《女尊之洗白男主后我称帝了》 第1章 穿书 苏言做了一个梦。 梦里是一个炎热的夏天,周身空气无不是如火翻滚,唯有怀里捧的一手泉水冰凉,但她仍不满足,迫不及待地拥抱那一树瀑布,清凉瞬时将她包裹,她在水流中肆意动作着,亲吻着泉水汲取着凉意。 不知过了多久,一股暖意于体内炸开,明明比不上泉水冰凉舒爽,却让苏言头皮发麻,紧接而来的是一声不自觉从喉咙溢出的轻叹,她拥着瀑布,却不知为何水星飞溅似在颤抖。 苏言舒展着四肢,微苦药香缠上清冷木香,沉沉的睡去。 苏言是被窗边刺眼的阳光照醒的,她揉了揉眼,偏过头眯着眼睛,可这双手细腻光滑,指尖温暖圆润,全然不似自己常年手术室握刀的手带着薄茧。 心道见了鬼,苏言手随意的搭到一侧,却猝不及防触上微凉柔滑的肌肤——她的身边,竟有一个清俊男子,但与这副模样毫不相称的,是身上的痕迹。 苏言猛地睁大了眼睛,她都干了什么,昨晚…… 昨晚不是梦!? 她记得昨晚值班后,强撑着疲惫打了辆车,却不小心在车上睡着,再睁眼时只见铺天盖地的刺眼白光。 头部炸裂般的疼痛裹挟着无边的黑暗猛然席卷,苏言的意识几近模糊,似浮在半空中无所依靠,随风雨飘摇。 不知过了多久,意识逐渐回笼,五感苏醒,一瞬间她以为自己是躺在医院病床上。 下一秒,无力的眼皮挣脱疼痛,缓缓睁开,入目的却不是那熟悉的白色墙壁,呼吸间也不是医院独有的消毒水气味。 额头似有温热的液体划过脸颊,有一两滴沁入眼角,模糊视线中一片红色,却不是血液的缘故 眼前这红帐喜烛,枕边被衾红火映得金边闪烁,头顶似有重物沉沉,像是古时候的头冠,空气中烛火燃烧的香气弥漫,耳边隐约有远处传来的喧闹声,模糊不清。 苏言几乎一瞬间清醒。 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头上的痛感不对。 以她十多年的从医经历来看,车祸时炸裂破碎的剧痛,不可能就这样好转,因为她此时额头上的伤,分明是被重物砸过,但感受得到并不严重。 可能是因为伤后应激,现在身体也有点烫。 苏言坐在地上,上半身靠在床角,抬手用床边火红的被角擦了下脸上快要干涸的血,叹了口气,有点不敢置信。 她这是穿越了?还是在做梦? 额头上的伤是怎么回事,穿越了还不给她一具完好一点的身体吗? 大概是烛火太旺的缘故,周围空气似乎越来越热,苏言干脆拉开衣领,又手忙脚乱地脱下繁琐凌乱的大红喜袍。 ——滴! 一声冰冷的机械音响起,不带任何感情的人声直达脑海意识深处。 她这是……带系统穿越? 小说里的情节? 苏言突然有点激动,心脏猛地跳动连带着皮肤温度都上升,十年如一日的生活里,可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剧情,她屏住呼吸,期待着系统的下一句话。 ——欢迎来到女尊世界,穿书任务进行中…… ……尊? 苏言扶着床站起身,却在下一秒忘了呼吸,连脑海中继续的机械音都遗忘了。 红帐软榻中,平躺着一位清隽少年,眉目如画,身形修长,正神态安然的入眠,清瘦平坦的胸口随着呼吸微微起伏,淡淡的木香似乎从红火鎏金的衣袍下逸出。 苏言不由得走近细看,少年眼尾一枚小痣轻落于如扇般细密浓长的眼睫末梢,为这少年一身清冷意平添几分春色,柔软动人。 苏言觉得喉咙烧得厉害,眼前人白皙的皮肤似乎有种神秘的引力,她不由得伸手,如愿以偿的摸上了细腻的皮肤。 少年几乎是在指尖碰上脸颊的一瞬间,睁开了眼睛,苏言看着他浅浅清眸中茫然的神色一瞬褪去,眼底寒冰浮现,深冰寒寒,底下藏着不屑的情绪。 他头上流苏繁复的发冠还没解下,看样子正是原主成婚的夫君。 哦不,这是女尊世界,应该叫……小夫郎? 细瘦的白皙手腕磕上手指,她的“小夫郎”厌恶地推开她的手。 谢明允不过触到苏言的手指,都觉得厌恶,皱着眉在被褥上蹭了一下手,声音冰冷:“恶心。” 他乃江南首富谢氏公子,嫁给此人本是权宜之计,没想到她居然罔顾协议□□熏心,趁着酒意企图行那不轨之事。 幸而谢明允自幼习武防身,虽然功夫不高,但对付这听说出门侍卫不离身的的丞相之女,绰绰有余,不过烛台一扫,她居然被吓得自倒在了床角。 谢明允坐起身体,看着她居然皱着眉头,似乎在压抑着什么,露出些许痛苦的神情,嗤笑一声,心道恐怕是在装痛苦,好引得男子心疼。 他可打探过这位的风流韵事,不少良家男子便是被女人这番心机哄骗去了榻上。 苏言单膝陷入软榻,五指攥紧,掌心指甲几乎陷入肉里。 她以医者的经验几乎立马判断出,这是某种药性在发作,但又无法推知来源,迷糊间只余鼻尖一抹莫名香气,眼前只见大红衣袍白皙肤色相错。 一股热源升起,在体内横冲直撞,逼得苏言本来就疼痛的头脑更加浑浑噩噩,身上肌肤滚烫眼前逐渐模糊,周身空气都焦灼,只有身前那露在外的白皙肌肤似乎传来清凉,让人忍不住靠近汲取凉意。 她再也压抑不住,猛地扑上了塌。 谢明允半躺在床榻上,本就占据下风,手边又没有物件供他防身——他不曾预料到,明明不通武功的女子为何突然技巧十足,这姿势下他无法使出半分力气。 苏言如愿以偿的摸上触感柔滑的微凉软玉,更忍不住拨开层层衣袍,肌肤相触短暂缓解了莫名的热意…… 挣扎间,谢明允屈辱地偏过头,再也无法直视眼前之景,眼角几乎要被逼出泪来。 一个莫名轻柔的吻落在颈侧,似是安抚,一瞬间他几乎觉得眼前是另一个人,可下一秒,便是极致的痛苦…… 长夜未尽,红烛泣血。 烛火摇曳中,红帐软榻里晃出木塌轻响,压抑挣扎的低低哭声隐在女子轻声的喟叹中,几不可闻。 …… 苏言嘴角抽搐,一时间手脚都不知道往哪放了。 她怎么做出这种混账事啊! 明明是穿到女尊世界,明明就是绝对不愁单身的性别,她怎么能这么混账,刚来就睡了一个陌生男子,哪怕这个人是“她”的夫郎。 这和现代她讨厌的那些渣男有什么区别,不管不顾的就和不爱甚至都不认识的人做这种事。 等等! 苏言闭上眼睛,努力感受脑海里另一种意识——如果她没猜错的话,这就是小说里才会出现的系统。 ——在吗? ——主人,您可以叫我小安,直到您任务完成前,我一直在。 苏言皱眉,什么任务? 她突然想起了什么,脸有点红。 昨晚一心干别的事去了,系统的话才听了一句就被她忽略了,估计错过了不少东西,看来得再问一遍。 系统,哦不,小安仿佛知道她再想什么似的,没有温度的机械音再度响起,把昨晚的一条条复述一遍。 ——本系统名为黑化男主洗白系统,简而言之,需要宿主对本次任务的男主进行洗白,为后期男女主的相遇相爱打下基础。 在它讲这段话的功夫间,苏言意识游离,脑海中似乎有了实体——她在脑中一个角落看见一个按钮,好奇地控制意识按下,眼前立刻出现一块深蓝色虚拟屏幕,就像每一部科幻电影里见过的那样。 不过,这屏幕肯定只有自己一个人看得见,苏言扫过屏幕,被左下角一个书本形状的图标吸引了注意力。 小安及时解惑。 ——这是《双宠》原着,本系统的任务,正是基于该世界背景及故事剧。 苏言:“……” 总觉得这个系统说话很别扭,文绉绉的。 不过苏言理解了,她穿越到一个女尊世界,确切的说是穿越到以此为背景的一本书里。 苏言点进去,看了下故事梗概。 自己附身的炮灰女配,也叫苏言,丞相嫡女,从小无尽尊贵也无尽放浪形骸,至于这样一个无知女配为什么竟然和男主成亲,自然是她那好母亲为她铺路。 男主谢明允是江南首富之子,嫁给女配也是“别有用心”,把她当梯子,一方面和青梅竹马的女主太女重逢相爱,另一方面荣冠京城第一皇商,最后太女登基,他便又是宠冠后宫的皇君。 但男女主感情线上的最大矛盾,就是男主曾经这场有名无实隐忍负重的婚事。 苏言越看越气,这下没什么不懂的了,合着自己的任务,就是洗白男主,然后让男女主毫无阻碍的相爱。 男女主和和美美在一起还不够,还得毫无芥蒂,一路平坦顺顺利利地在一起。 对不起,本炮灰不配。 苏言看到另一个显示着“确定任务进行”的方框,心里打了退堂鼓,不做任务行吗,她还能回到原先的世界吗? ——宿主会被本系统抹杀。 苏言:…… 行呗,强迫性行为。 但她出了那样严重的事故,现实中的身体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先呆在这里也未必不是一种选择。 苏言:那如果任务失败呢? ——就地抹杀。 苏言脖子一凉,看来一定要好好对这位小夫郎,好好洗白,要用蜂蜜水浇灌好好伺候着,甜言蜜语算什么,就算她母胎solo二十六年,为了命,也一定可以! 她颤抖着虚无的手,点上了红色小方框。 ——滴!任务启动中。 这一声如同惊雷在脑中炸开,吓得苏言立马从榻上坐起来。 手胡乱撑在身后,却不慎压上了谢明允瘦弱的胸膛,手指微动,一片软玉似的触感温润滑腻,只是又不小心扫到了哪里微肿红痕,引得那人一声无意识的闷哼,沙哑中带着哭音。 苏言向后看了一眼,他眼皮紧闭,还没醒,她又轻轻的躺了下来,心底生出许多愧意。 身旁他脸上泪痕未干,眼角微红,白皙似雪的脸颊上还有两道细小划伤,应该是昨晚挣扎间被散落的发冠簪钗弄伤的,半露在外的身子更不用说,似大片寒冬腊梅盛开于雪地,掩盖住了那片雪白。 她有点不忍,将火红被褥拉上一点盖住他的肩膀,咬了咬牙,隔着一层厚棉被搂人入怀。 这下脸靠得更近了,苏言心里叹了口气,自我麻痹着“一定是他看起来太可怜了,我才不是有什么别的想法”。 她又翻出了脑中的“书”看了看男主详细背景。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靠! 这娇夫郎今年才十八岁!? 苏言想捂脸,她在现代社会都二十五了。 居然以后要和一个堪堪十八的少年成为明面上的夫妻。 老天爷你让我做个人吧! 苏言的目光更同情,更疼惜了。 细细看来,忽略那些痕迹的话,这个小公子唇红齿白,模样清隽好看,皮肤细腻得看不见毛孔,比苏言曾在医院撞见的一个女明星还要柔滑。 这样的娇贵小公子,真的会是个白切黑? 苏言看着眉目清秀却掩不住矜贵气质的少年,一脸疼惜,终究是她昨晚做了那样的混账事,才让人家受这样的苦,真真是太可怜了。 耳边隐约响起什么,苏言一不留神错过了。 找找房间里有没有什么药吧,既然是新房,应当会有那些东西,苏言想着,正要从塌上起身。 突然,刺耳的机械音又在脑中轰然炸开,还带着回音。 这次苏言听得很清楚。 系统在说: ——“洗白黑化男主,任务进度:百分之零点零零。” 第2章 白切黑 “……” 苏言惊了,一时说不出话来。 零点零零!? 所以男主现在是个实心黑吗?一丁点白都没有的那种! ——此比例仅作任务参考,代表攻略进度。 仅作参考? 苏言总觉得这几个字对于逆天的系统来说有点违和,但还是松了口气,原来只是自己一时紧张想岔了,不过话说回来她紧张什么,又不是…… 苏言下意识望向床上,皱了皱眉头。 .……是什么迷惑了她的双眼。 ——美色。 苏言叹了口气,人不可貌相这句话用在此时场景真是再合适不过了:外表清隽的俊秀公子,就算此刻模样再可怜身体再柔软,也是个白切黑,要不是自己有个金手指系统,绝对要被他蒙了过去。 [小安,你这里有什么攻略手册吗?] 苏言漫不经心的抬眼,习惯性的理了理鬓边散落的头发,手触及这一头过腰长发后才后知后觉的想起,这已经不是她所熟悉的身体了,她一向是一头利落的短发;这也更不是她所熟悉的医院,需要时刻注意卫生不能让碎发挡住视线。 她放下手,有点失落,从回忆中抽离,垂眸等着系统的回答。 良久。 ——暂时没有。 “……” 苏言恨不得马上冲进自己的脑海里把系统胖揍一顿——如果系统有实体的话。 苏言冷笑一声,丝毫不给面子:[所以你能干什么] ——宿主达到一定攻略比例,即可逐步解锁本系统功能,敬请期待。 苏言还想追问下去具体比例,就见脑海中虚拟屏幕亮起幽深的蓝光。 系统已下线,下一阶段成就达成后将自动升级! 苏言:“……” 所以她该怎么攻略,难道要像昨晚那样? 苏言回味了下昨晚“梦”中的感受,隐约记得迷乱中睁眼,似瞧见男主屈辱带着泪光的眼神。 男主现在应该已经恨急了自己,现下只能想办法挽救,苏言穿上鞋,在屋内翻找,半天也没找到自己要的东西。 不应该啊,新房里怎么会没有。 苏言余光不经意扫见床边暗格,步子一顿,径直走回去,果然在里面一堆稀奇古怪的玩意儿里找到了一枚精致镂花银盒,一旋开便是特有的丁香香气,却隐约夹杂着一种说不上来的香味。 这药盒未免做的太过花哨,苏言心道,正要直起身,却被吓得猛地倒退一步。 兴许是方才翻找太过专注,丝毫没注意到男主居然已经坐了起身,被褥裹在身前遮住大半肌肤,却还是露出一小块泛红的肩膀,苏言眼尖,没有错过那一晃而过的细小伤痕。 一时无话,苏言没能直视男主的眼睛。 谢明允冷冷的看着身上的大红被褥,只觉得讽刺,他是何等人物,谢家没有女儿无人主事,他不过十几岁就以男子之身接手谢府事务,以能力服众,如今靠他的手段,谢氏一族的商铺在全大黎遍布,无人不知江南谢氏乃全黎首富。 若非是当今丞相——眼前这位纨绔女子的“好”母亲,他怎会别无选择嫁与此人,否则以谢家财富,便是招女入赘也未尝不可。 谢明允恨恨咬牙,偏头瞪向手里似乎拿着什么物件的苏言。 他昨晚已格外谨慎,婚房内酒水糕点未曾沾过一口,不知她是使了什么诡秘手段,竟让自己也染了写见不得人的药,在那样近乎粗暴的事中,却愈发难耐,最后竟得了些乐趣。 本就是强迫之事,这样的乐趣只让人厌恶。 “滚!” 谢明允开口,才发觉自己嗓音如此沙哑。 苏言终于抬眼,看见男主眼底铺满屈辱的神情,一时有些不忍。 攻略男主,洗白第一步就从对他好开始吧,苏言在心底给自己比了个赞。 然后苏言站起了身,拢了拢中衣。 然后她单膝抵在床上,伸出捏着药膏盒的手,另一手手指沾了药膏,语气放的很温和甚至有些温柔的意味:“昨天……对不住了,我帮你上点药。” 苏言发现男主愣了一下,眸中有恼怒的深色浮现。 然后她就被狠狠推开了,银漆小盒啪的一声甩到地上,咕隆咕咚滚了好多圈,磕到桌角停下,清香的半固体撒了一路,挥散出满室芬芳。 苏言:……就很无奈。 等等,男主反应这么大,这个药是有问题吗,苏言脑海中翻看着文中相关的描述,到了新婚这一页,突然,石化了。 她凭多年行医经验判断这股药香是治疗患处的,却没想到这个时代,是专门为承欢的男子所用,有舒缓痛楚的药效但也有助兴的作用。 苏言心虚又尴尬的看着对方,简直不知怎么解释才好。 本来想献殷勤,没想到献的是坨翔,膈应了自己不说,还把攻略对象给惹怒了。 谢明允一脸屈辱,伸出的手无意间扯开轻软被褥,腕骨磕到苏言坚硬指节,无力感更甚,但更多的却是颤抖。 他怎会认不出那是何物。 出嫁前男子会有专门的洞房教习,但他本就无心真把这人当作妻主,更别提学习什么闺房情趣,只是……这香气他十分熟悉,与他谈生意的女子,从不避讳在他面前送些小玩意,其中自然有这包含隐晦暗示的脂膏。 谢明允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也会收到,还是在这样的情形。 虽然眼前的人看似温柔,甚至刚刚的语气几乎是在哄人的,但居然如此……羞辱自己。 谢明允沉着脸,身上似冒着寒气。 苏言看着男主面色铁青,心道有时间一定要好好阅读全本原着,这样总是触雷,进度何时才能满啊。 她悻悻地收回了手:“不好意思啊,我是想给你上药的,只是不小心拿错了,你别生气。” 谢明允冷冷道:“不必。” 苏言沉默片刻,按自己方才印象从抽屉翻出另一枚膏药,看着样式简洁确定这回不会错了,不由分说地塞到谢明允手心,语气习惯性地带着医者的严厉和不容置疑:“那你自己涂些,不然伤口发炎有你受的。” 直到她披上外衣出了门,才发觉自己刚刚的语气,可真像现代那种拔吊无情的渣男。 呸,现在是渣女了。 屋外风雪息平,远处腊梅为积雪覆盖,只探出花尖尖,于一院白雪中更显红艳冷傲,苏言抬步,见院内翠湖覆上寒冰霜雪,周遭一片冷寂,绘出了京城无情的冬。 屋内炭火已熄,余温将散,明明是该裹上厚厚被褥的微冷,谢明允垂眸看着手心的白玉圆盒,竟无端品出些许未散的温暖。 昨晚醒来后的苏言,似与先前所见有所不同。 半晌,他轻声一笑,甩开诸种荒谬念头。 苏言在府里走了一遭,一路踏着积雪踩出沙沙轻响,边查看原主的生平。 说来神奇,原主也叫苏言,但这身份可和自己简直天壤之别,当朝丞相嫡女,自幼游手好闲,一事无成,唯一的爱好恐怕就是睡美男,仗着尊贵身份加上从小的花花肠子,那一桩桩一件件诱拐的手段令苏言乍舌。 苏言正唾弃着,又忽然发现自己似乎也好不到哪去,顿时收了那颗吐槽的心,认真的看了起来。 不过系统仿佛沉睡了一样,倒也正好免得剧透——虽然系统并不活泼,但它似乎完全看透自己的心思,到剧情起伏波折处难免听到她好奇的心音,这样不好。 不知走过哪个小庭院,见里面有嬉闹声,苏言凑过去看了一眼,就见里面三个十来岁的男孩扔雪玩。 有个侍奴被塞了一领子雪,气得跺脚,“小少爷,你光欺负阿雪了,都不……”他正看见院门口的人,慌里慌张的连雪都不顾了,连忙行礼:“大小姐好!” 被唤作小少爷的人服饰并不尊贵,也就比奴才好一点的样子,苏言看着他们这相对逼仄的小院,心道这少年就是“她”爹那个不受宠的侧君所出,性格内向,但看来和这几个自幼陪伴的小侍奴玩的还可以。 “姐……姐姐,”苏怀安行礼弓着身子不敢起来,一瞬间唯唯诺诺的不像刚才那样欢脱,苏言总觉得下一秒他是不是就要哭了。 苏怀安抿着嘴,不敢直视苏言,他这位大姐向来瞧不起他们一房,父亲虽然是侧君,但却不受母亲喜爱,他一不受宠二还是庶出的男子,是从来不敢出现在大姐面前的,也不知今天大姐怎么会到这她从来看不上的小破院里来,若是方才自己惹得二姐生气了可如何是好。 苏言上辈子没有什么兄弟姐妹,听到这一声姐姐总感觉有种温暖,虽然这弟弟看样子对“苏言”很是惧怕,她不由得语气温和:“没事,你先起。” 苏怀安怯生生的抬起头,见苏言没有生气的神色才敢直起身,语气里还是有几分惧怕:“姐姐可是有什么事?” 他这一站起身,苏言才发现他身量娇小,十三四岁的年纪,但比现代同龄人应当要矮上个十多厘米,苏言又估量了下旁边两个小厮,都不算高,看来这个世界男子的身高同现代女子一般,普遍娇小的那种。 苏言不自觉想到男主谢明允,他的身量在古代应当算高,昨日在床上要么平躺要么缩成一团,今早也没看见他起床的样子,但苏言估计他和自己这副身体恐怕是差不多高,或许偏矮一点,想来在这个世界,也算是少见。 苏言轻摇头,撇去脑子里那些不合时宜的思绪,回应方才弟弟的话:“无事,只是赏雪无意间走到此处,打扰弟弟了。” 苏怀安愣了下,大姐这是怎么了,平日里从来都是对他视若不见,就算偶有对话也无不是出言讽刺,今天怎么…… 这时,只闻院里一阵藕汤香气,庭院门口,苏怀安的父亲——侧君齐氏抬步走进,举止端庄,右手提着一方食盒,见院里站着苏言,只愣了一瞬,便落落大方的开口:“言儿可要留下,试些莲藕排骨汤,也去去寒气,你昨日成婚我本当备些礼的,可不要在意才好。” 苏言婉拒了。 她这只不过是无意碰见“苏言”弟弟,发现原主居然这么“不受待见”甚至令人害怕,还是别久留了,尴尬死了。 看着苏言抬步出了院门,苏怀安松了口气,撒娇似的摇了摇齐氏的手臂,“您不觉得大姐今日怪怪的吗?” 齐氏拍了拍他的手,一脸温柔:“不用在意这些,你不是最爱这排骨汤吗,为父候了一上午,从灶房过来怕要凉了,你快趁热尝尝。” 苏怀安小孩子心性,有了吃的立马忘了方才的事,蹦着小碎步接过食盒就往房里跑去。 齐氏看着他的背影,无奈一笑,又似乎想到什么,轻皱了下眉,也跟着小儿子进了屋。 苏言闲逛着,没在随意走到哪个院门口,免得又收获一批见了她就害怕又瞧不起的人,另一边随意的“翻”着《双宠》,正看完男女主背景,自己这个女配出场和男主结婚。 不过这场婚事似乎另有原因,苏言正要往下看,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又走回了自己庭院的。 房门口一个男一女做奴才丫鬟打扮,是苏言身边服侍的人,木柳和木清,但这两人在书中也算是帮“苏言”诱拐少男的帮凶,苏言想了想,让他们退下了,决心找管家换两个人来。 谢明允应当还在这间主卧里,苏言想了想,还是让双方都冷静一下,自己也得多补补原着,免得再因为这样那样的“无知”闹出早上那样的乌龙,简直不要太尴尬。 苏言转身,抬步往东南向的偏房走去。 忽然,只听身后房间传来一声闷响,随即是桌椅倒地的声音,苏言隔得远,觉得自己似乎是错觉,听见了水声哗啦泼洒,脚步一顿。 苏言心里一紧。 男主出什么事了? 第3章 0.01% 谢明允跌坐在地上,皱了皱眉。 方才沐浴后穿上里衣,他如平常一般动作,可双脚乍一落地,却一瞬腿软,再加上这地砖沾了水比平常更易滑,谢明允直直跌倒在地,还绊倒了一旁矮椅,盛着热水的铜盆亦倾倒,洒了他一身水,水接触到湿冷空气当下就转凉,浸湿的里衣湿哒哒贴在身上,谢明允只觉得身上凉意袭来。 不该让苏言那个小厮出去的,谢明允心想,对自己有利的人或事,他一贯不多计较来处,方才不知怎么想到苏言所作所为,心下不耐撵退了能扶他出浴的小厮。 颈后浸润了水的肌肤白皙通透,莹润饱满,此刻他薄衣半透,冰冷的布料贴在脊背肩胛,天鹅般的脖颈微垂着,两侧蝴蝶骨绘出好看的弧线,水滴沿着脊梁向下滑落,一道沾湿了腰侧,勾勒出清瘦的腰身。 苏言跨过门槛,见到的就是这一番别致的美人出浴图。 谢明允听到身后动静,下意识转身。 场面一度有些尴尬。 苏言眼睛一时没处放,一会儿垂下视线看着地板,一会儿扫向一旁凌乱床榻,但这“一会儿”远比所感受的短,她就径直走了过去 人家衣服还湿着,这大冬天的着凉了就不好说了,古代不比科技发达的现代,要是感染了风寒,可没有抗生素可以注射,少则卧床半月才能大好。 更何况……她总得做点什么提升一下好感,进度条再这样保持下去,她就别想活了。 谢明允看着来人,她皱着眉头的样子似乎有些焦急,心底嗤地一笑,害得自己这般狼狈的罪魁祸首,做出这副样子给谁看。 苏言不发一言,俯身搂过地上人的腰身,轻轻扶起,不合时宜地想,这人看起来修长,可腰身居然这么细,掌下肌肤隔着布料,冰冰凉凉的,似乎还感受得到一丝颤抖。 她心想恐怕是有些冷,脚步不由得加快,还顺手取下一旁宽大浴巾覆上谢明允瘦削的脊背:“去床上盖好被褥。” 谢明允垂在身侧的手无意识合拢,指尖碰上掌心,传染了冰冷的温度,身上盖着的厚巾存住了剩余的几分暖意,腰上温热的触感莫名带来几分异样的感觉,竟让人一时间感到温暖。 但也只是一瞬,他声音冷冷,毫不掩饰厌恶的情绪:“不必假惺惺,我不冷。” 这话很冷,冷得能将人拒之千里……如果他下一秒没有打了个喷嚏的话。 苏言忍笑,答非所问地“嗯”了一声,看了眼他微红的鼻尖,莫名觉得有点可爱。 看来是个口嫌体正直的男主呢,苏言下意识看了看进度条,只见右上角的红色数字轻轻闪动,苏言屏息神情专注起来,期待着数字往上蹦,哪怕就涨个百分之一也好啊,起码有变动,然后下一秒数字轻轻一跳 0.01% 苏言:“……” 就这!? 扶男主走路,给男主裹浴巾,结果就给上升个零点零一! 要么是这系统有问题,要么就是男主有问题,苏言思考了一秒,立马确定是后者。 大概是……男主实在太“黑”了吧,苏言撇了撇嘴。 谢明允骨子里要强,若非是现下处境着实有点狼狈,需得人扶着,自己的贴身小厮又还未过来,他早就把这不识好歹的人一把推开。 好不容易到了床榻上,谢明允缓缓上床,借着被子的遮挡干脆地脱了一身湿衣,随即钻了进去。身下的被褥床单已经换过,他还记得早上,那两个侍奉奴才进门后一脸不屑,尤其那小厮阴阳怪气,言语间再明显不过的不甘,谢明允心下了然,这小厮恐怕和苏言不清不楚,面色不虞。 不知是不是错觉,室内温度低了些许,苏言正往烧炭炉子走,想着添些雪花碳,就感觉脑海的数字猛地一跳,又变回了零点零零。 苏言:“……” 她刚刚没做什么吧。 苏言愤愤地添了几块炭,火钳碰撞声音格外响,又想起什么,翻了翻脑中的书,走到房内红漆木衣柜,翻捡出一套白色里衣,走回床边,没好气的扔给裸露出一小块肩膀的人:“你先将就着穿。” 谢明允没动,心道此人果然是在装模做样,当不得真,这不过半天功夫就原形毕露了,他看了眼那身衣服,应当是她的新衣,不过自然不可能当着她的面换衣,淡淡道:“你先出去。” 苏言坐在院门口,很是忧愁。 自己心态还没调整好,并没有完全进入自己攻略任务的状态,比如刚刚,虽然进度不增反降,但她也不该就那样甩了脸色就走,任由进度一动不动。 系统进度什么的,真的是太影响心情了。 苏言正有些丧气,就听肚子咕咕了一声,估摸着也快到了午饭时间,苏言折腾了半宿,又一上午没有进食,她想:我这是干什么呢,再怎么样也不能饿着自己,男主的事情晚上回来再做打算。 于是她出了院门,直奔印象中那家京城第一酒馆。 至于男主,反正府里会有下人送餐,管他呢! 苏府内,嫡女主院中。 “公子,您多用点膳食吧,别为旁人气坏了身子,”半个时辰前才赶来的小厮玉儿脚也不停,刚侍奉完自家公子梳妆打扮,就去招呼伙房给房中送餐,但这满桌玉盘珍馐,公子也只不过用了碗汤,他急得不行:“京城官宦府,这菜肴远比咱们那江南之地精致,公子你就多尝尝吧。” 谢明允起身,淡淡笑了一声:“倒也不怎么饿,不必多言。” 玉儿便不作声了,他对他家公子从来是又敬又怕的,虽然公子在生活琐事上待他们这些下人可谓是极好,犯了小错也不至于苛责,但公子生意场上那些手段,实在是…… 小厮连忙收了思绪,心道就算是在心底编排公子也是大不敬的,上前一步利索的收拾桌子。 谢明允垂眸,看着手上的方正小盒子,挑起锁扣打开,里面软帕上卧着一只红珠手串,珠串滑上手腕,血红与白皙肤色相映,颜色浓烈,为他增上了几分烟火气。 他拿出一封早就写好的信件,信封上并无一字,只有一朵指甲盖大小的红色雪梅印花,是特制的印鉴,谢明允唤来玉儿:“送给宫里那位。” 玉儿望着公子的背影,只觉得一身青衣下的背影有些孤寂,涩声道:“公子果真要铤而走险?” 然并无回应。 第4章 出门 傍晚时分,苏言坐在听风楼最高层,扶着栏杆俯瞰,入目是京城繁华,万家灯火通明;楼高鹤立,听的是呼呼风声,风卷珠帘,人倚危楼,玲珑脆响入耳,更有舞倌翩翩起舞,丝竹声伴着红衣鲜艳,长袖轻扫,容貌动人的人儿笑靥如花。 簇拥在中心的男子隔着吹起的珠帘,似有似无的向苏言抛来羞涩的一眼,苏言垂下头,默默的开吃。 开玩笑,她对这种身体柔软的过分,脸只有自己巴掌大的小男孩可不感兴趣,更不敢兴趣,十三四岁的少年人,在苏言眼里,还是个孩子。 不过谢明允已经年过十八,为何身体还那般柔软,苏言凭着昨晚仅有的印象,心里打了个大大的问号。 想起那个人,苏言又不免烦躁,看着脑海里那个零点零发愁得要死。 好难哦,什么狗屁系统,什么女尊文,男主看起来那么高冷,她自己又不是什么舔狗,怎么攻略人家啊! 苏言闷闷的戳着一盘酱肘子,心想要是谢明允要是像眼前这些舞倌,或者这个世界平常的男子就好了,娇娇软软,看着就很好哄的样子。 她正有一搭没一搭吃着,反正中午已经满足了食欲,现在反倒不怎么饿,就是找个去处免得回府面对男主。 该面对的早晚都得面对,苏言下了楼,跟掌柜的霸气撂下一句“记在苏府账上”,便狐假虎威的在旁人唯诺的讨好中走了出门,却迎面撞上一个身着华服但气质很“不一般”的女子。 “言儿!你怎的出门了,昨日你才大婚吧,今天不在家陪着你那娇夫郎,出来作甚?”那女子语气毫不生分,甚至熟稔地拍了拍苏言肩膀,随口一问:“用过膳了?” 苏言“嗯”了一声,没多做反应,怕被这熟人看出什么端倪。 这就是“苏言”那个损友,兵部尚书之女,王远。和“苏言”一个本性,玩的开,要不是比不得“苏言”背景深厚,恐怕比“苏言”还要放纵。 王远凑到苏言耳边,一双小眼睛咪咪地笑,笑的很是有“深意”,苏言一看就猜得八九不离十,果然见她道:“春风阁新晋的花魁,那舞姿,那身段,啧啧……” 苏言听明白了这未尽之意,自然是要拒绝,但这样似乎不太符合“苏言”一贯的形象,露出什么马脚让人怀疑,苏言哈哈的打了个马虎眼:“是吗?” 王远见苏言这副不说可也不拒绝的神情,一脸“我懂的”表情,笑的好不开怀:“你娶的那位听说属江南第一冷美人,看样子你就喜欢这样的,先前给你蒙的那红烛怎样,药性于香气中挥发,今儿怕还食髓知味呢。” 她们这些高官嫡女,平日里逛的是青楼小馆,春风楼桃花酒,千娇百媚的男子侍奉着,少不得有些乏味,就那谢公子那样的,看着冷傲不可亵玩,却更能激起她们的恶趣味,王远想,也难怪苏言今日兴致缺缺。 原来果真不是自己错觉,那香气真的有问题,苏言咬了咬牙。 王远一脸深意,颇为遗憾地“啧”了一声,苏言忍着反感,顺着话风接下去,还演出一副深谙此道的表情:“那可不,我娶的那位还在家里等着呢,我可舍不得让娇夫独守空房。” 语罢,还故作甜蜜的叹了口气:“他黏我的很,我就不跟你闲聊了。” 王远转头看着好友离去的背影,心里纳闷的想:那般冷的男子,怎么入了苏言的房,就换了个性子,成了黏人的娇夫了? 直至走远,苏言才后知后觉地摆了摆头,抖落了一身鸡皮疙瘩,暗道这招“家有娇妻”,不!是“家有娇夫”,某些时候还挺好用,至少免于和那些官二代进什么春风楼。 以原主的作风,恐怕以后这样的事情只会多不会少,如果没有和今天这样像样的理由,恐怕少不得要“应酬”,苏言皱着眉头,可算是明白了前世酒桌上医院领导每每拿夫人当幌子的心理。 比起面子,更重要的还是里子,真要是喝得酩酊大醉,或者一时酒后失足干出点什么荒唐事,以“苏言”家世,倒也不是什么难摆平的事,但苏言自认无法接受,太膈应了,她这方面有点心理洁癖,不是喜欢的人,怎么能做那些卿卿我我的事情。 当然,意外状况除外。 今日算是利用了男主一波,虽然没第三个人知道,苏言心里还是有点过意不去,进了一旁的药铺,自己要了纸笔凭印象写了张驱寒的方子,在药仆惊讶又敬畏的眼神中,倚在一旁等着。 她半眯着眼,药仆抓药的功夫间,突然门口一阵急促仓皇的脚步声,两个人慌不择路地抬着一位男子,等他们走进了,苏言看清情形后猛然一惊。 那位男子肚子挺着,以苏言对现代女子的判断,应当已经怀胎六月有余,但现下最重要的,却是 男子身下,一大片鲜血染红了下半身衣袍,触目惊心,血还在不断地渗出,他的妻主撕心裂肺大喊:“大夫!大夫在吗?救救我家内人吧。” 内间大夫闻声匆匆赶来,只把了把脉,皱着眉摇了摇头,她语气带了苛责:“送来的太晚了。” 那妻主悲切的哭了,都说女儿有泪不轻弹,但骤然丧夫,这样的苦痛就算是一旁旁观的苏言也难免动容,听她断断续续的讲,自己街上摆摊去了,夫郎在屋中绊倒,待她回来时已经昏迷不醒。 大夫叹了口气,就算是见惯了病人生死也难免不忍:“男子怀孕生产本就不易,节哀。” 那头苏言神魂抽离般,提着两袋轻飘飘的药出了门,心脏在半空中飘荡了好一会儿才落到实处,砰砰然跳动间生出几分活气来。 再也没有什么事,比亲眼见证两条生命的死亡更让人心悸了,苏言上辈子何尝不是,就算一次次见证死亡,天命也好,人为也罢,都无法习惯那样的骤然沉寂。 第5章 微动 一路走回苏府,天色已晚,苏言看着辉煌府邸,朱红大门沉淀着时光的痕迹——苏母为相已有二十余年,那款高挂门上的鎏金牌匾乃是皇帝御赐,龙飞凤舞的“苏府”二字高悬,这一桩桩无不显示着苏家官位之重,受宠之隆。 苏言不无操心的想,表面的皇恩浩荡下,是否也有不为人知的忌惮呢,不然为何原着中,浩大苏府被男主一纸诉讼,几张贪污往来罪证,新登基的皇帝女主便连查证都不须做,一纸诏书令下,苏氏满门抄斩。 她叹了口气,莫名有些忧愁。 但幸好,自己重生的时机尚早,男主才刚入府,女主也还只是太女,还有个穿书附带的“黑化男主洗白系统”,处境不算太难。 她又不知不觉想到今天那个孕夫,怀胎数月,一朝丧命,才后知后觉的回归了虚浮的三魂七魄,生出几分落在地面的踏实和不安 《双宠》这本小说,讲的是男女主历经波折的相爱相宠,穿插着豪门斗争皇室操戈,今日之前,苏言还当这只是一本小说,却在游荡了大半天后猛然醒悟:这是一个世界,真实的世界,有万家灯火有酒宴丝竹,月有阴晴圆缺,人亦有生死之别,活生生的人会在眼前断气,徒留生者哀戚心死。 意识到这一点,系统的那句“抹杀”,似乎也不再是轻飘飘的两个字,苏言坐在院门口,冷风吹凉了一头冷汗。 苏言起身推门而入,府里各房各院都欢腾,唯独自己那一方庭院,冷冷清清。 走到房中,看着身着青袍的谢明允,烛火摇晃下勾勒出他的侧影竟有几分温和,苏言走了过去,无声的站在他身后,看他从容下笔,她有些出神。 若不是嫁给了苏言,男主这样的人,该是在他自己的那片天空翱翔的,现在也只能于这方院落中,独自题诗,身边对书法一窍不通的自己。 谢明允皱眉,停下笔,狼毫在淡黄宣纸上顿住,墨迹晕染开来,他语气淡淡:“你来干什么?” 他抬手欲将笔平放,却在下一瞬顿住了。 苏言忽然从背后,揽住了他清瘦的腰身。 熟悉的感觉传来,脑中勾起不好的回忆,谢明允浑身僵硬,随即剧烈的挣扎了起来,笔杆从指尖滑落,甩开一道墨色印记,星星点点沾上青袍,他几乎是咬牙切齿:“滚。” 苏言没料到谢明允这么大反应,怕一松开反而伤了他,手上力道更大了几分,但却是技巧性的把人给定住,不会伤到,她捏着谢明允手腕,语气带了几分急切:“你冷静一点。” 男子体力本就比不得女子,更何况谢明允身上还带着点伤,理智回笼,他心道方才反应过度,恐让人生疑,索性不再挣扎,装出一副逆来顺受的模样。 苏言见他不再抵抗,心里松了口气,手上力道放松,回忆现代男人哄女朋友的样子,也装出几分真情实感:“我就想抱抱你。” 谢明允听她语气似有几分委屈,心下疑惑,莫非今晨不是错觉,苏言把脑子撞坏了? 他所知道的苏言,矜贵万分飞扬跋扈,从不肯低声下气,无论错处在谁,都得是惹恼了她的人道歉——毕竟她有个丞相母亲,又是相府嫡女,怎会为自己这样一个不解风情的侧君低头。 苏言却完全不知道男主现在的心思,更何况谢明允背对着她,于是只能按自己的节奏来:“你既然入了府,我便会对你好的。” 她语气诚恳,谢明允有一瞬的晃神,却下一瞬回过神来,心里不无恶毒的想,苏言这是瞧上了自己什么,他背后的财富,这张脸蛋,抑或是……这副身子。 左右自己也是要利用她,倒也不妨做场戏,让此人以为自己温吞无害,在她对自己的兴趣消失前,完成心中谋划。 素白手指轻触上那人骨节,谢明允轻声应了:“嗯。” 苏言感受到怀里的身体放松,清瘦的重量匀了些在自己胸膛,瘦削的蝴蝶骨隔着两层衣物仍然硌人,不知是不是冬日天寒,烛火温暖,此时寒夜灯下相拥,让人心里也染上了几分暖意。 ——如果苏言没有看到脑海里那一串零的话…… 未免有些丧气,苏言下巴抵上身前人的肩膀,低下头,声音闷闷的:“我是认真的。” 真的有很认真在完成任务啊。 温热的气息喷洒在颈侧,柔和的声音就在耳边响起,谢明允一愣,手指无意识收紧,有些慌乱地推开了身上的人。 苏言看着离开的人的背影,眼尖地捕捉到了什么——不知是不是烛火太盛,谢明允白皙的耳垂染上了淡淡的红。 光屏闪烁了一下,轻轻一跳,显示:百分之一。 欧耶! 苏言拍了拍胸口,按捺下那颗激动的心,稳住这双颤抖的手。 终于,这片“赤诚”之心,感动了男主,把男主那颗黑化的心,洗白了那么一丢丢——虽然只是微不足道的一点,但苏言却觉得这是历史性的一步! 苏言看着谢明允坐上床榻,素白指尖牵着红帐,一身青衫染上墨点,如若画卷,却立于红帐软榻中,仿若神仙陷入十丈红尘。 苏言睁大着眼,有些看呆了,半晌回过神来,是谢明允已经合上了红帐,遮去一切遐想连篇。 呸,颜狗! 她心里唾弃自己一声,身体却很诚实的走近了那边——毕竟这房中只有一张主榻,里间一旁的小榻白日里休憩还行,夜晚若是睡在上面未免寒冷,而且逼仄。 苏言褪下外袍,随手扔在一旁檀木镂花椅背,只着素净里衣,小心翼翼的掀起了帘帐。 第6章 受虐? 红烛挨个熄灭,在黑暗里只留一缕青烟。新来的小厮轻踏着脚步,缓缓合上了镂空花雕漆木门。 苏言侧躺在木塌上,揉了揉头发,半晌才察觉那让人不适的来源——发冠。 这里的性别是反的,服装首饰等物件亦不例外,豪门女子戴的是简约而不失尊贵的发冠,也有的是深蓝或墨绿色发带,金丝勾边,布料上等,苏言取下发冠,就着窗外月光细细观赏。 这发冠不算很新,细看银冠的左右两侧各刻着一个小字,安和宁,苏言心想可能是古代女子成年后的某种美好寓意,眼皮上下打架抗议着主人,苏言随手把发冠连同固定的小钗放到桌上,阖上了眼睛。 入睡前迷迷糊糊间,仿佛又看见方才谢明允神情冷漠无声拒绝的脸。 无情。 第二天一早,苏言是在地上醒过来的。 不过不是小塌边的地板,而是……谢明允睡的主榻。 “嘶……”苏言揉着腰,骨头硌了半宿泛上酸疼感,这大冬天的,若不是屋里燃了炭火,她恐怕就此一睡不醒了。 “你不觉得需要解释一下吗?”苏言心里咬牙切齿,脸上挤出一个微笑。 任谁一大早发现自己躺在地上,心情都不会好得起来。 更何况她这是躺在谢明允榻边的地上。 她很有理由怀疑,是谢明允暗自报复,把自己拖了过来。 一脑补昨晚的“惨烈”,苏言脸上的笑差点绷不住了。 没得到半点回应,苏言抬眼看过去,谢明允正坐在梳妆台前,以手做梳,一头青丝如瀑,被白皙指尖轻挽,不过眨眼的功夫,一个简单的发式就好了。 苏言的注意力被可耻的转移了,看着谢明允束上发间的烟青发带,“你怎么束了女子的发式?” 昨天谢明允散着头发,再前一天谢明允盘的是大婚才有的繁复发髻,苏言这是第一次见他平常的发样,难免有些惊奇。 莫非他一直这样,或者他平时以女装示人? 苏言顿时觉得自己解锁了一个女装巨巨,看向谢明允的眼神都不一样了。 谢明允似乎感受到了什么,微一偏头,就正对上苏言若有所思的眼神,半晌,薄唇微启:“习惯。” 谢明允居然回答她的话了! 苏言按捺下心头一点惊喜,怀着一丢丢期待看向脑海中数字…… 进度:1%。 苏言:“……” 男主只是在敷衍我。 等等,她刚刚一开始要说的是什么来着? 苏言走向谢明允,数十步的距离足以让她找回先前的疑问,以及一分愤怒和两分不可置信:“我为什么会在地上?” 谢明允面无表情起身,轻挥衣袖,明明身量比苏言稍小,她却觉得眼前人莫名有股气势,好似他才是那个占理的人。 他神情淡淡:“你半夜爬到我床上,然后摔了。” “呃……” 苏言呆了,她只知道自己睡觉像树袋熊一样喜欢抱着人睡,从来不知道自己还有乱滚的习惯啊,莫非是床太小? 待她再回过神来,谢明允已经走至桌前,翻阅着不知从哪来的一摞信件。 苏言看着谢明允沉默而认真的侧颜,不知是不是错觉,竟觉得他唇角染上几分笑意。 脑海中数字闪烁,将动未动,苏言屏息凝神等待了半晌,数字终于猛地一闪:进度:2% 苏言觉得好似窥探到了什么,嘴角一抽。 莫非,谢明允就喜欢看她受虐? 苏言花了一天时间,也没想清楚谢明允这看自己受虐就“白化”的诡秘操作,倒是接受了自己睡小榻的操作,还吩咐新来的丫环小厮铺上了一层厚褥子。 ——毕竟小榻矮,摔下来不至于太疼。 早上醒来已过了辰时,丫环小厮伺候苏言洗漱,她反倒不太习惯,边自己上手边闲聊:“你们都叫什么名字啊?” “奴叫小花,这是小草。”女孩忙拉着男孩行礼,被苏言抬手阻止。 苏言皱眉:“你们有本名吗?”果然得到了两人的纷纷摇头。 这名字也太草率了吧,苏言心里吐槽了句,得给她们换个名,寻思片刻,分别指了指女孩和男孩:“你们就叫山药,山楂。” 既是食材,也可入药,不至于太绕口也不会落得俗气。 苏言屏退她们,自己动手倒了杯茶,眼神疑惑瞥向另一侧主榻——都这个时辰了,谢明允怎么还没醒。 昨天他可比自己起的早得多,上榻时间也固定,看样子就是作息规律良好的人。 谢明允平躺在榻上,眉头紧锁,额间布满细密的汗,脸色异常的红,一只手虚虚搭在枕边,五指微拢神色显露几分痛苦。 苏言掀起帘帐,就见他这一副虚弱的样子,心脏一紧,几乎立即判断,这是发烧了,也就是古代的风寒。 “山药,山楂!”苏言朝门外大喊,又拦住刚要上前查看帐中情况的两人,指了指桌上,“山……山楂你去煎药,男孩子家细心些,记得煎三次,头和……三和药混在一起端来。”她几乎是事无巨细的嘱咐方法,生怕有纰漏。 山楂连忙提着药小跑了出门,心想:小姐可真是疼侧君呢,都急糊涂了,忘了他们这些下人自然是熟知各种药的煎法的。 只可惜谢侧君似乎并不喜爱小姐,冷冷淡淡的,还和小姐分榻而睡,山楂摇着小扇,细细的看着火候,主人家的事情,他还是少想那些。 苏言守在床前,手背探了额头温度,让山药打盆冷水来,又将帕子打湿拧得半干,贴在谢明允滚烫的额头上。 冬天的冷水如冰,谢明允似乎被冰得瑟缩了一下,迷迷糊糊半睁开眼皮,眼神柔软而茫然,失了几分神采却染上几分天真,抬眸看了下四周,苏言一瞬间心都柔软了几分,语气也像是哄孩子:“你发热了,待会儿服点药。” 谢明允偏了下头,帕巾滑下一点又被苏言扯回去,半晌,他的眼神逐渐清明,又显露出苏言熟悉的眼神,声音沙哑:“不用你管。” 苏言干脆没搭理他,病人在某方面总是要强的,似乎不肯承认自己身体不行,但实际上,生而为人,强大而脆弱,谁没有点小病小痛,总要经历个几回方知爱惜身体,哪怕她自己,一个治病救人的医生,也难免于此,更何况是富家公子,恐怕从小矜贵,被家长样的十指不沾阳春水,捧在手里都怕化了。 不过……倒也未必,苏言这两日见惯了他处理谢家事务,熟练异常,心道眼前这个恐怕真不是什么千金公子,毕竟他家中无女丁,谢家的生意也多半担在他身上。 想到谢明允小小年纪,这个世界别人家的男子或许只在家中绣花弹琴,他已经迈入险恶生意场,同一众女人争利斗权,苏言心像被揪了一下,泛起微微的酸涩,执起纤瘦的白净手腕塞入被子,又掖好被角,安抚似的摸了摸谢明允柔软的头顶。 谢明允愣了愣,方才聚起的清明像松散云朵般,一阵微风扫过,倏地散开了。 苏言见他脸色似乎更红了,忙揭了帕子换了山药刚拧的一方,摸了摸脸颊,依旧炙烫:“药还得小半个时辰,你先歇息着。” 挥手让山药倒了杯热水来,苏言摸了摸杯口,还烫着,便吹了吹,轻轻的扶起谢明允,脖颈靠在自己手臂,软软的还很烫。 “肯定是前天受凉了,昨日天气暖,就一直压着,今天一降温就又激出来了,你还穿那么点衣服,待在屋子里又没人看,还把自己弄病了,自讨苦吃,还……” 苏言不自觉摆出了医生的“架子”,半晌才发现自己这样对病人,还是自己必须讨好的男主,恐怕进度条下一秒就要打自己的脸,于是及时住了嘴。 她瞅了瞅谢明允脸色,却似乎不怎么生气,垂眸安安静静的,一小口一小口嘬着水,心想果然他只有生病的时候才会露出一点正常男儿家的柔软。 也不知道方才那番话会不会影响进度,苏言胆战心惊得都不敢看进度条,心里底线一降再降,直到不跌到零都可以接受了,才暗暗感知着进度。 苏言:!廴 什么? 蓝色大屏右下角赫然显示着: 进度:4%。 苏言一时震惊,手上原本还随着谢明允轻嘬而时不时调整杯子,现下也忘得一干二净。 谢明允缓缓停下动作,其实还有点渴,但……茶杯空了大半,这个姿势不利加上现□□力不支,他没法继续,只抬了抬眼。 他盖在被下的手虚软无力,无意识揪着床单,眼睛里湿漉漉的不知是汗还是泪,苏言被这样的眼神一瞧,简直头皮发麻,一颗心都软了半边。 第7章 蜜饯 “还要吗?”半晌,苏言收拾好心绪,摆出照顾病人的态度,询问每一处需求。 谢明允却答非所问:“你想要什么。” 商人眼里,从来没有无利起早的事,因此他近乎是以冷酷的态度,看待这场悉心照料,非摆出个有来有往等价互换来,“回报”苏言些什么才肯罢休。 只是他大概不知道,病中的自己在苏言眼里是一副什么模样。 额角汗水浸润,皮肤白皙得过分,却又因高热透出一片旖旎的红,渐染上了双颊鼻尖,一贯的清冷不复,显出几分这个年纪应有的稚气。 苏言轻轻的笑了,手里的杯子放到一旁矮案桌:“不要你什么,就是照顾你。” 见他露出几分茫然的神色,苏言摇了摇头。 “生病的人是要人照顾的,冷了要有人添被加碳,渴了要有人喂口温水,饿了的话需要递碗稀粥……”苏言接过山药递过来的手炉,拆下最外层的厚绒布,寻到被褥里那只柔软手,捏了捏掌心依旧冰凉,便用手炉捂着它。 “照顾你,是应该的,不是做生意要等价交换,”她抽出手,却感觉手指被轻轻握了一下,似是挽留。 是这样吗?……所应当,谢明允看了眼苏言,无话也无力反驳,手里的温度抽离,他偏过头,轻轻闭上了眼睛,不发一言。 苏言笑着摸了摸他的脸,已经没那么烫了,这才松下心,有空闲看了眼,但数字却很奇怪的上下跳动,上一秒还是4,下一秒又涨到6,然后就在这个区间反复横跳。 思考了不过一小会儿,苏言果断做出决定,趁热打铁,一定要让数值稳定下来。 她伸手扯了扯火红被褥,直到谢明允白皙清瘦的下巴也压在被子里,这才俯下身,用最温柔的声音,轻声道:“你是我的夫郎啊。” 感知到进度升到9%,苏言惊了,这才多久就直奔十分之一,那…… 苏言不可控制的勾起嘴角,在心里给自己比了个赞,完美,雪中送炭的机会,自己牢牢把握住了。 “你先睡会,药熬好还得半个时辰。”苏言起身离开,坐到自己那方小榻上。 叮嘱的声音渐远,被褥下,捧着小炉的手微微攥紧,谢明允动了动,半张脸都埋进了被子。 脚步声响起,苏言揉了揉眼皮,她值班惯了,一向浅眠,起身接过山楂手里的药碗,走过去轻轻摇醒谢明允。 “喝药?”苏言搂着他的脖颈,递了药碗,明明是疑问的语气,手上的动作却强势不容拒绝。 不想喝也得喝,病人面前医嘱最大。 谢明允皱眉,自尊心使然,不愿在她面前显露出脆弱的一面,“不必,我自己来就好。”说完便伸手接过药碗,只是手还不太稳当,汤药晃晃荡荡,将洒未洒,苏言看不下去,扶了一下,递到他嘴边方松手。 谢明允喝药比苏言想象中的干脆,不是书里那些娇气男子,一小口一小口咽下,末了还需妻主哄哄,撒娇讨蜜饯儿吃。 苏言见他毫不停顿,一口接一口,像喝白开水一般,一碗药喝完只是一个眨眼的功夫。 但谢明允还是皱了下眉,很轻微的程度,眉心甚至都没皱起,如果不是苏言目不转睛看着,一定发现不了这几不可察的弧度。 “来颗蜜饯?”苏言起身走到桌边,这丞相府中的吃食很是精细,再加上她本来就喜甜食,昨天吃完又唤人端来一份,现在这小碟里也只剩两枚。 “不用。”谢明允微偏头,对着床榻里侧,唇角轻抿。 苏言捻起一颗,忍不住调侃:“真不用?这可是新兴的做法,甜度不过重,还能做出绵软口感,又混入茶叶香气,缓解药的苦涩最好不过。” 谢明允皱了下眉,莫名烦躁,或许是生病将他多年来收敛情绪的罩子撬开了个小口:“我说了不用,你不必假好心,不过是有些发热,我已服了药,唔……” 苏言不想听他讲那些有的没的,直接靠近,趁他张口讲话的空隙,一把塞到这张说话带刺的嘴里。 “唔!”谢明允咬牙,一贯平静的眸子染上恼意,自下而上瞪向苏言。 还剩一颗蜜饯,苏言咬了一口,看着脸颊一侧鼓出一个小包的谢明允,简直可可爱爱,她不自觉笑眯了眼睛:“不苦了吧。” 这颗蜜饯去了核,但仍很大一颗,谢明允本想随意嚼几口咽下,却品出了茶香清甜,细细咀嚼起来,待一颗咽下,苏言却早已出了门,他便是有再多烦闷也无从宣泄。 苏言本想出府,寻个好去处安安静静吃顿饭,不用像那第一楼歌舞升平,美人在侧,她就想好好吃顿饭,哪怕是一碗馄饨一笼包子也好。 不过这个世界的女子,也和现代男子一般,食量偏大,苏言想了想昨日就餐,谢明允就用了一小碗,饮食也以清淡为主。 不知他怎么长那么高的,个子也就比自己矮一点点,若是再发育,恐怕就和自己一般高了。 不过苏言自己本就不算太高,在这个世界女人中身量中等,倒也还好,真要是长成一米八“大姐” ……… 苏言想了想那个场景,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毕竟她骨子里还是个现代人,身量修长可以,但是壮实,一定不行! 小摊外冬风寒,内里雾气却暖,高汤馄饨面上浮着一层葱花虾米,倒和现代的有些相似,但汤底更浓,肉质更鲜,苏言抬眼看着妇夫二人的侧影,男子手臂微动,动作娴熟随意,一个个圆滚滚的馄饨滚入案板,他的妻主便数着个儿,一掀起锅盖便迎得扑鼻香,泛起丝丝暖。 苏言微愣,京城严寒,又是一阵风吹来能冷得人去了半边身子的时节,这一小方天地,竟让人品出些许混着冰的温暖。 她现代的养父母也如这般,冬日里推个小车,随处可摆摊,故乡的冬天风大又潮湿,一寸寒风一寸冰刃,可他们就那样推着,不嫌疲惫,靠着微薄的收入养大了她这个捡来的女儿,送她去了大城市。 可他们,却永远的留在了那个小地方。 鼻尖微酸,雾气被木盖搅散,人影虚实再无可模糊,苏言默然,瓷勺一刮,圆润边缘却划破了两只圆鼓鼓的馄饨,露出白净鲜香的肉馅。 方才还一口一个的馄饨顿时失了滋味,苏言随意搅了搅,手撑着腮边,舀了口汤。 “小姐,这馄饨可是不和您口味?”老板憨厚的笑着,手上还攥着一方灰旧抹布,这位小姐衣着华贵,恐怕是哪户人家的嫡女,居然也肯在这小摊子将就,她难免怕怠慢了。 苏言哪愿这妻子误解,忙一勺吞了两只馄饨,一脸满足,吐词含糊:“方才走神,这馄饨合口极了。” “老板,这摊子可是你们妻郎二人一同打理,我瞧着你们情谊颇深。”苏言从怀里扯出一方锦帕拭过嘴角,笑着抬眼,从怀里掏出个钱袋。 老板忙擦木桌,不过这位小姐想来是礼仪颇好,桌上无甚汤水可擦,她用灰帕另一角擦了擦手,接过银钱,却在掂量到手中分量后一惊,慌忙道:“小姐这可使不得,馄饨五文一碗……” “小姐您收回去吧,若是没有散铜钱,小姐若不嫌弃,这顿便算我们请了。”老板夫郎亲昵地拍了拍老板的手,对着苏言一笑。 苏言忙起身:“这位夫郎别客气,这银钱……”话音一顿,这才发现,老板夫郎小腹微凸,一手微扶着,口风立马一转,“这银钱便当是送这孩子的出生礼。” 说罢就往外走,妻夫二人这才不再推拒,连声道了谢,老板对着苏言挥手,“以后再来,莫要给银钱。” 苏言应了一声,片刻,又下意识回头,远处两道人影依偎,布衣粗衫,是平民百姓家的温暖。 这世间女男尊卑分明,却也有女人愿为和夫郎共炊烟,便是“本该”男子所作的杂事,也一道分担。 行至府门,迎面几人昂首步伐匆匆。神色嚣张,苏言下意识侧身避让,门庭宽阔,本不至擦肩,她却猝然受了一撞,肩胛泛疼。 “哟,大姐娶了俊夫郎,便连我这个妹妹都视作不见了?” 第8章 同床 来人正是“苏言”的庶妹,乃小郎刘氏所生,刘氏出身卑微,入府前他便和苏母暗通,原着中是靠着腹中孩子,也就是苏谨,被抬入府,但也只能做个小妾——苏家这样的门第,不会允许贱籍男子入祖籍,苏母就算再疼爱刘氏,也不会抬他为侧君。 更何况,若真是宠爱,又怎会让他未有名分便怀孕生子,不过是苏母一桩年少风流罢了。 苏言身为外来者,不过几日功夫便看得真切,可这庶妹苏谨十几年岁数却似白长,丝毫不知收敛为何意。 “妹妹有何贵干?” 苏言这句话本是再正常不过,落在苏谨耳朵里却是轰然引了惊雷,她身量略小,抬起下巴一副桀骜模样:“莫拿你辈分压我,你也不过比我年长两岁。” 苏言:“……” 她自己都不知道这句话怎么就是在“用辈分压人”了,这一头帽子扣得莫名其妙,不过……既然苏谨都如此说了。 “长姐如母,这个道理夫女可曾跟你讲过?”苏言不慌不忙,对上苏谨惊愣眼神,生平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唤作身高优势,她语气严厉:“母亲重金聘请的夫女,曾于皇宫任太女少傅,你便是这样回报母君的?整日里都学了些什么东西!” 苏言皱眉,忆起原着中此时正是夫女布置的晚读时辰,须得背诵一则文章方可休息,她读书时可谓艰苦,这书里“苏言”妹妹有如此条件却不知珍惜,简直令人生怒:“眼下回房背你的文章去,若是不然,我直接告知夫女日后不必再来。” 苏谨听的一愣一愣的,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竟退了一步,心下羞恼,正欲开口反驳,身边三人中的伴读,却忙跪了下来认罪,她低着头,几乎要滴下泪来:“是小的失职,未能督促二小姐用功,求大小姐莫责怪二小姐,也莫要赶走夫女,小的愿受责罚。” 苏谨猛地踢了她一脚,怒意不知到底向谁:“谁让你跪的,你也把她当主子是吗,真是出息了,给我起来!” 伴读忙扯着她的裤脚,布料与地面擦出沙沙声响:“二小姐,小的求您回屋读书吧!” 苏谨狠狠瞪了苏言一眼,便不再理会苏言,转而和她那伴读拌起嘴来,一个出口花样无常,一会儿说“背不下来”、“蒙混过关”,另一个只不断重复“二小姐您回房”,最后她们直接忽视了苏言,几个人骂骂咧咧的回府——当然,骂人的始终只有苏谨一个。 苏言:…… 她单知道自己是个配角,没成想自己被“呸”得如此彻底。 便连一个伴读,和“苏言”妹妹的关系似乎都比她深,不然为何自己方才那般教诲,苏谨都只是怒视,但这小伴读一哭一求,苏谨表面上又吼又骂,最终仍是随了她的意,回去背那绕口恼人的诗词去。 苏言微抬眼,几人早已入了深府,但苏谨近乎气急的声音还扰人着,也不知那爱哭的小伴读是怎么忍受的,还生怕苏谨受了责罚,倒是关心情切。 苏言于府外立了片刻,方迈入朱红大门,寻自己那方庭院。 苏府不喜奢侈——至少明面上不可奢侈,这府中道路虽广,衬得夜色也深,苏言顶着一头月光,步伐缓慢,推开半掩院门。 只见院落深广,不远处一盏小小昏烛仍亮。 夜色渐沉,谢明允折好手上宣纸,唤玉儿端了热水,随意洗了脸,那双素白修长的手泡在热水里,洗去了半晌翻阅信件疲乏之感,又渐渐染上淡淡的红。 “公子,您还病着,怎么还起身看那些信,不好生爱惜自己的身子,若是……”玉儿不满地咕哝,虽然公子无法放下谢府事务,但也不必如此,惜时如金。 谢明允正抽过一旁干帕拭手,暖意从手传上了身子,身上并未好全,他没忍住清咳了一声,声音不大,玉儿却立马紧张起来,靠近去接过他手上帕子,忙不迭地将自家公子往榻上推,一边动作上“大逆不道”一遍还忍不住口头上数落:“公子你就是不知爱惜身子,真是白瞎了那苏小姐今日巴巴的喂药,我听山药说……” “你整日就和旁人闲聊这些事?”谢明允轻轻皱眉,又不知想到了什么,抿着唇不再责问。 玉儿悄悄打量着自家公子神色,心说这倒不似真的生气,却不知为何还要斥他这么一句。 想来苏小姐待公子的体贴,公子也不是毫无感受,只是,若是真有些旁的意思,公子又怎会只让他唤苏小姐,而非那亲昵称呼。 谢明允上了榻,玉儿给他掖被褥时,忽地听见头顶轻声一句:“留一盏烛火。” 玉儿略惊,随后压着笑意“嗯”了一声,又听自家公子似是解释:“夜里起身方便。” 玉儿转身在房内转了一周,熄了各方烛火,只留了近门口一盏——他随公子多年,公子哪有起夜的习惯,只怕是为某个人留的。 他推门走了出去,在外面侯了约莫半个时辰,心想公子该是睡了,便寻思该回自己下人房里,却听见屋内一声轻语:“玉儿,进来一下。” 玉儿忙进去,以为公子要侍奉茶水,正到了桌边却闻他淡淡一句:“将烛火熄了。” 昏黄烛火轻晃,似无声挣扎,却终归于黑暗。 谢明允阖上双眼,却仍无眠意,脑中疼痛仍不嫌烦似的纠纠缠缠,扰得人不安生,教人巴不得一口咬碎,可又真等痛感消沉,他仍未能入眠,白日里热的过分,现下到了夜里反倒凉意渐起,厚重被褥也不能阻隔,不知是少了白日高热还是少了某个带着暖意的怀抱。 他翻了个身,被褥跟着搅动,平躺的姿势换为自己惯常睡姿,谢明允侧躺着,身体微蜷,一手搭上颈边空隙皮肤温暖相贴,无端让人想起另一双手,远比这般来的暖。 谢明允睁眼,一双黑眸明净,毫无睡意。 窗外冷风刮过纱窗,吹起沙沙轻响,抬头不见月光,明日或有风雪来袭。 苏言立于院中,正见烛影摇晃,倏然昏暗,不消片刻便见谢明允随身小厮往外走,夜里昏暗,他一惊,神色略慌张唤了一声“……小姐。” 这称呼属实怪异且生分,不过苏言也犯不上计较这点繁文缛节,毕竟她也不知下人该如何唤自家公子的妻主,挥了挥手示意他退下。 玉儿一句话半悬在喉间,还是没忍住:“小姐,公子他仍身体不适,难以入眠。” 苏言怔忪了下,下一瞬大步迈向房屋。 玉儿看着她的背影,那点纠结的心思又被轻轻放下,苏小姐似乎对公子挺在意的,公子也未必……非要那般谋划。 屋内脚步声急促,靠近床边却又放轻了下来。 苏言看着床上的人儿蜷缩床内侧,莫名有些酸涩,掀起被褥也不管人是睡着还是醒着,侧身躺了进去,只自我催眠般心想:“进度条太低了,要多亲近亲近。” 谢明允本就没睡着,先前尚以为苏言只是过来瞧瞧,却没料到她会上了榻,和他几乎挨着,他忙偏过头,语带恼意:“你下去!” 他伸手推拒,但这个背对的姿势难以施力,于是想转身,却被身后一双手牢牢箍住,带着屋外寒意,隔着层层衣袍袭上身体,谢明允没忍住颤抖,很轻微,身后的人却仿佛感知到了,收回了手,甚至动了下,和他之间拉开一丝缝隙。 “身子还好吗?”沉默片刻,苏言眨了眨眼,正寻思怎样让关系更进一步。 不知为何,甜蜜话语脱口而出,“你是方才上榻吗?为何病中仍如此操劳。”说着搓了搓掌心,直至发热才探上谢明允额头,自顾自地道:“倒是不如白日烫了,却有些凉。” 谢明允闪避不及,猝不及防被摸了一把,黑暗里红了耳根,他又侧了下头,那只微暖的手便从额头滑落,额上温度微淡。 “你我之间既然无妻夫情谊,便也不用如此虚情假意,我入门时已立合约,谢府于京城分铺商铺,半数归入苏式门下……”谢明允皱眉,尽力平淡诉说一桩桩,“你今日照拂,我心存感谢,但……” 但我要做之事,必然对不住你。 如鲠在喉,剩下的话他未说出口,一来不可能吐露,二来苏言拍了拍他的肩膀,打断了这句,她笑弯了眼睛:“你非要和自己的妻子分得如此清楚?” 这个时代,称呼男子的另一半多为“妻主”,只是苏言并不喜欢如此,凡事带了一个“主”字,便好似不那么单纯,似乎一方成了另一方的附属品。 苏言不喜欢,便不言,唤自己作谢明允“妻子”,似乎并非如何难以接受之事——尤其夫郎还是个如此好看的人。 虽然白切黑,但黑也就黑吧,至少模样清隽,皮肤白皙得不像样子,毛孔细腻泛着柔光。 苏言见谢明允果真不作声了,甚至自以为“高明”地往下滑了一截,半个脑袋伏在被褥里,也不嫌闷得慌。 谢明允微愣,方才苏言说的是……妻子,八十年前,有一位皇女为了心上人甘愿放弃皇位,许诺一生只那一人,坊间传闻曾有人见过她和那位夫郎茶馆听书,便是不让旁人称她为郎君“妻主”,而是唤“妻子”。 这一字之差,其中宠溺千差万别总能体会,不知令多少男子羡艳。 想来不过是苏言方才一时口误。 “我与你不过有名无实,……谈何妻夫,本就该分清。”谢明允自认理智,不会被这短短几字迷了心。 苏言却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借着被角掩盖低低笑了,但这怎能躲开近在咫尺的耳朵,谢明允转过身:“你笑什么?” 却猝不及防被腰间的手一拽,直直贴向那温暖的胸口,苏言笑意未泯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如何没有夫妻之实?” 谢明允一瞬间僵住了。 第9章 哄人 这话乍一出口,苏言也怔住了。 方才气氛似乎缓和,刻意遗忘的记忆不知不觉便说出了口,没经半分思考,又是这等于谢明允而言,堪称奇耻大辱之事。 苏言恨不得穿到几秒钟前,自己给自己抽个耳光。 苏言暗暗咬牙,微撑起头,欲趁着月色瞧一眼谢明允究竟如何神情,是厌恶不屑,抑或已然看淡。 然而月色并未遂了她的意,黯淡月光透过纱窗更是所剩无几,苏言只见谢明允单薄脊背,却分毫也瞧不清他神色是怒是悲。 谢明允被下掩着的手攥紧,唇角紧紧地抿着。 今日一病,他还当苏言悉心体贴自己,却不曾想,一贯那般风流的丞相嫡女怎会一夜之间转了性,不仅掖被喂药,更是温柔呵护,教自己沉溺于那般温暖。 不过是她一贯哄骗男子的手段罢了,这才白日到晚上的功夫,就显了原型。 苏言见谢明允好半晌无言,又猜不透他心思,有些心急,忙搂了人,柔软的身体便被带得偏了些许,朝苏言露出半张侧脸。 谢明允突然挣了起来,推拒着,用力甩开苏言手臂,却又被缠上,他奈何不得,直瞪向苏言,神情有几分倔强:“你也不必假惺惺,你苏家嫡女的名声在外无人不知,不过就是看上了我这副模样与身子。” 苏言没料到他会这般理解,忙摇头,“我并非……如此,只是一时糊涂才说了那番话,是我不好,对不住,你别想其他。” “你又何必掩饰,”谢明允冷笑一声,“今日这般对我好,端茶送水,是恐怕我死了,便无从‘享受’,又或许因为,我若是死了,我带来嫁妆,便要归还于谢府,你又怎能容忍到手钱财飞走。” “我……” 苏言满脑黑线,完全不知从何解释起,她确实不希望谢明允出什么好歹,一来他毕竟是任务男主,二来她身为医者,不可能见人病弱而不照料,可怎么到了他这里,一切关心呵护皆是别有所图——她也不全是有所图谋啊。 苏言面色纠结,只得沉默思虑,却不知这无言落入谢明允眼中便是默认,他移到床铺内侧,几乎贴上墙根:“别过来!” 苏言没动,她在思考要怎么哄人。 天可怜见,她一个单身二十几年的人,在现代对哄人没有任何经验啊,便算是如今这点可怜的经验,都是从谢明允这里实践来的。 比如说,这里男子一般吃软不吃硬。 她瞥了一眼直掉到5%的进度条,一下子顺了:“我发誓没有那般想法,这几日我们一直同睡一房,若真有那龌龊念头早便行使,更何况,强人所难非大女子所为……” 谢明允没作声,但苏言看见数字从5变成了6,她抿了下唇,柔声道:“而且,你是我夫郎,是我珍惜的人,我自然不会委屈你,照顾你更不是别有所图,方才一时失言,你要如何骂我我都受着……” 黑暗里,谢明允闭上了眼睛,唇角却紧抿着。 除了娘亲,从未有人这样温柔的对他讲话,哄着他安慰着他,便是谎言,他也愿意多听一会儿。 苏言声音渐渐小了下来,她撑起上半身看着另一侧的人,似是已经熟睡了。 墙角冰,而且被褥会漏风,苏言想着,但也不好移动睡着的人,于是自己挪了过去,身前触到谢明允的背,有些凉,她便伸了手,扯好被角,搂着人睡了。 怀里的人身上散发着淡淡冷梅香,也不知是从何而来,明明苏府并未用这种香味的熏衣香。 困意上涌,苏言脑中思绪也断断续续,迷迷糊糊间,心底一声感叹:怀里的人儿明明看着冷冷的,身子却香香软软的。 次日清晨,苏言早早洗漱完毕,却突然想起,似乎和谢明允大婚第二日,并未有过新婚夫妻敬茶之仪,心下奇怪,这一点原着未曾说明,她唤来山药轻声询问。 “小姐,您是糊涂了,”经过这几日的相处,山药发觉她们小姐并非传闻中那般喜怒无常,话语间也不再畏惧,“谢公子是侧君,敬母父茶只得正君才可。” 苏言愣了,但原着中,明明谢明允嫁入苏府乃是正君啊,为何她到了这个世界,情节竟有所变更。 山药端着盆出门,苏言陷入沉思。 算了,左右也并非什么大事,苏言理了理衣襟,信步行至案桌边,余光扫过薄薄一叠信件,却见最上边那张,信封上赫然印着一朵金梅。 苏言一惊,却听身后衣料摩擦声,转身见谢明允已然起身,披上那层淡青衣裳,修长手指抹过腰带,勾勒出清细腰身,引得苏言眼神微深。 “谢家生意竟如此繁忙,桌上那些信件,都是生意往来之事?”苏言走至一旁倒了杯茶,似不经意间开口,“也难怪你昨日带病仍要起身。” “嗯,”谢明允应了一声,又觉这般有问必答颇不似他平日作风,动作微顿,又添一句:“与你无关。” “夫郎辛苦了。”苏言微笑,一脸体贴神情,没注意谢明允一闪而逝的不自然。 实际上,苏言简直要怒了! 与我无关,都要红杏出墙了还他妈的与我无关,绿帽子就要戴到头上了。 谢明允或许以为苏言不知道,可她清楚了解原着剧情,虽说这个世界时兴带有图案的信封,可谢明允此信封,绝非市井所有,便是苏家也没有这信封样式,“苏言”或许神经大条,但她苏言绝不会不知。 这信,恐怕是宫里的。 苏言气得咬牙,没料到谢明允居然这时候就已经和太女有所往来,原着中新婚一个月的事情,居然新婚不几天便已经开始。 好气哦,可是还得保持微笑,不能打草惊蛇,不然若是谢明允此时真和太女生出了什么情谊,她便是那个棒打鸳鸯的恶毒女人,恐遭报复。 苏言自认不怂,但谁让女主——谢明允的私通对象,是将来继承皇位的太女呢,她这个配角,就算仗着丞相嫡女身份,也难和皇室抗衡。 太憋屈了,她心想,如今男主尚未洗白,便已经和女主勾搭在了一起,女主那边又无从下手,那便只能从谢明允身上着手。 “夫郎,今晚带你去京城闲逛可好?”苏言抛出一根细线,线上带着钩子,“京城夜景繁华,喷火杂耍的,投壶唱曲的,想看何物都有……” 谢明允垂眸不答,苏言却瞥见他遮掩不完全的些许期待神情,唇角勾起:“还有各式珠宝首饰,虽比不得府中金贵,却别出心裁,若有合你心意的,我为你买如何?” 谢明允淡淡道:“我不喜首饰。” 谢府何物没有,生意往来间不免有人送些稀奇珠宝首饰,论起来或可与后宫不相上下,但他不喜首饰,平日戴上只嫌繁琐,寻常男子到了十五六岁都会打上耳洞,他嫌繁琐,不屑于此。 见他冷淡拒绝,苏言未免有点尴尬,这才回想起来自己从未见过谢明允配戴首饰,头上烟青发带已足以衬出他姿色,清丽无双。 好尴尬,但还得厚着脸皮,一脸诚恳:“就和我一起去嘛,我一个女人去玩,在外面得被笑的。” 她倒没胡诌,喜爱繁华玩乐的以男子居多,街上女人皆是陪着夫郎,这两日她在外也有人指指点点,还差点没被撮合姻缘。 耳边一声轻笑,苏言有点不可置信,便见谢明允敛了笑意,捋过颊边散发,轻轻点了头。 脑海中攻略进度终于回升:8.00% 傍晚,苏言和谢明允来到酒楼,她估摸着谢明允口味,点了几道清炒时蔬,又要了些清淡肉食如水晶丸子、清蒸米虾,毕竟要营养均衡嘛——苏言绝不承认是自己不愿吃素。 “等等,再来一份辣子鸡丁!”虽然谢明允不吃辣,但想来不会介意她吃,苏言满意地露出笑容,却听谢明允叫住小二。 “不用了,对身子不好。”谢明允语气淡淡。 小二来来回回几遍,也不觉麻烦,态度周到,甚至投以苏言一个“您家夫郎当真体贴贤惠”的羡慕表情。 苏言:“……” 算了,不吃辣又不会死,苏言愤愤地灌了一大口茶。 然而,待菜上了个齐全,面对着一桌子不带辣椒色的“佳肴”,苏言还是没忍住露出几分苦色。 谢明允抿了口茶,无声地勾起嘴角。 沉浸在忧伤里的苏言自然没察觉。 第10章 孔明灯 这一顿下来,苏言食不知味,但谢明允似乎心情不错,好感度不急不慢的加了个一。 “夫郎,你看!”苏言走到栏杆边,指着飞上高楼的孔明灯,谢明允顺着看去,却只注意到她眉眼弯弯,似有星光闪烁,一瞬失神后方才看向那盏灯。 只见顷刻功夫,又有几只灯晃晃悠悠飞上楼阙,苏言想瞧清上面的祈愿,却看花了眼,只隐约辨出几字,不觉间便已脱口而出:“愿与吾所爱,岁岁……” “愿与吾所爱,岁岁长相守。”谢明允接下后便垂眸不言,苏言转身看不清他神情,只得挑了句最寻常不过的话:“你可是听过这句?” 手指轻摩挲着青白瓷杯,谢明允心念着那“长相守”,却只觉讽刺,指尖逐渐用力,泛起比肌肤还冷的苍白颜色,苏言微皱眉走近,衣摆扫过一阵轻而急的风,“想来这般情意绵绵话语,夫郎曾听过也不足为奇。” 她见谢明允不言方这般自顾自言,却不知这话似触到谢明允要穴,他手中瓷杯猛然落下,失控般溅出四散水滴。 这是苏言未见过的,一贯淡定的谢明允所不曾有的些许失控,让人惊讶之余又不免揪心。 “怎么了?”苏言的声音放轻,似怕扰了受伤的鸟儿。 谢明允仰头,深吸口气复又呼出,他想起儿时母亲也曾牵着他和父亲的手,那个叱咤商场的女人,语气也如此刻耳边传来的这般温柔,一字一顿念着:“愿与吾所爱,岁岁长相守。” 幼时的他一手牵着母亲,一手牵着父亲,看着她们二人相互依偎,也曾是感到幸福的。 须臾,谢明允看着苏言,此时他坐在木凳上,须抬眼才能对上她的眸子,苏言见他不便,拖了凳子坐下,俯视变为了平视,说不清区别在哪,可谢明允却偏偏感受到了一丝恍若错觉的珍重。 “我母亲,也曾这般对父亲说过,”谢明允眼底流出一分怀念,却不过一瞬便被冰冷淡漠所掩盖,“但她先食言了。” 原来是勾起不好的回忆了,苏言沉默一瞬,“不是所有妻夫都能一辈子恩爱如常,恍若新婚。” 听到谢明允一声轻笑,苏言才后知后觉这话像是在隐射什么,立马反应过来自己当下处境,为表真心,字字诚恳真切:“但我不是,我说过你是我夫郎,就一辈子不会变。” 苏言并未撒谎,若是任务失败被抹杀,这短短二十几年便是她的一辈子,若是有幸任务成功,谢明允也会投向太女怀抱,自然也不会和她计较什么一辈子之约。 “当真?”谢明允望着她,眼底涌动着两人都未察觉的情绪,苏言毫不犹豫应下,眼神坚定无比。 进度条这会儿功夫时上时下,就好像苏言此刻的心情。 “当真!”苏言笑了,牵过谢明允的手,谢明允顺着力道起身,就听见耳边雀跃的声音,“我们也去放孔明灯吧。”。 “阿公,这该如何挑选?”苏言看着琳琅满目的小摊,第一次知道孔明灯也有这般花样——多种颜色自不消说,居然还有各个款式,只撑开悬挂的样式就有五六种。 摆摊男子笑了笑,却不是对着苏言,他看着谢明允,取下一只灯,“公子可是喜欢这个?” 谢明允却摇头,“我不喜放灯。” 苏言也摸不清楚他怎么想的,若是喜欢为何不要,若是不喜,为何摊主又察觉,苏言估摸着他是拉不下面子,转身要了两只这个样式的,给了一粒碎银,语气欢快问着摊主:“在何处放较好?” “湖畔开阔处为宜,”摊主指向远处河滩,一脸和善,“小姐可是和夫郎一同许愿,那湖畔也有莲花灯,今日可算是赶巧了,黎旭山上姻缘寺无偿赠给妻夫的。” 苏言望向谢明允,不知他是否愿意,却见他倒不作声,转身走了。苏言心底一慌,她还没放灯呢,却见谢明允哪里是往回府方向,他走向之处,正乃湖畔。 苏言:“……” 这莫非就是传说中的口嫌体正直? 湖畔零散站着十几个人,也都是放灯的,那头有个和尚,捧着一摞莲花灯,脚边还有个□□布袋子,却做出一副老僧入定的姿势,着实有些滑稽。 苏言看着那莲花样式,蠢蠢欲动,但到底是顾忌着谢明允那薄到不行的脸面,没好意思扯着人去和尚面前说“这是我家夫郎”,就为了取两盏免费的灯。 “便像方才所见,写个‘愿得一人心,岁岁长相守’,可好?”苏言嘴上问着,却自顾自地提笔,落下第一个字。 废话,不然还能写什么,“苏言”又不是什么诗词才女,她自己也不懂诗词,只有这一句现学现卖,苏言写完抬头,谢明允已在一旁提笔落下几个字。 “你灯上写的何字?”苏言有点好奇。 谢明允皱眉,心道她不会自己瞧么,却不知苏言于古文是个半吊子,他的字同人一般锋利,笔走龙蛇一气呵成,苏言只瞧了一眼便知:这已经触及她的审美盲区了。 也罢,左右不过几个字,不认识也便罢了,苏言扭头点了灯,等待着热气盈满薄薄灯罩,却不甘地心想:要将古文学好才是,不然若是谢明允再同那太女联系,她便是有证据也认不得子,着实无知且尴尬。 谢明允执起手中孔明灯,火红灯纸上一排梵文锋晦涩难懂,墨痕仍未干,不经意间染上他素白指尖,他却毫不在意,脑中莫名浮现那张笑脸,明明他从不信神灵,更不喜这些老百姓祈愿的各类物事,往年见旁人在灯上,刻下一个个美好愿景,只觉无知愚昧。 ——可现下却不忍拂了那双眼眸里闪动的期待。 罢了,便当是为天上父亲祈福。 他点燃油蜡四角,宽大衣袖为之遮挡,火苗愈燃愈烈,余光里身旁的人已然松了手,微风中孔明灯稳稳当当,苏言微痴地看着它升起,火光在她眼眸中闪烁,又随着转身倏然映入他的眼里。 谢明允微怔,手中明灯失了掌控,摇晃着飞入那片深沉夜色中。 第11章 狐裘 “灯内热气不足,你如何就将其放飞了?”苏言急道,这孔明灯尚未完全鼓起,飞得歪歪扭扭,让人心也跟着一上一下,她看向谢明允,却见他莫名撇过了头。 “一时不慎,”谢明允缓缓舒了口气,缓缓吐词,顺带借此掩去那分躁动,却仍不可自制的想起那点星光,闪烁在眼眸,心脏后知后觉地失控般搏动。 苏言愕然,却不是因为谢明允此时略微逃避的动作 脑海中进度条不断闪烁,最终在苏言近乎屏息的状态下,突破了百分之十的大关,直指数字十三。 她看向空中那盏灯,一时想不明白究竟是为何,让谢明允洗白进度如此波动——美好的物件,竟然有如此魔力么? 空中那盏气力不足的孔明灯奇迹般稳了下来,在夜色中渐渐远去,化作不足道之的一点星光,融入星空,几乎与星星混淆不清。 “虽说你没放好,幸而它还算争气,”苏言咕哝着走向谢明允,扯着衣袖,“你喜欢么?” “喜欢?”谢明允已从方才心绪中缓过神来,面对带着笑意的一双眼却难得失语,片刻才道:“尚可。” 说着,他望向了夜空。 还说什么“尚可”看样子分明就是喜欢,苏言暗暗吐槽,动作却很诚实的“趁热打铁”又进一步,松松握住了那纤细手腕,隔着衣袖,却仍有些冰凉,她这才意识到,自己不怕冷,却忘了这世间男子体弱,该是畏寒的,苏言瞧了瞧路上行人,大多男子均披着厚棉披风。 “我记得房间里挂着狐裘?”苏言手里紧了几分,她记得山药送来一件火红狐裘,说是什么火狐皮毛所制,十分珍稀,为何谢明允出门未披上。 “不喜罢了,”谢明允欲抽手,却被更大的力道攥住,男子气力终究不必女子,他颇为“识相”地住了手,面对眼前人眼里的几分关切,他难得恍了神,缓缓吐出几分不与人道的喜好:“我不喜红色。” 怪不得,苏言心想,若是旁人说什么不喜某种颜色便宁愿挨冻,她肯定会觉得那人神经有问题,可若是这人变成了谢明允,似乎便不那么反常了。 毕竟谢明允本就不是一个可按常理判断的人。 于是苏言忙拉着谢明允去了成衣店,一旁的僧人唤了一句什么,只被苏言一句“不必”拒绝了,随即二人走向繁华闹市。 僧人依旧是那副滑稽模样,却转了转手中佛珠,那副出家人的悲悯神情似乎加重几分,他叹了口气,垂眸低声说了一句:“异数。” 苏言方一进门匾高挂写着沉品阁的铺子,就被琳琅满目的衣服首饰迷了眼,心里一声叹息,若这是常规的古代,此刻任意挑选的,就该是她这般女子,尽情的佩戴些银钗珠串,享受着被人一掷千金的乐趣。 然而此刻被服侍的却是她身边的夫郎,如此一想,苏言看向谢明允的眼神不免带上淡淡的哀怨。 “怎么,反悔了?”谢明允淡淡道。 “没、没有,”苏言哪里敢承认,低头拂过店里男仆承着的一件雪白狐裘披风,看来此处店员很是有眼色,正是照着谢明允身上衣袍选的底色。 狐裘披风款式特殊,底下有根丝带系在腰上固定,谢明允转了身去,由着店员服侍,苏言静等了半晌。 片刻,似等不住了,她转过身,几乎是同时谢明允也收拾好了转身,这一瞬,四目相对却无半句言语。 苏言莫名心跳,不知其缘。 第12章 好看 谢明允一身青衫,本是清冷气质,腰间衣带样式简单,周身似有生人勿近的气场,苏言若非别有目的,还真难以迈出那道坎,主动亲近他。 可现下却不同,苏言想着。 谢明允身披浅白狐裘,腰间系上镶珠的丝带正落在原本衣带正中,越发衬得腰的纤细清瘦,仿佛一手便可拦住,苏言视线不住往上,直见颈边一圈雪白毛领,而他肤色白皙胜雪,竟不知是这雪狐裘还是肤色白皙更甚一筹。 苏言轻咳一声,边上服侍的男子露出惊叹眼神,不住的夸赞,“从未见过您夫郎这般谪仙的人,这件狐裘乃店里顶好的布料,手艺最好的师傅所制,只此一件,从未有人穿出您夫郎这般风采……” 这般夸奖滔滔不绝,苏言见谢明允颇有些尴尬,却看得出他对此披风还算中意,抬手打断,那男子方停下,就见这位相府小姐一抬手取出钱袋,“我要了。” 男子忙一脸乐呵地去了掌柜处,想来这笔大单子提成不少让他欣喜,苏言视线移开一瞬就又回到眼前人身上。 “真好看,”苏言走近谢明允,摸了摸毛绒绒的领边,不经意间扫过颈边裸露肌肤,正感叹手感柔滑,谢明允便已经躲了开来。 谢明允自知不似面上那般冷静,他一贯不喜这些华丽衣袍,却不得不承认身上这件和他心意,并不过分繁复,色泽亦不张扬,而且……看方才苏言眼神,想来也是喜欢的。 旁人的眼光能佐证衣物合身与否,谢明允心想,他并非因旁人喜爱才买,只是因为合适,总不能穿府里那件火红的,虽说男子大多喜艳色,他却只爱淡色。幼时谢府里除了父亲外的莺莺燕燕,都着红粉之色,父亲神色忧伤,他自不会喜爱。 他拢了下狐裘,确认长度适宜,不会过长扫到地上尘土,也不至于太短,长度过膝保暖尚可。 苏言察觉出他颇为满意的心情,笑眯了眼,“我的眼光可还不错?” 谢明允一顿,颇有些无语,反问:“莫不是你忘了,方才一进店便有人推荐这件狐裘,如何是你的眼光?应你这一身漏了财,让旁人择了这最贵的一件。” 他讲到一半,突觉自己似乎反常多言,声音一顿,吞下了那生意场上总碰上的“冤大头”几字。 ——毕竟这冤大头也是为自己而冤。 苏言不住地笑了,“难道不怪你穿得太好看?” 她这话说的都算含蓄,岂止是好看这般程度,谢明允道了句:“花言巧语”,那店内男子就已经结好帐过来。 “我们老板说这位夫郎穿着着实好看,减了一成价格,二位以后若还有需求,尽可吩咐,我们这里有全京城最好的师傅……” 苏言客套了几句,便和谢明允一道走了。 “老板人还不错,”苏言走路间不时摩擦着谢明允宽大的狐裘,“九成的价格。也算是让利了。” 只不过,我可能小省一笔,老板绝对不会亏,她想着。 谢明允嗤笑一声,“抬价一成后让利一成,不过面上好听,你当生意人真如此好心。” ——你说你自己? 苏言这样想着,却没作声,不知是不是错觉,今晚谢明允似乎不那么寡言了。 第13章 微动 “女儿一切安好,不知母亲这一路可还顺利?”苏言坐在堂内,居中正位坐着一位不怒自威的女人,深青色朝服,头戴官帽,是方才自城外回来。 苏言来到这个世界许多天数,这日才是第一次见她名义上的丞相母亲——苏守。 “此番视察缴获赃款数额庞大。”苏守看了眼自家女儿,语气却冰冷,仿佛一开始问苏言近来可好的是另一个人。 “恭喜母亲。”苏言谨慎回应,手指摩挲着茶杯,她琢磨着这丞相果真是书中所说,为人冷酷无情,便是对自家女儿也难放下面子,但所幸也算是关怀,也还好这对母女不算亲近,不然苏言恐怕露馅。 此时,门外匆匆脚步声传来,苏言闻声便知不是什么大户人家的男子,否则不会如此不讲规矩,正纳闷来着什么身份,就见一道身影扑向苏母。 “大人,你怎的去了这许久,奴家想念得紧。”男子头上盘着时兴的发髻,却又留下一绺松松搭在鬓边,衬得脸型小巧精致,苏言所在处正看着他侧脸,妆容精致,虽有岁月的痕迹,也不难看出容貌昳丽,难怪苏母喜爱他这些年。 男子,也就是刘氏,不顾礼仪坐在了苏母一旁的主座上,那是当家主夫方能座的位置,苏言虽对原主已逝世的父亲没有感情,却也不喜刘氏此番行为,却面色不显,“刘小郎安好。” 她这礼节无错可挑,可偏偏原主劣迹影响颇深,引得刘氏阴阳怪气:“嫡小姐莫不是瞧不上我这个小郎。” 苏言:“……” 果然不能太有礼貌,要像原主那番目中无人才好。 苏母斥了一声:“不得胡言,言儿乃苏府嫡女,便是不唤你也无妨。” 这句话意味再明显不过,刘氏住了口,悻悻道:“不过是玩笑话,莫要当真。” 想来这个嫡女身份还挺尊贵,苏言回忆书中,这位刘氏原来正是先前府门口遇见的苏谨之父,也难怪苏谨被娇惯得不像样子,书也不好好念。 不过…… 苏言看着苏母的样子,倒有点沉溺美色的感觉,苏母看了苏言一眼,又转头望着刘氏,问道:“谨儿近来功课如何?” 提起苏谨,刘氏仿佛打开了话匣子,不住地说:“谨儿功课很是用功呢,这几天比往日刻苦了许多,便连夫女都夸她了……” 苏母嗤笑了一声,喝了口茶:“想来是诓我,她若有那个毅力,也不至于到如今还得夫女伴读。” 刘氏心下不愿女儿被这般看轻,又道:“左右谨儿也是相府女儿,做学问上差一点倒也无妨,背靠家业也不愁前途。” 苏言心道我身为嫡女都没有这么大口气,就见苏母果然转怒,茶杯重重磕在桌上:“你就是这般教导谨儿的?如今便指望我相府这般家业?” 气氛一时有些紧张,刘氏神色似不甘,小声嘀咕:“谨儿也是苏家女儿,总是要承些家产的,苏言总不能全占不给她妹妹。”随即竟然望向苏言,“言儿说可是如此?” 骤然被提到,苏言心道她可不在意这点家财,更何况这也非自己财产,便对苏母道:“母亲正当壮年,考虑家财为时尚早,何必伤了和气。” 这话是对着苏母,最后一句却是讽刺刘氏,刘氏自然听懂了,面色一白,眼神怨恨瞪了苏言一眼,又忙转向苏母:“我并非此意,是我一时失言……” 苏言懒得听那一派胡扯,只觉她自找苦吃,向苏母行了礼就告退了,迈出堂前还听见苏母说了句“莫要再犯”,语气却不那么生气了。 她往自己院里走去,一会想着果真许多男子有美貌无脑子,一会儿又推翻这个念头。 谢明允不正是绝美之姿,同时才华过人。 苏言望着园中盛开的腊梅,冷风吹落一地,脑中浮现出谢明允的脸,不知怎得想到那双柔软的唇,被碾过后也是这般颜色,她心念微动。 莫名地想吻吻他。 这种莫名冲动在进屋后更甚了。 莫非我真的那么颜控,苏言疑惑,却也觉得不应该,她前世在医院也见过不少帅哥,虽然和谢明允不是同一款,但也不至于见到一类新奇的人,模样好看就让她有这般想法。 难道…… 苏言心里骤然浮现另一个念头。 她从前对其他帅哥没有想法,是因为自己吃的是谢明允这一款? 倒了杯半凉的茶水咕噜灌了大半杯压下心口的火气,苏言坐下,目光不自觉瞟到另一侧的谢明允身上,其实他起来得很早,按规矩,方才她去正厅迎接苏母也该把他捎上,但苏言下意识想到谢明允不会喜欢这般场合,便没叫他,所幸苏母风尘仆仆,也没顾得上问。 “你……家的生意仍是你在打理?”苏言沉默片刻,又放下茶杯,终是忍不住和屋内唯二的大活人聊了起来。 “嗯,”说话间谢明允头也未抬,手未停顿翻阅,半晌回过神来似的抬眸,苏言没来由觉得他眼神有些无奈。 “谢家没有女儿可继承家业。” 更何况,先前的烂摊子他仍要处理,不过这话谢明允没必要和苏言道来,更何况……今日本该拜见苏言母亲,可对方却并未叫自己,谢明允虽不愿与苏母亲近,但这一举又让他不由得多想。 谢明允脑中晃过了不知多少思绪,却只低下头淡淡一句:“你若是觉得屋内烦闷,可出府寻乐子,不必委屈和我闲聊。” 苏言放下茶杯,一时有些无语,这般赶自己妻主出府玩乐的夫郎,想来就和现代那些豪门贵妇没什么差别,得了所要的,便不在乎名义上的另一半。 于是她出口未免带了情绪,尽管对方是自己必须迁就的人,“不愿我和你共处一室,直说就是。” “我……” 指尖微顿,轻薄宣纸在手下显出一道浅浅折痕,谢明允又闭口沉默,目光仍落在眼前文字上,心思却不知晃到了哪处,他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或者说:自己不是那个意思,可方才所言又确确实实。 其实,前两日他们之间气氛是缓和的,就这样相处下去也未尝不可,便如同萍水相逢后日日相处的两个人,抛开妻夫关系不谈,做个最亲近的陌生人也未尝不可。苏言揣摩着谢明允神情,片刻实在受不了这沉默,站起身走了过去。 “你可是想说,你并非此意?”苏言眉头微皱,谢明允见她神情似颇为不解,又闻她道:“那为何非得说出那些冷淡话语,字字看似温和实则带刺。” 谢明允默了一瞬,心思被她这一言以蔽之的“带刺”揭露开来,他整顿了一番措辞,仍未想好如何开口,苏言见他这般样子,欲言又止有话难言,像是端着某种看不见摸不着的面子,顿时又觉得有点可爱。 像是只小刺猬,浑身带刺,捂着那一小块柔软的肚皮藏得严严实实,捂了太久,以至于当并无恶意的人靠近,一时间也放不开了。 第14章 用膳 苏言最终还是待在了屋内,没有被“赶”出室外被迫喝那劳什子西北风,酒楼佳肴再精致也比不得府中,几乎样样和苏言口味。 其实……谢明允人也不算坏,苏言心想。 或许是他自幼经历的缘故,苏言觉得谢明允对旁人的感情总是有些抵触,普通的友情也好爱情也罢,据原着所写,谢明允年龄十八,江南之地高官大户人家女人,不少都曾向他示好欲与他结亲,但无一例外都被谢明允无情拒绝。 若非如此,在古代男子十五便可嫁人的世道下,谢明允何至于十八才嫁人,还是对苏家有所图谋的前提下。 一想到这“图谋”,苏言就要有些烦闷。 如今进度不过百之十五,而谢明允和女主的关系,她也只是从书中有所了解,现在看来时间线和书中并不一致,甚至故事走向都有所变化——毕竟她这个炮灰女配上帝视角,又频频向谢明允示好,企图动摇他的心态。 谢明允早早便和女主有着关联,又是年少相识的情谊……苏言未免有些忧心,怕自己来不及完全洗白男主,他就把自己一家给卖了。 “商人重利轻别离”,苏言毫不怀疑,只要利益足够大,他什么都做得出来,更别说她们算不得什么深厚情谊。 “你一直举着杯子作甚?”谢明允从书案抬头。 苏言这才意识到,自己居然拿着个早喝空了的杯子,举了半天。 “没事,……不渴。”有点尴尬,苏言放下茶杯,勉强回应一笑,又回过神来,唤来山楂山药二人——时候不早,她晨起迎接苏母故而没用早膳,现下思绪一空才后知后觉察出几分饥饿。 “再端份蜜饯来。”苏言又吩咐道。 先前谢明允喝药吃了颗蜜饯,后来苏言便发现似乎打开了什么大门,不时见果盘中蜜饯少了许多,想来他是喜欢的。 倒也不是她多么在意谢明允,只是苏府点心精致,接地气地说——份量小,一碟蜜饯拢共也没几颗,少了两三颗都分外明显。 似乎有视线落在身上,苏言敏锐转头,却见谢明允正垂眸看书,想来方才只是自己错觉。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山楂山药姐弟二人便拎着两个食盒进来,后面还跟着个伙夫,端着砂罐装的喷香藕汤,食盒一层层展开,一盘盘冒着腾腾热气的菜肴摆到桌上,莲藕排骨汤面上撒了一小撮葱花,红花藕伴着排骨肉香,勾得苏言食指大动,几乎听见了肚子叫的声响。 山楂山药忙着伺候苏言,在她盘中夹了不少她平日爱吃的菜——她们这些下人,一贯要记得小姐喜好的,那一盘菜一口未动,哪一盘让小姐多品了几口,都心里有数,下回便让厨房按她们报的饭食准备。 “好了好了,我自己来,”苏言尚不习惯这就差没直接喂她的服侍,打断了二人动作,又对山药道:“你姐姐平日里疏忽,怎能让你整日素钗,这个月月银翻番,你置办点首饰。” 苏言了解一点,这个时代便是男子做下人,也当着铜钗,似山药这般在大户人家侍奉还戴着木钗的,很是少见,想来是姐弟二人日子捉襟见肘。 苏言抬头看了眼,心道山药模样生得着实好,是这世界女子喜爱的柔美温婉,说话也轻言细语,被其他院子里下人欺负了也默默忍着。 苏言半是认真半是调侃:“男儿家年纪轻轻,可要珍惜。” 她没注意到,身旁谢明允唇角微抿,指尖捏着木筷几近泛白。 第15章 喝汤 察觉脑海中变动,苏言微诧,挥手示意山楂山药退下去,夹了一筷子什锦炒肉,溜入谢明允碗中,她便趁着这功夫打量他神情。 似乎是生气了? 不然为何进度跌了一格。 是饭菜不合口味,还是今日用膳时候颇早不和他习惯,又或是别的什么,但苏言一时猜不出。 总不至于是方才说错了什么话惹恼了他,可自己只跟山药谈了几句罢了。 等等! 苏言回想她刚刚说了什么,无非就是让山药置办衣服首饰,也没牵涉到他谢明允呀。 谢明允默不作声吃了口白饭,却未动那些菜,苏言无奈地拿起筷子,忽然灵光一闪:“你可是嫌我忘了那日给你买钗子!” 她们出府那日,苏言本是允诺给谢明允买首饰,但而后被孔明灯引了过去,又给他买了身狐裘,却把逛首饰铺子这一茬给忘了个干净。 谢明允骤然呛了一口,咳了两声,面上染上几分血色,苏言紧张地望着他,递了杯水又被推回来,等了半晌才见谢明允回应:“并无此事。” 他眉头微皱,压下心里那丝异样,一时不明白自己为何失了态,教身旁这人看出些端倪来,更不解自己心底情绪从何而来。 “一时忘了,下回给你补上。”苏言却当他是默认,心里只觉解决了一桩事,夹了一块莲藕塞嘴里,藕虽炖的软烂但也不是一下就能咽下去的,在她右侧脸颊鼓起一个小包,正对着谢明允那侧,还带着几分笑意。 “没个吃相。”谢明允抿唇,眉头一皱又松开,似是察觉到自己语气中不悦情绪,又舀了几勺汤于汤碗喝了起来。 苏言放缓了速度,尽可能细嚼慢咽,可下一口又忍不住暴了本性,“用膳而已,舒服便是,就同你终日青衫束发一般,不亦是方便读书写字,又不外出见人,管那么多规矩岂不自寻烦恼。” 她这话吐词略有含糊,语气却是实打实的不爽,大概是这不过半天就和谢明允有了两三处意见相左,再加上对苏家豪门规矩颇为厌烦,累积的不虞今日方爆发。 谢明允愣了一瞬。 他素来不喜繁复衣服首饰,旁人却都只当他是故作清高,明明是闺阁男子却要做出文人之风,明明于商场手段频出,心机不下于女人,却做出一副温和无害模样,那些人不理解他,他也便毫不在意她们私底下那些闲言碎语。 反正也不影响他做生意,商人均图利,不会因合作方个人行为,放了眼前利润不要。 可…… 又有何人知道,他只是不爱繁琐,只为了处理事务方便呢。 周围只余苏言吹凉藕汤的声音,她疑惑地看向谢明允,却见他神色居然有些悲伤,苏言下意识眨了眨眼。 脑海中数字蹦踧蹦踧,跳到了百分之十八。 第16章 5.24已更新 苏言回想,最近很长一段时间,系统果然“说到做到”,没有在解锁进度条前出现过。 但这个进度划分……到底是什么阶段呢。 之前百分之十达成的时候,系统没有出现,那么会不会之后到了百分之二十,就会再次现身给她指导呢。 十八这个数字给了苏言很大期望。 苏言看着屏幕唯一亮着的那一块进度条和原着阅读,其他的都是暗着的黑格子,没有字显示,但应该是其他的功能或者辅助工具之类的,应该可以加快进度。 不知不觉,她喝了两大碗藕汤,并且丝毫没有注意到身旁谢明允投来的目光。 “午休吧,”苏言终于吃饱喝足,瘫在床上完全不想动,缓缓闭上了眼睛。 山楂进门收拾碗筷时,就见谢公子望着小姐睡着的侧脸,神情竟然让她感到陌生。 苏母回府第二日,下人们都比往常活络了。 一大清早还没爬起来,就听见院落里扫帚扫雪的声音,时断时续沙沙的响,饶是苏言这般粗神经睡得沉,也未免被吵醒,她皱着眉头,心情略微烦闷,草草的换了衣服。 她还是适应不了这高门里丫鬟小厮的服饰,又是束发又是加冠,着实让人受不了,反倒是如现代那般的马尾,舒适且方便好扎,这里没有头发专用的皮筋,苏言就寻了根红色发带一绑,清爽又利索。 她打了个哈欠,面对着里屋,在门口毫无形象地伸了个懒腰,完全忽略了屋内谢明允一声“不成体统。” 笑话,如果她衣襟散开头发简洁便是不成体统,那谢明允算什么,自“成亲”以来,他可没有一次盘上象征着已婚的发髻。 五十步笑一百步,半斤八两。 院里的积雪很快清扫一空,露出青色的石砖。 苏言刚收拾了下衣襟,就见院里来了个不速之客。 ——苏谨。 说实话,苏言感觉都快忘了这个妹妹了。 但看见这张脸,就知道这是原主“苏言”的妹妹,和苏言有三分相似的脸,若是她再长个两岁恐怕和苏言能有五分相似。 剩下的五分,都是不足之处,倒不是苏言自恋,原主不愧为美貌长皇子的孩子,也算是继承了他的容貌,五官深刻,却和这个世界一般女人不似,更添了几分恰到好处的柔和。 “大姐,”苏谨咬牙切齿怒气冲冲,“为何你这般跟我过不去,在母亲面前落我的面子。” 昨日她莫名其妙被母亲数落了一番,后来还是父亲一脸心疼,告诉她,是苏言在苏母面前说的话,才害她被罚,受了这许久的冷落不说,还被罚抄一整本礼训。 笑话,她堂堂丞相之女,就算是庶女,也有受宠的父亲,吃穿用度几乎是照了嫡女的用例,苏言还不是从来不说什么。 他自然不知道,从前的纨绔“苏言”只把这点用度当施舍,整个丞相府家业终将归于她手。而如今的苏言,更是不关心这些小事。 苏言:“……” 就很无语凝噎,她干了什么? 哦,昨日下了苏谨的面子。 对于这个妹妹,还真是要好好教导一番,她此刻看着眼前人一副顽劣不识好心的样子,下定决心 她就当大发慈悲了一回。 身后,谢明允不知何时走了过来,语气调侃:“被人挑衅上门了?” 第17章 5.25已更新 “走走走,烦人!” 苏言正当要教训人的时候,哪还能允许有人扰乱。 苏谨却是另一番想法,眼前二人虽贴的极近,但苏言那番喊话,看样子两人丝毫不似下人口中的琴瑟和鸣。 “大姐,你连自己的婚姻之事都未能处置妥当,倒是多管闲事到我身上了,当真可笑!”苏谨一脸嘲讽,嗤笑了一声。 苏言:“……” 她可能不知道自己这番样子有多好玩可笑。 毕竟还是顶着一张十五岁的脸,而且刘氏个子不高,连带着苏谨也不怎么高,比苏言矮了几乎一个头。 当然也有她正在发育的原因。 “我婚姻之事与你何干,”苏言忍笑,“小兔崽子毛都还没张全,还来关心我婚姻,你姐夫也是你能调侃的?” 她这是把自己和谢明允帮到一条绳子上了。 谢明允好看的眉头蹙起,不知在想些什么。 “哼,大姐,”苏谨将那声姐拖得很长,“莫要以为你年长我两岁,便有资格管教我,前些日子我不过是专心学习。” 苏言忙打断她,“一来,你再如何学习,也不当是为我,说到底便是你考中进士,那也是苏府的荣光,可你若是只晓得终日纨绔无所事事,终有一日闯下大祸,到时候就算苏府能保你,你也得在那大牢里脱一层皮。” 苏谨往前走几步,突然有了某种预感,莫非…… “二来,你真当一月前之事无人知晓?”苏言厉声道。 “你……你如何知晓?”苏谨下意识后退一步,顿时失了底气。 苏谨自认封口得彻底,可苏言手握原着,自是知晓她做的那上不得台面的坏事,那还是苏言穿书之前 苏谨在春风馆,因一名小倌和入京封赏的燕王之女大打出手——自然,不是苏谨这花拳绣腿,是她带的几个侍从,仗着人多将那燕王之女打了一顿。 如此这番,自是结下了仇怨,但堂堂丞相之女与燕王之女,竟为了卖身的小倌仇敌相对,传出去着实不雅,故而两方都只是将这梁子记下,未曾声张。 苏谨又自己踩自己的脚,“不须你胡说,此事我下令封口,不会有其余人知晓。” “此事若离了苏府庇佑,你以为在场那些高官之女还会为你遮掩?”苏言叹了口气,“至于我为何知晓……” 苏谨盯着苏言,泄露了一丝紧张。 “自然是有人知会。”呸,她哪来的什么眼线,但苏言必须这般说,才能让苏谨明白,苏府高于她苏谨,她做的一切引起争端之事,都是在给苏府,埋下一个个引人谏讽的导火线。 今日苏府势大,可来日呢,苏言不由得想到苏府日后的命运,苏府的波折也会影响到她……和谢明允。 好吧,虽然按原着来,谢明允就是掰倒苏府的重要一环。 苏言觉得自己是抽风了,才会关心谢明允这个黑心白莲花。 第18章 5.26已更新 “黑心白莲花”在苏言身后一声轻笑。 确切的说,也并非是在苏言身后,谢明允不知何时已走进了屋里,正在桌前捧了一杯清茶润口,一副悠闲样子。 隔着窗,外面的“交流”自然入了他的耳。 他看了眼苏言,话却是对苏谨说的,“你合该感谢苏府庇佑,仗着有个官至丞相的母亲,另外,若我是你得罪的那位燕王之女。” 谢明允语气一顿,苏言从这个角度看见他难得的勾起唇角,却总觉得神情不似在笑:“我自有办法,将自己摘出去,还能败坏你的名声。” 苏谨冷笑一声,“你不过商贾之子,莫要以为嫁给苏府便登了天。” 自古士农工商,尊卑有别,按苏谨看,这谢家公子便是在美,也进不得苏府门第,这不是觉得他配不上苏言,毕竟苏谨眼里可不在乎这个什么大姐,她只觉得,苏府门第,不该进一个商贾之子。 苏言皱眉,略有紧张地看向谢明允,却见他对这番羞辱无动于衷。 她却看不下去了,厉声道:“怎么跟你姐夫说话,商人又如何何必整日将你那一套贵贱摆在口上,真是论起学识计谋,你又如何比得过人家。” 这话并非夸下海口,苏言见谢明允所读,不仅是关于为商之道,更有诗词歌赋,前人政见,绝非一般人所能习懂——至少苏言这个半吊子草包不行。 谢明允微诧,目光带着点疑惑,还有苏言看不懂的些许情绪。 苏谨上前一步,方才有关小倌争端处于劣势,此时却从性别身份上找补,嗤笑一声:“姐夫如此才华,倒是继你方才所说,若你是那燕王之女,你当如何?” 谢明允隔着窗子,声音却分毫不落传来:他放下手中茶杯:“若是我,身为燕王之女,燕王深入边境探敌,立下汉马功劳,而身为其女,随母上京领封赏,却被朝廷大臣之女羞辱……” “还是庶女。”谢明允补充道,他本不喜嫡庶之分,但此时乃道清事实,见苏谨面色隐怒,又道:“终为皇室,怎可受此羞辱,便算是起因不得见人,也可买通春风楼一硬人员,对外唬说是早就定下要赎身这小倌。” “如此,你们二人便不算是为小倌大打出手,而是你,见色失智,觊觎她府中男子。” “皇权在上,若是参你一本也无妨,虽说动不了苏府,让你受点皮肉之苦解恨也算不错。” 苏谨大惊,顿时不知如何反驳,这……这道理她未必不懂,皇家颜面终究是高于一切,若是…… 她惊出了一把冷汗,却强撑着不想让人看笑话。 却不知苏言在一旁将她神情变幻看了个精确,苏言耸肩,不置一词。 谢明允起身往门口走,衣摆扫过空气带起轻微风声。 苏言笑了笑,又想谢明允为何会与苏言计较,辨个口舌之争,要知道他虽然心计多端,却也向不显露在明面上。 莫非…… 这会儿,谢明允与苏言擦肩,苏言冷不丁握住他手腕,骨骼纤细像是一用力就会折了。 谢明允偏头,就见眼前女子笑得眉眼弯弯。 “你是不是在为我出气啊?” 第19章 5.27已更新 “我……” 谢明允难得有些迷茫。 他这才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刚才,在做什么,又是出于什么原因。 苏言和她妹妹起争执,和自己有何干系,更何况方才她本就不曾落于下风,自己谈何“维护”,“出气”。 但若非如此,自己又为何出言,自然,若他是那燕王之女,自有千种百种方法令苏谨身败名裂。 但他不是。 冷风吹过脸颊,谢明允眨了下眼睛,长长的睫毛小扇子似的扑了扑,苏言的色心悄悄动了动。 不行,苏言心想,撇过头忍住不看。 不能被美色打动,就忘了眼前这颗黑心白莲花有多黑,更何况刚才那一番话,再不能更明显地提醒她——谢明允黑化程度。 但好像又是为了她…… 苏言难得有些迷茫了。 “还是……谢谢你。”苏言道。 闻言,谢明允一时不知该露出什么表情,他正想开口说一句“与你无干”,却被身边恼怒的声音打断。 苏谨在旁边站了半天了,就看着这两人似卿卿我我,气不打一处来 可……谢明允所说,不无道理,她甚至有些胆寒。 若真惹恼了他,恐怕不是好收场的。 苏谨愤愤心想,蛇鼠一窝果然不错,一对狗妻夫。 以后绝不能给她们抓到任何把柄。 然后一溜烟地走了。 笑话,女子报仇十年不晚。 苏言:“……” 算了,不管这劳什子妹妹。 读书没个正形,闯祸第一名。 夜晚,酒楼高阁。 苏言喝了一口酒,差点没给喷出来,太呛了。 看着熟悉的场地,熟悉的歌舞声,苏言也很无奈,也想赶快溜走。 她只是出门溜达溜达,没料到路上碰见了“苏言”这几个好友,倒也真是“飞来横祸”。 王远,李斯,范何其三人,“苏言”的狐朋狗友,王远此人,先前苏言就碰见过,总之是典型的纨绔女子。 李斯要稍微收敛一点,倒也不是她本性如此,只是她母亲几年前官位被贬,至今没有回迁,她便因此收敛些许,但毕竟与“苏言”是好友,行事作风也不怎么样。 范何其此人,就另当别论了,她是苏言好友中较为特殊的一位——寒门子弟。 十五岁时中举,后来进京赶考,高中进士,但其年龄尚不足以为官,便留在了京城,为苏府门客。 自然,这门客不是养在苏府本府的,苏母广收门客,意在引才,这些门客被苏母安置在不远处的一所宅子,有专人伺候着。 其实“苏言”并不太待见这位门客,但……谁让她文采斐然呢,能帮“苏言”免了不少学问之苦,说起来,这方面“苏言”和苏谨简直是半斤八两,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哎,言儿,上回你说要陪你家那娇夫郎,错过了一场好酒,”王远灌了一杯酒,对着苏言,她只得也回了一杯,但只喝了一口。 就不能不喝酒吗,苏言心想,她是医生,不管是职业习惯还是生活习惯,都不能喝酒。 推杯换盏间,其乐融融。 苏言突然想起来那句话,“人类的悲欢其实并不相通”。 她犹豫了一下,移到了一旁坐着的范何其身边。 第20章 夜 笙歌燕舞,看台中心十几个舞男翩翩起舞,众人中,无论是高官之女,还是攒钱一见姿容的平民百姓,无不被中心那名舞男吸引了目光。 中心男子身着火红霓裳,长袖一扫,散至舞台开外,不知掠过何人的脸,勾起一阵骚动起哄,袖口一收,芊芊素指复又拢了轻纱,起舞弄清影。 待到一曲终了,伴舞纷纷散去,苏言方抬眸,正见男子立于纷飞花瓣中,模样清丽,身姿修长,底下一片酒后的叫好声,粗着嗓门的高声大喊的,随处都有。 王远和李斯二人自然在其中,王远更是高声挥袖:“美人儿,到这里来。” 一旁有人骂骂咧咧:“老子先看上,谁这么不长眼,敢……” 她身边的女人忙扯着他拦住,示意她往王远几人这边看,这女人眯着眼睛,看清后立即噤了声。 那不是与苏丞相之女交好的王远吗? 王远向来如此“狐假虎威”,其母三品官员,听上去威风,实则在这些京官之女眼中都不够看的,若非她身边有个“苏言”,“苏言”却不是个善茬,母亲权倾朝野,谁也不愿与她结下梁子。 底下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苏言收回了目光,几乎立刻是意识到这是借了自己的身份。 天可怜见,她并不想继承原着那番“风流纨绔”,落得个坏名声,处处给自己立了不知多少看不惯她的人。 于是苏言十分真诚地对王远表明:“不,我不需要,那是你的事。” 王远要如何调戏亲近这男子倒也无妨,左右别叫来侍奉她就行。 王远不怀好意地笑了笑:“许多日不见,竟如此生分?再说了……”她指了指低头走来男倌,“你不是一贯偏爱这类型的?” 苏言:我不是我没有! 原主作的死,什么时候才能不牵连到她,苏言就该上山焚香了。 “我……”苏言想说我她娘的对这款一点兴趣都没有,但话到嘴边转了个弯,“我一贯偏爱如此类型……” 不知是不是错觉,走近的那名男倌眼睛似乎亮了亮。 苏言又道,“不过如今口味有变,倒也觉得一般。” 说完扯着范何其吃起了糕点,苏言不得不承认,不愧是风月之地,便连糕点都做得这番别致,桃花酥,果子饼,玲珑月饼,色泽诱人不说,味道还别致,像是寒冬里体验了四季芬芳。 王远笑了一声,“那便我一人享用了”,便半搂着那男倌,玩起了喂食的游戏。 范何其在一旁面色奇怪:“这不似你以往作风。” 其实换做是以前,她是断断不会这般直言的,尤其“苏言”并不甚看重她,但方才苏言舍了另外二人,反倒坐到她身边与她谈了起来,一时问候宅子里衣食住行如何,一时和她讨论酥饼果子味道如何,着实是一副亲和模样。 “嗯,你都说了那是‘以往’了,”苏言不怎么在意,说白了三人中最不了解苏言的,就是这范何其,她们几个人聚会,叫上范何其的次数屈指可数,了解“苏言”最浅的就是她。 苏言含了一块果子饼,道:“如今春闱在即,我身为丞相之女,总得用功靠个功名,倒也不说如何高中,不落于下等也算是增光了。” 她这话半真半假,其实是苏母昨日特地拖丫鬟传了口信,当着谢明允的面,让她靠出个功名,还暗示苏言,只要她应考,定然榜上有名——但苏言自然不能在旁人面前说,否则不小心流出去可是舞弊的罪名。 但实话说,苏言想自己考一回,不靠苏母,也得争口气。 范何其惊了,“你要科考?” 这话声音惹来几人侧目,范何其自知失礼,忙闭口不言,半晌才小声问道:“你有何必要去考,苏丞相自会为你安排官职。” 苏言摇了摇头,无奈道:“终究是‘名正言顺’些。” “……”范何其半是羡慕半是心惊,“祝你顺利。” 苏言闷了口……里的茶水,想起这事就心烦又无奈,她这现代人的思想和文化,在古代可还有施展之地不说,要科考,面临的第一大难关,便是字。 她从医多年,早就练就了那一手除了内行人谁也看不懂的“狂草”,倘若有五个字,能一笔写成绝不写做三笔五笔。 练字,实属科考面前一大关卡。 又是深夜,苏言纠结了一会,去书铺买了本字帖,打算回府练字,忽略了店里伙计一脸不可置信的神情,选了副最为基础的,差不多是这时代十岁出头,读书女子用的临摹字帖。 没办法,在这里,她写字水平的确连十来岁的小孩都比不上。 苏言摸了摸衣襟,怀里放着一带楼里另点的糕点,用厚厚几层油纸打包系绳,应当不会有油渍溢出,她卷了卷字帖,塞入宽大袖袍中,摸着黑回了府。 此时天色属实不早了——苏言也觉得自己这习惯算不得好,似乎是府中实在少有乐趣,她一旦出府,总是流连忘返,更别说今天还遇上了王远几人。 糟了! 先前答应给谢明允的簪钗还未曾买! 苏言恨不得敲自己一脑瓜,又把事情给忘了,果真是“酒色”误事,哪怕只是看旁人喝酒观旁人享用美色。 也罢,首饰这类物件还是要本人亲戴上方知好不好看,还是下回寻个由头再与谢明允一道出去,到那最好的铺子里挑选,逐一逐样试过,就不信买不到让他心满意足的。 苏言如是自我安慰。 临近院门,苏言竟莫名有些期待。 谢明允此刻是否还没睡,正挑灯夜读,翻阅着那些在她看来晦涩难懂的书籍,又或是已然熄灯入眠,呼吸沉沉神情宁静而安然。 苏言明明心底已经做好建设,便是屋内一片黑暗也罢了,可真进了院子,没见到熟悉的灯火,却又觉得差了点什么。 她只得自我慰藉般心想:果然攻略任务不是一般人能做的,换了别人,三番两次示好,依旧得不到相应的回报,肯定就放弃了。 算了,看在进度已经今天涨到十九的份上,暂且放宽心。 “小姐。”山楂山药二人昏昏欲睡,苏言都走到了她们眼前,才慌忙行了礼,“公子睡了没多久。” 苏言“嗯”了一声,说道:“今日辛苦你们了,我回来得晚。” 两人慌张表示不辛苦,这是分内之事,苏言也懒得掰正这主仆关系——左右自己院中待遇尚好,且她也不似其余官家女儿有那些虐待下人的怪癖,山楂山药二人在院里日子也算舒坦。 对她来说,首要的还是男主谢明允这处,其次便是在完成任务前保全苏府,其余实在是没功夫了。 苏言挥手让二人回去歇息,自己一迈步跨过了门槛,她放轻脚步进去,一边拿出怀里油纸包和袖里字帖,心想练字之事今日作罢,总不能扰了谢明允清梦。 可一经过桌子,靠近谢明允床铺之处,忍不住抬头看了眼。 苏言却是一惊,谢明允正靠在床头,微亮月色下见他眼眸清明,此时深冬只着中衣,上半身却没盖褥子。 谢明允抬头,眸中盛了浅浅的目光,苏言竟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将手中物事放到桌上,正要开口,却被谢明允打断 “你去逛酒楼了。” 依旧是淡淡的语气,却是笃定的神态。 苏言:“……” 若不是此时时机不对,她真想说一句,谢明允莫非是属狗的。 谢明允拢了拢中衣,歪了下头,靠在床边。 由于姿势的原因,他只能抬头才能看着苏言,纤长的睫毛扫了两下:“已经亥时了。” 第21章 回家 此时夜色正深,萧瑟的冬季不闻蝉鸣,下人皆已屏退,周遭只余一片静寂的呼吸声。 苏言面对着恍若轻叹的一句“亥时了”,竟一时不知如何作答,张了张口想说些什么,又吞了回去。 谢明允这是……生气了? 因为她回来得晚,还是出府时没有带他,抑或……因为她去了酒楼。 这点淡淡的怒意实在无迹可寻也无从查起,于是她只能问道:“怎么了?” 谢明允反而不答,苏言只得大胆猜测:“是不是你不喜我饮酒,但你真的误会了,我并未喝酒,只是在酒楼看了舞吃了些糕点。” 说着,见谢明允没有半分相信的意思,她急匆匆赶了个来回,把桌上油纸包提了过来,温热的还散发着糕点的香气。 她打开纸包,递到谢明允面前,“喏,这会信了吧!” “我怎知你不是在酒楼饮了酒,又随意要了份糕点回来唬我。”谢明允不知为何,想到苏言方才所说在酒楼赏了舞蹈,心口有些发闷,却不便道明,只顺着苏言的话质问,却又觉得这所谓“并未饮酒”也是唬人。 “真没骗你……”苏言有点无奈,但喝没喝酒要怎么证明,难道还能有现代的酒精检测仪? 女子在外,又是酒楼那等去处,能有什么好事。理智上谢明允无可相信,可是,近日相处看来,苏言也并非浪荡之人,便拿每晚来说,她始终卧于小榻,从未越界一步。 他正愣神犹豫不知当不当信,突然眼前靠近一张放大的脸,谢明允一惊,像只受惊的小兔子猛地往床内侧缩了几寸,一时不稳当甚至于被褥也滑至腰间。 “你!” 苏言无奈,没料到他是在出神而非生气,故意叹了口气,等了一瞬才道:“可有闻见我口中酒气?” 谢明允从惊讶中回过神来,这才知道她这番动作是为让自己闻闻酒气,他深吸了口气,却突然意识到自己在干什么,猛地顿住了。 “咳咳。”几声闷咳。 苏言忙靠近拍了拍谢明允清瘦的后背,只觉蝴蝶骨突起,不自觉想到这里震颤而又张开的模样,竟觉得引人怜爱。 呸,我在想什么呢。 谢明允此人心机比海深,若是一个不慎惹怒了他,他绝对能风轻云淡装作毫不在意,背地里小使手段,便能让人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苏言莫名不寒而栗,下意识摇了摇头甩开那些阴暗念头,缓缓收回手回归眼下思绪,“怎么呛住了,我口中明明半分酒气也无是不是?” 谢明允缓过那阵,闻言沉默半晌后点了点头。 这话不假,他嗅觉敏锐,苏言又靠得这般近——她身上酒气大半来自于外袍,反倒是鼻息与吐气不闻酒香,只有淡淡的甜糕香,夹杂着各种花果香气。 可……她说在酒楼看了舞。 苏言见他终于不再误解,放宽了心,两指夹起一块粉红桃花糕,不由分说的掰了半块递到到谢明允口边。 “不用……”谢明允刚开口,那块糕就趁此机会被塞到了口中,他一时吞也不是吐也不是,只得咬着抬起眼眸,直直望进苏言眼里。 苏言正拿着另半块糕点往自己口边送,却倏然一愣。 不知是不是方才呛的,他眼眶发红,眸中盛上一弯水光,湿漉漉的看着苏言,像极了小兔子,柔软可爱。 她垂了眼眸,默不作声吃下了那块糕,却突然萌生了某种念头——似乎这样一直相处,也还不错。 谢明允嚼了糕点,松软还带着温热的香气,淡淡的春日桃花香在唇齿逗留不去,像是又一个春天。 “味道不错,”谢明允突然开口,“但晚上不宜多食,留着明日再吃吧。” 苏言“嗯”了一声,问道:“时候不早了,你怎么还没睡。” 谢明允抿唇:“睡不着。” 他没说的是,今日屋里少见的缺了某个人的气息,竟让他莫名不习惯了起来,更让他无措的是,竟也睡不着了。 即使是躺在厚厚的被褥里,也还是觉得凉,谢明允小半时辰前,甚至披了那件白狐裘,踮脚到门外看望,后来自然是被守夜的山楂山药瞧见。 他莫名尴尬,总觉得自己像是平常人家巴巴盼着酒醉妻主回家的小怨夫。 这般一想,便更是睡不着了。 第22章 系统 虽说春困秋乏冬眠,但人总有不顺自然的时候,莫名失眠抑或是噩梦缠身,都没有个定数,这也再正常不过,苏言没太当回事,黑暗下谢明允的眼神清明,没有半分睡意,又将被褥扯上胸前,人缓缓地滑了进去,连带着之后的声音也闷闷的。 “不早了,你也去歇了吧。” 苏言倒也没礼来我往地客套闲扯,更别说她自己这一日里也难免疲惫,连洗漱都顾不上,此时就算是有心攻略也无力可使,忙一溜烟儿的揣着纸包往另一旁去。 谢明允思绪飘飞,总忍不住想到苏言那句“赏了舞”,一时心情有些复杂。 他不知又想到了哪里,被衾下的手攥紧,揪出一片褶皱。 苏言还没走出几步,身后传来细微的响动。 谢明允几乎是咬着被角,一字一顿道:“你若是有需求,便迎位小郎回府吧。” 夜里的风突然卷起,在窗外呼啸一片,扫着门前枯枝落叶,又忽而骤然停息,只余一片静寂。 正如此刻屋内的氛围。 谢明允话一出口,自己反倒心里一惊。 他心里当真是这样想的吗? 他真的希望眼前人,再娶一位小郎么? 谢明允没有答案。 可苏言今日能外出赏舞,明日自然也能,甚至不仅于此,若她厌倦府中生活……不愿和自己共处一室,何不再迎新人。 谢明允睁开眼睛,苏言不知何时已经走回了床前。 苏言垂眸,“你确定?” 谢明允:“……” 他自己也不知道,但他将来要做的事情,必然波及苏言。 谢明允几乎有些动摇了。 当时他因苏母拿捏被迫嫁给苏言,一心只有恨意,正逢皇太女主动联系他,谢明允便顺水推舟应下这两赢的合作,一来能摆脱麻木婚姻,二来谢府也能籍此获利,与皇室交易,扎根京都。 可……若这并非一桩令他深受其害的婚姻呢。淡淡的甜香还回荡在口中,谢明允攥紧五指,却不愿抬头看一眼身边的人。 苏言半天不见回应,又道:“你分明并非诚心实意希望我纳小郎。” 谢明允一惊。 苏言靠在床榻木柱上,双手环抱。 她哪里有什么窥探人心的“特异功能”,黑夜里谢明允低着头也不便于她察言观色,一切猜测的依据,不过是脑中系统罢了。 先前这几天,进度分明已经从十九一举跨越二十之数,堪堪到了二十二,回府后又涨了一格,但是…… 自方才谢明允说出那句“你若是有需求,便迎位小郎回府吧”,数值便不断地跳动,忽而闪烁,又猛地涨到二十五,上下跳个不停,苏言就算再迟钝,也该知道谢明允此时言不由衷。 惯常“言不由衷”的人终于肯抬起头:“是否真心又有何关系,府中无聊你便上外面寻欢,不如把人迎回家里来……” 他这话带着淡淡的哀怨却连自己也没察觉,苏言却听出来了,还当他是“占有欲”旺盛——谢明允这般矜贵冷清性子,怎会容忍妻子在外浪荡,哪怕苏言这个妻子只是明面上的。 “谁跟你说的我在外寻欢?”苏言笑了,“你不是都知道我身上没有酒气吗?今日只是去了酒楼,吃喝嫖赌只沾了前两样,后两样碰都没碰。” “谢明允。” 这是苏言第一次唤他的全名。 “有你一个就够了。” …… 盖着棉被,苏言看着脑海中亮眼的“三十”进度条,满足地闭上了眼睛,至于系统达到这个比例的升级,就等明早再看吧。 另一边,谢明允却是久久难以入眠。 …… 第二日一早,谢明允捏着手里这封信,沉默思虑良久,最终还是放到一边,压到最底下。 苏言起床时,系统已经更新完毕,多了几项功能,最重要的是——系统传话人“小安”又回来了。 她躺在床上,神经却格外的活跃,一会儿问小安现在的攻略速度算不算快,一会儿又问它有没有什么更快的方式。 小安的回答似乎没有原先冰冷无情,添了几分温和,而且以更加人类的方式讲述,“您可以从男主的幼年经历,情感创伤等方面下手,抚平创伤治愈男主。” 苏言皱起眉头:我记得书里没有男主的幼年经历描述。 她有点印象,之前也想过这方面,却没看见相应的描写,只得作罢。 小安:[是吗?] 然后过了一会儿,它确定了书中果然没有这一茬,沉默了几秒,苏言就看见代表“原着阅读”的图标一闪,淡黄的光划出一道弧线,从书封滑过。 苏言睁开眼睛,对着空气茫然了好一会儿,心想,这是干什么。 然后听见小安故作平淡的声音。 小安:[现在有了] 第23章 束发 苏言:“……” 苏言:你们系统这么随意的吗,尊重原着呢? 小安:[本系统拥有小说《双宠》的全套改编版权,可以修改情节,甚至出产影视剧] 一个任务系统,做的还真“全面”,苏言咬牙,她要是能早点知道谢明允的童年经历,何至于现在还无法投其所好。 苏言心里对系统吐槽了一千遍,然后暗暗点击了阅读——好不容易进度达到百分之三十,得到的“报酬”不能浪费。 片刻后…… 苏言面露苦笑,谢明允此人,谢府唯一的子嗣,从小锦衣玉食,物质上就缺两样——这也不缺,那也不缺。 只能从情感上入手,苏言心道,谢明允自幼和父亲亲近,他的生父曾经乃国朝第一美人,这话苏言暂且打个问号,毕竟这本书里,对苏言父亲——也就是长皇子,也是这般描述的。 “美人”可真多,苏言只能暂且忽略这个bug,探寻二人父子亲情:谢明允父亲与谢府当家作主的女人,也就是谢母,青梅竹马情谊深厚,成亲时乃是一段佳话。 可这个时代的女人大多薄情,更何况是名利场上的商人,没几年,谢母就有了新欢,是合作伙伴送的美人,年十八善舞曲。 之后的故事苏言都不用看,无非就是深院冷落,只听新人笑不闻旧人哭那类的俗套戏码。 她披着衣服起身,谢明允正在案前俯身执笔,青丝如瀑不经束缚,扫过衣袍,素颜青袍清丽无双。 苏言心口一时泛上丝丝酸涩。 谢明允幼时,会是怎样的心情。 他身为谢府独子,自然是享尽府中珍宝,可苏言知道他并不在意这些身外之物,否则为何在苏府从未要过什么物事,谢明允应当和现代许多家族子女一样,真正在乎的,是母父和睦。 而非享尽母亲宠爱,却又眼睁睁看着父亲备受冷落,黯然神伤。 他需要的,向来是亲情吧。 自己也应该,给他更多亲情般的关怀才是。 思及如此,苏言却猛地一个激灵,从半沉迷原着的状态中骤然清醒。 什么鬼,谢明允这他娘缺的是“母爱”吗?是“父爱”吗? 可是,管他母爱父爱,这不都是家长对孩子的爱吗,她要怎么给? 苏言怒道:小安! 小安:[怎么了?] 苏言缓了口气,幸好小安升级之后互动模式增强,不然她此刻就是对牛弹琴。 苏言:谢明允缺亲情,你说我能给吗? 小安:[当然可以。] 苏言忍无可忍:你特么怎么加的人物经历,我可以当他妈吗? 小安:[等等,宿主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亲情未必是父字母子之间,也可以是姐弟,兄妹等等,不过按你年龄的话,你和男主,也是可以发展姐弟情的。] 苏言:“……” 不好意思,是她想岔了。 小安:[宿主您可以自行研究系统新增的功能,小安这就要下线了哟,期待下一次与您的见面] 苏言捋清了思路,自信地走到谢明允身边,搭上了他的肩膀,“你头发还散着……” 谢明允一愣,立即避开,又被苏言不由分说地按住,徽州狼毫尖在纸上晕开一小片墨痕,他及时停笔,将其置于砚台。 “别动。”苏言手上力道加了一点点。 其实不太排斥,谢明允先是抿唇不语,感到披散的头发被温柔地拢起,忍不住开口:“干什么?” “梳头发。”苏言说着,从袖子里取出了一把梳子,是她刚刚路过梳妆台时顺手拿的,不过那也就是个摆设,谢明允几乎不会像平常男子那般,坐在梳妆台前悉心打扮。 就连最普通的束发,他都经常懒得束。 谢明允一愣,从背影看竟然乖乖的样子,任由苏言盘弄那一头青丝,尽管他凭感觉也知晓,这手法算不得熟练。 这意味着,或许她并未给旁人梳过发髻,谢明允明知这不算什么,毕竟没有几个女人会为男子束发,却仍感到一种莫名温暖,像是自己也被珍视着,有人为他梳发,忧冬日天寒他受冷,怕夏日暑热他心闷……似的。 昨日苏言还许诺,只他一人就够了,今日又如此,她的心意……可是如自己所想。 谢明允这头心乱如麻,苏言却是沉迷梳头乐在其中,摸着一头长发,止不住口地道:“你头发真顺,我几乎没怎么用到梳子。” 没一会儿又理出一缕头发编上,自顾自欣赏:“这样好看。” 到后来,她嫌梳子太麻烦,又懒得放到桌子上,索性直接牙齿咬住,声音都含糊不清,还担心时间久了谢明允不耐烦,“快了快了,再等等啊。” 谢明允四肢僵硬,手放在腿上,十指攥着布料,头上的那人动作并不熟练,却感受得到轻柔对待,不曾扯疼了他。 苏言也没底,到后来干脆翻出原着中小厮给男主梳头的描述,照葫芦画瓢似的在自己原有的基础上增增改改,左一道右一弯,尽可能对称着来,时不时调整一下。 最后两缕发也被苏言盘到了头发,却感觉有哪里不足,她又放下来,让黑发自然搭在颈边,探头到前面看看谢明允,露出满意的神情。 这样就很好了,全盘的发髻对谢明允来说太过“成熟”反倒不符合他的气质,而苏言前面参照的,也是谢明允少年时期描写的发髻样式。 “怎么样?”苏言笑着,本想引谢明允去梳妆台前,又觉得麻烦他,干脆自己去拿,此时真恨屋子太大,腿脚受累。 谢明允抿着唇,清秀手指搭上头顶,他只能凭感觉,发髻果真有些粗糙,可他却丝毫不觉得不满意。 仿佛这摸着的不是再普通不过的发髻,而是某个人的真情似的。 “你看看。”苏言脸上有几分雀跃,递过镜子,目光却忍不住往他脸上瞟。 不得不说,真的很适合他。 苏言想不到别的形容,这发髻她自己也承认不是很精致,可就是这样近乎简洁的式样,一衬上谢明允,却显得格外契合,容貌也好气质也好,都很搭。 谢明允执着铜镜,亮堂的光折射过镜面映在脸上,照着白皙肤色,他换了个角度,镜面的光彩褪去,他看见了身后笑得一脸宠溺的人。 手指微微一颤,他竟有些心慌,都顾不上看看镜子里的自己有多迷人,只得掩饰般转头,佯装这镇定:“很好看。” 犹嫌不够似的,他又道:“谢谢。” 苏言敛了嘴角扬起的笑容。脸上却还带着淡淡的笑意,她始终看着镜子,语气真诚:“真的好看。” 这话像是敷衍,苏言整顿了翻措辞,又补充一句,全然未察觉这句话引得一旁的人轻轻一颤:“其实……主要是你人好看。” 第24章 谢谢 很早以前,苏言一直觉得“人靠衣裳马靠鞍”,昂贵外表衣着的点缀增色,似乎总能让人显出一种“高人一等”的气质来。 就好像她们穿白大褂的也有人渣混蛋,隐瞒妻子在外浪迹的男医生,给患者扎针却凭此泄愤的女护士,人渣败类哪儿都有,却因为那象征着医者身份的白大褂,被普通人挂上了个“白衣天使”的暖心昵称。 可后来随着见识增长,才堪堪了解,不是堂堂衣裳配了烂人,而是烂人故意伪装,这些人穿的再好也掩不住一身肮脏,旁人难以觉察,身边人却得以窥探一二。 但也总有些人,不需要华服贵袍,就算一身素衣布衫,满头破烂铜钗,也难掩气质,若是得以挣脱险境,来日一身洁净素衣,也是众人中心,自带光芒。 她想,谢明允就是这样的人,非池中鱼砚中冰,苏言虽没见过他落魄的样子,却可以想象,也会似此刻神采动人,会因为陌生而无措,却能很快适应,依旧是矜贵非凡的模样。 苏言摸了摸他发髻上因为自己手艺不熟翘起的一小撮编发,暗暗压了下去。 第一次给人编发髻,不能丢面子。 头上轻缓的力道传来,谢明允这才从方才那句“好看”中回过神来,他惯会隐藏,因此即使心脏失控般跳动,也只是一瞬失态,下一瞬便能稳住身形,依然是那副喜怒无关的神情。 “谢谢,我很喜欢。” 他很少对旁人道谢,自父亲逝世后,身边不是利益相关互相算计的商人,就是领了月钱理当帮他处理杂事的下人,用不着谢也不必谢,因此不太适应,这话出口仍然带着几分生涩。 即使这是第二次,一天里,半炷香内的第二声“谢谢”。 总归是不太一般的,谢明允想。 此时天色已大亮,再厚的窗纸也挡不住漫天阳光——是个难得的无风无雪,暖阳升起的日子。 院门被下人轻手轻脚推开,遥远的咯吱声里,苏言好像笑了,呼吸声夹着浅浅的话语,一字字传入谢明允耳朵里,脑海里。 “不用客气。” “我们是最亲近的人。” …… 离午时约莫还有一炷香的时间,苏言出了屋子,大概是去查看苏谨学业去了。 或许是前些日子这个名义上的便宜妹妹苏谨实在惹怒了她,也或许是苏言本身就有科考之意,正想借此机会探一探,于是她没怎么犹豫就去了,步子很沉稳,内心很潇洒。 苏府三厅六院,面积广阔,流水假山等景观众多,只是现下流水已结了冰,故而府中没有夏日的生机盎然,而苏言和苏谨的宅子,正一南一北,相隔甚远。 路上无聊,苏言翻阅着原着: 【苏言毫不担心,两次正面相对,她这妹妹属实不堪大用,就连口舌之争都争自己不赢。 更何况今日是夫女上门教学的日子,当然了,书里苏谨自幼顽劣,知识自然薄弱,是以寻常人家一个月不过半月之数的课程,到了苏谨这里,足足要学二十五天,甚至学不完还要加练。 饶是如此,也没见她学出个什么名堂。 幸而苏府家大业大,总能重金请到夫女,重金不成就卖人情,毕竟,哪个德高望重的夫女家中,没一两个正值青年,亟待成家立业的女儿呢。】苏言看完原着片段,摇了摇头,心底啧了一声。 有钱能使鬼推磨。 …… 约莫过了一炷香时间,苏言走到了北边苏谨的院子,还没进院门就听见里面的病怏怏的读书声。 不止苏谨一个人,还有她的那个伴读。 苏言敲门后迈入,走近那件传出声音的书房,就见夫女坐在前方,苏言作揖,身边的声音戛然而止。 苏谨猛地一拍桌,书都甩到了地上:“你来干什么?” 夫女已经站起身,对苏言回了礼后,转头一皱眉,“休得无礼。” 这位夫女果真如原着描述,难怪能在苏家教学这么久,苏言暗叹一声,就见苏谨的伴读忙捡起书,扯着苏谨袖子:“小姐。” 此时,她的目光这才落到这个先前有过一面之缘的小伴读身上,总觉得哪里有点奇怪。 女伴读身形瘦弱,两只手都未必比得上 一本寻常大小的书,上次离得稍远苏言没看清,现在一看,模样有点过于清秀了。 不愿多耽误事,苏言回了苏谨一句淡淡的“不是来找你”,转头面对夫女:“陈夫女,晚辈有些问题想与夫女探讨,不知现下方不方便。” …… 苏言并非毫无准备就贸然前来讨教,陈夫女为人严厉,不论学生是皇女皇子高官子女,抑或是寻常人家天资聪颖的儿童,都一视同仁。 唯一能让她欣赏的,便是好学擅学之人,无论身份贵贱。她曾受诏教导二皇女一月,入宫当日接应奴才来迟,本就匆忙,可她仍因路边一平民学女求教,停下脚步,急坏了一旁下人。 当今圣上却欣赏其传道授业之心,一视同仁之慈,封赏黄金百两,却被陈夫女婉言拒绝,道:“职责之所在,不足为道。” 书里对这样一位无关配角,自是没费太多笔墨的,苏言知道这些事迹,也多是听的市井传闻,再加上有心打听。 苏言将夫女请到屏风后,恭敬的倒了杯茶。 “大小姐有何疑问,在下愿为一闻。”陈夫女虽称苏言为大小姐,但姿态不曾低人一头。 苏言忙道:“不敢,只是有一事不解,想请教一下夫女。” 这是一个苏言疑惑许久的问题,与学问并无太大关系,但苏言身边,或许只有这位经历百态的夫女,能为其解惑。 她夜里总会忍不住想,这个世界,和她所了解的古代世界,一个女尊一个男尊,差别甚大,这里街市几乎看不见独自逛街的男子,不“抛头露面”是刻在骨子里的规矩。 正如囿于府宅的谢明允。 苏言隐去了那些不便道来的话,望着夫女那张布满皱纹却沉着的脸:“依夫女看,当今世道,十年内,男子会否与女子一般,能为官从商。” 见陈夫女沉默片刻,苏言又道:“晚辈是说,男女地位,当真固若金汤,半点不容越界?” 陈夫女摇了摇头,“小姐,并非是我报以世俗眼光,只是你这疑惑,我也曾有,但终不得解,于是渐渐淡忘。” 良久,她似是感叹:“我也曾有过惊才绝艳的学生,为男子,因其余学塾不收男子,辗转多次才投入我门下,此子文采过人,不逊当时我学生中的任何女子。” 苏言倾身聆听,耳边一声悠远的叹息,似是遗憾。 “后遭遇家中变故,只得被逼无奈嫁人,成婚当日投了河。” 苏言一震,喉中微涩。 谢明允嫁给她,又何尝是心甘情愿。 “小姐所说的为官从商,我不甚懂,但想来触类旁通,同做学问相去无几,虽才华本事无关性别,但旁人眼光终究难熬,若是高门大户尚且好说,若生于市井村野,哪来的‘公平’一说。” 苏言似悟了:“可若有所选择,男子能从事喜爱之事,也能不在意旁人呢?” 陈夫女微诧看了眼苏言,道:“哪有那般容易”,复又沉默半晌,“但若能全然不在意,也是一桩幸事。” “夫女豁达,令晚辈豁然开朗。” 苏言与夫女交流片刻,临走前,还不忘询问夫女,这些时日可否到她院中,偶尔座谈。 …… 回到自己院子,已经午时过半,山楂忙山药行了礼:“小姐回来了,奴这就去端菜。” 平日这个时候,菜已经摆上了,苏言下意识问了一句:“怎么这个时候还没吃。” 两人偷偷的笑了,反正这些天摸清了小姐的脾气,知道她并无苛责只是一问,山楂扯着山药,边走边答:“奴本要布膳的,谢公子方才说今日想晚点吃。” 山药捂着嘴笑:“明明是谢公子想等我们家小姐一起。” 苏言笑了,一挥手:“行了,快去吧。” 其实苏言回来的不晚,而谢明允吃饭速度慢,饭量也小,他要是不等苏言,也不是什么值得一说的事,苏言不在意这些。 可是,有人等你一同开饭的感觉,也还不错。苏言心想。 或许就像系统所说,和谢明允以亲情相处,朝夕相对,也还不错。 苏言没有兄弟姐妹,她们如今这样的亲近,似乎只能以姐弟之情说得通了。 …… 人一旦接受了某种设定,就很容易进入状态,譬如此时此刻的苏言。 “这道青菜不错,应该是火腿高汤做底。”苏言砸吧几下,连菜带肉给谢明允夹了一筷子:“你好像挺喜欢的。” 谢明允愣了一下,张了张嘴,却还是把那句“我不吃荤腥”咽了下去。 “我知道你不爱肉类,但是多少也吃一点,”苏言开始喝自己碗里的藕汤,“挑食对身体不好。” 修长的手指执起筷子,谢明允“嗯”了一声,吃了片火腿,苏言余光里却见筷子一晃又一转,到了自己碗里 是一叶空心菜。 苏言:“……” 她讨厌吃空心菜,哪怕是沾了肉香蒜香的炒法,也丝毫不能让她接受半分。 可是方才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那句“挑食对身体不好”还如在耳侧,苏言紧了紧眉头,眼皮一闭一睁,飞快地塞进口里,三下两下几乎没嚼就咽了下去。 “嗯,味道不错。”苏言抬起头,面色镇定,却狠狠灌了一大口汤压下那股涩味。 不知是不是错觉,谢明允嘴角似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 第25章 小住 大约过了两三天时间,苏言才把书房完全收拾出来,顺带着逛了不少书铺,按老板的推荐买了许多书籍回来,大多都是科考相关,也有些闲杂书记,做开拓视野之用。 至于苏言先前连同春风楼糕点,一同带回来的习字帖,也被规规矩矩的放在书桌上,她今日就要开始练了。 学习的时间总是格外漫长。 苏言觉得已经过去了一个时辰,实际上才一盏茶的功夫,而当她感到腹中饥饿,想回房用午膳时,才看见外太阳半挂在斜东面,还早得很。 谢明允是怎么能忍住,一坐在书前就是一个上午的! 她不由得有点佩服,又升起了点暗不见人的攀比心,反倒端坐着读了进去,也沉下心练字——尽管那字体仍然同狗爬的一样。 良久。 看着练了一两个时辰还毫无长进的字体,苏言沉默了。 她果然不仅骨子里是个现代人,身体也是不折不扣的现代习惯,半点原身的肌肉记忆都没有留下。 什么时候字能练得像谢明允那般就好了,苏言忍不住想,他这般才华委在府中着实可惜,虽然也能通过书信处理生意上的事务,但苏言看着,终究还是太憋屈了些。 苏言停笔,脑中有个大胆的想法正构造出雏形。 外间有脚步声传来,声音很轻,但在安静的书房里清晰可闻。 苏言:? 谢明允,他来干什么? “有什么事吗?咳。”苏言一上午没说话,此时忍不住清咳一声。 明明是谢明允先找上门,他却反倒沉默了一下,才道:“我是来说,到用膳的时候了。” 苏言“哦”了一声,不明白为什么他要亲自来一趟,她手里还握着毛笔:“再有下回的话,让山楂或者山药唤我就行,不必劳烦你特意跑一趟。” 谢明允似乎没听到这话,径直走上前来,眉心轻迭起浅浅的纹路:“不是这样捏笔的。” 说着他四指搭上苏言手中的毛笔,做了个示范。 苏言:! 她还捏着笔呢,这下子手都贴到一起了,明明今日是个暖冬日,可那人的手还是微凉,触感顺滑。 苏言摇了摇头抛去脑中乱七八糟的想法,耳边再平静不过的声音响起:“怎么?” 苏言这才发现他神情如体温一般冷静,笑了一下掩去尴尬,答非所问:“我感觉我捏笔姿势没问题。” 她是按着练习册第一页的姿势照葫芦画瓢的,学了个九分像。却不知那一分在于变幻。 谢明允却眼神独到,轻轻移了一下苏言大拇指的位置。 “万事都不是一成不变的,”谢明允扫了眼那页握姿帖,“每个人的十指头长度不同,总有些许变化。” 苏言疑惑,按这个说法,岂不是每个人的握笔姿势都要调整? 谢明允很轻易地察觉到她的眼神,目光看向交握处的拇指,苏言总觉得耳边语气莫名温和许多:“使毛笔一在手腕,二在拇指,你拇指生来比旁人长上厘寸,位置自然要变动。” 他这么一说,苏言才发现真是如此,不由得感叹一句:“你眼神真好。” 谢明允琢磨“眼神真好”应当是夸人,没太深究其中含义。 “嗯,”谢明允这才松手,却倏然被苏言握住,动作一愣。 “干……干什么。” “手怎么这么冷。”是关心的语气。 苏言放下笔,拢住他的手,搓了几下直到指尖泛上点血色,温度上升才放开,语气带着点不满,“房间到此处书房不算近,怎么不带个手炉。” 她心里内疚了一会儿,自己说着照顾人,却好像也没怎么照顾好,谢明允也只有十八岁而已,说起来,在现代也只是刚刚成年而已。 窗外阳光正暖,投进室内僻静一角,似照在心里,泛起阵阵的暖。 “你先回房,我收拾一下书本就去。”苏言拍了拍谢明允手背。 看着谢明允离去的背影,苏言纳闷:真奇怪。 暖手真有那么大作用能让人浑身暖起来吗? 不然为何谢明允连耳根都泛起一点微红。 她收拾了一会儿,脑中还是时不时晃过谢明允似有点慌张的清瘦背影。 倒也怪好看的。 …… 对了,她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给忘了。 …… 书房回到起居室,不过片刻功夫。 门口,谢明允终于忍不住似的抚上胸口,深吸一口气。 “公……公子,你怎么了。”是山药紧张的声音。 谢明允收回手,摇了摇头:“没事,只是方才走的有些急。” 山药毕竟是男子,平日里谢明允的衣食起居他服侍的时候居多,也比山楂更和谢明允亲近——当然,也只是一点点。 山药看着他入了里间,才急匆匆的想起自己忘了事,“公子,您方才叫了小姐吗,是不是现在用膳?” 得到肯定回答后,他摸了摸脑袋,边走边疑惑:谢公子这是怎么了,方才自己要去叫小姐,结果被公子拦下,还唤山楂提前去伙房吩咐饮食。 特意吩咐下去的,是小姐最爱的藕汤,每每有这道菜,小姐都会多吃半碗饭。 可这些不是他们下人该观察的吗?谢公子身份尊贵,为何想不开做他们这等下人该做的事。 更何况,谢公子和小姐口味简直是天差地别,干嘛要点小姐爱的菜,放在桌上看着碍眼吗?山药想不明白,心里闷闷的想,难怪姐姐总说他笨。 …… 饭桌上,苏言抿唇斟酌许久,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硬是不知道怎么开口,此时简直恨自己古文读的少,不知道怎么婉转又确切的表达自己的意思。 看着苏言一碗汤只喝了两口便放下,谢明允停箸,或许她自己不知道,每当有话要说时,都是这番神情,再喜爱的食物也失了兴趣,眼神总不自觉盯着手指。 眉头微微一皱,他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你可是有什么事情要说?” “啊?”苏言反倒有点磕绊,又尴尬笑了笑:“嗯,是……” “你说。” 苏言清咳一声,正色道:“有一事相求。” “你可愿意,同我去幽竹别院小住一段时日。” 第26章 谈话 这几日,苏言一直反复琢磨夫女说的那番话,但若说下定决定做点什么,还是今日才下的决心。 书房里,练字读书的空闲,苏言总忍不住想,谢明允想要什么,还要什么。 她像是不由自主的想对他好一点,好让他再开心一点,她们的关系再亲近一点,好让……任务进行得快一点。 苏言抹去那点若有若无的异样情绪,笑着对眼前有些发愣的谢明允说:“你去吗?” “为何……”谢明允缓缓道出疑问,“为何要去别处的宅院,府中不好吗?” 苏言反问:“你觉得苏府府中好吗?” 谢明允只沉默了一瞬:“尚可。” “你哄谁呢,要是真的尚可,也没见你去过我们这间院子之外的其他地方,苏府建造景色是美,可似乎并不合你心意,便连散步都不愿意。”苏言轻笑一声,没错过谢明允眼底一闪而逝的慌张。 想来是被人看透了心思,苏言反思自己是不是又嘴快了,心道肯定是近来和他熟络了些才导致的,又咳了一声。 她正想着怎么补救,就见身边人放下筷子,声音似乎有点不稳当:“是为了我?” 苏言摇头:“不全是。” 谢明允投过来一个疑惑的眼神,眸中那分动容还未散去,苏言一瞬失神,抿了抿唇:“唉,实话说,我是打算参加来年科考的。” “但是府中喧嚣,杂事也多,不利于修身养性,我觉得还是寻一处僻静的宅院,幽竹别院就很好,是我父亲陪嫁的宅子,依旧有人打理,环境清幽,就在京郊,如果你不嫌远的话……” “无妨。” “好!说话算话,”苏言笑出声,“这几天就收拾行李。” 笑意仿佛传染了似的,谢明允嘴角一弯,道:“好。” …… “你要到城郊那座宅子去住?” 苏言“嗯”了一声,“小住一段时日,年前肯定会回府。” 苏母皱眉,语气颇为严厉:“苏府怎么住不得你们二人了!还紧赶紧地跑到外面去住,到年关也就一个月时间。” “娘!”苏言不无无奈地说,连这句本说得十分别扭的娘都显得自然起来,“我和谢……明允出去住一段时间而已,不是不回来也不是做什么坏事,您何必呢。” “女儿长大了,做事有分寸。”虽然这具身体不过及冠之年,但苏言却是实打实的二十六岁了,被人这样管着难免别扭,她站直了身体,再一次坚定:“这两日就出发。” 苏母一贯宠女儿,要不然“苏言”也不会被宠成个纨绔官二代,方才只是故作严厉罢了,此时见苏言难得坚定,倒很自然妥协了:“也行。” “但有两件事。” “母亲您讲。”想来苏母也不会对她什么很高的要求,无非就是嘱咐注意安全和不要胡闹。 但苏母所言却是旁的事,还是一出口就能把苏言吓一跳的那种。 “什么时候打算要个孩子。” 苏言立马道:“母亲,女儿目前没有要孩子的打算。” 其实她还没从震惊中缓过神来,可苏母那头还在“语不惊人死不休”:“是你不想要还是他不能生。” “你们成婚已一月有余,他肚子怎么还没动静。”苏母目光一瞬间逼人,冷漠道,“若是他身体有恙,你再纳几房妾室也行,若是有看得上的世家公子,我也可以差人去提亲,为你迎娶正君。” 苏言:“……” 她斟酌了片刻,“母亲,确实是女儿不想要孩子,我还年轻,此事不急于一时。” 这不是想不想要的问题,这是不能要也没法要的问题,且不说谢明允对她无感,就说她自己,对谢明允虽有情谊,却自认并非男女之意。 想到这里,苏言却又有一瞬间晃神,不由得自问:“真的没有男女之情吗?” 但眼下不是细思的时候,听得出来苏母并非玩笑,年过半百的人想要孙女也不稀奇,但这和苏言可不能有关系,她半开玩笑似的拒绝:“母亲正值壮年,不用急于抱孙女,至于纳妾就不必了,女儿自知前两年胡闹过度,今后不会了。” 苏母听着话头本来皱着眉,之后才略带满意地点了点头,虽然不想要孩子一事让她有些微词,但女儿成熟了,不在外面花天酒地地胡来,多少让她欣慰些许——有些事情毕竟伤身,年少一时胡来倒没关系,但绝不能长期如此,有损福报。 “也罢,不急,但这一两年你总得考虑些,生个孩子,不论和哪个男子,总得有子嗣才对得起列祖列宗。” 这番话是苏母仍不死心,暗示苏言可以纳妾室,至于正君,还是自己替她张罗瞧好,苏母心想。 “嗯,女儿会考虑。”苏言假装听不懂暗示,见苏母也算是松缓了态度,也没去提什么正君妾室,她便行了礼走了。 …… 回去路上,苏言松了口气。 来这里这么多天,却忽略了这一桩事。 这个世界,男人是会怀孕生孩子的,而她作为苏府嫡女,传宗接代的义务不得不履行。 但……先不说苏言心里还不太能接受男性生子这一点,就目前她和谢明允的关系来说,生什么孩子,简直是乱来! 她们只是做过一次而已。 苏言不由得后怕,幸好那次没有出“人命”,虽然是原着中设计了中药的情节,但毕竟切切实实发生在苏言和谢明允两个人身上。 心脏跳的有点快,那晚的回忆被勾起,苏言不由得问自己,只是后怕吗? 若是没有别的情绪,为何有点燥热。 她想到那晚身下人急促的呼吸,皮肤细腻的触感,第二日残留的痕迹,虽然久远却印象深刻,平常从没想到,但记忆一但被勾起就颇有点耐人寻味。 不能再想了,苏言呼出一口浊气。 她可是把谢明允当亲人看的。 可是哪有亲人之间会上床,哪怕只是意外。 苏言陷入了纠结,眉头紧锁着. 是啊,哪有亲人会和对方上床,甚至事后想起那些让人食髓知味的场景,还会心跳加速。 也不知道自己脸红了没有。 不知道是第多少次深呼吸,她终于压下心底的燥热,将那些“生子”、“纳妾”抛在脑后,连带着那些旖旎的场景。 她只要完成任务就好,只用对谢明允好,断断不能起别的心思,不要多想,更不要心动。 毕竟一切皆是虚妄,只是故事而已。 苏言这么想着,大步走向房中,步子急速一转迈向自己那处的小方桌。 却猝不及防撞到了迎面走来的谢明允。 第27章 《男仪》 谢明允身形修长,在男子中算出挑的,但苏言毕竟是女人,比他略高几分,此刻,正面碰撞骨相擦,倒有点疼。 即使受疼也一言不吭,谢明允很快偏了下身体,“怎么走的这么急。” “嘶……”苏言发出一声抽气声,下意识低头…… 正看见谢明允侧身露出的一侧锁骨,精致的线条翘起,扯出薄薄的肌肤组织,颈部白皙修长如天鹅般,带着一种纤细的脆弱感。 苏言目光像被粘住了一样,方才压下去的某种念想又被撕扯出来,直到谢明允开口一声“怎么了”,她才回过神来。 谢明允轻皱着眉头,不知眼前人为何晃神,又见她抬头,露出微红的脸,心神一动,却丝毫没意识到自己语气不似一贯的冰冷:“为何愣了半天,还有,走路别这么急。” “啊……”苏言总不能说自己想到了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只能转移他的注意力:“你……你怎么不把衣服穿好。” 都怪他衣服穿的太宽松,才会动不动就露出来! 谢明允:?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装束,自觉没有任何不合规矩之处,眼神略带疑惑看着苏言。 苏言抿唇,这才意识到自己理亏,谁让她眼神乱瞟,谢明允的角度,根本看不出来什么,倒显得是自己无中生有无理取闹,一时只得尴尬的咳了一声。 “呃,你就按你平日习惯穿就好,没事,”苏言打算把这一茬揭过去,“刚才不好意思,走太快了没看见,疼么。” 她抬头望着谢明允,目光明亮而又诚恳。 于是谢明允一瞬间回答,其速度之快,言辞之精确令人乍舌:“没关系,不疼,没事。” 反倒是像在掩饰什么的样子啊……苏言心想。但她也不愿多想,再想下去就又要想歪了。 以前怎么没发现,自己居然是个看见美人锁骨就能想到全身肌肤的人呢。 呸! 苏言心里骂了一下自己,赶紧压下乱七八糟的念头,顺路走到案边,喝了口桌上凉透的茶压压火气。 “那是我喝过的。”跟上来的谢明允淡淡道。 苏言:! 然后,咕噜一声,吞了下去。 是的,她没有像小说里电视剧里,被吓一跳之后来一个狗血大喷水,喷男主一脸来个打脸大翻转,最终以霸道男主无奈地宠溺一笑,甜蜜收场。 她只会咕噜咕噜大喝一口水压压惊。 猛然受到惊吓后,还能再咕噜一大口。 于是苏言面不改色,装作很镇定很无所谓的样子,“无妨,我不嫌弃。” 谢明允脸色有点怪异。 苏言立马意识到这句话立场不对,她怎么可以嫌弃男主呢,简直原罪啊! 她放下茶杯,看着神色不那么淡定,甚至坐得也不是很安稳的谢明允:“我们俩的关系,还在乎这些干什么。” 犹嫌不够似的,苏言又补充了一句:“我的杯子你也随意用,咱们谁跟谁啊!” 说完她暗暗盯着谢明允的脸色。 苏言:? 怎么回事,他脸色怎么更怪异了,脸颊飘起一抹浅浅的红,衬得肤色更加白皙,目光也轻轻的的垂下,就是不看她。 苏言忙查看进度条,生怕跌破到低一个阶段。 然后她迷惑了,几乎有点不知所措。 原本的进度只在三十打转,堪堪多一两点而已,却不知何时猛涨,现在已经直逼四十大关。 自上回达到三十进度,解锁系统新功能之后,她就没太管进度条了,毕竟这玩意隔一段时间看就还好,要是天天时时刻刻密切关注,真的是会让人神经虚弱的。 “嗯……”苏言斟酌了下,本想开口问一下,但马上又作罢。 何必呢,就让进度蹭蹭蹭往上涨不好吗? 不要打断,不要说话。 对面,谢明允重新倒了一杯茶,眼眸轻垂,眼尾弯出好看的弧度,借着喝茶时宽松的袖口遮挡了小半张脸,掩饰了神情的不自然。 心跳有些快,似要挣脱胸口,脉动从脖颈传上脸颊,明明喝的是冷茶,却还是压不下面颊的燥热。 他从没在别人口中,听到过这样信口而出却又亲密的一个“随意”,一句“不用在乎这些”,还有话语中无意流露的亲昵和情谊。 谢明允几乎是慌张的,他垂眸看着杯中茶水,倒影是自己微红的脸,眼底的情绪几乎藏不住,就这样直白坦然的,亲眼看见,他自己告诉自己。 ——你动容了。 半晌,苏言挑了挑眉。 进度破四十了! 四十都已经有了,五十还会远吗? 一半进度都快达成了,攻略成功还会远吗? 她忍不住笑了起来,只是顾着谢明允还在眼前,没有笑出声,唇角紧绷着,却还是压抑不住的上扬。 谢明允起身,近乎慌乱地转过身走了,衣角带起一阵轻而急的风。 苏言毫不怀疑,如果谢明允这一秒没有扔下这一句“我去收拾东西”,她铁定要崩人设,在他面前肆无忌惮的大笑起来。 进度可喜,今晚苏言决定犒劳一下自己。 …… 房间另一侧,屏风分隔着卧榻和正事用的桌案,谢明允如往常一般端坐在桌前,俊秀指骨间是乌漆笔杆,愈发衬得指尖颜色冷白,带着涩感的冷意。 但若此时有人在旁,细心一些就会发现,他虽执笔却半晌未曾动笔,另一只手指尖摩挲著书页,直至那一角柔软卷边,翘起细微却无法复原的弧度。 至始至终,不曾翻页。 …… 不知过了多久,约莫日头渐沉,傍晚昏黄残阳映着窗外枯干枝桠,又不经意间折过门前光滑的石板,骤然射入眼底。 谢明允下意识眯了下眼睛,细碎的光在他眼眸中一闪而逝,他偏过头,才后知后觉的看着手下的书,阖上后才看见书名——《男仪》。 怎么会是这本书,他奇怪道。 似乎是觉得自己这么久看了个空气,他烦闷地将那本不知是何人放在此处的书,抬手一掷,那本并不薄的书,就这样一旋,刮擦出呼啦风声,猛地击向桌外。 但不巧的是,那处高高摞着一叠书信,大多是行商往来或者谢府家信——当然,所谓家信,也不过是谢母变相询问:苏家能否为谢家生意打点,再虚假的一句问谢明允近日可好,却明里暗里劝他想法子钩住苏家嫡女,也就是苏言的心。 思及如此,谢明允无声轻嘲一声,也不知是笑自己还是笑谢母。 但马上,他就顾不上了,半尺高的书信一瞬被击散,哗啦一声扑散开来,一半落在桌面,一半洋洋洒洒,自书案高处飘落下去,铺开了满地。 谢明允愣了下,倒没想到一时的某种情绪化为实质后,还能这么……出人意料。 他起身挥袖,正要弯腰捡起。 却猝不及防和突然出现在眼前的人目光交错,双双对视。 闻声而来的苏言:“……” 她看了看满地的书信,感到不可置信:“你看个书都能弄成这样!” 简直是,满地狼藉,苏言心底默默吐槽。 谢明允:“……” 他先是默不作声地收拾起地上的一团乱麻,然后一点点放在桌上,脑子里一片空白,好像是被今天发生的这一系列事情砸昏了头。 “这是什么?”苏言自然不会袖手旁观,也跟着拾掇,走了两步,拾起远处的那本书,顺带好奇地看了一眼。 ? 《男仪》! 看样子是讲男子的礼仪,苏言不禁联想到原先世界古代的书,诸如《女则》、《女训》之类的,心里的疑惑下意识问出口:“这是你学礼仪的吗?” 谢明允愣了一下,然后才变收拾边说:“不是,不知道哪里来的,放在我桌上。” 苏言奇怪道:“不对啊,我没有叫别人送这种书给你啊,我又不是那种古板的人,非要人守死规矩,学什么乌七八糟的《男仪》。” 这种书里面是什么内容苏言猜都不用猜,搞不好和《女则》一个德行,虽然说在现代社会,这几乎没人看了,但她在医院里居然见过一个六七十岁的婆婆,对她说什么头发衣服不该这样弄,什么什么的,还拿出书名和书里内容跟她科普。 “把这种书拿给人读,简直不可思议。”苏言心里吐槽,也没什么遮拦的说了出口,反正这里也没有外人。 谢明允“嗯”了一声,才突然想起,这本书会是谁拿来的。 既然侍女小厮等苏府下人,没有收到指示,自然不会越俎代庖,这厚厚的一本书,自然也不可能是随着信件寄来的。 恐怕是混在那些事务本和账本中间。 要说谢家上下有谁有这个权力,又有谁会起这个心思,希望他嫁人后循礼侍奉妻主,恐怕只有那一人。 谢明允目光微沉,不知道在想什么。 苏言在一旁,看出来他虽然面无表情,但心情似乎不太好,把书卷成一卷,“不管谁给你的,这本书我们不需要,就别放在你案前碍眼了,等会儿我那去烧掉,扔到炭火炉里烧它个‘灰飞烟灭’!” “灰飞烟灭?”谢明允脸上浮现出疑惑的神情,思绪也被眼前的人带歪到一边。 苏言这才意识到,忍不住笑了起来,她可真是乱用成语,走过去拍了拍谢明允肩膀,怕他有什么误会:“就是说……烧的连灰都不剩,唉,我就觉得这词吧,字面意思很适合这个书被烧的场景,不要太计较,你说是吧。” 谢明允失笑,轻轻偏过头,“什么歪理。” 他平常不笑,以至于苏言都不曾知晓,他笑起来其实这么好看,轮廓清晰的侧脸就在苏言眼前,神情柔和,嘴角弯起来的时候下方有一个浅浅的梨涡,好像和他本身的气质不太合,但此时目光也柔和,整个人似乎换了一种气质。 “怎么了?” 谢明允察觉到苏言仿若静止的目光,有些无可适从地抿了抿唇。 “啊……” 苏言缓过神来,有些不该说出口的话却不自觉脱口而出。 “就是觉得,你可以多笑笑。” “不是骗人,也不算哄你。” 苏言作认真沉思状,却半晌也找不出形容词,只道:“你笑起来,真的很不一样。” 谢明允失神,忘了回应。 她伸出手,指了指谢明允好看的眼睛,嘴角不自觉弯了弯。 “这里,”苏言指尖轻点,正落在谢明允眼角,“好像有星星。” 第28章 收拾 谢明允愣了一瞬,之后便低头将一封封信叠放整齐,动作很快,像是急着摆脱什么似的,他白皙的脖颈微垂着,苏言这个角度看过去,比自己矮上不少,下巴到下颌线的线条明朗清晰,顺沿而上,是柔软的耳垂,耳根微红的样子让他看上去有几分可爱。 ? 苏言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刚刚讲的好好的,为什么耳朵会红。 没怎么费工夫,她就想起方才说的那些话,有的是夸他笑起来好看,有的是说他眼睛里有星星。 没毛病啊,实话实说的女人谁不爱。 大概谢明允比较特殊吧,苏言心想,他听不得别人夸他,恐怕一夸就要脸红耳朵红。 但山楂山药也在他面前讲过啊,用词可比自己这直白多了,她有次听见过,还尴尬的正当着当事人的面,听山药说“听说谢公子可是江南第一美人”,山楂很配合地八卦“应当是冷美人”。 苏言只是一笑,听了就了事,发现谢明允就在身旁听了个一清二楚时还觉得尴尬,可他却和个没事儿人一样,依旧面无表情冷冷淡淡,听得清清楚楚,却连头都没抬。 明明是不在意别人夸他的啊。 结果今天,自己只是如实说而已,都没太夸张——他笑起来的时候,眼底一贯的寒冰融化,露出藏在底下的黑潭。 潭水深不见底,却倒映着满天星空。 细碎的光交错闪烁,苏言从没见过笑起来眼睛这么好看的人。 可偏偏不禁夸,苏言心底吐槽。 大概是平常自己和他相处的时候比较多,被熟人这样直白称赞会不好意思吧。 苏言不甚清楚,毕竟她在现代熟人也不多,当医生的整日素面朝天,朋友就算想夸她一句天生丽质,恐怕都得被她那黑眼圈硬憋回去。 思绪飘忽,缓缓回归到当下,苏言清咳一声,转移话题:“明天去山庄,也要把这些东西都带上吗?” 她指的是谢明允桌上那些账本啊信件之类的,毕竟数量的确可观,而且这些东西不能受潮,得吩咐下人准备防水的箱子装。 苏言估摸了下,得有几大箱。 “倒也没有那么夸张……”谢明允已然拾掇好,心不在焉地回答着。 “只收拾一些就行。”他又道,毕竟出门在外还是以方便为主。 苏言长长的“哦”了一声,“其实多一些也无所谓的,总归有空马车装,而且我也有好多笔墨纸砚要带上。” 谢明允闻言抬眸,眉毛似乎比平常略微上挑,苏言能瞥见他眼里的一点戏谑,却见他语气淡淡:“你当真要科考。” 她点了点头,早就下定决心的事情不会再犹豫,更何况这是关乎她前途性命的大事,不容马虎。 “先把你那一手字练好吧。”谢明允直起身,意味不明地看了苏言一眼,便脚步不急不缓的走了,顺带着卷走苏言身边淡淡的冷梅香。 苏言:? 谢谢关心,有被冒(羞)犯(辱)到。 仗着字写得好书读得多,居然一副看不起她的样子。 这人什么时候变得情绪这么外放了,也不知道收敛一点,他商场摸爬滚打的情商到哪去了!苏言忿忿地想。 亏她片刻前还夸他好看,结果上一秒脸红下一秒翻脸嘲笑。 滚犊子。 亏她还帮他收拾信件,苏言下意识看向那一摞叠放的信。 一阵风从窗缝钻了进来,倏地冲到了书案上,吹落了最上面的一封信。 被压在下面的一封印着梅花纹的信封,就这样大大咧咧敞开在苏言眼前 是她曾经见过的,却下意识遗忘了的,谢明允和宫里那位往来的凭证。 他和皇太女,仍然旧情未了? 不知怎的,苏言心底闷闷的疼了一瞬。 …… 整个下午,山药山楂收拾东西,就见自家小姐没精打采的,懒洋洋地靠在塌上,却半个时辰过去了都没有睡着。 山药吃力地打包厚重的衣物,这种稍微累一点的活都是她这个当姐姐的干,只让山楂收拾点中衣细软首饰。 “可是谢公子今日似乎心情不错,方才我见他好像还笑着呢,可真是头一回见。”山楂咕哝着,他是男子,自然见到谢公子不会似山药那样有意避让,因此看得多些。 山药皱了下眉头:“当真?” “那是自然,我眼睛好着呢,所以我还以为小姐和谢公子他们……”山楂嘻嘻笑了两声,又在身边人的眼神下收敛,声音小了下去咕哝着:“我以为他们关系好多了呢。” 山药叹了口气,拍了拍他的肩膀:“主人家的事情,我们别想那么多,做好分内之事就可以了。” “姐姐你也不能这么说呀,”山楂不平道:“小姐对我们多好呀,一点都不把我们当下人苛责,上回我不小心打碎了一个茶杯,还以为要受罚来着,结果反倒是小姐安慰我不要哭。” 说着山楂眼眶微红,语气闷闷的:“我觉得谢公子虽然看着冷,但也不讨厌小姐,他去叫小姐吃饭那回,还嘱咐我让厨房炖莲藕排骨汤。” “那可是小姐喜欢吃的。” 山药没作声,任由他细数这两人怎么怎么好,等他终于没话可说,才笑了笑:“小姐和公子都要一同去山庄度假了,你还担心她们不能更亲近?” 她敲了敲山药的脑袋,一个蹦儿响:“咸吃萝卜淡操心。” …… 今日难得进度暴涨,苏言本打算晚上好好犒劳自己的,现在却失了兴趣。 那封信可以说是给了苏言当头一棒,有些被忽略的事实就那样明明白白摆在苏言眼前。 这个事实还这么让人沮丧。 谢明允和皇太女有着年少的交情,书里当今皇上约莫五年前曾下江南微服出巡,还带着当时年仅十六的皇太女,此事少有人知晓,但接待的江南富豪——也就是谢府主人,苏母,则是少有的知情人。 江南水土占地势之胜,水运发达,大兴商业,往来贸易交错,商户关系盘根错节,也因此繁华景盛,没有宵禁,夜不闭户。 哪怕是九五之尊,也难免被这不同于京城的繁华迷了眼,在此处多住了断时日,连带着皇太女和小谢明允关系渐亲密,书里男女主定情就是在那时。 年少心动,最为美好。 莫名地,苏言心底染上几分惆怅。 自己应该不是在意谢明允和别人亲近,她想,大概是因为前途迷茫身家难保吧,只要一日任务不完全达成,谢明允没被洗白,她就每日面临着他和皇太女两两联合,扳倒苏府的危机。 趁现在皇帝身体安康,皇太女登基也不是迫在眉睫,她还有点时间,可以尽快和谢明允打好关系。 毕竟,谢明允是这张网中,至关重要的一个中心结点。 只要他放弃了筹谋,皇太女根本无法施展,更无从探知苏府的消息机密。 苏言不由得感叹起自己的机智,这一番把谢明允带出府,到那远郊的山庄,表面上是为自己科考准备,带他放松心情。 实际上,拖延了谢明允和皇太女的动作,更给了苏言缓冲。 一个月时间,她总能松动些许谢明允的念头。 苏言叹了口气,明明只是动脑子,却仿佛全身的力气都耗尽了。 想到往后的日子,她无奈扶额。 路还很长啊,可还有的愁呢。 第29章 初到山庄 次日,一行人浩浩荡荡的上了马车。 说是一行人,其实也没多少,只有苏言谢明允,以及山楂山药两个下人,再加上一个马妇,苏言本着那点不足与外人道的念头,自然不会想要太多人过来,甚至这身后小半车的东西,她都觉得太多,带着费事。 明明只是出去住一个月,下人们搜搜落落生怕小姐受了苦,一应物品几乎带了个齐全——这还是在苏言阻止了的情况下,不然只会更多,衣裳布匹自不必说,其余的什么手炉炭火,都被苏言一并留在了苏府里,庄子里虽说没主子住,但一直有人打理,下人们领着月钱也不至于懒散,该有的东西都会有的,不必担忧。苏言这般安抚一脸担心的姐弟二人。 马车摇晃,途经闹市,穿过大街小巷,渐渐拥入平静山林。 苏言自顾自地跳下了车,其实高度还好,没必要踩着旁人后背,看到谢明允轻一皱眉才反应过来,自己毕竟是女人,自然不成问题,但对谢明允来说恐怕有点难。 于是几乎毫不犹豫地,苏言向他伸出了手。 “来!” 谢明允只是愣了一下,随后手搭过来,却是半握拳头,避免和苏言有什么手心接触。 苏言倒没想太多,一把握住了他的手腕。 一声轻响,是鞋底踩上石子枯枝的声音,谢明允脚步顿了一下,才往前迈出两步,苏言顺势松了手,唤另外二人下车。 这座山庄地处偏远,在京郊山中。 到了这里,苏言才明白何为“山中无岁月”。 这一日,几乎是在悠闲地睡觉和荡秋千中过去。 什么? 练字读书? 不存在的。 等过两天再说。 …… 临时收拾出来的小屋内,谢明允清理出书籍——他没带任何谢府生意相关的账本信件等物,昨日一封信寄回江南,告知谢母自己要出行一个月,一应事务不必找他。 恐怕她不会乐意,谢明允明知会如此,却还是鬼使神差地这般行事。 是厌倦了那些事务吗?他自己也说不清楚,究竟是早已厌烦还是此时的恬静更让人心向往之。 或者说,是身边的人更让他留恋。 他收拾自己的书,不出意料地在其中看见了苏言的几本字帖,还有一些策论文章的合集,想来是不知哪个铺子里买的,肉眼可见的纸张一般,书封粗糙。 谢明允仿佛无奈的笑了笑,然后将书本都分开归类,借着这个功夫也理清思路。 前些日子他收到皇太女李钰来信,让自己帮忙留意苏府事务,尤其是书房机密。 若是按他的原计划,当时他就该顺势而为,一面应下,一面寻找机会窥探苏府账本往来,只等李钰登基,便能一举扳倒苏府。 与将来天下最尊贵的人合作,虽有冒险但却利益诱人,届时谢家将打通皇室脉络,在京城扎根,“首富”前不再有江南二字,而是货真价实的,全朝首富。 他倒是毫不在意苏府身败名裂后,自己将要受名誉上的侮辱——这东西对他而言不过虚无,远不及谢家权势来的真。 可……临近谋划,谢明允却犹豫了。 以至于那封信被他压在最底下,被他下意识遗忘,抑或是……不愿想起,不愿让原本的谋划在轨迹上运转。 他一想到将来事情败露,苏府家破人亡,苏言被波及株连,那双明亮的眼眸染上绝望的眼神,看向他的眼神里只有被背叛的失落,和一片灰败…… 谢明允心脏倏地疼痛,神情压抑。 他想,自己对苏言,是不是有什么不一样。 她会悉心照顾生病的自己,会强硬的给他塞一颗甜蜜饯,会怕他受冷给他披上狐裘,阻挡了风霜雪雨。 也会和他一起放灯,火红的光映在她的笑脸,眼神温柔。 还会为他挽发,动作轻柔如视珍宝,会记得他的喜好,担忧他挑食有伤身体。 她说过,只会有自己一个夫郎。 她也说过,“愿得一人心,岁岁长相守。” 她是不是…… 谢明允几乎不敢猜测那个可能。 一想到那个字,他不由得心跳。 窗外飘来的冷风里,他手执一本薄薄的书册,愣愣地站在原地。 星点笑意随风而逝。 .…… 翌日,苏言正躺在院中吊椅上,正有一搭没一搭地揪着手上的梅花花瓣,耳边传来轻急的脚步声,是山楂哭丧着脸跑来,身后山药无奈的跟着。 “小姐,您为什么想不开要到这里来啊,我还以为是什么幽居,结果幽静倒是有,可是这地方也太偏僻了,只有十来个老仆,打扫得倒是干净,但人太少了,未免冷冷清清的……唔!” 溜圆的眼睛不甘地瞪着。 山药捂着他的嘴巴,骂道:“没大没小!” 苏言笑了,一挥手:“无妨。” “此处的确冷清,但胜在地方大,建筑也精致,本来就是度假所用,你看这青石板,竹藤秋千,还有温泉宫,还有你们住的房间,虽然说是下人房,但也很宽敞不是?” 山药松开手,点点头:“小姐说的是,我感觉这里可比府中悠闲清净。” 山楂好不容易解放了嘴巴,猛吸了口气:“这倒是,我和姐姐的房间都大得很,床也大得可以打滚。” “净知道玩。”苏言调笑,山楂毕竟年纪小,上面还有山药这个姐姐护着,平时脏活累活都不让他干,也贪玩。 “小姐,谢公子呢?” “啊?”苏言这才想起来,她今天还没见过谢明允,这里房间院落也多,她自然不会再委屈自己,挤在房间小榻上,而是另住一间房。 苏言满意地叹了口气,昨晚一个人睡一张大床,一宿安稳舒服,哪还记得谢明允早上有没有出来。 她恐怕是懈怠了,心知到了这偏远地方,就算有再大的谋划谢明允也无从施展——毕竟一切都是临时的。 不行,万一她有什么方式联系上外边的心腹呢,苏言突然有点不放心。 还是去看看,就当图个安心,苏言心想。 于是她朝着另一边谢明允的房间走去,还没忘吩咐一声:“今天中午饭后的点心,就要蜜饯儿。” 她步子大走得快,还没等人回应就已经一溜烟出了院子没了人影,徒留下山楂山药面面相觑。 山楂挠了挠头,一脸懵:“姐姐,咱们这山庄,有府里的蜜饯儿吗?” …… “谢明允?”苏言倒不着急,慢悠悠的转了转顺带欣赏了一番建筑,才行至谢明允房门前。 屋内没有传来回应,苏言疑惑了下,又敲了敲门。 奇怪了,这个时辰,谢明允一般不是早就起来了吗,他又不像自己喜欢赖床,苏言心里暗暗嘀咕。 她本想推门而入,但谢明允毕竟是男子,此时门又锁着,冒冒失失进去恐怕不好,于是苏言干脆站在外面。 半晌,她才察觉这般愣着似乎显得自己很呆的样子,最后闷闷地踢了一脚门框,干脆不伺候了。 反正谢明允要想联系外边的人,也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情,这里又没有信鸽。 她很干脆地转了向,一耸肩快步奔向另一间房去了。 科考复习,她可真不是说着玩玩。事关前途性命,若是有个万一,她没能成功洗白谢明允,将他带上正途,自己也不算毫无缚鸡之力,总归能抵抗周转一二。 若万中之一的不幸发生,这便是她的退路。 苏言自认并非多么有上进心,前世她在医院便是不争不抢,该是自己的不会避让,但升职转科室的事情,一般也不会去争抢,她自己本身的职位很适合她,若非那天下班出了意外,恐怕她还能干二三十年。 一声叹息响起,苏言已经走到书房门口,大概是缺人管理,此时门大敞着,她轻轻一推,木门摩擦地板发出一声咯吱的声音,很轻,衬得苏言的脚步声有点重。 她一贯走路声音沉,在原本的世界还常常被人说,但这个女尊世界却似乎本该如此,也算是一件省心的事。 等真正走近去,苏言看着桌上高高摞着的书籍,却惊呆了,愣在原地。 书堆中,谢明允脊背挺直端坐着,神情平静,正提笔写着什么。 “你……你在干什么?”苏言睁大眼睛,指着谢明允笔下的宣纸。 某种震惊混杂着失落等的复杂情绪,紧紧的攥住了苏言的心。 她手指颤抖着,却目不转睛的盯着抬眸看向自己的人——谢明允神色略微诧异,似乎惊讶她为何会出现在此处。 这个书房,足够幽静,而她表示要学习的态度又不甚强烈,更何况山庄景色迷人,大概在旁人看来,自己恐怕没什么心思做功课,这间书房,至少还要蒙尘一段时日。 或许,这正是谢明允此刻出现在这里的原因。 苏言远远地盯着谢明允的手,以及他笔下的字迹。 一片寂静间,她却连呼吸都在颤抖。 某个猜想正在心底渐渐成形 谢明允是不是,正在给谁写信。 比如,皇太女李钰。 第30章 撞见 谢明允匆匆拿开那几张写满的纸,起身抚平衣角,动作间有几分仓促:“怎么了?” 他还问自己怎么了!明明是他现在在干些见不得人的事情,谋划扳倒苏府,却还面不改色若无其事地问自己怎么了。 苏言几乎要气笑了。 感受到汹涌的情绪,苏言又有些诧异,反而渐渐平静下来,思考原着剧情和自己现在能做什么。 原着中,这个时间谢明允不在山庄,而是待在苏府,和李钰的书信往来甚为密切,大概就在不久后,即将就对付苏府的事情达成利益和情感上的一致——李钰铲除芥蒂,谢明允除掉厌恶已久的妻子,只等李钰登基,他便能冠名皇商打通京城贸易。 所以现在,谢明允遮遮掩掩的东西,想都不用想,定然就是和李钰交流的书信。 一想到谢明允此刻人在她身边,心却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苏言就有点心塞,可是除了这种情绪之外,似乎还有些别的什么…… 好像,莫名有点难过。 苏言明显情绪不太高的样子,努力挤出一个微笑,走向谢明允却没看他也没看那几页纸:“唉,也没什么事情啦,就是早上起来没看见你,在你房间也没看见你,所以到处找找。” 她没说自己是来看书,经此一事,哪还有心情在这里待下去,巴不得早点走,省得看着烦心。 谢明允却愣了一下,看着眼前人明显兴致不高,语气也失落的样子,他却感受到心底的雀跃。 她早晨没看见自己,竟然会因此难过吗,甚至于四处找他,还寻到了书房这种自己常待的地方。 可昨晚,明明也是她先提出,两人不要共处一室的,谢明允愣了一下后,便掩饰般痛快答应,他本以为无所谓的,可当他一个人躺在空荡荡的房间时,明明没有了旁人扰人的呼吸,应该觉得痛快,却莫名有些冷,周遭炭火烧不热空气,像是久违了的名为“孤独”的情绪。 谢明允随手放下笔,上前一步,语气带上了自己也没察觉的丁点怨念,“不是你说……分房睡的吗?” 为何真的分开之后,又会担忧失落。 苏言却心不在焉,半分没品出眼前人的心情,只随意道:“你不是不喜欢吗?先前在一个房间我也是睡的小榻,倒不如分开各自睡。” 毕竟,大床房多安逸。 谢明允却心神一晃,心想:是这样吗…… 因为她觉得自己不喜欢,所以不勉强,即使收拾东西麻烦也要到另一处房间睡。 还是说,她是恼自己不愿和她同床而眠。 谢明允垂眸,抿着唇不知道该说什么,几乎有一瞬,他想开口让苏言搬到自己屋或者自己移去她那里,可这样未免太过…… 而且,就算住到了一屋又怎样呢,仍然是一人一张榻,似乎和分房睡没什么区别。 谢明允有点茫然,一时间,再机灵的脑子遇见这些事也无措了起来,他要和苏言一起……睡在一张榻上吗? 苏言还沉溺在莫名情绪里,说话也不太积极,更别说打量谢明允的神情态度了,她现在满心都是谢明允,谢明允昨日很痛快的答应了分房,谢明允写信给李钰,整整好几页,谢明允依旧筹谋,谋划弄死苏府上下。 其实她做过心理建设的,但不知为何,还是难过。 好像自己先前做了那么多,关心谢明允也好讨好他也好,都没有起到任何作用,他依旧按原计划行事,就连苏言原本想象中的延迟都没有过。 虽然全是为了攻略为了任务,可自己对谢明允那般照顾关心的时候,也不是全无真心的吧,苏言心底闷闷的,下意识扯了扯衣摆。 “呃,也没什么事,见到你的人我就放心了,我先走了。” 说罢,苏言低着头,脚步匆匆地走了,都没来得及听到身后人一声轻轻的“等等”。 谢明允立于案前,又退一步缓缓坐下。 她说,见到自己就放心了。 可自己,是不是也伤了她的心呢,以至于她走的那般匆忙,都没听见他那一声好不容易聚起勇气的挽留。 …… “小姐,你看见谢公子了吗?” 苏言点了点头,山药见她明显不太高兴,扯了扯多言的山楂,示意他别说话了。 “知道啦!”山楂在一旁小声咬耳朵。 小姐和谢公子恐怕是有什么矛盾,可是以她们的关系,那有什么隔夜仇,如果矛盾隔夜了,那就再隔几夜,肯定就没事了。 山楂很是笃定。 可是,这样过去了两天,两个人之间的气氛还是怪怪的,就算在同一张桌子上用饭,也是相对无言,这庄子又大,一人一个房间,或者一人在一块地方待着,就是一整天的不见面。 皇帝不急太监急,山楂可算是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了。 “姐姐……”他摇了摇山药的手,“也不能看着她们这样吧,她们现在也不住一起,可怎么办啊。” 山药面露难色,她心里清楚小姐的事情她们下人不该掺手,可这样看起来两个人都心情不好,她也连带着担忧。 小姐对谢公子好,她看在眼里,而谢公子也并不是全无回应,眼下这该怎么办才好。 此时,山楂灵机一动。 “我想到个法子了,”他说,然后捂着嘴巴凑到山药耳边:“我们可以这样……然后……” “姐姐你看,行不行?” 山药点了点头。 虽然有些……但想来她们二人就算事后被发现,受到什么苛责,也不会太严重。 小姐待她们的好,她们记得,小姐不开心,她们也愿意冒点风险。 …… 当天晚上,苏言顶着冷风,自我麻痹着就当冬跑,跑了会儿步,进屋的时候脸都是僵着的。 她正边搓着脸,边解了头上发带,披了一头秀发,却见山楂正慌忙卷起被褥,便随口问了一句:“怎么了?” 山楂哭丧着脸:“小姐,我……我不小心打翻了茶水,褥子都湿透了不能睡了,都怪我。” 苏言见不得人哭,更何况山楂在她眼中还是个小孩,忙安慰道:“没事没事,另外收拾间房就行,我哪里睡不得,简陋些也无所谓。” “可……可是,现在已经夜里了,其他客房也都没有收拾,没别的房间了。”山楂反而更急了,眼泪虽然憋了回去,却还提着被褥不知所措。 “要不我住下人房间也没关系的。”苏言皱眉,这可有点难办了。 她叹了口气,就见眼前山楂怯怯地说:“要不……小姐你去谢公子房中歇息一晚吧。” 第31章 诚恳 苏言在门外踱来踱去,寒风吹得她忍不住搓肩膀,就是迟迟不进门。 明明是自己先提出来,分房而居方便彼此,结果倒也是自己先跑回来,要在谢明允屋内蹭个地方睡,这叫怎么一回事。 本来想将就一下睡下人房,但山楂死活不让,说什么这是大不敬,不能委屈了小姐,苏言只得作罢。 屋内烛火呼的一声,悄然熄灭。 终是放下了面子选择了里子,苏言抬手欲敲门。 未闻敲门声,门却应声而开。 苏言听见屋内的脚步声,声音很轻,却不知为何有点急。 直到堪堪顿住,停在苏言面前。 谢明允一身白袍,站在苏言面前,神色倒是淡淡,呼吸却有点急促:“有什么事吗?” “我能不能……”苏言眼睛一闭一睁,一咬牙,还有什么是不能开口的:“能不能在你这里睡一晚。” 生怕误会似的,她补充道:“就前几日已经收拾出来的小榻就行,不和你抢大床。” 谢明允垂眸,月光落在他脸上,纤长睫毛扫出一小片阴影,“嗯。” 苏言睁大眼睛,就这么简单? 谢明允没有不让她进屋,或者神情冷漠地跟她说一句“不行”,就这样侧身引她进屋了? 毕竟她们这两天似乎还在冷战哎! 谢明允不是不理她吗。这几天苏言一见他就低着头,被他身上无形的冰块冻着了一样。 谢明允心底叹了口气,她终于主动跟自己说话了,还和他一起住。 自己并非不愿和她共处一室啊,可她似乎误会颇深,会因为这件事生气,也会因为早上见不到自己而郁闷,以至于足足两日,她见到自己都是低着头不愿交谈的样子。 难得的,他竟然有些失落。 直到苏言进了里屋,脑子都还是恍惚的,理不清谢明允的态度,半晌,她才解释:“我不是出尔反尔啊,先前跟你说分房就分房的,就是出了点意外,我那屋没地睡了,大半夜了其他的客房也来不及收拾,只有你这里还有分房前山楂收拾的小榻,其余真没有的。” 边说边跟着谢明允走到榻边,她在身后看不清他的神情。 苏言缓了口气,山楂平日爱玩闹不靠谱,却少有照顾不周的地方,这头一回都给自己添这么大麻烦,先前在苏府毕竟顶着个夫妻的名头,她和谢明允不得不住在一起,现在好不容易二人都如愿以偿地分了居,却还是阴差阳错地得将就一晚。 她突然感觉有点奇怪,按那房间布置,茶水摆放的和床榻不算近,怎么就…… “我实在没办法才到这来的,谢谢你让我进来。” 足够诚恳了吧,谢明允绝对不会误会自己有什么非分之想。 谢明允转过身,轻轻的“嗯”了一声,又说:“我知道。” 无人可见的地方,他轻轻勾起嘴角。 他知道,这人大概还是想和自己共居一室,或许是离了他不习惯又或许是别的什么,但总之又不好意思直言,便寻了个由头搬过来。 苏言:? 谁知道? 他知道什么了? 她一个疑惑的眼神,谢明允很快便说:“但你只能睡那张榻上。” 不能让这人得寸进尺,甚至上自己的榻。 他指了指那张小榻,大小足够一人睡,比大床窄不了多少。 苏言:……我当然知道睡那张榻啊,废话。 不然还能指望你把主榻让给我睡? 你个黑心烂莲花! …… 苏言躺在床上,反倒是沉下心思考。 她上辈子所学为医,似乎在这里并没起到什么作用,哪怕是知晓原着剧情后,也只能通过洗白男主谢明允这一条路,保自己平安,完全凭自己本事所为的,恐怕只有科考这一条。 虽然离自己十八岁高考那段奋斗的时光已经过去了数年,但从前学习的方法总归是能捡起来的,苏言对自己有信心。 可如今,最大的难题不在于此,还是在于谢明允身上。 这几日进度涨的不快,仍停留在四十五,倒是今晚过来之后,突然往上涨了两分,苏言也有些莫名。 谢明允喜欢自己和他共处一室,共睡一屋? 黑暗中,她撇了撇嘴,半分不信。 恐怕是谢明允见她如此凄凄惨惨戚戚,寒冬腊月天,大半夜的被褥湿得透心凉,只能哆嗦着跑到他门外,死乞白赖地要睡他这里。 大概是满足了他的凌虐欲吧,苏言心想,不由得打了一个寒战。 “谢明允,”苏言折腾了这么久,有点睡不着,“你说,咱们这是何必呢。” 谢明允疑惑:“嗯?” 苏言睁着眼睛看着顶上,叹了口气,声音飘过谢明允耳朵里:“你看啊,你又不待见我,但还是由于这样那样的原因,得和我共处一室。” 不是的,谢明允心底跳出一个声音,他并非不待见她。 甚至还…… 苏言那头毫不知晓这边的情绪起伏,自顾自的接道:“好不容易到了山庄,诺大地方,你在书房一坐,我在房间一躲,一天就过去了,再这样继续,三天五天,一个月就过去了,然后这回度假都这样平平淡淡过去了。” 细碎的摩擦声传来,谢明允偏过头,情绪莫辨。 “其实我挺喜欢你这人的,”苏言难得敞开心迹,语气带着些怨念:“你能不能别总是对我那么多误解行不行。” “我说过不会另纳旁人入府,只有你一个,就绝对不会食言,所以你大可不必担心那些有的没的。”苏言郁闷的拍了床板发出“砰”的一声,谢明允怎么就不明白呢,自己根本不会伤害他,也不会妨碍他经商,更不会像这个世界的其他女子那般,三夫四郎内院勾心斗角。 他就这样安安稳稳凑合着过不好吗! 还是说,权力当真有那般无可翻越的诱惑力。 抑或是,李钰就那么好,好到他根本无法容忍和旁的女子多半点亲近,比如自己。 苏言皱着眉头,不知怎的怒火中烧。她想,大概自己这个女配,实在是当的太憋屈了。 “你要经商,我也没拦着你,要赏画读诗的话,都可以使唤下人为你寻来,我觉得苏府这待遇挺好的了。” 言下之意,待遇这么好,你干嘛非得求个情字呢。 过了一会儿,困意逐渐翻涌,苏言仍然略有不甘地咕哝着:“我对你不够好吗?” 谢明允听着耳边一声一声的“控诉”,被褥下的五指无意识攥紧。 不,她待自己很好,自己亦欣喜,谢明允想和苏言说:不用难过。 我喜欢和你在一起,看得见你为我挽发披衣,感受得到你为我暖手为我放灯讨我欢喜,亦知晓你对我冷淡性子百般迁就,误以为我不喜和你同睡,便搬了出去,却又寻了由头搬了回来。 他想说:我前两日在书房,是为你…… 也想让身边人知道自己的心意,却还是没有开口。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历经挣扎般,“我知道。” 心底的情绪翻涌,自责、难过、却又有欢喜,谢明允缓缓道:“我喜欢的。” 第32章 温泉 一夜好梦。 有些事情或许真的是不吐不快,讲出来之后整个人都舒坦了——不过谢明允舒不舒坦她就不知道了,毕竟昨晚自己那一番长篇大论,也没得到个回应。 昨晚讲完一大通,好像入睡得特别快,睡的也香。 “早上好呀,今天还是吃这个?”苏言面带微笑,坐在藤椅上吃着山楂端来的馒头,这里吃食比不得苏府,不过普普通通的馒头里卷了甜豆沙,味道不错。 “嗯,这可是这里的一个老爷爷做的。”山楂嘻嘻地笑,和山药扫着地也碍不了他的嘴:“我还听刘爷爷说,你小时候在这院子里出生,他还抱过你呢,他还说,小姐幼时在这里玩。” 苏言“哦”了一声,她毕竟不是原主,对这些幼时的事虽然有点了解,却没有情感上的波动。 山楂那头仍然兴致很高,她凑到苏言面前,“小姐,你昨晚和谢公子,是睡的一张床吗?” 苏言笑着否认,昨晚山楂说茶水打湿了被褥,可茶几离床足足三尺远,再加上现在他这一脸兴奋的样子,苏言哪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恐怕连山楂都察觉出她和谢明允之间的气氛异样,寻个机会让她们共处一室。 山楂“哦”了一声,颇有点失落。 合着自己居然被一个小孩儿操心婚姻家事,苏言失笑,却也没和他计较,毕竟也是好心,而且……昨晚也并非毫无收获。 进度嗖嗖地涨到了百分之五十,想来谢明允听了她那一番剖明心迹,也有所感动,虽然他还是一如既往的什么也不说,但数据足以让苏言欣喜。 而且今早起来,谢明允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看起来似乎对她挺内疚的,苏言得到了反馈,也懒得在意他到底想说什么。 “对了!小姐,”山楂嘀咕道,“庄子里的温泉也通了,只是还得滤一两天,以后小姐要是想沐浴可以去那里,泡着可舒服了。” 山药忍不住数落他:“你怎么就知道舒服了。” “哎,我就猜猜嘛,泡不了还不让我想象一下吗,这大冷天的要是能泡温泉,肯定舒服死了。”他一脸羡慕,手上的活儿都放下了。 苏言忍俊不禁,感觉像是自己家里多了个未成年弟弟,她几乎没怎么犹豫:“要不你也去洗就是了,还有……山药你也是。” 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苏言眼里没有什么所谓的主仆分明,想到什么她又补充,“可能只能在那个小汤泡……” 山楂闻言几乎高兴得要蹦起来,根本不在意是哪个汤池:“好!” 倒是苏言话说了个半截,主汤池谢明允估计要用,毕竟他爱干净,就算是冬天雨雪也是隔日沐浴,说起来精致得很,她没注意到自己脸上染上几分笑意,连带着手上的豆沙卷馍都吃得更香。 山楂只顾着乐,倒是一旁的山药疑惑的偷瞧自家主子,总觉得小姐这笑容,和平日逗山楂的笑不太一样,可又说不上为什么。 直到晚上,山药去灶房端菜,看见年逾六十的刘爷爷和李奶奶妻夫二人,正依偎在火灶口烤火,时不时讲讲笑话回忆往事,李奶奶脸上挂着笑,眼睛只看着刘爷爷,山药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 小姐那般笑容,可不正是寻常人家妻主对夫郎宠溺的样子吗。 此刻,她才放下一口气,深觉昨日山楂做得对。 …… 下午,苏言再一次迈进了书房。 总不能因为在这里有过什么不好的回忆,就不愿踏足,更何况她有要事——练字读书,上辈子的功底还在,但难就难在学习知识的体系不同,她所学理科,重理性思维,而这里的科考,更多的是对时事见解,新政策的讨论等等,看似开放,实则少不了通贯史实,能引经据典,还是踏在前人的肩膀上。 原着中对这些背景知识只是一笔带过,苏言自然无法知晓,只能把这些书读遍吃透,才能和其它考生站在同一条起跑线上。 苏言有些急切地码过一摞书本,是她先前买的要点总结——以她前世的经验,学这种梗概式要点,往往比直接生啃书本更有效率,时间紧急,她选择研读精要,若是有不详细之处,再行查找资料也不迟。 然而抽出其中一本之后,苏言愣住了。 她这些日子并非一无所为,好歹也算是学会了这个世界的文字——所幸这里的字体和现代相比,像是繁体和简体的区别,仔细辨认并且加以学习,苏言很快掌握,基本随意翻一本书都能看得懂。 可手上这一本,是怎么回事。 苏言从右到左看了一遍,却只能辨认出其中的部分字体。 这也太…… 莫非她正好买错了,买成了另一种字体的,可偏偏她学的不是这一遭啊,这可太悲剧了吧。 抽出其他书翻了翻,不出意料,也是一样的,苏言垂着头,只能找找那两本练字临摹的帖子。 ? 结果没找到。 奇了怪了,她翻了半天,也没看见字帖啊,好好的字帖,还能离奇失踪不成,她就不信这个邪。 直到苏言蹲下,几乎不抱希望地扯出最底下的抽屉。 抽屉里,赫然躺着她那本字帖。 靠,谁这么缺德,胡乱收拾,害自己这一顿好找,苏言心底抱怨着,抽出了那本字帖。 却猝不及防带着飘落的纸页。 字帖底下,竟然压着一摞信纸,捏在手上的纸张很薄。可叠起来却有一寸高。 但苏言震惊的原因却不在此,而是这字迹 是谢明允的。 而这纸上的内容,苏言刚刚还看过,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正是她册子上的内容。 所以说,这些,这厚厚的一摞全都是谢明允写的? 那么,之前她在此处撞见谢明允,他神情毫不尴尬,是因为并非她所想的那般,他是在与皇太女。 居然是自己误会了! 苏言捏着这份手稿,几乎有点喘不上气。 这成百上千张,都是他写的,还能是为了谁呢。 谢明允是怎么知道,自己看不懂这种字体。 还是说,自己在苏府学字练字的时候,他就暗暗的关注着,所以知道她认识哪种字体,来庄里之后,看见她买的书,便誊写一遍。 难怪接连几天谢明允都待在书房,她还觉得是此人不想见到自己,却原来是帮自己,若非今日一时兴起,她是不是还要误会谢明允好些天,直至他帮自己都抄完。 苏言一想到自己当时,对他产生的怀疑和失落,就恨不得回到两天前抽醒自己。 怎么能这样误解别人的好意。 几乎是片刻间,苏言的眼眶红了。 …… 山庄的西南角,有一处温泉池,是活泉水,泉眼咕噜咕噜冒着水,雾气弥漫。 谢明允靠在光滑石壁上,泉水漫过他的肩膀,又随着水波翻涌,冲撞着他清瘦的锁骨,薄薄一层衣物几乎遮不住什么,湿透后勾勒出肩部骨骼的弧线,一绺黑发沾湿贴着面颊,愈发衬得肤白胜雪。 那双清亮的眼眸半阖着,湿润的睫毛翕动,扫出一片眼尾的红。 谢明允向来爱干净,来此处两日未沐浴已经是他的极限,是以今日庄内老伯过来,说这温泉已然打扫干净,他便唤山楂收拾了浴袍,独自过来沐浴。 不过,即使是冬日里,这温泉泡久了也有些发热,他取来池边素白手帕抹去额上水汽,缓缓睁开眼。 水底暗涌处,有暗影浮动。 又过了一会儿,他觉得差不多了,拢了衣领正要起身。 脚踝突然一阵针扎蚀骨的疼。 山石交错处,雾气弥漫的温泉池里,忽闻一阵水声哗然,白影倏然沉没。 第33章 睡我这里 苏言在假山之外,随意找了块石头,很没形象地支着腿坐着,手臂上还挂着一条巨大的厚澡巾。 她下午从书房出来后,依旧找不到谢明允人影,问了山楂才知道他是到此处温泉水池沐浴了,便也跟了来。 当然,还没忘带上泡温泉的澡巾。 顺便也泡个澡嘛,苏言心想,却忍不住想到谢明允为她抄书的样子,半晌时间空空荡荡,心思又飘到了乱七八糟的地方,想到刚到这个世界的第二日,谢明允沐浴时不慎摔倒的样子。 天鹅般修长的脖颈、浸润过温水后的暖白肌肤…… 不行,不能再想了,显得自己色中饿鬼似的。 他怎么这么慢啊,屋内的泉水咕噜声依旧,苏言在外面双手一撑,两只脚腾空的晃悠,有点等不及了。 也说不清楚是等不及要沐浴,还是等不及要见正在沐浴的那个人。 再等下去,天色都要黑了,到时候泡完出来,就得面对夜里的瑟瑟冷风,光是想到就让人身子一凉。 那也太凄惨了,要不现在就直接进去吧,反正有好几个汤池,自己和谢明允各占一个应该也不碍事。 苏言完全没意识到,自己早就从“感动”的情绪里跑偏了。 她现在就想沐浴,想进去,不知道为什么。 明明她也不是什么精致的猪猪女孩。 可要是自己一进去,就碰上谢明允出浴换衣服,怎么办,恐怕尴尬极了,苏言都想象得到那副场面——谢明允恼怒地大骂她一句“色鬼”,不对,他不会那样情绪外放,恐怕只是淡淡的看她一眼,眼角眉梢露出不屑的情绪,连语气都自带嘲讽:“怎么,偷窥?” 苏言想了半晌,又摇摇头。 不对,她为什么这么了解谢明允,连他待事的神情语气都能捉摸个九成,这可有点过了,超出了她所认为的亲情了。 靠,谢明允他怎么还没洗完啊! 苏言仰天一声叹气。 忽然,仿佛万年不变的咕噜水声里,一片哗啦,像是水花溅起的声音。 苏言:? 怎么回事,谢明允起身了? 可正常人出浴,不过是从池中站起再走出去,哪来的这么大声音。 忽然一个念头窜上了脑门。 靠,他不会是摔倒了吧。 几乎是一瞬间,苏言冲了进去。 那片刻时间,她近乎是慌乱的,心神不定地想,会不会是他泡的太久了,以前经常听到“某某因在温泉泡太久,四肢酸软滑入水中,窒息而亡”的新闻,谢明允是不是也是泡的太久了,不小心睡过去,现在恐怕呛水了。 又或许,只是自己多想了。 心脏猛地跳动,她几乎跑出了自己速度的极限,手上的澡巾不知何时已经甩开,不见踪影。 直到绕过假山,窥见温泉,苏言心头一震 没看见谢明允。 扑面的水汽中,她看见一旁的衣物叠放整齐的衣物,视线平移,隐约看见水面飘起的一小块衣角。 苏言连衣服都顾不上脱,几乎是毫不犹豫地,一下扎入了水里。 扑腾一声,水花飞溅四洒。 果不其然,谢明允正沉在水下,双眼紧闭,明明在温水中,面色却十分苍白,苏言一颗心都揪了起来,连忙将人拉入怀里,往水面浮出。 苏言此时略带庆幸,幸好这个世界女子体力惊人,否则此时她也无法抱动一个成年人,若是喊人再来帮忙,绝对会错过最佳抢救时间。 血丝从不知哪里渗出,染开一小片粉红,又随着水流涌动而消逝。 乍一接触到空气,昏迷的人猛地呛出一口水,却仍未见醒,苏言急了,两只手一上一下正握,有频率地一下一下按压。 “谢明允!谢明允!” “你醒醒啊!” 急切的声音四周回响,苏言喘了口气,强迫自己按耐住狂跳的心,凭着一丝清醒分析起当下情况 从听到谢明允落水,到自己进来施救,时间不过一两分钟,情况应该不严重,可怎么会按压了这么久还没醒。 谢明允他,还有意识吗? 苏言从医经验告诉她,只是短短两分钟而已,远远少于人大脑缺氧的极限,应该不会有太大危险,可依然无可适从的慌乱心急,失了理智,生怕眼前人有个什么不是。 快点醒醒吧,她在心底祈祷着,我苏言虽然不信佛不信神鬼,但这可是人命关天的事情,谢明允这么重要,怎么能出事呢。 重要二字一晃而过,却仿佛在苏言心底掀起轰然浪涛。 是啊,谢明允很重要,不只是剧情。 从某方面来讲,他应该也算是……自己的,朋友,抑或是亲人。 “你快醒醒啊!” “来人!有人吗?快来帮忙!”苏言朝着外面方向大喊。 手上的动作越发急促,她昨晚还在感叹自己身为医者却在这个地方无从施展,今日就变相的如愿以偿了,可眼下最要紧的是,谢明允仍然醒不过来啊! 差不多几十下后,谢明允猛地又呛出一口水,苏言将他头部侧偏,避免水流二次呛进呼吸道。 “怎……怎么回事,都已经吐出水了,怎么还不醒呢。”她摇着谢明允无力的手臂,企图唤醒他的知觉。 是不是呼吸功能暂时性薄弱啊…… 苏言眼眶一红,垂眸看着身下的人,全无心思欣赏什么裸露的肌肤。 目光倏地一顿。 谢明允足上三寸处,有两个血点,正往外渗着血丝,已经发黑,肉眼可见的有红肿趋势。 是蛇。 而且有毒。 苏言几乎屏住了呼吸。 温泉水暖,这底下,恐怕是有蛇。 她探向谢明允鼻下,松了口气,还好,鼻息尚在,想来水流并未造成窒息。 可……这蛇毒。 仅凭伤口,是无法知晓蛇的种类的,纵然苏言记得十多种解蛇毒的药方,但也得对症下药,必须知道蛇的种类。 蛇毒发作时间,最短不过一两个时辰,最长可达一两天,苏言无法冒这个险,解毒,一定越快越好。 她撕下自己身上一片布料,挤出一股股红中带黑的毒血,紧紧扎住谢明允小腿处,防止毒素扩散。 衣袍被轻轻扯动,苏言一惊,就见身下人缓缓睁开了眼睛,虽然很虚弱地眨了眨,但足以令苏言欣喜。 她拉过谢明允扯着自己衣角的手,被这冰冷惊了一瞬,随即紧握在手心为他取暖。 “谢明允,你感觉怎么样?” 眼下她们一躺一跪,靠在池畔一处山石边,苏言料想谢明允身下地砖对他来说未免冰冷,将人搂起来,上半身靠在自己怀里。 谢明允无力偏了下头,眼神昏沉中强撑起一丝清明,感知到脚踝处传来的疼痛和身体四肢的酸软无力,语气也虚弱:“我这是怎么了?” “嘘!”苏言空出的手比了个一,竖在唇中心,“省点力气,不要说话。” 身上的布料早已湿透,谢明允颈后的肌肤贴在苏言手上,一时竟然分不清哪一个更冰。 谢明允撑着力气抬头,却猝不及防撞进那双发红的眼睛,眼神里的关怀和温柔再明显不过,就这样毫无掩饰的摊开在他眼前。 他方才正要出浴,脚上突然一阵令人胆寒的触感,几乎是立即就判断那是蛇,却无济于事———蛇毒不会很快发作,但被咬的地方骤然一疼,腿脚几乎无力支撑身体,他记得自己便是如此倒在了水里,骤然被水涌入口鼻,短暂的失去了意识。 眼前人关切的眼神令他情不自禁,也或许是太冷了,谢明允几乎是微微颤抖,“冷……” 苏言连忙拿过一旁的衣物盖在他身上,搂紧他的肩膀,眼睛却还担忧的看着伤处。 “是水里被咬的吗?”她再次确认。 谢明允无力的“嗯”了一声,轻轻向里侧偏过头。 很暖。 苏言眉头紧锁,唇角紧绷着思考该怎么办,谢明允只是一时还没毒发,要想开药方,必须知道是哪种蛇咬了他。 温泉里,暗藏着一条伺机而动的蛇。 看着怀里眉头紧锁脸色苍白的人,苏言叹了口气,一咬牙,“你等一会儿。” 谢明允被轻柔的放在了一旁,靠着石头。 喉间生疼,谢明允忍不住咳了两声,却不知哪里来的力气虚握住苏言的手:“你要干什么?” 象征性拍了拍他的手,苏言起身,动作利索语气却温柔,像是在哄人,“你忍一忍,我下水看看。” 直到头也不回走到了池边,苏言才后知后觉地发怵。 她怕蛇,从小就怕的那种,以前不知道在哪个邻居家里见过他们放蛇血,蛇血是冷的,苏言不想回忆她为什么知道——蛇尾垂死挣扎般猛地扭动,猝不及防甩了苏言一尾巴血,如一条鞭痕从头顶落下。 苏言已经不记得哪户人家姓甚名谁长什么样了,只记得冰冷腥涩的血,不甘的青色蛇尾。 眉头狠狠一拧,苏言回头看了眼谢明允,明明一脸虚软样,却强撑着精力般,抬眸看着自己,她一咬牙,眼睛一闭,弯腰进了水里,一点点搜寻。 谢明允。 她心里念着这个名字,仿佛能驱散对蛇的恐惧。 不能让他出事。 苏言脑中只剩这一句话,一遍一遍仿若心经。 搜寻了大半仍不见蛇踪影,她未免有些着急,岸上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应当是山楂山药或者庄子里的下人。 找到了! 苏言看着那条蛇,心里却松了口气。 她站出水面,情不自禁笑了起来,引得山药疑惑的望过来,甚至怀疑自家小姐是不是被水泡傻了。 苏言自然不是发什么神经,这种翠蛇较为常见,毒性不算太强,再加上即使是泡在温泉里,冬季蛇类毒素分泌减弱,更别说治疗这种蛇毒的药方她也一清二楚。 谢明允不会有大碍。 …… 屋内,炉子里的碳火刚刚燃起,响起一串细小的噼啪声,似为屋里的声音添上注脚。 谢明允半靠在床头,虚弱地垂着眼,湿透衣物已经换下,三层被褥不由分说地将他裹得牢牢实实,苏言衣服都顾不上换,关切地望着他,探进被子里握住他依旧冰冷的手。 谢明允轻微挣了下,指尖抽离一寸,“不用……” “不行,你手指实在太冰了。”苏言不由分说握紧,习惯性忽视这人异性的身份,病人可不能冻着,手心暖了才代表机体血液循环恢复正常。 她担忧地看了一眼,床上的人唇色发白,面上是不健康的苍白,有些心急地想,药怎么还没好。 “小姐,药熬好了,”山药端着药碗,步子匆匆手上却稳当,“幸好庄子里有现成的方子和药材,不然这伤可就严重了。” “行,我来就好。”苏言接过药碗,捧着碗底。 战胜恐惧下水捞蛇的光荣事迹终究是错付了,思及于此,苏言不由得苦笑。 此处靠山,偶尔是有蛇鼠虫类出没,在这里住了数年的老仆们怎么会不知道,都备好了相应的方子和用得上的药材,毕竟此处采买不便,药材都备了齐全,放在干燥的地方以防受潮。 苏言扶额,倒是她自己担惊受怕了,白躺了趟泉水寻了一遭毒蛇,却原来是多此一举。 但那样关头,哪还能保持绝对的理智,她却忽略了自己往日遇见患者,再危急的情况也能保持理智。 或许是某种程度上的关心则乱。 苏言拦住谢明允想要自己上手的动作,一勺一勺的喂着,顺便吹吹,再小心的送入他口中。 “烫吗?” 谢明允略微艰难吞咽着药,轻轻摇了摇头。 其实还是挺烫的,刚熬好的药汁不经放凉就匆匆送来,就算吹了两下也烫口,他只得在嘴里含一小会儿,双唇微张散着热气,缓缓咽下去。 却不知这番动作落入熟知病人反应的苏言眼中,她心下了然,再喂药的时候一勺盛少一点,摇晃着多吹一会儿。 真是嘴硬呢…… 苦涩的药终于下喉,谢明允还是没忍住皱了下眉头,舌苔发苦,口腔里每处地方透着苦涩。 莫名的,他想起先前苏府的蜜饯,苏言总强硬的塞给他,让他咽下满口快要溢出的沁甜。 苏言仿佛察觉他想什么一般,边用湿冷袖口擦了擦他唇角药渍,被子里的手轻轻拍了拍,谢明允只听她语气带着惋惜:“可惜这里没有蜜饯儿,委屈你了啊,谢明允。” 是一贯的连名带姓,谢明允却反常的不知满足,但开口却是一句下意识的关怀:“你把衣服换一下。” 他这么一提醒,苏言才后知后觉感受到身前的冰冷,后背衣服被炭火烘了个半干,前边儿却还冷着,忙起身就要回房找衣服换。 相握的手自然而然分离,谢明允手指微曲,渐渐拢于掌心,似想留住那星点暖意。 …… 回房途中。 “山药,你帮我收拾一下,我晚上还在谢公子那里睡,他身边不能没人守着。”冷风吹凉了半干布料,苏言搂着自己双臂,脚步匆匆。 “小姐,你不用那么辛苦,这种事情我来就好,或者让山楂伺候谢公子,都是男子也不必避嫌。”山药紧跟在后面,话语也跟着步子急起来。 还有山楂也是,怎么去了伙房,到现在还不知道回来。 怎么能让小姐做这种照顾人的事情,就算是小姐心疼谢公子,也不该这么不在意自己,小姐湿着衣服待了那么久,本来就容易染上风寒,要是照顾谢公子一宿休息不好,把病气憋着了可怎么是好。 她这番话一字不落讲出来,却只见苏言一挥手,毫不在意:“没事,你也别太担心啦,现在他比较需要照顾嘛。” 苏言半开玩笑道:“更何况,我略通医术,论照顾起居我恐怕不如你和山楂,但要论照顾病人,恐怕还是我拿手一些。” 语气倒是活泼,不见有什么事情的样子,山药松了口气。 也是,看小姐今日对谢公子那副紧张的样子,想来是听不进去她劝了。 不过……山药心里浮起淡淡的疑惑,小姐什么时候,竟然略通医术了,难道是看书习得的,可单单书上学来的医术知识,真的靠谱吗? 若是此刻苏言听得见身边人的心声,恐怕也不得不说一句:不能。 学医之事,理论是基础,更需要坚实的实践帮助人融汇贯通,才能稳扎稳打,这一行,经验重于书本上的死理。 若非如此,为何那些年近五十六十的老医生,总有人花重金却也一号难求呢。 …… 苏言刚穿好衣服,后知后觉的打了个寒战,就听山楂匆匆的脚步声,她一挑眉,问道:“怎么了?” 山药似乎觉得山楂大半天不见人影,谢公子方才那会儿又需要人照顾,语气不自觉严厉了些:“你哪儿去了,谢公子……” “你手上是什么?”山药看着他怀里捧着的布袋,自己给自己打了岔。 山楂浑然不觉,笑嘻嘻递过来道:“你看。” 苏言好奇一探头,也笑了。 “烤……”她本想按自己习惯说,话到口边又转了个弯,“烤芋头。” 这里习惯说烤芋头,而不是烤红薯。 “你烤的?”是疑问的语气,苏言边说边顺着山楂动作拿了一个,想了想,又拿了一个。 山楂忙摇头:“不是啊,刘伯烤的。” 刘伯和李嫂是庄里的老人,大约是对旧主有些情谊,再加上年事已高,便也留在这里做些活儿,一留就是数年。 这些琐碎的“小人物”,原着里自然是不曾说明的,只是苏言在这里住了几天,再加上山楂时不时念叨,她才有所了解。 红薯有点烫手,苏言两个手一边一只,也没法来回颠,还是找了方帕子才捧住,她对身边两人抛下一句“今晚我就不吃晚膳了”,便匆匆的抱着一怀红薯出了门。 不用想也知道小姐是去了谢公子的居所。 山楂朝山药挤了挤眼,也分给她一个大个的芋头,自己撕开了另一个,正大口吹着,还不忘嘀咕:“谢公子怎么了?” 山药将事情一五一十讲了一通,见眼前弟弟一脸满足的吃着芋头,忍不住敲了他一脑壳:“就知道吃。” “哪有,我这还不是记得你和小姐嘛!”山楂脑袋一缩,啃了一口芋头,说话含糊不清:“而且你不是说了吗,谢公子已经喝了药无恙了,等会我们多抱两床褥子过去,免得她们着凉,放心吧阿姐。” 山药看了眼渐暗的天色,仍不太放心,“我去厨房让人熬一碗姜汤给小姐。” 说着就往门外走。 “别走那么快啊,阿姐你先吃点东西垫垫。”山楂大喊一句。 …… 那头苏言已经进了屋,把红薯从中间地方撕开一个小口,这样方便散热。 不过…… 病人还是应该吃点高蛋白的东西,她怎么给忘了这一茬。 苏言显露出懊恼的神情。 要不,还是让厨房弄点肉类鸡蛋,可是谢明允又不喜荤腥,这事儿就有点难办了。 苏言不由得吐槽起他的挑食属性,真的是这也不吃那也不吃,太甜的不吃太咸的不吃,太油的不吃太辣的也不吃。 好像只有一点意外。 只有一点点。 就是之前苏言给的蜜饯。 谢明允倒是吃,还吃了不止一颗。 苏言至今仍记得自己要吃蜜饯发现少了几颗时的惊讶。 像是无意中窥见了某个平日里藏得严严实实的人,那一点从不与人说也从不显露的喜好。 真的就一点点,因为那次之后,谢明允再没吃过她桌上的蜜饯。 再看床上的人,他果然是累了,这似乎也没一会儿的功夫,已经睡了过去。 好吧,也算是白带了,都自己吃掉好了。 但是刘伯烤的红薯实在,山楂递给她的也是实实在在的大块,苏言只吃了一个就已经饱了,打了个轻轻的嗝,擦了擦嘴角,还怕惊动谢明允,于是抬眼望过去。 猝不及防撞进那双虚软却泛着水光的眸中。 苏言:“……” 她只是打了个嗝而已。 不是放了个屁也不是撞到了桌子。 就这!居然能把熟睡的人吵醒,她还要不要面子了! 然而她还是很“体贴”地尽着医者本分,端着面子走了过去,下意识清咳一声:“要不你再睡会儿?” 谢明允摇了摇头,目光随着苏言走近微抬,一点水光从眼角倾泻,湿润了眼睫。 苏言惊讶,是错觉吗?他怎么哭了。 一时间,她竟有些不知所措,一贯冷冰冰的人当着自己的面掉眼泪,自己是该装看不见呢,还是装看不见呢。 苏言居然有点认真地思考这个问题,思考之外,又察觉到心头一丝酸涩的情绪,像有什么牵着心脏轻轻拉扯。 不由自主的,她说: “别哭。” 谢明允抬头看着她,目光微诧,似乎没听清。 似是察觉这番话的不妥之处,毕竟眼前人的样子,就像睡醒后很自然的生理反应,原来是自己多想了。 也是,谢明允怎么会哭呢。 苏言回过神后,轻轻一声:“没什么。” 就是……不自觉脱口而出,大概是有点心疼你吧。 顾不上深究心底的情绪,苏言一伸手,亮出了手上的物什——一个烤红薯。 “红薯?”不知是不是错觉,眼前谢明允语气中似乎欢快,苏言“嗯”了一声,道,“原来你家那里这个也叫红薯啊,我还以为都和京城一样,叫芋头。” 谢明允:“江南之地和北边京城自不相同,唤法不同,但都是一个东西。” 倒是一如既往的冷静,但他却不吝言辞,没有几个字打发自己,似乎有什么近了一点,苏言轻笑:“你吃这个吗?” 毕竟谢明允实在太挑,苏言不知道他吃不吃烤红薯。 “吃。”谢明允定定地说:“其实谢府高门,很少会吃这些乡野之物。” 他语气还虚弱,苏言却听出几分神往。 只听谢明允怀念的语气,“其实我是喜欢的,但谢府没有此食物,就算有,也没有下人会烤这等粗食给谢家少爷吃,他们怕被怪罪。” 苏言一怔,他小时候是过的什么日子啊,她以为谢明允生在富庶人家,又是唯一的孩子,就算父亲早亡,其余事情也当是样样迁就他的。 却不知竟然只是表面活成了精致模样,事事都往精致来,但又有何人真正知他的诉求,晓他的喜好。 谢明允一声轻笑,却有些艰难地伸手接过红薯,苏言忙扶着他肩膀。 还有点烫手的红薯被捧在手心,如若珍宝,外皮被撕开了一个小口,谢明允垂眸,似乎是在怀念,“不过有个老伯,会给府里一些刚进来的小孩子烤,南方红薯价贱,花不了几文钱能买一袋,我和那些玩伴一道时,大概是见我馋,之后每回烤红薯都有我一份。” 他露出淡淡的笑意,苏言微微晃神,笑了:“那你后来就有吃的了,也不算太惨。” 谢明允倏地抬头,目光平视,苏言察觉到他变了神情,心里一跳:恐怕…… 果然,谢明允冷声道:“后来,府里管家见我竟与下人同吃红薯,重重责罚了那个老伯。” 说是责罚,却岂止是罚月钱,谢明允语气愈发冷漠,可传入苏言耳中,却又像是遗憾。 苏言的心也随着他一字一句揪起,像是细软布料被揉皱成一团,又泡入冰水里。 谢明允叹了口气,“此后再没有人,为我烤过红薯,我也就没吃过了。” “这不是给你吃嘛!”苏言眨了眨眼,努力让自己显出欢快的情绪,帮他把红薯扳成两半,“可别再难过了。” “你再说下去,要哭的就是我了。” 谢明允一怔:“啊?” 苏言也不知他是没听清还是听清了却不可置信,这种情况她一般直接转移话题,但眼下却又萌生别的想法:“我的意思是,都是过去的事情了,别再想了。” 她指着谢明允手上的红薯:“吃吧,吃大个的,不够的话应该还有,我给你拿。” “不,不用,”谢明允垂眸,语气有些慌乱,“一个就够了。” 他吃相一贯克制而显得儒雅,此刻却仿佛抛下了那层鲜亮外壳,一口一口吃得无所顾忌,甚至顾不上烫口,从苏言的角度,纤长的眼睫遮挡,瞧不清目光,却分毫可见他微鼓起的腮帮,因为吃的急,嘴角沾着一点碎渣。 苏言很少见他如此,一时看呆了。 像是某种小动物。 大约是仓鼠? 有点可爱怎么破! 苏言唇角紧抿,生怕露出笑声来,惊扰了进食的“小仓鼠”。 半晌,谢明允抬头:“谢谢。” 谢谢你,圆了我少时的遗憾。 从前我一人独行,不知孤寂为何物,直至如今有人陪伴身侧,知我冷暖晓我心意,我便不愿再回到从前。 谢明允片刻晃神,他想,原来我短短十几年的时光,竟过得这般没滋没味,比不上今日一瞬欢喜。 见他神色似乎放松,苏言笑了,毫不在意道:“别客气,我们俩谁跟谁啊。” 都这么亲近了,还在乎什么谢谢不谢谢的,没必要,苏言也不在乎这点细枝末节,只要人好好的,开开心心,别整日脸色紧绷一副生人熟人皆勿近的样子,她就满足了。 虽然哪怕是这点要求,如今在谢明允身上都难以达到。 但有所缓和总比一成不变好。 “好了,吃完了就快点躺好。”苏言故作严厉,“病人就要有病人的样子,别像上回那样逞强起身,非要批你那些账本什么的,还有古籍,知识和生意再重要都比不得自己的身体健康。” 谢明允顺从地躺下,“倒也……” 见谢明允一副不太赞同的神色,没开罐子就知道里面装的什么药,苏言恨铁不成钢,“少学到点东西,少赚些钱,都不是什么大事,千金难买我健康,这个倒理懂不懂!” “千金难买……我健康?”谢明允喃喃重复,忽又抬头一笑,“倒是没听过这个说法。” 苏言摸了摸鼻子,这句话全属瞎弄的半截子原创,只在她们医学界会时不时拿出来调侃玩玩,。 “其实就是‘千金难买早知道’啦,也不是什么金玉良言,随口一说一编而已,”苏言指了指他,笑眯了眼,“专门说给你这种不爱惜身体的人听。” “那我还得再谢谢你是不是,”谢明允笑着,唇角微弯的样子让苏言瞥见一个小梨涡。 “那倒不必,”苏言吃了红薯又讲了话,有点口干,边走到一旁倒了杯水,背对着他:“听进心里就好,这就是对我最大的安慰啦!” “哦……”谢明允低喃,若是苏言此刻转身,怕是会看见他柔软动容的神色。 他想,原来自己的安危,身体健康,竟然对她是莫大安慰吗? 他一贯不甚在意,虽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损伤,可若是父亲已逝,母亲又只不过当他是冰冷运作的“唯一继承人”,哦不,或许不久后唯一这个帽子也要摘下了。 谢明允原本近乎无情的想着,倒也无妨。 就算母亲另选他人,自己也能在京城争得一席之地,便算是身体伤了坏了也无妨,孤家寡人一个,何惧风寒霜雪。 但此刻看着身边那个散发着温暖的人,连背影都似乎罩上一层朦胧光晕,只让人生暖。 或许,风寒霜雪也无所为惧。 金钱名利也不必再争。 …… 苏言转身,忽然说:“晚上我还是睡你这里。” “你的脚还不能使力,夜里要是想起夜,就叫醒我,不要怕麻烦。” “我没有起夜的习惯,你晚上就好好睡就行,不用顾忌我。”谢明允立马道。 苏言一愣,总觉得他是怕麻烦自己,“我睡觉睡得浅,本来就睡不好,不要怕麻烦我,有需要就说。” “哦?”谢明允笑了,“先前大半夜梦游往我床上走的人是谁,被拦住之后在地上睡了一夜的又是谁?” 被迫回忆起糗事,苏言皱着眉头,那是她刚来此处的时候了,彼时那张小榻让她憋屈,虽然睡着心里却是万般不愿,也不知怎么的睡梦里往谢明允床上钻,翌日起来还怪谢明允。 “你别说了,都过去了过去了。”苏言忙挥手,“我一点都不想回忆,那天早上我起身之后腰有多疼。” 睡了一宿的硬木板,能不腰酸背痛吗,至今想起这件事苏言还颇有怨念。 “好,不提。”谢明允忍俊不禁,微哑的嗓音挠着人的耳膜,苏言下意识摸了摸耳垂,有点发烫。 苏言见机岔开话题,回归到她专业的领域:“你脚上,感觉怎么样,还疼吗,用不用我给你看看?” 谢明允下意识缩了缩脚,一直存在的隐隐刺痛一瞬间清晰分明,还有些发涨,尽管明知道隔着被褥什么也看不清,仍抬眸看眼前人神色。 他若无其事地笑了笑:“倒不怎么疼。” 苏言一见他着副淡定的样子就来气,但偏偏无可奈何,杯底扣到桌面发出一声格外吵人的响动,“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装没事,刚刚你还谢我提醒你注意身体,现在就左耳进右耳出了是吗?” 苏言郁闷地盯着床上的人,没想到谢明允竟然挣动着,似乎要起身。 他不知道自己伤处不能乱动吗! 心里的气骤然升了级,身体却先行一步三两步迈了过去,连被褥带人一把摁住。 “乱动什么,不看就不看,你自己不把身体当回事就罢了,还作践旁人的关心!” 谢明允没再动了,抬头看着她近在眼前的侧脸。 苏言很少有这样生气的时候,即使是从前在医院里,遇见再刁钻再不配合的患者,也能淡然处之,心里聚集再多不被理解的苦闷也能自我消化得一干二净,转身又是一副平和的神情。 但谢明允不一样。 她说不上来到底是哪里不同,可自己对他生病的态度,分明是不一样的。 苏言不会为了照顾普通病人自愿留夜,更不会挂念他们每一个细微的表情,还借此揣测到底是真疼还是假疼,是强撑着伪装成不痛,抑或是夸张表演出一副要死了的模样。 她都不在意。 除了谢明允。 手上传来很轻的力道,是谢明允悄悄伸出被角,扯了下她的洁白衣袖。 他耳根微红,平日里清冷的气质化作白云,风一吹就倏地散开了,又重新聚成别的形状,或许是兔子,或许是猫,总归是种毛茸茸的动物,一逗就容易害羞。 苏言忽然没骨气的心软了,这下子彻底放弃,再也不提什么要看看他的脚伤,怒气也聚不起来了,隔着被褥拍了拍谢明允肩膀。 语气带着笑意,苏言转念一想,已经喝了药绑了腿,看与不看都改变不了什么,“算了,你好好休息就行,也不是非要看你伤口。” “……嗯。”谢明允应了一声,又纠结一番,还是说了出来。 “不是不爱惜身体。” “那是为什么?”苏言疑惑了,还有什么理由,莫非有什么规矩是不能给人看带伤的脚踝? 谢明允抿唇,头轻轻偏向苏言,借着被褥和她肩膀的遮挡,掩盖面颊的热意,语气似乎还微恼:“男子的足……” 苏言有种隐隐约约的预感,就听他小声道: “不能随意示人。” 苏言:“……” 糟了,忘了这一出。 这里女子为尊,自然男子的脚踝这种比较私密的地方,是不能随意示人的,除非是要共度一生的人。 甚至若是男子不慎给外人瞧见了白净的足,被他人知晓,则会被骂“放荡”,被迫嫁给那个瞧了他的女人,哪怕是只能做小郎,若是再惨一点,那女人看了却不负责,男子则被打上屈辱的标签,这辈子都难以出嫁。 “不好意思……”苏言心中酸涩,为自己不过脑子的言语懊悔,“是我唐突了,一时忘了。” 谢明允垂眸,眼前人身上的温暖隔着布料缠上他,轻轻一笑:“其实也没什么,只是有点疼,不想动。” 这时候他倒是主动承认疼了,但苏言自认理亏也太过越矩,倒不发一言了。 半晌,她轻声道:“嗯,早点睡吧,晚上有事情叫我。” 说罢便松开怀里的人,起身欲去自己床榻。 却被拉住了。 谢明允垂着眼,身上的冷梅香混杂着微苦药气,不知何时浸染到苏言身上。 他抬眸,只此一眼,却似乎耗尽了勇气。 “睡我这里,好吗?” 第34章 好梦 什么这里? 睡哪里? 好什么好!一点都不好! 男女授受不亲,谢明允怎么能…… 苏言心中百般心思缠绕,虽然她的确钟爱主榻双人大床,也嫌小榻太窄垫子亦不够软,但…… “要不,还是算了吧,”苏言悻悻道,为自己找了个绝佳的借口,“你脚还伤着,你也知道我睡觉不老实,连半夜爬床的事情都做得出来,更何况是半夜抢个被子,踢个腿,一不小心伤上加伤就不好了。” 谢明允依旧坚持:“要真是如此,我便叫醒你。” 苏言摇头说不行:“而且我睡得死沉,你要是被我压疼了,叫破喉咙我都不会醒。” 更何况,这可是个看了一眼男子赤足就要成婚的世界,她从前出于意外侮辱了他,已经遭得反感,眼下就算是谢明允主动提出同床共枕,她也不得不在意。 既然并非共度一生一世的人,何必同床共枕。 谢明允垂眸,神色竟有些受伤的脆弱,“你不愿吗?” 明明眼前人对自己这么体贴,为何又不愿和他同床呢。 “我……我不是不愿意啊,”苏言发誓,“但你现在还是个病人,不合适,真的。” 见谢明允不信,她又保证:“真的,比黄金还真,你要是脚上伤无碍,怎么睡都行。” 夜色中,谢明允悄悄红了脸。 苏言这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鬼话,什么叫“怎么睡都可以”,怎么好好的话到谢明允这里就变了味呢。 “你不和我共眠是因为脚伤?”谢明允悄悄掀开被子一角。 苏言点头,这是的确是主要的原因。 谢明允又道:“你方才说,我晚上若是起夜,可以叫你帮忙,可说话算话?” “说到做到,你放心使唤我,病人为先。”苏言保证,拍了拍心脏的位置。 低低的小声夹杂着微哑嗓音,谢明允掀开半边被褥,“快点进来。” 苏言:“?” 她赶紧压下被子,谢明允伤后无力自然比不得她的手劲,被褥又牢牢实实裹在他身上,“你干什么!不怕着凉啊!” 很应声地,谢明允咳了两声。 苏言:“……” 你就作吧你,可劲儿地来,一点都不把自己身体当回事儿。 “你刚才还说说话算话,为何又变卦了。”谢明允神情疑惑,却不像全然的发自内心,反倒有点演戏的意味。 苏言皱眉,搞不懂他想什么,“我如何说话不算话?” 谢明允一一道来,有条有理:“你既然说了半夜要照顾我,又说自己睡得沉,可若是睡在小榻,我如何唤得醒你?” “再者说,虽然你睡得不老实,但只要不压到伤处就无妨,我脚靠着床内侧,几乎挨着墙,想来没有什么姿势能压到我的脚。” 他沉吟片刻,又道:“除非你整个人压在我身上。” 苏言:“……” 道理太多,她竟无言以对。 底气不自觉弱了下去:“也不是没有可能……” “哦?”是反问的语气,谢明允微一挑眉,那分病气在他脸上一瞬间消失无踪,月光从他发梢倾泻,映出精致的侧影。 “你压在一具骨头身上,竟也能毫无察觉?” 苏言皱眉,对这种形容产生了异样的情绪,她不喜欢听谢明允这种丧气的口吻,将人形容成一具骨头,未免有些过分,更何况那人是他自己,而他只不过是清瘦,何至于…… 谢明允这口吻,像是病重失去信心斗志的人。 可他明明只是小伤。 语气不自觉带着宽慰,苏言敛眉低语,“别这么说自己,你很好。” 语罢叹了口气,“服了你了,一起睡行了吧。” 谢明允微愣地看着她,似乎不理解她怎么因为这一句话妥协了。 但这并不妨碍他掀开被角,苏言便顺势钻了进来,动作迅速,生怕这一瞬功夫床上人就会吹了风着凉似的。 “有一说一,”苏言拍了拍他的头顶,是安抚的动作,“如果我晚上压到你脚了,或者别的什么地方,让你睡得不舒服,一定要推醒我。” 谢明允点头:“会的。” 被褥里,苏言小心地移谢明允的腿,让他伤腿靠里,但又不至于太里侧,以免睡得不舒服,问道:“怎么样?” 黑暗里,谢明允点了点头,身边是微凉的气息,却似乎比炭火还暖。 两人平躺在床上,不管深夜里会如何,至少此时此刻动作都是规规矩矩的。 苏言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提起方才的话题,偏过头,“你以后别那样说自己。” 温热的呼吸喷洒在后颈,谢明允后颈发热,下意识轻缩一下:“嗯?” 很轻的一声鼻音,出声后他才反应过来对方说的是哪一句。 苏言看着他,“不要自轻自贱,你那话总让我觉得像是怎么看不起你自己一样,不就是瘦一点吗,有什么好在意的。” 也是奇怪,现代社会女生以瘦为美,到这里按理说男子也是追捧清瘦才是,谢明允为什么却挺在意这一点。 谢明允闭上眼睛,“不是。” 苏言:“?” 那是为什么! 原着里没写啊! 什么垃圾作者啊,这么重要的信息都不交代清楚,苏言欲哭无泪,只能靠猜。 倏地想到了什么。 她最开始也想过的,在这里见过的男子绝大多数身形娇小,骨骼纤细,带着一点圆润的肉感,并非是胖,但也不至于太瘦弱,显得柔软可爱的样子,大概更能激起女人的保护欲和怜爱心。 可谢明允这样,分明刚刚好。 在他疑惑的目光里,苏言大致比了比两人身高——说是比身高,但毕竟是在床上,于是她向下划了一点,头顶和谢明允平齐,右脚轻轻伸过去,脚踝恰好碰上谢明允足跟。 苏言脱口而出,“我觉得你身形刚刚好。” “她们那是不懂,事实上身形稍微高一点,穿衣更显腰身,也更有线条美,更令人赏心悦目。” “……啊?”谢明允嘴唇微张。 从没有人跟他说过这种话,他发育期后听到的无不是些“太瘦了”、“太高了”、“不似平常男子可爱”这般的话,从未有人这样随口却又笃定地说一句:“刚刚好。” 苏言翻了个身,这个姿势两张脸离得格外近,几乎可见谢明允脸上细小的绒毛,“其实那都是旁人的看法而已,环肥燕瘦各有各的美,不是说一定要千篇一律,也不是只有天生可爱的男子才惹人怜惜。” 她想了想措辞,说:“也不对,不该这么说,事实上,任何人生来都不是要给人去‘怜惜’的,也不是说生来就要保护谁,世道如此不代表心里就得这么想。” 仿佛被触动般,谢明允几乎屏住呼吸,听耳边平稳而温柔的声音。 “那就太累了。”苏言轻叹一口气。 谢明允也看向苏言,她的目光同语气一样淡淡的,似是在诉说着什么再正常不过的话。 “我并不在意旁人怎么看。”谢明允道。 月色里,他目光明亮,“我只在意我在乎的人,她会怎么看。” 苏言:“……” 莫名有种温馨的气氛被破坏的感觉。 好好的提什么“她”,谢明允以为她不知道说的是谁吗? 苏言咬牙,挤出一个笑,附和道:“是啊。” 心里却疯狂吐槽,没事刷什么皇太女的存在感,良辰美人,同床夜话,这等玛丽苏的桥段居然发生在自己身上,何须第三者插足。 此刻,她倒是忘了自己一开始对同床共枕的抗拒。 谢明允唇角微微翘起,是难得的开心神色。 自己的坦白剖心,眼前人应当是收到了。 …… 夜晚是个很美的梦。 呼吸沉稳而平静,谢明允难得梦见了他的少时岁月。 彼时,少年初长成,身形修长,仪态端方如松竹。 有抚琴吟诗的时光悠长,也有煮茶赏花的柔软绽放。 江南繁华,仲春时节花团锦簇,人人赏国色牡丹花,他却立于庭院,轻抚翠竹绿叶,惜它囿于方寸盆景,难以生出顶天立地的茁壮,亦无法同百花共享芬芳,听游人一句欣然赞赏。 场景忽而一转,不知是哪一年冬季的上元灯节,灯火阑珊,孔明灯旋入天际闪烁如星光,地面上人群熙攘喧闹,有窃窃私语有暗暗角力,有人说他骨骼修长却不似男子,有人叹他不够柔软难许人家。 梦里有人立在一旁,温暖的手牵着他,十指相扣却仿若身心相连,他惬意地靠着那人的肩膀,再不闻一切市井喧嚣。 …… 柔软大床的另一侧,某个睡姿不佳的人似乎梦里着意收敛——但收敛的结果也只是克制了一番乱动的走向,她小半边身子悬在床外边,尤其是肩膀悬空,头朝外偏,青丝散落垂到地面。 苏言眉头忽然皱起,嘴里咕哝了一声梦语,随着细微动作,半边身子又往外滑了一寸。 若是有人在此,定要惊讶于其半边身子安然躺在床上,而另外半边几乎悬空,却仍然睡得安稳,似乎做着什么美梦,嘴角挂着一抹浅浅笑意,眉心舒坦,神态安然的样子丝毫不见白日里的疲倦。 被褥下,她的手无意识的寻到那处微凉所在,紧紧的握住,十指相扣,一冷一热,最终冷的一方缓缓暖了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苏言忽然一惊,肩膀微微抽动,随后便迷迷糊糊往里侧移去,直到肩膀靠上了微凉的肩,才安分了下来。 犹嫌不够似的,她翻了个身,左腿顺势翘起,寻到微高起的地方。 腿一弯,再一绷紧,不由分说地搭了上去。 第35章 装睡 清晨的微光照着床榻上身体交缠的两人,被褥轻轻翻动,苏言神思微荡,悄悄收回了挂在谢明允身上的腿,以及揽着温热脖颈的手臂,见他睡颜恬淡安稳,她松了一口气。 或许是因为谢明允受伤的缘故,睡得深,平日里他浅眠得很,若是这个时辰早就自然醒了,更别说现在时辰已晚,苏言自己还跟个八爪鱼一样扒拉在他身上。 伸了个懒腰,苏言轻手轻脚爬起来,趁着人熟睡的功夫,走到床尾一手撑着,弯下腰,轻轻揭开被褥一角。 揭到一半又想到谢明允昨天说的“男子的足不能轻易示人”,犹豫了一下,还是放了下去。 罢了,还是等会儿让山楂帮她看看,不急于这一时半刻非要查看。 谁知,睡得安安稳稳的人突然翻了个身,伤脚也不安分地轻轻一踢,正探出被子外,露出白皙的足。 苏言欲哭无泪:“……” 这可不是我要看的啊,我明明是个正人君子,怎么就莫名其妙像是占了人便宜呢。 不过…… 苏言匆匆扫了一眼,白色绷带上渗出一点血丝,是正常现象,绷带包扎处没有松散,看来她昨晚没压到伤处。 她觉得自己简直就像个老母亲,操碎了心不说,还落不了好,且偷偷摸摸鬼鬼祟祟的,明明是好意却还无可声张。 扯了被子盖上露出的脚,苏言最后看了眼半边脸埋进被子里的人,呼吸沉稳,没有半分要醒的征兆,这才放心的出了门。 房间里,被褥轻轻拉下,露出半张微红的脸。 …… 院子里。 “昨晚怎么没见你和山楂过来收拾被褥?”苏言捻着一根枯草,揉搓几下后又扔了。 山药苦笑:“小姐,昨日叩门的时候您恐怕都睡着了,熬好的姜汤您和公子也没喝上。” “就是!”山楂在一旁踢了块小石子,飞入远处草坛里看不见,“小姐你难得睡得那么早,我后来打开门,就见到您躺在床上和谢公子抱成一团……” “不要乱说!小姐要面子。”山药笑骂一声。 苏言:“……” 她还以为没人知道,谁知道大家都知道了,甚至比她自己知道得还早。 欲哭无泪。 这就是炮灰配角的命运吗? 她只能补救一下:“别说出去,尤其不要在谢公子面前提起,知道了吗?” 山楂摸不着头脑,既然是夫妻,搂搂抱抱才是正常啊,反倒是先前小姐和谢公子分榻睡才不太合常理才是。 见二人一脸不解,苏言却不便多解释,也说不清楚,只能实话实说道:“他脸皮子薄,不能在他面前提起。” 要是让他知道无意间被旁人看了脚踝,却不是他所爱的人,不知会不会伤心。 心脏泛起闷闷的疼,苏言叹了口气,恐怕谢明允不只是伤心,还想鲨了她。 山楂山药两人却不约而同对视一眼,意味不明地笑了起来,一声感叹辗转悠扬:“哦……” 原来,小姐是怕谢公子害羞呀! 或许是她们脸上的笑太过明显了,苏言无法不注意到。 她震惊了:“你们在想什么啊!” 山楂山药朝对方点点头,默契地交换了个眼神。 恐怕不止是怕谢公子害羞。 小姐自己也不好意思了。 默默看着二人你来我往的苏言:“……” 我不是!我没有! …… 山中无岁月,不知是第几日,院中忽然停下一只信鸽。 通体雪白的鸽子在山庄里飞来飞去,在某个院落停留片刻,后来不知何时伤到了脚,只用一条腿蹦跶,一会儿跳入杂草里蹦跶,一会儿飞不动了,瘫在某个墙角可怜巴巴。 一个老伯见了,倒提着它一只脚,“啧啧,跟我回去吧,反正你是个残疾了,虽然也没什么肉,炖了你给小姐熬点汤,也还凑合。” …… 一早,苏言便进了厨房。 结果碰见了李伯,正在涮锅烧热水,竹刷划拉着锅底的声音里,清水不多时变得浑浊,被李伯一把端起倒掉。 李伯从前“服侍”苏言父亲,也就是长皇子,十几年的老仆人了,后来苏言父亲去世后,李伯就在这座从前长皇子常常待着的地方,后来也嫁了人,也就是现在的刘嫂。 两口子关系不错,虽然膝下无子,互相扶持过日子也是和和美美。 锅里水干后,浇了一勺油,呲呲的声音像是在头皮炸开。 苏言被勾起好奇心:“伯伯,你这一大早忙活什么呢。” “炖汤给小姐喝,可不得趁早。”李伯袖子一抹额头上的水汽,笑呵呵的,倒是完全不在意劳累。 “辛苦你了,李伯。”苏言没有推拒,毕竟是人家的心意,而且看样子食材都准备好了。 “小姐这是哪里的话,跟我这种下人客气什么。”李伯摆了摆手,眼神里泛着回忆,“不过小姐性子倒像从前的长皇子,跟我们这些下人总是和和气气的,平日里吃食玩的物件,也喜欢赏给我们这些下人。” 苏言沉默了。 长皇子是个很好的人,虽然是皇家男子,受当时的皇帝宠爱,却没有半分骄纵,反倒是对身边人抱着一颗善心。 李伯眼里似乎有泪光,他低下头:“当年,我约莫二十岁,母亲给我说了一户人家,强迫我嫁人。” 苏言仿佛感受到了什么,“但李伯您嫁给了刘嫂,所以当初,是长皇……我父亲做了什么吗?” 李伯点头,感激道:“是啊,我母亲不过想赚些聘礼,哪里是真的为我好,寻的所谓良人,不过是财主家一个花天酒地的女儿,长皇子他便派人拦下,我也不知他是做了什么,他也不让我问。” 苏言道:“后来呢。” 李伯语气感激,“后来这件事便揭过去了,我母亲也好,那个财主女儿也罢,再也没来打扰过我。” 说起来,长皇子身体一直不好,出嫁前大多数时光都是在此处山庄度过,只每旬回一次皇宫,对这里颇有感情,即使是后来嫁去了苏府,也时不时来这里小住。 苏言回忆原着里仅有的描述,忽然问道:“我父亲是在这处庄子里,生下我的吗?” 长皇子和苏母不过是表面妻夫,怀孕后图个清静搬回了这里,这个他自幼长大的地方,生下“苏言”也是在此地。 脚底踩着这片土地,莫名的,苏言好像和这个世界,多了一星半点的联系。 “是啊,”李伯感叹道,“当时你生下来,长皇子的姐姐,也就是当今陛下,还特意从皇城赶来看你一眼,第一个抱小姐你的人,居然不是苏丞相也不是长皇子,而是小姐的皇姨,当今陛下。” 苏言垂眸,果然当今陛下如传闻中所说,疼爱她这个弟弟。 思及如此,苏言却有些不解。 李伯口中当今陛下,似乎和她感受到的不一样啊。 既然爱屋及乌,“苏言”出生时不顾山路远也要来看望,可自己来这个世界这些日子,新婚之际,倒也没见皇帝陛下送来贺礼之类事物。 大抵人世间兄弟姐妹的亲情,也会随着一方的逝世,日渐淡薄,再也分不出分毫给旁人的吧。 半晌,苏言才回过神来,自己摸黑起早是有要事在身。 此时不过卯时,是她昨晚突发奇想,要试试山里的野味,便到厨房来找个趁手的工具,上山采些野菜,此处偏远,说不定还能顺手采写药材,搭配着菜肴,倒是可以驱寒防病。 药草要新鲜的,入膳才不会苦,山庄里存着的药材自然不行。 她取了小铲子,又从杂物间拎起了个背篓,背在肩上。 “李伯,你这是在炒什么啊,这么香!”临走前,苏言闻着味儿,几乎被勾起了馋虫。 李伯正在锅里翻炒着,喷香的□□溢满厨房,朝着已经出去的苏言,一声大喊:“鸽子汤!” “记得早点回来,喝汤!” “知道啦,谢谢李伯!”两处声音遥相呼应。 …… 冬天寒冷,早晨的地面铺满一层薄霜,土地有些打滑,又是上坡路,苏言不得不小心起来,扶着间隔的树干,一步一印。 候鸟南飞,蛇鼠栖眠,山林里寂静得可怕,只偶尔有麻雀声,她踩着枯枝落叶,半糜不烂的叶子便发出一声粘腻的轻响,也不知看不惯山林静寂的,是苏言还是这堆土壤肥料。 山林光秃秃的。 四周都是一样的景色。 灰败,萧条,枝桠上残余的枯叶随着风声哗哗地响。 苏言眼尖,在树底下看见一株很小的霜见草。 这种草较为稀少,只在深山老林里,且习性正如其名字——只有下霜的时候,才会从土里冒出一个小尖尖,估计是被紧实的土壤憋得不能透气。 寻常植物顶端为新生嫩芽,最为娇嫩,禁不得碰,稍稍用点力,分分钟给你表演个“碰瓷”,立马折断给你看。 关键是,寻常的植株顶端嫩芽一旦折断,再难以往高处生长,只能长些侧枝树叶,一般果农会刻意在合适的时候折断,免得果树光顾着疯涨,不顾那些嗷嗷待哺的子嗣们。 但这霜见草,实属异类,顶端格外坚硬,只要有需要,就能凭借那一点尖尖,破土而出。 自然,会有这个需要,是因为它本生长在土里,不见日光,只有冬季霜重的早晨,或是大雨倾盆的夏日,才会探出头。 为此,采药人愁尽了心思。 冬日下霜的时候本就不多,山里路途遥远,清早出发,到达后已过午时,早就看不着霜见草踪影,除非一夜宿于山林,清晨时分采摘,可冬季严寒不必夏日,此法也行不通。 自己倒是赶巧了。 她仔细铲开周围土壤,将其左右摇晃,连根拔起。 只见顶端虽坚硬,却是花苞的形状,看得出来一瓣一瓣的纹路,如翠玉剔透晶莹。 模样倒还挺别致。 听闻若是盛开,花瓣乃人间绝美,怪不得书里这种草,虽有治病的功效,却被京城贵族夫郎们追捧,价格自然也水涨船高。 苏言虽说对药草颇有兴趣,但也不至于见到一本虚构小说的药草,就铭记在心,会有印象纯属巧合。 也不算巧合,只是这小草…… 《双宠》这本书里连配角的生平都能一笔带过,却偏偏详细交代了这样一株药草,哪怕是奇草,也未免太受偏爱了。 苏言叹了口气。 谁让谢明允喜欢呢。 他生性冷淡,难得有什么偏好,唯独对这种半花半草的植物最是喜爱。 这一株霜见草,花开如白玉,根生若冰晶。 苏言微怔,忽而一声轻笑。 谢明允常年一身青袍,配这颗小草,倒是正好。 眸中渐渐染上温柔的神色,她的目光落在翠玉般的霜见草上,又像是隔着这株微不足道的药草,想起某个如它一般柔软而又坚硬的人。 明明自相矛盾,却能共存于一身。 掌心长短的霜见草落在苏言手心,被软帕密密实实地包裹着,只露出顶芽和根部,被采摘的人小心翼翼地揣进了袖口。 苏言又挖了些野菜,天寒地冻时候,只有一些根茎类野菜,土壤也硬,因此有些费力,花了不少时间。 她走进山林深处,心说药草倒是好采,而且这里药草种类十分多样,滋补炖汤再合适不过。 若是早点回去,还能赶上李伯的鸽子汤。 手上的动作下意识加快,背篓装了小半,过了一会儿,她掂量着差不多了,便在树皮上擦去铲子上的泥土,收拾着打算回去。 顺着记忆中来时的路,苏言走了片刻,忽然发现有什么不对。 她看着脚下,周围的土地再正常不过。 但正常反而意味着某种不正常,她来时毕竟是上坡路,略微施力迈步,留下了浅浅的足迹。 而此时的脚下,空空荡荡不见痕迹。 完了…… 走错方向了。 苏言愣住了,周围一片光秃秃的树枝,分不清东南西北,更别说这里是背阳面,山头正好遮住了居住的山庄。 她……也许……大概…… 迷路了? 第36章 暗涌 皇城之内,东宫大门,一位下属步伐匆匆,神色慌张,躬身入了太女寝殿。 不多时,殿内传来一声上好瓷杯轰然碎裂的刺耳声音,碎瓷飞溅,殿外二位守卫心里一惊,尚未平静下来,就闻屋内一声充斥着怒意的恨语。 寝殿内。 数名侍女及那名下属轰然跪了一片,齐声声道:“太女息怒。” 其中不乏有人声音颤抖,只有她们知道,太女在外的温和守礼不过是幌子,事实上她一贯行事狠辣,她们这些下人没少受波及,此时有几人手臂被飞溅的碎金瓷割破,透过衣服渗出隐隐血丝,也只是低头忍着。 太女李钰勾起唇角,分明是笑容却掩不住阴森怒意。 “信鸽去了几日果真未归?”她并未有所动作,话却明显是对着那个下属说的。 “正是,按理说从皇城到京郊,再慢也只一日功夫,往返不过两日,可如今已经过了三日,臣恐怕……” 下属——陈封低头继续道:“恐怕谢公子他……并未回信。” 依礼法,谢明允为苏府侧郎,她应当唤谢明允为苏夫郎,但…… 李钰冷哼一声,道:“数日前那封信,明允也未曾回复,你说,他会不会是……” 虽然太女是疑问的语气,陈封却没擅自接话,这是一贯的规矩,李钰并不把任何人当做倾泻对象,此时若回应反而引这位一人之下的太女发怒。 她只是个普通传讯员,就算李钰口上称她为亲信,也不过是一层好看的幌子,太女的话不得当真。 “属下愚钝。”她道。 “料你也不知,”李钰端起白玉杯,摩挲着其上的金纹,“若非是明允变了心思,那便是苏言那厮强迫于他,他才无暇顾及我送去的信件。” 陈封低声说“是”。 当属下的,尤其是东宫属下,不需太多谋算,只顺从便好。 左右李钰也并非纳谏兼听的贤明之人。 李钰咬牙,前些日子联系不上谢明允也就罢了,下属却还传来消息,说是听苏府下人所言,苏小姐和谢公子去郊外温泉山庄度假。 自己都没有和他单独相处过这些时日,就算是曾经随母皇下江南,住在谢府,谢明允对她也是不冷不淡。 可这般性子,偏偏和本殿的心意李钰目光死死盯着手中玉杯。 心中愈发不忿,她忽而重重砸下玉杯,厉声道:“苏言!你昨日夺了我的,日后我必然讨要回来,明允与我青梅竹马,两小无嫌猜,却只能许给你做侧郎,凭什么。” 她自顾自地道,毫不见身边一众侍女闻此阴狠语气,心底不约而同打了个寒战。 一旁的侍女润儿心想,上回太女如此发怒,恐怕还是一月前,谢公子嫁给苏丞相嫡女的大婚之日,那时怒火更甚今日,她们几个至今心有余悸。 良久,李钰一挥手,身边侍女纷纷退下,只余陈封一人。 陈封了然,躬身道:“属下这就去请林小郎。” “不必,”李钰阴沉挥手,又想起什么,“你去替我查查,谢家京城钱庄的账务。” 她忽而一笑,陈封见此却心里一抖,飞也似地退下。 李钰挥袍起身,蟒纹金袍于高堂大殿熠熠生辉。 她喃喃自语: “谢明允啊……” …… 自早晨起身,未见那熟悉的身影,谢明允心里总有种淡淡的不安。 “山楂,”他唤住收拾床褥的山楂,话出口却有些别扭,不知如何称呼这个枕边人,“苏言她……去哪里了?” “啊!小姐不见了吗?”没料到山楂却比他还后知后觉,抖了抖褥子,边说:“此处庄子大,小姐总四处跑也不足为奇,谢公子这是担心小姐了?” “小姐好得很,公子你还是照料好自己就行,小姐总念叨不要让你乱走动,对脚伤不好……” 后面的话谢明允一概没听进去。 苏言虽不喜静,平日也在庄内四处溜达赏景,或是在庭院里荡秋千,只是那处温泉倒少去了,毕竟先前出现过蛇,谢明允发现她或许也不如面上那般镇定,嘴上说着不过一条小蛇,还能绘声绘色形容其斑纹颜色,但却说什么都不肯再去。 思及如此,谢明允唇角染上淡淡笑意。 山楂在一旁都看呆了,谢公子笑起来真好看,和自己这种小家子气的长相不同,山药常夸他可爱,但他却明白这和谢公子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气质。 但谢公子一笑,有种……如沐春风的感觉。 他读书不多,大概也就这个词能好好形容谢公子了吧。 “谢公子,”山楂忍不住开口,“小姐说你笑起来很好看,我先前还不信呢……” 谢明允一愣。 “不不不,我没有别的意思,”山楂顿时觉得自己出言有些越矩,忙一字一句的复原当时场景:“就还在苏府的时候,我不小心多嘴说了一句什么,大概……”他瞅了瞅谢明允神色,道,“说公子你不怎么爱笑,常冷着脸,那什么……公子你不要生气啊。” 谢明允倒不至于为这点小事生气,他不是不知道旁人眼中的他为何形象,只是不甚在意。 山楂回忆当时场景,笑着说:“然后小姐一下子就不乐意了,她说是我没见过罢了,公子你笑起来……” 谢明允心尖一动,似有所感。 “就像天上的星星。” “在发光。” …… 几乎是无意识的,谢明允走到了书房,看著书案上摊开的字帖——尽管是临摹,仍然不太规整,显示出一种别别扭扭的怪异感。 他忍俊不禁,缓缓翻了几页,淡黄的纸张在他指尖滑过,留下一缕浅浅的木香。 莫名的有点想她。 谢明允心知肚明,苏言应当是去了旁的地方干什么去了,她一贯起的晚,像今日这般比自己还早起,这是第一次。 这几日,他都以自己腿伤夜晚或许起夜为由,哄那人睡自己床上,虽然他并无起夜习惯,而身边的人,也往往睡得比他熟。 只是…… 谢明允轻声一笑。 那人睡姿着实不算安稳,即使是冬日里,手也暖得过分,搂在他脖颈上,像个小烤炉,让他原本畏寒的体质都不觉得冷。 灼灼地似乎也烤暖了他的心似的。 便算是他一贯不喜与人接触,此时也不得不承认,他非但不厌恶与苏言同床共枕,甚至留恋于此,不愿再孤枕独眠。 甚至于伪装自己脚还没好,仍需照顾。 良久,他坐在那人常坐的木椅上,看着桌面发怔。 如今并无谢府事务需要处理,京城的钱庄也暂时放手,倒还没什么事干了,他叹了口气,想起昨日飞来此处的“不速之客”,眼神骤然一冷。 信鸽腿上绑着的纸筒,被他连纸条一道,扔进炭炉里毫不留情地烧了个干净。 而那只信鸽,虽然训练有素,但可能缺了根名为淡定的筋——它大概从来没见过哪个收信的人,居然当着它的面,烧掉了它辛辛苦苦揣着跑了一天的劳动成果,气急败坏下自己猛冲般飞了出去,气势如虹,怒气冲冲。 然后,啪嗒一下撞到了窗沿。 大概是活不成了,谢明允近乎冷酷地想。 他对小动物,猫猫狗狗甚至小鸟,其实也不是全无同情心的,甚至一度十分喜爱。 但终究了了。 谢母并不喜他养那些猫猫狗狗,更何况他能接触到的,无非是下人们逗乐的小土狗,眼神可怜巴巴的,身上却脏兮兮的,就剩那一双骨碌碌的大眼睛,黑亮黑亮,神采奕奕地撒欢儿跑过来。 彼时谢明允自幼养成的爱干净的习惯,比如今严重的多,却难得的没嫌弃灰扑扑的土狗,和它一起奔跑追逐。 就像朋友一样。 只是有些朋友注定命短,人为罢了。 …… 远处的山林中。 苏言擦了擦额角的细汗,以免冬日里风吹冷汗把自己弄着凉了,她清晨出门,本以为一会儿便回去,穿的也都是厚袍,眼下却闷出了一身汗,尤其是背上,背篓紧紧贴着的地方。 其实,她一个时辰前就已寻到方向。 只是…… 苏言靠着身边埋在土里半截子的木桩,神情若有所思。 …… 今日天空阴翳,灰云积压,似大多数京城的冬天时日。 即使到了午时,也依旧不见太阳。 李伯双手裹着湿布,端着喷香的枸杞鸽子汤,步伐匆匆,直往谢明允苏言二人的房间端。 “李伯!”山楂闻见新奇的味道,猛吸了几口气,“这是什么啊,这些时日怎么没见过?” 李伯哈哈笑他一声小馋猫,说厨房还有盛不下的汤,放在灶台底下温着。 山楂便一蹦一跳地,一副欢快的模样,像离了绳子的鹦鹉,飞向厨房。 天可怜见,他可不是馋,只是这几日谢公子有伤,这里伙计不够,小姐便让一应伙食都照着病人供应,虽然听她说很有营养,但也实在是……太素了。 谁让谢公子不喜荤腥呢,山楂无奈地想,但很快便被厨房里那碗汤吸引了过去。 就算只有汤没有肉,也香。 房间内。 谢明允看着李伯忙上忙下,难得不好意思说自己不吃肉。 谁知李伯知道他习惯,只盛了汤和枸杞,手法精湛没盛出一块肉,哪怕肉丝都没有。 谢明允:“……” 他喝了口汤,问道:“这是……哪来的鸽子?” 这个季节哪里有什么野鸽子,除非是家养的,但今晨李伯并未出去才买。 只见李伯笑眯了眼,熟练盖好盖子,一副自豪的神情:“我自己捕的。” 谢明允“哦”了一声,不搭话了,李伯却在一旁兴致勃勃,“本来打算炖枸杞的,只是小姐说去山上采药草炖,恐怕却是贪玩去了,到时候了还没回来,我就……” 谢明允猛地抬头:“什么?” 李伯却不明所以,只简单交代。 谢明允神色一凛,倏地冲了出去。 第37章 戒指 山林深处。 苏言一手撑在身旁堪堪到她腰间,半人高的树桩上。 半腐的桩子还自顾自地顽强,犹立在土地里,插的很深,数年经风雨摧打,外层枯干发皴的树皮已经掉了大半,剩下的一部分半脱不落的,像褴褛的粗布衣衫,寒碜地耷拉着,留下岁月无情的痕迹。 虽然这只是一颗树桩子罢了,可苏言心里升起一种莫名的熟悉感,她摸着皲裂的树皮,几乎没使劲,可边角的地方还是在她手里碎成了片,轻轻一搓,又成了渣,成了呗风轻轻一吹就消散的飞灰。 有谁会在这处深林之地,四面不知来路的地方,插上这样一根木桩呢。 苏言晃了晃,木桩根部也随之搅动着早已稀松的土壤。 她抬眼望去,周围也没有旁的木桩,只有一颗颗粗壮大树,光秃秃像没毛的鸟,反正没什么姿色可言。 之所以如此注意这个木桩,大概是它相比树木,太过矮小瘦弱,还寒碜。 但现在…… 像是为了证实心里的某种猜测,她猛地抬脚,朝木桩中上的位置一踢——根据杠杆原理,这样省力气。 轰然一声不堪重击的声响。 如她所料,木桩插的深。 底下埋着什么东西,此刻才终见天光。 灰扑扑的,蒙了十年尘土与黑暗。 …… 谢明允凭着一股不知哪来的冲动,几乎是冒冒失失地出了门,直到走出庄子,迈入山中,四周尽是枯木,他才从这凄静氛围中,摸索着收回了不知飘到哪儿去的魂。 脚步忽然缓下来,地面枯叶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挣扎。 苏言能有什么事,他心想。 她不过是去了自己看不见的地方,离了自己三丈远,或许是深林对她这样的丞相小姐来说新奇得很,于是逛得忘了是几时几刻。 总之未必是迷了路。 他也没想过,自己会因为,听到某人去了远一点的地方,半日没回来,便无中生有心惊胆战的,构想了最坏的可能。 或许迷了路?又或许遇上林间猎食野兽? 谢明允停在了原地,回头望了一眼,温泉山庄的牌子高挂,和外面的朽木自成两派。 半晌,他迈步出走进山林。 便算是…… 屋中寂寞,出门散个心罢。 …… 谢明允方向感极强,顺着上山的方向,及时偶尔上下坡,拐个弯,走条小道,也不妨碍他清清楚楚记得来时的路。 迈过第一个山坡,他想,再溜一会儿,左右无事可做。 走过第二个山坡,他抬眼四顾光秃秃、索然无味的山林,踩过灰败的枯叶,心想,林间景色不错。 于是他又迈过第三座山坡,看着阴沉天色,心说,今日天气不错,可游玩。 当他迈过不知是第六个还是七个小山坡,嘴角一抽,再也找不到能让自己接着逗留的理由了。 罢了。 谢明允终于肯直视这条小道,它既不美也并不雅,而这林间更是毫无景色可言,充其量能夸一句不咸不淡的“天地本色”。 有种暗暗的情绪在心底发酵。 林间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大约只有冷风知道。 他无声转身,一袭青袍勾勒出清瘦身形,腰间系带宽松,也掩不住细瘦的腰。 忽然,一声闷响惊动林间沉睡的鸟,几声清鸣划过天际。 谢明允当即顿住,随后不及思虑,回身右转,朝那声音源头奔去。 …… “你怎么来了?” 苏言一脸惊讶,面对着她的这人几乎是从天而降,像是荒凉山丘突现仙人,灵气稀薄和仙气飘渺几乎天差地别,又像是寒冬里升起了朝阳曦光,数月少有一见。 总之,出人意料。 谢明允稳住气息,下巴微勾,显出几分少年气,似不甘的反问:“你怎么在这儿?” 大约是此时林间气氛正好,就他们两个人,一切的情绪都没有顾及。 两人不约而同的,看着对方的脸,居然不合时宜地笑了。 “你来这儿干什么?”,嘴角还挂着笑,苏言手里还拿着小铲,方才用它做了点事情,没来得及收回去。 谢明允笑意未泯,“赏景色。” 苏言:“……” 她环顾四周,再次确认了一番所谓的“景色”,深觉谢明允这厮要么是说谎话不打草稿,要么是审美拉开常人一大截——天地距离那样的一大截。 谢明允看着她手里拿着铲子,背上一个背篓肉眼可见的只装了小半,心下生奇又好笑,“你就采了这些?” 苏言正要回,就听他语气难得的嘲笑:“还把自己弄迷路了?” 苏言:“……” “你可能对我有什么误解。”苏言自认脾气很好,但这番笃定的语气绝对是在她忍受的边缘试探。 她举起手里的铲子,什么还粘着没来得及除去的木屑,“你看此处,我方才用它劈开了一颗小树。” 谢明允一时没明白,只见眼前人挑眉“南疏北密,只看树纹即可分辨。” 而他们所住的山庄,就在南面。 这说法未免有些新奇,谢明允未曾有过实践经历,平日深居简出,对野外生存并不感兴趣,只是天生方向感尚可,故而询问:“这是……” 苏言也不好解释什么细胞之类的,就换了个说法,“树的年轮你肯定知晓,我说的南疏北密也正是指的这个,越是南边的地方,生长更快,于是年轮之间间隙就宽,反之……” 谢明允面色淡定,眼皮轻轻抬起显露出佯装的漫不经心,心底却掀起不小的波澜。 这等杂记,苏府书房并无收录。 …… 苏言尽可能简便解释,不过发现这样也徒劳,毕竟谢明允向来深居简出,今日若不是因为她,恐怕不会出门。 这个念头乍一出来,苏言却先惊了。 谢明允是……因为自己才来这儿“赏景”的? 这不符合他一贯行事啊,更别说自己在他心里也不是什么重要角色。 而且…… 苏言暗暗瞥了眼地上那个坑。 不料谢明允神色若有所思,指尖轻点,缓缓一指,“那是什么?” 苏言:“……” “我也不知。”她倦懒的样子,摊开双手,一脸“你要看你去看”的表情。 谢明允皱眉,上前查看一番,只见黑漆漆深坑里,露出一个光泽黯然的边角。 “这里埋着东西?”他偏过头,余光扫见滚落在一旁都木桩,才知晓刚才所闻,是此物落地声音。 谢明允暗叹一声,自己竟然一时没注意。 苏言双手环抱,点了点头,“我见此木桩有许多年数,想来……此处也只有我父亲和温泉山庄的人可能来过,或许是埋了什么物件。” 谢明允似笑非笑:“你就不怕挖出什么……东西?” 比如令人避讳之物。 苏言满不在意,斩钉截铁:“不可能。” “哦?”谢明允心下有种隐约猜测。 就见苏言踩了踩坑边的土,一踩便是一个印子。 “我知道你想说,或许里面埋着死人棺木是不是,”苏言扫了他一眼,脚底继续碾,但足印仅止于此,不再下陷。 谢明允看着她深蓝鞋底沾上并不多的泥土,心下已经了然。 苏言继续道:“但此处土壤,几乎与周边差不多,若真是什么大物件,哪怕是过了十几二十年,此处土也会比旁边松散许多,而非如此。” 谢明允手上一动,很迅速拿过苏言手中小铲,高高举起,眼看着就要敲下去。 苏言心里一个大大的问号:嗯? 他不是爱干净吗? 现在怎么回事,无药而愈了? 她心里突然升起一种自己不认识眼前人的错觉,前两日他还软在自己怀里,呼吸微弱,很轻,好似一只手能抱起一阵风就能吹走,顺从极了。 现在就……如此,豪放了吗? 相对于这个世界一般男子,这不由分说就自己上手的样子,可不是豪放吗? 苏言想接过铲子,却没有机会。 于是她就眼睁睁看着谢明允,一副要砸破整片土地的势头,铲尖落了下去。 砰的一声,铁铲陷入土地,埋进去一个小尖尖。 谢明允似乎有些慌乱的收回手,那个小铲便凭着一点支撑,堪堪立住了,但不太稳当。 苏言这个角度,他长发微偏,堪堪挡住了半张脸,只露出微红的鼻尖。 “我……不好意思,”谢明允捋了下头发,神情间竟有点无措。 苏言:“……” 她压住嘴角的笑意,轻松抽出铲子:“嗯。” 男子力气到底有限,倒也不用逞强。 索性她来就好了。 方才那点陌生的感觉早就烟消云散,苏言拍了拍谢明允肩膀,无意识的安抚语气:“我来就行。” 然后一个铲子下去,轻轻松松凿了两下,土壤便松散开,她没太费力,从土中扒拉出那个物件。 “檀木盒,用蜡封过口。”谢明允目光随着盒子移动,又上移至苏言脸上。 她垂眸,不太费力就掰开腊封——此处理是防水防空气,实对木盒缝隙有一定的粘合力。 不过也还好,她力气大。 于是苏言近乎抱着好笑的心态,轻而易举撬开了盒子。 里面卧着的,是一对白玉戒指。 第38章 乱麻 苏言顿时愣在当场,居然拿着盒子,那目光几乎是要哭出来。 林间只余突然急切的呼吸声。 谢明允不知此物于她有什么渊源,可眼前人分明颤着手,唇角紧紧地抿着,目光透出无端的悲切,竟然令他也被传染了似的,一同静默了。 他心里估摸着,此物出现于此地,只有那么几个解释——或许是长皇子的遗物,引发了她数年的丧亲之痛,又或者是她自己的什么东西,沉睡多年终回归原主,但不会是后者,谢明允眼皮一掀淡淡地扫过木盒的金属边角,黯淡无光,恐怕苏言她没有这盒子岁数长。 这种情绪他感同身受,因而再想要安慰眼前人却也深知此刻不宜多言,哀戚在心,哪怕是再亲近的人,哪怕他有心慰籍,也不宜多严。 半晌,苏言合上了盖子,心里巨浪滔天般,脑海被回忆的朦胧灰暗以及骤然的疑惑席卷了个天翻地覆 这是她现代父母的东西,为何会出现在此地,这个书里的世界! 这对白玉戒指,说起来并不怎么值钱,也就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首饰铺子里最简单的款式,价格一般到什么程度:当时店员见两位老人在那片站台流连时,腿都懒得移一步,只抬起目光不屑的看了一眼,嗤笑一声。 就算如此,她的父母也不是轻轻松松就付了钱拿了货的,他们去了两回,第二回 才带够钱,尽管店员态度平平。 这是两位老人年近六十,迟来的浪漫。 可现在,最大的问题是 为何会出现在这里,这个世界,在一处除了皇族一时兴起建成的山庄以外别无所有的荒山,光秃秃的山林里面。 苏言几乎迫不及待想唤醒系统,摇晃它那时好时坏的脑袋,把一切有关的无关的信息都扯出来看一看究竟,可偏偏进度堪堪停留在五十八,离六十大关,只差临门一脚,偏偏让她看得见吃不着,干着急。 于是她看向谢明允,正撞进他深如潭水的温柔里。 苏言一瞬间晃了神,惊觉有什么东西变了质,可眼下当务之急是查探为何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东西,会隔着千年的‘时空虚晃而来,化为实物,给她留下亲人仅存的那一点缥缈的慰籍。 她魂不守舍的,三魂少了两魂,七魄都不全似的,被密密麻麻的心悸击中,任由丢了魂的躯体不受支配般,游荡进了府。 谢明允看了一路,便也忧心挂记了一路,但说来神奇,身边人像是对脚下土地有着天然的感知,不必看路便顺顺当当地迈过低坑,绕过树枝,跨过小腿高的门槛。 他暗自称奇,心底却漫上不可与人说的失落,像是有什么希冀落了空,填补其中的,便只有黯然。 果然,人受了太多的好,太多的温柔照顾,总容易忍不住汲取更多,苏言照顾他,关心他,久而久之他竟然无可忍受被落在一旁视作无物,哪怕事出有因。 哪怕那是眼前人的至亲。 …… 苏言静静的喝着鸽子汤,只还有些余温,但也能勉强入口,她又不是什么挑剔的人,只不过这餐的确吃得心不在焉,若是平常,她或许还能发现这鸽子肉瘦而偏柴,不似家养也和野鸽子搭不着边。 她偷偷撇了一眼对面的人,一时居然有些心虚。 在山庄的这几日,还有来此前的时候,不知有意还是无意,脑海中的进度条被她抛到了一边,甚至记忆中最后停在哪个节点也记不太清楚,还是方才见到的五十八之数。 谢明允正垂眸,她隐约错觉他察觉自己的目光,可却也没抬头,苏言便也只当是自己多心了,低眉放下碗筷,自然也没见到对面人目光轻抬,撩起一点微荡的涟漪,复而敛起笑意。 心底升起淡淡的疑惑,如丝如网缠绕着苏言,却欲寻而不得,欲揪出源头细线却只是又多了一块乱麻。 苏言直起身,纯白色的衣袍掀起一小块褶皱又被她轻轻一抚,平展开来,一如某种思绪被扯平摊开,再清晰不过。 她陡然心惊。 自己明明迫切需要谢明允进度值的增加,正如一开始来到这个世界,千般万般选择也好,体贴也好,全部来自于此。 当时的她是如何心态呢……苏言几乎没怎么费力,记忆就清楚可见——她每隔不到半柱香,就会下意识看一次脑海中的数值,有涨有跌,哪怕只是下降0.1都能让她无语不少时间。 之后,数值的变动大体上下一两格,查看的时间变成了半个时辰、一个时辰,偶尔下降一二,她稍稍惊讶一瞬,便能找到旁的法子让它升回去。 再然后……苏言就不太在意偶尔的下降跌落了,约莫一两天会注意一回,每回偶然想起,脑中的数值都在向另一个整十数字奔发,似乎不知疲倦。 窗外山楂的嬉闹声由远及近,不知疲倦,将苏言的意识骤然召回了当下。 她迷迷糊糊地,丢了神一样。 上回看进度的日子,到今日“意外”天降,迫使她查看那个已然全无印象的进度。 竟已足足半月有余了。 …… 夜晚,苏言躺在床上,枕边人轻缓的呼吸近在耳边,僻静的夜晚里好像只听得见自己心跳平稳砰砰的声音。,一下一下很有规律,比身边的人想来要快一点,但是比白日里骤然看见跨越时空的产物时,来的慢来的平。 谢明允睡姿很端正,苏言只想得到这样一个形容词,和白日里差不多,俊雅守礼,有有些克制的模样,哪怕苏言通晓原着,也常常难以将眼前人和书里那个“里应外合”,协同皇室,掰倒权势诺大的丞相府的阴险之人联系在一起。 苏言缓缓吐出一口气,月光下成了雾,又转而挥散,与空气彻底合而一体。 两个虚幻的人影仿佛重合,苏言似乎摸到了关键之处。 既然这一场重现,他并未受到原着中形同虚设的婚姻的伤害,更没有“苏言”这般在外花天酒地在家对他冷眼相待的妻主,原本最大的不平都因为自己的穿越而抹去,一切翻转重来,再无冷眼也无虐待。 那为何,谢明允的洗白值,仍然为零。 苏言仿佛窥破了一点点系统不曾展示,亦或是系统本身也未曾察觉的巨大逻辑bug。 原着中,谢明允幼年经历的缺失,后来小安匆忙地补上,却也只是补了个大概——还是那种非常非常套路的生平经历。 不难猜测,原作者这么个小众题材的太太,或许参考名著也不太多,世界设定更别提什么完善,她大约水平实在有限,剧情逻辑几乎可以高歌一首“处处bug”。 不然为什么没受虐待的谢明允一开始就已经黑化。 为什么最重要的主角生平也能交代不详。 为什么……她父母晚年迟来的浪漫——那一对戒指,会出现在长皇子的度假山庄外。 答案再简单却也再令人无奈不过。 这个原着,它娘的有天大的bug。 苏言心里泛起淡淡的嘲讽,但也只是如此而已,身在其中,总有路子可以改变走向。 譬如她苏言的命运。 譬如苏府满门的结局。 譬如……正安稳躺在身侧的谢明允。 苏言凭空惆怅,敛眉间目光微偏,温柔又 心疼地扫过他的侧脸。 一声轻叹随风飘散。 那真是……太坎坷的一生了。 …… 第二日,苏言看着谢明允不太利索的左脚,嘴角一抽。 真当她傻,看不出来他这副装模作样? 苏言咬牙,这人昨日还出门“赏景”,双脚简直好得不能再好了,能走路能爬坡,怎么这会儿就忘性大发,全然不记得了? “忘性大发”本人——谢明允仿佛察觉到那人似乎要将他活吞的目光,脚步一顿,不知是该继续装下去还是干脆坦坦荡荡,敞开来表明自己全然无事,早已好得不能再好。 他沉吟片刻,终于在那若有若无,时断时续的目光中卸下了伪装,正经走起路来,步伐平稳,果真无恙。 苏言:“……” 伪装的这么好,难怪原著作者都不知道你早早黑化了。 到底是原作者塑造了这么一个人,还是谢明允决定了原作者的写文方向,早已分不清楚了。 苏言眨了眨眼:“你不是腿还没好吗?” 她说怎么这伤好的速度这么慢,原以为是这个世界男子本就体弱,和她从医经验有些相左,也还算正常,先前倒是忽略了“装虚荣”这一环。 谢明允缓缓抬眸,尽管知道她已经猜到,眼底还是闪过一晃而过的无措。 那只是一个很短的瞬间,苏言却正巧在低头前捕捉到了,陡然升起一点自己质问旁人的感觉,有些陌生,情绪却又强烈。 像是做了什么过分的事,那种愧疚,淡淡的,却不容忽视。 苏言立马后悔了,她干嘛要直肠子戳破,谢明允就算有些这样那样的情趣,又不妨碍自己什么事,说是让自己与他同床而眠,实际也没怎么样,他完全没有起夜的习惯。 更别说就算自己和谢明允两个人一张大床,也比自己一个人睡一张小榻来得舒服——更别说谢明允清瘦,睡姿还端正安稳,几乎不占多大点地方,苏言几乎夜夜安眠,先前那般半夜翻到地上的经历再也没有过。 然而说出去的话如泼出去的水,总不能一滴一滴给捡回来,苏言张了张,还是没做声。 喉中一口气不上不下,谢明允只觉得像有什么东西堵着,半晌才低头似是呢喃:“我只是……” 很轻的声音,苏言几乎屏息,才能不错过哪怕一个标点。 谢明允说:“我只是……” “不想一个人睡。” 第39章 信我 那对白玉戒指,连同陈旧得泛黄的木盒,被苏言用一方软帕裹成一团,珍而重之地收到了她的秘密基地——那张小榻的枕头底下,所幸它体积小,不占位置。 谢明允就在一旁,书案那头望过来正能看见——不过苏言本身也不打算避着谢明允,这对戒指,于她而言是珍宝是来自渺远时空的慰藉,但于谢明允恐怕只不过是再平常不过的物件,毕竟他出身江南豪门,什么奇珍异宝没见过,恐怕不稀罕。 苏言耸了耸肩,正要往书房去——说来书房是个好地方,什么时候都有人往里躲,比如她,又比如谢明允。 不过…… 不知道有意无意被主人忘记的回忆,骤然涌上了脑海,苏言脚步一顿。 她忽而扭头,谢明允眼神猝不及防撞上她的,又似毫不在意地垂下那双好看的眼,睫毛细密纤长,苏言透过缝隙,露出了一点笑意。 苏言礼貌询问眼前人的意见:“要不……和我一同去书房坐坐?” …… 虽然她们前些日就住进了这里,但书房毕竟不常用,还带着淡淡的尘封灰尘和湿气夹杂的气味,不过这几日庄子山药她们通了窗,又熏了香,现下只余淡淡木香,缠绕鼻尖。 连带着摊开的书页都染上几分,翻滚间掀到鼻尖,神清气爽。 约莫过了一两个时辰,窗外的冷风悄悄溜了一缕进来,马上被里屋的暖炉火气同化。 苏言长叹了口气,脖颈后仰放松一下,又毫不在意形象地双臂后拉,做了个标准的扩胸运动。 然后她收到了谢明允疑惑的眼神。 苏言:“……” 还好,谢明允只是看了她一眼,就飞快地低下头去,像是对什么避之不及一样,眼睛眨了眨,四下一晃。 苏言心道,又怎么了,这动不动就躲人眼神的毛病是哪儿来的,他那颗黑化的心呢,难道不应该是坚韧不催、百折不弯? “你刚刚看的什么?”她干脆转开话题。 苏言有点好奇,离开了苏府,不再处理那些商场事务,谢明允会在意什么会喜欢看什么书,然而她也不知道自己莫名升起的求知欲从何而来,只得把这都归于,一时犯了尴尬癌。 “《史论》。”语气淡淡的,却像山间泉水煮成,一丝清冽凉意。 谢明允眼尾掀起一点弧度,目光透过轻扫的尾睫,虚虚一望,苏言便晃了神。 怎么会有人生了这样一双眼睛。 长眸轻扫,眼眸流转间,如神话里沉寂了万年的皑皑雪山,明知山底威压镇着上古凶兽,无尽危险深藏,却还是有凡人心甘情愿沦为猛兽腹中餐、高山雪下骨,奔赴万里而来。 苏言暗叹一声,默不作声地合上了面前堪堪翻过一半的字帖。 那几本精要,字体晦涩她读不通也不乐意读,虽说知道谢明允给自己攥写了一份,也不好意思当着他面拿出来,毕竟是私下动作,若他是想给自己一个惊喜呢? 心底暗暗吐了口槽,温泉殿里无力虚软的身体、苍白得仿佛下一瞬就断了气魂归天外的脸色,以及白净足腕上两寸,骇人的深伤,渗着黑红的血。 那场面不知是惊动了哪一道魂哪一缕魄,令她至今想起仍然心悸不已,虚渺的伤感陡然击中心脏深处,苏言着魔一般,眼神在主人全然不知的情况下,倏地扫了过去。 “虚软”的人此刻端坐着,浑身上下都写满了“生人勿近”四个大字,于是苏言瞬间从那鬼迷三道的状态里收回,并且很“及时”地……直直站起了身。 “怎么了?”谢明允淡淡道,“可是练字太过无聊?”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隐约听出语气里一点亲昵,好像出口的不是这句冷冰冰的话,而是一句体贴的,江南惯有的吴侬软语——“是不是有点无聊了,要不要干点别的事”。 几乎是立刻,鸡皮疙瘩起来了。 不行,天啊。 自己在脑补什么! 错觉,肯定是错觉,大概是练字练了太久,手指发麻的同时连带着脑子也麻了,这才瞎想些有的没的。 “呃……倒也不是无聊,只是房中有点闷,炭火烤得太狠了。”她拍了拍脸颊,眼睛一眨露出一点湿气,“我去取杯冷茶,降降温。” 肯定是屋内太暖的缘故,把自己烤了太久,才会从身到心都热得像个小暖炉。 “等等!”谢明允起身的速度几乎是飞快,不由分说地走到苏言面墙,正好拦住了出去的路,在苏言眼里,仿佛他知道自己是想要“一去不回”一样。 “给你看样东西。” 谢明允垂眸,一手别在身后,拇指紧张的蜷缩,搅乱一寸褶皱。他有东西想给眼前这人,好让他知道,她同自己好,自己也是一样。 苏言:“……” 好的我懂了,阻止一个人做什么事情最快最有效的方法居然不是劝说——而是直接了当,丝毫不绕弯子地拦住她的去路。 几乎是被气笑了,可这股气底下又藏着笑,不知是笑是怒,却分明让她站住了脚,推不开人。 明明论力气,谢明允不可能掰得过她。 压下心底疑惑,苏言理智回归占据大脑,联系前后发展,很轻易猜出来谢明允要送给她看什么。 那一摞信纸誊写的,科考纲要和细概。 空气静静的,暖着人的身体,苏言垂眼不出意料地见谢明允绕过书案,随后弯下腰呈出一个柔软的弧度,冷白的指尖探出衣袖,轻轻一勾,抽屉拉开,里面被苏言回归原位的一摞被他轻轻取出。 就算提前知道,也还是很动容,苏言心里柔软得不行。 “你看看需要吗?”谢明允嘴角扬起笑,眼睛里藏着满满的期待。 “谢谢。”她看着直起身,面对着自己的男人,接过满满当当的心意,随即仔细翻了几章,脸上露出快要溢出的喜悦,像是被放大了数倍。 苏言叹了口气,毫不掩饰赞赏:“你可太‘及时雨’了,我正愁这几天只顾练字……” 她夸起人来十分真诚,更何况眼前还是原本冷冷淡淡,仿佛对什么都不屑的谢明允,转变总是让人有惊喜感的,不管多少次也还是一样。 眼前人大约不知这样的笑容多暖,谢明允点点头,忽然升起一种充实感,他眼皮轻抬,深吸口气,屋内起效甚微的暖气倏地冲进了五脏六腑,回暖时听得见雀跃心声。 真暖和,他想。 …… 皇城东宫,芙蓉帐暖。 侍女们躬身送了洗漱水盆进去,有序的站屏风两边,活成了个眼瞎耳聋的木头人,只知等待她们主子吩咐。 良久,皇太女起身,她们几人按顺序伺候洗漱梳头,即便余光中瞥见了什么不该看的也一路眼观鼻鼻观心——这是伺候东宫一贯的规矩,不,应当说是,伺候这位皇太女的规矩。 完毕,李钰略一抬眼,看着榻上熟睡的人,目光微沉,似涌现出一丝怀念。 却转瞬为某种势在必得的执念所取代,梳头的侍女窥见镜中眼神,浑身一抖,幸好手上动作稳住了。 她正松了口气,就听皇太女一声嘲笑,语气依旧是睥睨的狂妄,“手倒还算稳,日后你便固定给本殿束冠。” 侍女忙应是,心底却瑟瑟发抖。 她们束冠一贯是轮流来——谁也不愿触太女这龙女头顶,一不小心侍奉不好就是重罚。 自己怎么这么惨的命啊,侍女心里滴血,还得战战兢兢服侍。 床上的人睡梦中一动,被角揭开露出原本埋着的半张脸。 若是苏言在此处,恐怕会惊讶于床上男子的面貌——并非因为他姿色倾国倾城,而是这副样貌…… 不论气质的话,简直像极了谢明允。 眼睛的形状,唇角微勾,甚至肤色、面部轮廓,都像极了,但没人会将他们两人认错。 包括李钰。 她一挥手,“叫长史过来。” 长史,即为东宫护卫首领,也就是前两日李钰吩咐做事的陈封,很快从前殿赶来. “殿下。”陈封单膝跪地,拱手行礼,高举于头顶。 李钰不咸不淡的“嗯”了一声,把玩着手上玉扳指,“吩咐你的事,可办好了?” 陈封点头:“回禀殿下,已成前势,只待这两日便能事成收尾,殿下便能如愿。” “别,”李钰抬手,一声低笑,“也没到那么严重,只是给他提个醒,适可而止。” 这位干了数年的长史,心里一咯噔,冒出了点冷汗。 他明白了,皇太女并非…… 而是要…… 还好,自己办事留一线,没做的太绝,否则这便算是错会了太女吩咐,真要等无可挽回的那一步,可就不是卸职这么简单的事情了。 “是,属下明白。” 是个聪明人,若非如此,自己也不会用他这么些年,李钰一挥手,“行了,退下吧。” …… 夜里,苏言躺在床上,身边是已经熟悉的呼吸和熟悉的人。 两人都醒着,此时此刻,没了什么伪装的脚伤,也没了照顾起夜的由头,却还是睡在了一起。 谢明允还没睡着,缓缓睁开眼,瞅了眼旁边人的神色,她目光越过空气,攀过小窗,追寻夜色里的月光。 “我来年开春要科考了。”苏言忽然开口。 这一点谢明允早就知道,因此“嗯”了一声,语气却不那么淡,随即补充一句:“我相信你。” “哦?”苏言偏过头,发丝摩擦过绣花枕头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分外明显,她忽然笑了:“我都不知道自己行不行,你怎么来一句‘相信我’,凭的什么,直觉吗,还是我那一手四不像的字体。” 她这话说得像是开玩笑,没人知道却是为了掩饰听到那一句“我相信你”后,心底的悸动……和不安。 太快了,她想,谢明允这话几乎是不加思索的,仿佛活该如此也本该如此,透着无条件的信任,苏言听得出,不是在扯谎。 于是她用玩笑来躲闪,打个哈哈笑上一句,就此顺理成章揭过这个话题——虽然她也不知自己怎么突然提起,或许只是顺口,也或许,只是想听他说上一句话? 可苏言自己也摸不清想听到一句什么,这句“我相信你”明显亲昵感超标了,让她耳根子都发麻。 苏言心想就这样吧,于是闭上眼睛就要装睡,谢明允却好像缺了名为“幽默”的神经,偏过头目光灼灼地看着他,深冬的夜里没有星星闪烁,反倒是屋内却像有两颗,闪烁着月色一般浅白的光。 谢明允甚至一眼就知道苏言没睡,再次强调:“我是说相信你。” 苏言没搭理,他便自顾自的道:“我读书多年,眼光不会错,你信我。” 谢明允并非扯谎,他见苏言练字看书的韧劲,便知她非是池中物,居然和传闻中那个不学无术的丞相嫡女大相径庭,顶多就是字写的生疏一点,看书却认真 别看她每回只看一两个时辰,却比寻常人一整天效率都高。 苏言“嗯”了一声,心说信你做什么,我信我自己,百分之百的那种,哪像你,百分之五十八! “嗯,”苏言语气带着自信:“我也相信我自己。” 就是不太相信你而已,她心道。 谢明允说完话倒是不再讲了,他知道身边人听了进去。 于是乎,苏言意识沉沉,思绪四下游荡时,总勾起这样那样的事。 一会儿想,她肯定能科考高中,不然太对不起她现代人那一套成熟的学习方法,面子里子都丢了个底掉。 一会儿想,自己和谢明允这是怎么回事儿呢,好像她一开始想的是和他培养姐弟情,亲情的“感化”自能让人动容一二,总不能真还按原着剧情走,让自己落得个九族覆灭的下场吧。 一会儿又想,什么鬼的五十八,她想要六十,迫不及待地要把系统小安揪出来“慰问”一番,看看它要如何解释这些bug,若是还想像上回,临时编一个套路身世安在谢明允身上那样,又“灵机一动”来个什么修补bug。 苏言很担心,它会不会越修越多。 小安的编故事水平,简直和原著作者不相上下。 但不管怎么说,也得进度达到六十,才有选择的权力。 于是苏言“不经意”地翻了个身,轻轻的,试探性的一句 “晚安,明允。” 第40章 认命 这本是一句再简单不过的晚安,却骤然在谢明允心底席卷起一阵风浪,漩涡的中心簇着他,裹挟着一齐卷向岸边,浪潮声势浩大,拍岸却只余下浅浅浪花,温柔地将他包裹其中。 谢明允陷入海浪般温柔的睡意里。 迷迷糊糊间,他大约也不知晓,自己何时抬手,被褥里无人可见的地方,一上一下,气息终归为一。 …… 苏言躺在一边,情绪复杂。 似乎……好像…… 她才刚思考了一下进度的问题,顺道说了一句晚安。 进度就刷的彪到了六十一? 就这!廴 所以谢明允心里是给他自己做了什么思想工作,是“晚安”这句话太甜还是他实在是太困了,所以脑子迷糊到自我洗白了? 苏言几乎是立马驳倒后者——谢明允天天都睡觉,要真有如此睡前自我洗白的好事,她还当什么拼命洗白男主的女配啊,直接躺赢,走上人生巅峰恐怕都不在话下。 算了,既涨之则安之,左右目的达到了,为什么那一句“晚安”会引起谢明允这样大的反应,她也无从知晓。 本来那句话,也不是为了什么所谓的攻略说的。 苏言心底一闪而过淡淡的疑惑,转而还是回归到眼下正事——系统升级,小安再次出来。 果然,脑海中进度条下方出现一个升级按钮,苏言毫不犹豫地控制意识按了下去,约莫过了一炷香的时间,仍然没等到系统更新成功。 此时夜已经深了,又等了这么一会儿,苏言意识已然渐渐昏沉,半晌才被“滴”的一声机械音戳醒,几乎要被撩起脾气来。 早知道就该把这玩意儿给静音了,明天再问问看也不迟,苏言一皱眉,面对还没发出声音的小安,语气不善。 “你不觉得你太慢了吗?” 小安:“这是系统硬件设施的问题呢,我也没办法呢。” 这语气还真有点委屈,和先前那两回差别不是一星半点儿,这样的语气下,恐怕再烂的脾气都得被磨软了,苏言心里那本就不足为道的气散得一干二净,心说系统每回的升级,也没见有多逆天的功能。 倒是小安的变化比较大,一回比一回像个人,一开始只是冰冷的机械音,苏言问及关键它大多听不懂也不传讯,第二回 就稍微俏皮一些了,勉强算是个能正常交流的系统。 这会直接给人性化了,语气还委委屈屈上了。 大约系统升级大部分的损耗都在小安身上了,苏言颇有点无奈的问:“系统升级好了是吧?” 小安似乎是终于重见天日一样,欢快的一声:“嗯!” 苏言半笑不笑:“系统这么多bug,解释解释?” 之后的过程几乎是一问一答,颇有点像中学时代上课不听讲的学生对上刁钻班主任 苏言:“谢明允是按原着剧情里,受了女配‘苏言’的冷落和虐待才黑化的吗?” 小安:“当然!” 苏言扯开嘴角:“别瞎说了孩子,要真是这样,为什么我一来到这里,男主就处于黑化状态,分明男主的黑化与我这个女配毫无干系,但原着里却是这么写的。” 小安:“……没……没有吧” 它突然生出了一丝慌乱。 苏言短暂的疑惑了一下,继续道:“还有你上回补充了一大段谢明允的年幼经历,虽然语句倒是通顺吧,但是逻辑起因上……” 小安隐隐感觉自己读懂了她的意思,就听苏言顿了一下,接下来的话就不那么友善了 “你确定你自己不是那个傻批作者吗?” 明明没有实体,小安却莫名感觉自己瑟缩了一下。 身为一个掌控全局的系统,居然被宿主质疑智商…… 谢谢,有被冒犯到。 它终于开口:“不是啊……我们系统是随机抽取剧情的,至于原着到底写的好不好,都是看运气。” 没想到还有这么一说,苏言睁开眼睛,等待后文。 小安继续说:“至于那个身世,我觉得很合理啊,悲惨的身世更容易引起主角长期的压抑,最终黑化才顺理成章。” 苏言摇了摇头,不是这么个道理。 没有□□也没有情节转变,不至于一上场就处于黑化状态,等待她这个女配来洗白,然后促进男女主角在一起。 逻辑很重要,但她本身也并非思路清晰的人,也是这么久了,有了个白玉戒指的引子,才溯其本源地想到这些bug,实际上她也未尝不是满头雾水,对于剧情,对于谢明允,都有。 另一边,她这一番话讲得小安目瞪口呆——当然,如果它有眼睛和嘴巴的话。 它只是个系统,它不太懂。 这都不算顺理成章,还要怎么样。 但它只弱弱地说:“大概我特别倒霉,抽到了一个不太好完成的任务了吧。” 其实它们系统受过培训,都有一套专业的话术,面对宿主的不满,或者愤怒、想要放弃等情绪。 首要原则就是,不能说宿主不好,说话要往它们自己身上找缺点。 因而,它眼下对苏言说这句话 潜含义就是:运气不好,没得办法,别再纠结,安心攻略。 苏言:“……” 好气哟,想谴责你,但你这一副都是你的错的样子,虽然明知道是白莲,也很难下口嘴你。 行呗! 苏言又问:“那最后一个问题,你总该回答我了吧。” 这才是最重要的。 小安疯狂点头,尽管没人能看见。 苏言:“那对白玉戒指,是怎么回事?” 小安愣住了:“什么白玉戒指?” 工作里没有这一项啊,原着里也并没有什么白玉戒指,它虽然不是那么争气,但基本的剧情和信物都是了解的。 它这语气不像是在撒谎,苏言皱眉,压不下心底的疑虑:“那你知道什么相关的信息吗?” 见小安不作声,苏言又说:“以前的宿主,有没有这种经历,比如随机触发的任务奖励,或者说是进度达成后的惊喜。” 小安摇摇头:“应该没有。” 苏言叹了口气,顿时觉得自己身心俱疲,本来就是睡眠时间,这么一番折腾却还没找到源头,一时间身心俱疲。 她叹了口气,缓缓闭上眼睛。 只听小安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不对!好像真的有过。” 毕竟它实在是不太靠谱,苏言强撑着精神听他讲了一大串,大致上意思 有个现代小女孩穿越到另一本书里,大概是和男主产生了额外剧情,结果没多久,收到了穿书前她珍藏的蝴蝶标本。 “大概就是这样……因为这个事情很随机,本身戒指啊标本之类的也不是特别能区分于穿书前后的世界,一般我们是不太在意的。” 苏言扶额:“你们这是一群什么系统啊!” 好的,可以停了,她现在太困了。 于是脑海终归于沉寂,只身边呼吸声安稳,月光微弱照进纱窗,映在两个熟睡的人脸庞,却照不到被褥底下相合的手。 …… 苏言起来的时候,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压着谢明允的手掌,一时惊奇了一下,最近睡姿有所进步,至少没乱翻也没像某天一样搭着他半边手臂。 她长舒了一口气,心道近些天来倒是奇怪,谢明允一贯起得早,可自从和她睡一张床上,好像也被传染了似的,并且这名为“赖床”的病毒还变异出了新基因序列 毕竟谢明允起来的时辰,可比她还晚。 苏言轻巧起身,三下五除二套上中衣、外袍,腰带也被她使得很熟练,饶了两圈一扣,头发更不用说,简单一条发带,松松一捆再系个结,样式有些像现代的高马尾,显得人五官英气,是那种好看却不过分精致的样貌。 “小姐!”山药轻手轻脚进门,声音也自觉放得很低,嘀咕着:“小姐你再这样,自己就把穿衣束发的事儿给干了,我这个侍女……” “唉!”苏言抬手打断,“这不挺好的嘛。而且我又不是不会。” 山药深深看了一眼自家小姐绑的草率的头发,独自默默地叹了口气。 小姐会倒是会,可就是这样式,不太和礼制,寻常人家便算是乡野粗妇也没见这样的,若非小姐生的好看又俊,恐怕真不能入眼。 苏言仿佛看破她所想,轻轻笑了一下:“过些日子回了苏府,还是你来,这里就算了,难得度假,舒服才是首要的。” 没一会儿,谢明允缓缓睁开眼,苏言正巧向那处看去,便见他睡眼惺忪,眼神茫然得有点可爱。 “醒了?”苏言走过去,却见他坐起身来,一头青丝扫过枕榻,掠过里衣,又身前身后散开来,柔滑得像锦缎织就而成,泛着自然的柔光,整个人镀上一层光晕似的。 视线不自觉顺着发梢,扫过他白皙的脖颈,那一缕头发似乎有些叛逆,直往睡得松散的衣襟里钻,勾着苏言也一路往下…… 不能再看了! 苏言扯开视线,清咳一声。 谢明允目光垂下,几绺发丝遮挡了眉眼,他缓缓理出乱窜的头发,青丝扫过软玉般皮肤,一时不知是青丝缠人还是肤色冷白冻人。 不能再看了! 苏言心底告诫自己,老虎屁股摸不得,不,哪怕是猫咪的屁股尾巴,也都是摸不得的,更何况谢明允可不是什么小猫咪啊! 感受到身上的视线移开,谢明允缓缓松了口气。 在她眼前更衣,还是……不甚习惯。 可方才落在身上的目光做不得假,莫非,她是喜欢的吗? 苏言等他不徐不急理好层层衣袍,心说还挺细致。 她顺着动作看去,目光却倏地一顿。 是错觉吗? 谢明允这么敏感? 只是头发擦过颈侧皮肤而已。 为什么居然红了一片。 第41章 奋起 书房里,苏言手捧已经装订好的册子——谢明允手抄的那份,整整订了三册。 她不由得乍舌,这手抄的速度未免太过快了,且字迹清晰笔锋收敛,从头至尾都没有半分潦草,大约是为了便于她读。 心口泛起一股暖意,苏言不由得笑了起来,又想到早上谢明允穿衣行云流水的动作,明明一气呵成,熟练得不行,一身青袍披在他身上,衬出身姿清丽,如松如竹,可偏偏脖颈浅红色大片晕开,苏言竟生生看出了几分可爱。 心脏倏地快了半拍。 谢明允其实……人挺好的,也挺好看的,苏言心想,他能注意到自己的窘迫,为她抄了这些书籍,还在她深入山林时为她担忧,谎称“赏景”前去寻他,虽说自己并无迷路危险,但这份心思…… 她下意识抚着胸口,却被异物感惊了一下,下一秒才反应过来,这是早晨自己揣到衣领里的那对戒指。 苏言摸出绒布袋,解开口子,修长指尖一探便取出两只光泽有些暗淡的玉饰,浅白纹路生于其上,不难看出两只戒指乃是同一块玉上取得料,打磨而成。 这是苏言父母少有的浪漫,也本会是苏言和将来的另一半成婚的信物——至少以前二老是这样打算的,寓意美好,良人却难寻,于是这对戒指一直放在他们那里,苏言几乎没怎么碰过,此时手心触感温凉,勾起回忆唏嘘。 她叹了口气,继续做下来读书。 手上这本的梗概,是关于黎朝历史。 一百五十年前,四方割据势力揭开了长期混战的局面,各方势力穷兵黩武,民不聊生。 一百三十年前,诸势力优胜劣汰,最终只余下四个大型势力,分别坐镇四方,各自为王…… 一百二十年前…… 大约翻了四五页,苏言才看到眼下这个王朝确立主导地位的一段。 一百年前,北方士族不堪东瀛压迫,受领主李元统领,举全境之力,召老壮之兵,通西南之势,运粮草,集精兵,战东瀛,七日强攻,遂大胜。 此后,东西南三方俱俯首称臣,李元立黎朝,改年号,称元帝…… 而当今启帝,乃是第四代。 思绪飘远,从历史事件游到了当下。 启帝年逾六十,日渐呈颓败之势,膝下二女三子,长皇女李钰被立为皇太女。 说起来,按原着走向,明年年底,启帝就会驾崩,李钰即位。 苏言叹了口气。 虽然按现在的进度,八成来得及。 可她总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既然现在她来到这里,很多事情都已经有所改变,剧情还会像原来一样吗? 到目前为止,她还没有见过那几位书里的大人物,比如皇帝,又比如……明显不好惹的皇太女殿下——李钰。 原着里这位皇太女颇受当今圣上宠爱,生父又是已经逝世的君后,嫡长俱全,于是李钰此人几乎是从小寄予厚望,也理所应当地,十岁便被封皇太女。 听闻宠爱备至,若是以后科考殿堂上遇见,也不知李钰会不会刁难她这个“横刀夺爱”的女配。 但苏言不太忧心此事,科考殿试还是皇帝口头考论述,服务于国家政权,皇太女混到今日,又岂是不知分寸之人,恐怕一切刁难都会被放到看不见的地方。 实力才华方为立足根本,提升自己才是紧要。 苏言轻轻皱眉,眉宇间透着坚定。 半掩的窗外,路过的青袍男子脚步一顿,似晃了神。 第42章 温泉【一更6.20】 京城繁华街道处,谢氏钱庄门匾斜挂,门外一圈百姓围得水泄不通,骂骂咧咧的喊叫抱怨不绝于耳。 一个老人佝偻着腰,手上破旧的拐杖如戳人脊梁骨似的,不断猛扎地面,敲出哒哒的急促声,混杂在骂喊声里,更加激起百姓们的愤怒。 一群人指着门骂,女伙计门上前拦也拦不住,勉强围成一圈拦住失去理智的人们,“大家伙冷静一点,有什么问题我们可以一个个进店慢慢谈。” 为首的一个伙计几乎要崩溃,她一早来铺子,还没开门就见十来个人聚在门口,朝着门匾扔石头砸鸡蛋,她好不容易叫来里里外能抵挡一时的女人,结果人越来越多,可偏偏谁也都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只听她们污蔑钱庄是骗子钱庄。 “你们这些不要脸的还好意思说?我可把话撂这儿了,你们今天不给咱们大家伙一个说法,这事儿保准没完。”一个五大三粗的女人横着脸,指着女伙计的鼻子骂,作出恶心的姿态,不屑地“呸”一声。 “是啊!这事儿没完!” “是啊!”一群人的怒气烧了起来:“敢做不敢认,真当我们老百姓好欺负的啊!” 管事的头都大了,她们谢家钱庄,虽说立足京城时日不久,但一向口碑不错,更别说近来谢公子嫁到丞相府,虽说是男子,可这些时日有他书信嘱咐如何打理,事务简便了不少不说,百姓口中声誉也蒸蒸日上。 可今日这是怎么回事,她们尚未弄明白,公子也不在丞相府,这可如何是好。 啪嗒! 不知从哪儿来的菜叶子西红柿,像炮弹似的向她们砸过来,管事的连忙抬手阻挡:“大家有话好好说!如果我们有哪里做的不周到的地方,大家可以向我们提出,大家冷静一点!” 直到现在,她们还不明白到底出了什么纰漏——按理说不应该的,她们钱庄效率高,开铺时间早,收铺还晚,自己和其他人也算是兢兢业业,可眼下这是摊上了什么事情? 为首那个膀大腰圆的女人骂骂咧咧的,嗓门响亮得整条巷子都能听见:“你们就别在这里装了,谁不知道,你们这新来的钱庄无非就是靠着丞相府嘛,可你们也不能这样欺蒙咱们大家伙啊,真当我们不敢打翻你这破烂钱庄?” “就是!你们最好老老实实的补偿大家,我们已经报官了,看你们还敢弄虚作假。” “就是,我们还就不信了,莫非官府还会护着你们这群小人?” 管事姓李,擅口舌能说会道,此事却百口莫辩——此时事情原委尚未分明,她一侧身,一片空中飞来的菜叶子擦脸而过:“大家稍安勿躁,请相信我们,没有弄虚作假,我们入京数月,从未有过期瞒之事,若其中有什么误会,请给我们一个解释的机会。” 人群中一人下意识后退了一步,跟一旁边的人窃窃私语:“是啊,其实谢家钱庄一贯态度比其他几家好……” 她身旁一人做农妇打扮,一脸嘲讽:“谁说不是呢,可是态度再好有什么用,现在还不是在用这些下作伎俩骗我们这些百姓,先前还不都是装的。” 发声那人脸上的犹疑转化成了坚定不移,于是又上前一步指着管事的鼻子声讨:“你们分明是欺瞒!” 她掏出了怀里一张票据,又将旁边那人的一并要了过来,两张印着“谢家钱庄”红印的便展开在管事的面前。 “你们自己看看,究竟有没有造假!”她旁边农妇直戳着票据,干脆一把拿了过来,高举起手转身对着人群大喊。 虽说人群里不少是凑个热闹讨伐正义的,但也有真真切切收到“欺骗”的,于是也拿出票据:“就是造假!仗着谢家和丞相府,明里开出高利,暗里却搞那一套阴阳两面的下三滥!我这里也有票据,前日就是这个管事的指挥伙计给我开的管事的一头冷汗,莫非是票据出了什么纰漏? 可她们此事经手一向谨慎,几乎每回票据开支都是在她眼皮子底下,不可能啊…… 人群的怒骂已经淹没了这一块地方,管事的和伙计们被挤得大气都喘不上来,还得不停对着纷纷拿出票据讨要说法的众人,一句句苍白的解释淹没在骂声里。 幸好,很快就有几个巡逻的士兵围了上来。 场面暂且被控制住,碍于官兵在场,百姓没有再动手脚上前挤,但她们看着官兵如此护着,谢家钱庄的“罪名”便又多了一条——仗势欺人。 官兵拦得住人,拦不住声,骂声越来越难听,已经从一开始的趋炎附势、小人行径,上升到问候谢家祖宗十八代了。 “李管家,不必忧心。”为首的官兵安抚道,眼前钱庄就算是出了什么问题,总有丞相府保着,这点小事碍不了事,倒是她们能混个眼熟——谁家不需要个方便行事的地呢,日后存钱,或许还能行个好处。 李管家后知后觉的抹了把冷汗,心说这事儿关乎声誉,可不所谓不小,脸上却挤出一个还算平静的笑,牵着官兵转身:“官爷辛苦了。” 一块分量不小的银锭从她腰包里转到手心,又塞入官兵袖子里:“多谢大人t恤,我们会严谨自查,尽量不给您添乱。” 官兵袖里掂了掂分量,心说谢家果然大手笔,面上却笑得很是不好意思:“哪里哪里,维护这条街道秩序,是我们应该做的……” 围观百姓虽说已经散了,可李管事心里明镜儿似的,只要问题根源还没解决,一定还会有后续,更别说此时恐怕已经一传十十传百,损失钱财事小,谢家钱庄名誉有损事大,必须彻查。 半炷香后。 几十个伙计整整齐齐站了一整院子,李管家挨个问话,脸色严肃得令人战战兢兢。 临近正午,一个时辰很快过去了。 不知查出了什么,还算是遇到了什么棘手的事,李管家眉头紧锁,招来亲近的下手伙计,贴耳讲了句什么。 …… 温泉山庄。 她们刚用过午饭,但今天苏言看书看了一上午,未免有些疲乏,睡了个午觉,没成想一觉醒来已经过去了一个时辰。 她揉了揉眼睛,伸了个慵懒的懒腰,直到四肢舒展,浑身舒服得不行。 “谢明允!”一声懒洋洋的语调。 “嗯?”谢明允从书案中抬头,眼皮轻轻撩起,勾出好看的弧度。 其实他方才着了魔似的,总忍不住看着床上人的睡颜,她或许是做了什么美梦,偶尔轻轻踢一下被子,谢明允目光就飞速敛回,神色平静得似乎始终端坐看书,可每当床上没有响动,他就又迷了心,鬼使神差地,注视着,忘记了时辰。 总之,自己也数不清看了多久,却可从手中堪堪翻过三两页的书中,窥见一二。 “我们去泡温泉吗?”苏言起身拢好有点睡乱了的衣袍,不出意料看见谢明允略微僵硬的动作。 大概是还有点恐蛇后遗症,苏言心想。 她很贴心地安抚道:“没事的,我已经和李伯刘嫂她们讲过了,温泉里的蛇已经捉出去了,出水的泉眼也蒙上了网子,都好几天了,应当可以用。” 虽然苏言早就想泡一泡温泉,可她本身也怕蛇,若非当时谢明允被咬后昏了过去,恐怕就得丢了洋相,因此现在做出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显得全然是为谢明允考虑。 谢明允指尖一顿,似是犹豫。 苏言见状心里一个咯噔。 算了,谢明允不去也挺好的,免得一男一女,只着薄薄单衣入浴,似乎也有些尴尬。 苏言忍不住又想,谢明允是不是也因此,不愿和自己共浴——突然心里泛起一阵酸,像是抽丝剥茧的过程在心脏里进行,不是很难忍,却闷闷的。 谢明允停了笔,道:“我就……” 苏言看他神色,犹豫中又带着一分不知该如何拒绝的尴尬,立马了然,自己该给人家个台阶下。 忍者些许莫名失落,苏言挤出一个笑:“我想起来,你上回伤恐怕没好全,若是伤口未愈合,不宜泡水,而且外边风大,你出门当心要着凉了……” 谢明允心里一暖,抬眸间一点红润直直撞进苏言眼里,她一晃神,下一秒逃也似地,倏地冲了出去。 然而在门口,被谢明允堪堪叫住。 “等等……”他道,不知是不是苏言的错觉,这一句话虽然声量不算小,但吐词却不符谢明允性格似的,有些含糊,她几乎想象得到这是他低着头说的一句,而且说完肯定紧抿着嘴唇,不然这句话不会如此短促。 她回过头,果不其然。 “怎么了?”苏言心说她就想泡个温泉,就算谢明允不愿一同去,又为何有些失落,像是少了点什么,可眼下他就这样叫住自己…… 隐隐的,苏言心底浮现出一丝期待。 但更多的却是理智:谢明允不喜和旁人太过亲近,恐怕叫住她……是为了别的事情。 可此刻也没有旁的事了,苏言思绪一转,神色微亮,门外冷风吹起她洁白的衣袍边角,揉乱了她散落的发。 她回眸微微一笑,恰撞进谢明允眼底,掀起一阵不小的波澜。 谢明允抬眸对上她的眼,露出了一个在苏言看来有种莫名气质的微笑。 苏言疑惑的目光里,谢明允嘴角轻启。 “我和你一起。”他说。 第43章 水暖【二更6.20】 既然谢明允也要一同去泡汤,苏言自然不能只是“轻装上阵”,毕竟某个自以为是地人总觉得自己身体是铁打的,不爱披狐裘戴毛帽,也不似寻常男子总捧个小暖炉在手心,哪怕它又轻便又暖和。 “来,穿上!”苏言不由分说地拉过谢明允的手,循着印象找到柜子里一件白色狐裘。 先前和谢明允一同逛街买的红色狐裘,好看是好看,但放在苏府也没见谢明允穿过几次——他本来也不怎么出门,偶有几次,出去处理他生意上的事情,也没穿那件。 苏言估摸着他是不喜欢那种明亮的颜色,或许先前买的时候只是顺着自己的意思,她心里有些许失落,也还是很体贴地,让山楂买了件白色的,一并带到了山庄。 毕竟她自己倒是体质好不怕冷,谢明允却常年手凉得和冷铁差不了多少,真是…… 一时分不清楚他这算是娇弱还是娇气,可这两样,没一个和谢明允的气质搭边,苏言想着想着,突然笑了起来。 “笑什么。”谢明允眉头轻轻一皱,问了句,却没伸手,于是苏言一把将他拉到身前。 苏言斟酌了下,还是没忍住说:“笑你娇气。” “啊?” 不是谢明允大惊小怪,反之,他自幼处变不惊,这番疑问实在不像从他口中发出,可…… “娇气”? 从没有人说过他娇气,在旁人眼里,娇气和他这样的男子从来不搭边,“冷漠”才是。 谢明允勾起嘴角,带着淡淡的轻嘲,不知是嘲眼前人还是世人。 苏言见他神情,怕他是误会了什么,可手捧着狐裘,没法摆手,只道:“你也可以理解成……‘挑剔’吧。” 好像也没好到哪儿去,苏言略微尴尬地笑了一声,解释了一下,眼神示意谢明允看向她手里的狐裘:“毕竟你红色的狐裘就不怎么爱穿,白色或淡青色的衣服就还行。” 谢明允目光从狐裘上移开,落到眼前仿佛打开了话匣子的人的脸上。 苏言津津乐道,玩笑话像洪水一般倾泻:“还有,你不吃葱蒜也不吃荤腥,肉末拌在青菜里才勉强吃一点,真不知道你这是哪来的毛病,这么挑食,不顾营养补充,难怪生的这么瘦……” 她话音未落,谢明允突然接过了她手上的狐裘,动作干脆利落地披上了身。 “嗯?”苏言一笑,怎么,他这是不喜欢听人吐槽? 不过也没人喜欢被人吐槽吧,苏言后知后觉的发现自己对他不太一样,居然有这么多的槽点可讲。 甚至……有那么多日夜相处的细节可供回忆。 苏言正晃神,就感觉自己手腕被人拉住,抬眼一看,谢明允已经披好了狐裘,毛茸茸的领边扫过耳朵,一时分不清是雪狐皮毛白,还是他肤色更为白皙。 “倒也没有不喜欢。”谢明允道。 他好像看出自己在想什么似的,苏言咳了一声。 等等,他说“没有不喜欢”。 那就是喜欢? 突然有点紧张,她直直望着谢明允的唇。 那双微薄的唇,上下开合,复又轻抿,像是掩饰着一点混着羞涩的笑意。 谢明允终于还是毫不压抑地笑了,雪狐毛随之轻轻摇曳,他道:“不是不喜欢,只是,你也好不到哪儿去,却在这数落我的毛病。” 苏言“嗯?”了一声,没理解过来自己怎么了。 就听谢明允继续道:“夜里时时翻身,喜欢搂着人的,莫非不是你?” 苏言愣了:“什么!” …… 一路上,苏言都还没从震惊中缓过神。 她以为自己这个毛病,近来有所收敛的。 毕竟她早上起来,经常只是压着谢明允的手罢了,甚至这两天根本没什么不太好的动作,更别提什么“搂着人”这么过分的事情。 等等! 苏言忽然意识到了哪里不太对劲。 先前她还没有这么“从良”的时候,也有一两次,早上起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压着谢明允小半边身子——但那是谢明允受伤的那几天。 苏言眉头一皱,当时她起床的时候,谢明允不是还在熟睡吗? 她明明记得的啊! 甚至心底生出一点心疼,感叹他受了伤意识昏沉,一向的作息已然难以保持。 没想到居然只是因为,他,根本就没睡着! 苏言顿时心里升起夹杂着多种情绪的莫名心情,一时想质问这人为何装睡,又觉得自己好像没有什么立场——毕竟谢明允当时受了伤,就算是醒了,之后躺在床上闭目养神也是正常,没什么可质疑的。 但她又总觉得不甘。 谢明允当时再清醒不过,却就躺在原地不动,任由自己故作老实地收回手脚,装出一副正经得不行睡得安安稳稳姿势平整的样子。 靠,有点丢脸,苏言扶额,突然转过身,脚步一顿。 谢明允抬头,似是不解:“怎么了?” 为何突然停下,谢明允心想,莫非她又不想沐浴或者是……方才自己那番话有些失了分寸? 苏言微微垂眸,这个角度正好扫过谢明允长长的睫毛,雪狐毛领将脖颈遮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对小巧的耳朵。 恼怒过后恢复理智,心底升起一点悔意和歉疚——其实谢明允是包容了她的睡姿不佳,甚至早上没有戳破也以免她尴尬,若非今日开玩笑不小心试了偏颇,他不经意提起。 以他凡事心里藏的性子,恐怕自己永远都不会知晓。 这一瞬间,是沉默的天空,风刮着枯草声音干枯寂寥。 这样的静,谢明允不由得有些忐忑,望着眼前人的眼神里也染上了苏言读不懂的情绪。 “对不起。” “对不起。” 几乎是同时,两个面对着的人不约而同地直视对方的眼睛。 苏言忽地笑了:“你跟我说什么对不起,倒是我,夜里睡觉不老实,是不是扰了你清梦,要不……” 她有点想提出:要不干脆还是和从前一样,分床而睡,免得对他反倒是打扰。 但话到嘴边,又不知怎的,骤然卡住了。 像是打心眼儿里不愿意似的。 谢明允没等到后文,眼神垂下来,半晌才吐出几个字,仿佛从心脏里抠出来一般,艰难而犹豫,就像是寒冬腊月里第一块暖阳下融化的寒冰。 他道:“其实这样睡觉,还挺暖和的。” …… 有了那句话,剩下的路在苏言脚下突然畅通无阻了一般,脚步也不停顿了,嘴角还挂着怎么也压不下去的笑。 风吹过衣袍钻进脖颈,本该是冷得瑟瑟发抖的天气,可不知道是她本身体质好还是因为某些别的原因,苏言只觉得五脏六腑升起融融暖意,像是春风扑面,山花漫野开,甚至忘记了这是个一如既往的,北风萧瑟的冬日。 好像真的,有什么不太一样了。 …… 空中飘飘扬扬洒下小雪,洒下地面,掉入冰封湖面,终于不可见。 有人策马而来,马蹄声声里,踏起尘土飞扬,不知过了多久,细雪缓缓压下尘埃,蹄声转而化为闷响,踏进渐湿泥土。 马鞍上,女人额前落下雪花点点,微凉,她神色一敛,凝神长驱,马蹄声愈发急切了。 …… 温泉殿里,入目是一片蒸蒸的雾气,扑面而来自然的气息,假山盘踞,泉眼咕噜咕噜冒着响声,因为此处四季如春,池边些许杂草铺盖其上,间或有野花星星点点,苏言走进殿中,气息清新,恍惚间以为这仍是一个春天。 假山似一道道天然屏障,隔开了两个浴池。 苏言刚脱完一身衣服,却丝毫不觉得愣,谢明允在另一侧,假山隔得住视线,却挡不住声音,衣服细琐的声音传来,想象到他也和自己一般动作,苏言心念微动,长呼了一口热气。 大概是这里的雾气太暖,太熏人了,她心想。 这里面雾气缭绕,苏言毫不怀疑,就算是现在这座两人高的假山凭空消失,她与谢明允也看不清彼此。 如此一想,待会儿的共浴似乎轻松了很多,不会怕冒犯到谢明允,他毕竟是男子,沐浴这种事情实属私密,要是水流激荡间,卷起他的衣角…… 苏言莫名想到上回谢明允在此处昏迷的场景,当时忙着救人,旁的一切都没注意,此刻思及,才想起他那时就躺在脚下这片草地上,衣衫几乎褪到肩膀以下,露出大片白皙滚烫的肌肤。 幸而自己一心救人,若是别的情境之下,恐怕难免要想歪。 可总有种淡淡的遗憾是怎么回事,苏言掂量着自己的心,察觉到一丝陌生的情绪。 她……总不至于是个色女吧。 苏言摇了摇头,捋了下头发,朝假山那侧喊去:“谢明允,你换好了吗?” “还没。” 声音大小恰到好处,正传进苏言的耳朵里,和她那吼声鲜明对比,若不是苏言心知谢明允没那个闲情雅致嘲笑自己,恐怕要以为这是一场蓄意嘲讽。 方才,假山另一侧,谢明允刚换上殿中备好的衣服,许是为了散热,衣物领口宽松,只堪堪挡住胸前。 他抚上锁骨,那里有些突出,是他较为清瘦的缘故。 历朝历代,女子都是喜欢清秀的男子,身量不用太高,堪堪到女子胸前最为合适,模样不能冷淡,雪色肌肤樱桃小嘴,微圆润的脸型和杏眼,最好不过…… 这是他于说书先生处听来的。 虽说对此心知肚明,但他仍然当场冷哼一声,拂袖而去,留一众听评人莫名疑惑——他毕竟是男子,出入一些场合多有不便,而他本也习惯青衣白带,这在旁人看来,是实打实的女子。 那些人或许是奇怪,为何会有女子闻此言论面色不善,却不知这已是他不知第多少回,被认作女子。 固然,从前他不甚在意,可如今…… 他和苏言在一起。 这个念头使他心底发热,明明未入温泉却仿佛已然置身其中,四肢百骸翻涌着无边热意,不管不顾地,轰然朝心脏涌入。 忽然,不远处传来一声询问,“换好了吗?” 思绪骤然被打断,谢明允如坠冰窖,通体发凉。 尽管已经换好了,他还是回应道:“还没。” 是压抑的语气平静,可神色分明伤感而慌乱。 世间女子皆喜欢柔软娇羞男子,苏言呢? 他心知她对自己有好感,不然不会屡次关怀,不会连自己食物喜好都记得一清二楚,不会担忧自己受…… 可,这份喜欢能长久吗? 能敌得过旁的男子的千种风情万种身姿吗? 难得的,他眸色渐冷,于无人的角落,勾起一个令人生寒的笑。 只要她身边,没有旁的男子,就好了。 从前或许有,今后……只要自己一人,就够了。 饶是心底百般想法,等真正与那人单衣相对时,谢明允却哑了声。 苏言总觉得他情绪不太高的样子,可明明他方才还面带微笑。 都说“女人心海底针”,莫非换了个世界背景,男人心也同样适用? 苏言忍不住问:“怎么了?” “无妨,只是方才换衣有点冷,等会儿入浴就好了。”谢明允低着头,两手拢着对他来说过于宽松的衣襟。 他身量高,可偏偏过于清瘦,于是衣服到他身上,长短虽说刚好,可周身却空空荡荡,苏言看着不免有些揪心,语气里不免带了些严厉,颇有点恨铁不成钢的意味 “这么暖的地方你都冷,你是身体太虚了,谢明允,我们打个商量,以后多少吃点肉喝些汤行吗,再不济多吃些蛋也是好的!” “年纪轻轻不知道爱惜身体,瘦过头了知不知道。” 为了让谢明允深刻认识他不该太过挑食,苏言这话说得自然重了些——谢明允是偏清瘦,但以她现代古代综合的审美,只是偏瘦,不至于像她口中所说那么严重。 不知道是不是就这一句话说过头了,还是眼前人格外在意这一点,苏言目光从谢明允清瘦的身上落至脸颊时,却陡然一惊。 “……怎么了。” 苏言一瞬间慌了。 恐怕真的是话说得太过,谢明允似乎不仅没听出她的好意,反倒是难过了起来。 他直起身时,头顶堪堪到苏言鼻尖,此时抬眸望着苏言,唇角紧抿,一副倔强隐忍的模样,简直见者心疼,再硬的心都要软成绕指柔。 更别说苏言本就不是什么硬心肠的,此刻心慌手乱,嘴里的话一句接一句往外蹦:“怎么了?我只是为你身体考虑,没有别的意思,多吃点肉身体好,而且你不是怕冷吗……” 谢明允微偏过头,一副不信的样子:“你是不是觉得我太瘦了,不够好看。” 苏言哪里想到他居然往这方面歪,连忙改口:“你就当我刚才是对空气说的,你什么也没听到,行不行?没有勉强你吃肉,你爱吃什么吃什么,行不?” “我那只是建议,听不听在你,但确实是为了你好,当然,你要是觉得这是打着为你好的幌子强迫于你,也可以一概不听。” 这段话大约是她仅剩的一点点倔强了,感觉像是回到了在医院劝病人的时候,只不过劝的正好相反,是让人术前千万别吃,苏言叹了口气,心说眼前人恐怕比任何病人都难办。 病人只不过是不听,一切后果自负,监控记录做不得假,可谢明允这里又是另一回事了——或许是他与自己日渐熟稔的缘故,苏言总觉得,眼下的他和初见的他相比之下,多了一分坦诚。 至少遇上一些事听见一些话,会表露出一丝情绪,真的只有一丝,就一根蜘蛛网那样的丝。 谢明允还是不发一言,嘴角却放松了一点,不再紧紧抿着似受了天大的委屈。 苏言无奈:“真没嫌你。” 她再次叹了口气。 大概是真的见不得谢明允有半分难过,苏言心想:算了吧。 她正要开口,说一句:“一切随你”。 未料,谢明允忽然转过头,似是想到什么,眼睛倏地一亮。 苏言一愣,就听见眼前人语气似乎染上一分雀跃:“你不觉得我瘦吗?” “自然没有。” 她心想这是什么鬼问题,却忽然反应过来,这个世界对男子的审美,介于古代的唐朝微胖和现代骨感美之间。 也就是说,她自己觉得偏瘦的身形,放在这里,应当是瘦得过分。 怪不得谢明允方才那副表情。 终于了解了前因后果,苏言心里松了口气。 “真没觉得你太瘦,别多想。”她笑着拉过谢明允,带着他一同踏入水池,温热的温泉浸上足尖、小腿,直至漫上脖颈,整个人沉入暖洋洋的水里。 谢明允也放松下来,眼睛缓缓闭上 …… 苏言本以为,这就是一次再普通不过的沐浴,唯一不同的,是身边多了个男子——如果要说唯二的话,是身边多了个谢明允。 毕竟谢明允并非一般男子。 泡了一小会儿后,身体舒畅,思绪放松下来之后总会不受主人掌控,自顾自地顺着她的喜好来,随心畅想些不可描述的事情。 比如,她和谢明允,正在共浴,哪怕在开放的现代,男女共浴都是极为亲密的,而这等亲昵,总让苏言有些许心热。 又比如,此刻他们上身看来虽衣服还算齐整,但苏言感受得到,下摆浮在水中不高不低的位置,整条腿都是如此。 还有……谢明允此时,下半身也是赤。裸的,或许敞着白皙的皮肤,还有,苏言搂过那双腿,很细,修长且骨肉均匀,足尖微微蜷缩时,显得有几分可爱。 不由自主的,她睁开眼,目光落到一旁的人身上。 胸口的衣襟不知何时已经半敞,水汽在他脸上化作露珠般的水滴,一路划过挺翘的鼻尖、唇瓣、天鹅般修长的脖颈,化作水流,与另一支合二为一,而后攀过清瘦却精致的锁骨,划过胸口。 苏言的目光倏尔一顿。 水波荡漾,时而高低起伏。 此刻一个微波翻涌,倏地扑打上两人的胸前,点点水花晕开在锁骨处。 谢明允仍然闭目,似是已然沉睡。 苏言喉咙一紧,下意识闭眼,脑却中循环着方才看见的一幕 温泉水花浸湿了整片白衣,波浪退去后,堪堪落至谢明允胸下三寸处。 微红的两点,隔着几乎可忽略不计的湿透薄衫,微微凸起。 猝不及防撞入苏言眼底,掀起一阵惊动的波澜。 第44章 洗凝脂【二合一6.21】 眼皮这种东西,是脸上一个再重要不过的部件,没有眼皮则无法阖眼,夜里得受着月光干扰,好不容易睡着,恐又得被黎明天光惊扰美梦,于是人有眼皮——这层天然的屏障,一旦阖上,一应色彩一切画面俱消失不见,所有不想看的不能看的,或是想看却不能看的,统统隔离在外。 苏言此刻就属于后者。 外物能隔离视线,却挡不住思绪,偏要随心所欲,与□□束缚争出个高下,于是神经愈发嚣张,几乎是拉扯着眼皮,非要它睁开眼看一看,身边是何等美色。 脑子是个好东西,奈何不受控制,苏言压着眼皮子,睫毛在自残般的抗争中微微颤抖,被雾气打湿,就连呼吸都急促了起来。 心底蠢蠢欲动,想看而不能看,分外煎熬。 谢明允肤色真白…… 大约是不太见阳光的缘故,也或许因为他一向不喜市井男子打扮,只着长袍青衫,不似一般男子夏日轻衫薄纱,所以肤色白中透着冷,脚腕手背上,青色血脉几乎清晰可见。 皮肤也细腻,如软玉,哪怕是再近的距离也看不见他脸上的毛孔,反倒是细细的绒毛分外可爱。 苏言猛地摇了摇头,水珠甩入池中溅起细响,转瞬间隐入其中,再听不见。 苏言不由得有些纳闷,莫非她色心真的如此重,只是看了一眼异性的身体,却念念不忘起来了? 可为何从前未曾发现。 喘息声越来越急,不知多久终于放缓。 不知道心底念叨了多少次“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苏言几乎错觉自己有皈依佛门的天分,自觉神情平静下来,才松了口气,堪堪睁开眼。 谁料一睁开眼,比脑海里更刺激的场面,就直直撞入她眼前 谢明允不知何时,已经睁开了眼,正愣愣地看着水面。 苏言陡然一惊,自己方才又是扶额又是喘息,脸色恐怕也纠结得不行,不知道有没有露出那一点“非分之想”的色心,谢明允就在一边睁着眼,是不是都看到了。 又或者,他一直如眼前这般沉浸,什么都未察觉。 “你刚刚睡着了吗?”苏言神情淡定,装的,“这里挺暖和的。” 谢明允“嗯”了一声,目光却没动,他刚刚睁开眼就见苏言闭着眼,她一副心烦意乱的模样,时而纠结时而厌恶。 她在纠结什么,又为什么感到反感,是自己吗?可她不是说并不厌恶自己身形吗,为何又…… 莫非是旁的什么事?谢明允一时没有想到。 于是他就这般注视着微波起伏的水面,苏言目光一扫,这才注意到原来不知何时水又涨了上来,以谢明允身量来看,正到他锁骨下一寸的位置,掩盖住了一切令人遐想连篇的部位。 她下意识松了口气,浑身随之放松,语气轻快起来,说:“我们可以多泡一会儿,不过也不宜超过半个时辰,不然身上会起皱、失水。” 谢明允这才抬眼:“失水?” 就连疑问都这么言简意赅,苏言失笑,很耐心解释:“这里比较热,泡得太久,身体里的水会慢慢流失,比如出汗呼吸,容易口干舌燥。” 谢明允嘴唇微张,语气也因为身体放松而延长:“哦……” 明明她的意思都很简单,可说出来的却是自己不甚了解的词,谢明允心底升起淡淡的疑惑——他虽不曾遍历四方,却对各地文着有所了解,其中包括京城的地方话。 “失水”一词,未见哪处有过,他在京城也未听旁人作此用法,还有先前苏言口中的“南疏北密” ……… “我们没带水过来,这里假山环绕,八成唤不来山楂山药她们,所以也别泡太久。” 心下那些旖念差不多散了个干净,苏言倒也乐得和谢明允聊聊天谈谈心,她双手掬起一捧水往脸上淋,水流划过脖子,水声琳琅中声音有些含糊:“你说……我们何时回苏府。” 虽然她还算愿意在此处待,但这些日她也想明白了,对于谢明允和李钰的筹谋,也不能总是一昧绕开,简直像是逃避一般,而眼前人这么些天没和李钰联系,也说不定是进度缓慢奏效了。 至少他不会和原先那般坚定,苏言心想。 她本以为谢明允至少还是想回去的,不料他眉头一皱,显出半分不太乐意的神情,苏言倒是一惊,果然听他说:“你很急着回去吗?” “不急,但我想你在京城还有谢家的钱庄、开生意的铺子等等,短期还好,但恐怕不能长期离了你。”说是这样说,但根本上还是苏言有信心,进度已经过了大半,并且逐步上升趋势。 照这样下去,谢明允“黑化”反叛恐怕遥遥无期了。 苏言不由得露出一个畅快的笑。 反而是谢明允神情有几分动容,几乎不敢置信:“你是为了我?” 苏言:……差不多是这个意思。 于是她点头,很爽快:“算是。” 谢明允心里一动,水面下双腿稍稍往苏言那侧移,但动作缓慢加上他此刻正一副心无旁骛的样子,正跟苏言聊天,故而无人察觉。 “京城事务我全都吩咐好了,倒是不用担心,除非出现什么大岔子,”谢明允在水底下拢了下自己散开的衣袍,“但京城安稳,谢家在京城根基渐稳,不至于出什么岔子。” 苏言“哦”了一声,突然心底升起疑惑:“等等!” 谢明允眉梢微挑。 苏言皱眉,感觉自己发现了什么:“所以说,早在你和我……成亲前几个月,谢家就已经开始在京城布局了?” 这会儿,惊讶的人变成了谢明允。 他双眸微睁,露出讶异神色:“你不知道?” 苏言莫名,她怎么会知道,这门婚事说起来还是双方母亲做的主,原着里从定亲到择良辰吉日成婚,也不过半月时光而已。 更别说她在成婚当日才来到这里,就算说一句全然不知情,也不算扯谎,但苏言还是决定按“苏言”了解的时间,大约是……这样会比较真心吧。 对于谢明允,她总不太忍心。 或许是她脸上的表情太过疑惑,真实得半点不似在作假,谢明允愣住了,低下头魂不守舍般喃喃:“你不知道……” 苏言应道:“嗯,我先前并不知晓,大约成亲前几日得知消息。” 她突然明白了什么,倏地自水底下拉过谢明允的胳膊,偏过头,神情震惊:“所以说,你我二人的婚事,早在几个月前就安排好了?” 谢明允不知在想什么,没有应答。 苏言纳闷了 这……这说不通啊! 又是和原着天差地别的走向,这情节居然还是出现在一开始,她和谢明允成亲的时候。 苏言扶额,忍不住较真:“为什么?” 以谢明允的家世也好样貌也好,为何会选择和当时还是“苏言”的这样一位声名远扬的纨绔官二代成亲,更何况还并非是正室,谢明允嫁过来,是为侧室。 不成想谢明允抬起头来,神色颇有些古怪:“你当真不知晓?” 谢家与苏府这桩明面上的婚事,眼前人却毫不知情? 事情的颠倒已然超出他所料,谢明允直直盯着眼前的人,听她再三保证确实不知情,那神色不似作假。 可偏偏如此,谢明允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他要怎么说,这桩婚姻,一开始便只是一场利益互换? 苏母和谢母达成的一致,共度危机,却不过是让她们这两个做子女的,去牺牲利益,以权换前,各取所需,多好的算盘,他心知肚明。 却不曾想,眼前人竟然是被瞒在鼓里,毫不知情。 谢明允心底忍不住颤抖,温泉水暖也驱散不去寒意。 若他第一天遇见苏言时知晓此事,必然会以为她只不过是装模作样骗取信任,可如今与苏言相处这么久,她是什么样的人自己再了解不过,绝不是撒谎骗自己。 太难堪了,谢明允想。 她对自己真心实意,却不曾知晓,这竟是一开始就“注定”的交易。 于是,面对苏言一而再再而三的“为什么?” 谢明允选择了沉默。 温泉地下,苏言的手还搂着谢明允纤细的胳膊,不知是不是错觉,明明水这样暖,可这只手却似置于寒冬腊月,克制着冷意却仍微微颤抖。 “你别……”苏言一时哽咽,有些不忍,“别难过了,我不问了好吗?明允。” 她唤着明允二字,几乎是下意识地靠近,水波微微起伏,苏言的肩膀抵上他的,只觉得他垂眸隐忍的模样令人心酸。 谢明允摇摇头,不作声。 明明……受了委屈的是这人啊,是她一心一意待自己,而自己居然一开始的许多天里,明知她为人与传闻中大相径庭,自己仍是冷眼相待。 后悔的情绪如此刻的泉水,攀上了四肢百骸,无处不在。 “别难过了。”苏言干脆搂着人,在空气与泉水交错的水面,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居然反倒是她以为自己难过,先安慰自己,谢明允心底泛上一丝丝的疼,如网如麻,几乎攥着他的整颗心。 半晌,他抬起头,只是神色多少还有一分勉强,道:“无事的。” 他的声音闷闷的,忽然脆弱不堪忍受似的,偏过头,埋到了苏言肩颈。 苏言骤然半边身子一麻,不,也不全是麻,更多是泛起的不太合时宜的酥痒。 温热的呼吸夹带着水汽,细细密密喷洒在颈侧,苏言忍得很辛苦才没缩一下肩膀。 肩膀上传来的声音微小,却似乎带着颤抖:“不管怎么样,你都只有我一个人对吗?” 此刻他像只小兔子似的拥入怀中,仿佛下一秒不给他顺毛就要哭,苏言心底一瞬间柔软,偏过头蹭了蹭沾湿的发顶。 “嗯,只有你一个。” 这句不轻不重的承诺说出口时,苏言感觉到,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 虽然苏言并未向谢明允深究,却不代表她自己不会好奇。 她掬着一捧捧水往身上淋,却有点心不在焉。 自己和谢明允二人的婚事,莫非还另有隐情? 苏母会图谢家什么,谢母又在图谋苏家什么,答案再明显不过 一个图钱,一个图权。 江南首富,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大人,两位一北一南,一官一商,不难猜测联姻意图。 但这一切原不应该,如果说是利益的互换,苏母毕竟官至丞相,若以恶意揣摩,她要是想要钱财,朝中自有大把的人送上,为何要和谢家联姻,却又不奉上最佳的诚意,只是草草让谢明允入府为侧君。 至于谢母那边,苏言倒是没多少疑问,从谢明允描述看来,谢母对他并无多少母子情分,做出这番“卖子求荣”之事,虽说恶心至极,却也合乎她本性。 苏言不由得感到一阵恶寒,隐隐的又有对不公的愤怒。 谢明允所谓的“黑化”,建立在这样的家庭这样的一家之主背景下,竟然生出了几分合理性。 不知是不是为身边的人不平,她右手下意识拍打水面,溅起一阵半丈高的水花。 下落的水滴洒了两人一脸的时候,苏言还没回过神来——她无意识的动作,本以为只是激起些许水花,却不成想女子的力道大,哪怕是她主观上身体的轻轻一拍,居然也有这么高的浪花。 湿着的头发往下耷拉,遮住了半边额头,不用想都知道现在模样肯定狼狈,苏言突然想看看一旁的谢明允怎么样了,毫无预兆地转头一看 “哈哈哈哈!”她捂着嘴,努力憋住笑意,心里默念三遍自己才是那个罪魁祸首,于是很诚心地道歉:“不好意思。” 心里却忍不住笑,谢明允此刻的模样比她还好玩,毕竟水花落到自己头上是直落,但到谢明允那边则是斜着溅过去。 场面一度十分尴尬。 谢明允伸手揉了揉眼睛,才后知后觉发现自己几乎半张脸都被头发爬满,蜘蛛网似的,眼皮湿哒哒的几乎睁不开,他倒是不恼,慢条斯理地拨开脸上湿发,眼睛缓缓睁开,长睫轻扫,露出因染上水汽湿润的眼眸。 苏言没等到他回应,在他半尺远的地方,一直盯着他的反应,此刻反倒是被迷了心,砰砰然在水下跳动着。 抛开对“黑化男主”的生理性滤镜不谈,谢明允几乎是那个连一根头发丝都长在她审美上的人——这一点苏言直至今日,方肯承认:此刻他衣衫尽湿,一头青丝捋过脑后,显出好看却不过分精致的轮廓,半分也没有寻常男子的清秀婉转,更不似青楼小倌的妖娆。 苏言心底升起某种的情绪,一时恍然。 哦,原来,这才是谢明允。 她这样想着。 是那一个独一无二,和任何人都截然不同的谢明允。 …… 后来,苏言倒是“安分”了下来,自觉规规矩矩地洗完了这一趟澡,或者说是泡汤——左右也差不多,只是时间长短罢了。 唯一不寻常的,无非就说身边多了个身材样貌俱佳的男子,不看不就行了,她还是讲究个廉耻的。 不知看了多少眼,丢下了多少次廉耻的苏言,如是想着。 待两人披好衣服,正远远望见殿外飘起了细雪,落雪纷纷扬入门内,很快被殿内暖气蒸成了一小滴水,落在地砖上。 苏言说了句“小心地滑”,便走在了前面,自己也谨慎地出了门。 果不其然,门外冷风裹着细雪扑面而来,几乎是迈出门的一瞬间,她立马打了个寒战,下意识后退一步。 “怎么了?”谢明允在后面问道。 苏言自然不好意思说她是怕冷,于是打了个哈哈,语气体贴:“外面下雪,风也打,你裹紧衣服别冻着了。” 此时谢明允在她背后,她自然看不见那人脸上流露出来的情绪,也不知他得压抑着才忍住眼眶泛起的湿意,转而化为不清不淡的一句:“嗯。” 路上,谢明允一路看着眼前人的后背,想起这人的肩膀宽阔温暖,似乎可以依靠可以休憩,可以展露一切不与人说的情绪…… 一阵冷风忽然刮过,苏言到底是没能忍住,狠狠的打了个寒战,顺带还赠送了一个喷嚏。 苏言听见身后夹杂在雪声里的笑。 “……” 谢明允肯定听见了,不止是听见,还独自裹在暖洋洋的狐裘里嘲笑她! 里子面子都掉干净了,苏言暗暗郁闷,自然没注意到身后脚步声加快这点小细节。 忽然,背上传来抚摸的触感,苏言几乎是立即一个战栗,仿佛那双手正隔着三层衣袍,一寸寸摸过自己的脊梁骨似的。 “你干什么!”苏言转过身,一把捉住谢明允仍有些冷的手。 一时间有些讶异,怎么还是这么冷,明明刚刚泡完暖泉,身上还裹着这么厚实的狐裘。 应景似的,谢明允清咳了一声。 苏言忙将他的手塞回去,骂道:“别作,好好穿着衣服,冻着了生病可有你好看的。” 不知道是不是这句话太没有说服力,谢明允反倒笑了,白皙的皮肤上落下点点雪花,融化过后依依不舍地沾在他眼睫,眼睛一眨,就落了下来。 苏言瞬间哑了声音。 谢明允却拉住她的衣袖,丝毫不惧寒风似的,将他的狐裘从领边处,拉开一个角,看着苏言:“进来。” “别作了你!”苏言再一次恨铁不成钢,脚步都慢了下来,伸手就去围拢他的狐裘,却不料眼前一贯怕冷的人突然倔了起来,就是死死的不松手。 “进来。”他执着地说。 苏言于纷飞白雪中,后知后觉的品出了一点粘人的关心,大概就像雪花落到皮肤上那种微粘。 不知道是眼前人脸上的神态让人心软,还是她本就冷得不能在外多待半刻,苏言顺着谢明允敞开的狐裘就一溜烟儿钻了进去,围进去前还没忘抖落身上的细雪。 狐裘对一个人来说偏大,两个人围在里面又有些狭小,却正好给了那点暖意肆意滋生的空隙。 漫天雪地里,无人可见的角落,苏言搂着谢明允的肩。 这便是皑皑雪地里唯一的暖了。 …… 很不幸,由于大雪突降,院子里原本晾着的柴火都打湿了,没法做饭,只有厨房里仅剩的几根干木柴和一罐子李伯自己煨的木炭,刚刚能够烤几个洋芋。 李伯连连道歉,苏言让他别太自责,她倒不太在意吃食,有的吃就吃,没有的话就简单一点,再说了,烤山芋——即是烤红薯,味道不错,香甜软糯,还管饱。 经历了上回一事,苏言了解谢明允也还算爱吃红薯,便和他一起去了厨房——对她而言,烤红薯最温暖的记忆反倒不在于吃的过程,而是和亲人围坐在灶台炉口前,夹着一把火钳,坐在几把小矮凳上,烤着火聊着天。 那便是最温暖的雪天了。 “李伯,我来吧。”苏言拦住了他想捏火钳的手,笑着说,“这个我会。” 李伯倒是没细想,为什么她养在苏府。却会这些下人的粗活,毕竟他近日可算看明白了,昔日长皇子的女儿啊,不仅模样和他父亲像,就连这凡事都能摸索一点、能上手就一定要自己找乐趣的性子,都如出一辙。 脸上显露出和蔼笑意,李伯嘱咐了一声:“小姐烤火就行,翻面的事儿不急,老奴可以来。” 苏言“嗯”了一声,转身问谢明允:“距离可还行,会不会有点冷。” 毕竟每个人对温度的感知不一样,苏言觉得正好的位置,睡说不定谢明允会觉得不够暖。 谢明允摇摇头,道:“刚好。” 他虽然吃烤红薯,但幼时在谢府也好,前些日在此处也罢,都没有过自己上手的经历,一时很是新奇,也难得的多话了起来。 “要烤多久?”他巴巴的望着。 苏言失笑:“看个头,像最里面那个大个的,得大半个时辰,外面一点那个小的,约莫两柱香时间。” 谢明允了然的“哦”了一声,又开始问一些这样那样的问题,有的是怎么判断生熟,又或者是问为何红薯生的熟的都能吃,半生半熟的却不可,苏言心里虽觉得有些好笑,却还是一一回答,满足了他幼时缺席,而今迟来的好奇心。 暖炉前,火光映在二人带着笑意的脸上,似每一个寻常百姓家的夫妇。 第45章 雪仗 雪仍在下。 大雪封山,挡住了来路。 山下,女伙计在一处荒凉的客栈暂时歇脚,满目茫然大雪里里,她忧心惆怅,心说:这可如何是好。 …… “雪真大,不知道是否每年都会如此。”苏言倚着窗,单手一伸,雪花很快铺满手掌。 她轻轻一吹,雪就飞了出去,和漫天飘舞的伙伴们纷纷旋转,再也分不清。 身后,谢明允好看的眉头蹙起。 为何她说“不知是否每年都会如此”? 这话若是他自己说,倒也寻常,毕竟谢明允他先前从未到过京城,不知晓此处的四季常态也是自然。 可苏言生于京城,更是长于此地,岁岁年年,拢共二十多年,为何竟然也会说出这般话,这不合常理。 疑窦渐升,谢明允也不知究竟该从何追究起,只得作罢,心想待回了京城,吩咐手下人打探一番——并非是他不信任苏言,只是此事似乎涉及许多,开口询问难免尴尬。 谢明允自认不是善于言辞的人,只有涉及生意场上之事,才笑里藏刀地说上几句,明里暗里都是利益相逼,令对手咬牙切齿。 对于苏言,他不愿,更不敢,将一切心思坦白,让一切疑惑直面解决。 他满身的刺,常年外放惯了,怕伤到她。 太过在意,反生桎梏,却是他心甘情愿被束缚的牢笼。 …… “谢明允,你看!”苏言突然惊奇的样子,指着窗外。 “嗯?”谢明允起身走近,没注意到她另一只手藏在身前,动作细微像是在抓什么东西。 忽然,什么东西从他眼前闪过,但他措不及防间来不及闪躲,只是偏过头,于是冷不丁被那团东西砸到脸上 是雪。 谢明允一个哆嗦。 倒不是多冷,屋子里有暖炭烧着,苏言似乎也很贴心的没有揪很大一块,只是些松散的雪,砸到脸上后很快一窝蜂的落到了地上,化成一滩雪水。 “哈哈哈哈!”苏言忍不住笑了起来,轻捧着腹部,语气欢快:“玩过这个吗?打雪仗。” 谢明允:“……” 还真没有,谢府哪有下人敢不顾谢母吩咐,和他玩这些乡下孩子的“粗俗花样”,更何况,江南的雪下得微小且湿润,还没来得及在地面堆积起雪层,就已经同地上水汽一道,化成了半软的沙状,对于雪天,他有的只是泥泞不堪的印象。 他抬袖擦了下脸上残余的雪水,看向那个跟他打雪仗的人。 苏言一脸“果然如此”的表情,突然牵着他的手,将他拉向窗前。 “你看!” 谢明允抬头,看向窗外一片茫茫雪地,明明只下了一两个时辰,却也能积起几寸深的雪,压垮了枯草,或许明日一早醒来,院里的枝桠都得被摧残得弯下。 “很美。”谢明允说,左手伸出窗前,感受雪花砸在掌心、指尖,复又融化,只留下冰凉的水,淅淅沥沥地从指缝间淌下。 苏言袖手立在一旁,肩膀几乎挨着他,看他侧脸轮廓分明,皮肤像是打上一层柔光,眼角染上一点笑意,或许是吹了点窗外的寒风,鼻尖泛上些微的红。 真可爱。 苏言低低的笑了。 谢明允一侧的手,悄悄收回,附在窗沿上,看似是半撑着身体,实则…… 雪仍在下,苏言还沉浸在美景美色共赏的情绪里,突然眼前一花,离得太近根本来不及闪躲,于是生生受了这一下——这一团雪球。 “谢、明、允!”苏言咬牙,一字一顿看向身边倏地笑起来的人,实则心底不怎么生气,玩闹而已,谁不会啊。 手心微凉,微微蜷曲,在苏言惊讶的目光中,谢明允突然抬手,为她拂去脸上融化的雪,倏地笑了。 他眨了眨眼,罕见的露出一点俏皮姿态,说:“就许州官放火,不准百姓点灯?” 苏言失笑,反而觉得有趣,山中的日子本就闷,也没有琳琅满目的铺子、游人熙攘的繁华京城街头,更没有五花八门的吃食点心,可偏偏这一场雪,像是带来了无尽的乐趣似的。 两个人不顾体面地闹了起来,揪其一团雪就往对方身上砸,却不约而同地避开了衣领袖口这些会让冰雪钻进身体的地方,好像都怕对方沾了冰着凉似的。 忽然,不知余光扫见了什么,苏言动作一顿。 “那是什么!” …… 此处位居山腰,俯视望去,由于是冬季,秃噜皮的树干根本挡不住什么,更别说视野白茫茫的一片,单反有点别的色彩出没,都再明显不过,站在窗前几乎能看清山底情形 苏言此刻,正是看见了山底下有一小小人影策马奔来,却似乎半途困在雪中,深蓝色的衣服和红色的马辔显目得很,正在山脚下打转——她估摸着是雪地太冷,马儿不愿意走了。 “看见了没?”苏言指着底下。 自刚才起,谢明允目光便似僵住,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一般。 苏言心下了然了一半,皱眉问:“那是你的人?” 这回谢明允倒没否认,却道:“算是,这身服饰乃谢家钱庄的统一着装,虽然看不清脸,但应当是店里的伙计。” 苏言沉吟片刻,试探性拍了下他肩膀,似是安抚:“莫非是遇上了什么事?还是你来此处前,有交代过让他们过来寻你,不然这大雪天的天寒地冻路还滑,何必大老远跑一趟。” “应当是。”谢明允皱眉,不怎么掩饰地透出几分忧虑,“店里管事的都是些老人,干这一行经验老道,我相信她们不会在这方面出岔子,便算是有些波折,也当能应付过去,但……如今既然匆忙赶来……” 听他声音一顿,语气严肃,苏言顺口接过下文:“说明恐怕是出了大乱子,他们难以应付,只能寻你回去解决。” 谢明允没否认。 他心里除了对钱庄事务的担忧,还有别的一层——苏言是否会介意。 历来女人都不喜自己家男子出门抛头露面,更别说什么掌管生意了,先前他在苏府,大多凭借书信传意,吩咐钱庄、铺子的管事该如何决策,都并非当着苏言的面。 可眼下事情直面戳到她眼前,谢明允不确定,眼前这人会不会介意,却没想到她竟只字不提自己所做之事,反倒为他操心。 “你不介意?”他心底的酸被暖意所替代,却终究是忍不住开口。 苏言挑眉,不解地看着他:“我介意什么?” 她一时没明白过来,谢明允说她介意什么,指的是她刚刚讲的话? 没什么不对啊!苏言回忆了一下,很确定。 谢明允不知怎的舒了口气,语气像是遗憾又带着笑意,岔开话口:“没什么,我以为你会介意,毕竟眼下既然有伙计急匆匆赶来,说明事情大到我不去不行。” 苏言“哦”了一声,不明白这有什么可介意的。 却见谢明允摇了摇头,很隐晦地说:“山中独处的时光,便这般中断了,我想你会觉得可惜的。” 苏言:!? 他在说什么? 明明拆开来每个字都听得懂,可偏偏合在一起,意思就晦涩难清,什么独处时光什么可惜…… 苏言心底的想法骤停,果真后知后觉的察出了一点遗憾。 就一点点,她想。 这么一点情绪不足以影响她的面部表情,苏言笑了笑,说:“当务之急还是解决你那边的事情,我倒还好,无事可做的闲人一个。” 这话本是转移话题所说,却似乎道出了她心底的声音——是啊,她可不就是闲人一个,没有正事没有官职,似乎手头上仅有的事儿,就是备考。 谢明允心思不可谓不细腻,自然察觉到了这一点失落,却一时哑了声不知从何安慰起。 正当他有了点思绪就要开口,苏言那边却突然一笑:“走,我们收拾收拾东西,这两天雪化了一点就下山。” 然后她指了指窗外,却看也没看那个人影,“不知道那人什么时候才能想起,雪地不能跑马,人却可以走,北地的雪干不容易打湿衣服,就算一时不慎,至多等上山来找套衣服换罢了。” 谢明允心说确实如此,正要开口说什么,却猝不及防嗝了口气,发出了一个声音轻,却让两人都听得清清楚楚的嗝。 苏言一个没忍住,轻笑:“叫你贪食。” 本来红薯就饱腹,就算是自己身为女人,吃两个也就差不多饱了,按谢明允正常的饭量,一个足矣,他却足足吃了俩,也不知道是这红薯里放了什么迷魂药,当时让他吃完一个饱了就先走,也不听。 想到自己居然为了多和眼前这人待一会儿,愣是咽下去两倍的分量,谢明允不由得有些脸热,却轻咳一声压下气,抚了下胸口。 “我先收拾一下东西。” 其实明明有下人,哪至于要他收拾,不过是逃避的接口罢了,苏言失笑,看着他背影几乎有点仓皇,倏地转向去了里间。 片刻后,她转身看向窗外,轻轻皱眉。 山下的人影已然不见,只留下一匹马在雪地里。 还不算太笨,苏言心想。 估计过不了多大一会儿,就能见到那人上山庄来了,具体的发生了什么大事,也即将见分晓。 不论如何,她会和谢明允一同下山,若是有难以解决的问题,苏言自当尽力。 … 果不其然,没多久,女伙计叩响了山庄大门,到谢明允面前汇报几句后,苏言立在一旁,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却肉眼可见谢明允脸色一顿,随即似乎斥责了一句什么。 恐怕不是什么简单的事,她心想。 片刻后,谢明允向她走来,敛眉道:“恐怕明日确实得回去一趟。” 见他面有愧色,苏言不甚在意地一挥手,开了个玩笑:“无妨,反正此处何时都能来,但麻烦可不是时时都会找上门的。” “方便说一下,是出了什么事吗?”她又问。 谢明允脸色稍稍松缓,道:“有百姓聚众闹事,在谢家钱庄门口,说是他们的票据上标明的利率同我们所告示的不一致。” 苏言:“核实了吗?” 谢明允点头:“李管事看过,票据上印章的确出自我们钱庄,也揪出了被买通的伙计,只是……” “只是什么?后来又是如何安抚那些百姓。”苏言略有疑惑,若是伙计被对家买通倒也情有可原,但普通百姓是的的确确受了“欺骗”,会愤怒也情有可原,关键是要将她们安抚下来。 “只是我总觉得不太对劲,”谢明允顿了一下,又道:“方才我跟伙计说的,就在百姓一事,场面混乱,管事没来得及安抚。” 那百姓是如何散去的,苏言心里疑惑,忽然想到了什么,钱庄明面上毕竟有谢家和苏家做靠山…… 谢明允显然看出了她的神情,点了点头:“是,任由巡逻士兵驱散了周围百姓,却未安抚此为其一不妥之处,其二则是根源,不当在下印时疏忽,不经第二人见证。” 苏言心说那是确实,虽说谢家钱庄管理得好,近来口碑也在上涨,但对于危机事情的处理着实有些不妥,可见是重于管理,而轻慢处理,但这话没必要当着眼前的“主人”谢明允说,她自认和谢明允还没到那么亲近的地步,足以畅谈他的生意。 于是她换了个话题,问道:“是谁指使的,一个小小伙计,若是没有利益诱惑,怎敢做出如此大事。” 谢明允眉头皱起,显露出几分忧心:“明面上看,是对家的云明钱庄。” 苏言:“明面上?” 莫非还有更深的? 谢明允却有几分犹疑,难得的不确定:“我也不敢肯定,先回去再说。” 苏言心说也是,一切情况还是得要当面更好说清楚和解决。 她吩咐山楂给那位跑腿的伙计收拾好下人的房间,他立马急匆匆地踏着步去了,好像是终于找到活儿似的,语气欢快。 “好的,小姐,”山楂笑嘻嘻回头,“一炷香内,我铁定给这位大姐收拾出来。” 苏言失笑,一挥手让他去了,突然想起什么,又正想缓和一下现下有些沉闷的气氛,便拍了拍谢明允的肩膀,说:“你记不记得,上回有次我睡你榻上。” 骤然从深沉思绪中被拉出,谢明允语气还夹着沙哑:“嗯?” 苏言笑了笑,指尖缠上他微凉的发,“就是……来山庄后第一回 和你同房,其实是山楂她们故意弄湿了我房间的被褥。” 不知道这句话有什么问题,掌下的肩胛骨紧张地绷起,而后脚步一顿,后退了一小步。 苏言还没反应过来自己缩了什么令人误解的话,只疑惑地看向眼前的人。 谢明允抿唇,不知想到了什么,长眸微垂,脸颊飞上一抹浅红。 第46章 共商 夜里,苏言躺在床上,居然难得的有点茫然。 谢明允这是怎么了,突然就不理人了。 顶着满脑袋雾水,她仔细回想自己到底是说了什么话让人误会。 是因为自己过于干涉他的事情,引他不快了吗?但分明谢明允当下并未有什么反应,反倒在她开了个玩笑后,突然像是被惹恼了,扭过头去也不理人,只生着闷气。 这样反而更让苏言自己内疚,她带着歉意回想自己那番玩笑话究竟有什么不妥 是那句“山楂她们故意弄湿了我房间的被褥”? 还是先的一句:“来山庄后第一回 和你同房。” 似乎没什么毛病…… 等等! 苏言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浑身一僵,仿佛被空气中无形的千钧顶狠狠压住。 祸从口出啊…… 她欲哭无泪地想。 自己嘴欠个什么玩意儿,古代同房和普普通通的同房能是一个意思吗,祸从口出,一切都毁在这张贪图省事儿的嘴上。 少说两个字会死吗! 报着挥散不去的怨念,苏言缓缓闭上了眼睛,却很快在温暖的被褥里睡着了。 一旁,本已“熟睡”的谢明允缓缓睁开眼睛,心绪复杂。 他想起新婚之夜的同房,分明屈辱至极,可随着他逐渐了解身边这个人,知晓她和传闻中并不相同,更对身边人善意相待,本来是抱着不相信的态度,却在求证的过程中 一步步走近,一点点深陷。 而今,已然不可自拔。 雪纷纷的下。 …… 这场雪来的快,去的也快,大概夜里就已经销声匿迹,第二日,只剩地上一层雪还昭示着它曾今来过,匆匆又去。 其实北方的天气,雪地松软并不好走,几乎是一步一个深深的坑,但所幸雪只下了不到一天,风也停了,不至于被其迷了眼睛。 苏言和谢明允匆匆拜别了李伯刘嫂,山楂山药早早就起来收拾好了东西,随时都可以上路。 看着外边白茫茫混着枯枝颜色的天地,苏言突然说:“你说,李伯他们为何不愿意和我们去苏府。” 她昨晚询问李伯,愿不愿意和她们回苏府,在那里一应吃穿采买都方便许多,她自会安排好,不让两位老人家干什么重活,他们也时常能出府闲逛,但李伯只笑着看了眼刘嫂,二人不约而同地摇了摇头,微笑着,却是委婉拒绝。 谢明允沉吟片刻,道:“他们年事已高,到了府里又该如何自处,毕竟是你带回来的人,你又待他们不似下人而像长辈,既是不用干什么活,他们二人处之,又如何能心安。” 苏言恍然大悟,自己看似善意的举动,却被不巧地正是给二人寻麻烦。 她心想,山中岁月长,也别有一番悠闲乐趣,便释然了。 总归还会相见的。 …… 时隔十日,再次回到苏府,明明没多久,苏言却总有种陌生的感觉。 大约是山上的生活过于惬意,而苏府高门金匾总让人望而生畏,高不可攀的深府里,总少不了勾心斗角,外加表面功夫十足的笑脸相迎,实在是闻者生厌。 和谢明允一道回自己院中的路上,碰巧遇见了苏言这个便宜妹妹——苏谨,约莫是她前几次在苏言手上实在是没找着什么甜头,又或者是许多天没见,仇怨淡了点,她见到自己这个姐姐倒也难得没有出言顶撞。 但也没有行礼,苏言走过时还听见苏谨在身后一声冷哼。 但此时有谢明允的要事在身,苏言实在没有心思和精力搭理,左右不过是表面姐妹罢了。 反倒是身旁谢明允回头望了一眼,转而偏头对着苏言,似笑非笑:“你不生气?” “这有什么可生气的,”苏言没好气地说,想到他上回对苏谨那一番怼简直吓得人不敢再去青楼,突然轻声一笑:“倒是你先前对她讲的那番话,倒有点令人后怕呢,” 谢明允何等心思,立马反应过来这是暗暗说那件事,忽而眼神一黯,心里又是酸涩又是不可言说的苦闷。 她是觉得自己心机深沉,不似平常男子单纯吗? 明知眼前人或许不过随口一说,谢明允还是心头发闷,只压抑住神色淡淡,的“嗯”了一声,直到苏言低头看见他神情。 苏言眉心微蹙,总觉得眼前人心情似乎不太好,莫非是自己又说错了什么话,只得干巴巴的转移话题:“你钱庄的事请,打算如何处置。” 不再沉浸于方才心绪,谢明允叹了口气,眉间显出几分担忧:“先到铺子里去询问一番,伙计只说了个大概,我总得知道些原委才好办事。” 苏言点点头,此刻已经不知不觉走到了院门口,她顿了一下,让谢明允先抬脚进去,随后自己跟上。 “待会儿我同你一道,你一个人去不安全。” 虽然京城治安良好,但大街上也的确少有男子独自一人出行,要么成双结对,要么就是和自家妻主一道,前者居多,毕竟女子为尊,少有妻主愿意陪自己家小郎上街挑挑拣拣,像个郎儿们似的 但总之没几乎没有单独出去的。 谢家钱庄那个女伙计一入了城就忙着回去复命,颇有点不知变通的性子,不过毕竟是谢明允那儿的佣工,苏言也不好说什么。 谢明允脚步一顿,差点不敢相信自己听见了什么,“你说和我一起去?” 他本以为苏言山上所说只是一句客套话罢了,毕竟哪有妻主愿意和男子处理生意事情,不阻止他出门就已经是万幸了。 “认真的?”他忍不住再次询问。 “当然啊!” 这有什么好作假的,苏言道:“等会儿换一身便装我们就出门。” …… 京城繁华巷口,谢家钱庄门庭冷落。 几十位伙计无精打采的,面有菜色,却强撑起精神站成一排,等待着钱庄真正的主人前来“审问”。 李管事刚刚收到了伙计的消息,正揣着手里一摞被退还回来的票据,惴惴不安地等着公子来此问责。 没一会儿,谢明允苏言二人身着便装而来——说是便装,对苏言来说就是朴素一点的衣裳,但对谢明允,可就是另一回事了。 说起来苏言也没想到,自己脱口而出一句便装,谢明允便果真按他的理解换了一身女人的衣服,虽然谢明允平日穿的衣服也简洁得不似男子所穿,但大抵还是看得出男衣样式——腰带偏细,能勾勒出柔软纤细的腰身,肩颈收拢衬出身形,下摆布料软而张开,有些像裙子,便连袖口都为了好看收得格外小。 苏言没想到,他穿上女装,倒真有些英气,来的路上目光频频向旁边瞟,谢明允估计也不太好意思,苏言见到他微红的耳根。 但此时此刻,谢明允冷着脸,负手而立,引得店门口好奇的百姓往这里望,以为是哪家未成亲的女子,容貌生得如此俊。 苏言默不作声地左移一步,挡住了那些视线。 李管事战战兢兢的请谢明允进门,她这才看见他身后站着的苏言,登时一惊,心说公子的妻主怎么会来此,莫不是来找茬,不想让公子打理事务的? 谢明允淡淡一句:“她同我一起来的,不必避让。” 管事这才放下心,心里却升起更大的疑虑——早就听闻公子在丞相府待得并不顺心,出门均有限制,那丞相嫡女也不是什么好人,大婚第二天便光明正大的上酒楼听小曲,谁知道有没有做对不起公子的事情,她越想越愤懑,到后来几乎是见人提及此人风流韵事,都忍不住听一耳朵,自找郁闷听完了,还在心底狠狠编排一番,早就做好了哪日碰上此人,定要不顾这老脸给公子出口恶气的准备。 ——谁知,敌人一朝到了自己面前,和传闻中一比,怎么像是换了个性子一样,温润端方,公子待她也是面色平和,妻夫二人似乎关系还不错。 揪成乱麻的揣摩里,李管事倒了茶,这才胆战心惊地回话:“公子,事情是这样的……” 她们已经揪出了那个联合对家钱庄,也就是云明钱庄的“奸细”。 但说实话,也算不得奸细,此人在她们铺子里干了几个月,一直老实可靠,谢家钱庄报酬虽比不得云明钱庄那般高,却是确确实实的活少,那女伙计干的事,只要求一点:足够细致。 盖章、签利率,盖章时旁边需得有另一人见证,当时管事的就在场,那几日前来存钱的百姓莫名的多,李管事忙不过来,就吩咐见证的那人过去搭把手,但只有半天。 谁知这搭把手还弄出纰漏,给人钻出空子了。 李管事欲哭无泪,但也知道自己要负很大的责任,苦着脸道:“公子,是我的错,那名伙计已经开除,还有我,您要是也开……” “不必,”谢明允一挥手,神色却冷,“她们这是早有预谋。” 苏言立在一旁,也点了点头。 的确,本身谢家钱庄的操作流程便可谓完善,就说一人盖章一人见证这一点,据苏言所知,没有哪一家比得上。 但此番定然是被盯上了,她心想,伙计被买通不说,又如何那么凑巧,那两天生意突然火热,八成就是为了给女伙计制造可乘之机。 谢明允回头,对上她沉思的眼神,心底莫名一动。 她当真对此事上心,是为了他么? “你说,那两日的百姓究竟是被人买通,还是受了什么影响,通通跑到谢家钱庄置办钱财?”苏言突然抬头道,却发现谢明允发梢惯性似的扫到他身前,心下疑惑。 莫非他刚刚在看自己? 苏言心底冒出这个不合时宜的想法,又在下一秒立马否定,肯定只是风吹动过了而已。 苏言:“你觉得呢?” 谢明允偏过头,神色是一贯的平静,却藏着更深的冷,“买通一众百姓一关太不切实际,那么多人,总有人守不住嘴往外传,更何况你看——” 他抬手指着门外,此时天气大好,四面店铺无论大小都人满为患,挤挤攘攘好不热闹,唯独此处,空空荡荡,想来是名声已经“败坏”,就算将功补过给客人换回了正确的票据,也无人光顾。 苏言差不多明白了他的意思,就听他道 “被收买的百姓若是还能将此时传到这个地步,那便不正常了,说明是实打实的有百姓收到了假的票据,心下愤恨,觉得我们虚假生意,所以怨气才遗传一传十十传百,才一两日便到了今日这番地步。” 苏言点了点头,轻笑一声:“看来你们这对家是恨极了你这抢他生意,不知道使用了什么法子,来了一通里应外合——虽然外援百姓也是收了他们的引导。” 而这所谓引导,她估摸无非就是那几种,不难。 李管事在旁边依旧战战兢兢,给谢明允倒了杯茶后也不敢坐,只拘束的立在一边,没一会儿将手上那些票据递给谢明允过目。 谢明允似是无奈的叹口气道,“李管事,你从江南进京,兴许是还没摸清楚这京城的门道。” 他喝了口茶,掂量了下手中厚度,目光放得又深又远,缓缓道:“我们虽说能做好分内的事,但耐不住其他有背景的钱庄搞事,譬如此时云明钱庄,许是发现了我们口碑渐长的苗头,便想趁羽翼未丰时扼杀。” 他讲到“扼杀”二字,苏言心底一直隐隐的不对劲又冒了出来。 这番动作不小,但也着实不算大手笔,若真是敌意已经上升到了需要“扼杀”的地步,敌人又怎会轻易放过,这点看来也是不痛不痛。 她忽然想到了什么,转头问一旁的李管家:“你说,当时百姓是如何散去的。” 李管事骤然被念到名字,一时有点支支吾吾,直到谢明允说了句“如实说即可”,她才断断续续地托出 “当时正巧巡防的官兵就在附近,见此处骚乱,便上前查看,再加上……加上……”她说到一半却还结巴了起来。 苏言:“有话直说。” 支支吾吾的听着费劲。 管事她这才讲了下去,顺带瞅了眼两人神色,“再加上公子与您的关系,官兵自然是护着我们,便拦下了作乱的百姓,不过,这个,自然……我后来也使了点银子。” 倒是正常。 苏言对此并无多大反应,本身丞相府的势力不可乱用是真,但本身谢家钱庄就是被陷害的一方,故此算不得什么滥用。 她没注意到,谢明允在一旁偏头打量她神色,看清后转而松了口气。 他以为苏言会在意此事,在意他谢家借用苏府权势,但幸好,她没有。 谢明允心底泛起丝丝的暖,微僵的手抬起茶杯,浅抿一口,复又道:“先得去确认一番。” 苏言:“嗯?” 去哪儿确认,他说的是云明钱庄? 可对家自然不会从实招来,去了也无济于事,苏言不觉得谢明允这般才智,会犯这等低级错误。 谢明允仿佛猜到她心中所想,起身挥袖就要出门,顺便和这风留下一句轻飘飘的话:“李管事,麻烦同我们一道。” 苏言正纳闷要和自己一起去什么地方,他也不说清楚,就见他回头看向自己,神色中似有坦然和信任 “去那个被买通的伙计家里。” 苏言长腿一迈,轻而易举跟上他,暖阳下的微风里,看着他过分宽大的女式袖袍被风吹起,清瘦腰身也勾勒出修长而柔软的弧线,心里却暗暗失笑 端地这么正经。 背地里还不是个女装大佬! 第47章 依靠 “女装大佬”谢明允步伐沉稳,一看就是老女装巨巨了。 刻意跟在他身后,步伐不徐不急的苏言,如是想。 就连方才出门前那束发戴冠的动作,都流畅无比,看来是入京前就熟练于此,没少有男扮女装出门谈生意处理事情的经历,老手了。 她心下觉得新奇又好笑的同时,又后知后觉的泛起一点没来由的酸涩。 谢明允这么多年,就是这样过的吗? 观察入微、窥一知百,明明有一身才华,有处理生意场明争暗斗诡谲陷害的机智手段,却偏偏因为生为男子,需得守这世俗“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陈风陋习,满足旁人明面上对一个世家待嫁公子的一切期望,哪怕那期望得让他深受其害也只能打碎牙往肚子里吞,再多的不甘和苦闷都如心上冰刃,深插其中拔不出,只能用心口那微末热血融化。 她总想着,她所了解的那个封建社会,古代女子如何饱受世俗礼教不公的摧残,但也有这么匪夷所思的一日,一切都反转逆盘 换成了男子,饱受这世道的不公。 不公永远在,哪管是男是女。 苏言叹了口气,正沉浸思绪的时候,忽然前面的谢明允脚步一顿,回头望过来。 谢明允:“怎么了?” 或许因为早上吹了风的缘故,此时他声音带着一点哑,混杂在微风里在苏言耳边撩起一阵轻慢的酥麻,而后连头皮都微微发麻。 她清咳了一声,道:“没怎么,只是我们走了许久,我在想那伙计的住处还有多远。” 不过这显然不当问谢明允。 苏言和谢明允目光不约而同地投向最前方引路的管事。 “快了快了,”李管事躬身引着她们左拐,进入一条小巷子,“这个伙计,姓袁,最开始只是我们铺子里里一个杂役……” 毕竟是干了好一段时间的人,若不是她做事利索细致,李管事也不会将她提拔到这么重要的位置上来,可偏偏一腔信任错付,李管事二十多年来第一回 看走了眼,因此语气里带着恨铁不成钢,可苏言听着又有些许的落寞和惋惜。 李管事长叹一口气,半是怜悯地道:“我也是看她家里挺困难的,夫郎生了病,京城药材又贵,恐怕也是因为这个受了买通,唉……” 苏言心底一沉,脚步慢了几分,莫名的,谢明允似乎也慢了下来。 此时正走到一条小岔口,李管事引着两人拐弯的那条小道弯曲而布满杂草,雪化后的水混着泥泞,散发出潮湿而令人作呕的气味。 李管事以为苏言和自家公子是嫌弃,毕竟都是从小到大金贵的主,恐怕这辈子都没来过这样狭小潮湿的小巷,犹豫了下,她对二人道:“要不公子和……苏小姐,你们在此等候,我去把人叫来。” 苏言正要拒绝,谢明允就先摇了摇头道:“不必,毕竟是我们上门查问,虽说是她犯了错,也没有让她过来的道理,李管事,我们先走吧。” 忽然,他似乎又有几分犹豫,看向一旁的苏言,唇角微抿,又开口道:“要不你在这里等我,左右此事本就与你无关,倒是拖累你了。” 不知道这句话是哪个词哪个字戳到眼前人了,谢明允就见她眉头一皱,神情似乎不太高兴。 苏言气不打一处来,直视着谢明允:“什么叫与我无关?” 在李管事目瞪口呆的注视下,苏言上前一步,几乎是逼近,眼神中压抑着一丝怒气,谢明允却惊讶于自己居然看出来,甚至为此有点心惊。 他不由自主的屏住呼吸,就见眼前人微微偏头,温热的呼吸夹杂着不知名的怒意,灼灼地喷洒在他脸颊。 谢明允不由得一僵,脚步下意识后撤却想到身后是泥墙,于是顿住了。 苏言见状轻声一笑,语气不明觉厉,“我昨天到今天,至少两回同你说过,我和你一起解决问题,可为何事到关头,你总是觉得我并非真心,莫非我当真闲得无聊拿你做消遣?抑或是你根本就不信?” 她一句一顿,掷地有声,一旁的李管事都看呆了,心说这语气这内容,莫不是在怨公子不把她当回事儿? 怎么有种情深意切的味道,李管事实实在在地疑惑了,咽了口口水揉了揉耳朵,实在是不敢置信。 话说那头,苏言话一出口,自己也被语气中的亲昵与莫名来源的闷火给惊了一下。 苏言心说:她这是在干什么呢,谢明允一句轻轻巧巧的“本就与你无关”,竟能骤然掀起心里一阵波浪,未等稍事平息,不听使唤的身体就已经先大脑一步做了反应,这姿势几乎将谢明允逼到墙边,近乎是无所思考地,自己便发声质问他:“为何总说与我无关。” 这个角度视线垂下正好看见谢明允嘴唇微张,似乎要解释什么却无从开口,可也看不见他无措的手足,因而错过了几分体察对方心思的良机。 苏言心里暗暗叹了口气。 或许是方才清瘦的背影一路上始终在脑海里挥散不去,又或者是心底被那一点心疼攥紧得失了思考的一席之地,亦或是一而再再而三的“与你无关”终是惹怒了自己…… 谁知道呢,人的心和脑总有不完全属于自己的时候。 她抿唇,怒气降了三分,剩下的七分也被谢明允想要解释却不得的神情磨走了四分,留下三分“余孽”,自己咬咬牙也能消化,便足跟后撤,正要退了开来 却不料手上传来扯住的力道。 不重,却莫名的无法脱离。 谢明允几乎是有些生怯地抬眼,对上那双怒气莫名散了一半的眼睛,抿唇后又缓缓开口:“我以后不再这么说了,行吗?” 一旁的李管事简直要惊掉了快碰到脖子的下巴,眼睛圆睁着看着她家公子——天可怜见,她什么时候见过公子有这般近乎是“服软”的神情,她所认识的公子,时时刻刻都令人望而生敬,更别说此刻看起来分明是这苏府小姐在揪着几个字不放。 然而她这番再目瞪口呆,也不妨碍那两人近乎是耳鬓厮磨的姿势,正窃窃私语 苏言没有什么反应,实则是不知该如何反应,本来就是被放大了的情绪一时间泼泻而出,她自己都打算含糊过去等以后两人心平气和,再议也不迟,却不料对方平白无故先服了软认了错。 看着谢明允眼睛跟小兔子似的,手上也扯着自己的衣袍不放手,苏言心里顿时软了几分,斟酌了一番开口道:“我……” 谢明允反倒忽然松了手,但原先的姿势本就不够四平八稳,骤然失了一个力点,他踉跄了一下才堪堪稳住,于是苏言匆忙伸出去的手凭空落在了半空,颇有点不知所措的意味,随即尴尬地收了回来。 被这样一大段,苏言顿时脑海都被清空似的,心想:我刚刚想说什么来着? 谢明允以为她是要说什么他不愿听的话,才匆匆以这种伤敌一百自损八十的做法收尾,又再次保证:“以后不会了。” 苏言:“啊?” 为何接二连三的强调,虽然她的确为此生气,但也不至于…… 生怕谢明允误会什么似的,她连忙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我也是一时心急,说话有失分寸,方才还……那什么,你不要放在心上,只是……” 听她语气犹豫,谢明允倏地睁大眼睛,似乎在期待着什么,“只是什么?” 苏言咬了口牙,简直要豁出去了,眼睛一闭道:“只是你别不信我,可以依靠我的!” 这句话一出口,谢明允愣了。 心底几乎不可抑制地微微颤抖…… 她……她说什么? 所以她在生气,是因为误以为自己不信她,反倒屡次推开她,想让她置之事外吗? 谢明允连呼吸都渐渐急促了起来,方才被“问责”的委屈和心酸几乎一晃而空。 苏言语气里带了点后悔的恼意:“不是凶你,只是觉得,既然你我二人已经是这般亲近的关系,又何来不信任与置身事外,今日你这边有难要解决,却同我说让我呆在一旁,这算个什么回事。” 不等谢明允回答,她又道:“若有朝一日我遇上了麻烦,比如街头被混混挑架,抑或是得罪了旁的什么人,你可会袖手旁观?” 谢明允不明这话何意,却不妨碍他给出心里的回答:“自然不会。” 苏言一耸肩:“这不就对了!同样的,如果我出事了却非不让你帮忙,你作为……朋友会是什么感受,你能高兴的起来吗谢明允。” 她中途顿了一下,将心底那点悸动和不愿被拒绝帮忙的心绪,归为了亲密的“朋友”二字,却又觉得空落落的,像是缺了点什么——朋友间有这么两肋插刀可算是常见,可日日同床共枕…… 还有自己每回看见他伤神,仿佛心都泡在了一缸子酸水里,怎么都不是滋味,可…… 苏言轻轻一笑,说不上是什么意味。 听见“朋友”二字,谢明允眸色一暗,撑起一个笑,回道:“自然也高兴不起来。” 直至此刻他才完全理解了苏言方才的心情,抱着一腔热心,将他视作亲近的人,几乎是为他着想可偏偏被几次拒绝,若是换了自己,恐怕也难有什么好心情。 只不过不同的是,他惯来能忍得,再多的心绪也不轻易吐露,更不显于面色。 直到此刻,似乎相关的一切便解开了,芥蒂不再有,互相帮扶承担似乎也理所应当。 可走往那条狭小潮湿阴暗的小道时,一贯爱干净的谢明允,却难得没有心思对此产生嫌弃哪怕半分。 他心里反反复复,似乎只剩下那一个词,只余那一个因之而生的念头 只是……“朋友”吗? 第48章 霜见 饶是苏言经历这一路的泥泞,也没想到眼前会是这样一番场景 屋檐低压,雪水混杂泥灰,淅淅沥沥淌下,溅到地面时弹起打湿了她的衣摆,木门底沿已经潮湿得发青,苏言第一个敲响那门时,恍惚觉得一股霉烂的气息从门上渗透到了她指尖。 “谁啊!” 一声沉稳却带着惊讶的喊声回应着,似乎没想到这地方会有人拜访。 须臾,匆匆脚步声响起,随即开门的是一个穿着粗布衣服的女人,她见到门口一男一女两个陌生的人,虽着便装却看得出布料精致价格恐怕不菲,心底顿时吓了一跳。 之后,她才透过两人,看见了一身蓝衣的李管事,心里登时一个咯噔,急促地说了一句“我不认识你们”,面色慌乱地就要把门合上 “等等!” “等等!” 苏言和李管事异口同声道,只是前者语气还算平静,后者却几乎匆忙。 李管事终于直起腰:“袁山,我们可否进屋谈谈。” 名唤袁山的女伙计,哦不,现在已经不是谢家钱庄的女伙计了,她神色拘谨,却又鼓起勇气直面李管事:“管事的,我知道我此番做的对不起钱庄,但我也认罚,我已经被您赶出去了,这辈子都不会在碰上这么好的活计……” 苏言知道她是想在门外敷衍几句草草了事,抬手打断她,露出一个笑容:“袁女郎,此处不便,可否进屋说话。” 她看这姓袁的伙计不像个太坏的人,反倒是这一副坦然承认做了错事的样子,逃避而显得心虚,可真正的恶人怎会心虚呢,哪一个不是装得一本正经仿佛自己有着天大的道理,一切都是尔等小人故意诬陷清白我,我本是世间最清清白白的白莲呢。 总之,结合这伙计住所简陋,家里还有个病弱的夫郎,为人又老实巴交深受管事信任,也难怪对家会找上这样的人。 苏言心底一声叹息,只见眼前袁伙计像是在犹豫,她正要再次开口劝 谢明允皱眉道:“进屋说话。” 或许是他身上有种莫名的气质,不明觉厉,那伙计一恍惚,像是被威慑到了,下意识退了一步,门缓缓打开。 苏言:“……” 李管事却见怪不怪,她家公子虽为男子,轻易不出马,可一旦要办什么事情,简直比她这个常年待在“前线”的管事还要来的有效,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如此了解流程的,李管事她把这归为自家公子独有的气质,换个话术,是气势。 三人就这样进了门,袁伙计虽然还是一副不甚情愿的样子,却也老老实实待客,引着她们往里堂走——说是里堂,实际上也没多大,一把桌子几把歪脚凳子就是一切家当一般,三人也没地方坐,干脆站着。 旁边就是里屋,不知道袁伙计是不是不放心什么,总往里瞟,声音也不自觉笑了下来。 李管事总要有个办事的效果,率先问道:“袁山,我知道你家里拮据,但我们钱庄待遇不错,给的工钱也不少,据我所知你夫郎的药钱也足够,为何你还是……唉。” 要说心情,恐怕她比谢明允苏言二人还要沉重,满心信任的伙计背叛,可说来说起不过是一个钱字。 可没想到老实人袁山突然发了怒,抬手指着门外青天,“足够?” 她冷笑一声:“管事的是家里没有生病的人,恐怕才能说出这一句‘足够’。” 苏言皱眉,这话似乎别有深意。 谢明允仿佛猜到了什么,偏头问道:“莫非药材涨了价?但数日前我离京,一切都与平常并无出入,便算涨价也没有如此之快。” 更何况近来也只昨日天气不好,今日便以雪化,不妨碍大批药材进京。 莫非……是某样药材涨了价? 苏言那边也是如此疑惑,眉头一皱道:“是某样药材涨了价不成,但恐怕不是近日才有的事情吧。” 袁山沉着怒道:“怎会是近日的事,原是这几年就有的,只不过我夫郎命不好,病情严重后药方里有那一味‘霜见’,可京城子女不把其当药材,只当作奢靡玩物,价格岂是我等百姓承担得起的,就连大夫都劝我放弃。” 苏言心里暗骂一声这是个什么世道,又突然觉得这药草名字有点耳熟,原本就紧缩的眉头再也舒展不开——那所谓霜见…… 不正是她那日上山采得的草药? 京城贵夫趋之若鹜,高门嫡女重金购之,只为红颜一笑? 就是那玩意儿? 书里所见是一回事,亲眼所见又是另一回事,苏言神色有异,很快便被谢明允察觉。 他问道:“怎么了?” 苏言自然不能说她那日采了这玩意儿,只是被那搜罗到的白玉戒指惊到了,才将“霜见”收了起来,不然这染上了凡尘铜臭的物事赠与谢明允,他肯定不会喜欢,于是她收起来心里弯弯绕绕的心思,对谢明允摇了摇头。 虽说眼前袁山的确可怜,但苏言也说不出可恨二字,世道本就不公,又怎能指望天平偏离的那一方善意相待。 但谢家钱庄实属波及。 袁山并非不明白这一点,深吸口气压下愤懑,对李管事和谢明允深深鞠了一躬,“对不住,确实是我收了贿赂,云明钱庄有路子给我弄到一株‘霜见’,这药材不是钱可以买来的,能治我夫郎的病,哪怕我丢了活计也不怕。” 她这一番言辞不可谓是不深情,谢明允和李管事都顿了一下,尤其是谢明允 他不知怎么的,目光微垂,却又自以为悄无声息地抬起头瞄了苏言一眼,目光里是苏言看不懂的情绪。 苏言:“……” 她没搞错的话,眼下是在讲正事儿吧,是吧! 李管家在一旁回过神来:“你倒是深情,却辜负了旁人对你的栽培,你做事沉稳细致,你说说你,唉……如今钱庄遭受如此损失,又岂是你一句对不住可以翻过的!“她愈发气闷,捂着胸口,老脸都涨的通红:“你真是!真是糊涂啊!” 这时,或许是她们声音过大,里屋有悉悉索索的声音响起,随后就是无力的一声叹息,是男子的声音:“阿山,是钱庄的人来了吗。” 方才还一脸严肃的袁山顿时一脸紧张地来了个大变脸,赶紧往里走,去扶着那往外走的男子。 她一步迈出几乎一丈远,急得很:“玉儿,你下榻干嘛,可别着了凉,快回去,这里的不用你管。” 名唤玉儿的男子看样子就病歪歪的,脸上没有一分血色,但不难看出生得好看,半靠在袁山身上,勉强对三人躬身行了个礼:“此事是阿山做的不对,我也不知道她竟然做出这种事情,虽然是为了我的病,可做人的原则不能丢,是我们一家对不住你,若是……若是你们有什么怨气,尽管朝我来,我都受着,绝无怨言。” 袁山知晓他性子刚烈,想要制止:“玉儿。” 玉儿一抬手,明明病怏怏的,却骨子里含着什么韧劲,语气里的坚定几乎不逊他那个妻主,眼神直直地看向袁山:“阿山,是你辜负谢家钱庄在先,若是有可能,定要想法子补救,李管事,谢公子,苏小姐,如果我没叫错你们名字的话。” 苏言“嗯”了一声,看向一旁谢明允,却觉得他不似担忧的样子,心下升起一股怪异的感觉。 谢明允这神色平静的样子,似乎不太像自家生意被抢了的样子,反倒是像抢了别人家生意,神色淡定到不行。 玉儿咳了几声,用帕子半捂着嘴:“是我们对不住钱庄,不管之后要做什么,我和阿山都认了。” 这番性子,倒是和苏言眼缘,几人商讨了一番,压下火气,都匆匆的走了。 回去的路上,李管事忍不住的挠头,总觉得事情太不对劲,本来她们不是去问责的吗,为何现在演变成需要袁山配合帮忙。 谢明允本不欲多做解释,他向来只做不说,但看见苏言神情隐隐的怀疑时,心底几乎是按耐不住 “你在想什么?” “啊?”苏言还没回过神来,就下意识回道:“没什么啊!” 谢明允神色一黯。 她不相信自己吗? 表面的冷淡几乎有点撑不下去,谢明允说:“你方才出门后,一直没和我说什么,是有什么猜测。” 苏言心底打了个问号。 难道不是谢明允自己心里有点小九九,偏不跟人说,让自己抓耳挠腮? 苏言叹了口气,索性直言:“我倒是想问你是作何打算,先前就有点奇怪,为何还算明朗的事情,你还让李管事带我们来这一躺,袁山收受贿赂乃是板上钉钉,我们又何苦到这里看一场苦命鸳鸯的戏码。” 苏言倒不想看,徒生伤感罢了,又不能解决什么问题,那袁山也算个老实人,却还是有自己的算盘,今日能为她夫郎犯错,明日或许又会为了别的什么,说起来好像站在道德制高点上,实际呢? 只有她自己知道。 反倒是她那个夫郎,看得出仪态端方,知晓事理,道歉不说,甚至主动提出帮忙,只是可惜了身体不太好,生活过得也穷苦。 谢明允淡淡一声:“我自有打算。” 苏言:“……” 行吧,看来是自己有算盘, 她本做好了谢明允对自己不够坦然的心理准备,没料到他突然很顺畅地接了下去。 谢明允:“但以你我关系,说与你听也未尝不可。” 苏言心想,还挺大脾气,耳朵却很诚实的集中注意力,仔细听着。 谢明允又道:“你是否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苏言恍然,想起先前心底的一点预感,说:“背后要整你的,不只是云明钱庄?” 谢明允有些惊讶,一挑眉:“你知道?” 苏言:“我不知道是谁,但我这人有点直觉,要是云明钱庄要想整你们,虽然前几日是个好时机,你不在苏府,可她们怎么知道?” 她继续说:“依我所见,云明山庄背后有人,或许云明山庄那边也只是被当成了个靶子,助力一把罢了。” 这想法同谢明允简直不谋而合,只是他多一些猜测,对幕后的人选也几乎找的出范围,但此时不宜同苏言讲这些,若是引起误会…… 谢明允难得的做附和状:“我想也是。” 苏言:“至于幕后人是谁……“ 她忽地抬头,朝谢明允笑了一下,道:“我只是心里想想,却也拿不准,兴许会冒犯到你,就不多说了。” 废话,她猜的幕后人可是女主,皇太女李钰,谢明允的老相好,若真是直接在他面前讲,若是猜对了还好,要猜错了的话,可免不了尴尬。 但苏言说不确定,这也是真的。 皇太女既然对谢明允情有独钟,为何又要使计对付谢明允,这不是自相矛盾吗? 总之又是一件麻烦事儿。 此时两人已经和李管事拉开距离——大约李管事总想着眼不见心为静,不想看她们两妻夫“你侬我侬”地秀恩爱。 苏言淡淡笑了笑。 谢明允一怔。 …… 云明山庄,一玄青色衣着女人负手立于堂前,下方两个侍从刚受了夸奖,压抑不住喜悦的神色,正向她事无巨细地交代今日查探之事。 半晌,不知讲到了什么,女人眉毛一挑,饶有兴趣道:“哦?你说她们去了那伙计处?” 翠玉茶杯于指尖轻旋,茶水分毫未洒。 事情真是……越来越有意思了。 第49章 演戏 第二日一早,谢明允独自一人前去钱庄,与李管事商讨具体平息百姓怒气的法子。 他和苏言昨晚几乎是彻夜未眠,一个接一个的主意被提出、细化,又驳回,你来我往之间总有种互相切磋的意味。 直至今日,谢明允才堪堪察觉此人在生意场上近乎天然生成的头脑,不过,与其说是生意场,不如说是官场,这番安抚人心的手段和出人意料的想法,简直令人称奇,就好比一条小道,可以是曲折也可以笔直,她却能想到某个离奇却合理的构造,曲折与笔直并行,最终的路居然还省事儿得多。 谢明允一边称奇,一边心底不动声色地想,恐怕考科举真的是她能走上大道的路,入朝为官与人打交道,本身能力出众,再加上有苏府这么个背景…… 恐怕真能混出什么名堂出来,继承母业也未尝不可。 他一时心里舒了口气,好似这段时光的压抑都一扫而空,既然苏言总归有志向,自己也能帮得上忙,他近日来生活日常相处的细节串成一条线,枕边人的才智在他面前一一展开,像是笃定了某种情绪。 谢明允轻声一笑,他若是真的心悦一个万事靠他人做事不成才的“废物草包”,恐怕他自己都不会信。 怀着轻松许些的心情,他在脑子里将昨日探讨出来的最终结果反反复复顺清,不知多少遍后,正踏入钱庄。 李管事迈着快步走来,依然是一脸忧愁,指着店门口那高高挂起的致歉帖,“尽管咱们钱庄做出承诺,一应错误票据已经返还且赔偿,承诺日后不会再发生此类事件,但依然无人问津,公子,这可如何是好啊……” 谢明允抬眼看了看门外,人们似乎有意无意地避开这里。 他挥了挥手,让李管事附耳过来,随即意从就简地吩咐了几句话。 于是李管事神色从哭丧着脸,转而愈听愈喜,挺直了腰板去做事去了。 …… 苏府里,苏言忙着读书——这回她直接让府里的管家张罗,管家自然怠慢不了她这个嫡女,以让苏言惊叹的效率置办好了一切物件,简直让人怀疑是不是早有准备。 不过这番动作,自然会落入苏母眼里,但也不重要了,哪有父母会不愿意看着自己女儿勤奋刻苦的,又不是苏谨那个只顾着争宠的父亲。 想起这个妹妹,苏言眉心微微一皱。 倒也说不上什么反感,说白了苏谨小孩子心性仿佛没长大一样,可她父亲小郎纵着她也就罢了,为何为官清正的苏母也纵容着,莫非人在官场和家中是两套性子?她就能眼睁睁看着这个女儿在小郎的“管教”下越走越歪? 还是说苏府家大业大,苏母已然不在乎官场后继,所以子女无成也不介意,包括“苏言”这个嫡女。 莫非苏母身居高位,却有着不愿后代插足官场的心,虽然这是目前最为合适的解法,但苏言总隐隐感到不对劲。 对了,还有先前在山上找到的白玉戒指。 总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 她摇了摇头,思量片刻,还是决定去谢家钱庄看看。 才不是她不放心,苏言心想,谢明允足智多谋“心机深沉”,有什么可不放心的。 她只是想第一个看看自己的方案是否可行。 仅此而已。 …… “伤天害理啊!谢家钱庄仗势欺人,谋我钱财啊!” 伴随着一声仰天长啸! 谢家钱庄门口,一个长相斯文的年轻人却撒泼打滚,手里紧紧攥着一张票据不放,任由钱庄管事的再怎么劝说都不肯松开。 本来已经对这家钱庄的“恶名”心有戚戚的百姓们,以为又出了什么幺蛾子,赶过来的速度堪比菜市场里抢清晨第一把最新鲜的菜,不知道多少脚步踏着灰尘,踩到了身边哪个人的脚,一片骂骂咧咧的声音混杂在“发生了什么事儿?”的议论里。 李管家一脸“无措”,低声下气道:“这位小姐,我们承认先前有所纰漏,现在只要是拿着单子到铺子里来,核实后都会给大家退钱的,你看……” 她这语气诚恳态度良好,不少看客们点了点头,同时注意力集中到那位女人身上。 这位读书人却似乎不愿意解决,一把将票据捂到自己怀里,大喊道:“不!” “你们身为京城繁华之处的钱庄,竟然如此不知信誉,有一就有二,谁知道你们会不会拿了我这票据就翻脸不认账,我王昌身为读书人,岂能不为这上当的这么多百姓讨个公道!” 她这番慷慨言论,属实激起了不少百姓的血气,在她们眼里,诺大钱庄,居然仗着背靠江南谢氏和京城相府,便敢胡作非为,不把百姓放在眼里,就算事后一一退还也挡不住她们的怒气。 此时甚至有几个女人朝这边大喊:“王书生,干得好,这等下作钱庄就不当在京城待下去!” “就是!滚出京城!” “滚!” 眼见着骂的越来越难听,李管事嘴角抽搐,尽管已然预料,可还是颇有种自己控制不住这场面的错觉。 李管事:“稍安勿躁,王书生,麻烦你给我看一眼,若是核实的话我们会退给你的,这一点周围也有百姓清楚是不是。” 王昌“冷笑”一声:“别想蒙我,我不信。” 此时,周围有个受到过假票据的,后来退钱了的忍不住在一片声音里发声:“的确是退了的,这钱庄事迹败露后倒是坦然得很。” 这话一出,不少人声音笑了下去,似乎有莫名的气氛在传染开来 哪有做了错事还这般直爽退钱的,这态度未免太好了吧,她们这谢家钱庄图个什么。 提着一手东西的百姓们响起了一点议论,不少人开始劝那王昌:“你先拿票据,把钱退了再说,免得钱没还回来,吃了个大亏。” 然而接下来,难以理解的事情发生了。 王书生猛地将纸揉成一团,紧紧的揣进胸口,像是没预料到大家会让她还票据,语气顿时磕绊了一下:“不,不用,我就……就要讨个公道,不在意这些钱,你们钱庄只管给我个交代,最好是滚出京城。” 疑窦渐起。 这书生怕不是个啥子吧! 退钱与否不妨碍她讨个公道,甚至见她衣着虽然齐整干净,却也就是一般老百姓家的料子,自古书生家贫,笔墨纸砚样样件件费钱,这世道真有如此不在意钱财的书生? 李管事在一旁“添油加醋”,皱着眉头显出疑惑神情:“王书生你为何不肯,莫不是还有别的什么隐情?” 她想起什么似的,继续说:“对了,我们钱庄有记录,若是你在我们这里存了银子,我破个例,凭我这记录的单子和人名,也能给你退了,你看这样行不?” 这法子着实体贴周全,不少人无意识点了点头,谁料那王书生仍是不肯。 这下百姓们的议论声纷纷,疑惑像长了翅膀似的传开,叽叽喳喳里,李管事很耳尖地听到了几句计划之中的话 “这书生好像有古怪似的,说什么也不拿出来票据,别别扭扭的。” “可不是,再说你看她那穷酸样,哪像是存的起钱的人,读书人进京哪样不花钱,莫不是来坑钱的?” 有个女人对着一脸支支吾吾的王书生大喊:“要我说,你赶快拿出来,要退钱人家又不是不答应。” 李管事很适时地增加了点“诱惑”,一脸肉疼道:“王书生,我这就叫伙计拿名单册来,这样吧,要是您在上面,我给您退不说,还赔偿您二两银子,毕竟我们这店小也经不住你闹腾啊,唉……” 她这一脸愁苦像,就着一旁那王书生别别扭扭一脸心虚的模样,大家不由得同情起管事的,人群里叽叽喳喳声里不乏有质疑,这书生是不是票据都是假的。 就这么一会儿功夫,店里一个伙计已经拿出了名单册,李管事一遍翻一遍喃喃讲话,尽管她这呢喃比旁人正常说话的声音还要大。 倏地,那书生慌了神,“你们若是拿了本假册子可怎么说,骗人!” 说着不知道哪里来的蛮力,一把推开李管事,但或许是脚底不慎打了个滑,自己摇晃了一下摔倒了。 众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反转吓到了,登时哑了声。 这书生,怕不是个脑子有毛病的。 此刻那册子被翻了又翻,李管家“狐疑”地看向书生,语气疑惑又故作天真:“咦,竟然没有你的名字? 什么! 围观百姓顿时惊呆了,经过方才这钱庄管事耐心的解释和调解,她们已经趋向于此事谢家钱庄已然知道悔改,对其也宽容了几分,此时目光纷纷聚集在那书生身上,众人心里几乎一致的想 莫不是个骗钱来的。 大家越想越蹊跷,为何她一而再再而三不给票据,又为何有钱可存,还有那名单…… “骗子!” 不知道是哪个人大声喊,紧接着连齐了一片叫骂。 人在群体中的时候,总是有着无边的正义,能为为非作歹、恶意坑害打抱不平,也能群起攻之,而同情弱势的一方。 ——谢明允身形挺拔,立于堂前,见眼前一幕,不由得想起苏言昨夜对他说的话。 眼前之景,似乎均对应上了。 眼前明明是这般兵荒马乱般好笑的场景,他却神情严肃,若有所思。 苏言有时候对于意外事故的处理,对百姓的认知,竟令他也有种悚然的感觉。 莫非这在于不够了解? 抑或是……她还有哪些,是隐藏于那张笑脸之下,不为人知的。 才华或是心计,又或是某种与生俱来的直觉。 仿佛能窥探到某种隐藏的……走向。 他再看向门外,局面早已翻转,如他安排的那般,王书生面有菜色,不知被哪个热心百姓扒出来那张皱成一团的票据。 简直见者震惊! 因为那根本不是谢家钱庄的票据,有人在这里存过钱,自然不会不认得。 一场令人瞠目结舌的“陷害”就此拉开序幕。 谢明允缓缓走出门口,神色严肃,百姓不认识他这个生面孔,见管事的对他鞠躬才联想到恐怕是谢家钱庄的主子——那位嫁入丞相府的谢公子。 可他此时穿着一身简便女装,英气十足,总有人不太相信,惊讶之余又有人不屑一顾地嗤笑一声说了句什么“男子管事,败坏风气。” 这些话谢明允听得不少,早已不放在心里去——人的精力心思只有那么一点,若总给无关的人分了去,还哪有剩余的留给值得的人呢? 于是他只神色淡淡,仿佛周围喧嚣不过是过眼云烟,居高临下地看着那位王书生,语气似乎诚恳神色却冷,淡淡道:“我们谢家钱庄几日前出了内贼,竟然妄图凭构造假印,牟取利润,那位伙计已经开除,至于这位王书生……” 众人被他这不明觉厉的语气慑住了似的,不由得安静下来。 于是百人聚集之地,居然一时寂静。 谢明允:“请问,你可还有点书读书人的颜面。” 满座轰然,嘲笑声不绝于耳。 堂堂读书人,十年圣贤书白念了,满脑子都是诓骗,简直有辱读书人名声! 王书生“臊”地不行,方才跌倒后又站起来,沾了一屁股灰,本就寒碜的外着便如雪上加霜,偏偏她还梗着个脸:“我读书人的颜面你岂能知晓,我可是祁县的秀才,此番上京定然能高中。” 不少人噗嗤一笑。 这般口气大的人,见的不少,但当着这么多人面,刚犯下错揪口出狂言,怕是不要里子了,众人对谢家钱庄又多了几分同情——毕竟不是哪家做生意都能遇上这般碰瓷的“读书人”,没有见识却还自视甚高,坑骗恐怕是惯犯了。 谢明允余光微扫,见众人反应,心下更稳了几分,这出戏的效果,就快达到了。 只差临门一脚。 那王书生红着脸,喘着粗气,倒忽然不像个寻常的读书人,她扫了一圈,见众人神色嘲讽,于是很“应景”地露出无比恼怒的神情:“看什么看!一个个女的都没有事情可做吗?在这儿找戏看!” 有个人大声嚷嚷:“你可别忘了,不是你一开始撒泼打滚叫大家给你讨个公道,现在坏事败露了就不认了?” “就是,别提什么女人男人,我看你这样,堂堂女人竟半点没有良知,上这儿来找茬!” 谢明允很及时地道:“诸位,可否听我解释一番。” 众人于是安下心来,听这“受害人”讲一讲,一时忽略了他是男子,本不当抛头露面。 谢明允:“诸位也都看见了,本钱庄向来信誉良好,但耐不住偶有看不惯的人,蓄意找茬,便如今天一般。” 众人点了点头,树大招风的道理她们不是不懂,只是有时缺乏此等判断和讨论。 谢明允继续道:“感觉大家为我们不平,实则我想说的是,谢家富足江南一带,乃是百年世家,这点信誉绝对是有的,只是初到京城,不知京城势力复杂,一时难以调换地位,这才中了计。” “怎么?莫非前几日的事情,还另有隐情?”有几个人窃窃私语。 那书生趁着谢明允长篇大论的功夫,脚底生风地溜了,只留下地上皱巴巴的假票据,但本就是谢明允的安排,因此他也视而不见。 而众人,她们在书生一事上自然是偏向谢家钱庄,可这两件事似乎风牛马不相及,谢明允此番讲话似乎并无可行度。 这时,人群末尾一女子缓缓往前,她衣着简便却不失精致,有几人与她擦肩,都下意识的让路。 苏言走到谢明允面前,缓缓抬手打断了他正要出口的话。 她默不作声地,在一众人疑惑的眼神中,捡起了地上那张纸,倏地一抖灰尘,随即展开。 众人不知其所以然,这票据不是已经确认是假了吗,还要它有何用。 却见苏言面不改色地一使劲,那张纸顿时裂开成两片 不,不是两片,众人张着嘴,一脸震惊。 ——这张纸,撕开之后中间截断之处,竟有丝牵连,这两半将断未断,藕断丝连一般。 有个女人无意识喃喃出口:“这……这不是那一家的独特工艺吗,号称天下再无第二家!” 众人被道出所想,心里一惊,顿时觉得这可不是普通的浑水。 苏言轻声一笑,看了眼一脸了然的谢明允,又转过身面对众人。 “你们猜的不错。”她下巴微抬,不怎么掩饰地显露出眸中冷意。 接下来,她缓缓道出那个众人心底不敢声张的答案,声音不大,却人人可闻 “这纸张用料,乃是云明山庄所有。” 第50章 图色 说起来这是原着里作者加的设定,倒和苏言自己没多大关系,古代世界皇家颜面不可逾越,自然万事万物都要用最好的,这云纹纸便是其中之一,百年前乃皇室专供,近些年来生产力上涨,云纹纸产量也大幅度上升,皇室用不了那么多,便交由二皇女管理,分配给底下的皇商。 云明山庄正是其中之一,自黎朝初建便设立的钱庄,其能在京都拥有这么高的地位却不只是历史悠久,更有和皇室合作的缘故在其中。 而这云纹纸,灵感大约是来源于钢化玻璃碎裂后藕断丝连,撕开后底边有细丝拉扯,足见材料纤维的韧和刚,苏言心说这技术还挺成熟,但就是不清楚到底有个什么用——纸又不是玻璃,就算撕裂了也不会伤人性命,无非就是损失一点信息,大不了再拼起来。 说到底,不过是新奇,足够满足皇室那高高在上的威严和与百姓隔离区别开来的优越。 也正因如此,方才那一众百姓,见此纸张,立马心里一怵,再也说不出什么“谢家钱庄谋财拐骗”的话了,这明显就是有人蓄意陷害。 既然能雇那“王书生”挑事,在此之前买通谢家钱庄伙计陷害,又有何干不出来的,众人哑了声,心里却是已经信了八分。 更何况,云明钱庄虽说乃是京城第一大钱庄,根本就是一家独大,背靠皇室地处最好的地段,百姓基本都去她们那处存钱——这并非多方权衡之下的最优选择,而是京城看得过眼的钱庄都被云明钱庄打压,前一段时间或许看不出来,但每当有小钱庄逐渐装大,总会出现点这样那样的问题,要不就是某钱庄老板卷钱逃走,要不就是走水破产。 久而久之,京城百姓怎能不意识到这其中的古怪之处,可诸多猜测只是凭空,谁也不会明面上跟这“唯一”能打理钱财的钱庄过不去,就算今日贫困,也总觉得有朝一日飞黄腾达或许用得上,怎能早早地就开罪了云明钱庄。 于是京城几乎没什么莽人胆大妄为地再去开什么钱庄,直到谢家钱庄突然从江南转战京城,可谁知没几个月便出了这桩坑害百姓的龌龊事。 有了希望才会升起更大的失望,这也正是为何谢家钱庄出错的单子不多,却格外令她们寒心。 可今日横生巨变,原来竟还是云明钱庄暗中捣鬼! 百姓们一个个的脸色很是难看,却都很有默契似的不作声,心底几乎信了个十成,再不说什么谢家钱庄的坏话了。 皇商何其势大,压迫个体商户已是家常便饭,却不料连江南谢家生意也敢肆无忌惮地插足诬陷。 众人心底不由得生出几分悲凉,均神色复杂地散了。 …… 铺子里,苏言悠然地喝着不远万里从江南运过来的上等茶,尽管品不出什么高雅之处,还是很给面子地向谢明允称了一声赞。 谢明允但笑不语,知道她一贯喝茶同喝白开水无甚区别,心下只觉得好笑。 “咳!”苏言清了一声嗓子,“过不了几日,百姓就会重新回这里了,我们先走吧。” 谢明允:“不急。” 苏言投以一个疑惑的眼神。 都已经解决眼下的事情了,其他的譬如幕后黑手之类的,回去关起门来谈不行吗? 她很直言地将心底这番话讲了出来。 于是就见谢明允脸突然微红,唇角紧抿着似乎生怕泄露出什么情绪。 苏言:“……” 两人回到了府中。 果真是关起门来谈。 苏言满意的笑了笑:“你找的那个人真的……不错。” 谢明允饶有兴趣般回问:“何以见得?” 苏言只是建议他找个“帮凶”,但找了个这么适合的人这一点,远远出乎她的意料,尽管知道谢明允才华过人,也没料到他竟心思如此细密。 苏言说:“那个王书生是吧,初到京城,清高的读书人。” 谢明允点了点头:“嗯。” 苏言继续道:“是什么让一个自命不凡的读书人,不要面子里子,在门口撒泼,我觉得这是一开始吸引百姓围观的一点,这是其一。” 谢明允笑了笑:“那其二?” 苏言:“这就不必说了吧,你自己清楚的很,干嘛让我都说一遍。” 那书生百般掩饰下被戳破,挑起群众愤懑,转而对谢家钱庄产生同情惋惜心里,最终揭露罪魁祸首其实是云明钱庄,合情合理,更别说云明钱庄本就不干不净,老百姓的心里跟明镜儿似的。 谢明允挑了挑眉:“你是如何得知云明钱庄近些年作为。” 他来京城前便已经打探清楚,却不明为何苏言,这么个自幼锦衣玉食饭来张口的丞相之女,也会关心民间疾苦,皇商欺压。 苏言自然不能说自己有惊天金手指,笑了笑半开玩笑似的说:“那都是表面啊!” 谢明允心神一晃。 然而苏言这边正在考虑其他的可能,云明钱庄和皇家合作,接头的人是那二皇女,但最明显的反而是最不可能的,没有人会把这个一戳就破的陷害安在自己身上,除非云明钱庄以及二皇女不过是明面上的幌子,背地里的操作者,恐怕还是那位皇太女。 但苏言暂时不明白她意欲何为,这种事情,就算今日不凭借巧计谋取胜,说得难听点,明日也能靠苏府之权势压下去,皇太女李钰何至于此? 不图财不图权…… 倏地想到了什么,苏言面色难以抑制地轻轻一沉。 莫非,李钰是图“色”? 谢明允只见她不知想了什么,面色似乎有些难看,他压下一丝紧张的情绪,抬手晃了晃:“怎么?” 苏言回过神,挤出一个笑,心里暗骂女主怕不是个疯子,就为了见谢明允一面或是别的什么,弄出这番事故招他回京,就不怕他玲珑心思猜破一切,反生嫌隙。 尽管心里有那样多的弯弯绕绕,苏言表面上若无其事:“没什么,就是时候不早,我有点饿了。” 谢明允:“……” 真当他是什么都看不出来的傻子吗? …… 皇宫内。 李钰任由内侍倒了一杯江南岁宫的玉螺春,她缓缓眯上眼,细品了一口,又好像通过这淡淡的茶香想到了什么人。 约莫品了半盏茶的功夫,她缓缓抬手,不紧不慢的吩咐道:“里面书案最上面,放着一封信,你替我送去苏府,给谢明允。” 内侍忙称“喏”,随后进屋双手取了信,跟这位高高在上的皇太女确认一番,便弓着身倒退走,正到殿门口要转身,猝不及防被李钰叫住了。 她心里抖了一抖,生怕是方才伺候的不周到,要被降罪——若是寻常惩戒也就罢了,可这位皇太女并非心慈手软的,稍侍奉不好,惩戒的鞭子能要了强壮的女人半条命。 内侍颤颤巍巍的,撑着声音:“太女有何吩咐。” 殿内传来起身时袖袍摩擦的声音,里面的人似乎踱了几步,随后道:“今晚传玉儿侍寝。” 内侍应下,心里却称奇,太女已经连着好几日召这位小倌儿,莫非真有什么容貌过人之处,可她见那玉儿姿色虽尚可,却不及太女寻常临幸男子的妖媚,莫非她改了口味转了性子? 心里再多不解,但她也只是应了一声,随即缓缓退下。 …… 苏言毕竟是苏府嫡女,回来一天了还不去跟府里亲眷,尤其是苏母打声招呼,自然过意不去,第二日一大早就要前去,却走到一半才想起来,今日不是休沐日。 苏母恐怕早早就起了,已经在大殿上同群臣共商政事,或许还会同皇帝据理力争——不是苏言八卦,而是苏丞相本身就是这么个性格,左右她和皇帝也是年少相互作伴的交情,就算公然闹得再不愉快,私底下解决得都挺迅速,简直不像君臣。 苏言心想:苏母在朝中的存在,恐怕是历代丞相都比不上的。 但她却不想为自己的子女打下基础似的,平日里对百官重于管理,轻于私交,这诺大苏府家业,还真没有什么是收受贿赂得来的——除非百姓送的花草种子也算贿赂。 这庭院、土地、一应珍宝,大多是皇帝以各种各样由头赏赐的,若是没有可以封赏的理由,皇帝也能从自己的私库取银子赏,这待遇可谓是独一份。 苏言叹了口气,心说恐怕也正因如此,丞相地位才如此独特,否则换个什么人待在这个位置上,就算初始清廉,中年庸正,又怎能保证晚年不受官场颠覆,甚至不坚定一点的,当丞相没多久就能分分钟给你表演一个“私吞民脂民膏”,还不带犹豫的。 她叹了口气,心里开始敬佩起这位盛极一世的“母亲”,正要转身往回走,却不料那被她在心里夸奖了百遍地丞相母亲像从天而降似的,立在她身前。 苏言:“……” 怎么跟个大变活人似的。 她压下各种心思,鞠了个躬,拱手道:“母亲好!” 苏母点了点头,神色颇有点复杂,一抬手说:“你跟我来。” 苏言皱眉,尚有些摸不着头脑,只先表明来的意图:“母亲,我前日回府,还没跟你问……” 却被苏母挥手打断:“不必拘于俗礼。” 苏言:“……” 先前说我娶了夫郎忘了娘,不向母亲问安的,难道不是您? 苏母却很快坐下,尽管坐姿并不如丞相身份般端正,她轻咳一声,下一句话将苏言惊了个下巴掉落。 “明日,你随我进宫一趟。” 第51章 侧郎 什么!? 虽说苏母权倾朝野,可谓是盛极一时,连带着苏言这个嫡女的地位也跟着水涨船高,这一点苏言是知道的,从她来此之后周围人的反应不难推测出。 苏言那几个“狐朋狗友”——王远等人,表面上看是经常玩在一处,实则还是以苏言为中心,依着她的喜好选择去哪个青楼听哪首曲儿,这些虽然是那个“苏言”的事情,苏言却也心知肚明。 苏家的权势,由此可见一斑。 苏母地位高是一回事,可这“进宫面圣”的殊荣也太…… 仿佛看清了苏言心底的疑惑,苏母却不紧不慢地润了润嗓子,片刻后才让苏言也坐下,她缓缓地道:“怎么,不愿意去?” 苏言摇了摇头:“倒也不是。” 在苏母仿佛能窥透旁人心底所想的目光里,她略显拘谨,压下心里“这母亲官至丞相,果真是个老狐狸人精”的吐槽,随即也端了杯桌上的茶,脑子飞快地转想着该怎么回答。 茶乍一入口,苏言登时一个激灵! 恐怕是厅堂少有人来,这茶也是隔了夜的,入喉冰凉仿佛冰块从口里滑过,一路刺激着到了胃里,苏言小腹一凉,心想若是换了个男子恐怕得喝出风寒来。 她抬眼,苏母仍面不改色地品着,就和喝白开水一样。 苏言咳了一声,谈起了正事:“母亲,入宫面圣乃是莫大的殊荣,我自然荣幸,只是……” 她顿了一下,说:“此次进宫,可是有何要事?” 苏母摇了摇头,神色有几分揶揄:“你以为此番入宫是圣上召见?非也,皇帝明日宴赏群臣,各家嫡女都会进宫集会,嗯,不过我苏家之位自是离陛下最近,你若有心面圣也是良机。” 苏言:“……” 合着是她误会了,还以为只要是入宫面圣就是皇帝召见。 不料,苏母放下茶杯又道:“但此番圣上却有问及你,我便随口应下了,必会带你出席。” 苏言:“……劳母亲费心。” 答应得真“爽快”。 不一会儿,她想起自己并不了解宫中规矩,接着又问:“可有什么事宜需要注意,我这还是头一回入宫。” 苏母皱眉,流露出些许笑意:“你幼时常入宫,和皇太女二皇女玩耍,看样子是年岁渐长记忆却不行了,都给忘了一干二净。” 苏言一惊,又听苏母回答她方才的问题:“服饰着装这些下人们懂,你不必操心,其余的,一切随意就照着家里的来,还轮不到旁人置啄。” 这语气里是身居高位者满满的自信,苏言松了一口气,心说这样的家世,倒也给了她足够的底气,但长久下去还是得靠自己,便回苏母道明日礼仪等事她会自行注意。 苏母似乎是欣慰的点了点头,苏言心底一动。 她心想:其实这个母亲,待自己很是不错,虽表面疏离,但稍有了解就能知道,苏母给了子女最大的底气。 苏言:“女儿就先回去了。” 苏母点了点头。 苏言放下冰冷茶杯缓缓起身,衣袖一挥便礼数十全地转身退下,心里突然想到,谢明允那边不知道怎么样了。 仿佛想什么来什么似的,忽然,背后传来苏母一声似乎有些无可奈何的叹息,随即是低沉的声音:“也罢,你左右你尚未迎娶正室,此番便带你那侧郎入宫吧。” …… 苏言回到自己的院子,此时山楂山药估计是去领上个月的月钱了,无人在院中——谢明允自然也不在,他去钱庄跟管事的商量事情去了,思及如此,苏言纳了个闷,自己原本提出要和他一起去看,却不知怎么竟然被拒绝了,她心里莫名有点空落落的,好像谢明允并非没了她就不行似的。 这是很少见的情绪。 她上辈子,很少被人真真正正的需要过,并非是有关病情被病人或是患者家属需要,也不是被同事需要的那种默契和配合,她没有兄弟姐妹,也体会不到那种相互依靠的温暖。 而这种情绪,好像……短暂的出现过。 就在昨天,她和谢明允共商计策,秉烛夜谈的时候。 烛影摇晃,微黄的光照在谢明允脸上,苏言看见他脸颊细微的绒毛,侧影映在墙上,和她的偶尔交错重叠,却又一触即分。 恍若一对故事里的壁人。 …… 经过昨日一事,谢家钱庄门前,已然不再有百姓过而不入的惨淡景象,虽说入内者稀廖,但毕竟一切舆论传到人尽皆知仍需一段时间,倒不足为奇。 谢明允正思虑着什么,没一会儿,招手唤李管事过来。 李管事目光不舍地从两个结伴的客人身上抽离,心里已然是被这巨大的反转之喜冲晕了头脑,魂不守舍地走过来:“公子有何吩咐。” 谢明允手掌一翻,骨节在桌边扣了两下,示意她坐下。 李管事点着头,嘴角快挂到耳后的笑怎么也收不回来,乐呵呵地坐下。 然后她瞥见谢明允严肃的神情,脸色飞快地一收,装出一副宠辱不惊的模样。 谢明允心说李管事就是这样喜形于色的性子,倒不必苛责什么,于是放松了神色道:“先不急着招呼客人,铺子里有其他的伙计,当务之急是揽客。” “揽客?”李管事不解地反问,又拍了拍胸脯说,“公子你可以放心,过几日百姓就会慢慢回到我们铺子,甚至因此事而引发更多原本非我们铺子的客人,在我们谢氏钱庄交易。” 她都将往后一段时日都规划好了,再招一批伙计,召唤众多客人,更重要的是再也不能出现上回那般人手不够的场面,以免又被人钻了空子。 谢明允将她的想法猜了个十成十,却摇摇头:“还不够。” 李管事惊了。 公子仍嫌不够? 她本以为此事过后,再如何补救都难以挽回,客人能有原先一半多便已是万幸,不曾想公子这一招下来,往后客人只多不少。 这若是还不够,那在公子眼中,如何算是“够”。 李管事心里一荡,仿佛燃起了一小窜骤起的火苗。 谢明允眉梢轻轻一挑,笑了笑:“你可知为何我们来京城,第一步便是开钱庄,而非丝绸。” 闻言,李管事皱起了眉头,这一点她从未细想过,江南谢家运送贸易多以金贵丝绸、珍稀马匹、各式珠宝等物品,这些江南特有的产出和手艺功夫,一贯最畅销,不论是向国都城还是往西方沙漠,均供不应求,价格自然也是水涨船高。 至于钱庄的营生,谢家算不得其中翘楚,却的确在江南凭着百年口碑屹立不倒。 但到了京城,皇亲高官当道,谁人念你那江南谢氏的人情,故而谢家钱庄这一出,初始走起来必然步步维艰。 李管事想不通,但如今看来是公子另有打算。 她猜测道:“莫非……日后谢家在京城的发展,需要咱们钱庄奠基?” 除此之外,恐怕没什么理由让公子这般“舍近求远”了。 谢明允点点头:“正是。” 他抬眼望向门外广阔大街,目光也扫过某个偏僻小巷。 “银子乃是根本,我们若想扩大谢家在京城的影响,让其立足脚跟,需得有足够金银周转,而无论是丝绸还是珠宝,价格昂贵,虽利润大,却一时被垄断,恐怕真要应了那句‘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倒不如钱庄。” 谢明允少有如此“多言”的时候,大多时他惜字如金,能一句话说完的绝不一段话,能一个字言简意赅地道清楚的,就绝不说一句话。 独独在生意上,能畅所欲言,细细地将所思所想一一道来,哪怕对方只是自己的下属,但只要眼前的人能理解且他信任,似乎讲这些话也无不可。 李管事却不知想到了什么,眼眶一热。 固然,她为公子的这份信任而激动,心脏狂跳只余却想到了别的,比如谢家偌大家族怎会缺资金,恐怕是当家的不愿将现银运来京城供公子支配——毕竟谢明允乃男子,虽长期代管事务,在谢母心中,终究是一个已经嫁出去的儿子。 她心里一热,拱手道:“小的明白,必为公子尽绵薄之力。” 谢明允见她嘴角紧抿,有一丝苦脸的苗头,心里疑惑了下,转而不甚在意的抛开了。 他固然善于揣摩旁人心思,却不会将其用在自己人身上,苏言是,眼前李管事也算是。 清咳了一声,谢明允吩咐道:“今日尽快找人写一张告示,就贴在正门口。” 李管事忙问要写什么。 谢明允:“就写,本钱庄日后改革,利息随存钱年限增长,但若客人有急事需用,予以证实,降低部分利息后酌情取出……” 几乎一字不漏的听完这段“改革”,李管事睁大了眼睛。 这…… 简直前所未有! 但她心底又忍不住想,这般改制……真的可行吗? 许是她这疑惑又震惊的神情为谢明允觉察,他点了点头,语气笃定:“去办吧。” 被这坚定的语气所感染,李管事忙不迭地冲了出门,结果刚踏出去又匆匆地返回来。 她呵呵一笑,从里边取了公银:“忘了带银子。”随后又脚步匆匆地奔了出去。 谢明允:“……” 不知过了多久,他看着熙攘人群,繁华街巷,店面热闹非凡,是京都的人间烟火气。 他喃喃道: “终有一日,此处将布满谢氏产业。” 苏言方一脚踏进门槛,就听见这么一句不重却坚定的“誓言”,脚步一顿。 第52章 面食 苏言这番措不及防地听了一耳朵谢明允的野心,一时还有点无措,刚刚迈进门的步子收也不是走也不是。 而谢明允恐怕已经看见她了,于是苏言硬着头皮走过去,就当作方才什么也没听到。 谢明允微诧:“你怎么来了。” 苏言几不可察地耸耸肩:“来看看,这边生意如何。” 说着她似乎像是掩饰方才的不自在,目光在四周扫了一圈,铺子里本就有三两客人,此时又进来了几位客人,正在向伙计询问具体的利息还有规则什么的,苏言对这些较为专业的东西不甚感兴趣,听了几句就移开注意力了。 其实这人流量不算多,她心想,但毕竟是古代,普通老百姓哪儿来的那么多钱可以存,就算是攒了些银子,一年的利钱也没多少。 更主要的是,为了固定资金流动,存钱财的周期一般比较长,且越长的周期,对应的利息也就越高,但老百姓谁家里没有个三长两短,孩子生了急病,老人街上不甚摔了腿脚,都要钱用,那里还分得出来一银半铜,还忍受着繁杂的交钱、定息等等。 谢明允见她神色似有所思,皱了皱眉,却忍住没问。 人性就是这样复杂的东西,当心里毫无旁的想法时,一切疑问不解似乎都能脱口而出,寻个究竟,不必在乎是否开罪她人,更不必顾着旁人心思而缄口不言,除非那人和他有生意往来,对利益关联者他自不会越过那条保持着合作与竞争的分水线上。 这是他一贯的原则。 但似乎惯例总是用来打破的,或许就在某一天某一刻,突然发现自己一贯随意的事变得无法随意,一贯波澜不惊的情绪竟也能掀起涟漪浪潮。 苏言没见他出声,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问:“李管事人呢?” 她方才进屋到此刻,都没见李管事,但以谢氏钱庄的管理,应当不会出现这种“擅离职守”的事,更别说还是她相处过几日的李管事。 谢明允:“她出去办事了。” 他本来只想到此为止,一贯的做法都是不与她人透露太多自己的安排,但此刻却有点解释的心,抿了口茶水说:“我让她找人写告示。” 苏言“嗯”了一声,又疑惑的问:“什么告示?” 谢氏钱庄莫非要做出什么改革? 听完谢明允意从就简的概括,苏言睁大了眼睛:“这是你想出来的?” 谢明允眉梢一挑,却又暗暗压下:“嗯。” 对此,苏言几乎只想说:可以啊! 短短时间内能做到如此行动,活用之下必定有更多的普通老百姓尝试,扩大需求用户,这招倒是和她所想的根源不谋而合,等等…… 苏言微微皱起眉头。 这手段,可不就是现代的“活期存款”嘛! 果然,理财套路哪儿都有,不分古今。 …… 也不知李管事是上哪个犄角旮旯找人写告示去了,眼见着已近正午,还没回来,苏言盯着门外,几乎望眼欲穿。 ——对着门外的阳春面铺子。 这实在也不能怪她,人有三急,最重要之一便是吃喝,一日三餐饿不得,一到时辰腹空空。 她无意识舔了舔下唇,殊不知此微小动作落入身旁人眼里,竟是惹得人轻轻偏头,掩去一丝不自然的神色。 苏言转头看着谢明允,忽而发现他目光四下摇晃就是不往自己这边看,顿时心里疑惑了一下。 然后转瞬间就释然地笑了起来。 她脚步轻快地走到谢明允身边,轻轻一拍他瘦削的肩膀,一看就是不好好吃饭的模样。 谢明允一怔,抬起头自下而上地望着她,才惊觉眼前人有着极为灵气的脸,下颌的弧度流畅,勾勒出一张让人过目不忘的模样。 而这让人被迫“过目不忘”之人,却笑意盈盈,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很开心的事情,就连眉眼都春光洋溢一般。 她语气欢快,朝谢明允眨了眨眼:“你是不是饿了?斜对面有一家阳春面馆,我们去那里吃?” 谢明允:“……” …… 很难说尝试“新事物”是什么心情,尤其这“新事物”对谢明允来说……是从不沾的面食。 说起来也是好笑的过往,他幼时并非不吃面条类食物,甚至相反,他常吃,谢府里有一北方来的厨子,做的牛肉面色香味俱全,吃过的人无不称赞,甚至称他做得比宫内御厨还美味。 自然,到底比不比得上宫中御厨手艺,也无人说得清,但那的的确确是写谢明允吃过的为数不多的佳肴——那厨子后来回乡养老,江南一带再没人会那口味。 再后来,似乎是某次吃什么面食呛到了喉咙,急得十几个下人如热锅上的蚂蚁,险些酿成一根面条的惨剧,之后即使顺了气,却再也不肯碰面食了。 到京都后,似乎也没再试试,或许是记忆中味道的阳春面。 “怎么了,不和你口味吗?”苏言刚叫了两碗牛肉面,回过头就见谢明允神色似乎有些愣。 谢明允摇了摇头:“不是,只是好久没吃过了。” 而且他很久都不怎么吃肉了,苏言应该明知道这一点,却还是…… 说起来这是苏言那么一点点私心,谢明允实在是太挑食了,虽说多吃蔬菜营养好,可再这么吃下去,谢明允的脸色恐怕得跟那一身青袍一样发绿。 所以她在这阳春面里,另外要了切片牛肉,也算是另类的阳春牛肉面吧。 不过…… 她看了看谢明允脸色,似乎没什么反感的情绪。 街边这种店铺的伙计往往手艺精湛,一碗面从擀好到下锅盛出再加料,不过半盏茶功夫,冒着高汤牛肉香气的面食递到两人面前,伙计还贴心地问了一句:“加不加辣。” “一碗要一碗不要,谢谢。”苏言微笑着对她说。 心里却丝毫不觉得自己如此了解谢明允口味有什么不对。 两碗热气腾腾的牛肉面散发着诱人的香气,苏言几乎迫不及待地挑起一筷子,吹了吹,心说幸好这是冬天,不用等太久才凉。 她不一会儿吃了小半碗,目光微抬才发现谢明允吃得不是一星半点的慢,于是放慢了速度,挑一片一片的牛肉吃,牛肉是切的凉菜,半泡在汤里所以几乎不烫,苏言轻轻松松不知不觉就吃完了。 看着碗里顿时清汤寡水,孤零零飘着几叶子小白菜,辣椒油也不能给这碗面增添肉的味道。 苏言:“……” 忽然,一筷子满满当当的摞在一起的牛肉,轻轻柔柔地落入她碗中。 !廴 苏言抬头,目光只捕捉到谢明允仓促收回的白皙指尖。 谢明允板着脸,明明面无表情却无端让人觉得是在掩饰什么,有点可爱。 他语气不咸不淡地说:“我不怎么吃牛肉。” 第53章 神伤 苏言:“……” 大……大可不必。 这怎么无端上演起了言情小说里男女主角共餐的剧情,表面上说什么我不喜欢吃,所以给你,实际就是想让着她。 苏言嘴角一抽。 这种……俗套情节早就过时了吧,男女主是一贫如洗吃不起吗!不是,只因为是作者水平有限,人物动作言行和身份背景不一致。 正如此时此刻。 她刚刚本来打算招手让伙计加一份牛肉的,这才符合丞相之女“财大气粗”的人设,然而……谢明允一个谦让,直接泡了汤,她总不能在他给自己夹了牛肉之后再买,显得多看不起对方似的。 于是苏言很给面子的一口吃掉,抬头笑了笑,“谢谢。” “不过别再给我夹了”兴许是开玩笑能掩饰心里的尴尬,她嘴上抗拒着,“我再抢你吃食,恐怕你得瘦得被风吹跑了。” 句末还尴尬的“呵呵”一笑。 谢明允自然没卖她这个面子,依旧面无表情冷酷无情的模样。 但目光却无声的扫过自己手腕,青色袖口方才被他卷起两寸长度,露出白皙的手腕,没有什么肉感,倒是青色血脉更明显一些。 很瘦。 他不是今日才知道,只是…… 面无表情地,他生平第一次吃牛肉吃得如此大口,几乎不咀嚼一口吞,而非一口口慢慢咬。 对面的人好像突然转了性子,苏言心底疑惑,却只是压下,继而喝了口汤。 苏言:“……” 看来谢明允也不是根本不吃肉啊。 …… 两人这一顿饭吃了许久,回到铺子里时李管事却还没回来。 等了约莫小半个时辰,李管事气喘吁吁地跑进来,手里捧着一卷告示,这大冬天的,她居然满额头细汗。 谢明允神色淡淡的,似乎并不为他晚来而有什么惊讶或是不耐的情绪。 苏言心说这样的老板,可是难得一见了,但凡换个剥削的地主阶级,哪个伙计不得被压榨得连半滴油水都不剩,更别说误事了。 她今日待了一上午,倒是摸了个半清,谢氏钱庄人手充沛,更别说还新招了三五个伙计,氛围也不错,正劲招待客人的时候认认真真有人推销有人记账分工明确,方才午休时候气氛也还算融洽。 几乎有点不像是谢明允这个人会开出来的铺子。 一旁,谢明允尚未发文,李管事就喘着气开口,顺手擦了一把头上大汗。 “公子,我方才在路上碰见那个……秦伙计……” 说到这里,李管事心里有点发怵,生怕公子不悦,却在瞧明白他淡定神情后松了口气,继续说:“她日子还挺难过的,这会儿好像是复诊还是旁的什么,却因为缺银子在医馆想赊账,被赶出门口了。” 说着又是一阵唏嘘。 谢明允:“那你为何耽误这么久,是帮他去了?” 苏言一时想到什么,忍不住多了句嘴:“她果真只收了云明钱庄的药材,未取银钱,不然也不至于此。” 这种能挫败敌方士气的事,云明钱庄财大气粗说不定不在意钱财,毕竟那一株霜见可比的上多少银子,如此说来,只可能是 秦伙计自身未讨要。 谢明允自然也想到了这一点,轻轻点了点头。 李管事心里忘不了那日所见的秦伙计家中情况,本也不忍,更别说秦远那病重的夫郎的确是少见的明理,她昨日还收到他一封托人递来的信,言辞无奈却诚恳地道歉,说他和秦远日后弥补。 于是李管事帮了秦伙计这个忙,耽误了许久。 谢明允半晌才说:“也罢,你补贴与她的银钱,从钱庄账上扣。” 李管事一惊:“公子,这也不必,本就是她对不起我们的优待,我只是不忍她夫郎遭罪,处于私心,公子不责怪我一句==已经很好了。” 眼前人影一晃,苏言注意力顿时转移,就见谢明允一挥手,不容置啄地起身转向里边,意思很明显。 李管事这才诺诺地应了,到外头贴告示去了。 …… 没过太久,在众多百姓蜂拥而至前,苏言就提出干脆先回府免得人多杂乱还吵闹,谢明允没应声,却默默的抬步出了门。 苏言:“……” 这会儿也是惜字如金谢明允呢。 不过……好像方才跟李管事聊完之后,他就一直这样,虽然神情一贯的淡定,但苏言凭相处的这么些天的感受,差不多窥视到他的一点点心情。 有些沉闷。 也是挺奇怪的,苏言心想,别人的事情,谢明允不是一贯不怎么在乎吗? 还是说……那伙计和她夫郎之间,有哪一环招惹到了谢明允? 她想来想去也没个结果,于是只得作罢,毕竟谢明允不愿意讲的事情,你就是拿把刀子放他脖子上都不一定能如愿。 更何况这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事。 苏言抬眼,目光下意识跟着身前与自己半丈之隔的人。 忽而北风起,吹起淡青袖袍翻卷摇曳,背影落入繁华街巷却显得格格不入。 恍惚间,她竟有种错觉。 谢明允似乎是……有些神伤。 …… 苏言没想到,自己一回府,就正巧碰见一个陌生服装的侍女正从苏府大门走出来,不过看样子她应当是没进门。 苏府毕竟乃丞相府,虽然不说门卫森严,但门口两个守卫还是有的,于是她干脆越过谢明允,上前一步问那两人:“方才那是何人,谁家的侍女过来办事的?” 左护卫疑惑了一下:“小姐你不认识吗?” 苏言:!? 怎么回事,莫非有人借她的名义办什么事儿? 她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想歪到了哪里去。 或许是沉浸在情绪中,她没注意到身边的人身形一僵。 右护卫不比左护卫那个憨憨,看见小姐的神情就心里一震,意识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她有些犹豫,但又不得不说:“小姐,那个服饰,是……东宫才有的。” 说完,她心惊胆战地看了看苏言神色,感觉小姐似乎情绪不太对,然后缓缓地说:“她是来送信的,我们不便阻拦,就……” 后面的话苏言一概听不进去,脑子里走马似的不停循环着“东宫”二字。 “谢明允……”她喃喃道,几乎快要忘记这人正在自己身边。 她思绪茫然,丝毫注意不到,自己背后被唤到名字的那个人,神情几乎是无措而慌乱的。 …… 半个时辰后,东宫殿内。 李钰正坐在案前,手中执着不知哪位官员殷勤献上的珍藏画作,山水辽远,俨然是百年前大家之作,价值千金。 有侍女在殿外求见,她心知是什么事情,干脆没让她进殿,只让一旁的侍从传了句话,也让其传话陈护卫。 不多时,陈封进殿。 李钰慢悠悠的喝了口茶:“事情办得不错。” 陈护卫本心里忐忑,正心里松了一口气,却在下一瞬又绷紧了脑中的弦。 李钰语气不悦:“但你解释一下,为何此事闹得,颇有些大了。” 陈封猛地跪下:“属下无能。” 李钰:“原本只是让你弄一点小乱子,你的能力我知道,不至于没有分寸。” 陈封低着头,下一瞬回应道:“或许是……处,出了点乱子。” 那几个字很轻,但两人离得很近,李钰听清楚了,眉毛一挑:“哦?” 那云明钱庄,居然趁机掺了一趟浑水,以小做大,想借着她这处谋划,顺水推舟地掰倒谢氏钱庄,倒是好计策。 可惜,她们找错了人,李钰目光阴沉,转而皮笑肉不笑地对地上的人说:“你先起身。” 陈封自知这事儿没完,果然,太女殿下马上吩咐了命令。 李钰:“附耳过来。” 殿内静悄悄的,没有别的下人。 李钰说:“你替我查查……” 陈封心底一个激灵,仿佛窥见了什么皇室不得告人的机密,心知这是自己能力受肯定的同时,也再清楚不过——她只是一把随叫随到的“刀”。 “下去吧。”李钰抬起眼皮,挥了挥手。 “喏。” 随后是一声无人听见的冷哼。 李钰高坐大殿,手里茶杯从台阶滚到最底,终于碰到桌角止住,不堪重负地碎了一片。 …… 苏府中,苏言的院子里哑然无声。 山楂很小声地说:“小姐和谢公子是不是吵架了呀,我怎么觉得她们之间怪怪的。” 山药望着屋子方向,少见的认同弟弟的说法:“约莫是。” 山楂一脸忧愁,仿佛是自己受了什么天大的不公般,他不无忧心地想:她们两人好不容易关系好上不少,怎地吵架了呢。 .…… 屋内,苏言指着谢明允书案上那一张分量不小的信封,难得地冷下脸。 不知是不是错觉,好似自己心也是冷的。 东宫的侍女,桌上那特制的信封,谢明允愣住的神情……还有什么想不到的。 无非就是,谢明允方回京中,就已经同李钰密切联系着,或许今日这都不是第一封信。 那……山庄的时日,算是什么。 苏言忍不住问自己。 而谢明允哑然了一路,不知如何开口。 “苏言……” 苏言讽刺地笑了一声,不知是笑自己还是笑谢明允,“我竟以为……” 谢明允几乎屏住了呼吸。 屋内俱静,满是沉默。 苏言的声音轻而缓,却好像夹杂着巨大的失落。 随后,不知听到了什么,谢明允倏地睁大了眼睛。 第54章 情敌 心情几乎降到了谷底。 苏言叹了口气,掀起一小阵微弱的气流,转瞬间又湮没 “我竟以为,你是更在意我的。” 空气瞬间凝固,呼吸都静得只剩浅浅一缕,窗外冷风吹过,似乎一寸寸拉锯着周遭沉默。 谢明允愣住了,心底仿佛有什么破土,钻开心脏的同时带着隐秘的喜悦,却又搅出撕裂的疼痛——他以不爱解释的模样活惯了,小半辈子都在旁人的误解里沉默,以至于此时,尽管敏锐的心思几乎瞬间察觉到眼前人的失落,却一时不知该开口说些什么。 他要解释什么呢。 信并非是他与皇太女联系的,他已经有数日不曾理会宫中来信,苏府里烧成灰烬的信,山庄里被炖一锅吃了的鸽子。 ——但苏言会信吗,这凿凿铁证就摆在眼前,门外两护卫解释得清清楚楚,几乎没有反驳之处。 谢明允艰难开口:“我……” 苏言却抬手打断:“我都知道。” 所以,不必解释,解释就是掩饰。 苏言深深的吸了口气,看了谢明允一眼。 只此一眼,错觉般的平静中却似乎压抑着某种情绪。 谢明允慌了神,越是沉默越是让人不安,仿佛一切误会都如一层薄薄的纱,却似金蝉丝织就,看似一戳就破,实则韧力难断,他如何能了。 他想,自己与旁的女人有书信往来,是否引起苏言不悦了,有哪个女人能忍受夫郎在外和其他女性来往密切。 不知怎么的,他心头空落落地,好似这一点让人无法接受一般——苏言的不悦和冷漠,是否只建立在自己是他夫郎这一点上,似乎和他是谁他为人怎样无甚关系,或许只是基于…… 女人的天性——占有欲。 咽下喉中苦涩,谢明允目光随着眼前转过身的人的背影移动,一路扫过空荡的桌面,绕过黑檀桌几,最终还是直白地落到苏言身上。 苏言囫囵喝了口冷茶,心绪复杂。 谢明允果真无言以对,竟然是被她说中了吗? 她本来还想着,谢明允刚回苏府,或许尚未和李钰联系过,毕竟他要事缠身忙着钱庄管理,哪里还有多余的精力,又不是不休息不吃饭的铁人。 然而,忽然想到了什么,她骤然被点起了一把无名之火,先时在心底只是细小火星,却就在从大门至屋子的这片刻功夫间,一时不慎燎了原。 ——谢明允在山庄时,当真没有和皇太女暗自联络过吗? 山上未曾有生人进过,她便未作此猜想,不知松了一口多久的气,可现下想来,没有生人进,可有活物进? 要知道,古代虽说传讯方式落后,但皇室贵族总是有花钱的法子,那便是——信鸽。 苏言记得那一顿鸽子汤,肉柴而不够肥美,皮薄脂淡,只能勉强入口,老伯说那是院子里捉来的一只鸽子,她当时顾着喝汤,并未多想。 可荒郊野外哪里来的鸽子,更何况这是三九天里,寸草不生虫鸟息眠的季节,那鸽子肉精瘦,莫非正是皇宫里派来的“信使”? 她浑身被巨大的失落裹挟着,心想:终究是错付了。 于是就有了那番听起来似怨念的话,或许伤人也或许谢明允毫不在意,苏言心说后者的可能性恐怕大些,毕竟谢明允只是一开始震惊了下,这一路回来都无甚解释。 罢了,她心想。 自己在这头失落,预想成空,反倒是对方自始至终将她埋在鼓里,活像是毫不在意。 有什么意思呢,这样你瞒我猜的。 纵然她方才说出去的话带有赌气的成分,也罢了吧。 毕竟谢明允他毫不在意呢。 如此想着,苏言心口泛上不知名的疼痛,如同被抽丝剥茧,酸涩感受很浅且轻却绵长,长得仿佛将方寸之地拉至南北冷暖万里,被迫地忍受着一般。 苏言没抬头看谢明允。 都这个地步了,再和颜悦色相待,仿佛是上赶着将刀子地给别人让人宰割似的,太难看不堪。 此刻,每一瞬间仿佛都被拉扯至无限漫长的地步。 窗边萧瑟的冷风里,苏言恍惚想起了什么。 谢明允若是冷血,为何为她耗尽一整日功夫,写那对他全然无益的纲要。 他若是仍心系李钰,又怎会甘愿和自己同床共枕,手脚相依,沉稳而眠。 又怎会在寒冷雪天里同她在那脏乱老破的山庄伙房,别扭地坐着烤红薯。 一桩桩一件件,都不似表面简单。 一瞬间,苏言有一种自己错怪了他的错觉。 下一瞬,面前视野忽而一暗,淡青色轻袍映入眼底。 苏言倏地抬头。 谢明允目光垂下,直直的看着苏言,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苏言看见他眼底仿佛有水光,眸中浅浅的盛着她的倒影,看上去似乎是难过极了。 苏言心底一软,开口道:“我刚刚说的话……你别往心底去。” 这话不理智得要命,刚一出口她就想扇自己两耳耳光——瞎说写什么,那句话是否伤人暂且不说,谢明允同李钰联络,那可是实实在在的做不得假,兴许他自己本就半点愧疚心也无呢,自己明明是受骗的人,哪儿有反过来安慰骗子得道理。 越想越气,苏言干脆不做声了。 谢明允好看的眉毛微微皱起,不怎么掩饰地露出黯然神情,他声音闷闷的:“你可愿意听我解释?” 苏言:“……” 得!偶像剧的桥段,男主疯狂大喊:“听我解释”,女主崩溃拒绝摇头转身:“我不听我不听”,误会越来越深,曲曲折折才能和好。 然而,苏言不是个傻白甜女主,毕竟她充其量也就是个有幸拥有姓名的炮灰女配,而谢明允虽然是男主,却明显不是那降智满脑子恋爱的霸道总裁。 于是苏言笑了笑,努力平心静气,说:“你说,我听着。” 看你能不能翻出花儿来,让她难过了这么许久,莫非现在想临时编一个谎言唬人? 谢明允倒是一惊,没想到眼前人如此生气时还愿意分出精力听他解释,他一时心里泛上酸涩之感,张了张嘴,半晌才开口:“如你所知,我嫁入苏府前,我母亲与苏丞相曾有交易。” 苏言心底一沉,先前谢明允已然讲过,可现在为何提起这桩事。 和眼下欺瞒之事有何关联。 谢明允看懂她的疑惑,苦笑一声:“谢家在京城虽有声名,却无实际贸易驻扎,故而我母亲在筹算时,除了苏府……也考虑到了皇室。” 苏言皱眉:“皇室,太女?” 合着这谢母还做两手准备? 谢明允:“说实话,原本我母亲考虑的是皇室,皇帝膝下就两个女儿,早早就立了太女,将来继承大统便是皇帝,母亲她打得一手好算盘,只要等得起,自然不愁来日,太女自然不会拒绝我这个‘夫郎’。” 苏言听见“夫郎”二字,不知怎地微微僵硬,像是心理支配生理带来的不适。 见她面色不郁,谢明允继续道:“那自然只是她假想,太女与我虽有少时之谊,却并无深交,更何况,母亲肖想的是太女侧君,而谢家不过商贾人家,纵然在江南一带声望颇高,在京都却入不得眼,我心里清楚,皇室未来继承人是不会娶一个商人之子的。” 自古士农工商,此处黎朝也不例外。 然而苏言听在耳朵里,顿时觉得更不适了。 所以,谢明允不嫁过去,不是因为皇太女李钰无意,而是他自己身份受限制不得所愿? 不论他现下是怎么想的,他原本绝对是想嫁的,是这个意思? 苏言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注意力简直完完全全转移到了其他事身上。 她只心想:顿时更生气了呢。 苏言:“所以你很失望?” 谢明允摇头:“陈述事实罢了,与是否失望无关。” 苏言不信。 谢明允继续道:“后来我母亲就退而求其次,决心攀附苏丞相这颗屹立不倒的大树,便让我嫁过来。” 苏言:“……” 古代版抱大腿? 不过不得不说,谢母是很有眼光的,苏丞相苏守的确是一条抱上就能稳保后半生的粗大腿,她与皇上自幼相识,一路顺风顺水,权倾朝野百官所向,什么大风大浪……苏丞相她都没经历过。 附上这么个人,可保后半生无忧——如果不按原本剧情走的话,毕竟原着里苏府可是被新任皇帝抄了家,但苏言相信这一切不会再发声,故而认定谢母选择,确实有眼光。 苏言笑了一下,心底的气好像消了个七七八八:“眼光倒还不错。” 也不知道是说谢母看丈母娘的眼光,还是看儿子妻主的眼光。 谢明允理解成了后者,抿着唇,神情似乎有些放松。 他已然做好了此后活寡的准备,孑然一身不算什么,可老天仿佛怜惜他十八年来的孤寂,这一桩婚事的另一方,竟然如此…… 谢明允想不出最为适当的形容,心底却浮现苏言各种模样,烤芋头的,为他挽发髻的,救他出窒息水底的…… 一桩一件,均是你。 苏言见他晃神,忽然抬手虚晃一下勾起他注意力,“你还没讲完。” 堪堪回过神,谢明允之后的话就讲的不那么顺畅了,不过是相对于他自己而言,毕竟谢明允习惯说话讲究个条理,于是他继续,面色似乎有不堪:“李钰或许是误会了什么,将年少相伴一段时日的友谊,错认成了旁的什么。” 苏言挑眉:“比如?” 谢明允不好说出那几个字,但装得似笑非笑的样子就顺口多了,他整理了一下,说:“比如……” 未料被苏言打断。 苏言:“比如爱慕你?” 谢明允:“……” 他是正要编这个意思来着,只是苏言这说法,未免太过直白露骨。 苏言拿起茶杯,喝了一口,语气仿佛带刺:“于是她百般思慕你,千种骚扰暂且不说,为何你频频给她回信。” 她半信半疑的目光看向他。 谢明允一惊! 为何她居然知晓,什么时候发现的,他刚嫁过来时心底屈辱不平,同李钰一道设计谋划,却有几封书信往来,可她如何知晓的。 谢明允压下疑惑,叹了口气似乎身不由己:“一开始的信含蓄,偶尔有不恰当的言辞,我都一并当作普通情谊,没太多想,直到有一日……约莫是去山庄的前几日,那封信上所写。” 他适时地顿了一下,成功勾起苏言的好奇心。 “写的什么。” 谢明允咬牙,似乎是莫大的屈辱,偏过头道:“不堪入目。” 原来如此。 苏言信了□□分。 若是如此,那就对的上了。 也是,书中不少情节都已经改变,谢明允与李钰往来的理由,或许也有所变化。 只是,如此说来,先前她每回误以为谢明允的“背叛”实则都是无中生有,苏言顿时觉得有些对不起他。 “不好意思,误会你了。” 苏言语气真诚,看着谢明允的脸,说道:“我先前也的确见过信,当时一直以为你……那什么,甚至因此火气有点大。” 谢明允一愣。 原来她先前有几次莫名冷言冷语竟然是因为此事,并非他以为的毫无来由,顿时,他心里泛起一丝愧疚。 “其实山庄里也收到过她的信,但是我扔了,那鸽子……想来也入了你的腹中了。” 苏言一怔,而后忽地笑了。 “谢明允,你有些……咳,可爱。” 谢明允“啊”了一声,嘴唇微张的样子,有点迷糊劲儿。 苏言笑着说:“怪不得你不怎么吃那鸽子肉。” 谢明允:“嗯” 忽然想到了什么,苏言心底冒出一股冲动,几乎没怎么思考就脱口而出:“那你说……我这算不算是,拿‘情敌’送的东西撒气。” 谢明允一怔,仿佛意识到了什么,心脏突然砰砰跳了几下。 他发出一声下意识的轻问:“啊?” 情敌? 第55章 入宫 在谢明允那一声疑问的尾音还没发出时,苏言就已经心底一惊。 她在想什么,情敌? 自己居然将李钰视作情敌吗,可……这也就意味着,这“情”是对谢明允。 苏言茫然,纵然方才那句话有冲动的成分,可那一瞬间脱口而出的话里,是否也藏着她自己也未曾注意到的情感,藏得深,淹没在日常玩笑和平素温馨中,她所以为的欲盖弥彰的“朋友关系”里。 于是似乎连她自己也捉摸不透自己的心思,连带着解释和澄清也磕磕绊绊。 她支吾着解释,仿佛欲盖弥彰:“我,我刚刚说的,意思是……你和李钰先前的往来,对我这个妻子来说,岂不是……那什么。” 解释也是个半吊子,苏言心底一慌,抬眸仔细捉摸着谢明允神色,想看看他这颗冷心这般冷面,是否也会露出些许不一样的神情。 谢明允垂眸,面色已然归于平静,唇角似乎却还是紧抿的,相对她的无措,反倒是冷静得不像个局中人。 他淡淡的又重复了一遍,那原本的疑惑冲散了许多,他说:“情敌是何意?” 苏言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古代社会用词和现代大有不同,她在这头为说错了话惊慌无措结结巴巴地解释,谢明允那头恐怕还全然不知自己在瞎讲个什么鬼。 她松了一口气,顿时觉得自己方才表现太过难堪,这样不好。 人家谢明允无心无情,就算对自己还不错恐怕也是基于利益,或者是日夜相处带来的那么一点熟稔友情,不,就这点友情恐怕还是她自己脑补出来的,实际如何只有他自己知道。 苏言面色镇定地笑了笑,回应他的疑问:“没什么,就是敌人的意思,毕竟她对你图谋不轨,我和你‘一伙’的,自然将她视作仇敌。” 她心说:反正谢明允不懂,随口胡诌也便是了。 谁知谢明允虽说面若冰山压阵,心底却是八面玲珑阵法一面赛一面,或许轮不到第二面就已然察觉到了苏言前后言语的不对劲,敏锐得很。 她先的一句,似乎是说自己同李钰的联系过于密切,对她这个妻主而言似是红杏出墙,可而后又说这是敌人,看似前言不搭后语,实则一环叠一环,前后补补缺漏恰好能拼凑出一个完完整整的意思。 再结合“情敌”二字。 谢明允倏地抬眼。 莫非,是说感情一事上的敌人? 面色如冰山,却悄然塌了一小方,他见苏言掩饰完了转身就要走,下一瞬顾不得什么仪态,几乎是一瞬间,就已上前一步 他拉住了苏言温热的手。 苏言一愣,心底却升起了另一个不合时宜的想法:谢明允的手,怎么这么冰。 太冷了,冷得让她一缩,却又不顾本能地回握,像是想传递那么点温暖过去,好让这人好受一点。 “怎么了?”她问道,心里还没往方才的事上面想。 谢明允呼吸都有点急促:“你是说,你对我有感情吗?” 苏言睁大眼睛,面色震惊地看着他。 第一反应居然不是“他是怎么猜到的”,而是慌乱失措,他知道了,那之后呢?以他的性子,是不是从此就再也不搭理自己,将这点尚在萌芽的感情扼杀,堪称冷静处事的典范,这很谢明允。 但她点了点头,承认了,随即看见谢明允垂下眼眸,紧抿着唇不知道想干什么。 苏言静下心问自己,对谢明允的感情是否深沉,答案是不是——或许是好感吧,不是生死相许的深情,那太可怕,而是情浅,不过是能愿意和对方同床共枕日常嬉闹而已。 此时她丝毫没有意识到“同床共枕”和“情浅”似乎有所矛盾,却出于某种心底的声音,自认很坦然地跟谢明允解释。 “大概是有感情,”苏言顿了顿,“我很欣赏你。” 可不能说什么“喜欢”,人家谢明允恐怕只是新奇一问,根本没有那么个意思,她何必上赶着舔着脸。 不知是那个字如火滚烫,仿佛烧灼着了谢明允一般,他突然抽出手,脸也偏到一边,缓缓开口,声音也很小,多亏苏言离得近才听得清。 谢明允:“你可是当真。” 她说“欣赏”,其实谢明允心里有种淡淡的失落,好像自己想听的并非如此。 苏言:“当真。” 谢明允原本心底升起隐隐的期待,却被这一句“欣赏”给打破,好像尚不满足似的,除了这般平等的对待,还想要更多。 他笑了笑,尽管心里有那么点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语气也还是正常的,他说:“谢谢,为你这句‘欣赏’,也为你对钱庄的帮忙。” 苏言一顿,这话怎么有点生分的感觉,不应该啊! 谢明允似乎也意识到了自己自认的正常,实际还是露出了心底的情绪,忙道:“我是说,这样相处挺好的。” 苏言点了点头,于是不由分说地拉过方才就心心念念的手,谢明允的,骨节分明却冰凉,她手心微拢,轻轻摩挲着谢明允的手,言语也显露出关心:“你的手太凉了,我帮你暖暖。” 她抬眸冲谢明允一笑。 谢明允的手缓缓地暖了。 不知怎么回事,苏言瞧着他,见他脸上似乎也泛上暖意,眼尾到脸颊的部分像抹了淡淡胭脂似的,红了一小片。 大概是手暖了,脸也随之温暖起来了吧,苏言很是满意地想着,捂着谢明允的手更用力了。 …… 当天晚上下了很大的雪,苏言收到了肃穆派小厮过来传的话,说是明日的宫宴暂且延迟了,皇上一贯是这个作风,如果遇上大雪暴雨这等不宜出行的天气,往往将早朝搁置一日,说是体谅百官天冷受寒,干脆休息一两日。 听起来是位明君,不过苏言对古代皇帝总仿佛带着“有色眼镜”般,自然对这女尊世界的皇帝也是如此揣测。 她寻思,说不定只是皇帝自己受够了每日的早朝,正想借着上天的福利,睡个懒觉逃避政事呢,这谁又说得清楚。 但这般一说,臣子感激涕零,必然称赞圣上贤明——哪个官员又不想老婆孩子热炕头呢,官员大多还是三五七品的,也没那么多俸禄还收不到多少贿赂,一般都是避开繁华处选宅子,恐怕对这些大多数人来说,若非食君俸禄,怎会早起上朝,说来大抵痛苦。 不过苏母自然另当别论,宅子是皇帝赏的,轿子也是皇帝额外使人定制的好几台,恐怕入宫的话,都够苏言谢明允单独坐一辆了。 不过苏言想了想,还是作罢。 自然是和谢明允共乘一轿,更有意思。 第二日,雪果然还在下,只不过有渐渐小下去的趋势,看样子再过个一两日就能停了,不会耽误太久。 虽然天气不好,苏言却没敢偷懒怠慢,她起床不早,但起来没多久就已经进了书房,将那整理好的书籍按自己的安排分了个类,哪些要优先读,哪些可以放到最后冲一冲。 说起来她干这些事儿不算太有经验,原本想找夫女给她指导一下,但想到今天这么个天气,苏谨的夫女恐怕没来府中上课,于是作罢,干脆自己翻看。 大约是学医学久了,她读书背书的速度,比寻常人快得不是一星半点,当然,这是基于理解充分,也就是说通晓大意。 只是今天似乎有点慢,某个人的身影总是不受她控制地飘进脑海里,总让人分心。 自从苏言探究到了自己心里那么点小九九,就似乎有点束手束脚了,昨晚虽然还是和谢明允共睡一张床,却是难得规规矩矩的,似乎生怕占了人家什么便宜似的。 简直就是是“心里有鬼”。 苏言叹了口气。 她沉下心学习,这回这些书本都经过她吩咐,买的是她自己看懂字体的那一种,所以也没有什么阅读障碍,不过苏言看了看这字体,方方正正,的确是没有谢明允手抄的好看。 也不能说是“好看”,更贴切的说法应当是合眼。 接下来,苏言几乎是心无旁骛,屋子里的炭火烧得格外足,她看著书,偶尔喝一口水,学得倒也舒坦。 就这样,在她意识到自己对谢明允的好感的一日,却莫名其妙的和他分开了一日,说起来也是奇怪。 苏言突然意识到,自己的交际圈子实在是太小了,小到没有太多交好的人,世界仿佛都在围着苏府这方寸之地打转。 她似乎思考了很久,决定做出改变。 …… 晚上,雪停了,暴风雪原本一夜之间压垮了院里小树的纤细枝桠,嘎吱一声不知响了多少回,或许来年春天还得重新种植,但这都是以后的事情了。 苏言和衣而眠,和谢明允躺在一处,忙碌了一天着实困倦,她上下眼皮仿佛叛主一般打着架。 迷迷糊糊间,总觉得好像有什么事情遗忘了,可精神实在疲倦,苏言不一会儿陷入了绵长的睡梦中。 黑暗里,呼吸轻缓而绵长, 谢明允轻轻偏过头,缓缓睁开眼睛,眸中清明,不知在想些什么。 一夜好梦。 / 第二天一清早,苏言是被院子里扫雪的声音叫醒的,不过此时时候的确也不早了,她起身穿衣,才发现身边空荡,谢明允原来已经起来了。 “早安。”她揉了揉脸。 “嗯,”谢明允点点头,也回应道:“早安。” 苏言披上衣服,站在窗前吹着冷风,意识逐渐苏醒。 院子里的积雪已然少了许多,想来京城繁华,若是积雪必然影响集市,各家都会扫门前宽路上的雪,十分方便人们出行。 她看着院中,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昨日睡觉前就想跟谢明允讲,但睡过去了。 是什么呢? 忽然,苏言回忆起什么。 她转过身,正巧合一般地对上谢明允的眼睛,见他微微愣了一下。 苏言冲他一笑:“今日我们可能要入宫。” 第56章 开场 果然,不一会儿就有小厮过来传话,说是苏母让她们两人穿戴齐整,上轿入宫。 车辇在苏府宫墙红的大门外候着,苏言初一眼看去,只觉得似乎并不出奇,从外边看和一般的轿子无二,几个轿娘各占据一角,俱身体壮实膀大腰圆,高八尺有余,稳稳当当地抬着。 苏母自然和这两个小年轻不坐一台,她已经坐了进去,掀开帘子朝苏言谢明允二人挥了挥手道:“切莫误了时辰。” 苏言看了看身边的谢明允,让他先上了轿,一只手稳稳地扶着他,再加上谢明允身量不算小,踩上去还算轻松。 苏言收回手,是很轻巧地上去。 这一进来,方知别有洞天。 里面一应物件全然不似轿外的朴实,空间大不说,四壁都嵌上了软垫,屁股底下坐着的更是,甚至里侧还有个小桌几,可以供趴着睡一会儿。 苏言暗叹一声果真奢侈,却还能在外装得一副清廉正直的好官模样,忍不住想这到底是赐轿的皇帝吩咐,还是苏母自己打造的。 倒是谢明允,一副看看惯了的样子,似乎好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劲 不,他是淡定,恐怕此事见得不少,或者他乘坐的轿子也是如此。 苏言:“……” 轿子四平八稳地抬着,苏言在里面几乎没感受到颠簸,她看向谢明允——毕竟是进宫的大场面,服饰一律不得怠慢,谢明允此时穿了一件纯白色镶金边的袍子,袖口规整,上身宽松,和他一贯的风格着实不同,苏言晨起时就眼前一亮,没想到现下也是。 谢明允察觉身侧扫过的目光,不甚自在,却端着体态——他头上的冠钗繁重,压得不适,于是只偏过头:“怎么了?” 苏言只故作高深地一笑:“这身衣袍还不错,其实平常也可以多穿穿。” 谢明允:“……” 太繁重了,让他平日里也作此打扮,不可能的。 / 苏府离皇宫近,不多时,轿子就已经入了宫城,北风掀起卷帘,苏言余光中扫见不少车轿,但更多的,还是徒步入宫的普通官员,乌压压一片,颇有点赶集的场面,只是这“市集”换了个样子,为“宫宴”而已。 宫城四闭,大道宽阔,许久才进殿。 苏言与谢明允并行,衣袍偶有擦过,似乎亲昵。 殿内,苏母和几个人寒暄。 “丞相大人,您的位置在那儿呢,”一个大腹便便的女人行了个礼,随后直起身子笑呵呵的样子说:“皇上待丞相你可是十几年如一日的亲近,羡煞我等啊!” 周围几个人符合道:“是啊是啊。” 苏言:“……” 苏母似笑非笑:“哪里,不过是看在我年事已高的份上,诸位才是后起之秀啊。” 苏言嘴角一抽,看着那明显比苏母小不了多少岁的女人乐开了花,好像真把这话当真了。 她心想:官场果然黑暗,嗯。 袖口似乎被轻微扯动,苏言微一偏头,见谢明允望着自己。 她小声地说:“怎么了” 谢明允摇摇头,对她说:“严肃一点。” 苏言:“……” 合着自己在心底吐槽,都能被他看出来是吧,不愧是谢明允。 她保持着面色平静,不料突然被那个阿谀奉承的女官员拉入话题。 “这便是贵女吧,模样堂堂,和丞相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苏言:!? 她挤出一个笑:“多谢大人夸奖。” 心里却将这女人溜了一通,她自己和丞相长得是真不像,丞相可是气势贯虹的国字脸,以威严绝,却实在是长相一般,也不知道这女人怎么夸的出口。 苏母这等官位自认不必应和什么,干脆留给苏言对付。 苏言不甚愿意继续谈:“大人谬赞,不过皮囊罢了,不甚重要。” 谢明允在旁边一顿,不过此时没人注意他,倒也无妨。 谁知那女官员似乎喋喋不休,开始问候谢明允起来了——自然,若谢明允只是普通侧郎她自然不会在意,可他是江南谢氏唯一的子嗣,她总觉得苏丞相这般定下亲事,恐怕是有所图谋。 面对她上下打量的眼神,谢明允不动声色,镇定得很。 反倒是苏言总觉得被冒犯,心下不悦,左跨出一步遮挡住那人看着谢明允的视线,朝她一笑:“大人,今日宫宴会,可别误了时辰,我们坐席离得远,就先行去了。” 她这番话虽然是应和,但也是实话实说,她们几人的坐席在最前方,大殿宽阔,着实是不短的路,耽误了总归不好。 苏母也点点头,于是三人转身走了,留下纪飞这位侍郎大人在原地,她在背后一改方才殷勤的模样,面色阴沉,咬牙暗骂一声。 当真目中无人,就连女儿和女儿夫郎,对自己这个侍郎都视而不见一般。 她心里升起怒火,区区小辈竟然也敢明嘲暗讽,说什么坐席甚远,还不是隐隐炫耀,苏家的坐席,正居陛下宝座下方,那是全宴出了陛下之外最显荣的地方,苏家何其殊荣竟能十多年来始终居于此位。 原本苏母也就罢了,可这苏言和她夫郎这等小辈,居然也骑到旁人头上,岂不是笑话。 纪飞咬牙,目光几乎怨毒地瞪着三人背影,直到身边同僚问了一句“怎么了”,她才挤出一个笑:“苏家殊荣,吾羡甚,罢了。” 语罢叹了口气,果然见同僚面色也不太好看,又嘲讽地说了一句:“就连那不足二十的女儿,也能高居殿首,我等远不及矣。” 同僚不怎么掩饰地冷哼一声:“苏家十数年掌权又如何,过不了多久,太女即位,莫不成还能有她们的一杯羹?” 纪飞忙看了看四周,附耳道:“这可说不得,忌讳,你我心知肚明即可……” 两人相视一笑,目光中毫不掩饰的恶意,若有旁人在场恐怕心底一寒。 .… 宴会不愧是皇室操办,流水席一般,正菜还没上,倒是糕点水果上了一大桌,这个季节水果罕见,可在此处仿佛过上了夏日繁茂盛果的日子,苏言不由得唏嘘,转而很享受地吃了起来。 不吃白不吃,她喜欢多汁的水果,于是一连剥了几个枇杷——尽管旁边有宫人她也不习惯使唤。 谢明允就比较正经,也不吃什么,只喝茶水,苏言见他样子端方规矩,总忍不住做点什么不一样的事情,她悄悄剥了一颗小枇杷,趁着谢明允拿起茶杯的空隙,突然手一伸塞到谢明允嘴边。 “唔……” 谢明允手里杯子还在半途中,顿时一抖差点就撒了,“干……干什么?” 苏言:“你尝尝,这可甜了,一早入宫都没吃什么东西,也不垫垫。” 谢明允察觉到语气里的亲昵和关心,心头一颤,下意识地咬了一口唇边的枇杷,这类水果多汁,一滴汁水几乎要淌下嘴角,他伸出舌尖舔了一口 却忘了苏言手指还停留在他唇角,正要勾指要给他擦擦。 于是舌尖猝不及防舔到了指尖,一时分不清哪一个的温度更甚。 谢明允忙抿唇,整个人微微僵住了。 苏言也几乎是瞬间抽回手,指尖湿润温热的触感仿佛经久不散,和枇杷的冷相衬,她不太自在地咳了一下,手里还拿着那颗吃了一口的枇杷,谢明允吃东西小口小口的,一颗小小的,他连一半都没有咬到。 然后她没想太多就咬了一大口。 谢明允的目光忍不住往她瞟过来,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苏言觉得他好像更加僵硬了。 谢明允刚偏过头,就看见自己咬过的敌方被…… 他脸颊一热,眨了眨眼什么话也不说了。 不多时,随着席上的人越来越多,苏言渐渐感觉有哪里不太对劲。 她看了看自家这一坐席,呈三角状,苏母独自一人坐在最前面,而她和谢明允则并排用一张长桌,可以远远隔开也可以亲昵靠近…… 靠,自己在想什么,苏言暗暗骂了自己一句,随后环顾四周看看到底是哪里不甚对劲。 这一下子,她登时察觉到了什么不对。 别的官员,都是携带自己家女儿或者夫郎,哪有苏家这样连同女儿的夫郎都一并出席的。 没花多少功夫,苏言就捋清楚了其他人这般的原因,毕竟宴席乃皇家所办,名额也有限,自然是女性优先进宫,就算有空余的座位,由于男子不宜抛头露面,恐怕也不会让家中男眷出来。 苏言看了看谢明允,心说自己家这是唯一一个异类。 谢明允察觉到她目光:“怎么了。” 她不怎么避讳的一一道来,一时不知道谢明允身为男子会作何感想,抬眸窥探他神色,却见他面不改色地“嗯”了一声,说:“我知道。” 苏言:? 谢明允:“男子本不当抛头露面,但我不太一样。” 苏言惊奇:“是因为你乃丞相嫡女的夫郎?” 倒不是她自己往脸上贴金,只是结合苏母方才一路上显示的地位,这是最贴近谢明允“独特”之处的。 谢明允摇了摇头,反倒勾起苏言的好奇心。 他看向苏言,神色掩饰下却让人品到几分寂寞,语气淡淡:“是因为我江南谢氏的身份。” 不用多加解释,苏言就清楚了。 江南首富谢氏,说来是冠名江南二字,实则其财力物力,全朝找不出第二个,想来也是谢母避锋芒的说法,省的“黎朝首富”几字引人猜忌。 江南富庶,谢家多年经营,说是富可敌国也不为过。 却嫁给了她做侧郎,苏言隐隐有点怪异感,但谢明允先前的解释“和苏母交易”似乎并无问题,于是不知其所以然的她还是不去想那么多。 苏言拍了拍谢明允放在案上的手,笑意盈盈地说:“就当是借身份便利蹭了一回酒席,不亏。” 谢明允仿佛被感染了,笑道:“什么歪理,酒席吃食又不是什么稀罕,说得好像就差这一口吃食一样。” “那可不!”苏言冲他一笑,“这可不是什么简单的吃食,这是皇室的,哪怕我也是头一回进宫尝呢。” 谢明允失笑,正要回她,突然听见侧边有珠帘卷起的珍珑响动,语气一顿。 苏言显然也听见了,抬头看去,一身金色龙袍,高冠加冕的女人,仪容巍峨,斜眉飞鬓,步伐沉稳而庄重地缓缓踏上至高宝座。 满座俱静,下一瞬,是黑压压的一片俯身拱手行礼 百余人的声音在大殿回荡。 “吾皇万岁万万岁!” “众卿平身!” 皇帝左右捏着尖利嗓音宣道。 苏言随着众官员直起身子,心里舒了一口气,看这样子,当今皇帝陛下至少是位沉稳的君主,威严高耸得让人不可直视。 “众卿安好。”高居皇座上的皇帝睥睨着群臣,苏言倒是目光自然地扫了一眼,便淡定收回。 她这才发现,皇帝生得并非十分女相,相较于这个世界女人的普遍长相来说,差了点英气,这一点倒是和苏言有些许相似,不过苏言程度稍轻一点罢了。 此时底下所有官员都端正坐着,这是皇家历来的礼节,宴会以欢快歌舞开场,在此之前不容喧哗。 高台上的侍女再次捏着嗓子,宣讲了一大段陈词总结,苏言随意听了几耳朵,大约是将这一年的丰收政绩夸张几分,一一道来,政策变迁,她不怎么感兴趣,也就只听了几句。 之后便是到了寒暄时间,皇帝陛下很是亲切地慰问了不少人,其中有苏母也有其他官员,大多是十多年的老臣子。 似乎终于上演完了这一出“君臣相惜”的戏码,皇帝咳了一声坐正,目光似乎不经意的瞟向某个位置。 苏言心底舒了口气,心说这下总该开宴放正餐了吧。 此时,高堂上皇帝不知怎得侧过身,似乎是面对着苏母。 众人皆以为这是皇帝例行的一遭,额外赏赐政绩斐然守职有功的苏丞相,都不以为意,连目光都没抬一下,只打算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地听上一回漫天夸奖。 苏言在寂静中抬头,却正巧对上皇帝那双上挑的凤眼。 她心底一惊,有种没来由的直觉,仿佛皇帝那双装着天下深渊的眼睛,正注视着自己。 不,不是她自己,反倒更像是…… 那目光透过自己,凝视着什么渺远的影子。 皇帝沉声道:“丞相嫡女苏言,到御前来,让朕看一看。” 此话一出,群臣猛地抬起头,齐刷刷一片。 满座俱静。 苏言压下心中震惊,拱手道:“是。” 第57章 手炉 座下,谢明允目光毫不掩饰地看向大殿正中的人。 苏言行跪拜礼,膝盖在铺满软垫的地板上一磕,直到皇帝一声低沉的“平身”,才扯着衣袍站了起来,直起身子,目光直直的看了皇帝一眼。 这位天下至尊的皇帝陛下,也正看着她,目光里说不出来是什么意味,方才那错淡淡怀念和感伤已然褪去,恍若错觉。 但苏言心知那不是什么错觉,浮上复杂情感眼神,没有人能凭空构造再加以细致精化,她不过二十余岁,从未见过那样故人般的眼神,又谈何假想得如此真切。 皇帝陛下认识她? 不,或者是认识哪位和她长相相似的人? 那人自然不是苏丞相,她这母亲面相国正可和自己半分也不相似。 或许……是那个她素未谋面的父亲——长皇子殿下? 她就这般直身站着,任由皇帝陛下打量,仿佛当真只理解了那字面的“看一看”意思。 皇帝也不掩饰地将她从头到脚看了个遍,不知道是对这哪里颇为满意,微微点了两下头。 众臣:“……” 她们是产生了什么错觉吗?皇帝为何对这个初次见面的苏丞相女儿如此特殊,莫不是还有什么别的渊源。 宫宴虽然不比民间宴会那般肆无忌惮百般招式,却也不至于跟个上朝似的沉闷得要死,每日只是刻板枯燥得让人心里发怵的政事讨论,或者谏官以头抢地恨不得下一秒撞柱子上的“忠言死谏”。 于是此刻底下也悉悉索索地,不少人小声交谈起来,不知是哪个记性好的老臣想起这苏言生父姓甚名谁,顿时传出去了一片,又引起唏嘘。 苏言那头虽然想明白了其中关窍,却仍有一事不解。 长皇子几乎十多岁时就深居简出,后来更是搬到山林温养身体,后来又嫁给苏母几乎闭门不出。 皇帝陛下哪儿来的那么多无处安置的姐弟深情,非安在长皇子和她苏言身上。 高位上皇帝似乎终于舍得开那张尊口:“嗯,相貌堂堂,倒是随了你母亲。” 苏言嘴角一抽:这一个两个的是群体瞎了眼吗,非把她和苏母凑成个双胞胎似的母女不成,真是有够滑稽的。 “谢陛下夸奖。” 皇帝又道:“你如今也已经二十了,丞相也给挑了侧郎,可不算是什么年幼不知事的时候了。” 说着,她目光一晃,似乎看了眼谢明允那边。 苏言心里一动,不知道为什么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应和道:“是。” 心里却想,这皇帝老儿究竟是想干个什么,先是夸她和丞相相似,又来一句已经成家成人,皇帝这等人上人,但凡不是个沉迷美色的昏君,论起心机权术,恐怕全天下无人能及,做什么事、说什么话都不是平白无故的,看这趋势,莫不是看在丞相面子上,要给她安排个什么事干? 而那头,谢明允端坐面色冷淡,姿势神情挑不出半分错漏。 只有偶尔瞥向苏言的一两眼,才会卸下冷冰的罩子,露出那一点温情。 苏母一贯板着的脸露出一点难以捉摸的情绪来,抬眼望着殿上的皇帝陛下,这对几十年的伙伴兼君臣,目光堪堪交错,似乎相互会意了什么不为人知的打算。 苏言:“……” 明明时间只过了一小会儿,她却总觉得这是这几个人中心已经过了十八道弯绕肠子,实在是……人心深似海。 皇帝突然道:“你如今也算是闲在府中,可曾想过寻些事情做,堂堂女子,总不能闲赋在家,颇失风度。” 底下已经有不少人听出了这暗示,窃窃私语。 苏言拱手:“回禀陛下,臣女闲在家中,闲人一个,倒不觉得自己有失风度,为官奉献是乐,家中悠然也是乐。” 这番话倒是明里暗里反驳了皇帝陛下那一句不知是信口还是有意的“闲赋家中,颇失风度”,却又明着夸百官奉献之德,座下不少官员心有骄傲之感,面色洋洋。 皇帝睨了苏言一眼,却也不觉得她冒犯,心说这孩子果真机灵。 她笑了笑:“你这孩子,倒是有理。” 苏言正要接话,就听一旁苏母装模作样:“臣教女无方,让陛下看笑话了。” 皇帝大方的一挥手:“无妨,只是终日居府中,自己修身养性还好,却也不得失了丞相的面子里子,苏言。” 苏言:“臣女在。” 她心说,恐怕是躲不过去了。 果不其然,皇帝的下一句就是让她当个闲官 “前些日子,吏部刘其被贬出京,正有了一空缺,你便上礼部做个左侍郎,如何?” 此话一出,群臣皆惊。 这丞相嫡女不过二十岁,如何能担此位,皇帝是怎么想的,莫非真要让苏家此朝历代,都留有苏家人的一席之地? 若当真如此,以后继任的太女,岂非受权于苏家,皇帝陛下怎会如此糊涂。 更有心思玲珑的琢磨到刘其被贬一事,说来那人所犯罪名可大可小,留京贬职亦可,却被陛下迁出京都,莫不是…… 这位前年科考入仕的状元何缘,几乎坐在宴席末尾,却远远地感受到了什么,心下一寒。 大殿最前方,苏言朝这位将她置于风口浪尖的皇帝陛下拜了一拜,启声道:“臣女无德,不敢当此重任。” 这可不是她谦虚,实则她已然打量出来了,皇帝恐怕就是拿她试探,自己几斤几两能不能担得起那个位置皇帝怎么会不清楚,就算是担当得起,不凭科考不走正路子,如此开后门进了朝为官,底下恐怕都是中年官员,谁能服她,这不是往火坑里跳吗? 皇帝饶有兴趣:“哦?这是为何。” 苏言:“不瞒陛下,臣女近来准备来年春闱,实在不宜分心,日后若入朝为官,当凭本事竞争……” 皇帝似乎有些惊讶:“你要科考?” 这摆在眼前的近道不走,却要和千万读书人竞争那几个位置,可不就是令人震惊。 苏言听到底下嗤的一声笑。 她转过头,目光扫过去,却不明的带着一股威势,那人面色难看地噤了声,才后知后觉察到自己居然被一个毛头小孩瞪了,脸色一沉。 而这些,台下的人或许离得远看不清,殿上座位的皇帝却是一清二楚。 苏言:“臣女不才,却也愿意凭自己本事为官,天下寒门学子无数,臣女自认没那个本事跨过她们一举入仕,公平竞争也是好的。” 皇帝却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颇有点好笑,一挥手说:“罢了,你若是有这副心气,可得好好努力,可别辜负了……你母亲的一番栽培。” 苏言心说苏母可没什么所谓管教栽培,纯属放养,口上却很官方:“谢陛下。” 于是这一场突如其来的“慰问”,以苏言婉拒官职告终,恐怕明日就能听见市井传闻,说不准还改了多少道,变了多少细节。 苏言颇有点无奈地回到了席上,坐下前,位首的苏母抛来一个“高深”的笑。 苏言:“……” 她坐到位置上,突然发现有什么不对。 面前一小盘子枇杷上哪儿去了? 那枇杷金灿灿的格外惹眼,在一众奇珍异果中虽不是最昂贵的,但却是苏言最为喜欢的,因此单独拿了一小盘,怎么现在没了。 方才御前被皇帝溜了一道的时候还没什么,现下却被这一盘枇杷惹出了气,苏言正颇有点郁闷地想着这时候是不是该来个温柔的宫人,细细的端上一盘枇杷 然后面前果真出现了一盘枇杷,还是剥好了的。 苏言:“……” 她一抬头,就见某个“温柔”的人素指一伸,碟子落到她眼前。 谢明允朝她笑了笑:“左右无事,给你剥了些许。” 苏言:!?这是些许? 枇杷可不似葡萄荔枝等果子,它皮黏在果肉上,难剥不说,还总是弄的人满手指的汁水,她方才剥了一个费了不少时间,可这会儿离她离开座位也没多久吧,这满满的一碟子,谢明允这是分了身化成八个孙悟空吗? 苏言张了张口:“谢谢。” 谢明允“嗯”了一声,不知怎得,苏言莫名觉得里面有种名为温柔的气息,尽管这两个字好像和谢明允毫不搭边生来犯冲。 很自然地,她抽出胸口的帕子,想着给谢明允擦擦手,毕竟汁水粘腻,干了就不好擦了,谢明允这样有洁癖的人肯定不能忍受。 然而,当她无比自然无比顺手地,拉过谢明允的手,又伸出另一只手准备擦擦的时候,居然发现! ——谢明允这厮,剥枇杷根本没弄脏手指! 苏言:“……” 谢明允微诧:“怎么了。” 不过他倒是没有抽出手来,不知是不是眷恋某人手心的温度,又或是手被人捧在手心的感觉,竟给让他生出一分被珍重的错觉。 或许也不是错觉,他缓缓地想了想。 苏言收手也不是,松手也不是,干脆任由左手握住谢明允,合拢他的冰凉的指尖,低头哈了口气。 出于某种目的,她随即不满似的抱怨,“你又不带手炉!” 这回无话可说的变成了谢明允。 其实他倒也不是记性差,相反,他几乎能一目十行,账册都心有成册,一笔一账都能对得上,但是好像遇到某些事情,身体的某些部位就不受控制似的,下意识排斥。 比如手炉。 也不是说手炉是个多么具有危险性的东西,不过就是个巴掌大的小玩意儿,两手捧着倒也刚刚好,外边裹着一层厚毛,平心而论,保暖绝佳。 但大约是眷恋某种更为自然的温暖,谢明允总也不用它,平日里若不是苏言总是提醒,他能将其搁置到桌角或者随便哪个地方,总之,可能冬天都过去了都不会有人察觉。 总觉得那般暖不够真实,远不及枕边人一双温热的手。 谢明允心想,约莫是从前从未有过这样的温暖,才让他心生眷恋,看不惯那些死物。 但谁又说得准呢。 也或许是因为那个人,本就在他心里存有一方特殊的位置,风吹不走雨淋不湿,任它外界波涛汹涌,也自成平静的一脉山水。 于他而言,便是不可多得的珍贵了。 须臾,她抬起筷子,正要品尝这一日里的第一口正儿八经的饭菜。 忽然,大殿门口有沉稳脚步声,一轻一重,前后相随。 随即,苏言就见那两个身着皇室衣冠的女人,双双在大殿正中朝皇帝行礼。 不知为何,群臣忽然静了下来。 “儿臣拜见母皇。” 苏言一惊。 这是! 皇太女和二皇女? 第58章 糕点 大殿正中,两位皇女一前一后,前者身穿蟒纹深蓝华服,相比之下另一位皇女的着装便显得淡雅素净——这位二皇女一贯不喜繁复礼节,民间常调侃她这是生在帝王家的闲散王女,整日好游山玩水,只有皇帝陛下召见或者大型场面,才会出来露个面。 在百姓和群臣眼中,这二皇女是得幸生在了皇室,否则若是落到平常人家,或者什么个富庶家族,恐怕得败尽家财,落得个不肖子孙的骂名。 这是原着对二皇女李襄的描述,苏言不得不说一句,很在理。 “起身吧,”皇帝淡淡的说,不知是不是错觉,皇帝对这两个女儿似乎并不亲近,哪怕其中一个是她钦定的太女。 “是。”两人齐声道。 太女李钰拱了拱手,神情严肃,苏言却仍窥见了一丝眉宇间的阴沉:“女儿有罪,今日有事耽搁,宴席迟来,是不敬,悉听母皇责罚。” 和她一同迟来的二皇女李襄,论地位比不上太女,却懒懒散散一副纨绔败坏的语气:“女儿今日起迟了,母皇勿怪。” 皇帝也生气,只一挥手道:“今日宴会大可随意,下回注意便是。” 苏言琢磨皇帝膝下就这两个女儿,就算犯了点小错,恐怕也不忍苛责,更别说只是迟来一时半会儿的鸡毛蒜皮,对全天下最尊贵的皇室来说,谈何犯错。 反倒是底下众臣,均一副见惯不惯的样子,苏言简直要怀疑这个场面恐怕不止一次出现了。 两位皇女一前一后,走到了苏言对面的那处空坐席,苏言愣了一下,她本以为那处空置是因为百官中无可与丞相地位相称的官员,出于礼仪规矩才空着。 原来这是皇女的坐席,而自己苏家居然同皇家子女坐席相对。 总有种莫名的感觉。 这种感觉尚未被她揪出,就已经被另一种情绪完美覆盖。 皇太女李钰坐下后,似乎意味不明地往这边看了一眼,间隔稍远,不知是扫向谢明允还是苏言,却挑起了一丝若有若无的敌意。 苏言:“……” 情敌当着我的面挑衅,怎么办。 苏言嘴角一抿,不动声色地喝了口茶。 对付这种找事儿的,遥遥相对只敢用眼神的,不搭理就是最好的招数。 果然,对面皇太女似乎情绪不太好,放下酒杯时磕桌声音略响,引得二皇女李襄挑眉看了眼。 倒也是挺无聊的。 她嘴角缓缓勾起一个笑,不动声色地侧过身子取一旁的果盘。 谢明允在她左侧,不知望了她多久。 苏言:“……” “你在看什么。”谢明允眉心微蹙,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不太好的事。 苏言立马联想到他先前所说的,李钰对他纠缠不放的事情,心里对这人一阵恶寒。 她道:“没什么,只是这皇太女……” 苏言想的是,若是这皇太女始终纠缠不散,她该如何维护谢明允不受侵扰。 谢明允很快理解了她的未竟之言,心头一暖。 缓缓地,他搭上苏言的手,小声说:“尽管她是太女,但毕竟尚未登位,至多不过是言语上的骚扰罢了,不必替我担心,倒是你……” 谢明允顿了顿,又道:“你若是打定决心入朝为官,我担心你会被我拖累,若是被她针对……” 他正想说自己身后是谢氏一族,就算他是男子,凭往后谢家在京城的经营,也能保得苏言不受伤害。 苏言却不明所以地打断了他:“不用担心我。” 说着还半开玩笑似的:“你可别忘了,我还是苏家嫡女呢,再怎样也不至于落魄,更何况……”她挑了挑眉,一点狂傲的神色从眼角泻出,“她未必能奈何得了我。” 苏言这话并非作假,原着中,这李钰虽说不算是个废物草包,但也着实算不上什么才华过人,毕竟皇帝就这两个女儿,一个个都当宝贝养着,尤其看那二皇女闲散处事便可见一斑——当然,苏言并非瞧不上那般做派,只是此番在皇室来看实属“异类”,不像是能继承大统的培养手段。 她倒也并非不以为意,只是在谢明允面前……就不必让他担忧了。 苏言安抚似的拍了拍谢明允肩膀。 谢明允垂眸凝思,却可见眉间未散的忧色。 以及若有若无的内疚。 此刻不难猜出那股担忧是为何,苏言既然要科考,抛开学问能力不说,她或许都不知道,官场何等投风,苏丞相之女科考入仕,大多数人会以为此不过为明面上的幌子,一层漂亮的遮羞布,实则苏言必然一路通行。 ……如果皇太女不从中作梗的话。 此人用心深沉他是知晓的,先前与虎谋皮乃是迫不得已,但如今……他有了苏言。 谢明允不由得漏出了一点温柔而带着笑意的目光,投在身边那埋头苦吃的人身上,却又很及时地在她微微一动前默不作声地收回。 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然而心里的百转心思,一切不与人说的担忧计量,只有他自己知道。 …… 宴会无非就是那么点玩意儿,丝竹歌舞,群臣举杯,不知道哪个年事已高的老臣喝得醉醺醺,忆起当年事,口中没遮没拦地,一会儿谈先帝驰骋边境如何骁勇善战,一会儿伤神几乎落泪,想起曾经年少驽马的风光。 这位老臣官位不高,在朝中却颇有威望,故而众多朝臣不过是她的小辈,更何况宴席酒醉本就无伤大雅,于情于理,也没人当回事儿地要制止她。 苏言埋头饭菜时也看了眼,不过草草一眼,不知怎得竟然对上了那老臣的目光,苏言顿时一震,从那朦胧中仿佛含泪的醉眼中,窥见了一丝清明。 下一瞬便消散无踪,仿佛只是她的错觉。 苏言眉心微微皱起。 谢明允抬眸,似乎苏言身上有半点风吹草动都能引来他:“怎么了?” 苏言摇了摇头道:“方才埋头太久了,似乎产生了点错觉。” 谢明允倒也没追问,只是目光顺着苏言方才收回的方向看去,见那边正喧哗着,扯着旁人大讲特讲的老臣似乎神智不太清楚,时断时续,身边人似乎也不甚愿意搭理。 他缓缓收回目光,暂且没觉出什么不对劲儿来。 苏言也不再理会,专心致志地猛攻自己桌上这一亩三分地,谢明允看着,指尖微动,仿佛也被勾起了食欲一般,对这精致的糕点骤升几分不浓不淡的兴趣,于是伸手捻了一块不知是什么做的糕点,桃花形状。 谢明允咬了一口,眉头一皱。 “怎么了?”苏言问道,嘴角还沾着一点点心碎渣。 眉头缓缓松开,似乎是不愿露出那点情绪,谢明允抿唇咽下这一口不上不下的糕点,软糯得过分,甜到发腻,齁在嗓子眼似的,随后才应了苏言:“无事,糕点不太合口味。” 苏言了然,按谢明允的口味,太甜太油腻都算不得好吃,尽管……她自己看了看手心,是和谢明允一模一样的桃花糕点。 苏言:“……” “我觉得你就是作。”她笃定道,尽管这个词似乎和谢明允毫不搭边,但这种这也不吃那也不吃的感觉,实在是有点像现代的“小作精”。 谢明允顿了下:“……作,是何意?” “就是挑食。”苏言含糊道,她可没打算解释,不过本来也解释不清楚。 谢明允仿佛还想开口再问,就被苏言猝不及防地抢走了他手中的糕点,还一副抱怨的模样:“不要浪费食物哦。” 谢明允:“……” 这仿佛是第一回 他在一个高门女子口中,听见“浪费食物”这四个字。 如今四海虽然也不算多么升平,但对这些官家子女、富商族人而言,是不会有浪费一说的,她们生来就享受多少平民百姓八辈子都攒不够的金银珠宝,美味佳肴,生来就有,也正意味着不知珍惜。 但苏言不一样,他心想。 她好像不似一个从小娇生惯养的女子,也不似军阀贵族铁血造就的武士,反倒是更像一个生来与众不同的的贵女,知物件珍贵,拥有却不破坏。 很奇怪,也很矛盾,不是吗? 谢明允低低的笑了。 苏言刚从谢明允那块糕点上咬了一口,就见他春风送暖似的扑面而来一阵芬芳笑意。 微微愣神间,有粒碎渣从唇边掉落,洒向衣袍,又轻轻滑落到冰冷的地上了。 她心口砰然,像是寒冬腊月轻柔地错放了一朵迟来的花。 “咳!” 苏言一震,谢明允亦是一个回神,嘴角的笑意淡了下去。 莫名的,苏言觉得有些可惜,像是一片雪花在掌心停留,不过转瞬却又融化,只留下一点湿润冰凉,诉说着它来过的痕迹。 前方,苏母微侧身,显然是将她们方才的对话都听了去,甚至苏言觉得她说不定还看了许久。 苏母:“适可而止。” “母亲,宴会而已,大可不必如此拘谨。”苏言压下方才心绪,对她笑了笑,又看了眼谢明允。 苏母:“……” 她心说倒不是宴会不宴会的事情,只是苏言进宫赴宴,带来谢明允这区区侧郎前来,虽说有她自己的授意,诚心要让那独断了大半辈子的皇帝老儿吃上一记闷亏……但料事如神了大半辈子的苏丞相也没想到,苏言竟然毫不掩饰地与谢明允卿卿我我。 不对,苏母又想了想,这不是重点。 她清咳一声,对苏言含蓄地说:“这是圣上座下,稍微克制一点。” 苏言点了点头,却不声不响地,在桌子遮掩的地方拉过谢明允的手。 苏母转回身子,这才突然意识到了哪里不对劲。 自家女儿何时……竟与谢明允感情如此深厚了? …… 对面,深蓝蟒袍的李钰手执琉璃盏,眼神不知扫过哪处,逐渐阴沉让人不寒而栗。 她嘴角缓缓勾起一个笑,却情绪莫辨,莫名让人不寒而栗。 不过这“人”之中显然没有她哪个逍遥的妹妹——李襄和她共坐一席,瞥见她神情后只是淡淡一笑,随后调侃道:“皇姐,你这可不行啊,让人捷足先登了?” 李钰猛地一转头,几乎是直接瞪过去,“闭嘴。” “哟,姐姐还不让人说了,莫不是心虚,只是可惜啊……”李襄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怕不是百般算计,一场空罢了。” 李钰冷哼一声:“你懂得什么,游你的山水去吧,不是说纵情山水自得其乐,你又为何今日要凑这个热闹。” 李襄“啧”了一声:“我的好姐姐,你莫不是忘了,月中旬就是母皇的生辰了,自然提早回京准备,我身为女儿,又怎会不记得她生辰。” 这话便颇有点欲挑未挑的暗讽了,皇帝生辰之事百官黎明皆知,若偏偏这个皇太女不放在心上……果然,李钰眉头一皱,似乎强压下烦躁和心虚,语气未免恶狠狠:“我自身知晓,不必你这个‘贱夫’生的多言。” 李襄面色顿沉,转而反倒像不在乎似的,笑了一声,却夹杂着不甚明显的嘲讽:“你可是在骂母皇为‘贱妇’?” 李钰那一句“胡说”的反驳还未出口,这位皇妹就先发制人:“皇姐,祸从口出,您可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储君,可要慎言。” 两人没再说话,身边有官员隐约嗅到空气中不寻常的□□刀枪味道,却只当是熏香熏过了火。 没过一会儿,李钰招身边近侍附耳来听,悉悉索索地说了几句什么,那近侍似乎有些犹豫,被李钰低声骂了几句就安分拘谨了下来,似乎惴惴不安的踏着急步,从侧殿出了门。 不知是不是听到了什么,李襄悄无声息地一声嗤笑,混在觥筹交错声响中无人可闻。 不知哪个侍女不经意抬眼,就看见那平日里一贯是闲散淡定的二皇女,居然露出了一丝全不符合身份的……嘲讽,那侍女惊觉自己看了什么不该看的,倏地低下了头。 …… 宴会将尽,苏言浅啜一口果酒,果香伴着酒气一股脑地钻进神经,让人虚虚晃晃,苏言咂巴了两下,轻皱了下眉头,总觉得这里面泛着一丝不属于果酒的涩味。 她眨了两下眼睛,随性地靠在了身旁谢明允身上,略清瘦的肩膀有点硌得慌,她找了找位置,埋头进去,甚至深吸一口脖颈肌肤间的冷梅香。 谢明允一愣,抬到半空的手又堪堪落下,搭在了苏言的背上。 他颈间到耳朵不知不觉红了一片,语气却还保持着冷静,又带着一点无措的笑意。 倏然,苏言抬手搭上他的腰身,还不知满足似的拢紧了些许。 谢明允浑身一僵,心底却有些莫名。 她这是喝了多少? 第59章 *药 出宫路上,轿子明明四平八稳,苏言却感觉不太对劲。 脑袋的晕乎劲儿根本不像是喝了几杯果酒的效果,她虽然酒量不大,却也不至于被这种淡酒迷了脑袋,而且身上隐隐有种低烧的疲惫。 但低烧的症状不会来得如此迅疾,更别说今日无事发生。 不是发热,也不是醉酒…… 苏言想到方才自请先行离开时,李钰投来的意味深长的眼神,心底顿时生出某种不好的预感。 谢明允看在一旁,眉头紧锁,转头掀开帘子催促轿夫:“麻烦快一点。” 迷迷糊糊间,苏言心想即使是催促的话语,谢明允也是有那份世家公子的礼节在的。 轿夫步伐加速,踩在宫城灰石板上声音沉闷。 忽然,一片琳琅声响,紧接着苏言倏地睁开眼睛——轿子一个急刹车,停了。 “小姐……”外头一个轿夫为难道。 苏言撑起身,心说这样子似乎是遇上了什么路障,可宫内道路平坦怎会如此,倒不如说是……遇上了人障。 “大胆,惊扰了太女圣驾,还不赶快磕头认罪?”车外侍女掐着嗓子大喊,那声音又尖又滑,不似个正常女人,刺啦啦地仿佛刮着人的耳膜钻进去,顺带着撩起一片鸡皮疙瘩。 苏言悚然,登时醒了一半,脑子也不那么晕乎了。 谢明允欲起身,被她横过手拦下。 苏言拢了拢袖袍,摆出一副无事发生的模样,神色无比平静地下了轿子。 她拱了手道:“太女殿下安好。” 帘中传来悠悠的讽刺,不像方才宴席上那般,就算暗地里递过冷眼表面上也是一派无波澜的湖水。 这位久居人上的太女殿下意味不明地道:“你怎知我安好?” 苏言压下脑中地震惊和眩晕,已经隐隐有些猜测,自己这不正常的感受,联系上此番李钰突然拦路,再傻的人应该猜得出来是怎么回事,更何况她还没到那个地步。 她也懒得绕弯子,现下也没有第三者旁观。索性直接道:“太女殿下,您有这个心思给我使绊子,想来是好得不能再好了。” 李钰冷哼一声,却故作无辜:“什么使绊子,大殿堂堂,苏小姐若是受了什么委屈,或者是被谁在酒水中下了什么药,大可向皇帝禀报,自有专司为你讨回公道。” 苏言心底冷笑一声,缓缓开口:“太女殿下自然好算计,想来用的也不是什么猛药,无非就是让人发热,极似醉酒的状态,旁人只会认为苏某喝多了。” 果然瞧见上方人身形一僵,她一挥衣袖,语气不无嘲讽:“太女殿下费尽心思,让我提前离席,好叫你有机会与我私下见一面,总得告诉苏某,所为何事吧。” 李钰果真一愣,按耐不住似的下了辇。 与此同时,苏言才发现谢明允竟然悄无声息地也下来了。 语气不由得带了点急切,她摸了摸谢明允的手,果真一片冰凉,偏过头低声耳语:“你下来干什么,外边风大,快回去,嗯?” 那一声细小微末的转音轻柔而九转回肠般,在谢明允耳畔,撩起一点不容忽视的酥,他下意识偏离一点,又不自在的清咳一声道:“无妨,等会儿我们解决完她就回去。” 李钰见二人窃窃私语亲密无间,怒火攻心,走进两步:“明允,你为何对她如此亲密,竟连我们多年情谊都不顾。” 谢明允心道不好,若李钰再多说什么,可就坏了他先前圆的谎。 他眉头一皱:“若非你紧紧相逼,我也不至于此。” 这话说的含糊,在苏言和李钰二人耳中截然是两种意思。 李钰目光阴沉却又暗含执念:“我紧紧相逼?数月前分明是你……” 苏言见她似乎要往谢明允身上泼脏水,自然见不惯,眉头一压,厉声道:“太女殿下。” “我敬你是一国太女,位高权重,却不料你肖想她人夫郎,甚至因此对她人下药,你当真无所畏惧?” 一旁,谢明允陡然一惊,顿时联系上方才苏言一系列不对劲,心底泛上丝丝的酸,促使他急切地握住苏言的手:“你被下了什么药?有事吗?我们赶快回去……” 苏言摇头打断,安抚地拍了拍他的手:“无碍,她不敢来大的,不是什么厉害的药。” 闻言,谢明允却仍然眉心紧蹙,并未放松。 苏言对药倒不算很关心,倒并非她不在意性命,而是,李钰胆子再大也不敢在宫中害她这个丞相嫡女,彻查下来就算是她皇太女也不能逃脱罪责,或者说得更直截了当一点 她没有这个胆。 “你仍然畏惧苏府权势,毕竟来日登基,若无丞相支持,你在朝政实行上将寸步难行,但你又不甘,不甘被老臣子掌权,迫不及待地想扶持自己的势力,但也很可惜,你身边并无那么多可用之人。” 李钰面色一僵,瞳孔骤然紧缩:“你!” “妄议本殿,放肆!” 谢明允立在一旁,微愣地看着她,眼前人轮廓分明的侧脸,仿佛说着世上最逆反的话。 苏言嗤笑一声:“我说太女殿下,做人要‘厚道’,你给我下药,我只不过是说了几句真话,恼羞成怒岂不更丢了太女的面子?” 她幽幽的道:“太女殿下,为何你如此经不得不如意。” 李钰拳头紧攥,面上青筋暴露,她身为太女,自幼被万人捧在手心,就算母皇对她不甚亲近也改变不了立她为太女的事实,故而在她心里,几乎一切都是顺着她来。 所以她可以为了让谢明允早日回京,不惜败坏谢明允名声,也能在大殿上吩咐下人给苏言下点药以“略施”惩戒,更能公然在宫内大道上拦截苏言。 而在眼前这个抢了她心爱之人的女人面前,却被堂而皇之地告知——“你受不得半点不如意,你心思脆弱。” 李钰如何能忍! 但她咬咬牙,提醒自己小不忍则乱大谋,等她抽丝剥茧,分离苏家权力,登基后便能一举罢黜苏家九族,只要等登基之后……她转念一想,只等母皇退位。 李钰长袖一扫,目光阴翳:“本殿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不会不如意,也不容许有不如我意之事,若有,除去便是。” 苏言投以一个神经病的眼神。 “……” 她并非随意批判旁人,除非似李钰这般手伸到了自己身上,触犯了她的利益,更……伤到了她身边的人。 但这不妨碍此刻苏言对李钰这番话的不屑一顾,甚至觉得有点好笑。 这话听起来,怎么这么中二。 她搂过谢明允的手,与他一同转身。 “回家吧。”苏言说。 “嗯。”谢明允应了一声。 随后他又补充道 “回家。” …… 几乎无人知晓 群宴散后,沉修殿内殿,当今天子、苏丞相,进行了一番秘密谈话,殿外侍女不见其人,只闻其声。 偶有争执声起,陛下震怒,良久,复又平息。 …… 外边风很大,几乎是一回了房间,苏言就赶紧关上门,把谢明允往里屋炭火最暖的地方推。 “哪有那么……”谢明允“娇气”二字尚未出口,却已经感觉自己这语气过分亲昵,自行住了嘴。 苏言笑了笑:“知道啦。” 她虽然是笑着,但语气却有点疲软,不似方才宫内与李钰对抗时铿锵有力,也不像平日里气息沉稳。 谢明允听出了不对,立马转身将苏言拉到床上坐着。 “是不是药仍有余毒,我去叫大夫。” 他见苏言唇色苍白,虽然心知药效不会很重,仍然像被揪了心挖了骨,面色竟比苏言这个“病人”还要白上几分。 苏言:“不必……” 她本想说不用去了,但触及谢明允担忧的目光,心下不忍,于是话风一转:“你就不必亲自去了,叫山药去一趟就行,外面风大。” 山药毕竟是女子,出府采办也多,认路且熟练,的确让她去更为合适,谢明允不再多说,出去吩咐了。 果真有钱能使鬼推磨,不过半炷□□夫,山药就请来了大夫,一进屋就忙不迭将那一个肩膀宽的药箱放下,脚步匆忙甚至哭丧着脸,看起来就像是苏言得了什么绝症不久于世一样。 直到山药和大夫一同站在了床边,看着面色已然回暖的苏言。 山药擦了擦眼角的眼泪,山楂不知何时也钻了进来,两人几乎是同时擦了擦眼角的泪。 山楂毕竟是男子,情感细腻一点,直接道:“小姐你,你不是那什么啊。” 苏言:“……” 合着一个两个当她身患绝症了是吧! “出去吧你们,”苏言十分头疼的挥了挥手,“我这屋子太小,实在是装不下这么多‘大夫’,还是未经‘望闻问切’就能猜测我病情的那种。” 此刻,真正的大夫高深一笑,动作有条不紊地打开了药箱,取出垫布。 苏言顺着她的动作,任由人家专业的诊脉——她倒也不是自己不行,但医者不自医,自己上手总有种坏了规矩的别扭劲儿,左右也不是什么大事,干脆就让人家大夫诊断吧。 谢明允在一旁,神色比她这个病人还紧张,苏言不由得失笑,颇为放松地问:“大夫,应当无大碍吧。” 大夫沉着脸,不知道是职业习惯还是别的什么,总之谢明允看得神色一紧。 大夫点了点头:“药效不强,本身也不是什么毒药,只是会暂时紊乱血脉,几炷香时间就好了。” 谢明允松了一口气。 却听那大夫又道:“只是……” “只是什么?” 苏言和谢明允几乎同时开口。 大夫擦了擦额角的汗,道:“可否请令夫郎回避一下。” 苏言:? 谢明允一愣,心里登时一紧,似乎生怕是什么坏事,不能跟自己透露。 苏言没想太多,也并不觉得以她自己对身体症状的感受,这点药会有什么大问题,没什么不能在谢明允面前说的。 于是她说了有史以来让她最后悔的一句话 “大夫,你有话直说吧,在他面前也没什么不能讲的。” 顺带绕过大夫,抬头向床边的谢明允投以一个安抚的眼神,仿佛在说:“不会有事的,放心吧。” 谢明允难得的不去注意苏言在干什么,而是将心底的话重复了一遍。 他急切地说:“大夫,她怎么了?” 大夫沉吟片刻,心说人家小两口感情这么好,应当不会在意这点事情,更何况妻主也让自己直言。 于是他咳了一声,道:“切记,此后半月,你们妻夫二人不可同房……” 苏言:“……” 刷的一下,微红血色仿佛呼啸大雪,顷刻间就铺满了谢明允白净的脸。 仿佛毫未察觉屋中气氛,那大夫又“添油加醋”般一本正经道:“不过,亲吻是没问题的,舌头相缠也可以的。” 第60章 有鬼 苏言:“……” 她看了看谢明允,发现对方似乎和她一样尴尬,不过大概是他脸皮薄的缘故,颜色铺上脸颊,显得好像非常害羞的样子。 谢明允偏过头,不知道此时此刻自己应该说些什么。 于是苏言这个仰视的角度只能看见他的脖颈,莫名的有点失落是怎么回事……“咳,”苏言清了清嗓子,对那一脸了然的大夫道:“大夫,可否劳您具体说说是为什么。” 话一出,她才意识到这好像也不是什么能当着谢明允面讲的事情,但是为时已晚,于是只能硬着头皮求教。 大夫慢悠悠地说了句“无碍”,继而解释了一番。 苏言恍然大悟,果然太女虽然胡来,却并不敢当着众人弄些什么古怪,故而弄的是种奇药,能让人短时间内精神不振,持一两日,至于什么不能同房……据大夫所说,是男子体质较弱,这点药效到了他们身上反倒容易加重,同房有碍,但亲吻无事。 苏言唤山药进来,告诉她不过是小伤,才让她放松下那仿佛要丧主的神情,随后,山药才尊敬地道谢外加给银子,送大夫出了门。 此刻,屋里只剩下苏言和谢明允两个人。 顿时寂静,只是屋外脚步声透着窗传来。 “切记不可那什么啊!咳!” 突然,老大夫在外头似乎不放心,扯开嗓子吼了一句,全然不似方才老神在在的形象。 苏言:“……” 谢谢您勒! 如果用一个词形容现在的气氛,那就是尴尬。 苏言一句话在喉咙里升起又降下,终于到了舌尖,想跟谢明允开一句玩笑把这事儿虚晃过去 结果谢明允倏地转身,一下子脚步飞快已经闪开了三丈远。 “等等!”苏言喊道。 谢明允回过头,脸上还带着热气。不肯直视苏言。 苏言状似平淡:“方才大夫所说,你别太在意,医者讲话都比较直白,你……” 谢明允忽然道:“你是说让我不在意?” 就是这个意思,苏言点点头,却感受到了心底一丝失落。 谢明允忽而笑了一声,神色隐在光影中,语气似有落寞:“你都毫不放在心上,我又何必在意。” 说完便转身出了门,完全不给苏言反应的机会。 这…… 苏言苦笑,她就是因为放在了心上,那一句再简单不过的“同房”,都能引起自己暗暗的百般想象,哪有脸面明摆在脸上,还不得遮掩个严严实实,生怕在谢明允面前露出半分端倪。 苏言眉心忽地一皱。 可这样子,怎么倒像是谢明允心里有鬼。 …… 接下来的一两日,苏言几乎在书房里待着。 有很多事情要做,不只是学业,也有关于周围的人事物。 但首要的还是理清关系,皇太女能在大殿上对她暗算,某日也一样能利用她手中权势对她进行打压,科举历来公正,想弄虚作假陷害并不容易,但若当真到了官场上,一切就不好说了。 但短时间里,李钰还动不得她,这一点无论是苏言还是李钰都心知肚明。 只要苏丞相还在这个位置上,百官仍然以她为首,皇帝依然万分器重,苏言在其羽翼下,终究出不了什么事,短期里,李钰所能做的无非就是孤立一下她,但也不能太明显,毕竟宴会上皇帝对自己展现了莫名的“器重”。 好像就等着苏言此番进宫一样。 莫非是因为苏母? 很快,苏言心底就否定了这个想法,“苏言”已然二十岁,早就到了可以为官的年龄,可却偏偏在这个时候提起,那么必然是有什么契机。 会是什么呢? 能让统治万民的皇帝陛下,也开始未雨绸缪了? 苏言想到皇帝身形挺拔,但殿上言辞间,语气缓慢,沉稳而沙哑的声音,却明显丹田气息不足。 她突然一惊。 皇帝陛下,是否意识到了什么。 譬如大限将至。 譬如朝中朝中无人可用,急需新鲜血液。 苏言心底一沉,苏家已然在朝中拥有这般遮目的地位,皇帝当了一辈子搅弄风云的人物,怎会给自己继位的太女埋下这样大的隐患。 除非还有别的什么原因。 大殿上一幕幕在脑中回放,群臣、苏母、皇帝……皇帝初见她时,那仿佛透过她望着故人的眼神。 还有末席那位老臣,看着她的眼神意味深长。 是因为……她的母亲? 那位早逝的长皇子。 所以众人包括皇上,将她当作自家人,古代重血脉,皇室尤为尊贵,哪怕只是沾亲带故都能在朝中谋上个一官半职,更何况自己是皇帝的亲侄女。 既是近亲,却不亲近,直到要改换帝位,需人帮扶,才被想起的“亲”侄女。 当真可笑。 / 对苏言来说,这些知识并不难学,一旦掌握了这个时代的思想规则,逻辑要点,读透书本,吃透古人思想,都不是什么很难的事情。 所以她学起来也挺快。 比如眼下这本书中,有一道类似于论述题的史例,材料是开国后黎朝与东夷的一战。 东夷人兵法诡秘,城池也易守难攻,那一场战争,奠定了此后黎朝的统治,却也让其付出了惨痛的代价,十万万士兵折损一半,城破后战士屠城,以泄手足被杀之恨。 此题问的是,屠城之举,到底应不应当。 尽管站在“正义”的一方,但苏言也说不出屠城理所应当这种话,战场一事,不当祸及家人,攻城与守城,都是站在各自的立场,无所谓对错,但史书终究是由正义的一方书写,败者为王,俯首称臣,似乎是历朝历代的规则。 苏言叹了口气。 她觉得高估自己了。 似乎……并不能对这些事情,发表出什么站在“胜利者”一方,政治正确的话——比如夸大本朝功德,乃至残忍战绩。 或许也还是因为她对这里、这个国家,归属感并不强烈的原因吧。 但是书还是要看的,接下来苏言看了很多相关的书籍,但是不再特别侧重于论述类的,诗经以及各种文章,也有很大的作用。 至于论述……苏言想了想,或许还是需要找一家学塾,去学习一下。 想法来得有多快,行动就有多快。 第二天下午,苏言就打算出门,和山药一同去京城几大学塾询问一番。 结果还没出门,就遇见了不知道从哪里回来的苏母,面色沉沉,身边还跟着两个侍从。 “母亲安好。” “大人安好。” 苏言和山药双双行礼,一高一矮。 苏母:“没事儿在府里不必总来这套虚的,守规矩不是守在这些死板处,说了多少遍了。” 苏言:“……” 之前说过多少遍她是真的不知道,现在当真是第一次听,又或者在苏母眼里,那种挥挥手表示不必行礼的动作,就等于“说”了很多遍吧。 不过苏母这样子,像是办了什么事回来,苏言问了一句:“母亲可是出门办事去了。” 苏母冷哼一声,语气不太好:“还不是为了你这麻烦事儿。” 苏言:!? 苏母这才三言两语讲了一番,依然面色沉沉,身边两个侍卫眼观鼻鼻观心,假装完全没看见今日外出办事时,丞相大人那副着急的样子。 苏言听完,心下一阵感动,像是有点哽咽:“谢谢母亲。” 她竟然是为了自己读书的事情,亲自上门找那位全黎朝最德高望重的——陈学士,恳请她破例收苏言为学生。 这位陈学士,苏言心里有印象,座下没几个学生,个个才华过人,最重要的是,她对时事政策有着独到的见解,许多题目本上都有她对某些事情的看法,更有甚者,讲她口述过的话在殿试当作答案,获得圣上称赞钦点为状元——当然,后来被陈学士一纸诉状告上超堂,状元郎一朝入狱,而她的声名,愈发远扬,门庭若市,跪地求其收徒着数不胜数。 苏言简直难以想象,苏母是怎么样为她求得这般老师的,毕竟陈学士不收钱财,甚至厌恶官场中人……苏母瞥了她一眼,淡淡道:“我取了府中珍藏的一副字画,为百年前孔先生所著。” 这个世界也有个孔先生,不是孔子,但也是一位文学巨家,但对苏母而言,一副字画并不是太难办的事。 苏言松了口气:“就这么简单?” “嗯,”苏母点了点头,“不过还有一事。” 苏言倒不甚在意,心说应当是和字画差不多难度的事情。 苏母:“我还答应了陈学士一件事……” 苏言:“什么事?” 身边的两个面色严肃的侍卫都抬头望天,忍着笑。 苏母似笑非笑:“这是陈学士提出来的要求,也只能答应……她说,若要收你为弟子,需有一诺——” 苏言屏息聆听。 “三月科考,必须进殿试,夺得头筹,一举状元郎。” 苏言愣住了,仿佛被风吹成了一具冰塑的白色雪人。 什么!? 状!元!郎! 第61章 拜师 这话可要将她下巴都给惊呆掉了。 苏言不敢置信:“母亲,您莫不是在开玩笑?” 苏母悠悠道:“这学士正是对你的要求,为母也无可奈何。” 苏言忽然察觉了什么不对劲:“母亲,我觉得这不是学士提出的吧,莫非是您提了这么一茬?” “胡说,陈学士虽然没有明说,但她座下哪有不成材的弟子,她一开口我就知道是这个意思,为母便替你应下了,咳。”苏母咳了一声,也不知道是风太大了还是做什么心虚。 苏言:“……” 她无奈的叹了口气:“母亲,我知道您是为了我好,但目标也得看资质本领,这我若是不能考中状元,岂不是砸了陈学士的面子。” 苏母斜睨她一眼:“你也知道这是砸了学士的面子,不过,也不必太有压力,陈学士已然说要收你为弟子,便算是届时科举,未能中状元……咳,吾儿懂得。” 说完便轻飘飘地带着两个侍卫朝府内走了。 苏言:“……” 这话……怕不是说:反正都已经当了人家弟子受了教,名声已经出去了,考不考得上状元,陈学士也无法反悔了。 是这个意思吧! 苏言无语,心里给苏母比了个大拇指。 丞相不愧是丞相,玩起心机来一套一套的。 …… 谢明允这两日时常往府外跑,大多是谢家钱庄的事情。 之前苏言会陪着他去,但近来她忙于读书练字,也的确是下了苦功夫,经常待在书房里,吃饭休息都不回房。 ……晚上也是。 自从那日莫名其妙一遭“不能同房”的医嘱,苏言便没有和他在一间屋子一张床上睡过了,竟然当真按字面意思“不同房”,谢明允觉得好笑,却又泛上莫名的失落。 譬如此时此刻,躺在床上,睁开眼睛望着床顶,火红的帐缦映入眼底,谢明允扪心自问,无法否认某一件事:自己好像已经不习惯一个人睡了。 枕边空落落,没有熟悉的气息,也没有温热的身体。 谢明允有点头疼,或许是这两天吹了风又劳心劳神的缘故,四肢酸软小腹寒凉,他扯了扯被子,将自己裹得更紧了。 …… 第二日,苏言难得起的很早——今日她要去拜会那位陈学士,她未来的老师,或许还得谈谈劳什子“状元郎”那几乎不可能达到的目标。 苏母老谋深算一只老狐狸,她却难以昧着良心,先拜师后反悔。 起床前,她还隐约想着,苏母会不会连自己的反应都算了进去,但随即就放下这心思——苏母再怎么样,是为她好,并未做什么坏事,顶多只是过程曲折难解了点。 临走前,她深深看了一眼谢明允那处紧闭的房门,心里暗自奇怪了一下。 谢明允惯来早起,今日怎么还未起来。 苏言心底隐隐担心,是不是近来他一个人吃不消钱庄琐事。 也罢,所幸陈学士的书塾并不远,等交代一切后,自己回府和谢明允一道去钱庄。 “不能让他一个人这么操劳。”苏言嘀咕道。 陈学士的书塾,说是书塾,其实就是一个宽敞的院子,她不住在这里,但每隔一日,都会到这个院子里给普通老百姓的孩子授课。 她名气远扬,自然不少父母击破头脑也要让自己的孩子过来听一堂课,院子从来不够人站的,因此她专门设了规矩,一个孩子七日内只能听一场,不可不遵守规矩。 苏言刚敲院门的时候,正听见里面朗朗书声。 于是她耐心等了一会儿,似乎孩子们开始做功课了,没什么声响,才在其再次敲了敲陈旧的木门。 “请进。” 一声沉稳的女声。 苏言推门而入,对面远处一群孩子面前,站着一个气质难以不引人注目的中年女人,她一身灰袍,头上束的是最简单的平民发式,身形修长,手执一本书,举手投足间是无可忽视的书卷气,苏言走到她面前,就听她语气淡淡:“苏小姐,请随我入里间。” 里屋内,苏言开门见山:“陈学士,拜师一事,家母为我做主,但小生仔细想来其实不妥,今日前来,乃是想请学士不必收我为弟子,是小生唐突。” 陈学士放下书本:“哦?但丞相告知我的可不是这么回事,她说你一心向学,做梦都想拜我为师,于是苦苦哀求她前来为你拜师。” 苏言:“……” 去他娘的丞相母亲! 做狐狸还惹得自己里外不是人。 “小生不敢高攀,”苏言苦笑,“更何况,小生并无把握能达到学士对弟子的要求,反倒败坏陈学士门风。” 不苟言笑的陈学士似乎笑了一下:“苏丞相可是将孔大儒的字画都送了过来,价值千金,你这般反悔,我可不乐意还回去啊。” 苏言沉吟片刻:“其实,陈学士若是想留下这副字画,我和母亲说一声,您如此苦心给这些孩子授课,心怀百姓,当有更好的待遇。” 陈学士摇了摇头:“不在乎此。” 苏言投以一个疑问的眼神。 “你且自己想想,能不能中这个状元郎。” 苏言愣了一下,这话怎么像是相信自己,于是她摇了摇头:“小生并无底气。” 陈学士神色忽然严肃:“寒门学子上万,哪个有底气哪个没有底气,谁说得清楚,但不都是前赴后继奔前途,怎得就你没有底气便不肯直前。” 苏言:“并非小生畏惧,只是总有万一,所以不愿败坏学士门风。” 陈学士虚手一指,苏言顺着看过去,屋外就是几十个孩子,粗布棉麻衣衫,有的甚至脸上沾着地里的灰,五岁到十多岁的都有,高矮胖瘦各不相同,但一致的,是脸上写满的的求知若渴。 苏言似有所悟:“学士是想说,知识乃根本,不分高低贵贱。” 谁料这位陈学士再次摇了摇头。 “你看,这些孩子大多读不起私塾,我能尽一己之力,在这一方院子,让她们一月有三两天能听课。” 苏言:“学士何意?” 陈学士笑了笑,这回苏言看得分明。 她直直看向苏言,语气里似有慰藉:“但一人之力有限,满朝学龄幼子,又有多少能不被困于家境,这非我一人能为,所以苏言……” 苏言心下一动,倾耳以听。 “天下寒门学子,需要你这样的官员,不惊扰她们读书,不因她们身份低贱而无视。” “苏言,我原本心下犹豫,但今日见你入院,却笃定收你为弟子这一心念。” “吏治,乃天下学子求学之根本。” 苏言抬头,看着屋外仿佛嗷嗷待哺的孩子们。 片刻,她拱手行礼,已然换了自称:“学生必当尽力。” 自此刻起,好像有无形的担子,轻轻地缓缓地,压在了她的身上。 …… 这大概是苏言自己又一次走进这个朝代。 有望女成龙的父母,有不懈汲取知识的寒门学子,有的家财万贯,但更多的,是家徒四壁。 这里的百姓并不富足,苏言并不是第一天知道——豪门贵族即使是在京城,都是极少数,更何况其他乡县呢。 而当今官场如何,苏言略有感知,当日皇帝能当着满朝文武的面给她开后门,自然也有官员私底下为自己家亲戚百般讨好贿赂,谁家里有个大官会不愿意自己也去分一杯羹呢,就算是官员,也不会介意自己多一个在朝中为官的亲戚吧。 而这,恰恰断了寒门学子的路。 科考固然公正,可谁又能保证官场的公正,贫籍官员没有门路难以融入官场,久而久之也同流合污,长此以往恶性循环,愈发阻断了寒门学子的出头之路。 所谓官场,养的难道是一批同样思想的机器吗? 苏言不敢苟同。 扪心自问,自己是否愿意活在这样的世道,在这般官场混迹。 答案是否定的。 正当她坐在书房,沉浸在自己思绪中,忽然听见外头传来的叩门声。 苏言起身开门。 “谢明允?” “嗯。” 谢明允站于月色中,满天华光洒在他洁白的衣袍上,仿佛蒙上了一层鲛纱,将他整个人点缀得雾蒙蒙的,却又分外儒雅清俊。 苏言怕他着凉,赶紧让他进门,手忙脚乱地关上门,顺带沏了一杯热茶。 “这么晚了,你怎么穿这么点就来了,找我有什么事吗?”她语气不免担忧,有带着点责备的意思。 谢明允抿唇,压下身子的不适。 “你今天,干什么去了。” 苏言这才想起了这些事情没和谢明允讲:“我?昨日我母亲为我求师,今天我上门拜访,算是正式认下,还有,我跟你说,院子里……” 她兴致很高,讲着讲着都没意识到自己居然滔滔不绝地,将所见讲了个遍,甚至连带着自己为官的想法。 等意识过来的时候,苏言看了看谢明允,顿时一惊。 此刻烛光下才看清,谢明允脸色苍白得几乎泛青,甚至额角有细密的冷汗,已然沾湿了碎发。 她连忙握住他的手,果然分外冰凉。 “你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 谢明允蹙着眉头,没有说话,桌底下另一只手却缓缓移动到身体某处。 他轻轻吸了口气,自以为无人知晓。 “无事,就是正常的不适。” 苏言:“?” 不适?正常?谢明允到底是怎么了……她仔细想了想这个世界,男子会有什么“正常”范围下的“不适”,皱着眉头若有所思,手却仍没松开。 忽然,余光扫到谢明允搭在小腹上的手。 苏言陡然一惊,脑中浮上某个大胆的猜测。 谢明允这是…… 来大姨父了? 第62章 揉揉 这个世界男女的生理,在很多方面是相反的,这一点苏言了解得不能再了解了,譬如男子普遍身量娇小体力弱,腰肢柔软,皮肤白皙柔嫩,着装打扮也偏多彩,谢明允虽然“中性风”一点,但正常装束也看得出是个男子。 至于别的…… 男性既然承担着生儿育女的社会作用,自然也对应着一些生理。 比如来大姨父。 ……也就是月事。 不,准确点来说应该是“季事”,每三个月来一回,有可能会痛经。 很明显,谢明允眼下就是痛经。 苏言心底一缩,看着谢明允眉心渐渐蹙起,不由得凑到他身边。 “你是来……”这句话还没说完,就被谢明允打断。 他的声音仿佛压抑着痛苦:“嗯。” 见谢明允一副疼的要死还死撑着不吭声的样子,苏言心底没来由升起一股夹着心疼的怒火。 “你是不知道自己身体怎么样吗,这大冷天的,不加件衣服就顶着寒风往这儿跑,受凉之后肯定是疼得更厉害了,你说你是不是傻,我真的是……” 突然,苏言顿住了。 谢明允仿佛到了疼痛忍耐的边缘,唇角紧抿。 但这不是最重要的。 他似乎伤心了一般,眼角透出一点湿润,那点水光仿佛砸在了苏言心上,让她半个字也说不出口了。 谢明允嗓音发哑:“你若是不喜,我不再来找你便是。” 何必自讨苦吃,换来一顿厉声的斥责。 他指尖微缩,捂着的地方恍惚间更疼了,一阵一阵地搅着,丝丝麻麻从小腹漫上胸口。 苏言顿时觉得自己说错了话:“我不是这个意思……” 谢明允淡淡道:“那便不是吧。” 这样子明显就是生气了。 苏言急道:“我是不想你受凉,都什么时候还到处乱跑,平白糟践自己身体,还让旁人担心。” 谢明允愣了一下,尽管在疼痛中也能一瞬间抓住要点:“让你担心了。” 苏言反倒哑了,闷闷地“嗯”了一声。 “你感觉……还好吗?”她干脆直接起身,弯下腰,头挨着谢明允,用袖口给他擦了擦冷汗。 谢明允眉头依然皱着,还不知道对方知晓他经水疼痛,直到苏言又说了一句。 “我去给你倒红糖水,你等等。” 还不等他回应,苏言就已经跑了出去。 谢明允还没回过神,眼前身影一晃,苏言竟然又回来了,不由分说地脱下她自己的外袍,折了两下盖到谢明允肚子上。 “别再乱跑了,知道吗?” 语气仿佛带上暖意,谢明允轻声道:“嗯。” 其实只过了这么一会儿而已,谢明允却觉得好像没那么疼了。 他懒得去想为什么苏言会知道自己来经水,也不在乎自己是不是吹了冷风会多疼一会儿… 她这个人啊……好像看起来粗神经大条,实际比任何人都要细致,总能适时照顾到旁人的情绪。 尤其是自己的。 这让他有种不一样的感受,仿佛自己也是被珍视着的,手上缓缓收拢那件厚外衣,腹痛似乎有所缓解。 直到苏言进门,谢明允感觉自己又疼了起来。 苏言喘了口气,手里端着热气腾腾的红糖水:“还疼吗。” “疼。” 没想到谢明允这回难得不藏着掩着,苏言笑了笑,把杯子递过去。 喝了红糖水后,谢明允脸上明显泛起正常的血色,但眉心仍然蹙着。 苏言知道红糖水主要还是靠能量缓解疼痛,作用不是太大,但这个时候的男子,应当是需要这样一杯“安慰剂”的。 她坐到谢明允旁边,下意识看了看他小腹的地方。 “是不是还是有点难受。” “嗯。”谢明允点了点头,又补充道:“比刚才好多了,谢谢。” 其实并没有好多少。 但他不想让这人太为自己担心,尽管他看见对方焦急的神情会感到安慰,但……一次就够了。 压抑着疼痛,他自认自然地露出一个笑。 苏言:“……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这里假装没有事,不要怕麻烦我。” 真是别扭! 谢明允艰难的笑了笑:“还是有点疼的。” 他正低下头,结果肩膀传来另一股力道。 苏言伸手揽住了他。 还安抚性地拍了拍:“我在。” 说着甚至伸手钻进谢明允腹上盖着的衣服里面。 谢明允一愣,声音都卡了半拍:“你干……干什么。” 苏言沉下脸:“别乱动。” 说着,动作轻柔地覆上谢明允小腹,其间难免碰到谢明允不怎么暖和的手。 “你手都这么冷,还捂着,也不怕捂出什么更大的毛病来,松开!” 谢明允愣愣地松开了手,抽出后又被苏言另一只手裹着。 “不……不用的。” 谢明允缩了缩肩膀,感受到心底的无措。 男子痛经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他自从初。潮之后,每一季的经期都疼痛不已,即使是喝药也只能缓解分毫,于是每回都是疼得冷汗直冒,一个人在床上咬被角,生生地挨过那最开始的一日,之后的七日就会好很多,但是不能吹风受凉。 这是生平第一回 ,被人这样在乎着这寻常的疼痛,他不可自制的产生了后退的心理。 但肩膀上的力道牢牢实实,又下滑到腰间搂着,她顿时一僵。 苏言:“怎么了。” 谢明允顿了顿:“要不……我还是回房,去床上躺着吧。” 苏言皱眉:“外面那么大的风,还造什么罪要回去,干脆在我这书房睡一晚好了。” 谢明允刚要开口。 苏言:“哎!别推三阻四的,又不是没睡过。” 有什么好别扭的,苏言心想,把这两日自己的别扭忘了个一干二净。 “哦……” 这一来,好像前两日的那点轻微尴尬一扫而空,苏言和衣而眠,也不让谢明允脱衣服,毕竟特殊时期特殊对待。 谢明允皱着眉:“我想脱衣服。” 而后他察觉这话不太对,但是已经晚了。 苏言:“我不管你是洁癖还是什么啊,这几天统统给我忍着!你就是惯的,刚刚抱着我的外衣怎么不嫌脏,我递给你的茶杯怎么不嫌脏,现在嫌弃自己的中衣脏。” “谢明允,你可真行。” 谢明允:“……” 他很适时地换了口风:“行,我可以就这样睡,不过……这地方有点挤,你确定?” 讲话的时候,疼痛好像也会缓解不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 苏言毫不在意地一挥手:“没关系,你睡里侧,我在外面侧躺着就行,你不嫌我挤到你就好,毕竟这张床比不上屋里的大床。” 这话讲出来,她后知后觉地砸吧出了自己的几分不甘,好像心里对不和谢明允睡耿耿于怀似的。 谢明允抿唇,复又开口:“其实……要不你还是到那屋睡,大夫只是说不能同……” 那个字还没出来,苏言就直接打断:“好的。” “你都不知道,我这两天每天早起,实际上才不是因为我勤快呢,这个床根本比不上大床软和,睡不惯。” 说着说着,两个人一起笑了。 谢明允弯起嘴角:“嗯,明天我们还是一起睡。” 她们躺到床上,苏言很自觉地侧身,这个姿势正好能摸到谢明允的小腹,她搭上去后,手底下的肌肤无意识一缩。 谢明允:“其实……” 苏言:“嘘,睡觉,我给你揉揉。” 然后不由分说地揉了起来,力道轻缓而恰当,一分不多一分不少,恰恰缓解了那种搅动般的疼痛。 谢明允:“……” 小腹的温暖仿佛真的堪比神丹妙药,他似乎没那么疼了,不会再向从前一样,一到时候就彻夜疼痛难眠,眼下尽管疼痛仍在,但却有另一种东西替代了它,两者并存,疼痛也不再难挨。 不知过了多久,谢明允终于沉沉的睡去,恍惚间,好像额上传来轻柔的力道。 梦里好像有柔软的触感,落在脸颊。 大约是一个美梦吧。 苏言缓缓抬起头。 她方才给谢明允擦了擦冒出的汗,被水浸润的皮肤白皙细腻。 苏言不由自主地,在他眼角下方,落下一个轻柔的吻。 这是不对的,苏言心知肚明。 谢明允他……或许并不喜欢,自己这么做,还是冒犯唐突了。 但她忍不住,甚至夜深了也仍然注视着身边人的侧脸,谢明允面色已然平和,额头也不再冒虚汗,但她还是没能抽出手,依然搭在他柔软的小腹,这里好像和他身上每一处都不一样,不是性格里的冷硬,也不是面色的冰冷。 但,这些天好像不太一样。 谢明允带着疼痛冒着冷风,也要跑到自己这里来,是想和她说什么,是要让她回房和他一起睡吗?还是只是单纯的要聊天。 苏言很快地否定了后者。 夜里很静,但人心底的思绪却可翻涌如海。 苏言想了想,最终恍然。 ——哦,他也想……与我亲近。 第63章 立储 第二天早上,谢明允是被胸口沉闷的感觉生生压醒的。 他睁开眼一看,才发现自己眼下的姿势……不,是苏言的姿势,有多么暧昧。 胸口搭着她的手臂,甚至昨晚入睡前那只按压小腹的手,不知何时搂住了他的腰,欲碰未触地盖在他腰间最敏感的一块地方,谢明允简直怀疑自己是不是被胸口和腰间的“双重打击”,生生惊扰醒的。 哦不,他庆幸自己似乎练就了某种不定神功,竟然坚持到现在才醒。 似乎是谢明允轻笑时,胸腔的震动不太平静,苏言手臂一滑,肩膀随之一动,忽然醒了。 看着眼下八爪鱼般的姿势…… 苏言:“……早上好。” 谢明允眨了眨眼:“早上好。” “呃,这个,昨晚太冷了,这里被褥也不够厚,我就抱着你了,”苏言全然不提自己睡姿问题,顾左右而言它:“另一只手睡着了之后没收回,咳。” 谢明允眉梢微挑:“没收回……所以放到了腰上,你是想给我挠痒痒吗?” 苏言没想到他丝毫不避讳,顿时哑了声,飞快地抽出手。 正尴尬间,不料反倒是谢明允先开了口。 “谢谢,”他笑了笑,眼角仿佛有光溢出,“现在不疼了。” 苏言干巴巴道:“那就好。” 两人一前一后地起了床,期间苏言很克制自己,才能忍住不往谢明允那白皙的皮肤瞟,尤其他衣领松松散散的,锁骨凹凸有致。 仿佛察觉到身旁的目光,谢明允动作顿了顿,却没有适时地合拢衣领。 也并非难以接受,他想。 …… 苏言今天,是要正式去陈学士那处拜师,带上拜师礼——那一副字画,昨晚被苏母派人送来的,此刻,她正拾掇好自己要出门。 “等等!”谢明允起身,脚底不稳地晃了一下才站稳:“我陪你去。” 苏言下意识做了一个伸手扶的动作,转而又收回了。 她心说你这大“病”初愈的人抽什么风要去外头喝冷风,毫不犹豫的拒绝:“不用,我去听课而已,你就在家待着吧,别乱跑哦。” 这话说到最后像是警告,偏偏没什么威力,谢明允失笑:“不是……” 他忽而正色道:”我要去一趟谢家钱庄。” 说到这里,苏言想起了什么:“上回钱庄出事,我就感觉背后是有人操纵,不然为何那么巧正好是你不在的时候,如今看来……” 她顿了顿,继续道:“或许是皇太女从中作梗。” 出她意料的是,谢明允没有半分诧异地点了点头。 苏言一惊:“你都知道?” 谢明允“嗯”了一声,又说:“不是隐瞒于你,只是一开始不确定她的目的,云明山庄和她并无利益牵连,或许只是她手底下一颗棋子,我摸不清为何她要来着一招,并不能伤及谢家钱庄根本,亦不能给她带来什么利益。” 苏言:“嗯?” 谢明允回以一个“怎么了”的眼神。 苏言叹了口气,颇有点恨铁不成钢:“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李钰她根本不缺那点钱……” “那她?” 苏言:“这个偏执怪就是见不得你待在她看不见的地方,非得惹出点幺蛾子引你回京才好,你这都看不明白。” 尽管不知“偏执怪”是什么意思,也不妨碍谢明允理解苏言之意,他惊了一会儿,难得的卡了半拍:“因……因为这?” 苏言:“……” 她早该知道的,谢明允哪里都好,身材长相出众,揣度人心更是绝顶,但好像涉及情爱一事就格外迟钝,他能从各方利益上找到对自家有所图谋的人,可一旦根源的东西是情感,他就不太能理解。 苏言叹了口气。 还能咋地,宠着呗。 于是二人一同上路,直到学塾和钱庄方向的分岔路口才“依依不舍”地分开,苏言还没忘了裹紧谢明允身上的狐裘,很不放心地来了一句 “你等我去找你,别一个人回去。” 谢明允失笑,这话仿佛将他当作不认路的三岁小孩似的,可他却也不想反驳,点了点头算是答应。 “我在钱庄正门等你。” 和谢明允分路后,没一会儿,苏言转了几个弯就到了那处书塾——那个四方的大院子。 她叩门而入,手里还捧着那副字画,对陈学士鞠躬行礼:“老师好。” 陈学士点了点头,示意她将字画放在桌上,苏言应之,心里却想:这怎么也不像是珍视这名家字画的样子,反倒像对待一张普通的草纸,放在简朴的桌子上也不担心脏了它的身。 陈学士不苟言笑的脸上显露出一点笑意:“你可是在疑惑,为何我明明因此物收你为弟子,却对其不甚爱惜。” 苏言点头,心说莫非这是假的不成。 谁料陈学士哈哈笑了两声:“没错,这是赝品,真的那一副早就收藏在我书房里,已经数年了。” 苏言:“……” 还真的是可笑呢。 “敢问学士,为何还未见我,就答应收我为徒。” 陈学士摇了摇头:“非也,若我见了你,发觉你品行不端,这收徒之事自然做不得数,本末倒也。” 苏言微诧,算是见识了陈学士收徒看人品的另类志趣。 “今日第一课,我们来讲而今朝堂局势。” 历朝历代,科举考的都是时政相关,陈学士从基础朝堂局势讲起也不足为奇,只是这朝堂风云,诡谲莫测,少有能看透者,苏言自己,也只是知其皮毛而已。 譬如,皇帝膝下仅有两个女儿,其中长皇女李钰自幼被立为皇太女,因此,早年间朝臣几乎是一边倒,立储一事上没有什么党派可言,但近年来,随着太女李钰成人,并未展现出过人的治国理政才能,群臣底下也是议论纷纷,大有甚者竟然支持起那个游山玩水的二皇女。 讲到二皇女,陈学士喝了口茶润嗓子。 苏言:“二皇女?我听闻她常年游山玩水,不关心政事,皇帝也不怎么管她,反倒顺着她心意,群臣中竟有支持她的……” 她心底一惊,不怎么掩饰地直言心底想法:“莫非某些朝臣,想要的是傀儡上位?” 陈学士冷笑一声:“你当那二皇女当真如此简单,皇帝早早就立了太女,她出身不够高,虽说是将军儿子嫁入宫中所生,但老将军早已入土,无人庇佑,若是出风头,能有几时好活。” 苏言抽了一口凉气,倒也没想到看起来温文尔雅的二皇女如此心机。 陈学士发问:“你且说说,支持二皇女的,都是些什么人。” 苏言沉吟片刻,道:“有两拨,其一为老将军故人,依我所见,二皇女当年毕竟年幼,懵懂幼子不可能有此意识刻意隐忍本性,必然是有人背后教导,老将军兵威犹在,必然是兵部的或者同老将军交好的人,这些人不难查。” 陈学士点了点头,不说是也不说不是。 苏言只得继续道:“第二拨……不好查,想来是那些暗地里的,可能是和皇太女无所交往,他日她继位后也讨不到好处的,对这些人而言,李钰继位不能给她们带来任何好处,因此,倒不如暗地里支持二皇女,毕竟二皇女这边势弱,来日若事成,必有重功……” 陈学士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 苏言讲着讲着,突然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等等!” 苏言倏地看向陈学士:“皇帝呢?” 当今陛下,那位高高在上的天子,是如何想的,她“纵容”着二皇女假模假样地游山玩水,将朝堂一切风起云涌纳入眼底,却毫无表示。 她是如何想的。 陈学士没作声,那皱皲的指尖点了点桌面,无声无息地画了个圆,首尾相接。 意为死循环。 她嘴角泛起一丝嘲讽:“这位皇帝陛下啊……她谁都不在乎,立储是因为当年君后的父族有功,举朝上下一片呼声,这位长皇女便被立为太女,可……” 可是君心难测,没过几年,君后因不明原因冒犯圣上,被打入冷宫,反倒是二皇女的生父,莫名得了几年宠爱,生下了二皇女,但不久又因病去世。 说起来,好像这位皇帝后宫里的男子,这仅有的两位产下皇女的,没有一个得以善终。 苏言心底一寒,已经有了猜测。 她皱眉道:“当今陛下,或许自认老当益壮,并不为皇储之事着急,而是顺其自然,由着朝臣站党派,让这两位皇女相争……” 眼观之而恍若未闻,如旁观一场大戏。 陈学士笑了一声,“帝王之术,莫过于此。” 这话说得精辟,但也是历朝历代帝王惯用的手段,只不过,当代皇帝不同于她人的是……她早早就立了太女,在这般看似“一边倒”的局势里,让朝臣选择,让两位皇女做选择。 苏言垂眸道:“学生受教了,多谢老师。” 这一上午,除了了解如今关于储君一事的纷争,苏言也了解了当今朝堂党派,三省六部各有所专,求稳派、改革派、佛系派,三足鼎立,各在各的领域固执己见,但又互相不配合,而皇帝陛下,总是适时地拉出一个人说道说道,偶尔打压其中某一方的势头,下回又环艺方。 不过……党派同立储仍是紧紧缠绕的关系。 这很奇怪。 临走前,已经日过正午,早就过了饭点了。 苏言却想到了什么,突然转身往回走,对着喝茶的陈学士道:“学生总觉得,当今陛下并不想立储。” 陈学士抬头,眼光中似有震惊,只听苏言又道 “至少是不想立这两位皇女为储君。” 第64章 酸涩 苏言刚出了门,意识到了什么,猛地抬头。 糟了,她还和谢明允约好了中午去钱庄寻他,结果反倒是自己让他等了。 谢明允他……用膳了吗,此时外头风大,他那么理智的一个人,应当不至于傻站在门口吹冷风,或许见她没来,已经一个人回了苏府。 笃定了这个想法,苏言本欲直接回府,但思量了一瞬,还是绕道往谢家钱庄的方向去。 万一呢? 苏言也说不清楚,她心底那点隐秘的期待是怎么回事。 直到她一个转身,入了那条街 谢明允站在门口,不知道等了多久。 “你……”苏言走进,不由分说地裹着僵站着的人就往回家方向走,语气不自觉严厉起来:“你是没脑子吗,这么大的风,也不知道变通一下?你跟李管事说一声,让她转告我,你先回府不行?” 她咕哝道:“在这站了多久了?” 谢明允摇了摇头:“没多久。” 他默不作声地,将肩膀往苏言怀里送,靠得更紧了。 苏言只当他是冷,拢了拢肩膀,也将人裹得更紧了。 街边有人顶着风闲逛,或许是通过衣着认出了他们,远远看去,半是羡慕半是感叹地说了一句:“这苏小姐和她侧郎,倒是恩爱的很,看来坊间传闻并不可靠。” …… 两人一路回了府,饭已经凉了又热了几道,苏言扒拉着筷子很快吃饱,谢明允本就吃的不多,很快也放下了筷子。 苏言想了想,还是问道:“你们谢家钱庄,今日事情多吗?” 想来是事情挺忙的,毕竟上回一事过后,这些日子谢家钱庄的人流多了起来,百姓向来是看不惯云明钱庄,但奈何其有皇室撑腰,京城上下仅此一家独大,长期以来搞那一套垄断,利息甚至比京城外高三分,存银年限也是最低三年,不知道“碗拒”了多少有需要的百姓。 而这部分百姓,则是谢家钱庄立足之始,需要争取的客人。 谢明允喝口茶润了润嗓,方才风灌进喉咙里不太舒服。 “尚可,近来也在招募伙计,不少原本云明钱庄的客人也取了钱,到我们这里存,”他顿了顿,道:“你呢,今日可有所收获?” 苏言不欲讲这些政事,正想含糊过去随便扯两句,谁料到她一转头就看见谢明允颇为好奇的眼光,似乎很在意她将要讲的事情,于是一下子哑了声。 “嗯……”苏言干脆挑挑拣拣,将其中不涉及太多秘辛的事情说了一遍,半晌才完。 苏言一言概括:“差不多就是这些,陈学士虽是读书人,但对时政的见解,颇为独到。” 谢明允皱了下眉,语气却不是很惊讶:“二皇女……此人心机颇深。” 苏言惊讶,谢明允这语气,似乎早有预料。 “你同她打过交道?” 谢明允摇头:“不算是,只是二皇女曾游江南,家母本想请她暂住一日,但她却在画舫住了许多日。” 苏言若有所思:“画舫?” 所谓画舫,乃是繁华水域才有的雕梁画栋般的精致船只,高有一楼,宽可比一室,说的好听是叫画舫,实则就是另一种形式的青楼,小倌群集,歌舞升平,随水流在湖江停泊,往往在江南之地,一处靠岸可停留数日,恩客往来,无不是欢声笑语。 对于这种营生,苏言心里有点不适。 她暂且压下,道:“有什么问题吗,这位皇女游乐惯了,同小倌共度……春宵,也不足为奇。” 谢明允敏锐察觉到她的那点不自在,顺带着传染给他自己,顿了顿:“……重点不在此,而是,据我所知,二皇女在京城虽然也眷恋美色,但较为,嗯,花心。” 苏言忽地笑了,感觉像是听故事:“哦,纨绔浪荡子,花心大萝卜。” 谢明允:“……” 他不由得失笑:“是,花心大萝卜。” “但这花心……大萝卜,在画舫上只宠那一名小倌。”谢明允道。 苏言不咸不淡地“哦”了一声。 谢明允正讲到要处,没注意到那点不对劲,接着说:“这便是不正常之处,看遍美色的二皇女,何时如此收心过,想来是……” “她有别的什么事要做呗。”苏言怏怏道。 谢明允眉梢一挑,“怎么了?” 苏言没吭声,一时间难以形容自己的心绪。 莫名的酸涩涌上心头,她不由得想,谢明允为什么对当时还是陌生人的二皇女如此上心,就连人家上了哪座画舫,又只宠爱了一位小倌,都调查得一清二楚,要知道,皇女行踪向来掩盖得好,隐蔽且不为旁人知晓。 谢明允他……为何对这位二皇女这般上心。 苏言心底顿时有点不是滋味,好像吞了一口不上不下的鱼刺,怎么也弄不出来。 “怎么了,”谢明允再一次低声询问,“你似乎……不太高兴?” 苏言摇了摇头,忍了又忍,还是开口说:“你为何这般在意那二皇女,甚至……” 谢明允一愣:“啊?” 似乎觉得这话不太合适,苏言停了一会儿,勉强一笑,继续刚才的话:“所以你的意思是,二皇女突然从‘花心大萝卜’转了性子,必然有鬼。” 谢明允还沉浸在方才感受到的那一分失落中,一时没反应过来,只“嗯”了一声,却并不打算绕过这个话题:“你刚刚怎么了?” 苏言支支吾吾:“……没怎么,就是……” 她一咬牙,神情仿佛豁出去一般,语气急促道:“你为什么那么关心这与你素不相识的二皇女,是她同你有什么我不知道的渊源,还是别的什么。” 谢明允:“?” 他一时没反应过来这是哪儿跟哪儿,只得干巴巴道:“我先前不认识她,只是她下江南之事太过古怪。” 苏言心里放松了一点,却仍存疑:“这有什么古怪的。” 依二皇女李襄那个爱好游山玩水的性子,四处闲逛才是正常,或许按二皇女此人的想法,这般“浪荡”正和皇帝心意,恰可蒙蔽朝臣,韬光养晦,江南地处繁华,却离京甚远,不失为一个好去处,但同时,江南漕运水路四通八达……等等,四通八达! 苏言恍惚间明白了什么,直接问道:“所以,二皇女来此是别有所图,譬如借此机会传递消息,又或者收集什么情报?” 谢明允点了点头:“嗯。” “不是,你别转移话题,”苏言没有被轻易糊弄过去,目光中带着一点狐疑:“你为什么会那么关注她?” “……” 谢明允突然不知道怎么回,毕竟此事关乎的不仅仅是他自身,牵连范围一旦扩大,恐殃及无辜。 苏言那头却不依不饶,颇有种他不讲真话誓不罢休的势头,谢明允也有点无奈了,又升起一点疑问——苏言为何如此在意他调查二皇女一事。 他似乎叹了口气:“是这样……” 江南谢家富庶一方,水路生意也是其中十分重要的一环,底下掌管着不少漕运码头,也正因如此,发现了一些不为人知的勾当 “二皇女来江南的第二日,去了‘曹家码头’,表面上只是看了看船只往来,实际我们谢家的人看见,她暗中盯了一批货物。” 苏言:“货物?她堂堂二皇女,虽说比不得太女,但也是尊贵之至,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需要亲自盯梢不成,你们呢,查出来是什么了吗。” 谢明允摇了摇头,有些等级的运送船只,他们很难找到正规的由头查看,只得作罢,于是从二皇女身上找蛛丝马迹,她必然是通过画舫传递信息,但具体……明允也只找到星点线索,不足以说明什么,更别说,当时那件事过了没多久……他就嫁到了京城,对江南的很多事情难以再掌握。 苏言很快明白了他的未竟之言,一时有点心虚,好像因为自己,阻拦了他的计划似的。 “唉,以后我们再一起查就是,反正那花心大萝卜近来就在京城,跑不了。” 谢明允:“嗯?” 他这才道出自己的疑问:“你刚刚为何有点生气?” 苏言:“……” 她那么在意谢明允对二皇女的关注,……原因怎么说得出口。 “只是稀奇罢了。”苏言堪堪圆过来。 谢明允皱眉:“稀奇?” “嗯,”苏言一笑,掩饰不自在:“就是好奇,竟然有人能让你那么关注,所以我不自觉想知道原因罢了。” 只是这样吗? 谢明允心底泛起淡淡的失落。 方才苏言对此事的态度,明显不止于此,像是不愿他的目光分给旁人似的,他还以为自己在她心中有些不一样的分量,原来……是想多了而已。 谢明允正处于希冀落空之时,苏言这时却干脆地透露了一点真心 她自嘲地笑了一声,“我刚刚我和你相处了这些时日,自认和你还算是较为亲近的关系,方才一时误解,以为你对那什么大萝卜比对我还在意,所……时有点生气,谢明允,你……” 谢明允浑身僵住,几乎屏住呼吸,袖口掩盖下的手不自觉五指攥紧,像是想捉住什么。 他的目光仿佛定在了苏言身上,更像是期待着那一句未出口的话。 苏言顿了顿,下一刻才开口 “你在我心里,是不一样的。” “和旁的任何人,都不一样。” 第65章 静默的氛围里,谢明允只听得见自己心跳的声音。 对苏言这句话,他也并非是毫无预感,至少在她几次三番表现出对二皇女的不耐……不,是对他在这位二皇女身上下了重心思一事,苏言的态度令人费解。 她似乎是生气了。 谢明允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苏言已经一步步深入,将她自己的想法告知与他,随后,他的心绪便随之沉浮忐忑,摇晃不安。 像是期待着什么,但又习惯性对陌生的感情畏缩不前。 更像是担忧自己隐隐的希冀落了空,白欢喜忐忑一场。 直到苏言说出了那句话。 那句分量沉沉,直达心底的“你在我心底,是不一样的”。 谢明允深吸一口气,此刻才敢抬眼看向面前的人。 苏言近乎屏息,目光灼灼地像是等待着他的回应,她心想,这些日子的相处,同处事共枕眠,总归是有些不一样的,她们之间,似乎已然隐隐越过了一条线。 她看着眼前耳根通红却不自知的人,心底漂浮不定的船只缓缓停下,竟然觉得眼前人有些无措的样子十分可爱。 但苏言只轻声问道:“你呢,你对我是什么想法?” 有超脱友情亲情之外的感情吗? 谢明允近乎一瞬间体会到了那种迫不及待的心情,然而口不从心,他闷闷的说:“你先说清楚些,你……对我,是怎么个不一样。” 这话听起来,像是更在意她的想法,又对他自己不自信。 苏言笑了笑,心底的积压一扫而空,话都放开了:“这有什么难以理解的,友情亲情,对我来说,在这世上都并非只有唯一,我说的不一样,自然是指……另一方面的感情。” 这句话再明显不过了。 谢明允于算计谋划之上敏锐至极,却在情感一事上颇为迟钝,但再迟钝,也能明白苏言此刻话里剖白的真意。 他心底涌上不可自制的狂喜,好似一贯的心绪终于有了宣泄袒露之处,不由得低下头,垂眸轻笑。 苏言瞳孔一缩,这是…… 谢明允道:“我……也是。” “真的?” “谢明允,你没诓骗我吧,可别是见我巴巴地向你表白,你就不忍拒绝干脆顺着我的意来。”苏言故作不敢置信的模样,引得谢明允不知怎么解释。 她心底却已然绽开了一朵朵向日葵。 谢明允自然不是拿捏不准就敢放言答应的人,这一点苏言心知肚明,只是眼下看着他哽咽无措的样子,她总忍不住逗一逗,想让他露出更多鲜活动人的情绪。 他板着脸却红着耳朵的样子,她想多看一会儿。 果然,谢明允不知怎么回答,半晌才磕绊道:“没蒙你,我……” 苏言听他顿了顿,心底仿佛被小钩子缠上,酥痒又蠢蠢欲动。 谢明允深吸一口气:“我,我心悦于你。不会拿此事作假。” 苏言:! 她忽地笑了起来,半分也不收敛,牵过谢明允紧攥在一旁的手,翻过来抚平他掌心的褶皱。 谢明允下意识抽手,却被手上的力道握紧。 “干什么,我已经……那什么了,你呢?” 苏言没回答,只得逞似的笑。 谢明允回过神来,发现眼前人从始至终,都没有说出至关重要的那一句话,反倒是诓自己先道明那一句“心悦于你”,他顿时有些羞恼,点点血色由耳垂漫上脸颊。 语气似乎有点恼羞成怒:“你诓我!却不肯说你的心思。” “我自认说得很清楚了,”苏言略微松开他的手,正当谢明允感到莫名失落的时候,又重新攥住,一根根拨开他的指,交错,紧握。 是十指相握的姿势。 苏言笑了笑,另一只手碰了碰谢明允红透的耳根:“我也是,心悦于你。” 谢明允看着两人手心,胸口的猛烈跳动和发热的脸颊无不提醒着他,自己根本不像紧绷着的嘴角那样“严肃”,而是惊慌却欣喜着,恍如冬日见到了暖阳,夏季迎面一阵习习凉风,不敢置信地,雀跃着。 “嗯,”他点了点头,好不容易压下去的嘴角却因此扬起微小的弧度。 苏言更进一步,尝试般开口:“那……我们这算是,两厢情愿之下,相互了解对方,你以后有什么事情,不要藏着掖着不告诉我,一个人的肩膀有限,两个人却可以共同分担,是不是?” 谢明允的性子,万事都爱往心里藏,看上去不给人添负担,实际却是深入骨子里的,对旁人缺乏信任,苏言这些日子来早已摸透了这一点,像撬蚌壳一样耐心十足地与他相处。 谢明允没说好,也没说不行,直到苏言盯得他不堪忍受,他才偏过头“嗯”了一声。 随即又补充道:“我尽量。” 苏言一笑,看来他还是有自知之明的,知道就算答应下来也不一定能做到。 看到谢明允这般“诚实”,苏言稍稍放心了,她捏了捏谢明允的手,又看着他,故意说:“你脸好红哦!” 谢明允不理。 苏言肩膀凑过去一靠,在他耳边吹气:“还有耳朵也红……” 谢明允一愣,下一瞬脖颈漫上更显眼的颜色。 他终于忍受不住似的:“滚!” 苏言火速溜了,不……那之前没忘搂了谢明允一把。 “遵命……我的小夫郎。” …… 直到苏言出门了小半炷香时间,谢明允都没从那句亲昵而暧昧的“小夫郎”里回过神来,他后知后觉地捂着胸口,那里的震动尚未平息,余颤泛上四肢,恍惚都处于极度兴奋的状态。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长长呼出一口气。 却又好似想到了什么,心神不宁地饮了口冷茶,眼神四下飘散。 他方才应下苏言:从此往后,尽量坦诚相待。 那…… 在此之前的呢? …… 次日上午,苏言用了早饭,刚到书房坐着,手里还捧着一本书。 山楂偏过身子看了看,就见自家小姐脸上显然挂着笑容,很轻微,但是那一点笑意根本让人无法忽视,他心底暗暗嘀咕,自己一大早去房间侍奉洗漱的时候,就感觉小姐和谢公子之间不太一样了,但具体是什么他也说不上来。 苏言神清气爽的模样在这大冷天的格外惹眼,再加上山楂又是藏不住话的性子,伺候在一旁满脸好奇:“小姐,这两天是有什么喜事吗?我看小姐心情甚好。” 他暗自嘀咕,小姐早饭足足多吃了一碗面! 苏言倒也不遮遮掩掩:“我和谢公子……” 结果山楂不知怎地兴奋起来,脚尖踮了一下:“您和谢公子怎么了,是不是圆房了?” 苏言:“……” ? “这都什么跟什么!你瞎想什么呢!”苏言皱眉扫了山楂一眼,“口无遮拦。” “哦……”山楂低下头,也算不清楚自己是第多少次被说“口无遮拦”了,但他越挫越勇,又问苏言:“小姐,那你还没说呢,在高兴什么?” 苏言笑骂一声:“就你八卦。” 随即喝了口茶,道:“我和谢公子,在一起了。” “啊?”山楂张大嘴巴,一脸好奇转变成了震惊:“你们不是早就在一起了吗?” 苏言无奈:“谁说的,这是哪门子的事儿!” 山楂睁大眼睛,小鸡啄米似的不断点头:“小姐,你和谢公子早就睡一张床上了,整日吃喝、出门办事都腻歪在一起,这还不算已经‘在一起’了吗,我和山药,还有府里的下人,都说您和谢公子感情好呢。“苏言:“……” 合着这货不仅自己误解,还顺带着府里一干下人一起编排八卦! 她皮笑肉不笑:“你去和府里老伯,学做绣工。” “不要啊!小姐……”山楂哀嚎一声,“我最不喜欢弄那个东西了,您还不如让我去提水洗衣服呢,不要嘛,小姐!” 苏言板着脸,不知真气还是假气:“不行,就去学绣工,你都学了。” 山楂哭丧着脸:“我学了,学不会啊,小姐……谢公子不也不会嘛,您怎么不让他学。” 提起这苏言倒是想起来了,她的确没见过谢明允做这类绣花弹琴之事,想来以他的性子,是不会也不屑于干的,她不由得失笑,心说好像也没什么关系。 山楂一见,更加愤愤不平了,跺着脚铿铿地走出去,还没忘丢下一句:“小姐果真偏心谢公子,绝了!” 苏言失笑。 偏心? 好像是有点。 谢明允不会的东西,也没必要强行学,倒是山楂,需要沉下心学学东西,免得总是在院里四处蹦跶,过两年山楂也是要许人家的,总不能长久地被人这般惯着,苏言也反省自己,她对院里的山楂山药一贯不错,但这般天性……总要稍微限制些许。 不过……谢明允的确不在乎这些,他在原着中就是这样,不专各种男儿所喜爱的乐器绣花,倒是爱读书、经商。 倒也不用勉强他做什么事,这样就正好,不多不少,是她喜欢的谢明允。 不用去学什么,也不用为世俗对男子的要求,被勉强做不喜欢的事情,留他在商界发光发热,这样就再好不过了。 苏言想了不少自己这般“纵容”的原因,良久,忽而一笑。 也没什么不敢承认的 对谢明允,她就是双标。 第66章 轻吻 夜晚,谢明允依旧是和苏言共眠,但很明显地,有什么不一样了。 至少,原本似乎很正常的身体接触,现在仿佛也变得不太习惯,或许是刚捅破那层窗户纸,多少都有些拘谨,原本不甚避讳接触的肢体,此刻却仿佛商量好了似的,谁也不碰着谁。 尤其是苏言,规矩得不能再规矩了,直挺挺的像个木桩子似的,只占据了床边极小的一块位置——要知道,她一贯是大大咧咧睡没睡相的,先前躺着伸展手脚睡也是寻常。 静谧的夜里,只听得见二人较往日不那么平稳的呼吸声。 苏言偏过头,看着谢明允微动的眼睫,心里再清楚不过:他还没睡着。 谢明允缓缓睁开眼,眨了眨,“你今天是温习去了吗?” “啊?” 苏言缓了一瞬才意识到他说的是课业,点了点头,道:“看了些文章,倒也没干别的什么事情。” 谢明允不咸不淡地“哦”了一声,不知道是怎么想的,突然问了一句:“只是看文章吗?” 光读那些枯燥的文章,没什么人能忍受干坐一下午的,更何况苏言今日在书房待了几乎一整日,不过谢明允问此却不是出于这番理智的原因,而是……总有点不舒服的情绪,好像苏言刚对他坦白心意就不怎么待在他身边,他身边空落落的,还有点……不适应。 苏言心想当然不是,但口上含糊道:“差不多。” 就干了一点……其他的事情。 谢明允何其敏锐,立即道:“差不多是什么意思,除了读文章,还有别的什么?” “哎呀,你别问了,”苏言扶额,忍不住咕哝,“大晚上的不睡觉你是要干什么,成精了吗?” 这样子一看就是心虚,谢明允狐疑,直直的看着她,仿佛不撬开嘴巴不罢休:“说,到底干了什么?” 苏言:“……” 这哪儿能说,别提说出口了,她就算在脑子里想想也觉得是天大的……羞耻。 她笃定地点了点头,移开视线,“相信我,你不会想知道的。” 谢明允没再问,收回目光闭上眼睛,却将头偏向内侧,俨然一副不搭不理的姿态。 几乎是立即,苏言发现,这话说得不对。 谢明允是什么人。 他喜欢万事掌握他自己在手中的感受,不愿事情挣脱他的预期,同样的,这人也“双标”极了,自己欺着瞒着没有什么,但绝不允许旁人对他遮遮掩掩,若是如此,他嘴上不说,仿佛毫不计较,但心里到底怎么想的……那就只有他自己和老天爷知道了。 苏言侧过身,床榻晃出轻微的响动,谢明允于黑暗处缓缓睁开眼,不知在想些什么。 而后,一只温热的手忽而搭上他的肩膀,轻轻晃了晃。 苏言小声开口:“谢明允?” 没人理会. “明允?”苏言往里挪了一点,知道他还没睡。 语气拖得又绵软又长:“允…… 不知道这简单的两个字戳到了什么羞耻心,谢明允没好气地道:“干嘛!别乱喊我。” 苏言故作失落:“哦,你不喜欢啊……” 谢明允无意识缩了缩肩膀。 也不是不喜欢,就是……听见这亲昵的称呼,他几乎头皮发麻,四肢泛上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简直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 但苏言语气一软,仿佛被自己伤到受了委屈似的,谢明允就不知怎么说才好。了他闷闷地道:“你别乱喊就是,尤其人前。” “人前不能乱……苏言笑了笑,忽然贴近,“那你是说,关起门来可以随意,我想喊什么就喊什么,想喊多少声就喊多少声,是不是。” 温热的吐息喷洒在谢明允颈侧,他狠狠转过头又往里一退:“不行!” 这等暧昧的小字,可不能乱喊,一次两次已经是极限了。 苏言好像也不生气的,只淡淡的一句:“哦。” “也不是完全不行,别总喊,”谢明允坦露出一点内心的想法,又迟疑道:“太亲近了,我不习惯,而且……” 苏言见他停顿,追问:“而且什么?” “我只听过女人对那些勾栏赎身的小倌……这样称呼。” 苏言:!? “你别拿我和那些见一个喜欢一个的女人比啊,”苏言手伸进被褥,扣紧谢明允的指尖,“再说了,你只是见过多少女人,肯定是没见我这样的……” 谢明允:“你这样……样?” 苏言在他耳边轻声说:“我这样,不守礼仪,唤你小名的,但……只会对真正喜欢的人越矩。” 这…… 谢明允愣了愣。 然后苏言就见他唇角紧抿,忽地红了耳朵。 别问苏言是怎么知道的。 她方才一直……贴着谢明允的耳朵,脸上感受到他耳垂软肉逐渐升温,发烫。 苏言笑了笑,那一点震颤顺着他们身体相触的地方,逐渐蔓延。 谢明允逃避似的,闭上双眼,脸颊泛起微红,小声地说:“很晚了”。 “嗯,的确不早了,睡吧。”苏言抽出手,完全离开前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晚安。” 于是……当天在书房里,苏言究竟还干了些什么,就无人知晓了。 然而…… 尽管苏言半点也不愿意想起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梦境却仿佛和人的意愿反着来,简直是怕什么来什么,她半夜惊坐起,擦了一把不知来由的汗。 呼…… 简直绝了。 苏言欲哭无泪,下一瞬扶额叹了口气,大冬天的却出了一身薄汗,中衣搭在身上不太舒服,干脆轻手轻脚地起身,到窗户边坐着冷静冷静。 有些事情难以启齿不代表它就不存在,苏言皱眉,正视起自己的心念。 思绪飘飞到今日午后 书房里百般书本画册,一应齐全,她一手端着茶水喝,另一边抽出一本文章集时,不知怎么地顺带掉落了一本薄薄的小册子,说来也都怪她自己好奇心重,见到这明显不是自己书房中的东西,潜意识觉得这是旁人落在这儿的,于是不甚在意地翻开……结果 哗然几声,书页翻滚,竟然是一副话本。 图画展示,色彩俱全,精致地笔触绘出人物栩栩如生,一动一静间俱仿真不必,以苏言这半吊子眼力,简直要称赞一声“绝世好作”。 ——如果这画的不是一副春宫图的话。 “咳!”苏言被茶水呛了一口,忙将那杯子放回去,慌慌张张合上小册子,欲盖弥彰地将其塞到书柜最里侧。 靠! 怎么回事,这好端端的书房怎么会出现这种……绘声绘色的,春宫图! “空即是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色即是空……”一贯不信佛教的人也念起了经书,还是挡不住已经入眼的几副画面,在脑海中挥散不去。 那画本里,第一页是一娇羞男子躺在床上,而他身上坐着一个女人……其中细节不予描述;而另一张上,换了个场所,在那摊满了书本却凌乱的桌案上,男子的细腰几乎折到了极限,甚至画的详尽处,显出红痕手印……苏言简直难以想象,人怎么能做出那般姿势。 莫非男子身体当真那般软? 她摇了摇头排尽脑中黄色废料,心底否定:绝不可能,至少谢明允根本无法做出这等姿态。 于是,思绪不由得跑歪了,她鬼使神差地,又抽出那本册子,从头至尾翻了个遍,书里各式各样,简直让她大开眼界,涨了不少真正意义上的“姿势”,随后再最末页的书封角落,瞥见了一排极小的字:“本铺赠品,无需付钱。” 苏言:“……” 完了,满脑子黄色肥料,不可自拔,顺带着将谢明允代入了进去。 辣鸡书铺,老板不会为了是自己偷看,才进这么些画本子的吧,还搞什么赠品,京城的十八禁,禁得这么彻底吗? / 散乱的思绪如被理清楚的线,缓缓收了回来。 或许就是白天看了那些不可描述的东西,导致夜里做梦也掉了廉耻,画本上的男子换成了谢明允,衣衫半解,露出比画中人不知白皙细腻多少的肌肤,如软玉却冰冷,是一种引人遐思的美。 还好,只是梦到这一步她就醒了,不然还不知道要生出什么荒唐的画面。 良久… 苏言已然平复下身体,但心理……仍有些发热般的错觉,恍惚还在下午的书房,又似乎有半缕魂魄留在旖旎梦境。 人非草木,岂能无情无欲。 但人非草木,故而心有克制之念,不为非礼玷污他人之事。 哪怕只存于脑海。 苏言渐渐心生平静,深觉自己同谢明允还没进展到那一步,不当存有太过分的妄想,如此脑内意。淫,都是对谢明允的亵渎。 “以后再说吧,”她看了看外边的朦胧月色,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身上竟裹上一层薄霜。 空气中一声几不可闻的噫语。 “谢明允……” 随后,她裹着夜色上了软榻,轻手轻脚地上了床,几乎没发出什么声音,又借着月光看了看另一侧的谢明允,见他手居然不安分地放在外面,于是悄悄扯了扯被角盖上去。 看着他沉睡的侧脸,皮肤几乎没有毛孔,雾蒙蒙的,像是拍了一层妆粉。 真好看……苏言无声的笑了笑。 不知沉默地看了多久,她像是终于忍耐不住美色在前,缓缓地低下头,靠近一寸、两寸……最终在谢明允额上,落下一个轻柔的吻。 这样就够了。 第67章 心意 次日。 苏言早早地起床,打算出府去陈学士那里,不过谢明允几乎和她是同时醒,于是两人一道吃着早饭。 苏言尚有点不自然,尽管知道谢明允什么都不知晓,仍然心底虚,但总不能直言说自己昨日脑子里那等想法,于是整个早饭时间几乎没怎么看谢明允。 在一旁察觉到一点不对劲,山楂问道:“小姐,是今日的牛肉面做得不好吃吗?” 苏言一本正经,仿佛真是面出了问题:“牛肉不算太新鲜。” 山楂“哦”了一声,又说:“好的,我等会儿跟厨房讲。” 他转身走出去,却暗暗嘀咕:“咱们府里都是当天早上进来的新鲜食材,更何况眼下是冬天,怎么会呢……” 屋内,谢明允侧目,苏言正大口吃着面,对牛肉一口也不沾,仿佛真的是出了什么问题,不新鲜。 而后他自己尝了一口……没有任何异味。 谢明允不动声色收回目光,垂眸看着碗底,若有所思。 没一会儿,苏言先出门去了,走前不忘嘱咐:“你出房门的话记得批好狐裘,别受凉了。” 谢明允“乖巧”地点了点头。 苏言见此反应,有一瞬间的疑惑,谢明允什么时候对这些事情答应得这么爽快了,但随即被外面敲铃声打断,于是也只当他是“良心发现”,终于不把别人关心他的话当耳旁风,肯老老实实地听一回劝。 苏言满意的点点头,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整了整衣袍,向谢明允打了个招呼,随即一溜烟儿地走了。 直到她的身影在视线中逐渐走远,继而消失不见,谢明允才缓缓走出房间门口,仿佛思考什么,顿了半晌,随后径直走向了另一侧的……书房。 ——也就是苏言待了一下午的地方。 …… 院子里孩童握笔写字声沙沙作响,屋内苏言和陈学士端坐两桌,也在进行着今日的“任务”。 苏言今日的课业,是写文章。 “陈学士,您不觉得……”苏言顿了顿,“一上来就这样的难度,是不是过了点。” 然而她试探性的语气并没能引起陈学士的共鸣,甚至换来一个略带不可思议的眼神。 陈学士微诧地看着她:“你若不是有点底子,哪来的底气在朝堂上公然宣称自己要考科举,靠自己的本事入朝为官?” 苏言:“……” 说来的确是她一时冲动了,但当时那个情形,不如此说没法搪塞那不知抽了什么风,硬要给她塞官职的皇帝陛下,这也是无奈之举——虽然她本就有考官之意,但在朝堂上当着文武百官“大放厥词”,若不考个前三甲,恐怕还真收不了场,甚至连累苏母,成为百官口中不自量力的笑柄。 “学生知道了。” “我观你虽看起来无甚志气,心底却不甘服输,至少不愿意借你丞相母亲之势,”陈学士笑了笑,显漏出一点欣赏,“倒没有寻常官架女儿那跋扈骄躁性子,实属难得。” 苏言摇了摇头,这有什么值得单拎出来夸奖的,:“对错与否,与哪一方所站人数多,并无关系,并非是数量决定对错,是非功过在每个人心中自有成断,学生不过是按对自己的要求行事罢了,称不上多么高尚难得。” “那也好,遵从本心,总不至于迷失。”陈学士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随即给苏言讲了不少写文章的要点,以及各家成熟的文章派系。 苏言是第一回 听到如此详尽的说法,目光专注而沉静,按陈学士的要求,自己也上手写文,只是写了好几遍废稿仍不满意,只好又重写一遍。 她侧目观察陈学士,面上并无不耐之色,但也看不出来什么赞赏,一时心底有些愧疚——自己这头占了时间,而外头的孩子们已经有点不安静了,估计布置的功课完成好了。 不过,苏言尚未开口,陈学士就一挥袖,起身去院子外面了。 这一上午,苏言写了不知道多少废稿,倒不是她对自己要求有多高,而是水平有限,倒不是说她基础差,毕竟在现代那么多年的考试制度下来,早已形成了自己的一套体系,故而要重新接受当下的知识和写作方法,实在不是一时半会儿能解决的问题,哪怕她已然熟读数十篇文章。 院子里飘散着饭菜的香气,想来是那群学生们就在这里吃饭,勾得苏言也有点饿了。 时候已过正午,最终,苏言手持文章,走到院中递给陈学士。 陈学士示意她放到一旁:“快吃饭吧,勉强一下你这个‘尊贵人’了。” 苏言点了点头。 帮厨的叫葛大娘,招呼孩子们:“吃饭啦!今天做了芋头烧鸡,但是不准挑食,青菜土豆也都要吃,知道了吗?” 十几个孩子有大有小,声音不齐地应和:“知道了,谢谢大娘!” 坐在一群孩子中间,苏言还有点不适应。 葛大娘给她盛饭,那双布满褶皱的手擦了擦身上灰扑扑的围裙:“苏小姐……咱们这儿的伙食粗陋,还望不要嫌弃。” 苏言:“哪里,我也不挑食,和孩子们一起吃就行,没那么矫情。” “姐姐姐姐!你这么大了,还要读书吗?”有个六七岁模样的女孩一脸难过,她是这里面最小的,明明也不愿意读书,但是阿娘非要她过来,本来还以为读了几年就好了,谁曾想眼前这姐姐这么大了,怎么还要读书啊。 她哭丧着脸的样子逗笑了众人,陈学士也跟着笑了笑,神色倒不像个终日板着脸训话的学者。 苏言隔着饭桌,开玩笑道:“是啊,就是因为姐姐小时候读书不努力,所以没学到太多东西,现在只能补上咯。” 她皱着眉头,一脸后悔的表情,演得十分逼真,那女孩子立马皱紧了小脸,可怜巴巴地说:“那我,那我还是认真读书吧,姐姐这样子,比我还惨呢。” 她掰着手指头算了算,自己读多久才能读完,但上课插科打诨的半大小孩儿哪里算得清,只有一团手指头纠结得不行,恐怕比脑子还乱。 比她大的那些孩子们都笑了起来,苏言吃着饭,在这方寸小院子里,和这些原本人生应该毫无交集的小孩,居然产生了一种莫名其妙的联系,甚至心底升起一丝渴望 这天底下平民儿童众多,而这这方院小小不过十几张桌椅,教导这一条街道的孩子都还得轮换着来,更别说整个京城,乃至整个黎朝天下了,世间有多少读不上书的孩子,就有多少被贫寒的出身,斩断了世上最公平的出头之路的孩子,政策对她们何其不公,而出生自带的性别,又对那些连学都不被允许的孩子,何其残忍。 以谢明允为例,便算是他生于富贵人家,读书行事几乎无所缺漏,却也无人可见其才华,可见者仅有三两而已,还算上苏言自己。 苏言想,陈学士的眼光是对的。 她果然不是能眼睁睁见着这一切不公继续的人,至少对这些孩童,是于心不忍,由心地想为其做一些事的。 能力有限,陈学士能建一院以教之,但只有某一日,建其二、其三、其无数,布满京都、全黎朝,才能让孩子们都有书读,能长见识。 自此刻,苏言好像抓住了一点什么。 或许是自己本就有所想,有所志向。 她埋头碗底沉浸于自己的思绪,自然看不见,陈学士余光扫过,若有所思,又欣慰地一笑。 这世间多得是贪官污吏、败絮官女,但也总有些璞玉,未经雕磨,仍有希望可寄。 饭后,时辰已然很晚,到了中年人该午睡小憩的时候了,但陈学士仍然给苏言指点了不少文章形式与逻辑上的错漏之处,苏言走之前,询问好下次方便授课的时间,便转身出了门。 …… 半日忙碌的脑海终于清净下来,却仿佛不习惯此刻少有的闲暇,胡乱地填入了乱七八糟的东西作抵。 苏言走在路上,却回味着昨晚亲吻谢明允的场景,仿佛心底空落的地方被填充了细软蓬松的棉花,飘飘然而令人弥足深陷,她恍惚做了一夜的美梦,醒来一切都不记得,却仍有余下的感受,是令她舒适无边的畅快与喜悦。 谢明允此刻会在何处呢,苏言早已摸透了他的行踪,早已没了刚开始整日待在府中书信传令的故作“本分”,现在整日不听劝似的乱跑,不是在府里看看雨,就是在天气尚可的时候直接前去钱庄打理。 想来……现在那人应当在谢家钱庄吧。 苏言也不太肯定,毕竟谢明允总有他自己的打算,好像有什么事在瞒着她,但苏言心知,自己就算是问,恐怕也问不出来个什么,还能收获逻辑自洽近乎□□无缝的“谎话”。 ——正如上回她介意谢明允与皇太女之间的往来。 当时苏言真真是被他给糊弄过去,真以为只是皇太女一厢情愿的骚扰,但转念一想,再结合原着里的始末,哪里还能不明白。 谢明允原本的计划,分明就是同皇太女里应外合,只等她登基后扳倒丞相一家,但中途又变了卦,他单方面同皇太女断了往来,才引得那人蓄意报复。 至于何时有此转变…… 或许是从山庄回府之后?毕竟那时谢明允收到信件后便不曾拆开,最后当着她的面烧了个干净。 也可能是那时山庄里,自己从温泉中将他救起,谢明允当时就已经不抗拒和她的亲密接触,苏言原先不觉得,现下想来也不符合谢明允的性子。 又或者更早? 在她看不见的某一日,可能是来这个世界不久的时候,也或许是谢明允答应一同去山庄那会儿,又或者是日日相处间的某一刻,灶头取暖相依的时候,分享一块烤芋头的时候,林间谢明允脚步匆匆,焦急的前来寻她的时候。 一桩桩一件件,由水滴汇聚成一股股细流,合而为一,仿佛砸在苏言心间,叮咚作响。 苏言想了想,神色似有所悟。 或者,早她在察觉自己心意之前,谢明允就已经……对她心生欢喜。 是什么时候呢…… 好像已经不重要了。 苏言低头笑了笑,一脚迈进谢家钱庄的大门。 袁管事一脸惊奇,让另一个伙计替下自己手中的事,她自己则立马冲到了苏言面前——她作为旁观者看得清清楚楚,这可是公子十分在意的人,就连生意的事都坦然任之询问,自己可不得重视。 看她这态度转变有点奇怪,苏言疑惑地仔细瞅了瞅,不过只看见了隐隐的八卦眼神。 是错觉吧…… 苏言正色道:“……明允今日没来吗?” 袁管事心说她是不是想喊公子小名,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来啦。” ? 苏言:“那他人呢?”、 袁管事“哈哈”两声:“不知道。” 苏言:“……” 第68章 黄书 东宫,太女寝殿。 西域琉璃盏、南唐青花瓷碎了一地,尖锐的碎片中,数位下人跪地慌忙收拾着异地狼藉,却小心翼翼瑟缩不已,生怕这位喜怒难测的主子拿她们撒气,简直抖成了一个个筛子,若是换个场景恐怕滑稽万分。 但这时,却都仿佛被无形的乌云沉沉压弯了脊梁,气氛死寂。 “苏言!”李钰狠狠挥袖扫出一阵急促风声,随即猛地重敲桌案,咬牙切齿:“苏言,母皇为何如此看重你们苏府一族,竟明里暗里提醒我,不要和你为敌。” 苏家就算势力大,也打不过皇权,李钰当了皇太女十数年,从未有什么皇家之身办不到的事情,谢明允婚嫁是其一,不能左右苏言是其二,李钰心上涌出浓烈的不甘,她堂堂太女,终有一日要登基为皇,苏家权势如此滔天,岂不是来日竟要左右她的决策? 皇权在上,如何受得这般大辱! 可今日,母皇竟然为此事召她入殿,旁敲侧击地问她对苏言此人什么看法,甚至说什么来日苏言将入朝为官,可堪重用,李钰怎能甘心,但正当面上显露出一点蛛丝马迹,就被这几十年皇帝人精看了个透。 这位皇帝陛下幽幽的道:“你当真以为,做过的那些事情□□无缝吗?” 李钰当场心底一惊,她当日给苏言下药,竟然是已然被看在了眼里吗? “母皇为苏守那奸臣蒙蔽,竟也不顾大局,还说什么不要动苏言,是为长远计,”李钰仰天冷笑,语气里夹着淬了毒的针:“恐怕等不到什么‘长远’,我这未来的皇位,就摇摇欲坠了……” 底下侍女闻言心惊不已,却也深知这宫里要想保命的根本,在于合适的时候当个聋子哑巴,不该听的不该讲的,一并从脑海里剜了个干净,她们默不作声徒手地将碎瓷捡拾,候在一旁成了一排木头人。 “行了,滚下去吧。”李钰不耐烦地一挥袖,又想起什么:“唤陈封过来。” 侍女们忍住心底暗喜,守着规矩一步步退下去。 半晌,陈封来见。 李钰假模假样地慰问了几句她近来状况,就直切正题:“这几日,苏言和谢明允有何动向。” 陈封禀告:“臣派人坊间打探,苏言拜师于陈学士,近几日都在城南那处院子,晚间才回苏府,谢公子待在苏府或者他那家钱庄打理事务,最近时刻的消息是,他正在旁边的书铺。” “哦?”李钰一声冷哼,“这两人倒是潇洒悠闲得很啊,谢明允……” 她恨恨咬牙,“他竟然罔顾我百般示好,非得和那不成大器的败家女假戏真做,当真可笑!” 陈封适时地不吭声。 忽然,李钰一声轻笑:“无妨,总有招数,你不是说……苏言读书是在那城南院子,我没记错的话,还有不少儿童随那陈学士一道读书吧。” 陈封一惊,这孩童们…… “殿下是说,从这些孩……” 李钰阴沉一笑,招手让她上前一步。 随即缓缓压低身体,对地上半跪着的人道:“便这样……” 谢明允刚出了钱庄没一会儿,正往最近的书铺方向走去,途中经过一个拐角,余光似乎瞥到了什么,脚步一顿,随即若无其事一般,不做半点犹豫地径直走去。 身后有人。 他眉目低压,因此时是女子的装束,再加上本身拒人远之的气质,显得有几分英气,像是哪家的贵小姐,路边几个人朝他望了望,心底颇为疑惑,纳闷地想:这又是哪家高官贵人的女儿,生得如此俊俏。 谢明允闪过人多的巷子,绕了远路,又“不经意”地撞倒了旁边一处杂货摊,惹得边上几个人手忙脚乱地帮忙收拾,在摊主怒气冲冲的斥责声里,扔下了一块锭子,趁着混乱脚步飞快一闪,也不知道哪来的身手,终是摆脱了那后背若有若无的目光。 他思索一番,谁会如此关注他的行踪,几乎不消费力就怀疑到了某个人身上。 谢明允神色一沉,但只是一瞬便压了回去,他沉着步子缓缓迈入了书铺——苏言买回了半柜子书的那一家。 “这位……小姐。”掌柜的顿了顿,随即摆出招牌的迎客笑容,她两手揣在袖子里:“是要买书吗?本店货源广泛,各类书籍古典应有尽有,京城独一家,任您挑选,包您满意得不能再满意了。” “什么书籍都有?”谢明允重复了一遍。 见多了各种奇葩客人,眼前这位冷冰冰的也不足为奇,掌柜的端着笑:“是的,你可以挑挑,或者说说要什么类目的,我给您推荐呐!” 她心想这一看就是富家小姐,衣着华丽腰包鼓鼓的肯定装满了银锭子,说不定自己随便挑个十几二十本精装书籍,贵的卖不出去的,这人也能冤大头似的买回去。 谢明允目光绕了一圈,不过几个眨眼的功夫却好像将满屋书籍扫了个遍,笃定地道:“这里摆着的,没有我要的书。” 掌柜的第一念头觉得这贵小姐在胡诌,哪有人看书名也能一目百行的,“小姐你这可就是说笑了,我们这里……” 不等她说完,眼前这大顾客就似乎不耐烦,眉头压低些许,声音低沉却清晰,“你们铺子不放在门面上卖的,拿出来。” 掌柜的登时一个磕绊:“这,这位小姐……” 眼前这人,怎么看也不像是那些……时不时上她这儿来找新画本的纨绔女人,她没理解错吧,这人,这人……表面君女之态,居然背地里也同一般女人没什么区别,掌柜的福至心灵,了然一笑:“好嘞,这就去拿,小姐要哪一出?” 谢明允回想书房里那本书名,直接报了出来。 掌柜的拿了本,比划了个不便宜的数字,谢明允利索付款,将那书一卷,贴着袖子里布放好,转身抬步出门,却在迈出大门的前一瞬微微偏头,声音不大不小,对着捧着银子笑得像个守财奴的掌柜。 他的语气毫无情感:“记住,书不可乱放,尤其是夹在售卖书籍古典里。” 说完就出了门。 掌柜的顿时一个咯噔,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径直走向某一侧书架,在那片熟悉的地方一扫。糟了,那本书果真不见了,她生意清闲的时候偶尔翻翻那些自家私卖的画本,只是上一回……好像哪一天来着,有个仆人打扮的来买书,她这当掌柜的哪能“暴露”,便匆忙慌张将画本塞进了手边哪本书里。 难道正巧是这小姐家里的下人买的? 她后知后觉地拍了拍胸脯,七上八下的心半晌才缓缓稳住,心说:幸好,这小姐表面冷得跟冰似的,内里也是个痴迷“画本”的女人,否则这事儿闹到别的官员家里,还不得把她家这违法画本搜罗一空上缴领赏去。 掌柜的抹了一把冷汗,太难了,做个“黄市”生意而已,她以后可不敢在铺子里看了。 …… 说来也是奇怪,谢明允不在他铺子里待着,又会去哪儿呢,苏言百思不得其解,问李管事也问不出个所以然,说是谢明允谁也没告诉,只说是有事要办。 苏言只想到了一个可能——书铺。 毕竟谢明允也没太多别的喜好,就算是先前自己给他买的首饰之类的物品,也大多被搁置在一旁,他这人啊,表面上又爱干净又挑剔,实则也是个能简则简的性子,束个发、用两条发带已然是对他头发最高级别的待遇了。 苏言扶额,不自觉笑了笑,身子一偏就拐了个弯。 砰! “不好意思!”苏言揉了下撞疼的肩膀,结果对面那人倒是没吭声,她一抬头,惊讶地笑了:“明允!” 不等谢明允回应,便急忙问道:“没撞疼吧,你这是办完事儿了?” 谢明允连着两声“嗯”,样子还颇有点好笑。 苏言也不避着什么,大大方方地笑了笑,语气里带着一点宠溺:“那我们回去吧,嗯?” 这声尾音莫名轻轻柔柔,又带着一点京城口音里延长的调调,谢明允掌心攥了攥,莫名觉得耳朵有点痒。 两人一起往回走,苏言忽然想到了什么:“你去书铺了吗?” 谢明允不动声色地摸了摸袖子里那本书,确认毫不明显绝不会被发现,点了点头:“嗯,不过没挑到喜欢的书。” 苏言“哦”了一声,又关心地问了句:“今日可还顺利,钱庄没有什么难办的事吧。” 谢明允心说钱庄不难办,眼前这人倒是要将他愁死了,由忽而想起方才路上发生的事情:“只有一件……” 苏言听他还原了一番当时场景,不由得心惊,又迅速的联想到了目前唯一有动机的人,一股子怒气冲上头顶:“那李钰什么毛病,还派人跟踪,跟踪狂吗!” 谢明允没怎么多想就理解了这“跟踪狂”的意思,皱了皱眉头道:“她不会轻举妄动,绝对不敢真正动到我们两人头上,但要说做什么……谁也不清楚。” 他虽然这般说,心底却有隐隐的猜测,李钰会不会从她们身边的人下手,他将这说法将给苏言,她也忧心地点了点头。 “这皇太女太过嚣张,做事似乎都随着性子来,而且……” 谢明允问道:“而且什么?” 苏言撇了下嘴,不屑道:“而且似乎对你……‘余情未了’啊,啧啧。” “你别多想,我不会……”谢明允忙道,言语中露出几分想要解释的焦急,被苏言拍了拍手臂,中途打断。 苏言笑了笑,压下那一点不合时宜的心绪,挽住谢明允手肘间空隙,与他一同走到了苏府朱红色的豪华大门前,一步步踏上青玉台阶。 她缓缓道:“我都知道,只是心底仍有几分不安,她乃皇太女,自由尊贵,对喜欢的东西或者人,恐怕不会轻易放手,更何况,你也看见了,那日宫里宴席上她就如此胆大妄为,我想,总不能一直这样下去。” 谢明允点了点头,似乎瞧着她认真的模样有些发怔。 苏言笑了笑:“怎么,看我看呆了。” 谢明允假装若无其事地偏过头:“没有,与你商量而已。” 然而他耳根子似乎有点红了,苏言这个角度看得一清二楚,却也不戳破,“哦。” “我刚刚是想说,我们必须主动出击。” 说着,她挽着谢明允的手一勾,碰了碰谢明允掌心。 却倏地一顿。 谢明允转头看她:“怎么了?” 苏言面色一沉,手指上滑紧握住他的手腕,正好触到方才扫过的他衣袖里某件东西。 她摸了摸,突然道:“这是什么?” 第69章 尴尬 也许谢明允方才看苏言的时候晃了神,又或许是他被杂七杂八的事情塞得脑海满当当,总之是在意识不太集中的情况下 谢明允短暂的忘记了,自己袖口中还夹着一本不可见人的书。 面对苏言的“质问”,谢明允抿唇,飞快地收回了苏言挽着的手,否定的话张口就来:“没什么。” 苏言:“……你又骗我。” 她这话乍一听好像只是在描述事实,但谢明允却敏锐地察觉到其中语气,绝不似表现出来的平淡,好像……是她刻意压下了情绪,所以语气有点冷有点干,没有一如既往上扬的语调。 苏言心里一时有些烦闷,总之这绝不是什么好心情,谢明允一刻钟前还对自己说没买到书,这会儿,她却从他的袖子里摸到那微硬的东西,大约半尺长,质感正像是书本。 谢明允为什么又骗她。 买本书而已,有什么不能跟她讲的? 而谢明允看着她表情,心里一慌,她好像格外不喜欢自己有所隐瞒,哪怕在他看来有一些不可说的理由。 但这书……着实不是什么讲的出口的东西,他昨日察觉苏言的不对劲,联想到她当日行迹,便去府里书房看了一番,没想到正看见一本明显是苏言的书里,夹杂着一本……画本,是坊间私下买卖传播的那种。 绘的是男女之事,行的的百般花样。 “苏言,我……”谢明允张了张口,却被苏言打断。 “不想说的话,也不必勉强自己。”苏言说道,随即抬步迈入了苏府大门。 谢明允脚步一闪,拉住了她的手,在她略不平常的眼神里,只犹豫了一瞬:“此事……不便在此处说,回房我跟你讲。” 终究是屈从了,他想。 两人没说什么话,径直往他们的院子走去,谢明允对这些事情尚有所犹豫,想了一路却也难找到合适的切入。 他怎么解释,实话实说地说自己去她书房看到了行房的画本,还一时不慎放到桌案打翻的水上? 还是换个说辞,称自己想看? 毕竟他也不是什么没经历过的人,先时……和苏言那会儿尚未心意相通就已经做了的事情,眼下却好像不知怎么开口。 妻夫之间,总归是该有此事的。 终于合上了房门,一路上苏言也缓和了下来,眉眼温和了些许:“到底是什么,当然,如果实在不能跟我讲,那你以后想好了,或者办完了事儿再说?” 谢明允:“……” 他缓缓叹了口气,面如止水地,抽出了那本 春宫图。 如果不是他耳朵稍稍红了,苏言也难以想象这是本带颜色的书,而非什么正经的读物。 她难得磕绊了一下:“你,你买这个书做什么?” 莫非是有那方面的需求? 谢明允道:“我在书房看见了。” 苏言:? 看见了什么? 随即,她扫了一眼这本书名,忽然想到什么 这和她书房看过的那本居然事同一本,巧合吗? 不等她多想,谢明允偏过头直视着她:“我……不小心将你书房那本弄湿了,心想再买一本给你,本想趁你不注意放回去的,没想到……” 被她这么快察觉了。 苏言:“……这就不必了。” 完了,她有点后悔自己这样挖根刨底,就让事情保持着表面的平静,不好吗? 现在怎么看都好像是她“色气”熏天,暗地肖想人家,还看那啥黄图,没理更讲不清。 “那什么……”苏言没眼看,“本来是混在哪本书里的,我不小心就翻到了,这本……丢了就是。” 谢明允“哦”了一声,手一伸就将书扔到了一旁桌子上,差点没掉地上。 但他总有点心痒,联想到新婚当晚半是折磨半是快感的行房,从前心无所念便也不觉得身子清白与否多么重要,但如今后知后觉察觉,是和自己心悦的人。 所以……她也会喜欢吗? 本来苏言打算将这件事就此揭过,就当是一场乌龙。 不料谢明允不知想了什么,突然在她耳边道:“你要是……也可以的。” 随后忽地闪开,像是不敢看她一样。 苏言:? 可以什么? 她没太多意思好吧,顶多也就是……有点馋他的嘴唇,趁他睡着的时候偷偷亲过几次而已。 苏言看了眼闪到一旁的人:“也,也不是那啥,顺其自然就好,嗯?” 谢明允没作声,好像是觉得方才他那直白的话有些羞于见人。 苏言喝了口茶,才后知后觉地砸吧出什么味来,谢明允刚刚……如果她没想错的话,那是不排斥的意思,对吧。 她伸手握住谢明允略显纤细的手腕,笑了笑,仿佛方才的尴尬一扫而空,由心地说:“也不是完全不想……” 谢明允一愣:“啊?” 苏言笑了笑,飞快地凑过去,在他脸上“啾”了一下,“喜欢吗?” 不等谢明允回答,她就道:“我很喜欢。” 这下谢明允干干脆脆地愣了,血色倏地爬上了脖颈脸颊,耳根微红,磕磕绊绊地说:“我,我也还行。” 简直不能再可爱了,苏言心想,然后牵着谢明允的手指头,又亲了亲,如愿以偿地感受到手里的指尖慢慢暖了,好像亲一亲就能缓解体寒似的。 她直视着眼前人好看的眼,一字一顿道:“我们顺气自然就好,明允。” 谢明允没说话,半晌低下头,“嗯”了一声。 …… 这几日,苏言和谢明允开始着手皇太女一事。 似乎是上回派人跟踪谢明允一事暴露,这几日苏言特地找人跟着谢明允身后,却也没再看见跟踪的人,她一时心里有点奇怪,总觉得皇太女那头要搞什么小动作。 总之上不得台面。 苏言皱了皱眉,心底不可思议地想:一国之储,就是这个德行? 究竟是道德的败坏还是情义的沦丧? 以黎朝国力,不至于此,可偏偏皇帝似乎不似一般的皇帝,膝下没几个皇女皇子,就两个皇女,其中一个还“玩物丧志”,只有这皇太女可立为储君,倒也是稀奇。 苏言不得不说,果然古代皇帝生一大堆孩子是有道理的,至少遇到不肖子孙时,还能另择一人,再不行就再换一个,寻常帝王家十几二十几个孩子,总有的换,但这才两位皇女,那游山玩水的二皇女还不知深浅……听起来好像挺惨的,怪不得当日宴席上皇帝对两个女儿并无什么好脸色,反倒对她这个外臣亲密有加。 若是日后在这样的环境下入朝为官,苏言恐怕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毕竟君王为大。 就长远计,还是不能太随遇而安,得走出自己的路子,苏母如今是一国重臣,但若是有朝一日李钰登基,她在朝中的地位可就不好说了,年迈的丞相,哪里斗得过一国之主呢。 但自己就能吗?她不由得怀疑,又突然恍然大悟似的 如果皇太女上位,必然对苏府不利。 那……二皇女呢? 她隐藏在背后,又是下江南,又是暗地里借妓院画舫打探消息,就真的没有一丝半点的夺储之意? 这日下午,苏言差人约二皇女于酒楼一见。 “明允,我出去一趟,见见那二皇女,”苏言理了理衣领:“总得探探虚实。” 谢明允了解她那些心思,但仍然是皱了皱眉,“我和你一起去。” 苏言正要拒绝,谢明允就又道:“我要去。” 大约是这话里语气过于坚定,苏言思绪晃了晃,那句“外面风大你别去”还是没说出口,只干巴巴地道:“穿多一点。” 谢明允垂眸,笑了笑:“嗯。” 望鹤楼。 “哦?”二皇女饶有趣味地一打量:“苏小姐办事,还把自家侧郎带了过来。” 不知是有意无意,她那个“侧”字落得格外重,苏言正色道:“二皇女殿下,我们这是正经谈事,我内人在场,也无事吧?” 她着重强调了“内人”二字,这是正室才有的称呼,不过没注意到身边谢明允愣了一下。 二皇女看着两人牵着的手,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摆出翩翩小姐的风范,手上扇子缓缓一摇:“没想到两位感情好到如此,是本殿唐突了,莫怪。” 饭菜还未上来,苏言本着礼仪,敬二皇女一杯茶:“先拜见殿下,感谢殿下屈尊与我们会谈一回。” 这就是客套了,二皇女坦然受之,开门见山:“你想干什么?” 此时三人合桌而坐,不过谢明允和苏言离得近些。 苏言道:“殿下不远万里从江南至京城,可别说没有什么别的想法。” 要知道,前些日子宴会之前,可是传出了“谣言”,称皇帝陛下身子不太好,屡屡召见御医,苏言不信眼前这人毫不知情,更不信她如表现出来的那般,对皇位毫无想法。 更何况有陈学士所言在前。 眼前二皇女似乎愣了下,随即一声轻笑:“苏小姐的意思是……看好我?” “那可真是抬爱了,”她摇了摇扇子:“我就是一闲散皇女,母皇不疼朝臣不爱的,终日混个皇粮罢了,当不起当不起。” 苏言皱眉,这人还在这儿装“与世无争”,立什么纨绔不争气的皇女人设,正要开口戳穿这层虚假面纱 谢明允却突然道:“殿下可还记得那吴双?” 苏言:“?” 吴双是谁? 她抬眼向对面的人看去,却见这二皇女倏地变了脸色。 第70章 浅尝 谢明允曾查探过,当时那艘画舫上,同二皇女李襄联系的男小倌,名为吴双,李襄与这位吴双联系,此为他们消息传播渠道中难以忽略的一环。 只不过因为谢明允当时进京出嫁,尚未来得及对此人以及李襄追根究底地查探,故而谢明允所知,也只是二皇女李襄同他格外“亲近”罢了。 谢明允看了眼对面的人:“若殿下并无旁的想法,这又作何解释。” 不过,出他意料的是,这二皇女的反应。 苏言和谢明允下意识对视一眼,随即默契的点了点头。 他们果然找到了“盲点”。 李襄沉下脸,目光扫向苏言:“早在你夫郎嫁入前,就已经在调查我了。” 苏言没否认,这样“误会”一下效果更好。 果然,李襄拍了拍手:“好!没想到你们苏家和江南谢家早有谋算,那倒是我隐瞒得不对了,苏小姐不妨说说,你们是什么打算。” 她自认掩饰的很好,但苏言却窥见她眼底一闪而逝的慌乱。 苏言:“殿下不必过于紧张,不过是自谋生路而已,谈不上什么宏大的谋划,我且问殿下一句,殿下您下江南,顺路打探消息,既然是为了那个目的,倒也不必遮遮掩掩,敞开天窗说亮话,免得耽误大家时间。” 李襄不置可否:“话是有理,但你们今日约我相会,想来不只是为了刺探我一句,是想确认之后好向皇帝禀告,还是……” 她顿了一下:“想加入我的阵营?” 李襄此人比表面看起来的精明得多,自然品得出来这二人隐隐有与自己合作的意思,再结合长远的思量,不难猜出苏谢二人八成是后者。 “可别这么说,殿下”苏言看了谢明允一眼,随即对李襄道:“充其量算是合作关系,您有您的想法,我也有我的谋划,只是正好获利之处在同一点,我虽然称不上是什么大智大慧之人,却也明白一个道理——” 李襄:“哦?”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苏言道。 李襄若有所思,挑了下眉:“也是,只不过你可得想好了。” 她顿了顿,道:“上了我这条‘贼船’,可不是那么容易就能下去的,日后就是同一条绳上的蚂蚱,浮在水上,由不得你离绳先跑。” 苏言点了点头,摆出合作的诚意:“那是自然。” 一旁久未说话的谢明允,突然开口:“二皇女殿下,朝中哪些是你的人,总得开诚布公吧。” 李襄半晌不作声,后道:“慢慢来,还没到这个地步,更何况……你们也并未表现什么诚意,你说是吧,苏小姐。” 苏言不徐不急:“我乃丞相嫡女,站在这里,就是最大的诚意。” 在这皇女面前,气势必须有,底气必须足,当朝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苏守,其女儿的意思,还不能代表什么吗? 尽管苏言事先并未知会苏母,但她得摆出这等意思来。 李襄默了片刻,才报出了几个人名。 苏言垂眸,心说回去后得暗暗查探这几位官员,免得多生事端。 三人食不知味地离了席,苏言与谢明允一道,一路走回苏府。 不知为何,谢明允神色看似如常,苏言却觉得有些过分的安静,好像他沉浸在什么事情中一样。 “怎么了?”苏言问道。 谢明允缓缓摇了摇头,抬眼间目光微扫,落于苏言头顶。 那里戴着一只发冠,乃苏言自成年后日日佩戴之物。 只是不知为何,上面似乎刻着两个小字。 “长”与“宁”。 …… 回府后,苏言第一件事却不是去查那几位官员的背景,而是去了苏母那里。 说起来,有一事苏言先前觉得奇怪,后来却见怪不怪,正是她那妹妹苏谨,虽然终日里学习读书,却也没读出个所以然来,但苏母倒不甚在意,仿佛对苏谨没多高的要求,也不指望她入朝为官,请夫女授课,约莫也只是为了打发她时间,不至于终日浪迹。 也是有点“溺爱”的成分。 苏言见着苏母:“母亲,有一事女儿想问问您。” 苏母点了点头。 苏言斟酌用词,开口道:“您和当今圣上是自幼的交情,陛下她究竟要立谁为储,您……” “你是从我这里打探陛下的口风?”苏母喝了口茶,不以为意,“不必担心苏家安危,无论谁继位,苏家都能在朝堂立有一席之地。” 苏言心说哪儿来的一席之地,靠她还是靠那妹妹,更何况原着中太女一继位便诛杀苏府九族,说明当今皇帝死后并未给苏氏一族留下什么庇荫。 可…… 她犹豫了一下。 既然谢明允还有她自己的轨迹,都已然改变,那会不会原着中这一情节也不会再发生。 此时,苏母拍了拍她的肩膀。 苏言抬眼:“母亲,我担心……皇太女继位后,将视苏府为眼中钉,届时……” 她的话却被苏母抬手打断,这位权倾朝野的丞相只是笑了笑,仿佛毫不担忧后代福音,又仿佛是带着莫大的底气。 “不会的,”她道,看向苏言的目光深而远,恍若一声不可闻的叹息:“你会一世无忧。” 苏言:“……” 这怕不是盲目自信吧? …… 有些事情,只有苏言自己知道。 譬如她身为丞相嫡女,表面上看来风光无比,顶着这个头衔似乎能在京城横着走,但实际上,苏母的人脉也好,苏府家财也好,都和她半点也不沾边。 ——在今日苏母这番话之前,她是这般以为的。 但这几日,苏母似乎从她的话中,终于意识到自己女儿的“野心”,当即就派给苏言人马,也就是暗探,供她驱使。 苏言看着身前半跪着的影卫头头:“……” 弄得和谍战戏似的。 “行了,你先起来吧,”苏言无奈扶额,“母亲派给我的,一共有多少人?” 影卫名为十三,她面无表情道:“一共一十二人。” 苏言:“十二人,那你为何你叫十三?” 十三语气冰冷,果真如传闻中影卫般冷酷无情,“十三乃名,非代号。” 苏言“哦”了一声。 这名字起得,真没水平。 她敲着桌子,想起谢明允被跟踪一事,脸色一沉:“你去查查,近来是不是有人暗地跟踪我和明允,尤其查探一番皇太女那边的动向。” 十三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明允”是侧郎的名,她点头:“是。” “对了,”苏言想起来:“还有一事,你让手底下的人去就行,要这几个人在朝堂中的背景。” 她报了几个人名,便让十三下去了。 良久,苏言瘫在小榻上,重重的舒了口气,目光几乎涣散,一副发愣的样子。 谢明允怎么还没回来…… 钱庄的事情就那么多吗,非得他事事亲历亲为? 还是说他更喜欢出府,看一看外面的景色。 苏言心里顿时有点不是滋味,这苏府诺大,却好似对他来说只是禁锢,那繁杂的商业、旷远的世界,仿佛才能让他伸展双翅,不然他也不会如此心心念念。 或许……等这段时间过去了,她们可以出京城,到远处游玩一翻,或许是江南,也可以是塞外。 还有点期待呢! “在想什么?” 听到熟悉的声音,苏言一惊,随即脸上绽开一丝笑意:“你回来了!” 谢明允伸手取下披着的狐裘,背对着她,毛绒的领边擦过他白皙的脸颊,随即被放到红木架子上,他垂了眼,在苏言看不见的地方轻声笑了笑。 家里有人等候的感觉……于他而言着实新奇,却也温暖。 他淡淡道:“嗯。” 苏言将他牵过来,坐到自己身旁,下意识地捂着他微凉的手,也懒得再说他又不带手炉了,反正说了也是耳旁风,就一狐裘大衣还是她早上好说歹说他才肯披上的。 她简单几句,将自己的计划对谢明允讲完,看了看他神色好像并不惊奇,不由得夸道:“真淡定!” 不愧是她夫郎! 谢明允露出笑意:“你母亲自然是帮着你这边的,不难想到,至于皇太女那边……谢谢你操心了。” 苏言毫不在意地一挥手:“这有什么,她对付我们二人,我们总不能隐忍不吭声任由她乱来,上回弄钱庄,这回不知道又要搞什么渔庄盐庄,这堂堂一国太女,也未免太肆意妄为了。” 谢明允压下心绪:“是有些……不对劲,大约皇帝疏于管教。” 苏言点了点头:“皇帝女儿太少了,也是没办法的事,不过,若是以后二皇女登基……不对,也不一定,我们只是做点能做的,之后就看命了。” 谢明允没作声了,只看着苏言,眉眼微弯,唇角撩起微小的弧度,若不是苏言对这人简直熟悉至极,恐怕还得看漏了去。 她凑过去亲了亲谢明允的唇角,如愿以偿地摸到他纤瘦的腰身,又轻轻咬了一下微薄的唇,声音带着一点哑:“明允……” 怀里的人轻声道:“嗯……” 只有谢明允自己清楚,这明明浅尝辄止的吻,却令他头皮发麻,腰上的手明明力道那么轻,却好像不可挣脱的绳索桎梏。 他下巴微抬,毫不示弱般往前凑,同样回了一个吻,苏言轻笑,只觉得眼前人动作青涩而难耐。 谢明允手指在亲密唇语间抚上苏言束得齐整的发,又悄无声息探上那发冠。 突然,门外一声叩门,随即是女人沉稳冰冷的声音。 十三站在门外道:“小姐,书院出事了。” 第71章 来了 苏言赶过去的途中,听十三讲了一会儿具体发生的事情。 她默不作声地点了点头,沉吟片刻后道:“其他人呢。” 这问的是十三那些“同伴”,暗地里打探消息给主人卖命的人,尽管苏母调了十来人给苏言,但她清楚的很,苏母手底下这只是一股很小的力量,不足为道,但对此刻的苏言来说,却正好能派上用场。 不得不说,有些时候,“丞相”二字就代表了许多东西,譬如责任,又比如底气。 十三在旁边回应苏言,汇报她们几人的行踪,有的在陈学士书院外隐蔽处候着,有的去守在那些孩子回家的路上。 十三自认能当上众多暗卫之首,凭的不仅是隐藏行踪的本事,还有察言观色的眼力见儿,尽管他平日里绝不多说废话,但心底揣摩的本事尚且不错,只是眼下,她却有些迷惑了……为何出了这么大的事,小姐却……仿佛不甚在意也不痛不痒一般,再怎么说也是授课恩师和相处的孩子们,这回出了事也八成是因为小姐,却不见小姐有焦急懊悔之色——莫非……“想什么呢?”苏言侧目看过去,她别的本事难说,但看身边的人是在发呆还是在想事情却一清二楚,所以能屡次察觉谢明允心思。 “属下不敢。”十三立即道。 苏言:“……” 脑子里自己琢磨的东西,有什么敢不敢的,不都已经想过了吗,大概这便是影卫的风格吧,苏言叹了口气,加快了脚步。 十三心绪复杂地跟在其后,一路到了陈学士大院。 葛大娘第一个看见这二人,多日的相处里她清楚苏小姐必然会帮这个忙,直接跑了过来:“苏小姐,这可如何是好,奇奇这失踪了,是不是被人贩子给拐走了啊,我们,我们如何对她父母交代,这,这孩子又是我们看着的,乖的很,怎么就遇上了这么事情。” 苏言安抚的话还没说出口,葛大娘就已然伤心得快抹眼泪了:“都怪我不好,知道孩子小,不该放心她一个人回去的。” 奇奇便是上回午饭时,那个格外活泼又是年龄最小的孩子,十分合苏言的眼缘,却也因为最小,被盯上成为“报复”她的目标。 无辜的孩子因为她受了牵连,苏言心里也不好受,却还是拍了拍葛大娘的肩膀:“放心吧,不会有事的,我已经让人去搜查了,现在还没过去多久,我们不能自己乱了阵脚。” 一旁的陈学士从苏言来后便一言不发,等葛大娘情绪稳定后,才朝苏言走了一步,皱眉道:“你随我进屋。” 苏言心底有所铺垫,点了点头便随她进去。 “学士,抱歉。”苏言弯腰拱手,语气歉疚地说:“此番这里的孩子出事,恐怕是遭我连累。” 陈学士似乎并不意外,却依旧言辞颇厉:“你既知自己会惹来麻烦,为何先前不预先防范,反倒让人钻了空子。” 此事苏言本就自责在身,却只能在外人面前强忍着显露出镇定的模样,此刻才露出不可抑制的伤感:“学生知错,必尽全力挽回,趁现在事情仍有转机,寻回那孩子。” 陈学士复又叹了口气,对苏言这般失策一方面不忍指责,另一方面那小孩虽读书时日短,却也是她教导的学生,终究是有些情义在的:“你和你那手下,便速去查办吧。” 苏言称“是”。 陈学士:“今日一事,可会让你长点教训?纵然你来得及时,又已经有人在寻,可为何不能事先避免,明知有人针对,便当早日利用手上权力,保护身边之人,而不是亡羊补牢,为时不晚却也伤及无辜,今日如此,日后为官呢,也要因为你的不作为,有权有能力却不干实事,而殃及无辜官员,乃至百姓吗?” 苏言心底不是滋味极了,她今日找苏母要的影卫,但这是否太晚了? 早在察觉皇太女针对之时,她就当早日部署手底下势力,而非如今这般被动,牵连无辜。 她喉间干涩:“学生……知道了。” 或许是和这个尘世的人一开始缺少羁绊,就算她这些日子,见了不少人,经历了不少事情,总也还是仿若游离,知道谢明允将她慢慢拉下来,她也慢慢融入。 “去吧。”陈学士道。 苏言一出门,十三便跟了上来。 “十三。” “在。” 苏言恢复平静神色,语气坚定:“这院子附近既然有你的人,便叫几个去查,尤其是城隍庙,郊外这些人少的地方,还有城里人家闲置的后院,皇太女手底下的人毕竟不是专业干拐卖孩童的勾当,必然需要时间转移,这些地方得重点盘查。” 十三听完,飞快地朝某个方向打了几个手势,是她们的暗语,没一会儿,苏言看见一旁闪过几个人影。 看来是十三通过她们特有的方式发送命令,苏言不多想也没必要思考这些事情。 她站在原地,想了想什么,又踏回院中,对葛大娘道:“大娘你放心,奇奇不会有事的。” 随后出了门,看着眼前这服从命令的下属,仿佛已经将她当成同伴:“我们去一趟‘王家糕点铺’。” 十三不明就里,还是道:“是。” 倒不是苏言对什么铺子感兴趣,只是她记得这孩子嘴馋,每回都嚷嚷着下学后要吃王家糕点铺的点心,苏言不止一次见她揣着两个铜板就跑出去,想来这铺子就在她回家的路上,其他地方有影卫搜查,苏言便带着十三这个训练有素的人性地图,去了糕点铺。 果然,糕点铺子的伙计对这个小孩子有印象,苏言问了几句,得知奇奇买了东西之后就回家了。 不过…… 苏言看着前方不远处的拐角。 据那伙计所说,有一点不太寻常,她当时还奇怪了一会儿。 奇奇哼着曲儿蹦蹦哒哒地走,却在拐弯之后没了声音。 苏言几乎立马断定,就是前方,奇奇被皇太女那伙人劫走了,那个时辰巷口拐角几乎没有来往的人,不声不响下点什么药,弄走一个小孩简直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她带着十三走上前去,果真在地上看见了令人忐忑的痕迹 一包散开的油纸包,露出咬了一半的桂花糕。 “果然,应该是被迷晕的。”苏言突然道。 她沉吟片刻,皱眉道:“眼下只能去问问这周围各家各店,有没有看见可疑的人抱着孩子。” “十三,你去安排另外的暗卫,立即去办。” “是。” 而苏言,在十三离开后,立即转身去了谢家钱庄的方向。 有些事情,或许她们那里的伙计可以帮上忙。 当她匆忙赶了过去,迈入大门,抬眼却见到了一个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谢明允。 “你怎么在这儿?”她喘着气。 谢明允坐在门内矮凳上,自下而上地仰视着面前出了一脸薄汗的人,余晖洒在她的身上,镀上了一层浅金色的光晕。 恍如阳光铺洒的温暖里,他轻声道:“来帮你。” 第72章 对峙 苏言心下一阵感动。泛起不可言说的柔软。 谢明允本来没必要摊上这个麻烦的,但或许是想帮她一把,也掺和进来,淌这一趟浑水。 苏言笑笑:“你也不嫌麻烦,毕竟……” 却被谢明允打断:“本来就是一伙的,有什么麻烦拖累可讲。” 他起身时轻轻一拍,衣摆上细小灰尘在余晖下轻扬,苏言眨了眨眼,突然那点拒绝的心思消失得无影无踪,她道:“好。” / 苏言原本的打算,是想借谢家钱庄的伙计,查办点事情,这会儿也快到散班时辰,但若是出“加班费”让大家帮忙,想来也没什么人拒绝——毕竟苏府别的不说,银钱还是良多,苏言估摸着够霍霍八辈子的,平日里用钱也基本不抠搜。 没想到,她到这儿来,过了那一阵的惊讶,此刻看着庄子里……苏言惊了:“你们铺子里的伙计们呢?” 怎么一个个的散伙这么早吗?现在这个时辰居然全铺空空荡荡,只有个李管事隐约在后边收拾东西。 “我有事吩咐她们做。”谢明允笑笑,但在苏言眼里,却好像早有预料,刻意不让她似的。 苏言几乎狐疑地道:“干什么?你这些伙计干的大多数是和商户老百姓打交道存钱的……” 等等! 好像有哪里……不太对劲? 她睁大了眼睛,一点不可思议从目光中流露:“你这是让她们去打听……” 谢明允靠了靠她的肩膀,略一挑眉,显露一丝少有的得意:“嗯,怎么谢我?” 苏言没想过他对自己这边的事情如此上心,只是在府里听到这头有小孩子失踪,他便在她之后出了府,看这样子甚至让自己手底下的人帮忙。 真是……不知道怎么感谢才好。 苏言:“要不,我以身相许呀,明允。” 她说这话的时候满不正经,明明男子才可说的话到了她嘴里,好像又生出无尽的缠绵旖旎。 呵气的温热吐息就在颈侧,谢明允一瞬间红了脸,顾左右而言它:“伙计们已经去找了,京城老百姓相互熟知,这种方法来得快。” 苏言点了点头,脸上不正经一瞬间收回:“你怎么查的?” 谢明允:“让她们去寻院子,这些人家往往富足些,若是拐卖孩童,可能会如此。” “等等,”苏言突然抬起头:“皇太女那些手下若不将孩子带去拐卖,会带去哪里?” 她们先前只想过拐卖一事,却似乎忽略了……京城再大,也终究不过是一座城池,若是拐卖孩儿,总不至于卖到这最“危险”的地方,反倒是出城较为合理。 苏言这般寻思,身旁谢明允却面色一沉,缓缓直起身。 他直直看向苏言:“我们找错方向了。” 苏言心底一惊,就听他道 “去云明钱庄。” …… 路上。 这会儿提起来的这个曾被当枪使的“云明钱庄”,苏言差点没想起来。 是在不算是她记忆不好,但当初这云明山庄,自被谢家扳回局面后,就没再乱生什么幺蛾子了,在苏言看来,这就是当初皇太女借刀杀人的那一把“刀”,毕竟两家利益竞争,有所积怨,皇太女似乎是顺水推舟。 “按你的意思,这云明钱庄,是和皇太女有勾连?”苏言问道。 旁边的谢明允脚步依旧:“只是猜测,但□□不离十。” 见苏言似乎不解,他顿了顿:“云明钱庄乃皇商之一,或许和皇太女有所勾结,少不了一些银钱关系,本来我并不确定,但今日孩子失踪,要说那伙人能将孩子安置在哪儿,恐怕只有此处了。” 苏言很快明白了他的意思。 按一般人的思维逻辑,孩子被绑架,自然是先去找渠道,找遍每一个人贩子,但苏言心知罪魁祸首,便换了个法子,却没曾想……或许有另一方帮助,而这一方,乃云明钱庄。 真是糟心,苏言心想,但眼下最为紧要的,还是找到那个孩子。 稚童何其无辜,却因皇室尊贵之人私心,牵连至性命难安的地步。 是谁的错? 心思狠毒的皇太女,还是管教无方的皇帝陛下? 抑或是……这本就腐朽的朝代呢? 苏言没有答案,或许谁也无法给出一各合理的解释。 她们没有侍从陪伴,直接到了云明钱庄,面对着神色略显慌乱的铺子里伙计,苏言心底冷笑。 果真在这里。 “来意不用我多说,”苏言冷眼看着一 屋子紧张的伙计,“把人交出来。” 领头的是个中年人,她挺直腰板:“来着何人,竟敢到我们京城第一钱庄闹事,小心吃官府棍棒!” 这副样子当真狗仗人势,苏言倒明白了为何百姓对她们怨念重重,还不都是自己作的。 “你叫什么。”她沉着脸。 那领头的仍不知规矩,胡乱打岔,苏言心底怒火早已升起,几乎是呵斥:“问你叫什么,人是否就在院中,劳您发话,别当个哑巴!” “你!”领头的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你就是那苏言?丞相的女儿。” 她心底骤然升起一股慌乱,只得强撑着——怎么会?明明主子已经安排好了,这人怎么会找到她们这儿来,上头的人打打闹闹,她们这些小喽啰只是做点无关紧要的事情,可若是一时不慎,惹恼了谁,这……领头的心底欲哭无泪。 一头是皇太女,一头这是当今丞相的女儿。 兴许还是皇太女权势更大! 她这般想着,突然有了底气:“不管你是哪位官员家的,在我们这里,都只能讲理,不可借身份压人,真当我们怕了你不是?” “哦?”苏言不气反笑,“你这意思是说,你们主子大过天,也能当成老天爷似的给你们撑腰?” 领头的似乎觉得不对,却下意识点了点头:“正是,你休要血口喷人,这里哪有什么小孩!” 她正自我膨胀着,却不料眼前女人忽然一笑。 苏言冷哼一声,似笑非笑,斜睨着这位狗仗人势的家伙:“我什么时候说,是要找一股小孩?” 谢明允长身玉立,在一旁看戏。 看这样子,明显孩子没出什么事。 苏言心底松了一口气,面上却冷眼直视肉眼可见惊慌失措的领头:“别装了,将孩子送出来,还能保你们一时半刻,真闹到官府去……后果不用我多说吧。” 领头的似乎还嘴硬着:“什么乱七八糟的,也来我们这里撒野,来人,将他们赶出去。” 后边几个伙计明知眼前人惹不起,心底暗骂这管事的头头,什么窝囊事都让她们干,到时候真正遭殃的还不是她们这些底下的伙计,出来混口饭吃而已,又不是专精打人的,这丞相的女儿……出门不会不带侍卫,不知道在哪儿等着呢。 于是,苏言这“手无寸铁”也没带影卫的贵女,居然没人上前驱赶,当真是一桩滑稽。 谢明允上前一步:“这位管事的,我们无意捣乱,只要行个方便即可,那小孩儿你们拘着也无益处,皇太女让你们办事,办好了恐怕也没什么好处……” 苏言暗笑,心说这人挖坑的本事一流。 领头的果然上当:“呸,别胡诌我们主子不给赏钱,我们领赏多的很!” 反倒是后边的小伙计反应过来了,急忙道:“头儿,别说了!” “滚你个仙人板板!”领头的一挥手,在苏言二人忍笑的目光中,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苏言终于笑出声来,这是什么憨憨下属,莫非当真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皇太女那二缺的手下也缺心眼? 她顿时觉得自己白担心了一场,笑了笑后摆正脸色道:“不必装模作样了,你自己方才也已承认主子的皇太女,我不在乎旁的什么,管她什么人,今日,你们绑走的孩子,得送回来!” 或许她自己都没意识到,她的语气多么阴沉,乃至领头的不由自主地缩了一下,仿佛眼前的人比她们主子还难惹。 谢明允默不作声地勾起嘴角。 平日里温柔细腻的苏言令他动心,遇事不退缩保护弱小的她,亦令他不由得动容。 他喜欢的这个人,是全天下独一无二的苏言。 也应当拥有天下独一份的…… 苏言下颚微抬,“起开。” 领头的不敢作声,事情太脱离她的掌控了,她心里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就期盼着有什么人过了拉她一把。 突然,门外传来沉稳脚步声。 “苏小姐,”陈封走进苏言身边,拱手道,“那孩子,您接回去。” 头领呆呆望着,直接懵了——这怎么回事,自家人居然妥协了,那她方才是干什么,自讨苦吃吗? 啊? 苏言投以疑惑的目光。 她也懵了。 第73章 请客 这来的人乃皇太女手下,在苏言印象中,是为得力的下属,只是跟了那皇太女倒是可惜,但旁人的悲欢人事于苏言而言终究是过客,倒也不甚在意。 于是苏言只点点头:“还算识相吧,告诉你们主子一声,这些下作手段不必再有,若有什么敌意当面谈就是。” 她顿了顿,似乎挑衅:“如此小人行径,会让我误以为……堂堂太女竟毫无我黎朝威严之风。” 说完,便没顾那陈封反应,就径直拉着谢明允去后院,将那小孩儿奇奇抱了出来。 孩子仍然昏睡着,小小的脸蛋上竟是和杂乱外界毫不相称的安然。 苏言:“……” 看样子,是被迷晕之后又睡着了。 她抱着这并不轻的小孩,突然心底一股奇异的感受,五六岁的孩童身体软软的,依偎在大人怀中显得可爱而又脆弱,莫名的让人有一种保护欲。 谢明允跟在她身旁,偶有两次侧头,看见苏言脸上的柔软笑意,目光中也早已没了方才怒视伙计的余威,反倒是被一种他看不太懂的神情。 他的余光随着苏言的眼神向下。 苏言她……是喜欢孩子吗? 这样想着,谢明允不由得升起一种奇怪的感受,在这无人的路上,他脱口而出:“你喜欢小孩?” “啊?”苏言乍一回过神,“你说什么?” 似是觉得有所失言,谢明允顿了顿,终究选择默然:“没什么。” 两人没过多久,就回了书院,居然见十三也在那里等着候命。 苏言心说应该是有暗卫跟着自己——毕竟暗卫一职,一方面是为了方便各势力大的官员查探情报、偷偷摸摸办事,另一方面最大的责任,便是守护主人安全,甚至这一点高于一切,所谓暗卫,又名影卫,如影随形,想来她和谢明允去云明钱庄的时候,便已经有影卫跟随。 她还没走上前去,前边一个女人就飞快奔来——奇奇的母亲。 “大姐,您放心,孩子没有事儿,这回只是睡着了。”苏言见她满脸焦急,一边将孩子递过去一边安慰道。 她心里感叹,当父母的可真不容易,小小的孩子也不放心任她一个人回家,可这些普通老百姓也没那个功夫接送。 女人眼上挂着的泪堪堪止住,这身高七尺的大女子此刻却低头看着苏言,不住地对她说:“谢谢小姐,谢谢。” 苏言连着拒绝了好多次,实在是拦不住,只得无奈地听着一声声道谢,向谢明允投以一个“咱们走吧”的眼神。 很轻而易举地,谢明允心领神会,走到苏言旁边,对那母亲道:“大娘,孩子既然没事了就好,幸好也没受惊,回去后您也不用跟她说,就唬她说是睡着了就行。” 女人愣了下,急忙点头:“是,是,谢谢你们。” 眼见着又来了,苏言忙挥手表示不用:“大姐,我们就先回去了。” 说着便和谢明允一道离开,不过没忘走之前问了一直立在一旁的十三:“你们其他人收到消息了没有,回来了吗。” 这好像是第一回 主人关心她们下属去向,十三愣了一下,随即飞快的点了点头。 苏言心底最后一丝不放心也压了下去,和谢明允一道步行回府。 ……顺路逛逛这天色暗后的街市。 “你看那!”苏言指着一处酒楼,高挂的“望云酒馆”牌子显眼入目:“去那里用饭。” 谢明允一副你说什么就是什么的神情:“嗯。” 苏言特意打听过,这京城里哪些酒楼是真正意义上的酒楼,又有哪些是小曲儿美人一连串服务的“酒楼”,就是为了某日和谢明允出门,正正经经地吃一顿饭。 要不然,那隔着一道珠帘的美男歌舞,是膈应她呢还是膈应谢明允。 酒楼二楼,靠栏杆边的位置。 “这个,这个,还有这个……”苏言坐在桌边,手指飞快地点菜,那气势颇有种“指点江山”豪气,连店小二都愣了。 “这……客官您慢点。”小二哭笑不得,却弯着腰仍然客客气气的,服务的态度尚且不错。 苏言回过神,笑了笑,又把刚才点的菜指了一遍。 店小二这回记得一清二楚了,却面色略有古怪地看了看这一男一女:“二位,就两个人?” 苏言点头:“嗯,两个人。” “小姐,您的夫郎和您肯定吃不了这么多,多了浪费,您不考虑减减?”店小二迟疑道。 不知是哪个字取悦了苏言,她笑了笑,话虽是在回应店小二,目光却早已偏过去,和谢明允对视而笑。 “吃不完也没事。” 苏言侧过身,靠了靠谢明允肩膀:“夫郎,你说是不是?” 谢明允板着脸,干巴巴地说:“胡闹。” 这股子“人前不肯显露哪怕多一分的情绪”的个性,简直别扭极了,但不知怎得格外合苏言的眼,她笑了笑,轻拍谢明允肩膀,随即坐直了身体,“行,今日算是陪你玩玩,都听你的。” 店小二哪还看不出来,这是妻主大手笔讨自家夫郎欢心,于是她脚底生风一溜烟儿地跑了。 这看样子,恐怕是新婚不久的劲头,不然老夫老妻的,哪有这般温情蜜意。 等上菜的间隙,苏言喝着沏好的茶,放松下一天紧绷的神经,长长的呼了口气。 谢明允看了眼便收回视线,突然道:“你点那么多菜做什么?” “那还用问?”苏言笑着看他:“还不是为了讨某个‘夫郎’的欢心,你这如此挑食,可不得多点些菜,让你试试这些京城美味,可别再整日干巴巴的就吃那几样菜了。” 她早就看出来了,苏府里厨子做的那些菜,谢明允恐怕都吃厌了,食量简直越来越小,几乎是要成精的地步。 谢明允听了,似乎哽住了:“……倒也不必。” “不必个鬼,”苏言愤愤道:“你看看你这个‘败家夫郎’,这也挑那也挑,又整日里忙个不停,再瘦就要瘦成骨头了。” 谢明允不由得笑了,这是生怕他饿坏了身子? “你还好意思笑!”苏言眼一横,摆出霸道的神气,“今日,不把每样菜都尝个遍,不许走出这个酒楼。” 仿佛不甘示弱般,谢明允道:“好!” 然而,最后谢明允并没有完成这个“口气大”的约定。 倒不是他食量小到这个地步,只是…… 这满桌子菜里面,竟然有一道“红烧狮子头”,一盘四只,一个足足有成年男子的拳头大小,谢明允自幼家教严格,绝不会将被他掐了一块的狮子头留在盘中,于是整个狮子头都几乎下了肚,几乎顶得上一碗米饭。 已然吃饱了的他,看着半桌子没被他动过的菜。 谢明允:“……” 他不太好意思地道:“苏言,我吃不完了。” 苏言本就是开个玩笑,其实不甚在意:“那就不吃了,不过你得等等我,我可还没吃饱。” 谢明允“嗯”了一声,喝了口茶解腻,旁若无人般看着苏言——虽然她们这包间本就没有旁的食客。 对于美食,苏言向来没有什么抵抗力,虽然这一桌菜实在是多种多样,但京城连米都是贵的,每一道菜份量都不大,再加上今日四处奔走办事,实在是劳心劳力,这是身边一直有人,才没表现出腹中饥饿的样子,眼下简直吃了个痛快,一桌子除了几道她不爱的,都吃了个七七八八。 谢明允看在眼里,心底却心疼。 “你辛苦了。”他突然道。 苏言已然吃饱,喝了口茶:“和那孩子的安危相比,这倒也没什么,幸好那小孩从始至终不是晕的就是睡着的,应当不会留下什么阴影。” 谢明允没想到她居然这般考虑这个孩子,一时突然联想到她那时抱着孩子,一路也不嫌累,甚至偶尔低头看着那小孩儿,神色温柔极了。 他心底一时有点不是滋味,却只是淡淡一句:“嗯,你很关心那孩子。” 苏言这会儿神经放松下来,却也不妨碍她对谢明允的了解,当即就察觉这话不像是他会说出口的:“怎么了?” 她又笑着道:“奇奇才五岁多,还好也不怎么重,不然我可真不一定抱得动她。” 这边开了个玩笑,却见谢明允并没露出半点笑意,苏言略微诧异,半晌也没想出个缘由来。 总不至于是不喜她救那孩子吧,谢明允此人就算平日里淡漠一点,却也不是冷血无情,苏言与他日夜相处,这一点比任何人都清楚。但他又不是那种有什么心思都会摆在脸上的人,更不会你说什么他就答什么,这股缺失安全感带来的“别扭”简直让苏言又爱又怕,只能自己猜测那弯弯肠子,才有点可能撬开他的心思。 不过……直到她们吃饱喝足,结了帐出门,苏言也没揣摩出个所以然来。 简直是心痒痒。 她笑了笑,却不觉得有什么不耐。 此时天色已沉,灰暗天空中恍惚挂着一轮弯月,像被霜打了似的蒙上一层轻纱,但今日夜里无风,倒也不怎么冷。 苏言牵着谢明允的手,闲散地走在大街上,恍如这里每一对平凡妻夫,相互依偎,不过没有杂七杂八的碎嘴和争吵。 此时,路过一个卖糖葫芦的商贩,有个小男孩眼巴巴地望着,直到他父亲上前搂过他,又抱起孩子,宠溺地挑了一串糖葫芦。 身后大约是孩子的母亲,走过来付了钱,一脸甜蜜的不耐烦:“整天惯着他,慈夫多败儿,多大的孩子了还要抱着。” 苏言看着那母亲呷醋的模样,忽然间意识到了什么。 她偏过头,忽然搂过谢明允的肩膀,语气促狭。 “你该不会……是吃那小孩儿的醋吧?” 第74章 齤甜 “吃醋”这个说法不知是何时兴起,最初约莫是在江南一带,有商人做酿醋的生意,日子久了口碑做起来了,就干脆办了一家厂子,规模越来越大,后来发了大财干脆只雇人办事儿,躺着收钱。 这个世界大多女人都一样,升官发财死“夫郎”,这醋商得了钱财好处,就开始嫌弃糟糠夫郎,又纳了不少小郎,莺莺燕燕围在院子里好不热闹,却不闻旧人哭,终于一日,那正室夫郎不堪忍受,打翻了一仓库的醋,醋汁淹了整个宅子三尺高。 或许有些夸张,但据说那洒了的醋,一镇的人喝上三天三夜都喝不完,可见一斑。 谢明允自幼长在江南,对这些坊间笑料荤话一贯不放在心上,但并不妨碍他清楚“吃醋”其中蕴含的亲昵和促狭。 却又恍然大悟一般,忽然忆起自己见苏言抱起那稚童时,他心底泛起的酸涩之意。似乎……只有“吃醋”二字可表其意。 苏言仍在他耳旁不依不饶,突出的热气都快将他的侧颈烤暖,谢明允终究无可奈何:“没有!” “没有?没有你为何神情那般奇怪,”苏言早就看透,一手挽着这人,另一手指着前边的一家三口道:“你看,你喝醋的样子,和那母亲是不是一模一样?” 谢明允心不甘情不愿的样子,表情却恼怒:“怎能如此作比!” 苏言见他口是心非,倒也不恼,反倒是心底升起不可言说的愉悦,好像谢明允每一种鲜活的表情都能令她开怀,她“妥协”道:“行吧,不说便不说,我就当你是默认了。” 谢明允一脸“哪来的歪理”般不可置信的表情:“你!” “我什么我,不说了,”苏言笑着指向那个糖葫芦小贩,边拉着谢明允往那儿走,“你吃糖葫芦吗?” 谢明允:“……” 虽然是疑问的语气,却没有半点征求他同意的意思。 约莫是第一回 见一对没带着孩子的妻夫,前来买糖葫芦,小贩惊讶的目光维系了一瞬,转而露出个大大的笑脸,嗓音清亮:“这位小姐,是不是给您夫郎买糖葫芦,我这儿啊,有各种味道的,您是要大串小串,酸一点儿的还是甜一点的?” 苏言毫不犹豫:“大串,酸一点儿的。” 说完看了看谢明允,虽然他仍然是一副不太乐意的样子,却也只无奈的笑笑。 好像被迁就的人的她一样…… 苏言心底泛起奇怪的感受,一边递过铜板,取了一串糖葫芦,不容拒绝般递到谢明允嘴边:“喏!” 终究是妥协了,谢明允咬了一口,原以为会是如小贩所说微酸,却几乎尝不到酸味,想来是调和众口,仍然甜滋滋的,对他来说有点齁得慌。 但谢明允此人惯来能装会演,就算是一整块糖塞到嘴里,眉头都不皱一下就能咽,他只笑了笑,给了个反馈:“嗯,很甜。” “是吗?”苏言眯起眼睛,飞快地上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就着谢明允的手,在他方才咬过的位置啃了一口,嚼了嚼。 谢明允指尖一烫,她怎么……怎么能在这儿……不料苏言笑眯了眼睛,舔了舔嘴角,意犹未尽又意味深长,向他眨了眨眼:“果然很甜。” 也不知是说糖葫芦还是眼前的人。 谢明允袖子一挥,不忍直视似的将糖葫芦一把塞到苏言手心,脚底生风,飞也似的往回走。 苏言也不恼,低头又咬了一口糖葫芦,随后才不紧不慢地跟上。 她早就想明白了 人都是她的了,有什么可急的。 …… 东宫烛火彻夜未熄,宫人不知哪里做错了事,生生受了太女怒火,齐刷刷的跪了满殿。 …… 苏言这两日没再去陈学士那处,其实前几日布置的课业已经够苏言琢磨一段时日,故而也没必要去了。 倒也是凑巧,这日下了一场小雪,细密绵软的雪花洒在红梅枝头,在萧瑟冬日里衬得鲜艳欲滴,仿佛又是一个春日。 她叫山楂挑了几只红梅,专嘱咐要那种含苞待放的,三三两两插在白瓷瓶里,放一两日就开得正好,绽得满室清淡梅香,苏言捻起一朵,于指尖轻嗅,恍惚间竟然觉得这香味有点熟悉。 好似谢明允身上的淡淡幽香。 苏言唤了声:“明允,你过来一下。” 谢明允在里屋,不徐不急地往外走:“怎么了?” “过来了就知道,”苏言神秘一笑,等谢明允走到她身边,就趁他不留神,突然一把抱住,将他搂在怀里。 谢明允哑了声,随后又突然磕绊了起来:“干,干什么?” 苏言没出声,微微俯下身,埋首在他颈边,果然嗅得扑面冷梅香。 她叹道:“好香啊,是沐浴时用了梅花香皂吗?” 谢明允身形微僵,缓缓道:“没有。” 他不像寻常男子那般,沐浴时总挑挑拣拣,恨不得用遍各种各样的香皂,反倒就只用清水沐浴,至于身上的什么香味……他不曾闻见过,因此几乎怀疑苏言在拿此扯谎取乐于他——若不是已然知晓苏言性子。 身上的力道并未松缓,谢明允犹豫再三后还是忍不住道:“真的有香味?” “嗯!”苏言点了点头,想了想该如何描述:“就是冷冷淡淡的梅香,但是很淡,夹着一点乳味,又不像是衣服的熏香里的,反而是你身上散发的气味。” 什么! 乳味? 又不是还没断奶的孩童,被这般形容的谢明允嘴角一僵,突然觉得有被冒犯到——苏言这样子,是把他当孩子? 但仿佛有种神秘的力量,阻挡着他推开眼前紧搂自己的人,谢明允遂沉默着,任由苏言嗅了嗅。 “好了吗?”良久,他终于忍不住道。 苏言点点头,又抬起头来,直直的看着谢明允:“下回我要和你一同沐浴。” 谢明允惊了:“?” 世间竟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他冷冷淡淡道:“想都别想。” 然而苏言看见他脸上躲避的神情,却了解到他真正的感受——并不是厌恶,甚至可以说……有那么一点点害羞。 此人脸皮堪比城墙厚,但是耳尖却敏感得不行,皮薄得似乎动不动就泛红,苏言伸手一撩,果然见那儿红了一小片。 “明允……”这一声尾音拖得又绵又长,苏言低声轻笑,“你可承认了,是我夫郎,我们……” 似乎可以有更进一步的关系? 她想这样说,但也只是含蓄地用眼神暗示。 谢明允:“……” 他几乎是咬牙吐出两个字:“色鬼。” 苏言:“谢谢。” 谢明允:“……” 恬不知耻。 他抽出手,朝苏言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随即进了里屋。 苏言低头一笑,去了书房干自己该做的事——练习论述。 这是笔试最占分的一环,和死记硬背的古典诗词不一样,考的是读书人的应变能力和辨析功底,尤其重要的一点,政治思想不能偏,文章中一定不能出现任何含沙射影的句子,甚至有些要点得特意避开,牺牲一定的逻辑合理性。 苏言心说这可当真束缚了读书人的“手脚”,却也无可奈何,认认真真地按陈学士的要求来,求稳为主,以后入了朝廷,一点一点的思想转化才有处施展,不急于一时。 这些日子里,倒是谢明允帮了她许多,他在一些方面的见解不必一般读书人差,或许因为他经商的缘故,目光独到犀利,一阵见血揭开一些掩盖于表象之下的,□□裸的真实,譬如战争,譬如南北贸易往来。 这时,山楂忙不迭地跑过来,气喘吁吁道:“小,小姐,我闯祸了,你,你那个……” 苏言忙放下手中的笔:“你慢点说,不急,发生什么事了?” 山楂哭丧着脸,不安地搅着手指:“我……我把您那个成年戴的冠弄丢了。” 苏言:“那个白玉冠?” 山楂诺诺道:“就是那个,我,我今日按每月一次的时候,拿去玉器店里护养,可是不知怎么的,拿回来之后放在您小榻旁边的桌几上,我就去厨房嘱咐了一会儿,回来那个盒子就不见了,小姐,您,您罚我吧,都怪我没仔细收着。” 这发冠对原主或许有非同一般的意义,但对苏言倒没什么,她安抚山楂:“先别急,这府里不大可能进小偷,是不是你放别的地方了?” 山楂愧疚极了,这么点小事她居然也办不好,她抹了抹眼泪,“那,那我再去找找。” 苏言叹了口气,合上书:“正好我也差不多了,和你一道去。” 见山楂仍一脸内疚,她道:“没事,肯定丢不了,你也别太难过。” 山楂呜咽着点了点头,“嗯,我也让山药姐姐在府里帮忙找了,要是还找不到,就,就罚我淡淡月钱。” 苏言无奈,好像只有这样这孩子才能安心一点:“行吧,找不到就罚你三个月月钱。” 因为这一场意外,苏言提早回到了自己屋里。 她跟着山楂在桌几上扫了扫,又在屋里找了一圈,仍然没看见。 山楂:“小姐,您,您就还是罚我月钱吧……” 这时,谢明允被外头动静引了过来,他问道:“怎么了,丢了东西?” 苏言点了点头:“那个我今日没戴的冠不见了,本来放在桌几上的。” 谢明允进了那里间,随即苏言听见布料摩擦的声音。 她也跟了进去,谢明允却正巧转身,手指指着床褥。 那里安静卧着一方红木小盒 谢明允道:“这儿不是吗?” 第75章 沐浴 苏言失笑,也没过多苛责,让山楂出去了。 简直哭笑不得,闹了半天,原来是一场乌龙,约莫是山楂这孩子忘形大,弄混了放东西的地方。 她取出盒中白玉冠,将其放回原本的位置。 谢明允立在一旁,居然主动开口:“这白玉冠你用了许久吗?” 苏言想了想原着内容,摇了摇头:“倒也不怎么戴……不过,这东西好像幼时就有了,只是一直放着,直到我成年加冠才拿出来,大约是出生时就定制的成人礼吧。” 谢明允点了头,若有所思。 苏言见状问道:“怎么了?突然对一个物件感兴趣,莫非你也想要一个?” 谢明允本以为她察觉到什么,神色一僵,听完后又颇有些好笑:“谁稀罕你这发冠,只是这玉质罕见,乃上品。” 苏言不懂这些,只“哦”了一声,心思却活络起来。 或许……可以给谢明允也打一个类似的发冠,就当是情侣“冠”? 这想法……似乎不错? 但还是不要提前同谢明允讲,便算作是惊喜。 “就不和你多聊了,”苏言收起心思,“我书房还有点事,等会儿到晚膳时候再回房。” 谢明允没什么反应,淡淡道:“嗯。” 却在苏言大步离开后,缓缓收回视线,放空似的于屋内四散。 那个发冠上,正如他先前所见,刻着精致浮雕,写的是“长宁”二字。 并非是他多心,但这二字……似乎并不像表面那般简单的祝愿,谢明允看出这一点,却是因为这雕刻工艺——他谢家经营过玉石雕刻摆件的生意,因此他对民间以及皇室的工匠雕刻有所了解,而苏言那白玉冠,乃是皇室手艺中至为罕见的一种。 但苏言毕竟为当今丞相的嫡长女,要说是皇帝御赐,也情有可原。 谢明允防空的目光逐渐收回,眉心微微蹙起,若有所思。 但愿是他想多了。 …… 苏言在书房,刚刚仔细观察了一番白玉冠的工艺,惊叹于其精湛之处,想来不太好复刻。 但总要试一试。 她朝窗外某个方向挥了挥手,一个人影便瞬间闪至——影卫十三。 “十三,那份我让你查的名单,你可确认过了?”苏言说的是二皇女交予自己的党派名单,“是否属实?” 十三行礼道:“小姐,名单上一十一人,确乃二皇女派系。” 苏言点了点头,看来这二皇女储位在这件事情上,颇为在意,不会拿假消息糊弄自己,这样就好办了。 却见十三似有疑惑,苏言问道:“十三,怎么了?” 身为影卫,本不该过于显露自己心思,但在这语气中,十三仿佛鬼使神差:“小姐,丞相并无支持二皇女之意。” 苏言笑了笑:“我母亲让你查过二皇女吗?” 十三摇头:“属下不能说。” 不能说就是“有”的意思,苏言心下了然:“我母亲这人啊,老谋深算,比谁都精明,你要说她从未关心过也从未站什么党派,是不可能的,但她既然未对皇太女这个名正言顺的皇女,表露支持,就已经说明问题了。” 十三默然,她们影卫负责的是查探情报,苏言说的这些已然超出了她的能力范围。 苏言起身,拍了拍这位新朋友的肩膀:“既然已经跟随我,以后有什么事情我也就不瞒着你了,有些事情交给你做我放心,同样的,不要对我有任何欺瞒,当然,私事那不算。” 十三点了点头,“是。” “先退下吧。”苏言揉了揉眼睛,接过十三递来的一封信——里面写着这十一位官员的背景。 其实也不是她有多么了解苏母,但十三能在短短一两日时间调查清楚,本身就说明了一些问题。 譬如,她是不是先前调查过这些. 苏言拆开信,抽出不薄的几张纸,就这样看到晚饭时辰,才回房同谢明允用饭。 …… 第二日一早,苏言一如平常起身,却在称自己去书房后,一转头出了府。 她要去匠铺问问,能不能造一顶款式一样的发冠——这回可不放心交给山楂了,她得自己来。 然而,当她进了铺子,等了那师傅好一会儿观察时间,却只等到了一个神情严肃的摇头。 “怎么了,师傅,莫非这工艺太难以至不能造?”苏言急道。 老师傅幽幽的叹了口气:“这位小姐,不是我不会,而是……您这发冠,乃宫中饰物,我们老百姓啊,不淌这趟浑水。” 宫中饰品,民间私仿乃是大罪,虽然官兵抓的不紧,可一旦被发现,那可是掉脑袋的事情,当然,老师傅并非没弄过,而是……她露出一点隐晦的神色。 苏言了然:“师傅您开价,多少钱我都来。” 老师傅伸出那黑漆漆的手,比了个数字。 苏言咬牙,挤出一个笑,心里已经骂了不知道多少遍“黑心”,但想起自己的目的,仍然点头:“行。” 老师傅会心一笑,“这发冠便先放在这里。” 苏言有点肉疼地付了定金,转身走了。 然而她没看见的是 就在她走后不久,匠铺里一道帘后,缓缓走出一位男子,青衣白带,面容清俊。 “公子,”那方才还滑不溜秋的老狐狸师傅,突然变了一副神色,恭敬而温顺地奉上那白玉冠,“我已然看过,这东西是……” 那青衣男子听后神色微愣,惯来冷淡的眉竟微微蹙起,似是抹不开散不去的忧心。 良久,他淡淡道:“便按她的要求做吧。” …… 既然已经出了府,苏言干脆在街上逛了一圈,乱七八糟的被她看上眼的糕点果子,或者什么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都买了一点。 这也引得路上行人纷纷侧目,仿佛一个女人独自逛街是什么天大的事,苏言一概不理,仍按自己的步伐,悠哉游哉地走回了苏府。 “明允?”苏言敲了敲门,未见回应干脆直接进门,左右都这个关系了,没什么可避讳的。 “等等!” 透过门缝,屋内传来略微焦急的声音。 “怎么了?”苏言问道,“现在在干什么,我不方便进去吗?” 然而她心里却想,大白天的,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总不至于是在偷那啥,但谢明允又不可能做这样的事情。 “我在沐浴。”谢明允咬牙道,他没想到苏言这么快回来,本想沐浴洗去身上染着的气味。 “什么?”苏言却有自己的小心思,“明允,你说什么?我听不见!” 说着便故作正常地,就要推开门。 谢明允受不住了,门外就是那个自己难以拒绝的人,而自己眼下躺在温水之中,他又一向没有撒什么花瓣的情致 于是,浴桶里面,几乎是一眼见底。 苏言若是进来……简直难以想象。 然而门外那人却偏偏耳聋了似的,谢明允听着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心底慌乱得要命,偏偏还摆出淡定从容的神色。 “苏言,”他道:“我在沐浴,不要进来。” 这回苏言已然走到屏风后三尺,实在不能装没听清了。 她顿住脚步,神思微漾,却状若无事:“怎么大白天的,想到要洗澡。” 这不是谢明允一贯的作息。 谢明允抿唇,下一瞬开口道:“昨晚被褥盖得厚了,出了点汗,不太舒服。” 苏言:“哦。” 谢明允听完她这个字,心里松了口气。 然而下一瞬,却听到屏风后又近了的脚步声。 “你干嘛?”谢明允强撑着,实际羞耻心已然漫过心底,与慌乱心绪混杂在一起,根本分不清。 苏言脚步未顿,“我过来看看。” 谢明允:“……非礼勿视。” “哦?”苏言意味深长道:“何为礼,若你是陌生男子,我连着屋子都不会踏进半步。” 谢明允一瞬间慌乱,仿佛意识到她下一句话 苏言果然道:“但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夫郎。” 仿佛浸泡在蜜罐里,谢明允却仍强撑着最后一丝理智:“我在沐浴,你,你不要过来。” 虽说先前并非没有肌肤相亲,但那时一回是……新婚当晚的迷乱,一回是庄子里被蛇咬伤摔倒。 真正清醒的,也不过只这一回罢了。 “可是明允,”苏言目光抬起又收回,仿佛能透过厚厚屏风看见心心念念那人似的:“我想……” 想什么? 谢明允受不住似的,捂住脸,声音闷闷的:“不行。” 外头脚步声顿了顿,随即传来似乎失落的声音:“明允,你……若是不愿,就算了。” 谢明允听了,却有些愕然——明明说拒绝的也是他,却又这般失落。 苏言叹了口气,可能在谢明允眼中,她们的关系还没到这一步吧。 说不上是失落还是希望太大导致的落差,苏言心底有点不是滋味,尽管明知这要求似乎有点“过分”。 但也不算太过……她想。 两人互通心意至此,却始终没有迈出那一道坎,仅止步于亲吻和拥抱。 苏言安慰自己,这大约是现代人和古代人思想保守的程度不一,也没什么。 正当她已经“释然”,转身就要出门时,却听见屏风后那再熟悉不过的声音。 只是好像染上了别的情绪,羞涩?难耐?抑或是别的什么? 屏风后,脸颊热意泛至全身,谢明允舌头差点打结:“你,你进来吧。” 苏言没多犹豫,大步走近去,绕过山水锦绣屏风。 随即看见了令人几近窒息的一幕 第76章 穿衣 苏言微低下头,清澈的水面几乎见底,一览无遗。 不过由于视角的原因,她只看得到没被浴桶边缘遮挡住的那部分——谢明允裸。露的上半身,以及……不太好说出口的部位。 这是苏言第一次,在没有衣袍遮挡,也处于完全清醒的状态下,看见谢明允的身体 白皙,又因为某些原因染上淡淡的红,似乎袒露出主人此刻的心情——或许和她一样。 她轻微地舒了口气,企图压下激动到颤栗的神经,嗓音微哑:“明允……” 谢明允偏过头,落到身上的目光仿佛一寸寸扫过,他唇角紧抿,压下异样的感受。 “你……看够了吗?”他启唇道:“我洗完了,要起来穿衣。” 苏言没说够也没说不够,只道:“以后少在大清早沐浴,容易着凉。” 谢明允点头:“嗯。” 他正等着苏言转身离开,却没听到动静,终于忍不住转头,见苏言眉眼带着笑意,向他挑了挑眉。 “天气太冷,我帮你穿衣。”她道。 实在是没想明白天冷和需要人帮忙更衣,有什么不可分割的联系,但谢明允仍是由着她过来,随即从水中缓缓起身,背对着苏言 这已经用尽了他全部的羞耻心。 苏言感到好笑,扯过一旁宽大的浴巾:“赶紧出来吧。” 然后便不由分说地牵着谢明允的手,拉近,在他唇角落下一个吻。 “明允,你真好看。” 之后的事情仿佛顺理成章,苏言给谢明允擦拭,动作轻柔而耐心,熟练得让谢明允几乎有种错觉——仿佛她是不知第多少回做这种事情。 顿时心底有种说不清的感受。 “你是第一回 给人……这样吗?” 苏言忙着手上动作,怕他着凉,回应得很简洁:“嗯,就你这回。” 背对着的人在没人看见的地方,悄无声息地笑了。 随后,苏言的手隔着一层浴巾,就要擦到几乎不能触碰的地方。 谢明允语气急促:“别,……我自己来。” 想了想,还是怕他太尴尬以至耽误时间,苏言点点头,递过浴巾,往旁边挪了两步,取下架子上的衣物。 谢明允缓缓吐出口气,飞速擦干,随即接过苏言递来的一团衣服,却不知道看见了什么,突然耳根微红。 这几件衣服中,放在最上面的,是他的小衣,算是贴身之物。 显然,苏言也发现了。 “……” 为什么总有种很青涩的感觉? 明明两个人也算是名正言顺,也有真正意义上的夫妻之实,可就是像两个初出茅庐的小孩谈恋爱似的,多看点什么都要“僵持”半天。 于是她近乎是有点不满地,直接一步上前,不由分说扯过谢明允的衣服:“我帮你穿。” 谢明允:“……” 他没说话,眼神却告诉了苏言答案,并且还是一会儿闪避一会儿直视的那种。 苏言笑了,让谢明允转过身,袒露着一切,面对她。 并且假装没看见这人泛上脖颈脸颊的微红,很“正直”的干正事。 ——毕竟给人穿衣,尤其还有小衣,偶尔碰到某些晋江不让写的地方,也是再正常不过的。 最终,谢明允像某种大型玩偶,被苏言团吧团吧,塞进了厚厚的被褥里。 这样就免得受凉了。 苏言双手环抱,看着头几乎埋进被褥里的人,轻声笑了笑。 完美。 …… 这些时日,算是过的轻松又无压力,皇太女那边经过上次的警告,已经收敛了不少,虽然苏言并不认为这相安无事的局面能持续多久,但终归是平静下来很长一段时间。 至于二皇女那边…… 其实以目前的局面,不用苏言多做什么,她们一家不支持皇太女,对二皇女露出一点好意,就已经足够了。 苏言对近来的生活,还算是满意。 ——尤其是在感情生活上。 谢明允对于肌肤相亲一事,不那么抵触了,甚至……偶尔会主动提出帮她洗澡之类的。 虽然最终都以他自己满脸通红结束,苏言还得卖力的忍着笑。 也不知道到底是谁在服侍谁。 不过要说另一个收获…… 也就是苏言交了一个书友吧,仔细说来,那人也不是陌生人,正是原先给“苏言”的几个狐朋狗友帮忙做课业的那位——范何其。 此时,苏言正在院中和她交谈。 两人都是今年的考生,因此在学习的内容上多有重合,交流起来也没什么阻碍,更何况……范何其是个很好的人,苏言心想。 这种好不是说她有多么乐善好施或者见义勇为,而是别的地方——骨子里透出来的儒雅气质,不会在意身外物,对旁人的议论更是毫不在乎。 也正因如此,她才能和那几个“狐朋狗友”相处得还算和谐。 至于和苏言相谈交流,那就更是契合了。 “何其姐你看,这个地方……”苏言指著书上某一页,“我觉得……可以这样改改。” 随即便说起了自己的见解。 半晌,范何其听完,露出惊叹的神情:“这般改法,着实精妙!” 她都没想到,原先与自己最不交好的人,居然有一天也会有这般见底,甚至和她自己相比,都是不诓多让的程度。 苏言谦虚地笑了笑,但是也没否认。 朋友面前,不需要太多的虚假往来,这样是交不到知己的。 当然,情侣爱人之间也是。 苏言回过头,朝屋里望去——谢明允此时应当正伏案写着什么,她从这里看去,只能通过窗子,看见半边背影。 一旁的范何其见她如此模样,还是忍不住笑了笑。 这都第几回了,苏言仍是这般,仿佛离不开她夫郎一般,一个下午不知道要回头多少次,明明每天都朝夕相处。 “言妹,你这可就过分了啊,”范何其调侃道:“看来是只爱夫郎,不爱圣贤书啊。” 她这样明摆着说出了来,反而是不将这些放在心上,毕竟她这新交的朋友,只要和她交谈,从来没有过思绪不集中的时候。 苏言回过头,静静地看着范何其:“……” “好吧,我这个做姐姐的,还是要让着点你。”范何其放下书本,不甚在意地耸了耸肩。 苏言咬牙,挤出一个让人挑不出什么错的笑:“何其姐,我这年纪比你小的,都已经娶亲,你什么时候也……” 说着也露出一个调侃加刻意嘲讽的笑。 年长却并未娶夫的范何其:“……” 她挥了挥手,看样子逃避得很:“怕了你了,今日就先到这里吧,时候也不早了。” 苏言点头,目光却又忍不住扫向谢明允所在的地方。 “……” 范何其仿佛生生受了一击,恨不得一巴掌拍醒这个一遇到夫郎就黏黏糊糊的妹妹。 但想来想去,又觉得有些羡慕。 怎么会有妻夫之间感情这般深厚。 更何况苏言乃是丞相嫡女,所娶的谢明允,按名分来说,也只是侧郎。 可在她口中,总是夫郎夫郎地叫,仿佛这辈子就此一人。 不过,按她这劲头,或许还真是这般想的。 只是……这等豪门贵族之女,只娶一人,似乎也不太可能,至少在范何其家道中落前,身边的贵族女人没有一个是这样。 无不是早早去了小郎或者侧郎,等在朝中谋个一官半职,正式立足朝廷,就娶官员家的男孩儿为正室,强强联合,结为姻亲。 毫无例外。 她也说不准,苏言会不会是那个例外,于是只默默地叹了口气。 谁料这时苏言转过身,看了眼。 范何其心里一惊,以为她察觉了什么。 然而,苏言望着他,悠悠地道:“何其姐,你片刻前不是说今日已晚,要回去了吗?” 这就有点“赶客”的意思了。 范何其:“……” 好一个见色忘友的家伙! 她草草收拾了带来的书物,大迈步转身,毫不犹豫地走向院门。 鬼才给这人操心,就这腻歪劲儿,简直……另一头,苏言缓缓起身,往谢明允所在的屋子走去。 他也坐了半个下午了,仿佛不知道腰酸背痛为何物似的,苏言有时候都要怀疑他是不是铁打的。 办起事来毫不含糊。 不过也有他的生意愈发扩大的缘故——谢家在京城扩张,本就不可能只满足于区区一个钱庄,打通产业链才是最应当做的事情。 苏言走到屋内,默不作声地拉开一旁抽屉,里面放着两只小红木盒。 ——其中一只,正是她先前让工匠打造的,白玉冠。 只是,或许因为这物件太过精巧,直至昨日,她才等到成品,便带了回来,为了不让谢明允看见,还颇费心思地避开他,简直有点偷偷摸摸的。 苏言摩梭着小盒角上的软皮,转身就要过去,给谢明允一个惊喜。 门外却忽然响起一道声音 “小姐!丞相大人让您过去一趟。” 苏言顿时一惊,手里的东西啪嗒一响。 第77章 信物 其中一只红木盒子,啪嗒一下落到了桌上。 所幸,苏言原本就站在桌前,手的下方正对着桌面,不过一尺高,而红木盒四个角都裹上精致而实用的软布,盒子内每处缝隙都用碎絮塞满,应当没什么损坏。 但苏言还是有些紧张,打开盒子查看一番,见确实没有任何损伤划痕,松了口气。 但下一瞬又神经紧绷了起来 这么大动静,谢明允不会听到了吧? 她迅速收好两盒,塞回抽屉,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那害得她这般狼狈的“罪魁祸首”——苏母的传话丫头,脚步一闪便往外走。 “外边唤你。” 谢明允不知何时居然出现在她面前。 苏言点了点头:“听见了。” 谢明允显然听见了动静:“方才里间可是摔了什么东西,还是你磕碰到哪儿了?” 苏言没想到他往这方面想,突然心底一暖:“没事,知道你关心我,嗯?” 谢明允:“……我并非是这个意思。” 然而他只得到苏言一个毫不在意的挥手,还有随窗外风声飘入耳朵的一句:“没事,我都知道。” 不就是关心自己嘛,苏言心里门儿清。 谢明允:“……” 苏言向那传话丫头一挥手:“母亲唤我去她那里?可有说是何事。” 丫头:“这……小的也不知,但应当是急事,大人催的紧。” 在苏言想来,这会儿没有比科考更大的事儿了,但在她这母亲眼里,想来不少事儿比她这莽撞冲科考重要,苏言摇了摇头,还是大步流星地走了过去。 主院,苏母书房。 苏言假模假样地问安了一番,等着苏母的“要事”。 随即苏母点点头,开门见山道:“你随我进宫一趟。” 苏言:“?” 她颇有点无奈:“母亲,上个月才举办的宴会,皇宫不会那么有钱,又来一回吧,这种宴会我去了也是白去,您在殿上镇场就行,何必拉女儿趟浑水。” 苏母正色道:“谁跟你说是宴会,怎可将皇城想象地如此不堪,切记谨言慎行。” 苏言:“懂,这话只在您面前说,不过,还加一个明允,不会乱说。” “听说,你和你那侧郎近来关系尚可?”苏母悠悠地道,“这待遇已堪比正室了。” 苏言没多说什么,只道:“这是女儿感情私事,母亲也不必多问,过得好不好我心里清楚。” 这话就有点护着谢明允的意味了。 苏母心底微诧,难免有些复杂神色,她原先的计划里,可没预料见苏言会对谢明允这般在意。 她敛下神色:“也罢,不提这个,这回进宫,你便当是在皇帝陛下面前露个脸,有些事情须得跟你谈谈。” 苏言心说她和皇帝非亲非故的,无非就是苏母这一层关系:“母亲,若是为了给我谋个一官半职,大可不必,你女儿少说也是有点真本事,不至于要巴结圣上才能入朝为官。” “你这是说的什么话!”苏母正色看着她,“有苏家庇荫,仕途顺当有什么不好,安安稳稳当个闲官,无人敢惹又不参与政要,舒舒坦坦有何不可,我就不同意你辛辛苦苦和那些寒门学子一道科考,有捷径为何不走,上回从宫宴回来我就想说你……” 苏言:“……” 苏母好像曲解了她的意思。 “母亲,女儿总要试一试才知道自己行不行,”苏言相信自己:“退一万步,就算考不过旁人我也认了,但总归得心甘情愿。” 见苏母表情有所松动,她又说:“女儿知道您是为我好,怕我受苦吃累,但这不是有您吗?若是真的落榜,再讲这些也不迟,当下我只想好好备考,走捷径终究只是一时,您能护我一时,等将来新帝上位,您还有本事护着我一世吗?” 苏母却突然仿佛被触了逆鳞:“有何不可,就算我不能一直护你,还有……” 她好像是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这话断在了这里。 苏言敏锐察觉她话风:“还有什么?您是不是有什么没告诉我的?” 苏母面色复杂地摇了摇头,看了苏言一眼。 这一眼,苏言却好似看出了什么不一样的情绪,好像是盼女平安,又好像有什么不能说的苦衷。 ……但更多的,是笃定。 苏言几乎怀疑自己看错了。 苏母这样子,看来是毫不担心她以后的人生,笃定她一帆风顺不会受任何事情波及——这种眼神……苏言只在算命骗钱的神婆眼里看见过。 “……母亲,旁的不说,我态度摆在这儿了,您说我是不是不用进宫面圣了?” 什么进宫,面圣上必然是束手束脚,苏言实在是不乐意去,苏母果断摇头:“不行,我已经答应圣上,哪有身为臣子的反悔的道理,必须去。” 苏言顿时升起一点不合时宜的疑惑——当今圣上是不用处理国事,闲得发慌吗,她这么一个无干的小辈,何时值得皇帝特意见一面,恐怕两个皇女成年后都没有见过几回皇帝吧。 苏言不动声色地套话:“母亲,要不您讲讲,圣上见我,有没有旁的话说。” 总不至于真的那么简单。 本以为苏母会含糊过去,不料她这回倒很直接:“你乃长皇子所生,说起来也是皇帝侄女,她从前疼爱长皇子,想见一见他的女儿有何不可。” 苏言:差点忘了还有这层关系。 没想到皇帝陛下同这常年养病的长皇子,感情还深厚得很。 她心底升起淡淡的疑惑——这种亲情当真厚重到了爱屋及乌,连带着偏爱她这个十几年只见过皇帝几面的“侄女”身上? 会不会是有别的什么契机。 终究是压下心底疑虑,她应下苏母,问好时间安排,便踏出门口。 空荡屋子里,只余这位高权重的丞相一人。 她看着窗外,透过阴沉的天色捕捉微弱的太阳,仿佛在怀念什么故去的事。 …… 苏言回到房中的时候,谢明允安安静静地伏于案前,神情专注,看起来颇有点岁月静好的样子。 她一时失神,脚步微顿。 “回来了?”谢明允头也没抬,语气淡淡的仿佛习以为常。 ——好像他们两人已经这样相处了数年一样。 苏言心念微动,对他道:“你等一会儿,我有东西要送给你。” 说着便等不及似的,匆匆忙忙往里间赶。 可惜她背后没长眼睛,看不见谢明允在她身影消失后,忽而抬起头,又垂眸轻笑,仿佛是预见了什么欢喜的事情。 苏言捧着两个小红木盒过来的时候,有点紧张,手心甚至微微出汗,将那一角软布蹭得更软更细。 “这是什么?”谢明允仿佛第一回 收到礼物,显露出吃惊的神色。 “等会儿打开看就知道了,别急。” 也不知道急的人到底是谁。 苏言反倒笑了,这样的神情会让她觉得自己手上捧着的是什么奇珍异宝——虽然本来也挺贵重的。 但礼物这种东西,也不是越贵重越好。 更不是价值连城就能讨心上人欢心的。 苏言心知肚明,但她打开盒子,听见啪嗒一声细响的那一瞬间,忽然升起十分笃定的念头。 ——谢明允会喜欢的。 她取出“礼物”,走到谢明允面前给他看:“是这个,你会喜欢吗?” 落在她掌心的,是一只小巧的白玉冠。 比她自己那一只小巧一点,但看起来仍然一样精致。 谢明允仿佛被玉石表面莹润的光晃了眼,眨了眨眼睛。 而后,忽然抬眸对上苏言期待的目光。 “谢谢,我很喜欢。” 话很官方,其中的情意却不假。 苏言紧张的心情忽然一扫而空:“你就,不想知道别的什么?” “嗯,想,不过也猜得出来。”谢明允道:“怪不得你这些日没戴着它,是送去铺子里做模了,而且,方才你出去前弄出的动静……就是这个吧。” 苏言:“……” 有个观察力过分细致的夫郎,好像也不是什么好事,至少在送礼这方面是的。 好像没那么惊喜了。 所以他是真的喜欢还是演出来的。 苏言有点苦恼。 谢明允仿佛察觉到她在想什么,伸手接过白玉冠,纤长的指随意的抽出冠钗,又递回给苏言。 苏言略微茫然地看着他。 谢明允笑着:“我很喜欢,帮我戴上它,好吗?” 哪里说得出半个不字。 苏言觉得自己像是鬼迷心窍,反正在她没太多意识的时候,就已经给谢明允戴好了,还弄得规规正正,堪称完美。 谢明允摸了摸:“嗯,好看吗?” 苏言又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不是吹,这发冠白得莹润,透着微光,映得人气色都好了不少。 “这是……妻夫戴一样的款式,以示归属吗?” 苏言点了点头,看了眼一旁的另一盒子:“嗯。” “那你也戴上。”谢明允道,说着取过另一只,伸手绕过苏言头顶,像回馈一样,帮她戴好。 由于身量的原因,他踮起脚,并不太熟练地给苏言挽发——毕竟他自己惯来以发带束发,发冠用着不太顺手。 但仍是仔仔细细地,给眼前这人捋好每一缕发,尽量让两人佩戴的白玉冠看起来出自一人之手。 半晌,终于弄好。 苏言笑了笑:“好看吗?” 其实哪有女人问好不好看的,但苏言偏想这般问。 她想,哪怕性别不同,有些心情,总归是一样的。 谢明允点了点头,忽然主动凑上去,亲上苏言的唇。 苏言愣了一下,下一瞬反客为主。 这大约是一个缠绵的吻。 呼吸交缠间,苏言执起怀中人的手,十指相缠。 她轻咬谢明允偏薄的下唇,几乎是在他唇齿间出声:“明允,我们要一直在一起。” 第78章 等她 在这个仿佛无处不在的湖水的吻里,谢明允几乎快喘不上气来。 迷迷糊糊间,他想,接吻是这么折磨有快乐的一件事吗? 良久,身上的力道缓缓松开,他听见耳边低哑的声音,仿佛在蹭刮着脆弱的耳膜。 “很甜。”苏言轻笑。 谢明允:“……” 他扭过头去,自认为遮住了满脸潮红,却不慎暴露出微红的耳根。 大约他是不知道,这副样子有多…… 苏言脑中乱七八糟的东西简直要将整个人淹没,最终只是清咳一声,掩盖住不太合时宜的想法。 来日方长,不急。 …… 第二日,苏言独自进宫。 虽然她也想将谢明允捆在裤腰带上,但显然这个想法不太符合实际——哪儿能时时刻刻不离人呢,再深的情谊也拦不住俗事缠身,谢明允有他的生意要忙,而苏言也有自己的科考要努力。 就算是之后考试上岸,苏言入朝为官,恐怕也有不少的事情要操心。 ……但那也是之后的事情了,苏言摇了摇头,撇去不和谢明允走一条道的遗憾,飞身下了轿子,没走几步就入了宫门。 路上,突然有人影从一旁岔道口闪过,苏言正愣神没看清,心里却升起一丝疑虑 宫里的下人都这么不守规矩?还是说这不是服侍的下人。 ……只要不是皇太女那边的探子,都好说。 但眼下看来,恐怕还真是,毕竟李钰此人消停了许久时间,按苏言对她的了解,不可能就此轻轻放下,搞不好早就听说她今日入宫一事,暗暗戒备了起来。 有个并不太强的敌人……真是,让人有点无奈。 皇帝殿中。 苏言行了大礼:“臣女苏言,请陛下安。” 苍老但不失威严的声音自案后响起:“过来,让朕看看你。” 有什么好看的,她又没有长一张倾国倾城的妖孽脸,苏言暗暗嘀咕,却转瞬释然。 ——大约是……她这张脸,有皇帝亲弟弟,已逝长皇子的影子。 苏言莫名有些悲凉,像是也感同身受了一把亲人故去独我存世的伤感,缓缓起身上前。 这位高贵的陛下站起身,金色的龙袍盘踞着巨龙,在她身上熠熠生辉。 苏言被那过分亮眼的金线闪了下眼。 谁料皇帝好像察觉到什么,突然道:“朕去换一身衣服。” 苏言:“?” “陛下是觉得这一身不太舒适?” 不然为何要换衣服,总不至于是为了接见她这个什么都不是的人。 谁料陛下那张严肃的脸上突然露出点笑意:“龙袍太过庄重,不适合我们今日要谈的事?” 苏言更迷惑了,这是要跟她絮家常的节奏? 半晌,这位事儿多的皇帝陛下换好了一身便装,走到苏言面前。 苏言委婉地道:“陛下,臣女今日入宫,乃是您的恩赐,陛下若有什么话对臣女说……” 皇帝一挥手打断:“不是什么大事,就是想看看你。” 苏言:“……” 这皇帝老儿说得倒是轻松,莫非她还能不知道进宫的规矩,前一夜必须沐浴焚香,穿衣戴佩冠均有规矩得守,生怕坏了皇家大忌——就这点“不是什么大事”的东西,她却得麻烦不少事。 但苏言能屈能伸:“此乃臣女之幸。” 皇帝笑了笑,让苏言坐到一旁的椅子上:“你这样子,真是像极了你父亲。” 她说着,脸上露出悠远的怀念,像是回到了十几年前的少年时,情绪可以显露,不必担心九五至尊的身份会招来非议。 苏言一时情绪有些复杂。 要说这皇帝对长皇子有多好,倒也不见得,不然为何二十年来苏言都没怎么见过这个皇帝大姨,但要说她对长皇子没什么所谓的亲情,今日又为何召见苏言这个并不亲近的侄女。 真是纠结又让人疑惑。 苏言面上挤出一个老实的笑:“父亲生得极好,臣女不及也。” 皇帝闻言,上下打量了一番,像是不认同:“你和你父亲眉眼相像,都是一股子不服输的锐气,所以我那日宫宴上想赐你官职,却被你这孩子公然拒绝,看样子这性子也是十分相似,不肯受半点身份带来的恩赏。” 苏言略有动容:“我父亲他……是什么样的人?” 这样描述里似女子的长皇子,看来和众多皇室中人不太一样,难怪常年隐居,恐怕也不只是身体的缘故,可能也是瞧不惯这股作风。 皇帝叹了口气,看向苏言的眼神仿佛在透过她,看着那个人。 苏言被这样的眼神一扫,冷不丁打了个寒战。 “你父亲啊,她和我们其他的皇子皇女不太处得来,身子骨也不好,闷在宫里不出门,说起来,他也就和朕有点交情,每回朕出去都想法设法哄他一道,可是难极了。” 苏言心底一惊,面上却笑了笑:“陛下……和我父亲,当年关系看起来不错。” 皇帝点了点头,又摇头道:“朕总觉得,自己当年,只是一厢情愿罢了。” 苏言心底那股子怪异的感觉越来越甚,皇帝这话里面,似乎不只于普普通通的姐弟感情,要不然怎么连“一厢情愿”这种词都冒出来了。 总不至于是皇帝学识浅薄、孤陋寡闻吧? 她正等面前的人下一句话,好寻出蛛丝马迹,结果皇帝话锋一转,突然问:“你科考准备好了没?” 苏言一愣,下一瞬才缓过神来。 眼下已经晚冬近春,过一个多月,就到正式开考的时候了。 她面不改色地扯了个谎:“臣女从前荒唐惯了,眼下不是一时能跟上的,仍在温习中。” 皇帝满意地点点头:“那就好。” 苏言:“……” 她忍不住问:“陛下今日找我前来,只是为这两件事?” 可别是闲得慌,拿它她当消遣吧。 皇帝眉毛一挑:“不全是,本来看你纨绔闲散惯了,朕想着你也未必能考上什么一官半职的,想着给你开个后门吧,又觉得你不会接受,朕仔细琢磨了一番,如何让你心安理得接受这份好意的。” 苏言:“……” 皇帝笑了笑,象征着苍老的皱纹在她脸上作画,她又咳了一声,中气也不那么足。 苏言心底升起一种莫名的感伤,皇帝也会老,也会有一番好心给她这个后辈铺路——尽管她不太需要。 “但见你这样子,看来也不需要了,朕……心甚慰。” 苏言拱手:“多谢陛下。” 随即,皇帝陛下挥了挥手,示意苏言可以退下了。 但在苏言起身就要走的时候,听见身后一声压低的嗓音:“钰儿那边,你不必担心,我已让她不要胡为,你便专心科考吧。” 苏言心底一惊,称:“是。” 随后出门回府。 然而仿佛是她运气不太好,一走上宫道,就遇见了“不会胡为”的皇太女殿下。 苏言看着面前趾高气昂的李钰:“……” “怎么,见了我就不会说话,哑巴了?你当日在云明山庄可不是这般作态。” 苏言:“当日事出紧急,对您的下属多有得罪,还望太女殿下不要放在心上。” 李钰冷哼一声:“你说的倒是轻巧,怎么没见你别放在心上,不过就是个孩子罢了。” 这话直接点燃了苏言。 “什么叫‘不过就是个孩子罢了’,太女殿下,您是位居东宫高贵久了,便忘了十年前您也是个孩子吗?” 李钰被她这骤然的怒气弄懵了一瞬,随即不甘示弱地道:“那有如何,本殿和那平民的孩子怎可相提并论。” 苏言简直气笑了:“是啊,您尊贵万分,不把别的孩子当人,要不您把这话在朝堂上,同那些大臣门讲,当着当今陛下的面说?既然不敢说,又敢堂而皇之地做这种事……” 她上前一步,贴着李钰的耳朵道:“殿下,您当真以为,那些手段勾当,没有留下蛛丝马迹吗?” 李钰顿时一愣:“你什么意思?” “字面上的意思。” 说完,苏言也不愿理会她,转身就走。 顺带着轻飘飘的丢下一句话:“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市井民间,都是陛下耳目。 且让她慢慢品去吧。 …… 没多久,苏言乘轿子回了苏府。 出她意料的是,谢明允居然站在门口,好像是在等她回来。 苏言撩开轿帘,看着他目光微垂,很乖很温顺的样子,心底一暖,方才的不虞一扫而空,晴朗得天空都要随之放晴。 “怎么,在等我?”苏言不知何时凑到谢明允身边,吓了他一跳。 谢明允没承认,只道:“今日天气不错,出来见见日光。” 苏言:“……” 得了,这口嫌体正直的样儿,是当她傻吗? “你当我看不出来吗?怎么平日里再暖和也不见你出来,”苏言抬头看了眼天空,无风无雨也无太阳,“今日可是个阴天呢……” 谢明允:“……” 他抬头看了看天,随即扭过头沉默了。 在苏言眼里,却好像一个小动物,惹不得碰不得,却暗戳戳对你好,扒着你的腿不让你走,你出门了它又想你,眼巴巴地在门口等着。 苏言哭笑不得。 简直是……可爱极了。 但她终究是忍着笑,牵起谢明允微凉的手往府里走。 “想知道我今日入宫,皇帝说了什么吗?”说罢,不等身边人回答,苏言便简略讲了讲那些事情。 妻夫之间,有什么不能敞开讲的。 不知道讲到了哪里,身旁谢明允脚步一顿。 苏言:“怎么了?” 谢明允神色微动:“我觉得……皇上对你,不太一样。” 未等苏言反应,他又道:“我的意思是,不像是普通对侄女的关照,你……懂我意思吗?” 苏言看着他,点了点头以示明白,既然连谢明允都这样说,看来她的直觉不算是错觉。 而且,她方才对谢明允所说的话里,下意识弱化了长皇子——她的生父的存在。 不是苏言刻意隐瞒,只是她总有种不那么能见人的错觉,皇帝对她的“不一般”,很大一部分是来源于对她这矜贵的父亲的怀念以及宠爱。 但她隐隐觉得,不止于此。 甚至心底萌生一个十分大胆的想法,其令人震惊程度不亚于几个月前,知道自己穿到书中世界。 或许……当今皇帝对她这个弟弟 有不伦之情。 第79章 放开 苏言将这个大胆的想法给谢明允讲了一番,换得他一个点头。 谢明允沉吟半晌,神色似乎纠结,才道:“有些……惊世骇俗。” 苏言“嗯”了一声,实际也觉得这想法未免过于“大胆”了一点,但除此之外,实在难有其他的解释。 两人算是将此当真了。 良久,苏言侧目,此时心绪平静下来,看着谢明允头戴那白玉冠,心底泛上说不出的感觉。 此时天空阴翳,仍冷的风刮蹭过脸颊,她心底产生一种没来由的冲动,似乎想在此时许一个地久天长,忽然开口道:“明允……” 谢明允:“嗯?” 而苏言回过神来,将那些过于直白裸。露的话咽下,只牵起谢明允的手,轻轻吻了一下。 谢明允没躲,指尖却微微颤着。 苏言笑了笑,目光指了指他发顶:“好看,你以后都戴着它,就最好不过了。” 谢明允愣了一下,才意识过来苏言所指何物。 他眉梢微挑,神色有点放肆,在苏言眼中却有点可爱:“你也是。” 互为所属,再好不过。 苏言点了点头,坚定得不行:“嗯。” …… 科考在即,如今不过半月时光,苏言也愈发忙了起来。 只是,最近略有不同的之处在于——谢明允近来有闲暇,也常陪着她一道待在书房,大多时候他在另一张桌上办自己的事,偶尔也替她研墨,有时苏言有些不太擅长的地方,谢明允居然能给出独到的见解。 苏言简直怀疑自己捡到了个宝。 “明允,”苏言放下手头的书,喊了一声,“你过来一下好吗?” “嗯。” 谢明允起身走过来,以为她又有什么地方需要自己解,站到苏言身边。 “啊!你,你干什么?” 他被苏言猝不及防拉了一下,身体不平稳,险些就要载下去,却被苏言又一搂腰身,堪堪坐到了她大腿上。 谢明允卡在喉咙的一口气不上不下,几乎是带了点恼怒:“苏言!” “嗯!”苏言搂着人,似乎丝毫不觉得这动作有什么愈矩,甚至手上更紧了一分。 谢明允:“……放开……啊!” 苏言头一偏,居然直接吻上他最敏感的耳垂,吻后又轻咬,引起怀里人微微颤抖。 几乎是呢喃,苏言在他耳边道:“明允,你好甜。” 谢明允头一回被这般温柔而难耐地吻,很勉力才堪堪压下喘。息,装作若无其事道:“不要瞎说。” 这……这怎么能说那个字,有什么可“甜”的。 然而换来的是苏言更为急促的吻,从红透的耳垂,黏黏腻腻滑过脖颈,堪堪停在锁骨与肩胛交错的地方,轻轻啃。咬那处突起。 衣衫领口已然半敞,露出肩上大片白皙的皮肤,又因某些原因,染上一串串的红。 热意传染,一路蔓延到谢明允心底,似乎灼。烫。 苏言吐词含糊,落到他耳中却莫名清晰:“明允……” 谢明允想拢好衣衫,却在这温柔攻势下溃不成军,只能回应:“……嗯。” 这轻缓的一个字,却好似某种隐秘的默许,苏言终是忍不住,一手掰过谢明允清瘦下巴,终于吻上那引人遐思的唇。 十指紧攥,衣袍皱起细密纹路,谢明允在这个吻中几近迷失:“唔……” 良久,苏言堪堪满足,缓缓松开怀里的人,却仍意犹未尽地轻咬他的下唇。 谢明允半靠在她身上,双颊都泛上难以想象的红晕,根本压抑不住,急促地喘着气,仿佛要将这辈子的空气都一道引入。 苏言笑了笑,眼神却紧紧盯着他,从微张的唇,滑落,至半散未散的衣袍,目光恍如实物,钻进那片白皙里深陷不出,甚至隐隐往下。 目光渐沉,似带着不为人知的欲。念。 “明允……”她压下心底躁动,偏头蹭着他微湿的发。 谢明允如何答得上话,眼尾微红,目光湿润地几乎滴出水来,让人忍不住让那里盈满,溢出。 苏言只看了一眼,就觉得自己几乎忍不住,想让他在自己怀中颤抖,只为自己一个人露出这般动人情。态。 游走在某种心念的边缘,苏言轻吻了下他的脸颊,随后直视着他。 谢明允这才挣出方才疯狂的状态,后知后觉地想起什么:“怎么突然……这样。” 这几乎不像是他认知里苏言会有的样子,似乎燃起浓烈的占有欲,不容他拒绝反抗,若非还留得半分清醒,他几乎以为自己陷入了什么疯狂的春。梦,虚幻得过分,是癫狂又近乎痴迷。 谁料,苏言摇了摇头,下巴搁在他瘦削的肩胛上,缓缓开口:“不是突然这样,而是……” 下一句话让谢明允无措而难耐 “我一直都想这样做,”苏言笑了笑:“只是方才见你就坐在我对面,领口敞开了一点,就突然忍不住了。” 她眸光微黯,岂止是她说的这般,谢明允垂下头研墨的时候,专心致志地书写时,甚至有时候轻言轻语同她交谈时,露出纤细的脖颈,肤色白皙得不像样,仿佛生来就是为了引起人心底的欲。念,她忍过许多回,今日却忍不住了。 谢明允听了她这番话,愣住了,片刻才道:“这……这是什么道理,不要胡说。” 却微微攥着衣袍,似乎还嫌着衣服没受够蹂。躏。 苏言:“行,不说,那我们来讲讲别的。” 谢明允心底松了口气:“嗯。” 随即等着苏言开口。 他所以为的是,苏言会讲些平常他们所说的内容,譬如聊文章,谈一谈谢家产业的发展,或是对朝堂动向的理解。 然而,都没有。 苏言直视着他,毫不保留地显露出眼底的想法,坦诚得让人恨不得钻进地缝。 她嗓音微哑:“明允,我想要你。” 以为终于躲过一劫的谢明允:“……” 不等他回应,苏言便实打实地叹了口气,语气中似有淡淡的哀怨,委屈极了:“明允 ̄你什么时候给我一个名分。” 谢明允卡了半天,才道:“……你我本就是妻夫,名正言顺。” 虽然他只是侧郎,但……眼前人心中只有自己,足矣。 “你怎么那么容易满足,”苏言幽幽的道:“我可不知足,不仅想要名义上的‘名分’,还想……” 这话简直再赤。裸明白不过,苏言想要和他有真正的妻夫之实,不是新婚当晚二人意识失控却并无真情实感的那种,而是两情相悦,迫不及待地想更为深入的……谢明允平生第一次真真切切地把自己当寻常男子,在这种事情上发挥出格外的“矜持”,不想说话。 沉默等于认可。 苏言笑了笑:“现下你我都忙碌,不合时宜,等科考以后……” 她会认真对待,谢明允每一回每一次,且给谢明允名分上的名正言顺。 怀里的人脸上好不容易散去的红晕又升起,他埋着头似乎不好意思,轻轻地一声:“嗯。” 简直可可爱爱! 苏言忍着笑,宠溺地摸了摸他柔软的发,心底温暖得不像样子。 她的明允啊…… …… 读书的时间总是过得很快,好像没过多久,就到了快科考的日子。 苏言准备得充分,倒是不慌,反倒是谢明允挺为她着急,她都看得出来,可偏偏他还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好像不想把这点心思让苏言知道,免得徒增烦心。 简直是……别扭极了,苏言心想。 她也不戳破,由着谢明允“照顾”自己,有时候是帮她整理要用的东西,有时候又一个人跑到不知道哪个角落干点什么,总之在苏言看来有些反常。 正式考试前一日,苏言终于忍不住了,从桌前起身,在书房里踱来踱去。 她心想,再这样下去可不行,她这个要考试的人都没有谢明允这么“焦虑”,可千万别她自己不觉得有什么,心态好好的,反倒让他操心出毛病来。 谢明允是担心她,苏言都理解,只是理解不代表能就这样看他莫名其妙地时不时“失踪”得不见人影,满院子都找不到他,问山楂山药也得不出个结果。 苏言出了书房,于府中转了一大圈,才在府里一个偏僻的亭子寻见那抹熟悉的青色身影。 她笑了笑,悄无声息地走了过去,想给人个“惊喜”。 “明允!”苏言离他一丈远喊道。 谁料谢明允仿佛在干什么不能见人的事情似的,骤然慌了神,还飞快地将什么东西藏到了身后。 苏言皱着眉走到他面前,狐疑道:“你在干什么?” 谢明允摇了摇头,故作镇定:“没什么,你来干什么,不去温习?” 反倒是扯回她的话题了,但苏言没忽略眼前人的不寻常,只装作什么也没看见,回道:“准备充分,没什么旁的可做了,放心吧。” 谢明允哪里“放心”得了,他巴不得苏言现在就就走,可别发现他在干什么。 他神色似仍担心,道:“你再看看是否有所缺漏,多一分保障总是好的,且去书房看看那些要点吧。” 尽管已掩饰不少,苏言还是察觉到不对劲,沉吟片刻:“唔……那好吧。” 然后,她敏锐地察觉到——谢明允似乎暗暗松了口气。 心下觉得好笑,却又好奇他到底在干什么,苏言趁他不注意,一步上前,环住他脖颈。 谢明允心底慌张,背后的手紧紧攥着什么,却不由得顺着苏言动作扬起头,几乎有些无措地,受了这个并不激烈却一如既往令人心神震荡的吻。 良久,一吻作罢,苏言松开怀里的人, 谢明允抿唇偏过头,不想让眼前人看见自己发热的耳根,“嗯,你去吧。” 苏言笑了笑,随即转身大步往回走,仿佛真要一去不回,听谢明允的话到书房认认真真复习。 谢明允缓缓叹了口气,紧绷的身体终于放松,手上微动,正想将背后的东西拿到面前,好看一看方才有没有被自己揉乱了线。 这可费了他不少时间,尽管……仍不太如人意。 谁料,原本“一去不返”的人,忽然回头转身,大步冲回他面前,绕过他身体,一把攥住他正移动的手,飞快地抢走了藏着的东西。 谢明允顿时失措:“你干嘛!别看!” 苏言拿着这一团布料,还未展开,却好像隐隐猜到了什么。 第80章 考场 历来科考,考生都要在考殿经历三日时间,这三日里,衣食吃住都再简单不过,都是内务局统一发放的用品,上面会标注好每个考生的姓名,但总有些家境不那么贫寒的,会带上家里人亲手备好的贴身衣物,譬如鞋袜里衣之类的,以供换着穿。 早春的时节已经不那么冷,京城百姓大多隔日洗一次澡,像苏言这样的富家女更不消说,日日勤洗勤换,在那顾不上旁事的考场,可能会不太适应。 而里衣鞋袜这些东西,原定是让府里下人操办的,山庄虽不会针线,苏府却有大把的绣娘可供差使……哪里要得了谢明允这般忙碌操心。 苏言低下头,带着一丝心疼两分没来由的期许,在谢明允慌张的目光中,轻轻一抖,将那并不太大的布料展开 是一只绣了红梅的白袜,仅有一只。 谢明允两手纠结地盘在一道,抬眸望过去的眼神猛地缩了一下。 苏言会喜欢吗? 这已经是他绣的第五遍了,仍然只是将将能看的水平,但离科考仅剩两日,他还有一只没有绣,就算这入不了面前人挑剔的眼,他也没有凭空而来的时间再重来一回了。 “看不出来,明允你还会绣这些东西,”苏言惊喜得不行,尽管凭心说这红梅的样式远比不上她所见过的,但在她原本的认识里,谢明允大约是连穿针都弄不会的,更别说引线绣花了。 谢明允一时又惊又喜,惊喜二感混杂得像初学时候的阵线,紧缠密绕:“你喜欢吗?” 苏言点头,带着赞叹的目光看向他,手里指着那一块将将完成的红梅:“这梅花开得正好,像是我最喜欢的那种,含苞待放,摘下来置于瓶中,能开五六日的那种。” 看来……谢明允是观察到了她的喜好,这才有了这么一遭——要不然,寻常富贵人家绣的都是些金银元宝,有点志趣的大约也会绣些飞鹤金鹏,反倒是谢明允这选的,着实是合她心意。 谢明允放松下来,言语居然有些内敛的样子:“红梅立于枝头,凌寒独自开,我想着这寓意再好不过,而且……你也喜欢,我第一回 弄,针脚有些乱,后来才好的,你喜欢就好。” 他在有些事情上有意无意地含糊,苏言却敏锐地抓住了重点:“明允,这是绣的第几副了?” 谢明允不料会被察觉,只含糊了一下:“两三副吧。” 实际上是三对,足足六只。 苏言心说肯定不止他所说的这几回,却不再追问:“谢谢,我真的很喜欢,就带它去考场,定然‘与众不同’,不过……” 谢明允心下一紧:“不过什么?” “不过,就这一只就够了,倒也不必在另一只袜子上又绣一回,只用白袜即可。”她折好手上这一副,心说可不要再让谢明允太忙了,眼见着他眼底已经隐隐有些泛青,肯定是忙活了不少时间。 “啊,这……”谢明允了然苏言是不想他太忙,忙道:“不费事的,练了好多回,我现下用不了多少功夫,另一只也可以……” 苏言抬手打断,促狭地笑:“不是刚刚才说只有三两只,怎么又成好多回了?” 谢明允:“……” 轻声叹了口气,苏言坐到谢明允身边,搂着他的肩膀道:“一只表明心意,足矣,再说了,你还能不知道为何我喜欢这红梅。” 谢明允骤然被熟悉的温度包裹,一时没回过神来,有点发愣地问:“为什么?” 苏言勾手一刮眼前人的鼻子,随即埋头在他颈边:“因为……和你一样香。” 似乎是回想起什么画面,谢明允耳根倏地红了,只点点头:“嗯,好。” “再说了,这几日可是‘关键’时候,你怎么能光顾着这些身外物,也不陪着我,忙了这么久,都累坏了吧。” 语气里又是关心又是淡淡的不满哀怨,像极了那什么……谢明允:“……” 于是,这两日苏言终究还是在谢明允陪同下,度过了轻松的“查漏补缺”时间。 说起来很是正式,但实际上无非就是那么点事情,偶尔或许亲近一番调解心情,谢明允对这些事情也不太抗拒,甚至苏言隐隐感觉,他也是喜欢的。 大约在某些事情上,表面再无所谓的人也会有那种近乡情怯的感受吧。 至于二皇女那边的事情,其实不太需要苏言插手,她目前要做的是好好科考,来日方长——只要皇帝的来日够长,这条虚假而充满利益牵扯的战线就能拉得够长。 终于到了上“战场”的这一日,山楂山药给苏言收拾好行装,自然,包裹里放好了那对鞋袜,还有谢明允不放心给装进去的护腕和软垫,怕她长时间提笔手腕难受。 简直不能再贴心了! 临走前,苏言忍不住当着两个下人的面,狠狠地亲了谢明允一口。 好像是被三日离别外加紧张氛围感染,谢明允居然半分也没多,生生受了这一个让旁人都脸红心跳的吻。 良久。 谢明允平复了呼吸:“安心考试,不要紧张。” 苏言笑了笑,揉乱了他一头秀发:“嗯。” …… 礼部安排的考场门外,数不胜数的学子乌压压站了两排,挤占了整条早已被清空的街道,远远地从高楼看去,像一片令人胆战心惊的蚂蚁。 “蚂蚁”之一……苏言混在众多考生里,倒也不怎么显眼,却还是让人给认了出来,周遭暗暗的议论声她不是听不见,只是没必要搭理——无非就是些“丞相嫡女为何也来科考”、“是不是考官会给她走后门”诸般的闲言碎语,说起来也是无聊八卦极了,苏言想不通为何堂堂十年读书学子,竟也对特定人群有着这种恶意的揣测。 “苏言!”身后突然传来熟悉的声音,不等苏言喊出她名字,这人就已经窜到了她身边。 ——范何其。 考场遇熟人,苏言莫名有些亲切:“何其姐,你在哪个考场?” 范何其报了出来,苏言点了点头。 和她不是一个考场。 不过也无所谓,考试嘛,遇见熟人一个考场是缘分,遇不见也不是什么值得一提的事,左右平常总会见到。 这时,考场外一个不知哪家的考生,突然伙同几个人一道,窜到了苏言面前,将原本的队列挤乱不说,还对着苏言仿佛有什么深仇大恨。 苏言:“?” 这人谁,她认识吗? 苏言眉头一皱:“快进考场了,这位同袍您有何贵干?” 那人三角眼,愣是挤出一脸滑稽的嚣张神色:“苏言是吧?” 苏言点了点头:“是在下。” 现在看来,好像也不全是来找茬的,哪有人卡着进考场前半刻钟找事,等会儿检查的官员来,不是自己给自己找麻烦吗。 苏言差不多放宽了心,就见那“三角眼”道:“我寻思……你这惯来纨绔不羁,怎么也也报了科考啊,莫不是想在众人面前出洋相,哦不,你肯定不敢。” 苏言眉头一皱,这人话中有话:“有话快说,别浪费别人的时间,不是谁都和你一样闲。” “你!”三角眼怒视苏言,又伸出一根短手指,毫无礼貌可言地对着苏言:“你母亲是不是买通了考官,想给你防水作弊。” 她这话一出,就想沸石落入了一滩本就波涛暗涌的泉水,周围不少人顿时都暗暗沸腾了起来。 范何其上前一步:“你什么意思?没有证据就不要瞎怀疑,像个傻子似的。” 她素来还算温和,这样激烈言辞相护让苏言心底一暖,却伸手拦住了她上前的脚步。 苏言看着那“三角眼”,毫无什么畏惧胆怯:“你若是觉得是,我也没办法,且自去找证据,考完之后举报也好告官也好,当然,告诉你那母亲也行,左右我行得正坐得直,不怕你这泼脏水似的胡诌。” “三角眼”面色狐疑地看了看身边几人,心想:莫不是真的弄错了?这二世祖当真改邪归正? 但随即她就找回了底气,一心认为这人是装出来的底气,放下狠话:“这可是你说的,到时候别怪我交上证据,可不会留什么情面。” “考完之后,你大可如你所说这般,无人拦着你。”苏言道。 一旁的其他考生被这你一言我一语弄得头昏,也分不清这话究竟是真是假,但心底的疑虑不管原先有无,现下都已经被挑起,不少人面色复杂地看向苏言。 苏言:“……” 她现在大约明白了,这“三角眼”是存心找茬要让她考试不痛快,这事情真假不是一时半会儿能查证的,却能在旁人心底埋下怀疑的种子,考场里三日时间,其中两门是各自在隔间里作答,却有一门是众人齐聚考试,分桌而答。 若是周围的人都对她抱有若有若无的恶意,那岂不是无形之中增加了考试的压力? 苏言目光里不由得增添了几分审视,这三角眼要么是表里不一,实际心黑脑子灵,要么……就是背后有什么人指使。 更有可能是后者。 被人当枪使的废物草包,谁会去细想背后是不是有人,还不是都以为纯属这人犯傻。 但很快,到了要进考场的时候,校验官拿着厚厚的名单册,写着考生信息画着详细长相的那种,以防止数年前那轰动一时的替考事件,规范极了。 苏言很快进了考场,不出所料,周围若有若无的视线仿佛跟她过不去似的,简直让人无奈。 唯有范何其隔着人群,向她投来安慰的目光。 苏言忍不住叹了口气。 ——好歹是堂堂学子,走到今日都是过关斩将,为何对高官之女有如此恶意。 莫不是数年前的舞弊之事,至今余震未消。令人不得不防? 苏言无奈的叹了口气,所幸前两场也在隔间,或许这两日时间将众人带入紧张的氛围中,便不至于想那些杂事了。 不过……话说回来,就算真有什么,苏言也不至于受那些干扰就是了。 当天夜晚,以超出常人的速度答了不少题目后,苏言罕见的失眠了。 却不是因为白日里的“事故”。 夜里静谧,她从包裹中轻手轻脚地取出那双白袜,手指下意识摩挲着其上的红梅。 并不太精致,却弥足珍贵。 窗外月光皎洁,透过树影缝隙,隐约看得见远处的府邸。 与此同时,另一人也在阖府静寂中,一夜无眠。 第81章 着手 前面两场考试都算是有惊无险地过去,虽然题目有所出新,但万变不离其宗,找到“套路”后也不是多难的事情。 考场内是无数个隔间,考生无法讨论,就算是出恭,也有士兵把守,偶尔有三两考生巧遇也会被盯得死死的,杜绝一切潜在的作弊行为。 苏言这两日出去了几回,但说起来只有一回“碰巧”遇上了旁人——苏言自感不太寻常,因为她发现那人正正好是在她隔壁的房间,说不定是听到她动静才跟着出房也未可知,她倒不觉得有什么,无非就是些若有若无审视的目光。 ——好像生怕士兵包庇她,由着她“作弊”一样。 可怜可笑。 .。. 第三场。 诺大的考场容纳了上百个学生,却鸦雀无声,恐怕掉一根绣花针都能让人察觉到出声何处。 这一堂,考的是作文,以论道的形式为主,不久,考场内刷刷作答声充斥着空间,前中后各有三位考官,目光扫视时像立于枝头巡查敌情的老鹰。 忽然,正前方传来一声平淡却自带威慑的声音。 她指向某个位置,“这位排号丙戌的考生,请拿出你袖口中的纸条,以作弊计,请立刻离开考场,去隔壁画押。” 有几个人好奇地抬头看了一眼,随即立即放下,生怕被牵连。 那个“作弊”的考生经过苏言旁边时,苏言草草扫了一眼,有点眼熟,好像是今日和那个“惹事”的人一道的。 疑窦突生,这种作弊会不会有同伙? 但苏言想了想,还是抛下其他,专心的构思,约莫一整篇文章已经收尾时,考官突然又叫走了一位考生。 ——正是前两日在门口,公然质疑苏言的那个“红眼病”。 苏言:“……” 合着这人说她有作弊之嫌,实际真正实打实作弊的,是这人自己? 以己度人,也是可笑。 考完后,苏言一身疲惫地出了考场,遇见范何其也只是草草打了声招呼,见她也一样一脸疲惫,心说考试实在太费精力。 考生人数众多,本就拥堵,故而一律轿辇不许接送。 苏言累到不行,只在心底沉沉的叹了口气,一步一步往苏府方向走回去。 ——正转过一条路的拐角,却被某个再熟悉不过的人一把揽住。 “明允!”苏言惊道:“你怎么在这儿?” 身上仍带着那股冷梅香的人淡淡的点了点头,随即挽住苏言的手弯:“来接你。” 考场门口不让亲眷接送,他便在这必经之路上等。 苏言此刻生理加心理,全徜徉在暖洋洋的微风中,不由得深吸了一口气,好像浑身的倦怠一扫而空。 她回握住谢明允的手,笑了笑:“谢谢,我们回家。” 不过她没想到的是 “家”里经过这三日的离别,居然大变了个模样。 首先是院里的盆栽摆设,均经过一番修剪,按一定的样式陈列,苏言眼尖,看出还增添了别的什么花种;其次是屋内,书案茶几都换了方向摆,正沐浴着阳光。 最后是床,变了个位置不说,还换了一张足足比原先宽一半的大床。 ——休息睡觉的地方罢了,换成这么大一张,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俩要在床上“打架”。 ……不过,这样说好像也没错? 苏言暗地里心念一动,一把扯过身旁的人。 谢明允猝不及防间一个踉跄,直直的倒向那张才换的大床,和苏言一道陷入那绵软得不像样的三尺软榻中。 谢明允:“……” 他突然想起,前些日子苏言在书房说过的话。 那一句“我想要你”,和……“等考完之…… 顿时,红晕如同春日的爬山虎,毫不收敛地爬上了脖颈耳尖,落下一脸春色。 此时,苏言牵着他的手抬起,放到唇边亲了亲:“睡觉。” 这会儿太累了,先歇一歇。 谢明允不知道想到哪里去了:“这……这么快吗?” 他还没做好准备,甚至有些事情都来不及……苏言半阖的眼皮撩起,挣出一丝清明:“?” 谢明允这是在说什么,睡觉有什么快慢可言的? 尽管她此时并未讲什么,却不妨碍谢明允领会其中的意思。 他近乎躲避地闭上眼,一边内心暗斥自己怎会如此“那什么”不满,另一边手指仍诚实的与苏言紧握着。 苏言笑了笑,眼角的疲惫转为笑意,又回归困倦,也闭上了眼,信手扯过被褥盖在两人身上。 或许是近日少眠的缘故,纵然谢明允心底百般思绪,也莫名被驱散得无影无踪,他不自觉放松身体,居然也陷入了宁静的沉睡。 月儿高挂,洁净无瑕,这是一个难得无梦的好夜。 …… 放榜要等半月后,为时尚早,急也急不得。 苏言倒是不怎么担心,水平如何她自己心底有数,稳住了且考场里心态良好,总不至于多差。 反倒是谢明允。 虽然表面不说,却有点替她忧心的样子。 苏言看了眼在一旁摆弄花花草草的人——他不知何时居然喜欢弄这些,剪一剪枝叶,摘几朵含苞待放的花,搭配着白瓷瓶或是泉州红瓷瓶里,总之他审美独到,摆出来的和那些花匠送来的花总是天下地别。 若不是苏言只出门了三天两夜的功夫,简直要怀疑这人是不是到哪里拜师学艺去了。 “明允,你别忙了,”苏言走过去,搂着他的腰身以至于无法修剪:“你也别替我担心,考试嘛,没多大问题。” 谢明允只轻轻挣了一下,随即安然处之:“……没有。” 苏言:“……” 或许旁人看不出来,她还看不出来吗,方才谢明允居然取了一只芍药放在花瓶里,似乎是将其当成了牡丹。 她笑了笑:“你还不相信你的妻子?” 苏言不太喜欢说“妻主”,好像注定某个人只能是另一个人的所属物似的,反倒是妻子这样的说法,更合她心意。 仿佛试探性地,谢明允靠在她肩膀上,点头:“嗯……相信,只是……” 苏言:“?” “只是什么?” 谢明允顿了顿:“二皇女和皇太女那边,你打算怎么办?” 如今科考已过,苏言入朝为官,与这两位必然有所交集,二皇女如今勉强算友,皇太女必然是敌,朝堂表面风平浪静,实则波涛暗涌,说不准身边的人就站哪个党派,于其中斡旋,实属难事。 苏言摸着谢明允头上那顶“情侣”发冠,默然了一会儿,才道:“二皇女……就一如既往合作便是,至于皇太女,她不是个明君的料,在很多大事上也没有正经打算,说起来也不太适合这……帝位。” ——当然,这只是苏言目前的打算,后事如何,总得亲自“上阵”才能知晓。 谢明允点了点头,苏言摸着他发冠的动作仿佛令他想起了什么,但他只是压下情绪,提起了另一桩事 “你还记不记得,我曾与你说过,二皇女在江南画舫上收拢消息之事。” 苏言点了点头:“记得,怎么了?” 她没记错的话,这事儿二皇女本人也已经认了,总之也算是苏言如今手上的“把柄”,有了把柄拿捏,便不必忧心同一根绳上的蚂蚱会把另一只掀翻下去。 谢明允欲言又止:“……我总觉得,似乎那些信息,我该查一查详细。” 苏言:“嗯……你要是通讯方便的话,也可以一查,毕竟在我们手上的‘证据’只能证明她对皇位有想法,不过也不必勉强,说不定就是那些拉拢官员的事呢。” 谢明允犹豫地点了点头,却不知为何,总觉得不该如此简单。 仿佛那些他曾经来不及查探的讯息里,有什么他漏过的点。 放榜当日的早晨,苏言先去见了苏母。 这日是休沐,百官不用上朝,或许历年来放榜都按这个月休沐的日子也不是毫无来由——毕竟民间也有休假的说法,同百官差不多,伙计工匠会休息,大人小孩一家子齐聚。 放榜日,既是每年三月的休沐日。 大概是给有孩子应考的各家各户一点准备——考差总是在所难免的,至于究竟是一顿打还是一顿全家上下哀声叹气,抑或是喜事入门的张罗放炮,都总得在一个假日里进行。 苏言行了礼:“母亲,女儿待会儿便去看榜,来同您讲一声。” 苏母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气定神闲的样子仿佛有把握极了。 ——只是不知道是有把握苏言“上榜”还是“落榜”。 在苏言的注视下,她又点了点头:“去吧。” 就算落榜,也总有旁的法子可入朝为官,这一点苏母从不担心。 倒也没有旁的什么事情了,苏言便和谢明允一道,出了府邸,往人潮最汹涌的地方去。 两人也不担心有什么危险,数名暗卫不知藏在哪个无人的角落,护卫着主人安全。 在这半凉的春日,苏言仍是挤出了一身薄汗,才到了那告示栏的最外围。 “明允,你还好吗?”苏言搂紧谢明允,让他免于和旁人撞上肩膀——他素来不喜欢和外人过多接触,更别说现下这么多人。 谢明允几不可察地在她怀里皱了下眉,但转瞬间松开,若无其事道:“无妨,等会儿就到了。” 约莫又过了许久,两人才堪堪站到人群中层,苏言抬首望去 在某个位置,看见了自己的名字。 第82章 ——榜三。 苏言一时也没料到居然是这个结果,这……第三名? 就她?这半吊子水,居然也能第三?原本以为能上榜,最好的打算也就是拿个前十……不料这一回走了大运,直接窜到了前三。 她紧紧攥着身旁谢明允的手,震惊的语气毫不作假:“我真的第三吗?明允你再看看,是不是我看差岔了?” 谢明允个头稍小,目力却极佳,踮起脚尖望了一眼,笑着道:“没看错,是第三。” 不过,在他心中倒也不算很出乎意料。 毕竟苏言总归值得最好的,哪怕是榜首谢明允也不觉得过。 苏言翘起的嘴角几乎要压不住了:“……” 自己真给力! …… 回到了府中,二人发现府内居然张灯结彩,好不热闹,想来是影卫在第一时间报回了苏府。 看着这琳琅满目似乎陈列的一件件商品般的灯笼,苏言默然地看了谢明允一眼,从对方眼中读出同样的无奈。 得,明灯放炮,想来也是传统的习俗,丞相家也同老百姓一样,只不过多有豪华罢了,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 “恭喜小姐高中!” “恭喜小姐高中!” 好些个仆人赶到苏言面前,齐刷刷拜了一地,恭贺的声音此起彼伏。 苏言一挥手:“……行了,大家起来吧,放完炮仗都去库房领赏!” “多谢小姐!” 底下的人欢喜得不行,小姐高中进士,她们这些下人也能跟着讨赏,这简直是苏府这些年来最大的喜事,大人现在估计也乐得开花了。 苏言牵着谢明允的手,刚迈进府门,就听见外头下人的喊声 “小姐,最后一通‘迎榜炮’,住小姐步步高升!” “明允!”苏言于漫天飞屑中喊了一声身边的人 好像……谢明允身形有些僵硬。 她心底顿时升起一点奇怪的感觉,好像是身边这人天不怕地不怕,却偏偏害怕这样的炮仗。 她喊了一声:“明允!你害怕鞭炮吗?” 谢明允看向她,纵然见眼前这人似乎喊得吃力,他却听不太清,只能通过唇形大概判断。 好像说了“害怕”二字。 他心底骤然升起莫名的“保护欲”,尽管他对这响彻天际的炮竹声也难以适应,却反倒伸出手。 ——一把捂住了苏言的耳朵。 正伸手要给谢明允捂耳朵的苏言:“……” 她默默地收回了悬在半空的手,仿佛这一层尴尬与她毫不相干。 随即,神色坦然得不行,受了这一通莫名其妙的“误会”。 过日子嘛,在意那么多真真假假干什么,左右谢明允担心她,又喜欢这样做,迁就一下也没什么不好的……更何况,此时二人紧密相连简直像对连体婴儿,随着步伐一震一颤……那双回暖的手,却又比苏言耳根凉些,时紧时松地搭在苏言耳边,莫名地摩擦出热感,从耳尖,脖颈,一路蔓延至心底。 不知哪儿定制的豪华鞭炮放了一路,等苏言抬首见着自己院子门,才堪堪停下。 谢明允不好意思似的,飞快缩回手:“你刚刚说什么?” 苏言笑了笑,完全没有解释这个“美好的误会”的意思,只道:“啊……我已经忘了。 谢明允:“……” 他心底难得地吐槽了一把:怎么考场里那么多知识没忘,方才那短短几个字的一句话却给忘却了。 莫不是记忆也要分内容而论? 苏言习惯性地揉了揉他的头发,却掌握着分寸不至于弄乱。 “行啦,赶快进屋去换身衣服,我们这一身的□□味,简直……” 说完便大步往屋内走去 却不料谢明允定定地站在原处,扯着她的衣袖,好像有什么话要说似的。 苏言也停下,顺着手上的力道走回,有些疑惑:“明允,怎么了?” 谢明允眉头微微蹙起,像是有什么纠结的事情:“……就是,嗯……” 这样子既犹豫且拖拉,但苏言却半分也未觉得不耐,等待着谢明允下一句话的同时,心下也暗暗为自己惊奇 在谢明允身上,她好像有着无穷无尽的耐心似的。 或者说……不是耐心,而是一种莫名的信任,自从她们互通心意而来,这种情绪始终伴随着她。 或许也同样,存于谢明允心底。 不过等待并不是一件很漫长的事情,尤其眼前的人早已不似从前那般“内敛”。 谢明允忽然抬头,看着她的眼睛,目光中一点羞涩转瞬而逝,又被更大的勇气所取代 “苏言,恭喜你高中!” 苏言:“……” 就这? 还以为是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 但她表面上没显露出半分落空的失望,反倒露出一个笑:“谢谢。” 随即拉着谢明允往里走 拉不动! 苏言无奈道:“又怎么了?” 谢明允紧抿的唇松开:“还没说完呢!” “苏言,我……喜欢你!” 苏言:! 瞳孔地震! 这是谢明允第一回 ,毫无掩饰、直截了当地,对她“表白”吧! 苏言的喜悦溢于言表:“明允……你!” 谢明允低下头的动作就和兔子似的,飞快得让人看不清:“嗯,我喜欢你。” 苏言抬手捂住了胸口。 他怎么!可以!这么!甜! 终于忍不住,她一把撩起眼前人的下巴,吻上那说出动人心语的唇。 或许是外出吹了风的缘故,这双薄唇微微干涩,唇齿厮磨间,纹路在舌尖清晰可触,逐渐充盈、饱满。 ——像吸饱了露水的枝叶。 恍惚间,谢明允觉得自己好像一脚踩入了云朵里,随即整片云将他包裹,却温柔得恰到好处,游走在窒息的边缘,又被及时渡一口空气,随即又陷入迷乱的意识中。 “唔……” 他不住地揪紧了苏言的衣领,试探性地伸出自己的舌尖,自以为能掌握哪怕一点主动权,却在下一瞬,被紧搂住他的人一揽,几乎是跌入苏言怀中。 迷迷糊糊间,谢明允为自己方才的冲动羞恼,又忍不住想:苏言……会喜欢这样吗? 良久,二人分开。 苏言笑了笑,忍不住勾起嘴角回味,任由谢明允逃也似地飞回了屋里。 或许……在某方面,两人可以更进一步了。 …… 当晚,苏言本有某种打算,却总觉得太过草率,深思之后又放下。 她深深地看了躺在床榻的人一眼,眸中闪动着仿佛能令人深陷的笑意,随即换下外衣,同谢明允一道躺在了床上,侧身搂着他,缓缓阖上了双眼。 半晌。 黑暗中,却又另一双眸子忽而睁开。 月光下,那双清澈眼眸微扫,看了身旁的人一眼,似是期待,又像羞涩。 片刻后,又缓缓沉下,隐约露出一点月亮看了都要心疼的失落神色。 第二日,阳光和暖,似乎到了真正的春天,院子里各色精致的花种也开了不少,甚至不必说苏府,便算是满京城,均盘旋于树梢花丛,莺燕和鸣,像是给满城金榜题名的学子报喜。 这是苏言来到这里之后的第一个春天。 今天下午,需要进宫进行殿试,由皇帝亲自选出前三甲。 ——这是真正意义上的,状元榜眼探花,不止是看文试成绩,更要看面对圣上提问的应对如何,甚至苏言听百姓传闻,这殿试,看人长相品貌的也不少。 总不能学富五车,却身高四尺,堂堂大黎王朝,总不能让番邦看了笑话。 故而最终的前三甲,与考试时候的前三名往往有不小的出入,苏言没报太大希望,毕竟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就算是文试,自己前面也还有两位“神人”呢,更何况殿试更为随机应变。 或者她就这般掉到第十,或者是更开外的名次,也未可知。 大殿上,掐着尖嗓子的嬷嬷宣旨,挨个地喊进士们入内殿,同皇帝当面“交流”——也就是考试。 苏言待在一众考生中,显得不慌不忙而游刃有余,不少原本对她抱有敌意的人,又知晓她的排名,目光都沉了下来,如临大敌。 其实是因为见过皇帝才不慌的苏言:“……” 还得多谢这么多人“高看”了。 没一会儿,尖锐的声音突然响起:“榜三苏言,进殿!” 苏言面不改色地进去同皇帝聊了一圈,眼见着话题从书画转到这样那样的朝廷琐事,又移到“苏丞相近来身体可好”、“你可有遇上什么难事”这些家常,尽管她早已意识到话题走偏,但眼前人是九五之尊。 考生怎可大胆抗议。 苏言欲哭无泪间,只听皇帝陛下气定神闲地又抛出另一个问题:“苏言,你对朕立下的皇太女有何看法。” 她意识还没从上一道问的闲散思维中脱离,一听这个问题,便毫无防备地说了一句心底的话:“无才。” 看见眼前皇帝幽幽地仿佛下套的老狐狸般的笑,苏言僵住了。 ——完了,敢当着皇帝的面不满她亲自立下的皇太女。 这回殿试要凉凉! 出了内殿,苏言终于忍不住沉重地叹了口气。 老皇帝自然是不肯再听她假模假样对皇太女的夸奖,专门挑不是之处让苏言回答。 简直是……给苏言下套,故意不想让她名次排前。 也是…… 毕竟苏府势力大,皇帝怎能放心让苏言这个嫡女又入朝,占个什么重要官职。 这不是给自己的储君添堵吗? 半个时辰后,皇帝身边那嬷嬷宣旨 “文试榜三,苏言,位状元!” 第83章 行。房 众考生:“……” 苏言:“……” 满堂皆默然,不少学子纷纷看向苏言,目光各有深意。 苏言眼观鼻鼻观心,仿佛看不见也摸不着周围任何恶意,只沉浸于自身“喜悦”中。 得,合着这皇帝拿她当笑话呢,问了那么几个不着调的问题,又刻意给她下套,就她这水准,居然位列榜首。 这是拿她当枪使还是别有隐情——比如……这位与苏母手足情深的皇帝,和苏母串通一气,就为了让她当这个领头的“状元”? 未免太过滑稽,但细细想来好像又只有这种解释说得过去。 苏言没多作声,只上前几步按流程接旨,跪地、行礼、双手领旨,一气呵成,没露出半点高中状元的得意或骄傲。 她目光微沉,嘴角平淡得完全不似中了头彩的“赌徒”学子,落在殿内众人眼里,却是另一种变相的得瑟——甚至是,羞辱。 是的,羞辱。 比起一个高高在上荣辱不惊的状元,众人更情愿面前的是个和她们一般无二的学子,虚伪地说一句“侥幸侥幸”,面上露出难以抑制的狂喜和得意,走起路来恨不得将尾巴翘到天上去,哪怕对她们这些没得前三甲的人冷眼讽刺相待。 ——总也好过眼下,这位新科状元,仿佛连眼神都不屑于分给旁人一点,那道象征着至高荣耀与认可的金纹圣旨,落在她手上,却和一张普通草纸没什么两样,不值得喜悦。 苏言在众人的注视下,收好圣旨,起身后似不经意一问 “嬷嬷,臣女想求见陛下,可否麻烦您……” 话音未落,众学子正嗤笑其不识好歹之时,那嬷嬷却笑着点头:“陛下也正有此意。” 苏言却毫不惊奇,她有所一问并非凭空而来,皇帝既然有此做法,自然也料想得到自己不会毫无怀疑。 甚至……或许今日这第二回 见面,能解开她某些疑惑。 苏言也不好奇往后的榜眼探花为何人,径直往内殿皇帝所在之处走去。 …… “皇上。”苏言道。 皇帝老儿仍是那一身便衣,青黑的衣袍上绣着暗色祥云纹路,衬得她面色阴沉,帝王的威压下仿佛透着垂垂老气。 苏言几乎有种错觉,眼前久居尊贵帝位的陛下,仿佛不久将归天西去。 但这念头太过大胆,她也只是在脑中晃了一下便回归眼下,向皇帝行了个礼。 皇帝意味不明地笑了笑:“嗯,你果然来了。” 苏言开门见山:“陛下,您为何定我为状元,臣女自知才疏学浅,难配此位。” 皇帝悠悠地喝了口茶,不答问题而言他:“你认为位列状元之人,要担当何职?” 这老狐狸,反倒探其她的底来了。 苏言讲起了:“……臣女不敢妄言。” 正当老狐狸一皱眉要开口,似乎想让她直言的时候,苏言却突然抬眼,直直望过去。 老狐狸一惊,居然望了出声。 苏言目光中似乎带着老狐狸似曾相识的神情,像是坚定,又像是民间有教化信仰之人平静却充斥着理想渴望,让这老狐狸也一时晃了神。 苏言:“但此事说,臣女想大胆‘妄言’一回,所谓状元,乃天下学子之首,来日入朝为官,也是众学子中官职最大之人,故而必担重任,清正廉直,敢言众人之不敢言,能以十年学识,服务朝纲。” 老狐狸从愣神中忽醒一般,却突然笑了:“你说的对。” 纵然她选择苏言,有……的原因,但看来也未选错。 苏言:“……” 这老狐狸是不是有什么误解,她看起来像是能担这大任的人吗? 她装模作样地苦笑一声:“陛下三思,臣女……” 老狐狸一挥手:“哎!朕一言既出,断无返悔的道理,卿还……了这条心吧。” 苏言:“……是。” 还真是不好糊弄了!看来往后这日子如何,得靠自己争取。 她认命似的叹了口气,心底的某种疑惑仍未解开——皇帝钦定她为状元,究竟是不是和苏母撺掇好了的。 但这话直接问皇帝,实在不合适,倒不如回府之后探一探苏母口风。 于是,苏言很识时务地告退,潇洒得好像她全然没有被坑。 此时,老狐狸却仿佛有话要说,却欲言又止,苏言眼尖地瞧见她嘴角抽了抽,像是这话难以开口。 会是什么? 苏言被勾起好奇心,退后的步伐逐渐放缓。 突然某一刻,老狐狸终于忍不住咳了一声,苏言很“适时”地停下,问:“陛下可还好?” 老狐狸“嗯”了一声,随后挤了挤嘴角好像想露出一个和蔼可亲的笑,尽管苏言眼中她根本没什么好形象可言。 但这笑,实在太像是母亲“讨好”与自己并不亲近的孩子,她不由得顿珠。 老狐狸道:“你……府里可曾见过一对白玉戒指?那是我曾经……赠与你父亲的。” 苏言:? 心底总觉得有些蹊跷,苏言道:“不曾见过。” 随后一脸漠然地出了殿。 不仅见过,还就存在府中,严严实实地当珍宝似的包好,毕竟这玩意儿珍贵,甚至和她现代父母那一对几乎一样。 她存放得好好的,似乎生怕又被哪个粗心的下人弄坏了。 毕竟这东西,她还想留给日后…… 苏言回府后,第一时间却不是回自己的房间,反倒去了苏母那里,问个究竟。 苏母:“……言儿,你当真以为,为母有这么大的能耐可左右圣上。” 苏言道:“但总不会与您毫无干系,毕竟陛下所为太过匪夷所思。” 苏母顿了顿:“其实……” 苏言眉头一皱,顿时觉得不简单:“其实什么?” 苏母却摇了摇头:“陛下怀念故人,对古人之女心存愧疚也是有的,便当作是弥补吧,你倒不必多想。” 话虽如此,但一国之君凭感情行事未免糊涂,苏言怀着疑虑,回了自己的房间。 路上,她打了个手势叫来十三:“你去查查……” “明允!”苏言露出一个笑,“考完了,我是状元。” 谢明允走过来,伸手抚过她眉间:“怎么了?你好像……不是很开心。” 比起状元虚名,对他而言更重要的,还是眼前人的心绪。 待她讲完今日的事情后,谢明允眉头微蹙:“那一对戒指?” 苏言:“嗯……我没告诉她在我这里,这东西我要留着的。” 谢明允愣了一下,不明白这等旧物为何被珍视,却只淡淡道:“嗯。” 苏言搂过他的肩膀:“好了,你也别为我担心,也不是什么坏事,总归到时候能待在朝中出力的,位置高也方便行事。” 谢明允点了头:“也是,官职封告何时能下来。” 苏言:“最迟后日。” 虽说历来殿试过后,需两日时间才能发下封官圣旨,但或许因为苏言是状元的缘故,她的圣旨,次日便送达苏府。 是翰林院的官职,位高权却未必重,却比苏言想象的远远好得多。 ——因为这官职,别的不说,就一个字:“闲”。 历来都是翰林院各官员争破头都想升的官职,俸禄优厚,管的事不多,更多的是调配人手制定决策。 却落到了苏言这个新上任的状元身上,也不知道要招多少人眼红。 阖府上下一片欢腾庆祝,苏言搂着谢明允,坐在小窗前,看府内张灯结彩好不热闹,心底也被什么填满。 情不自禁地,她亲了亲谢明允翘起的唇角。 唇上传来的触感似乎永远不会凉,总温热得恰到好处,谢明允渐渐放松下来,喘气都顾不上,面色微红眼角湿润,不可自抑地揪着身上人的衣领。 又仿佛脱力似的,滑下,落到苏言腰侧,勾起那断细长的腰带。 “怎么,想做点什么?”苏言笑了,握住他放在身侧的手,忍不住咬上他耳垂:“我不介意的。” 身体的微颤随着肌肤相触,传给另一方,谢明允咬紧了牙,心底不由得回忆起新婚当夜那不太美好的情。事。 苏言看清了他的纠结:“……” 意识混沌下作的死,也是会影响妻夫长远的性。生活的。 她几不可察地叹了口气,心底泛上难以言说的愧疚:“明允,对不起。” 谢明允没作声,只攥紧了她的手,好像能借此汲取一丝安全感。 片刻,轻微涣散的眼神才逐渐聚拢,直望进苏言眼底,又好像照进心里。 他像是不好意思似的,凑过去亲了亲苏言的唇角,这样近的距离,似乎是不想让眼前人看见自己通红的耳根。 “……要不,就今晚吧。” 苏言一愣,随即漫上溢于言表的欣喜:“明允,你……” “嘘,”谢明允却捂住她的唇,像是生怕那里说出什么令他无地自容的话语。 他小声在苏言耳边说:“你别说啦。” 声音又软又似乎带着羞涩,像只小猫,毛茸茸的爪子扒拉着人的耳朵,令苏言被勾得心痒难耐,却又强撑着脸色不至于笑得明显。 夜晚,下人们都退散了,只余屋内两盏灯还亮着,火红烛火映照着纱幔,透出床上相拥的两人。 苏言尚未解开谢明允腰带,就已经收获了最诚实又青涩的回应。 ——谢明允低着头,红晕一路蔓延上脖颈耳根,正伸出那双修长的手,给她解衣带。 片刻后,苏言听见几不可闻的耳语,像是呢喃。 ——“阿言……熄灯。” 第84章 正式 烛火倏地一扫而尽,只余一缕青烟缭绕烛香,被窗外透过的风吹得四散。 苏言恋恋不舍地望了眼枯黑的灯芯,心底有些可惜,但毕竟是头一回真正意义上的……那什么,总要让谢明允放松些。 躺回床上前,苏言没忘从床头抽屉里,取出一个小圆盒,里面盛的有舒缓作用…… 谢明允撑起身,看不清她手上拿着的东西,却隐隐有种熟悉感。 下一瞬,他被压回了床上。 小铁盒被随意扔到了床脚,委屈地滚了滚,啪嗒响了一下。 “明允……”苏言缓缓解开身。下人半松的腰带,探进里衣,又触到那层薄薄的肌肤,温热光滑。 声音仿佛贴在耳边,几乎就要碰上耳垂。 “嗯……”谢明允抽了口气,似是紧张,身体却坦诚得毫不瑟缩。 他缓缓伸手,勾住苏言的脖颈,感受到自己外衣褪去,从未被人触摸过的肌肤,仿佛正被探。索。 “感觉怎么样?”苏言顿了一下,亲了亲他紧绷的唇角。 “还好。”谢明允默不作声地张开口,任由苏言亲过来,又辗转纠缠,心底却突然萌生一点无来由的委屈。 ——也不算毫无来由,只是……眼下自己被脱得差不多了,可身上这人衣袍完整,一根发丝也不乱,活像个衣冠禽兽。 有点……不太公平。 他在雨点般细密的吻里,迷糊着想。 “在想什么呢?”苏言看出他的出神,报复似的咬了一下,这种时候居然走神,她直接掀扯开衣服散在两边。 衣冠委地,青袍散乱。 微冷的空气刮擦着肌肤,谢明允没忍住瑟缩了一下,却压下反应,顾左右而言他:“有点冷。” 苏言:“……哦。” 谢明允微微抬起头,疑惑的目光看向她——“哦”,是什么意思。 苏言却没理会这眼神,只笑了笑,眼底藏的心绪交织成一片细密的网,将他牢牢套入其中。 她意有所指般道:“等会儿就不冷了。” 谢明允:“……” 苏言飞快地脱了衣服,下一瞬,暖热与微凉相贴,被褥深深陷下,那只骨骼微突的纤细手腕,被压在枕畔,无措地被扣紧,十指交错。 …… 大约是被突然的动作吓到,谢明允不受控制地一弹,却被身上人狠狠压住。 他偏过头,眼睛紧闭着,似乎不脱离了视觉就能摆脱这种被人掌控的脱离感。 ……然而不行。 看不见的时候,反而触感的听觉更加鲜明,身体被一寸寸探。索,亲。吻,好像一处也不曾落下。 轻微的细响仿佛直透过耳膜,留下丝丝的麻,很难想象这等事竟然有些时候像是种折。磨,半天不给个痛。快似的。 身上传来体贴入微的问语:“喜欢吗?” 谢明允嘴角微抽:“……”这人怎么好意思问。 他索性不想理,干脆闭上了眼睛摆出不闻不问的姿态,说起来这法子好像也是从苏言那儿学来的。 在苏言这里,不回应等于认可。 她轻声笑了笑,凑到谢明允耳边:“要不你睁开眼睛看看,闭上干嘛?” 谢明允:“……谢谢体谅,不用。” 窗外微暖的风轻轻吹着窗户纸,像是书页翻滚时候的声音,很小很轻微,但是在寂静是夜里,能被屋内两人听闻。 有些事情上,疼。痛感和愉。悦,说不准哪一种更甚。 大约是因人而异……或许……取决于苏言苏言尽可能温柔一点,至少在准备功夫上放缓一些。 但这落在另一个人眼中,却好像是故意的,吊着人的情绪却又不给个痛。快。 谢明允没忍住睁开眼,催促道:“你快一点。” 苏言嘴角一勾,目光微沉显得深邃,在黑夜里映着浅浅的月光,眨了眨便是一汪泉水:“这可是你说的?” “……” 谢明允突然觉得自己上当了,事态很严重的那种。 下一瞬,大红床褥深深陷下,谢明允额角覆上一层水雾,汗珠滑落在枕间,晕开一室冷梅香。 …… 第二日,是一个晴天,各类花团芬芳飘到了屋里,莺鸣声传遍每一个角落。 谢明允转醒时,已是正午,窗外的日头正烈,却不过分,暖洋洋地照进屋里。 他抬了抬手,动作却微僵,又慢吞吞地放回被褥上。 身边的位置已经空了,一点余温也未曾留下,谢明允无端生出一点空落落的感觉。 果然,那些个话本里,男女……后,男子一睁眼就见到妻主静静的望着他,都是夸张来骗人的。 他居然会一瞬间有种错觉,苏言会是那样的。 终究是错付了,他面无表情地想。 “你醒了?” 熟悉的声音从门口传来,苏言脚步飞快,看样子昨晚的事对她一点影响都没有。 谢明允不太痛快,索性撇过头没理。 苏言:? 她走到床边,目光温柔缱。绻:“你要吃早膳吗?” 谢明允仍保持着刚才的姿势,冷冷嘲讽:“早饭?这都什么时候了。” 这时候用午膳都算晚的了,下人们若是摆菜过来,哪儿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他这才后知后觉,不得不承认某些事情实在脱离了掌控。 苏言见他别扭的样子,闷声笑了笑:“那就用午膳。” 她料到谢明允身体可能吃不消,一早起来就嘱咐山楂山药不要送早膳过来,还顺便让她们弄点粥食。 她摸了摸鼻子,有些心虚。 如此贴心,好像是补偿昨晚谢明允一样,毕竟……昨晚谢明允说了好多“停下”、“不要”,她却一律当没听见。 这大约是天下所有女人的恶趣味吧。 谢明允听她这几乎快翘到天上去的语气,心底愤愤:“不吃。” 下一瞬,床上被褥里传来一声响动。 苏言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俯下身贴着谢明允的脸:“乖,吃点东西,跟肚子抗议做什么?” 谢明允:“……”这不争气的肚子。 过了一会儿,山楂端上了一碗咸粥,配着精致的小菜,目光好奇地望床上瞟。 苏言笑骂一句:“看什么看!” 山楂好像有些担忧,小声问:“公子他……还好吗?” 毕竟公子从来没有起得像今日这般晚过,这……累得也太狠了点。 他忍不住想:男子……那般事情,当真如此可怕?还是说只有自家小姐这样。 一字不落地听全了的谢明允:“……” 苏言忍笑,这孩子还小,恐怕是好奇情滋味:“好得很,你先下去吧。” 山楂不情不愿的样子,“哦”了一声,随即顺从地退下,还不忘将房门合的严严实实。 谢明允冷着脸坐起身的时候,才知道自己的身体情况被远远高估了。 ——浑身上下哪里都不对劲,大概就是这种事的后遗症吧。 可这也太…… 身边苏言清咳了一声,很体贴地扶着他:“要不我喂你。” 这话一出,谢明允的脸差点绷不住,好像自己的手废了似的:“不用。” 苏言倒也没多话,静静地看着他慢吞吞地抬手,舀粥,入口。 唇角破了点皮,被粥烫了一下,谢明允却不动声色,继续吃。 一碗粥吃了个七七八八,火腿小菜却没有怎么动,苏言看着他面无表情,一边觉得这样子有些可爱,另一边又觉得有点委屈。 她昨晚,真的没有太过分! ——莫非是技术问题? 谢明允吃完了,擦了擦嘴角。 苏言终于忍不住问道:“昨晚……你不舒服吗?” 谢明允绷着脸,吃饱了也没让他不对劲的身体恢复过来:“……是。” “哦……”苏言垂下眼眸,隐隐露出点失落神色。 谢明允:“……” 持续的沉默不过几个眨眼,他仿佛看不得眼前人难过似的,忽然开口:“还好。” 下一瞬,苏言瞬间抬起头,飞快地在他脸上啾了一口:“下回再来!” 谢明允僵住了。 不,没有下回,不要再来。 虽然……但是不能那么……频繁,这在他的认知里不太好。 苏言牵起他的手,放到嘴边轻吻,眼眸闪动中好像带着窥探了一切的了然。 谢明允恍然大悟:这人方才种种,全都是装的! “……无耻” 苏言:“随你怎么讲,反正你也是喜欢的,别欺骗自己了好吗?” 谢明允横了她一眼:“完全没有。” “哦?”苏言凑到他耳边,说话间吐出的气扫着耳廓:“口是心非。” 谢明允忍不住了:“……你够了吧” “没够!”苏言亲了亲他还带着粥香的嘴角,“你昨晚就是这么说的。” 谢明允:“……” 这个好像有。 苏言看着他脸慢慢红了,忍不住笑出声:“好了,不逗你了,你要是还要休息的话就躺一会儿,我先把这碗筷递出去,等会儿回来陪你睡个午觉,嗯?” 谢明允默不作声地躺回了床上,将苏言视若无物。 别别扭扭的,他居然也有这般情态。 苏言忍不住摸了摸床上人的头发,随后起身端着食盒出去了。 ——趁谢明允背过身,她还顺带着摸走床头那盒空了进半的小铁盒,盖子都没盖,淡淡的香气萦绕在床间。 约莫是谢明允睡了一宿加一上午,习惯了这味道,没发现。 脚步声越来越远,谢明允缓缓松了一口气。 好像……有点超乎想象了。 第85章 装睡 再没有更清晰地,谢明允意识到,好像有很多事情超出了他的掌控,比如苏言,比如他们昨晚那一场……很奇怪的感受,他想。 谢明允半靠在床头,窗外的日光照到床尾,落到被褥的金线上,映出一片细碎的金色,有些晃眼睛。 他眼睛眯了起来,伸手揉了揉胳膊——仍然有些酸。 不过有些地方更酸,相比起来这手臂……还算可以忍受的范围。 忽然,他好像意识到什么,抿紧了唇角。 ——身上是与昨夜感受不同的清爽,没有汗水的粘腻,胸口有点疼的地方也涂上了药。 ……谢明允不得不承认,苏言在这方面很细心,不过他当真睡得那么熟吗,居然被人上上下下地摆弄了一遭,也没有醒。 这时,门外传来熟悉节奏的脚步声。 谢明允默然地躺了下去,扯起被角,遮住了大半边白皙的脸。 来人走到床边的时候,就只看见对方露出一点耳朵尖。 苏言:“……” 她不由得“反思”了起来,在这方面认识到体力差距,几乎不可思议地想:真的有那么累? 窗外有风吹过,苏言自己喜凉,但想了想,还是走过去关上窗,免得某个人吹风受凉,又要喝药遭罪。 随后,她看了眼床上人露出的乌黑的发,默不作声地走过去,掀起一点被角盖到身上。 谢明允本来在“装睡”,被这动静惊了一下,一时不知该睁眼还是继续瘫着。 但……或许是疲惫仍未缓解,身体和脑袋都统一了战线,齐齐沉了下去,睡意和困倦裹挟而来,他缓缓睡着了。 梦里一如既往地,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苏言搂着谢明允清瘦的腰身,也不太敢用力,和他一道睡了个春日的午觉。 …… 说起来,皇朝办事效率极高,尤其是在科考这等大事上,二十来位专门聘请的考官,先前能在短短数日批完上千考生的试卷——此处全靠人力,这等效率依然是惊人的程度,苏言都震惊。 至于殿试……历来都是由皇帝当场指定前三甲,其实运气的成分也比较大。 苏言大概……是走了一回后门,不过也不全是她父亲和苏母的缘故。 ——绝对还有皇帝未曾说出口的原因,这老狐狸精得很,没有实际好处的事绝不会付出利益,故而苏言想通之后,倒也不那么抵触这个状元之位了。 …… 这日,苏言以及一众进士们进翰林院,初次探查各个职位所管理之事。 苏言本身就是个闲官,偏偏这官职虽闲,权力却还稍微大一些,往往都是由院里十多年任职的老人接手,有经验做铺垫——但新人上位也并无不可,只要……有前任学士带一把。 前任学士——林学士正值退休之际,又正好是苏母的同僚,颇有交情,在众人四散时候,将苏言扯到一边,细细地讲有哪些事归苏言管。 “记住,那些编撰、写讲义的事情,若是有人让你去做,你就推距掉,别顾着情面。” 苏言虚心道:“这是为何?” 林学士苦笑了一下:“我从前新来的时候,不知这些原本不归我管,竟做了好几年,多忙了不少活计,后来就算知晓,也已经做了许多年,不好转手了。” 苏言:“……” 了解了,职场欺负新人的一贯手段。 “可否请学士同我讲讲,这些地方分哪些区域,分别放了什么书。” “你且等等,”林学士带苏言走到另一处,从一个匣子中取出布局图递给苏言:“这个到时候新人都有,不过你提前看看也无妨。” 苏言展开手中厚实精致的布料,简单的扫了一眼,正要合上揣进怀中,突然眼尖地看见最角落的一块,区名“皇室要册”。 她指着那儿问:“学士,这是?” “这儿一般人可去不得!”林学士连连摇头,又笑眯了眼睛:“不过……你这个职位,等就职后也是要偶尔巡查的,看看倒也无妨。” 说着,她露出那种苏言非常熟悉的,带着探究的眼神——说得直白一点就是八卦。 苏言:“……”原来你是这样的学士,失礼失礼。 没一会儿,林学士还有旁的事情要交接,对苏言耳语嘱咐了几句,告诉她不必太过拘谨,“官场在于人情,有丞相大人给你做后背,你态度温和些,不,就算强硬些也无妨。” 苏言难得听到这光明正大的“潜规则”,一时惊了,只干巴巴地说:“……谢谢。” 林学士迈着官场人专有的沉稳小步,不紧不慢地走了。 苏言想了想,还是走到了那一片拜访“皇室要册”的隔间,人的恶趣味之一是好奇心,这话果然不假。 至少她对这些所谓的秘辛……还有些兴趣,至少能探探皇太女二皇女虚实不是? 此时,戒备松散,其余官员大多给新上任的进士们立规矩,苏言幸免于此,也能自在地找些东西,她快速地扫了一圈,四面书架上,都是各类册子,看来名字不难知道,从皇帝起居饮食吃穿,到每夜翻了哪位贵人的牌子,都各有成册,看样子详细的不行。 “……”皇室果真家大业大,怕不是出个恭都得有人在旁守着,临幸哪位贵人都有侍臣在殿外听声? 尽管无人看得见,苏言也摇了摇头——奢侈。 说起来也太没有隐私了,这样的皇帝,和现代主席在某些方面简直没法比。 感觉没什么意思,苏言顿觉无聊,往其中一个架子绕过,凭对布局图的印象,大步去往另一片民间杂谈区。 “嘶……”不知道撞到了什么,她猛地抽了一口冷气,抬起磕伤的小腿揉了揉,随即余光中有金属光泽一闪! ——那书架最底下,赫然有一条暗色金属边,好像是上了漆掩盖了原本的光泽,但春日的京城潮湿,那处露出指甲盖大小的银色金属,仔细一看突出一丝。 像是一种暗屉。 苏言俯身用手抠了抠,略微艰难地扒开,里面只有两个巴掌大的空间,放着一本薄薄的小册,书面保存良好,没有著书名。 越是藏得深的东西越存放着不为人知的秘密,苏言几乎觉得自己现在处于某种的冒险,查找线索的感觉有种隐秘的刺激感。 她取出册子,缓缓打开,却看见第一面那两个熟悉的人名,神色微滞,指尖倏地一抖。 连呼吸都放得很轻,仿佛这里面潜藏的秘辛,是深渊里沉睡的千年猛兽,不可惊扰、不为人知。 苏言往后了两页,其上的信息已经足够她确定自己的某种猜想。 此时,外面突然传来林学士的声音:“苏言!你在哪?” 她心底一慌,飞快地讲小册子塞回原味,不过一瞬间的功夫,又不声不响地地窜到了最近的民间杂谈书区,等到陈学士急促地喊了第二声,才仿佛堪堪听见一般,往外走的同时应了一句:“在这儿,怎么了学士?” 林学士远远地招了招手:“到时辰了,你们可以回去了。” 苏言:“哦。” 还有点不舍是怎么回事,这……她往后看了一眼记住了那处特殊的位置,随即出了屋子。 如果说来翰林院“参观”的时候,众人齐齐整整地排着队像一群整装待发的士兵,那么出去的时候,众人好像成了饱经沙场摧残的老兵残将……一个塞一个地“丧”。 只有苏言,跟在人群最后面,神情若有所思,显得有些沉重,却和旁人被“立规矩”两个时辰后的颓丧,有着本质区别。 在场的大多是读书人,都是多年道理读过来的,很多人只是心底轻微膈应,却并无太多旁的想法。 但少数的几人,或许是不服气又或者是别的什么,时不时往后望,目光扫过一阵阴翳的寒气。 凭什么苏言就如此受优待,就因为她有个丞相母亲,便可肆意妄为打破规矩?不用受训,甚至德高望重的林学士,都将十多年的经验传授于她,任由此人不必和她们一样逐渐适应,倒是走“捷径”? 人的心底一旦有一丝恶毒与不甘,往往能在潮湿的土壤里,滋生无人知晓的恶意。 一路出了翰林院,到了官道,有几人始终沉默,不知心里面在打量着什么暗计。 苏言挑了挑没,不知想到了什么,加快脚步径直往素服方向走去。 ——然后因为路途太远,她在途中叫了一辆轿子回去。 轿夫们乐意做这种大单子,豪门公子小姐出手阔绰,而且大多路途也不远,扛起轿子来也分外卖力,苏言几乎觉得自己才刚刚上轿,就到了苏府大门。 她付了钱,直奔向屋内,似乎有分外急切的想对谢明允说,却在门口顿下脚步,恍惚了一下,自己喃喃道:“明允……需要知道此事吗?” 理智告诉苏言,妻夫之间不应该有旁的隐瞒,哪怕是她无意中知晓的一些真相,也应当同谢明允讲。 ……可又有情感在拉扯,这些见不得人的身世,她真能毫无芥蒂地摊开在谢明允面前吗? 直到进屋前,苏言都没有答案,脚步缓缓踏过,不声不响,走到了屏风后。 “明允?”苏言疑惑了一下,这才发现,谢明允压根不在房里。 这时候他居然还往外跑?苏言几乎有点生气,眼下已经是傍晚,天空昏黄地沉下去,她一路回府的时候几乎闻见家家户户的饭菜香气。 算起来,应当就是近日,谢明允的经水期将至,极容易着凉疼痛。 谢明允居然这个时候还在他的钱庄处理事情! 苏言心底的纠结顿时转化成了三分心疼和三分怒火,剩下的四分都“能量转化”似的化成了体力,将一天的疲惫一燃而尽,立即冲了出去,翻飞的衣袍卷起一个小角。 却在临近门口前,余光中忽然出现了熟悉的身影,苏言责备的话尚未出口,就已经被眼前的人生生吓了回去。 她一把扶住谢明允的手腕,目光倏地盯紧谢明允苍白得过分的脸色:“明允,你还好吗?” 这仔细一看,哪里只是脸色苍白,唇色都淡了不少,手上传来轻微的颤抖,隔着一层袖子都能触到他凉的过分的手腕。 谢明允眉心微蹙,摇了摇头。 苏言心说他恐怕是月事到了,忙扶着他做到床边,拿被褥将人捂住。 “没事的,”谢明允淡淡道,他喝了一口苏言递过来的热茶,手指无意识摩挲着辈子,心乱如麻。 他的月事……迟了足足三日。 第86章 情话 其实谢明允月事一贯还算准,只不过总是疼痛,便算是偶尔迟来也不过就一天,像今天这回……足足三天。 ——他心底有点慌,又不知道该不该告诉苏言。 前些日子……那回之后,也没有任何的措施,寻常人家若是不想要孩子,会开一副避子汤,但这事儿苏言没提起过,他自然也没吭声。 说起来,或许是他本就不反感新生命的到来,又抱了侥幸心,凭着自己一贯身体不太好,几乎没有可能一回就中。 苏言察觉到他神色的不对劲,好像不是来源于疼痛——谢明允一手搭在膝盖上,一手捧着茶,不像是肚子疼的样子。 “你怎么了?是遇到了什么麻烦事?” 谢明允摇摇头,仿佛沉浸在什么中:“……不是。” 沉默中有风吹过苏言的发梢,她没说话,只静静地握着那只手,等待着心上人敞开心扉。 温热的触感一路蔓延到心底,谢明允放下茶杯,有些犹豫:“我……” 苏言温和的目光看着他,也不着急打断。 谢明允深吸了口气:“我月事迟了三日。” 苏言一开始还没领会这话,毕竟这似乎也不是多大不了的事,直到她瞧见谢明允如临大敌般的神色,才忽然想起了什么。 此时距那一回,已然过了半月…… 会不会是……怀上了? 苏言顿时磕绊了起来:“明、明允,你是说……” 她扯开一点被角,摸上谢明允柔软的小腹:“这里……会有孩子吗?” 谢明允:“不知道。” 这是个惊天的消息,谢明允从未想过能一招中……苏言又何尝不是,只不过避子药伤身,她不想让谢明允用,便干脆顺其自然。 这恐怕不是自然了,这得是锦鲤运气! 谢明允忍不住开口:“你很想要一个小孩吗?” 这一句话好像一盆凉水,猛地浇到苏言头上,让她冷静下来——她方才更多的是震惊,有一丝期待,但看谢明允的样子,好像不是太想要。 苏言反问到:“你不喜欢小孩吗?” 谢明允犹豫了下,他自认不喜欢孩子,但要是是苏言的……好像没什么不能接受的:“倒也不是,但我不知道你喜不喜欢,所以……” 情绪像坐过山车一般狂起狂落,直至终点缓缓停下,苏言笑了起来:“所以你什么心思都不放在脸上,甚至有些担忧……是因为担心我不喜欢孩子?” 谢明允被猜透了心思,声音小了下去:“……是。” “明允,”苏言收起笑容,拉过谢明允的手让他直视自己,认真道:“我会喜欢的,只是……如果你当真怀了孩子,这十个月不是好受的。” 怀胎十月,何其艰难。 谢明允露出点疑惑的神情:“那你的意思是,如果怀了,就不要吗?” 苏言立马道:“……不是,我是说,这要看你的意思,毕竟其实最辛苦、最受难的人是你。” 她在乎的,从始至终都是谢明允的想法、决定,和爱人在一起,又不是为了生孩子的,这只是可有可无的一关罢了。 谢明允见她纠结神色,忽然扑哧一声,狡黠地笑了出来:“逗你的。” 果真讹出了这人的心疼,他嘴角微弯,目光中透出几分和缓的笑意。 “……” 苏言作势气得要打人,一个巴掌狠狠地捁过去,最后落到谢明允身上却像抚摸一样,轻柔得不行。 随即,她放缓了声音:“今天太晚了,等明日叫大夫过来看看,这才不到半个月,还说不准呢。” 谢明允点了点头,顺势靠到她肩膀上——这动作他做起来还不太熟练,从前也没有这般习惯,或许是这些日子的最亲近的事都做过了,苏言愈发不满足平日他的表现。 ……比如,睡觉的时候苏言非得搂着他,让他埋在她肩膀,平日在院里小憩晒太阳,她也非得牵着他的手,后来演变得越发过分,只要是两人独处的时候,苏言几乎不让自己离开她的视线。 ——寻常男子都没有眼前这人“黏人”。 眼见着谢明允不知道想到什么,轻声笑了出来,苏言被勾起一丝好奇心:“笑什么?方才可是你自己靠在我身上的。” 谢明允面上收起笑容,心里却想:也不知是谁前些日看了什么民间话本,非让他靠在她身上,像演话本情节似的。 他心底悠悠的叹了口气,颇有点甜蜜的愁闷之感。 还想要孩子呢,恐怕这人自己都没发觉,看起来多稳重的样子,内里不也还是个孩子。 ……有些事情还得他操心,谢明允心想。 …… 第二日一早,苏言是被屋外的暴雨吵醒的,迅疾的一场春雨裹杂着闷雷倾盆而下,直接打乱了每家每户的行程。 纵然苏府排水工程弄得不错,地面仍有两寸深的积水,令人出行不得。 “山药,今天就不必出去了,”昨天苏言吩咐让她喊大夫,但今日这天气说变就变,“大夫恐怕也不方便出门。” 山药忙着弄院里的积水,在门口不远处大声应了“是”,又被苏言叫了回去让她歇着。 春寒时节本就容易着凉,再淋雨就得受风寒了。 找大夫给谢明允看看的事情就这样搁置了一下,苏言今日原本想再去一趟翰林院,也只得作罢,待在窗前看着外边的雨水,生生地砸弯了不少枝桠。 碎草残花,一如思绪纷乱。 苏言昨日便已静下心,心底有些想法却又不便与谢明允讲——其实才半个月,以苏言的医学常识来看,没有现代的科技设备,光凭中医诊脉误差极大。 ——也就是说,不管大夫过了下的结论是怀了还是没怀,都很有可能有误,得过大半个月再诊。 还有……昨天她在书屋里翻见的那本小册子,总让人心里不安。 这时,谢明允走到她身边,扯开椅子坐下:“今天没事干,陪我谈谈吧。” 苏言微诧的目光扫过去——谢明允主动找她“谈心”? 莫非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逼得紧闭外壳的珍珠蚌也迫不及待地打开透口气? 谢明允清咳一声,目光清润,嗓音还带着点晨起的微哑:“你好像有什么烦心事。” 一时间气氛有些沉闷,苏言还没想好怎么跟他讲,避开他的目光:“倒也没……” 却被谢明允伸过来的手打断,他将指尖置于苏言掌心,意有所值:“你昨天回来的时候,是不是有话要对我说。” 尽管他当时沉浸在另一件事中,也没忽略苏言那第一眼纠结的神情,只不过想着她或许还不愿说,便索性借着月事的由头绕了过去。 苏言没想到他如此细察,抬眸看着他的眼睛:“说来也与你没多大干系,所以我想着不说也罢。” 不料谢明允垂下眼帘,嘴角轻抿,眼睫毛在眼尾扫出一小片阴影,平白添了几分无辜与委屈,声音淡淡的:“哦……” 苏言只草草看了一眼,完全受不了这副模样,像是自己这句“无关”伤了眼前人的心似的,她几乎是立马紧握住谢明允的手,拢着他指尖暖着,道:“我跟你讲就是,昨日我在翰林院……” 有些细节需得认真回想,故而苏言并不时时看向谢明允,只专注地将事情娓娓道来。 ——故而,她没看见面前的人撩起眼皮,在某一瞬间露出一点得逞的笑。 半晌,苏言终于讲完,看了眼谢明允,见他若有所思,却似乎不太惊讶的样子。 她心里毫无来由地升起一丝疑惑,好像谢明允早有所料似的,尽管明知不可能。 “明允?”苏言叫了一声。 沉浸在思绪里的人顿时被打断,后知后觉地露出惊讶的神色:“皇上和你……父亲,不是亲姐弟?” 这种惊讶的语气放到谢明允身上并不太平常,但落到苏言这儿,却让她心底稳下,松了口气——看样子谢明允只是一时走神而已。 “是啊,我也没想到……”她点了点头,随即露出一点苦笑:“原本以为我父亲未出嫁时,与皇帝有那般……咳,有违世俗的情谊,没想到我父亲原来是被先帝收养的儿子。” “居然还藏得如此深,无人知晓。” 苏言叹了口气,这下什么都告诉谢明允了,也不知他会不会有些芥蒂,毕竟……那是自己生父,尽管是出嫁前的情缘,但她这个“亲”女儿都觉得有些过矩——直到长皇子出嫁前都同皇帝藕断丝连。 谢明允虽然平日里淡漠,但苏言知晓,他于感情之事上专一,眼里揉不得沙子,大约不太看得惯这种事情。 “明允……你会介意吗?” 谢明允失笑,原来这人犹犹豫豫不肯开口,竟是这个原因。 “我有什么可介意的,说到底,我也就在意你这个人而已,至于旁的……嗯。” 苏言笑了,挑了挑眉等着他的后话。 谢明允忽然凑过来,像风扫过树叶那样亲了苏言一下,得逞后露出一的狡黠笑意:“别多想,我只在乎你。” 怎么可以这么“甜”! 情话技能堪称满分了,苏言几乎泪目——但也只是几乎,她飞快地搂过谢明允,趁人不备,直接将人打横抱起,忽略怀中人的一声惊呼,轻飘飘地放到自己腿上,抱着人就不放开了。 身形相贴。 “你干嘛!”谢明允从方才的惊吓中回过神,颇有点无奈语气:“多大的人了,你都是能当娘的年纪了。” 苏言:“……”怎么说得她很老似的,明明也就二十岁出头。 她转念一想,这话倒也不错,毕竟古人寿命没那么长,在这里,二十的年龄成家生子简直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若是换成男子,十五六岁生孩子的,也不少。 不知有意无意,苏言的目光往谢明允小腹的位置看了好几眼,转瞬间又掩饰似的收回:“你多大的人了,都是能当父亲的年纪了,还坐在我腿上,要脸不要!” 明明是“被动”坐过来却被扣锅的谢明允:“……” 这人真是不知羞耻,他想。 但身体却很诚实地,往后轻轻靠着。 不过……他喜欢。 …… 雨下了一天,时有时无,大多时候狂暴猛烈,直至酉时才转小,停息时已然天色昏暗,是入了夜。 由于谢明允身子“不便”,苏言这两晚都有点小心翼翼的,甚至回想白天自己兴奋地抱着谢明允,都觉得有些剧烈了。 两人躺在床上,空气中不可避免的留有湿润的泥草香,钻进被褥,藏到房间的每一个角落。 但都比不得谢明允身上那一股淡香,让人在春日也能嗅到寒冬雪梅的幽香。 ——至于具体怎么“小心翼翼”,谢明允来说还不太适应。 两人都平躺着睡,而不是先前那般相对着,他依偎在苏言的怀中,好像被珍视无比地温暖着。 半晌,谢明允也没睡着。 苏言偏过头:“怎么了?” 谢明允缓缓摇了摇头,没出声,有些话说出来未免太掉脸面,好像谁没了谁就睡不着活不成似的。 苏言好像隐隐察觉到了什么,被褥里的手探了过去,与谢明允十指相扣,随后,她干脆偏过身。 谢明允动了一下,被她制止了回去:“睡觉,明早看大夫。” 或许是那只手上有什么无法解释的力量,没一会儿,困意席卷,他沉沉地睡了过去。 …… 第二日一早,谢明允被身体的“异样”生生闹醒了。 第87章 为官 苏言隐约感觉身边动静,翻了个身,声音仍含糊不清,却十分亲昵:“明允……怎么了。” 她胡乱伸手,在谢明允身上摸了一把,不知怎地突然意识一震,醒了。 他的手,好冷……像是冬日里湖面结出来的一层冰。 苏言几乎是立马一个咯噔坐起身,见谢明允唇色苍白,她声音都有点颤抖:“明允,你有哪里不舒服吗?” 谢明允仿佛这会儿才回过神似的,一把推开了苏言:“你下床去。” “等等,明允,你是身体不舒服还是心情不好?”苏言皱着眉,紧张地看着眼前出了一头薄汗的人:“肚子疼?” 谢明允点点头又摇了摇头,颇有点难以启齿的样子,“那个……我,那个来了。” 别看这么一小会儿功夫,苏言实则已然脑补了一大堆狗血剧情,什么伤寒腹痛绝症齐刷刷上阵,还没个结果就已经把自己下了个半死。 这时候一下告诉她——其实是大姨夫来了,她的心情仿佛从山巅骤然落下,后知后觉地松了口气。 “那还好,我去给你倒杯姜糖水,”苏言拍了拍谢明允,正要起身,却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谢明允来大姨夫了……也就是说,不可能是怀孕。 她动作一僵,谢明允又怎会看不出来,顿时低头像是苦笑了一声:“我,我没怀上,昨天……” 苏言打断:“你是为这个介意?” “嗯。” 她索性回过头,凑到谢明允身旁,安慰道:“没关系,有的话是缘分,没有也无妨,来日方长……还有很多次,咳。” 还有很多“机会”呢。 明明是再正经不过的事情,但被她一讲好像弄得带点那什么的意味,谢明允笑了笑,尽管面色仍有些苍白,却好了许多。 “你先出去,我收拾一下。”他道。 苏言点点头,火速起床、更衣,踏出门去嘱咐厨房熬点姜糖水——谢明允虽然不怕苦,再涩苦的药水也能眉头不皱地吞下去,但也绝不意味着喜欢,更何况,特殊时候,总要食点甜的。 屋内,谢明允收拾得差不多了,倒很安分地倚在小榻上,裹着一件外衣,安安稳稳的模样,顺手打开了窗子留出一条缝隙。 苏言方一进来,就见他一副乖顺的模样,似乎还是不太舒服,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的,像一尊精致的玩偶。 她心里顿时软了一方土地,端着姜糖水走过去,给他倒了一杯。 谢明允捂着杯子,微烫的杯壁让他指尖缩了缩,一路传递至心底。 他看了眼苏言,什么话也没说,却让人仿佛瞧见了那一丝掩饰得不太好的失落。 苏言默了一会儿,心知他此刻心情恐怕不太好——毕竟任谁前一天还以为自己怀孕了,第二日却发现只是错觉,恐怕心里都不会好受,她也一样。 只是……相较于她自己,自然是眼前人的情绪更重要。 “阿言,”谢明允啜了一小口水,缓缓道:“对不起。” 苏言感受到他的内疚,道:“这有什么,这种事情本来就是看运气的,不过也正好,省得到时候,急急忙忙地把大夫叫过来,恐怕还得闹一回乌龙!” 她不太会开玩笑,却仿佛先天有种缓和气氛的天赋,因为谢明允居然笑了笑:“是啊,笑话可不能给外人看去了。” 苏言挑了挑眉,笑了:“嗯,你快喝完吧。” 谢明允看着她,一口口喝完了杯中姜糖水,又续了一杯。 …… 没几日,就到了新官上任的时候,苏言让人去有司领了官服,在正式为官前一夜,拾掇出来试穿,官服有些繁复,到底怎么个穿法,她还没摸清楚。 此时夜深了,苏言不欲麻烦山楂,自己在那儿琢磨了老半天,腰身那一块仍皱皱巴巴地,腰带盘扣也合不上。 谢明允在一旁不知看了多久,居然轻声笑了出来。 苏言回过头:“笑什么,你会弄吗?” 这毕竟是女子服饰,还是民间少见的官袍,谢明允再能也不至于连这种事也会。 她目光跟挑衅似的,不料眼前人居然点了点头,很自信的样子:“会啊。” 苏言:“……那你来帮我。” 谢明允不紧不慢地走过来,琢磨了小半晌,正当苏言以为他就是扯谎胡诌时,那双白玉似的手已然动了起来,修长的手指不知是有什么技巧,三两下便抚平了褶皱。 指尖轻轻巧巧一勾,便将那黑色腰带上的盘扣阖上了。 苏言:“……” 若非她深知谢明允不会刻意了解这种琐事,简直要怀疑这家伙是不是学过了。 她板直了腰背,身姿几乎挺拔,清咳了一声:“这一身怎么样?” 似乎穿在她身上,倒也有些官风。 谢明允闻言抿了抿唇,露出点苏言看不懂的神情,道:“还行吧,就那样。” 似乎不是很喜欢。 苏言也说不清楚当下她心里是怎么想的,只觉得这一句极为勉强的话戳到了心,有点不是滋味。 ——明明她也不是什么虚荣的人,为什么没得到谢明允的夸奖,却会有些失落呢。 这好像有些幼稚,故而苏言只是点了点头,将这事揭过去了。 耳边传来一声极小的气音,是谢明允在轻声地笑。 “啧,你还好意思……”苏言这下明白过来了,合着他就是故意找不痛快,“怎么,拿我开玩笑……” 话还没说完,却倏地顿住了。 ——谢明允不知何时走过来,从背后环住了她的腰。 是少有的主动。 苏言一时间有些惊讶,又有点隐秘的欢喜。 那一点半真半假的气性,一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苏言失笑,感受到身后的人靠在了她背上,脑袋甚至不安分地轻轻蹭了两下。 “嘶……”苏言神色微动,朝腰上的手轻轻抽了一道:“别惹火,你还那什么呢。” “我……”谢明允的手指松了几分,又紧拢回来,声音很轻,像是有什么话不好意思说出口。 苏言笑了笑,拉开他的手,转过身占据主动权,在他背上拍了拍:“好了,我衣服也试完了,先脱下来,你都陪我到这么晚了,还不早点睡觉。” 说着便低头脱衣服。 谢明允张了张口,却在看清她动作的时候飞快地转过了身,生怕看见了什么似的。 “你先上床去。” 苏言失笑,心说他们两人该看的不该看的都看完了,谢明允居然到现在还是这种“非礼勿视”的样子,着实是有些……咳,纯情的模样。 没一会儿,她脱下了外衣,简单折了几下放到一旁,便转过身打算往床边走。 不料,谢明允竟然还站在原来的地方,不知何时转过身,此刻正面对着苏言。 双目对视,笑意渐染。 夜晚的风很静,烛火微微晃动,对影成双,照在薄薄的一层窗户纸上,朦胧而静谧。 夜色如沉水,心念似火烧。 “我……那几天已经过了。”谢明允这才说出了先前欲言又止的话。 下一瞬。 分不清是谁先走向对方,但苏言却清晰地意识到,眼前的人,在用他独特而内敛的方式,释放出了一丝主动。 ——他指尖一动,挑开了衣襟前的小扣,眼眸微垂,复又抬头,微踮起脚尖,吻上苏言的唇。 嘴角缓缓勾起,苏言在他唇间笑了笑,随后占据了主动权,似乎忍不住似的压上去,差点就将人按到一旁的桌面上。 还是谢明允缓缓抽离一丝清醒,于喘息中道:“……去床上。” 苏言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却又等了一会儿,才将战地转移。 烛火熄灭,身影交叠。 “往床头躺一点,”苏言贴心地道,“别又磕着了。” 上回一时沉浸,没太注意,还是后来她才发现,谢明允的脚跟撞上了床尾柱子边上,青了一小片。 至于这一晚,前半夜,苏言还记着时不时让谢明允往上挪一点,只是到了后半夜……就什么都顾不上了。 …… 第二日一大清早,天还蒙蒙亮,苏言便已转醒,她偏过头一看,枕边的人还睡得安稳,不知是不是天色尚暗的缘故,眼底有淡淡的阴影。 她不动声响地起身,取了衣服特意跑到外间穿衣,生怕吵醒了某个浅眠多梦的人。 等苏言到了宫门外,混迹在乌压压一片上朝的官员中,心也渐渐落到实处,升起几分新奇而激动的情绪,大约像每个官员新上任时的理想抱负相似,总归是年少无知一般,做着整顿朝纲清理吏治的可笑大梦。 但梦总是要有的,若满朝上下无做此梦着,全是不甘于俸禄一心捞油水收贿赂的贪官污吏,偌大王朝,又岂能有个长久。 苏言站在高可蔽日的宫墙前,好像忽然意识到,先前皇帝“提拔”自己的用意之一,那未竟之言。 ——或许也是悉心教导了她数月的陈学士的心愿。 总要有人走一条先路,总有万千黎明想看王朝盛世再现。 而要想做到如此地步,明君与贤臣,缺一不可。 苏言面对这无形的浩瀚权势,似乎生平第一回 产生了一种若有若无的虚幻感。 所幸……她还只是个闲官,有些东西和她至少眼下不沾边,哪怕往后迟早要来。 大约是不会的,她有可与之相伴一生的爱人,有富庶“财”高的家族,好像……除此之外没有太大追求了。 往后所求,均为他人。 朝堂上,苏言站在左侧中间的位置,随着数百位朝臣,向位居殿首的皇帝,深深地、跪拜、叩首。 “吾皇万岁万万岁!” 声音齐响,回荡绕梁。 苏言方才过来的时候,也见到了不少熟悉一点的面孔,除了范何其以外,还有一些在考场、翰林院见过的人,不算认识,只是眼熟。 其中有少数几个,曾散发过恶意,或许她们认为无人知晓,却没逃过苏言的眼睛。 但她不甚在意。 道不同不相为谋。 大路朝天,各走一边罢了。 只要没有恶意陷害,正常情况下,就算是有政见不同,也便无所谓了。 话说回来,她们这些官员,每月有两日休沐,也就是假期,其余时候,除非天降大雪暴雨,否则都得无阻地上朝,不允许晚到。 至于晚到的惩罚…… 大约是半个月俸禄?或者在宫门外罚站? 座上皇帝正谈着新官上任之事,开场是一长段的“场面话”,这些东西先前在翰林院就有人讲过,故而苏言听得也断断续续,偏偏规矩在此,非有事觐见不可抬头,不可乱动。 苏言举着牌子,脖子有点酸。 思绪有些飘忽,回到昨晚前半夜似梦似醒的时分。 似乎是食髓知味,黑暗里谢明允压抑的轻喘,微颤的眼睫,似乎都有不尽的余味,可供回想,钻人骨髓。 殿首高座上,皇帝老儿似乎讲得差不多了,停了片刻,苏言这才回过精神,倾而听着接下来的政事。 她本以为,会是如往日看的电视剧那般,上来直接让朝臣汇报各地财政、抑或是民间要事——毕竟还有一极为重要的“立储”之事早已解决,不再有什么讨论争执的点,哪怕不少人仍站二皇女一方,包括苏言。 不过……今日皇太女身为储君,却未上殿。 是病了?还是另有要事。 苏言不是算命的,猜不透也想不到,只在脑子里转了一圈,便轻轻放下,等着皇帝的话。 这时,忽然一位老臣,步伐不太稳地上前一步,俯身颤巍巍地行礼道:“陛下,臣有一事上奏。” 皇帝挥了挥手,那垂老的脸上不怒自威,道:“爱卿请讲。” 从苏言这角度,只能看见这位老臣皱纹遍布的脸,肤色偏黄,老年斑和皱纹道清了她的年纪,但也说不清楚这脸色是自然暗沉还是操劳所致,乌沉而显得老态龙钟。 她缓缓开口,不紧不慢中却带着不畏受责的底气,听得出来是一位肱骨之臣。 这位老臣道:“陛下,臣心知此话不便讲,却不得不上奏。” 苏言被这话勾起了心思,全神贯注地听着。 那老臣声音也颤巍巍的,混杂着嘶喊:“太女既安然无恙,却已五日不上朝,但请陛下责其失责,命其即日来朝。” 此言一出,虽殿上无人出声,苏言几乎听得见满朝官员心底俱震的声音——她自己又何尝不是。 苏言正等着下文,香看看皇帝该如何处置——是包庇她这位自幼尊贵受宠的皇太女,还是听了这老臣的上奏。 皇帝老儿摸着龙椅扶手,半晌没出声,似是斟酌衡量。 下一瞬,低沉却威严的声音响起。 “苏丞相之女,苏言,朕想问问卿,对此事有何看法?” 苏言惊了。 ? 第88章 朝会 若是此时有苏母在场,情况必然会好得多——丞相一般位于群臣所站位置之首,有引领朝臣、总结言辞之职。 若是平常有这种问题,不用想,皇帝必然会让苏丞相回答,可这回却好像“继承官职”似的,居然当着文武百官的面,直接点了苏言! 众大臣低下头,正掩盖住面上的异色——陛下看重苏丞相,竟已到了爱屋及乌的地步了吗? 区区新上任的翰林官,何时有资格直对陛下之问?更莫说还是陛下家事和国事相连的……换了任何一位官员,恐怕都得战战兢兢应答。 不过片刻功夫,不知多少人已然由愤愤之心转为看好戏的旁观者心态,颇为自在。 除了苏言。 她已然沉默了几息的功夫,若再不应答,就是对皇帝不敬。 “回陛下,”苏言按礼上前一步,拜了一拜。 不过一瞬间,却已闪过数种应对手段。 毕竟是皇帝钦定太女,总不能言辞太过激烈,有损皇帝身为母亲之威——也不可全然柔和而不指出其倦怠态度,不合朝规。 不得不说,有点难。 座上皇帝咳了一声,开始了一番捧杀:“卿对此有何见解,但说无妨,不必顾着皇家颜面。” 苏言:“……” 这话明捧实讽,实在不像是不介意她“指正”皇太女的样子啊。 她心底颇有些一言难尽,心说这便宜母亲着实不靠谱,这日居然如此巧合地称病告假了,难说是不是和皇帝这老狐狸商量好的。 当着满朝满朝文武的面,苏言面露难色,显出犹豫之态:“这……” 不少大臣看了过来,目光里藏着一丝戏谑——自然,也有些几位大臣为苏母同僚,似是担心。 苏言顿了顿,稳声道:“近来天气阴晴变化不定,太女年纪轻,若是身有不适上不得朝廷,也是正常。” 众臣皆以为她这是要顺着皇室的意思了,均在心底叹了口气。 ——这丞相之女,也不过如此,不知陛下从不喜欢场面话,更何况此番陛下要回应的,是那老大臣,这是推苏言这竖子出来供开解的,若是她话里有所指责,便正随了陛下的意,让这个恶人由苏言做了,太女若有不满,找的也是她。 ……至于苏言这般维护太女的回答,便更不可靠了。 以太女为人,不会记得她的好,又凭白落了个不尊敬老臣的口实,两头不讨好。 那老臣显然对此说法不甚满意,对着皇帝鞠了一下:“陛下!” 皇帝却挥了挥手,示意她勿言,仍饶有兴致地看着场下的苏言,她年纪轻轻,混在一群“大腹便便”的中年女人中间,格格不入,却好像又给这朝堂带了一丝活力。 高高在上的人语调里是一贯的漫不经心,却好像又有几分调侃:“依苏爱卿之见,太女无罪,可是如此?” 众人虽不一定看得惯这丞相女儿,却不约而同为她拘了把汗。 谁知,苏言摇摇头道:“臣并非此意。” 皇帝微微俯身:“哦?” “若是寻常官员,因病不上朝合情合理,臣母也是如此,”苏言道,“但太女乃一国储君,身负重任,有悉知朝堂动向之责,臣子在家休养尚且回留意朝堂动向,更何况太女殿下,不上朝堂并无大碍,关键在于……” 她顿了顿,继续道:“是否关心朝堂政事,身居一隅却心系天下。” 众臣多年摸爬滚打,此话一出,不少人咂摸出其中深意,暗道了一声“妙”。 这话的前一句,拉低了苏母的位置,将她放到寻常官员之列,后又说其养病时仍心系朝堂,不知不觉地给苏丞相扣了个尽职尽责的百官之首的高帽,却并不让人心生反感。 此乃其一。 其二,自然是关于太女。 这一层说法,是给了太女颜面,称病不上朝数日,朝臣或多或少有所怨言,只是仅有德高望重的老臣才敢当着必须陛下的面参奏,而她这话一讲出来,也正是在给太女圆场——好似太女也并非全不关心朝政,只不过是待在东宫,有些勤奋和应尽之责已然做了到位,不过是百官不知晓罢了。 至于太女到底是是图清闲还是心念朝政……那便看皇帝如何查证、评说了。 这一招卸力,苏言自己都不得不说一声,“可”。 众臣讨论得再多又如何,还不是要看皇帝想法,再多指责,奈何皇帝陛下仍留着李钰的太女之位。 “陛下,臣所言俱为实话。”苏言道。 皇帝点了点头,方才抽了的嘴角堪堪压下,在她老态的脸上却显得有点滑稽,不过也没人敢直视圣颜,遂无视。 苏言却是那略有胆识之人,看了一眼就知道这皇帝想什么。 皇帝“嗯”了一声,又转向那老臣:“封爱卿,朕今日便差人去问问,看太女是荒废课业,还是仍心系政事,你看这样如何?” 皇家大多护短,历来弹劾储君总免不了被一番排挤,老臣本就做好了准备,不料今日突然冒出个苏丞相女儿,似乎颇受陛下赏识。 这番结果已然是意料之外,老臣点头称诺,安心的退回了原位。 …… 今年风调雨顺,也没有起战争,大约也真是没什么大事可奏,无非都是六部的一些琐事,礼部嫌每年一到科考人手就不够,工部蠢蠢欲动想兴建水利,吏部报备了官员调迁……只有兵部哑了火,毕竟太平年代,士兵们食粮充足,无甚担忧。 下了朝,苏言走到殿门口,向下看去是一片不见底的台阶,来时觉得长,去时却轻松。 她长舒了一口气,散尽今日的跌宕,缓缓走下台阶。 “苏翰林!”突然有声音自身后传来:“且慢!” 苏言听这声音觉得十分熟悉,一回头才发现,正是方才上奏的老臣——如果她没记错的话,这位是姓“封”? ……看来得做做功课呃,起码朝堂上这么多人得认得全。 “封老,你叫晚辈有何事?”苏言道。 她想着,这位老臣也不是难相与的,或许只是多年为言官,总不免有些直来直往。 苏言正示了个礼,不料这位老臣居然违反礼制,回了她这后生一礼。 她急忙道:“封老,您这……” 这位满脸沧桑的老臣面上显露出笑意:“今日之事,多了了。” 苏言挥了挥手,表示过誉了。 老臣笑了笑,目光中显出一点悠远的怀念,意味不明地道:“不愧是……的孩子。” 说完,便由着她身边的下人搀扶着走了,留下苏言待在原地,一脸莫名。 苏言:? 那没说出口的话是什么意思。 莫非……是说她不愧为丞相的女儿? 苏言颇有点无奈,又疑惑了起来——苏母同她交代的时候,可没说这位刚正不阿的老臣也是她同僚。 …… 回到府中的时候,谢明允罕见的不在屋内,不,他甚至根本不在苏府,听山楂说是一早就去了外头。 苏言回想了昨夜的情形,惊讶之余又有些心疼。 ……谢明允这身子,怎么吃得消。 “这一身官服,未免也太重了些。”苏言独自嘀咕,色泽华丽、走线精致的确没得说,但的确不宜穿太久,昨天只是试了片刻,还没多少感觉,眼下却只觉得厚重沉闷。 她三下五除二摘下官帽,脱下官袍放到一边,驾轻就熟地取过一旁的白玉冠,戴到头上。 ——这般和谢明允戴一样的配饰,算是妻夫二人小小的闺房情趣。 走在路上,不消牵手拥抱,旁人一眼便知这是一对,免得总有不长眼的总若有若无地看着谢明允。 唉……美色误人呐。 苏言摇了摇头,却听见一旁传来一声好笑的疑问。 “你这是做什么?”谢明允不知何时回来,一进屋就见她莫名笑得开心,轻摇着头,看上去心情不错。 “你回来了!”苏言没应他的话,倒是说了句:“你出门做什么了。” 不知是不是错觉,谢明允走过来时身形忽然一僵,随后好像什么也没发生似的,坐到她身边:“唔……钱庄有些事情要忙,回来得晚了一些。” 苏言很久没有过问他生意上的那些事情了,本身生意不是她的特长,更何况她也有自己的事情。 故而也不太了解,她点了点头,意有所指地体贴道:“身体吃得消吗?” 也不知道说的是哪方面吃不吃得消…… 谢明允一时哑然:“没那么脆弱,不过办个……” 声音骤然停了,嘴唇紧抿,压抑下一切细碎音节。 ——苏言摸上他的腰,不轻不重地揉了一把。 放到平日里必然是个解乏的手法,但昨日那般剧烈,谢明允强忍着才没软下腰。 他一把攥住苏言不规矩的手:“……放开。” “哦?”苏言倒很知趣地松开,转而握住了他的手:“不是说没有那么脆弱。” 谢明允被这人的厚颜无耻惊呆了,一时没话可说。 哪有青天白日里,还扯夜晚那些事儿的人,岂不……不……而他也没想出,到底“不是”个什么实在的规矩礼制,毕竟妻夫之间,或许就是这般亲昵地不分场合? 苏言:“算了,不和你开玩笑了。” 谢明允终于解脱,心道:那就好。 “我们讲点儿正事吧,明允。”她顿了顿,将今日朝堂之事,连带着散朝后那位老臣意味不明的话,一道讲给了谢明允听。 谢明允缓缓正了神色,凝神思考了片刻。 苏言也没打断,静静地等着他,看他是否有些不一样的看法。 谢明允这才开口:“你觉得,皇帝陛下,莫非今日是第一回 遇上有人参奏太女?” 不等苏言反应,他又道:“我猜不是,既然太女避朝数日,以我朝言官之责,第一日就该有人上奏,等不到今日。” 苏言一惊:“你是说……有人刻意压下,等我上朝才连同言官奏报,可据我所知,封老这种官员,恐怕不会和旁人串通。” 谢明允摇了摇头:“也不一定是和旁人串通,只是太女避朝一事可大可小,若是有人递上其他的事情,言官的注意力分散了,太女之事便自然而然拖到今日,当然,这只是我的猜测,至于具体的……” 他的猜测并非没有依据凭断,一贯很准,几乎是某种预知,苏言是信的。 “最近我会留心一下,谁有这个动机。”苏言皱眉道。 她自己能多加留意,在加上还有十三她们能暗查情况。 ……只是,苏言仍有一事不明,苏母前几日身体还好着,为何昨日突然身体抱恙,连今天的早朝都一并不去了,今日这么多巧合,其中苏母这一环,想来是最无法被人左右的。 ——但苏母总不会害自己的女儿,这就有些匪夷所思了。 莫非是真的病了? “你又在想什么?”察觉眼前人的走神并不是一件很难的事,更何况是对谢明允这种察言观色到了极致的人。 苏言耸了耸肩膀,似漫不经心道:“我等会儿去看看母亲,她这几日身体抱恙。” “嗯。”谢明允点了点头,目光却一顿,被某个物件吸引。 他摸上苏言束得草率的发,碰了下那顶和他发间一模一样的白玉冠,忽而轻声笑了 “你才刚回来,就把它戴上了?” 第89章 纯情 苏言笑了笑,“嗯,刚换的。” 不过……谢明允居然如此迟钝,现在才发觉,也是难得奇事一桩,大约他今日也是累着了。 苏言挑扫过他眼底淡淡的颜色,一时间有些心疼,几乎想说——“你其实不用那么操劳”。 但她知道,对谢明允而言,有些事情是说不动劝不服的,不是她轻飘飘的一句心疼就能让他放下一切理想抱负——更何况苏言也不是那种因一己私心,便做出束缚另一半的事业的人。 故而那句半是心疼半是私欲的话,最终也没有说出口。 谢明允此时坐在苏言身边,见她低着头半晌无言,忽然凑上去亲了苏言一下。 温润的触感落在颊边,明明只有一瞬功夫,却一路蔓延至苏言心底。 辗转了多时未曾出口的另一句话,终于脱口而出 她拉着谢明允的手,声音仿佛有着不可拒绝的魔力:“明允,我叫人给你配一些药膳,你不要挑食,养养身子好不好?” 谢明允倏地抬头:“什么?” 苏言不太好意思地笑了笑:“你身体不太好,又这也不吃那也不吃,唔……药材调养身子太受罪了,我寻思食补或许是个不错的法子。” “等等,”谢明允无奈皱眉:“不是……我为何凭白要开始调养身子,只是生来体寒,没什么大不了……” 苏言眼神一凛,指责的目光生生拦住了谢明允即将出口的话。 她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地扫遍了谢明允全身,眼神轻嘲:“就你?还说什么只是‘体寒’罢了,我看你全身上下都虚!” 谢明允一时心梗,不说话了。 他想起今早起身时,腰一软就跌回了层层被褥里,后来歇了一会儿再起身,走路时的不适难以言说,干脆破天荒地在门口叫了马车。 钱庄李管事见到他的时候一脸惊讶,谢明允也只板着脸胡扯了一句:“今日起晚了,赶时间。” 总之,似乎真如苏言所说……“虚”。 “行吧。”他板着脸做出一副艰难妥协的样子,看着苏言露出一个开怀的笑,心情也跟着好了些许,随即想起了什么:“但有一点,我不吃鱼。” 苏言已然达到了目的,这么一点小小的要求不会不答应,十分痛快道:“行。” 说起来,谢明允的确是不喜欢吃鱼,平日里尽管不说,但苏言见他好几回闻到鱼香皱了下眉头,就知道他不爱这类食物,往后也嘱咐厨房不要再端鱼过来,就算他这回没特意提起,苏言也不会让人弄什么鱼汤药膳端过来的。 按理说江南一带水产丰富,不少人家的小孩自幼吃鱼喝汤,挑刺的本事一流,像谢明允这样的反而是少数。 也罢,管他那么多干什么,苏言想着。 当天下午,她就让人请了专门的大夫,大夫和府里退休的那位御厨一道研究了大半个下午,终于是制定好既适合平常人口味,又颇有养身之效的膳食。 …… 第二日一早,苏言和苏母一道上朝,她坐在轿子里摇摇晃晃地,不知过了多久终于下了车,看着身边的苏母一脸淡定安然神色,半分也不像是有病在身的中老年人。 苏言默了一路,却在走上台阶的时候忍不住了:“母亲,您病痛初愈却还这般精神焕发……岂不是告诉陛下您装病不来朝,也不装一装?” 苏母步伐一顿,悠悠的叹了口气:“为母年纪大了,早晨起不来,偶尔偷个懒避上一回早朝也无妨,陛下不会怪罪的。” 苏言:“……”她懂了,这操作恐怕也不是第一回 了。 果然,这俩老狐狸,一个比一个精。 今日有所不同的是……皇太女经历了数日“失踪”后,终于露面了,满朝文武上殿时纷纷向殿最左前方的位置看去,皇太女神色却有些阴沉,看样子不像是病未好,而是再明显不过的心情不好,好似上朝一回让她受了多大的不平似的。 众人心下几乎有了决断——太女先前是刻意不上朝。 虽然无人敢出声,整个朝堂却已然笼罩在一种奇特的氛围中,不像诡谲风云变幻,而像是……一个个地等着看太女笑话似的。 苏言心底泛上一丝异样,找这般看来,皇太女在众位大臣中的声誉并不太好,似乎出了她自己的党派势力,其余的对她都不看好。 至于这不看好的人中,有多少是二皇女的人,苏言心底也有数,并不太多,也就是说,目前中立的人居多,但并非全然中立,或多或少对皇太女有些意见,只是也不偏向二皇女罢了。 看来……二皇女的“助力”,比她原本想象的强得多,苏言心想。 皇帝高坐殿前,一挥手让身边的内侍宣旨,那内侍年纪同皇帝一般老,却因常年喊嗓子的练习实践,仍有一把尖亮的嗓子,一开口像是鹦鹉的声音般尖刻入耳,直让人无法忽略。 苏言大致听懂了意思,心下一惊! 通篇语气刚正不阿,却是清清楚楚列出太女的失职,诸如沉溺男色,不上早朝,不关心政事,东宫殿内夜夜笙歌燕舞好不热闹,责令其关禁闭一个月。 皇帝这是……第一回 严惩太女? 众臣的心悬了一把,往日纵然太女错处再多,也没见皇帝有如此重的惩罚,今日这居然……莫非她们的陛下终于想清楚了,要好好管教这自幼跋扈胡为的一国太女? 不少大臣这番喜不自胜,那头苏言却心里门儿清——没这么简单。 皇帝那老狐狸,难道不知道太女已然十八,性格本事都定了性,又不像钢铁还能回炉重造,更何况太女一关禁闭,朝政上,那些要皇室太女才能插手的事情,又要轮到谁去办呢。 这时,皇帝忽然开了尊口:“至于有些事情,朕知晓诸位大臣不便掺手,总要有个人选不是。” 众臣应和称:“诺。” 高座上的人似乎满意地点了点头:“那便这样吧,左右二皇女就在京中,朕便召她来管一管事,这朝堂琐事,也是该清办一番咯!” ! 这…… 开国百年,黎朝从未有此先例,众臣不论原先是站在哪一派的,眼下都统一了阵营,纷纷跪地劝阻:“陛下三思啊!” “是啊,祖制不可违啊陛下!”有位大臣直接上前一步,“二皇女既非太女,怎能担此指责,虽说太女有错,可您这……” 她胆战心惊地看了眼早已面色阴翳的太女,道:“您这,不是寒了太女的心了吗?” 皇帝一拍龙椅,倏地起身,一挥袖扫起波澜。 “此事无须再议。” 说罢,她信手一指已然垂下头的大女儿,痛心疾首般道:“钰儿,朕谅你父亲早逝,自幼你千般娇宠,无数次犯下错,但朕未曾苛责。” 又叹了口气:“朕总想着,你何时才能长大,可如今你已是成年之身,该有一国太女的担当作为了,却还是如此,朕想了一整晚,倒不如让你那不成器的妹妹试试,你看她恐怕都比你做的好。” 苏言:“……”二皇女个假纨绔,恐怕一来就要放大招了。 李钰自知这等大事,哪怕她自己千百般不愿也无济于事,收起一贯的乖张,应了一声:“是。” 皇帝那高居人上的角度或许看不出来,但苏言却可见一二,李钰脸上,分明是不甘怨愤,哪有语气里那般听话懂事。 但皇帝满意地点了点头:“今日就先这样吧,散朝。” 不知是不是错觉,苏言恍惚看见,这老狐狸转身偏过头时,若有若无地看了自己一眼。 众臣退下,成群结队地议论纷纷,一路散至了宫门开外。 苏言不动声色地放慢脚步,等苏母走到她身边,有意无意地问:“母亲,您看皇上是否有改立储君的意思。” 苏母神秘莫测地一笑:“你说呢?” 苏言内心骂娘,表面却很谦虚:“女儿愚钝,不知。” “若论表面众人所见的情形,自然是太女,可二皇女你也知道,不是个草莽王女,”苏母朝苏言笑了笑,“不必瞒着我,你同二皇女的私底下那点交易我是知晓的。” 苏言:“……是。” 这老家伙,原先那十多个影卫,居然还用来跟踪自己。 苏母拍了拍她的肩膀:“放心,不会碍着咱们母女的,甚至……” 苏言好奇道:“甚至什么?” “甚至,有利于你往后的飞黄腾达啊!”苏母笑了笑,苏言只觉得这话里别有深意,好像只表面的意思,然而,无论她再问苏母什么,这老家伙却半句也不肯回答了,只悠哉游哉地笑。 苏言无奈,回了苏府之后直奔自己那屋子,窜进里间迅速脱了官袍高帽,才察觉谢明允就在一旁的小榻上坐着。 也罢,赤诚相对的事儿都做过了,还有什么可害羞的,苏言心想。 然而谢明允在这方面却仍像个纯情小少年,低着头颤颤巍巍地闭着眼。 苏言心下只觉得好笑,也就笑了出来,问道:“今天早上的早膳可还合你胃口?” 谢明允闻言,下意识抬起头,睁开眼,却看见苏言袒露着上半身,流畅的线条从他眼前划过,不似任何一个夜晚那般模糊摇晃。 苏言还没等到回答,就又见他偏过头:“你先把衣服穿上再说。” 苏言:“……” 行吧,夫郎这么纯情也只能惯着,不然还能离咋地? 第90章 汤面 有时候不得不说,两个人的默契是在朝夕相处间逐渐养成的,苏言和谢明允也不例外。 譬如此刻。 “阿言,帮我拿一下剪刀。”谢明允头也没抬,手中各色针线凌乱,也只大致绣了个轮廓,看不出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苏言绕了一圈,在旁边的杂物箱子里看见大大小小好几把剪刀,寻了一把剪最小巧也不那么尖锐的,铁尖对着自己,递了过去。 “唔……”她大致瞅了一眼,没看出来是什么东西:“你绣的是花草还是鸟兽?” 谢明允剪了几根线,简洁道:“都不是。” 苏言等着他下文。 ? “你倒是告诉我这绣的是什么吧?”她坐到谢明允身旁,端起杯子喝了口水,又向下瞥了一眼,依稀看出个模糊的形状:“是……人?” 谢明允专心致志:“嗯。” 苏言打量了一会儿他这些线头颜色,湖蓝的最多,深黑的其次,还有一些米白色丝线和红线,不过用得很少,大致能估量出绣的是什么。 她忽而了然,今日她自己图简便,天气也不冷不热,在屋内只穿了一身白色袍子,但平日里穿的颜色……正对上谢明允用得最多的线。 “你这绣工的水平……”苏言眼睫微弯,似乎调侃:“还想绣出一个我吗?” 谢明允倏地抬头:“不是。” 他才绣了个轮廓而已,也不只是拿着试手,绣工不好,这人是怎么看出来的。 苏言笑了笑,摸了摸他的脑袋:“除了我,还有什么能让你这么仔细地绣,莫非随便什么花花草草也能入了你的心不成。” 谢明允:“……” 倒也是这个道理。 他低下头笑了笑:“是,绣的是你,不过八成也弄不出来什么,就当消遣。” “哦……”苏言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心说就是个“消遣”还这么认认真真的,唬谁呢。 “行,你继续吧,我出去溜溜,就不打扰你了。” 谢明允也没问她要出去干什么,只点了点头,“嗯。” 苏言出门前忽然悄无声息地回头看了一眼,就见他耳根微红,迟钝得不行的样子。 她轻声笑了笑,没让任何人听见,一溜烟儿似的出去了。 …… “小姐!”山楂受不了地疯狂挥手,仍然驱不散这一屋子的烟火气,“小姐,这种事情您嘱咐一声,让我们来就行,您这是何必呢……” 他也遭罪,这伙房也遭殃,今儿中午要是厨子们问起,他还真没办法解释——饭菜香扑鼻的伙房怎么弄得这般乌烟瘴气的。 总不能说是小姐弄的,谁会信啊,到时候可不得他受一顿责怪。 苏言拿着一双超长的筷子在锅里搅和,一边不慌不忙地道:“别急别急,还有半刻钟就好了。” 山楂够着头瞅了眼,忍不住咕哝:“小姐您确定……这玩意儿能吃?” 苏言爽快道:“不能。” 山楂:“……” 果然,小姐的话,说了也是白说。 这锅里,如果不说的话,大约没人看得出来是面条——山楂心想,但这话不能直接跟小姐讲,不然打击到小姐可怎么办,自家小姐可是第一回 下厨,总不能太打击她的信心吧。 他还在纠结之中,就听见苏言喊了一声:“山楂,帮我去拿个碗来,打点的。” “哦。”山楂小跑到碗柜取了一只金边的大碗过来,结果被嫌弃了。 “这什么庸俗至极的碗,金边配花瓷,换一个来,”苏言看了眼锅里:“快点,面要快坨了。” 山楂闷闷地又跑了一趟。 什么“快要坨了”,这面条分明已经坨得不像样子了,恐怕不及府里厨子做的半分可口。 “小姐……”山楂递过碗,看着苏言盛起来:“要不我让厨子给您做一碗?您要是不太饿的话,这会儿去也来得及的。” 苏言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我又不吃,给明允煮的。” 山楂默了:哦…… 谢公子那么挑食,必然是不会吃这种黏糊糊的坨面的。 这时,苏言却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我还是试一下吧。” 说着便挑了一筷子,吹凉之后吃了一口。 山楂微笑地看着自家小姐。 苏言刚嚼了两口,动作倏地僵住了,眉头紧锁着,吐也不是咽也不是。 “怎么一股苦味,明明没有糊。”苏言哽下喉间怪异的味道。 山楂看了眼锅底:“水放少了,糊的都在锅底。” 苏言面无表情地舀了一瓢井水,咕噜灌了一大口,面无表情:“哦。” 山楂松了口气,自家小姐看样子不会再折腾了,也是,放着好好的厨子不用,非得自己煮面吃,这是个什么毛病。 然而苏言又装了一碗面粉:“再来一回。” 山楂:“……” 可真是为难您了。 第二碗,没糊,但是咸得慌,苏言尝了一小口,喝了一大碗水。 第三碗,没糊也没放太多盐,但是苏言突然意识到,这一碗清汤寡水的面实在是太不像样子,似乎配不上这个特殊的日子,于是也没要,叫山楂洗了一颗青菜,又打了两个鸡蛋放里面。 ——然后,鸡蛋糊了。 苏言看着锅里:“……” 山楂终于看不下去了:“小姐,要不我给你煮吧,虽然我厨艺不算特别好……” 苏言听出了言下之意,比她要好不少。 她忙着想怎么才能煮一碗好吃又足够有心意的面食,闻言摇了摇头:“明允过生日,总得我自己来煮才算心意,旁人煮的东西,他上哪儿吃不到。” 山楂愣了一下,半晌有点羡慕地小声说:“小姐您对公子真好。” 苏言没听清:“嗯?你说什么?” “没什么,我再去给您拿鸡蛋,”山楂又跑到一旁挑挑拣拣去了,又偏过头看了眼小姐那一脸任劳任怨的模样,心底却有些惆怅——若是他以后嫁的妻主,也似这般该有多好。 但下一瞬,这个念头一下子被打散了。 自家小姐往锅里浇了一瓢水,忽然喊了起来:“山楂你快来看看,这锅底漏了个洞。” 山楂慌忙走过去看了眼:“……哦。” 算了,以后嫁人不能嫁小姐这样的,太败家。 …… 其实苏言并非是如此跟自己过不去的人,吃食更是口腹之欲,有则更好,断不会为了一口吃食为难自己。 但今天不一样,她特意查过。 ——今天……是谢明允的生辰。 …… 谢明允忙活了半日,难得有些饿了,起身时腰有些酸,是昨晚留下的后遗症,他揉了揉肩膀、腰、手臂,到房间外头看了一眼日头。 怎么这个时辰了,午膳还没送来。 苏言也不知做什么去了,大半个上午没见着人影。 今日是难得的休沐,自苏言为官之后两人少有的同睡同醒,她却一大早上跑了。 谢明允也说不清心底是个什么滋味,按理说苏言一个大活人,要干什么都是她自己的事情,不必和他报备些什么,可苏言没什么解释地出门办事,明明方才也是他自己专注在手上的绣活,没有多问,此刻却总有些没来由的烦闷。 他看了眼外边,不见人影,随即慢吞吞地转身进门了。 动作忽地一顿。 谢明允听见了熟悉的脚步声,却不知为何有些不稳。 他还没来得及转过头,就闻到了一股混杂的食物香气,和平日里吃的饭菜不太一样,但莫名有种独特的气味。 “明允,你让一让,小心别烫着。”苏言离这人还有几步远,就已经喊了一句。 谢明允刚转到一半的身子又转了回去,好像不想表现出方才遗留的那一点情绪,默默地进了门,坐下。 苏言端着一大碗不知道是什么的吃食,放到桌子上,取下盖子上的湿帕子,食物的香气便争先恐后的冒了出来。 ——是面食,大约还有青菜肉食之类的。 谢明允不动声色地品出了食材,却仍问:“这是什么。” 近来天气转热,又在厨房待了那么久,苏言擦了擦额头的汗,才回应道:“面条,你打开看看。” 谢明允将她的动作纳入眼中,随即揭开了盖子 诺大的一个碗里,却只有堪堪盖过小半碗的食物,粗犷得像是军队食粮的面条,约莫半根手指粗细,肉、青菜、一律实实在在。 谢明允拿起筷子:“今日怎么吃面?” 他没记错的话,苏言更爱吃米饭? 苏言笑了笑,没回答,只道:“你尝尝。” 谢明允:“……府里的伙郎换了人?” 不然为何做出这种……看一眼就知晓味道和外表必然同样平平无奇的食物。 苏言总觉得这话怪怪的:“没换,只是今日换了吃食。” 她没说是自己煮的,毕竟……凡是总要有个惊喜。 谢明允:“……哦。” 然后他挑起面条尝了一口,咽了下去。 苏言颇为期待地看着他:“味道如何?” 谢明允一时有些诧异,或许是今日劳累让他的思绪都慢了半刻,心想苏言什么时候这般在意味道。 还是说……她方才提起的这个伙郎,有什么出奇之处,是手艺,还是……相貌? 好像听山楂说过,府里的伙郎是个眉清目秀的小郎君,是不愿嫁人才到府里做点伙计的,面对苏言不太“正常”的神色 谢明允抿了抿唇,淡淡道:“换个伙郎吧。” 第91章 耳坠 苏言:“……” 她煮的面,倒也不至于这么难吃吧…… 苏言含蓄道:“你再尝尝,我觉得味道尚可。” 谢明允:“……一般。” 莫名心里堵得慌,苏言为什么偏得让他夸那伙郎煮的面好,虽然……味道尚可,倒也不至于让眼前人这般在意。 看样子是真的不喜欢,苏言心底有点不是滋味,谁让她好像生来就没什么做饭的天赋,平常烤烤红薯倒还凑合,真到了关键时候反而掉链子。 她现在完全没打算实话实说:“下回不让他煮面了,看样子是不太和你胃口。” 看样子并无什么,似乎是他多想了,谢明允露出略微满意的神色,点头:“也还能入口。” 说着,就将那碗面吃了起来。 苏言笑了笑,突然开口道:“生日快乐,明允。” 谢明允倏地抬起头,目光中的诧异几乎藏不住,在脑子里回味了一番,才后知后觉地想起,今日是……他的生辰? 可明明他自己从不过生辰,这日子对他而言也不像寻常男子那般有什么意义,反倒要面对旁人的阿谀奉承,故而时间一久,就连自己都忘了生辰是何日。 但苏言却不知从哪儿问到,一直记在心里。 苏言看着他眼睫微颤,知道这是有点感动:“我想了想,你好像也不缺什么东西用,要不……今日我陪你出去玩一趟,有什么喜欢的东西,任你挑?” 谢明允抿唇,下意识垂眸看着碗里,忽然意识到了什么:“这是你煮的?” 苏言没料到这么快被猜透,倒也认了:“嗯,我上午弄的,不过……抱歉,看样子不太合你胃口,这碗长寿面我看着也太四不像了。” 谢明允慌忙道:“没有,很好吃!” 苏言挑了挑眉:“?” 心底忽而柔软,看样子他是不想驳了自己的心意,她笑了笑:“这有什么,我的确不太会煮面,结果过生辰就让你吃这个,太过意不去了,等会儿出去请你吃好的。” 谢明允没再出声,默默地又拿起早就放到一边的筷子,夹起半凉不温的面,看样子是要把这一碗都吃完的架势。 苏言没再拦着,只笑着看他埋头苦吃,纤长的眼睫扑簌几下,好像微微湿润了,但只是一瞬间就消失,约莫是碗底飘上来的水汽。 “嗯,休息一会儿,我们就出门。”苏言看他连汤都喝得差不多了,摸了摸他发顶,突然说。 “啊……”谢明允小小地愣了一会儿,“好。” 两人靠在小榻上,谢明允却始终不□□稳,苏言心知他恐怕是想说点什么:“别多想了,以后给你煮更好吃的长寿面。” 身边的人犹豫半晌,才道:“其实本来就味道不错。” 苏言心底一软:“不用安慰我了。” 谢明允摇头,露出点别扭的神情:“不是,我方才是以为你让伙郎做的,还以为……” 苏言本来不觉得有什么,他这一顿,却让她恍然大悟:“你以为我……你想什么呢!” 谢明允声音有点闷:“抱歉。” 一时间有些安静,空气中流淌着清香。 苏言凑过去亲了亲他的眼角,又在他耳边道:“不用多想,只喜欢你。” 谢明允:“……嗯。” 约莫过去了一个时辰,倒是谢明允先醒了,叫起来苏言。 “唔……”苏言揉了揉眼睛,打了个困哈欠后精神一抖:“走,出门逛街!” 谢明允笑了笑,反倒先一步收拾好衣衫,在门口等着。 苏言隔着半间屋子的距离,不远不近地看着他,风撩起一些碎发,谢明允脸上的神色几乎是和缓的,甚至有笑意染上他的眼,眉梢微弯,是她从未在旁人身上体会过的那种难以言述的感受。 大约是心动。 也或许……是依恋。 “好了吗?”谢明允在门口往里看了一眼。 苏言大步走出去,牵过他的手,相依偎着走。 …… 这是个春风和暖的日子,街市繁华,偶尔经过卖艺的行队,锣鼓喧天,大街小巷围满了人,大大小小的店铺都开了张。 苏言忽然想起什么:“要不要去你钱庄看看” 谢明允似乎总是有很多事情要忙。 身边的人摇摇头,凑到她耳边:“不用,今日只和你待在一处。” 明明这话说出来的语气正儿八经的,苏言却总有种自己被“撩”的错觉,耳边的热气吹过一丝湿润,她轻微挑了挑眉,点头以示回应。 两人到了一家铺子,苏言想了想,拉着谢明允往里走。 谢明允顿了顿:“……不用。” 除了苏言赠的那白玉冠,他倒真没戴过旁的什么首饰,若说耳坠,他也未曾开过耳洞,没别的原因,只是不喜。 苏言“啧”了一声:“就看看,合适再买。” 谢明允:“……行吧。” 刚一进去,苏言身边正巧出来一位男子,一身火红罗纱,肌肤半露,苏言目光只堪堪停了一秒,便收了回来。 谢明允注意到了,眉心一跳。 莫非……苏言喜欢这样的服饰? “掌柜的,麻烦取一下你们这里的钗子、腰饰,”苏言想了想,又看了眼谢明允:“布料的样布也拿来看看。” 谢明允扯了她一把:“这些东西府里都有,不要买,我也不太喜欢。” 苏言满口答应:“嗯,不买不买,你喜欢再买。” 谢明允:“……” 得!合着他说了半天,还是被人当耳旁风了。 苏言那头正兴起:“这个还可以……唔,不过这个珠串色泽不太好,这个腰白玉还不错,包起来,还有这个、这个……” 掌柜的在一旁笑得合不拢嘴,“不急不急,这位小姐,你要什么尽管吩咐我们去找,您可以慢慢挑。” 谢明允立在一旁,仿佛活成了一尊眼盲耳聋的雕像。 直到过了一会儿,不知道看见那边的人在挑拣什么,他终于立不住了:“苏言!” 被叫到的人回过头,手上还拿着什么东西,疑惑道:“怎么了?” 谢明允走近她身边,咬牙道:“你拿这个干什么。” 苏言这才低头,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拿了一件薄衫——至于到底有多薄呢……大约也就是堪堪能透过光的程度。 “这怎么到我手上的?”苏言疑问,好像是随手抓的。 掌柜的在一旁笑眯了眼睛:“小的拿过来的。” 她促狭的目光看了眼苏言身边的谢明允,又对着苏言挤了挤眼睛:“这位是您的夫郎吧,按小的看,这一身正合适。” 苏言摸了摸手上的布料:“谢谢,不用。” 倒也不用如此“卖弄风情”的衣服,看样子谢明允不太喜欢,她也不至于拿这种事情满足自己的恶趣味,再说了……赤诚相对不香吗? 反正该看的不该看的,她都能看,何必要谢明允作这副打扮。 谢明允终于露出一点笑意,指着那堆包好的东西:“这些就够了。” 掌柜谄媚的笑容一僵,想不明白为什么会有男子拒绝妻主买更多的收拾,她们店里的东西可不便宜,多少平民小百姓未必买得起,能买的要么是方才那个妓人,要么便是有点钱的富家女子,不过像眼前这位一般大手笔的着实罕见。 她正等着眼前这小姐拒绝,继续挑,却见苏言点头:“差不多了,反正还有旁的地方要逛。” 谢明允:“嗯。” 掌柜挤出一个笑:“好的。” 苏言点点头,余光不知道扫到哪里,顿了顿。 谢明允:“怎么了?又看上了什么。” 说得好像这些东西都是给苏言买的似的……苏言指了指:“那个也包起来。” 谢明允顺着她指着的方向看过去,顿时愣住了。 那是…… 一对红珠耳饰,镶嵌着碎金,闪烁得妖冶鲜艳。 “我不戴!”谢明允立马拒绝,这种东西……苏言:“没让你戴啊,我知道你没有耳洞,就看着着实好看,我见别人戴着还不错,可以……放在府里。” 谢明允一瞬间联想到方才经过她们身边的那个人,火红的衣裳,戴着和这相近的耳坠。 看着苏言一脸雀跃,顿时堵得慌,他索性自暴自弃,几步走到门口等着。 苏言付完钱,出门时头也没回地对里面喊了一声:“麻烦送到丞相府。” 里面不知怎么了,忽然一声脆响,像是人撞到了什么。 苏言:“走,下一家!” 谢明允抬起微僵的腿:“……” 这一下午也不知道都逛了些什么,恍惚间,谢明允几乎觉得是自己在给苏言过生辰。 等到回府的时候,他难得一进门就坐下,长长的叹了口气。 门口堆着一堆方才好几家铺子急赶急送来的东西,大包小包,苏言手上还提着不少糕点吃食。 谢明允默默地,近乎呆滞地,看着苏言一个个往里搬,大多礼盒很精致,但被她拆开后不太成样子。 ——其实,虽然他不乐意逛,但不得不承认,这大多数东西,都是给他买的。 想到这个谢明允就牙痒,尤其是那红色的耳饰——也不知道究竟是他小心眼,还是不愿意苏言注意到旁的男子戴着的东西。 此时,苏言正拿出那对红珠耳坠,走到他身边,饶有兴致地对着他的耳垂比划。 谢明允:“……” 这时,门外传来急促脚步声,随即有些熟悉的声音响起。 是府里穿讯的小厮 “小姐,宫里刚刚传来消息,皇上病重了!” 第92章 面圣 大约是皇帝九五至尊身份以及气场加成,旁人为之震慑,几乎少有人会意识到,这位皇帝已在位二十余年,便连皇女都已是成家立业的年纪了。 说起来,当今皇帝当年并非名正言顺的太女,她那位嫡长女姐姐才是,若非这位命里和皇位犯冲的皇姐英年早逝,不过三十余岁便因病而亡,膝下又无女,怎会让当今陛下这个出身卑微的庶女继承,从前朝野上下无人支持,却也无可奈何,往后数年,当今陛下才靠着雷厉风行的作风,逐渐斩获朝廷众臣拥护。 苏言只粗略一算,皇帝如今也有五十岁了。 古代平均寿命低,皇帝又是操劳的命,终日不是听大臣诉苦就是处理各地报上来的民生疾苦……似乎自古以来没有几个长寿的,能得以善终都是幸运。 夜里,苏言躺在床上,只在心底叹了口气免得闹醒谢明允。 身边忽然传来极近的声音,却像是隔着什么,苏言一偏头,发现那是几乎盖到谢明允鼻尖的被子。 谢明允:“睡不着吗?” 苏言不欲说谎:“……嗯,明天还不知道早朝要不要上,毕竟……皇太女正关禁闭,想来也难以代持朝政,二皇女……” 谢明允眉心微蹙,接过话,反倒是为苏言担心:“虽说我们和二皇女暂且合作,但若是皇帝当真重病不起……大约来不及长远的布局了。” 苏言点头,眉心露出难以抚平的忧色,却侧过身拍了拍他的肩膀:“明天起来再说,还不知晓是怎么回事,若是明早不早朝,母亲总要进宫一趟问安的,我也跟着去。” “嗯。” 忽而有一只手触上苏言额头,微凉的指缓缓抚平那一丝夜里几乎看不见的褶皱。 苏言趁人不注意,迅速握住且厉声“斥责”:“你又把药膳倒了是不是。” 自打药膳补身体后,谢明允时不时一人端着碗进屋吃,苏言本以为他是钱庄业务繁忙难以脱身,不成想有一日在窗边花盆叶子上闻见那股熟悉的药草和食物混杂的味道,才猜到这人是悄悄倒给了植物做养料,顿时气得话也说不出来,再也不让他离开自己的视线吃饭。 谢明允没料到苏言居然想到这方面,只干巴巴地否认:“没有。” 苏言明显不信,冷笑一声:“你再敢这么做,就惩罚你……” “惩罚什么?”谢明允毫无半分畏惧的心思,这人如何他还不知道?总归不过是闹着玩玩,称不上是什么惩罚,就连时不时的“斥责”都没有什么意味,左右是狠不下心来这般对他的。 他吃准了这一点,自然无畏无惧。 不料苏言这回好像是认真地想着如何“惩罚”,稍一沉吟便道:“罚你穿那个……” 谢明允一时没回过神来:“哪个?你说清楚。” 或许是苏言自己某方面爱好的原因,总对先前铺子里看见的那一件薄若蝉丝的火红纱衣念念不忘,但以谢明允的性子自然不会穿,方才一想到“惩罚”,她脑子里率先冲出了那件衣裳……以及谢明允穿上那一身1模样。 “咳,”在枕边人不解的眼神中,她垂下眼睛,明明说要惩罚的人是她自己,此刻却莫名不好直视谢明允,只缓缓道:“今天逛铺子看见的那一件。” 生怕身边人不记得似的,苏言又忙补了一句:“红色的。” 刚听到一句就产生不祥的预感的谢明允:“……” “不行。”他撇过头道。 “哦……”语气似是失落,像个得不到糖的孩子在他面前一脸委屈。 谢明允几乎是软了心,半晌又轻声道:“……行吧。” 苏言顿时搂着他亲了一口,动作太过突然以至于床板不堪重负的响了一声,她语带兴奋:“还有那对耳环……” 谢明允摇头就是拒绝:“这个不行,我没耳洞。” 苏言“哦”了一下便不再作声,心底却暗暗有了别的想法……. 第二日,苏言跟着苏母,进宫面圣。 说是“面圣”,其实是朝廷大臣自发的群聚探望,毕竟各大臣都巴不得第一时间知晓皇帝的情况,是小病小痛还是重病快死了,好让各部该办棺材的准备预算,该表演悲伤的备好生姜洋葱,来一场五十年一遭的苦情大戏。 ——不过更重要的是,站队。 总得探探口风,看皇帝生死关头想法是不是有所变化,说不定一朝清醒或是头昏,趁着最后一丝意识犹存,赶快地立旨换太女,这种事情古往今来频频有之,不是什么稀奇事,天下百姓能够见怪不怪,但众位站了阵营的大臣却难以袖手观之。 权力福祸,漩涡中心,谁也别想独善其身。 苏言瞎操心地为皇帝捏了一把冷汗,顿时有些隐隐的同情,转而又想到自己这番前途未定,实打实地为自己叹了口气。 丞相母亲侧目看她,老神在在地咳了一声:“怎么,这就慌了?” 眉心一跳又堪堪压下,苏言问出多日的疑虑:“母亲,不论往后哪位皇女即位,少不了要对我们苏家打压,其中皇太女尤甚,您就完全不担心?” “怎么可能全无后顾之忧,”苏母嗤笑一声,道:“苏家势大,已然到了可以左右朝纲的地步,但至于你么……” 苏言立即回问:“我怎么了?” 这当了一辈子丞相的人不慌不忙,仿佛容易被人盯上的根本不是她一般,含糊道:“反正有你在,你说的那些……绝不会发生。” 苏言皱起眉头:“?” 什么叫有她在,苏府就不会有任何事情,这是哪儿来的狂妄信心,编话本都不带这么来的。 不一会儿,两人来到殿外,众臣齐齐整整地站成了两排,一个个眼底青黑面容憔悴,活像是被不知哪儿来的妖精掏空了身体底子,苏言抿着嘴没笑,被苏母淡淡地扫了一眼。 苏言:“……” 好的,这就装。 于是,她面色一沉,一瞬间仿佛和这些一脸丧气的大臣们融为一体,分不清谁脸上的哀戚更重一分半分。 兴许是演得太过逼真,身旁走过的一个小侍女一脸怪异地看了看她,苏言视而不见,在殿外排到众臣后面,低下头,帽檐遮着面,只不过身形在一众苍老弯曲的脊梁中显得格外挺拔,清秀出奇。 没过多久,一侍女宣旨召诸位进殿。 苏言抬步跟上,尚未踩进殿门,就先听到了一句苍老浑浊的咳声,仿佛与肺腑共震荡,似有灰尘扬起——尽管苏言明知这金殿一尘不染,碧光辉煌。 走近后才发现,二皇女居然跪在床边,苏言心底一个咯噔,心说这时候居然让有夺位之心的女儿待在身侧,老狐狸莫不是病昏了头,真以为皇太女幼稚无为,这二皇女便是什么可依托的女儿? “咳!” 声音将苏言扯出繁乱心绪,侍女脚步慌乱地跑过去给这位未知病况的皇上擦拭,却被那只毫无力气的手一挥,挡住了。 众大臣齐刷刷地跪拜, 皇帝的声音从帐内响起:“为进,你过来。” 前面的苏母起身过去,苏言才慢半拍地想起,苏母名苏守,字为进。 至于两人说了些什么,苏言在后面听不太清楚,但想来不会是太过私密的事情,毕竟这么多臣子在这儿看着听着,总有前边的耳灵眼顺能听见。 她只听见最后那一句伴随着咳嗽的:“交给你了。” 不少臣子或许一样摸不着头脑,但没人会在这个节骨眼上问,想来心底都多少对这位陛下的病况有了了解——重病。 苏言暗自琢磨,重病忽来未必是一朝之功,说不准先前就有所预兆,只不过皇帝心有打算,一律藏了下来罢了。 此时,苏母转过身,面无表情道:“传陛下口谕,此后五日,由我暂代朝政,待圣上病情好转再另作打算。” 此话一出,众人惊了,满室无一人吭声,却都不约而同地屏住了呼吸,一旁离得近早就听到两人商量的二皇女,更是不知何时已然青白了一张脸,不敢置信地望着自己的亲生母亲。 ——堂堂皇帝,竟然放着自己两个女儿不用,却让外人暂代朝纲? 这是有多不信任自己的两个女儿! 还是说……陛下看重自己这位发小手足,竟然已经到了这个地步? 众人心下有异议,却不好表露,本来陛下就不是什么温和性子,万一这紧要关头被哪位抗议的大臣气了一把,顿时昏过去或是出了什么意外,就算那大臣不当场以头撞地自。杀谢罪,也得被其他人喷个狗血淋头,此生再不能入官场。 比起什么祖宗规矩,显然还是命重要。 故而这一桩震古骇今的职权转让,居然就这样无一人异议地,通过了。 苏言惊了,虽然……但是…… 苏母为官的年数和皇帝在位的时间一般长,难道不知道有些事情不合规矩,就算是皇帝给的殊荣也该婉拒,而非站在这风口浪尖下,凭白给了他人把柄。 众臣不敢违背陛下,却未必会给苏母这个丞相面子。 但苏母此人,老狐狸一只,怎会想不到这一桩桩一件件可能的隐患,想来不过是利大于弊,有所图谋才会坦然受之。 除非…… 苏言心底骤然升起一个胆大惊天的想法,还未成型却被一声浑浊的话打得散灭。 ——帐内皇帝忽然开口道:“丞相嫡女,苏言,少有才识,可辅丞相理政。” 苏言:!? 第93章 长宁 苏府。 屋内脚步声时而响起,一步一步仿佛踩着人的心绪。 苏言方跟谢明允讲完今日之事,眉心紧缩,似有忧虑。 砰地一声轻响,瓷杯磕在檀木红桌上,震荡出一圈细小的涟漪,逐渐扩大,回荡,正如苏言的心境。 “这件事情,我总觉得太古怪了。”苏言叹了口气,“一来陛下未曾让二皇女大皇女掌事情,可按历来惯例,都当是交由皇女历练以便日后接手,我母亲再怎么深受陛下信任也不当这样,况且……” 谢明允点头,接道:“况且丞相多年为官,若不是有什么隐情,断然不会不知晓此道理,除非这是早就商量好的。” 这话正正道出了苏言所想,她露出一个无奈的笑:“嗯,二来……这事扯到我身上也着实古怪,我明日再和母亲商量一下,不过只怕她也不肯对我说实话。” 随即,她转过头看向谢明允,却见他眉心微皱,好像有什么烦心的事情。 “你在想什么?”她突然道。 谢明允回过神,身形微微摇晃了一下,才道:“没……没什么。” 却分明是有心事的神色…… …… 夜里,苏言缓缓睁开眼睛,悄无声息地看着谢明允熟睡的侧颜,夜里微光下,可见他脸上细小的绒毛,恍惚被呼吸惊动似的倒向一边,肤色很白,几乎可以看见而后青色的血管,薄唇微阖着,苏言总能忆及吻上去的触感。 视线缓缓向下,落到那仿佛可以盛一汪泉水的俊秀锁骨。 衣领遮盖,苏言看不清掩盖下的胸口,但曾于意乱情迷时摸过,触碰过。 皮肤很薄,心跳却很远。 好似那颗心深藏得不可见底,唯有心绪激荡时才有些许震颤。 谢明允对她说谎了。 清醒得不能再清醒了,苏言想,她是什么时候意识到这一点的呢? 是上回取回白玉冠赠他时,那张脸上并不太惊讶喜悦的神情,还是他屡次出府衣上沾了钱庄不会有的烟尘气,却对她说是钱庄事务,还是今日……明明那一番玲珑心窍,自有猜测,却对她避而不言。 这般顾左右而言它,不是第一回 了。 苏言并不迟钝,相反,甚至于感情上拥有常人难以媲美的敏锐,或许难以识破他人计谋,却总能凭一股直觉,判断身边人之心何在。 …… 第二日一早。 由于事发突然,苏母又有“重任”,一早便上了朝,苏言找了个借口推脱开了,于是收获了苏母一个意味不明的眼神。 但她心绪纷杂,仍念着谢明允。 谢明允不会害她,苏言再清楚不过,但仍对隐瞒之事耿耿于怀,夜里也睡不安稳,早上起来时发现一身粘腻,大约是夜里出了汗,早上清凉又干了,不太舒服,于是早早地洗了个澡。 “苏言,”谢明允在外间喊了一声:“好了吗?” 苏言仍泡在水里,闻声加快了动作:“没呢,再等等!” 房间里侧有一处专门沐浴的区域,平日里空着免得影响布局美观,一到有人沐浴的时候,只需拉开一旁的屏风就能隔住,就算是有旁人待在里间也不会看见半分,只是苏言沐浴前谢明允正出了房门,眼下待在外面等。 她心底那些忧郁心思暂且压下——被谢明允这做派笑的,明明都妻夫了,沐浴也不让看,自己沐浴他也不看,更别提什么共浴了,这方面简直保守到可怕。 约莫过了半刻功夫,苏言正要起身擦拭,目光不知扫到哪儿,倏地一顿 屏风最边缘与墙角交汇处,有沙砾般的东西,此时阳光正巧,光点闪入眼底。 外面谢明允或许是听见动静停止,问了一句:“怎么了?” 苏言语气平静地回了“我看了一圈才找到浴布”,随即外头不再有声响。 她默不作声地取过布,擦干身子穿好衣服,轻步走到那个隐蔽的角落,蹲下身伸指捻了捻那一小片金属粉末,还夹杂着灰尘,看样子有人在这里放鞋子,是鞋底蹭到洒下的。 只有……谢明允。 苏言心底一沉。 这是工匠铺子里常有的粉末,至于她为何知晓,是那时差人定制另一只白玉冠时,见那铺子各色首饰陈列磨造,角落堆了不少这样的粉末,三两种色泽混在一起,是金属打磨时候吹散到一旁的,值不得太多钱又混的太杂,铺子里的工匠恐怕都懒得理出来卖钱。 谢明允去那里干什么,不过是一顶发冠,顶多有些她成人礼这么一点特殊意义,犯得着让谢明允特意隐匿行踪查探一遍,还撒谎瞒着她? 苏言心底骤然升起更多疑问,是对那顶她所认为“来源平常”的白玉冠,两人的情侣信物,随即她不动神色地拾掇好自己,似无意间想起什么,走到妆台,拿起沐浴前拆下的发冠仔细看了看,除了一如既往的“长宁”二字,似乎没有别的什么意义了。 长宁…… 平安喜乐,一世长宁。 是再美好不过的祝福,但显然现在这白玉冠中隐藏的秘密,只会是在这两个隐蔽的小字中。 不知想到什么,苏言眉心一跳。 如果这两个字……不是表达祝愿呢? 还有可能是旁的什么? 譬如……信仰、名字…… 等等,名字。 古代人向来是有名有姓有字,孩子取字时赋予一些祝愿寓意,简直再寻常不过,而苏言这才惊觉,自己居然从未在旁人口中听见过自己的字,旁人与她亲密的不多,自然正常,可苏母……印象中从来就是连名带姓地唤她,反倒是叫苏谨这个女儿时,偶尔倒会叫一声“默安”——那是苏谨的字。 所以说……长宁会不会是她自己的字。 可这又能查出什么,天下姓名千万,哪怕只有讲究人家才冠字给儿女,数量也尤为可观,户籍上都不一定登记在册,从何查起,又不是皇室贵族,样样都不得马虎。 等等……皇室! 苏言好像隐约有了头绪,突然听见有人走过来的脚步声,动作顿了一瞬,才缓缓转身看向来人:“明允,你今日去钱庄,也不用忙事务吗?” 谢明允面露诧异,何时这人竟然希望自己忙起来,之前从未如此。 “嗯,不是无事可忙,看看你在做什么罢了。” “哦,”苏言眉梢微挑,随即避开眼神,“母亲快回了,我有事找她,先去她院里等着。” 说完她便整理衣裳,似乎沉浸在自己的一方小世界中,不发一言又似乎是不理会眼前这人。 待她大步阔手出了门,屋内的人眉头轻轻皱了起来,身侧垂下的手缓缓抬起,触上桌面,紧扣着直至指尖泛白,目光缓缓抬起,看着那和自己发上一模一样的白玉冠。 苏言方才出去,没有戴它。 一时说不上心底是什么滋味,他稳了稳呼吸,对自己说 只是巧合罢了,苏言应当不会毫无缘由地怀疑什么,只是这两日事情繁杂,一时忘了戴这也正常。 …… 离苏母下朝仍有不少时间,苏言本就是为了避开某些东西,才早早来到苏母院子,在茶厅已然喝了不知第多少杯白水,才等到苏母下朝。 “母亲,”苏言起身相迎:“原谅女儿今日不去,只是此事实在荒谬,区区臣子之女,怎可辅佐朝纲,况且……” 苏母一笑,道:“况且,此事会招两位皇女嫉恨,你可是此意。” “嗯。”苏言点头。 “陛下或许一时糊涂,又或许是她另有打算,但女儿不愿,翰林之位已然足够,不必再起锋芒。” 苏母仿佛是被自己女儿这般“不知进取”的态度惊到了,怒道:“你能不能有点志向。” 本来就没多大志向的苏言:“……其实也不是。” 苏母冷哼一声道:“你且受着吧。” 苏言想起上回苏母那句似有暗意的话,什么“以你的身份……” “母亲,”她试探性开口,“你先前说我的身份……莫非除了您的女儿身份,还有旁的什么?” 苏母神色有一瞬的不自然:“什、什么身份,顺口而说罢了,我说得大概是你乃长皇子亲生女儿,多少和皇室沾亲带故,享有一些‘特权’也再正常不过,陛下吩咐,你顺着就是。” 苏言得了她反应,心底某种猜测更确定了几分,随后只草草说了几句,便离开了苏母之处。 苏母看着她背影,像是心慌一般,直端起茶杯灌了一大口,脸上缓缓浮现不□□稳的神色,随后又平静下来。 也罢,早晚要知道的事。 她们的布局谋划,或许也该挑个时日,对她道明了。 只是…… 这位权倾朝野的丞相忧郁地叹了口气,为自己这个只求安稳的“女儿”深深的惋惜了一把。 苏言没回房,倒是直接出了府邸,往宫内方向走去,她所任职的翰林院,本质上乃皇室与朝廷共属,故而在宫内,平日里办事下了朝就能直奔翰林院,工作方便,倒是今日没去上朝,苏言走到自己所属区域的间隙,频频有人看向她。 她甚至听到了些不太好听的言论,无非是讲她“擅离职守”之类,哪怕她是名正言顺告的一日假,实打实地扣了俸禄。 苏言摒弃其他,坐了一会儿后故作忙正事要查资料的样子,走到那一处记载皇室相关的书架,她没有调用,但偶尔翻阅审核也说得过去。 她飞快地浏览。 这里……或许就有她要找的东西。 第94章 烛火未休 这一片皇室内录区,若当真计较起来不算是苏言的管辖范围,只是有督察监管之权,而不可擅自查看,但眼下实在是顾不得那么多了,苏言几乎是迫切地想知道……“长宁”二字,是否有旁的意义。 她的姓名,是否随着长皇子,落在了这皇室内录中。 此刻,那本记载着皇家血脉的册子,正安安稳稳的躺在苏言掌心,她飞快地翻阅着,按辈分世代很快筛选出范围。 ! 怎么回事,为何根本没有长皇子姓名,更别说苏言这个全朝皆知的“女儿”。 苏言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先前皇帝对她多有特殊,她也想过会不会是皇帝对长皇子有不伦之心,只是后来长皇子嫁人,这份不容于世俗的情谊或许随着长皇子的离世,又转到她这个便宜女儿身上。 而这一切猜测的前提,本是——长皇子的身份。 可若长皇子并非皇子,毫无皇室血脉呢?皇帝与长皇子的情感,并无不妥,可长皇子却又为何以假装真,这又是为何?皇帝必然是知晓的,那苏母呢,其他大臣呢,也知悉长皇子身份吗,还是都被蒙在鼓里? 皇帝虽然有情,却又顾及颜面,后来长皇子多年归于山庄隐居,还有那一对藏在山中的对戒……长皇子与苏母成婚后,是否依然同皇帝藕断丝连。 苏母……被绿了? “谁在那里!” 外面忽然有人喊了一声。 苏言稳下心:“是我,苏言。” 外边的人狐疑,试探道:“大人,您……为何待在那处,那可不是您能翻阅的东西。” “嗯,我知道。”借着高架遮挡,苏言正要合上手上的册子,“方才我清点的时候发现少了一本,过来看了看才知道是我眼花了,这便出来了。” 说着,她合上了掌心的小册,却倏地一顿。 ——第一页,当今皇帝姓名下,居然赫然白纸黑字写着苏言的名字。 帝幼女,名言,字长宁。 “大人,您好了吗?”外头那人又道。 “嗯。”苏言一瞬间收好册子,缓缓走了出来,对那下属道:“尽职尽责,条例规范熟知于心,不错。” 下属忙点头,心说大人说不准是在办什么事,她不过问便是,自己倒还得了点称赞,看样子升职有望了。 苏言坐在案前,处理着公务,心绪却是难以言述的复杂。 她……是皇帝的女儿?皇帝和长皇子所生? 所以……苏母才如此笃定她会平安无事,在朝堂不会遭受挫折,可这样一来,自己究竟是皇帝落在苏母手中的类似“人质”的女儿,还是别有隐情,皇帝不得不将她放在苏府。 心底有些酸,苏言苦笑一声,这些时日,苏母对她虽然面色严厉,却看得出来是真心待她,将她当作亲女儿。 可若是这背后,还有别的计量谋算,抑或是某种交易……尽管不愿意相信,可这便能解释这些日子的不对劲,苏母的意味深长,皇帝陛下的偏袒,甚至,还有……苏言忽然想到了什么,朝中有几位大臣,对她的态度不太一般,平日上朝就有意无意地称赞苏言办事牢靠,甚至余尊降贵同苏言交谈。 原先她只以为是苏母身为丞相的这层关系,可仔细想来,都是在朝中有一席之地的大臣,光凭苏母的面子何至于做到这个地步。 看样子,她的猜测……是真的了。 唯有一点仍然不太明晰 “长皇子”的身份,以及……他为何会作为一个“替身”,待在这皇城,做了一辈子的皇子。 …… “阿言,你在想什么?” 谢明允的一声轻喊,让苏言的意识逐渐回笼。 “今天事情多,有些乏了,方才走神了,不好意思。”苏言对他笑了笑。 谢明允却愣了一下,心底缓缓升起一丝异样——苏言的语气,像是有什么在隐瞒的。 他不可自抑地一慌,她察觉到自己所作的事情了吗? “阿言,我……”他转身走过去,“有些话想跟你讲。” 苏言抬头,露出疑惑的眼神——这是要……对她坦白那些他隐瞒的事情。 谢明允深深吸了一口气:“其实,我先前总是出去,是有些打算,没跟你讲过。” 苏言静静地听着,心底却有小火苗腾地一下升起,绽开火星四散。 “近来,谢家的生意扩展了不少,丝织布匹,西域珍宝,在京城开了不少铺子,基本已成规模,形成了完善的产业,划分明确,收入颇为可观。” 这话说出来像是打汇报似的,谢明允自己都忍不住笑了。 苏言挑眉:“我知道啊!” “啊,你……早就知晓。”那她不介意吗,不介意自己男子之身,不好好待在府里却偏要“折腾”。 苏言摇头:“我还当你什么事情瞒着我不说,就这,别说什么丝绸布匹,你挖矿我也管不着你,喜欢就好。” 谢明允:“……”挖矿是什么鬼。 他近来发觉自己时常染上苏言的口癖,那些乱七八糟的话虽然不能张口就来,却是在心底存了不少,也说不好这是否又是另一种默契。 “明允,”苏言忽然正色道:“其实你不必顾忌太多,想做什么就去做,生意上的事情我不懂,但你也有你的想法抱负。” 她拍了拍胸膛:“我就是你的后盾。” “噗……” 这话本来很感动,但谢明允莫名想笑。 苏言看了眼窗外:“……好了,现在不早了,你先睡。” 谢明允却摇头,目光像是含着期许地望着苏言,轻声道:“等你一起。” 哪还能抵抗得住。 苏言起身,抬手将他打横抱起,步伐稳当,临到床边还腾出一只手拉开帷幔。 身体从半空落下,陷入柔软床铺,谢明允搂着压在身上的人后颈,闭上眼睛,轻轻吻了上去。 “等等!”苏言突然出声。 谢明允睁开眼:“?” 苏言心底升起一股莫名的占有欲,近乎强硬地说:“不许闭眼,看着我。” 而后,她眼睁睁看着身下的人缓缓红了耳朵,凑到她耳边,声音轻软得能散去心里一切乌云:“那……那你先把烛火熄了,好吗?” 苏言在美色当前的诱惑和听从心上人的话,两者之间犹豫了不过一瞬间,便有了动作。 ——她拉下帷幔,轻纱软帐扫过谢明允瓷色肌肤,衬出险些满溢的渴求。 谢明允忍不住闭上眼睛,这人……简直愈发的,不知克制。 但他心甘情愿地顺从,似乎可以满足她一切想要的,想给她一切最好的。 情意……甚至权力。 嗖的一声,苏言熟练地抽出了谢明允的腰带。 她吻上那双微凉的唇,呢喃:“不要怕,我想看着你。” “……好。” 是夜,烛火未休。 …… 第二日,谢明允醒来时,又到了午后。 “……”好像每回,他们……之后,都是如此。他抬了抬手,依旧是熟悉的感受。 四体酸乏,浑身上下都不对劲极了。 谢明允伸手到被褥里,默默地揉了揉手腕,大约是不小心磕到了床头柱子,突出的腕骨有些泛青。 …… 他万分后悔,为何一时心软让她不吹灯,简直、简直……“醒了?”苏言这时刚下朝回来,刚一进来就奔向谢明允,在床边换起了衣服。 谢明允一抬眼,就看见她线条凌厉的背,他眼神好,甚至看见了上面的细小红痕。 自然是……他挠的。 “咳,”谢明允移开目光,问:“你今天还是和先前一样,不参与丞相那事吗?” 他说的是代理朝政。 苏言摇摇头:“不,今日我也算是管了写,有些政务已经在送往我这儿的路上了。” 毕竟有些责任……得她来担。 “皇太女还在禁闭,倒没什么关系……”苏言苦笑:“但是二皇女态度不怎么样,像是撕破了脸,大约记恨上我了。” 谢明允忙撑起身体:“啊?那是不是有些棘手?” 苏言穿好了衣服,坐到床边:“还好,你别担心,我是谁……” “知道了知道了,你是苏言,堂堂丞相之女、翰林学士,”谢明允忍不住调侃:“谁也奈何不得你,行了吧。” 苏言挑眉:“嗯!” 谢明允却忽然没头没尾地来了一句:“阿言,你觉得……当皇帝好吗?” “怎么忽然问这个?”苏言疑惑了一下,差点以为他知晓了自己的身世,随即道:“我觉得不好。” “为什么?” 苏言亲了亲他耳尖,如愿以偿看见一抹红色:“怎么?你不介意我三宫六院美男无数,把你给忘了?” 谢明允:“……介意。” “那不就是了,当皇帝的人太花心,就算不花心,也难免被裹挟着纳许多男子,”苏言忽然正色:“我不喜欢这样,我只喜欢你。” 谢明允:“……嗯。” 他最后那句话,终究是咽了下去。 ——可若是不当皇帝,便要死呢? 夜里,两人相拥而眠,苏言的手搭在谢明允清瘦的腰身上,心里忍不住想,这人怎么好像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今日甚至都没看账本。 莫不是真的……昨晚累着了? 许久,她近乎沉沉欲睡,忽然听见外边一声重响动,是皇宫的钟鸣。 一声响,代表着…… 皇帝病危。 第95章 遗诏 若是皇帝病重,宫中自会有专人前往各府相告,而这皇钟传承百年,非皇家有重大哀事不可击。 而今这番急促鸣钟,正是皇帝病重告急之意,是即将驾崩之预兆。 这一声惊响,传彻全京,府内外一俱躁动。 谢明允忽而惊醒,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情后,一把握住了苏言的手:“你此刻进宫吗?” 苏言正要起身,被他拉得一顿:“嗯,看样子不去不行,母亲这会儿应当也再准备进宫了。” 手缓缓松开,谢明允皱起眉头:“小心些,我等你回来。” 苏言系腰带的手顿了一瞬:“……嗯。” 良久,谢明允缓缓起身,推开窗,不知从哪儿取出一竹签粗细的香,递到烛火上点燃。 不过半刻功夫,便有一只通体雪白的信鸽落到窗前,谢明允背着光,挥袖摸了摸那一身雪毛,将什么东西从鸽子脚下取了下来。 …… 宫内,宫人们脚步声匆忙,一个接一个得一会儿传召大臣一会儿端药送水,苏言和苏母来得早,站在靠前的位置才免于挤攘。 苏言揣摩身边的苏母神色,见她似乎不甚惊讶,脸上也没有天塌了的慌乱,沉稳得好像殿内生机颓然躺着的,不是她那个四十余年挚交的“朋友”。 ……也是,皇帝与大臣,谈何真心,说不准只是你知我知的“逢场作戏”,谁当真了谁就是个笑话。 苏言站在这里,险些觉得自己是个笑话。 ——她是什么人呢,苏母疼她爱她,至少表面上如此,进朝为官也是一路风顺无阻,年纪轻轻就位承高官。 她凭什么? 或许原先,苏言还能告诉自己这是凭当初笔试第一的成绩,殿试尽管有皇帝“防水”之因,却也说得过去,可眼下种种、皇帝病重,已然是一下子打乱了她全部的计划想法。 皇太女禁闭无可作为,二皇女却仍在朝中,有自己的一方势力,苏言这些时日所帮的忙,足够让这人即位后待苏府毫无芥蒂,这仍未可知。 “……母亲,”苏言听着屋内侍从的哭声,语气顿了顿:“皇上恐怕……命不久矣,有些事情您也不必再瞒着我了。” 她抬眼看向这位并非亲生的母亲,目光里仍存有长期相处的留恋。 苏母皱眉,眯着的目光扫了过来:“你胡说些什么?我有什么事情要瞒着自己这个亲生女儿。” 苏言:“……我已经知道了,您并非……” 话断在这里,苏母心底骤然一惊:“你听谁瞎说的,那些人嚼舌根罢了,不用在意,我待你如何你还不知道,巴巴地送你入朝,为你谋划,你居然伤为母的心呐,真是!真是……” 苏言内心的伤感被她这“精湛”的演技一扑,顿时散了个七七八八,哪儿也没留下些什么。 “……苏丞相,”她直接换了称呼,目光铎铎地道:“您和我父亲并非妻夫,我也不是您的孩子,您有什么话,和皇上有什么背地里的交易,也便一道同我说吧。” 苏母闻言,面露难色与震惊,一时忘了言语。 苏言悠悠的叹了口气:“皇上都要死了,有些秘密……藏着掖着又有何意义呢。” “也是,”苏母这老狐狸很快转过弯来,道:“说起来我和你你父亲,也就是当年的长皇子,确实只是一桩利益联姻,皇帝借此可以迁制于我,哪怕……” 她顿了顿,苏言却察觉到一丝藏在话里的情绪,像是不舍留恋,又好像是……失落。 苏母叹了口气:“哪怕我与她少时情谊,当时已然二十多年,她仍是不相信我,当年……” ——当年,那位年少的皇帝对苏家心有忌惮,哪怕对方是陪伴自己少时的伙伴,哪怕她表露出忠心,年少的皇帝仍然不信,从暗探查到的蛛丝马迹里推断出苏守不忠的证据,之后,明里暗里地,试探,戒备。 然而试探终究有个限度,疑心一旦起了,便是再小的事也能从中挑出所谓的不忠的“证据”。 而这些较量,苏母又何尝没有察觉,便在一次次反复中寒了心。 年少的情谊说来深厚,实则寡淡得如清汤白面,禁不起一筷子轻重的试探。 “那一日,皇帝当着殿内众臣,问我愿不愿意娶长皇子,她知晓,以我当年的性格,宁折也不愿意娶自己不爱的人,料想我必然会拒绝……”苏母抬头望天,往事似乎勾起了她长久平静无波的心绪。 “但你没有拒绝。”苏言道。 “是啊,我答应了,”苏母笑了笑,眼角的皱纹彰显著她已然不再年少,也是岁月一笔笔刻下的痕迹,“我不仅当着满朝文武答应,还自称心悦长皇子已久,装出一副惊喜不已的表情,许诺一辈子只对他一个人好。” 说着,她露出一个微苦涩的笑,再坚硬不可催的脊梁,在强权之下,在身家性命之下,又有何不可折弯的呢。 苏言心底惊动:“……可你不爱他,而皇上在你们成婚之后,仍然和他有了我,这……你也能忍吗?” “混账东西!”苏母笑骂一声:“现在知道我不是你亲身母亲了,就你啊你的喊,未免太冷血了些,这点随你母亲。” 苏言:“……”听起来也不是什么好话。 但她随即意识到,苏母这是在转移话题。 苏言还未来得及开口,就听苏母缓缓道:“我是知晓的,皇帝和长皇子并非亲姐弟,早有情意,我不过是装着不知晓罢了,谁知道陛下一时昏头,引我进局,拿此想治我的罪,不过是一报还一报。” “……”皇帝自作自受,怪不得旁人,苏言心想。 可既然已经将所爱之人许了别人,后来又纠缠不清,与他生下孩子,岂不是……恃着皇权在上,平平地伤着他人。 还有另一个疑惑未揭,苏言问:“那,长皇子……咳,我父亲,他并非皇室,又为何在宫里被称皇子?” 苏母皱了皱眉头:“那就是早年间的事情了,我也不太清楚,左右是当年先帝的哪个皇夫,自己产下的皇子难产夭折,又担心没有子嗣不会得先帝眷顾,便将自家旁系的一个刚出生的男孩接了进宫,一瞒就是十几年。” 她对苏言几乎是无问不答,哪怕是那些尘封多年的伤,混着不与人知的血泪,却也一桩桩地,对苏言道了个仔细。 苏言心底升起一股突如其来的感觉,像是摸到了什么,就差再握紧一丝便可捉住。 苏母叹了口气,望着她:“这些……你都知道了,往后的路也不必你担心。” 什么叫“不必你担心”就因为她是皇女?可却是个无名无分的,若是另外两位知晓,恐怕又是一番风雨折腾。 等等! 被这老狐狸一打岔,苏言差点忘了方才几乎要脱口而出的话。 “苏丞相,你是不是……喜欢我父亲!” “……” 一时寂静无声,苏守看着她,张了张口,好像要说些什么。 “苏丞相,苏言,陛下召见,请速速进来,陛下的时间宝贵,莫要耽搁。” 传话的宫女打断了怪异的氛围,苏言和苏母几乎是同时点头应下,一前一后地往里走。 苏言进了殿,入目的是地上大片沾了血的帕子,染红了地面。 仿佛也染红了视线。 她再抬眼看过去的时候,那金色床帐仿佛都映着红光点点。 “陛下。” 一声闷响,苏言和苏母跪下行礼。 “免、咳……咳,免礼。” 皇帝的声音粗糙得仿佛是树皮在划拉,破得似豁口的风箱,什么病痛都不管不顾的往里钻,将那本就担着天下重任的肩膀几乎压垮。 但又没有垮下。 皇帝的声音几乎有点可怜:“苏、苏言,来……让朕瞧瞧你,走近一点,来。” 苏言沉默地走近,却在离床两步之遥的时候,被病皇帝一句“好了”给阻挡下来。 她心里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触动,好像这垂死的皇帝,仍记得自己病痛缠身,不想让这些沾上苏言的身一样。 恍惚间,苏言差点以为这是位多么重情重意的皇帝。 然而她只是沉着脸道:“陛下有何吩咐。” 皇帝陛下微眯着眼,已然不太有力气说得出话,目光却死死的粘在苏言身上,多年的判断力仍存一丝,她看出了苏言的异常:“你,你都……咳咳,都、知道了吗?” 苏言垂眸:“……知道了。” “咳咳,那,你会怪我这个母亲,没尽到为母的责任,又让你流落在外二十年,你,咳,你怪我吗?” 苏言摇头,“我在苏府,也不算流落。” 好歹也算是有个“家”,从前的“苏言”如何,她这个苏言不必知晓,但自她来后,衣食无忧,又阴差阳错地找到了那个可以共度一生的人。 这样……就已经足够了,她想。 “那……那就好,”皇帝说着好,脸上却不是高兴的神情,她咳了半天才压下:“我这一生,爱过你父亲,却因一时意气用事,将他推给了旁人,如今想来,临死前,这居然是最大的憾事了。” 即将动荡的朝政,不成器的两个皇女,都不在她心中,人只有临死前才知道自己最在意的是什么,这句话,她从前嗤之以鼻,现在却好像明白了。 “好了……你们下去吧,我、咳,会保你们平安。” 苏言不欲过多的问,退了下去。 临走前,她深深地看了这位发丝散乱衣袍沾血的皇帝,她的……亲生母亲。 随后,外面的大臣,连着急急赶来的皇太女二皇女,一并被召了进去。 苏言站在外面,不过半刻功夫,听见里面传来的哭声,群臣似乎都在哭喊着。 她几乎有些无情地想:说不定是带了生姜洋葱呢。 偷偷藏在袖子里,此刻正抬着手,一个个都装模作样地以“泪”洗面。 不过…… 方才皇太女经过她身边时,好像是瞪了她一眼,那目光中像是有藏不住的怨恨。 苏言叹了口气,身旁的苏母站得规规矩矩,神色似乎也有些忧伤,并非全然如她所说,毫不在意。 此时,殿内侍女宣旨的声音从大敞的门传出来 “奉天承运……朕之三女,自幼寄养于丞相府宅,才能过人,夺科考笔试与殿试之首,性担当,封其继承皇位。” 苏言惊了。 侍女嗓音尖锐依旧,像是给这个时代画上了结点 “钦此!” 第96章 接旨 古往今来,不乏有皇帝在外养有皇嗣,或是其生父身份低贱,恐为皇室笑料,又或是生父身份复杂不可示人。 苏言和她的生父长皇子,自然属于后一种。 故而,听到这一道圣旨后,她的第一反应是:完了。 且不说朝中究竟有多少人心知她的身份,就算是按她所猜想的十人左右,在众多官员中也不过数十中之一,也正是说,其余大臣,今日临帝王驾崩,是才知晓她苏言乃皇家三皇女。 二十年来党派纷争不断,各方较量,都以为皇位不是二皇女就是皇太女,两方相争总有一胜,胜者可立足朝廷数十年,败者自有明里暗里的苦头要吃。 可……若是被苏言这个“截胡”的横插一脚,这两方谁也讨不到什么好果子吃,扶持帝女说白了还是给自家争夺权力,此时怎会甘愿忍让他人,更别说苏言身份今日才揭晓。 太晚了,苏言心想。 她站在门外,却听得见殿内哀哭声渐息,取而代之的愈来愈强的质疑。 苏言看向苏母,狐疑道:“你早就知道?” 苏母默了一瞬,随即叹了口气:“我也不确定,毕竟……以她的眼光,自然看得出若是封你即位,必然引得朝臣不服,我看得出她在犹豫。” 这会儿,皇帝已经过世了,苏言察觉苏母将“陛下”的称呼,换成了那个“她”,像是有什么敌意也随着生命的消逝,一并散去了。 苏言忽然笑了起来:“你和皇帝陛下,是情敌吧?” 说完,瞥见苏母一脸梗塞的表情,苏言敛了眉,平下一切神情,转身进了那处人人又哭又吵的寝殿。 两位皇女和众大臣身体以一种及其别扭的姿势,歪着头和上半身,膝盖却正跪对着陛下,不,是先帝的床榻。 众人均看着她,苏言淡淡一扫,窥见了百般心思——有巴不得她继位闹出幺蛾子的,有希冀落空故而愤恨的,也有中立党派相对平静的——诸种心思溢于言表,尤其是皇太女,那恶毒怨恨的眼神几乎想在苏言身上戳一个窟窿。 “快接旨吧,皇太女。”那位宣诏书的侍女谄媚地弯下腰,向这位突降的新任皇帝,放下了她一辈子在先帝身边仗势的可笑尊贵。 苏言走上前,众臣中的许多人尽管心不甘情不愿,却都挪了尊贵的膝盖,让出了一条可供苏言走向圣旨的路。 正当众人眼见着她走到侍女面前,就要接过那道象征着无尽辉煌的圣旨时 苏言停下了脚步,负手而立,恍惚间众人看见了挺立的脊梁。 她转过身,是这殿中唯一站着的人。 “诸位,在下苏言,现任翰林学士,自幼以为自己是苏丞相之女……”讲到此处,苏言顿了顿,看着底下一众大臣对她俯首,却并不怎么开心——也是,“惊喜”一旦是突如其来的,便成了惊吓,更别说她原本就意不在此,早几日知晓自己身份的时候,也没想过跟这两位皇女争抢些什么。 她语气诚恳真挚:“我知晓自己身份,比在场诸位也早不了几日,一样的无措震惊,苏某自知资质平平,或许因为身份缘故,得了皇帝一些偏爱,官场上顺当了些,望诸位海涵。” 这话的意思有心人才体会得出来——我也不知情,我所受的优待你们要不平就找那已逝世的皇帝去。 这一下,众臣不忿的理由就少了一条。 苏言面露难色:“或许有些唐突,但我想问一句,这遗诏……可以不接吗?” 众臣倏地抬起头,活像是见了鬼的架势。 苏言仿佛看见她们的脑门上写着:“?” 有个位于首列的谏官,是个老臣,出声道:“这可使不得,历来没有大臣皇女不承遗诏的先例,但凡是陛下亲立的继位皇女,必须即位,哪怕、哪怕……” 苏言:“‘哪怕’什么?” 那老臣看样子是个循老规矩的,却也不瞎,看得出来一旁另外两位皇女虎视眈眈,她索性眼睛一闭一睁,咬牙道:“哪怕原本已经立了皇太女,也不得作数。” 苏言睁大眼睛,露出震惊的模样:“那可如何是好,这……这皇帝之位……可我本就不是被当作继承人培养的,于政绩更是无所建树,不如原本的皇太女多年理政,也比不得二皇女四地游览体察民情,我这……” 话说到这里,她适时地听了,作纠结愧疚状。 人总是复杂的,当有人争着抢着想要什么,并且展示出了必夺之心时,身边的人哪怕自找麻烦也要碍着她的路,但若是那人表现出自己不配这类的谦虚之心,反倒让人心生好感,不会凭空使绊子。 不少大臣低下头,看样子各有各的想法,但落在苏言眼里,这些人是动摇了。 怎么可能全然无所想法呢,更别说方才苏言提及的那一句“皇太女多年理政”、“二皇女四地游览体察民情”。 开玩笑,皇太女多年理政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理政多年恐怕连朝中什么官职干什么事都弄不清楚,而二皇女……她游历各地是真,至于体察民情,她每至一地必去当地最红的妓院,是体察了各地春风楼小倌的别样风情吗? 离苏言很近的一位大臣,往日一直是中立党,对于立新帝之事一切从皇帝旨意,可这回这什么三皇女从天降,她心底也动摇,几乎想站在原本的皇太女那一边。 可“三皇女”这话却让她顿时清醒。 是了,她原本保持中立,不正是因为这两位皇女于政事上全无建树,无论哪个继位恐怕都当不得什么明君,平不了政事,故而她一切希望都在皇帝那里,也只得如此——而同她一样的中立党,大多和她是一个想法。 这大臣主动朝着苏言行了一个礼:“太女殿下,自古遗诏为先,不论……原本如何,先帝既然选您继任,臣等自然奉旨。” “是啊是啊。”底下有其他大臣附和,“我等遵从陛下旨意。” 苏言粗略扫了一眼,出人意料的是,这些人中不全是中立党,还有不少大皇女和二皇女那边的,看样子……朝廷大臣也不是眼瞎的,或许也不少是形式所迫,不得不站队。 至于现在? 遗诏就是最正的一方。 苏言“疑惑”地指了指那一直弯着腰没起来的传诏侍女:“那……这遗诏,我接着?” 半数大臣纷纷道:“接接接!” 此时此刻,居然没多少人在意那床上尸骨未凉的“先帝”,均关心着自身安危,生怕此时做错了什么决定。 苏言暗暗看了二皇女一眼,却猝不及防和她对上了目光。 ——二皇女眼里,看似只有戏谑和一贯的漫不经心,苏言却眉心一动,看出了她隐藏的极深的不甘。 虽然说苏言和她早有约定,要助她站上皇位,可眼下却作不得数了。 不是因为苏言临了受了皇权诱惑而反悔,而是……前些日子,谢明允无意中查出来的一桩“往事” ………苏言目光微冷,默不作声地移开视线,以谦逊的姿态,下跪,伸出双手,稳稳当当地接过了那一道墨迹未干的遗诏。 身旁众臣随她一道下跪,一朝体会天差地别的大皇女目光怨恨,敌意惊天。 但这些都不重要了,苏言心想。 她并非第一天知晓,旁人的眼光如何对她自己不该有太大的影响,若是说真正在意的,也只有谢明允对她的看法了。 但索性,她们还一直在一起。 苏言踏出殿门时,身后的议论不绝,她知道,尽管多数大臣已然选择“支持”,但那支持的更多是皇帝旨意,是百年的祖宗规矩,而非苏言这个人,以及她所拥有的才能。 她看了看四周,此时天堪堪亮,远处山峰上升起一线曙光,就此拉开了新时代的序章。 ——也将颓败的昨日黑夜彻底沉下。 往后种种责任,无形地压在了她的肩膀。 苏母不知何时已经离开,只在地面留下了一片露水被踩散的足迹。 苏言抬眸看了眼远处宫墙,随即大步地走往宫门,往苏府的方向走去。 往后如何暂且不知,但当下……她心底有些没来由的惆怅,尽管即将拥有天下万人羡慕的皇位。 …… 苏言进门时,看见谢明允坐在案前,身边点了一盏快要燃尽的灯。 随着她阖上门,走进他,烛火也微晃,于窗纸落下影影绰绰的痕迹。 “回来了?”谢明允没有急着问什么,起身拥住了她。 苏言“嗯”了一声,目光却倏地一顿。 ——谢明允身上,除了那股生来的冷梅香,似乎还有旁的气味。 略微刺激,不算好闻,杂着微苦的草药味,不像是给人用的熏香。 苏言眉心一跳,忽然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第97章 直说 如果是一般的药材,苏言几乎可以立马分辨成分,但这闻到的只是香气,又似乎掺杂着多种香料以及药材。 并非难以分辨,却也要花点功夫。 怎么看,都是直接问谢明允来得快且稳妥,但苏言有种直觉,这一夜之间沾染上的陌生气息,或许藏着什么她也不知道的事。 她眸光微暗,状似无意问道:“这么一宿,你一直没睡在家等我吗?” “嗯,”背对着苏言,谢明允的发梢被压着,只轻微点了下头。 苏言手上的动作更紧了几分,埋在他发间——发丝细密,与衣物、肌肤相比,最是容易留香,尽管人人都会有些秘密,谢明允有些事不愿同她讲似乎也说得过去,可她心底总是……有些难过。 她轻声叹了口气,却在下一瞬吸气时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这层层香料中,有一味迭香。 或许是察觉到她身形僵硬,谢明允微偏过头,发梢蹭过她的脸颊,问:“怎么了,半天不说话。” 苏言如往常每一个相拥所做的那般,轻轻吻了一下他的侧脸,声音只有自己才能察觉的一丝颤抖:“一夜没睡,又奔波宫中,我有些累了。” 谢明允没察觉出异样,闻言忙拉开她:“你快去榻上歇歇。” “嗯。” 苏言方一转身,脸上的浅笑一瞬间分崩离析,近乎是失神地躺回了床上,一宿忙碌的疲惫都压不住心底泉涌般的失落,心脏像是被死死锢着喘不上气。 ——谢明允身上的迭香,有避孕之效。 其实她不甚在意有没有孩子这件事,顺其自然就好,若是怀上了就生下来,没有也无妨,说到底孩子是感情的结晶,或许运气到了自然会有。 ……可她好像没有设想过,谢明允会不想要孩子。 甚至瞒着自己,偷偷用香料避孕。 其实这有什么呢?她在意的是谢明允这个人,而非他能不能怀孕生孩子,但他也这般想吗? ——显然不是。 苏言第一次再不能更清醒地意识到,谢明允和她在某些事情上,并无妻夫之间最基本的信任。 她以为他们心意相通彼此无欺瞒,可这么多时日相处的情分,却不足以让他坦诚相告。 她忍不住想,谢明允是什么样的人——他看起来没有任何弱点瑕疵,可那无懈可击的外表下,潜藏的是对所有人的不信任,这是他十几年家庭环境所致,没有和善的父亲在他成长之路上温柔呵护,也没有负责的母亲为他扛下苦难艰辛。 甚至……他那么多年,都是活在谢家上下的期许中,众人无不盼着他以男子之身主女子之事,却又不愿让他掌握实权。谢明允打理生意数年,这些不该有的期许和可笑的歧视,他见得多了。 所以他如此没有安全感,甚至隐瞒心思……是在害怕吗? 男子怀孕分娩都极其不易,更别说谢明允身体本就不太好,若是那哪一天当真怀上了,不知要遭多少罪吃多少苦头,他有此顾虑也不足为奇。 本来是妻夫二人共商量的事,但他瞒着自己。 苏言叹了口气。 至始至终,她在乎的,不过是谢明允的真心信任罢了。 窗外,东方既白。 苏言被这刺眼光亮攥住了似的,在暖暖春风中却几乎有些窒息。 …… 至苏言从宫中回来的那一日起,府中几乎没有消停的,大大小小的官员成群结队的往苏府跑,但凡能拦的都给拦了,但有些官位较高在朝野有一席之地的,自然得以礼待之,为此,苏言和苏母少不了跟这几位大臣一阵寒暄。 不过那些送的礼就罢了,且不说苏府本就不当收礼,如今正是皇帝驾崩头七的时日,不宜办酒送礼等事。 自然,这话也是拦住其他官员的一大借口。 送走了又一位大臣,苏母摇了摇头,对一旁苏言道:“我看你这两日心不在焉的,是不是有些慌。” 苏言仍保持目送来客的站姿,动也没动:“……还好。” 苏母意味不明地笑了笑:“皇帝可不是好当的,算是你小子捡了大便宜,不过啊……往后这麻烦可有的是,记住,万事稳妥为先,不可冒进。” 苏言侧过身看着她,沉声道:“我知道,母亲……” 似乎是这一声“母亲”太让人惊讶,苏母脸上显露出动容神色:“你……还愿意叫我母亲。” “嗯,”苏言点了下头,笑着道:“抚养我二十年的是您,而且您对我父亲也很好,不是吗?” 几乎是颤抖着手,苏母张了几次口,才说出那一句:“好……好!” 她从没料想过,苏言知道自己身份后还愿意叫她一声母亲,故而几乎是不抱希望,毕竟血缘大于天,更别说还是皇室这等尊贵血统,一朝即位便是无上荣耀,恐怕换任何一个人经历此事,都能毫无芥蒂地叫先帝一声母皇,而弃名义上的母亲。 苏母看着眼前已然比自己高的“女儿”,露出了一个欣慰又心酸的笑。 “那我先回房了。” 苏言拱了拱手,正要回去。 “等等!”苏母将人叫住,等苏言回头后对着她,神色不乏忧虑,道:“这些前因后果,你和谢明允讲了吗?” 苏言和她隔着一丈远,点了点头——她回来当日,睡醒后就将这些同谢明允一道说清楚,她的身份,上一辈的纠缠恩怨……还有自己就要走上帝位这等大事。 只是……尽管他神情震惊不敢置信,苏言仍瞧见他眼底的一丝漫不经心,明明只是那么微末的情绪,却因为二人之间的了解,给了她某种强烈的直觉——谢明允知道她的身世……或许比她自己还早。 苏言回了一句:“放心吧,母亲,我已然跟他说清楚了。” 便转身往自己院落走去。 路上,思绪牵扯纠缠,勾起了那些被她潜意识忽略的细节。 如果她所猜没错,那……谢明允是什么时候知晓的呢? 她是从那一顶白玉冠上的字,联系翰林院皇室血脉名单册,过程并不费功夫,只是那普普通通的“长宁”二字的确难以联想,显然谢明允用的并非是这个法子,那会是什么? 等等! 那回她在墙角发现的粉末? 是了,他若是先于苏言知晓,只有这一种可能——白玉冠的工艺有什么特殊之处,若买通工匠,很轻易就能知悉此乃皇家之物。 怪不得当时那工匠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恐怕早在苏言出门前,谢明允就已经有所察觉。 甚至欺骗她的感情,在她送给他的时候故作一副十分惊喜的模样。 苏言恨得牙痒痒,几乎立即想找谢明允算个总账,却在踏入门口的前一瞬瞥见他清瘦的身影,倚着窗不知往外眺望着什么,心底的火气来得慢散得却快,像风掠过云朵似的倏地一吹,几乎不剩些什么。 砰砰! 敲门声响。 谢明允被声音惊动,抬起眼睛看向苏言,随即神态自然的露出一点笑意。 ——“忙完了?” 苏言沉着脸点了下头,走到他身边却不发一言,倒是做出和他方才一样的姿势,眺望远方天空,不知在想些什么。 这异样的沉默着实不太寻常,两人这些时日从未有过,谢明允心想:有点不对劲。 他心底骤然升起一丝慌乱,却堪堪压下,抿着唇,百般心思只在心底回转。 等先帝头七过去,苏言她……就要登基了。 做皇帝以后会怎么样,他不是没有设想过,她不再有“三夫四郎”,却从此广拥后宫佳丽三千,一朝之主,传宗接代是天经地义的事,甚至比寻常人家多了一份责任,沉重却未必不是好事。 毕竟……天底下女子,大多还是渴望夫郎成群的。 而他虽得苏言喜爱,也知晓两人情深,可单论生育这一项,便已经……谢明允正沉浸于思绪中,故而没看见苏言不知何时偏过头来,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明允,我有些事情想和你说。” 谢明允几乎是无知无觉,就已然同苏言一起坐到了茶几边,双目相对,他垂下眼帘,故作自然地问:“有什么话直接说,我们之间不必讲究这些场面。” 苏言正倒茶,闻言心底升起难以言述的嘲讽,似乎有火气激荡而起:“话说得好听,‘有什么话直接说’?” 嘴上说着坦诚相待,却什么事情都瞒着她,这就是谢明允所谓的信任和坦诚? 谢明允一怔,一时间敏锐的察觉到她难得激烈的情绪,这语气……好像是他做了什么让她不高兴了? 他一时有些心慌,还能有什么事,无非就是那些……他心底一惊,面上却不动声色:“你的意思是?” 苏言“冷冷”一笑:“你瞒了我多少事,也该有话直说吧。” 谢明允张了张口,半晌才回道:“我不知道……你指的是?” “还在装呢,谢明允!”几乎是从牙缝中挤出来,修长指节敲了敲桌几,苏言嘴角紧紧绷着,让人怀疑下一瞬就要扯成一道直直的线,眉心下压,语气中暗含微怒,“我那回出门让人造新的白玉冠,你早就知道,却还装得不知情,是不是?” 谢明允眉梢微挑:“是,但我只是猜到,但你好像很希望我喜欢,我就没告诉你,怕糟践了你的一番心意。” 啧,还在垂死挣扎不说全部实话。 苏言咬牙:“但你在我之后就去了那个铺子,当时就知晓工艺,所以……” 谢明允垂眸盯着茶杯,没有否认:“所以什么?” “你还好意思说!”苏言觉得自己第一次知道这人居然脸皮如此之厚,“你当时就,就知道我的身世了,是不是。” 见谢明允好像又要开口“狡辩”,她一抬手:“哎!别给我扯那些有的没的,就一个字或者两个字,是,还是……不是。” 谢明允这才无奈地笑了笑,抬眼看着她:“是,不过我那时候只算是有所怀疑,直到……” 不知是“心虚”还是别的什么,他语气顿了顿,看着苏言的目光有些难言的神色。 苏言眯起眼睛:“直到什么,你后来又发现了什么?” 谢明允不紧不慢地喝了口茶:“后来,你得了殿试第一,我就大约能确定了,毕竟……” 苏言狐疑道:“毕竟什么” “咳,”谢明允嘴角翘起一点又压下:“毕竟你的水平,笔试第一已然有运气成分,居然又得了殿试第一,笔试与殿试同为一人,百年难得一见,那就必然是皇帝从中使了手脚。” 苏言:“……”真不知道你是在夸我还是在骂我。 不对,苏言忽而惊觉,她被带偏了,自己明明是要问他为何隐瞒的。 她沉下声音,目光平静地直视谢明允:“为什么瞒着我?” 谢明允仿佛被问住了,默了一瞬,才缓缓张口,声音竟然有些滞涩:“你觉得……我该怎么跟你说?” 苏言皱了下眉,尚未明白这有何不方便开口的。 谢明允:“皇帝明显在偏袒你,官场上给你的待遇也非同一般,但这毕竟是你的家事,我要怎么跟你说,跟你讲‘你是皇帝的女儿,将来或许继承皇位,坐拥三宫六院’吗?” 他这一长断出口不带喘的,苏言却见他胸口起伏,还未等她说些什么,谢明允就先开了口,语气却带着轻嘲:“三宫六院,呵……可你若不继承皇位,恐怕性命都捏在她人手里。” 苏言胸口酸胀,一瞬间柔软得不像样子,又有些懊悔:“不好意思,我……算了,咱们不谈这事了,都过去了。” 谢明允堪堪平下气息:“……嗯。” 苏言有些歉疚地搂过他,却被发丝里那股冷梅香勾起了别的记忆,她忍了又忍,却还是压抑不住地开了口 “明允……你为什么用那种香料。” 谢明允身形一僵:“什么香料,我不是说过……” 苏言背对着他摇了摇头:“我不是说你身上原有的梅花香,我是问……” 谢明允几乎屏息,凝神听着她讲。 苏言顿了顿,咬牙轻声道:“你为什么要用那种避孕香——迭香。” 第98章 心信 谢明允倏地抬起头:“什么?” 什么迭香,避孕?他从未用过那种东西。 苏言看着他,似乎想从那一副震惊的面孔上窥探几分真几分假,偏过头道:“我从宫里回来那日,闻见你身上有一股香味,不,确切的说是很多种香料混杂的味道,但其中之一是迭香。” 这种香料药铺里常配作避子汤,或者掺在熏香里,也有和汤药一样的功效,由于药效比较强,轻易不会给求医者开。 谢明允眼睛睁得比寻常大一些,眉心蹙起:“我没有用过,我怎么可能不想要小孩……” 说着,他却联想到旁的不好的事情,身形一僵。 莫非是前几日…… 苏言见他这回神色不似作假,可他似乎惯来如此,她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只干巴巴道:“你、你若是没用,为什么身上会有香味?” 她心下也开始摇摆起来,说不准是其他香料混杂出类似“迭香”的气味,是自己弄错了? 谢明允仍然皱着眉,不可思议一般故自低喃:“怎……怎么会?” 苏言靠近一步,握住他的手,见他这样子心底已然信了七八分:“你遇上了什么事?还是不小心染上的。” 他的手很凉,甚至在苏言手心有点颤抖,仿佛被她的话拉扯出某种情绪。 “怪不得……”谢明允垂下头,神色近乎忧伤:“我原以为只是我身体不好,却没想到是用的信香里,有一味迭香,这才、这才……” 苏言握紧他颤抖的手,进一步搂过他的肩膀:“别急,慢慢讲好吗,我听你讲,是平日里不小心接触的东西吗?” 看样子……是她误会了。 苏言心底的酸涩几乎溢出,愧疚地吻着谢明允苍白的脸颊,一下又一下,像是安抚又像是对自己的慰藉。 “对不起,明允,我不该误会你,我……对不起。” “苏言。”谢明允缓缓抬起头,眼眶微红。 苏言:“嗯。” “其实我……”他顿了一下:“我身上的迭香,应当是引信鸽的信香里混有的,怪我从未注意过,最近又频频地用,这才……” 他目光垂下,看着自己平坦的小腹,苏言从他发顶的角度看过去,恍惚间觉得他几乎快哭了。 “阿言,对不起。” 苏言一愣,俯下身想安慰他,想告诉他没关系,她们还有很久很久的以后,孩子也好别的什么也罢,都不必急于一时,她想让他别自责,想让他开心一点。 然而,当她贴过去,却在触及谢明允眼里的水光时,一瞬间失声了。 谢明允他……他居然在哭。 “明允……”她心底酸软得不像样子,急急忙忙伸手擦拭他眼尾的湿润,声音哑得难受:“别哭了,我、我们以后会有小孩子的,最近这也只是意外,以后会有的,会有的。” 怀里的人抬起头,眼尾的红让他看起来比平时添了几分可怜:“你不怪我吗?” 苏言被这凄凄惨惨的眼神一瞧,就算原本有火气也散得一干二净,更何况现在说开了不过是误会。 “嗯,”她攥紧谢明允的五指,凑到他唇边接住了一滴将干欲干的泪,“比起要不要孩子,我更在乎你,今天本是我多想了,你早一步知晓我的身份,换我落入同样的境地,只怕也难以开口,而且……” 谢明允:“而且什么?” 苏言嘴角扯了扯想挤出一个笑,奈何眼下的氛围和情绪无一到位,看起来像笑又似哭,颇有点滑稽。 “而且,你在暗地里帮了我不少对不对?”苏言眨着眼,拍了拍他的肩膀。 谢明允愣了一会儿,“……嗯。” 他心底纠结了一番,到底该不该将他做的那些事情宣之于口,毕竟其中也有他的私心,在给另外两位皇女使绊子之外,也有不少事情,是为谢家的经营而做。 “阿言,我有些事情跟你讲,”谢明允沉下心,道:“你可记得,先前皇太女被禁足一事。” 苏言点头:“嗯,记得,当时我在朝堂上说了那一番话之后,皇帝回去彻查,应当是发现她谎称生病以躲避上朝,将她禁足了,怎么忽然说起这件事?” 她心底却一惊,说来也奇怪,皇太女再怎么“顽劣”也不至于藏不住一点事情,让太医开假诊,再买通宫人,很容易便能隐瞒过去。 莫非…… 苏言惊讶地望着谢明允:“你从中使了手脚?” “嗯,”此刻谢明允眉目间忽现厉色,开口语气冰冷:“她先前多次为难,我不过是小小‘报复’一番。” 他说完又看向苏言,目光中有些不安:“你是不是……不喜欢我这么心狠手辣?” “怎么会!”苏言嗤地一笑:“她该的,我,也就是懒得和她计较,不过没想到……” 谢明允睁大眼睛,不明白她为何忽然停下。 苏言盯着他的眼睛,那儿水光未散,透出的目光动人极了,她缓缓凑上前去,语气低沉暧昧:“明允,我真的、真的没想到你这么心疼我,是不是。” 谢明允:“……不是,没有。” “行了,装吧你就!”苏言满不在意地敲了敲他的脑瓜,下手不重,“不要想太多了,既来之则安之,至于小孩,以后总会有的,毕竟我们这个次数……啧。” 话锋突转,谢明允一时半会儿还没回过神,目光微诧:“啊……什么次数?” 苏言大笑,目光往床边一卷又收回看向怀里的人,意味不明道:“你说什么次数?” 谢明允:“……” “好了,放我下来。”过了半晌,他才抬起埋在苏言肩膀的脖颈,低声道。 苏言“嗯”了一声,任由他起身整理衣襟。 自然,也没错过他脖颈至耳后漫上的红色。 真好看。 苏言垂下眼睛,低低的笑了。 …… 第二日,宾客散尽后,苏言回到自己屋内,收到了一封特殊的信。 ——谢明允放在她桌上的。 他这会儿不在家,或许是去了钱庄,又或者是在别的什么地方,苏言此刻一想,发现自己居然真的不知道他闲暇时会去哪里。 好像大多时候,会待在府中陪她一道赏赏花,看看这方寸天地的景色。 嗯……以后闲下来了,就带谢明允去京城外游玩一番,总不能总待在京城,繁华归繁华,却也少了很多自然景色。 此时的她还没想到,往后闲暇时光怕是一日比一日少。 苏言拆开信,一眼看见“妻子苏言”这四个字,随后是谢明允的剖明的“心迹”,洋洋洒洒居然占了两张纸,也不知道他是何时趁自己不注意时写的。 她笑了笑,像是想到那人写信时又躲躲藏藏的情态,认真地往下读,生怕错过了一个字。 良久,她长叹了一口气,似是欣慰,又像满腔柔软的爱意溢出四散,眼角甚至微微湿润。 原来……谢明允做过那么多事情,为她,也为他们的将来。 他布满京城的生意,一面交易一面打探情况,所以先前才告诉她二皇女不可靠——二皇女李襄当初在江南画舫上,是与东瀛国传递消息,有勾结敌国的嫌疑。 皇太女失信于陛下,一来有苏言的推动,二来有谢明允暗中“使绊子”。 还有……他私下里做的一桩桩一件件。 苏言不是没想过,谢明允有他自己的事业,会不会不那么需要她,这是否会成为往后的阻碍,但这些心思她只是想过,仅此而已。 归根到底,她对谢明允,是信任的。 信的最后一句写着 “阿言,我心悦于你,却总有隐瞒,是我不对,原以为只是我一人不安,却未曾想过会伤了你的心,往后不会了。” “阿言,我爱你。” “——谢明允” 苏言拿着这封沉甸甸的信,忽而笑了,眼底有泪光闪烁。 从前种种,何须在意。 他们会有很好很安稳的一生。 …… 这一日,皇帝头七,另外两位皇女跪在丧殿,棺材板已经盖上,苏言穿着一身孝衣走进来,心底升起若有若无的惆怅——再辉煌的一生,百年之后也不过是一具豪华的棺材,众臣中不少人对皇帝心有怨念,可哪一个不是哭得像死了爹娘一样。 真心与否,最难看穿,更别说皇家本就没有什么情义。 至于那两位……苏言倒不避讳和她们交流,只是灵堂重地,不宜喧哗,故而她遭受了几个白眼,倒也无关紧要。 “苏小……太、太女殿下。” 苏言祭奠完正出门,就被一位礼部的官员叫住了。 “怎么了?”苏言停下脚步,“可是有什么要事?” 那官员先是介绍了一番名姓,磕磕绊绊道:“太女殿下,有些礼仪规制,要不您……去我们礼部一趟,或者我、我和你找个地方。” “行!”苏言失笑,抬手打断她这断断续续的话,“我干脆去一趟礼部吧,想来你们有许多事情要嘱咐我。” 礼部官员喜不自胜,不住地点头:“是。” 于是这一日,苏言乱七八糟地听了一通那些规矩,简直头都要大了,偏偏众人都喜洋洋的样子,乐此不疲地讲这讲那。 忽然,苏言听不知哪个官员提了一嘴 “太女殿下,我们礼部已经筛选好了各大臣家的嫡子,等您登基后……” 第99章 册封 苏言推拒了半天,仍没能阻止这几位官员起哄似的,拿出了各大臣家中嫡子的画像,她随意扫了一眼,心说这朝代画像居然如此浮夸,一个个白的像鬼一样。 可没有谢明允好看。 “刘侍郎,”苏言朝其中一人招了招手,她还是方才堪堪知道此人的,礼部的头子,说到选皇夫,其他人都不过是提出意见,真正要不要选,如何选,都是由这礼部侍郎和苏言这新任皇帝对接。 “臣在。”刘侍郎拱手回应,却好像误会了什么,道:“您……看中了哪一个?” 苏言:“……” 她眉心一跳,额角青筋似乎生气地蹦跶了两下,才咬牙道:“我是让你管管这事,我现在,不需要选什么皇夫,明白我意思了吗。” 按理说,上位者的话,下属不得不听,哪怕苏言尚是个“准皇帝”。 但这侍郎犹豫道:“这……不合礼制啊,太、太女,您府上目前只有侧郎一位,登基后自然是不够的,于子嗣有损,按惯例都是要大选皇夫的,三宫六院总不能叫它空着不是。” 说完,她抬头看了苏言一眼,那目光中情绪起伏,仿佛在说——“哪有人不想要三宫六院、皇夫成群的!” 苏言换了个口风:“……这事儿先放在一边,那些选夫的流程都不必再继续,眼下先帝去世不久,身为人女,岂能这么快便欢欢喜喜地广选皇夫,太不孝了。” 说完,摞下一句“按我说的来”,便转身走了。 只留下刘侍郎神色复杂地站在原地。 她可看得明明白白,皇太女方才扫向自己的那一眼,简直冷得让人窒息,甚至有威慑的意味。 身体后知后觉地抖了一下,刘侍郎连忙叫齐眼下手底下的人:“选夫一事暂且放下……” …… 回府的路上,苏言也思考着这个问题——拦得住一时拦不住一世,自古没有哪个皇帝一生只娶一个人的,往后朝臣的“意见”,皇家子嗣等等,都是不小的问题。 但眼下有一种做法,可以暂且缓一两年时间。 ——抬谢明允为正室,往后他就是正经的君后。 只不过……仍有一些事情要做。 黎朝上下看重出身,皇家更是如此,士农工商排位分明,原本苏母将谢明允招为苏言侧郎而非正室,足以说明问题了。 ——连丞相家规都难以逾越,更何况是帝王家呢。 苏言看着苏府朱红大门,悠悠地叹了口气,心底却坚定得不行。 ——她只会有谢明允一人。 至于如何让众臣无可挑剔地认谢明允为皇君……她心生一计。 …… 即位在即,谢明允却越发察觉到心上人的不对劲。 可她这种反常并非寻常的反常,不合逻辑也无迹可循——苏言似乎对什么事情有所顾虑,但却不肯跟他讲,最古怪的是……苏言这种莫名的“焦虑”却好像并非因为登基一事,倒像是有别的什么绊住了她。 别问谢明允怎么知道的,她近来在某些事情上颇显急切,饶是他日日……也有点吃力。 谢明允垂眸看着自己手腕上一圈浅红印记……被发带束缚磨出来的,他一早醒来时,已然被苏言涂了上好的舒缓药物,夜里留下的疼,到了白日就只剩轻微的痒,仿佛总在提醒着他什么。 他暗暗磨牙,再次笃定:苏言这几日……是有些疯了。 “明允!”苏言回来后换了一身衣服,素色且好看,她十分自然地走向谢明允,从背后搂着人,“贴心”又坏心地问:“早上何时起来的?” 谢明允十分不愿意回答这个问题,抿了抿唇才缓缓道:“……巳时。” 那个时辰太阳都出来了,苏言笑了笑,埋首在他发间:“下回我会注意点的。” 谢明允下意识想避开,又堪堪顿下:“……哦。” 信你个鬼!他心底暗暗翻了个白眼,每回说这种话没一回兑现了的,哪一次不是一回弄得比一回疯,居然还好意思夸下海口。 这会是柔软的发带,生生让他看见自己的发带都别扭。 下一回还不知道搞什么乱七八糟的……他正想着,忽然感觉到身上那人的动作。 苏言的手从他肩膀滑下,落到手腕的一圈红痕,轻轻揉了揉,连带着也沾染了药香:“不好意思啦”。 谢明允:“……” 这人也是好意思,有脸做也有脸说,就是没脸改。 “明允……”苏言试探性小声喊了一句。 谢明允:“嗯?” 苏言绕到他身前,问:“你想要个孩子吗?” “想,”话一出口,谢明允才察觉这话太不含蓄,顿了顿才道:“但是应该会很难有,我身体……” 没料到苏言一瞬间笑开了花:“没事!” 谢明允额头上仿佛冒出了疑问:“?” “没什么,就是……大概我们俩得配合演一场戏,这样……”苏言贴着他耳廓,一一道来。 良久。 谢明允有些犹豫:“你确定,那要是之后两个月怀不上,怎么办?” “那就这样……”苏言搂着他,讲了片刻,又道:“反正,你必须当我的皇君,名正言顺的正室,别人都不行!” 然而,谢明允仍是一副不置可否的样子,苏言咬牙“冷笑”一声:“还是说……你想让别人,来当我这皇君?” 不等他回答,她便自顾自地接下去,做作地叹了口气:“唉……我想了想,礼部呈上来的选夫画像,那些达官显贵的家中嫡子,倒也有不少姿色过人的,哦!好像还有一个,堪称绝色,啧啧,那脸蛋……” 而后她被谢明允猛地攥住了手腕,听见几乎是从咬牙缝里挤出的声音:“你敢!” 那嘴角的笑容显然是调侃,谢明允却连这也无法忍受,心下忽而一惊,察觉到自己不知何时,竟已有了愈发强烈的占有欲。 果然生气了,苏言挑了挑眉,凑到他耳边亲了亲,“威胁”道:“那你还不乖乖的配合我,嗯?” 谢明允瞪了她一眼:“怎么配合?” “自然是……” 苏言目光一扫,飘到了里间床榻处。 谢明允:“……” 他觉得自己好像被扔进了另一个坑。 等等!方才苏言答应了他什么来着,好像是说以后不再……然而,不等他细想,就已经被身上的人夺取了呼吸,连带着意识一起,沉沦了。 …… 苏言登基的这一日,满城衣冠华丽,红火如年节,她身穿一袭金色祥云龙袍,腰间佩着白玉环,行走时流苏轻晃佩环响,万人瞩目。 她当场立下旨意,如每一任新帝登基时一样,大赦天下。 众臣跪地,双手奉于额前,叩首齐呼:“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平身!” 主持大典的宫女掐着尖利的嗓子:“帝李言,少时流落在外,先帝临终之时认祖归宗,承大黎帝王之位,忠厚贤能,智计无双,今广赦天下,年后推及科考新政以庇天下寒士……” 听到这里,众臣心中俱是一惊。 只有礼部一些官员,前些日子和苏言商讨过此事,算是知道一些“内幕”,均一脸笑颜——别人不清楚,她们却是知晓新帝的“科举新政”是何物,来日一旦颁布,必然又是一场轰然大波。 ……也是天底下读书人的福音呐! 苏言站在最高处,台下众人在她眼中一闪而过,却只不过是平平淡淡的一群影子,众人只看得到,高台上的她缓缓坐上那至高无上的金色宝座,雕龙盘凤映衬着织金龙袍,是无上的荣光于责任。 但众人看不到的是,苏言的目光,始终落在台下一个小小的红色身影身上。 谢明允站在人群中间,因为今日大喜,他没穿一贯淡雅的青袍,反倒是换了一身红衣红鞋,连腰间的系带、头上的束发绳,都一律用的红色,苏言远远地望去,看不清他五官神态,只见这艳阳天,他的肤色衬得比雪还冷还白。 却好像被这一袭红衣拉入了凡尘,流露出清冷的艳丽。 某一刻,谢明允抬起头,刺眼的阳光照得他眯了下眼,纤长浓密的睫毛一扫,身边有个凑热闹的女人看了他一眼,就移不开眼睛了。 隔着虚空和人,他们遥遥相望,谁也看不清彼此的神情,却能猜测出对方和自己一样,是笑着的。 半晌,宣旨宫女报完了继位大典仪式词,苏言才缓缓收回目光,另一个宫女送过来一封圣旨。 ——苏言亲自立的旨意。 历来新帝可破例一回,在继承玉玺前可手写一封旨意,在继位大典上广而告之,亦有权效。 这一封特殊的“圣旨”,苏言没让传旨宫女接手。 她站了起来,扬手展开掌中的“亲笔书”。 ——这一道书,她要自己念。 “朕初登大宝,承蒙百官爱戴,必不辜负先帝苦心……” 她声音不大,却有种莫名的威势,在场众人停下一切动作,无一人出声。 苏言讲了不少场面话,直到最后,才道出了这一旨意中最重要的事情 “朕之侧郎,谢明允,江南谢氏嫡子,陪伴朕身侧,今已身怀有孕,擢册封谢明允为皇君,长伴朕左右。” 此话一处,四下非议顿时起落,苏言却顾不得那么多了。 她微微偏头,看着远处的红衣男子,笑着点了点头。 ——明允,我答应你的情谊,不会少一分一毫。 从此以后,我要我们一直在一起。 第100章 红衣 早在几日前,苏言和谢明允的一切用品都已经搬进皇宫。 然而宫中规矩又多又杂,其中有一条十分阻碍二人亲密——皇帝和一切皇夫必须分院而居,只有夜晚侍寝,或者是白日里召见,苏言才能和谢明允见上一面。 谢明允住在凤翔阁,在整个皇宫里,是离苏言的寝殿最近的,旁人求也求不来的福分,谢明允却仍不满足。 ——这可隔着一道墙呢,哪有往日苏府里那般舒服,一抬头就能看见心上人,走两步就能相拥亲吻。 可眼下……就算是绕过宫墙去苏言殿内见她一面,都得经门口侍女通报,再由苏言点头才能放行。 今日苏言和谢明允刚从大典回来,就被匆忙赶上来的近十个宫人拦住,说是依照祖制,准皇君不可随意穿大红色衣裳,催着谢明允去换。 苏言知道宫里规矩死板,不是一时能改变的事情,惋惜地看了谢明允一眼,拍了拍他的手:“那你去换一身衣服吧,正好我也要把这一身又重又笨的配饰卸下,而且等会儿还有些奏折要看看,晚上再去看你,不过……” “嗯,”正应允着,却忽而察觉耳边吐息温热,谢明允愣了下:“不过什么?” 苏言越凑越近,几乎是贴着他的耳廓,道:“衣服别让宫人拿去洗了,今晚还有用。” 她心底奇怪的吃起了醋,谢明允一袭红衣的样子……配上本就惹眼的容貌,居然让那么多人瞧了去,还是早点换了比较好。 说完她搂了下身边人的肩膀,转身对一旁宫人吩咐:“带皇君更衣,这身衣服就留在凤翔阁,别拿去洗了。” 毕竟谢明允一贯不爱红衣,若非今日登基为喜事,府里又没有青袍以外的衣服,以他的性子可不会穿。 说不准今天晚上就偷偷将这一身衣裳藏起来,偏不穿给她看呢? 宫人齐齐地应“喏”,围上这位一看就是皇帝心尖上的人身边,簇拥着他往隔壁殿走。 谢明允:“……”倒也不用这么“提防”,他又不吃衣服。 他看了眼苏言那莫名像是做戏的背影,不由得失笑。 一旁有个宫人无意间抬头,看见这位准皇君嘴角无奈的笑,不知怎得晃了神,自己绊了自己一下。 身旁的同伴扶了他一下后才堪堪稳住,他却心想:天底下怎会有这般气质出尘的男子,可他笑起来却眉目含情,怪不得陛下那么喜欢,每夜传准皇君入寝殿呢。 果然,帝王都是贪恋美色的。 …… “贪恋美色”的苏言正坐在入目开阔,甚至可以撒泼打滚的干元殿,面对着积攒了数日摆满一桌子的奏折,颇生出了些逃避之心。 她索性将这些奏折一一翻开第一页,大致了解一下轻重缓急,分为了三大摞——一类乃急事,这两日需要回复,第二类乃要事,十分紧要却不急于一时,第三类则是既不急也不太重要的。 按先后顺序,能提高不少效率。 “对了,还有一件事……”苏言低声自喃,又往旁边喊了一句:“十三!” 一个暗影飞快闪过,落到苏言面前时已然是下跪姿势。 十三:“属下在。” 苏言道:“先前让你核查的大皇女一事,收集的证据可足够?” 自从上回谢明允查出大皇女同东夷国来往的端倪,苏言就派十三手底下的人前去搜集证据,这种大事若非铁证如山,恐怕难以服众,谢明允原本查到的东西仍不够,他们商量了一下,才绝对继续追查。 身为大黎子民,不说要为国征战捐躯,为大黎做多大的贡献牺牲,可至少不能叛国通敌,给东夷人一把能刺向自己国家的刀刃。 更何况,李襄还是一国皇女,却做出如此令人恶心之举。 “禀告陛下,依我朝律法,这些足够了。”说着,十三从怀里掏出一封厚厚的信封,还有一本册子。 “在我面前别来太多礼节,”苏言拿起那本卷着的册子,正要翻开:“这是什么?” 十三一字一顿道:“账册。” 苏言随手一番,果然,其中记载着不少来往的明细,详细印着每一笔交易,大多是贸易交换,李襄利用身份之便,游走各地时派下属大批量采购当地特产,如丝绸、珠宝首饰,甚至有皇家养的马匹。 都是大黎特有的物件,居然都被她暗地里拿给东夷人做交易,不走贸易关卡,不交关税,赚这黑心钱。 苏言十指紧攥,沉声道:“这账册是从哪儿来的,是否可靠?” “属下从大皇女府中找到的,正是今日早晨的事,”十三说完又补充道:“时间长了恐怕就……” “嗯,我知道,”苏言道:“我会尽快处理,这两日就下诏责令问罚,先打她个措手不及,免得朝中那几位大臣预先为她开脱。” 幸好,她还有大皇女“同僚”名单在手,先前派十三查过,确保可靠,虽然这几位大臣在朝中并非举足轻重的人物,却也有些影响力,不然大皇女也不至于费心拉拢。 “是,属下先行告退了。”十三正要告退,却被苏言叫住了。 “你等等,我有件事要问你,”苏言皱起眉头,有一件事,她并非第一回 察觉,只是先前不好开口问。 十三顿住脚步:“陛下,怎么了?” “你是不是……根本不是我母亲手底下的人。” 闻言,十三倏地抬头,目光震颤。 “陛……陛下。” 苏言:“你也不必隐瞒,先帝都已经去了,说吧,你是不是……原本就是先帝的人,然后我母……苏丞相接了她自己的名头,把你放在我身边,为我助力。” 十三急道:“……是,但属下并非刻意隐瞒。” “别急别急,不是要责怪你的意思,”苏言失笑,挥了挥手道:“就是查证一下,其实我早该想到的,丞相哪儿有这么强劲的势力养在府中,直到这次你下江南查大皇女,这么迅速,我才能确定。” 十三咬牙:“是。” “好了,也没什么别的事,你先退下吧。”苏言笑了笑:“这次……有劳了。” …… 夜晚,苏言正打算去谢明允宫殿,却有内侍局的宫人求见。 宫人呈上一个盒子,苏言疑惑着打开,就见里面放着一张牌子,露出的是反面。 苏言拎起牌上绳子:“这是?” “禀陛下,这是内务局的侍寝牌子,”宫人弯着腰:“按祖宗规矩,陛下您每夜翻哪位贵人的牌子,咱们就会将那位抬进您的寝殿。” 苏言失笑:“这?这也就一个牌子有什么好翻的,等之后……不对,也没有之后了,也不会有别的牌子,这个就意思意思,你们每夜帮我翻一下便是。” 宫人惊慌道:“这如何使得,陛下您往后总要纳新人的,咱家可做不了这个主,哪敢帮陛下您翻牌子……” 苏言:“……算了,那你每日来我这儿让我翻就是,不顾记得下回来早点,若非我今日有事耽误,这个时辰,都已经去了凤翔阁了。” 宫人:“……是。” 苏言说完便大步走了出去,一瞬也不停,直奔凤翔阁方向。 宫人远远的望着这位新陛下的身影,又看了看手中的牌子,心想这种事情还真是头一桩。 她心下暗喜,以后那种被各个皇夫威逼利诱,要他在陛下面前美言的艰难处境,怕是不会再有了。 不过……哪有皇帝一心一意到长久的,恐怕她的悠闲日子,等大选之后就得落空了。 …… 那头,苏言敲响了谢明允的宫门,然而久久没有回应。 他宫中的宫人不知为何也都不在,苏言只得自己敲门。 “明允?”苏言看着屋内烛火还旺,里面的人应该还没睡,却不知为何无应答。 正但她失神,想着谢明允或许是不小心睡着了,却忽然听见木门咯吱一响。 门应声而开。 苏言倏地回过头,随即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 “明允……”苏言愕然地看着眼前的人:“你、你怎么穿成这样?我、我白天说的不是这个意思……” “哦?”谢明允一身衣裳几乎遮不住什么,拉着苏言走进屋,又关上门:“那你喜欢吗?” 他露出一丝笑意,心想:苏言虽然没说,眼神却落在他身上移不开。 一进门,苏言立马找了件衣服披到他身上。 “你要穿也别穿着出门啊,这、这衣服这么薄,”她捏了捏谢明允的手,又心疼又是抱怨:“手都惨白惨白的,还冷。” 谢明允:“……” 这走向怎么不太对劲,按理说苏言不是喜欢这样,红色的衣裳,却不着里衣,腰间系着细珠串。 明明上回……在那个铺子里,苏言便说过这种打扮好看。 他忍了忍,还是忍不住咬牙道:“你居然不喜欢?” 苏言抬起眼皮,目光疑惑:“喜欢啊,你穿红衣的样子,真的和平常很不一样。” “那你为什么……”谢明允正要开口,却陡然不好意思。 苏言:“嗯?” 忽然,她好像猜到眼前人在想什么,笑了起来:“你是看我喜欢,才这样穿的?” 谢明允:“……” 倒也不必这么直白。 “明允……”苏言抬起他垂在身侧的手,“今日大典上,我谎称你怀孕了,这才无人有异议。” 谢明允下意识看向自己的小腹,“可我还没……唔!” 苏言不知何时搂过他腰身,此刻轻轻一抽,腰间珠串散落了一地。 唇齿相抵间,传出混杂着低笑的呢喃 “不急,就快了……” 第101章 翻牌 后来是怎么折腾上了桌子的,又兜兜转转回到了床榻……谢明允几乎没有意识,他好像在洪流中浮浮沉沉,都快要不记得自己姓名何人、身在何方。 第二日醒来,身边已然没有了那人的余温。 ……苏言大约是有事忙去了,他心想。 纵然理智在前,知晓她有早朝要上,心底仍是空落落的。 ——往日在苏府,可从未遇过这种情况。 此时四下无人,谢明允才叹了口气,撑起上身正要起床穿衣,却不知为何腰一软,跌回了重重被褥里。 谢明允:“……” 嘶…… 倒也不是疼,更突出的是酸,四肢好像在昨晚耗尽了所有的力气,眼下半分也压榨不出来了。 谢明允将手伸进被褥里,才发现自己身上的擦伤都上好了药……虽然并没有什么用。 他回想起昨日夜里,苏言好像在他耳边说了什么事情,但他只断断续续听进去了几个字好像是……什么内务局,还有什么牌子之类的。 等等! 内务局?牌子? 大约是刻有皇夫名字的牌子,历来皇帝哪一个不是一大排的木牌,任意挑选,翻了谁的牌子都是旁人羡慕的荣幸。 没想到……到了苏言这里,却只有可怜兮兮的一只牌子。 房内传来轻声的笑,外头有细心的宫人听见,还惊讶了一下,心说这位主子怎么看也不像是爱笑的人啊。 没想到独自一人居然能笑得出来,反倒是在旁人面前冷冷冰冰的。 不过……兴许陛下就是喜欢这样不落凡尘的吧。 谢明允躺在床上,敛了笑意,想着四下看看找件衣服披着,毕竟现在一身痕迹,还有肩膀露在外面,着实有些不着调。 然后他目光一扫,正看见地上残破不堪,还染了莫名痕迹的红衣裳。 “……”苏言怎么不知遮掩点,好歹随便找个地方塞一下。 这要是有宫人进来看见,也不知道要成为谈资的是他谢明允还是她这个新帝。 谢明允悠悠的叹了口气,等了好半天,才“挣扎”着离开被窝的怀抱,起身另找了衣物穿上。 …… 而此时,朝堂之上,众臣还未来得及上奏什么,这位新帝就烧起了新官上任的第一把火,下了一道石破天惊的圣旨。 ——废黜大皇女。 当即有一位大臣站出来:“陛下,不可啊,大殿下多年远离朝政,怎么会做出这种通敌叛国谋私之事!” 也有人附和:“是啊,臣以为此事不当这么快下决断,还是、还是多取证调查,酌情再议……” 苏言面不改色,从内侍手中拿过那本账册:“这上头盖了李襄的印章,朕查实为真,至于您……” 她直视那第一位站出来的大臣,似笑非笑:“这就奇了怪了,莫卿,这上面怎么有你的名字啊,朕看看……” 然后指了指其中一页,嗤笑道:“莫卿收了李襄的一套琉璃盏,乃前朝巧匠所造,价值黄金千两,收人好处替人办事,不错,尽职尽责。” 醒莫的大臣当即冷汗如珠:“陛、陛下,臣……臣。” 苏言已然杀鸡儆猴了一番,正好做个样子:“不必多说了,往日这些钱财贿赂的旧账,几乎数不清,朕倒也不多说,帐册上有那些人,烦请自行上交国库,另外罚俸三月,以儆效尤。” 底下,事不关己者自然高高挂起,所幸李襄的党羽不多,倒没能激起这些旁观者的抵触心。 “嗯,此事到此为止,废黜李襄皇室身份,贬去边关,其府上非法贸易所得的钱财悉数充给国库……” 苏言一桩桩地下令,铁证之下,众臣无有喧哗。 这一日,李襄称病未曾上朝,倒是躲开了一桩被众人当面讽刺的笑话。 不过,躲得开尴尬,仍躲不开应有的处罚,当日下了朝,士兵就将被贬为庶人的李襄府邸团团围起,一圈身着盔甲的士兵,张贴着李襄通敌的证据,以及新帝下罪诏的皇令。 先帝长女,竟在几年间做出这等可以算是叛国之事,简直是侮辱皇家血脉。 百姓的满腔怒火正被激起,站在告示前愤怒地往画像上扔菜砸鸡蛋,一上午,小小的告示栏前人来人往络绎不绝。 中午,在愈演愈烈的激昂群情下,居然又有一张新的告示被士兵粘贴上。 这是士兵搜李襄府邸翻到的一件东西——京城布防图。 此刻,苏言拿着这张布防图,正同侍卫统领核对,发现虽然细节处有一定的不同,但大体居然和京城布防一致! 当真是胡作非为,通敌叛国。 至于为何这张图没能在账册上发现,是因为那账册上换了种说法——山水图,乍一看还以为是什么稀罕的传世古画,却没想到竟然是这种东西……如果说原本的经商漏税是有通敌之嫌疑,眼下的布防图泄露,便是实打实的铁证,李襄叛国一事,恐怕明日就将传遍朝野。 废黜李襄身份的惩罚,显然远远不够,依照律法,当有更重的惩罚。 ——乃至死罪。 苏言正要提笔下旨意,就听见外面传来谢明允的声音。 她顾不上等宫人传报,就自己走出了门。 开玩笑,这些宫规总是圈着两人,受也受够了。 苏言对宫人吩咐:“谢皇君到我这来,直接让他进来就是,不必通报。” “是。” “别,皇宫里的规矩总是要守的,”谢明允贴在她耳边道:“免得落人口舌,不好听。” 苏言咬牙:“你倒是为我上心,怎么不想想你自己。” 说着,她绕过谢明允腰身,在不知名的地方不重不轻地揉了一下。 谢明允:“……别。” 苏言拉着他往里走,笑了一声,:“这时候知道拒绝了,怎么昨晚那么乖顺听话,嗯?” 谢明允:“……”她是不是对“听话”二字有什么误解。 还是忘了她背上被他挠出来的伤。 苏言一偏头,正看见谢明允戏谑的眼神,正盯着她后背,顿时差点一个踉跄。 ——没见过这么“胆大妄为”的。 看来……是要好好“惩罚”一番了。 皇帝的座椅很是宽敞,足够坐得下正常身量的两个成年人,更别说谢明允本就偏瘦,二人坐在一起戳戳有余。 谢明允余光撇到看样子刚摊开的一封圣旨,疑惑道:“又要下什么旨意。” 这事三言半语讲不清楚,苏言缓了一下,正打算开口,却听谢明允语气像是带有懊悔,低声道 “抱歉,后宫不得干扰政事。” 是他一时忘了,朝廷政事本不该他干涉。 苏言:“……”她都完全没想过这一层。 她伸手抬起谢明允的下巴,半是强迫地逼他直视自己的眼睛,正色道:“你又不是别人,别的皇帝当政,自然担心后宫的哪个小郎君和自己家里串通一气,于理,你不会有这些事。” 谢明允思量了一下:“就只是这样?你说了于理,那……就没有于情感上的考量吗?” 他这话难得的带些调侃,苏言也觉得有趣,笑了笑:“那自然是有,不过话说得太多了怕你觉得腻歪,不过……如果你还是想听,我也不介意再说一遍。” 谢明允:“……” 明明是这人自己就想说,还偏偏让他来开这个口。 终究是无奈,他点了点头表示肯定:“嗯,我想听,那你再说说。” 苏言顿时笑出声来,此刻殿内的宫人都遣散了,也不必避着什么。 她吻了下谢明允的唇,看着他一瞬间通红的脸,大声张扬地道:“我喜欢你,自然什么都不避及于你!” 谢明允愣神地看着她一张一合的唇,眼睫微颤,眼眶泛上些许红晕。 苏言见他半晌没有声响,正想开玩笑地问一句“是不是感动死了”,却在下一瞬愣住了。 谢明允倏地搂过她的脖颈,毫不避讳地坐到她身上,吻上了她。 苏言惊了,这、这么主动? 唇上传来的触感那般熟悉,而动作却青涩磕绊,她心里失笑,却默默地任由他动作。 这可是难得的主动,可要好好珍惜。 这一下午,谢明允都呆在苏言的宫殿,午休的时候就趴在桌子上,苏言偶尔看见他熟睡的侧脸,顿时觉得十分安心。 不过……他也太忙碌了些。 听他讲的,自苏言当了皇帝之后,谢家手底下的钱庄和各类铺子迎来了空前的繁荣,毕竟百姓更偏向于选那些有背景的钱庄。 而没有什么背景靠山,能比皇家更大,更别说是皇帝。 不过……比起这件事,苏言倒是担心另一个问题。 她和谢明允商量着撒谎,称他已然有了身孕……这才能不受众臣异议,借着喜上加喜的由头,顺顺当当地封谢明允为皇君。 原本两人商量的是,在登基后一两个月,尽快有个孩子。 不过……苏言看了眼谢明允微苍白的脸色,心想:他身子一贯不好,此时其实也不该强求的。 也罢,封皇君一事已经是生米煮成熟饭,哪怕两月之后她受朝臣质疑与非议,也总不该让谢明允承受这些。 一直到了晚上,苏言同谢明允一道用了晚饭——其中还有宫里御厨弄的药膳。 内务局的宫人记住了陛下的那句“下回上牌子记得来早点”,晚饭时间一过,就到了殿外候着。 苏言了然无趣地翻了那独有的一张,尴尬地对谢明允笑了笑。 谢明允回以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第二日晚上,苏言再次见内务局宫人端上牌子,神情已然有些不耐烦了。 这种无趣的东西,哪有心思整日整日的翻,翻来翻去就那一个。 她想起昨日夜里谢明允脸上挂着调侃的笑,又像是“嘲讽”,顿时更是不爽了。 “你帮朕翻一下便是,走个过场而已。” 谁料那宫人唯唯诺诺道:“陛、陛下,今日这牌子不太一样,您还是得翻一下。” 苏言正想着有什么不一样的,就见宫人一下子翻开盒子。 ! 怎么回事? 苏言眉心一皱,心下升起不好的预感。 这里头,怎么满满当当地放着几十张木牌。 莫非……是朝中大臣背地里买通宫人,往她后宫塞人? 苏言伸出手,想着将这些一一翻看,这就治这些人的罪。 却在连续翻了两只木牌后,倏地愣住了。 “怎么每一个都是谢明允?” 第102章 喝酒 苏言指着一盒子牌子,尽管只有两张被她翻起,但也不难猜测 剩下的,恐怕都写的是谢明允…… 她一张张翻开,然后得到了一盒子的木牌,上面一模一样的字,刻着 谢明允、谢明允、谢明允、谢明允…… 简直可称为强迫症行径——如果古代有强迫症这个说法的话。 苏言不可思议地问内务局递牌子的人:“这是谢明允让你干的?” 不至于吧,他那么闲得慌,还是说难得幼稚一回? 宫人忍着笑:“不是。” 苏言缓缓松了一口气,正色道:“咳,朕知晓你们操心后宫之事,但也不必在意这点面子,后宫空置又如何,何必弄这么多一模一样的牌子,全写皇君一人的名字,反倒……” 不等她说完,那宫人忙抬起头解释:“陛下,不是我们……” 苏言眉毛一挑:“?” “不是谢皇君指使我们换的,而是、而是……”宫人似乎也觉得不好开口,索性一咬牙一闭眼,道:“谢皇君他自己来了内务局,取了一堆牌子,一个个刻上去,又放到盒子里的。” 苏言:“……” 合着这还是谢明允亲手弄的? 怪不得…… 她看了眼众多木牌的字迹,虽然刻字笔锋与书写大有不同,仍看得出一丝他落笔的习惯。 “行了,牌子也翻了,你下去吧,往后……”苏言无可奈何地挥了挥手,刚想说往后不必如此,出口时却只是自暴自弃的一句:“往后就这样吧,还凑合。” 宫人称“喏”,一边缓缓往后退,一边还忍着笑。 简直没眼看…… 等殿内没人了,苏言才又无奈又好笑地,“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他谢明允,是要主动送上门来,给她当这“后宫佳丽三千”么? 也是好笑,却偏偏让她心底一暖。 这样几乎是“俏皮”的谢明允,她也不是第一次见。 不过……他这么闹了一遭,想必不出明日,这光辉事迹就要传到皇宫的每一个角落,成为宫人之间的谈资。 他倒也是真的不在意这些。 苏言笑着往凤翔阁走,还未踏进宫门就见烛火通明,有个人好像正坐在灯旁,专心致志地做着什么。 有风吹过,烛影摇晃,原本静坐在窗边的人缓缓起身,在窗纸上的影子随之而动。 柔和静好。 谢明允正要关上一扇半开的窗,就看见苏言站在不远处,嘴角噙着很淡的笑。 两个人,四目相对。 苏言抬步走了进去,而后,烛影成双。 “今天来得有点早……” 像是为了缓解尴尬似的,谢明允忽然冒出了这么一句。 苏言有点漫不经心:“嗯,吃了饭没一会儿就过来了,你吃了没?” 谢明允:“吃了。” 苏言忽而紧追:“吃了多少,一碗还是半碗,用饭后喝汤了吗?那些药膳若是你不喜欢少吃一点也无妨,但是厨子炖的汤……” 终于受不了她这絮絮叨叨似的,谢明允斜睨了一眼:“喝了喝了,每天问每天问,你不嫌烦我都嫌。” “扑哧!” 苏言压不下笑意,点了点头,调侃道:“怎么,明允你想一个人充当我的‘后宫佳丽三千’?” 谢明允没料她就这样提起,顿了一下才道:“……本来就是。” “什么?”苏言好像没听清。 谢明允:“……”装的,这人绝对是装的。 苏言失笑:“本来就只有你,不过我怎么觉得……” 谢明允竖起了耳朵。 “咳,我怎么觉着,你这是变相的宣誓主权呢,正好让整个宫里的人看看,你行事不守规矩,但我又……”苏言顿了顿,看着他。 谢明允笑了一声,很轻,但两人相隔很近,像吹到苏言耳朵里的风。 “但你又什么,”谢明允挑了挑眉:“你是不是想说……但你偏就惯着我,不忍责罚我,是不是?” 他语气淡淡的,尾音却上挑,眉梢间流露出放肆神色。 苏言似笑非笑地“啧”了一声,道:“这算不算是……恃宠而骄?” “是又如何?”谢明允凑到她眼前,“你不宠着吗?还是要怪我坏了规矩……” “没有的事。”苏言矢口否认。 烛火微晃,苏言几乎看得清眼前人脸颊上细微的绒毛,目光中浅浅的映着她自己,睫羽小扇子似的扑楞了两下……和这副嚣张的样子大相径庭。 硬要说比喻的话……大约就像张牙舞爪的白猫。 总归是柔软又放肆的,仗着自己的喜爱,怎么舒服怎么来。 好像是相处了很多年一样。 但苏言粗略算了算,他们从相识,到相知相爱……到现在夜夜相处,不过就是半年多的时日而已。 每一对情人都这样吗? 这个问题好像没有答案,但在苏言这里,抱着身边的人,已然不需要任何答案。 谢明允半靠在她怀中,不知想起了什么,忽然有些懊悔地道:“不对!” 苏言低下头:“怎么了?” 谢明允忽然坐起身,拍了拍苏言掌心:“我不该直接写名字的,那么多牌子,一个个都是谢明允谢皇君,也没什么意思。” 苏言失笑:“我觉得吧……也还不错。” 至少毫不知情的人看见了,还真以为她后宫多大的场面呢。 “不,”谢明允直直看着她:“应该有谢皇君,谢贵君,谢小郎,还有……” 苏言先受不了了,忙道:“可别折腾了,你生怕别人不知道,我诺大一个后宫全是姓谢的是吗?” 谢明允:“……哦。” 苏言想了想:“再说了,你要真这么干,那莫非我今日来你凤翔阁,明日去什么落羽轩,后天去晨欢阁……不同等级可对应着不同的地方,做戏也要做全套不是。” “那肯能会累死你。”谢明允沉吟一瞬,就此作罢。 被“累死”二字冒犯到的苏言:“……” 他是在质疑什么? “对了,你今日……”谢明允正偏过头,却倏地哑了声,溢出一丝低吟:“唔……” 苏言正巧亲过去,森然一笑,三下五除二地解了他的腰绳:“虽然麻烦,但私底下试试也未尝不可。” 谢明允低低喘了口气,一股热气直往他耳朵里钻 “谢贵君,今日朕便传你侍寝了。” “……嗯。” 苏言见他一副任君□□的模样,心底叹了一声,手上力道不自觉重了几分。 “贵君今夜好好表现,不然……明日我就找谢皇君侍寝去了。” 谢明允微微张唇,像是要说些什么,却又无声了,只是手指忽而紧攥身上人的肩膀。 微微颤抖,像是被这话刺激到了似的。 “……” …… 苏言开始了另一种模式的“连轴转”,今日谢皇君,明日谢贵妃,后日谢小郎……说起来只是种称呼罢了,但有些时候又莫名的增添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原本的大皇女李襄已然被下了罪诏,择日问斩。 百姓无不较好,鼓掌称赞,为朝廷解决了一大祸害而欢欣鼓舞。 至于二皇女…… 苏言捻了捻指尖,好像还带着某人身上的冷梅香。 李钰曾经觊觎谢明允,甚至做过那么多过分的事情,连同云明钱庄,殃及无辜的孩童。 就因为苏言在陈学士处拜师学习,仅此而已,她却心肠如此歹毒。 苏言暗暗磨了磨牙,已然想好了对付的方法。 ——她不是圣人,更别说有人伤害了她身边的人,这一点无可忍受。 依照皇室规矩,当今陛下的手足往往各自有封地,但先帝去的突然,有些后事没来得及嘱咐,可苏言身为“妹妹”,也不便越俎代庖。 只能想想其他的法子。 这天下午,苏言难得空闲,却没有去谢明允殿中,而是遣散侍从,一身便服乔装打扮出了宫。 她去了宫外陈学士家的院子。 说起来,这些日子苏言也算是帮衬了不少,原先还在朝廷为官的时候就借着职责之便,推荐上面的官员注重些教育。 也算是小有点成绩。 这不,京城内已经有一栋学塾正在筹办中,朝廷把地皮也盘下来了,建造图也弄得有模有样,苏言原先跟了许久进展,直到后来登基才将此事假手他人。 当然……她今日出宫前看了眼呈上来的奏折,那一栋学塾,过不了半月就要开工了。 尽管一家学塾不太够,但总会有两家,三家……越来越多。 一家学塾几百人。 苏言略有欣慰地笑了。 今日放假,院子里空荡荡的。 苏言仍旧行了师徒礼:“陈学士,学生有些事……” 陈学士忙扶了下她:“当不得当不得,陛下您要修建学堂一事我已然听说了,甚是感激,这些孩子们……” 苏言:“您放心,这些孩子到时候都安排进学堂里,往后不必隔日换学生上课了。” 陈学士这一间院子,宽敞却不足以容纳那么多学生,故而经常是几批孩子轮换着上课,同样的内容,陈学士或许得讲个三五回。 两人相谈甚久,直到院子里的葛大娘做好了饭,还留苏言在此吃了一餐。 临走前,苏言对陈学士道:“学士,若是您以后有意传授些知识给孩子们,新学堂的大门为您敞开,您也可以偶尔去看看,指导一下,不过就看孩子们有没有这个福气了。” 陈学士笑了笑:“我老了,现在三天打鱼两天晒网,都吃不消了。” 苏言心想也是,教书育人一事本就辛苦,更何况陈学士这样的,不图薪酬还兢兢业业的,专为孩子们着想。 她教书教了大半辈子,又无配偶无儿女。 想来也到了颐养天年的时候了。 “学士,”苏言拱手道:“您若有什么需要尽管开口,黎朝有您这样育人还不求回报的人,是读书人之幸。” “哎!”陈学士挥了挥手,脸上的褶皱显得和蔼:“这就夸大了,愿意做的事情,谈不上什么回报不回报的。” 苏言点头,钦佩之心油然而生。 陈学士欣慰的看了她一眼:“往后若是学堂孩子门有需要,我偶尔去一趟也行,孩子们呐……都可爱得紧。” 苏言:“多谢学士!” 一日疲倦,苏言回宫后直接奔向谢明允的凤翔殿,迎面走来谢明允,穿的衣服好像有些厚。 “回来了,换身衣服吧,”谢明允道:“身上都沾了灰。” 苏言走近,却发现他脸上有些泛红,心底顿时一紧,急忙摸了摸他的额头。 “干嘛!”谢明允嘀咕道。 触手滚烫,苏言眉头狠狠皱着,一把将人打横抱起,语气严厉中暗藏紧张:“你自己发热了都不知道,还跑到外面来乱窜,不把身体当回事是吧,嗯?” 说着,招手唤来殿外的宫人:“快,传太医来,多来几个。” 谢明允刚被颠倒了一番,从踏实的地面忽而悬在空中,总不□□稳,蹬着双腿:“我没发热,没生病。” 苏言几乎要被气笑了,低下头贴着他滚烫的脖颈:“这还没发热?烫的和滚水一样!” 谢明允仍顽固抵抗:“……没。” 苏言察觉到点不对劲,他怎么一直否认,别烧坏了脑子。 她大步往里走,刚不拘小节地一脚踹开大门,就听怀里人不好意思似的小声嘀咕,顿时一颗心又上又下,恨不得将人就此甩下,不管他了。 谢明允把脸埋在她肩膀,声音很轻,却贴得很近,道:“我就是……喝了点酒。” 刚刚一脸焦急,甚至大惊小怪地叫人去传御医的苏言:“……” 喝酒? 他喝酒干什么。 苏言将人放倒在床上,冷漠地问了一句:“为什么喝酒?” 第103章 牙印 苏言这是第一次见谢明允喝醉。 倒不是说他擅长喝酒千杯不倒,以至于她没见过他喝醉,恰恰相反,谢明允似乎是酒量不好,苏言几乎从没见他喝过正儿八经酒,顶多就是点不醉人的果子酿,而且一回也喝不了半杯,就沾一沾唇的地步。 反正苏言没见他喝多过,更别说还是现在这样脸红脑热的。 她叹了口气,方才那一点故作的冷漠也散了。 谢明允也没回答她那一句“为什么喝酒”,只微眯着眼睛看她,嘴里好像还嘀咕着什么。 苏言俯下身,正要仔细听他讲了什么,却措不及防地被拉了一把。 按理说喝醉的人哪有多大的力气,但她此刻低头弯腰的动作到了一半,正处于使一点力就能失去平衡的状态,这一下子直接往床上扑去。 不好,可别压到谢明允了! 她及时撑住了手,半边身子压在他身上,另外半边陷入了软榻。 “谢!明!允!”苏言恨恨道,然后一抬头,就见他似笑非笑的目光睨了过来,一瞬间觉得他好像没喝醉。 “苏言……”谢明允口中喃喃着,又一伸手搭在了她肩膀上,做出一个搂着人的姿势,朝她眨了眨眼:“别走,我要……”。 苏言顿时一震。 是不是她的错觉,谢明允喝醉的时候,好像有些……黏人? 还有点若有若无的撩拨。 她感受到身下人的手臂安稳地搭在她自己身上,但他的手指却不怎么安分,一下揉揉肩膀,一下挑起苏言的耳垂捏了捏。 嘶……这家伙,可别是借酒装疯吧。 不过,他刚刚没说完的话是什么? 苏言小声道:“你要什么?” 谢明允不知何时合上了眼睛,却揪紧了苏言的衣角:“你不陪我,我不跟你说!” 是这些日子自己太忙了,没腾出多少时间陪他吗? 苏言偏头想了想,前些日积攒的政务今天才堪堪处理完,更别说还有这几日的奏折要批……今天唯一的空闲,她直奔宫外陈学士所在,也没有到谢明允这儿来。 可谢明允嘴上什么都没有说过,莫不是怕她分心,都好好藏着呢,不肯告知她半分。 或许只有喝醉的时候才会这般……不经意间吐露心声。 苏言的声音软了下来,牵过他的手亲了亲突出的腕骨,尽管知道这人迷糊着,或许说什么他都不记得,还是道:“对不起……等这段时间忙过去,我多陪陪你。” 谁料,谢明允此刻忽然睁开眼:“你骗人!” 苏言:“……” 对哦,这种“我最近很忙,等不忙了就多陪陪你”的话,听起来好像是渣女的套路,正是那些豪门贵女们胡诌出来骗骗男子的把戏,听起来未免太不真诚。 她正琢磨着,就被谢明允又扯了一把,随即听见不满的声音:“你又走神,你总是……总是……” 苏言忙撑起身子,正要听听他渐渐低下去的声音讲的是什么,就见他眼睛一闭,一声也不吭了。 “……” 行吧,和喝醉酒的人讲什么道理呢,她很是体贴又不乏心酸地想。 窗外的天色已经暗了下去,月光渐显。寻常这个时辰苏言还在和他话家常——虽然真正谈的许多都是大事,算不得什么家常,但重点不在这儿,而是……这个时候,谁这么早就睡觉啊 苏言苦笑一声,想着怎样才能在不惊动谢明允的前提下,把手抽出来——毕竟她被人搂着,力道还不轻。 她缓缓地,缓缓地,几乎是龟速将自己的手往外挪。 “不许走!” 苏言吓了一跳,还以为谢明允醒过来又要开始“胡搅蛮缠”,结果抬眼一看 得,说梦话呢。 这是喝了什么神仙酒吗?能改变人的习惯行为的那种! “行行行,不走……”苏言说这句话的时候,声音拖得又长又轻,几乎感觉自己在哄小孩睡觉了。 ——虽然谢明允现在这副无赖样子,和小孩子也差不到哪儿去。 想到“小孩”,她下意识看了看谢明允的小腹。 那里一如既往平平的,想来还没有出现他们想要迎接的新生命。 大约是福分没到吧…… 苏言悠悠的叹了口气,忽然想起什么,猛地抬头看向谢明允。 这家伙,正在调养身子,居然还敢喝酒。 等明天酒醒了,她不好好教训一番,就枉为其妻! 然而,现在口出狂言说要惩罚的人,却被一股“神秘”又轻柔的力量束缚着,动弹不得,只能可怜巴巴地动了动没被管制的半边身子,又艰难地扯了一小角被子盖到肚子上。 至于其余的大半被子……自然是盖上了某个大醉不起的人身上。 怀着莫名的怨气,苏言却睡得很香,像是有什么东西落了地,又像是为解决了某个隔在两人之间的琐碎小事,而感到心安似的,居然刚沾上枕头,精神就迫不及待地陷入柔和的梦境中去。 她好像只“身残志坚”地留有最后一抹意识。 ——明天再找他算账。 …… 第二日,昨晚还在心里信誓旦旦的人,一睁眼就看见床边熟悉的身影,正乖乖巧巧的给自己倒茶,顿时心软了半截,昨天说了什么发了什么誓都忘得一干二净,活像个三岁刚读书的孩子,什么都忘。 半晌,她才想起有个问题一直没问出来。 “你昨晚为何喝酒,还有,哪儿来的酒?” 谢明允手上的动作一顿:“太医馆送来的药酒。” “药酒?”苏言重复了一遍,又咄咄逼人问:“你喝了多少,若只是一杯肯定不至于醉成那样,早上起来喝醒酒汤了没,头还昏吗?” 谢明允扭头看了她一眼:“……” 苏言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的问题一个接一个怎么回答得过来,顿时尴尬的一笑,不再问了。 谢明允却突然道:“昨日太医送来的,说是有……那个功效,我就多喝了点。” 那个功效是哪个功效。 苏言这般想着,也从心地问了出来。 谢明允咬咬牙:“……助孕。” “……”苏言卡了半晌:“哦。” 气氛一时有些尴尬。 苏言心里明白,他是为自己担心,虽说眼下册封的诏书已下,成亲的良辰吉日都由钦天监选好了,但原先为了避开阻拦而撒下的谎,总会不攻自破,过一个月就瞒不住了。 现在还能嘱咐太医作假,过些时日肚子没有动静,鼓不起来,可就是分分钟露馅的事儿了。 谢明允是在担心她到时候会陷入左右为难的境地。 但苏言不在乎。 她本来想,总能瞒着他,然后自己风轻云淡地一句“朝堂上那些老家伙都没意见”,轻轻巧巧地揭过便罢了,在谢明允面前,不必带上那些烦忧。 却似乎忘了,他这么剔透的人,怎会猜不到事情可能的发展。 不过是藏在心里,不让她知晓罢了,还不是默默地焦心,喝了一杯又一杯的药酒,近来听宫人说,药膳也吃了不少。 要知道,他本就挑食的。 苏言心底泛起涟漪般的柔软,一阵一阵的。 “怎么了?”谢明允看了一眼,疑惑道。 苏言摇摇头,起身整理换了一身衣服——她的衣服一开始都放在自己宫殿,后来宫人们发现这位陛下夜里从来都是在凤翔阁歇息,干脆把大半个衣橱都搬到了这处。 她看了眼窗外的天色,脸色一变:“不好,快错过早朝的时候了,怎么今日没人来侍奉?” 谢明允:“……你再仔细看看,夜里下了场雨,路滑,早朝要推迟一会儿吧。” 苏言当即顿住,奔向外头的步子也停了下来。 是有这个规矩,但凡遇到雨天路滑,都会延迟一炷香或者半个时辰,好让大臣来齐。 ——当然,实际上还是为了便利皇帝,早晨若是下雨,轿辇就得耽误一会儿功夫,走得慢。 “也是。”苏言道,随后不紧不慢地等着轿子过来。 她觉得自己好像得了某种皇帝病,现在居然也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了——宫内行程一律用轿子。 当然,和谢明允闲逛除外。 他不喜欢轿辇摇摇晃晃的感觉,不安稳。 谢明允笑了笑,走过来亲了下她的侧脸:“轿子来了。” 苏言侧耳一听,还真是。 她笑了笑,有些不知足似的:“你以为亲亲这里就完了,昨晚占了我多少便宜,不得还回来?” 谢明允:“……无赖,这还要计较?” 可不!苏言心想。 脸上却笑得很贴心,听着门外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却一动不动,只盯着谢明允看,那眼神仿佛在暗示着什么。 谢明允失笑:“服了你了行不行,真的是……” 下一瞬,他径直靠了过来,亲上苏言温热的唇,狠狠地咬了一下。 半晌过后。 苏言顶着未消的牙印,大步出了门,笑得很放肆,轿夫都忍不住抬头“惊扰圣驾”了一番。 啧,这谢皇君……该是有多得宠啊。 她们心里想了想,不由得升起一阵羡慕。 …… 苏言下了早朝后,没回殿里,而是随着礼部的几位大臣一起去了礼部。 几个官员战战兢兢的,生怕她是要来找茬,要治她们个失责的罪。 谁料,苏言做下后,平易近人地笑了笑。 不知是不是她们听错了,这陛下的语气……似乎还有些腼腆。 “那个……一月后大婚的喜服样式画好了没,拿上来看看。” 第104章 量体 苏言早就想好了,下个月的婚礼定要办得惊艳众人……咳,当然,最主要的还是惊艳谢明允。 他满意最重要。 此刻,她拿着一摞设计好的婚服样式图,只恨自己没有生出四对眼睛,眼花缭乱之下,花了半个时辰才挑选出最和她心意的一套。 咳,应该是最和谢明允心意的一套,她猜的。 ……就是这么没有节操。 “就这个吧,”她指着其中一张,问道:“婚服这上面……还有什么要注意的吗?” 礼部官员道:“回皇上,别的倒是没有,宫里绣郎也足够,能在月底前赶制出来,只是还有点小事……” 苏言:“什么?” “不是什么大事,”官员朝旁边一个下属招了招手:“你去内务府传一下,让她们叫个人去给谢皇君的量体。” 下属:“是。”说完就往外走。 被苏言一声话给拦住。 “等等!”苏言皱了皱眉头,“不用找人量。” 礼部官员递过一个疑惑的眼神,心说陛下这是又有别的什么要求吗,还是谢皇君不喜别人给他量体? 她试探性问道:“陛下……您是?” 苏言这才意识到自己皱着眉头,恐怕语气不太和善,她摇了摇头,缓缓道:“唔……我不太想让他先知道婚礼的筹备,就别派人去了,至于尺寸……我来量。” 这话说出口简直再平常不过。 于是官员和下属一律惊呆了,站在原地愣愣地看着这位一国之主。 什么?她们没听错吧,陛下亲自给谢皇君量体? 还是为了给他一个惊喜,这……老妻老夫的,居然还讲究这些? 至此,陛下独宠谢皇君的事迹,在礼部众臣当中流传得开得不能再开了,大约陛下自己也不知道,数日后会传出“谢皇君用饭都要陛下给喂”的荒谬谣言。 毫未察觉自己宠夫“过度”的苏言满意的点了点头,回宫了。 临走之前,还不忘嘱咐一句:“和明允有关的一切物什,都要记得写在每日上奏的折子里。” 礼部官员和她的下属:“……是。” 总觉得,好像……陛下也乐在其中,这是怎么回事? …… 苏言回了宫,暗戳戳地想找个合适的时候,量一量谢明允的“三围”。 得趁什么时候上手呢…… 此刻,二人正在苏言殿中用晚饭。 谢明允目光微妙地看了一眼苏言:“你在想什么?” 苏言抬头,故作疑惑:“?” 谢明允放下手中筷子,指尖一指苏言面前那一道芹菜炒肉:“你并不喜欢吃素菜,却连着吃了半盘子芹菜……” 苏言:“……”有这么个观察力满分的夫郎,也是让人有些头疼。 偏偏,谢明允还一脸十分体贴的神情,凑到她眼前问道:“是有什么难处吗?” 苏言一时回答不出来,卡壳半天才不过点了点头:“是啊,不过是朝堂上的事情,你不必多虑。” 谢明允:“是李钰的事?” 苏言:“……不是。” “哦,”谢明允点了下头,笃定道:“那就是那些老头子又找你的麻烦了。” 嘶…… 苏言吸了一口气,这家伙怎么说话起来,句句都是盼不着她什么好呢? 但她眼下有所“隐瞒”,故而只是点头表示——“你说的都对。” 多么善意的谎言啊,苏言想着。 谢明允闻言点头,下了桌——皇宫有规矩,不等陛下吃完旁人不可下桌,原先有宫人在一旁伺候的时候就不时提醒他,都被苏言拦回去了,后来干脆眼不见心为净,苏言直接让她们在外殿候着,等两人都吃完了再让她们进来收拾碗筷。 ——开玩笑,若是连饭菜都吃得不痛快,讲究那些有的没的,相处还有什么意思。 此刻,她心思绕到一旁,想着:怪不得历代皇帝都不长情,指不定还有这些繁缛规矩的缘由。 她心不在焉地吃了几口饭,往另一边走去。 谢明允正半躺在小榻上,手里拿着一本不知是什么的书,看得颇为津津有味的样子,又似乎是冷,他拢了下衣袍。 苏言漫步走上前,坐到了他身边,不动声色地搂过他腰身。 然后被猛地一把推开。 “干嘛!”谢明允轻轻皱了下眉,道:“痒。” 苏言:“……” 太难了,她不只要搂腰,还得量肩和胸口一圈的尺寸,除了以臂做尺,还有旁的什么法子吗? ……显然是没有的。 忽然,她心生一计。 “明允,你系腰带能绕几圈?” 谢明允抬起沉在书里的目光:“怎么忽然问起这个?” 苏言琢磨了一会儿,就说:“只是好奇罢了,听说……寻常男子一根腰带能绕两圈半?” 腰带做得一般都很长,一来是为了多绕几圈才牢固,二来,也要适应不同人的腰围……知道了谢明允腰带能绕身几圈,腰围自然不难得出。 苏言不由得为自己的机智笑了笑。 然后她听到谢明允冷冷淡淡地回答了一句:“你记错了,寻常男子绕三圈。” 苏言:“……哦。” “那你呢,你绕几圈。”她锲而不舍地问。 谢明允倏地放下书,好像是被屡次打扰看书给气到了,却在看到苏言目光后神色暂缓:“……三圈余一尺。” 苏言忍不住道:“好!” 扑哧一声,是谢明允笑了一下。 “好什么好?”谢明允失笑,眼下被打扰得已经干脆不想看书了,索性任由书躺在一边被冷落:“这是近来养身子,稍长了些,原本能绕更多的。” 苏言点头,一脸诚恳地握住他的手,道:“嗯,这些日子……委屈你了。” 心里却暗自道:长得好! 也不看看他原先都清瘦成什么样了,腰身细得几乎一只手能绕过,看起来也太不安稳了,眼下长点肉正好,怪不得近来她看谢明允都觉得好看了许多。 ——原来他还是不太瘦的时候好看。 谢明允没说话,闻言眯了眯眼睛,好像窥见了眼前这人的一点小心思。 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呢?他想。 不过就是……一点妻夫之间的小情趣而已。 …… 至于另外的两围,苏言基本能通过腰身和肩、胸膛的比例估摸出来,但还是有些不放心,深夜里趁着人睡熟了,暗自比划了一番。 至于其他的,譬如身长手长,苏言摸过,基本都有数。 于是,她了却了一桩事,便安安稳稳地睡了。 夜里有风自窗外吹过,吹不进煌煌大殿,却衬得相拥的两人无比温馨。 …… 苏言这边又是婚礼筹备又要尽量避开谢明允,还有朝堂的事情焦头烂额,近来和谢明允之间,又只有晚上有闲暇待在一处,颇为闷闷不乐。 然而担子还是得抗,事情一件也不可怠慢。 而谢明允这边……也好不到哪儿去。 自从苏言登基的消息传遍了大江南北,他就没有哪一天没收到过来自各地的信件,有的来自往日生意上的伙伴,有的是谢家名下各铺子发来问候的,但更过分的,是一些不过一面之交也并无生意往来的人,孜孜不倦地“问候”。 谢明允有理由怀疑——若是这个劲头用到做生意上,恐怕早已是一方首富了。 但今日收到的有些不一样,其中有一封十分显眼的,信封上带着他再熟悉不过的图案。 ——是谢母发来的,一封家信。 谢明允本不愿理会也不想拆开,但想到她母亲作为商人那股子计较的心眼,恐怕去繁就简地将私事家事混作一封,若是不拆开看看这封信,保不齐错失了什么重要的事情。 他叹了口气,终究是从众多信件中抽出了那一封,轻轻松松地拆开封条,取出了其中的信纸。 一如既往的金边纸张,角落嚣张地印着“谢”一个大字。 一张家事,一张公事。 谢明允毫无犹豫地,弃了前一张放到桌子一边,只细细浏览着生意上的事情——信上所写,大多是哪个生意开办的不错,可以考虑布局到京城,又或是光明正大地询问:以谢明允此时的身份,能否给谢家带来某些方面的便利,譬如关税,又譬如……盐引。 食盐实乃千家万户做菜所不可缺少,但要想贩盐,必须有官府批下的盐引,才可收购再贩卖,故而往往由固定的盐商经手,其根基多在京城,又和皇室有着或多或少的联系。 没想到,谢母居然将生意打到这头上来了。 谢明允冷冷一笑,将这唯一的一张纸也扔在了一旁,不想理会谢母的异想天开——笑话,一朝他有了些身份便往上攀,往日怎么不见得语气这么殷勤,当年将自家嫡子嫁与他人做侧室的时候,怎么不见得对这个儿子有半分疼惜。 说到底,不过是眼中只有利益。 不过……谢明允想了想,又平下心底怒火。 ——谢母也不是全做坏事,说起来……他觅得苏言这个与他两情相悦的人,还有感谢谢母的一开始并无善心的“善举”。 的确,他一开始对苏言没别的念想时,是想过将谢家钱庄以及一应生意在京城发扬,以作他来日的傍身之根,但那只是以前的想法,现在他已然不在乎这些了。 一切生意,妥善经营正常运作即可,而今口碑已经立下,往后总能长久发展。 他正琢磨得沉浸其中,丝毫未察觉身边的脚步声。 直到听见熟悉的声音,才猛地转过身看过去——苏言不知何时走到自己身边,不过一步之遥。 她捏着薄薄的纸张,却正巧是那封谢明允不屑于过目的“家信”。 谢明允心头一紧,不知她看见了什么。 苏言轻轻皱了下眉头,语气听不出高兴还是不高兴:“你母亲过些日要来京城?” 第105章 听话 按寻常规矩,成婚时必要邀请男方的双亲到场做个见证,但苏言一开始就没想过请谢明允的母亲。 倒不是她跟谢母有什么遗留的仇怨,而是……谢明允本就没流露出半分对这个母亲的亲情,每每都是神色厌恶不愿提及,苏言于是就越来越不在他面前提及。 也是,一心只有利益,甚至将唯一的儿子当作交换品的商人,也配得他们称一句“母亲”? 此刻,苏言眉心皱起一道浅浅的纹路,心下厌恶却又不想表现得太过明显,只淡淡地又问了一句:“她要来干什么。” 谢明允连这张纸上的内容都没扫过一眼,自然也不知道谢母来京城所为何事,但也不难猜,他沉吟片刻,道:“这张我还没看过,但她既然没写来由……” 说着,他轻声嗤笑了一下:“那肯定不是什么能光明正大写在信中的目的。” “哦?”苏言闻言也只是轻微诧异了一下,很快联想到其“不可告人”的意图,从谢母纠缠谢明允想要皇家特权,到谢母死皮赖脸的模样,一一想了个遍,顿时更厌烦了。 “只要她敢来,保证没有她好果子吃的。”苏言笃定道。 谢明允笑了一声,指了指苏言手上的信:“嗯,事情不大,口气倒不小。” “啧,话也不能这么说,”苏言几乎是一瞬间正了神色,“但凡干扰到我们的,都不是什么所谓小事,再说了,你那母亲,唔……我没记错的话,她近来不止发过来这一封信吧。” 毕竟是会做样子的老狐狸,不至于把面子撕得这么难看,那么此封信的不合常理就有了解释——这并非第一封了。 故此,屡次得不到回应的人才会骤然拉下面子,没皮没脸地未经邀请就要往京城赶,生怕别人不知这位丈母娘的存在。 事情的确如她所说。 谢明允愣了一下,那些没告知的事情此时被揭开,让他又生出一点羞愧之心,只闷闷地道了一句:“嗯。” 转而又生怕苏言误会什么,“我都没理会。” 苏言习惯性“嗯”了一声,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对了,你在京城的钱庄和铺子里,有没有她的人?” 若是没有自然好,但这个可能未免太小,苏言更倾向于这些铺子里有着谢母的人手,不揪出来恐怕难以安心。 谢明允怎会想不到这一点,点头道:“嗯,有几个和谢家本家联系紧密的铺子,里面有几个活计不重要的,是她的人。” 苏言的心仿佛被轻轻吊起,又在下一句话后缓缓落下。 谢明允笑着道:“不过没什么妨碍,我都记著名单,都嘱咐过管事不然那几人靠近核心的活计,无妨的。” 苏言松了口气,心说他果然打算得门儿清:“那就好,你就别担心太多了,等她进京……” 谢明允好奇地问:“等她进京怎么样?你要做什么?” 这话显然不是出于什么好心,苏言耳朵再聋也听得出来是一股子看好戏的语气,不由得失笑,又卖了个关子:“等她来了你就知道。” 她自顾自地拍了拍谢明允的肩膀,安抚的语气中又暗含得意:“放心,包君解气。” 谢明允看着她将那张金贵的纸揉成一团,毫不留情地一掷,那张半活不死的纸就精准的落到另一张桌上盛果皮的木盘里,垂死挣扎似的摇了两圈,便哑火地埋入脏乱中了。 他摇摇头,似是无奈又好笑地叹了口气。 而后倏地拉过苏言,凑上去给了一个很轻的耳边吻。 还附带一句恍若叹息的——“谢谢。” 苏言忍了忍,还是攥紧了他的手腕,回以一个安稳的眼神。 …… 大婚的准备仍在紧锣密鼓地暗暗进行中,苏言敏锐的察觉到,朝中气氛似乎和缓了不少,尤其体现在礼部兵部——礼部举办操持,虽繁忙却也有些油水可捞,苏言不带脑子都能想到其中痛苦又欢乐的情境。 至于兵部……其实与大婚并不直接相关,这个调配兵力的部门因近期气候炎热,粮草在运输路上损耗不少,时不时就找苏言上奏要多拨两倍的银子,苏言虽有意拨款,但心说这个数额还得细算,就一直没答应下来,没想到最近居然歇听了,她一询问,原因居然还挺匪夷所思的。 大致就是……边境上一直时不时骚扰的东夷人,近来莫名哑了火,三天两头一次的“骚扰”变成了十天半个月一次,甚至有延长周期的趋势,不可谓不是一惊人的喜事,兵部的用粮量在损耗之后,居然离奇的刚刚好。 苏言琢磨,八成是大皇女同东夷合作被揭发的事,时隔许久终于传到了东夷,少了某方面的底气,侵犯自然就少了。 也不失为一桩幸事,她想。 近来,太医院的几位大夫也是操碎了心。 这些日子,陛下总让她们调温和的药物,给谢皇君调养身子,以助怀孕,本来这并非什么难事,太医院的人也多的是方子能起到这个效果……但陛下她不要啊! 但凡是药三分毒,这句古话没错,尤其一些效果好的药,长远来看有可能出现一些后遗反应,譬如嗜睡呕吐之类,但真论起来,不过微乎其微罢了,历朝历代没有哪个太医或者皇帝把这当回事。 可偏偏当今陛下就是对此十分不放心,生怕这药的副作用对谢皇君有哪怕一丝半点的损伤,只让太医院开最最温和保守的药方子,以温养为主。 药性不强,谢皇君也没个动静,她们现在怀揣着这个“谢皇君并未怀孕”的惊天秘密,比谁都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不说,甚至怕惹上杀身之祸。 直到苏言今日亲自去了一趟太医院,察觉到众大夫的不对劲,心下生疑,问了一句:“你们怎么都一副惴惴不安的模样,是朕的什么要求难办吗?” 怕这些人误会她的意思,还补充道:“不必在意旁的礼数,直言便可。” 而后她才从一位太医口中,知晓了她们遮遮掩掩不敢上报的“难处”。 苏言上位这么多天,实则一开始就是个意外,哪怕后来稳稳当当地坐在金座上这么些时日,大多数事情都能适应了,也仍有少数琐事一时没能转过弯来,譬如此时太医吞吞吐吐的难处和一颗心都悬在半空的胆战心惊,若不是苏言今日察觉到些不对劲,恐怕还不知道要让人惶惶多少日。 她叹了口气,安抚道:“此事不必太过强求,诸位也放宽心,是朕想要个保守温养的方子,自然也不会因此怪罪任何人,眼下大婚在即,今日我顺路来一趟也是想说……现在这个方子也不必用了。” “这……”位首的老太医犹豫了一下,“陛下决定好了?可这事情怎么瞒得过去。” 苏言摇了摇头,道:“这已经不重要了。” 就算她被朝臣诟病,为了一个门不当户不对的配偶能嫁入皇家,而撒下弥天大谎,她也无所畏惧了。 她转身出了太医院,一如来时,只留下一个引人深思的背影。 …… 近来天气热,晚膳时候,谢明允食欲恹恹,没什么胃口,只喝了碗煮丸子的清汤配上清粥小菜,便放下了筷子。 苏言后吃完,满足地叹了口气。 谢明允坐在她对面,好像在等什么,良久忽然道:“药呢?” 苏言正吃饱喝足,脑海和肚皮俱发出满意的叹息,闻言还未反应过来谢明允说的什么,就已经抬起头,回了一句含混的:“嗯?” 谢明允仿佛被传染似的,也轻轻地叹了口气,心里很是为眼前这个丢三落四的人发愁:“今日调养的药呢?” 苏言脑袋一点,十分直爽大方地道:“没啦!” 谢明允:“……”也不解释解释,是突然改变主意了吗? 兴许是他疑惑的眼光扫过来实在是太明显,苏言这才对上他的眼睛,平静又安稳地说:“这些日子就不喝了,既然没多大用,也不必勉强。” 谢明允张了张唇,正要说什么。 苏言趁先堵了回去,一副苦口婆心的模样:“我知道你也心急,但是药本就自带三分毒,本来没什么病,就不必吃太久,听话,嗯?” 谢明允本不是全然同意苏言此举,他心底总还暗含着什么期待似的,放不下那一丁点的希冀,可此刻苏言在他面前,在他耳边,轻轻巧巧脱口就是一句带着爱意的安抚和轻劝,于是谢明允当即哑了声,依言十分“听话”了起来。 也好,顺其自然罢,他想着。 苏言心满意足地和小郎君达成了某种程度上的一致,心情甚好地从旁边取了一串早季的琥珀葡萄,体贴地剥开了一颗,露出里面玉一般晶莹的果肉,往谢明允唇边递了过去。 谢明允本有些怕酸,但这西域进贡的上好琥珀葡萄或许是有地域的优势,吃到嘴里居然十分香甜可口,上下牙关一阖,汁水几乎溅出,他拿帕子擦了擦唇角,索性从苏言手中取过那一串葡萄,自顾自地剥了起来。 苏言看他吃得津津有味,心说这暑日快到了,宫里常备许多新鲜的水果,总不至于饿着他,还能满足他挑挑剔剔的古怪食癖,倒也算称心。 不知为何,苏言此时心底升上一股奇怪的感觉,却像云烟似的抓不住。 ——也等不及她捉住那是什么,外面忽然有人通传。 “陛下,谢皇君的母亲,正等在皇城门口,是否要属下前去传令放行。” 第106章 明怼 此刻,苏言皮笑肉不笑地看着眼前满面笑容的谢母,彬彬有礼道:“请坐。” 一旁的宫人有条不紊地摆椅子、倒茶,对陛下这位丈母娘招待得无比细致,生怕给人挑出什么毛病。 苏言看着这周到的礼节,心说早知道就先嘱咐宫里人一番,伺候这位,不必这么“周到”。 谢守不动声色地扫了一圈,金碧辉煌的大殿里四处摆着各地贡品,古玩瓷器一律精贵无比,她常年经商,眼光自然独到,对这些东西多少也有了解,此刻品了口宫人递上来的茶,就知晓不少事情。 ——譬如,眼前这位陛下,她儿子的妻主,并非善品茶的人,不然宫中不会是这类名贵却并不适合夏日喝的茶,而且,也不精于古玩玉佩,宫中摆放都是皇家固有的样式,而绝非因一人之喜爱。 心下有了判断,面上就更是淡然自若,谢守主动开口,套起了近乎:“陛下,我家明允在您左右,伺候得可还和您心意。” “伺候”这个词听着让人不太舒服,苏言几不可察地皱了下眉,不过倒没让人看出她的情绪,只笑了笑,朝着谢守,敷衍道:“明允他很好,您不必‘操心’。” 她心想,这个假模假样的,一见面不是关心自己的亲儿子过得如何,却问起了自己儿子“伺候”得如何,虽说这古代出嫁的人在娘家会渐渐失去存在感,可像谢守这样的,三言两语间毫不掩饰地将自己儿子当作仆人的语气……简直令人心生厌恶。 谢守听这番话,心想自己这个儿子总算是有些用处,便开始了滔滔不绝:“谢陛下体贴包容,我这儿子啊,自小孤僻不与人交谈,也不像个寻常男孩子知冷知热,我怎么□□都没有用,多亏了后来入了您苏家,哦不,如今的皇家,这才算是乖顺了起来,草民在此多谢陛下深恩……” 苏言从一开始就没往心里去,左耳进右耳出在,直到那一句“乖顺”,终于忍不住捏紧了手中的杯子。 “明允很好,不用你多加评判,他在宫里自有朕相伴,也犯不上伺候谁,请您慎言。 谢守闻言愣了一下,讪讪道:“是,是。” 苏言淡淡地掀起眼皮:“还有什么事吗?” 谢守露出一个精明的笑:“草民自认承了天大的福分,自然不敢要求些什么,不过……这许久未见过明允了,斗胆想留在宫中几日,解一解这思子之苦。” 苏言嗤笑一声,正要拒绝,就听屏风后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谢明允从一旁走了过来,语气冰冷:“不必了。” “明允……”苏言惊讶了一瞬,他不是说不想见这个母亲,已经回了凤翔殿吗? 谢明允缓缓走到苏言旁边,在高处俯视着谢守,冷笑道:“母亲,您打的什么主意就不必遮遮掩掩了,给我来信时不是挺直言的,怎么这会儿倒委婉至如此地步。” 谢守猛地站起来:“傻孩子,你说什么呢?陛下面前怎能呼延。” 苏言扯了下他的袖子,眼神示意他不必动怒。 她自有别的法子能“教训”这人一番,不过……然而苏言见谢明允眉眼压抑不住的怒色,又心想:算了,随他发泄怒气,倒也无妨。 谢明允看了眼苏言,以只有彼此听得到的声音道:“我知道分寸。” 底下谢守见他二人交耳相附,眼睛眯了起来,若有所思。 自家儿子居然和陛下十分亲密,看来她的所图指日可待了。 此时,谢明允却偏过身,对谢守厉声道:“你想的什么我还不清楚?无非是想借用由头给自己找便利,让我猜猜……是想要皇室的经商权责吧,还是……想要个正经由头的盐引?” 谢守愕然,没料到自己儿子居然如此当面揭穿她的图谋,不在陛下面前给她留一点面子不说,还语气仿佛她自己做了天大的错,哪有亲儿子这般待自家母亲的。 苏言看着她,果不其然,谢守神色不过是诧异了些,并非表现出野心十足和对谢明允的怒火。 此人惯来会做表面功夫,此刻也神色又转而伤身,低头喃喃道:“我儿……怎么对为母有如此误解,是我平日里对你苛责了些,但那都是为你好……” 苏言正要开口,就见谢明允嗤笑一声,似乎索性撕破脸皮:“你对我苛责?别开玩笑了,那不过是你自欺欺人的想法罢了,你只是不在意,毕竟我父亲生下我不久,你就不去他房中看过他了,更别说我这个儿子。” 他语气冰冷得仿佛刚从冰窖捞上来似的,一出口能将人冰封:“别惺惺作态了,没人吃你那一套,幼时只让下人给我端你认为该吃的饭菜,叫人教我刺绣,我不肯学你就让人板子伺候的,难道不是你?” 谢守仍不死心道:“为母或许是教导偏颇了些,可这些都是为你好啊,明允……” 苏言皱了下眉:“别这么唤他,你不配!” 谢守顿时被这威压震得一缩,露出一个尴尬的笑,她心想陛下这般变脸肯定是被谢明允的话误导了,故而转对谢明允,语气恼怒:“别说胡话,为母……” 却被谢明允打断:“为母?你也配?当初为了虚无缥缈的蝇头小利,就能将我作为物件交换,现在跑过来说爱我疼我?谢守,你扪心自问。” 他一字一顿道:“这一声母亲,你配吗?” 苏言看着他难得动怒,只觉得心疼,对谢母的情绪也顿时升了级,但她心知谢明允积攒已久的怒火需要一个适当的时候发泄,就没有再掺和,而是由着他讲。 不过她向谢守淡淡一扫,就已经是令人窒息的压迫了。 谢守见当今陛下动了怒,顿时不太说话,但她眼神死死盯着谢明允,心底怨恨聚成了堆。 ——都是这个不争气的儿子,临到重要关头给她泼一盆凉水,就真的一点都不顾诺大谢家了吗? 她是造了什么孽,才生出这样无情无义的儿子。 有的人就是如此,永远意识不到批判别人的性子时,自己也有着某种为人不齿的性子,比如自私自利,又比如无情无义。 “谢守,你下去吧。”苏言冷冷道:“至于盐引还有皇家经商的权力,这些都是一国商业之重,盐运也好,经商权也罢,都是各家商户公平竞争,断然没有因和皇室沾亲带故便信手得来的道理。” 谢守恼羞成怒:“陛下,您不可听信他的一面之言啊!” 苏言冷笑一声:“不听他的,难道要听你这个朕素不相识的人?谢守,你也是常年经商的,这点眼力见想来还是有的,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就不必我再多说了吧。” 谢明允在旁皱了下眉,不想看底下那人:“阿言,我们走吧。” “嗯。” 苏言眼神盯着他,发现这人或许是气到了,脸色有些苍白,她有些心疼地抬袖擦了擦他额上的细汗,温柔的笑了笑。 然后转身时,一瞬间变了脸色,对谢守冷冷道:“朕和明允累了,就不跟你多聊了,至于方才你说的想在皇宫住几日……自然是不可的,皇宫虽然浩大,却也不住闲人。” 底下谢守的脸色已经从怒火转为铁青,几乎气得震颤。 说完,苏言还不气死人不罢休似的,又补了一句:“不过若是要用顿饭菜还是可以的,皇宫不缺这点打发人的伙食,你说是吧,明允。” 谢明允淡淡的应和:“嗯。” 谢守已然气炸了,她来到皇宫本以为就此是无上的权力,这么一个当一国皇君的儿子,传到江南时候不知多少人羡煞,谢守本想借此开拓京城生意,顺带着还能捞一笔好处,当初给谢家的那一笔聘礼才多少,之后这当皇帝的还不得补上。 谁料她这儿子如此不争气,竟然毫不知晓放下从前的恩怨,给谢家铺路,这样也是来日他在宫中的靠山啊,怎得如此不知趣,哪怕是做个样子也该演出一副母子情深的场面。 当真是愚昧至极!她心下怨毒地想。 “还不出去?”苏言连看都懒得看一眼,只关心着谢明允。 谢守咬牙道:“是,草民告退。” 至于此后这位谢明允名存实亡的母亲会如何,被撵出宫会不会遭到旁人笑话,这些就不在苏言的考虑范围内了。 苏言半搂着谢明允,进了内室,倒了杯茶水发现已经凉了,唤人过来沏一壶热茶,谢明允就一低头,就着她的手喝了一口。 “明允!”苏言皱起眉头,迅速移开手:“别总和凉茶,身子又不是铁打的。” “无妨,”谢明允对她笑了笑,这一抬头,露出几乎苍白的唇色。 苏言心惊,忙对正沏茶的宫人道:“快去,唤太医过来。” 谢明允眉头紧锁:“不知为何,我头有些晕。” 他揉了揉眉心,又按着额角,自顾自地喃喃道:“我这是……又发热了吗?” “是不是夜里着凉了,现在才发作?” 太医还没来,苏言先伸手紧贴着谢明允的额头,又探了探自己额头的热度,最后索性自己贴上去,感受着他的温度。 奇怪……没发热啊,甚至还有些凉。 苏言紧紧盯着谢明允的脸色:“还有哪儿不舒服吗?” “……有。” 苏言还等着他往下说到底哪儿不舒服,就见他手忽而顺着衣袍,捂着小腹,神色有些痛苦。 她心头一紧。 就听谢明允道:“肚子好疼。” 第107章 有孕 苏言心底升起的第一个念头是——该不会是月事来了,但下一瞬就抛之脑后……时间不对,谢明允就算经水疼痛也不是此时。 难道是有旁的什么病? 苏言的掌心暖着谢明允小腹,看着他脸色不见转好,语气中带了自己都没察觉的关切:“等会儿太医来了就好了,明允,再忍一小会儿……” 谢明允神色苍白,他心底几乎有种预感,这回好像不是什么病痛,一阵一阵的,好像是从身体深处漫上来的疼,和往日的感受不太一样。 他也生过不少病,没有哪一回同这次一样。 “还好。”谢明允说了一句,随即抿唇不言,神色有些痛苦。 苏言心里焦急,频频望向门外,聆听动静,直到几个太医脚步匆匆赶来,这才放宽一点心思。 良久。 苏言看着太医神色凝重,“陈太医,这是琢怎么了,染了风寒还是?” 这位在宫中待了二十多年的老太医,此时神色严肃而又庄重,看起来不像是给人看病,倒像是在寺庙里拜佛似的,可偏偏她还搭着谢明允脉搏,指尖滚了滚,难得的露出些许不太确定的神色。 陈太医朝谢明允问了一句:“近来身体有没有什么异样。” 苏言不明就里的看着谢明允,脑中飞快地替他回想近日的状况,若说不对劲和异样……旁的倒没有,只是吃的少了些,不过他胃口一阵一阵的,本就没有什么规律可言。 至于谢明允,他本就细致入微,近日对自己的身体也上了些心,此刻眉心轻轻皱起细小的折痕,缓缓道:“这些日胃口不太好,再有就是……唔,偶有失眠多梦,或许睡得少了,总觉得疲乏。” 苏言看着陈太医皱起眉头,声线都紧了几分:“太医,是怎么了?” 谢明允回握住她的手,给了一个让她淡定点的眼神——他自己的身体心里有数,也没吹风淋雨的,生不了什么大病,无非就是……等等,食欲不振,腹痛。 他好像联想到了什么,蓦地抬起目光。 陈太医收回搭在谢明允手腕处探脉的手指,露出笑容:“恭喜陛下,恭喜皇君。” 苏言正给自己做心理预设,已然觉得便是什么大病她也陪着谢明允治,却猝不及防得了一声恭喜,顿时整个人僵住了,眼神不可思议地看了看谢明允,又看了眼笑弯了眼睛的陈太医。 ? 反倒是谢明允率先开口,有几分不确定地问:“莫非我这是……有了。” 陈太医笑着点了点头:“是,只是月份尚早,脉象也不太明显,外加情绪激荡胎相有些不稳,臣且去开一副方子……” 后面说的那些话,苏言一律没有听进去 谢明允他……怀了? 苏言被这巨大的狂喜砸的七窍不通,彻彻底底地僵化成了一具雕塑,面无表情的那种。 谢明允看了一眼她此刻的模样,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同时保持着一种能迷惑旁人的淡定神色,对陈太医道了声谢,吩咐人下去了。 “苏言?”他抬手在面前这尊“雕像”眼前晃了晃。 苏言眼疾手快杀,一把抓住他乱动的手,紧攥着不放,眼神显先是盯着谢明允,又转而向下移动,落在那处平坦的所在。 难以置信,这里……已经有了一个新的小生命? “明允,你快躺好了。”苏言回过神来,忙将人缓缓扶到榻上,又垫了棉枕在他身后以便靠好,紧张兮兮地道:“还疼吗?等会儿药熬好了送过来就会好些,你先等等,我陪你聊天。” 方才的疼痛本就是一阵阵的,愈来愈轻,又歇了这么久,散都散干净了,这本就不是什么大事,眼前这人却心急地跟什么似的,谢明允失笑,肩胛乃至整个身体都放松下来,软在松软的靠枕里,淡淡地回了苏言那句“陪你聊天。” 他道:“嗯,你和我讲讲话。” 苏言很忙,天下仿佛有数不尽的烦心事要操心,一会儿是陈芝麻烂谷子的先帝旧事,一会儿又是哪个县新闹了什么官民矛盾,事无巨细,都上报到苏言这里等一个最终决断。 人的精力再旺盛,也不过就是一个人两只眼睛两只手,哪儿顾得上那大大小小所有事,光是把每日的奏折看上一遍就得费去半日功夫,更别提还要批话了,谢明允看在眼里,只是从不多说些什么。 这是帝王应尽的职责。 但心里仍会有些许不平,好像从前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总时不时升起淡淡的伤感,想念原本常常相谈的日子。 苏言对他笑了笑,坐得更近了:“嗯,和你聊聊天解闷,说起来……你这几日好像很爱吃葡萄?” 这倒是真的,他原本不喜酸酸甜甜的水果,但近来吃了不少,或许这也是他未曾发现的端倪? 谢明允摸了摸小腹:“唔……大约是,我吃着很甜。” 苏言露出一个惊讶的笑:“明明有点酸,我还当你怎么了,居然觉得很甜。” 说着,她像是有些懊悔:“我早该发现的,不然今日就不让你见那什么谢守,平白惹你生气……” 谢明允一把握住她的手,摇了摇头:“无妨,往后不会再见了,一次说开,我也解恨了。” 苏言点了点头,有些心不在焉地看着他的小腹。 谢明允:“怎么,想摸摸?” 苏言犹豫着点了点头。 下一瞬,谢明允毫无征兆地拉过她的手,往自己小腹挪。 苏言吓了一跳,才后知后觉地告诉自己:没什么,哪里没有摸过,现在就是摸摸小腹罢了,那里还有一个新的小生命。 然而她指尖仍锁了一下,被谢明允的目光捕捉道,似笑非笑地调侃了一句:“怎么,这是近乡情更怯了?” 苏言:“哪有!” 说着便摸了上去。 嗯……触感软软的,和平常没什么差别。 但就是这平平无奇的所在,藏着她们两人的孩子。 苏言抬起头,望进谢明允带着笑意的眼底:“明允……你以后的十个月,可能会很辛苦,还有下个月的大婚……” 谢明允仿佛第一回 听这个词似的,猛地惊了一下:“大婚?” 苏言这才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恨不得穿越时空给一瞬间前的自己一个耳光,然而眼下事情败露,只能尴尬的笑了笑:“是、是啊。” 原本按照祖制,苏言从前已经和谢明允进行过一场婚事,就算如今登了帝位封了谢明允做皇君,大婚之事也不须多行新的,只不过她总觉得欠缺什么,往日没给到谢明允足够的,现下只想加倍地补回来,又想着给这人一个惊喜,故而一直什么都没说过,身边的宫人也都对谢明允瞒得严严实实的。 被欺瞒了许久的人却不恼,只笑着掀起眼皮,语气带着残余的虚弱:“那你这……藏得可够深的。” 苏言索性豁出去了:“反正你也愿意的,不是吗?” 谢明允一笑:“当然。” 苏言还想说些什么,就被谢明允拉了一把,她本来可以撑手稳住,但又怕动作间不慎挤到谢明允,干脆眼睛一闭地随着身体重量倒在了床上。 谢明允也缓缓躺了下来,仿佛忍受了许久的疲惫似的,轻声叹了口气:“我有些困,你陪我睡一会儿,好吗?” 苏言哪里说得出拒绝的话,更何况现在气氛温馨和睦,于是也随着他合上眼皮,不知不觉,竟然也睡了过去,再醒来已是傍晚用饭的时候。 谢明允居然先她一步醒了,好像刚喝了药,旁边还摆着一只漆黑泛着苦味的药碗,让人闻到就为之震颤——被苦到的。 吃饭的时候,苏言悉心地替谢明允挑了鱼刺,又舀了些汤递到他手边。 谢明允扭过头:“……腥。” “嗯?有吗?”苏言端起碗,尝了一口,宫里的厨子手艺精湛,用的也是上好的鱼,熬出来汤色奶白,半点腥味都不曾有,她还没想明白为何谢明允会觉得腥,就已经脱口而出:“没有腥味啊。” 谢明允眉角仿佛轻轻抽了一下:“我现在……闻不得这个。” 苏言恍然,是她疏忽了,他现在对气味稍微重一点的东西都敏感得很,看样子近来要嘱咐御膳房,换些菜肴。 “那这个呢?”她指着火腿朝时蔬,“这个会觉得腥吗?” 谢明允:“倒是不腥,就是……吃腻了,不想吃这个。” 苏言伸到一半的筷子僵在了半空,心说这也就半日功夫而已,怎么就变化这么大了,真是透着一股诡异。 蓦地,她想到了什么,倏然抬起头,正撞进谢明允似勾起一点弧度的嘴角,顿时什么都明白了。 谢明允看着她眉眼染上神采,轻轻挑了下眉。 苏言一字一顿:“谢、明、允!” “你是不是仗着那什么,故意找茬来的?” 谢明允毫无忌惮似的一笑:“是啊。” 苏言:“……” 算了,也不是什么大事,她心里又是好笑又是心酸地想,看样子以后这十个月还有的分辨呢,谢明允这些时候情绪不稳也是有可能的,现在倒还正常得不行。 ……除了有些爱整人,尤其是整她。 …… 时间过得很快,几乎是一眨眼的功夫,就到了又一个月份。 而苏言和谢明允的婚礼,也即将来临。 第108章 婚礼 “皇君,请随我这边来。”负责梳妆的宫人正想给谢明允梳妆头,却被从内间走出来的苏言吓了一跳。 苏言拦住她,有些不好意思的开口:“咳,朕能给明允梳妆吗?” 宫人没想到陛下会宠爱皇君到如此地步,左右为难道:“陛下……按祖制是不能的,皇君大婚是梳不一样的头发,而且、而且您今日本不该早晨出现在谢皇君房里啊,这……哎。” 说着宫人也无可奈何,这陛下不按常理出牌也就罢了,怎么这会儿还想“乱来”。 苏言顿了顿首:“也罢,就不为难你了,但最后那三梳头……便让我来吧。” 宫人寻思了一下,这好像并无不妥,便回道:“是,陛下,等小的给皇君打扮好其他,便跟你通报一声。” 苏言一颔首,大步走出去了,还不忘看了眼屋内正自行琢磨婚服的人。 谢明允正好奇地盘了盘凤冠上的钗子,红珠晃了晃,一片清脆的响声脆耳玲珑,他低头笑了笑。 虽不喜红服,但大婚的喜袍,却让他珍视甚重,从前那次大婚便如行尸走肉,旁的什么都未曾入他的心,原本以为那会是他心里不可与人说的遗憾。 没想到如今,还能有重来的机会。 这一回,他会牢牢紧握住苏言的手,与她妻夫对拜,与她一世相守。 谢明允抚摸了下自己仍然安稳的小腹,神色温和,直到宫人进来的脚步打断。 “皇君,我来为你梳妆。” “嗯。” 片刻后,苏言走了进来。 谢明允长发半盘,垂落的发如水瀑,施施然倾泄于洁白里衣。 苏言伸手取过木梳:“若是弄疼了别忍着,跟我说一声。” 谢明允笑着点头,镜中倒映出他的眉眼,上了淡淡的一层状粉,又画了眉,眉间更显几分温润。 苏言在他身后开始上手,一动一字:“一梳梳到尾……二梳白发齐眉,三梳……三梳……” 她卡了半晌,也没想起第三梳寓意着什么,此刻只后悔自己功课没做足,这么重要的时候竟然闹了这般笑话,又朝镜中瞥了一眼,发现谢明允居然在笑! “三梳梳什么来着?”苏言理不直气也壮,底气十足地问。 谢明允看着镜中的自己,苏言的半边脸也落入其中,看起来亲密无间又多了几分痴缠的意味,闻言也不着急,缓缓道:“三梳是‘子孙满堂’。” 苏言挑了挑眉,继续手上的动作,轻柔而不徐不急,又大声道:“三梳子孙满堂!” “好看吗?”她问。 谢明允失笑:“你又没干什么,发髻都是宫人梳的,这些簪子等会儿也有人来给我盘,就梳个头发尾巴也能把你得瑟成这样?” 苏言:“……” 这家伙,几日不教训还上房揭瓦了,仗着身怀有孕肆无忌惮了是吧,看她过些时日怎么整治一下。 谢明允:“怎么,又在心里盘算什么呢?你还不快回你殿去穿婚服,在我这儿待着像什么样?” 苏言给了他一个“看我今晚怎么教训你”的眼神,又看了眼外头的日光估摸出时辰差不多了,一溜烟儿的往自己殿跑,路上还差点撞到进来的宫人。 …… 大婚当场,祥云殿宾客群集,众位大臣均一脸喜气洋洋,座上佳肴不胜数。 苏丞相做在位首,还没等到这对新人进来就已经喝了半壶酒,晕晕倒倒的一会儿难过得抚胸,一会儿又笑得乐呵呵,身旁的人心惊胆战地扶了一把,面色忧心地看着她,心想:这养了多年的女儿一朝认祖归宗成了皇室血脉,你这老家伙可真是天大的福气,旁人求也求不来,你倒好,在这儿喝得烂醉如泥,真是不惜福! 岂料这位苏丞相又倒了一杯酒:“今天她大婚,我高兴着呢。” 身旁的人忙道:“是是是。” 另一边,苏言在远远的外头等着谢明允。 依照祖制,谢明允的车轿得先在皇宫里绕上一大圈,再兜兜转转回到这祥云殿举行仪式,麻烦倒是麻烦了些。 终于,一辆布满了红绸的轿子晃晃悠悠地从左侧赶来,不急不慢地,却让苏言忍不住幻想帘子内的场景——谢明允必是穿着繁复的衣袍,或许等会儿下车都不太方便。 轿子落在了苏言面前,一只素白的手探出红帘,缓缓掀开,不知时是不是错觉,在苏言眼里,好像那只手也被染上了大喜的红,似红盖头底下那人泛红的脸。 喜郎在一旁大喊:“迎新郎,跨门槛,送入喜堂。” 苏言看着谢明允一步一步地走到他面前,约莫是盖头遮挡住了太多视线,他走得很慢,低着头,到了苏言面前才堪堪停住,试探性地伸出手,语气带着一丝不确定:“苏言……我、我在你面前吗?” 她没作声,却直接用行动表达了答案——牵住了谢明允的手。 这只手一牵起,苏言心神一荡,很快察觉出这时的不同寻常之处——这只手,微热,也微红。 谢明允一贯体寒,那怕是正值暑季,手心也总是半凉的,像冰窖里取出了一段时日的冰,可眼下却连指尖都是红的,温热的,甚至不可自抑制地在她掌心轻颤了一下。 苏言一边牵着他转身,一边安慰又像是促狭道:“别紧张。” 隔着厚厚的红盖头,又听到这么一句意味深长的话,谢明允的脑袋不堪重负似的往下低了低,有些羞恼地抽了一下被握着的手:“管好你自己!” 不过他的手并未抽出,说不清是本就不愿还是苏言握得太紧。 两人握着手,缓步走到了祥云殿高高的的门槛,苏言凑近一点对谢明允说:“你身子不方便,我抱你进去。” “啊?这不……”谢明允说到一半,就已被打横抱起,随即感受到抱着自己的人稳稳当当地迈了个大步,头上的盖头扑了他一脸。 “……” 眼下气氛正好,又有皇帝这般闹了一出抱新郎,众宾客谁也不顾什么所谓的体面规矩,结结实实地笑了满堂。 “哈哈,陛下年轻气盛,年轻气盛啊!” “啧,皇君已然身怀有孕,看来不久就要添一个小公主咯!” “那也不一定,说不准是个皇子呢,咱们皇君生得那般好看……哎,你说是不?” “好了好了,要拜堂了,都别说了!”有人喊了一声,随后堂上安静了下来,看着两位新人走近。 这是一场不太一样的婚事,苏言一开始就坚持,像传统的婚礼那般举办,而非皇室的婚礼那样——众人齐刷刷地站在一排,毫无喜气,只有君臣之间的沉闷。 她不喜欢那种毫无人情味的婚礼,想来那也不会是谢明允所向往的,这才有这一场像模像样的婚礼,说起来和那些迂腐的大臣为此费了不少口舌。 喜郎大喊:“一拜天地!” 他们面朝天地,拜了一拜。 “二拜高堂!” 先帝已逝,而抚养苏言多年的苏丞相于理也不能坐上那个位置,故而此时,拜的是牌位。 说到底这只是个虚的仪式,天地也好高堂也罢,都敌不过这最后一拜。 “夫妻对拜。” 苏言和谢明允在欢呼声中,隔着盖头却仿佛对上了同样深情的眼神,相对而拜。 这一拜之时,苏言听见沉寂了半年的系统忽而从心底惊起,“滴”的一声,依然是机械音,却糅合着祝福似的语气。 “恭喜苏言和谢明允二人结发为夫妻!” “恭喜宿主苏言达成百分百成就!” “系统奖励……” 这个只有苏言一个人听得见的声音突然沉了下去——被苏言关掉了。 太吵,说话太墨迹,苏言冷酷无情地想着。 都什么时候了,才来,居然还打断她和谢明允的婚礼,不可忍受。 此刻,苏言和谢明允正缓缓直起腰,正对着彼此,满座哗然的笑声,混杂着喜郎的那一句“礼成!” “送入洞房!送入洞房!送入洞房!” 不知是谁先起哄似的开了口,之后的声音便如洪流泄了一个小口,四下发散轰然地朝苏言耳朵里挤。 可真是……闹腾。 但是苏言不能走,送入洞房的只有谢明允一个人,她还得敬酒行礼。 思及此,苏言就恨得牙痒痒,巴不得群臣只有一两个人,这重臣数十位,一人一杯酒就够她喝几壶了,可别真入了洞房已是烂醉如泥,不好看,又冒犯了房中佳人。 于是她干了一件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惊天动地的大事。 ——她溜了。 堂堂一国之主,婚礼的新娘,居然趁着众人一时不注意,堂而皇之地叫开路边一应守卫宫人,直奔新房而去。 这或许是大黎史上最荒谬的君王,苏言甚至可以预见今日过后,民间的话本会如何传这一段“佳话”,这一场骇世的放肆。 但那些都不重要了,苏言想。 大堂传来声响,大约是众人反应过来新娘不见了。 苏言毫不在意地一笑。 远处的惊慌声不绝,她缓缓叩开了心上人的房门。 抬眼时,看见的是心尖上的人——他垂着头,闻声抬起头,凤冠霞披在他身上自成一派风景,周遭红烛金饰,这一瞬都黯然失色。 苏言笑了,又看见面前不远处的人有些慌乱地整理衣袍,足尖无措地抵着。 她想,这就是最好的婚礼了。 因为……有她愿与之相伴一生的人。 第109章 番外一 大婚当夜,苏言十分纯洁地什么也没干……字面意义上的。 两人情意浓浓地喝了交杯酒,挑了盖头,却只是相拥着睡了一夜——谢明允身体不便,腹中孩童尚不足两月,万事谨慎些为好。 只是有些事情仍不太方便,比如……苏言一贯喜欢搂着谢明允的腰睡觉,但眼下自然是搂不得,夜里她伸出的手几次收回,又攥紧些许,忍了忍压在身侧。 苏言注视着谢明允无暇的睡颜,缓缓露出几分笑意,动了动脑袋,凑到谢明允脸颊边很轻地亲了一下。 睡梦中的人或许是觉得痒,不□□分地微微动了一下,将自己的脑袋半边埋到了松软的枕头里,鼻子里很轻地哼哼了一声,带着点撒娇的意味。 苏言怕惊醒他,僵了一会儿才回到原本的位置,却不料身旁睡着的人也能给她带来如此大的惊吓——谢明允忽然伸手,有些蛮横地将手搭在苏言脖颈,又顺着薄薄的里衣往下滑。 像是……取暖一样。 这时候夜里是有些凉,但苏言冷热不惧只觉得舒适,眼下被这么一撩拨,舒适的感受顿时来了个大转弯,升华成了某种不可言说的反应。 她暗暗“呸”了自己一声,将自己打作“正人君子”,便睡得正得不能在正,几乎一动不动,姿态活像一颗沙漠里直挺挺的白杨树——好看是好看,就是怪僵直的,还有一只从旁长过来的“树枝”别别扭扭地挂在身上。 夜又深又长,有人酣梦有人无眠。 前些日子被一道圣旨发配偏远之处的李钰——这位曾经高高在上的皇太女,无人照料,马娘赶着时限,仍在不停地跑马,颠簸得让人坐都坐不安慰,更别提什么睡个好觉了。 夜很长,去往边疆的路途亦遥远得让人看不清前方,心生绝望。 …… 这些日子苏言过得十分冷清——换个词说,就是禁欲,其实这本没什么,难就难在谢明允半夜总会大行白日里从不做的做派,对她“胡作非为”,简直让人睡也不是,不睡又怕扰着他安眠。 这一日,苏言下了一个天大的决定。 她要和谢明允……分!床!睡! 苏言正品了口茶,砸吧了两下这新进贡上来的不知品种的茶,并未尝出其中的过人之处,她状似无意地提了一嘴:“明允,要不今天晚上……我睡小榻试试?” 谢明允在一旁刚喝完御膳房端来的汤,正擦着嘴,就猝不及防听见这么一句,搪瓷勺子砸到碗底,发出一声让苏言心跳了一下的脆响。 谢明允动了下微僵的唇:“怎么忽然这么想。” “唔……”苏言也没什么避讳的,说起来这样也是为了谢明允的身体,免得她哪日睡梦中无意瞪了一脚,伤了他可不好。 她将想法如实道来,谢明允好像被说服了似的,点了点头:“嗯。” 苏言:!? 这么轻易地就答应了,他什么时候这么好说话了。 “明允……你……答应了?” 谢明允侧面对着她,偏过头淡淡一笑,模样十分体贴:“这有什么,我知道你是为我好,更何况……夜里你也没睡好吧。” 苏言:“你不是近来嗜睡,夜里很安稳吗,早上叫你都叫不醒。” 谢明允神秘一笑:“我睡得沉,但猜得准啊!” 苏言:“……行。” 谢明允怀孕的反应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没有剧烈的呕吐反胃,当然,也或许是日子还早没显现出来——但还有另一件让人头疼的事。 ……他的胃口变得十分清奇。 想到这个,苏言不由得嘲笑:“昨天大晚上巴巴地要吃那甜腻得要命的桂花酥糖,结果大半夜的让御厨去弄,吃得第二日早膳都不想吃了。” 谢明允飞瞪了她一眼,反驳:“味道明明还可以!” 苏言不置可否地耸了耸肩,心说那桂花酥糖她咬了一小口,甜得倒牙的水平。 现在气氛正融洽,苏言笑了笑,又想起另一桩事情:“那又是谁大清早地想吃荔枝,但荔枝过了季实在找不到,拿了一杯冰窖里的荔枝浆兑水喝才肯罢休。” 谢明允不满地“啧”了一声,皱着眉头语气低了下去:“还不是……为了肚子里这个,你还好意思说吗?” 他语气似乎有些沮丧,不用苏言说他也知道自己近来放肆得有些不像话,大约怀孕放大了人的情绪,平常吃不到的东西就会自我宽慰想着算了,但现在却有种无来由的执念,非得吃到不可……谢明允想到这些时日的一桩桩一件件,顿时有些失落,明知自己这番行为叫“恃宠而骄”,却克制不得,失了分寸。 苏言见此顿时生出一丝懊悔,自己或许开玩笑过了头吧,一句道歉想也不想脱口而出:“对……” 却被谢明允打断。 “这都怪你!”他抬头横了苏言一眼:“还有肚子里这个,说吧,怎么补偿?” 苏言被这九曲回肠的跌宕起伏惊到,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就顺着谢明允手上招她过去的动作走了过去,等意识回笼的时候,已然坐到了谢明允旁边,甚至不知不觉中接过了他倒的一杯热茶。 苏言:“……” 可不是被鬼迷了心窍了。 谢明允掀起眼皮不咸不淡地撩了她一眼,随即撇过脸不说话了。 苏言张了张口,正要说点什么,就感受到小腿被不轻不重地一踢,不用看就知道谢明允长期在宫内行走的鞋底肯定干净,说不准连个印子都留不下来。 但苏言心中升起一股奇妙的感觉,好像这点细微动作里显露出来的亲昵意味令她灵魂都为之颤抖。 “脾气也霸道了点,”苏言失声笑了,顺脚踢了回去,力道轻得不能再轻:“惯的你,不过没事。” 谢明允扭头看着她,眉心浮现出疑惑神色。 一会儿嫌他脾气霸道,一会儿又说没事,到底性子变了的人是自己还是她。 …… 夜里,苏言睡在小榻上,说实在话这里的小榻多用来小憩,至于正儿八经的睡觉……是远远不够也不足的,看看让苏言伸展手脚罢了。 她做了个很短暂的梦,好像有人一直望着自己,目光痴痴的落在她身上,好似半分也不曾挪开。 大约是被这灼灼目光扰得连梦都做不成,她忽地坐起,自被褥里抽出手揉了揉眼,下一瞬就受到了更大的惊吓。 果然有人在看着她,这人不是什么刺客或者旁的来历不明的人,而正正是她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人。 ——谢明允。 她尚未从噩梦中抽离,就先握住了谢明允的手,嗓音有些干又低沉:“你怎么到我床边来了,不好好睡觉,嗯?” 谢明允抿了抿微干的唇,不太好意思道明来意,只遮遮掩掩地寻了个一戳就破的谎:“我……有点不舒服。” 苏言立马紧张的攥住他的手,下床将人从上到下摸了一遭,声音都绷了起来:“哪儿不舒服,你快躺回床上,我这就去让人叫太医。” 说着她就忙不迭穿鞋,还分得一只手拍了拍谢明允肩膀:“等等我。” 谢明允倏地起身,一把拉住了她尚未抽离的手。 苏言惊讶地回头,就见他抬头望了自己一眼,居然毫不关心眼下身体状况似的,笑了一声。 谢明允:“不是身上哪儿不舒服。” 苏言露出轻微疑惑的神情,走到一半的动作看起来有些滑稽。 谢明允接着捂住自己的胸口,喘了口气,语气撒娇又有些黏人:“你不和我睡,我心里不舒服……” 苏言顿时被撩得不知今夕何夕,顿时将谢明允一个打横抱起,他即使身怀有孕也很轻,难怪到现在也不怎么显肚子。 谢明允吓了一跳,却并不觉得有什么唐突,倒是在苏言看不见的地方暗暗笑了笑。 他被放到了床上,随即身边传来被褥下陷的声音——苏言躺了下来,第一时间给两人盖好了薄被,又在谢明允小腹处叠了两道,似笑非笑道:“还是离不开我嘛,但你也不怕被我压到。” 谢明允本就困倦,前半夜又睡得不安稳,几乎是一沾枕头就半阖上眼皮,只露出一点稀薄的目光,语气也沉了下去:“唔……” 他声音小得像在苏言耳边挠痒痒似的,苏言不由得失笑,就感到被褥下他的手轻轻扯了下。 伴随而来的,还有一句轻声的呢喃:“抱着我……” 苏言求之不得,但是又十分担心压着他——太医叮嘱过多次腹中胎儿月份尚小,动作得小心些,于是想了个旁的办法。 谢明允迷迷糊糊间感受到身边人的动作,哼哼了两声再无下文了。 苏言搂着谢明允的腰身,往上挪了点,巧妙地避开心脏的位置,对她来说或许有些为难,但也无妨。 她与谢明允共睡一枕,贴在他耳侧很小声又轻柔地道:“好了,睡吧。” 谢明允呼吸居然已经平稳得不行,或许都未听清她说的什么,已然无声无息地睡了过去。 苏言失笑,然而她虽然睡得深,入睡却稍微有些不容易,此刻只静静凝视着他,捏了捏他吹凉的掌心,心里又是甜蜜又为他的辛劳体会到几分酸涩。 自此以后,不论有什么事,苏言再也未和谢明允分榻而睡。 第110章 番外二 苏言和谢明允都十分珍视那对白玉冠——这是堪为所谓“定情信物”的物件,只是随着身份变了,也就不常戴在头上。 但这并不妨碍苏言时不时拿出来摩梭几下,温润的触感总是让她依稀想起什么。 谢明允怀孕已近四个月,只是不太显怀,微微凸起的弧度看起来舒适而柔和,若是无人提醒,说他是吃涨了肚子也有人信。 苏言日渐忙碌,冬季将至,军营储备粮,百姓们过冬的粮食蔬菜,这些看似鸡毛蒜皮的小事,堆积在一起,却构成了一桩桩民生民计的大事,不得不严肃对待。 这夜,她处理完政务,已然将近子时,鸟雀南飞空留满宫寂静,苏言凭空生出了想养几只不畏寒的鸟儿解闷的念头,又细细琢磨了下,不行。 ——一来鸟儿吃喝拉撒都要宫人照料,她对此没什么所谓,却不喜欢自己沉下心办事的时候总有人进进出出,但又心知众人都是有他们的“要事”在忙,所以只会暗暗忍下那丝烦闷。 二来……这也是最主要的,谢明允近来身体有些敏感,前些日西域进贡了不知道叫什么的一种四季常开的花种,生的清丽脱俗,花开着留满室清香,苏言让人搬到谢明允殿内讨他喜欢,谁料当晚他身上就起了一小片疹子,连夜召太医问诊才知……——谢明允怀孕后,身体格外敏感,对花鸟鱼虫或许都碰不得,尤其是动物的羽毛。 虽然不知鸟毛是否和猫狗毛一般容易引起反应,但还是小心为妙,不能养! 夜里,一个黑影悄无声息地钻进了谢皇君的寝殿,宫人惊得差点叫出声,直到苏言立在他面前做出“嘘”的手势:“别出声,他睡着了吗?” 宫人小心谨慎地点了点头,放低声音用气息道:“皇君两个时辰前就入睡了。” 这几日事务繁忙,苏言怕半夜惊扰谢明允,干脆在自己殿内睡下,只是今日有些想念,从桌案起身后不知怎得没忘自己床榻上去,近乎本能地往这个熟悉的方向走来。 苏言便放心地推门而入——毕竟谢明允近来睡得沉,只要是睡着了,寻常的动静根本惊不醒他,上回的某个雨夜,有个刚入宫的小奴才不慎在殿外打碎了茶杯,也没惊醒他,苏言又一贯不为难这些小孩儿,招了招手就让他收拾碎瓷回去。 然而,她这回走进谢明允床边,却忽地一惊。 ——月光下,床上依稀有个半靠在床头的人影,清瘦而单薄,看得出腹上盖着层褥子,不是谢明允还能是谁。 苏言的声音打破了死水似的黑夜:“怎么没睡,是哪儿不舒服还是肚子压得难受?” 坐在床上的人好像才意识到房中有人闯入……不过这人乃是心上人,于是面色的一丝慌乱转为一点笑意,谢明允双臂撑了下床板,身体往上又挪了挪:“倒没有什么不适,就是……” 苏言这一句话听了半截,正走向床边的步子加快不少,凑到近前借着依稀的月光,仔细地分辨他的面色。 谢明允不太轻巧地躲了一下,随即意识到根本不可能躲开,索性任她看……只是微绷的唇角泄露了此刻心绪的些许紧张。 糟糕,他本以为苏言今夜和前几日一般,忙得直接睡在她自己殿里的。 苏言终于看清他的脸,心底陡然一惊 “你怎么在发汗,还有……”她摸上谢明允的脸,被这微烫的温度吓了一跳,声音都上上下下了起来:“脸又红又热,还说没事,我马上叫太医来。” 说着就利索地转身,衣料飞快地摩擦了一下,传递出主人的急切。 而后声响忽然止住。 谢明允伸手一把拉住了苏言,扯着她的衣袖,语气急切中好似又藏着什么:“不许去!” 苏言不明就里,谢明允也不是不注重身体的人,相反,近来他十分在意调养,太医开的养胎药也好,食补的难吃菜肴也好,都能眼睛一闭一睁一咬牙咽下,眉头也不皱,怎么倒是这会儿闹起了小脾气。 苏言:“到底怎么了?” 谢明允暗自咬了咬牙,有些难以启齿,只得含糊地暗示:“有点热……” 苏言疑惑地想了想,这天气怎么会热。 见她一副不开窍的样子,谢明允一狠心,不知哪儿来的力道,将苏言一把拉到床上——苏言倒并非站不稳,只是怕这力道之下他反而仰倒在床,于是干脆“顺势而为”,坐到了谢明允身边。 她目光从床榻间抬起,扫过被褥形状时心里升起一丝不对劲。 好像……有哪里怪怪的。 苏言还来不及寻思到底哪一处不太对,谢明允就先用动作告诉了她答案。 他牵着她的手,缓缓移动,从他半敞的衣襟渐渐下滑,来到微凸的小腹,仍未停下,而后挪至小腹下三寸的位置。 苏言心底被这隔着被褥也有些灼烫的温度一惊,愣愣地看着谢明允,然而手却像是生了意识,轻轻的捏了下。 “嘶……”谢明允惊呼一声。 苏言心下了然得不能再了然,忽然升起调笑的心思,意有所指:“想吗?” 仔细算来,因为这个孩子的到来,他们许久不曾那什么了,毕竟小心为上。 但谢明允本就处于身体不太稳当的时候,这种不稳当并非是身体有什么毛病,而是对肌肤相亲的渴求,随着长时间的不得宣泄,逐渐加深至眼下有些难耐,甚至睡不着的地步。 谢明允心知这一点,却有些难以开口——他要怎么说,说自己想行房了吗? 于是在只能夜里难受的时候起身静一会儿,这几日一直如此,谁料苏言居然不声不响地闯进来,撞见他难以开口的事情……苏言静静地看着他,心里升起一丝愧疚:“明允……不好意思,其实太医应当是有讲过这方面的事,但我没听出来,你这样……有多少日了?” 她没说出那个词,谢明允却一瞬间了解了她的意思,顿了顿,道:“大约五六日。” “哦……” 苏言的手松也不是,放也不是,不上不下地有些难耐,最关键的是……她也不确定,这种时候来,会不会不慎伤到谢明允,毕竟动作不便。 忽然,一个主意上了心头,从口头而出:“要不……我用手给你,咳,那什么。” 谢明允要害被把握着,正不上不下得僵硬得几乎动不了,甚至身上的热都散了不少,闻言一惊,不合时宜的话脱口而出:“那我要你做什么?” 话说完了,他才意识到,这话像是挑衅又像是质疑,恐怕让人不太高兴。 谢明允抬眼对上苏言的眼神。 果然,苏言的眼神一瞬间就变了,似笑非笑地轻哼了一声,手指隔着被褥揉了揉,死死的盯着谢明允:“你说什么?” 她本是好心怕谢明允身体受不住,结果这人干脆质疑起来了? 谢明允:“……” 果然,话不能乱说,哪怕在迷乱的时候这人也能迅速地找着“突破口”。 他轻叹了一声,遵从自己的身体……还有心,缓缓凑上前去,伸手挽住了苏言的脖颈,微热的脸颊蹭着她的脸,气息喷洒在苏言耳后,撩起一阵红。 “阿言……来吧,我……” 话未出口,苏言已然翻身轻巧地压了上去,且没忘腾出一只手护着他的肚子,含下了他的那一句“想要你”,只余浅浅的喘息。 夜深而长,有情人惊扰了月光。 …… 苏言早上天还未亮起来的时候,谢明允正沉沉地睡着,虽然后半宿才睡,可他脸色居然比前几日睡了一整晚还好上几分,肤色漫着健康的微红,眼底白白净净没有青黑的眼圈,甚至从苏言这个角度看,他的唇角是微微翘起的。 大约又做了个好梦,她想。 又或许是……一事解人倦。 苏言压下脑海中关于昨夜的旖念,多日的不曾亲近,让她几乎疑问妻夫之间这方面是会淡下去的,没想到原来只是靠得不够近,只是下意识为了谢明允好而压抑,一旦这样那样的克制被他一句话赶走,就如同失了理智,一发不可收拾。 等下了朝,苏言屏退身边侍从,悄无声息地独自溜进太医院后门——这不怪她,太医院正门口有宫人来往,见到她这个陛下难免要大呼“陛下”,可偏偏她今日要问的事情不好让旁人知晓。 苏言不声不响地走到了正在捣鼓药材的刘太医身边,板着脸道:“刘太医,朕有些事情要问你。” 尽管被吓了一跳,但刘太医自认临泰山而不崩乱,很是用心地回答皇上的问题。 只是……聊了许久后,她的面色有一丝丝的古怪。 苏言得到了满意的答案,带着微笑从后门又走了回去。 只留下刘太医面色有些古怪,直到院里的小学徒过来喊了一声“师傅”才回过神,她心想,罢了,这位陛下就是如此不循常理。 凤翔阁内,谢明允刚醒,就看见苏言站在他床头,笑着的样子莫名有种深意,他身体醒了却仍有些酸涩凝滞,意识更是还没从松软的床榻香甜的梦境中抽离,眼神有些涣散地虚望着苏言,流露出些许疑惑。 她这时候才刚下朝吧,怎么就来了他这里? 苏言笑得十分不怀好意:“我问过太医了,她说……” 谢明允凝神,还以为又是有什么要他遵守的医嘱,就听她没皮没脸地道 “每旬一次,最是适宜。” 谢明允身形一晃,一想到这人拿此时堂而皇之去太医院问,不知多少宫人看在眼里,顿时恨不得钻地而逃。 第111章 番外三 谢明允怀孕五个月的时候,肚子大约和寻常人三四个月一般大,苏言嘴上没说什么,暗自却记下,找刘太医问个清楚。 所幸,没什么大事。 孕期有一种说法是,孩子的体型随父亲,若是生父偏瘦,难以承受体型较大的胎儿分娩时候带来的痛苦,胎儿会有灵性似的长不大,出生时候也会比寻常胎儿小一些,这是某种意义上的保护。 苏言觉得这种说法没什么道理,只想了另一种解释——刻在骨子里的易瘦基因,一衣带水似的传到了腹中这个未明性别的胎儿身上,导致无论谢明允吃什么补什么,这个小胎儿都不长个。 毕竟谢明允也没怎么长体重,苏言抱起他的时候仍然轻轻巧巧,稍微穿得宽松些,再安静地坐着,谁也看不出来这是个孕夫。 ——还是皇宫里被捧在手心的皇君孕妇,怀的的一国长子或是长女。 谢明允毫未表现出什么所谓的“尊贵”,该吃吃该喝喝,本身他也不好动,活得像个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男子。 等胎儿六个月大的时候,就有了些不一样的地方。 这个从一开始跑到谢明允肚子里就姿势不对的小孩儿,发育得晚不说,就连带给父母的第一次伸腿瞪眼都姗姗来迟,活像是苏言谢明允二人前世欠了它天大的债似的。 这天夜里,苏言正睡着,不过睡得不沉——谢明允怀孕后她心里好似一直吊着一根筋,勒着她不叫她睡死,免得夜里有什么突发状况她却沉沉得错过最佳就诊时机。 多日紧绷的弦此刻终于派上了用场,铿地响了一下,苏言正将谢明允一个打横抱起,就听见怀中人小声的抗议。 谢明允拍了下她的肩膀,皱着眉头却心底暗笑一声:“大惊小怪。” 苏言低下头,和谢明允面面相觑,一个疑惑一个了然却不吭声,直到苏言好像发现了什么——毕竟他此刻的神色实在和痛苦毫不搭边。 “你没事?那为什么方才动来动去。” 谢明允露出一点笑容,颐指气使道:“先放我下来。” 苏言和他对视了不过一瞬间,就败下阵来,顺从地把他当个贵重地花瓶,轻拿轻放地安置在了特意加了几层垫被的床上。 谢明允换了个能舒缓他腹中压迫感的姿势,目光示意苏言躺到他旁边。 苏言:“……” 行吧,还有功夫和她较劲玩猜谜的游戏,看样子是真的一点事儿都没有,全属她一脑子胆颤心惊的古怪担忧。 苏言轻身一趟,被子一卷也只裹了半边身子,安安稳稳地侧卧在床边,又是无奈又是宠溺地问:“到底怎么了?” 尤怕这人死不开口似的,她还使了点百试不爽的小心机——先是握着谢明允掌心,而后一点点磨蹭着他的指根,往指缝里钻出个她自己独有的位置,严丝合缝地与他贴在一起。 ……尽管只是手。 谢明允似乎等了半晌,忽而露出些懊悔的神色,好像是错过了什么,苏言盯着他,就见他动了动唇:“你摸摸我肚子。” 苏言:“?” 她怀着半分怀疑外加其余九分半的信任,伸手搭在了谢明允微凸的部位——动作很轻,怕这位娇贵的小家伙受不得半点打压而闹脾气,来一遭水土不服,将谢明允折腾得够呛。 苏言忍不住在格外柔软的肚皮上轻轻揉了一把,随之而来的是谢明允一个不满的瞪眼。 苏言僵着手,挤出一个讨好得恰到好处的笑,既不过分谄媚,又不至于浅得让人感受不到诚意,总之是个十分讲究技巧和经验的活:“你让我摸的。” 谢明允很轻地皱了下眉,苏言几乎看见他额角的小青筋跳了跳。 而后他又好笑又好气的声音传来:“我是让你摸在这儿,等着。” 苏言:“摸着……等什么?” 谢明允:“……” 这人于某些方面倒是反应机敏,他不过是动了动身子摸了腹部,这人就能第一时候抱起他,怎么这会儿他都让她伸手到小腹了,还是不知晓他的意思。 谢明允挤出一个笑,恶狠狠地道:“你等着,等动静。” 苏言听见这话的第一反应还是:肚子还能有什么动静,总不会是呼吸的起伏吧。 下一瞬她在某方面姗姗来迟的敏感才回归原位,又是惊讶又是暗喜地想了一遭,握着谢明允的手都紧了几分:“是孩子动了吗,它在踢你吗,我怎么感受不到。” 说着,她上下左右甚至绕着圈圈摸了一遭。 谢明允一把抓住她胡作非为的手:“别乱动。” 苏言闻言才意识到自己方才的失态,露出个略微歉疚的表情:“嗯,不好意思,有点激动了,没伤着你吧。” 这种程度的摸摸对谢明允来说其实不痛不痒,但被人放在心尖上捧着的感受着实不错,谢明允凑到苏言耳边,得寸进尺地撒娇道:“刚刚它踢了我一下,有点疼……” 苏言果然立马开始了紧张兮兮的摸索,直到谢明允一只手将她摁住,哭笑不得地道:“就是有些闹腾而已,不疼,方才是唬你玩儿的。” 苏言:“……” 得,此人撒泼的本事简直一日上一层楼,愈发得能拿捏起她来了。 “得了吧你。”她嘴上不依不饶地找骂了几句,手却安安分分地摸在最为突起的地方,等着这个不长眼的小家伙替她一脚,好成全二人这点好奇心,以及……半夜被吵醒的三分无奈。 然而素苏言等啊等,这孩子却像是和她作对一般,愣是不肯发出一点动静,生生地让苏言和谢明允两人等了小半个时辰,等到月亮都往下挪了半边,谢明允阖上眼眸几乎欲睡着。 但苏言却口嫌体正直似的,一直没睡,嘴上吐槽埋怨是一回事,心里却不想错过这绝无仅有的第二次,直至等了不知多少时候,正要忍不住抛下这个没眼力见儿的家伙,就此睡去,却在此时听到也触摸到了动静。 砰…… 砰…… 连着两下很轻微的闷响,就连谢明允都没被吵醒踢醒,只有苏言,因为手还违背着脑子的意愿,不依不饶地搭在谢明允肚子上,终于没错过这除了谢明允之外,第一个摸到胎儿动静的人。 肚子偏下的地方鼓起一个小小的圆包,有指甲盖大小的一处最为突出,大约是脚趾大拇指? 苏言没边没际地胡思乱想着,又想到胎儿脚趾手指都是蜷在一处的,哪儿分辨得出哪儿是拇指的,而后她看着谢明允沉沉的睡颜,又想着这不长眼的家伙还不赶快给她安静下来,别扰着人清梦——主要是别吵着谢明允睡觉。 于是,某人的态度急转直下,来了个大转弯,方才对小家伙踢腿的期待被磨得半分也不剩,甚至十分现实地想:“这小家伙能不能以后都别太闹腾。” 肚子里还未出世就被嫌弃了一波的无辜宝宝,好像是感受到了自己的不受待见,委委屈屈的熄了火,老实地待在肚子里那方寸之地,不再乱动弹了。 苏言手底下不再有闹腾的动静,顿时心气儿一顺,又生出一点良心发现似的所谓“愧疚”,但也只有一点,堪堪够她拍了拍谢明允的小腹以安抚小家伙的程度,而后苏言就懒得再管它了,被沉沉的睡意给埋了进去。 大约是实在委屈,一直到天亮,肚子里彻夜未眠的小家伙才不依不饶又委屈巴巴地踢了一下,直接把谢明允从美梦中一脚踢醒了。 谢明允被扰得弹出了美梦,但他倒没有苏言那种不耐烦,而是动作轻柔地摸了摸肚皮,小声说:“乖,过三个月你就可以出来见我了,嗯……还有你娘亲。” 好像再一次听懂了人话似的,这家伙居然神奇地不动弹了。 等孩子七八个月的时候,谢明允的身体才“后知后觉”地起了某些旁人三五月就有的反应,比如脚肿,腿部往下开始有些僵硬,不太受意识掌控,躺在床上一个人翻不了身,夜里这个时候苏言时时注意着,常帮他挪一挪,免得腿脚发僵,往后落下什么毛病。 甚至有些本该宫人照料的事情,也被苏言揽到了自己身上——比如给谢明允洗脚揉脚。 足跟是人较为敏感的地方,又被心上人这样直白地捉着,谢明允总会露出些不好意思的目光,从上而下地看着出了一额头薄汗的人,再多的不适应和难耐都化作了沉沉爱意——尽管他们之间早已不必多说什么腻歪的爱,但不妨碍谢明允心里想起。 想来,苏言也是一样的,他等泡完了脚,被人搂着宠着扶上床的时候,心里总会甜丝丝地冒出这句话。 等孩子九个月大,太医说保不准什么时候就生了,谢明允就几乎没出过门,在苏言殿内走动就是一日的最大活动范围。 当然,苏言也不让他到别处去,哪怕再忙,也要谢明允在她的视线里,才能安心。 直到这一天,羊水破了,谢明允被一众人等簇拥着隔到了屋内。 苏言在殿外等着,升起的不安疯狂地搅动着心脏,她踱来踱去,心里有个念头再清晰不过。 ——她要进去,去那布满尖叫的产房。 还要握着谢明允的手,同他说一句几乎被说烂了的——“我爱你。” 所以……你要好好的。 第112章 番外四 苏言握着那只手的时候,第一次恨不得自己能像火团一般燃烧,这样……她爱的人此刻或许不至于手心冰冷至此,如深窖里存了不知多久的寒冰,而这块冰几乎还是颤抖的。 冷噤噤的汗从谢明允手心传到苏言手心,一时间她都分不清,到底是汗水还是她自己在颤抖。不如为何她连这样一只手都握不住。 相比苏言这头紧张得像上战场,稳公在一旁倒是有条不紊的,一样一样的对宫人下达施令,他干这一行多年,心知这位皇君情况尚好,胎儿不大,孕期看样子也养好了身子,故而看着皇帝的目光带上一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稳公给皇室接生十几年,从没见过有皇帝过来给男子陪床的,看样子这位皇君正值盛宠。 他猜得不错,只是漏了一点——谢明允并非“正值”盛宠,只要他在这世上,苏言的心动和宠溺,都只给他一个人。 至于这位稳公何时才会知晓,那都是后话了。 约莫过了大半个时辰,新出生的小家伙从稳公手里传到宫人,宫人又按惯例给小家伙拍背,谁料半晌这孩子不哭,顿时急得像被火烤的蚂蚁。 苏言正盯着已然累到昏睡过去的谢明允,手指温柔地插入他发间,捋过浸湿的额前发,知晓他此刻并无大碍,才仿佛想起旁边那个小家伙似的,往宫人怀里看去 这个小家伙,连人到抱毯合起来不过半臂长,伸出来摇晃的手细得好像碰一下就会断掉似的。 大约是血缘相承,心有灵犀,这半天哇不出一声的孩子突然喊了起来,一声清脆的尖叫似的啼哭,几乎刺穿在场人的耳膜。 宫人欣喜过望,忙不迭地仔细擦干小家伙身上残余的水渍,巴巴地递到苏言面前,语气中的雀跃几乎要溢出。 “恭喜陛下,是位小皇女呢!” 其余宫人也纷纷跪了下来,说着千篇一律的贺喜词:“恭喜陛下喜得贵女!” 而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小家伙,进入到苏言眼帘时,她心底千百种情绪奇奇怪怪的,好像过了一个春秋那么久才汇成一种强烈的欣喜,苏言没有抱小孩儿的经验,宫人怎么说她都不敢抱,但这时谢明允却悠悠转醒,似疼痛地嘶了一声。 苏言一瞬间抛下小家伙,转头就看向谢明允,紧握住他的手,不住地道:“疼吗,是不是很累,我……” 谢明允脱力似的看了她一眼,连摇头的力气都没有,只是动了动唇,不过没出声音。 苏言看清了,他说的是“还好。” 是“还好”,而不是“没事”。 谢明允此人不喜言苦,一贯喜欢将自己身上所遭受的大而化小,小而化五,譬如此刻,他说“没事”就是“有些疼”的意思,若说的是“还好”,那就必然是很疼的地步。 苏言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心,声音都哑了几分,却还安慰道:“你别撑着了,睡一觉吧。” 谢明允目光半阖着,闻声动了动唇,眼皮又掀起一点。 这回,他说的是:“孩子。” 苏言扭过头,道:“把孩子抱过来。” 小家伙眼睛都还没睁开,就十分被迫地接受了所有人的注视,眼下好像不耐烦似的,头扭到一边不动了,在自己亲父亲面前上演了一翻字面意义上的“翻脸不认人”。 苏言对着这小兔崽子突然来气:“你这……” 后面的话,被床上的人一个眼神给憋了回去。 谢明允转而看了眼和他“闹别扭”的小家伙,方才竭力挣脱的疲惫又泛上他疲惫的意识,这才沉沉地睡去。 恍惚间,有人在他耳边小声又亲昵地说了一句:“安心睡吧,这里有我呢。” 或许真的是这句话使了什么法术,又或是谢明允的身体实在不堪重负了,等他醒来的时候,已经过了足足两天一夜。 他有些艰难地偏过头,正看见苏言坐在一旁,手撑在桌面上好似昏昏欲睡,但他这头刚有点动静,桌边的人立马清醒了。 苏言走到他床边:“现在感觉怎么样,恢复几成了?” 谢明允有些无语:“……你以为这是话本里修炼吗,还几成?” 但他心里又有些感动地想,她大约是守在这里太困了,才会意识不清醒。 苏言略微尴尬地笑了一下,此刻也不和他纠结:“是个小女儿,你知道的吧。” 谢明允正感受了一番浑身上下,比起疼痛,更多的是一种不随力的酸软,他点点头:“我又没聋,都听到了。” “那……取什么名字呢?”苏言说着,又不等人回应就抢话:“你来想。” 谢明允顿时惊了,这人无所事事了两天,居然没想出个名字来? 他顿时又是好笑又好气,只道:“不急,还没满月呢,慢慢想……” 然而这时苏言又忍不住开口:“其实我想了两个,就是不知道合不合适。” 谢明允投以一个疑惑的眼神。 苏言一咬牙:“李寻安,李从明,你觉得哪个好?” 说来也是没办法,苏言本姓不太好起名字,好像怎么取都有种周正古板的意味,故而选了好久才挑出这两个,其中一个甚至暗藏私心。 谢明允好像从她躲闪的眼神里发现了什么,盯着苏言道:“从明?哪个明?” 苏言:“就你名字里那个明……” “那不要,”谢明允果断拒绝,孩子的名字其实不太好取用父母双亲中的字,倒不是有这个规矩,只是他觉得不行:“这些天再想想,总会有的。” 苏言居然难能可贵地理会了谢明允此时的想法,略一点头,边起身边说:“我去抱孩子过来,话说她有些瘦,这两天看下来好像脾气挺大的……” 谢明允躺在床上,任由她嘀嘀咕咕地抱怨,不发一言。 ——他听得出来,苏言对小家伙的深厚关心,不然不会那么点小细节都注意的得到。 等苏言将孩子抱进来,谢明允已然坐起,靠在了床头。 养孩子两人都是新手,谢明允后知后觉地问:“这两日,她吃的什么。” 苏言看着他,坐到床边:“有乳郎,不必担心,你大约是不会……咳,那什么。” 毕竟身体情况因人而异,这也正常。 谢明允“嗯”了一声,低下头看着苏言怀里的小孩,伸手碰了碰圆润的脸颊:“给我抱抱。” 苏言小心翼翼地递了过去,随即见谢明允抱小孩的姿势十分老练一般,不像她练了半天。 这人低着头看怀中小孩儿的样子……堪称岁月静好,苏言脑中无来由地蹦出这个词。 忽然,苏言仿佛若有所感,没头没尾地冒出了一句:“就叫她……静林。” 双木相伴,是为林,岁月静好,是为静。 或许不是多有诗意哲学的名字,却获得了谢明允的认可。 这个小孩子,从此不再是以一个“小家伙”存在的人,有了她真正的名字。 ——李静林。 孩子满月的时候,皇宫里举办了一场盛大的满月酒,群臣宾客交集,为这位皇长女庆祝。 谢明允恢复得很好,现在行走都没什么问题,甚至分得出功夫打点小家伙的衣物,他手头上不少事情由亲信接手,这两日又慢慢转回来,于是有些忙,今日满日宴若不是苏言没看见他人,赶忙回殿叫他,恐怕就要睡过了。 说来也是奇怪,谢明允这些日子的确比往常嗜睡,问了太医,说是伤了些气血所致,要长久地调养。 于是他十分无可奈何地,继续调养,现在吃那些补品嘴里都淡得像白开水似的。 说回满月宴,有一位身份特殊的人。 ——苏守。 这个苏言很长一段时间认作的母亲,她从不曾忘却,只是苏守这一年来愈发有退位让贤的意思,说是自己老了,经不起每日的朝会折腾,苏言心里也明白,苏守当了大半辈子的臣子,还帮人养了孩子,说到底,连真正意义上能给她养老送终的人都没有。 但苏言在某些方面尽力做了些事,给苏守置办了京城一处的山庄——其实以苏守的财力自己也能置办,只是未免退朝前落得个贪官的罪名,有损声名,苏言便寻了个由头赐下这座宅子。 苏守此刻正看着小孩子,笑得一脸慈爱。 她好像回到了当年,看着怀中啼哭的婴儿,为官多年不曾拥有的耐心,却在区区一个小婴儿身上找了回来。 后来,她不知如何当一个母亲,总是板着脸时时严厉以训,只有苏守自己知道,那是她多年未曾体会过的,名为亲情的东西——哪怕这个小孩儿与她并无血缘关系。 …… 苏言牵着谢明允的手,缓缓走进宴席,于众人簇拥中看见那个抱着孩子,笑得一脸祥和的老人,他们相视一笑,只看了一眼,就又看向了彼此。 第113章 番外五 小家伙三个月大的时候,苏言和谢明允给她起了个小名——弯弯。 说起来这也不算是他们突发奇想,毕竟小孩不能总是“小家伙小家伙”地叫,婴儿时期听得太多,可别以后逢人喊一句小家伙,她就屁颠儿屁颠儿地跑过去,苏言很是眼光长远地想到了这一点,执意要给她起个小名。 至于为什么取了这个“弯弯” ………倒纯属是巧合,他们琢磨了很久都没想到一个合适的既不烂大街,又要有小家伙特质的小名。 正要就此作罢,旁边谢明允抱着的小家伙仿佛似有所感,突然转头朝苏言“咯咯”地笑了一声。 眉眼弯弯,依稀看得出谢明允的影子。 鬼使神差地,苏言开口:“就叫她……‘弯弯’吧。” 谢明允的视线随着苏言移动,心有灵犀一般领会了她的意思——笑得眉眼弯如月,此生无忧无愁。 这大约是苏谢两人对孩子最大的期许和祝福了。 这几个月1,弯弯的到来着实给二人带来了不少欢乐,逗她笑引她玩是一件能让人心情愉悦的事儿……当然,这一切的前提是——她不哭。 一哭起来,简直惊天动地,非得苏言和谢明允两人轮换着抱起她,摇摇晃晃地玩那一套“摇到外婆桥”的游戏,直把两人累得够呛。 真真印证了那一句:年纪不大,脾气不小。 苏言也拿他没有办法,反倒是谢明允在这方面有点严父的气势,开始对这个五个月大的小孩三令五申。 若是晚上深夜里弯弯吵闹,谢明允既不会立即过去哄,也不是完全置之不理,婴儿的体力毕竟有限,他等弯弯哭一小会儿后有些疲倦,再过去拍拍她——每晚准时有乳夫过来给她喂奶水,除此之外的哭闹,九成是闲的。 苏言想起现代的某种说法,婴儿无缘无故哭啼,是为了获得父母的注意力,闹得父母半分多余的精力也没有,这样一来,父母就不会在婴儿前两岁的关键时期,去生另一个宝宝。 或许这个说法是对的吧,苏言想着。 于是,她对这个被谢明允“教导”的小家伙居然生出了一丝丝的同情和幸灾乐祸。 唉,谁让你碰上了这么个父亲,误打误撞地找到了治你的最好方法呢。 两个月后,弯弯就被迫地学会了“不在半夜乱吵闹”的技能,和其它的孩子相比简直一骑绝尘,殿内照料的宫人都惊讶不已。 苏言一方面十分佩服,另一方面又忍不住为弯弯揪心,唉,这么小的孩子啊,这得少了多少靠苦恼稳天下的乐趣。 不过她也只是想想,在谢明允面前,将这些心思掩盖得很好。 不过,总有露出蛛丝马迹的时候。 某天午睡,弯弯扑腾着手臂,好像终于忍不住这么多天的委屈,嘴巴一瘪,朝下一拉,作势就要哭的样子,可她头一偏,不知看到了什么,一下子忍住了,可怜巴巴的看着苏言。 苏言逗了她两下,往旁边看了一眼,果然,谢明允正站在不远处,上半边身体看样子刚转回去,正捧着不知是什么的书看着,长身而立,饶是苏言看惯了,也看不足够。 弯弯在她特制的那精贵婴儿床上又舞了下团在一起的小拳头,苏言失笑:“你打呀,打得过吗?” 好像听得懂话似的,弯弯摇了摇头,可怜巴巴地看着苏言。 苏言戳了戳她软团团的脸,又揪了一把,一时间被萌得忘了谢明允就在一旁:“可怜的弯弯,爹爹管你管得严,来……娘亲抱抱。” 正当她伸手要抱起孩子,身后传来谢明允不咸不淡的声音:“你刚刚说什么?” 苏言的双手顿时僵在半空,为了掩饰尴尬,干脆继续了下去,她抬手抱起弯弯,将她搂在怀中拍了拍背,看着谢明允笑了笑,避左右而言它:“孩子醒了,我抱抱他。” 谢明允似笑非笑地“哦”了一声,倒也不戳穿苏言一时泛滥的爱女之情,父母双方,总要有一个□□脸一个唱白脸,这样才好双管齐下。 不过,心里所想是一回事,口中说的又是另一回事,他故作生气地说了苏言一嘴:“你太惯着她了,宫里人也尊着宠着,可别养出个小魔头。” 他本以为这样苏言会稍稍克制一点,至少眼下会将孩子放回去,谁料苏言来了一番“变本加厉”——她凑到弯弯耳边,眼睛却挑衅似的看着谢明允,对怀里的小家伙说:“爹爹坏,我们不理他,嗯?” 更可气的是,这小家伙听得懂似的,“哇咿”地喊了一声,甚至点了点她那使用得不怎么熟练的小脑袋,表示对苏言的话十分认可。 谢明允:“……” 反了反了,这一个两个的,不是给他找甜蜜,是来专门气他的吧。 还有苏言,怎么也…… 他正有些郁郁,眼前却晃过一个人影。 苏言笑着靠近一步,空余的那只手将他一把搂在了怀里,她吻了下怀里人的发顶,低下头在他耳边促狭地道:“怎么……吃醋了?” 谢明允心里想着自己应该退后一步,身体却不听使唤地仿佛定在了原地,一步也不肯离开这温暖的怀抱。 于是他只能憋屈地看了苏言一眼:“故意的是吧?” 苏言放声笑了一下,左手搂着心上人,右手抱着莫名乖巧了一回的孩子,感觉这就是人生的巅峰了。 …… 弯弯大约十个月大的时候,某一天不知怎得,没有任何预兆地学会了翻身这一项技能,苏言和谢明允不在,宫人以为弯弯睡着了,到边上收拾了下,回来就看见弯弯从仰躺着变为了扑在床上的姿势,于是赶忙唤在殿外荡秋千的皇上和皇君。 苏言和谢明允进来时,却不见任何异样,弯弯好似还是他们出门时候的姿势,仰面朝上,圆溜溜的眼睛一眨一眨,好像在委屈诉苦——“你们干什么去了,怎么不陪我玩。” 苏言有些心虚地摸了下鼻子,心说小孩子懂什么,大人之间的相处不比陪你玩有意思,但她还是有着身为人母的责任心,揪着弯弯的小拳拳,问:“你刚刚翻身了吗?” 谢明允:“……” 小家伙又不会说话,问了也是白问,此时难道不该问身旁叫他们进来的宫人? 宫人感受到皇君飘来的眼神,立在一旁心跳起伏,不敢置信地看了小皇女一眼,心说这是怎么回事,莫非真的是她看走眼了? 唯有躺着的弯弯,对这三人的心思毫无所知,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似的,照常盯着苏言“咿呀咿呀”地喊。 谢明允没多说什么,只道:“大约是看错了。” 苏言捏着弯弯的拳头,一心看崽崽,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 谢明允:“……” 当日,除了不会说话的小家伙,另外三个人都不约而同地将这一场乌龙揭了过去,不过苏言算了算时间,这个阶段的小孩儿应该也到了学翻身的事情,是不是她和谢明允得以身作则,当着弯弯的面翻几回,保不准就让这家伙学会了呢。 毕竟有时候小家伙那么聪明。 然而,这个苏言眼中的好主意,一经提出,却只得到了谢明允冷冷的一句:“翻来翻去,你是学杂耍的还是不会翻身需要练练?” 滑不滑稽。 苏言暗道有道理,但仍然不肯死心,于是将孩子抱到了两人的榻上。 谢明允眉心一皱,正当苏言以为他要说些什么反对的时候,他却默不作声地往里挪了几寸,给小家伙腾出了更大的一片位置。 苏言拍了拍小家伙的脸,心想:“你看,你爹得就是这样,只做事情不说话的,但他很爱你。” 这个世界上,最爱你的两个人,就是他和我了,不分先后,懂吗? 弯弯才十个月,连听懂话回个话都难,更别说苏言玩了一遭“心里的悄悄话”,她正摸不着头脑,但小小的脑袋瓜里装不下那么大的疑惑,下一瞬,她就“咯咯”地笑了起来,甚至自嗨自乐地兴起,喊了一声含糊的“娘!” 苏言惊了,猛地抱住小家伙亲了一口:“真棒。” 谢明允:“……” 他暗自纳闷了一下,心说:我也想要……苏言正逗着小家伙:“乖……再喊一声,要喊‘爹 ̄’。” 谢明允心下一动。 小家伙仍不知意思地笑着,摇着手,却没再开口,而是扑腾着侧了侧肩膀,吧唧一下,翻了个身。 苏言和谢明允顿时惊喜:“果然会翻身了!” 谢明允已然忘了方才那一丝丝不爽,偏过头有些好奇地问:“她白天是不是翻了两回。” 苏言点了点头,又有些疑惑地问:“那她什么时候会爬。” 谢明允:“……不知道。” 也许……大概……再过一两个月?翻身都会了,爬应该也不会远了吧。 果然,小家伙没一会儿就利索地翻了个身,看样子不是一次两次了,保不准早就暗戳戳学会了,只是没人看见罢了。 苏言想到什么,忽然拍了拍谢明允的手:“要不……晚上让她和我们睡一起吧,就在中间。” 谢明允也没说好也没拒绝,若有所指:“那睡觉的时候得克制点儿,不能压到她了。” 苏言想了想,还是算了,于是让宫人将孩子抱给专人,她和谢明允靠得很近,舒服地躺在床上。 只是……好像有些不对劲。 苏言倏地往后退了一尺,拉开视线看向谢明允,缓缓勾起不太明显的笑意。 她于瞬间亲上谢明允的脸颊,手底下不知摸到了什么,引得那人一声急促的喘息。 夜晚很长,这是一宿没有孩子干扰的二人世界。 第114章 番外六 小家伙一周岁的时候,苏言办了一场不算盛大的抓周礼,只请了朝中一部分大臣;桌子上摆着各式各样的东西,千奇百怪,小到吃食玩物,大到珍宝和各地进贡上来的稀奇古玩,俱摆在一四张桌子拼在一道起的合桌上,对苏言等人不过占了一小块地方,但对弯弯这个小婴儿来说,这一块儿却比她那伸手可见方寸的小床大得多。 她在这堪称天地一般大的地界试探性地伸出一只手,随即摸到了一件冰冰凉凉东西。 苏言走上前看了眼,是件西域进贡上来的玉器——这些物件好像也说不上什么寓意,纯属凑数,若是弯弯选了,朝臣自有大把的理由夸这小皇女来日富贵荣华,必然不负厚望。 谢明允走到近前,看清后笑了一声:“爱钱的小家伙。” “啧,”苏言摇了摇头,抬手指了指:“还不一定呢,说不定随你,抓个书本笔墨什么的……” “……”谢明允忍着笑意,心说这小家伙平日里闻见他身上有墨香都不肯让抱,怎么可能抓个文房四宝。 苏言扭头看了他一眼,倒是一瞬间领会了他的意思,顿时想到什么,也跟着笑了一声:“好吧,不太可能。” 而后,两人就看见弯弯扔下来手中的玉器,直奔桌子中心——那里是一个酒杯。 在场不少大臣一阵唏嘘,惋惜这小皇女怎么奔着这种不三不四的玩物去,怕不是往后要做个酒鬼? 苏言:“……”往好处想,说不准弯弯只是口渴了呢。 仿佛心有灵犀似的,下一瞬苏言的预测就成真了,只见弯弯拿起酒杯,藕团似的手臂挤成一节一节的,学着大人的模样,憨态可掬地往嘴里倒。 这杯子里怎么可能有水,她摇了好几下,却没得到大人陶醉的佳酿,兀自不耐烦地皱了皱眉头,随手一扔,琉璃的酒杯便倒在了桌子上。 谢明允:“……” 他斜睨了苏言一眼:“你是不是哪会喝了酒,被她看见了?” 苏言想了想,立刻发誓道:“除了新婚之夜,应该再没有了。” 谢明允反问了一句:“应该?” 苏言实在记不得,或者是哪回有大臣来她殿内,大约是小酌了一杯? “罢了,下回记得,别给弯弯看到了,影响不好。”谢明允无奈地摇了摇头。 苏言反倒情绪起伏了起来,也不管弯弯又拿了什么放了什么:“你说你,嘴巴上整天挂着这对弯弯不好,那样也对弯弯不好……你到底是喜欢我,还是喜欢女儿。” 谢明允:“……幼稚。” 哪有这么大的人,跟小孩儿置气的。 苏言正要张口说些什么,就听见群臣一阵哄闹。 ——弯弯背对着苏言,正拿了一件什么东西,定定地呆着不动了。 苏言惊讶往一旁侧过身体,就见小家伙手里攥得紧紧的,只隐约露出了一个角,似个圆润容器,但很小,婴儿的拳头也能握在掌心。 不等苏言看清,她就已从众臣的交头接耳中知晓了答案。 将一切纳入眼帘的谢明允则是选择了沉默……谁能想到呢,小皇女从众多稀奇珍宝中,竟然选择了一件……让人啼笑皆非的东西。 那竟是一小盒宫里人梳妆用的胭脂。 大约是哪个宫人不慎落在这儿的,放在众多东西中也没人注意到。 苏言在底下调侃的声音中有些无奈地“咳”了一声,只干巴巴地道:“大约她往后……会像朕一般,为夫郎梳妆吧。” 谢明允顿时一惊,有些不太熟练地扯了扯苏言的袖子,想让她别这么堂而皇之地讲这话。 苏言顺手将弯弯提溜了起来,毫不避讳地当着众臣的面,亲了谢明允一下。 众臣:“……” 臣的眼睛受到了伤害,可否加俸? 第115章 管教 觥筹交错间,一家三口悄无声息地退了场,弯弯好似犹未享受够这难得“众星捧月”的待遇,十分不满地揪起拳头捶了几下苏言的肩膀,那架势活像是要吃人。 苏言:“……”得,三百多天,白养了这家伙。 个没良心的小白眼狼,这才多大就学会打老子了,再惯下去岂不是没完没了了? 倒是谢明允引着苏言放缓步子,无可奈何地将弯弯抱到自己怀里,顺带给了苏言一个似笑非笑的眼神。 ——好像在说:这不就是你惯出来的结果? 苏言咬牙,脸上风轻云淡地好似什么都没发生,甚至挤出一个让人如沐春风的笑容,眼睛一弯,拍了拍小家伙毛发还不算旺盛的脑袋:“乖。” 谢明允窥破了她心里的那点小九九,却假装视而不见地抱着小家伙走了。 苏言看着两人潇洒的背影,明明自己最惯着弯弯,可这个小没良心的却总在谢明允怀里安安分分,一到她身上就肆无忌惮地撒泼打人——虽说力道不重跟过家家似的,但苏言咽不下这口气,暗暗下了决定……今天开始,她再也不惯着弯弯了,定要同谢明允一般,在孩子面前立个不苟言笑的严厉形象,免得这家伙总是蹬鼻子上脸,没完没了了还。 正巧不巧,弯弯被谢明允正抱着,手臂搭在他肩上,舔着个笑脸朝苏言挥了挥藕团似的手臂,脆脆地喊了一声:“娘……来,走……” 她大约是见娘亲离自己越来越远,想让苏言跟上来,不过吐字不清断断续续。 然而苏言与弯弯日夜相处,几乎是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下一瞬脚底生风似的一股脑溜了前去,还不忘慈母似的笑了笑。 谢明允:“……” 苏言暗自思忖了下。 当个严母这种大事,还是计划周详一些,往日的哄哄抱抱举高高,还有每逢弯弯生气时送去的亲亲,平日只要安全就要什么给什么……细细数来,这些不好的习惯她要写张单子,往后不许再“犯”,顺便多观察谢明允的□□。 那便……从明日开始吧。 …… 有句古话传承千年,至今仍为民间流传以作警示,告诫人们遇事须果断,做事得注重当下,切不可拖延。 ——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 周岁宴过了几天,苏言终于意识到,自己这“明日”未免拖得太长了,待到一两个月,一两年后,小家伙胡作非为的的性子如同被模具定了型,那可就不好了。 她生起了一股心思,想和谢明允取取经,便在晚间休息和他躺在榻上的时候,状似不经意地提了一嘴:“弯弯最近有些调皮,我想了想……” 话未说完,谢明允淡淡的一句飘过来:“有吗?” “……”苏言顿了顿,道,“自然是有的,你不知晓,大约是她总不在你面前闹腾罢了。” 谢明允半阖着眼,不甚在意地顺手扯过被褥盖到二人肩膀处,闻言轻轻点了下头,带着点笑意地回道:“嗯……看得出来,你太宠着她了。” 苏言暗道有戏,她垂下眼,压着声线绷出失落的语气:“怎么她在你面前就乖乖巧巧的……” 果然,谢明允上钩了。 他缓缓睁开眼睛,侧过身子面向苏言,似是思考了一下要如何开口,半晌才道:“其实不难,你就想象一下,若是溺爱过头了,养成某个纨绔子弟的性子,终日就只知道给父母惹麻烦……” 苏言若有所思地点了下头,就听谢明允继续道。 ——“……譬如整日逛青楼,仗着身份当街欺负旁人,还有,唔……强抢民男之类的。” 苏言忙抬手打断:“打住打住,我听不下去了。” 再听下去拳头都要硬了,这不是活生生的先前的大皇女李钰吗? 绝对不行,这回说什么都不能继续惯着弯弯了。 谢明允抬眸望着眼前人神情,心下对她所思所想了然了大半,他倒看得出来,苏言对这些他所认为的“不值一提”的小事颇为耿耿于怀,譬如弯弯更听他的话,在他面前安分不少。 这种担心几乎是没有什么道理可言的,毕竟以俩人的性格,外加弯弯与生俱来不同的身份,再宠再惯都不至于养成个纨绔,没这个可能。 但谢明允也能理解苏言的担忧,爱之深惧之切,这一点无论是亲情抑或是爱情上,都是一样。 所以苏言会担心养出个二世祖,祸害父母祸害身边的人。 ……也很难说这是否是多虑了,天下父母心,哪有不怕孩子长歪的苏言已然闭上眼睛盘算了起来,一旁的谢明允忽然开口道:“其实慈母严父……倒也还不错。” 苏言睁开眼睛。 谢明允:“你我都算老夫老妻了,我还能不知晓你的心思?让你违背本性,不对孩子宠着,反倒是难受,不如顺其自然就好。” 苏言想了想:“往后……在你教她习字读书的时候,我或许会心疼她哭闹,宽容下去,学业也完不成。” 谢明允:“……你想多了,我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的。” 苏言:“哦。” 她于是安静了一会儿,但又不知想起了什么,纷纷其谈地讲起了别的可能:“你教弯弯静心时,打她手板时,甚至……” “停停停,”谢明允受不了了:“能不能收收你那天马行空的念头,都什么有的没的,你不教你不管,全让我来?” 苏言摇了摇头,她只是作比,并非当真将所有的责任都推到谢明允身上,故而回道:“不是这个意思,养孩子是我们二人共同的事情,既然如此的话……” 谢明允皱了下眉头:“怎么?” 苏言“呵呵”冷笑一声:“那这个‘严父’你可得当好了,可别让我钻了空子。” 这话就有些像较量了,谢明允无奈扶额,终于崩溃了:“这都什么跟什么,夜都深了,睡吧睡吧。” 说完便先不上了眼,掩耳盗铃似的将一边耳朵埋在松软的枕头里面,另一只耳朵则用手捂着,不想再听一个字。 这都什么时辰了,还不睡是要等着第二天一早,弯弯被抱过来后吵醒他们吗,算下来也没多少时间可耽误。 苏言意犹未尽地“嗯”了一声,看着谢明允眼底淡淡的青色阴影,泛上些许心疼。 “晚安。” …… 话十这么说,但之后的不少日子,苏言收敛了些许——至少她自认有所进步了,原本在大事上绝不迁就,中小事情一律随弯弯喜好,现在只有些小事上惯着她了。 弯弯不明白,为什么娘亲突然变化这么大,和爹爹一样,不让她一个人扶着墙走,明明之前是可以的——她一点儿也不喜欢被那些穿着一模一样衣服的人跟着,连他们是谁都不知道,长得也好像差不多。 此时,在一个宫人的尾随下,弯弯时快时慢地往娘亲的方向走。 突然,她看见了娘亲,脚底下顿时好像被风撩了一道,飞也似地窜前一大截,甚至于宫人都没反应过来,只急忙喊道:“小殿下,慢一点。” 弯弯什么也没听进去,这两日娘亲不知道在干什么,都不陪她玩了,就连爹爹也不知道哪儿去了。 苏言刚处理完一桌子的奏折,正腰酸背疼地走出来,就看见那个不到半人高的淡黄色身影往自己奔过来,步子却磕磕绊绊的,苏言顿时心里一上一下,大步跑到小家伙身边,斥责道:“不是说好了别乱跑?” 或许是委屈积压成了一座对小小的孩子而言不可攀越的高山,就在这这一瞬间,弯弯毫无预兆地 嚎啕大哭了起来。 苏言愣住了。 第116章 出宫 得亏谢明允及时赶到,不然弯弯哭下去就要没完没了——这小家伙在苏言面前放肆得很,讨甜头的本事一流,对苏言各种哄发早已练就了金刚不破之身,就三个字——“不原谅”。 弯弯见爹爹来了,还没被哄呢就先停下了哭泣,眼泪还将悬未悬的在浓密的眼睫毛上挂着,嘴角却已经翘了起来,而后又不知为何瘪了回去,委委屈屈地向谢明允伸手:“爹爹……抱!” 苏言:“……”行啊,小小年纪就学会戏精附体了是吧? 她怀里一轻,是谢明允将弯弯抱了过去。 “不许胡闹,”谢明允道:“爹爹方才可是看在眼里,你娘亲可没做什么对不住你的事情。” 弯弯的“阴谋”被戳破,顿时低下了头:“爹爹……弯弯错了。” “嗯,”谢明允淡淡点了下头,看向苏言的目光里隐着笑意:“不要总是‘欺负娘亲’,知道了吗?” 弯弯龇了下牙,正要答应,苏言反倒不干了。 她恶狠狠地走到谢明允面前,像抢夺粮食的饥民一样掳走了弯弯,嘴角勾起一丝弧度,皮笑肉不笑:“你说谁‘欺负’谁,嗯?” 谢明允:“……幼稚。” 怎么还跟小孩子计较,难怪弯弯总不听她的话。 苏言此刻又转向怀里的小恶霸,挤出一个不似寻常温和的笑:“乖,你给我等着,看我不整治你。” 说完转身就走,还不忘留给谢明允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谢明允失笑,无奈地摇了摇头。 …… 回殿的路上下了点小雨,淋湿了苏言的头发。 至于教训……是不可能教训的,苏言表面上演成了只老虎,奈何老虎虽凶却是纸糊的,一点雨水一洒,就湿哒哒的没了戾气,只能和新任小恶霸大眼对小眼,俗称干瞪眼。 然而对象还颇不配合,一会儿被桌上吃食引去了注意力,一会儿又被屋外飞过的鸟雀给迷住了。 于是只得作罢,苏言犹不死心地放了句狠话:“过些日子我就和你爹爹去过二人世界,不带你了。” 小家伙不知怎得竟听懂了似的,鼻子一哼眼睛一横,张着嘴巴说大话:“你骗人!” 苏言不知想明白了什么,顿时更生气了:“……提到爹得就听进去了,刚才我讲那么多都不听?” 弯弯:“……爹、爹爹抱。” 苏言冷笑着,推了她一下:“你爹爹晚上和我睡,要抱我的,你别想了。” 弯弯:“……” 她小小的脑瓜子尚且转不过弯,为什么爹爹和娘亲总是睡在一起,为什么不能爹爹和她睡,为什么自己的娘亲和别人家的不一样,奇奇说,她的娘亲都很严,不喜欢讲话。 为什么自己的娘亲话那么多,她都要没时间留给自己玩了。 苏言见小家伙神游天外,不由得忧伤的叹了口气,心想:没救了没救了。 不过……她方才说什么“二人世界”,也不过是随口一说,现在看来……好像可取? 此刻年幼的弯弯尚不知道,自己的娘亲在自己还不能离人的时候,就已经琢磨好了要夫妻双双恩恩爱爱,寻一处好地方过几日神仙生活。 不过弯弯也不必知道,这种决定,总归是苏言做主的,谢明允往往直接依苏言的。 过了两个月,政事闲下来了,苏言和谢明允一道出了宫,前往从前他们待过的庄子。 那里有几个相依为伴的老人,有虫有鸟的山林,有许多皇宫里所不曾体会的人情。 不过……直到出发前,谢明允还以为要将弯弯一并带上,毕竟孩子还小,离不开父母。 结果苏言对此一声不吭,等他坐上马车等宫人抱弯弯过来,才发现那抱着弯弯的宫人不知何时已然消失无踪。 他顿时想明白了,这是苏言干的好事,怪不得方才来的路上总与他讲话,上车前更是站在他背后遮遮掩掩的,原来是来这一出。 然而马车已然奔了起来,不一会儿就将宫门远远甩在身后。 苏言舔着脸笑了笑,十分光明正大地道:“你我同游,带她做什么,她又没去过庄子,也没什么特别的意义。” 谢明允不慌不忙地抬了抬眼,那双微长的眼掀起一丝波澜:“哦?” 苏言“啧”了一声:“看破不说破,才是为人处世之道,这个道理你可不会不懂吧。” 合着这种道理居然是被这人用在这种事情上的,谢明允十分无可奈何地瞥了苏言一眼,叹了口气:“你做都做了,就不能诚实一点?就算先前告知我一声又何妨,我又不至于不让……” 话说到一半,苏言已然面露欣喜,位置上凑近几分,直至两人肩膀相靠:“就知道明允最通情达理了。” “滚!”谢明允笑骂一声,倒也由着她。 说起来,他们许久不曾一道离开皇宫了,要么是苏言有事要微服出巡,要么是他自己的要事需要出面打理,总之没有哪一回是两人一起出宫的,更别说还有什么机会闲上几日——光苏言殿中每日递上来的奏折就能将两人给埋了。 马车出了繁华地带,逐渐快了起来,至山底崎岖处颠簸得不行,二人索性在山脚下不远处下了车,徒步往半山腰处走去。 他们进了大门,老伯和老婶正在院子里晒被褥, 二人相视一笑,上千和故人打招呼,看见两位老人眼眶红了,握着他们的手问:“近来可好。” 到了夜里,苏言和谢明允共眠在曾经的小屋里,里头甚至还摆放着单独的小榻——苏言睡得地方。 只是时境不同,心境更是有着天差地别,这回二人说什么也不可能分榻而眠,更不是不小心看了一眼对方敞开的衣襟就脸红心跳的时候了。 谢明允正铺了刚晒好的被子,猝不及防间被某人从身后一把搂住,险些就要下盘不稳扑倒在床上。 “干什么?” 语气却不像责怪,隐隐透着熟稔的亲昵。 苏言接话道:“你。” 第117章 番外之重回山庄 山里的时光短暂而悠长,这日晚上,苏言烤了一只红薯,她推拒了老伯要来帮忙的好意,自己在灶里生了火,锅里煮着一大锅水,苏言在火口举着一把火钳,正将红薯递了进去,不过一会儿,谢明允闻味而来。 他今日身穿一身青色长衣,外纱被火光映出一片融融暖色,又将他染上笑意的眼角暴露在苏言眼底。 刚入秋的时节,凉快却带着残余的暑气,苏言抬手抹了一把额上的细汗:“你怎么来了?” 谢明允落到她身侧坐下,毫不避开灶口的火气,顾左右而言他:“我方才去温泉处转了转,发现……” 苏言蓦地抬头:“怎么样?” 这温泉多年未用,上回还是他俩来的时候,如今都过了两年,也不知这天然的温泉眼是否干涸枯竭了,如这般老天造就给人类享受的东西,若是没了倒也怪可惜的。 谢明允刻意买了个关子,此刻奸计得逞,顿时收起了板着的脸,笑着取过苏言手上的火钳:“没,老伯他们打理得很干净,还能用,我试了下,热度正正好。” 苏言:“……你故意的吧。” 谢明允很是无畏地一耸肩,眼神似乎在说:那又如何? 直把苏言气得牙痒痒——字面意义上的。 但没过半晌,她盯着火光里黑乎乎的几团红薯,又凭空生出些许怀念——谢明允本就是这样的人,在宫中却总有没眼力见儿的闲杂人等在旁边碍事,不是侍奉端水就是总在不合时宜的时间谈事。 对了,还有那个小混球。 巴不得一天十二个时辰黏在谢明允身上,谢明允本身也不是闲得下来的人,白日里也就用饭的时候两人能面碰面,边讲讲话边吃点东西——当然,大多时候谢明允吃不了多少,半碗饭几口菜就作罢。 偏偏就这么点功夫,小混球还总是跑过来闹腾,宫人说一到饭点她就坐不住,嚷嚷着要爹爹娘亲,若是不给答应,小混球登时能就地躺倒,腿一伸眼一瞪,憋着嘴“惺惺作态”,眼看着水花就要从那双清亮的大眼睛里洒出来。 偏偏弯弯这家伙继承了谢明允的七分颜色,另外三分取长补短,全来自苏言,生生长出了一副见者夸赞,见其哭者都想跟着哭的容貌,哪怕宫人前有陛下“不可让她乱跑”的金言在前,也还是一边胆战心惊一边安抚弯弯,将这小混球送到苏谢二人身边,嗅一口将凉饭菜的余香。 因此,苏言和谢明允饭后你侬我侬的时候又少了大半,净听这小混球讲她今日玩了什么见了什么人想要什么东西去了,着实令苏言头疼,只有晚间才能清净几分。 思绪渐渐拉回,苏言抬头看着谢明允,缓缓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 谢明允轻轻皱了下眉头:“?” 这是又怎么了? 他还没从这星点“线索”中摸索出什么,张了张口正要说,却猝不及防身体一个失衡。 苏言施了巧劲拉一把,正让人落入自己怀里,牢牢圈住不放开,有些贪婪地汲取这人身上经久不散的冷梅香,混着一点炉火气,像是染上了凡尘。 谢明允:“……” 他如何猜不到苏言此刻所想,但也说不出口太过亲密的话。 于是只得干巴巴道:“红薯烤好了没?” 苏言一手抱着他,一手夹着火钳往火堆里戳了一下,言简意赅道:“没。” 两人就这么静静的等着,等到窗外不知何时飘起了雨滴,顺着草藤扎的屋檐淅淅沥沥地落下,溅落到地面甩出珠串似的声响。 来时阳光明媚,谁也没记着防患于未然带把伞,于是眼下正巧被困在屋中,俩人却并无丝毫慌乱,从从容容地取出滚烫的红薯,剥了皮来吃。 不知又过了多久,风雨尽歇,草木味的风穿堂而过。 苏言牵住谢明允的手,十指交握,行至窗边看雨色。 雨过天晴,自山腰俯视而下,是一道彩虹。 第118章 幼稚的番外 温泉所在的位置,二人都再清楚不过,故而这一晚上轻轻巧巧就寻到了那处掩藏在假山后的温泉。 时候不同,心态也有异,早已不是当初坦诚相对就羞红了脸的人了,老夫老妻了,什么事情没做过,在皇宫里共浴也是常有的。 故而两人十分自然地面对着,伸展着四肢,洒满花瓣的泉水底下,是相贴着的腿,一开始只是虚虚相触着,随水流涌动若即若离。 后来,大约是来了兴致,肌肤燃起了渴望。 此时,四下无人,更是助长了某种不知名的火焰。 进去的时候,两个人两条浅浅的足迹。 出来的时候,只添了新的一道。 苏言抱着谢明允,掂量出他近来养好了不少,垂下头低笑着,跟他说着什么。 自然垂下的两条腿俏皮似的晃了晃,又好像被什么惊住了似的,僵在了半空。 苏言借着他抬头时姿势之便,弯下了脖颈,亲了他一口。 谢明允便好像扑腾上了桌面的猫,被主人猝不及防一拍,瞬间固在了原地——僵在了苏言的怀里,露出恍惚的神情。 真是奇怪……苏言心想。 明明有些事情都做过了不知多少遍,熟练到肌肤相亲都快要成了本能,却还能在他脸上,看见好似初恋时候,第一次接吻的神情,就好像他们回到了相遇相爱的那一年,又找回了青涩的初心似的。 谢明允先开了口,嗓音微哑,他轻咳了一下,不太自然地道:“我也可以自己走。” 苏言难得跟他玩了一回文字的关子:“那也可以被我抱着走,不是么?” 谢明允:“……没皮没脸。” 苏言也不反驳,只慢悠悠地道:“再说了,抱着你走……难道不比我扶着你走快?” 说着,她低下头,不知往哪儿瞧了一眼,谢明允顿时哑然,不再说什么无关紧要的话了。 …… 夜幕降临,深沉似汪洋的天空没了皇宫四角方墙的束缚,大大咧咧舒展开手脚,苏言仰首一望,便被星光扑了满脸。 “你看!”她仍仰着头,低呼一声。 谢明允本就仰卧着,只是因为些许疲惫,眼睛并未全然睁开,只露出些稀薄的目光,落在眼前带来舒适的肩膀上。 他听了苏言这莫名的一句,倒也没问为什么,本能地顺着她的话,顾自抬起了头。 星光亦落了满眼。 谢明允惊讶似的,眼皮全然睁开,露出被点缀得格外亮的眸子,一瞬间攥紧了苏言的袖口:“别回去,我想在外面多看看。” 苏言笑了笑,没说“夜里太凉”这种煞风景的话,径自寻了一处视野开阔的草丛,将谢明允缓缓放立。 谢明允堪堪站稳,就见苏言往屋子方向转身,顿时开口问:“你?” 随即,他听见了一声轻笑,很低很轻,像是风吹过耳边。 苏言头也没回,背对着他一挥手:“我去拿一床薄被。” 谢明允:“……哦。” 等苏言再回来的时候,谢明允已然躺在了有些湿润的草地,衣裳难以完全盖住水汽。 她走过去,裹好自己和谢明允,两人一起赏星星。 这种幼稚的事情,苏言很小就没做了,但是今天……她好像找回了从前数星星的时光,不过那都是很早的时候了。 良久,谢明允缓缓起身,拍了拍身上残余的水汽,朝苏言一眨眼:“困啦!” “嗯。”苏言跟着站了起来,两人一起走入夜色深处,进了他们所熟悉的那一间小屋。 第119章 番外n【完】 1. 山中时光匆匆而过,回到皇宫后,苏言想起了久久搁置的那一对白玉指环,便派人将其润了一番,那戒指虽说比不得最开始一般光亮,却也有九成九新,若是不说,没人知晓这是对放了十多年的戒指。 苏言想把这一对意义不太一般的戒指,其中之一……赠送给谢明允。 原因说来也离奇,从前苏言便发现这戒指和她前世父母那一对一模一样,花纹色泽一般无二,处于某种不为人知的原因,苏言一直搁置着。 ——感物伤人,不过是徒留遗憾。 但经山庄重游,山林间小路走过看过,她却又忆起这对当初土里埋着的戒指。 或许……这只是某种巧合,又或许……是时光交错间,这一对意义非凡的戒指随之而来,跨越时间空间,在传递给苏言某种信息。 但具体是什么……苏言已然不在乎了,系统自从任务达成被她吼了回去,就再没有出过声,好似十分知趣儿似的成了哑巴。 此刻,苏言抽出一方帕子擦拭了一会儿,忽然听见脚步声响起。 谢明允一身青衣袭袭走来:“在看什么呢?” 苏言已然眼疾手快地收拾藏好了,脸不红心不跳道:“在想你呀。” 谢明允似笑非笑:“哦?” 苏言:“……别瞎猜了,惊喜说出来就没意思了。” “惊喜?”这两个字在谢明允口中滚了滚,他伸手勾了下苏言的手:“行,等着你的‘惊喜’。” 苏言却默默抽出手——方才捏了半晌玉戒指,手指带了些冷感,谢明允这般玲珑心窍,难免从这么点蛛丝马迹中窥查出什么。 于是她朝着谢明允一笑,随即转身就走:“等着!” 过几天……就是谢明允的生日了。 2. 这场皇夫的生日宴准备得悄无声息,礼部众官员却早已跑断了腿,然而都是一副喜气洋洋的模样——当今陛下千金一掷博美人一笑,连带着她们这些筹办的都沾了光,赏钱没少拿,事儿也干得欢。 不过……这豪掷的千金,都出自苏言的私库。 自古皇帝的私库,由专人打理,一代一代继承,是祖辈多年积攒的财富,更有甚者还会将国库中的珍宝银钱想方设法地吞进私库。 ——当今陛下算是个例外,不仅没往内存,还不断地往外花,哪处受了洪涝旱灾,国库的银两审批时间太长,她便索性先从私库拨出一批以解燃眉之急,朝臣上下莫不惊讶,此事一度在民间传开了,甚至有相关民谣传进宫里,夸赞当今陛下为千古一帝。 不过此类话术,苏言都是一听就罢。 她哪儿来的什么治国良计呢,不过是在朝堂权势变幻政治博弈间,堪堪坚守本心而已——本心无它,唯有二字,“为民”而已。 其实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难。 所谓帝王权术,平衡谋算,讲起来都不过尔尔,历来帝王靠的是权术,苏言也是,只不过某些方面考虑的东西不一致。 譬如若有两位大臣为一事争吵不休,站理方即可,而非心念着要打压谁要扶持谁,百姓的税收交上来养的是为他们真心解决问题的人,而非冷酷无情只知晓握住自身权力的无能帝王。 在苏言眼里,这便是无能。 “你在想什么?”一旁的谢明允忽然出声。 苏言愣了一下,摇了摇头:“就是朝堂上有些事情,都是小事。” 谢明允若有所思地“哦”了一声,近来朝堂安稳,各地也没有什么灾害或贪官的大事,黎朝与东夷边境自上回和谈后也安定了不少,确实不会有什么大事。 不过…… 他偏过头,在苏言看不见的地方微微挑了下眉。 苏言这种豁达性子,怎会将口中区区“小事”挂念心上,良久不能回神,必然是暗地里又在盘算着什么,藏着什么心思呢。 不过谢明允倒没有说破什么,就算是妻夫之间,也当留有一定余地,不然总会错失些收获惊喜之愉悦。 他深谙此道,甚至乐在其中。 苏言见他没多问,心下松了口气——谢明允心思玲珑细腻,她又不是做事万无一漏的性子,保不齐露出点什么“蛛丝马迹”坏了惊喜,在他面前绝对是说得越少越好。 生日什么的……倒不劳民,只是有些伤财,谢明允若是提前知晓,这个惊天的筹划恐怕就要从此半道夭折,再也见不着明天的太阳了。 谢明允正施施然揭过这一话头,随口问了一句:“弯弯现在在哪儿?” 苏言正松了口气,还没缓过神,还以为又被谢明允捉住什么岔子,神思像是撞进了一口四面堵住三面的死胡同,登时将他的话当成了质问,一个紧张下话完全不过脑子,回了一句:“不知道。” 等回过神来,发现错从口出,已经晚了。 苏言:“……” 谢明允悠悠叹了口气:“算了,我去找找吧。” 苏言想了想:“半个时辰前还见她在御花园,有宫人领着的,宫里又没什么人能欺负了她,你就放心吧,也不必去找了,晚间用饭自会过来。” 谢明允正踏出两步,犹豫间,苏言又补了一句:“今晚御膳房要做板栗烧鸡。” 谢明允顿时了然,身形回转,不打算费那个功夫去找了。 ——苏言所说的虽有夸张,但有一句话却没说错,弯弯在宫中几乎是上了岸的螃蟹,仗着一身钳子就敢横着走,谁也不怕,遇生人也能无惧无畏地摆出东道主的架势,上来就是一句质问“你为何在我家随意走动!” 并非夸大其词,先前东夷来人,这小丫头片子对着人家参观的使臣,就是这么大放厥词的,苏言谢明允二人当即失笑,这家伙生生像个自占园头的山大王,旁人不过是踏足她的领地、沾了她一花一草都不得罢休。 甚至还欺负了人家东夷的小皇子,不过还好有她们这些大人打圆场,否则不知道闹出什么史上第一回 的和谈事故出来。 美谈变事故,谢明允毫不怀疑这小家伙有这本事。 唯一能让小家伙稍微消停点的……也就只有美食了。板栗烧鸡是弯弯的最爱,但凡桌上有这一道菜,必然能多吃一碗饭。 所以,今晚弯弯必定十分守时地来苏言殿中用饭,这下连找人的功夫都省了。 这天晚上,弯弯意犹未尽地在苏言苦口婆心下放下了那双短筷子,砸吧砸吧嘴,模样可掬地睁着大眼睛问她最爱的爹爹:“爹爹,我听小燕子说……你要过生辰了,是吗?” 闻言,苏言当即愣了一下,伸在半空的筷子顿了一瞬,空溜溜地收了回来,夹了个寂寞。 若不是弯弯提了一嘴,谢明允倒还真不记得自己生辰的时候,他不怎么过生辰,也就是苏言去年给他过了一次囫囵的生日宴,日子已然足够美满,何必贪图些其他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所谓惊喜。 等等! 谢明允好像察觉了什么,微微眯起眼睛往身侧看了苏言一眼,果不其然窥见她有些梗塞的神情。 事情简直再明了不过了。 苏言对他有所隐瞒的……原来就是这件事? “咳,”苏言开了口,找补道:“明允……我都忘了过几日就就是你的生辰,你……不会介意吧?” 她心里为自己的机敏称赞了一番,却不知晓某人早已察觉。 谢明允压下心底的笑,板着脸状似生气,又不太习惯地干巴巴说了一句:“无妨。” 苏言偏偏想将戏做足,顿时舔着脸凑上去撒了个娇:“不好意思啊明允,我……我一定补给你,行不行。” 谢明允倒也乐得陪她演这一场戏,但还是稍稍提了一下:“嗯……别太伤财,虽说今年国库充足,唔……你的私库大约也够丰盈,但是不要铺张。” 苏言:“……” 好的,立马就收,还有几天时间,那些稍微铺张些的流程都大刀阔斧地裁下去,可别花了功夫精力不讨好。 …… 生日宴当天,众人正欢腾着,苏言和谢明允在台上举起盛着西域果酒的琉璃杯,相视而笑对饮一口。 谢明允咽下对他来说有些呛口的葡萄酒,身形端正,眼角却若有若无地往身侧扫了一眼,从苏言的角度看,他眼尾的弧度和不远处珠帘上浅白的扇贝连成一片,一点浅光折射在他漆黑的瞳孔,显得格外的……冰冷。 但转瞬即逝。 下一瞬,谢明允很轻地嗤笑了一声,略微偏过头:“你说的惊喜……就是这个?” 他抬手一扫,示意场下宴席。 苏言尚未察觉有什么不对,带着些许的漫不经心顺着他所指一看。 顿时,她脸上的笑容微微僵住。 底下几个人簇拥着一簇不知从哪儿来的红色大珊瑚,正往大殿中央摆放,那火红到刺眼的花枝招展的家伙“砰”地一声落了地,朝谢明允苏言二人招摇着手指——哦不,是它的“手臂”上系着的五彩飘带,殿内窗口吹来的风将其扬起。 ——活像个张牙舞爪的女鬼。 苏言顿时沉默了,偏偏底下不知道哪个不长眼的醉着酒,圆鼓鼓的肚子好像又是原本就有的,那人跌跌撞撞跑到中央,摇头摆脑地喊了一句:“祝皇君千岁,永得圣宠,陛下子女满堂,后宫安稳……” 苏言:“……” 个屁! 她后宫里除了谢明允还有旁人吗?这个死不长眼的胖子瞎哔哔赖赖个什么,喝个酒把脑子给吞下去了吗? 苏言扭头看了一眼谢明允,有些诧异地挑了下眉。 谢明允唇角仍带着若有若无的笑,不紧不慢又好似调侃地朝苏言肩膀轻轻一拍,吐气间恍惚还带了点醉人的葡萄佳酿香,眉梢一挑,又摇了摇头:“你这惊喜……未免也太俗套了些,没看出什么心意。” 苏言无奈扶额,不想再去看台下的起哄的几位大臣以及那可笑的珊瑚树。 “我听礼部侍郎提过一嘴,说是哪个地方进献上来什么海底的宝贝,没想到是这个。”苏言说着自己也笑了,这东西倒算是个稀罕物件,但配上花花绿绿的绸带和那闪瞎人眼睛的镶嵌物,简直如同将山珍海味大乱炖,听起来大补实则煮出来恐怕得成一大锅让人吞也不是吐也不是的浆糊。 谢明允清咳一声:“嗯。” 苏言再了解不过,他这一副淡淡的模样从来就是装出来的,实际心底恐怕还压着笑。 “没想到闹了这么一出乌龙,”苏言闷声道,又忍不住反省自己:“下回看来得多把把关。” 谢明允:“嗯?还有下回,得了吧你,就一回还不够你折腾的?你那小金库捐了洪涝去了蝗灾地域,又办了这么一场,还有‘余粮’吗?” 这话倒是提醒了苏言,“余粮是不够多,但可以再挣,你就别咸吃萝卜淡操心了,别打岔!” 她话音一顿,谢明允不知道是哪根筋搭错了,忽然隔着衣袖捏了她的腰一把,正挠在那一块儿痒痒肉上。 苏言忍住没笑,一把将某人作乱的手拍了下去。 谢明允施施然收了手:“到底给我准备的什么?” 苏言靠了过去,一手搂住身边的人,一手暗自在怀中熟练的摸出东西,一边还嬉皮笑脸得仿佛什么都没发生:“就这些还不够吗?明允你未免太过贪心了些。” 谢明允:“……” 演戏演上瘾了这是,都什么时候了,就差临门一“掏”了吧。 这般想着,他眼睛往下一扫,果不其然捕获了某人的小动作。 被当场捉包的苏言当即凑上去亲了谢明允一口,“啾”的一声惊扰了底下醉里挑灯戏耍的一众大臣。 众人面面相觑,不过一息功夫又纷纷默契十足地朝四面八方偏过头,苏言从座上高处看去,就好似一朵被揪了一角的蒲公英,除了自己面向的方向,众臣的老脸四下散开成了大半朵别致的花。 苏言:“……” 谢明允:“……” 场面一度有那么些许的尴尬。 苏言紧握着什么东西的手顿在半空不上不下,半晌才后知后觉地收回胸前,眼睛朝一旁看,干巴巴地对谢明允说了一句:“待会儿……再给你。” 谢明允:“……嗯。” 等宴会散了,借机“徇私”喝得烂醉如泥的众臣东倒西歪的,被下人搀扶着往千层长阶溜下去,天色也暗了下去,长空被飞鸟划出一道火红印记,将夕阳砍成了两半,像是一支呼啸而过的箭彻天贯地射穿了金乌。 咻地,落了下去。 夜色铺上谢明允烟青色的衣袍,那只再熟悉不过的白玉似的手伸到面前时,苏言一时还有些发愣。 兴许是她脑门上冒出了什么名为傻气的东西,谢明允轻声笑了一下,忍不住提醒道:“东西呢?” 说着,手掌一翻,轻点了下苏言的胸口下三寸处,他早有所察觉,苏言先前从此处拿出了什么,后又鬼鬼祟祟地放了回去。 苏言:“……” 她故作一脸不情不愿地,手上动作也拉慢到令人发指的地步,活脱脱像是只蜗牛——还是背了三百层笨重壳子的。 “忍耐”到了边缘,谢明允不由得失笑,伸手就要来一遭不合规矩面子的事儿——抢劫,未料面前人忽而一闪,一个侧身将他的手腕半紧不松地捉住,固在半空。 这力道说重不重,说轻不轻,刚好让人难以抽离,又不至于锢出痕迹,总之异于平常,谢明允隐隐有种奇怪的感受,他正抬起眼皮,尚未想个明白,就被苏言用空出的另一只手,一把遮住了眼睛。 谢明允:“……” 看来是在卖关子,搞什么神秘做派。 “等等啊……惊喜总是需要些时间的。” 他听见正对着偏下的地方传来声音——倒不是他耳朵多么敏锐,只是眼前一片漆黑的人对声音总归是更加敏感的,只是不知晓苏言弯下去干什么。 谢明允:“……嗯。” 大约是周遭太过安静,他好像还听见了一点碰撞的声音,很轻脆,不像是这宫殿地板传来的。 未等他脑海里细究,就先感知到右手被牵起,紧接着,无名指被近乎珍重的抬起一点。 指尖碰上了什么冰冰凉凉的东西。 谢明允下意识缩了下指尖,却被苏言早有预料地攥了回来。 “……这是什么?”他问。 苏言的声音好像染上一丝无措一丝磕绊:“唔……就是,就是……咳,一枚普普通通的戒指。” 谢明允:? 普普通通? 他不由得笑出了声,轻松地移开了苏言遮着自己眼睛的手,乍一睁眼的瞬间,那枚“普普通通”的戒指也咻地一下,窜上了他的指跟。 严丝合缝,正正好。 谢明允垂下眼,夜色无边里,好像有什么亮了。 苏言站起身,吻了吻他戴着戒指的那只手,轻微低沉的声音响起:“生辰快乐,还有……” 谢明允嘴角勾起一点细微的弧度,无意识摩挲着这件新礼物,尽管不知戒指有何重要的意义,但直觉告诉他——苏言必然是送了他一件至为珍贵的东西:“还有什么?” 苏言:“以后的每一个生辰,我都陪你一起过。” 人这一辈子,会有多少次生辰? 几十年的寿命,算起来会有几十次吗? ——不。 从懵懂幼儿到乍成人不谙世事,经历时间风霜催磨,真正意义上长大成人,一个人的一生,虽然有着几十次的生日之贺,却会随着心态变化,人事变迁,越过越少的。 少时的生辰一年一过,成人生辰只有身边挂记着你的人才会在意,等到了晚年……——那就是每十年才过一次大寿了。 “以后的每一个生辰,我都陪你一起过。” 最珍贵的不是生辰,更不是宴会上纷纷而来的祝贺和哪怕价值连城的贺礼。 ——而是“以后”。 他们还有很好的,很长很长的……“从今往后”。 3. 宾客散尽了,夜幕沉沉垂下星光,苏言坐在天下最高的宝座上,这个历来话本中至高至寒的位置,却毫不觉得孤单。 ——她的怀中,搂着心上人,许是有些困了,谢明允半边身体的重量分给了苏言,修长却并不过分纤细的腿半松地搭在苏言膝盖上。 谢明允埋首于苏言怀中,那双本已阖上恍若睡着的眼睛忽然轻轻抖了一下,掀起眼皮时眼底一片清明,不见半分酒醉之态。 他几不可闻地笑了一下,衣袖遮盖之下,净白指腹摩挲着微凉的白玉戒指,上面新雕的祥云纹路犹新,是祥瑞也是祝福。 忽然,谢明允心念一动。 手指忽然被熟悉的温度触碰,苏言倏地低下头,怀里的人换了个姿势,腿伸了伸,戴着戒指的那只手顺势垂下,大约是巧合,正好碰到了她原本落在座垫上的手。 几乎是下意识地,苏言手指微动,拢住了那只略冰冷的手。 巧合似一而再再而三地,两枚白玉戒指相碰,发出一声耳力可及的轻脆细响。 苏言看着怀中人露出的半边睡颜,低低地笑了。 大约是困意涌上来,谢明允的意识逐渐沉了下去,只是十指像是眷恋温暖似的,良久都没放开。 好像过了一个季节那样长,他从睡梦中忽而醒了。 清晨的第一抹光亮起,今日是苏言不用早朝的一天。 枕边是旧人,但每天都是新的一天。 4. 苏言择了个时间,将自己的来历一五一十地同谢明允讲了,她看着谢明允波澜不惊的面色,尽管知晓这于二人并非多大的事,仍心下忐忑。 她看着谢明允,下意识抿了抿唇。 此时,谢明允垂着眼,忽然勾起嘴角很轻地笑了一声,低语道:“我说呢……” 这一句话里的语气透露的信息太多,苏言一时间愣了一下,半晌才揣摩出不同的意味,语气不由得带上几分震惊:“你先前就猜到了?” “倒也不是。”谢明允掀起眼皮,笑着回了一句。 从前他也不是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只是出于某种不可言的心思,总是自己堪堪压下,譬如苏言为何和传闻中的性子大相径庭,又譬如她的口味嗜好……和他人所言又往往不太一致。 诸此总总,谢明允不是毫无怀疑的。 “那……”苏言顿了顿,“现在我都告诉你了,你会……介意吗?我不是原本的‘苏言’,甚至原本那个苏言因我而……咳。” 谢明允忽然抬起头,神色像是好笑眼前人怎么会这么想:“我喜欢的是你,这就够了,至于旁的人……” 苏言微微屏息。 谢明允很轻地嗤笑了一声:“不相干的人如何,与我何关。” 苏言:“……” 可以,这很“谢明允”。 于是,这么一件天大的事,就这般高高拿起轻轻放下,在一旁宫人眼里,两人的交谈不过半炷□□夫,却在出了凉亭之后,均面带和缓的喜色,直让人一头雾水。 但人在宫中,闭耳不闻睁眼不看是最基本的本事,宫人压下不该有的心思,这才走到陛下和谢皇夫身侧禀报。 ——无非就是小皇女今日又干了什么事,教导夫女是夸了还是罚了,御花园的花花草草可曾遭殃……虽然多半是些不怎么能入耳的乱事一堆,陛下和谢皇夫却好似不太在意,总一笑而过。 只是今日,有些不太对劲。 苏言听完宫女的汇报,倏地皱起了眉头:“你说……她今日安安分分地待在小书房里,没有惹事儿?” 宫人心头一震,心想这不是好事吗? 却见陛下二人神色匆匆,脚步风也似地往小皇女的书房走去,其速度之快令人乍舌。 宫女尚未回转过来,就已不见二人身影,只得匆匆忙忙小跑往前跟上去。 苏言和谢明允到小书房门口的时候,只闻屋内一片安静,几乎不像是弯弯所在的房间——除非这小兔崽子睡着了或者谢明允本人在场坐镇,不然绝对是一番闹腾。 谢明允笑了一下,有些了然又心生好笑:“恐怕人不在房里。” 苏言猛地推开那扇半阖的檀木门,随后脸上的神情僵了一瞬。 屋内,空无一人。 急匆匆好不容易赶过来的宫女刚扯着袖子擦了额上的汗,就通过大开的门看到了屋内场景——书本笔墨在桌子上一团糟,但这不是最重要的。 宫人背上蹭地窜起一层冷汗,被冷风一吹透心凉。 她喃喃道:“方才小皇女还在的,怎么……” 小皇女她……莫不是失踪了 当日,皇上下令全宫上下寻找小皇女踪迹,却遍寻不得。 殿内,苏言脸色微沉:“她是不是偷跑出宫了,这宫里是不是有什么她能钻过的狗洞。” 谢明允叹了口气,眉心显露出一丝忧色:“宫里偶有刚进来的宫人钻小洞出去,年纪小身体过得去,我念着她们初入宫中难免放不下外面的新鲜,就没多管,那处虽说是洞,却由石块堆砌,寻常成年人过不去……” 苏言听出他语气中的自责,张了张口正想说“这和你没关系”,谢明允就先抬手揉了揉眉心,语气低了下去:“是我疏忽了……” 苏言立即吩咐下去,让人找宫内幼童去寻,随即转过身面对谢明允,故作轻松地笑了一下:“放心吧,就她那小短腿,也不过一两个时辰功夫,跑不远的。” 俗话说关心则乱,谢明允此刻才发现自己居然漏了这么一点,于是稍稍宽下心。 两人于殿内站着,互相沉默着,彼此焦急着无言,还是苏言先打破这半刻的沉寂,她想到了别的什么:“和弯弯做玩伴的小孩子都很守规矩,至少不会把这狗……咳,小洞所在的位置说给堂堂皇女,所以我想……” 谢明允倏地抬头:“她会不会还在皇宫里,藏起来了。” 不过两岁的孩童,就算再胆大敢钻洞,可弯弯哪里是一般的小孩,她自小生活的环境所致,不知多爱干净,那杂乱肮脏的狗洞……她当真会去钻? 苏言和谢明允都想到这一点,于是不约而同地往外走去——宫人大多调开了,一时间恐怕调派人手不便,亲自前去寻找恐怕还要来得快。 御花园、华清池、五奇阁……一个个找过去,不见那个小小的踪影。 此时夜色都已经沉了,尽管是凉夜,苏言和谢明允二人额头上都出了一层细密的汗,尤其是苏言,脸颊上缓缓淌下一道汗水。 “到那边去。”苏言忽然直起身,“我好像闻到了什么味道。” 谢明允皱起眉头,他离苏言仅仅半丈远,方才却什么也没闻到,无非就是些花草泥土气息。 他有些犹疑:“你闻到什么味道了?” 苏言竖起手指比在唇上,又揉了揉鼻子:“唔……不是很确定。” 说着她偏过头,鼻尖微动。 有的事情她没和谢明允说过,原本也不是什么大事,现在却居然派上了用场。 ——弯弯虽然是个女孩,身上却带着和谢明允有些相似的清香,微苦耳清,谢明允对香气不甚敏感,连他自己身上的气息都无知无觉,更别说旁人身上的了。 苏言将这些话说了出来,果不其然看见谢明允阴影下隐约的梗塞神情。 谢明允不知作何表情:“……所以弯弯在这附近?你属狗的吗鼻子那么灵” 苏言正往一边走去,闻言笑了一下,低头间露出和缓而温柔的神色:“不是鼻子灵,只是闻得久了,念得深了。” 谢明允原本低着头,闻言微诧地抬首,又突然有些不知所措地转过头去,声音如蚊子似的“嗯”了一声。 最终,两人在一处半人高的草丛间找到了弯弯,不同于整个皇宫的忙碌慌张,这小家伙睡得死沉,苏言将她抱起来都没能闹醒,甚至引得她呢喃了几句梦话。 苏言和谢明允都不由得失笑,借着微淡月色,一路行往远处的寝殿。 树林影影绰绰地落下一片,不知何时月光忽然亮了起三人行,影成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