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到了宿敌的组队邀请怎么破》 第1章 岛屿上的魔法学院 战火燃烧的大陆,血腥的气息弥漫在开阔的平原,地面上散落着破碎的盔甲与魔法水晶的残片,在黄昏时分的日光里闪闪发亮。 战场上仅剩的是一队重骑兵和一位魔法师,骑兵们簇拥着一位黑色头发的贵族,由于得到了妥善的保护,他仍然完好无损。 魔法师有着暗金色的长发和眼瞳,雪白的魔法袍纤尘不染,似乎从未在这片血海上行走过,他脊背挺直,说不出的萧索落寞。 两个人静静对视着,贵族迟迟没有下令,魔法师也迟迟没有开始吟唱咒语。 贵族苍白的面庞上浮现笑容:“断谕,你终于不愿再下手了。” 魔法师回答:“那么帝国呢?” “我不知道……但我自己,是早就后悔了。”贵族轻轻叹息道。 天色愈来愈暗,大地吞没了燃烧着的夕阳,远方天际由辉煌的橙金变为低垂的灰蓝。 一点金色亮芒忽然从战场的中央迸发,随即激荡铺展开来,天地寂静。 --------------------- 一句“后悔”还回荡在耳畔,十五岁的林维闭上双眼,依稀看到战场上的黄昏,闪光的盔甲与水晶,还有魔法师暗金色的眼瞳。 帝国的皇室珍藏中有三份禁咒卷轴,一份用于摧毁魔法世界的都城,挑起了这场持续五年的宏大战争,一份紧紧握在帝国主人的手里,以防不测。而最后一份名为“镕金”的卷轴则被赐给了统领帝*队与帝国魔法师团的蒂迪斯公爵——林维蒂迪斯,并且在战争的最后被抛出,林维与魔法世界的领袖断谕同归于尽。 等林维再次张开双眼,他发现自己重回了十五岁的时候。 这时候,帝国与魔法世界还维持着冷淡微妙的和平,卡拉威主城——被魔法师们称为“浮空之都”的魔法世界中央之城还好好地悬浮在帝都的正上方,那位富有野心的铁血皇帝还没有登上宝座,只是早已嗅到了危险气息的大臣与贵族们悄悄隐藏了孩子的魔法天赋,好让战争爆发的时候不至于面临尴尬的局面——林维正是这些孩子中的一个。 魔法协会在远离大陆的海中岛上设立魔法学院,由大魔法师们进行教导。 帝国与魔法协会合约第二条:所有帝国公民年满十五岁后必须参加魔法天赋测试,不得以任何理由拒绝。 合约第三条:拥有魔法天赋之人自动脱离帝国公民身份,进入魔法学院学习,不得以任何理由拒绝。 这种制度得以顺利推行的最重要原因便是具有魔法天赋的孩子实在稀少,而他们天生对魔法元素有所感知的潜能如果不被激发和培养,寿命只有普通人的一半不到,学习魔法之后,寿命便会随着能力的增加而延长,魔法师中的佼佼者甚至能够拥有比普通人悠长得多的生命。 然而,这个从帝国历史的最初就已存在的魔法学院开设已久,魔法学习的方法更是无法保密,久而久之,帝国掌握了一套培养魔法师的方法,也拥有了自己的精锐魔法师团,实力逐年累积,以待来日。帝国贵族们深谙局势,想方设法找来能隐藏孩子魔法天赋的东西,将孩子留在帝国。 林维将手伸向自己的颈间,秘银的细链上挂着漂亮的吊坠,吊坠是雪白的,并且在日光之下闪烁着淡淡的五色光晕——这是五色云石,大陆罕有的能遮盖住魔法天赋与元素波动的材料之一。 几乎是毫不犹豫的,林维摘下了它。 他看向墙壁上蒂迪斯家族的族徽,古朴内敛的花纹与厚实沉重的质地,图案是烈火缠绕的长剑。蒂迪斯家族的先祖以军功封爵,其后的族长或战功赫赫、或运筹帷幄,是帝都里的第一武勋世家。 “我只想想好好地过一辈子,”林维低声自言自语:“让帝国见鬼去吧!” 在这里只有他知道,战争的代价是多么惨重,那位陛下的偏执是多么无可救药,以及自己的愿望是多么难以达到。 这位在将来的“黄昏之战”中“功不可没”的武勋世家的长子放下族徽,做下了他的第二次人生中至关重要的一个选择:离开帝都,越远越好! 几天后,魔法协会官方测试处。 面无表情的测试师,圆润透明的测试水晶球,心怀鬼胎的蒂迪斯家长子。 蒂迪斯公爵夫人有着美丽的黑发和迷人的紫罗兰色眼睛,在公爵大人暂时不在帝都的时候,她作为直系 亲属带着林维参加魔法测试。 测试开始之前,公爵夫人担忧地看了一眼林维,但是显然她对五色云石的作用很有信心,在那一眼之后就没有了别的举动,将滑落的头发抚在耳后,牵着林维的手走进了房间,姿态骄傲而又优雅。 负责测试的魔法师穿着淡蓝的袍子,手中拿着一颗剔透的水晶球,水晶球中有五色的轨迹缓缓旋转,林维知道,那是魔法元素的痕迹。 而从他走进房间的那一刻起,五色轨迹的旋转便加快了许多,测试师师讶异地抬头望去,他知道魔法天赋的稀少,所以几乎是对此不抱希望的,但是这样的一个场景,已经昭示了这个孩子极有可能是一位天赋者,因为水晶球里,积累着浓郁的魔法元素,它们会感知到能与自己沟通之人的靠近,变得极为活跃。 公爵夫人面色如常,作为一个普通人,她看不清水晶球中的情景,而林维看见,随着自己的走近,其中的元素波动越来越明显。 测试师看见此情此景,心中已经有了把握,只见他收起了一直以来的面无表情,微笑着把水晶球递给林维。然而当它与林维的手接触的时候,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变化。 测试师神情没有变化,他收起这只水晶球,转而拿出了另一只,把它递给林维,说:“努力看它的中心。” 这是一只颜色漆黑的水晶球,寻常情况下只能看到它的表面,而当林维集中心思注视它的时候,那些黑色忽然变得层叠而富有质感,仿佛可以被穿透,他的视线向内部延伸,触及到中心之时,水晶球泛出一层莹润的白光。 此时公爵夫人已经察觉出了不对,脸色苍白,只见测试师收起水晶球,对林维道:“你具有的是一类珍贵的魔法天赋,无法与魔法元素进行沟通,但是具有强大的精神力天赋,这种天赋可能让你成为召唤师或者炼金师。” 公爵夫人心中狂跳,一句“不可能”差点就要脱口而出,五色云石的作用已经在三个贵族孩子的身上体现了想象中的效果,为什么林维的魔法天赋还会被发现呢? 林维看着母亲苍白的脸色,不可避免的有些心疼,但是他也知道,即使他不去魔法学院,照样要离开这里,加入帝国的魔法师军团,而在十几年以后的战争中,辉煌荣耀的蒂迪斯宅邸与父母亲的性命,将在失去家园的魔法师们的反击之下,随着大半个帝都化为灰烬。 他不愿重复上一辈子的道路,不仅是出于对那样的命运的厌恶,也有着一丝期冀,希望能找到转机。 不管公爵家有多么的不愿相信,林维的测试结果都决定了他不久就要进入魔法学院。 等回到了家中,公爵夫人终于不用为了维持贵族的仪态而掩饰自己的情绪,眼看就要落下泪来,喃喃念道:“你要离开我们了......我该怎样和你父亲交代?” 林维垂下头,安慰她道:“您不要自责,魔法学院也没有什么不好的地方,等我离开那里,会时常来探望家人的。” 这样的安慰显然不能让即将与儿子分别的公爵夫人满意,林维叹了口气,压下心中的愧疚,上前拥抱住了自己的母亲。 等待的日子过得格外迅速,几天过后,蒂迪斯家的马车便抵达了大陆最东端的塞壬海湾,林维将在这里的港口登上去往塞壬岛的魔轮,成为魔法世界的一员。 只不过,由于公爵夫人的依依不舍,林维上船的时候,已经是这一天的傍晚了。 林维笑着向母亲告别:“塞壬湾是人鱼的故乡,我回来的时候要给您带上最漂亮的鲛珠。” 公爵夫人无奈地笑了,她看着林维离开时的背影,眼神温柔又哀伤。 那天的测试师正在港口等待,看到林维之后,微笑着向他招了招手,他并没有多看公爵夫人一眼,魔法师从不理会普通人世界里的规则,在他们眼里贵族和平民并没有什么区别。 林维有些抱歉的说:“让你久等了。” 测试师转身领他上船,道:“没有关系,你其实不是来得最晚的。” 林维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默默回忆他上辈子知道的魔法师们,那些跟他同岁的,大约就都在这条船上了。 这一回忆不要紧,林维心里咯噔一声,想起了一件了不得的事情。 那位后来的魔法世界领袖,跟他在战场上打得难解难分的大魔法师,似乎......跟自己差不多大? 第2章 同船的宿敌先生 此时林维站在棕褐色的甲板上,环视着这条“魔轮”的船身,心情微妙——整条船破破烂烂,与码头上其他几艘往来通商的货船比起来简直像艘小渔船,再加上并没有其他船只那样的风帆,显得格格不入,并且船身还会随着海水一晃一晃,让人心惊胆战。 身为测试师的西珀看样子是坐惯了这条独一无二的破魔轮的,脸上并没有什么不舒服的表情,他安慰了一句看起来颇为难受的林维:“过一会儿就习惯了。” 林维一想到富得流油的魔法协会给自己的下一代准备的是这样又小又破的交通工具,就不由得翻了个白眼。西珀干笑着解释:“我们的船要穿越一整片海洋,到了半程又会有人鱼族的精神力波动影响,所以需要的魔法加持种类非常多,但是能够同时承担多种魔法加持的材料又十分稀少.......” 林维一边听西珀解释,一边跟着他走进船舱中。 船舱之中的气派就要比它的外表看上去好上许多了,墙壁上镶嵌着晶石,发出的淡淡光芒照亮了略显昏暗的舱室,走下阶梯之后就是一条长廊延伸开来,长廊上开着一扇扇门,墙壁和每扇门上都刻着一些复杂的符号和图纹,有些图纹中甚至能看到隐约的光华流转。 西珀道:“魔轮是在一千多年前魔法协会成立之初由第一任会长建造的,这些都是当初的大魔法师们刻下的符文,能够看到光芒的那些,是直到今天仍然能够发挥效果的。” 魔法师们的世界在普通人眼里十分遥远,即使林维上辈子在帝国居于很高的地位,但帝国也无法完全了解这个与自己相比有着太久远历史的存在,因而他对魔法世界里的历史仍然知之甚少。 于是,他好奇地问道:“为什么我们不直接飞到塞壬岛上去呢?” 虽然飞起来对普通人来说是很不可思议的事情,但他是知道的,在那些难得一见的魔法师们的习惯里,飞来飞去可谓是家常便饭,走路则能省则省,仿佛生怕地面上的灰尘染脏了他们洁净的魔法袍一般,甚至遇到需要长途赶路的时候,飞个一天半天不落地都不成问题。 西珀回答:“魔轮是魔法协会的诞生地,它在最初有着多种形态,曾经随着魔法协会的六位最初创立者在大陆探险,甚至可以说是魔法协会在大路上的一个标志,它最后才在一次大陆边界的历险中损毁大半,从那以后只能维持船的形态,一千多年来所有魔法世界的新成员都要乘坐它进入魔法学院,以示纪念。”讲到这,西珀满脸自豪道:“魔法在大陆历史最初起源时就已经存在,在魔法协会创立的时候才真正达到了鼎盛,我们的浮空之都也是在那时候被建成,在那段时候,精灵、矮人、龙族都在魔法协会的统治之下,可惜他们这些种族后代稀少,随着人族昌盛,慢慢也都不见踪迹了。” 这时,长廊上离他们最近一扇门从里面被打开了,大概是房间里的人听到了他们两个的谈话声。林维转过身去,只见一个有着酒红色头发的少女从门内探出头来,愉快地向正走过门外的西珀打招呼道:“西珀先生!” 林维乍看之下,觉得她的样貌有些眼熟,但仔细回忆,又不像是战场上曾经遇到过的。 西珀向林维介绍道:“这是海缇,你们将来就要一起在学院了。” 林维对海缇报上自己的名字,期间海缇一直笑盈盈看着他,她有一双湛蓝色的眼睛,配上一直挂着的笑容,看起来非常活泼灵动。 “我来自北方的占星塔,你呢?” 虽说魔法天赋十分罕有,但是在一些魔法师的聚集地和魔法师家族中,有天赋的孩子出现的机会总是要大一些,显然海缇就是其中之一。 而林维作为一个纯正的,族谱上往前数十几代都没有出现过魔法师的普通人家族的孩子,只能尴尬地摸了摸鼻子回答道:“我是帝都人。” 海缇吐了吐舌头,有些不好意思:“没关系!我们以后都是魔法师了,魔法世界的生活比帝国里要好玩多了!” 互相介绍之后,海缇问西珀:“西珀先生,今年只有我们两个吗?” “不是的,今年有三个人,不过他的情况比较特殊...以后你们在一起学习,要多照顾一下。” 林维不知道魔法学院一直以来每年收取学生的人数,但是寥寥三个人似乎也过少了一些,这意味着魔法世界里每年新增的人数,与帝 国豢养的魔法师团悄悄收揽到的人数相差无几。至于第三个人是不是断谕这个问题,根据他上辈子的印象,那个人和“需要照顾”似乎无法联系起来。林维多多少少有些松了口气,可是认识到这个,他心中又有一丝微妙的遗憾。传言中断谕是魔法世界最近许多年都难得一遇的魔法天才,而林维作为跟他过不去了小半辈子的半吊子召唤师,深知单打独斗自己绝对不是断谕的对手,而现在终于有了学习最正统魔法的机会,未免生出一点争强好胜的心思来。 然而——这种复杂的心思在看到码头上某个有着标志性暗金色长发的身影时立刻荡然无存了。 魔法师的感觉十分敏锐,身旁的西珀立刻注意到了林维瞬间有些呆滞的神情,问:“你认识他?” 林维立刻否认。 西珀道:“你刚刚的表情很奇怪,我还以为你们有些交情。”而且是不太好的交情。 林维面无表情地胡说八道:“大概是因为我很少见过比自己长得帅的人。” 海缇“噗嗤”一下笑出声来。 “不过,他有什么不对吗?看起来很正常的样子。” 西珀在下船前回答海缇:“他眼睛是看不见的。” 诶?这话真的不是开玩笑吗?林维讶异地想道,莫非他重活了一辈子,以前的事情都变了样子吗?——那家伙的眼睛一向可是好得很。 等到断谕逐渐走近他们,还真的能够察觉到,他的眼睛是半阖的,虽然也算张开,但是却并没有什么神采,暗金色的眼瞳被长睫掩盖,有种不可言说的美丨感。 林维悄悄看了一眼身旁的海缇,发现这妮子微微睁大了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断谕,不由得暗戳戳叹了一口气——这小伙子,长得造孽啊。 此时码头上的人不多,并没有费什么功夫西珀便把人领上了船,乍一上船,船身的晃动让这位目不能视的魔法师在最初的时候脚步有些不稳,然而片刻之后便恢复了正常。 断谕在西珀的带领下向海缇和林维走来,这时候他的眼睛不再是原来的半阖,虽然仍旧没有神采,却让人觉得,他现在确实是在“看”着。 林维心中有了一个猜测,他放出自己仍是雏形的精神力来观察,果然发现周身所在的环境都覆着一层淡淡的金色,这意味着断谕真的是用精神力来“看”着他们的。只不过,精神力这种东西按理说虽然能够帮助魔法师进行观察,但却完全不能替代视力,换句话说,现在所有与魔法有关的东西在断谕看来都是由各种魔法元素的轨迹组成的,包括船上的他们三个活人,大概也就是三个颜色不同的团子,至于普通人的那些物品,虽然其中也有魔法元素,但是含量极少,最多能呈现出一个近乎没有的细细轮廓,不仔细看的话,走着走着径直撞到墙上都有可能。 好吧,在上辈子,从他第一次见到断谕起,这家伙就是一个头脑和战斗力同样可怕的,并且眼睛毫无问题的最终对手,而现在这个正常走路都会有点问题的盲眼少年有点超出林维的预期...... 西珀向断谕介绍了两个人的名字,而他也简短地回了两个字:“断谕。” 海缇似乎想起了什么,对断谕道:“断谕,你是来自锐金之谷里的那个家族吗?” 断谕的语气没有什么波动:“嗯。” 断谕出身的那个家族林维是知道的,这是一支传承悠久,并且得天独厚的血脉,几乎家族里的所有人都有着不弱的魔法天赋,并且对金元素有着特殊的亲和力,只是传承到现在,人数已经十分稀少。 此时,已经是黄昏时分,落日在辉煌的云霞中缓缓落进大海,人群的喧嚣渐渐平息下来,码头边停靠了许多大大小小的船只,而少有方向是驶出港湾的。 西珀展开一张古旧的卷轴,缓缓吟唱起了晦涩难懂的咒语,船身的晃动缓缓停止,仿佛拥有了自己的意识一般缓缓掉头,绕过停泊的船只,在广阔的海面上朝着正在落下的巨大夕阳驶去,它只有几根空荡荡的桅杆,但是却让人能够隐约感受到,有一股力量正在那里鼓荡。 林维靠在船舷上望着远处,似曾相识的落日让他想起那片战火燃烧的荒原,而现在他的境况和那时可谓天差地别——和宿敌站在同一条船上飘飘悠悠远离大陆的感觉,实在有点难以形容。 第3章 海中央的人鱼 当我们在某一时刻回顾时光的时候会发现,历史的折点往往毫无预兆,却使命运的洪流转向另一个方向。 ——《时光手札·第九卷——魔法的重生》 “高阶魔兽、龙、人鱼,这是仅有的我们现在还能见到的智慧种族。” 夜色中,平静的海面是接近黑色的深蓝,月色与星光一同垂落,甲板上的人靠着船舷聊天。 “我和母亲就住在占星塔里,那里一直是预言师的家。” “预言师真的都能够预见未来吗?” 海缇耸耸肩:“我走的时候,有两个老家伙还在为了浮空之都到底会不会掉下来这个预言吵得不可开交,反正不管浮空之都掉还是不掉,总有一个人是正确的。” 林维失笑:“那岂不是人人都能成为预言师吗?” 海缇狡黠地眨眨眼睛:“预言是预言,预言魔法是预言魔法,两个不一样的。” “哪里不一样?”林维彻底被勾起了好奇心,就连一直没有说话的断谕也转过头来。 海缇道:“等一会儿你们要仔细看。” 说着,她拿出一枚剔透的水晶球,吟唱几句咒语之后,水晶球缓缓漂浮起来,悬在海缇面前。 海缇注视着水晶球,语调平稳缓慢。 “今晚,没有风。” 没过多久,林维便感受到之前早已习惯的海风拂面的感觉缓缓消失,而自己置身于无风的空间之中。 原来,这才是真正的预言魔法吗? 在自己所能控制的范围内,出言皆会成真? 西珀叹道:“我也只是听老师说过占星塔的预言魔法,没想到今天能够看到。” 海缇有些得意地一笑:“预言魔法能够掌控范围内的所有规则,我现在也只能做到这样,母亲她们的大预言术要比我厉害多了。” 一段时间过后,无风的感觉消失,海风继续吹来。 林维低下头,若有所思。 如果真的存在大预言术,为什么他在战场上没有遇见过? 这时,他忽然想起了一件一直被自己忽略的事情:北方占星塔,从未参加过那场战争。 浮空之都有一位大魔法师坐镇,最终死于禁咒“烈日”,魔法学院的一位大魔法师,死于帝国骑士团三大骑士长之手,而拥有两位大魔法师的占星塔,在战争爆发,魔法协会求援时就已经成为了一座空塔,那些预言师们直到最后也没有现身过。 要知道,大魔法师是可以达到的魔法的最巅峰,几乎只有那些活了几百岁的老怪物们,才有资格穿上象征大魔法师的白袍——当然,断谕可以除外。 如果两位大魔法师和其它的高阶魔法师参战,帝国的胜算绝对是要大打折扣的。他们那时是生是死,如果是死,是谁杀了他们?而如果还活着,他们去了哪里?他们的离开仅仅为了保全自己吗? 此时,西珀正饶有兴趣地和海缇谈论着预言魔法,断谕则已经不再听了,由于眼睛的问题,他时时刻刻看起来都是面无表情的。 林维压下心中的疑惑,悄悄打量了一眼断谕,结果发现这家伙看起来一动不动,有些奇怪。 再放出精神力一看,断谕身旁的魔法元素似乎格外活跃。 他这是在冥想? 见鬼了,这样都能冥想!还是睁着眼睛冥想! 林维此时的心情就像一个普通人发现了有人可以睁着眼睛睡觉一样。 好吧,断谕的眼睛是看不见的,睁不睁眼睛并没有什么区别。可是就算这样,这种环境下都能冥想进去,也够让人震惊的了。 林维学魔法的时候,最痛恨的就是这个冥想。对于绝大多数魔法师也都是这样,冥想的时候要做到完全沉浸,不能有任何杂念,就算听到一丝声音也有可能打乱状态。 尤其,他作为一个和魔法元素的沟通能力堪忧,只能靠精神力过活的召唤师,时常需要冥想来大量恢复精神力,有时候坐上一天半天都进入不了深层的冥想,还有过两次干脆就睡着了! 冥想困难的林维看着浑身上下金光闪闪的断谕,感觉自己的眼睛要被刺伤了。 果然是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这世上还有什么比天才更可恨的东西吗? ——有的,比如说绝顶的天才。 深深感到郁闷的林维找了个借口回到了自己的舱室,在床上坐下,放空脑袋,试图进入冥想,而结果和上辈子并没有差别,好长时间过去,连冥想的边儿都没摸到。 ——只能丧气地承认自己确实轻易做不到那种心无杂念,然后接着冥想冥出来的那丝困意迷迷糊糊了起来。  &ems p;朦胧中,他似乎听见有人在耳边唱歌。 音调隐隐约约,听不清唱的是什么,只让人觉得十分空灵。 毕竟在睡着前一直执着于冥想,林维下意识地放缓呼吸,摒除杂念,几个呼吸过去,感觉自己的意识缓缓飘浮起来,是进入冥想的前兆。 只可惜,这么一丝进入冥想的苗头很快就被掐灭了。 罪魁祸首是传进耳朵里的敲门声,伴随着少女清脆欢快的声音:“林维,快出来看人鱼了!” 林维被这妮子硬生生打断,不过也并不气恼,冥想虽好,可也没有人鱼的诱惑大。 这种传说中美丽神奇的生物,在大陆上是绝对看不到的。 等他跟着海缇急匆匆登上甲板,就见此刻一轮银月在海面上洒下光芒,显得海水比方才清透了不少,而海中也有着一些散发幽芒的亮点在缓缓漂浮着,伴随着远处飘飘缈缈的歌声,如同梦境一般。 西珀道:“这就是人鱼的歌声,只有在塞壬海的中央才能听到。” 海缇问道:“人鱼是浮在水面上唱歌的吗?” “没错,等船再向前一些就能看到她们了,魔法师和人鱼族的关系很好,也许人鱼还会过来和我们打招呼。” 西珀的手上忽然多了一个大大的木盒子,他把盒子打开,林维和海缇目瞪口呆地看到里面装着的是各式各样精巧美丽的项链、手环之类女人的装饰品。 “从码头上买的,人鱼的雌性喜欢这些,”西珀眨了眨眼睛:“这也是人类能辨别人鱼性别的方法之一,它们长得都太美了。” 很快,随着魔轮的前进,歌声越来越清晰,远方海面上出现了几个小小的黑影,再近些,黑影的轮廓渐渐显现,这便是塞壬海中央的人鱼族了。 人鱼露出海面的上半身和人类没有什么区别,而且都披散着长长的头发,大概是感觉到了魔轮周围的元素波动,人鱼们此时都停止了歌唱,游到了一起看着林维他们。 其中有一条人鱼,忽然高高从水上跃起,露出了覆盖着亮银色鳞片,形状优美的鱼尾,在半空中划过一条优雅的弧线后落进水中,拍出大大的浪花。 “她认出我们来了,刚刚就是在打招呼。” 西珀正说着,就见其它的人鱼也纷纷像第一条人鱼那样从海面上跃起再落下,场景非常美丽,林维甚至有些为看不见的断谕可惜。 于是他凑到断谕身边道:“她们打的招呼就是从水里跳得很高,然后落下来拍水花。” 海缇听到林维这个毫无水平的形容,投来一个好气又好笑的眼神。 断谕倒是没什么意见,淡淡答道:“嗯,我听到了。” 打完招呼,人鱼们开始朝着魔轮三三两两游过来,她们大约有十只的样子,每一个都长得非常漂亮,这样的相貌如果是在大陆上,不知该有多少自诩美丽的贵族小姐和夫人们要羞愧得不愿出门了。 西珀道:“你们看,她们现在就是来要礼物了。” 说罢,西珀便凝聚魔法元素,一条从甲板上延伸到海面的冰雪阶梯凝结起来,西珀率先走了上去:“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每年魔法学院都要给人鱼族准备礼物,不然她们是不愿意让魔轮过去的。” 林维与海缇失笑,原来魔法学院在塞壬海上开了这么多年的船,还是要交买路钱的。 很快,盒子里的饰品就被人鱼们分光了,大部分的人鱼拿到礼物之后便游到原来的地方继续歌唱,剩下两条人鱼还留在船边。 两条人鱼中的一条明显体型非常小,脸蛋也是圆嘟嘟的,带着稚气。 “这一条我之前没有见过,也许是第一次到海面上来,另一条大概是它的长辈。” 说着,小人鱼游得更近了,一双大眼睛好奇地看着几人,而大人鱼只在不远处游弋,似乎并不担心他们会伤害小人鱼。 “人鱼幼年的时候对灵魂气息非常敏感,也能准确分辨出善意恶意。” 林维好奇地蹲下身子,伸出手来想摸摸小人鱼。 只不过,林维没想到的是,小人鱼看到他伸过来的手后,立刻直起了身子。 林维还在说:“咦,怎么一副气鼓鼓的样子?” 就见那小人鱼微微嘟起的嘴忽然张开,一股海水直直地喷了林维一脸。 林维:“......” 他无奈地站起来,只见海缇已经笑的连腰都直不起来了,西珀的笑意也十分明显。就连断谕那家伙,大概也从精神力看到的情景和声音上猜出来刚刚发生了什么,眼角微微弯起。 大家嘲笑完不幸的林维之时,只见小人鱼已经游到了离断谕最近的冰阶旁,并在那里小幅度地游来游去,似乎对他格外好奇。 第4章 龙与魔法与学院 小人鱼挨挨蹭蹭到冰面旁边,伸出带着薄薄鱼鳍的手臂拽了拽断谕的袍角。 断谕俯下身去,小人鱼圆圆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打量着他,过了不久,竟然亲昵地抱住了断谕的手臂。 断谕忽然得到了这样的待遇,显得有点手足无措,而旁边几人看着这一幕,可谓是目瞪口呆,尤以刚刚还给人鱼送了礼的西珀为最。 待到大人鱼拍起了几朵浪花,小人鱼才恋恋不舍地摆起尾巴游走了。 几人从冰阶上再次回到甲板,在面对“人鱼都是这么热情吗”的疑问声中,西珀一头雾水地表示他从来没遇到过这种情况。 虽说人鱼与魔法师们关系不错,可还真没见过人鱼上赶着来亲近魔法师的。 这时候断谕开口了:“那条人鱼是金属性的。” “金属性?” 人鱼与人类不同,人类的魔法天赋可以对所有元素产生感应,只是为了能够更好地与元素沟通才会倾向于专精一类,而其它种族则不同,它们的天赋往往仅限于一种魔法元素,而一个种族内的天赋往往也是固定的。 比如说塞壬海的人鱼一族,具有的便是卓越的水魔法天赋,能够操纵海浪,若是强大一点的人鱼,也许还能运用更高阶的水魔法,比如凝冰融冰之类。 这样说来,一条拥有金属性魔法的人鱼,实在是太特殊了。 听完西珀的话,人鱼对断谕的亲昵便有了解释。 一条与众不同的人鱼,不能和族人使用相同的魔法也就罢了,偏偏还生活在金元素稀薄无比的无边海洋中,难怪见了断谕比亲人还亲。 这时候,海缇问道:“可是,既然人鱼族世世代代都是水天赋,为什么会出现金属性的人鱼呢?” 西珀微微蹙眉:“也许是有什么特殊的原因,到了学院之后,这件事要告诉院长。” “这么严重吗?” “万一这是由于海底出现了元素异动,就是一件大事了,”西珀点头,“大陆上的未知太多了,即使我们魔法师能够和元素沟通,也不知道到底会发生什么。” 海缇看着西珀,道:“我妈妈也这样说过。” 西珀望着远方月色下的茫茫海面,似乎是在感叹:“虽然魔法师经常自诩为最接近神的存在,但这几百年来,我们所做的事情也只是尽可能地去探索这片大陆,希望有一天可以了解所有的秘密。” 海缇接上了话语:“就像在无尽海洋中消失的魔法初代领袖们那样。” 林维定定看着西珀的背影,他眼前仿佛有白色海雾蒸腾起来,使眼中所见变得隐隐绰绰,而船舷上的护栏似乎变为了帝都皇城中精致雕花的露台围栏,眼前身影也与某个身着华服的高大背影重叠。 加冕未久的新帝放开了挽着皇后的手臂,从充满欢声笑语的温暖宴会厅中走出,有些疲惫地卸下头冠,冬夜里的寒风刮起他及肩的深红直发,这高贵的色彩此刻却显得有些黯淡。 而林维站在他背后,黑色的斗篷遮盖住他贵族的礼服,宽大的兜帽掩住了他的面庞,仅只留下苍白的下巴和缺乏色彩的薄唇,与那拥有着久远历史的帝国壁画中象征不祥的邪恶法师别无二致。 “林维,你是魔法师,你知道一个魔法师可以做到多少可怕的事情,”新帝转过身来,比深刻的五官更使人惊心的是他锋利的眼神,“自从坐上王位的第一天起,只要想到那座邪恶的卡拉威之城还高高悬在帝都的头顶,我就感觉难以呼吸。” 林维在他的目光里缓缓单膝跪下:“我将效忠于您,陛下。” 新帝脸上露出一丝满意的笑容,但立即被阴翳遮盖:“魔法师们是一群魔鬼,没有人知道他们在打算着什么,而我将结束他们......” 魔法师,都是魔鬼。 他早已接受他的命运,明白自己将如同蒂迪斯家每一任的家主一般,摒弃所谓的自由,为火焰之剑累累的功勋上再添一笔,只不过是先祖的方式是用长剑为帝国开疆拓土,而他则用魔法为帝王消除隐忧。 林维清楚地记得那时的自己,在帝国主人的面前,以更深的低头,以无声的沉默,承认自己“被豢养的魔鬼”的身份,彰显自己为帝国效劳的忠心。 那时他不曾想到,自己会在一片辽阔又自由的海洋上,听着两位年轻的魔法师,用坚定而干净的语调,述说着对探索大陆的向往。 而魔法师的世界,有没有意识到,来自帝国的硝烟的气息? 此时此刻,他比摘下五色云石的那一刻,更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将要走上一条截然不同的道路,道路的尽头布满了重重迷雾,并且蛰伏着种种已知与未知的风浪,在命运的汪洋上等待着吞噬过往的船只。 br > 但是,不论如何,他暂时逃离了帝都那个令人窒息的沼泽,逃离了死气沉沉的魔法师军团,即将平生第一次、真正踏入魔法师的世界,并且有机会得到心中一个问题的答案。 与魔法师们最接近的,是神灵还是恶鬼? 月至中天,西珀招呼三个人进舱睡下。 “最迟明天中午,我们就会抵达塞壬岛了。” 海缇欢呼了一声,看她的样子,今晚怕是要期待得睡不着觉了。 好吧,在床上翻来覆去了好一会儿之后,林维不得不承认自己似乎也要睡不着了。 魔法学院,会是什么样子? 会不会有漫天乱飞的怪老头?或者是像海缇这样活泼爱笑的小魔法师? 就是不知道......隔壁的断谕是不是也这么期待呢? 林维干脆不试图入睡了,看着窗外的水面发呆。 想起被小人鱼抱住胳膊时候断谕手足无措的样子,林维忍不住笑了出来。 原来这个可恶的家伙,没长大的时候还是挺可爱的。 ————--———————————— 直到很晚,林维才睡着,并且在第二天的上午,他被饿醒了。 海上的日光透过窗子,晒得脸上发烫,林维用手背遮住眼睛,心想这下一定是起晚了。 果不其然,等他收拾好自己走出舱室的时候,发现甲板上只差他一个人了。 西珀扬了扬手上的烤鱼:“快过来。” 船上是有食物的,魔法学院毕竟不会吝啬到让自己的学生靠捉鱼填饱肚子,看来他们几个已经是在自己找乐子了。 “难得一见的墨绿鱼,快来尝尝。” 海缇得意洋洋地说起了捉到这种鱼类小魔兽的过程,全是靠鹰眼术眩晕术冰刃术之类的小魔法,让不能用这些的林维感到一丝丝心塞。 不过墨绿鱼的味道确实非常鲜美,极好地安抚了林维空了几乎半个上午的肚子。 太阳渐升渐高,日光有些微的刺眼,但是几个人都没有进舱,而是靠在船舷上,期待能够早一眼看到自己的目的地。 终于,魔轮驶过的地方开始出现了零星的、长满茂密植物的小岛,并且在一望无际的海平面的远处,出现了一线属于大型岛屿的阴影。 面对着充满未知的、期待已久的、终于呈现眼前的地方,来者总是会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 他们首先看到的是高高悬在空中的几个浮岛,浓郁的五色云雾环绕着浮岛,以使它们安然悬停,两只长着巨大翼翅的黑色巨兽在半空不断盘旋,发出悠长的啸声。岛外的海洋中,也时不时可以察觉有庞大的阴影游动,时而翻起高高的水浪。 “龙!西珀先生,那是龙吗?海里的又是什么?” 西珀含笑点头:“天上的两只是龙,水里的是几头顶级魔兽。” 这样的场景绝对会带来不小的冲击,从林维和海缇微张的嘴巴就可以看出。 再近一些,岛上的面貌便清晰了起来,海缇还不忘送给林维一个提高远视能力的鹰眼术,以便他能看得更清晰。 塞壬岛很大,像但也像沿途的几个小岛一样,被高大茂密的植物覆盖,而只有零星的几块地方,以及岛屿的最中央,被开辟出来作为了魔法学院的所在地。 中央的那片,由十几根高大,剔透的各色水晶柱环绕着,水晶柱的顶端是形态各异的雕像,在太阳的照耀下流光溢彩。 最主体的建筑是一座高大的城堡,城堡前方是一片湖泊,以城堡为中心,延伸出各种各样的的飞桥,连通了岛屿的所有建筑,也许是由于魔法元素格外浓郁的原因,这里的空气似乎都要透亮许多,各种色彩也显得格外鲜明。 魔轮的速度缓缓放慢,最后停在离岸不远的地方。 巨龙中的一个发出一声尖啸,振了几下翼翅,朝他们飞来,由于鹰眼术的加持,林维看到一个绿袍子的老人坐在龙背上,正朝几人招手。 巨龙飞翔的速度已经不能用单纯的快来形容,几乎是眨眼间,巨大的阴影就笼罩了这艘小小的魔轮,绿袍子老魔法师洪亮的声音传来:“孩子们,上来咯——” 猝不及防地,林维就感觉被强大的气流裹挟着离开了甲板,仿佛是被无形的大手拎了起来,再被向上抛起,最后精准地落在了龙背上,龙背巨大的鳞片冰凉粗糙,如同金属打造的铠甲。 巨龙滑过水面,再次高高飞起,林维在扑面的劲风中张开双眼,眼前是不断放大的魔法学院全貌。 ——这是他终于抵达的地方。 第5章 关于同住一间房这件事 巨龙盘旋而下,最终落在中央城堡与湖泊间的空地上。 绿袍子老魔法师一挥手,几个人又被风力拽起来回到了地面上。 欣赏完小家伙们东倒西歪的画面,老魔法师这才从龙背上飞起来,飘飘悠悠地落地。 西珀最快恢复过来,对他行了个魔法师之间的礼节:“谢谢安斯艾尔老师。” 只见那绿袍子老头,也就是西珀口中的安斯艾尔老师满不在乎地挥挥手,语调满是嫌弃,他身形比较矮小,声音却不小:“别老是谢来谢去的,跟你老师一个德性。” 西珀比他们早五年来到这里,也是学生之一,原本负责把人接回来的便是他的老师,恰巧今年这个时候老师在浮空之都暂时无法抽身,于是把这件事交给了自己的学生。 林维三人也跟着西珀喊了一声“安斯艾尔老师”,在船上的时候西珀曾告诉他们,称呼魔法学院里除了学生以外的魔法师们的时候,都要在名字后面加上一个“老师”,而以后成为了哪位魔法师的亲传学生,则直呼“老师”。 这种称呼的惯例也是传承已久,魔法学院说是学院,实际学生数量十分少,这里生活的更多是厌倦了大陆生活,回到学院潜心研究魔法、炼金,顺便收个弟子的成名魔法师们,随便拿出来一个都是学识渊博,资历深厚,叫一声“老师”是绝对不亏的。 安斯艾尔老师笑眯眯地打量了三人之后,便对西珀道:“带他们去见老西尔维斯特吧。” 说罢,他再次跃上了龙背,向空中飞去。 西珀边领着三人走进城堡,边解释道:“安斯艾尔老师是学院的守门人,他是魔法师中特殊的‘兽语者’,几乎能够跨越任何种族进行沟通,我们方才乘坐的巨龙就是他的搭档,你们看到的海里那几头顶级魔兽也都是他的老朋友。” 安斯艾尔老师口中的“老西尔维斯特”正是坐镇魔法学院的白袍大魔法师,学院的院长。 这位院长先生此时正在城堡四楼宽敞的大厅中,仔细琢磨着三位新学员的资料:“北方占星塔...裘娜的女儿,还有断家的小家伙,第三个......公爵的长子?” 院长先生背着手来回踱了几步,嘴里嘀咕了几声“奇怪”之后却也没再说什么。 这时候,房门被轻轻扣响了:“西尔维斯特老师,我是西珀。” 院长收起了手中的羊皮卷,回到座椅里,这才答:“进来吧。” 林维就算加上上辈子,也是第一次见到这位大魔法师,只见他身着简单的白袍,体型微胖,看起来大约有大陆上普通人五六十岁的样子,外貌神情与普通人没什么两样,甚至还要和蔼一些。 学院每年也就新收那么几个学生,这次见面,身为院长的西尔维斯特也只是对每个人简单地询问嘱咐了几句,并在西珀说出途中遇到的那条属性特殊的小人鱼时,沉吟了一会儿,道:“确实有些问题,得让安斯艾尔去一趟。” 临走,院长忽然又叫住了他们:“断家孩子的眼睛一时还好不了,先让林维跟他一起住吧,也好照应一下。” 西珀应了一声,看林维断谕两个人都没什么反应,假咳了一声。 断谕道:“谢谢院长。” 林维沉浸在这个消息之中无法自拔,跟着道:“谢谢院长。” 直到走出门外,林维才意识到自己做刚刚了什么蠢事。 为什么自己也跟着说了谢谢! 不,重点不是这个......重点是他要和断谕一起住了。 他要和断谕一起住了。 晕晕乎乎地,林维跟着西珀把学院大致转了一圈,由于心思不在这件事上,路线之类也没有怎么注意。 许久,林维终于接受了现实。 反正这辈子和断谕无冤无仇,住也就住了吧...... 更何况,未来的领袖大人现在还目不能视,不知生活能不能自理,两辈子加起来都没做过什么好事的他,就当是献身体验一把当好人的滋味了。 逛完了学院,已经是傍晚时分,学院里走动的大都是年轻的魔法学生们,穿着与自身偏向的属性相同颜色的魔法袍。 主岛上倒是十分安静,只有风吹过林木时的沙沙声,可是这座学院显然不□□宁,其中的最大罪魁祸首就是从一座浮岛上不时传来的巨大响声。 尖锐的爆鸣伴随着一声惨叫传到耳中,第一次听到的时候,着实把人吓了一跳。 “那座岛是炼金师的地盘,他们喜欢研究各种魔法用具和药剂,刚刚可能是又失败了吧。”西珀道。 正说着,就见一个黑漆漆的身影嗷嗷叫着从浮岛上掉了下来,快落地时才勉强控制住了姿势,浮了上去。 西珀无奈扶额:“看来又是西里斯大师,他实验失败以后心情不好,喜欢把跟着做实验的学生丢出来。”b 6 来自占星塔的老师 次日早晨吃过饭后,三人来到了中央湖泊边,学院要对他们进行更细致的天赋分类和检测。 按照普遍的认知,大陆上存在许多种魔法元素,其中占据绝大部分的是水、火、金、光、风、岩六种,含量少的便是诸如雷电一类的特殊元素,每种元素有其特定的载体,但有一种载体却是异数,那便是水晶。 纵使没有在魔法世界生活过,林维也知道一句话——“水晶,是魔法师的爱人”。 水晶对于所有魔法元素都有着极大的亲和力与容纳力,魔法师们经常要依赖刻有特殊魔法阵的水晶来激发、储存各系元素。 只是,大陆上的水晶虽然不算稀有,但能被采集到的水晶矿石里零碎小块居多,所以它们大多数只能被打磨成水晶球的形状。 在千年前魔法最为鼎盛的时候,有天才的炼金师研究出了将水晶融合的办法,可惜至今已经失传,魔法学院周围的那些水晶柱正是那时候融合水晶的产物,学院中浓郁的魔法元素也与这些水晶柱有关。 此时,有两位魔法师正在其中一根水晶柱下等待着他们。 其中褐色法袍的是个威严的中年男人,深蓝色法袍的是位亚麻色头发的女魔法师,她容貌年轻,不过是普通人三十多岁的样子,仔细看去,深蓝色法袍上还有点点亮芒,如同深夜时的浩瀚星空。 海缇在看到女魔法师时,轻轻“咦”了一声。 两位老师介绍了他们自己,男魔法师名叫阿尔斯,女魔法师名叫阿黛尔。 阿黛尔的眼神缓缓从他们三个身上扫过,问道:“林维是哪个?” 林维道:“是我。” “只检测出了精神力天赋?” “是的。” 阿黛尔微笑着,她神情温和,对林维道:“你跟我来。” 说着,阿黛尔转身向中央城堡走去,林维看了海缇与断谕一眼,随即跟上。 走过曲折的楼梯与回廊,阿黛尔带着林维来到了一处不小的房间中。 房间十分昏暗,四面的墙壁都被壁架所遮盖,而壁架上则放置着许多大小各异的水晶球,水晶球的中心都有小小的各色光点漂浮着。 随着房门的关闭,最后一丝阳光也消失了,只剩那些小小的光点散发着微芒,显得整个房间格外幽深奇异。 林维不知道阿黛尔要做什么,但是从这位女魔法师宁静平和的神情中确实看不出一丝恶意。 黑暗中,只听阿黛尔的声音响起,她的声音有种特殊的吸引力,在林维的耳边不断回荡。 “看到那些光点了吗?” “去选择一个,和它对话。” “然后告诉我,你听到了什么。” 林维起初并不认得这些光点都是什么,但是随着他越走越近,无数的低语声如同浪潮一般铺天盖向他卷来,种种话语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嘈杂的旋律,乃至无法分辨其中的任何一句。 是了,他认得这些东西,只是没有见过它们被放在水晶球里的样子。 ——这些都是灵魂。 要成为一个召唤师,必然要能够和召唤物建立联系,是他上辈子便熟知的。 这种联系与“兽语者”安斯艾尔和异族的直接沟通不同,是灵魂上的一种临时契约关系,召唤物服从召唤者,并将忠诚地执行召唤者的一切意愿。 因此,召唤师的力量不仅与精神力有关,也与所能建立的灵魂契约的强度有极大的关联。 林维的身体虽然回到了少年的时候,但他上辈子作为召唤师的灵魂力量却依然存在,所以不需要花费力气,甚至是本能地便能与这些水晶中的灵魂建立联系。 但是林维并不想掩饰自己能听到这些声音的事实,他既然来到了魔法学院,便不能不追求更强大的力量,而非把自己伪装成一个普通的初学者,把上辈子熟识的那些再重复一遍。 ——至于这位阿黛尔老师能不能教导自己,就要看她的本事了。 于是林维在壁架前站了一会儿,便毫不犹豫地道:“我能听到许多声音。” “嗯?”脚步声响起,阿黛尔走到了他的身旁:“它们都在说什么?” 黑暗中,林维的嘴角翘起一个自信又邪气的弧度,只听他道: “太多,我听不清。” 阿黛尔沉吟良久,终于道:“那么,你将会成为召唤师无疑了。” 只拥有精神力天赋,未来便只能选择成为炼金师与召唤师,然而炼金师只需要精神力来分辨、控制魔法物质即可,召唤师需要的,却不止这个。 顿了一下,她又道:“而且,你似乎还拥有极为出色的天赋。” 只听阿黛尔喃喃念出简短的一句咒语,林维敏锐地捕捉到房间中产生的一丝灵魂波动。 一团通体幽紫色的藤蔓在天花板上缠绕铺展开来,幽微神秘的光芒光芒照亮了这个房间。 阿黛尔看着林维,道:“在进入占星塔之前,我也曾是召唤师,林维,你是否愿意做我的学生?” 在西珀的描述中,魔法学院并不是一个严密的组织,它对于老师们来说是一个来去都非常自由的地方,因而出现来自哪里的老师都不奇怪。 即使知道这个,林维却也没想到,这位阿黛尔老师,与海缇来自同一个地方——那个曾神秘消失的、有着强大预言魔法的占星塔。 林维抬起头来,直视着阿黛尔宁静深邃的海蓝色眼眸,随即轻轻弯下腰来,道:“我愿意,老师。” 阿黛尔似乎早就料到了林维肯定的回答,微微一笑过后,从壁架上拿起一枚包裹着碧绿色光点的水晶球:“我喜欢用植物做召唤物,这是我收集的一株拉贝尔藤的灵魂,算是给你的见面礼。” 林维接下后,阿黛尔继续道:“以后每个上午,你都要来这里学习召唤魔法。” 于是,这个上午,林维开始了他的学习生涯。 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的老师确实非凡,让上辈子只是将召唤魔法作为攻击手段的他看到了截然不同的东西。 “召唤魔法,在古老的书籍里,常被称为‘通灵魔法’,也就是沟通灵魂,召唤师所能做的,不仅是役使灵魂,而是与不同地点,甚至不同的空间中的另一个灵魂进入共鸣,如果召唤师能够精通这一点,那么他只需触碰到一个灵魂,便得知了这个灵魂的一切。” 上午过去,林维边思索着阿黛尔的这番话,边走出了中央城堡。 那个水晶柱下已经没有了海缇、断谕和阿尔斯老师的身影,林维便溜溜达达地回了房子。 房子里空空荡荡,又过了一会儿,海缇和断谕才回来了。 海缇看见悠闲坐着的林维,哀嚎一声:“林维,你倒是被那个温柔的美女姐姐带走了,我们两个可是落到了那个可恶的阿尔斯手里!” 林维看着气喘吁吁的海缇,再看看似乎没发生什么事情的断谕,问道:“他让你们做什么了?” 海缇咳了几声,开始模仿那位威严的阿尔斯老师:“你们两个,既然有沟通元素的天赋,那就不要指望着被领走了!自从骑士没落,魔法师就只能自己保护自己了!拥有强健灵活的身体,不仅能容纳更多的魔法元素,还可以帮你们保住小命!什么时候身体过关了,什么时候再开始学魔法!” 于是,两个人就在阿尔斯老师的严厉要求下,度过了一个漫长艰难的上午...... 断谕倒还没什么,海缇还真是有点吃不消。 休息了一个中午之后,他们三个又照着昨天西珀说过的,找到安斯艾尔老师,飞上了主岛上空的一座浮岛。 等待着他们的是一位白胡子老魔法师,安斯艾尔嘿嘿笑着向他打招呼:“嘿!耳背的老阿诺!我把三个小家伙给你送来了!” 安斯艾尔的声音比昨天还要洪亮,听他刚刚打招呼的时候所说,大概是因为这位阿诺老师有些耳背? 阿诺老师笑着回复他:“辛苦你啦,老安斯艾尔!” 好吧...阿诺的嗓门比安斯艾尔更大,大概也是由于耳背的缘故。 三人跟着老阿诺走进了这座岛上的建筑中,迎面而来的是密密麻麻的高大书架,一眼望不到头。书架上摆满了厚重的书籍。 老阿诺的洪亮声音在书架间回荡着:“这里,是最齐全的魔法典籍,魔法史书,有黑色封印的是□□,除了这样的,你们可以随便看!” 当林维以为他们的下午生活就是要自由悠闲地看书度过的时候,只听老阿诺指着其中几排书架,道:“这里、这里、还有这里,金色书架上的书,今年,要背过去,一个字都不能错!” 三人:“......” 海缇面有难色:“这么多,要怎么背呀?” 老阿诺瞪了一眼,道:“你们的精神力是做什么用的!这些书算什么!” 接着开口的却是断谕:“阿诺老师,我看不见。” “咦?”老阿诺把右手放在断谕的眼睛上,闭上眼,一会儿之后,道:“这还真是个问题。” 不过,活了两百多年的、睿智的、富有人生经历的阿诺老师,很快就找到了解决这个问题的好方法。 “这个小伙子,”老阿诺指着林维,“你,念给他听!” 7 你念,我听 老阿诺丢下一句“有看不懂的来问我”就慢悠悠绕进了一眼望不到头的书海里,没了踪影。 三个人来到最近的金色书架前,这里看起来放置的全都是与魔法史有关的书籍。 林维对这些书里的东西自然是闻所未闻的,他耸耸肩,告诉断谕:“我是普通人出身,不懂得这些,你来选吧。” 于是,寂静的殿堂里,林维轻声念出书名:“《魔法的两次衰落》、《骑士时代》、《曙光之战与荆棘花王朝》、《魔法协会的一千年》、《黑暗魔法时代》......” 一连念了许多,断谕都未出声,而林维也有些疑惑,之前念过的这些书籍,听名字虽然都是历史,但都是截取历史中的某一段,没有一个像是对整个魔法历史的叙述。 他在某一刻抬起头,忽然在书架的顶端看到了一排黑色的书脊,书脊上的字是都是略显暗淡的银灰色,是同一本书的不同分卷,每一卷书都厚得吓人,书脊看起来和自己的手掌一样宽。 林维喃喃念出了那本书的名字:“《时光手札》......” 话音刚落不久,就听断谕道:“选这个。” 然而,林维伸手取书的时候,尴尬的事情发生了。 踮起脚的林维发现自己并不能够到这本书。 而且,就算是跳起来,因为书本太过沉重,一下子也弄不下来。 林维只得实话实说:“它放的有点高......” 目前比林维要高上不少的断谕走了过来,问道:“第一卷在哪。” 林维再次伸出手,堪堪摸到第一卷下面的架板。 接着,断谕的手伸了过来。 他微凉的掌心轻轻擦过林维的手背,然后往上,轻而易举地取下了那本《时光手札》。 林维收回手,对于刚刚不经意间的触碰有些不自在。 他在礼节森严的公爵府中长大,后来成为魔法师后更是少与人接触,本来就不习惯别人的触碰。 尤其当这个人是断谕的时候。 在上辈子的他眼里,断谕这个人,从开始到结束,从头到脚,都只意味着一种东西。 ——危险! 这种意味即使是现在也并未完全消失,因而刚刚的那一刻,猝不及防的林维甚至有些颤栗。 他想起了曾经在战场上,断谕轻描淡写便杀死一片又一片他的召唤物的时候。 召唤物自然是都与他有灵魂契约的,也就是说,断谕每次出手,都像是直接在他灵魂上划下一刀。 但是呢,他对于断谕,又是有着一些愧疚的。 林维自少年起便进入了帝国的魔法军团,他忠诚于帝国,可也知道,那场战争根本就是帝国一厢情愿地挑起来,浮空之都被毁后,魔法世界才后知后觉地开始了反击,那时刚刚穿上白袍的断谕,也只是因为现任魔法协会会长身死,才接任了这个位置。 断谕最终身死,也是死在自己那张同归于尽的禁咒卷轴“镕金”里。 因此,即使做了多年敌人,林维对断谕也没有恨意,甚至有些惧怕,重活一世之后,看着断谕,又总是有几分心虚。 林维只得叹气,活了不少年攒下的那么一点良心,似乎都给了这个家伙。 漆黑封面的《时光手札》送到了林维的手里,他才回过神来,好奇地打开厚重的封皮,只见扉页是这样几行字: 黑暗时代中,诸多咒语、典籍散佚,自魔法起源至黑暗时代,数千年魔法成果荡然无存。 曙光之战虽然胜利,魔法传承仍然难以继续。 而我困守星辰塔中,所能做惟有将毕生所知记于书中,使魔法一脉,不至遗忘过往。 ——艾撒·伊维斯 过了许久,不知去了哪里的老阿诺慢慢悠悠再从一排排书架中绕回来的时候,正看见这样一幕: 红头发的小姑娘半倚在书架上,翻看着一本《骑士时代》,两个男孩子则靠着书架,并肩坐在地板上,黑头发的那个捧着一本厚书,正.念给身边的人听,属于少年人的声音清透柔软: “在最初的魔法体系中,只分为光明、黑暗、自然三系......人族魔法天赋薄弱,活动范围仅限于大陆东岸,与此同时,魔兽散布于大陆各处,精灵族聚居于中央森林,龙族占据海外岛屿,矮人隐匿于山脉......” 熟悉的语句唤起了老阿诺的记忆,正在被念的是第一卷《时光手札》无疑了,这可是讲述黑暗时代之前大陆历史与风貌的唯一一本珍贵典籍,手札后来的那些卷,便都是后世魔法师们记录的魔法艰难生存下来之后的历史了——听说占星塔正在编写着第八卷来着? 老阿诺看着三个年轻的小家伙,听着林维念书的声音,眯着眼睛晃了晃已经长满了雪白头发的脑袋,似乎又回到了自己跟他们同一个年纪时,在这里看书的画面,不由得在心里暗暗感叹:年轻真好啊...... 而正在念书的林维,心中也在暗暗感叹,从这一卷书中,他所窥见的魔法世界波澜壮阔的曾经,与曲折起伏的命运,不知比帝国藏书室里那些满是歌功颂德的《帕蒂斯一世》《亚斯兰帝国开国史》要精彩多少倍。 林维念完一段,抬眼看了看身边的断谕,只见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闭上了那双并无什么实际作用的暗金色眼眸,再悄悄用精神力看了看周围,发现这家伙竟然连精神力也收回去了。 “喂,”林维抬起胳膊肘碰了碰断谕,“你还在听吗?” 断谕转头向他的方向,一缕发丝不经意间滑落肩头:“在听。” 林维一边努力把又快要黏到断谕身上的眼珠子收回来,一边撇了撇嘴道:“都以为你睡着了。” 断谕似乎是轻轻笑了一下,道:“没有。” 此时,在断谕收回精神力的感知世界里,除了一片浓稠的漆黑,就只有那个清透柔软的声音,在停顿了一会儿之后,再次开始缓缓念读: “在那时,丰饶繁荣的大陆上,只有西部的死亡沼泽是生机断绝的禁地,传说死沼的深处供奉着黑暗女神卡塔娜菲亚的神像,只有黑暗法师与亡灵生物可以入内......” 他忽然有种感觉,虽然身处黑暗之中,眼前却看到了光亮。 然而,在远离大陆的魔法学院中光阴悠长,氛围宁静的同时,大陆中央的帝都、皇宫,却充满了并不轻松的气息。 议事厅的首座上,是头发花白,体型微胖的帝国皇帝,虽然仍旧能每天处理完该有的政事,松弛的脸颊和略微蹒跚的步履却出卖了他的老态。 “蒂迪斯家的长子被魔法学院选中了?” 老皇帝看着新呈上来的消息,眉头略微皱起。 在这位帝国老主人的右手边,是他深红色头发的大儿子,近些年帝国的诸多事务,他已经逐渐接手,在加上他一向冷厉铁血的作风,虽然不讨贵族们的喜欢,却在大臣中颇具威望。 只见他冷哼一声,道:“蒂迪斯家显然已经不愿再为帝国服务。” 这话说得狠厉,议事厅中一时无人接话。 良久,却是老皇帝摆摆手,道:“蒂迪斯家为帝国效忠已久,大公爵至今还在帝国边境未归,长子的事情多半只是意外罢了。” 大皇子眯了眯狭长的眼眸,除此之外,没有什么其它表情,也不再谈论这个话题。 议事厅的声音,便又渐渐转移到拓宽河道与扩建帝都等等增加帝国威仪的事情上去了。 傍晚将至,风中带了些凉意,刚迈出议事厅的老皇帝吹了凉风,忽然咳嗽起来。 便有侍女急急地为他加上衣服,又过许久,他的脸色才恢复了正常。 回到日常起居的宫殿之后,皇后立刻端上了精致的、热气腾腾的菜肴,面对着这些,老皇帝却并没有什么胃口。 他的目光放在皇后已经显现出些许衰老的面庞上,长长叹了一口气。 “伊西斯,我们都老啦......” 皇后一边细心地为他布着菜,一边回应道:“陛下,您现在想这个,还有些过早。” 老皇帝缓缓摇摇头:“我已经感觉到,没有精力来处理帝国这么多事务了。” 皇后微笑着:“您不是说,我们的长子已经可以独当一面了吗?” “他......”老皇帝阖上双目,他的眼睛下已经有了垂坠与肿胀,许久才继续说道:“他确实是一个有野心与远见的继承人......” 余下的话,老皇帝没有说完,只是在心里蔓延出了长长的阴翳。 只不过,眼下帝国正是繁荣的盛世,周围的敌人皆已顺服,以长子的性格,怎么能忍受毫无功业可建的一辈子呢? 除了高高悬在帝都头顶的那座魔法城市,放眼大陆,又还有什么具有威胁的势力呢? 可是那座城市的主意,岂是可以轻易打的? 他心中千万般思绪,最终也只能化为一句无奈的叹息:“伊西斯,我不放心啊......” 8 带你飞 塞壬岛上没有季节的变化,唯一会出现不同的就是周围的海面。一年中会有四次,海面仿佛永无止息地掀起巨浪,随后,便是持续许多天的乌云密布,狂风骤雨。 岛屿上的人把它叫做“季潮”,每次季潮来临时,总是在天上盘旋巡视的两条巨龙就会落下,而安斯艾尔的老朋友们——那些海洋中的顶级魔兽,则依然慢吞吞地在岛屿周围游动。 水生的魔兽具有卓越的水天赋,这些顶级魔兽们更不用说,有了它们在岛旁,再大的风浪也不会波及到岛上的建筑和珍贵的魔法植物们,并且,在控制风浪的过程中,它们的能力也会得到提升。 据说,一百多年前安斯艾尔来到塞壬岛的时候,可是把那一任的魔法学院院长高兴坏了。 ——有这么一位“朋友”遍布大陆的兽语者,季潮来临的时候,学院再也不用开启魔法阵来保护学院了,这可是省下了数量众多的珍贵魔法晶石。 今年的第四次季潮已经持续了二十多天,该是到了尾声的时候,而林维在魔法学院的第一个年头也眼看就要过去了。 “浮空之都由一座主浮岛、两座大型浮岛组成,浮岛主体全部由五色日石打造,坚固无比,且日石内部刻入众多巨型魔法阵......” 林维合上手中的《浮空之都》,气哼哼道:“我读累了!” 海缇和断谕在上一次季潮结束的时候,终于获得了他们阿尔斯老师的认可,开始正式学习魔法。 这两个人一旦学起来,切磋就成了家常便饭。 而林维就不可避免地成了受害者。 平时被拿来练手还好说,就在今天,由于断谕的一个咒语范围太大,正站在浮岛边上的林维被元素波动推了出去。 浮岛上毫无防护,正是因为一般的魔法师能够飞起来。 然而,天知道为什么,阿黛尔根本没有教过飞行这个东西。 以为已经离开咒语攻击范围的林维猝不及防地栽了下去。 幸好他还不至于脑子一片空白放任自己摔下去,几乎立刻就召唤出了阿黛尔给的阿贝尔藤。 藤蔓一头扎根在浮岛边缘,末梢迅速向下延伸缠住了他的腰,把他拉了回来。 堂堂公爵长子,竟然被打下了浮岛,并且被藤蔓像拖尸体一样毫无体面地拉了回来,还遭到了老阿诺无情的嘲笑! 虽说有惊无险,但是林维非常不爽,以至于给这个可恶的家伙念书的时候,态度十分消极。 断谕难得遇见这种不知道怎么办才好的事情,只能对这位脾气上来了的大爷认错:“是我不好。” 他这时候眼睛是闭上的,配上并没有什么表情的、五官精致的面庞,显得十分无辜,让林维看了就来气。 林维粗声粗气道:“把眼睛睁开。” 断谕张开了眼睛,双眼毫无焦点。 ——好像并没有什么区别。 因为深知在断谕眼里自己就是个魔法元素组成的团子,林维肆无忌惮地看着他,觉得自己像极了帝都里那些整日游手好闲,欺男霸女的贵族子弟。 这种认知让两辈子都没来得及过一把纨绔子弟的瘾的林维感觉十分新奇,如果不是心里还有点不爽,就差上手调戏了。 上辈子打不过,这辈子好像也没什么希望,不如趁着这家伙眼瞎看个够本。 于是继续恶声恶气道:“你今天要吓死我了!” 断谕并不知道林维陷入了这样的一种迷之状态。 “对不起,”他放轻了声音道,“那时候我也很害怕。” 放轻了的、本来就很好听的嗓音,莫名带着些温柔关切的味道,带起来一路酥酥麻麻,钻进林维的耳朵里。 他说什么? 他也很害怕? 林维控制住有些上翘趋势的嘴角:“害怕什么?” “怕你真的掉下去。” 知道他不会飞,因为季潮的缘故,巨龙和安斯艾尔也都不在空中,当精神力感知的世界里那个象征林维的光团猛地下跌那一刻,心脏仿佛被揪起的感觉是做不了假的。 “也是,”林维的语气满不在乎,“我要是摔死,就没人心甘情愿给你念书了。” “不是的。” “嗯?”林维盯着断谕的眼睛。 虽然这样的注视得不到回应,但会让他觉得得到的答案格外真诚。 “因为你是我很好的朋友,不是因为你会给我念书。” 林维此时的感觉有些难以形容。 要是在一年以前,有人告诉他将来会发生这样一幕。 ——打死他都不会信,说不定还会把那个人给打死。 一脸无辜的、毫无杀伤力的断谕,跟他并肩坐在同一个书架下,认真地告诉他“你是我很好的朋友。” 想都不敢想好吗? 可是这一年相处下来,除了上午跟着各自的老师,一起读书、一起回房,只要不是有深仇大恨的人都会慢慢熟络起来。 至于上辈子的那些破事儿,一旦逐渐克服了时不时惧怕和别扭的感觉,就发现这样跟断谕相处也是件新奇又有意思的事情。 但是,不得不承认,这句话让林维心里最后那点不爽也烟消云散了。 他伸手拍拍断谕的肩膀:“好吧,哥哥原谅你了。” 人家都把自己当好兄弟了,自己还揪着以前的那些不服气不放。 林维叹了口气,双手环膝,把脑袋放在膝头上,闷闷道: “我在家的时候,也没什么朋友。” 他突然有些低落的语气和话里的内容,让断谕微微一怔。 林维继续道:“和我差不多大的人,都很没意思,我家在帝都很厉害,我用不着主动去找他们,也不愿意跟他们混在一起。” “后来我母亲又给我生了个弟弟,可惜生得晚,我离开家的时候他话都还说不全。” “再后来,我就走了......” 黑袍加身,如同裹近了黑夜里。 似乎,不管是帝都的声色繁华里,还是战场的千军万马中,他身边从来没有过一个可以时不时说上几句话的人。 断谕静静听着,没有说话。 只听林维的声音接着传来。 “我也想和你做很好的朋友......” 这句话里充满了不确定的意味。 断谕微微蹙了眉:“不可以做吗?” 林维把原本朝着断谕的脸埋进膝盖里:“你不懂......” 林维脑袋里乱糟糟闪过很多东西,然而在感觉到断谕倾身过来靠近自己的时候,又奇迹般消散了。 这样其实也挺好的,他默默对自己说。 于是,就当断谕因为林维的这些话心中沉沉的时候,林维松开了环着自己膝盖的手,笑嘻嘻靠过去揽住了断谕的肩膀。 “我逗你玩的,”他似乎有些抱怨地道,“平时那么冷冰冰的,谁知道你其实把我当好朋友啊?” 断谕的身体有一瞬的僵硬,但很快就又放松下来,有些歉意地道:“我不太会说话。” “我知道,”林维脸上笑意更浓,“你要是会说话,那就太奇怪了。” 在生活里也冷冰冰不爱说话的断谕,才符合上辈子那尊杀神的形象嘛。 “为什么?” “不告诉你,”林维站起身来,“反正书也快要读完了,我现在要出去走走。” 重生见到断谕以来心里最大的那道坎似乎是跨过去了,林维感觉脚步都轻快了不少。 走出藏书殿,低沉而广阔的天空是深深的灰色,不时有撕裂天空的闪电和轰隆的雷声传来。 身后传来脚步声,断谕也跟了上来。 “断谕,你教我飞吧,”林维道,“阿黛尔老师从来没有教过我。” 断谕的回答十分确定且直截了当:“你飞不起来。” 林维:“?!” 上辈子需要飞的时候只需要弄出来一个会飞的召唤物就行了,十分节省体力并且帅气。 但现在的他精神力召唤能持续飞翔的高阶魔兽十分吃力,林维觉得自己还是需要学一下魔法师们普遍的飞行方式的。 现在断谕竟然说自己飞不起来? “飞行是把自己和周围的魔法元素同化,但是你没有感应力。” 林维:“...好吧。” “你想飞的话...” 说着,林维忽然感到一只有力的手臂横过自己的腰间,整个人忽然变得轻盈起来,随后被断谕带着迅速飞离了地面。 林维俯视着塞壬岛,岛旁水下巨大的阴影清晰可见,岛屿外的海面海浪疯狂翻涌着,连绵不绝的涛声与雷声一同充斥着天地,这座亘古与世隔绝的孤岛上,很容易让人遗忘外面的世界。 即使已经在这里生活了一年,眼前的荒茫景色与身边的断谕,仍让林维觉得像做梦一般。 “等我精神力够用了,就召唤一条龙出来带你飞个够,”他看了断谕一眼,“比老安斯艾尔的龙还大的那种。”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林维觉得,他说这话的时候,断谕似乎是笑着的。 天际,一道横贯半个天空的闪电从乌云中迸开,随之而来的是响彻天地的炸雷声。 “说起来,已经二十多天了,为什么季潮还没有一点要结束的样子......” 9 绿袍子炼金师 这次的季潮持续了三十天才逐渐有了平息的兆头,海面上的浪头逐渐减弱,看起来过不了几天,就又会恢复以往风平浪静的时候了。 海中的魔兽们也不像之前那样在海面上徘徊了,只有偶尔才能看见隐隐绰绰的黑影。 林维学习魔法的场地已经换到了岛屿森林中一片特意开辟的空地上,原因无他,当林维学会了缔结各种灵魂契约的方法,开始尝试召唤的时候,那间摆满灵魂水晶的房间显然就不太适合了。 “使役契约可以跨越空间随机召唤生物,在精神力与灵魂强度足够的情况下可以长时间驱使众多召唤物,召唤结束时契约结束,召唤物自动传送回原本的空间。 主从契约在不被解除的情况下终身有效,召唤物有一定的自由度,可以长时间离开召唤师,并可以与召唤师借助契约无视距离,进行简单的灵魂交流,能够随时传送到召唤师身边。 本命契约除死亡外不可解除,无主从关系,双方心意相通,灵魂相连,任意一方实力提升,另一方也会获得相同效果,一方死亡,另一方灵魂则遭受重创。 除去这三种,还有许多契约方式,但是要么条件苛刻,要么失传已久,现存的契约方式都可以在藏书殿中找到,你可以自行学习。” 只需听阿黛尔的这番话,帝国与积蕴深厚的魔法学院的区别便显露无疑了。 上辈子的林维所会的就只有使役契约一种,而他现在已经有了第一只结成主从契约的召唤物——那株阿贝尔藤。 阿黛尔的本命召唤物是一株成年的阿贝尔藤,这一株是正是那株藤的种子培育而成的。 可惜阿贝尔藤生长缓慢,林维也没有和它缔结本命契约,他觉得自己有生之年都不能看到这个小东西长成阿黛尔老师的本命伙伴那种模样了。 ——此时,这株名为“阿绿”的成年阿贝尔藤从主体中抽出上千条深绿色的粗壮藤蔓,高处的一条藤蔓结成座椅的形状,阿黛尔正在其上悠闲地坐着,而其它的张牙舞爪地挥舞着。 而林维身后的半空中,悬浮着一道由乳白色光点组成的大门,门后是灰色的灵魂通道,时不时闪烁着流光。 这便是使用使役契约的大型召唤魔法“契约之门”了。 不断有中阶魔兽从契约之门中走出,开始攻击张牙舞爪的阿绿。 当然了,阿黛尔的要求可不只是尽可能多地召唤魔兽来战斗这么简单,林维在召唤的同时要尽可能精确地操纵它们。 阿黛尔在半空中居高临下地看着二十几只魔兽时而聚拢,时而分散地攻击着她的藤蔓,而阿绿也随着她的心意像逗弄一般时进时退,直到她的学生脸色苍白,出现精神力耗尽的前兆时才打住。 “停下吧。” 阿绿收回了藤蔓,魔兽们也都被契约之门收回了原本的地方。 阿黛尔眼中闪过满意的神色,指点了几句便放林维离开了。 而当林维快要走出密林时,向原来的方向回望,这时阿黛尔仍然站在原地,背影分毫不动,不知是在看着什么,或是想着什么。 这种事情已经不是第一次。 对于林维来说,阿黛尔作为他的老师,具有在召唤魔法上的极高造诣,同时也从不缺乏耐心。 但这不妨碍他觉得阿黛尔有些古怪。 这种古怪不是行为上的孤僻离群,而是一种不可捉摸的感觉。 就算她时刻神色温柔仪态从容,也好像是带着沉重的镣铐,从未真正轻松。 ——如果不是着实深不可测,就是她有着极重的心事。 难道说占星塔里的人都是这个样子?还是只有她一个? 林维晃了晃脑袋,想把这种怪异的感觉驱逐出去。 他想,也许是自己想多了,那个占星塔过于神神秘秘,连带着自己都疑神疑鬼起来。 海缇倒是提过不少塔里的事情,但不过都是些无关痛痒的小事,没什么用处。 不多时,林维便走回了他们三个的小院,一进门,就看见海缇在一脸愉快地收拾东西,看到林维进来,立刻道:“阿维,快过来帮我看看,咱们还有什么可带的?” 塞壬岛有一层魔法结界,平常的时候学生是无法自由进出的,只有在这一年的最后一次季潮结束之后和下一年季潮来临之前的时间才会开放,这段不短的间隔也是学院默认的年轻魔法师们外出游历的时间。 各种各样的食物、一堆晶石、几张老师们为了以防万一送给他们的高阶魔法卷轴,还有一些稀奇古怪的魔法药剂和炼金师们做出来的小玩意儿。 “嗯...也没有什么别的了吧。” 至于要穿的衣服,魔法师们的袍子经过许多代富有奇思妙想的炼金师们的改进,会变形会变色不怕水不怕火不会弄脏,有那么两三套已经足够应付全年的穿着,也就是因为加持的魔法阵不同需要在不同的时候更换而已。 当然了,这个两三套对于海缇是不可行的,对于漂亮衣服的追求即使是在女魔法师身上也是有增无减,林维简直要怀疑,海缇光是魔法袍就足够塞满一只空间戒指了。 “对了,今天我遇到丹尼尔的时候,他说想和咱们一起出海来着。” “丹尼尔?”林维听到海缇的话,有些疑惑:“他为什么不和自己的同级一起?” “丹尼尔的同级今年要跟着他们的老师去寒冰之谷,他说那种地方不仅对自己没有任何用处,而且还有可能丢掉小命......” 听着海缇的转述,林维几乎都能想象出丹尼尔那副装出来的可怜兮兮的样子:“像我这种娇弱的炼金师,怎么能去那种冻死人而且还满是吃人魔兽的鬼地方呢!” 没错,丹尼尔是个炼金师,而且是个跟林维他们很有缘分的炼金师——他们进入学院的第一天,看到的那个嗷嗷大叫从炼金浮岛上掉下来的黑乎乎的人影,正是被老师西里斯一怒之下打出来的丹尼尔。 至于和召唤师同样没法沟通魔法元素的炼金师怎么会飞起来——炼金师们总是有一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这是众所周知的。 两人正说着丹尼尔,就听外面传来了敲门声:“是我,丹尼尔!” 海缇无奈地吐了吐舌头,出去把门打开。 就见一个绿油油的身影跑进了房间,十根手指有六根带着五颜六色的空间戒指,即使丹尼尔长了一张五官端正并且还有些俊秀的脸,这副行头也简直让人不能直视。 “美丽的海缇小姐,你今天的袍子实在是让人赞叹!”丹尼尔冰绿色的眼睛滴溜溜转来转去,“我想加入你们这件事,你的伙伴现在知道了吗?” “可以是可以,”林维看着丹尼尔,笑眯眯伸出了一根手指,“不过我有一个小小的要求。” “什么要求?”丹尼尔警惕地看向林维。 这个贵族小子可不是什么好东西,这是丹尼尔一年来深有体会的。 “我们三个可以大方的让你加入,并且保护你这个毫无攻击力的炼金师......作为报答,你的那些药剂和小玩意儿,也要毫不吝啬地给我们用才对,还有,那个能让你飞起来的东西,回头也要给我做一个!” 丹尼尔思考了一会儿,答应了下来:“这个当然可以,但是你们要保证只有需要的时候才能拿来用,不可以随便取!” “成交,”林维起身朝楼梯走去,“嗯...既然你有闲工夫来谈这个,不如就留下来帮海缇整理一下出岛要用的东西吧。” “林维,你这是在奴役我!我可不是你那些乖乖听话的召唤物小毛球!” 林维悠悠然进了门。 断谕果然又在闭着眼睛冥想。 托断谕的福,这一年来林维冥想的功夫可是长进了不少。 他也已经发现,这家伙冥想的时候进入得快,要清醒也很容易,不会像之前难得冥想一次的林维那样,被人打断一次简直心疼的要命。 于是他毫不忌讳地走到断谕的床前把人摇醒。 “断谕,断谕,起床了!” 本来就是靠坐在床头的断谕看起来是习惯了林维这种时不时的打断,很快就从冥想状态中恢复了过来。 “什么事?” “丹尼尔要和咱们一起出岛,我让他答应了药剂和小东西随便我们用!” “他跟着也不错...丹尼尔能长途飞么?” “这个我倒是不知道。”林维摸了摸鼻子。 他只见过丹尼尔在主岛和浮岛之间飞来飞去,也不知道那个小玩意儿有没有神奇到可以一直让人飞着。 断谕可以带上他飞过塞壬海,但海缇还没有到这个层次,两个元素魔法师一人拎一个...还真是不好做到。 不过这也不是什么问题,林维道:“实在不行我们可以找安斯艾尔老师,让他把魔轮借我们用一次,反正雨还没停,用魔轮出海也挺好的。” 至于谁来开船......当然是那个绿油油的丹尼尔! 10 我家有的是钱 “你当我是炼金大师吗?”丹尼尔没好气地回林维道。 林维甩给他一个“你真没用”的眼神,凉凉道:“那你只能开船了。” “什么?” “你看,原本我们可以直接飞过塞壬海,但是现在带上你这么一个不会飞的炼金师,只能找老安斯艾尔借魔轮出海,还得贿赂给他晶石才行。” 丹尼尔:“等等,你不也是个飞不起来的东西吗?” 林维抱臂看着他:“飞不起来的东西只有你才对。” “不像啊...”丹尼尔冰绿色的眼睛,瞅着林维,“你这小身板还能召唤出飞行魔兽来?” “可以的,你看。”林维装模作样念了一串咒语之后道,“断谕,快出来!” 楼上并没有什么动静。 丹尼尔:“......” 显然,断谕已经不想搭理这个家伙了。 海缇无奈地看着他们两个,这两个人自从熟络之后,每次见面必定会不停地拌嘴——林维给出的理由是“看到那一身绿色就难受”。 元素魔法师们多数穿着和自己属性相符的袍子,但是像林维和丹尼尔这种,袍色就比较自由,除了象征大魔法师的白色之外什么颜色都可以。像林维,平时经常穿的便是黑色的窄袖束腰魔法袍,与他相比,丹尼尔可就特殊得多了。 这位炼金师不仅酷爱绿色,而且是鲜艳的绿色,还钟爱广袖宽腰的样子,时常能看见他一身绿色在浮岛和主岛间飘来飘去,格外显眼,再配上标志性的满手戒指,简直是塞壬岛上的一道风景。 丹尼尔的同级这样评价他:“如果我是西里斯大师,也会忍不住把他丢下岛去的。” 不过呢,不论怎样,有了丹尼尔的搅和,时间很快就过去了。虽然季潮还未彻底停歇,但学生们很快陆陆续续地飞离了岛屿,等走得最晚的西珀上门来道别的时候,已经接近傍晚了。 西珀他们要去的地方是魔兽众多的中央森林,打算去猎取魔晶。 “虽然我们也很想去探险,但是临近毕业,总要想办法给自己弄一些家底才行。”西珀这样说。 魔晶石可以从魔兽体内获取,越是高阶的魔晶,蕴含的魔法力量越精纯,而这些晶石也是魔法师们常用的货币之一。 西珀问道:“你们四个打算去哪?” 海缇答:“我们要先去浮空之都一段时间,其它的还没有想好。” “那里很适合你们,浮空之都里非常安全,那里是魔法世界中最繁华的地方,能买到你能想象到的一切魔法原料和炼金成品,”西珀道,“去过的人都会觉得,那才是魔法世界该有的样子。” 丹尼尔一脸狡猾地拨弄着自己的空间戒指:“我存了好多自己做的东西,打算到那里发一笔大财。” 对于远近闻名的丹尼尔,西珀也很是无奈。 送走了西珀,四人也打算要出发了。 安斯艾尔不情不愿地将操纵卷轴交给了他们。 “如果魔轮被你们弄坏了,那就别回来了!” 说罢,安斯艾尔又瞧了一眼丹尼尔:“特别是你,炼金的小子,不要想着打魔轮的主意!” 无辜受到波及的丹尼尔眼前一亮:“安斯艾尔老师,您不说,我还真没想到......” 安斯艾尔冷哼了一声,挥挥袖子把几个人弄到船上:“和可恶的老西里斯当年说的话一模一样!” 不管怎样,这条好不容易讨到的魔轮终于慢悠悠地开离了塞壬岛。 穿过塞壬海中央的时候恰好是白天,因此四人没有见到人鱼的踪影。 老安斯艾尔的担忧果然没错,这两天丹尼尔没事找事的次数非常少,每天都在甲板和舱室里摸来摸去,大有想把魔轮拆开的意味。 好在这艘传承已久的小船质量是十分过硬的,一路安安稳稳地把人送到了塞壬湾沿岸的码头。 魔轮在无人操纵的时候是不能自行返回的,因而只能在港口租了一个长时间的船位,等返回的时候再开回去。 至于租船位的钱么......两位一出生就在魔法世界的元素魔法师自然是没有一分大陆通用的货币的,而丹尼尔丝毫没有想要出钱的意图。 魔法学院的船虽然每年都来往于码头,但是行事比较低调,正当租船处胖胖的中年男人被忽然出现在面前的传说中的魔法师们惊到,一句“魔法师大人们,您的船想停多久就停多久,我们不要钱!”在喉咙里滚了几滚,还是没有鼓足勇气说出来。 林维无奈地上前,从空间戒指里拿出了一枚质地古朴沉重的徽章在男人眼前晃了晃:“记在蒂迪斯家账上。” 由于经受了魔法师现身的震撼,这么一枚徽章已经引不起更多的风波了,男人被这么几个魔法师看着,先是手足无措地向林维行了个礼,然后又对其它三人挨个行了礼。 林维心里暗叹,魔法师在大陆上人们心中的形象,似乎好不到哪里去。 由于仍然不能长途飞行,四个人大部分的路途要走大陆上的交通方式。 在魔法学院里,林维至多是个天赋不错的召唤师,然而一到了大陆上,可就完全不一样了。 林维首先道:“我们先去买一些大陆上的衣服,不然会有些麻烦。” 于是,三个人被林维带到了城中的成衣店里。 海缇看着成衣店里各式各样的衣服,与看到首饰时人鱼们的眼神如出一辙。 不过她还是有些理智的:“可是,我要用什么来买啊......” 林维终于找回了一点趾高气扬的感觉,对海缇道:“放心拿就可以,我家有的是钱。” 海缇得到了保证,欢呼一声开始挑选。 林维瞥了花花绿绿的丹尼尔一眼:“你也去挑,不要绿的!” 当然,断谕自己挑衣服还是有些困难的。 于是他十分正当地直接把人领到了试衣的房间,出去选两个人的衣服。 林维作为公爵家的长子,从小到大的穿着都是被精心准备的,因而他对自己的眼光还是信得过的。 只是在为断谕的衣服选颜色的时候,陷入了深深的纠结。 原因无他,他想象了一下断谕穿这些颜色的时候......似乎都很好看? 最后,林维选了两件白色为底,带着金色暗纹的。 这样的颜色,像极了上辈子断谕的魔法袍。 一尘不染的颜色,站立在血流成河的战场上,格外惊心。 而他选给自己的依然是早已习惯的黑色。 对于穿惯了简单魔法袍的断谕,这种精心制作的、繁琐的衣物简直是另一个世界里的东西。 最后还是林维帮忙,再亲手扣上精致的领扣与袖扣。 等终于把断谕收拾好,看着细致的绣纹,优雅的衣领,还有收得恰到好处的腰身,林维都忍不住要赞叹了。 “等咱们到了帝都,那些还没成家的小姐们会为你尖叫的。” 断谕不解:“我很可怕吗?” “不不不,”林维拍拍他的肩膀,“等你眼睛恢复,自然就知道了。” 另一边,丹尼尔也穿好了。 即使林维说过,这家伙也没法克服对于绿色的偏爱,好在稍微收敛了一些,穿上了不那么显眼的墨绿色。 他看着断谕和林维啧啧赞叹:“你俩还真是人模人样啊。” 心情非常好的林维听了这话,难得没有攻击他。 又过了一会儿,打扮一新的海缇也出现在了三人眼前,深红的裙装与发色相得益彰,整个人在原本的灵动之外又添了几分明艳。 而林维只消像方才一样,把蒂迪斯家的族徽略一展示,这笔钱就记在了时常在港湾间往来的蒂迪斯家船队头上。 用不了多久,消息便会传回在帝都的蒂迪斯家。 离别一年,也是该回去看看了。 “到了帝都,还有比这更好的,”林维看着仍有些恋恋不舍的海缇道,“那时候去给你量身定做几套。” 有了林维这个财主在,大陆之行简直是顺利的过头,四个人坐上了华贵舒适的马车,朝着帝都的方向而去。 “我收回以前说的话,”海缇掀开车帘,看着外面的风景,“这里比岛上好玩多了。” 末了,又补上一句:“有林维小公爵在的时候。” 帝国这些年正是极尽繁荣富庶的盛世,让海缇新鲜不已,林维看着沿途经过的热闹城镇,也生出些恍若隔世的感觉来。 马车的脚程极快,只过了两天,便抵达了中央森林边缘的新月镇上,看起来再过四五天,就能够抵达帝都了 夜色已深,几人便就近找了一家酒馆过夜。 中央森林极大,这里不仅是魔法师爱来的地方,也有不少普通人组成的佣兵团猎捕一些低级魔兽,若是佣兵团中有天赋异禀的武者,还可以去更深处打中级魔兽的主意。 武者数量少,但比起来魔法师可是要多得多了。 他们不能与魔法元素沟通,但体内天生可以容纳元素,并且身体越强悍,容纳的元素越多,在打斗的时候元素被激发出来,威力便会增大数倍。 武者们没有像魔法师这样固定的培养方式,天赋弱一些的就加入佣兵团,或者给贵族家充当护卫,天赋强的往往会加入帝**队,运气好的话还能进入皇家骑士团,为帝国皇室服务。 新月城由于靠近中央森林,来往的交易十分频繁,也经常有佣兵团落脚,因此即使夜深,酒馆的一楼也十分热闹。 不过,酒馆里隐隐传来的......是争执声? 11 骑士? 酒馆的一楼灯火通明,即使在外面也能听到大厅里传来的声音。 这里多是些佣兵团里的勇武汉子,刚刚从危机四伏的中央森林里出来,在酒馆落脚,免不了要恣意放纵一番,然而现在传到林维耳朵里的却不是平常酒馆的嬉闹与喧哗声,而是高声的争执。 这有些败坏林维小公爵的兴致,正准备上马车去换一家别的,却见断谕微蹙了眉:“魔法师?” “在这里?” 屋内争执的话语遥遥传来:“伯爵的车队刚刚丢失了货物,你们两个手里就多了中级魔兽的魔晶和皮毛,还想着赶紧出手?” 回答的是一个女声,听起来似乎是个少女,声音尖锐:“这是我和哥哥在森林里自己猎到的,凭什么怀疑我们?你还不是想私吞了我们的东西!” 放肆的笑声传来:“小妞,不是我说,就凭你的小身板,最低级的魔兽都能把你的肚子给撕开!你哥哥是武士不假,可是普通武士,谁会没事找事去一个人带着个拖累去森林深处找死呢?” 那姑娘的声音再度传来:“这就是我们猎到的东西!这种东西也只有你们才会看得上眼,怎么可能是伯爵家的货物!” “不对,”断谕闭上眼睛,仔细感知着大厅内的情形,“也不像是魔法师......我从来没有见过。” 林维闻言,也闭了眼睛,精神力如同水面的涟漪一般散出,所过之处,所有与魔法元素相关的东西解构成分毫毕现的轮廓。 精神力穿越酒馆的墙壁,林维的眼前呈现出纷杂的人形。 普通人是暗淡的,一团分散稀疏的光点,魔法师是以身体为中心发散出的光团,不仅体内有元素漩涡在缓缓旋转,周身的元素跃动也会活跃许多。 普通人中的武者也是分散的光点,但是光点要密集许多。 但是,在这些或稀疏或密集的光点团中,林维一眼就看到了其中与众不同的一个! 那是一个完整的人形。 魔法元素聚集得无比紧密,以至于连四肢都清晰可辨,这是不可能在普通人身上出现的,也从没有一个魔法师在精神力的观察下呈现这种状态。 甚至能够看出,这是一个身量略矮,身材纤细的人形——也许还是一位女性。 “天哪......”海缇也用释放的精神力发现了这个与众不同的状况。 “我说,”丹尼尔咽了咽口水,“你们想到了什么?” 这一年来读过的那整整几柜书籍中的内容电光火石般在他的脑海飞快掠过,留下唯一的一个答案。 “骑士。” 林维与海缇对视一眼,几乎是异口同声地说出了这句话。 《骑士时代》、《骑士的辉煌》、《骑士与荣耀》、《骑士的没落》...... 没错,帝国的皇室豢养着所谓“皇家骑士团”,并且为首的几位大骑士长确实拥有着强大的实力,但是他们始终只是“皇家骑士”,而不是真正的骑士。 在魔法学院的典籍记载之中,真正的骑士,早在近千年前,就已彻底没落。 而人类的“武士”,不过是曾经辉煌的骑士文明留在世间的,一点微茫的遗迹,与残存的血脉。 “魔法师依靠精神力来感知与控制所在区域内的魔法元素,而骑士依靠凝练的魔法元素锻造肉身,他们具有强健的体魄、坦诚的灵魂与坚定的信仰。” “骑士是魔法师最好的伙伴,是创世神为彼此精心制作的礼物。” 是了,那样凝实精细的一个人形,与古老骑士的特征毫无二致。 只是——大陆上,不是早已没有骑士了吗? “我们进去看看。”林维道。 等林维掀开大厅门口的兽皮帘,这场争执中的那个女声显然已经被激怒了:“魔兽怎么不可能是我和哥哥杀死的!苏克,我告诉你,我也是一个武士!” 以壮汉苏克为首的几个人立刻发出了不怀好意的哄笑声,其中还夹杂着吹口哨的声音。 “哈哈哈哈,小妞,你是在讲笑话吗?就算你告诉我这些东西是你爬上了伯爵车队里哪位护卫老爷的床拿到的,也比说你是个武士可信得多!” 林维循声看去,视线落在被看热闹的人群中央,一个正双手掐腰,身材纤瘦,看起来弱不禁风的银发女孩子身上。 他瞳孔微缩。 就是她! 海缇也小声问道:“是不是中间那个女孩儿?” 丹尼尔点点头:“可是这一点都不像是骑士的样子啊......” 林维低声对身边的人道:“不管是不是,我们得先帮她解围再说。” 丹尼尔不怀好意地看了看大厅中的人群:“不如林维你扮成他们说的那个什么听起来很厉害的伯爵家的人,把这个小姑娘带走——你这几天派头本来就大得很,肯定能骗过他们。” 林维抱臂斜睨他一眼:“这个倒是用不着。” 丹尼尔:“那要怎么办?” “看来你还没有弄清楚大陆上的规矩,丹尼尔。” 丹尼尔一脸茫然:“什么规矩?” 林维放下手臂,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领,道:“管他什么侯爵伯爵......你看着就是了。” 说罢,他将皮帘彻底掀开,大步走进了人声喧哗的大厅中。 大厅里灯火明亮,人群的目光一下子全部集中在了林维的身上。 这样一个衣着华贵,皮肤白净,身材与“魁梧”扯不上半点关系,一看就像是那种娇贵的贵族少爷的人,在这么一个满是佣兵的小地方可不常见! 跟着这个黑色衣服的小贵族进来的三个人,也无一例外地让原本正在看好戏的人们瞪大了眼睛。 林维面无表情朝着苏克走去,旁边的人纷纷让开道路。 贵族,他们这些平民可是惹不起,说不定酒馆外面就停着他们家里的护卫和私兵——还是远远避开得好。 走到苏克面前,林维微微抬了抬眼打量着他,从头到脚都透着“傲慢”这个字眼。 “你刚才说...是她偷拿了伯爵家的货物?” 苏克原本就是想着刁难一下那个女孩,让她乖乖把手里的魔晶石与魔兽皮毛交出来,没想到惹上了这种事情,只能顺着自己方才的话说下去。 “没错,这位少爷,一定就是她干的!” 一旁的女孩气得双颊发红:“苏克,你这个畜生!我哥哥到现在还因为重伤躺在床上,我才只能出来把猎到的东西卖掉给他治伤!” 苏克看向林维,讨好地道:“您听,这一定是因为她哥哥需要钱来治伤,她就跑去偷盗......” 林维并不搭理苏克的话,直视着对面那个女孩,表情似乎很是阴郁:“你跟我来。” 女孩急急忙忙地辩解:“这真不是偷来的!我是个武士,我可以证明给你看!” 林维全然不听她的辩解,只是冷冷道:“丹尼尔,带这位小姐上楼。” 酒馆老板早已殷勤地等待着这几位尊贵客人的指令,闻言立刻小步跑到楼梯口引路。 无辜被指使的丹尼尔只得上前,抓住银发女孩的手臂,女孩愤怒地挣扎了几下,直到看见这个抓住自己的家伙向自己似乎是调皮地眨了眨眼睛才反应过来,乖乖被丹尼尔带着走上楼梯,进入房间里。 丹尼尔和女孩儿走进房间之后,海缇轻轻关上了门。 不过这个关门的动作似乎让女孩儿有些不安:“你们......你们要做什么?” 只见方才那个冷冰冰的贵族少爷好像变了个人似的,微笑着对她道:“刚才实在是抱歉,我们不是伯爵家的人,你不用担心。” 女孩儿这才确信,这几个人是帮她解围的。 只见那个跟她差不多大的红发女孩把她拉到座椅旁边:“你也坐下吧,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这个方才跟壮汉苏克毫不畏惧地对吵的泼辣女孩儿倒也没显出局促来,坐下道:“我叫塔琳,是镇子上的居民。” 海缇甚至给塔林送上了热饮,这让她有点受宠若惊。 林维并没有直接问她有关骑士的事情,而是道:“你的哥哥受了重伤。” 这时,塔琳的眼神才开始热切起来,像是抓住了一丝希望般,深棕色的眼眸燃起了火焰:“是的...镇上医师说哥哥可能撑不了几天了,您是想买下我的魔晶吗?有了这笔钱,我哥哥也许就...” “也许我们可以帮助你,”林维看着她的眼睛道,“塔琳小姐,如果你可以回答我一个问题,我不仅可以买下你的东西,还能够保证医治好你的哥哥。” 也许是因为激动,塔琳的声音有些发抖:“好的......你想问什么?” “你刚才说自己是一个武士,但是,你的体格显然不像,你是不是有什么特殊的训练方法?” 塔琳的脸色忽然变得有些苍白,她起身道:“没有什么特殊的,我确实只是个普通的武者...抱歉,我得去照料我的哥哥了。” 说着,她逃一般朝门口走去。 只是,当她的手指刚刚接触到木门上冰凉的黄铜把手时,被另一个声音叫住了。 “塔琳小姐。” 这是断谕的声音,沉静中带着一丝清寒,如冰雪初融。 “谦恭,正直,怜悯,英勇。” ——被人们遗忘已久的、千年前的骑士宣言,淹没在魔法学院的典籍中。 塔琳的动作停住了,转头看着他们,单薄的肩膀似乎有微微的颤抖。 断谕继续道:“公正,牺牲,荣誉,灵魂......有人对你说过这样的话吗?” 12 林维与龙 断谕的话音落下,塔琳不再试图走出门外。 她纤细白皙的手指从雕花的把手上缓缓滑下,再转过身来的时候,眼睛里似乎多了些什么。 那不是听到林维说可以医治好哥哥时一瞬间迸发的希望的火焰,而像是一点一滴聚起来的璀璨光芒,坚定又稳固。 “谦恭,正直,怜悯,英勇,公正,牺牲,荣誉,灵魂。”她重复着这八个词语,抬眼望向房间中央的四人:“你们...是什么人?” 这时候她不再像是之前那个弱不禁风却偏偏靠着胆子和苏克大声争吵的女孩子,陡然变得沉静又可靠,像是古老传说中的真正骑士那样。 “我们有一位老师叫做阿诺,当我们问他说,骑士是否真正消亡的时候,他是这样回答的,”林维看着她,缓缓道:“骑士的传承也许已经断绝,但只要有人还记得骑士宣言中的这八个词语,骑士精神就还存于世间。” “骑士”这个词似乎开启了什么,塔琳与林维对视:“不是的,骑士的传承并没有断绝,只是我们.......” 她知道自己是骑士! 那么,真正的骑士还存在于大陆上?那为什么在典籍的记录中说,骑士已经在大陆上绝迹,并且对骑士没落的原因语焉不详? “只是什么?” 塔琳摇了摇头:“大陆上的人,连皇室都已经认为骑士只是传说了......你得先告诉我,你们是什么人。” 海缇轻轻向前走了两步,伸出右手,几乎是在一刹那间,她的掌心中窜起了一簇火苗。 ——骑士是魔法师最好的伙伴,是创世神为彼此精心制作的礼物。 而塔琳对此的反应,与大陆上普通人看到魔法师时敬畏又害怕的态度截然不同,她依旧保持着冷静,似乎是终于放下戒备一般松了口气:“原来你们是魔法师。” 这位骑士小姐,看来真的知道些什么。 当林维正准备开口继续与她交谈的时候,塔琳却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动作。 她忽然单膝跪下,而上身依然挺直。 褐色的薄皮甲勾勒出她纤细的身材,披散的银发与沉静的眼瞳使她显出几分英气。 未等林维他们从不知所措中恢复过来,塔琳开口道:“魔法师先生,虽然我不算是真正的骑士,但是我想请求你们医治我的哥哥,我愿意向你们效忠。” 忽然被这样隆重地对待,林维倒是没什么太大的反应,只是海缇有些不适应,连忙上前想把她拉起来。 “不用这样的...我们可以这就去看你的哥哥。” 不料无论海缇用上多大的力气,塔琳仍然纹丝不动。 ——这下海缇算是体会到书里所说的骑士身体力量强悍了,即使是看起来没什么力气的塔琳...... 林维问道:“你哥哥也是骑士吗?” 塔琳回答:“他和我一样。” 之前,塔琳就说过自己“不算是真正的骑士”,现在面对这个问题,也并没有直白地回答是或不是,而是说她的哥哥跟自己一样。 林维看到丹尼尔的绿眼珠也像是在思考着什么似的转了几下——这是他的惯有动作。 看来丹尼尔也发现了,这之中似乎还有什么隐情。 不过想想也是...如果拥有强大力量的骑士确实存在,不可能在大陆上从未掀起过风波。 但是不管如何,这可能是他们了解骑士的一个契机。 且不说魔法学院的老头子们得知这个消息会有多么兴奋,林维甚至在想,如果骑士复兴...大陆上的格局又会发生什么样的变化? 于是他也同样用正式又平缓的语声道:“我接受你的效忠。” ——反正这第一个骑士,他们是捞到手了。 丹尼尔右手摩挲着下巴,把眼神投向林维,不用看也知道,丹尼尔现在心里想说的话,大概是和“你果然不是什么好东西”“狡猾的贵族小子”之类脱不了关系。 塔琳右手握拳置于左肩,完成了一个无声的效忠仪式。 林维先是让塔琳起来,重新坐到之前的座椅上,接着问她:“你哥哥是怎么受伤的?他现在怎么样了?” “我们原来一直在森林边缘捕猎些低级魔兽,没有遇到过什么危险,这一次就往深处走了一下,想试试能不能打败一些更厉害的,没想到一下子遇到了两只中阶的魔狼...虽然最后终于把它们杀死,但是哥哥已经受了重伤,医师说这种伤如果没有贵重的药材,也只有能拖一天是一天了。” 虽然夜已经深了,但是精力旺盛的魔法师们在遇见了塔琳之后,显然是不愿意现在就去睡觉的——更何况塔琳的哥哥还随时有着生命危险。 海缇立刻看向林维:“我们现在就过去?” “听你的。” 于是,酒馆里的客人,目送着几个贵族打扮的少爷小姐带着“盗贼”女孩上楼之后,揣测讨论会发生什么的声音还未停息,就目瞪口呆地看见,那个被指控偷盗了伯爵家货物的女孩,竟然安然无恙地走下了楼。 不仅如此,她身后跟着的正是之前的那几人,看样子,竟然是她在为他们带路! 几个人全然无视大厅中投来的好奇与探究的视线,掀起门口的皮帘走出了酒馆的大门。 紧接着,就有马车离开声响起,丝毫听不见劣质马车吱呀作响的难听声音,再加上那沉重有力的马蹄声——走南闯北的佣兵们一听就知道是价值不菲的高级马车。 议论声又渐渐大了起来,壮汉苏克不解地摸摸只有短硬发茬的大脑袋:“这是怎么回事?” 不多时,马车已经快要抵达了塔琳和她哥哥的住所,宽大的马车已经无法进入狭窄曲折的小巷,几人从马车上下来,跟着塔琳七绕八绕,终于走进了其中一条巷子里,为数不多的亮着昏黄灯火的小房子之一里面。 塔琳的家仅由三间小房间组成,虽然狭小,但是仍然整洁干净,而房间内唯一能称得上是装饰品的,就只有中间房子墙壁上挂着的一把锈迹斑斑的长剑。 塔琳看林维的视线放在了长剑上,解释道:“这把剑是我们家的祖辈传下来的。” 林维没有多说什么,跟着她走进了另一个房间里。 房间的中央是不甚宽敞的床,床上躺着的是一位与塔琳同样发色的男子。 “这就是我哥哥奈哲尔。” 奈哲尔正在昏迷中,脸色苍白,时而从胸腔里发出沉重艰难的呼吸声来,确实是受伤严重的样子,不过大概因为受伤的日子不长,脸庞还能看出俊美硬朗的轮廓来,与林维他们想象中形销骨立的样子有所出入。 这样的话,救治起来应该更容易一些,虽然丹尼尔看起来十分不靠谱,但他制作药剂的水平还是值得信任的——不然也不会被传奇一般的西里斯大师收为亲传的学生了。 丹尼尔走近了床前,问塔琳:“我可以看看他的伤口吗?” 塔琳点点头。 丹尼尔掀开了盖在奈哲尔身上的薄被,腰腹上被简单清理过的狰狞伤口便暴露了出来——上面还覆盖着一层灰绿色的东西,大概就是塔琳请来的医师的手笔。 热爱绿色的丹尼尔此时毫不掩饰他对于这层灰绿色东西的嫌恶,在捏着鼻子稍稍嗅了一下此时它散发出的刺鼻难闻味道后,毫不留情道出了对那位医师水平的极大质疑:“绿丝草的汁液,金雀草茎,还有墨绿藤的根?这都是些什么鬼东西!” 说罢,他接着对塔琳道:“骑士姑娘,恐怕你得先把这层糟糕的草药膏清理掉......在我看来它除了糊弄人之外实在起不到任何别的作用。” 塔琳依言小心地把药膏擦拭掉,暴露出来的伤口已经有了灰白萎缩的迹象。 且不说严重的皮肉伤,中阶魔兽已经具有了成规模的魔法攻击能力,伤口中乱窜的魔法元素对于普通的医师来说着实是难以解决的问题。 对自己六个空间戒指里各自的东西牢记在心的丹尼尔从左手小指的碧绿戒指里取出了一小瓶透明的、微微有些浑浊的药剂来:“即使那团草药膏可能起到微乎其微的一点效果,但是和这个比起来......” 说着,他把药剂小心地倾倒在伤口上,药剂与伤口接触的一瞬间,甚至发出了轻微的“嗤嗤”声,塔琳闻声紧张地看向奈哲尔的伤口处,发现并没有加深的趋势,这才松了一口气。 “好了,”丹尼尔把空药剂瓶收回,朝塔琳眨了眨眼睛,“虽然没法让你的哥哥明天就活蹦乱跳起来,但到了后天就一定可以了。” 说罢,还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奈哲尔的腰腹处,带着一丝嫉妒道:“啧......还真结实。” 塔琳还有些不敢相信:“这样就可以了?” “可以了,”林维道,“塔琳,等你哥哥恢复了,就到再酒馆来找我们。” 塔琳利落地道了一声:“是的。” 回程的马车上,对于今天的收获心满意足的林维扯了扯断谕的袖子:“你看我今晚扮得怎么样?” 断谕答:“和你平时很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断谕似乎是思考了一会儿:“......像岛上的那两条龙。” 林维:“......” 那两条龙的德行,可是岛上所有人都一清二楚的,端着高贵傲气的龙族样子,其实是个觊觎着所有亮晶晶东西的贪财鬼! 如果老安斯艾尔不在一旁,不能飞起来的学生又需要上浮岛,就得捧出些亮晶晶的金币或者晶石,这时候那龙就会装作漫不经心地掀掀它高贵的眼皮,再不情不愿似的把人送上岛,而东西到手之后藏得比谁都快! 丹尼尔难得地没有大笑一番,而是有些正经的对林维道:“话说回来,大陆上,都是这样么——你只需要像个贵族模样,说上一两句话,那个壮实的男人,立马乖乖把人放走?贵族可以随便欺压人,平民不会反抗吗?” “大陆上贵族和平民确实差别很大,”林维也收起了开玩笑的语气,“但是......总大不过普通人和魔法师的差别——奈哲尔那样在医师眼里没办法医治的、随时会丢掉性命的重伤,魔法师解决起来,也只不过是一小瓶最普通的药剂而已。” 丹尼尔微微垂下了眼睫,若有所思的样子。 马车里的气氛一时间有些凝重。 林维靠在断谕身上伸了个懒腰:“别想这些有的没的了,我们还要在这儿待上两天——明天去森林里看看?” 13 森林深处 中央森林植物繁茂,其中不乏珍贵的草药和具有奇异效果的果实,只是因为越往深处走,具有威胁的魔兽越多,大部分佣兵团的活动才仅限于森林的边缘。 在森林的最外围处生活着的是普通的野兽,皮毛和血肉没有特殊的价值,再往里走,就会出现低级的魔兽,这些魔兽往往体型不大,但是具有微弱的魔法天赋,对普通人具有威胁,它们的体内已经孕育出了魔晶,皮毛、牙齿之类也是珍贵的材料,是成规模的佣兵团进入森林的主要目的。 这些低级魔兽,身强体壮的佣兵们尚且可以对付,但是一旦向内走出了边缘地带,就会有零星的中阶魔兽在森林中游荡了,它们的体型比之低阶魔兽要大上许多,反应敏捷,魔法攻击力更是有了质的区别。 要对付中阶魔兽,佣兵团里至少得有一两位身体强悍的武者才行,即使这样,单个的武者赤手空拳对上中阶魔兽,也是胜算极小的——这也就是塔琳在酒馆里说魔狼是她和哥哥两个人猎杀到的时候,所有人都不相信的原因了。 “我们现在也进入森林里了,会不会有可能见到西珀他们呢?” 海缇一边好奇地在密林中张望,一边说道。 不过几乎是话音刚落,她就又自己反驳了自己:“不过他们都是高阶魔法师,肯定是往更深的地方去了,遇不到我们的。” 一路走来,几人能够明显感觉到林中环境的变化,且不说隐隐有了潮湿的感觉,附近的地面已经几乎完全被深绿的草色覆盖,踩上去的时候甚至让人感觉有些柔软。 丹尼尔仔细地看着脚下深绿色的草地。 “青碧草越来越少......前面那棵树下面已经长着墨绿草了,”他再次环顾了一下四周,“再往里,就不是边缘了。” 说罢,他又及其夸张地叹了一口气:“没想到我逃掉了去寒冰之谷那个苦差事,最后还是得跟着你们几个小鬼在这个鬼地方冒险,咱们再往前走走,要是见识不到中级魔兽就回去吧——万一有了麻烦,你们可招架不了。” 他这一说,没有起到旁敲侧击让小鬼们回去的作用,反倒是勾起了林维的好奇:“为什么你那么不想去寒冰之谷?” 丹尼尔耸耸肩道:“那个地方这几年越来越危险了,我不想丢掉小命,他们带着我也不方便。” “越来越危险?” 丹尼尔惊奇地看了他一眼:“你不知道?” 林维摊手。 “断谕没告诉过你吗?” 林维这下是真有点茫然了——这关断谕什么事? 再看海缇,她也是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他凑近断谕:“丹尼尔的话是什么意思?你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断谕有些无奈:“跟我没有多少关系。” 没有多少关系...那就是有关系咯? 林维小公爵不仅在摆架子上有着卓越的天赋,磨起人来也是一把好手——尤其是他了解了断谕这种一天说不了几句话、看不出心里在想什么的人最招架不住软磨硬泡的无赖招式之后。 而林维这一年以来,一天中和断谕相处的时间着实不少,两个人之中一旦有一个不爱搭理人的,另一个就未免有些无聊,于是呢,他便热衷于让断谕能多说几句是几句这项艰巨而伟大的事业,甚至养成了习惯。 比如现在,一知道这件事也许和断谕有些关系,林维立刻无视了同样了解的丹尼尔和海缇,开始问起断谕来——并且如愿以偿地听到了答案。 林维和断谕在前面并肩走着,边走,边听断谕道: “你知道,大陆上有五处元素之谷。” 林维点头。 断谕接着道:“炎焰之谷、寒冰之谷、灰岩之谷、锐金之谷和烈风之谷,五个元素之谷对应着五种魔法元素,谷中对应的元素非常浓郁而且狂暴,并且源源不断,所以被称为魔法元素的源泉。” “等等,”林维好像想起了什么,“你家不就在锐金之谷吗?” 塞壬岛上的魔法元素非常浓郁,但是非常平和,这是由于各种魔法元素近乎均匀地混合在一起的结果。 而一旦一定的区域内某种元素过于浓郁,就会形成元素乱流,乱窜的魔法元素,即使对于魔法师来说也及其不友好——有点脑子的魔法师都会远远避开的。 “是在锐金之谷,”断谕答道,“虽然这五个元素之谷都非常危险,但是每个谷的深处都有一个家族在定居,这样的家族全部族人都具有与所在的元素之谷属性相同的魔法天赋,并且可以压制谷中的元素乱流,让它不至于蔓延出去。” “这么说你是属于锐金之谷里的那个家族?” “嗯。” “怪不得这么厉害,”林维小声嘀咕了一下,接着问:“那寒冰之谷是怎么回事?” “他们没人了。” “没人?” “三年前他们族里仅有的最后一个人也死了。” 一整个家族,都死了?是怎么死的? 林维把心中的疑惑问了出来,断谕却是许久没有回答。 林维转头看着他轮廓优美的侧脸:“怎么不说话了?” 断谕的步伐渐渐慢了下来,林维也跟着他放缓了脚步。 只听断谕道:“我看不见,是因为有元素乱流。” “这个我知道.......”然而不等林维话音落下,断谕的下一句话让他怔在了原地。 “他们死于体内的元素乱流。” “失去五感,丧失意识...然后死掉,寒冰之谷里的水元素不再被彻底压制,蔓延出来,附近的魔兽几乎全都发生了变异和进阶。” 最初的疑问得到解答,更深的疑雾却又把人裹覆。 “那你......”林维看着断谕的脸庞。 说来奇怪,上辈子林维只见过断谕在战场时的样子,只觉得他长相虽好,也只如寒冰不化。 这一世不仅时常近距离看着,觉出了非同一般的精致好看,再加上他时常半阖着的眼睛,竟然显出几分冰雪琢成,易化易碎的脆弱来。 此时此刻,这种感觉愈发真实而惊心。 林维迟疑着小心翼翼地问:“那你......你也会和他们一样吗?” 断谕听出了他语气中的那一丝小心翼翼的不安,回答他道:“他们比我严重得多,我只要成为高阶魔法师,就能解决体内的元素乱流了。” 末了,又补上一句:“你不用担心。” 林维微微悬起的心这才掉回了该在的地方,听了那句“不用担心”心里又漫上那么一股暖流来。 活了两辈子,头一次听见有人告诉自己“不用担心” 他甚至忘了去问元素乱流形成的原因,唇边泛上一丝笑意,正要对断谕再说些什么,却见断谕原本放松的身体,陡然定住了一般,半阖着的眼睛蓦然闭上——这是他放大精神力覆盖范围的惯有动作。 林维见状,知道断谕大概是发现了什么,也转过头来,对着前方。 林维与断谕后面慢悠悠走着的海缇与丹尼尔,见到前面两人的状况,也是动作一顿。 “有东西,”断谕低声道,“很多。” 很多? 魔兽森林里的“东西”,除了魔兽还有什么? 能出现在这里的魔兽,几乎不可能是低阶了! 两个三个,他们当然能够应付,很多的...中阶魔兽?哪来这么坏的运气? 丹尼尔底气不足的声音随即从后面传来:“我刚刚放出来精神力,也感觉到了,估计得有一群,我说......咱们还是赶紧走吧。” 林维头也不回,语气里满是嫌弃:“要走自己走。” 丹尼尔回头瞧了瞧身后的密林,想了想,还是上前跟林维站到了一起。 林维召唤出他的阿贝尔藤,翠绿的藤蔓从地下钻了出来,乖巧地缠住了他的手臂。 许多半透明的暗金色飞刃也渐渐在断谕身旁凝结旋转起来,还分出了不少在林维和丹尼尔的身周保护他们。 “海缇不要离丹尼尔太远,”断谕道:“先跟它们打上一会儿再走。” 这与林维的想法不谋而合——打是打不过,坚持一会儿还是可以做到的,元素魔法师在学院里的切磋往往点到为止,少有实战,这对断谕和海缇都是难得的机会。 精神力的感知越来越清晰,不下二十个在感知中呈现淡蓝色的魔兽在缓缓靠近,甚至隐有包围之势。 又过一会儿,已经不在需要精神力的辨别,这些东西开始出现在几人的视野中——是成群的银白色魔狼,具有水天赋。 塔琳兄妹在森林中遭遇的也是魔狼,难道说这段日子正是它们频繁游荡的时候吗——而且是成群结队地游荡。 未及林维对这反常的状况思考出来什么,它们已经逼近了。 为首的一只体型最为巨大的魔狼冰冷的眼珠盯在几人身上,前身微微下伏,正是进攻的前奏。 阿贝尔藤无声地蔓延出分支,圈住林维和丹尼尔脚下的一片区域。 丹尼尔也不再喊着离开了,从戒指中拿了几个小卷轴和看不出作用的东西在手里。 说时迟那时快,第一只魔狼猛地前窜,泛着幽蓝色寒芒的狼爪带出水元素的轨迹向看起来最为娇小的海缇扑去,而断谕身周的细刃刹那间在半空中合并凝聚成一道锋利的金芒,朝着它的脖颈疾速划下。 14 骑士信物 断谕这人不爱用咒语,这是林维上辈子就知道的。 魔法师们一代代创造出来许许多多的各系咒语,只要精神力足够、沟通里足够、记咒语又比较准确的,都能借助由咒语引动的复杂元素规则释放出固定的魔法攻击来。 只不过比起其它魔法师动不动就嘀咕一长串咒语来个成规模的大型魔法的习惯,断谕可谓是别具一格了。 他的精神力强到了某种恐怖的程度,又对金元素有着天生的亲和力与镇压力,根本不需要借助咒语的帮助,周身的所有金元素就像认主一样乖乖随他心意而动。 比如现在,海缇还在捧着水晶球念咒,暗金色的飞刃就已经逼近了头狼油光水滑的脖子。 头狼毕竟也不是一般的野狼,察觉到破空而来的危机,周身立刻附上一层冰蓝的元素护壳。 护壳与飞刃相撞,激出明亮的光芒来,头狼的动作一滞,飞刃光泽减弱,而护壳已是四分五裂,它长啸一声,改了动作朝向断谕,后面原本按兵不动的狼群也撒开四爪飞奔而来,带出呼啸风声。 眼看海缇的咒语还没有念完,林维的一个大型召唤术已经成型,只见狼群即将奔至之处,一大片粗壮坚硬的黑色荆棘破土而出! 跑在前头的几只正被荆棘顶住腰腹,发出一阵哀嚎,即使中阶魔兽皮糙肉厚,也免不得被同样是魔法植物的黑荆棘刺得鲜血直流。 后面的狼群见状分散开来,试图绕过荆棘丛,然而黑荆棘仿佛生生不尽一般,在各处冒出头来! ——这就不得不提一下召唤魔法的“辅助魔法”了,这可是林维的老师阿黛尔的看家本领。 植物召唤虽然会有令人意料不到的效果,但失之灵活不足,于是便有了与植物召唤相辅相成的“镜像术”!凭借对灵魂契约的掌控力,只要使召唤植物的灵魂大范围分散,就能够用数量来弥补灵活不足的缺陷。 与此同时,以海缇为中心,火元素开始活跃起来,艳红的火焰聚拢成灼热的火环,如同水面的涟漪一般一圈圈扩散开来。 在海缇的火魔法“烈焰之轮”下,群狼们身周的淡蓝护壳纷纷消融。 不过,所谓的中阶魔兽,本领可不止于此。 只见头狼一声长嚎,空中凝聚出十几个巨大的冰锥,朝着断谕当头刺下! 断谕不仅不躲,反而右脚踏地,纵身飞起,向冰锥迎去。 飞刃在他的身周飞速盘旋,带着锋锐而冰冷的气息,与冰锥狠狠相撞,仅仅在几息之间,坚硬巨大的冰锥就被绞成了粉碎的冰屑,四下飞溅。 断谕悬在半空中,无数飞刃短暂地静止下来,然后在下一刻,如同万千流星一般激射向下,直冲头狼而去。 即使头狼凝结出了厚重的冰盾护住自己的上方,也无法阻挡飞刃破开冰层往下,它只得一层又一层加固着自己的冰盾,并在星雨一般的攻击里灵活奔走。 可惜,头狼虽然灵活,终究比不得魔法师心思的多变,在头狼只顾抵挡天上而来的攻击时,在地面蛰伏已久的阿贝尔藤如同长蛇一般窜起,牢牢束缚住它的四爪。 在头狼身形停滞,挣扎不得的那一刻,漫天飞刃中分出了为数不少的一束,在空中划出一道流畅优美的弯弧,逼近地面,然后于临近地面处再次向上飞起,直割向它毫无防备的肚腹。 群狼听得头狼一声惨叫,齐齐红了双眼,竟是强行将护壳加厚了几倍,悍不畏死地踏过荆棘扑向中央。 只听丹尼尔“啧”了一声,拿出一瓶深红色药剂,拔下瓶口的水晶塞,向火海里抛去。 药剂一路泼洒,正浇在狰狞的火舌上,原本在风中摇晃的火焰忽然有了一瞬的静止,然后更加疯狂地燃烧了起来,火焰的根部竟然呈现出半透明的白色! 这一下子,群狼保护自己的冰壳彻底无法维持,并且也难以再凝结出来,陷入了进退不得的困境中。 这时,漫天的火球朝着狼群砸下——海缇从断谕那流星雨般的一击中得到了灵感,将大量的低级火球术瞬发出来,再加上丹尼尔药剂的加成,竟然也有了不错的效果。 头狼倒在地上,眼看是活不成了,而狼群又被困在荆棘丛中,接下来几乎就是单方面的屠杀了。 魔兽皮毛坚硬,因而要杀死它们,也要费上不少功夫。 这时候,就没有林维什么事情了,他只需要维持好黑荆棘的包围就好,剩下的就交给攻击力强悍的金魔法师断谕和火魔法师海缇,也许还有能带来魔法增益效果的炼金师丹尼尔。 丹尼尔只需要时不时扔个药剂或者卷轴就算完成了任务,余下的时间都在跟林维闲聊。 林维:“......就这样?” 虽然方才打得也算激烈,到底是无惊无险——四个人简直是毫发无伤了。 他们明明都做好打不过就飞走的准备了,结果竟然把这么一大群魔狼都留在了这里。 “其实也没什么好奇怪的,这两个小鬼都厉害的很,”丹尼尔看了一眼半空中的海缇和断谕,又转头打量着林维:“还有个召唤师跟着,那些狼跑都没地儿跑......实话说,植物召唤师在这种时候简直像是作弊一样了。” 这话从丹尼尔嘴里说出来,简直让林维受宠若惊了。 他上辈子对付的都是飞来飞去的魔法师,既没打过魔兽,又没学过植物召唤,没想到在这里发挥了那么大的效果。 “中阶魔兽,都只有这么大的本事吗?”林维问道。 “我见过厉害得多的,”丹尼尔摇摇头,“看起来咱们不是运气坏,而是运气好。” 林维没有再说话了,但还是觉得有一丝隐隐约约的奇怪。 寻常的佣兵团,十几年都不一定遇上一次这样的魔兽群——上辈子在帝都那个大漩涡里长大的他,最不信的事情就是巧合。 可如果是有人在针对他们,这些魔狼又不至于置他们于死地,也说不通。 林维只得按下心中的疑惑,等空中的两个元素魔法师结束战斗。 过了不久,两人都从空中落下了,再看荆棘丛的中央,横七竖八躺了一堆模样不甚好看的尸体——被火魔法烧得焦黑也就算了,被断谕的魔法割得四分五裂确实有些难看。几人便也没有打它们皮毛的主意,只收起了魔晶便离开了。 几人在森林里又往深处走了一些,大约这一片区域都是魔狼的领域,因而没再遇上其它的魔兽。 等到天色渐深,几人也不再逗留,断谕和海缇用上了飞行术,一人带起一个回到了小镇的边缘。 而在酒馆的门口,塔琳兄妹正在等待着他们。 奈哲尔看样子已经能够正常行走,虽然脸色仍有些苍白,离彻底痊愈也要不了多久。 他身量颇高,体格强健匀称,见到林维一行人,眼中浮现一丝感激,但仍是不卑不亢的姿态。 林维虽然有些意外这兄妹两个这么快就来找他们,但神情也没什么变化,领他们走进了房间中。 林维开门见山:“我想知道关于你们骑士身份的事情。” 塔琳兄妹面对魔法师,尤其是塔琳已经宣誓效忠了林维,没有任何隐瞒的必要,便把他们所知道的、毫无保留地说了出来。 塔琳与奈哲尔的亲人,并非都是骑士。 他们的父亲仅仅是一个连武者都算不上的普通人,而祖父是一个年轻时颇为厉害的武者。 就是这样一个看似普通的小家庭,却始终传承着一句话,还有一把锈迹斑斑的长剑。 那句话便是骑士宣言中的第一句——谦恭,正直,怜悯,英勇,公正,牺牲,荣誉,灵魂。 塔琳的祖父曾对他们说过,他们的家族有着古老骑士的血脉,具有天赋的后代则有成为骑士——比武者厉害不知多少倍的存在的可能。 而塔琳与奈哲尔自小所做的,就是在练习武技的同时,每天对着那把锈迹斑斑的长剑在心中默念那八个词语。 在幼小孩子的心中,这样的重复往往会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迹,他们期望着自己能成为这八个词语所描绘的人,同时也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上一天天发生着的奇异变化——强壮,灵活,以及对魔法元素隐隐约约的感知。 他们两个,都是祖父口中具有天赋的人。 然而,不论怎么努力,似乎也止于此了,同样是强壮灵活的身体,他们与武者,似乎没有什么区别,直到他们一天天长大,才从祖父口中知道了更多的东西。 “祖父告诉我们,骑士需要的不仅是血脉和天赋,他们与武者最大的区别在于拥有信仰。” 魔法师们点头,骑士具有坚不可摧的信仰,这是他们知道的。 “但信仰不仅使骑士更加坚定而勇敢,还是他们力量的源泉,要获得真正的力量,就要凭借信仰,得到骑士信物的认可。” 15 朗基努斯之枪 “骑士信物......就是那把剑么?” 奈哲尔无奈地笑了一下,道:“不是的,我们家拥有的这把剑只是当初骑士信物的一个残片。” 奈哲尔声音低沉醇厚,将这一隐埋了不知有多少年月的秘辛缓缓道出:“骑士的圣地被称作‘骑士圣山’,将骑士信物供奉在山巅,传说骑士信物是古早流传下来的神器,名为——朗基努斯之枪。” “朗基努斯之枪是骑士信仰之力的源泉,只有在朗基努斯之枪前面正式宣誓,并得到信物认可,获得信仰之力的人,才算是成为了真正的骑士。 而历代以来的成名骑士在逝世之后,他的随身武器将被送上圣山,与朗基努斯之枪并列在山巅,这些武器长久浸润在充足精纯的信仰之力中,也有了能够赋予骑士力量的作用,只是效果要小得多了——这把剑就是当年的那些武器之一。” “那现在......” “据我们的长辈所说,朗基努斯之枪在黑暗时代结束的前夕忽然消失了。在信物消失之后,所有被它赋予力量的骑士也都失去了力量,成为了只是体格有些强健的普通人。 朗基努斯之枪在圣山矗立数百年,从未有人能够移动分毫,被称为‘神赐之物’的它忽然消失,骑士们的第一个念头就是,信物不再庇佑骑士——是骑士的信仰不再虔诚,亵渎了光明的朗基努斯之枪。” 说到这里,奈哲尔微微皱起了眉:“我不太能理解,骑士的信仰是坚不可摧的,为什么他们会这样想。” “也许是因为黑暗时代,”海缇道,“黑暗时代的历史是很难说清的,现在只有魔法师的记载中才能大致明白发生了什么。” 奈哲尔:“我只知道有这么一个时代,其它的长辈也没有提起过。” “黑暗时代是一个混乱的战争时代,在它之前,几乎所有的文明与势力都在漫长的积累中达到了极盛的一个时期,而大陆上有限的资源已经显出了无法支持的兆头。” 面对骑士,魔法师们也毫不隐瞒自己的所知——历史其实没有什么可隐瞒的,只是大陆与魔法世界隔离已久,这些尘封的往事在大陆上早已无人提起。 “人族的数个帝国、龙族、精灵、矮人、魔法师、骑士——这两个存在更加复杂,魔法师既有依附于帝国的、也有独立于人族自成一体的势力,魔法师的内部又分为光明、黑暗、自然三个体系,光明魔法师被称为‘行走的神明’在大陆各处受到至高的尊敬,黑暗魔法师则栖身于死沼,被认为是极端邪恶的存在。 而骑士,骑士会在不违反八个信条的前提下,选择自己所效忠的主人——各个帝国都有强大的骑士军团,也有极多的骑士选择跟随魔法师行走大陆,效忠外族的骑士虽然不多,但是在各个势力的和平时期,还是有一些的。 最后,席卷整个大陆的黑暗时代,以光明魔法师与黑暗魔法师的战争为导火索,在大陆蔓延开来,几乎所有的种族都或主动或被动地卷入了漫无尽头的战火之中。 骑士对于信仰的怀疑,也许在战争开始的时候就开始滋长了。” 海缇酷爱黑暗时代的历史,对这些事情一一道来:“奈哲尔,如果骑士的传承真的像你说的那样,那么各自效忠于自己的主人在战场上厮杀的两个骑士——也许就是当初在朗基努斯之枪面前一同宣誓过的伙伴。” 奈哲尔若有所思:“是这样......” 林维继续问道:“信物消失之后呢?” 奈哲尔摇头:“那以后的事情我就只知道,为了维护骑士的荣耀,这件事情被隐瞒了下来,骑士毫无征兆地衰落,并且再也没有重新崛起过,我们的祖辈是当时比较厉害的骑士,传下了那把剑,可惜能从剑上获取力量的后辈实在太少,直到有了我和妹妹,才知道这恐怕不是长辈编出来的故事。” 在那个混乱的时代末尾,各个种族与势力都伤亡惨重,自保尚且顾不上,更没有多余的力量去探究骑士们的死活了,——盛极一时的骑士时代,也许就是这样突兀、隐秘地迅速黯淡下来,于是只剩下一把昔日曾握在威风凛凛的大骑士手里,而现在锈迹斑斑的长剑与一个不知真假的故事,在这样一个小家族里孤单地流传着。 “那么你们以后打算怎么办?” 奈哲尔的神情有些苦涩:“我们也没有什么好打算的,现在家里只有我和妹妹——我不放心去加入帝**团把她一个人留在镇子里,只有留在这里,时常去森林里打猎,勉强能维持下来。” 海缇低下头,的目光有些伤感,骑士的血脉,最后也只能这样,靠着身体与力气,与最平常的佣兵一样,勉强维持着像样的生活。 奈哲尔见状,宽慰的笑笑,对她道:“我们已经习惯了,镇子上的所有人都是这样,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可是如果骑士还在......” 如果骑士还在的话,大陆上又会是另一种样子了吧? 即使听闻了这样一段故事,骑士的形象在海缇的心里也并未受到什么影响——高大、真诚、正直的守护者,守护着所有人,不论是魔法师,还是大陆上的普通人。 海缇把目光投向林维,林维发现连丹尼尔也在看着他! 他不由得有些失笑,看来这几天借着家里的威风四处散财,在大陆上趾高气扬招摇过市,竟然有了意外的效果——自己都要被当成主事者了! 他当然知道海缇心中所想——这个姑娘大概睡前故事听得不少,对传说中的骑士有点执念。 不过他自己也不是毫无想法,塔琳小姐已经宣誓效忠自己,仅仅是靠着她得知一段隐秘的历史,未免有点大材小用了。 他凑近断谕,踮起脚在他耳边悄悄说了些什么。 只听断谕答道:“听你的。” 由于耳语的缘故,声音压得极低,平常就耐听的声音钻进耳朵里,嗯......和这句话的内容一样让林维觉得莫名的愉快。 他转头向塔琳和奈哲尔兄妹两个:“你们......” 这句话,让塔琳和奈哲尔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有没有兴趣去魔法学院?” 魔法师在普通人眼中,已经是遥不可及的存在了,更别说隔着一片广阔大海的魔法学院。 “我们......去魔法学院?” “没错,”林维点点头:“学院里有很多厉害的魔法师,还有很多各种各样的典籍和记载,也许能帮到你们,嗯......他们一定很欢迎骑士。” 这话说得简直漂亮极了,恐怕只有丹尼尔能够感同身受、善解人意地猜到林维的小算盘。 ——魔法学院的那些无所事事,一个咒语就能琢磨好多天的老魔法师们,一定有极大的热情来研究销声匿迹的骑士血统,说不定还能找到帮他们获得力量的法子! 到那时候,赚到的就是自己了——也许还能重振骑士文明,改写历史轨迹呢。 这个邀请自然是成功的,且不说这兄妹俩在镇子上的生活并不如意,就算过得滋润,前往魔法学院,也许还是骑士一脉的转机,这个诱惑显然无比巨大。 得到了残剑承认的骑士兄妹,自然把“谦恭,正直,怜悯,英勇,公正,牺牲,荣誉,灵魂”的八个信条牢牢刻在了心中,渴望着能够成为真正的骑士。 “我们的目的地是浮空之都,不过你们两个还没有魔法协会的认可,不能和我们同行。” “没关系的,”塔琳眼神热切,“我和哥哥在这里等你们!” “这样最好了。”林维点点头,还不忘提醒这兄妹俩,“不要再往危险的地方去了,再出了意外,可没有我们的天才炼金师在了。” 兄妹俩也知道这对他们意义重大,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不过丹尼尔得到了林维“天才炼金师”的称赞,得意得很,一改平时的吝啬模样,留下了一瓶魔法药剂给了他们,以防万一。 别过了骑士兄妹,一行人也没有了继续在新月镇停留的必要,当天就坐上马车,重新启程,向着帝都而去。 魔法师们爱把都城称之为“浮空之都”,而都城的大名叫做“卡拉威主城”,大陆人则把它称之为“卡拉威之城”,高高地悬浮在帝都的正上方,因此要去浮空之都,必然得先抵达帝都才行。 林维知道,虽然从帝都的最高处仰望天空,单凭目力难以看到浮空之都的踪迹,但它确是深深插在帝国心头的一根刺,也许在老皇帝眼中并不突出,但在他尚未登上帝位的长子眼中,可就是大大不同——单凭这位未来的铁血帝王惯有的称呼“那座邪恶的卡拉威之城”就足以看出了。 即将抵达帝都的时候,林维的话愈发的少了。 察觉出身边人比起往日安静了许多的断谕,终于在听到林维轻轻叹出的一口气后,问他道:“你今天怎么了?” “也没怎么,”林维的语气有些消沉,“等到了帝都,还有什么要花钱的地方,咱们就赶紧花掉——以后可能就没机会了。” “为什么?”海缇疑惑。 林维望着窗外越来越恢宏精美的街道,眼神愈发凝沉,仿佛自己要去往的不是繁华的帝都,而是浓重的阴霾:“我毕竟是魔法师......你们不介意在帝都多留几天,等我解决一些家里的事情吧?” 16 卫队长与魔法药剂 帝都所有的,是大陆上独一无二的繁华、富丽与雄伟。 宽阔的护城河围起了巍峨的建筑,平直宽敞的街道上行驶着华丽的马车,马车里坐着的或身家无数的富商,或是来自帝国各处的领主——又或是样貌美丽、仪态高贵、轻摇着羽毛小扇,体态或婀娜或丰盈的贵族夫人和小姐。 街道的两旁盛开鲜花,两条长街交叉的地方也许还修筑了喷泉与水池,水池中站立着由润泽白石精细雕成的女神像,路旁走过的行人身上衣料少见粗糙廉价的质地,空气中仿佛时刻飘荡着悠扬的庆典歌和晚会舞曲,即使在最繁忙的交易区,这种使人惬意的氛围也不减分毫。 在这里,所有的贫穷,或在繁华丰富的世界里挣扎找到了自己的出路,或深埋在高大建筑投下的阴影里,轻易不会现身人前。 而与帝都的富足相称的,是它强大的武力与严密的城防。 巡逻的兵士们穿着崭新银亮的铠甲,胯下健壮高大的骏马与头盔上高高竖起的白羽一样威风,在靠近皇城的地方,也许还能看到身着黑色甲胄的皇家骑士团,在推开临街小窗的妙龄少女热烈爱慕的目光中,面不改色、排列整齐地经过,带起节奏鲜明的马蹄声。 帝都就像一个皮毛光亮、肌肉紧实的巨兽,雄踞在广阔帝国的胸口,心跳有力,呼吸悠长。 不过,虽然贫穷在这里已经销声匿迹了许久,但帝都的三六九等,比其他所有的城市和镇子都要严苛分明。 诚然,平民们衣食无忧,富商们家财万贯,大臣们位高权重,然而在帝都里最为高高在上的,除了皇室,便始终只是那些为数不多而有财有势的世袭大贵族。 论钱财,他们把持着四通八达的商路,经营着数也数不清的生意,即使这一任家主既缺少头脑和眼光,又没有得力的手下出谋划策,单靠每年领地里献上的收成,也能让整个家族的人保持着阔绰的生活。 论权势,世袭的大贵族们无不历史悠久,势力盘根错节,不谈与皇室和其它贵族丝丝缕缕的联系——单看核心大臣与将领们听起来耳熟无比的姓氏,就知道他们拥有怎样的资源了。 当然,除了这些,良好的教育、优雅的仪态、严格的礼节、发自内心的骄傲,也都必不可少。 要是有初到帝都的人在街边打听,这些大贵族中首屈一指的是哪个,准会得到这样的结果:大多数人都毫不犹豫地回答——当然是居住在帝都东面的蒂迪斯公爵和他的家族! 贵族的徽章,多是些含义特殊的花草或动物的图腾,精致小巧,例如斐迪南伯爵家的铃兰花、拉维斯侯爵家的夜莺......唯有蒂迪斯公爵家的族徽图案特殊,是一把火焰缠绕的长剑——这是至高无上的荣耀,象征着蒂迪斯家的先祖跟随初代皇帝为帝国开疆拓土的功勋。 而蒂迪斯家族的后辈同样踏上了这条道路,以累世功勋获封为世袭公爵,历代家主不仅手握重兵,而且把持着至关重要的军械、矿产交易,族谱上与皇室有着姻亲关系,更兼封地在富庶肥沃的朗达斯平原,种种权势财势,使这个历史悠久的家族当之无愧是帝都的第一世家。 不过现在,这个第一世家的长子——林维蒂迪斯,境况有点不妙。 马车经过宽阔森严的城门时,照例要主人证明自己的身份,才能被放入城中。 城门口站着两排银甲厚重的士兵,检查着来往的马车与行人。 林维自认为熟知帝都的各种规矩,因而在看到城门口的士兵比以往要多出许多时,只以为是老皇帝又增派了守城的兵力,没有多想。 于是在经过城门时,他按照惯例,将车帘掀起一角,只将拿着族徽的左手露出窗外。 按照常理,一架气派的马车,精致的车身与车帘,做不得假的蒂迪斯家族勋章——还有属于贵族的、保养良好的手,守城士兵只要看到,立马会二话不说放马车进城,也许还会附带齐刷刷的行礼。 不料,卫队长道:“这位大人,请说出您的身份。” 这种话放在贵族身上,几乎可以说是冒犯了! 不过林维上辈子大半部分在军团里度过,这辈子又进了贵族身份一钱不值的魔法学院,对所谓“贵族的尊严”不甚在意,道:“林维·蒂迪斯,蒂迪斯公爵的儿子。” “蒂迪斯少爷,”卫队长的声音客气了不少:“这段时间帝都的情况特殊,我们需要核查进出帝都的所有人的身份,请允许我们查看您的马车,确认车中其他人的信息。” “这不合规矩,”林维问道:“你们有命令吗?” “没错,蒂迪斯少爷,”卫队长道,“我们有皇帝陛下亲自签署的手令。” 帝都中发生了什么事情?卫兵们动真格的? 林维看着马车里的魔法师们,有些不知道如何是好。 他语速很快,小声问道:“你们有办法消失吗?” “...啊?”海缇一头雾水。 好在丹尼尔机灵得很,这一路上又问了林维不少东西,知道大陆、尤其是皇室对魔法师们的态度不怎么友好,而他们说不出身份,有可能带来麻烦。 “有法子。”丹尼尔说着,手上多了一瓶绿色的药剂,打开瓶口,药剂散发出一股难以言喻的难闻味道。 难闻到了什么程度呢——它实在是过于浓烈,甚至让人不由自主想要闭上眼睛,唯恐脆弱的眼睛被这东西熏坏了! 不过这个时候,林维也无暇来讥讽药剂的那股怪味道了,只听丹尼尔道:“这是我的老师制作的隐身药剂。” 说着,他利落地往除林维以外的所有人身上滴了几滴,几乎在一瞬间,三人就奇迹般地不见了。 丹尼尔在消失前的最后一刻,还得意地向林维比了个手势。 林维松了口气。 从他问起到三人隐身不见,只过了一小会儿的功夫,这时卫兵已经核查好了从塞壬湾港口一路为他们驾驶马车的车夫的通行凭证,向林维道:“请您打开车门。” 林维从里面推开了马车门。 顿时,一股浓郁的、难以言喻的、古怪的、难闻的味道钻进了卫队长笔直高挺的大鼻子里,使他结结实实地打了个喷嚏! 林维面无表情地与卫队长对视:“这里只有我一个人。” 马车宽敞舒适,一眼望去,并没有什么可以藏人的地方。 卫队长神情略有些不适,勉强忍受住这股味道,忠诚地执行了自己守城的职责:“您的马车里,是不是有什么特殊的东西?” “一些海里的特产,”林维的语调似乎有些生气,对卫队长说,“这就不必向您展示了吧。” “不,不用了。”卫队长真诚地道:“请您原谅我们的冒犯,现在您可以进城了。” 说罢,卫队长立即迅速回到了他原本站的地方,像是在逃避什么可怕的东西一样。 林维关上马车门,马车重新开始行驶。 他咬牙切齿道:“丹尼尔,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味道!” “这不能怪我!”空荡荡的马车里响起丹尼尔的声音,“我的老师坚信,只有加入了龙粪便的粉末,隐身药剂的效果才是最好!除了咱们学院,别的地方还找不到珍贵的龙粪呢!” 林维无话可说——这事只能怪老安斯艾尔的那两条龙了。 看来,自己顺口扯出来的借口还真没错,这确实是“海里的特产”。 他完全有理由相信,只要换防的时间一到,这位卫队长就会迫不及待地回到家里,告诉他的妻子和孩子,蒂迪斯家的儿子没带任何仆人和侍卫,一个人回到了帝都——还坐着一架臭气熏天的马车! 关于贵族的轶事流传得最快,过不了多久,这件事情就会传开,也许还会被那些无所事事的夫人们添油加醋! 林维小公爵回到阔别一年的帝都,没有好好地摆一摆排场也就算了,刚进城门,就丢了一个天大的人。 他有气无力地问丹尼尔:“那你们什么时候可以恢复?” “这个嘛......我也说不准,加了龙粪的药剂用别的药剂是破解不了的,”丹尼尔懒洋洋道,似乎对于自家老师创造的功效显著的药剂十分自豪:“平常的药剂等一等就好了,不过它对药剂的增益实在是太好,也许要等得久一会儿。” “不要再提那个可恶的龙粪了!”林维无奈地向马车柔软的靠背仰去,没想到身侧碰到了......好像也是身体的东西? 也对,隐身药剂可以让人隐形,但是没法让人凭空消失。 而坐在他身边的,是断谕? 林维好奇伸手地向旁边断谕的位置摸去,这种明明眼前空无一物,手下却触感真实的体验实在有点奇怪。 林维的手触到了柔软顺滑的直发,再往上一点,似乎是耳廓的位置。 断谕的的身体在被他的手触及耳廓的时候有一瞬的僵硬——林维随即感觉自己的手腕被握住,然后被强行送回了它该待的地方。 林维这才察觉出刚刚自己一时兴起的动作有些奇怪,干笑着扯了个借口掩饰:“你们这样太吓人了...摸不着我心里不踏实。” 断谕没有回应什么,但他听到这番话,方才握住林维手腕的、打算收回的左手却没了动作。 虽然看不见,手腕上的触感却真实极了。 林维忽然觉得脸颊有些发烫。 17 公爵大人 西里斯大师果真不愧为传说一样的炼金大师,塞壬岛上老安斯艾尔的两条龙也确实不愧为血统纯正的巨龙——那几滴神奇的隐身药水的功效维持了一整天! 也就是说,四个可怜的魔法师,在药剂的味道里度过了整整一天的时间。 在帝都西面的霍尔街上走下马车,进入旅馆的时候那三个散发着“海里的特产”味道的魔法师可都是透明的,完全没有人帮林维分担异样的眼神。 好在林维实在是不愿意再丢一次人了,用宽大的斗篷和兜帽遮住全身,要了四个房间。 虽说为自己的老师感到自豪,丹尼尔也有点受不了这个味道,尤其是作为炼金师,锻炼出了比常人敏锐得多的鼻子的时候。 可惜,不管用什么方法,即使是丹尼尔把自己泡在水里,也没能起到一点效果。 “我得告诉老师,下次制作魔法增益药水的时候,把龙粪加进去是个好主意,这简直比得上一次魔法攻击了!” 到了傍晚的时候,这古怪的味道终于慢慢散去,三个人也都显现了身形。 一天中打了无数个喷嚏的海缇终于有兴致来看看窗外帝都的夜景了。 从身处的旅店开始,到整个街道,再到放眼望去的宏大城市。 她不由自主地给自己加持了一个鹰眼术,只见城中灯火繁华,盖过了夜空上的璀璨星辰。 “哇......” 海缇道:“你们这里真好看!” 林维走到她的身旁,同样站在窗台前,望着熟悉的帝都夜景:“你们那里是什么样子?” “嗯......也很好看,”海缇歪头思考了一会儿,答道:“我们占星塔在雪山上,晚上的时候,除了塔里,所有的地方都没有灯光,只能看见雪山和天上的星星。站在塔顶,就会觉得被天空和星星包住了!” “会下雪吗?” 提起自己的家乡,海缇有些兴奋,双颊微微发红:“我们每年都有一半的时间在下雪,那时候最漂亮了。” 林维想象着那座遥远的占星塔,在飘飘缈缈的雪花里,默立在连绵不绝的雪山中。而塔中居住着避世不出的预言师们,不知埋藏了多少秘密。 他想起塞壬岛上令人捉摸不透的老师阿黛尔,还有上辈子占星塔“空无一人”的消息,不由得多问了一句:“不会觉得冷清吗?” “不冷清的,塔里的人都很好,虽然我不知道他们都在研究什么,”海缇摇头道,“妈妈也是这样,小时候我和她一起睡,半夜醒过来发现她不在身边,就一定会在塔顶找到正在看星星的她。” “我能见到的人也不多,大多数都在自己的房间里一待就是好几年,和你们这里一点都不一样,”海缇看着街道上来来往往的行人和马车,发出了一声真诚的、由衷的感叹:“这里的人真多啊!” 林维:“......” 占星塔人少,魔法学院也至多不过一百来个魔法师,浮空之都上有多少人,他倒是不知道,不过没有帝都这样的规模无疑了。 在那场战争之中,就是发生在帝国的百万铁骑,与人数稀少,但是战斗力恐怖的、失去了家园浮空之都的魔法师之间。 “你们魔法师,”林维看着海缇湛蓝的、澄净的眼眸,道:“每一个都能毫不困难地杀死许多普通人,有没有想过打败帝国,自己来当统治者?” “你也是魔法师啊。”海缇吐了吐舌头:“魔法师这么少,哪能管好这么多人呢?我们有浮空之都,还有好多没有人的地方可以住,才用不着抢地盘。” “占星塔里的人也是这么想的吗?” “我想想......我妈妈好像说过关于帝国的事情!” 海缇似乎在回忆着什么,不过显然她对于这个的记忆有点模糊不清,含糊道:“我也记不清了......反正就是魔法师跟大陆隔离太久之类的话。” 隔离太久? 林维从记载中知道,如果说魔法学院中是对探索魔法狂烈热爱的魔法师们的聚集地,那么占星塔就是智者们选择的最后归宿。 他们用星辰的轨迹来预测命运的走向,创造了神秘的大预言术,并且收集记录着魔法的成果,编写成《时光手札》的后来卷...... 与学院中除了魔法什么都看不到眼里的法师们截然不同一群人,会不会也曾思索过魔法世界与大陆岌岌可危的关系呢? 林维看着窗外,陷入了思索之中。 只要是与占星塔有关的东西,都带着一层神秘的色彩,让人怎么都想不透。 他想,总有一天,得去看看这座神秘的塔。 见林维没有说话,海缇也没再提起什么话题,而是双手托腮,兴致盎然地看着楼下。 忽然,一个有些熟悉的背影从旅馆中走出,出现在海缇的视野里。 “咦......莱尔先生?这么晚了,他出去做什么?” 林维循着海缇的视线看去,只见一路伴随他们的马车夫——莱尔先生,以惯有的,微微驼着背的体态走过灯火明亮的街道,并在拐角处向东走去,消失在了巨大的城市中。 “也许是办一些自己的事情,”林维道:“很晚了,你也该去休息了。” “会不会是想给家里人买一些帝都的东西回去?”海缇双眼发亮:“我也想给妈妈买一些大陆上的东西,在我们那里根本见不到这些!“ “白天去吧,你想买什么都可以。”林维对她道。 “小公爵,你真是太好了!” 看到了帝都辉煌的夜景,明天又能抱回一大堆新奇东西的火魔法师小姐心满意足地回房睡觉了,而断谕和丹尼尔一开始就待在自己的房间里,于是只剩林维一个人仍然站在窗边,望着马车夫消失的方向。 由这条街转弯,一路向东,越过中央宽大气派、时常举行庆典和仪式的帝国广场,就到了帝都的东区。 东区有的是什么? 是既不繁忙也不喧闹的景象,精心种植的重重花木掩映着贵族的府邸和庄园。 作为帝都第一世家的蒂迪斯公爵的主宅邸,毫无疑问也坐落在安静的、优雅的、充满“贵族气质”的东区。 良久,林维放下了深红色的窗幔,窗幔厚重的质地,掩去了帝都光芒流转的夜色,唯余一片黑暗。 对于马车夫莱尔先生的去向,他觉得,自己大约是能猜出的。 与其思考这个,还不如想想,帝都忽然严密非凡的出城入城盘查是为了什么。 上辈子这个时候......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发生吗? -------------------------------------- 深夜,帝都东区,蒂迪斯家宅邸深处,家主的书房里。 虽然蒂迪斯家是武勋世家,但也不缺少贵族该有的底蕴,书房中的藏书十分可观,不过此时的家主大人似乎无心阅读。 正值壮年的蒂迪斯大公爵有一头茂密的黑发和轮廓鲜明的面容,长年练习武技且身材高大的他,比起帝都中其它脸色苍白,弱不禁风的侯爵伯爵们来说,虽然少了一分贵族引以自豪的“优雅”,却胜在多了几分沉峻的威严。 他坐在质感厚重的黑色书桌后面,正听着立在书桌前的中年男人的汇报,眉头微微拧起。 等中年男人把该说的话说完,他并没有再问些什么,直接道:“你回去吧。” “是的,公爵大人。” 中年男人行完礼,转身离去,他的背是微驼的,好像时时刻刻都保持着谦卑的姿态。 蒂迪斯公爵冷哼一声:“还算这该死的小子有点聪明,没有直接回到家里来。” 声音响在空荡荡的书房里,这里除了公爵,就只有他的心腹侍卫长面无表情地站在右手边。 侍卫长道:“大人,是否需要我去西区保护少爷?” “你懂什么?”公爵大人瞪了侍卫长一眼:“这时候,蒂迪斯家和这个可恶的小子撇得越清越好。” 许久,公爵大人脸上的凝重才缓缓褪去,看着书桌上几道凌乱的、像是小孩子恶作剧成果的划痕,流露出一丝称得上是慈爱的眼神出来。 可惜公爵缓缓闭上了眼睛,使得这一丝慈爱并没有维持多久,道:“接下来几天,你在这里好好看着,如果这小子偷偷溜进来,就放他进来,不要让别人发现......要是光明正大地上门,就把他赶出去!” 忠心耿耿的侍卫长虽然不知道公爵大人打得是什么主意,但还是有力地答道:“是的,大人。” 公爵伸手,缓缓摩挲着那几道凌乱的划痕,语气似乎是在叹息:“难啊.....” 18 格雷戈里殿下 蒂迪斯宅邸的后院里,一棵枝叶繁茂的大树下,有着铺设好的精美软垫,美丽的公爵夫人姿态优雅地靠坐在软垫上,凝视着枕在自己膝头的次子伊迪。 与和母亲有几分相像的长子相比,次子的轮廓酷似他英武的父亲,只是因为年纪尚小,除了会仔细关注孩子一切细节的母亲之外,还没人能看出来。 伊迪今年已经八岁,他的智力和平常的孩子似乎没有什么大的区别,只是说话经常磕磕绊绊,到现在才勉强说得流利。 这要是放在一年前,这根本没有什么问题。 ——那时蒂迪斯家已经有了聪敏又冷静的长子,不论用再挑剔的眼光打量,都是完美、毋庸置疑的家族继承人,因而次子天资平常,甚至比常人还差些也就不算什么值得一提的事情。 公爵夫人有时候甚至还觉得,这样的次子,不必操心族中事务,能长长久久地陪在自己的身边,是一件幸事。 即使是林维被发觉可能拥有魔法天赋的时候,公爵也只是哈哈一笑:“这也许是一件好事!我们只要在那个见鬼的魔法学院面前藏好,林维就能顺理成章地接受帝国的培养——到时候不仅是蒂迪斯家原本的军队,连魔法师军团都会落到这个小子的手里了!” 可惜,让所有人都想不到的是,即使公爵已经事先准备好了能够隐藏魔法波动的五色云石,长子的魔法天赋还是被“那个见鬼的魔法学院”发现了。 正在边境的公爵大人在接到家里传来的这个消息时,脸色沉凝,生生捏碎了座椅的扶手。 在已经有了两位贵族的孩子隐藏好天赋,进入帝国魔法师团的先例下,手握重兵的蒂迪斯家长子竟然成为了魔法世界的成员! 这一状况,招致皇室的猜忌暂且不说——长子是必定再无可能继承家族了,而到了现在才勉强能把话说清楚的次子,又怎么能让人放心呢? 蒂迪斯公爵的笑容,在这件事之后,显而易见地少了许多。 心思细腻的公爵夫人自然能揣测出其中的原因,同样无能为力的她,比起对家族前途的担心,更多的是对次子的忧虑。 下午的日光透过繁茂的树冠,被层叠的绿叶切割成点点的明亮光斑,跃动着洒落在公爵夫人的发间,与伊迪安静的侧脸上。 伊迪被这暖洋洋的阳光弄得昏昏欲睡,眼睛半开半阖着,似乎随时都有可能进入梦乡。 忽然,他的余光似乎看见了什么,眼里一下子没了睡意:“母亲,父亲来了!”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伊迪对父亲,总是畏惧多于亲切。 公爵夫人看着慌慌张张把脑袋从自己膝上抬起,努力做出一副正襟危坐样子的次子,眼睛里出现心疼的神色。 她想起林维在这么大的时候,遇到一样的情景,总是顺势滚到自己怀里,朝父亲扯一个大大的鬼脸,或是爬起来,向父亲跑去,然后被同样满脸笑容的、尚年轻的公爵抱起来,在半空转上几个大圈。 虽然林维长大以后逐渐不如小时候那样活泼,但公爵对他的喜爱并没有丝毫减少,甚至每天在书房亲自教导长子,可谓是倾注了所有的心血。 哪里会像现在这样,父亲面色严肃,儿子惴惴不安。 她理了理有些凌乱的鬓发,站起身来,拉着次子的手向公爵走去。 公爵首先例行询问伊迪:“今天在老师那里听到的都懂了吗?” 伊迪低下头,嗫嚅道:“懂了。” “那就好。”公爵冷淡地应了一声,转头向着夫人:“林维昨天抵达帝都了。” “啊?”公爵夫人惊呼出声,眼中涌上浓浓的欣喜,但随即又道:“那他怎么还不回家呢?” “他不该回家,”公爵拧眉看向那棵枝叶繁茂的大树,道,“刚刚他到了门口,被帕提尔带着侍卫队赶走了。” “赶走?您为什么......”公爵夫人不解地看着公爵。 公爵忽然抬手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大步向树下走去。 树叶在风里微微摇动着,看起来正常极了。 他冷冷道:“还不下来?” 树叶发出簌簌的声响,竟然跳下一个人来。 ——正是刚刚“被赶走”的林维。 他首先含笑拥抱了一脸惊诧的公爵夫人:“母亲,我很想念你。” 又伸手摸了摸伊迪的头顶,这才看向面无表情的公爵:“父亲大人。” 公爵并不与他搭话。 倒是伊迪先惊喜地喊了一声“哥哥”,三步两步凑近林维,却犹犹豫豫地在他面前停住了。 直到看见哥哥张开了手臂,才放心地扑到了他的怀里。 公爵夫人上上下下打量了林维好几遍,确定了他这一年并没有比离家的时候消瘦,这才放下心来,拉着长子的手,一点一滴都不放过地询问着他在学院里过得怎样。 林维一一答她。 公爵看着这许久未曾见过的其乐融融的景象,转身离开,暂且把庭院留给久别重逢的母子两个。 -------------------------------- 当林维先是装模作样找了个来访的客人最多的时候到公爵府邸正门走了一趟,然后被侍卫长带着卫队轰出来,再偷偷摸摸溜进自己家的时候,海缇正在帝都西区人流熙攘的街道上边走边看着道旁稀奇古怪的店铺。 断谕即使出来,也看不到什么东西,便留在了旅店,而原本一起出来的丹尼尔被一家贩卖珍奇宝石的小店铺吸引了注意,死活要多留一会儿,也跟海缇分开了。 于是只剩下海缇一个人在繁华的西区兴致盎然地四处游逛,她今天穿了绯红色的长裙,深红的长卷发上点缀了星星点点细碎的水晶,在阳光下流转着柔和的光芒,与袖口上镶嵌的小块宝石相得益彰。 西区是商人们的天堂,真正在这里走动的贵族却不多,因而当海缇一身贵族小姐的打扮出现在这里时,受到了不少人的注目。 只见这位小姐似乎对这里的东西充满了好奇,像是从未出过门的模样,从这家店铺换到那家店铺,随着步伐飘动的裙摆使她活像一只飞来飞去的漂亮蝴蝶。 ---------------------------------- “昨晚拉维斯家的小姐和伯兰殿下连跳了三支舞——贵族们都在说皇室这是要迎娶第一位王妃了,我的人还听说,拉维斯家的生意最近和伯兰殿下来往都密切得很......” “拉维斯......”有着一双狭长眼眸的男人右手食指一下一下敲着桌面,嗤笑一声:“夜莺家族——靠着联姻来维持地位的一家,女儿的去向就是他们的立场。” “那这个立场可就太愚蠢了,怎么说也该嫁给你才是。” “恰恰相反,这个夜莺侯爵是他们家历代族长里最聪明又有胆量一个。” “为什么这样说?”与狭长眼眸男子对坐的年轻人眼中疑惑渐浓。 “你虽然聪明,但在帝都待的时间还是太短,”那人神色沉郁:“父亲年纪越大,心肠反而越软......他似乎认为我亲爱的弟弟更能成为一个好皇帝。” 如果林维在这里,定然一眼就能认出,这两个在临街酒馆的二楼上对谈的两个人,一个赫然就是他上辈子效忠的那位陛下,如今的皇室长子——格雷戈里殿下,另一个则是这位陛下身边的第一谋士——萨斯·安格尔。 只不过此时的萨斯还只是一个南方小贵族家的儿子,被格雷戈里带到身边没有多久,还保留着从南方带来的漫不经心和轻浮气:“这也没什么好担心的——总归斗不过你,只是可惜你娶不了拉维斯小姐......啧啧啧,我昨晚可是看见了,我发誓这辈子都没见过那么漂亮的女人!” 格雷戈里低低冷笑了一声:“夜莺自然要有一副好喉咙——我对那种笼子里的漂亮没有丝毫兴趣。” 萨斯右手托腮:“格雷,不是我说,连伯兰都要娶王妃了,你就没有考虑过么?” 格雷久久没有说话,萨斯突然发现他正转头看着窗外的街道。 萨斯循着格雷的目光看去,发现了一个在这条街道上格外显眼的女孩子。 ——她提着绯红长裙的裙摆,正从一家店铺里出来,穿过人群,向着他们所在的临街酒馆门前提着装满鲜花的篮子的卖花老太婆走去——步伐轻盈,神态中带着与这条充满金钱与交易的街道格格不入的、洁净的天真,活像一只原本生活在森林里,却误闯进了人类世界的漂亮的红蝴蝶。 以楼上这两个人的角度,恰能看见女孩子接过一捧雪白花朵时,湛蓝的眼睛开心地弯起,然后轻轻闭上,低下头来,深深嗅着花朵的芬芳气息。 她再度张开那双美丽的眼睛时,无端让人觉得,整个世界都随之苏醒了。 “我收回刚刚的话——”,萨斯干咳了一声:“拉维斯小姐还算不上我这辈子见过的最漂亮的女孩子。” 格雷戈里注意到了他口中“女人”到“女孩子”称呼的改变,唇角泛起一丝笑意,与方才的冷笑截然不同。 他看着那个红裙女孩子捧着花朵离去的背影:“这是哪一家养出来的女儿?我在帝都从没见过。” 19 书房里的密谈 蒂迪斯家的宅邸内,公爵夫人在见到最为心爱和信任的长子后,终于卸下了这一年来勉强维持着的,温柔娴淑、无可挑剔的贵族夫人的神情与仪态。 她嫁给蒂迪斯家多年,与原来的母族亲情上的维系已经非常疏淡,面对着公爵大人时,又要时刻保持温柔的姿态,不愿为他再增添一点烦恼,而次子年龄太小,还在处处需要呵护的年纪——那些郁积在心中的忧愁,也只有在长子面前才有能流露一二了。 公爵夫人的房间里仍是林维离开时的摆设,只是这里的女主人却已经憔悴了几分。 她坐在质地细腻,雕饰精美的梳妆台前,耳边还回荡着长子离开房间前的话:“母亲,您什么都不必想,我虽然去了魔法学院,但仍然是蒂迪斯家的儿子——蒂迪斯家有我和父亲在,它就不会被任何东西撼动。” 此时黄昏已至,金红的斜晖投射在书房质地沉重的黑色大门上,却不能使它泛出任何值得一提的光泽。 一只手屈起指节,轻轻叩在沉黑的门上,发出有节奏的声响。 侍卫长帕提尔为来人打开了大门。 公爵大人端坐在平时的位置上,抬起头来,看向门中出现的身影。 长子穿着惯常最喜欢的黑色衣服,略嫌单薄的身形和更偏向母亲的,俊秀的样貌都与离家时没有什么大的变化,还是个少年人的样子。 以前,贵族们见到这样的蒂迪斯家长子时,都会惊讶这孩子似乎与蒂迪斯这一武勋世家男人惯有的高大孔武毫无关系,继而猜测这孩子大概是不会被蒂迪斯公爵看好的。 他们的猜测却是错得离谱——公爵对这个孩子有着超乎寻常的重视和宠爱。 不过,在离别一年以后,这父子两个之间的关系似乎变了许多。 帕提尔看着书房里公爵与长子静静相望的场景,被这场沉默的对峙绷紧了心神。 良久,最终还是林维先开了口:“父亲。” 公爵冷哼一声,啜一口桌上已经凉掉的茶水:“难为你还记得,自己是蒂迪斯家的儿子。” 林维微微垂了头:“我从来没有忘记。” “林维......”公爵看着他的眼睛,缓缓道:“一直以来,我自认为比你的母亲更加了解你。” 林维此时的神色,近乎于面无表情,与方才在母亲房中的样子判若两人。 公爵脸色凝沉,继续道:“今天,我只问你一件事——一年前,到底是那个石头失去了效果,还是你自己选择了去魔法学院?” “是我自己要去。”林维对上父亲的目光,毫不迟疑地答道。 ——父亲说的没错,他确实比母亲还要了解自己。 林维确实瞒过了母亲,但不相信自己能够瞒住父亲。 “看来我没猜错......但你不是个一时兴起就会做下决定的人,”公爵一字一句道,“你想做什么?” 书房中又是一阵沉默。 林维站在书桌前,眼前划过许多支离破碎的影像。 前世的战场与废墟,燃烧着的帝都,死去的亲人,折断的刀刃与破碎的水晶,还有这一世海面上跃出的人鱼,空中盘旋的巨龙,透过窗子的微光映出的魔法师安静的侧脸。 林维对战火里度过的、活在斗篷里的上辈子没有任何怀念,因而这辈子也没想做什么大事——他不像自己善良的、看到别人受到一点苦难都会悲伤同情的母亲,没什么改变帝国历史,挽救那些在战争里死去的无数人生命的伟大又悲悯的念头。 他也只是想做些没做过的事情,不用效忠什么,不用背负什么——而为了实现这个念头,非要在上辈子那黑沉沉的、只有一个方向的命运里,找到些转机才行。 他开口道:“父亲,我想请求您——” 公爵睁大了眼睛,看着自己的长子面色平静地吐出这样的话来。 “我想请求您——支持伯兰殿下。” 支持伯兰?那个病病歪歪的皇帝次子? 公爵从最初的不可置信里回过神来,眼中滑过思索的神色,想通了一直以来困惑着自己的所有关窍,看着自己的儿子:“你把自己送进魔法学院,就是逼我支持伯兰?” 格雷戈里殿下的猜忌心重得要命,这是贵族与大臣们众所周知的。 格雷戈里殿下最敌视魔法世界——这也不是什么秘密。 即使蒂迪斯家从这位殿下刚成人起就献上了效忠,发生了长子进入魔法世界这件事情,那么在格雷戈里加冕后,蒂迪斯也再不会得到他毫无保留的信任。 更重要的是,老皇帝逐渐病弱,正到了要清理一下帝都中的旧势力,为下一代创造一个干净、可靠局面的时候。 手握重兵的蒂迪斯家不论拥有多少守护帝国、开疆拓土的荣耀,在这个时候都会处于一个不安全的位置,如果继承人再表现出明显的不信任——皇室的力量十分可观,到时候家族免不了要伤到元气。 林维知道,自己的父亲最为固执。 父亲从一开始,打定的主意就是效忠格雷戈里,不会轻易改变。 若非先使格雷戈里对蒂迪斯家起了猜忌,让整个家族陷入危险的境地,而自己进入魔法世界,家族唯一还有资格的继承人又是天资庸常的弟弟,父亲不得不陷入对蒂迪斯家前途的深深忧虑之中——这个“效忠伯兰”的提议,他是连想都不会想的。 对于把家族拖进浑水,林维确实有所愧疚——但他也有不得不这样做的理由。 父亲了解自己没错,但林维也同样了解自己的父亲。 这样一来确实可以让父亲仔细考虑伯兰这个可能,但如果他坚持不同意,林维也只能另外寻求别的方法——不过这样的可能很小就是了。 “我需要你的理由。”公爵看着长子,沉吟道:“你绕了一个大圈子,让蒂迪斯家放弃格雷戈里,去选择一个没什么希望的皇室次子......我知道你向来很聪明,林维——你的倚仗在哪里?” 林维暗暗长出了一口气,他知道,父亲已经开始仔细思考这件事情,只差有一个足够充分的理由来让他相信,伯兰有希望加冕,并且他的加冕对家族有极大的好处。 而这个理由,对林维来说并不困难,他虽然不能说出自己多活的那一辈子、帝国与魔法世界会发生的战争以及战争带来的结果,但可是亲身经历过几年以后对于皇位那场激烈争夺的。 如今并不被众人看好的伯兰殿下,几年后却拥有着不弱的资本。 老皇帝随着死亡临近而越来越摇摆不定的心思,伯兰身体病弱而聪明至极,还有一场成功的联姻......若不是格雷戈里背后蒂迪斯家的强大实力,这场较量的最终赢家未必会是他。 林维那时与萨斯·安格尔一起,可谓是站在格雷戈里势力的最核心位置——以他对局势的了解,要说服自己的父亲并不是难事。 天色渐暗,书房里点起了灯火,直到夜半也未熄灭。 忠心耿耿的侍卫长听着这父子两个越来越让人心惊肉跳的谈话,生怕第二天自己就会因为知道得太多而永远“闭嘴”。 “好,好,好。” 公爵连说了三个“好”字,眼中像是被狂风吹走了乌云似的,一直以来的阴霾消散无踪,取而代之的是种充溢着野心的喜悦——他再次打量着一手教导起来的长子:“你比我要厉害......不愧是蒂迪斯家的儿子!” 林维的心情也轻快起来——蒂迪斯家转而支持伯兰,这么一个极重的筹码在手,那位把全部的东西都用来长了脑子的殿下,赢过自己的哥哥就是顺理成章极了的一个结果。 而伯兰不像自己的哥哥那样,有着巨大的野心与征服欲,把魔法世界视为不除不快的眼中钉,假如他掌权,帝国与魔法世界仍会维持现在这样冷淡而和平的关系...... 这样以后,似乎所有的事情都走上了光明的方向:战争不会被挑起,蒂迪斯家安安稳稳地屹立着,自己则继续浮空之都的旅程。接着,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带上骑士兄妹回到魔法学院,过着跟上辈子完全不同的自在生活。 嗯......似乎还有,跟上辈子最大的敌人当好兄弟? 林维感觉自己要飞起来了。 这时候,公爵大人继续着自己毫不吝啬的夸奖:“你来到帝都的时候,做得也很好,虽说其中似乎发生了什么不雅的事情......最近帝都对魔法师这件事非常敏感,你要时刻和家族撇清关系。” 公爵的话拉回了林维漫无边际的思绪:“帝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20 宝库失窃 林维早已回忆过上辈子这个时候,那时他在帝国的魔法师军团,与蒂迪斯家一起早早站在了格雷戈里派系中,并因此与那位殿下往来不少,即使因为学习魔法而极少在帝都走动,可从没错过帝都里的大消息。 而这段时间,在他的记忆里,确实是平淡得没有任何值得一提的地方——老皇帝又修建了一条宽阔气派的河道,物产丰富的南方与帝都的往来即将顺畅不少——拉维斯家和老对头伯林纳家为了这条河道航路的经营权正争得激烈;斐迪南伯爵的长子爱上了住在帝都北区的一个平民的女儿,想要解除原本定下的婚约...... 皇室乐于见到的家族间的明争暗斗、平民津津乐道的贵族大人们的趣闻轶事,每时每刻都在不停地发生着,这在帝都是再平常不过的了。 那么,城门忽然严密起来的盘查和布防,还有父亲嘴里似乎与“魔法师”脱不开关系的局势,又是怎么回事呢? 林维原本是为了给自己和蒂迪斯家留条后路,万一父亲不接纳自己的建议,执意支持格雷戈里,他这样与家族撇清关系,还能帮上一二——没想到误打误撞,让父亲异常满意? “你昨日才刚刚抵达帝都,当然不知道这件事,”公爵道:“就在四天前,帝国的藏宝库失窃了。” 帝国藏宝库? 那个深埋在皇宫地下,守卫森严的藏宝地? 公爵大人看到,灯光下,自己的长子双眉显而易见地蹙了起来。 “怎么?” “丢了什么?”林维问。 藏宝库里具体都放着什么东西,他不知道,可是——有一样东西,他知道得得可是清清楚楚。 皇室珍藏有三份禁咒级的魔法卷轴“镕金”、“落日”与“神国”,除却直接掌握在历代皇帝手中的“神国”是顶级的防御魔法卷轴外,其它两个都是攻击卷轴。 禁咒级的攻击卷轴是怎样的存在?——当初浮空之都的坠毁,仅仅只需要帝国牺牲一位高阶魔法师的性命,彻底引动卷轴“落日”。 而上辈子林维非常不解的一个问题,就是帝国为何能拥有如此珍贵的禁咒卷轴,以及在漫长的战争中,魔法世界为何没有用出哪怕一张这样的卷轴。 直到他在魔法学院度过那些日子,才知道在魔法师心里,禁咒级卷轴根本不是一种攻击手段,而是一种与纪念物类似的存在。 一张禁咒卷轴,蕴含着恐怖的、精纯到极致的魔法力量,并且能够唤起这片区域中所有的魔法元素,而制作禁咒卷轴的代价,就是至少一位大魔法师的生命。 没错,一位白袍大魔法师的全部力量——这是魔法世界中一种特殊的仪式,大魔法师漫长的生命即将走到尽头的时候,往往会选择将自己毕生的力量与对元素规则的领悟凝聚在特殊材料制成的魔法卷轴里,甚至会有两位属性极其相合又情谊深厚的大魔法师合作一份卷轴,“神国”就是这样的一个成果。 因此,魔法世界将卷轴视为大魔法师们生命的结晶,与他们在魔法一途上的创造、心得、手札没有什么区别,并且对此充满敬意,从不会将一份卷轴据为己有,更别提使用了。 而帝国正是借着这一点,在最初与魔法世界还有不少来往的时候,秘密得到了这三份珍贵的卷轴,并在此后用其中的一个,摧毁了魔法世界的都城——这是魔法师们无论如何都不会想到的。 “神国”在皇帝手中,而“落日”的所在林维并不知情。 但是——林维清清楚楚地记得,那场战争开始后不久,自己成为公爵,正式统领帝**队与帝国魔法师团之时,被格雷戈里秘密赐予的禁咒卷轴“镕金”,正是从帝国藏宝库中取出! 林维看着自己的父亲,万分紧张地等待着他的回答。 “失窃的是什么我不知道,”公爵回答:“只是看皇室的态度,这件事与魔法师有关。” 公爵知道,失窃当晚,帝国魔法师团几乎是全部出动,在帝都搜寻。 当然,那场搜寻毫无结果。 而这个时候,同样身为魔法师,并且是不属于帝国管辖魔法师的林维回到了帝都,难免会牵动皇室敏感的神经,这时候林维如果再与家族表现出从前的亲密,蒂迪斯家的处境可就大大不妙了。 林维的心沉了下去。 皇室的藏宝库......需要魔法师团出动的失窃——除了那张卷轴,他实在想不出其它任何既与魔法有关,又对帝国十分重要的珍贵物品了。 林维垂在身侧的手不由自主地握紧,然后惊觉,不知在什么时候,手指变得冰凉。 不一样。 这和上辈子的轨迹不一样,甚至截然相反。 林维以为,自己重活一次,去改变一些事情,那么好好待在藏宝库中的那张禁咒卷轴,永远不会有被用出的机会——可它却有可能,已经不翼而飞了。 是自己与前世不同的选择改变了原来的命运,还是这辈子与上辈子原本就有所不同? 这一突如其来的变化,让原本已经逐渐清晰起来的一切,陡然重新变得诡谲莫测起来。 公爵敏锐地察觉出了林维神情的不对,立即问道:“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这个小子一年来在魔法世界度过,莫非这件事真的和那些帝国之外的魔法师有牵连? “没有,”林维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掩饰道:“我只是在想,帝国既然认为这件事与魔法有关,不知道以后要用什么样的态度来对待魔法世界了。” “我也这样想过,毕竟你现在算是魔法世界的人。”公爵相信了林维的这番说辞,道:“皇室大概已经知道了你回来的消息,用不了多久,他们也许就会上门找你,打探一些魔法学院里的消息。” “我会好好应对。”林维回道。 公爵满意地点了点头,值得一提的正事已经说完,虽说被自己的儿子摆了一道,但这小子确实想得不错——公爵大人既欣赏自己的长子,又兼感觉整个家族的前途都充满了希望,心情十分愉悦,大手一挥道:“小子,我不计较你一年前的那些事情了,既然已经看过了自己的母亲和弟弟,就先滚回去吧,悄悄的!” 林维看着正在赶自己走的父亲,无奈地笑了笑,道过别后,便转身向门口走去,及至快要走出,又仿佛忽然想起什么遗漏掉的事情,回过身来对公爵道:“父亲,也许您应该多去看看伊迪......他总和母亲在一起,也不是一件好事。” 公爵微皱了眉,对于伊迪这个天资平常,甚至有些愚钝怯懦的次子,他实在有些不满,但自己这些年来,似乎确实也没能尽到一个父亲该有的责任。 “我会考虑,”公爵难得心平气和接受了长子的建议:“你放心走吧。” 林维也不再多话,在夜色中悄悄离开了蒂迪斯家的宅邸,回到了他们一行人暂时落脚的东区。 如果丢失的真的是那份禁咒卷轴,林维知道,以自己现在所知道的东西,即使想破头也理不出什么头绪来,只能期望着皇室的人自己找上门来的时候,能从他们口中知道些有用的东西。 在帝都略有些寒冷的夜风里,林维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不论帝都宝库失窃是为什么,做出这件事的人又会惹出什么事来,至少他想做成的事情——劝说父亲支持伯兰已经成了。 只要能让帝国不打魔法世界的念头,一切都好说。 拐过一个街角,便到了旅馆的小楼前。 属于他们几个的房间窗户中有一处还透着灯火的光芒,看来虽然已经夜深,到了惯常所有人都早该睡下的时候,还是有人等着自己回来的。 这让一天之内两次被父亲大人毫不留情地赶出家门的林维感到非常宽慰。 他不由得想起自己上午临走前的一幕。 那会儿林维即将去面对估计已经生了自己一整年气的公爵大人,并且还没有绝对的把握去说服他,心情非常忐忑,于是在座椅上窝着,用被丹尼尔传染了的装模作样的语调哀叹道:“我今天去这一次,说不定要怎么回来了......” 海缇关切道:“那你可能会怎么回来?” “要是我父亲消气,那就被他赶出门来,或者打一顿赶出门来......” “啊?” “这还没完,”林维有气无力:“要是他无论如何都消不了气,我不仅会被赶出门来,还会被家族驱逐出去,连族徽都要乖乖交回——到时候就是一个彻底的穷光蛋了!” 海缇惊闻噩耗,连忙道:“那你一定要好好向大公爵道歉!” “这就要看我父亲了,”林维转向一旁的断谕:“要是我没钱了,得换你们养我——断谕,听说你家是魔法世家,一定不会介意一个召唤师小小的花销......” 21 伯兰的邀约 深夜的帝都,白日的繁华已经渐渐散去,临街的店铺纷纷熄了灯火,关上店门。街道上喧哗声消失之后,便只剩下不远处巡逻兵们整齐的马蹄声,点缀着只有在此时才会显得深邃美丽的星空。 夜寒渐重,穿透了林维并不像魔法袍一般可以御寒的衣物,他加快脚步,向着旅店走去。 断谕的精神力一般是随时外放的,因此,只要林维稍稍放出一丝精神力,就能看出断谕有没有睡下。 不出所料,用精神力看到的世界里,旅馆和它的周围泛着一层淡金色的微光。 魔法师的精神力颜色大都与魔法属性相符,诸如断谕的淡金色和海缇的红色,林维和丹尼尔这种,就是普通的白色——当然了,这对丹尼尔来说是非常不舒服的,如果精神力可以改变颜色,所有人都相信他一定会选择绿色的精神力! 而对喜欢睡觉多于喜欢冥想的林维来说,每一滴精神力都宝贝的不得了,他可从来不会像断谕那样毫不在意地一放出来就能覆盖整个旅馆。 于是在断谕所看到的世界里,就出现了这样一幕:一段飘飘悠悠的、精神力凝结成的白丝,像一根细细的触角一样伸了出来,在触到自己的精神力范围之后,迅速地缩了回去。 断谕转头朝向那缕熟悉的白丝的方向,在他的对面,左手托腮,眼看就要打起瞌睡来的海缇察觉到了他的动作:“怎么了?” “林维回来了。” “总算回来了......”海缇勉强打起了精神:“不知道他的事情办得怎么样。” “要我说,咱们才不用担心林维小子,”方才正拿着一条带着红色吊坠的项链发呆的丹尼尔懒洋洋道:“要是没有把握,他才不会送上门去找打。” “可是......”海缇道:“我总觉得林维的父亲是个很可怕的人。” 她可是看在眼里的,每次林维把家族徽章拿出来的时候,看到它的人都会立刻战战兢兢、毕恭毕敬地对待他们——如果林维的父亲是个好人,他们才不会这样。 听海缇说了这些,丹尼尔用右手挠了挠头发道:“大陆上的贵族似乎都很厉害,不管林维的父亲是不是好人,他们都会那个样子。” 海缇有些困惑地问:“反正他们都不会魔法,为什么贵族和其它人不一样?” “我也没搞懂,”丹尼尔摇摇头,继续研究手里那颗火红的吊坠:“管它做什么——我们在大陆上又呆不了多久。” 正说着,林维已经走上楼来,叩门声响起。 位置离门口最近的断谕起身去打开了房间的门。 房间里比起外面要温暖多了,在冷风里穿过了小半个帝都的林维舒服地眯了眯眼睛:“还是这里好。” “回来的好晚......你的事情怎么样了?”海缇问道。 “父亲还是要我的——事情解决了。”林维在断谕旁边坐下。 丹尼尔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对海缇道:“你看,我就说不用担心他。” “那我们还要在帝都待着吗?”海缇问道,“这里有好多有意思的地方呢!” 丹尼尔把漂亮的红色吊坠在林维面前晃了晃:“我也想在你们帝都多留几天——这可是最纯粹的火焰结晶!竟然被当做挂在脖子上的装饰品!再找一些这样的东西,能在浮空之都卖一笔大钱!” 林维思索了一下,自己也想等皇室找上门来,探一探丢失的东西到底是什么,有必要在这里留上几天。 “我们过几天再去浮空之都,你们两个在外面要小心一点,如果有人问起来身份,就说是蒂迪斯家的远亲。” 说着,林维看向断谕:“如果你的眼睛能看见就好了......帝都很好看的。” “我觉得快了!”海缇道:“断谕修炼要比我快上好多呢。” “下一次出岛的时候,”断谕对林维道,“你就可以带我看大陆上的风景了。” 下一次出岛之前必定能成为高阶魔法师,断谕这话说得非常笃定——要知道,高阶魔法师是很难达到的,即使是比林维他们早了好几年的西珀一级,到现在也才只有两个人成为了高阶魔法师。 不过,对于上辈子轻而易举就能成为白袍大魔法师的断谕,这种速度并不奇怪——至少林维是一点儿都不惊讶的。 他看着断谕半阖着的,没有焦点的眼瞳,不禁隐隐有些期待这双眼睛真正张开、有了神采的时候。 可是,想起上辈子战场上断谕宛若冰霜的眼神,林维又觉得还是现在这副安安静静的美人模样更顺眼一些...... 不过——这辈子他和断谕可不是上辈子那种关系了,应该会有些不一样吧? “那等能看到的时候,”林维道:“我们就把大陆走一遍——把以前没有看过的都补回来!” “好。” 一旁的丹尼尔伸了个懒腰:“你们接着聊,我得去冥想了——辨认石头很耗费精神力的。” “慢着。”林维笑眯眯道。 看到林维脸上的笑容,丹尼尔感觉有些不妙。 “你看,要在大陆上买东西,就要用大陆上的钱,自然就要用我的钱,”林维用右手托住下巴,慢悠悠道:“没道理你用买到的石头在浮空之都里发了大财,却不分给我一份......是吧?” 闷声发大财的念头被看穿,只有林维这一个金主可傍丹尼尔咬咬牙道:“分你一半——你可没有我这样辨认出宝贝的眼力。” “八成,宝贝你来挑,本钱可全都是我的。” “一个炼金师宝贵的眼力难道只值两成吗?”丹尼尔大叫。 “好吧,你的眼睛和鼻子确实很值钱......那我只要七成就好了。”林维道。 “六成!” “如果你找到的宝贝真的很多,我要六成,”林维继续笑眯眯看着丹尼尔:“不然就只好拿七成了。” 丹尼尔冰绿色的眼珠转了转,对自己炼金师的水平向来非常自信的他思索了一下,立刻答应了:“成交!” 不过,在起身走到门口的时候,他再次回过头来,用怀疑的眼神看向林维:“不对,你才没有这么大方——我们先说好,要多少宝贝才算‘很多’?” 本想借着“很多”赖一笔账的林维被看穿,心虚地摸了摸鼻子:“五十件?” “这不可能!”丹尼尔再次翻了个大大的白眼:“最多二十件!” “三十!” “好吧......”丹尼尔打开门走了出去,嘴里还嘀咕着:“狡猾的小贵族!” 海缇笑得开心:“丹尼尔现在估计后悔极了——他要是不向你炫耀火焰结晶的事情,就可以一个人拿十成了!” “虽然蒂迪斯家的钱几辈子都花不完,但我在魔法世界仍然是个穷光蛋,当然要想办法——丹尼尔正好送上门来,只能怪他自己了。”林维心情愉快。 三个人又闲聊了些有的没的,眼看就要到半夜时分,也就各自回房睡觉了。 第二天,海缇兴高采烈换上一身海蓝色的纱裙,继续在东区逛来逛去,而丹尼尔则一大早就直奔贩卖宝石和首饰的店铺,寻找在魔法世界里有价值的宝贝去了。 他们的现在身份都是蒂迪斯家的远亲--从塞壬岛到帝都的路途经过蒂迪斯家的封地朗达沃平原附近,从自家封地路过,顺路带上在那里的亲属来帝都看看--这在有严密身份记录的城门卫队那里说不通,不过既然已经到了帝都里面,这种说辞也不太会引起别人怀疑。 林维则留在了旅馆里,只在附近走走。 然而,皇室的动作比林维预料中要快上许多,到了第三天,他们就找上门来了——而且找上门来的人,是林维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的一个。 第三天的上午,林维收到了一封来自皇室的邀请函,约他在这一天的下午在西区的一处庄园一叙——落款竟然是伯兰的名字。 伯兰殿下? 以林维蒂迪斯家长子的身份,问讯、或者检察官直接造访,都是十分失礼的,只能由身份高于林维的人来发出邀请,不然林维完全可以拒绝。 而帝都里有这个资格发出邀请的,也只有在位的世袭侯爵、公爵,以及皇帝与他的两个儿子。 在林维的预想中,一直都对魔法世界抱有强烈敌意的格雷戈里,必定会主动提出负责这件事情,他已经做好面对格雷戈里的准备,甚至觉得凭借上辈子对格雷戈里的了解,可以套出不少话来——可发出邀请的人却是那位伯兰殿下。 他已经开始和自己的哥哥在明面上竞争了吗?还是说,这是老皇帝的授意? 伯兰——这位蛰伏多年的殿下,使林维做好了不得不打出十二分的精神来应对下午的会面的准备。 也许,这还是一次试探伯兰态度,透露蒂迪斯家意愿的好机会。 22 帝国的请求 虽说皇室都在雄伟、古老、守卫森严的皇宫中居住,但这并不妨碍皇子们在西区或是什么其它的地方拥有自己的私人庄园。 这些私人庄园往往具有与其主人的身份相称的气派,皇子在这里与自己的好友——多是些年龄相近的贵族继承人聚会、玩乐,或是举办些晚宴与舞会,邀请帝都中年轻的少爷与小姐们前来,能参加这样的一次舞会,足以成为一位普通的贵族小姐与自己闺中好友一个月的谈资了。 传闻中,拉维斯侯爵家的小姐就是在不久前的一场舞会上与伯兰殿下连跳了三支曲子,人们纷纷猜测说,拉维斯家要诞生一位王妃了——要知道,伯兰殿下身体病弱,一向深居简出,一年之中举办的舞会和晚宴屈指可数,更别提连跳三支舞了,而且还是和一位尚无婚约的美丽小姐! 林维坐在驶向西区的马车里,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面前精致的小桌,马车行经帝国广场,迎面而来的喧闹声也没能让他从思绪里回过神来。 他上辈子,与那位伯兰殿下并没有多少接触,唯一值得一提的交情,也就只有少年时候,某次宴会后交谈非常愉快的经历,而一点小情谊也被发觉出来的公爵大人毫不留情地掐灭了——蒂迪斯家那时选择的是格雷戈里殿下,那么继承人自然要和伯兰拉开距离,哪怕这位殿下并不被人看好,也要极力避免可能出现的猜忌。 在林维仅有的记忆中,伯兰是个学识渊博,谈吐风趣的人,向来低调的行事,再加上他时常犯病的身体,所有人都觉得,这位殿下的志向该是做一位大学者,并且辅佐自己的哥哥,不会对皇帝的宝座有一丝觊觎之心。 然而,重活一次的林维,可不会这么觉得了......伯兰身为格雷戈里的弟弟,应当比他更了解格雷戈里、心中更清楚才是——如果哥哥登上了皇位,那么即使自己这个现在的“第二顺位继承人”不被扼杀,也必定要活在长久的危险与不安中。 出于自保也好,野心也罢,伯兰都势必要同自己的哥哥有一场争夺。 而林维所打算的的,正是在这场争夺中,用蒂迪斯家族的势力为伯兰增加一枚极重的筹码,一旦成功......不仅上辈子那场由帝国主动挑起的战争再次发生的可能被无限地削减,蒂迪斯家日后的路途也会平坦许多——对于一个家族来说,最大的功勋不是带领军队,打赢了多少战争,不是靠着富庶的封地和畅通的商路,为皇室进献了多少资源,更不是将美貌的女儿嫁入皇家。如今已经不是战火与铁血充斥着的开国时代,帝国的国库充盈得很,皇帝与皇子们也没有一个耽于美色——在这样一个昌盛的时代里,最大的功勋只能是拥立。 格雷戈里当然具有治理一个国家的才能,可却极度地缺少宽容的心胸,现在已经生出的一点猜忌与嫌隙,到后来难免会扩展成一条鲜明的裂缝,而帝国最高掌权者的不信任,毫无疑问会对蒂迪斯家造成沉重的打击。 与其艰难求生,挽回那一点本来就少得可怜的信任,不如干脆调转方向。 马车最终在一处庄园前停了下来。 深灰色的小径从同样色彩的拱门脚下延伸而出,穿越草地与花圃,抵达被高大树木掩映着的城堡。 皇子私人的庄园,虽说比不得皇宫或底蕴深厚的贵族祖宅,但也要尽量高大气派一些——而眼前这座庄园却偏向于幽静。 这正与与它的主人相得益彰——见到伯兰后,林维这样想。 窗外的树影遮挡住了会客室的窗子,使得阳光不会显得在外面那样明亮刺眼,也不至于像被厚重的窗幔遮住那样,使房间昏暗无比。 一位身形修长的年轻男子从深红嵌金的扶手椅上站起,他有着深栗色的长发与碧色的眼睛,与略微苍白的脸色相应的是缺乏血色的嘴唇,然而即使略带病容,他的动作依然有礼且优雅,并没有久病之人常有的颓靡之态。 “林维——我们许久没有见面了,上一次和你交谈,还是两年前斐迪南伯爵的晚宴上。” 伯兰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用一句叙旧开始了这场交谈,他的神情始终温和自然,不曾流露一丝一毫的生疏。 “可惜以后也不会有宴会让我们再见面了——魔法师可不大受欢迎。”林维回道。 要客套,被当做家族继承人一手培养起来的他,自然也是会的,只不过在这里并不需要。他如今首先是个魔法师,没有遵循大陆上礼节的必要,再者,皇室想通过他打探一些魔法世界的消息,林维也有自己的打算,与其遮遮掩掩,倒不如一开始就表明不愿意废话的姿态来。 ——这可不是贵族间来来往往没有止境的寒暄和扯皮,自然是越干脆越好。 “虽然这样说,我这里是随时欢迎你的——如果不是哥哥一向厌恶魔法师,贵族们对魔法师的态度倒还不至于像今天这样。” 林维心中一动。 有戏。 伯兰这番话,看起来是无伤大雅地在为自己抱怨,可是却有意无意强调了格雷戈里“厌恶魔法师”的事实。格雷戈里尚且没有登上帝位,他的喜好就已然影响了贵族们的态度,那么登上帝位以后呢? 这样看来,伯兰早已敏锐地预见了蒂迪斯家与格雷戈里可能出现的裂痕,话里话外,竟然有一点要拉拢的意思了! 林维便顺着这话说了下去:“格雷戈里殿下对魔法师的态度一向很恶劣——我本以为这次接到皇室的邀请,会是他要来对我冷嘲热讽一顿。” “这倒还不至于,”伯兰微笑着摇了摇头:“他只是有些不高兴蒂迪斯家失去了优秀的继承人而已。” “但愿如此吧,”林维做出一个无奈的表情:“我只是有点担忧这会让他对我的家族有些误解。” 伯兰只是微微垂下了那双碧色的眼眸,并没有回复这个话题,而在静默了一小会儿之后,对林维道:“你方才想的其实没有错,这次该是哥哥来找你,只是帝都最近发生了一些事情,父亲担忧哥哥的态度会带来一些不好的影响,所以才把事情交给我处理。” “您这样说,难道事情与魔法师有关?” “没错......今天我代表皇室邀请你来到这里,事实上是因为有件事情需要一位魔法师的帮助。”伯兰缓缓道,语气中带着一丝为难:“你知道,帝国建国这么多年来,已经与魔法世界逐渐失去联系,而我们现在有些事情需要告知魔法协会,实在找不到别的方法可以联络到他们了。” 藏宝库里丢了东西,然后帝国要与魔法世界联系? “我当然愿意为帝国做事,”林维道:“但是我想不出帝国会有什么事情需要魔法协会的帮助。” “是这样的,”伯兰解释道:“有一件十分珍贵的魔法物品,在帝国的藏宝库中被盗了,而被盗窃的手段——除了魔法师,没有人能够解决藏宝库严密的守卫。” “有魔法师,盗走了帝国藏宝库中的魔法物品——那为什么要告知魔法协会呢?” “因为这件魔法物品有着极大的杀伤力,如果有人使用了它,不论对于帝国还是魔法世界使用,都会带来巨大的伤害。” 听伯兰这样一说,林维几乎可以确定丢失的是那份上辈子在自己手上的禁咒卷轴“镕金”无疑了。 可是,帝国得到卷轴的手段并不如何光彩,又是魔法师出手盗走,将这件事情告诉魔法协会,又有什么好处呢? 只听伯兰继续道:“哥哥认为这是魔法世界的一次挑衅,希望与魔法协会正面交涉,甚至动用武力,但是我并不认为这件事情是在魔法协会的授意下发生的。 首先,虽然关系冷淡,但魔法世界并没有向我们挑衅的必要和理由,而且即使他们对帝国产生了敌意,也不必用这种方式来表达。 所以我认为出手盗窃的魔法师,并不属于魔法协会管辖之下,那么他的意图,难以说是针对帝国还是魔法世界——因此我们有必要将这件事情告知魔法协会,请他们帮助搜寻那件危险东西的下落,如果是针对帝国,那么就是解决了帝国的一次危机,如果是针对魔法世界,我们也只当是做了一件好事——也许还能赢得魔法世界的好感。” 说到这里,伯兰似乎是有些无奈地继续道:“父亲同意了我的看法,为此,哥哥还发了很大的脾气。” 23 一段命运与一个拥抱 听罢伯兰这番话。林维不由感叹,皇室还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牺牲一点小小的面子,就把事情抛给了高高悬在上空的浮空之都——皇室拿到卷轴的手段并不光彩,然而如果魔法协会真的追究起来,大可以推给自己的先祖。至于皇室的面子——魔法世界一向不与大陆打交道,魔法上的消息自然在大陆上流传不了,而只要在民众心里的皇室形象依然正义、光明且威严,就没有什么好担忧的。 只是,不知道万一魔法协会真的追究起来那些陈年往事,皇室珍藏起来的另外两份禁咒卷轴能不能隐瞒得住了。 不过呢,这就不是林维操心的事情了——皇室从来不做会让自己吃亏的事情,想必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准备。 此次邀约最重要的一个目的已经达成,伯兰便又自然而然地问起林维在魔法学院中的生活来。 至少到现在,林维还没在魔法世界里接触到什么值得隐瞒的秘密,于是便只是对魔法师拥有的强大力量稍作掩饰,以免眼前这位伯兰殿下也向格雷戈里一样对魔法世界产生危机感。而其它的——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出门,几天几夜研究元素奥秘的老魔法师、沉迷于各式各样稀奇的石头、魔兽骨骼、植物汁液的炼金大师......倒是都毫不避讳地在伯兰问起的时候答了出来——起码在这些魔法师的身上,林维看不出丝毫的野心。 而伯兰在听着这些的时候,更多的是好奇与兴味的神色。 他抬起头来,目光越过林维,深碧色的眼瞳中映着窗外浓绿层叠的枝叶缝隙中透出的,高远的天空:“可惜我没有魔法天赋,不然在你所说的那个与世隔绝的岛上,一辈子研究着自己喜欢的东西——也是一件值得向往的事情。” “殿下喜欢那样的生活?”林维语调平缓:“在帝都里也未必不能做到这样,我听许多人说,伯兰殿下喜欢读书,将来极有可能会成为像一百年前名冠帝国的琼纳斯先生那样的大学者。” “外面的人虽然时常爱说些毫无根据的话,可这个倒不算太离谱,”伯兰色泽浅淡的薄唇上泛起一丝苦笑,与林维对视,双眼犹如沉静的深潭:“不过,即使我确实想效仿琼纳斯先生,在书房里钻研典章,著作书籍,教导弟子......也没有任何办法能使它实现——林维,你明白么?” 伯兰的声音在清寒中透着一丝低沉,带着病中的喑哑,这话语中深藏的无奈,在林维耳边盘旋不去。 此时,阳光正好,而会客室里却清冷逼人。 是,我明白——林维在心中这样回答。 他明白伯兰的无奈,和无奈之下深深隐藏的愤怒,并且相信这样的无奈与愤怒是做不了假的——明明有着自己更向往的、自由的生活,却被生命,或者说命运中的一切推挤着,毫无选择地走向另一个截然相反的方向。 就如同唯有出手夺.权才能看到一线生机的伯兰,如同上辈子在家族的安排下一步步走进帝都漩涡中的自己。 而与伯兰不同的是,他那时还不知道前方迎接自己的是什么——只是在父亲的目光里,戴上那枚小小的白石头,从此成为皇室隐藏在幕后的,白骨森森的一只手。身上是沉重的,遮住身体和面容的黑袍,还有与黑袍同样沉重的蒂迪斯家火焰缠绕的长剑。 他在由蒂迪斯家拥立的帝王的面前单膝下跪,口中说着将献上自己毕生的忠诚,而心中只有茫然寂静与毫无知觉。 他在黑色重甲骑士的簇拥下俯视战场,听着直接听命于自己的,整个帝**团的马蹄、刀剑与厮杀声,而胸中激不起一丝畅快的豪气。 从十五岁起,他就在命运的潮水中,漂向一个可知的、死气沉沉的方向,一眼便可望尽余生。 可他只是想要做个普通的小贵族,有温柔可亲的母亲和英武有力的父亲,有让他随时都可以倚靠的家族,可以像一个贵族少爷该有的样子——时时刻刻都可以挂着肆无忌惮的、玩世不恭的笑容。 或者......做个普通的魔法师,可以光明正大地站在阳光下面,就像上辈子生命的最后一刻映在自己脑海中魔法师暗金色的眼瞳——澄澈的,沉静的,看不见一丝迷茫的——他知道自己为何而生,为何而战,也知道自己将为何而死。 而此时,他看着眼前的伯兰,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我想,你该明白......”伯兰不曾错过林维在方才的一刹那有所变化的神色,缓缓道:“我不像被赐予了特殊的天赋的你,还拥有选择的余地。” 这位殿下的言下之意——他自己,没有任何余地,只能投身权力争夺的泥沼中。 帝都中早有传言,说伯兰殿下聪慧睿智远胜常人——现在的林维完全认同,听到伯兰这番话,他知道仅仅在方才双目相接的那一刻,这位殿下便透过其中一丝情绪的流露,看到了一个与自己有所相似的灵魂。 “那么殿下......”林维的声音有些发涩:“您要怎么做呢?” “早在许久之前,与你初次见面的时候,我就在想,我们可以成为很好的朋友,”伯兰敛去了方才的神色,再次淡淡微笑起来:“也许还可以是很好的伙伴。” 窗外,明亮的日光照耀着这座幽静的庄园,白云在天幕之上缓缓流荡,偶有几片遮住了太阳,在大地上投射下一片阴影。穿过雕花窗子的光线也因此变幻流转不定着,使得房间处在明亮与昏暗的缓缓变化中。 帝国——这个缓缓前行的,沉重威武,布满锋利獠牙的庞大战车,就在这么一处房间里流转不定的光线中,巨大的车轮转过一个微妙的弧度,朝着另一条未知的、全新的道路驶去,留下深深的车辙。 林维坐上马车,离开这座庄园时,转头回望——看见城堡高高的露台上,一个单薄修长的身影在栏杆后站立着,微风吹起他的长发和衣角——他向着大门的方向,似是在目送着离去的马车,又像是在凝视着门前仿佛要延伸到无限远处的道路。 林维仿佛看到了命运的洪流——虽然奔腾湍急,却也不是不可改变。 马车平稳地疾驰着,帝国广场中上午喧闹聚集的人群大都散去,而东区依然生意繁忙,人流不息。 林维登上木梯,走至房间门口时,木门恰被从里面打开——大概是断谕早已察了他的靠近。 这里是整个旅馆中最大的一间房,除了夜晚各自睡觉的时候,几个人都会一起待在这间房里,不过此时只有断谕一个人在,海缇和丹尼尔大约是在街上还没有回来。 这双早已熟识的,暗金色的、澄净的眼瞳......这双眼瞳里,曾有过使他战栗的杀机,与使他心惊的平静。 林维看着出现在面前的断谕,有种大梦初醒的感觉。 他已经从不见天日的黑色袍子中脱身,眼前的魔法师是他亲密的同学,朋友和伙伴。 而在断谕的感知中,眼前的人自开门起,就既没有说话,也没有什么别的动作,与往日似乎有什么不同。 他道:“林维?” 林维忽然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 急促地,一下下敲在胸口上。 他深吸一口气,身体竟有些微微的颤抖。 断谕感觉到了他气息的变化:“怎么了?” “没什么,我......”林维试图平复自己的心绪:“今天发生了很多事情,我有点控制不住......” 他看着近在咫尺的白袍魔法师,不知从哪里涌起一股冲动,张开双臂,抱住了断谕:“让我抱一会儿......” 不曾与人有过这种亲密接触的魔法师一时间怔在了原地。 魔法师的身体修长而结实,肩膀有着使人安心的感触。林维眼前不受控制地浮现出远在大陆那头的魔法学院——巨龙在无限高远的天空盘旋,活泼灵动的红发少女带着开朗的笑容,述说着对未知世界的向往,绿袍子的家伙兴致勃勃地摆弄着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金发的魔法师安静地阖上双眼,听他念着古久流传的《时光手札》里历史的片影......没有使人窒息的暗流与重压,放眼望去,满是自由、干净与开阔——这是他终于找到的,自己向往的路途。 感受着耳畔魔法师平稳的呼吸,林维心里,那积压已久的、陈旧的阴霾终于开始缓缓流散,他仿佛是一只在惊涛骇浪里颠簸多年的,不知航路,随时都会支离破碎的小船,终于找到了一处风平浪静的港湾与远处光芒明亮的灯塔。 而不知所措的魔法师刚刚反应过来自己此时该做什么,他同样张开了双臂,轻轻回抱住了“有点控制不住”的林维。 温热的,有些单薄的、真实的身体,心跳声清晰可感——是与平日感知中白色光团截然不同的存在。 “断谕......我们明天就启程吧,去浮空之都。” “——好。” 此时,有别的房客从房间出来,要下楼去,恰好经过此处,清清楚楚地看到了门口处的情形。 这位房客假装目不斜视地经过他们,然后在走下楼梯时,摇摇长着花白头发的脑袋,感叹道:“帝都现在的年轻人啊......啧啧啧。” 24 关于未来妻子这件事 非常可惜的是,房客先生这么一句深沉的、真挚的、发自内心的、充满着忧虑的感叹,并没有被任何人听到。 不喜欢用精神力,更习惯只用眼睛和耳朵,因而平时的各种感官都与普通人无异的林维自然是听不到了,而本应该感知敏锐的断谕也并没有分出多余的注意力去留意一个过路房客的动作。 ——事实上,本来均匀覆盖着整个旅馆的淡金色精神力此时在其它地方非常淡薄。 “咦......”刚刚踏上旅馆楼梯的海缇发现了这一不同寻常的情况。当她下意识地加强精神力的强度之后,发现大部分属于断谕的精神力都聚集在一个地方。 美丽的女魔法师还没来得及猜测发生了什么,就看见先一步登上楼梯的丹尼尔动作忽然停住了:“他们,他们两个......” “怎么了?”海缇提起长长的裙角,加快脚步爬上了楼梯,精致小巧,点缀流苏的鞋子在木质的楼梯上敲出清脆的声响,并且在某一刻戛然而止。 听到熟悉声响的林维并没有露出一点儿心虚的神情,慢吞吞放开断谕,再慢吞吞整理一下衣领,转头看向刚刚在外面游逛了一天,对帝都的繁华和富有深感震撼,回到旅馆又猝不及防看到这一幕的目瞪口呆的两个人:“快把你们见鬼的表情收起来......狄利克雷与阿萨真诚的拥抱——有问题吗?” 在魔法师的传说与神话里中,每一种元素都有着与它对应的元素之神,风元素之神狄利克雷与水元素之神阿萨就是其中的两个——他们是一对情谊深厚的朋友,“狄利克雷与阿萨的拥抱”正是古久流传下来的一个故事,是对这两位神明友谊的赞美篇章之一。 “风之神与水之神解开误会之后的拥抱...当这然没有问题,可是......” 可是林维,你说完以后为什么把门给关上了呢? 海缇对着旅馆浅褐色的、浅雕出枝叶缠绕的蔷薇花图案的房门,默默想到。 “咳咳...”丹尼尔干咳几声,“我说,咱们两个还是各回各房吧。” 海缇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走进了隔壁房间里。 关上房门后的林维脸皮的厚度倒是有了那么一丝丝变薄的趋势,下意识地摸了摸鼻子,转身,有些不好意思地对断谕道:“刚刚是我失礼了。” “没有什么失礼的,”断谕停顿了一下,接着道:“既然是像狄利克雷与阿萨那样。” “门外面的两个人好像有点惊讶......管他呢。”林维把自己往柔软的床上一扔,看着旅店精心装饰过的天花板:“还好你不是一位美丽的小姐,不然误会可就大了。” 断谕在床边的扶手椅处坐下,语气有些无奈:“比起来,似乎我要高一些......为什么你不把自己比成美丽的小姐?” “我当然不能是美丽的小姐,想当年......”林维微微眯起了眼睛,唇角挂起了一丝得意的笑容:“想当年,帝都里想要嫁给我的美丽小姐能绕着帝都广场站上一圈!连帝国第一美女拉维斯小姐都有可能在里面!” 他眼前悠悠浮现出飘扬着乐曲的舞会,贵族小姐们流光溢彩的衣裙与首饰——地位仅次于皇室的蒂迪斯家的继承人,说得过去的长相与礼仪,在面对美丽小姐们的时候,也许还有点风趣——再没有比他更值得考虑的结婚对象了。 不过这是在自己进入魔法师军团之前了...... 如果自己没有魔法天赋,拉维斯小姐最后嫁的人可未必是伯兰殿下了——她的家族,同样是蒂迪斯家极好的联姻对象。 林维有些为上辈子的自己可惜,那些小姐们要么是知道魔法师的事情之后,打消了嫁给自己的念头,要么与别人定下了婚约,要么被自己拒绝了,到最后,那么多美丽又温柔的小姐,竟然一个都没有捞到! 不过,似乎也没听说过断谕有妻子? 林维立刻释然了——这位魔法世界将来说一不二的老大,比自己实力高,连长相都比自己略胜一筹的家伙——不也照样没有找到妻子? “我当了魔法师,她们不知道有多失落——不过我也没有那么喜欢她们就是了”说到这儿,林维看向断谕,“说起来,你希望自己的妻子是什么样子?” 这个总是一副冷冰冰样子,看不出喜好的家伙会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子呢? “我没有想过这个。”断谕神色似乎是在思索着什么,林维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很是想知道他的答案。 良久,断谕松开了微微蹙起的,好看的长眉,开口。 “——你有妹妹吗?” 猝不及防听到这样一句话的林维愣了愣,诚实道:“这个...只能祈祷我母亲能够生出第三个孩子了。” 说罢,像是怕断谕会失望似的,他又道:“不过我的表亲妹妹里确实有几个还没有定下婚约的,可是魔法师们都不会找普通人做妻子的吧——再说,即使有妹妹......我也不知道会是什么样子,弟弟和我性格就差许多。” “抱歉,”断谕垂下眼睫:“我的家人都很相似,所以会以为你们也是这样的。” 林维看着断谕神色认真的样子,忽然感觉心头有些发热。 可是这样说来,断谕家里人岂不是都是这种冷冰冰的样子了? “并且,我们家的成员要缔结婚约,只能选择普通人。” 家里人都是冷冰冰的性格还可以接受,可是,魔法世界里的人不是向来对普通人看都不看一眼的吗? 林维并没有掩饰自己的疑惑:“和普通人——为什么?” “因为血统,”断谕淡淡道:“元素之谷的五个家族都是这样,为了保持最纯粹的血统,不能与其它魔法师通婚。” 再一次听到“元素之谷”这个称呼,林维立刻想起了不久之前魔兽森林里,断谕曾经提到过的东西。 “血统纯粹,是为了让你们力量更强吗?” “可以这样说,”断谕道:“只有这样的血脉,才能压制‘源泉’的力量。” 五个元素之谷,五处魔法源泉。 “那你们......”林维没有再问下去,这似乎已经涉及到了断谕家族的秘密。 不过断谕没有任何要隐瞒的意思,接着道:“我们五个家族是元素之谷的守门人......源泉必须被压制,家族的使命就是这样,即使不知道原因。” 浓郁的魔法元素源泉,对魔法世界按说是一件好事,为什么要去压制呢?还有全部死去的那一族......寒冰之谷会怎么样?断谕体内的元素乱流又是怎么回事? 断谕不知道,林维更是猜不出原因,而他开始觉得,自己对魔法世界的了解,仍然不够多。 “所以妻子只能是普通人,”断谕话锋一转:“那你呢?” 我的......妻子吗? “要好看,还要聪明,像拉维斯小姐那样的——不过她的性格不讨人喜欢,我可不希望未来的妻子满脸都是莫名奇妙的高傲。”林维闭上眼睛在脑袋里拼拼凑凑起来:“当然也不能太柔弱,这样会有很多麻烦......嗯,太热情了也不好,我不会想跟她说话的。” 林维回忆着那些形形□□的美丽小姐们,把自己她们身上自己喜欢的和不喜欢的东西一条一条挑出来,终于勉勉强强凑出了一个最合自己心意的未来妻子的模样。 “那个......”他张开眼睛望着断谕,态度真诚且恳切:“——你有妹妹吗?” 25 浮空之都与神秘的灰衣老头 《魔法三十铁律》第十六条:任何情况下,不得对自身进行一切有关空间移动的尝试! 第十七条:未经魔法协会确认,与空间规则相关的魔法阵不得在任何地方,以任何方式使用! 元素魔法师直至高阶,所练习和使用的都是对于元素的感知力和沟通力,而大魔法师则开始尝试感悟、利用更深层次的,不仅仅限于魔法元素的“规则”,大魔法师们最感兴趣的一种便是空间规则——学院的院长西尔维斯特先生正是这些大魔法师们中的典范。 人们以“空间魔法”来称呼对空间规则的运用,这一规则,可是极度危险的! 用来制作空间戒指、口袋之类储物器具的寻常空间魔法阵,已经在一代代的改进和运用中变得非常稳定,而更加高阶的空间传送,却仍是一个危险的禁区。 早在近千年前,就有痴迷于空间规则的大魔法师将魔法用在自己身上,希望能够使自己瞬间移动到别的地方——然而他原地消失之后,就再也没能回来。 “我的老师最痛恨的事情,就是浮空之都居然建在一个这么高的地方,而到现在都没有可靠的空间传送魔法!”重新换上一身鲜艳绿袍子的丹尼尔在帝都南郊的一片空旷荒地上感叹道:“所以我们这些可怜的炼金师,每次来到这里,都要央求元素魔法师把自己带上去。” 说完,他却又得意地瞟了一眼林维,再看看海缇:“不过炼金师还是比某些半吊子的召唤师要好得多,起码我们有一些小玩意儿可以让自己变得轻一些——美丽的海缇小姐,你愿意带着我吗?” “当然......” “这当然不可以,”林维打断了海缇即将说出口的“当然可以”,对丹尼尔道:“让一位美丽的魔法师小姐抓住你的手腕,或者挽着你的手臂一起飞起来——这太便宜你了。” 丹尼尔警惕地看着林维:“怎么,难道你在嫉妒我吗?” “当然不是,”林维笑眯眯往断谕身边靠了靠,掌心向上,一团绿色光芒里,阿贝尔藤渐渐显现出形状来,“海缇,这个送给你。” 于是,有求于人的、可怜的炼金师丹尼尔,被结实的藤蔓捆住了腰,一路吊了上去。 浮空之都对于地面来说是非常高的,但用上魔法师的飞行术之后,也并不需要多长时间就能抵达。 林维抬头望去,只见半空中,一座浮岛城市,被两个小浮岛拱卫着,静静悬浮在柔软的云雾里,比起帝都来,它并不算大,也许只有大陆上一个普通城镇的规模,可是却让所有的人都无法小觑。 浮空之都的主体并非大陆的岩石与土壤,而是巨大的五色日石——比阳光的色泽更浅淡的,是日石所散发出的柔和的白色光晕。 日石、月石、云石、星石是特殊的矿石,按照所蕴含的魔法元素又分为一色到五色,按说应该存在六色,只可惜还没有被发现过。五色的矿石在用眼睛所看到的世界里呈现柔和的白色,也许还会出现淡淡的五色光芒,而五色日石,则是承载魔法阵的顶级材料——在三座浮岛内部,不知刻有多少庞大而复杂的魔法阵,维持着这座城市千年来神秘又高傲的悬浮。 魔法世界不知耗费了多少珍贵的资源与精力,在空中建造出这样一座神奇的都城——据说,浮空之都居住着魔法世界里几乎一半的成员,甚至还慷慨地接纳了几个几近消亡的种族在其上生活,在这里进行着魔法师之间的来往与交易,能听到魔法世界里发生的所有大大小小的消息......更重要的是,魔法世界的核心——魔法协会的总部坐落在这里,负责着这个普通人遥不可及的世界中的种种事务。 随着四人愈升愈高,他们所能看到的不再是浮岛的底部——这座城市的面容在眼前徐徐展现,仿佛黎明时分被朝阳渐次照亮的大地。 最为引人注目的是浮岛中央伫立着的巨大女神像,比所有能够见到的建筑都要高大——她的面容并不清晰,而飞扬的裙摆,庄严的冠冕与她右手里斜执着的长长权杖却被雕刻得格外细致。 “光明女神艾丝修蕾莎的雕像,黑暗时代的遗留,在那个时候,所有人可都是要向女神跪拜的。”海缇道:“这个雕像可真大——据说黑暗女神卡塔娜菲娅也有属于她的雕像,可惜已经找不到踪迹了。” 以女神的雕像为中心,魔法城市的道路延伸开来,它不像帝都的道路那样平直铺开,而是略有曲折,并且没有规则地交错着。高大的城堡与低矮的圆顶小房子亲昵地靠在一起,呈现一种松散而悠闲的美丽,半空中有着魔法师在飞来飞去,带起元素波动的涟漪,因此当四人缓缓落下的时候,并没有引起多余的注意。 落地的地点是丹尼尔选择的,他撇着嘴揉了揉被吊了一路的腰:“虽然我遭受了难以想象的虐待,但还是善良地把你们带到了这里——这个地方可是任何一个魔法师都不能错过的。” 林维打量着四周,此时他们身处的是一条弯曲的街道,并且空空荡荡,没有其他魔法师的踪影。离四人最近的地方是一栋灰墙黑顶的小房子,黑色木门虚掩着,门上画着一串看不懂的,似乎是魔法符文的图案。 “灰衣老头的店铺——一个魔法师一辈子只能在这里买一件东西,你们还没有买过吧?” 林维摇摇头:“我们都是第一次来这里,这个店铺都卖些什么?” 丹尼尔故作神秘地挤了挤眼睛,向他们说起了这家店铺。 浮空之都上有个神秘的老头,没有人知道他的岁数和年纪——仿佛在所有人的记忆里,他都一直在城市西南角落处一个空荡荡的小巷子里,守着一个小店铺,老头总是穿一件灰色的衣服,因此便经常被称为“灰衣老头”。 灰衣老头的店铺有个奇怪的规矩,一个魔法师,这一辈子只能从店铺里拿走一件东西,有时是买,有时是用别的东西交换,如果老头心情好,还会直接把东西送给客人。 按理说,这样的店铺应该早就开不下去了才是,但灰衣老头仿佛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而所有想要购买第二件东西的魔法师,都被他毫不留情地挥舞着拐杖赶了出去! “总之,这个古怪的规矩和老头的名气一直非常大,至于卖的是什么......”丹尼尔摇头晃脑道:“来过的人曾经说,这里有你能想象到的最珍贵的东西,也有你能想象到的最普通的东西!” 原本三人看着这萧条的环境和破旧的门面,对店铺没有任何期望,听了丹尼尔的话之后,才被勾起了好奇来。 海缇走上前去,敲响了破旧的黑色小门。 一个苍老浑浊,仿佛从腐烂的棺材里发出的声音道:“进来。” 推开门,映入眼中的是非常昏暗的房间,拥挤的货架一排排充满了不大的店铺,靠近门的一张深色软椅子上,半坐半躺着一个穿灰色斗篷,带宽帽子的矮小老人。 帽檐下,他的眼珠转了转,首先看向了丹尼尔的方向,语调缓慢,让人担忧他会不会说着说着便断气:“绿色的那个,你可是来过的......两年前,对不对?” 说罢,他又将林维、断谕和海缇三个人从左到右缓慢地打量了一圈,带着深深皱纹的脸颊似乎扯出了一个愉快的笑容:“还有三个新鲜的小家伙儿......” 26 店主人的价码 被一个形容枯槁的老家伙称作三个“新鲜”的小家伙,让人心里有点发毛,不知道该怎么回应才好。 老头从灰色袍子里伸出布满皱纹的右手,搭在软椅的扶手处,支撑着自己的身体,缓慢而僵硬地想要从软椅上直起上身来。 这颤颤巍巍,眼看就要倒下的样子着实让人为他担忧,还算是与老头有过接触的丹尼尔忍不住上前扶了他一把,老头没有拒绝,借着丹尼尔胳膊的力量终于从软椅上起身,站在了地面上。 只是,丹尼尔在扶这位灰衣老头站起来的时候,脸色忽然有些发白,与老头接触的那只手臂有些微的发抖,像是用出了非常大的力气似的。 而老头站起来之后,周身给人的感觉忽然一变,让林维不由得更加仔细地打量起他来:他眼珠浑浊,双手和帽檐下露出的大半张脸布满深刻的皱纹,奇怪的是,明显衰老的皮肤却没有任何松弛下垂的迹象,即使站起来的时候颤颤巍巍十分艰难,但起身后,身形却十分稳当,甚至纹丝不动,老头身量十分矮小,却有一种难言的沉重之感——就像是一块质地坚硬的岩石,或是......山岳。 想起丹尼尔之前在门口所说的那句“没人知道他的岁数”,林维觉得这个老头愈发地神秘和深不可测了——魔法师的能活到的年纪,可是与他的实力息息相关的! 灰袍子老头缓慢地走到店铺临街的窗前,拉开了厚重的窗幔,阳光从窗子里照了进来,照亮了拥挤的货柜和房间里飘舞着的细小的飞尘,他慢慢悠悠道:“一人一件,选好以后我来开价......可以赊账。” 货柜上密密麻麻、毫无规则地摆放着种种物品——金色的魔法药剂,平平常常的灰色石头,大小不同的魔兽蛋,金属质地的长剑,落满灰尘的斗篷,角落里甚至还有一具洁白的,不知道是来自哪种魔兽的巨大骨骼! 除了这些,更多的东西则被藏在大大小小的方形匣子里,堆在柜子中。 林维一眼便注意到的就是那一堆魔兽蛋——对于一个召唤师来说,用使役契约随机召唤来的魔兽到底不能具有最强的战斗力,必须得寻找能建立主从契约,甚至本命契约的魔兽伙伴才是。而他眼下的实力还不足以支撑自己走到中央森林的最深处寻找高阶魔兽,这样一来,弄到能够孵化出高天赋幼崽的魔兽蛋便是最好的选择了。 海缇则在一排排货柜间好奇地走来走去,时不时还会将匣子打开查看。 林维对魔法世界里的物品认识并不多,因此大略看了一遍之后仍是走向了最开始就注意到的魔兽蛋所在的货柜。 一般来说,魔兽蛋的大小决定着从这里孵出幼崽长成后的体型大小,而魔兽的体型大小也是它实力的标志之一,高阶魔兽体型往往十分巨大,低阶和中阶魔兽则与大陆上的普通兽类无异。 而这些魔兽蛋中最大的一个被放置在角落里,单论高度就足足到了林维的腰间! 这代表着,将来从这里孵出来的幼崽,虽然还比不上巨龙,但也差不了多少了!更何况,这老头说过可以赊账,即使它昂贵得离谱,先买下来,以后再还上不迟。 然而,就当林维走近角落,想仔细端详一下那只棕褐色的巨蛋时,沉重的脚步声在他身后响起,灰袍子老头苍老的声音传来。 老头慢悠悠道:“召唤师小子,你来到我这里,就买这么一头外边到处都是的大畜生,可是不值。” 大畜生?林维还是头一次听见有人这么称呼魔兽。 可是,对于召唤师来说,最有用的难道不是这些“大畜生”吗? 他转过身来看着神色不明的老头,问:“那么,您是想卖给我更好的?” 只听这古怪的老头从喉咙深处发出一阵低沉的笑声,然后道:“小子,你跟我来。” 林维将信将疑地跟了上去,绕过满得即将从货柜上掉下来的魔法物品们,来到了店铺深处一排柜子前。 与其它随意堆放着各类东西的货柜不同,这一个货柜有大半个是空着的,其上摆放着的唯一一类物品就是有着黑色封皮的十几本书籍。 “召唤师可不多见,有能耐当人老师的就更不多见了......小子,你的老师是不是阿黛尔那个女娃娃?” 一眼看出自己是召唤师,知道阿黛尔的名字,并且用称呼小辈的语气喊她“女娃娃”——据海缇说,她在占星塔里是见过阿黛尔几面的,并且这位女性召唤师在塔里的地位不低。林维愈发觉得老头深不可测起来,因此没有答话,只是沉默地看着那些书籍的名字。 没有一个能够看懂。 这些书籍的名字似乎是由一种他并不知道的文字书写而成,风格与这件店铺门上的符文十分相近。 老头自顾自说着话:“那个女娃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就是从这里学走了植物召唤,也许现在还把它教给了你,再没有比植物召唤更适合她的魔法了......” 阿黛尔独特的植物召唤,竟然是从这里学来的? 林维等老头絮絮叨叨回忆完往事,无奈地对他道:“好吧......如果这些书里的东西都和我的老师所学到的一样珍贵,我承认它确实比魔兽蛋的价值要高得多——不过,恐怕您得向我讲解这上面写的都是些什么。” 老头的脸上露出了似乎是得意的笑容:“植物召唤、亡灵召唤、契约书、通灵语......怎么样?平常的魔法师,这些东西,我可是看都不会让他们看一眼的。” 亡灵召唤......契约书? 林维虽然不知道这些东西在魔法世界中到底如何珍贵,但是单单听名字,就能知道,这些必定都是非同一般的。 他狐疑地看向老头:“我并不认为我和平常的魔法师有什么不同。” 老头古怪的笑意不收:“小鬼,你怎么知道呢?” “好吧——就算我不平常,你又打算开什么价码?” 老头不答话,转身走出了这里,衰老的背影,竟然还带着那么一丝大摇大摆的意味! 林维在原地权衡了一下这些神奇的书籍和不知道会孵出什么东西来的魔兽蛋,虽然对老头遮遮掩掩,不知有什么目的的行为十分没有好感,但还是在那些书籍中选了一本花纹比较合心意的——他也只能这样选择了,跟上老头,朝着柜台走去。 海缇已经站在了柜台边,手中拿着一个小匣子,看样子已经选好,看老头过来,她小步跑到老头面前,打开了匣子:“灰袍子老爷爷,我想要这一个,要用什么和你交换呢?” 打开匣子的瞬间,林维就觉得精神微微一振,仿佛有一丝清凉的气息钻进了精神世界里。 匣子里装着的,是一只乍看之下平凡无奇的项链,像是秘银制成的细链,坠着一只小巧的,水滴状的透明吊坠,但是仔细看去,透明的吊坠里,又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缓缓流动着。 老头脸上的皱纹被嘴角牵动,不知是因为看见漂亮的小少女而心情愉快,还是被“灰袍子老爷爷”这个称呼取悦了,笑呵呵道:“精灵的眼泪——就该让你这样的女娃娃戴着,老爷爷把它送给你了。” 海缇眉眼弯弯,向老头道了谢,小心地把项链带到了纤细漂亮的脖颈上。 而林维在心里犯嘀咕,他直觉老头在向自己开价的时候,可不会这么爽快。 此时,断谕也从店铺深处的阴影中走了出来,被阳光勾勒出分明的轮廓,手中拿着一个窄而长的白色匣子。 老头“啧”了几声,对林维道:“不识货的小鬼,你白长到了这么大——人家不必用眼睛看,就能把最好的东西挑出来。” 林维没有搭话,事实上,他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了那个匣子上——窄而长的形状,他想,他认得这个东西。 不,何止是认得,简直是记忆深刻。 ——这件东西,竟然也是从这间店铺里得到的! 老头慢慢悠悠回到了软椅前,躺了下去,将两只手揣在一起,恢复了之前那半死不活的样子:“两个小子,现在该我开价了......” 林维警惕地看着他。 只见老头眼珠在他和断谕之间缓缓转来转去:“这个价码可不高......只要你们两个里面,有一个愿意认我为老师,不仅能把东西拿走,等老头子没命了——整个铺子都给他。” 林维万万没想到老头的要求竟然是这样,主动收学生的魔法师不少见,可是哪有拿着价码,上赶着要收学生的? 这个古怪的老头,是什么来头,到底想做什么? 27 蛋是要孵的 老头眯着眼睛:“老头子要接着睡觉了,小女娃,去把窗幔放下来——两个小子,你们可以考虑一会儿......” 说罢,老头便真的闭上了眼睛,一副好整以暇等待回复的样子。 海缇将厚重的窗幔放了下来,房间又恢复了原本的昏暗,这让一直兴致勃勃查看着柜中物品的丹尼尔很是失望。他凑到林维和断谕身边,小声道:“这可是好事!我看老头他也没有多久可活,到时候这里的好东西......” 林维难得放出了精神力观察闭上眼睛一动不动的老头,看见他周身环绕着灰色的元素漩涡,几乎要将整个房子填满。 林维对断谕道:“你觉得这老头怎么样?他是大魔法师吗?” 断谕的境界是现在所有人中最高的,又出身魔法家族,应该比自己有眼力得多。 “不是大魔法师,”断谕的手指轻轻摩挲过光洁莹润的白匣子,声音淡淡:“还要高。” 丹尼尔惊讶道:“还要高?那是什么?” 断谕摇摇头:“我说不清楚,但是和大魔法师不一样。” 在林维的认知里,以及典籍所有的记载中,大魔法师就已经是实力的巅峰了,按照断谕话里的意思,老头的实力只能更高。 而断谕上辈子随身的武器,看大小和形状,几乎毫无疑问就是匣子里装着的东西了......这样说来,那时的断谕也来到了这里,并且答应了灰袍子老头的要求,他实力那恐怖的提升速度,除了因为拥有绝顶的天赋之外,会不会也和这个老头脱不了关系? 并且,既然这个老头的实力已经到了比大魔法师还胜一筹的水平,收他们两个年纪轻轻的魔法师为学生,也不像是别有企图的样子。 这老头年纪成谜,实力莫测,虽然一副随时都会倒下去的老态,但说不定以后活得比他们两个都久,虽说继承铺子里的东西不大有指望,但认了这么一个老师,对自己可是太有好处了——一个厉害的老师,可是所有魔法师都梦寐以求的。 林维脸上浮现出了丹尼尔非常熟悉的、有所盘算的笑容。 他问断谕道:“你怎么想?” “我们可以答应。” “那......”丹尼尔问:“你们谁去呢?” “蠢!”林维扔下言简意赅的一句话,转身和拉着断谕一起走向了老头躺着的软椅。 “等等......我怎么就蠢了!”丹尼尔在原地跳脚。 海缇安慰地拍拍他的肩膀:“你没有听见断谕刚才说‘我们’吗?我猜他们两个根本没有考虑过要选谁去这个问题。” 柜台边,老头懒洋洋掀起眼皮:“想好了?” 林维喊道:“老师。” 老头没有动弹。 直到断谕也喊了一声:“老师。” 老头瞥了他们一眼:“还算聪明。” 林维笑眯眯讨价还价道:“老师,原本您只要一个学生,现在有了两个,我们的价钱可是拿高了......” “啧,”老头摆摆手:“狡猾的小子,老头子这回可以破例让你们多拿一件东西。” 林维原本只是想试试,没想到老头这么爽快就答应下来:“谢谢老师!” 说着,就要转身往货柜里去。 “等等!”老头瞪了他一眼:“另一个小子,你去选。” 丹尼尔一看林维没有得逞,愉快地大笑起来。 林维:“......” 不过,林维立刻发觉断谕不着痕迹的向自己靠近了一步,他心领神会地拉过来断谕的右手,在手心上迅速画了一个圈。 ——然后心满意足地看着断谕走向放置着自己觊觎已久的魔兽蛋的角落,将手按在最大那一只的顶端道:“这一个。” 老头无奈地摆摆手:“拿走吧。” 林维愉快地向角落走去,然而发现自己并不能搬得动这只很是巨大的魔兽蛋——就算能抱起来,姿势也必定非常不雅观。 并且,空间戒指不能放置活物——没错,即使是蛋也不行,这和三十铁律中不得对自身进行有关空间转移的尝试理由是相同的,你不能保证活物进去之后,是否还有命在。 林维想了想,小心翼翼地将原本竖靠着墙壁的魔兽蛋平放下来,一路将它滚到了店门口。 目睹这一幕的海缇和丹尼尔:“......” 想到过一会儿出店门后就要丢脸地滚着这只巨蛋在街上走来走去,他们就只想和林维撇清关系...... 不过至少有一点是值得庆幸的:这里是魔法世界,如果是在帝都里做这种怪异的举动,说不定要被四处巡逻的帝国骑士团抓起来! 而一旁的老头哼了一声,自言自语:“不听老头子的话,这回可是你自找的......” 林维做出一副恭恭敬敬的样子,站在了老头身边:“亲爱地老师,您还有什么需要我们做的吗?” 老头觉得,收了这么一个学生,自己又得少活几年。 他恶声恶气道:“你的老师需要睡觉,你们可以走了——明天早上,到这里来找我。” 向老头道别后,几人慢吞吞走在街上,林维在最前面,滚着他心爱的、终于到手的魔兽蛋,然而在路上,这只可怜的蛋仍然不可避免地被路上的小石子硌到了几下,虽然蛋壳十分厚重,还是出现了淡白的划痕,让林维非常心疼——这里可是装着他未来的一个魔兽伙伴!而且看蛋的体型,必然是一个强大的,威风凛凛的高级魔兽,说不定还是飞行魔兽! 由于这只蛋十分妨碍行程,四人决定先找到浮空之都里的旅馆将蛋放下,再做打算。 浮空之都上只有一个旅馆,而且非常独特。 这座旅馆整体是一棵巨大的树木,树身环绕着绳梯,数不清的绿色的、仿佛由树藤编织成的房间悬挂在树枝上,有些还在风中微微晃动着。树冠是层层叠叠的青翠色,还有一些淡色的光点在树周浮动,巨树的浓荫下十分安静,犹如一个绿色的梦境,仿佛下一刻就会有古老传说中长着尖耳的精灵舞动着透明的翼翅从树屋中飞出。 可惜现在飞出来的不是精灵,而是一个穿着青色袍子的风系魔法师,他漂浮在半空中,对下面的四人招手喊道:“年轻的伙伴们,每人一块魔晶——随便什么魔晶都可以,就可以住到离开的时候!” 海缇从地上浮了起来,选了一个位置,飞进了浅棕色的木门里。 丹尼尔吹了声口哨,拿出一个黑漆漆的小东西,也径直浮了上去——他亲手做出来的小玩意儿,虽然飞得不高,这个距离还是绰绰有余的。 林维只能喊:“断谕......” 断谕会意,右手揽在林维腰间,带他飞离了地面。 正飞着,林维忽然想起来了某个东西,忙道:“等等.....我的蛋还在下面!” 断谕脸上掠过一丝浅淡的笑意,停在了半空中。 林维用契约再次召唤出了仍是幼体的阿贝尔藤,翠绿的藤蔓迅速伸长,在魔兽蛋上绕了几圈,艰难地把它吊了起来,两人就像来浮空之都时海缇拖着丹尼尔一样把魔兽蛋拖进了房间里。 林维摸摸鼻子:“似乎我们只能住一间房了......” 如果分开住,他要下去做些什么的时候,还得在麻烦断谕从别的地方过来再把自己接下去——反正在学校里,他们两个也是住在一起的。 只是,与学院中有所不同的是,这间房子并不是很大——这意味着浮空之都不可能多此一举地在房间中放置两张床。 所幸这张床还算宽敞,放下两个人一只蛋绰绰有余。 林维问断谕道:“你不介意我在床上孵蛋吧?” “......不介意。” 所谓“孵蛋”,当然不是像普通飞禽那样要用体温来孵化,而是要给魔兽蛋提供一个魔法元素极其浓郁的环境,来帮助里面的魔兽成长。魔兽森林中,父母会不间断地向蛋输入魔法元素来温养它,如果被魔法师获得了,也要用相同的办法来孵化它,破壳而出的幼崽具有的魔法属性会和输入的魔法元素极大关联。 林维从空间戒指里拿出上次在魔狼身上猎取的魔晶,还有在学院的时候与丹尼尔进行的几次小交易得来的,以及临行的时候阿黛尔老师所给的魔晶放在床中央,也算有了不小的一堆,房间中的魔法元素陡然浓郁起来。 他把魔晶铺平,再将魔兽蛋半拖半抱放在了这些魔晶之上——具有生命力的魔兽蛋会自发吸取魔晶中蕴含的能量。 林维对着这只巨大的、前途无量的蛋,越看越喜欢,恨不得要抱着它睡觉。 他坐在床上,拍拍光滑的蛋壳:“断谕。” 断谕走至他身旁:“怎么?” “元素魔法师的力量比魔晶要纯粹多了......”林维转头看着他,眉眼弯弯:“我们一起来孵蛋吧!” 28 昆古尼尔之枪 林维往床头上靠了靠,看着断谕来到了床的另一边,把右手轻轻按在深褐色的蛋壳上。 以断谕的右手与蛋壳的相接处为中心,有元素涟漪波荡开来,它比此时充斥在房间里的所有各系魔法元素都要纯粹强大,以至于将它们全部压制,就连蛋壳下那些剔透魔晶石的光芒都微微黯淡了下来,即使林维不放出精神力,也能够明显地感觉到这种变化。 断谕,现在的他还未成长为当年的样子,可力量的强大已经初现端倪——林维不由自主地看向了被断谕放在床边桌面上的白匣子。 “这个匣子……我可以看吗?” 断谕丝毫没有犹豫、几乎是理所当然地回答他:“可以。” 林维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 一下,一下。 洁白的长匣子,质地润泽,被断谕——他前世纠缠了半辈子的敌人,轻描淡写地递到了自己手上,态度自然,与之前两人许多次相互之间分享一件平常东西时没有什么不同。 可对于林维来说,它是非比寻常的——这件东西,在仍旧记忆鲜明的上一世,曾有许多次,直指着自己的咽喉。 手指轻触光滑的匣身,便立即有熟悉的、逼近死亡的寒气泛起,由指尖蔓延全身。 林维深吸了一口气,将匣子从底端拉开,从里面缓缓现出的,果然是他熟悉的气息和形状。 上一世的战场上,他见识过数不清的、各式各样的魔法武器——比如顶端镶嵌水晶球或魔晶石的法杖,给每一个咒语有力的加持;比如炼金师制作的层出不穷的小卷轴和魔法药剂,总在意想不到的时候被抛出;再比如秘银打造、镶嵌日石的魔弓,虚幻的弓弦由咒语来拉动,将威力强大的高阶魔法如流星般遥遥送入密集的军阵中。 但是这些,都比不上此时林维手中的这个。 不知是何材质的暗银色金属,包裹着剔透的水晶,缠绕出神秘的花纹——竖立起来有一人高。细长、锋利,以及无可挑剔的精致华丽,等到被断谕握在手中的时候,便会像被真正赋予了生命一般,泛出暗色的寒芒,带着能够割裂一切的冰冷气息。 林维在心中默念它的名字。 “昆古尼尔之枪......” 他定定看着长柄上古老的、不知源自哪个时代的纹饰,时光再次回溯,直至与身旁之人初次在战场上相对那天。 那时,战争的规模还没有扩大到最盛,共计两万人的帝国第五军团——紫罗兰军团、身边跟随着几位魔法师军团成员的林维,正面对阵半空中悬浮的十几位魔法世界一方的魔法师。 两方静静对峙,各自等待着开始进攻的命令,谁都没有先动。 林维身旁,第一次上战场的水魔法师握紧了手中的法杖,道:“他们为什么不动?公爵大人,我们先来吧——第五军团不仅装备精良,甚至还有三千位武士,他们再厉害,又能拿我们怎么样?” “我们从未与魔法世界交过手......伊戈尔,你是想让我们的武士去送命吗?” 黑衣的公爵的话语轻轻落下,他声音并不大,可仅只是这话里那一丝轻微的责备,就已经足够让伊戈尔胆战心惊地认错:“对不起,公爵大人,是我考虑得太少。” “伊戈尔,那些魔法师们显然都不像你一样心浮气躁,你看......”公爵将宽大的兜帽向后拉下,露出苍白而俊秀的年轻面庞,抬起头望向空中:“他也在等我。” “等您?” 公爵脸上难得泛出一丝有所期待的笑意,迎上为首的白袍魔法师不带丝毫感情的目光。 黑压压军团的后方忽然响起一声浑厚的长啸,一个巨大的生物展开翼翅,在地面上投下使人惊心的黑影,向着公爵疾速俯冲而来——这是公爵召唤而来的巨龙,魔法师军团里的人无一不认得。 巨龙愈飞愈低,带起飓风一般狂暴的气流,让军士们不由得半闭了眼睛。 巨龙开口吐出强劲的龙息,帮助年轻的公爵轻飘飘跃起,落在它宽阔的脊背上——然后猛然振翼,朝着对面高高飞去。 而在那一边,白袍的大魔法师——他的面容竟也是同样的年轻,五官甚至称得上精致完美,可惜冷冽的气息和冰冷的眼神使人忽视了他的长相。 魔法师虚握右手,一柄暗银色的长|枪从虚空中凝聚出形状,握在了他的手中,锋锐的寒气在那一瞬横扫而来。 巨龙再次张口吐出龙息,这次可不再是方才强劲但温和的力量,而是带着灼热狂暴的魔法力量,几乎要在这里制造出一场元素风暴。 而魔法师面不改色,不见他做出任何吟唱咒语的动作,便有淡金色的屏障在身前展开,与灼热的龙息相撞,甚至缓缓前推,在这场初次的交锋、或者说试探里略占了上风。 不过,他的意图并不在于为自己隔离出一段安全的距离,而是是自己能够随着屏障的前推向龙背上的公爵靠近。 巨龙不甘地加强龙息的喷吐,仍然阻挡不住,仅只能让大魔法师暗金的长发在暴|乱的气流里略微被拂动而已。 大魔法师居高临下看着黑衣黑发的公爵。 “召唤师......大陆不是你应该生活的地方。” “领袖大人,”公爵毫不闪躲地与他对视,唇角勾起的笑容里泛着恶作剧般的邪气:“那您只能遗憾我没有生在魔法世界了!” 在他的契约控制下,巨龙猛地飞高,胸腔里发出有节奏的声响,元素的漩涡渐渐在它身周形成——喷吐龙息只是巨龙最普通的攻击手段,除此之外,这个得天独厚的种族还拥有强大的龙语魔法能力。 魔法师终于发出了他的攻击,暗银色长|枪嗡鸣,带着锋锐的、仿佛能够刺穿一切的寒芒,以及强大的金元素波动,如同璀璨的流星般划破天际,映在公爵幽深的眼瞳里。 ——这是那时候的自己与断谕。 林维伸手抚触着冰冷的枪柄,想起那个时候,他们彼此其实是说过两句话的,可惜这次少有的交谈并不愉快。 到此为止就好了......不要再回忆了。 林维晃晃脑袋,想把缠绕不去的往日情形驱逐出自己的脑海——那个一出手就差点刺破他的巨龙的心脏的家伙,这时候可是正在为自己孵蛋呢! 那柄该死的昆古尼尔之枪,管它有多么神秘有强大,现在还不是乖乖躺在自己的面前...... 林维伸出手狠狠弹了一下枪柄,材质独特的昆古尼尔发出一声悠长的清鸣。 断谕听到声音,问:“你在做什么?” “我敲了它一下,”林维理直气壮:“它太凉,我只是握了一下,手都要冻僵了!” 自己的武器被人嫌弃,或许还遭到了恶劣的对待,不过断谕并没有生气的征兆,只是淡淡笑道:“小心。” 小心? 是要小心对待昆古尼尔,不要把它弄坏了,还是要让自己小心手,不要被昆古尼尔凉到? 林维觉得自己由于前世乱七八糟的那些回忆,刚刚硬起来的心又软下来了。 他看着身旁的断谕,想起上辈子有许多生死一线的瞬间,自己却都有惊无险地渡了过去——到底是运气好,还是这人没有真正下杀手呢? 第一次见面那句话,现在想起来,其实断谕是希望身为召唤师的自己,能回到本就属于的魔法世界吧——没错,是回,不是去。 毕竟,魔法师真正属于的地方终究是那个世界,而不是无论做什么都格格不入的大陆。而且,这位领袖大人,虽然总是面无表情,但确实不是一个冷酷无情的人...... 29 精灵的眼泪 “嘿,丹尼尔,你这个绿家伙!怎么又来了?” “施奈德?怎么又是你?” 蓝袍子的年轻人笑嘻嘻对着丹尼尔遥遥挥手招呼:“我每年这个时候都为交易行工作,正好赶上学院把你们丢出来!” 他的样貌平凡无奇,眼睛却是罕见的、极浅的银色,乍一看显得有几分空洞,连带着笑容都有些微的古怪,使人印象深刻。 “好吧……这太不巧了。”丹尼尔对林维嘀咕着:“施奈德这个家伙最小气,在他这里想把东西卖个好价钱可不容易!” ——这天,林维两人并没有在房间里独处多久,就被丹尼尔喊了出来,来到了浮空之都南面时刻开张的交易行。 交易行和方才的旅馆一样,直接由魔法协会管辖,进行着魔法世界里的绝大多数交易往来。它是一栋乳白色的大型圆顶建筑,阳光透过高高的穹顶,被半通明的材质渲染成流荡的辉光。这里主要分为鉴定处,交易处,拍卖场几个部分,在地下还开辟着一个储量巨大的晶石库。 鉴定处雇佣着几位炼金师,为客人们带来的物品鉴定质量、划定等级以及估定价格,以保证流入交易行的物品都是货真价实、值得相信的。而交易处的交易又分为物品兑换晶石、晶石购买物品和要求特殊的以物换物三类,另一种特殊方式便是当出现一些难得一见的物品,鉴定师的估价不能使人信服,而以物换物又难以找到买主时,就会由拍卖场收下,集齐一批,在拍卖会上售出。 丹尼尔此次的来意便是将自己在学院里制作的魔法小玩意儿和帝都店铺里搜罗到的具有魔法效力的宝贝们换成晶石,去购买自己需要的炼金材料。 ——只不过帝都里的宝贝换来的晶石,还有林维一份。 “原本只是想顺便对丹尼尔敲一笔......”林维看着把东西堆出来,正在和施奈德关于估定的价格相互扯皮的绿袍子炼金师,右手支腮:“但是现在我正好非常需要晶石来孵化我亲爱的儿子!” “儿子?” 海缇忍不住笑出了声。 “没错,”林维一脸正经:“我把那只可爱的蛋孵出来,然后从一个小幼崽养大,它毫无疑问应当算做我的儿子。” “万一是一个雌性呢?”海缇眨眨眼睛。 林维语调愉快:“那就是可爱的珊德拉小公主——我连名字都为她准备好了。” 熟悉的名字,珊德拉——这是林维为上辈子那条巨龙所取的名字,是他使用了最高级别的契约之门召唤而来的一条雌性巨龙。 除了极少的巨龙留在大陆,其余的龙族都居住在无尽海洋中的龙岛上,并且已经和大陆失去了所有联系,若非被契约之门强行破开空间,珊德拉永远都不会来到大陆上,而林维这辈子如果再次开启这样的契约之门,感应到召唤来到他面前的极有可能不再是熟悉的珊德拉。 上辈子是一个人,这辈子也未必能找到妻子,只能和召唤兽们相依为命......林维愤愤地看了一眼身旁的断谕——谁让你没有妹妹的? 海缇似乎对丹尼尔与施奈德的交易过程非常感兴趣,拉着两人走近。 她偏爱大陆上买来的服饰,此时身上穿的是由帝都里仅次于皇室裁缝的大裁缝为她量身制作的深红色贵族常服——有着精致的花边和令人赞叹的剪裁,色彩也能够彰显自己的魔法属性,吸引了交易行里来往的魔法师们好奇的目光。 “美丽的小姐,您是丹尼尔先生的同伴吗?”施奈德整了整衣领,快速收起了之前的表情,优雅地向她行了一个魔法师见面时的礼节,换来丹尼尔一个大大的白眼。 不过这份优雅立刻就被打破了——还没等海缇对他做出回应,施奈德便注意到了她佩戴的吊坠,表情惊讶:“喔......简直是奇迹——这是‘精灵之泪’吗?” “你知道它?”海缇好奇地看向施奈德:“将它送给我的人的确说过与这个相似的名字。” “没错,这是一种珍贵的宝石,我还曾在吟游诗人的歌唱里听过它的名字......美丽的小姐,您知道那个故事吗?” 海缇摇摇头。 “是个关于精灵的故事。”施奈德放下了手里一块深蓝色的石头,向几人复述起了吟游诗人口中的故事,他换了个人似的,语调缓慢而富有节奏,像极了诗人的吟唱。 “丛林的深处,居住着纯净而美丽的精灵公主——那是女王最疼爱的小女儿。 她的眼瞳里居住着星辰,她的身旁洒落阳光。 假使有一朵花儿接到了她的祝福,便会长开不谢。 假使有一只飞鸟遇到了她的目光,便会盘旋不去。 她每天都要在林间流连,采集最新鲜的露水与清香。” 施奈德说到这里,稍稍停顿,色泽浅淡的眼眸带着隐隐约约的笑意看着海缇:“——是一位和您一样美丽可爱的小姐。” “然后呢?”说话的却是丹尼尔,他不知为何收起了平时漫不经心的表情。” “然后.....”施奈德咧嘴,露出了洁白的牙齿,继续道: “不知从何日起,青草开始萎顿,花朵光彩黯淡。 公主俯身轻吻每一朵花苞,却再不能使它们盛开。 她担忧地拨开花草生长的泥土,却看见雪白骷髅的眼眶。” 海缇正被施奈德节奏悠长的语调吸引,听得入迷,陡然遇到了这么一个突兀的转折,不由得轻声惊呼。 “原来这一天,死灵之神行经丛林的上空。 他从未见过这样纯净又美丽的生物。 那绸缎一样的长发,与长而薄的尖耳。 我要保存她,让她成为我永生的伙伴。 ——死灵之神这样想。” 林维冷眼看着施奈德的眼神——此时那双淡银色的眼睛愈发显得空洞而诡秘,即使是充满笑容也无济于事。 “施奈德——你想说什么?”丹尼尔皱眉道。 “只是在重复吟游诗人的一个小故事,”施奈德耸耸肩:“当然这不是个美满的故事,死灵之神带走了精灵公主,似乎还把她变成了死亡的生物,公主落下眼泪,变成了这种美丽的、泪滴一样的宝石......我只知道这种宝石虽然稀有,但也不是独一无二——可见公主是流了许多眼泪的。” 海缇的脸色有些苍白,迟疑地对施奈德道:“炼金师先生,您是想要告诉我些什么吗?” “东方与南方,故事早已写遍、唱遍。”施奈德并没有回答海缇,而是又吟唱了一个令人费解的、短短的诗篇,随后向海缇眨了眨眼睛。他那古怪的神色在这一眨之后消失了,重又变成精明干练的鉴定师。 鉴定师低下头重新拿起之前那块深蓝的石头,用一根尖锐的金属针轻轻刮下一层表皮的粉末,认真地放在鼻下嗅闻:“亲爱的丹尼尔,这小石头可不简单,如果我轻率地给它估价,你又要讥讽我是一位狡猾的商人了——我建议把它拿到拍卖会,这块海蓝石也许可以让你小赚一笔。” 不过丹尼尔仍然毫不留情地讥讽了他:“施奈德,上次给流金砂定价的时候,你可不是这样说的——看来是已经完成了交易行给你的定额,否则不会不想尽办法来压低我的价格。” “啧,被你看穿了。”施奈德叹了口气,摇摇头,将鉴定台上分散开的物品再次聚拢起来,将深蓝石头装进了一个黑色的匣子,与一片巴掌大小的黄铜牌一起递给了丹尼尔,上面刻着鉴定师给定的价格:“好了,亲爱的朋友,东西归我,价码归你——拿上它们,你可以到交易处去换取大把的晶石了。” 丹尼尔愉快地吹了一声口哨,转身把装着海蓝石的匣子递到情绪有些低沉的海缇面前:“送给你——命运女神最喜欢的蓝色,施奈德的小故事根本不需要在意。” “啊......谢谢你。”海缇接过匣子,再次往施奈德的方向看了一眼,才转身跟着丹尼尔离去。 林维与断谕在后跟着他们,向换取晶石的交易处走去。 “吟游诗人的故事,都是有依据的吗?”林维扯了扯断谕的衣袖。 “有些是,”断谕答道:“但很少有故事提到死灵之神。” “死灵之神......”林维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想起了灰衣老头展示书籍时提到的“亡灵召唤”。 魔法师自诩为“最接近神的存在”,有着大量关于神灵的传说,可惜也只有那些传说与神像了,没人能说清神的样子,也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神迹”发生过。 他想,明天得问问老头,海缇那个吊坠的来历是不是果真像故事里一般不祥,还有,自己拿到的书到底写了什么...... 想到这里,林维忍不住低声道:“可恶的老头!” 之前林维的注意力都放在了他的魔兽蛋上,直到从店铺里出来住进旅馆,翻开书页的时候才发现——书里的内容和书面一样,全都是他一点儿都看不懂的文字! 30 一个想法与一段历史 这一年,是帝国七百五十四年。 在后世对历史的评价里,这是值得书写的、具有深远意义的一年。 首先是蒂迪斯公爵率领军团毫不留情地镇压了边境线上最后一个蠢蠢欲动的小王国,帝国在整个大陆上再没有了任何值得一提的忧患。然后,皇室的次子——伯兰殿下高调地举行了一场盛大的婚礼,迎娶了有“帝国第一美女”之称的拉维斯小姐,同时,这位殿下的身影开始频繁地出现在帝国议事厅中,与第一顺位继承人格雷戈里殿下平分秋色。 与皇室再次联姻的夜莺家族顺理成章地战胜了老对头伯林纳,取得了新开辟运河的经营权,令人们都惊讶地睁大了眼睛的是,以往关系并不密切的拉维斯与蒂迪斯两家开始了密切的合作——蒂迪斯家在南方的矿产生意原本走的是陆路,现在则逐渐建立了东部船队之外的第二支船队,在运河上频繁往来,而拉维斯家对此表示了衷心的欢迎,甚至慷慨地将这支船队通航的费用降低了五成! 以此为序幕,帝都的贵族与大臣们,开始了心惊胆战的一个时期——每一个家族都意识到,随着老皇帝身体的日渐衰弱和二殿下的崭头露角,他们预想中格雷戈里殿下自然继位的局面不太可能出现,对政局不必在意的年头宣告结束,各自站队的关键时刻已经来临了,许多家主的书房里都进行着一场又一场严肃的密谈,准备着做出抉择。 这段微妙的时期,被后人认为是另一个伟大时代到来的铺垫与前奏,那个时代所遭遇的危机与所创造的辉煌可以与与帝国开国时所经历的一切相媲美,甚至还要略高一筹。 在这场前奏中,来自另一个阵营的、需要浓墨重彩地指出的人物还有蒂迪斯家的长子,以及他在那个阵营的伙伴与老师们。 研究这段历史的大学者分为两派,一派认为这样一个时代的出现是命运发展到某个阶段的必然,另一派则认为它是由一群睿智的、深谋远虑的天才与英雄凭借自己的力量所创造出来的命运的转折。 比如那位蒂迪斯家的长子与他的伙伴丹尼尔大师,他们的事迹里非常重要的一条就是,开辟了魔法世界与大陆的贸易往来! 贸易——它是如此重要,任何友好的外交关系,都抵不过稳定的利益交流。 可惜的是,历史充满了各种不可思议的偶然,无论后世人怎样猜测,都不能争论出真相,两位当事人并没有丝毫做大事的自觉,如果学者们能来到这个时代,知道所谓“两个世界贸易往来”的起因,一定会惊讶地张大他们总是优雅地紧闭着的嘴巴! 浮空之都的交易行里,一个绿色的身影正在一个黑色魔法袍的少年身边蹦来蹦去:“林维——我不得不再次承认,你真是个狡猾的小子!不过我真诚地赞成你的想法,如果需要晶石,我可以毫不犹豫地借给你,当然,你得让我也加入才行!” 林维把他按住:“嘘......这可不能让别人听到。” 丹尼尔笑嘻嘻点了点头。 林维右手摩挲着下巴,打量着丹尼尔:“这是当然,你似乎就快要从学院结业了——那么这桩生意就由你离开学院之后开始,大陆上不缺少人手,所以你只需要待在浮空之都就好。” 两个人对视着,难得出现了友好又和谐的局面。 ——这件事还要从他们在浮空之都上的午饭开始,由于很多魔法师都会在交易行里逗留许久,所以在这里也有着出售食物的地方。 林维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面前一碟形状奇怪的果实与根茎:“我以为是因为学院远在海岛上,我们的饭菜才会这么糟糕,没想到即使到了主城,也还是这个见鬼的样子!” “我从小到大吃的都是这个。”丹尼尔目光呆滞地看着他们的午餐:“这些用来当做食物的魔法植物生长十分迅速,而且仅仅需要很少就可以吃饱,我们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食物——但是在你们帝都过了几天之后,我现在能体会到你面对这些鬼东西时的感受了。” 海缇同样拨弄着碟子里的东西,不想下口:“林维,大陆上那些神奇的的食物都是怎么做成的?” 林维回答她道:“你们在路上也看到了,农夫和田地,还有家畜——它们在魔法上不值一提,但是吃起来非常美味。” 他回想了自己所见过的魔法师们,发觉这种情况是有原因的:魔法师们数量稀少,不可能像大陆上的农夫一样,花费巨大的精力来种植谷物和饲养家畜,他们会杀死魔兽,但目的全部在于皮毛、骨骼、与晶石,或者特定的某些具有魔法效力的血液,而魔兽肉——据林维所知,它们浸润了魔法元素,吃下去不知道会引发怎样的后果。 而高傲的,从来只是飞着掠过大陆,连看都不会看一眼普通人世界的魔法师老爷们,更不会在意他们的生活了,即使有异想天开的魔法师想要尝试人族的食物,也拿不出大陆上流通的货币去购买。 林维心想,假如把大陆上的食物拿到浮空之都上,一定会受到那些靠吃没有任何味道的魔法植物来填饱肚子的魔法师们的欢迎——对了,还有贵族女人漂亮的衣服与首饰,看看那些往来的女魔法师投在海缇身上的目光,就知道她们也会毫不犹豫地拿出空间戒指,花大笔的晶石来购买。 魔法师们了解了这些东西的制作方法也没关系,这不是一时半会能够学到的,那些精致的衣物更是只有裁缝世家才能完美地做出来! 不得不说,这是一个新奇的、从来没有人提出过的想法。 从前不是没有从大陆进入魔法世界的普通人,但是少有像林维这样出身大贵族世家,不必担忧大陆上的货币——金币来源,也不缺少门路来弄到大陆上精致的食物与衣物的人,他们即使有过这样“狡猾”的念头,也没有真正实施过。 一片大好的,有一大堆晶石正振翅飞来的未来安慰了林维面对魔法食物时糟糕的心情,他和丹尼尔小声讨论着怎样把这个想法变成现实,以及魔法师们能接受的价格,很快便吃完了午饭。 穿过有着高高穹顶的前厅,再经过一道不长的走廊,便走到了魔法师们的交易处。 交易处里的魔法师要比前厅多一些,不过这里十分安静,完全不像同样进行着交易往来的帝都东区一般喧闹,需要兑换晶石的魔法师只需将鉴定师开出的价码牌拿出,便有专人开启地下的晶石库,将相应数量的晶石取出。 丹尼尔此次收获了二百枚高阶魔晶——其中有五十枚是应当属于林维的。 丹尼尔将一枚半个拳头大小的青色晶石放在光下仔仔细细打量,赞叹道:“多么纯正的颜色!只有高阶风系魔兽才能孕育出这样完美的晶石——它相当于十枚中阶晶石,每一枚中阶晶石可以买到十棵紫雀草,这种可爱的小植物下一年我至少需要一千棵!” “一千棵,你要用它来做什么?”林维问。 “等回到学院,我就要开始正式学习魔法治疗药剂的制作了——它比在新月镇上给那位骑士大哥治伤的药剂要复杂得多,紫雀草是所有治疗药剂都需要的材料。”丹尼尔说到这,翘起嘴角笑了起来,语气有些幸灾乐祸:“我的同级手里只拿了最初级的治疗药剂,他们如果在寒冰之谷里受伤,那些药剂可不能保证完全治愈——我已经可以想象到那群家伙回到学院之后哭泣着抱住我的大腿哀求我制作高级药剂的情景了。” “不是说寒冰之谷很危险——丹尼尔,你不担心他们吗?”海缇问道。 “虽然危险,但保住小命还是可以的,”丹尼尔道:“他们有十三个人,各系的元素魔法师都有,还有赫伯特老师带领着,他是岩系的高阶魔法师,有着值得一提的防御。” “这样说来,你们一级有十四个人......可我们一级还不够这个数目的零头。”海缇纳闷。 “几乎每年的人数都在变少,从之前的好几级就开始了,据说之前所有房子都是满满当当,可现在无论如何都住不满。”丹尼尔耸耸肩:“老头子们已经在担忧下一年会招收不到任何学生了,听我的老师说,他们怀疑大陆上有人隐藏了魔法天赋,正打算向魔法协会递交申请,请他们提供必要的帮助来更加仔细地探查魔法天赋。” 林维没有搭话,帝国确实悄悄藏起来了一部分魔法师,这件事自己还是保持沉默好了...... 不过,以他对魔法师军团成员年纪的了解,即使再加上那些被帝国招揽的魔法师,这一年该有的魔法师的数量仍然不超过十个——这可就是值得魔法学院和魔法协会担忧的问题了。 说着,一行人已经走出了晶石的兑换区,再往前走,就到了可以购买各种魔法物品的地方了。 丹尼尔熟门熟路地走向售卖魔法植物与其它炼金材料的区域,对三人摆了摆手道:“我去充实我的戒指们——你们三个小鬼也去看自己想要的东西吧。” 林维看着这些形形□□的魔法物品,眼神愉快:“我觉得,魔法世界里也有一些东西可以拿到大陆上......” 31 大陆通用语与契约书 “叩叩。” 曲起的指节,敲在黑色的木门上,它与这件房子的主人一样老旧,仿佛轻轻一敲就会落下灰尘似的。 浮空之都上的风非常大,清晨的时候,更是带着令人舒适的凉意。 “这老头太古怪——连个店名都不愿意好好写。”一道略带抱怨的声音在清晨时分安静的街道上响起。 此时站在门外的正是林维与断谕两人,昨日他们从交易行出来就已经是傍晚时分,自然没有时间去魔法师的切磋场——这是他们此次来浮空之都的主要目的,也来自各自老师的建议,于是便在这里错落有致的小巷和街道上闲逛到了夜晚。 在这段时间里值得一提的一件事情是,当来到女神像之下魔法协会总部时,林维并没有忘记帝国那个狡猾的请求,与这座大型建筑门口两位守卫魔法师交流,要求见到会长,或者是任何一位元老会成员时,遭到了两位魔法师高傲的拒绝! “这位魔法师先生,不,看您的年纪,应当还只是刚刚进入学校不久的魔法学徒,我们可不能确认您是不是在恶作剧——即使您自称是来自陆地上帝国的使者,我并不认为那里会发生任何值得我们关心的事情。” ——林维小公爵的日子,两辈子加起来,虽然有时候会过得不太顺心,可哪有过这种被人拒之门外的经历? 并且,由于这种事情不适合被太多人知道,林维并没有向同伴们说出他的去处,仅仅是找了个借口脱离了队伍,所以此时的夕阳下,站在协会门口的只有他一个人,在傍晚的风里显得格外势单力孤。 林维磨了磨牙齿,回去了。 如果最近几天内,不能找到其他进入魔法协会的办法,自己也还能求助朋友们。 至于那两个见鬼的魔法师......这笔帐要记着,他是个小心眼的人。 回到旅馆之后,是一个非常平静的夜晚,第二天清晨,他与断谕便依照老头的要求再次来到了店铺的门口。 听到林维的的嘀咕声,断谕叩门的右手转过来,指尖沿着门上似乎是奇怪图案的、微微凹陷的纹路滑过——他的手毫无疑问是好看的,看在林维眼里,连那一串古怪的图案都顺眼了一些。 只听断谕道:“艾森斯坦的墓地。” “这是什么?”林维惊讶地睁大了眼睛:“是图案的意思吗?” “也许还是店铺的名字。” 等等......也就是说,这种图案,和店铺里拿到的那本书中的文字一样,是一种自己丝毫不了解的语言,并且,这种语言断谕是认得的? 仿佛是知道林维心中的疑惑似的,断谕对他解释道:“这是大陆通用语。” 大陆通用语,这又是什么...... 大陆上通用的,难道不就是自己一直以来在说的,不论是在帝国还是魔法世界都一样使用的语言吗? 不过,不等林维接着往下想,就听老头远不如耳背的阿诺老师洪亮的声音隔着门传来:“是店铺的名字没错......你们可以进来了。” ——看来,老头虽然老,但耳朵还是十分好使的。 店铺里,老头竟然不是昨天那样躺在软椅上,而是站在货柜旁,擦拭着那些神秘的魔法物品。 老头慢吞吞放下正拿在手里的一个造型独特的白色杯子——它的手柄活像人的骨节,转头看向他们。 接着,老头浑浊的眼睛与断谕对视,张口吐出了一些奇怪的音节。 林维:“......” 看来,这又是那个“大陆通用语”无疑了——他忽然有种预感,自己在老头这里将要学到的第一样东西,也许不是什么高明的咒语或者奇妙的历史,而是怎样说话! 断谕自然是以同样的语言来回答老头,林维只能百无聊赖地听着,目光在老头和断谕之间来回转。 老头此时很是平和,加上脸上那代表了年纪的、深深的皱纹,活脱脱是一位睿智而令人尊敬的长者。 听语气,老头似乎是在向断谕询问着什么,而断谕神色平静地回答他——这种一问一答持续了一会儿之后,老头朝着断谕的方向走了几步,与他靠的得极近,而断谕微微倾下身,以使身量矮小的老头伸出手臂之后可以触摸到他的额头。 老头将手掌覆在断谕的眼睛上,脸上的神情,似乎很是满意? 林维皱眉打量着老头,确信这个猜测是正确的。 假如忽略这两个人的身量与外貌,这场景还真像是大陆上的少年少女们成年时,由家族中德高望重的长者赐予引导和祝福的仪式。 可惜,老头衰弱苍老的形象实在让人不敢恭维。 老头在满意地点了点头之后,放下手掌,继续开始说话——这次的语气倒是严肃不少,使林维有些摸不着头脑。 两人此时所用的语言与林维所熟知的大陆语言有着非常明显的区别,与十分流畅、几乎没有起伏的大陆语言相比,它的音节之间并不连贯,并且有着强烈的节奏感,简直就像元素魔法师们在凝聚魔法时喋喋不休念出的艰涩咒语。 等这两人的交谈告一段落,老头儿终于把视线投向了在一旁的林维,这次用的是他能够听懂的语言。 “召唤师小子,你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吗!” 好吧,方才还称得上是一位慈祥的老人,在面对自己的时候,又变回了那个凶巴巴的老头! “我想是的,”林维摸摸鼻子:“我首先要学会您所用的语言。” “没错,否则——你是不会在这里学到任何东西的!” “可是,亲爱的老师,我们明明可以用现在的语言毫无障碍地交谈......” 老头瞪了林维一眼:“没有见识的小鬼——如果你坚持使用这种愚蠢的、只能用来谈论食物和天气的语言,是没有任何办法学到真正的魔法的!” 好吧,遥远的塞壬岛上,精心钻研魔法的老师们,此时此刻全部遭受到了浮空之都上,来自一个灰袍子老头的、毫不留情的鄙夷。 “那么,亲爱的老师,我应该怎么学习呢?” 老头沉吟了一会儿,道:“这自然不必占用老头子宝贵的生命......你有任何疑问,就找你的同伴好了——你们看起来是很好的朋友。”说着,他瞧向断谕:“老头子请求你教这个无知的小子学会大陆通用语,你不会不愿意吧?” “不会,”断谕淡淡答道:“我愿意。” “那么这个问题就解决了——小子,让我看看你昨天拿到的书。” 林维从空间戒指里取出那本并不厚重,甚至是略薄的黑色书籍,它的封皮似乎是由某种魔兽皮制成,由于年代的久远,变得非常坚硬。 老头眯着眼睛打量着书封:“这是契约书......你的运气不错。” 其实在林维心里,老头提到的亡灵召唤是他最中意的,但既然被夸赞“运气不错”,那么这本书籍应当有着独到的地方——林维决定套一套老头的话。 “它是记载着不同的契约方法吗?” “呵呵.......”老头的胸腔里发出低沉的笑声:“契约可不只是用来命令那些没有脑子的畜生,小子,我只告诉你一点。” 林维静静听着。 只听老头道:“小子,你一定背诵过那个见鬼的魔法师铁律......上面总是在说,空间转移是多么深奥、多么不可靠。当然还有那些故事,研究空间魔法的大魔法师们,是怎样不幸地把自己搞丢,再也找不回来——可是你想想......” 说到这,老头弓下身,艰难地咳了几声,继续道:“你们召唤师打开那个神奇的契约之门的时候,出来的家伙们......还不是活得好好的?” 32 神灵 “我说,那个大陆通用语到底是什么?” “我们现在说的是人族语言——大陆通用语是黑暗时代之前各个种族间通用的语言。” “那为什么......老头说没有这个,就不能学到真正的魔法?” “据说,”断谕神色淡淡:“它是神创的语言。” “好吧......”林维听到“神”这个字眼,不由得抬头望向那尊洁白巨大的、头戴冠冕、手持权杖的女神像:“你觉得,神真正存在过吗?” 如果这尊宏伟的神像所雕刻的,仁爱、温柔、伟大的光明女神——艾斯修蕾莎真的拥有所谓“神的力量”,或者说还庇护着人们,那么在上一世浮空之都坠落,战争开始——甚至是时光倒回千年那个混乱的黑暗时代里,早该有她的身影了吧? 并且,即使是在说得有理有据的魔法典籍中,所描述的神系也极其混乱,每一种元素都拥有它的神灵,有的还不止一位——这也就算了,每一个种族又有它对应的守护神,像是矮人之神、精灵之神,除此之外,还有听起来更加厉害的创世神、死灵之神、时间之神之类......总之,神灵数目众多,种类也不能算少,而他们之间却又没有严格的等级划分。 这种繁杂纷乱的体系,并没有能够解释得通的规则,林维之前就已经想过许多,认为只有一种理由可以解释。 同时他也想知道,对于“神”这种存在,断谕是如何想的——这人也并不像是虔诚的信徒。 “我曾经觉得那只是故事,”断谕道:“但是改变了,尤其是在看到我们的老师之后。” “那?” “大魔法师之上还有境界,神也许是其中之一。” 林维停住了脚步,抱臂打量着断谕。 他这么一停,断谕自然可以感觉得到,也停下了脚步,转向他的方向:“怎么了?” “没事......”林维咧嘴笑了:“这和我想的几乎一样!” ——如果说在久远以前,神话与传说发生的那个时代,果真存在着境界超越普通人所能理解的极限的魔法师,被所有人尊为“神”的话,一切就能解释得通了,是哪一系的魔法师,便成了掌控这一种元素的神灵,大陆上存在各种各样具有魔法天赋的种族,因而他们又被尊为自己这一种族的守护神灵。 至于创世神之类,大概就真的是虚无缥缈的幻想了——人们总是想要探究自己生活的这片大陆从何而来,但真正的起源又实在是没有人能给出使所有人都信服的说法,只好顺理成章地归结给一位无所不能的神灵。 而断谕的说法,又使这个猜测更加可信,如果白袍大魔法师这个境界并非不可超越,那么所谓的“神灵”便极有可能是强大到了不可思议境地的魔法师们! “对了,刚刚说到老头,”林维好奇地问:“他今天都跟你说了些什么?” 这位灰袍子老头......虽然他是自己的老师,越强大越好,但林维私心里是不期望这个不知道活了多久的老头有神灵实力的。想想看,假使矗立在主城中央的雕像换成老头的形象,那可就不再是守护着浮空之都的美丽女神了——活脱脱像是监视着小村落的、凶巴巴的老村长! 不过,今天发生的事情再一次证明了,老头此人,绝对不是一个普通的魔法师。 林维只要一想现在正待在自己空间戒指里面的一枚深灰色徽章,心情就有点儿复杂。 这件事情发生在老头再次表示自己要进入美好的睡眠,明天再继续教导学生之后。 林维扶着老头,帮助他在软椅上躺下:“亲爱的老师,在您闭上眼睛之前,我还有一件事情想要请教。” 老头的回答非常简短:“说。” “是这样的——我并不是出生在魔法世界,而我出身的大陆帝国,有一些事情想要和魔法协会取得联系,但是协会门口守卫的魔法师并不同意放我进去......” 老头的眼睛无精打采地半阖着,听到这,才算有了点精神:“你想进去魔法协会?” “没错,我想您应该知道见到会长,或者元老们的办法。” ——老头活了这么大岁数,又有着深不可测的实力,虽然每天只是待在这么一个破败的小铺子里,可这个铺子不知道藏了多少宝物——怎么也该是浮空之都中说得上话的人物才是。 老头从鼻子里发出冷冷的一声“哼”,右手在袍子的口袋里摸索几下,拿出一枚质地沉重的深灰色菱形徽章来:“拿着这个。” 林维接过勋章,它并不大,但是触手寒凉,灰色浓郁,材质近乎于深山中埋藏多年的石料——也只能是石料了,因为其上并没有任何值得一提的花纹或图案。 只听老头慢悠悠道:“把这个给他们看......你拿着它,不要说见到阿卡德罗斯,就算是找他索要晶石,这家伙也会毫不犹豫地给你——老头子的面子,还是要给的。” 阿卡德罗斯——现任的魔法世界领袖,协会会长,水系大魔法师,除了这些头衔之外,魔法世界里还流传着一个传言:这位领袖大人,是个不折不扣的守财奴!原本交易行的管理十分松散,直到他掌管魔法协会,才严格起来——协会在其中可是赚了一大笔晶石! 还有人说,可敬的,从来只有一套魔法袍的阿卡德罗斯先生,除了给炼金师妻子购买材料,几乎没有任何花销。更夸张的是,据说领袖先生失眠的时候,只要去交易行地下的晶石库转一圈,就立刻没有了任何烦恼...... 老头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十分笃定,能使一个守财奴拿出晶石来,可见这枚徽章的分量是非常重的。 这似乎意味着,拿着这枚徽章,就好像在大陆上拿着蒂迪斯家族的徽章一样,可以在魔法世界横着走了?那么这个神秘的老头,真的是大有来头了...... 老头说完这些,仿佛已经困倦得下一刻就会睡过去似的,摆了摆手,表示两人可以走了,改日再来。 他并没有每天都教导学生的意思,只说了让林维读完契约书之后,再来这里——那大概要等到林维下一次来浮空之都的时候了。 林维与断谕便告别了老头,走在回旅馆的路上,上午已经没有什么要紧事,下午的打算则是再加上海缇,三人一起去切磋场练习,不出意外的话,他们三个在浮空制度上的大部分时光就要在切磋场里度过。 对于为攻击而生的元素魔法师来说,实力是最重要的东西,他们会时常出入诸如中央森林深处与寒冰之谷这些危险的地方,而切磋场就是隶属于魔法协会的,专门为了磨练战斗意识与水平的一个地方。 决定元素魔法师攻击力的因素,大致有与元素的沟通、感应能力,精神力掌控程度,咒语的速度与准确度几种,天赋的能力占一部分,老师的指导也能起到不小的作用,另一个增强力量的途径,就是在切磋和实战中积累经验了。 这两人在街道上短暂地停留之后,便继续往前行走,散步一般的速度,以及有一搭没一搭的谈话,让人觉得轻松而惬意。 他们的身影经过曲折的街道与小巷,再穿过日光照耀在女神像上投下的阴影,最后消失在旅馆碧绿的树冠里。 一道视线跟随着他们,此时才收了回来。 女神精致的冠冕之上,难以察觉的地方,站着一个蓝袍子的年轻魔法师,他口中哼唱着节奏缓慢的调子,像是古早流传下来的歌谣。 他看着两个少年人回到了旅馆,才转身向着另一个方向——正对着灰袍子老头的小店铺,眼中的笑意渐渐淡去。这人样貌平常,有着细长的双眉和浅银色的眼瞳,不笑的时候神情显得有些寡淡。 他似乎是叹了口气,停下了缓慢的哼唱,看向那扇破旧的黑色木门,自言自语道:“我的老朋友......” 33 约战 椭圆形的切磋场有一个气派的称呼“卡拉威之心”,这就足见它在魔法师们心中的地位了。它建筑的基调是宏伟与凝重,由高高的墙壁开始,阶梯状层层延伸下来的是看客们安坐的长椅——这个季节并不是中央森林魔兽们频繁活动的时候,除了一些仍散布在大陆的各个边缘与角落,甚至是海洋上的,热爱探险的魔法师之外,很多人都陆陆续续回到了魔法之都,因而这也是切磋场一年之中看客最多的时候。 当然了,看客一旦意动,或看上了某个有趣的对手,也会毫不犹豫站起身来,发出战斗的邀约。 在这里,受一些伤自然是免不了的,但往往也不会重到无法解决,切磋场中会提供一些治疗药剂,及时处理伤势。假使真的有人心怀恶意——最前排的位子上坐着的两位或三位黑衣魔法师,会毫不犹豫地出手制止,并且对这位恶意攻击者进行制裁。 在魔法世界里,低阶魔法师多数都还是学院的学生,因此又被称为魔法学徒,他们仅仅能够使用一些小咒语;中阶魔法师是魔法世界的主要组成部分,他们精神力已经颇为可观,足够使用成规模的攻击、防御魔法,两三个配合得当的中阶魔法师是可以碾压中央森林深处高阶魔兽的。而要成为高阶魔法师,就对感应魔法元素的天赋有了苛刻的要求——只有这样,才有足够的元素愿意听从他的意愿,配合深奥的咒语,激发出威力强大的大型魔法出来。而人数本就稀少的高阶魔法师除了“执律人”之外,都是难得一见的存在,浮空之都上的生活已经不再能使他们提起兴趣——他们或是在未知的地方探险,或是去往与世隔绝的塞壬岛钻研魔法,寻求新的境界。 浮空之都作为一座魔法之城,光有自由浪漫的魔法师们,维持住秩序与和平毫无疑问存在困难,于是它还具有一套严密的监管与制裁体系,那些黑袍子魔法师们胸前的银色徽章正是“持律人”的象征,“持律人”直接听命于协会会长与十二位元老,职责是维持魔法世界的秩序,人数虽少,却全部由年龄在五十到七十岁之间的高阶魔法师组成,具有强大的震慑力。 此时的切磋场中,看客们都十分安静——几乎是屏住了呼吸,观看着场中的情形。 火魔法师小姐跃至空中,与飞扬的裙裾一样耀眼的是她身周灼热鲜艳的火焰。 火焰颜色渐浓,直至艳红,在魔法师的身旁缠绕出坚实可靠的屏障,抵挡着对面飞来的密集冰棱。 在烈焰与寒冰僵持不下的这个空当,正是吟唱咒语的好时机——少女清脆的嗓音如同夜莺的歌唱响起,在平稳而清晰的开头过后,随着火焰元素越来越密集的涌动变得急促又高亢。 ——一个成名的咒语,念出开头之后,就是已经引动了元素的规则,接下来的发展便是魔法师们来引导和操控,这个过程是极消耗精力的,不仅要牢记咒语,不能念错一个音节,还要随时感应身边的元素,一旦咒语念错或者节奏与元素涌动的速度契合得太差,就出现元素失控、魔法师被它反拖着走的糟糕状况,咒语的威力、范围全部失控,带来不可想象的后果。 林维左手支腮,看着海缇在场中的情形,不由得想起了这个活泼的魔法师小姐在学院里捧着书本一脸苦恼地背诵咒语的时候——冗长的咒语要背下来确实非常不易,而她的魔法老师恰好又十分严格。 不过,效果是显然的,火元素的波动已经十分剧烈,连远处的看客们都能感受到灼热的气浪,海缇的吟唱越来越快,而节奏丝毫不乱,没有任何失控的迹象。 她的对手是一个男性水魔法师,这人一边控制着冰棱魔法的持续攻击,一边也开始吟唱起咒语来——这个咒语的类型与海缇不同,乍一念动就显现出效果来。 空中浮现出冰冷的白雾,逐渐凝聚成散发着寒气的坚冰,即使被在火焰中融化了表层,也有持续不断的水元素汇聚而来进行补充,随着咒语越来越复杂,坚冰越聚越多,一个巨大的寒冰牢笼开始显现出雏形来,将海缇四面围住,并且逐渐缩小。 此时,火焰更烈,护住海缇的周身,身影被冰墙所遮,仅仅能看见模糊的红影。只听她的吟唱愈来愈快,并在寒冰牢笼即将完全锁住自己的前一刻完成了一个极其复杂的转音之后戛然而止! 这时水魔法师的吟唱已经结束,当海缇的声音也消失时,全场静极。 她在短暂一个喘息之后再次开口,少女清脆的声音此刻平静极了。 “阿伽萨斯。” ——这声在场所有魔法师都熟悉至极的,在一切咒语上都统一的的结束音节敲在所有看客的心弦上。 火焰暴烈的波动,连带着灼热的气息在音节落下那一刻全部消失。 人们的目光全部投在海缇身上——林维除外。 他看到断谕搭在深色扶手上的手,修长好看的手指中,食指无意识似地微微抬起,再轻描淡写地落下,敲在扶手细腻的木质上。 然后在下一个瞬间,炽烈的火焰,以海缇的身体为中心,全部迸发开来! 华丽炫目的场景在人们眼前铺展开来:牢笼在那一刻彻底破碎,化作白色冰屑四下飞溅,然而未及落地,便在红焰的炙烤下无影无踪。 红发飘扬的火魔法师小姐站在火海中央,而这片火海以不可思议的速度铺开,千万道火舌扑向对面的水魔法师。 他猝不及防之下凝聚的冰盾与冰墙被层层吞噬,面颊泛上红色,不知是由于绷紧的精神还是扑面而来的热浪——此时,他已经再施展不出别的手段,无奈地微笑着,向海缇做了一个认输的手势。 这样一个强大的魔法,要想完全收起是不可能的,于是火海蔓延的势头分作两股,恰好避过水魔法师所站的位置,又过了一段时间,烈焰才渐渐熄灭,水魔法师下场,宣告着这场比斗正式结束。 看台上开始了纷纷的评价、讨论与赞叹,而海缇则看向林维与断谕所在的方向,俏皮地眨了眨眼睛,并没有下场的意思——切磋场约定俗成的规矩,胜者只要还愿意继续,就可以一直站在这里,等待下一个魔法师的挑战。 几乎就在水魔法师回到看台落座的同时,另一位挑战者站了起来。 ——这让在场的男性魔法师们的眼神立刻热烈了起来。 因为,这位挑战者,也是一个女魔法师,一个美丽的女魔法师!还有什么比两位美丽的魔法师小姐同时在场更加赏心悦目的呢? 只是,这位女魔法师,似乎有点别具一格。 她身量高挑,有着细长而直的眉,使面孔充满英气,深棕色的长发在脑后束成利落的马尾,背着一把银色长弓,穿着的却不像是魔法袍,而更类似于武者的轻甲——并且露出一双修长有力的腿。 只见她站起身来之后,从看台上轻盈地跃起,稳稳落在场中,棕褐色的皮靴碰地,发出干脆利落的声响。 “她似乎很厉害。”林维打量着这位风系女魔法师,目光甚至还在她的双腿上停留了一会儿。 “的确。”断谕道。 来自断谕的评价让林维不由得对她又多了几分好奇。 就在片刻之后,这场比斗便正式开始了——它结束得也同样快,这使男魔法师们感到非常遗憾。 海缇的咒语刚刚念出一个音节,淡青色的风刃便迅速向她袭来,她立即飞起,堪堪避过。当意识到对面的风魔法师的攻速迅疾时,她也改变了对敌的方法,快速用出自己掌握的几个瞬发魔法,凝聚出大大小小的火球来。 ——可惜的是,对面女魔法师并没有将这些低阶的火球术放在眼里,飓风裹挟着无数风元素凝成的利刃呼啸而来,这种速度根本容不得海缇念出一句咒语来施展有效的防御。 战斗在很短的一段时间内便毫无悬念地结束,海缇轻轻叹了口气,上前和那位女魔法师进行了一个友好的拥抱——这是切磋结束之后女性魔法师间常有的礼节,之后便走下场中,回去了看台,注视着场中的风魔法师,眼中有掩饰不住的赞叹:“她太厉害了,那么快的魔法,简直......” 这时,场中的女魔法师做出了一个令看客们意想不到的动作。 她眼神淡漠,取下背后那把银色长弓,握住弓柄,抬起右臂,无弦长弓锋利的弓尾闪烁冷光,遥遥指向看台的方向。 林维和海缇在短暂地一愣之后,同时看向断谕。 只见他嘴角泛起一丝淡薄的笑意,像是早已料到似的,问:“是我?” 34 来自烈风之谷(三合一) 风魔法师猛地后仰,湛然寒光险险擦过鼻尖,她柔韧有力的腰身在空中折出一个不可思议的弧度,然后借势倒翻落下,单手撑地。 她霍然抬起头来,淡碧色的眼睛像是点起了两簇火焰,亮得惊人,直直看向对面的魔法师。 对面的魔法师有一双暗金色的眼瞳,可她从那双眼睛里却觉不出任何的焦点——他的确是看向自己的方向,但也仅仅只是这个方向,并没有注视,与这样一种平静得近乎于冷淡的神情相符的是他冷冽的气质,这神情与气质使人觉得,不管自己做出怎样的攻击,都不会对他造成任何威胁! 而在逼退了自己之后,他并没有攻击的意图——也就是说,是在让着自己了。 女魔法师抿了抿嘴唇,再次从地面上跃起,掀起狂暴的飓风,飓风以身体为风眼,并逐渐凝聚紧实,在她身周聚成了淡青色的圆面,圆面由无数细小的风刃疾速旋转而成,几乎能与锋锐的利刃相媲美。 这个魔法让在座的看客都瞪大了眼睛——之前的大风与风刃也就罢了,可以理解为这位女魔法师的瞬发术十分熟练,但是现在一个显然脱离了低阶魔法范畴的法术,竟也没有听见她念出任何咒语。 座椅上,林维微微蹙起了眉。 原因无他,这种几乎不会出现咒语的战斗风格,竟然与断谕十分相似! 一个闪神间,女魔法师已经高高跃至半空,顺势俯冲而下,带着她身周巨大的风面直直压向断谕,与风面相比,人身显得渺小,这使两人在视觉上相差悬殊。 而断谕仅仅是立在原地,直至风面将要逼近,也没见他有任何动作。 海缇看着场中情形,原本搭在扶手上的右手紧紧握住,显然是绷紧了心神,林维显得比她轻松多了,饶有兴趣地注视着断谕,甚至隐隐期待和揣测他接下来会有什么动作。 在风环距断谕仅有一小段距离的时候,他终于动了。 只见他缓缓抬起右手来——闪烁着淡金色光芒的指尖恰与狂暴的青色风面相触。 寂静。 风声在那一刹完全止歇,场景仿佛凝固。 看台上有魔法师终于按捺不住,疑惑地小声问:“这是在做什么......” “蠢货!”同伴伸手在他的后脑勺上拍了一下,身子却依然保持前倾,面朝场中,生怕错过一个瞬间:“放出你的精神力来!” 在场的不少魔法师都闭上了眼睛,他们的实力还不足以支撑在使用视觉的时候同时用精神力观察。 精神力延伸,看到的世界与眼中截然不同。 圆环在视觉上是淡青色的风暴,而在精神力所展示出的世界里是飞速流转的青色魔法元素,它依然巨大、具有压迫感,可边缘却另有一个璀璨的金色光点,以光点为核心,金元素像是雨夜里撕开天幕的闪电似的,在其上蔓延开来! 青面中的风元素凝聚成无数旋转的风刃,这些风刃此时正与刚刚凝聚成型的金色利刃遭遇——它们密集地撞击着,全神贯注看着这一幕的魔法师们甚至出现了幻听,仿佛有锋刃相撞的清脆声音叮叮当当砸进了耳朵里。 不少锋刃在这样的撞击中粉碎,无法维持形状,重新化做淡雾状的魔法元素消散,这些消失的锋刃中青色显然要多一些,从逐渐变了颜色的环面上就可以看出。 女魔法师已经把她大部分的精神力都用在了操纵风刃上,这使她的脸色略见苍白,但眼睛依然有神,战意并未消减。 从开始以来除了风声便只是静默的场中,终于出现了第一句咒语,咒语极为简短,大约十几个音节过后,随着一声“阿伽萨斯”落下,青色光芒陡然浓郁许多,风刃再次飞速旋转起来。 但女魔法师的上风并没有占据多久,片刻之后,璀璨的金色光点在它的主人控制之下,倏然变散,金色涟漪从相接处层层荡开,覆盖住青色环面,化作无数细密流光与风刃相叠,所经之处,风元素的流动尽皆受阻,全部止息,然后在不久之后静静消散。 女魔法师缓缓落地,深深看了断谕一眼:“你的元素控制力比我强,我认输。” 说罢,干脆利落地转身离场。 且不提看台上的议论纷纷,最前排的两个黑袍“执律人”对视一眼,其中一个开口道:“这两个孩子,都不简单。” 另一人点点头,道:“尤其是金属性那个......他看样子已经能做到直接控制元素,而不使它化作实体了。” 第一个开口的人又道:“来自那几个家族的孩子,天赋和性格总是这么使人羡慕。” “可惜......”另一个缓缓摇了摇头,不再说话。 短暂的对话结束之后,两人重又恢复了“执律人”严肃沉默的模样。 风系魔法师下场,在见识到这样的战斗之后,一时之间并没有人站出来挑战,场上只剩了断谕一人,他容貌出众、身姿挺拔——现在轮到在座的女性魔法师们心花怒放了。 林维瞧着断谕的身影,嘴角翘起,起身对海缇道:“我去玩玩。” 看着林维慢悠悠走下去的背影,海缇有些无奈地扶额。 她在学院里是见过不少次林维与断谕切磋的——那场景有些难以形容。 有召唤师参与的战斗,是非常热闹的,因为即使是一对一的挑战,召唤师也有本事把它弄得声势浩大。 尤其是在清楚地了解林维现在最擅长的几个召唤魔法的情况下......魔法师小姐环视一周,看着坐得满满当当的人们,感觉这次要丢脸丢大发了。 当这个上午结束,看客中的一位魔法师回家之后,这样对妻子说:“亲爱的卡琳娜,早上我动身去切磋场是,看到你正在熟睡,便没有打扰,可我现在非常自责——这让你错过了一个宝贵的上午!以光明女□□义起誓,这是我有生以来看到最精彩的比斗!” 他的妻子好奇地问:“都发生了什么呢?” 这位魔法师神情陶醉:“首先,有一位美丽的火魔法师小姐,以及一位风魔法师小姐,她们都非常......不,不,亲爱的,放下你的法杖,我不是那个意思!” 一阵鸡飞狗跳之后,魔法师接着开口:“她们都具有非常出色的实力!火魔法师小姐施展出了强大的咒语,打败了和她同阶的成年魔法师——要知道,看年龄她还只是一个魔法学徒呢!但是之后的风魔法师小姐更加恐怖,她没有用一个咒语,就掀起了飓风,使火魔法师根本没有机会吟唱,赢得了比斗!” 他的妻子道:“好吧,这也许确实很精彩......但恐怕还不能配得上你刚刚的赌咒。” “这是当然,最精彩的在后面,这一场是只有用上了精神力才能看得清楚的一场,完全是对元素操控能力的比较!我完全不知道还存在这样神奇的战斗方式,每一个细节我都记得,等见到老师要好好请教他们是怎么做到的......” 妻子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这么说,你见到了可以直接控制元素,而不是让它们凝成实体再攻击的魔法师?” “没错,亲爱的,你总是这么聪明,不过在这之后还有一场。”魔法师的神情变得有些复杂:“我得承认这场比斗也非常非常地精彩,但是......” “但是什么?” “但是,”魔法师道:“对于一场魔法比斗来说,它实在是太过激烈又热闹了......” ——黑袍子的年轻魔法师不像之前的挑战者一样直接飞落在场中,他是一步一步走下来的,站定后,脸上带着笑意,向对面道:“我们还是老规矩。” “好。”断谕答应道。 看客们当然不知道他们口中的“老规矩”是什么,只是觉得这两人相对的时候,并没有之前几场比斗那样剑拔弩张。 林维开始念咒——老规矩第一条,召唤师先来。 第一个召唤术自然是最为强大的契约之门,这座大门建立后,只要召唤师精神力足够,就会有源源不断的、与契约之门等级相符的魔兽走出,虽然无法控制具体的种类,却能可靠地保障它们的数量。 乳白色大门虚影缓缓浮现,不知是由多少复杂的魔法阵交织而成,灰色的灵魂通道卷起漩涡——假如召唤兽是这片大陆的生物,那么走出的就是它的实体,如果来自其它遥远的、不可抵达的空间,出现的便是它的灵魂投影。 老头说得没错,即使在魔法师三十铁律的注解中,对活物进行空间转移的尝试是死路一条,但它们从门中走出的时候,确实是完好无损的——这就是契约的力量吗? 林维先是控制几个皮糙肉厚的岩系魔兽站在自己附近,提供可靠的防御,随即便发起了进攻。 不同的魔兽有不同的攻击手段,一时之间,冰凌、风暴、火焰、光团齐齐朝着断谕砸去。 由于需要特殊的灵魂天赋,召唤师数量十分稀少,那些未曾见过召唤师出手的的魔法师们齐齐被这五颜六色的攻击吓了一跳。 要知道,每一系的魔法元素都有自己的特性,得用不同的方法来破解,同时对付这么多不同系别的魔法,不仅要对自身魔法有极高的控制力,还得能够大量分神! 做完这些,林维并没有停下。完成召唤之门后,其它召唤魔法都不再需要长时间念咒,他还有很多事情可做——那些魔兽虽然厉害,对断谕来说还是差了点儿。 金色流光分作粗细不同的几线,与不同的魔法攻击相遇,爆发出明亮灼眼的光芒——还有额外的几缕直直朝着林维划来,在他头顶上方分散,重新凝成许多锋刃,直冲下面飞去。 林维催动契约,几只岩系魔兽张口吐出光团,在他的身周布上防御魔法——锋刃打在岩盾上,溅出大大小小的碎岩来。 防御魔法仍在持续加固,林维结束了一个短暂咒语的音节,右脚在地面轻轻一跺,深色地面上立即出现一个法阵的虚影,并且迅速消失,片刻之后出现在断谕的身下! 大丛漆黑尖锐的魔法荆棘从魔法阵中拔地而起,有所察觉的断谕在前一刻跃起,却并没有直接浮在空中,而是落在另一块地面上。 老规矩第二条,在召唤师还不会飞的时候,魔法师也不能飞起来。 魔兽们在契约的指引下发动了第二轮魔法攻击,声势竟比第一次还要大。 岩盾终于被击穿,一群魔兽中飞出了一个青色光团,给林维加持了风系的敏捷魔法,帮助他动作迅速地躲避着密集的金色锋刃。 在闪躲的同时,林维的咒语也没有停止,一个个辅助魔法“镜像术”施展出来,断谕每次落下,所在的地方在片刻之后又会冒出大丛荆棘来,这是一种金属性的魔法植物,尖刺上闪烁着暗色的冷光。 看客们眼看着两人对战在大量魔兽凭空出现之后变成群战、巨大宽阔的场地有史以来第一次被填满、五色魔法疯狂对砸,本就已经心中惊讶,而现在,好好的场地几个片刻之间长满了狰狞的荆棘,有的魔法师已经直接目瞪口呆了。 再看看荆棘丛和金色刃雨里迅速翻飞的两位魔法师,有年老的魔法师道:“是在开玩笑吗?这哪里像是两位魔法师的对战了?魔法师的体面都到哪里去了——荆棘丛里的那个动作还算优雅好看,对面黑衣服的小子,简直就是上蹿下跳!” 倒是有几个魔法师附和了他的话,但更多的都在津津有味的观看着这场与众不同的比斗——它的节奏实在是太快了,与切磋场上常见的两个魔法师一人站一边吟唱咒语,胜负全看谁念得快的场景有看头多了! 方才的老魔法师正好坐在靠近林维的一边,林维忍不住翻了个白眼,继续借着风魔法的加持“上蹿下跳”着,那些角度刁钻,实在躲不过去的攻击就控制岩系魔兽迅速发动防御来抵挡,还好断谕被魔兽的攻击拖住,不能全神对付自己,他才能全部躲过、防住了密集的攻击。 虽然动作没有元素魔法师那种本来就会飞的好看,但最起码没有让自己受一点伤——这可是在战场上花了好几年才练出的本事! 在之前用荆棘对付魔狼的时候,取得了意想不到的效果,所以这次林维也主要使用了这种荆棘来试图逼退断谕——魔法攻击可是有距离限制的,但是本来颇为得意的他,在注意到荆棘尖刺上的金属闪光时,心中暗叫一声不好。 怪自己忘记了最重要的一点——竟然用金属性的魔法植物来对付同属魔法师! 林维立刻中止镜像术的吟唱,荆棘不再增加,他念起了另外的咒语——半空中开启了一个小型的召唤门,门里有叽叽喳喳的声音隐约传来。 看台上的海缇听到这个声音,不由得捂脸——林维果然用了这招。 荆棘丛中游走的断谕在躲闪几次之后,立刻注意到了这种魔法植物的属性——只见他左手在荆棘上方轻描淡写地一划,淡金光芒铺开,所经之处的大片荆棘立刻被拦腰折断,随即形状消散。 ——同属性相对,只以元素纯粹程度论高低,高层次对低层次有绝对压制! 这时,召唤之门开启,叽叽喳喳的声音响了起来,断谕显然认出了这个魔法,双眉一蹙,金色流光飞速朝着那个小型召唤门飞去,试图把里面的东西在门内解决。 门内发出了尖锐的惨叫声,显然有东西被击中了,长而尖的声音爆发出来,场中的魔法师们全都不由自主地捂住了耳朵,但仍然无济于事,这声音仍在脑中不停回响,使人头皮发麻。 惨叫接二连三响起,但还有幸存的东西飞了出来——它们是一小群黑色的、与蝙蝠外形类似的生物。 有见多识广的魔法师认出了它,道:“魔蝙蝠!” 《魔兽图鉴》第两千三百零一种魔兽:魔蝙蝠,群居于沼泽区域与森林岩洞中,有罕见的精法天赋。 魔法师们立刻想起在学院中背诵过的《魔兽图鉴》,哀嚎着把耳朵捂得更紧了:这小东西是会叫的,而且声音中蕴含精法,会对人造成极大的干扰,并且非常难受! 只有海缇仿佛不受影响,她疑惑地放下了捂紧耳朵的双手,看向了胸前正散发着使人舒适的凉意的吊坠——老头送给的“精灵的眼泪”。 原来它可以防御精法吗? 听到的声音最大的无疑是断谕,不过他并没有看台上魔法师们头痛眼花的惨状,只是施法的速度慢了不少。 林维在契约中催动着魔蝙蝠们:小宝贝们快叫,叫大声点,朝着对面那个家伙—— 看台上一片东倒西歪的凄惨情景,但即使是这样,魔法师们还是坚持看向场中。 “停下!”一声浑厚的声音从前排响起,这声音中蕴含了极大的魔法力量,台上的两个人、一群奇形怪状,发出不同吼声的魔兽、乱飞乱叫的魔蝙蝠,还有偷偷溜到断谕背后的绿色藤蔓,同时停滞了动作,十几只小蝙蝠在空中静悬了片刻之后,睁大了黑亮的小眼睛,直直掉在了地上——这就是高阶魔法师的魔法压制了。 “执律人”中的一个站了起来:“切磋场中不得使用会对在座魔法师造成无差别伤害的法术!你们两个,下场!召唤师罚十块高阶魔晶!” 林维眨了眨眼睛——竟然还有这种规定,早知道该放只会单体攻击的血蝙蝠才对。 林维无奈地叹了口气,收回他的召唤兽们,与断谕并肩走在一起,回到了座椅上,当然,他在途中收获了不少愤怒的目光。 但是,大多数人还是有点惋惜的,如果比斗继续进行下去,不知道还会出现多么精彩的场景,忍受一会儿精神攻击倒也值得,可惜被中途打断了。 正午将至,切磋场暂时不会有比斗举行,看客们在结束了一个上午的观看以后也纷纷离场——仔细地看完一场又一场魔法战斗是一件消耗精神力的事情,他们需要回家休息或是冥想,或许能够从今天看到的比斗中获得一些对自身实力有用的感悟。 今天海缇上场的次数比较多,遇见的对手实力大多与她相当,而能与断谕势均力敌的挑战者却没出现。 “据说切磋场的消息向来传得很快,从明天开始,就会有强大一些的魔法师听说今天的场景,来到这里参与挑战了!”海缇道。 魔法师乐于和强大的对手较量,即使不能胜利,也能磨砺自己的实力,断谕与那位女魔法师的比斗已经超出了在场普通魔法师们的境界,因此,在消息传出后,就会有自认为实力可以与之相比的魔法师前来了。 林维对于与其他人比斗兴致不大,今天上场只是兴起,自从离开学院,还没有跟断谕交过手,一时之间有些心痒——不过他心中非常清楚,自己的实力还不能与完全没有限制的断谕相比,起码要在召唤出飞行魔兽,并且增加一些契约魔兽之后才行。 接下来的几天,三人还会在这里度过,林维之后不打算上场,一方面,召唤师本身就更适合在队伍中战斗,单打独斗的经历并不是那么有用;另一方面,来到切磋场的目的主要是积累战斗经验,这一点对于自己并不重要。 召唤师没有沟通魔法元素的能力,他们的战斗方式完全依赖于召唤兽,所要做的,就是精准地判断敌人的实力和战斗方式,召唤出最合适的魔兽或是魔法植物,如同指挥军队一般,在确保自己安全的情况下,操控它们完美配合,做出最有效的攻击。 这种建立在对全局掌控和召唤兽之间配合上的战斗方式,在单打独斗时并不能得到最有效的磨练——让一个召唤师成长最快的地方,是战场! 对林维来说,战斗的直觉与经验在上辈子的漫长的战场生涯上已经磨砺完成,要提高实力,只能是从灵魂力量和精神力强度上下手,因此他需要的,仅仅是一些时间! 三人从座椅上站起身来,离开了此处,在切磋场的大门前,他们再次看到了那位使人印象深刻的风系女魔法师。 站在场上的时候只隐约觉得她身材高挑,离近一看,作为女性,她都快要比海缇高出一个头来了! 女魔法师原本在门前站定,见他们三人出来,转身走近。她嘴唇微抿,看不出表情,想来平时很少与人打交道。 “我想结识你们。”她淡碧色的眸子看着断谕,道:“我的名字是岚,来自烈风之谷。” ——烈风之谷。 果然。 这也许就是他们两人战斗风格相似的理由,看来这几个元素之谷家族的人,全都具有卓越的天赋,与魔法元素的亲和力非同一般,甚至不需要吟唱咒语便可以操纵它们。 不过......林维在心里暗暗想道,这位风系魔法师的实力虽然在其他人眼里十分惊艳,但显然还不能与断谕相比,可见,虽然这些家族的血脉会催生特殊的天赋,但人与人之间还是不一样的——要是他们都和断谕一样,那还了得?这样的话,上辈子的战争干脆不要打了,五个和断谕一个实力的大魔法师在前面一站,林维和他的珊德拉简直可以自绝当场了。 但是,这让林维想起了另一个问题。 战争延续了很长的时间,加之魔法世界人数稀少,而林维的记性并不算差,到最后,他对所有出战过的魔法师都有了大致的印象,甚至还能判断出哪些是新面孔。 但是,他所眼熟的魔法师里,真正在学院中遇到的也只有十几个人。 像是海缇、西珀,乃至今天刚刚见到的女魔法师岚,放在魔法世界,都有着出色的实力,却从来没有在战场上现身过! 如果是在浮空之都坠毁的时候丧生,也说不通。 禁咒“落日”被引发的时候,第一个察觉到的是白袍大魔法师,现任魔法协会会长阿卡德罗斯,以他的实力是可以逃脱的,但这位可敬的大魔法师并没有那样做,他燃烧了自己的生命力,与禁咒的力量相抗衡,即使最终没能胜利,却成功地给了浮空之都上的魔法师们短暂的逃脱时机! 最后浮空之都不可避免地与这位大魔法师的生命一同坠落,但却有不少魔法师得以逃出,使得魔法世界的伤亡并没有帝国预计中那样惨烈。 以这些人现在的实力和成长速度来看,在战争爆发的那个时间,极有可能都已经成为了高阶魔法师,就算当时恰巧身处浮空之都,也该有足够的能力脱身。 这让林维不得不多想,因为在魔法学院中,实在是有太多学徒和老师的面孔,他只在这辈子眼熟,而战场上从未见过...... 在那样一场由帝国的阴谋挑起,魔法师以牙还牙回应而爆发出来的战争里,原本就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心思的魔法世界,对自己的战力毫不吝惜,就连炼金师都主动出现在了战场,他们并没有任何隐藏实力的理由。 按照正常的走向,绝对不该有这么多魔法师凭空消失,林维所能想到的一种可能解释就是,在自己十五岁那年到战争正式发生这一段时间中,魔法世界本身发生了未知的事情,并造成了一部分魔法师的牺牲...... 还有,同样没有在战争中露面的占星塔! 林维抬眼看向这座空中城市上空漂浮流转的白色云雾,在此时的他眼中,这云雾仿佛是未知路途上的迷翳,有种诡谲莫测的惊心动魄之感。 如果猜测正确,那么现在属于魔法世界的自己不可避免,会遇到这件事情。 林维唇角勾起一丝笑容,带着恶作剧般的邪气。 小公爵活了这么多年,除了总是被断谕这个家伙压着打,还真没遇到过让他感觉危险的、难以解决的大事,因此,这个猜测带给自己的,像是手指轻轻滑过锋利刀刃时提心吊胆,但又忍不住继续下去的感觉与当断谕的身影与前世重合时心中隐隐颤栗,但又忍不住前去接近的心情。 他轻轻吐出一口气,有着隐隐约约的压抑与兴奋。 在这一个晃神间,海缇已经和女魔法师打过了招呼,她对这个打败了自己的女魔法师很是好奇,打招呼的时候对她的实力也毫不吝啬地给出了真诚的赞美。 “我的名字是海缇......岚,你也是魔法学徒吗?你真的很厉害!” 这位名为“岚”的女魔法师在交流中倒不像比斗时那样不近人情,甚至还带着一点儿可爱的局促。 “是的,我现在是第二年的魔法学徒,我的名字只有一个音节,也许念出来的时候会不舒服...同级都叫我阿岚。” 岚,这个名字放在大陆语中确实不太对劲。 见鬼了,林维想起上辈子自己第一次听到断谕名字时,也感觉这两个音节很是奇怪,只不过后来习惯了,便也没有过多注意。 难道又是那个该死的大陆通用语?这样的音节确实和它有些相似。 林维开始觉得,魔法世界对于大陆来说很特殊,而这几个元素家族对于魔法世界来说也很特殊!没有定居在浮空之都也就算了,看他们起名的习惯,恐怕是大陆通用语说得更多一些,根本不理睬浮空之都与魔法学院的习俗。 “阿岚,”海缇微笑着喊了一声:“我在学院里并没有见过你。” “我很少出门,”阿岚道:“老师居住在第二浮岛,我在那里陪伴他。” “原来是这样......我还没有去过第二浮岛呢!”海缇道。 “上面都是在研究魔法的老师们,你的老师以后也会带你去看。” 说到这里,阿岚重新把目光移向了断谕:“你一定是来自锐金之谷,对吗?” 断谕点了点头,算是回答。 “咦,”阿岚仔细打量着他:“你的眼睛?” “看不见。”断谕的回答很简短。 “是这样...”阿岚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我那时候受到影响的是听觉,所以也没有办法说话,不过我的元素乱流非常微弱,成为中阶魔法师的时候就好了。” 林维和海缇对视一眼,在彼此眼中读到了相同的意思。 现在咱们两个是一个种族,他们两个是一个种族,那个种族里,元素在身体里面乱窜,失去一个感官什么的似乎像喝水一样简单! “母亲说,这一辈都出现了这种状况,我大概是到现在唯一一个恢复的,”阿岚看着断谕道:“这样的话,有个建议我必须要告诉你——当你快要完全压制住乱流的时候,一定要有人陪在身边。” “为什么?”这次开口的是海缇。 “因为,”阿岚神色十分认真:“它被完全压制住以后,可能有一段时间,也许是半天或者一天,你会失去所有感官,然后才会慢慢恢复。” “所以,一定要有人陪在身边,那种感觉实在是太痛苦了,如果那时候没有我的哥哥在,我......” 这个英气又美丽的女孩子重重闭了一下眼睛,显然是想起了一段不好的记忆。 “我会陪着他。”林维凉凉对她道。 他的心情不太好。 家族费尽心机来保持住的纯净血脉,确实带来了天赋与实力,但似乎并不是完全没有代价。 如果元素乱流就是代价,那么这代价绝对不能算轻——尤其是发生在断谕身上的时候。 那些错过的风景,即使以后重现,也弥补不了生活在一片黑暗中时世界的空缺,它所带来的,似乎还有明显地体现在断谕与阿岚身上的不同程度的冷淡。 他想,在这两个人脸上,大概是不可能看到海缇那样,在最干净美好的环境里长大才能养出来的、纯粹又开心的笑容的——即使有了卓越的天赋与强大的实力,他们的前半段生命中也始终存在缺憾。 阿岚看了林维一眼,淡淡道:“那就好。” 她接着对断谕道:“那我就走了——我以后还会找你挑战。” “阿岚,等等...”海缇开口:“你是住在旅馆吗?我们可以一起回去。” 阿岚点了点头:“也好。” 四人便一同走在了回去旅馆的路上,这倒是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有些是在切磋场上对他们印象深刻,有的则纯粹是被长相吸引——人们总是喜欢好看的东西,这一点在魔法世界里也不例外。 浮空之都上的风不知什么时候大了起来,吹起人们的衣角。 海缇注意到阿岚微微眯起了眼睛,似乎是惬意的表情。 “你喜欢风?” “也不是。”阿岚回答她:“这有些像我的家乡,那里整年都在刮着大风。” “那你是想家了吗?”海缇眼中笑意盈盈。 “不,”阿岚道,她的目光放在街道旁边,手握一束漂亮的月光花,正敲着临街房舍木门的年轻魔法师身上,微微有些失神:“我不想回去。” 再问下去似乎触及了阿岚的私事,海缇礼貌地没有再提。 走到了巨大的绿树下,两个女孩子各自回去了房间。 林维靠近了断谕一步,以便他把自己带上去。 不过断谕却没有立刻动作,林维转过头去看,几乎是在同时,断谕也转向了他。 只听断谕道:“谢谢你。” 是在谢自己方才对阿岚说的,会陪着他吧。 林维活了两辈子,上辈子在声色繁华的帝都中央,从小就被父亲教会了对人说话要滑不溜手、留下后路的本事,身边也没有亲近的人,还从没对谁许下过话语,刚刚那句并不正式的话,大概能算是第一句承诺了。 “你......”他心中有些酸涩,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魔法师的神情一如既往的平淡,但与他朝夕相处的林维能够辨认出,这与面对其它人的时候却也不是同一种平淡。 只有等他好看的眼睛阖上的时候,才会让人从那仿佛是被命运女神眷顾的精致五官上看出柔软与美好来。 林维忍不住抬手触了触他的眼角。 暗金色的眼瞳轻轻闭上,这是很乖顺的动作,像是帝都里贵族小姐怀中的猫儿。 嗯,是只大猫。 他心中一软,叹了口气道:“心疼你呀......” 断谕眼角微弯,带了一丝丝的笑意,抬手揉了揉林维的黑发。 林维看着断谕淡淡的笑容,感觉有点挪不开眼。 就当他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树冠里忽然传来一声惨叫。 “啊啊啊啊啊啊——” 两人同时看向了那个方向。 丹尼尔的声音?他确实一直留在旅馆里摆弄炼金材料来着。 ——发生了什么事情? 35 虚幻的琴弦 蒂迪斯家就像任何一个历史悠久的贵族世家那样,有着世代流传的家训,这些家训在最开始时往往只有那么十几条,记载着第一代家主宝贵的人生经验积攒成的、对后辈们的训诫与教诲。 不过,随着世代的更迭,家训会越来越长——每一任经历过大风大浪的家主都会想在家训中留下自己的痕迹,他们也确实这样做了。 许多年后,蒂迪斯家用一张羊皮纸已经写不下的家训中,增加了这么一条:不论在何种境况下,遇到未知的东西时,一定、一定要克制住自己的好奇! 署名是林维·蒂迪斯。 ——这句家训自然是有它的来源的,而这一切都来源于丹尼尔的那声惨叫。 “丹尼尔?” 林维被断谕带着,浮在空中,推开了丹尼尔的房门。 ——就见丹尼尔的后背明显地一抖,像是受到了惊吓似的,猛地转过头来,看到门外是他们两个时,才长长吐出一口气:“是你们......你们快过来......” 两人进入房间,走近丹尼尔,只见他脸色非常不好,身前悬浮着一个小小的黑色薄片。 薄片是沉沉的黑色,边缘十分光滑圆润,大致呈三角形——其中有有一个角略长于其它。 “我们回到这里,恰好听见你在大叫,”林维蹙眉看着这枚薄片:“就是因为这个?” 丹尼尔心有余悸地点点头:“就是这个......我在触碰它的时候,出现了可怕的幻觉。” “幻觉?” “没错——我在整理戒指中杂物的时候,把一堆东西全部倒了出来,其中就有这个。”丹尼尔一脸虚弱而沮丧的表情:“在拿出来的那一刻,我的精神力感觉到有些不对劲,然后,它就浮了起来!” “它只是我收藏品中不起眼的一个,从来没有出现过这种情况,于是我忍不住触碰了它,然后——我出现了幻觉!那比我见过的任何精神攻击都要可怕一万倍!” 林维看着那个静静悬在空中的薄片,问丹尼尔道:“什么样的幻觉?你是怎么得到它的?” “不,我不想再回忆了,”丹尼尔用力摇头:“这种感觉就像是一个难以形容的生物正张开獠牙把你吞掉......要知道,我并不是一个胆小的人,但它实在带来了非常使人恐惧的场景。这是我的同级在一次冒险中发现的,他们认为这个东西材质特殊,便带回来交给了我——他们知道我喜欢收集各种各样的东西。” “啧,”林维摇摇头:“可是在我看来,你也并不是一个胆大的人。” 说着,他把手伸向了那枚小小的黑色薄片。 稍微平复下来的丹尼尔像是躲避着什么可怕的东西似的,飞快后退几步,看着林维的举动,幸灾乐祸道:“你居然不相信,等着吧——我已经能看到你被吓得破门而出,然后不幸狠狠摔下去的惨状了!” “很遗憾,”林维平静地握着这枚小东西,张开手掌,薄片安静地躺在掌心上:“——并没有张开獠牙的生物,我什么都没有看到。” “咦?”丹尼尔疑惑地看着他握住黑色薄片的手。 这枚小东西拿在手里时有些冰凉,但它质地十分细腻,并且几乎没有任何重量,可以确认不是石质。 林维拿住它,忽然感到这种形状和重量有些熟悉。 他的手指来回换了几个姿势来拿住这枚薄片,并且终于在用拇指与食指松松拿住它时展开了由于努力回想而微蹙的双眉:“丹尼尔,我想我认得这个小东西。” “这可是连炼金师都不知道用来做什么的东西!”丹尼尔惊讶道。 “好吧,”林维道:“如果我的猜测正确的话,身为博学的炼金师你不认识它是可以原谅的。” “它到底是什么?” “这是大陆上会有的东西,”林维抬起左手,停在拿着薄片的右手上方:“如果你弹奏过大陆上的宫廷竖琴,就知道有些时候需要用到一个小小的拨片......像这样。” 他的右手轻轻一动,做出一个拨弦的动作,然后倏然睁大了眼睛——在自己开始做下动作的那一个瞬间,仿佛真的有一根绷紧的琴弦被拨过! 林维疑惑地想要确认一下,于是再次抬起右手,还没等落下,手腕忽然被断谕握住。 “停下!” 可惜的是,这声提醒似乎来迟了。 很久以后,林维在想起这一幕时,叹了口气——有些事情总会猝不及防地发生,然后引发一些意想不到的结果,并且,即使是再敏锐的人也没能预先察觉。 林维是很信任断谕的判断的,因此他确实打算停下了。 但是此时他的手已经不再能被自己控制,而是被另外一股力量拉扯推动着,即使自己用力反抗,也仅仅只能使手指微微颤抖,而不改变它动作的轨迹——再加上断谕握住自己手腕的力量也不行。 拨弦只是一个细微的小动作,因此整个过程在瞬息之间就已经被完成,林维再次真真切切地体会到,有那么一根弦被轻轻拨动——甚至发出一道悠长的琴鸣声。 “你在做什......” 丹尼尔话音未落,就见林维身体猛地前倾,像是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拉扯着——他的面前出现了一个灰黑色的漩涡,漩涡疯狂地涌动着,越来越大,眨眼间吞噬了林维,还有与他站得极近,并且与他身体相触的断谕的身影。 两个人活生生消失在眼前,丹尼尔一时之间没能做出任何反应。 他由于方才后退的那几步,并没有受到灰黑漩涡的波及——事实上,漩涡在吞噬了两个人之后,便迅速消失无踪了。 绿袍子炼金师愣愣看着只有自己一人的房间,从脑袋里一片浑浊的空白中艰难地拉扯出一丝清醒来,垂在身侧的手不安地握住了袍子,喃喃念道:“见鬼,又是幻觉。” 说着,他看向原本黑色薄片悬浮着的地方——那里并没有什么东西存在。 他的脸色在一瞬间变得极其苍白:“不......” 又过了一会儿——也许是一小会儿,也许是很久,他说不清。房间的门再次被快速地推开,显然开门的人很是焦急,与片刻之前林维打开门时别无二致。 尚在混乱之中的丹尼尔转过头:“林......施奈德?” 来人眯起眼睛打量着他,这人穿着蓝色魔法袍,眼睛是浅淡的银色,样貌熟悉,正是他在交易行结识的鉴定师施奈德。 只是现在,施奈德的样子却与印象中非常不同。 淡银的眼瞳先是在房间环视一周,然后紧紧闭上,再睁开时,目光停留的地方竟然是正是林维和断谕片刻之前所待的那个位置。 “又见面了,亲爱的丹尼尔,”他转过头来,语气中没有丝毫的轻松愉快:“我感觉到了不同寻常的东西,你得告诉我,这里刚刚发生了什么。” “不,”丹尼尔用力晃晃脑袋,恢复了一点儿冷静:“施奈德,交易行雇佣的临时鉴定师才不会随随便便闯进旅馆开始盘问客人......你得拿出一个说得过去的身份。” 与此同时,林维脑中的空白和丹尼尔比起来只多不少。 在那一瞬间,他跌进了灰黑色的漩涡里——拖着断谕。 眼前蓦然一黑,再张开时,自己与断谕正在疯狂地下落——身边是灰黑色浓雾,浓雾中闪过无数细碎的裂缝,裂缝极细,却让人生出恐惧来——裂缝之下仿佛连接着无尽的漆黑。 只是匆匆看向裂缝的一眼之后,便感觉这些细长狰狞的东西像是开在了自己身上,带来尖锐的疼痛。 “见鬼......” 他意识到,现在发生了了不得的事情。 现在的场景,像极了契约之门里面的灵魂通道! 36 结界之内 下坠的速度极快,然而时间与空间都仿佛被无限拉长。 若是从高处下落,以这种速度,必然会使人觉得有大风扑面而来。 而现在却不同,浓雾中是一片寂静,犹如凝固的深潭,只能从漆黑裂缝的变幻中才能发觉自己是在移动着的。 最初跌落时是林维在前,不过在片刻之后两人便调换了,现在是断谕在下,一个落地时首当其冲的位置。 他们两人靠得极近,以一种如果站起来则像是紧拥的姿势下落——这是能最大限度保证安全的动作,比两个人一同面朝下摔落在地要好得多。 林维向下看着灰黑色浓雾,它的颜色似乎在逐渐变得浅淡,并且随着两个人下落,下方的浓雾隐隐约约有流动起来的兆头。 当它的颜色再浅一些、变成纯粹的灰,而浓雾盘旋流转成漩涡状之时,就真正和灵魂通道的出口别无二致了。 林维的眼睛紧紧盯着它,直到裂缝不再闪现,浓雾的色泽愈发纯粹,眩晕感愈演愈烈—— 他用胳膊缓缓把断谕与自己箍得更紧:“要到了。” 话音落下的那一刻,他全部的视野被炫目的白光充斥,在一瞬间更加强烈的晕眩过后,周身寂静滞涩的气息全部消失,风声在耳旁短促地呼啸而过。 所幸这个过程极短,而两人出来的地方离地面并不算远,他们直直落在地上——顺势一滚之后,才算是抵消了沖势。 林维用手臂支起身体,站了起来,作为被保护的一方,他仅仅是擦破了一点儿皮。 “断谕,你怎么样?” 断谕的右颊上划出了一道明显的伤痕,此时正隐隐向外渗血。 “我没事,”他抬手触碰了一下脸上的伤口,殷红的血色微微晕开:“原本可以完全飞起来,但这里的元素太稀薄。” 也是——坠落对于元素魔法师来说并不能造成太多伤害,林维稍稍放下心来。 他环视四周,试图辨认出自己现在身处何处。 天空蒙着一层浓郁的灰白,像平民家中糊住窗子的薄纸一般,遮蔽了太阳的踪迹,使这里显得十分昏暗。 触目尽是死寂与荒凉,他与断谕现在身处一个类似于树林的地方,可那些树木却不见丝毫生机,几乎都只剩下了漆黑的树干与光秃秃的枝桠,枝干盘曲,以一种狰狞的姿态静止着,像是一只只指向天空的、干瘪枯瘦的手。 枯木稀疏,有高有低,有些上面还缠绕着干枯的藤蔓,地面并不平坦,是一种潮湿的黑色,散发出使人不舒服的气味 断谕走到他身边:“还在大陆上吗?” “是在大陆上没错,”林维回答:“可我不知道是哪里。” 方才所经过的是灵魂通道无疑,而自己和断谕现在又是实体状态,那么就可以确定他们还在大陆,没有被那个古怪的琴拨带到什么遥不可知的地方。 林维在脑海里飞快地回想有关大陆各处风貌的记载和描述。 “这里并不寒冷,不在北方......土地很潮湿,也许是因为南部沿海或是多雨的西部。” “从这看到远处有山脉,很矮,不像是南部,那里全是平原。” 起伏的地形符合西部的特色,但不论用什么样的眼光去看,这个死气沉沉的地方都不像是寻常的景色。 不论是沿海或是西部,这个季节都应该是一派植物繁茂的景象,即使是最严寒的冬季,也不会像现在一般荒凉。 “用精神力,向上看。”断谕忽然道。 林维依言放出精神力来,发现面前所看到简直可以称之为空无一物了! 要知道,即使是在大陆上那些与魔法毫无干系的地方,也能看到漂浮流动着的元素,可是在这里,只有空空荡荡的虚无,偶尔才有那么一两个光点悠悠晃过去。 但是当他引导着精神力,向天空望去时,看到的却是截然不同的景象。 天幕——不,也许所看到的并不是天幕,而更像是一个流光溢彩的圆拱,将这片土地笼罩其下,那之上流动着浓郁的各色魔法元素,活像是画师涂满整个纸张的颜料。 “魔法结界?”他问道。 断谕点头。 ——而且是强度极高的大型魔法结界。 这样说来,他们现在身处的地方是一个魔法结界内部,被笼罩着的范围以目力看去十分遥远——简直就像彩虹的根部一般遥不可及。 琴拨现在好好地待在林维手中,但当他再次做出拨弦的动作时,却是毫无反应。 一个细微的动作以这片琴拨为媒介,开启灵魂通道,把自己和断谕送到了这里,没有触动空间规则——显然他们还活得好好的。 一个与魔法有关的地方,潮湿的大陆西部,阴森而死寂,不见日光——会是什么? 他看向断谕:“你觉得...这会是我们知道的地方吗?” “我不能断定,”断谕道:“但这种强度的魔法结界,只在亡沼和浮空之都上存在。” 林维深吸一口气,一段话在他脑海中浮现出来,那是在魔法学院的藏书殿,《时光手札》第一卷中,自己曾一字一句念给断谕听的: “在那时,丰饶繁荣的大陆上,只有西部的死亡沼泽是生机断绝的禁地,传说死沼的深处供奉着黑暗女神卡塔娜菲亚的神像,只有黑暗法师与亡灵生物可以入内......” 他再次环视了一下死气沉沉的四周:“亡沼——也许吧,这里确实像是西部。” 魔法世界里,有三个地方是不能踏足的。 占星塔所在的雪山山脉所在的界限以北,称为“极北”,无人生还。 从塞壬岛一路向东,越过广阔的海面,直至风暴无时无刻不在发生的一片巨大海域,所有的船只到此只能止步,这片海域之后的无尽海洋,同样是未知的世界,魔法协会第一代领袖们正是消失在这里。 第三个地方则是西部的死亡沼泽。 与前两个不同,死沼是被魔法主动封闭起来的一片区域。 黑暗时代持续了长久的岁月,在混乱的战争中,各个种族都死伤惨重,骑士悄无声息覆灭,魔法师数量锐减——但这场战争是有结果的。 在流传下来的记载中,战争起源于黑暗魔法师与光明魔法师的争斗,并且最终,以神的使徒自居的光明魔法师一方获得了胜利,他们集结所有力量,将黑暗属性的魔法师全数消灭,并且将所有的、与黑暗魔法有关的东西,包括黑暗元素,封入黑暗法师聚居的死亡沼泽。 光明魔法师们是这样说的:“黑暗魔法的力量,到此为止了,大陆上再也不会有战争与混乱,因为我们终于彻底消灭了这些邪恶的异端!” 从此以后,大陆上三个魔法属性只剩下了光、自然两种,后来的演变中,自然系魔法开始逐渐分流,有了风、火、金、水、岩这五个主要的属性,也就是现在魔法世界所采用的体系。 而死亡沼泽被重重封印与结界锁住,成为了后来人无法涉足的一片区域。 “但是,如果真的是死沼,”林维体验着精神力看到的空空荡荡的四周:“为什么除了天上的结界,没有一点儿魔法的痕迹——传说中那些‘邪恶的黑暗魔法元素’呢?” “不管是什么地方,”断谕淡淡道:“我们都要找到出去的路。” “没错......”林维叹息道:“我的蛋还在浮空之都,它不能离开我们太久。” ——魔兽蛋在孵化的过程中万一间断,很可能最后爬出来的幼崽并不强壮,或者干脆再也没有办法孵化,还好林维从交易行里拿到晶石之后便全部堆到了它的旁边,不知道能够维持多久。 更不用说他还没有像魔法协会告知卷轴失窃的消息,还有浮空之都上的海缇和丹尼尔,这会儿不知道怎么样了...... 这件事情发生的确实太过突然,谁能想到炼金师手里的一个不起眼的小东西,会有这么神奇的力量呢? “如果是死沼,”林维翻看着自己的空间戒指,里面放着数量不少的魔法食物——那种难吃的果实,足够维持很长时间,他松了一口气,但仍然并不乐观地道:“我们真的有机会出去吗?” 黑暗时代里魔法师的水准,再加上后代对封印和结界一层层的增添,这可不是说出去就能出去的。 断谕道:“我们需要找到结界边缘,然后,你要开始学契约书。” “你打算怎么做?” “直接破开结界,或者——你能开辟出灵魂通道来。” 用大陆通用语写成的契约书现在正躺在林维的空间戒指里,在老头的话语里,它确实与灵魂通道有关。 “听你的,”林维道:“不过,似乎你需要先教会我这种语言。” 看起来,他们得在这里待上很长时间才能找到出去的方法——如果那时候,两个人还没有被饿死的话。 37 枯木丛林 去往结界的边缘,将它强行破开,或是学习契约书,寻找打开灵魂通道的可能方法——这两条路听起来是非常简单易行的,可真正尝试起来却都不容易。 不说别的,单单是寻找结界边缘,就是一件难事。 结界虽然用精神力可以明显地看到,但不论哪个方向看去,它都是那个样子,没有办法判断出哪个方向距离边缘最近,空气中稀薄的魔法元素分布也毫无规律可循。 最严重的一个问题是,魔法师需要借助元素帮助的飞行术在这个鬼地方没有办法施展! 这意味着,除非他们走运,发现了其它魔法元素浓郁的地方,否则就要老老实实在地面上走了。想想地图上属于死亡沼泽的那一个指甲盖大小的形状......塞壬岛在那上面也不过是一个极易被忽略的小圆点而已——死沼确确实实不是一片能够轻易穿越的小区域。 林维召唤出一只魔鹰来,并且顺势和它缔结了一个简单的主从契约——原本他是希望遇到合适的高阶魔兽再结契的,但现在的境况却由不得他挑剔,魔鹰靠*的力量就能够飞行,并且有着卓越的远视能力,通过主从契约的灵魂交流,能够把它所见景象与林维共享,这是他眼下最需要的。 在魔鹰目力所及的范围中,从这片枯木从林往外,开始出现了大片空地,空地上弥漫着朦胧的雾气,雾气有浓有淡,淡雾下透出的土地是深沉的浓黑。 地面不平坦,连绵的小山丘在雾气中时隐时现,山丘上仍然是黑黢黢一片,看不清其上是怎样的景象。 天空依旧是昏暗低垂的,再加上四周潮湿的气息,让人觉得这个地方随时都会下起雨来。 林维又召唤出两头中阶独角兽来,选了个枯木最为稀疏的方向开始前进,独角兽是一种光系魔兽,皮毛雪白,能够施展相应等级的光明魔法,它的身体也十分强壮,是优秀的坐骑——这个才是林维选择召唤它出来的理由。 独角兽步伐很快,同时又不失平稳,林维只需要在使役契约中告诉它们一直前进,便不必费心操纵了。 这个魔法元素稀薄、毫无生命迹象的地方确实非常诡异,但他们可不是来探险的......找到出去的方法才是要事,那个古怪的琴拨——魔法学院的第二浮岛将是它的去处,那些沉浸魔法钻研,白胡子都要掉光了的老魔法师们看到它,一定会充满研究的激情。 两人现在暂时不必担心的是食物和水,林维能够召唤水系的魔兽,它们可以制造出干净的水来。 所以现在的问题是这个糟糕的天气,以及如何过夜,还有...... “这里似乎找不到足够驱使的魔法元素,”林维问断谕道:“用魔法会不会受限?” “不会,”断谕答他:“可以用晶石补充。” “那就好,”林维想了想,又接着道:“不过这里不像有什么活物的样子...我们大概也遇不到魔法上的危险。” 断谕的精神力此时同样没有看到具有魔法属性的东西存在,这段路程看起来非常安稳,因此两人开始做第二件事情——林维的大陆通用语。 这种语言体系由一个个单音节组成,互相并不连贯,据断谕解释说,只有这样才能适应身体构造不同的各个种族的发声限制,不过对于习惯了人族语的林维来说仍然非常艰涩——所以他是用对待咒语的态度来对待它的。 他呆板地重复一些简单的音节,感觉自己又回到了学院里清晨时分和海缇一起在院子里,不使用精神力,单纯背诵咒语的时候...... 还算幸运的一点是,由于这门语言曾在各族之间广泛使用,与有着严密结构、顺序不允许被打乱的人族语相比,它的包容性非常强大,只要记住所需的词语,便能根据各族的语言习惯各自组合,不影响意义的表达。 “路上的时间用来记忆词语,停下的时候,如果你不介意,”断谕道:“我可以帮你阅读契约书。” “那就太好了——老头没有说过书的内容必须保密。”林维看向断谕:“我可以在你的手心上写字,然后你再告诉我它在人族语言里的意思......话说回来,你是怎样认识这些字的写法的?” “精神力成形之后,能看到魔法元素......”说到这里,断谕的话忽然顿住了。 注意力一直放在他身上的林维当然发觉,正要开口时,断谕道:“林维。” “嗯?” “不远处有魔法波动,时间太短——我没有办法判断方向。” 魔法波动——在这个地方? 深知断谕感觉敏锐的林维立刻催动主从契约,与魔鹰频繁进行灵魂交流,限于魔鹰灵魂力量薄弱,每次交流只能维持很短的时间。 林维闭上眼睛,视野中出现的是魔鹰眼中所见的一切,魔鹰遵从命令,盘旋着降低高度,将视线投在他们身处的枯木丛林上。 漆黑干枯的丛林,除了外表略显狰狞外,一切都很平静。 景象短暂地在林维眼前闪过,灵魂交流停止,过一会儿,等到魔鹰的灵魂力量能够支持,景象再次传来——仍然是这片丛林,没有活物的踪迹。 不......不对,林维蹙起双眉,回忆着上一次灵魂交流时的场景。 西北方那棵最粗最高的枯树,旁边原本该是有另一株断树才是......断树呢? 一个闪神间,灵魂交流再次停止,林维抓住记忆中一丝残存的留影,努力对比着。 随即,在下一次灵魂交流开始的片刻之后,他霍然张开双眼:“——树在动。” 难怪断谕感受不到魔法波动的来源——整片枯树丛林的树木,全部在缓缓向两人靠拢! 林维再次环视四周,明明他们来时为了方便行走,选择的是枯木最为稀疏的一个方向,此时,除了他们身旁的枯木群还算稀疏之外,目力所及的远处,显然已经不是来时的景象了。 林维控制着独角兽的步伐,两只独角兽紧紧靠在一起,其中一只感受到了召唤者的心绪,前蹄有些不安分的原地踏着。 他问断谕道:“是要包围我们,会不会是树人?” “我看不到,”断谕答:“去试一下它们有没有灵魂。” ——断谕看不到,那就是说枯木上没有魔法痕迹。 林维放出灵魂力量,探向离两人最近的一株枯木,念动结契的咒语,然而咒语刚刚开头便无法再进行下去——枯木上没有任何灵魂力量的回应。 “没有灵魂,”他语速极快:“就是一株死树——我们要怎么做?” 断谕抬起右手,暗银色,散发着寒气的的昆古尼尔之枪从虚空中凝聚,被他握在手上:“冲出去。” 林维翻身换乘到了断谕的独角兽背上,原本的那一头被收了回去。 在这个时候,同时控制两头魔兽会使速度变慢。 独角兽长嘶一声,身躯绷紧,接受了林维为他施加的一个辅助魔法之后,以它所能达到的、最快的速度向前方奔去。 可以察觉到的是,独角兽开始飞奔之后,枯木移动的速度同样更快了——林维已经能够直接看到它们在移动。 昆古尼尔在空中快速虚划,金色元素波动随之荡开,半月形的锋刃横扫过前方的枯木群,将它们从树根处斩断,在愈来愈密集的枯木里横斩出一条路来,而独角兽带着两人不断跃起,跨过横倒的树木,一路飞奔。 “它们是怎么动起来的?” 林维看着枯木越来越快的移动——它们不是树人,就只是普通的树木,甚至是死树,既没有长脚,又没有别的动作,为什么能够在地面上这样移动——简直就像在鸭子游在水面一样! 没错,游......一个念头如同惊雷般在林维脑海炸起——在这之前,他和断谕猜测的,这是什么地方? 他猝然回头,看见独角兽雪白的四蹄沾满了黑色的泥迹,留下一路深深的蹄印。 ——死亡沼泽,沼泽。 38 元素精灵 林维沉声道:“不能再往前了。” 独角兽的步伐逐渐放缓,最后停下,宽大的脚掌逐渐陷入了潮湿的地面中,它焦虑地抬起前蹄中的一只,带起黏腻的黑色泥土。 他用契约安抚了一下这头雪白的魔兽:“地面在变软,它们似乎是在驱赶我们进入沼泽。” “不应该,”断谕道:“我们没有改变方向。” 林维回想了一下走过的路程,没有改变方向......的确。 如果往前是沼泽,那么即使没有这些枯木,他们最后也会走到那里。 会不会是诱使他们加快速度,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冲进沼泽? 但一路过来,地面明显地变软了,即使独角兽一路飞奔也不可能毫无察觉——还有最关键的问题是,这些毫无生机的死树,是被什么操纵着的,为什么仅仅在片刻的魔法波动之后便没有了别的动静? 枯木依旧毫无滞涩地在地面上移动着,缓缓逼近两人,他们暂时没有动作——这些死树是杀不完的,但并不是魔法植物的它们,又似乎不能对两人造成实质伤害。 他向断谕简单地描述了现在的境况,然后把自己的猜测和疑惑一并说出。 “它们没有魔法......无论如何不能在地面上移动,”断谕道:“地面有没有变化?” 林维紧紧盯着它们与地面相接的根部,可惜那些漆黑的树干和土地的颜色几乎融为一体,看不出什么来。 没错,自主移动——这是具有了魔法能力和意识的魔法植物才能做到的事情,并且那样的移动也会带出大动静来,没办法像现在这样无声无息。 昏暗的天幕下,不知枯死了多少年的黑木像是一只只形状狰狞的怪手,游动在地面上,悄无声息地缓缓朝自己靠拢,并且越来越密集——这场景实在是让人毛骨悚然。 林维的放出灵魂力量,在枯木从里大片扫过:“还是没有灵魂——它们到底是听谁的?” 独角兽忽然发出一声长嘶,灵魂契约中传来了一阵比之前更重的焦虑。 林维抚摸了一下它散发着淡淡光芒的独角,但这并没有什么作用。 “奇怪......”林维喃喃道:“它是不是感觉到了什么?” 他环视了一遍独角兽的周身,然后发现——先前它还只是微微陷进地面脚掌,此时陷进了大半! 看起来,虽然现在这里还不算是沼泽,但仍然不安全——他们得后退了。 寒光再次从昆古尼尔之上泛起,一大片枯木横倒而下,独角兽调转方向,朝着来时的方向迈开步子。 “不对......”林维仔细看着独角兽踏进地面的前蹄,每一次迈步,陷进的深度都没有变浅,甚至隐隐有加深的趋势,他想起断谕之前那句“地面有没有变化”,忽然感觉有些发寒——这家伙的直觉简直惊人。 “你猜得没错,”他深吸一口气:“现在不是我们走进了沼泽,是地面自己在变。” 虽然速度缓慢,但已经能够看出,独角兽的四蹄正在陷得越来越深。 林维念起了咒语,他需要召唤出岩系的魔兽来,这样的魔兽拥有控制土壤的能力——岩系魔法还有另一种说法就叫土系魔法,只不过这一系的魔法师不论是攻击还是防御,要用到元素实体化的时候,选择的大都是坚硬的岩石,因而人们习惯称之为岩系魔法——就像水系魔法与冰系魔法这两个名字也经常被混用一样。 两只岩系魔兽从契约门中走出,张口吐出魔法光团,暂且稳住了独角兽脚下的地面,但这片丛林实在太大,如果它彻底变成沼泽,仅仅两只中阶岩系魔兽可就招架不住了。 说到能控制土壤的岩系魔法,现在正在逐渐变软的地面莫非也是由岩系魔法催动的? ——但如果这样的话,得有多大的魔法力量才行?更何况,除了两只魔兽的凝固魔法,这里并没有任何值得一提的魔法波动。 “见鬼,”林维懊恼地向后一靠,正倚在断谕的身上:“沼泽还能是活的不成......我可没有听说过这样的魔兽。” 他可是完完整整背下了一整本厚得惊人的《魔兽图鉴》,从头到尾没有一个是叫做“沼泽兽”的! “也许你不应该想魔兽图鉴,”断谕对他道:“毕竟它写在死沼被封印之后。” 没错,死亡沼泽......它是在黑暗时代结束的时候被封印,从此与整个大陆隔绝,而《魔兽图鉴》是在之后魔法稍稍得到复苏的时候,由占星塔整理,后世又不断增添修改而成的。 而唯一记载了黑暗时代之前魔法状况与历史的《时光手札》第一册,对魔兽却也并没有过多提及。 浮木,流动的沼泽,类似岩系的法术——普通的沼泽显然无法做到这一点,背后必然有拥有自主意识的魔法生物在操纵,并且,这个魔法生物得有极其强大的操控能力才能在这样大的范围内控制枯木的移动,并且保持隐蔽。 而在有记载的魔法生物中,除了各种各样的魔兽、拥有魔法天赋的智慧种族,还有...... “我觉得,这次可能遇到了好东西。”林维打量着涌过来的枯木和明显变得越来越稀软的地面,咧嘴一笑,一直微蹙着的眉舒展开来:“控制住一整个沼泽还能不被你发觉——会不会是元素精灵?” 元素精灵——在整个魔法世界里也算是难得一见的稀奇生物了,它们的身体完全是由纯净的元素组成,没有血脉传递,因此不能算是一个种族。元素精灵往往出生在这一系的魔法元素十分浓郁的地方,并且会在成长过程中贪婪地将这些魔法元素吸收干净! 这种生物具有极强的魔法能力,如果一只元素精灵要与魔法师做对,这个魔法师的境况将会是十分危险的。 不过,林维却是一个召唤师——还有什么是比一个强大的魔法生物更能让召唤师高兴的呢? 因此,即使现在的情况很是糟糕,林维的语气仍然兴奋起来,而断谕显然察觉到了:“你想和它结契?” “没错,”林维道:“这可是个难得的东西——连阿黛尔老师都还没有元素精灵来做自己的召唤物。如果我和它结成主从契约,不仅能随时有一个强大的召唤物,还可以用灵魂交流看看死亡沼泽这个地方到底是什么情况!” ——如果这真的是一只元素精灵,一定在这里活了很久,如果能建立灵魂交流,两人接下来的路程就不必像之前一样毫无头绪了,在这种从来无人踏足的地方,自然是知道得越多越好。 虽然,活了很久也意味着它的实力会非常强大,但试一试还是非常有必要的,毕竟它现在的举动毫无善意,无论如何都得和它打上一场,赢了便能轻易地得到它的服从,打不过也不是没有可能缔结契约。 在魔法世界乃至整个大陆上,活物都具有自己独一无二的灵魂,灵魂的强度与力量大小往往不变的,召唤师则是例外——他们具有特殊的天赋,灵魂力量会随着练习而逐渐增长,而拥有强大灵魂力量的好处就是:强行结契! 也就是说,即使以现在两人的实力,胜过它的机会并不大,但仍可以尝试结契,元素精灵的反抗意愿越小,结契便越有可能成功——他们要做的事就是尽力在战斗中占据上风。 “不管是什么,我们都得先把它引出来。”林维召唤出了更多的岩系魔兽,在周围凝结出一片坚硬的岩地来,抵抗着沼泽的吞噬:“首先得让它觉得,以现在的攻势没法拿我们怎么办,这个魔法生物才会加大魔力输出,或者干脆靠近,然后......” “然后我就能够察觉它的位置。”断谕续上了林维没有说完的话。 “嗯,就是这样......把它找出来,那之后的攻击恐怕就要拜托你了,”林维道:“它很有可能藏在沼泽下面深处,我用召唤兽很难攻击到。” 淡金色的精神力所覆盖的范围再次延展,深深渗入黑色泥沼之内,断谕声音淡淡,由于林维现在姿势的缘故,正响在他耳边很近的地方:“好。” 39 灵魂交锋 两只岩系魔兽尚且不够——林维又召唤出了擅长冰系的魔兽来,白色冰霜霎时覆在黑色地面上,冻结了沼泽中刚刚泛起的水光,再次加固岩系魔兽对地面的凝结魔法。 这样一来,如果控制沼泽的那个东西仍然保持原来的力度,林维与断谕所在的地方可以维持长时间的安然无恙——只要那是具有意识和智慧的生物,就会改变策略,施展出更强的魔法来,而断谕能够感觉到第一次的魔法波动,必然也能够捕捉到比之更强的。 天色愈发昏暗,安定下来的独角兽显示出了它的光系魔法天赋来,不仅是独角,浑身的皮毛也散发出莹润的淡淡白光,以它为中心,柔和的光芒照亮了不小的一片区域——林维不得不承认,古老时代里奉光系魔法师为神灵使者的现象不是没有理由的,至少在现在的情景下,仅仅是一只中阶的光系魔兽就能极大地削弱层层枯木包围带来的阴森之感,使人不至于陷入恐惧之中。 在等待那个东西再次出手的时间内,林维又念动了几次咒语,一群小小的魔蝙蝠从契约门中飞出,安静地选了附近的枯木倒挂着,等待主人的命令。 魔蝙蝠的精法非常罕见,在战斗中也极其有用,但召唤它最大的缺点就是——精法的攻击永远是如涟漪般荡开,对区域内所有具有精神力的生物进行无差别攻击的,即使林维身为召唤者也并不会被区别对待。 不过......魔蝙蝠却是林维用得最多的召唤兽之一,在上辈子也是一样——如果能对敌人造成最有效的伤害,小公爵是不在意让自己多吃点苦头的,更何况,如果那东西真的藏在深深的泥沼之下,在它出来之前,精神攻击是林维能用出的唯一一种可以穿透泥沼对它造成伤害的手段了。 至于同在一旁的断谕——这一点林维还是很放心的,由于他们在学院里时常切磋,断谕与这些小东西没少见面,对精神攻击的抵抗能力也是越来越出色......想想在切磋场的时候,他已经能几乎不受这些小蝙蝠的影响了! 至于把那个东西引出来之后,如果真的是元素精灵,林维是一定要和它结下主从契约的,甚至本命契约也可以考虑——他身为一个召唤师,既不像武者那样有强悍的身体,又不像魔法师一样可以借助魔法元素随心所欲地攻击、防御和游走——他的身体是和常人无异的,即使召唤出强大的防御系魔兽,再加上灵活的躲闪,也会因为要分心操纵而不能完全保证安全,但假如拥有一个岩系元素精灵,可就大大不同了!这种魔法生物具有比魔兽更加高级的智慧,能够提供更加完美的防御,弥补召唤师灵活不足和身体脆弱的缺点。 地面已经足够牢固,断谕从独角兽身上下来,站在林维右前方,昆古尼尔之枪上寒芒流转,这是魔法元素开始充盈其中的征兆。 在断谕拿到昆古尼尔之后,丹尼尔曾上门来把它讨要走,仔细研究了一天——最后的结果是,这是一件极其出色的魔导器,丹尼尔在归还它时是用夸张的语气这样说的:“伟大的创世神啊——这是一件完美的魔法武器!我想不出是谁制造出了它,就连我的老师也不行,我几乎要怀疑它是黑暗时代之前杰出的锻造种族——矮人的作品了,不,不仅是矮人,还要有强大的、精通各种魔法阵的炼金大师,这上面蕴含的魔法阵让我眼花缭乱——即使你不愿意花费过多的心思,而仅仅是往其中注入魔法能量,经过这些魔法阵的辅助,最后激发出来的也会成为强大的成型魔法!” “并且,还有一点......”丹尼尔看着昆古尼尔,以极其珍惜的,几乎可以说是温柔的态度抚摸着它,丝毫不抱怨它的冰冷,冰绿的眸子滴溜溜转着,和敲敲打打着研究魔轮时的眼神别无二致:“要知道,再古老的魔法阵,和现在的魔法阵都是依靠着同一种规则,它们是有相通之处的——而我在这里发现了另一套与它们截然不同的规则!这可是以前所有的魔法武器和魔导器上都从没有出现过的!” 林维从他手里接过昆古尼尔,狐疑地看着他:“丹尼尔,在我的了解中,你可不是一个热衷于赞美的人。” “我亲爱的林维——你总是这么善解人意,我有一个微小的请求,等回到学院之后,可不可以和老师一起研究......” 丹尼尔话未说完,就被棕色大门“砰”地一声关在了门外:“它在你手上多待一会儿,都使人提心吊胆——你的老师也是一样,西里斯大师以研究为名,弄坏了学院三座顶级魔法阵的事迹到现在还被西尔维斯特先生念叨着!” 丹尼尔并没有得到进一步研究昆古尼尔的准许,事实上,林维和断谕能不能回到学院现在都是一个严峻的问题,更别提回学院之后把昆古尼尔交给西里斯大师研究了——但是丹尼尔的话可以佐证一点:昆古尼尔的强大是毋庸置疑的,在断谕成为高阶魔法师之后,它还可以变得更加强大——它与断谕的战斗风格极其契合,断谕在不使用昆古尼尔的状况下就能够完胜出色的风魔法师阿岚,有了它之后,单论战斗力,是完全能够和高阶魔法师相媲美的。 也正因为此,有断谕在旁,林维并不觉得对上元素精灵是一件危险的事情——这辈子可以与断谕站在同一方,而不是与他为敌,实在是让人庆幸。 或许是枯木丛林过于寂静的原因,时间过得十分缓慢,冰系与岩系的魔法在沼泽上施加了一层又一层,使两人所在的地面坚固无比。 林维伸出右手来,岩系魔兽中的一只吐出了一团小小的魔法光芒,飞至他的手上,凝结成一枚椭圆形灰色硬石。 林维将这枚石头远远抛出,只见它在漆黑地面上停留了半刻,便悄无声息地被吞没,不见踪影。 “这里已经完全变成沼泽了,”林维道:“我猜它等不了多久......” 说罢这个,林维不再出声,他知道此刻越是安静,断谕的精神力就能越准确地捕捉到那东西所在的位置。 过了没多久,断谕放在昆古尼尔上的右手缓缓握紧:“有波动了。” 话音刚落,只见——漆黑的沼泽开始翻涌起来,其上的枯木高高低低地起伏着,随着它的涌动,属于沼泽的腐烂难闻气息也传了出来,林维不得不催动独角兽施展了一个光系的净化术,才将这使人不适的味道减弱不少。 沼泽翻涌的力度越来越大,这翻涌逐渐有规律可循,它试图组成一个巨大的漩涡,将两人所在的地方包裹在内。 与此同时,岩系魔法也遭到了来自同属魔法的侵蚀! ——同属对同属,只以纯粹程度论高低! 魔兽施展的岩系魔法立刻被完完全全的压制,地面松动起来——这更让林维相信,控制沼泽的是岩系元素精灵无疑了。 所幸还有冰系魔法作为支撑,林维立刻召回了已经没有多大用处的岩系魔兽,开始专心对冰系魔兽施展辅助魔法,与岩系魔法对抗。 之前这东西仅仅是控制了沼泽,沼泽的土壤不具有魔法能力,而现在,与岩系魔法对抗的冰系魔法立刻感到了吃力——不过这也意味着一件事,它既然开始动用真正的魔法力量,那就离藏身之处被发觉不远了! 白色的精神力聚集在几头冰系魔兽身上,同时也分出细细一缕关注着外界的情况——属于断谕的淡金色精神力原本覆盖了极大的范围,并且深入了沼泽的深处,而现在它覆盖的区域却在逐渐缩小着——边缘处只剩下一层淡薄的微光,其它的则沿着岩系魔法的脉络,缓缓往一处聚拢。 再强大的魔法,根据范围与距离的不同,魔法元素都不是均匀分布的,因此,只要理清了它的规律,就能追踪到魔法的源头。 “找到了?”林维低声问。 “左边很远的地方,非常深,正在向我们移动。” “很远?”林维道:“不能等它过来——冰魔兽会撑不住,我凝固出道路来,你可以尽量接近它吗?” 这东西的魔法控制是大范围的,大范围魔法意味着离施法者越近,魔法力量越强,这几只冰系魔兽毕竟还是中阶,几乎不可能与它抗衡。 “不需要接近。”断谕淡淡道。 昆古尼尔之上的寒芒越来越盛,直至成为仿若实质的锋刃,这时,断谕放开了握着昆古尼尔的手——它并没有落地,而是缓缓悬浮了起来,升得极高,锋刃直指向那东西所在的方向。 在短暂的静止之后,它仿佛璀璨流星一般划过昏暗的天际,向着那里直直刺去,而它原本所在的地方浮现一个同样的幻影,安安静静悬在那里。 林维忽然又想起了丹尼尔被关在门外之后拍着门板说的话:“林维小鬼——你简直是太无情了!你知道那些特殊的规则可能是什么吗!赌十块高阶魔晶,那就是传说中的‘祝福’!神赐的祝福!它会赋予魔法武器不可思议的能力,和传说中战神巨斧上‘永不破碎’的祝福是一个级别的!” 林维当时毫不留情地反驳了他:“这听起来确实不错——可是谁见过战神巨斧呢?” 话虽这样说,但林维也知道,这件武器确实有特殊之处,特别是当他了解了一些魔法世界的基本规则和炼金术之后......昆古尼尔在战斗中的表现确实是魔法世界现在的技艺达不到的。 强大的昆古尼尔之枪,还有书写契约书的大陆通用语,再加上送给海缇的,在吟游诗人的歌唱里出现的“精灵的眼泪”......三人从老头这里得到的东西,似乎都能追溯到久远的黑暗时代之前。 林维将飘远的思绪拉回来,注视着疾速划过的昆古尼尔——枪尖开始下倾,朝着沼泽而去,它的周围激荡起了无形的魔法流动,但这并未对林维随之伸出的灵魂触角造成伤害。 灵魂力量追随着昆古尼尔,直直刺入沼泽中。 一片漆黑之中,发出了一声尖锐的嘶叫声——这声音自然不属于昆古尼尔,也不属于现在聚集在林维身旁的任何一个魔兽。 没错,就是这个......在昆古尼尔刺下的同时,灵魂力量也发现了它——在一片灰扑扑的空茫里,白色灵魂在召唤师看来十分扎眼。 这灵魂是一个光泽紧密明亮的小团,这种样子的灵魂力量无疑比形状散乱的魔兽灵魂强大。 灵魂有着微微的波动,这显示它的主人正在一场战斗中。 林维觉得这已经是自己分心的极限了——灵魂力量看到的世界,精神力看到的战斗,眼睛视野中的周边环境,三者以复杂的方式纠结在一起,随着他的注意力时刻转换,而他同时也要控制冰系魔兽的行动,施展辅助魔法——还有那些小蝙蝠! 阿黛尔老师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都非常注重分心能力的锻炼,让林维同时控制数量众多的魔兽配合攻击,现在看来,这样的教导卓有成效,它保证了林维现在不会错过任何有价值的信息。 精神力世界里,凝实的岩系元素与锋锐的金系元素狠狠撞在一起,巨大的魔法波动震荡开来,成群的魔蝙蝠展开翅膀,幽灵一般朝着那里滑去,精神攻击毫不留情地砸下,灰色的岩系魔法明显一滞。 尖锐的震荡同样也在林维脑中炸开,他脸色苍白,但仍然用契约催动着魔蝙蝠,继续加大精神攻击的力度,而昆古尼尔作为一个与精神力扯不上任何关系的魔法武器,攻势没有受到任何影响,在岩系魔法稍显弱势的时候继续推进——岩系魔法组成的防御隐约有溃散的趋势,锋利不减的昆古尼尔穿过它,直接对上了施法者的实体。 ——这一击显然是有效的,灵魂光团光芒明显一黯,与此同时,林维的灵魂触角猛地张开,散出无数分支,朝着那白色光团扎去。 这东西看来并没有分心的能力,现在只专注于与昆古尼尔和林维灵魂力量的战斗,已经无暇顾及它的沼泽了,冰系魔兽的压力减轻不少,林维在松了一口气之后,立刻趁着这东西灵魂被压制的机会,放开灵魂触角,灵魂力量飞快地结起契印来——灵魂攻击效力短暂,接下来的建立契约才是重头戏。 精神力世界里,白色细丝在淡金光幕上戳了一下,得到淡金色精神力的回应后,这篇区域内散落的所有属于林维的白色精神力尽数被收回。 魔蝙蝠的精神攻击与冰系魔兽的凝固魔法同时停止,所有魔兽,包括充当坐骑的独角兽全部被收回,接替冰系魔法稳固地面的是密密渗入泥土中的金元素,而昆古尼尔仍占据着上风——现在分心控制全局的是断谕了。 不管林维之前用各种力量玩出多少花样来,结契的过程,都必须全神贯注——关系到灵魂的事情,所有的轻率都是被严令禁止的! 林维站在断谕身旁,闭上双眼,精神力引导着几乎全部的灵魂力量,沿着先前已经探出的灵魂触角向那东西的灵魂光团压去。 天赋的召唤师经过了锻炼与强化的灵魂力量无疑强于任何魔法生物,强行结契可以尝试,但也需要彻彻底底的压制才能减少强行结契带来的灵魂负担,魔法生物的反抗意愿越弱,契约就会越成功。 召唤师和魔法生物的交流只能通过已经缔结的契约进行,林维自然无法做到凭空和它对话,然后劝说、引诱这东西与自己结契,要想削弱它的反抗意愿,只能通过战斗中的力量镇压...... 灵魂光团的波动越来越大,甚至忽明忽灭,这意味着它和断谕的战斗十分激烈,并且正处于下风。 灵魂力量包裹了光团,与它相触——这东西的本能现在该告诉它这是结契的前奏了。 一心捕猎,却没想到盯上的猎物之一不幸是召唤师的光团出现了明显的挣扎,此时,空中静静悬浮着的昆古尼尔幻影忽然分做无数,齐齐朝它刺下。 这一击的效果是显然的,光团迅速黯淡,看样它的身体已经遭受了重创,恐惧战败之后的死亡——这正是结契最好的时候。 灵魂触角再次向光团探出,它反抗的力度显然小了许多。 复杂的契约印已经结成,现在需要的是与灵魂的融合。 光团被林维的灵魂力量圈在其内,契约印缓缓下落,与它相触。 令林维始料未及的却是,一股尖锐的刺痛在契约印与光团相触的一瞬间在灵魂上炸开! 他眼前发黑,闷哼一声。 “林维?”断谕立刻察觉到了他的状况,伸出手来,扶住了他摇摇欲坠的身体。 40 玩大了 “我没事......”林维的灵魂触手在那一刹那下意识地缩回后,继续向着灵魂光团探去。 ——刚刚的疼痛,林维能够确定不是来自身体或精神力,而是他的灵魂。 他从没经历过这种事情,但是在那一瞬间,契约确实已经开始缔结,与此同时,能够察觉的是,这东西的反抗意愿经过方才的战斗,并不算是十分强烈。 他来不及去想这疼痛是为了什么,只来得及迅速查看了一下自己的灵魂状况——似乎并没有实质的损害。这样的话,他应该继续......现在是缔结契约的最好时机,不能轻易放过。 林维的灵魂触手继续与光团相触,和方才别无二致的痛感再次袭来,并且如同拍到岛屿岸上的海浪一般,退去一些,然后再次涌来。这一次,他有意识地控制住了灵魂触手,没有后退——灵魂力量随之缠绕而上,已经结好的契印一点点与光团相接,将契约的力量一丝丝渗入灵魂光团中,而契约的力量每增加一分,从灵魂深处传来的痛感就更加剧烈,仿佛自己的灵魂被正一条条撕裂一般。 大滴的冷汗从他额角滑下,他脸色苍白,身体出现了不易察觉的颤抖——连维持站立的姿势都十分艰难,几乎全部靠着断谕的力量在支撑。 但是,他的意识却十分清醒,一直没有停下,虽然痛感愈加密集而狂乱,如同季潮十分塞壬岛外海面掀起的惊涛,而契约的进展十分缓慢又艰难,但它的确是在逐渐进展的——林维已经打定主意,不是到了极限的时候,他不会停下结契。 他的精神力此时也全部集中在契约上,其余的感官几乎全部消失,对眼前的情景毫无知觉,似乎有断谕的声音响在耳畔...但是自己已经分辨不清是在说什么,只有因为无法控制的痛感而紧紧抓住断谕手臂的触觉在这样的一片空茫中显得格外清晰。 契印缓慢地渗入灵魂光团之中,暗色的纹路完成了一半,包裹着白色光团,将它束缚在内,能够明显的感觉到,纹路刻下的过程十分艰难,并不像普通魔兽那样简简单单印上便能完成,而是要一点一点与它融合,甚至在一些实在不能融合的地方,要有意识地去改变纹路的走向。 而与此同时,光团的色彩愈加明亮而清晰,这是灵魂联系逐渐建立的兆头。 剧烈而密集的痛楚,在契约即将完全刻下的时候达到了极致,契约的力量已经开始显现,那东西的感受开始通过初成型的主从契约传达过来——混杂着气愤和委屈的情绪。 林维这个时候已经顾不得检视自己的灵魂状况,更顾不得照料它的情绪,他全部的注意力都聚集在契约的最后几步上。 既然灵魂联系已经建立,那么最关键的步骤就算完成了,这时候,只要将剩下的契印刻下...... 暗色的纹路逐渐完善,属于召唤师的、纯粹而强大的灵魂力量注入光团内,它不再尝试着挣扎,仅剩的那一丝反抗意愿也烟消云散。 痛感袭来的间隔逐渐变长,它的剧烈程度也有所减弱——林维终于完成了契印最后一丝纹路的刻下。 灵魂力量潮水一般收回自己的体内,意识从灵魂光团和契约上返回眼前的世界,林维才发现自己浑身发软,呼吸急促,整个人都靠在断谕身上,精神力过度使用致成的脑中的嗡鸣与震颤接着持续了许久,才与来自灵魂深处的痛感一同慢慢消退。 值得庆幸的是,不管痛感是多么强烈,自己的灵魂还算完好无损,没有被撕成碎块。 “没事了......”林维在检视完灵魂之后,试探地触动新结成的契约,来自灵魂光团的信息顺着契印的纹路流进意识里,他张口,发现自己声音虚弱,还带上了一分沙哑:“确实是一只元素精灵,活了好几百年那种,我怀疑老头都没有它的年纪大......” 断谕的手触感温凉,压在他的额头上,他开口打断了林维:“先休息。” “也好,”林维应了一声,对断谕道:“我们坐下。” 断谕确实是坐下了,但是小公爵向来习惯于寻找能让自己最舒服的姿势,短暂地坐了一会儿之后,他选择了仰面躺着——把脑袋枕在断谕的腿上。 平复了有些急促的喘息,意识也恢复清楚之后,林维闭着眼,低声对断谕道:“我大概能猜出来为什么会这个样子了。” “嗯?” 林维的声音仍然有气无力:“我猜这就是所谓的灵魂反噬......” 来自另外一方的灵魂攻击在现在的环境下是不太可能的,并且自己的灵魂现在没有实质损伤,那么唯一可以解释的就是结契时来自对方的反噬。 在最古老的记载中,被称为“通灵者”的召唤师可以与任何灵魂结契——但是据阿黛尔老师的教导,契约并不是说结就能结的,即使双方都心甘情愿,也得遵循规则。 每一类生物的灵魂强度相似,它直接与这类生物的智慧程度相关,召唤师与不同灵魂强度的魔法生物结契,驱使它们,就得付出相应的代价——灵魂反噬就是其中一种。 林维不记得自己有过相似的经历,并且,询问阿黛尔老师是否经历过“灵魂反噬”之后,她摇了摇头——所以他并没有把这个说法放在心上。 与其它灵魂结契,要付出代价,这代价取决于灵魂强度,而灵魂强度取决于魔法生物拥有的智慧...... 林维确信,自己是从没受到过这种程度的灵魂反噬的,与普通魔兽结契根本不会有任何感觉,上辈子与巨龙珊德拉结契时,确实吃了一些苦头,结契非常艰难,但是并没有痛感。 巨龙具有的智慧和人鱼相差无几,比所有种类的魔兽都要高出一大截,因而被认为是智慧种族之一,但它们的智慧还是无法与人族相比。 而元素精灵虽然也比不上人族,但比起这两个种族则又要聪明得多,这只元素精灵的生命也非常漫长,可能就是灵魂反噬如此强烈的原因。 林维继续躺着,确认自己的状况有所好转之后,向断谕道:“如果是灵魂反噬的话,既然我坚持了下来,以后就不会有别的影响......契约还是很成功的。” 他汗湿的发丝黏在面颊上,被风吹得冰凉,使人非常不适,但他现在没有抬手的意愿——脱力感使得林维实在不愿意再动一下了,他只想就这么躺着。 断谕拨开那些头发,林维惬意地眯了眯眼睛,看着昏暗的天空。 就听断谕问:“如果不是呢?” “那我也没有什么办法,”林维回答道:“不过,最起码我已经拥有了一只传说中才有的元素精灵,并且灵魂还是好好的,可见这非常值得。” 顿了一会儿,林维又道:“不过我也可以验证一下......你不要抵抗。” 断谕立刻猜出了他想做什么,直截了当道:“不行。” “就一下,”林维望着他:“我立刻就放开......不会有多大伤害的。” 事实上,从林维屡屡不惜让自己难受至极也会放出来魔蝙蝠扰乱对手、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抓住丹尼尔的琴拨、忍着非常强烈的疼痛也要坚持把契约完成的种种举动上来看,小公爵虽然从一出生就得到了无微不至的妥善保护和照料,但他并不是一个惧怕疼痛与未知的人。 并且,是一个非常、非常好了伤疤忘了痛的人。 不等断谕再次拒绝,他的灵魂力量里晃晃悠悠伸出细细一根灵魂触角,向断谕探去。 所有的灵魂都是白色的,只在光泽和紧密程度上有所区别——断谕的灵魂显然非常凝实且明亮。 林维快速地结出了一个简单的契印,打算和断谕的灵魂相触,他的动作十分小心翼翼,随时准备着迅速收回。 相触的一瞬,林维并没有感到痛楚,而是整个人都仿佛一下子被抽紧,心里唯一剩下的念头是:玩大了! ——然后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 从无边无际的黑暗中浮出来,恢复意识的时候,天色已经完全昏暗,看来已经过去了不短的时间...... 林维转过头看了看断谕,黑暗中只能看清轮廓。 “醒了?”断谕的语调依旧平淡,听不出情绪来,但跟他相处整整一年的林维敏锐地察觉到——这家伙的心情恐怕很是糟糕。 他一下子打起精神来,补救道:“我承认——我不应该进行这种危险的尝试,但是,我亲爱的同伴,你要相信,这是有价值的——我几乎可以确定这就是灵魂反噬的后果,灵魂对契约具有反抗力,所以召唤师在与灵魂强度高的生物缔结契约时要付出相应的代价,我和元素精灵结契时仅仅是遭遇了疼痛,而试图接触你的灵魂的时候却直接失去了意识!” 他以这种和丹尼尔十分相似的语气说了一大通,沮丧地发现断谕并没有丝毫回应的意思,只得改换了对策,从断谕身上爬起来,挪到他旁边,抱膝道:“是我错了——没想到反噬会这么严重,但是我的灵魂没有受到伤害,并且灵魂反噬没有后遗症,这一点可以放心......” 断谕的态度这才算是松动了一点儿,揉了揉林维有些散乱的黑发:“再遇见智慧种族的时候要小心。” “我也是这样想的,”林维心有余悸地点了点头:“幸好再高阶的魔兽都无法拥有人族的智慧,与它们结契没有代价。” 说到这,林维心中一动,想起了刚刚结契的元素精灵来——还不知道它是什么样子。 他在契约里用灵魂交流对精灵道:“出来。” 远处的泥沼上卷起不小的漩涡,一个小小的身影浮了出来。 41 被遗弃和忘记的 元素精灵从远处的漩涡中现身,一路游过来,最后悬浮在林维面前。 精神力和灵魂力量大致都恢复了过来的林维再次把独角兽召唤了出来,它发动了一个光系魔法,柔和的光芒洒落,照亮了两人所在的区域。 他和一双黑亮的小眼睛对视许久,由衷地评价道:“它真丑。” 好吧——岩系魔兽中长相好看的也只有那么数得出来的一两种,一只岩系的元素精灵,本来也不可能像传说中的精灵族那样有漂亮的容貌,即使它的名字中也带了“精灵”二字。 与所拥有的操纵整个沼泽的强大力量相反,这小东西的体型只比拳头大一点儿,通身的皮肤是浅灰色,那种最常见的石头会有的色泽,它的身体与人族类似——勉强算得上是有胳膊有腿,圆脑袋上镶着两颗黑亮的眼珠,没有眼白——如果略去皮肤的颜色,只看这小东西有些胖乎乎的身体和圆眼睛,也勉强算是有几分狡黠的可爱。 既然结下了主从契约,并且以后召唤它出来的时候会很多,林维该为它取个名字——就像阿贝尔藤的名字就叫阿贝尔,上辈子的巨龙名叫珊德拉。 “——杰拉尔,这个名字可以么?” 林维伸手戳了戳元素精灵的身体,有种冰凉的柔软。 当然,元素精灵即使不同意,也没有办法了,在林维说出名字的那一刻,它就与契约牢牢联系在了一起。 灵魂交流中传递过来的情绪还不算糟糕,精灵承认了这个名字。 元素精灵是被浓郁的元素滋养出来的一类神奇的魔法生物,它们的元素操纵力自然也是毋庸置疑的。 不过,这片枯木丛林里现在元素稀薄,不可能孕育出精灵来。 那么,这个地方,曾经有过魔法元素非常浓郁的时候? 杰拉尔的灵魂强度比身为中阶魔兽、仅仅只能维持断续灵魂交流的魔鹰不知要强上多少倍,因而可以和林维进行长时间的灵魂交流。 林维也没忘记与它结契的初衷——除了能在以后的战斗中提够可靠的防御,还得通过这个小东西了解这片见不到太阳的鬼地方,也许能帮助两人找到出去的路径。 灵魂交流在肉眼不能看到的世界里疾速进行着,来自元素精灵的记忆化作一缕缕飞窜的流光,在林维脑海内呈现。 流光中承载的记忆与信息十分繁多而纷杂,大概是精灵活了不少年岁的缘故。 在它的记忆里,林维看到了极多的场景,初时平静,逐渐阴森可怖,最后又归于一片沉寂。 林维长出一口气:“我知道这里为什么没有魔法元素了——在我们离开结界之前,是不会见到元素的影子了。” 从杰拉尔的记忆中可以知道,这里确实是被封印的死亡沼泽,传说中黑暗系魔法师阵营的所在地。 这里的元素浓度曾经十分浓郁,虽然黑暗系居多,其他属性的元素也算不少,不然杰拉尔也不能被孕育出来了。 杰拉尔的孕育,应该是发生在黑暗时代之前,但元素精灵的孕育过程十分漫长,初始时它也仅仅有一丝模糊的意识而已,因此封印前的情景仅仅在它的记忆里一晃而过。 “这里被魔法结界束缚着,所以没有办法得到外面的魔法元素,而死亡沼泽中原本就有的那些......” 这里的元素曾经浓郁,那么浓郁的元素带来的必然结果就是——吸引和催生了非常多的魔兽或是其它魔法生物在其中生存。 要知道,魔法元素是可以被魔法生物吸收进自己身体的。 于是,自黑暗时代结束,封印落下起,这里面的魔法元素,就在一刻不停地减少着! 浓度再浓郁,也招架不住上千年的时光——事实上,原有的魔法元素浓度仅仅用了三四百年,就低到了不可思议的程度。 接下来发生的,是争夺与杀戮......魔兽的本能使得它们同样知道魔晶的好处,原本互不相干的魔兽们在元素稀薄的境况下,开始了相互的厮杀——谁能获取更多的魔法元素,就有机会进阶,而进阶意味着拥有更长的生命,更强大的实力,能在这个被遗弃的地方继续存活下去! 这段疯狂的时期持续了许多年:撕咬、搏斗、鲜血与骨骸,碎裂的魔晶溢出诱人的魔法元素,被胜利者贪婪地吸取干净...... 这是在大陆上从未出现,也从没有人设想过的情景,因为大陆各处的元素浓度虽然有高有低,但总能够满足魔兽自然进阶的需求。 最后,杀戮终于停止,因为实在是杀无可杀。 弱小的魔兽早已不复存在,活下来的那些,全部都积累着深厚浓郁到无法想象的魔法力量,拥有极其强悍的实力,它们对彼此充满了垂涎,同时又忌惮着,从此僵持了下来,亡沼陷入沉寂。 又是许多年过去,它们隐匿在这个没有阳光的地方,收敛了所有的气息,防范着、窥探着、等待着,偶尔也会有战斗发生,落败的一方失去生命,逸散出精纯的元素,然后在短短几息之间进入胜利一方的体内,两败俱伤时,元素的波动则会吸引来其它的...... 这种状况一直持续到了现在。 漫长的岁月过去,没有人知道那些强大的魔兽是否还活着,是否仍然睁大着眼睛,竖起敏锐的耳朵,等待着能为自己带来魔法元素的猎物。 林维说完自己在杰拉尔的记忆中所见的一切,不由自主看向了环绕自己的枯木丛林,也回想起了借魔鹰眼睛看到的,雾气掩映着的空地。 枯木丛林之外,看似空无一物的死寂中,不知潜伏有多少双危险的眼睛,在朦胧雾气间不怀好意地窥探着。 他感到了隐隐约约的压抑,就像真的已经在被强敌打量般,后背发寒——不由得又往断谕那里凑了凑。 “我们掉进这个地方,而不是别的,简直可以说是幸运女神的眷顾了!”林维拎起元素精灵的后脖颈,打量着它:“这个小东西靠着元素操纵力强,把自己藏得非常好,勉强活了下来,而攻击力实在是不怎么样......也就是今天感知到终于有活的生物经过自己的领地,实力看起来又似乎比不上‘那些东西’,才开始攻击我们——结果栽了。” “黑暗元素也是这样?” “这个我没注意,等等......”林维在杰拉尔的记忆中再次搜寻了起来,回溯着魔兽们激烈厮杀的那段时间,然后疑惑道:“风、水、火,咦......没有看到暗元素。” 记载中说得非常明确,代表光明与正义的光魔法师们将所有与黑暗魔法有关的东西,包括暗元素,封入死亡沼泽之中,用强大的结界将死沼与大陆隔离,把这片“邪恶的地方”彻底遗弃。 “最开始的记忆里好像是有过另一种元素的,”林维晃了晃手里的元素精灵,催促它努力回想——结果被这小东西在手上恶狠狠咬了一口,他只得无奈道:“它那时候意识还没成型,实在是回忆不起来了——也许记载上的历史是在编故事,根本就没有过暗元素这种东西......” “也许,”断谕淡淡应了一声:“但是死沼确实被封印起来了。” “我们先不要考虑那些不知道有没有依据的历史——还是精灵的记忆最可靠,契约不会撒谎,”林维道:“死沼里不知道藏着多少活了上千年的强大魔兽,这里比我们最开始以为的要危险多了。” 要走出死沼,可不是待在枯木丛林里就能解决的。 要走出死沼的念头一动,契约里迅速传来了杰拉尔的情绪——这小东西竟然非常积极,看来早就过够了死气沉沉的日子,渴望被带出去,它在林维手上被自己咬出的牙印那里摸了摸——谄媚地请求主人的原谅! “啧,”林维看着杰拉尔的举动:“确实很聪明。” “那么,”断谕道:“现在只有这里是安全的?” “没错,杰拉尔能控制的沼泽非常大,可以确定在这个范围里没有魔兽。”林维答道。 “我们可以暂时停下,然后你开始学契约书,”断谕语调淡淡:“如果你不介意每天陪我切磋——带上你的杰拉尔......我就可以尝试进阶,那之后再走出这里。” “进阶?”林维问:“这么快?” “不会很久。” “那就太好了......”即使外面是不可想象的危险,断谕如果成为高阶魔法师,活命的机会必定能大上不少。 并且,成为高阶魔法师,也就意味着,断谕的眼睛可以恢复了? 林维感觉自己的心脏跳动得有些厉害。 那双眼睛,危险的,寒冷的——不论过去多久,都清晰地印在他的记忆里。 “高阶魔法师......那么你就可以真正看到了,”林维低声道:“我很期待。” 断谕转头向着林维,他脸庞的轮廓在光系魔法的映照下显得柔和了许多:“我也期待着。” “还是有些可惜,”林维望了望周围的环境:“你第一眼看到的世界是这片沼泽,它远不如外面那样美丽。” 断谕脸上有着浅淡的笑意,这让林维移不开眼。 他缓缓道:“没有关系。” 42 地下宫殿的雏形 魔法师的等阶是由明确的区别来划分的。 魔法学徒感知元素,中阶魔法师役使元素,高阶魔法师沟通元素,大魔法师感悟、利用规则。 高阶魔法师比起中阶魔法师来,林维所知的最大的优势是,沟通元素比役使元素要轻松得多,精神力消耗被压到极少,不会出现用出一个大型魔法后精神力消耗干净,因而不能再接着攻击的状况,吟唱咒语的时候,也能够使它的效力完全发挥,而不是被咒语牵着走——这使得高阶魔法师的战力与中阶魔法师相比,不知要高出多少倍来。 至于其它,还有对元素的调动与控制能力,并且据说在沟通元素的过程中,已经能够隐约触碰到魔法元素的规则......但这些好处就不是一个召唤师能体会到的了。 林维其实不是很清楚断谕的实力到了中阶的哪个地步,但这不妨碍他对断谕不久就能进阶深信不疑——一个年纪轻轻就穿上了白袍的魔法师,当然不会在中阶魔法师停留太久。 即使这个时间对于断谕之前的预计是提早了的——他曾说过在会在下一年进阶。 但是,进阶是一回事,进阶的过程又是一回事,随着实力的增长自然而然地进阶是最好的,如果在现在的情况下强行突破,可能会对魔法师以后的实力进展有所阻碍。 这样进阶的话,算是强行突破,真的没有关系吗? 这样想了一会儿,林维又释然了——那家伙根本不缺少元素亲和力,这道不知把多少中阶魔法师卡住的天赋的门槛在他面前从来没有存在过,即使强行突破也能够和自然进阶的效果相差无几。 他要做的就是在接下来的这些天里与断谕切磋,以使断谕在这个过程中逐渐改变和适应使用魔法的方式——从精神力强行控制元素到直接与魔法元素沟通。 等到与魔法元素建立了完全的沟通、能够让它们随着心意而动的时候,就算是进阶成功了。 “完美的计划,”林维道:“但是,我发现还有一个迫切需要解决的、严重的问题。” 他感受着周围荒凉的气氛,元素精灵杰拉尔已经把两人所在的沼泽凝固成坚实的土地,那股属于泥沼的难闻气息也已经逐渐散去。 但是,这也无法改变他们现在身处空无一物的沼泽这个事实! 没有房子、没有床铺,潮湿的风冷冷地吹过身边。 “我只是一个普通的人族,没有巨龙那样的体力和精力,我需要睡眠......” 枯木重又游动起来,被送到了林维面前。 他看了看那些奇形怪状的死树道:“好吧,现在我除了一片空地,还拥有了几根破木头。” 遭到嫌弃的精灵朝他鼓起了脸颊——做出一个愤怒的表情,挥动身后小小的透明色翅膀飞到断谕肩上去坐了——那翅膀让它看起来活像一只灰色的肥蜻蜓。 “你想要房子——也许它是在献给你材料。” “这样的话......主人不是万能的,没有办法把这些形状奇怪的东西搭成房子,”林维再次戳了戳精灵冰凉柔软的皮肤:“但是你值得赞赏——让我想到拥有一个岩系的小东西还是很有用处的。” 要用枯木搭建成房屋的确十分困难,但是房屋也未必要建在地面上! 尤其是拥有一只强大的、随意操纵土壤与岩石的精灵作为召唤兽的时候。 林维回想着他所见过的地下建筑,诸如蒂迪斯家的地下通道与藏宝室,还有皇室的地下宝库......在地面之下建造的东西总是会让人充满安全感。 一个简单的建筑形状逐渐在他脑海中成型,然后通过灵魂交流传递给精灵。 精灵还没有原谅他方才的嫌弃,再次朝自己的主人做了一个气鼓鼓的表情,不情不愿地沉进了地面之下。 林维笑眯眯对断谕道:“召唤师还是非常有用的——我们可以不必睡在沼泽上了。” 不久,地面忽然分开,露出一个漆黑的洞口,由洞口向下,延伸出层层阶梯来,阶梯的最开始要猫着腰才能进入,随着它的高度逐渐降低,空间逐渐宽敞起来——再往下走,连接着阶梯底部的是一条长廊,尽头是一个空旷的圆洞,类似于房间。 可怜的、喜爱光明的独角兽——对它来说光是待在昏暗的沼泽就已经是巨大的折磨,更别提这个黑漆漆的大洞了,它十分不情愿地、一步一停地跟着林维走进了长廊中,用承载着光明魔法的独角照亮了这片地方。 杰拉尔扑着翅膀,绕着林维转圈,展示它的魔法成果。 “干得好......”林维和精灵黑亮的小眼睛对视着:“虽然你自作主张,把我的房间改成了像你的脑袋一样的形状。” 这是一个圆形的房间,它暂时还十分空空荡荡,不过要添置一些必要的东西不是难事。 杰拉尔和林维随时保持着灵魂交流,房间的地面上浮现出成型的石质宽床来。 火焰魔兽从契约门里走出,墙壁凹陷出了一个与它身形差不多大的空间——这只火焰狮子要在将来的几天内献出自己的魔法力量,充当小公爵的壁炉了。 火焰的温暖气息很快扑面而来,林维惬意地眯了眯眼睛,兴致勃勃道:“这是个绝妙的地方,虽然它现在还很简陋——我要把它逐渐建成一所地下宫殿!杰拉尔的记忆力是非常可靠的,我们不论走到哪里,只要不离开地面,它都能挖出一模一样的宫殿来!将来我们从学院结业,在大陆上冒险的时候,完全不需要住在简陋的帐篷与山洞里!” 林维的愿望是非常美好的——记载中魔法协会的初代领袖们带着魔轮游历大陆,而他要带着一整座地下宫殿! “要有大厅、宴会厅、冥想室、海缇的房间,也许还有丹尼尔一份......这里会非常安全和舒适,我们不论走到大陆的哪里,都可以随时进入这个地方,而等我们终于没命,或者像老阿诺那么老,再也游历不动的时候,又或者终于走遍了大陆,要去那些有去无回的地方看看——像是无尽海洋和极北,就把它留在塞壬岛上,”林维的眼睛很亮,仿佛是透过了黑漆漆的墙壁看到了非常值得期待的未来一般:“每年有新的魔法学徒来到学院时,不仅要乘坐魔轮以示纪念......还要来我们的地下宫殿走一趟!” 这是一个非常完美的、魔法师式的愿望——魔法师们的目光始终投向广阔的、没有人迹的大陆边缘,即使他们会时常回到浮空之都,但终归会再次走上旅途,魔法学院的每一代同级,将成为一生的伙伴,他们一起踏遍整个大陆,留下自己的名字,把那些已知的与未知的统统带回,为魔法学院和占星塔整理的地图上添加一个小小的角落,或是在藏书殿中增加一本记录着所见所闻的书籍,为《魔兽图鉴》增添几页新的记录。 “我们常常感叹魔法师的数量太少,大陆太广阔,隐藏的秘密太多——而我们的生命总是短暂,即使是大魔法师也终有结束的一天。”老阿诺曾经这样说。 43 群星叹息 北方。 漫天飘飞的白雪描绘着低垂的夜空,远方连绵的雪山在永不停歇的寒风中静穆不语。 山巅上孤零零地矗立着一座覆着雪花的高塔,塔极高,随着雪势越来越小,飘飞的雪花变作细碎的雪屑,群星从夜幕中缓缓浮现,亲吻着高耸的塔尖。 这场终于止息的大雪下了许多天,高塔再次见到了久违的繁星。 即使是从未来过北方的魔法师,见到这副景象后,也能毫不犹豫地说出高塔的名字——因为它站在离星辰最近的地方。 塔顶有着空旷的天台,其上站着一个淡蓝袍子的年轻男人——从外貌上看,他确实是年轻的。 他微微仰头,望着深邃浩瀚的星空,比星光色泽更浅淡的是他的眼瞳。 “老师,”他身后有脚步声响起,带起积雪被踩动的吱呀声,走来的是一位披着斗篷的女魔法师,她有着深红色的长发,眼神在沉静中带着温和——是那种在岁月中浸透过的、青春不再而仍旧葆有温柔的女人会有的眼神:“您回来了。” “裘娜——塔里还好吗?” “就像过去的每一天那样毫无变化。” “你们总是能够日复一日忍受单调的生活,”他转过身来,唇角带着愉悦的笑意:“而我从来耐不住寂寞。” “星空给予了您能够穿透时光的眼眸,这让您游出了永远湍急的时间河流,”裘娜的神情没有任何改变,说话的语调像极了富有节奏的歌谣:“所以您永远像孩童一样向往欢愉,而不愿生活在北方的寂寞中。” “的确,卡拉威之城上的日子总是那么有趣——我对遇见的每一位女魔法师行见面礼,向吟游诗人索要他七弦琴中弹奏的故事,在交易行里和冒险归来的魔法师们打交道,”他眨眨眼睛:“这其中也包括你的女儿和她的同伴们,他们的日子就像所有年轻魔法师那样有趣而令人向往。” “魔法学院永远坚实可靠,让人能够放心地把还未长成的孩子送往那里。” “我十分庆幸自己少有在塔中露面,不然会在见到你可爱的女儿时被拆穿身份——她会说‘可敬的创世神啊,瞧瞧这个撒谎成性的人是谁?他不是鉴定师施奈德,而是不务正业的占星师阿德里希格,贪慕主城的热闹与繁华,从北方的占星塔跑到了这里,我要去向母亲告发他的行踪!’”他似笑非笑地看着裘娜:“我猜你也是这样想的。” 女魔法师略微低头,道:“您是占星塔的主人,拥有离开这里的自由。” 阿德里希格转过身去,继续望着低垂的夜空,繁星中偶然会有流星划过,带起长长的光尾,他开口,语调像是在叹息:“星象——我们日复一日地看着它们,解开错综复杂的轨迹中蕴藏的秘密,却始终无法将它与命运一一对应。” 裘娜没有答话,也许是答不出,也许是因为她知道自己的老师是在自言自语。 良久,他才再一次开口,这次却是对着裘娜:“如果你思念女儿,可以去塞壬岛上探望她——新的季潮还没有来临,结界尚未升起。” 裘娜眼神疑惑:“您不是不久之前还在主城遇到了她?” “我猜测她很快便会回去,”阿德里希格道:“旅途上充满了不可预知的危险,有些事情必须去寻求长者的解答——即使那可能没有答案。” “您是在说,海缇,或者她的同伴,遇到了无法解答的疑惑,或是危险?” “或许是吧,”阿德里希格凝望着某个方向:“我很抱歉——那是一个我无法贸然解答的问题。” “我不知道,”裘娜摇摇头:“有什么问题是您无法解答的。” 阿德里希格仍旧望向远方,神色淡淡,没有再回答她的疑问。 群星之下,唯余一片沉默——就像浮空之都上紧闭的黑色木门一样沉默。 海缇收回了敲门的手,看向丹尼尔,她漂亮的红发凌乱地披散着,全然不像往日总是梳理整齐的模样:“敲不开,也许他是睡了。” “整条街道都能听到的敲门声,这难道会喊不醒一个睡着的老头吗——我猜是他拒绝见到我们,就像知道了这件事的整个过程后一言不发的施奈德一样!” “明天早上,我们再来一次,”海缇道,她的眼睛由于疲惫而爬上了不易察觉的细微血丝,同时却也闪动着奇异的、倔强的光芒:“假如结果还是一样,我们就离开这里,回到塞壬岛,我要找遍藏书殿的书籍,去寻找所有关于空间魔法的记载。” “还有炼金师的手札与魔法物品的记录,一个奇特的魔法物品总该在历史上留下踪迹,”丹尼尔垂下冰绿色的眼眸:“尤其是与琴相关的——那些需要用林维所说的‘琴拨’来拨动的竖琴或是别的什么......等我的同级从寒冰之谷回来,我要盘问他们那个东西到底来自什么地方。” 海缇用双手捂住了面颊,声音中带着颤抖:“他们也许迷失在了没有尽头的空间乱流中,但我不能接受......我宁愿相信《铁律》是在撒谎。” “这都是我的错,”丹尼尔缓缓道:“如果我那一天没有整理戒指,或是在林维触碰之前阻止了他,他们现在还会好好地站在这里。” “不怪你,”海缇放下双手,平复了一下自己的语调,仰望着夜空中的群星:“‘发生在这世上的,也会发生在你身上’我母亲曾念过这样的诗句。那枚东西既然会引发这样的后果,那么只要它存在,不论它的触发需要什么条件,总会发生——也许是在过去,在未来,即使不是林维和断谕,也可能是你和我......可能是所有人——没有什么好埋怨或是责备的。” 两人转身离开了这条破旧的小巷,总是无忧无虑的火魔法师小姐和从来活蹦乱跳的绿袍子炼金师头一次彻彻底底地安静下来,在同一种心事重重里沉默着越走越远,临街房屋从窗子里透出的灯光将他们的影子在地面上拉得长长。 “你说,海缇在知道了事情的经过之后,会不会愤怒地跳起来,用火魔法把可恶的丹尼尔的头发烧个精光?” 林维盘膝坐在石床上——它非常坚硬,因此阿贝尔也派上了用场,翠绿的藤蔓交缠着铺了满床,使得这张床柔软不少,他还拿出了之前魔狼的毛皮,琢磨着怎样能把它处理成能够铺上床,或是充当被子的形状。 “她能够保持冷静,也许还会想办法寻找我们。” 两人对坐,断谕的右手被林维抓在手里,中间摊开着的是那本《契约书》,林维正照着其上大陆通用语的符号,在断谕的手心上写写画画,同时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谈些别的事情。 “但是我们不会被找到——自从这片鬼地方被封印,没有一个魔法师能够破开结界踏足它,即使海缇和丹尼尔想到寻求学院或是其它人的帮助......”说到这里,林维又道:“我还在想,琴拨把咱们两个带到这里,难不成制造它的人会和这地方有关系吗?” “也许,”断谕道:“如果它有用意,我们迟早会知道。” “也对——我们不需要过多揣测,只要它不是想把我们困死在这里,或者阻挠我们出去,一切都好说。” “进来之后,它有什么变化吗?” “没有,”林维摇摇头:“还是黑漆漆的样子,而且我再做拨弦的动作时,也没有什么特殊的反应。” “你的胆量依旧很大。”断谕评价道。 “我那时想,即使它真的有所反应,把我们再送回浮空之都自然最好,如果不是,也就是只换了个同样不认识的地方而已,”林维笑眯眯道:“并且那个时候,我紧紧地抓住你了的袍子,以防只有我一个人被送走。” ——他非常庆幸当初拨动琴弦时断谕抓住了自己,如果自己一个人被扔在这个鬼地方,很难有长久的动力和足够实力去寻找出去的方法,而现在虽然离开遥遥无期,日子并不难过。 说话的时间,契约书第一页的文字已经全部描画完。 “没有了——这一页的字数只有几个,看格式像是序言,也许最下面是署名。” 两人在切磋的间隙开始阅读契约书,林维等着断谕将这些符号用人族语说出来。 只听断谕道:“生命远未至尽头,但我能够毫不犹豫地说出这个事实:即将写下的,是我毕生所学的开端。” 他顿了顿,长而好看的眉微蹙:“署名......卡塔娜菲亚。” 林维睁大了眼睛。 这个名字,所有魔法师们都不能说不认得。 神话中元素的主神们,风之神狄利克雷与水之神阿萨,岩系神灵艾森斯坦,以及最重要的,自然魔法之外的那两类魔法,象征它们的是两位女神,光明女神艾斯修雷莎与黑暗女神......卡塔娜菲亚! 这应当不是重复的名字,大陆上有用传奇人物或是英雄的名字为孩子取名的习俗——帝国每一百个男孩子里都会出现与开国皇帝相同的名字,但是魔法世界没有,他们给孩子取名时甚至会避开已有的名字。 所以说,这是极有可能是传说与神话中才会出现的人物所撰写的一本书籍?她真的存在过? “等等,”林维忽然想起了什么:“那次我们看到的,老头的店铺名字......” “艾森斯坦的坟墓。” 44 身为通灵者的女神 “卡塔娜菲亚”的名字一经念出,这本《契约书》在林维眼里忽然之间变得神秘起来。 在诸神的体系中,地位最高的莫过于两位女神——毕竟自然系魔法有着数位神灵,而光暗两系只信仰各自女□□字。 据说,黑暗魔法师——卡塔娜菲亚的信徒们,在死亡沼泽中为她立起雕像,建造神殿,他们的口头禅往往是“我敬爱的卡塔娜菲亚”或是“向女神发誓”之类,可见黑暗女神在他们心中地位极高——足以与光系魔法师们对光明女神的信仰相媲美,这是现在的魔法师所不能想象的。 知道了这本书的历史极有可能能够追溯到上千年之后,林维连翻页的动作都小心翼翼了许多——生怕手里的书页在下一刻就因为太过古老而碎掉。 下一页的文字比起第一页多了不少,但仍然不像藏书殿里教授魔法的书籍那样密密麻麻,它段落极多,每一个段落却都只有一两行——活像是那些古老的诗篇。 林维将书中的符号一点点描画在断谕的手心上,魔法师的精神力可以让他准确地辨识这些文字,每一个段落写完,断谕便会说出它的含义。 开头的第一句是:“埃尔维斯的白骨已经腐朽成灰,而我仍不能踏出沼泽一步。” “埃尔维斯......”林维重复着这个名字:“我没有见过这个名字。” 这样的一句话,提及了一个名为“埃尔维斯”的人,以及“沼泽”。 这个陌生的名字暂且不论,“沼泽”应当毫无疑问是两人现在身处的死亡沼泽——写书人的身份是传说中黑暗女神的可能性又添几分。 “我思念家乡的露水与阳光,但誓约使我只能留在这里——即使一方已经消失,它仍烙印在我的灵魂上。 也正是在埃尔维斯死去的那天起,我意识到这样一个事实:有些东西是永恒存在的,它超越了时间,也超越了死亡。” 杰拉尔趴在独角兽的脑袋上,抱住它散发光芒的独角,在房间中投下阴影,它歪着头,好奇地看着林维和断谕。 林维放出灵魂触角与杰拉尔的灵魂接触——灵魂联系稳固又可靠,没有任何外力能够解除它。 “超越时间与死亡,她是在说契约么?但契约似乎没有那么神奇——假如我或者杰拉尔中有一个丧命,契约自然也就没用了。” “如果你让杰拉尔去做一件事情,”断谕道:“而你中途死亡,它还会继续去做吗?” “这个问题还是第一次被提出,”林维摸摸鼻子:“我没有试验过,并且也不想试验它......但是有一个类似的先例,召唤师死亡后,灵魂通道消失,他的召唤兽永远迷失了方向,再也回不到自己所来自的地方。” “灵魂通道的维持是依靠契约还是灵魂力量?”断谕问道。 林维仔细地想了想,发现自己回答不出这个问题。 他所知道的召唤魔法,全都是依靠召唤咒语——念动咒语的过程会消耗精神力,而灵魂力量决定了召唤咒语的强度,咒语完成后,契约之门自然打开,召唤兽走出...... “我不知道。”他摇摇头:“我们继续,也许能找到答案。” 林维继续描画着书中的字符——它的开头还穿插着断断续续的叙事,与那个名为“埃尔维斯”的人密切相关,写书人与埃尔维斯的关系模糊不清,埃尔维斯扮演的角色似乎是引导者、或是师长,但书中没有出现过任何敬称,甚至语气有时十分疏离,当这个名字不再出现,之后的几页就变得愈发晦涩,“灵魂”“约定”“规则”这样的词语出现得十分频繁。 “我们只能猜测灵魂间的约定由规则的意志来见证,它的前提是存在有意志的规则,即承认被创造......”林维呆滞地重复完这句话,嘀咕道:“太可怕了,这比帝国号称最富有智慧的大学者所说的话都要令人费解——我需要再听一遍,从三段之前开始......” 事实上,这些令人费解的语句并不能对林维念出咒语或是缔结契约的能力产生一丁点儿提高,唯一值得一提的就是让他记住了“灵魂”“约定”这些词语的写法! 林维再次听完这个段落之后,自暴自弃地往后翻了许多页,发现距离读到书中第一个疑似契印的图案还有很长的距离。 两人仿佛又回到了在学院藏书殿上的时光,只不过出声的人由林维换成了断谕,并且书籍的内容非常晦涩,需要时常停下来讨论,才能够理清一句话的脉络。 “今天就到此为止,”林维面无表情地合上书籍:“她写了许多东西,并且经过我们的讨论,这些东西所要表达的观点是,契约直接对规则有效。” 断谕提醒他:“首先要存在规则。” “没错,规则......我们必须承认存在一个至高无上的、名为‘规则’的存在,所有事情都要绕着它转,包括魔法元素的流动,空间与时间......”林维愤愤把书放回空间戒指中:“那么我只要和伟大的规则建立契约说‘我要永生’,就可以永远活下去了!当西尔维斯特先生为了抓住空间规则的影子而抓掉了大把头发的时候,我只要对规则说‘我想出现在另一个地方’,就能完成一次安全的空间转移了!” 这让林维非常不舒服。 这本书的前几页所写的,的确是“契约”,但不是召唤师所谓的“契约”! 它使用的名词也不是“召唤师”,而是“通灵者”! 通灵者通过契约与规则产生联系,利用规则,甚至控制规则。 这和大魔法师的境界有些相似,大魔法师也是感悟到了“规则”,并借助这个东西来施展魔法,窥探空间、时间的秘密。 二者的不同之处是,元素魔法师普遍认为的规则是元素、生灵、乃至整个大陆上所有东西的诞生与消亡所遵循的规律,它是永恒存在的,就像魔法师的铁律一样,不会改变,没有自己的生命与意识,而在这本契约书中,所有的观点都基于一个假设:规则是具有意志的! 通灵者与规则产生感应,与它建立契约,从而做到自己想做的事情! ——这正是让林维感到不舒服的根源所在,承认规则具有意志,就是承认了这大陆上所有的东西,不论如何强大,都在一个更加强大的、凌驾一切的东西的掌控下。 这样的一种“意志”,被卡塔娜菲亚猜测是“创世的意志”,也就是存在一个无所不能的“创世者”,不论它是以什么样的形态存在——虽然直到最后,这也只是个猜测,她终究没有看清规则到底是什么东西,不知道自己的猜测是否正确,但是在漫长岁月的探究之中,这位传说中的女神确确实实地掌握了一些利用规则,结下契约的办法! 这些方法,就是《契约书》的主要内容了。 可以说,这不是一本写给召唤师的秘籍,而是一套脱离了所有已知魔法的、自成体系的魔法理论。 “我不愿意认同她的观点,”林维叹了口气:“但是我很有兴趣学习书里的内容。” 只有古早时期的通灵者,现在被称为召唤师的一类魔法师才拥有结下契约所需的灵魂力量,毫无疑问,林维具有学习这本书籍的资格。 “但是,还有一个问题,”林维看向断谕:“就像我们认为的那样,神灵其实是一些杰出的、拥有了普通人无法想象能力的存在,他们不是天生为神,而是来源于各个种族——那么黑暗女神卡塔娜菲亚应当是一个强大的黑暗系魔法师才是,但在书里她却是一个拥有灵魂力量的通灵者。” “灵魂力量与元素魔法也许并不冲突。”断谕若有所思。 “也就是说,这位女神,极有可能既是出色的元素魔法师,又是一位召唤师?”林维道:“这让人嫉妒......但是从记载上来看,她还是被光明女神打败了——黑暗时代里光明魔法一方胜利。” “黑暗一方的女神在战争里死去,或是被镇压——也许我们在沼泽里能看到她的遗迹。” “我现在可以算是女神的学生了!”林维的表情十分得意:“如果女神留下了遗迹,那么遗迹里的宝藏理所当然要归我所有......” 女神遗迹里可能藏有宝藏,就像被魔法协会珍藏起来的光明女神宝藏一样——这极大地鼓舞了刚才还有些郁闷的林维小公爵,他兴致勃勃地和断谕开始了下一轮切磋。 在之前踏入枯木丛林,断谕与元素精灵打斗的时候,两人还不知道沼泽中的现状,但是因为大部分的战斗都在沼泽下进行,阻挡了元素波动传出,这才没有被其它潜伏的魔兽察觉,无意间躲过一劫。 因此,两人的切磋也是由杰拉尔在地下另外开辟出的空间里进行的,之前被收回的独角兽的伙伴也被再次召唤出来,用光魔法照亮了这里——断谕是不需要这些光的,因此它们只是为林维服务。 不过......林维暗暗想,过不了多久,也许就是几天之后,断谕便能看到这一切了——他得把这个地下宫殿装饰得美观一些。 45 不眠 林维最近非常不珍惜他的精神力,这是罕见的。 他甚至放弃了把精神力凝成细丝的习惯,而是在身边覆上了浅浅一层。 当然了,这有着充足的理由。 林维右手支腮打量着对面的断谕,时而用精神力观察,时而专心盯着他的脸——这人现在正在极深的冥想中,逸散出来的元素以他为中心成一个淡金色的漩涡,漩涡的转动越来越慢,几乎要静止了。 这时候,断谕正在和元素建立另一种联系,一种身为召唤师的林维不能理解的联系,这种联系在之前的几天中缓慢地建立着,到现在已经完成了大半。 当它彻底完成——所有的元素都与魔法师心意相通之时,魔法师的力量就会有一个极大的、本质的突破。 同时,他体内的,由于元素过于纯粹而形成的元素乱流,将被彻彻底底地压制,然后消散,最后再不会产生任何影响。 对于此,魔法师本人还是非常平静的,他的状态甚至越来越好,冥想的深度是林维这种不安分的、心思转来转去一刻不消停的半吊子召唤师无论如何都达不到的——假如让林维努力进入这种冥想状态,他的思绪最终会不由自主地飘到魔法师、女神、帝都等等各种各样的事情上,最后毫不意外地睡着,也许命运女神会因此眷顾他,让他在睡梦中得到一些启示——但可惜的是,这种事情还从未发生过。 但是,魔法师本人的平静并没有影响到林维,现在的小公爵非常焦躁。 他把这几天来的进度看得非常清楚,现在离完全建立联系已经不远了,也许就在下一次冥想...... 召唤兽是不会撒谎的,它们忠实地反映了主人的心情——阿贝尔翠绿的藤蔓在床柱上绕来绕去,给自己打了一个死结,精灵振着翅膀飞来飞去,让独角兽甩着尾巴不满地踢了一下后蹄。 房间现在是浅灰色的——近乎于白,细腻的石质有着浅淡而好看的纹路,原本简易的石床在这几天的改造里也气派起来,床柱雕花的图案与蒂迪斯宅邸里长子房间的图案如出一辙,藤蔓缠绕其上,作为装饰,银白色的皮毛在床上铺开,厚实而温暖。 独角兽的光芒完全照亮了这里,火焰狮的魔法也驱赶了地下的阴冷和潮湿,使这里干燥而暖和。 空间戒指里装饰性的东西有限,所以这个地方依然空空荡荡,但他已经不能做得更好了。 深度的冥想已经不会外界声音打断,所以林维招了招手,让精灵停在上面,对它道:“等下,你要藏起来......不能让他看见这么一个丑东西。” 精灵——它是一个是非常聪明的精灵,虽然现在还听不懂林维的语言,但几天来对于“丑”这个音节已经十分熟悉——林维的右手又增添了一圈牙印。 林维觉得,自己作为断谕在学院的同级,真诚的伙伴和亲密的朋友,应当付出自己最大的努力,使好友第一眼看到的世界是美好的——最起码是正常的,不能像外面死气沉沉的沼泽一样令人生厌。 他和断谕已经约好,突破高阶的最后一次冥想要在入睡之前进行。 这个打算来自于阿岚的警告,压制元素乱流的过程中魔法师会慢慢失去所有感官,大约半天后才能恢复——听觉、嗅觉、甚至是触觉,连精神力都不能使用。 林维的想法非常简单,在失去这些感官之前,先睡过去,一切就都得以解决了。 进入睡眠之后,什么都感觉不到,不必体验一切体验都脱离自身的、死去一次般的感觉,醒来时,张开眼睛,看到的便是完完整整,清清楚楚的世界! 这样一个计划无疑是完美的,它也在顺利的进行着。 断谕从这一次冥想中清醒过来之后,几天前开始成型的、重新开始旋转的元素漩涡又强大了许多。 感知到他醒来之后,林维凑过去,问道:“怎么样了?” 断谕的眼睛缓缓张开,仍是安静又冷淡的、失焦的双瞳——这可能是自己看到这样的它的最后一次机会了,林维心想。 果然,断谕道:“下一次。” “那......什么时候可以下一次?” 断谕答他:“现在就可以。” 好吧——这家伙建立联系的速度几天来越来越快,大概他原本这次冥想就可以顺利进阶,但是因为和自己的约定而中途从冥想中清醒了过来。 林维把他拉到床边:“那太好了——我们这就来睡觉吧!” 断谕似乎是有些无奈地答他:“好。” 林维摸了摸鼻子,意识到了这个问题,自己似乎比正主还要心急...... 但这是情有可原的,林维告诉自己——首先,作为合格的好友,自然是希望对方能够快些好起来,其次,这家伙作为自己这辈子过去、现在,乃至会在将来十分久远的时光里一起战斗和历险的同伴,能够早日正常视物,对于自己是绝对有利无害的,最后——现在面前这人,是上辈子从大陆这头铺展到那头的战场上,不可战胜的、强大而危险的宿敌,如果见不到他最完整、最气势摄人的样子,总归会有惋惜和遗憾。 也许是所有准备都已完成,连元素们都迫不及待想要认下主人的缘故...这一次的冥想持续时间不长,漩涡在短暂的静止后缓缓开始转动,越来越快,单单是用精神力看着,就会觉得自己的心神要被这巨大的漩涡吸入其中。 在漩涡的中心,出现了无数飞窜的淡金色光流,它们的颜色纯粹到极致,互相裹挟缠绕着飞流的速度也快到了极致——这就是所谓“元素乱流”了。 元素漩涡正在一点点收紧,将原本散布的它们聚拢在中心,一点一点压制、瓦解着,这是元素们自发的过程,只需要断谕的一个意志便可以持续进行下去——就像听命于国王的军队在剿灭叛军。 林维抓住了他的手,问:“还能感觉到吗?” “能。” 林维没有放开,他奇异地平静了下来,轻轻道:“睡吧。” 断谕回握住了他的手:“你也睡?” “嗯。” 林维望着圆形的穹顶,淡淡石纹勾勒出意味不明的图案,他缓缓闭上了眼睛,但是毫无睡意。 思绪在种种回忆间徘徊不定,最后又回到相互握紧的手上。 温热的触感,在此时完全的寂静中甚至能感受到跳动的脉搏。 他终于静了下来,不去思考什么事情,只是平静地感受着彼此脉搏的跳动从开始时的纷乱逐渐变得平稳,再渐渐趋向相同的节奏。 也许是过了许久......不知什么时候,脉搏不再能被感受到,握住自己左手的力道缓缓放松,他没有抽回手——仍是交握着,张看眼睛看向身旁,轻声喊:“断谕......阿谕?” 这个“阿谕”的叫法是从“阿岚”那里学来的,林维从进入沼泽以来就在练习大陆通用语的那些音节,现在已经不算生涩,而这个称呼不论是在通用语还是人族语上都意外地好念。 那家伙并没有回应,不知是因为睡着了,还是不再能感知到。 小公爵于是肆无忌惮地上上下下打量着身边人,不论以怎样挑剔的眼光来看,这都是一副赏心悦目的场景——如果不是还有轻轻浅浅的呼吸在,很难让人不怀疑他是真实的......就像是最天才的刻师才能完成的雕像,材质是雪山顶上终年的冰雪,或者深海里埋藏着的寒晶......轮廓分明而清朗——这一点与人鱼或传说中的精灵过分精致到分不清雌雄的外貌不同。 他伸出另一只手碰了碰断谕的长发,笑容带着一丝丝恶劣的味道。 “不醒也挺好的,”林维道:“把你封在冰里...水晶也行,就放在我房间里,谁都不给看。” 杰拉尔扑着翅膀飞过来,好奇地看了一会儿,学着林维的样子,伸出小且短的胖胳膊理了理断谕的头发——然后被毫不留情地赶走了。 筑在地下的宫殿没有日光变幻,时间的流逝模糊不清,也许又是过了很久,久到一直没有动过的左手骨节都有些僵硬时,这仿佛连时光都静止不动了的寂静终于被打破,林维觉出自己的手再次被缓缓握紧,身边人的呼吸也有了些许变化。 他坐起身来,看着那双阖着的眼睛,声音小心翼翼:“你醒啦?” 那人并没有出声回答,答他的是眼睫的微颤,以及在那短暂微颤的片刻之后,缓缓张开的眼睛。 雪山上下起漫天飘飞的白雪,冰封的深海涌动暗流,静默的雕像被赋予了灵魂,黑夜已尽而黎明将至。 林维再想起这一幕时,发觉自己记不起了那时的感受。 他只是静静望着那双眼睛——那双同样望着自己的眼睛。 他有许多话想说,他也准备了许多话想说,此时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最终只是用极平常的语气问:“你......睡了么?” 那人轻轻闭了眼睛,再张开,像是被乍然显现的光亮刺到了眼睛一般,几乎在同时,林维触动契约,独角兽减弱了光系魔法的强度。 “没有睡,”他的眼神在纹路浅淡的穹顶上走过,在雕花床柱上藤蔓缠绕处稍稍停留,终又回到最初的地方,道:“你也没有。” “嗯...没有睡。”林维答他。 46 好看 同样的一双眼——色彩、形状,乃至所有的细微处都丝毫未改,然而在添上那神采之后,变得截然不同。 不论是在大陆上流传的故事里,还是魔法世界里吟游诗人的歌唱中,眼睛——它和灵魂一样重要。 “若想了解一个人,必定要先凝视他的眼眸。”帝国的谚语这样说。 无疑,在之前,这双眼睛是好看的,然而却不会使人太过注意——以至于人们一瞥之间留下最鲜明印象的是无可挑剔的五官。 可当这眼睛真正睁开,使人能感受到来自它的注视与神采的时候,五官就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冰雪的雕像被赋予了灵魂,面容、神情、气质在那一刻生动鲜活起来,它们彼此之间相辅相成,留下完整的映像。 这映像开始渐渐与前世身影重叠,但又有着细微的不同——即使是寒冷的雪山之巅也会有阳光垂落,他的神情虽仍然如若冰霜,但已然不是面对敌人时的冰冷,而是带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柔和意味。 这才对嘛......林维在心中想道——面对同吃同住了整整一年,一起读书、切磋、出游的好友,就该是这样的表情才对! 既然断谕已经恢复了所有的感官,并保持着清醒,不需要再握住他的手以示自己存在,林维便抽回了自己的左手。 也许是之前交握时间太久,已经习惯的缘故,分开的那一瞬有些空落落的感觉。 林维伸手在断谕面前晃了晃,问:“感觉怎么样?” 断谕没有理会那只手,目光在林维身上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仿佛是在将眼前景象与以往的触感联系起来。 目光最后回到林维脸上,他想了一会儿,道:“很奇怪......” “当然了,”林维眨眨眼睛:“这可不是那些四处飘荡的元素光团。” 说着,林维召唤出了一只水系的小魔兽,在半空中凝出一面剔透的水镜,他重又躺在了床上,使镜子正对着两人。 “不如先看看你自己的样子。”他道。 水镜清清楚楚地映出了他们的影子,拥有暗金色长发的魔法师与召唤师并肩躺在雪白的毛皮上,召唤师有着黑色的头发和深紫的眼瞳。 公爵夫人有着美丽的黑发和优雅又神秘的深紫罗兰色眼瞳,长子则很好地继承了这两样,这让公爵大人十分欣慰——他没有女儿,不能看到心爱的妻子的血脉在一位可爱的公爵小姐身上重现,这是非常遗憾的,所幸长子恰好生了这样的外貌,弥补了公爵大人的失落——长子并不拥有蒂迪斯家男性常见的强健魁梧的身体这件事情也就可以原谅了。 “哼,可恶的小子......你该庆幸出生的时候选择了偏向母亲的相貌,不然我早就狠下心来,狠狠地处罚你了!”每当小时候的林维做出一些让公爵大人非常生气的恶作剧时,他总会这样说。 这时林维就会躲在自己的母亲背后朝他做鬼脸,这个年纪,未长开的小脸还没有显现出男孩子的英气来,因而显得精巧又漂亮——母子俩肖似的容貌总会让公爵大人的怒气消减大半,继而无可奈何地摇摇头,打算等妻子不在的时候,再好好收拾这个可恨的小子...... “我母亲非常美丽,下次去帝都一定要带你去看她,”林维见到镜中的自己,也不由得想起远在帝都的公爵夫人来,微微噙了一丝笑意道:“假如她再年轻二十岁——哪里会有拉维斯小姐出风头的机会。” 公爵夫人的出身并不显赫,是一个北方小贵族家的女儿,蒂迪斯公爵在前往北方边境的路上遇到了她,并在临别时送给她一束紫罗兰:“假如您愿意接受——接受做我的......” 好吧,这位威严、冷峻、心思缜密的大公爵,平生头一次舌头不听使唤,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林维兴致勃勃地讲着自己父母亲当年的故事:“父亲在求婚时紧张又局促,就像个情窦初开的毛头小子,这是母亲告诉我的......但我父亲可没有说实话,他得意洋洋地向我炫耀‘你的母亲对我一见钟情,并且义无反顾地离开家乡,跟随我回到了帝都——我们蒂迪斯家的男人,不仅战场上战无不胜,在情场也是同样!’我体谅了他,至今都还没有戳穿这句谎言......” 说罢,小公爵轻轻叹了口气,看来蒂迪斯家的血脉在自己身上并没有体现出它神奇的作用,战场上没有占据上风,而情场更不用提——一片空空荡荡,战争开始之后,陪伴着他的女人......似乎只有雌性巨龙珊德拉可以排得上号了!——假使她能被称之为“女人”的话。 林维想象了一下自己与一头巨龙谈情说爱,赠送鲜花的场景——那真是太可怕了。 他看着镜子里面那个害他上辈子战场上节节败退,情场也一事无成的最大罪魁祸首,暗暗磨了磨牙。 断谕倒是没有察觉他这个细微的动作,他看着镜中的林维,道:“你像你的母亲?” “也许吧,”林维道:“据说我小时候和母亲非常相像,但现在就不太能看出来了......毕竟我是母亲的儿子,而不是女儿。” “即使不像,你似乎也很好看...”断谕没有吝惜自己的赞美。 “你的眼光十分正确!虽然你才能看见东西,并没有外面其它人的样貌作为参考,另外我认为,‘好看’这个词并不适宜形容我这样一位......” 林维的话还没说完,就见断谕面无表情地与飞到他面前的杰拉尔对视,说出了之前被林维打断,没有说完的话:“...和它比起来。” 林维:“......” “人和元素精灵是不能比较的,”林维神情严肃,催动契约,使水镜下降了许多,到伸出手能碰到的位置:“我们不要管那个难看的小东西,现在我来教给你怎样评价一个人的外貌。” 他的手指在镜面上描摹着断谕的眉眼:“这样的,叫做好看。” 然后移到自己的脸上:“这样的,要用这些词来形容——英俊、帅气、俊朗......” “这不符合......”断谕的眉微蹙,然而不等他说完,林维就态度恶劣地翻了一个身,半个身子压在他上面,指着自己的脸一字一顿道:“英俊。” 断谕无奈,只得道:“英俊。” 随后,林维又转向了断谕的脸,用同样的语气道:“好看。” 断谕重复:“好看。” “这不对劲.....”林维思索一会儿,发现了问题所在,迅速拉过一旁的雪狼皮毛盖住了断谕的眼睛:“不准看着我说!” 再掀开雪白的皮毛时,林维发现断谕眼角泛着平日里难得一见的笑意,让人移不开眼,他恶狠狠地扑了上去:“还不承认——自己看镜子!” 大概是断谕的眼睛终于恢复,两人的心情都轻松不少的缘故,在这个沼泽中的地下宫殿里的时光比起无忧无虑的塞壬岛上竟还要愉快几分。 玩闹够了的林维躺回原本的地方,平复了一下微微急促的呼吸,在高处观察着这一切的杰拉尔飞回了他的身边。 林维接受了精灵传来的短暂的灵魂交流。 “杰拉尔说,外面下雨了。”他对断谕道。 “我们出去看看。”断谕答他。 “好。” 地下宫殿的安宁终究是暂时的——想要回到原来的地方,他们还是得走出这里,再次踏上死亡沼泽里未知的路途才行。 47 季潮将至 走出向上延伸的阶梯,来到地上,迎面而来的景象便是空空茫茫的雨景。 与气候干燥的帝都不同,西部是多雨的,一场雨甚至可以连绵许多天。 笼罩死沼的魔法结界阻隔了元素的流动,却挡不住纷纷的雨珠——它们自灰暗的天空落下,在半空中拉成细细的丝线,最后在漆黑的地面与枯木的枝干上消失无踪。 枯木并没有树叶可以让雨滴拍打,它们落进沼泽里也是悄无声息,于是落雨的声音极小,而雨雾茫茫,隔断了望向远方的视线,让林维有种整个世界只剩下他与断谕两人的错觉。 “在杰拉尔的记忆里,这个季节的雨会一直下许多天。” 淡金色光雾隐隐在两人身周浮现,隔绝了连绵不断的细雨,使得沼泽中潮湿阴冷的气息减弱许多,断谕的目光投向渺不可知的远方——这是他第一次以这种方式看到完完整整的世界。 林维陪他在雨中静静站着,一时无话。 又过了不久,只听断谕先开口道:“我想试试能不能引出一头生活在这里的魔兽来。” 林维领会了他的意思——两人要往前走,必定会遭遇到路上的魔兽,如果能把魔兽引到这里,试探一下蛰伏在沼泽中的魔兽的实力,而战斗发生在杰拉尔所熟练掌控的区域内,也能多些胜算。 “那就做吧——早晚要碰上它们,”林维道:“你现在是高阶魔法师了,它们是高阶魔兽倒也没什么大不了,如果是顶级魔兽,而我们打不过......就只好逃命。” 话虽如此,但两人心里清楚,死沼被封印近千年,到现在能活下来的魔兽,多半就是那些本就天赋异禀的顶级魔兽了。 魔兽们天生智慧有高有低,但是再高也无法与人族相比,因此,它们没有办法去领悟规则,只能停在高阶,无限逼近大魔法师的境界而无法突破——这样的魔兽就被称为顶级魔兽,是魔兽所能达到的实力顶峰。 林维没有再用出“契约之门”来,它在即将发生的战斗里已经不太够看了——不如舍弃契约之门能带来的数量众多的中阶魔兽,而把有限的精神力用在召唤高阶魔兽上。他念出了不少复杂的咒语,几只高阶魔兽从小型契约门中走出,在一旁等待着。 “但是,如果我们能略占上风的话......我也可以与它订下契约。”林维神情愉悦。 这样一想,莫名奇妙掉进这个这个潜伏着强大魔兽的地方,也不算是坏事。 魔法元素如同水面上微微的涟漪,缓缓散了出去,高阶魔法师能够一直控制着它们,不论扩散到多么遥远的地方。 当然,魔法元素的扩散是小心翼翼的,在不清楚对方实力的情况下,引来一只两只已经足够,假如不慎引来了两三只,甚至许多只——就是再愚蠢不过的找死行为了,因而它所扩散过的范围也没有太大。 杰拉尔控制下的沼泽区域内没有魔兽生存,而这片区域之外的魔兽又非常分散且隐蔽,这一轮元素波动之后,许久没有回应。 这意味着魔兽比他们想象中的还要少,而越少,就说明之前的战斗越激烈,它们的实力也会越高——想想塞壬岛外居住的,安斯艾尔老师的老朋友们——那是整片大陆东部海洋里仅有的几只顶级魔兽,每一只都实力恐怖,而它们的岁数还及不上死亡沼泽被封印的时间。 断谕道:“走吧。” 两人又像来时一般准备踏上路途,不同的便是多了一只元素精灵。 杰拉尔靠着散发光芒的独角坐在独角兽的脑袋上,临走时回头看了一眼长满枯木的沼泽。 立下契约后,它是可以选择留在原本的地方的——等到林维需要时,也能够随时将它召唤出来,但这个小东西仍然选择了一路跟着林维。 林维好奇地探查了一下精灵的情绪——即将离开生活了成百上千的地方,不舍是有的,但十分淡薄。 它在这个死气沉沉的地方长大,被结界封印的广阔区域里除了潜伏着的危险魔兽一无所有,枯木丛林同样没有生机,它有着智慧的天赋,却因此久久停留在懵懵懂懂中,只知道跟着主人,能看到些不一样的东西,虽然还不能理解什么是“自由”,但不妨碍它向往外面的世界。 独角兽迈开步子,正准备向着原来的方向前进。 “等一下。”林维忽然出声。 杰拉尔主动将一些散碎的记忆通过灵魂交流传递过来,这些记忆都来自它意识尚未完整时看到的景象。 林维是看过杰拉尔的回忆的,非常凌乱——但这次是精灵主动选择的、相似的几段。 并不清晰的景象在林维脑海中划过——走动的人影,空中飞过的魔法师,无法听懂的语言片段…… “杰拉尔不知道到底从哪个方向可以走出沼泽,”林维到:“但它记得一个方向......许多经过这里的人,都往那里去。” 那么,这个方向所指向的,即使不是出去的路途,也会是一个在死亡沼泽里具有特殊意义的地方。 两人很快决定往那个方向去——这至少比原本随意选定的一个方向更有希望。 精灵挥着翅膀飞了起来,独角兽跟随着它开始在雨中奔跑,雪白的身影在漆黑沼泽中愈发显得矫健美丽。 远方的大陆东面,魔轮正在茫茫的海洋上航行。 女骑士穿着褐色皮甲,海风吹起她银色的长卷发,长发及至腰际,愈发显得她身材娇小,风魔法师阿岚立在一旁,眺望着波涛起伏的海面。 海缇与丹尼尔最终也没有敲开灰衣老头的店铺门,他们决定回去魔法学院——也带上了阿岚一起。 以阿岚的实力,是足以带着丹尼尔长途飞行的,他们行至中央森林的边缘小镇时降落了下来,带上两个骑士,换乘马车再次出发,抵达了塞壬湾,由丹尼尔操纵卷轴,坐上魔轮开始了航行。 舱室传来脚步声,阿岚回头,走出来的正是海缇。 “你来了——”阿岚对海缇道:“按日程我们现在已经快要到了人鱼的领地,但是她们并没有在海面上。” 人鱼往往在黄昏时浮出海面,她们的歌唱到了月亮落下才会止息。 此时正是黄昏将尽的时候,落日在海面洒下的辉煌金光已经消逝大半,浓灰的云雾压低,笼罩海面,远方天际只余一半的太阳色彩格外鲜红,在浓云遮掩下如同一只可怖的眼睛。 海缇望着正在沉没的血红夕阳,声音忽然有些发抖,她转头向舱室内,喊道:“丹尼尔......你快出来!” “怎么了?”听到声音的丹尼尔匆匆从舱室的阶梯走上甲板,一眼就看到了远方天际。 他的脚步忽然慢了下来,将目光从太阳上移开,打量着浓灰的天空和起伏的、灰蓝色海面。 “季潮,”他冰绿色的眼眸定定看着远方:“季潮要来了。” 丹尼尔是个合格的炼金师,是传奇的西里斯大师唯一的亲传学生,这与他常常大呼小叫的性格和爱穿的绿颜色并无关系。 一个合格的炼金师,他要记住同一株魔法植物在不同的季节和天气下采集后功效的差距,要熟悉每一种魔法元素在不同浓度下的色泽——他必定是学识渊博的,更何况,比起海缇和阿岚,丹尼尔在塞壬岛上度过的日子要长得多。 “季潮?可是它不该在这个时候......” “既然它上一次能够延长,现在就可以提前!”丹尼尔大叫。 没错......上一次季潮离去的时间,比往日迟了许久。 一滴雨珠忽然落到了银发女骑士□□的手臂上,她抬起脸来望向灰暗的天空,另外的雨滴打在她光洁的额头,触感冰凉。 “我们......”海缇茫然地环视四周,海浪的翻涌已经剧烈起来。 丹尼尔说得没错,季潮要来了。 没有那几头顶级水系魔兽守卫时,连魔法学院都要打开最强的结界,全力防御的季潮。 48 烈焰玫瑰 “不同的魔法元素矛盾重重,即使安稳共处,也仅是一时,它们不可调和,无法相融,每当郁积已久,便要相互冲撞,掀起风暴,直至消泯。” ——《时光手札》第三卷 方才不知道季潮将至,几人倒也没有特殊的感觉,而现在,三位魔法师都感觉到了周身环境的沉沉压抑感。 假如它只是一场暴风雨,那么魔法师们根本不会放在眼里,魔轮足够庇佑他们安稳地抵达塞壬岛,甚至都不会出现一丝一毫的颠簸。 但是,季潮——它不是单纯的风暴。 从大陆而来的船只,季潮时节从来只在大陆边缘航行,一旦走远,便有覆没的危险。 季潮是一场绵延十几天二十几天的暴风雨,也是一场元素风暴——季潮来临时,连巨龙都不能在天空飞翔! 每次季潮来临时,魔法师们记忆最深刻的场景便是,两条总是在空中盘旋飞翔的巨龙落下,停留在中央城堡前的空地与湖泊上,海面上魔兽巨大的黑影浮动,筑起可靠的屏障,狂暴的风雨与滔天巨浪被一同阻隔在外,闲暇时的他们,经常来到屏障边缘,边缘外是闪电撕裂撕裂天幕,雷霆轰响,整个世界都仿佛要被吞没的壮观景象,边缘内则是一派安宁悠闲。 可是现在,没有人能悠闲得起来——他们身处茫茫的海面上,没有结界,没有屏障,前行会遭遇更加狂乱的暴风雨,返航则路途遥远,不知能否安全抵达。 “不能飞......我们会被撕成碎片!丹尼尔——我们该往哪里走?” 丹尼尔展开卷轴:“我们已经接近人鱼的领域,如果没有风暴,半天之内可以回到学院——回到大陆要整整一天。” 也就是说,他们正处在一个尴尬的位置。 季潮的波及范围极广,直到近海处才开始渐渐平息,到大陆边缘时成为普通的暴风雨,而自人鱼海出发,抵达近海与抵达塞壬岛的路程相差无几。 “我们往前走,”丹尼尔将卷轴完全展开,念动咒语,船身被激发的防御魔法阵散发出莹白的辉光,魔轮的颠簸减轻了不少,他看向甲板上其余几人:“你们都同意么?” 几人都点了点头,没有再说话。 前进与后退同样危险,而后退毫无意义。 丹尼尔咧嘴笑了起来:“命运女神保佑——这艘船还像一千年之前那样结实。” 阿岚激发出淡青色的风元素来,为魔轮加持了风系魔法,它的航行刹那间快了不少,朝着塞壬岛的方向驶去。 与此同时,一望无际的海洋上,却还有一支船队在航行着。 被随航船拱卫着的那一艘,它高大、坚固且华丽,船身的徽记巨大张扬,是金红色的烈焰玫瑰图案。 “迷失航向?”主舱室内,深红直发的男人看着下方面色惶恐的船长,沉声道:“蒂迪斯家和伯林纳家各有一支舰队长年在东海域——向他们联络了吗?” “我们已经发出了求援的讯息,”船长抹了一把额头上的冷汗道:“可是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男人身旁的年轻人道:“殿下,我想这是蒂迪斯家对求援讯息视而不见!我们为什么不求助帝国海军?除了被您带出来的这些,第三军团在东海域应当还有驻军......” “萨斯,你又忘记了,帝国海军早已近乎于蒂迪斯家的私军,”格雷戈里打断了他,语气冷淡:“现在看来,就连我们从第三军团带出来的这些船队——都不干净。” 下方的船长汗如雨下:“殿下,我对您的忠诚......” “忠诚?”格雷戈里眯起了本就狭长的眼眸,这使得他整个人都充斥着危险的气息:“船长大人,你服务于帝国第三军团,在东海域度过了至少二十年——现在你却告诉我,整支舰队都迷失了航向?” “我们的罗盘全部失效,夜晚的星星还没有升起——这是之前的航行季从来没有出现过的状况,即使是再富有经验的舵手也无法辨认出方向......”船长解释道。 “那么,我们只需要等到夜晚,就能确保重新找回方向?” 船长感到那目光的压迫感减轻了许多,松了一口气道:“是的,殿下,只要能够看到星辰,我们的航向就会重新变得准确无误。” 格雷戈里冷淡地点了点头:“那么你勉强还算没有失职,我的船长大人——这已经是我们在东海域航行的第四天,据你说已经快要到了海军舰队所能航行的最远处,靠近不可接近的海妖之洋,只能折回......我不希望在接下来的几天里仍然漫无目的地在海面上乱转,连所谓海盗的踪影都不能见到一丝。” “我将尽力为您服务。”船长毕恭毕敬地答道。 帝都里的形势日益紧张,这一点皇帝陛下自然有所察觉,他的大臣与贵族们纷纷选择立场,划清界限,剑拔弩张,除了几个一贯中立的、不大不小的家族,个个都为自己择好了主人——可悲的是,人们把所有目光都投在了两位年轻的皇子身上,议事厅的焦点也完完全全地转移,一时之间,年老体迈的现任皇帝被几乎所有人抛在脑后。 这对老皇帝是十分不利的——他尚有好几年可活,也尚有许多事需要做,而现在既没有将帝位的继承考虑得清清楚楚,也还没有为后来的继承人将帝都的局面清理得干干净净,局势就已经快要脱离自己的掌控。 就在这时,一个消息从东海域传来,蒂迪斯家的舰队发现原本已经被镇压下来的海盗又有了大规模复苏的趋势。 听闻此事,老皇帝并无任何忧虑——这是一个绝妙的好消息!他当即下令,派遣长子格雷戈里前往镇压,帝国海军协助——海盗必定敌不过装备精良的帝国海军,这一举既不会让长子陷于危险之中,又能让他暂时离开帝都,好使现在的局面冷却下来。 于是,才有了此时海上的这一幕。 船长终于从极难对付的格雷戈里殿下处脱身,他走出华美兽皮铺地、灯火通明、壁炉时刻散发着暖意的皇家舰船的主舱室,登上了甲板。 甲板上的海风直直吹到他的身上,汗湿的额头传来冰凉的触感,使他不由得打了一个激灵。 这位为帝国海军服务了二十余年,自认对海洋的一切知之甚详的中年男人感受着甲板上压抑、潮湿而使人烦躁的气息,一个愣怔,望向还未完全黑下来的天际,夕阳沉没在浓灰的云翳中,唯余血红色的一线,在黄昏时分深蓝色的海面上投下诡秘的光影。 “这不可能......”船长狠狠拍了一下自己的脑门,重新看过去,脸色在那一瞬间变得惨白,他开始时在喃喃自语,随即变成近乎声嘶力竭的呼喊。 “风暴季,风暴季要来了,它不该在这个时候!不......全体船员——关闭隔水舱,灌满加水舱,随行舰全部降帆!主舰——砍桅杆!” 训练有素的船员们迅速压下心中的恐慌,在舰船各处穿梭,做着迎接风暴的准备——紧闭隔水舱能够防范进水导致的沉没,灌满加水舱、落下船帆以极力避免舰船侧翻,而主舰雪白气派且复杂的多重巨帆要完全落下实在是要耗费太多时间,只得将主桅杆直接砍断,以免风暴来袭时,船帆还未完全落下! 船长则已经顾不得向格雷戈里殿下汇报,大步跑向舵手所在的船室,亲手掌控舰船的航向。 大陆东海域,人鱼海洋的边缘,不论是魔轮还是皇家舰队都被巨大的危机当头罩下的同时,西部的境况也并不安宁。 独角兽哀叫一声,被林维当机立断地收回——坐骑在刹那间消失,要不是断谕及时揽住了他的腰,小公爵就得面朝下摔倒在地上了。 “一株魔法植物,”林维的眼睛一眨不眨,看着坚硬的地面:“小心脚下!” 魔法波动在脚下隐约闪过,断谕立刻带着林维从地面高高跃起——在这个元素稀薄的环境里,仅仅依靠魔法师自己累积的魔法元素,只能做到跃起,而不能飞翔。 黑色的土壤飞溅,冒出地面的是巨大的黑色尖刺——这与林维曾用过的一个召唤术类似,但比他召唤出的荆棘不知要坚硬强悍多少倍。 “图鉴没有记载——它是金元素火元素双系!” 昆古尼尔凌空划下,黑色尖刺被齐齐斩断,然而又不断有新的尖刺冒出,仿佛无穷无尽。 林维正用灵魂力量搜寻着这东西的本体,就听见头顶上发出的巨大响声——那些尖刺竟然不是完全生长在土里,一大片黑色尖刺泛着冷光悬在空中,然后犹如锥子一般朝着两人刺下,与断谕的防御狠狠相撞,发出一连串的撞击声。 杰拉尔不需要主人的指令便自行凝结了岩盾,为这防御再加一层。 两人从枯木沼泽中出发,到现在行走了一天有余,终于遭遇了路途上的第一个魔法生物,并且还类似于植物,好吧——一株能把自己的一部分送到天上去的魔法植物。 49 关于贪图安逸这件事 这一路上,细雨都未曾停歇,两人又穿过了两片沼泽地带,才算踏上了实地,这地方不像枯木丛林那样生机断绝,地面上有着黄褐色苔藓踪迹,时而还会出现低矮的灌木。 “既然尖刺可以从天上攻击我们,”林维对断谕道:“那么尖刺就不是这株植物的本体,而是它的一部分!” 这也就可以解释在图鉴上并没有这种尖刺的记录......有什么植物具有长久的寿命,晋升到高阶的潜质......还拥有巨大的尖刺? “阿贝尔。”断谕开口道。 “阿贝尔藤......”林维“啧”了一声:“拉贝尔的堂兄。” 他随即笑了起来,道:“那么我就不能把它收为召唤植物了,我们一定要杀死它,然后把所有能带的都带回去!丹尼尔看到一定会高兴极了。” 与林维签订召唤契约的拉贝尔是一种罕有的魔法藤蔓,它坚韧又柔软,分支众多,成年后体型非常巨大,单靠藤蔓的质地与巨大的力量便拥有极强的攻击和防御。 而阿贝尔藤则不同,身为魔法藤蔓,它却有着极其发达的根系,根系蔓延,然后探出地面,再成为藤蔓的分支,与此同时,它最大的攻击力在于藤蔓上生长的尖刺,以及花苞与果实中含有的剧毒。 广泛的根系致使它无法移动,所以并不适合作为召唤师的伙伴,但它的尖刺,枝叶,花与果实的枝叶,都是珍贵的炼金材料。 知道了尖刺不是他的主体之后,便也没有攻击尖刺的必要了,两人落地,由精灵凝聚坚实的岩壳与尖锐的硬刺抗衡。 魔法植物具有智慧,这智慧完全不能与魔兽相较,因此它们毕生只能达到高阶——即使是这样,魔法植物也有其可怕之处,因为魔兽成年后基本定型,而它们则仍然缓慢生长着,永不止息,尤其是两人即将面对的阿贝尔藤——它的体型与根系越来越庞大,同时毒性愈来愈剧烈,它并不驱动元素,十分隐蔽,本体所在处难以找到,很难被彻底杀死,因而也不怕受到魔兽的攻击——只有它攻击别人的份。 “它的本体有可能离我们非常遥远......漫长的时间足够它的根系占领广阔的地域。”林维道。 “让杰拉尔来。”断谕提醒他道。 “好主意。”林维闭上双眼,心神沉入契约之中,而断谕的精神力时刻覆盖着周围,防御着不断袭来的尖刺,以免林维受到打扰。 契约中传达出了指令,杰拉尔利用他天赋的元素亲和力,将属于元素精灵的特殊力量渗入土地,土壤与岩石的一切在它的精神世界里分毫毕现——同时也完完整整传达倒林维的眼前。 根系组成的庞大网络在林维脑海中成型,他所要做的便是寻找这些复杂根系的起源。 又过了一会儿,他张开眼睛,看向远处雨雾中起伏的山丘:“在那里——我们现在在它领域的边缘地带,所以只有尖刺攻击,再往里走就能看到成型的藤蔓。这东西的领域果然很大,我们不能绕开——当然也不想绕开。” 淡金色的屏障在两人面前铺开,尖刺到达此处便无法再向前,高阶风系魔兽为两人加持了魔法,以便他们能够更快向着那片山脉走去。 高阶魔法师对高阶魔法植物,胜算是非常大的,唯一棘手的是藤蔓经年累月凝聚出的毒性。 再往前,黄褐色苔藓的踪影依然消失,整座山脉没有任何生命的踪迹——原本就贫瘠的土地已经全部被这株藤蔓榨干了,因此它永不停息地向外扩张着,蔓延出无数分支,攫取漫长的生长所需的养料。 隐藏、争夺、占有,便是这片被人们遗忘的封印之地里全部的规则,不论是对于魔兽还是植物来说。 “闭眼。”断谕忽然道。 林维下意识地紧闭眼睛,感受到自己再次被断谕带着从地上跃起,他放出精神力,眼前的世界里出现了模糊的、扭动的长条状——这是到了藤蔓真正的领地了,也是弥散着淡淡毒雾的地方,闭上眼睛,减缓呼吸是目前最有效的办法。 藤蔓十分强韧,是因为有着一半的金属性,但这也让断谕并不用耗费多少就能将之斩断。 昆古尼尔的寒光与淡金色的飞刃交错着横扫过面前,灰色的岩系元素补充着防御的间隙,在这种近身的战斗里召唤师能起到的作用不大,因此林维没有别的动作,只是任自己被带着在交错的藤蔓中穿梭——他是非常相信断谕能带着自己安全走过的,所以并不担心,也因而体会到了某种从未体验过的安全感。 事实上,这种感觉非常奇特,因为上辈子的林维是手握重权的少年公爵,帝*团与魔法师团的最高统领——在战场上度过的小半辈子,他扮演的才是掌控全局、随时紧绷心弦,以最大限度保护自己的军队,同时对抗敌人的角色,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放心地闭上眼睛,把自己的安危交到另一个家伙手里。 林维警惕地思考着自己现在的状态,发现这很危险——他是贪图安逸的人群中的一个,并且在最近以来的一年中,潜移默化地被身边这个可恶的家伙所影响,逐渐变得懒惰且散漫,这是不可取的,是值得反省的,但似乎也是使人惬意的...... 小公爵经历了一番内心的挣扎,并最终选择了继续心安理得地挂在魔法师的身上。 在能够得到安逸的条件下,人们都是贪图安逸的,这无可厚非——他这样告诉自己,并且在另一方面得到了安慰: “我们要经过两座山脉,然后就能看见右前方有座山......它不算高,主藤蔓就在那里,也许是在山顶,第一座山脉过后有深谷,要小心。” 魔鹰眼中的山脉、丘陵与精灵感知中地下散布的根系在林维脑海中相叠,他将这些告诉断谕,纠正着走向——自己为这家伙引导着方向,所以不能算是一事无成。 随着离目的地越来越近,藤蔓的分布也愈来愈密集,肆无忌惮地铺满了地面,深褐色的藤蔓上有着稀疏的羽状碎叶,碎叶下往往生长着花朵——深红色的、细小的花朵,它的气味吸入后有种灼热的辛辣感。 林维召唤出了一只水魔兽跟着,大大小小的水球砸在藤蔓上,使这种有毒的气味弱了许多。 “上山?” 山脚下,断谕问道。 “等等,”林维控制魔鹰盘旋着飞低,看见了山顶的情形:“山顶上藤蔓很少,,但是根系的起源确实在山的中央——也许是在山洞里,那么山洞会非常大...应该容易可以找到。” “不用找,”断谕声音淡淡:“我看到了。” “看到?你没有闭眼睛?”林维有些诧异。 “它的毒对我没用。” “好吧......”林维顿了顿,问他:“我们进去?” 进去之后,视觉上的冲击力比较巨大——即使林维只用了精神力在看,场景模糊。 山洞果然非常大,让人不得不怀疑整座山都被藤蔓吃空,粗壮的主株蔓延出纠缠的分支,缠缠绕绕挂满了整座洞穴,像是蠕动在一起的蟒蛇般使人生厌。 但是时间由不得林维表露他的厌恶,条条粗壮的藤蔓带着尖锐的黑刺,向他们扑来,花苞爆开,释放出比之前不知要浓烈多少倍的毒雾。 林维即使屏住呼吸,也不能坚持太久,要想不吸入毒雾是不可能的——水魔兽聚起一层水膜,但是仍没有阻隔住所有的毒雾。 “咱们得快点挖出它的魔晶......”他有气无力地对断谕道:“虽然这不致命,但我感觉自己快要昏倒了。” ——阿贝尔藤的果实汁液有剧毒,花朵气息危险,其中蕴含的火魔法会灼伤眼睛与暴露在外的伤口,单纯吸入则会致幻,这在图鉴中明明白白地写着。 虽说两人并不担忧会因为花朵的气息而送命,才敢一路闯进主藤生长的山洞来,但有致幻效果的东西吸入多了,终究不是一件好事...... 50 自己人 对付魔兽,可以砍下它的头颅或是刺穿它的心脏,而魔法植物没有头颅可言,也同样没有心脏,要想让它丧失攻击力,就只能破坏魔晶,或是把魔晶从它体内挖出来。 林维感到自己昏昏沉沉,拉贝尔——他拥有的、外貌比阿贝尔藤好看许多的碧绿藤蔓缠成茧状,将他裹进里面,吊在山洞的上壁上,它的质地同样强韧,这有效地保护了林维。 他用精神力观察着下面的战斗,杰拉尔是个合格的战斗伙伴,有它在,防御的压力近乎于无,断谕用魔法对付着纠缠的藤蔓与其上的尖刺,而昆古尼尔,这把高贵而美丽的武器充当了伐木工的角色,直直刺向藤蔓的根部,穿透它根部护卫主株的层层分支,意在被粗壮的主株藏在深处的魔晶。 这把无坚不摧的□□效果明显,如果换成魔兽,即使是顶级魔兽来到这里,要想破开藤蔓的防御都很困难,更何况还会受到花朵毒雾的影响。 现在看来,胜算是不小的,它没命后,整株都值得采集——双系的魔晶比单系要珍贵许多,藤蔓上的尖刺可以用作制造魔武器,晒干的藤蔓花朵磨成粉末后是制作魔法药剂的材料,剧毒的果实也有特殊的用处...... 战斗的声音持续了不久的一段时间,随后是一刻完全的寂静——寂静过后,魔晶掉落在地,挥舞在空中的藤蔓轰然倒下,山洞里荡起沉闷的回响。 断谕没有管这些——昆古尼尔回到手中之后,他立刻走向了林维所在的地方,吊在半空的拉贝尔舒展开来,将林维放开,并且使他恰被下面的魔法师接住。 “怎么样了?” 林维用力晃晃脑袋,清醒了不少,他借着断谕手臂的力量在地上站定:“我还好——我们得快些采集东西,万一有别的魔兽被它死掉逸散出来的元素吸引过来.......” “我来,”断谕道:“这里还有毒雾,你先回地下。” “好。”林维没有拒绝。 杰拉尔得到了指令,没入地下,很快,地下宫殿的通道入口显现在他们面前,林维召唤出独角兽来,带着它一起走了下去。 他现在没有什么特殊的感受,只是晕眩,并且有强烈的睡意。 他从空间戒指里取出雪白的魔狼皮毛铺在石床上,遵从自己的睡意躺了下去,并且在睡着前对杰拉尔嘀咕道:“你有精神力,那么也能够使用空间戒指......我得教会你从空间戒指里取东西,然后每次由你来布置宫殿。” 杰拉尔听不懂这些复杂的语句,歪了歪脑袋,把冰凉的小身体贴在了林维的额头上,让他感觉舒服了不少。 ——用灵魂交流告诉杰拉尔等断谕回来之后就封闭通道之后,林维昏昏沉沉地栽进了睡梦里。 致幻的花朵......林维只希望做些噩梦就够了,不要让自己做出什么奇怪的举动来。 塞壬海。 黑夜已至,雪白的闪电在短暂的瞬间照亮天际,也照亮了甲板上风魔法师小姐苍白的脸庞。 她咬住下唇,望着前方,将全部的精神力都用在了改变风向上——冰冷的大颗雨滴毫不留情地砸下,她的长发已经湿透,魔轮被一个接一个大浪高高掀起,然后落下,船身正在剧烈地晃荡,仿佛下一刻就会翻进漆黑狰狞的海洋中。 丹尼尔激发了几颗光系魔晶,绑在桅杆上,魔晶在深浓的黑夜里发出微弱的光芒来,勉强能使人看清楚甲板上的情形。 “向女神发誓,如果咱们能够活着回去......我这辈子都不愿意再坐上魔轮了!”丹尼尔脸色煞白,一副随时都会吐出来的模样。 “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海缇将*的发丝拨到而后,在剧烈晃动的甲板上艰难地稳住身形,占星塔的预言术已经用过,海缇把它用来平息海浪,效果确实显著,但它实在太过艰深,以海缇现在的年纪和实力完全不足以长久支撑,她现在和丹尼尔一同操纵着卷轴,激发着魔轮上用来防御的魔法阵。 ——但这些古旧的魔法阵能起到的作用越来越小,魔轮在巨大的风浪中惊险地打了几个旋儿,眼看就要被吞没,海缇紧闭了眼睛,不由得短促地尖叫出声,但这尖叫声也很快淹没在巨大的风声和雨声中,海洋像是一个张开大口的巨兽,而这艘小小的魔轮正艰难地挣扎在死亡线上。 甲板上只剩了三位拼力保护着魔轮的魔法师,但三人身后的舱室门却有了脚步声响起。 “回房间待着!”丹尼尔头也不回:“我们不知道费了多少力气把你们从那条支离破碎的大船上搭救上来,不是让你们来送死的!” 他的话没有起到效果,舱室门被打开,传来了一个男人的声音:“魔法师大人......” 话未说完,这人就短促地惨叫了一声。 “快回去!”海缇勉强分出一丝精神力来,抛给他一个结界——狂乱的元素风暴里,只有魔法师才能勉强保证自己的安全! “不,魔法师大人,你们听我说,我在帝国海军里做船长!我可以帮助你们应对海浪!” 阿岚控制着船身艰难地躲过一个浪头,精神力过度使用使她的声音颤抖:“我该怎么做?” “这位小姐——您是完全错误的!”船长在面对自己最擅长的领域时终于有了底气,声音大了起来,在巨大的海浪声与雷声中也能使阿岚听得清楚:“不要躲开浪头,要让船头和它的方向一样,冲上去!不然迟早会翻倒在海里!” “对着浪头?”阿岚看着高高涌起的巨浪,大声道:“这不可能,我们会被甩到天上去的!” “相信我一次——我在海上生活了二十年!”船长紧紧抓着舱门,以防自己摔倒在地。 这时,另一个大浪打来,船身剧烈颠簸,几乎要倾倒在海里。 “阿岚——听他的,我们只能这样做了!”丹尼尔紧紧拉着海缇的手臂,她方才险些被甩出去。 阿岚同样抓紧船舷的双手骨节发白,她面对着海洋张开獠牙的巨口,咬牙道:“好!” 魔轮没有船舵,飓风在船周呼啸,迫使它调转过尖尖的船头来,迎着浪涛的方向冲了上去。 魔轮被浪头裹挟着,高高滑向漆黑的天幕——然后疾速下坠,几乎是凌空飞起,直直落在浪头击打向的海面上。 “没有翻......”阿岚从下坠时脑海的一片空白中回过神来,喃喃道。 “继续!”船长大声向她喊道。 风魔法师蔓延上血丝的眼眸中闪过亮芒,飓风带着小船,继续向下一个浪头迎去。 像这样有惊无险地连续越过了几个浪头之后,船长抹掉溅在脸上的雨珠,声音带着极度紧绷过后的虚弱,对丹尼尔道:“先生,请您告诉我这艘船的航向,这样我才能告诉那位小姐该怎样转头——不然难免会偏离航线。” 丹尼尔将塞壬岛的方向指出,道:“谢谢你,船长先生。” “嘿嘿......没想到我也有被魔法师道谢的一天。”船长有些受宠若惊地挠了挠头发。 “您不用客气,”海缇的呼吸稍稍平复,对他道:“如果没有您,我们也许已经丧命了。” 这几位年轻的魔法师似乎并没有传言中的可怕——船长心中对魔法师的畏惧减弱了许多,开始全神贯注地指挥起魔轮的航行来。 “现在转头,朝右前方。” “两个浪峰同时过来的时候就不能直冲着浪头了!船头左偏——就是这样!” “让风再大些,直接穿过去!” 阿岚跟随经验丰富的船长的命令操纵着船头的方向,魔轮在浪头之间穿梭前行,比起之前来稳当了不少。 “呼......”丹尼尔长出一口气:“我们有希望安全抵达了。” 海缇也终于有余力撑起一个大型魔法结界来,为几人阻挡了倾泻的暴雨——虽然他们现在都已经全身湿透,不介意再湿一点了。 充满了惊险与危机的半个夜晚终于过去,远方浮现了隐隐绰绰的巨兽影子——在船长先生惊骇地跌倒在甲板上的同时,魔法师们却欢呼起来:“我们到了!” 丹尼尔安慰船长道:“不用怕,那是自己人。” 几乎有一座岛屿大的怪兽!以为必死无疑的船长擦了擦被吓出来的冷汗,声音虚弱:“自己人......” 巨兽显然也注意到了这艘魔轮,发出一声悠长浑厚的鸣叫,声音穿透雨幕,其中隐隐蕴含着某种波动,船身四周的波涛立刻平静下来,魔轮平稳地驶向前方的岛屿。 丹尼尔长出一口气,紧绷的身体放松下来,和船长先生一同坐在了甲板上。 两位女魔法师也不再在意自己的形象了——事实上她们现在也没有什么形象可言,两人靠着船舷坐了下来。 魔法师们打量着形貌狼狈的对方,不约而同地笑了出来——这是长久的惊心动魄过后终于安全了的笑容,疲惫而放松。 “对了,船长先生,”丹尼尔转头向着船长:“你们为什么会出现在人鱼海?” “人鱼海?我们大陆人把它叫做海妖之洋,我是奉命协助从帝都来的大人物的——他也被你们搭救了,现在就在船舱里。”船长回答他:“航行季的时候我们是可以安全航行到那个地方的,没想到风暴季提前到来了——我为蒂迪斯家服务了这么多年,风暴季和航行季一向那么准时,谁能预料......” 船长话音未落,海缇和丹尼尔同时睁大了眼睛:“蒂迪斯?” 51 幻觉或梦境 “您知道蒂迪斯?这可能是误会,我说的是大陆上的蒂迪斯公爵家族......”船长道。 “我们没有误会,的确是大陆上的蒂迪斯家,”丹尼尔道:“蒂迪斯的长子是我们的好友...令人惊叹的巧合。” “你们竟然与蒂迪斯少爷认识?”船长感到自己立刻与面前的两位魔法师熟络了起来,又加上说起他所效命的家族,底气足了许多,挺起了胸膛,一副十分为之骄傲的样子:“帝国有五大军团,它们或是直接听从公爵大人的命令,或是由蒂迪斯家的旁系和姻亲统领——公爵大人是整个帝*团的最高统领!我所在的帝国海军正是隶属于第三军团,是公爵的嫡系——公爵大人在四年前带着还未成年的少爷前来巡察时,坐的就是由我亲自掌舵的舰船!” “可是,船长先生,”海缇低下头来:“我们很抱歉。” “咦?”船长好奇地看向她:“尊敬的魔法师小姐,您有什么可向我道歉的呢?” 海缇咬紧下唇,脸色苍白地摇了摇头。 丹尼尔接过了话头,对船长道:“你救了我们一命,等到季潮结束,我们会帮助你们安全返回大陆。” 船长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发:“魔法师的船真是结实...整个大陆上,再找不出比我之前掌舵的那条更坚固的船了,结果还是被风暴撕成了碎片。我是个小人物,有没有命都无所谓,可是你们救上来的另外两位就不一样了——我无法想象皇室会怎样感谢你们,即使魔法师可能并不在意大陆上的东西。” “他们是谁?” 船长正色道:“这话原本不应该由我来说,但既然您是蒂迪斯家的朋友,也就无所谓了!在两位魔法师小姐用神奇的魔法把我们从碎成三块的船板上带上来的时候,你们一定看到了,舰船徽记是烈焰玫瑰——那是皇室的标志,你们救上来的是我们帝国的大殿下和他最得力的手下安格尔子爵!” “大殿下......”海缇与丹尼尔面面相觑。 在去往帝都的马车上,海缇曾问过林维大陆上的风土人情,话题也不可避免地提到了统治几乎整片大陆的皇室,而提到大皇子时,林维是这样说的: “格雷戈里殿下...我不知道该怎样评价他,也不认为自己非常了解他。他似乎没有特别的嗜好,女人对他来说也是可有可无——这位殿下唯一不缺少的可能就是野心与戒心了,我不得不承认他的才能,但希望他永远不会加冕为帝。” 林维即使是在之前评价皇帝时,也没有用过这种模糊不清的语句,那句“希望他永远不会加冕为帝”更是让海缇和丹尼尔摸不着头脑。 甲板上一时无话,魔轮在平稳的海面上一路驶向塞壬岛的边缘。 身为兽语者的安斯艾尔自然清楚魔兽方才一声长鸣里蕴含的意味,他站在岸边,对着魔轮摇摇招手,嗓门非常大,不知道是因为紧张还是生气:“竟敢在这个时候回来,该死的小崽子们!光明女神保佑——你们竟然没有被季潮撕成碎片!” 还未等魔轮靠岸,安斯艾尔就大步登上了甲板:“看看你们的样子——这真是万幸!” 劫后余生的魔法师终于看到了他们熟悉的老师,永远在塞壬岛巡视的“守门人”,直到这个时候,三人才算是彻彻底底地放松了下来,不论安斯艾尔的嗓门有多么大,声音里责备的意味有多么重,在他们耳朵里,都像人鱼的歌声一样好听。 海缇声音中带着些许哽咽:“安斯艾尔老师......” 安斯艾尔看着年轻的、浑身湿透的魔法学徒们,严肃的表情终于维持不住,叹了一口气,语气也缓和下来:“看来你们是半途遇上季潮的,无论如何,安全抵达就好......快回到你们的房子里,弄干头发和衣服——好好地睡一觉。” 他一边环视甲板,一边说着,忽然察觉出了不对劲来:“不对......烈风之谷的女娃娃怎么也在这里?还有两个小子呢?在船舱里面吗——有没有受伤?” “不,安斯艾尔老师,”海缇扶着船舷艰难地站起来,她的腿现在有些发软,声音颤抖,但是仍然维持了冷静:“船舱里是我们从大陆上带来的骑士朋友和中途搭救的几位先生,请您代我将他们安置到我们的房子里,我和丹尼尔必须要去见西尔维斯特老师——现在就去。” 安斯艾尔听到这话,立刻察觉了可能有什么事情发生,他没有多问,只是回复道:“既然这样,那你们就去吧,他可能还没有入眠——这里交给我。” 海缇带上丹尼尔,两人不顾仍然湿透的头发,直接飞向了中央城堡。 甲板上只剩下了安斯艾尔和船长先生——被安斯艾尔打量着的船长立即站起了身来:“我去把他们带出来,这点小事就不劳烦您了,尊敬的魔法师老爷。” 而此时,魔轮的一间舱室里,萨斯·安格尔感受着终于平稳下来的船身,长出一口气:“我们似乎捡回了一条命来——之前我毫不怀疑这次会葬身在大海中。” “我们竟是被魔法师搭救了......”格雷戈里的眼眸暗沉,他伸手缓缓理好因为潮湿贴在额上的长发:“那么现在我们身处魔法世界的领域,不知道会遭遇什么。” “我现在愿意相信魔法师对咱们并没有恶意,毕竟我们的命是他们所救。对了,还有那位魔法师小姐,我打赌我们曾见过她——就是在西区的那一次!” “是她没错,”格雷戈里像是在回忆什么,又过了一会儿才开口,声音中听不出情绪:“我第一眼就认了出来......即使是在黑夜中。” “她竟然是魔法师——可魔法师为什么会出现在帝都里?” 格雷戈里这次没有再说话,他沉默着望向舱室圆窗外在夜色中呈现黑色的巨大岛屿,眼神沉冷而若有所思。 如果林维此时在这里,那么一定会对这眼神感到惊异。 这位殿下很少露出思索神色,林维所熟悉的他的表情,通常是某种早有决断的笃定...几近于狂妄,他所决定的事情难以更改,因此身旁人全部习惯于忠实地执行命令,而不提出任何质疑——林维是这些人中的一个,也是最需要小心翼翼的一个,萨斯安格尔的出身平凡无奇,既是出谋划策的一大助力,又没有任何值得忌惮之处,因而获得了特殊的信任,这是出身武勋世家,又具有魔法天赋的蒂迪斯长子不可能得到的——若非后来战争爆发,帝国必须倚重军队,林维的日子恐怕要更加如履薄冰一些。 陷入昏睡之前,林维并没有多少忧虑:他没有吸入过多的致幻雾气,且对自己维持冷静的能力十分自信,应该不会在雾气的影响下做出太过出格的事情,所以这东西至多不过是挖掘出一些并不愉快的记忆,比如格雷戈里的脸和宽大的兜帽斗篷之类,或者营造出一些美好的场景,童年时父亲有力的臂膀与母亲柔软的发丝同样让人眷恋,过去的一年和断谕在魔法学院度过的日子使人愉悦,如果能够营造出断谕被自己打败的情景就再好不过...... 但让他没有想到的是,自己首先跌入的是一个从未见过的场景。 卵石遍布的溪谷中流出清澈的泉水,一路流淌过青碧的草丛与草丛中盛开的、细碎的白花,来往的生物似乎是人形,说着优美而不知意味的语言,空中飘荡着美妙的歌谣,它旋律缓慢,却使人印象深刻。 场景非常模糊,而他的视线仿佛被什么控制住,投在场景中央一个披着头发的身影上。 她似乎是个少女,长发乌黑而皮肤苍白,纤细的手握住一根树枝,在溪流边柔软的土地上写写画画。 林维的意识漂浮着靠近,看见那划出的痕迹是他熟悉的人族文字,反反复复都是一个名字。 埃尔维斯。 她似乎终于写得心烦意乱,将树枝抛进了溪水里——但随即又后悔了,伸长手臂想把那树枝捡起。 清澈的溪水中忽然伸出一只白骨森森的手爪握住那树枝,将它递进少女的手中。 她惶急地四下望了望,像是在确认有没有人注意到自己,然后握紧手中的树枝,另一只手提起雪白的裙角,像只白蝴蝶一样轻盈地飞走了。 只剩下林维仍注视着那串名字——字迹歪歪扭扭,像个初学者。 他漫无目的地看着,那名字仿佛忽然有了巨大的吸引力似的,将他的意识带走,再抬起头来时,发现自己置身于一片昏暗中。 潮湿的土地散发着*的气味,漆黑的鸟类栖息在光秃的枝桠,不变的歌声仍在回荡。 场景的主角仍是那个少女——她似乎长大了些许。 暗银色的流光爬上她的脸庞和身体,组成复杂的印迹。 一个男人的声音淡淡响起。 “以沼泽的边缘为界,你永生不得踏出。” “是的,”她闭上眼睛轻声呢喃,语调像此时回荡的歌声一样低回:“我将永生不得踏出这片死亡之地。” 印迹发出刺目的光芒,这光芒消散时眼前场景再度转换,唯有歌唱的声音愈发低沉。 镜子里是一张神情冷淡的面孔,这面孔的主人挽起长发,在脑后盘出漂亮的形状,长发下露出了一对覆着淡淡绒毛的尖耳。 她白色的长裙换成了漆黑长袍,右手拿着一本薄薄的书册,左手抱着一颗雪白的骷髅头颅。 “以卡塔娜菲亚之名起誓,我将与你同行,在月亮永不沉没之地。” 林维在昏昏沉沉间意识到,这恐怕不是自己的梦境。 52 睡着的与清醒的 场景来来回回变幻,没有时间的顺序,只有外貌的变化。 林维在这些梦境的碎片里沉沉浮浮,虽然脑袋昏沉,但意识勉强算是清醒。 场景里时常出现的是一座空旷的殿堂,殿堂的穹顶上绘着一只巨大的眼睛,也时常出现一只雪白的骷髅头颅,眼眶空洞,被她抱在怀里,或是放置在身边。 殿堂来来往往走过又走出许多黑袍子的人们,有着模糊不清的外貌,说着各式各样的语言,而安静的时候,她在地板和墙壁上刻写下许许多多凌乱的印迹,不论昼夜——林维艰难地回想,发觉这似乎是契印的图案。 精灵...这是一个精灵,挽起长发后露出的双耳暴露了她的种族,可她时刻神情冷漠,身处黑夜与阴影之中,身边飘荡着浓绿或深蓝的细碎幽焰,完全不像是那个传说中的神奇种族。 在某一天的夜里,殿堂的门被从外面叩响。 她缓缓停下手中的刻写,大门像是随着她的心意而动一般缓缓打开,露出来者的身影。 “客人,”她说着人族的语言,声音疏淡,像是冬日里树梢上薄薄的白霜:“你从哪里来?” 来客拉下兜帽,露出如冰雪般色泽浅淡的眼瞳:“我从北方来。” “北方与西方相距遥远,”她道:“热爱生命的人不会踏足这里。” “恰恰相反,女神,”那人脸上挂着淡淡的笑意:“我是一个平凡无奇的吟游诗人,我珍惜我的生命,并且在战火中穿过整片大陆,前来向您寻求庇护。” “我没有理由向一个吟游诗人提供庇护,而沼泽也不会始终安然无恙。”她淡淡道。 “您终会答应我,因为光明女神的剑锋同样指向我的咽喉。” 场景再度变幻,吟游诗人已经走出门外,对门框旁漆黑长袍的精灵遥遥行了一个礼节。 她道:“北方的高塔将成为她无法踏足之地,只要你愿意牺牲吟游诗人与性命同样珍贵的自由,有生之年便不必担忧她的长剑。” “没有人拥有自由,女神”吟游诗人最后向她道:“吟游诗人没有,光明的女神没有,您同样没有。” 他转身离去,身影消失在重重树影中。 环绕的歌唱声忽然变大,她抬头望着灰沉的天空,伸手将几缕垂落的发丝拂到而后,一向冷漠的脸庞泛起一丝微笑,那笑意森寒且意味深长,她语气笃定,说出一句简短的话语:“我将自由。” 话音落下,歌声戛然而止,林维的意识猛地拔高,来到了灰暗的天空之中, 他俯视着这片死气沉沉的沼泽,发现这里四处散落着微小的白色光点,缓慢地四处飘荡着。 方才看到的一幕在他脑海中的记忆格外清晰,也许是吟游诗人色泽浅淡的眼瞳让自己感觉似曾相识的缘故。 他在沼泽的上空游荡着,触摸那些飘荡的光点,每一个光点带来一个与黑袍精灵相关的梦境,当他经历过那些场景,这光点就会从他的指尖没入,带来一种温和的感受,像是全身浸泡在了温暖的泉水中。 林维起先的昏沉一点点散去,完完全全地清醒过来,他仔细体会着光点带来的感受,认出了它——这是灵魂力量的碎片,这碎片携带着原本主人的记忆,而当记忆散去,它便融入了自己的灵魂中。 纯粹而强大的灵魂力量,也许是属于那位已然不知所踪的女神。 林维现在知道——她还活着,不然这力量早已消散,可她同样也不应该活着,不然这力量不会四处散落。 她说她将得到自由,可她已经被誓约束缚,永生不得踏出沼泽半步。 林维看到自己的灵魂光团在这力量的融入之下愈发莹润紧实,与之一同增长的是与灵魂力量相辅相成的精神力。 他轻盈了起来——他向另外那些散落的碎片看去,而它们仿佛是得到了召唤一般,飘荡着聚在一起,像是塞壬岛上的夜晚仰头便能看见的浩瀚星河。 这星河此时环绕着林维,向他的灵魂光团涌去,然而等一切终于结束,林维的灵魂力量增长到前世的数倍,精神力也终于不算是那么拮据之后,他还是无法从零落的记忆里拼凑出女神卡塔娜菲亚完整的一生来。 他看过了她在沼泽里度过的漫长、寂寞、寒冷的岁月,看到她在墙壁上刻下层层复杂的契印,看到她在幽绿的磷火下书写《契约书》的侧脸,看到她亲吻雪白的骷髅头颅,却始终没有看到她成为少女之前的时光,也没有看到她最后的结局。 这已经足够了,林维告诉自己——他对女神的生平没有太大的兴趣,他只想走出这个鬼地方。 他好像也已经知道了怎么走出这个鬼地方,就像那些在殿堂里来来往往的黑袍子魔法师一样。 他得回到身体里,也许现在离自己昏睡过去已经过了很久很久——他的同伴会担心自己。 他将女神回忆中那股冷寒之感从脑海里压下去,卡塔娜菲亚的确是孤身一人,可他不一样,有人在等着他,他知道只要自己醒来,便会看到那个人好看的眼睛——所以他永远不会像女神那样彻夜清醒,也不会像上辈子的自己那样在漆黑的夜里难以入眠。 没错,有人在等着他——这个认知让他愉快起来,飘飘浮浮朝着那片山头而去,他现在对死沼的一切了如指掌,这得归功于在此处不知生活了多少年,连殿堂外有几棵树都清清楚楚的女神。 山外正发生着激烈的战斗,战斗的双方体型巨大,看样子是两个顶级魔兽感受到了藤蔓死去时逸散出的浓郁魔法元素,被引来这里,然后毫不客气地开始了争斗,它们都是火系,整个山头在猛烈的魔法攻击中摇摇欲坠。 战斗已经接近尾声,其中一只的皮毛已经焦黑,脖子上有个巨大的裂口,看来他昏睡的时间已经不久了。 林维的意识轻而易举地沉入山中,找到了被封闭住的地下宫殿的廊道。 他沿着廊道前行,进入了浅灰白色的圆形房间,一眼就看见了想看见的人。 自己还是像初睡过去时那样躺在床上,而断谕坐在床边,睡着之前林维没有仔细看,现在才确认了他在之前的战斗中确实毫发无伤。 虽然自己的灵魂就好好悬在这里,可本体似乎睡得并不安稳——眉头微微蹙了起来,不知在梦境里看到了些什么。 断谕在看着自己,他似乎是犹豫了一会儿,然后伸手缓缓触向自己蹙着的眉头,像是想要抚平它。 莫名地,看着断谕的侧脸,以及认真投向自己的眼神,林维很是嫉妒自己——他现在非常想在那里躺着! 他有些气愤的靠近了自己的身体,试图让自己的意识及时回去,也许还能赶着断谕的指尖没有离开的时候体会一下——但遗憾的是,意识乍一触碰到自己的身体,他就又沉入了另外的场景——这回是自己的梦境了。 这才是由毒雾营造出的幻觉——而不是女神的梦境那样真正的记忆。 拉维斯小姐的脸庞美丽又骄傲,在帝都繁华的街道上与自己擦肩而过,格雷戈里站在临街的窗前,俯视着来往的人群——天上是正在坠毁灼烧的浮空之都,美丽的五色云石被烈焰烧的通红,如同巨大的流星,重重地与帝都相撞。 皇城,以及蒂迪斯的宅邸,尽数变成废墟——拉维斯美丽的面庞爬上狰狞的灼伤,恍惚间又与自己母亲的样貌相合。 他在在巨龙的背上,凛冽的风在身旁吹过,暗金色长发的魔法师穿着雪白的长袍,冰银色的昆古尼尔直直向自己刺来,并且在他一个愣怔间,带着冰凉的寒气刺穿胸膛。 巨龙不知何时没了踪影,他本能地闭上眼睛,向下跌落,要被废墟之上熊熊燃烧的火焰吞没,过往的一切支离破碎的光影划过脑海——他忽然间又被接住了——被半抱在一个人怀里,那人冰凉柔软的发丝拂过自己的脸颊,让他感觉十分熟悉。 53 厌倦的与新生的 他们渐渐上浮,林维睁开眼睛,俯视着地上的废墟。 他胸前的伤口在一刻不停地流血,但没有任何痛感。 “我有时候会想,像你这样的人,如果没有战争,会去做什么”林维缓缓道:“我想不出——到现在还是想不出。” 他转头看向接住自己那人,这张脸不论看过多少次,都找不到丝毫可挑剔的地方来:“现在我只能期待会亲眼目睹到了。” 鲜血在黑色的衣料上并不显眼,却一点一点浸透了魔法师总是一尘不染的白袍,使得这人看起来才像是受伤的那个。 “我从没见你受过伤,”林维闭上眼睛想了想:“好吧——除了刚到死亡沼泽那次,你的脸被划伤了。” 他有一搭没一搭地与断谕说话,虽然那家伙一直没有回应,但仍兴致盎然。 “喂...我说,”林维道:“为什么还不把我放下来?” 他感觉那家伙抱住自己的手臂不仅没有松开,还紧了紧! “嗯...那就抱着吧,”林维心安理得地把全身的重量都挂了上去:“我要去下面,带你看个地方。” 他们下落,柔和的风拂过耳畔,所到之处火焰渐次熄灭,废墟的烟尘缓缓消散,帝都重新露出它整齐而美丽的模样,鲜花盛放的街道上来往着衣衫洁净的人群,喷泉池的边界由莹润的白石筑成,意态安详的老人在街角闭着眼睛晒太阳,爱慕着某位骑士的少女穿上漂亮的衣服,故意在他巡逻时从街道上慢悠悠穿过。 “帝国人喜欢鲜花,紫罗兰与郁金香随处可见,”林维拉着魔法师穿过一个又一个场景,热闹的人声与繁华的景象在他们身后逐渐远去,迎面而来的是威严的皇城:“而地位最为特殊的是玫瑰。” 浓郁的香气仿佛要将衣服浸染,他们面前出现了深红的玫瑰花海。 “皇室的徽记是烈焰玫瑰,这来自我们的开国皇帝。” 林维放慢了脚步,边走边说。 “魔法世界历史悠久,帝国的生命也并不短暂,它的开国是由黑暗时代起始。 我们的史书上总爱渲染开国之路是多么艰难而辉煌——事实上也是这样,尤其是我在学院读了有关黑暗时代的书籍之后。 开国皇帝——我们称他尤卡里乌斯一世,曾这样说‘春日里盛放的繁花固然美丽,冬日里长青不枯的树木也使人尊敬,但我所要建立是一个屹立不倒的帝国,它在温暖的春日里不急于怒放,在严寒的冬季中也不满足于苟延残喘。’他是个普通人,以魔法师的眼光来看——没有魔法,不是骑士,就像那时实力薄弱的整个人族,当强大的龙族、精灵、魔法师在大陆上横行无阻的时候,仅仅能在东部沿岸小心翼翼地建造城市,成立王国。但他最终成功了......昔日强大的种族在战火中相继覆灭,只有帝国烈焰玫瑰的旗帜长久飘扬——王国成为帝国,它收拢散落的人族势力,蔓延向整个大陆,繁衍生息,并且在漫长的时光里从未断绝。” “尤卡里乌斯一世的语录上还有这样一句:我们生命短暂,因而永远贪婪,向往自由的同时贪图安逸,喜爱智慧而又渴望爱情,创世的神灵没有给予我们漫长的时光来思考生命的意义,所以我们只能永不停息地追逐和创造,并愿意为之付出代价。” 林维走着走着,魔法师的身影不知何时已经消失,只剩了他一个人,而这片花海随着他的脚步不断蔓延,深红艳烈的色彩延伸到遥远的天际,掩盖了一切多余的装饰,耳畔飘起悠扬的乐曲,浸透着浓郁的芬芳。 他停下来,环顾四周,目光停留在玫瑰中的一朵之上,指尖轻轻拂过微风中摇曳的它柔软的花瓣,声音缓缓放轻:“我曾经不能理解这句话,我认为自己已经历了所有值得留恋的东西——我生在最好的家族,没有什么不能得到,我不贪婪也不愚蠢,不迷恋安逸也不向往爱情,我觉得时光漫长,让人厌倦。” “我的父亲和母亲死在帝都的废墟中,曾一心想嫁给我的女孩子成为了王妃,而我效忠的主人杀死了她的丈夫。” “在战场上的很多时候,我面临着死亡,领袖大人的□□时刻都有可能刺穿我的胸膛,就像刚刚那样。如果躲不过,也只好死去,不必再履行这让人生厌的职责...唯一的遗憾也许就是败在你的手下——毕竟我有些时候是好胜的。” “但我现在明白那句话了......”他的声音愈发温柔:“死去的那个片刻,我想,终于结束了——这漫长又无趣的一辈子。可我现在只想活得久一些,不知道为什么——我感觉时光短暂,我发现自己向往自由而贪图安逸,为人贪婪并且渴望爱情,我厌恶自以为是的谶言和谚语,却不得不承认这句话实在正确。” “我还有许多话想说,但是不愿意将它浪费在这个魔法植物制造出的幻觉里了——现在看来我的意识确实被那些可恶的雾气影响,变得像池塘里的水藻那样柔软又敏感。” 他深深吸一口气,仿佛是期冀着这美妙的芬芳能在鼻子里多留一会儿,然后缓缓放空思绪,一望无际的花海缓缓消失,轻飘飘的身体渐渐沉下去,身下出现柔软的皮毛的触感,睁开眼睛后看到的是地下宫殿圆形的穹顶和梦境里出现过的魔法师的身影。 他与魔法师毫无意义地对视着,不知道在对视些什么,但就是不想把目光移开。 “玫瑰,”林维忽然开口道:“我在梦境里看见了玫瑰,红色的......它在大陆上有许多美好的寓意,像是热情、勇敢、真诚、信念——在魔法的世界里呢?” “它没有那么多的寓意,”魔法师回答:“似乎只有一种。” “是什么?” 魔法师停了一会儿才开口答道:“爱情。” 林维忽然笑了起来。 他将目光从断谕身上移开,把脸埋在雪白浓密的皮毛里,肩膀微微抖着,不知道在笑些什么。 魔法师有些困惑地看着他:“你很愉快?” “没错——我非常愉快,”林维抬起脸来,眼神很亮:“你靠近些。” 虽然不知道原因,但魔法师还是照做了。 林维整个人扑过来,把脸埋在魔法师的胸前继续笑。 断谕:“......” 等林维终于停下来,整了整自己有些散开的衣领,重新恢复正常——离刚开始已经过了许久,他正色道:“我做了两个梦,一个关于女神,一个关于我自己。” 魔法师对他道:“我一直在你的床边......在其中至少一个梦里,你并不愉快。” “其实两个都不是那么愉快——但是我得到了一些东西。” “嗯?” “首先,我确认了黑暗女神卡塔娜菲亚真实存在,看过了她一部分的记忆,并且主动去融合了她散落的一些力量...现在觉得自己立刻就能召唤出巨龙——但我们得向学院保密,毕竟他们对光明女神向来十分崇敬。其次,我知道了怎么走出这片沼泽,不需要花费很长时间,也不需要消耗任何精力,我们就能再次见到外面的世界了!” “这值得高兴,”断谕看着他:“还有?” 林维又有了继续笑下去的趋势——他艰难地忍住了,道:“第三件事——我现在还不能说,嗯......但我保证在将来的某一天会告诉你。” 这句话说完,他立刻趁着断谕还没有开口,迅速转移了话题:“我们现在来说女神——她属于精灵族,生活在中央森林......但是她在精灵族并不受欢迎,是不祥的黑暗魔法师,似乎还与亡灵生物有关。” 断谕看起来早已识破了他的意图,所以神情有些许无奈:“她因此来到了死沼?” “她确实来到了死沼,但不是主动来的,有一位领路人,我猜就是契约书里提到的‘埃尔维斯’,但是我没有看到任何有关埃尔维斯的清晰回忆,只知道他与女神立下了某种誓约,这使得女神永生不得踏出这片沼泽......她在沼泽中度过了孤寂的许多年,在漫长的生命里中研究黑暗魔法与契约魔法,并且写下了我们一起读的《契约书》,她有许多黑袍子的信徒,连北方的吟游诗人都远道而来向她寻求庇护。” “后来呢?她死去了么?” 林维摇摇头:“吟游诗人口中出现了光明女神,她们毫无疑问是对立的......记忆在这个时间戛然而止,我不知道她最后的结局。” 他问断谕:“你说......一个性情冷漠的精灵,拥有强大的力量,但挣脱不了誓约的束缚,如果——如果她还活着,会去哪里?” 54 死去的与永生的 女神的去向,是无论如何都猜不出来的。 她所活的年纪,至少是数百年——她是有着漫长生命的精灵,而她所达到的境界是现在的两人不能理解的。 “我们首先要知道她的实力能不能直接冲破契约,”断谕道:“或者,她有非常想要得到的东西,这决定了她的去处。” “女神渴望的是自由,她对吟游诗人说的最后一句话也是这样,但她同时也在契约书中亲口说‘它超越了时间,也超越了死亡’,那么契约不会被轻易冲破......还有,她随身带着一颗骷髅头颅,从来没有远离。” “骷髅的主人也许对她有特殊的意义,”断谕说到这里,眼神在林维身上转了一圈:“似乎......你是时候该把我放开了。” “不,”从开始说话就没有改换过姿势、因而自然也没有放开断谕的林维语气十分坦然:“我冷!西部一旦下起雨来,会变得越来越冷,而在这个没有魔法元素的鬼地方,我袍子上的所有魔法阵都失去了效果!” “狮子?” “它今天不想出来当壁炉。”林维眼神真诚:“我是一个善良的好主人,不会逼迫召唤兽去做它不愿意的事情。” ——假如杰拉尔能听懂人族语,它此时一定会因为难以置信而从半空中掉下来。 断谕握了一下林维的手——虽然说不上冰冷,但也确实不算温暖。 魔法师无疑是非常关心他的同伴的,所以他对身体脆弱、无法维持温暖的小公爵采取了目前最有效的取暖方式。 小公爵被迫从魔法师的身上离开,被整个裹进温暖的魔狼皮毛里,放在了一边——他试图反抗,但并没有成功。 “你等着,”林维恨恨地磨了磨牙齿:“总有一天......” “等着什么?” 林维转过头去不看他,望着穹顶:“我不会说的——我现在不想和你说话。” “你变得很奇怪,”断谕的眉微蹙:“从醒来之后。” 在某些时候,小公爵认为自己是一个说到做到的人,因此他控制住自己的眼睛不去向魔法师的方向看,并且也没有搭话。 断谕的手触到了林维颈后,把林维同时也被裹进皮毛里的头发拨了出来,并且理顺,他的动作很轻——黑色的发丝散在雪白皮毛上,格外显眼。 感受到断谕的动作,林维微微颤了一下,把脸埋进皮毛里,语气弱了一些:“我暂时原谅你——我们接着说女神的骷髅,你猜头颅的主人会是谁?” “也许是埃尔维斯,”断谕淡淡道:“契约书的开头提到他早已死去。” “埃尔维斯是人族,或许是个强大的黑暗系魔法师,但他的生命比起精灵短暂得多,女神留下他的头颅作为纪念,这说得过去,”林维嗤笑一声:“这样看来埃尔维斯可能是女神的爱人......老套的爱情故事,帝都歌剧场上每天都在上演的那一种,它常常惹得我的母亲不停落泪。” “为什么是爱人?”断谕问道,他的语气有些微的疑惑。 “为了纪念......当死去的爱人或是亲人的遗物出现在眼前,就会唤起与之有关的回忆,使人不至于遗忘。帝国历史上就有这种事情——尤卡里乌斯三世冰封了皇后的遗体,菲林子爵项链上挂着的戒指是他初恋情人的所有物。” 林维说到这里,转过头来与断谕对视:“遗忘从来不会停止,这样可以让遗忘缓慢一些,甚至会让人错觉她还活着,埃尔维斯显然不是女神的亲人,假如仅仅是老师,女神也不太可能做出这种事情,所以我猜测是爱人,你想象一下,假如你有一个深爱着的人......” “我们的世界里从来没有这样的事情,”魔法师道:“当一个人死去,我们会把他的身体和所有遗物放在一起,由最亲近的人画下永生的魔法阵,然后用特殊的咒语激发它。” “永生的魔法阵?” “魔法阵激发之后,阵中的所有东西都将渐渐被消解,重新化作无处不在的魔法元素,就像这个人还未出生时一样,”魔法师缓缓道:“我们认为,这样以后,他获得了永生。” “永生......”林维喃喃念着这个蛊惑人心的音节,随后道:“可我觉得这也是在纪念,元素无处不在,就好像死去的人还在身旁一样。” “也许吧,有时候会有这样的感觉。”断谕的右手缓缓拂着林维的发丝——他很少做出这种无意识的举动:“我的母亲就获得了永生。” 林维望着他,这是断谕第一次提及自己的母亲,那双暗金色的眼瞳里看不出情绪,只是显出一分怅然若失的茫然来。 “我没有见过她,我的父亲也很少提及。” “为什么?” 停了一会儿,断谕才回答他道:“她与我们不生活在一起,锐金之谷里充满元素乱流,即使有魔法师的结界也不能长久支撑,而她是大陆人......那个地方只有家族里的人才能长久生活,她仍然生活在大陆上。” “那她......”林维问得小心翼翼。 “她在几年之后离开了大陆,寻找我的父亲,也许是因为思念,但最后死在了锐金之谷的外围。” “我不能理解,”林维摇摇头:“也许这个问题很不礼貌,但你的父亲为什么不主动出去见她?哪怕是每年一次,也不会有这样的结果。” “他不是不想出去,”断谕回答:“父亲曾在大陆上和母亲生活了几年,并认为这样的生活会持续很久,但是我的祖父出现意外,即将死去,他必须回到家中镇压源泉,一刻都不能离开...直到生命结束。” “这是规矩?”林维蹙着眉——这也像是帝都歌剧场上时常上演的故事,家族规矩造就的支离破碎的爱情。 来自大陆的年轻女人,与魔法师相爱,并且一同生活,但很快分离,并且由于冰冷的、无法改变的某些规矩毕生无法相见,而她仍执着于爱情和思念,并且付出了自己的生命。 林维忽然想起了之前断谕为他轻轻拨开头发的动作,忽然有些明白——断谕曾说过他们家的人性格有所相似,那么来自一向冷漠且淡薄的人不经意间的关切,比从不吝啬殷勤与笑容的浪荡子的甜言蜜语更加诱人,而她得到了来自这样一个人的爱情,就像偶然啜饮到蜂蜜的小虫,最终溺死在装满蜂蜜的罐子里。 “传承与镇压不能间断,一旦断开就再也不能压制,所以他必须回去,并且毕生都无法和我的母亲再见。”断谕的语气没有什么波动,像是在说一件极平常的事情。 “不能压制之后会发生什么?” “就像寒冰之谷,所有人死去,源泉开启,并且开始蔓延——它蔓延所到的地方,魔兽进阶,下一年会出生水天赋的孩子。” “这对魔法世界应当是好事。” “还没有完,”断谕道:“水元素增多,平衡被打破,掀起元素风暴,并且逐渐加剧,我们从学院出来的那次季潮持续了很长时间,也许就是因为这个。” 林维回忆起了在学院中背诵的那些书籍,尤其是细致地介绍了魔法体系的《时光手札》第三卷:“魔法元素无法和谐共存,那么如果全部源泉被开启......” 断谕接上了他未完的话:“整片大陆将掀起永不停息的元素风暴,直到所有元素都消泯才会平静。” “好吧,它会平静——不过那个时候所有人也都已经没命了。”林维道:“这一点都不像赞美创世神的诗歌里所说...创世神创造了一个完美的世界,可事实上它却是矛盾重重的。” 他犹疑地看了断谕一眼,小心翼翼地问道:“你们的家族是一个大家族么?有很多旁支那一种。” 断谕摇头:“不是。” “那你的父亲...或者你,有兄弟吗?” “没有,”断谕看着他,眼睫微垂:“就像你想象的那样。” 他们忽然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55 深渊之叹息 “我不管。”良久,林维忽然别过头去,说了一句听起来没头没脑的话,像是自言自语。 “那会是很久以后的事情。”断谕的声音终于在一贯的冷淡中带上了某种柔和,像是在安抚。 “我以为我们会一直在一起,就像魔法学院的所有同级一样。”林维看着穹顶的眼神空空荡荡:“而你讲的故事却告诉我,你在将来的某一天会为了承担一个事关整个魔法世界和大陆的职责,回到那个满是元素乱流的鬼地方,并且这辈子都不再出去——就像被囚禁在死沼里的女神一样。” “我也许能够一直陪伴着你,”断谕的声音在他的身后响起:“我的父亲是大魔法师,他还有至少一百年的寿命。” 没错,一百年,一个大陆人生命的极限。 与永生的魔法元素的感知将元素魔法师的生命拉长,大魔法师总能够活到二百岁,而炼金师与召唤师则没有这样的幸运,他们的生命不因为境界高低发生任何改变。 “那么一百年之后,我早已经没命,你依然年轻且强大,还有时间在大陆上四处走一遍,找一个合心意的女孩子,她被你好看的外貌所引诱,心甘情愿地为你生下孩子,你做完了这一切,回到家族里,为你的父亲画完永生的魔法阵,接替他的位置......” 说着说着,林维的语气中出现了一丝冰冷的刻薄:“我向你保证,此后的每一个夜晚,你都不得安眠,你会想着被你辜负的可爱的妻子,会想着外面的一切,或许还有我——这就像死沼里的女神,我经历了她几乎所有的记忆,她也是个性格冷淡的人,似乎毫无感情——可她殿堂的穹顶绘着一只永远睁开的眼睛,就像每一个深夜里她毫无睡意的眼眸一样。” 片刻的沉默后,断谕道:“如果我必定要经历那些无眠的夜晚,那么至少你经过了没有遗憾的一辈子,想起这些时,我会为此高兴。” 林维感到喉咙酸涩,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我们不要再说这个了。” 他顿了顿,深深呼吸了几下,使自己的情绪略微平复,换回了平常的语调,像是之前许多次谈论一件有趣的事情一样,甚至带着一丝笑意,即使两人都明白这笑意十分虚假:“我们明明才相识一年,却在谈论一辈子的事情。” “这没有什么奇怪的,”断谕对他道:“即使我这辈子会遇到许多别的人......也不会再有第二个朋友像你这样。” 林维缓缓回过头来,正对上断谕的目光,这眼神几乎可以称得上是深情了,假使他没有说过之前那句“朋友”的话。 “我很抱歉,之前说了非常刻薄的话,”林维闷闷道,带着些许鼻音:“那时候我没有办法控制自己的情绪,我很难过......不是因为我自己。” 他们对视着,沉凝的气氛有了些许松动的征兆。 “我也很抱歉,”魔法师的声音很低:“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让你高兴起来。” “不需要说什么,”林维道:“我已经不冷了,事实上还有些热——我需要从这几层皮毛里出来。” “然后,”他有些不自在地把目光从断谕脸上移开,有些飘忽地低声道:“我希望你拥抱我。” 他刚刚在梦境里承认了自己的贪婪,就切身体会到了这一点,他希望得到更多,并且会尝试去得到,就像初啜饮到蜂蜜的小虫一样——即使清清楚楚地看到了那些罐底沉眠的尸体。 “我讨厌命运......使命也一样。”他把头放在魔法师的肩膀上,低声道。 不知为何,施奈德节奏鲜明的那句吟唱在他耳畔缓缓浮现。 “东方与南方,故事早已写遍、唱遍。” 他感觉自己置身一个怪异的空间里,无数曾发生过的故事重叠交错,死在去往锐金之谷路上的女子,殿堂中静默不语的女神与人族黑暗魔法师相差悬殊的寿命,还有菲林子爵挂在颈间的戒指,帝国歌剧场中日日上演的悲剧故事。 他知道施奈德这句吟唱想说的是什么——世间本来就没有诸多形形□□的故事,有的只是不同的人在不同的时间里一遍又一遍的重复。 但他讨厌这些,他不想重复这些已发生的故事,然后被后来者轻描淡写地评价说“命运的轨迹就是这样一成不变”,每想到这一点,他就感觉厌倦,他现在甚至想就这样留在死沼,两个人都不再出去——即使元素风暴刮遍整个大陆,也与这里无关。 可他们还是得出去,外面发生着许多事情......未来忽然变空的占星塔,学院那些上辈子从未在战场上露面的魔法师们的去向,失去限制的寒冰之谷,这些都正隐隐约约指向着一场仅只发生在魔法世界里的巨大变故。 命运的轨迹是否一成不变,这还尚未可知,也许它即将有一个巨大的转折——林维这样想着。 “我们来说第二件事情,我们离出去沼泽已经不远了。” “要怎么出去?” “这也是我从女神的记忆碎片中得知的......她虽然无法踏出沼泽一步,但却能够通过契约与规则交流,在黑暗时代里,女神的信徒几乎被所有势力追杀,但却在她的帮助下坚持了很多年。” 林维拿出那枚黑色的琴拨:“这片琴拨是女神的遗物,它被用来弹奏一把七弦竖琴,竖琴的名字叫做‘深渊之叹息’。” “我们只需要打败一路上的魔兽,抵达女神的殿堂,就能见到这把竖琴,它的七条弦通往七个地方,契约被刻在其中,只需要轻轻拨动,空间规则就会引发。第一条弦通往塞壬岛,魔法学院所在地,第二条通往中央森林,精灵族曾经的聚居处,第三条是龙岛,第四条是帝都,第五条是占星塔,第六条也在西部,是矮人的居住地,而第七条,”林维顿了顿,道:“第七条通往骑士圣山......魔法、骑士、精灵、龙族、人族、矮人,想抵达这些势力的核心处,只需要来到女神的殿堂,唯独浮空之都不行,我猜是因为它那时是光明女神的地盘。” 空间规则跳跃在女神的琴弦上,随着这些被久远时光深深埋藏的名字念出来,黑暗时代低沉压抑的气息仿佛也随之而来,笼罩着这片不见日光的沼泽。 “而丹尼尔之前拿到琴拨时它平凡无奇,却恰好在浮空之都上产生了作用,吓到了我们可怜的炼金师,大概是因为它被浮空之都上残留的光明女神气息唤醒——这两位女神可是死对头,我能够用它穿梭空间,是因为我身为和女神相同的通灵者,具有与规则交流的资格,所以只要我用琴拨在第一条弦上轻轻划下,我们下一刻便会回到学院,再一划,就再次来到死沼。” “这样说来,你也认得了死沼的路该怎么走。” “没错,这都归功于女神,”林维回答他:“最多需要两天的路程,我在路上还能够收下顶级魔兽做召唤兽。” “现在出发?”断谕问他。 “不,”林维回拥住断谕的手臂紧了紧:“我还想多待一会儿。” 56 殿堂 走出宫殿后,林维非常心不在焉——这种状态跟他上辈子的心不在焉类似,是重活一次后很少发生过的。 山洞中两个火焰魔兽的战斗已经结束,其中一只被烧的全黑的尸体散发着焦糊的味道,另一只还没离开这里,它动作缓慢地舔着自己前腿的伤口,身体中的元素十分充盈,可惜双目无神,大概是同样被花朵还未完全散去的毒雾影响。 林维慢悠悠走到它的旁边,人类的身体比之顶级魔兽实在是太过渺小。 “你应该会喜欢外面充足的魔法元素。”林维对着这只魔兽道。 既然这只可怜的魔兽没有及时离开,那么等待着它的将是一个来不及反抗的主从契约...... 火焰魔兽,看形貌它的种类似乎是炎蜥,背甲就像干裂的深红岩石,周身不时迸溅出火星来。 趁着它被毒雾影响,提不起任何反抗的意识,契约被轻而易举地结下,然后两人走出了这片地域,将炎蜥留在这里——它的体型实在太大,不能像杰拉尔那样一直被带着,所以它还会继续过沼泽中惯常的生活,只不过会在契约召唤时出现在林维的身边。 两个人都没有再提起之前的话题,他们就像初到沼泽那样各乘着一只独角兽在这片荒凉的地方穿梭,而前方出现沼泽地带的时候杰拉尔会主动将地面加固。 林维在重复大陆通用语的某些音节,这些天来他的水平长进了许多。 “我还是没有察觉出它有什么特殊的用处.....虽然念出来非常自然。” “对了,你听一下这个句子,”林维说到这个,停下了练习,念出了一个音节复杂的句子——它充满了复杂的转音和变调,就像是唱歌人用来炫耀自己技艺的曲子,并且由于林维的不熟练而显得非常艰涩:“这是大陆通用语吗?我觉得不像。” “不是,”断谕在听完这句话后回答他:“在哪里听到的?” “女神那里......她的梦境中一直在回荡的一支歌,既然不是通用语,那就是精灵族的语言吧。”林维道。 杰拉尔坐在独角兽的脑袋上,意味不明地叫了一声,声音非常软嫩,就像一只刚出生不久的小魔兽,它大概又认出了“精灵”这个音节。 元素精灵并没有自己的语言,但是由于它们的智慧天赋非常高,林维毫不怀疑这个小东西在几年之后能单靠听觉明白大部分人族语的意义——它现在就已经牢牢记住“丑”、“女神”、“精灵”和“契约”了,第一个是因为林维对它说过几次,至于其它三个——这是两人近来时常提及的。 女神的殿堂在沼泽的中央,似乎是因为越靠近殿堂,蛰伏的魔兽越多,这一路比前些天惊险了不少——成群的血蝙蝠倒挂在枯树的树梢头,水系的巨蟒在沼泽中露出巨大的头颅和漆黑的眼珠。 断谕现在还不能确保万无一失地战胜顶级魔兽,但能够与他们僵持不短的时间,而林维则有机会印下契约。 融合了女神散落的灵魂力量之后,林维现在可以支持拥有许多只主从契约的魔兽了,结契的过程也简单了许多,因为魔兽级别的灵魂强度此时在他面前只有被压制的份。 但他的精神力还是不能与灵魂力量匹配,所以一天之内多次结契让他昏昏欲睡,几次都差点从独角兽背上跌下来——最后他还是把这只独角兽收回了,换乘到断谕那一只身上,用灵魂交流交代了大致的方向,然后毫无担忧地彻底睡了过去。 契约还在不停地缓缓加深,直到与灵魂完全融合,召唤师与他的魔兽才能达成最稳固的交流。 林维精神力不稳,所以梦境十分混乱,他甚至梦见女神抱着骷髅,穿着魔法袍坐在珊德拉身上,而珊德拉叼给自己一枝鲜红的玫瑰。 梦里的林维呆滞地接过这支玫瑰,并且被它的尖刺划破了手指,这时候珊德拉又变成了刚刚与自己结契的水系巨蟒,浑身散发着沼泽的气息,然后再变成白森森的长骨架...... 他从这些乱七八糟的梦境中清醒过来的时候,发现独角兽已经放缓了脚步,黑色的树林中古堡逐渐现出形迹来。 女神的殿堂,它的大门曾对信徒敞开,墙壁爬满藤蔓,即使现在木门已经腐朽,藤蔓早已干枯,那股挥之不去的幽暗气仍笼罩着踏入这片地方的一切,微风在回廊里荡出空旷的回响,干枯的树木呈现拱卫的姿态,黑洞洞的窗口营造深不可测的观感,使人错觉还会有亡灵生物探头探脑地出现。 独角兽被林维收回,他似乎还没从睡眠中彻底清醒,又似乎是被魇住了,怔怔看着这些,像是在确认什么——他握住断谕的手腕,带着他走近了腐朽的大门。 岁月在大门上爬下层叠交错的印痕,不见阳光的潮湿加快了它的朽坏,只是因为周围长久的死寂才勉强维持了现在勉强站立的姿态。 林维伸出右手来,在大门上轻轻一推——它发出了颤抖,雕花与木屑纷纷剥落,再轰然向后倒下。 巨大的声响后,尘埃落定,殿堂的内部、与女神梦境别无二致的景象呈现眼前。 宽阔的殿堂是空旷的,穹顶上巨大的眼睛高高俯视,墙壁与地板刻满契约的印迹,因为长久的年岁落上了灰尘,女神的七弦琴立在中央,琴弦绷直,等待着来者的弹奏。 “拨动第一个琴弦,去往塞壬岛的通道就会被打开。”林维说着,拿出了琴拨。 琴拨从空间戒指中出现的那个片刻,仿佛有什么联系立刻发生在它与竖琴上——琴身与琴弦上薄薄的一层灰尘像有了自己的意识一般纷纷落下,露出沉黑的质地来。 琴背上用人族语言和流畅优美的笔迹刻着它的名字。 “深渊之叹息,”林维喃喃道,他的目光无法从琴身上离开:“所有竖琴中最难以弹奏的七弦......它直到今天都没有丝毫损坏。” 断谕忽然觉出了他声音的不对劲,转头看去。 就见他仍是略带初醒的迷茫的神情,却有泪水从眼眶中滑落下来,深紫色的眼瞳里笼罩了一层模糊的雾气。 “林维?” “抱歉,”林维深吸一口气,声音颤抖,伸手拭去脸上的泪迹:“是因为女神留下的灵魂气息太强烈了,她非常悲伤,我从两天前醒来就一直受到她的影响,现在也是......” 断谕握住了他的手,发觉他现在手指冰凉——这冰凉的手指紧紧回握不放,带着惊惶与不安。 林维没有再说话,也没有再看向七弦竖琴,他直直向着殿堂的角落走去。 角落里放着一个黑色的盒子,盒上有着铜色的长锁。 他的眼泪继续不受控制地落下,当微颤的手指触及冰凉的铜锁时,那锁发出咔咔声,陡然落地。 这个时候,断谕已经明白,林维现在更多的是被女神的意志支配着。 “不要看。”他伸手盖住了林维的眼睛,眼泪带来潮湿的触感,短暂的温热后变为冰凉。 林维狠狠摇头,挣开断谕——他以前从没使出过这么大的力气,并在断谕来不及做下一个举动时,迅速地打开了沉重的盒子。 盒盖的转轴发出吱呀声,他发出一声几近崩溃的呜咽,颤抖地捧起那盒子中的东西。 “埃尔维斯......” 57 月亮永不沉没之地 这里是昏暗的,昏暗如季潮来临时的傍晚,沉闷而压抑。 盒子外布满灰尘,而它的内部却光洁崭新——有人曾细心在其中铺上了柔软的布料,将东西放入其中,再扣上沉重的铜锁,为它隔绝岁月的浸礼。 而许多年之后,终于有外来者闯入了沉眠着的殿堂,触碰到了某个掩埋的秘密。 雪白的骷髅头颅有着空洞的眼眶,被林维紧紧抱在怀中,他的身体微颤,仿佛那悲伤已经再也压抑不住,要冲破他的身体倾泻而出。 来自魔法师的精神力缓缓裹覆了林维,精神力的主人对他毫不吝啬,使他置身于一片温柔的淡金色海洋中,震荡不休的白色精神力稍稍安静了一些。 “我在这里。”魔法师的语调与伸手为他拭去眼泪的动作一样轻缓,但却在之后用不容反抗的力道使林维抬起脸来,迫使他与自己对视。 他在昏暗的殿堂中看见这一双眼睛,觉得周围一切都化作迷离的光影,如同凌晨时分交织着的夜色与晨光。 有着暗金色眼瞳的魔法师继续对他道:“你不是卡塔娜菲亚,与埃尔维斯也毫无关系。” 林维眼神迷惘,喃喃道:“我始终孤身一人。” “你不是孤身一人,”魔法师的声音沉静又可靠:“我是你的同伴,我们从沼泽的边缘一同走到这里。” “总有一个人会先死去。”他继续低头看着骷髅头颅。 白色精神力又重新有了纷乱的迹象,但魔法师的下一句话却使它奇迹般安静下来。 “你先死去,”断谕道:“我将看着你停止呼吸,再为你画下永生的魔法阵。” “我允许你这样做,”这个意识迷失在女神世界里的家伙,眼角还因为落过眼泪而微红着,却笑了起来,其中有着一丝得意洋洋的骄矜:“那我们要继续前行吗?” “要前行——但不是在这里,我们要回去。” 林维的目光投向七弦竖琴,任由断谕从角落里拉起他,问:“回去哪里?” 断谕没有回答,只是道:“放下头骨。” 林维没有动,他蹙起了眉,对这种带有命令意味的句子十分不适。 “我要带着它一起。” 不善言辞的魔法师了解这个吃软不吃硬的家伙,他维持着冷冷淡淡的表情,终于想出了一句生硬的哄骗:“你打扰了它的安眠。” “我是自私的,”林维立刻反驳:“假如放下它,我将不得安眠。” “你仍能够得到安眠,”魔法师继续道:“我将陪伴着你。” ...... 不论过程怎样的艰难,在不短的一段时间后,面前魔法师好看的容貌转移了他的主意,而许下的诺言蛊惑了他的心神,林维终于不情不愿地、犹疑地再次将头骨锁进了盒子,并且向魔法师确认:“现在,过去,和将来。” “现在,过去,和将来。”魔法师向他重复。 他们来到竖琴前,林维拿起琴拨,眼看就要向第二根琴弦划去:“我要带你去看我的家乡。” “不......不是这里,”断谕握住了他的手腕:“是第一根。” “第一根?”林维充满怀疑地看了一眼断谕:“我们为什么要去奎灵隐居的海岛,你有什么东西要问他么?” “没有奎灵,现在是一千年后。”魔法师在他耳畔道。 “已经过去了这么久,”他的目光再次迷惘了起来:“还有狄利克雷,阿萨,艾森斯坦,艾撒伊维斯,尤卡里乌斯和他的骑士......他们呢?” “没有,”魔法师的声音是冷的,如深冬冰层下掩盖的溪水,可当他专心对你说话时,没有人会分心,即使那语气与温柔或深情之类的字眼毫无关系:“即使有,也和你毫无关系。” 在放下头骨之后,林维的情绪已经平复不少,可见这种影响并不是永久的。 他闭了眼,似乎是在回忆什么:“没错,我只是一个......外来者。” 林维再睁开眼睛时,像是清醒了不少,将琴拨移到第一根弦旁:“这里现在是什么?” “魔法学院——我们共同生活的地方,”断谕对他道:“还有海缇和丹尼尔。” 林维重复了一遍两位同伴的名字,忽然道:“红色的和绿色的。” 他低声自言自语:“那我们回去......看来奎灵的愿望实现了,他就是想要建造这样一个地方。” 他的目光在两根琴弦间游移,最后终于像下了某种决心似的,轻轻拨动了第一根。 一声清冷寒彻的琴鸣穿透了漫长岁月的尘埃,落在被拨动的琴弦上,单弦久久震颤嗡鸣,半空中闪现漆黑的裂缝,在琴弦上来回跳跃,那裂缝下仿佛是无尽的深渊。 裂缝越发密集,并最终凝聚成一个灰黑色的漩涡,漩涡疯狂地涌动着,仍然是熟悉的形状——它的两边跨越了半个大陆的距离,只需要踏进去...... 林维——这个黑发紫眼的召唤师与小公爵,整理了自己的衣领和袍袖,拂去之前在角落里沾染的灰尘,像是在带领客人进入自己的庭院一般,踏入了灵魂通道。 断谕随之走进,抓住了正在下坠的林维。 通道中的一切与外界隔绝,没有女神气息的影响,林维此时的眼神堪称是这一天中最清醒的了,他在魔法师的耳畔低声道:“月亮永不沉没之地......记住这个地方。” 断谕想再问些什么以确认他是不是真的清醒过来,但就在下一刻,这个家伙便闭了双眼,没有了别的动作——他昏过去了。 灵魂通道的颜色愈发浅淡,这是快要抵达尽头的征兆,那通道口已经显现出形迹来,而一股微咸的气息也钻了进来。 让人想起暴风雨与起伏的海浪。 断谕的直觉让他做出了此时最正确的举措——他捂紧了林维的口鼻。 然后,在下一刻,两人通过灵魂通道的入口,直直坠落进冰冷的、在季潮中掀着巨大波浪的海水里。 就算是这样,林维也没有醒来——断谕带着他在水中浮浮沉沉,天际响起雷霆的轰鸣,撕裂夜幕的闪电照亮了天空中倾泻的雨线。 也许女神最初标记的地点是正确的,就在岛上的某个地方——但这样一个海中的孤岛,一千年来不断在海流与季潮之下缓缓向着无尽海洋的方向游移。 所幸这个地方距离岛屿并不算太远,断谕的精神力很快得到了看守岛屿的魔兽的回应。 半露在海面上的庞大黑影缓缓沉下,又掀起了不小的漩涡,待它完全没入海面,便朝着两人的方向游去,并在某个位置上浮,将两人准确无误地放在了自己背上。 睡梦再次被打破的安斯艾尔老师在岸上暴跳如雷:“为什么——你们这些不怕死的年轻人,竟然又来了两个!” 待他看清两人的身份,声音里怒气更重,穿透重重雨幕仍不减分毫。 “原来是你们两个小子,你们两个!你们的同级,开着魔轮过来——这也就算了!”安斯艾尔老师顿了顿,喘了几口气,平复了一下自己的情绪:“可是你们两个,竟然,竟然是——游过来的!” 在安斯艾尔发火的这段时间,魔兽已经载着两人游进了被守护着的、元素风暴没有波及的地方。 断谕抱着昏迷的林维浮在半空,像安斯艾尔道了一声“抱歉”便头也不回地朝他们这一级的房子飞去。 只剩下安斯艾尔老师一个人孤单地站在原地,面对着闪电、惊雷、雨幕和夜空,不可置信地跳脚:“他们竟然还活着!我得把这个消息告诉所有人——他们是游过来的,神奇的年轻人!” 事实上,此时岛屿上被惊醒的不止安斯艾尔一人——还有院长西尔维斯特先生与林维的老师阿黛尔,他们一个是探求空间法则多年的大魔法师,一个是拥有灵魂力量的通灵者。 而属于林维、断谕和海缇的房子里,一楼的大厅同样灯火通明。 被搭救上来的帝国一行人住在了空房间最多的这栋小楼,丹尼尔也没有回属于他那一级的房子,而是在这里住了下来——毕竟这些人全部是男性,他不能留女魔法师海缇一个人。 “夜已经深了,我想我们该各自回房睡觉了。”海缇对几人道。 “我同意。”丹尼尔打了个哈欠,但仍然不停地翻动一本厚书,飞快地浏览着。 “确实是这样,”格雷戈里削薄的唇上泛起一丝笑容,这使得他深刻的轮廓柔和不少——他有意收敛起了那种锋利冰冷的气质,来自皇室的良好礼仪将他包装成一位彬彬有礼的绅士:“夜安,海缇小姐。” “夜安,格雷戈里先生。”海缇合上了手中的书籍,抬头对他道。 就在这时,大门被推开了——来者带着冰冷的、来自季潮与暴风的寒气,他的长发湿透,更显出一张完美无瑕的脸来,而被他打横抱着的那人也是浑身湿透的模样,脸色苍白。 海缇不敢置信地睁大了眼睛,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丹,丹尼尔,他们......” “我看到了......”丹尼尔的惊讶丝毫不逊于她:“这是神迹......他们自己出现在了我们面前,光明女神保佑,这不是一场梦——就像我连日来一直在做的那样。” 格雷戈里则是看着昏迷中的林维——他眼神暗沉,像是雨夜低垂的夜幕,没有月亮,也没有群星。 断谕并没有向他们招呼,也没有过多的解释,只是冷淡地略一颔首便径直穿过了大厅:“丹尼尔和海缇过来。” 丹尼尔立刻跟了上去。 海缇略晚一些,但也只是片刻,她匆匆对格雷戈里说了一句:“抱歉——您先回房去睡吧。”便提起裙角小跑着上了二楼,木质的鞋跟在楼梯上敲击出急促清脆的声响。 一旁的萨斯安格尔拧眉道:“如果我没看错——那就是蒂迪斯的长子?” “看这两人关切的样子,就能知道他已经完全融入了魔法师的世界。”格雷戈里冷笑。 且不管大厅中来自帝国的客人如何揣测交谈,林维与断谕终于结束了漫长的死沼历程,回到了熟悉的学院,丹尼尔和海缇也等到了好友的归来。 最初见到两人归来的巨大惊喜还未完全展现,就被林维昏迷的状况所盖住,海缇念起咒语弄干了两人的衣服和头发——由于情绪的不稳定影响了魔法的发挥,她差点用火焰把两人点着。 断谕把林维放在床上,为他盖好被子——他现在身体冰凉。 丹尼尔用精神力仔细查看着林维的状况:“事实上,他非常正常,没有伤口,精神力也没有紊乱的迹象——咦,他胸前有一个灰色的东西,这是什么!” 杰拉尔被丹尼尔拎了起来,这个小东西正在闭着眼睛装死。 “不用管它。”断谕接过了元素精灵,将它放在一旁:“他能够醒来吗?” “从任何方面来看,都不像是会沉睡不醒的样子——你们这些天都去了哪里,遇见了什么,他为什么昏倒?” “可能与灵魂有关,”断谕道:“我们的事情要等他醒来才能说清楚。” “不对......”丹尼尔收回在林维身上的目光,盯着断谕:“你的眼睛?” “好了。”断谕淡淡道。 “啧,”丹尼尔感叹:“那你已经是高阶魔法师......真是令人嫉妒!” “你又不是元素魔法师,有什么好嫉妒的?”海缇毫不留情地指出这个事实。 “这只是赞美的另一种方式。”丹尼尔理直气壮。 绿袍子炼金师丹尼尔,之前持续了许多天的认真和严肃,在这短短的一小段时间内消失得无影无踪,他重新变回了原来的样子。 他们仔细确认了离奇出现的两人安好无恙后,默契地离开了房间,让两人好好休息一晚——其余的事情明天再问,如果林维再醒不来,那便去求助他的老师阿黛尔。 而毫无疑问的是,同伴归来这个事实会让他们今晚要么激动、喜悦地睡不着,要么会做许多美梦,这值得庆祝与期待。 房间的门被关上,吵吵嚷嚷的丹尼尔走掉之后,这里重又恢复静寂。 借着被激发出的魔晶石的亮光,断谕在床边静静看着林维的睡颜,他的余光似乎看到了什么东西——抬起头来,映入眼中的是一张被贴在床头的纸条。 魔法师浏览完它的内容,微微怔了一下——然后重新一字一句地认真看了起来。 58 第二张纸条 不论海上的季潮如何猛烈,岛屿始终是一派宁和的景象。 金色长发的魔法师离开了沉睡着的同伴的床前,来到窗子旁,落下一个修长优美的剪影。 沉睡在黑暗中的岛屿,除了远处的灯光便只有魔法植物散发着幽微的萤光。 直到炼金师的浮岛上最后一点灯火也熄灭,声响不再传出,岛屿陷入了彻底的沉寂——纵然巨大的雷鸣与浪涛声在不知疲倦地响着,海兽时而发出悠长的鸣叫,塞壬岛上生活的人也不觉得这有一丝吵闹——他们早已习惯了这座与世隔绝的孤岛上的雷霆与暴风雨,就像中央森林边缘生活的居民们习惯了深夜时分魔兽的长嚎。 魔法师此时才把深墨绿色的窗幔放下,熄灭了散发光芒的魔晶石,任黑暗温柔地拥抱了整个房间。 他像往常每一个在这里度过的夜晚一样,在入睡之前进入一段或深或浅的冥想,精神力延伸到不可知的远方。 但这次的冥想却在深夜时分被他的同伴打断了。 “我睡不着,”林维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到了他的床前,并且点亮了晶石,头发随意披散着,眼睛半阖,看起来非常烦躁:“女神一直在我的梦境里唱歌,并且想诱使我回到沼泽。” 果然如丹尼尔所说,他一切正常,并不像会沉眠不醒的样子。 “你醒了?”魔法师看向他。 “我不知道,”林维使劲晃了晃脑袋:“我一点都不想梦见所谓的女神...而且头非常痛。” “她的意识之前侵入了你的灵魂。” “也许吧,我驱逐了她......我记不起来,”林维蹙着眉道:“我很困,但是不敢睡着——你愿意让给我半个床位吗?” 魔法师没有拒绝林维,面前这家伙前言不搭后语,让他无法确认是不是彻底清醒。 而事实上,他也没有拒绝的余地——在说这话的时候,林维已经掀开了被子的一边,把自己裹了进去。 这家伙确实像自己所说的那么困倦,几乎是在下一刻,他就闭上了眼睛,呼吸缓慢而悠长,而委顿的白色精神力懒洋洋地待在淡金色精神力中,许久才重新舒展开来。 季潮时节没有太阳升落,漆黑的天际浮现一缕轻烟似的灰色,这灰色逐渐侵染了整个天空,使低垂的乌云现出形状,闪电降临的片刻不再那么刺目——这些都昭示着白昼已经降临。 “没错,西尔维斯特先生,他们是昨晚出现的——我去把他们叫下来。” 院长先生和阿黛尔老师在今天不约而同地来到了这栋小楼的院门前,要求见到两位离奇消失又出现的学生,询问一些事情。 绿袍子丹尼尔登上二楼,来到这两人的房门前,并没有伸手去敲,而是无比自然、理所当然地直接打开了房门:“我说——你们两个可以起床了,西尔维斯特先生正在大厅里,还有林维......咦?” 丹尼尔第一眼看向的是林维的床,这张床此时空空荡荡。 可怜的炼金师心中猛地一紧——他们再一次消失了? 但当他将目光移向房间的另一边时,这种紧张被另一种情绪取代。 “啊,你......你们!”炼金师难以置信地看着本应好好躺在另一张床上的林维懒洋洋从不属于他的被子里钻出来,并且,这家伙脸色十分不好,眼神迷茫,一副半睡半醒的虚弱样子——然后被魔法师重新按了回去。 可怜的炼金师捂住自己的眼睛,直挺挺后退几步,砰的一声关上了房门。 ——这一声门响,倒是让昏昏沉沉了两天的林维终于清醒了。 他用力眨了眨眼睛,警惕地看向断谕:“你为什么在这里?你的床坏了吗?” 魔法师从床上起身,穿上外袍,面无表情地俯视着他,并没有理会这个质问。 林维环视四周,发现了不对劲之处,讪讪道:“好吧......” 他重新闭上眼,努力回忆这两天发生的事情。 从在独角兽背上睡着开始...... 林维不由自主地捂住了脸。 他下半夜睡得显然不错,所有关节都带着某种懒惰的放松感,手掌也是干燥、柔软而温暖的。 可惜林维现在无法感受到这种温暖,他非常不想直面自己的记忆。 在殿堂里的时候,他能够控制的意识全部在抵抗女神灵魂碎片的冲击,并且在开始时处于劣势。 半夜的时候出于意识被侵占的恐惧而要求和断谕睡一张床,好吧,这也就算了——在殿堂里的时候,虽然记忆不是那么清晰,他也知道女神意识影响下的自己做出了某些极其幼稚且丢脸的事情! 那时的他就像是一个缺乏信任的孩童,或是一个惴惴不安的,一遍一遍索求情人的保证和许诺的少女! 还有诸如现在、过去、将来之类的话语...... 等林维终于接受了这个事实,并且告诉自己,像魔法师那种冷冰冰的家伙,应当不会把这种事情放在心上后,他打算起床了——虽然还有些晕眩,但也是能够忍受的程度。 小公爵慢吞吞地披上他的魔法袍,扣好最上面的银色纽扣,打量着房间里熟悉的、让他感觉安全和舒适的环境。 然后,他呆住了。 他看见自己床头,一个极其显眼的位置上,高高贴着一张纸条,黑色的字迹在微微泛黄的纸质上格外鲜明: 断谕是我亲密的好朋友 我要尽我所能帮助他、保护他 并且绝不会做出任何伤害他的事情 他像是一个被发现了藏起来的秘密的孩子,或是一只被捏住了后颈的猫,艰难地转动自己变得僵硬的脖子,看向面无表情的魔法师,声音虚弱:“你......看到了?” 断谕“嗯”了一声,声音清清冷冷,听不出情绪来。 林维感到十分尴尬,不过这尴尬并没有维持太久,他的脸皮并不是很薄,尤其是之前在殿堂里已经丢过一次人的情况下——他现在感觉自己在断谕面前已经再没有什么脸可丢了! 小公爵在短暂的不自在之后,迅速地想到了一个既能够缓解尴尬,又能使自己愉悦的,绝妙的好方法。 他嘴角泛起一丝恶劣的笑容,拉着断谕来到了书桌后,拿出一张同样质地的纸来,并将一支笔放在上面,抬头对断谕道:“既然你已经看到了......那么也得写一份才行!假如只有我这样张贴出来,这是不对等的!我想你一定不会拒绝在自己床头上也放置这样一张纸条,以我为主角......” 他原以为这会费上不少口舌,甚至需要自己软磨硬泡一番,但魔法师只是略一思考便淡淡答道:“可以。” 他们共同坐在书桌后,林维看着断谕拿起笔来,笔尖触及纸面,略作停留,然后开始划动。 由于眼睛的缘故,断谕在之前是很少写字的,他的笔迹中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生涩,但仍然十分清晰有力,带着与昆古尼尔的银刃一般锋锐的寒气,或是雪山冰原上终年不息的北风。 这种难以言喻的肃杀气息在林维的字迹里也有一些,但又被其中贵族式的勾花与连缀所掩盖,平时难以看出形迹来,如今与断谕的字迹放在一起比对,倒是隐隐有种呼应之感。 毕竟自己出身武勋世家,并且在战场上度过了不少岁月......但这家伙却是天性如此——林维侧头看向断谕的脸,他想,如果这人的性格不是这样淡薄,又该是什么模样? 不...不行,这样的人,不论换了哪一种性格,都配不上这样的容貌,他就该是雪山与冰原,无需融化,也不需要鲜花或草木的点缀。 他就这样看着魔法师沉静又认真的侧脸,有些出神,直到书写结束才回过神来。 这张纸上也写着三行句子: 林维是我亲密的同行者 我将尽我所能陪伴他、保护他 并且绝不会做出任何使他悲伤、失望的事情 一年前的林维不会想到,他怀着某种近似玩笑的心情写下的纸条,却会在一年后,被以完全不同的心情去对待。 断谕写下的纸条被贴在了他的床头上相应的位置,林维后退了几步,看着两张相似的纸条,像是目睹了一场仪式——尽管简单,还带着些许少年人的幼稚,但仍然十分庄重的仪式。 鬼使神差地,他问:“在殿堂里......你说的那些话,还算数吗?” 断谕看向他,神情没有什么变化,只是答道:“算。” 林维的目光在对视后有些不自在地移开,他感觉自己在那一刻心跳加速,一声一声清晰可闻。 他想,自己需要一些时间想清楚......死沼的后半行程出现的一些情绪,有哪些是由女神而起,又有哪些是由自己而起,又或者是女神意志带来的影响还未完全消失。 房间里的气氛一时有些奇怪。 就当林维打算说些别的什么的时候,门外楼梯上传来了脚步声——听起来不止一个人。 “我们似乎忘记了什么,”林维忽然反应过来:“丹尼尔说西尔维斯特先生想见我们......” 好吧,现在距离丹尼尔上次进来已经过了不短的时间,院长先生可能等待得忍无可忍了。 还好他们现在都穿戴整齐——距离房门比较近的林维打开了它,上来的果然是西尔维斯特先生,他身边是阿黛尔老师,丹尼尔与海缇在后。 西尔维斯特先生并不是个像安斯艾尔老师一样的急性子,他的笑容依然慈祥温和,没有任何要发火的迹象:“看到你们两个安全回来,我就放心了。” 说着,他的目光在两人身上来回了几趟——然后被两人身后床头上极其显眼的纸条吸引了。 这位微胖而和蔼的白袍大魔法师读完了两张纸条上的内容,笑容加深了一些。 阿黛尔同样温柔地微微笑着,向西尔维斯特先生赞叹道:“年轻人的情谊真是让人羡慕。” “没错,”院长先生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听丹尼尔说了锐金之谷家的孩子眼睛已经恢复,我原本还考虑,可以允许他们两个分开居住了——毕竟当时是我强行要求两人住在一起的,现在看来根本不用再把两个可爱的年轻人分开,倒是我多虑了。” 听完院长先生和阿黛尔的交谈,丹尼尔表情十分的一言难尽。 59 拉贝尔之心 当然,院长先生与阿黛尔此次前来远不只是为了询问两人是否安好,更是为了了解这件事到底是怎样发生的。 两个人凭空消失,只能由空间魔法来解释,而他们奇迹般地没有迷失在无尽的空间乱流中,并且安全返回了学院,这是整个魔法世界都闻所未闻的。 两人过来之前,也听过了安斯艾尔的描述“两个神奇的,在季潮中游回来的小子”——他们对此当然是一笑置之的。 安斯艾尔亲眼看见海兽将他们从海上带回来,因而对“游回来”这个猜测深信不疑,但西尔维斯特明明白白地在海面上感受到了空间波动,阿黛尔也感受到了某些与灵魂力量相似的气息——要说这与两位学生的离奇出现没有关系,他们是怎么都不能相信的。 面对院长先生的提问,他们回答了。 丹尼尔看着林维一副认真且诚实的样子,暗自撇了撇嘴——这小子说的必定不是真话,或者不全是。 事实上,丹尼尔的猜测是完全正确的。 “我认出了它的形状,然后拨动了它。”林维道。 “没错,这一点你的朋友已经告诉我们了,之后又发生了什么?” “我们被漩涡吸入了,来到一个类似通道的地方,它是灰黑色的,周围有许多奇异的裂缝,就像空间直接裂开了一样。” 西尔维斯特先生紧锁眉头:“你仔细回忆一下,裂缝是什么颜色,它们是固定不变的吗?” “漆黑色,”林维毫不迟疑地回答:“它们的形状和闪电类似,一直在跳动。” 西尔维斯特先生用询问的目光向林维的身边看去,断谕向他点了点头。 “依照你们的描述,这和空间裂缝相差无几......每一道裂缝下连接的是未知的空间,数位大魔法师都迷失其中,如果这样,你们又为什么能够回来呢?” 林维正要回答,忽然觉出灵魂上有了异样的触感,他心中惊讶——自己的灵魂上被印下了一个契约! 他现在仍然维持着神色的冷静,与西尔维斯特对视着,而余光看到阿黛尔老师轻轻向自己颔首。 虽然印记十分简单,但仍是一个真正的契印,只是因为他十分熟悉结下契约的灵魂力量,才没有做出过激的举动——灵魂是召唤师最珍贵的东西。 紧接着,灵魂交流的波动传来——是来自阿黛尔的一句话。 她说,隐瞒你认为该隐瞒的。 在那一个片刻,林维来不及去多想别的,语气如常对西尔维斯特先生道:“在看到裂缝的时候我也非常恐惧,但它们没有对我造成实质的伤害......就像我最开始说的那样,这个地方类似于通道,通道中没有空间裂缝,而我们沿着通道一路下坠,最后,通道的尽头是几个出口。” “出口?”西尔维斯特先生的眉头拧得更紧。 “我知道我们必定要选择出口中的一个,于是相信了自己的直觉,落入了精神力感知中最熟悉的那一个。” “然后,”林维叹了一口气:“我们就直直落进了季潮中的海里!我的身体比较虚弱,在那一刻就在冰冷的海水中昏迷了过去,还好安斯艾尔老师的海兽朋友搭救了我们两个。醒来之后,自己已经回到了塞壬岛,我的朋友们竟然也回到了这里,从他们口中我得知,从我们两个消失算起,时间已经走过了将近二十天,而我们却仅仅感觉经过了一瞬间。” “你们穿越了空间,并且还穿梭了时间!”西尔维斯特先生眉头松开,声音类似于自言自语:“难道空间与时间的法则是联系在一起的吗?而我们所有对空间法则的研究都忽视了时间......” 说到这里,他眼神热切起来:“那枚带你们经历这次奇遇的东西,还在你的身上吗?” “我很抱歉,西尔维斯特先生,”林维痛心疾首:“它大概在我不幸昏迷的时候掉进了海里。” 林维给出的所有理由都十分充分,并且毫无破绽——院长先生十分失望,他接着又询问了几个无关紧要的问题,再次表达了对琴拨丢失的遗憾,并就在海底找到琴拨的可能性和林维讨论了一番。 白袍大魔法师离开的时候,看了阿黛尔一眼,而阿黛尔则微笑道:“我此行只是来探望我的学生,既然已经确认了他安然无恙,也就没什么留下来的必要了——我与您一起离开吧。” 西尔维斯特先生点了点头,抬脚走出了房间。 林维若有所思地望着阿黛尔离去的背影,她袍子上散落的细微光点随着步伐微微晃动,像是流荡的星辉。 再次传来一句话之后,灵魂契约缓缓消失。 林维忽然问仍留在房间里的海缇道:“魔法学院和占星塔的关系怎么样?” “没有什么特殊的关系......”海缇虽然不明白他的用意,但还是很快回答:“它们在有需要时会寻求对方的帮助,其他时候就没有联系了——至少我没有见过。” 林维嘀咕了一声“奇怪”之后也没再说什么。 “喂,我说你们两个,”丹尼尔抱臂道:“你们真的是在空间乱流里走了一圈——然后一头栽进了海里?” 林维对上丹尼尔那明晃晃书写着“不相信”的眼神,无奈道:“我确实在某些地方欺骗了西尔维斯特先生......但是这不能算是恶劣——即使他拿到了琴拨,也研究不出什么值得一提的东西来。” “它还在你身上?”丹尼尔立刻反应过来。 女神的琴拨并没有遗落,事实上,当林维拨完琴弦,与断谕一起坠入灵魂通道后,失去意识之前,在留下那句有关“月亮永不沉没之地”的话的同时,也将琴拨放进了魔法师的手中,自然不会发生因为昏迷不慎将它掉落这件事情。 在死亡沼泽里,知晓琴拨的来历和作用后,林维就做好了这个准备——琴拨要留在自己手里,首先它对除召唤师以外的任何人都毫无作用,没有交给魔法学院的必要,然后......融合了女神一部分灵魂力量的他并没有完全知晓女神的秘密,也许会有一天还有进入殿堂的必要,同时,一个可以随时进行定点的空间传送的媒介能在历险中起到意想不到的作用——遇到无法战胜的强敌或是别的什么,这是一个有效的保命手段。 而后来阿黛尔的那句话,更是极大地减轻了他编造谎言的罪恶感,自己可是阿黛尔的亲传学生,没有什么不听从她的理由——即使面对的是院长先生。 而这些事情是需要让自己的同伴知晓的,他们以后会用到地下宫殿与琴拨,元素精灵的存在也无法隐瞒,所以林维略过了女神意识与记忆这一段,将整件事情简短地告诉了他们。 “看来......”丹尼尔来回打量着他们,当林维认为博学的炼金师要就此发出一番卓越的见解时,就听他以一种惊叹的语气继续道:“你们发了一笔大财啊!” 林维:“......” “元素精灵、空间媒介、还有顶级的召唤兽!”丹尼尔道:“似乎还有一株珍奇的魔法植物......我可以看看它们么?” 评价完了元素精灵的长相、手上多了一道鲜明的咬痕,再看过外表平凡无奇的琴拨,听林维说了他立契的魔兽的种类之后,丹尼尔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了从断谕空间戒指中拿出的拉贝尔藤身上取下的魔法材料上。 “双系魔法属性的棘刺,迷幻的花朵,这是炼金师的幸运......”丹尼尔一样样看过去,在一样东西前停住了。 “拉贝尔之心,”他小心翼翼地捧起一枚淡青色半透明的果实:“我老师的实验室里都见不到这种东西——你们拿到了两个!” “它很珍贵?”林维问道。 “这种藤蔓本来就少见,尤其是高阶。”丹尼尔把果实放在光下细细端详,它的薄皮紧紧包裹着晶莹的核与丰盈的汁液,显得十分饱满。 “并且,这种果实是绝对不会在交易行中买到的——假如你把它拿到鉴定师那里,魔法协会将高价把它买下,然后再也不卖出。” “因为剧毒?”林维记得《图鉴》对这种魔法植物的描述。 “没错,魔法协会禁止剧毒物的流通,除非资深的炼金师提出特殊的要求......而这种神奇的果实,大概只有我的老师有资格提出申请!”丹尼尔得意洋洋:“要把它调配好,要求极其精湛的技艺和惊人的直觉,除了我的老师,不会有炼金师有这个信心的——当然,其中不包括我。” “所以,”林维听完了丹尼尔对于老师和自己能力的炫耀:“它到底有什么作用?” “拉贝尔之心——遗忘的剧毒,魔鬼的果实,”丹尼尔看着果实,眼神入迷:“它的汁液经过极度的稀释,会成为微弱的安息剂,有卓越的止痛效果——它当然不能治伤,只是制造幻觉,假如再浓一些,就会展现出极其特殊的作用——不可逆的遗忘,遗忘的程度随着浓度的升高而加剧,只有最好的炼金师才能控制精确的浓度......” “不稀释?” 丹尼尔毫不犹豫地答道:“你的灵魂将和新出生的婴儿一样洁白,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白痴,或者一具会呼吸的尸体。” 炼金师的这番话成功展现了果实的可怕——他借机讨要走了一颗,打算拿回去和老师共同研究。 林维也知道了丹尼尔和海缇这些天的经历,包括提前到来的季潮,在死神獠牙中度过的惊险的夜晚,还有从有烈焰玫瑰徽记的大船上搭救来的男人...... 等两人各自离去,房间里再次只剩他与断谕两人,林维再次倒在了床上,看着天花板:“格雷戈里......这太糟糕了。” 断谕走到他的床边:“你完全恢复了?” “没有,虽然忽然多出来许多烦心事,但我仍然感到很困......”林维叹了口气,向魔法师投去一个期望的眼神:“我想再睡一会儿,如果你不介意在这段时间内待在我身边的话——女神的意识还没有完全消散,而你的精神力让我感到非常安全。” 断谕没有出声拒绝,他在临近的书桌前坐下,似乎是默认,而林维感到身旁的淡金色精神力浓郁了许多。 他方才强打着的精神很快松懈下来,很快就即将睡着了。 “对了,”林维的声音里带着浓浓的倦意:“虽然不知道老师是怎么做到缔结临时契约的......但她要求我下午去藏书室见她,你要记得叫醒我。” 60 吟游诗人 林维是在藏书室的深处找到阿黛尔的。 她站在高大的黑色书架前,听到林维的脚步声,转身对他道:“你来了。” 林维看向书架上紧密排放的书籍,它们厚薄不一,有些的书脊上有着明显的破损。 “这里是童话故事与吟游诗人的诗篇,”阿黛尔声音温和,缓缓道:“虽然在被收集前就十分破旧,但学院中很少有人会翻看它们。” 林维的眼神中带上些许的询问,等待着她的下一句话。 静谧的殿堂里,阿黛尔的声音显得十分缥缈而空灵:“而我是这里的常客,几乎对每一本书倒背如流。” “您喜欢童话?” 阿黛尔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重新将目光投向了高处的书籍:“童话与诗篇偶尔也会言之有物,在我眼中它们和《时光手札》一样有趣。” 她接着道:“比如你的右手边银色漆皮的一本......当我听到你的炼金师朋友讲述你失踪那一幕时,立刻想起了它。” 林维没有说什么别的话,从阿黛尔老师上午和现在的话语来看,她对自己的失踪有所揣测,并且——自己灵魂力量的增强西尔维斯特先生一无所知,但阿黛尔却能看得清清楚楚。 他抽出了这个薄薄的书册,上面记录着一些富有节奏的诗歌。 “第三篇章。”阿黛尔道。 林维翻到这本书的第三篇章——篇章的开头是一首童话诗: 繁花盛开的春日 诸神聚集在太阳升起的山谷中 他们争强好胜,相互比较 矮人之神炫耀着强壮的手臂:我为战神打造了坚不可摧的巨斧,我们一族的锻造技艺无人可比。 精灵之神凝视着镜中的自己:我们拥有最漫长的生命、最美丽的容貌,我们热爱光明、歌唱生命——还有哪一个种族这样完美? 人鱼之神不满反驳:若不是我的种族生活在遥远的海上,无人得见,这样的赞美怎会让精灵独占? 火焰之神展示出他强大的魔法:再没有谁的魔法像我一般酷烈,只要我抬起手来,最坚固的寒冰都要无奈融化。 水之神立刻讥讽:你确实可以做到——假若这世间没有我的话。 ...... 林维扫视过这些诗句,无外是诸神之间的炫耀与争执,一个合格的睡前故事——直到他翻过一页来,看到了后面的几段。 光明女神擦拭着她的璀璨的长剑:没有什么力量比得上太阳——它是我的剑锋与权杖,所有的种族都将在这光芒下俯伏颂唱,永远忠诚。 黑暗女神拨动着她的竖琴:生灵由你来管辖,而死灵是我的信徒。 神灵们听完这些,将目光移向一旁的时间之神——只有他还未出声。 时间之神赞叹道:诸神,你们的强大都使我敬佩——精灵、矮人、龙族,世间万物的信仰归于光明女神,东方、南方、西方与北方,空间的法则为黑暗女神的琴声让路,只有我孤身一人,没有任何武器、技艺与魔法。 诸神不满意这个回答:每个神都有都有特殊之处,你怎能例外? 时间之神眨了眨他的眼睛:出生与死亡轮回交替,过去、现在、将来,世间的一切都在我的眼中。 林维来回看着这几段,尤其是有关黑暗女神的叙述——死灵、空间、与竖琴。 他不能不为此感到惊讶,因为自己所知道的与女神有关的那些,在这首童话诗里有迹可循。 阿黛尔注意到了他的动作,道:“看来我的猜测没有错误......你的确经历了某种奇遇。” 他与断谕凭空消失,自然而然使人联想到空间魔法,而自己拿到琴拨之后,对丹尼尔说了它的用途,假如阿黛尔果真对这些诗篇熟记于心,是可以联想到黑暗女神身上没错。 只是这种联想有些匪夷所思——一个成年魔法师,把现实的事件与童话故事联系起来。 “是某种奇遇没错,”他直视着阿黛尔的眼睛:“您为什么喜欢这些故事和诗篇?” “你是我的学生......林维,”阿黛尔缓缓道:“你知道我来自占星塔,所以你与那里算不上毫无关系。” 好吧——他现在与占星塔脱不开关系了,并且从这句话看来,占星塔和吟游诗人的童话故事也有所联系, 只听阿黛尔继续道:“很少有人知道,占星塔的初代主人正是一位吟游诗人,所以我们常常期冀着能从黑暗时代流传下来的诗篇中找到他的只言片语,以此体悟到他的些许智慧。” “可是在我读到的书籍里,占星塔的主人是一位智慧的学者。”林维道。 “那是因为《时光手札》的第一卷是他的著作,”阿黛尔微笑道:“可他也的确是一位吟游诗人,占星塔一层大厅的墙壁上镌刻着他的一句话,属于这里的每个人都将它牢记心中。” 阿黛尔停顿了一下,继续道:“那句话是这样的......‘我们活在巨大的虚假中’,署名是‘吟游诗人艾撒·伊维斯’。” 林维仔细听着老师的话语,不需要再次询问,他知道阿黛尔将说的应当是些意义重要的东西。 “我们把它当做一句来自长者的告诫,意在提醒我们时时刻刻寻求真实,可我现在已经不这样认为——我觉得这是一句陈述,我们活在虚假中,这是事实。” “您为什么这样觉得?” “这种感觉在一年前出现,”阿黛尔道:“就是在你们这一级还没有抵达塞壬岛的时候,从那时起,我的梦境中时常出现一些古怪的情景,你知道的,在占星塔人的认知中,梦境和星象都是极其重要的东西,我不能不重视它,而我同时又身为召唤师......古老说法中的通灵者,所以我无法欺骗自己说这梦境源于自己的臆想。” 林维的的心弦逐渐绷紧——他在之前刚刚经历过与女神相关的梦境。 “梦境里有许多片段,诸如战争、死亡与神灵,”阿黛尔看着他:“我们把《时光手札》第一卷作为讲述黑暗时代之前大陆历史与风貌的唯一一本珍贵典籍,认为它是绝对正确的,可它对神灵的描述仅仅止于人们虚无缥缈的信仰,从未承认他们真实存在——可他们的确真实存在,不论是我的梦境、吟游诗人的诗篇还是你这些天的奇遇,都证明了这一点——也许你不愿意透露自己具体的经历,但我知道它确确实实与传说中的黑暗女神有关。” 阿黛尔现在的眼神与惯常的温柔深邃不同,带着一丝灼热的明亮,就像提及空间法则时西尔维斯特先生的眼神一样。 “确实有关,”林维回答她:“所以您认为,星塔的初代主人书写了《时光手札》,但在其中有意隐瞒了神灵的存在?” 阿黛尔点点头:“你从来都很聪明。” “那么我们所知的历史至少有一部分是不真实的。” “没错,”阿黛尔轻叹一口气:“我尊敬艾撒·伊维斯,但同样明白一个事实,黑暗时代的所有记载都由他一手构建,真假无从得知。” 林维问出了他的疑惑——与帝都中弯弯绕绕的说话方式不同,魔法师的交流往往十分坦诚,他用了不短的时间来适应这一点。 “如果他真的有所隐瞒,但同时他也在墙壁上留下了那句话,这相当于承认了自己的欺骗,”林维对阿黛尔道:“还有,老师......您为什么执着于神灵这个问题?” “我所执着的不是神灵,而是整个黑暗时代发生的事情,”阿黛尔道:“所以我在那个时代流传下来的童话故事中不停寻找,希望能找出些许真相。” “神灵是否存在,他们是否永生,为什么魔法世界变成了这个模样,为什么会有五个元素之谷,元素之谷到底守卫着什么,与神灵是否有关,这些问题全部没有切实可靠的记载——而我们一天不知道这些,就永远没有办法应对现在的局面。”她语速很快,一口气说了这些,继续道:“寒冰之谷已经无法控制,元素风暴首先波及到了东部的海洋,并且逐渐加剧,剩下的几个家族只有炎焰之谷还算繁盛兴旺,我们不敢想象许多年后会发生什么。” 61 去留 帝国历七百五十五年,开国第一千零七十四年。 林维回忆着上辈子这个年份。 航行季提前结束,东部沿海暴雨不休,帝国海军舰船全部归港。 季潮以元素风暴为中心延展,到达近海时成为普通的暴风雨,近岸处没有影响,这一年则波及到了整个沿岸,而整个大陆的气候也以阴雨居多。 但不管怎么说,气候在后来恢复了正常,在没有类似的事情发生。 与魔法世界里的事件联系起来,应当是他们不知用什么办法解决了这个问题。 卡塔娜菲亚记忆碎片的最后,出现过一位吟游诗人......他求得了女神的庇护,前往“北方的高塔”。如果这个人就是初代塔主人艾撒伊维斯,那么他必定了解神灵存在,并且与光明女神并不友好。 林维承认自己没有过多想过黑暗时代的历史,但如果元素之谷与那个时代相关,就非常值得深究了。 因为那些古早时期的咒语,有多半都不能在现在使用,包括魔轮上的许多魔法阵......丹尼尔的解释是元素浓度不够——但是它们被创造出来的时候,显然是可以使用的,不然也不会流传下来。 要想使元素重新浓郁起来,只有放开“源泉”,但后果就是更加猛烈的元素风暴,普通人性命堪忧,魔法师们也坚持不了多久——这经过了魔法师们的验证,曾经有百无聊赖的几位魔法师各自施展魔法,制造出了一个小型的元素风暴来,把自己搞得十分狼i狈。 从这个角度来说......五个元素之谷的作用是守护整个魔法世界,然而古早时期的咒语和魔法阵证明了曾有过魔法元素十分浓郁的时代,不必忧心元素风暴的困扰。 林维又觉出了隐隐约约的烦躁来——就像在契约书里读到至高无上的规则时一样。 魔法师们活了这么久,各处历险、研究咒语和法阵,却始终没搞明白元素背后的规律,现在看来,连他们的整个历史都不可信! 按照阿黛尔老师的说法,元素风暴只会越来越剧烈,剩下的四个家族也在消亡的危险中,魔法世界乃至大陆面临着巨大的危机......但整个魔法世界的气氛似乎一点儿都不紧张——浮空之都上照样安宁平和,魔法学院的老师们各自沉浸在自己的魔法领域中,以至于林维到现在才清楚境况,他之前一直觉得寒冰之谷里那个家族的灭亡无关 还有一个问题——阿黛尔口中的梦境,它开始出现的时间十分巧妙,让林维不得不多想。 因为上一年的这个时间恰好是他重活一次的起点。 林维把所有事情在脑海里梳理了一番,结果发现没有一件能想得明白,而等下还要面对格雷戈里! 和格雷戈里在一栋房子里生活这个事实让他浑身不自在,即使这里算是他的地盘。 以至于他回房的时候都略有忐忑,丝毫不想看到格雷戈里在大厅的场面,所幸这位殿下现在确实没有待在大厅里。 回到自己房间时,他发现断谕不在,房间里空无一人,只有那只蛋在角落里静静待着,旁边整齐地堆着魔晶石——听丹尼尔说他们费了不少力气才把它好好地带回魔轮,丹尼尔还为它加了一些晶石,好让它能继续孵化。 他的心情有了略微的缓解,不由得微微笑了出来,来自两个同伴的心意使人心满意足——虽然这两个人是以最后纪念的心态把魔兽蛋带回来的。 林维拿出契约书,他的灵魂力量已经非常强大,可以尝试里面契印的内容了。 又过了许久,房门才再次被打开,是海缇跟着断谕一起回来。 林维从契约书里抬起头来:“你去了哪里?” “中央城堡,”断谕道:“我和海缇去了下一年的老师那里。” 元素魔法师每一年都有固定的课程,这一年除了继续学习魔法咒语,又增加了魔法阵的内容。 “你们这一年要开始魔法阵......”林维道:“我可以一起吗?” “你要学?” 林维点了点头:“契约书里的契印很多都和召唤契印不一样,我很难画出来......它们反而和魔法阵有相似之处,所以我有必要去学。” “到时候我们一起去就可以了——莫特里尔老师刚刚还抱怨了这一级的人数太少呢!”海缇道:“另外一件事就是我们在路上遇到了安斯艾尔老师,他交给我们了一样任务......” “什么任务?”林维问道。 “安斯艾尔老师说:你们的课程还没有开始,在学院里的日子非常无聊吧?那正好——我把我的老朋友分出一位来,它会带着你们去岸边,你们负责把新的一级安全接过来,也许还有另外那些被季潮挡在外面的魔法学徒们。” “好吧,”林维道:“可是他为什么不自己去呢?” “安斯艾尔老师才不会自己去——他现在时时刻刻在岸边监视着魔轮,”海缇道:“我们驾驶魔轮穿过了季潮,它虽然带我们勉强登岸,但是损坏十分严重,西尔维斯特先生只好委托西里斯大师去修复它了,当然还带上了丹尼尔,而安斯艾尔老师要时刻提心吊胆——他的原话是‘谁知道那两个眼冒绿光的炼金师会不会把魔轮拆成四块呢!’” 不用海缇过多描述,林维已经能够想象到丹尼尔的样子了——他原本就对魔轮的构造充满兴趣,现在得到了正大光明的“修复”机会,当然得好好拆一拆...... “而且,”海缇的表情有些奇怪:“安斯艾尔老师还说,既然你们两个可以一路游回来,想必能够保证自己的安全,他也不担心什么了。” “他好像误会了什么,”林维摸了摸鼻子:“我可不想学院里的所有人一听到我们的名字,就联想到一路游回塞壬岛的事迹——这太糟糕了。” 海缇充满同情地看了他一眼:“安斯艾尔老师似乎已经告诉不少人了。” 林维:“......我们什么时候去港口?” “明天,这一级也是三个人,都是元素魔法师,分别是火系、岩系和光系。”海缇犹豫了一会儿,又道:“我想,我们可以顺便把格雷戈里先生送回陆地上。” “不行......”林维道:“这件事情我还要考虑。” 海缇疑惑地看了看他,但也没说什么。 又待了一会儿,她便回自己的房间去了,林维心事重重地合上了手里的契约书,望了望断谕。 “格雷戈里......”他低声道:“最完美的结局是他没有被救起来。” 断谕没有明白他话里的意思:“为什么?” “帝都里的事情总是这样......” 思考这些事情让人厌倦——尤其是他习惯了魔法世界的生活以后。 假如格雷戈里单纯死在了暴风雨中,那么一切都解决得轻而易举,不论是皇位还是战争。 但他偏偏被救了上来,还到了塞壬岛上......这件事情就变得非常复杂。 首先是格雷戈里来到东海域的原因,东海域是蒂迪斯家的地盘,这一点林维清清楚楚——他现在没有帝都的消息,不知道父亲与这位殿下的关系到了哪一步,也不知道格雷戈里来到这里与蒂迪斯家有没有关系。 更不知道的一点是,格雷戈里现在在魔法世界有没有倚仗——上一世他既然敢对魔法世界发起战争,必定对这里有了非常全面的了解,做到这一点并不难,帝国里每年都有具有魔法天赋的人进入魔法学院,使得皇室可以从中做一些事情——不然他们手中也不会有培养魔法师的方法了。 62 三封信 将契约书放在一旁,林维拿出一张纸来,笔尖在纸面上的划动十分迅速,字体放弃了多余的连缀,多出几分冷冽——这是他准备送往帝都的信。 微泛黄色的纸张上只写了一行字: 格雷戈里在塞壬岛,欲杀......可行? 他眼神沉凝,在其后落下“林维·蒂迪斯”的署名,笔尖不见一丝颤抖。 这也许是多此一举,他几乎已经能够想象到父亲的回信——一个冷肃的“杀”或是毫不犹豫的“可行”。 用召唤兽也好,剧毒的魔法植物也好......魔法师总能够轻而易举地结束一个普通人的生命,不论他是皇族还是平民。 只要格雷戈里一死,所有事情都结束得干干净净。 只是林维心中还存有一丝顾虑,让他必须得向父亲确认一下。 就在这时,房间里响起叩门声来,敲门声不大,倒像是被小心翼翼着敲响的,听起来不像是他所认识的任何一个人。 “进来。”林维道。 推开门的是一位中年男人,深灰色的眼珠在看到林维时发出光彩来:“果真是您——蒂迪斯少爷!那两位魔法师大人没有欺骗我,您是他们的好友!” “你是......”林维觉得他相貌有些眼熟,略微思考之后,微蹙的双眉舒展开来,声音里也带上了些许温和的笑意:“船长先生,我在四年前坐过你的船。” “没错,您居然还记得我。”船长有些激动地搓了搓手。 “我的父亲曾对我说,您是整个东海域上最优秀的船长和舵手,”林维看向他:“这次您挽救了我同伴们的生命,我还没来得及去道谢。” 船长先生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我也是为了保住自己的性命......如果您真的道谢,那我就太羞愧了。” “不论如何,这件事都值得感激,”林维换了话题,问道:“您是有什么事情要告诉我吗?” 眼前的这位船长先生隶属于第三军团的第五舰队,外人看不明白,林维却是最清楚的——这支舰队是公爵在帝国海军里嫡系中的嫡系,忠心耿耿值得信任,格雷戈里来到东海域,随航的皇家舰船却由他来掌舵,其中必然有原因。 “没错,少爷。”船长审慎地望了断谕一眼,没有再说话。 断谕此时坐在林维对面的书桌后,在看一本黑色封皮的魔法手札,他只是在船长进来时打量了一眼,随后就没有关注两人的对话了。 “这里没有什么不方便的,”林维道:“如果你不确定该说些什么,那就由我来问。” 船长点点头:“您问吧,少爷。” 林维将他现在所知的情况再次梳理了一遍,开口问道:“皇家舰队为什么来到东海域?” “陛下派遣大殿下来到这里带领舰队镇压海盗,由第五舰队协助。”船长如实回答。 “海盗......”林维笑意淡淡,若有所思:“这样说来,舰队追击敌人,一路深入大海,直至海妖之洋的边缘,然后遭遇了不可抵抗的暴风雨。” 他回忆着近些年来东海域的情况,隐隐约约有了猜测。 “船长先生,第二个问题,”林维直视着船长深灰色的眼珠:“您接到的命令是什么?” “保护大殿下。” “这是陛下的命令,”林维神色如常:“——我要统领的命令。” 林维的声音并不大,却一字一句落在船长的心上,他感觉自己心跳一点点快了起来,血液发烫——眼前年轻的蒂迪斯少爷不论从哪个方面来看都与大公爵截然不同,但有些东西却出奇地一致——惊人的敏锐与冷静,不由得使他想起了自己年轻时追随着公爵的那些日子。 “如您所愿,少爷,”船长的语调也放低了些许:“统领大人的命令是......拖延时间。” 林维嘴角一丝笑意逐渐加深:“那么,海盗的存在也是无中生有...或是只有零星几个。” “没错,少爷。” 林维的指尖轻轻敲着光滑的桌面——他明白了,格雷戈里出现在东海域,是因为被自己的父亲摆了一道。 可以想见,之前帝都里的局势已经开始紧张起来,让尚未拿定主意的老皇帝难以招架,他已经年老体迈,不复年轻的杀伐果决,而慈父之心随着生命的消逝逐渐增长,对于继承人的问题能拖则拖。自己的父亲只需授意海上军团发出海盗猖獗的信息,再制造一些可信的假象...整个东海域都在公爵大人——也就是军团最高统领的掌握下,做到这一点并不难。 这时候,老皇帝不仅不会深究,反而会这个消息感到高兴!为了控制局面,他有极大的可能迫不及待地将长子外遣。而格雷戈里一旦离开政局的核心,伯兰就能占得先机——贵族们尚有一大部分摇摆不定,帝都局势瞬息万变,格雷戈里在海上的时间越长,伯兰所掌握的优势就会越大。 格雷戈里也许已经察觉到了这一点,可老皇帝的命令现在还是非常有效的,他没有理由拒绝。 而提前到来的季潮制造了这个巨大的意外——坚固宏伟的皇家舰船在人鱼海边缘的风暴里支离破碎,却恰好遇上了途经此地的魔轮,假如这个巧合没有发生,格雷戈里早已葬身海中,毫无航行经验的海缇和丹尼尔单靠魔法结界在季潮中穿行,也难免会丢掉性命。 船长先生在房间里待了没多久便离开了——临走时还不忘提醒林维晚餐的时间即将到了。 林维看着自己方才写下的语句,微蹙了眉头,将这张纸翻了过来,另外拿出一张空白的羊皮纸,这次的内容却不同了: 格雷戈里在塞壬岛,可留到风暴结束。 他写完这个,再次拿出另一张信纸,开始写起一封长信来——这次所用的字体和措辞则要繁丽得多了,详细地描述了格雷戈里被搭救至塞壬岛的经过与现在安然无恙的情况,并且说明了由于暴风雨不能及时将他送回的原因。 两封信写好后,林维把它们装进了不同的信封里,前一封秘密送往蒂迪斯的宅邸,而后一封将呈送给皇帝陛下。 知道格雷戈里来到东海域是由于蒂迪斯家一手控制之后,林维仍可以选择杀死他,不论用什么手段——但这充满了风险,因为关系到了整个家族。 公爵的目的显而易见:在不触及老皇帝底线的情况下削弱格雷戈里,帮助伯兰。 老皇帝还没有昏庸到对臣子的小动作毫无察觉的地步,也没有老迈到相信命运的巧合——政局之上,没有巧合,这是帝都所有贵族与大臣都牢记在心的。假如格雷戈里身死,死讯确认,悲恸之后,老皇帝必然会仔细彻查,一旦发现海盗复苏是蒂迪斯家刻意营造的假象,谋害皇室的罪名就会落下。 所以,格雷戈里杀不得......皇室——他们代代牢坐在帝国主人的宝座上,从未被动摇,明面上的实力根基深厚难以撼动,暗地里的防备与布置也只多不少,因而不论蒂迪斯拥有多大的权势,都不能对老皇帝掉以轻心。 林维思索着这些,最终选择延续父亲对船长的命令:拖延时间——假如格雷戈里能安安分分待在岛上的话。 但他还要从中做些别的什么,比如在呈送给老皇帝的信中渲染是魔法师们的善良救下了大皇子的性命,再强调一下自己蒂迪斯长子的身份——这样一来,老皇帝就不会对蒂迪斯家起疑,并且还会感激魔法世界! 这样做法的不足之处则在于格雷戈里要在岛上居留不短的时间,那样一个心机深沉而野心勃勃的人,生活在魔法学院这样一个干干净净、毫无防备的地方,没有人能够保证他不会做出些什么。 所以最短在季潮平息之前,自己要时刻提防格雷戈里。 林维做完这些,将两封信收好,此时天色已经十分昏暗,魔晶石柔和的光芒照亮了大半个房间,远方城堡和浮岛上的灯光隐约亮起,点缀着沉黑的夜色,是到了晚餐开始的时间。 林维简单地整理了一下略微凌乱的桌面,但一开始写下的那张纸仍然倒放在桌面上——他没有放弃这个想法,虽然大致打定了主意,可假如能想到另外的办法,既能解决格雷戈里,又不危及家族,还是会选择下手。 断谕察觉他动作,也合上了手中的黑色手札,从座椅上站起身来——两人一贯是一同下楼的。 林维同样起身,打算向房门走去,此时却发生了一件他意想不到的事情——假如命运女神存在,那么她此时就和林维开了一个恶意的玩笑。 那张倒扣着的、魔法世界常用的、轻薄光滑的纸张不知是被他的衣袍不经意间拂动,还是被走动时的微风所包裹,在同样光滑的桌面上轻飘飘滑过,从桌子的边缘落下,在半空打了一个旋儿,正面朝上,落在了断谕眼前的地面上。 微微泛黄的纸质上黑色的字迹异常鲜明,话语简短,只需稍微一瞥便能看到全部。 格雷戈里在塞壬岛,欲杀......可行? 署名与正文同样笔锋冷冽,无从反驳与诡辩——林维·蒂迪斯。 这纸张飘飘悠悠落地的那一刻,天际轰然炸开一声巨大的雷响,在房间中此时沉默的寂静里显得格外震耳,使人头脑陷入空白。 林维感到自己指尖发冷,心中一片茫然。 他的目光停在那清晰无比的一行字上,不敢抬眼去看断谕。 63 若使你得到自由 在这一个短暂的片刻,林维说不清自己到底是何种感觉。 帝都是一个被精致打造的花园,阳光穿过繁茂的树木投射变幻的光影,鲜花的芬芳与喷泉的水声温柔相缠,有人放松而安心地在房门外晒着太阳,而有的人在青碧的草坪散步,脚下感受到的是漆黑泥沼的脉搏与心跳。 他们对暗地里的来往和钻营习以为常,前途与财权面前人命仅只是黑白棋格上任意移动的走子,值得他们忌惮的不是血统的纯净与高贵,而是威势深重与否——假使杀死一位皇子轻而易举,而效果显著丰富,他们会毫不犹豫地将镶嵌宝石的利剑□□他的心脏。 纸张上暴露了他的一些东西——那些他宁愿深藏起来的东西,就像与情人在野外漫步的少女被荆棘勾破了精心准备的衣物,□□出身体上丑陋的疤痕。 短暂的时间来不及让他仔细揣测对方的心境,泛起的便只有直接来自内心深处的隐隐不安与失措。 林维一时之间没有了动作,直到仍是眼神淡漠的魔法师将纸张从深蜂蜜色的地板上捡起,交还到自己的手里,转身继续向门口走去,身形依旧挺拔、修长又优美,看不出情绪的波澜与起伏。 把信纸放回桌上,林维跟上了断谕的脚步,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他回想了方才的情绪,发觉自己所害怕的不是心思的暴露或对方的质疑,而是被厌弃——魔法师有资格与立场厌弃他,因为魔法世界里最深重的罪名便是杀害自己的同胞。 走下楼梯后,海缇已经布置好了餐桌——迎接两位同伴归来的第一场晚餐当然是丰盛的,只不过魔法师们的“丰盛”意为增添了几个种类的魔法果实,至多是在堆叠和切片的形状上又花费了不少功夫而已——它们寡淡的味道不会因此而产生任何改变。 本来,这样的晚餐会结束得非常快,因为实在没有什么东西可供人细细品尝——但这次例外。 丹尼尔缓慢地咀嚼着口中的果实,冰绿色的眼珠在林维和格雷戈里之间来回转着,海缇心不在焉地拨动着碟子里的白色果实块,塔琳与奈哲尔的吃相中规中矩,船长先生时不时按捺不住,看一眼旁座的林维,而萨斯·安格尔低着头,看不清神情。 暴风雨中一座与世隔绝的岛屿,一幢两层的小楼——魔法师与普通人同坐一席,皇子、贵族和平民共进晚餐,这样的情景简直让人难以相信。 餐桌上的主角是格雷戈里与林维,这个房间里的气氛在林维走下楼梯,与格雷戈里对视的那一刻就忽然变得奇怪而沉凝,纵然这两个人一直在漫无目的地交谈,有时还会相视微笑。 难捱的晚宴过去后,其余几人都松了一口气般起身离开,各自把自己关进房间,并且对下一次进餐毫不期待。 林维回到了书桌前,整理自己的思绪——格雷戈里与上辈子记忆中的形象毫无差别,深不可测而难以捉摸,即使身处孤立无援的境地也依然不见丝毫无措......这位殿下大概与自己想到了一起,知道蒂迪斯仍然忌惮皇室,不会轻易出手。 除了这个自信,格雷戈里也许还有底牌,学院中的某一位或几位魔法师也许秘而不宣地效忠于皇室,而在魔法学院几天来的生活足以让他了解魔法师们的性格——他将自己掩饰得完美无缺,精明的丹尼尔对他并无敌意,海缇的态度也十分友好,这个心思纯净的女孩子极有可能成为被利用的对象...... 王座上的男人深红直发与削薄的唇角,漫不经心而胜券在握的笑意,每每回忆起来,总带着黑沉的重压,让人难以呼吸。 林维必须要打起全部的精神来应对这位殿下,但他今晚有几次险些走神——忍不住悄悄看向对面的魔法师,想知道这人在想什么。 晚餐到惯常的就寝时刻间隔并不长,因为大多数魔法师会选择用冥想来度过小半个夜晚,拜这个约定俗成的规矩所赐,林维的睡眠时间总是比在帝都时要长一些。 好像是要弥补上辈子那些总是浮于表面的浅眠一样,他喜欢沉沉睡着——度过一个没有任何思虑打扰的夜晚,醒来时感觉放松又舒适。 林维抱着自己的枕头站在断谕的床边,略垂着自己的眼眸,这情景跟昨夜类似,只不过他现在完全清醒——他想找一个合适的环境来谈话,不能是对坐着的,那样过于针锋相对。 “我有些事情必须告诉你,”他道:“可以在这里说吗?” 意料之中的,他没有遭到拒绝,这让林维略微安心了一些。 他擅长得寸进尺——于是顺理成章地再次把自己裹进了断谕的被子里。 “那封信......你看到的,”他整理着自己的语言,有些断断续续:“我是确实是那样想的,但后来又改变了主意,现在还不能这样做。” 魔法师看着他此时的模样——简直可以称得上是温驯乖巧。 “为什么?”断谕的回应只是一个简单的问句,语调淡淡。 “我们是敌对的,我希望有一天能亲手把格雷戈里送进墓地,这次不能,那就下次,”林维直视着断谕的眼睛:“他的弟弟会加冕为帝,我的家族会拥有荣耀与前途,或者假如我是个心中装满善良与正义的人——大陆会免于一场惨剧。” “到那时候,我愿意为他书写墓志铭,”林维短促地笑了一下,声音逐渐变低,直至难以听清:“我那坐在白骨与烈火熔铸的王座上的......陛下。” “杀害同胞之人,永受执律人追杀,不至以命相抵,灵魂不得安息。” 这是《铁律》第一条,被魔法师用清寒嗓音说出。 “是的...所以,”林维的眼神中有些东西是软的,但更多的却是某种与灰心类似的色彩,他声音很低,继续道:“你要审判我吗?” “我无权审判。” 魔法师的下一句话,让林维微微睁大了眼。 “我不知道大陆上的规则,”魔法师缓缓道:“但如果这样做能使你得到自由和解脱,我希望你成功。” 他有些怔然,与断谕暗金色的眼瞳相对,魔晶石的光芒温柔,不算明亮,使得那双平日里看不出波澜的眼瞳显出些许柔和来。 “得到自由和解脱,”他略垂下眼睫,掩盖住过于激烈的情绪,问:“为什么这样说?” “你喜欢魔法世界的生活,但偶尔心事重重,尤其是在他出现之后。” 林维深吸一口气,他忽然感觉眼眶发热,有什么东西要从身体中释放开来,带来酸涨的痛感和快意,如同锋利的刀刃割去*的血肉,苔藓丛生的潮湿角落照进灼热的日光,陈旧的疤痕拨开后现出深埋的暗疮。 这是他最初的、最想要的、却被有意或无意遗忘的。 他想要杀死格雷戈里,迫切想要了结他,用最快最干脆的手段,为了家族的前途,为了避免战火。 但是,不是这样的......他对格雷戈里有种偏执的恨意,这恨意不是因为悲悯战火中死去的人们,甚至不是因为帝都中死去的父母,而是因为日日夜夜加诸身上的束缚和死气沉沉的命运。 他是被秘密掩盖的魔法师,是帝都声色繁华里藏着的一个黑影,厌倦而迷茫,除了魔法师军团无处可去,除了为格雷戈里效忠无事可做——而野心勃勃又长于猜忌的陛下并不会给出相应的信任。 在他不知道的时候,这些厌倦、迷茫、不甘挣扎缠绕汇聚成隐隐约约的厌恨,最后在面对格雷戈里时变得强烈而具体。 断谕这句轻轻落下的话语,倏然拨开了浓稠的白雾,让他看见了迷雾掩映下连自己都没有直面过的内心。 这心思在二十多天前与伯兰见面时初现端倪,在今天这一刻彻底被看得清清楚楚。 他想要的,不外是自由与解脱而已,家族、大陆是一个似是而非的目的与最终目的所附带的结果。 “我以为你一向情绪淡薄,不在意这些,”林维静默了许久,开口对断谕道:“今天才发觉你了解我......比我想象的要深,甚至比我自己所了解的要深。” “我们在一起生活,”魔法师思索了一会儿,对他道:“而你没有掩饰过这些。” “我以为你看不出来,”林维声音里带着低低的笑意:“看来我低估了你的敏锐。” 他忽然轻快了起来,格雷戈里的存在带来的沉重也不再那么使人困扰,自己真正想要的东西摆在眼前,即将接近而甜美诱人。 ——就像死沼的殿堂里意识昏沉间听到的许诺那样诱人。 林维看着断谕,目光不愿移开——这是一张会被时光和记忆久久铭记的面容,一个以意想不到的方式重新相遇相识的人,他绝大多数时间里冷若冰霜——可对于在漆黑寒冷的暗夜里独自行走多年的人,雪花拂面也如同情人的亲吻那样温柔。 这个人身后是自由、干净、辽阔的魔法世界,并曾许诺长久陪伴自己,这两样,任何一个都使他向往——最真切的向往。 林维再次体会到了那种感觉,心跳一下一下清晰可感,流经此处的血液微微发烫,如同烧起了一把火,并且愈燃愈烈。 他不想回自己的床上了。 ——明天把蛋放上去,就放在床中央,它足够大,那张床是不能再睡人了。 64 花朵与毒蛇 轰鸣一夜的雷声终于有了稍稍减弱的势头,并不明亮的天光逐渐驱散夜雾,白天到来的时候,林维缓慢地睁开了眼睛——他满意地朝断谕那边靠了靠,又过了一会儿,这才彻底从一晚的安眠中清醒了回来。 第一个离开房子的是丹尼尔,一个鲜艳的绿影子飘飘悠悠地飞向海岸,随后是去往第二浮岛的骑士兄妹——那里的老魔法师们果然对骑士的血脉有着热烈的兴趣。 这一天并不是无所事事的一天,剩下的三位魔法师要前往对岸将新的一级接回来,那里也许还会有另外羁留港口,无法回岛的魔法学徒,毕竟按照往常的习惯,这几天是在外的年轻魔法师们该回来的时候了。 三人来到海岸边的时候,安斯艾尔正站在最高的一块礁石上,他的面前,一只体型庞大的海兽大半身子隐在因为波涛翻涌而显得浑浊的海水中,留下隐隐绰绰的阴影,露出水面的是一片光滑平坦的黑色脊背。 安斯艾尔朝他们招了招手:“等会儿让它带你们去对岸。” 魔轮停泊在结界内风平浪静的一小块水域上,几位炼金师各自散在船上,为首的西里斯大师正在甲板上忙碌,他的姿态以魔法师的眼光看来实在不太雅观——对着船身敲敲打打,与当初丹尼尔的动作如出一辙,而丹尼尔此时正进进出出给自己的老师打着下手,制造魔轮外壳的整片材料都被拆卸了下来,露出水晶与五色云石的质地来,西里斯大人的旁边站着的是另一位深黑蓝色魔法袍的中年魔法师——他身材高大,严肃的面容上格外醒目的是高挺的鹰钩鼻,显得整个人更加不苟言笑。 海缇小声对林维道:“那就是莫特里尔老师,我们的魔法阵将由他教授。” 看样子,经过了季潮的损坏,魔法学院是决心要彻彻底底整修一番这条历史悠久的小船了——不仅要修补险些散架的船身,还要对其上的魔法阵做修复。 三人登上了海兽的脊背,它发出一声长鸣,转头缓缓向大陆的方向游去——强大的水魔法筑起一道坚实的屏障,抵抗着海面上的元素风暴,在暴风雨与巨浪中平稳地前行。 如果海兽游动的速度再快一些,在它背上的感觉就与巨龙类似——宽阔、平稳,展开宽阔的翼翅飞向天穹,带起扑面而来的冷风。 林维估量了一下自己现在的灵魂强度,召唤出巨龙来已经并不困难了,如果精神力再提高一些,还能够维持长时间的召唤。 巨龙之中又分为两种,一种是普通的巨龙,实力与顶级魔兽相差无几,而另一种则具有更高的智慧天赋,有机会晋升到与人族大魔法师类似的等级,这一种就被称为真正的龙族。 林维上辈子的召唤巨龙珊德拉具有这种天赋,可惜她的年龄用龙族的算法来看仅只是刚刚成年,还没能将天赋完全发挥出来。 他的精神力正在缓慢地增长,尤其是学习《契约书》上那些契印的时候,等开始魔法阵的课程,增长的速度大约还会快一些。 虽然不知道魔法世界以后会发生什么,但实力增长总是一件好事。 话说回来,自从断谕成为高阶魔法师之后,他们还没有切磋过,自己平白从女神那里得到了强大的灵魂力量后,不知道能不能有胜算...... 海兽的脊背是柔软的,海缇盘膝坐着,托腮望着远方翻涌的海面,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林维走近了她,深红头发的火魔法师小姐忽然声音闷闷地问了一句:“林维......昨天你为什么不答应送格雷戈里先生他们回大陆呢?” 林维没有立刻回答她,他在海缇身旁坐下,与魔法师小姐一起看向茫无边际的海洋,问:“你已经与他成为了朋友么?” “没错,”海缇理所当然地点了点头:“格雷戈里先生是个很特别的人。” “特别?”林维有些疑惑。 “我也说不清楚。”海缇缓缓摇了摇头,柔软的深红色卷发从她的肩上垂下,随着摇头的动作微微颤动。 “海缇小姐。”林维的语调似乎是换了个人一般,使得魔法师小姐疑惑地转头看向他。 “能结识你是我的幸运,”只见他唇角噙着若有若无的笑意,专注而真诚地看着自己,眼瞳深紫罗兰的颜色显得神秘又迷人:“你的头发今天非常漂亮......” 海缇在这样的眼神下有些不自在,脸颊微微发红,茫然问道:“林维?你怎么了?” “没有怎么,”林维收起方才的神情,直视着海缇湛蓝色的眼瞳:“格雷戈里在与你说话的时候经常这样,虽然他有些时候寡言少语,但从不吝啬问候或赞美——不是吗?” 海缇不知道他要做什么,迟疑地点了点头。 “也许这些话是你不愿听到的,”林维一字一句对她道:“你在魔法世界从没认识过这样优雅又有礼的男人,所以认为他与众不同而又值得结交,甚至具有非凡的吸引力......但我必须得告诫你,他的赞美不是因为欣赏,与你接近也不是为了成为朋友,他别有目的——迷人的色彩有时确实来自鲜艳的花朵,可有时也来自毒蛇的外皮。” 他顿了一下,继续道:“格雷戈里正是一条危险的毒蛇,你最好和他保持遥远的距离。” “可是......” 林维看着魔法师小姐仍旧不解的眼神,不知道接下来该用怎样的话语向她解释。 她在最干净的环境里长大,不知道什么叫做别有目的,也没有见识过这种男人......格雷戈里不需要花费多大功夫,只需展现出帝都社交场里最基本最普通的礼仪与风度,再加上一点点交流就能轻易取得她的好感,并借此获得了了解魔法世界的可靠途径和一个有效的护身符——更何况这位殿下同时还是个高大俊美的年轻男人。 “总之,你要记住我今天说过的,”林维很少用这样重的语气说话:“不要轻易回答他的任何问题,也不要相信他的任何话,假如他请求你去做什么,一定要告诉我。” 魔法师小姐犹疑地点了点头。 海兽的游动看似缓慢,实际上在水魔法的加持下非常迅速,只花了半天时间,远方的海岸就遥遥露出月牙状的黑色轮廓来。 元素风暴的影响已经弱了下来,飞行不再那么困难,为了不惊动沿岸的人们,三人先是飞到了人迹稀少的地方,然后再向码头走去。 季潮前所未有地波及了这里,即使在风暴季也繁华拥挤的码头此刻冷冷清清,蕴含魔法力量的雨滴落在普通人的身上,会使他们皮肤灼痛,许久都不得缓解,因而几乎所有人都躲进了房屋里。 三人的打算是在这里停留一天,带上新一级的魔法学徒,在傍晚时分回去。 码头上已经站了一位年轻的魔法师了,她身边还有一位中年法师,看起来是长辈。 这位有一双碧眼的少女向他们招了招手,雨滴落在她身周的光幕上,然后消弭无踪。 林维看着她金棕色的卷发、深碧的眼瞳与略带傲气与骄矜的面容,微微眯起了眼睛。 ——他从这个少女的轮廓里认出了她长成后的样子,一个战场上常与断谕并肩作战的高阶光系女魔法师,她的光魔法总会干扰珊德拉唯一脆弱的眼睛。 “我叫蒂姬。”她微抬起下巴,报上了自己的名字。 65 你好看 光系魔法师们比起其它来,总是有一些高傲的,虽然对于光明女神艾斯修蕾莎的信仰已经不再如传说那样坚实,但魔法师们仍奉她为圣洁的神明,而光系魔法师则是女神在人间的使徒,这一点从矗立在浮空之都最中央的巨大女神像就可以看出。 但是蒂姬小姐得到的反应十分平淡,海缇由于在海上的那番对话,情绪有点低沉,没有兴高采烈与她招呼,断谕只是冷淡地略一颔首,至于林维——他似笑非笑地与蒂姬打了个招呼,便转身往别的地方去了。 临走前还留意了一下蒂姬的神情,这个姑娘不满地微微撇了撇嘴,她眼睛好看,嘴唇饱满,这一动作竟带出些许骄矜的可爱来。 林维一个晃神,想起来她在战场上的样子来,是个爱冲动的魔法师,眼里点着两簇恨意和杀意的火苗,手里是巨大的、焰色熊熊的光剑,毫不手软,棘手程度更甚领袖大人——单论实力她是比不过林维的,但总能得到领袖大人的保护,因而安然无恙地活到了战争的后半部分。 林维去往的地方是蒂迪斯家在塞壬湾的船队避风港,将呈给皇帝陛下的信从此处送出,信中着意渲染了魔法师们的功劳,不论是真心实意还是碍于面子,帝国在之后都会对魔法世界正式表示谢意,二者勉强维持的冷淡关系也就会有一个缓和的契机——这一点会让格雷戈里十分不自在,但也无可奈何。 而送给公爵大人的那封信,林维则是召唤出了一只体型极小的风系飞行魔兽,使它携带着信封以最快的速度抵达帝都,并且通过灵魂交流,能立即知道父亲对于此事的回应。 他一来一回,用了小半天的时间,等回到原来的地方时,那几人正在港口的一家酒馆里。 酒馆里除了他们之外没有其它客人,棕色的木桌上被摆了几盘水果,老板则战战兢兢在一旁候着,不时拿眼睛偷偷打量着这些传说中才会出现的魔法师们。 新一级的三人中已经来了两个,除了光魔法师蒂姬,另一个是个亚麻色头发的少年,一身普通人的打扮,样貌清清秀秀,看起来并不是出身魔法家族。 林维对蒂姬虽说谈不上讨厌,但也没什么好感,相比之下他更乐意与这个来自大陆的魔法学徒交谈。 这个即将成为岩系魔法师的少年名叫洛克斯,来自南方的格林斯郡,是一个平民家庭的独子,他初进入魔法世界,看起来还尚有些拘谨,带着来自南部的口音。 知道了林维也是来自大陆后,洛克斯的话才渐渐多了起来。 “我的父亲是一名裁缝......我从小到大的梦想都是做一名佣兵,我的母亲经常给我讲芬克尔佣兵团长的故事,就是那个总是一无所获的老佣兵,他身无分文,但还是把路人施舍给自己的银币气愤地扔掉了——最后他终于成为了出名的佣兵团长,”洛克斯的脸颊泛出一丝激动的红,但随即又黯淡了下去:“但我被检测出了魔法天赋,不知道以后会做什么。” 一旁,他的同级蒂姬听到了这番话,不满地皱了皱细长的眉,回道:“这是你的幸运才对——再也不用与那些粗蛮的大陆人拥挤地生活在一起了!” 这确实是大部分魔法师对大陆的唯一印象......蒂姬小姐无疑是个心直口快的魔法师,但这话显然不太招人喜欢,洛克斯对魔法世界尚且没有任何归属感,林维也属于“大陆人”之一,因而长久没有人接话。 这时,海缇注意到了窗外的码头:“西珀先生他们也来了。” 只见码头上一行袍色各异的魔法师望着远处阴云翻滚的景象,正议论着什么,显然不知道该如何回去是好。 海缇打开了深棕色的窗格,朝淡蓝袍子的西珀招了招手:“西珀先生!” 本就忐忑不安的酒馆老板这下更加惶恐了——现在他简陋的、只有七张桌子的小酒馆里将迎来更多的魔法师! 银灰色头发的老板认命地打开门迎接了这几位特殊的客人,同时在心中祈祷着自己的酒馆——这唯一的家底不会被魔法师们身上带着的“神奇的力量”无意中弄成碎片。 林维这一桌上还有两个空位,西珀在其中一个上落座:“你们怎么在码头上,也在找回去的方法吗?” “我们刚从塞壬岛出来。”林维回答他。 西珀眼神疑惑。 “是这样的,西珀先生。”海缇接过了话头,把这几天发生的事情简单地告诉了他。 西珀微笑了起来:“那我得恭喜你们死里逃生了——竟然在季潮里乘坐魔轮回到了学院里。” “您差一点点就见不到我们了,”海缇道:“不过我们现在可以一同回岛,安斯艾尔老师把他最厉害的一只海兽派了出来,以便我们接新的一级回去。” 西珀点了点头,与蒂姬和洛克斯打了招呼,互相介绍了名字之后,他在酒馆中环视了一圈,道:“我还没有进来过这种地方。” “我们的午饭大概要在这里解决了——正好可以让你们体会一下大陆上的食物。”林维笑眯眯道。 老板面对客人的询问,面有难色:“尊敬的魔法师老爷,暴风雨来得太过突然,我们已经好几天没有任何生意了,也没有购买新鲜的食材......” “那么,这里现在有什么?” 老板揩了一把额上的冷汗,答道:“现在有面包、肉汤和烈酒。” 水手们结束了整个航行季的海上生涯,回到岸上,最思念的无非是陆地上的吃食、烈酒与女人,因而开在码头上的小酒馆,卖得最多的便是食物与烈酒。 林维承认自己是有些不怀好意的,因为除了金黄的面包与热气腾腾、散发着香气的汤盆之外,桌上还多了白锡的酒壶。 他给自己和洛克斯各斟满了一杯,看着桌上的几人:“你们要试试吗?” 海缇嗅了嗅它辛辣的味道,摇了摇头,大陆上食物的香味对魔法师来说是前所未有的美妙感受,可烈酒的味道就太过刺激了。 蒂姬看着林维和洛克斯面不改色啜饮着的情景,再加之肉汤和面包实在是非常美味,毫不犹豫地为自己斟了半杯,然后在含进一口之后难受地皱起了眉头,艰难地咽了下去,脸色发白,瞪了洛克斯一眼,显然她属于魔法师的脆弱舌头受到了不小的冲击。 西珀见到蒂姬的反应,果断地拒绝了这份来自“大陆人”的好意。 魔法师看起来也并不像传说里那样神秘古怪、高高在上——这一幕终于逗得洛克斯笑了起来,桌上的气氛缓和了不少。南方湿热,因而那里的居民酷爱饮酒,他很能习惯这种辛辣的刺激感,至于林维,虽说这酒与“温和”扯不上哪怕一点儿关系,但不是不能适应,毕竟饮酒也是帝都贵族礼仪教导的一部分。 林维笑眯眯把手里的半杯递到断谕面前:“你喝。” 虽然从蒂姬的反应中对这杯半透明澄黄液体的威力有所见识,但对着那双笑得微弯的深紫罗兰色眼睛,很难有人说出拒绝的话来——即使那神秘又好看的颜色下闪烁着的是明明白白清清楚楚的不怀好意与居心叵测。 好在这家伙尚存了那么一丁点儿微不足道的良心,在断谕把酒杯送到唇边的时候提醒他:“少一点,先不要咽下去。” 林维熟知酒液的触感,像这种普通的、燕麦酿造的烈酒,在初入口时是冰凉的苦涩,然后在舌尖蔓延开来,在短暂的时间内变得温热乃至灼热,然后在被咽下时顺着喉管一路燃烧,久久不散。 他便一眨不眨地看着金发的魔法师将银白的酒杯抵在淡色的薄唇上,他浓睫低垂,澄黄的酒液顺着微微开启的嘴唇流进,溢出辛辣的芬芳来。 林维最初只是单纯想看这个总是冷冷淡淡的魔法师饮下烈酒时的反应,却把自己套了进去——看着眼前这一幕,他只觉得先前喝下的那半杯酒这时才后知后觉地展现出灼热滚烫来,热烈感一路向上烧着,却不照着原路前行,而是绕了一个诡谲的弯儿抵达心脏,使它砰砰鼓噪起来。 ——他不得不再一次承认,自己确实是栽了。 就像林维所提醒的那样,断谕仅只是浅尝辄止,他微微蹙起了眉来,缓缓将酒液咽下,过程比起蒂姬来还算顺利。 他将酒杯放下,一眼就看见林维正目光明亮地看着自己,活像海缇看到了漂亮的衣服,或是丹尼尔看到了可供随意拆卸的魔轮。 “你怎么了?”略带疑惑的语调。 “没什么,”林维依然是笑眯眯的,只是忽然凑了上来,在他右脸颊迅速地亲了一口:“你好看。” 桌上正埋头吃饭的众人齐齐停了下来,感觉自己用余光看到了什么。 林维对着神情古怪、装作并没有看到什么的众人面不改色道:“这是我们大陆人的一种礼节——对吧,洛克斯?” 洛克斯短暂地沉默了一下:“......似乎是的。” 66 在星海中 魔法师们吃完了属于自己的那份午饭——他们仍有些意犹未尽。由于外面依然下着小雨,几人留在了酒馆里,过了许久,码头上才落下来一个穿红袍子的年轻魔法师,他朝着海面望了望,然后看向了码头的四周。 这大概就是新的一级的第三个人了,安斯艾尔曾说过,这三人分别是光系、岩系、与火系天赋的魔法师。 以他还未进入魔法学院就已经能熟练飞行的表现看来,也是出身魔法家族无疑了——如果忽视落地时那一下踉跄的话。 海缇从窗口处向他招了招手,火魔法师从门口进来,他有着深红色的短发和同色的眼珠,长了一张颇为精致的娃娃脸,在与同级见过面,知道自己是最后一个抵达的之后,他眨眨带有长睫毛的眼睛,解释道:“我还没有飞过这么远的地方,中途似乎是走错了,落在另一个码头,怎么都找不到人......” 蒂姬冷冷淡淡地用鼻子哼了一声:“路都不认识。” 火系魔法师倒是没有生气,略带尴尬地挠了挠头发:“我没出过远门。” 林维颇有兴致地打量着这一级——有那么一点骄纵脾气的魔法师姑娘,内向的大陆少年,附带一个迷糊又没脾气的娃娃脸法师。 “对了,你还没有说自己的名字。”蒂姬对火魔法师道。 “我叫水蓝,”他随口念出了一个用人族语十分拗口的音节,目光停留在桌子中央的白锡酒壶上:“我有些渴——这是水吗?” 没等旁边的人阻止,他动作十分自然地拿起一个杯子,倒满后送到了嘴边,中途还嘀咕了一句:“大陆上的容器真是奇怪。” 桌上的魔法师们都注视着他,没有说话,他们或以为这位火魔法师闻到味道之后会放下杯子,或怀着某种看好戏的心态——诸如林维和蒂姬。 让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是,他直直地喝了下去,与喝一杯水的神态没有任何区别! 蒂姬睁大了碧色的眼睛:“你......” 就见水蓝的表情奇异地静止了那么一会儿,随即眉头紧紧地拧了起来,右手扼住自己的脖子,大口喘着气:“我的喉咙好痛,它烧起来了——你们为什么把魔法药剂摆在桌子上!” 蒂姬:“......” 她抱臂靠在椅背上,重重叹了一口气。 火魔法师眼神惊恐:“它有毒——我会死吗?” 林维同样叹了一口气,看着可怜的火魔法师:“你叫火蓝?” “没错,如果我现在死掉,你们要为我树立墓碑的话——可怜的、被同伴随手摆在桌面上的一瓶魔法药剂杀害的魔法师水蓝——对了,我的名字非常难写,是这样......” “闭嘴,”林维冷漠地打断了他一手掐着喉咙,一手在桌子上比划自己名字的动作:“你来自炎焰之谷?” “是的——我哥哥也在学院里,我还想见他一面,我原本是非常高兴能来到这里......”火魔法师打了一个悲伤的酒嗝,眼里蒙上了一层水汽。 “所以,”林维上下打量着他:“能听见,能看见,会说话......刚刚还毫不犹豫地喝下了一整杯烈酒——你失去的是嗅觉?” “连这个都能看出来?”水蓝的眼神很是敬佩,似乎已经忘记了喉间的灼痛。 这次说话的是西珀,他神情无奈,道:“洛克斯,还有蒂姬,你们以后要看着——不要让他乱吃东西。” 蒂姬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 “等等,”水蓝终于从他的话里听出了什么:“我还有以后?” “死不了,”蒂姬满是嫌弃地看了他一眼:“大陆人的东西是杀不死魔法师的。” 这场闹剧到此终于算是结束,火魔法师带着某种重获新生的欣喜,开始和他的同级一起听在学院中待的时间最长的西珀讲述学院中的一些事情,唯有目睹了一切的酒馆老板心情十分复杂:看起来魔法师也不都是那么可怕的。 林维有意无意地移动了他的椅子,以使自己和断谕离得很近,他一手托腮,看着旁边人,小声道:“又是一个元素之谷的魔法师——我以为你们的性格都是那种......” 他已经见过了断谕和阿岚,比之常人要略显冷淡的性格,不凡的实力、敏锐的直觉和可怕的判断力,作为同伴时往往使人觉得沉静又可靠。 “没想到出了一个......”林维组织着自己的语言,最终找到了合适无比的措辞:“——一个这样的。” 他想起了阿黛尔之前说过的话,这几个家族只有炎焰之谷还算兴盛,既然能用“兴盛”一词形容,那就该是个大家族,再加之火系魔法师们往往性格开朗,养出这样一个后代似乎也不奇怪。 魔法师们的性格与属性有些关联,体现得最为明显的便是水魔法师的温和安静与火魔法师的开朗外向,当然水系中偶有固执死板之辈,火系中也不乏脾气暴躁之徒。 以及水蓝失去的感官——嗅觉,它与视觉、听觉相比,可谓是无足轻重,丝毫不妨碍生活,不过也会让人变得稍微有些迟钝。 一行人还要在这里待一个下午,因为很可能有别的魔法师被季潮阻隔,无法返回学院,他们则可以顺路将这些人带回。 魔法学院的规矩比起帝都中那些礼仪规则来,实在不多,可也够说上许久的了,既然西珀已经承担了向新一级讲解的任务,这里也就没林维与断谕什么事情了。 海缇这会儿倒是看不出什么来了,与蒂姬坐到了一起,洛克斯与水蓝听得认真,蒂姬却显然没有放在心上,时而和海缇悄声说些什么——这两个姑娘倒是很快便熟络了起来。 林维对美丽的东西是十分欣赏的,两位少女切切私语的样子无疑俏丽又可爱,如果那位蒂姬小姐没有时不时将目光放在断谕身上,然后对海缇小声道:“他真好看——不是吗?”的话。 他磨了磨牙齿,虽然不打算与蒂姬计较——但也不能接着让她这么肆无忌惮地看下去了。 小公爵叫过老板来,为魔法师们结了账,然后伸手扯了扯断谕的衣角:“我们出去......我要给你看个东西。” 当然,林维礼貌地、象征性地询问了桌上其它人是否有出去走走的意愿,讲解尚未完毕,西珀与新一级的三人自然要留在这里,而海缇湛蓝色的眼睛看看他,又看了看断谕,摇头。 ——好姑娘。 酒馆门外是一片空茫茫的雨色,雷霆声隐隐约约,一片萧条的码头被水雾笼罩,景物朦胧。 “要去哪里?”断谕问他。 “带我去个没人居住的地方,要空旷一些。” 他们从雨雾中飞起,越过港口处散布的城镇,最终落在了一座荒无人烟的山顶上——断谕的飞行术显然比水蓝要好上许多,即使带着林维也从来是稳稳落地。 林维满意地望了望周围环境,朝断谕眨了眨眼睛:“你还记不记得,我以前说过我会有龙——比老安斯艾尔的还要大那种。” “记得。”断谕答他。 林维没有用水晶作为辅助,直接念起了契约之门的咒语来。 这是最高形态的契约之门,咒语比以往要冗长复杂得多,随着吟唱接近尾声,一道由无数符文凝聚而成的巨大拱门在半空中凝聚,灰黑色流光在门中变幻,隐隐可见灵魂通道中闪现的漆黑裂缝。 林维的意识沉入这座门中,进入了一个沉寂的灰色世界,大小不一的灵魂光团在这世界中微微闪烁,如同夜幕上的星河。 他控制着自己的意识上浮,起初,灵魂光团是密集的,越往上便愈发稀少,而光芒愈发凝实——高强度的灵魂对应着高阶生物,不同等级的契约之门决定了所能建立的灵魂通道最远抵达何方。 属于召唤师的灵魂意识仍在不断上升着,直至光点近乎于无,而上方触碰到了无形但隐隐散发肃杀气息的灵魂壁障才停下。 此时散布在周围的便是契约之门所能建立联系的最高阶灵魂——龙族了。 召唤如涟漪般在这片空间层层散开,试图与其中的某个相互感应,林维上辈子耗费了无数精力进行了一次又一次尝试,因而对此次召唤十分熟练。 许久,灵魂光团中的一个微微晃动,飘飘悠悠向此处飞来。 林维的意识牵引着它原路返回,穿过浩瀚星海来到连接灵魂世界与现实的通道口。 他的意识回到身体中,睁开眼睛看向半空中浮动的契约门。 沉重的呼吸声隐隐响起,一声悠长的龙啸传入耳中,使他心头一动。 如同贵族小姐们总能从一群同样白毛蓝眼的猫儿中准确认出属于自己的那只,召唤师对自己召唤伙伴的任何一个细节都熟记于心。 那样的呼吸声以及啸声,无需确认灵魂,就有深刻的熟悉感从记忆中泛起。 “珊德拉......”林维低低念着这个名字。 不知是巧合还是既定,即使时光流动如被倒转的沙漏,他的生命重新来过,从灵魂星海里追随而来的仍是与上一世相同的那个。 67 灰白天穹 虚幻拱门上乳白符文愈加真切,几乎要化作真实,黑色巨龙先探出一颗棱角分明的大脑袋来,浅棕色眼珠转了转,打量着山巅上渺小的人影。随后猛地一挣,有力的翼翅展开,从门内飞起,在半空掀起翻涌的白雾,带出扑面而来的飓风。 她在山顶灰云堆积的上空高高盘旋,投下巨大的阴影。 断谕立在不远处,看着这一幕——黑袍子的召唤师微微抬起了头,朝着空中的巨龙遥遥伸出一只手来。 与整个山头同大的巨龙再次发出一声长啸,盘旋着飞低,直至与人同高,小心翼翼用鳞甲粗糙的脑袋抵上林维的手掌。 这来自远方无尽海洋之中的龙族低下了高傲的头颅,温驯地任召唤师用手指滑过粗粝的黑鳞,并谨慎地收起龙息,以免喷溅出的火星使他受伤。 人族的体型比起巨龙来实在太过渺小,而直面这只黑色巨兽的林维毫无惧意,他动作轻缓,与龙头离得极近,假使有人从远处望来,甚至会错觉这一人一兽是在相互亲吻。 巨龙认出了这是召唤她前来的人族,因而没有攻击的意图。 林维闭上眼,灵魂触角与身前明亮耀眼的光团缓缓相融。 上辈子与珊德拉结契的时候,他费了不少功夫,现在想来,也是灵魂反噬的缘故。 前一天在藏书室里,林维离开前曾问过阿黛尔灵魂反噬相关的东西,她的回答是这样的:“我没有遇到过极其高等的生物,但在所有相关的记载中,魔法生物智慧与灵魂强度越高,与之结契要付出的代价就越大。” “可是您上午与我结契......” “召唤师的灵魂是平等的,它们可以互相对话,所以我们可以缔结许多形式的契约,”阿黛尔微笑看着他:“况且这只是一个小把戏,算不上契约,只要付出足够的灵魂力量,你也能够做到与自己的同伴短暂地单向灵魂交流。” “召唤师可以与召唤师结契,那与其他人呢?” “人族是灵魂强度最高的,召唤师们不能,也不愿与同类结契,”阿黛尔说着长辈式的教导:“我们能保证其它所有魔法生物的忠诚,除了同类。” 巨龙的智慧比元素精灵要低,所以在结契过程中并没有明显的痛苦,而林维有意放慢了刻入契印的速度,想弄明白所谓的‘代价’是为什么付出的——他近来对契印的了解深了许多,尤其是读了契约书中的一部分内容之后。 契印是契约在灵魂世界中的具象,它繁复的纹路起到了与魔法咒语相似的作用,引动某些与“规则”相关的力量,使两个灵魂之间建立固定的联系。 这些符文中流淌着乳白与暗灰的微光,与巨龙灵魂中特殊的部位相融,与上一世一模一样,很多时候会有难以为继的滞涩感,林维尽力放大着自己的感知,看着契印落下时的细微处:在光芒闪烁的灵魂内部,并不是处处相同——有些地方的光芒明显要黯淡一些,而滞涩感就出现在契印落在黯淡处的时候。 这时候林维需要耗费大量的精神力与灵魂力量改变契印图案的走向,避开这里,但是当黯淡处毫无光亮几近于空洞,改变走向又会影响整个契印的作用时,只能硬生生落下——此时林维感觉到了自己灵魂深处一丝隐秘的抽搐。 全部契印落下后,灵魂力量绰绰有余,但精神力所剩无几,他额上出了一层细密的薄汗,在雨天的冷风里变得冰凉。 “她是珊德拉小公主,”虽然有些虚弱,但这并不能掩盖林维声音中那一点炫耀式的得意洋洋:“是纯正的龙族,比岛上那两个贪财的大家伙聪明多了。” 可惜的是,聪明程度与是否贪财并没有一点儿联系,当珊德拉注意到林维旁边有着暗金色长发与眼瞳的魔法师后,立刻发出了喜悦的叫声,并毫不犹豫地抛弃了刚刚缔结契约的主人,把眼神移到了他的身上。 她是不会评判人族长相的,所在意的只有一切与珍宝类似的色彩——魔法师的发色无疑该归为此类。 别动——停下,不要把你的爪子伸过去!林维所剩无几的精神力全部用来进行灵魂交流,制止珊德拉的动作。 尚未成年的雌性巨龙,好吧,忽略巨大、强壮的躯体不提,她姑且可以被称为一个少女,这位魁梧的少女向自己的主人传递了强烈的不满情绪。 林维拍了拍漆黑的鳞片,朝她眨了眨眼睛,哄骗道:他是我的,不必急于据为己有——我的不就是你的么? 这个回答使巨龙满意,她收起了自己的爪子,把大脑袋凑到断谕身前,明亮的棕黄色眼睛一眨不眨看着他,像是在满足地欣赏自己的收藏品。 “她在做什么?”断谕与巨龙对视,问林维道。 “珊德拉说,她很喜欢你,”林维微微笑着看向断谕,靠近他的耳畔,声音压得极轻极低:“想把你据为己有,想和你一直待在一起。” 魔法师抬起了右手,像林维之前一样轻轻按在巨龙布满粗糙纹路的鳞片上,珊德拉亲昵地蹭了蹭他的手心,难为她用如此巨大的脑袋小心翼翼地做出了这种难度极高的动作——也许是出于天性中对“珍宝”的喜爱吧。 魔法师的目光依然停留在巨龙身上,面对着珊德拉明显邀宠的动作,向来无波无澜的眼瞳里比往日多了一分几不可见的柔和,但依然声音淡淡:“为什么?” “谁知道呢......”林维耸了耸肩,回答不甚明了:“也许是因为你特别对这家伙的胃口吧。” 珊德拉再次低低叫了一声,转过身去侧对着两人,翼翅掀起强劲的风来。 “她想去飞了,”林维看着巨大的黑龙,极其自觉地把自己挂在了魔法师的身上:“我们上去吧。” 断谕带着他浮起,两人落在宽阔平坦的龙背上,任巨龙带着自己向高处飞去。 巨龙有意识控制后的龙息其实可以把飞不起来的召唤师安安稳稳送到背上,不必借助魔法师的帮助——不然上辈子那些统领和士兵们看到的就是公爵大人毫不雅观地爬上龙背的动作了,不过...... 不过我不说,谁会知道呢——林维在扑面而来的烈风中惬意地眯了眯眼睛。 巨龙带着他们越过层层流动的云雾,直冲灰云翻滚的遥远天穹飞去,地面上的景物留下隐隐绰绰的影子——与置身其中的感受不同,从天空遥遥下望,最初的眩晕感消失后,大陆的广袤与海洋的辽阔格外惊心,它们表面平静而暗流涌动,一眼望去似乎永无尽头。 林维俯视着这些,眼中的笑意逐渐散去。 天空灰白而黯淡,飞得足够高之后,珊德拉开始高高盘旋,打量着这个她全然陌生的新奇大陆。 断谕看着远方的海洋,此时忽然开口道:“再向上一些。” 林维没有问他为什么,在灵魂交流中告诉了珊德拉,她振动翼翅,继续向上拔高。 他们此时处在海岸上空,随着视野愈来愈开阔,大陆与海洋相比,显得小了一些,而原本飘飘缈缈的云雾凝实了起来,他们飞到了云的上空。 此时,不用断谕说明,林维也看到了——海洋的上方,一个巨大的漩涡正在缓缓旋转,它的中央是浓郁的灰色,边缘灰白的云雾被它牵动,其中隐隐透着些杂乱而浅淡的色彩,像是画师调错了的颜料。 漩涡的边缘直至海岸才渐渐消失,它几乎笼罩了可见的整个海域,闪电的影子在其中稍纵即逝,片刻后沉闷的雷声传来,更加增添了沉重而诡谲的感受。 与此同时,林维感觉到,契约中珊德拉的灵魂隐隐瑟缩了一下。 68 以沉默 他们已经飞得很高,穿过灰沉的雨云,是魔法师们凭借自身无法抵达的地方。 珊德拉的眼睛不安地望着缓缓旋转的巨涡,除了大陆、天空与海洋这三样,其它不同寻常的巨大东西总会让人心生恐惧。 “你说,”林维望着下方:“它一直在这里么——还是因为季潮?” “元素风暴是混乱,不会出现这种景象。” “也是......” 漩涡的转动缓慢又均匀,而带来季潮的元素风暴则是不同魔法元素的撕扯与冲撞,它混乱、不规律,因而这两者应该没有关系。 “去看看?”林维问。 断谕点了点头。 珊德拉现在飞翔在漩涡的边缘,得到林维的指令后,开始向中心处飞去。 绝大多数元素在高空都十分稀薄,因而魔法师飞到一定高度便不能再往上,只有像珊德拉这种具有强悍的身体与飞行能力的种族可以尝试,与之相反,光元素则是高处浓郁,低处稀薄,所以光魔法师数量稀少。而浮空之都悬在极高的地方,这象征着离太阳更近——大陆上没有属于光元素的元素之谷,魔法师们认为这种元素的来源是太阳,因此浮空之都是光明女神最喜爱的地方。 以巨龙的体型和速度,横越塞壬海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即使如此,接近漩涡中心的过程也并不迅速,让林维不得不怀疑漩涡大到覆盖了整片海域。 它的中心是静止的,而周围浓郁的灰白云雾的涌动仿佛永无止息,相对之下巨龙的身影渺小得可怜,似乎待在另一个狰狞巨兽的口中,下一刻就会被吞噬。 林维用精神力看去——魔法元素色彩繁杂,轨迹混乱,并且数量庞大,在看到的那一刻起整个人就仿佛坠入了使人眼花缭乱的五色斑斓的世界,有种隐约的恶心感。 他只不过是想再看清一些,立刻被榨干了原本就所剩无几的精神力。 相比之下断谕就轻松得多了,毕竟精神力视物对他来说甚至比用眼睛观察还要熟练。 林维此时什么都做不了,只有在一旁等着。 漩涡总是那个样子,没有什么好看,天空与云层也都是灰扑扑一片,唯一好看的就是身边轻阖双目的魔法师了。 说起来,这人的眼睛虽然恢复了,但还是用精神力看东西的时候多一些,大概要归结为浮空之都上灰衣老头的教导——当时从老头的铺子出来,自己曾经问过断谕,老头都和他说了些什么。 而其中有一条就是看,尽量多地用精神力去看——即使有一天能完整地看到这个世界。 老头的原话是“这不是命运给你的阻碍,而是巨大的恩赐!” 从魔法实力的角度来说,老头说的没错,在日复一日的精神力视物中,不仅完成了精神力的积累,断谕对魔法元素的轨迹与波动到了极其熟悉的地步,所有的魔法攻击都是借助元素来完成的,而对元素轨迹的熟知不仅让他对自己的魔法拥有恐怖的控制力,也使他能够最准确有效地应对别人的攻击。 过了好一会儿,断谕才睁开了眼睛。 “你看到了什么?”林维问他。 断谕却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道:“你还记不记得那条金属性的人鱼?” “记得——它怎么了?” 那条朝自己吐水,却对断谕百般示好的小人鱼,林维自然记得清清楚楚! “人鱼一向只有水属性,所以它的出生一定有特殊原因。” “跟这个漩涡有关?”林维想了想,忽然发觉他们现在所处的位置正是塞壬海的中央,人鱼的领地,也就是当初遇到人鱼们的地方。 “我不能确定和漩涡有关,”断谕摇了摇头,继续道:“当时这里的金元素就比海面其它地方浓郁,现在更明显。” “漩涡里的元素流动似乎遵循着非常复杂的规律,向下是元素乱流,再向下...是在海里,因为水元素非常浓郁,其中有个地方聚集了许多金元素。” “也就是说在我们站的地方往下,还可以说是漩涡中心在海面对应的地方,有个非常特殊的东西,或者是地点?”林维想了想,道。 断谕点头:“是这样。” 魔法元素催生相对应属性的魔法生物,因而塞壬岛周围聚集的海兽全是水系,陆地上的魔兽各属都有,执守元素之谷的家族诞生的全部都是这一系的强大魔法师,而在水元素主导的海洋中诞生了一个金属性的小家伙,一定有特殊的原因——联系到断谕刚才所看到的,就说得通了。 “那......我们,”林维心里飞快地盘算着:“下去看看?” 他说完这句,转头和断谕对视了一眼,立刻确定这家伙也是这么想的。 “有办法进海?”断谕问他。 “丹尼尔的成品应该值得相信,”林维从空间戒指里拿出了一个形状奇特的深黑蓝色圆盘状东西,其上有几个大大小小的凹槽,刻着魔法符文:“这个是他用水系的日石做出来的——刻着不少水系魔法阵,能让我们在水里度过不短的时间。” 在学院的时候,林维和丹尼尔交易过不少魔法物品,这就是其中之一,当时他只是出于新奇,毕竟自己没有使出魔法的能力,没想到在这里派上了用场。 至于其中的危险...... 珊德拉开始施展龙语魔法,流光溢彩的五色魔法结界在她周围成形——龙族非凡的天赋不仅局限于结实的身体,还有特殊的全系魔法天赋。 要对付雨云下混乱的元素风暴,这种结界无疑是最好的选择,由于并没有绝对的把握,所以林维给珊德拉的指令是——以最快的速度俯冲! 珊德拉的眼珠转了转,鼻子中传来了喷气的声音,听起来倒像是不屑。 只见她就那样停止了翼翅的挥动,将它收了起来! 巨龙黑色的身影在闪电缭绕的云层中一晃而过,沉重的身躯直向着波涛起伏的海面坠去。 林维:“......一条聪明的龙。” 结界与风暴剧烈地相撞,过于强烈的波动甚至撕扯出了细碎的空间裂缝来,而结界的强度也在迅速减弱,所幸珊德拉下坠的速度快极了,赶在结界彻底破碎之前接近了海面。 林维在那一片刻将一枚高阶水系晶石按进圆盘的凹槽里,然后催动契约——下方出现了灰黑色的灵魂通道口,珊德拉的身影瞬间消失不见,返回了原本的空间,而他和断谕继续坠落,被暴风雨中灰蓝色的海洋吞噬。 被催动的水魔法阵立刻与海水建立了联系——海水被控制住,硬生生分开,水中被开辟出一个狭小的空间来,笼罩住两人,使他们免于淹死。 两人便在一个类似气泡的包裹里飘飘荡荡向深处落去,随着离海面越来越远,原本便十分昏暗的周围逐渐变成漆黑一片。 空旷的漆黑与无边的寂静。 林维在这种几乎失去视觉和身体感知的环境中短暂地怔了一下,他的思绪浮浮沉沉,最后想起的是断谕——在他尚未能用眼睛看到东西的岁月里,有许多的时间都是在这样的环境中度过。 精神力确实可以代替一部分视力,但那样的世界实在乏善可陈,魔法师也不可能时时刻刻都放出大范围的精神力,更何况,还有精神力根本没有成型的小时候,或是根本没有魔法元素踪迹的死亡沼泽里。 他是怎样度过呢? 林维抓着断谕的手紧了紧,问他:“这里看不到东西,让我感觉很恐惧——你会难受吗?以前看不到东西的时候。” 声音在“气泡”里荡出细微的回音来,绵绵密密地缠绕着。 身边的人沉默了一会儿,答他:“还好。” 顿了顿,又道:“你会难受是因为一直看得到。” 林维奇异地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因为从一开始就是在一片漆黑里,所以并不是难以接受。 “但也会感到非常没意思吧,”林维小声道:“我记得前不久还问过关于你父亲的事情,他和你在一起的时间并不多......似乎到了学院之后才好了一点,我们的朋友很多,尤其是海缇和丹尼尔。” 他这个时候也不忘别有用心地划了一个圈儿,堂而皇之且语气平常地说着“我们”。 “嗯,”断谕淡淡应他,随后却又补上了一句:“你也很好。” 林维一时间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句话。 他活了两辈子,得到的评价实在不少——公爵大人常把“该死的小子”挂在嘴边,丹尼尔常用的则是“狡猾的小贵族”,更别提上辈子那些大臣与贵族私下里并不好听的议论,还真没有人这样语气平淡、毫不修饰地说一句“你很好”。 他认为自己当不起这么一个“好”字,因而感觉十分荒谬,但又实在是很高兴——虽然说不出为什么高兴。 他顺理成章地想索要一些更多的东西,于是压下忍不住要翘起的嘴角,凉凉道:“我当然很好——还有谁比我对你好呢,嗯?这个好实在是敷衍得很——你至少得说出来哪里好才行!” 说完,他暗暗竖起耳朵等待回答——没想到魔法师沉默了许久,只说出一句话来。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林维磨了磨牙,几乎想扑过去恶狠狠咬他一口。 但是在下一刻,断谕接着开口,淡淡说了极简极短的一句话来:“也许是像这样。” “像什么——”林维立刻问道,话未说完,忽然发现身旁亮起了光来。 是断谕激发了一颗魔晶石,幽微的光芒在漆黑又空无一物的深海缓缓泛起,仿佛是深夜暗沉的夜幕中亮起了第一颗星辰,即使仍然夜色深寒,却也不再死气沉沉,海水阻挡了魔晶石光晕的延伸,但足以照亮这片小区域中两人的面庞。 遥无边际的黑暗环绕整片世界,海水的涌动与时间的流淌一样悄无声息,他们在这微茫的光中对视着,一时默然无声。 林维没有再要求解释,他从这一簇光芒的点亮中得到了隐约奢望的答案,却气馁地发现自己再次败下阵来,他感觉脸颊微微发热,别过头去,在一天之内第二次想起了浮空之都上的老头。 老头贬斥人族语的时候,曾面带不屑地说:“愚蠢而无用的语言!世上哪有那么多话可说呢?” 也许有些时候是不必说话——这老头和断谕作为一对老师和学生实在是再相称不过了。 69 海妖之洋 魔晶石在漆黑的深海里散着渺茫的光,在这个没有任何东西可供标记的地方,下沉显得尤其缓慢,没有人记录过人鱼海域的深度,同时林维也无从得知现在已经到了哪里。 而且,一个不妙的情况是,随着越来越往下,魔法圆盘所能维持的气泡以可见的速度在缩小,即使他把所有凹槽都填上了水系晶石,也仅仅只是减缓了这个趋势。 “如果不能在它缩到没有之前抵达海底,我们就要灰溜溜地回去了。”林维轻轻叹了口气。 他现在非常希望断谕是个水系魔法师——那样两人就能毫无困难地在海中走一个来回。 断谕没有回应他这句颇为丧气的话,他大概是明白了林维有些耐不住的心态,阖上了双眼,精神力以另一种方式延伸开来。 片刻之后,林维感知到了它——周围有难以描述的波动在隐隐震颤,像是水面上的一个涟漪遇到了另一个涟漪,带起了某种冲撞和共鸣。 魔法师对他道:“不远了。” “怎么知道的?”林维略带困惑地问了出声,但很快反应了过来:“人鱼?” 断谕睁开眼睛:“嗯。” 他望着面前的深海,对林维道:“向下看。” 林维转过头,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发现视线延伸的尽头终于出现了一点细微的光亮。 而随着两人愈沉愈深,那一点光芒逐渐放大,呈现出异常美丽的景象来。 ——如果说深海的漆黑如同夜幕,那现在夜幕上就出现了浩瀚的星河。 无数光点在这片海域中散落着,散发柔和的乳白色微光,与海水交织出迷离的光影来。 死境变为盛景,两人逐渐坠入星河中,林维伸出手指,隔着气泡的边缘触碰着一个随暗流缓缓移动的光点。 光点轻轻颤抖着,主动靠近了他。 就仿佛在死沼中经历女神的梦境一样,光点里藏着的也是梦境的碎片——属于一只人鱼的。 塞壬海的中央海域是人鱼的领地——这一种族颇为兴盛,虽然繁衍的速度极慢,但在深海中几乎没有敌人。 大陆上存在与人鱼相关的记载,把它们称为“海妖”,而人鱼海域被称作“海妖之洋”,是航行的尽头。传说海妖的眼泪会化作最完美的珍珠——这一传说也吸引了无数的水手与海盗。 在魔法世界的记载中,人鱼的眼泪确实也有特殊之处,但并不会化作实体的珍珠,而是另一种东西,也就是林维现在所触碰的光点。 人鱼是敏感的生物,它们在海洋游弋,在月色美好的子夜浮出海面歌唱,具有强大的水魔法与精神力天赋,近乎于精法,使得这片海域笼罩在精神波动之中,也是断谕方才断言“快到了”的原因。 但这些都还不是最特殊的——这一种族的奇特之处在于灵魂,对于召唤师来说这一点尤其重要。 一个召唤师永远无法用契约之门召唤出灵魂来,不是因为人鱼脱离海洋无法生存,而是它们整个种族都不存在于召唤之门所能沟通的灵魂星海中。 “这是人鱼族的灵魂星海,”林维从梦境中脱离,低声对断谕解释道:“人鱼在将死的时候会不断流泪,眼泪实际上是它们的灵魂,带着记忆化成无数这样的碎片。如果一对人鱼想要拥有孩子,就会在这里采集足够的碎片,用特殊的魔法除去记忆,使它重新变成纯净的灵魂,再赋予给自己的孩子,才算真正诞生了一个生命。” “就是从人鱼的灵魂星海中,最开始研究灵魂的那些通灵者获得了灵感,他们做了一个假设......其它的种族,包括我们人族,也是用这样的方式一代一代传承的,只不过灵魂的重聚、净化是在另一个空间自主完成,不必像人鱼一样耗费巨大的精力来重塑灵魂,得到下一代。” “这个假设一直没有被推翻,后来又有天才的通灵者......嗯,现在的说法叫召唤师,他创造了契约之门的咒语,进入真正的灵魂星海,那里存在着几乎所有种族的灵魂,佐证了这个说法——灵魂其实不增不减,只不过在不同的时间属于不同的某个人而已,”林维回忆着典籍中记载的这些内容,笑道:“——所以说没准咱们两个的灵魂中有一部分,很久之前是在一个人身上呢!” 微光使得魔法师的轮廓柔和了许多,他对上林维带着明亮笑意的眼神:“你们很厉害。” “我也这样觉得,”林维再次伸出手触碰另一枚光点:“以前还不知道,现在觉得灵魂这种东西实在是很奇妙——用通灵者的眼光来看,从大陆诞生的那一刻起,就没有真正的出生和死亡,灵魂只有那么多......大概只有记忆才是真正属于自己的。” 远处的光点开始剧烈流动起来——小公爵难得产生了某种感慨,却立刻被来者打破了。 人鱼的精神力笼罩整片区域,显然它们现在发现了两人的到来。 几只人鱼从各处游到了近前,看样子是这片地方的守卫,警惕地打量着他们。 它们之中有雌有雄,都有着布满蓝色细鳞的鱼尾,雌性人鱼的色泽要浅一些,尾鳍薄薄的末端也更为宽大华丽,像是水中舒展的轻纱。 “啧.......”林维也打量着人鱼们,这次比一年前在海面上看得更为清楚。 无论雌雄,上身都没有任何遮蔽,以人族的眼光来审视,这些人鱼的外表无可挑剔,水中飘荡的长发更增添了它们的魅力。 他目光又游移到了断谕身上,嗯...把魔法袍解开,内袍也弄下来,再安上一条鱼尾,简直可以以假乱真了!也许还要略胜一筹,毕竟雄性人鱼的外貌过分精致,以至于单独看脸的话,几乎与雌性混淆不清,远远比不上这人恰到好处。 林维不怀好意的眼神对上了来自魔法师的冷冽目光,他心虚地提起了正题:“它们会不会攻击我们?” 人鱼和塞壬海上往来的魔法学院成员关系良好,前提是在海面上——现在两人可是来到了这一种族真正的领地。 况且还不是普通的领地!存放灵魂碎片的地方关系着种族的下一代,而林维在前一刻还触碰了它们,即使这个种族性情和善,也不能保证在这样的情况下还能与两人相安无事。 “好吧......看来我说的没错。” 两人仅仅是前进了一点儿,人鱼们的身体就全部绷直了起来,从原来的警惕变为了戒备。 它们的嘴唇开始翕张,暗流改变方向,虽然听不到声音,但能隐隐约约感受到强大水系魔法的波动——波动并不尖锐,应该只是束缚系的魔法。 两人中可没有一个是安斯艾尔那样的“兽语者”,没有办法和与之沟通,也许这不是人鱼的本意,但在它们的魔法下,丹尼尔的魔法圆盘效果岌岌可危——这可是冰冷的深海,一旦气泡消失,不论实力有多么强大都免不了丧命,死相还会非常的难看。 林维精神力勉强恢复了一些,他直接催动了在亡沼中结契的水系巨蟒,这是目前唯一能施展水系魔法的助手。 巨蟒在海中现身,掀起光点的剧烈涌动,它用身躯将两人所在的气泡卷了两圈,隔绝人鱼的魔法,头颅高高扬起,冰冷的黑眼珠盯视着面前的人鱼。 为首的雌性人鱼显而易见地表现了她的嫌恶,她直视着巨蟒,皱起眉头,身边凝聚出细小的冰锥。 他们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对异族表达友好,林维唯一能想到的方法就是建立灵魂交流,但灵魂触角悄悄伸出后,对面的人鱼立刻像被烫到尾巴一样窜了起来,传来强烈的敌视意愿,并且加大了魔法攻击的力度。 林维得确保两人所待的气泡完好无损,因此巨蟒必须把大部分心思用于守护这里,攻击效果不会明显,他和身旁的魔法师交换了一个眼神,略微后退了一点儿,而断谕直面着人鱼守卫,两方大有对峙之势。 对峙没有维持多久,巨蟒一个寻常的吐信动作牵动了微妙的局面,人鱼的尾鳍停止了微微的摆动,迅速散开,将气泡围住,数不清的冰锥密密麻麻激射过来,被巨蟒的水系屏障挡下小半,剩下的则由断谕对付,暗金色流光如同这片灵魂星海中划过的星雨,轻描淡写而准确无误地截住了所有冰锥,使它们散成细小的碎屑,而后凝成半实体散开,直指人鱼守卫的咽喉。 比起锋锐、霸道与冰冷,水系魔法是比不得金系的——即使它凝成了坚固的寒冰也不行,断谕这一系的魔法仿佛就为了攻击与杀伐而生。 按理说,大陆上的一切都与魔法元素相关,自然系的每种元素都有着对应的实体,实体的多少决定了元素的浓郁程度,诸如占据多数的水、火、岩土与风,还有占据少数的雷电之类魔法属性,但林维总觉得断谕的金属性有些特殊——小公爵在学习魔法的时候称得上是个好学生,大概是因为上辈子接触不到真正魔法知识的缘故,他上一年里看了不少相关的书籍。 金元素——唯一能与之联系起来的实体只有那些用作冶炼和锻造的金属,工匠精心打造出的薄而锋利的匕首与刀剑,确实与这一系魔法的特性有所相似,但这种实体似乎不足以使它成为主要的六种魔法属性之一,与水、风并列,而且独成一个元素之谷。 他心想,这件事改天要问问断谕。 灵魂星海继续波动着,林维望了望四周:“另外的人鱼也过来了。” 大概是这几只人鱼用什么办法把同伴召唤了过来,现在围住两人的大略看去有上百条,它们不再像只有几条时那样戒备,下巴微微仰起,鱼尾以一种得意的、胜券在握的姿态微微晃动着,动作一致地看着被围在中央的两个人族,就像打量着自己的战利品或俘虏。 “我不得不说,”林维摸了摸鼻子,道:“它们有点儿恶心。” 数目少的时候,每一条人鱼都显得优美极了,可一旦多起来,相貌与饱满美丽的身体就不再那么特别——显眼的只剩许许多多一模一样的长长鱼尾,让很少见到这种生物的人有点不适。 断谕微微侧头看着他,目光淡淡,并没有把密密麻麻的人鱼群放在眼里:“你可以闭眼。” 林维摇摇头,充满恶意地勾起了唇角,对人鱼们笑了笑。 魔法师的手臂横过他的腰身,陡然带他跃到高处,魔法攻击带着精神力波动同时在这片海域瞬间散开,冰冷锋锐的气息横扫过人鱼群。 习惯于咒语的人鱼没有料到魔法攻击来得这样迅速和强烈,游动躲避的动作未免有些仓皇,它们中有些闭上了眼睛,准备释放人鱼族最引以为傲的精神力攻击。 可惜对面是断谕——林维毫不怀疑,这人的精神力强度早已达到了大魔法师的程度,甚至还要更高一些。 ——而人鱼族终其一生是不能达到大魔法师境界的。 那些准备精神力攻击的人鱼发现这行不通,气恼地睁开了眼睛,飞快地放出一个又一个水系攻击魔法。 与此同时,断谕的攻击强度陡然攀升,方式早已不限于飞刃和流光,细而冰冷锋利的暗金色细线在海域中瞬间交错,形成无法挣脱的牢笼,将人鱼各自限定在极狭小的区域内,稍一动弹就会被割破细嫩光滑的皮肤——魔法师显然没有任何对这些美丽生物施以怜爱的打算。 它们僵直了身体,与方才还胜券在握的样子截然不同,灵魂光点的飞荡也渐渐静止,海域重新归于沉默。 林维看魔法师轻描淡写禁锢住了它们,多少还是有些得意的。 他想,假如自己以后有了孩子,这段深海中的经历足以当做炫耀“年轻时事迹”的谈资之一了,就像公爵大人常对他提及年轻时在战场上取得的大大小小的胜利那样——他和他的魔法师一时兴起便轻易深入了传说中“不可接近的海妖之洋”,并且完全战胜了整个种族的海妖,使它们全部沮丧地臣服了! 林维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左右打量着原本没有一处不让自己喜欢的魔法师——现在不是这样了,毕竟有一条不能使人满意......这家伙似乎没有生孩子的天赋。 他略带遗憾地叹了口气,对这一事实做出了让步——故事么,讲给弟弟听也是可以的,伊迪应该会喜欢。 把林维的注意力拉回眼前的是外围一个小小的金色影子,一只金发金尾的小人鱼从远处过来,焦急地在周边游来游去,它的眼神一直停留在中央的断谕身上。 “我们见到过的那只?” 70 沉帆 金发的小人鱼睁大了圆眼睛,并没有攻击的意图,反而在困住族人的牢笼前显得有些胆怯。 它游至边缘一条人鱼身旁,施展出自己的魔法,金色的光点绕着锋利细丝打转,似乎是想要侵蚀它,可惜收效甚微,只得再次用期盼的目光看向中央的魔法师。 断谕道:“试一下和它结契。” 比起其它人鱼来说,这一条最起码表现出了沟通的意愿,而召唤师恰好是能够与之沟通的。 海面上初次见到时,这条小人鱼对林维实在算不上友好,大概是因为幼年人鱼对灵魂气息非常敏感,所以察觉出了属于召唤师的特殊气息。 让林维惊讶的是,灵魂触角向它伸出后没有受到任何阻碍,连结契过程都顺畅无比,丝毫没有与珊德拉、杰拉尔结契时的艰难感,按理说,人鱼拥有的智慧并不低,这种状况实在异常。他察觉到这一点,有意放慢了结契速度,仔细查看着小人鱼的灵魂——灵魂从里到外都是光亮而凝实的,没有一点儿黯淡之处。 一个简单的临时契约结成后,灵魂交流随即建立,从小人鱼那头传来的情绪并不全是惊惶,还有着几分期待。 也许是本来就有与两人对话的意愿,不需要任何指引,它就向林维主动地传达了强烈的意愿。 “它请求你放开它的族人,还有......”林维感受着那头传来的信息:“它的族人只是因为被侵犯了圣地才攻击的,它们没有恶意,并且等待人类魔法师来到已经很久了。” 人鱼的圣地是这片灵魂星海——确实说得过去,因为是诞生后代灵魂的地方。 听起来似乎确实是他们理亏......林维用契约安抚了一下小人鱼的情绪,象征性地收起了守卫气泡的水系巨蟒以示自己也并无恶意,他并没有一丝一毫负罪感——这片灵魂海就飘荡在海洋中,按这个方向下沉时不可避免要碰到“圣地”。 他继续与小人鱼交流:为什么等待人类魔法师? 灵魂交流的载体不是语言,因此下一刻那头一股脑儿传来了一大堆内容,林维不得不费了一番功夫才理清了这条尚年幼的、智慧天赋还未完全展现的小人鱼话里,那如同海洋里浮荡着的灵魂碎片一样飘忽的思路。 “海里有东西,给人鱼们带来了麻烦。”林维得出了这样一个结论。 “这里的元素波动会让它们越来越衰弱。”断谕道。 “确实是这样......它说今年已经有了三个族人死亡。” 林维放出一丝精神力来,发现周身环绕着的魔法元素是蓝金二色,并且浓郁程度近似——这种情况是不该在海底出现的。 自己的身上也隐隐环绕着暗金色的结界,不用说.....这是魔法师给他布下的。 他用疑惑的目光看向断谕。 “你不能在这里待很久,”魔法师带着林维向某一个方向去,他的目光停留在深海中不可知的一点上,道:“这里很像锐金之谷。” 元素之谷——那个除了对应的家族血脉之外无人可以久留的地方? “虽然要弱很多...否则人鱼族已经没有了。” 及至走出了这片灵魂星海,禁锢住人鱼的金色细丝才逐渐散去,人鱼们不在试图攻击,而是全都遥遥跟了上来,在后面探头探脑望着——倒是比刚才顺眼不少。 小人鱼在一旁游动着,它一开始想要带路,但那个方向与断谕原本选定的并没有区别,它也就不再游到前面,而是紧紧跟着断谕。 从灵魂星海再往下,朦胧的光雾下,黑沉起伏的海底隐约可见,人鱼的领域里没有任何多余的生物,因此脚下景色也乏善可陈,可一旦抬起头来就会看到星海在上方徐徐流动,如同一片绚丽的汪洋。 两人在气泡中又漂浮了一段路程,晶石光芒照亮的区域中隐隐约约出现了一个巨大的黑影。 忽然间,有别的光芒笼罩了两人——是一条成年人鱼悄悄游了过来,递给林维一支散发亮芒的半透明珊瑚,珊瑚的亮光十分温和,但照亮的区域却比晶石大得多。 林维首先看到的是类似黑色墙体的东西,视线逐渐往上,看到的是翘起的尖角。 他认出了这个熟悉的形状:“船头?” 绕这个庞然大物一圈后,这个猜测丝毫没错,确实是一条巨大的沉船,船身微斜,船底深深陷入海底的泥沙中,甲板空空荡荡,高高竖立的桅杆上连船帆的残片都已经见不到一丝,微光的照亮下显得空旷死寂。 林维伸出手,抚上船侧微微凸起的地方,拂拭去上面淤积的一层厚厚海泥后,露出的是一个圆形的徽记。 徽记的图案是刻着魔法符文的六芒星——魔法阵中最简单的类别,中央是一个长形的纹样,仔细辨认不难看出,它变形自所有魔法师都熟记于心的几个字符。 “阿伽萨斯”——咒文的结束语。 而魔法师们对这个徽记的熟悉度不亚于“阿伽萨斯”,就连林维都能脱口而出它的来处。 “这是魔法协会的船?”林维道。 “去甲板看看。” 两人落到了甲板上,在海中第一次踩到了实地,甲板上同样覆盖了一层灰白海泥,十分滑腻,行走时留下不浅的脚印——显然这艘船已经沉没许久,而它看起来仍旧完好无损,可见十分坚固。 舱室门是关闭的,整艘船没有任何值得一提的装饰。 断谕出声道:“魔轮。” 林维原本还没有发觉,听了这句提醒,心中忽然泛起不可思议的熟悉感——不看大小,这艘船的外观竟然与魔轮极其相似。 “魔轮是魔法协会的诞生地,在最初有着多种形态,曾经随着魔法协会的六位最初创立者在大陆探险,可以说是魔法协会在大路上的一个标志,最后才在一次大陆边界的历险中损毁大半,从那以后只能维持船的形态。” 一年前西珀介绍魔轮的那番话在他心头浮现,相似的船型,同属于魔法协会......林维不由得又想起魔法协会六位初代领袖的结局来。 记载中,他们消失在了魔法世界三个不可踏足之地之一,塞壬岛以东的无尽海洋里。 而这艘沉没已久的大船所躺的地方是塞壬海中央,二者看起来没有什么关系。 两人走近舱门,断谕伸出手来,舱门浮现微光,将他阻隔在外——这里设着强度极高的魔法结界。 但是魔法师没有就此收手,他阖上了眼睛,形状优美的右手在结界上缓缓移动,像是在摸索什么。 一旁的林维心里有些紧张,不由自主地放轻了呼吸,以免打扰到他——这人现在是在“看”着结界的魔法脉络,寻找方法解开。 时间并没有过多久,只见断谕的右手移到了舱门左上方,斜向下轻轻一划——他的动作确实很轻,就仿佛在光滑冰面上毫无阻碍、漫不经心地动了一下,但林维却看得清清楚楚,泛着微光的结界上,断谕手指所到之处,被长长撕开了一道灰色裂口,裂口随即弥合,但是泛出微微的涟漪来,代表结界现在是“可进入”的。 他不得不承认,这家伙对元素流动的掌控实在恐怖,简直到了让人无法想象的地步——他在学院里是见过其它魔法师面对结界时束手无策的样子的。 更不可思议的是,这家伙与自己同岁——也就是说,离成年也不过是刚刚过去了一年而已,对元素规律的了解就到了这种地步,要再进一步,领悟所谓的“规则”,从高阶魔法师成为大魔法师似乎指日可待。 魔法结界已经有了开口,要推开舱门便十分简单,门后是一片漆黑,看不清任何东西,两人跨入结界,魔法圆盘的元素在那一刻波动停止,由它支撑的气泡消失无踪——结界阻隔了包括海水的所有东西,舱门内是尘封已久的、古老潮湿的气息。 人鱼给予的珊瑚的光芒似乎只有在水中有用,一进舱室,光芒随即熄灭,眼前重新陷入一片黑暗,林维试探地向前走了一步,脚尖似乎碰到了什么东西——沉闷的“哒哒”声在宽阔的通道响起,荡起许多层回音,是硬物滚落阶梯的声响。 林维再次点亮魔法晶石——照亮了周边。 他眼前所见是与魔轮截然不同的景象,层层阶梯牵引着长廊延伸向下,所通往的地方已经超过晶石照明的极限,通道长廊非常宽,两旁没有舱室,取而代之的是画满魔法符文的墙壁与天花板,符文深深刻进墙中,全部是古老的、凌厉有力的画法。 这里的元素浓度比外面更甚,与此同时,另一种强烈的感觉在林维心中泛起。 公爵大人曾带领他穿过宅邸深处长长的幽暗走廊,来到陈列诸位先祖遗物的厅堂,而现在的感觉与那时类似,并且更加、更加明显。 那是某种来自内心深处的微微颤栗与敬畏,他相信自己的直觉......长廊的气氛寂静而压抑,它的走向是一路往下,却无端使人感到自己正在向上攀登。 71 燃烧 林维用力叩了一下墙壁,声音沉闷,里面确实没有房间,他们沿着阶梯向下,两旁的符文越来越密集,最后豁然开朗,通向一间类似厅堂的地方。 厅堂很大,晶石只能照亮身旁不远处,首先出现眼前的是入口处两尊类似雕像的东西,它们高度相似,仔细看去竟然穿戴着骑士式的头盔与铠甲,手臂横过胸前,各自倒持一把长剑抵着地面。 雕像触感冰凉,是金属质地,再往前走,经过一片空旷,出现了一个巨大座椅的轮廓——它的规制比帝国皇帝的王座还要大上许多。 走近一些,林维发现座椅前还有一个不大的平台,起到了桌子的作用,放置了不少东西,而当他将晶石凑近座椅,险些受到不小的惊吓。 那上面端坐着一句骨架,说骨架其实并不确切,因为之上还覆着一层半透明的褐色东西,似乎是血肉化成。 林维顾忌着可能的危险,没有直接触摸,他又点亮了一盏晶石灯以便更加仔细地查看:“......风干?” 帝国的某些边缘领地有风干尸体的习俗,那些尸体就会呈现出与眼前这副骨架相似的样子。 “也可能是燃烧。”断谕道,两人凑得很近,一同看着这具不知道放置了多久的尸体。 “燃烧......”林维瞳孔微缩,想起了上辈子的一个情景—— 上辈子帝国用禁咒卷轴“落日”使浮空之都坠落时,牺牲了一位出身平民的高阶魔法师的生命。 “公爵阁下,”那名魔法师有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行了一个面对统领的最高礼节:“我的家人——” “他们将得到最妥善的安置和毕生都用不完的财富,”披着黑色斗篷的公爵对他微微颔首,眼瞳里看不出情绪的波澜:“帝国会记住你的名字。” “谢谢您,”高阶魔法师深吸一口气,转过身去,最后一眼的神情是满含悲伤而无奈的微笑:“它的力量实在是太大,过一会儿......您记得离远一些。” 卷轴在魔法师的面前徐徐展开,闪烁晚霞般美丽的色泽,在他的控制下缓缓上升,光芒愈发明亮,在场的所有人不约而同仰起了头,目送着卷轴愈升愈高,消失在云海中。 而那位魔法师身旁的元素剧烈波动,他的身体并且颤抖,并迅速消瘦下去,在遥远天空爆发出巨大声响与光芒的同时,他的身体也跌落在地——只剩一副覆盖枯槁薄皮的骨架。 引动禁咒所需的能量十分巨大,需要一位魔法师消耗所有的生命。 禁咒开始迅速波及,巨龙喉中发出有节奏的声响,五色结界笼罩、保护着在场的人们。 公爵没有远离,他缓缓走上前去,解下自己的黑色斗篷,盖住死去魔法师的躯体,然后转身向着帝国魔法师团成员与军队的十几位高级将领。 “魔法世界把这个过程称作‘燃烧’,”年轻公爵的声音称不上洪亮,而是一种沉静的有力,一字一句落在听者的心头,使他们隐约心惊而又热血翻腾:“卡拉威之城摧毁后,他们的反攻将立刻开始。” 他顿了顿,环视过前方人们,继续道:“牺牲与荣耀正在前方等待,以我鲜血,浇灌长开不谢之烈焰玫瑰。” “牺牲与荣耀正在前方等待,以我鲜血,浇灌长开不谢之烈焰玫瑰。” “我将为帝国燃烧一切,至死方休。” 战前誓言被异口同声一齐道出,气氛肃穆。 “你在想什么?”断谕注意到了林维短暂的失神。 “没什么。”林维微微笑了一下,朝他摇摇头,继续打量着座椅上枯槁的尸体。 燃烧......的确很像。 他向旁边照去:“还有别的尸体。” 座椅的两侧侍立着两个同样状况的尸体,身上的衣物破破烂烂挂在骨架上,只不过方才隐没在了椅背的阴影中。 两人对视一眼,同时向来时的门口走去。 断谕与“雕像”差不多同高,它们头盔与铠甲的交界处几乎合为一体,头盔被拿下时发出难听的摩擦声。林维在一旁举着晶石灯,只见头盔之下,露出一张覆着半透明褐色皮肉的骷髅头颅。 厅堂的气氛变得寒气森森,但好在两人的胆量足够——他们再次走向了座椅,这次把注意力转到了桌台上的东西上。上面奇异地没有落灰,放着魔法师的杂物,水晶球、空白的羊皮卷之类,引人注目的是桌子正中一把水晶细剑,细剑下压着一本黑色封皮的薄册。 林维拿起水晶细剑,它在晶石照耀下有几分流光溢彩的美感:“有用么?” “你可以收着,”断谕从他手中接过,打量了几眼后回递过去:“储存能力比水晶球高得多,我给它灌注魔法后,你可以用精神力激发。” “好东西。”林维笑眯眯接过,收了起来,小心翼翼捧起黑色薄册:“里面也许会写着什么。” 册子保存完好,看起来依然崭新,林维翻开第一页,第一页空白,而第二页上面的确有字——却不是期待中解释这个地方的长篇大论,而是一些......名字。 字符的形式非常不同,之所以认出这是名字,是因为上面有用人族语书写的部分,并且还是林维所认得的! “奈兰兹克·尤卡里乌斯,”林维用难以置信的目光看着那行字:“唐纳斯·蒂迪斯!” “你的姓氏?”断谕问道。 “没错,但这不算什么...”林维摇摇头,指着前一个名字:“这是帝国的开国皇帝,然后才是我们家的先祖——那时候家族并不兴盛,他是皇家骑士团的首领。” 断谕念出了另外的人族名字:“奎灵和菲尔西斯......魔法学院的创造者和魔法协会初代领袖。” 其它的名字则用别的文字写成,而其中最为繁复流畅的字体林维在女神卡塔娜菲亚的梦境中见过:“这是精灵族的文字。” “那么其它的,”断谕手指缓缓划过各异的文字形式:“都是各族的语言......是记录还是签署?” “恐怕是签署,”林维有些焦虑地摸了摸下巴:“确实是那两个人的字迹——帝国保存着他们的手迹,我认得。” 按照已知的四个人的身份推想,其它的名字——都是各族的首领之类? 他们好像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可是为什么有这样的署名呢?前面没有什么协议或合约......”他疑惑道。 继续往下一页翻,之后全是空白,薄册上仅有的就是这些签名,并且极有可能是一千年前黑暗时代末尾大人物们的手迹。 假如这些署名都是真的,就意味着这些人之间达成了不为人知的协议或共识。再假如这些尸体真的死于“燃烧”,那么将有比禁咒强大数十倍的东西被引动。 两人把桌面上的东西逐个翻看,没有任何其它信息,他们在厅堂中走了一圈,除了另外发现几具尸体外一无所获。 “署名的那些人会不会就是这些尸体?”断谕看向林维:“你们的开国皇帝有没有......” 林维知道他的意思,摇了摇头:“我不能确定,帝国确实没有保存尤卡里乌斯一世的遗体,他是提前退位,据说帝国站稳脚跟后,这位传奇的陛下就离开帝都,去‘各处游历’了。” “数目不对,”断谕看向了地板:“之前金元素的源头也不在这里。” “但是我们没有看到任何通道,”林维注意到了断谕的视线:“——在下面?” 魔法师点了点头。 他们又在厅堂走了一圈,确认没有任何下去的途径后,迅速达成了一个共识。 外面的人鱼们不安地看着寂静无声的沉船,忽然间,船身颤抖,并且有沉闷的声音响起来,透过海水传到他们敏感的耳朵里,人鱼们受到了不小的惊吓,面面相觑,眼神惊惶。 厅堂里,地板已经被强力的魔法震出了蛛网一般的裂缝,并且不断扩大,在魔法的间隙,林维还会趁机丢一个卷轴,一个异常的情况是,断谕的魔法依然能够正常使用,但昆古尼尔之枪却怎么都无法发起攻击。 经过不短的时间,地板终于彻底崩裂,露出一个空洞来,空洞下隐现着金芒,金系元素浓度再一次陡然增强。断谕加强了放在林维身上的魔法结界,带着他从空洞跃下。 林维略带呆滞地看完眼前的情景,将视线转向一动不动的昆古尼尔:“我知道它为什么不愿意攻击了......” ——它大概是在自惭形秽。 两人面前高台上放置的是一个水晶质地的大型方形长匣——其实按照它的形状,说成水晶棺更合适,躺下一两个人绰绰有余,只不过其中平躺的不是死者,而是一把长丨枪,断为三截的金色长丨枪。 即使它不知因为什么原因折断,仍然光焰灼灼,气势冰冷而神圣。 “我感觉自己很渺小。”林维望着它,喃喃道:“你呢?” 两人沿着高台的石阶走到近前,断谕将手放在水晶上,微微蹙眉:“我觉得很熟悉。” “打开看看?” 断谕点点头,对林维道:“之后元素浓度会更高,你离远些。” 林维后退了许多,看着他的动作。 晶棺不是完全封闭的,棺盖稍用力便能够滑开。 打开那一刻,船身比之前更加剧烈动荡起来,之前破开的空洞又落下许多碎石,整个空间摇摇欲坠。 72 下一个 上方不断崩裂,林维抬手挡住即将落在自己头上的碎屑,仔细一看,竟然是日石的质地——他立刻想起来西里斯大师修复魔轮船身时露出的日石来。 如果那些本来是舱室的地方也全部是日石......加上船的大小,这样的强度足以支撑不知多少顶级魔法阵了,上一层的尸体极有可能真的死于“燃烧”,再加上一路走来墙壁上刻满的魔法符文,这个猜想显得愈发可靠。 林维退到了安全的角落处,看向面前的高台:“这里要塌了!东西能不能拿走?” 他刚说完,就意识到这可能是不行的,既然长丨枪是元素异动的源头,带在自己身上——难道要随身制造一个元素之谷吗? 断谕却没有答他,林维看着他的动作,脱口道:“你......你在做什么?” 魔法师合上了棺盖,在空中凝聚出一枚利刃,划开了自己的手腕,鲜血滴落在水晶上,他指尖在上面划动,滴落的鲜血仿佛有了生命一般蔓延出奇异的纹路来,然后颜色变浅,最后消失在水晶中。 林维意识到这时候该用精神力观察——他惊讶地看到充满了整个房间的金色元素如同退潮的海水一样消退,被无形的力量推挤着回到晶棺内。 断谕把整个晶棺收进空间戒指中,那一刻船身的震颤更加厉害,整座高台发出震耳的坍塌声,他跃到林维身旁,带着他迅速返回上一层:“出去再说。” 离开时没有再像进来一样小心翼翼,事实上境况已经非常危险,没有任何犹豫的时间,林维在两人掠过座椅时,伸手将黑色薄册捞了过来放进空间戒指里,并且顺手将魔法圆盘拿了出来。 通道正在翻转......是整艘船在倾倒,两人快要抵达舱门时,它已经完全崩落,墙壁的碎块挡住了出路。 他们停了下来,断谕道:“小心。” 林维看着眼前封闭的通道,不知道他要做什么。 然后在下一刻,魔法师开始低声念起咒语来,这是林维第一次听到他的咒语。 咒语不长,但音节十分晦涩,节奏缓慢又鲜明,他顿了一下,结束道:“阿伽萨斯。” 沉重的轰响从前方响起,通道的震动比之前剧烈许多倍,林维险些没有站住——轰响转瞬间来到两人所站的地方,日石的碎块迸溅,断谕撑住了他,转身把人带进自己怀里,背对着通道口向后一跃。 林维从他肩上抬起头来,看见眼前的通道整个炸开,而两人穿过碎石,被抛进了海中。 气泡瞬间成型,珊瑚枝也亮了起来,整个船的前半端被巨大的力量炸成碎块,激起了海底的沉沙,而后半部分则是又过了一会儿才彻底坍塌。 人鱼躲避着砸下来的碎石,一时间非常忙乱,两人没有管它们,气泡飘飘悠悠向上浮去,离开了这里。 林维俯视着船的残骸:“你用咒语把它弄碎了?” “它本身就在破裂,”断谕回答他:“后半段不是因为我的魔法。” “好吧......就是因为咱们把晶棺拿走,整个船就自己没了。”林维说到这里,想起了断谕把自己手腕划开的事情,把一瓶药剂递给他:“你的手。” 药剂淋在仍然渗血的伤口上,发出“嘶嘶”的声响,这种东西能够加快伤口愈合,但也不会立即起效,要等到至少一天后才能痊愈。 海中依然平静,使得两人可以谈论沉船上发生的事情。 “也就是说,你可以用家族中镇压元素之谷的方法来解决这里的元素乱流。” 断谕点头:“没错。” 他们又把话题转移到了那把断成三截的□□上,能够凝聚如此浓郁的金元素,还有那种神圣而强大的气息,无一不显示着这不是一件普通的武器——可惜现在没有办法拿出来,只能等回到学院后再研究。 虽然还不明白那艘船到底来自什么地方、牵扯到哪些事情,但对拿到水晶长剑、名册以及晶棺的两个人来说,这一趟毕竟收获很大。 气泡的下降很艰难,但上升就要快得多了,尤其是临近海面的时候,过快的速度使人微微晕眩,当他们浮出海水的一刻,天空忽然被极强的闪电光覆盖,随即落下震耳的雷声,使人莫名心中一跳。 再次受到召唤的珊德拉贴着海面飞来,撑起五色结界,迅速拔高,赶在结界被元素风暴毁坏前穿过云层,向海岸飞去。 这一趟海底历险花费了半个下午的时间,回到码头时,酒馆里又多了几位其它级的魔法师,在知道能够乘坐海兽安全返回学院后,他们放松地攀谈起各自的经历来。 有魔法师道:“我们去了北方浓雾森林,今年那里的水系魔兽格外多!” 他的同级附和:“我们还没有到需要大量晶石的时候,所以只是想去欣赏浓雾森林的景色——没想到一路上那么惊险!” 西珀的一个同级加入了他们的交谈:“中央森林还是老样子,看来要想猎取晶石,浓雾森林也变成不错的选择了?” 有炼金师在一旁道:“恐怕不行,我这些天在交易行里为一家店铺工作,今年水系晶石流入交易处的数量把其它晶石都比了下去,我的老板说交易行正在考虑调低水系晶石的价值了——水魔法师的数量可没有丝毫增多,那些晶石不会有人要的!” 一个亚麻色头发的女魔法师从手中捧着的书籍里抬起头来:“我早就想说了——用晶石来当做交易物是愚蠢的,它们太不稳定,充满了风险,价值还会根据等阶与凝度变化,魔法师的财富竟然要由魔兽的状况决定!假如我结业后能进入魔法协会,一定要把这个想法......” 她的同伴笑着推了推她:“不要空想了,塞西莉亚,魔法元素一天比一天稀薄,法师们需要晶石,没有什么可以取代它的地位。” 酒馆里正热闹着,忽然,门再次被推开了。 林维循声看去,来者是个蓝袍子的魔法师,脸上带着已经干涸的血迹,他扶着门框,正在努力平复着呼吸。 海缇也看到了,小声道:“温斯顿?他怎么了?”他们都认得这个人——丹尼尔的同级之一。 靠近门口的魔法师中也有人认出了他,笑着打起了招呼:“温斯顿我的朋友,你看起来可真糟糕,是在寒冰之谷里冻坏了么?咦——只有你一个人?” 门边的魔法师抬起头来,胸口剧烈起伏着,眼眶泛红:“他们......他们回不来了。” 方才还被笑语充斥着的酒馆在那一刹那陷入沉寂,最开始招呼的那位魔法师愣了一下:“什么意思?” 蓝袍子魔法师用力闭了一下眼睛,然后睁开,仿佛竭力压抑着什么,他眼球上爬着疲惫的血丝,目光却执着得吓人:“寒冰之谷出事了——他们死了!” 北方。 裘娜在寻找她的老师——占星塔的塔主人。她走遍了回廊深处每一个房间,最终在最高层的临窗阁楼上发现了他。 阿德里希格在窗边坐着,以一种聆听的姿态闭着眼睛,察觉她进来的声音后,竖起一根手指放在唇上,让她噤声。 裘娜在一旁侍立,良久,塔主人睁开了他淡银色的眼睛,问:“你听到了么?” 窗外是凛冽寒风刮过树梢的声音,偶尔有大片的雪从松树上跌落,夹杂着林中的兽吼。 “是的,老师,寒冰之谷的兽潮已经来到了,我们得把它们挡在——” “不是这个,”阿德里希格微笑着看向窗外灰色的天际:“我说的是雷声。” 雷声?裘娜疑惑看向他:“我只听到了窗外的风声。” “来自塞壬海的雷声,”阿德里希格站起身来,微微摇了摇头:“应该不是阿黛尔......我还没有命令她去做这件事。” 裘娜不明白他在说什么,她面色凝重:“兽潮正朝着这里来。” 房间墙壁挂着大陆的地图,裘娜看向那里:“从寒冰之谷经过莫西泽尔峡谷,就是占星塔,然后向南蔓延,北方的山脉会让它们一路穿过冰原和浓雾森林,再踏过埃兰德尔溪谷,进入大陆人的领地。” “它们没有这么多脑子,”阿德里希格拿出一个剔透的水晶球,屈起指节在其上轻轻一敲——无形的波澜向外散开,空中遮挡视线的雪雾瞬间消散,露出峡谷中涌动的黑压压兽影来:“占星塔确实需要出手,你们学习了这么多年的大预言术......是该到了实验的时候。” “是的,我们会把它阻隔在这里,”裘娜的眼神却没有离开地图,图上用简单的线条勾勒出大陆的起伏,其中魔法师或魔兽聚集的那些地方有明显的标注,另外还有几个元素之谷闪烁着不同颜色的微光,而与占星塔离得极近的寒冰之谷光芒已经熄灭:“元素风暴还会持续很久,周围水系魔兽进阶的速度恐怖——我们真的不对寒冰之谷做些什么吗?假如我们付出牺牲,是可以暂时封住元素之谷的,老师,您的眼睛可以穿透时光......您看到了什么?” 阿德里希格摇摇头,指节继续快速在水晶上敲击,不断有各异的波动散开,筑起一道无形的屏障:“我很高兴你始终牢记占星塔的职责......但轻率的牺牲只会带来更加无法弥补的遗憾。” 他结束了对水晶球的敲击,光与裘娜移到了一处,指尖在古老的地图上描摹,并最终流连在余下的四个元素之谷上,声音低沉,带着沙哑的神秘:“我最心爱的学生,你说......下一个会是哪里?” 73 序幕或开端 ——他们死了! 林维正拿着杯子的手顿了一下,他目光扫过一圈,看见最开始问话的那位魔法师显而易见地愣住了,而周围的其它人也惊愕而又茫然地睁大了眼睛。 原因无他,“死亡”对于年轻的魔法师们实在是太过遥远,他们的认知里,死亡就只是远方传来的某位老魔法师安详去世的消息,或是某位有名的魔法师在羊皮纸上写下留言,然后在一次大陆边缘的历险后失去所有踪迹。 魔法的世界里,死亡被称作“永生”,是有预兆的、有准备的——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数十天前还在眼前晃来晃去的同伴,忽然间被宣告不会再出现,只剩下一句短促的“死了”——当他们第一眼看到温斯顿狼狈的样子时,所能做出的最糟糕的设想也只是“在寒冰之谷里冻坏了”。 “温斯顿,你在开玩笑吗?”那个魔法师醒过神来,怪叫道。 温斯顿有气无力地扯了扯嘴角,笑了一下:“塞纳尔,你该庆幸我现在没有力气用魔法......我想把你打一顿。” 与此同时,桌上的海缇也蹙起了眉,小声道:“温斯顿从来不爱开玩笑...可他们只是去了寒冰之谷的最外缘,赫伯特老师也在,他可是岩系的高阶魔法师——还有,丹尼尔要怎么办?” “他们的世界可真危险。”林维旁边,刚刚从大陆来到这里的魔法学徒洛克斯对他小声嘀咕了一句。 蒂姬狠狠瞪了他一眼:“愚蠢的大陆人!” “出岛的几级已经都回来了,”西珀的语气仍然温和冷静,但脸色已经凝重了起来:“我们回去。” “魔法师老爷,这里晚上很冷,我来为您们点燃壁炉——用最好的花楸木!” 酒馆老板正从侧面一个小门里出来,满脸殷勤笑容地抱着准备放进壁炉中的花楸木块,却惊讶地看见魔法师们已经差不多走完,只剩一个亚麻色头发的少年把脑袋又从门里探了进来:“花楸木诶......我家里从来不舍得用这个。” ——他很快就被一个漂亮但又带着凶气的魔法师少女拉走了:“原来在大陆上,你也是个穷鬼!” 只有一个黑袍子的魔法师礼貌地对他微笑了一下:“感谢您的招待。”随即也与自己的同伴转身离开了,他样貌十分俊秀,有一双使人印象深刻的深紫罗兰色眼睛,让老板依稀觉得有些熟悉。 老板不解地挠了挠脑袋:“待了一整个下午,说走就走了——魔法师老爷们真是古怪得厉害!” 他晃晃头,自言自语:“这样也好,省下了我昂贵的花楸木......嘿嘿,没想到我老查理也有招待魔法师的一天,还是这么多个!回家要好好讲给我的莉莉丝和小查理听——他们倒是也不像睡前故事里那么可怕!” 天色已经完全昏沉,不同于白天的阴暗,别有一种使人喘不过气来的灰黑,风平浪静的航行季会出现的负有盛名的“塞壬湾日落”景象完全被阴雨和闷雷声取代。 海兽巨大宽阔的黑色脊背站上了魔法师们,虽然人数比来时有所增多,但仍然显得十分渺小——他们与海兽相比渺小得很,海兽与整片塞壬海比起来也不值一提。由于魔法师之间气氛沉重,行程显得十分漫长,使人错觉自己正飘荡在起伏不定、无边无际的命运汪洋上。 海缇坐在边缘,将双脚浸在海水中,托腮看向远方。 “在想什么?”林维在她身旁坐下。 “丹尼尔的同伴,”海缇抱起自己的膝头:“我再也见不到他们了。” 她眼眶红红,林维不知道该用怎样的语言来安慰她,但海缇没有给他开口的机会,就又自顾自说了下去:“还有丹尼尔,他会很悲伤吧?” 少女原本清脆的声音带上了一丝沙哑:“父亲离开的时候,我在房间里哭了整天......可丹尼尔只会比我更加悲伤,我的父亲也许还有回来的一天,但他们不会了。” 海缇曾说起过她的父亲,是个浪漫的吟游诗人,在她很小时便离开了——与她的母亲微笑告别,去“追寻一些有意义的东西”,她的母亲则长久地留在占星塔中,理由也是“追寻一些有意义的东西”。 “悲伤都会过去。”林维淡淡道。 他曾在战场上度过了许多时间,也失去过亲人与下属,虽然这一年中极力尝试使自己不受那些回忆的影响,但有些东西还是存在的,所以死讯没有激起太大的心绪起伏。他没有说别的来抚慰女魔法师柔软的内心,而是望着夜幕,想着魔法世界发生的这些异象——季潮与死亡,以及阿黛尔老师的忧虑,还有自己曾经的猜测,当目光重新回到海缇身上时,轻轻叹了口气。 他并不想说些安慰或鼓励的话,她还会遇到更多,丹尼尔也会,还有身边的所有人,因为这也许只是个序幕——林维想。 他从前就猜测过魔法世界在他未知的时候到底发生过什么事情,而现在几乎可以确定,这件事情已经开始发生——年轻魔法师们生命的消逝,就像宫廷乐团演奏开始时第一个鼓点,而竖琴与风笛也即将开始弹奏。 但自己还毫无头绪......他有些沮丧地半倚在了断谕身上,这家伙对于自己的接近已经习惯了,不会像上半年那样出现片刻不自然的僵硬——现在他还会微微侧一下身体,以使自己能靠得更加舒服。 他继续与海缇说着话:“温斯顿暂时不愿开口,你觉得寒冰之谷会发生什么——占星塔里有关于这些的记载或是预言吗?” 虽然毫无头绪,但这件事情显然会与占星塔有关。 “占星塔里我能看到的典籍和学院里的没有大的区别,至于预言......”海缇答他:“其它人的预言都不是那么可信,我之前也说过那些经常争执的预言师,他们宣称自己能通过星辰或是叶脉走向...甚至雪花的细节看见命运的轨迹,这些人各自有各自的预言,甚至会完全相反,但是我们相信只有塔主人的预言是最正确的。” “塔主人?”林维好奇道。 “我母亲是他的学生,占星塔里还有几个也是他的学生,但他非常神秘,极少露面,我从小到大也只远远望见过他的背影,”海缇眼中有仰慕:“母亲说,他能看到时间。” 又过了很久,塞壬岛终于露出绵延的黑影来,西珀对温斯顿道:“我们立刻去见西尔维斯特先生?” 温斯顿疲惫地摇了摇头,看向了林维三人的方向:“丹尼尔和你们在一起?” 海缇点头。 温斯顿笑了起来——虽然眼神仍然悲伤:“他怕冷,没有和我们一道......真好。” 西珀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那你先去见丹尼尔吧。” 温斯顿点了点头。 林维并没有与温斯顿一起回去,西珀指派他和断谕把三个新的魔法学徒送到这一级房子里。 水蓝登上岛屿的第一步就差点摔倒在地——所幸就站在他身边的蒂姬扶了一把。 “我感觉我的腿已经不属于我了,”水蓝喃喃道:“我的脑袋也是,我好像飘了起来,我还看见了星星。” 蒂姬放开他,一只手掐着腰,蹙起眉叹了口气:“一想到要和你们两个愚蠢透顶的家伙做同级,我就对未来充满绝望。” “他可能只是喝醉了。”林维耸了耸肩。 这三个人的以后生活可不会太平——洛克斯还好一些,迷糊的火魔法师水蓝和高傲又脾气不小的蒂姬小姐,林维已经能想象到两个魔法学徒被蒂姬小姐命令得团团转,时不时还会被质疑、讥讽、指责的样子了——女魔法师可不用像贵族小姐一样时刻小心翼翼维持端庄的仪态。 林维想到这里,酸溜溜地瞟了断谕一眼,假如他没记错,蒂姬小姐在断谕面前可是乖得很。 74 在寒冰之谷 直到三人各自安置好,林维和断谕才一前一后走出了这栋小楼,踏在深灰色的小径上。 “傍晚的时候,我收到我父亲的回应了。”林维忽然道。 “关于格雷戈里?” “没错,”林维轻轻出了一口气:“我得等着。” 他回忆起傍晚时分前往送信的飞行魔兽传回的情景来。 公爵大人在书房中展开信笺,面色沉凝地用目光将信大致扫过,而后又仔仔细细看了一遍。 “林维,我的儿子,”公爵大人自言自语道:“你还是太心软了!即使我的动作被皇帝陛下发现——他也未必能把蒂迪斯怎么样!” 公爵大人说完这句,却重又拧起眉来,良久才接着道:“不过,多谨慎一些也未必不可以,我们的家族已经过于强大......” 公爵大人勉强认同了他的做法,但却也告知了林维另一件关系重大的事情。 年迈的、身体每况愈下的老皇帝,他病了! 不知是因为连绵的阴雨诱发了陈年的积疾,还是长子的失踪使这位老人心绪沉重......总之,老皇帝现在病得十分厉害,帝国的诸多事务都不得不交予次子伯兰打理。 皇后在成婚后,许多年都没有生下孩子,直到两人都步入中年,忽然在三年内接连诞下了两位皇子,再后来又生下了一位公主,皇帝的喜悦可以想见。 老皇帝是个勉强合格的帝国主人,没有什么大的作为,甚至因为爱好奢侈,大肆修筑宫殿、收集珍宝,消耗了国库不少财力,让财政大臣很是头疼,但在他的治理下,帝国一直缓慢但平稳地继续繁荣着,他是个睿智的老人,但不是个铁石心肠的帝王——最起码,他十分疼爱自己的两个孩子。 老皇帝在上辈子就是因病而死,只不过这次提前了三年罢了,并且,这两次的病情十分相似。 老皇帝那时是因为对两个儿子撕破脸皮,全然不顾亲情地争夺皇位而极度失望,加重了病情,现在则非常可能是出于对长子极可能死亡一事的忧虑。 但无论如何,这件事对于蒂迪斯家都极其有利,一方面,伯兰接掌了大权,帝都大半的势力都偏向了他这一方,另一方面,病中的老皇帝已经失去了往日的精明,这让家族有机会采取一些手段,使老皇帝追究不到塞壬海“海盗猖獗”消息流出的真正原因。 假如老皇帝挺过这一关,格雷戈里还是能活着被送到帝都,可惜那时候伯兰必然早已稳固了地位,他大势已去,假如挺不过,为免不必要的麻烦,只好把格雷戈里的性命留在塞壬岛了。 “格雷戈里的弟弟如果成了皇帝,也许帝都就不会对魔法世界如此敌视,我说不准还能恢复家族继承人的身份。”林维笑眯眯道。 他还有话没有说——到时候,大陆上,普通人的皇帝是由蒂迪斯家亲手推上宝座,而魔法世界未来的领袖,现在正跟自己绑在一起,并且还会继续绑下去......他在整个大陆都可以横着走了! 这使林维非常愉快,他现在觉得进入魔法学院是一个极其正确的选择,碰见断谕是一件巨大的好事。 “你仍然希望继承家族?”断谕长眉微蹙,似乎有些不悦。 “就算不继承,我也得在家族有个能说得上话的身份。”林维道。 自己的弟弟天资平庸,根本不适合继承家族,是许多人心照不宣的事实,即使家族的根基稳固,可伊迪不会像公爵大人一样拥有帝国几大军团的绝对忠心——这才是蒂迪斯最大的倚仗,不能在这一代断掉。 林维无心把这辈子耗在帝都里,但他也得对家族拥有掌控才行。 帝国和魔法协会当年有一份《合约》,其中第三条就是:拥有魔法天赋之人自动脱离帝国公民身份,进入魔法学院学习,不得以任何理由拒绝。 假如有一天公爵大人不在了,那些家族元老们是不会听话的,他们理直气壮地会说——连帝国公民身份都没有的人,怎么有资格对家族的事情指手画脚呢? 虽然合约上写得清楚,但既然伯兰对魔法世界没什么反感,未来魔法的领袖大人又在自己这一边......修改《合约》简直轻而易举。 “它不算是一个具体的职位,不需要我时刻留在帝国,”林维解释道:“我只需要挂着公爵的头衔,见一见元老们——家族的事情大多由他们打理,还有定期巡检军队,那些军团的统领拥护父亲,父亲也曾带着我见过他们,这些人认可我,所以同样不必花费太多时间,而皇帝陛下也乐于见到蒂迪斯家的主人无心政务,这会让他感到放心......我的大多数时间还会在魔法世界。” 魔法师勉强接受了这个说辞,不过,他同时也想起了林维之前对于帝都的态度:“你曾经说讨厌帝都。” “没错,不过呢......”林维笑了起来,弯着眼角,饱含深意地看着他:“如果你跟我一起回公爵府——我就不会感觉讨厌了!” 断谕和他对视,眼神微微困惑——这个样子让林维忍不住想扑上去。 他压下这个念头,笑着转过头去,没有再多说什么,两人一道继续往前走。 林维知道,这话以断谕的角度听起来,有些莫名其妙——这家伙在感情方面是一片空白的,不能指望他现在就明白。 不过呢,时间还长得很——小公爵一想到这里,心中就充满了某种奇特的期待感。 路并不长,很快就到了属于他们的房间里。 “我们感觉元素乱流并不是那么强烈,可以深入一些,于是就接着往里走了......但是天色明明很正常,暴风雪忽然开始了,我们迷失了方向。” 温斯顿仍然在大厅里,丹尼尔坐在他身旁,绿袍子炼金师不复往日总是嬉笑的神情,眼神异常冷静:“然后呢?” 温斯顿重重地向后靠在椅背上:“我们也不知道到了哪里,暴风雪越来越厉害,周围的魔兽也越来越多,它们像发疯一样奔跑着,我们根本来不及杀死他们,只是一直防御着,但也能保住性命...然后,我们遇到了怪物。” 他长出一口气,狠狠闭上了眼睛,似乎是不敢回忆那时的情景:“我感觉到了那股气息,比所有的顶级魔兽都要强大——强大许多倍,塞壬岛周围的所有海兽加起来都不会让我们产生那样的感觉。” “我没有看清它到底是什么样子,只是隔着暴风雪看到一个非常巨大的影子,蓝色的,像最冷的冰那样的蓝色——我甚至没有办法确认那是不是生物。”温斯顿停了一下,继续道:“它朝我们靠近了,阴影盖住了所有人,我的血液像是结冰了,然后就是忽然变强的元素乱流,再强的魔法结界都无法挡住。” “只有我逃了出来,”他苦笑了一下:“因为我是个魔法勉强学得不错的水魔法师,在寒冰之谷里生存要比他们容易得多。可是...也没有办法带他们一起出来了。” 温斯顿眼眶发红,双手捂住了脸,语调痛苦:“我终究是自私的,我抛下了他们,那时候我的脑袋里除了逃,已经没有其它任何的念头......光明女神不会原谅我,我就该和他们一起死在谷里。” 丹尼尔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没错......你起码为我留下了一个同级。” 这句原本轻飘飘的、玩笑般的话这样说出来,蓦然触动了悲伤的闸门,温斯顿喉咙里发出一声悲鸣,与丹尼尔紧紧拥抱在了一起。 “我没有见过任何与这个东西相似的记载,”丹尼尔摇头,喃喃道:“连禁咒都不会引发元素乱流。” “是真的,我记得清清楚楚,”温斯顿的语气稍稍平复,同时又添上了一丝咬牙切齿的意味:“我们本来就对元素之谷知之甚少,能够杀死任何强大魔法师的元素乱流——谁知道那样奇怪的环境里会生出什么可怕的东西来!” 丹尼尔垂下眼,对这句话保持了沉默。 75 弓弦与魔法阵 两人回到房间里,第一件事就是将塞壬海底拿到的晶棺放出来,金元素暂时被压制在了晶棺之内,外面无法察觉。 林维没有动,不是他不想,而是这把光芒璀璨的武器带有某种压迫的力量,仿佛带着某种不可触碰的力量。 但是断谕似乎完全不受影响,他拿起了枪尖所在的那一截来,并尝试向其中灌注魔力。 “不是魔导器。”他有了结果。 林维轻轻“咦”了一声,“魔导”这个属性可是所有制作魔法武器的材料必备的,不是魔导器,意味着它对于魔法师毫无用处——除非直接抡起来砸向对方的脑袋。 他们仔仔细细从上到下看了一番,没有找到任何可以标明身份的符文或是铭刻——与昆古尼尔截然不同,它丝毫不显锋利,外形简洁且庄严。 林维让断谕把这三截拼了起来,端详了一会儿,又走远了些,犹疑着开口道:“我去一下海缇的房间。” 推门进来的时候,林维手中多了本厚书,身后跟着两个人——显然他不仅去了隔壁,还去了隔壁的隔壁,找来了塔琳与奈哲尔兄弟。 这是一本关于骑士的书,书名是《光辉骑士时代》,书封下方有个小小的徽记,是一把枪矛的模样。 林维乍一推开门就道:“这是一把骑士枪,只有骑士枪才不需要打磨得锋利——它是在面对盾骑士时冲锋用的,靠近手柄的地方是护托,昆古尼尔可没有这个......容易折断也是骑士枪的特点,冲锋完骑士们就干脆扔掉它,用长剑战斗了!” “所以我又把咱们的两位骑士找来了,他们可以帮忙确认上面有没有那个‘信仰之力’。” 他一回头,却发现两位骑士直愣愣被顶在了原地,活像沉船里那两尊一动不动的雕像。 “你们?”林维伸手在塔琳面前晃了晃。 “我......”身量娇小的银发女骑士回过神来,忽然快步走到了晶棺前——在下一刻,她像是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按住了肩膀,直直单膝跪下! 塔琳的眼睛痛苦地闭上,瀑布一样披散的银发随着她的肩头微微颤动。 “是信仰之力,它在对我说话,它太强大了,我的脑袋像是被撕开......” 女骑士的声音断断续续。 “它在说什么?” “它说,让我来审判你,谦恭,正直......”塔琳露出痛苦的神色,但仍然坚持复述道:“你记住了这些,虽然仍旧弱小,但是......” “但是什么?”林维一眨不眨地注视着塔琳。 “我没有力量可以赋予你了,骑士,我做完了所能做的......一切,剩下的......” 塔琳断续说到这里,脱力般倒在地上,双眼紧闭。 “她的精神力不够,会昏迷一段时间。”断谕把塔琳抱了起来,放在床上 奈哲尔向前踏了几步:“我来代替她。” 奈哲尔身上出现了与塔琳一模一样的情景,他额上渗出细密的冷汗,继续道:“剩下的,交给折断我的人,我将自己的一半交付给了他们。” “他们知道,谁能够拿起我,杀死,杀死......” “卡拉威之城的......” 奈哲尔脸色愈发苍白,他正在尽自己的全力复述出最后的音节,声音陡然大了起来:“主人!” 说完这句,他也同自己的妹妹一样昏迷不醒。 晶棺里的光焰忽然黯淡下来,它现在就像一把平常的、黄金铸造的长武器。 “我以为它只是一把黑暗时代流传下来的骑士枪,”林维端详着它:“也许大有来头?” “嗯,”断谕推上光滑的棺盖:“留在外面?” “没准两位骑士能因此增强力量,”林维摸了摸下巴,啧了一声:“这可是骑士之枪啊。” 他这话的语气看似惊叹,再仔细听听实际上非常平淡——果然,小公爵再次琢磨了一下整件事后,叹着气道了一声:“没劲。” 它有可能给骑士增加力量——不过这个可能实在渺小,它自己就已经主动宣告没有什么可以赋予。 它是个负有盛名的骑士信物,可惜面前的两个人并没有改行做骑士的志向,甚至还觉得这东西有点其貌不扬、名不副实——黑暗时代前赋予所有骑士,加起来得有十万百万数量的人强大的力量,在现在魔法师的想象中,不说直插云霄,没有个小山包大小的体型,怎么好意思被骑士遗物层层簇拥,尊称作“圣枪朗基努斯”呢? “先放着吧。”两人把骑士兄妹安置回去,林维又单方面叽叽咕咕与魔法师讨论了被复述的那些话,最终归结为一句“——它跟魔法协会有仇?” 浮空之都名义上的主人,不就是协会的会长么? 没有讨论出任何所以然来,又兼这一任会长除了过于吝啬并无任何可指责之处,这个话题被暂时搁置——它的重要性被严重地忽视了,林维很快就认识到了这一点。 “它,”林维指着从灰衣老头那里诓来,现在正在墙角被各色晶石簇拥的魔兽蛋,面不改色:“它说地板太硬,想要待在床上。” 说完,他微妙地躲开了魔法师略带怀疑的目光,把蛋抱起来放在了自己床上——还给它盖上了被子。 “奇怪啊,”林维忽然道:“我感觉它变轻了。” 先前在浮空之都上,自己抱起来它时还略带吃力,现在竟然轻松不少,而自己的力气在这段时间里明明也没有发生多大改变。 他探查了一下这东西的灵魂,安然无恙地微微波动着,甚至还凝实了一些,不像是有事的样子——也许只是孵蛋过程中的正常现象,改天要去问问安斯艾尔老师。 他顺理成章地有了借口不去自己的床上睡,虽然事实上只要不把蛋放在正中央床上的空间绰绰有余。可惜的是,虽然魔法师平时经常面无表情、惜字如金,但这不代表他会被这种小心思欺骗——心怀不轨的小公爵并没有得意多久,这件事就败露了。 魔法师打量着裹紧被子里之后满眼显而易见心满意足的林维,问得非常直白,使对方短暂呆滞了一下:“你喜欢和我一起睡?” 林维:“......” 他迅速补救好表情的空白,朝对面凑了凑,小声承认道:“是啊。” “我一个人来到这里,在魔法世界没有亲人、没有力量,只有多到数不清的不懂的东西和不习惯的习俗,还清清楚楚地知道大多数魔法师是怎么看待大陆人的——就像蒂姬对洛克斯的态度一样。”他微微垂了眼:“只有和你离得近一些,我才觉得自己还是有那么一点儿依靠的。” 他复又抬起眼来,勾起唇角望着断谕,笑意里带着一丝有恃无恐、得意洋洋的骄矜:“我不讨厌这种感觉——不讨厌,所以值得尝试,我正在尝试......而且,我们的交情已经足够毫无猜忌地躺在同一张床上了,不是吗?” 断谕静静望着他。 眼前这人上一刻还像个温驯且无辜的小动物,一转眼就变成了抬头挺胸,趾高气扬的......小动物。 这番剖白的真假实在不可知,可当那句“有那么一点儿依靠”轻轻落下来时,他觉得心里某个地方被一只毛茸茸的爪子按了一下,柔软中带着尖锐,掺杂不知从何而来的微微喜悦和酸涩,像水面上的涟漪一样蔓延开来,填满整个胸腔。 这种陌生的感觉头一次出现在他的世界里,使魔法师一时间不知所措。 由于方才林维的小动作,他们现在离得极近,魔法师的注意力全部被吸引到了那双深紫罗兰色的眼睛上,多变而生动的眼睛...... 他不自觉地伸出手轻轻抚触了一下林维的眼角,这人却被激得往后瑟缩了一下,笑吟吟抓住他的手:“痒。” 接下来的几天出奇的风平浪静,虽然暴雨持续不断,雷鸣变本加厉,但学院中的生活规律又平静。 唯一值得一提的是林维、断谕与海缇在学习魔法阵的课程时,同伴多了一个阿岚——她仿佛脑袋里缺了理解魔法阵所需的某些东西,上一年的考核结果离合格还有一段遥远的距离。 教授魔法阵的莫特里尔老师严肃而苛刻,最难以忍受就是学生的分神。 这一天,他正讲着:“攻击类法阵的关键之处在于触发,为了能够精确控制触发条件,我们需要添加辅助魔法阵,诸如......”他忽然停了下来,深邃的眼睛带着怒气,看向林维:“小子——你在做什么?” 林维的眼珠心虚地转了转:“画魔法阵。” “这就是你的魔法阵——嗯?”莫特里尔从他桌上拿起一张纸来,其上画着一个形状纠结的方块,外加几个黑乎乎的圆点。 林维死不悔改地点了点头,当即被罚画三十五种基础魔法阵四十遍。 等到课程结束,莫特里尔首先走出,其它人也陆续离开,只剩下两个人的时候,林维拿着那张“魔法阵”,对断谕招手道:“快过来。” 魔法师走到了他的身边,蹙眉看着那些随意拐弯的线条,艰难地辨认着,许久才道:“地图?” “对了!”林维终于得到理解,十分喜悦,为维护自己画图的水平,飞快解释道:“我想到这个的时候有点激动,害怕下一刻就理不清了,所以画得太快......” 断谕看着那些圆点,这下猜得快了许多:“元素之谷?” 除了方块中的五个圆点,在方块和方块外很远的一个空心小圆中间,还有一个黑点,断谕的指尖在其上划了划:“这个是塞壬岛,黑点在人鱼海......沉船在的地方?” 林维用力点了点头:“莫特里尔老师今天讲到魔法阵体系的重要奠基者之一图柏维,他是个挑剔的天才,追求美感与象征,所以他所创造的基础魔法阵大多形状奇异,并且与现实物品相合。” “于是我就想到了这个,”林维拿起笔来,将五个元素之谷连起——成了一个优美的弧线,中间略平,横跨整个大陆:“我一开始想到月亮,可是忽然看见了阿岚总是背着的那把弓。” 说着,他又添了两笔,将弧线的两端与沉船之地连起来:“这样,就是拉开的弓!” 说完这句,他沮丧地左手支腮:“沉船上的人死于燃烧,那么会不会可能是因为这个巨大的魔法阵?我想到这里,就被莫特里尔老师打断了,那些魔法阵比最复杂的咒语都让人讨厌——四十遍!” 换作其它人,早被这奇异的胡思乱想逗乐,可惜这两人近日来关系极好极默契,断谕听得认真,不仅没有付之一笑,竟还接上了林维被那值得同情的“四十遍”打断的思绪,从他手里拿过笔来,往那拉开的弓弦上添了一道。 林维在瞬间领会,瞳孔微缩,背后生寒。 他把笔拿回,顺着那道线条指向的方向,在方块上部偏左画了一个其貌不扬的空心小圆。 地面上,是帝都。 在天上,这里是浮空之都,是卡拉威之城。 单凭这张图,得出这个结论实在荒谬,可一旦想起那天晶棺前发生的—— “杀死卡拉威之城的主人......” 房间里极静,甚至使人错觉能听得清血液流淌的声音。 许久,林维才摸摸鼻子,道:“协会会长似乎不值得这个魔法阵。” 然而,事情并没有到此为止——之后的下一次魔法阵课程上,莫特里尔老师把一堆纸张分作两叠,重重摔在林维桌子上:“你,怎么解释?” 林维心虚地瞅了瞅,只见其中一叠所画魔法阵形状纠结,组合混乱,与那份“地图”有微妙的共通之处,另一叠流畅且漂亮,气势隐约,找不到一点儿可挑剔的地方。 后果是再次被罚画,数量翻了一倍。 可惜莫特里尔老师不知道回房后两人的对话,否则非得翻上十倍不可。 “我明明混合得十分小心,谁知道他一张一张去翻——我只是个不懂得任何元素流动原理的召唤师——完全不明白那些纹路在做什么!”林维用笔尖戳着纸页:“早知道就该全部交给你来画,一定不会被发现,现在好了......” “过来。”对面书桌前的断谕头也不抬,淡淡道。 “啊?”林维心中疑惑,但身体脱离了使唤,先行一步,拖着椅子走了过去。 桌上铺开了空白的纸张,魔法师完成了第一个流畅至极的线条:“坐下,我教你画。” 76 小猫 “它确实是在变轻。”林维难以置信地把魔兽蛋放回床上。 孵蛋所用的晶石已经消耗了好几轮,断谕每晚也会给它注入一些魔力,但这东西确确实实变得越来越轻,现在敲一敲蛋壳,声音近乎空心。 ——但是,蛋里的东西却异常活泼,断谕正在给它注入魔力,用精神力看过去,很容易能发现这家伙正在回应,细细的元素触角在魔法师身旁绕来绕去。 安斯艾尔老师对于这个问题的回应是——他从未听说过有什么魔兽的蛋在孵化过程中重量变化如此剧烈。 最近几天来,魔兽蛋所需要的魔力越发多了起来,看样子离破壳已经不远了。 这天晚上,林维拉着断谕守在床前,一眨不眨地看着这个巨大的蛋,他惴惴不安,实在不知道里面会钻出什么——假如忽视他实在年轻得很的外貌,那模样活像是一个焦急等待妻子生产的父亲。 没有辜负他的期望——蛋壳微微颤动了几下,传来某种声音。 刺拉——刺拉。 “爪子?”这位“父亲”推断出了孩子身体的某一部分,喜悦溢于言表:“有爪子——我希望它会是毛茸茸的!” 他找到了声音的具体来源,并推断里面的小家伙正在试图用爪子挠破蛋壳。 是的,一个小家伙,虽然它白白生在了一个可喜的、巨大的蛋里。 随着声音的变化,它的努力已经即将能见到成果了——林维一眨不眨地看着透露出形迹来的白色小爪勾,语气激动:“白色的,真的有毛!” 蛋壳破出一个洞来,探出长着两个耳朵的白脑袋。 “一只猫?”林维评论道:“它长得和你可真像!” 魔法师打量着面前毛茸茸的、金色眼睛的脑袋,实在是不明白林维是怎样把自己和这东西联系到一起——他们唯一的交集大概就是眼睛的颜色,这还是由于灌注魔力的原因。 它下一步的动作却不是整个身子钻出来,而是对着剩下的蛋壳下口了,并且真的吃了下去! 林维木然地看完了总共没有巴掌大的、外表疑似幼猫的魔兽吃完整个巨大蛋壳的过程,而它的肚子大小却并没有任何变化。 吃完蛋壳,这家伙把注意力又移到了魔晶上——难以置信的“嘎嘣”声不断响起,魔晶石被吃的一干二净。 “这可不太好,”他心里想着:“我会被它吃穷的。” 周围再没别的东西可引起它的食欲后,白色的小东西竟然抬起头,对断谕发出了谄媚的叫声,然后四腿并用爬到了魔法师身上,做出撒娇的姿态来! 断谕一时之间有些僵硬,看向林维。 熟知该魔法师细微表情变化的林维从他眼睛里明明白白看见了——弄走。 “好吧,有你在的时候,杰拉尔绝对不在我肩膀上坐着,人鱼也喜欢你,这小东西也是——他可是我辛辛苦苦这么多天孵出来的!”小公爵愤愤不平地嘀咕着,刻意忽略了这些天来孵化的过程中到底是谁付出比较大。 他拎起小猫的后脖颈——在还没弄明白这家伙的属性前,暂时只能这样称呼,结出一个契印来:“你是我的,来,先把契约签了,暂时是主仆的......” “见鬼,”林维睁开眼,就见小猫正睁大了一双无辜的金色眼睛和自己对视:“我的契约竟然被驳回了!它的意识只接受本命及以上契约!” 这猫来头不小...寻常魔兽根本无法做到驳回契约,但林维也不能贸然就和这么一个不知种类的小东西订立本命契约,于是它暂时处于无主状态,不过林维丝毫不担心它会跑掉,因为这家伙黏断谕黏的实在是太厉害了——大概是因为从在蛋里就时常吸取他的魔力有关。 藏书室有关魔兽的书籍几乎被翻了个遍——几人为了弄清小猫来历,整天往藏书室跑,招来了正在背诵金色书架上书籍内容的蒂姬好几个白眼。 一段边边角角里的模糊记载终于被翻了出来:西尔兽,初生态为顶级魔兽,体型极小,中长毛,会吞噬,危险。 书页上配了插图,是个蜷起身体的小兽,看起来极为温良和善,跟自己这只有那么点儿肖似。 “初生态”这个好理解,就是幼年时期,只是记载上没有说,长大后境界还会不会发生改变。 至于其他的介绍,也只有“吞噬”二字使人费解,多亏丹尼尔指出了这本典籍写成的时间——十分的久远,年代越早,使用的语句就会越简单且含义复杂,为此林维又翻出了一本详细介绍魔法名词的书籍,在其中找到了“吞噬”的含义。 这个魔法名词有三个含义,保存吞噬、毁灭吞噬与消化吞噬,第一种是将被吞噬的东西暂时封存,第二种发生后是彻彻底底的销毁,而第三种附带了有意思的功能——记忆、复制,被吞噬东西的某些属性会被吞噬者存留,再以其它方式呈现。 无论如何,这只小猫在两人的房间里安顿了下来,并且还会不时把自己藏在两人中一个的口袋里被带出去,偷吃掉不少种植在外面的魔法果实。 十几天匆匆过去,,得益于断谕每天的额外教导,林维对魔法阵的理解和画魔法阵的水平提高了许多,有了这个,他在接着读《契约书》时也轻松了一些。与此同时,阿岚却仍然十分痛苦——她比起上一年来只是稍有起色,每天都要迎接莫特里尔老师无能为力的目光。 “我实在是不明白基础法阵与辅助法阵的叠加过程,我要怎么修改才能把......”阿岚抱着一本厚厚的《初级法阵》图解和林维断谕两人一起走下楼梯,来到中央城堡长长的回廊上。 “其实这两种法阵的叠加更像是融合,主要是使它能够支持辅助法阵的元素流动。”林维回答她。 阿岚若有所思地点头,回廊光芒晦暗,阴雨中并不明亮的天光透过形状繁复的窗棂,在她身上投下支离破碎的阴影。 阿岚忽然停下了脚步。 两人停下来,回头看她,某只小猫也探头探脑伸出一只脑袋来。 只见身后阿岚高且纤细的身影忽然一个摇晃,嘴唇紧抿,脸色苍白,痛苦地撑住额头,用惊惧的目光看着窗外某个方向。 她缓慢地伸出自己的右手来,屈起手指,掌心纹路凌乱,而指节上血管的颜色尤其鲜明。 “不可能......”她喃喃自语。 林维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体:“你怎么了?” 阿岚霍然睁开眼睛,声音拔高:“我必须回去!” “回哪里?” “烈风之谷。”阿岚从背后拔出长弓,朝着窗棂直直射去,回廊的窗子随之破碎,而她几乎快成了一道青色的影子,从断口跳出,朝着天幕飞去。 “结界......”林维话未说完,阿岚的影子就出现在了守护结界的边缘,她高高浮着,蓄力拉动长弓,肩与腰拉成一个有力的弧度,魔法攻击与结界相撞,荡起层层涟漪。 断谕忽然带着林维一起跃向了那个方向:“去帮她。” 林维尚且没有弄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就见断谕昆古尼尔之枪已经脱手,一道流星般的银光向着阿岚集中攻击的地方刺去。 已经有不少人被这动静惊动,老安斯艾尔在海岸上跳着脚,听不清在大声喊些什么,两条黑龙之一正朝他飞去,看样子过不了一会儿他就会坐上巨龙阻止上面妄图攻击结界的几个小辈。 断谕伸出右手贴紧泛着五色光泽的结界,就像破开沉船舱门上的结界那样,将结界撕开了一个口子。 ——实在是他们运气不错,这巨大的古老顶级结界首先在季潮中有所损耗,又遭受了长弓与昆古尼尔的攻击,才使得魔法师的力量足够在最薄弱处撕开口子。 这口子原本不大,可季潮裹挟着的元素风暴终于碰上了破口,呼啸着灌进来,将破口撕大了几倍。 “该死的小子,我会把你们捉回去,狠狠惩罚——”安斯艾尔的声音传来,巨龙的黑影笼罩了他们。 虽然不知道这两人到底在做什么,但是——林维看了过去,心一横,将珊德拉从契约门中召唤了出来——真正龙族的吼叫甫一传出,那条黑龙就滞了一下,险些带着安斯艾尔从空中掉下去,再也不敢上前。 龙息将三人带上了龙背,龙语魔法架起结界抵御元素风暴。 林维拍了拍珊德拉的脊背:“走!” 巨大的翼翅展开,以迅疾到使人无法想象的速度向着天际而去,远方迸发一道闪电,将半个天穹耀得雪亮,亮光过后,茫茫天空再没了三人的身影。 林维低低念着咒语,为珊德拉加持好辅助魔法后,终于有了空隙回头问:“你们到底在做什么——竟然就这样冲出来!” 阿岚抬起眼眸,她淡碧色的眼睛中有股惊心动魄的神情,混合着悲伤、愤怒与坚定。 “我们能感知到自己的血脉,”她看了看断谕:“就在刚刚,与我相连的那些人一个接着一个消失。” “赶在他们死光之前,我必须要回到烈风之谷,接管那个鬼地方——继续我们摆脱不掉的使命!” 77 被创造的 元素风暴下,结界被压得极小,辅助魔法一个又一个施加在了珊德拉身上,巨龙长啸一声,终于再次加速,飞离了这片雷霆轰鸣的地方。 烈风之谷位于大陆南面,路途遥远,即使巨龙的速度比魔法师飞行要快上许多,也得小半天才能抵达。 阿岚低着头,苍白的手指紧紧扣在龙鳞上,呼吸急促。 “为什么他们会死?”眼下不是顾忌的时候,林维就直接问出了口。 “我不知道——要么他们终于压不住‘源泉’,要么有东西在杀害他们。”阿岚的理智还在。 她说的是“东西”而不是“人”——每个元素之谷至少都有一两位大魔法师在,那地方又充满着要命的元素乱流,她实在想不出魔法世界里有什么人可以走进去。 “寒冰之谷的人是怎么死的,你知道吗?”断谕忽然问阿岚。 阿岚缓缓摇头:“他们那一支已经二十多年没有人来外面,小的那个还不够来学院的年纪......等元素乱流开始蔓延我们才知道这个消息。” “魔法协会不管么?”林维皱眉问。 “魔法协会只是维持魔法师之间的秩序,”断谕回答他:“这类事情要归给占星塔。” “可他们什么都没做,”阿岚的头发被迎面的烈风吹乱,神情十分寡淡:“大家看到占星塔没有动作,就放下心来,觉得这是那里已经得出了结论,这不算什么——占星塔从黑暗时代结束以来就一直守卫着魔法世界,出手解决过许多危险的时间,可是寒冰之谷里却出了我们的十几个学生全部死在里面的事情,我猜之前也有魔法师在里面丧命,只不过没人逃脱,这才听不到消息。” 她说了这个,林维终于知道为什么西尔维斯特先生从温斯顿口里得知这个消息,第一个找的就是阿黛尔了——他们立马一齐去了北方。 与林维三人借助珊德拉的结界硬抗元素风暴不同,阿黛尔只在海岸轻轻说了什么,抬起手下压,一道风平浪静的通道就开了出来——这大概就是占星塔“掌控规则”的大预言术了。 他终于从这一连串的事件中琢磨出了一点门道来,看来这场大事与五个元素之谷和占星塔密切相关——假如寒冰之谷家族的消失不是自然凋零,就还可能存在另一方,现在烈风之谷也遭遇了危机——那么另外的元素之谷也都在危险中了! 他问阿岚:“你到了谷里之后呢?” “他们会死,那我差不多也要死了。”阿岚神情淡漠。 林维被她这认命送死的态度噎得说不出话来。 “我们生来就是为了这个,”阿岚忽然又道,“我们不是外面那些没牵没挂的魔法师,我们被创造出来就是为了世世代代守在那个地方,镇压源泉,没有人可以抵抗命运。” 她的语调里有着不甘,如果仔细辨识,竟然还掺杂着恨意——她憎恨自己的命运。 但林维却敏锐地察觉到了另一个突兀的词“创造”。 阿岚说出这个词时加重了音调,声音中的厌恶十分明显,他意识到这个词恐怕关系重大......她口中的创造可能不是“创世神”的创造。 他低低的重复了一声:“创造......” 情绪激动的阿岚短促地笑了一声:“这也不是什么不能说的秘密。” 断谕转头看着她,欲言又止。 “我们不是魔法师,我们连人都算不上——人是不会好好活在那个鬼地方的。”阿岚眼里尽是嘲讽:“我有个只比我大几岁的哥哥,他会接任族长守着源泉,如果家族安安稳稳的活着,我可以一辈子都在魔法世界不用回去——我很高兴能这样,我几乎都要忘记了自己到底是什么。” 林维拧眉看着有些癫狂的她,只见她忽然伸出手来,白皙细长的手指忽然变成了半透明的青色:“如果我愿意,可以与元素几乎融为一体,元素之谷中的人能在乱流中安然无恙,比其它所有魔法师都厉害,几乎每个人最后都是大魔法师——不是因为我们天赋高,而是因为我们其实跟元素本身没有什么区别。” “我们只是一团被捏成了人形的魔法元素——外面的世界有没有创世神我不知道,可我们有创造者。” 她说完这句在林维心里掀起惊涛骇浪的话,便闭口不言了。 林维犹疑地看向断谕。 与他并肩坐着的魔法师对上他的目光,微微垂了眼,像阿岚一样向他伸出右手来。 那形状优美的手从指尖开始,逐渐化作了点点细碎的金芒。 他默认了阿岚的话。 林维低低道:“变回去。” 魔法师收回了手,没有再看他,只是道:“你害怕了。” 他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冷淡,可却多了那么一点儿无奈又灰心的意味。 “不是,”过了一会,林维忽然反应过来断谕误会了什么:“不是害怕你。” 他伸过手去把那只手捉了过来,仔仔细细端详着——一只优美的手,找不出任何瑕疵。 他轻轻道:“我怕你没了。” 他知道魔法世界面临危机,他也知道五个元素之谷来历神秘,可直到现在,心中才终于后知后觉地生出了一股恐惧来。 “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是创造,你得告诉我。”林维道。 他试探地握住了那只手,感受着略嫌冰凉的温度。 “你应该记得黑暗时代前的记载,魔法昌盛。”魔法师道。 林维点点头,时光手札上描写了那时的盛况。 “大陆上有许多人,但有魔法天赋的很少,如果那时候也是这样,魔法不可能昌盛。” 没错——林维第一次意识到了这件事,魔法世界人数稀少,栖居在浮空之都上,只要不是联合起来攻击城镇,对大陆根本不会产生任何影响。 “魔法一直在衰落,”林维道:“难道不是因为黑暗时代的战争吗?” 黑暗时代中,诸多咒语、典籍散佚,自魔法起源至黑暗时代,数千年魔法成果荡然无存。曙光之战虽然胜利,魔法传承仍然难以继续。——这是《时光手札》扉页上的记载。 “有这个原因,”断谕道,“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元素浓度,没有足够的元素浓度,魔法天赋就难以出现,魔法师数量会越来越少。” “所以呢?” “大约是在黑暗时代里发生了一些事情,魔法元素忽然不能共存了,”阿岚忽然开口开口替他回答:“原本浓郁的各系元素开始互相冲撞,大陆笼罩在元素风暴里,无数人死去,还有精灵、矮人那些种族,他们伤亡惨重,而原本繁衍能力就极弱,逐渐就灭亡了,只有人族支撑了下来。” “为了平息元素风暴,只能降低元素浓度——只有它们都稀薄到一定程度才会相安无事,只有偶尔才会掀起小型的风暴,就像季潮。” “五个元素之谷就成为了封印元素的地方,哪怕是一个元素之谷里蕴含的元素都比现在整个魔法世界所拥有的要多,而我们这些家族就是工具,那些元素纯净到了恐怖的地步,魔法师的力量根本没法对它们产生任何作用,只有与它一样纯粹,甚至更加纯粹的力量才行,因为再庞大的魔法阵都会有消耗完的那天,再神奇的炼金成品也都有损坏的时候,为了使封印长久有效,既不会损坏,又不会出错——还有什么比一代一代传承下来的人可靠的呢?”阿岚冷冷道。 林维的手上传来了微微回握的力道,断谕:“所以我们被创造出来——也许是改造,那时候的许多魔法成果是现在无法想象的。我们与‘源泉’出自同源,能承受乱流,为封印法阵永不停息地输入最纯粹的力量,维持它完全开启,才能压制住元素乱流,使它不向外逸散。” 林维听完这些,叹了口气:“你们魔法世界到底还有多少秘密......” “我没有别的了。”断谕回答他。 林维:“......” 这个魔法师变了,他不仅不是人,现在还学会了避重就轻地澄清自己。 林维坐到了魔法师的对面,重新仔仔细细端详着这人——也想着他的所有性格......这家伙是非常冷淡的,假如自己不主动去接近、假如西尔维斯特先生没有那么关心学生,把自己和他按到一间房里,让两人不得不熟悉、习惯起来,可能这辈子他们都不会说上几句话。这人对外人是一种近乎目中无人的漠视,在眼睛恢复后也没有任何改变,原来不是因为自恃实力,也不是不善相处,而是知道自己与其它人都不同,与他们也不会有太大交集——从家族产生的方式到以后会有的命运。 魔法师们梦想中的四处游历与他无关,即使与同级一起,中途也还会分开,回到“那个鬼地方”。 “对不起。”倒是断谕先开口了,暗金色的眼睛里映着林维的影子:“之前你问到元素之谷的时候,我隐瞒了这些。” “我是宽容的,”林维做出一副勉为其难原谅的表情:“这种程度的隐瞒还可以接受——再多些就不行了。” 他别扭的表情没有维持多久就绷不住了,凑过去逗断谕:“不告诉我——是害怕我知道以后觉得你和我不一样,你不正常,害怕我不能接受,不跟你一起了,嗯?” ——他这话实在是无理且无耻,充满了自作多情与自行夸大的意味,不善言辞的魔法师实在是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但那家伙风格转变非常之快,一双深紫罗兰色的眼在片刻间柔软了下来,指尖轻轻刮着自己的手心:“没有关系......不论来历是什么,你既然能像所有人一样出生,当然也应该拥有像所有人一样的东西,假如你实在不能明白外面世界人们之间的感情和关系,我可以慢慢教给你。” 被完全忽略在一旁的阿岚目光在两人身上转了转:“......” 她也实在不能明白外面世界人们之间的感情和关系,并且觉得现在眼前正发生的格外使人难以理解。 78 白袍 “两个。”阿岚淡淡道。 他们已经接近烈风之谷,城镇隐没在南方起伏的丘陵中,一道运河在日光下熠熠生辉,往来繁忙。 可现在这个当口是没人有心思欣赏这些的——烈风之谷里不知道正发生着什么,而三人心里都明明白白地知道此行危险。 等到仅有的零星城镇也变成了一望无际的密林,再往前,树木竟然逐渐稀疏,珊德拉逐渐飞低,迎面的风竟反而大了起来,硕果仅存的树个个东倒西歪,形状崎岖,过了这一片,又逐渐变为荒漠,这是到了风谷的边缘了。 巨龙掠过边缘,前方的地面忽然凹陷,远山连绵着高峻的峡谷,寸草不生,到此,浓郁的风元素能够直接感知。 珊德拉被收回,换了两位来自元素之谷的魔法师共同撑起结界,向着谷中飞去。 “可以吗?”飞至中途,断谕问林维。 “还好。”林维答。 事实上,他已经感觉到了从结界逸过来的元素乱流,周身正在隐隐的刺痛中,但还在可以忍受的程度——看样子元素之谷危险是确确实实的。 断谕没说什么,只是加固了结界,元素乱流减弱了不少。 “还剩一个——谢谢你们帮我过来,”阿岚忽然道:“再过一会儿,你们两个就谁都没办法往前了,最好现在就回到边缘去。” “如果元素乱流从谷里出来,那就是我死了,记得把消息传回去。” 阿岚忽然加快速度,飞离了两人,像一道轻飘飘的影子,被疾风裹挟着刮进了峡谷。 林维看着她无牵无挂去赴死的背影,简直想把她拎回来打一顿。 他想,自己果然还是没有办法理解魔法师的世界,明知道谷中有着不可知的危险,还不隐藏好行迹,先去探探发生了什么,反而大摇大摆地进去——像是寻找解脱一样。 可是再琢磨,假如家人尽死而自己独活,自然生出悲凉与悲伤,可如果知道自己大概同样一去无回,悲伤便也被冲淡,而这姑娘把自己困在家族一脉相承的命运里,挣又挣不脱,只好承认,然后接受,倘若自己去死了,倒还能生出几分已经尽力反抗过,死得轰烈的错觉——林维觉得自己可以理解,他上辈子拿出卷轴来与某位领袖大人同归于尽时,也未必没有存了这种心思。 只是她才活了不过二十年就认了命,总归可惜,林维又有那么点儿好奇起来不要命的特点,挠心挠肺地想知道当年这些元素之谷里到底出了什么事情,会波及到多少东西——而断谕确确实实好好活到了战争开始的时候,让林维生出一种只要跟着这家伙,自己也不大可能送命的自信。 那边,断谕显然也没有就此折回的意思,他带着林维,两人拔高,到了上空元素乱流不是那么厉害的地方——金色的结界时刻在与飓风碰撞,这家伙大概是为数不多的能在元素乱流里飞起来的人了。 烈风之谷的全貌在高处两人眼中展开,这里除了被日夜不息的飓风磨得奇形怪状的山石,实在是没什么特别的景色,中央是一片巨大的空旷,刻着巨大复杂的魔法阵——魔法阵几乎有半个塞壬岛大小,深深刻在地面上,以林维这些天来被断谕填进脑子里的、浅薄的魔法阵学识,大致能从它形状中辨认出“镇压”的意义,法阵的色彩是深深的红褐,类似于干涸的鲜血,用精神力去看,其中流淌着纯粹到恐怖的风元素,带着难以名状的肃杀。 魔法阵中倒着几具尸体,阿岚不知到了哪里,阵中央却有两个人影格外显眼。 断谕给两人加持了鹰眼术,林维明明白白地看见,其中有一个人姿态从容地站着,是个身量尚小的少年,蓝发,蓝袍子,水魔法——在烈风之谷里突兀得可怕,另一人平躺在地,是个年轻人,有着与阿岚肖似的棕色长发。 这场景极其明显,蓝袍子的人是凶手。 “为什么......”林维正在疑惑,忽然看到了这人身上的元素漩涡,明亮、凝实又巨大,要比浮空之都上的灰衣老头略胜一筹。 而老头已经超越了大魔法师的境界。 而法阵中的风元素正源源不断地汇聚在躺着的人身上。 “法阵被修改了。”只听断谕道。 “那个蓝色的——他是什么人?” 断谕沉默了一会儿:“像是寒冰之谷的人。” 没错,阿岚也说过,那家族最小成员的还不到去学院的年纪,与这人的少年形象吻合。 可是寒冰之谷不是死绝了么?林维紧紧盯着这一幕——那人的身体缓缓漂浮在半空,而下面的大地隐隐震颤起来,魔法元素沿着奇异的轨迹流动,蓝袍子忽然抱起那人,轻轻跃到了极高的地方——比林维两人要高得多,但因为两人现在与峡谷壁挨得极近,没有被发现。 他脸上挂着某种使人不适的笑意,手中展开了一样金红色的东西,嘴唇微微张阖,像是在念动咒语。 ——那东西林维认得! 不止是认得,他...... 那是禁咒卷轴“镕金”。 咒语极短,而这人的实力委实深不可测——即使是引动一份禁咒卷轴,他都好像没有消耗多少。 光芒从禁咒卷轴上亮了起来,蓝袍人的手轻描淡写般松开——它向下落去! “他要毁掉这里。”林维低声道。 昆古尼尔嗡鸣,显然,它的主人已经打算去试一试将尚未完全开始的禁咒拦下。 断谕在寻找时机,可有人比他更快——阿岚纤细的身影在峭壁脚下现出,她将手中银弓拉至满弦,璀璨的光芒犹如一道一往无前的流星,迅疾地飞上高空,与禁咒相撞。 禁咒短暂地停滞了一下,上面的蓝袍人看口型是“咦”了一声,然后他念了句咒,轻轻抬手,下压——“镕金”继续下坠,与此同时,阿岚身边猛地卷起飓风,与水系攻击魔法苦苦相抗。 昆古尼尔出手,再次打断了禁咒燃烧的进程,这次它被巨大的冲撞力所激,向上甩去。 两人的位置也暴露了出来,上方那人不紧不慢将卷轴托在手里,望着他们,低低笑出了声。 他的话像是直接响在灵魂里。 “年轻人的勇敢总是让人羡慕。” ——所用的语言是大陆通用语。 阿岚大声问了出来:“你是谁?” 她飞身上来,与林维两人在一处,小声道:“我哥哥在那里。” 那人嗤笑一声,不答,寒冰囚笼层层压过来,带着彻骨的寒气,他另外还在片刻间设下了结界,就像是逗弄力量渺小到不值一提的宠物一般——两位魔法师的魔法无法越过结界。 眼看这人又要使禁咒落下,林维忽然恶意地笑了出来。 镕金的引动咒语,他也知道,而且是最彻彻底底的,一开头就无法停下的方式——他记得清清楚楚,而且已经做过一次。 也怪这人自信得很,非要维持着一股诡异的优雅,换做自己,早就重重向下一抛,免得中途生事。 林维的精神力触角伸向了卷轴——他口中开始了同样短促的念咒,卷轴上的金红火焰猛地窜起,蓝袍人拧了眉头,恶狠狠向三人的方向看了一眼。 眼看禁咒的势头已经无法扭转,这人的第一动作竟然不是自己逃脱,而是转身带上了阿岚的哥哥,向天空更高处而去。 光芒激荡开来,下面的三个人则是飞快下落,离禁咒的中心越远越好。 林维的状况不太好——他现在也只不过是个尚未学成的召唤师,仗着从死沼里得来的、女神的灵魂力量才敢念下咒语而只是耗空所有精神力,没有出现“燃烧”的惨状。 他仰头望向天空,蓝袍子的魔法师已经被“镕金”包裹。 “你飞得再快,恐怕也逃不出。”他心想:“你很厉害没错,可还是害怕禁咒的,不然刚刚也不会飞到那么高的地方,然后在下落中慢慢引燃,确保自己不会被波及——可惜碰上了我。” 他此时没有心思去想为什么“镕金”会在这里,只是恨恨地期待着那个拿了自己东西的人的尸体掉下来——那人是逃不脱的,即使是上辈子的断谕,也没能在这么近的“镕金”引发下脱身。 整片天空都被耀目的金色覆盖,简直像是布满了千万个太阳,但是等这光芒逐渐褪去,几乎不可能的一幕出现,那两个人影却再次现出身,蓝袍子脸色苍白,用手背抹去了唇角的血迹,神色阴郁地俯视着地上三人。 断谕看了看阿岚:“我上去,你留在这里。” 阿岚紧咬下唇,点了点头,为林维支撑着保护结界。 “别去,”林维不知何时拿出了女神“深渊之叹息”的琴拨:“我怕死,我们打不过他......回沼泽。” 断谕伸手揉了揉他的脑袋,带着一丝浅淡的笑意。 阿岚忽然张大了嘴巴,看着断谕:“你已经......” 林维这才好好地打量了一下身前的魔法师,一口气差点没喘上来。 不好,这世界疯了——有个人在三十天之内连着越了两个级别,那些卡在高阶魔法师巅峰,怎么也穿不上白袍的老魔法师要排队跳塞壬海自尽了。 此时断谕给人的感觉太过熟悉——立刻唤起了林维上辈子战场上被某位白袍大魔法师支配的恐惧。 他不由自主地瑟缩了一下:“这么快?” “因为他的禁咒。”断谕遥遥与蓝袍人对视,那人冷笑一下,倾身向下面飞掠而来。 禁咒,禁咒——凝聚着至少一位大魔法师毕生的力量与对元素规则的领悟。 好巧不巧,那份“镕金”跟断谕是同属性的。 林维:“......” 这人从小所“看”到的世界就是魔法元素的世界,原本对规则就有隐隐约约的领悟,成为高阶魔法师后,力量的累积又已经十分深厚,只差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一点一点把所谓的“规则”看得透彻了——可是禁咒的释放直接把这个过程代替,而大魔法师的境界,所需的仅是那一点儿“领悟”,有了这个,片刻之间实力就截然不同。 但是......林维看着半空中已经对上的两人,蹙起眉头。 “喂,阿岚,”他问道,“你觉得大魔法师之上的境界是什么?” 他们两人对视,竟发现彼此的眼神十分相似。 “人到不了的境界...就是神吧。”阿岚移开视线向着半空,回答他。 79 诸神 那人在禁咒中身受重伤,但仍有余力与断谕相对,一时间僵持不下。 阿岚仰头望着战局,两人身影飘忽不定,魔法元素激荡不休,她双眼一眨不眨,时而射出一箭来,将那人的节奏稍稍扰乱。 “这不是任何一种打法,”她蹙着眉:“我挑战过很所人,但从来没有见过,你看出来了么......林维?” 没有声音回答她,她侧头看去,只见林维不知从哪里弄来一根树枝,正在松软的地面上飞快地写写画画。 “不用管我。”他道。 阿岚看了看地上那些杂乱的线条,没有追问,继续一边支撑着结界,一边辅助断谕。 林维的脑袋并没有好使到过目不忘,或者什么事情都能在心里想清的地步——他一旦在某些片刻灵光乍现,就习惯好好去理清,就像在莫特里尔老师的课堂上画那幅“地图”一样。 他在面前首先画了两条长长的横线,在开端处做了标记。 “这是我活的两辈子,标记是黑暗时代,”他心里想着,又在第一条横线上画下另外几个标记:“值得一提时刻的只有加入魔法师军团、战争开始和战争结束的时候。” 第二条横线上不同的地方也有着两个标记:“这是我去了魔法学院的时候——另外一个是第一次出魔法学院的时候。” “魔法世界发生了一件大事,上辈子是在我加入魔法世界之后和战争开始之前,而在这辈子,它正在发生着。” “这件事情里死了许多人——包括占星塔的人,可以假设占星塔和许多魔法师的牺牲是为了解决这件事。而帝国与某些大陆出身的魔法师保持着联系,知道了这件事,趁魔法世界薄弱的时候,用‘落日’攻击浮空之都。” 他又在空白处画下几个只有自己看得懂的符号,分别代表着看起来与那件事有牵扯的人和势力——元素之谷、占星塔。 “元素之谷出现在黑暗时代的末尾,与骑士的没落在同一时期——它们很有可能有联系,组成了一个朝向浮空之都的攻击魔法阵,而每个元素之谷又刻着‘镇压’法阵,封印着‘源泉’——这两种魔法阵会不会有关系,‘卡拉威主城的主人’到底是谁?” 他的思绪在这一刻异常清醒,许多曾疑惑过的事情一一浮现,脉络相连:“在上一辈子,我不知道自己死后会发生什么,但是可以确定,帝国赢了......虽然我带着剩下的帝*队和断谕同归于尽,但魔法世界剩下的魔法师也已经太少太少,帝国会逐渐恢复繁华,而魔法世界——只会慢慢覆灭。” “这辈子我重新恢复意识是在一年前——而事情变得非常不一样,原本好好留到了十年以后的‘镕金’被偷走,我为什么能再活一次?” 在一年前,自己苏醒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他忽然想起了藏书室里与阿黛尔的对话——她说自己在一年前开始会做一些奇怪的梦。 他们之间有一个巨大的共同点,都是召唤师。 林维拿着树枝,在第一条横线上代表自己死亡的标记和第二条线上重新苏醒和标记上画了一道连接线。 “其他东西我就不知道了,这件事只能暂时想到这里,另一个问题是黑暗时代,”树枝在两个横线上戳戳点点,最后划出了一道深深的痕迹:“元素忽然不能共存,骑士没落,元素之谷被开辟,魔法衰落,帝国崛起,在这个时期同时发生的,还有......神!” 女神的梦境再次浮现:“神确实存在,但是随着黑暗时代结束,忽然销声匿迹,只剩传说,他们去了哪里——元素之谷里镇压的到底是什么?” 他似乎忽然想通了什么,嘴角忽然浮现出略带得意的微笑,像是孩子恶作剧之前的表情。 林维用树枝抹平了自己画下的诸多痕迹,对阿岚道:“你刚才说没有见过这种打法?” “是的,”阿岚边射出流星一箭,边回答他:“我看不懂那些轨迹,这简直是全新的魔法体系!” “这就对了,”林维道:“你有办法把我的声音变大么......上面的人可以听见的那种程度。” 阿岚不明白他要做什么,但还是点了点头。 “我有个猜测,想赌一赌。”林维站直身体,理了理被风吹得凌乱的头发,他此时像变了个人似的,目光平静地望向天空。 阿岚念了一句短暂的咒语,林维面前有了微微的魔力波动,她道:“好了。” 黑袍的少年召唤师姿态优雅且高傲地仰起脸,眼睛里带着些微笑意,对天空轻声道:“阿萨,好久不见。” 这轻飘飘的一句话下来,那个蓝袍子的身影猛地一停,死死盯着下方的林维——断谕抓住了他片刻的凝固,昆古尼尔以一个刁钻的角度洞穿了这人的肩膀。 “看来你还记得我,”林维脸上的笑意加深,在《契约书》前半部分里学到的那些小把戏终于有了发挥的机会,他暗中结下契印,抬腿向空中走去——就像半空中真有透明的阶梯让人攀登一般。 蓝袍子的那人诡异的很,像是杀不死一样,被昆古尼尔洞穿的伤口正在以可见的速度逐渐弥合,但他暂时无法扭转劣势,暗金色的锋刃正抵在喉口。 断谕看见林维的样子,感觉有些熟悉——他虽然有着疑惑,但目光和神色仍然维持着冰冷的平静。 时间没过多久,林维来到了两人面前,暗金锋刃压入那人的脖颈,渗出殷红的血线,以防他忽然对林维发难。 被林维称作“阿萨”的蓝袍水魔法师目光中透着经过掩饰的难以置信:“你......回来了?” “很奇怪?”林维缓缓伸出右手,手中是一枚小小的黑色薄片,他轻描淡写地用琴拨在身前一划,一个深灰色的灵魂通道口瞬间成型,空间裂缝组成面目狰狞的图案,他声音淡淡:“你睡在北方的这一千年,我在清醒中度过。” “阿萨”目光阴郁地看着他,竟然是一副敢怒不敢言的样子。 “我不管你要做什么,”林维慢条斯理道:“人留下,滚回你的地方。” “好,”蓝袍人深吸一口气:“让你的信徒放开我。” “信徒”这个词显然让林维十分受用——他对断谕点了点头,锋刃缓缓移开。 但就在这一刻,蓝袍人猛地向林维方向一扑,尖锐的寒冰层层压下。 林维神情丝毫不动,他身周闪烁着一些轨迹奇特的流转微光,寒冰甫一触及,便迸裂成千万点白色碎屑。 蓝袍人伸手狠狠抹去了嘴角渗出的血迹,转身向远方跃去,堪称落荒而逃的身影快成了一道蓝线。 就在他远去的那一刻——林维猛地栽进了断谕怀里。 “快回沼泽,”他脸色苍白,艰难地喘息着:“我们遇上了□□烦......把阿岚和她哥哥都带上。” 他说完这句,就彻底失去了意识,断谕把人打横抱起,跟着上来的阿岚背起她同样没有任何意识的哥哥,看了看满目狼藉的家乡、被修改得面目全非的魔法阵,还有已经开始逸散的元素乱流,咬了咬嘴唇,横下心,也纵身跳入了灵魂通道里。 林维再次跌入了那些女神的梦境,等他挣扎着从那些杂乱的记忆碎片中逃出来,发现自己正躺在地下宫殿那张颇为熟悉的石床上——元素精灵杰拉尔果然还是有些用处的。 他再次闭上眼,也没有询问阿岚和断谕现在的状况,稍稍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思路:“那个人确实是阿萨,就是你们想的那个阿萨。” “水神?”阿岚问。 “我本来就是通灵者,用了《契约书》,再加上还拿出了琴拨,认出了他的身份,让他误以为我是卡塔娜菲亚,试探了一下就乖乖逃走了。”林维用微凉的手背贴着额头:“黑暗时代里各个种族打得一团糟的时候,神灵之间也在打来打去......主要就是以光明女神为首领的神们围攻卡塔娜菲亚。” ——他们真的存在过?阿岚本想问出口,但看了看林维断谕二人的表情都像是早已知道似的,又将问题咽了下去。 “元素之谷开辟的那个时期也是诸神消失的时期,寒冰之谷的守护家族消亡,就出现了这个实力超过大魔法师的家伙,他甚至能硬抗禁咒,并且恢复能力可怕,没法杀死......所以我猜你们的元素之谷还有隐情,而那个蓝色的家伙就是水神阿萨,他想用你哥哥的身体让风元素之神狄利克雷也醒过来。” 阿岚惊讶地长大了嘴巴,林维所说的话已经超出了她所能接受的范围,这个头脑算不上复杂的姑娘对此呈现了荒谬的空白,心中只剩了一个想法:他是怎么想到的——那些奇形怪状的画符真是太神奇了! “可是烈风之谷也已经守不住‘源泉’了,我们怎么办......”她艰难地道。 断谕:“去占星塔?” “没错,”林维朝他笑了笑:“竖琴里通往的地方是当时各个势力的中心所在地,而在北方的似乎只有骑士圣山?我们先去那里,然后往极北,找到占星塔,去告诉他们。” 他短暂地顿了一下,像是已经说了许多,需要休息,之后才再次开口:“去告诉他们——诸神要复活了。” 80 路过 他们的时间十分紧迫——阿萨受伤很重,但恢复能力同样惊人,烈风之谷仅存的两个人都在这里,可其它三个地方的家族还都对此一无所知,只能寄希望于“卡塔娜菲亚仍在”这个假象能够多欺骗阿萨一段时间。 他们之中阿岚的情况最好,烈风之谷毕竟是风元素的地盘,她连魔力都没怎么耗费,而断谕耗损则比较严重。 林维相比之下要糟糕得多,他先是引动禁咒,把自己全部抽空,又强行使用了尚不熟练的《契约书》,精神力和灵魂力量全部透支。 三人稍作休整,等到林维勉强打起精神来,就往女神的殿堂去了——林维这次有意识地抵抗了殿堂里女神情绪碎片的影响,顺利拨动琴弦。 作为这个地方此时的半个主人,他颇为自觉地第一个走进灵魂通道。 骑士圣山......假如没有竖琴“深渊之叹息”,它可能永远埋没在历史的尘埃中,因为如今已经没有人知道它确切的位置,只是模糊地记载它地处北方高山之间,林维对这个地方也很是好奇——毕竟骑士信物朗基努斯之枪现在就在自己的手里。 他走过灰色的通道,迈出了在传说中骑士圣山的第一步,试图去打量此处情景。 林维:“!” 他动作迅速地缩了回去,把自己藏在断谕身后。 “我要完了。”他心想。 阿岚的结界原本就不怎么牢固,烈风之谷的元素乱流到底还是侵蚀到了他的身体,可通道后的那个地方竟然也是一个元素浓度不输烈风之谷的地方——再走上一趟,估计就不是少活几年的问题了。 断谕以为他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走上前去。 林维敏锐地察觉前方魔法师的身影凝固了片刻。 他从断谕身后探出脑袋来:“我没想到除了元素之谷还有这样的鬼地方......” 他注意到,断谕的神情有些古怪——在这家伙的脸上,除了冷漠之外所有的表情都是极罕见的,更别提这种“难以言表的古怪”了。 “怎么了?”他问。 阿岚见两人都不动,也上前看了看,她观察了一会儿,道:“这里的感觉很熟悉。” 断谕:“......这里是锐金之谷。” 林维:“......” 说好的骑士圣山呢? 怎么就到了......断谕的地盘了? 他悚然而惊,心中被一个念头迅速占据,伸出手指戳了戳断谕:“你父亲在这里?” 断谕点头。 “那...我们是直接绕过去,还是要到你家看看?” 断谕打量着周围景色:“往北会经过谷中心。” 意思就是必定会途经了。 林维瞬间不自在起来,他悄悄从空间戒指里摸出一把镜子大略检视了自己的仪容——还好,勉强可以见人。 断谕自然不知道身后那家伙一贯诡奇难言的想法,他凝聚出结界来,带着人走了进去。 此时距离女神建立空间标记已经过了一千余年,不仅塞壬岛随海浪推移改变了位置,让林维断谕两人掉进了水里,连高山中的位置也有些不大确切,他们落在了一处荒凉的半山腰上,山体不是惯常的岩石土壤,而是泛着隐约金属的光泽,坚硬而锐利。 断谕带着林维飞起,使他看到了这片地方的全貌,景物倒是其次,最直觉的感知使人印象深刻——那是一种冰冷的肃杀,仿佛空气都是锋利的,随时能割破喉咙。 穿过一道峡谷,像是高低起伏的地面忽然被削平般,前方出现了平整开阔的地面,与烈风之谷形状类似的魔法阵沉默着蔓延整个空地,镇压、埋葬着至今也没有清晰为人所知的某些东西。 与之前魔法阵不同的是,这一个的颜色似乎鲜艳些——如果说上一个是凝固许久的枯血,那么现在这个就像是殷红的鲜血。 中央站起了一个白袍的法师,他发色与断谕肖似,不过是简单束起的,等林维逐渐看清此人面容,不由得惊讶于他的年轻与俊美——以大陆的眼光看去,他的年纪至多是三十出头。 三人落至法阵中央——阿岚的哥哥仍然没有清醒,他和杰拉尔、杰拉尔的宫殿一起被留在了沼泽,那是林维所能保证的最安全的地方。 那人对于来人有些惊讶,但随即平静了下来,打量过林维和阿岚后,直接问断谕:“有事找我?” “没有。”断谕的回答十分简单且生硬:“路过。” 林维:“......” 好在族长大人没有打算就此终结话题,不去追究“逃课”这个事实,放任自己的儿子带人“路过”。 “路过?”他挑了挑眉:“去哪里。” “占星塔。” “啧,”他道:“不在塞壬岛待着,去那些疯子们的地盘做什么?” 也没等断谕回答,这人微微上挑的眼角带了些笑意:“看来我的担心是多余的......学院里竟然还有两个小家伙愿意跟你玩。” 林维忽然感到自己身边的结界不着痕迹地被加固了一层,彻底隔绝了无孔不入的元素乱流。 “两个小家伙”之一的林维终于安下心来看这两人对话。 “烈风之谷没了,”断谕简单地向自己父亲交代着原因:“封印下面的东西要出来。” “我知道。”他忽然转身走了几步,带着三人来到魔法阵中一处,以林维的眼力,勉强能够看出这就是所谓基础魔法阵与辅助法阵融合的地方,但却不知道它们的作用。 “‘奎灵’在元素之谷的五个法阵间有联系,”族长不知什么时候割开了自己的手腕,鲜血滴在法阵深深的纹路上,使得颜色又殷红了几分:“与炎焰之谷的联系已经开始不稳定,如果你们想做什么,恐怕要尽快了。” 林维看见这人白袍下的手臂上布满斑驳伤痕,凌乱而有力。 三人在这里停留不过片刻,便被轰走了,的确是“轰走”,因为族长大人表示他有要紧的事做——“没有功夫招待小家伙”。 林维遥遥回望了他一眼,看见一道修长的白色身影站在鲜红的魔法阵中央,有几分说不出的萧索落寞,然而脊背挺直,神色平静,仿佛一个人就镇得住整片山谷的肃杀与沉默——倒是与前世最终一战断谕血海中的身影隐约重合,他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把细柄长剑,在法阵上画着什么。 “他在从这里修复寒冰之谷和烈风之谷的法阵。”断谕对林维解释。 “可是......”林维有些犹疑地说:“这里也很危险。” 那人忽然从法阵中抬起头来,对林维遥遥一笑——他笑起来的样子好看得很,但是多了一些让人看不透彻的神秘,眨了眨眼睛,道:“不用担心我。” 离开的路上,林维再次理了理思路,往自己知道的情况里添了几样。 “当初骑士圣山所在地就是如今的锐金之谷——朗基努斯枪上同样带着浓郁的金元素,在沉船里时断谕的感觉和动作也证明这两者有联系,”他心想:“还有,五个元素之谷里的魔法阵果然是一体的,这法阵有名字叫‘奎灵’,以学院初代创建人命名,这人的名字也出现在了沉船的名册上,位置还十分靠前。” 这两样使得情况又复杂难懂了不少,但终究是在往好的方向进展——知道的东西多起来,总有一天能够用上。 锐金之谷离极北还有一段距离,三人继续向北行进,天空飘起细碎的雪花,途径的城镇也愈发冷清,直至不再有人烟,脚下的地面变成厚重的冰壳,才算到了极北的边缘。 但是三人的路途仿佛出现了一些偏差,他们走过了一望无际、寒风凛冽的冰原,穿过了水系魔兽多得异常的浓雾森林,又沿着疑似莫西泽尔峡谷所在的山脉飞了一段,不仅没有找到任何与记载中占星塔周边风貌相似的地方,还一头撞进了黑压压的兽潮中。 “这太多了......”林维难以置信地望着这一幕,成千上万只魔兽——一眼望去全部是水系,连天空都被振翼的雪刺鸟与冰翼巨兽占据,它们像是不绝的波涛般涌向前面某个地方,那个方向显然正在交战,闪烁着各色魔法的光芒。 阿岚:“去那里?” 林维点点头,珊德拉现身,带上三人,朝着兽潮横压过去,仗着极快的速度和高处的优势,竟然真的撞出一条道路来,不乏正面相遇的高阶魔兽,但都被断谕或珊德拉的龙语魔法解决了。 他们离交战处越来越近——可那里就不是只靠珊德拉能接近的了,类似魔法结界的地方贴满了一层又一层魔兽,阿岚眼尖,透过魔兽皮毛与鳞甲的空隙看到了结界后的情形:“后面就是占星塔!” “走。” 没有其他的方法,只能硬闯,巨龙喷吐绵绵不绝的灼热龙息,阿岚搭上银弓,与断谕一起来到前头,朝着兽墙攻击,林维的精神力存货堪忧,除了珊德拉之外不能支撑更多的召唤兽,防御用的杰拉尔又需要守在沼泽,于是只拿出了沉船里得到的水晶细剑来,剑中储存了断谕不少魔力,可以作为有效的攻击手段。 另外,一路跟出了学院的小猫强行从林维袍子里钻了出来,小短腿灵活地蹦跳在被杀死的魔兽尸体之间,意图显然指向新鲜的魔晶石,他原本还担忧着出声没几天小东西的安全——但是看那道小小的白影在“吃”的诱惑下动作无比迅捷灵活,也就放下心来。 激烈的战斗持续不短的时间,龙背上的三人已经逐渐接近结界,结界内的人看样子发觉了这里的动静——一个红袍女魔法师口中念了什么,兽墙猛地炸开一个缺口,珊德拉借机振翅试图飞进结界,可惜狠狠撞在上面,倒是三人被巨大的冲撞力所激,栽进了结界里——看来只有人可以通过。 一道柔和的力量托住三人,女魔法师问:“你们从哪里来?” 林维看着她深红的卷发、湛蓝的眼睛,还有略显熟悉的面容,再联系此时身处占星塔这个事实,忽然很有和断谕面面相觑的冲动。 ——最近撞见长辈的频率有些高。 81 阿德里希格 “我们从塞壬岛来。”阿岚道。 结界内倒是一片安稳,几位魔法师在边缘应对着涌上来的兽潮,兽潮的棘手之处主要在于数量,它们等级都不算高——至少其中顶级魔兽只是零星。 领他们进来的人名叫裘娜,是个火系魔法师,参战的魔法师有的身着各自对应属性颜色的袍子,有的则与阿黛尔类似——深墨蓝色的长袍上闪烁着星辉,这些人的战斗方式独特,林维注意到,他们很少移动位置,周身没有魔法波动,可面前的兽潮却持续不断地削弱着,无数尸体接连跌落——看来就是占星塔的“大预言术”了。 裘娜微笑着打量了他们:“东面的客人......你们到这里要做什么呢?” “阿黛尔老师在这里吗?”林维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题。 比起占星塔里这些神秘而陌生的魔法师,自己的老师显然更加可靠一些。 “她在第三层,”裘娜道,但她并没有就此放三人过去,而是转身再次加入了战局:“占星塔战力有限,留下两个人帮忙。” “留下两个人帮忙”的结果显而易见,只有林维一个人进了塔中。 结界离塔的真正所在还有一段距离,远望过去高而窄的塔身走近后异常宏伟——视线从宽阔坚实的塔底向上,不见塔尖,仿佛能一直伸展到无限高远的天空,与魔法学院轻盈的飞桥浮岛不同,它的的基调是沉重而肃穆的黑,仿佛一根贯通天地的立柱,向上是低垂的天穹,身后是雪花飘飞的极北。 彩色玻璃折射缤纷而昏暗的色泽,大厅的环形墙壁不仅镶嵌各式画框,空白处还镌刻着来自不同语言的字迹,似乎是前人留下的箴言,林维匆匆走过,依稀辨出几句“我虽行过死荫的幽谷”“故应这么写...亦应这么做”来,他的脑袋里实在装不进什么深刻的哲理,只觉得是一些晦涩难懂的鬼话——这墙壁委实热闹得很。 样式古老的扶梯旋转向上,从最下面望去,层层房门环绕相叠,组成使人目眩的场景,最高的穹顶是一片几乎以假乱真的星空,万千微芒闪烁,组成一幅静止的星图,如果不是知道外面正值白天,一定会使人错觉星塔上端没有封闭,直接通往浩瀚的夜空。 他在三层整整转了一圈——实在是不知道这些一模一样的门到底哪一个能找到自己的老师。 只得随便选了面前的一扇,正打算叩响时,一个声音从高塔的上方传来。 “小家伙。” 大概是在叫自己吧——他抬起头来,目光在层层旋梯上逡巡了一圈,终于在星空与扶栏的交际处看见了一个身影。 那看不清面目的人袍子是极淡的银蓝色,飘飘缈缈随时都会被风吹散一般,他正俯视着下面,见林维抬起了头来,又道:“上来。” 他声音很轻,却像是经过了层层渲染,如同垂落的星辉。 别无选择的林维自然一步步踏上了向上的阶梯。 这人眼中含笑——他年轻而平凡无奇的面容给人带来的熟悉感并不止于浮空之都上交易行里与丹尼尔讨价还价的鉴定师,还有一些更加模糊但深刻的记忆。 “施奈德?”他小声念出了这个名字。 “是我,”这人的笑容一下子变得灿烂又狡黠:“你是那个可爱的绿袍子炼金师的同伴。” “他的同伴两天前在寒冰之谷丧命。”林维直视着这人淡银色的眼瞳,试图从中寻找一点儿什么。 “我很抱歉......”这人把手臂搭在扶栏上,把头埋在了手臂间,动作中带着一些奇异的孩子气。 “你是谁?”林维蹙着眉问。 “你也可以喊我阿德里希格......但我不喜欢这个名字,它太难念了,”他抬起头来,做了个吹奏风笛的动作,神神秘秘道:“我是个会讲很多故事的吟游诗人。” 林维狐疑地看着他:“还有呢?” “嗯,我想一想......”阿德里希格闭上了眼睛:“我是交易行里的鉴定师,今年我手下的交易超过了限额很多,魔法协会再次我提高了鉴定资格,我有时也去卡拉威之心里做裁判官,但是最近几年都没有——他们的战斗越来越糟糕了。” 林维听着这人描述自己的职业,从“在浮空之都上向女魔法师售卖鲜花”到“在炼金材料店铺里试吃魔法植物”,头一回知道魔法师除了历险和在切磋场泡上整天之外居然还有如此多样的方式打发时间。 等他的陈述终于告一段落,林维的眼神依然维持着显而易见的不信任:“你似乎少说了一样。” “聪明的小家伙。”阿德里希格亲昵地在他耳边吹了口气:“但是你实在是太不礼貌了......难道不允许我有一点小小的隐瞒吗?” 林维冷漠地转过头去,没有理睬他。 他从最高处俯视,忽然发现自己先前走过的深蜂蜜色大厅地板纹路以熟悉的方式延伸着——组成一幅完整的大陆地图。 从下往上看时,他从星空的一角得以想象到整片浩瀚深邃的汪洋,而此时从上往下,仿佛整片大陆只是一片渺小的剪影,说不出的轻薄脆弱。 那人主动打破了沉默:“好吧......其实我是个预言师。” 林维不为所动。 直到阿德里希格终于道:“我好不容易才把你单独请到这里做客——你怎么能这样对待我呢?” 他幅度极小地眯了眯眼睛:“主人的做派。” 又过一会儿,只听阿德里希格轻轻叹了口气:“好吧——我是这个鬼地方的主人,现在愿意跟我说话了吗?” 林维用精神力悄悄观察了他,就像当初在交易行里看到的那样,一个身上毫无魔法波动的人,一个堪称“顽皮”的人,无论如何都无法与塔主人这个身份产生联系,占星塔“守卫魔法世界的过去、现在与未来”的使命与这样一个人格格不入,带着些荒谬的滑稽,可他浑身上下又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悠远气息,非“塔主人”这一神秘的身份不能解释。 “所以呢......阿德里希格阁下,你要和我说什么?” “我想和你交换一些东西。”阿德里希格眨了眨眼睛,眼中闪烁着与丹尼尔讨价还价时特有的光芒。 林维终于侧过头来与他对视,将眼中片刻的不解掩饰得极好——同样闪烁着与丹尼尔讨价还价时特有的光芒,道:“你说。” “我的要求很简单,假如你有一天得知了女神卡塔娜菲亚的去向,告诉我,”阿德里希格说着,神神秘秘地在自己和林维之间竖起了一根手指:“作为交换,我可以回答你一个问题。” 林维抱臂:“我为什么要问你问题?” “迷人的色泽上弥漫着来自沼泽的雾气,我看到你的眼睛,就知道你深陷不可解的谜题与不可知的困境,而预言师的喉舌比炼金者的鼻子珍贵百倍......不知有多少魔法师在迷茫中想要得到我的指引——并且为此愿意付出任何代价。”阿德里希格终于收起了违和的、装模作样的、使人非常不舒服的孩子气,奇异的淡银眼瞳衬得他的笑容愈发诡秘。 “我听闻你渊博又神秘——为什么不慷慨一些?比如五个问题,十个也可以。” “我还付不起这样的代价,”阿德里希格摇头:“你是个聪明的小东西,不能知道太多。” “那么,”林维沉吟了一会儿:“四个,我可以少问一个。” “不可以。”阿德里希格拒不让步。 “关于女神,我还知道一些其它的东西......只要你想知道。”林维与他对视。 这人轻轻笑了起来:“三个。” 林维:“可以接受,但是我要真诚的解答,最详细的那一种。” “那是自然。” “我还有一件事想要知道——我可以问什么?” 阿德里希格笑容有种含蓄的傲慢:“一切。” 林维想了想,地图上描画出的长弓图案与烈风之谷土地上凌乱的划痕在他脑海中一闪而过。 “不行,不要这些。”他心想:“我只有三个问题,我要选择那些只依靠自己没有任何可能解答的。” 此处光芒昏暗如同夜晚,而他的思绪却清晰得如同黑色纸张上的白字,已知的、未知的、将知道的,按照某种只有林维自己才明白的顺序排出鲜明的轻重缓急来,决出了将被问出口的三个。 “第一个,”他望着对面微笑的塔主人:“阿德里希格和艾撒·伊维斯有什么关系?” “出乎意料的问题,”塔主人的语调充满兴味:“它们差不多算是一个人的两个名字,与‘施奈德’等同。” 林维笑了笑:“我们刚刚还彼此承诺过——详细的解答。” “骗不过你......好吧。”阿德里希格指了指自己的眼睛:“没有人能得到永生,但有些东西可以,比如这双见鬼的眼睛——据说时间的河流在这里面流淌,一代又一代塔主人死去,只有它被继承了下来,带着从最初开始的知识与记忆,有的逐渐被遗忘,有的依旧崭新。” “第二个,”林维将目光转向了下方光芒幽微的大陆地图:“锐金之谷和朗基努斯之枪有什么关系?” “神圣朗基努斯之枪是一位慈爱的长者,它所经历的时光是从现在到黑暗时代的百倍,它是骑士精神的最终体现,为整个大陆牺牲了自己,并且贡献出一半的力量,使得金元素从极少的一类成为最普遍的五类自然系魔法元素之一——但这是一次错误的尝试,是一次场不可避免的徒劳。” 阿德里希格叹了口气:“我很抱歉,只能到这里了,这个问题牵涉到太多,如果解释再详细一点,就相当于我直接回答了成千上万个问题。” “已经可以了。”林维得逞地挑了挑眉,这让阿德里希格再次叹气,这次是沮丧又无奈的。 “实话说,这两个问题让我有些失望,你明明可以询问一些更加迫切的——诸如元素之谷的来源与目的之类。”阿德里希格摇摇头:“两个问题,一个关于我,一个关于你的同伴......你简直像是一个无私的人。” “最后一个。”林维没有理会他的话,他望向似乎触手可及的星空,目光与星辉一般空茫,声音忽然变得极轻、极低,带着连自己都不能体会清楚的复杂的笃定。 “时光可以倒流吗?” 阿德里希格忽然笑了——他之前一直在笑,可没有哪一次比现在更富有深意,笑容逐渐扩大,即使这人很快转过身去,只余轻飘飘的单薄背影,那面容也在林维心中留下了一个难以磨灭的影子。 他走向一扇深褐色镶嵌银边的双扇门:“你跟我来。” 82 沙漏倒转 房间很满,没有窗子,用于照明的是天花板——同样是星空,不过这里是一条缓缓流淌的星河。 房间的四壁嵌满红棕色的木架,架子上摆放着沙漏,大大小小,一眼望去有成百上千个,它们中最大的需要仰视才能望到顶端,而小的仅有指头大小,乳白色细沙在各自的容器里以不同的速度流下,踏入门内的那一刻耳朵就会被四面传来的细微“沙沙”声填满。 “这曾经是我最喜欢的一个房间,”阿德里希格环视过高低错落的沙漏们,眼中有种奇异的眷恋:“你已经知道了我的底细,所以也没什么可隐瞒的,嗯......从某种意义上,我早已走遍了整个大陆,做过许多有意思的事情,但时间实在过于漫长——总要找些更有趣的事情做,比如和这些迷人的沙漏对话。” “它们的声音让我很不舒服。” “长久地待在这里——你会习惯的,我把它称做‘命运的声音’。” 林维轻轻拨动了面前一个沙漏,把它翻转过来。 他觉得看到沙漏,把它翻转过来是一个正常人常有的不自觉动作,没有什么好责备的——但就在细沙开始反过来流淌的那一刻,房间里的“沙沙”声有片刻的停滞,随即出现了惊人的一幕: 没有任何人去拨动,正上方的一个沙漏自发缓缓翻转过来,然后这个动作开始蔓延——最后几乎所有沙漏都在摇摆不定,最高的沙漏一个转轴吱呀作响,庞然大物转过一个完整的半圆,差一点要将林维压在下面,等这上千个沙漏停止转动,只有零星还在动弹,声音恢复正常,已经是许久之后。 “你已经自己发现了它的好玩之处......我在这里施加了一个小小的魔法。”阿德里希格站在林维的背后,这人身量比林维高一些,微俯下身,将下巴搭在林维的肩膀上,手臂试图环过他的肩头。 这个动作实在亲密的过分,而林维并不认为自己和这么一个来历复杂的人有什么值得一提的交情,皱着眉把他的手臂拨开。 “我看到年轻又鲜活的魔法师,总是忍不住想要靠近——希望你没有把它定义为冒犯。”阿德里希格叹了口气。 林维没有任何与他进行这种无意义对话的心思,语气生硬:“接着说魔法。” “是的,魔法......我把所有的沙漏都连了起来,它们遵循着我立下的法则,”阿德里希格拿起一个小沙漏,又指了指最大的那个:“比如说,当它流尽时,我手里的这一个将会翻转。” 他又看向了两个频繁转动的并列沙漏:“你看那两个,其中一个未流下的与另一个已流下的沙子重量必须保持等同。” “我花费了很长很长......大概是两任塔主人的时间,建立了最完善、没有任何错误的法则,这个法则立下后,所有的流动就由它们自己来完成,永不停息地进行下去,假如一个沙漏被拨乱,所有的流动将被影响,它们经过一阵子繁忙的混乱,最终恢复原样。” “被你拨乱的那一个还不是最关键的——我曾挨个拨动它们,第二长的一次混乱持续了三十年。” 林维对上他看着心爱玩物似的眼神,觉得这人在说沙漏,又不只是在说沙漏。 “至于最长的一次混乱,我不知道它会维持多久,等了很长很长时间之后,心想,我的法则或许真的存在一个漏洞,沙漏们无论如何都找不回回到正轨的道路了,我感到悲伤,陷入绝望,最后干脆解除魔法,再重新赋予,它们这才恢复了正常。” 阿德里希格情绪低落了下来,活像个委屈的孩子,声音闷闷:“从那以后,我就不怎么喜欢它了。” 林维忽然感到这人有点可怜。 无限的时间把他逼成了一个高深莫测而又脾气古怪的怪小孩。 阿德里希格用手肘碰了碰他:“说真的,要不要考虑一下跟我学大预言术?你们通灵者在这种东西上天赋独特,阿黛尔的大预言术就十分优秀。” 林维不太能理解他跳跃的思维,这从天而降的诱惑确实非常巨大,但他思考了一会儿,还是拒绝了:“可我实在是没有更多的时间去学其他东西了。” 契约书和魔法阵填满了他的时间,以至于连本职的召唤契约都没有分到什么时间,他已经好几天没有主动找过阿黛尔老师。 “我知道,”阿德里希格温温和和看着他:“契约书会让你错觉自己非常愚笨,你还在贪心地学习一些元素魔法师的东西,而剩下的时间,则由迷茫、忧虑、胡思乱想与甜美的爱情来填满你的脑袋和心脏。” 他说这话的时候,又像极了慈爱的长者,但话语的内容实在惊心,林维感觉自己的过去和现在从头到脚被翻了个透彻,被挑挑拣拣拿了出来,挨个排列整齐。 “可是拒绝也没有用处,”阿德里希格眨了眨眼:“刚刚我已经把大预言术最初最核心的东西教给你了。” 林维迷茫地摇了摇头。 “时间、空间、命运、规则,你想知道和不想知道的一切,都在这件房子里展现着——不明白吗?” 林维点头。 阿德里希格无奈地按了按额角:“愚蠢的小鬼——这间房子送给你,你有足够多的时间慢慢思考这些问题。” 林维木然地盯着沙漏,回忆了一下阿德里希格一路过来对自己的称呼,从“小家伙”降格为“小东西”,现在成了“愚蠢的小鬼”。 他同时还得知了一些了不得的真相,接到了来自大预言术的诱惑,最后在占星塔拥有了一个摆满沙漏的房间。 阿德里希格陪他站了一会儿,轻飘飘打开门,打算出去了。 “等一下。”林维叫住了他:“你还没有回答最开始那个问题。” “放着最完美的答案不去想,非要执着于一个表面的解答,”阿德里希格啧了一声,没好气地回答他:“当然可以——既然有空间魔法,未必不会有时间魔法,像从一个地点变动到另一个地点那样从一个时间跳跃到另一个时间,可惜那就像一只蚂蚁想要翻动最大的沙漏那样困难。” 他一脚踏出门外时,林维又叫住了他:“喂。” “怎么?” “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东西?” 阿德里希格半倚在门框上:“逗你玩。” 林维:“......” 他觉得如果卡塔娜菲亚有预知未来的能力,知道当初那个古怪的吟游诗人变成了现在这个模样,未必会帮他躲过光明女神...... 好吧,有一点是值得庆幸的,这人最起码可以确认站在卡塔娜菲亚这边,与其它诸神都是敌对关系。 他百无聊赖地继续盯着不停流动,偶尔翻转的沙漏,也不知过了多久,门再次被打开,他回过头来,发现来人不是阿德里希格,而是断谕。 林维:“施奈德让你来这里的?” “他有话留给你。” “——什么话?” “他说,接下来的几天自己要去浮空之都探望老朋友,不要轻易离开这里,外面有坏人。” 林维:“......还有吗?” “告诉那个小东西,想不通就不用想了,会疯掉。” 林维咬牙切齿:“老东西。” 断谕:“老?” “没错!”林维终于愤愤地开口:“他什么都知道!我们千里迢迢来到这里好心想要告诉他们外面发生的事情,可是他——” “他就是见鬼的艾撒伊维斯,从初代到现在的塔主人,充满谎言的《时光手札》第一卷作者,沉船名册上写着名字的人——我毫不怀疑元素之谷的建成和海底那座沉船,那些魔法阵......他都一个不落地参与过!” 他说完这些,又像一只被戳破的泡泡一样有些委顿:“这种了不起的人还活着,也就没我们什么事情了——咱们大可以马上飞回学院乖乖学自己的魔法阵,那些不知道从哪里爬出来的神就交由他对付。” 断谕没有接话,直到林维看过来的眼神显而易见地传达了“想要得到回应”的意思,他才开口。 “他还说了一句话‘如果那个小东西想把某些棘手的事情堆给我,告诉他——不要做梦了,我的实力在这些年里毫无起色,在神灵面前除了躲进塔里等死别无他法’。” 林维暴躁地想扑上去咬断谕一口:“还有没有别的——少一个字都不行!” 断谕:“......有。” 林维磨了磨牙齿:“说。” “等你转述完这些,那个小家伙已经很生气了——还好我已经事先向女神祈祷过让他不要被气死,所以他暂时也还没有非常生气,如果你愿意去抱一抱他,他会立刻好起来,并且非常感激我。” 林维经历了一番思想上的挣扎,最终自暴自弃地站在断谕面前:“那你还不来......” 情绪成功得到安抚之后,林维虽然有些不情愿,但还是承认:“好吧,我确实有点想感激他了。” 他望着断谕:“你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来的吗?整个锐金之谷,还有你的家族。” “他回答了我的三个问题,我用这三个问题之一骗到了黑暗时代末尾的一些真相......当然有一部分是自己猜的。” “他在寻找女神——神灵之间的战争,不论别的神结果如何,黑暗女神卡塔娜菲亚失去了踪迹,同时,就像我们许多天前在沼泽谈论过的那样,大陆上真的存在过黑暗元素,但随着女神一起消失,或许是被她带走了,元素原本是和谐共处的,但是,重要的一样缺失,它们再也找不到彼此的平衡,陷入混乱的元素风暴中。” “为了平息元素风暴,人们试图再增添一种元素,重新建立平衡,但是这需要太大的力量......他们获得了朗基努斯枪的帮助,圣枪牺牲了自己的一半力量,使与自身本质相近的金元素成为主要元素之一。” “但是我猜情况并没有好转,因为他说这是一次失败的尝试,也只有这种尝试失败的情况下,魔法师们才终于狠下心来放弃浓郁元素的环境,以建立元素之谷来换得魔法的继续生存。” 林维说到这里,忽然一个愣神。 黑暗元素消失,陷入混乱,元素之谷建立,恢复平静——倒是和沙漏的翻转与停止有那么些相似。 阿德里希格说这间房子是一切——他到底还想告诉自己些什么? 83 来者 小半天时间过去,夜色将至,兽潮已经不如三人刚来时密集,阿岚落在地面上,遥望着那边高耸的星塔——忽然见一个银蓝色袍子的背影从塔中出来,向结界这边走过来。 身旁的裘娜忽然似生气又似无奈地蹙了蹙眉。 等那人走近,裘娜上前叫了一声“老师”。 那人模样年轻温和的很,声音也同样。 “我要去卡拉威几天,结界暂时交给你。” “您又要离开——”裘娜语气微微责备:“我的能力最多能维持结界两天。” “这次不会再一走就是半年了,”那人笑眯眯道,“你支撑不住了就换阿黛尔,等阿黛尔也没有办法了......” 他像是思考了一会儿,顿了顿,接着道:“到那时候,即使我还没回来,也会有人接上的。” “虽然在这个时候您留在塔里才是最好的选择,但我无权质疑您的决定。”裘娜叹了口气。 就在这时,天空忽然传来一阵奇怪的声音,像是巨翼魔兽在平稳滑行时掀起的风声。 她身后占星塔的魔法师失声道:“那是什么?” ——魔兽来到结界内了?阿岚担忧地往天空看去,却看见了一个怪模怪样的东西。 空中高高飞过来的,像是艘船,可船舷却伸出了两片薄薄的翅膀一样的东西,古怪中透着滑稽。 她还感觉这东西有点儿熟悉。 没等阿岚回忆起来到底是哪里熟悉,就听那个银蓝袍子的年轻人忽然轻声道:“这可真像......不对,似乎就是。没有想到我还能再见到它飞起来的样子。” 阿岚听不懂,只见那人笑得极开心,抬头对着天空说了一句:“下来。” 话音极轻,就像在陈述再平常不过的事实,可天上那东西却剧烈地晃了晃,下一刻就彻底飞不动,直直跌了下来,发出巨大的落地声。 还好这里是极北,土地冻得僵硬,怪东西既没有砸出一个大坑,也没有掀起让人不适的漫天尘土,只是把灰白如同覆霜的的地面砸出了几道深深裂缝来。 一道少女的声音从那怪东西上传来:“掉下来了——这是怎么了?” “见鬼,我哪里知道!” 阿岚神情僵硬。 她终于知道了那熟悉感来自哪里,这东西分明就是塞壬海上的魔轮——丹尼尔和他的老师敲敲打打一直在修的那一个! 船舷上探出三个脑袋来。 海缇满脸疑惑,船长先生一脸惶恐。 ——还有中间脸上明明白白写着“见鬼”的绿袍子炼金师。 丹尼尔姿势极为不雅地跳下来,一副被气得浑身发抖的样子,指着面前笑得腰都直不起来的银袍人:“施奈德!——为什么又是你?” 被称为“施奈德”的那人抱臂“啧”了一声,调皮地眨了眨眼:“亲爱的丹尼尔,在我的地盘上大吼大叫是不明智的——你应该激动地上前抱住我说‘哦,我亲爱的朋友施奈德,女神护佑,我们再次见面了,这真是太让人高兴了!’” 海缇也已经下来,她还维持着冷静的姿态:“抱歉,这位先生,我们无意冒犯,只是想要来寻求帮助。” 只不过这红发的少女略微一转头,就看见了“这位先生”身后不远处与自己面容有七八分相似的女魔法师裘娜。 丹尼尔几乎要不顾任何魔法师的体面,冲上去和那人决斗了:“谁跟你是朋友——浮空之都上也是,这次也是,为什么他们两个出事的时候我总会遇到你!” “你竟然这样想,真是太让我伤心了,”那人摇了摇头:“卡拉威城上那次暂且不提,今天可是你自己找来的。” 那边海缇正亲昵地抱着裘娜的手臂,声音饱含撒娇乞求的意味:“母亲——我们是出来寻找几位朋友的,可是一出塞壬岛就失去了他们的踪迹,我知道您是塔主人的学生,您一定能够请他做一次时间预言......” 因为混在占星塔一众魔法师之间,所以一时没有被注意到的阿岚歉然道:“海缇,你们......” “塔主人可没有时间给几个小鬼做预言,”那人伸手揉了揉丹尼尔的头发:“不过他应该会非常高兴——他最喜欢年轻的魔法师,而你们一个接一个主动过来做客。” 丹尼尔神情古怪,他不知道为什么浑身像是僵住一般无法动弹,更别提跳起来打到眼前这个可恶的家伙。 丹尼尔咬牙切齿:“你到底是谁?” 那人揉完他的头发,又亲昵地拍了拍:“当然是你亲爱的朋友施奈德——我们可是有着好几年的交情。” 丹尼尔:“......” ——在交易行为了一两枚晶石讨价还价整天的交情。 林维把自己关在沙漏房间里已经整整三天。 阿岚说林维和断谕就在那里面,实在是放心不下的海缇终于打定主意推开了门。 占星塔里古怪的东西很多,因此天花板流淌的星河与大大小小的沙漏并没有吸引她的注意。第一眼看到的就是房间一侧的林维——他趴在桌子上睡着了,眼下有淡淡的阴影,身上披着魔法师的袍子,桌上摆着一本摊开的、看起来十分古旧的薄书。 “他怎么了?”海缇轻声问。 “刚睡着,”断谕就在林维的身边,他问海缇:“有房间吗?” 海缇点了点头。 占星塔实际的人数与房间数非常不符,因此有着数不清的空房间。海缇很容易就在与沙漏房间临近的一处找到了空卧室,她用了一些小魔法将这里迅速收拾一番,自忖林维还是可以接受这样的环境的——那个家伙在生活上十分挑剔。 没想到把睡着的林维抱了进来的断谕并没有满意,他林维的右手拉过来,取下了上面的空间戒指递给海缇:“用里面的东西。” 海缇接了过来,发现空间戒指是开启状态,好吧——空间戒指并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开启的,得有被认可的精神力才行,看来这两个人的交情已经到了可以共享空间戒指的地步。 海缇在空间戒指里翻到了布置床铺的东西,用雪兔的毛皮制成,非常精致,尤其适合极北这种满是冰雪的地方——召唤师与炼金师的身体比起元素魔法师总是要脆弱一些,即使袍子上有火系的法阵,有时也感到寒冷。 这可疑的交情......她一边把东西换下来,一边在心里想着。 林维睡的很沉,这番动静并没有吵醒他。 “你怎么来了?”等把林维安置好,断谕才向海缇问。 “我们那时候在外面......就看见你们三个撞破结界走了,我知道肯定是有要紧的事情,可是这实在是很危险,你们两个已经消失过一次,我很害怕,丹尼尔也不能接受再次失去同伴。”海缇道:“趁学院的高阶魔法师忙着修补结界,我们上了魔轮,西里斯大师帮助了我们,这些天来他和丹尼尔不仅修好了魔轮,还复原了它以前的许多功能,比如更强的防御和飞行能力。我们从还没有修好的结界破口冲了出去,但是不知道该去哪里找你们,就来了占星塔,希望得到指引,没想到你们正是来了这里。” “谢谢,”断谕缓缓对海缇道:“让你们担心了,抱歉。” “没关系,”海缇摇了摇头:“只要你们都没有事就好。” “倒是你,”她忽然轻轻笑了:“我发现你变了不少——如果这种情况发生在一年前,你大概只会说一句‘谢谢’或者‘抱歉’。” “我?”魔法师的眼神微微疑惑。 “是呀,说实话,那时候如果林维不在,我甚至不太敢跟你主动搭话。”海缇吐了吐舌头:“你那么厉害,而且对什么都很冷淡的样子,我怕你不搭理我......但是现在就好些了!” “我觉得这应该是林维的功劳,”海缇望向床上的林维,笑意盈盈:“他真好......你们都很好。” 她笑着笑着,忽然有点想要落泪了。 她没有哥哥,父亲在她幼年时就已经离开。 可是跟这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她觉得自己是被保护着的。这种感觉不同于母亲所拥有的温柔,而是使人安心——林维总能把所有事情处理得妥善,而只要有断谕在,历险路上的所有危险仿佛都不足为惧。 她终于明白了长辈魔法师们所说的“再没有比学院的同级更可贵的关系了”这句话,心想:“我们互相照顾......真好。” 好吧,虽然看到这两个人相处的情景时,总觉得自己和丹尼尔是个可有可无的添头。 海缇没有在这里久待,她过了一会就离开了:“我去跟我的母亲说话。” 林维似乎有点不舒服,蹙了蹙眉。 他把被子掀开一些,把这人的外袍脱掉,放在了一边。 小猫在这个过程中不慎从外袍口袋里滑了出来,掉在了地上。 即使是这样它也没醒——这小东西在两天前就沉沉地睡了过去,林维说是魔晶终于吃多了,需要消化。 断谕把小猫捡起来,床上一人一猫神态如出一辙。 他坐在床畔,看着林维安安静静的睡颜,想起海缇那番话来。 那陌生的柔软再次在他心底蔓延开。 他有很多关于这个人的回忆,他知道很多这个人的样子。 开心的,悲伤的,骄矜的,安静的,狡黠的,真诚的。 像一只猫那样,踩着骄傲又小心翼翼的步子,闯进了他的世界里,在他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给这个沉默又无趣的地方涂满了鲜明的色彩。 魔法师在渐深的夜色里闭上了眼,这让他更清楚地感受到心脏的跳动,一下一下,快了起来,温热的,逐渐发烫。 他不知道这种感觉,这是从没有经历过的,也没有人教导过。 可他清楚地感觉到一种不容置疑的直觉,一种不容抗拒的引力,来自睡着的人那个方向。 想靠近。 84 以此为界 林维在做梦。 首先是那满房间沙漏的延续,转来转去,让人心烦得很。 他觉得自己在睡着前想明白了什么,但怎么都回忆不起来——因而非常着急,求助地望向一直陪着自己的断谕。 可那家伙也摇了摇头,一副爱答不理的样子,又让他感到非常委屈。 不知道为什么又回到了顶层的栏杆旁,阿德里希格神神秘秘地讨要关于女神的信息。 每一样都让自己不舒服,他浮浮沉沉不知过了多久,拼命想逃出来,仿佛是用力一挣,就挣脱了黑沉沉的梦魇,感受到包裹着自己的被子柔软的触感来。 一只猫爪探过来,小心翼翼地按了按他的脸颊,仿佛是在确认自己的主人是不是还活着。 小猫的皮毛是雪白的,几乎要和被子融为一体——它似乎胖了一点儿,林维不甚清醒地想。 在下一刻,小猫就被一只修长好看的手拎走了,是床边的断谕。 林维回忆起梦里这家伙可恶的样子来,扯着被子把头也盖住,整个人在被子里不满又焦虑地乱踢了一番。 等他平静下来,就感觉被子被轻而不容反抗的力度揭开了一个角。 ——他被断谕从被子里挖了出来。 “怎么了?”魔法师微凉的手贴着他的额头。 “没事......做的梦不太好。”林维稍稍恢复了一点儿清醒,低声嘀咕道。 断谕为他理了理乱糟糟的头发,轻轻笑了一下。这笑极短,可笑意仿佛留了一点儿在眼底,点染了眉梢与眼角,使他给人的感觉忽然一变,仿佛整个人沐浴在柔和的星辉中,看得林维不由呆了呆。 “你睡了两天。”断谕道,“结界要撑不住了。” 林维想坐起来看窗外,可他这一觉实在睡得太沉,整个人软了不少,使不出力气来——也不怎么想使,最后还是靠断谕扶了一把。 “阿德里希格还没回来?” “嗯。” 窗外的结界显然摇摇欲坠,已经有不少强大的魔兽能够越过它,正面对上魔法师们。 确实像裘娜所说的那样,占星塔的战力没有多少——这里与战斗力强悍的学院不同,住着的大都是魔法世界的学者们,沉浸于编撰、修订典籍,整理魔法成果,参研星象,做出预言。真正到了战斗的时候,只有掌握大预言术的魔法师和进入占星塔之前就是攻击类法师的那些人有能力对敌,其它人也只剩对着星星祈祷的份儿了。 “你一直在陪着我?”林维问。 “没有,”魔法师的回答非常诚实:“我和海缇轮流下去。” ——占星塔才不愿意放过哪怕一个可用的战斗力,连本来飞到这里就学生死亡一事找塔主人讨要说法的学院院长——西尔维斯特先生都不得不留下来帮忙。 西尔维斯特象征大魔法师的白袍非常显眼,他现在的能力已经不局限于一个元素魔法师了,对于空间法则的研究让他成为了一个当之无愧的空间魔法师,虽然仍不能把自己变去另一个地方,但是可以把敌人扔进永远回不来的空间裂缝嘛! 裘娜在结界之后、星塔之前燃起了一片熊熊火海,阿黛尔的召唤术在火海后支起了狰狞的藤蔓巨网,已经做好了结界彻底破裂的准备。 林维穿上袍子,但还是有些冷,他又在一堆东西中翻出来了思虑周全的公爵夫人临别前准备好的披风——有着细腻的黑色毛皮与银紫色镶边的领口。 他踩上靴子,拢了拢领口,走到窗前对断谕道:“我们过去。” 两人没有走旋梯,而是直接打开窗子飞了出去。 在途中的某一刻,早已摇摇欲坠的结界颤抖起来,兽吼蓦地放大了许多倍,众人的身形凝滞了一瞬,沉默着抬起头来望向天空,仿佛听见了巨大结界支离破碎的声音。 此处一破,兽潮过穿过冰原、踏过埃兰德尔溪谷,进入大陆,再无阻拦。 西尔维斯特大吼一声:“回神!”双手激射出两条巨大空间裂缝,封住空地,将兽潮逼向火海与藤网,兽潮如同灰色的洪流,而前方的魔法师退至火海后,他们犹如洪水即将到来的河道上软泥筑成的堤坝后几颗微小的石子,即将被无助地裹挟而走。 林维却是不慌不忙地走着,叹了口气:“你说,他真的能看到过去和未来吗——为什么所有东西都算得准确无误?” 断谕回答:“也许是因为他太过聪明。” “没错......”林维望向天空,那里开始飘下细碎的雪花来:“时间总是让人们感到敬畏,看穿时间则让人害怕。” 即使有一个人能用强大魔法毁灭整个世界,也不会带来这样的畏惧感——因为时间实在是过于浩瀚、难以理解的东西。 他身后忽然浮现出淡色的契印来,流光明明灭灭,组成复杂、难以看懂的图案,并且逐渐放大。 他面前的空中有种无形的波动,带着神秘难言又摄人心魄的力量。 林维看着雪中燃烧的鲜红火海,棕色烟柱直抵天穹,淡淡说出一句话来,用的是艰涩的大陆通用语。 “......以此为界。” 神说,要有光。 漫天兽影当头而下的那一刻,仿佛层层阴云中裂开一道缝隙,天光倾泻,流光溢彩的结界轰然成型。 寂静。 仿佛全然没有注意到魔法师们投来的讶异目光,林维穿过他们,踏过火海,他每向前一步,结界便前推一分,最终将结界推至原本的莫西泽尔峡谷口。 也有不少速度极快的魔兽被留在结界内,嘶叫着扑了上来,被尽数斩杀。 海缇透过火海望着那两人的身影,目光迷惘。 不过是几天没见,她的同伴一个到了大魔法师的境界,而另一个...... “母亲,”她对裘娜道:“那是大预言术?” “没错,”裘娜深深望着那两人的背影:“可还有点儿不像。” “我果然不该质疑老师,”她自嘲地笑了笑,“他说会有人接着撑起来结界,就有了——可是为什么会这样?他为什么掌握了我们的大预言术?他明明才......” 她知道大预言术是多么艰深的一门学问,看似轻描淡写的出言成真需要多么艰难的过程——她用了许多年的时间,夜以继日研习,连天赋惊人的阿黛尔都被她比了下去,也不过堪堪到了与这个年轻人持平的程度。 与她离得极近的大魔法师西尔维斯特叹了口气,不过他所看的是断谕——两人倒是有了那么点儿同病相怜的复杂意味。 “年轻人真是了不得啊......”微胖而温和的院长先生笑着感叹。 战局重新变得平稳,直到这天的傍晚,回到房间的林维才说起了他的“大预言术”。 “阿德里希格说他用两任塔主人的时间为沙漏房间制订了完美无缺的法则——他的话只能信一半,其实根本就是用这些时间创造了大预言术!”林维靠在壁炉旁,恹恹不乐道:“大预言术的核心就是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重新构建一套能够自洽的法则,在这片范围里,构建法则者就是创世神,自然出言成真。” “但他说沙漏的那番话也只能告诉我这些,我猜他是故意的!我只是知道了大预言术的原理,却对如何构建法则一窍不通,连做到这些需要什么都不知道......只能空想,又恰好想到了跟最大的法则——规则有关系的契约书。” 他实在是没有别的路可走,只能艰难地抓住大预言术和《契约书》那一点儿微妙的共通之处,把二者生硬地凑起来。 他请规则开一线,来放置自己的法则。 ——就好像是在基础法阵上融合了一个辅助法阵,竟然真的硬生生走出一条可行的道路来。 “如果女神的想法和阿德里希格的创造都没错的话......我几乎都要相信创世神真的存在了。” 这个世界所遵循的“规则”也只不过是一个大型的法则,那么立下它的那个存在就真的够资格被称为“创世的意志”了——就像契约书开篇提出的那个假设一样。 “可我还是不信。”林维说到这里,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 诸如“命运”“定数”之类的字眼......再没有比它们更让人厌恶的了,承认至高无上、决定一切的“创世神”存在则更让人体会到隐隐约约的厌倦——这样的话,他重活一次的过程,也不过是一条鱼从一潭死水扑腾到了一潭更大的死水。 那隐隐约约的*终于强烈了起来,露出清晰的面目。 “要想知道是不是死水,这只鱼总得先从水面上跳起来才行。”他心想。 “况且我似乎也并没有很笨.....”林维看了看断谕,心里悄悄对自己道:“他那么厉害,我觉得一辈子都没可能打过他,还不是靠着勉强看得过去的实力和军队拖到了最后?” “我想知道黑暗时代到底发生了什么,那些神灵想做什么,甚至这整个世界到底是怎么回事——虽然希望渺茫的很,但野心还是可以有的,我父亲从小就这么教导我。” 他在心里纠结了一番,自己把自己从低落的情绪中拽了出来,拽的过程中多了那么些“野心”的支持,有了明确的目的,还给自己之前那些意义不明的想法和行为制造出了合理的动机——小感到十分踏实,颇为骄傲,并因此涨了几分气焰。 “走,”他对着金发的魔法师,神态骄矜地抬了抬下巴:“挡兽潮没意思,我要跟你打。” 85 火焰与雪 他们来到塔外,林维望了望那边的战场,若有所思。 据说兽潮已经持续了六天——尸体填满了整个峡谷口,但仍有源源不断的水系魔兽从寒冰之谷的方向涌来。 比起人族来,魔兽对元素浓度要敏感的多,魔法世界里随处可见的低阶魔兽在寒冰之谷的刺激下迅速进阶,也可以解释。 他忽然想起来许多天前去往帝都的时候偶然入过一次中央森林,遇到了成群的冰雪魔狼,骑士兄妹在那段时间里也遭遇了原本不该在边缘活动的中阶魔狼,现在想来十分凶险——也许就在他们来到中央森林的一天、甚至更短的时间之前,阿萨正途径这里,前往帝都的藏宝库......他的存在无意识地刺激了中央森林中的水系魔兽,造成了这些异常的情况。 而现在的兽潮后未必没有阿萨的影子,会不会兽潮北来是为了拖住阿德里希格,使他不能长久离开占星塔? 林维忽然有些担忧阿德里希格此行的安危了——这人不像是会乖乖去浮空之都的样子。 算了......让那老东西自己折腾去吧——不死就成。 林维跃至珊德拉背上,在冰天雪地里和断谕切磋起来。 正全力抵抗兽潮的人们察觉到魔力的波动,先是心中一凉,看到天空中的巨大兽影,更是一惊,他们立刻想到了临近的浓雾森林,那里的水系魔兽也出事了不成? 在学院里看惯了两人没事的时候打来打去的海缇一脸无奈地对他们道:“不是魔兽——只是切磋,不用管他们。” 西尔维斯特先生站在院长的角度,本来想责备他们。在这个时候,有精力不放在兽潮上,而是自己打了起来,可他想了想断谕跟自己相差无几的魔法实力,再想想现在整个结界都是林维在支撑的——院长先生顿时感到底气十分不足,摸了摸鼻子,没再说话。 暴烈的龙息与锋锐的魔法撞在一起的同时,珊德拉猛地一个侧翻,林维与昆古尼尔擦身而过,林维在这个当口却没有反击,而是直直看向对面的断谕。 “你有没有感觉到熟悉?”他问。 断谕不能理解他的“熟悉”指的什么。 契约之门在断谕身后浮现,为数不少的魔兽齐齐向他攻去,林维在周边飞掠着,继续道:“我想知道你有没有一种感觉——仿佛很久很久之前也有这样的情景,我在龙背上,你想杀死我,你的昆古尼尔正对着我的咽喉......” 他放慢了速度,两人静静对峙,锋刃抵在林维的脖颈上,寒气慢慢浸开。 “就是这样,”他笑了笑:“只要再近一点儿,我的血就会流下来。” 锋刃对着柔软的咽喉,断谕不知道林维要做什么,他只是顺着这人的话做了下来。 他的魔法在林维背后织起了一张步步杀机的网,他的刀刃往前一步便能划开致命的伤口,受制的林维就像一只被拎起后颈的猫一样无可奈何。 柔软而温热的...... 他蹙了眉,压下开始略微急促的呼吸,问:“我为什么要这样对你?” 林维回答他:“你要做一件重要的事情,我是最大的阻碍,你必须要杀死我才行。” 林维放轻了声音,继续说着,他神情平静,声音里带着一点点沙哑,有种奇异的蛊惑,诱着听者跟随他的声音,追溯记忆深处遥不可知的一点微光。 “你没有这样的回忆,可是你或许会感到熟悉,就好像曾经做过这件事,许多许多次——这些东西不在你的记忆里,而是在灵魂里。” 林维看着他,生怕错过一点儿表情的变化。 正如阿德里希格所说,他对沙漏房间的叙述隐藏着许多信息。他靠着精神力在那里完全清醒地待了三天,觉得除了大预言术,还有些别的什么——比如第三个问题的答案。 所幸他胡思乱想的能力非常可观,这与公爵大人不爱多说话,只是吝啬地给予一丝点拨的教导方式密不可分......漫无边际的胡思乱想里总会有那么一个恰好对上。 阿德里希格,或者说艾撒伊维斯,刨去他现在诡异的性格不论,这是个深不可测的长辈,他守着占星塔,甚至是守着整个逐渐没落的魔法世界,浮浮沉沉度过了千余年并不美妙的黄昏时光。 沙漏房间就是他的世界,他希望这个世界永远平稳而秩序地维持下去,可他在某一次的混乱后终于绝望了——什么样子的境况会让他绝望呢? 黑暗时代的末尾,浓郁的元素被压制,数千年的魔法成果散佚,魔法师数量锐减,境界难以提升,可这还不能使他绝望。他组建星塔,编撰《时光手札》,与奎灵、初代魔法协会成员有密切的联系,使得魔法在艰难中延续。 可如果是浮空之都坠毁,占星塔覆灭,魔法世界幸存的力量也在战争中灰飞烟灭,再没有一丝苟延残喘的机会,犹如没有一丝曙光的深夜......他会绝望吗? 如果他绝望了,他打算让一切回到最初的状态,以他的能力,他会怎么做呢? 这让林维有一个听起来大胆而荒谬的怀疑:阿德里希格在一切无法挽回之时决定倒转时间。他说让时光倒流就像蚂蚁要推动最大的沙漏一样艰难,可这家伙却是个活了一千多年,还具有匪夷所思的特殊能力的人,他即使是蚂蚁,也是一只身强力壮的蚂蚁,或许能把时光的沙漏稍稍移动一角——十几年,比起浩瀚的时间,实在是微小的很。 林维想,自己不知为何得到了命运女神特殊的眷顾,多活了一辈子,也许根本不是自己回到了一切尚未开始的时间点,也许回去的不是自己,是整个世界。时光倒流,他不过是幸运地保留了回忆而已。 如果是那样的话,已发生过的这些事情,总会留下一些形迹来,他重生一次,上辈子的灵魂力量却保留了下来,也就是说在这场时光倒流里,灵魂是未变的——既然灵魂未变,有些刻进灵魂的记忆也没有那么容易磨灭。 “所以不要回忆,你有种直觉,在下一刻,我会......”林维垂下眼,微微阖着的眼睫与低低如同呢喃的语调让他有种惊心动魄的脆弱和飘忽。 “逃。” “是的......我总能用各种办法逃出来,”林维睁开眼,挑了挑眉,用出大预言术,身影虚幻了一瞬,穿过断谕成型的魔法,然后再次出现在他眼前:“我的实力明明不如你,可你永远猜不出我下一刻会做出什么来,你感到很焦躁又无可奈何,只想抓住我。” 林维认为自己的方法非常好,如果断谕在他的诱导□□会到了熟悉感,就证明自己看似匪夷所思的猜测是正确的,如果没有...那也不能证明是错误的,日后再试探就是。 不过他似乎把自己也诱导了进去,眼前这人两辈子身影相叠,畏惧与向往糅合,变成了一种颤栗的兴奋,让他呼吸急促,像是喝下了一杯冰凉的烈酒,崩溃挣扎的难受里升起成瘾的依赖。 那双暗金色的眼瞳里有着他熟悉的冷冷的审视与不悦,微凉指尖抵住了咽喉,仿佛即将要扼住自己的脖颈。 而事实也正如他预料的那样,颈侧传来微微收紧的触感。 可那只手却没有继续收紧,而是施以了向上的力道,迫使他抬起脸来。 他们的目光不可避免地直接相触,下方魔法的碰撞与兽吼声忽然远去,寂静如同难眠的深夜里茫茫的天穹,能听见每一片雪花落在对方发梢上的声音。 “我要完了,我想被他杀死。”林维在某种无言而致命的吸引里,感觉到有冰冷的火焰正一点点吞噬舔舐着自己的全身,鼓噪的心脏中流过的血液里寒冷与灼热交织共存,他心想:“我这是在做什么......” 他不知道相同的火焰也在另一个人血液里无声地蔓延着,正如他不知道自己之前的引诱指向的是与预想中截然不同的方向。 “他说的没错,”金发的魔法师在寂静的飞雪中这样想着:“我永远不知道他下一刻要做什么,我想抓住他,我想杀死他——当他的眼睛望着我的时候,我的思绪总是无法安宁。” 时光永恒流淌,可短暂的片刻也能无限拉长。 林维的身体在轻微颤着,他脑海中闪现无数个生死一线的片段,恐惧与快意交织着冲上心头,像是溺水的第一刻,在满脑空白中无处可逃。 对,你就是这样的,你不就是喜欢这样么——他的意识分作两半,一半在魔法师的眼瞳里沉沦,一半冷酷近乎残忍地再次剖开自己遮遮掩掩不肯露出面目的旧疤痕。 在烈风之谷你还觉得阿岚面无表情去送死可笑得很,可你跟她有什么不同呢?你上辈子是真的活够了,真的没意思——你所期待的不就是哪天死在战场上,把这些无趣的东西都结束掉吗? 只是帝国还在你的身后,整个家族还压在你的肩膀上,你还不敢死罢了。 可在领袖大人手下和死亡擦肩而过的每一刻,就好像真的解脱了一样,真的报复了命运一样——你敢说自己没有上瘾吗? 他像个手艺精湛的刽子手,拿着一把薄薄的锋利匕首拨开看似早已愈合的伤口,划开新生的幼嫩皮肤,剜去其下埋藏已久的腐肉,那口子里最后一点隐秘的、见不得人的东西终于暴露在眼前,讥笑着望着他,难看极了。 是的,我承认......另一个他在这冰冷的审判前无助地闭上了眼,绝望地放弃了所有挣扎。 再度睁开眼时,将目光下移,伸手握住他右手的手腕,将那只扼住自己咽喉的手拉开,然后稍稍踮起脚来,触碰了魔法师色泽浅淡的薄唇。 这样的一个人,嘴唇竟然是柔软的——他仍觉得有点不够,便小心翼翼伸出一点舌尖来,轻轻舔吻着。 我承认——我被吸引,不局限于容貌与实力,冰冷或温柔,只对我一个人好的样子......还有要置我于死地的样子。 他心如擂鼓,可是不敢多做停留,片刻后便放开,紧紧抱住了断谕,像是于水中抱住了一根浮木。他心中满是酸涩,把脑袋埋在断谕的肩头上,发出一声难过的、不成样子的呜咽来。 “我完了,我们也完了。”他心想:“这是我最后一次可以抱着他了,我没有控制住自己,他要厌恶我了,我们连朋友都做不成了。 他绝望地汲取着最后一点温暖,脑袋里满是塞壬岛那栋小楼里自己收拾东西,抱着枕头搬去隔壁的惨淡光景。 这光景自顾自演绎着,却突然被断谕的动作打断。 他将手搭在了林维紧紧环着自己的手臂上,是要推开的样子。 林维察觉,不等他用力便自发地松开,躲躲闪闪不敢对上断谕的目光,难过至极——好了,一切都结束了。 可他没有被放开。 有人捧住了他的脸,使他不得不与之对视:“你看着我。” 声音的主人有一张好看而冷漠的脸。 他生在帝国最高的门阀,从小到大看过无数精致华贵的东西,见过许多美丽或英俊的面孔,可没有一个能比得上眼前这个。 “我不知道你今天为什么要说这些,也不知道你为什么难过。” 林维像是个等待最终审判的囚徒,在那双眼的注视下,几乎要喘不过气来,他的思绪忽然偏了偏,苦中作乐地想——这家伙难得愿意说这么多话。 “但是......”话说到一半,忽然没有了下文。 林维无措地望过去,看见这人正向自己靠近。 他闭上眼,感觉到嘴唇上柔软的温度。 先是一触即分,继而辗转加深,不容反抗。 林维背后靠着的是珊德拉的脖颈,两边是极北之地的寒风。 无路可退。 细碎的小雪不知何时大了起来,在风中打了一个旋儿,纷纷扬扬飘飞落下。 珊德拉许久没感受到背上的动静,用灵魂气息悄悄探了探——还好,还在,没有把主人弄丢。 她放下心来,自顾自在天上飞来飞去,和有生以来头一次见到的雪花玩得开心。 86 你就拥有他了 海缇觉得这两天林维和断谕的气氛比较奇怪——大概是从那天打架之后开始的。 在学院时,如果断谕用出全力,林维是必定被压着打的,可现在大魔法师对上巨龙和大预言术,她挺想知道这两人如今谁更厉害一些,因而分心关注了一下那边——没想到这两个家伙势均力敌打到一半,忽然消停了。巨龙越飞越高,也看不清到底发生了什么。 而等她回到房里,正看见林维一个人回了房间,把房间门关掉,似乎还锁上了。 西尔维斯特先生和断谕一起上来,不知在对断谕说着什么,两个人分开之后,断谕在经过原本房门时停了一下——随后转去了隔壁的房间。 海缇:“......” 这种两人单独出现的场景实在是罕见。 她见断谕是要在另一间房过夜的样子,出于身为半个占星塔成员的自觉,前去帮忙整理了房间和床铺。 临走时,她小心翼翼地问:“你们怎么了?” 断谕的回答让她十分无奈。 “不知道。” 海缇只好下了几层,回去自己的房间,边走边忧心想——难道打着打着来了真的不成? 林维逃一般回到房间后,拿出契约书打算冷静一下自己的头脑。 可那些本来就尚未完全掌握的字符好像齐齐换了张脸似的,哪一个都不认得。 他看着看着,思绪不知游荡飘飞到了那里,受到蛊惑一般,伸出手轻轻触了触自己的嘴唇。 这一举动不可避免地开启了对于刚刚发生过事情的回忆。 他的心脏砰砰鼓噪了起来,感觉整个人都在发烫。 可那时他脑中一片空白,使这些回忆实在是不甚清晰,好像是清晨醒来时一场华丽梦境的余温。 “他吻了我。”夜晚临睡时,林维望着天花板,心想:“没错,事实就是这样,他吻了我......他为什么会这样做呢?他在安慰我吗?” 这姗姗来迟的烦恼终于降临在了林维的身上。在这之前,他是轻松又愉快的,只要和那肖想已久的魔法师靠近一些,只要能每天看见那张好看的面孔,能窥探到那么一点点情绪的变化,就足以让他感到甜美的喜悦——可现在,他甚至都没有来得及细细回忆和品尝那使人沉溺的、温柔的侵略,就陷入了挠心挠肺的忐忑当中。 “他到底有没有讨厌我?他那时在想什么——他知道这样做的意味么?他会不会......”林维闭上眼,把脸埋进柔软的雪兔毛皮里:“他会不会,也有那么一点儿喜欢我呢?” 隔壁的天花板上,星河变幻流淌,乳白光芒明明灭灭,微光映在魔法师澄净的暗金色眼瞳里,像是流星曳过薄暮时分的天际。 断谕望着星河,雪中的一幕幕在他眼前回放。 他记忆最为深刻的片段不是那温热柔软的触感,也不是在承受时微微颤抖的眼睫,而是林维从自己的肩上抬起脸来,放弃般缓缓松开手臂的动作。 这动作是一片锋利的薄刃,搅动着他惯于无波无澜的心绪,不仅掀起连绵不绝的波涛,还带出尖锐又酸涩的疼痛来。 那一刻的沉默惊心动魄,如同响雷。 他的直觉这样说着:“他悲伤又无助,你就要失去他了。” “可如果你留住他,你就拥有他了。” 他缓缓闭上眼睛,世界唯余沉沉的漆黑,可那漆黑的尽头又浮现出一丝细微的光芒,像是有人在漫漫长路的一端点燃了一支烛火。 ——你就拥有他了。 他的思绪化成一只飞蛾,夜色里溯光而去。 雪夜的天空没有星星,观星者们放弃了登上塔顶,选择与壁炉依偎在一起,星塔在结界里度过一个安谧的夜晚。 收起窗幔的早晨,窗外绵延的雪山将房间映得明亮,林维抱着契约书犹疑不决地站在隔壁门前时,深棕色的门被从里面打开。 他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将《契约书》翻到靠后的某一页:“后半部分有许多看不懂的字符——可以请教你吗?” “可以。”魔法师声音淡淡,侧身使他能够进入房间里。 气氛一开始是严肃且认真的,就像他们之前每一次一起探讨魔法问题一样,直到小猫细细软软叫了一声,毛茸茸的白影跳到桌上,逡巡了一圈,发现摊开的书本是个好地方——它立刻盘起身子卧下,尾巴尖扫来扫去,将那些林维看不懂的字符遮盖得异常严实。 林维无奈地笑了笑,伸手拨了拨这只小东西,除了让它懒洋洋眯了眯眼睛外没有别的效果。 “那个,”他在缓和下来的气氛中看向断谕:“昨天......” 窗户忽然发出清脆的敲击声。 林维刚刚出口的话被打断,两人同时向窗外看去——只见阿德里希格笑眯眯坐在魔轮的船头上,做了一个推开窗户的手势。 林维没好气地打开了窗户。 “看起来我打扰了什么,真是十分抱歉......”阿德里希格笑得意味深长且毫无“抱歉”意味。 “你回来了——找我们做什么?” 阿德里希格懒洋洋抱臂:“我们得出发了,小家伙,我是打算来叫醒你们的......没想到竟然都已经起床了。” 昨晚睡得十分不安稳的林维面色不善地问:“去哪?” “炎焰之谷,你知道他们正面临着一些事情。”阿德里希格眨了眨眼睛。 林维略一思忖,然后回头和断谕用眼神迅速交换了一下意见,两人随即上了阿德里希格的船。 丹尼尔正操纵着魔轮,它带着几人缓缓上升,向大陆南部飞去。 “上次在这条小船上飞,是黑暗时代边缘时的事情了。”阿德里希格仰面躺在甲板上,惬意道。 他若有所思地眯了眯眼睛,回忆起那时的情景来。 “我认为自己早已想不起来了,可是坐上魔轮的那一刻,我发现那些事情仍然像发生在昨天那样鲜明。” 林维和断谕在一旁静静听着这人的叙述,只有在这个时候,阿德里希格声音中才浮现了与年轻面容截然相反的苍老来。 “我们有不少人,奎灵,阿瑟,希斯顿......有时候可爱的小奈兰和他的骑士也在。”阿德里希格缓缓道:“奎灵喜欢在甲板上高谈阔论他的学院即将变成的样子,阿瑟和希斯顿在魔法协会的管理制度上争论不休...奈兰身体不好,不能常在甲板上,但他最喜欢站在船舷边,对着下面的大陆,对我说——他要建立一个广阔的人族帝国,在那里,人们不惧怕那些强大的种族,也不会为了明天的食物发愁。” “但他很快就会被唐纳斯塞回船舱里——理由是未来的帝国需要他好好活着,而吹风会让脆弱的陛下久咳。” “他做到了。”林维忽然道。 “是的,他想要得到的东西总能实现。”阿德里希格的眼眸里有淡淡的暖意:“如今我从魔轮上向下望去,所能看到的都是他的帝国领土。” 林维望着阿德里希格,他没有想到——帝国的开国皇帝竟然与魔法世界十分相熟。 “那是最快活的日子,我们满心自豪,认为这条小小的船只上聚集着整个大陆最绝顶的天才们,我们要为这片可爱的土地建立美好的新秩序,我们有着用不完的热爱和力量。” “后来就不行啦,”阿德里希格低低笑出了声:“我们以为战争是让自己发挥天才的最佳机会,以为所有的事情都能够用聪明才智和漂亮的魔法实力解决——直到我们遇到了无法战胜的力量。” 林维有种隐隐约约的预感——这个活了一千多年的家伙打算说的是一些触及黑暗时代最核心秘密的东西。 “大陆的历史承认这是所有种族与势力的混战,帝国的史书会记载这是人族与其他种族艰难抗衡的战争,吟游诗人会说它是一场决定了魔法世界走向的战争,卡塔娜菲亚会告诉你这是神与神的战争......”阿德里希格望着天空,叹了口气:“而我所经历的,是人与神的战争。” 神——这个字眼终于被阿德里希格说了出来。 “不过呢,小家伙,你们不用害怕,”阿德里希格坐起身来,又恢复了不怎么正经的笑容:“那也不过是一些贪生怕死的家伙。” “所以你赢了?” “当然没有。”阿德里希格答的理所当然。 “我只是个可怜的普通人——没有魔法,不会咒语,靠着一些有趣的故事和蹩脚的炼金术在大陆上招摇撞骗,难道你能指望我去打败神吗?我会被他们轻而易举地弄死,眼珠被挖出来,挂在脖子上作为装饰!”他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林维:“......” 他觉得自己刚才认真听这人回忆所产生的伤感遭受了侮辱。 有这个时间,还不如跟断谕把之前被打断的对话进行完。 他抬眼望了望断谕,并把对视维持了下去。 没有得到回应的阿德里希格目光在两人身上转了一圈:“......啧。” 他对此十分不满,嘴角挂起一丝不怀好意的笑容。 “嗯...林维——其实我还有件事忘了告诉你。” 林维把注意力转回到他身上:“什么?” “你知道,我晚回了两天,”阿德里希格重新以极为放松的姿势躺下,道:“这是因为我在途中顺便拜访了塞壬岛。” 林维在脑海中勾勒出他曲折的行程,不得不惊叹“顺便”二字的神奇。 但阿德里希格的下一句话让他不得不警惕地竖起了耳朵。 “我的收获十分大......不仅带回了炎焰之谷出来的小家伙——竟然还遇到了奈兰家的后代。”阿德里希格道。 奈兰——奈兰兹克·尤卡里乌斯,帝国开国皇帝。而能被阿德里希格“遇到”的“奈兰家的后代”...... 只想让格雷戈里安安分分在塞壬岛待到季潮结束的林维感到十分头痛:“你把他怎么了?” 87 关于永生 阿德里希格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笑容戏谑。 林维感觉很不好。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对“时光回溯”这件事的怀疑,他总觉得阿德里希格的眼神意味深长。 假如自己的怀疑是真的,那么这家伙应该和自己一样记得上辈子的事情才对。 可是他想不通。 如果自己是阿德里希格,并且记得有关战争的一切,必定会去往帝都,先杀死格雷戈里,再弄死林维——一切隐患都没有了。 他正这样想着,就听阿德里希格兴致勃勃道:“我要做一件大事情,还得用到这位小皇子——你把他私藏在塞壬岛做什么?” “私藏”这词用得十分微妙,林维再没有确定的情况下也不愿意对阿德里希格暴露太多,他摸了摸鼻子,模模糊糊道:“是因为一些涉及家族利益的事情,等季潮结束他就会被平安送回帝都。” “可怜的小皇子......那么他可能要困死在塞壬岛上了。”阿德里希格叹了口气,语气却仍然轻松的很。 林维有些讶然:“为什么?” 这时候,另一个声音传来,是丹尼尔在气愤地喊着:“施奈德!我不管你要做什么见鬼的大事,过来开船——为什么这里也有元素风暴!” 船身忽然一个颠簸,林维向前方望去,只见魔轮即将驶向的是一团灰蒙的雾云,浑浊中带着狂乱的躁气。 “一年前,寒冰之谷沦陷。”阿德里希格竖起一根手指,片刻后再竖起第二根:“五天前,烈风之谷沦陷。” “在曙光浮现之前,元素风暴只会愈演愈烈,永不停止。”他道。 林维:“曙光在哪里?” 阿德里希格静静躺着,目光忧郁而迷茫地望着天空,当林维以为他即将说出一番深刻而富有远见的言论时,这人伸出一只单薄的、看起来没什么力气的手,仔仔细细在眼前打量了一番,然后神情坦然地指了指自己:“我。” 林维:“......” 还没等他对这一动作作出反应,丹尼尔就彻底放弃了对魔轮的控制,朝甲板上的阿德里希格走过来:“你竟然还在晒太阳——我要把你丢下去!” 这位“曙光”先生被绿袍子炼金师从地上像拖尸体一样拉起来,半死不活地拎去开船了。 “诶,等等......我还有话要交代小林维。”他挣扎了几下。 “闭上你的嘴!”暴躁的丹尼尔看样子几乎想把操纵卷轴扔到他的脸上。 “我开就是了......”阿德里希格小声嘀咕着:“风系和水系混合的元素风暴,首先要打开保护结界,然后用这两系的攻击魔法——你把攻击魔法阵修好了吧?” 丹尼尔“嗯”了一声。 “站稳,”阿德里希格扬起嘴角:“我们要冲过去了。” 一直在平稳行驶的魔轮忽然加速,防御结界浮现,以具有极好的魔导功能的桅杆为中心,攻击魔法阵被激发,风系与水系魔法元素波动像涟漪一般散开,与酝酿着元素风暴的雾云冲撞——在撞上那一片刻,元素出现短暂的空白地带,魔轮借机一路窜过,完好如初地冲过整片风暴区域。 “知道怎么做了?”之前被粗暴对待的阿德里希格找回了场子,斜睨着丹尼尔。 丹尼尔盯着操纵卷轴,愣愣点了点头。 他似乎是在思索着原理,一会儿之后,真心实意地对阿德里希格道:“......你厉害啊。” “我当然厉害。”阿德里希格得意挑了挑眉,顺便讥讽道:“哪里像你,我可是知道的,单单是几天前穿越了塞壬海上单一元素的风暴,你就把这条可怜的小船差点弄坏,用了五天才修好!” 他悠悠然回到了林维和断谕身边,这两人此时正在船舷边不知望着什么,虽然靠得挺近,但不说话,气氛凝固。 林维在漫无边际地回忆——他想起来了,这一年帝国灾害四起,北方运河封冻、暴雨与飓风频发。 阿德里希格眯眼笑了笑,不知道想起了什么。 林维听见脚步声,转头看他:“你刚刚想说什么?” “想拜托你一件事情,嗯......作为酬谢,我告诉你阿萨为什么出现在元素之谷。” 林维终于明白了这人为什么明明知道许多东西但就是遮遮掩掩——他就是想吊着自己,并借此奴役自己! 一个精明的商人——上次的“三个问题”也是! 但林维又实在无法拒绝“得知真相”的诱惑。 他磨了磨牙齿,认命地讨价还价:“什么事情?” “答应,然后我才能告诉你。”阿德里希格拒不让步,但随即又道:“但这件事情从某种意义上是一件好事,它对你有很多好处。” 林维表示愿闻其详。 阿德里希格把他拉到一边,眼神在断谕身上晃了晃,神神秘秘地压低声音:“你不仅会获得灵魂力量的提升,还将有充足的理由与他共处——我猜你正在为今晚到底睡在哪个舱室发愁。” 精明的商人抛出了美味的诱饵,林维思索了一会儿,决定咬钩了。 他点了点头。 阿德里希格满脸憧憬:“我说过了,我要做一件大事情。” 林维:“...嗯。” “为了让你体会到这件事情有多么伟大,我首先得告诉你神到底是什么。” 林维没有想到还能收获这种意外惊喜,静静听他讲了下去。 “那时候,魔法元素浓郁到不可思议,不管是炼金术、魔法阵还是魔法理论都进展到了当时所能达到的巅峰......无数我们现在所不能想象的辉煌的成果,魔法天赋常见,大魔法师的数量也非常多。”阿德里希格眼里似乎浮现出一点怀念。 “你当然读过《时光手札》......我在里面隐晦地提及过一些天才的人物,但其中有那么几个,他们在魔法上已经不能用‘天才’来形容——惊人的天赋遇上了辉煌的时代,诞生出甜美异常的果实来。” “大魔法师已经是极限——可是有那么几个人突破了这个界限,他们自称已经超越了规则,成为了魔法元素的主人,随心所欲操纵一切元素,就像运用自己的手臂一样灵活。” “他们只需要往某个地方一站,立即有纯粹的元素像洪水一般涌到身旁,引发异象......比如阿萨行经之处常有暴雨和洪水,而狄利克雷带来呼啸的飓风,于是他们建立殿堂,指点学生,拥有信徒,被许多人尊称为神灵。” 这些东西并没有使林维感到意外,他在浮空之都上时就已经和断谕有过这样的猜测,但阿德里希格接下来所说的就是他从没有料想过的了。 “他们喜欢这样的生活,自然想要把这样的生活持续下去——永远持续,他们开始向往永生。” 阿德里希格笑了笑,他这笑很轻,笑意稍纵即逝,可却比之前所有漫不经心的谑笑都要真实:“你相信永生吗?” 林维想了想,他目睹过无数死亡,自己也经历了一次,但从没有思索过这类问题——毕竟连大魔法师都有寿命的极限。 他摇摇头:“我不知道。” “有,当然有,”阿德里希格翘起嘴角,语气却十分平淡:“可惜只有一种永生——那就是‘永生的魔法咒’所带来的永生,化作逸散的魔法元素,永远存在着。” 林维当然知道“永生的魔法咒”,魔法师们的葬礼。他忽然想到了一种可怕的可能:“他们......” “他们对自己已经超越规则深信不疑,可终究还是没有逃过。”阿德里希格语气中有淡淡的嘲讽:“魔法实力越高,寿命越长,这是公认的事实。所以他们无时无刻不在提升自己的力量,想要达到一个全新的境界,直到那‘全新的境界’悄悄降临,他们才意识到迎接自己的是一个绝望的结局。” 阿德里希格声音飘渺:“他们的操纵力与日俱增,与元素的沟通越来越流畅顺利,自视为主宰,却逐渐变作了同类,他们终将与魔法元素同化,得到实实在在的永生。” “他们陷入了巨大的恐慌——如果一开始就没有抱着得到永生的念头,倒也不会如此,只是结果太过诱人,过程太过顺利,方向也看似准确无误,却将自己送进了深渊......实在是无法接受。” “神灵急切地寻找出路,他们发现黑暗女神卡塔娜菲亚实力最高,却似乎从不担心这个问题——有的神认为能驱使死灵的女神本来就是不生不死的状态,有的神则认为她得到了解决这一问题的方法。” 阿德里希格对上林维若有所思的目光,轻声道:“许多事情的起因其实并不复杂......神们决定联合起来,从女神手中得到唯一的生机,光明女神的追随者首先向卡塔娜菲亚的信徒发起了战争。而战争一旦诞生在最适合它的土壤,便疯狂地生长起来,波及整片大陆。” 他以一句话作为这段历史的结束:“黑暗时代就开始了。” “我可以明白...”林维蹙了蹙眉:“他们得到了吗?” 阿德里希格摇了摇头:“后来的事情你也知道,女神和所有黑暗元素一同消失,元素无法调和,风暴降临,黑暗时代中最混乱的时期到来。” “那他们死去了么?为什么阿萨还在?” 阿德里希格:“嗯...他们选择了沉睡,而这就涉及到许多事情了,我们暂且跳过下一段历史,来到现在——沉睡的神灵们终于得到了复苏的机会和永生的希望,因为当初他们费尽心思也没能解决的问题,元素之谷却做到了。” “为了平息元素风暴,另外一群人——像是奎灵、协会的初始成员们,也许还有那时候的我......他们创造了执守元素之谷的家族,这些家族的成员在元素之谷的环境中一代比一代更加强大,纯净延续的血脉也促成了这一点,他们简直像是最纯粹的魔法元素被赋予了灵魂。” “当元素乱流在这家族的某一代人体内出现,就证明他们的身体已经纯粹到与真正的元素没有任何差别的地步,却奇迹地拥有灵魂和意识,不至于消散。” “所以你就可以猜到神灵想做什么了,他们只要用自己的灵魂取代掉原本的灵魂,就能得到梦寐以求的东西......所以我要拜托你——可爱的小召唤师,由你来用契约保护那些小家伙们的灵魂。” “我没有办法和人族签订契约。”林维道。 “练习,提高你的灵魂强度——就在你的同伴身上练习。”阿德里希格终于正色,回答他:“他的灵魂是最高等级,因为朗基努斯之枪是唯一凭借本身就能和神灵抗衡的东西,而圣枪一半的力量被赋予了这个家族。只要你能将和他的契约进行到一半,就能够轻而易举与除他之外所有人族立契。” 88 我期待着 林维最后还是选择了一个人在舱室里。 窗外是云,天际遥遥望去有一道蓝与白的交界。 他转回头来,半靠在床背上,闭眼悄悄把一根细细的灵魂触角递到了隔壁去。 “我非要等他主动来找不可。”他用被子蒙住脸,惴惴不安地自己扑腾了一会儿,这才静了下来,深吸一口气,将灵魂触角探到魔法师的身上,小心翼翼戳了戳。 可心理准备看来还是没有做足,灵魂相触的那一刻,尖锐痛感来得太过迅速,他的灵魂猛地抽搐了一下,不由自主轻轻闷哼出声。 小猫在床头桌上“嘎嘣嘎嘣”啃着魔晶,声音清脆响亮,响在疼痛的余韵里,格外还多了一分使人悲痛的凄凉。 “这败家的小东西,我已经身无分文了——就该把它扔在兽潮里。”他愤愤想着,努力转移对疼痛的注意。 另一件舱室的断谕忽然感到一点不可言说的触感,像是被某种轻、软而细的东西刺了一下。 不是精神力,也不属于魔力的波动,似乎有些熟悉。 他像是想到什么,看向舱室的墙壁——走出房门,来到隔壁房间门前。 门是虚掩着的,被推开。小猫在床边的桌子上蹲坐着,看到他来,象征性叫了一声。 林维把脑袋从被子里探出来,抿了抿嘴唇,道:“你来了。” 随即像是恶作剧成功一样,扬起嘴角笑了笑:“来了就不要走了。” 断谕看他显然不是那么精神的脸色,蹙眉:“你在对我用契约?” “是的,果然会被你察觉到......”林维把小猫拎到面前,挠着这个小东西耳根的软毛,诚实交代了自己这样做的原因。 “是阿德里希格那个家伙,我答应了他一件事——他需要我跟元素之谷那几个后代签订灵魂契约......” 他简单交代了一下阿德里希格所说事情的始末,算是讲明白了前因后果,又强调了一下断谕灵魂的特殊之处,之后道:“所以我要尽力尝试和你结契来提高自己的灵魂强度,阿德里希格说如果我能把跟你的契约进行到一半,就足以和其它人族结契了。” “但是这太难了。”林维手下一个不小心,力度有点大,原本正眯着眼睛享受的小猫不满地从他手里钻了出去,动作迅速地攀着断谕的衣服往上,坐在了魔法师右肩上,居高临下俯视着林维。 林维没有管它,继续说着,语气有点沮丧:“死沼那一次我直接昏了过去,这次没有,但也好不了多少,契约刚刚触碰到你的灵魂,我就无法忍受。” “用最简单的契约也是这样?”断谕问。 “没有用——你和这个可恶的小东西一样!”林维看了有着暗金色圆眼睛的小猫一眼:“那些契约甚至还没有触碰到你的灵魂就会被驳回,你的灵魂高高在上告诉我,它接受的底线是本命契约!” 林维眼里满是控诉。 魔法师不善于应对这种局面,想来想去,适合说出来的也只有一句:“抱歉。” 林维:“......” 这人对自己的态度似乎没有什么改变......他松了一口气之余还有那么一点儿失落,不怀好意往床边靠了靠,拍了拍旁边的枕头:“过来。” “我们再试一次,嗯......你要放松,你的灵魂要毫无保留接纳我。” “我不知道要怎么接纳你。”断谕道:“我感觉不到自己的灵魂。” “也对,你不是召唤师,我找找......”林维想了想,从空间戒指中拿出一本厚书来,书名为《灵魂契约》,他一边翻着页,一边道:“我以前没有留意过这种东西,因为遇到的绝大部分灵魂等级不会高过我自己——找到了。” 他读着这上面的内容:“契约能够被强制订立,但这永远不会是最佳的立契状态。在主仆以上的立契过程中,我们希望双方平等、友好而坦诚,彼此熟悉,对即将缔结的契约怀有期待,唯有这样,契约才能够足够地深入灵魂。” 他读完这段,接着翻了几页:“这一段是关于本命契约的——我们对本命契约的讨论默认在承契方具有足够高智慧的前提下进行,必须承认,对于坦诚交付自己灵魂的畏惧普遍存在,所以契约双方必须具有高度的信任、相匹配的实力与承担风险的勇气——因为你们即将毫无保留地生命相连,心意相通。” 林维翻来覆去又把这几页上的其它内容看了看,最后得出一个结论:“我们看起来还是很符合本命契约的条件的。” 他道:“所以你大概也不必白费力气去感觉自己的灵魂......只需要期待,然后相信我就可以了!” 魔法师看他信心十足的样子,开始试着强行调动自己的情绪——这种事他实在是没有做过。 一会儿之后,断谕对林维道:“我并不期待...也做不到信任你。” 林维:“!” 他难以置信地呆了呆,转头过去看着断谕,像是想说什么,但没有说出来。 魔法师看到了他在那一刻复杂变化的眼神——湿漉漉的眼神,意识到之前所说的话非常不对,容易引起误解。 他很多时候不能明白林维的心思,但这次却奇异地看懂了这个眼神,进行了有效的补救:“我只是在说契约...它会让你很难受。” 断谕的眼神总是时刻冷静而平淡,即使是这样注视着,也没有多余的感情——可也是一种没有杂质的真诚。 “他是在心疼我,虽然他自己未必明白。”林维怔怔望着,这一认知带着使人心动的热度,让他的灵魂微微颤栗。 他的眼神像是春天初融的雪湖,慢慢柔软下来,摇摇头:“不...我不惧怕疼痛,你要忘记这些,需要期待的是契约结成后的效果——我们的灵魂原本在星海中各自飘荡,但契约连起了它们,我们之间不会有任何隔阂,这是最牢不可破的关系之一,时间和空间不能使我们分离,就像是......” 林维想了想,发觉自己找不出适合的比喻来——毕竟自己也没有订立过本命契约。 他无奈道:“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总之就是期待一个很好的结果吧。” 面对即将到来的疼痛,像是寻求安全似的,他不自觉向断谕那边靠了靠,再次闭上眼睛:“你准备好了吗——我要开始了。” 灵魂触角再次伸出,轻轻与近在咫尺的断谕的灵魂相触,林维身体轻微瑟缩了一下。 “我还没有撤回来,这次比之前要好......”他的声音发着抖,灵魂触角接着伸进一点——他终于直觉地体会到了灵魂等级的压制,感觉自己仿佛是在海洋里飘荡着下落的一粒沙子,渺小又惶恐。 几缕微微汗湿的头发凌乱地散在他脸颊旁,断谕不知道怎样才能缓解林维的痛楚,唯一能做的就是放轻动作拨开它们。 但这一拨简直要了林维的命——无处不在的剧烈疼痛中忽然落下这么一个极轻极细微的触感,极端的反差让他产生崩溃般的错觉,像是羽毛落到了水面,从灵魂深处激起连绵不断的涟漪。 他无法抑制地喘息出声,呼吸剧烈起伏,带上了一丝呜咽的哭腔。 林维颤栗着,却像是领悟到了什么,断断续续开口道:“你可以...抱住我吗?” 也没等断谕做出反应,他主动靠得更近,把脸埋在魔法师的颈窝里,感受到肩背上回拥的力度后,扬起嘴角——一个勉强的、虚弱而满足的笑容。 之前因为疼痛而紧绷的身体缓缓放松下来,林维感受着这个拥抱,意识放空——这个人的灵魂高高在上,正用锋利的薄刀毫不留情刮割着自己的灵魂......而身体却与自己紧紧相偎——温柔而有力的。 在海洋中飘荡下落的沙粒放弃了挣扎,被深海的暗流裹挟,海水温柔而有力,不知要带它去往哪里。 原本凝成细线的灵魂触角光芒逐渐散开成朦胧温和的光晕,变成轻柔的光雾缓缓流动。 “就是这样......”他在稍减的疼痛里继续道:“你要期待的是这样:我们的灵魂将密不可分,我的痛楚和愉悦完完全全交付给你...你的也交付给我。不存在背叛,也不存在分离,就像...就像炼金师的两滴水银......” 魔法师把人拢在怀里,感受着他身体的每一分颤栗和声音中低低的喘息,闭上眼,想象他所描绘的。 就像两滴靠得极近的水银,轻轻触碰...... 连床头的小猫也感觉到了两人不同寻常的灵魂气息,暂停了咬魔晶的动作,暗金眼瞳警惕地盯着两位不知在做什么事情的主人。 一片寂静里,某种柔软温热的气氛悄无声息滋长。 “我能想象,”魔法师的手臂缓缓收紧:“我期待着。” 另一片光雾逐渐蔓延流淌开,锋利的薄刃不知何时化作了海水,温柔环抱住浮浮沉沉的沙粒,穿过枝杈横生的珊瑚丛,越出漆黑狰狞的岩洞,朝着遥远海面投下的隐绰天光而去。两片光雾缓缓相融,痛感渐散,契印终于刻下了第一个符号,精神力和灵魂力量到此全部消耗殆尽,结契过程戛然而止,林维的身体脱力般放软,睁开眼睛。 “我们成功了,”他平复着自己的呼吸,在断谕耳边道:“以后就是这样......我们慢慢来,总会能多刻些印记进去。” 断谕为他擦去额上的汗迹,理了理柔软的黑发:“不说话了,你先休息。” 林维“嗯”了一声,忽然笑了笑,带着有恃无恐的骄纵意味。 只听他用因为虚弱而略带沙哑的嗓音轻轻道:“这都怪你的灵魂强度,不然我哪里会疼——我要惩罚你!” “罚你......就这样不许动,除非我醒了!”林维对这个主意十分满意,感觉自己终于理解了帝都里那些欺男霸女的纨绔贵族少爷对这项事业乐此不疲的原因。 被“欺霸”的某位魔法师将他抱的紧了些:“好。” 小公爵满意地闭上了眼睛——他是个宽容的人,这种程度的动是可以容忍的、是极好的。 89 礼物 第89章 礼物 灵魂力量在缓缓回复,林维的意识随之清醒,他先是检视了一番自己的灵魂:强度有没有提高没有看出来,倒是很亲昵地跟另一个灵魂光团靠在一起,看来契印刻得不浅,到现在还没有完全消散。 身体的各种感觉也随着清醒回归,他睁开眼睛,看见断谕正闭着眼,呼吸的起伏十分平静,不知道是在冥想还是睡着了。 他眼中不由自主泛上笑意来,只想一直看下去,连眨眼都觉得浪费。 偏偏房间里还有一只感官敏锐的小东西,看到林维醒来,立刻叫了一嗓子。 ——林维只想把小猫扔出去。 但是为时已晚,断谕已经被它叫醒,缓缓睁开了眼睛。眼神清醒澄静,像是深秋时波澜不惊的霜湖,只映着林维的影子。 未完成的契约不会一直维持下去,而是逐渐消散——也就是还会短暂停留一段时间,林维仍然能够感觉到那种细微的连结。 他抬眼望了望窗外,正午的阳光热烈灿烂,带着大陆中部开阔明朗、四季分明的气息。 他从床上坐起来,看着下方景物,道:“朗达沃平原……蒂迪斯家的封地在这里。” 他有些出神,不仅想到了自己的家族,还想到了上辈子的战争——朗达沃平原是主要战场之一,同时也是最终一役的所在地。 断谕看他怔然出神的样子,问:“怎么了?” “想起了一些事情。”林维把目光收回来,重新缩进被子里,眼神停在断谕脸上不离开。 他感受着那一丝若有若无的连结,感觉非常新奇:“我们再来一次?我的精神力恢复了一点儿。” 断谕冷冷淡淡看了他一眼。 林维知道这个提议被否决了。 他换了个话题,问:“你能感觉到契约吗?” 断谕跟他对视着,回答:“有一点。” 林维眼底的笑意重新泛了上来,他在魔法师耳边问:“假如,我是说假如——不是为了阿德里希格那个请求,你愿意和我订立本命契约吗?” 他的话说得随意,却也庄重,他的语气像是在简单地询问一个“你今天想吃什么”类似的问题,眼神里藏着的不安却不自觉泄露了秘密——这是一个对于他非常重要的问题,一根细细的丝线拉扯着他的神经,没来由地恐惧着某个可能的结果。 “先别告诉我。”他说着,靠近了断谕,柔软的嘴唇在魔法师的唇角轻轻一触,随即分开,抬起头来——以他的位置是在俯视,可眼神却像是在仰望:“像这样……可以吗?” 他们离得很近,呼吸清晰可感,加上契约的余温,竟有种密不可分的错觉。 没等断谕说什么,林维复又低下头去,点水一般覆上。 “抱歉……”他的语调像是一声轻而远的叹息,“我想和你离得更近一些,我忍不住。” 断谕没有说什么,纵容了他的动作,并且占据了主动。 小猫踱步过来,歪头打量着这两个人,看见原本在上的林维不知何时已经被按了下去,黑发凌乱地散在雪白的软枕上。 它以那核桃大小的脑仁想了想,回忆起来自己平日里经常拿爪子去戳林维,或者拨他的头发——后果无一例外是被捉进怀里揉上好一会儿。 小猫满意地转身,觉得自己已然了解了这个世界的真相,继续去与桌上的晶石堆战斗了。 林维浑身发软,他恍惚觉得两世命运重合,自己在战场上节节败退以至退无可退,结局命悬一线,只有一张辉煌又酷烈的禁咒才能结束一切。 他被放开了,对上魔法师好看的眼瞳,觉得自己卑微的很。 “我已经说过了,”魔法师的声音还是一贯的语调:“我期待着。” 声音淡淡落下,禁咒轰然点燃,荡开摧毁一切迷惘与理智的余波,让林维感觉连自己的灵魂都被烧得通红。 他收紧了攀住魔法师肩背的手臂,鼓噪的心脏带起了微微急促的呼吸。 他仍有些不敢相信似的,问:“为什么?” “我和你一样,”断谕回答他:“我也想靠近你。” 林维望着他,眼睫微颤,像是个得到了太大惊喜以至于手足无措的孩子。 断谕却觉得心中一直有什么东西郁结着,他沉默了一会儿,终于问出了口。 “你在害怕什么?” 林维却垂下头,没有说话。 “你不会想知道的,”他心想,“你是我偷来的。” 他是一个裹在黑斗篷里的贼,在时间的长河里溯流而上,从命运手中窃取了原本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他一开始觉得这是个新奇有趣但也无关紧要的物件,便抱在了怀里,一层层拆开来看,发现里面的东西愈美愈精巧,而自己越来越喜欢,直到终于看清全貌——超出自己所有的期望,连灵魂都为之所摄,只想贪婪地抓紧,再也不放手了。 他觉得很愧疚。 林维的右手用力掐了一把左臂,唤回神智,把这些思绪收拢起来,一股脑藏进自己心里一只小黑箱子中,合上盖子,落了锁。 他抬起眼来,抚触着魔法师好看的眉眼,语调亲昵又调皮,看来是和邀宠时的小猫学会的:“当然是害怕你跑掉。” 他不着痕迹地转移了话题:“你想,你那么好看,还那么厉害,学院里好多女孩子都喜欢悄悄瞧着你——还有隔壁那几个天天找你切磋的!而我呢,没什么特别的地方,哪里都比不上你,脑袋有时候还不怎么好使……倒是有些钱,可你们魔法师也不把那些东西放在眼里。” “为什么要这样想?”断谕安抚地亲了亲他的额角,“你很好。” 魔法师沉默了一会儿,组织着自己的语言,最后认真地对林维承诺道:“不跑。” 林维别过眼去,跟断谕分开,他感觉自己眼眶发热,生怕再多看一眼就要落下泪来。 “你答应了,答应了就不能反悔。”他望着舱室的天花板对断谕道:“反正我也祸害不了你很久,只要几十年就好——我不缠着你,我们不签契约,等我死了,你再去陪喜欢的女孩子玩。” “没有喜欢的女孩子。”断谕回答他。 “那不行,你得去找一个。”林维想尽力让自己的语气轻快一点:“到那时候,你还有至少一百多年的生命……我看阿德里希格的意思,元素之谷迟早都要完,你也不用再守在那里——一个人活着多没意思。” “我不知道要去做什么,”魔法师淡淡道:“你在的时候,就守着你,锐金之谷在,就守着那里,如果都没了,我也没有地方可去。” 林维转头看着断谕,长久的沉默——他终于透过了那双暗金眼瞳里冰封的无波无澜,看见一片没有边际的荒芜。 “所以签契约也好,你要走了,就带我一起去。”断谕道。 本命契约是生命相连的契约。 林维摇摇头:“可我不能……不能那样杀死你。” 断谕眼里有稍纵即逝的笑意,揉了揉林维的头发:“我们不说这个了。” 林维“嗯”了一声,忘记这些许多年后才会发生的事情,闭上眼再次吻了上去。 回应是轻浅又温柔的的,使人不知不觉沉溺下去。 他的思绪飞到了窗外,想起与阿德里希格在甲板上另外的谈话来。 那是在阿德里希格讲完他的请求之后—— “他们已经能够活到很久了——为什么还想要永生?”他问。 “首先,他们并没有活得很久,其次,他们想要的境界还遥不可及,拥有的东西还没有看够,不甘心去死。”阿德里希格笑了笑:“执拗的天才,他们到最后也仍不相信永生是不能达到的。” “可是你,”林维犹疑地看着他:“你不就是永生的吗?” 阿德里希格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扶着船舷笑得直不起腰来,好久才止住了,神神秘秘对林维道:“说起来,神灵确实动过挖掉我眼珠的念头,还好我得到了卡塔娜菲亚的庇护——不过不是永生,只是能多苟延残喘一段时间……好吧,喘很久的时间,但也不是没有尽头的。” 林维想起死沼殿堂中女神淡漠又厌倦的眼神来:“那你活够了吗?” “活够了,可还舍不得死,”阿德里希格懒洋洋道:“还有事情等着我去做,比如保护你们这些小家伙。” 林维上上下下打量着他,实在不觉得这家伙有如此高尚的情怀。 “有的一心渴望永生,有的只希望立刻赴死。”阿德里希格对他道:“我活了这么长时间,总算能体谅这些要死要活的神灵们……惊人的天赋和好运没有让他们过得快活,反而带来了痛苦。再比如我自己——活了一千多年的确是值得骄傲的事情,可你想象不出我付出了什么样的代价。” “所有命运赠送的礼物,早已在暗中标好了价格。”阿德里希格眨了眨眼睛:“我以一个长辈的身份告诉你这句话。” 林维闭上眼,加深这个吻,感受着亲密的触感,像是置身一片温柔的汪洋。 他得到了太珍贵的礼物,只希望到时命运不会漫天要价就好。 90 倒流 寒冰之谷。 暴风卷着冰雪,纷纷扬扬,冰封的河流在日光下熠熠闪光,峡谷中央高高筑起一座银白的宫殿,寒气深重。 宫殿最高的露台上站着一个蓝袍人,头发与霜雪同色。 他闭着眼,不知站了多久,再睁开时,暴风雪猛地变大,魔兽的嘶吼声也愈烈。 他望着西方,不知道在想什么,良久,嘴角挂上了一丝讥笑。 “我是被骗了,”他轻声自言自语:“大陆上仍然没有一丝黑暗元素,也没有新的传说,卡塔娜菲亚即使现身,也最多是个不知从哪里来的灵魂投影,没有什么好怕的......” 这人冷冷看着宫殿四周巨大狰狞的魔法阵,他忽然拧起眉,看向朝南的方向,那里的血色忽然变得鲜明殷红起来。 “我们到了。”魔轮悬浮在空中,丹尼尔敲响了林维所在的舱室门。 打开门后,丹尼尔丢给两人一人一枚蓝色的水晶球:“我临时弄了几个,加上了冰系魔法阵——这里实在太热了。” 阿德里希格在船舷边看着炎焰之谷的景象,熔岩在火山上不停倾泻,仿佛永无止息,空中时刻迸发细碎的火星,带起淡淡的焦灼气。 “我们要做什么?”林维问阿德里希格。 “老规矩,问一个问题,要帮我做一件事。”阿德里希格挑眉。 林维:“你似乎忘记了我就在你身边......我只要耐心看着,就能看出你要做什么。” 阿德里希格摇头:“你只会一头雾水,并且不了解我这样做的原因,然后失去很多好处。” 林维无奈答应了。 “我是来帮助镇压这里的神灵复活的。”阿德里希格的语气平常。 林维惊讶极了:“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在这人之前的叙述中,他和除黑暗女神外的那些神灵都是敌对方。 “因为你还有许多不了解的事情。”阿德里希格俯视着下面:“我参与了元素之谷的建立,还参与了‘奎灵’的落成——你知道它是什么吗?” “知道,”林维回答他:“一个连接五个元素之谷的魔法阵。” “没错......看来你已经对这个了解很多了,你知道它是在做什么吗?” “镇压神灵和源泉?” “镇压源泉,这是它的本来目的。”阿德里希格道,“可是要镇压,我们需要力量——圣枪朗基努斯帮助了我们,其它力量却只有神们才会拥有了。” “但他们显然对此漠不关心——他们心中只有逼退卡塔娜菲亚的沾沾自喜,还有直到最后也没能从女神手中获得永生秘密的懊恼。他们的实力足以在席卷整个大陆的元素风暴中安然无恙,因此并不把它放在眼里。” “你们和神对上了?”联系之前阿德里希格所说的“人与神的战争”,林维已经大约猜出一些什么。 “要么等着元素风暴把大陆屠杀殆尽,要么借用到神的力量......我们别无选择。”阿德里希格看样子默认了林维的猜测:“我们用上了所有能用上的智慧和力量,奎灵提出了以他名字命名的魔法阵的雏形,骑士文明没落,圣枪另一半的力量用于开启这个覆盖整个大陆的法阵,魔法协会的初代领袖们与第二代魔轮一起沉没在塞壬海的中央,奈兰牺牲了自己的血脉——我们拿出了一切拿得出手的东西,事情进行的非常顺利,神灵反抗无果,他们强大的力量正为元素之谷镇压源泉提供可靠的保障,元素风暴平息,受到侵害的种族们开始了漫长的恢复元气的过程......虽然最后只有人族坚持了下来,但终究是成功了——魔法得以延续,大陆恢复生机。” “直到很久以后,那些人中唯一活着的我才意识到一个事实,”阿德里希格抬起头,看着无边无际的天空:“我们把神当做创世神的幸运儿,除了天赋、力量和狂妄一无所有的蠢货——我们没有想过,他们也是有脑子的,至少其中有那么一两个具有这样珍贵的东西。” 林维对这些事情一无所知,只能一言不发地听着。 “我们算计了神灵,让他们的生命为元素之谷服务,他们看似被迫就范,但实际上是借机沉睡——他们从元素之谷的构想中看到了自己永生的曙光,对‘奎灵’做了不着痕迹的修改,以便时机到来时再次复苏。” “这只能是光明女神的主意——她向来是这些神的头领。” “如果让她在恰当的时间完整苏醒,那么,她不仅不会感激我们的元素之谷给了她永生的机会,还会把当年的失败报复回来,”阿德里希格耸耸肩:“现存所有魔法师的力量加在一起也无法与这个女人抗衡。” “所以你要提前唤醒神灵?”林维问。 “聪明,”阿德里希格咧嘴笑了笑:“她是谨慎的,只有等其它神灵都安然无恙复苏才会放心迎接自己的永生,我要为她制造一个错觉,让她在还没有完全获得与元素共生的身体时,主动出现,然后......结束她,也结束其它神。” 林维大致清楚了他这个大胆而疯狂的想法,但仍然有地方不能理解。 “可是在那之后呢?”他问:“元素之谷失去作用,元素风暴继续到来,这和黑暗时代没有任何区别。” “我当然要极力避免这种状况......”阿德里希格看着林维:“但我在你身上看到了卡塔娜菲亚的痕迹,如果我们能够找到她——女神带着黑暗元素回归,那么元素重新调和,一切恢复正常。” “我已经为女神把所有与她作对的神灵都清除干净,应当有资格开口邀请她回来。” “原来你还是女神的信徒。”林维漫不经心地笑了一下:“所以你想通过我得知女神的去向,然后请她带着黑暗元素回来——实话说,我不能同意,我觉得这过于冒险,你不仅没有足够的把握能让一切恢复正常,还会让整个大陆陷入糟糕的境地。” “这是唯一可行的方法,”阿德里希格摇头,眼神莫测:“当然也有其它的选择,但都是拖延时间——还会付出巨大的代价,我想象过一切选择可能带来的后果,发现这是代价最小的一个。” “你确信我能找到女神——你的时间预言这样告诉你?” “没有时间预言,”阿德里希格微笑:“如果找不到,我已经做了所有能做的——奎灵他们不会责怪我。” 林维微微眯起眼,观察着他的每一丝神态,试图找出那么一点儿破绽来。 “虽然我们刚刚相识,但我相信,你可能是个浪漫的吟游诗人——而不可能是一个勇敢的历险者,一个疯诗人。”林维睨着他。 阿德里希格等着他的下一句话。 “你不会无缘无故冒险——你一定经历了失败和绝望,才能立下冒险的决心......”林维脑海中迅速闪现阿德里希格所有话语中有意无意透露的线索,声音低得像耳语:“你拨动了错误的沙漏,使得混乱无法停止,所以你把一切重置,想去拨动那个正确的,对吗?” 阿德里希格满意地低低笑了起来:“你终于得到了第三个问题的答案,蒂迪斯小公爵——我猜你现在支持我的想法了。” 林维忽然有种轻松感,得知了最大秘密后的如释重负。 我果然在时间长河里逆流而上了——林维长长出了一口气。 阿德里希格,他在寒冰之谷沦陷后终于发现了神灵的目的,但一开始没有打算冒险,他必然采取了最可靠最保守的做法,他想和平解决神灵这件事——不论通过什么手段,总之是牺牲了很多魔法师的生命,拖延了神灵复苏的时间,希望能在这段时间内想到完美的方法。 但这一定消耗了他的许多力量,他不得不休息一段时间......然后再次睁开眼来,发现帝国趁虚而入,本就数量锐减的魔法师所剩无几,魔法在战争后彻底走向了尽头。 别无他法,他只有用上自己特殊的力量,倒转时间,让一切回到还未发生之前。这次他决定冒险,不再拖延,彻底解决神灵这一隐患。 “我接受你的解释,”林维道:“然后,你需要我做些什么?” “魔法希望与帝国谈判,在危机到来时共同应对。” “比如?” “比如暂且按下对魔法的敌意......再比如启用当年奈兰留下的、皇室代代相传的宝物,魔法世界会同时提供支持,以便元素风暴彻底爆发时最大限度保护帝国的子民。” 林维叹了口气:“现在我相信你是要做一件大事了。” 阿德里希格得意地笑了笑。 91 永恒之城 林维蹙眉看着阿德里希格:“所以说,你知道我......” “记忆与灵魂的关系仍然没有被弄明白,但你们通灵者的灵魂总是有些特殊之处,”阿德里希格道:“我并没有很意外。” 塔主人淡银色的眼瞳里闪烁着一些奇异的光彩......这么说来,他和自己是这片大陆上仅有的明白发生过什么事情的两个人?阿黛尔老师也是通灵者,但她不记得那些——也许是在这之前她已经死了。 阿德里希格大概从自己问出“时光能不能倒流”这一问题时——甚至更早,在自己选择进入魔法学院时就知道自己保留着一些记忆。 但他并没有因为上辈子那场战争对自己产生敌意,对帝国也没有,这人的心中所考虑的只有魔法世界如何延续。 或许他认为神灵这一问题的重要性远远高于帝国武力的威胁,或许在他现在的计划里,帝国也会卷入到这场“人与神的第二次战争”中——如果元素风暴再次到来,帝国乃至整个人族必然也面临严峻的危机。 林维想了想,接着问:“如果这一次失败了怎么办——你再倒转一次沙漏?” “沙漏不会再被倒转了。”阿德里希格下船之前留给他这句话:“我只有这一次机会来弥补之前错误的选择——在时间上做了手脚,就要付出时间之外的代价,比如被剥夺一些能力......之类的。” 他们在炎焰之谷短暂停留了一天。 阿德里希格和这里家族的族长留了下来,其余族人跟随魔轮离开。 这个家族比起林维见到的烈风之谷和锐金之谷要热闹得多,气氛也比较活泼——诚如阿黛尔所说,火系魔法是总是那么开朗。 “我是水蓝的姐姐。”一位有着火红波浪长发的女魔法师丰满白皙的手臂搭上了林维的肩膀:“我可爱的弟弟还好吗?” 林维想了想塞壬岛上那个迷糊的魔法师少年,回答她:“他很好。” 女魔法师愉快地笑了笑:“没想到我还能再回一次塞壬岛——我的两个弟弟都在那里。” 她说完这句,望着逐渐远去的深红火山与灼热发亮的岩浆,目光有短暂的迷惘,随即转身:“走了,带我去找个房间吧。” “不多看一会儿?”林维靠在船舷上。 “也好——但是我已经看了二十几年,实在是没有什么好接着看下去的。”女魔法师的声音如同精致的丝绸:“虽然我知道也许再也回不来了。” 林维没再说什么,在魔法世界的这些日子,他已经大致了解了魔法师们一些普遍的性格,他们极少留恋一个地方,血缘的观念极为淡薄,对自己的生命也不像大陆人那样看重。 “我说,”她凑近了林维,用目光示意留在地面上的阿德里希格:“他是谁,他想做什么?为什么只跟说了几句话,就轻而易举让我们的族长做出让全部族人搬离的命令来?” “是个想拯救魔法世界的疯诗人。”林维似笑非笑看着阿德里希格的身影,顺口向女魔法师套话:“你们族长还说了什么?” “嗯...他说,家族的使命要结束了,我们自由了。”女魔法师勾唇笑了笑:“也就是说我可以与魔法师而不是普通人缔结婚姻了?创世神在上,我真是高兴极了——我决定立刻去向魔法协会的副会长告白,在学院时我就非常欣赏他!” “很抱歉......你暂时还不可以,”林维不得不制止了陷入喜悦、想立刻从甲板上飞起来直奔浮空之都的女魔法师:“我们面临着强大的敌人,你们这一代人——就是体内出现元素乱流的这一代,都面临着危险,我得把你们带到安全的地方。” 女魔法师失望地“嘁”了一声:“好吧,我知道事情没有那么简单——所以你要带我们去塞壬岛?” 林维摇了摇头。 “那是占星塔?浮空之都?难不成是传说中的希律城?” “你知道希律城?” “当然,每个魔法师都听过希律城的传说,它是世上最安全的地方,黑暗时代最后的避难所!” 林维的手指不自觉轻叩着船舷,这一小动作往往说明他正陷入思索。 “唤醒神灵的过程需要一些天,我做完这里的事情后,在烈风之谷等你——那时候你至少要与这两个元素之谷的后人订立灵魂契约了,然后我们将正式唤醒风系和火系的神灵。”阿德里希格交代他的时候是这样说的:“赶在阿萨醒过神来之前,把仍留在塞壬岛上的那些元素之谷后代们带去你的沼泽,或者希律城——都是绝对安全的地方。” “塞壬岛也会有危险?希律城......是哪里?”林维不解。 “问问题要付出代价的,”阿德里希格挑眉:“不记得你们帝都的全名叫什么了?” ——这和帝都有什么关系? 就像魔法师们早已习惯称卡拉威主城为“浮空之都”,帝都的名字在大陆人口中已经极少提起。 好吧,帝都的全名......希律斯科普斯城。 他回过神来,对女魔法师道:“也许是希律城。” 女魔法师惊讶地睁大了眼睛:“真的有这座城市?” 林维:“......是的。” 他把女魔法师送回舱室,转头又遇到了同样帮忙安置炎焰之谷族人的海缇和丹尼尔。 丹尼尔问:“施奈德告诉我要去塞壬岛——然后呢?” “帝都。”林维回答他:“我们遇到了某些麻烦,需要和帝国谈判......差不多就是这样。” 丹尼尔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所以我们就被他命令来命令去——该死的施奈德,我就不该从塞壬岛出来找你,让他一个人应付。” 林维忽然发现,虽然丹尼尔一直对阿德里希格态度糟糕,但大体上还是听话的,不像是只把这人当做交易行鉴定师的样子,于是问:“你知道施奈德的身份?” “算是知道一点吧——大概是个很厉害的人?其实你被那片琴拨带走的下一刻他就出现在了我的房间里,问我你们发生了什么。” “好吧。”林维头痛地按了按额角:“他真是无处不在。” 海缇听到帝都,眼睛一亮:“我们真的要去那里了?” 林维点了点头。 “那格雷戈里先生?” “他可以得偿所愿地回去了,”林维冷冷淡淡地抱臂:“魔法世界护送大皇子殿下回帝都,正可以顺理成章与帝国对话,从这一点来说,他还是发挥了一些价值的。” “格雷戈里先生说过,如果有机会的话,邀请我去皇宫游玩......我听说那里种植着没有尽头的玫瑰花海,是真的吗?” “没错,烈焰玫瑰是皇室的象征。”林维打量着海缇脸上显而易见的欣悦,发觉这个姑娘对格雷戈里的态度似乎过于热情了些。 “记住我那天曾经对你说的。”他对海缇道。 海缇想起了林维之前的告诫,略带委屈地点了点头。 “我有个问题想问你们——希律城是什么地方?”林维问丹尼尔和海缇。 “持存之城,永恒之城,最后的藏身之处,我们的传说里是这样说的。”知识渊博的炼金师首先回答,“但是好像也只是一个传说了,它和骑士圣山一样在记载中失去了确切的位置。” “没错,睡前故事里常常出现它,”海缇点了点头:“传说黑暗时代的最后,希律城保护了许多人的生命。” 林维在回去自己舱室的途中思索着这个所谓的“希律城”。 根据阿德里希格所说,“希律城”就是帝都,而所谓“黑暗时代”的最后,正是元素风暴吞噬整个大陆的时期。 许许多多的种族在黑暗时代的末尾遭受重创,并在接下来的漫长时光中渐渐消亡,只有人族艰难生存了下来,他们建立帝国,繁衍生息,最终成为大陆上最繁盛强大的种族......这段历史不论怎么解读,都充满了惊险与不可思议的味道——人族比起精灵、龙族之类,实在是渺小脆弱得多。 但假如这座“希律城”在元素风暴中保护了帝国与人族血脉,那么帝国当初在强敌环饲的极度恶劣境况下开国、兴盛,并与人族一脉共同繁荣...似乎也不是那么不可思议了。 也就是说,帝国崛起另有其强大的倚仗,一个连魔法世界都承认的倚仗? ——可在上辈子那场战争中,帝都的一半都化为废墟,听起来可丝毫不像“永恒之城”。 林维决定不再想这些复杂的东西,毕竟多了一个阿德里希格,现在已经与上辈子截然不同,他选择相信这个活了一千多年的老怪物会把一切安排妥当。 航行的过程尚算顺利,掌握了对抗元素风暴方法的丹尼尔操纵魔轮横穿整个大陆南部,然后取道东部塞壬海,抵达魔法学院。 林维在途中再次向帝都的蒂迪斯宅邸传递了一封信。 “魔法世界有变,格雷戈里将回。” 安斯艾尔老师沉默着迎接了他们,并没有像往日一样暴跳如雷,整个魔法学院的气氛也充满了一种紧张的宁静。林维想,这大概是因为阿德里希格“顺路”来了一趟,学院也得知了一些事情。 魔法学院并没有向他们主动提出额外的支援。元素之谷的后辈原本就是年轻魔法师中最优秀的一些人,而断谕已经成为大魔法师——西尔维斯特先生外出,学院里可没有第二位大魔法师了。 此行对林维来说最值得一提的事情就是......魔法学院具有对魔法师等级的认证资格,他顺理成章地在认证处抱回了心心念念的白袍。 “符文,我要金色的符文——越好看越好,加持内容没有什么特殊的要求。”林维正在和丹尼尔交涉。 “装饰性符文?这要花费我很大的精力,加价!” “我的魔晶几乎已经被那只该死的小猫吃光了......我可以在帝都给你买下几家珠宝店——我知道你能在那种地方挖出值钱的东西来。” “成交。”丹尼尔笑得开心:“要不要镶嵌流金砂,或者星芒石?” “可以有一点,”林维想了想:“不要太夸张。” 一个优秀的炼金师完成作品是迅速的。 一个优秀的炼金师对作品的美观程度是有极苛刻要求的,即使是穿着奇异的绿袍子炼金师。 林维非常满意。 他从丹尼尔手里接过魔法袍,迅速地上楼了。 丹尼尔看着他的背影,眨眨眼睛:“他的状态很奇怪——我觉得他是飘上去的,难道是我把魔法袍修饰得太过完美,让这家伙沉迷于欣赏?” 92 约定于塞壬湾 白色,在大陆人眼中是纯粹而干净的颜色。 可一旦与魔法打过交道,这种色彩就换了一种含义。 只有大魔法师能够穿在身上的色彩......伴随着危险、强大、冰冷。 林维的目光上上下下打量着穿上白袍的魔法师。 他很满意他所看到的。 他顺从了自己的内心,扑了上去。 他也很满意他所摸到的。 被强迫换了一身魔法袍的断谕实在没能理解林维被戳中了什么奇怪的兴奋点,但是见他激动又高兴的样子,倒也没有反抗,面无表情地任人揉搓了好一会儿。 只见林维从空间戒指里又拿了一件空白的白袍出来——在断谕身上比划了几下:“带符文的好看一些......但是空白好像也不错。” 他坐到了书桌后面,一本正经地道:“我决定以后不允许你穿白袍出门。” 断谕:“......” “不行,”林维一手托腮,又不知道想了些什么,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原来的样子也不差。” 这时候,庭院外忽然传来敲门声,林维往外看了一眼,凉凉道:“是蒂姬他们......你刚刚回来,她就上门来探望,我知道蒂姬喜欢看着你——这非常糟糕,还是干脆禁止你出门好了。” ——忽然被剥夺了出门资格的魔法师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但值得庆幸的是,他这几天来掌握了一个行之有效的应对林维种种行径的做法。 身着白袍的魔法师俯下身来,在黑发召唤师的额头上轻轻落下一个吻。 召唤师意义不明地哼了一声,暂时搁置了对于魔法袍这件事的纠结。 他们把房间翻了一遍,整理一些可能会用上的东西。 林维打量着整个房间,忽然想起来初住进时它的样子——空荡荡,很是冷清。 现在却不一样,相对的两个书桌上摆满魔法典籍,水晶球压着的羊皮纸上是匆匆画成的魔法阵的草稿,海缇从岛上移栽来的几棵魔法植物长势良好,半透明的碧绿藤蔓爬上了窗棂,墙壁没有多余的装饰,因而床头贴着的两张纸条格外显眼。 其实也没有多出很多东西,但就是显得满了——用诗人的语气来说,它似乎是被填充了一些时光或记忆之类的东西,深蜂蜜色的地板也浸透了使人愉悦的气息,稍一回忆,魔法师冥想时安静的侧颜就会浮现眼前。 这间早已习惯了的小屋忽然显得好看极了。 林维很少有这种感觉,他向来不怎么注意这些东西。 他忽然回忆起来,自己带着魔法师军团离开帝都的那天,也觉得帝都格外繁华美丽。 ——后来这个地方几乎一半沦为废墟。 离开的时候,他不安地握了握断谕的手腕。 断谕:“怎么了?” “没什么......”林维最后看了一眼这里,阖上门。 蒂姬的来访不仅是为了关心断谕忽然离开,也是要质问林维自己的同级水蓝为什么去了一趟魔轮就无影无踪了。 “他是元素之谷的后代,有事情需要他来完成。”林维这样回复了气势汹汹的光魔法师小姐。 事实上,林维划动了琴拨,拜托已经去过一次死沼的阿岚将元素之谷的后代们安置在杰拉尔的地下宫殿里。 “你能向他们解释清楚吗?”林维问阿岚。 “不需要过多解释,”阿岚淡淡道:“我们都知道自己的家族来历特殊——只要你不是把我们丢在那里后就不管不问。” “你们非常重要,我要去帝都,之后很快就会去找你们。” “好的。”阿岚朝他点了点头。 女神的琴弦中有一道正通往帝都,意味着林维可以在帝都和死沼间随时来往,这让他很是安心。 魔法世界的事情告一段落后,他要面对着的就是......格雷戈里殿下。 看来海缇已经把状况告诉了格雷戈里,看到林维时,格雷戈里似笑非笑地向他颔首:“蒂迪斯阁下。” “殿下。”林维回礼,“我们即将护送您回程。” 由于阿德里希格那句“赶在阿萨醒过神来之前”表明了时间的紧迫,林维之后的动作进行十分迅速。 魔轮在塞壬岛短暂停留后再次离开,风浪中驶向塞壬湾的码头。 这个码头对于学院的学生来说意义深刻,每个人都在这里与自己的同级相遇,然后开始真正意义的魔法师生涯。 “我们面临着很危险的事情,对吗?”船舷边,海缇问。在占星塔和炎焰之谷的所见足够让这个聪慧的少女意识到一些事情。 “确实是,但是不必过于担忧,”林维想起阿德里希格的笑容来:“有人在保护着我们。” “好吧,”海缇湛蓝色的眼睛望向远方逐渐显现的岸际:“我不知道这些,也追不上你们,尤其是你和断谕两个——总是做一些危险的事情,忽然消失又忽然出现,如果有下次,我可不敢去找你们啦。” 她俏皮地吐了吐舌头:“不如我们约定一个地方,假如有一天我找不到你们了,就去那里等着!” “好主意——带我一个。”正在操纵魔轮的丹尼尔插话。 “那好吧,”林维想了想:“不如就在塞壬湾的码头,这个位置去任何地方都很方便,不论是大陆还是魔法世界。” “正好我们都在,”海缇在甲板上环视一圈,得到保证的她安下心来,笑道:“就像睡前故事里那样,历险中失散的魔法师总能重新聚在一起!” 这个约定确实带着些天真的幼稚,使得甲板上气氛轻松了不少。 “大陆上也有类似的睡前故事......”林维忽然想起小时候公爵夫人常讲的故事来:“骑士在远行前和心爱的公主约定一个地方,公主在那里筑起高塔,等待着骑士凯旋归来向她求婚。” 他伸手揉了揉海缇的头发:“我们两个是骑士,你是公主。” 海缇笑得非常开心。 “喂,你们两个——”丹尼尔不满:“体谅一下脆弱的、没有任何攻击力和防御力的炼金师,如果你们又跑去什么危险的地方,我也是跟不过去,只好等着的那一个!” “也对......”林维沉吟了一会儿,语气诚恳:“你做不成公主了,海缇,你得在塔底保护丹尼尔公主殿下——不仅要防范外面危险的敌人,还要担心他为了研究和炼金实验把塔拆掉。” 海缇忍住笑,煞有介事地点头:“我会看管好他的。” ——在他们没有注意到的一个角度,某间舱室的窗前靠着一个年轻人,他兴味地打量着甲板上发生的一幕。 “他们真是和睦得使人羡慕。”来自帝国南方的萨斯·安格尔回过头来,对格雷戈里耸了耸肩:“我都想加入进去了——可惜除了美丽的海缇小姐,其它人似乎都对我们两个不怎么感兴趣。” “我只知道你无忧无虑的日子要结束了,萨斯。”格雷戈里似乎是笑了一下。 “是的......这是个坏消息,我都忘了即将有什么在帝都等着我们,”萨斯·安格尔长长叹了口气:“自从您的弟弟露出獠牙,帝都就变成了一个使人紧张的地方,对比之下,我竟然觉得魔法世界可爱极了——殿下,我觉得您可以考虑对这个世界稍微改观。” “这座岛屿只是他们安置年轻人的地方,”格雷戈里的语气并不缓和:“我的看法没有任何动摇。” “好吧。”萨斯也没再继续说下去,转移了话题:“我们来说伯兰殿下......” 为了彰显“蒂迪斯长子与魔法世界护送大皇子殿下回帝都”的诚意,魔轮一路高调掠过帝国上空,一天后抵达帝都。 但由于陆地上传递消息的速度缓慢,林维传往家族的信件仅有公爵大人和伯兰殿下知道,帝都城卫军还没有得到“迎接魔法师和大皇子殿下”的命令,就看到一艘怪模怪样的、破旧的船从天上掉了下来,落在城门口! 帝都城卫军进入全面戒备,白甲武士持着□□和盾牌包围了魔轮。 卫队长上前:“——你们是什么人?” 丹尼尔嘀咕了一声:“熟人。” 好吧,今天又轮到这位卫队长执守,一个曾有幸闻到过龙粪味道的大陆人,如今又见识了有着千余年历史、意义重大的魔轮——虽然这艘魔轮的外观不怎么体面。 不得不说,这位卫队长十分尽职尽责,他坚持“没有得到命令,不能轻易确认身份,更不能轻易放人入城,尤其是与魔法相关的情况下”,不仅认真辨认了蒂迪斯的火焰长剑徽记与皇室的烈焰玫瑰徽记,还详细记录下魔轮上几位魔法师的身份,然后将情况递交帝国防务司——这过程实在耗费了不短时间。 帝国防务司的指令还没有到来,城门内却出现了沉重而整齐的马蹄声。 皇家骑士团带着沉重的威势摆开,架势实在不像是欢迎。 93 如你所愿 “皇家骑士”是个煊赫的、威风凛凛的名字,让人想起健壮高大的骏马与骑士冷峻的眼神。厚重的黑色甲胄是他们的标志,长而锋利的枪尖是他们的倚仗。 骑士团全部由精锐的武士组成,他们全部经过了严苛的挑选与训练,装备有最精良的盔甲与武器——有人说,他们抵得上一整支军队。 军务大臣与帝国防务司无权调动这支队伍,蒂迪斯同样——即使这一家族的先祖是他们的初代骑士长。 皇家骑士团有另一个名字叫做“玫瑰骑士”,显而易见,他们只为皇室服务。或者,严格来说,为皇帝服务。 虽然来者不善,但林维略微放松了些——看来伯兰已经得到了皇家骑士团的一部分控制权。 为了不显弱势,皇室诚然要派出最强的武力迎接魔法世界的到访。但同时,鉴于帝都微妙的局势,这也未尝不是伯兰殿下对格雷戈里殿下的“欢迎”。 黑甲骑士们分出一条道路,伯兰上前行了一个无可挑剔的见客礼节,他的身体看起来好了些,愈发显出优雅的温文有礼来。 “我代皇室迎接你们,来自远方的朋友。”他的声音使人心生好感。 皇室惯常是不会立刻就事论事的,他们为了优雅和体面,进入正题之前往往要进行一番使魔法师们摸不着头脑的繁文缛节。 林维深谙烈焰玫瑰家这些年的积习,他尽力去压缩了流程,最终删减为今晚在皇宫举行一场只有皇室、顶级贵族与核心大臣及少数家眷参与的夜宴。 并且,小公爵以“来自魔法世界的朋友与自己相熟”为由,把魔法师们的落脚处换成了蒂迪斯家在东区的宅邸。 老皇帝传来了不少口令,但迟迟没有露面,可见病情确实值得忧虑。 林维在夜宴前被伯兰殿下邀请去书房进行了一番长长的密谈,致使他回来的时候,夜宴已经快要开场了。 “林维,我们到底要去做什么?”海缇不能理解“夜宴”这个名词。 林维交代了他们——核心内容是安静地进餐就好,耐心待到结束就可以了,剩下的事情由他来完成。 “我们什么都不必做?”丹尼尔问。 “可以这样说,”林维回答他:“这件事由伯兰主持,他站在蒂迪斯家一边,宴会的态度会比较友好。帝国把我当做中间人......所以主要是我去与他们打交道,断谕也许会参与一点,因为大魔法师的身份象征整个魔法世界。” “还有舞会......”林维想起了这个,微微蹙起眉来,看向海缇:“我先教你一点简单的舞步。” 林维此行不单是为了代魔法世界接受皇室的谢意,更重要的目的是阿德里希格的委托——这人很有让整个大陆再来一次元素风暴的打算,而帝国某件秘密的底牌可以抵抗风暴。 上辈子他已经身为蒂迪斯公爵,也仅知道皇室持有三份禁咒卷轴,却对这个“底牌”一无所知,看来这个存在属于皇室的秘密。 开国皇帝尤卡里乌斯一世确实与魔法世界关系匪浅,甚至是阿德里希格当初的好友,而皇室一脉的传承在一千年中几乎称得上平稳,那么现在的皇帝陛下应当知道一些东西。 因此,魔法世界也算是有求于人......为了表示友好,魔法师们换上了帝国风格的礼服。 守卫骑士闪烁辉光的盔甲上沾染了贵族夫人身上的熏香,那香气由鲜花与黄金装饰的厅堂里散出,经过穹顶与爬满藤蔓的拱门,消失在八匹白羽骏马牵引着的马车中——宴会盛大精美,可惜吸引魔法师们目光的只有繁丽的装饰与可口的食物,冗长的感谢致辞听得海缇头脑发昏。 魔法师一方安静地进餐,让对魔法世界态度不一的大臣和贵族全部无话可说,而主持宴会的伯兰殿下与重新归来的格雷戈里殿下坐得极近,却几乎没有对话,下首几位先是支持格雷戈里,在他失踪的这段时间内又转投伯兰的政客更是噤若寒蝉——这大概是帝国历史上气氛最冷淡的一次宴会了,林维无奈地想。 悠扬的舞会曲奏响时,气氛总算缓和了些,按照礼仪,第一支曲子要由皇室在场中身份最高之人开场,两位皇子地位平等,但格雷戈里年纪稍长,再加上宴会的主题,他应该选择的舞伴...... 林维稍稍眯起了眼睛,看着意料之中、但实在不令人期待的一幕。 “亲爱的海缇小姐,”格雷戈里削薄的唇角浸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不知道我有没有荣幸能邀请您共舞。” “我...”海缇声音极小:“我只会一点儿......” “没有关系,”格雷戈里现在完全像是一个彬彬有礼的绅士:“这是一支很简单的曲子。” 海缇转头望了望林维,见他没有明显禁止的样子,轻云样的绯红点染了少女的双颊,她将手轻轻递上,被带入了舞池中。 另外几对舞伴在这之后也滑入池中。 “信鸽,”林维身旁的伯兰忽然低声念出了这首舞曲的名字:“王子与一个敌国女孩儿浪漫的爱情故事。” 他似有所指:“我的哥哥向来少与女人接触。” 是的,林维心想。大皇子殿下很少出席舞会,即使在场——即使应当由他开场,大多时候也是伯兰代劳。 “仅此一次,”林维缓缓道:“他们不会再有任何交集了。” 伯兰微微笑了起来,两人碰了一下酒杯,随即不再说话,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夜渐深,舞会终于结束。 宫廷女仆吹灭芬芳的蜡烛,白色轻烟在她眼前蒸腾,乐师的琴声止于最后一个音符。 丹尼尔警惕地看了一眼格雷戈里,然后看向林维。 林维朝他点了点头。 炼金师首先带着海缇离开,穿过回廊与玫瑰花园的小径,进入蒂迪斯家的马车,先行回去,以免那位现在是主人身份的殿下发出“散步”或“送回”的邀请。 林维还要应付一些客套或试探的交谈,所幸魔法师一直在他身边,敢于搭话的人寥寥无几。 倒是已经成为王妃的拉维斯小姐,问了类似“你在那里过得如何”的问题,虽然神态仍是一贯的冷淡,却也表达了一份难得的关心。 “所以我还是不喜欢帝都。”人们彻底散去,林维和断谕走在小径上,他漫不经心地踢了一颗路上的小石子。 “你以前经常参加?” “有些是必须要去的。”林维答他。 他们放慢了脚步,林维悄悄把灵魂触角伸了出去,尝试再结一次契约。 他们之前在魔轮上也试了几次,现在已经能比较顺利地完成最初的磨合,稍微减轻了林维灵魂的痛感。 他的灵魂强度已经发生了一点改变,不知道是因为练习还是本命契约具有的同化影响。 直到契约又推进了些,林维才停下,他闭眼休息了一会儿,清楚地感觉到灵魂密切的连结。 这对召唤师来说是非常奇妙的感受,他们习惯于孤单地飘荡在无边无际的灵魂星海,交流与触碰稍纵即逝,从未与另一个灵魂这样长久相接过——如同漆黑海面漂浮的小船找到了灯塔,一滴水落入深秋宁谧的池塘。 “这个契约很可恨。”他忽然道。 “嗯?”魔法师不解。 林维不回答。 “怎么了?”魔法师的语气里难得地出现了一丝有迹可循的关切。 “也没有什么,它很好。”林维叹了口气,停下脚步,转头看向断谕。 “但是,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它,”林维的声音有些低:“我现在一刻都不想离开你。” 一辆辆马车的轮声远去,夜晚寂静下来,星河横亘天边,略带凉意的风刮过宫殿与庭园,带来远处夜莺的唱声与身旁玫瑰的香气。 魔法师看着他,看见月光下,那双深紫罗兰色的眼睛好像蒙上了一层柔软的水汽。 他不擅长于察言观色,可在这一刻读出了一点孤单的味道来。 他透过那双眼睛,看见了许多相似的场景与相似的人。 黑色礼服上紫色的水晶袖扣不经意间碰到精致的杯盏,发出一点清脆的响声,他小口啜饮着杯里的酒,或是别的什么,等着被邀请一支舞,却极少去邀请别人。 宴会与舞会在深夜告一段落,他走出回廊,与人礼貌地谈论着天气和今晚的月亮,然后分开,独自走过玫瑰花园里的小径,马车放下雕饰花纹的银踏,目的地是另一座庭园与城堡。 他一个人做着一些谈不上喜欢或不喜欢的事情,没有人陪着他。 他明明还很年轻,魔法师心想,可他的眼睛告诉我他已经这样过了许多年,他习惯了,他才知道有人陪着的时光是什么样的。 “那就不离开。”魔法师道。 林维笑了起来。 他拉过断谕的手在唇边吻了一下:“亲爱的魔法师先生,我可以请你跳一支舞吗?” 断谕回忆了之前夜宴上听到的,回他:“我的荣幸。” 林维不满他所学到的:“不要这句,它太谦逊了,装模作样的贵族才用这个。” 魔法师想了一会儿,开口。 “如你所愿。” 他说着,反手握住了林维的手。 林维愉快地眯了眯眼睛。 玫瑰的香气渐淡,不再浓烈,那一点甜蜜的气息却因为不再被其它味道干扰而清晰起来,花园小径走到尽头,纹饰蒂迪斯徽记的马车正在前方等待。 “上车,”林维折下一支玫瑰,塞进魔法师手里:“带你回家了。” 94 被发现的 长子平安归来,老皇帝的思虑虽仍然沉重,但毕竟轻松不少,病情也有所好转。 他今夜终于有了精神。 “伊西斯,扶我起来。” 皇后扶老皇帝靠着床头的软垫坐好:“宫廷医师说您的情况正在好转......您感觉怎么样了?” 老皇帝浑浊的目光看着妻子略带憔悴的面容,缓慢点了点头:“好些了。” 善解人意的皇后见他的目光移向床边桌上一沓排列整齐的纸张,立刻将那些拿下来,递至老皇帝面前。 “伯兰,我的儿子......他做得很好。”老皇帝看着其上整齐清晰、简洁明了的内容,点头。 ——在他病中,代行皇帝职权的伯兰每天都会将重要的帝国政务整理记录,附上面对这些政务是贵族议会、元老院的态度与自己最终采取的做法。 可伴随着老皇帝开始阅读其中的内容,他的眉头皱了起来。 皱眉的原因不在于对次子做法的不认同,而是这些天来发生的事情本身。 “梅利克桑德运河摩尔维亚港以北封冻......皇家第二船队滞留,北方矿石与木料运输受阻。” “塞壬海风暴季持续,波及东部沿海,海军舰船全部归港,渔民返岸,物资供应出现短缺。” 皇后在一旁听着老皇帝低声念出,她算不上精通政务的女人,可这些年来也学会了不少东西——至少具备了一点儿观察大局的头脑。她不觉得有什么,帝国正值强盛,根基深厚,她想不出有什么事情可以撼动这只身强力壮的巨兽,即使偶然发生一些天灾*,也都有一整套完善的应对体系,危机就像宽广河流上一朵不值一提的浪花,很快便平静无踪。 老皇帝接着又念了几条北方的暴风雪、南方的旱灾预兆之类,看来在这段时期,帝都内部没有出什么乱子,倒是外面不□□稳。 皇后的心终于沉了沉,因为这实在算得上是灾祸频发。 “情况实在是不好,财政大臣与各地执政官都繁忙了起来,”老皇帝摇了摇头:“但仍然可以控制,只是国库要支出一大笔了。” 他说完这些,咳了几声,大概是有些疲倦,将记录交给皇后:“伊西斯,你念给我听。” 皇后便开始念了——后边两页总算有了些好消息,诸如各地的七日盛典顺利举行、南方贵族献上大量珍贵特产之类。 这时,宫廷仆役送上了今天的记录——由于伯兰殿下需要主持夜宴,这次的记录来迟了些。 “东部沿海、北方摩尔维亚港以北与南部雅利山脉一带大面积出现怪病——滞留在外的人们皮肤刺痛、渗血,进而发展为全身疼痛,已有数十人死亡。” 老皇帝听到这里,神情终于彻底凝重下来:“瘟疫?” “似乎不是,陛下。”皇后扫视过接下来的内容,继续道:“据执政官上报,大范围内几乎所有人都出现这种症状,并且轻重程度有明显的地域区别,越靠近中部,症状越轻,怀疑是饮水或气候出现问题,帝都已经派出学者和医师......” “不对,”老皇帝道:“怪病区域和那些灾害发生的地方一致?” 皇后翻了翻之前的记录,忽然感到后背发寒:“是的,陛下。” 宫殿中沉默良久,老皇帝才道:“还有吗?” 皇后翻过一页:“怪病的严重区域曾发生过几次异象——阳光忽然强盛,所笼罩的区域内,疼痛得到极大缓解,被人们称为‘神迹’,这一说法在怪病区域广泛流传,真实性尚未确定。” 老皇帝拧起眉来,不知在想些什么,他把“神迹”一词在嘴里来来回回念了几遍,忽然道:“从魔法世界回来的蒂迪斯长子——我要立刻见他。” 说完这句,他一口气没有喘平,忽然又咳了起来,这次咳得十分厉害,许久才平复下来。在外随时候着的宫廷医师立刻上前,检视一番后对皇后道:“用药的剂量不能再加大,陛下得休息了——在没有彻底好转之前不能过于费神。” “陛下,现在已经是深夜了。”担忧老皇帝身体甚于国事的皇后扶老皇帝躺下,道:“您需要休息,明天再见人不迟。” 老皇帝艰难地呼吸了几口,点了点头:“明天早上,不能再迟了。” 此时,格雷戈里的宅邸也是灯火通明,夜宴后,许多大皇子一系的贵族与官员并未回家,而是来到此处,直至深夜才散去。 “情况和我们预料的差不多。”格雷戈里目前唯一的心腹萨斯·安格尔道。 出身南方贵族的萨斯·安格尔了解所效忠之人的脾气,但与其它大皇子门下小心翼翼,唯恐失去信任的人们不同,他与格雷戈里的相处要随意许多。 他了解自己的特殊之处——由格雷戈里亲手提拔、培养,并且出身的家族并无过于强盛的实力,不会招致忌惮。 “伯兰殿下现在在帝都风头极盛,连平民都开始对他赞赏有加,”他瞧着格雷戈里:“我们?” “他已经得到了父亲的喜爱,”格雷戈里沉声道:“我们不能把希望寄托在父亲摇摆不定的心思上。” “但伯兰还拥有了可观的势力,你知道的......尤其是拉维斯和蒂迪斯——仍站在我们这里的世袭大贵族只有伯林纳和斐迪南。” “萨斯,你听着。”格雷戈里忽然笑了一下——那笑意极冷:“帝位的继承首先是皇帝的指定,其次是依据《提图亚律典》,最后才是贵族议会与元老院的意见。” “其中最可靠的就是《律典》。”萨斯敏锐地察觉了格雷戈里话中的意味,无论如何,格雷戈里身为长子,是不容置疑的第一顺位继承人。 他接着道:“元老们固执又死板,他们会誓死维护《律典》的尊严,帝国历史上不是没有皇帝来不及留下遗愿......嘿!” 萨斯声音渐低,最后消失在一声意味深长的语气词里。 “但对我们最不利的,还有蒂迪斯动用武力这种情况。” 谈话到此,忽然进入了一个艰难的困境——贵族、皇室间的计谋尚在可以应对、控制的范围,但武勋世家这一存在就不同了。 还有一个严峻的事实——格雷戈里之前虽然从未完全相信蒂迪斯家,但也恃于它的武力,没有特意发展这个方面,到现在,且不说皇家骑士团,就连帝国防务司都没有大皇子的多少势力! 萨斯终于意识到,他们的机会恐怕很小。 但他没有别的可选——唯有跟着格雷戈里,这位行事狠辣的殿下未必不能抓住一丝机会。 等萨斯·安格尔也告辞离开,已经临近午夜时分。 格雷戈里熄了灯火,使自己陷入黑暗之中,他拉开窗幔,目光从窗台往下,俯视着整个东区。 他知道自己所面临的形势之严峻,他也有了自己的计划——但仍不能确保成功。 他目光沉凝,身影良久伫立。 房间忽然亮了。 格雷戈里猛地转过身去,寻找光亮的来源。 烛台上亮着的不是蜡烛的火焰,而是一簇光,一簇没有任何依托的光。 一簇、一团,或是一束——没有词语能准确形容那光的形态。 “格雷戈里。” 一个女人的声音在他脑海响起,声音十分缥缈,带着一种古老的沙哑和遥远。 他望着那簇光:“你是谁?” 那声音没有回答他,而是自顾自道:“我可以帮助你。” 格雷戈里的眼睛危险地眯起,像是雪原里的狼:“你是魔法师?” 塞壬岛的一段日子,让他知道了不少,他知道魔法师中有光系魔法——隔壁有个名叫蒂姬的女魔法师,她操纵光时的场景与现在类似。 那声音似乎是笑了一下:“我不是魔法师。” “我早已超越了魔法。” 皇宫气氛肃穆,大皇子宅邸气氛凝重,而蒂迪斯家气氛微妙。 公爵大人见过了来自魔法世界的客人,他没有把自己放在大陆人的立场上,而是像所有称职的父亲一样,以对待儿子好友的态度与他们交谈了一番。吩咐仆人将魔法师们带到客房安置之后,他把林维留了下来。 林维并不想留下来,事实上,他正一心思考从自己房间溜进客房的路线,思考完毕后,还回忆了马车上索要到的一个吻——长且温柔的。 已经在与林维的书信往来中大致了解了情况的蒂迪斯大公爵没再与林维长久讨论局势,很快便换了一个话题。 “过来。”公爵大人看着自己的长子,道。 林维乖乖站得近了一些。 公爵大人打量着他。 林维并不知道自己的父亲在看什么,只能面无表情地回望。 “局面十分紧张,你那个魔法世界似乎也面临着重大的问题,”公爵大人放松身体,靠在椅背上,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叩着桌面,目光仍然停留在林维身上:“但你似乎不是我想象中那样心事重重。” 林维仍然不知道公爵大人想表达什么。 “那个红头发的女魔法师?” 林维心中一跳,感觉这个方向有点不对。 “也不对,”公爵大人沉吟了一会儿:“不像是你会属意的性格。” 林维:“......” 他组织了一下自己的语言:“我没有......” “陷入爱情的年轻小子,不要妄想瞒过你的父亲,尤其是从小到大教导你的父亲,”公爵大人道:“当年我出征回来...当然,是路上遇到了你的母亲那次——回到府邸后,只需要一个照面,你的祖父就知道了蒂迪斯家即将举办婚事。” 林维对上公爵大人审视的目光,有点心虚。 公爵大人误解了他的眼神,稍稍换上了安抚的语气:“你不必担心——我们不会因为魔法世界的缘故阻拦这件事。” 林维不说话。 公爵大人继续道:“但是,你至少应该带回来让你的母亲评判一下,她会非常高兴,毕竟儿子到了你这个年纪仍无婚约,在她们这些太太中可不是一件体面的事情。” 林维绝望地发现自己无法避开这个话题。 他试图蒙混过关:“好的,父亲。” 公爵大人似笑非笑。 95 在午夜 林维并没有回自己的房间。 断谕正在冥想,见他进来,睁开了眼睛。 他望了望天花板:“上面有什么?” “书房和会客室,”林维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这样问,但还是如实回答:“再往上就是露台了——为什么会问这个?” “刚刚有来自上面的精神力波动。”断谕回答他。 片刻,又补充了一句:“非常隐蔽,我因为冥想才察觉到。” 林维想了想:“我家没有什么和魔法有关的东西——骑士的倒是有一些,因为先祖是骑士出身,那时候圣枪还在......但那些遗物也不在上面,会不会是天上路过的魔法师之类?” “也许,”魔法师道:“但是它很强大。” 能被这家伙说强大,那就不是一般的魔法师能拥有的了。 “没准是浮空之都上的大魔法师,或者那个老头?精神力的范围有这么远吗?”林维立刻想到了帝都上空那座属于魔法世界的大型浮岛。 “我做不到。”断谕摇了摇头。 他们没有讨论出什么结果来,此时已近午夜,林维打开契约书看了没多久,就钻进了被子里。 每天与断谕练习缔结契约,把精神力消耗得干干净净,灵魂强度又在逐渐发生着变化,让他变得非常嗜睡。 灯火熄灭,房间沉浸在安静的夜色里,月光透过窗子,投下一片浅淡的水银的光泽。 林维在昏沉中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置身浩瀚的灵魂星海。 灵魂光点飘荡着,像是人鱼世界里的景象。他下意识向上浮去,越往上,光点强度越高,也逐渐稀疏起来,直至那一层难以逾越的无形壁障。 壁障之下,是召唤师能够沟通的灵魂。 林维的意识靠在壁障上,他瑟缩了一下,在密集的疼痛中感受到沉重的压力,耳边传来尖利的震颤嗡鸣。 但他并不怎么怕疼,或者说,并不怎么惜命——不到撑不住的时候,这人总是会不怕死地往前——因为如果不接着走走,发现点什么,他觉得自己亏了。 他继续往上。 假如忽视掉它给灵魂带来的不适,那壁障像是一层柔软的腹膜,能够感知,但总是无法突破。 林维强行压缩了自己的灵魂,在那腹膜上的某一点用力向上冲撞。 来自灵魂规则的限制像是枷锁上尖利的铁钉,深深刺入他的皮肤,沥着淋漓的血,他知道现实世界里的自己一定已经汗湿重衣。 他厌恶这一层壁障,无法挣脱的压迫激出了骨子里一点不甘束缚的执拗来,像是一把锋利的刀,终于切开了那层厚重的腹膜。 像是乌云散开缝隙,流泻出一线天光,他从破口处挤出。 另一片无垠星海在他眼前展开,壁障之上,是更加绚烂的汪洋,愈发显出自身的渺小。 每一个灵魂光点都比之前凝实了许多,光芒闪烁起伏——它们是人族的灵魂,或是与人族同等地位的智慧种族。 除了光点,这里还飘荡着许多细微的光亮的碎末,就像穿过窗格的阳光束里明亮的尘屑,死去的灵魂消散,这些来自不同灵魂的光屑又重新凝聚,得到新生。 可他的灵魂强度到此为止,不论多么用力都没有办法再往前了。 林维抬起头来,感知到某种隐隐约约的连结。 从此处往上,在星海的最深处,最高处,是他的魔法师的灵魂。 穿过壁障正是渡过这片星海的第一步,他还有漫长的路途要走。 他最后尝试了一下,直接眼前一黑,意识被从星海中驱逐,在现实世界中睁开了眼睛。 林维从剧烈的疼痛中缓过来,平复了一下自己的呼吸,感觉十分郁卒。 他最近一直重复着消耗掉所有精神力和灵魂力量,整个人虚弱到极点,恢复一会儿,继续消耗完,接着再等待恢复的过程,整个人都打不起精神来。 并且丝毫不想动弹。 断谕碰了碰他冰凉的额头:“很疼?” 林维虚弱地“嗯”了一声。 他懒洋洋把自己只剩下一点的精神力泡在断谕的精神力里面等恢复,看了一眼窗外露出来的星空,感觉非常难受,于是拽了拽魔法师的手臂:“窗户——我现在不想看到星星。” 断谕去放下了窗幔。 “我看到人族的灵魂了。”林维望着天花板。 他还想说些什么,忽然闷哼一声,仅有的一丝精神力猛地震颤了一下,像是被一股巨力扼住了脖颈。 断谕显然也感受到了这些,他的精神力聚集起来,抵御住了那股冲击。 “这是什么!”林维意识立刻沉入精神力世界,看到了极其危险的一幕。 另一股精神力像是带着火焰的巨大陨石,从上空直直落下,盖住了他眼前所见的整个世界。 他的白色的一小团被属于魔法师的淡金色精神力牢牢护住,可就算是断谕的精神力,与来者也不能相比——那是已经完全成型的精神攻击! 精神力世界没有声音,但林维却仿佛听见了呼啸而来的声响。 他来不及思考什么,精神本能绷紧,瞳孔微缩,紧紧抓住断谕的手臂。 魔法师的意识同样沉入了精神力世界,暗金色的眼瞳没有焦点,不带一丝情绪——彻头彻尾的冷漠。 精神力猛然相撞! 两人就像洪流中的孤岛,断谕的精神力压缩,凝聚到极致,勉强没有被洪流裹挟而去。 而来袭的精神力确认了两人的位置,也开始缓缓收拢,愈发凝实。 断谕带起林维:“走。” 林维明白他的意思,拿出琴拨,握紧,两人迅速离开房间,破开隔壁的房门,拉贝尔藤裹起睡梦中的丹尼尔,把他拖下了床。 炼金师从梦中惊醒,认出了藤蔓:“林维——你做什么!” 话音刚落,他的精神力同样察觉到了周身凝聚近乎实体的精神力波动:“这又是什么!” 林维没有时间回答他,见丹尼尔已经醒过来,他与断谕立刻来到海缇的门前,同样破开了房门。 精神力攻击只对精神力有效——这两个人同样有危险,必须带上他们。 出乎他们意料的是,海缇并没有在睡。 她坐在床上,手里拿着一样什么,正呆呆看着,听到门声,立刻转过头来,看清来人后:“是你们......你们快过来!” 在这个当口,那股精神力却已经彻底收拢,聚成极强的光束,向着断谕的精神力再次袭来! 它就像是一柄无坚不摧的利刃,闪烁着狰狞的寒光,直直刺下。 ——生死关头,周遭一切仿佛静止。 林维的琴拨已经划下,灵魂通道却还没来得及完全凝聚成型。 床上的红发少女终于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恐惧地睁大了眼睛。 她的动作从未像现在那么快,赤脚下床,手里的那样东西向门口抛去:“快接着!” 那东西在空中划出一道晶莹的弧线,像一滴迸溅的水珠。 剑锋将至。 千钧一发的时刻,断谕的右手忽然化作淡金的虚影,金元素迅速逸散,将它带回了手中。 魔法师将它握在手里的那一刻,精神力攻击当头落下。 ——什么都没有发生。 仿佛一道无形的屏障将剑锋阻挡在外,寒芒猛地消散。 海缇大口大口喘息着,平复着方才因为过于紧张而砰砰狂跳的心脏:“真的有用......” 丹尼尔来到了两人身边,看着断谕手中那样宛如一滴水珠的东西:“那个眼泪?” 灵魂通道成型,林维首先进去:“先离开再说!” 四人落至死沼的土地上。 海缇和丹尼尔还是第一次来到这里,不由得张大了嘴巴,打量着这个死气沉沉的诡异地方。 他们回过神来,丹尼尔问:“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也不清楚,”林维脸色苍白,他刚刚消耗了所有力量,又经历了这么一场突然的袭击:“它忽然就来了——不对,之前也有兆头!” 他忽然想起断谕问的那句“上面有什么”来。 “是浮空之都。”断谕道。 “来自浮空之都的精神攻击——怎么会?”海缇疑惑。 “浮空之都,”林维目光沉了下来:“一定是她,卡拉威之城的主人,她醒了......但是为什么对我们两个下手?” “谁?”丹尼尔还没有听懂。 林维:“光明女神。” 丹尼尔:“!” “这件事我等会再说。”林维从断谕手里拿过吊坠:“为什么它能抵御那么强的精神攻击?” “我只是知道它有这个作用,不知道强度,”海缇道:“你们在卡拉威之心比试那次,林维召唤出了魔蝙蝠出来的时候我才发现的。今晚,就是在你们打开门不久前,它在发热,我才醒了过来。” 吊坠正是海缇从灰衣老头店铺里选择的“精灵的眼泪”。 这个吊坠在交易行里吸引了鉴定师施奈德的注意......又是该死的阿德里希格。 “你们还记得施奈德讲的那个故事吗?” “被死灵之神带走的精灵公主落下眼泪,变成这种宝石。”丹尼尔回答。 林维把“精灵”“死灵之神”两个词语来来回回念了几遍:“卡塔娜菲亚?” “先是光明女神,又是黑暗女神——你在搞什么?”丹尼尔语气里满是疑惑。 此时的浮空之都一派宁静。 在交易行里花光了所有积蓄的年轻魔法师空间戒指里已经一颗魔晶都不剩,住不进美丽的巨树旅馆。 但自由自在的魔法师不会因为这一点小事而忧心,他在女神像下找了一个舒适的位置,在心里念了一句“敬爱的光明女神,请原谅我的冒犯”便放心地睡下了。 他却睡得并不安稳。 年轻魔法师疑惑地睁开眼,伸手抹了抹脸颊,他感觉有东西落在了脸上,像是沙粒或石屑。 不过,神圣的女神像下怎么会有那种东西呢——年轻魔法师嘀咕了一句“错觉”,望着女神飘扬的洁白裙裾,再次闭上眼睛。 交错纵横的街道上一家不起眼的小店铺里,摇椅上躺着的年迈老头却猛地睁开了眼睛。 96 埃尔维斯 “也就是说,睡前故事里的神并不是虚构出来的,他们正在复活,而你们的目的是杀死他们?” 丹尼尔想了想,继续道:“而且,光明女神是神灵们的领袖,是导致元素风暴的罪魁祸首,是你们的头号敌人?——这可一点都不像童话故事。” “这当然不是童话故事。”林维耸了耸肩。 “但是,我有一个问题。”丹尼尔道。 “什么问题?” “你、还有断谕,以及元素之谷的族人,加上占星塔,以可恶的施奈德为首,他好像另有一个很长的名字——总之,这是一个阵营,目的是解决元素风暴。” 林维点了点头。 “但是,你们为什么要跟神对上呢?” “魔法协会初代成员,学院的创建人奎灵,还有当时的一些其它种族,他们燃烧了自己的生命,建造、启动了一个覆盖大半个大陆的魔法阵,法阵以朗基努斯枪为中心,利用了神灵的力量,镇压“源泉”,停止元素风暴,持续了一千年。”林维向丹尼尔解释着,同时也梳理了一下自己的思路:“漫长的时间中,圣枪的力量消耗殆尽,法阵失去了镇压神灵的作用——神灵原本就没有被彻底杀死,而是沉睡了下来,而元素之谷族人传至这一代,所具有的特殊力量提供了一个‘永生’的契机,这是神灵所向往的。水神阿萨首先占据了身体,正式复活,并且想要帮助自己的好友狄利克雷也尽快苏醒,他去了烈风之谷,然后发生了我们和阿岚离开塞壬岛那件事。” “而阿德里希格......好吧,就是施奈德,我猜他没法对沉睡着的神灵造成伤害,因为他们只有灵魂和意识,并没有实体。他想做的事情是在可控的情况下唤醒光明女神,在她尚未恢复完全力量的时候下手扼杀。”林维蹙了蹙眉:“我不知道他具体要怎么做,但这个计划听起来可行。” “这个我能明白,我不明白的是,为什么非要对神下手?他们也用魔法,元素风暴对他们没有任何好处——如果元素风暴彻底开启,他们应该会想办法帮助平息才是。”丹尼尔道:“照你所说,大陆现在的恶劣局面本来就是他们造成的,虽然被人联合起来算计,压了一千年,但也没有什么特别的、非得报复回来不可的仇恨——他们甚至借此得到了永生!” 林维摇了摇头:“如果你是说我们和神能够和平相处的话......大概不能实现。” 他倚在枯树干上,指了指天空:“显然,光明女神提前苏醒,并且对我下手。” “为什么会是你?” “我也是刚刚才想明白,她知道了我的存在,或许是阿萨告知了她。” 丹尼尔来回打量着林维,像是在思考他有什么值得忌惮的地方。 林维:“比起她来,我实在是弱小的很,可我仍然有比较特别的地方——我是个通灵者,还跟卡塔娜菲亚扯上了关系。她用精神力而不是魔法发起攻击,我猜她尚未完全苏醒。” “卡塔娜菲亚没有死去,或许沉睡了,或许隐藏在什么地方......而光明女神——这个疯狂的女人,她要杜绝一切黑暗女神回归的可能,阿德里希格试图通过我找到卡塔娜菲亚的踪迹,她则要阻止这件事的发生。” “好吧,可她们到底有什么仇恨?” “也许是一些利益关系,也许是别的——这就不是我知道的了。”林维叹了口气。丹尼尔说的有道理,他虽然知道了一个大致的框架,但还有很多东西解释不清。 他拿着水滴吊坠:“有了这个,我们应该不会惧怕光明女神的精神力攻击了,可以先放心回帝都,明早还有皇帝的约见。” “它抵御了光明女神的攻击,这东西与黑暗女神有关?” “从那个故事看来,很有可能......我用灵魂试探一下。” 灵魂触角伸向吊坠,意料之中的,林维看到了其中漂浮着的梦境碎片。 他的意识沉入其中。 熟悉的歌谣再次从布满卵石的溪谷中流出,环绕着葱郁的树木,青碧的草地与清澈的溪流。树藤上结着鲜红的果子,被精灵纤细美丽的手摘下,放进洁白的藤编提篮里。 林维的意识飘来飘去,却没有发现想看到的人。 他知道,精灵森林里的记忆,发生在女神的少女时期——她后来便离开了。 他终于在森林深处的一个小树屋里看到了卡塔娜菲亚。 精灵族的建筑精巧而优美,可这座树屋却简陋粗糙得要命。 她在角落,抱着膝,乌黑的长发散下来,目光有种空茫的迷惘。 窗外响起脚步声,林维惊讶地发现,自己现在能听懂精灵的话了——大概是灵魂强度提升,与女神的梦境碎片融合的程度提高了。 路过的几个精灵声音清脆得像枝头上的鸟儿,话语的内容却不是这样。 “她还在这里么?” “是的——我们善良的女王一直没有把她驱逐出去,只是限制了她的活动范围,从这里到最近的溪边,不会接近我们的聚居地。” “我还没有见过她,我可以在窗边看看么?” “你怎么会有这种念头!我用十个生命果实打赌,她的房间里挤满了腐臭的骸骨!” “她为什么跟那些邪恶的亡灵生物为伍?这种邪恶的天赋为什么出现在我们这样的种族?她的姐姐温柔又善良,还是强大的光明法师!” “不不不,我亲爱的吉尔蒂娜,你要知道,情况远比这严重得多!她并不是后来才成为的邪恶亡灵法师,这个肮脏的女孩,她的出生就像一个诅咒,亡灵生物从地底下源源不断地钻出来——死灵的气息污染一切,她的母亲愧疚而死,她给整个森林带来了厄运!” 清脆的声音伴着脚步声远去,墙角处的少女仍然表情淡漠,只是咬紧了下唇。 她身前忽然出现一句雪白的骨架,骷髅空空的眼眶里燃着两簇幽蓝的灵魂火焰。 骷髅伸手,小心翼翼地碰了碰她的头发,似乎是在安慰。 地面上又钻出了别的亡灵生物,幽幽的灵魂火焰打量着她。 “走开。”她淡淡道。 骷髅的动作凝固片刻,收回手,后退了几步。 “为什么要跟着我?”她的语调是质问,带着一丝颤抖。 房间内只有骨节转动的咔咔声,没有回答。 “为什么......”她眼眶泛红,指甲陷入小腿上的皮肤,几乎要渗出鲜血来。 亡灵生物们似乎是知道了自己并不受喜爱,沉默着沉入了地面。 房间再次空空荡荡,只有远处树藤上精灵嬉戏时的笑声被风递进来。 她呆呆望向门缝处透进的明朗的阳光,脸颊有一道泪痕。 “它们只是不由自主想要靠近你罢了。”忽然有声音回答了她。 ——是个男人的声音。 她循声望向窗外:“你是谁?” “人族常常称我为‘那个邪恶的亡灵法师’。” “我很乐意告诉他们我的名字......可惜没有一个人愿意听我说。”窗外的那个声音叹了口气。 “那你的名字是什么?” “我叫埃尔维斯。” 记忆戛然而止。 一股纯净的灵魂力量沿着林维的灵魂触角回去,让他舒服了不少。 “确实和卡塔娜菲亚有关。”林维道。 离开的时候,他将海缇和丹尼尔留在了地下宫殿里——事实证明“希律城”并不可靠,还是死沼更加安全。 他和断谕则回到帝都,打算尽快完成和帝都的交涉,然后与阿德里希格会合——光明女神已经从沉睡中醒来了,至少她的意识已经清醒。 林维拨动了通往帝都的琴弦,在蒂迪斯宅邸里迎接他们的是公爵大人危险的注视。 好吧,他们走之前搞出了极大的动静,用魔法直接破开了两扇门——蒂迪斯作为底蕴深厚的世袭大贵族,门的材质毫无疑问是最为坚固的那种......巨大的声响一定惊动了仆人们,最后惊动了公爵大人。 然后,他们会发现,三间客房里空无一人。 另一个严重的问题是,蒂迪斯家小公爵的卧房更是没有人影,甚至没有一点居住过的痕迹! 熟知公爵大人脾气的林维立刻阐明事实:“父亲,这是因为魔法世界的一些事情,非常紧急——我们不得不去了另一个地方。” “是的,是的...我当然管不了你们魔法世界的事情,只能祈祷我突然消失的儿子安然无恙。” “但是,我亲爱的长子,有件事情恐怕需要你解释一下。”公爵大人的手无意识摩挲着佩剑的剑柄:“午夜你们突然消失后,为了寻找可能的下落,我不得不仔细询问了仆人们你从书房出去后的行踪。” 林维有点慌张。 魔法世界面临着严峻的危机,大陆有可能被元素风暴撕成碎片,光明女神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再出手,夺走他的小命。 而他的父亲却在关心儿子晚上到底与谁睡在了一起的问题! 而自己没有办法狡辩! 公爵大人并不是一位非要追根究底的父亲。 他叹了口气:“实在是太晚了,你可以改日再解释。” 林维稍微松了一口气:“夜安,父亲。” 他说完这句,忽然意识到一件事。 他不能一个人睡,他必须和断谕一起。 吊坠的保护范围有限,女神的精神力攻击随时都有可能到来。 林维默默回了自己的卧房——拉着魔法师一起。 他觉得自己可以不用解释了。 97 某枚左右了命运的云石 林维躺在床上认真想了想。 他觉得这样不行。 他觉得自己心虚是不应该的。 “我的魔法师根本没有任何可以挑剔的地方,我应该去向我的父亲炫耀,而不是躲着他,”他心想:“如果他指责说,我们中的任何一个都不能为蒂迪斯家生出一个孩子,我就把帝国与魔法协会的合约拿出来——严格意义上,我早已不能算作是蒂迪斯家的人了!” 林维现在对《合约》非常满意,打算忘记自己之前对它的看法。 “我要带你去见我父亲!”他拽了拽魔法师的手臂,从床上坐起来:“我要正式告诉他!” 可惜的是,他被无情地按了下去:“先睡觉。” 尽管只是出于对林维现在状态的担忧:精神力完全枯竭,又经历了一场紧张的逃离,实在是不能再折腾些什么了——但魔法师先生的做法是无比正确的,因为此时公爵大人正擦拭着自己锋利的长剑。 “西德尼......你怎么了?”被公爵大人回房的动静扰醒的公爵夫人关切地询问。 她是了解自己丈夫的动作的——一旦遇到什么麻烦的事情,公爵就会擦拭这柄随身二十余年的长剑来使自己冷静。 “没什么。”公爵回答她,但随即又开口:“海伦娜,你觉得那几个来自魔法世界的年轻人怎么样?” “他们都是很好的年轻人,”公爵夫人不由自主微笑了起来:“原来魔法师们的世界并不是我们想象中那样古怪。” “那位白袍的魔法师?” “是的,我记得,我非常喜欢他!”公爵夫人不知为何略微激动起来,语调轻快:“他可真好看,不仅是容貌——虽然很少开口说话,可也并不缺少风度与礼仪。我想他来自北方,他的眼神让我想起家乡的雪原。” 公爵夫人继续道:“既然这样问,那么您一定也看出来了,他和林维必定是最好的朋友,他们相处时的一举一动都说明了这一点。林维在帝都时从没有过好友,总是让我十分担忧——现在总算安心了。” 公爵:“......” “先睡吧。”他为妻子压了压被角。 另一边,林维反抗无果,被塞回了被子里。 他对魔法师恶劣的强制行为十分生气,打算背过身去睡——但是想了想,自己又不太愿意,最终选择了折中的办法,对着天花板闭上了眼睛。 过了一会了,他忽然又道:“喂。” “嗯?” 林维支起身来,在床头一个隐蔽的置物格里拿出一条秘银细链,其上挂着雪白的吊坠,烛光下闪烁着淡淡的五色光晕:“送给你。” “云石?” “没错,”林维钻回被子里,道:“我的父亲原本是要我戴上这个,测试的时候就不会被发现魔法天赋。” 他把细链挂在断谕的脖颈上,继续道:“我不太愿意,就悄悄摘了藏起来,这才去了魔法学院。” 魔法师的眼睛里有微微的讶然,显然是不知道林维进入魔法学院这一看起来理所当然的事情别有隐情。 林维察觉了这一点神色的变化,眨了眨眼睛道:“所以说,你差一点就只有海缇一个同级了。” 断谕望着他:“你会去做什么?” “留在帝都当我的小公爵,然后继承家族,”他略过了帝国魔法师军团的事情,轻描淡写道:“如果再过几年,皇帝想做点什么大事,对魔法世界开战,我就跟你就会在战场上碰面。” 断谕知道他还没有说完,静静听着。 “我当然打不过你......但好在我带着军队,你一时也奈何不了我,然后打上很久也没能分出胜负,实在是很无聊,某一方干脆扔出一个禁咒来,一起死了。” 他伸手碰了碰魔法师微微垂下的眼睫,道:“当然,假如皇帝爱好和平,不主动向魔法世界宣战,我们就永远不会见面——你觉得哪个好一点?” “都不好。”魔法师抓住了他的手腕,制止了林维顺着自己的耳侧向下,开始不安分起来的动作。 “我很遗憾。”魔法师此时的眼神不似平日的淡漠,而是近乎于温柔。 古老城堡里摇曳的烛光照亮了墙壁繁复美丽的花纹,与月光相互交融,只听他道:“谢谢你。” 林维笑的得意,骄傲抬起下巴,回他:“知道就好。” 他凑过去,双手环住,吻了吻魔法师的脸颊,向下移到颈侧,一路轻轻舔吻,甚至用牙齿试探地咬了咬。 ——这实在是暧昧的暗示,然而暗示者有点精力不济,从午夜起就强打着的精神在放松下来之后迅速变得一丝不剩,整个人昏昏沉沉,连眼睛都要睁不开。 林维感受到魔法师有些轻微不稳的呼吸,低低笑了一声,靠在他胸前沉沉睡了过去。 他在跌进睡梦前还想:“没有继续下去......这实在是可惜,不过,也还好,我们有的是时间。” 这夜的星光从午夜开始不知为何有些发黯,天穹黑沉沉压下来,掩盖一切声响。 但他毕竟还是想错了,或许是这一路过于顺遂,又或许是阿德里希格的态度过于胜券在握,他不知道,星辰所书写的命运已经没再留下多余的时间给他们了——这是林维今夜过后才明白的。 星辉隐去,日光勾勒帝都恢宏威严的剪影,清晨如约而至。 林维灵魂和精神力消耗太过,而休息的时间太短,以至于他睁开眼后,呆了好一会儿才清醒过来。 蒂迪斯家的仆人们知道卧房里今晚睡了两个人,按照规矩,没有特别传唤,他们是不能进去服侍的。于是在这段林维不甚清醒的时间内,只能由断谕负责把仆人早就准备好的衣物按照顺序弄到这家伙的身上,并且伺候洗漱。 然而魔法师面对帝都贵族繁琐的衣物和配饰时的心情和林维面对魔法阵时相差无几——他的业务委实是非常不熟练,中途还不慎弄错了顺序。 两人对视,林维笑了起来,接过衣服,慢吞吞自己穿好。 只为皇室和世袭大贵族服务的宫廷裁缝熟知蒂迪斯家少爷的身量与尺寸,所有的细节都精心又切合。 领口以优雅的高度掩盖住一半脖颈,饰带恰到好处衬起腰身,黑色晨礼服下摆再往下,精致的剪裁勾勒修长笔直的小腿,收进棕色短靴中。 胸前饰有银色细链与流苏,银紫刻纹的纽扣与眼色相得益彰。 ——蒂迪斯家的小公爵即使穿着魔法袍也会有意无意流露出的优雅的骄纵,此时被衬托得愈发明显了。就算只看外表,他也实在是个合格的贵族少爷。 这位小公爵在一切都收拾完毕,照了照镜子之后总算彻底清醒,跑回去理所当然地仰起头,索要了一个早安吻。 晨光洒在马车的顶端,帝都还没有忙碌起来,在略凉的晨风里有些寂静,皇宫盛开的烈焰玫瑰上沾染着剔透的露水,像是圆润的小粒水晶。 林维走下马车的银踏时略感不适地眯了眯眼睛,阳光似乎太亮了些。 宫廷侍卫早已被通知了今早皇帝陛下对蒂迪斯少爷与魔法世界来客的约见,两人一路无阻,穿过花丛、溪水与重重宫殿,来到皇帝的卧房门前——老皇帝的身体状况不容多做走动,因而地点就设在卧房。 随身的护卫上前一步,想要叩响宫殿门,林维忽然蹙了蹙眉:“等一下。” 他低声道:“这个时候为什么还关着门?” 宫殿之中还有内室,即使皇帝不宜受风,在约见自己的情况下,仆人们也会先行将外门打开......毕竟接见大臣与约见贵族的礼仪还是有所区别的。 他对断谕道:“听一听里面的动静。” 与元素的沟通融合不仅赋予了元素魔法师们强大的力量与悠长的生命,还使他们拥有了敏锐的感官。 断谕闭上眼睛,知觉与精神力一同延伸。 “哭声。”他道,“女人的。” 林维眼神陡然变化。 “还有呢?” “交谈声,男人的,至少三个,听不清。” 林维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中一片沉凝。 他从空间戒指中拿出纸和笔,飞快地写了些什么,叠起分做两份,由蝙蝠形魔兽带走。 然后道:“敲门。” 护卫抬起的手有些颤抖。 “通报,就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林维道。 护卫缓慢地叩了三下门,道:“蒂迪斯少爷与魔法世界客人来赴约见。” 过了一会儿,才有宫廷女仆恭谨地打开宫殿门。 穿过外室的过程是一片死寂。 大概是有人已经先把消息传向了内室,皇后推开门,她面容憔悴,眼眶泛红,是刚刚落过泪的样子。 “抱歉,陛下暂时没有办法接见你们。”皇后道。 “打扰您了,”林维向她行了贵族面对皇室的礼节:“我们会立刻离开,等待陛下的下一次传召。” 他正做出欲转身的动作,皇后却像是受到什么精神上的刺激一样,声音颤抖:“林维......” 林维扶住了她略微不稳的身躯,伸手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温声问:“我在,伊西斯祖母,您怎么了?” 皇后与林维的祖母是情同姐妹的闺中密友,林维小时候常这样叫她,以示亲昵。 听到这个熟悉的称呼,皇后的情绪终于完全流露,低声抽泣起来:“林维,他晚上的时候还好好的......” 她忽然转向一旁的断谕,目光灼灼:“魔法师先生,我知道您的世界里有许多神奇的方法——我可以请求您进去看看吗?” 98 静默三日·前奏 炎焰之谷横流的岩浆逐渐凝聚,鲜红灼亮的色彩归于深红的死寂。 西部的大陆居民先是感到天气莫名凉爽了下来,随后——肆虐的“怪病”愈加严重了。 人们躲在房里,紧闭门窗,这是唯一能够使症状稍微减轻的方法,而只要一出去,来自全身各处的疼痛便撕扯开来,死亡越来越多,仿佛下一刻死神的阴影就会落在自己的身上。 病情与干旱一同蔓延,简直是灾难来临的征兆。他们惶恐不安地等待着执政官的命令,可命令迟迟没有到来,医师已经讨论过这奇怪的病情,却没有一个能拿出办法。 执政官的呈报一封又一封乘着快马驰向帝都,帝都却似乎无暇顾及,除了遣来医师之外竟没了举动。 人们失望了,即使没有人明说。在他们恐慌无助时,往日总是强盛可靠的帝国却沉默着——这不得不使那“强盛可靠”的形象出现一丝裂缝。 今天刚刚抵达的帝都医师团却发现,这两天来,人们的状态与执政官的呈报有所不同——他们从一开始的惶恐绝望变得乐观了许多,那乐观中甚至带着一丝隐隐约约的癫狂。 年轻而技艺精湛的医师有礼地询问了几家居民。 他得到的答案都是一样的。 “神!神来拯救我们了!”居民的眼神激动、明亮。 年轻医师忍着周身皮肤传来的丝丝刺痛,他一踏入这片地界,就也得了“怪病”——事实上他们被遣来时就做好了牺牲性命的准备。 他和善地问:“夫人,到底发生了什么?” 这户人家的夫人几乎要手舞足蹈起来:“医师,真的有神,神迹出现在镇子里——金光包裹的地方,所有人的疼痛都会消失!” “金光?”医师问。 “对,就像夏天最明媚的阳光一样,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到来,医师,您再多待几天,一定能看到神迹,它不定时降临在我们身上——帝国抛弃了他的子民,可神还记得我们这些可怜人!” 后半句让年轻医师感到不适,他毕竟是被帝都派遣来的,他动了动嘴唇,想说“帝国没有抛弃你们”,却说不出来——他们自从接到伯兰殿下的命令,出帝都,就没有再接到过那里的下一步指示。 医师话到嘴边,变了内容:“神迹会降临多长时间呢?” “有长有短,最长的一次持续了整个上午。” “还有什么特殊的现象吗?” “神灵似乎是一位女神!”夫人眼睛一亮:“镇子里有人说,他在金光里看见了一位女神的虚影——难道就是古老传说里的光明女神吗?” 医师满心疑惑地离开了民居,他所接受的正统医师的教育让他无法相信会有“金光”或“神迹”来使所有人都束手无策的“怪病”缓解。 至于“光明女神”,再没有什么人比帝都人更不相信神灵了......帝都人会这样说:“我们还不如去信仰烈焰玫瑰——从来都是帝国庇护着他的子民,哪有什么神灵呢?” 可就在医师要离开镇子的前一刻,阳光忽然变得绚烂温暖,他身上的疼痛消失了。 医师环顾四周,惊讶地发现一切都笼上了金色的柔和光晕,居民走出家门,感激地望向天空,甚至唱起了七日盛典——帝国开国的纪念仪式上才会唱起的热烈赞美诗来,只是赞美的对象变成了神灵。 他原本不屑“神灵”的心在神圣又温暖的光芒里开始动摇——这情景实在是不可思议的奇迹! 与此同时,阿德里希格从炎焰之谷离开。 他像童话里走出的吟游诗人,路过荒原和城镇,收集消息与故事,由是听到了与医师听到的相差无几的描述。 吟游诗人望向天空,淡银色眼瞳平静中暗流涌动。 他向某个方向遥遥望去,不知望着的是卡拉威,还是“希律城”。 “如果林维成功了,向中部迁移的命令应当已经来到。”他忽然自言自语道。 没有命令——不论是干旱蔓延的西部,大雪肆虐的北部,还是风浪呼啸的沿海,灾难中的城市没有得到任何一点帝都的消息。 后来的历史将其称为“静默三日”。 帝都,皇宫。 “他不属于帝国,这不合规矩,伊西斯祖母。”林维没有让断谕答应皇后的请求:“陛下到底怎么样了?” “是我太激动了,”皇后冷静下来,神情哀戚,摇了摇头,只是向一旁的仆人道:“通知传令官,召集元老会......” 林维知道,最坏的情况还是发生了。 元老会从不轻易出面,他们只负责托持着种种法典,处理、见证皇室、贵族们的重要事件——例如继承。 不该是这样,即使在上辈子,老皇帝也是病了许久才离世。更何况昨夜还传来消息说,陛下的身体有所好转。 他心情有点复杂,觉得命运女神跟自己十分过不去。 皇室托自己向魔法世界告知禁咒卷轴失踪的时候,没有等到他进魔法协会,就被琴拨拉去了死亡沼泽。 阿德里希格托自己向帝都说明情况,摆出条件,提出要求的时候,还没等见到老皇帝,人就离世了。 现状由不得他继续自嘲,老皇帝的死亡打乱了局面。 他有种危险的预感,不为别的,只为过去的这一个不同寻常的夜晚。 毫无预兆的攻击与突如其来的死亡。 他所接受的教导——关于权力与计谋的、不相信巧合与意外的教导使他保持着冷静,开始由结果追溯起因。 “陛下他......” “医师就在外室,仆人们尽职尽责,”皇后道:“可他没来得及留下一句话。” 没有留下一句话。 皇帝未指定继承人,依照《提图亚律典》,应当顺位继承。 老皇帝没有仍在世的兄弟,那么第一顺位继承人—— 格雷戈里。 宫殿门口响起脚步声,是元老会的几位成员。 格雷戈里却与他们同时出现,与此同时,还有...... 林维认出了伊戈尔与其它几个熟悉的面孔。 帝国秘密豢养的魔法师军团成员。 ——大阵仗。 他自恃身边有断谕这个大魔法师,未来的领袖大人,已经不怎么把其它魔法师放在眼里,倒是忽视了格雷戈里手中还有一张底牌。 魔法师军团的掌控权正握在这位对魔法世界最为敌视的殿下手中。 “伊西斯殿下,陛下是否有什么指示?”元老团中资历颇深的一位问皇后。 “并不,”皇后缓缓道:“是我召集了大人们,陛下已逝,应当开启提图亚第三预案。” 这个消息过于突然,元老们露出了掩饰不住的意外。 林维看着格雷戈里。 格雷戈里的眼神一如既往,那是黑暗中昂起头颅的蛇一样的眼神。 他听到父亲的死讯时没有讶异或悲伤——他甚至不屑于装作讶异或悲伤。 林维心中弥漫开隐约的不安来。 皇后了解自己儿子并不和善的性格,但这个时候还是发觉他无波无澜的表情过于扎眼:“格雷戈里......” 格雷戈里忽然看了林维一眼,然后才转向皇后,上前一步。 “母亲,”他道:“我请求审判林维·蒂迪斯。” 元老们诧异地看向他。 皇后犹疑道:“为什么?” “首先,伊戈尔在午夜时分察觉到皇宫出现魔法波动,与此同时,巡逻兵团在皇宫附近发现林维·蒂迪斯与同行魔法师的踪迹。” 竖琴在帝都的通道口的确与皇宫极近。 99 静默三日·第一日 皇后显然觉得此事荒唐,无奈道:“你多虑了。” 可元老会几人显然不像皇后这样,他们闻言拧起眉来,看向格雷戈里:“殿下,您需要拿出证据来。” 老皇帝的死是一件大事,冤枉一位贵族也是大事——元老院作为皇室、贵族事务的处理和裁决处,最最维护的便是贵族的体统与体面。 “皇家骑士团可以证明在皇宫附近发现了两人的踪迹,帝国魔法师则有办法检验父亲的逝世是否与魔法有关——昨天我来见父亲的时候,他还神采奕奕,连医师都认为这是陛下身体好转的征兆,如果不是意外,疾病根本不可能在一夜之间夺去父亲的生命。”格雷戈里有理有据。 “伊西斯殿下,这还需要您仔细说明陛下昨夜的情况。” 从皇后略微改变的表情中可见,她有些动摇了。 “午夜......午夜的时候,”她忽然睁大了眼睛:“陛下在午夜时病情加剧了。” “过了很久,陛下才能入睡,医师没有检查出问题,我一直在旁边。仆人在照看陛下,之后我就入睡了。清晨时再看陛下的情况时,他浑身发冷......”皇后道:“仆人们是不被允许触碰陛下的,他们都没有发现。” “医师立刻查看,结果是陛下的身体已经非常衰弱,”皇后声音有抑制不住的颤抖:“然后——然后就再也无法挽回了。” 元老将医师们传召来,得到的结果都是这样:他们找不出任何原因,所学的任何知识都无法解释这场突然的死亡。 而林维知道。 不只是他,断谕——甚至连帝国的魔法师们也都知道。 有了格雷戈里之前的引导,像他们这些懂得魔法的人都会想到,这是魔法攻击的结果。 有时,即使魔法的强度不足以一击致命,魔法元素也会在接下来一段时间内侵蚀伤者的身体,甚至引发死亡。 当初林维一行人在新月镇遇到骑士兄妹时,昏迷的奈哲尔情况与之类似——伤口并不是什么大事,可魔法攻击的残余时刻威胁着他的性命。 林维一言不发,只是听着。 他缓缓握了一下断谕的手,随即放开。 他在不安时偶尔会有这样的动作,不过现在不同,力度要大一些,动作也慢了一些——这次是在说:不要动,我有把握。 林维对彼此之间的默契原本就很有信心,现在更是又加上了灵魂契约隐隐约约的联系,他知道魔法师能理解自己的意思。 此时,元老们的态度尚且客观:“皇宫向来守卫森严。” “那是因为您不了解魔法。”格雷戈里缓缓道,他声音的质地原本就带着某种斩钉截铁的冷酷,说起话来往往使人不由自主被牵着想下去。 “起初我只是以为魔法师攻击力强大,但此次在塞壬岛屿上,我见识到了魔法世界另外的特殊之处,他们的炼金师调配种种古怪的药剂,研制魔法器具,操纵我们认为人无法操纵的东西,每一个都有我们无法想象的效果。” “我毫不怀疑,一个魔法师能穿过重重守卫进入皇宫——我们都记得之前的帝国藏宝库失窃案。”格雷戈里目光中有冰冷的锋芒:“另外,我有证据证实蒂迪斯与他的朋友们也具有这种能力。” 大概是出于大皇子的授意,宫廷侍卫已经不动声色聚集此处。元老看了看林维与断谕,转向格雷戈里:“愿闻其详。” “帝国防务司可调看任何一天的城门出入记录,三十天前,蒂迪斯少爷回帝都,经由城卫队长检视,除去马车夫,仅有林维一人入城。事实上,至少还有一位魔法师一同进城。” 格雷戈里的语气中带了一丝冷淡的笑意:“我在西区街头曾对一位红发的美丽小姐印象深刻,随行的萨斯·安格尔可以证明,西区第六街道上部分店铺主也会对这位小姐有印象。事实上,这位小姐正是林维在魔法学院的同级,同时也是此次魔法世界的访客之一。” “同时,我还有一件事非常好奇。”格雷戈里注视着林维:“蒂迪斯少爷,魔法世界访客中的其它两位现在身在何处?” 场面陷入了无人出言的沉默,却在片刻后被医师之一打破:“魔法......殿下——也许可以解释!中央森林边缘城镇上确实有这样的例子,被魔兽攻击的伤者即使侥幸活下来,也会迅速衰弱!” 格雷戈里似笑非笑。 元老们若有所思,皇后则是脸色苍白,犹疑地看向林维。 “我希望能得到解释,蒂迪斯少爷。”元老中资历最深厚的一位道。 “我愿意给出解释,”林维语气平静:“但要求最高级别审判。” 元老们低声商议几句,由最初出言那位回答:“当然可以,你有权提出这个要求。” 林维被软禁了,由帝国魔法师看守。 当然,他不是一个人被软禁。 与他具有同等嫌疑的魔法师得到的是同等待遇,只是两人并没有软禁在同一个房间。 林维在想他会被软禁多久。 最高级别审判是由元老院、贵族议会与至少一位皇室直系共同见证的审判,所处理的事件有两种情况:对帝国造成了极大危害,或被审判之人身份极为高贵。 他的罪名必然满足前一种......只是不知道元老院是否认为满足第二种了。 林维自然知道自己身份的敏感与可操作性。 他的的身份实在是有点尴尬——在律法上已经不再是帝国公民,可血缘上仍是蒂迪斯的长子,诚然,他可以撇清与帝国和家族的关系,可自己不能这样做。 处置自己,便是间接打压蒂迪斯家,而又不会显得锋芒毕露——不会伤及体面,他们处置的只是有刺杀皇帝嫌疑的凶手,而非公爵之子。 更妙的是,与此同时,蒂迪斯的威信与形象会大打折扣,他们的儿子与魔法世界勾结,与魔法师一同与帝国为敌! 他若是反抗,就会被认为是“逃逸”——以他们的能力自然可以反抗,完全不会落到被软禁的地步。 他知道格雷戈里此举,并不是针对自己,而是针对蒂迪斯家——一方面,“与魔法世界勾结”的嫌疑悬在头上,一旦动用军队,就可以直接扣上谋反的罪名。另一方面,面对魔法师军团,即使是大型军队也得慎重考虑。 魔法之力,僭主之名,用这二者钳制蒂迪斯的武力,削掉二皇子伯兰赖以支撑的最大势力。 这样说来,自己的处境确实是灰暗的。 可最难以解决的不是这个。 是谁杀死了老皇帝,这个人和格雷戈里是合作关系吗? 没有这一场谋杀,格雷戈里不可能这么顺利给自己安上嫌疑,或者说,不可能拿自己怎么样。大皇子今早的说辞绝对是有所预谋——连三十天前那些自己认为微不足道的小事都拿了出来。 林维有些后悔——在塞壬岛时思虑过甚,没有直接解决掉这位殿下。 但他还有一个不得不慎重对待的猜测:这个人会不会是神灵之一,或者干脆就是光明女神? 光明女神以精神力而不是魔法攻击自己,证明她虽苏醒,可也没有完全恢复,既不能亲身来到帝都,也没达到魔法攻击相隔远距能够杀死自己的地步。 但她还是能够做出一些魔法攻击的,比如缓慢杀死身体极度虚弱的皇帝。 如果猜测属实,那么魔法世界与大陆的局势惊人地重合了——不论林维是什么身份,都和那个女人在绝对的对立面。 林维从思绪中回神,走到一旁墙壁边——隔壁是断谕。 他闭上眼,灵魂触角伸出,再次推进契约。 大概是因为那家伙没在身边的缘故,他对疼痛的容忍再次提高,因而对自己格外狠心。 他忍耐着灵魂剧烈的疼痛和尖锐的耳鸣,意识在星海中艰难上升,终于把契约推进到了可以简单灵魂交流的地步。 那星海最高处的灵魂隔着浩浩光河,抚触着一团伤痕累累的光。 林维感受到了不再隐隐约约的连结,既因为灵魂等级的区别本能地瑟缩,又忍不住溺在温柔的连结,很是受折磨。 能听到吗?他在灵魂交流中问。 ——可以。 你还好吗? ——嗯。 我得走了。 ——小心。 等我回来。 林维召唤出一只精神系魔兽来,这东西如果竭尽全力,能对看守魔法师的意识做干扰,在他们意识中造成自己仍在的假象,但这假象单薄的很,一不小心就会被打破,因此只能他一个人离开。 他划动琴拨,回到沼泽。 地下宫殿里现在有着海缇、丹尼尔、阿岚与其它几位元素之谷族人。 海缇第一眼看到林维,察觉到他掩饰不住的虚弱的倦容:“林维——你怎么了?” “没事。”林维摇摇头,看向他们:“水蓝和阿岚留在这里,你们跟我来。” 他来到女神卡塔娜菲亚的殿堂,拨动琴弦,打开通往帝都的灵魂通道。 “用上隐身药剂,回帝都,去找公爵,”他摘下所谓“精灵的眼泪”,交给丹尼尔,对他道:“帮我保护公爵......在必要的时候帮助他,你们可能会对上帝国自己的魔法师。” 没等丹尼尔对“帝国的魔法师”作出反应,他接着对丹尼尔道:“帝都的事情,还有这些魔法师,都交给你了。” 召唤师和炼金师两个碰到一起,从来都是相互嘲讽,玩闹不断,这是唯一次郑重托付的时候。 丹尼尔其实不知道,他不知道帝都的局势,也不知道要面对的是什么,但他知道这是自己是要去做的。 绿袍子炼金师点了点头。 丹尼尔最后一个给自己滴上了隐形药剂,消失在通道口。 林维看着他们离开,灵魂通道消失。 女神的灵魂气息一直在试图把他拖入一千年前的幻觉,他把自己从中撕扯出来,拨动了通往锐金之谷的琴弦——情况有变,他不知道阿德里希格会去哪里,锐金之谷是他唯一能想到的可靠的地方。 北方凛冽的寒风裹挟着雪花扑到脸上,而他身上还只穿着贵族的夏季晨礼服。 浓重的元素乱流随即到来,侵蚀着他全身的皮肤。 珊德拉被召唤出来,用五色结界保护着自己的主人——这个结界的强度还不太够,不能完全阻隔乱流,但也聊胜于无。 林维略带茫然地仰头看向北方被纷飞雪花点缀着的浓灰天空。 穿过五色结界的元素乱流忽然消失了,有人从背后把雪白的魔法袍披到他的身上,刺骨寒风被特殊的质地阻隔在外。 “小家伙,”有一道男人的声音在他背后响起:“你的身体很脆弱,这里可不是能随便来的地方。” 林维拢了拢身上的法袍,回头看见一张俊美的、略带笑意的面容。 “先生。”他纠结了一会儿应该用什么称呼,最终选了一个非常中规中矩的,年轻魔法师称呼其它魔法师常用的叫法。 那人莫名觉得林维垂下眼睫的样子格外乖巧,于是伸手揉了揉他黑色的头发。 “我只有这个地方可以来了,”林维道:“我不知道该去哪里——您能告诉我吗?” 与此同时,帝都。 房间里的魔法师从冥想中醒来,他眼前仍是精神力极度散开后看到的,整片大陆被纵横的金色光线包裹的一幕。 他挂念着的那一团白色就那样孤身飘荡去了未可知的地方与未可知的危险。 魔法师将雪白法袍的袖子向上挽起,露出优美而有力的手腕来,淡青色血管隐隐约约。 锋刃被他控制着,划出长长一道血痕,鲜血淋漓漫出。 他用这鲜血画着某种古老而玄奥的法阵,最后左手在伤痕处虚虚擦过。 那鲜血忽然变了颜色,由鲜艳的红,变为澄澈的暗金,带着璀璨又锋利的光芒,随左手的动作淌回伤口。 那伤口片刻后竟愈合了。 100 静默三日·第二日 “我知道的东西不多,但也许能够对你有帮助。”那人沉吟了一会儿,又道:“先告诉我你都知道些什么。” 他们两人在风雪中走向住处,林维如实相告。 “我年轻在外面的时候认识阿德里希格,”那人告诉他:“他总是遮遮掩掩,所说的话只能相信一半。” 林维看着他:“那我应该相信哪一半?” “假如他要做一件事,会给出完美的理由......最可靠的办法就是只相信这件事本身,忽视掉理由。” 林维皱眉:“他为什么喜欢这样做?” 那人笑了笑,道:“占星塔的主人总是自诩为所有魔法师的长辈和保护者,长辈总是喜欢给孩子展示一个美好的世界,并为此遮盖掉某些不好的东西——我猜他就是这样。” “阿德里希格会在哪里?” “不论他现在在哪里......我认为你都该去浮空之都,这件事情最终会在那里结束。” 林维想了想,觉得这确实是个不错的选择——他既可以混入浮空之都的许多魔法师中,不会被发现,又能等着阿德里希格。而且,浮空之都上的老头也颇为可靠。 “但你好像很虚弱,不如在这里冥想一会儿,恢复一下精神力。” 林维有点不好意思:“我不太会冥想。” 那人有点惊讶:“那你的精神力?” 林维:“睡觉。” “......” “也好,”族长大人微笑道:“年轻的魔法师喜欢用睡觉代替冥想......我已经忘记睡眠的感觉了。但你最好还是尝试冥想一下,因为这个地方非常特殊。” 林维听他这样说,放出精神力来感受了一下,浓郁的魔法元素倒是其次,整座山谷中笼罩一种隐约的感觉——非常神圣且威严,让他想起来塞壬海底沉船上面对晶棺中朗基努斯枪的时候。 也对,林维心想,这里是古早的骑士圣山所在,残留着圣枪的力量。 但自己既不是骑士,又不是元素魔法师,圣枪应该对他没什么作用才是。 他把这个说了出来。 “你已经知道了魔法阵‘奎灵’到底是什么,那么也应该知道朗基努斯枪。”那人道。 林维点头。 “我们家族的灵魂和力量都来自它,但这里应该会有一些残留,力量归我,灵魂归你。”那人眨了眨眼睛。 林维小心地看了那人一眼。 他有点心虚,心想——真是一个慷慨又善良的长辈,而我却拐走了他的儿子。 出于这种心态,林维在族长大人面前表现得异常听话,开始老老实实冥想起来。 他的灵魂力量看到了四周散落的一些碎片,试探地用触角伸过去,眼前闪现许多场景。 他看见了圣枪原本的样子。辉煌的色彩,光焰灼灼,立在最高的山巅上,骑士们立下誓言,接受圣枪的审判,信念坚定者得到力量的赋予。 林维想到了一个问题——圣枪的力量源自哪里? 似乎没有书籍提到过这个。 圣枪的灵魂碎片仿佛是听到了他的疑问,场景变幻,两个人在对话。 “对着它祈祷,就能获得力量?哪里有这么好的事情?”第一个人声音中带着不屑。 “我们经过高傲的精灵和野蛮的矮人的领地,穿过荒原、森林和雪山才终于来到这里——奈兰,这一路上你应该已经看到,力量多种多样,魔法是,精神力是,灵魂也是......为什么信仰不能是?” “信仰虚无缥缈。” “可圣枪是实实在在的,它赋予我的力量也是真实的。” “希望这不是你的臆想。” 林维微微蹙起眉来,圣枪回答了他,它是有一定程度意识的——没错,之前它通过塔琳和奈哲尔已经传递过一些信息。 现在自己能间接与它对话,应该是由于灵魂强度提高,能够容纳这种力量了......又或者是自己和断谕已经进行了一小半本命契约,而二者的灵魂有共通之处。 ——你想告诉我些什么? 圣枪不答,只是之前的场景来来回回浮现。 林维记下,从灵魂碎片中收集残余的灵魂力量,除了把之前消耗的那些补了回来,还发现自己灵魂又凝实了一些。 他从冥想中清醒,发现房间里已经只有自己,族长大人在外面——隔着这么远的距离还能维持着自己身旁的结界,可见实力也是深不可测的。 林维向他告别时顺便问了一句:“你在做什么?” “给‘奎灵’做最后的修改和加强,它还有一次被使用的机会。”那人割开了自己的手腕,鲜血一滴一滴落下,随即融入巨大的魔法阵中,每落一滴,山谷冰冷肃杀的气氛就浓重一分。 但更让林维好奇的是,这人的血竟然是暗金色——他在丹尼尔那里见过魔兽的血液,除了鲜红,也有蓝、紫几种颜色,可没有哪一个像是现在这样,泛着神秘的流光,像是流动着什么东西——完全不像是正常人,甚至是正常的活物所能拥有。 那人看出了他的好奇,解释道:“这是来自圣枪的血脉最终激发的结果。” 临走,林维最后环顾了这个显得十分萧条的山谷:“等事情结束,你会离开这里吗?” 那人笑着摇了摇头:“我等不到那个时候了。” “你......” “祝你好运,小家伙。”那人并不欲多说,微微俯身吻了一下他的额头。 与此同时,帝都的中午。 老皇帝逝世的消息隐秘地传开。 元老院的成员全部是各个贵族中德高望重的长辈,所以最先知道这件事的,是他们的家族。 烈日当空,元老院与贵族议会的针锋相对也热烈得很。 《提图斯律典》是元老院最有力的武器,出于公允的传统,他们的立场必然是大皇子格雷戈里,贵族则大部分倒向伯兰——他们之中有的是早早站好了队伍,有的则是更倾向伯兰温和条理的作风。因为对大皇子铁血狠戾的性格早有了解——没有人愿意战战兢兢过日子。 至于官员——他们的声音微弱极了,帝国的政事一向是由皇室和贵族左右,官员们只是执行者,实权少得可怜,只能惴惴不安等待结果。 两位皇子自然不会任人摆布,伯兰明白自己需要出手争夺,而格雷戈里也清楚地知道,元老会的态度只是一个筹码,“传统”、“惯例”的执行只有在和平的时候才管用,他的弟弟显然不愿《律典》顺利进行。 不明所以的帝都居民们看着皇家骑士沉重的马蹄踏过街道,武器闪耀寒芒,以包围之势遍布皇宫外围。 他们联想到近来不知为何,商队来往极少,连繁华的西区都萧条极了——居民们心中纷纷涌起不祥的预感,紧闭门窗,祈祷不要发生事端。 更有从城外归来的平民,一脸惊惶进入家中:“城外......军队!” 蒂迪斯宅邸中,公爵大人眼前摆着林维最后送来的传信,正在等待着伯兰殿下的消息。 “事情已经发生了一个上午,我所能调动的军队集结完成——为什么伯兰毫无动静?”又过一会儿,公爵大人已经按捺不住。 一旁的侍卫长帕提尔再次确认了一下没有来自二皇子府邸的消息,回答:“是的,大人,除了早上那一次传信,二皇子没有采取别的动作。” “帕提尔,现在需要你亲自去一趟。” 侍卫长行了一个骑士礼:“遵命,大人。” 侍卫长来到被黑甲骑士重重保卫的二皇子府邸时,却被告知殿下正在专心阅读书籍,不便打扰。 帕提尔几乎要背过气去——在这种要紧的关头,竟然还在读书!他实在是不明白,二皇子向来聪敏缜密,为何会做出这种不合时宜的事情来。 但他的到访到底得到了伯兰的回应,虽然是仆人代为传达。 “事情可能有变,暂时不要动用军队?”听到答复的公爵大人眉头皱起,在书房中来回踱步:“你说他正在阅读书籍——难不成还想从皇室老旧的传统中挖出一两个对他继承有利的来?这实在是太过愚蠢,丝毫不像是他一贯的作风......难道是他畏惧了么?还是失去了对皇家骑士团的控制,没有办法与蒂迪斯的军队里应外合?” 侍卫长低下头。 “万一他真的畏惧了——蒂迪斯家也不能退缩,若是格雷戈里加冕,顾念一点儿兄弟之间的情谊,也许留他一命。可蒂迪斯家不行,一旦失败,后果难以预料,我们必须拥护伯兰加冕!” “格雷戈里以为,用林维可能的罪名与魔法师军团就可以震慑住我......可惜我不会放弃自己的儿子,并且,就算我没有参与这场争斗,之后就会有好结果么?” “元老会的态度硬得就像极北的石头!而我的长子还被软禁在格雷戈里手下,时机稍纵即逝,除了出动军队,实在是没有别的方法——谁让伯兰晚生了两年,不能名正言顺继承呢?” 于是,在二皇子府邸毫无消息的同时,蒂迪斯家与拉维斯家正在进行密切的消息往来,得知元老院与贵族议会仍在僵持不下后,两家族长的意见一致——假如傍晚时仍没有动静,那么这两大家族就主动向格雷戈里发难,将伯兰推上皇座。 一整天都过分灿烂的日光随着时间变为橙金与深红交织的色泽,在帝*团的盔甲上投下刺眼的光芒,指挥官沉默做出一个手势,身为拉维斯家女婿之一的帝国防务司长官早已下达指令,守城兵力装模作样溃散,大军鱼贯而入。 值得一提的是,元老院与贵族议会听闻消息,非但没有紧张,甚至松了一口气——支持两位皇子的势力简直势均力敌,如果这两方自己争斗,自己倒是可以全身而退,不必担心开罪任何一位。 隐身药剂的作用还未消退,来自魔法世界的一行人沉默地看着眼前这一幕,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上次帝都之行中深受龙粪之害的丹尼尔一回学院,立刻对药剂进行了改造,他们不必为味道担忧了。 “魔法师?”有人惊讶地出声。 海缇看着格雷戈里身旁护卫的高阶魔法师,满是不解:“为什么会有魔法师?” 水蓝的姐姐与她站得极近,道:“这不可能......我从未在魔法学院见过他们。” 丹尼尔蓦地想起了临行前林维的话:“这是帝国自己的魔法师。” 海缇无法置信地看着眼前一幕,公爵大人率领军队与格雷戈里对峙,公爵倒是如她印象一般威严,可格雷戈里神态冰冷可怕,与塞壬岛上的样子判若两人。 “公爵大人,我不得不说,您来晚了——我以为您和皇家骑士一早就会到来。”格雷戈里缓缓道,语气里有一丝嘲讽。 公爵不见动怒:“我同样以为殿下会主动放弃继承,没有想到您仍抱着不切实际的念头。” 余下发生的事情不言自明——帝都中央广场上,格雷戈里一方正式与帝*队交锋,精锐武士对上帝国魔法师团。 一旁隐去身形的魔法师周旋其中,他们此时的态度是友善的——在魔法世界看来,所有魔法师都应该像同胞一样亲密,所以没有人对帝国一方的魔法师出手,只是最大限度保护公爵和军队。 格雷戈里一方,不止一个魔法师在感觉到对面的魔力波动时皱起眉来:“这是怎么了?” 战况胶着,公爵一方隐见胜势。 格雷戈里忽然冷笑一声,道:“公爵大人,如果你以为我只有魔法师军团的话......你错了。” 天空忽然投射下辉煌金光来,犹如千万道剑锋呼啸而下,朝着军队横扫。 水蓝的姐姐纵身跃至军阵前,鲜红焰墙火舌吞吐,与金色剑锋相对。 ——可也只是使那剑锋稍缓。 其余反应过来的魔法师们一同上前,这才堪堪挡住攻势。 丹尼尔看着这一幕,双眉紧拧:“这样的魔法强度,按照林维所说,就该是光明女神了......她明明之前还只能用精神力攻击。” 这才过去一天——炼金师意识到,那位神灵正在以不可思议的速度苏醒,力量与日俱增,而她站在格雷戈里一方! 光元素稀少得可以,她哪里来的力量? 不行......一旦可以进行魔法的实质攻击,普通人也有危险,要保护的除了这边,还有林维家族支持着的那位伯兰皇子! 向来聪明的炼金师看到对峙这一幕,立刻反应过来所有的局势,瞳孔紧缩。 可是来不及了,他们这些人只能护住这边。 光明女神保佑,伯兰不会被攻击——炼金师下意识祈祷,在心里说完这句话才醒悟过来自己习惯性祈祷的对象不对,甚至完全错误,一时间脸都要绿了。 此时,伯兰正在宅邸的书房中,他面前的桌上摆满了古旧的典籍,正在全神贯注翻看,翻页的速度极快,只是扫过一眼便向后翻去,像是在寻找着什么。 忽然之间,一股本能的恐惧感蔓延至他的全身,耳边似乎有风声呼啸而过,他猛地抬头看向斜上方,只见一道光刃如同最锋利的细线,直直向自己袭来。 他在这生死关头竟激发出了惊人的冷静来,在那一瞬之间联想到了所谓古怪可怕的“魔法”,抓起手边的卷轴,对着那道光刃扔了过去——两道魔法相撞,光刃势头一滞。 ——这是昨日密谈时,为防万一格雷戈里动用魔法师团刺杀自己,林维送给的魔法卷轴。 伯兰极快拿出另外一个,准备彻底阻拦魔法攻击,可就在这短短一瞬,他的四面八方布满杀机重重的金色。 这已经不是几个魔法卷轴所能对付,伯兰心头一片空白。 在那一刻,他来不及遗憾未做完的事情,第一反应就是下意识紧闭双眼。 预料中的被魔法撕裂却没有发生,倒是巨大的破门声响起,伯兰睁开眼,看见眼前是一个雪白衣袍的背影,修长而挺拔,有些熟悉。 满室的可怕魔法停滞了下来,那人抬起手,一个虚向下按的动作,光刃粉碎无形。 伯兰的心脏此时才来得及从凝滞中恢复,后知后觉狂跳起来。 他平复了一下自己的情绪,问来者:“你是......” “林维的朋友。”那人转过身来,声音像是冬夜里冰封的霜湖。 伯兰认出了他来,就是夜宴上林维身旁那一位:“魔法师先生......我记得您。” 那人冷冷淡淡“嗯”了一声。 伯兰轻轻出了口气,恢复冷静,深碧色的眼睛看向断谕:“刚才那是魔法师军团?” 他知道眼前的魔法师是和林维一起被软禁——现在看来看守并不能拦住这人,他大概能理解林维的考量——若是公爵大人被挟制,没有出动军队,他们便安安稳稳“被软禁”,而如果公爵没有顾虑这些,直接使用兵力,双方彻底撕破脸皮,两人便也没什么继续待下去装样子的必要。 “不是,”魔法师回答他:“光明女神。” 显然,“光明女神”这个名词再次冲击了伯兰殿下刚刚平复的内心,以至于他的语气充满犹疑:“神......为什么?” “她在帮助格雷戈里。” “可您说那是神——就是传说故事里那些神灵么?”伯兰蹙眉摇了摇头:“可我的格雷戈哥哥绝对不是信徒,神灵高高在上,为什么会和尘世的人合作呢?” 魔法师没有回答他,而是看着他堆满古籍的桌面:“你在做什么?” “我在找一些重要的东西,”伯兰回答他:“可能有关帝国最近的灾难以及皇室的血脉。” “元素风暴?” “对——就是那个,皇室记载黑暗时代的绝密典籍中也是这样写的。” 魔法师看着伯兰,想起林维之前对他非常高的评价来:是个极为明智且缜密的人,与自己的家族是同一阵营。 既然他这样说,那应该没有什么可隐瞒的——魔法师在心里斟酌了一下,继续以一贯冷淡的语气开口。 “皇室应该掌握着一件东西可以应对元素风暴,而且和整座城市有关。” 伯兰双手手指交握放在下颌处,是沉吟的模样:“这是个线索,我还需要继续在记载中寻找。” 这个时候,外面公爵与大皇子对上的消息传至伯兰的书房,伯兰道:“告诉公爵,保持对峙——午夜,最迟在午夜之前我会与他联系,请他一定要按照我的安排。” 书房中再度只剩下两个人的时候,魔法师微微蹙了眉问:“你要做什么?” “这件事情至关重要,”伯兰整理着那些古籍,大概是有了断谕之前的线索,他有选择地挑出了一些,又从书架的高处拿下几本:“我猜这应该是历代皇帝之间传递的,但是父亲忽然逝世,一些东西没能留下,我只能自己去找。” “和皇位继承也有关?”魔法师了解现在的局势。 “有很大的关系,”伯兰轻轻笑了一下,眼神复杂,随即抬头对断谕道:“你在这段时间可以保护我吗?” “可以。” 这一夜,阿德里希格离开灰岩之谷,灰岩之谷镇压法阵熄灭。 五个元素之谷到此只余锐金之谷一个,风暴再次加剧,范围从边缘向中央推进,直逼帝都。 而帝都中央广场的军队却在午夜撤离,退至城外,二皇子一系几乎全部停止活动,元老院的正式宣告于一早发出,按照《提图斯律典》,大皇子格雷戈里顺位继承,即将举行加冕仪式。 101 静默三日·第三日 经历过中央广场上的军队事件,再加上次日元老院宣布的大皇子即日加冕的消息,帝国的老主人逝世的消息才算彻底传出。 平民们没有什么特殊的感触——老皇帝一生无功无过,在人们的心中是一个印象不太深刻的符号,只要他们的生活仍像以前一样安稳,帝国的主人是谁其实并不必太过在意。 贵族们关起门来,盘算着各自的前途。而加冕典礼在即,大臣手头的事务陡然增多,顾不得别事——唯有与喜好铺张浪费的老皇帝不对眼了大半辈子的财政大臣暗暗红了眼眶。这位以吝啬著称,听闻老皇帝要修筑运河,支出大量钱财的消息时气得一天没有吃下饭的老臣,给礼官拨去了加冕典礼的费用后,拿起另外一份文书。 那是老皇帝的葬礼预算。 “我的同僚忙着在新主人面前露面,你的儿子忙着加冕。嘿,老家伙,整个帝都看来只有我真心为你难过啊。”他兀自慢慢说着:“你总是暗地里讽刺我小气,今天我就大方一次,你喜欢大排场喜欢了一辈子......最后一次可不能落下。” ——与老皇帝几乎同岁的财政大臣右手不自觉颤抖着,在负责葬礼的官员申请的预算数目上添了一半。 他又认真核对了一下国库的账目,叹了口气,自言自语:“现在我也算是看开了,国库里的金币堆的像山一样高,不花点儿出去,实在是心痒难耐。” 老臣又嘀咕了一句:“你们烈焰玫瑰家的钱实在是太多了,恐怕只有打上十几年仗才有机会花掉。” 财政大臣之前的话确实没错,整座帝都挂念老皇帝的人实在是不多了,主要是加冕典礼的准备时间实在太短,需要大量人手来准备,原本各地的贵族、领主更是得到消息后就匆匆出发,赴往帝都——除了要在加冕仪式上到场,也要向帝国的新主人亲口传述愈演愈烈的怪病灾难和时不时出现的神迹——这已经关系到了广袤领地上所有人的安危。 可领主们一路赶来,却发现即使靠近帝都的地方,人们也开始出现怪病的症状,体弱者生命垂危,不由得出了一身冷汗,意识到这可能是一次空前绝后的灾难。 蒂迪斯宅邸重兵把守,魔法师们随身保护着公爵大人,然而他们却只有声音没有身体,这让公爵大人非常不适。 明明是除了自己空无一人的房间,却时不时传来诸如“我们的世界忽然多了不少人,要告诉魔法协会,他们一定很高兴”“不不不,他们似乎不认同我们,他们归帝国统领”“魔法师竟然在大陆上生活,真是不可思议”之类的话来——听声音和交谈的内容,还都是一些活泼的年轻人。 过了一会儿,终于又出现了别的话题:“你们有没有发现元素浓度变了?” 这群年轻人沉默了一会儿,语调终于不那么轻快:“是的,我猜灰岩之谷也......” “是不是只剩下锐金之谷了?” “可是到那时候——” “每一个元素之谷熄灭,风暴的强度都要增加几倍,所以之前还不明显,而现在,就算我们身处大陆中央也能感觉到了。到那时候所有人一起完蛋,只有躲进塞壬岛或者浮空之都的大型结界才能保命,然后大陆......” “我们的结界装不下大陆的这么多人,他们怎么办呢?” “他们应该有自己的办法,你看,今天两个皇子——皇子,是这样叫的吧?他们还在为谁带上王冠这件事争夺。” “可是我觉得他们对这件事完全不知情......” 公爵大人感觉自己听到了一些了不得的东西。 等这些魔法师的交谈告一段落,他们开始冥想起来,倒是没人再说话了,直到傍晚,隐身药剂的作用才逐渐消失,魔法师们的身影显现出来。 丹尼尔环视一周,忽然心中一沉:“海缇呢?” 魔法师们左右张望,怀疑是药剂作用还没有散去,喊了几声,却没有人回答。 格雷戈里看着眼前红发的少女,火魔法师鲜艳的袍子衬得她娇俏极了,只是脸色略显苍白。 “你来了,”他勾起一丝笑意来,却不似塞壬岛上的优雅有礼,多了漫不经心的味道:“没有和魔法师朋友们一起簇拥着公爵?” 他的语气和措辞让海缇有隐约的不适,但她之前对格雷戈里的印象盖过了这一点——她以为他们已经成为了不错的朋友。 “我只是一定要保护朋友的父亲,我不知道你们为什么会战斗的这样激烈,但这不是我能左右的,”少女湛蓝的眼瞳里闪烁着光芒,像是垂落的星光:“我只是担忧你——你在和光明女神合作,她不是善良的神灵,反而危险极了,你不知道这些。” 格雷戈里略微错愕。 实话说,他在塞壬岛与这个少女往来,只是在用最简单的办法了解自己的处境,谋得诸多便利——虽然这个善良活泼的女孩儿确实激起了自己那么一点儿怜爱之心。 因而,他的态度是带着隐约的暧昧的,如同猎手看到了一只皮毛雪白的鹿。 他也知道这是个对大陆的权力争夺一无所知的魔法师,因此他看到海缇出现在自己面前,做好了她会疑惑乃至质问的准备——却没有想到是一句真诚直白的告诫。 但他的错愕也仅是一瞬,随即便低低笑了起来。 “海缇小姐,”他与那双清澈的眼睛对视,像是在看一个无知的小动物:“你似乎对我有什么误解。” 魔法师姑娘的蹙起眉:“这是真的——林维说......” 一根手指忽然轻轻按在了她饱满漂亮的嘴唇上,她像是受了惊吓,对上格雷戈里称得上是温柔戏谑的目光,脸颊像烧着一样红了起来。 “我们不说林维。”那是早已成年的男人的声音,低沉而好听,总能轻而易举诱去少女的芳心。 “美丽的小姐,既然你对我的关切已经到了抛下朋友来寻找我的地步——考虑一下成为我的王妃?” 海缇既无法接受话题转变之速,又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什么......” “也许不该称作王妃了,过了明天早晨,就是皇后,”格雷戈里饶有兴致看着她的反应:“你就是皇宫的女主人,所有玫瑰和夜莺都将属于你,更不必说绸缎与宝石。” 虽然这是一名魔法师,但实在是个温顺可爱的魔法师,目光洁净真诚得像是秋日的天空,实在是想让人据为己有——这是所有帝都贵族少女都没有的。 而得到魔法师的爱慕这一事实,让向来敌视那个世界的格雷戈里殿下有种隐秘的愉快,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 海缇怔怔看着那双深色的眼眸,忽然有种发自本能的恐惧。 她向后退了几步,不自然地抿了抿嘴唇,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格雷戈里笑了一下,目光扫过一旁侍立的两个高阶魔法师,是命令的语气:“带海缇小姐去休息。” 海缇的实力在这几十天并没有大的进展,她只是刚刚摸到高阶的门槛,在两位高阶法师面前做不了什么。 当她被“带去休息”之后,与格雷戈里见面的是萨斯·安格尔。 “加冕的准备已经做好。” 格雷戈里的神色没有大的起伏,甚至凝重了一些。 “你之前也说,这太过顺利......”萨斯瞧着他的神色。 “只有尽快加冕。”格雷戈里:“平民、大贵族和领主都在,伯兰和蒂迪斯不会做出在仪式上武力夺.权的事情。” 同样的话在另一位皇子口中说出。 “我不会在加冕仪式上直接夺.权。”伯兰远望天际燃烧着的夕阳,余晖投射窗外的树影,碧绿的色泽上添了明亮的金红。 “那么要在什么时候?” “如果一切顺利,我不必做这件事。”伯兰碧色的眼瞳如同深潭:“假如不顺利,我就有了这样做的正当理由。” 他忽然转了话题,问身旁的魔法师道:“如果你的世界面临巨大的灾难——但你一个付出生命可以挽救,你会选择去吗?” 魔法师的语气不见丝毫犹豫:“会。” 伯兰看着他,眼中有好奇:“为什么?” “在我的世界,每个人都会这样做。”断谕回答他。 “令人向往的世界......”伯兰低声道:“但我们很难心甘情愿去做这种事,我们首先会问——为什么是我?” 魔法师道:“如果这件事要由一个确定的人完成,那他一定有特殊之处,为什么还要问?” “这是一个下意识的动作,他意识到自己的特殊之处后,就会转为怨恨——为什么会是我这样特殊?” 魔法师摇了摇头:“抱歉,我不能理解。” 伯兰弯起眼角笑了笑:“我能理解你的不理解。” 这位殿下转移了话题,像是在闲聊:“你会去加冕仪式吗?” “不了,我明早离开,会有别的魔法师保护你和公爵。”断谕答他。 “他们可以吗?格雷戈里也有魔法师团。”伯兰殿下经历过女神的攻击,对自己的安慰略有担心。 “他们能够对付魔法师团,”断谕淡淡道:“那时候女神无暇顾及这里。” “你们要对她出手?”伯兰敏锐地察觉了这一点。 黄昏的风带着些许凉气,使得伯兰轻轻咳了起来,他关了窗户,奇怪道:“我感觉皮肤有些发痛——我没有过这样的病症。” 他正要叫医师来,忽然感觉面前的虚空一阵细微的波动,疼痛消失无踪。 “现在呢?”断谕问他。 “好了,”伯兰看着他:“你用了魔法?那这个是......” “最后一个元素之谷开始熄灭了。”断谕眼睫微垂,看不出情绪。 “也就是说,全面的元素风暴要开启......要过多久会强烈到帝都也受到很大威胁?” “明天上午。” 伯兰的指尖一下一下轻叩着窗台:“时机正好。” 帝都街道两旁灯火渐熄,进入一夜的沉眠,巡逻的马蹄声照常踏过,一位骑兵动作不自然地扭了扭脖子——他感觉身上有些疼,出于队伍严苛的规矩,他没有向队友抱怨,只是在经过一处民居,听到透过窗户传出来的“见鬼,西娅,我全身的皮肤都有点痛!”的声音时皱了皱眉头。 浮空之都上的清晨非常美丽,晨曦掩映在淡淡薄雾中,待轻云一样的雾气散去,就会呈现出辉煌的黎明。在街道尽头隐隐绰绰的是巨树旅馆,藤蔓树枝纵横相缠,像是在起舞。 林维在老头店铺的门外坐着——那看起来是灰衣老头常用的躺椅,不过小公爵的坐姿尚算端正,手里捧着契约书在看,时不时抬头望一眼,也不知道在看什么。 老头的声音在店里响起:“可恶的年轻人,霸占了老人家的椅子——” 林维头也不抬:“您正好可以再多睡一会!” 老头嘿嘿笑了几声。 这时候,街道朦胧的雾气里出现一道修长的人影。 林维啪一声合上手里的书,朝来人过去。 “我刚刚还在想你万一没有找到这里来——” 断谕揉了揉他的头发——似乎被雾气沾湿了一点儿:“等了很久?” “睡醒之后就被老头赶出来了——不过我搬出来了他的椅子,”林维的眼睛也好像被雾气沾染一样,显得有些湿漉漉:“我睡得不好,帝都怎么样了?” “格雷戈里今天加冕,伯兰似乎很有把握。” “他竟然给了格雷戈里机会加冕...不过一定有足够的理由,伯兰一向很谨慎。” “光明女神可以使用实体攻击了,她对伯兰下手。” “我猜你保护了伯兰。我们今天就要和光明见面了,阿德里希格也在这里。” 断谕问他:“你这两天做了什么?” “很多事,还来回跑了许多趟,”林维神神秘秘压低声音:“你靠近一点,我悄悄告诉你,不让老头听到。” 断谕信以为真,还以为他做了什么秘密的事情。 ——结果刚一靠近,就被紧紧攀住了脖颈。 然而可惜的是,只过一会儿,林维就失去了主动,被反过来按在墙上,很是恼火——都怪自己总是会被亲得浑身发软。 他反抗几下,未遂,只好乖乖闭上了眼睛。 102 静默三日·加冕日 “阿德里希格说一切都在控制之内,”林维遥望着巨大的女神像:“在女神还没有恢复全部力量的时候强制全部觉醒,等到她拥有实体,我们就能够对她造成实质伤害。” 断谕看了一眼空空荡荡,毫无人迹的四周:“战场就在这里?” “嗯,昨天魔法协会进行撤离,开启战时状态,现在留在浮空之都的只有执律人和高阶魔法师。” “我也是在昨天才明白,为什么阿德里希格总是喜欢说卡拉威,而不是浮空之都。他从来没有把这个地方当做魔法的都城。”林维和断谕并肩站着,倚着背后的墙壁,讲述自己前两天的经历:“浮空之都是女神的造物,她要选择最接近太阳的地方作为自己的神坛,同时也是女神被镇压之地,浮岛的主体是五色日石,刻入无数大型魔法阵。魔法师们在其上走动,切磋,施展魔法,魔法波动全部被法阵吸收,转为镇压女神的力量,与其它五个元素之谷的法阵一起,遥遥呼应,再以塞壬海中央朗基努斯之枪沉没之地作为中心,以初代魔法协会领袖、其它各族魔法优秀者的‘燃烧’为代价开启,才组成了完整的魔法阵‘奎灵’,它的最终目的就是压制元素风暴,镇压神灵。” “而现在,朗基努斯枪那一半的力量几乎耗尽,神灵苏醒。魔法世界的实力虽然没有巨大的跃升,可也比黑暗时代末尾几近消亡的时候强大得多,而神灵的力量停滞不前——‘奎灵’为我们拖延了一千年和平时间,现在终于到了彻底消灭神灵,寻找新出路的时候。” 还有一些话他没有说出,上辈子的这时候,阿德里希格认为魔法世界还不能完全与神灵抗争,于是采用了最保守的办法:无数魔法师燃烧自己,为“奎灵”续命。不料与大陆的战争在魔法大伤元气、最薄弱的时候开启,后果极其恶劣...... 他继续说着:“我也弄明白了许多事情,现在只剩下一个,为什么神灵当初没有选择奉献自己的力量压制元素风暴——他们只要主动,完全不会被迫沉睡。” 断谕问他:“老师是谁?” 林维呆了片刻才反应过来“老师”就是店铺里的灰衣老头——小公爵一向在心里称他为“老头”,而魔法师是非常有礼的。 他悄悄看了一眼窗户里面,像是怕被听到,用灵魂交流与断谕对话。 “他是阿德里希格的老朋友,是个非常厉害的人物,说不定是从黑暗时代里过来的——我怀疑他就是奎灵,他实在是太熟悉浮空之都的魔法阵了,又爱收学生,完全符合魔法学院创建人的身份。阿德里希格也提起过他和奎灵一起在魔轮上的日子!但是老头的店铺名字又十分让人疑惑,艾森斯坦是岩系神灵,他们应该对立才是。” “他也是永生的?” 林维摇摇头:“我觉得不是,只有阿德里希格是真正的永生。老头应该是实力卓越,但又到不了神灵那种几乎和元素同化的地步,所以寿命拉长,而身体非常衰老。” 他们的对话进行得非常顺利,毫无障碍,魔法师察觉了这一点。 “你的灵魂强度?” “增强了。我去了锐金之谷,得到了一点圣枪的碎片——你和它的灵魂有许多共通之处,然后在死沼又得到一些女神的碎片。” “你又去了死沼。” “我和水蓝、阿岚结契,然后去了殿堂,那里有女神的梦境碎片。” 断谕问他:“你还好吗?” “很好,”林维眯了眯眼睛:“进行的很顺利......因为我的灵魂和情绪都很稳固,梦境里悲伤的力量不会影响我太多。” 他们在晨曦里对视了一眼,林维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他知道断谕一定也想起了他们两个人第一次进入殿堂的时候——自己被女神的悲伤左右,情绪完全失控,好像还哭了......实在是非常丢人。 他这样想着,想起了自己那时候无助的心情和魔法师许下的誓言,心里蔓延上许多不可思议的柔软和酸涩,像是初春时白蔷薇的枝条爬上窗户,柔韧轻盈,又带着绒刺。 “我这次没有与女神的情绪共鸣,大概是因为你吧......谢谢你。”他道。 林维说完,又无奈地笑了笑:“你也常对我说‘谢谢’,我们总是谢来谢去。”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魔法师认真看着他:“似乎只有这样才能表达。” “嗯,我有时也是这样——其实是要感谢命运吧,我们之间倒是没有必要说这个。”林维忽然有些出神:“我已经非常满足,可有时还是会贪得无厌——我想我能够体会到永生的魅力了。” 这话实在有些前言不搭后语,可他明白自己想说什么。他近来常觉得时光短暂,仿佛一不留神就会从美梦里醒来,看见命运高高在上的嘲弄面孔。 他们没有再说什么,只是一起望着天边,晨曦由暗红至灿金,清晨第一缕日光洒落那一刻便是女神觉醒的开端。 林维忽然感觉身边人的灵魂略有变化。 不,不止灵魂,周身的气息也是——只不过之前没有注意。 他的灵魂似乎更加凝实,而给人的感觉愈发冰冷又强大。 “是我父亲的灵魂。”断谕回答了他的疑问:“他所有力量会逐渐来到我身上,这也是传承的一种。” “他......”林维想起锐金之谷告别时那句“我等不到那个时候”来。 “他即将得到永生。”魔法师望向北方的家乡。 暗金血液滴进北方封冻的土壤,魔法阵亮起微光,死别悄无声息,告别语就像祝福词。 最后一滴落下之时,整个浮空之都的地面嗡鸣颤抖。 “我昨天离开锐金之谷时,他曾吻了我的额头,说‘祝你好运’,”林维道:“魔法师面对死亡总是非常坦然,但我仍觉得纪念必不可少。” 他微微踮起脚,在断谕额头上落下一吻:“转送给你。” 第一缕阳光照在灰袍子老头的眼皮上,他叹了口气:“开始了。” 随即睁开眼来——往日总是浑浊苍老的眼珠在此刻有些异样的光彩,他从小床上起身,看着窗外两个年轻人的身影,他们在有一搭没一搭对话,时而对视一眼,气氛安宁又融洽,还很柔软。 老头不知想起了什么,是回忆的模样,笑了笑,又眯起眼睛:“爱情——嘿,爱情!” 吟游诗人说,已熟的爱情在妇人的眼角里,未熟的爱情则在少女的脸颊上。 海缇望着镜中的自己,宫廷仆人将她的长发挽起,插上星星点点璀璨的发饰,在清晨时分的阳光里熠熠生辉,那光芒与袖扣、纽扣相得益彰。 她是穿过贵族少女精致衣裙的,可还是第一次穿上盛大典礼时繁复庄严的宫廷华服。 挽起头发使她少了几分少女的爱娇,宫装掩去天真与青涩,她平生第一次觉出了镜中人已经与那个占星塔中跑上跑下的小姑娘不同。 她想,时间令人害怕,我是可以嫁人的年纪了。 她的脸倏地红了,像是黄昏时微醺的晚霞。 偏偏年长的女仆还笑着说:“姑娘,您可真漂亮——只可惜您还没有完婚,等正式嫁给陛下,衣服只会比这好看的。” 她惊惶地别开眼,不再与自己对视。 皇宫的人们不知从哪里得了消息,或者直接是陛下的默许,全部将她当做未来的皇后看待。 可我还没有想好,她心想,为什么事情忽然变成了这样,格雷戈里——因为他喜欢我么? 时间不容得她整理纠结难言的心绪,新帝邀请她出席加冕典礼,马车早已在外等待。 “是不容置疑的皇帝,帝国新一任主人,我们今日到此......” 乐曲奏响,最高长老念着宣告词,皇家骑士加重威严的气氛,压住了场中人莫名奇妙总是有些痛苦的表情。 海缇察觉元素风暴要开始了——她放出一个魔法结界来,笼罩住高台上的长老与格雷戈里。 她望向大贵族们的所在,丹尼尔用眼神询问,她点了点头,以示自己尚且安好。 元老宣告,皇帝宣誓,授予,加冕,效忠,庆贺,是典礼的六个部分。 白胡子元老将皇帝的所有物一一交予他手中。 “今日权杖在手,是为至高无上之权力。” “今日长剑在握,是为守疆拓土之责任。” 权杖,长剑,徽记......还有最后一样,一个古旧的卷轴。 海缇蹙起眉来,她感觉到了其上澎湃的魔法力量——那是一张禁咒卷轴。 若是林维在此,他会认得,这是皇室珍藏的三份卷轴之一,皇帝亲自保管的“神国”。 “今日神国在身,是为忠诚坚贞之信仰。” 授予完毕,元老手捧镶嵌红宝石的黄金皇冠为新帝加冕,帝国新一任主任彻底坐上皇座。 贵族爵位由低到高依次上前,表明自己对帝国与皇帝的忠诚永远不移。 民众们纵使因为周身的疼痛而惶恐不安,此时也屏息等待最后两位——蒂迪斯公爵与伯兰殿下献上效忠,并预备效忠仪式完成后必要的欢呼。 使所有人意外的是,伯兰殿下首先上前。 他走过昂贵精致的长毯,站在帝国广场的中央,沉声开口,声音不知为何全场可闻——大概是他身后炼金师的杰作。 “诸位领主,贵族,还有此处的成千上万位帝国子民。”伯兰殿下身姿修长而挺拔,语气温和有力,使人不由自主聆听下去。 “今日我亲爱的哥哥加冕,我知道,这是是举国欢呼的日子——请原谅我打断这欢畅的氛围,我必须要陈述一件事实——我们没有时间了,帝国面临着有史以来最大、最沉重的危难。” 高台之上,格雷戈里俯视下方,神色晦暗。 全场寂静,民众面面相觑,不知为何,身上的疼痛又加几分。 “昨天晚上,我清晰地感觉到,浑身上下的皮肤都在疼痛——我知道所有人都与我一样。” 民众猛地一个激灵,聚精会神等待下文,心中的不安愈来愈重。 “然而,不仅帝都如此早在三天前,各地的信息纷纷发来,怪病席卷整个帝国,在北方、西方的边缘,已出现数千人死亡。” “我的魔法师朋友告诉我,凶手正是无所不在的魔法元素——没有人能够逃脱,风暴只会愈演愈烈,直至所有人全身出血而死,这是一场席卷整个大陆的灾难,连拥有最强大力量的魔法世界都无法安全度过。” 此时典礼进行了大半个上午,阳光愈发刺眼,而疼痛愈演愈烈——这不是内心惶恐的放大,而是确确实实、全面涌来的元素风暴。 观看席上忽然有一位瘦弱的少妇惨叫一声昏了过去,皮肤渗出鲜血,引起了不小的灾难。 “它威胁着所有人,就像刚刚发生的那样——莱恩领主、格萨领主、温特蒙尔领主,请您告诉我们,在您的土地上,正发生着怎样的惨剧?” 几位领主原本就为此而来,听到这句话,甚至没有用眼神请示君主,莱恩领主站起身来道:“人们闭门不出,而怪病无休无止,每天都在发生死亡——我们只能寄托于神迹。” 其它两位:“确实如此。” 在场所有人的心绷紧到了极点,呼吸颤抖,恰逢一片厚云飘过天空,掠过烈阳,灾难具化为头顶的阴影,如同死神的脚步声那样惊心。 “然而,我们不是没有办法。” 此话一出,千万道目光热切起来。 “我翻阅了皇室珍藏的所有书籍,翻阅了所能得到的一切秘典,终于知道了一个传承千年的秘密——它足以守护我们的帝国。” “这秘密本来由历代皇帝口耳相传,可我敬爱的父亲离开过于突然,致使它无人得知。” 有骑士为伯兰捧上一本古旧书籍。 “这场灾难在一千年前曾经出现,而我们的开国皇帝留下一道坚实的屏障——那就是整座帝都,至高无上的希律斯科普斯城。” “我们的世界曾经魔法盛行,而帝都是一道巨大魔法屏障的核心——这道屏障足以阻挡最猛烈的元素风暴,足以覆盖以帝都为中心的四分之一片大陆!” 人们发出感恩的惊叹,一位大领主高声问:“尊敬的殿下,我们要如何开启这道伟大的屏障呢?” “这道屏障有一个神圣的名字。”伯兰缓缓环视全场,人们屏住呼吸。 “它的名字叫——神国。” 小声的议论响起,人们记起了这个刚刚还回荡在他们耳畔的名字。 “神国——他与我们尊敬的陛下手中的卷轴同名,却是不同的存在,”伯兰提高了声音:“卷轴‘神国’,是真正神国的钥匙!” 他缓缓复述授予仪式上那句话:“神国在身,是为忠诚坚贞之信仰——这是我们的开国皇帝尤卡里乌斯一世为后世帝国主人的撰写的授予词,这句话中所谓‘忠诚坚贞’,不是人民对皇帝的忠诚,而是皇帝对整个帝国、帝国所有子民的忠诚——当最深重的危难来临之际,开启神国,守护帝国!” 他的话语掷地有声,人们的目光投向高台之上刚刚加冕的帝王。 “帝国面临危难,我自然义不容辞,”格雷戈里俯视伯兰:“我亲爱的弟弟,你能否告诉我,我要怎样才能开启屏障,又要付出什么东西呢?” “尤卡里乌斯的血脉便是开启卷轴的咒语,卷轴一旦被激发,‘神国’自然开启,而这一切所要求付出的,”伯兰抬起头来:“尊敬的陛下,是您的生命!” 人们心头先是一滞,随即又轻松热切起来——在整个帝国覆灭的灾难面前,这不是天价,至少不是帝国所支付不起的代价! “神国在身,是为忠诚坚贞之信仰。”伯兰再次复述。 “神国在身,是为忠诚坚贞之信仰!”背后声音震天,浑厚洪亮——人们转过头去,威势惊人的黑甲帝*团整齐排开,齐声复述。 伯兰直视着格雷戈里,朗声道:“请陛下开启神国!” 整齐划一的兵甲声响起,产生地面颤抖的错觉,五千名重甲骑士单膝跪下,声音锵然响彻。 “请陛下开启神国!” 103 神国 声音落下,中央广场一片寂静,绷紧的气氛一触即发。 平民与贵族一同看向皇帝,他们刚刚的眼神还是臣民仰视帝王,现在则变成了濒死的人抓住一片光亮。 他们的心绪无一例外被伯兰所引导——皇帝,你是皇帝,你在宣誓中说,至高无上的权力伴随着至大至重的责任,你要以生命保护你的子民。 他们对皇室的信任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原来从开国皇帝起,就有了这么一道崇高的使命,在每一任皇帝逝世前告诉即将加冕的新帝:用生命守护帝国并不是一句冠冕堂皇的空话。 只可惜在这个时候,他们敬仰感激的是整个皇室,是烈焰玫瑰的徽记,而不是加冕未久的皇帝陛下。 正午将至,阳光刺眼,这原本是个炎热的日子。但即使有人在烈日下流了汗,也由于心中的紧张变成了冷汗,其中包括萨斯·安格尔。 格雷戈里一系的贵族张了张口,却没能说出什么。 他们试图为格雷戈里开脱这个责任——尤卡里乌斯的血脉并不是只有他一个,二殿下也具有开启卷轴的能力。 萨斯站起身来,道:“我请求仪式结束后元老院和贵族议会再一同探讨这件事情,现在做出决定过于草率,我们还不能确定伯兰殿下提供消息的准确性。” 人们的目光在格雷戈里与伯兰身上转来转去。 只见伯兰殿下沉默着看向高台之上,烈阳之下,深碧色的眼睛目光坚定。 他忽然直直跪下。 ——这一跪,重有千钧。 他身影单薄,可在人们眼里,竟坚不可摧。 “可我们没有时间了,陛下。” 片刻的沉默中,又有两人昏了过去——也许是没命了,元素风暴已经狂暴至极,帝国广袤的疆土上,这样的死亡不知已经发生了多少。 “假如您难以做出抉择,”只听他一字一句道,“那么,我愿意代替您开启‘神国’——烈焰玫瑰的血液也流淌在我的身上。 萨斯目光暗沉。 伯兰殿下,你果真......果真聪明绝顶。 他也是这一刻才彻底认识到,是非与人心可以这样娴熟操纵,仅仅需要几句话。 他口中说着“愿意代替”,可却是一步一步逼格雷戈里做出抉择。 与权力一同到来的是责任,神国与权杖和长剑一同授予皇帝——这是方才加冕仪式中所有人亲眼见证的,是伟大的开国皇帝对后代帝国主人的期待。假如推给伯兰完成,不说皇帝在平民中的印象会糟糕到何种地步,元老院那群誓死维护传统,把“尤卡里乌斯一世说......”当做口头禅的的老古板们必定第一个不同意——尤其是在伯兰说出那句话之后。 高台上的格雷戈里也自然明白这一切。 海缇看着他。 她知道格雷戈里在犹豫。 在这个时候,你为什么还要犹豫——她想着观看席上那三个生死不明的人。 她看见了格雷戈里与萨斯交换的一个眼神,那绝不是坦然赴死之前的眼神。 她在今天上午终于明白了些什么——听着庄严的宣誓词,看见平民与贵族们仰望的眼神,她终于后知后觉认识到,是自己没有见过世面,不知道皇位不只是一个位置,皇帝与魔法协会的会长截然不同,他不是一座宫殿的主人,而是这些活生生的大陆人的主宰者,是整片宽广到无边无际的大陆的主人。 她也终于知道,公爵、林维、伯兰与格雷戈里之间,不是什么优雅体面的棋子游戏,而是步步见血的争夺。 这个认识让她后背发冷。 丹尼尔打量着四周的人群,也终于明白了一切。 “伯兰真是干得漂亮,我应当为之前命令公爵撤兵时在心里骂他为胆小鬼而道歉,”他心想:“至于格雷戈里——哈,我再没有见过比这更自作自受的事情了。原本应牺牲的是老皇帝,听林维在死沼里对之前事情的描述,老皇帝在得到消息后已经猜了出来,反正他的生命所剩无几,不会介意最后开启一把神国。然而大皇子殿下急于顺理成章加冕,不知用什么方法提前结束了自己父亲的生命——这其中也许还有光明女神的参与,却没有想到是这样一个结果!” 他不由自主望了望天空,向浮空之都的方向。不知道那个女人知不知道现在发生了什么——或者她被拖住了。 他的目光忽然凝住,瞳孔紧缩。 目力所及的天空尽头,忽然爆发出一个极亮的光点,使他眼睛刺痛。 那光点第一眼看去小得像是针尖,却逐渐变大,并更加明亮,像是第二个太阳。 他起初以为这是个大型魔法,太大了——也许是禁咒级别。 可在片刻后他意识到一个使人惊惧的事实。 那不是变大,是下落。 也有几个人看到了天空,旁边人见他们动作,也向天空瞧去,一时之间,所有人都望着天空。 “太阳坠落了!”有人惊呼,可转眼一看,光芒明亮的太阳还好好悬挂在天上,差一点就能移到正中央。 “那是......”丹尼尔喃喃道。 “浮空之都!”他身边的女魔法师失声道。 毫无疑问,那逐渐接近的气息,是魔法师们熟悉无比的浮空之都无疑。 浮空之都坠落了? 可它怎么会坠落呢? 而坠落之后—— 浮空之都在帝都的正上方。 下落越来越快,人们已经能够听得到风声。 海缇身边全是大皇子一系的贵族与官员,萨斯·安格尔开始对魔法师军团的伊戈尔低声吩咐。 “虽然不知道那些魔法师在搞什么,但这是绝顶的好机会——几年前我们早已请最睿智的学者估测过,一旦卡拉威坠毁,落地处是南面平民区,不会危及这里。到时候必然动乱,陛下需要指挥骑士团,颁布命令,无法立刻启动神国,你们趁机拿到那个该死的卷轴,摧毁它。无法摧毁就藏起来,说是在场那些魔法世界的魔法师偷走——他们觊觎这个卷轴强大的力量。” 伊戈尔犹疑:“可如果开启卷轴,那东西就能保护所有人,平民区是居住最密集的地方。” “我们、不要、所有人,”萨斯声音极低,语气近乎责备:“那岂不是正顺了伯兰的心思,我们只要——陛下坐稳皇位。他一定也想到了,在那个城市落下来之前,陛下是不会开启卷轴的。” 他以为自己的声音除了身边个格雷戈里的心腹无人知晓。 他却不知道元素魔法师感官敏锐至极。 这番话一字不落,回荡在海缇的耳畔。 她从未见过这样狠毒的心肠,这一刻她该是被惊得揪紧裙角,被气得浑身发抖——可不知从哪里来了一股奇异到空白的冷静,她的手只是微微颤抖,硬生生压住了一切动作。 不能,我不能被他们发现。 她只是死死看着格雷戈里,不想错过哪怕一点变化。 假如他做出一点儿想去开启“神国”的动作,她就会立刻安下心来——格雷戈里还是塞壬岛上那个格雷戈里,一位优雅、富有魅力的先生。 可他没有,看到坠落的浮空之都时,他甚至像是松了口气。 海缇感觉浑身冰凉,昨晚的场景来回在她意识中飞快回荡,林维的告诫清晰无比。 海缇小姐——你似乎对我有什么误解。 迷人的色彩有时确实来自鲜艳的花朵,可有时也来自毒蛇的外皮。 真相撕开那层朦胧的包裹接踵而至,露出讥讽的面容,俯视着这个在一天之内被迫明白了许多东西的少女。 她努力控制着自己的呼吸,几个魔法师似乎想起了她也有敏锐的感官,向这边看了一眼,发现她一切如常,松了口气,戏谑地对视一眼:嘿,这个一无所知的傻女孩,她要么没有听到,要么已经彻底爱上了陛下。 光芒耀眼极了,人们几乎能听得见巨大风声。 这一切发生得如此剧烈,转瞬之间,他们所面临的危机变了一种,从缓慢的死亡到立刻的死亡。 “那个皇帝为什么还不开卷轴!”水蓝的姐姐焦急地跺了跺脚:“他难道是选择自己保命吗——这世界上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人!” 她身上忽然迸发了极强的魔力波动,这是燃烧的前兆,她对身边几个魔法师道:“我们一起去——也许能让都城偏离一点方向,我记得这座城市外面是很多空地!” 没有一个人有异议。 魔力波动纷纷出现,感应到这个的帝国魔法师疑惑地往这个方向看了一眼。 丹尼尔忽然道:“停下!” “怎么了——时间不够了!即使落不到我们身上,还有很多人......他们的都城为什么会生活着这么多的人?” 丹尼尔在心中冷笑一声——我们尚且可以为了你的子民付出生命。 “停下,”炼金师的声音不容置疑:“还不到燃烧的时候。” 他却没有看格雷戈里,而是看着对面的海缇。 海缇看着的是格雷戈里,眼神有种奇怪的感觉,专注又空洞——他记得这种神情,那是在暴风雨中艰难前行的魔轮上。 格雷戈里的神情却倏然变化,那种神情名为难以置信。 他的右手打开卷轴“神国”,接着拿起加冕仪式上刚刚被授予的锋利长剑,左手伸至面前,手腕向上。 只有魔法师们能看清,他的双手微微颤抖,像是在抵抗着什么。 然而无法抵抗——右手的剑划破了左手的手腕,第一滴殷红的鲜血滴落在古旧的卷轴上,纹路泛起微光。 余下的一切再无法控制,他左手猛地下落,紧紧贴在卷轴上,鲜血迅速洇开。 萨斯不能相信:“他怎么会......” 海缇忽然脱力般靠着椅背,呼吸急促。 她闭上眼睛,她觉得自己该落泪,却落不出。 她到底还是听了林维的话,在塞壬岛时,只告诉过格雷戈里魔法世界最普通的知识。 于是他只知道元素魔法师攻击力超群,召唤师能够沟通灵魂,炼金师富有奇思妙想。 他不知道还有更多更高妙连想象都想象不到的力量。 ——比如大预言术,来自魔法世界最神秘最古老的地方。 即使格雷戈里的魔法师军团知道它的名字,也只会以为这是虚无缥缈的预言术。 没有在魔法世界真正生活过的人,永远想象不到连规则都是可以被创造的。 看着高台上神国的启动无法挽回,她再不管加冕仪式和身边的人,站起身来,离开座位,向着自己的朋友处走去。 丹尼尔摸摸她冰凉的额头:“别害怕,没事了——你做得很好。” “可我杀死了他——我亲手杀死了一个人,他还是......”她脸色苍白。 “但这是最正确的选择,你救了很多人,不止帝都,而是整个大陆上的许多人。” 她没有说出口——那是说过要娶她做皇后的人,是她已经想好从魔法学院结业后就答应的人,也是一个伪装得完美无缺、冷漠无情的骗子。 命运以一种残酷的方式,先是让她窥知真相,然后逼她做出抉择——她从那一刻起,彻底不再是个那在童话里长大的少女了。 皇宫里盛放的玫瑰与歌唱的夜莺终究是不属于她。 她闭上眼,点了点头,再睁开时,除了还有一丝哀伤回荡之外,平静了许多。 丹尼尔直到此时,才松了一口气,脸上浮现出笑意来:“我们都忘了你还有这一手,本来如果他执意不开,我们是没有办法拿他怎么样的,大家都做好了燃烧自己去改变轨迹的准备。” 卷轴的光芒亮起来,是极淡的蓝色,带着温和又坚定的力量。 人们站起身体,高声赞叹陛下的伟大,向他致以最高的感激——他献出生命,为挽救我们。 伯兰殿下也不逊于他,他先是找到了解决危机的办法,继而为我们向陛下提出请求,甚至愿意代替陛下付出生命——烈焰玫瑰是果然帝国永远的守护者,我们心甘情愿接受皇室的统治。 生命力在皇帝的身体与卷轴的交界处飞速流逝,蓝光越来越盛,最后,从那蓝光中走出一个虚幻的人影来。 那人身形修长,华贵的长袍是数百年前皇帝的式样,冠冕熠熠闪光,他长发及肩,眼角与嘴唇的弧度带着锋利,眼神却是深情的,像是要拥抱整座城市。 不知是谁高呼一句:“奈兰陛下!尤卡里乌斯一世!” 人群中掀起了欢呼的热潮,骑士团与军队齐齐对着那人跪下。 那人拿过卷轴,向天空一抛。 湛然蓝光像是涟漪、风、或是潮汐,在天空铺展开来。 帝都的无数地方,那古老的建筑和地面上,纹路浮现,同样的光芒苏醒,在这座城市每一处升起,升向天空。 风暴隔绝在外,人们像是浸泡在了温柔的海洋,坠落之物撞在屏障之上,激起动荡,却最终没能冲破,缓缓向一旁滑去。 蓝光飞快在大陆上空蔓延,大地升起恢宏的神国。 “我还真没有想到格雷戈里会牺牲自己——他这人最为阴狠,怎么可能轻易放弃自己的生命?”公爵大人纳闷,不过这纳闷里也带着喜悦。 “如果他不开启神国呢?”水蓝的姐姐好奇问。 “皇帝竟然背弃了他的子民,我的军队将与在场所有平民一齐推翻他,伯兰成为新帝。”公爵大人语气中带着一点狡黠:“可帝国只有两个皇子,一个已经不配坐上皇位,另一个则要奉献自己的生命。人们这时候就不会坚持了,他们甚至会主动要求让格雷戈里偿命,由他开启卷轴,而不是赢得了他们所有热爱的伯兰陛下。” 此时,中央广场一片欢呼,人们甚至流下了激动的眼泪,打湿了他们手中捧着的鲜花。 历史当然会以最美妙的笔触,最真诚的赞美,记下这辉煌、令人感动的一刻,而真正的故事在红发女魔法师湛蓝的眼睛里、在公爵别有深意的笑容中沉默着,永远无人知晓。 魔法师们对视一眼,丹尼尔向公爵大人道:“公爵,我们要向您告别了。” 满面笑意的公爵有些讶异:“这就走了——欢庆还会持续很久,你们不留下来看伯兰加冕吗?” “坠毁的是我们的都城,我们的世界安危未知。” 公爵大人听闻此言,向他们郑重点头:“是我失礼了——祝你们好运。” 丹尼尔咧嘴笑了:“我们向来好运。” 他回头对着同伴们:“现在是我们燃烧自己的时候了——蓝焰,你实力最高,得负责带着我。” 水蓝的姐姐嗯了一声,一行魔法师飞起,穿过强大的蓝色屏障,支起自己的结界,在风暴中上升,直到消失在阳光与云中。 珊德拉身形在瞬间出现,接住从空中下落的林维,他拉了阿德里希格一把,两人在龙背上站定——同样不是元素魔法师的塔主人也是不能飞起来的,而他大预言术的力量已经几乎用尽。 “这是怎么回事!”林维此时恨不得拽住阿德里希格的领子:“它为什么坠落了!” “她摧毁了束缚自己的魔法阵,而浮空之都这些年正是靠法阵的力量悬在空中的。”阿德里希格用手背拭去唇边的血迹,看向空中仍然悬浮的女神像:“不过没关系,会长大人已经把交易行里的所有物品转移,天知道这些年来他从西尔维斯特那里讨来了多少空间器具,竟然装得下那么多!” 蓝焰把丹尼尔丢在龙背上:“你们怎么样了?我弟弟呢?” 林维收回拉贝尔藤,藤上缠着几个人,拖回了龙背上,他们都昏迷着,水蓝正在其中。 “可惜你没看到水蓝变成火焰之神要烧死我们那一幕,”林维耸耸肩:“好在我与他签订了灵魂契约,保护住了他的灵魂,火神已经被我们弄死了,醒来之后,他还是你弟弟。” “其它神也都死了?” “还剩最麻烦的一个。”林维看向洁白的女神像,那神像现在布满裂痕,正在一点一点分崩离析,碎屑滚落空中,而光芒泛起。 “她马上就要出来了。”林维看着阿德里希格:“你的大预言术已经不能再用,老头也不行了,我们死了多半的人——你要拿什么对付她?” 阿德里希格不说话,林维忽然注意到,他的眼神平静得可怕。 104 在童话里 蓝焰确认自己的弟弟除了昏迷外安然无恙,环顾了四周,魔法师们三三两两悬浮着,或多或少受了伤:“看来我们错过了很精彩的战斗。” 林维的表情十分一言难尽。 断谕落至他身边:“还好吗?” “还好,”林维道:“可能需要休息一会儿。” 他拿出三个水晶球来,其中闪烁着不同色彩的光点:“他们就在这里面。” 蓝焰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子的水晶球:“这里面是什么?” “灵魂。” ## 魔法阵亮着光芒,水蓝躺在正中,远方天际是正在战斗的灰袍子老头、断谕与水神阿萨,平日里懒洋洋在躺椅上一动不动的老头此刻也说不上敏捷,可他一举一动都好像是沉重的高山,与阿萨的寒冰和流水对抗,西尔维斯特先生遥遥协助老头,空间裂缝闪着狰狞的黑光。 那已经是普通魔法无法参与的战斗,其余的两位大魔法师和许多高阶魔法师都聚集在水蓝的身旁,等待他苏醒——也许不,他们等待的不是水蓝,而是火焰的神灵。 阿黛尔在对面对林维微笑颔首:“我会帮助你。” 林维深吸一口气,闭上眼,意识沉入水蓝的灵魂。他们已经订立了契约,接下来所等待的就是火神从这具身体里苏醒。林维时刻维持着灵魂上的联系,一行人后退,拉开一个魔法攻击的距离。 以这具特殊的身体为纽带,魔法阵为触发,灵魂星海里沉睡已久的某一个颤抖了一下,意识回归。 躺着的人睁开眼睛,一片荒芜的冷漠,抬眼看去,遇上铺天盖地的魔法攻击。 知道了元素之谷这一代成员的身体本质后,才能明白他们除了攻击力之外另一个可怕的特质——很少有攻击能对他们造成实质伤害,即使是大魔法师的咒语,这也解释了烈风之谷上空阿萨能够在禁咒的冲击下只是受伤而没有丧命。 ——用元素攻击另一团元素,造成的伤害当然有限。 火神没有回忆之前事情的时间,深红焰气环绕周身,与魔法师们对抗——他一人之力对上两个大魔法师与其他高阶,丝毫不落下风。 可他的身形忽然一滞,脸上出现些许痛苦的神色,感觉到来自虚空的疼痛。 魔法师们与他缠斗,即使造成的伤害有限,也在尽可能消耗他的精神力,同时掩护不远处的林维。 林维此时在做的,是在同一个身体里用一个灵魂挤压另一个灵魂,他与水蓝通过契约遥遥呼应,为火神制造麻烦,而等到火神灵魂虚弱——那就强行结契,这位神灵的灵魂强度是比不上断谕的。 火神终于发现了他,一个非元素魔法师竟然出现在战场,必然不是炼金师,而是通灵者。他眼神锋利,火焰冲破重重屏障向林维而去。 林维不能动,这种程度的灵魂操控不允许一丝一毫分心。 元素精灵杰拉尔的防御魔法被流星般的火雨烧穿,其它魔法师的吟唱差了那么一点——眼看火雨汇成焰海要淹没林维,远方遥遥划来一道银光,昆古尼尔铮然作响,守在林维身前,火焰途经此处,生生被分做两股,留下林维所在处无法吞没。 借着这片刻的安全,防御魔法重新加固,而断谕落至林维身旁,带起他,与火神周旋。 断谕的魔法比不上火法声势浩大,然而极冷、极锋利、速度也快到难以捕捉。 近身远攻皆可的昆古尼尔也给火神带来了麻烦。但魔法师还注意到,他看到这柄长.枪时,有一瞬间愣住了。 林维把自己身体的掌控权全部交给断谕,任他带着自己飞来飞去,魔力波动影响了他的精神力,他忽然间意识到,断谕的力量比烈风之谷那次对上水神阿萨时,又是不在一个层面了——可这才过去了短短几天。甚至,三天前在帝都时他也没有这样的感觉,就像是魔法师的实力在一夜之间跃升几倍,他现在可以和正常状态的火神平分秋色了! 暗金色光芒对着火神当头而下,他同样使出魔法与之相抵,却在对上那一瞬间出声:“朗......” 林维的注意力一闪即过就又回到灵魂中,没有听清他说的是什么。 两人身侧忽然横插过一根冰蓝色冰锥,随即他们又被寒冰囚笼禁锢,是阿萨也加入了这边的战局,老头随即到来。 激烈的战斗仿佛永无止息,天空漫无边际无声盛放各色巨大的花朵,若是不明实质,几乎可以被看作一场盛大的狂欢。 火神的灵魂在虚弱,他的精神力有所耗损——就是现在! 林维的灵魂触角蛰伏在水蓝的灵魂内,此时猛地伸出,狠狠咬住火神的灵魂光团,任光团如何嘶叫挣扎也不放开,契约印在灵魂光团刻下,简直像是锋利刀锋的刻痕。 现实世界中的火神当然明白发生了什么,他怒吼一声,周身绽开火海,竟然连虚空都有了几分扯动。火海蔓延,无声带走了几位高阶魔法师的生命,他们一触到火焰就开始浑身焦黑,在下一刻就会被焚为烟灰——他们无一例外在这个片刻之前燃烧了自己,向火神冲撞过去。 林维被带着高高跃起,他无暇顾及自己的处境,几条灵魂触角牢牢束缚住火神的灵魂,强行刻下契约。 在灵魂层面上,即使火神也无计可施,他的灵魂不甘又焦躁地低吼着,最终被层层束缚,身体原本的灵魂却在那灵魂触角主人的帮助下越来越强大,将自己驱逐出去。 刚一脱离躯壳,就被束缚进了灵魂水晶中。 “我实在是害怕你不会乖乖消散在灵魂之海,而是再找个什么地方蛰伏下来,只好先委屈你等着了。”林维将灵魂水晶收起,阿萨怒极,却因为老头的攻势无法脱身,而林维即使消耗巨大,也不到休息的时候,他们还有两位神要对付。 听完这段讲述,蓝焰看着灵魂水晶:“所以,你得到了神的灵魂?” “也不能这样说,他们只是一千年前天赋异禀的魔法师,”林维道:“他们的灵魂强度并没有多么高,几乎与水蓝强度一致,比普通的魔法师要高出一些——这些灵魂对我们来说没有什么用处,只有强迫立下契约,然后禁锢在水晶球里,我的灵魂力量还不足以使它们消散。” “奇怪的是,与他们订立契约的时候,我并没有遇到灵魂反噬。在之前与珊德拉——还有水蓝他们签订契约的时候,都出现了这种情况。” 他觉得这是黑暗女神的灵魂碎片在起作用,或者确实是这些神灵的灵魂结构与现在人族迥异。 与珊德拉结契的时候,巨龙明亮的灵魂光团仔细探去,存在许多黯淡处与空洞处,契印落下受到阻碍,付出极大的力量才能缓解。水蓝、阿岚也是一样。同样的情况也出现在断谕身上——在与他结契的过程中林维所遭遇的痛苦,一些来自灵魂强度的极大压制,另一方面就是那些灵魂暗色结构。 可“神灵”们每一个的灵魂都是彻底明亮的,契印的落下毫无阻碍,实在让人费解。 “那么我们就能以同样的办法对付光明女神了?” “显然不是。”林维摇头。 “她和这些神都不一样——完全不在同一个层次,在光明女神面前,这些家伙甚至没有资格被称为神。” “我们的灵魂强度就像星星的光芒,其中有强有弱,普通人族最弱,魔法师们要强一点,像水蓝这样元素之谷这一代的成员更亮,而神灵与之相似。但是星星即使再亮,也只是星星。”林维望着前方:“而她就像太阳。” 蓝焰轻轻抽了口气。 林维直接越过了“月亮”,将光明女神说成“太阳”。 “我也有个疑问,我们有五个元素之谷,却没有光元素之谷,光明女神也没有可供复活的躯体——她难道能凭空造出来一具身体么?”丹尼尔道。 “我觉得他们根本不是同一种存在。”林维看向阿德里希格。 “这样说也没有错,”阿德里希格没有与他对视,而是一直注视着女神像上越来越刺眼的光芒。 “光元素与暗元素向来高高在天穹涌动,与下面的自然系元素互不相干,并不是元素风暴的成因。可我们却不惜一切要镇压她,甚至用‘奎灵’布下天罗地网。黑暗时代繁盛至极的魔法在某个时间忽然衰落,骑士文明完全消失——全部是我们镇压她、镇压元素风暴的代价。” 林维静静听着。这一次,阿德里希格的语气不同以往,是完全笃定,不带丝毫笑意的。 “我要在她的力量恢复之前彻底杀死她——不是指精神力、魔力,也不是灵魂力量。她的力量来源,是你们难以想象到的。” 老头神情复杂地看了阿德里希格一眼,他向外围的魔法师们招了招手,魔法师们聚拢了过来,站在龙背上,听这位神秘的银袍人在高空的烈风中述说。 “林维,你告诉我。”阿德里希格忽然问:“圣枪朗基努斯的力量来源于什么?” 锐金之谷所见的一幕在他脑海中浮现。 “信仰。” “圣枪在漫长的时间里与成千上万信仰坚定的骑士力量互哺,造就了辉煌的骑士文明。”阿德里希格道:“海缇,现在你告诉我,你的母亲所教授的大预言术,首要记住的是什么?” “规则并非至高无上。” 阿德里希格点了点头,继续道:“在场的除了大魔法师便是高阶魔法师,我们毕生的魔法修习就是为了触碰到规则的存在,感应他,利用它,乃至超越它。” 有的魔法师脸上露出疑惑——为什么这个时候提到了规则? “大魔法师能感应到规则的轨迹,之前被我们所败的神灵由于卓越的元素操纵能力,已经触及利用规则的阶段,而我们即将面对的光明女神。”他顿了一下,接着道:“从某种意义上,她已经超越了规则。” 这番话使魔法师们不由自主隐约畏惧起来:“她的实力到底是怎样呢?” “从初代塔主人开始,为了能让你们在最干净最自由的土地上生活,在历史中隐瞒了这样一个真相。而我今天说出来,是为了给你们一个明知实力悬殊,仍要上前的理由。”阿德里希格的目光柔和了下来,像是在看着一群孩子。 “不同的魔法师倾向不同的魔法理论派别,而占星塔真正的理论认为,这世上原本就没有规则。” 他声音渺远,仿佛来自遥不可知的光阴尽头,又要抵达云端天穹。 “我们有着这样一个假想——大陆诞生,魔法元素涌现,它们相互攻击、排斥、消磨,有些彻底消失,有些存在下来,它们在漫长的时光中磨合,终于一点点摸索出和平共处的方式,于是有了稳定的元素,有了魔法孕育的土壤。这一切就如同一个国家,在最初的动乱中逐渐找到安稳前行的道路——我们从而认为所有的一切都是如此,生长与枯萎,出生与死亡,元素流动的轨迹,天空上的太阳与星星。不是规则限定了一切,而是一切在前行的过程中创造了规则。” 林维再次想起阿德里希格在占星塔顶层的沙漏房间来,想起他的大预言术——在所能控制的范围内建立一套能够自洽的规则。 他现在对“规则”的言论就像是一套处在混乱中的沙漏,终于在漫长的尝试中一遍一遍自我修改,建立平衡与稳定。 这说得通,帝国学者在议论历史时也有过相似的言论......然后呢?他想说什么? “这一切都指向一个大胆的事实,规则就是这片大陆上的一切,是所有的元素、高山、河流与建筑,也是我们每一个人——我们都是规则的一部分。”阿德里希格缓缓道:“某个古老的睿智魔法师最先提出这些,他想做一个实验来验证,他成功了,于是有了圣枪朗基努斯。他证明了人们就是规则的一部分,人们的意志就是规则的意志,当意志纯粹强大到某个地步,我们称之为信仰——信仰本身成为力量,就像圣枪赋予骑士的力量那样。” “可历史上却从未有过关于圣枪起源的只言片语,我认为,那位伟大的先驱终于意识到了一个可怕的事实,将自己的领悟、自己的试验成果永久、永久隐瞒,消失在时光的尘埃中。” “这是一件好事——为什么?”有魔法师疑惑问。 “我这样猜测,是因为相同的情况下,我也会这样做。而事实上,黑暗时代的末尾,人们正是这样做。” 魔法师们不再说话,意识到某个尘封的真相即将浮出水面,认真听着。 “秘密深埋了许多年,这个过程中,骑士昌盛,魔法繁荣,实力超出所有人的神灵开始诞生,这个秘密终于被另外的人窥破。” “信仰使骑士拥有了力量,也使圣枪朗基努斯的力量永恒稳固,而朗基努斯终究只是一件器物。假如,假如——一个人拥有了他人献上的信仰,会变得怎样强大?” 林维心中逐渐清明,这是阿德里希格关于黑暗时代旧事的第二个版本,与第一个相似,却比它更加残酷。 第一个故事里,光明女神所想要的是永生,第二个故事,她要的是凌驾规则的力量,并且为了获得这个力量...... “于是,真正意义上的神出现了,不是阿萨、狄利克雷之类元素神,而是在大陆各处行走,散播光明与仁慈,得到人们俯伏叩拜的光明女神。她的信徒遍布大陆,她因此获得了信仰的力量。” 魔法师们几乎忘记了呼吸。 “可还是不行,仅凭信徒的那一点力量,还是不行,这个世界缺了点什么,让人们的信仰难以交出。”阿德里希格此时的声音近乎无情:“她想到了,所缺少的是苦难,是绝望——假若你能够在绝望中给予人们希望,他们会毫不犹豫献出自己的信仰。” “她是聪明的,明白了最好最直接的办法,点燃了似乎永不会熄灭的战火,先将苦难散布,然后给予救赎,最后获得信仰——不分种族,不论强弱的信仰。” “直到黑暗女神带着暗元素一同消失在整个大陆,元素风暴吞噬一切,她最辉煌的时代到来了,还有什么比这更深重的苦难呢?——与最深重的苦难对应的是最光明的救赎,最光明的救赎换来最多最纯粹的信仰,即使这些苦难全部由她一手造成。” “人们看着女神日益强大,对她更加忠诚,至死不渝。他们以为是神创造了人,却不知道是人创造了神。” 是人创造了神——阿德里希格以这句话作为结尾。 “然后,仍清醒着的人聚在一起,发起神与人的战争,牺牲无数,终于镇压了女神?”林维问。 “我们只能镇压,她的力量过于强大,”阿德里希格用目光描摹着天空:“她终于沉睡了,我们重建家园,抹去历史,神灵成为童话,规则不可凌越。曾经,我们付出了几乎全部魔法师的生命来镇压她。我们本可以选择就那样与女神共存,但没有。千年前诸多鲜血与牺牲只是为了我们能够像现在这样活着——没有偏执的信仰,也不需要信仰,不需要救赎。” “而今天我们来此,就是要彻底结束她的生命,即使会有许多人为此牺牲。” 他的目光扫过在场所有人,轻声问:“你们愿意为此付出吗?” 105 祝福 魔法师们没有说话,但眼神说出了他们肯定的回答。 他们生来自由,并且愿为这自由去付出。 林维忽然敬佩起阿德里希格来。 他这漫长的一生不知做了多少事,撰写下多少本书籍,以《时光手札》为引,在魔法学院的藏书室中长久保存,培养了无数自由、浪漫,热爱历险,不惧怕死亡的魔法师们。 这个人,他守护了整个魔法世界。 林维不由得被这样的热情和信念感染,再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庆幸自己看到了一个这样的世界,与这样的人们生活在一起。 太阳在天穹缓慢移动,天空碧蓝,脚下是云海,面前的女神像爆发出刺目的光芒,像是另一个太阳。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无限拉长,人们屏住呼吸,以心跳记录时间。 大陆边缘,柔和金芒保护着风暴中的人们,他们欢呼、流泪,歌颂慈悲的神明,力量蒸腾,汇聚,在半空聚集。它穿过半个大陆,在帝都上空缓慢停留,升入云霄,涌向洁白的神像。 下一刻,烈阳行至天空的正中央。 “她醒了。” 神像彻底分崩离析,人影缓缓浮现。 沉沉的压迫,使人喘不过气来。耳畔仿佛响起歌唱声,唱着赞美的祝词,将人带去虚幻的场景——叩拜的人们,辉煌的神殿,宏伟的祭坛,终日不歇的祝歌,似乎永不泯灭的光辉...... 若不是听过阿德里希格之前的叙述,每一个人都会不由自主向这光芒叩拜。 她的金发像流泻的日光,眼睛像蔚蓝的天空,头上带着神圣的冠冕,神袍繁复而庄严,一手权杖,一手长剑。 女神的目光是慈悲的,尽管这冰冷的慈悲让每个人心底发寒。 人们曾叩拜她,祈求女神救赎他们于深重的苦难——却不知道那苦难正是神灵为了获得信仰亲手种下,她享受着来自整个大陆的朝拜,就像是收割丰收的粮食。 她的目光没有在任何魔法师身上停留,仿佛把他们看作最渺小的尘埃。目光只在阿德里希格身上短暂停驻,声音从四面八方而来:“时间。” 阿德里希格面无表情与她对视:“女神冕下。” 她缓缓笑了一下,伴随的动作却是举起手中长剑,剑锋炽烈,向着阿德里希格遥遥挥下。 极慢,慢得让人能看清它的所有轨迹,看见阳光在锋刃上闪闪发亮。 可也极快,仿佛只过了一瞬,它就到了阿德里希格的头顶。 或者说规则之上,已经没有了快或慢之分,寻常的魔法师要了解那一剑如何刺下,不啻于一只蚂蚁要理解发生在帝都宫廷里的阴谋。 阿德里希格分毫未动,唇角竟然有一丝笑意。 女神的剑锋在那一刻忽然一滞,随即偏离了原来的轨迹,在他身侧滑下。 “您沉睡了一千年,”阿德里希格直视她:“可我在清醒中度过。” 女神的目光淡漠极了:“那又如何......你永远在规则之下。” 阿德里希格:“如果只有效仿您才能超越规则,那让我恶心。” 没有人能看清他们的战斗如何发生,身影时而虚幻时而凝聚,在空中变成两道流影,林维试图用目光追寻,仅仅片刻就感到精神力不堪重负。 他转头望身边的断谕,却发觉他的眼神没有丝毫迷茫。 他看懂了,他看清了——这个念头蓦地在林维心头升起,带来一种隐约的不安。 他到底什么时候发生了这么大的变化,在自己不在的那三天中吗? 而且,灵魂的连结一刻不停在告诉他,这个人的灵魂强度每一个片刻都在增强。 众人的灵魂是星星,女神是太阳,而之前的断谕是月亮。可月亮的光芒正在时时刻刻凝聚,几乎要与那烈阳比肩。 可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林维握了握他的手,感到回握的力度,稍稍安下心来,看向阿德里希格。 他大预言术的力量已经消耗在了与其他神灵的战斗上,还能坚持多久? “现在毕竟不是女神的全盛时期,”林维这样安慰自己:“即使她又在元素风暴中获取了信仰的力量,也比不上黑暗时代的时候。” 但他又清楚地知道,规则之下与规则之上的战斗,即使是一千年时间也未必能填补。 更何况,一千年前,阿德里希格只有凭借黑暗女神卡塔娜菲亚的庇护才能安全活下来。 他看着那道银色的影子移动越来越缓慢。 这时,魔法师们开始了他们的攻击。 没有人使出大型魔法,没有人用上魔法武器,他们只是燃烧了自己。 一个,又一个。不同色彩的光芒笼罩了他们,像是火焰,腾空而起,飞向女神神圣的光辉。他们比起女神实在是过于渺小,就像是几滴水珠想要浇熄绵延的火海。 这一幕永久印在了还活着的人眼中。 林维想,你看,阿德里希格,这就是你用了一千年,一代一代,培养出的魔法师们。 若是信念的纯粹到了某种地步,谁能说它不是信仰呢? 只不过他们的信仰并不给神灵,而是给了另一些美好的字眼。 这些燃烧的光团给女神带来了实质的伤害。 她口中念出咒语,光芒在大陆铺开,攫取更多信仰的力量。 正是在同时,神国飞快蔓延,达到了它力量的极限,牢牢守护住大陆四分之一的土地。 信仰的力量懊恼地在神国上空短暂停留,然后飞快注入女神体内。 阿德里希格的身影在林维背后落下,林维扶住了他,看见他脸色苍白,眼角竟缓缓流下鲜血来。 “我为了窥探她下一刻会做什么,用出了太多时间的力量。”阿德里希格靠着他。 看着流星一般飞向女神的魔法师们,阿德里希格的目光欣慰而忧伤。 女神看向他,在虚空中向前迈出一步。 她只轻轻迈出一步,却即将抵达几人面前。 阿德里希格却没有向前。 挡住女神剑锋的是另一只手。 断谕的手。 他握住了剑锋,光芒中看不清具体的情形,却有暗金色的液体一滴一滴落下。 “往后飞,”阿德里希格道,“这里交给他了。” 珊德拉载着老头、阿德里希格和林维,与女神拉开距离。 林维看着断谕,他声音有些紧张:“可以吗?” “我和其它人已经消耗了女神,我们也只能做到这一步,”阿德里希格道:“但他不一样,他现在是在规则之上。” 林维拧眉:“为什么?” “血脉,”阿德里希格声音有些虚弱,但仍然清晰:“古老的魔法往往寄托于血脉,因为它的传承实在妙不可言。” “圣枪一半的力量用来维持‘奎灵’,一半用来创造他的家族。他的血脉和灵魂都来自于朗基努斯之枪,圣枪的灵魂就是他的灵魂,圣枪的力量就是他的力量......而当家族中只剩他一人时——他就继承了所有的力量。” “那上一次为什么......” 知道“上一次”指的是“上辈子”的阿德里希格轻轻笑了一声:“圣枪中镌刻着骑士的信条,他若使用血脉的力量,就必须遵守。骑士守则中有一条——永远不欺凌弱小,所以这种力量无法对比它弱的力量生效,他只能用魔法师的力量对付你。” 林维:“......” “但我需要向你说声抱歉,”阿德里希格道:“他们从不激发血脉,除非到了危亡之时,因为这会燃烧生命。” 林维的心揪起来:“燃烧多少?” 阿德里希格眨了眨眼睛:“据我推测,刚好足够陪你到生命结束。” 老头却低声道:“但愿如此。” 阿德里希格:“当然如此。” “艾撒,你做了一千年的梦想家。”老头看着战局,他身上的元素波动已经非常微弱,因为在之前的战斗中消耗过多。 老头继续道:“我之前非常不认同你的冒险,认为我们应该想办法推迟神灵觉醒,继续发展力量,才能有足够的把握战胜他们。我因此和你发生过许多争执,没想到你真的成功了......我应该对你道歉。” 阿德里希格笑了笑,但其中苦笑的意味很多,林维知道他想起了上辈子那一次失败的尝试。 “女神全胜之时,我们所有人,加上朗基努斯枪也只能使她沉睡,可她现在的信徒终究不如那时......同时还多亏了我们天才的通灵者,”阿德里希格亲昵地从背后抱住林维:“如果不从灵魂下手,我们会很难对付那几个家伙,即使杀死了他们,也没有多余的力量消灭女神。” 林维没有理他,把那双手拿开,望着前方。他这次倒是看清了空中的战斗,大概是因为跟战局中的魔法师有灵魂连结的缘故。 女神的表情前所未有地凝重了起来,她剑锋对上昆古尼尔,发出锵然声响,两人皆身着白袍,一个像是圣光下开放的白色花朵,一个像是刀锋最薄处凛冽的寒芒。 横挡,穿刺,劈砍,上挑。 抛却了一切多余装饰的动作充满凌厉的美感,规则、信仰的相撞通过承载它们意志的武器来进行,长剑与长.枪相撞之时,激起的不是火花,而是整片区域内空间、时间的振荡。 一切的发展都如同阿德里希格所说,断谕不仅在初时就与光明女神平分秋色,更是逐渐占据上风——有几次,昆古尼尔擦过剑身,差一点划过女神的脖颈。 可女神却笑了起来。 她的笑声中带着一股高高在上的寒意,一边与断谕过招,另一边却开口对阿德里希格道:“艾撒·伊维斯。” “你最可笑的一点在于以为自己知道一切......所以也掌控一切。”她的裙裾随着动作飞扬。 “可你又分明无法得知一切。” “分心只能加速你的死亡,冕下。”阿德里希格冷冷道。 “你将败于狂妄。”女神声音笃定。 她继续道:“朗基努斯的力量诚然强大,你认为将杀死我之人手中的长.枪也恰好能够承载规则的力量。” “在矮人的遗迹里找到这样一件宝物,实在是命运的恩赐。” 话音乍落,阿德里希格就深深蹙起眉来。 “艾撒——难道你没有好奇过?为什么会有这样一柄武器刚好满足了你所有的要求?”她冷笑着,身体展开,衣袂飞扬,像一朵盛放的白玫瑰,而目光却是冰冷的,冷得刺骨,逼视向脸色苍白的吟游诗人,大陆通用语一字一句如落下的冰珠:“它是矮人族和精灵族耗费全族技艺,联手锻造,打算献给我的——第二柄朗基努斯之枪。” 她望着阿德里希格难以置信的表情,嘴角牵起一个冰冷的讥笑:“你当然不知道——那时候你正和奎灵躲在北方的高塔里,打算用毕生的力量做出一个足以对付我的魔法阵。” 在所有人不安的目光里,昆古尼尔像是被某种强大的、不容置疑的力量牵引,倏然脱手,静静悬浮在对峙的女神与断谕之间。 “你也不知道,它已经永久刻上了我的印记,只有我能真正驱动它的力量,它的祝福。” “祝福”一词如惊雷般轰然落在林维脑海,他耳边响起丹尼尔看过昆古尼尔之后那番激动的言语“你知道那些特殊的规则可能是什么吗!赌十块高阶魔晶,那就是传说中的‘祝福’!神赐的祝福!它会赋予魔法武器不可思议的能力,和传说中战神巨斧上‘永不破碎’的祝福属于同一个级别!” 女神的声音似乎是一声遥远的叹息:“它的祝福名为——永恒命中。” 暗银流光划破天际,如同创世的雷霆,尖锐锋利,锋芒所指之处,一切静止。 没有人能够动弹,巨大的寂静像是寒冰结过泥沼,将他们牢牢捆缚在内,每一个呼吸都沉重艰难,唯余心跳清晰可闻。 风声。 那是林维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一把武器,那时他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一个人。 熟悉的恐惧,熟悉的冰冷,渐次蔓延,遍布他全身。 那枪尖曾指着自己的咽喉,现在则指向它曾经的主人。 他挣扎着想要叫喊出声,却被牢牢禁锢。 像是一场荒诞的梦,他睁大了眼睛,看昆古尼尔刺穿断谕的胸膛。 是真正的刺穿,它从后背处飞出,银色的质地染上了暗金,回到女神手中。 那道白影像是一片雪花的跌落。 珊德拉长啸一声,飞去接住了他。 女神没有再看那边,踏过虚空,一步步朝仍在空中的阿德里希格走去,手中昆古尼尔寒光灼灼。 106 寒风吹彻 林维接住了断谕。 事实上,那一刻也仿佛有冰冷的长.枪从他的胸口穿过,带来撕裂与冰封的疼痛,这是灵魂连结的作用,而他知道,断谕此时所承受的痛苦远比传达到自己身上的剧烈百倍。 这让他忽然恍惚了,想起死沼里被阿贝尔藤花粉引入的幻觉里自己被昆古尼尔穿胸而过的景象。 相似的场景放大了他的惊惧,仿佛命运被一只手攫住,一切都有迹可循。 血液涌了出来,不是鲜红,而是流淌的暗金。 他的手伸向断谕的伤口处,却不敢继续向前,那是心脏所在的地方,那被“祝福”的一击贯穿了心脏。 “你为什么会受伤?你不是元素吗......你不会受伤的。”他声音颤抖,想摇晃这人的肩头,渴望得到肯定的回答。 断谕摇了摇头。 珊德拉拼命想扭过头来看自己背上的情形,然而身躯笨重,余光怎么也抵达不了,在与主人的灵魂连结中感受着汹涌而来的情绪,她喉中发出焦急又悲伤的低鸣。 林维想把断谕放下,让他靠着自己,却看到断谕摇了摇头。 “还没结束。”他失去血色的薄唇吻了吻林维的额角。 阳光映照着他的轮廓,是那样惊心动魄的美——仿佛下一刻就会从眼前消失。 林维望向那边,看着女神与阿德里希格对峙,老头却望着他们这边,对断谕使了一个眼色。 魔法师向他微一颔首,他回握了林维的手:“帮我。” “我们来复活圣枪。” 林维沉默着看着他,仿佛这样,眼中的影像就会长久留下。 他终于开口:“你要离开我了吗?” “抱歉。”鲜血蔓延在白袍上,几乎与那之上金色的符文融为一体,仿佛肆意盛开的花朵。 林维拿起魔法师的左手,将精神力注入他的空间戒指。 出现在他们之间的是晶棺与晶棺中沉睡着的、断为三截的黄金圣枪。 “圣枪的力量就是他的力量,圣枪的灵魂就是他的灵魂。”阿德里希格这样说。 那么他的力量应当归还,他的灵魂也应当归还。 棺盖被推开,神圣强大的力量散出气息,半空徘徊着的,死去魔法师们的信念终于找到港湾,沉入枪身,使它原本黯淡了的身躯发出微光。 林维用自己的灵魂环绕着断谕的灵魂,守护着它不至于逸散,一点一点离开身体,进入晶莹的水晶棺。 原本,身体是灵魂在这世上的唯一一个停驻处,没有灵魂能脱离它。 可林维是通灵者,还是学习了契约书与大预言术的通灵者——这几种力量在一起,使得灵魂的转移成了可能的事情。 随着灵魂的进入,圣枪的两个断口发生了不可思议的变化,它们延长,伸展,融合,就像一滴水银遇到了另一滴水银。 而魔法师的目光虽仍清明,他却知道,这清明即将消逝。 “拿起来,”他道,“杀死我。” 林维把手伸进晶棺,手是颤抖的,寒意蔓延全身。 他紧紧握住那冰凉的枪柄,拿了起来——他从未拿过这么重的东西。 身后传来的是老头的声音:“可冕下同样没有做到无所不知,您以为‘奎灵’刻在卡拉威之城,却不知道——” 寒风呼啸的北方,锐金之谷。 法阵中白袍的魔法师腕上最后一滴鲜血落下,大陆上遥遥亮起五处光芒。 他的身躯却逐渐变得透明,边缘模糊,化作星星点点,随凛冽的寒风而去。 他最后从天空看了一眼从大陆人的世界进入山谷的曲折道路,轻轻叹了口气,想起十几年前跋涉至此的女人。 他闭上了眼睛,意识消失,进入永生的怀抱。再没有外貌、身份或实力的差别,化作遍布大陆的、飘飞的魔法元素,与许许多多已逝的人融为一体,这些人中有他这些年来所思念着的那一个。 同样的牺牲发生在浮空之都,灰袍子老魔法师身周发出燃烧时特有的光芒,与众不同的是,光芒里隐现着许多复杂的魔法符文,与大陆上五个元素之谷遥遥呼应。 他的生命逐渐消失时,符文聚集,如同天上落下的陨石,降临在女神的头上,将她束缚在原地,不得前进。 阿德里希格接上了他的话:“你却不知道他将最关键的魔法阵刻在了自己的身体中。” 女神的背后,朗基努斯沿着原有的伤口,刺穿了断谕的胸膛。 血液终于找到了归属一般,疯狂涌向了黄金圣枪。 前所未有的光芒亮了起来,将这方天际映得辉煌。 林维看着这光芒,纵使它过于灼热,刺痛了双眼。 太亮了,他茫然想,我看不见他了。 他收回圣枪,滑过血肉的触感通过枪身传递到手中。 那人终于显出身形来,温柔地看着他泛红的眼眶。 去那里,不要看了——乖,别哭。 声音是通过灵魂交流传来,而面前人已经缓缓闭上眼睛。 他的身影忽然变得虚幻起来。 林维闭了眼睛,再睁开时,神情近乎于冷漠。 他上前去,把那人抱起,放进晶棺里,合上棺盖。 水晶隔绝了元素,魔法师的身体没有再继续虚幻下去。 这个人,实在是没有一处好的地方,话说得少,没什么表情,最后还背弃了诺言,他心中冷淡地想,只有一张脸还看得过去,就在棺材里待下去吧——永生也不要想了。 黑袍的召唤师离开龙背,踏在虚空里,高空的风猎猎吹过他的头发,手中圣枪犹自滴着淋漓鲜血。 女神居高临下俯视着已经毫无力量的阿德里希格:“可惜这仅能束缚我片刻。” “但也仅需要片刻。”吟游诗人唇角勾起,淡银色的眼瞳波澜不惊,之前的种种难以置信与惊慌的神色丝毫不见踪影。 女神的眉微微蹙起:“你在笑什么?” 她的话尾音未收,却被一个停顿代替。 她低下头,看见金黄的枪尖带着灼灼光芒,从她的胸口处出现。 先是枪尖,再是枪身,最后枪柄。 当枪尾也出来的时候,殷红血液迸溅而出,染红庄严的神袍。 女神难以置信地转过头去,看见一双紫罗兰色的眼睛,冷漠映出她的身影。 ——这是她此生所见的最后景象。 阿德里希格的声音像是在叹息:“我笑你以为没有了卡塔娜菲亚,就再没有人能随心所欲操纵灵魂。” 太阳陨殁了。 那个遥远时代的战争、鲜血、苦难与挣扎时隔一千年,终于尘埃落定。 林维注视着逐渐黯淡下来的朗基努斯枪,环顾四周,看见天空上仅余十几位魔法师,他们中有的沉默着,有的在落泪——激动和悲伤的眼泪。 哭声逐渐停了,一场告别的仪式沉默进行。 这一役,魔法世界伤亡惨重,然而敌人全部死亡。 不知要再过多少年,这个世界才能从失去如此多的高阶魔法师与大魔法师的损失中恢复元气。 席卷整个大陆的元素风暴已经开始,魔法的生存比之前稀薄元素的环境下更为艰难——然而最深重的威胁与阴影已经散去,迎接他们的是真正的自由——他们从《时光手札》中学到的,热爱了一千年的自由。 阿德里希格的脸色并没有丝毫轻松,他对上林维的目光,无奈地苦笑了一下。 “你到底知道多少?”林维的语气是冰冷的审视与质问:“昆古尼尔——你真的不知道吗?” 他闭了闭眼,接着道:“老头,还有你,把昆古尼尔和契约书交给我们,让我学大预言术——你一开始就准备好了两个计划,对不对?丹尼尔在老头那里拿到了什么东西,老头索要了什么代价——把我们两个带过去?” 阿德里希格望着他,最终却只说出一声:“......抱歉。” 林维转身离开,再没有与他说一句话。 珊德拉长鸣一声,盘旋向下,没入蓝色的光芒中。 这是帝国最繁忙的一个夏天。 帝都的居民对这一年中发生的事情津津乐道:刚刚举行加冕仪式的格雷戈里陛下为平息元素风暴牺牲了生命,伯兰陛下加冕。 加冕仪式甚至来不及正式举行,伯兰陛下立即接管帝国所有政务,传令官伴随军队一同出发,来自帝国的命令一条一条传达到各处。“静默三日”宣告结束。 帝*团、各地领主与地方执政官合作,保护居民在最短的时间内向大陆中央,神国庇护之地迁徙。 帝国毫无保留开启了积累多年的国库,临时的城镇与居所拔地而起,金币消耗的速度从未如此之快。财政大臣所说的那句“只有战争才能消耗掉这么多财富”果真没有错,这确实是一场战争——人与整个风暴的战争。 在这段时间内,帝国一切政务、通商停止,全力应对。以强盛的国力作为保障,在一月之内完成了这件事——用帝国四分之一的土地容纳了全部的人民。 随后就是漫长的调节时期,蒂迪斯家族与拉维斯家族作为皇帝的左膀右臂,一个以军队维持临时居住地的秩序,一个以灵活的手段调用物资,在恶劣的环境下尽可能保障着人们的生计。 到冬天时,地域缩减至四分之一的帝国已经能够顺利运转,受到损失最小的帝都也恢复了往日的繁华。社交季开始,晚宴与舞会开始在城堡中频繁举行,皇帝一向以亲切温和的态度对人,也出席了不少这样的场合。 雕刻藤蔓与花枝的窗台之外,寒风卷着碎雪,窗台之内却是温暖明亮的大厅,壁炉中火焰熊熊燃烧,照亮了贵族小姐年轻美丽的脸庞。 悠扬的曲子回荡在厅中,栗色头发的斐迪南小姐拉了拉女伴的手臂:“快看那边!” 女伴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你说陛下?我几天前见到过陛下,他可真是富有魅力,只是已经有了皇后......” “我说的可不是陛下,”斐迪南小姐神秘地眨了眨眼睛:“你从南方来,还不知道——你看正在与陛下交谈的是谁?” 女伴看去,一时间微微睁大了眼睛:“他是谁?” “蒂迪斯少爷,毋庸置疑的长子,未来的蒂迪斯公爵,”斐迪南小姐在她耳畔小声说:“帝都不知有多少未嫁的小姐盼着能得到他的垂青。” 女伴看着半身在阴影里的那人,喃喃道:“他的眼睛,还有端起酒杯的姿态——他可真是迷人。” 斐迪南小姐:“没错,不论是外貌还是举止,都无可挑剔——并且,他还没有婚约!” 女伴惊喜:“也就是说,在场的小姐们,将来会有一个能有幸成为他的妻子?” “这也不好说,”斐迪南小姐道:“他没有主动邀请过任何一位小姐,还有传言说,他心仪之人是一位魔法师——你要知道,这位少爷是在魔法世界生活过的!” “那......” “不过也没有关系,”斐迪南告诉她:“父亲说,我们与魔法的关系正在改善,第一次通商已经开始,魔法世界还派出了一批魔法师来帮助帝国维护‘神国’。说不定过不了多久,《合约》就会被修改,所以没有人因为蒂迪斯少爷的魔法师身份而提出质疑。” 温暖的壁炉旁摆着高背的座椅和精致的小桌,水晶的酒杯盛了一半浅红色的液体。 伯兰举起酒杯:“里面加了一点绯红花的花汁,据说有轻微的致幻作用,会让人感到非常愉悦——帝都最近流行这个。” 他看着对面黑发的年轻贵族拿起酒杯,微微仰头,咽下酒液,神情却没有丝毫变化。 “我没有感觉。”林维轻轻摇了摇头。 “你是我见过唯一一个没有任何反应的。”伯兰眼中有笑意。 林维似乎是笑了一下,笑意极淡。他手中忽然出现了一个小型长颈水晶瓶,里面盛着的液体是极淡的绿色,若不仔细分辨,简直像是装着透明的清水。他打开封盖,往伯兰的酒杯中倾倒一滴:“试试这个。” 伯兰接过,略微抿了一口。 只一口,他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许久才睁开,望着林维:“你从哪里弄到的这种东西——简直像是浓缩了上千倍的绯红花汁。” 林维往自己的杯中加了好几滴,轻轻晃了一下,饮下,却仍是没有别的表情,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事实上,这是稀释了上千倍的另一种东西。” “什么东西会有这样的效果?” “阿贝尔之心,”林维淡淡道:“魔法世界带来的一种果实,这样极度稀释后有许多效果,比如致幻、止痛和催眠,但是再浓一点就是剧毒。” 伯兰看着杯中酒液,似乎想再啜饮一口,酒杯却被林维从手中拿走,换上一个新的。 “你不能再喝了,”黑发贵族道:“会上瘾。” 伯兰杯中空空,看着他,略带无可奈何地微笑着:“整个帝都,现在也只有你敢这样对我了。” “帝国的律法暂时对我无效,”林维低头啜饮着杯中酒,道:“况且,陛下也并不反感拥有一位朋友。” 伯兰为自己倒上酒,两人就在这个角落里交谈,像是多年好友。 “你应当考虑自己的婚事了。”水晶酒杯轻轻碰撞,发出清脆声响,显然是伯兰看到了贵族小姐们悄悄投向林维的爱慕目光。 林维没有回答他。 舞会场中热闹极了,可这个角落却出现了短暂的冷清。 “不说这个,”伯兰看向场中:“我听闻你这半年一直在学习竖琴。” “嗯。”林维回答他:“昨天刚刚结束了学习。” 他没等伯兰说话,又接着道:“我要向你道别了。” “道别?” “去一个很远的地方,今晚就走。” 伯兰并没有挽留他,只是确认:“非去不可的地方?” 林维点头。 “那么祝你一切顺利,”伯兰道:“什么时候回来?” “我不能确定,”火光映着黑发贵族的侧脸,投下明灭不定的光影,他神色淡淡:“也可能回不来了。” 散场时,雪忽然大了起来。 仆人为林维加上御寒的黑色披风,他来到萧条的庭园,踏上玫瑰花园的小径,冬日玫瑰的枯枝上覆着一层细雪。他停下来,微微仰起头,看着漫天飞雪,雪花落下,抚触着他的额头。 伯兰透过窗户看见这一幕,忽然觉出几分空旷的寂寥来。 次日,有帝都的居民信誓旦旦说,他看见雪夜里有黑色巨兽腾空而起,穿过人们赖以生存的“神国”,向着北方去了。 107 好久不见 夜里蒂迪斯府中的仆人为小公爵整理好房间和床铺,放好明天的衣物,将窗台上的酒杯放回床头小桌的鎏金托盘上。 他们离开房间时难以控制地望了望床边的晶棺。 那里静静沉睡着一个人。 但他们不敢多看,也不敢触摸,生怕即使是多看一眼,就被摄住了心神,生怕即使是轻轻触碰一下,就犯了碰不得的禁忌。 他们仍清楚记得今年夏天,从房间主人归来的那个晚上起,灯火彻夜不熄,只为他深夜睁开眼时能看见棺中人的容颜。 但是一整晚,房间的主人都没有回来。 公爵大人叹了口气,对管家道:“他有自己的事情要做。” 北方的雪原和冰山中,占星塔默然伫立。 吟游诗人已经许久没有出门,他或在塔顶观看星空,活在沙漏房间里听着时间的声音,不知在想些什么。 窗户的玻璃被叩响了。他抬头望,看见龙背上的召唤师正看着他。 阿德里希格打开窗户,拍了拍珊德拉的脑袋。 珊德拉扭过头去,鼻孔发出一声不屑的喷气声。 吟游诗人望向林维:“还在生气?” 林维从窗户进了房间,没有说话,拨动手中的琴拨,灵魂通道浮现,他头也不回地走了进去。阿德里希格摸了摸鼻子,跟上。 女神的殿堂里空空荡荡,竖琴立着,爬上了一只小小的黑蜘蛛。 林维踏入这里,想起了上次来到这里,得到女神最后的梦境碎片时看到的东西。 “你也是来嘲笑我吗?”黑发的精灵问窗外人。 “当然不是。”那人走得近了些,林维终于看清他的外貌。 他身形修长,手中有一柄长长的白骨法杖,顶端闪烁幽幽的碧色火焰,银灰色长发及肩,有一双幽绿色的眼睛。 他似乎是人,像是个从画中走出来的贵族。 “事实上,我与你是同类。” 精灵少女疑惑地看着他。 只见他幅度极小地挥动了法杖,脚下的土地伸出一只白骨森森的手来,随即出来的是一具雪白的骷髅。 卡塔娜菲亚眼中的敌意逐渐消失,她看着那具骷髅,又把目光移到埃尔维斯身上:“你也......” 她话音未落,却见那骷髅乖顺地低下头来,埃尔维斯在骷髅的额头一吻,姿态亲密极了。 她似乎难以置信,怔怔道:“你在做什么?” “它们是我最好的伙伴。”埃尔维斯拍了拍骷髅的头顶,他身边又出现一个美丽的女性巫妖,径直穿透了卡塔娜菲亚房间的墙壁,向她行了一个复杂的礼节。 “她告诉我,死亡的世界里出现了一道裂缝,而裂缝就在你的身上。” “美丽的精灵小姐,你生来就是它们的君主。” 卡塔娜菲亚回头看了看房间,发现之前那些死灵生物不知何时又出现,探头探脑看着自己。 “不...”她摇了摇头,后退几步:“他们缠着我,肮脏又可怕,只会带来灾难。” 窗外的亡灵法师温和地微笑着:“也许只是喜欢你。” “他们徘徊在生与死的边缘,既不愿消散灵魂,又不能回到原本的世界——只有等待通灵者的召唤才能重回世上。” “通灵者?”精灵少女摇了摇头:“可是通灵者受人欢迎,能召唤出纯洁的独角兽和威武的巨龙。” “他们只是更喜欢与生灵沟通,”亡灵法师的语气就像一个亲切、尽职尽责的老师:“其实死灵也是同样。” “我是死灵的通灵者吗?” “你不是,”亡灵法师摇了摇头:“你是沟通生与死的人,你直接在灵魂离开身体后暂居的世界里打开了一条道路。他们从那个世界来,源源不断抵达你的身边。” “为什么是我?” “没有为什么——你生来如此,我听路过的精灵说你有一位强大的光明法师作为双胞胎姐姐,我猜是母体中极度的对立造成了这一切。毕竟光明与黑暗不可调和,或许你在女王的腹中时就已经被她杀死。” 年少的精灵对这句话极度不解。 亡灵法师彬彬有礼地微笑着:“亡灵们只是想追随你,没有恶意——不如学着与他们共处。” “我要怎么做?” “命令他们。”亡灵法师的语气不容置疑。 他的语气随即又缓和下来:“当你能够控制他们之后,要不要考虑跟着我游历大陆?” 精灵的眼睛仿佛被点燃了一簇耀眼的、充满希望的光:“我可以去外面吗?” “你是自由的。”埃尔维斯的手穿过狭小窗子,揉了揉少女柔软的黑发。 林维走向竖琴“深渊之叹息”。 他不再是之前随意拨动的样子,而是换了正式弹奏的姿势。 手指在漆黑的琴弦上跳动,手是略带苍白的,对立的颜色是一种奇异的美丽。 第一个音符在第四根琴弦上部,灵魂通道浮现出来。 他却没有动,而是在下一刻拨动了相邻琴弦的中间。 孤独放置的漫长时间并没有损害竖琴的音色,流畅的音节在指尖与琴弦的交界处流泻。 灵魂通道在两人面前一闪,隐没了。 另一种奇异的感觉在殿堂中蔓延开来,仿佛一切都被这七根琴弦所牵动。 他的动作没有停止。 黑发的召唤师额头靠在弦柱上,闭上眼睛。 那乐声初时清澈明朗,像溪谷中潺湲的水流,夏夜森林里漫飞的萤火,窗外人温和的微笑。 继而逐渐开阔又朗润,像是龙背上所望见的高高天穹,时而伴随着悠扬的尾音,让人想起天空垂落的星辉。 琴拨在一根弦上滑下,带起一串急促的乐声,声音陡然激越。 那乐声的顿挫复杂极了,完全不像是这世上留存的任何一种曲子。 阿德里希格静静听着,似乎是认出了某些熟悉的旋律,垂下眼眸,不知是追忆还是怀念。 短暂的失神过后,他继续专心看着林维的一举一动,随着曲子的愈发激烈,林维额上逐渐渗出细密的汗水,殿堂中规则被牵引的感觉也愈发强烈。 吟游诗人知道,弹琴者不只是在拨动琴弦,他在与规则对抗,调和——使用自己的灵魂力量,使用《契约书》,乃至使用大预言术。 林维的精神一半全部贯注在竖琴的弹奏上,另一半漂浮不定地恍惚着,女神的梦境碎片在他脑海掠影而过,组合,拼凑出完整的前半生。 黑夜角落里抱膝坐着的精灵少女,遇见了途经此处的亡灵法师。 她平生第一次敢于正视与生俱来的能力,得到了控制亡灵的力量。 她最终离开了出生的森林,一个对她而言充满折磨、愧疚、恐惧与不祥的地方。 亡灵法师总是温和而优雅的,他牵着纤细美丽的精灵,走过了大陆上许多地方。 他像是个既热爱生命又热爱死亡的艺术家,与骷髅亲吻,拥抱长发的巫妖,在房间里点上簇簇幽绿的萤火作为装饰,喜欢折一枝鲜艳的深红玫瑰放在胸口。 他们在荒原的酒馆里请落魄的吟游诗人喝酒,在繁华城市高大的围墙后与阳光捉迷藏,被地精的军队追杀,然后吓走溪谷里的矮人,占据它们的洞穴。 乐声具有着强大的力量,林维的情绪不可避免被它牵引,就像第一次来到女神殿堂时混乱的心情一样。 记忆纠缠交叠,人族城市总是有帝都的影子,龙族的岛屿时而变幻成季潮中安宁静谧的塞壬岛,路途中每个吟游诗人都长着阿德里希格的面孔。 直到属于女神的记忆到此为止,亡灵法师夜里倚在窗边,月光透过他投下的剪影变成了另一个人的模样,记忆与情绪再不受控制,乐声渐低,完成一个恰到好处的转折。 悠扬的、温柔的逐渐汇聚,月色下的溪流淌入森林最深处的迷雾中,渐冷渐沉。 冰冷的气息环绕整个殿堂,一点一点攫住心脏,乐声响在灵魂里,在时间与空间的迷雾中寻出一道曲折的路来。 这条路,沟通生与死。 他的指尖颤抖着渗出鲜血,在琴弦上留下斑斑印迹。 再接着——接着就是殿堂里彻夜睁开的眼睛,死沼里狰狞的树影,盘起长发的精灵怀中抱着的骷髅头颅。 她走出了殿堂,身影渐行渐远,直至消失。 “我将与你同行,在月亮永不沉没之地。” “我将自由。” 最后一个音符落下,弹琴者睁开眼睛,脸色苍白,十指遍布淋漓鲜血。 身边人支撑住他的身体,使他免于倒下。 他轻咳了几下,似乎恢复了些力气,走至殿堂的大门,推开。 年久失修的大门与门轴相磨,发出一声越过漫长时间的回响。 门外却不再是熟悉的死沼,而是另一片弥漫黑暗与死寂的土地。 他目光所及的前方是漆黑的天穹,占据半个天空的是巨大的弯月。 黑色的亡鸦被突然出现的两人惊吓,扑棱棱飞起,月光洒在它的翅膀上。 他们的身体忽然变得轻盈起来,疼痛全部消失,仿佛失去了一切尘世的枷锁,来到超脱一切的自由中。 “这里是......” 黑发的召唤师仰头看着天幕:“月亮永不沉没之地。” 吟游诗人望着他:“不妨和我讲讲这个世界的故事。” “即使是光明女神死去的时候,卡塔娜菲亚都没有现身,大陆上没有任何她的传说或神像,星海中也没有任何另一个强大灵魂的影子。” “所以你推测她已经不在那个世界?” “我还没有那么聪明。”林维眼中有一些惘然的情绪:“你知道,即使圣枪复活,也只是短暂的片刻,那之后,断谕就会彻底死去。” “我进入了星海,想要尽力完成契约,保护他的灵魂。契约的过程异常顺利,我以为我会成功,可没有来得及完成——他的灵魂最终消失了。” “我抵达了星海的顶端,看见了全貌,和我想象中相差无几,除了最高处一个巨大的漩涡。我看见无数灵魂消散成碎片,一些进入那里,而他的灵魂由于得到了我的保护,完整地进入了漩涡。” “后来的许多天,我的意识停留在星海,看见无数新生和死亡。灵魂的消散和凝聚分明可以全部在星海中进行,却有一部分进入了漩涡,有的分散,有的完整,但都再也没有回来,就像是它在和整个星海争夺灵魂。” “我想起来之前所看到的,灵魂的强度越高,灵魂光团中的黯淡处就越多。可是你的灵魂完全没有黯淡,神也没有,老头也没有——族长死去,全部灵魂传承给断谕后,他也是完全光亮的。然后我就知道,黯淡处就是缺失的灵魂,有些灵魂碎片消失在了漩涡中,碎片的消失发生在黑暗时代之后。” “拥有魔法天赋的人越来越少,顶级魔兽越来越少,都可以归结为没有了足够的灵魂碎片,不能凝聚出更多高强度的灵魂。” “于是我想起女神,我认为这一切与她有关。我又想起了竖琴,如果她仅仅为了开辟灵魂通道,为什么选取它作为载体——琴弦所牵动的是规则,它的力量不会仅限于此。” “你知道,我得到了女神的许多梦境碎片,那里是她的回忆。”林维与他走在这片奇异的土地上:“不论发生着什么,梦境里总是回荡着一首曲子。竖琴除了能够拨出音符,还能弹奏乐曲。” 阿德里希格道:“于是你用竖琴弹奏整首曲子,用曲中固定的弹奏方式牵引规则,并最终打开了两个空间的通路?” “没错,”林维点头:“这是她曾走过的道路,光明女神找到了规则的本源,借助信仰超越规则。而她脱离了全部的规则,另外创造了一个世界。她已经不再属于大陆,而是这里的创世神灵。单一的黑暗元素掀不起任何风暴,从星海中得到的灵魂为她所用,成为她的子民。” 仿佛是为了印证林维的话,无尽荒野中出现一个游荡的巫妖,坐在树枝上,打量着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他们。 “我再次开始怀疑黑暗时代的真相,大陆失去黑暗元素后,元素风暴带来的苦难能够帮助光明女神获得信仰的力量,可也能够提供许多新鲜灵魂充实黑暗女神主宰的世界。” 阿德里希格摇摇头:“她不会是这样的人。” 林维嗤笑:“但愿如此。” 阿德里希格:“跟我一起去朝见女神?” 林维摇摇头,神情是一种冷淡的厌倦:“我现在对一千年前的所有事情都毫无兴趣,对现在的事情也一样,带你过来只是为了履行诺言——你总是满嘴谎言,但我不是。” 半空中掠过一只骨龙,召唤师登上白骨巨龙的脊背,最后望了吟游诗人一眼:“我来这里只是为了找他......再见。” 骨龙眼中亮着两簇幽绿的灵魂之火,振翼飞起,愈升愈高,消失在弯月中。 吟游诗人看着他的背影,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忽然道:“等等,我还有一件事情——” 然而林维已经飞远。 他操纵骨龙高高盘旋在上空,看见不少颇具规模的亡灵城镇,再升高,看见这片土地的样貌,忽然感到熟悉。 这片大陆简直像是原本大陆的倒影,只不过生灵换成了死灵。 确认这一点后,骨龙飞向东面,飞向东岸塞壬湾的码头。 ——我们约定一个地方,假如有一天,我们失散了,就到那里等着。 ——就像睡前故事里那样,历险中失散的魔法师总能重新聚在一起。 应该是码头的地方矗立着一座高塔,他放出灵魂的力量,感受到那熟悉灵魂的气息。 他沉寂的心脏砰砰跳了起来,咬了咬下唇,整个人激动得要颤抖。 你记得这里,你在等我——我来找你了。 这半年来被囚禁的所有情绪在意识到这件事时全部鲜活起来。 发芽,抽枝,展叶,开花。 他甚至有了玩笑的心情:我们在塞壬海上时,曾说起大陆上的童话故事,骑士在远行前和心爱的公主约定一个地方,公主在那里筑起高塔,等待着骑士凯旋归来向她求婚——与现在正发生着的事情何其相似。 高塔的大门是虚掩的,他走了进去,大厅空空荡荡,穹顶是圆形的。 他走上旋转的楼梯,寻找着灵魂气息的踪迹,来到顶楼的房间,推开最后一道门。 窗边人循声回过头来。 是那张深深刻进记忆里的面容,只是像这个世界里的巫妖们一样,有着暗银色的长发,黑色的长袍华美精致极了,是精灵族的样式。 这使那俊美中增添了高高在上,冷冽的更加冷冽。 他有许多话想说,话到嘴边,却不知该说什么,最终只是道:“你......” 你还好吗? 那人启唇,声音冰冷,语调也是。 “林维·蒂迪斯?” 林维呆立原地。 只有一个人会用这样的声音,这样的语调喊出自己的全名。 他缓缓闭上眼,再睁开,收敛去情绪,短促地笑了一下,与那人对视。 “好久不见......我的领袖大人。” 荒原上,失去了召唤师的帮助只能徒步行走的吟游诗人补上了那句没来得及说出的话:“——这里虽然与大陆相连,但已经是完全独立的时空,我在那里改变了时间,但完全没有影响到这里。” “也就是说,时间溯流后发生的一切在这里都没有存在过,他大概......”吟游诗人懊丧地摇了摇头,随即拍了拍脸颊,叹了口气,自我安慰道:“算了,总不至于见面就打起来。就算打起来,大概也死不了——毕竟他们打了那么多年都没有出过人命。” 108 等待的与寻找的 高塔顶楼的气氛在互相认出的那一刹那凝固了。 林维看着断谕,想在他眼睛里寻找那些熟悉的东西。 没有。 不,也不能说是不熟悉,他非常熟悉——在上辈子非常熟悉。 这个人,全然是上辈子那个人。 这个认知让他浑身发冷,他上一刻还在帝都夏夜盈满芬芳的玫瑰园徘徊,而转瞬间置身黄昏中战场上夕阳下寒风猎猎的荒原。 那人一步步向他走来,背后是黑色的窗台,窗户后高高悬挂天边的弯月。 他目光中有着审视,似乎是第一次见到自己。 也对,因为自己现在是时间倒回至少十年后的模样——上辈子的断谕所未见过的少年模样。 却是断谕先开口:“你不是亡灵。” 身高的差距由于时光轨迹的不同比之前更大了些。林维若要在这样的距离下与他对视,姿态将近乎于仰望。 他后退几步:“嗯。” 那人看着他,目光冷淡:“但是你也死了。” ——没错,自己确实是死了。林维于是知道,这人真的没有一点这辈子的记忆,他的时间停止于荒原上两人同归于尽那一刻。 他在那样的目光下感到一种不知从何而来的畏惧,别过头去:“与你无关。” 一时间相对无话,只有高塔外的风声回荡。 林维忽然问:“你在这里做什么?” 他不能确认这人会不会回答自己,毕竟两人实在连“有交情”都称不上。 那人沉默一会儿,回答了。 “等人。” “谁?”林维发觉自己声音苦涩。 月光下,黑袍银发的巫妖摇了摇头。 “多久?” 没有回答。 林维看向窗外,弯月就在那里,一直在那里,不升,不沉。 在这个世界里,没有昼,只有夜,没有生,只有死,没有记忆诞生,只有逐渐遗忘。 这个人就这样在夜里站着,不知过了多久,不知自己因何而来,也不知道要去做什么。只有刻在灵魂深处的某些东西告诉他,你要去一个地方,等一个人。 他于是没有成为荒野上四处游荡的巫妖之一,而是在这里筑起高塔,等着一个不知是什么模样的人。 林维咬住下唇,这个认知让他难过得仿佛下一刻就会哭出来。 阿黛尔柔和的声音穿过时间与空间,在他耳畔浮现。 “林维,要成为一个合格的召唤师,你首先要知道灵魂。”她合上手中黑色封皮的书籍:“空间,时间,灵魂,这是魔法师们至今仍未能窥见全貌的三样东西。但有一点已经明确——灵魂不属于空间,也不属于时间,它只有一个,它在一切之外。” 可是他不能,不能把这两个人联系在一起。 纵使离开那个世界之后,魔法、大陆都不复存在,他们没有什么敌对的理由——可也没有什么亲近的理由,就像两个曾有过非常、非常不愉快记忆的人,熟悉至极,陌生至极。 之前后退的那几步,已经让林维站在了门外。 “抱歉,打扰了。” 他关上了门,将自己关在门外。 巫妖面对着砰然关上的门,满是淡漠的眼中流露出一丝似是而非的迷茫来。 林维背倚着墙壁,闭上了眼睛,仿佛这样就能隔绝那人身上使他窒息的吸引力,那有如实质的沉沉的压迫。 两种记忆交织,柔软的与冷硬的,相缠,撕裂,折磨。 这是他平生第一次陷入如此巨大的无措。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觉出这个世界的寒冷时,寒意已经彻骨。 没有日光的地方,月亮是冷的,风也是冷的,袍子上的法阵在纯粹的黑暗元素环境里全部失去效果,活人在亡灵世界难以生存。 他拿出一枚火系晶石来,想要激发,却怎么也激发不了。浓郁的黑暗元素在火系晶石刚刚从戒指中拿出的时候就裹覆了它,使得其中的火元素的热意无法透出,寒风尖啸着,伴随着亡鸦的振翅声,像是一声又一声诡谲的怪笑。 他的愤怒、难过与委屈在那一刻再也压抑不住,将拳头大的晶石猛地掷在地上,自己抱膝蜷进了无风的角落里。 晶石与漆黑的地面相碰,发出几下沉闷的当啷声,一动不动了。 又不知过了多久,空荡的回廊里响起门轴转动的吱呀声,脚步声一下下渐近,一只手在地上捡起了那枚晶石。 巫妖在身边结出一个隔绝黑暗元素的结界来,激发深红色晶石,晶石在黑暗里散发出暖意与光泽。 角落里的林维怔怔抬起头来,看见站在自己身前的断谕。 巫妖沉默着把晶石递到了他的面前。 他接过,双手相触,巫妖的手指没有任何温度,唯有指尖由于和晶石的接触,沾染了一点使人眷恋的余温。相接时如同相遇,分开时有如离别,惊心动魄。 火焰的温度跃在手心,解冻几近僵住的血液,他渐渐恢复了因为寒冷而迟钝的知觉。 他道了一句谢,并感觉自己现在狼狈的模样难堪得很,不敢抬起头来。 如果面前人是那一个,他有恃无恐,只会倚仗着宠爱来索要更多的宠爱。可一旦这人的身份变成了昔日宿敌今日陌路,他就警惕又畏惧,软弱又不愿示弱,想靠近又想逃离。 “你还是输了,”他在心中默默对自己说,带着那么点绝望的意味:“不论是在战场,还是情场上。” ——一败涂地。 他自暴自弃地承认了这一点后,也就不是那么怕在这人面前丢脸了,只剩下一股倔强负隅顽抗,克制住自己不去主动说话招人厌烦。 巫妖开口,问他相似的问题。 “你为什么来这里?” 他闷闷道:“找人。” “谁?” “你不认得。” 他刚说出来这句负气的话,就后悔得想要咬掉自己的舌头。 那人果然被这么一句堵得无话可说,不再出声了。 林维知道,这人是不会没有意义地留在这里的。 一旦无话可说,他就要转身离开了。 而一旦离开,就真的再也无话可说了。 “你想回去吗?”他抬起了头,与断谕对视,问。 “大陆?” “嗯,大陆,”林维道:“我不能直接开辟出回去的路,但是知道在哪里可以找到它。” 他自以为这句话的诱惑力还是非常大的,毕竟复活之于亡者,就像永生之于神灵。 出乎意料的是,断谕沉默了一会儿,却道:“不了。” “......为什么?” “没有必要。” 林维望着他,许久,却轻轻笑了起来。 那笑很淡,却又真实存在,熏染在眉梢与眼角。 断谕只回答了一个简简单单的“没有必要”,他却在那一刻明白了。 如果在那时候,引动禁咒“镕金”之后,自己死了,并奇迹般没有灵魂消散,而是来到这里,有人说,能带自己回去,他大概也是不回的。 因为“没有必要”。 他上辈子的整个人生里,做的事情都是出于“必要”,要守护家族,要效忠陛下,要带领军队,要与魔法世界敌对。 生既如一潭死水,死便不那么可怕。 而远方大陆废墟一片,家族不再,帝国重创,魔法覆亡,自己也没有了存在的必要。 他看着断谕无波无澜的眼睛,忽然觉出那么点同病相怜的意味来。 他想,原来你这一生,也是被“必要”推着过完的,也是不那么情愿的——也是......有些厌烦的。 他与断谕对视,不自在地垂下眼,避开。 “我完了,”他再次绝望地心想:“即使现在这样,我还是想拥抱他。” 冷静而审视的目光落在林维身上,违和之处在巫妖心中一一浮现。 “发生了什么?”他问。 林维:“......什么?” “你不应该活着,而且变得古怪。” “还有,”他组织着自己的语言:“你变小了。” 林维差一点为领袖大人贫瘠的词汇量笑出声来。 “我不在,没有人和你说话,你就长成了这个样子,”他心想:“另一个你是知道这种变化应该被称为‘变年幼’而不是‘变小’的。” “确实发生了很大的事情。”他如实道:“不可能被想象到的那种。” 断谕等待他的下文。 只听他抬起脸来,认真道:“但是我不告诉你。” 断谕:“......” 林维差不多已经暖和了过来,抱着晶石站起身,来到楼梯口:“跟我走,然后你就能知道。” 他忽然又有点后悔,万一断谕根本毫无兴趣知道,自己强行留下来,实在是非常尴尬。 银发的巫妖却向自己的方向走了几步,是要跟来的意思。 林维走下楼梯,离开高塔,站在月光下的荒野上,看着断谕也走出塔外。 “你......不等人了?”他轻声问。 巫妖摇摇头,眼神略带迷惘。 仿佛是在方才某一刻,那不知从何而来的,将自己留在这里的牵绊忽然消失了。 “那就不等了,”林维低声道:“我...也不找了。” 109 同路 骨龙出现在了林维眼前,乖顺地低下头来。 拜他身后的某人所赐,林维的灵魂强度已经非常可观,能够随意驭使这类生物。 他并没有召唤出珊德拉或自己别的召唤兽来,因为它们的魔法能力在这个只有黑暗元素的地方几乎无效,并且——这已经是一个独立的世界,要跨越两个世界的壁障召唤魔法生物只能用难度极大的灵魂投影,消耗非常剧烈。 他想邀请断谕一起上来,却看见巫妖的后背上展开巨大的黑色翼翅来,翼翅缓缓收拢又张开,充满力量的凌厉美感,使人微微目眩。 林维:“......好吧。” 这种人,似乎到哪里都是高等级生物,实在是让人生恨。 他们一前一后,遥遥飞在天际。 断谕没有问要去哪里,或许他也并不在意。 低低从空中掠过,林维俯视地面上荒原中偶尔出现的城镇,骨架森白的骷髅和红色眼睛的夜魔在街道上行走、游荡,黑色的藤蔓上闪烁幽微绿光,爬满墙壁,挂着蝙蝠。 这就是卡塔娜菲亚的世界了。 他又想起女神在殿堂门口所说的那句“我将自由”,毫无疑问,她确实得到了自由——还有什么比身为一个世界的创世神,所有规则的持有人更具自由的权力呢?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束缚她——在这里,她比光明女神更加高高在上。 他操控着骨龙飞往西方,时而用余光看一下与自己同行的断谕,有种茫茫天地只剩两个人的错觉。 卡塔娜菲亚在死沼,所以阿德里希格也会去往那个地方——他必须找到这个家伙,问清楚断谕的灵魂到底是怎么回事。 飞至死沼所在地边缘的时候,骨龙忽然停下了,落在地上,不肯再飞。 巫妖也同样落在了这里,收起翅膀。 林维与骨龙灵魂交流,得到的答案是“君王所在之地,禁飞。” 他想让骨龙行走向前,它却伏在了地上,不敢再进一步。 龙族灵魂尚且如此,其它亡灵生物更不必想。 他们只得步行。 看到死沼的一切与大陆上别无二致,又想起这个世界几乎是大陆的倒影,林维忽然觉得女神的自由也不是那么真实——不过是换了一个地方,回忆却还是摆脱不掉的回忆,一切都要原原本本复刻下来。 一路上两人无话可说。 从死沼的边缘到中央,有将近两天的行程。 漫长的路程后,林维走累了,停下。 遥遥缀在身后的巫妖这时才走近了。 “不走?” “你死了,”林维语气很糟糕:“但我还活着,人需要睡觉。” 巫妖没有什么表示,倚在身边一棵枯树旁,闭上了眼睛,开始冥想了。 林维并没有露宿野外的打算,他消耗了不少力量,把杰拉尔的灵魂投影放了过来。 元素精灵的第一反应却不是帮自己的主人开辟地下宫殿,林维还没来得及阻止,它就飞快振翅朝着一旁的巫妖飞了过去。 它喜悦地围着这个许久未见的人打转,伸出手来想碰碰断谕的脸。 巫妖闭上的眼睛忽然睁开。 连元素精灵都能感到其中深寒的冷意——像是看着敌人或猎物时的眼神。 周围的黑暗元素蓄势待发,气氛绷紧,是攻击的前兆。 它瑟缩了一下,动作凝固了,转头看向林维。 回来。 林维用灵魂交流对它道。 ——离他远点。 杰拉尔垂下头慢慢地飞了回去,中途还小心翼翼回头看了几眼。 直到把地下宫殿复原完成,元素精灵也没能理解为什么变成了这样。 从主人处传来的情绪也影响了它,原本欢欣的精灵低落起来。 林维拿出阿贝尔果实的稀释汁液来,饮了一杯,迷幻的感觉蔓延至全身,让他暂时放松下来。他望了一会儿天花板,用力克制住自己不由自主往外面那人处伸去的灵魂触角,闭上眼睛。 那汁液的催眠效果也仅是让他浅浅睡去,梦境纷乱。 杰拉尔感觉到了自己主人的不安稳,在床头小心翼翼地看着他。 待林维终于睡得深了些,它悄悄从阶梯与走廊里飞了出去,在宫殿口,探出头来,打量着不远处的巫妖,确认他的容貌与灵魂都是自己所熟悉的那个人之后,再扑着翅膀飞近,拉了拉华美的黑色衣角,发出撒娇与讨好的叫声。 却见那人仍是一脸无动于衷的淡漠,黑暗魔法用出,元素精灵的手被迫松开,跌跌撞撞滚落到了地上。 它哀哀叫了一声,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巫妖看着精灵艰难飞起来,消失在地下宫殿入口的身影,心中却忽然漫上一丝黯然,有些后悔自己方才直觉下的举动。 醒来后的林维感受到了元素精灵满心的委屈与难过,看到它身上残存的魔法痕迹,猜出知道发生了什么。 他伸手捉住小小的元素精灵,动作很轻。 杰拉尔乖乖与他对视。 论起身体接触,杰拉尔与林维的并不多,反而是与断谕更多些。 林维对这些小东西有时是不太耐烦的,而断谕则比较纵容——它可以随意坐在那人肩膀上,不会被拿下来......除了刚刚发生的那一次。 “杰拉尔,你听着。”林维认真对元素精灵道:“我们不去缠着他,不能再像以前那样。” 他与这小东西额头相贴,闭上眼,彼此都是凉的,近乎相依为命的模样,淡淡道:“他现在是坏人。” 他深吸一口气,声音带上了颤抖:”可是我......“ ——他再说不下去了。 杰拉尔摸了摸他的头发,是安慰的动作。 林维走出宫殿,巫妖睁开眼睛。 他们继续向前走。 离中央再近一些,灵魂上的震慑遥遥传来,林维抬起头,看见远处天空巨大的灰色漩涡,灵魂碎片如同抖落的星芒,或飘飞的雪花从漩涡处飞出。 ——这大概就是星海中漩涡的另一边了。 他们终于说了再次上路以来的第一句话,林维开口问断谕:“你从那里来?” 巫妖嗯了一声,语调平淡。 看着漩涡,林维心中有隐约的不安。 那漩涡是攫取,是劫掠——偷窃原本属于大陆的灵魂,实在是不带有任何善意。 “漩涡在夺取大陆上的灵魂碎片,碎片重新变成死灵生物,塑造这个世界。”他对断谕道:“这个世界原本不该存在,是黑暗女神创造了它。” 他们到底还是能说得上话,进行一些必要的、对于目前状况的交流。 “我为什么灵魂完整?”巫妖问召唤师。 “有人保护了你的灵魂。” “有些事不适合由我来向你解释,”林维的用词十分审慎:“过一会儿,你会遇到魔法世界的人,也许他能告诉你。” 两天的行程结束,他们确实见到了阿德里希格。 ——但是与想象中相会的场景大相径庭。 “你们终于来了,”阿德里希格被黑色的藤蔓吊在树上,有气无力:“我要被冻死了。” 林维:“......” 他还真是第一次见到预知一切筹划一切的塔主人这么狼狈的模样,只觉得解气极了。 “女神?” “她说自己不需要任何信徒的打扰,也不想回到大陆。”阿德里希格十分沮丧:“然后把我丢了出来。” 林维打量着不幸的阿德里希格,并没有要把他放下来的样子:“啧。” 断谕看着这两个人交情不浅的样子,微微蹙起了眉来。 阿德里希格见状心虚地咳了一声:“断谕,我有必要向你介绍一下林维。” 巫妖看着他。 “他现在是我们的朋友,”阿德里希格换了郑重其事的语气:“你不要打他。” 林维:“......” 吊在树上的阿德里希格继续道:“这件事对你来说可能有些不可思议,但是关系重大。” 他边说,边用目光示意林维控制藤蔓,把自己放下来。 林维在最后那一战时被他算计的气还没消,看向别处,不为所动。 塔主人只好继续道:“你知道,我们为了推迟神灵觉醒,牺牲了许多魔法师的生命,然后我陷入了沉睡,沉睡前把魔法世界交给了你。” “然后,发生了很多不可避免的事情——我醒来时,魔法已经几乎覆灭......我不是要责怪你,你已经做到了所有能做到的,当我们选择压制神灵那一刻,就注定了会把魔法世界推向这样的结局。你的老师总是那么固执且保守,认为只要我们继续发展,终有一天可以正面对抗神灵。可魔法天赋一年一年减少,即使没有和帝国的战争,魔法也会逐渐衰弱——连再次拖延神灵苏醒的力量都不会再有。” 断谕看着他:“所以?” “我回溯了时光,将时间推回了我的力量所能达到的极限......恰好是你进入魔法学院那一年。” “时间回到原点,一切重新开始,而其中发生了一些奇妙的事情,我们可爱的小公爵——他由于灵魂的特殊之处保留了这些回忆,认识到了自己之前错误的选择,从而进入了魔法世界,和你——” 藤蔓猛地松开,阿德里希格姿态极为不雅地摔在了地上,打断了未说出口的话。 可怜的吟游诗人抬起头来,看见林维眼里满是警告。 他叹了口气,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头发和衣襟,银袍子被月光下映照出朦胧又神秘地色泽,接着道:“......所以说,他现在是我们的伙伴,并且帮助另一个时空里的你激发了圣枪的全部力量,在光明女神还未恢复全部力量时彻底杀死了她。” “解决了光明女神,我们要设法平息元素风暴,自然就需要找到黑暗女神。在这件事上,林维又帮助了我,所以我们一起出现在了这个卡塔娜菲亚创造的世界里。” 断谕想起一路上发现的种种异状,勉强接受了这个解释,但他同时也意识到了一件事情。 “我的记忆?” “我很抱歉,”阿德里希格道:“我和林维以实体跨越时间与空间,得以保留了全部的记忆,但你是通过灵魂星海抵达这里。严格来说,我们不属于这个世界,而你属于。我改变了另一个世界的时空,但并没有影响到这里——那个世界的一切在这里相当于从未发生过,当你进入灵魂漩涡的那一刻,所属的规则改变,记忆消失。” 断谕沉默了一会儿,点了点头表示接受。 林维问:“所以我们现在要做什么?女神为什么这样对你?” “很不幸,你之前的猜测是对的,”阿德里希格叹了口气:“她已经不再是我所认识的那个与世无争的女神了。” “她确实在主动掠夺大陆的灵魂?” 阿德里希格点头:“黑暗时代的历史确实值得重新考量。” 110 落水者 “我认为她对大陆没有敌意,但她确实在收集灵。,女神就在漩涡下,每一个由漩涡而来的碎片都经过她的眼睛,我不知道她的目的。”阿德里希格看着断谕:“你也经历了漩涡,她在做什么?” 巫妖告诉他:“挑选。” 林维遥遥望着灵魂漩涡。 他所知的女神的记忆,缺少了最为关键的一段。 与光明女神的战争,还有......埃尔维斯的死亡。 他想起殿堂中黑夜里女神淡漠的眼神来。 “我知道她要做什么。”他忽然道。 “嗯?”阿德里希格转向他。 林维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似的,深吸一口气,头也不回朝着殿堂走去。 阿德里希格刚要阻止,就见断谕也从他身边经过,随着林维,朝着殿堂去了。 被剩在原地的吟游诗人看了看周围阴森的枯树与藤蔓,别无选择也跟了上去。 比起沼泽里殿堂的破败,这里要庄严得多。 林维推开门,走上扶梯,来到顶层。 他在记忆中见了许多次卡塔娜菲亚的模样,而这一次则是真真实实看见。 灵魂的碎片在月光下飘摇涌动,汇成一道光河,在她面前流淌经过。 她轻轻伸出手,触着这些碎片。 盘起的黑发下露出的是精灵的尖耳,黑色长裙的背影立在漩涡的中央。 林维走上前,在她身旁。 她未转头,似乎是认出了林维灵魂力量中属于自己的那部分。 “是你。” 声音有种特殊的质地,就像她面前流淌的光河。 她身旁漂浮着一个灵魂光团,光芒已经几近完满。 林维问:“这是他的灵魂——他的记忆呢?” “遗忘了。” “可以唤醒吗?” 女神的指尖离开一个碎片,接着触向下一个:“可以。” 林维的心脏砰砰跳起来:“要怎么做?” “契约,”女神从光河中点起一个碎片,碎片跟随指尖来到她面前,融入光团中:“最高等级的契约,用你的灵魂指引他的灵魂,用你的记忆唤醒他的记忆。” “假如他活过来,”林维问她:“你会回大陆吗?” “不了。”她淡淡道:“这里才是我们的国度。” “但是,”林维回想着一路来看到的、灵魂碎片拼凑而成的、没有任何自我意识的亡灵生物:“它们没有记忆,也不会创造记忆,根本不能算是活着。” “不需要记忆。” 身后响起脚步声,林维回头看见断谕,目光相触片刻,又垂下眼。 他们就这样在女神殿堂中住下了。 女神对此没有任何表示,让林维觉得,在她眼里一切都与自己没有关系。 “你是说,她要复活埃尔维斯?” “她在灵魂碎片中寻找属于埃尔维斯的那些,融合在一起,等到灵魂完整,再唤醒记忆,赋予身体.......就完成了复活。” “但是进入漩涡的灵魂并不是大陆上的全部。” “进行过契约的灵魂无论经过多少次消散和重组,都具有联系。埃尔维斯的灵魂消散在星海,但只要漩涡在那里,总有一天会被全部吸引过去。”林维回答了阿德里希格的疑问。 阿德里希格望着窗外,似乎是叹了口气。 “我不能接受,”他说:“黑暗时代里,我在大陆四处游荡的时候,曾遇到她。” 吟游诗人望着天边的弯月:“我是她的半个信徒,她是我最尊敬的人。” “我不能接受......让她离开大陆,超脱规则,创造了一个世界的,不是失望,不是失败,也不是自由,而是尘世的感情。” 林维难得与阿德里希格这样心平气和地交谈。 “在某种意义上,这个世界可以称得上是完美的,”他道:“对于生活在此的灵魂来说,没有寒冷、饥饿,甚至没有死亡。它们没有知觉,不知道欢乐,因而也没有痛苦,她的世界超脱了尘世的所有苦难。” “这就是她想要做的全部了......埃尔维斯认为死灵才是这世上最纯洁最无忧无虑的灵魂,她学到了这一点。” “而假如不怀着复活埃尔维斯的念头,她在这一千年的漫长时光里已经忘却所有,变成了这个世界无知无觉的死灵中的一员。” “所以你想告诉我的是,”阿德里希格思考了一会儿,道:“她不是为了埃尔维斯而创造这个世界,而是为了创造这个世界铭记埃尔维斯?” “当她成为这个世界主人的那一刻起,就是永恒存在的。她要在可怕的永生中保留自己,不被漫长的时光所折磨......就只有不断追溯过往的回忆。”林维望着窗子:“又或者,这两种原因都有,连女神自己也分辨不清。” 他又看向阿德里希格:“你是怎样度过这一千年的?” “我有未完的事,”阿德里希格目光平静:“我从不觉得时光漫长,难以度过,因为未做的事情同样艰巨......当年人们的愿望一日没有完成,我就永远有活下去的理由。” 林维:“你们其实是相似的,女神已经创建好了这个她愿望中的世界,唯一能使她继续主动活下去的理由就是复活埃尔维斯。” 那是她灵魂的导师,将她带出精灵栖居的森林,看见广阔,看见自由,教她接受自己沟通生与死的天赋。 ——于是她在浩瀚的星河中一点一点挑选、辨认,留下自己所熟悉的那个灵魂,无限的时间里不存在渺茫的愿望,她就要成功了。 阿德里希格叹了口气:“让我再想想......” 林维离开后,阿德里希格的房门却被另一个人敲开。 吟游诗人看着面无表情的巫妖,饶有兴致地挑了挑眉。 他走到断谕身边,先是上下打量了一番,再是拿起他的手来,仔细研究巫妖的皮肤,接着拉了拉银色的发丝,啧啧赞叹:“完美的、永生的——奇妙的生物,等我回去.......” 他忽然顿住,笑了一下,接着说:“占星塔应当完善对亡灵生物的记载了。” 从不与人亲密接触,在他的触摸下浑身僵硬的巫妖看着塔主人的目光已经冷到了可以结冰的程度。 “不要生气,”阿德里希格别有深意微笑着,放开了手:“那样我可就不回答你的问题了。” 他淡银色的眼瞳略微弯起一个弧度,勾起唇角:“说吧。” ——房间外,林维却从自己房里走了出来,背倚墙壁,看着关上的房门。 于是,当断谕拉开房门,正对上林维的视线。 “喂,”林维有些不自然地微微别过头去,低声道:“我们谈谈。” 巫妖走得近了些。 “我们敌对了很多年,有很多不愉快的回忆,”林维望着地面,道:“但是现在事情发生了很大的变化,魔法和帝国并没有开战,在这个世界,我们也是站在同一边。” “所以?” 林维对上他的目光,眼瞳映出巫妖的影子:“我希望能和你重新认识一下。” 他不安地等待着回答,终于在良久之后,听到一声。 “好。” 他松了口气。 断谕看着他,问:“我要怎么做?” “不需要做什么特别的......”林维道:“就像寻常的朋友一样,逐渐认识,然后熟悉起来。” 他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也不对,你似乎并没有过朋友。” 场面一度十分尴尬。 “就是,嗯......我们平时可以交谈一些什么,比如天气,或者魔法,还有一些想法之类。” 于是,当阿德里希格忍不住走出门外假装路过时,就听见这样的交谈。 “月亮很大。” “嗯。” “这里的天气真冷。” “我没有感觉。” 阿德里希格:“......” 真是友善的交谈啊。 林维也知道气氛的僵硬。 但身边人的存在感实在是太过强烈,他难以放松,要让谈话轻松起来......实在是做不到了。 倒是断谕打破了这气氛。 他道:“告诉我那个时空里都发生了什么。” 林维:“阿德里希格没有告诉你?我以为你们之前在房里说的是这个。” 巫妖:“不是。” 久站和寒冷让林维有些不舒服,他道:“我们回房去说。” 断谕嗯了一声。 “我在魔轮上遇见了你,还有海缇。我们三个是同级......丹尼尔,那个爱穿绿袍子的炼金师和我们是很好的朋友——你认识他吗?” “认识。” “我们四个人一起去了帝都,中途遇到了两位骑士,然后到浮空之都上你的老师那一家店铺,你拿到了昆古尼尔,我拿到的是一本和女神有关的《契约书》。后来,我们两个又意外到了死亡沼泽,见到了女神的遗迹。” ...... “昆古尼尔之枪其实是光明女神的武器,精灵族和矮人族联合锻造了第二把圣枪,献给了她,因此最高的使用权仍属于光明女神,她用昆古尼尔刺穿了你的胸膛。” “但我那时候已经可以短暂转移你的灵魂到朗基努斯上面,于是我们复活了圣枪,你在那时死去了。我用圣枪杀死了光明女神,半年后找到了黑暗女神的踪迹,和塔主人一起来到了这里。” 声音清透又柔软,低低述说着另一个时空里所发生的事情,塞壬岛上的季潮,金色尾巴的小人鱼,死亡沼泽的枯木丛林,浮空之都的清晨与落日,占星塔的飞雪与北风。 林维隐去了两人的关系,却发现若要告诉这个人他所经历的,就不可避免要把自己也带进去。 断谕想知道的是自己在那个时空的经历,林维原本想要说“你”,可当回忆浮现,却只能用“我们”。 ——他们实在是不曾分离。 光穿过窗子,在地板洒下水银般的月色,映照着巫妖轮廓优美的安静侧脸,他的眼睛就像月下潭,像雪中湖。 林维知道自己不能看,他若看了,就成了潭边湖畔失足落水的旅人。 他在另一个时空看着他的魔法师,常会在某些片刻觉得那冰冷与锋利与前世身影相叠。 他在此刻与昔日敌人共处,又错觉那月色下的安静中有似曾相识的温柔痕迹。 他还是落了水。 111 最后的追思 “海缇用出了大预言术,格雷戈里被强制开启了神国,他的弟弟伯兰成为新帝。魔法师在塞壬岛结界内躲避元素风暴。不久之后,伯兰向魔法协会发出邀请,魔法师们也可以进入神国。莫特里尔老师和他的学生们一起承担了维护神国的任务。” “之前和丹尼尔计划过的魔法世界与帝国的通商已经在尝试了,我们正在考虑一样既可以在大陆使用,又在魔法世界具有意义的东西作为货币......可能是水晶,还没有确定。” “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嗯...还有蒂姬,我记得她一直在你身边。这次她没有参与这些,安全地留在了塞壬岛上。” 他说完了这些,待余音消失,房间里沉入一片安静。 每个人都有了不同的结局。 王座上的人换了面孔,玫瑰仍盛开着。曾逝去的,归来了,曾仇恨的,忘却了——曾敌对的,在古堡的月色里一同沉默,给那段不复存在的时光以最后的追忆。 林维看着窗外,觉得自己在安静中升了起来,俯视灵魂的星海与时光的河流。 历史的尘埃飘摇落定,河流改道,奔赴另一片汪洋。 这世上只剩他们知道,曾有一段踏着白骨与烈火前行的年月被一只手轻轻抹去,全无痕迹。 他没有再与断谕说话,因为觉得即使是对于这样感情淡薄的人,此时也应有着与自己相似的感觉。 良久,才听得一声。 “谢谢。” 林维眼底漫出淡淡笑意:“嗯。” 他一直放在身边的那个火系晶石经过了两天时间,消耗完毕。 断谕的视野里出现了一只手,递上另一枚晶石。 他接过来,激发了它。 融融的暖意以火焰晶石为中心散开,拥抱了整个房间。 林维接过来,放在了枕边。 断谕离开林维的房间,合门时看见床上人拥着雪白兽皮的软被,披了一肩柔软的黑发,微阖眼睫下垂落淡淡的阴影,不知在想什么。 这是他第一次看到,战场之外的公爵的样子。 单薄而优雅,称得上是温顺。 就好像一只张牙舞爪、总是带来种种麻烦,时刻准备着用爪子挠伤自己,狡猾且灵敏、总是难以捉到的猫,忽然间乖乖走到了自己面前一样不可思议。 他的目光落在了那人半露的脖颈来。 柔软又脆弱、曾数次被昆古尼尔的枪尖指着的咽喉。 他们这一天的相处克制而疏离,尽管敌对的身份已经烟消云散,可战场上的年月已留下了难以消除的积习。 门被关上,将林维的身影连带着一室源自火焰晶石的暖光隔绝在内,在巫妖的眼前短暂残留一个明亮的光影。 他的世界重归习惯的冰冷与黑暗,却隐约有一丝不知从何而来的失落悄然升起。 他的下意识里,是想要扼住那脖颈,让这人无处可逃的。 房间内,林维对外面人的思绪一无所知,饮完杯中淡绿液体,躺下来,闭上眼睛。 过了一会儿又睁开,伸手将枕边的晶石握住,放在与胸口极近的地方,这才睡了过去——他这一觉无梦,睡得极沉,只是总觉得压抑,喘不过气来。再醒来时甚至想不起来自己身处何地,习惯地往旁边蹭了蹭,才觉出那一边的空与冷,并没有错觉中的那个人。 他黯然地呆了一会儿,望了望墙壁,安慰自己——其实也不算远,只隔了一堵墙、变得更无情了一点而已。 火焰晶石的热度源源不断传来,林维眯了一会儿眼睛,又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月亮一直挂在窗外,使人失去了对时间的知觉。 但是,不论怎样,阿德里希格还是能清楚知道时间流逝的。他感到房间门关闭的时间实在是过长,笑眯眯对断谕道:“进去看看,他这人身体不怎么好,既怕冷,又睡不沉,脾气还很糟糕——万一出了什么事,我可没有办法交代。” 于是,当巫妖迫于塔主人的交代,走到床边时,看见的就是林维半边脸埋进雪白软枕里,闭着眼,睡得沉沉的样子,安静极了,手里握着那枚晶石,竟像是拿着一件怎么也不愿放手的珍宝。 幸而领袖大人还有那么一点儿常识,把手贴到了这人额头上。可是属于亡灵生物的手向来冰凉,觉不出什么来,反倒把林维冷得皱了皱眉。 那温暖的触感使得巫妖微微失神,指尖一路向下,划过侧脸,来到咽喉处,轻轻摩挲。 他的手扼住林维脖颈,缓缓收紧,一种奇异的感觉升起,使他灵魂为之颤栗。 这个人的命悬在你的手上,他现在任你摆布。 到濒死之时,他会醒来,无助地睁开眼睛,他会挣扎,然而没有效果。 他会眼眶泛红,细细喘息着,祈求地望向自己,以认输换取结束折磨。 若巫妖还能呼吸,呼吸必微微急促。 若亡灵还有心跳,心跳必逐渐剧烈。 他遇到过这种感觉,在战场上,下一刻就能把这人置于死地的时候。 林维不适地动了动,睁开眼,对上巫妖沉如黑夜的目光。 他呼吸困难,胸口微微起伏,加之初醒,深紫罗兰色的眼瞳上泛起一层薄薄的水汽,带着些许惊惶:“你......” 断谕缓缓松手,林维咳了几声。 “抱歉。”他想——我到底在做什么? 林维看着他,却没有生气,垂下眼,缓缓摇了摇头,声音是脆弱的沙哑:“没关系。” 林维看起来不太精神,用手背体会了自己额头的温度,对断谕道:“可以帮我叫阿德里希格过来吗......我有点不对劲。” 阿德里希格看林维的目光犹如看一个生命力脆弱的小动物:“还真的生病了。” 林维无精打采看着他,拿出一些丹尼尔平时调制的魔法药剂来:“我该喝哪一个?” 阿德里希格摇头:“魔法师不会生病,所以药剂是没有用的。” 林维:“......” 他大概是在巫妖原本的高塔角落里蜷着的时候就着凉,一路上又过于疲惫,终于撑不住了。 ——这大概要怪他从小到大被照顾得过于妥善,生病的经历少到几乎没有,两天来的心绪又没有放在自己身上,才会到现在才察觉出来。 “不对,”阿德里希格的脸色忽然凝重了一些:“你的灵魂怎么样?” 林维检视了一下自己的灵魂,发现光芒闪烁不定,是极度混乱的状况。 “不太好,”他道:“应该是受到了漩涡的影响。” “我们终究是被这个世界排斥,而通灵者的灵魂又格外敏感。” “要怎么做?” 阿德里希格叹了口气,目光在他和断谕身上几个来回:“继续你们的契约,他属于这里,可以帮你的灵魂稳固下来。” 林维小心翼翼地看了断谕一眼,又看向阿德里希格:“可是本命契约需要我们非常亲密才行。” 阿德里希格看着断谕:“你以后就住在这间房里。” 林维继续道:“可他刚刚还要杀死我。” 阿德里希格有点头痛。 他感觉自己就像一个要处理年轻人之间别扭的麻烦事的家长,还要分辨到底是实情,是恶意告状,还是别有用心。 头痛的塔主人对着断谕:“你不要欺负他。” 断谕“......嗯。” 林维眨了几下眼睛,把脸彻底埋进枕头里。 阿德里希格:“......” 他在笑,他一定是在笑。 塔主人决定相信断谕刚刚确实要对林维动手。 ——自己现在也很想去用力揉一揉这家伙,欺负到求饶才能解气。 这个世界,实在称得上是与世隔绝。 他们在这里安安稳稳待了四天,中途竟然没有出什么乱子。 ——如果自己能控制住自己就更好了。 林维假装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收回自己睡觉时无意识搭过去的手臂,把脑袋送回它该待着的枕头上,离断谕远了一点儿。 不知道到底有没有睡过觉的巫妖看着他,眼神淡淡。 “这是本命契约的作用......”林维自知理亏,小声解释。 在保证不会触及最后完成那一步的情况下,他被允许继续进行契约,到现在已经进展了一大半,虽然状态还没有恢复到最好,但灵魂已经稳固许多。 而灵魂上的依赖愈发严重,他已经无法控制住自己总是伸向旁边人的灵魂触角——也不怎么能控制住自己的手和身体。 林维唯一非常庆幸的是,断谕看来也受到了契约的影响,控制住了自己,不然早就忍无可忍把他弄死了。 他胡思乱想着,又觉得很伤心。 他想,你那么凉,可我还是想要靠上去。我什么都不要了,还要怕你杀死我,连本命契约都没能让你对我好一点。 巫妖见他背过身去,许久没有动静,想起他黯然的眼神来。不知为何,又回忆起地下宫殿门口,元素精灵哀哀叫了一声,没有得到任何回应后艰难飞起,离开自己的情景。 他心中忽然被什么刺了进去,微微发疼。他伸出手来,在林维发顶上犹豫片刻,落下,揉了揉。 他感到林维的身体随着自己的动作,轻轻颤抖了一下。 空间奇异的震颤打断了思绪,古老殿堂上方的漩涡缩小,静止,消失。 这只有一种解释,女神完成了持续一千年的漫长寻找,带回了埃尔维斯最后一个灵魂碎片。 这些天,他们没有动作,就是为了等待这件事发生。 112 忘记的与执着的 即使三个人加起来,也是打不过女神的。 外来的客人要与创世神较量,荒谬程度可想而知。 因此不论是林维还是阿德里希格都没有想过要与女神硬抗——这与面对光明女神时不是同一种情况,更何况现在也没有第二个圣枪供他们使用。 他们想要让黑暗元素重归大陆,唯一可行的方法就是劝说女神回去——但显然没有成功,想想曾被狼狈吊在殿堂外的吟游诗人就知道了。 唯一的转机就是埃尔维斯的复活。 女神的执念实现,不再需要从星海掠取灵魂。 而埃尔维斯...... “我不觉得埃尔维斯与女神是一类人。”林维微蹙着眉:“我见过女神与埃尔维斯游历大陆时的记忆,她的眼中只有埃尔维斯,而那位亡灵法师却热爱着许多东西。” 埃尔维斯复活后,一切还未可知。 他们远望着女神。 林维看得尤其仔细。 女神将与刚刚收集完整的灵魂签订本命契约,然后唤醒记忆。 光团托在她的手心上。 她收回手,光团悠悠悬起来,散发灵魂特有的莹润光芒。 卡塔娜菲亚怔怔看着它。 林维见过她的回忆,并因而能够体会她的感受。 失去了的人,将要回来了。 长路终至尽头,不必回首。 她在漫漫星河中寻找的那一千年,与这一刻相比,稍纵即逝。 此时她脑海里浮现的一定是往昔或悲或喜的回忆,那回忆如同星星点点,飘荡,凝聚,获得新生。 任何一人看到这一幕,都是期待的。 月光忽然明亮许多,渐升渐高,及至夜空中央,银光漫漫,温柔照遍。 她开始结契印了。 古老的契约将为两个灵魂建立密不可分的连结。 契印的第一个符文与灵魂相触。 女神对灵魂的了解显然大大高过林维,她一开始就让自己的灵魂触角变成了最利于缔结契约的状态——柔软几近雾气的。 没有进去。 林维瞳孔微缩。 女神的灵魂触角再次伸出。 “不......”林维喃喃道。 “怎么了?”阿德里希格不是通灵者,无法看见灵魂世界中的情景,但从他的反应中意识到了什么。 “他在拒绝。” 空白的灵魂在面对女神这样的灵魂强度和结契态度时,出现拒绝的可能性微乎其微,除非有着刻入灵魂的、强烈的意志。 他是热爱自由的灵魂,活着的时候如此,忘记一切后仍是这样。 “她会怎么办......强行结契?” 阿德里希格望着女神的身影,缓缓道:“或许。” 两人的神情忽然不复之前的轻松。 “有什么区别?”断谕问。 “本命契约是平等契约,主契者没有特殊的地位。但是如果强行缔结,就会带来主从关系。”林维对他解释:“这违背了本命契约存在的本意,虽然同样能建立非常彻底的灵魂连结,但是......不过是一个增强了无数倍的主从契约而已。” ——她会怎样选择? 她找了一千年,得到一个不同意结契的、自由的灵魂。 那是在黑暗时代之前,将她带出压抑的森林的人。 “——你是自由的。” 她正是被那句话所触动,才被亡灵法师牵起手,走到日光之下。 她想带回那个人,可若要带回,必背弃他的初衷,必使他的灵魂活在沉重的枷锁里。 “难以选择。”看遍大陆上诸多故事的吟游诗人道。 灵魂光团前的卡塔娜菲亚缓缓闭上了眼睛,像一座无悲无喜的神像。 当女神睁开眼睛时,她眼中有林维熟悉的神色。 那是她仍是少女,在狭小的黑屋子里,听埃尔维斯说起“外面”时倔强的、渴望的光芒。 她没有变,她有想要的东西,并愿意为之付出一些什么。 契印发出耀眼的白光,铺天盖地,向着面前的灵魂压下。 光团剧烈动荡变幻起来。 若它有声音,若它有动作,此时应在声嘶力竭尖叫着挣扎反抗。 可它比不上......它哪里比得上在亡灵世界里积累千年的女神? 剧烈的闪烁过后,它光芒涣散,几近解体,可卡塔娜菲亚的灵魂力量牢牢包裹着它,压迫着它重归一体——就像把星河中那些碎片融为一体时所做的那样。 契印一点一点没入光团中,打下非死亡不可解除的烙印。 待结契完成,灵魂静静悬浮,光芒因方才的反抗而黯淡。 他开始拥有身体。 苍白的皮肤,银灰色的长发,黑色长袍,眼睛阖着,像大陆上古画中走下来的贵族。 女神纤长的手指滑过他的头发,动作轻极了。 灵魂以身体为星海之外的唯一长久栖居地,当灵魂拥有了身体,他就是“活着”的了——纵然是以亡灵的形态活着。 他睁开了自己的眼睛。 那是深深的碧绿,神秘而深邃。 却是空白的。 眼里只映出卡塔娜菲亚的影子,而没有别的什么。 他还没有记忆。 林维看着女神的灵魂触角深入埃尔维斯的灵魂中,此时灵魂是完全顺从的,与她交融在一起。 ——用你的灵魂指引他的灵魂,用你的记忆唤醒他的记忆。 埃尔维斯的眼睛再次闭上,迷惘的神色,像是在追寻着什么。 “我猜,每一个碎片都有曾属于的灵魂的记忆的碎片,最深刻最难以忘记的片段——然后由这些片段,唤醒整段记忆。” “那么她所要寻找的记忆?” “我不知道,”林维摇了摇头:“如果是这样的话,埃尔维斯的灵魂化作无数碎片重归星海,经历了千万段生命,她要怎样才能唤醒想要的那个呢?” 他忽然沉默了,望向月亮,眼神晦涩:“我想......” 他闭上眼睛,叹了口气。 埃尔维斯的身体悬浮,面前女神静默站立。 林维悄悄感受着女神的灵魂强度,想,她已强大到这样的地步,没有什么做不到——即使需要穿梭于千万段记忆,也能...... 埃尔维斯睁开了眼睛,一眼看见面前的卡塔娜菲亚。 那眼初时是迷茫的,目光逐渐聚在女神身上。 卡塔娜菲亚低声道:“埃尔......” 埃尔维斯微蹙了眉:“瑟迪斯?” 他所用不是卡塔娜菲亚记忆中常见的大陆通用语,而是林维所熟悉的人族语。 女神后退几步,脸色苍白。 “不是......”他困惑地打量着女神:“是安吉莉亚?你是谁?” 就连阿德里希格也看出了不对,他死死看着埃尔维斯的神情:“......完了。” 她成神已久,虽然看过大陆无数生离死别与喜怒哀乐的故事,但从未真正明白,普通人一切情绪,在她眼里不过是一只蚂蚁的哀伤,一个飞虫的爱恨,轻飘飘不值一提。 她心中唯一深刻的就是与埃尔维斯一起的记忆,除此之外,全部可以漠然面对。 她便自然而然觉得埃尔维斯亦应如此,即使化身千万碎片历遍种种生命,也不过是做了一场无关紧要的梦,留不下任何深刻的记忆,只有黑暗时代的那一段日子历久弥新。 她终究错了。 她不知道与自己的那段记忆也只是埃尔维斯生命中一个寻常的片段,他在这一千年经历过千百种人生,每一次的爱与恨都鲜明而真实。 “我是.....”女神喃喃道,却逐渐变了脸色,眼神有种隐约的疯狂。 “你不可以忘记我,你怎么能——”纤长的手指在埃尔维斯脖颈处收拢:“看着我,我是谁?” 埃尔维斯,也许不,他现在算不上埃尔维斯,只是一个被强行唤醒了太多记忆碎片的亡灵。他眼中浮现痛苦的神色,艰难地摇了摇头。 她以为他们互为彼此的浮木,可事实上她只是浮木上一只蚂蚁,没有了她,还会有别的蚂蚁上来,与这浮木共同度过一段旅程。 等到多年以后,蚂蚁长大了,有了所有东西都无可匹敌的力量,回到当初困住自己的溪流,在岸边年复一年等待,费劲艰辛找到那块曾救赎了自己的浮木,将它打捞上来,抱在怀里共度余生。 ——可浮木却不记得这只蚂蚁了,有太多蚂蚁在它身上行走过。 蚂蚁费尽心机,浮木也无从想起,更无从缅怀、感激,它只会愤怒被迫离开了自由的溪流与天地,禁锢在某个人双手间。 阿德里希格重重叹一口气:“竟然是这样的结果。” “他们两个都已经濒临崩溃,”林维道:“没有人能同时承受那么多记忆,也少有人......能接受这样的结局。” 她找了一千年,满心欢喜。 找回的那个人,却已将她完全忘记。 女神发出一声压抑至极的呜咽,眼眶泛红。 她深吸一口气,逼视着埃尔维斯,声音带着一丝沙哑,冰冷极了:“想起来,我命令你。” 她行使了作为主人的权力。 埃尔维斯的神色迷茫又混乱,本能地伸手去掰开卡塔娜菲亚扼住他咽喉的手指:“放开我——不管你是谁......我呢,我是谁?” 可他不能反抗,来自契约的压力有如沉重锁链,禁锢他的手脚,激烈的挣扎过后,契约的力量终使他放开手,无力地望着女神:“我是谁......” “埃尔维斯,”卡塔娜菲亚的声音有如冬日的冰河,高高在上,不容置疑:“你叫埃尔维斯。” 她迫使亡灵转过头来,看着这片布满死寂与荒凉的世界:“这里是属于你的国度。” 弯月照亮大地,沉默惊心动魄。 没有人能高兴得起来。 林维的神色有短暂的茫然,忽然道:“断谕。” “怎么了?” “假如有一天——我说假如,你重新拥有了失去的那段记忆,你也会痛苦吗?” “痛苦?”巫妖的声音重复这个字眼,他冰封般的世界里大概是没有遇到过这种情绪的。 “虽然不能与埃尔维斯现在的情况相提并论,可那终究与你现在的记忆截然相反。”林维看着他,终于说出:“我们在那个时空,是非常亲密的朋友,现在则不是,甚至是多年的敌人,你会因此厌恶另一个自己,不愿意接受那段记忆吗?” “不会。”断谕的回答毫无犹豫,使得林维微微惊讶。 “你说,那是另一个我,”巫妖继续道:“那么他做出的所有行为,都有完全的理由,从不会为自己的选择后悔,即使换成现在的我也一样。” 林维怔怔看着他,眼神柔和下来。 万般情绪涌上心头,最终只化作一句:“那就好。” 他们重新把目光投向殿堂之上,忘记的与执着的,互相折磨。 不论是想要复活埃尔维斯的女神,还是想要带着黑暗元素返回大陆的他们,都陷入了一场命运的玩笑,一个无处可去的困局。 命运女神似乎只会将完全的苦难当头降下,而不肯将任何完全的欢乐赠予他人,只有一点幽微的芬芳从她手握的花枝上漾出,藏在巫妖的方才话语里,若隐若现。 113 昼与夜,生与死 殿堂空旷,穹顶上绘着巨大的眼睛,俯视下方情景。 林维步入这里,他知道,从今往后所有时光中的每一刻,当卡塔娜菲亚抬头看到它,就会看见命运漠然昭显一切的注视,看见灵魂星海中浮现的狰狞的面孔。 或许不是从现在,从更早——当埃尔维斯死去,剩下她一人的时候,她就已经被这眼睛注视着。 埃尔维斯为何而死? 是被杀,还是别的? 或者只是单纯的,人族短暂的寿命走到了尽头? 亡灵看着卡塔娜菲亚,眼神像锋利的刀,蘸上了幽绿的毒液。 “你的契约可以使我服从,却永远无法逼迫我回忆。”灵魂明灭不定,光芒黯淡,仿佛下一刻就会彻底消散:“我不知道你是谁,并且丝毫不想知道,为生者的执念打扰逝者的安眠,你让我恶心。” 林维感受着上方的灵魂波动,他知道此时,千万段不同的记忆片段在亡灵的脑海中冲撞,回荡,叫嚣,他的灵魂无法承受这样重压,但记忆所承载的情感与认知已经逐渐凝聚,使他不再是一片空白。 “你曾说亡灵是这世上最纯洁的生命。”女神望着他。 她是这个世界的创世神,是契约书的书写者,是沟通生与死的那个人——此时的眼神,却只像一个面对长辈的指责与厌弃,仍然坚持自己正确的孩子。不论黑夜为她画上了怎样冷漠的妆容,都会在埃尔维斯的目光下荡然无存。 有这样一个人,他救赎你,在最初最无助的时刻,那么无论时光如何变迁,只要再次站在他面前,你便仍回到一无所有的时候。 亡灵直视她:“那不是我。” “不......”女神双手掩住了面孔,身体颤动,带着绝望的悲伤:“你不是他......你不是他!” 契约的力量压在亡灵身上,他与主人的意志抗争,身体痛苦地蜷起,却仍扯出一个讥讽的冷笑来。 女神看着他,看着一个无法接受的事实,崩溃地后退了几步,转身逃一般离开了这座建筑的顶端,走下森冷的楼梯与回廊。 殿堂中,巨大的眼睛下,站着一个人。 他半阖着眼,倚在墙壁上,黑发自肩头漫不经心地垂落,散发出一种不经意的忧郁,像古老壁画中走出来的贵族。 那姿态让女神一瞬间错觉见到了当年的亡灵法师。 声音传来,经殿堂四壁的渲染带上了微微的回音。 “你离开大陆时,有没有想过这个结果?” 女神轻轻摇了摇头。 “我初来到这里时,也没有想过会遇到......”他的声音低得像自言自语,随即抬起头来,看着卡塔娜菲亚:“我想也是——不然你不会把它留在那里。” 他手上的戒指发出精神力的振荡,怀中多了一个雪白的骷髅头颅。 女神看着那头骨,沉默不能言语。 林维一步步上前,把头骨递到她面前。 她怔怔接过,将头骨抱在怀中,身体微颤,良久,那出尘的、冷极也艳极的面庞上跌落两行泪水。 她离开大陆时,知道自己将得到那人完整的灵魂,尘世之物便失去一切意义,不必携带。 到头来一切崩塌,记忆遗忘,灵魂背叛,竟然只有这样一个头骨是埃尔维斯曾存在的证据。 待她平静下来,看着林维:“你想对我说什么?” “做个交易,”林维道:“我们想要去往大陆的通路和黑暗元素,这对你来说并不难。你当初带走黑暗元素,也不过为了与光明女神各取所需,掀起元素风暴,能更快获取灵魂碎片而已。” “你有什么?”女神声音冷淡。 林维手中多了一个淡青色的半透明果实,皮极薄,能看见丰满的汁与晶莹的核。它在黑暗中发出柔和的碧色光芒,有种奇异的诱惑。 “魔鬼的果实,时间的剧毒。”蛊惑的声音在卡塔娜菲亚耳畔响起:“阿贝尔之心,不可逆的遗忘——让他忘记一切,忘记执着与反抗,成为一个真正洁白的灵魂。你回大陆也好,留在这里也好......便可以带他去看整个世界,让他成为你想要的人,就像他当初带着你一样。” “阿贝尔藤本就是我亲手种植。” 果实不受林维控制地悠悠飘起,从他手中飞向卡塔娜菲亚,创世神的力量是林维所不能抵抗。 “但你抛弃了那里的一切——所以现在是我的。”林维抬起头来,望着穹顶巨眼:“你是至高神,若想要,自然可以从我手中拿走,不付出任何代价。” 他停顿了一会儿,声音不带任何情感:“可是,冕下,你抬头看,它在望着你。” 女神靠近果实,将触而未触的手,在此话落下后,陡然停住。 林维再次握住那枚果实:“我们立契为证。” 女神注视着果实,看到她的眼神,林维便知道她已答应。 契印浮现,缓缓落在两人灵魂之上。 女神接过果实。 月光覆着地面,指尖映着微光,平添空荡荡的寂寥。 “他既然带我走出那里,让我看到外面,”她出神道:“为什么又要丢下我死去,让我重新回到黑暗中?为什么不允许我找他回来?” “他以为自己已经教会了你何为自由,”林维道:“却不知道,自己成为了你的束缚,假如他真的醒过来,也是失望的。” 林维向她行了一个礼节,转身欲离开。 “你想恢复他的记忆。”背后,女神忽然出声。 “当然。” “即使看过了我的结局?” “是的。” “你方才还评价我使人失望,”女神的声音落下:“却做着与我一样的事。” 殿堂内沉默许久。 林维终于答她:“他既让我在漂泊中找到归宿,我又怎能让他在没有尽头的黑暗中居留。” “你同样在打扰他的安眠。” “你怎知他安眠?”林维转过身来,直视女神的眼睛:“当埃尔维斯死去,用尽所有力量也无法阻止他灵魂消散的时候,你就应当知道,没有什么力量能留住一个自由而无牵无挂的灵魂。” “他在这世上已无未完之事,无未见之人。一生纵然短暂,然而到此了结,圆满无比。” “可断谕没有,两次的死亡都没有。” “第一次,他确实没有什么留恋——那是因为他没有什么可留恋,他为魔法世界生,为魔法世界死,他不信仰什么,也不热爱什么,他甚至没有情绪或感情可言,只是一件武器而已。” 他说到这里,停下来,平复了自己的情绪,继续道:“可他不是——他是人,不论有怎样的血脉和怎样的使命,他都是活着的人。在离开这个世界的那一刻,虽然毫无怨言,到底有失落。他的生命既不完整也不完满,即使死得其所,终究有缺憾无法填补。” “而第二次,第二次更不必说。”那深紫的眼瞳里泛起温柔与眷恋的神色:“他当然有未完之事,他怎么能无牵无挂离去?” “他的使命已经结束,可他的誓言还没有完成,他还没有好好和我在一起——他怎么能愿意就那样消散在灵魂星海中。” 林维闭了眼睛,掩饰微微泛红的眼眶,再睁开,轻声道:“这两世,但凡有一次他是毫无牵挂离开,都不会好好地站在这个世界里。而但凡有一次他觉得自己一生完满,我都不会这样执着要带他回去。” “如果在那个时空里,他的灵魂干脆消散,我就不会穿过时间和空间来到这里。如果在这个世界里,他觉得自己过得好,过得有意思,我远远看到一眼,就满足了,随便找个什么地方活着,再不去缠着他——可是他没有。没有我,他永远是个孤魂野鬼,永远无家可归。” 说完这些,他不去看女神的反应,径直转身,登上楼梯,走过回廊。身影隐没在月色与阴影的交界处,单薄而倔强。 女神注视着他的背影,听着他的脚步声,怔然出神。 “我羡慕你,也羡慕他。”她对自己喃喃低语,纤长苍白的手指张开,对着面前虚空伸出,再收拢时,已握着黑色竖琴的琴柱,将它从大陆带回了这个世界。 琴背上刻着它的名字。 深渊之叹息。 轻轻的叹息声在空旷的殿堂中响起,徘徊不去。 她低头,看着手中淡碧色果实,忽然笑了。 果实送到精灵的唇边,牙齿咬开被汁液绷紧的、软而薄的表皮。 汁液流淌进她的喉中,甜美芬芳,是遗忘的味道,这样使人着迷。 她恍惚了,置身生机繁华的精灵之森,从狭小的窗向外望去,树木茂盛,草地青碧,溪水清澈。 溪谷两旁是葱葱郁郁的树,树上爬着藤,藤上结着鲜红美丽的果实。 年幼的精灵们振着半透明的翼翅,边采着果实,边唱着好听的歌谣,唱累了便摘一个放进嘴里,闭上眼,神情陶醉。 那阳光该有多温暖,那果实该有多好吃——她不知道,只出神地看着。 她现在想,大概,那味道就和现在自己所饮的汁液一样甘美。 意识回到殿堂中,她看见亡灵从楼梯上走下,正看着自己。 她看不清那面容与神情,一瞬间又回到狭小的黑屋子里,有人正用手抚触着她的头发,动作温柔,她一辈子都没有被这样温柔对待过。 这个人该有多好——可她不了解。 白光将她的意识淹没,她微笑起来,轻轻对自己道:“你永远是孤魂野鬼,永远无家可归。” “不可得之物,终将你束缚一生。” 林维不知道殿堂里正发生着的一切,登上一层旋梯,想回房间去。 却见那回廊中正站着一人,望着这个方向,月光泻地,寂静极了。 他借着阴影的伪装,不安地咬了咬嘴唇,随即面无表情向房间门走去,与巫妖擦肩而过,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林维。”却有声音叫住他。 他转身,看见断谕正望着自己,月光映着无可挑剔的面容,要夺人心魄,要让人仰望,要使人沉沦。 林维全然忘了自己温柔又酸楚的心绪,只恨恨想: 就是这个人,他那么好看,又那么让人心疼——让我难过,让我受折磨。 他也全然忘了在女神面前那些条分缕析、冷静又深情的话。 我看见你,就只顾看着你——哪里有心思修饰措辞和言语。 他于是只拿一双眼睛回望,道:“既然都听到了,你还喊我做什么——我没有什么话可说了。我只想问你,我想带你回去,你愿不愿意?” 巫妖看着他,在一片寂静中望着。 他的思绪忽地远了,回到了几天前,在阿德里希格的房间里。 知晓一切的塔主人微笑着,眼尾略微弯起一个弧度,勾起唇角:“说吧。” “在那里,我和林维是什么关系?”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响起。 “啧,”塔主人左手支腮,饶有兴趣地打量他:“你有足够的理由询问在那个时空里自己的一切经历,却单单只想知道他?” “让我猜猜......”塔主人眯了眯眼睛:“你活了一辈子,却也只有这么一个特别的人,对不对?” “明明没有说过几句话,见了面就打得要死要活,却最熟悉,奇妙的关系——你跟谁都没有关系,唯独与林维有。” “可他死死藏着,不想让我告诉你,他怕你知道。”塔主人笑着,眼中闪过狡黠的光:“我喜欢死了那个小家伙,不能告诉你。” 他没有什么别的表示,冷冷淡淡转身,要走出去。 背后却又有声音响起:“我只告诉你一句,好好对他——有人拿最软的真心往你身上靠,扎得头破血流,疼得发抖,还要过来。你再留不住,就没了。” 他打开门,正看见那人正倚着墙壁,若无其事的样子。 “喂,我们谈谈。” 一如他现在无意听见楼下所有声响,看见那人回过身,若无其事的样子。 “我要带你回去,你愿不愿意?” ——有这样一个人,他穿过昼与夜,生与死。 他越过空间的远障,打破灵魂的壁垒,跋涉过时间的河流,来到你面前。 他擦去斑斑血迹,盖住一路荆棘划出的伤痕,问: 我来带你回去,你愿不愿意? 巫妖讶于自己现在的感受。 疼痛而酸楚的,从左边胸腔里漫出来,遍至全身,可又是热的,要烧起来。 他从未有过这样。 他冰封已久的心脏与灵魂,所体会到的第一种情绪,不是喜怒,不是哀乐。 是浸满心疼的欢喜。 他不知道跟着这人走,会走到什么样的结局,只知道那结局正诱着他,唤他过去,像塞壬海上人鱼的歌声,缥缈又美丽。 他于是开口。 那声音途经灵魂,来到尘世,结束回廊的沉默,结束这一生波澜不起的静寂。 ——我愿意。 114 群星见证 林维定定看着他,良久。 “跟我离开这里,牺牲你身为亡灵生物漫长的永生,交付你的灵魂,来换取短短一年里的记忆。你想好了?” 用一生,换一年。 有人点起一簇火,黑夜里摇曳不定。 为了这一簇微弱火焰,旅人将放弃脚下通往寂静长夜的漫漫道路,折身向它而去。 如同阿德里希格看遍大陆漫漫悲喜,仍觉得自己尚未苍老。 如同女神度过了一千年光阴,所铭记却唯有跟随埃尔维斯的那数十年。 如同此时巫妖淡淡道:“想好了。” 有时候,我们并不用长短衡量时间。 那深紫的眼瞳泛起一层雾气,汪着一潭水,水里映着繁星。 林维走上前。 那仅是几步,在这几步中——星辰辉光闪烁,时间潮起潮落,走过漫长道路,抵达光阴与万物的尽头。 他按住断谕的肩头,将他压在墙壁上。 踮脚,在那人耳畔道:“你想好了......就不能反悔。” 他与断谕对视,伸手触着巫妖微凉的唇。 看着看着,那眼里雾气散去,变成冷冷的注视。 “从今以后——我不仅不允许你再忘掉一点,还要整天整天在你眼前晃来晃去,让你想着,让你也受折磨——让你时刻记得,你在这世上,敌人是我,朋友是我......” 他声音渐低,尾音温柔又凉薄:“爱人也是我。” 巫妖的眼睛中有些许迷惘。 可林维没有给他接着迷惘的时间。 月光照亮回廊,光与阴影的交界处,黑发的公爵闭上眼,将巫妖压在墙上,狠狠亲吻。 灵魂的触角同样拥住了那人,不必引导,不许挣扎。 他们曾一次一次试验契约,于是即使抛却记忆,交融与凝聚仍那样契合又自然。 那大概是一朵云,游荡在天穹,浸了水。 那水愈重,云愈沉,天愈低。 它不再如今夏的新棉一般洁白而柔软,而是黑沉又压抑。 那水重压在它身上,它在痛楚与恐惧睁开眼,恍然发觉自己已被拉拽着,从那高高的天空,到了尘世里。 最后——那最后的水气也融进了云里。 我原如飘絮,直至遇到你,要辗转遍历喜和悲,爱与惧。 我望着你,在最暖最亮最澄澈的天空上。 我望着你,在最冷最暗最阴郁的深渊里。 那云缓缓转了个身,它轻盈了起来,化作滂沱大雨,永不止息。 漫天星辰与雨滴一同坠落,闪电撕破天际,那一刻的光,璀璨得映亮了半边天空。 契约的最后一个印记缓缓刻下,契印完全落下那刻,复杂的、浩瀚的光芒悄然隐去,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雨停了,一切声响归于寂静。 黑暗的云层中破开一线天光来,黎明翩然而至。 神说,要有光。 星海顶端,辗转至此的灵魂相遇,相融,再不分离。 我给你少年时最真诚最无忧无虑的笑意。 我给你深夜里最难面对的陈腐朽败的创痕。 过往种种,尽数交付。 那是今在、昔在、永在的约定。 群星见证。 然后,我的灵魂得到安居,你的灵魂得到指引。 巫妖在一处古堡里,回廊曲折幽深,无窗也无灯。 有人抓住了他的手,带他向前走去。 那场景熟悉极了,在那段睁开眼睛只能看见黑暗的年月里。 他自喧嚣的码头登上一艘飘摇的船,船上有三个人,是元素的光团,没有什么特殊。 其中有一团白色,在自己登船的片刻,忽地明灭了一下。 像是打了个招呼。 从此——从此再没有分离。 他们走下旋梯,穿过大门,来到月光下的玫瑰花海中。 带他至此的人显出身影来,是个黑发的少年,朝他笑了笑,松手往另一边跑去了。 那端站着一个人,白袍,暗金的长发被月光映出柔软的光,他伸手接住向自己扑过来的少年,伸手揉了揉那有些凌乱的黑发。 他没有往那里去,而是向着另一边。 随着巫妖的脚步,花海渐次铺开,香气幽郁,远处的长椅上坐着黑发的公爵。 他年轻的面容是那样俊秀而温雅,只是望着远方时,总有隐隐的厌倦与疲惫。 见他来,公爵收回望向无限远处的视线,朝他微微笑了一下。 他们又一起望向花海那端。 召唤师拉着魔法师在花海中小跑,时而停下来,一个笑着在说些什么,另一个静静听着,风吹起他们的衣角和发梢,熏染了甜蜜的芬芳。 一道巨大的线忽然自花海中央划出,洪流呼啸漫过,隔出两岸。那岸仍是热烈深沉的红,这岸则迅速褪色,玫瑰深绿的茎叶变为漆黑的荆棘,鲜红的玫瑰变为雪一样的白。 “这里是过去,我们是已死之人,”公爵轻轻道:“那里是新生,并将继续下去。” “我们大半的生命里,都在针锋相对,不到死亡不会停止。”公爵的声音像叹息:“亲爱的领袖大人,我想去看看别的景色了。” 他们的身影逐渐化为虚幻,化作星星点点,进入河流之中。 ——在时间的长河里溯流而上, 与你相逢在成为宿敌之前。 那岸的召唤师在魔法师脸颊轻轻吻了一下。 “睡了那么久,我想你该醒来了。” 亡灵的世界,殿堂的回廊里,巫妖睁开眼睛。 林维双手攀住他肩背,与他更深地吻在一起。那吻逐渐温柔下来,像这夜的月色。 终于分开时,四目相对,竟不知该说什么。 楼下忽然传来强烈的灵魂波动,他们还来不及组织好久别重逢后的任何一句话,就匆匆离开了回廊。 女神的眼神与穹顶巨眼相对,一片宁静的满足,眼睛将闭而未闭。 黑袍银发的亡灵蹙着眉,一步一步走到她身旁,每近一步,眼中的迷惘便加重一分,直到最后,才重归清明。 他俯下身来,用苍白的手指轻轻盖住了卡塔娜菲亚的眼睛。 “我虽救赎你,但也加害你。”他的声音回荡在空旷殿堂。 黑暗魔法在他身旁成型,流窜的黑气聚成尖锐的匕首,刺穿了心脏。 他生前便是强大的亡灵法师,当然熟悉怎样得到第二次死亡。 “我既加害你,便再次救赎你。”他的灵魂逐渐溃散,两人灵魂相连的契约缓缓分崩离析。 若是本命契约,一方死亡,另一方则随之而去。 主从契约,从者死去,主人灵魂受到轻伤。 他们的契约介于两者之间,契约抽离直接重创了女神的灵魂。 女神灵魂光团那浩瀚强大的光芒缓缓熄了下去,成为小的一团,从太阳变作了月亮。 “她将醒来,但再也不是通灵者。”埃尔维斯看向了林维,眼神与微笑同样不可捉摸:“她终于获得新生,即将能够做一个无忧无虑的小女孩了。” 亡灵法师的身体随灵魂一起消散,重归星海,开始永不止息的死亡与新生。 阿德里希格走了进来,叹了口气,横抱起女神,将她放在柔暖的毯子上,免受寒气的侵蚀。 “他记起来了——女神其实成功了?”林维问。 “这一段记忆在他所有记忆中并不深刻,也不鲜明,女神试图以情绪唤醒情绪,以记忆唤醒记忆,只能收获种种繁杂而纷乱的记忆。他在最后一刻才记了起来。”阿德里希格道:“记忆原本已经随着死亡消逝,执意挽回,大多都会是这个结果——好吧,除了你。” “他的灵魂来自圣枪,传承原本就不通过星海,仅随着家族的血脉,既不繁杂也不纷乱。”林维道:“而这段记忆刚刚被经历,鲜明又深刻,没什么能够与之相比。” “这就不必向我炫耀了。”阿德里希格眯着眼睛笑道:“竖琴就在那里,不如先把曲子弹奏完。” 也对——他们即将要回去了。 林维来到竖琴前,开始弹奏。 乐声流淌,这次不是跋涉,而是归家。 弹至中途,规则的阻力再次出现,但本命契约将他的灵魂与断谕的灵魂紧密融合,使他的灵魂强度直接提高到星海顶端的位置,因而只是微有滞涩。 一个曼妙的滑音结束了整首歌谣,沟通空间之门成型。 他拉起身旁的巫妖,正要走进,却听阿德里希格道:“别去。” “怎么了?” 塔主人望着门内灰黑色的漩涡:“你知道现在进去,会遭遇什么?” 林维疑惑望了望他:“不安全么?” “何止是不安全,”塔主人道:“我们从第二个时空来到这里,却无法原路返回,就好像树枝上飘落的叶子,不会再飞回树枝一样。” “与这个世界有所联系的大陆已经消失了,假如现在进去,你将进入空白,进入时间的空洞。” “那要怎么办?” “你面前的恰好是一位时间魔法师,我需要一点时间来对接时空。”阿德里希格指了指外面:“现在,轮到你们两个保护我。” 不必阿德里希格细说发生了什么,隆隆的脚步声和尖利的鸣叫已经逼近殿堂。 这个世界赖以生存的、女神身为通灵者的力量消失,所有亡灵生物失去指引灵魂的规则,完全依靠本能行事。 它们将向外来者发起攻击,并阻止暗元素的流失和通往外世界的空洞。 他们并肩走出殿堂,漫天而来的是骨翼与黑羽,沉沉逼近的是整个世界的骷髅、巫妖、夜魔组成的亡灵军队。 林维仰起头,看着断谕。 一个吻轻轻落在他额头上。 他满足地笑了起来。 巫妖手中凝成白骨长.枪,身后展开巨大的翼翅,跃至半空。 他背后是骨龙,和龙背上的召唤师。 没有人比他们更熟悉彼此的战斗,那是战场生涯中刻在骨子里的记忆,于是也再没有人能像他们一样默契。 他们手中的锋刃曾指向彼此,而今日—— 115 终章·星海 整个世界在崩落。 地面颤抖,那原本永不沉没的弯月燃烧着,向西边的天际跌去了。 从大陆最边缘开始,土地崩塌,化作无数黑灰的雾气,变作虚空的深渊。 大预言术的结界保护沼泽中央的殿堂,林维的骨龙与另一骨龙相撞,骨翼折碎。他跃了起来,手中水晶长剑冷光璀璨,带着另一个世界的气息,劈碎巨龙的颈骨。 他在那致命的一击后向下跌落,被振翼的黑袍巫妖接住,空中转过一圈,凌厉的黑暗魔法横扫开,清出一片区域。而林维借机压制了亡灵海洋中的几头骨龙,驭使它们喷吐龙息,灼伤大片亡灵同伴。 白骨如潮汐时的海洋一浪又一浪涌来,从地面,从天上。那幽幽燃烧的灵魂之火就像灰白海水中漂浮的荧光。唯有此处殿堂发生着长久而激烈的杀戮,由两人之力支起一片暴风中的岛屿。 等到水晶长剑上遍布斑驳的破损,巫妖冷白的骨枪爬上细细的裂纹,他们在殿堂上空的中央背立着,烈风扬起衣角。 亡灵们看着前仆后继的同伴成片成片倒下,纵然是麻木已久的内心,在望向空中那两人时,也升起本能的怖惧来。 林维用手背抹去唇边鲜血,望着白骨海洋,勾唇泛起一丝笑容来。 这被血染得殷红的笑里,带着一点儿恶作剧般的邪气,像是那个时空里战场上公爵的笑容,却要轻松肆意得多。 此刻,他背后不是需要指挥与守护的帝*队,不是烈焰玫瑰的疆土,而是终于并肩作战的,用最高等级契约联系着的人。 在此一刻,他心中最后一点阴郁、厌倦与疲惫,彻彻底底消散,再无回响。 那讲述契约的典籍,扉页上烫金的文字如是说: “你必坚固,无所惧怕。 虽有黑暗,仍像早晨。” 燃烧的弯月继续西沉,土地持续崩落,整个世界的亡灵向中央聚集,仿佛漆黑的大地上盛开灰白花朵。 那花朵中央处,战斗仍然继续,灵魂纷扬飘散,回归无垠星海。 直至长夜尽头,女神居留的殿堂升起另一种浩瀚的力量。 那力量是如此恢宏,所有灵魂在它面前,都成了一粒渺小的尘埃。 银袍的吟游诗人站在门外,那门也变了模样,庄严、华美、静默。 他转身微笑对着走进门来的两人:“大陆在向你们招手。” 饱满的黑暗元素像是孩子找到了分别已久的母亲,奔流向前,冲进门中,回返大陆。 “不能把灵魂留在这里。如果它们随着世界消失,星海就永远缺少一部分。”林维看着时空之门道。 吟游诗人:“所以,你们先两个带着女神离开。” “那你?” “留在这里,”他笑容温暖,“我拖住它们。希望等我坚持不下去的时候,帝国和魔法世界已经做好了完全的战争准备。” 林维怔了怔,看着他:“你要回来。” “当然。”吟游诗人在他额头上吻了一下,随后转身走出大门,飘飘缈缈的银蓝色背影湮没在亡灵海洋中。 巫妖抱起了仍在沉睡的精灵,外貌依然年轻的她面容少女般恬静。 他们踏入大门,展现在面前的是一片银蓝色的浩瀚空间,脚下有什么在缓缓流动着,雪一样的光砂闪烁着神秘深邃的光泽。 抬头看去,天空上遍布星辰一样的光点,交错,旋转,横移。 这是时间,大陆诞生以来也仅有一个人能触碰的规则,至高之上的至高。 光河上,时空两岸架起桥梁。 出了那道门,重归来处。 不知是亡灵世界里失去了白天黑夜的概念,还是那道沟通时间的桥梁本就穿过了一段光阴,他们抵达时,帝都正值春日。 郊外田野的小径旁盛放着白和淡黄的小花,都城内夹道的松雪草与紫罗兰幽郁芬芳。 林维从街道旁卖花的小女孩手中接过洁白的花环,戴在精灵的头上。 素来安静的精灵在喷泉池的水里悄悄望了望自己的样子,淡淡的笑意点染了她的眼角。 他们把精灵交给温柔的公爵夫人照顾,然后分开,一个去往皇宫,一个去往魔法协会,开启与亡灵世界战争的准备。 是夜,巫妖回到帝都,在蒂迪斯的城堡里一眼看到百无聊赖坐在宽阔窗台上的召唤师,似乎是在看星星,修长笔直的小腿无意识晃荡着。 仆人们时不时要心惊胆战地抬头看上一眼,生怕自家娇生惯养、好不容易再次去而复返的小公爵一个不小心掉下来。 他看见月亮旁断谕的身影,招了招手,巫妖的翼翅展开,落至他身旁。 这可要把卫兵们吓坏了,刚要冲上去保护,侍卫长却拦住了他们。 他皱着眉:“刚刚那个,好像是......” 仆人这边,一位有资格进入小公爵的房间打扫的年长女仆也露出了同样疑惑的神情:“那不是——少爷房间里的......” 那晶棺中静静沉睡着的是白袍的魔法师。 林维拉着断谕来到晶棺前,推开棺盖。 巫妖的身影变得透明,沉入晶棺中。 暗金色的眼瞳缓缓睁开,时光与过往尘埃落定。 “那些成日赞颂美景的诗人,一定没有见过你的眼睛。”林维抚触着他的眉眼,轻轻道。 沉睡着的,终于彻底醒来。 林维把人拉到床边,揉了好一会儿,放开,道:“我要巫妖。” 在绝大多数情况下,魔法师都是会满足这个家伙有理或无理的要求的。 流窜的黑雾包裹了他的身体,片刻后散去,巫妖的身影显现出来。 林维把脑袋埋在巫妖的胸前笑了起来。 过了一会儿,不知怎么,又不满意了。 “你太凉了,”他理直气壮道:“要变回来。” 断谕无奈,再次换了一下形态。 林维还是笑着,眼睛弯起来,顺手拿起床边的酒杯,抿了几口。 酒香里掺杂的阿贝尔汁液的味道让断谕不悦地蹙了蹙眉。 他从林维手中拿走杯子。 “为什么要喝这个?” 林维心虚地眨了眨眼:“一开始睡不着,就用了这个......后来就戒不掉了。” 他小心翼翼地看向断谕:“给我......我难受。” 断谕被那双湿漉漉的眼睛看着,手中酒杯散发迷幻的气息。 他这才想起,这半年的时光,对自己不过是一瞬的沉睡与遗忘,对另一个人却是漫长的等待与折磨。 但他还是没有把酒杯给回去,而是准备倒掉。 林维把自己裹进被子里焦虑地扑腾了几下,然后伸出头来,声音放软道:“你先喝一下,就一下,不会上瘾的。” 银杯沾唇,短暂的幻觉使魔法师闭上眼睛,林维看着他的侧颜,只觉得心中焦躁愈抑愈多。 他问:“你看到了什么?” 不等断谕回答,就看着,认真道:“是我——是我对不对?” 他环过断谕,声音带着一□□惑的沙哑,在耳边低低道:“每次都是你,我看到的都是你。现在,既然你已经在这里,要戒也不是那么困难......” 他趁着魔法师在听到“都是你”的时候片刻的出神,迅速拿过来酒杯,仰头全部喝下。 然后按住断谕的双肩,吻了下去。 幻觉如烟花般炸开,带来短暂的眩晕,一时间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地。 他借了烈酒带来的胆量和阿贝尔带来的失神,唇角浸了一丝放纵的笑意,拉着断谕,仰倒在床上,陷进柔软的枕被里。 意识逐渐回归,分开,再靠近。 随即从耳垂处一路向下,牙齿的尖处咬在脖颈,柔软的舌尖轻轻舔吻。 林维感到了身上人略微不稳的呼吸。 他抬头看,不知是因为灯光还是酒意,那平日精致淡漠的面孔添了一份清冷的昳丽,眼中映着自己的影子,只需那眼底一点温柔——就成了泼天艳色。 他觉得自己被诱惑着,无处可逃,干脆闭了眼,伸手解开领口第一颗浅银色的纹扣。 “过来......”他用唇轻轻触了那人脸颊,手指穿过微凉的柔软发丝,“我教你。” 银制烛台上灯火燃至末尾,由明亮至朦胧,喘息化作压低了的呜咽,带上一丝濒临崩溃的哭腔。 林维轻轻颤抖着,攀住那人肩背,额头抵在他肩头。 ——我渴慕你,如鹿渴慕溪水。 这一年过得快极了。 黑暗元素回归,神国隐没,大陆重新开始正常的秩序。 唯一让民众们不解的是,明明已无任何外敌,帝国却开启了最高战备状态,军队赴往西部,其中甚至有魔法师的身影。 直到半年以后,一场宏大的战争拉开序幕。 战争持续近百日,人们称它为“百日战争”。 亦有人称其为“黎明之战”。 多年以后,老兵们会讲起,那是他们一生中最值得纪念的时刻,那是他们士兵生涯中面对的最强大最可怖的敌人。 此一役,惨烈至极,辉煌至极。 有不少名字,被刻入了典籍中,于时间长河里熠熠闪光。 其中最为神秘也最值得一提的是当时帝*团的实际领袖,林维·蒂迪斯,世称紫罗兰公爵。 传说他极年少、极俊秀、极聪慧也极狠辣。 可惜的是,自战争结束,这位公爵就失去了踪影,不知有多少将领、士兵为之叹息。 也有传说,公爵其实与魔法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他们甚至从魔法典籍中找到一位与那个时代的魔法世界领袖并列的召唤师,将描述一一比对,推测这两者其实是同一个人。 黄昏,夕阳的斜晖映着河水,洒下辉煌的金光。 码头喧嚣渐歇,船只回航,偶有一两艘悠悠而过,在粼粼水波中投下倒影。 宽阔运河上,一艘大船顺流而下。 林维在甲板望着前方,杰拉尔坐在他的肩头。 经过赫科尔港口,航船离开帝都,战火中飘摇的岁月远去,前方是广阔的宁静与高远的天空。 他在黄昏的风里轻咳了几声。 身旁金发的魔法师稍侧了身,挡住略凉的晚风:“回舱?” “再看一会儿,”他望着远方橙金天际燃烧着的夕阳:“你说,阿德里希格还会回来吗?” 断谕道:“只要他还活着,总有一天会回来看这里。” “嗯,他舍不得不看,”林维眼中泛起了微微的笑意:“浓郁又平静的元素,越来越多的魔法天赋,还有修改后的《合约》......魔法即将要迎来一个辉煌的时代了,我走之前,伯兰还说要再一次加强与魔法世界的联系。” “魔法协会决定放弃永久复活圣枪,不再试图重振骑士文明。”断谕道。 “原本就该这样——骑士在单一种族时代存在的意义并不大,圣枪的力量来源反而会招致觊觎,如果复活,说不定会再次出现一个光明女神......我们的信仰与身体一样自由,不应该有神灵来干扰。”他声音中带着轻松的惬意,接着道:“那么,你的灵魂将来会回归星海,而不是接着传承下去了?” “嗯。” 林维笑了起来,望着斜晖中魔法师的侧颜,久久不能移开眼神。 所以,等我们死去,灵魂洗去记忆,褪去印记,化作星星点点,回归浩瀚星海,与其它碎片一起,重聚,新生。 假如后来有两个人的灵魂中恰好各有了曾属于我和你的部分,他们在街头相遇,擦肩而过时,会在心里想:我好像在哪里,见过这个人。 一想到那个情景,我就很高兴,我爱你。 116 番外·光尘 林维醒来的时候,日光从窗幔的缝隙里透出来在墙壁上投下一道光亮的线昭示着时间已经不早。 他不甚清醒地往旁边靠了靠没人。 他想了想今天都有什么事情要做开始使用灵魂交流。 在哪里? 大厅。 和卡塔娜菲亚? 嗯。 他于是懒洋洋又把自己埋进被子里,等着彻底清醒过来。 至于小公爵为什么又回到了塞壬岛上要从战后说起。 黄昏,前方大陆广阔林维和自家的魔法师乘船顺着运河而下。 他觉得游历大陆的日子就要开始了,未来十分美好值得高兴。 行至半途忽然察觉后方飞过来一个巨大的黑影翼翅带起飓风,是条龙。 略带苍老,但仍然洪亮的声音传来:“你们两个以为这样就能逃过魔法学院的学业了吗!” 林维:“” 他讪讪笑道:“安斯艾尔老师。” 绿袍子老头气势汹汹:“算算你们在塞壬岛上待的时间甚至根本不到两年!” 林维垂死挣扎:“我们的魔法实力已经超过” “没有用,”安斯艾尔瞪了他一眼:“你的魔法阵呢?元素理论?魔法植物?” 林维小声嘀咕:“本来也只是想出去一段时间” 安斯艾尔正准备再好好批评一下这逃课且不知悔改的恶劣的行径只见船舱里响起脚步声,门被打开黑发的精灵道:“林维?” 绿袍子老头得意地看了林维一眼。 又抓到一个。 于是塞壬岛上的小楼里便出现了这样的景象。 卡塔娜菲亚面前摆着一张写满符文的羊皮纸念出一串咒语,黑色漩涡在她身后浮现。 “还差一点。”她闭眼,体会着元素的流动道。 她对面是暗银长发的巫妖看着符文:“第九个音节需要加重。” 精灵再次吟唱一遍,漩涡再次出现,明显比之前规模大上许多。 “是这样”她在纸页上一个符号下加上了表示音节加重的记号,又道“我觉得第十四个也不对。” 精灵抬头看向断谕,却见见他执笔在第十四与十五个音节之间添上了一个符号后,合上了手中的典籍:“我要回房了。” “他喊你?”精灵:“好我接着调整一下。” 有人拉了拉被子,把林维露在外面的手臂放进去。 林维懒懒睁开眼:“你们什么时候可以结束?” “还有五条高阶咒语。”断谕回答他。 林维拉他坐下:“想听你念咒语。” 半年前,他们被安斯艾尔老师强行带回学院后,才醒悟过来这并非出于对二人学业的忧虑,实在是可恶的行径自从浮空之都陨落,元素风暴开始,魔法的中心便转移向同样有强结界守护的塞壬岛。 后来,百日战争开始,帝队伤亡惨重的同时,失去了几乎全部高阶魔法师的魔法世界又付出了一部分魔法师生命的代价。 这造成了魔法世界的人手不足,都城需要重建仅是一方面,黑暗元素回归,元素重新浓郁,原有的魔法体系需要进行大的革新,第二浮岛上沉迷研究的几位老魔法师红光满面,纷纷庆祝找到了毕生最有意义的事情这意味着尚存的、极少的年长魔法师们无暇顾及其它事情诸如魔法协会重组与学院管理。而年轻的、尚未完成魔法学习的魔法师们占绝大多数的塞壬岛陷入一片毫无秩序的混乱。 看到安斯艾尔带着断谕回来那一身白袍,是他们战时的领袖大人的标志,陷入混乱的魔法师终于看到了精神支柱,欢呼:“领袖大人!” 再一看,旁边还站了帝团那个拥有一条巨龙、与自家领袖大人关系可疑的紫罗兰公爵。 魔法师们继续欢呼:“公爵大人!” 林维:“” 他看见学院里魔法师们因为缺少老师,互相教导,某个地方搞不懂,问遍全学院仍然不懂,只好亲手实验,魔法失控炸掉整间房的情景,感到非常头疼。 于是给帝都飞去一封信,拿到了最高策划官的预案,重新安排学院事务,把元素浓郁上百倍后极度兴奋的魔法师们强行按回各自的房间里,用黑暗时代的真相请来了几位占星塔的魔法师,魔法协会重建也终于步入正轨。 然而,新的棘手事件又出现了。 黑暗魔法。 所有黑暗魔法的理论在一千年前全部被销毁。 而黑暗魔法天赋并没有随之消失。 测试水晶球中加入了黑暗元素之后,整个大陆有几十个天赋者被发现。 遍布各个年龄。 而唯一有能力重新把黑暗魔法重新构建的,就只有卡塔娜菲亚和断谕的巫妖形态。 他们两个有极高的黑暗魔法天赋,本来完全脱离了咒语、法阵,可以直接随心操纵元素,现在这天赋则用到了根据魔法效果反推咒语与魔法阵符号上。 “为什么要听咒语?”巫妖为他理了理头发。 “好听。”林维舒服地眯了眯眼睛。 “先起床。”巫妖淡淡道。 他凉凉看了断谕一眼:“腰痛,不想动。” 然后趁那人眼里有淡淡歉意的时候恶狠狠道:“等你们把黑暗魔法复原好了不许再在我没睡醒的时候就起床!” 断谕吻了吻他的额头:“好。” 又是过了好一阵子,林维才慢吞吞穿好衣服,走出门。 上午已经过去一大半,要先完成自己魔法阵的课程,下午下午断谕要给那些几天前新来的黑暗魔法师们纠正咒语和魔法使用。 巫妖的形态比金发魔法师的形态要年长几岁,而林维还年少得很他可以顺理成章地混在黑袍子的黑暗魔法学徒中。 只不过魔法学徒们认真地请教魔法问题,这一个 “他到底是来干什么的?”有学徒对同桌道,悄悄指了指角落处正看着一本书的林维。 “我不知道,”同桌摇了摇头:“他既不问问题,也不练习魔法,每天除了看书就是看我们的老师。” “他怎么能做到呢?我每次看老师,还有卡塔娜菲亚老师,都只敢悄悄看一眼!” “可是真的好看极了,不是吗?” 不过,没过多久,他们就听见这个魔法师这些天来终于问了问题。 “老师。” 那人从抬起头来,模样乖巧又安静,深紫色的眼瞳有种神秘的优雅。 “您可以给我演示一下黑夜降临的吟唱吗我总是学不会。”他认真问道。 学徒们纷纷看向这边,“黑夜降临”是一个难度很高的咒语,他们也非常想看到演示。 断谕看着他的“学生”。 这位学生无辜地眨了眨眼睛,声音放软,像猫爪子一样挠着人心:“老师” 学徒们如愿以偿听见了完整的“黑夜降临”咒语。 缓慢而富有韵律的音节,由巫妖神秘、优雅、带着一丝华丽的沙哑的嗓音念出,让人想起月亮、城堡、回廊与夏夜的风,像是来自另一个古老时空的诱惑。 黑暗缓缓降临,笼罩整座房间,先是逐渐变暗,最后完全暗下来,看不见一点影像。 有人得意地笑了一下,靠过去索吻,被压在了角落的墙壁上。 待终于分开时,彼此的呼吸都微微急促。 黑暗持续了许久才散去,学徒们听见最开始提出请求的学生道:“谢谢老师。” “他大概只是不爱说话,”先前那个学徒继续与同桌窃窃私语:“的确是在认真学习。” 下午的课程结束,回到小楼里时,丹尼尔正在大厅里跳脚:“狡猾的大陆人,个个和林维一样狡猾!” 打开门正好听到这句的林维:“” 丹尼尔看到他,控诉道:“就是你的那些同胞们,自从开始通商,他们把我们的魔法原料买进,经过了粗劣的加工就能转手卖出高价!” “加工?” “他们用金属的花纹和吊饰修饰魔晶,作为蜡烛的替代品,卖给喜好美观的小姐和太太们!” “你应该感谢这个可贵的灵感,丹尼尔,”林维道:“他们用大陆的艺术修饰魔法,我们为什么不能用魔法来修饰大陆的用具呢诸如加持风系魔法的马车。难道一个简单魔法阵的成本会比一颗晶石的价值高吗?难道魔法马车会不如一个魔法灯昂贵吗?” 两人凑到一起,叽叽咕咕一番,大厅中充满了奸商与金钱的气息。 多么美好的气息丹尼尔仿佛看到无数的魔晶、水晶、金币扑着翅膀向自己飞来。 “天才的想法,真是使人着迷,大陆与魔法将密不可分”忽然凭空出现一道戏谑的声音。 林维一下子警惕了起来。 丹尼尔四处望着:“谁?” “这么快就不记得我了?我亲爱的丹尼尔真是使我伤心。” 两条手臂忽然从背后环住丹尼尔的肩头,一个银蓝色的人影浮现。 “施奈德!”丹尼尔惊讶地喊出声来。 “阿德里希格,你”林维看着忽然出现的塔主人。 “我不认识阿德里希格,”那人眨了眨眼:“我是炼金师施奈德,听说你们的生意进展得非常迅速,是不是需要雇佣一个杰出的鉴定师和炼金师来帮忙呢?” 他的眼睛,曾经浅淡的银色变作了深深的墨蓝色,像星空,整个人一下子真实鲜活起来,不再飘忽不定。 他对林维微笑:“过度的使用,时间女神彻底抛弃掉了我,我现在变作一个普通的人了连魔法都使用不了。” 然后叹了口气:“原本,我要做的事情已经做完,打算在时光的河流里永久漂流下去,可想到你们,还是回来了。” 林维很想打他一顿。 “我和断谕为了你的魔法世界忙得团团转的时候,你在时光河流里悠闲地泡澡!” 阿德里希格放开丹尼尔,在林维身旁坐下,懒洋洋靠在他身上:“可是我好累了。” 林维到底没有打他,而是眼眶一阵酸涩,摸了摸他银色的长发。 “于是,最后一个神也没有了。”阿德里希格的声音放松极了:“不再是我的魔法世界,魔法世界是你们的。” 林维想起他曾翻看过的,久远时光之前,古老的歌谣中诸神的故事来。 “时间之神赞叹道:诸神,你们的强大都使我敬佩精灵、矮人、龙族,万物的信仰归于光明女神,东方、南方、西方与北方,空间的法则为黑暗女神的琴声让路,只有我孤身一人,没有任何武器、技艺与魔法。 诸神不满意这个回答:每个神都有都有特殊之处,你怎能例外? 时间之神眨了眨他的眼睛:出生与死亡轮回交替,过去、现在、将来,世间的一切都在我的眼中。” 终于,一千年后,尘埃落定,没有人能够获得永生。 真正的永生在魔法师为逝去同伴画下的魔法阵中,在灵魂星海交替不息的新生与死亡里。 敲门声再度响起,海缇打开门,是一个脸上长了雀斑的少年魔法学徒。 他怀中抱着一束花,是玫瑰、晨曦兰与许多叫不出名字的美丽花朵。 “这是我们送给卡塔娜菲亚老师的,”魔法学徒的声音有些害羞的局促:“我们今天在藏书室看到,卡塔娜菲亚老师的种族喜欢鲜花和阳光,所以我们收集了岛上最好看的花朵,希望她能开心” 他不安地挠了挠脑袋:“不知道领袖大人和公爵会不会责怪我们。” “他们不会的。”海缇笑着吻了吻魔法学徒的额头:“谢谢你们!” 有人喊了她的名字,黑发的精灵走下楼梯,迎接她的是一束鲜艳芬芳的花朵,和塞壬岛季潮止歇后明媚温暖的日光。 那日光是温柔的,拥抱着整个新生的世界,连飞舞着的、细小的尘埃都染上了明亮的色泽。 作者有话要说:一篇总是写在深夜里的文,终于在深夜里彻底完结啦,可是那个世界却是阳光正灿烂呢^^ 新文一剑九琊已发,低魔仙侠,依然走心真诚不套路,继续在深夜里敲敲打打 个志印调已开微博尘曲十四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