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茶病美人洗白后》 第1章 不见合欢花 前方是悬崖,身后是追兵,已经退无可退了。 曲长负勒住马,马蹄踩碎的几块山石崩落,掉进了山崖下面,不闻回响。 他转身回望,山顶飒飒的秋风当中,齐征在无数皇城军的护卫下,策马向他疾驰而来。 远远的,那边就有人高喝:“叛贼,你通风报信引来敌军的阴谋已经败露了,还不速速下马认罪!” “太子殿下一直在你身边布置着眼线,早就把你的一言一行都看在眼里了!” 听到这句话,曲长负不觉后悔。 太子自私多疑的毛病多年不改,皆因他一时偷懒,下功夫不够,调教的太少。 人啊,欠了教训,做的错事就多,但他也只能再教导这最后一回了。 * 多年来,曲长负隐藏身份,乔装易容,为太子齐徽出生入死,助他登基完成大业。 然而即便如此,对方依旧轻信他人挑拨,不但暗中在自己身边安插眼线,还把他当成内奸,以至于有了今日重兵追杀的局面。 ——不过倒也无妨,左右也到了他该脱身的时候。 思量之间,追兵已到眼前。 太子齐徽在距离曲长负数步远的位置下马,冷冷说道:“有瑕,这么多年,孤自问待你不薄,你却尤不知足,竟里通外敌!林子诚将此事告诉孤的时候,孤还不敢相信,但现在逃无可逃,你还有什么话可说?” “殿下,”山风太冷,曲长负不由掩袖轻咳几声,这才慢悠悠地说道,“您要取臣性命,何必数万精兵。这般阵仗,令人惶恐。” 他身上一袭白衣在风中飞舞,衣袂飘飘如举,日光流影倒映在身上,如同光阴浮动,姿仪若仙,风华难述。 即使在这样穷途末路的状况下,这人身上依旧有种致命的魅力。 齐徽移开目光,不再看他,淡漠道:“孤也不愿如此。但你素来心性凉薄,行事毒辣,又怎配让孤信任于你?” 这个人的才能他知道,性情他也知道,因此用了多年,却也提防多年。 为君者该当如此,他只是失望,对方这样鞠躬尽瘁,终究与那些满腹图谋算计之人没有半点不同。 想到这里,他微微偏头示意,身后兵将同时弯弓搭箭,密密麻麻的箭锋对准了曲长负的方向。 “莫再挣扎了,看在过往情分,下马就缚,孤可饶你不死,废你经脉,囚入长华宫。” 他素来讲究不留后患,但对待这个人,齐徽终究还是破例了一次。 既然对方不想当他的手下,那就以另外一种方式陪在他的身边……也好。 “犯下如此大错,竟只废去武功,甚至可让臣在宫里终老,殿下真是宽厚仁德。” 曲长负果然下马,悠然叹道:“可惜,臣素来是个不识抬举之人,所以殿下——再见了!” 齐徽一怔,却见对方突然疾退两步,随即反身一跃,竟然跳入了身后的万丈深渊! 他竟然决绝至此! 那个瞬间,本欲故作冷漠的心头骤痛,齐徽想也不想地向前扑出,却只抓住了曲长负的半幅衣袖,就被随后赶来的侍卫拉开。 与此同时,身后马蹄声响,有人高声大喊“放下弓箭”,从后面匆匆追至。 带兵而来的人竟然是守在宫中的右相苏玄,以及明明应该前往平叛的镇威将军谢九泉。 这一将一相脾气不相投,素来相处的不太和睦,没想到这次竟然联袂而来,将士们惊诧之下,纷纷让路停手。 谢九泉匆忙赶到齐徽跟前,疾声道:“人呢?!” 他性情刚硬,手握重兵,刚刚得知此事便匆忙赶来,情急之下语气冷厉,连礼数都顾不得了。 齐徽手里握着曲长负的一片衣角,犹自恍惚,竟也未计较。 他心里空茫茫的,漠然道:“畏罪自尽,从山崖上跳下去了。” 一语入耳,谢九泉只觉得五雷轰顶,他身体微晃,随即一把揪住齐徽的领子,不顾侍卫阻拦,怒声道: “你可知道,他送给敌军的消息根本就是假的,目前叛乱已平,一切不过误会!” 齐徽猛然抬头:“你说什么?!” 谢九泉嗓音嘶哑:“你冤枉他了!是你把他逼死的!” 整件事情竟然只是误会一场! 如果说方才有怨恨,有痛苦,也有遗憾,那么此时,所有复杂的情绪都化为加倍的痛悔,尖刀一样刺入心间。 手中半幅衣袖犹存,人却已不在。 齐徽满面震惊,曲长负方才说的话,竟然一字未忘,清清楚楚地涌入脑海。 知道真相以后,原来他那惯常轻嘲凉薄的语气,都是想解释而不愿出口的决绝。 对方明明一直在为自己出生入死,却是自己疑他伤他,满腹算计! 齐徽将衣袖按在脸上,几难自持,痛悔之下,竟然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谢九泉捏紧了拳头又松开,不再理会太子伤势,霍然起身。 “将军!” “随我下山去找他,我不信乐有瑕会就这样死了。” 谢九泉冷声道:“生要见人,死要见尸,无论付出多么大的代价,我一定要找到他!” 他说是这样说,但壁立千仞,这样高的山崖,历朝历代从未听说有人成功找到下去的方法,像那样一跃而下,更是绝无可能生还。 人人心里清楚,却没人敢上前相劝,谢九泉刚刚迈步,方才后至的大军忽然异动,竟将所有人尽数围在中间。 太子近卫高声怒喝:“苏相,你做什么?” 从方才开始一直没有作声的右相苏玄走上前来,神色温雅一如往常,眼中却隐隐有种疯狂之色。 “太子殿下,你应该知道,我会效忠于你,全为他一人。” “现在,他不在了。”苏玄笑容凉薄,幽幽道,“那我看各位,就干脆一块陪葬吧。” 谁也没想到挑起战事的竟然会是他,呵斥的、护驾的、报讯的……局面乱做一团。 齐徽被人护着退后,手中持剑,心头却一片空茫。 朦胧中,他仿佛看到那个银鞍白马的男子朝着自己疾驰而来,那神态形容还是少年模样,意气风发,飞扬坦荡。 人生若只如初见。 初见一瞬心花无涯,终归碧落黄泉两茫茫。 胸口的剧痛将幻象打破,来人满目仇恨,毫不留情地一剑刺向他,并非乐有瑕,而是闻讯赶来的璟王。 这一刻,那人彻底消失在世间的认知直击心头。 齐徽忽然大笑起来,在身边护卫惊诧的目光下,他弯下腰去,笑出眼泪。 乐有瑕,乐有瑕。 如果还有来生,欠你的,我一定尽数奉还。 * 曲长负从断崖跃下,头顶的天空湛蓝耀眼,日光倾城而下,今日天气晴好。 飒飒的风声从耳畔掠过,天与地之间的身影显得飘忽而微渺,他看见云层飞速流动,当头的太阳迅速下坠,被地平线吞没在一片金红的夕色中。 前尘岁月如同指间的烟云消散殆尽,紧接着失重感骤然传来,曲长负整个人已经躺在了一处床榻之上。 身下垫着的丝绒软毯暖融融的,两幅销金帐子垂在床前,伴着安息香的气息,微微拂动。 他……重生了。 曲长负是当朝右相曲萧的嫡长子,外祖父宋柏马背上得功名,如今已是太师之位,位列三公之一。 他生母早逝,曲丞相续弦,又娶昌定王之女庆昌郡主为妻,可谓是显赫腾达之家。 只可惜他打出生便先天不足,体弱多病,曾被名医断言活不过二十。 幸运的是,他临死之前接到一个辅佐本世界各位气运之子的任务,只要帮助他们走上应有的人生轨迹,曲长负就可以获得一次重生的机会,并且延长寿命。 如今,任务完成。 曲长负坐起身来,稍一用力,便觉得一阵眩晕,倒先咳嗽了几声。 他一贯体弱,但这回身上的痛苦却似乎比之前减轻了不少,看来这场交易已经成功。 床上这一点动静,立刻就被守在旁边的下人听见了。 伺候的丫鬟猛地从脚踏处站起来,见曲长负竟然已经能起身,又惊又喜,连忙扶住他,将两个鹅绒枕头垫在曲长负的身后。 她颤声道:“阿弥陀佛,不枉奴婢拜了好几日的佛,少爷您终于醒了!” 曲长负还记得自己年少时这个贴身丫鬟名叫锦书,他被对方扶着靠在软枕上,轻嘲道:“傻丫头,你家少爷平日里从不信佛,一出事就去求,佛祖烦还来不及,如何会管?” 锦书仍是十分激动,含泪道:“少爷不信,可奴婢是天天记着为您上香的,自然神佛保佑。” “昨晚太师和宋家的两位郎君也守了您整晚没合眼,今早被宣入宫才舍得离开,他们都被您给吓坏了。” 她说的是曲长负的外祖父宋太师和他两位舅舅,曲长负便道:“那去给外爷和舅舅送个信说我醒了,叫他们放心。让其他人进来伺候吧。” 守在外面的下人听到传唤,手里捧着药碗、衣物以及盥洗用具鱼贯而入,动作十分精心谨慎,连门都只敢开一条缝,一进来就紧紧掩住,生怕曲长负着风。 打头的侍从先将自己的手在香炉上熏了熏,这才向曲长负告罪,小心翼翼试了下他的额头,然后松口气道:“我的爷,您可算是退烧了!” 这人名叫刘元,是曲长负奶娘的儿子,从小伴他长大,十分忠心。 刘元说着挥了挥手,满屋子的人围着曲长负转,伺候他洗漱穿衣,喝药进食。 刘元见曲长负似是想下床,连忙拿了靴子蹲在床前,亲手帮他穿上。 曲长负问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刘元道:“您睡了整整五天,今儿正好九月初八,璟王回朝,宫中夜宴,咱们府上的其他人都已经去了。” 曲长负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事了,现在应该是他十九岁的这一年,璟王靖千江北夷平乱得胜,班师回朝,为了给他接风洗尘,宫里举办宴会。 上一世曲长负因病没有参加这次的宫宴,但是璟王作为他曾经的任务目标之一,两人打的交道着实不少。 刘元帮曲长负穿着靴子,只觉得他仿佛又见瘦了,不觉心疼,又叹气道:“少爷老是不爱惜自己,前几日看早枫受凉闹了这场病,宫宴上那女人肯定又会搬弄口舌了……” 曲长负因为多病,向来深居简出,不怎么见人,庆昌郡主这位继母又素来把他当成眼中钉,在外面自然也没什么好话。 通过她的努力,在京城传言中,曲长负基本上就是个生活不能自理的二傻子形象,让刘元非常愤怒。 曲长负倚在床边歇了一会,任由刘元一边唠叨一边伺候,等初醒的那种眩晕感褪下去了,他忽凉凉道:“刘元。” 刘元一激灵:“小的在。” 曲长负道:“话多。” 他说话时总是带着一股淡淡的凉薄劲,刘元倒也不是很怕,讪笑着打了下自己的嘴。 曲长负随手按着旁边一名小厮的肩膀,借力从床边站起身来,又道:“病日日都有,也不怎稀罕,早枫华灿,只得一季,却不可不赏。” 窗外夕阳西下,灿然晚霞落在他的眉心上,将苍白的面容映出明艳洁净之色。 “我看今日风光亦好,你既然担心有人胡言乱语,不若咱们也进宫去瞧瞧罢。” 这一遭大约能见到不少老朋友,有璟王,魏王,有谢将军,还有……太子齐徽。 他化名乐有瑕,曾与这些人打了多年交道,如今,倒是已有些记不起他们少年时的模样了。 令人怀念啊。 第2章 莫问千秋名 曲长负向来不爱参加这种宴会,听他这样说,刘元一怔。 满室寂静中,只听啪嗒一声,却是身边那个被曲长负扶着的小厮失手将玉梳给摔到了地上。 他新来不久,一个激灵才意识到自己是看大少爷看的呆住了,顿时吓出了满背的冷汗,连忙跪下道:“请少爷恕罪!” 这倒不怪他莽撞,只怪曲长负这幅皮相生的实在太好,传说中的仙姿玉貌也不过如此。 他不言不笑已是容色倾城,方才眸中浅浅带笑,宛若水光潋滟,动人心弦,小厮不知不觉就看入了迷。 更何况少爷一直扶着他的肩膀,袖间药香隐隐,更让他紧张心乱,不知所措,竟失手摔了东西。 “唔。”曲长负漫不经心地道,“叫什么名字?” “冯、冯燕。” “魏中义士有冯燕,游侠幽并最少年——1”曲长负笑了笑,“不错,梳子赏你。去准备马车罢。” 眼看他心意已决,拂衣向门外走去,刘元也不好再劝说。 曲长负不怎么在公开场合露面,京中见过他的人少,关于曲丞相的长子体弱多病、痴傻粗陋的流言到处都是。 其实刘元有时出门听到,心中总是觉得憋闷。可这事又不好争辩,总不能上去冲着别人空口叫嚷“你们都是胡扯,我家公子文武双全,风姿艳逸”吧? 因此他心里其实是很盼着曲长负能多出去走动走动的,眼下见他气色不错,走路看起来也很稳当,犹豫了一下便应了,又说:“那您可着紧着点。” 曲长负挑眉挥手,刘元连忙赔笑,小跑着去安排马车了。 * 宫中夜宴,盛世浮华,殿上有珍味佳肴,琼浆玉露,厅前是歌舞升平,奇花争艳,一派喜乐旖旎的景象。 大殿中间设着皇上的龙椅,此时还是空的,各位后妃也都没到,大殿下方则是左侧男宾,右侧女眷,按照各自品级排列。 尚未开席,宾客们三五成群,议论寒暄,话题绕来绕去,总是离不开今日这个主角,刚刚回朝的璟王殿下。 说起这位王爷,在身世上倒有一番内情。 当今皇上乃是先帝和皇后的次子,在他之上原本还有一位中宫嫡出的长兄,封为太子。 据传先太子宽厚仁德,文武双全,颇得先帝喜爱,可惜在十九岁那年北征时为敌军所害,死时只留下了一个和当地女子所生的幼子,但也在战乱中失散了。 直到不久之前,这个孩子才被找到,原来竟然已经入伍,并且骁勇善战,年仅十八便已是从四品的武将,姓随养父,名叫靖千江。 他这次立功回朝,又恢复身份,可以说是风头正盛。 当今皇上与那位早逝的同母兄长关系甚笃,也是因为被先太子在乱军中护住才得以保命,因此对这个侄子疼爱异常。 他将靖千江更名为齐靖,并以“璟”作为封号,取光明宏远之意赐下王爵,又令百官出城相迎,简直比对待自己亲生的皇子还要优厚许多。 当然,这样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一样的盛宠也未必是好事,无上风光背后到底是捧杀还是真心疼爱都很难说。 所以对这位素未谋面的璟王,众人都是即敬畏,且好奇。 “八姐,我听说你今日换男装去城门口瞧热闹了,可见着璟王不曾?我可听人家说,他文武双全,上马能打仗,还擅抚琴弄笙,人品俊雅,是真的吗?” 说话的是赵王的女儿康敏郡主,她今年刚刚十六,用手中的团扇柄戳了下同伴的手臂,满脸好奇。 “当然看着了,足足等了我将近一个时辰,要没瞧见这个人,我岂不是白去了?” 她八姐明河郡主有点得意:“确实是位儒将。我看着他坐在马背上进城们,乍一见那相貌就跟俊俏书生似的,但是离近了端详,就能感到璟王身上有种杀伐之气,他的眼睛又黑又亮,也不看人,也不笑……” 璟王不笑,其他女眷们倒是被明河郡主的形容逗的乐成了一团。 “哎呀,明河,我说宗室堂兄又不能嫁,你怎么看的那么仔细?” 明河郡主有点不好意思了,嗔道:“问也是你们,嫌我看的细也是你们。谁想嫁呀,就看看还不成了?明明是康敏你在议亲才对吧。” 康敏郡主顺口道:“嫁谁我都无所谓,反正夫君也管不了我。只要不是曲三郎和程大郎便成。” 她这里用的是宗族排行,指的正是曲长负和程绥。 这两位少年公子家世不凡,可惜一个传言病弱痴傻,另一个则是有目共睹的风流浪荡,适龄的未婚女子人人避之唯恐不及。 但不管怎样,私下议论便罢了,在这个场合说却是不妥。 更何况曲长负的母族是宋家,太师府武将出身,又一向对他爱护疼惜,上回有人嘲笑曲长负被宋家大郎听见,气的当街都动了手。 今日宋太师等人出城整顿接管璟王带回来的军队了,宫宴上宋家没人到场,但传出去也是麻烦。 康敏郡主说完之后便意识到自己失言了,“啊”了一声,连忙冲着不远处一位衣饰华贵的美妇道歉。 “庆昌郡主,十分抱歉,我不是那个意思。” 这位庆昌郡主正是目前的丞相夫人,也是曲长负的那位对外宣扬他不堪的继母。 她听见康敏郡主的话,反而笑了笑,戏谑道:“我明白,说他痴傻倒也不至于,起码自己吃饭喝水还是会的。” 这话说的刻薄,丝毫不掩饰对于继子的厌恶,康敏郡主皱了皱眉,便不接话了。 正在这时,庭前隐隐传来一阵骚乱。 庆昌郡主的侍女匆匆而来,弯腰低头,在庆昌郡主耳边轻声道:“郡主,大少爷也来赴宴了!” 庆昌郡主一怔:“你说什么?” 她就没见曲长负出席过这种场合,再说这几日他不是已经重病不起了吗? 庆昌郡主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但此时,曲长负已经徐徐绕过一丛盛放正艳的宝珠山茶,进殿而来。 * 随着门口内侍通禀身份的声音传来,全场的目光都集中在这位几乎从不见外客的少年公子身上。 他穿了件浅蓝色的广袖长衫,襟袖衣摆上均以细细的银丝勾出大片白鹤云纹图样,随着步伐移动微微反光。 这一身未免太过素净了一些,但曲长负眉似远山,眼如秋水,直鼻削唇,因为足不出户,肤色更是极为白皙,如此而来,却显得飘然如月下仙人。 他竟然就是那个传言中“卧床不起,痴傻顽愚”的丞相长子? 竟比满殿王孙更加风流华美,比在座文士大夫更加清雅蕴藉。 曲长负上阶进殿来,衣袍下摆随他的步伐翻卷拂动,弹指间,惊艳无可回避。 这个突然出现的男子,像一个梦境,一抹光阴,像冬夜里,含雪的小窗背后透出来那一晕浅光,那么冰冷,又那么好看。 周围的议论喧闹声不知道什么时候都消失了,只余一片静默,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黏在曲长负的身上。 一干赞叹的宾客中,唯独庆昌郡主的脸色最难看。 曲长负这幅样子出现,简直就是生生打她的脸面。 这个废物的病居然还能好转,是吃了什么灵丹妙药不成? 曲长负走到了庆昌郡主的席位前。 这对后母继子之间互相看着都不顺眼,但正面对上的机会不多。 庆昌郡主没来由地一阵紧张心虚,正襟危坐,也不看曲长负,等着他见礼。 曲长负却并未招呼,修长手指执起桌上玉壶,为庆昌郡主斟了杯热茶,向她奉上:“郡主。” 庆昌郡主犹豫了一下,板着脸接过去了,心里盘算说两句场面话,找个台阶下。 曲长负收回手,慢悠悠地道:“搬弄是非,容易口舌生疮,您要多喝热水。” 他满脸戏谑,说罢之后,转身负手,从容而去。 庆昌郡主拿着那杯茶,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气的将杯子重重往桌面上一顿。 她正待呵斥,身边却冷不丁冒出来一个声音:“曲公子真好看。” 刚才还语带嫌弃的康敏郡主用团扇遮住半张脸,眼睛亮晶晶的:“他没听见我方才的话罢?哎呀,真不好意思,原来他……他是这样一个人啊。” 曲长负未再关注其他人的反应,转身去往男宾席上,方跟着引路的小宦官走了两步,忽听门口一声唱喏传来:“太子殿下到——” 他尚未停步回身,便被一股大力握住了肩膀。 有个人在他身后哑声道:“等一下,你是谁?” 那道熟悉的声音,其实才别不久,正是……太子齐徽。 * 齐徽刚刚从一个噩梦中醒来,但见到对方的背影,这一刻的迷惘与震惊,让他忽然觉得,自己可能还在梦里。 明明不久之前还在悬崖边上,他眼睁睁看着乐有瑕跳崖,又听谢九泉说出真相,原来竟是自己冤枉了他。 那时心死成灰,痛悔异常,可他甚至连伤心和自暴自弃都来不及,因为乐有瑕之死,带来的后果无疑是非常严重的。 谢九泉几欲疯狂,一心想要救人寻尸,苏玄则更是失去理智,发动兵变。 除此之外,敌军势力尚未彻底铲除,一时间内外交困,朝堂局势尚未平稳便彻底陷入混乱。 是从城外匆匆领兵折回的璟王平定了这场叛乱,但以他对于乐有瑕的感情,自然亦是深恨齐徽。 靖千江一面力挽狂澜,击退外敌,稳定朝堂局势,另一面则不惜代价拥立新君,对齐徽步步进逼,誓要为乐有瑕报仇。 齐徽成为众矢之的,所有人都恨透了他。 但其实不必如此麻烦,自从乐有瑕死后,他多活下来的每一天仿佛都变作了一种酷刑。 他在盼着对方入梦来,又害怕对方入梦来,一寸寸尖刀般的回忆戳进骨髓,令人毫无回手之力,又不敢忘却。 直到某天一觉惊醒,齐徽发现,自己竟然回到了二十二岁那年,正在前往宫宴的路上。 他恍惚、迷茫、难以置信,由两边的内侍挑起帘子进入大殿,一眼便看见了那个熟悉的背影。 本以为上穷碧落下黄泉,此生再也没有相见的机会了。 可面前这人,看上去为何如此熟悉? 是真,是幻? 第3章 昨夜霜风影 直到看见这个背影,齐徽才如此真切地意识到,他是重生了。 一切错误都尚未开始,他还有挽救的机会! 大概是情绪太过激烈,齐徽觉得心口处传来一阵难言的绞痛,手下却握的更紧。 这种绝处逢生的希冀感,让他觉得自己毕生所求,尽在此处。 他屏住呼吸,看着少年公子回身抬眸,眉眼如春花皎月,偏偏,不是他。 刚刚升起的希望瞬间被击的粉碎。 齐徽怔怔松开手,看着对方对自己躬身行礼,淡淡道:“臣曲长负,见过太子殿下。” 曲长负,这个人他听说过,就是曲萧那个有病的儿子。 京中什么样的传言都有,齐徽从未放在心上,却没想到对方竟然生了这样一幅好样貌。 可对于他来说,早已经没有了为皮相而赞叹的心境,曲长负同乐有瑕在气质上确实有些相似,但乐有瑕只是寻常相貌,远远不及面前之人。 更重要的是,曲长负不过一个病弱少年,自幼养在府中,乐有瑕的手段、见识、魄力,都不应该是他所有的。 这时,旁边席位上的曲萧也起身走来,同样冲齐徽行礼,有意无意将儿子护在身后,问道:“殿下,不知小儿是否有何冒犯之处?臣代他向殿下赔罪。” 齐徽意识到自己认错了人,哪怕这还是个绝世美人,他也霎时失落,全无继续寒暄的兴趣。 他抬一抬手,勉强道:“曲相不必如此,孤之前未曾见过大公子,今日乍遇,倒是失态了。二位勿怪。” 齐徽说完之后,就去了自己的座位上,“乐有瑕”这三个字像是一道无法痊愈的伤疤,稍稍一动便足以痛彻心脏肺腑。 他端起座前的酒樽饮下,又不觉想起了两人初见时的场景。 那时他被父皇猜忌,处境不佳,又逢皇上生辰,斟酌着打算献上一幅字画作为寿礼以明心志。 侍卫来报有人在府外求见,称身怀绝世名兵,愿献于太子。 那是他与乐有瑕初次见面,这人一身白衣,单薄孤峭,却是两手空空。 他便问:“你说的绝世名兵呢?” “便在殿下面前。” 他挑眉,几分轻蔑几分讥嘲:“你?” “是。”乐有瑕云淡风轻,“殿下困于网中,臣可斩断乱局。” “你多余了。”齐徽执起手中的笔,在面前的莲花图上勾描几笔,漫不经心地说,“雷霆雨露,皆是上苍福泽。孤坦然受之,何来困局?” 乐有瑕瞟了一眼他的画,语气竟然比他更嘲讽:“殿下,人有欲,何罪之有?身居高位却硬要拗出一副淡泊宁静的架势,未免太过虚伪。” 他微微挑唇,笑容中也带着冰霜,似挑衅,似调侃: “莲出淤泥而不染,殿下想赠皇上莲花图,表明您之无欲无求。但怕是看进人眼,唯剩淤泥。” 齐徽一笔画错了地方,倒差点被他给气笑了,将毛笔一掷:“你倒是敢说!” “自然。” 乐有瑕十分坦然:“便如我来帮殿下,不是因为您人品好脑子聪明,更没几分忠心,不过为名为利罢了。但有所图这才是最值得信任的理由,故而草民直接大胆。” “最值得信任,便是真话吗?” “是真是假,何妨一试?又或者……殿下,不敢?” 齐徽的心里的气不知怎么,就都变成了好笑。 他本想说你这激将法并不高明,但瞧着对方那张明明也不是很出众的脸,偏生竟说不出反驳的话来。 不高明,但有效。 他收下了这柄自荐而来的“名兵”,这些年来冷嘲热讽的扎心话也没少挨。 乐有瑕果然才学出众,机智善谋,只是甭管对着谁,都是那副满口凉薄的模样,没一句好听的。 齐徽这些年心里装着他又忌惮着他,直到他死,都没看透过这个人。 也是直到他死,齐徽才意识到,乐有瑕说的每一句话都对,尤其是说他假。 明明爱上了,却不知道,那样患得患失,万千珍重,还以为自己是在提防猜忌。 他实在是个蠢货! 可如今究竟是不同的,一睁眼,他回到了二十二岁,论理再过几日,就是乐有瑕前来自荐的日子。 想到这里,齐徽觉得胸口处堵着的那截冰刺正在慢慢融化。 这一回,他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了。 他一定要牢牢抓住。 * 齐徽的失态并未引起太多人的猜疑,毕竟其他的宾客也正因为曲长负这难得一见的露面震动又惊艳不已。 眼见太子没再说什么,曲萧拍了拍儿子的肩膀,简短道:“回座罢,不必担忧。” 曲长负若有所思地朝着齐徽的方向看了一眼,旋即收回目光,冲自己的父亲一躬身,坐到了他应属的位置上。 一向活在传说中的人,突然公开出席宴会已经足够引人注意,尤其是曲长负的相貌还实在是长得太漂亮了。 他一坐下,无数道目光便都或明或暗地瞟了过来,带着试探和好奇,当然,其中也不乏有人不怀好意。 自郢国一朝开始,统治者便广招人才,科考、举荐与恩荫并行,寒门世家分庭抗礼,互不相让,在这样的制度构架之下,君权稳固的同时,却也使得朝堂势力错综复杂。 几个派系之间斗起来,比泼妇骂街也体面不到哪去。 连哪家的小妾带了根金钗子,谁昨晚让夫人拎着擀面杖撵到了书房去都能当成攻击把柄,更不用提曲长负这种状况了。 曲长负的邻座上,坐的是户部尚书府上长子李彦。 最近户部正因为一些银钱上的事跟曲丞相有所不合,两边也算是冤家路窄。 在曲长负刚刚露面的时候,李彦便已经跟周围几个朋友议论好,要好好难为难为这个看起来郁悒娇弱的相府公子。 几个人已经打好了眼色,专等着曲长负坐下之后就开始发难。 结果曲长负走过来,没看他们,由着身边伺候的人在椅子上铺了软垫,斟上热茶,宫女取了宴前小点,躬身奉上。 曲长负执起牙筷,挑了一点点心吃了,茶只啜了半口,就将被子放下,示意道:“换酒罢,要半温的。” 小宫女连忙领命而去。 李彦等人也都是官家公子,平常锦衣玉食,但还是头回看见有人在宫宴上这幅派头。 偏生曲长负的动作不紧不慢,却出奇的优美贵气,让人觉得这种种殷勤伺候用在他的身上理所应当,便半点不显矫情了。 李彦手里捏着个酒杯瞧他,本来是想找个机会插话,结果他突然发现,从侧面来看,曲长负的睫毛很长。 特别是他眼睛一垂一抬的时候,便有光点跃于睫间,恍然若一抹清梦,甚是动人。 李彦不知不觉看呆了。 直到大腿上一痛,却是被旁边的安定伯世子给拧了一下。 “哎,不是要刁难他吗?说话啊!” 李彦一个激灵,这才反应过来,自觉刚才的失态很没面子,轻咳一声,就要“刁难”。 正在这时,曲长负抬起头来,正好迎上了李彦的目光。 他的面容十分苍白,眉宇间带着病气,但因为容颜生的华美清冷,这病气非但没有让面貌显得黯淡,反倒更加增添了几分难言的风致。 让人想起夕阳下的秋水,璀璨、惆怅、苍凉。 李彦不觉呼吸一滞。 曲长负道:“李公子。” 他一笑:“还没想好么?” 李彦怔了怔:“想什么?” 曲长负慢悠悠地道:“想到底说我活不长,还是多病的废物,想应该如何刁难我,才有趣。” 李彦下意识地反驳:“曲公子多心了,我怎会——” 要说怎会这样想,他还真是这样想的,因此后面的话一卡,李彦尴尬道:“只是想跟公子闲聊几句而已。” 曲长负沉吟道:“不能吧,我父亲才与李尚书发生过数次争执,李公子会想跟我结交?” 李彦:“……” 他要说的话都被人家提前猜中了,他反倒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尴尬之中,又不由产生了几分愧疚。 ——他心里十分清楚,旁人会待他如何态度。 要不是这种事经历的多了,又怎能如此通透? 曲长负见他不说话,便叹道:“也罢,习惯了。喝酒吧。” 他一抬手,宫女恭敬地将取回的酒壶递入曲长负手中,曲长负敛袖为两人各斟一杯,道声“请”,将自己那杯酒一饮而尽。 他倒酒的时候,衣袖划过李彦的手背,微凉。 酒液在杯中激起波纹,他的心头也起涟漪。 世人庸俗,总爱偏听偏信,竟将如此一位举止风雅,襟怀开阔之人,说成传闻中那般模样。 “习惯了”三个字,道出多少未对他人明言过的委屈,以对方家世品貌,原本可以更加任性一些的,却选择这样谦让和善。 李彦十分愧疚,他发现自己根本没法刁难一个这样的人。 李彦道:“曲——” “曲贤弟千万不要这样想!” 道歉的话被旁边的安定伯世子沈鹤截断,这家伙满脸心疼动容,仿佛刚才掐自己大腿的不是他。 李彦目瞪口呆,看着沈鹤手撑在桌子上,身体微微前倾,急切地对曲长负说道: “方才李公子不过是对你一时产生了误解,我代他道歉,还望曲贤弟不要往心里去,其实我等都很希望能与你结交!” 李彦:“……” 瞧瞧,“贤弟”都用上来了,那个撺掇自己快找茬的沈鹤难道是幻觉吗?! 曲长负笑了笑。 他的笑像是天边偶然离合的一抹微云,既无笑意,也无笑声。 不过是唇角极浅极快地一挑,显得接下来的话语中也有种说不出的散漫漠然。 “承蒙沈世子美意,能认识各位高才俊彦,长负不胜荣幸。” 但对于曲长负来说,有这么点笑模样已经是非常难得了。 李彦瞪大眼睛,看着两人交流。 这都约上了,自己倒成了恶人! 他心里一时间憋屈的没法说,忽地想起家里妻妾争宠时,他老婆经常指着自个鼻子说的一句话—— “你这个瞎了眼的冤家!别看她眼泪汪汪的就以为多清白无辜,小贱人这是在装相呢!” 沈世子,你这个小贱人! 曲长负只当逗他们玩,慢悠悠啜着杯子里的温酒。 上一世的这个时候,他已经沉疴难起,连床都下不得了,庆昌郡主一定没有想到,今天自己会出现,推翻了那些半真半假的谣言。 不过这并非曲长负来到宫宴上的目的。 重生一世,若不想再抱憾而终,就一定要努力往上爬,爬到可以到达的最高位置。 他需要权力,需要让所有人都重新认识他。 最好的捷径,就是……能够直接引起皇上的注意。 正盘算间,今日宴会的主角,总算也到了。 * 随着太监的唱喏,璟王靖千江踏入了大殿之内。 在场的男宾大多都已在白日里见过这位传奇人物,各家夫人小姐却不曾得见。 众人听闻通报,纷纷看去。 这一看,便发现先前明河郡主称他是位儒将,还真没说错。 这位璟王殿下俊眉朗目,修身如玉,若说文人似春夜月华,武者如雪里寒山,那么他便既像温润流光,儒雅风流,又似峭拔山脉,苍冷凌厉,兼具文武丰神,令人不由自主的屏息凝神,自惭形秽。 可奇怪的是,这位身份尊贵,又得盛宠,人才也是这般出众,别人要是能活到他这个份上,恐怕做梦都要笑醒,璟王的眉宇间却笼着一股郁郁寡欢之色。 哪怕在这样热闹的场合,也是满身落寞。 他穿着一袭白色衣袍,只为了不犯宫中忌讳,才在衣襟袖口点缀了一些极为素净的花纹,索然进得殿来。 第4章 浅情人不知 按照郢国规制,亲王亦分为几等,如庆昌郡主的父亲并非天家血脉,以双字为封号,单字王则均为皇室宗族。 其中,靖千江的封号从“王”字边,是诸王爵中的最高等,仅次于太子。 他进门之后,对着齐徽行了一礼,语气冷淡:“见过太子。” 齐徽神色稍有复杂。 上一世,他就可以算是死在了靖千江的手中,如今再见这人白衣萧萧而来,齐徽几乎有个瞬间以为自己回到了那段日子。 当时苏玄兵变,谢九泉又因乐有瑕之死心神大乱,难抗外敌。 局势内外交困,是原本欲往边地的靖千江领兵折返,方才平定乱局。 他本就战功赫赫,名震天下,这回更是一手护下山河无恙,可谓尽得人心,权倾朝野。 当时不少人担忧靖千江也会因为乐有瑕的死讯失去理智,但他从头到尾,从无片刻在人前失态。 他只是换上白衣,自此再未笑过。 靖千江打退敌军,安顿百姓,一丝不苟地将乐有瑕未竟之事完成,而后骤然发难,扶植旁系宗室与齐徽抗衡,以雷霆手段改立新君。 齐徽恼怒之极,便曾在金殿上指斥对方居心叵测,打着乐有瑕的幌子谋夺天下。 靖千江当时眉目幽深,却只道:“没有他,我不需要这无用的天下。” 齐徽不信这句话,所有的人都不相信。 璟王这样辛辛苦苦地打江山平天下,若不想登基为帝,还能是因为一个死了的乐有瑕不成? 但又过半月,一切步入正轨,新君仁善,郢国政通人和,璟王自刎于乐有瑕先前葬身的悬崖边上。 报仇和完成遗愿——原来做这些事情,他真的只为一人。 那人不在,性命或江山,都是多余。 如今重活一世,再见到靖千江这样的神情衣饰,让齐徽一个晃神,几乎以为自己又回到了那一天的对峙。 “璟王不必多礼。” 齐徽眼看对方向自己行礼,实在也跟他说不出来什么亲热欢迎的话来,只道:“你一路回京辛苦,快请坐罢。” 靖千江扫他一眼:“臣弟刚刚从御书房过来,陛下令我告知太子,圣驾暂缓,由殿下主持开宴即可。” 此时确实已经过了时辰,皇上迟迟没来,谁也不敢开席,现在看来,怕是另有要事。 曲长负目光在席间一转,只见太师府宋家,将军府谢家都没到场,猜测可能是有军情。 宴席正式开始。 靖千江身为这次宴会的主角,身份又极为贵重,酒过一旬,有位老臣上前敬酒: “殿下,您这回凯旋,不光为社稷黎民立下了大功,而且还与天家骨肉重逢,实在是双喜临门啊!臣特意来敬殿下一杯。” 这位老臣乃是文渊阁学士蔡谏。 昔日靖千江的生父定襄太子在世的时候,他担任东宫属官,关系算得上十分亲密。 也正因此,他才敢第一个上来敬酒。 靖千江眼皮未抬:“多谢。本王向来不饮酒,此杯心领。” 蔡谏以为他在推脱,略略尴尬,还是将自己那杯酒喝了,再接再厉地感慨道: “当初臣曾在东宫讲学,深感定襄太子之宽厚仁德,可惜天不假年,定襄太子早逝,实乃毕生之憾。” 他欣慰地看着靖千江:“如今臣见到了殿下,总算可以释怀了。” 靖千江终于也给了蔡谏一个眼神:“哦,原来是这样吗?” 他一手撑头,持杯晃着其中茶水,漫不经心地说: “可是本王听闻,蔡大学士你的生父亦已不在人世。所以若蔡大学士照一照镜子,是否便也不会再有这丧父之悲了?” “这……” 蔡谏干笑道:“殿下说笑了,自然也是悲痛的。不过后继有人,多少也能宽慰一些。” 靖千江懒懒道:“听闻父王去世之后,东宫门庭冷落,蔡大学士可是当时第一个自荐调往他处的,并不见太多留恋。” 蔡谏:“哈哈,这……当年旧事臣都已经忘了。” “这般旧事都已经忘了,先太子去世更早,你又如何记得?” 蔡谏满头大汗,几欲磕死在璟王桌前,干巴巴地道:“是老臣愚蠢,不会说话,殿下恕罪,老臣这就告退了。” 靖千江脸上仍不见笑意,瞥他一眼,挥了挥手。 蔡谏这老头一向擅长钻营献媚,见风使舵,在朝中的外号就是“墙头草”,先太子去世他跑的比谁都快,这会又来巴结璟王。 众人见他这般狼狈,心中不禁暗暗好笑,除此之外,倒也有一分同情。 没想到璟王战场杀敌厉害不说,竟然还这么能杠! 最致命的,是他嘴毒又身份尊贵,你争辩不过也不敢发怒。 璟王殿下白瞎了一副好样貌,却满脸都写着“看谁都不顺眼”,什么话都能被他挑出刺来。 这样一来,弄得其他想上来套交情的人纷纷退避三舍,都不敢自讨没趣了。 靖千江的周围很清静,他自己亦不在意,冷冷一笑,自饮着杯中苦茶。 满殿繁华中,斯人独坐,周身萧索。 * 见到这一幕,沈鹤实在忍不住了,悄声跟李彦说道:“哎,老李,你说这璟王是遇上什么事了吗?还是说他天生就是这么个人?这脾气坏的,简直跟刚没了老婆一样。” 李彦还记着这个小贱人刚才撇下自己跟曲长负卖好的事,没好气地说: “沈世子,你说话可小心着点吧,这是在宫里,也不怕晦气……” 他话音尚未落下,忽听殿门附近的席位上一阵杯盘之声乱响,有个女子惊恐地尖叫起来:“快来人,这里怎么还有蛇?!” 那边是女宾席,这一嗓子传来,不管有没有看到蛇的都纷纷离座,惊恐尖叫。 丝竹歌舞之声立止,刚刚说完晦气的李彦惊的张开嘴,连后面的话都忘了。 守在门口的侍卫们连忙帮着抓蛇,很快竟然真的捉到了两条。 人们的混乱躲避当中,不知是谁将殿门口一侧的青玉灯推翻在了地上,“哗啦”一声,半边大殿陷入黑暗。 这青玉灯本是番邦贡品,构思精巧,嵌在大殿左右的墙壁之上,一共两排,灯芯相连。 点燃头灯则所有的灯便会亮起,而灯头砸碎,其他支灯上的火苗晃了晃,挣扎片刻同时熄灭。 男宾这一侧有不少人惊慌离座,曲长负把最后一口杯中残酒饮尽,这才在黑暗中稳稳放下酒杯。 呵,瞌睡送枕头,刚想着要出风头,没用他做手脚,立功的机会自己来了。 眼下皇上不在场,曲长负在心里默默盼望着刺客争点气,搞个大事。 最好刺杀个把太子亲王,这样他再冲上去勇救皇室子弟,功劳大些。 可惜齐徽被侍卫保护的滴水不漏,可能是没这个机会了。 曲长负在暗中辨别着周围惊慌的声音,向殿门的方向走了两步,瞬间微妙感到身侧风声一闪。 那个刹那,他拂袖在旁边的席位上一震,桌上盘子直飞而出,将对方去势一阻。 同时,曲长负身形瞬移,手向后一拂一捺,果然在黑暗中碰到了尚且来不及彻底退开的人影。 这一连串的动作既狠又准,迅疾无伦,完全不似他之外表。 对方大概也十分震惊,用力一挣,飞速后退。 曲长负衣袖带风,直接向着身侧的一扇屏风后面拍去。 他没听错,那里果然有人。 此时大殿中本来就光线弱,这个阴暗的小角落里更是什么都看不清,曲长负与屏风后面的人飞快地几下交手,立刻觉出不对。 ——对方手腕的袖口处缀着玉片,这种服饰,分明是皇族规制。 这个人一定也是追着刺客来的,结果要抓的人跑了,他们两个抓人的撞在了一起。 曲长负反应极快,想明白这件事之后,他第一时间松手,同时一甩一推,也挣脱对方的钳制,急速转出屏风。 压着嗓子咳嗽两声,他隐入混乱的人群。 * 时间只相差了片刻,周围灯火大亮。 一队御林军验明身份,提着灯笼奔进殿来。 大殿里再度恢复了光明,侍卫们忙的不可开交,赶着向太子请罪、询问各位宗亲大臣有无受伤,调查事发原因,清除残蛇。 外面乱纷纷的,唯有靖千江还站在屏风的后面摸着自己的手腕,好像被梦魇住了似的。 刚才、刚才跟他动手的那个人,是…… 回忆转眼掠上心头,一个声音在脑海中响起—— “殿下,你看,站在这个位置,抬头可见天上明月,而你之所以觉得月色清美,是因为那从来就不曾属于你。” “正如你我,彼此利用最是互惠,可千万,不能靠的太近。” 记忆中对方站在月色下,人也如那一片清辉,那么无情凉薄,那么美丽脆弱。 乐有瑕。 他们两人是因为利用而相识,但实际上自己从头到尾,就没有想过要去利用。 他曾经以为哪怕不能靠近,相守的时间也会很长,他从未想过乐有瑕会死。 从今往后,世上再无他身影,所有思念只能寄托在回忆与想象之中。 不能忍耐,不能接受,所以自刎于崖前,希望天上黄泉,总能有相见之期。 靖千江没想过自己竟然会重生,但他已经重生数日,却发现在这个世上,竟然怎么也找不到乐有瑕这个人。 心中的期冀随着等待和找寻一点点冰冷下去,幻梦落空的滋味如同剖心剔骨。 可刚才的黑暗中,那个人……那个人到底是……? 如此熟悉的招式和感觉,到底是真的,还是又是他思念过度的臆想? * “殿下?殿下?” 小心翼翼的呼唤打断了靖千江的思绪,他转眼见东宫总管太监王荣正赔笑瞧着自己,冲他说:“殿下,太子爷问您可是发现了什么异常呢。” 靖千江瞧了齐徽一眼,觉得对方望着自己的目光似乎分外幽深。 他压下百般心绪,说道:“方才在暗中,臣弟仿佛发现了可疑逃窜之人,但没追到。” 此刻,侍卫们早已将周围团团围住,一听殿中还是混进了可疑人员,大家均觉如临大敌,连忙开始排查。 万幸的是,皇上没有前来,这些尊贵的客人们也并未受伤,让人摸不清刺客究竟想做什么。 有侍卫在检查时将方才靖千江与曲长负交手的屏风挪开,露出了后面的一尊金像,是照着先太子的画像雕出来的。 因为今晚的宴会是靖千江作为先太子留下的唯一子嗣头回进京,皇上为了表示尊重怀念,便按照习俗在屏风后面放置了这尊金像。 此刻屏风挪开,金像好端端地摆在那里。 两名侍卫的动作很小心,正想把屏风抬回去,靖千江忽然说了声:“慢着。” 齐徽道:“璟王弟,你可有发现?” 靖千江直接把金像拿起来端详,心中念头飞转。 方才他是察觉到刺客才会到屏风后面的,但刚才交手的显然已经换了人,应该也是与他一样,追着刺客过来的受邀宾客。 他说道:“金像被掉包了。” 他一眼便看出,之前那尊金像面颊宽度不过一指,眉间距离与双唇上下同宽,发髻高半寸,发带长至后颈下一指。 而这一尊脸太宽,唇太厚,双眼更是一大一小。 ——极丑。 偏生就这么明显,被他点破之后,旁边还有好几个人在问他是如何看出来的。 这要搁在方才,靖千江怎么也得说句“若是瞎了,及早去看”,要不然就“在你眼中,齐氏血脉就是这幅模样?” 但眼下他心中乱作一团,毫无废话的欲望,直接抬手。 “擦”的一声轻响和银色刀光同时扬起,那尊太子的金像被他毫不避讳地劈成两半。 随即刀花一挽,刀刃再次回到刀鞘之中。 靖千江身后站着的侍卫愕然低头,这才发现,璟王方才拿了自己的佩刀。 只在瞳孔紧缩的一个瞬间,他就完成了出鞘还鞘的动作,自己竟然都未能察觉。 靖千江负手看着面前的被劈成两半的金像,淡淡道:“若是真品,金像腹内中空,刻有经文。” 但这一个,没有。 大殿中陷入短暂的沉默。 侍卫统领脑门上冒了汗。 这事不好查,因为破案的速度越慢,真正金像找回来的可能性就越小。 但大殿之中人多,又有很多都是达官贵人,想要查明白,只能一个个排查审问,又岂是一时半会能解决的了的? * “你说这可真是奇怪。” 曲长负正瞧着这一幕,昌定王世子卢延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到了他身边,低声笑道: “往常举办过多少次宫宴,遇上这种事还是头一回,偏偏就赶上曲公子难得入宫的时候。该不该说一句晦气呢?”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很低,不屑之意却是分明:“这似乎就是在提醒你,区区一个病夫,不要想太多自己配不上的东西。” 卢延是庆昌郡主的侄子,身为昌定王府下一任的接班人。 他文武双全,目前已是散骑常侍,是京城贵公子中炙手可热的人物,素来眼高于顶。 对于曲长负这种弱不禁风的小白脸,卢延一向是最看不上的。 更何况千秋节眼看就要到了,按照本朝惯例,每年皇上的生辰前后,总要有一批中高级文武官员的子孙蒙受荫补,入朝为官。 这名额通常每府中只有一个,可以说是官宦子弟青云直上的最便捷道路。 庆昌郡主的儿子才只有七岁,若是被曲长负抢了先,他以后便要错过这个恩典了。 作为庆昌郡主的侄子,卢延自然站在自己的姑母那一边。 “是这样吗?” 曲长负眸光流转,含了些沁凉的笑:“卢世子,若我配,你便学狗在地上爬一圈如何?” 卢延一怔,便见他直接起身,冲着太子拱了拱手,说道:“殿下,能否容我说几句话?” 第5章 袖染花梢露 虽然明知道自己认错人了,齐徽至今看着他仍是有几分心悸,转开目光道:“你讲。” 曲长负道:“这屏风后面的兰花名叫‘侵绿’,是花中名品。此花有一种特性,那就是香气极淡,但只消熏染一阵,便能沾上任何物品,数天都不会散去。人虽不能辨别,但长负想,经过训练的犬应该是可以嗅出来的。” 靖千江心中微微一动,尚未等做出反应,曲长负的目光已经望向了他。 那双眼睛在灯火下流转着百样光华,依稀如无数次梦中所见。 曲长负道:“听闻璟王殿下有一条爱犬,很有灵性,长负想,如果殿下愿意,它或可帮的上这个忙。” 以目前的森严程度,从变故发生的那一刻起,这大殿里就连一只苍蝇都飞不出去了,所以被偷走的金像肯定还在。 甚至不好处理的话,它有可能就在偷盗者的身上——因为众目睽睽之下,根本扔不出去。 这么说了,用狗来找也不失为一个办法。 靖千江这条狗在军中就一直跟着他,到如今也有年头了,在场很多人都有所耳闻。 倒不是别的,狗的名字实在无法令人忽视——它叫烦人。 听到曲长负这样说,齐徽道:“璟王弟,那便借你的爱犬一用吧。” 靖千江正在辨认曲长负会否就是刚才在屏风后面跟他交手的人,冷不防便听对方说烦人有灵性,脸色立刻变得十分古怪。 这样的神情让他整个人身上都多了几分方才没有的生机。 他看了曲长负一眼,这才说道:“好。” 因为深得盛宠,靖千江的王府就在皇宫之外不远处,听他答应,很快就有人快马加鞭,带着王府下人把烦人牵了进来。 这条棕色的大狗被人用铁链子栓着,矫健刚猛,威风凛凛,唯独身上的毛有点长了,让它看起来绒绒的,减少了几分可怖。 饶是如此,在场的不少夫人小姐还是被吓得花容失色。 烦人好奇地看着这些陌生人,喉咙里发出低低的汪呜声。 靖千江把他牵过来摸摸头,烦人就不叫了。 这条狗,他养了快十年,成天晒毛睡觉吃东西,狗生最大的快乐就是啃大骨头,在此之前,靖千江从未想过它能这样出息。 旁人亦是对曲长负所说的方法半信半疑,在场的侍卫们让到一边,守住殿门,看看狗,又看看曲长负。 也不知道璟王殿下这狗是不是真有灵性,大殿中气息这么驳杂,它能准确辨别出刺客吗? 这个出主意的,就是曲家的大公子罢?不是说愚顽痴傻吗,怎么长得这么好看? 好看就得让人看,长这个模样,应该多出来显摆显摆才是嘛。 正在这悄悄议论着,冷不防曲长负跟长了顺风耳似的,目光微抬,向着殿门口一顾。 几名小伙子被逮了个正着,连忙低头敛目,无声做请罪一礼,颇感不好意思。 明明曲长负的年纪甚至比他们还要小些,也无官职,但冷淡天成,就是令人不敢造次。 但曲长负好似对他们的冒犯不感兴趣,只淡淡看了一眼,便将目光收回。 靖千江想瞧瞧自家狗子给自己多少不知道的惊喜,但烦人似乎挺不愿意干活,只是被他牵着才老实点,勉勉强强地凑到屏风上面闻了闻。 靖千江松开它的链子,道:“你找找,这殿上还有没有带着相同气息的人。” 烦人在原地蹲了片刻,忽然精神一振,猛地站起来。 它冲着大殿中的一处角落汪汪狂吠几声,紧接着,飞快地扑了上去。 姚副统领精神一振,脱口道:“真的找到了?!” 他话音未落,只见一个人从人群中狂奔而出,夺路向着门口冲去,与此同时,烦人一个猛扑,将他压倒在地,一口咬住了对方的后肩。 周围女眷的惊呼声一片,侍卫们也随之赶到,将人紧紧制住:“身上没有金像!” 立刻便有其他侍卫冲到刺客一开始站的位置,十来个人同时地毯式搜索,几乎是片刻就发现了物证:“东西在这里!” “挪开挪开,花盆的后面!真的找到了!” 令人感到惊讶的是,这名被按住的人竟然也身穿着侍卫服色,有人已经认出,他正是羽林郎王旭。 等到事情问的差不多了,圣驾才姗姗来迟。 当今皇上年号隆裕,尚不到四十的年纪,单看他的面相是有点偏阴沉的,但神色可亲,保养得宜,瞧着倒也亲和。 “朕在御书房耽搁了一会,竟就能遇上这样的事。” 隆裕帝倒没显得有多恼怒,眉眼间反倒显出几分好奇,问道:“听说刺客已经抓到,那到底起因为何,可查清楚了?” 侍卫统领连忙上前:“回禀陛下,放蛇和毁灯者皆是内廷三等禁卫王旭,臣与姚副统领方才已经简单问话,王旭如此铤而走险,并未为了行刺,而是为了遮掩另一事实。” 经他讲述,众人才知道,原来这王旭在宫中有一个相好,正是在这来仪殿当差的宫女。 那宫女今日宴会之前负责布置大殿,摆放先太子金像,好奇之下悄悄赏玩。 然而一时不慎,竟然用自己的簪子在先太子的面容上划出了一道深痕。 这说重了可是大不敬的死罪。 即便是当时在宴会上有屏风遮挡,一时半会可能无人注意,但宫宴结束,金像就要转到他处放置,这个责任总要追查下来。 小宫女吓得六神无主,只能来找王旭合计,两人便想了个主意,打算再塑一尊金像,将这个替换掉。 这主意虽然听起来有点馊,但到了走投无路的境地,倒也不失为一个办法。 因为凑不够足够的黄金,那宫女还偷了两支丽妃的玉簪交给王旭偷偷运出宫当掉,这才有钱来打造金像。 时间紧迫,几经周折这金像才算是匆忙赶制出来。 可是宫宴已经开始,为了赶在结束之前将金像换上,王旭百般无奈之下,才采取了这种铤而走险的方式。 结果最后还是被人给发现了,大祸酿成了更大的祸。 宫中发生意外不是小事,从有蛇出现开始,在场的任何一个人心里面都能转上十七八种恐怖的猜测,但谁也没想到真正的原因竟然是这个,听完情况,都是一时无言。 张统领将真正的金像作为物证,用一个托盘托着,小心翼翼地呈上。 怪不得那宫女如此害怕,金子的质地本来就偏软,金像上那道痕迹着实明显。 皇上面无表情地看了一眼,座下众臣屏气凝神,不敢说话。 片刻之后,皇上却笑了起来,高声赞道:“不错!” 他冲着被押在下面的王旭说道:“你倒是个痴情种子,只是不知你那相好的会否也是同样心思。王旭,落到这一步,可后悔吗?” 王旭脸色发青,显然惊恐到了极点,颤声道:“陛、陛下,臣……” 见他恐惧,皇上脸上忽然露出了一个有些诡异的神情:“这样罢,朕可以给你一个机会。来人,把那个小宫女带上来。” 片刻之后,人就被带来了。 这宫女在来之前已经知道计划失败,战战兢兢地被押着走了两步,双腿一软,竟就软倒在了地上。 她拼命磕头道:“奴婢知道错了,求陛下恕罪!陛下恕罪!” “张统领,把你的剑给他们。” 皇上微笑道:“今日发生的一切,皆因你们之间的孽缘而起,若是你们两人其中的一个用这把剑杀了另一个,朕便视为真心忏悔,宽恕你们,如何?” 张统领的脸色都变了,但还是将剑解下来摆在两人面前,王旭和那个小宫女面若死灰,一时谁都没有动弹。 片刻之后,竟是那名宫女发着抖将手抬了起来,像是想要去够那把剑,又像是仅仅做出一个无意识的动作。 但王旭即将绷断的神经却好像瞬间就被这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 他身体猛地前倾,就着跪地的姿势将刀抢在手里,而后看也不看,反手就抹过了宫女的咽喉。 鲜血溅上了侧脸,长刀呛啷一声掉落,他额头触地跪伏,高声道:“陛下,臣知错,臣万死!” 宫女的尸体倒在地上,大殿里寂静的落针可闻。 一些文臣和贵女命妇吓得双股战战,但在这种场合,也不敢有半分失态。 那具尸体也让李彦身体一颤,正要忙不迭地向后躲,忽然想到,曲公子还在自己身边。 他这样体弱,又没见识过皇上的脾气,恐怕要被吓坏了吧。 李彦鬼使神差地挡在曲长负面前,低声道:“曲公子,有我在这,你莫看就不会害怕了。” 曲长负诧异地扬起眉梢,没想到自己还会收到这样的安慰:“多谢?” 他的声音依旧淡漠而冷清,但李彦立刻觉得浑身上下轻飘飘的,心里那叫一个舒服。 而皇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向自己拼命磕头的王旭,像是也忽然觉得失了兴味,索然道:“鸳鸯剩下一只,甚无趣味,这个没用了,也杀了罢。” 他方才说只要杀了另一方,就可以得到宽恕,此刻却仿佛忘了。 王旭几乎被皇上玩到神经错乱,挣扎着被拖了出去。 地上的尸首与血迹转眼间被收拾的干干净净,就仿佛从来没死过人一样。 曲长负眼中闪过一丝嘲讽之色。 他不同情王旭和这位宫女,但这般耍弄,不由得让人想起了一些不甚愉快的回忆。 他的耳边,仿佛响起了一道声音:“这孩子有病,活不长,救他没用。” 有的人生来身强体健,高人一等,有的人仅仅是想活下去,都要用尽挣扎的姿态。 什么时候能一语判定他人的命运,什么时候,你的命运不会被操纵? 要足够强大啊。 正在这时—— “曲长负。” 皇帝的目光轻飘飘在殿中一扫,忽然叫了他的名字。 而地面上宫女那滩鲜血,犹自红艳艳的。 * 曲长负站了出去,目不斜视,下跪行礼道:“是,参见陛下。” 皇上打量着他,呵呵笑了两声,说道:“免礼罢。” 他夸奖道:“曲长负,朕方才都听说了,这用狗找到刺客的主意是你出的,不愧是曲相之子,甚有急智。不错。” 曲长负起身,道声“陛下过奖”,便双目微垂,肃手而立。 他站在大殿中间,灯火与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于一身,为那俊美的轮廓镀上一层煌煌的光晕。 灯下看美人,原本人间一乐事,可现在人人心中惶恐不安,却没有这份心情。 隆裕帝此时态度虽然还算温和,但他方才处死王旭的前一刻,也还在高声大笑。 隆裕帝向曲长负问道:“朕记得你久病缠身,应是不怎么参加宫宴罢?” 曲长负道:“是。” 隆裕帝眼睛微微眯着,问他:“头回来就遇上刺客之事,卿……觉得如何?” 气氛有一瞬间的凝固。 曲长负却泰然自若,毫不犹豫地答道: “回陛下的话,有刺客,却并非为行刺而来,可见陛下之仁德。事虽突然,但未费周章便已将罪人拿下,更是逢凶化吉、遇难成祥的好兆头。” 他实在太会说了,隆裕帝失笑道:“好小子,遇难成祥还是靠了你的功劳,这么说,你可是身带福泽之人啊!” 刚刚才说过曲长负晦气的卢延脸色一僵,曲长负淡定道:“长负不敢。” 隆裕帝的脸色却猛地一变,斥道:“什么不敢!我看你敢的很,竟敢出言讽刺朕!” 帝王之怒,震骇人心,方才跟曲长负站的最近的几位公子哥后背都湿了,曲长负也跪倒在地。 但他的脸色是极为平静的:“不知陛下何出此言?” 隆裕帝冷冷地道:“朕方才答应要恕王旭之罪,却又将他杀死,明明是出尔反尔,你却说朕仁德,不是讽刺是什么?” 这简直就是送命题。 曲萧皱眉,正要站出去,庆昌郡主从身后一把抓住了丈夫的手臂。 她也说不上自己的心情是激动还是紧张。 她看这个继子百般碍眼,偏生曲萧很疼爱他,宋太师府又在那戳着,庆昌郡主还不能拿曲长负怎么样,顶多也就是在外面败坏一下名声。 她没想到曲长负会堂而皇之地出来参加宫宴,她也受不了看到对方大出风头的样子。 而现在,他的下场会是如何? 曲长负却似乎对隆裕帝的话有些吃惊,他诧异反问道:“陛下这怎会是出尔反尔?” 连皇上都怔了怔。 曲长负道:“长负以为陛下对王旭的处置十分公正。王旭冒犯先太子,搅乱宫宴,私通宫人,是为谋逆,可以当场斩杀,陛下言之有信,宽恕了他的谋逆之罪。” 他略略一顿,又从从容容地说:“但王旭自称因为爱慕凤仪宫宫女而做出此事,却又亲手将他斩杀,可见所谓挚爱,乃是虚言,因此他欺君罔上,理当获罪。” 这个答案实在太完美了,关键是曲长负说的无比流畅自然,连思考的时间都没有,仿佛就是出自真心似的。 皇帝坐在御座之上,表情晦涩难辨,半晌没说话。 每个人的心都仿佛在嗓子眼悬着,终于,隆裕帝面色一松,哈哈大笑,方才气氛中的阴霾紧张一扫而空。 “好小子,好回答,你倒是机灵从容的很!曲相之子,果然风流内蕴,光耀琳琅。” 隆裕帝道:“来人,将那斛东海明珠赏了他罢,正合衬。” 所有的人都松了一口气,手心捏着的汗还犹存湿意。 他们都觉得曲长负度过了一次生死关,居然还得了赏,简直是奇迹,这个时候应该会乐疯了。 曲长负却不以为然。 明珠再好,也不过是供人赏玩的东西,他有的是,这并非他想得到的。 曲长负拱手道:“陛下,臣听闻江南水患连连,愿将珠宝捐出,以做赈灾之用。” “哦?”经过刚才一事,隆裕帝对他多了几分耐心,饶有兴致地问道,“你不想要赏赐么?” 曲长负道:“臣还年轻,金银珠宝乃是身外之物,相比之下,臣更愿为国效力,为君分忧。” 他实在是口齿无双,隆裕帝挑眉道:“你这是在向朕讨官做?胆子真大。” 曲长负微笑着一躬身。 隆裕帝稍作沉吟,说道:“罢了,如此人才,也不该碌碌。京郊大营尚缺一名清吏司主事,你七日后便去兵部领职罢!” 曲长负总算满意了:“谢皇上恩典,臣领旨。” 他的身形清瘦如竹,人也像竹子一样,又柔又韧。 一时的低头不过是被大雪稍稍压弯,再度直起时,也不损其清华挺拔。 但此刻,所有人的注意力都不会仅仅放在他的长相上面了。 齐徽忽发现自己已经看的怔住,猝然收回目光。 曲长负与乐有瑕相似又不似,这样子与记忆中的那个人,再一次有了微妙的重合,不断翻搅他心中隐痛。 第6章 一枝独凭秋 齐徽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鬼使神差地看了靖千江一眼,结果发现对方也正注视着曲长负。 感受到齐徽的目光,靖千江回头,对他冷冷一瞥。 他们几个都是这席上比较引人瞩目的人物,这通眉眼官司立刻就被人注意到了。 皇三子周王敲了敲皇长子魏王的肩膀,低声笑道:“大哥,你看,咱们太子殿下和璟王弟都盯着曲家那小子看个不停,真是邪了门了。平时都是不近美色的人,不会是菩萨动了凡人心吧?” 魏王似笑非笑地说:“的确有动人心处。这要是二弟和璟王弟真对他有此心,那本王倒也很有兴趣撩拨一下,见识见识这位曲公子的好处。” 周王用手指抵了下唇角,掩去坏笑。 太子在皇子中排行第二,皇长子则是魏王,他居长却不能继位,心里面的不服很多,总是想变着法找太子的麻烦,又哪里是真的看上了曲长负? 分明是存心戏耍,想先一步抢人玩。 只不过魏王素来风流,出师无往而不利,他反正是看热闹不嫌事大,倒很想瞧瞧大皇兄会用几日的时间将人拿下,夺美而归。 希望这位气质冷清的曲公子千万要多坚持几天,否则就太没意思了。 事情处理完毕,皇上从御座上起身,冲靖千江招了招手道:“阿靖,要不要陪朕去下一盘棋?” 靖千江在族谱上的名字是齐靖,皇上对他显而易见的喜爱和亲近,甚至几位亲生儿子都及不上。 靖千江却微笑着拒绝道:“陛下,臣刚刚回京,还有很多事情要处理,改日罢。” 皇上竟然没有恼怒,点了点头,离开了大殿。 宴席散去,听着四下人群中对曲长负的议论和夸赞声,庆昌郡主只觉得心中茫茫然的。 她说什么也没有想到,自己费力打压多年,这个继子却仅仅是一个露面,便让所有的争夺付之东流。 而才嘲笑过曲长负的卢延亦是目瞪口呆。 他没想到官职还能被这样套回来,经过曲长负身边时,不由停住脚步,上下打量他。 曲长负看了他一眼:“学狗爬?” 对于两人之前的打赌,卢延不屑一顾,只阴森森地道:“你这一局,玩得漂亮。” 曲长负薄唇不着痕迹的弯起,谦虚地说:“过奖了,尚可期待后续。” 卢延没听出来他话里有话,冷笑一声,扬长而去。 * 曲萧等几位重臣随着皇上走了,曲长负独自走出宫门。 他刚要上马车,忽听身后有人低声道:“曲公子,可否留步?” 曲长负回转身来,毫不意外地认出了身后之人:“璟王殿下。” “今晚父王的金像能被找到,多亏公子敏锐。” 靖千江没去陪皇上下棋,就是为了在这里等他,“本王来向你道谢。” 曲长负忙道:“殿下实在太客气了……” 靖千江望定他,微微摇了摇头。 清冷月光下,他脸上的神色晦暗不明,分辨不出微笑或者惆怅。 “敢问公子,你在王旭身上,动了什么手脚?” “殿下这话是什么意思?” 曲长负低下头,掩袖咳嗽两声,“我一个久病未愈的人,常年足不出户,见识浅薄,哪有本事在刺客身上动手脚?” 他故作谦恭的语气和“柔弱”的咳嗽十分矫情,怎么看怎么像是带着揶揄,明摆着根本不慌。 靖千江眼中闪过一丝痛楚和追怀,不动声色地挪了下步,挡在风口。 他默了默,轻言慢语地说道:“曲公子,你若如此可就没意思了。” 曲长负微微一笑:“哦?” 靖千江道:“曲公子方才在屏风后面与我交手的时候,分明是个高手,你既然也是追着王旭过去的,在他身上留个标记应该不算太难。而那盆花上的香气,不过普通花香……是吧?” “但找到人的是王爷的狗,王爷抹杀它的功劳,它会伤心。” 靖千江叹了口气:“我家烦人,打小什么都不会,平生怕是也就能辨认出来炖排骨的味。曲公子这样高看他,小王惭愧。” 曲长负一哂:“能有这个本事,倒也够了。” 靖千江在战场上出生入死都如临无人之境,此刻心跳也竟不自觉地越来越快。 虽然相貌迥异,身份也不对,但记忆中的乐有瑕机敏善谋,行止冷漠,连笑容都带着冰霜之色,渐渐与面前之人重合。 而且他刚才的话是什么意思?他说“烦人能有这个辨认肉味的本事,倒也够了”。 他们手上都未携兵刃,在宴席上遇到刺客,能对付他的东西,最方便的就是桌上的杯盘碗筷。 自己猜对了,什么沾在屏风上面的花香确实是忽悠人的。 曲长负当时没抓到人,但却机灵的将肉汤给洒到了王旭身上。 烦人这只身无长处唯独馋肉的狗,本来就是嗅到了喜欢的味道,才会兴高采烈地扑上去。 ——他这样了解烦人。 靖千江和乐有瑕十一岁相识,十三岁分开,又过了四年多再次重逢,直至乐有瑕跳崖生离死别。 这条狗是他们一起养的,当时自己乐颠颠地把狗抱到他面前,让乐有瑕取个名字,正赶上他心情不好,冷冷地说:“叫烦人!” 眼前这个人身上有太多的巧合。 靖千江不是没有见过跟乐有瑕相似的人,但他从来没有认错过人。 毕竟这一辈子,只有这一个人,能让他牵肠挂肚,刻骨铭心。 他的神情,他的语气,他的招式,他的气息…… 靖千江感到自己全身上下的血都在一阵阵往头顶上冲,心跳却仿佛变得很慢很慢。 夜风好像直接敲击在鼓膜上,引起一阵阵的耳鸣。 他仓促垂眸,黑暗中,一滴泪水流出,顺着挺直的鼻梁,落到了地面上。 曲长负平淡道:“殿下的问题我已经回答过了,多谢您的狗配合我立功,如果没有其他疑问,在下告退。” 靖千江转手提起身旁的宫灯,这团浅红色的光隔在两人中间。 曲长负立在夜色中,背后是漆黑的天幕与星光,衬得他整个人修长清瘦,肤色苍白,让人想起秋日清晨花瓣上结起的冰霜。 绝对不可能认错,就是他。 靖千江曾无数次地在深夜里辗转反侧,想着曲长负跳崖之前是怎么想的,绝望还是解脱?会对自己有过一丝半毫的不舍么? 想着他疼不疼,冷不冷,那么高的地方摔下去,不怕吗。 想着他的遗骸孤零零不知道躺在哪里,到现在都没有找到。 他心爱的人,他没能见上最后一面。 怎会没有疑问?想问的实在太多了。 只是到了此刻,竟一个字都说不出口来,不知是怕透露出话语中抑制不住的哽咽,还是怕太心急,吓到了他。 不论怎样,他又出现在了自己面前。 虽亦孱弱,但却是鲜活的,生动的,会耍心机,会逞口舌,会露出那熟悉的、薄情的笑, 真好,真好。 这一瞬,仿佛什么都是值得的。 靖千江沉默了好一会,才用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尽量平静地问道:“曲公子平日就住在相府吗?” 曲长负心说这话听着不对,怎么还认上门了呢? 他谨慎道:“看心情。” 这话说的,难道想去他家找他,还得先哄大少爷开心不成? 可惜自己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似乎都从未明白过,该如何讨他喜欢,又如何留住他。 怀里有银子,腰间有玉佩,不过这两样东西,曲长负应该都不感兴趣。 靖千江最终将手里的宫灯递了过去:“天色已晚,曲公子拿着照亮?” “不必。”曲长负果然很难讨好,对靖千江倾一倾身告辞,“明月足矣。” 靖千江目送着曲长负徐徐步下长阶走远,夜风吹动他的广袖衣摆。 他抬手,解开一颗衣扣,想把自己的外衣递过去,但看了眼手中的灯笼,终究作罢。 福保今日穿得少了,几乎已经冻成了冰坨,他在冷风中打了个哆嗦,走到靖千江身边,幽幽地说: “殿下,人都走了,别看了吧?” 靖千江头也没回,依旧望着曲长负离开的方向,许久,才将紧握成拳的手缓缓松开。 他道:“你知道我现在什么感受吗?” 福保道:“奴才觉得殿下很高兴,但也说不定。” 靖千江道:“哦?” 福保道:“殿下的心情就像这秋日里的天气,前几日单身近二十年的殿下突然害了相思病,每日吃不下睡不好,还非得穿白的,奴才担忧。今日见了丰神如玉的曲公子,殿下见美人而忘情伤,重新振奋,奴才欣喜。” 他瞄了靖千江一眼,小心翼翼地补充道:“但曲公子对殿下,好像很厌恶,所以奴才又觉得……” 福保突然闭上了嘴,全身僵直不动,眼珠慢慢下移,明晃晃的剑锋正点在他的喉咙上。 靖千江手里拿着剑,根本没回头,和风细雨地道:“你方才的声音很难听,重新说。” 福保从善如流:“奴才愚钝,猜不到殿下现在是什么感受,请殿下明示。” 靖千江将剑回鞘,说道:“本王明日想赏你一座宅子,让你在京城安家。” 福保的眼睛刷一下子就亮了起来。 靖千江道:“但是就这么说说,也有可能不赏。你住王府的狗洞去吧。” 福保颤声道:“殿下……” 靖千江回身,似笑非笑:“本王的感受,便如你此刻。可以理解了么?” 福保:“……” 他卑躬屈膝,几欲落泪:“殿下,您那宅子,还赏吗?” 靖千江将手中的灯一放,拂袖从他身边经过,冷冷扔下三个字:“看心情。” 第7章 明月何皎皎 曲长负走下长阶,被风一吹,袍袖翻飞之间,真觉得有几分寒意。 他这才意识到,原来刚才靖千江一直站在风口上,替他挡住了夜风。 他微微一哂,这人的性子倒是多年不变,死心眼一如既往。 方才靖千江与曲长负说话的时候,刘元担忧这位看上去不太好接触的王爷会对自家少爷不利,硬是顶着压力守在不远处。 他被两人的对话弄得满头雾水,只听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曲长负刚才连皇上带百官都给忽悠了,那狗压根就不会抓刺客,它就是馋肉。 他家少爷轻易不出门,一出门就干了件掉脑袋的事,还做的半点不慌,真是…… 真是聪明勇敢沉得住气。 刘元小心翼翼地问道:“少爷,您真把肉汤洒在刺客身上了啊?” 宋家是武将出身,族人世代身手高强,曲长负小时候也练过功夫,可以说天资极好,但身体彻底不行之后,就没怎么再动过刀剑了。 曲长负散漫道:“对啊。” 他说完这两个字,脸色倏地一变,脚步顿住:“这是什么东西?” 丞相府的下人一起冲他行礼,有个人小心翼翼地回话道:“少爷,这是马车……” 曲长负道:“货郎家中老母的马车?” 刘元向来知道曲长负嘴毒,有点想笑。 此刻马车之外明光耀耀,挂满了各种样式的灯笼,马车之内香风阵阵,香包香炉香帕子堆满了半边座位,也怪不得曲长负的表情像是看见了鬼。 下人也很委屈,虽然这样的马车显得不是很有品味,但也不是他们布置的:“少爷,这是方才您同璟王殿下说话的时候,二十几位公子和小姐们送来的礼品,这灯是怕夜里太黑,您看不见路,这里还有补药,是……” 曲长负波澜不惊地打断了对方:“收拾了。” “啊?是、是。” 不管什么宝贝,只要少爷不喜欢,就不是好东西。丞相府的下人们忙先请曲长负坐上马车暂等,一帮人手脚麻利地摘灯笼,整理杂物,又里里外外地熏了香。 半柱香之后,马车恢复了清爽,车厢内缭绕着淡淡的檀香,曲长负靠在软垫上,手里捧着热茶,身边还有个小丫鬟半跪着帮他捶腿。 打量着重新清爽的车厢,他满意地点了点头,挥手让小丫鬟去了后面的马车。 刘元骑着马到车窗前,马背上挂了好几个包袱,同曲长负说:“少爷,明天奴才把这些东西送到慈幼局去,里面的孩子肯定喜欢。礼单已经列出,回去再让管家酌情回礼吧?” 曲长负说了声“可”,又道:“不回丞相府,去外祖父那里。” 吩咐完了,他见刘元欲言又止,问道:“还有事?” 刘元搓了搓手,好奇道:“少爷,奴才还是不明白……您怎么知道璟王那只狗会顺着肉汤味找过去?” 曲长负听了他这问题,倒笑了笑,说道:“狗喜欢排骨,鹰喜欢蛇血,人喜欢权势财物,这些不是常理么?” 他说完之后,相府侍卫中也有个年轻人噗嗤一声笑。 刘元回头看看,满头雾水:“小伍,小端,你们又在笑什么?” 曲长负却不再理他,看一眼天空,施施然放下车帘,嘴里还哼唱着,“青天有月来几时,我今停杯一问之。人攀明月不可得,月行却未伴人迟……1” 车轮慢悠悠地压过青石板路,向着宋太师府的方向而去。 他在马车上想着上辈子所知的宋家结局。 ——就在一个月后,西羌起兵,宋太师挂帅出征,宋家满门战死沙场。 曲长负正是因为病中听闻这个消息,才会当场咳血病发,要不是那个突然出现的任务给他重生和续命的机会,恐怕这遗憾永远也只能成为遗憾。 胸口隐隐作痛,身体还没完全恢复,在宫宴上动武,还是有些冒失了。 曲长负低头咳嗽几声,摊开自己的手,掌心空空如也,五指修长而苍白。 他虚握一下,弯起唇角。 如今故事的开头已然不同,后续自然也会改变,皇上给了兵部的差使,十分省心,不然他也要费一番心思将自己调入到军营中去。 今日宫宴过后,京城中关于他的流言一定会换了全新的版本。 赞誉必然有之,但诋毁也一定不少,或许有人会说他并无真才实学,凭借媚上之语取巧上位。 没关系,没关系。 无论使用怎样的手段,造成的后果,他都可以承担。 只要能够反过来扼住命运的咽喉,不再是那个任人摆布、无力挣扎的弱者。 * 另一头,卢延和庆昌郡主也正坐着马车回府。 这一片达官贵人住得十分密集,昌定王府跟曲丞相府离得不远,庆昌郡主满腹懊恼,便与卢延同路坐在一辆马车上叙话。 “姑母,您也别把这事想的太严重。皇上这次给曲长负的差事在兵部,一看就也不怎么上心。” 卢延安慰她道:“您想想他那个病秧子,见风都要咳嗽,能折腾出什么花来?那帮老兵油子最会排挤人,完不成差事,丢人的还是他。” 庆昌郡主道:“我就是见不得他这个人在我面前晃,老老实实在他院子养病不行吗?!” 卢延也听父亲说过自己这位姑母的事,她从未嫁时便对曲相心怀爱慕,但曲萧已经同宋太师的千金定了亲,因此庆昌郡主后来也嫁给了安国公的小儿子。 谁想过了七八年,两边的配偶都因病去世,中间又经过一番辗转,她这才如愿以偿,嫁进了丞相府。 庆昌郡主第一回成亲并未诞下子嗣,嫁给曲萧之后又生了一子,都要比曲长负小上许多。 庆昌郡主连曲萧之前的妾侍都遣散一空,自觉一家三口和美安乐,可想而知,曲长负身为名正言顺的嫡长子,对于她来说有多么的碍眼。 其实身为男子,卢延对此是颇有些不以为然的。 反正他要讨老婆肯定不会要姑母这样的泼辣货,但是自家人利益相通,总得向着。 他正要说话,忽然一停,警觉道:“什么声音?” 卢延话音刚落,外面的车夫和侍从已经惊叫起来,紧接着嘶啦一声,车顶已经破了,竟是两只巨大的老鹰一先一后,当头扑了进来! 这鹰羽毛上带着一股腥气,爪子和喙都很锋利,庆昌郡主掐住卢延的胳膊,惊声尖叫。 卢延厉声呵斥,侍卫们纷纷涌上,但马车空间狭窄,一时乱作一团,马车竟然翻倒。 有人情急之下将马车的车壁砍破,这时老鹰却从地上捡起了一条死蛇,拍拍翅膀飞走了。 卢延摔的趴在地上,一个翻身利落跳出马车。 他还算好些,庆昌郡主被人扶出来的时候,却已经钗发散乱,头发上甚至还挂着几片羽毛。 她气急败坏地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条路上来往的都是达官贵人,这回脸面可丢大了! 车厢被人从马匹上拆了下来,破破烂烂地放在路边,卢延看了一眼车顶,厉声喝问道:“谁把死蛇放在马车顶上的?” 这附近有恭王的一处私宅,他平时最爱捉未经驯化的海东青来亲自训练,刚刚明显是马车顶上的死蛇将那些破鸟给招来了! 偏生恭王是当今皇上的叔父,根本惹不起,这个哑巴亏他们不吃也得吃。 这一招真他娘的缺德! 他呵斥过后,只感觉自己的双手一阵疼痛,低头一看,原来是方才摔倒之时蹭破了掌心。 曲长负方才的话突然间回响在耳畔——“卢世子,若我配,你便学狗在地面爬上一圈如何?” “曲长负!”卢延猝然怒喝道,“是他!” 正暴跳如雷之间,只听不远处的路上马蹄声响,一个声音带笑道: “哟,这不是卢世子嘛?卢世子您好,今儿兴致不错,开场在这街头唱大戏呢?” 说话的人是个骑在马背上的年轻男子,身穿一身玄色实地纱褂,面容英挺俊朗,正居高临下地向他斜睨过来,脸上是明明白白地嘲讽。 宋太师之孙,现任从四品威远将军,宋绎,亦是曲长负的表哥。 卢延没好气地说:“大概是在我姑母府上沾了晦气,马车坏了,让宋将军见笑。” 宋绎“哈哈”笑了两声,笑完之后,脸色瞬变,刷刷刷三鞭子,劈头抽到了卢延的身上。 卢延猝不及防,捂住脸上的血痕怒道:“宋四,你疯了是不是!当街殴打王府世子,你不怕被弹劾吗?!” 昌定王府和宋家的护卫们剑拔弩张地相对,宋绎提起缰绳,马蹄高高扬起,踏碎了昌定王府本来就破烂的马车。 “弹劾?哼,本将军还要参你口出恶言,诋毁朝廷命官呢!” 他的眼神阴沉,冷冰冰地说:“我警告你们姓卢的,若是再敢跟我表弟过不去,我拼着挨罚,见你一次,揍你一次,谁先死,谁算完!” 说完之后,宋绎也不管卢延是什么反应,又冲着庆昌郡主冷笑一声,提缰道:“走!” 一行人从他们身边呼啸而过。 其实宋绎心里也知道,自己今日的行为确实有些嚣张,可他就是想让卢家的人当街没面子,省得他们觉得曲长负没娘好欺负。 他记得曲长负小时候是很爱笑的,有回在太师府的院子里摇摇晃晃地学走路,结果不小心撞到了自己的腿上,摔了一跤。 宋绎当时被吓了一跳,可这孩子傻呼呼地坐在地上,也没哭闹,反倒笑着仰起头,奶声奶气地叫他“四表兄”。 他看起来那么小,穿了一身红色的小袄,上面绣着金色的福字,有点偏瘦,但是小脸白白嫩嫩的,可爱的要命。 自己便弯下腰,笨拙地将他抱了起来。 而到了曲长负十一岁那年,上尧之乱发生,他与家人失散,十三岁才被找回来,从那以后,性情便冷淡了许多。 这一直是宋绎的心病,他到现在也不清楚那两年间具体发生了什么事。 今日听闻表弟竟主动去参加宫宴了,宋绎原本欣喜异常,但紧接着便得知卢延出口伤人之事,他实在没忍住脾气,抽了姓卢的几鞭子,倒也爽快。 他在前面的巷子口下了马,把缰绳甩给侍从,脚步轻快地向着宋太师府走去,正见到府门口的石狮子边上站着两个人。 左侧那位穿着蓝衣的青年转头看过来,宋绎见到他的面孔,倏地一怔。 他脱口道:“兰台?” “兰台”是曲长负的字,取“兰台之才,寓情多思”之意,正与他的名字相对。 宋绎刚还惦记着明天去看他,没想到转眼就看见人站在了自家门口,惊喜实在来的太突然。 曲长负笑了一下:“四表兄。” 宋绎三步并作两步跑到他跟前,一把握住曲长负的胳膊,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声音里的喜悦几乎遮掩不住: “这可真是贵客,难得我们家表少爷肯出门走亲戚了!外面风凉,在这里站着做什么?快跟哥进去。” 他看见丞相府的马车和随从也都在不远处等着,曲长负面前这人却是个书生打扮的青年,衣裳敝旧,看起来有点寒酸。 他身后背着一个书箱,也不知道是来做什么的,长相倒是颇为温润清朗,令人见而忘俗。 “这位是?” 曲长负轻描淡写地说:“一个穷酸书生罢了,刚刚落第,想来找小舅毛遂自荐,实在不自量力。” 他将自己手中那本册子掂了掂,凉凉道:“法令新旧相陈,重小节犹过,小有不如既辄行退难,何解?不碍刑名者,以贿赂放行,何解?此书无用,拿回去罢!” 曲长负措辞毫不留情,说完之后随手将那本册子一甩,扔到了宋府前面空旷的街道上,可以说轻鄙之极。 那书生的目光从头到尾只盯着曲长负的脸,竟似脾气极好,就连这样都不气恼,反说了句:“您说的是。” 宋绎简直都有点同情他了,但既然曲长负看起来不太待见这人,他便也没说什么,要带着曲长负进府。 书生去捡自己被扔掉的书册,借着这个姿势,悄悄侧头,看向曲长负离去的方向。 他觉得自己的心脏跳得飞快,全身的血液都在沸腾。 终于、终于又见到他了。 他还是这样表面刻薄,但苏玄知道,自己回到破旧的家中,便会发现床底下藏着一匣金。 他上辈子用了很久才体会到对方冰冷背后的好意,并沉迷于那如履薄冰一般的温柔。 这个人啊,即名长负,何必多情? 苏玄没有像上一世那般将书册撕的粉碎,而是藏进了怀里。 第8章 旨酒笑豪英 曲长负也有些意外。 他没想到会在这里碰见苏玄,上一世要再过两天,落榜的苏玄才会前来宋太师府自荐,而曲长负当时为完成任务,以乐有瑕的身份与他接触。 他一番毒舌,将苏玄费尽心力写出来的策论批驳的体无完肤,当时就让他心灰意冷,彻底打消了自荐的念头。 而三天之后,主考官文大学士对落榜试卷重审,并一眼看中了苏玄那份,将他拔擢至第四,从此苏玄便成为文大学士的门生,并由翰林院编修起,开启了仕途之路。 而他原本想要自荐的那份书稿,上面才是确确实实地存在着很大的漏洞,直到苏玄真正进入吏部之后,才自己进行了大篇幅的删改。 曲长负不想让变数发生的太多,因而碰见苏玄之后,也就如上一世那样,将对话与场景再次重演了一遍。 他心里想着这事,忽然发现就要进宋太师府了,于是站住脚道:“我是刚从你家里出来,就不再进去了,今天天色不早,咱们改日再聚吧。” 宋绎有些不舍:“嗐,我还以为你刚来,原来这是要走啊。早知道我就早些回来了……你等下。” 他不顾曲长负推辞,转头令人拿了不少名贵药材出来,硬是塞到曲长负的马车里。 曲长负道:“你不要再给我塞东西了,刚刚外爷和舅舅他们给了一堆,我的马车都快要装不下了。” 宋绎一边道“好好好”,一边又取出一个小瓷瓶,硬是塞给他,说道:“这三颗白参丸是我上次受伤时宫里赏下来的,养气补血,外面买不到的,你给吃了。” 这倒是亲表哥,自己受伤换来的灵药都省了给他,曲长负将药瓶拿起来看看,白瓷上绘着一枝素净的梨花,瓶口的纸封上用小楷写着“白参丸”三个字。 上一世,他见过这个瓶子。 当年宋家兵败,几乎全军覆没,主将一个也没能活着回来,只余几具被旧部拼死抢出来的尸体。 那时候的宋绎闭着眼睛躺在草席上,身上又是泥,又是血,曲长负过去的时候,正有人在为他整理遗容。 他的破盔甲被换下来,有个瓶子落在地上,一直骨碌碌滚到曲长负的脚边。 他捡起来,上面画着一枝染血的梨花。 “我方才已经向外爷建议,这次西羌异动,不要忙着请战出征。” 曲长负将瓷瓶收起来,慢慢地道:“此事发生的蹊跷,只恐有心人设计,你们要多留意。” 宋家乃武将世家,讲究临战不退,一往无前,这话若是换了另外任何一个人来同宋太师说,恐怕都要被他打出门去。也就曲长负是老爷子的心头肉,才敢张这个嘴。 宋绎只是在刚开始惊了一下,随后便颔首道:“你从来不是妄下定论之人,我会上心的。” 曲长负道:“珍重。” 他即使对着血脉至亲说话,都是语气平平,神情也不见得多热络,但宋绎听了这最后一句话,心中竟突然觉得有些酸楚。 曲长负外冷内热,思虑又重,他已经没有了母亲,自然不能承受失去更多亲人的痛苦了。 自己身体原本就不好,这病刚刚好了一些,就来替他们操心打算。 小小年纪就费心劳力至此,这些年他一定很辛苦罢。 宋绎不禁开始在脑海中想象,曲长负如何在病中听到消息,如何日夜担忧,又如何在参加完宫宴这么疲累的时候,还拖着病体赶来提醒他们。 他被自己的脑补感动的无以复加,这孩子太可怜了,太招人疼了。 曲长负看见宋绎的眼睛莫名其妙红了:“……” 宋绎双手握住曲长负肩头,轻轻晃了晃,十分心疼道:“你放心吧,我一定记着你的话,提醒祖父和大伯、父亲他们,都多注意。哥还得好好活着,给我们兰台当靠山呢。” 曲长负瞥了一眼自己肩膀上的爪子:“……你刚才究竟在想什么……算了。” 他将东西收起来,冲宋绎道:“表兄,那我走了。” 宋绎道:“对了,今日我在街上找了卢家人的麻烦,他们应该暂时不敢再惹你。回去之后,若是庆昌……” 曲长负笑了笑:“一内宅妇人尔,何必费心,多虑。” 宋绎目送着曲长负的背影,直到看见他的马车驶出巷子,这才回了府,发现家里竟然还有客人。 到访者是谢元帅和他的长子谢九泉,这两人应是刚来不久,但他和曲长负站在边门,都没注意。 这父子两人是同璟王一起回到京城的,虽说有几年没见,但谢元帅乃是宋太师旧部,两家的关系一直不错。 宋绎便去见客,刚到门口,就听见宋太师里面传来宋太师豪爽的笑声,那语气怎么听怎么得意洋洋: “是,是,我那外孙虽然体弱多病,但打小就机敏稳重,懂事的很,头一回面圣都不怯场,还在陛下面前应对得宜。老谢,你说说,谁家的孩子能这么聪明啊!” 宋绎的嘴角抽了抽,虽然祖父说话的内容他也深以为然,但老头显然有点得意忘形。 谢九泉也就跟曲长负差不多大,当着人家孩子的面这样自夸,简直是太欠打了——这不是让人家自卑嘛。 他故意咳了声,笑吟吟地进去,跟谢兵和谢九泉打了招呼,暂时将他们从老爷子的叨叨下拯救出来。 宋太师问道:“你碰见兰台了?” 宋绎道:“是,看着他上了马车走的,可惜没碰上谢伯父和九泉,兰台跟九泉的年纪差不多,还能交个朋友。” 宋太师惦记着之前曲长负说的话,也想跟谢兵这个老部下谈谈西羌的事,因而很快便让宋绎带着谢九泉四处逛逛,将两个小辈支开了。 宋绎便带着谢九泉在花园里面转了转,两人随口闲话些别来情况。 谢九泉难得穿了身天青色的便服,上绣金色图样,这身衣服衬得他面如冠玉,却依旧遮掩不去战场上历练出来的满身桀骜戾气。 宋绎打量着他,却觉得以往明锐的少年郎似乎多了几分沉郁,便问道:“贤弟这是有心事了?” 谢九泉道:“哦,就是在想西羌那边突然闹起来,会不会是有心人故意为之。此回家父上门,是想劝太师不要贸然提议与西羌开战。” 宋绎道:“这可巧了。方才我表弟来过一趟,也是这样劝的。你们两个没见过面,倒是想到了一处去。” 宋太师方才那雄浑的嗓音,眉飞色舞的神色,以及滔滔不绝的溢美之词,立刻被“表弟”两个字带到耳畔,令人窒息。 谢九泉刚刚才坐在那里听了半晌曲公子的事迹,暂时对这个人有点过敏。 他连忙转移了话题:“其实我也有件事,要托付宋四哥。” 宋绎道:“但说无妨。” 谢九泉略顿,而后缓缓道:“我想找一个人。” “能让小谢将军千里相寻的,相信不是江洋大盗,便是绝代佳人。” 谢九泉嗤笑一声,没什么情绪地说道:“都不是,是我入伍之后,第一次打败我的人。” 谢家乃是簪缨世家,从前朝便开始为官,最煊赫时一门七将十三侯,虽如今因为朝代更迭之乱,人丁不像以前那般兴旺了,仍是大族,且个个骁勇善战,这一代的翘楚,正是谢九泉。 他十四岁入伍,十七岁独力领战告捷,可谓年少成名,同为天之骄子的宋绎十分清楚,越是这样的人,他未必记得自己每一次胜利的喜悦,但对于输,一定印象深刻。 他回忆着谢九泉这些年来参加过的战争,问道:“可是塞塔河被包围的那次?” 谢九泉道:“那一次我虽然被伏击,但亦反歼敌军数千人,可也不算输了。我输的那一回,不在任何一战中。” “有日我在外面操练军队,碰上一名路过之人观看,手下不懂事,见他单薄清瘦,穿戴讲究,以为哪家公子闲来无事取乐,便呵斥他走远些,却被他抢了手中的剑,言道要和我较量。我当时亦是气盛,便冷笑着应了。” 宋绎:“结果是?” 谢九泉道:“我三招而败。” 他讲这个故事,就是因为输了,但输的这样惨,实在令人始料未及,宋绎失声道:“三招?这人是什么身份?” 谢九泉闭了闭眼睛,道:“只知道化名和相貌,因此才难找寻。他打败我之后,便一直没走,我们总共相处了一百日,这百日里,我未曾胜过。日期一到,他便走的毫不留恋。” 宋绎不知不觉地听入了神,他自己也是武人,自然明白,这种经历会使人多么的恼恨不甘。 “我曾问过,如果我勤学苦练,胜过了他,那么他会不会为了我而留下。他说好,但是再没给我过这个机会。” 谢九泉的双拳不知不觉握紧:“我一定要找到他,我终是有朝一日,要让他哪里都去不了,老老实实地……留在我的身边!” 他话说的狠,眼底却有抹凄厉的哀伤,完全不似平日里的骄傲模样。 宋绎越听越不对味,一开始是以为谢九泉想找到那个人雪耻,现在看来,他简直被打出毛病来了,就跟看上了人家似的。 但同时,对方的这种行事风格,也让他心中冒出一个很奇怪的念头。 宋绎试着问谢九泉:“你说的那位公子,相貌也一定十分俊美吧?” 谢九泉道:“相貌平常。但才华气度无人能及。” 听说长得一般,宋绎仿佛莫名放下了一些自己都没有捕捉到的疑虑,松口气:“是,如此风姿,可以想见。” 谢九泉的声音有些沙哑:“我很久没见他了……” 那个狠心的,无情的,不守信诺的人。 第9章 方寸见星河 曲长负回府之后,吩咐人取了一匣金,悄悄送到苏玄目前住的那间小破客栈的床底下。 苏玄这人看着和善,其实清高恃才,他刚刚把人家的心血之作批的体无完肤,若他一时受打击,觉得人生没了指望,再去抹脖子什么的就不大好了。 他刚从病床上爬起来,就出去兜了这么一大圈,混了个官当,又提醒了宋家避祸,回到家里之后只觉得头晕眼花,浑身上下哪都疼,活像被人毒打了一顿。 他就咳嗽了两声,可把满院子的人都给惊动了。 铺床的扫地的,掌灯的做宵夜的,全都把手头的事情放下,奔出来慰问曲长负这个古代医学的奇迹。 大家纷纷询问少爷在外面可受了累,是否还撑得住,要不要喝药饮汤,有没有冻着气着。 曲长负夹在众人的一片关爱中回了房,等到被伺候着盥洗完毕,刚从宫里出来的曲萧也过来看大儿子了。 他身上还穿着深色官服,襟口绣着卷云花纹,显然是并未来得及回房更衣,一国之相的威严犹存。 曲萧挥了挥手,房间里的人无声退下,曲长负从手上的书卷上抬起目光,叫了声“父亲”。 这对父子的气质有些像,都是生的清冷,但相比曲长负的凛冽淡漠,曲萧身上,更多的是隐藏在平和之后的深沉。 他走到床前,将手放在曲长负的额头上试了试,脸上似是有些欣慰。 “见你今日去了宫宴,还让我有些惊讶,看来这病是真的好些了。现下感觉如何,可还头疼吗?” 曲萧的手心滚烫,曲长负微微偏头躲开,说道:“不疼,大概是近来吃的药有效,也没再发烧。” 曲萧略颔首:“那就好。本想帮你推了兵部的差事,既然身子没有大碍,那就去转转罢。” 他稍稍沉吟:“我过几日要外出办差,恐怕要走月余,照顾不到你。离开之前,我会帮你跟军营的人打声招呼。” 曲长负道:“父亲费心了。” “为人父母,为子女费心,也是应当的。” 曲萧道:“你自己注意身子比什么都强,庆昌那边我已经跟她说了不要扰你,别的事莫放在心上。” 他眼看天色不早,说了这两句话,顺手将曲长负手中的书卷抽出来放到一边: “你也别再看书了,睡罢。我等你躺下就走。” 曲长负躺下身,曲萧亲手给他掖了掖被子,吹息了旁边的灯烛,站起身来。 “父亲。”黑暗中,曲长负忽然叫了他一声,“我病情有了好转,你可会觉得喜悦?” 曲萧似是怔了一下,然后道:“你这孩子,总改不了胡思乱想的毛病。你是我最疼爱的儿子,父亲怎能不盼你身体康泰?” 他轻轻点了点曲长负的额头,起身离开。 曲萧走后,曲长负以为自己会难以入眠,但事实上他纵然满腹心思,体力也支持不住,躺在柔软的床铺上不过片刻,便已经沉沉睡去。 过于疲惫的后果是,深眠中,梦境很快接踵而至。 他仿佛再次回到了十一岁那年,趁着圣驾去坝上游猎之时,厉王勾结草原三部谋反,便是上尧之乱。 当时宋太师远在边关,镇南王京城镇守,随驾的兵力本身有限,顿时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无奈之下,皇上与各位大臣换上寻常衣服,混入难民之中连夜转移,准备去临城寻找救兵。 这种感觉非常奇异,他整个人仿佛被分成了两半。 一半像是陌生人一样,站在旁边冷冷凝视这场变乱,另一半却仍是那个十一岁的病弱少年,跟随着父母逃难。 他得一直往前,不能停下脚步,不能害怕,不能回头。 因为掉队,就代表着死亡。 步伐如同千钧之重,血气与疼痛在胸腔内不断翻涌,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撕裂般的痛楚,力气仿佛在下一秒就要被抽干了。 他被裹挟在血腥味与喊杀声中,脚步终究是慢了下来,哪怕已经竭尽全力,前方的人影还是越来越远。 身后的危险仿佛一只如影随形的巨爪,而天生被赋予的体弱和注定的命运并不会因此而仁慈。 周围的一切如同潮水般褪去,世界陷入一片溅开的鲜红,红色的世界中,只有他一人。 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捡起了地上的一把断刀。 手指触及到刀柄的那一刻,他猛然惊醒了。 外面天色渐明,晨曦落在窗棂上,窗外传来鸟儿婉转鸣叫。 曲长负摊开手,那金色的光线便也随之落在他掌心中,白皙的肤色亮的有些晃眼。 虚无缥缈的感情,来自他人施舍一般的依仗,这些都无法拯救弱者,命运只在自己掌中。 只要你握紧手中的刀,一切,都会得到改变。 * 在去兵部领职之前,曲长负还有几天的时间,足够他将手头积压的一些事务处理好。 他在京城中有几家铺面,表面用来经营生意,其实都是暗藏的情报点。 前两年曲长负还会去巡视个一两回,后来病的愈重,便只能交给得力的下属来经营了。 他转了一圈,大体上还是满意的,只有一两间铺面因为位置较偏,周围又出现了同行竞争的对手,因而生意有些萧条。 曲长负走出最后一家酒楼,准备离开。 而就在这时,他忽然看见一个老熟人从巷子口经过,一身寻常富家公子的打扮,五官冷冽而英俊,正是太子。 齐徽原就不是性格开朗的人,此时不知遇上了什么事,愈发显得心事重重似的,满面沉郁。 身边的两个侍卫都战战兢兢地跟在他的身侧,依稀在说着好像是什么人没找到。 曲长负懒得过去见礼,脚步微微一顿,往小巷的墙后一隐,等着对方过去。 而正在这时,他的肩膀忽被人从身后按住,一个温热的气息吹拂在耳后,带笑问道:“曲公子,你这是在躲谁呢?” 曲长负转头,映入眼帘的是一副华丽阴鸷的面容,凤目如勾,薄唇带笑。 只怪皇上太能生,躲过了太子,躲不过魏王。 这位魏王殿下名为齐瞻,作为皇帝长子,从小颇得宠爱。 只不过他的母妃乃是来自异域和亲的公主,因而魏王血统不纯,注定不能继承皇位。 上一世他们也曾打过一些交道,齐瞻风流奢靡之名传的很开,平日里乐享富贵,爱好美色,男女不忌。 而他浪荡的外表,则是为了隐藏野心勃勃。 对于排行在他之后的太子,齐瞻素来并不心服,虽然不好明面上较劲,但凡是太子所喜,他总要争夺一番,致力于给自己的二弟添一添堵。 曲长负见到这张脸,很容易就想起了对方的一些“事迹”。 有一回他同齐徽一起去参加齐瞻的宴会,在宴会上,他命自己的爱妾男宠统统出来为宾客奉酒,其中一个男宠在斟酒的时候,不慎溅湿了齐徽的衣服。 当时齐徽并未怪责,顺口安慰了一句便去更衣,等到宴会结束之后,曲长负却听闻,那名男宠被齐瞻丢给了手下侍卫玩弄,而后转手买入了小倌馆。 在他的眼中,贱民的性命与牲畜无异,所有的作用只是饮食和取乐。 他们双方原先的过节不少,但大部分是因为曲长负站在齐徽一边。 这一世他暂时没有招惹齐瞻的打算,没想到对方自己找过来了。 曲长负转身,行礼:“殿下误会了,不过在此稍歇。” 齐瞻笑问道:“曲公子认识本王?” 曲长负淡淡道:“不熟。” 就在两人说话时,不远处的齐徽反倒停住了脚步,在一个书摊前面站定了,低头翻捡。 齐瞻回头看了一眼,突然抬起曲长负的下巴,语气暧昧道:“曲公子与本王不熟,但依我看,你同太子殿下却应当是很有几分交情罢?怎么,面对本王便如此冷淡吗?” 以他对自己这位皇弟的了解,齐徽心思深沉,冷心冷情,更是不近美色,平日里没见他将谁放在心上过。 但能在宫宴那种场合,对着很少在人前露面的曲长负失控,齐瞻凭着直觉感到,他绝不会是认错人了那么简单。 但凡有一丝可能性抓住齐徽的把柄,他都很有兴趣来费一费心。 面对齐瞻的纠缠,曲长负眉梢微挑,似笑非笑:“哦,那不知殿下又想怎么样呢?” 他可从来不会委屈自己,说话的同时抬臂,毫不客气地将齐瞻捏着自己下巴的手挥开。 齐瞻打量着曲长负,只见对方容颜似雪,眉目多情,面貌可称精致绝伦,如此近距离的端详之下,也竟看不出半点瑕疵。 他其实喜欢娇丽柔婉的类型,但也不由因为这种高傲清冷的气质,心头怦然而动。 原本想要试探对方跟齐徽的关系才会如此激惹,而此刻,他对这位曲公子还真的生出了几分兴味。 他被曲长负挥开了手,整个人反倒愈加靠近,几乎将他压在身后的墙壁上。 齐瞻似恐吓又似调笑地说道:“当日宫宴之上,太子见你而失态,本王便知其中一定有什么隐情,现在看来,曲公子仙姿玉貌,又有谁会不动心呢?不熟不要紧,你与我欢好一场,一定会熟的不能再熟。” 曲长负道:“在这里?” 齐瞻道:“怎么,你是挑剔地方,还是怕被太子听见什么动静?” “臣身子不好,担心着了风寒。” 曲长负冷冷地说:“殿下如此纠缠,不过是想探知我与太子究竟是何关系。既如此,不妨去酒楼一坐罢。” 他直接将齐瞻的目的点破,齐瞻眯起眼睛,目光锐利地扫过曲长负的脸。他本来就不是好脾气的人,被曲长负两次甩开,半点不假辞色,唇边的笑容中也多了几分阴冷之意。 “也无不可。” 两人从巷子里出来,相府的随从们都松了口气。 他们本要跟在身边保护少爷,结果少爷前脚刚刚折回小巷,他们就被一帮突然冒出来的人拦住了,几乎要动起手来,眼见曲长负出来才放心。 曲长负道:“不过遇上相识的人打个招呼罢了,何必如此大惊小怪?我要上酒楼里一叙,你们都不要过来打搅。” 齐瞻的脸上看不出来喜怒,掀起眼皮撩了曲长负一眼,冲王府的人挥了下手。 他们要了一个二楼的包厢,王府的人先进去仔仔细细地检查了一番,这才退了出去,跟相府的人一样,同样去楼下喝茶守着。 第10章 梦中朝作雨 淡青色的烟雾丝丝缕缕从香炉中飘出,面前杯中有琼浆美酒。 曲长负倒了两杯酒:“殿下,敬您一杯。” 他直接将一整杯酒饮尽,齐瞻见他喝酒倒是爽快,便也跟着干了。 他一边把玩着手中的碧玉酒杯,一边问道:“既然知道本王要问什么,那么曲公子同太子的关系,可以明言了吗?” 曲长负道:“臣也很想问殿下一个问题。我不过是一个小人物,却让殿下如此在意,到底是因为曲家和宋家,还是因为兵部?” 齐瞻肯定不是没事闲的,认识齐徽的人何其多也,他要是一个个问可问不过来。 找上曲长负,怕是一来觉得之前没听说过他跟太子有来往,心里疑虑,二来就是因为他的家世背景,或手中权力。 齐瞻伸出手,拍了两下:“果然不愧曲相爱子,真是聪明,太聪明了!” 曲长负漫不经心地说:“不敢当。” “本王便直说罢,你这次得来的差事不简单。京郊大营的上一任长官,正是昌定王的庶长子,而他的嫡母,则是太子的亲姨母,再加上你曲家和卢家的姻亲关系……嗯,父皇可是意在考验呐。” 齐瞻勾起一抹笑意,十分迷人:“牵扯到卢家和太子,你父亲不会给你太多助力,但本王可以。当然,本王也是希望你能施展手脚,大干一场。曲公子有无合作兴趣?” 曲长负侧头咳了几声,用帕子拭了拭唇角,一副柔弱不胜的模样:“如果我说……没有呢?” 齐瞻看着桌上的酒:“这可为难了,本王从来不会白白请客。曲公子既然不能为本王做事,那就且尽一日之欢,如何?” 炉香袅袅。 曲长负的动作忽然一僵,诧异抬首,看向齐瞻。 齐瞻笑容恶劣:“这香好闻吗?” 曲长负固然家世不凡,但他面对自己非但丝毫没有恭谨态度,甚至还几次冒犯,齐瞻也不能不给他一点小小的教训。 刚刚他的侍卫上来检查房间的时候,已在炉中放了可以催情的香料,齐瞻很有兴趣观赏一下,这位清冷桀骜的美人,会如何开口,向自己婉转求欢。 毕竟曲家乃是文臣之首,素有清名,吃了这个亏,量他也不敢声张,就算被自己睡了,都是白睡。 若是曲长负真的跟齐徽有什么关系,齐瞻倒是挺盼望他去告上一状的。 曲长负叹了口气:“殿下,我惊讶的不是这香气,而是你难道就没什么感觉吗?” 齐瞻嗤笑道:“本王自然提前服下了……” 话还没说完,他的脸色忽然一变——一股奇怪的燥热正顺着小腹,慢慢涌上周身。 清澈的酒液缓缓倒入碧玉杯之中,又被曲长负倾入喉头饮下,意态潇洒: “好叫殿下知道,炉子里的香名叫华露浓,不光闻之能令人动情,捏成粉末下酒,也是同样效用,就是药劲可能更大一点。” 他头回冲着齐瞻露出一笑,一双眸子似秋水澄澈,清冷潋滟,漂亮之极,可恨之极。 齐瞻恼怒之余竟也笑出声来,蓦地从桌面站起,扣住了曲长负的手腕:“你可以,有几分心机。但曲公子,给本王下药,待会受罪的可是你自己!” 曲长负唇角微挑,一指点中了他的穴道:“不好意思,殿下可能打不过我。” 郢国尚武,每位皇子都是自幼弓马娴熟,更有大内高手为师,但齐瞻怎么也没想到,曲长负看起来文弱多病,竟然亦会武功。 药性开始发作,他沉着脸坐倒在椅子上,动弹不得。 齐瞻眼看对方走到面前,俯下身,那张俊俏又可恨的脸向自己接近。 曲长负偏过头,附在他耳边道:“王爷,其实您的相貌是很出众,可惜——” 他的尾音向上一挑,不知是药性还是什么别的原因,让齐瞻的心跳漏了一拍。 曲长负直起腰,居高临下的目光中带着嘲弄: “可惜长负体弱,于养生方面也较为仔细。听说你家里有几十妻妾男宠,又喜欢寻访花街柳巷,这……” 他面露为难之色,诚恳道:“未免太脏了,我怕染病。” 这大概是齐瞻这辈子头一次想要不顾体面地骂人祖宗。 他的身体好像要燃烧起来,心里的怒焰也在蒸腾。 但那轻蔑的言语和表情,让他除了恼怒之外,更生出了一种莫名的激动与战栗,齐瞻突然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 他性好美色,风流肆意,有过很多情人,男人、女人,卑贱的、尊贵的,有的一夜之后便被抛弃,有的也能维持数月的新鲜宠爱。 但从没有任何一个人,像曲长负这样,让他恨的牙痒痒,又急不可耐地想要将对方征服,看着他低头。 美酒与香料混合的气息在周围氤氲,热烈、蛊惑、令人迷醉,就像眼前男子充满挑衅的眼神。 曲长负冷冷挑唇,随手用齐瞻杯中残酒泼息了香炉,将杯子掷在他的脚下,转身扬长而去。 在转过身的那个瞬间,他脸上的嘲弄与得意,都宛如退潮的海水一般,转眼消失无踪,余下的只有近乎冷漠的平静。 齐瞻还是老样子,这样的高高在上与自以为是,永远用高人一等的姿态,企图把别人都变成他玩弄的对象。 真让人厌恶。 曲长负的时间好像是掐好的,等到齐瞻自己冲开穴道逼出药性的时候,他那帮侍卫也匆匆跑上来了。 “殿下。” 齐瞻面色阴沉,额角上还有未干的冷汗,振衣喝道:“方才干什么去了!” “属、属下一直在楼下等待王爷,方才刚见那位公子离开,见您没有出来,属下们这才上来寻找。” 当时曲长负吩咐下人“无事勿扰”,齐瞻也就跟着说了一句,没想到连这都是算计。 魏王府这些侍卫陪他寻花问柳惯了,自然不敢轻易打断主子的好事。 方才反过来被人摆了一道的事,齐瞻自然是打死都不会说出来,稍稍整理之后,冷哼一声就要出门,却有一个侍卫壮着胆子拦住了他。 “王爷,属下斗胆,请您从偏门离开吧。咱们的马车……被人认出来了。” 齐瞻一怔,大步走到窗前向下一看,只见刚才还生意萧条的酒楼竟是人来人往,络绎不绝。 听侍卫说,是不知怎地,有人认出了魏王停在门口的马车,称这家酒楼口味绝佳,连一向喜爱享受的魏王都前来一饱口福,流连忘返,因此一下子吸引了不少宾客。 ——又是曲长负干的。 行,他可真行! * 七天之期很快就到了,曲长负动身前往京郊大营,走马上任。 清吏司主事在郢国一朝为从五品职位,是负责监察军纪、人事管理的文职。 曲长负身为丞相之子,太师外孙,他想要谋个一官半职不是难事,但这官职由皇上亲口任命,意义就大不相同了,这也是庆昌郡主当时如此嫉恨的原因。 背后也有人因此泛酸,议论曲长负这个官来的取巧,非是因功受赏,而是以谄媚之语讨取皇上的欢心。 但话虽如此,他这个取巧换了别人来,恐怕就要变成丢命。 况且正如齐瞻所说,曲长负这个官也不好当,京郊大营中的军队略相当于隋代宿卫军中拱卫京畿的部分,无战事时由典军校尉统领。 到了本朝,其中有不少士兵都是京中富贵家庭出身,另外还有部分回京将领带回来的边地守军重新编入,成分混杂。 不但不易于管理,还有不少人都已经混成了兵油子,拉帮结派,混吃混喝。 清吏司主事这样的文职放在军营里,就好像让羊来管理豺狼,不过是个混资历的摆设罢了,如果不够老实听话,说不定还要暗中挨整。 上一任清吏司主事以老母病重为由辞去职务已有月余,听说新来的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子,军营里的人谁也没当回事。 只因碍着曲长负的身份是相府公子,这才将面子功夫做的极足。 听闻人到任了,屯骑校尉曹谭便率领着营中大小官员,亲自前来迎接曲长负。 离的老远,他们便看见一辆马车在亲随的护卫下,前呼后拥地驶来。 马车停下,从上面下来了一位身穿青色文官服色的年轻人,远看单薄高挑,等走到近前,便见风流内蕴,容姿生辉,实在令人眼前一亮。 只是他刚刚下车,被郊外冷硬的西风一吹,立刻咳嗽的上气不接下气。 身后的随从们忙不迭地披衣拍背倒水,一圈人殷勤而小心地围着他团团转,倒把出来迎接的人晾在了一边。 曲长负好不容易止住了咳嗽,这才冲着曹谭拱了拱手,道:“让各位见笑了,惭愧惭愧。” 曹谭这才找到说话的机会:“这便是曲大人吧?从城中到此地也甚为辛苦,本官已经吩咐人布置好了你的住处,快请入内歇息吧。晚上本官再安排宴会,为你洗尘。” 他是正五品官职,要高上半级,曲长负拱了拱手:“多谢曹大人盛情,有劳诸位费心了。” 曹谭和其他官员原本抱着估量的心态,想知道这位新来的主事性情如何,又够不够聪明合作,军营之中盘根错节,自成一统,若是来个不是一条心的,难免麻烦。 现在瞧着这人身体状况也确如传闻当中一般弱不禁风,简直就像是一架纸糊的美人灯,大家便也都放下心来,曹谭更是神色亲和。 只要不惹事,他还是很愿意在这里搁一个美人来欣赏的——这丞相公子长得可比画好看。 相府的小厮抬着铺盖摆件,先一步匆匆去了曲长负的营帐布置,等他们到了门口,里面便已经焕然一新。 此时的秋风已经颇凉,曹谭一进去却感到熏熏暖意扑面,中间还夹杂着若有若无的安神香气息,闻之通体舒泰。 脚下柔软,已经铺了层从大食进贡来的地毯,叫人几乎不忍心去踩。 帐子中间的小几上摆着被雕成兰花状的白玉灯,金丝拧成花蕊,一时晃了他的眼。 他赶紧不着痕迹地把目光移开,做淡然状,深沉地瞧着原先的铺盖也被搬了出去,换成轻薄温暖的天蚕丝被,鹅绒枕,织锦褥。 妈的,这世家公子哥日子过的就是好啊。 不像他们,想捞点油水找点乐子还得冒着各种风险。 像这样的纨绔,到了军营都这般讲究矫情,能干成个什么?!太娇惯了! 曹谭酸的牙都快掉了,倒也因此踏实下来。 第11章 千江一明月 曹谭对曲长负的防备放下不少,对于他的一些要求也就尽可能地满足,曲长负想要翻阅的卷宗名册账本,他也在中午的宴会之后,就痛痛快快地着人奉上。 曲长负一眼都没看,让刘元放在一边的架子上。 刘元以为他是累了,便道:“少爷若是乏了,今天早点休息,改日奴才念给您听。” 曲长负微嘲道:“你以为他敢拿来给我看的东西,能有什么用?” 刘元笑道:“是奴才蠢钝了。不过您让我打听上一任主事请辞的原因,倒已经有了些眉目。” 曲长负抿了口清茶:“你别总躬着腰,看着累得慌。坐,说来听听。” 上一任清吏司主事是主动请辞的,其理由是高堂病重,要回家侍奉。 但据曲长负所知,他乃是庶子,而目前病重的则是素来不慎亲近的嫡母,若因为这个理由就要辞官不做,未免令人生疑,因而在上任之前便嘱咐刘元想办法来营中打听。 原来就在这上一任主事辞去官职的不久之前,军营中出了一个名叫陈英的逃兵。 目前没有战事,军士们都在军营中好吃好喝的养着,按理说轰都轰不走才是,却不知道这个陈英受到了什么刺激,竟然连夜带着妻子而女儿逃跑了。 这个消息直到两日之后,才被上报给了他上属的牙将,军营中便派人四处搜捕。 结果人没抓回来,几天之后,清吏司主事竟然辞官了。 这两件事之间看似没有什么关系,一前一后发生,却总是让人觉得诡异。 结果更加离奇的是,又过了几日,附近镇子外面死了一名十五岁的少年,仵作验出他似是被军刀割喉而死,陈英身上的嫌疑很大。 这样一来,百姓们人心惶惶,要求整顿军纪,追查凶手,事情越闹越大,军营这一边却连陈英为什么会跑,都没有一个明确的说法。 很明显,曲长负既然坐上了这个职位,要做的第一件事就应该是是把陈英找到,起码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但整件事情如此蹊跷,大概会有一些人,并不希望陈英出现吧。 曲长负沉吟未语,正在这时,外面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有人在外面轻声道:“曲大人。” 曲长负点了点头,刘元起身站到一旁,扬声道:“请进罢。” 只见一名小兵带着数人入内,手里捧着一些瓜果用品,向曲长负道:“大人,曹大人派我等送一些东西过来。” 曲长负道:“有心了,替我多谢曹大人。放下罢。” 那小兵将东西放下之后,却并不离开,而是站在原地微微笑着说:“曹大人还说,您带来的侍从对军营不大了解,怕是会有很多不方便之处。因此令我留在这边,听凭大人差遣。” 刘元皱了皱眉,打量着这个貌不惊人的小兵,心里觉得很不满。 曹谭这样做,很明显就是派他来曲长负这里监视的。 再联想到刚刚才说过的逃兵一事,曹谭显然心里有鬼,曲长负要是不答应让人留下,他多半还得做点别的什么。 曲长负果然没有拒绝的意思:“名字?” 对方拱手笑称:“小人易皎。” 曲长负凝视他片刻,忽也同样微微一笑。 他笑起来的样子相当好看,眉梢斜飞入鬓,眼角略略弯起,像个天真少年。 “好罢,那便有劳你今晚为本官守夜。” * 夜浓如墨,整座军营也随着天色的深沉逐渐静默下来,唯有一盏盏挂在军帐之前的灯火拢开柔和的光晕,宛若天星落地。 易皎十分尽责,果然及时前来守夜了。 他叼着根草,背靠着曲长负军帐门口的一处草垛席地而坐,仰头看月亮。刘元被抢了差事,不放心地过来看了好几回,最后才摇着头,无奈地走了。 等到周围彻底没了人,易皎忽然道:“出来罢。”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一名黑衣男子从旁边的树后出来,走到他面前行了一礼,小声道:“殿下。” 易皎“嗯”了一声,说道:“事情都办好了吗?” 原来他竟是璟王假扮的。 璟王府的暗卫将一张纸取出来,双手递上:“是,属下已经调查过了。曲公子十一岁那年在上尧之乱中于汶江一带同家人失散的,一直到了十三才被宋家人在京城附近的安远县被寻到。” “汶江一带……正是您当年跟夫人一起居住的地方。” 靖千江道:“他身为丞相长子,即使当初战乱,也应有专人保护,因何还会失散?” 问了这话,他又自己摇了摇头,嘲讽地说道:“也罢,我多此一问。还能有何内情,大难临头各自保命罢了,哼。” 侍卫并不敢多言。 那天回去之后,靖千江连夜将乐有瑕、曲长负,以及那个十一岁就跟自己相识的少年都画了出来,而后派人召集了几位十分有名的易容高手,甄别画像。 乐有瑕和曲长负两个人,乍一看去,一个相貌寻常,平淡的几乎让人过目就忘,另一个却是俊丽清绝,无论站在哪里都会引人瞩目。 明明差别这样大,但当将两幅画像放在一起打量的时候,就会微妙地发现,其实他们的五官轮廓竟然都很相似,只是很多细微处经过了调整,如果不刻意比对,原是不好发现的。 而且更重要的是,曲长负和乐有瑕的相貌中,都有靖千江最初认识那名少年的影子。 经过几位易容高手确认,基本上都认为,这三幅画像上面的,根本就是同一个人。 毕竟如果想要长久易容,最好的效果就是在原有相貌基础上进行微调,以达到一种似是而非的效果,即方便,又不容易被识破。 这个结果并不意外,靖千江对于自己的直觉还是颇为笃定的。 即便是乐有瑕刚死的时候,他无数次思量抗拒着不想接受这个现实,可也从来没把任何一个人错认成对方。 对于这个人,世上再没有哪个相似,可以替代万一。 调查曲长负的过往经历,对比画像,与其说是想进一步确认对方的身份,倒不如说,他是想知道,为什么这一世他们的相遇跟上辈子不同了。 过去不再一样,那么是否也可以改变结局? 璟王府侍卫又禀报了另一件事:“属下已经按照您的吩咐,在义庄中寻得了一具同那位乐公子相貌相近的尸体,其死因、身份、亲人都已经安排妥当。只等太子府的人发现。” 靖千江唇角上扬,神情却极冷:“很好。” 他要让齐徽亲眼看到,乐有瑕已死,上辈子多少痛苦悔恨已经足够了,这一世,他也不会再给齐徽伤害对方的机会。 靖千江轻轻舒了口气,对着前来报信的侍卫道:“你也辛苦了,回吧。” 那侍卫忙道:“殿下可是还要在这里守夜?属下替您!” 靖千江道:“本王若是要你替,费劲来这里做什么?遛弯么?” 侍卫:“……是属下多言了,属下告退。” 靖千江挥了挥手。 他不知道这中间发生了什么,为何事情的发展会同前世的记忆产生分歧,但最重要的,是人还是那个人。 寻常高床软枕,比不过他身边明月草木秋风。 他在外面守着,看月影一点点移至中天,也了无睡意,这时忽听到帐篷里传来了几声咳嗽,紧接着又有衣衫窸窣摩擦的声音。 靖千江眉心微拧,站起身来略迟疑了一下,进了帐篷,见曲长负披着件外衣,正咳的从榻上坐起身来。 靖千江每回听他咳嗽都觉得揪心,忙倒了杯水走到床前:“来,喝点水。” 曲长负就着他的手喝了两口水,顺过气来,这才仿佛刚刚认出身边的人是哪一个:“易皎?” “是。” 靖千江道:“我在外面守夜,听到大人似是惊醒,便进来瞧一瞧情况。大人身体不适么?” 曲长负按着额角,说道:“不妨事。” 靖千江柔声道:“大人且歇着,若是头疼的话,我帮您按一按罢。” 曲长负松松披着件外袍半倚在床头,他大概此时仍在半梦半醒的状态中,手撑着头,眼睫微垂,眉心微微蹙起。 过了片刻之后,方“嗯”了一声。 在这个没有掌灯的帐篷之中,他莹白的肤色细腻如同玉瓷,又好像下一秒就要融化掉的月光与白雪。 靖千江本把手都抬起来了,忽然觉得紧张,停了停,才把手指按在他的太阳穴上,轻轻揉了一下。 那是真实的体温,真实的接触,不是无数次出现在梦中的幻影。 心中的所有患得患失,忐忑忧虑,仿佛都顺着这一个动作落到了实处。 他觉得喉咙有些发紧,清清嗓子问道:“这个力道可是有些轻了?” 曲长负抬头仔仔细细地看了他一眼,说:“正好。” 靖千江便替他揉着太阳穴,他原本应该对曲长负这幅面容并不熟悉,但对方矜贵又冷淡的模样,却又正是无数次在心中翻搅着的记忆。 两张面孔逐渐融合,无论哪一个他,都是他。 曲长负的身体一向不大好,也素来都是精心养着,受人呵护。 唯独那一日,自己因事离京,他却独自纵马冲出重围,受千夫所指,跳下悬崖,死的连全尸都找不到…… 当匆匆折返,在路上听闻噩耗的时候,仿佛整颗心都被一只大手握住,攥紧,然后再绞成血肉模糊的形状。 曲长负一向孤傲,他怎能忍受被一心协助的人这样冤枉? 靖千江曾无数次地想过,那悬崖那样高,上面的风又那样冷,他摔下去,一定会很疼的。 他们之间相识的时间长,好好相处的机会却并不多。对于曲长负,他还有很多话没有说,很多事没有做。 可是一切的憧憬开始之前,他想要照顾守护的这个人,却在他离开的时候,死的那样惨。 不知不觉便走了神,靖千江的手指不小心勾到了曲长负的一缕发丝。 柔滑而又微痒的触感从指间擦过,他的动作一停,低低道:“抱歉。” 这两个字没有得到回应,靖千江垂眸一看,发现曲长负倚在床头,竟然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 他本来不是能够这样轻易入睡的人,但大概睡前喝了药,又确实已经非常困倦,此时眉目舒展,睡容恬静,微敞的衣领处露出两道深刻的锁骨。 靖千江立在床前,有那么片刻间分不清虚幻和现实。 他想摸摸对方的脸,又或是抱着曲长负哭上一场。 但他终究什么也没做,只是抬手扶住对方的肩膀,轻轻将他放平在床上,把被子盖好。 第12章 烽火朔云秋 同一片夜色之中,在京郊的某处别院里。 半掩着的房门被轻轻推开,齐徽猛然从睡梦中惊起,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竟趴在桌上睡着了。 他连忙抬头看向门口。 然而外面进来的却并非齐徽想见的那个人,贴身侍从高全端着一碗参汤走进来,小心翼翼地放在了桌子上。 齐徽眼中的光芒一下子淡去,一张嘴才发现自己的声音都哑了:“还没找到人吗?” “奴才们都在全力寻找,说不定一会就有消息了。”高全劝道,“殿下,整整两天了,您不吃不睡,身子怎么受得了啊,多少歇一歇罢。” 齐徽根本就没心思吃东西,他只要想起“乐有瑕”这三个字,心就好像被利刃穿透一样,疼的连气都上不来。 他不明白怎么会这样,明明在两天之前,就应该是上一世他们见面的日子。 自己有了重生的机会,以为一切都可以从头来过,可乐有瑕却一直没有如期出现。 两天两夜,他坐在这张桌子旁边,桌面上还摆着一副和当年一样的莲花图,等着那人推门进来,告诉自己,“殿下这幅画,太过虚伪”。 时间一点点过去,仿佛一寸寸的心死成灰。 他派人在四处寻找,天地茫茫,却谁都没有听说过那个名字。 重生以来头一回,齐徽感到了慌乱和不知所措。 他从未想过这一世会找不到乐有瑕,就像他以前也没有想过,对方会那样决绝地站在悬崖边上,一跃而下。 他明明没想逼死他,他只是想……将这个人永远绑在自己的身边,不允许他逃离和背叛。 齐徽自小长于深宫,皇上偏宠长子,只是因为齐瞻的血脉无法继位,太子之位才退而轮到了他的身上。 然而身居于此,如履薄冰,要提防父皇的猜忌,兄弟的陷害,他人别有心机的接近……而母妃那双充满了心机和欲望的眼睛,更不知从何时起,让他不愿直视。 他亦是心知自己自私,多疑,性情沉郁,不过这一切都不过是成大事者必备的手段而已——没什么不对。 上一世,乐有瑕出现的那样轻易,他平平静静地走进这个房间,同时也是闯进了自己晦暗的人生,让他懂得了什么是牵挂与心动,但他没有珍惜。 胸口堵的厉害,整颗心却又空荡荡的,疼痛在疯狂地燃烧,后悔与焦灼令人窒息。 他这样心心念念地期盼重逢,想象着重温以往亲密无间的岁月。 如果再给他这样一次机会,他绝对会牢牢抓住自己最珍惜的东西。 可是,没有。 你到底去了哪里? * 曲长负的身份很受瞩目,他上任之后没多久,丞相之子来到军营任职的事情,就很快在附近的镇子上传开了。 军营中的逃兵,上一任清吏司主事的辞官,以及镇上恐怖的军刀杀人案,早已经使得百姓们人心惶惶,盼着早点把凶手捉拿归案。 在这种情绪下,新上任的这位大人也就格外受到关注。 “来了个新官,上头是总算重视这件事了吧。那人就死在我家后头那条街边上,吓得我全家晚上都睡不着觉!” “要是这样,那敢情好,凶手抓不着,谁心里头都不踏实。” “嘁,可别高兴得太早了,当官的都一个德性,有几个会办实事?你们不知道吧,来的那位可是丞相老爷的大儿子,连二十岁都不到,听说还是个病秧子。人家能管你这个,混资历罢了。” “什么?这般年轻,如何整顿军营?简直荒谬!” “嘘,悄声,万一让人听见怎么办?不要命了么!” 在这样的质疑声中,曲长负的心情并未受到半点影响。 一连三四日,他都在自己的帐篷里养着,只有在午后阳光与天气俱佳的时候,才会在军营中转一转,看看新兵操练,那优哉游哉的样子,几乎将京郊大营当成了他散心休闲的别院。 这样一来二去,倒是在军中传开,新来的主事身体不好,但却是个姿容秀逸的美男子,最喜看人舞枪练剑,若是练的卖力,甚至还能搏他一笑。 一时之间,每当天气晴好,风又不冷的时候,军营之中处处可见勤奋挥剑的英姿。 直到又过了两天后,曲长负等待的消息终于来了。 ——手下暗卫前来回报,称逃兵陈英已经有了下落,就藏在距此地大约十里之外的虎形山中。 “虎形山?”曲长负道,“如果我所记无误,那应是京畿卫平日集训之地。” “少爷没记错,这陈英倒是乖觉的很,属下此前将他的老家和亲友住处都搜查遍了,也没找到人,还是经您提点,又折回来在附近打听排查,才听到两户樵夫都说他进了山里。” 前来回禀的暗卫道:“但生怕会惊动京畿卫,属下们没好进去抓人。” 曲长负似笑非笑:“咱们抓人做什么,这是曹大人的事情。陈英的下落,我还真不信他会不知道。” 暗卫在心里默默为曹大人上了柱香,被他们家公子盯上,以后不会有好日子过了。 果然,流言很快就在镇子上传开了。 百姓们都说,那个杀了镇上百姓的逃兵,现在就躲在虎形山之中,但京郊英不愿得罪京畿卫,因此迟迟没有派人捉拿,置大家的安危于不顾。 这个罪名十分诛心,传入曹谭耳中,将他气的破口大骂:“混账东西,是谁将这件事传出去的?!” 早在几日之前,他便早已得知陈英的去向,当时就吩咐手下将消息隐瞒下来,准备过几日直接上报此人已跌落山崖摔死,没想到出了岔子。 满屋子的人不敢说话,过了一会,才有人小心地说:“曹大人,那咱们如今可要同京畿卫交涉一番,请他们配合抓人?” “万万不可!” 曹谭断然道:“陈英肚子的那些事,不能让外人知晓,若是他听到我上报他已死,便知道是不打算再捉他了,自然什么都不会说。但若是让京畿卫帮忙抓人,陈英狗急跳墙,把事情一股脑都抖搂出来就坏了。” 他几乎气急败坏:“目前暂管京畿卫的,可是谢九泉!” 谢家这个长子,背后有靠山,性情又刚直,陈英正是因为知晓了军营中的一些秘密,怕被杀人灭口才逃跑的,若是碰到谢九泉手里,什么都完了。 正在这时,外面的守卫忽高声道:“曹大人!” 曹谭皱眉道:“作甚?” “曲主事到访!” 曹谭心情不好,本来不想再应付曲长负,但碍着对方的身份,他不光要见,还得高高兴兴地见。 “快请进来!” 结果曲长负进了门,说的第一句话便是:“曹大人,听说咱们营中一名叫做陈英的逃兵已经有了下落。事不宜迟,你我现在立即前往捉拿罢!” 曹谭:“……” 他非常勉强才露出一抹僵硬的笑意:“不知……不知曲主事是从何处听说的这消息?若是城中流言,怕是未必可靠啊。” 曲长负不以为意地道:“难得我刚刚上任,便遇上这件大案,不管是真是假,总得亲自验证才好,至多也就是白跑一趟罢了。曹大人若是心存疑虑,那么便我便独自带人前往,也是同样。” 他满脸都写着“我想立功,你不分功劳更好”这句话,语气武断,也没有自称下官,显然根本没把曹谭当回事。 曹谭本来就烦躁,见状更是有了三分火气,声音微沉:“曲主事不必多言,本官身为屯骑校尉,不会放任手下官员莽撞行事。这消息本官知道了,会仔细斟酌,你先下去罢。” 曲长负双手拢在长袖中,淡淡一笑:“曹大人误会了,我并非在询问你的意见,只是知会大人一声。你同意与否,对我无用。” 他说着拍了拍手,营帐帘子被掀开,外面整整齐齐站着两列相府家卫,虎视眈眈地盯着曹谭。 曲长负的这些人手,都是从小便由宋家训练好了给他的,这次带来的人数不算多,但个顶个的精锐。 这种情况下,曹谭若是阻拦,那双方说不定就得火拼起来。 他在这军营中是说一不二惯了的,见曲长负竟然如此强硬,气的几乎发抖:“曲长负,你不要仗势欺人!” 曲长负轻咳两声,端起茶水润了润喉,这才侧头问道:“你们觉得,我可是仗势欺人了?” 靖千江也站在曲长负的身后,角色扮演的十分投入,闻言立刻接话:“曲大人自然是仗了势的。您奉旨前来整顿军营,是仗了皇上的势。” 他语气从从容容,说的话却十足气人:“陛下圣明,亲口称赞大人敏慧多思,行事果决,自然便是说,大人的决定,都不会错。您不欺人,此地又有谁配欺人?” 曹谭气的说不出话来,其他相府家卫大惊—— 这新来的竟然如此会机灵讨好,刻薄功力不下于少爷! 曲长负挑了抹笑,转眸看靖千江一眼:“说得好。” 他冲着曹谭说道:“曹大人,言尽于此。这逃兵我是一定要抓的,去或不去,你请自便。” 说罢,他将茶盅一放,振衣站起身来,便欲离开。 “慢着!”眼看就要走出营帐的时候,曹谭叫住了他。 他的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中磨出来的:“我与你同去!” 既然拦不住这小子,那总得看着他。 呸,就这个身板还想抓逃兵,半路上摔死他才好。 靖千江也跟着曲长负一起出了营帐。 曲长负回头看见他,便问道:“你方才说那些话,不怕得罪曹大人吗?” 靖千江道:“属下现在已是您的人,心中想的是怎样为大人效力。” “你很机灵,也很识时务,本官欣赏你。” 曲长负从袖子里掏出了什么东西,握住靖千江的手,放在他的掌心中:“好好干,往后不会亏待你的。” 他说完之后当先走了,靖千江被曲长负主动握了那一下手,心跳一阵加紧,摊开掌心低头去看。 ——里面放着一小块碎银子。 “……” 靖千江的嘴角抽了抽,稍微一掂量便知轻重,摇头嘀咕道:“不到一两,小气。” 他说着却是一笑,将那块小小的银子上下抛了抛,然后贴身揣进怀里。 第13章 立马看弓弯 曹谭和曲长负说是要亲自抓捕逃兵,其实自然用不着他们动手。 两位长官只负责在山口围观,各派几队人马进去搜捕。 其间,正在训练的京畿卫前来询问阻拦,发生了一些争执,但因为京畿卫人少,因此双方冲突不算激烈。 潜逃多日的陈英及其妻女并没有想象中难抓,很快便落网了,更加让人怀疑,之前他的逃跑是被人故意放纵。 当被架出来看到曹谭时,陈英的嘴唇动了动,眼中的情绪绝望又愤恨。 曹谭生怕他说出什么来,连忙抢在曲长负前面斥责道:“陈英,你怎地如此糊涂?不单自己逃跑,还连累妻女跟着你东躲西藏!现下你又牵扯进了杀人的官司,本官也保不住你,便随我等回去受审罢!” 他这是告诉陈英,第一不是自己要来抓他,第二他还有妻子女儿,不要轻举妄动。 曲长负自然听出来了,并不说破,起身道:“走罢。” 眼看陈英一家就要被拖下去,这时,他的女儿趁守卫不注意,猛地挣脱束缚,扑到曲长负面前跪下,一把牵住了他的衣角。 刘元大惊失色:“哎,你这女子,别把我家少爷撞坏了!” 你家少爷又不是纸糊的,怎么可能一撞就坏!陈小姐知道这是她唯一的机会,根本不理会刘元的话,紧紧抓住曲长负,几乎声泪俱下。 “这位大人,民女有冤情要诉,民女的父亲并未杀人,我们一家逃跑也是有缘由的!我们——” 曹谭心中一紧。 绝对不能让这个女子将事情在众人面前捅破。 他心一横,刚要使眼色命人将这个不懂事的丫头处理掉,便见到曲长负已经皱起眉,拂袖将她甩开。 他低头看着歪倒在地上的女子:“陈小姐,你父亲刚从军营叛逃,这附近便有无辜少年为军刀所杀,世上焉有如此巧合?这凶手不是他又是谁。你这样说,可是质疑本官的判断吗?” 那张俊美的面孔因为居高临下的角度而显得更加冰冷,陈小姐不由绝望。 她本来以为曹谭阴险,曲长负刚刚到任,人又年轻,说不定可以还她家一个公道,却没想到对方竟也如此不分青红皂白。 她忘了诉说全家逃跑的隐情,争辩道:“佩戴军刀之人并不止民女的父亲……“ “本官没空听你狡辩!”曲长负打断她:“护卫呢?都是来看热闹的?” 周围的人本来都在观望,见他不悦,这才纷纷上来,将人捂住嘴一并带了下去。 曲长负这才转身,带着几分得意冲曹谭道:“曹大人,今日马到功成,可喜可贺。等文书批示下来,将这三人送往顺天府,你我岂不是什么麻烦都没了?” 曹谭看着他,心道开始真是小瞧你了,你这小子比我还心狠手辣。 事情一出,胡乱判案,果断抓人,不追究真相,只一心交差抢功,半点良心都不带有的,是个人物啊。 他语气不阴不阳:“曲主事的手腕,本官佩服的很。” 曲长负道:“好说,好说,不过都是忠心办差罢了。得罪之处,还望曹大人勿怪啊。” 他们抓人这番动静不小,周遭的百姓们亦都有所目见耳闻,议论纷纷。 一部分觉得凶手已经归案,放下心来,称赞还是丞相的儿子敢办事。 但还有一部分人看到陈小姐伸冤又被打断的过程,对陈英是否真是凶手心存疑虑,都传言说曲长负急于破案立下功劳,随便抓了一个人顶罪,真正的凶手其实还在逍遥法外。 稍后不久,暂时负责京畿卫的谢九泉,也因属下的禀报而得知了此事。 按照时间,乐有瑕还会有两个多月才能出现在他的面前,但谢九泉已经等不及了。 他迫切地希望能够早日见到对方,每日都在手里拿着本地形图参详。 军营那边为了抓人跟京畿卫起冲突的消息就是这时传来的,谢九泉听完之后,冷声嗤笑道:“这个曲长负,还真有胆子。” 谢九泉的副将左岭说道:“将军,宋太师是他的外祖父。你们谢家跟宋家向来关系好……” “那又如何?” 谢九泉斜靠在座椅上,穿了一件大红黑蟒的箭袖袍子,这鲜亮的颜色愈发显得他剑眉朗目,贵气迫人,也清晰映出眉宇间的怒意。 “若不是靠着家世,凭他这样无事挑衅,怕是脖子都早被人给拧断了。就算是想立功想的疯了,也不该来我这里撒野!” 他自小便随父亲在战场中冲杀,骁勇无敌,颇有建树,在族中军中都深受倚重,脾气更是十分暴烈。 惹到他头上,就算曲长负是宋家的外孙,谢九泉也不能就此作罢。 更何况曲长负当时对陈小姐说的那些话,明摆着就是连案子的真相都没去查,便草菅人命,乱按罪名,更加让他瞧不上。” 谢九泉起身,眸底波光凌厉:“随我来,咱们去会一会他!” 曲长负同曹谭一起将陈英一家带回去之后,竟然真的丝毫不打算听他们的诉说冤屈,只是一副不耐烦的样子,分许将他们单独关押,着人看守,只等着上交领功。 曹谭见状,便也嘱咐人暗中盯紧,若是这一家还想对曲长负说什么不该说的,就干脆找机会做掉了事。 他们这两股势力较着劲,保持着一种微妙的平衡,而后不久,便听说谢九泉到访的消息。 这位小爷可是有实打实的军功在身,性情酷烈阴戾,曹谭一点也不想惹他,躺在床上装病不见。 反正整个军营的人都可以作证,搜山这事是曲丞相的宝贝儿子执意做出来的。 谢小将军能把他掐死最好,自己才不得罪这个人。 听说谢小将军上门来寻仇,军营中的人也都吓了个够呛。 等到谢九泉一行被战战兢兢地小兵请进来,几乎看不到一个在外面溜达的闲人。 不知道是心虚还是害怕,曹谭装病,曲长负也没出来迎接。 谢九泉也用不着人迎,直接问了他的军帐,带着手下到了门口,一把扯下帘子,就大步而入。 “谁?!” “放肆,干什么的!” 帐子里面传来呵斥声,谢九泉毫不理会,他带来的人呼啦一声散成一圈,直接将军帐包围。 坐在包围圈正中间那人缓缓抬起眼来,与神色冷冽的谢九泉对视。 前些日子去宋家的时候,宋太师和宋绎一口一个心肝宝贝,都惋惜没让谢九泉见着曲长负。 直到今日,他才见到这位曲公子的真正模样。 曲长负白衣玉冠,手中还握着一副弓箭,在谢九泉进来之前,他似乎正在擦拭。 只是纤长的手指搭在弓弦之上,却更像抚琴鼓瑟。 这么多人凶悍之极地闯入营帐,曲长负仿若无事,将手中弓箭放下:“谢将军来了,请坐。” 这位相府公子可谓是艳色惊人,看的谢九泉那些副将都是眼睛一直,谢九泉却好像瞎了一样毫不动容:“不必!” 他心肠素来冷硬,这辈子也只会为了一人而心软。 谢九泉轻轻一脚将面前的凳子踢翻,迈过去走到曲长负的面前,直接将一只手撑在了他的椅背上,冷声道: “曲主事,你京郊营不打一声招呼便到虎形山抓人,并打伤京畿卫,交代呢?” 这姿势十分具有压迫感,仿佛下一秒就要揪起曲长负的领子,将他从椅子上扯下来掼到地下。 曲长负抬手挥退了相府护卫,满不在意地说: “事急从权,长负心中亦深感愧疚。这样吧,伤者疗伤用药的费用,便由军营这边承担,我亦向将军道歉。” “如此处理,将军可满意了?” 两人此时的距离,近到几乎可以呼吸相闻,谢九泉在曲长负上方俯视着他。 他微妙地感觉到,明明是对方在道歉,言辞举动也没有半点不合适的地方,却仿佛成了站在高处的那边一般,此刻正戏谑而又漫不经心地俯瞰着每一个人。 谢九泉冷笑了声,利眸如冰:“人是从虎形山抓回去的,如果真心道歉,便把陈英交出来。” 曲长负道:“这个嘛……凭什么?” 谢九泉的目光左右一扫,周围一圈人得到指示,立刻齐刷刷抽出佩刀。 雪亮的刀刃前指,完全可以瞬间将处于包围中心的人砍成肉泥。 “陈英究竟是不是你要找的杀人凶手,你我心里面都有数。” 谢九泉手一推,抓着曲长负的肩头,把他按在了椅子靠背上,伸手照着他的鼻尖一点:“我劝你,最好少在我面前装相。” 他这还是多少看在了宋家的面子上,手上没用真力,以免将这个病秧子不小心摁死。 曲长负并未抵抗,反倒含笑摊一摊手:“是与不是,重要吗?” “凶手一日不归案,百姓人心惶惶,流言对我与曹大人非常不利。有个‘凶手’被捕,我们能向上面交差,镇上的住户也放心了。你好我好大家好,何乐而不为?” 这番言论简直无耻之极,这人真是白长了一副好面容,却仿佛把“狗官”两个大字挂在脸上。 不知为何,谢九泉忽然对面前的人感到一股莫名熟悉,但这念头仅仅一闪就散去了。 “很好!曲公子,这话说的……当真有道理的紧哪!” 他连连冷笑,在曲长负肩膀上拍了拍,直起身来,喝道:“左岭,崔文!” “是!” 谢九泉道:“带人去搜陈英一家,找到之后立刻带走!” 他的手下们听着曲长负说话,也都早已不满,左岭率先应了声“是”,霍然起身,就要往外走。 “喔。”曲长负闲闲说道,“这可不成。” 左岭根本没搭理他,脚步不停。 正在这时—— 耳畔一阵夹着锐气的风声倏然而至,几乎是刮面如刀地划过,然后一支利箭钉在了左岭身旁的木框之上,几乎没至尾羽。 若是箭锋再稍稍偏一下,被射穿的就是他的脑袋。 左岭全身僵直,有那么片刻,他几乎以为自己已经死了,整个人都是木的。 他主要是后怕,而在场见到曲长负如何射出这一箭的其他人,更受震撼。 这位斯文如书生、娇贵如纨绔公子的年轻人,竟在他们的注视下,扣弦搭箭,将手中之弓张如满月。 一箭流星般射出,毫厘不差地擦着左岭的面颊而过。 而他依旧意态闲闲,唇角带笑,目似江南春水,眉如剔骨飞刀。 这里除了曲长负之外,满座俱是武官,可他们竟然生生被这一箭给震住了。 在这些人当中,最失态的,却是那个平日里最应该镇定的。 谢九泉将不可置信的目光从长箭上移开,猝然看向刚刚放下弓箭的曲长负。 第14章 莫惜浮生曲 那支射出去的箭,仿刹那间穿透生死两端的时光,挑动前尘往事。 “……过了今日,就是你我相识的第一百天整。或者说,是你输给我的第一百次整。谢将军,到最后都没能让你赢上一次,真是抱歉。” “什么意思,你要走了吗?那……那你什么时候再回来?”谢九泉听见年少的自己急切地询问。 对方随意将手中的弓箭抛下,唇边的笑意散漫而淡漠: “谁知道呢。有瑕此身渐弱,说不能今日便是你我此生最后一面呢。” “你不要胡说!” 对方从来不畏惧他的怒火,反倒愈发要捡他不爱听的说: “我本是身世飘零之人,无亲无友,惯来四处漂泊,若有朝一日我……嗯,将军愿在灵前烧得一炷香,可算是全了你我的情分。” 他的目光在谢九泉脸上一转:“多余的惦念,便省下罢。” 谢九泉道:“难道我还不算你的朋友吗?” 乐有瑕微微一笑:“将军,告辞。” 谢九泉追上两步,大声道:“若我有朝一日能打败你,你可会为了我而停留?” 他终其一生,也没能得到乐有瑕的回答——当然,他也不曾打败对方。 乐有瑕多病,冷漠,慵懒,可他一旦出手,便似瀚海下的波潮,其中锐意,无可匹敌。 ——就像,这一箭。 完全没有防备的熟悉,令谢九泉刹那间神予之夺。 但当他骤然向着曲长负看去的时候,对方那副与记忆中全然不同的面容又令谢九泉清醒。 乐有瑕自称身世飘零,无亲无友,独自在外游历多年,曲长负却是受尽宠爱的相府公子,自幼养尊处优,久居深宅不出。 两人的长相背景根本没有一处相同。 而且最重要的是,他惦念的那个人,此时应在边地,再过得两月,便可见到了,又怎可能出现在这里。 谢九泉说服自己冷静,心中那种震撼的感觉,却是迟迟无法散去。 左岭也是好不容易才回过神来,只见那支差点夺去自己性命的箭还插在眼前。 他下意识地用手拔了一下,竟然没有拔动。 左岭自己自幼习武,弓马娴熟,但他自问也绝对做不到这个程度。 再想想曲长负那单薄的身板,简直觉得整个世界都被颠覆了。 他刚刚在来之前还嘲笑了这帮文人屁本事没有,就会玩阴的和卖弄口舌,结果竟然被人家一箭吓成了这样! “谢将军,我的态度便在这里。” 面对一屋子表情各异的武官,曲长负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用指尖扣了扣弓弦: “京畿卫的损失,我已承诺弥补。但若你执意要将人带走,那对不住,军营这边的态度也不会太客气。” 谢九泉还有些恍惚,没有说话,倒是左岭瓮声瓮气地道:“谁的命都是命,那咱们也不能看着你把陈英给害了!” 他的语气虽然凶,其实态度已经软化不少,倒不是怕被曲长负打死,而是武人对于力量比自己强悍者,难免有些佩服之情。 曲长负道:“这话真是冤枉,我何时说过要牺牲陈英了?你焉知我不是想要以此来迷惑真正的凶手,来将其抓获呢?” 他将手中的玉杯轻轻一转,举了起来:“这世间之事本就不是非对即错,有时候就算过程中用些不上台面的手段,只要结果是好的,也无不可。” 曲长负欣赏着杯子:“便如我手中美玉,洁白,但,有瑕。” 谢九泉又是一震,可瞧着曲长负神态自然,这话像是无意说的,而且也并不突兀。 他心里面恍恍惚惚的,觉得自个今日真是活见了鬼了,也不知道是曲长负这人邪门,还是他自己脑子出了什么问题。 气势汹汹而来,但此时也没了半分纠缠的心思。 左右不管曲长负的话是真是假,他派人把陈英那边盯的紧些,也是同样。 谢九泉将手抬起,包围曲长负的京畿卫收刀撤开。 他则冷眼睥睨,警告道:“曲主事既然如此说,那你的话本将军便也记下了。若是有违此言,你……” 他本来想说自己掂量后果,但是撞上对方的眼神,心中怦然一跳,整个人七荤八素的。 毫无气势地扔下一句“你就看着办吧”,谢九泉就带着跟他同样满腹震惊迷茫的下属们出了帐篷。 桌上倒好的酒根本没机会喝,曲长负将酒杯端起来一饮而尽,慢悠悠地说:“愣着干什么?还不去送送谢将军?” 谢九泉出了帐子,发现身后还跟了一帮神色不善的相府护卫出来送行,愈发心烦,挥手让他们都回去了。 他在心里反复掂量着曲长负方才的每一个神情动作,是与不是两个词在脑海中不断旋转,令人烦恼不已。 正在这时,冷不防一个小兵忽地匆匆迎面而来,结结实实地撞在了谢九泉的身上。 不光狠踩了他的靴子,还把他生生撞退了两步。 那满脑子想不透又摸不着的幻影,也随着这一撞重新七零八碎。 周围随从纷纷呵斥:“干什么呢你?瞎了眼吗!”“竟敢冲撞将军!”“哪里来的小子,竟如此莽撞!” 那小兵停步,后退,竟好像还不太慌张,看他一眼,方才行礼道:“是我冒失了,将军恕罪。” 谢九泉面如寒霜,冷冷吐出一个字:“打。” 左岭拎着那小兵的领口,一把将他提了起来,挥拳就要揍。 他也知道谢九泉是气急了,原本恫吓之意多于真打。 没想到这冒失撞人的小子竟然丝毫不慌乱,反而平静地说道:“别打脸。我是曲主事的贴身随侍,见了伤他要问的。” 谢九泉听见个“曲”字都是一顿,不免又想起,乐有瑕的姓氏又通“乐曲”之“乐”因,却恰是与“曲”字相对。 他心念一动:“把人放下。” 左岭也不太敢招惹曲长负,正犹豫着,闻言连忙松开了手。 谢九泉打量着那个小兵,见他年纪甚轻,眉目也算得端正,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易皎。” 这小兵自然便是扮成易皎的靖千江,他听说谢九泉来找曲长负的麻烦,便故意来这边等着,逮到了人就狠狠一撞,果然时间地点都恰到好处,成功引起了对方的注意。 只可惜没把他撞个跟头。 谢九泉点了点头,又问:“你是曲主事的侍从,那过一阵你家主子去西南边地,你也随着吗?” 谢九泉与乐有瑕相识于西南边地,他这样问,便是在试探曲长负是否有这样的出行打算。 靖千江故意撞上来,本来就意存试探,因此十分敏锐,谢九泉这么一说,他立刻意识到,面前这个很有可能跟自己一样,也重生了。 而且刚刚见过曲长负之后,谢九泉已经开始怀疑对方的身份。 左岭催促道:“将军在问你话呢。” 靖千江微微一笑,说道:“这个嘛……” 谢九泉冲左岭示意了一下,左岭掏出一锭银子来,递给靖千江:“这回成了吧?” 靖千江掂了掂银子,揣进袖中,这才说道: “曲主事并未说过要去西羌,倒是曾经言想到江南一带气候温暖之处小住一阵,疗养身体。” 他用一种听起来十分理所当然的语气说道:“您也知道,主事身子素弱,家里人又着紧的很,怎会放任他去那般风沙之地受罪?” 谢九泉没有作声,这小兵的话正好也说中了他心中疑虑。 确实,看宋家疼曲长负那个劲,又怎会放任他在外面漂泊而不闻不问,更何况他在丞相府锦衣玉食,也确实没有去边地吃沙子受罪的理由。 难道真是自己多心,乐有瑕和曲长负并无半分关系? 只是……太想他了,所以看见个相似的人,都心神不宁。 他想了想,又问:“曲主事的箭术……” 靖千江默默伸出手,掌心向上,平摊在谢九泉的面前。 谢九泉:“……” 他冲左岭道:“给。” 左岭只得又摸出一锭银子,砸在靖千江手心里,没好气地说:“做人可不能太贪。” 靖千江微笑道:“曲主事的箭术,自然是幼时同宋太师学的。只不过后来身子愈差,便不大展示罢了。” 谢九泉微微叹息,心中不知是失望还是松了口气,不再理他,翻身上马,一鞭子便直冲了出去。 靖千江站在原地,作势送一行人离开,然后把毕生头回得的赏钱摸出来,一并掂了掂分量。 还可以,谢九泉挺大方,比某个人强。 谢九泉离开之后,曲长负又为自己斟了一杯酒,然后慢慢饮下。 他的身体其实不适合多饮,但偏生又迷恋这种酒液顺着喉头一直燃烧到胃里的感觉。 正如此生明明可以平安清净地度过,他却偏偏要跑到这个地方来找刺激一般。 生来不是安分命,便难做太平人。 谢九泉不对劲。 按照时间,他们上一世应是两个月后在西南相识,而此时的谢九泉,却因为他的箭术而震惊,又在听到“有瑕”二字时失态。 不光是他,还有在宫宴上,初次见面的齐徽握住他的肩膀,靖千江在宴席结束后的试探,同样不该是这个时期他们应有的表现。 或许重生的人不止他一个。 而近来在他身边伺候的易皎,看似身份卑微,但那从容自若的言谈,以及从骨子里透出来的矜傲,可并不是一身不起眼的小兵服色能够遮掩的住的。 尤其是他说话时优雅中带点蔫坏的这股劲,怎么就和某个人那么像呢? 第15章 正怕酒樽空 “少爷。” 正忖度间,刘元进了帐篷,悄声告诉他:“事情办成了……少爷,您怎么又喝这么多酒?!” 曲长负将酒壶往身后一放,道:“别说没用的,说正事。” 刘元手慢一步没抢到,只好叹气说:“身子才刚好不久,哪里禁得起这样造?喝完这一壶,您可别再喝了。” 怕曲长负不耐烦,他也只敢劝这一句,然后便讲起了正事: “方才谢将军一进营帐,我便按照您的吩咐去了关押陈英一家的地方,借口谢将军要来抢人,把他们转移地方。曹大人派来看守的那几个人果然慌了,跟着到处躲,我趁机从那陈小姐口中打探了情况。” 他将自己探知的事情给曲长负讲了一遍。 因为军营中没有女子,本朝军士又不允许嫖娼,因而军中士兵相互慰藉取乐之事时有发生,屡禁不止。 京郊大营管理松懈,有一些相貌俊俏的年轻小兵虽然并不自愿,也难免会受到欺辱。 因为上级几次包庇,这种行为愈发过火,有几回甚至出了人命,也不过按照病亡上报了。 一般来说,挨欺负的大多都是在军中没有依靠的新兵。 结果有回出了岔子,陈英的儿子并未入伍,来到营中探望,竟然阴差阳错,被人给拉进了军帐。 他挣扎之中从床上摔下来,不慎磕伤了后脑而死。 经此事,军营这边担心陈英激愤之下将事情捅出去,陈英一方面伤心愤怒,一方面也更怕因此被灭口,于是便干脆带着妻子女儿跑了。 刘元将事情的经过给曲长负讲了一遍,只说的义愤填膺:“这帮人实在是畜生,竟连这样的事也做的出来!” 曲长负听入耳中,神情却依旧平静无波,只问道:“镇上那起人命案子,他怎么说?” 刘元道:“那陈小姐信誓旦旦地保证绝非陈英所为。她说自从出逃,父亲从未与她分开超过一个时辰。更何况他们也害怕军营追捕,并不敢去镇上那般人多的地方。” 陈英自己的亲生儿子便是因此而死,那么但凡他稍微有点人性,必也不会在孩子尸骨未寒的时候就做出这样的事来。 据说死者的家人本分老实,平素未和人结怨,寻仇已经被顺天府排除了。 今日又听闻刘元这样说,曲长负也倾向于营中军士见色起意,又或是喝多了酒,把外面也当成军营,失手杀人。 他不是断案的,这件杀人案只是顺带,关键还是如何将这营中积弊连根拔起。 办这件事一是要快,二是要准。 营中军士里不乏勋贵出身的子弟,他若要上报朝廷,牵涉甚广,必须想办法调查出明确的证据。 可曲长负手上总共只有百十来个的私卫,便是再精锐,也不可能跟一整个军营的人抗衡。 万一起了冲突,逼的曹谭狗急跳墙,弄不好连他自己都要搭进去,更不用提控制住所有军士进行彻查了。 曲长负沉吟片刻,说道:“给我纸笔。再将小端和小伍叫进来。” 等刘元把纸笔拿来,他迅速写下了一串人名单,跟着撕作两半,分别交予两人。 “这张名单上面写的,都是军营中性情较为刚直之人,大部分寒门出身,未必会支持曹谭。你们去一一试探联络,如果有人透出对曹谭不满的意思,便问他们可愿与我合作立功。” 曲长负过目不忘,这几日别的没看,倒把军中差不多有些职位的小头目都了解了一个遍,本是未雨绸缪,此时便派上了用场。 小端和小伍都是大曲长负幼时便跟着他的侍从,比他也只大上一两岁,情分深厚,完全可以信任。 两人将纸条收了,小端却没走:“少爷,您上个月答应过我什么事来着?” 曲长负懒洋洋:“想要什么赏,直接跟管家说去不就行了,谁还能不给你是怎么着。” 小端道:“少爷要是装糊涂,那我也听不懂您的话。您差遣我办事,我可就不动了。” 曲长负嗤笑一声,从身后将酒壶拿出来,连着里面剩下的半壶酒一起掷给他:“麻烦。管这么多,真当我没你不行。” 小伍的性格较为老实,在旁边有些腼腆地说道:“我们都盼着少爷的身子赶紧好。不然看您病着,大家心里都不好受。” “得了罢。”曲长负挥手,“都快滚。” 靖千江进门的时候,刘元小伍等人都已经退下去了,曲长负正背靠着帐中一架躺椅养神。 他双手抱在胸前,眉宇间一股郁闷之色,看起来就像跟谁在赌气似的。 靖千江无端觉得曲长负这样有点可爱,走上去问道:“大人看起来,像是心有不快?” 曲长负道:“每当有人妄加揣测我之心情,便易令我不快。” 靖千江失笑,心道这是真不高兴。 这人在外人眼中,性子孤高怪癖,其实靖千江知道,他私下里小脾气非常多。 他将手中提着的东西放在桌面上,含笑道:“托大人的福,属下今日发了些小财,特意备下薄礼来讨好大人,不知大人可愿赏几分薄面?” 曲长负这才懒懒抬眸,撩了一眼。 靖千江见他有些兴趣,便将手中的坛子放下,说道:“这是此地特产的果酒,从附近一家农户中购得。口感醇厚,虽不够烈,但亦不伤身,可以少饮。” 他倒不是因为方才听见了小伍等人说话,而是一向知晓曲长负嗜饮却又身体不佳,几日前便向农户预定,今日刚刚取来。 曲长负稍感意外:“你有心了。” 靖千江扫了一眼桌上的饭菜,见几乎可以说是根本没动过,忍不住又想叹气。 说实话,他身边的人可确实一个个都比他自己有心,吃饭穿衣,关切的事无巨细。 偏偏曲长负没有当病人的觉悟,逮着个机会就可劲作。 他将曲长负面前的碗端起来,劝道:“这饭菜还温着,大人方才也没动几筷子,多少吃上一些。” 曲长负许久没有开弓了,刚才震慑左岭的那一箭,让他胸口双臂都在隐隐作痛,稍稍一抬更是酸麻无比,这也是他心情不怎么愉快的原因之一。 见靖千江把碗递来,便恹恹后仰,靠在躺椅背上,道:“不用,你下去吧。” 靖千江干脆夹起菜,送到他唇边,劝道:“少吃一些,多少也要吃,我为大人布菜。” 他好说歹说,总算喂下去了小半碗饭,简直让靖千江觉得,战场杀敌都没有投喂曲长负有成就感。 放下饭碗,靖千江又找了湿帕子来为他擦拭。 曲长负本来想接过去,想了想又道:“算了,还是你来吧。” 他大爷一样任由靖千江伺候,靠在躺椅上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对方,似带调侃:“如此殷勤,你可需什么奖赏?” 靖千江微微摇头:“如今属下是您的人,眼下陈英之事已成为火药引线,曲大人与曹大人立场不同,终有各占一边的那天。故请大人若有用到之处,尽管吩咐,我也可……” 他冲着曲长负笑了一笑:“搏个好前程。” 当年两人分开,曲长负折返京城不久,他便应征加入了当地驻守的军队。 而后寒沙万里,着甲扬鞭,无数次的出生入死,就是为了让自己升的快些,再快些。 不为官职俸禄,良田美婢,只是想早日来到京城,见到他。 如此,便是最好的前程。 如今眼前一切尽是失而复得,来之不易,他失去过,绝望过,便再不能放手。 只要能达成心中所愿,纵使用尽手段,执念成魔,也在所不惜。 * 等到曲长负准备休息了,靖千江步出营帐,走到无人处,脚步忽微微一顿,侧头向着旁边的大树上一瞥。 有名侍卫从那里跳了下来,向他行礼:“殿下,属下这回过来,有一事向您禀报。” 靖千江挑了下眉:“说罢。” 侍卫道:“……是。今日水底沉尸已被渔民打捞而出,顺天府辨认之后,送往东宫去了。” 靖千江派人到处找寻跟乐有瑕相貌相似的尸体,总算在临城的义庄之中找了一具符合要求的。 他的手下将身份来历安排妥帖之后,尸体便丢入水底。 便算是相似,到底也有所不同,因此他特意过了两日才安排人叫渔民发现,就是为了模糊一些差异之处,让他人无法辨别真伪。 靖千江道:“东宫那边可有反应?” 侍卫道:“属下无能,无法太过接近,但可以确信,太子殿下确已亲自去验看了这具尸身,到目前为止,依旧未曾离开。” 靖千江若有所思。 他不确定上一世的“乐有瑕”是什么时候认识齐徽的,只知道应该是在自己回到京城左近的时间,所以抛出这具尸体试探。 如果两人不相识也就罢了,如果齐徽认识乐有瑕,一定会有所反应。 现在果然试探出了一些端倪。 靖千江的嘴角向上挑了一分,说道:“真是有心。只不过对着一具泡胀的浮尸如此作态,又是演给谁看?呵,虚情假意,自我感动。” 他说话从来都一针见血,但如此直接地嘲讽太子,让侍卫都不禁冒汗,微微躬身。 靖千江沉吟片刻,又道:“既然目的达到了,那东宫里的暗桩先撤了吧,以免被东宫卫察觉。后续若有情况,及时回报便是。” 第16章 皓月觑红尘 谢九泉与曲长负这次见面,虽然谈话的具体内容无从查知,但谢九泉一来一去的神情表现,也早已有人报给了曹谭知晓。 曹谭问道:“以谢九泉的脾性,他们双方竟未起争执吗?” 谢九泉竟然没有暴揍曲长负,太遗憾了! 他手下的郎中令范忠回道:“曲大人的营帐外面有相府守卫,属下未曾探知二人如何相谈,只知谢将军离去之人,面色不虞,但并未强行要求带走陈英,亦不曾动手。” 曹谭从躺椅上站起,在营帐中转了两圈,心头起伏不定。 谢九泉已经是出了名的不买面子,没想到曲长负连他都能应付。 此人年纪虽轻,但除了身体弱些,心机盘算一样不缺,是自己一开始看轻了他。 这样下去,就算没有陈英的事,这军营之中的种种内情,怕也终究有被他揭破的一天,到时候第一个完蛋的就是自己。 范忠打量着他的神情,小心翼翼地道:“大人,咱们给卢家送封信去罢。他们也从咱们这里得了不少好处,又跟曲家有姻亲关系,不会不管。” 曹谭道:“卢家当然要知会。但庆昌郡主乃是曲丞相的继室,你觉得曲长负这个原配所出的嫡长子,可能会给卢家面子吗?” 范忠道:“大人,以属下的想法,这曲长负就算是再狠,终究抵不过年轻多病。要对付他,要么上策,要么下策,其实不算难事。” 曹谭道:“下策想必就是想办法让他‘病亡’了,但如此一来,宋家和曲家绝对不会跟本官罢休。眼下没到那个地步,你且说说上策。” 范忠笑道:“如果曲主事在这军营当中也做了同等事,想必便指责他人之过失了。” 曹谭目光一亮:“你的意思是……” 范忠道:“只消找机会让他服下一些催情药物,再派人前去成就好事便可。以曲大人这般品貌,想必自愿与他一度春宵的人不会难找。” 说白了,就是仙人跳,把曲长负也拉上秽乱军营的贼船。 想起对方那副清高的模样,曹谭还真想看看他被人捉奸在床的表情,可惜碍于身份,他肯定不能亲自出面。 “倒也是个妙计,此事便交予你去办。曲长负不是个好相与的,你切记莫要被他看出破绽。” 范忠道:“属下明白,请大人放心,此事属下会尽快完成。” 范忠平日里龌龊的事也没少干,手上的药物都是现成的,从曹谭那里出来便找好人手加以安排,只待有了合适的时机便可动手。 等到一切做完,眼看也已夜深人静,他便慢悠悠地踱出了自己的营帐,七拐八绕,进了位置极偏的一处小帐篷。 帐篷里面已经有个容色清秀的年轻人在等着他,这年轻人名叫林子杰。 当初刚来这里的时候,范忠看他长得俊俏,却又怕苦怕累,于是颇多照顾,一来二去,两人就混到一起,也是老相好了。 他们几日没在一起,一番温存之后并肩躺在床上,范忠便与他讲了曲长负的事。 林子杰听的颇为入神,感叹道:“这曲主事我也见过几面,初始只觉容色照人,气质清冽,不想谋略亦是如此出众。” 范忠似笑非笑,抬起他的下巴:“你这是在我的床上,称赞曹大人的对头?” 林子杰意识到自己失言,脸色微变,正要爬起来赔罪,范忠却按住了他。 他笑着说:“得了,我怎舍得怪你?这曲主事确实风仪出众,你说的也没错,所以如果我要让你去与他一度良宵,你应该也会愿意罢?” 他给曹谭提议的时候,想到的人选就是林子杰。 林子杰一怔,不知道范忠这是在说反话还是试探他,他犹豫着正要表态,忽然听见一声轻笑。 有人慢悠悠地说道:“二位,这……是否也该问问我的意见?” 夜深人静之际,两人在床榻上相拥密语,忽然冒出来这么一个声音,简直能活活把人吓死。 林子杰没穿衣服,差点脱口惊呼,范忠则猛地翻身坐起,一把掀开床帐。 只见营帐中间坐着一个人,正慢条斯理地拿着火折子点燃桌上灯烛,正是曲长负。 烛红飘摇,将他单薄的身形映的好似一帧剪影,精致而幽冷。 面对着美人美景,范忠却好像见鬼一样张大了嘴巴,片刻之后,色厉内荏地怒斥道:“曲主事,半夜闯人营帐,不合适罢!” 曲长负从善如流:“抱歉。” 范忠:“……” 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心里边更害怕了。 果然,曲长负面容上浮起浅浅笑意: “春宵苦短,本官亦不想打扰范郎中好事,但听闻周臣、王学艺两人提及,范郎中有意为本官举荐枕边之人,那便不得不让人感到好奇了。” 这周臣和王学义两人,正是范忠安排要给曲长负下药的手下。 他听见这两个名字头皮都发麻了,正怀疑曲长负诈他,却见对方已将两包药粉扔在了桌面上。 豆大的汗珠从额头上滑落,范忠咬牙道:“你想要我怎么样!” 曲长负没理他,看向床内侧,淡淡道:“另一个人呢?何妨出来一见。” 林子杰也在发抖,被范忠推了一下,才颤巍巍地从床上下来,站在曲长负的面前。 他的裤子早被扔到床下了,因此只穿了件里衣,光着腿脚站在地下,身子还微微发抖,瞧着怯生生的。 曲长负笑了笑,打量着林子杰道:“真是姿容俊秀,我见犹怜。” 林子杰听过不止一个人这样夸自己,但对着曲长负,这句话却让他觉得又古怪,又自惭形秽,不由低下头去,小声道:“大人……大人恕罪。” 曲长负道:“卿本佳人,何罪之有,今夜便随我回去罢。” 他说罢又对范忠道:“你的任务完成了,可以去跟曹大人交差了。” 范忠一下子明白了曲长负想做什么。 他现在已经知道了自己这边的全部计划,并且打算策反自己,反将曹谭一军。 他抹了把额头上的冷汗,咬牙道:“不、不可能。有本事你就去揭穿我们,我是不可能背叛曹大人的!” 曲长负道:“哦,你们作何想法,我亦可料知一二。陷害我与尔等同流合污只不过第一步而已,我不上钩,只怕明天早上等来的就是狗急跳墙杀人灭口了。” 他微微摇头,叹息道:“范郎中,究竟是你天真,还是你把我想的太天真?” 范忠不料连这也被他猜中,正惊惧间,却见曲长负微微偏过头,冲着身后道:“想搏好前程的那位,你不是要立功吗?请。” 帐篷里面又进来了一个人,或者说,更像是一阵清风掠过,床前就多了个影子。 范忠只感觉自己的头被刀鞘重重一击,紧接着肚子上又连挨了三拳头,将他打的眼冒金星,几欲呕吐,一阵天旋地转,已被人从床上拎了下来,掼在地上。 “擦”地一声,明晃晃的刀锋架在了他的脖子上,直到这时,他连对方长什么样子都没看清楚。 曲长负道:“范郎中,你别怨我,挨揍的滋味不好受,但还是要比死强上一些,我是在救你。否则我另找他人合作,今夜你就非死不可了。” 范忠颤声道:“你吓唬我?” 曲长负疲倦地叹息:“是,杀生终究不好。” 他吩咐架着范忠的人道:“先砍一条胳膊。” 长刀带起来的风声擦过范忠的耳畔,肩膀上已经感觉到了刺痛,范忠毛骨悚然,终于意识到曲长负是真的敢干。 他连忙大叫:“住手!我听你的,我什么都听你的!” 听不听的再说,现在可没必要跟他嘴硬。 曲长负道:“那就请范郎中先为本官抄一封信吧。” 明晃晃的刀锋总算从他的周身挪开,范忠站起身来,这时才看清楚挟持自己的人原来是易皎。 ——这小子还是他派去伺候曲长负的,刚调入军营中没几天,也叛变了。 他的脚步踉跄了一下,这才站稳,浑身发软地去看曲长负说的信。 那是一封以他的口吻写给曲长负的密信,详细讲述了曹谭的阴谋。 范忠:“……” 这玩意一抄,他就彻底别想再回到曹谭那边去了,曲长负等于堵住了他所有的路,实在是够狠。 可不抄,他现在就要完蛋。 范忠的脸色几乎是狰狞的,定定看了那封信良久,这才抬袖子狠狠擦了把额头上的汗,颓然道:“曲主事,我服你了,这信我抄,你要如何,请讲吧。” 曲长负道:“不是范郎中该先有所表示?” 范忠沉默片刻,说道:“曹大人的意思,是等我将你要挟住之后召开一次宴会,当场揭破你与林子杰之事,将你之过错坐实。” “此后,你就算在军营中发现什么,被这么多人拿捏着把柄,也无法上报了。” 曲长负轻声哂笑:“这么好的主意,像是范大人出的。” 范忠心头怦地一跳,曲长负却未在追究,示意靖千江将他抄写下来的信收好,起身道:“那便请范大人和……这位兄弟多多配合了。” 他冲着傻呆呆站在一边的林子杰抬了抬眉,起身翩然而去。 林子杰赤着脚站在地上,眼见曲长负转身之际,一根发丝从肩头落下,在月光中纤毫毕现,想也不想地便伸手去接住。 发丝捻在手中,无端让他想到面前这人的一身冷骨,眉眼凉薄,不知不觉便着迷起来。 直到肩膀被撞了一下,发丝不慎从手中飘落。 他低低“哎”了一声,甚为惋惜,抬眼一看,却见撞到自己的是曲长负那名随从,正跟着他一起出了营帐。 靖千江差点把帘子掀飞到林子杰的脸上,若无其事地跟曲长负出了门,送他回住的地方休息。 此时正好起风,边地飒飒草木之中,令人胸襟为之一爽,明月相照,将方才的阴谋算计清扫一空。 两人也没有提灯,倒不光是因为月光明亮,整座军营之中,每个营帐外面都罩着一簇火光,足以看清脚下的道路。 曲长负道:“似乎许多军营之中,灯火都是这般彻夜长明。” 靖千江道:“这是军中习俗。都是行军打仗的,牺牲的人多,惦念的人也多,点一盏魂灯寄托哀思,引导英灵回乡。” 曲长负笑了一声,听不出是嘲笑这等行为愚蠢,但是单纯觉得有趣:“灵验吗?” 靖千江看了看他,问道:“大人心中,可有记挂的人?” 曲长负想都没想,说道:“没有。” 靖千江眼眸微微一垂,随即微笑道:“那对于大人来说,肯定是不灵验的。要一直记挂着,惦记着,人才有可能会回来。” “原来如此。”曲长负的嗓音凉凉的,“也就是说,这军营中其实到处都聚满了鬼,说不定还有七八只正在你我身边徘徊。” 他的嗓音配上周围呜呜的风声,真有几分吓人。 靖千江叹道:“唉,不过是安慰活人的习俗罢了,如果真的那么想念,与其将希望寄托在一盏灯上,在这里干等着,不如同归黄泉,自己去找。” 曲长负道:“这话听着,可真教人惆怅,其中似乎有一段十分悲伤的往事。” 他只是随口一提,并无询问之意,靖千江却道:“是。我曾有位少年相识的故人,没留一句话就抛下我走了。我想去找他,却发现好像以前根本没有真正认识过他,觉得很愧疚,又难过。” 曲长负不由看了他一眼:“如今可找到了?” “找到了。”靖千江低低叹息,“或许可以这样说吧,希望他莫要再离开便好了。” 曲长负“唔”了一声:“这份心意让人感动,想必你一定会如愿的。” 这么一句话,让靖千江的心绪如同水波一般荡漾起来,不禁问道:“大人因我的心意而感动吗?” 曲长负道:“不感动,只是礼节性地对你进行附和。” 靖千江:“……” 第17章 浮生任白首 过了会,他嘀咕了一句:“对着姓林的都肯笑一下,就会堵我。” 曲长负道:“你说什么?” 靖千江不怎么想把一腔真情跟这个冷心冷肺的玩意倾诉了,回答:“没什么,觉得大人风趣。” 曲长负肯定道:“你很有眼光,好好干罢。再过十年八年,差不多也能到本官现在这个位置了。” 靖千江保持微笑:“借大人吉言。不过属下一向以大人为目标,更盼再过十年八年,能与那时的大人比肩。” 曲长负道:“经常有人因敬仰本官而产生这样的念头,但最后往往也是因自卑而放弃。做人,要稳重。” “可能他们都是蠢材罢。属下脸皮厚,看见大人只有欢喜,便觉得自己也容光焕发,无所不能。” ……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聊着天,很“和谐”地回到了营帐,倒也不觉得路长。 待曲长负整理完毕,准备就寝,靖千江道:“今日夜深了,请大人安歇,我还是在外面为您守夜吧。” 他说完之后,便要离开,忽听曲长负在身后缓缓道:“易皎。” 靖千江心中一震,转过身来:“是,大人。” “没什么,只是觉得你这名字不错,便多念一声。” 曲长负唇角略挑起一点,悠然道:“易邑不易心,千江一月皎1。好意境。” 不知为何,诗句从曲长负口中吟出的那一瞬,靖千江感到心中微恸。 “千江明月”之典故,原出自佛偈“千江有水千江月,万里无云万里天”。 寓意世间江河,无论大小,其中有水,心中便盛明月。 原是比喻佛性自在众生之心。 而他名千江,谁又是他的佛祖神明? 他忽想起数年前的初见,冷月正空高悬,溪流凝结成明镜一样的冰面,风满梅花香。 自己受了伤躺在地下,茫茫雪地与月下清辉之间,就这样走来一位秀逸明澈的少年,仿佛降在人间的月华成了精。 他踏着积雪,一步一步地走到自己身边,俯身望来,眼神清冷。 仿佛一眼,望尽一生。 靖千江默了默,浅笑道:“乡下人读书少,名字是爹娘胡乱取的,听大人这样说,竟文雅许多。” “是嘛。那本官对你,真是有再造之恩了。” 曲长负抬起眼,月光穿越两生两世与面目全非的前尘,映在他清澈如初的眼眸中:“我乏了,出去吧。” 靖千江微微笑着,又有几许说不出的惆怅:“是。” * 七日之后,正赶上重阳佳节,军营经过白天的照常操练,也在入夜时摆起了宴席庆祝。 因为军士众多,为表一视同仁之意,宴席开在了露天的校场上。 各部兵将围着一张张圆桌而坐,曹谭曲长负等官职较高之人,则坐在更高一阶的露天演武台之上。 曲长负到军营中满打满算也不到一个月,又不太经常出门,有些人早闻其名,直到此时方见真人,不由议论纷纷。 “你瞧,曲主事生的真是俊美。” “相貌是很出众没错,可看上去也太文弱了一些,又年轻,怎么会被派到军营中来啊,他能做什么?” “人家是文职啊。你莫要看他这般就心存轻视,别忘了陈英是谁抓回来的。这位心思灵,手段又狠,可是个硬茬子!” “哼,营中这么乱,那也没看他整顿出个什么样子来。官官相护,受气的总是我们罢了。” “啧啧啧,你们若光是闲聊,滚一边去聊成不成?挡着我看曲主事了!平时本来就难得多看上一眼的。” 台上诸人则对这些普通小兵们的议论置若罔闻,曹谭斟一杯酒,冲曲长负举了举: “今日是本官与曲大人共事的头一个重阳节,很多事也多亏了曲大人从旁助力,只望日后仍可如此,同心戮力。” 曲长负一哂:“这样的时日,怕是也不多了。” 曹谭脸色微微一变。 曲长负却将杯中酒液一饮而尽,展颜道:“长负资历尚浅,自然尚待多多历练。但想必大人升迁的日子却不会太远,不是吗?” 这话说的动听,虽然知道他不过客套,曹谭还是哈哈大笑:“那就借曲主事吉言了!” 他也喝了酒,看着曲长负,心中暗道这样一个才貌俱佳的美少年,偏偏生了一副狠辣心肠,真是可惜了。 想想他一会就要在众人面前颜面扫地,曹谭觉得有点遗憾。 要不是曲长负一意想要来此立功,踩着他的过失上位,自己还是很愿意心疼他的。 酒过三巡,席上诸人无不尽兴,气氛也逐渐放开,便有人陆续离座交谈敬酒。 曹谭似是有些醉了,借着酒意询问曲长负:“曲主事今年已经十九了罢?不知定下了哪家的闺秀?” 曲长负道:“尚未曾定亲。” 曹谭笑道:“听你这意思,似乎连个通房男妾都没有了,那不如老哥今日当个大媒,给你介绍一位佳人如何?” 曲长负似笑非笑:“哦?” 他们周围的人,有知情的,也有蒙在鼓里的,听曹谭这样说,都感兴趣地看了过来。 风流韵事从来都引人好奇,更何况男妾在本朝虽属寻常,但放到讲规矩的世家大族,往往是不能在迎娶正妻之前纳入。 曹谭会这样提起,未免显得有些奇怪。 曹谭高声道:“林子杰,你过来。” 林子杰早在一边候着,此时便站了出来,向各位长官行礼。 曲长负看了他一眼,这回衣服倒是穿齐整了。 不过在这身普通的土灰色号衣之下,林子杰仍旧显得唇红齿白,确实要比普通兵卒亮眼几分。 靖千江撇了撇嘴,他怎么也比这个小白脸好看许多吧。 当时易容一念之差,怎么就没易个好看点的,嗐! 曹谭道:“这位曲主事一定认识,就用不着我过多介绍了罢。” 曲长负道:“曹大人说的话好生费解。你说要为我做媒,却叫了个兵卒出来,不知这是什么意思?” 曹谭大笑道:“曲主事,年少风流不是坏事,可是人都到手了,你却在这里装糊涂,未免缺了几分担当啊!” 按照原本商量好的规划,林子杰此时就应该委屈哭诉曲长负逼他就范的种种”恶行“,要求曲长负为自己的行为负责。 但他不知道是害怕还是没反应过来,竟木楞楞地站在那里没动。 曹谭只得自己把话接了下去:“咱们军营之中禁止营妓、嫖娼,至于欺辱军士,更是大罪。本官念在曲主事初犯,原本不想追究,但林子杰亦是清白人家的好儿郎,你做下这等事,你起码应给一个交代出来罢!” 不知不觉中,正在敬酒和欢笑的人们纷纷围拢了过来,神情各异,惊诧、了然、惋惜、震怒、幸灾乐祸、鄙夷嫌恶……皆而有之。 在众人的瞩目之下,曲长负则露出了略带玩味的表情,向林子杰问道:“是吗?” 林子杰从小没什么大出息,就是因为懒惰懦弱,才会跟范忠混到一起,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大的场面。 他全身都在发抖,实在没忍住,悄悄抬头看了曲长负一眼。 那晚月光太暗,在营帐之中看的不甚清晰,此刻才真正明了了他的模样。 这人坐在清冷秋光之中,像是一幅无限风华的画,苍白、高傲、矜贵。 他心头忽地生出勇气,猛一下跪地,高声道:“大人,我有冤屈要诉!” 曹谭心中暗喜:“讲!” 林子杰吸一口气:“小人要状告屯骑校尉曹谭包庇下属,祸乱军纪,纵容宣节副尉于敏,仁勇郎詹明义欺压辖下兵卒。此二人不光多次欺辱小人,勒索钱财,甚至奸杀陈英之子陈仲!求大人为我主持公道!” 此言一出,就是没了回头路,他这一席话拼尽全力嘶吼出来,在风声中犹显苍凉,使得整个校场不由一静。 曹谭震惊之后勃然大怒,厉声斥道:“一派胡言!是谁教的你这样污蔑本官!” 他说完之后就想起来,林子杰是范忠的人,而范忠跟随自己多年,此回也一直信誓旦旦地向他保证,已经彻底拿捏住了曲长负的把柄。 现在看,他分明是被人家给反过来拿捏了! 范忠就缩在人群的最后,接触到曹谭几乎要吃了他一般的眼神,他连忙缩了缩脖子,把自己整个隐藏起来。 惊怒的不光是曹谭,还有周围一众知晓他计划的同党。 短暂的寂静之下,呵责之声四起,都是说林子杰失心疯了,污蔑长官,要求将他拿下审问。 周围立刻有人要冲上去,林子杰头脑一片空白,害怕到了极点,反倒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 这时,他听到头顶上传来一个声音,足以令人安心:“且慢。” 曹谭被反将一军,又明知一定是面前之人所为,怒到了极点:“曲主事,你是一意要和本官作对了吗?!” 依稀是曲长负站了起来,走到他的面前,因林子杰低头跪着,只能看到对方踩在地面上的鹿皮靴子,以及一片水蓝色的衣角。 曲长负的声音冷淡中含着几分漫不经心: “曹大人这话说的真教人伤心,我为何要与你作对?只是此人竟然当众污蔑大人,不让他解释清楚,谣言就此传开,岂不是有加有损大人的名声么?” “来人。”他转头吩咐,“去将陈英一家请上来,跟林子杰对质。” 到这份上,再拦着便是心虚了,曹谭冷着脸重重坐了回去,其余人打量着他的神情,也就没阻拦。 毕竟陈英是个怂货,开始他宁可举家逃跑也不敢给儿子讨公道,现在也未必会有出面指认曹谭的勇气。 陈英被带上来之后,发现场面剑拔弩张。 曹谭那边已经有人连刀都出鞘了,曲长负这一头虽然没有表现的那么激动,可相府的护卫也都保护在自家少爷身边,虎视眈眈地盯着对方。 他心里立刻慌的不知道应该如何是好。 光是他自己的命也就算了,重要的是妻子和女儿还在这里,儿子已经没了,他不能再连累其他的亲人。 听到曲长负让林子杰把刚才的话都重复了一遍,陈英几乎惊呆了。 没想到这小子平日里好吃懒做,竟有如此胆色。 曲长负道:“陈英,令郎到底因何亡故,林子杰的话可属实否?” 陈英猛一抬头:“我——” 刚说出这一个字,他就接触到了曹谭阴冷的目光,然后对方将眼神落在了身后的陈家母女身上。 曹谭的手段这么多年陈英是见识过了的,可曲长负年纪轻轻,纵然家世不凡,也未必能护住自己一家人的性命。 赌不起啊。 曹谭熟知他的性情,唇角露出一抹冷笑。 可曲长负所说的证人,也压根就不是陈英。 他使了个眼色,陈小姐本来正被人架着,不知怎么,突然觉得辖制着她的手一松,她不管不顾,立刻扑了出来。 陈小姐大声道:“我可以作证,林子杰所言全部为真,我弟弟正是被他口中的两人所害,而后我父亲多处伸冤,却都被曹大人驳回,反受威胁,不得已之下,才带着我和娘出逃的!” 她一边说一边从袖子里抽出一块带血的布料:“关押之处没有纸笔,我已经用血将所知的一切经过写明,大人尽可以查实!” 她这话就是直冲着曲长负说的。 陈小姐性情直爽刚烈,此前被抓之时,就试图向这位相府公子伸冤,但被严词呵斥。 她当时心灰意冷,还以为为官的都是这个德性,但没过多久,曲长负那边的人便趁乱找了过来,向她询问真实情况。 虽然并未承诺任何,但这个举动让陈小姐心中生出希望,干脆熬了一晚上没睡,小心地将所知一切都写了出来,此刻便派上了用场。 血书往外一拿,曹谭那边的人便扑上来想取,结果刚迈出步子,就一跤栽倒在地。 靖千江若无其事地收回绊他的腿,从对方脸边走过去,取了血书递给曲长负。 曲长负草草一扫。 陈小姐道:“除此之外,我还听闻军营中私吞军饷、克扣兵卒之事亦时有发生,且对普通军士动辄打骂,父亲归家,我亦亲眼见过他身上伤痕。我父为谋生计,只好逆来顺受,可仍是沦落到了此等地步!” 情况已经完全失控,曹谭顾不得其他,厉声呵斥:“此女定是被人收买,有意挑拨,惑乱军心!来人,将她拿下,审问是不是敌国奸细!” 他脑子转的极快,陈小姐却也豁出去了,高声道: “大人,我人微言轻,只能任你栽赃摆布,死不足惜!可是即便是死,小女也想亲眼看上一看,是否当真好人不长命,这世间到底还有没有公道存在!” 第18章 甚平生意气 曲长负手指收紧,染血的布片在他指间皱起,而陈小姐提到的“军饷”二字,如同一道闪电,划入脑海之中。 上一世宋家在西羌战败,当时所率领的兵将,除了惯常所带的旧部之外,亦有一部分是出自京郊大营以及卫甲军。 因而他此次前来,也有调查之意。 经过这半个多月的了解,京郊大营乱是乱,但其中兵将大多懒散贪婪,好逸恶劳,要说叛国通敌还不至于,难以成为主要败因。 而此时陈小姐提到“贪墨军饷”四个字,让曲长负突然想到,出征所用的粮草物资,也是从这一带的粮囤中运出的,或许人没问题,而是吃的用的出了问题。 但目前并不是令人深思的好时机,陈小姐的喊声撕心裂肺,周围之人一时齐齐震住。 曹谭眼看局势再也无法控制,曲长负分明就是处心积虑要处置自己,当下也豁出去了,怒喝道:“人呢?不是说了将陈氏拿下吗?” 曹谭手下亲信,大多参与过欺压新兵之事,有人手上也沾了人命,只不过没有闹大罢了。 眼看曲长负要查,谁也没有好果子吃,当下众人蜂拥而上,要将林子杰和陈氏一家三口拿下。 曹谭面色深沉,慢慢转首,冲着自己身边侍从使了个眼色,手掌向下一劈,做了个斩草除根的动作。 一场庆祝佳节的宴会竟然闹到这样的地步,眼看曹谭如此疯狂,跟随在曲长负身边的相府护卫们个个如临大敌。 他们此来,唯一听从的就是曲长负的命令,眼下一场兵变在所难免,自身死不足惜,但说什么也要保证少爷的安全。 眼看一人满面狰狞,举刀就朝着陈小姐当头劈砍而下,小端飞身上前,架开他的刀锋,同时将陈氏母女一手一个揪过来,往自己身后一推。 他大喊道:“留十个人与我在此保护陈家的人,剩下的护着少爷快走!” 正当混乱之际,一道剑芒脱鞘而出,雪亮剑锋映的周遭一晃,跟着匹练般地划出。 下一刻,面前鲜血飞溅,曹谭护卫人头落地。 ——这是祭祀此场变乱中的第一条人命。 双方虽然起了冲突,但闹出人命,意义便大不一样。 周围之人无不震骇,连小端都大吃一惊。 他回头看去,动手的并非相府之人,却是这段日子经常跟在曲长负身边的那个易皎。 “你——” 靖千江面不改色,将人头一脚踢出,高声喝道: “曲主事奉陛下旨意,来此整顿军纪,一切做为乃分所应当!屯骑校尉曹谭欺上瞒下,公然抗命,罪无可恕,尔等莫要助纣为虐!还不速速放下兵刃,惩恶除奸,主事自会上请从轻发落!” 众人见他先下狠手,又闻此语,不由稍有迟疑。 曹谭见状,立刻冷笑道:“假托之词罢了,尔等已经布局到这个地步,如今又岂会轻轻放过?今日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早已退无可退了!” 双方争执不下,趁着这个形势稍缓的时机,小端迅速将自己手中兵刃塞进了陈英手里。 他厉声斥道:“是不是爷们?!是爷们就把刀拿起来,跟他们拼了!” 这句话说完,他忽听身后传来惊呼,连忙转身看去,随即勃然色变。 正在此时,后方竟有数人向着曲长负所站的方向冲去,瞬间将在他周围保护的侍从冲散。 曹谭的脸上露出冷笑,杀陈家三口不过是幌子,这种形势之下,他首先要制住的人自然是这里身份最贵重的。 军营中以武力逞胜,曲长负纵然再怎样头脑灵活,到了真刀真枪的时候,终究也还是无济于事。 这时一个反应最快的人已经扑到了曲长负的面前,首先一把抢走了那份陈小姐写成的血书,意图毁灭证据。 然而尚未等他高兴,眼角余光忽觉寒芒一闪,转头看时,已见一泓雪亮的刀光迎面而下。 肩头一凉,随即剧痛。 ——曲长负竟不知从何处抽出了一柄短刀,将他整条握着血书的手臂一刀斩断! 断臂因此巨大的冲力而飞起,曲长负抽回血书。 他连一个眼神都未施舍给眼前惨嚎的人,掩袖咳嗽两声,甩掉短刀上的血迹,随手还鞘。 丢书、抽刀、断臂、夺书,这一连串的动作干脆利落,狠、准、精、快无一不备,只把曹谭看的目瞪口呆。 有几个相府护卫正要奋不顾身地冲过来救援,见状也不由半张开嘴,瞪大了眼睛。 他们知道曲长负自幼也曾跟从宋太师习武,但这几年少爷的身体越来越差,简直拿起笔来多写两个字,都要叫人担心会不会累着他,就更不用提动武了。 少爷居然拿了刀! 他的手疼不疼?会不会累着?有没有引发旧疾?这是他们当护卫的失职无能啊! 护卫又愧疚又感动,简直热泪盈眶。 曹谭一直盯着曲长负那边的动静,更加奋力厮杀。 初始见对方被围在一干手持兵刃的军士之中,肌肤胜雪,清隽文弱,仿佛连阵风都抵不过似的,他只觉稳操胜券。 却不成想,曲长负还有这样的能耐! 那霍然而起的刀光和血色仿佛直戳进了他的双目,曹谭脑子里嗡地一下,心知不妙。 他正要呼喝,却听曲长负的声音响起:“曹谭。” 他从身边侍从手中拿起一副弓箭,微微偏头,箭锋对准了曹谭,而后手指松开。 曹谭只来得及抬起头来,眼中刚刚映入曲长负在风中飞舞的广袖和衣带,随即便被倏然而至的一箭钉穿右肩。 他甚至可以听见自己骨肉撕裂的声音,大叫一声,仰面向后倒去。 曲长负这次拿的是一石一的大弓,所费的力气要比上回在谢九泉面前射出那一箭重上许多。 他有点高估了自己的身体素质,在弓弦张开的那一个瞬间,全身筋骨剧痛,胸腔中翻涌的血气有如尖刀乱搅,仿佛即将沸腾。 曲长负扣着弓箭的指尖骤然按紧,手背上的青筋根根分明。 然而,在这几乎非人的痛苦之中,血脉中,却似有一股火焰热烈地燃烧起来。 这是生命的挣扎。 因为活着,才会感觉到疼痛。 这疼痛是主宰自身力量的代价,即使蚀骨焚心,也令人——欣然往之。 “第二箭。” 长弓稍稍一沉,随即又被重新抬起,曲长负语气平淡,“宣节副尉,于敏。” 于敏便是直接将陈英之子害死的凶犯,此次变乱之中也格外卖力。 他跟曲长负距离颇远,刚抢了一匹马,想要趁机冲出军营,然而下一刻就被天外来箭射中后心,跌下马去。 曲长负留了曹谭半条命,对于敏半点都没客气。 两箭过后,他第三次张弓,周围之人无不惊恐色变。 曲长负却手臂一抬,尖啸之声划过苍穹,最后一箭在天空中猛然爆起一簇火光。 满场瞬间一静,随即,外围援兵奔驰之声乍起。 曲长负将弓箭拂袖抛开,长弓轰然落地。 喊杀声中,他的身形微微一晃,然后极快地挺直了脊背。 靖千江高声道:“曹谭唯利是图,贪婪好色,在场诸位前来参军,多是为家为国的好男儿,又怎能任由此等人压迫欺凌?今日你们不敢站出来反抗,他年下场也好不过陈英!各位不妨好好想想,同样是豁出命去,究竟站在哪一边,才是真正的值得。” 他的声音灌注真气,在校场上分外清晰。 天边的火光划落,远处有人遥遥高喊:“北营第三队校尉王勇,愿配合曲大人,为国除奸!” 这声高呼仿佛一个信号,声音在军营各处接二连三的响起。 隐藏在暗处的兵卒们纷纷露面,而曹谭这一边,越来越多的武器被抛到地上。 从曹谭重伤……甚至更早的时刻起,他便大势已去。 曲长负的心里很明白,这样的局面不能维持太久。 他暂时控制住了整个军营,但是手上完全可以信任的人,仍是只有从相府带来的那些护卫。 或者还能加上一个易皎。 * 整个京郊大营已经混乱的太久了,如果要一一排查谁是作恶者,谁是无辜受害之人,其中的工作还十分繁杂。 更重要的是,曲长负现在还没这个权力,只有将情况上报,才好做进一步的主张。 他吩咐手下的人该关押关押,该封锁封锁,事情差不多交代完毕之后,便回了营帐休息。 今日耗神出力都实在太过了,虽然身体状况慢慢好转,原来的底子也禁不起这样造。 刚才在外面撑着一些还过得去,等到这时候精神松懈下来,疲惫便瞬间涌上。 曲长负肺部寒凉,觉得喉咙发痒咳了几声,没想到越咳嗽越厉害,便伸手去端桌上的凉茶。 有人按住他的手,挪开茶杯,将一盏温热的药汤递到曲长负手中,跟着抵住他的后心,将一股内力缓缓透入,驱散寒意。 曲长负喝了口药汤,眉头皱了皱,止住咳嗽之后便推开了:“多谢。” “歇歇吧。”靖千江绕到他的面前,专注地看着曲长负,“大人今天太辛苦了,去睡一会,我在这里守着。” 靖千江身上兵甲未除,仔细闻一闻,还能嗅到淡淡的血气。 曲长负道:“区区一个曹谭,还不到一手遮天的程度,能发展到这样的地步,必有外人协助。此时放心,尚嫌太早。你不必管我,自去休息吧。” 靖千江道:“我不累。” 曲长负道:“那坐吧。” 他趁着小端不在,顺手将酒摸出来就斟了满杯,靖千江这回却按住了曲长负的手臂,微微拧眉道:“今天别喝了吧。” 曲长负的指尖摩挲着酒杯上的纹理,看着他这张陌生的脸,忽然起了戏谑之心:“我不喝,你喝吗?” 靖千江下意识地就要拒绝,但是瞧着曲长负苍白的脸色,又难免心疼,柔声道:“大人身体不好,不可多喝……那,属下愿代你一饮。” 曲长负似乎没想到他会这样说,脸上露出些惊奇的神色。 他瞧着靖千江当真满斟一杯,端起来后一饮而尽。 然后他几乎是瞬间就呛咳起来,这幅狼狈的样子,饶是冷漠如曲长负,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靖千江曾在宫宴上拒绝了老臣的敬酒,其实也不完全是他要摆架子,而是璟王殿下—— 他真的不会喝酒。 从小到大,靖千江几乎滴酒不沾,也没人能勉强的了他。 他活了二十年,总共碰酒的次数不过两三回,都是面前这位唆使的。 那股辛辣之意呛入气管,久久不散,靖千江脸上也泛起酡红,可他看见曲长负竟然笑了,几乎生出一种再喝一杯的冲动。 他笑着摇了摇头,神色间并不见狼狈尴尬:“不好意思。” 靖千江缓缓地说:“几年不见没有长进,我依旧不会喝酒。让你见笑了。” 从曲长负不怀好意撺掇他喝酒的那一刻起,靖千江就知道,自己“易皎”这层马甲,算是彻底披不住了。 第19章 赤脚踏沧浪 其实对于彼此的身份,两人基本上已经各自心知肚明,而此刻靖千江的话,将最后一层窗纸点破。 曲长负的眉梢轻微一挑,这样细微的动作,被他凭空做出一股潇洒。 他说道:“为了拯救万千将士于水火之中,不惜亲自来军营暗访,可敬可佩。臣不敢嘲笑殿下。” 靖千江望着他,眼中带着笑意:“既然已经知道是故人,为何还要端着架子说话?你要是还这样,我的酒可就喝亏了。” 此时的曲长负倒是出奇的温和,竟然从善如流地换了语气:“好吧。你怎么知道是我的,因为宫宴上在屏风后的交手吗?” 靖千江道:“那个时候只是怀疑,毕竟你的相貌不同了,我也从未想过曲丞相竟然是你的父亲。不过后来去找你说话,我心里就什么都断定了——我还能认不出来你吗?” 曲长负微微含笑:“我也是。” 靖千江微怔:“什么?” 曲长负道:“你易容前来当小兵,天天跟我相处,难道我就不会看穿?早就知道是你了。” 靖千江一时没说话,将曲长负的意思在心中回味了一遍。 对方的话语中分明透露出来一种熟悉的亲昵,上挑的尾音中就跟带着小勾子似的,勾的他心头发痒又发烫。 说句辛酸点的,曲长负对他,就没这么好过,真让人受宠若惊。 靖千江觉得自己可能是因为太过思念对方,把脑子想出了什么毛病。 他见曲长负又将酒杯斟满,便毫不抵抗地拿起来,这回是慢慢地啜了一口,压下悸动。 他说道:“我原先从未想过,你会是丞相之子。” 曲长道:“你既然会来找我,应该也调查过当年的上尧之乱。当时叛军突然杀来,护卫有限,跟我们在一起的又有六皇子,当然要首先护着。” 他略一停:“我身体不好,就成了掉队的那个。后来在乱军中侥幸被人给救了,捡回一条命,这才认识你。” 靖千江隐约知道曲长负的心结所在,便也对他的经历好似十分轻描淡写: “我是听说了,只是觉得难以置信。当年托商队送你回京的时候,我还以为今生再没有相见的机会了。” 曲长负瞧着靖千江,其实他的脸上没有表情,但那眉宇间冰凌般的锋芒敛了,就总让人觉得他在微笑。 “未想你的身世也别有一番隐情,以至于来到京城。”曲长负慢慢地说,“太久不见了,能遇故人,实为欣喜。” 他又将两人的酒杯都斟满,没等靖千江拦着他,就主动把自己那杯酒也递到了对方面前。 “我确实不能多喝,算是庆祝,你替我干了这两杯吧。” 曲长负的话让靖千江想到两人分离的那些日子。 他们上一辈子分开过两次,第一次就是曲长负十三岁回京,当时他虽然不舍,但也为对方可以回家而感到高兴,并期待有再见的机会。 而第二次在曲长负跳崖之后,生命中所有希望都成了一片空茫。 他白日里努力让自己不去细思,到夜间便依靠药物入睡,盼着能在梦中相见。 可无论他是不是入梦来,第二天睁开眼睛,便是又一次的失去。 他们确实是太久不见了,这又何止时间上的漫长。 如今这个人终于活着回来了,好好地坐在自己面前。 靖千江不想拒绝曲长负的任何一个字,将面前的酒拿起来饮下。 曲长负为人疏离冷淡,虽然他们相处了很久,但中间总像是隔着一层什么。 靖千江觉得,自己永远都看不透他,也不明白对方在想些什么。 而直到这辈子,他才仿佛真正窥到了一个完整的,真实的曲长负。 知道他的家人、经历,知道他曾经的委屈痛苦,知道他为什么总显得那样不开心。 他因为这种触及而感到窃喜,可又因为心疼,而心生酸楚。 迷离烛火中,他听见曲长负慢慢说道:“殿下,你醉了,早些回去休息罢,我也乏了,要歇歇。” 靖千江含含糊糊地答应一声,感到有人扶着自己,走了出去。 他脚步踉跄地走到门口,又回过头来,不知道冲着哪个方向胡乱说道:“我、我真的很想你,你知道吗?我这些年……真的很想你……” 依稀还是有人跟他说了那句话,说,殿下,你醉了。 但是语气恭恭敬敬,声音也不再是曲长负的声音。 曲长负瞧着靖千江一边冲门框喊话,一边由神色惶恐的下人扶了出去,这才起身,也果真去床上和衣小憩了一会。 直到外面传来低低的喊声:“少爷?少爷?” 这声音不大,但曲长负几乎是立刻便睁开了眼睛,坐起身来:“进来罢,如何了?” 进门的是小端,他手里拿着一捧谷子,冲着曲长负行了个礼便递给了他:“少爷,您看这谷粒。” 曲长负接过来,目光微微一凝:“发霉了?” 小端道:“是。我带着人将附近的几处粮仓都看了,外层的米并无问题,但因少爷吩咐,又将中间和底部的挖出来尝了尝,发现果然是去年的陈米,其中更有部分已经生出霉斑。” 他加重语气:“若被人吃了,轻则腹泻,重则殒命。” 曲长负将掌心中的米粒端详片刻,抬了抬手。 小端双手来接,让曲长负重新将米倒还给了他,又找湿帕子帮曲长负擦手。 从陈小姐指控曹谭倒卖军饷时就产生的怀疑终于落到实处。 陈米在浸泡暴晒之后便可去除霉味,再加上蒸煮,人一般是吃不出来的,但其中的毒性依旧存在。 现在证实这米真的有问题,那么出征在外的将士们很有可能也是因吃了霉变的粮食而生病,导致战败。 曲长负沉吟片刻,说道:“咱们得赶紧走。” 小端一怔:“您说现在?” 他一心惦记着曲长负劳累,本来还想让他早点歇着,闻言不免皱眉。 曲长负道:“倒卖军饷不是小事,若无外人配合,曹谭一个人还做不出来。若罪证被销毁,此事就说不清了,我要连夜进宫面圣。” 他站起身来:“迟则生变,走。” * 靖千江从梦中惊醒,猛地坐起身来,发现周围一片漆黑,让人有瞬间的意识恍惚。 他用力压了压额角,这才想起,自己方才在同曲长负喝酒,因他频频相劝,不知不觉便醉了。 当时刚刚向对方自揭身份,又闻惦念已久之人坦陈心扉,靖千江整个人都处于一种恍惚的兴奋状态之中,对着那人难得的温和态度,更是早已无心细思其他。 直到这个时候,曲长负不在跟前了,酒也清醒了大半,他才凭着自己本能的直觉,感觉到似乎有哪里不对。 这个,突然对他这么好,不对劲啊。 靖千江披衣起身,走出营帐,只见四下安静,守卫有序,军营之中的局势已被完全控制住了。 他走到曲长负的帐篷外面,见里面的烛火已经熄灭,稍稍踟躇,正在此时,目光忽然一凝。 月光下,地面上静静躺着一穗稻谷。 靖千江弯腰捡起来。 他从十四岁入伍,在军中已有数年,一见便知,这样没剥干净的麦穗,在军营里只粮囤中才有。 厨房不在这个方向,曲长负的饮食更加精细,虽只是寻常之物,但出现在他的营帐外面,就很奇怪。 靖千江心念一转,猛地掀开营帐进去,发现里面根本就是空无一人。 有人在外面轻呼道:“殿下!” 靖千江定定站在原地未吭声。 片刻之后,一个王府侍卫小心翼翼地探头进来,见里面只有靖千江一个人,这才放心而入。 他匆匆道:“属下接到殿下命令,已经暗中带了一批人过来保护。方才亦搜查了曹谭的营帐和此地军囤仓库,只发现了军囤有些发霉的陈粮,马饲料的气味也有些不正,除此之外,未找到相关账册。” “军囤有些发霉的陈粮……” 听到这句话,曲长负营帐之前的麦穗,他难得的温和坦诚,以及那一杯杯倒进盏中的酒,都有了最恰当的解释。 对方那些叫他柔肠百转的话语,清晰地在脑海中闪过: “早知道是你”、“我身体不好,就成了掉队的那个”、“太久不见了,能遇故人,实为欣喜”…… 靖千江脸色铁青,双手微微发抖,前来报信的侍卫吓得话都不敢往下说了,心惊胆战地道:“殿、殿下?” “……没良心的混账东西!” 靖千江从牙缝里挤出来这么一句话,将手中稻谷往地下一掷,拔腿转身就走。 侍卫慌了,连忙从后面追上去:“殿下,殿下!” “你带来的人,一半在外面守着,防止有人意欲销毁证据,隐蔽点别被发现。另一半随本王走。” 靖千江一面疾步向外,一面磨着牙说道:“沿着从此地回京城的路走,注意寻找相府侍从,全力保证曲公子的安危,快去安排!” 又卖惨,又打感情牌,故意骗他,就是为了灌他的酒然后自己跑路! 等找到你再跟你算账! * 此时,接到曹谭那边送来的密信之后,昌定王府的书房之中亦秉夜燃起了灯烛。 “曹谭在上封密信中说,曲长负似乎已经察觉到了陈英逃跑一事当中的隐情。但从那以后,军营那边就再无消息传过来。而咱们的探子刚刚回禀,目前整个京郊大营已经被彻底封锁。” 卢洋面色凝重:“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昌定王一共有三子一侄,长子卢洋乃是庶出,目前在户部任职,次子卢延就是曾在宫宴上与曲长负发生冲突的昌定王世子,亦曾在军中磨练。 此外还有三子卢引,以及他二弟家的侄子卢旭,一个担着闲差,一个在明面上打理家族中的生意。 眼下,这些人已经齐聚,却都是为了军营中突然发生的变故。 正如曲长负所料,以曹谭的势力,绝对无法独立完成倒卖军饷之事。 而卢家不光在户部军中均有势力,还有自己的商队,正是曹谭绝佳的合作伙伴。 曲长负被皇上派往军营时,并未引起他们过多的重视,直到此刻,卢洋才从种种异常中意识到这病秧子没有看起来那么简单。 比起性情高傲的卢延,他身为长子,更加谨慎稳重,他知道此事非同小可,便在收到消息的第一时间通知了家里人。 卢延猛一拍桌子,怒道:“当时在宫宴上听他跟陛下对答,我就知道这小子阴险,身子病成那样,说不定都是心眼太多熬的!绝对不能让他将此事上报,不然后患无穷。” 卢洋道:“为今之计,首先是要找机会将那些发霉的粮食焚毁,不能让他找到证据。至于欺辱兵卒一事就说服曹谭全部担下罢。” 他冲昌定王说:“父王,我已经派人守在了军营外面,找机会纵火,同时随时劫留外出报信的人。这次说不定要跟相府的人其正面冲突,儿子先向您请罪。” 双方争夺的就是时间,曲长负想快点面圣说明情况,卢家的人自然也想在他把所有调查结果上报之前销毁证据。 昌定王沉吟道:“曲萧的长子今年只有十九吧?他的手段当真如此厉害?咱们两家毕竟是姻亲,若是伤了曲长负,只怕曲萧那边交代不过去。” 卢延道:“父王,现在可顾不了那么多了。而且继母和前妻所出嫡子从来立场不同,彼此撕破脸不是迟早的事吗?” 他也说不上自己是一种怎样的心情,反正每每只要一想到曲长负那轻慢的神情,漠然的眼神,卢延就觉得一股火气打从心眼里面冒出来,直冲顶门。 他其实到现在也不觉得对方能对自己堂堂一个王府造成什么严重打击,但卢延迫切地想看到曲长负俯首求饶的样子。 他出了一个主意:“不如先将这件事知会太子殿下?” 昌定王妃,也就是卢延的母亲,跟太子的生母骊妃娘娘正是嫡亲姐妹。 说来他还要叫齐徽一声表弟,卢家自然也是当之无愧的“太子党”。 “二弟,不可急躁,太子知道我们暗中做的那些事情,必然也会不快。” 卢洋反对道:“更何况殿下已经卧病数日了,据说是在民间寻找他曾经结识的心上人,却得知了对方去世的噩耗,受到的打击很大。咱们怎敢再用这些事去令太子烦扰。” 这件事卢延当然听说了,他还因为冷厉深沉的太子竟如此多情而惊讶了一番。 卢延冷笑:“就是要在太子殿下心情不佳的时候,才要想办法让他知道曲长负的作为啊。” 这简直是难逢的良机,他们只需要设计曲长负随便打烂太子那位心上人的什么东西,或者言语冒犯,以齐徽的性格,也绝对不会放过对方。 这个“让曲长负在太子面前冒犯乐有瑕”的绝世妙计得到了昌定王的赞同。 他说道:“也不失为一个主意,这件事我会跟你母亲商量。目前先截住曲长负,让他不能进京最为紧要。” “洋儿,要做就做的干净些,多派些人手过去。” 第20章 月上和银烛 卢家人秉烛夜谈的同时,靖千江一路狂追,也已经到了岔路口。 一条官道,一条茂林密布的小路。 靖千江想都没想,直接吩咐道:“分两边,你们从官道走。” 他直接一提缰绳,纵马上了小路。 刚刚追了片刻,便听见前方的喊杀声,靖千江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连忙朝着那个方向赶去,正见到交战的双方。 他打眼一扫,没看见曲长负,倒瞧见他身边那个叫小伍的护卫正在其中。 他既然在这里死战不走,曲长负肯定就在附近。 靖千江不假思索,反手拔剑,竟直接纵马冲入了长矛乱刀的包围之中! “什么人?!” 靖千江对喝问毫不理会,他手中长剑爆起凛冽寒光,如雪芒般向前横扫,而对冲自己而来的攻击熟视无睹。 这样只攻不守的打法,使得他瞬间破入敌阵。 一时矛光潮涌,兵刃乱撞,靖千江手中剑花一挽,数支长矛“咔嚓”齐断。 他也顺势扣住小伍的肩头,将他硬生生拽了过来。 靖千江沉声道:“你们少爷呢!” “你——”小伍警惕道,“易皎?” 靖千江皱眉喝道:“废话!” 他正要再问,身后忽传来一声高喝:“那小子是来支援的!先拦住他的人!” 话音一落,树林暗处伏兵突现,向着靖千江的人马包围而至。 靖千江一心想知道曲长负现在的情况,但偏偏不合作的人一个接着一个。 他宿醉刚醒就急急追来,气急败坏又满腔担忧,在心里面骂着混账冤家白眼狼的同时,还要心急如焚地担忧对方蹭掉哪怕一层油皮,简直憋屈的不得了。 对曲长负他是几辈子都要吃瘪了,可冲着这些人,怎可能客气。 靖千江冷哼一声,单手抡剑反刺,刹那间惊风骤响,携着尖锐凌厉的劲气爆开,势如奔雷,直射敌阵! 包围圈破。 靖千江一脚将面前敌人扫下马去,语带讥讽:“自寻死路,愚不可及。” 他心里被曲长负撩起来的那一股火,算是全都发泄在这上面了。 周围的人也没想到靖千江看着身形修长单薄,动起手来竟如此骁勇,一时不敢再冒进。 靖千江正要再问曲长负在哪里,忽感身后又有人悄悄而至。 他更不回头,反手就要出剑,然而在动作之前,手腕已被轻轻一格,有人拨马与他擦肩而过,低而清晰的声音划过他的耳畔:“退!” 人,找到了。 * 听到这个声音,靖千江丝毫不再多想,立刻拨转马头,跟着对方便追了出去。 直到马儿都跑出去几步了,他这才想到,就在刚刚不久之前,这人还把本应滴酒不沾的自己灌了个烂醉。 他为人疏冷,原本也不是轻信的性格,偏偏明知曲长负狡猾,每回还是想也不想地先听了他的话再说。 如果这是前方是条死路,他跟在后头,也依旧不会反抗。 这样一想,心头竟骤然生恸。 ——天下地下,能让他关心则乱,明知不可行而偏要为之的人,只有一个曲长负。 他生,那自然没话说,实际上,即便他死,这种影响力也依旧执着地存在着。 靖千江心头千回百转,脚下却半点不慢,曲长负到了树林外面就弃马而走,他也从马背上跳下来,跟在后面。 没走多远,就听见身后的小路上轰一阵碎石声响,噼里啪啦如雨点般落了下来。 靖千江立刻反应过来:“你在这边设下了陷阱?” 曲长负停下来,道:“是。” 靖千江拧起眉,压了一路的那股脾气瞬间就冒了上来:“你什么都算好了,所以说从一开始就打定主意了要灌醉我?你说那些话,故作的想念追忆,都是骗我!” 曲长负毫无愧色,轻描淡写地说:“意外什么,我骗你又不是头一回。” 这句能活活把人气死的话,乍一听好像冷漠到了极点,但偏生又裹杂着遥远过往的气息,几乎是瞬间将两人重逢之后那无形的陌生与隔阂彻底击碎。 随着所有的伪装和试探都不在需要,靖千江勉强维持的理智也彻底绷不住了。 是,曲长负经常骗他,还骗的光明正大,理直气壮,连死……名副其实的,连死,都不悔改。 在他跳崖的那一日之前,还特意来跟自己说,西北有一股流寇出现,已成规模,令他忧心。 他一说忧心,自己就上钩, 当时靖千江二话没说,亲自带兵前去围剿,两人约好回来再见,然而人在路上,便听闻噩耗。 后来在那无数个因为思念而难眠的夜晚,靖千江会不断思量。 他当时将自己支开,是否因为察觉到了齐徽的异常,才会做此安排。如果这样的话,他为何又不设法脱身? 曲长负这样做,单纯是不希望自己插手他和齐徽两人之间的事,还是最终希望他能远离京城纷争? “你对着我的每一个笑容,每一句话,都总是精心算计,让人分不清楚真假。你就是明明知道我每回都拿你没办法,才故意这样做!不就是想气我吗?想一次一次让我离你远远的?” 靖千江高声道:“我告诉你,不可能!” 他一把抓住曲长负的手腕,忍无可忍一般地说:“不管你怎样回避推搪,我最后都能找到你!你不把自己的命当命,没关系!反正要死咱们总是一起,那就好了!” 曲长负一开始还想把靖千江甩开,然而话听到后面,他的眉梢也渐渐聚拢,问道:“你果真也是——” 后面的话,曲长负没有说下去。 但接触到他的目光,靖千江骤然福至心灵,几乎是一瞬间便也意识到了对方想说什么。 他一时错愕,后面的话便断了。 曲长负转过头来,两人分别带来的手下都站在旁边,已经被这场面惊呆了。 双方的手按在兵器上,都是欲拔不拔的,分不清楚主人是在争执还是在叙旧。 曲长负挥了挥手道:“都下去罢,清点人数,休整片刻。” 靖千江道:“听他的。” 等到双方的人都退下去了,两人相对无言。 经过这么一打岔,什么情绪都下去了。 曲长负不想听靖千江再嚷嚷,想了想,在他开口之前,低头咳嗽几声。 靖千江果然一听他咳嗽就揪心,抬眸只见曲长负的脸色与唇色都是雪样的苍白,那一肚子的气,顿时连点火星子都溅不出来了。 他反手扯开领口的盘扣,将外衣脱下来折了折,往地上一丢。 靖千江深吸口气,声音还有点僵硬:“坐下歇一会,你刚才跑的太急,好歹也把气喘匀。” 曲长负确认道:“你果真是重生回来的?” 他能这么问,本身就等于自己先已经承认了。 论惊讶,靖千江要更多一些:“我实在没想到,你也是。” 心中的猜测终于变成了肯定,那么除了靖千江以外,想必齐徽谢九泉等人,一定也是相同的情况。 确认了这件事,曲长负的心情并不美丽。 他觉得自己简直没地方说理去。 他辛辛苦苦做任务,目的就是为了换得这么一次重生的机会,结果这帮人——怎么回事? 没做事就干占便宜? 不劳而获还是蹭了他的运气? “……”曲长负一手抚额,叹气道,“万般皆是命,是我命苦。” 靖千江气还没消,一听他这么说,就忍不住道:“你——” 他想说谁让你不知道珍重自个,又想说曲公子,两辈子都栽你手里,我的命也很苦好吗。 可是话至嘴边,终究成了叹息。 曲长负见他没了下文,侧目看了靖千江一眼,靖千江摇了摇头,声音中多了一丝柔软的无奈:“算了,跟你争这些,是我脑子有问题。左右你无事,也便罢了。” 他顿了顿又道:“我来都来了,现在要撇出去也晚了,可否同我说说你的打算?” 曲长负手指在膝盖上扣了扣,终于道:“好罢!” 其实他设下这个陷阱,不光是要摆脱追杀,顺利回到京城,他更加需要确认拦路围杀自己的,会是哪一派系的人。 结果这回还真的钓到了大鱼——昌定王府被引出来了。 曲长负上一世曾多次跟卢家暗卫打招呼,对他们很熟悉,绝对有足够的把握判断这一点。 这时靖千江问起,曲长负便由宋家在前世的兵败讲起,说自己因此来军营调查原因,又发现了发霉的粮食。 他将事情的所有前因后果,都简单而完整地讲述了一遍,靖千江这才彻底明白过来。 他上辈子回到京城,被封为璟王之后,也见到了宋家兵败,朝野震动的状况。 只是他当时并不知道那是曲长负的外祖父家,便并未对此事的内情格外关注过。 直到现在,靖千江才意识到,曲长负应该是经历了宋家的覆灭之后,这才化名乐有瑕,到处漂泊。 他心里面拧着劲的一阵疼,忽开口道:“太子的姨母便是昌定王妃,你若要动卢家报仇,就会跟他对上。你,知道吗?” 曲长负道:“不管动谁,总会跟个什么人对上,不是这个也是那个,不重要。” 靖千江道:“不一样。上一世齐徽欺你疑你,此生也有可能成为你的阻碍……” 人能重生,但经历过的记忆不会被磨灭。 曲长负前世之死是他心中永远无法解开的魔咒。 当时的心伤、仇恨、绝望、愤怒,从听闻噩耗的那一刻起,就永远地烙在骨血之中,成为一道不能触碰的疤痕。 他沉默片刻,问曲长负道:“要我为你去了杀太子和昌定王吗?” 他这个提议实在是直接又暴躁,曲长负被问的怔了怔,而后倒忍不住笑了,唤道:“殿下。” 靖千江抬眼:“嗯?” 曲长负似带了几分调侃:“怎么多活了一辈子,倒没有以前洒脱了?曾经咱们不是说好,彼此之间互惠互利,各取所需,旁的互不相干。如今操心的越来越多,对你可没好处啊。” 靖千江怔了怔。 这个见鬼的约定,曲长负不说,他都快忘了。 两人都相识在彼此最倒霉的时候。 靖千江的母亲是摆夷族族长的女儿,当年同先太子相识,并订下终身。 可惜没等来对方接她回宫,先太子便已在战场上重伤身亡。 他从小跟母亲长大,因为是族长的外孙,倒也未曾受过委屈。 直到十一岁那年母亲重病,靖千江冒险出门为她采药,一脚滑下山崖,便碰上了当时跟亲人失散的曲长负。 曲长负救了他,这倒并非因为好心。 ——他拖着靖千江去卖了老族长一个人情,在摆夷族换了一片栖身之地。 他虽然留了下来,但靖千江知道曲长负不喜欢这里,也从不会属于这里。 摆夷族向来排外,他又是个清冷性子,好像对什么都十分厌烦似的,从不爱搭理这些族人,当然也包括自己。 但靖千江作为族长唯一的外孙,曲长负是族长请来的客人,再怎样疏远也在同一个院子里住着。 乃至后来母亲去世,外祖父去世,最后身边留下的“家人”,竟只剩下这个凉薄的伙伴。 他们相依为命,又似乎怎么都热络不起来。 “互惠互利,各取所需”,对于靖千江来说,其实更像一个维系两人关系的保障。 毕竟谈情分,曲长负从来都嗤之以鼻。 曲长负说他原来洒脱,可一晃这么些年过去,靖千江又有哪次真正做到过,能真的去不关心、不在乎这个人? 只不过年少气盛的时候,多少还想遮掩一些,现在他活明白了,懒得装了。 靖千江道:“因为原先总觉得……你拒人于千里之外,但如今方才发现,似乎从未认识过你。” 那时不知道你的身世,不了解你的过去,也摸不透你的心思。 只知道莽撞的靠近,却将人越推越远。 这一世重新来过,总得做的更好一些吧。 他眉间泛起一抹郁色,唇角却带笑:“可能是活了两辈子,老了,容易感怀。” 这个桀骜锋利的少年似乎改变了很多,曲长负抬起眼睫,仔细地打量他。 一缕微风穿林而入,月下有海棠香气,流水响动。 景色朦胧幽微之处,亦仿若对方眼底,情意绵绵。 或是因夜色太浓,或是因清风未冷,或是因这一刻的空气中浮动的花香,让他突然想多问一句跟自己目的不相干的话题。 “你怎么死的?”曲长负忽然道。 靖千江说:“有一天,躺在床上,闭了眼,就没再醒。” “也算是善终。” 曲长负漫漫地说了这一句,心不在焉也似,站起身来,抖落满身清霜月色。 他说:“杀人的事多谢璟王美意,只是这场较量我还想玩到底。就先不必了。” “时间差不多了,走罢。” 靖千江拉住曲长负,问道:“你如何进城?” 此时已是半夜,城门要到第二日天明才会重新打开。 曲长负道:“有办法。” 他说有办法,那肯定是真有,靖千江略一沉吟,说道:“前方应当再无危险,那你路上小心,我回军营去,免得有人趁机纵火,销毁证据。” 他想的倒是周全,曲长负发现,靖千江是当真十分认真地,也在琢磨着怎么搞卢家。 或者,他也可能是想搞卢家背后的太子。 曲长负跟靖千江认识的时间不短了,少年时期最曲折坎坷的两年,重逢后又足有十年,他们相识相处,但从未交心。 毕竟,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 曲长负的目的是完成自己的任务,他并不相信所谓的交情旧情。 亲情尚且可以抛弃和背叛,更何况没有血缘关系维系的两个陌生人? 事实也证明了这一点。 作为最重要的目标人物,齐徽被他扶持多年,也曾有过信誓旦旦许诺一切的时候,但最后的结局,依旧是猜疑与决裂。 因而靖千江与他合作,这合作中几分真心假意,对方的真实想法又是什么,对曲长负来说是没必要知道的东西,能达成目的就行。 只有被握在手中的利益,才是唯一能靠的住的。 不过以前再怎样,对方的性情曲长负还是大体能摸透的,如今……这一世的靖千江,心思倒好像更深了。 他心里在想什么,他在计划何事,为何要来到军营中扮做这么一个不起眼的小兵,真让人疑惑。 疑惑之外,又难免对世事即将如何翻搅,生出了几分兴味—— 毕竟重新活过,让一切事态的发展从上一世的轨迹中脱离,才是真正崭新的人生。 曲长负微笑道:“殿下,请。” * 等到靖千江走后,曲长负只带了两三个侍从,绕到京城之北,直冲建武门而去。 守城将领高声喝问:“何人深夜擅闯城门?!” “兵部清吏司主事曲长负,有紧急军情来报,请守将速开城门!” 此地守城者乃是宋家旧部,听见曲长负这三个字先是一警醒,立刻想到此人应是老太师挂在嘴边的亲亲外孙。 平日里时时炫耀,听得他们耳朵生茧。 他不由凝目而视,便见为首一名青年坐在马上,容颜甚美,只是眉眼凝霜,青衣苍寒。 守城将看的一惑,难以想象军情急报竟是被这样一人星夜送来。 建武门本就是为了紧急情况而预留侧门,当即轰然而开。 曲长负将从曹谭那里顺来的令牌扔到门口兵卒怀里,片刻未停,纵马直入。 * 差不多相同时间,京畿营的练武场上,谢九泉正在练剑。 自从那日见到曲长负后,他心里面就一直不大安稳。 一方面不由自主地反复思量对方神情话语,另一面,谢九泉又不太愿意正视自己的心情。 他觉得曲长负像乐有瑕,但这两者的身世背景和经历完全不同,怎么想都不可能是同一个人。 而这种感觉上的相似,让他觉得仿佛是对自身信仰的背叛。 那个人应是这世间无可取代才对。 手中长剑一抖,携破风之声向前直刺。 昔日便是因这一招,他露出破绽,佩剑竟被乐有瑕徒手夺去,当场震断。 剑锋倒转,身体顺势回旋,横砍夜色。 后来他将剑法练的纯熟,那人却再也没有同他比过。 刷刷两个剑花左右挽起,长剑过顶,凌空直劈。 为何世间会有这样凉薄无情,鬼话连篇,又总在他心里转悠着不肯出去的男人。 剑锋落在地面上,留下深深的痕迹。 谢九泉一手拄剑,单膝跪地,汗水顺着面颊缓缓滑下。 究竟如何才能找到他?只要一天没有见到人,他怕是都要这样疑神疑鬼下去了。 还要等待整整两个月,迟早疯掉。 目光一瞥,看见两个人影鬼鬼祟祟从不远处经过,谢九泉眼神一凛,直接拔出长剑,向那个方向掷了出去。 明晃晃的长剑倏地斜插在那两人面前的地面上,差点把他们吓瘫,谢九泉面色冷然,随后走了过去。 “你们两个,干什么去了?” 他的气势强悍而霸道,面前的剑身还在不断晃动,被谢九泉一脚踢起,接在手中还鞘,逼视着面前两名下属。 这股凶狠暴戾之气几乎将他们吓破了胆,齐齐跪了下去。 左侧那人声如蚊蚋:“将军恕罪,小人……小人今日生辰……” 谢九泉冷笑道:“所以就偷偷溜出去喝酒?” 左侧那人吓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右边的见势不妙,连忙道: “请将军饶命。我们原本是白日里轮休出去的,可是回营的路上,遇到了两伙人在路上火拼,前往查看了一下情况,想着回来向将军报告,这才耽搁的。” 谢九泉讥诮地冷哼:“真是好借口,如此说来,本将军错怪你们了不成?” 那小兵连忙道:“小人绝无此意,小人该死,可所说的也确是事情。将军,我们发现争斗双方,其中有一波人是相府的,上次随您去见曲大人的时候,小的曾见过,看起来像是遭遇了伏击。” 曲大人,又是曲大人。 好不容易稍稍忘却的影子又重新冒了出来,谢九泉鬼使神差地问道:“他们,现在还在?” “我们离开的时候,争端尚未结束。” 两名军士惊恐地发现,听完他们的话,将军便不言语了。 右边那人偷偷抬眼望去,见谢九泉一动不动地站着,脸上的神色晦暗不明。 “去……”他终于说道,“去通知左岭点些人,随我过去查看。” 谢九泉说不清楚自己对那位笑容有些可恨的相府公子是怀着怎样的心情,但冥冥之中,总觉得自己不这样做一定会后悔。 可惜在他赶过去的时候,双方都已经散去了,路面上堆满了碎石。 当时的战况看起来有点激烈,袭击相府侍从的绝对不是普通贼匪,这又是深更半夜回京路上的地段,谢九泉目光渐渐凝重。 他本能地察觉到,这件事不简单。 他父亲好歹跟宋太师的交情很不错,而曲家又是宋家的姻亲,谢九泉正沉吟要不要就此事及时告知宋家一声,旁边又有手下将在现场捡到的东西呈上来。 “将军,这里发现了几柄刀剑,一个香囊。” 谢九泉随意地看看,见刀剑都是极普通的兵刃,那香囊翻来覆去的瞧一瞧,除了布料比较精致名贵以外,也毫无特殊之处。 于是扔回到了下属的手中,道:“先带回去吧。” 说罢之后,他转身欲走,随手拂开一缕沾在面颊上的发丝。 手指擦过鼻尖,谢九泉忽然闻到一股有些熟悉的香气。 这种清苦的药香,当初跟乐有瑕在一起的时候,他经常从对方身上闻到,也有一次听乐有瑕无意中提起,说是止咳镇痛的草药。 脚下不慎绊到一块碎石,身体踉跄,差点栽倒。 旁边的副将吓了一跳,连忙扶住了他:“将军!” 谢九泉声音急切:“刚才那个香囊呢?快、快按照路径追查,找一找这两拨人都去了哪里!” * 这两拨人的去向,怕是谢九泉都不太好查——他来晚了。 卢家暗卫先被相府侍从和靖千江按着揍,又被天外飞石一通乱砸,有死有伤,铩羽而归,曲长负则已经顺利进宫了。 他入宫的时间卡的正好,赶上早朝尚未开始,而皇上正在议政殿中同魏王谈话。 曲长负将手上的证据奏疏呈上之后,便垂手在外面等待,没过多久,魏王齐瞻亲自从里面出来了。 他是听说曲长负想要入宫面圣,这才特意先一步来到议政殿的。 从上回酒楼一别之后,他还再没和曲长负碰过面。 这死小子冒犯了他,竟然就当没事发生了,齐瞻就没见过这么胆大包天又混账的东西。 “曲公子。” 他打量着曲长负,数日不见,那张俊俏又可恶的脸倒是没变。 齐瞻一步步走近,近到那距离几乎可以看清对方微微上翘的眼睫,这才停步,故意凑的很近说道:“父王召见,你请进罢。” 曲长负态度淡漠:“多谢王爷告知。” 齐瞻却不让路,反低低笑了一声,将话说得暧昧: “曲公子上次敬的那杯酒十分够劲,只可惜你走的太早了,只能让本王意犹未尽,日夜回味。下回若有机会,你与我尽兴一番如何?” 曲长负沉默了一下,然后慢吞吞地说:“臣本以为上回该说的都已经说清楚了,可王爷还依旧如此纠缠,不会是爱慕我罢?” 齐瞻:“……” 曲长负淡淡道:“若王爷真有此心,写封信送到相府去就行了,自有专人处理。眼下臣还有正事要办,不要拦路。” 说完之后,他径直从齐瞻身边绕过,施施然进殿去了。 长着一张清冷的谪仙脸,话说的比谁都无耻,齐瞻简直叹为观止。 他手指冲着曲长负的背后点了点,随后跟着他进殿。 隆裕帝已经翻完了陈小姐的那封血书,面色沉沉。 见曲长负进来,他问道:“曲长负,你所上报之事非同小可,可知道虚言夸大的后果?” 面对皇上的逼人气势,曲长负更是斩钉截铁,跪地行礼道:“倘有虚言,愿即斩臣首!” 隆裕帝有些惊诧,打量他一眼:“你倒豁的出命去。不过朕可听闻卢家和曲家乃是姻亲,你如此指认,不怕被怪罪吗?” 曲长负道:“臣别无选择。军营之中乱象横生,并非一朝一夕,却未有一事上达天听,臣为军中将士不忿,亦为陛下不忿。” 他轻描淡写的两句话,就把皇上拉到跟自己相同的立场上来,转移了对方的关注重点。 军营都烂成那个鬼样子了,没人跟你说,就我敢说。 所以皇上啊,你还不赶紧好好想想,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的话果然让隆裕帝神色微微变化。 齐瞻在旁边听着曲长负和皇上对答,也感受到了隆裕帝对于此事的恼怒,起初还有些幸灾乐祸,等着围观美人惊慌失措的模样。 ——刚刚顶撞本王,倒看看你在皇上面前又如何表现。 可齐瞻没想到曲长负对着隆裕帝竟然是一样刚硬。 拿出豁命的架势,上来就是一句“如有虚言,愿斩臣首”,紧接着三言两语,又化解了隆裕帝的疑心。 有种,实在太有种了。而且还很聪明。 过了片刻,皇上缓缓道:“你起来罢,先站到一旁去,待朕问了卢家,再来说话。” 曲长负道:“……是。” 隆裕帝道:“曲卿神色不虞,是对朕的安排不满了?” 曲长负道:“臣不敢。臣是在想,卢家之人向来傲慢,听说被臣指认,只怕不会觉得自己做错了,而会认为臣是因私怨而诋毁他们。” 隆裕帝道:“你在朕面前倒是直白。” 曲长负道:“因为臣年少多病,自小便常常受到轻视,若非陛下赏识,臣又怎有机会崭露头角?自然要好好效力,不敢隐瞒陛下。” 他居然还会卖惨。 齐瞻默默地腹诽了一句,想起之前对方一边自称体弱多病,一边点了他穴道的往事。 隆裕帝却对曲长负的话很有共鸣。 他年轻的时候遮盖在先太子的光环之下,不受先帝宠爱,更被朝中一些倚老卖老的臣子轻视,也是一心一意地想要证明自己。 这个年轻人不掩饰自己的野心,但面对君主又足够坦诚,倒是个可用之人。 * 皇上又召昌定王府的人入内,询问情况。 昌定王府的人在外面忐忑等待了一会,也早就商量好了对策。 他们认为,曲长负最大的劣势在于目前手上的证据不足。 曹谭的罪名是板上钉钉了,可对于卢家,他只有被昌定王府的暗卫半路截杀这一条证据,剩下的还待调查。 因此听皇上询问,昌定王自然一口否认,声称必定有人冒充他们府上的人,刺杀曲长负。 对待这位异姓王,隆裕帝还算客气:“卢家乃是我郢国的基石,爱卿先祖当年更是立下汗马功劳,朕自然愿意相信你们。不过此事究竟有何隐情,还需调查清楚——” 他沉吟了一下:“既然爱卿也觉得冤枉,那便交给刑部和京兆尹会审罢。” 昌定王一开始听说曲长负竟然还是先他们一步前来面圣,当时就吓出一身冷汗,听到皇上宣召便急急忙忙地赶了过来。 直到这时,他才稍稍放心。 刑部和京兆尹那边都可以稍加打点,曲长负的证据又不够硬,皇上这样决定,可以看做是一个警告,但应该没打算因此触动王府根基。 “是。臣一定配合,臣叩谢皇上圣恩。” * 眼看这事暂时结束,卢延站在父亲的身边,却觉得心里面怎么都咽不下这口气。 他身为世子,又有军功,从来都是眼高于顶,最看不上曲长负这种文弱娇贵的废物,结果没想到,连着几次都栽到了对方手里。 这让卢延觉得非常受挫,迫不及待地在心中盘算回击的方法。 偏偏就在这时,曲长负忽然冲卢延挑挑眉,笑了一下。 他的眉不算标准的剑眉,但却斜飞入鬓,有种冷冽的俊美。 下面那顾盼神飞的双眼中,总带着轻薄的讥嘲,偏生薄唇一勾,又是说不出的好看。 对着这样一笑,这幅眼神,简直让人轻易地便心头起火。 也不知道是想要征服和报复,还是急切地希望证明自己。 “陛下,关于此事,臣也有话要说。” 卢延气不过,憋了半天的话脱口而出:“臣的姑母庆昌郡主乃是曲主事的继母,而卢家与他外祖宋家向来不和,曲主事咄咄逼人,不得不让臣怀疑,他是因私怨而故意诋毁!” 听到卢延这番话,围观的齐瞻不觉感到一阵无语。 他对皇上的说辞,跟曲长负提前猜测的简直没有什么的差别。 对此,齐瞻只想说,傻犊子,你上套了! 当然,他是不会提醒卢家人的,他就喜欢看别人倒霉,谁倒霉都成。 隆裕帝道:“昌定王世子,你这是在质疑曲卿调查此案的用心了?” 卢延道:“臣不敢,只是曲主事毕竟年纪还轻,又常年在府中养病,足不出户,一时行事偏差,也是极有可能的。” 隆裕帝:“……” 曲长负对人心揣摩拿捏的本事,实在已经到了有些可怕的地步,卢延的话竟然全部被他料中了。 如果是之前,隆裕帝说不定还会听一听。 但现在有曲长负的话说在前头,他不免就会觉得,昌定王府果然已经傲慢自负到了一定的地步。 正如曲长负说的那样,不思从自身寻找原因,而是埋怨别人陷害于他。 更何况,卢延这幅看不起曲长负年轻的样子,也让隆裕帝想起了登基前轻视自己的那些臣子。 他冷笑一声,说道:“曲卿的官职是朕亲口任命的,世子这般说辞,只怕不是在怪责曲主事,而是在怪责朕识人不明罢!” 这话说的极重,吓得昌定王刚刚缓和的脸色又一下子变白了,连忙拉着儿子跪地请罪。 隆裕帝道:“罢了,你们这笔烂账听的朕头疼。曲长负,你在军营中立下大功,理应封赏,朕便将你调往刑部,任刑部郎中一职,协理贪墨军饷一案!” 刑部郎中在郢国为从四品官职,曲长负等于是连升两级,从兵部调往了刑部。 以他的年纪和资历,这样的升迁速度确实有些快了。 但一来他这次立下的功劳确实很大,二来也唯有如此,才能让曲长负有资格将整个案件参与到底。 隆裕帝做出这个决定,自然不是一时冲动。 可在卢家人看来,就是卢延说了那两句话之后,圣上不知为何就莫名其妙地发起怒来,并升了曲长负的官。 他竟然已经如此得圣眷了吗? 卢延人都傻了。 * 直到退出议政殿,看见天边亮起的晨曦时,卢延还是觉得刚刚在大殿中发生的一切都是那般的不真实。 谁能相信,就在不久之前,曲长负这个名字还在被京城里人人嘲笑,以为他身体虚弱,头脑蠢笨。 而卢延自己,则是京城贵介,年轻一辈中的翘楚人物,打马街头,人人称羡。 但如今曲长负才出门不足月余,竟然就把曹谭乃至整个王府,逼迫的如此狼狈。 卢延心里清楚,要不了几个时辰,圣旨一下,这件事就会彻底传开。 他曾经对曲长负多加轻蔑,这下如何抬得起头来? 昌定王的脸色也不好看。 一行人同时向着外面走,他突然停下脚步,冷声问道:“你年纪轻轻,不会有这样的心机手腕,做这一切,是不是受了宋家的指使?” 曲长负惊愕道:“是这样吗?” 他诧异的表情太真实,让昌定王不由怔了怔,才听对方道:“原来今夜刺杀我的暗卫,是宋家指使?跟曹谭合作倒卖军饷之事也是宋家所为?这……我可得找外祖父去问问清楚了。” 这话说的不阴不阳的,把昌定王气的倒仰。 他怒声道:“论起来我还算是你的舅父,你竟如此不讲情面规矩,待我找你父亲说理去!” 这时,一个声音从旁边传来:“不如和我说吧!” 昌定王一转身,只见一个魁伟的身影雄赳赳走过来,正是宋太师。 老爷子半生戎马,如今这个年纪依旧威风不减,走过来便往曲长负面前一挡。 他看着昌定王道:“你也不用找他爹,有什么话,跟我这个外祖父讲更管用。” 昌定王刚才冲着曲长负质问宋家的阴谋,面对这个比他还高了一辈的宋太师,却不敢逞威太甚。 ——老头性子刚硬,十分不好招惹。 他悻悻道:“不过些微小事,不劳太师费心。” 昌定王说罢就走。 卢延虽然还心有不甘,但也插不上话,只好瞪了曲长负一眼,跟在父亲的身后。 他还没来得及抬腿,宋太师忽然伸手,一巴掌重重拍在了卢延的肩膀上,厉声道: “小子,下次想抖威风,先看准了你惹不惹的起!” 卢延给他这么一拍,只觉得肩头疼痛如裂,半身都是麻的,一咬牙没再作声,拐着腿走了。 等他离开,曲长负在身后凉凉问道:“外爷,手疼吗?” 宋太师咧了咧嘴,不着痕迹地将自己的手藏进袖子里:“不疼!当年你外爷一巴掌开山裂石都不眨眼的,收拾那么个臭小子,疼什么疼。” 曲长负笑而不语。 祖孙两人向外行去,宋太师道:“不提那些上不得台面的怂货,我有件事要与你说。” “昨夜收到消息,西羌再次进犯我朝边境,还抢了一个村庄,想来是有意挑衅。兰台,一会早朝的时候,外爷还是要请战出征了。” 曲长负道:“一定要去?” 宋太师点了点头,又宽慰他似的,加了一句:“你先前的提醒外爷也有数。我会把你二舅和大哥四哥留在家里。” 这样安排,如果还是有万一发生,起码宋家能保留一部分实力,比上一世的满门皆丧好多了。 但不管怎样,宋太师是一定要出征的。 身为武将,本来就应该征战沙场,出生入死。 高尚一点来说,那是为了国泰民安,从自私的角度来想,一个家族要在朝中有声望有地位,手里有兵权,身上有功勋,必不可少,至死方休。 这道理宋太师没说,因为曲长负明白。 前世种种在心间一掠而过,曲长负终究道:“好。” 宋太师蒲扇般的巴掌落下,摸了摸曲长负的头,动作带着与他外形非常不相符的轻柔。 “你这小家伙,在军营把差事办的这样漂亮,外爷心里骄傲的很。” 他已是满头白发,依旧魁伟硬朗,跟苍白文秀的曲长负站在一起,简直瞧不出来半点血脉亲缘。 宋太师说完话后,心中也觉一酸。 他这一生最大的遗憾,也就是早逝的小女儿和这个多病的外孙了,最放心不下的孩子也是曲长负。 “我们兰台也长大了。我知道你担心,想做的事就放开手做罢,你外爷还提得动刀,你舅舅、哥哥们,都还撑得起来。你什么都不用怕。” 虽然宋家这次还是要出征,但前世的命运已经悄悄向前滑了一步,粮草、乱军的隐患都已经被解决,发生意外的可能性大大减少。 曲长负这样盘算着,脑海中却再次浮现出十一岁那年的场景来—— 乱军,流民,喊杀震天,遍地鲜血。 他一步、一步地在赤红色的荒野上前行,只要跟上大部队,就还有生存下来的希望。 但他被落下的距离却是越来越远,只能眼睁睁瞧着,所有的人都抛下他,离他而去。 你永远不能将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你只能捡起刀,往前走,切莫停。 宋家出征,在冥冥之中是必经之事,再无转圜余地,可倒卖粮草的人,目前尚且没有付出应有代价。 还是要抓紧了。 第21章 何日蓦青山 这一日的早朝发生了两件事,都令人意外。 其一便是宋太师所说的西羌进犯,其二则是大臣们惊讶地发现,太子殿下又因病没来上朝。 齐徽的身体一向不错,而且绝对是个劳模。 平日里他就算是偶尔闹些毛病,只要没死,爬都会爬起来将该做的事情完成。 太子的勤奋一直令朝中上下钦佩欣赏,而连续几天都不上朝,这在众人的印象当中从来未曾有过。 因东宫谢绝探访,只有少数人才知道内情。 齐徽的病,正是因为看见了水中捞出的那具跟乐有瑕十分相似的浮尸。 他发现自己重生之后,惊喜与愧疚兼而有之,一心盼着能够从头再来,到处寻人。 可时日愈久,音讯全无,一次次的失望与念想落空,让齐徽心中的担忧慌乱愈发浓重。 这样一番折腾下来,他本就已经心力交瘁,结果冷不防一具尸体被送到面前,当时就彻底撑不住了,一场大病来的气势汹汹。 对于这具尸体的身份,他并不完全相信就一定是乐有瑕。 但这件事的发生,戳中了齐徽内心深处最不敢想象的恐惧。 他不免想到,对方没有像前世一样出现,如果当真是出了意外,死了,那他该怎么办? 难道真的……无论怎样的想念,如何的期冀,他的生命中,再也不会出现这样一个人? 齐徽在床上躺了几日,太医都来看过,该用的药也用了,然而病情毫无起色,将一干下人属官急的团团转。 就连齐徽当年的伴读宋彦都抛下手中的差事入宫,在齐徽身边不眠不休守了好几天,眼见他只是死气沉沉地躺着,急的嘴角上都起了大泡。 宋彦苦苦劝道:“殿下,您这样饮食不进,连药都不喝,病情又如何能好转起来?还有很多大事都等着殿下处理呢。” 他将旁边的一碗清粥端过来,勉强跟齐徽开玩笑道:“这几日,臣陪在您身边,也一样吃不好睡不好的,看在以往同窗的份上,殿下就当怜惜臣,吃几口罢。” 话都说到了这份上,齐徽却根本连看他都不看,只是将头转到了一边去。 宋彦又说了一会,还是半点得不到理会,当着东宫那些下人的面,也有些讪讪的。 他想了想,干脆做主,令人将齐徽的生母骊妃曹氏请了过来。 骊妃很快便到了。 她只有这一个儿子,如今年纪渐大,几乎是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齐徽身上,眼见早上送来的鸡汤与清粥几乎都没动过,顿时又气又急。 骊妃先呵斥周围的宫女太监道:“都是死人吗?太子不肯进食,你们也不知道劝着些!要你们伺候有什么用!” 下人们面容失色,纷纷跪下来请罪。 齐徽原本就不舒服,更被这阵动静吵的头痛,反手一挥,直接将床边的药碗扫到了地上。 这下没人敢出声了。 面对亲生母亲,齐徽终于给出了一点反应,哑声道:“都下去。宋彦也是,你不必再入宫了。” 宋彦恭敬应了,起身退下。 他平日里可算是太子面前的红人,伺候齐徽的太监怕宋彦难堪,连忙跟出来赔笑道:“宋大人莫要介意,殿下这是跟您亲近,才会发火……” 宋彦微微笑着说:“多谢王总管,太子殿下这几日便心绪不佳,我理会得,自不会放在心上。请回吧。” * 直到寝殿中只剩下母子二人,骊妃走到齐徽床前,问道:“今日仍是起不了身吗?东西一点都吃不下去?” “嗯。”齐徽半闭着眼睛,说道,“母妃且回去吧,我晕的很,想睡一会。” 骊妃吸口气,说道:“什么都不吃,便是没病也会头晕!你先起来,这是我亲手做的汤食,吃了再睡!” 齐徽伤心欲绝,整个人恍恍惚惚的,这时实在是谁的话都不想听,闭目不动。 骊妃的火气终于压不住了,将手里端着的汤碗重重一放。 她怒声道:“你可知道,这几日魏王均在议政殿与皇上商议政事。就在今日早朝,为江南水患赈灾的差事,又被陛下交给了周王——这本是获得民望的好机会,理当由东宫来做!” 骊妃心浮气躁:“本宫听太医说,你是因心内郁结,忧思过甚,这才病倒。到底什么人能令你如此伤心?又有什么事,比目前朝上的局势更加重要?” 齐徽嘲讽地笑了笑:“母妃说的是,在你心中,这些自然才是顶顶要紧的。” 从小到大,这些话他也听的倦了。 身边的所有人,只会把所有的希望压在他肩头,逼迫他去争去抢,却没人可以陪他并肩而行,在意过他心中所思所想。 除了……那个人。 这样想起,心头又是一痛,愈发对骊妃的腔调厌烦。 骊妃被他顶撞,静默片刻,并未发怒:“你可知道卢家卷进了京郊大营一案中?你姨母已经入宫与我说了情况。查卢家的,是曲萧的长子,也就是宋念的外孙,他的身份可不能小看。据说谢家那位小将军还出动了京畿卫护送他回京城……” 齐徽哑着嗓子道:“你今天来,是想说服我为卢家解决麻烦吧?” 骊妃道:“是又如何,你以为我是为了你姨母吗?昌定王府可是你的助力,绝对不能出事!我这个当娘的难道还能害你不成?这世上,还有谁能像我这样,一心一意为你着想!” 她确实一心一意,并且自作主张。 前世亦是江南水患,当地有灾民暴动,他奉命连夜出京,调查情况,却提前得知,魏王派人在路上设伏暗算。 骊妃背着他召见乐有瑕,令对方先假意随同太子车驾离京,引开伏兵。 等到队伍出发,她才将此消息通知齐徽,令他抄小路速往江南而去,打对方一个出其不意。 齐徽听说乐有瑕替自己引伏兵去了,又是愤怒骊妃隐瞒自己,又是担忧心疼对方的安危,但最终,他还是选择了听从母亲的安排。 不是因为无法反抗骊妃,而是……潜意识里总觉得乐有瑕谋算深沉,这件事他肯做,就不会遇到危险。 觉得,觉得当务之急,还是政事要紧。 可又怎会没有危险? 他性情冷傲,痛了累了都不说,自己便真当他不会痛不会累。 这么多年下来,那个人陪他出生入死,化解困境,明明一片真心,自己却从来视为寻常,疑心他,算计他。 齐徽猛地抬手,遮住了刺痛的双目。 他的眼泪被柔滑的丝绸吸进去,却又灼破肌肤,渗入心间。 骊妃还以为是把儿子给说动了:“想清楚了吗?” “母妃。”片刻之后,齐徽放下手臂,语气冷硬,“你多言了。” 骊妃一怔。 齐徽道:“你身在后宫,手却伸的太长,自以为聪明,殊不知所作所为,都已落入旁人眼中。虽口口声声说是为了儿子,但除了野心之外,亦未见你真心为孤考虑过半分。” 他抬眸,虽脸色憔悴,但目光锋锐如刃:“母妃,此话孤以前劝告过你,你没有在意,这是最后一次——安分守己。否则,休怪孤不顾念母子之情。” 那一刻,骊妃真实地感觉到了他的满腔戾气,不由心生惊骇,后退两步。 齐徽道:“来人,送骊妃回去!以后若是有任何人不经孤的同意,将东宫之事说与外人,严惩不贷!” 外面立刻有两名宫女进来搀扶她,骊妃这才回过神来,待要呵斥,却发现自己的后背上早已冷汗涔涔,双腿更是发软。 她从来没见过儿子以这样的态度对待自己,一时说不出话来,终究被宫人扶走了。 齐徽数日来都没说过这么多话了。 与骊妃这一番争执,虽让他更加疲乏劳神,但同时也让他的情绪在一片灰败绝望之间有了起伏。 他不甘心。 他还有那么多的悔恨和遗憾没有弥补,如果就此放弃希望,那么乐有瑕在他的生命中就真的会彻底消失了。 齐徽撑着从榻上坐起身来。 那具尸体他已经吩咐人保留在冰库之中,他想再去看一看。 起身的时候,不免又想起方才骊妃说过的话。 昌定王府被查,曲家和谢家似乎都有动作…… 等等,谢家? 齐徽的动作蓦地一顿。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刚才骊妃说“谢家那位小将军”,指的应该是谢九泉。 齐徽在上一世与谢九泉打的交道不少,这当中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谢九泉想要跟乐有瑕并肩共事。 当时他心知肚明,却故作毫无察觉,反倒利用对方的这份心理,将整个谢家都牢牢拉拢过来。 对于此人的性格,齐徽说得上了解。 谢家从不轻易站队,谢九泉亦非热心之人,竟会因为京郊大营中的一案而动用京畿卫,不像他能干出来的事。 前世今生,齐徽只见过谢九泉为了一个人这样不管不顾。 这个念头一出,他攥紧的掌心中立刻冒出了虚汗,久病的身体却不知道突地从哪来了一股劲,猛地道:“来人!” 东宫卫尉李吉很快就来了,齐徽令他去调查骊妃所说之事。 李吉很快弄清楚了情况,立刻来向齐徽回禀: “骊妃娘娘说的有些偏差,曲公子连夜返京,路上遭人劫杀,是相府侍从护着他回到京城之中的。” “而后不久,谢将军那边才得到消息赶去,京畿卫在附近巡视了一圈,当时曲公子已经入宫,双方并未碰面。” 齐徽道:“找几个人盯着他,任何异常举动,都要及时回报。” 他之前病着的这些日子,诸事不理,连带着这些下属也都心中惶惶,不知所措。 如今齐徽的病情未见有多少好转,整个人的精气神却似乎又重新提起来了。 李吉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也松了口气,领命而去。 他离开之后,齐徽这才松下劲来,将头靠在床柱上,只觉得全身发软,半点力气都没有。 他闭上眼睛,手按在胸口,隔着胸膛压住跳动极快的心脏。 会是你么? * 曲长负出宫之后,坐了马车回府。 他向来不喜闹市繁华,放下车帘倚在里面看书。 走了不久,只觉马车稍稍一停,而后向左拐去,却似不是惯常道路。 曲长负道:“小端。” 很快,车帘被掀开了一点,小端从旁边的马背上俯下身来,轻声道:“少爷,后面有人跟着咱们,我就让车夫换了一条路。稍微有些远,您再歇歇。” 曲长负道:“自作主张,该当何罪?” 小端面无表情:“……少爷想罚,奴才自然认罚。” 曲长负抬了抬下巴,慢条斯理地道:“给我买酒去。” 小端依然是那副冷冰冰的腔调:“买是行,给少爷闻个味解馋,但您不能喝,您先前答应过的。” 曲长负叹气道:“我真喜欢你,每每瞧见你,我才会知晓自己是多么的宽容和仁慈。” 小端刚要说话,脸色忽然微变,转身一鞭子,就往路边一棵柳树之后抽去。 他从小经过严格训练,身手不凡,但这迅疾无比的一鞭竟然被人徒手给抓住了。 那人卷着手一绕一拽,柔韧的马鞭竟从中间断成了两节。 同时,人从树后走出,潇洒扬手,将断鞭丢在一旁,轻描淡写地拱手笑道:“见过大人。” 小端一提马缰挡在曲长负的轿子前,随即看清对方相貌,皱眉道:“你是……易皎?” 曲长负坐在马车里向外看去,只见靖千江换了一身玉色常服,身后竟还背了个包袱。 他道:“自然,端侍卫应当也不至于数个时辰不见就忘了在下是谁。易皎特来投奔曲大人,盼大人收留。” 曲长负来了兴致:“你这是犯了什么事?也秽乱军营了,还是杀人了?” 他的口吻仿佛还十分期待。 靖千江摇了摇头:“让大人失望了,我是个怂人,那种没道德的事情是做不出来的。只是大人现在升官调离了军营,我没了靠山,饱受孤立欺压,今早更是被人将行李扔出帐子驱逐——” 小端翻了个白眼。 靖千江叹了口气:“实在走投无路之下,想到大人心善,便厚着脸皮来投奔于您了。” 靖千江也是能耐,说了这么多句话,也就“厚着脸皮”四个字是事实,难为他情真意切,面不改色。 曲长负却是熟知靖千江的个性。 他虽然在熟人面前会稍微活泼一些,但从来不是一个喜欢闲着没事开玩笑的人。他想住进丞相府,肯定有他的目的。 曲长负斜睨了靖千江一眼,说道:“真是口齿伶俐,盼你进了相府,也能一直这般会说话——跟上罢,易皎。” 第22章 寒水碧于天 见曲长负就这样轻易地答应了对方,小端欲言又止。 对于他来说,绝对不能容忍任何可能威胁曲长负安全的人存在。 面前这个易皎,怎么看都跟他形容出来的可怜处境不太搭配,让小端难以信任。 他本想劝说,可又微妙地感觉到,曲长负与易皎两人谈话之间,似乎有种难言的默契,外人根本无法介入其中。 他们的关系,似乎并无表面上看起来那样简单。 小端看了看两人,终究还是把话咽了回去。 * 曲长负带着靖千江回府,令管家在自己院子里给他安排了一间干净向阳的厢房。 但因是仆役所住,厢房布置简素,不算宽敞。 他坐在旁边喝茶,瞧着靖千江将包袱打开收拾东西,里面换洗衣物一应俱全。 都是最朴素的粗布衣裳,上面连个花纹都没有,倒是晾洗的非常干净平整,一件件叠做一摞。 靖千江甚至还拿了束军营之外野地里的干花出来,找了一个空酒坛子插进去,摆在窗边,转身时往曲长负面前放了个油纸包。 曲长负道:“什么?” 靖千江虽然易容,那双杏目中笑意却是一如往昔:“烤栗子,以前常吃的,方才在街头瞧见了,就买了一包。还热着,你要尝尝吗?” 曲长负手指在栗子包上敲了敲,感慨道:“这跟我说话的语气,像是璟王殿下变回来了。殿下,臣敢问,王府里的高床软枕,是不如丞相府中的仆役居所舒适吗?” 靖千江一撩衣摆,坐在曲长负对面,随手拿了颗栗子剥着,调侃道:“那么丞相府的大公子,不会没有听说过璟王旧伤复发,卧病在床这件事吧?” 因为郢国跟西羌之间的战事,朝野上下沸沸扬扬。 在宋太师自请出征之前,便有几名大臣联名提议,将西路军交予璟王手中,前往西羌。 这个提议,靖千江目前还没弄明白,到底是看重他,还是在坑他。 他刚刚从北边打仗回来,转眼要是再拿了西路军的兵权,简直等于被架在火上烤,生怕死的不快啊。 在这个当口,低调装病自然是最好的应对方式。 因此在众人眼中,璟王旧伤发作,已经数日卧床不起。 而实际上,床上躺着的是个替身,真的璟王正在京城里到处蹦跶,扮仆役扮的乐不思蜀。 曲长负道:“我不光知道这个,我还知道,你表面上韬光养晦,实际目光已经盯准了五城兵马司。” “按照常规,五城兵马司的正统领必然出身皇族,可担任此职的周王昨日校场练箭失手,竟然射中了陛下的爱马,已经被责令思过了,这——也与你有关罢。” 靖千江笑而不语。 曲长负试探道:“你的作风,比起前世不争,激进了许多。” “你想知道原因。” 靖千江将一个圆滚滚的栗子仁放到曲长负的面前,擦了擦手,这才心平气和地说道:“我有两个答案,你愿意相信哪个?为权势,或是,为感情。” 曲长负笑了笑:“哪来的感情?什么感情?” 靖千江道:“看来你是喜欢第一个答案,好吧,也不意外。最起码我们眼下的目的,以及要对付的人,都是一样的。” 他低头一笑,顿了片刻,冲着曲长负伸出一只手。 手心上,薄汗微湿。 “这辈子一切从头来过,路不好走。我能干省心武功好,按摩喂饭也很有一套,更重要的是,老交情了,放心。” “所以……”靖千江把自己所有的优点列举完毕,终于深吸口气,“可愿意同行么?” 曲长负的目光落在靖千江的掌心上。 他忽想起不久之前,两人坦诚彼此身份时,靖千江说,“我来军营,不为天下,只为一人”。 世上会有这种人么? 把感情看作世间最重。 为这样虚无缥缈的东西,可生,可死,可不顾一切。 不至于吧,就是当时念的再深,顶多过两年也能忘个干净。 曲长负伸手,握住了靖千江的手,两人的肌肤贴合在一起。 “有何不可呢?能再与故人同路,本该欣喜。” 曲长负的身体微微前倾,半是调笑一般:“不过一条路要走的远,就该心狠一点。旧情或故人都别看得太重,往后到了岔路口分道扬镳时,也能更体面。殿下是聪明人,应该明白如何才能过的更好。” 靖千江也笑:“你说的是,很有道理,不过我一句都不想听。” 类似的话,上一世曲长负也曾说过,他第一次听见的时候,气的跳起来,踹翻了对方房中的一张桌子。 靖千江一直不明白,世界上怎么可以有人这么凉薄,这么无情,哪怕别人想把心掏出来给他,都毫不动容。 重生短短月余,他对曲长负的了解,却好像比之前一辈子还要多。 知道了他生死关头被放弃的经历,他的病,他的外祖父家。 靖千江忽然明白,可能在曲长负心目中,从来就没把自己的话当真。 因为对于动情,他不能理解,也不想理解。 他不是怕,他是打心眼里觉得,这牵扯的时间精力太多,不值得尝试。 要怎样做,才能变得值得? 问题出在自己身上。 他怪曲长负不懂自己的心,一味争取追逐,其实又何尝去试着理解过对方呢? 如果……早点意识到这一点,或许上一世,他们的结局会不一样。 靖千江有些黯然,有些心疼,又不禁庆幸,自己竟还有握紧这双手的机会。 “重活一回,憾事诸多,我有哪怕魂飞魄散都想守住的东西,没有人能阻止。” 他的笑意渐渐淡去,唇角微抿:“小瑕,至于最后,是咱们两个谁的‘理’占了上风,且走,且看罢。” * 曲长负升迁的旨意下来的很快,果然如同卢延想象中那般,在京城中引起一阵小小的轰动。 无论在宫宴上露面前后,曲长负从来都是个招人议论的角色。 曾经人人提到他,都道此人出身高贵,却体弱多病,头脑痴傻,如今却都成了对于他相貌和能力的惊叹。 虽然仅仅在宫宴上公开出现过一次,这个名字以及他做的那几件事情,已经被人口口相传,流传出了诸多版本。 不少人家都送来了贺礼,以表示善意,面对不同的官职拜帖,刘元实在拿不定主意,便来请示曲长负应当如何还礼。 “要是按照常理,少爷您刚刚封官时,咱们府上就该宴请了,这回再次升迁,那么宴席——” 曲长负淡淡道:“这回的宴席,当然要办。” 刘元道:“可是老爷外出办差一直未归,会不会有些不合适?” 曲长负微笑道:“他要是回来了,人人皆注意曲相,又怎能知道我呢?” 刘元一怔。 曲长负散漫道:“去筹备罢。等父亲回来,自然会惊喜地察觉到,这个世界的不同。” 于是,正当众人对这位鲜少露面和交流的曲公子最为好奇时,曲家发出请帖,大宴宾客,庆祝曲长负的升迁。 由于曲萧外出办差未归,这场宴会以曲长负为主,所请的客人,便也以跟他同辈的年轻人为主。 就连最近一个卧病一个养伤的太子和璟王,都给面子的接受了邀请。 这一日曲府设宴,人来人往,宾客云集。 庆昌郡主看着闹心,自称要去庙里上香,却是不在府中。 这样一来,相府上接待客人的事便大半落到了曲长负的身上,宋家人担忧他应付辛苦,早早便上门来了。 宋太师出征,带走了两个儿子三个孙子,这次上门的,是曲长负的大表哥宋蕴,四表哥宋绎,以及五表哥宋彦。 其中,这宋彦正是当初劝说太子服药的那位伴读,他本是宋太师侄女的儿子,但因生父早逝,母子二人日子艰难,便过继到了曲长负二舅宋鸣风的名下。 曲长负跟他们寒暄了几句。 宋蕴打量着表弟的脸色,却对他的身体状况十分担忧,生怕这小祖宗被客人一吵,旧病发作。 “兰台,你累不累?”宋蕴道,“我看你还是别在这风口里站着了,回去歇一歇罢,我和你四哥五哥帮你待客,一会太子他们来了,你再出来。” 曲长负笑了笑:“我还好,不至于。” 宋彦在旁边说道:“兰台,说起太子,我还有事要提醒你。” “殿下病了这许多日子,情绪一直十分低落,什么事都不关心。结果上回骊妃娘娘去了东宫,似乎跟他说了昌定王府最近惹上的官司,今日殿下便答应来曲府赴宴了。” 宋绎道:“老五,你的意思是,太子殿下为了帮卢家解决麻烦而来?不会吧,虽然跟卢家有姻亲关系,但是太子行事还算公正,一般不大讲人情的。” 宋彦道:“不确定。就是提醒兰台小心。” 曲长负看他一眼,道:“知道了。” 眼看已经陆续有其他客人到场了,宋家几人停住谈话,便去帮着曲长负接待客人。 宋绎转身之前又想到一事,回头跟曲长负说道:“对了,祖父他们已经在忽尔伦草原外围扎营了,而且刚到西羌那边的第一天还小胜了一场。你放心就是。” 这是个好消息,曲长负却面无喜色,反问道:“既然胜了,为何会在草原外围扎营?那里的地势,怕是追击不便吧?” 宋绎失笑道;“还真是什么都瞒不住你,没什么大事。有几匹战马轻微腹泻,为了谨慎起见,祖父便让军队停下休整了。” 曲长负心里一顿。 事虽然不大,但上一世军队开始失败,正是从战马的腹泻开始。 先是几匹,然后是很多匹,他们不得不采用步兵作战的方式,结果军士们的身体状态也开始出现问题…… 发霉的粮草已经被查获,军队也被严厉整顿,他以为这样的事情不会发生了。 没想到一切绕了个大圈子,还是出现了不祥的先兆。 虚弱地躺在床上,无数次忍受病痛折磨的时候,他就曾经想过这些问题。 为何是我? 我天生就该命不好吗? 他自负才学智慧,比起别人多付出百倍努力,可依旧得不到命运的眷顾。 总是兜兜转转,无力回天。 所以,既然命运不值得相信,他干脆也就不信了。 起码兵败的源头已经弄清楚,几匹战马什么都代表不了,现在的关键是防止事态进一步恶化。 卢家的人已经接到了邀请,庆昌郡主又不在府中,他给足了机会,不信对方不动。 正在这时,一名相府的下人匆匆赶过来的,神色十分惊慌。 他冲着曲长负和宋绎行了个礼,还没直起腰来就说道:“大少爷,不好了,魏王殿下遇刺了!” 第23章 醉里秋波恼 此事远在意料之外,曲长负倒还镇定:“详细说来。” 原来就在刚刚,魏王坐着轿子前来曲家赴宴,路上突然有个人冒出来刺杀他。 那刺客虽被侍卫所伤,还是成功逃跑了,魏王肩头则被砍了一刀。 当时恰逢昌定王府的马车从后面经过,便紧急将魏王就近送往相府安置,御医此刻也已经匆匆赶到。 这事发生的蹊跷,曲长负便对宋绎道:“四表兄,你帮我看顾一下这里,我去看看。” 魏王是皇子中最受宠爱的一个,曲长负过去的时候已经有不少人都围在那里嘘寒问暖。 靖千江昨晚就离开了相府,此时已经换了一身他该有的装扮,人模人样地站在人群最前头,目光与曲长负一对,随即转开。 齐瞻坐在榻上,肩膀已经被包扎起来了,上面隐隐透出血迹,可见伤的不轻,不过肯定死不了。 曲长负便上去请罪:“殿下赏光前来赴宴,却因此而受伤,是臣的过失。请殿下恕罪。您的伤势可严重吗?” 齐瞻一向喜怒无常,虽然挨了一刀,但瞧着精神头不错,见到曲长负来看他,甚至还笑了笑。 他当着众人的面,一把握住曲长负的手:“曲郎中言重了,不过意外而已,本王怎舍得怪罪于你!” “……”刚刚为他处理完伤口的老太医尴尬道,“殿下……” 齐瞻也觉出手感不对,低头一看,连忙把老头皱皱巴巴的手放开。 曲长负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让到了一边去,站在太医身边含笑瞧着这一幕。 等着齐瞻摸完了太医的手,曲长负才慢吞吞地道:“看来王太医把殿下照顾的很周全,那就有劳您老多费心。却不知那刺客因何袭击殿下?” 这也是在场每个人都很关心的,齐瞻斜他一眼,还是说道: “当时的情况很简单,本王正坐在轿子上,走到相府之前第一个拐角处,刺客便从高处跃下,撞进轿门刺杀,全称并未说话。” “本王打了他一掌,他也砍了本王一刀,便跑了。” 曲长负道:“王爷伤的不是要害之处,是您及时避过了,还是刺客意不在杀人?” 他未提之前,齐瞻并未注意这点,想了想才说:“似乎……并不是想要本王的性命。” 他顿了顿又说:“但有件事本王心中存疑——那刺客明明受了伤,行动不便,应该跑不远。所以四处搜查不到,他会是藏在了哪里呢?” 靖千江听到这里,忽道:“魏王这样说,是怀疑前来赴宴的宾客们窝藏刺客了?” 齐瞻其实是有这个意思,但他后面的话还没说,先被靖千江直截了当地点破了,未免显得得罪人。 他便道:“璟王弟也太多心了,我只是提出自己的疑问而已。具体如何,不敢定论。” 靖千江道:“那是本王误会了。只是这刺客使得王府护卫死伤无数,魏王中刀,实在是个穷凶极恶之徒。又不知道为何这般凑巧,偏生赶在魏王做客时刺杀,真叫人担忧。” 魏王是卢延送来曲府的,他刚才也在现场,闻言不由纠正道:“璟王殿下,魏王府的侍卫并没有因此事丢命的,伤也只有几个轻伤。” 靖千江惊诧道:“竟没人死?既然不是死人,那怎么连一个刺客都拦不住呢,难道是有意放纵?” 他转向齐瞻:“魏王兄,你府上的侍卫可疑啊。” 齐瞻:“……” 靖千江对着外人说话的时候,语气和神情一向傲慢清冷,好话都能被他说的像风凉话,更何况他现在明摆着就是在跟自己抬杠。 他也知道璟王素有口齿刻薄之名,杠天杠地,只是他今天这样咄咄逼人,却不知道是没事找事,还是自己哪里得罪了他。 齐瞻也不是个好脾气的人,当下冷笑道:“本王今儿个是倒霉,那刺客合该让璟王碰上,他的刀定不及你的嘴利。” 靖千江笑盈盈一叹:“遗憾,遗憾,魏王兄伤成这样,我也恨不得以身相代,可惜,没做过亏心事,没人找上门来啊。” 齐瞻:“……” 真他娘的! 这两位一个是皇上长子,一个是先太子独苗,都深得爱重,偏生脾气一样的不好。 眼下他们呛起来,旁边的人连个劝的余地都没有,一个个不敢出声。 有人悄悄望向曲长负,盼着他这个主家说上两句,结果发现曲公子脸上带着点笑,看着两位王爷吵架,似乎还挺津津有味,就差说句“加把劲”了。 正在满屋子的火药味快要盛不下了的时候,太子来了。 齐徽是刚刚到曲府,听说魏王受伤,就直接过来了,正好打断了靖千江和齐瞻的争执。 他这场病后,看着清瘦了许多,气色也不是很好,走到齐瞻床前问道:“大哥的伤无碍吧?” 齐瞻余怒未消,淡淡道:“左右死不了,多谢太子殿下关心。” 齐徽听了简单情况,沉吟道:“此事非同小可,是一定要调查清楚的,但也不好耽误了曲府精心设下的宴会。请大哥先在此好好休息,孤会安排人去遇刺之地附近调查,无关之人请出去开席罢。” 齐瞻懒懒地说:“成,任凭太子安排。” 靖千江也夸奖:“太子面面俱到,仁厚宽和,真是气度雍容,大概,这就叫以德服人吧。” 这话夸的,连齐徽不知道之前发生了什么,都感到后脊梁骨冒出一阵寒意,觉得靖千江不对劲。 听他开口,有不少人都默默心想,爷,您可别找事了。 齐徽似是有心事,全程也没看别人,说完就离开了。 往外走的时候,靖千江不动声色地跟曲长负并行,低语道: “此事来的蹊跷,又不像魏王自导自演,却又正好赶上卢家。他现在暂时被我用话堵住,过会我脱身在贵府转转,不介意吧?” 曲长负一侧眸,两人目光相对,他瞬间领会了靖千江的意思。 他慢慢地说:“自然是不介意的,只怕下人伺候不周,怠慢殿下。殿下可令王府中人自行前来伺候。” 靖千江唇边露出点狡猾的笑:“知道了。” 他转身欲走,借着错身而过的动作,往曲长负手中塞了张纸条。 “我在驿所有些旧部,消息是刚刚用白雕传回来的,要比别人快些。” 他在人前还咄咄逼人的语调染上温柔:“望你,稍有宽慰。” 靖千江走后,曲长负将字条展开看了看。 上面的内容是宋太师军中随行医师亲手写下的生病战马情况,表示确实是少数饲料霉变,但因为发现及时,现在基本已经解决,军士们也都无碍。 他垂下眼,随手将皱巴巴的纸条收入袖中,举步去了宴席之上。 等到众人都纷纷离开之后,齐瞻面色阴沉,房间里只剩下了他,和方才被他紧紧握住双手的那位老太医。 眼见风流的魏王迟迟没有发话让自己离开,王太医小心翼翼地瞄了他一眼,赔笑道:“殿下,臣的孙儿今年五岁了……” “……滚。”齐瞻面无表情道。 老太医忙不迭地跑了,齐瞻只觉得伤处隐隐作痛,侧身躺下,鼻端能隐约嗅到枕头上熏染的白梅香气。 闻到这股香气,他立刻又想到方才自己与靖千江说话时,曲长负在旁边露出的那抹可恨又漂亮的笑意,这小子可真是唯恐天下下不乱。 齐瞻不由冷哼了一声,忽又坐起,按着肩头的伤处下了床。 今日这事简直是离谱,他轻易不赴这种没有舞姬伶人解闷的邀约,今日来到相府,就是因为曲长负。 结果现在别人尽情欢饮,留他孤零零地躺在这张破床上,算是什么事? 齐瞻总觉得这场刺杀没头没脑的,背后一定有隐情,只是不知道是否跟曲家有关系。 难道又是曲长负这个狡猾的小子算计他? 他的性格从来不吃亏,方才本想提议搜查,其他府上的下人车驾,结果被该死的璟王用话给堵回去了。 既然如此,他也不愿任人摆布,真就老老实实在这厢房里躺着。 来都来了,他倒要自己瞧瞧,这相府之中有什么玄机。 * 魏王的伤势并不重,再加上有太子发话,曲长负回到席上的时候,宴会已经恢复了一片和乐的气氛。 众人又将注意力转回到了这位年轻的主人身上。 这个宴席上的大多数人,都仅仅在上回的宫宴中见过曲长负那一面,当时瞧着他踏月而来,灯下把盏,只觉清冷孤峭。 此时灿然秋阳之下再细细打量,只觉对方虽略显孱弱,却是雅如修竹倚翠,飘若流云碧空,别有一番风流倜傥之姿。 这令人很难想象,就是他用了雷霆手段,在短短不到一个月之内,就将军营翻了个天。 这样的宴会,气氛要比宫宴自在轻松的多了,人们推杯换盏,随意交谈着。 不多时,璟王便称不善饮酒,离席散心。 齐徽一直没吃什么,见靖千江走了,便也随意放下筷子,往曲长负那边看了一眼。 这时曲长负正被很多人挡在中间敬酒,齐徽便收回目光,冲旁边使了个眼色。 刚刚回来的侍卫躬身靠近,低声对他说:“殿下,相府中的人,属下已经全部根据画像一一比对过了,并无长相相似者。” 竟然还是找不到。 希望又要落空了吗? 谢九泉的异常让齐徽猜测乐有瑕目前是栖身在丞相府。 他想,或许有什么契机让对方的行动改变了,又或许……乐有瑕也带着前世的记忆,因此不再愿意出现在自己面前。 但不管是哪一种可能性,现在他最急切想要确认的,是对方真正活着,真正安全。 这种不上不下的结果让他心中烦躁,齐徽低叱道:“无能!” “殿下恕罪。” 齐徽起身离席。 此时宴会过半,相府的花园里搭起了戏台,亦有不少人离席过去看戏醒酒,他的动作倒也不算突兀。 有乖觉的下人迎上来,询问太子是否需要带路,齐徽不由自主地扫过每一个人的面容,似要亲自一一辨别。 相府待下宽厚,丫鬟小厮都没什么去东宫当差的渴望,被太子炽热的目光看的浑身发毛。 “殿下……” 齐徽回过神来:“都下去罢,孤想自己走一走,散散酒气。” 不远处的戏台子上,咿咿呀呀唱着“小生为小姐,昼夜忘餐废寝,魂劳梦断,常忽忽如有所失”1,相府的花园小径上满是落枫,踩在脚下沙沙作响。 齐徽走了几步,胸中烦躁稍解,忽觉不对。 他转过身,望着斜后方种下的那片枫树。 东宫卫尉李吉一直在后面跟着,见齐徽停步,不禁问道:“殿下,那个方向有什么问题吗?” 齐徽沉声道:“你看,那一片树林的排列,像不像阵法?” 李吉倏地一惊,即使作为武将,他对此道也只是粗通,经由齐徽点醒之后再看去,只能识别出这些枫树依稀是按照十二地支的方位排列的:“这……” 齐徽却已断然道:“你就在这里等着,没有孤的命令,不可跟随。” 说罢之后,他便急急向着那片枫林走去,竟好似对这种阵法十分熟悉似的,不过几步,身形便没入了其中。 乐有瑕昔日所住的府邸,便喜用五行八卦之法设计道路。 相府种植的这一片更是十分粗浅简单,齐徽几步便绕了出去,一抬头,发现已经到了一处院落的墙外。 曲相唯一的女儿正在外面参加宴会,庆昌郡主住的是正屋,这里绝对不可能是女眷居住之地。 齐徽紧张的心脏砰砰跳,堂堂太子殿下,竟头回做了翻墙贼,利落跃上墙头,手一撑,便进了院子里。 就在齐徽翻墙之前,肩膀受伤的齐瞻已经先一步进了曲长负的卧房。 以他的功夫,就算是有伤,也能轻易躲开相府下人,在院子里随意转了转,没发现什么异常,倒是来到了曲长负的院子外面。 当时见他对曲公子感兴趣,手下为了讨好,特意给齐瞻画过相府院落的布置图。 齐瞻鬼使神差地就进去了。 他也说不上自己是出于何种心态,堂堂魏王殿下,平素确实风流浪荡,但也没下作到随便闯人家房间的地步。 ——况且他明知人不在,进来也做不了什么。 是因为这小子三番两次忤逆自己,想要给他点颜色看看? 还是心里面放不下,单纯想做点什么招惹他,换来他冷冷淡淡的一瞥? 齐瞻进了门,才惊觉自己真是十分无聊有病,正要离开,忽听外面传来脚步声。 他顾不得多想,整个人连忙往屏风后面一隐。 * 齐徽跳进院子之后,只见布置的甚为雅洁,正面对着的便是前厅。 前后门都敞开着,可以直接穿过。 最关键的是,这厅门上方用行书题着“饮风”二字。 笔意甚是潇洒,却正是他所熟悉的字迹。 齐徽嘴唇发颤,双手紧攥,不能克制地向前走去,却只觉一步一伤,不知此身阴阳。 穿厅堂,过回廊,近厢房…… 凭着本能绕过两名打扫院落的仆役,只见一个房间门扉半掩,里面似乎有什么东西响了一下。 他几乎不能呼吸,再也顾不得其他,推门而入。 齐瞻感到有人仿佛要进入,再要跳窗肯定来不及了。 他心中暗骂是哪个下人如此不赶巧,同时疾步后退,瞬间绕到了屏风后面藏好。 齐瞻刚刚藏好,齐徽便进了门,发现房中安静无人,刚刚的微响仿佛只是他的错觉。 床头上放着一卷《尚书》,里面偶作评语批注。 书页间还夹着几首未完成的残诗,下题曲长负三个字。 曲、长、负,曲长负…… 齐徽猛然想起,在自己重生后的那个宫宴上,是曾经见过这位曲家大公子的。 当时他甚至还错认了对方的背影,但发现相貌不同之后,便当成了自己的错觉。 而后满心想着的就是找到乐有瑕,那件小小的意外早就被齐徽扔到脑后去了。 他怎么也没有想到,兜兜转转,还是找到了这个人的头上。 曲长负就是乐有瑕。 那么多年下来,他原来一直在易容吗? 如果这个假设成立,他上一世为什么要乔装改扮找到自己? 齐徽头脑转的很快,立刻想到了上一世宋家的覆灭。 那似乎正与乐有瑕找到自己的时间相合,而对方的部分手段和行为,也可以由这份经历和背景做出解释。 想通所有关节之后,他只觉得心脏一缩。 乐有瑕的背景,曾经引起过他许多次的疑虑和猜忌,可无论怎样费尽心机地去套话试探,暗中调查,都不能得到答案。 未料他所经历过的,竟是这样惨痛的曾经,那好似从来都冷漠而疏离的外表之下,又隐藏着多少痛苦挣扎? 自己曾经因为愚蠢和无知,很多次试图去揭开他的疮疤,最后还将他逼上绝路。 而这回重逢,自己亦是正要帮助卢家,洗脱他们身上的罪责,再一次与他站在相反的立场上。 齐徽……你究竟在做什么? 自责与痛楚难以言说,齐徽僵立在原地,双腿犹如千钧之重,几乎无法动弹。 而同一房间的屏风后面,齐瞻也认出了,这个闯进曲长负房间中的人,竟然是自己的太子二弟。 他的脸色立刻变得十分难看。 之前曲长负那般推脱,口口声声说跟齐徽并不熟识,原来还是在糊弄他。 齐徽竟然能来到这里,可见两人关系匪浅——凭什么?! 方才靖千江那明摆着挑拨的话语涌上心头。 他们明明都是父皇的儿子,明明都是后妃所出,偏生他想要的一切,最终总能落在这个人手里。 齐瞻脸上露出一抹冷笑,隐在暗处观察。 第24章 醒时见方寸 曲长负作为主人,陪了不少的酒,多亏酒量好,才仍是面不改色。 等到周围的人暂时散了一波,他也趁机起身离座休息。 离了宴饮之地,周围顿时便静了下来,一角天空净如琉璃澄碧,长风飒飒,秋凉生襟,吹的道路两边枝叶簌簌,如同急雨。 身后似有脚步声,曲长负懒得理会,并未回身,然而这时,一道声音却从身后沉沉传来:“乐有瑕。” 在此生听人如此直截了当地喊出这个名字,还是头回,那个瞬间几乎让曲长负有种时光回溯的迷离之感。 但迷惘只是一瞬,他紧接着就知道来的人是谁了——这么直率又莽撞的,他只认识一个。 曲长负转过身:“谢将军。” 谢九泉站在他身后几步之外,神情晦暗不明,他几乎是一字一顿地说道:“你回头了,你承认了?” 曲长负想了想,他倒是可以装糊涂,但是装糊涂似乎也没多大意义,于是道:“是。” 他承认的痛快,谢九泉却仿佛缓不过来劲一样,重复了一遍:“你是乐有瑕。” 若非带着前世的记忆,曲长负当时不会特意说出“洁白,有瑕”那句话来试探他。 谢九泉牢牢望定曲长负,眼底满是痛楚怨恨:“咱们上回见面的时候,为何不告诉我?为何对我……就像对待陌生人那样?难道如果我没有发现,你这辈子就不打算跟我有来往了吗?” 谢九泉还真说对了。 曲长负没想过要刻意伪装和隐瞒自己的身份,但也并不觉得有把这件事刻意去告诉哪位故人的必要。 他们知道就知道了,不知道也无所谓。 但很明显,这么说谢九泉会炸。 曲长负用了最大的委婉:“你不是发现了吗?” 谢九泉怒道:“你!” 曲长负反倒笑了笑:“谢将军,你总是这样沉不住气,哪怕重新活上一辈子都是这样。” 他负着手走近:“我以前就曾说的十分明白,我认识你是有目的的,咱们之间的缘分,只有那一百天而已,缘分到了头,我不会因为任何人停住自己的脚步。” “说白了,就是你没有利用价值了,因此来往与否,毫无意义。” 他总是把话说的这么决绝和清醒,其是谢九泉清楚,这种方式总比若即若离地暧昧着,给人一些不该拥有的错觉要强的多。 其实他没有吃亏,不管曲长负那所谓的“利用”到底利用了什么,他一百日的指点,都让自己获益匪浅。 可账不是这么个算法。 赔进去的心呢?怎么办? 找不到他的时候,忽而思念,忽而愤恨,觉得这个人耽误了自己的一生,此刻看到他的脸,却瞬间意识到,如果没有那场相遇,这人生,才是真正黯淡无光。 他怎么也不想放手。 自己为了他的死半生痛苦,日夜思念,即便是重生一世,也被苦求不得的情绪所折磨,结果到了他这里,就是一句“利用”了事? 谢九泉眼底闪过疯狂的狠戾。 眼看曲长负说完之后要走,他再也顾不得别的,一把抓住对方的胳膊,硬把曲长负拽到自己跟前来,伸手就要拥进怀中。 曲长负在谢九泉肩头拍了一掌,使个巧劲卸开他的力道。 谢九泉被打的倒退一步,一只手却还抓着曲长负的胳膊不放。 曲长负语带警告:“谢九泉。” “你的身份,他们知道吗?”谢九泉定定地看着曲长负,却是不依不饶,“齐徽知道吗?” 他的纠缠和胡乱揣测让曲长负有些不耐烦,微微皱起眉头:“与你无干。” 谢九泉会变成这样一幅个性,他实在始料未及。 相比于其他人来说,曲长负冷漠刻薄,谢九泉骄傲率性,其实他们的脾气并不相投。 更何况相处的那段日子里,他教授对方剑术兵法,两人之间最多的交流就是曲长负打败他,谢九泉不服,第二日再战。 可以说,毫无半点暧昧情愫。 他这毛病总不能是挨揍揍出来的吧?找个别人打他一顿能不能好? 曲长负摔开谢九泉的手,低头咳了几声。 谢九泉本来还不想放开,但听见曲长负的咳嗽声,他仿佛一下子就从那种疯狂的状态中清醒过来了。 谢九泉慢慢后退两步,背靠在身后的大树上。 “你……你是不是恨我?” 他突然说:“齐徽怀疑你通敌的事,我知道,但是我没告诉你……” 谢九泉脸上完全没有了那种桀骜飞扬的神采,嘴唇微微发颤: “我先前劝过你很多回,你越是对齐徽这样掏心掏肺,毫无保留,他越是会猜疑你有其他的目的,可是你总不肯离开他……我是想,我是想让你亲眼看看他的选择,清醒一点,可我没想到你会跳崖……” 他的呼吸粗重压抑:“你当时一定很难过吧,我真的很后悔……如果这一世你没有记忆多好,或者如果一切能真正重新再来多好,我一定,一定第一时间冲过来保护你……现在咱们没戏了……” 曲长负抱着手,耐心将谢九泉的话听完,然后道:“来,抬头,看着我。” 谢九泉顿了片刻才抬起头来,眼睛有些发红。 曲长负道:“谢将军,我要纠正两件事,听好。” “第一,我不恨你,你知道的消息,有权选择告诉或者不告诉我。咱们不是现在没戏了,咱们就没有过戏,你的误会很大,错觉很深。” “第二,我也对你不感兴趣。你现在脑子出了问题,怎么会有人喜欢天天把自己打趴下的人?快去再找几个厉害的剑客打打架吧,多输几场你就会发现,我也没什么特别的,就是比你厉害而已。” 谢九泉:“……” 确实,有的时候连他自己都觉得,会喜欢曲长负这种人,他真的是脑子有病。 “至于我,”曲长负的脸上总算露出一点愉悦之色,声音里充满了向往,“我的目标是升官发财,拯救天下苍生,你不要打搅我实现理想,因为你打不过我。” 谢九泉:“……” 曲长负原本是在宴会上无聊,出来透个气换换心情的,结果谢九泉还真给他来了一出刺激的,让他又很是怀念大家客套而祥和的笑脸。 他说完之后,就重新回到席上去了。 谢九泉在树上靠了靠,重新端出那副冷冽肃杀的神色,跟在曲长负身后。 曲长负刚刚坐下,一旁便又来了个敬酒的。 这人是昌定王的侄子卢旭。 跟身为世子的卢延不同,卢旭的父亲没什么大本事,他全家依附昌定王府过活,见人就是一脸笑,对着曲长负也口称“表哥”。 卢延不知道从哪端了两只大海碗过来,放到两人之间倒满:“表哥升迁之喜,今日可是大忙人,方才便一直想敬酒,差点挤不过来。” 他笑吟吟地将其中一只碗朝着曲长负推去,说道:“小弟敬你一杯。” 曲长负的目光往旁边一飘,没伸手:“我近来办差,给王府添了不少的麻烦,卢四公子如此前来示好,不怕你家长辈责怪你吗?” 卢旭道:“哎,表哥说的哪里话来,你是秉公办事,卢家是问心无愧,双方并无嫌隙,责怪我做什么?” 他今天是非得灌曲长负酒不可了,再将酒碗往前一递,笑道:“表哥不喝,难道是看不起我?” 确实看不起他,但是酒还挺想喝的。 最近他出去浪的次数比较多,家里人从来没见过曲长负这么“活蹦乱跳”的状态,都很担心他哪天玩过了头倒地暴毙。 因此上到外公表哥,下到侍从管家,都看他看的很紧,轻易摸不着酒。 但今天情况不同,这可是曲家设宴款待客人,这一杯杯酒全都是被人逼着喝的,他被迫无奈,谁也不能叨叨。 曲长负似笑非笑,矜持地伸出手,似乎不太情愿地去端碗。 正在这时—— 一旁的谢九泉突然喝道:“有完没完!” 他一巴掌打开了卢旭的手,酒碗啪地摔在地上,碎瓷片与酒液四溅。 曲长负:“……” 谢九泉的心情本就极端不好,一会埋怨曲长负狠心绝情,一会又悔恨自己没护好他,卢旭这就是往枪口上撞。 谢九泉冷笑道:“一个大老爷们玩这种灌人喝酒的下作把戏,我都替你老子害臊!敬曲公子,凭你也配?给我滚!” 卢旭又惊又怒:“谢九泉,你欺人太甚!” 谢九泉眸色冷厉,阴森森地道:“那又如何?” 他身上杀伐戾气极盛,谢家手握实权,满门公卿,亦非卢旭所能够招惹。 见谢九泉的手已经按上了腰侧的剑柄,卢旭只觉得双腿发软,下一句话便没说出来,战战兢兢退后几步,忙不迭地就跑了。 谢九泉冷哼一声,回过头来,见曲长负低头看着地面的碎碗。 他心中陡然生出一股怜惜,低声道:“怎么他让你喝你就喝?” “谢将军。”曲长负抬起头,冷冷地说,“你这个人真的很浪费。” 谢九泉:“……” 果然曲长负是真的不喜欢他,又生气了。 谢九泉这脾气一发,旁人不明就里,暂时也没有过来敬酒的了。 曲长负自己倒了一杯,正要喝,就看见小端就冲着他大步过来了。 那张冷冰冰的晚娘脸让他一看就闹心。 曲长负懒洋洋地道:“你又做什么?” 小端瞟了一眼那杯酒,这回倒是顾不得提了,冲曲长负附耳低语道:“少爷,卢家的人想硬闯后宅,刚才被我和小伍拦住了,动手打伤了几个。” 曲长负道:“你们可有受伤?” 小端摇了摇头:“但他们行为如此激进,一定有什么阴谋……” 曲长负哈哈一笑:“阴谋早在魏王遇刺的时候就开始了!莫慌,且看戏吧。” 随着他的话,卢家那边已经有个下人鼻青脸肿地匆匆跑进来。 他冲到卢延面前,扑通一声就跪了下去,惊慌失措地扯着嗓子道: “世子爷,不好了!相府的人和咱们府上的侍卫打起来了,卢财、卢旺他们都受了伤!” 卢延直接就踹了他一脚,骂道:“你这没规矩的奴才,来到人家府上做客,怎么还能跟主家打起来?” 那名下人颤声道:“世子恕罪。奴才刚刚站在那里的时候,忽然看见一个人跳到相府的后院里面去了,那打扮很像今日刺杀魏王殿下的刺客!” “小人当时一个着急,就喊其他的兄弟们和我一起去抓人,行为莽撞了。” 他说着悄悄向曲长负那边看了一眼,却又道:“但当时相府护卫明明也看到了那人,却并不追赶,反而上前阻拦,奴才们心里焦急,这才会冲突起来。” 人人都知道,魏王遇刺的时候,正好昌定王府的马车经过,刺客还是他们一起帮忙对付的,这样说倒也合理。 “这……”卢延似乎很为难的样子,“曲公子,这话怎么说?” 小端低声道:“少爷,当时并没有人进去。” 其实到这一步,卢家想做什么已经很明显了。 他们提前让人摸近曲家内宅之中藏好,再假称亲眼看见刺客,故意跟相府的人发生冲突,无非是想把事情闹大,从而搜查相府。 至于能搜出什么东西或者人来,那就看他们翻案的需要了。 正好曲萧不在府中,亦不会受到牵扯,卢家想要对付的也只有曲长负一个人。 而且刺杀人选竟然挑了魏王,也十分微妙。 那小厮故意扯着嗓子大喊,周围的人都听到了,有宾客慌张道: “魏王殿下不是正在相府的厢房之中养伤吗?这刺客胆大包天,不会还想行刺吧?” 这样一说,众人都紧张起来。 他们不光担心自己的安危,也担忧若是魏王真的出了什么事,他们作为在场之人也会被皇上迁怒。 五城兵马司指挥张褚也在被邀请之列,此时他站出来道:“曲公子,此事非同小可,还请允许我调人过来搜查一番!” 旁边的人也纷纷劝说道:“是啊,就让张大人领兵搜一搜吧,早抓到刺客,大家都安心。” “一定要好好审问,此人意欲何为!” “魏王殿下还在养伤吗?先要确定殿下的安危才是啊!” 曲长负微微蹙眉,露出了为难的神色,让人也不太忍心去责怪或者逼迫于他。 张褚不自觉地放缓了声音,说道:“我一定会让手下的人多加小心,不会冒犯府上内眷的。还请曲公子通融。” 曲长负叹息一声,站起身来说道:“既然列位都这样认为,那就搜一搜吧,希望能抓住刺客,大家也好安心。” 卢延冷冷地笑了笑,弄出这么大的阵仗,就是要他被所有的人盯着,既不能拒绝,也不好通风报信。 当下张褚先清点了到场的所有宾客以及相府中的下人,又派人将周围团团围住。 令人惊讶的是,除了养伤的魏王,太子和璟王也都没有露面,整件事情透着诡异,令人更加担忧。 曲长负道:“小伍,你为张大人引路。我去看望魏王殿下是否安好。” 卢延怕他捣鬼,说道:“魏王殿下的安危确实令人担忧,我同曲公子一道。” * 外面闹哄哄地搜查,相府中的仆役都按照名单被召集到了一处看守起来。 谁也没有发现,从相府后院的一座假山里,竟然悄悄爬出来了一个黑衣人。 这黑衣人似是受了伤,动作有些迟缓,他爬出假山之后,谨慎地按了按怀里的书信。 这封书信当中伪造了曲长负与陈英勾结陷害卢家的证据,并且明确指出,所有的一切都是魏王在背后操纵,今天这场刺杀亦是他自导自演。 这个黑衣人一会要做的,就是“不小心”被五城兵马司的人抓住,并且搜出书信。 至于死活,那就只能看运气,自然,报酬也足够愿意让人卖命。 眼下时机已到,他深吸口气,喃喃道:“爹娘好好保重,恕儿子可能无法再尽孝了。” 说罢之后,就要飞身跃出。 足下刚刚用力,忽听有人在身后淡淡地道:“看不出来,你也有爹妈。” 黑衣人一个趔趄差点扎在地上。 他猛地回头,只见身后的山石上,不知何时靠了一个十分俊美的年轻男子,双手抱臂,面色讥诮。 “璟王?!” 靖千江手里上下抛着一颗小石子,见他回头,看也不看,直接甩手一挥。 只听“咚”地一声,石子砸到了刺客的脑门上。 那刺客直勾勾地盯着他,惊诧的神色还留在脸上,整个人就白眼一翻,倒了下去。 靖千江“嘁”了一声,有点嫌弃地过去在这人身上掏了掏。 那几封信并着一瓶鹤顶红全被他搜了出来,吹了声口哨,过了片刻便有个下人出来,冲着靖千江无声一行礼,把东西带走了。 随后,靖千江一脚把人重新踢进了假山里面的石洞当中,转身而去。 他的事情办完,正打算回到前厅去看戏,结果一摸,发现早上回府前同曲长负说话的时候,将佩剑落在他房里了。 靖千江倒不急着用这把剑,只是一会若是不慎被谁看见,这东西便是破绽。 他转身回去取剑。 推门进了房,靖千江立时发现,床头处竟然背对着他站着一个人。 第25章 倏尔霜刃挥 曲长负跟卢延以及其他一些宾客去看齐瞻,结果发现房间是空的,齐瞻将伺候的人和太医打发走之后,竟然也不知所踪。 这一着连曲长负都没想到,忍不住看了卢延一眼,发现他也正充满狐疑地看着自己。 两人心里同时在想,对方在搞什么鬼? 魏王这又是被谁给弄没了? 曲长负道:“来人,去把魏王府的侍卫叫过来,询问他们可知道魏王去向。” 他吩咐完这件事,一名五城兵马司的兵卒又已经匆匆跑过来。 他气喘吁吁地冲着曲长负道:“曲大人,目前贵府的其他地方均已搜查完毕,只剩下曲丞相、令妹、以及您的院子了,您看这……” 曲长负压根也没打算让他们搜完,不说别的,他还有个庶出的小妹,今年十五,闺房总也不能任由搜查。 他只是在替后面的一场好戏拖时间而已。 听了这话,曲长负便道:“那就先搜查我的院子罢,我这就过去。卢世子,少陪。” 按计划,提前安排好的刺客此时应该已经被“捉拿”了,但却迟迟没有动静,魏王也不知所踪。 卢延感到仿佛有些事情脱出了自己的掌控,略感焦躁,决定把曲长负盯紧:“客随主便,即如此,我仍与曲公子一道罢。” 曲长负无所谓地道:“随便。” * 另一头,靖千江无意在曲长负房中发现生人,当下便低喝一声“干什么的”,抢先向着对方肩头抓去,结果那人一回头,却叫他大吃一惊。 “齐徽?” 他连太子都没叫,齐徽看见靖千江后也是一怔,随即意识到什么。 “是你?你也知道他的身份?” 齐徽脱口道,“你难道也是……” 若非靖千江同样重生,并知道曲长负就是乐有瑕,他怎么会同自己一样,也出现在这里? 靖千江眉宇间掠过怒容,丝毫不想同他说话,打断齐徽斥道:“你也配站在这里?出去!” 说完这句话之后,他忽地神色一顿,猛然回头朝曲长负房中的屏风看去。 紧接着,靖千江骤然出手,直接打翻了那扇屏风。 “又是什么人?” ——齐瞻正藏在屏风后面。 来曲长负房中这一趟,虽然没看见主人,但是他可真的没白来。 光是一个齐徽出现,已经够让齐瞻惊讶的了,再瞧见靖千江也同样来到了这个不出奇的小房间里,齐瞻简直觉得做梦都没有这么离奇。 况且靖千江和齐徽两人的对话语焉不详,更加彰显出其中存在隐情,他们的关系绝对没有表面那么简单。 齐瞻正站在屏风后面的窗户边上,原本有心一听,却无意中看到,外面竟然来了一群五城兵马司的人。 方才他说自己遇刺,要求搜查,被靖千江把话给堵了,这个时候五城兵马司又是干什么来的? 这场面让人堵住了可不好看,齐瞻立刻便想悄悄离开这里。 偏生靖千江武功太高,稍微有一点动静就察觉了。 他一掌打翻屏风,只见那后面有个人背对自己,于是身形一晃,挡在窗前,抬手便扭向齐瞻的领口。 与此同时,齐徽也已经从后面堵了过来。 他们三个人心中各有惊疑猜测,互相牵制,谁也没来得及离开。 偏偏就在这时,外面的指挥使张褚以及曲长负等人都已经到了,也隐隐听见了曲长负卧房中传来的动静。 曲长负微微皱眉,张褚尚未怎样,卢延却感到精神一振。 方才那么多人没找到刺客,他还有些恼怒,这是却也不禁在心里称赞对方机灵干得好。 ——他藏身在曲长负的院子里,再被当面搜出,这才真正叫一个百口莫辩。 卢延见张褚对曲长负很有欣赏之意,生怕对方包庇,故意做出一副紧张惊讶之色,高声道:“大家小心,那间房中似乎有人藏身!” 说着,卢延似是想要保护众人,直接拔刀冲到门前,一脚将门踢开。 房门大敞,房中的一切暴露在所有人的面前。 太子、魏王、璟王……同时转头,将目光盯在了卢延身上。 大家都惊呆了。 卢延:“……” 无论是设计这件事的卢家,负责调查的张褚,还是反手还击的曲长负,都想不出来,事情是怎么演变成这样的。 这三位可以说是整场宴会上身份最高的人,方才听说可能有刺客混入,到处都在寻找几位王爷,结果没想到,竟都躲在一处了。 ——问题是他们都来人家曲公子的卧房是要干什么? 一起来的,还是分着来的? 为什么关着门老半天不离开,他们三个人在里面做什么? 不敢细想呀! 卢延手里的刀掉在了地上,砸了他的脚趾,他却浑然不觉。 毕竟同时面对这三位充满威压与谴责的目光,压力实在很大,他没瘫倒在地,已经算是一条汉子了。 看到这种情况,最惊讶惶恐的人是卢延,而最恼怒的人,则非曲长负莫属。 他向来少有失态的时候,此时却忍不住捏了捏眉心,皮笑肉不笑地从牙缝中问道:“几位殿下能否解释解释,你们为什么会在这里?” 就算没有很严重的洁癖,也没人能忍耐几个人莫名其妙来自己的卧房中打架好吗?! 居然还被当众给揪出来! 身后传来脚步声,谢九泉快步冲到人群的最前面,手按刀柄,杀气腾腾地盯着齐徽。 曲长负看他一眼,更闹心了。 从他出现的那一刻起,齐徽的目光就已经牢牢黏在了曲长负的身上。 除了第一次错认,之后他一门心思寻找乐有瑕,就没再注意过这个人,此时仔细端详,才发觉那言语笑怒的神情,竟都是如此熟悉。 曾经与自己朝夕相处,而后又让他无数次在梦中见到,却根本无法触及。 他真的回来了。 虽然是当着众人的面,齐徽仍是几乎不能自已,脚步不自觉地向前挪动,仿佛要看的清楚些,更清楚些。 “有瑕,真的……真的是你么?”他声音颤栗,低的如同自语,“这不会又是梦了吧?你——” 眼看他的手指就要真实地触碰到曲长负身上,靖千江忽地跨出一步,抓住齐徽的胳膊,低喝道:“太子!” 齐徽一震,手臂垂落,指尖只擦过了曲长负的半片衣角,随即握在掌心蜷紧。 曲长负已后退避开,眉头微皱。 这其中的种种纠葛,只有他们几人知晓,在场的其他人个个满头雾水,只感气氛诡异而暧昧。 齐徽在人前极有太子威严,永远神色淡淡,举止端肃,但此刻,他眼中的眷恋、悲痛、惊喜,却是谁都能看得出来。 靖千江却似面带怒气,那一声“太子”也说的十分严厉。 众人面面相觑,各自在心头闪出了十七八种版本的猜测。 过了片刻,齐瞻收回狐疑盯着他们几人的目光,首先说道:“张指挥使,你们这是来做什么?卢世子又是闹的哪一出?” 张褚已经被面前的场面震住了,听到询问才回过神来,也暗暗埋怨卢延捣乱,现在倒弄得好像自己跟他是同伙一样。 他连忙撇清,向齐瞻解释了搜查刺客的始末。 齐瞻笑吟吟地说:“哦,原来是为了抓捕刺杀本王的人,各位费心了。本王还以为卢家有人被杀了,卢世子才会如此激愤。” 他说罢之后,冷冷地盯了卢延一眼,这才又看着曲长负道:“至于本王,是因……伤口疼痛,难以入睡,无聊之下在府中闲逛,没想到误入的竟然是曲公子休息之地,还望勿怪。” 靖千江看见齐徽对着曲长负的神情,就是一阵心烦意乱,曲长负看似对谁都不在意,但对于辅佐齐徽这件事,他实在是尽心尽力。 若非如此,以他的本事,也绝对不会被任何一个人逼到跳崖自尽的地步。 靖千江不愿意去想现在的齐徽在曲长负的心中还占有多大的分量,但无论是从曲长负安危的角度还是出于他自己的私心,他都十分不乐于见到两人重新相认的场面。 更何况齐瞻又是哪掺和过来的? 他辛辛苦苦扮小厮扮下人才换来住在相府的机会,这两个人算是什么玩意,莽莽撞撞跑到曲长负的房间里来,把他都给连累了! 带着这满腔不快,靖千江冷着脸道:“我是路过此处,听见里面有异常声音才进门查看的。” 他一顿:“万一这宅子里面有瞎了眼的刺客,瘸了腿的老鼠,也好及时处理。原本无意冒犯,曲公子见谅。” 齐瞻肩膀上的伤口有些裂开了,正被人伺候着重新包扎,闻言脸色一沉。 他发现这个璟王真的是嘴贱。 从来没人敢这样挤兑过他,齐瞻的心头已经涌起一股杀意,却听齐徽接着靖千江的话说道:“孤也同样。” 合着他们俩的意思是,这事都怪齐瞻乱走,他们不过是热心帮忙。 ——至于借口是否合理,堂堂皇子王孙,又为何在大臣家的宅院中这么热心,也没人敢追问了。 齐瞻攒了口恶气,暂时把这笔账给齐徽和靖千江记上,将目光转向卢延,冷笑道: “我们该说的都已经说了,本王倒是十分想问问卢世子,你既不是曲府主人,又非搜查刺客者,这样忙着冲进来,是在做什么?” 他收拾不了齐徽和靖千江,他还收拾不了姓卢的? 卢延张口结舌。 如果他当时揪出来的是刺客,人们的注意力被转移,事后想起他冲在前面的行为,顶多也只会说句“冒进莽撞”,不会怀疑什么。 但他那踹开大门的一脚,踹出来的是三位亲王。 卢延想跪下请罪,可他心高气傲惯了,又不愿在人前,尤其是曲长负这个死对头面前表现的这样惶恐狼狈,膝盖怎么都弯不下去。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事先安排好的刺客呢? 就在此刻,外面传来了一阵喧哗,暂时为卢延解了围。 齐瞻皱起眉头,扬声道:“怎么回事?” 卢延趁机喘了口气,默默退到一边。 曲府的管家跑了进来,禀报道:“几位殿下,东宫卫尉李吉李大人求见,说是……抓住刺客了。” 刺客? 卢延刚刚放下去的心脏又提起来,快速地跟卢洋交换了一个眼神,两人都是满脸惊疑慌乱。 他们在曲家里面安排的刺客迟迟没有露面,反倒是去外面搜查的东宫卫尉那边有了消息,他抓住的是哪门子的刺客? 听到禀报,齐徽这才依依不舍地将目光从曲长负身上移开,说道:“让他进来吧。” 李吉匆匆入内行礼,身后的手下还押着一个人。 ——那人身上,穿着昌定王府护卫的衣服。 李吉向着齐徽禀道:“臣方才在魏王殿下遇刺的地点附近搜查,果然在一处墙根下面,发现地上出现了点滴血迹,顺着一路排查,便在昌定王府的随行车队之中,发现了此人。” 他示意自己身后的人将一个托盘端来,上面有一柄染血的匕首,两封书信,一瓶鹤顶红。 “这些都是从此人身上翻出来的,这匕首的锋刃与魏王殿下的伤口应是吻合,还请您过目。” 托盘被奉至几人面前,齐瞻看了一眼便肯定道:“这柄匕首便是当时刺客所持。” 他噙了一丝阴冷的笑意,眼睛微微眯起,看向卢延:“遇刺之时,本王在刀柄上弹了一下,上面留有指痕。” 李吉道:“殿下容禀,除此之外,臣还发现,此人的真实身份是京郊大营中的一位缇骑,前几日晚间试图焚烧军囤被抓,但连夜逃窜,不知所踪,却未料竟出现在此处刺杀魏王。那两封信……” 他示意托盘当中的信件:“内容正是讲了此人受到昌定王世子卢延指使,欲隐没倒卖军饷之证据,才会如此行事。至于为何刺杀魏王殿下,尚且不知。” 此言一出,众皆哗然。 谁也没想到好端端地前来吃一顿饭,竟然还能看着这么一场大戏,除了三位王爷跟相府公子不为人知的恩怨情仇之外,更有要案牵扯。 曲长负挑起眉来。 这名刺客是他安排的,原本打算先利用对方在军营纵火的身份,把刺杀案和倒卖军粮案联系起来,至于卢家,可以在后续审问中安排更多证据。 没想到靖千江人未离开,东西都已经塞到刺客怀里了,动作可真是够快的。 卢延听闻此言,终于意识到曲长负一定早料到了他们的计划,自己被反过来算计了。 他面容有一瞬间的失色,随即故作镇定道:“事情怎会如此巧合?倒卖军粮一案刚刚查出一些端倪,魏王殿下就遇刺了,前后不到一个时辰,这事又被栽到了昌定王府的头上。简直是荒谬。李大人只管继续查下去罢,左右卢家身正不怕影子斜。” 他话说的硬气,实际上隐在袖子里的手已经微微颤抖。 卢延说话的时候有意看着曲长负,仿佛在暗示什么。 曲长负听了这话,长眸微睐,悠悠地说道:“卢世子此言甚是。不过那晚在军营中纵火的人共有七位,皆已经被活捉,而且分别关押。” 他很淡地笑了一下:“一个人能撒谎,总不能七个都一起污蔑卢家。只消将他们分开审问,相信一定能查出幕后指使者。” 这一招可谓直击痛点,卢延再也无法保持平静,一手指着曲长负,怒叱道:“你简直是血口喷人。这一切分明是你预先布置好的,不然怎会……” 齐徽喝道:“够了!” 打断卢延之后,他悄悄看了曲长负一眼,说道:“此事牵涉重大,交由刑部和大理寺共同处理。卢世子,卢大公子,卢四公子,去走一趟罢。” 他一发话,卢家人就什么都不说了。 毕竟昌定王妃是太子的亲姨母,卢延等人都认为他毕竟会为卢家做保,另有安排,因而反倒放心。 曲长负保持着唇边浅浅的弧度,瞧着卢家一干人被东宫卫押送出府,神情悠闲的仿佛闲庭观花。 世上可有任何人或事,能够让他动容? 齐瞻也不是盏省油的灯,此时他已经隐约猜到,今天这场刺杀怕是原本由卢家设计,用来栽赃曲长负,结果被对方反过来摆了一道。 他竟然能想到趁机将两案合并,这份心机实在深沉。 他打量着曲长负,原本是想从对方的神情中找到端倪,却发现自己竟然舍不得再移开目光。 原本的注意,是因为容貌,因为齐徽与靖千江都对此人另眼相看,所以产生兴趣,才不断撩拨,想要发现他的破绽。 而现在,齐瞻意识到,自己心动了。 这种手握大局的笃定,高高在上的轻蔑,谈笑之间解决一切的从容……是最能引起人倾慕的特质。 他想起自己那些妾侍和男宠,忽觉乏味。 柔顺娇弱虽然动人,但耀眼而明亮的存在,才是每一个人都想要追求和拥有的吧。 * 宴会本来便已经到了尾声,此时也无法再进行下去了,曲长负向众位宾客致歉之后,一一将人送走。 按理说应该等太子先行,但是齐徽只说还有事,非但没有离开,甚至还默默坐到一边,耐心等着曲长负送客。 冷峻威严的太子,何曾有过这样的耐心? 他的表现,更加让人不禁对方才三王齐聚的事生出各种各样的揣测来。 齐徽瞧着曲长负的举止言谈,却觉得自己的心正一点点沉下去。 要是到了这个时候,他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那可就太愚钝了。 之前对乐有瑕遍寻不得,正是因为他先入为主,认为所有的事情都理当是上一世的重复,按照这个线索来找人,自然一无所获。 可直到此时,齐徽才清晰地意识到,不光是他,所有人……所有人都重生了。 过去犯下的那些错误,两人之间的裂隙,终究已经存在于岁月的长河之中,再也不能抹去。 将客人们送走,曲长负转身回头,看见齐徽的时候还怔了怔,奇道:“殿下还未离开?” 齐徽道:“孤……我有话想同你说。” 他闭了闭眼睛,轻轻吐出那个称呼:“有瑕。” 曲长负脸色不变:“我说你怎么会没事摸到我房里面去,原来知道了我的身份。是璟王殿下在你跟前说漏了嘴,还是你瞧见了我府上的枫叶阵?” 他想了想,说道:“璟王不是那么没心眼的人,你能猜到我的身份,多半跟谢将军有关系。” 齐徽道:“他们都知道你的身份,只瞒着我,是吗?” 曲长负淡淡道:“人家知道也是自个猜出来的,殿下自己没上心,在这泛什么酸。” 说完之后,他也有点不耐烦,便道:“若殿下只是来确认我的身份,那我直说,我是乐有瑕,真名曲长负,这辈子重生回来,过得不错。” 说完之后,曲长负草草一拱手:“时候不早,我走了,您也早点回去罢。” 很久没有人用这种语气跟齐徽说话了。 让他怀念,可又让他心痛。 过去曲长负刻薄是刻薄,但却从未这样,说不了几句话就拒他于千里之外,摆明了这一世丝毫不愿再跟他有牵扯。 曲长负要走,却被齐徽一把抓住。 他低头看看,轻声地咳嗽一下:“我这条胳膊今天已经是被第二个人用力拉扯了,殿下,请记得臣体弱多病,不禁折腾。” 明知道对方故意这样说,齐徽的心还是疼痛起来,轻轻松开曲长负的手臂。 他低声道:“你恨我。” 曲长负道:“那倒没有,一切都是我自己选择,随便埋怨别人未免无能。我只是觉得认识你,我挺亏的。” 他袖手而叹:“殿下,你知道,我是一个很有上进心的人。辅佐你虽然有自己的目的,但人往高处走。结果呢,你看看,从丞相的儿子,到白衣谋士,到被人猜忌的叛徒,到私自潜逃的犯人……” “当时你亲自率兵追我,我再不寻死,怕是要进宫当太监去了。” 齐徽道:“……我没想让你当太监。” 曲长负语气淡漠:“但也没打算让我升官发财,一展抱负。在你心中,鹰隼只能折断翅膀,放在掌心赏玩——我早就说过了,来你身边,总要图点利益,不给好处,我跟着你做什么。” 两世来,他没变的,就是说话不好听,但句句让人无法反驳。 以前的自己,觉得他凉薄,觉得他不近人情,总是疑神疑鬼。 而今才发现,曲长负少年丧母,父亲是圆滑自私,一心只有公事的曲萧,继母庆昌跋扈刻薄,外祖宋家对他虽然关爱,却满门战死沙场。 他的日子,一定不好过。 要多少次的背叛与心伤,才会养成这样一幅个性? 又要多大的决心与努力,才能在这样的身体状况之下,依旧文武兼备,谋略出众,一身风采令人为之倾倒。 可他这样热切地想要往上走,想要过得好,来到东宫,却又被自己给辜负了。 心如刀绞,后悔又自责。 齐徽有生以来头一次这样低声下气:“抱歉,是我不好,我……已经在改了。” 他看着曲长负,每个字都说的很艰难:“你,能不能再给我一次机会。有什么事要做,我都会帮你。” 曲长负道:“卢家,你保吗?” 齐徽默了默:“昌定王妃是我姨母,我母妃她……你要做到什么程度?” 曲长负道:“卢家倒卖军粮,上一世宋太师的覆灭与此直接相关。我想如何,你说呢?” 齐徽没说话。 这件事对他确实为难。 正如骊妃所说,昌定王府不光是他的亲戚,更是太子派系的重要助力之一,轻易割舍不得。 而且卢家遭难,他如果不管,也未免会寒了其他臣属的心。 曲长负也没生气,扬眉一笑道:“你知道上一世我为什么最终选择跟你合作吗?因为我很喜欢你的性情。” “你不是个好东西,我也不是,这样互相利用起来,谁也不用觉得良心不安。我不会用人情关系来要挟别人做事,但可以要挟你。” 他慢悠悠地说:“总之谁帮了卢家,就是在跟我作对。太子殿下,你曾经伤了我的心啊,就不知道这一世,你是否还会再令长负失望。” 齐徽心头如遭重击。 两人相对而立,但话已说尽,人也不该再留。 曲长负提步离开,擦肩而过的时候,轻轻在齐徽的肩膀上拍了拍,眼中笑意如同冰底波光璀璨的暗流。 他的浅语在耳畔低低响起,动摇心底波澜:“齐徽,你说想重新开始,放开过往,但以往我们经历过的那些风雨,你——真忍心忘却?” 第26章 人间无并刀 齐徽走后,曲长负回了自己的院子。 路过相府花园的时候,见为了招待宾客搭好的戏台子正在拆卸,渐渐下坠的夕阳之下,戏班子里的人也在收拾物品。 一名姑娘坐在旁边等候,犹自抱着琵琶,不时拨弦两声,轻轻唱和,带着无端的惆怅。 曲长负驻足稍停,身后却有人漫声吟道:“可惜一片清歌,都付予黄昏。欲共柳花低诉,怕柳花轻薄,不解伤春。1” 曲长负未回头,淡淡道:“璟王殿下,眼下是秋天了。” 靖千江的声音在远处靡靡的乐曲中显得分外冷清:“人间无并刀,亦难剪愁痕,不论春秋,都是应景。” 曲长负叹气道:“我还没追究你闯我的房间,你倒在这里阴阳怪气起来了。” 靖千江一哂:“抱歉,看见齐徽就不痛快,没忍住。” 他顿了顿,又说:“你不会还想搭理他吧?有什么事要他办,还不如找我。” 曲长负慢悠悠地说:“璟王殿下,人人都想攀高枝,你又不是太子,我干什么不找更厉害的。” 靖千江没声了,曲长负倒是回转过身来,调侃道:“生气了?” 靖千江道:“没有,我只是在想,你刚才怎么没把齐徽给气死呢。” 这话说出,两人都笑了一下。 靖千江把手臂上搭的一件衣服披在曲长负肩上,这回却正色问道:“卢家的事,你打算把太子摘出去?” 曲长负摇了摇头:“你等着瞧吧,凭这么一件事,别说太子,就算是卢延,都不会被重罚,我的目标一开始就在卢洋身上。” 靖千江稍作沉吟,已经明白了曲长负的意思。 目前卢家是跑不了了,但一个王府肯定也不会因此就败亡,整件事一定要有人出来背锅。 而这个人,不能是身为世子的卢延,昌定王的庶长子卢洋是个合适的人选。 别看卢洋在王府的地位没有他的嫡出弟弟高,但此人在户部就职,性格缜密,少了他,王府看似损失不大,实则如断一臂。 他说道:“果然高明。这样一来,在别人眼中,损失卢洋的惩罚已经不算重了,想做保求情都不好开口。而对于卢家自己来说,却是个哑巴亏。” 曲长负道:“其实我也不知道太子会不会出手。总之,他不忍心跟我作对,我省心,他忍心,那我也不用留手,就各凭本事,输赢天定,也不失为一种趣味。” 他说,靖千江就微微笑着倾听,等曲长负说完了,他才道:“可不可以问你一个问题。” 曲长负道:“看来你的问题会有点冒犯。说罢。” 靖千江道:“从你出事后,我就一直想问,被人背叛,难过吗?” 曲长负怔了怔。 靖千江淡淡道:“若是真的对任何的怀疑、诋毁和背叛都不在意,以你的聪明,当年又何必不及早脱身……曲长负,你不是像你自己说的那样无情。” 他如玉琢一般的容颜在夕阳中染上淡淡的暖意,但神情却显得有点复杂。 对着曲长负,靖千江一向拿出最大的温柔,但他眼中的神情,似悲凉,又似心伤。 过刚易折,总是这样骄傲,很累的。 曲长负只是短暂的错愕,随即坦然道:“好吧,那就当我在意过吧。但这点在意占不了多少分量,我要想的问题很多。” 他看了靖千江一眼,声音淡淡的:“倒是你,我以为你变了,其实你的个性还是一如既往。” 靖千江自嘲地笑了一下,仰起脸,眉心映上一点残霞:“我死心眼,认准的事,都不变。” 喜欢的人,也不变。 不管你在不在意,我不会都再让你感受到背叛或者放弃了。 * 果然不出曲长负所料,卢延等人被暂时拘押在刑部。 事情经过一番调查,最后证明,跟曹谭勾结倒卖军粮之人,正是在户部任职的卢洋。 他利用职务之便,并偷偷动用了昌定王府的印信,置换霉变旧粮,大发不义之财。 而被曲长负查到端倪之后,他为了掩盖罪行,更是不惜拦截曲长负回京,刺杀魏王嫁祸。 这些罪名加在一起,就算卢洋出身王府也难以得到宽恕,只看最后的结局是充军流放,还是斩首示众了。 除了卢洋之外,昌定王也因“教子不严”上书请罪,受到了皇上的严厉申斥,不仅卸下身上所有实职,更将王爵降了一等。 所有过错卢洋一人背下,是因为皇上明显不想让此事影响过大,其实对于昌定王府来说,已经算是不错的结果,但他们也亦元气大伤。 唯一能让人稍感安慰的,就是在卢洋的罪名定下来之后,卢延和当时宴会上其他人的拘押也都可以解除了。 在卢延被放出来的前一天晚上,曲长负到刑部大牢探望了他。 数日不见,卢延已经变得憔悴了许多,看到曲长负的时候,他的双眼几乎喷火,咬牙切齿地道:“你还敢出现在我面前!” 平心而论,虽然在牢里,但他日子过得还不错,最起码座椅床铺无不具备,而且相当整洁。 曲长负施施然坐下,说道:“不必感动,本官乃是刑部官员,卢世子明天就要被放出去了,来看看你,也是顺路。” 卢延冷笑道:“是啊,我明天就要被放出去了!你也少在这里得意洋洋吧!一个有了今天没明天的病秧子——” 曲长负端起茶杯啜了一口,眼皮都不抬:“小端,小伍。” 卢延被打断,抬头一看。 只见站在曲长负身后的两名护卫大步走到自己面前,其中一人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在卢延的肚子上连击数拳。 正是冷不防间,脖子忽被人从身后一勒,将他放倒在地。 卢延也是一身武艺,可是在牢里关了这几天,每日恼怒烦躁,根本没怎么进食休息,早已十分虚弱,出其不意之下,已经被两人联手按倒。 曲长负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将茶杯放回到桌上: “你倒是身强体健,可惜没有脑子。怎么,能从牢里出去,卢世子很骄傲吗?想陷害别人,却把自己全家害进刑部大牢里,你这样的奇才,真是不多见啊。” 卢延冷笑道:“那是因为你手段卑鄙!你别以为对付卢家那么容易,曲长负,你等着,我出去之后,自有手段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是嘛?” 曲长负走到卢延面前,抬脚踩在他的脸上,将他努力抬起的头重新踩的紧紧贴住地面。 他冷冷地说:“卢世子,成天瞧不起这个看不起那个的,先看看你自己这幅熊样,配不配说这些话。口口声声你们卢家,我告诉你,卢家已经完了!” “你大哥卢洋获罪已是板上钉钉,你父亲实权尽失,眼下的现实就是我站在这里,而你,趴在我的脚下。” 曲长负脚下用力,挑了挑眉峰:“挣扎吗?觉得屈辱吗?磕头哀求我,或许我会考虑,在相府之中留你姑母最后的——容身之地。” 卢延此生都未遭受过别人如此对待,曲长负的话极尽轻蔑,让他恨不得跳起身来把这人打上一顿。 但对方的力道大的出乎他的想象,卢延自幼弓马娴熟,竟然就被这么一个文弱书生踩在地上,动弹不得。 他人生中所有遭受过的屈辱和挫败都来自于这个人。 视野之中只能看见地上铺着的稻草,以及对方垂落衣摆上精致的暗纹。 可他却能想象出曲长负此刻冰冷傲慢的神情,想象中他那双漂亮的眼睛中,涌动出的讥讽神情。 愤怒,夹杂着莫名悸动,从胸中升起。 卢延恨至极处,反倒放声狂笑起来。 “曲长负,你也别以为一切尽在掌握。你当真觉得曲相会放任你如此肆意妄为?你又真觉得是我姑母一厢情愿非要嫁进你曲家?走着瞧吧!” 卢延的手指几乎抠到了地面里面,他手背上青筋暴起,努力支撑着身体,让自己的姿态能够稍微好看一点。 “左右你今天也不敢杀我,还得乖乖地放我出去。曲长负,来日方长,咱们走着瞧!” “是吗?那太好了。” 曲长负松开腿,一脚将卢延踢开:“我也很想知道,没有了靠山的你,在所有人的不屑和鄙夷之下,能够走多远。” 这句话戳中了卢延内心深处的恐惧,不可否认,从小就在父辈光环保护下的他,所有的骄傲都来自于未曾面对过风雨的无知。 他的身体发颤,曲长负悠然而笑,衣摆在半空中回旋一飘,他转身出了刑部大牢。 当转过身去那一刹那,他脸上的笑意便如同褪色的水墨,转眼消失无痕。 激怒卢延,不是为了出气泄愤,而是想要试探庆昌郡主与曲萧这段婚事,只是真的如传闻一般,因为女方的思慕爱恋。 或者还是……来自于更多利益的结合。 眼前又出现了当时战乱之中,父亲护着六皇子逃生时的背影。 只能带走一人,曲萧选择了皇上的儿子,而并非他这个身虚体弱的亲子。 他在后面竭尽全力想要跟上,但不放弃的追逐,换来的只是越来越远的距离。 离开相府两年,归家时已经换了一位母亲,父子之间的关系也再难如初,表面尊贵荣宠,内里甘苦自知。 他不想当丞相的儿子,或者,不想仅仅只是,丞相的儿子。 那样的卑微和可怜,遇到危险只能等待着别人的施舍。 有时候,只有站的更高,才有资格获得真相的奖励,才有资格,颠覆命运! * 曲长负出了刑部,立刻感到一股湿而重的寒气浸润而来,透过衣裳。 下雨了。 天色将暮,细雨霏霏,落叶飘零,道路两边点了零星灯火,满目的萧瑟秋光。 小端冒着雨跑下台阶:“少爷您等一下,我去把马车给赶过来。” 曲长负却道:“不用了。” 小端顺着他的目光一看,有人撑着把纸伞漫步而来,伞面上绘着萱兰芳草,却是一片春光图景。 曲长负眼尖,已经看见璟王府的马车和侍从也正在不远处候着,便道:“殿下也来刑部办事?” 靖千江将伞挪到他的头顶,说道:“我去的是兵部。皇上已有旨意,令我将陷阵营的虎符交给宗王,以便他领兵支援宋家军。明日启程。” 曲长负一怔。 陷阵营在靖千江封王之前,就一直在他手下,训练有素,是一只极精锐的部队。 靖千江身份特殊,皇上对他固然会有猜忌,但目前为止,还是愧疚与宠爱居多。 他不可能下达这样的旨意,肯定是靖千江自己上书要求的。 而宗王与皇上和先太子均是一母同胞,生性最是懒散浪荡,毫无建树,太后为他愁的不行,但也十分疼爱。 这样一个祖宗被靖千江撺掇着去“帮助宋家”,就等于给宋太师送了一个保命符,朝中绝对不会有人再敢在物资援军方面扯后腿了。 说白了,就是靖千江以自己手中的部分兵权为代价,换得宋家平安。 曲长负道:“陷阵营,你当真舍得?” 靖千江道:“有失必有得,宋家无恙,对我有利。” 他半真半假地笑道:“是你说的,人往高处走,我虽然不是太子,也想有点属于自己的追求。” 雨势渐小,几成沾衣薄雾,两人并肩沿街而行,并无坐上马车的打算,双方车驾也就离的老远,跟在后面。 靖千江这话其实是有些大逆不道了,但伞底这一片秋日春光之中,说的人听的人都面不改色。 曲长负甚至道:“既然殿下有心一展宏图,我这里有两个消息,不如说给你听听?” 不料靖千江断然拒绝:“我不听。” 曲长负一怔,靖千江反倒笑了,说道:“真不听。这已经超出咱们合作的内容了,我不需要你跟我说这些,也不是为了你跟我说这些。” 曲长负默然片刻:“那随你便罢。” 随着雨势渐小,街上的行人也逐渐变多,人语嘈杂,道旁的饭摊上蒸腾起香味和热气。 曲长负示意靖千江把伞收起来,忽听不远处的河岸边传来一片笑闹喧哗。 两人看去,却是不知哪处寺庙的香客前来放河灯。 巨大的帘布一抖,上百只河灯像是漫天流泻的星子,飘入河水之中,美不胜收,水面上的船夫载着客人们争相打捞。 “璟王殿下。” 曲长负幽凉的声音在热闹的笑语中响起:“我上回同你说过,一条路要走的远,就得心狠,别把旧情看的太重。你瞧瞧,沾了水的河灯,总是沉的快。” 靖千江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不多时,那些河灯几乎都已经快被人打捞一空,只剩下零星几盏,晃晃悠悠浮在水面上,美而孤零。 他笑了笑,忽然把伞塞到曲长负手中:“你拿着!” 然后他两步跑到河岸边,在一片惊呼声中,干干脆脆地往里面一跳,几下就游到了河灯边上,挑了一盏单手捧着,又利落游了回来。 后面璟王府的侍卫吓了一跳,连忙远远跑过来要拉他,靖千江却道了一句“起边上去”,一个纵身,直接跳回到了岸上。 他浑身湿透,河灯的火苗晃了两下,却稳稳未灭。 四下有围观的人鼓掌喝彩,善意大笑。 靖千江低头看了一眼,捧到曲长负面前,笑着说:“上面写的是‘身体康泰,百病全消’,意头很好。” 他用袖子擦了把脸上的水,声音很柔软:“你瞧,不是就没沉下去吗?” 曲长负无语道:“你可真是个疯子。” 靖千江笑道:“人生在世,能疯的痛痛快快,也是幸事一桩!如果只要够疯,心愿就能得偿,我愿意当个疯子!” 曲长负微顿,忽也跟着笑了,一扬手将靖千江的伞抛进他的侍卫怀里,转身向着身后的马车走去。 他的步伐还是那样,走出去了,就毫不留恋。 “璟王殿下真是越活越有禅意了,让我很期待,这一条路上往后的趣味——” 曲长负道:“不过今日就此分别吧,你该回去换衣服了,殿下。” 曲长负离开之后,靖千江上了马车。 这时候的天气已经很凉了,璟王府的随从们连忙在马车中点上了暖炉,又找来干爽的帕子和外衣。 靖千江用帕子擦了把脸,忽问道:“福保,你方才都瞧见了吗?” 福保本来正在一边伺候,听见这话怔了怔,小心翼翼地道:“没有,奴才什么都没看见?” 靖千江不耐烦地说:“怎么可能没看见,你又不是瞎!我把河灯拿给曲公子看的时候,你脖子不是伸的和鸭一样!” 福保:“……喔。” 靖千江又问:“那你觉得,他刚才高兴吗?” 福保道:“曲公子都笑了,那应该就是不排斥的罢。他不是还说让殿下换衣服,这是关心您呐。” 靖千江还没敢想的那么好,听福保说了,不由怔了怔:“他那话,难道不是讥刺我沾一身水埋汰?” 福保一想,倒也真没准,但是瞧了瞧靖千江,发现王爷这样手里紧攥着帕子忐忑询问的模样,颇像自家正在少女怀春的小妹。 于是他说:“就算有那个意思,也是同殿下开玩笑的。要不是怕您受凉,何必提醒您换衣服。” 靖千江明知道他肯定要捡好听的说,但压不住心里高兴,唇角还是微微往上翘了起来。 他连忙抿了下唇,云淡风轻地道:“知道了,出去罢。” 等到马车里只剩了他自己一个人,靖千江才又用手里快拧出水来的帕子狠狠擦了一把脸,把白净的面皮上擦出了几道红痕。 “真的会……关心我么?”他喃喃地说。 第27章 黯黯梦云惊 第二日一早,卢延并着卢旭等人便从刑部被接回了王府,除了一个再也不能回家的卢洋,当初在相府吃酒席的卢家人都聚齐了。 当时在宴会上,他们还是觥筹交错,春风得意,数日过后灰头土脸的回来。 再细想整件事情经过,简直觉得如同不真实一般。 曲长负的出身是高,但是在与昌定王府的这场争斗当中,他并未向曲家和宋家要求援助。 他新官上任,就敢直接对积弊已久的军营出手。 先是解决陈英一案,进而处理曹谭,牵扯卢家。最后甚至将几位立场不同的王爷都聚了起来,致使卢洋获罪,王府受责。 搅得整个卢家灰头土脸,眼下竟然还拿他无可奈何。 整个王府竟然要跟这样一名初出茅庐的小子进行力量角逐,并且一直处于劣势,这简直是……恐怖又荒唐。 他身后到底是谁?他到底想做什么? 卢延回府的时候鼻青脸肿,却板着脸死活不肯说是怎么回事,把昌定王妃给心疼的够呛。 此刻,卢延一边任由丫鬟上药,一边神色阴沉地说道:“这个亏绝对不能白吃。已经被他给盯上了,不把曲长负彻底搞得翻不了身,咱们家时候后患无穷!” 昌定王知道他脾气暴躁,又是受了前所未有的挫折,警告道:“你给我老实点,想想曲长负的本事,千万不要再莽撞行事!” “骊妃娘娘那边怎么说?” 他回头问昌定王妃:“延儿说,当时是太子让东宫卫尉将他们送往刑部的,那理应有后续安排才对。洋儿现在还在牢里关着,这事要如何处理,太子殿下便没有交代吗?” 昌定王妃委屈道:“王爷,你这是觉得妾身没有尽心吗?卢洋虽然不是我亲生的,但我也是从小看着他长大,怎会有他意?实在是现在连娘娘都不是十分明白太子的想法,只说他最近病愈之后,便都住在别院。” 昌定王道:“王妃多心了。” 他长叹一声:“事到如今,也只能再去太子那里走上一遭了。” 见到太子的过程还算顺利,但令昌定王感到不安的是,齐徽对待他们的态度完全可以称得上冷淡,更是绝口不提军饷之事。 双方周旋数句,说的都是无关紧要的小事,卢延在旁边听着,实在有点忍不住了,喊了声:“殿下。” 齐徽淡淡道:“怎么?” 卢延看了昌定王一眼,咬了咬牙,说道:“殿下想必也能猜到我等来意,臣就直言了。” “曲丞相之子曲长负,先是在陛下面前指控卢家跟曹谭勾结,倒卖军饷,又在宴席上设计陷害,手段狡诈,胆大心狠。这个人,不能留了,还望殿下出手相助。” 齐徽轻轻点头,说道:“事情孤也都看见了。孤也正想问问你们几位,倒卖军饷,刺杀魏王,这些事情卢家到底是做了,还是没做?” 这句话一下子把他们都给问住了,过了片刻,昌定王说道:“殿下,宦海沉浮,身不由己,谁难免使些手段……” “是吗?”齐徽冷冷一笑,“看来这是承认了。既如此,曲长负所做之事,只不过是对君效忠,秉公办事,你们让孤来处置他,是在逼迫孤陷害忠良吗?” 这话可就是说的极重了,昌定王惊的坐不住,连忙站起身来道:“殿下这样的话,臣是万万受不起的!” 他一顿,因为曲长负查出来的证据都是事实,根本无可辩驳。 事情到了这般地步,齐徽也不是傻子,唯一的办法,只有把话挑明了说。 昌定王道:“殿下,说句僭越的话,按辈分来算,我是您的姨夫,任何事宜,我都一定是与殿下站在同一边,鼎力支持的。” 他一边说一边偷眼去看齐徽神情,却见对方靠在椅背上,一手撑着额头,一手搭在膝上转动拇指上的扳指,神色却晦暗不明,似在沉吟。 昌定王便继续道:“这次的事情,臣已经深刻自省,是卢家做错了,日后定当尽力弥补,绝不再犯。” 他好言说尽,话锋一转:“但曲长负一入官场,便动作连连,竟不顾曲卢两家的姻亲关系,背后更不知是何人指使指使,明显便是冲着我们来的,更有甚者,他的目标,很有可能是殿下您!” 齐徽微微苦笑,他倒希望曲长负是冲着自己来的,但可惜,这一世的对方,眼中根本就不存自己的身影。 恍惚还是彼此相伴而行的那段岁月,他从来没有想见而见不到对方的时候。 虽然贵为东宫太子,但他太知道父皇对自己并不是最宠爱,也不是最信任。 朝堂争斗,兄弟算计不断,前路看似荣华锦绣,实际尽是血雨腥风。 他被猜忌着,也猜忌着别人,他在意曲长负,越是在意,越是怀疑。 那时也是,卢家是他坚定的助力,却与曲长负的矛盾十分尖锐,双方一次冲突之间,曲长负更是当场拔剑将卢旭斩杀。 此事过后,他对自己明言,“卢家能给的,我能给殿下更多。但我不喜欢与他们共事,望殿下知晓。” 曲长负做事一向任性,但这样违逆齐徽心意的情况还是少见。 齐徽有些恼怒,更多的则是担心他起了异心。 当时他把这件事放过去了。 几天之后,两人在院中对弈,齐徽趁曲长负沉思时,半真半假地笑问: “上回……孤被刺杀之事,不会也是你为了对付卢家设计的吧?” 他记得曲长负听了这个问题,执子的手微微一顿,而后嘲道:“殿下,对付他们,还犯不上用到这招。” 他的表情始终冷淡,也不见怒,也不见怕,说完之后,将棋盘一推,站起身来道:“不下了,你走吧。” 说罢,头也不回地回了房间。 他生来高人一等,惟独这人敢摆脸色给他看,说走就走,当真是不留一点面子。 当时只觉得又好气又好笑,却忽略了对方桀骜与疏狂之下的真实心情。 他明明应该清楚那种感受。 就像自己十八岁那年为父皇侍疾,不眠不休等着对方醒来,但父亲第一眼瞧见他的目光,却是怀疑而防备的。 其实,他们的处境如此相像。 直到如今,知晓了曲长负的身世,明白了他的尖锐与凉薄,亦明白了他对卢家的敌视从何而来,齐徽才意识到,自己当年实在自负的离谱,亦错的离谱。 一切还能否回转? 他不知道。 但他不想再让曲长负失望了。 齐徽终于在心中做出了决定,抬手打断了昌定王,道:“不必说了。” 齐徽缓缓地道:“曲长负想要对付谁,日后又要做什么,那是他的事。孤只知道,现在他所做的一切,并无错误,你身为朝廷命官,不思为民,牟取私利,更是对不住在沙场上厮杀的将士们。” 昌定王父子设想过会受到太子申斥,但却没料到齐徽竟然真的这样决绝,卢延震惊问道: “殿下,您真的要放弃卢家?曲长负并非您想象中那种清廉正直之人,他分明就是挟私报复,您看看我的脸,就是他打的!” 齐徽一怔,想到曲长负的身体状况,顿时担心:“他没事吧?” 卢延:“……” 齐徽这么一问,顿时让他想起来,齐徽在相府见到曲长负时,曾经失态。 他脱口道:“难道殿下是因为看上了曲长负,才会如此回护于他?” 齐徽猛然抬眼,厉芒在他眸中一闪而过:“你说什么?” “砰”地一声响,他按住桌子,站起身来:“今日至此,该说的,不该说的,二位也已经讲的尽了,那么现在,就再仔仔细细听一遍孤的意思。” 齐徽森冷道:“孤与曲长负是怎样的关系,不容外人妄加揣测。这些年来对于卢家,孤自认已尽了亲戚之意,多加照拂,尔等却不知收敛,行事张狂,既如此,理应自行承担后果。” 他的声音透着凛冽的寒意,不怒自威:“若仍是在此纠缠不休,便是不服陛下处置,可自去早朝之上伸冤。以后不必再来,来人,送客!” 昌定王和卢延被太子的威严震慑住,一时当真再不敢多说,出门之后,仍是心有余悸。 昌定王正色向卢延道:“你方才说的话可当真?太子与曲长负之间……这是从何说起?” 卢延对于曲长负有种说不清楚的复杂情感,这才导致他对齐徽的异常表现十分敏感。 他肯定地说:“具体的我不知道,但他们之间绝对有问题。父王,你何曾见过太子行事如此偏颇?” 确实,目前几位皇子都不太安分,失去卢家这份助力绝对明智之举,这一点,向来理性冷酷的齐徽不会不明白。 “这简直是……简直是荒唐至极。”昌定王匪夷所思地道,“这事必须要说与骊妃娘娘知晓才是。” * 而在曲长负这一头,形势也发生了变化。 ——当朝右相曲萧,在经过数日的外出办差之后,总算风尘仆仆地回到了京城。 出门在外的这些日子,曲萧便一直听说着,自己那病情刚有好转的大儿子动作频频,几乎快把天给翻了过来。 听人通报了曲长负的种种所作所为,曲萧心中惊奇和提防兼而有之,几乎觉得自己要跟这个长子重新认识一下了。 且不论这孩子那些手段从何处学来,他本对万事漠不关心,就连同庆昌郡主之间都交流甚少,又是因何突然如此紧锣密鼓地对付卢家? 难道他知道了什么?可又不像。 曲萧回府不久,直接去了曲长负的院子中看望他,听下人说少爷在书房。 曲长负也正要去迎接曲萧,没想到他不声不响提前回府了。 他行了礼,父子两人坐下之后,曲长负便道:“父亲一路办差辛苦,事情可顺利吗?” 曲萧打量着他,先说:“怎么这几日瞧着又消减了一些。” 说罢后他又道:“我还一切顺利。你呢?近来身体是好些了,初入官场,感觉如何?” 曲长负没有立刻回答,他做的这些事实际上已经违背了曲府的立场,曲萧明显是意在试探。 ——他喜欢自己莽撞功利一些,还是惶恐畏缩一些呢? 曲长负慢慢地说:“父亲,我很喜欢这种感觉。” 他直视曲萧的双眼:“原先躺在病榻上,觉得自己就像一个无用的废人,更无法为父亲分忧,而现在,很多人需要我,巴结我,让我觉得,我活在这个世上,多少还有点用处。” 曲萧笑着摇了摇头:“你呀,真是孩子话。难道你做官就是为了被人巴结吗?官场之中,错综复杂,利益勾连,一步出则全局动,你可倒好,我还没回到京城,就接了昌定王府好几封长信了。” 他凝视着曲长负,温和道:“兰台,父亲知道你不喜欢卢家,也不喜欢庆昌。但这回一下子就把卢洋置于死地,又令昌定王失权降爵,还是有些着急了。” 他的眼神让曲长负全身升起一股冷意,因为曲萧说的不是“过分”,不是“做错了”,而是“着急”。 他的父亲,是从七品县令一点点爬到了现今的位置,官场上的多少勾心斗角血雨腥风他都见识过,有一些心思要瞒过他,简直难上加难。 曲长负的手段这样狠辣迅捷,就是为了争取在宋家重蹈上一世覆辙之前把卢家给处理掉。 曲萧虽然不可能想到“重生”这个原因,但是他看出了曲长负的“急”,并且在怀疑和试探着什么。 当然,曲长负也在试探。 当初在乱军之中,他被曲萧放弃,流落在外两年之后再回府,生母便已经去世,庆昌郡主成为了丞相府新的女主人。 外面的传言中,一直将庆昌郡主如何痴恋曲萧,如何定要嫁进来形容的绘声绘色,但曲长负却知道,自己的父亲,从来不是个任人摆布的人。 这个疑问他怀揣多年,上一世直到死都不得其解。 有时候他觉得,自己的虚伪毒辣和凉薄冷情,大概都是源自于父亲,因而他从未曾看透过这个男人。 曲长负心念转动,在当时不过是片刻,他便抬起眼来,冷冷地说道:“父亲才刚刚回来,连歇都来不及歇,便一再逼问我这些问题,无非是想责怪我,不该对付卢家。但父亲,你可曾考虑过我的处境?” 曲萧看着他的眼神中有探究有打量:“兰台,你——” 曲长负道:“自从庆昌郡主来到曲家之后,一直视我为眼中钉肉中刺,其厌恶之情甚至根本不加掩饰,父亲心里并非不清楚,却从来不闻不问!” “难道就因为我娘死了,我便合该忍气吞声?卢延等人亦是时常在外诋毁于我,父亲,您觉得,我不该对他们动手吗?旁人唾手可得的尊严,我是不得不去争、去抢!” 曲长负说到这里,剧烈咳嗽起来,咳到满脸通红,几乎要把肺给吐出来一样。 曲萧给他递了杯茶水,他却根本不顾,随手推开,说道:“咳咳……母亲在世的时候,犹记得父亲对我百般疼爱,我虽身体不好,却未曾受过半点委屈苦楚。” “而如今,你有了新的妻子,其他子女,我却只有自己!我必须要有所作为,才能让其他人看得见我,才不是一个……没用的人!” 大概是由于多病的缘故,曲长负清瘦文弱,脸色苍白,眉宇间常年带有一股悒郁之色,长得并不像母亲。 可他此时情绪激烈,眉目凛然,竟跟亡妻委屈发怒时的神情十分相似。 曲萧想到曲长负的生母宋琬,心中一阵痛楚惆怅。 方才被曲长负推开的茶杯将案上几幅字画溅湿了,他随手拿到一边。 他原本是下意识地借着这个动作整理思绪,手一顿,却发现最底下的一幅画上,是一只憨态可掬的小老虎。 曲萧忍不住抽了出来,说道:“你还记得小时候爹给你画的老虎。” 曲长负一把将画抢了回去,没说话,但曲萧的疑虑与猜忌却消了大半。 说白了,曲长负跟卢家斗,其实还是想在自己面前争一口气,得到自己的认可。 这个孩子……真是,说他什么好。 曲长负常年卧病,很多事情他不该也不会知道,少年人总是有些气性在,这些年他也确实受了很多委屈,一时冲动,行事激烈,都是情有可原。 更何况,儿子的城府浅一些,不正是他所希望的吗? 曲萧抬起的手在半空中稍稍一顿,然后摸了摸曲长负的头发。 他叹息道:“你这孩子从小就好强。五岁那年,为了得我一句夸奖,把自己关在书房里练字,结果染了一场风寒,都长大了,这个脾气怎么还是没改……” 曲萧摇了摇头:“有时候确实是爹爹疏忽了你,但人到了这个位置,往往身不由己。你是我第一个孩子,也是我最疼爱的孩子,这一点谁都取代不了。” 曲长负相信,这句话或许是曲萧的真心话,但他的“最疼爱”,也不过尔尔,他最在意的,是自己的权势地位。 等到曲萧离开了他的书房,曲长负他从曲萧的书房出来之后,默默将父子两人之前的对话在心里过了一遍,知道这回应该是暂时打消了曲萧的疑心。 对方大概希望他当一个混吃等死的闲人,但只要曲长负想继续往上走,那么就一定会再次跟自己的父亲对上。 ——他们的路是冲突的。 曲萧多年为官,算是皇上十分宠信的能臣,想要脱离他的压制,就同样也要在朝堂之中,拥有自己不可取代的长处。 曲长负咳嗽几声,看了看手里糊成一团的画,冷冷勾了下唇角,随手丢了。 第28章 君自远高飞 曲萧从曲长负那里出来之后,回到自己的书房中。 他本想看一看最近不在京城时累积下来的公文,手指拂过书架时,拿出来的却是一本《三字经》。 他的亲信曹献走进来为他添茶,见状便说道:“这本书还是大少爷开蒙时老爷亲自教他读的,如今也留了十五六年。后来连二少爷都不曾得您亲自教导,老爷心里还是疼爱大少爷的。” 曲萧笑了笑,将书放回去:“他对我而言,自然是不一样的,他不是我的亲生孩子,但又是我第一个孩子,也是我曾经最爱的孩子。当初总想把什么最好的都给他,习惯了之后,也便改不掉了。” 曹献目光闪了闪,说道:“小人也还记得,大少爷小的时候,先夫人也在,您与她一同带着大少爷在院子里学走路,府中总是欢声笑语不断,如今却是冷清多了。” 这话明明是好话,曲萧脸上的微笑却逐渐沉下去了。 他淡淡说道:“那时我还以为兰台当真是我的亲生儿子……倒是我想得太多了,一个穷小子,有什么理由让太师的千金青眼下嫁呢。” 曹献低垂着眼不再说话,曲萧转身回到了自己的书桌边:“也罢,到底是这么多年的父子情分,只要他不给我找麻烦,愿意做点什么解解闷,便随他罢。左右卢家目光短浅,气候不长了。” * 曲萧走后不久,曲长负也站起来,道:“我想出去散散心,少几个人跟着,多了心烦。” 说罢,他便出了门,在府里闲闲转悠了一遭,绕了个很大的圈子,这才转过花园竹桥,“无意中”路过一个偏僻的小院子外面。 院子的门敞着,门口坐着两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看服色是一主一仆,正在做针线。 曲长负停下了脚步,看了她们两眼。 那小姑娘抬头一看,见到是曲长负,连忙放下手中的针线起身,恭恭敬敬地叫了一声:“大哥。” 她身边的婢女面露惊容,连忙也跟着行礼,战战兢兢地连头也不敢抬。 曲萧子嗣不丰,只有二子一女,长子曲长负、次子曲长清,均是他先后两任嫡妻所出,唯独一个女儿曲蓉,乃是庶出。 她的生母是曲萧的一位姨娘,庆昌郡主刚过门不久就病逝了,可想而知,这个小姑娘在府中的日子不算太好过。 因而,曲蓉的婢女也对这位尊贵而冷漠的大公子又敬又怕,不敢直视。 曲长负“嗯”了一声,随口问道:“父亲回来了,怎不去拜见?” 曲蓉道:“我怕父亲忙,尚未敢去打扰。” 曲长负教训道:“晚上得了空,做些点心去书房看看,也是你为人儿女的本分。他身为一国之相,若你忙一辈子,你还一辈子都不去见了不成?” 他跟曲蓉这么一个小姑娘说话,也是十分严厉和不近人情,曲蓉只是低头称是,兄妹两人说着,随意走进了院子里。 小姐的院子,曲长负的随从自然不敢乱进,刚才那名行礼的婢女还没被曲长负叫起来,当然也得站在原地。 周围只剩下了兄妹两人,曲长负的声音低了些:“若是见到父亲,他要是问你,喜欢跟着大哥吗,你怎么说?” 曲蓉微张开嘴,有些惊惧地看了曲长负一眼,然后也低声回答: “我就说,大哥总是冷冰冰的,也不怎么同我说话,我很怕他。但有时候去大哥那里,刘管家会给我准备点心和饭食,我很喜欢吃。” 曲长负颔首道:“你这样说了,就等于告诉他,庆昌郡主亏待了你,若父亲再问,你又如何说?” 曲蓉呆了下:“大哥,我……” 曲长负说:“如果怕说错话,就低下头不要说话,他自然会为你想到答案。总之只要记着,只要在你心里,这府中最敬慕和亲近的人是父亲,就行了。” 曲蓉很聪明,把曲长负的话记住,又小心翼翼地问道:“大哥,您说下一次的选秀……父亲会不会想送我进宫?” 曲长负嗤笑一声,道:“想得倒美,进不去。” 说完之后,他便不再理会自己的小妹妹,转身走了。 曲蓉跟了两步便停在原地,虽然兄长的话中似是听不出来半点安慰和温情,但偏偏就是这短短几句的对话,就能让她感到无比安心。 仿佛看到这单薄瘦削的身影,世界上那些担忧的,烦恼的,都不会伤害到自己了。 * 当日相府举办宴会,五城兵马司搜查刺客,却发现三位王爷都闯进了曲公子的房间一事,很快便在京城之间传开了。 八卦之心人人有之,这事涉及到的人身份都非同一般,大家明面上不敢议论,但暗地里各种的猜测可一点都不少。 有人猜测曲家藏着什么奇珍异宝,有人说曲公子那处宅院旧址上原是一处前朝密道,更多的人则绘声绘色地描述当时太子、璟王和魏王的神情。 大家都说太子威严,璟王冷冽,魏王则玩世不恭,喜怒无常,但当时对着曲公子却都显露出从未有过的和善亲切。 郢国一朝男子相恋本来就是寻常事,风月之事,又本来就比什么密道珍宝等天马行空的猜测引人兴趣。 曲长负灵秀高才,事迹传奇,若说几王爷都青眼于他也说得通,因此十分为人津津乐道。 甚至连之后曲长负将房中的家什用具都置换一新的事,也被悄悄笑谈出来了。 而在此事中倒了大霉的卢家,则在暗中筹谋着报仇和复起。 就在这表面一派平静,内里波澜暗涌的局面之下,又到了梁国使臣来访的日子。 目前天下局势之中,郢国处于中原地区,最为富饶兴盛,其次便是较为富庶的梁国。 两国先前来往不多,但都与西羌相邻,近年来西羌动作频频,进犯不断,两国边境深受其扰,西羌的势力却渐大。 因而为了巩固关系,共同防备外敌,郢国与梁国联姻并互派质子,定期令使臣来访,进行各种互利的交流。 梁国派来的使臣地位不低,正使乃是梁国皇帝的第三子,姓李,单名一个淳字。 与他随行的副使,一个名万关奎,一个名蒋昆,也都是皇亲国戚,可见重视。 如此,郢国必然也要以同等诚意对待,隆裕帝亲自接见,不光连设几日宴会款待来使,更是举办游猎,以作行乐。 像是这种场合,就算曲长负先前并无官职的时候,身为世家子弟,也同样有资格随行。 只不过他那时身体不佳,未曾出席,因而这京城外围的皇家猎场,曲长负还是头一次前来。 快到正午的时候,一行人才下了马车,曲长负抬手挡了挡草原上有些过于热烈的阳光。 像他这样的少年公子,基本上都是骑马前来的,英姿勃勃地享受着小姐们的打量与议论,曲长负则是能懒着就懒着,不去逞这份强。 但饶是如此,一路上他的马车上面,还是被扔了不少的荷包手帕。 曲长负向前看了一眼,大地苍茫,天高云阔,比起在繁华的京城之中,似乎这里更加能够让人襟怀一畅。 他们连同着梁国使臣便是在此安营,因着皇上有心要全方位地展示郢国之兴盛,这场游猎更是极尽规模。 连部分女眷也一同跟来了,挑选的都是长于弓马的名门贵女,以及几位得宠的后妃,礼仪拘束方面,也要比京城当中宽松不少。 这些深闺女子更是少有这样自由自在的时候,趁着大部队尚且在安顿扎营,纷纷在草原上到处游赏。 * 曲长负正要回到帐篷中去,忽有一面断了线的风筝,从天边忽忽悠悠地飘落下来,就掉在了他的脚边不远处。 小端和小伍生怕他被砸着,一起护在曲长负的身前。 曲长负站着没动,抬眼望去,只见一名年纪不大的小宫女急匆匆跑过来,却没靠近,远远冲着他喊道:“这位大人,可以请您帮我们骊妃娘娘将风筝给捡回来吗?” 曲长负便知道了,这不是风筝不小心掉了,这是骊妃要见他。 骊妃是太子生母,亦是卢延的姨母,上一世曲长负也没少跟她打交道,骊妃待他十分客气。 只不过这回,他已经与齐徽属于不同阵营,又将卢家折腾的够呛,骊妃只怕来者不善。 曲长负随着那小宫女去了,只见骊妃还是老样子,即使出门在外,也依旧半点不肯放松宫妃的排场。 这么短的时间之内,帐篷中便已经重新布置的雍容华贵,熏香袅袅,走进去的时候,仿佛跟依旧在宫廷之中没什么两样。 伺候的宫女请了曲长负进去,骊妃却在训斥着另外一名美貌女子,曲长负便站在一边候着。 只听骊妃冷笑道:“……本宫五次找见你,你三次都说有病。不想倒是一块跟到这大草原上面来了,那本宫瞧着,这病也没什么大病。区区一个贱婢,仗着皇上给你几分好脸色,你这心里头,便连尊卑上下都没有了?” 她训斥下人的语气素来是极为严厉的,然而那女子竟似乎并不是很怕的样子,竟一抬头,眸光中如含冰雪。 她反问道:“娘娘既然知道皇上对奴婢另眼看待,还要这样刁难,日后就不怕皇上见怪吗?” 曲长负已经听出来骊妃那番话颇有些指桑骂槐,也不大在意,倒没想到这宫婢还有几分意思。 目光在对方身上一扫,他发现这姑娘有些眼熟。 骊妃怒声道:“大胆的奴婢!本宫倒要让你看看我能不能处置你!来人,把她给我——” “娘娘。”曲长负忽道,“容臣多言一句。外朝使臣来访,陛下盛情招待,今日正是行营第一天,若是贸然见血,只怕会让圣心不悦。” 骊妃顿了顿,仿佛这才看到曲长负似的,缓和了脸色说道:“这位就是曲大人罢?真是怠慢了,碧柳,还不快给大人看座?” 她说着又面露嫌恶之色,冲着那名婢女道:“回你的营帐去,从今日起,抄写经书一千卷,别让本宫再看见你!” 那女子没说什么,看了曲长负一眼,行礼而去。 骊妃这才回过头来打量曲长负。 听昌定王妃说,太子最近行为异于往常,就是因为对面前这个男人动了心。 骊妃听她形容,还以为曲长负是那种软弱颓靡的世家纨绔,倒不成想对方容貌俊是俊极,但瞧着倨傲冷漠,姿容似雪,十分的不好亲近。 她在后宫中不好见外男,这才找到机会。 为了避嫌,帐篷的帘子都是挂起来的,内里情况可以让外面一目了然。 骊妃收起眼中的惊讶,说道:“劳烦曲大人今日为本宫捡拾这只心爱的风筝,本宫要多谢你。听闻大人与徽儿甚为交好?” 曲长负面容冷淡,只微一欠身,说道:“长负久居府中,太子是天潢贵胄,臣与他交集甚少,谈不上熟悉。” 骊妃没想到他会这样回答,怔了怔,道:“可是本宫倒经常听徽儿提起你。” 齐徽的性子一向理性的近乎不近人情,利用起人来更是从不手软,若是不熟,他怎可能为了曲长负做出连卢家都要舍弃的蠢事来? 她可不愿意承认,一切只是自己心高气傲的儿子在一厢情愿。 曲长负微微蹙眉,低头咳了两声,显得脖颈修长,肩膀单薄。 他说道:“太子抬爱,臣之幸也。” 骊妃微微一笑,说道:“曲大人不必自谦,徽儿这样看重你,一定是你有你的过人之处。若是你们两个要好,相互扶持,共历风雨,不失为一件好事,本宫也会支持。” 卢家是希望骊妃出手对付曲长负,但她有她的私心,对方的手段这样厉害,收为己用显然更好。 至于这种口头许诺,左右齐徽是要娶妻生子的,喜欢一个男人便由得他,又如何呢? 曲长负眼中闪过一抹讥嘲,扬出抹意味不明的笑意,说道:“算了吧,娘娘。” 骊妃连同他说的话都跟上辈子差不多,她总是想用这种方式将自己套牢住给齐徽卖命,殊不知,曲长负的目的根本就同她臆想出来的大相径庭。 骊妃一怔:“你说什么?” “岂不闻‘人生碌碌,竞短论长,却不道荣枯有数,得失难量’。1” 曲长负站起身来,几分轻蔑,几分怜悯:“娘娘始终没有认清,无论在后宫之中,还是朝堂之中,所有尊贵的地位,都是皇帝给的。娘娘并不够格做出任何许诺,而您的诱饵,臣,也不感兴趣。” 他翩翩一躬身,优雅道:“臣告退。” “慢着!” 眼看曲长负转身要走,骊妃猛然喝住他,步摇上的坠子微微晃动。 她一字一句地说道:“曲大人,你可知道你方才说了什么?对太子不感兴趣?” 她的声音阴寒下去:“若是你一心一意为了太子打算,对付卢家一事,本宫尚可容忍。但若你不愿站在我们这一边,就是阻碍我儿前程的大敌,昌定王府这笔账,必不可能一笔勾销!” 三言两语的交谈中,她已经能感觉道,像曲长负这种人,如不能用,必须杀。 曲长负微微一笑,无所谓道:“随便。” 而就在此时,敞开的帐篷外面,突然如同流星赶月一般,射进来了一支利箭! 帐篷中的女眷们吓得惊叫,曲长负一眼便看出那箭不是冲着自己来的,因而动也未动。 只见箭锋上的力道角度控制的妙到巅毫,在骊妃与曲长负之间格挡的珠帘上轻轻一碰,满帘明珠“哗啦”一声四散开来,砸的遍地都是。 箭势未竭,正砸在骊妃的裙角边上,使她惊跳起来,猛抬头向外看。 马蹄声,马嘶声,马背上的人轻巧跳下地面之声。 身着骑装的高挑青年拎着把长弓,不过须臾便随后出现在了帐篷外面。 他用弓柄轻轻将门口的侍女一拨,踢开地上的珠子走了进来,显得嚣张之极,漫不经心之极。 骊妃是真的被吓了个够呛,厉声道:“璟王,你在做什么?!” 靖千江的目光在帐篷中一绕,确认曲长负应该是没受什么委屈,心中怒意稍减,抬眉无所谓地笑了笑道:“不小心射偏了,娘娘勿怪。” 他伸手指了指旁边的小宫女,颐指气使:“去,给本王把箭捡回来。” 他的语气完全没有诚意,骊妃气怒道:“放肆!你太没有规矩了!” 靖千江斜睨着她,冷冷笑道:“骊妃娘娘,请看看清楚你面前站的是什么人,‘放肆’二字,可不该你与本王来说。” 他如此无法无天,骊妃反倒完全没有办法,这若是普通的皇子,需得叫她一声母妃,她还能申斥一二,偏生璟王是先太子的独苗苗,身份金贵的很。 他本身战功赫赫,传闻中更是有一些先太子留下的势力旧部暗中保护,而皇上对他就算可能有所猜忌,目前更多的也是怀念宠爱,这样的身份,骊妃根本没法招惹。 她今日净是碰钉子,运气也是差极了,只能冷着脸默认小宫女为璟王捡了箭,眼看他礼也不行,大摇大摆地离开。 经过曲长负身边时,靖千江侧头笑道:“曲大人可是也要离开,同行吗?” 曲长负略颔首,两人便一同离开了骊妃的帐篷。 “他、他他他们……” 骊妃指着两人的背影,气的连话都说不利索了,猛地反应过来:“这璟王不会就是为了曲长负来的吧?难道他也有拉拢此人的打算?” 这么一想,骊妃只觉得心头更加气恼焦虑。 本来以为答应支持曲长负同齐徽的来往,便是对他最好的赏赐,没想到这小子还挺抢手,怪不得态度那么强硬,还敢说对她的儿子不感兴趣。 她转身,急促而低声地说:“把昌定王妃给本宫叫过来!” * 等到出来之后,靖千江的脸色才沉了下去,按着曲长负的肩膀上下打量,问道:“她没有为难你吧?你可在她那里吃了东西喝了茶,身体有不适吗?” 曲长负道:“殿下,你太紧张了。这是对我能力的怀疑,我要表达不满的。” 靖千江默然,然后松开了曲长负的肩膀,说道:“确实。” 其实他的心很冷硬,当初少年遭逢族中变乱,没有紧张过,而后驰骋沙场,往来于血肉枯骨之间,也从未失态。 只有曲长负…… 面对曲长负的时候,他一直在克制着自己的各种本能反应和欲望,上一世,他要离开摆夷回到京城,他要襄助齐徽登位,自己都由着等着,一路追逐相伴。 但压抑的太久,就很难控制真实的心情,尤其是在经历过生死之后。 付出再多、伤情再多,如果是这个人,他都愿意承担。 可感情这种事就很难控制了,爱的越深,越放不开。 靖千江不能再忍受看到对方受到任何伤害,亦不能再忍受他离开自己身边,为了旁人呕心沥血却被辜负。 曾经以为天人永隔的那道身影触手可及,紧拥入怀再不放开的欲望在胸腔之间涌动。 这回,他的心上人,他要自己好好地珍惜,断不会再放手。 只是想打动曲长负,还需要很多、很多的耐心和努力。 靖千江毫不讳言:“说实话,经历过上辈子的事,只要跟齐徽沾边的人,我都会很警惕。重蹈覆辙的代价,我可承受不起。” 他目光向前一瞟,忽又张开弓,把刚才那支箭重新搭了上去,慢慢抬臂,对准曲长负的身后:“瞧瞧,说人人到。” 曲长负回眸,见是齐徽过来了,他身边的侍卫看见璟王竟仿佛在瞄准太子,大惊失色,纷纷举起刀剑,呼喝着挡在齐徽前面。 靖千江却大笑一声,嘲道:“瞧这些人的蠢样,一帮软骨头!” 他放下弓:“你大概有话要跟他说,我不打扰了。” 靖千江顿了顿,又低低道:“自己小心,保重身子。莫……莫被人给哄了。” 最后一句话声音发虚,仿佛又有点不好意思出口似的,曲长负抬眉看他,靖千江却一低头,并不与齐徽打招呼,披风一扬,翻身上马而去。 第29章 意气入云天 齐徽是听说骊妃召见曲长负,才急匆匆赶过来的。 他本来正在议事,连身上的太子袍服都没来得及换下来,结果远远就看见靖千江同曲长负站在一处不知道说了什么,还拿箭对准了自己。 他心头忽地一沉。 不是畏惧靖千江手中的箭,而是齐徽忽然觉得,眼前这一幕让人心里非常的不舒服。 上一世,齐徽能看出来靖千江多半是很喜欢曲长负的,但直到曲长负死后,他才惊讶地意识到,原来靖千江的感情可以这样深。 但那个时候,这些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他同样沉浸在失去挚爱的痛悔之中。 曲长负性子冷,但偏偏七分冷淡中又带有三分天成的风流肆意,招惹无数相思。 不光是靖千江,包括谢九泉、苏玄、李裳等人的心意,齐徽全都能看出些许。 但他未在意过,因为他深知,曲长负的心思只在自己身上,他全心全意襄助自己,无论是出于怎样的目的和感情,都足以让齐徽不把其他人放在心上。 他们之间即使出了问题,也只是属于他们两个人的事。 可是就在刚才,他忽然觉得,靖千江同曲长负站在一起,似乎带着种格外的默契,似乎……把自己排斥在外。 齐徽压了压心思,快步走到曲长负身边,问道:“没事罢?对不住,母妃那边,是我没有顾全到。” 曲长负微仰着头,眯了眼去看天上的太阳,漫声道:“没关系。这种事情,我每年都会碰到很多,小打小闹的,不值当放在心上。” “不、不是。”齐徽艰难开口,“你应该放在心上。” 曲长负看了他一眼。 就是这一眼,仿佛给了齐徽无尽的勇气,支撑着他放下一贯的自负与骄傲,把原本这辈子都难以出口的话,说了出来。 “我母妃为人素来固执己见,又总爱插手我在朝堂上之事,原先我知道……她也曾经常私下召见你,定是……教你为难了。但我当时只想,以你的本事,这些事都处理的来,亦……未曾替你分担什么。” 齐徽将这些话说出来,只觉得字字锥心:“除此之外,更有怀疑你与叛王勾结,派你前往平叛,却不给援兵相助,有意试探;与你相约饮马渭水,西行时却刻意留你镇守京城……” “你当初来到我身边,我曾说过,卿有国士之才,必以国士之礼待之,但渐行渐远,却是疑忌愈深,终至……终至铸成平生大错!” “对不住……”齐徽用手蒙住了自己的眼睛,颓然道,“过往种种,我做错了。” 他放下手臂,凝视着面前的曲长负,小心地、殷切地、满腔悔恨又满腔期冀地询问道:“咱们……还能重新开始吗?” “这一世,我一定说到做到,无论发生任何事,都永远信你,无论遇到什么困境,都断不会再教你委屈为难……” 曲长负只是负手望天,悠悠听着他说,待到两人之间静默下来了,他才收回目光,问道:“殿下还记得,你我真正开始决裂,是在何时吗?” 齐徽不想答,但又不得不道:“是黎秋河之死。” 黎秋河这个名字,对于两人来说,应该算是他们合作多年当中,最不愉快的一段回忆。 此人在齐徽幼时,曾是他身边的一名贴身近侍,负责护卫太子的安危,等到齐徽十五岁那年,假死后前往西羌卧底。 可以说他是看着齐徽长大的,很大程度上弥补了齐徽幼年不被父亲关爱的缺失,齐徽对黎秋河的感情甚为深厚。 可是就在一次,黎秋河因为过于思念留在郢国的妻子儿子,悄悄潜回来探望,却被曲长负所杀。 也是从那一次开始,齐徽深刻地意识到,曲长负实在是一个狠心的人,为了达成目的,他可以不近人情,牺牲一切。 说来黎秋河跟他还有亲戚关系。 黎秋河的妻子是宋太师的侄女,也就是曲长负的堂姑。 他假死之后,儿子被过继到曲长负的二舅名下养大,便是曾经的东宫侍读,如今的翰林院编修宋彦。 虽说军法规定,卧底私自归国理当处死,但法理不外乎人情,曲长负亲自动手的时候,却丝毫没有考虑自己的表兄和姑母。 心寒愤怒都是有的,但偏生他对旁人狠心,旁人却总是对他没有法子。 齐徽最后还是选择揣着明白装糊涂,帮着曲长负把事情遮掩了下来,只说黎秋河急病发作,不治离世。 此后为了补偿,他倒是对黎秋河之子宋彦更加优厚了一些。 不过终究亲疏有别,一直到死,齐徽都瞒着宋彦这段真相,以免他对曲长负不利。 此时曲长负忽然提到了这件事,让齐徽瞬间不知道应该如何回答。 顿了顿,他才说道:“这一世黎秋河还没死,我会派人警告他不得玩忽职守,擅自回到郢国,避免你们之间的矛盾。” 曲长负道:“是吗?” 齐徽恳切道:“既然生命都可以从头再来,那么一切都还有弥补的机会。我们一起出生入死,共历风雨,我知道你志在凌云,你要的我都可以给,甚至包括我这条命1,只……只当我求你,留在我身边。” 如果这时候有任何一个外人在,一定都会惊讶到眼珠脱眶,高贵冷峻的太子殿下,竟然也会有这样低声下气,极尽温柔的时候。 但曲长负眉目沉静,却道:“真是感人的说辞。可惜殿下,你我之间的裂隙,从来不在于重生多少次。” “我相信你此刻说的话皆为真心,你或许可以为我死,但你活着,坐在这个位置上,就不能够放弃手中的权力。太子啊,权力令人着迷,抓的愈紧,愈怕失去,愈不容许忤逆背叛,如此,便会生疑。” 齐徽道:“我不会……” 曲长负摆了摆手:“我不否认,多年并肩,风雨同舟,或许每次一战的默契之后,会积攒出那么一分两分的真心,但这东西太不易消磨,所以,我早扔了。” 他总是这样的清醒残忍,齐徽忽然说不出话来。 曲长负却是一笑:“没法反驳?我了解你,因为咱们本就是同样的人。上一世我帮你,我跳崖,皆是为了我自己,从头到尾都跟你没有关系。” 他一转身,衣袂飞扬:“我们回不去了,也不值当回去,前尘如何,尽忘罢!” * 太子这个位置,不好坐。 齐徽生长于深宫的刀光剑影之中,每一程走来,都是步履维艰。 但同样,世间之人穷尽毕生所追求的名、权、利,他都唾手可得,被万千人景仰注视,显赫无比。 于求而不得之苦,从未识得其中滋味,今日方知,竟是心痛至此。 他看着曲长负转身离开自己,他的身姿挺的那样笔直,又那样淡漠,灿烂暖阳照在一袭青衣之上,仿佛也只剩下了寂寞。 他觉得胸口一阵钻心的疼,这人说话总是七分真,三分假,仿佛真心,又太过骄傲。 谁又真的可能无坚不摧。 非得一路跌跌撞撞,头破血流,才能学会痛了也不说,伤心也不显露,站在那里,冷硬的似乎不需要任何感情。 为什么当年不懂这些呢? 齐徽不想再看曲长负的背影,猛地转过身,只见宋彦朝着自己走过来。 看到他的时候,宋彦脸上露出一抹惊讶之色:“殿下,您……” 齐徽抬手一抹,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竟然落泪了。 他不语,将眼泪擦去,开口时仍是平时平淡的语调:“俊才,近几年可曾有过你父亲的消息?” 宋彦还在因为看见齐徽落泪而震撼,不提防他又问了一个这样的问题,怔了怔才道:“没有啊。殿下,父亲即便想要与家里的人联系,也必然是先将书信通过东宫暗卫之手,这点他自然不会违背。” 齐徽颔首道:“孤明白。只是随口一问,你也不必紧张。” 这次,他一定要好好关注黎秋河一事。 毕竟他与曲长负之间的关系已经脆弱到经不起半点折腾,但齐徽并不愿放手。 宋彦沉默了一下,试探着问道:“方才臣见殿下在同臣的表弟交谈,此时您神色有异,不会是他冒犯了殿下罢?” 齐徽不欲多说:“他没有。此事你不必管,下去罢。” 宋彦退下之后还忍不住在心里思量,宋家的整体立场虽然中立,但他身为东宫侍读,自然是将宝都压在了齐徽身上。 齐徽近来举动频频有异,上回病倒,据说是为了什么死去的心上人,这回竟然会在曲长负跟他谈话之后落泪,难道是曲长负给他提供了那位“心上人”的消息? 可刚才自己出言试探,齐徽说到“他没有”那三个字的时候,语气分明十分柔软。 宋彦的脚步停住,忽然想起之前京城中“三王皆倾心曲郎”的传闻,他平素对这些无聊的流言从来不感兴趣,然而这一回…… 他这个表弟,素来招人稀罕的很。 莫非当真有什么自己不知道的状况发生了? * 待众人休整完毕之后,晚间在草原上举办了盛大的宴会,第二日,游猎正式开始。 草场外围搭了一座高台,视野开阔,以供众人在台上观赏下面的人比拼骑术、箭术与打猎。 隆裕帝放眼望去,只见草上林间猎物丰美,驰骋在其中的儿郎个个骁勇,只觉得心情甚佳,笑对着梁国使臣李淳说道: “听闻梁国四季如春,这样的秋日苍茫之景,三皇子怕是不常见到吧?” 李淳欣然道:“正是。见惯了万物萌生,百花绚烂,如今草木枯黄的萧瑟秋容,真是别有一番风味。怪道人言郢国文墨昌盛,日日对着这样的景色,难免思绪无穷啊。” 他这话说出,周围的郢国臣子笑容都不觉僵硬。 两人在这里打机锋,隆裕帝显摆郢国一年四季分明,秋天更是丰收结实的季节。 李淳便故意曲解他的意思,用春秋对比,暗喻梁兴两国,一个生机勃勃,一个枯寂萧瑟,把话堵了回去。 他是梁国皇子,身份尊贵,这样一来一往,隆裕帝虽然心中不快,却也不能说什么,只笑了笑,心里却难免憋气。 这时便该有人解围了。 曲萧在旁边说道:“三皇子这话说的未免太过谦虚了。我亦听闻梁国多才之士亦是甚多,三皇子更是自小拜大儒蒋方从为师,对于您的才学,本相十分向往,不知道是否可以见识一二呢?” 这就是要文比的意思,曲萧十分了解隆裕帝的心意,知道他正好想要藉此争一口气。 果然这个提议说出,得到了皇上的赞赏。 隆裕帝欣然道:“曲卿所言甚是。朕看,各位不如便行令联词一首罢,日后谱曲传唱出去,也是一番佳话!” 李淳笑了笑:“可以。” 双方用的是词牌,至于内容上的限制不多。 隆裕帝开题便吟了“尽登临凭高,金章贵,万岁来”,隐隐有自傲之意,接下来两国一人一句,由众人往后接续。 结果让他们惊诧的是,梁国来的使臣,不光文学造诣极高,而且对于郢国的词调曲律十分了解,每一句都对的迅捷而且工整,半点不落下风。 最气人的是,隆裕帝的开头本来是意气风发,但郢国的人想把诗句写的昂扬向上,梁国这边就一定得说出些不吉利的句子来贬损。 两边较劲,隆裕帝的脸色也越来越沉。 快到结尾的时候,只听梁国皇后的弟弟万关奎吟道:“心高志短,见凄清、黯淡金乌寒。” 这都叫人没办法接着往下说,不是接不上来,而是寓意太晦气。 诚国公郭环看了眼皇上的脸色,微怒道:“梁国郢国两国来往,本来应该以诚相待。我郢国全力欢迎贵客,尔等怎能说出‘心高志短’、‘金乌黯淡’等言语?” 这不是诅咒吗? 万关奎“哎呀”了一声,抱歉地说:“对不住,是我才疏学浅,情急之下,实在想不出别的词来了。” 他仿佛很不好意思地思索了一下,道:“那么接下来还剩两句收尾,便请贵国来吧。” 万关奎轻轻巧巧地把难题扔出来,郢国一时无人应对。 此时若是出错,便是丢了一国的颜面,这个烫手山芋不好接。 隆裕帝心中隐隐恼怒,这时倒忽然想起曲长负来了。 这年轻人面圣的次数不多,但每回都口齿锋利,思维敏捷,很有急智。 左右一时无人接话,隆裕帝便点名道:“曲郎中,这最后两句便由你来接吧。” 李淳有些好奇,往郢国的官员队伍里看去,想瞧瞧是谁能让隆裕帝在这种时候叫出来,那必然有过人之处。 他没想到的是,应声出列的,竟是一个极俊俏,极秀美的年轻人,眉宇间还隐隐带了些病容,瞧来绝对不超过二十。 曲长负行礼道:“是。” 稍稍思忖,他接着万关奎那句话往下缓缓说道:“……便孤灯和月,西风吹影,并作阑珊。” 万关奎忍不住扑哧一笑,众人神色各异。 这句诗说工整是工整,美也是极美的,可惜一句诗中五个词,等于把他们之前说的那些个丧气话总结了一个遍,不合时宜到了极致。 可见年轻人没见过世面,真是慌了。 李淳眼中却掠过一丝奇异之色,问道:“下一句是?” 曲长负微微而笑,抬手躬身一揖:“但取三分夜色,化平生意气、入云天!” 李淳怔住。 诚国公原本气呼呼的,此时却不由喝彩道:“妙极!” 短短两句话,一句将之前所有悲郁不祥的意象集结起来,最后化腐朽为神奇,所有困苦挫折都变成激发胸中意气的青云之路,令人胸襟为之一畅。 他年纪轻轻,竟有如此的文思才情! 宋太师出征,但他的次子宋鸣风任武德司统领,却是被留在了京城之中,此时也在场。 他身为武官,于诗文方面只是粗通。 见到这样难的问题,皇上竟然出言点了自己的宝贝外甥,宋鸣风担忧不已,简直恨不得当场跪下祈祷,要不然就一会直接冲出去替曲长负领罚。 结果连他都没想到曲长负居然这么出息,美的不行,忍不住便在旁边笑出声来,被同僚拉了一把,才稍作收敛。 相比宋鸣风的喜形于色,曲萧却迅速隐去了面上的一丝错愕,这是他返回京城一来,头一次跟自己的长子同时出现在这种场合。 以前随听人说了曲长负的锋芒展露,此时亲眼得见,却难免让人心头掠过一丝复杂。 这孩子,成长的可真快啊。 隆裕帝心中大为得意,便知道曲长负必能解围,哈哈一笑道:“两国联词,千古佳话,快快记录下来,谱曲传唱。” 而这时,下面场中的赛马也已经出了结果,却是郢国稍逊了一筹。 万关奎被曲长负这么个毛头小子给削了面子,正愁下不来台,见状笑道:“哎呀,这可真是承让了。双方正好平手。” 隆裕帝此时心情不错,没再跟他计较,向下看了看道:“这种普通比试没甚趣味,不过开胃小菜。贵使难得前来,倒该让咱们两国的儿郎们拿出些真本事了。” 李淳道:“此言甚是,不过动刀动枪的过招难免伤了和气,依我看,不若组两个队,便先比试一场打马球如何?” 打马球说白了就是击鞠,两队各骑马匹,以长柄球棍抢球,谁能先将球打入对方球门,便可获胜。 虽然这只是一项娱乐活动,但也考验骑者的马术、准头、胆量、敏捷性,没点功夫的人还真的玩不起来。 李淳敢提,隆裕帝自然没有不一口应下的道理,笑着允了。 见李淳打算亲自上场,他便吩咐道:“太子,老大、老三,还有阿靖,你们几个也一块跟着玩玩。” 总没道理朕的儿子就不如别人家的,玩死你们。 除了五皇子和六皇子早夭,剩下的成年皇子都被皇上叫上了。 此外,又加了璟王以及卢延宋绎宋彦周英等平日擅长这种游戏的世家子弟。 卢家不光倒卖军饷,后来为了遮掩此事,更是假意刺杀魏王,这个罪名著实不轻。 皇上对他们的发落还算宽宥,只将卢洋一人处死,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担心因此动摇太子根基,引起朝堂生乱。 ——虽然疼爱魏王,但对方毕竟有异族血脉,当初没有立为太子,以后也不可能,这个道理隆裕帝心里还是十分清楚的。 因此,凭着骁勇矫健,精擅马球的本事,卢延此次得以上场。 这个机会可以说十分难得,他亦是摩拳擦掌,极力想要立功。 走下高台的时候,李淳经过曲长负身边,突然停下脚步。 他很感兴趣地问道:“方才见识了曲公子高才,小王十分佩服,这场比赛,公子便不来一块玩玩吗?” 李淳明明是在问曲长负,自认为语气也非常客气,但这话说出口,他就感觉浑身有些不自在,仿佛周围有好几道不满的目光朝自己望过来似的。 李淳感到不对,纳闷一抬眼,又见人人神色无异。 曲长负道:“多谢三皇子相邀,但长负身体不佳,便不参与了。” “原来如此。”李淳打量着他,叹道,“可惜、可惜。” 靖千江唇角上挑:“三皇子,你——” 他刚说了这三个字,旁边的文渊阁大学士高之远,礼部尚书古思,以及安定侯邵震奇便同时提高声音,将靖千江的话盖了过去。 “三皇子请罢,其他人已经准备好了。” “郢国人才济济,相信一定能让贵客尽兴。” “这回便比试三场,请问三皇子意下如何?” 几个人都怀着一般心思,那就是哪怕事后受到惨无人道的语言攻击,也一定要打断他! 万不能让璟王殿下开口同外国使臣说话,会引起两国战事的! 靖千江:“……” 他一挑眼,心道这几个傻货,就是不跟你们一般见识,我要是就说,谁还能过来堵住本王的嘴不成? 靖千江这样想着,然后悄悄看了看曲长负,结果正好在他唇边捕捉到一丝转瞬即逝的笑意。 没来由的,这抹极淡的笑就好像把他心头的温柔都给勾起来了,靖千江的眼角也忍不住弯起,一肚子怼人的言辞顿时忘了个干净。 为了掩饰这点突兀的欢喜,他仓促地说了句“说的是,那就快走吧”,连忙转头下了高台。 “……” 李淳被这些郢国人弄的一脸莫名其妙,悄悄向万关奎问道:“万大人,本王身上可有不妥之处?” 万关奎满头雾水:“没有啊,殿下为何这样问?” 李淳十分不安:“璟王跟我说话说到一半,憋着笑就走了……” 第30章 自有少年游 其余被点到的人也都跟着走了下去,隆裕帝这个时候看着曲长负,简直是怎么看怎么顺眼。 此刻见跟他同龄的人都摩拳擦掌地准备下场,唯独曲长负站在高台之上,手扶栏杆向下看去,愈发显得整个人清瘦孤冷。 见状,隆裕帝难得生出几分体谅的心思。 他说道:“曲爱卿,你也跟着下去罢,给他们做个见证。” 曲长负行礼称是,便也随后而去。 曲言听得皇上这一声“曲爱卿”,抬头一望,才知道这个惯常的称呼,叫的不是自己,是自己的儿子。 那个瞬间,他心中掠过种非常微妙的感受,却又见隆裕帝转头冲自己笑言道:“有此佳儿,亦是卿之功劳矣。” 曲言按下思绪,笑道:“是皇上抬爱。” 曲长负走路的速度一向不快,等他到了高台之下的时候,两边的人已经上了场。 比赛共分成三场,第一场由齐徽带队,跟李淳对抗。 只见两边的人分别换了不同颜色的球衣骑马上场,红色的为东道主郢国,白衣黑裤的则是梁国来使,两队人马分立球场两旁。 一个小太监手里端着托盘,快步朝着场边的曲长负走来,双手将上面那个拳头大小的球献给他。 曲长负咳嗽着摆了摆手,小太监便自己将球放到了场中,然后拿起鼓槌,用力一敲。 两队人马顿时朝着那球冲了过去,伴随着惊呼与叫好之声,气氛顿时热烈起来。 曲长负抱着手站在场子外围看着。 他想自己大概过几辈子都无法理解,周围这些人为什么会为了这种没有意义的东西而如此激动。 ——一场球赛,输也罢,赢也罢,能给人带来什么?多无聊啊。 趁着没人注意,曲长负掩袖,小小地打了个呵欠。 在他的走神当中,两场马球已过,双方一输一赢,胜负就要看第三场了。 前两场分别是太子和魏王带队,第三场便轮到了靖千江,他的对手是梁国大将蒋昆。 这个蒋昆作为使臣,一直十分的沉默寡言,大多数郢国人不了解他的性格。 靖千江之前却曾经在战场上跟对方打过几次交道——那个时候,他还只是一名小小的马前卒。 蒋昆不说话,是因为他性格急躁,并不长于言辞,生怕给梁国丢脸,他的本事,可全在这骑射功夫上面了。 眼看着就要开始了,梁国那边忽然来了个侍卫,站在马下冲着蒋昆说道: “蒋将军,孙统领突然腹痛,无法参加了!” 蒋昆眉毛一竖,骂道:“不长进的东西!” 这样一来,梁国的人就不够了,他们正在商议由谁顶替,刚刚打过一场的齐瞻已经换过衣服走了过来。 他听闻这件事,目光一闪,笑道:“贵使若是为难,本王倒是有个提议——不若令思平王上场罢。离乡多年,他必然也很想同亲族好好相聚。” 李淳皱了皱眉。 齐瞻也是够缺德,他所提的这个思平王,正是李淳的八弟李裳,也是梁国送来郢国的质子。 他从小便在异国为质,文采武功自然都得不到精心栽培,性情更是懦弱,齐瞻这样提议,明摆着想看梁国出丑。 但拒绝的话也实在不好说,李淳只是稍作犹豫,随即便微笑道:“有何不可?八弟,你也来同玩一局罢。莫紧张,输赢无妨。” 李裳从人群中站出来,神情木讷怯弱,行礼称是,也上了马。 靖千江勒住马缰,在旁边瞧着他们商量,脸上也不知道在想什么,这时才道:“成了?那便开始吧。” * 鼓响,双方开球,你来我往。 刚刚文比的时候,万关奎已经被曲长负压了一头,蒋昆这次是铆足了劲要给梁国将面子挣回来,球杖挥舞的分外凶狠。 只见郢国这边,宋绎将球抢到了手,凌空击出,传给靖千江。 靖千江刚刚要去接,蒋昆便一杖挥出,竟是不管不顾,冲着靖千江的面门就抡过去了。 双方的马都在疾冲,眼看避无可避。 一片惊呼声中,靖千江却忽地双腿一勾,他骑术精湛,竟然在这一瞬间翻身藏到了马背之下,那一杖就落空了。 蒋昆一怔,却见靖千江瞬间翻身坐直,同时拨马回头,甩手挥杖。 这一连串的动作潇洒流畅之极,众人尚未反应过来,球已经被打进了梁国的球门。 少顷,喝彩声才轰天一般地响了起来。 正在这时,靖千江却忽然断喝一声:“噤声!” 他性子素来冷诮,但也没有这般连旁人替他喝彩都要发怒的道理,众人诧异地安静下来,却听见一声隐隐的野兽低吼。 ——竟有一只不知从何而来的老虎,冲破猎场四下所设围网,向着球场这边猛扑而来! 这老虎身形庞大不说,关键是动作十分灵敏快捷,场上众人手里拿的都是球杖,根本无力与它当面抗衡。 一时错愕之间,便只见老虎竟直冲着齐徽冲了过去。 “快,保护太子!” “殿下,殿下小心!” 众人远远在高台上也看到了这一幕,皇上猛然站起身来,随驾在侧的骊妃则惊的差点晕去,嘶声道:“徽儿!” 侍卫们不敢放箭,电光石火之间,老虎的前爪已经朝着齐徽挠下,齐徽抬臂一挡,他的胳膊上顿时皮开肉绽。 但他也借着这样的一下格挡,就地一滚后跃起,迅速闪到老虎身后,呵斥道:“还不放箭?” 霎时数箭齐发,射向老虎,侍卫们也已经冲到齐徽面前,将他团团保护起来。 马嘶、人语、虎啸,乱作一团,这些人当中,其实靖千江完全有能力与那老虎周旋,但他冷眼看着齐徽,并未动手。 片刻之后,又将目光向后一扫。 在或躲避或救援的混乱人群中,靖千江准确地捕捉到了卢延的身影,也看到了对方脸上的错愕和惊慌之色。 果然。 早在骊妃单独召见曲长负的时候,他便预想到卢家还会有进一步行动,毕竟曲长负心高气傲,从不肯低头,那么他与整个昌定王府,便是完全站在了你死我活的对立面上。 因此靖千江也一直时时提防,未曾放松警惕,他想到了会发生意外,但没想到这意外竟然不是冲曲长负来的,而是找上了齐徽。 虽然不知道具体过程是怎么一回事,卢延知情,这已经毋庸置疑了。 靖千江眼见侍卫们追击老虎,卢延他们那一伙勋贵子弟纵马急退,便将手中马鞭放开,似是漫不经心地垂落于地面。 混乱中,鞭梢一勾一卷,扬起碎石,打在卢延那匹马的马腿上。 听见人群中传出“卢世子坠马了”的惊呼,靖千江哼笑一声,悠悠打马而去。 * 比起郢国这边的紧张失色,梁国的使臣们都在认真观察着眼前的一幕,蒋昆面露不屑之色,悄声冲着李淳说道: “三殿下,您瞧这郢国之人,性格多诈,却没有一点血性。” “方才那个姓曲的小子只会耍嘴皮子,璟王不敢跟我硬碰硬地撞上,反而躲到马肚子底下去。还有他们这个太子,遇险后只是躲来闪去,等人来救,算什么汉子。” 李淳瞧了蒋昆一眼,只见他满脸不平之色,却知道对方性情燥进,心胸偏狭,这是输了那场球不自在,故意挑人家毛病。 他道:“无论斗智还是斗勇,只要赢了,就是英雄。你可莫瞧着那位曲公子病殃殃的,他年纪轻轻能得皇上如此赏识,必有……” 可惜今日注定是多事之秋,李淳后面那“过人之处”四字尚未出口,忽然脸色一变,说道:“不好!” 蒋昆跟着抬头,却见这郢国太子虽然已经脱险,但侍卫们射杀老虎的举动却惊了旁边的几匹马,一时间乱嘶乱跳起来。 其中一匹,正被梁国质子李裳坐着,此时带着他狂奔而出,直冲球场外围的曲长负撞了过去。 李淳对这个不受宠的弟弟并不甚关切,但李裳可以死,但万万不能在这种结交的时刻。 更何况若是再连郢国丞相的爱子都一块伤及,那就更将是一场麻烦。 他和蒋昆各提马缰,向着那边冲去,却见李裳的坐骑已经到了曲长负面前。 疾风将他身上的袍袖都鼓荡而起,对方却不知是吓傻了还是无力抵抗,竟一动不动。 李淳高喝道:“曲大人,你闪开啊!” 可曲长负充耳不闻,就在双方眼看就要相撞的一刻,他忽然伸手,竟然生生抓住了这匹狂奔惊马的缰绳。 那个瞬间,李淳几乎以为曲长负是疯了。 但紧接着,曲长负手上用力,借劲身体腾空而起,青衣鼓动,凌空翻了个筋斗,正好落在了马背上。 李裳被疯马带着狂跑,头脑中早已一片空白,只知道紧紧抱着马脖子不让自己跌下来,结果忽觉身后多出一人。 他尚未来得及惊诧,腰已经被人从身后搂住,一提一拖,借着直接把他从马背上扔了下去。 众人只见曲长负在危急之际凌空翻身上马,落于李裳身后,广袖飞扬之间,搂着他的腰将他放下马来。 这一连串的动作,使得疯马愈惊,加速狂奔。 曲长负握紧缰绳,任由它跑,眼见前方便是一棵大树,他手疾眼快,将缰绳灌入气劲挥出,顿时在树上连缠数道。 而后曲长负身子一斜,侧身掠起,人在半空之时,随手将袍摆一挽,足尖在树干上轻踏,已然飘然在数步之外落地。 他的每一次动作都快到了极处,却又干脆利落,清晰到了极处。 那微耸的清瘦肩背,紧绷优美的腰线,潇洒舒展的身姿,以及在半空中翻卷的袍袖,尽数在目,宛若青鸟翱翔于碧空,转折如意。 靖千江原本也正情急地要赶过去,看到这一幕的时候,他却不觉一时怔然,痴痴驻足。 曲长负向来是多病的,懒怠的,上一世的时候,他总是被众人拥簇在中间,轻言浅笑,拿捏人心,以谋略取胜。 便算是手中握剑揽弓,也总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敷衍。 这个时候他19岁,正是最应该意气风发的年纪,身体状况亦似乎比上一世好了些许,万众瞩目之下,他神采飞扬,少年飒沓,竟让人恍惚中涌起一股欣喜与酸涩混杂的情绪。 曲家郎君,少年得意,原该如此。 但紧接着,他便看见曲长负落在地上,却是以手扶额,一个踉跄,眼看就要晕倒。 靖千江连忙要过去扶,结果没想到,旁边还同时伸出来了三双手。 他一顿,和李淳、谢九泉与齐瞻一同将手收了回去,由曲萧这个当爹的揽住了曲长负的肩膀。 曲长负刚才耗力过度,双肩牵扯着胸口剧痛,心神一阵虚弱,这才没有站稳,神志却未失。 他被人撑住,缓了两口气,这才发觉自己是靠在曲萧身上,当下只感觉一阵说不出的别扭,硬生生将把对方推开的想法忍了下去。 李裳今年才只有十七,他死里逃生,呆呆在原地站了片刻,自己竟是被那位多病的曲公子给救了。 那一瞬托在腰间的力道沉定而有力,带来绝境与惶恐当中的一线生机,他未敢回头,未及相询,却没想到,救人的,竟然是他。 李裳眼看曲长负面色苍白,眉心浅蹙,倚在他父亲的怀里,不觉十分担忧,想要过去关切道谢。 李淳拦住他道:“八弟,曲大人现在怕是不宜被打搅,你想道谢,等他歇过来罢。” 李裳只能停步,低头道:“是。” 李淳离他愈近,声音更低:“此人竟有如此身手?” 他实在难以形容曲长负出手那一刻,自己心中的震撼,仿佛一切这般令人惊诧违和,却又理所当然。 李裳道:“我、我不知道啊。他好像一直身体不好。” “如此妙人也敌不过天意,一身本事却如此多病,怕是年寿不永。” 李淳顿了顿,将自己茫然的弟弟放开:“可惜可叹,却又幸甚呐。” * 一日的行程结束,虽说中间发生了一些例外,但未造成太过严重的后果,郢国也算是大逞威风,扬眉吐气,隆裕帝的心情不错。 齐徽被他慰问了几句,便被准许回到帐篷中养伤,他刚刚歇下,骊妃便急匆匆地赶来了。 “徽儿,快让母妃看看,你怎样了?” 骊妃一眼就看见齐徽脸上几道擦伤,手臂包了厚厚的白布,心疼的眼泪都要掉下来,急忙扑到床前去看。 齐徽淡然挥了挥手,示意其他人都退下去,这才说道:“不过皮肉之伤,无妨。” “怎么能无妨呢?你只受了皮肉伤,那是你的反应快,那老虎分明就是冲着你过去的,本宫一定要禀告你父皇明察,看看到底是谁要害你!” 齐徽眉宇间掠过一丝疲倦,淡淡地说:“要这样吗?” 骊妃第一个怀疑的就是齐瞻,这时又想起了什么,同齐徽道: “还有阿延,方才混乱中也听说他坠马了,又被其他人马踩踏了几下,仿佛是断了骨头。本宫还没来得及去了解情况,这当中必然有阴谋。” 齐徽道:“当然有阴谋了。母妃,你可知道这次游猎,只要是宗室和勋贵子弟,都有属于自己的骑装,形制、颜色相同,随时备好待用,我穿的那身,是曲长负的。” 两人都是高挑个头,曲长负要比齐徽单薄,但他内里穿的厚,因此外衣的尺寸也差不了太多。 骊妃听了这话,怔了好一会才明白过来齐徽的意思,震惊道:“你——这件事是卢家办的?你知道他们要对曲长负动手,故意以身相代?” 齐徽没说话,但表情显然已经是默认了。 骊妃几乎破音:“你为什么啊?” 齐徽冷漠道:“为了什么?自然是为了成全母妃一番心思!我曾多次同你说过,勿要干涉我的事情,更莫与前朝搅到一起,做出那许多风浪来,母妃总是不听。” “我是您的儿子,拿您没有办法,那也只能如此。母妃切记,你若是再起无故害人之心,不定何时,便会害到我的头上。” 齐徽向来清楚怎样才能叫人最难受,所谓诛心之言也不过如此,骊妃眼中含泪,气的浑身哆嗦。 “你、你可当真是本宫的好儿子,本宫看见你遇险,恨不得拿命过去换了你回来,你却利用本宫对你的疼爱,如此算计!” 骊妃咬着牙,愤怒中也有惶恐和害怕:“你简直是鬼迷心窍了,做这些就是为了保护曲长负吗?为了这么个人,你如此伤你亲生母亲的心?” 骊妃说得对,他一向最知道怎样的手段能让人痛,而且越是对亲近的人,这一招用的越是精准。 齐徽低语道:“我以前这般伤他心的时候,多了去了。” 他抬起头,看着骊妃,语气漠然:“母妃,总之我言尽于此,你若是连儿子都不想要了,便尽管执意搅和下去罢。” 第31章 荣华酒一杯 宋彦走到了帐篷外面,原本是想探望太子的伤势,不料却意外听到了这母子两人的对话。 他稍稍驻足,便闻骊妃那句“为了曲长负”清晰地传了出来,顿时让宋彦一震。 之前隐隐的怀疑成了真,太子在他心目中,一直端肃冷漠,像块供在庙里的青石头,没想到竟然真的对自己这个表弟动了心。 这对于宋彦来说,绝对不是一个好消息——如果齐徽真的对曲长负另眼相看,那么哪里还有他的位置在? 宋彦的身份十分特殊,在不知内情的外人眼中,他是宋家公子,太子伴读,目前官居五品,任职吏部,可以说家世显赫,前途大好。 但其实他拥有的一切都是虚的。 宋彦并非宋家人亲生,就算宋鸣风这位养父一直待他不错,但论地位肯定也不能和宋家几位正经的公子相比。 至于齐徽这边,他虽然因为生父这层关系,得到了太子的另眼相看,但由于他的能力和齐徽的多疑,要成为心腹,还是难了一些。 因此想要保证自己独一无二的地位,对于宋彦来说,最好的方法就是成为宋家与东宫之间的纽带。 现在曲长负不遗余力打击昌定王府,正合他意,卢家一旦倒下,齐徽在武将这方面需要新的势力。 如果能够想办法让宋太师同意支持太子,那么他在齐徽这边,就是立下了大功,在宋家,作为太子最看重的人,地位也将上升一大截。 所以齐徽看上谁都好,唯独不能是曲长负,否则,以宋家上下对他的疼爱,还用得着自己么? 宋彦乍然闻此消息,顿时心生焦虑,这焦虑中还夹杂着对曲长负骤然生出的不满。 ——这个表弟在哪里都受尽宠爱,现在连皇上都看重他,又做什么在太子面前抢自己这点风头? 他在心里琢磨着,听见帐篷里传来脚步声,连忙往旁边一躲,只见骊妃步履散乱地从帐篷中匆匆出来。 齐徽的话显然给了骊妃重大的打击,她几乎要靠着身边的侍女搀扶才能走路,根本没有注意周围,踉踉跄跄地离开了。 宋彦犹豫了一下,没再进去,也悄悄退下去了。 * 曲长负本来就不耐烦热闹的场合,方才为了救李裳那一晕,倒是成功帮他解脱,不用守在前面伴驾了。 等到把一帮前来看望的人送走,他变戏法似的摸出一壶酒,还没来得及倒,帐篷外面又传来轻轻的叩指声。 曲长负把酒往旁边一塞,镇定道:“进。” 结果进来的人是靖千江。 “曲公子,别藏了。”靖千江进来便坐在了曲长负的对面,“能闻见。” 曲长负的手一顿,干脆痛痛快快将酒壶拿出来,往两人中间的桌面上一放,嗤笑道:“璟王殿下,狗鼻子吧?” 靖千江笑了起来,瞧着他的目光却是极温柔的:“过去你就是这样,身子不好,还不知道顾惜自个。我一看见你把人都打发走藏起来,就知道你又在偷偷喝酒了。这么多年,还是那时候的脾气。” 曲长负道:“你不也是一样吗?别人都是‘醉卧沙场君莫笑’,‘急呼斗酒,旋拂征埃’,结果璟王殿下军功赫赫,竟然还能保持滴酒不沾,厉害厉害。” “滴酒不沾?” 靖千江道:“别没良心了,你至少就诓骗过我三五回!” 其实他并不是不能喝,他只是不喜欢沾染会令人沉溺的东西。 很多人明明看起来没甚忧愁之事,言谈也文质彬彬的,可几碗黄汤灌下去,歌哭无忌,语无伦次,便仿佛变了人似的。 可以说这么久以来,他见过的唯一一个豪饮至大醉而不失态的人就是曲长负了。 对方的心,太冷,太硬,他的情绪在任何情况下,都被深深地包在一层冰壳之中。 靖千江不喜欢这种感觉,所以他不喝酒。 就像他不喜欢那些为了情人要死要活、软弱哭泣的怂包们一样。 眼看着酒液徐徐倾入杯中,曲长负举杯欲饮,靖千江道:“今天刚动了真气,就算我没你那个晚娘脸的小端吓人,你倒也悠着点。” 他把另一个空杯递过去:“给我分点,一人一半。” 什么到了曲长负这里都会变成意外,无论美酒还是爱情。 他一生都在拒绝沉溺,可对方就是他最大的沉溺。 曲长负无可无不可,给靖千江倒了少许,酒壶又被他拿过去,将自己的杯子斟满了。 曲长负道:“我听说卢延的两条腿都断了,这不像齐徽做的事,你干的罢?” 靖千江一杯酒下肚,这回没被呛着,但是有点犯晕:“嗯。本来想摔死他的,遗憾。” 曲长负道:“他伤势不轻,就算是不死也得残废。卢家先祖也是以武立身,现在卢洋卢延都不中用了,卢家的其他子弟不过平庸。只要你再稍使手段,他们手里的北路军迟早能归到璟王府。” 他微微而笑,眼中似有波光流转。 “目前朝中可用武将不多,眼看战事将紧,骁勇善战,用兵如神,这就是你最大的好处。” 靖千江深深凝视曲长负的面容,脑海中却忽然又涌现出对方徒手制伏惊马时,那意气风发、万人瞩目的一幕。 他不语,抬手举杯。 曲长负便也举杯与靖千江一碰:“愿一杯荣华酒,搏功名万户侯。敬他日,你我各展宏图。” “鸿图霸业谈笑间,不胜人生一场醉1。” 靖千江把杯中酒一饮而尽,面颊微微发红:“重活一世,我也老了。原先的少年心劲消磨了个干净,想来手握天下也没什么趣味,哪里比得上两情相悦,长相厮守。” 曲长负没再给他倒酒,自己又喝了一杯:“有个词叫‘物是人非’,就是说江山不老,人却善变。劝你一句,凡事谈感情,最亏。” “很是,很是,我们曲公子每回讲话都这么有道理。” 靖千江一本正经地点头赞同,拿起空杯子,仰脖子把里面的空气一饮而尽,然后豪爽地抹把嘴。 曲长负:“……” 靖千江放下杯子,身体微微前倾,忽然问道:“你为什么和我说这些?” 曲长负知道他醉了,当然不会认真解释什么,漫不经心地敷衍道:“你说呢?” 靖千江说:“谢九泉也是武官,你为何不说他骁勇善战?齐徽也有野心,你为何不建议他弄来北路军?卢家上回刺杀了齐瞻,你还能跟他联手啊。” 曲长负:“……什么乱七八糟的。” 靖千江不理会他,学着曲长负的语气,自问自答道:“感情是世上最无用的东西,一条路要走的远,就该,心狠!曲长负,冷面无情!跟我说这些,不过是因为我最好利用,跟旧情没关系。” 他越说越觉得深得“曲学”精髓,自己点了个头:“嗯,我知道,很对!” 曲长负这么多年喜怒不形于色,这时却被面前这只醉鬼给气笑了。 他用手压了压眉心,防止自己一时失态,把对方打死:“靖千江,你真是——” 他一顿:“算了,白瞎了我的好酒,快滚。” 靖千江似懂非懂,只依稀意识到,曲长负好像生气了,不待见他了。 他盯着对方,晃了晃脑袋,勉强晃回了一分神志。 靖千江起身拱了拱手,苦笑道:“抱歉,我还是酒量不好,你别恼,注意身子。我这就走,这就走。” 靖千江说着,便晃晃悠悠从帐篷里飘出去了。 曲长负无语地瞥了眼靖千江面前那只空杯子,正要起身,帐篷帘子一动,醉鬼突然又重新探了一个脑袋回来,郑重道: “你叫我滚的时候,比你和我端着架子说话的样子,可爱多了,像小时候。你以后,多骂我吧。” 曲长负觉得手痒,于是直接抄起他的杯子扔了过去。 * 靖千江第二日醒来,果然又是一阵头疼。 他坐起身,依稀记得昨日跟曲长负喝酒,自己心中本就有些不痛快,很快就喝醉了,至于醉后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却是不太清晰。 他心里面多少有点惴惴不安,平素不拿正眼瞧人的璟王殿下逮着空子就得曲公子身边转悠转悠,卖力讨好,倒让其他人看的十分惊悚。 梁国和郢国会盟的这场行猎,中间虽然仍是夹杂着一些较量高下的小小纷争,但总体而言也可算是和谐融洽的。 隆裕帝心情不错,大臣们也各自欢喜,唯一遭受巨大打击的,怕就是昌定王府。 他们人还没来得及回到京城,卢世子从马背上摔下,落下残疾的消息便已经传了出去。 听到的人都不免唏嘘感叹,倒不是跟昌定王府的关系多么好,而是瞧着这么一个世家眼看就走了下坡路,心中不免感叹世事无常。 这当中也有一个重要原因,在于卢家子嗣大多平庸,否则就是犯了天大的错,只要不是满门被斩尽杀绝,总能有复起的机会。 可惜卢洋死,卢延残,两人又都没有子嗣,卢家便出现了断层,起码近二十年之内,应是没有重新恢复往日荣光的机会了。 先前卢家为了遮掩罪行,假意刺杀魏王,而隆裕帝怕此举动摇了太子声誉,因而未对卢家从重处理,这实际上等于是委屈了齐瞻。 因此,就在那件事的不久之后,隆裕帝晋封魏王之母德妃为贵妃,并令其接掌了皇城卫,算作安抚。 现在一来二去,因为齐徽的袖手旁观,卢家还是没有保住,魏王反而实力增长,朝堂局势、外来忧患,愈发变幻莫测。 曲长负刚刚回到府中,便听说了庆昌郡主大发脾气的消息。 她从来跋扈,平时树敌也不少,都是仗着有个好爹,又嫁了个好夫婿。 现在昌定王府落魄,做下此事的人又是继子,眼见着庆昌郡主的靠山两边漏风,平时被她得罪过的人,口中嘲讽讥笑自然也不会少。 庆昌郡主向来好强,在外面若无其事地忍了这口气,回府就又摔又骂。 曲长负听说这件事的时候,面前还站着一大一小两姐弟,分别是他二妹曲蓉,和他最小的弟弟曲长清。 曲萧这二子一女都不是同母所出。 曲蓉也就罢了,姨娘所生,生母去世,在府里的日子不好过,冷了饿了,都常来曲长负这里寻求庇佑。 曲长清他娘就是庆昌郡主,这府里应该属他过得自在,来这里做什么? 曲长负最烦小孩子,眼看弟妹站在自己院子的前厅中,一起用林间小鹿一样的目光瞧着他,便是一阵头疼。 曲蓉小心地行礼,喊了声:“大哥。” “嗯。”曲长负用下巴点了点缩在曲蓉身后的曲长清,“他怎么来了?” 曲长清前几日刚满了七岁,生的粉白秀气,有点像个女孩子,看着倒是很可爱。 只是整个人躲在曲蓉身后,微微缩着肩膀,就显得怯生生的,平添几分柔软畏缩——跟他娘一点也不像。 曲蓉仿佛做错了事一般,很沮丧地说:“我过来的时候在外面碰见他了,他便一直跟在我身后,甩也甩不开。” 因为庆昌郡主的缘故,曲长负和曲蓉对这个弟弟都既不亲近,也不喜爱,也不知道曲长清这是闹哪一出。 曲长负见这小孩不说话,便看了刘元一眼,刘元轻声道: “今日郡主去了永安侯府的赏花宴,回来便发了一通脾气。小姐那里没人敢去送饭,二少爷好像也因为功课挨了责骂,就跑出来了。” 庆昌郡主大概总是担心曲长负把她的独苗苗给弄死,平日里防的很紧,曲长负连正眼打量曲长清这个弟弟的时候都很少。 只听闻他每日要做大量功课,还需打熬筋骨,习武练剑,十分的辛苦。 今日见他唯唯诺诺的,可见平日应被管束的非常严厉。 曲长负道:“就这么跑出来,他娘没来找?” “郡主方才似乎备了马车,回王府去了。” 这都叫什么事。 算来庆昌郡主这般暴躁,也跟曲长负有很大关系。 他有点嫌弃地看了曲长清一眼,吩咐道:“那就拿点吃的喝的哄着,什么时候要回去了,就赶紧送走。” 说完之后,他并未给予自己的弟妹更多关爱,转身便走了。 曲蓉刚才还提着心,很怕兄长因为曲长清而迁怒自己,将她一块轰出去,这回总算松了口气。 果然没过片刻,便有热气腾腾的美味饭菜送了上来。 曲蓉已经饿了半天,吃了小半碗饭,才瞧见曲长清还站在一边,眼巴巴地看着自己。 纵使十分厌恨庆昌郡主,面对这么个小孩,她还是觉得挺没办法,板着脸盛了饭菜,递到曲长清面前:“吃不吃?吃就坐在那边去。” 曲长清咽了咽,把手背在身后,盯着脚尖道:“……哥哥生气。” 娘经常在背后说哥哥坏话,他知道哥哥姐姐都不喜欢自己,可是娘又总是发脾气,嫌他笨,让他害怕的不知道躲在哪里。 曲蓉道:“哥哥只是看着冷清,他不会计较这些的。” 大哥长得俊俏贵气,又总是一副生人勿进的冷面孔,她原先也不敢靠近。 直到那一日,又被下人克扣了饭菜,还要冷言冷语地讽刺。 她实在受不住了,从院子里溜出来,误打误撞地跑进了这里。 犹记得当时春光晴好,午后风和日丽,容色苍白的大哥盖着条毯子倚在院中躺椅上赏花,桃花纷纷落,他转头向自己看来,眉眼清冷又多情。 自己怯生生站住了,不敢再靠近,大哥拧眉打量着她,恹恹地问:“这是哪来的小丫头?” 她当时心就沉了下去,觉得自己一定是被厌恶了,可能下一刻就要被赶出院子。 但没有。 大哥吩咐下人将她领到一间厢房里面去,不久便送来了新衣服和小厨房现做出来的饭菜。 听说庆昌郡主气势汹汹地找上门来,指控大哥刻意跟他作对,但大哥淡淡三言两语过后,她也只能无可奈何地离开。 往后,她便经常来,大哥依旧冷淡、慵倦,甚至连话都很少跟她说,这个小小的院子中,却不动声色地增加了专门留给她的一个房间,稳稳安放下小小孤女的惶恐无助。 曲长负看起来那样虚弱,但他是这个世界上最强大的兄长,没有任何人和事情是他应付不了的。 曲蓉瞧了瞧怯懦又拘谨的异母兄弟,终究又嫌弃又没法子,拽着他按到旁边的座椅上,将饭碗推过去。 “好啦,饿就快吃吧!爱吃什么?这个红烧肘子要不要?” 第32章 环佩过秦楼 曲长负没再搭理两个小的,眼见曲言也不在府中,想了想,吩咐备马车,去昌定王府。 他从来说什么是什么,相府的人劝不住也不敢违背,但昌定王府的人见到这位祖宗居然上门了,都惊的几乎抄家伙把相府的马车给围起来。 这位曲公子实在是嚣张的可以。 卢家变成现在这幅样子,可以说都是拜他所赐,庆昌郡主这会说不定正坐在里面骂他呢,他倒是大摇大摆地上门来了。 这到底是想被人家打死,还是想把人家气死? 曲长负坐在马车上,挑开帘子,饶有兴致地看了看王府护卫们如临大敌的脸,这才说道:“别怕,通报去吧。” 王府的管家都迎出来了,上前干巴巴地说道:“对不住,曲大人,我家王爷今日身体不适,不见外客。” 曲长负眉头挑了挑,似笑非笑:“是么,那可巧了,我每天都身体不适。正好交流心得。” 遇上他,管家简直想要苦笑,正在这时,身后却听有人高声说道:“吵闹什么呢!” 出来的是昌定王目前唯一一个没死没伤的儿子,名叫卢引。 他显然已经知道来的人是曲长负了,面若寒霜,说道:“曲大人,你可真敢上门。不怕就此出不来,就请进罢。” 小端躬身掀开帘子,曲长负被他扶着下了车,微笑道:“三公子客气了,请。” 庆昌郡主正在里面跟昌定王妃说话,听说曲长负竟然来了,也跟着昌定王等人一块到了前厅。 这一大家子都对着曲长负神色不善,曲长负却十分自在,客客气气地说道:“听说卢世子的腿受伤了,长负便来探望。这可真是飞来横祸,可惜当时我跟他距离太远,未能相救,唉……不知可严重么?” 昌定王妃听他还敢提到爱子,忍无可忍,怒道:“还不是拜你所赐?少来这里假惺惺!” 曲长负一提衣摆,自己在客座上坐下了。 而后他这才抬眼笑了笑:“王妃这话说的。你既然知道我有这个本事,又为何要继续得罪于我呢?” 昌定王妃恼怒中又有几分发憷,庆昌郡主霍然起身,指着他怒道:“你——” 曲长负挑眉:“我?” “好了。”昌定王深吸口气,打断了两人之间的交锋。 他面色冷冷,向着曲长负问道:“你到底想怎么样?直言吧!” 曲长负叹息道:“王爷,不是我想怎么样,是您不给长负活路啊。” 他似笑非笑:“我原本不想对付你们,既然居于庙堂之高,那么一心所盼自然是家国无恙,百姓安乐,可令郎不依不饶死咬着我不放,我也只能自保,实在是出于无奈。” 昌定王嘴角抽搐,要不是场合和对象都不对,他几乎想说一句“你真幽默”。 这种柔柔弱弱的台本子,一点也不适合面前这个假柔弱的缺德小子来念! 他冷笑一声:“曲长负,你今日既然有胆子来,咱们就明人不说暗话。别说那些保家卫国一类冠冕堂皇的理由了,你如此费尽心机,到底想要什么?直言吧!” 曲长负一笑,自言自语般地叹息道:“有些时候,我偶尔也想说几句实话,但总是没人愿意听,愿意信。” 他啜了口茶,对昌定王说:“时至今日,王爷还是满脑子想着是谁要害你,谁做圈套圈你,但你别当真半点不觉得以霉粮替换军饷,是件大错特错之事吗?战场上将士的亡魂,可都看着你昌定王府呢。” 昌定王听他提到将士亡魂,总算想起,宋太师出征,那些以次充好的军粮,是要送往前线给他们来吃的。 但是至于这么严重吗?现在那些将士们不也好好的什么事都没有? 昌定王道:“你怀疑我们是故意换了霉变的粮食送上前线,想要谋害宋家?” 他只觉得匪夷所思:“难道本王疯了不成,这等国之大事,宋家兵败,龙颜必定大怒,对昌定王府又有什么好处?不过是想法子赚一些银钱罢了,这朝中上下,包括你父亲曲言,又有几个是干净的?” 曲长负道:“那你为何又想到以此种方法换取银两?你的下家是谁,运送粮食的又是谁?” 昌定王半晌默然。 曲长负这人问话很毒,之前卢洋被查,调查的重点都在他们偷换粮草的过程,以及数额和勾结官员上面,却从来没有人在意过这个主意“如何想到”。 若不是今日一败涂地,落在曲长负手上彻底翻不了身了,这等事情,他也绝对不会跟对方交代。 曲长负见他不语,便慢悠悠地笑道:“王爷,冤有头债有主,你把什么都交代清楚了,该是谁的账,我找谁算去,若不然,我只能拽着昌定王府不放了。” 昌定王闭目,长长吐出一口气。颓然道:“想不到本王竟然栽在你这么个毛头小子手里……也罢。” 据他告诉曲长负的消息,是出了京城之后西行,于惠阳与周湘两地的交界处,有一座三门山,山中设了一处寨子。 几年前卢洋刚刚在户部上任,一次因为公差路过此地,被寨中的山贼抓了去。 对方本欲杀他,得知卢洋的身份之后,却没有下手,反而询问他能不能弄来大量的粮食供应。 卢洋一开始为了保命才答应,而后发现此举竟然能牟取暴利,逐渐的,整个卢家便都脱不开手了。 曲长负道:“唔,所以大公子也死的不冤嘛。我应该说一句活该吗?” 他这句话说出来,立刻招来了其他人愤怒的目光,可曲长负不在意,他已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 曲长负一提衣摆站起身来,眼睑微垂,微笑道:“告辞。” * 庆昌郡主今日回到王府,原本是因为在外面憋了一肚子的气,想要回家抱怨一番,放松心情。 结果被曲长负这么一搅和,天色已晚,她心里乱糟糟的,也没了这份心思,于是同样表示要回相府。 昌定王警告道:“你回去之后,千万莫要再招惹曲长负,凡事都避着他一些。这个人咱们惹不起。” 庆昌郡主皱眉道:“我知道了!” 话是这么说,出门的时候看见曲长负正要上马车,她还是忍不住说了一句:“算你狠,这么多年下来本郡主真是看走了眼!” 曲长负道:“可惜,现在发现也已经晚了。郡主若是有心,当初我卧病不起的时候,便该送碗下了毒的汤药,也不至于再有今日之患。” 庆昌郡主冷笑道:“你少在这里阴阳怪气,本郡主是什么人?我讨厌谁便是讨厌,喜欢谁便是喜欢,我确实盼着你死,可也用不着这种下三滥的手段做些阴私之事。” 曲长负道:“郡主真乃女中丈夫也。但你讨厌我,无非是因为嫉妒我的生母,这又是何必呢?” “娶你的,同你过日子的,喜欢或不喜欢你的,全都是父亲,你要做什么,好歹冲着你的目标去,死盯着一个去世的人不放,有什么意思?” 庆昌郡主一怔,曲长负已经走了。 * 曲长负上了马车,闭目养神,片刻之后,又有人挑了帘子上来,将一袭薄毯盖在曲长负身上,然后坐在他的对面。 马车悠悠行驶起来。 曲长负眼睛都没睁,问道:“昌定王府的事情,你如何看?” 坐在他对面的,正是扮做易皎模样的靖千江。 他虽然是一身随从服饰,但神态安然,舒适倚坐在这驾华贵的马车上,亦显得从容优雅。 靖千江道:“我是觉得有两个疑点。第一是太巧了,那些山贼怎么就刚好在缺粮食的时候去劫到了卢洋这么一个户部官员?第二是这伙山贼要那么多粮食做什么用,自己吃,还是再倒一次手卖出去?” 曲长负道:“哎呀,不愧是璟王殿下,果然真知灼见。很对!” 靖千江本来都把那日酒醉之事给忘的差不多了,但曲长负这两个字完全是模仿着他的腔调来的,顿时好像有几个模糊的片段闪过脑海。 靖千江忍不住笑了,躬身抬手,冲着曲长负深深一抱拳:“看来我果然不适合喝酒,曲公子大人有大量,还是原谅在下这一次吧!” 曲长负道:“左右我也是不敢叫你喝了。璟王殿下发起酒疯来,真正是恐怖极了。” 靖千江一笑,又问他:“你接下来打算去那处山寨看一看吗?现在怕是有很多人都盯在你身上,不容易脱身。” 曲长负点了点头。 确实,他现在是京城中的风云人物,一举一动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关注,只怕要办私事,前脚离京,接着行程就传出去了。 曲长负沉吟了一下,突然说道:“前几日,惠阳府闯入了一大波因战乱而来的饥民,造成动乱。襄远知县苏玄非但没有驱逐这些饥民,反而违背上令,开仓放粮。” 靖千江听到这里,已经隐隐猜到他想做什么。 他并没有打断曲长负,只是听见苏玄的时候,眉头微微皱了一下。 最近天天瞧着齐徽闹心,又想办法把谢九泉外调,都快把这家伙给忘了。 ——不过,他竟然没从曲长负身边冒出来,实在有些奇怪,难道苏玄没有上一世的记忆? 曲长负说:“苏玄此举,救了不少人命,但是也因此获罪下狱,饥民们产生暴动,要求宽恕苏大人。我身为刑部官员,如果奉旨前去查看情况,应该很正常吧。” 他的意思是要上书请旨办差,正好可以经过那处山寨。 这桩差事跟饥民有关系,曲长负就算是打着寻找粮草的旗号去,也不会引人注意。 靖千江“哦”了一声,慢吞吞地道:“很正常。苏玄为了百姓做出这么大的牺牲,怎么能放任他被这般定罪呢。” 曲长负眯起眼睛瞧了瞧他,靖千江只是满脸无害地微笑。 马车的轮子滚着,骨碌碌地向前行驶,这个时候天色已经晚了,这一边的道上没有太多人,只能偶尔听见马匹疾行而过的声音。 一骑马从马车边上经过,忽然被人勒住缰绳,马儿长嘶一声,前蹄扬起之后掉了个头,重新又停在相府的马车侧面。 紧接着刷地一声,马鞭将车帘卷起,就要用力扯开。 不知道是何人这样大胆又无礼,曲长负皱眉之间,靖千江已经一掌震了出去。 马鞭硬生生被他掌力当中的罡风逼的无法用力,靖千江随即一甩,车帘重新静静垂下,马鞭的鞭梢则朝着挥鞭之人反向抽了回去。 曲长负道:“小端!” “少爷。”小端听到声音,也已经从马车前头绕了过来,回道,“是魏王。” * 曲长负下了马车,果然见到齐瞻正从马背上跃下。 他那张俊美到近乎妖异的脸上似笑似怒,扬手将马鞭扔给随从,手背上一道被抽出来的红痕格外显眼。 齐瞻看了眼跟着曲长负从马车上下来的靖千江,冷笑道:“曲公子这护卫,可真是厉害的紧呐。” 曲长负平淡道:“殿下要是想同我说话,直接开口,长负也不会不理睬。你非得要选择这种打招呼的方式,自己挨了鞭子,也是没办法的事。” 他一挑眉:“就像上回在酒楼。好茶不喝,非得加料,怪得谁来?” 魏王府的侍卫都要流汗了,齐瞻却大笑一声,说道:“曲长负啊曲长负,你还真是什么时候都这样胆大包天!” 他这回不打算开玩笑,伸手抓住曲长负的胳膊:“过来!” 靖千江面色沉冷,当即就想上前,被曲长负看了一眼才停住脚步。 齐瞻把曲长负拽到一边,问道:“你刚才是不是去了昌定王府?” 曲长负道:“是。去不得吗?” 齐瞻盯着他道:“有的时候我可真怀疑你到底是个什么品种的妖怪。上回本王问你,与太子是否相识,你否认了。呵,若是没有交情,他能为了你,连卢家都不保了?” 他深深看进对方那双如同结着碎冰的漆黑眼瞳中去:“能让我那位自私多疑的二弟做到这个份上,曲长负,你厉害啊。” “就算如此,与魏王何干?” 曲长负慢悠悠地道:“况且太子为何这样做,你该去问太子,而不是揪着我这么一个官职卑下的小小臣子来恐吓。” 齐瞻觉得迟早要被他给气死,他哈地一笑,笑意却不达眼底:“你可得了吧!恐吓你?本王对你,已经拿出了最大的容忍!” 他的神情十分危险,放轻声音道:“曲长负,你以为本王是什么人?我会被人下了春药点中穴道两个时辰而不追究?我会被人冷嘲热讽还一再上赶着找气?这若是换了其他人,你以为他们还有命又活着跑去勾搭太子和璟王吗?” 他伸手去抬曲长负的下巴:“本王对你如此宽纵,到现在还没办了你,你当真不懂为何?” 曲长负抬起手臂,架开齐瞻的手,淡然道:“王爷,你今天疯了吧。” “风风火火跑过来,说了这么多,就想告诉我,你喜欢我?” 齐瞻道:“你——” 曲长负道:“我说过了,喜欢我的人很多,不用一一告知,写封信送到门房就成了。而且殿下,我也不喜欢你。” 齐瞻捏紧了拳头。 虽然知道这个答案,此刻他还是恨不得捏住对方的脖子,或者做一点别的,更过分的,打碎这张漂亮脸蛋上可恶的冷淡。 那日遇刺之后,皇上召见,询问伤势之后,便隐晦地暗示他不要再追究此事,作为太子姻亲,卢家应该受到惩罚,却不能是因为魏王而被罚。 虽然最终算下来,齐瞻不吃亏,但这口气总是难平。 所谓立嫡立长,他与齐徽都不是嫡子,明明他居长,却要因为自己的母妃是和亲公主,和失去了争夺皇位的权力,像是一个笑话。 父皇口口声声说宠爱他,最后还是要为齐徽铺路,他平日里做出一副浪荡风流的样子,也根本就是别无选择。 甚至就连曲长负……这样一个冰冷淡漠的人,都跟齐徽有着他根本探知不到的旧日交情。 齐瞻一直派人盯着曲长负的行踪,他是眼看着对方去了昌定王府的。 他也不是草包,当曲长负一进门,齐瞻就意识到,对方根本就没想置卢家满门于死地,他准备谈判收手了。 齐徽为了曲长负不保卢家,那么曲长负是不是也为了齐徽放弃打击对手? 这样一想,简直怒火中烧,难以忍耐。 齐瞻虽然风流,但是自诩高贵,从来不会勉强别人,此刻他却只想把对方压在身下狠狠征伐,将自己的气息染进对方体内,使他再也脱身不得。 让他摆脸色,让他再硬气! 齐瞻忽地笑了。 他说:“曲公子,虽然你一再得罪本王,但是因为本王对你的喜爱,我终究还是舍不得为难你。我可以给你一些考虑的时间……想想,要不要站在我这边。” 齐瞻将声音压低:“明明是家中长子,却卧病在床,多年不受重视……我理解你的野心,你的不甘。” “曲长负,承认吧,你我才是同类人,齐徽眼中都是家国天下,坐拥山河,我没那么多忌讳,只要我喜欢,什么我都可以给。” 曲长负饶有兴致地道:“王爷觉得,这些就可以打动我了?” 齐瞻嗤之以鼻:“这些还不够吗?你也不用装,曲公子这样汲汲营营,辛苦一番,要的不是这些,还能是为了天下太平不成?” 曲长负不置可否,问道:“王妃何如?” 齐瞻根本就不当一回事:“这个你放心,谁也越不过你去。王妃与我之间不过是面子情,剩下的谁也没像你,让本王花了这么多的心思。” 他的王妃出身清正之家,素来看不惯齐瞻这幅德性,夫妻两人根本就是相敬如冰,互不来往。 至于后宅中,外院里养着的那些妾侍男宠,他更可以为了曲长负而全部驱逐。 曲长负无语。 不得不说,都是求合作,齐瞻这种求合作的方式,可比靖千江膈应人多了。 齐瞻眯起眼睛看着曲长负,见他不说话,便将声音放柔了一些:“我的心意,你可知晓了?” “王爷的心意我一直都知道。” 曲长负忽地笑了,若是靖千江或齐徽苏玄等老友,便能看出他这样笑时,通常都是不怀好意。 “不过光谈心意还不够,你这心意值得几个钱,更是不好掂量。” 曲长负眼睛一眨,声音中带着轻轻的诱惑,朝齐瞻微笑道: “万里江山如画,不知此身沉浮。想打动我,那就先赢下一城,证明了你的实力再来说话罢!” 他的眼神中,似乎藏着烈火,藏着甲兵,藏着天下。 第33章 谁向青霄近 齐瞻本来就藏着满腔野心,如今被曲长负在恰到好处的时机轻轻一撩拨,顿时心生惑然,几乎移不开目光。 曲长负已经潇洒拍了拍他的肩膀,扬长而去。 曲长负回到马车上之后,靖千江才缓缓将车帘放下,问道:“你——在激他跟齐徽相争?” 曲长负重新恢复了一派悠闲,靠在座上,懒懒问道:“如何?” “不如何。” 片刻之后,靖千江唇边扬起一个泛着冷意的笑容,慢慢地说:“好极了。” * 齐瞻被曲长负那一番话说的胸口发热,不知道里面盛着江山还是盛着美人,当晚回到魏王府之后都有些心神不属。 他叫了两个男宠过来弹琴舞剑,却觉得那剑势软绵绵的,往日喜爱的娇柔也无趣起来,于是未加宠幸,又把人给打发了下去。 这时又有下人来报,两位御史台大夫因公事来访,齐瞻便去前厅见客。 尚未说得两句,忽然便听外面一阵骚乱,片刻后,下人惊慌失措地来报,说是王府后院失火了。 齐徽去了后院查看。 他过去的时候,已经有人在忙着救火了,火势倒也算不上是如何大,但烟尘滚滚,看起来挺能唬人。 魏王妃林氏穿着件淡绿色的衫子,由丫鬟伺候着,正悠悠闲闲地站在阶前,摇着团扇看火,瞧起来还挺开心。 齐瞻不由得便皱起眉头,走过去向她道:“这后院里面失了火,你要不然就安排人手救火,要不然就去别处躲着,站在这里跟看戏似的,成何体统!” 林氏瞧了他一眼,笑吟吟地说:“王爷勿恼,妾身是看您这后院里莺莺燕燕的当真好看,一时被迷住了。不过瞧着他们,妾身应还算是最有体统的了吧。” 她说的倒是实情,这个时辰很多人都歇下了,这些娇贵的小美人们见浓烟一起,都被吓得纷纷跑到院子里,鬓发蓬松,衣衫不整,魏王府后院顿时显得一片春意盎然。 林氏是太傅之女,出身高贵,家风清正,她不待见齐瞻,齐瞻也不喜欢她,两人素来只在外头装相。 听对方的出言嘲讽,齐瞻厌烦地皱了皱眉头,瞪王妃一眼,扬声将王府管家叫了过来。 “田充!” 过了片刻,田充不知道从什么地方灰头土脸地钻出来,躬身道:“王爷恕罪,奴才在点查是否有人伤着。” 齐瞻也懒得问,反正王妃没烧死就行:“那你便在这里看着,把火好好地灭了,再查一查这火是怎么起来的。去罢。” 田充擦着汗,连声称是,齐瞻正要走,却听身后一声尖叫:“殿下!” 一个连齐瞻也记不得名字的妾侍冲过来,脸上的表情不知道该被称为楚楚可怜还是暗中窃喜,向他告状道: “殿下,不好了,您快去瞧瞧吧,于卿跟赵姐姐他们、他们竟然……” 后面的话她没说完,但事实上,方才已经有半个王府的人都眼睁睁地看见,着火的时候,齐瞻的侍妾赵柔和男宠于卿正躺在同一张床上,衣衫不整地让救火的下人给架了出来。 向齐瞻禀报的人都吞吞吐吐的,生怕受到迁怒。 魏王妃执起团扇,似笑非笑地掩住了口。 齐瞻的脸色瞬间变得阴沉,可这个时候人员混杂,要再封锁消息已经来不及了。 没过多久,魏王府上的侍妾和男宠之间有了苟且的事就传遍了整个京城,齐瞻还因为被皇上叫进宫去,狠狠地申斥了一通。 当然这已经是后话。 其实无论是偷情的侍妾和男宠,还是那个过来告状争宠的小妾,齐徽都几乎已经记不起姓名和样貌了。 要不是这件意外,这几个人怕是在府中老死他都不会晓得。 但这回事情闹大,以他的性情自然是容不得丝毫背叛,当场就下令将两人关进王府地牢,待到大火完全扑灭之后,剥光衣服活活打死。 可等到腾出手来,该处理这件事的时候,于卿和赵柔竟然奇迹一样,不知道被什么人给救走了。 这对苦命鸳鸯本以为会必死无疑,正在地牢里抱在一起痛哭流涕,没想到当头一个大麻袋就被扛了出去。 到了荒郊野地之中,麻袋一倒,两人双双滚出,发现有个黑衣蒙面的人正站在旁边。 于卿和赵柔要拜谢,他却摆了摆手,喃喃道:“放火的时候委实没想到还能把你们给烧出来,如今人救了出来,我也就安心了。” 那人边说边掏了几锭银子递过去,道:“逃命的路费。” 于卿感激道:“若不是义士的那一把火,我们怕是这辈子都要在王府里面偷偷摸摸,不管怎样都要感谢义士大恩。” 黑衣人挠了挠头,道:“我家主子说了,只要魏王不痛快,他就高兴。不用谢了,日后有机会,你们多在外面说些魏王的不是就好。快走吧。” * 京城之中还在传着魏王的风流事,惠阳一带的饥民暴乱却愈发严重,朝中亦开始有大臣上谏,希望能重新考虑对苏玄的处置,同时,安置饥民。 为了此事,隆裕帝也是头疼不已。 “安置饥民”四个字倒是好说,首先要解决的就是粮食问题,然而目前前线战事吃紧,流民数量庞大,江南水灾刚过,各地都是需要粮食的时候,又上哪里去找呢? 趁此时机,曲长负便理所当然地提出了要前往惠阳的请求。 这个时候往到处都是流民的惠阳去可并不是什么美差,他有这份心,隆裕帝自然并无不准。 同时他又派了户部两名年轻官员与曲长负同行,希望他们能够查看当地各处粮仓,再将情况报给朝廷,以想办法周转粮食。 人人都想要皇位,但实际上,坐在这个位置上的人也不见得多么轻松快活。 隆裕帝处理完繁杂的政务,听到通禀说璟王来了,便传令召见。 对于这个侄子,他的感情十分复杂,有疼爱也有提防。 郢国素来重视礼法,算起来,靖千江是比他还要纯正的嫡系正统。 但与此同时,作为嫡亲兄长的唯一血脉,他的身上,又寄托着隆裕帝对于往事的追思。 毕竟若不是为了救他,先太子不会死,靖千江母子也不会流落在外多年。 就冲着这一点,只要对方不兴起那份不该有的心思,他也愿意在其他事情上面多给璟王一些疼宠和特权。 这种特殊而复杂的情感,连隆裕帝的亲生儿子们都比不上。 靖千江很少觐见,隆裕帝以为他是有什么要紧事,却听对方说,也想私下里去惠阳一趟,查看一下情况。 隆裕帝不太赞同:“眼下应该前往处理情况的官员朕都已经派了过去,惠阳邻近西羌,饱受战患,眼下又到处都是流民暴徒,十分凶险,你就不要去了。” 他拍了拍靖千江的肩膀:“说来也是因朕之故,才使得你从小在那蛮荒之地长大,这才好不容易结束战事回到京城,还是好好歇息一阵,朕还要对你委以重任呢!” 这若是换了旁人,听到皇上这番话,一定会说两句“为君效力是荣幸是本分”,“不求加官进爵,只愿效忠君主”等等。 靖千江却一句冠冕堂皇的话都没有,说道:“不瞒陛下,臣少年时曾经到过惠阳,有个朋友在那里,放心不下,想去看看。因此此行为私不为公。” 隆裕帝道:“你这孩子,倒是仗义。” 靖千江越是实诚,他就越是满意,也越是宽纵,沉吟了一下说道: “也罢,你都这么大了,既然定是要去,朕也不好拘着你。这样罢,朕就赏你一把尚方宝剑,到了那边之后,若有任何需要,便持此剑去各处官府求援。” 靖千江这一把稳赚,谢恩之后,带着宝剑回府换上便服,片刻也不耽误,立即离京而去。 无论是皇上的阻拦还是管家下属的担忧劝说,他皆未放在心上,一人一骑,快马加鞭,很快便出了京城,一路直追曲长负的队伍。 蓝天漠漠,白云悠悠,靖千江一手挽缰,一手扬鞭,翻过一座山丘的最高处,远远向下望去,已经能看见朝廷的队伍从山路上走过。 这队伍看起来十分低调,即无旗帜,人数亦不算太多,显然是不愿意引起过多注意。 他深深吸了口气,脸上已经带了笑意。 记得前一世,他和曲长负经常分开,每回都是有很多不得已的原因,或因军情,或因职责不同,或因客观形势不许。 而这一回,他什么都顾不得了,他只知道,曲长负在哪,自己在哪。 无论多少理由,都比不上这一个人重要,无论多少阻碍,他都一定要和曲长负在一起,什么也拦不住。 其实只要有了不顾一切的勇气,什么困难都不再叫困难。 靖千江深深吸了口气,眼看队伍逐渐清晰,脸上已经露出笑容。 他猛一扬鞭,催马如飞,从山坡上冲下,高喝道:“大人且先慢走!” 整个队伍都被惊动,周围的一群人倏地按剑护在了马车之旁,那马车的帘子却被挑了起来,露出半面俊美面容。 靖千江无视他人,自己从马背上一跃而下,大步走至车前。 他不持兵刃,一揖到地,朗声道:“相府护卫易皎,特来效于大公子鞍前,以作守护!望公子准许!” 小端放下按住剑柄的手,忍不住说道:“又是你!” 曲长负挑了挑眉。 在靖千江纵马追上来的那一刻,他忽然想起那个困扰自己多年的梦魇。 前方的队伍正在远去,父亲的臂弯里保护着年幼的皇子,自己拼尽全身力气追逐,连每一块骨头都在疼痛的颤抖,落下的距离却越来越大。 被放弃的滋味并不好受,因此从那个时候起,他便先一步选择,抛弃整个世界。 抛弃那个,用虚伪的宠爱与呵护搭建起来的,幻觉中的世界。 捡起了地上的刀。 所有的人都在等待着曲长负说话,片刻之后,只见马车中的人微微颔首,说道: “可。” * 曲长负说完这一个字之后就放下了帘子,也不再跟靖千江招呼,果然没过一会,人就自己上来了。 曲长负道:“我听说璟王殿下上阵杀敌的时候十分骁勇,可以三天三夜不下马背,把敌军追的痛不欲生,屈膝投降——这其实是谣传罢?” 靖千江道:“那是迫不得已的。曲公子这马车舒服,能多歪一会,谁想坐在马背上喝风。” 曲长负道:“你居然一个人轻装简行地来了,连护卫都没带,不像公干。” 靖千江要答,曲长负举起手止住他,道:“先别说话,让我猜猜,嗯……既然不是出公差,这么嚣张地赶上来,不可能不跟皇上报备,你来之前肯定先进宫了。” 靖千江张了张嘴,想到曲长负让他别说话,又把嘴闭上了。 曲长负道:“惠阳现在的形势紧张,可不是块好肉,陛下肯放他的宝贝侄子前来……” 他一顿,伸手:“拿来看看。” 靖千江这才问道:“看什么?” 曲长负道:“别装了,又不抢你的,我瞧瞧皇上给了你什么好东西当护身符。” 靖千江不由笑了,将尚方宝剑拿出来扔给他。 曲长负接在手里,抽出半截剑刃一看,赞道:“不错。” 他们这一去,免不了要和当地一些官员产生些纷争,关键不是剑好,是这东西有用。 靖千江轻快地笑着说:“我这样追上来,得吃你的喝你的,总得拿点让你高兴的东西,以免讨嫌。” 这样一柄至高无上的宝剑,被他说的像是讨心上人欢心的小玩意。 曲长负一抬眼,眼眸映着剑光。 车外有天高云阔,人语交谈,马蹄声哒哒作响,两人却只在车厢中这一方天地里对坐,半面笑若春风,半面洌似秋水。 曲长负将剑还了鞘,搁在正中的桌子上,道:“那你可亏。” 靖千江微微一笑,瞧了曲长负一眼,又将目光投向别处,问道:“前世今生,林林总总,可还记得咱们认识多久了?” 曲长负道:“加起来得有十多年了吧。” 靖千江道:“十七年又五个月整。” 他把头转过来,瞧着曲长负道:“你看,时间过的真快,这么多年过去了。” “我还记得刚见你的时候,我躺在雪地里,你把我救起来,我心想,这人是天上掉下来的神仙,还是冰雪化成的山精?真是好看。” 他说着笑起来:“但我可没想到,你费了那么大劲,把我给拖到外祖父那里,是要拿我跟他在寨子里换一个住处。” 曲长负也想起了当年的事。 那时是他刚刚被曲萧给扔下,好歹没有死在乱军之中,却也无力独自回到京城。 他本想在雪地里打点东西来吃,没想到恰好捡了靖千江这个当地族长的外孙,奇货可居,便抓野狍子一样,带着这样“猎物”,给自己找到了栖身之所。 这并不是什么愉快的回忆,可是当当时的艰辛成为回忆之后,如今隔着时光再被提起,又让人心头难免生出些许追念。 曲长负也笑了笑:“看走眼了吧?我记得你懊恼了很久。” 靖千江道:“我不是懊恼,我是嫉妒,整个寨子我最先认识你,你对别人对我,却都是一视同仁。” 他自嘲地笑了笑:“可见当时年轻,烦恼还是太少。后来我毕生最懊恼的一件事,就是当年没有对你纠缠到底。” 曲长负道:“你就算是纠缠……” “我就算是纠缠,你也未必跟我在一块,你不喜欢我,你谁也不喜欢,我从头到尾,心里清清楚楚。” 靖千江道:“但是因为我喜欢你,所以当初明知道会分离,我还是眼睁睁看着你回了京城,又参军、立功,没出息地跟了去……明知道你可能嫌我烦,还是想每天都见到你……” 他拧起眉:“只可惜,当时总怕耽误了你要做的事,未曾太过勉强,原以为日子还长……可那一日若不是听了你的鬼话带兵离京,你又怎么会出事?” 靖千江伸手,握住了曲长负的手,曲长负一抽,他却抓的极紧。 靖千江冲他笑:“所以这辈子,你生我生,你死我死,你在哪,我在哪。” 曲长负简直要不认识面前这个人了。 靖千江的性子一向不算开朗,他脾气傲,平日里端的架子也不小,今天这番近乎无赖的话,恐怕是豁尽了毕生攒起来的面子。 ——他分明看到,对方连耳根子都红了。 特别是那句“你生我生,你死我死”,又让人怎么听,心里都有些异样,仿佛不祥一般。 第34章 驻久戏风波 说来他们两个可能真的是心意不通,缘分不到,要不然相处了这么多年,靖千江一直说看不透自己,其实曲长负也同样不懂靖千江。 曲长负沉吟了一下,道:“阿靖。” 靖千江抬眸,曲长负用了旧日少年时的称呼,他已经很久没听到了。 曲长负道:“你回来听说我死了,是不是很伤心?” 靖千江道:“这是废话。” 曲长负笑了一下,慢慢地说:“那如果我告诉你,那是我装的呢?” 靖千江怔了怔。 曲长负道:“你是不是觉得自己能够重生很神奇?但我早就知道我会重活一次了,也早就想好,重活这一回,我要当曲长负,不是乐有瑕。” “死遁是从一开始就设定好的结局,区别只在于怎样死,在一个什么契机之下死。你的伤心欲绝,对我来说,不过演成的一场戏。” 靖千江定定地看着曲长负,似乎已经怔住。 曲长负直视他的眼睛:“我不知道你上一世怎么死的,但是我劝你,珍重生命。别让自己的付出,废在不值当的东西上头。” 马车里一片寂静,好一会,靖千江才说:“……你跳崖,装的?” 曲长负道:“可以说是装,也可以说是命数已到。你一直不满我为什么会如此协助齐徽,那么我就告诉你,其实这就是我能获得重生的代价,我知道,我跳下去面对的不是死亡,而是新生。” 靖千江:“为什么选在那种时候,用那种方式?” 曲长负长长地叹息一声:“这就是我心中憾恨了。之前身体实在不经用,能再延命数年,已经是极限。当时天下未定,如果能哪怕再给我一年的时间,局势也定会有所不同,可惜,我等不到那个时候。” 他的声音冷冷,却又有种暗夜里烟花落尽过后一般的惆怅。 “齐徽的个性,从小被父亲疑虑,母亲逼迫,他争抢怕了,事事算计又暗藏自卑,在没有绝对把权力把控在自己的手中之前,是不会放心用人的,你们又不是真心俯首,这样的话,大局不定,一旦没有我从中周旋,势必会乱。” 他说到这里,忍不住又叹了一遍:“壮志难酬,天不假年,真是可惜。” “所以,当我不得不死的情况下,那种死法是唯一的选择,一来可以震慑齐徽,二来可以警示你们。我刚死之时,想必会有一时之乱,但那乱局总比积怨渐深,局势太平之后再兴战事要好得多。” “你明白了?”曲长负淡淡一笑,望向靖千江。 良久,靖千江才缓缓舒了口气,消化了这个消息。 他开口时,声音犹自有些发颤:“连自己的死亡都要算计,我真是没见过你这样的。” 曲长负道:“现在不就见到了。我一向都是这种人。” 靖千江道:“你说都是演戏,那你当时跳崖,没有真的摔到是么?没受伤,也不疼,直接就重生回来了?” 他的关注点似乎偏了,曲长负微不可查地顿了顿,然后颔首。 靖千江闭上眼睛,忽然如释重负地摇了摇头,低声道:“那,这样也好。” 无数次的梦魇之中,他梦见自己变成了曲长负,从那高崖之上摔下去,重重砸在地上,骨肉俱碎,血液成冰。 那么疼,那么冷,仿佛连心脏都要被痛的裂开了。 原来不是真的。 幸亏不是真的。 曲长负说这些的时候,甚至做好了靖千江扑上来揍他的准备,结果没想到对方不按常理出牌,每一次的反应都跟他预想中完全不同。 这使得他心中难得生出了一些烦躁情绪来。 曲长负皱眉道:“你到底听懂了吗?其实我也可以继续骗你,让你继续跟着我,咱们演演戏,玩一玩,各占好处即可。” 他一停,又冷声道:“可惜,我觉得你这人挺玩不起的,还是算了吧,我不喜欢戕害过于认真的人。你跟我,根本就是志不同,道不合。” 靖千江笑了几声:“是吗?这么说,你挺玩得起?” 曲长负冷冷道:“自然比你强多了。” 说完这句话,靖千江忽然按住面前的小几,探身过来,不由分说地吻住了他的唇。 实在是太丢面子了,两生两世,他第一次去亲吻一个人。 俗话说酒壮怂人胆,他不饮酒,但曲长负对他而言就是最烈的美酒,一口灌下去,嗓子眼里又是冰冷又是烧的慌。 也不知道该爱还是该恨,或许都有一些。 大概缺德事干多了总有翻车的时候,这或许是曲长负平生头一回被自己的话僵住。 他没想到靖千江会吻过来,关键是刚说完自己玩得起,要是再因为这样一个亲吻推拒发怒,饶是曲长负脸皮够厚,都觉得有点下不来台。 他一把扣住了对方按在几上的手腕,力道极紧,却不知是推是拉。 而靖千江的胸口不住起伏,似是渐渐得法,探进他的唇齿间,吻得深切又激烈。 他从来就是这个脾性,倔强,认死理,要么不做,要做就得酣畅淋漓,恨不得把心都掏出来。 这亲吻中,带着怨愤,带着苦涩,带着不管不顾的悲凉,却又带着甜蜜。 曲长负却耐不得这样的热烈,被靖千江抵在座上,苍白郁秀的面容上逐渐染了红晕。 他忍了忍,终于还是没忍住,一把将人搡开。 外面的人先前便觉得马车晃了,这时候又听见里面“砰”地一声,都是满头雾水。 有人隔着帘子小心问道:“大人?” 片刻之后,曲长负淡漠如旧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无事。” 说话时,他的呼吸仍有点急,眼尾泛红,双颊微晕,连唇上都多了血色,实在是少见的艳丽,简直可以称得上一句活色生香。 靖千江靠在座上,神情还平静,只是脸也红了,目光从窗子移到桌上,就是不看曲长负。 好一会,曲长负才漠漠地冷哼一声,从牙缝里道:“靖千江,你别没事找死。” 靖千江咳了咳道:“是我冒犯,你要是生气了,你就再整我吧。可以再来骗我,随时欢迎。” 他还是抬眼,仔仔细细看着对方的脸,又说:“但是我不后悔,只要是和你,我也玩得起。只要你不是嘴硬就行。” * 靖千江一通作死,终于成功失去了在马车里面歪着的权利,被轰出去骑马了。 曲长负的舌尖还在隐隐发麻,皱眉连喝了两盏凉茶,闭目养神。 马车在前行中微微晃动,这样迷迷糊糊之间,梦境缠上身来,他不期然又瞧见了少年时的一些往事。 当时曲长负会在摆夷同靖千江共住两年,起初有不愿意回去面对曲萧的因素,但日子久了,他毕竟不是个逃避事情的性情,其他亲人又都在京城,想要回家的念头也就逐渐强烈起来。 然而当时战乱频仍,道路中断,回京之路千里迢迢,想走也没那么容易。 曲长负善于揣测人心,知道靖千江不愿意让自己走,因此这桩心事也一直压在心头,没跟他提过。 直到有一天,靖千江急匆匆地跑过来,告诉他:“你快收拾东西吧!我刚才打听到了,明天咱们这里会经过一个回京城的商队,带的人和护卫都很多,你能跟着他们回家了!” 他说的很兴奋,仿佛在替曲长负高兴,但那一整天都留在曲长负屋子里没走,转悠着帮他收拾东西,不停跟他说话。 上马车的时候,曲长负犹豫了一下,跟他说:“我回去后……会给你写信。” “知道了。” 靖千江说完了又背过身去挥手:“走吧走吧,我知道你一直不喜欢这里。” 等到商队上了路,曲长负掀开帘子,向后最终看了看这片地方,靖千江又追了上来,大喊道:“喂,等兵乱过了,我去找你!到时候你记得我的恩情,可别翻脸不认人!” 那时他们还年少,有什么话,都可以说的坦荡无畏,无所顾忌,仿佛“未来”掷地有声,可以充斥着一切美好的幻想。 谁也想不到,原来前路上,还会有那么多令人酸涩的、心伤的事情,一点点将天真与意气消磨殆尽。 * 车队一路行去,越是接近惠阳,流民越多。 尤其是在城郊之外的荒野上,官府管辖不严,这些人无家可归又饥肠辘辘,如同捕食的猛兽一样四处乱晃,看见有落单的马车或者行人经过,就会一窝蜂地冲上去。 曲长负他们人多,所带的又都是精锐护卫,因此流民不敢乱抢。 但随着马车越来越近,还是有人忍不住开始大声哀求,扑到近前,希望能乞讨到一些粮食。 小孩子哇哇大哭,老人的白发在风中颤抖。 众人看的心生不忍,但生怕引起暴乱和哄抢,谁也不敢把手上的粮食给出去,只能快马加鞭,加快速度进了城。 相比外面的惨状,城中百姓的生活就要安稳的多了,虽然有很多店铺也因为交通阻塞无法经营而关闭,最起码百姓们可以吃饱穿暖。 这次的钦差中,来了一位刑部的郎中,两位户部的主事,众人自然是都以曲长负的意见为主。 其中一位姓丁的主事入城后稍微观察了一下形势,悄悄凑过来,询问曲长负: “曲大人,我瞧着城中的状况还过得去,咱们去了官衙,是不是可以跟城中官员协商一二,让他们先调出一些粮食,送到城外周济?” 他是瞧着那些饥民的惨状实在不忍,本以为其他人也一定会跟自己这般焦心如焚,曲长负却只道:“不好说,看看罢。” 丁主事觉得他未免太过冷淡,还想说什么,靖千江已经从旁边策马过来,说道:“丁主事,街上说话不便,先下去罢。” 他随口吩咐,气度孤高,丁主事下意识地说了声“是”就离开了,回到自己的位置才想起来,忍不住自语道:“我听他的做什么。” 靖千江和曲长负都是这个态度,则是因为他们知道惠阳知府的身份并不简单。 惠阳知府名叫朱成栾,是先皇后胞弟卫国公的儿子,向来很得圣心。 别的不说,单看苏玄因为赈济灾民被关了这么多天,朝中纷纷上书请求重判,他都没被放出来,就能看出这位背后的势力不小。 他放任流民,理由名正言顺,就是没粮,在无法保证充足饮食的情况下,让这些人入城,城中的百姓就会遭殃。 至于惠阳是否真的这样困难,背后隐藏的事可就多了,要在朱成栾的眼皮子底下查他,又是谈何容易。 到了地方,他们受到朱成栾热情的接待。 但这热情大约只有三分是给了几个人的钦差身份,剩下的倒有七分是因为曲长负是丞相之子,又被皇上宠信。 宴席上的美食美酒流水价一样摆出来,曲长负身体不好,向来进食不多,奇怪的是,这回其他人也大多都早早就放下了筷子。 朱成栾见状便道:“目前形势动乱,各位从京城一路来到惠阳委实不易,正应该好好洗尘才是,怎么我见几位大人兴致不高,可是酒菜不合口味么?不若撤下去重新换一桌罢。” 曲长负笑而不语,丁主事不信邪,他索性给对方这个机会,自己去跟朱成栾提赈灾的话头。 丁主事果然开口道:“朱大人勿要劳烦,宴席已经十分丰盛了,只是下官一路从京城行来,眼见路上哀鸿遍野,饿殍满地,心中实在恻然,因此食不下咽。既然城中尚有余粮,不知可否请朱大人匀一些出来,安置饥民?” 另一位户部主事郭达也跟着道:“正是,这桌上的一碗鲍鱼粥,便可值数十两银子,若是换成大米,怕是都能养活十几口子的人了。” 朱成栾听了这话也不气恼,喝了口酒才笑道:“两位大人爱民之心,朱某可以体谅,但是这城门确实开不得,因为粮食确实不够。” 他用筷子点了点面前的鲍鱼,道:“这东西价格是高,但现在的问题不是没有银两,而是你拿着银子买不到米。就算将城中的鸡鸭鱼肉,山珍海味聚在一起,恐怕都不够这些饥民们一顿塞牙缝的。” “如果放他们进来,这些人把东西吃光了,就会变成暴徒,到那个时候,又该怎么办呢?” 两位主事被朱成栾说的哑口无言,总觉得他在耍滑头,但这话听起来,又找不出不对的地方。 朱成栾见状便笑道:“你们瞧瞧,曲大人一直一言不发,定然便是已经料到朱某的为难之处才不会质疑。这一点,该我敬知音一杯!” 丁主事和郭主事之前跟曲长负商量,让他劝说朱成栾,就被曲长负给拒绝了,这次又被朱成栾出口揶揄。 两人自然而然便觉得,他们这种养尊处优的世家弟子本就是自私自利的一丘之貉,脸色便不大好看。 曲长负听见朱成栾公然挑拨离间,也不生气,举杯道:“请!” 朱成栾跟着他仰头将酒一饮而尽,心中暗笑。 这次来的三个人明显就是互相不对付,对于他来说,那可是求之不得。 听说会有钦差前来惠阳,朱成栾就已经打听过了,这三个人不过是前来查看情况的先遣兵,难搞的也就曲长负一个。 他特意调查了一下此人之前那些“丰功伟绩”,发现曲长负一开始就是靠着花言巧语讨皇上欢心上位。 而后他不择手段,打压异己,短短时间之内就平步青云,已经初步得到了皇上的宠信。 像这样一个心狠手辣,醉心名利之人,别的不敢说,一定是非常聪明和识趣的。 朱成栾喜欢跟聪明人打交道,果然,经过刚才的试探,曲长负跟户部那两个傻小子果然不是一条心。 毕竟流民的死活对他们来说根本就无所谓,只要能给朝廷一个交代就好了。 曲长负别在他这里多管闲事,朱成栾自然也愿意配合,让对方把差事完成的漂漂亮亮。 方才他挑拨了几句,一会也该差不多向对方释放一些友好的信号了。 一顿饭下来,恐怕席位上真正吃下去东西的也只有曲长负和朱成栾两个人,因此结束的很快,曲长负早早便回到了住处休息。 他刚刚到了院子前,便听后面有人急急喊道:“大人留步。” 曲长负回头看去,只见是苏玄所辖的襄远县县丞从后面追了过来。 他又是焦急又是赔笑,冲着曲长负道:“曲大人,我们知县还被关着,方才在席上您也没提起他,这……” 曲长负身为刑部郎中,来到这里,在明面上的差事就是重新核查对于苏玄的处置,结果他根本就没提这事,仿佛苏大人还及不上大米重要。 第35章 今朝始是归 曲长负的冷淡态度可把县丞给急坏了,当时坐在末座又说不上话,只能随后追着他过来。 曲长负道:“不必担心,一会朱大人自会来请我去看他。” 说完之后,他见对方一怔,也没解释,便转身道:“请进罢。” 那县丞莫名又忐忑地跟着曲长负进了前厅,坐下喝了三盏茶,朱成栾身边的小厮便过来了。 这一切跟曲长负所料想的差不多,刚刚在席上,朱成栾把挑拨的话说完了,也应该是给自己递甜枣安抚的时候。 果不其然,那小厮行礼之后客客气气地说道: “曲大人,我家大人知道您这次是为了苏知县之事而来。令小的知会您一声,请大人放心,苏知县无恙。” 曲长负道:“是吗?” “是,苏知县暂时还在牢里,是因大人担心如果将他释放,其他官员会效仿此举,开仓放粮,故只能以此作为警戒。” 曲长负道:“不杀不放,莫不是要让他在里面老死。” 小厮道:“您说笑了,我家大人便是请小的过来传话,方才在席上,曲大人理解他的难处,未曾出言为难,我家大人自然会投桃报李,也让您能顺利交差。” 他微微压低声音:“流民一事,自会解决,届时,苏玄便可任凭曲大人处置。” 曲长负微微一怔,但只是在瞬间,他的神色便调整过来:“如此甚好。不知可否让我见他一见?” 小厮道:“这个……应是不成问题,但小的还需回去请示一下我家大人,请您见谅。” 曲长负道:“去罢。” 襄远县那县丞原本是担忧曲长负根本就不想管苏玄,见他料事如神,这才算是真正服了,见朱成栾的小厮离开之后,也欢喜拜谢离去。 他这一走,曲长负便跟靖千江说道:“朱成栾没安好心。” 这是从马车上的亲吻过后,曲长负跟靖千江说的第一句话。 靖千江心里有点不好意思,又揣摩着他能搭理自己代表着怎样的情绪,有点气虚地接话道:“同感。我总觉得朱成栾这话头,是已经找到了处理流民的方法。” 曲长负冷嗤道:“那还不简单吗?死光了就不用安置了,随便找一帮‘山贼’‘乱军’,或者新来的‘流民’互相残杀,这点人还不是小意思,新的人遇难也便不敢往惠阳来了。” 他就是怕朱成栾采取这种手段,所以才不催促对方放粮。 靖千江蹙眉,还待说什么,朱成栾那小厮已经回来了,跟曲长负说,可以带他去见苏玄。 曲长负要走,靖千江这时候又在旁边装恭顺,连忙道:“大人,牢中阴暗,小的陪您一起罢。” 那小厮笑道:“苏知县是单独关押的,这位兄弟若是不放心曲大人,自然可以跟着。” 曲长负淡淡道:“走罢。” * 牢中阴暗湿冷,只在外间点了一支蜡烛,上头的火苗颤巍巍地晃着,更将所有看不真切的角落映的暗影幢幢,甚为阴森。 苏玄仅穿了一身单衣,席地而坐,在这样的状况下,他倒仍是神色沉静,一如往昔。 这样的漫漫长夜,总是凄冷难眠的,他并无入睡的打算,手里拿着一根树枝,在地上慢慢画着一副霜天雪月图。 昔日苏相的字画乃是京中一绝,虽然重生之后,官职又要从头混起,但这手功夫可是没落下。 天幕,月夜,浅雪,落魄不堪的穷小子,遇上了一个刻薄又可爱的华服少年。 对方丢了他精心写成的策论,却又悄悄在他的破床下面放了一匣金子。 ——上辈子,他是无意中凑巧得知乐有瑕真实身份的。 不知道是天生多虑多思的性情影响,还是他就是这个命,苏玄总是容易发现很多别人察觉不到的秘密。 这一世发现自己重生之后,第一件事便是在太师府和相府门口转悠着等他,果然便如愿见了一面。 按照正常规律,苏玄中举之后便应该直接进翰林院,他自请调任到此地当一个小小知县,本是为了设法提醒并调查宋家军之事,却发现这一世的军队并没有出现问题。 这让苏玄十分疑惑,但不管变化是因何而生,这起码证明了,原来重活一世,所有事态的发展真的可以不一样。 一阵风呜呜咽咽地从破窗缝隙间吹进来,仿佛连骨头缝中都浸了冷意,苏玄活动了一下几乎要冻僵的手指。 他已经多年没有重温这种贫苦落魄的感觉了,可身上的寒意算不得什么,心中的冰冷才是怎样都无法消解。 他非常、非常地想念曲长负,但他又不敢留在对方身边,长久地与他相处。 不知何时,那一切的绝望和遗憾,才能够找到弥补的机会。 整幅画已经将近完工,苏玄手上的动作慢下来,最后用那根小树枝,细细描摹着华服少年的眉眼。 正在这时,外间的火苗剧烈地晃动起来,有人来了。 苏玄脸上的温柔一收,向着外面望去,却听牢头的声音极尽谄媚地说道:“曲大人,您慢着点,小心脚下。” 手上的树枝一下子落在地上,将整幅画给碰毁了,苏玄猛地站起来。 他眼看着曲长负正举步踏入,还有一人侍从打扮,跟在他的身后,手中提着一盏白纱灯。 灯光似水,从他那一头流转到自己这一头,牵绊着心中脉脉柔情。 苏玄动了动唇,低声道:“是你。” 声音很轻,除了曲长负那名侍从盯了他一眼之外,旁人似乎并未注意。 狱卒同曲长负道:“那么曲大人慢聊,小的先告退了。” 曲长负也没看他,打量着四下,漫不经心似地说:“快走罢。这个破地方又阴又冷,想必也是没有人喜欢久留的。” 狱卒一僵,立刻赔笑道:“之前没腾出空屋来,明日苏知县正要换地方呢。” 曲长负没说话,下颚稍侧,狱卒便退下去了。 苏玄哑声道:“……曲大人。” 曲长负道:“牢里湿寒,苏知县这是感染了风寒么?要多多保重啊。” 苏玄道:“是,这牢房是有些冷,大人请不要站在窗边,以免着了凉。” 靖千江听的直皱眉,将出门前拿的披风给曲长负搭在了肩上。 曲长负道:“苏知县受苦了。本官来此,就是为了重新核定你之罪责。可否请你说一说,为何要不顾上令,放粮赈济饥民?” 虽然知道目前曲长负应该对自己没什么印象,但听到他这全然陌生的语气,苏玄还是有点失落。 他顿了顿,温和笑言道:“当时尚未封城,已有饥民流入城中,一者实在令人心生同情,二来若是置之不理,也会造成动乱。下官这样做,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 “是吗?” 曲长负一挑眉,咄咄逼人:“你就没想过粮食有限,又未封城,如此会引来更多流民,从而将事态扩大?” 苏玄顿了顿,歉疚地说:“是下官目光短浅,并未考虑这许多。” 曲长负打量着他,淡笑道:“目光短浅……苏知县可真不像这样的人。” 苏玄心里一跳,总觉得他这语气似乎有点微妙:“大人,高看我了。” 曲长负道:“所谓不破不立。你分明就是想用这种方式引起动乱,惊动朝廷。若不是你来了这么一出,只怕此地状况还被朱成栾死死捂着,难见天日罢。” 他莞尔一笑:“温文尔雅,老奸巨猾,真是改不了的机心算计。哦,苏大人?” 过了一会,苏玄道:“有瑕?” 曲长负道:“苏大人一向是最聪明的。之前你特意去太师府门口堵我,想必就已经知道曲长负便是乐有瑕了。所以我以为,你看到宋家军无恙,就该猜到,我跟你一样,带着前世的记忆。” 苏玄扯了扯唇角,似乎想笑,却怎样都没笑出来,只说:“我想过,就是没敢信。” 他瞧着曲长负道:“我瞧你的身子,似乎是好些了?” 曲长负道:“比以前强上不少。” 这两句无关的叙旧对他而言,已经算是多了,说完之后又道:“你想让朝廷来人,我来了。可是有什么话要说?” 苏玄道:“是,我是有话要说,我、我是……” 他定了定神,重新找回了自己的思绪,低声说道: “我是到任之后不久,便发现这个地方多出了不少的山匪。也不经常抢掠百姓,但他们驻扎在山上,先后杀过好几拨想要打野味的猎户。官府几次出兵围剿驱逐,但最后都是无功而返。” 曲长负道:“无功而返,是因为山匪太厉害,还是因为官府不尽心?” 苏玄温然含笑道:“你说话还是这样,一针见血。” 他目光眷眷地在曲长负脸上一扫,而后垂眸道: “不确定的话我不敢说,但天底下哪有不下山抢掠,只杀冒犯地盘之人的山匪?他们便不怕饿死吗?这样看来,这些人不像是想要据山为王,倒像是守着什么秘密,怕被人察觉。” 曲长负跟靖千江对视了一眼,两人都想起了之前昌定王口中卢洋碰到的那伙山贼。 当时,卢洋也是在这一带被他们绑了,并通过这个契机达成了倒卖军饷合作,曲长负这次过来,也有很大一部分的原因是想了解此事。 两个都是聪明人,再听苏玄提供的情报,心中都已经隐隐猜出了些许端倪。 苏玄亦顺着曲长负的目光看了看靖千江,略顿,没说话。 曲长负道:“甚好,眼下迷雾未开,便劳烦苏大人再蹲上几日大牢。他日重获自由之时,相信你的仕途也会随之更上一层。” 他一看就是有备而来,竟变戏法一样,从袖中摸出一块素白的帕子,一支女子用的眉笔,递给苏玄:“可否将那座山画出?” 苏玄接过来,掂在手里沉吟片刻,却是一笑道:“这帕子做工真是精细,让我留着吧。” 他神态从容地将手帕折起,放入袖中,然后从衣摆上撕下一块料子来,提起眉笔,在上面勾勒。 靖千江在旁边听着他二人说话,又看到这一幕,深深、缓缓地呼吸了一下。 苏玄的画工极佳,记性也好,几乎没什么停顿,很快就把曲长负要的东西画了出来,自己端详了一下,然后递给曲长负。 “当地道路曲折,做此图所用的时间也有限,怕是不能详尽,你去的时候多带点人手,万勿大意。” 靖千江忽然抬手,越过曲长负,将苏玄那角衣摆给接了过去,冷冷道:“多谢苏知县费心。” 苏玄的手指一紧,没有松开,脸上倒是淡笑如旧,靖千江目光深邃地回望,漠然神情之后,是一派的犀利与冷冽。 两人的对峙只在短短片刻,而后苏玄不着痕迹地将手松开,任由靖千江把地图拿走。 他行了个礼,和和气气地说道:“一别经年,璟王殿下虽然改易容貌,但性情脾气都还如旧。” 靖千江微微一哂,抬手便将面上易容除下,对着苏玄颔首:“苏相,久见了。” 当年朝中人人皆知,苏相有一样本事,那就是无论是人是物,只消被他看过的,都能将其独有特点牢牢记在心中。 他跟靖千江就算是不太对付,也算同朝多年,再加上看曲长负对待这个侍从十分特殊,心中便已隐隐有了猜测,出言一试,果然没错。 苏玄道:“方才在言谈之间,有瑕提到前世之说,未见殿下诧异之色,看来,得此机缘的人可真是不少。” 他话里有话:“能够重生一回,尤其得跟殿下说句恭喜。” 这话听起来似乎有什么玄机,曲长负在旁边听着,眼睛微微一眯。 靖千江负手道:“不过,既然能够从头再来,人人想做的,都是弥补遗憾,断没有一次要比上一次糟糕的道理,所以——” 他话锋一转:“上一世苏相中举之后,直接进了翰林院,而后官运亨通,平步青云,但你如今放着大道不走,反而外调为知县,不知此意为何?” 说到“此意为何”四个字的时候,他的声音微微上挑,虽然神情似是平静,但咄咄逼人之势已经礴然欲出。 苏玄仍是那副淡然温和的样子:“明光大道未必能走出好的结果,玄,此生志不在仕途。” 靖千江眸底锐芒闪过,片刻之后,才嘴角一松,露出个略显轻慢的笑容:“苏相,恕本王直言,有时候结果好坏,看的不是你走什么路,而是走路的是什么人。” 他的眼线弯弯眯起,似嗔似讽:“你究竟能不能如愿以偿,本王拭目以待。” “二位故友重逢,难分难舍,实在是很令人感动。但眼下还有要事,请改日再叙旧罢。” 曲长负终于慢吞吞地开口道:“璟王殿下,麻烦把你的脸遮一遮,咱们出去了。” 曲长负这话说的可是太膈应人了,要不是从他嘴里出来的,恐怕当场都能挨打。 靖千江和苏玄听到“难分难舍”四个字,表情都很古怪,也不知道应该是谁更恶心一点。 他们顿时都不愿意和对方说话了,唇枪舌剑总算停止。 等到从牢里出来,曲长负问靖千江:“你和苏玄是怎么回事?” 靖千江和苏玄原先虽然也不投脾气,但并不至于有这么大的敌意,如今却是有几分针锋相对的敌意。 曲长负不知道,那是因为上一世他死后,苏玄竟然联合羌族造反,。 谁都没想到向来温文尔雅的苏相疯狂起来竟然这样不择手段,靖千江费了很大力气才平定了这场战局。 当时,齐徽已经为死去的乐有瑕立了衣冠冢下葬,苏玄却以为尸体已经找到,甚至带兵挖坟。 靖千江为了阻止,跟他在曲长负的坟前大战了一场。 最后战事平定,两人的结局是苏玄不知所踪,而他,自杀身亡。 靖千江原先对苏玄这个人了解的不深,但经历过那几场大战,两人立场认知完全相反,也才深刻地了解到了彼此的执念和疯狂。 苏玄外表看似温雅,实际上是个行事非常极端的人,因此这一世回来,两人看见对方,心中都生出了格外的提防。 曲长负虽然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但他们之间的异状,自然是一点也瞒不过他。 但这些太过于沉重和压抑的过往,靖千江并不想再让曲长负知道。 他笑了笑道:“就是后来政见不合的一些旧怨。” 轻描淡写地将这件事一句话带过,靖千江又问曲长负:“打算什么时候去看看那帮山匪?” 曲长负若有所思,但是没有追问,回答靖千江的问题:“改日不如撞日……” 他淡淡一笑:“今晚就先回去睡吧。” 第36章 粲如凤来仪 无论是解决流民的问题还是调查那伙诡异山匪的动向,都是迫在眉睫之事,曲长负倒也不是不心急。 但目前除了苏玄那张简略的地图,他对当地情况一无所知,总也不能贸然前往。 曲长负先后派遣了小端小伍等人领着三拨暗卫,分别从东西南接近三门山,了解情况。 那里地势险峻,道路错综,最关键的是还要小心不能被里面的山匪发现,想要探查情况极其不易。 足足过了两日,这帮人才灰头土脸地回来齐了。 小伍那只队伍有了很大的收获——他们抓回来一个人。 这名男子——或者应该说少年,看起来也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锦衣华服,长了一张白白嫩嫩的娃娃脸,在昏迷中也是嘴唇微嘟,一副受尽了委屈的可怜样,瞧着实在不像个山贼。 连曲长负都表示怀疑:“你们不会是把过路的行人给捉来了罢?” 小伍道:“少爷放心,应该不是。看见这人的时候,我们已经在山的很里面了,如果是普通人,怕是根本就到不了那个地方便会被山贼杀害。不过……他也真不像是穷凶极恶的山贼。” 据他说,这个少年当时神色仓惶,孤身一人,跌跌撞撞地往山下跑,当时小伍出去捉他,他还问小伍是不是来这山上报仇的。 曲长负神色微动,道:“原话是怎么说的?” 小伍想了想:“他好像说,‘你们是什么人?怎么上山的,来给今天刚死的那几个人报仇吗?’我顺着说了句就是要报仇,让他给我们带路,他就突然哭了,也不带路,只是一直说‘对不住’,我就把他打晕带回来了。” 靖千江抱着手道:“听这意思,似乎良知未泯,不像是在山上久居的匪类。” “我想起来了。” 这时,一直没吭声的小端忽然在旁边说道:“我见过这个人,他是当年平成军副将刘显洋的胞弟刘荣。” 曲长负的眉梢微微一挑,小伍也有些惊讶,问道:“端哥,确定吗?” 小端点了点头:“这件事少爷也知道,我曾被借到军中教授潜伏袭之术,当时刘显洋便是那里的副将。” “听说他的出身贫苦,父母早已死于战乱之中,跟这个胞弟相依为命,十分疼爱,军中不少人都知道他们的事。” 小伍道:“那这刘显洋此时的官位应该不低了罢,刘荣怎会出现在山上?难道是两人失散,他被抓来了?” 曲长负笑了笑:“那也未必是两人失散。” 小伍道:“少爷,您的意思是?” 曲长负摆手未答:“小端,你现在就派人查一查这刘显洋,查查他的过去经历,现在何方,速速报与我知晓。小伍,押着刘荣,重新上山,蒙上眼睛,别让他半路醒了。” 小伍和小端被曲长负这一连串的吩咐弄得满头雾水,倒是靖千江在旁边静静地听着,忽笑了笑道:“咱们曲公子,这是要英雄救美了。” 曲长负道:“这出大戏,一定也少不了你的份。” 靖千江抬眼,两人相视一笑,均带着十分狡猾。 * 三门山上,山寨之中。 吩咐手下的小喽啰将几名叛逃部下的尸体掩埋,刘显洋疲惫地坐下来,捏了捏鼻梁。 房间之中仍然存着血腥的味道,让他十分不适。 想来他的父母就是因为在战乱中被恶人所杀,他从最小的兵卒做起,本想保家卫国,施展才能,如今却困守在这座山寨之中,手染无辜之人的鲜血。 这样的日子过得越长,刘显洋便越是会怀疑,自己到底在做些什么。 他能感觉到,甚至连一直对自己又是崇拜又是依赖的小弟,看着自己的眼神中都已经多了畏惧和疏远。 正在这时,忽然有人来报:“二当家,刘少爷好像独自逃到山下去了!” 刘显洋豁然一惊,猛地站起身来,厉声喝道:“你说什么?!” 这一问他才知道,原来昨晚几个手下被处死的时候,刘荣在旁边偷偷看到了,惊吓之余,竟然起了离开山寨的心思,于是留书一封,连夜出逃。 这可把刘显洋给急坏了。 一来刘荣根本就不会武,独自下山很容易遇到危险,二来这个弟弟作为自己的“拖油瓶”,一直便很是被这里的大当家嫌弃。 要是知道他有逃跑的举动,只怕刘荣就算是平安回来了,也要被追究责任。 刘显洋二话不说,纵马下山急追,正一路寻找着刘荣的踪迹,忽然便见几人从自己前方不远处的树林里快速闪过。 为首那人马背上横放着一个少年,正在害怕地哀求大叫,正是刘荣。 他连忙道:“追!” 对方所骑的仿佛都是千里良驹,刘显洋越追越远,心里正在着急,只见对面忽然又过来了两人,挡在那堆人的前面。 刘荣绝处逢生,连忙大叫道:“两位大哥,这些人想绑了我走,救命啊!救命啊!” 绑他的人是小伍,在前面拦着的人是曲长负和靖千江。 刘荣一直晕着,到了山上才昏头涨脑地被弄醒,这场戏就是专门给兄弟两人演的。 曲长负勒马挡住他们,蹙眉道:“光天化日之下,公然掳劫,成何体统!你们这些匪类,还不快把人放了。” 这话说的义正辞严,一派正气凛然。 虽然知道是演的,但是小伍性格老实,要跟一直被自己当神仙一般供着的主子叫板,还是有点说不出口。 他结结巴巴道:“不、不、不可能。” 刘荣被他按在马背上,心道:“这匪徒竟然还是个结巴!听说结巴当贼,可最凶残了!” 小伍发挥的不好,幸亏后面还有其他假扮山贼的人即使救场。 一人大笑着冲曲长负说道:“你要是个过路客就莫要多管闲事,可知道我这马背上的是什么人吗?他可是这山上的山贼,我们才是在伸张正义!” 刘荣羞愧地低下头,他不想当山贼,也不想让大哥当山贼。 但这时,两边已经动起手来。 靖千江跟其他的人动手,曲长负便冲到了小伍面前,象征性地跟他比划了几下,就把刘荣给抢了过来。 眼看着小伍一刀砍过来,曲长负也不躲,坏心眼地一侧身,这刀就砍在了刘荣的脖子上,在他白嫩的脖颈上划出了一道血痕。 刘荣高声大叫,吓的差点晕过去,刘显洋的心都揪紧了,也以最快的速度冲了过来。 小伍见状,带着随从转身就跑。 曲长负和靖千江根本没有认真阻拦,再加上他们骑的都是良驹,在刘显洋的人将这里包围起来之前,统统跑了个干净。 刘显洋连忙从曲长负那里把弟弟接过来,眼看他双眼紧闭,全身不住发抖,脖子上糊了一大片血迹,吓得连手都软了。 他顾不得跟曲长负道谢,半跪在地上查看刘荣的伤势,连声道:“小荣?小荣?你快醒醒,你可别吓哥啊!” 刘荣觉得自己已经完了,他的脖子被刀砍中,肯定马上就会死掉。 可怜自己还这么年轻,还没娶媳妇,还给大哥养老,还背着个山贼的称呼…… 他只觉得内心一片绝望,闭目待死。 结果闭了半天眼睛,除了脖子有点疼之外,什么事都没有。 刘荣睁开眼睛:“哥,我是不是……没死?” 他在脖子上抹了一把,把血蹭下来,发现只是破了点皮,当时怔了怔,“哇”地一声就哭出来了。 这种生死一线间的感觉是难以言喻的,刘荣忍耐到了极点,也不顾有外人在跟前,放声大哭。 “这是什么破地方啊,天天不是杀别人就是被人杀!他们还说我是山贼呜呜呜呜呜……”刘荣哭道,“哥你快送我下山,我不想在这里了,我也不想害人,我受够了!” 刘显洋有些尴尬,说道:“还有别人在呢,你别哭了,这事回去再说。” 他抬头,正要向曲长负和靖千江道谢,却接触到曲长负冷淡中掺杂的忌惮的目光。 曲长负缓缓地问道:“你们竟然当真是这山上的山贼?” 刘显洋方才因为弟弟乱了心神,还是此时被曲长负一点才意识到,今天胡乱闯进他们地盘的人可真不少。 他脸色微沉,说道:“那又如何?” 曲长负道:“你可知道我是什么身份?” 刘显洋道:“愿闻其详。” 曲长负冷声说:“我是官府的人,为了剿匪而来。” 他此言出口,刘显洋带来的那些人的神情立刻变得紧张,有人甚至已经拔出了刀。 刘荣连忙道:“别杀人,别再杀人了!这可是我的救命恩人啊!” 刘显洋将手抬了抬,示意手下们退到一边去。 他一边打量着曲长负,一边询问道:“你只带了一个手下就敢来到这里?如此坦诚,不怕我杀了你吗?” 曲长负道:“我听闻,误闯进这山里的樵夫猎户,都已经全被你们这帮山贼给杀死了,既然如此,我说不说自己的身份,又有什么意义呢?况且……” 他看了刘荣一眼:“这位公子似乎不会武,也并不怎么想成为山贼。我看阁下这样在意你的弟弟,难道就不考虑一下他的感受吗?” 曲长负的话正说到刘荣心坎里去了。 他最委屈的就是这个,哥哥明明在过去当官当的好好的,也没人排挤他,也没犯什么错误,莫名其妙就带着自己跑到山上来了。 而且任凭他怎么说,都不肯改邪归正。 他变了,已经没有以前那样疼爱自己了。 刘显洋吸了口气,心中已经起了杀意,但是看看弟弟的表情,再想到不久之前他手上沾染的那些鲜血,他还是把这个念头压了下去。 刘显洋冷冷地说:“这位大人,你要是想招安我,那就可以不必浪费口舌了。看在你今天救了我弟弟的份上,我可以饶你一命,莫要停留,带着你的手下速速下山去罢!” 曲长负听见他这句话,心里就知道有门。 如果刘显洋不管不顾,还是要杀他,就说明这人已经没有了劝说的余地,那么面前这帮人,包括刘荣在内,一个都不能留。 但很明显,对方心中还有着一定的良知,拉拢的把握很大。 刘显洋这个决定看似是放过了曲长负,其实是救了他自己。 曲长负淡淡地说道:“我要做的事情尚未完成,不可能下山,你要是不杀我,那就当从未见过我罢,我要想办法进去。” 刘显洋觉得这个人一定不怎么正常:“你不下山,难道以为自己这样做,就可以探查到整个山寨的底细吗?” 他吸口气,看看刘荣,说道:“我最后再劝你一句,上面的守卫更加森严,就算我不杀你,你也绝对不可能活着离开这里,白白丧命,又是何必?” 曲长负似有动摇,扫视这两兄弟一眼,忽然长长一叹,索性也坐了下来。 他怅然道:“有些事是没有选择的,人生,从来都身不由己。” 靖千江一听这话头,心道要发挥了,也连忙找了个舒服又不起眼的地方坐了下来。 ——曲长负一张嘴,绝对就没有别人的事。 刘显洋:“那我就得杀了你。” “你随意罢,反正左右也是死,怪我多管闲事,冲出来救了你兄弟。” 曲长负道:“我出身卑微,自幼丧母,父亲是市井中有名的赌徒,也早早便因酗酒而死,所有的人都瞧不起我,觉得我以后定然也是个没用的东西,但是我凭着自己的本事,活到现在,还当了官。” 刘显洋忍不住看了曲长负一眼,想起曾经他带着刘荣苦苦谋生的那段岁月。 那个时候也是,他们兄弟两个没有爹娘保护,困难的时候甚至要靠讨饭为生。最后他凭着战功,生生在军中坐到了副将的位置,再也不用被人看不起,再也不用饿肚子。 他知道这有多苦多难。 “我当官之后,原先看不起我的人都来巴结讨好我,我从来没有活的这样光明正大过。所以无论付出任何代价,我也要保住现有的一切。” 曲长负抬眼瞧着刘显洋:“所以,我不能因为无法完成我的差事而获罪,就算是因此失去生命。我可以死,但只要活着一天,我就不能再被他人鄙夷和辱骂。” 他的声音平和,却无比坚定,那双漂亮的眼睛中带着执拗看着自己,叫刘显洋心头一跳。 他忍不住说道:“你这叫自不量力,有时候无法改变的事情,就算是空有满腔执着,也是没有用的。” 刘荣吃惊地看了刘显洋一眼,他以为有严厉而固执的兄长会呵斥对方,甚至拔刀将曲长负杀掉,却他的语气竟然这么温和,甚至还带着几分劝慰和……理解? 曲长负微微一笑:“阁下这话……倒好像颇有感触似的。” 刘显洋一怔,刚刚放松下来的神情又变的警惕起来:“你在试探我?” 曲长负温和地说:“我冒死来到这山上,就是为了打听消息,获得情报。你如果觉得我是试探你,那就是吧。” 他诚恳地看着刘显洋,说:“我敢这样做,是因为我发现你跟我想象中的恶徒不一样。你是个愿意帮助别人,而且重视亲情的人。为什么你这样的人会成为山贼呢?不应该的。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吗?” 刘显洋深深地吸了口气,觉得自己有点招架不住。 曲长负这根本就是明着在游说他投诚,但正是因为没有任何掩饰,才显得他非常恳切。 不可否认,他是个非常有魅力的人,出众的外表,清真意切的言辞,再搭配上执着与诚恳,简直叫人难以抗拒。 刘显洋知道自己不能再跟对方交谈下去了,而刘荣已经动容。 他刚对着曲长负说了一句“其实我哥他……”就被刘显洋严厉地喝止了:“刘荣,闭嘴!” 他沉下脸来,冲着曲长负说道:“我本来是想放你一条生路,但是你这人能说会道,蛊惑人心,我不能放任你下山了。” 刘荣一脸惊讶,他觉得面前这位俊美斯文的年轻人分明是善解人意,脾气心肠也好,也不知道自己的大哥是不是疯了,竟然好好地说这话,就冲人家发火。 他道:“大哥!这位大人分明在开解你,你怎么……” 刘显洋被他搅和的肝疼:“我让你闭嘴。来人,先把此人给我带到山上关起来。” 要杀了对方,他还真有点不忍心,只能慢慢再想如何处置了。 刘显洋说完之后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吃的穿的要什么给他什么,别苛待了。” 曲长负没有反抗,摇了摇头,轻蔑笑道:“也罢,随你。” 刘显洋还是没忍住:“你笑什么?” 曲长负道:“我笑你虚伪。你明明知道自己做的事是错的,却还要自欺欺人,一错再错。你的兄弟刚才还差点被恶人杀死,你却做着跟那些人同样的事,残害他人。” 他方才一直挂在脸上的笑容已经消失,神色冷淡而嘲讽:“遇见我,如果愿意配合,你完全可以依靠自己的真本事安身立命,堂堂正正地活着,但你放弃了这个机会。可惜啊。” 说完之后,曲长负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身后,扬眉道:“不是要押我上山吗?动手吧。” 连刘显洋的手下都差点没有反应过来。 曲长负事先从小端那里得知了刘显洋的过往,而他此刻扮演出来的这样一个人,就是针对对方心中软肋所进行的表现。 毕竟,伪装,永远比真实要动人很多。 而眼下,还差最后一步。 此时,刘显洋皱眉冲着他的手下说道:“都愣着干什么,带走啊。” 而说完这句话,他的脸色忽然一变,趴下来用耳朵贴着地面听了听,沉声道:“有人来了,先躲一躲!” 曲长负唇角抿出一个不易察觉的弧度。 第37章 挂镜千寻阙 听到这阵声音,刘显洋有些烦躁。 他只是这个山寨的二把手,上面还有人辖制,不能完全说了算。 这里的大当家本来就对刘荣很看不惯,再得知他自己时意图私自下山,只怕更是犯了忌讳。 于是他拽着曲长负,几个人暂时藏到了一处山石后面,只听得马蹄声愈近。 紧接着,新来的那帮人竟然就在他们前方不远处停下了。 只听一个陌生的男子声音道:“奇怪,那小废物又不会武功,按理说跑不远啊。” 刘荣顿时觉得头皮发麻,身上的鸡皮疙瘩就起来了。 他本来还想着会不会说的不是自己,紧接着便听另一个人说: “如果是磕死在哪个山旮旯里,咱们可就省心了。这回大当家下了严令,一定要在二当家察觉之前把他那个拖油瓶的废物弟弟给处理掉,还不能叫人看出来,又谈何容易。” 先前那第一个人道:“你抱怨有什么用?该干的活也逃不过去,这里既然没有,就去别处找找吧。” 一行人说这话离开后,山石后面的刘显洋久久无言,脸色铁青,其他人也不敢说话。 刘荣愣了一会,忍不住便一把抓住了刘显洋的袖子,颤声道:“大哥,你听见了没有?那姓郑的一早便看我不顺眼,现在终于要动手了!这、这怎么办?” 刘显洋冷声道:“别哭!有我在,怕什么?我为这个山寨拼死拼活卖命,看谁敢动你一个指头!” 刘荣道:“他嫌我没用,又怕透露山上的秘密,本来就有杀我之心,为什么不怕!就算是我这次躲过去了,你能永远在我身边吗?” 他情急之下,说话也犀利了很多:“再说,他会这样对我,说明心里也根本就没把你当回事,打算着用完了就扔!” 刘显洋一时无言,但从侧面看来,分明能见到他牙关咬的极紧,连太阳穴上的青筋都迸了起来。 曲长负在旁边慢悠悠地叹了一口长气。 在这种每个人心情都很烦躁的时候,他这样做简直就是火上浇油,刘显洋猛地一转头,冷声道:“你满意了?” 曲长负叹气道:“我又不想让刘兄弟死,这哪里有满意不满意的说法呢,只是对于一帮没有人性的暴徒来说,会做出这种事情,完全在意料之中啊。” 他带点惋惜,又带点讽刺:“怪只怪二当家你心慈手软又想与虎谋皮,最终人家还要反过来算计你,唉,可怜,可叹。” 刘荣实在忍不住了,脱口道:“这位大人,其实我大哥之前也是为朝廷办事的,他当过官!只是不知因何才来到此地,成为了……山贼。” 曲长负诧异的仿佛他真是头回听说此事一样: “哦?我道是为何总看着二当家眉宇间一股正气,原来如此。那这么说来,你一定要留在这山寨里,肯定是有什么目的。” 他后一句话是冲着刘显洋说的,刘显洋没答话,曲长负已道:“放弃官职,那便不是因为名利,你这样做,是为了义气,或者感激、信仰?” “为了这些东西,搭上你自己的一生,甚至你弟弟的性命,值得吗?” 刘显洋痛苦的闭上眼睛,说道:“……可是,我有要效忠的人。” 这个时候,他的心其实已经乱了。 曲长负摇了摇头说道:“那恕我直言,你的效忠实在是太不值钱了。入朝为官的时候,我们都曾发誓,要忠君爱国,报效朝廷,现在你的所为已经背弃了当时的誓言,你已经是个不忠不义之人了。” 曲长负的语气可比他平时跟别人说话温和多了,但他的每一个字都重击在刘显洋的心头,让他深埋的情绪产生了波澜,让自欺欺人的表象一层层碎裂开来。 “别说了!” “为了你现在要效忠的人,抛下最初的信念,抛下守护亲人的责任……但当你付出这么多,最后发现,你所帮助的是邪恶,是阴暗,难道你心里就不会生出厌恶吗?” 面前的这个人,言语、容貌、气质,都带着一种可怕的诱惑力,让人不由自主就想听从他,理解他,因他的话而动摇。 刘显洋几乎说不出话来,他盯着曲长负,深深看进那双清亮带笑,而又无比冰冷的眼眸。 他听见对方正在询问自己:“既然迟早要厌恶,那你现在所坚持的,又有什么意义?” 刘荣已经怔住。 刘显洋终于道:“我身上已经有了污点,我无法脱身了。” 曲长负笑了起来:“没关系。” 他温和地说:“我来了,所以,你也有了机会重新开始。来,照我说的做吧。” * 像刘显洋这种人,压抑的太久了,只要从他的嘴上撬开一条缝,再想得知很多事,都会变得十分容易。 他告诉了曲长负一个非常惊人的消息。 不是刘显洋因为某种难言之隐落草为寇,而是这山上所有的山贼,全部都是军士假扮的。 ——他们全都是朱成栾背着朝廷所养的私兵! 曲长负骤然明白了这些人因何需要那么多的粮食,这个山寨应该只是私兵的联络点之一。 他们分布在各处,平时统一分配物资,潜伏不动,若有需要,号令一下,便也可以云集而影从。 这一遭就算是曲长负都完全没有料到,朱成栾想干什么?造反吗? 就凭他? 朱成栾并非宗室子弟,首先他想造反,这个名头就不正。而且朱家很得圣宠没错,但在朝中的号召力和威信都不强。 造反,可不是仅仅凭着手里有几个兵就能成事的,他更加倾向于朱成栾背后还有其他的人。 但不管其中有何内情,此事可非同小可,目前曲长负身边的所有人可都在朱成栾的地盘上,万一要是惊动了他,怕是大伙都要一起完蛋。 这件在心中隐藏已久的秘密总算被刘显洋给说了出来,他顿时有种卸下一块巨石的感觉,但同时,心中的担忧忐忑一点也不少。 刘显洋道:“这位大人,能说的我可是都告诉你了,甚至连你的姓名都不知道。你想怎么做,是不是也应该给我透个底?” 曲长负道:“我姓乐,名唤有瑕。” 刘显洋道:“原来是乐大人。” 他心里琢磨着,凭着对方的容貌口才,按理说绝对并非凡俗之人,但自己好像并未听说过这么一个人物,果然是跟朝廷脱节太久了么? 也不知道……今天做出这个决定,对是不对,现在想来,自己还真是冲动啊。 刘显洋一边想着一边也介绍了他和刘荣的名字及具体情况。 曲长负随口就是夸:“原来二当家是来自平成军,你这样坦诚勇敢,可见是真英雄,好汉子,我自然也该让二当家安心。” 刘显洋不由苦笑,心中暗道你可是别夸我了,就因为你这张嘴,我跟着了魔似的,稀里糊涂把这么多年的老底都给倒了个干净。 果然美人的青眼都带毒。 他见曲长负起身向着旁边走了两步,侧耳倾听片刻,扬声道:“回来了吗?” 没过多久,另一块山石后面,闪出了一位身穿黑色劲装的年轻人。 他的身形修长而挺直,双目如星,神采湛湛,腰间还配着一把短刀,一股凌厉锋锐之气,呼之欲出。 这人正是方才曲长负带的那名护卫。 刘显洋方才明明也让人将他押住了,此时见到他回来,大家才发现,竟然没人知道他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曲长负却毫不惊讶:“如何?” 这年轻人视在场的其他人如无物,也就瞧着曲长负的时候眼神会柔和下来,一边将他全身上下扫了一遍,一边点了点头道:“成了。” 刘显洋问句“什么成了”,便见对方在袖子里摸了摸,摊开手,掌心中赫然放着十二支金色的小箭。 这箭连锋刃都是钝的,完全没有任何的杀伤力,但刘显洋一见之下,却是面色大变。 他见了鬼一样盯着靖千江,结结巴巴地道:“你、你……” 整座山上共有三道防线,第一道防线在山脚下面,但因为地方太大,范围太广,因此难免有不周全的地方,曲长负他们都是突破了第一道防线上来的。 第二道防线由刘显洋这个二当家掌理,就已经严密的多了。 这第二道防线是围绕着山寨的十二个岗楼,能够将各方向的视角都涵盖进去,守望相助。 任何一处有异常情况发生,其他各处都会立即救援。 而靖千江所拿到的,就是这十二个岗楼中的十二道令箭。 这简直是神乎其神,刘显洋几乎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 靖千江把令箭一收,淡淡道:“现在那十二处岗楼都已经换上了我们的人,二当家要行事起来,可能放心一些了?” “这、这……” 刘显洋道:“你是什么人?” 靖千江一哂,足尖轻挑,地上的一块石头被他踢至半空,随即靖千江拔刀,劈斩,收刀。 腰间短刀重新回鞘的那一刹那,一块完整的山石已经碎成了数瓣,噼里啪啦地落了遍地。 刘显洋没见过人,但是识得这一招。 当时他尚在军中,曾见过教头演示过不少来自于璟王的突袭击杀之术,全军上下提到这位少年战神的名号时,也无不敬仰,奉若神明。 他这一惊非同小可:“璟王……殿下?” 靖千江负手道:“你就安心行礼罢,这地方,没有人敢假冒本王。” 璟王竟然也来到了这里,无疑等于是给刘显洋吃了一颗定心丸,当下几个人便开始商议如何行事。 这件事中最难的就是要在不惊动朱成栾的情况下,迅速将此处山寨完全控制。 眼下有了刘显洋这个身份重要的内应配合,再加上靖千江已经无声无息地将十二处岗楼全部换人,整件事情就变得简单多了。 曲长负道:“我只提供一个建议用来参考,那就是索性直接在井水中下毒。二当家便以处罚部下为名,令他们在吃饭时全部外出集训,等到其余人中毒了,再里应外合反杀进去就好。” 他言简意赅,天大的阴谋寥寥数语就说的透彻,刘显洋和靖千江同时在心里道:“真狠。” 曲长负道:“那这里便请殿下费心罢。我想先去把此处运出去的粮食截下来。” 据方才刘显洋所说,之前所存的粮食,他们今早才刚刚送出去,如果这个时候去拦截应该还来得及,有了这批粮食,最起码可以让城外的老弱妇孺先进来安置了。 曲长负打算给小端传个信,让他将尚方宝剑送到苏玄那里,这样苏玄负责稳住朱成栾,靖千江收拾这处山寨,他则截留粮草,待三方汇合之时,大功可成矣。 刘显洋犹豫了一下,这才将运送粮草的路线图拿了出来,放在手里看了看。 他本来是为了报答上级提拔之恩才来到这里,现在,只要最后将这张图给出去,就代表着一切结束,未知的未来就要开启了。 他心中五味杂陈,刘荣却根本就是求之不得,一把将那张路线图扯过来,递给曲长负。 刘显洋:“……” 刘荣还有点依依不舍:“乐大人,谢谢你这回相救,一路千万小心啊。” 曲长负颔首,拍了拍刘荣的肩膀:“不用听别人的话,你并不是废物,像你这样善良勇敢,懂得坚持原则的人,我觉得这次救你,救的很值。” 刘荣双眼放光,恋恋不舍地目送着曲长负离开。 刘显洋在旁边瞧着,几乎已经没眼看了。 这个二傻子兄弟,还以为人家是在夸他。 废话,他救你一场,救的你哥都叛变山寨给他干活了,能不值么。 不过…… 刘显洋看了那位冷淡高贵的璟王殿下一眼,只见对方已经起身追上了乐有瑕,一边叮嘱着什么,一边将人送出去老远,这态度跟对待他人简直是天差地别。 连璟王都对他如此,自己这么快就屈服了,似乎也不算丢人吧…… * 前期的准备工作基本上都已经做足了,后续计划进展的十分顺利,当那位“大当家”被靖千江从房中拎出来的时候,还没弄明白,怎么一朝之间突然就变天了。 “你们是什么人?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又是惊慌又是恼怒地瞪大眼睛:“竟然来袭击山寨,你可知道我是什么身份!” “太吵了。”靖千江皱起眉头,用刀背拍了拍对方的脸,“你这么喜欢问人问题,何不去问阎王?” “大当家”一怔,随即见到刀光暴起,挽花连斩,周围一帮想要上前救援的人溅血倒地。 随即,短刀在靖千江手中打了个转,他双指夹住刀背,重重在“大当家”的头顶上一砸,顿时将人砸的昏死过去。 “来人。”靖千江甩掉血迹,慢条斯理地收刀,“带下去。” 曲长负带来的护卫都随着他去了运粮车队那边,靖千江这里的都是他自己的人。 当年先太子去后,依旧留下了几股暗中势力,眼下都已经收归到靖千江手中,他这一世重生回来,使用的更加得心应手。 靖千江稍稍点数人数,正要整顿收兵,却见一名相府护卫浑身是血,脸色惨白,急匆匆地跑了进来。 “易护卫!” 他尚且不知道靖千江的真实身份,只以为对方是曲长负身边最得用的下属。 靖千江心中一跳,大步上去抓住他,厉声道:“发生了什么事?!” “我们去截留粮草的路上……遇伏……少爷目前不知所踪!” 那个瞬间,靖千江全身的血液轰然冲上头顶,心跳飞速飙升,这一句话,仿佛又将他带回了前世那足以痛彻心扉的一刻。 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都在远离、消逝,他倾尽全力去守护的难以留住,他想方设法要摆脱的却纠缠不休。 那名护卫眼看着靖千江的眼睛一下子就变红了,他满脸惊诧,而下一刻,对方已经推开自己,大步而去。 第38章 儒冠不误身 按照刘显洋所给出的路线图,曲长负他们截下粮草的位置应该在散岭附近,这个时候山下尚未入冬,但山中气候寒冷,已经飘起了小雪,更加让寻人变得困难。 靖千江心急如焚,纵马急赶,他所骑的又是千里良驹,很快便把侍从都甩到了身后,循声冲入了一片乱军当中。 靖千江这一路过来,心中构想过许多发生变故的可能原因。 或是刘显洋临时变卦,或是护送粮草的队伍中又隐藏着高手。 也或是苏玄那边的事情未办好,让朱成栾察觉了端倪,因而派人来堵截曲长负。 但是他找到地方之后,万万没想到,眼前竟然是一副三方混战的场面。 曲长负这一边截留粮食的人,山寨护送粮食的人,再加上一群莫名冒出来的黑衣人,三边打的七零八落,却不见粮车和曲长负的影子。 靖千江心中对这种场面极为纳闷,但他心里极其惦记曲长负,根本没有心思深究,单枪匹马强行闯入战局,还顺手将几个黑衣人斩下马来,一路向前冲。 他一边急奔一边在心里琢磨着曲长负的性格,想象他这个时候应该向什么地方,果然再转过一道弯,就在一处半山腰上,看见了被几个黑衣人围在中间的曲长负。 此刻形势对他已经非常不利,不光是以少敌众,曲长负甚至连一样趁手的兵器都没有,只握着一根树枝。 他对面那个黑衣人手持钢刀,已经迎面向他劈砍而至。 破风之声尖锐刺耳,可见剑气凌厉,面对这等状况,曲长负举止依旧从容,竟然直接扬眉振腕,手中树枝横架,似要直接迎上刀锋。 这时旁边若有人观战,必定惊呼一片,觉得曲长负是急昏了头才会拿树枝跟钢刀硬抗。 却没想到,当树枝与刀发生碰撞的那一个瞬间,竟然微妙一侧,直接沿着刀面滑了出去,将那股锐意消减,真气却陡然迸发。 那把长刀顿时脱手而出,被曲长负接住之后,眼睛也没眨地反手划了道圆弧,以他为中心的包围圈立刻被斩破。 眼看他就要赢了,这时,却有一个一直在旁边观战的黑衣人轻轻“噫”了一声,忽地纵身跳入战圈,二话不说,一掌向着曲长负后背拍去。 此人是目前这些黑衣人中功夫最高的,一开始他不知道是自持身份还是轻蔑,压根就没动手,这时见曲长负厉害,又立即从人背后出手,简直近乎于偷袭了。 曲长负差就差在身体不好,因此他跟人动手的时候多用巧劲,很少硬抗,这回却是避无可避,旁边更有其他人的刀剑招呼。 曲长负片刻之间果断权衡,让开两把能够致命的长剑,同时回身就要硬接这一掌。 就在这时,却有道人影斜刺里一闪,挡在了曲长负与黑衣人的中间。 正是靖千江。 他为了给曲长负挡招,甚至来不及抬掌相迎,直接用胸口硬生生挨了一下。 他哼都没哼一声,也同样趁着对手震惊的那一刻抬掌拍出,硬是把黑衣人打的吐血后退。 同时,靖千江借势向后飞跃而出,一把抓住曲长负的胳膊,带着他翻身上马,道:“走!” 他挡招救人快速非常,曲长负坐上马背,脸上沉沉地也看不出什么表情。 他回头望去,正好见到那名被靖千江打吐血的黑衣人也抬起头来。 曲长负冷笑一声,反手从靖千江腰间抽出刀,指尖透力,直接冲着那名黑衣人抛了过去。 “噗”地一声,刀锋入肉,刺透胸膛,正中心脏。 黑衣人尚且未从靖千江那一掌中缓过劲来,已经仰天倒地而亡。 * 马儿带着曲长负和靖千江跑了出去。 他们两个都来不及说话,曲长负控制着缰绳,左绕右旋地向前跑,甩掉后面的追兵。 靖千江坐在他身后,颠簸之中忽觉胸口一阵剧痛,一口鲜血差点喷在曲长负后颈上。 他连忙抬臂,以袖遮面,将血吐了上去。 总算到了一处山坡之下的树林当中,曲长负才勒住缰绳。 他跳下马背,身体晃了晃,扶着马低头咳嗽了几声。 靖千江连忙道:“慢点,慢点,你受伤了吗?” 曲长负咳道:“没有。” 他冲着靖千江抬手:“你也先下来。” 靖千江胸口剧痛,行动一时有些迟缓,但此时坐在马背上,看着站在下面等待自己的曲长负,他竟控制不住地微笑起来,心中说不出的安宁喜悦。 靖千江伸手握住了曲长负的手,他抓的很紧,却一点都没在对方身上借力,一手扶着马鞍下地。 曲长负道:“你的伤经不起颠簸,让马自己走罢。” 靖千江摇了摇头道:“没想到,我居然还有拖累你的一天。” 曲长负冷冷道:“活该。当时我跟他尚未来得及交手,你若不出现,我也不会输。” 面对他的冷言冷语,靖千江只是微笑,说道:“我知道你不会输,但是你的身体还没有完全复原,能少动一次真气也是好的。” 他顿了顿,又说:“其实你如果想自己脱身,把我放在这里,你骑着马走就可以了。等回去了,再让人来接我。” 曲长负这才明白靖千江之前在笑什么,盯了他片刻,忽然也跟着笑了,眉梢斜飞入鬓,唇角弧度柔和。 他慢悠悠地说道:“那我怎么舍得……” 这一笑一语太要命了,靖千江被自己喉间的血沫子卡了一下,剧烈咳嗽起来。 曲长负扳回一局,似乎略带得意,也不管他,起身上旁边转了转。 等到靖千江自己咳嗽完了,他也折返道:“你的伤还得及早处理一下,前面的半山腰上似乎有个山洞,进去等援兵罢。” 他挑了挑眉,背转过身子:“来罢,我背你。” 靖千江道:“不用……” 曲长负道:“以你的伤,要走的话怕是明天也到不了,少废话,上来。” 这是曲长负第二次背他,第一次是两人的初见。 说来也巧,竟也是在这一片冰冷晶莹的雪地之中。 靖千江没再说什么,片刻之后,将自己的手小心翼翼地搭在了曲长负的肩头上,动作轻柔的仿佛对方才是那个身受重伤之人。 当他彻底环住曲长负的脖颈时,两人似乎都怔了怔,恍惚间如同时光重叠回溯,一股难以言说的迷茫涌上心头。 兜兜转转,竟是这么些年都过去了。 即使回到少年时代,也难复少年心境。 曲长负背着靖千江去那处山洞。 明明走路的那个人是曲长负,靖千江趴在他的肩头,却是紧张到手心出汗。 他现在的感觉,就像是一个流浪惯了的乞儿突然睡在了一张名贵玉床上,心里又是喜欢又是惶恐,小心翼翼悬着身子不敢压实了,生怕稍一用力,就把对方给压碎。 恨不得这段路马上就结束。 可是下巴搁在他的肩头,脸贴着他的侧脸,感受到那熟悉又陌生的气息,他又不自觉盼着,这种亲密能更长一些。 结果等到曲长负把他放下之后,两人都累的够呛,不觉长长舒了口气。 曲长负侧过头来冷冷看了靖千江一眼,大概是觉得他一点力气没出,竟然还一副累坏了的样子,非常可恨。 靖千江不由笑了,笑了两声,又忍不住咳嗽起来。 曲长负道:“你就靠在这块石头上,别动。” 他直接伸手去解靖千江的衣服,靖千江身体一僵,这下确实是不敢动了,任由曲长负将他的前襟扯开,露出赤裸的胸膛,以及上面一个清晰的乌青色掌印。 曲长负微微沉吟,用手指在他的掌伤周围按压了一圈,确定肋骨没折,这才从袖子里摸出一瓶药丸来,捏碎几颗,用雪水化开,涂在靖千江的伤处。 这是他平日病的厉害时服用的镇痛药丸,这个时候外敷,也能起到一定止疼消肿的作用。 那药一敷上去之后,靖千江便觉得伤处一阵发麻,刚才刀割似的疼痛也消减了许多,唯一能感受到的,只有曲长负按在自己胸前的手指,触感温凉。 抹药时的按压,简直好像撩拨一样,他衣衫半敞,曲长负的姿势如同要靠近他的怀里,身上幽微的气息传来,袖子不时扫过他的皮肤。 这场景仿佛某些只在夜晚出现过的,可耻又甜蜜的梦境。 靖千江心头一荡,又觉得自己龌龊,连忙干咳了一声,目光从自己的胸前移开,又去看曲长负的脸,忽发现他的额角竟然已经微微冒汗了。 靖千江情不自禁地抬起衣袖,替曲长负拭了拭额头,柔声道:“对不住,累着了吧?” 曲长负笑了一声:“是累。但好歹没让璟王殿下因我而一命呜呼,我心甚慰啊。” 靖千江低低一笑,自己掩好衣襟坐直了身子,说道:“我没有大碍的。” 他这个时候才想起来问:“到底是怎么弄成这样的,那些来袭击的是什么人?” 提起这事,曲长负眉宇间微不可查的微不可查的愉悦之色也沉了下去:“西羌人。” 靖千江神色一紧:“为什么他们会出现在这里,你确定?” 那些黑衣人个个蒙着脸,他又是一路狂奔前来找曲长负,当时是见一个杀一个,根本没有深究来历,曲长负却是天塌下来都不会忽略这些细节的。 曲长负道:“这些人一个个身材粗壮高大,而且我连着看了好几具尸体,都长得高鼻深目,身上有兽类刺青图腾,可惜当时的情况不容我抓个人拷问,但绝对是西羌的,不会有问题。” 靖千江剑眉蹙起:“现在两国交战,需要的辎重必多,难道他们也是冲着粮食来的?但这里又不是边境,就算抢走了那些粮食,不嫌太远吗?又如何运回去?” 曲长负的唇角扯出一个笑容来:“从我这里抢粮食,不是做梦吗?” 靖千江道:“但我没看见那些粮车?” 曲长负说:“因为兵分两路,他们在这边追我,粮车早经过小路被运回去了。” 他说的简略,靖千江将这话在心中回味几遍,忽猛然明白了曲长负的意思。 他问道:“你是说,你先分了一部分手下,早已把粮食运走了,为了防止其他人抢粮,你自己当饵,在这里将战力都引开?” 曲长负感慨似的道:“是,所以会陷入这种境地,都是我自找的。下次别来救我了,你看,你每回对我用心总是被浪费。说实话,你的所有行动全都在我的预料之外,我也很无奈。” 他这句话就像是一盆雪水,将方才的种种甜蜜、心动、欲望以及暗中滋生的默契熟稔全部泼熄,留下的,只有眼前山洞外银装素裹的真实。 他总是这样,只肯给人片刻沉溺。 靖千江一时无言,曲长负看了他一眼道:“也不用这样罢,又不是我叫你来的。也算认识这么多年,你应该知道我的作风,以后不用为我焦急。” “我不知道你。这么多年了,我也没看透。” 靖千江叹气道:“曲公子,我真想问问,既然你这么自私、冷漠、无情、不在乎他人的死活,你拼命保那些粮食干什么?是你打算自己吃,不吃就会饿死?还是你觉得给饥民弄来了粮食就会得到朝廷封赏?” “你只要配合朱成栾眼睁睁地看着流民被屠戮一空,事情解决,一样能轻轻松松地升官发财——这不是你口口声声想要的吗?” 他的杠人天赋从来没在自己的心上人身上使过劲,猛一施展,连曲长负都怔了怔。 靖千江道:“还有我,你不是一直都在利用我吗,不是不顾昔日情分吗?那你何必拒我于千里之外呢。像我这样一个身份特殊,手握实权,又肯为你死的人,只要稍微给点甜头,还能为你曲公子效力很久呢!” 他凝视着曲长负:“承认你不想让百姓受苦才如此辛劳奔波,承认你不愿意连累我,才总是想把我推得远远的,有那么难吗?” 曲长负哈哈一笑,眼中却殊无笑意:“殿下,你未免把我想象的太伟大了吧!” 说罢之后,他便要起身:“得了,我看你这精神头也不错,那就自己在这养着吧,我先走了。” 只是身子没有完全站起来,就被靖千江一把扯住了手臂,用力扯进了怀里。 他的力气根本就不像是一名伤员,曲长负猝不及防,直接撞在了靖千江的胸口上,药味漫溢开来。 那应该是很疼的,靖千江却眼睛也没眨,他从身后牢牢抱着曲长负,轻声道:“总是这样算无遗策,这个也想到了,那个也想到了,那你呢?” 他死死地箍着曲长负,语调噎然:“咱们那么小就相识,我还能不知道你吗?你心里一直不服气,不甘自己的命运被人摆弄,也仇恨那些随意将旁人性命牺牲的人,你想往上爬,往前走,把他们都踩在脚下,洗脱当年的悲愤无力。” “这么多年过去了,你一直没变,你还是你。” 其实曲长负的性情,一直是尖锐的,激烈的。 十一岁那年,他被人抛弃在战乱之中,看着亲人远去,不曾姿态狼狈的挽留哀求,而是学着捡起地上的兵刃,一步一流血,为自己闯出一片生天。 后来摆夷族的族长去世,旁支意图夺位,带领手下将寨子包围,想令支持靖千江这个族长血脉的人屈服,他却从容不迫地站出来,回答说:“我从未曾依附于此处。” 齐徽对曲长负用尽手段,并且百般暗示,只要他愿意稍加辞色,荣华权柄唾手可得,但曲长负所有之一切,却都是实实在在凭着出生入死的功勋换来的。 他生来钟灵毓秀,却又多病坎坷,他一次次地拥有,又毫不留恋地为了某种坚持,将辛辛苦苦挣得的东西的轻掷。 当时在席上与朱成栾宴饮,靖千江就想过,这如果是真正少年心性的曲长负,怕是在听到对方那番话之后,就会起身离座,拂袖而去。 但他现在已经学会了隐忍与城府,可以笑着和自己所憎恶的人推杯换盏。 可靖千江瞧着他转过身来便殚精竭虑地筹备粮草,这搭进去一辈子做任务才好不容易挣来的一条命,仍是这样说涉险便涉险。 他就知道,当年那个少年一点都没变,他只是活在曲长负心中冷硬的坚壳中,将那份天真,热烈与一往无悔,好端端地保护了下来。 他拒绝的别人了解自己,其实,又期待着有人能够懂得他。 而反观自己,这些年反倒是变得越来越尖锐刻薄了。 自从遇到曲长负,知道了什么叫求而不得,相思无门; 自从母亲和外祖父相继去世,部落发生变乱; 自从感受过战场的杀戮残酷与百姓之悲苦; 自从……曲长负死。 他才开始一点点理解了对方身上的无力与不甘。 如今他亦是如此。 他恨这个世道,厌恶眼前的黑暗,最最心疼怀里的人。 靖千江腾出手,摸索着从身后抚上了曲长负的胸膛,按住他的心口。 “你总觉得别人不会懂你,可是曲长负,你以为我在喜欢你什么?我会不知道我喜欢的人什么样子吗?你有很重要的事想完成,要做到什么,就不惜付出任何代价,你不许别人亲近你,是不想把跟你接近的那个人也变成需要付出的代价,你只有你自己,这样才能义无反顾地往前走。” “可是……”靖千江扣住他的肩头,迫使他转过身来,面面相对,“为什么总是如此轻忽自己,牺牲自己,曲长负啊……” 他的手指怜惜地抚着对方的脸:“你明明比什么都珍贵,比什么都重要。你可知道,为了能再见你一面,我也是,愿意付出一切的。” 第39章 风雨从飘瓦 靖千江长年习武,手指上带着薄茧,蹭过皮肤的时候,触感有些麻痒。 “行了!” 曲长负如梦方醒,略带愠怒地挥开了靖千江的手:“你少给我在这里擅自胡言乱语,我说过……” 他是说过很多话,可惜就没有一句中听的,靖千江几乎是本能地脱口阻止道:“你别说了!” 他没有被甩脱,反倒上前一步,捧起曲长负的脸,低头就吻了下去。 其实有的时候,身体的接近不需要浓烈的爱意,被冒犯的恼怒也可以起到相同效果。 跟上一次的小心不同,靖千江吻的很重,曲长负不甘示弱似的,便也同样咬了回去。 两人的双唇贴合在一块,气息交融,这一刻如此的亲密无间却又如此遥远,似乎是为了各自的执拗进行的博弈。 他们都是孤独的人。 一个人的坚持,一个人的追求,太苦了,却又谁也不愿意妥协。 而这争斗之中,又有燥热的欲望缠绵地席卷上来,带着痛苦,带着仇恨,带着迷恋。 曲长负腰身微微后仰,退了一步,几乎要被按在身后冰冷的石壁上面。 但那凉意仅仅是稍稍沾衣,靖千江便将曲长负的肩膀一带,自己转身靠在了石头上,一手重新箍住了他的腰,亲吻愈发热烈。 他没这么冲动过,可是他也再不会如此地喜欢一个人了。 他想要化开对方身上的冰壳,化不开,就用血肉融碎,让自己再也不会被拒绝,让他们再也不会分离。 或许他暂时做到了。 曲长负并不习惯于被身体上的欲望所掌控,更厌恶与人接触。 然而在被对方强行地拉入这股旋涡当中之后,他忽然发现,这样淋漓的放纵可以令人忘却一切肮脏的过往与痛苦的前行。 所用的压力都被释放出来,这一刻什么都不用想。 较量、亲密、欲望…… 他喘息着,闭上眼睛,手指按住靖千江肩头的衣服,仿佛沉迷。 但没过多久,外面传来了一阵马蹄声响,曲长负猛地睁开眼睛,目光清锐。 这一刻,靖千江就知道,结束了。 对方轻而易举地脱身出来,而他,犹自妄想缠绵到死,不愿清醒。 * 是他们的手下找过来了,小端在半路上接到了粮草,却发现曲长负那边人没到,当时便吓出一身冷汗,带着人匆匆跟小伍汇合,一起上山找人。 他们跟被靖千江甩到后面那帮侍卫碰上了,一行人在山里绕来绕去,总算碰到了这里。 只是他们找的这样尽心费力,有没有受到主子的欢迎,就难说了。 靖千江唇角和舌尖都破了,左臂有箭伤,胸口抹过的药膏也早已蹭的七零八落,这时候掌伤已经有些发肿。 他这么惨,也有一大半是自己作的,这回更没有让曲长负背的待遇,被人扶着抬上小轿。 相比之下,曲长负就要体面的多了,除了嘴唇微肿,面色泛红之外,也看不出什么异常,一边若无其事地上马下山,一边询问小端目前的情况。 小端低声道:“为了逼问少爷的行踪,抓了两个黑衣人,他们确实来自西羌,会到这里埋伏,是因为想把您活捉带走。” 曲长负道:“我?” 他还没想到自己竟然真的比粮食值钱。 小端点了点头,语不传六耳:“最近太师履战告捷,西羌那边都急了。据说他们收到了一个情报,说宋家上下最疼爱的就是少爷您,因此要把您抓走带到战场上,用以当做人质。” 曲长负立刻意识到问题:“他们因何知晓我的行踪?” 小端眼底闪过一丝厉色,面沉如水:“属下一定会查清楚。” 这个其实没什么可说的,曲长负这次来到山里截留粮食,整个行程完全保密,连朱成栾以及跟他一同前来的刑部官员都不知道。 能将消息透露出去的,只有刘显洋、靖千江,或者曲长负这边的人。 刘显洋不知道曲长负的真实身份,靖千江更加不可能。 所以很明显,是曲长负自己这边出了内鬼,这也是素来沉稳的小端都会因此而气急的原因。 他自小被送到曲长负的身边,生命中的唯一目标就是将小主子保护好,如果这次不是靖千江赶到,小端不敢再想象后果。 曲长负道:“你也不必如此,此事怪不得你。多留神罢。” * 曲长负走后,苏玄的待遇就提升了不少,那四处漏风的牢房被换成了一个宽敞向阳的所在,里面的草席也变做了一张小榻。 牢头送饭之后便没再出现,苏玄盘膝而坐,将一把长剑拿出来放在身侧,静静等待着什么。 这柄剑是皇上亲手所赐之尚方宝剑,他前世也曾经握在手中过,这一把却是在床铺下面发现的。 苏玄与曲长负都是善于诡诈之人,并且合作多年,就算最后收场的结局实在是不怎么好,但默契绝对没的说。 他看见这把剑,再想起之前自己与曲长负的对话,便猜到定然有变故发生,于是守剑以待。 果然,数个时辰之后,有数人匆匆闯入牢狱之中。 他们对于苏玄根本就没顾忌,当着他的面便低声商议:“就是此人,朱大人有令,要将他立即处死!再伪造成自尽的样子即可。” 苏玄抬起头来,斯文问道:“可否给出一个理由,让在下死的明白呢?” 他的声音淹没在嘈杂中,根本没人理会,有两人手里拿着白绫,就要往苏玄的脖子上面套。 正在这时,寒芒一闪,却是苏玄反手将长剑抽出,向着离自己最近的那个人刺去! 他文官出身,功夫有限,但这柄御赐的宝剑锋锐无比,稍稍一带便足以将人割破皮肉,又是在这样出其不意的状况之下,那人竟活生生被苏玄捅了个对穿,倒在地上不断抽搐。 苏玄面色肃然,将沾血的长剑平托举起,将剑身上的金色蛟龙与北斗七星图样展现在众人面前。 他缓缓重复了一遍方才的话:“可否给出一个理由,让在下死的明白呢?” 这图案没人不认识,但谁能想到一个阶下囚的手中竟持有尚方宝剑? 这样一来,只要不是想造反,他们又有何人敢动苏玄一根头发。 众人吓得跪地,另一名拿着白绫的人战战兢兢说道:“大人恕罪,我等也是听从上面的吩咐。曲、曲大人派人运送了一批粮食回来,欲请朱大人开城赈灾,朱大人目前十分震怒……” 在他断断续续地讲述之中,苏玄才明白了事情始末。 原来是曲长负不知道从哪里弄到了粮食,派遣他的护卫送回了城中,一路上大张旗鼓,弄的人尽皆知,于是城外饥民愈发急躁。 偏生曲长负缺德的很,又派人在城中散播消息,称每个饥民领到了足够的口粮之后,便会由官府暂时在城外搭建草棚安置,再分批疏散到临近的城中,不会给城中正常居住的百姓带来危险。 这样一来,他不费吹灰之力便得到了广大的支持者,城中百姓害怕饥民会破城而入,恨不得早点将他们送走,当下也纷纷求恳官府早点放粮。 朱成栾明明是刚得到消息,便发现整件事情好像就已经被莫名其妙地决定了下来,他不做都不行。 这瞬间打乱了他所有的计划,朱成栾当即震怒。 他恨不得将曲长负大卸八块,但这自然是不能的,于是打算先杀苏玄,一来震慑人心,二来也算是出了一口恶气。 但朱成栾万万没想到,苏玄的手中竟会有尚方宝剑,而且他小小一名知县,竟有如此胆识气魄,出了大牢之后不想着自己脱身,反而持剑直奔官衙而来。 这时曲长负手下的人已经将满满的数辆粮车运入钦差们所居住的驿馆,一路上百姓们沿街相望。 而得到消息的朱成栾匆匆赶来,喝令他们将粮食先送到官衙去再行分配,当下双方僵持。 苏玄手持御赐宝剑,大步流星地赶到,正好打破了这场僵局。 朱成栾大怒道:“苏玄,你好大的胆子,谁把你放出来的?!” 苏玄道:“大人,敢问为官者心系百姓,何罪之有?玄此身可死,但断不忍见城外百姓流离失所,城内百姓惶惶不安,因此特来请大人一同轻点粮食,赈济饥民!” “大胆!” 朱成栾严厉道,“别以为你以戴罪之身拿到了尚方宝剑就可以命令本官。本官做事自有考量,怎是你一区区罪臣所能窥探的!带人,把他给我带下去!” 苏玄将宝剑铿然出鞘,高喝道:“谁敢!” 他这一声威严无比,周围的士兵进退为难,气氛紧绷,形势一触即发。 在这个当口,已经是一念可生,一念可死,而苏玄凛然不惧,目光锐利地在人群中划过,精准地点出了目前最可能为他所用的人。 “惠阳同知严恽安在?” 这个名字从苏玄口中吐出,朱成栾猛然眯起眼睛,面上带着厉色,转首向身后看去。 他是整个惠阳府最高的行政长官,严恽则是二把手,亦是大学士邓通的门生。 起初这两个人也没少斗,但后来邓通倒了,严恽失去靠山,这才不得已向朱成栾屈服。 表面上看两人是和睦了,但朱成栾对他并不信任,严恽也同样未必甘心。 眼下苏玄喝出这个名字,朱成栾的第一反应就是他的一切行为是严恽指使,极度恼怒之下,立刻起了杀心,阴沉沉地说:“严同知?” 片刻之后,严恽才缓缓踏出一步。 苏玄道:“尚方宝剑在此,如皇上亲临,严同知掌城内巡察禁暴,现请派人点数城外饥民,维持城内秩序,若有哄抢抗命者一律格杀!你可听令?” 严恽的拳头在袖中握紧,没有回答,先看了朱成栾一眼。 剑是尚方宝剑没错,但多半是皇上给曲长负的,苏玄拿出来说事,多少还有些许勉强,承认不承认这命令的有效性,全看他的了。 严恽意识到这是反抗朱成栾的一个好机会,但同时他又拿不定主意,曲长负这边的阵营是否值得他一赌。 可这个时候,他发现朱成栾看着自己的双眼中饱含杀意,显然是从苏玄说出他名字的那一刻,不管做与不做,对方都起了疑虑。 既然如此……那就干他娘的! 严恽深吸口气:“自当领命!” 朱成栾想不到他竟然如此大胆:“你——” “严同知是识大体、明事理之人,那么玄便在此,静候佳音!” 苏玄稽首顿拜,将朱成栾的怒火打断。 * 曲长负会将尚方宝剑交给苏玄,便是知道他和靖千江不在,这里只有苏玄有绝对的能力牵制住朱成栾,而对方果然也没有让他失望。 他一路上回到官驿,便见城内城外已经秩序井然,连躁动不安的饥民们都已经排成了队,一个个面黄肌瘦,虚弱的仿佛下一刻就要摔倒,眼中却冒着期冀的光,抻着脖子望着。 曲长负坐在马背上,漠然扫了他们一眼,随即打马入城。 对于这种目光,他再熟悉不过。 当年一个人落单,走到穷途末路之时看到一条河,他踉踉跄跄地冲到河边喝水,看见水面上倒映出来的,就是这样的眼神。 十一岁之前,他身虚体弱,养尊处优,镇日里自怨自艾,怨恨命运的不公。 直到走出家门,他看见战乱中人命如同草芥,看见无数百姓沿街乞讨,易子而食,方才知道,这世上还有无数的人,生活在炼狱之中,比他要艰辛百倍千倍。 世上有这么多的悲伤哀愁,但是有些人降生了就注定是要来受苦的么? 活该被牺牲,被放弃,用血肉铺成他人踏脚的前路? 他不相信这一切不可以改变。 * 准备工作都已经由苏玄做好,曲长负并未耽搁,一回去之后就吩咐在城门口搭建粥棚,为饥民发放清粥馒头。 成千的人站在那里,翘首以盼,眼睁睁看着白花花的大米送进棚子,不多时,两口大锅短处,里面散发出米汤的香气。 有老人被搀扶着,已经热泪盈眶,激动道:“这可是大米啊,是真的大米啊!真是香!” “这真的会给咱们吃吗?这么些大米,可好多天不用饿肚子了!只要撑到下一批粮食秋收,就能活下来!” “听说朱知府想活活把咱们饿死的,是上面坐着的那个曲大人冒险从山贼处抢了粮食发放,为此还跟朱大人闹了不快。” “啊?他是官,他才多大啊?而且方才我看着他骑马进城,满脸都是很瞧不起咱们的样子。” “嘘,人家是丞相的儿子……” 众人议论纷纷,其实只是为了转移注意力,抵御棚子里面传来的香气。 很快,第一锅粥和第一笼菜馒头,便都热气腾腾地蒸了出来。 排在第一的老人双腿发颤,端着空碗走过去,果然得了满满一大勺的米粥和一个大馒头,他猛喝了一口,颤声道:“是真的,是真的给饭吃了!” 周围顿时一片叫喊,里面夹杂着哭声与笑声。 由于有军队在旁边严格看管,粮食的分量看上去又很足,没有人上前哄抢。 大家都领到了足量的粮食,有人一边喝着粥,一边流眼泪。 一名中年男子狠狠咬了几口馒头,一边嚼着一边忽然哇地一声哭了,嚎啕道:“娘,你怎么就没再撑几天呢?你再撑几天,咱们就有饭吃了!娘啊——” 他抹了几把眼泪,又朝着曲长负冲过来,被两侧的侍卫拦住之后,直接跪在地上砰砰砰磕头: “大人,您真是青天大老爷,您是小人的再生父母!日后小人一定要为您立下长生牌位,日夜供奉!” 曲长负什么也没说,挥了挥手,便有人将那男子半架起来,劝着他继续回去吃饭了。 第40章 林下有孤芳 “有瑕。” 苏玄从粥棚那边出来,走到曲长负身边,弯下腰,将一个手炉递给他:“你身子畏寒,又坐在这风口上,捂捂手罢。” 他看着曲长负把手炉接过去,唇边露出一抹真心快活的笑意,又说:“百姓们都很感激你,城内城外提起你来,赞不绝口。” 曲长负道:“此事能成,有你一半之功。只是当时事态紧急,实在无可用之人,也是连累你冒险了。” “我认得那把尚方宝剑。看到它,我便明白你的意思了。” 方才生死一场被苏玄一语带过,他冲着曲长负柔柔一笑,软声细语地说道: “还记得吗?上一世太子遇险,生死不知,魏王逼上东宫,要求搜查巫蛊之物,便是你拿着尚方宝剑把他们逼退的。” 他低声叹道:“我赶回来的时候已经迟了,你动了真气,又病了许多日。当时我便想,这些事,我要是能以身相代,就好了……” 曲长负道:“可惜没赶上,说明咱们没缘分。” 苏玄叹息一声:“是,咱们总是没缘分,就连最后一面,也……” 他不再说下去,转而一笑:“如今,可还有重新培养一下缘分的机会?” 曲长负淡然道:“苏玄,你重活一世是你自己的事,活的也是你自己的命,不该把精力放在我身上。” 苏玄莞尔:“你说的是,活的是我自己的命,要做也得做我想做的事。” 他伸手,想帮曲长负捋平袖上的一处褶皱,却听一人冷冷说道:“苏大人。” 靖千江缓步而来,脸上尤带着一些重伤之后的苍白之色,径直将胳膊上搭着的披风披在了曲长负肩上,也拦住了苏玄的手。 他低头冲着曲长负一笑:“这里秩序井然,已经不用担忧,既然有苏大人在此,你便回去歇一歇罢。” 说罢,靖千江将头稍偏,侧对着苏玄,目光仍是瞧在曲长负身上:“苏大人,剩下的事便劳烦你了,如何?” 苏玄笑了笑道:“苏某只怕自己能力不足,殿下的伤势看上去既然已经没有大碍了,那不若与下官二人共同在此罢。” 靖千江下颚稍侧,微微挑眉:“过谦了,此功立下,苏大人的罪名总算可以完全洗脱,日后必定前途无量。你若想留在惠阳,本王可看在故人之宜,保你两年之内,官至知府,如何?” 苏玄温然抬眸,靖千江似笑非笑,两人目光接触,片刻之后,苏玄才慢吞吞地道:“玄不欲在地方为官,有劳殿下费心牵挂了。” 言下之意,便是打算回到京城了。 靖千江微微眯起眼睛,却是坐在椅子上的曲长负忽然说道: “其实,我心中一直有个疑问,那就是你们两个到底是怎么死的,你们的重生会不会跟你们死前做了什么有关系。否则一切为何会如此凑巧呢?” 他这一句话,把刚才还在冷冷对峙的两人都给说的不吭声了。 苏玄自然是万分不愿意让曲长负知晓自己那般疯狂狠辣的一面,而靖千江也同样不想前世那些不快再给曲长负增添更多的心理负担。 两个人口才都不错,但是毫无默契,当着对方的面也不好编瞎话,于是各自默然。 “呵,不说啊,那算了。” 曲长负笑了一下,站起身来:“如果心中有着强烈的渴望,不想死,不认输,或许就会比容易认命的人得到更多的资格。曾经我就是这样的。” “二位都是人中英杰,经纶满腹,武艺出众,只望你们付出的这些不会白费,今生做个聪明人,万事顺遂。” 不远处的荒野上有风划过,将他的语气衬出无端怅惘。 曲长负起身,冲着两人微微颔首,离开了。 * 曲长负回到住处,发现朱成栾竟然还在这里等着自己,突然良心发现,觉得他也是很不容易。 从苏玄将粮食保下,再到曲长负回城,直接去为饥民放粮,怎么也得过了好几个时辰,朱成栾为了单独见他,就在这里苦巴巴地坐着冷板凳,堂堂一个知府,确实有些可怜。 曲长负道:“来人,都是怎么做事的,也不给朱大人上杯热茶,端些点心。” 我想吃喝,还用得着跑到你这里来吗?! 朱成栾压着怒火,皮笑肉不笑地道:“不必了,其他人都下去罢,本官想跟曲大人单独谈谈。” 他现在就想一只手把曲长负给掐死。 这小子简直就是祸害,第一天晚宴还以为他是个明事理知分寸的人,原来是在装相! 朱成栾在府上就发了一通脾气,恼怒的原因他还不能明说。 表面上,他是在气恼曲长负不给他面子,私自弄来粮食发放,实际上已经心疼的滴血了。 那些粮食,都是他的,他花钱买的! 那些山贼,不是匪徒,是私兵,他养了很久!! 娘的! 为了安全起见,刘显洋反水的行动都是在暗中进行,朱成栾此刻还不知道曲长负已经发现了他所有的秘密,只以为曲长负是上山寻找粮食,顺便剿灭了山贼。 这行动也太快太狠了,他只是稍微没盯住人,自己多年的心血毁于一旦不说,更是没法向上面交代。 朱成栾从牙缝里面道:“曲大人,你远来是客,便算是有皇命在身,要做什么,是否也多少应该知会本官一声呢?私自将尚方宝剑交给囚犯,带兵剿匪,放粮赈济……你这是一点也没将本官放在眼里啊!” 曲长负毫无诚意道:“我行事鲁莽,望大人海涵。” 他这根本就不叫道歉,简直就是在拱火。 朱成栾前面说的那些话,意思无非是要跟曲长负计议,该如何做才能弥补他的所作所为。 但现在对方并非听不懂,而是明明白白地表现出就要跟他作对了。 朱成栾方才一直压抑着的怒火涌了上来,手用力在桌上一拍,起身喝道:“好!曲兰台,你好样的!既然你一意孤行,不听劝告,那咱们就走着瞧!” 他说罢要走,忽听曲长负在自己身后叹息道:“朱大人。” 朱成栾稍稍驻足。 曲长负道:“大人可还记得,当年第一次穿上这身官服时,自己心中的所思所想?” 朱成栾冷笑道:“自然同阁下一样,恨不得把上面的人都踩死,蹬着他们的脑袋往上爬呢!” “可惜。”曲长负平平淡淡地说,“路窄,看来只能一个人通行了。” 他和朱成栾说话的时候,小伍和小端一直守在外面。 曲长负平日在家中无事时,连少穿件衣裳或是晚睡一会都要被一帮人挂心,这出来办差却要风餐露宿,连歇一歇都不得闲。 两个人心目中,曲长负就像那摆在风里面的蜡烛苗,上面的火花晃悠一下,他们的心就晃悠一下,恨不得早点让不识趣的客人都滚蛋,好叫主子能歇一歇。 眼下瞧着朱成栾终于被气跑了,两人便都快步进了房,见曲长负撑着额头在桌前静静地坐着,仿佛已经睡着了一般。 小端把声音压得很低,弯下腰道:“少爷,您可先别费心了,快请进去歇一歇罢。” 曲长负“嗯”了一声,过得片刻,才抬起头来道:“扶我一把,站不起来了。” 他的语气还算平静,但一张脸苍白的像纸一样,连嘴唇上都没有了血色。 小端脸上顿时变色,连忙同小伍一左一右把曲长负搀起来,小心翼翼扶着他往内间走。 三人刚挪出几步去,外面又大步来了个人,到了近前不由分说,直接把曲长负打横抱了起来,同时吩咐道:“我来就行,打盆热水去,再把他的药熬一碗拿过来。” 小端皱眉道:“易皎?” 靖千江道:“叫别人的名字虽然不花钱,倒也不必每回都问。” 小端:“……” 曲长负这一通奔波下来,斗智斗勇不说,还莫名在山洞里跟靖千江来了一场别开生面的“较量”,整个人早已经心力交瘁。 若不是他经历了上一世的任务,眼下身体状况已然在转好,恐怕方才在于朱成栾说话的时候就已经昏过去了。 此时曲长负只觉得头痛欲裂,两边太阳穴突突直跳,连带着眼珠子都跟着发胀,晕晕乎乎地被放在床上脱去靴子,才意识到自己身边的是谁。 靖千江一样是还带着伤就到处乱跑,但可比他生龙活虎多了,曲长负惨白着脸嗤笑一声,道:“你倒是禁揍。” 靖千江道:“我禁揍也比不上你嘴硬,我说祖宗,你都这样了,就消停会罢,好歹口上积两句德,好好养养精神。” 他没好气地说了这两句,又忍不住心疼,摸了摸曲长负的头发,低声道:“是不是又头疼了,冷么?” 曲长负道:“养一会就好了,死不了——朱成栾的事,得立刻写了书信,派人送回京城去。不能赶在他们后头。” 靖千江道:“我已经安排了,什么都不用你操心。” 他胸口亦是疼痛,坐在床头,轻轻扶着曲长负靠在自己身侧,帮他揉着太阳穴。 两人都是这样又伤又残,行动迟缓,给曲长负慢慢按着额头,靖千江忽然觉得好像两个人都已经七老八十了一样,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曲长负感觉略好了一些,问道:“你笑什么?” 靖千江道:“我在想,要是这会咱们已经老了就好了。” 曲长负道:“我大概活不到那……” 他的话断在一半,因为靖千江倏地凑过来,鼻尖几乎碰上了他的鼻尖,仿佛下一刻就要亲吻他。 他低声道:“别说这些,我听不了这样的话。” 曲长负微微偏过头去,他倒不是脾气变好了,而是身上没劲,淡淡说道: “我看你最近是越来越猖狂了,离我远点。我以前说什么来着,我没兴趣跟你谈感情,顶多玩玩罢了,你要谈,反正你亏。” 靖千江笑了笑,说:“没关系,我没什么可亏的了。” * 等到小端他们把药和热水拿来,这才伺候曲长负服药歇下,他满腹心事,固然是累极了,这一觉还是睡的不太踏实,天一亮也就醒了过来。 外面通报说两位跟他同来的户部主事求见。 这两位主事分别名为郭达和丁开甫,之前因为曲长负对饥民们冷漠无情的态度,使得两人大为寒心。 因此虽是同道而来的钦差,他们却根本不愿意再跟曲长负通气,而是私下行动,希望能够找到解决此事的方法。 郭达和丁开甫一边痛骂着曲长负朱成栾这种尸位素餐的纨绔子弟,一边到处寻找富商筹粮,可惜一无所获。 他们怎么也没有想到,竟然是曲长负不声不响地涉险入山,又当面与朱成栾冲突,最终帮城外的饥民们争取到了生机。 两人虽然脑子不算够用,但心底还算纯良,了解情况之后十分惭愧,昨晚得知曲长负已经去休息了,便又赶着早上过来,一定要跟他当面请罪。 两人不敢打搅,曲长负出去见客的时候,他们已经等了有一阵子了。 见到曲长负出来,郭达和丁开甫连忙起身行礼,惭愧道歉。 曲长负依旧是淡淡的,不过倒也没有责怪之意:“误会而已,二位大人不必放在心上。” 丁开甫呐呐道:“总之是我们两人未曾事先了解真相,便妄下论断,实在是对不住您。不过这回多亏曲大人的妙计,将事情圆满解决,这些苦命的百姓们也算有救了。” 曲长负直言不讳:“事情并未解决,朱成栾尚在。” 丁开甫一怔,郭达已道:“大人没有向朝廷上书吗?” 曲长负的笑意有些讽刺:“对于动摇朱成栾的地位来说,不会有什么用处的。” 饥民一事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不是没有人上书弹劾过朱成栾,但他如此有恃无恐,正是因为心里清楚,自己跟卢家不同。 卢家虽然是王府,但他们所做的事是闷起头来为自己谋私利,糊里糊涂就被拉下了水,再加上太子又不肯做保,所以才能让曲长负省了不少的手段。 可是朱家跟朝中不少势力都联系紧密,所处的位置也至关重要,若是动摇,势必会影响不少人的利益,更相当于曲长负这么一个初出茅庐的新秀对于老牌势力的挑衅。 在这种情况下,他们山高皇帝远,朝中之人却能每日面见皇帝,肆意颠倒黑白,毁灭证据,事情一个说不好,很有可能便会成为诬告。 因此关于怀疑山匪是朱成栾所养私兵这件事,曲长负根本就没有上报,只怕他前脚写在书信当中,随后刘显洋这兄弟俩都要没命。 在郭达和丁开甫的心目中,曲长负有背景有手腕,办事又这么横,几乎要把他想象成了无所不能,没想到他还有没办法的时候,都怔了怔。 丁开甫小心翼翼地说:“可否让曲相……” 曲长负摆了摆手,不知道意思是说他父亲不会管,还是他不会向父亲求助。 他的精神还没恢复过来,整个人瞧起来恹恹的,眉宇间笼罩着一股深深的倦怠之色。 丁开甫看着曲长负苍白瘦削的侧脸,忽觉眼中涌上一股泪意。 他之前都是在地方为官,管理学政之事,因此对很多官场当中的门道接触不多。 来到此地之后才发现,原来仅仅是想为百姓做点事,当个对得起身上官服的好官,是这样难。 即便像曲长负这样的天之骄子,都得冒着得罪朱氏一党,丧命于深山的危险,才能为那些饥民争取到活在这世间的权力。 其实他完全可以装聋作哑,朱成栾已经明确的暗示过了,只要曲长负舒舒服服地待着,不管这件事,等到他把灾民处理掉,功劳奖赏一样也少不了。 但曲长负没有妥协,他付出的代价,也不可谓不大。 可是,如果朱成栾还安然无恙地坐在这个位置山,曲长负所有的辛苦都将会白白浪费——只要他一回京城,百姓们必定遭殃。 丁开甫喃喃地道:“这个世道,怎么就如此……难道就要放任恶人横行吗?” 曲长负道:“我只是说不好办,可没说不管。这个方法不行,总有别的生路。” 他的神情冷淡,与坐在马背上漠然俯视那些饥民之时仿佛同样,可这个时候,丁开甫和郭达已经意识到,这冷漠的背后,又蕴含着怎样的斗志与悲悯。 两人不由同时起身,向着曲长负一揖到地。 郭达郑重地说:“自今之后,大人若有吩咐,我二人无不唯命是从。只盼亦能为这世间公正,进上一份绵薄之力。” 曲长负安然受礼,看向两人:“若他日腾达,但愿勿忘今朝之心。” 第41章 将息好花天 曲长负这几天忙碌的很,户部两个人离开之后,下人立刻将刚刚做好的早点奉了上来。曲长负没有耽搁时间,一边用饭,一边吩咐人去叫小端。 没过一会,苏玄倒是同小端一起进门了。 曲长负道:“苏大人怎么这么早就来了?快请坐,只是这饭怕是要不够。” 苏玄唇边勾起柔和的弧度,在曲长负对面坐下,用帕子擦了擦手,拿起一枚鸡蛋为他剥着,含笑道:“你放心,我是吃过饭来的,可不敢跟你争。” 他瞧着曲长负面色憔悴,微微垂眸,将一丝心疼掩住。 两人都想让曲长负安安生生地吃完了饭,但也知道,他这个性格不可能把事情撂下不管。 曲长负也没跟苏玄客气,问道:“那些西羌人的事查出来了吗?怎么说?” 之前曲长负被西羌人围杀,想将他抓走去威胁宋家,因此怀里他的护卫当中存在内鬼。 小端因为此事十分震怒,回来之后便不眠不休地调查,总算得到了些许端倪。 “少爷,那日跟着您一起行动的人并无可疑之处。唯有方海提到,宋府的王管家写信来说,您这趟出来,宋四公子十分担心,因此要方海多看顾着您点,若是去了什么危险的地方,他要及时告知。” 王管家也是宋太师府当中的老人了,方海同样出身宋家护卫,两人关系不错,给这么个人情听起来也似乎合情合理。 那么难道查来查去,要害曲长负的人竟然在宋家? 曲长负缓缓喝了一勺白粥,没有说话。 小端担心道:“少爷……” “派人回去看看吧。”曲长负道,“若是你所言属实,王管家现在只怕是已经死了。” 小端道:“属下把这件事说与二爷知晓。” 他口中的二爷就是曲长负的二舅宋鸣风,他没有跟着宋太师出征,目前算是宋家的管事人。 曲长负顷刻间便有了主意:“先不用。这事可算是帮了我一个忙,整死朱大人的大任,可就要着落在这些西羌人的身上了。你先去。” 小端起身行了个礼就走了,苏玄说:“说不定这王管家是被其他的人收买了,跟宋家无关。” 曲长负道:“有关无关都不是要紧事,查出来再说吧。” 这一句话,忽地让苏玄想起了前世,他发现曲长负身边有暗卫监视,并很可能是太子的人,于是前往告知,要曲长负提防齐徽。 当时曲长负的回答是,“是谁的人都无所谓,监视就监视罢,左右我暂时没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苏玄当时无法理解他的反应,像曲长负这样心高气傲的人原本没有必要容忍太子所为。 但后来曲长负死后,他再回想这件事,忽然意识到,对方大概早已经知道自己时日无多,所以抓紧时间去完成应该完成的事,被猜忌怀疑也就没那么值得在意了。 可他的死,不正是由于齐徽的猜忌吗? 先是太子,现在又是宋家,他并非全然不在乎,而是竖起了一座高墙,不容外人靠近,也不愿把真心显露给任何人。 他忍不住握住了曲长负的手腕,像是怕对方再一次消失那般,攥的极紧。 “你总是这样,什么事都自己撑着,不高兴也不说出来。” 苏玄无奈苦笑:“你是个人,再如何也是血肉之躯,非得让自己活得这么累吗?你啊你……” 曲长负反倒笑了:“苏玄,你是不是忘了,你有次酒后还指着我的鼻子说我狼心狗肺来着,怎么着,这辈子还没当上丞相呢,就变怂了?” 他提起这件事,苏玄又是想笑,又是拿曲长负没法子,松开了他的手:“抱歉。” 他自负聪明,唯独两辈子都没有看透曲长负。他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又想要什么? 他的言行处处透着矛盾,明明那么强悍冷漠,又总是……叫人揪心。 但即使看不懂,摸不透,这个人也早已成了渗进他骨子里的毒,叫人再也没有办法放下。 可是命运弄人,他又不得不放。 苏玄垂下眼:“你想把西羌人杀你的事透露给朱成栾知道?” 他的话题转移的太快,曲长负顿了顿,才说:“知我者,苏矜言也。” 苏玄轻笑一声,道:“既如此,交给我办吧。” 曲长负道:“好,左右交给你我也放心……不过我还有件事想问你,你一定要如实回答,不许隐瞒,不许推搪。” 苏玄怔了怔,而后笑着说:“你这可真是好强势的询问,都让我有些惊慌了。” 曲长负道:“我也只能在言辞上恐吓你一下了,毕竟你不答,我也没有办法。” 他看定苏玄:“我不问上一世到底发生了什么,你只要告诉我,你和璟王,到底都是怎么死的。” 苏玄的笑容有些淡了下去:“你主要还是想问他罢?” 曲长负说:“你们两个都要知道。说。” 苏玄总归也不是能拗过曲长负的人,沉默了一会,只好狼狈避开他的眼神,叹息道:“好吧,好吧。” 他语速略快,先说自己:“我上一世死的最晚,是因政治立场不合,被人当成了眼中钉,受到暗杀而死的。等到璟王——” 他顿了顿,还是心平气和地说:“你死后不久,他在你所跳的山崖之前自刎。这份心意,我很佩服,也很羡慕。” 曲长负执筷的手顿住。 关于靖千江的死法,他想过很多种可能,可是对方竟然会殉情,是曲长负说什么都没去考虑过的。 靖千江从头到尾,都是一个让他完完全全失算的人。 他向来擅长揣度人心,事事算无遗策,唯独靖千江,每一回的反应,总能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明明两人相识这么久,自己应该最了解他才是。 但到头来,竟是靖千江明白他的所思所想,曲长负却老是弄不清楚,对方的脑壳里究竟装着什么东西。 那一瞬间心中急涌而上的怒火,连自己也不知道是因为什么。 靖千江连日奔波,早上起得晚了些,顾不上用膳,便要匆匆出城查看灾民的安置情况。 他还没走出驿馆,就看见曲长负领着人也正向着外面走,靖千江便喊了一声:“小瑕!” 曲长负面色冷淡,却好像没听见一样,径直向外走。 靖千江觉得有些不对,大步赶上去,握住他的胳膊:“你这是怎么了?” 曲长负甩开他的手,淡淡道:“没怎么,我要出城。” 靖千江怔了怔,打量他的脸色,心中暗猜自己是因为什么招惹了他:“我……也是,一起吗?” 曲长负这回心里面窝火,根本连看都不想看他,跟别提一起出城。 结果靖千江连半点眼力见都没有,还一个劲的往他面前撞,更加惹人烦躁。 曲长负秀气的眉峰拧了一拧,怫然道:“那就你自己去罢。” 靖千江道:“你呢?” 曲长负说:“我回去歇着。” 他干脆利落,说完之后转身就回房,靖千江在原地站了片刻,又追了上去,也不说话,就默默落后半步,在曲长负身后跟着。 两人这莫名其妙的一来一往,便把曲长负领出来的那些护卫给扔到了原地。 一帮人个个满头雾水地站在原地,想跟着又不敢,于是只能看小端。 小端:“……咱们先去城外罢。” 他们离开之后,只剩下曲长负和靖千江两人一前一后,重新折回了院子里面。 曲长负径直进了自己的卧室,也未回头,将门一带。 靖千江却及时用手挡住,同时脚下一绊,硬生生从门缝里挤了进去。 曲长负的眼神冷的几乎要把人给冻死了:“你跟着我做什么?” 靖千江后背靠在门上,防止他出去或者自己被他扔出去,微笑道:“我本来就是一路跟着你从京城来到这里的,自然要跟到底。” 他想了想,又轻轻叫了声“小瑕”,柔声道:“你不跟我说你为什么生气,让我怎么放心就走?” “行吧。” 眼见他纠缠不休,曲长负紧绷的神情反倒慢慢松了下来,唇边的笑容却依旧带有几分寒意。 他抱着手,看了靖千江片刻,然后道:“璟王殿下,既然你非得找话说,那么咱们来聊一聊你上一世自尽的事情罢。” 靖千江被吓了一跳,而后他很快反应过来是被谁透露了风声,磨牙怒道:“苏玄!” 曲长负道:“看来是真的了。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你是有病吗?” 靖千江咳了一声,小声道:“我……应该没有吧……” 曲长负闭上眼睛,深吸了口气,说道:“你可知道,当初为了将你调开又不引起齐徽疑虑,我花费了多少心血?结果一番筹谋,付之东流,全都白费在你那一死上面了!” 他的声音中带着一丝隐怒,冷冷地说道:“我本来是想,能多保全一个是一个。你所做的都是没有必要的事情。下次不想活了早说,免得我费心耗力。” 靖千江把这些话听在耳中,不由得深深看向曲长负,初始被揭穿时那种慌乱无措逐渐褪去,心里却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他过去握住曲长负的手,轻声道:“动怒伤身,别生气了……” 曲长负一剔眉,不耐烦地将自己的手抽出来,眉宇间犹带着怒意——尽管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他真正恼怒的,到底是什么。 两人一时无言,过了片刻,靖千江才低低说道:“我做这件事,不是有没有必要的问题,我一直都知道你想让我独善其身。我只是……我只是没有了你,真的活不下去。” 曲长负凛然抬眼。 心头仿佛被一道银白色的电光刷一下擦了过去,而胸中一直沉沉压着的百般情绪倏忽涌了上来,缠绵而纠葛。 前尘往事俱上心头。 他对于情之一字,一直觉得不以为然,无论是曾经受到过的抛弃与陷害,还是而后选择了那条一往无前的路,感情都不是必要的东西。 因此对于那些甜言蜜语,倾诉衷肠,他一向不喜欢,对于身边追随的,迷恋他的人,他也是可有可无。 因为他知道,很多话,从出口的那一瞬间便已经违背了心中所想,大部分的承诺,也不过是说说而已,当不得真。 他自己便是如此。 可这么多年笃定的事情,如今全都在靖千江的身上一点点被推翻了。 曲长负原本以为,对方说的话自己都不在意,可他这个时候清晰地想起来,靖千江曾经说过,“你生我生,你死我死,你在哪,我在哪”。 他原本觉得矫情,并嗤之以鼻。 曲长负默然不语。 靖千江见他如此,心中忽觉酸楚,脸上却笑了笑。 他再次握住曲长负的手,拉着他到旁边坐下,故意笑着说:“无论怎样,都是已经过去的事情了!你若不高兴,咱们以后便不提了,难道不好吗?” 他用手指摩挲了一下曲长负的眉心,柔声道:“其实你在意我的死活,就是骂我,我也很高兴的……不过这件事确实是我有错,你费心保全我,我不应该辜负你的心意的,但我却……唉,所以我才一直不和你说。” 曲长负微一拢袖,看他一眼,说道:“你何必说这样的话,我又不是三岁的孩子!谁在意你的死活,我只是当时自以为已经将所有的后事安排妥当了,结果一到了你身上,却总是变数连连,让人不快!” 他似乎自己也觉得这番话有些说不过去,又补充道:“况且,咱们毕竟还有一些故友的情谊,熟识之人因我的缘故丧命,是我所不愿见。换了谁,都是同样。” 他说,靖千江就微笑着听,并不反驳:“是,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 “你——”曲长负没好气地看他一眼,似是原本想说什么,但终究只是摇了摇头,“罢了……” 那惯常冷峻寥落的神态,又如同飞霜一般,重新覆盖在他方才稍露生机的面容之上,曲长负缓缓叹息:“罢了。” 他欲起身,靖千江愈发握紧了他的手,凑在唇边轻轻一吻。 他道:“其实你什么都不用想,能跟你在一起,不论怎样我都很高兴。像这些事,都不是你的缘故,那只不过是我的一种选择罢了。我甘之如饴。” 他说的很认真,眷眷的目光自黑白分明的眼眸中望过来,温柔而动情。 * 在一片乱情与乱世的纷扰之中,曲长负的奏疏也送到了京城,得知饥民之事已经解决,龙颜大悦。 结果和曲长负料想的差不多,皇上赦免了苏玄的罪名,并且下旨,令曲长负进右佥都御史衔,兼领刑部郎中差事。 这样一来,曲长负原有的权力和职责保留,官职的虚衔却上升了一个等级,转正也是指日可待。 但对于朱成栾,圣旨上除了不伤根本的申斥之外,就再没有其他处罚了。 这道圣旨在几日之后,由御前洗马太监薛国恩亲自送了过来,又以曲长负疏散流民有功,赏赐了他各种宫中灵药补品若干,同时也对朱成栾提出了警告。 朱成栾和曲长负并肩接旨,两人心里都清楚,薛国恩来传旨是假,其实他就相当于皇上的耳目。 是隆裕帝打算让自己这个亲信好好瞧瞧,曲长负和朱成栾之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此地的情况又是否当真如他们上奏的一般。 这些人都是人精,等到圣旨宣读完毕,朱成栾便说道:“薛公远道而来,实在是辛苦了,现在旨意已经传达完毕,若是不急着回去覆命,便让朱某一尽地主之谊,好好招待几日罢。” 他这话正好说到了薛国恩的心坎里头去。 薛国恩笑吟吟地说:“朱大人盛情,我也不好推拒。只是别耽误了二位大人的正事便好,你们都是国之栋梁,我离京之前,陛下还言道此地有二位大人镇守,乃是惠阳之福呢!” 话里话外的意思,就是在说,你们两个要和谐,要友爱,相互容忍,不要内讧。 曲长负和朱成栾都能听明白这层意思,于是各自在心里发出一声轻蔑的冷笑。 曲长负含笑道:“薛公说的是,我初来乍到,什么都不懂,很多事情能够办成,还是仰赖朱大人的配合。” 朱成栾亦是爽朗笑道:“曲大人……太客气了!你的能力才智才是让朱某佩服不已呢!” 他还是做不到像曲长负那么不要脸,说了这两句话之后咬咬牙,再说不出好听的来了,于是道:“薛公里面请,咱们有话坐下说罢。” 第42章 瞿唐风间阻 等到招待完了薛国恩,朱成栾才回到自己的府中,确认白日里刚刚听到的消息。 “你们说当时有西羌的人混入城中追杀曲长负,可当真吗?” “千真万确。” 朱成栾的手下跪在地上道:“小人多方打听确认,现在已经弄清楚了,是曲大人的行踪不知怎么被西羌的人弄到了手,他们想要把人捉走,用来威胁宋太师。” 朱成栾笑了两声道:“我就知道,像他这般为人,迟早得四面树敌,变成个遭人恨的靶子。死到临头了还不知收敛,真真是活该。” “大人,您的意思是……” 朱成栾沉吟道:“好机会送上门来了,我也不好辜负。” 他的谋士邱絮坐在一旁,闻言道:“大人是想借西羌人这个由头彻底将曲长负铲除吗?这样只怕不妥吧?他的身份可不一般,若是死在这里,恐怕会带来数不尽的麻烦!” 他低声提醒:“您莫忘了,就算是除了曲家和宋家,听说几位殿下也对曲大人颇为在意……” 朱成栾道:“西羌一族的人要杀他绑他,那都是因为宋太师的缘故,关本官什么事?总不能,本官还得负责保护他这个宝贝外孙吧。” “您要借刀杀人,把曲长负的行踪再度透露给西羌?这……他们当时动手是在城外山中,要混进城里来绑架朝廷命官,只怕不大容易。” 朱成栾道:“所以就要本官给他们行个方便了。我记得前几日说要接见一批客商,现在饥民们都不闹事了,可以打开城门,让这些客商们进来。” 邱絮的神色很犹豫,虽然这确实是一个不脏手而铲除曲长负的绝佳良机,但他总觉得朱成栾跟西羌扯上关系,不太合适。 正在这时,跪在地上的那名护卫突然道:“大人,属下还得到了一个情报,但……无法辩明。” 朱成栾道:“要说就说,别吞吞吐吐的。” 护卫低声道:“属下仿佛听闻……曲大人之所以知晓了粮草的去向,是刘显洋给出的情报。” 朱成栾的神色倏地凝重起来,问道:“刘显洋呢?” “目前正和其他被曲大人手下押回的山匪关在一起。” 也就是说,人在曲长负手心里面掐着,现在他暂时无法确认消息真假。 但不管怎么说,这消息也让朱成栾,包括旁边的邱絮在内都立刻警觉。 刘显洋了解的内情可不少,如果朱家擅自筹集私兵的事被曲长负知道了,那迎来的将会是灭顶之灾。 看薛国恩的态度,曲长负显然还没有把这件事上报给朝廷,以他的阴险,越是按兵不动,越有可能是在憋着一招大的,必须早日除去。 方才有些动摇的杀心立刻坚定起来。 朱成栾沉默片刻,才说:“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将这件事知会殿下,让他心中有个准备。另外这一回……曲长负必须死!” 邱絮动了动唇,终究也不再反对。 要暗中助力西羌人将曲长负绑走,当然最好是趁薛国恩在这里的时候把事情办妥,这样才能利用他来做见证,在皇上面前把自己撇清。 几日后,饥民们有的回到故土开荒种地,有的疏散到临城安置,都安排好了栖身之所。 朱成栾以发展行商为由,大开城门,接见来自各处的富商货贩,一时间人员往来混杂,整个城中都十分热闹。 * 入了夜,惠阳知府朱大人仍然在与来自各方的商人们把盏谈心,并且请了户部到来的两位官员一起到场。 官驿南院住着曲长负,北院则是御前洗马太监薛国恩,这两人一个身体不好,另一个岁数大了,因而都已经早早歇下。 再三确认曲长负身边伺候的人都已经离开,只有他独自一人宿在房中后,西羌混进来的暗卫们往房中熏了一会迷烟,紧接着互相打了个眼色,迅速从窗户处翻了进去。 眼看曲长负正躺在床上,已经被迷烟给熏晕了,他们连忙冲上去将人捆紧,堵住嘴装入了麻袋,扛上就走。 这次也算是有天意相助。 他们被宋太师打的狼狈,本来想绑了人家的外孙要挟,没想到也同样是个硬茬子。 上回被杀了不少兄弟,都打算要放弃这个念头了,结果恰好城门打开,迎接往来客商,才给了他们可趁之机。 几个人扛着麻袋偷偷摸摸地向外跑,中途碰上了巡夜的官兵,又吓得将麻袋藏进树丛里躲了一阵,好在有惊无险,顺利脱逃。 这些人本来就是伪装成进货的商人进城的,这时趁着城门没关,将麻袋藏在一车白菜当中,连夜离开。 守城的士兵们早就得了吩咐,格外宽松,草草翻动两下就要放行。 正在这时,却有人高声道:“慢着!” 守城将回头一看,只见一队人骑马佩刀,匆匆赶了过来,不免有些心虚:“你们是什么人?这是何意?” 打头的那人一脸焦虑,在这样的天气当中竟然满头大汗,气急败坏地说: “我们是什么人?我们是皇上从京城派过来的钦差!快把城门关上,出大事了,我家大人不见了,现在谁也不得出入,立即搜城!” 守城将本来就心虚,闻言更加慌乱,他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接到上面的暗令,说是让他盘查时一定要宽松,不可阻拦任何人出城。 而眼下这种情况,万一镇被他们查到点什么,自己口说无凭,岂不是要背定了这口黑锅? 他一边打眼色令方才堵在门口的人快走,同时拖延时间道: “你说钦差大人不见了,指的是哪一位?可有能证明身份的东西?只有验证了一切属实我自然配合,可现在没有上头的命令,我怎能封城?” 那追赶而来的人十分焦急,身上甚至连外衣都没有穿,又哪里来的令牌? 他眼看对方啰啰嗦嗦一大堆,明摆着就是不配合,恼怒之下强行道:“废话什么?来人,把刚刚出城门的那些人给我堵住,今天在没找到大人之前,一个都不许走!” 场面当时就乱了,门口聚集着的普通客商不知道该走还是不该走,京城中来的侍卫和惠阳守城士兵相互推搡。 那几名西羌人见状,正要趁机跑路,却有两个人追来,直接就掀翻了他们的车。 装着白菜的麻袋滚落一地,其中有个袋子砸在地面上的声音最为沉闷,里面竟然传来了一声惨叫。 那两人上前一扯,立刻高声喊道:“找到了找到了!薛大人在这里!” 他们七手八脚地将麻袋扯开,一个只穿了丝绸寝衣的老头从里面滚了出来,气急败坏地骂道:“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这麻袋当中装的,赫然竟是大太监薛国恩! * 朱成栾在策划这件事的时候,也考虑到了薛国恩的因素,他是故意选择薛国恩跟曲长负同时在驿馆的时候,才给刺客行了方便。 这样的话,曲长负被绑走,薛国恩也要小小担上失察的责任,大家都被拖下水,才好一块把事情混过去。 朱成栾自觉所有的问题都已经考虑周详,便放心地在宴席上“醉”了过去。 有人来禀报他“钦差大人失踪了”,想要请他出面帮忙,朱成栾也只是装作不省人事,轻轻松松当了甩手掌柜。 他正躺着,忽听外面有人急急叩门道:“大人,大人,不好了!您请快起来吧!” 朱成栾的护卫喝道:“大人醉了,喧哗什么!到底发生何事,还不说来?” 朱成栾正想听听情况,便闻道一个清朗的嗓音在外面笑言:“怎么,朱大人酒还没醒么?要不要本官来帮一帮忙?” 这人、这人竟是曲长负! 朱成栾这一听,连醉都顾不得装了,猛地掀开被子,从床上跳了下来。 既然被抓走的钦差不是曲长负,那么还能是谁?!这下可坏了! 朱成栾心里还存着一丝侥幸,薛国恩和曲长负所住的地方一南一北,容貌年纪也完全不同,那些西羌人总不可能废物到连这都分不清吧。 他出了门,见到曲长负背着手站在前厅中,正在欣赏自己挂在那里的一副字画,虽是乘夜而来,但容色焕然,风神俊秀,毫无憔悴之态。 他道:“曲大人深夜前来,不知何事?” 曲长负笑道:“朱大人这酒,醒的可是够快的。你可知道,就在方才,城中竟然混进了一帮西羌匪徒,胆大包天地把薛公给扛走了。真正是嚣张可恨之极啊。” 朱成栾气怒交加——这帮蠢货竟然真的绑错了人,还偏偏绑到了那惜命记仇的太监头上! 不对,薛国恩和曲长负的身形容貌都差别很大……到底是他们蠢,还是曲长负插手了此事? 他完全想不到,其实曲长负一直在旁边的茶楼中喝茶吃点心,他房中的人是小伍易容改扮的,而那只被抗走的麻袋,在刺客们躲在树丛中的时候,就被人偷偷换过了。 朱成栾道:“那薛公人呢?” “我在这里!” 回答他的,是气急败坏跨进门来的薛国恩。 他显然气的狠了,竟连打理一下都顾不上,面色阴沉地说道:“朱知府,这件事,我需要一个解释!” 朱成栾深吸口气,说道:“薛公能安全回来,实在是一桩幸事,朱某会给你交代。这当中到底是一个怎样的经过,可否请薛公细细讲来?” 薛国恩的手指还在发抖,这时候也没有完全缓过神来: “我睡到半夜,醒来的时候,就发现被人装进了麻袋里面,放在一辆马车上,身上捆着绳子,嘴也被堵的严严实实,根本就无法呼救。” “要不是被及时拦下,后果不堪设想——最重要的是,那伙人是西羌人!” 薛国恩盯着朱成栾:“这城中怎会有西羌人!” 他刚刚来到惠阳的时候,便已经听说朱成栾身上怕是牵扯了一些不清不楚的事,曲长负正在查他,两人斗的很凶。 当时薛国恩根本就不想管,这个时候他不免想,朱成栾不会是跟西羌勾结起来了吧?! 这可是里通外国!要连累很多人的! 朱成栾拿出早已准备好的说辞:“可能是最近客商往来,排查时便有所疏漏,让薛公受惊了,是我的过失。这件事我一定会查清楚!” 薛国恩的脸色十分难看:“不用了,那些西羌人和守城的士兵都已经当场被抓,他们是如何说辞且先不论,朱大人,我只问你一件事——” 他缓缓地说:“本公当时会在麻袋中醒来,是被检查马车的士兵不小心用刀鞘戳中的,为何他们明明发现了车里有人,却故作不知?甚至在我的手下追来之后,仍旧不配合搜城,这是谁的命令?” 朱成栾没想到薛国恩当时竟然是清醒的,终于忍不住看了曲长负一眼,见对方面带浅笑,事不关己地在旁边看戏。 朱成栾恨不得现在就冲过去,揪着他的领口问问,这阴谋到底是他妈从哪一步开始的?! 虚虚实实,真真假假,曲长负这是真要玩死他。 朱成栾沉默片刻,正色道:“薛公,很多事情在调查清楚之前,我也没有办法解释,但有两点一定要请薛公相信。首先,我并未勾结西羌之人,更不知道他们因何由此举动。其次,我亦无加害薛公之心。” 朱成栾这两句话说的挺诚恳,实际上也大部分都是实情,这让刚刚从生死之间走了一遭的薛国恩稍稍冷静了一些。 他知道这件事当中肯定有什么蹊跷,说不定还和曲长负有关系,但不管朱成栾如何找借口,他给西羌人大开方便之门这件事也遮掩不过去了。 薛国恩叹息道:“朱知府,本公与你的父亲也算是有些交情,又何尝是想与你为难。可是你想怎么斗,咱们关起门来都说得过去,这扯上外族,可就不好交代了。” “真相如何,本公不敢查,请你随我回去面圣罢。” 朱成栾道:“薛公要押解我回京城?” 薛国恩道:“不敢押解,只是请你随我一行。” 他可不敢放任朱成栾留在这里,万一他真的跟西羌勾结,自己和曲长负前脚一走,朱成栾随后把城门一开,大家都得玩完。 朱成栾心头漫过一阵寒意,猛地抬头盯着曲长负,牙齿几乎都在咯咯作响。 无论如何,他也不能这个时候回到京城,西羌那边的事还稍微好说,附近山上所养的那些私兵,他可还没有处理干净呢! 一旦回到京城被查出来,后果不堪设想——曲长负一定打的就是这个主意! 薛国恩道:“朱知府,你——” 朱成栾忽地一抬手,厉声说道:“来人,将大门关上,若有随意出入者,一律斩杀!” 薛国恩惊的站起身来:“朱知府,你这是要做什么?” 不管怎么说,他现在不能离开惠阳。 既然西羌人已经被抓住了,那么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索性让这两人一块死在“西羌奸细”的手里吧! 朱成栾眉宇间杀气一闪,冷冷地说:“我好话说尽,二位苦苦相逼,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薛公,你要怪,就怪这欺人太甚的曲大人罢。” 曲长负从容一笑,说道:“我不过是想让可怜的百姓们吃一顿饱饭而已,又哪里敢欺负朱大人,你要跟我理论我随时恭候,薛公岁数大了,又何必折腾他呢……” 若不是这种场合,薛国恩可能还会感动一下。 “啊,对了,现在已是半夜,我的觉还没有睡足,得立刻回去休息。” 曲长负道:“朱大人想留我,可能不是很方便,我得告辞了。” 他说罢之后微微一笑,竟然真的转身要走,薛国恩愣了愣,连忙跟在他身后。 朱成栾被曲长负不阴不阳的话气的只想抽刀劈他,高喝一声:“把他们给我拿下!”。 可就在这时,他府上封死的大门突然“砰”地一声,被人一脚踹开。 两名朱府护卫骨碌碌从台阶上滚了下来,进门的人随手出剑,半做弧形划过,周围钢刀已经尽数落地。 朱成栾朝着门口看去,只见一人身穿白衣立于阶上,姿容明俊,眉目凛然生威,看上去颇有几分面熟。 他正犹疑间,薛国恩已经激动的热泪盈眶,高声道:“璟王殿下!” 他一溜烟地从曲长负身边躲开,跑到靖千江背后去了。 朱成栾心中一沉,他一直在惠阳,没见过靖千江,但听说过这位王爷的名头,知道他性情冷冽,骁勇善战,没想到竟然出现在了这里。 “朱大人,夜深了,折腾这么大动静可扰民呐。” 靖千江已经卸去了易皎的易容,玩着手里的扳指,懒洋洋地说:“搅了本王的清梦,真是该死。来人,把他给我装到麻袋里,扛回京城去。” “璟王,你——” 靖千江竟然真的带了个大麻袋过来,他的手下七手八脚,将朱成栾硬是捆起来塞了进去。 直到朱成栾一伙人被彻底控制住押走,薛国恩这悬着的心才总算放了下来。 他在京城的时候也见惯了刀光剑影,但大家都是阴着来,这样简单暴力的争端,还是比较适合年轻人。 他满脸都带着打心眼里上来的笑,向靖千江连声道谢。 靖千江道:“薛公客气了。” 曲长负也慢悠悠地走过来,感慨道:“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可怜我辛苦大半夜,最后殿下站在这里一句话的事,乱就平了。” 他的语气中玩笑揶揄的成分更多一些,但也把薛国恩吓了一跳。 他怎么连璟王殿下都敢冒犯。 他连忙打圆场道:“曲大人,咱们这谁都料不到朱知府竟然如此疯狂,若不是殿下即使赶到,他也不会这般轻易就收手啊。” 曲长负一笑,靖千江冲他说:“你们这么折腾,难道我能歇踏实吗?” 说来两人都是尖锐的性格,这话听着也有点质问的意思,薛国恩总不能让他们打起来:“殿下,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曲长负道:“那正好,睡不着也别睡了,收尾的活烦劳殿下罢。” 靖千江笑了笑,语气温柔:“曲大人的吩咐,敢不从命。” 薛国恩:“……” 曲长负似笑非笑,要叫了薛国恩离开,靖千江却又拦了一下,略低声道:“这边的事都放心,你回去就歇下罢,莫要再看书了。” 薛国恩:“……” 他总算反应过来,这两位大概早就是熟人,根本就没在吵架。 这故友聊天,聊的跟调情一样,瞎了老头子的眼,浪费感情。 呸,今个真是晦气! 第43章 悔把兰襟结 这趟差事办完,曲长负同薛国恩等人一同带着朱成栾折返京城,苏玄已经从牢中放出,按照旨意,与他们同行。 惠阳事务暂时由同知严恽负责,不必担心再受朱成栾辖制,也算是对他当时的正确选择进行了回报。 马车一路上出城又入城,骨碌碌地行在官道上。 曲长负正闭目养神,便感到有人轻轻扣了两下窗棂,小伍带着些惊喜的声音在外面道:“少爷,您看。” 曲长负掀开车帘,朝着外面望去,竟见到无数百姓夹道相迎,遥遥跪下,冲着马车磕头。 小伍道:“是那些被您救下来的人,来为您送行了!” 他看着跪在地上那些百姓们满脸或激动或喜悦的神情,想起曲长负这连日来的奔波不易,竟然莫名地就觉得眼眶发烫。 不,应该也不是从今日起,在更早的时候,他便觉得,曲长负理当是这样活的。 小伍在很小的时候便被送来伺候曲长负。 他性格老实,识字也不多,很多事情都不懂得,但是他可以看到,少爷在病榻之上,依旧每日手不释卷,通读百家经典。 甚至在头些年,他身体状况还允许的情况下,曲长负还会每日早起练功夫,即使这个过程对于他来说,未免是太过辛苦了。 满京城的人都觉得他是废物,身边的人对他不是不报指望,便是呵护过度,可他不认命。 就像那年被抛在乱军当中一样,没有人想要他活,他也得自个拼了命地活下去。 一晃都这么多年了。 当年满眼不甘的孩童,如今心机深沉的青年,当年脚步蹒跚,童音琅琅,如今风华遍身,言笑自若。 一切都变了,唯一不变的,是他依旧在知其不可为而为之。 志向不死,人便不死。 此刻已是荣光无上,皇上嘉奖,朝野动容,百姓感激涕零,人人见他甫入红尘,便惊艳天下。 但事实上,背后甘苦自知。 这本是他早已应得的。 * 从惠阳到京城路途遥远,中途一行人停下休息。 这一带荒凉,能避风的地方也只找到了一个小酒肆,大家也不讲究了,纷纷下了马入内。 薛国恩正在另一头同靖千江说着什么,曲长负正好乐得清静,独自找了处角落的位置养神。 正闭目安坐时,便听得小伍招呼了一声“苏大人”。 曲长负睁开眼睛,见是苏玄走过来,冲他微微颔首。 曲长负便道:“小伍,你也去吃点东西。” 小伍走了,他又问苏玄:“有发现?” “嗯。”苏玄在他身边坐下,低低道:“我便大胆猜上一猜,朱成栾应是魏王齐瞻的人。” 曲长负一笑:“何必谦虚呢?你敢开口,必定便有八分成真。” 苏玄不由得笑了:“那若世间愿望都是如此,便好了。” 他谈起方才朱成栾的事:“这一路上,我一直注意着朱成栾,发现他曾经偷偷在树上和路边的石头上留下过两次记号,应该是想让人把他截走。不过那记号已经被我抹去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他用手指沾了点杯子里的茶,在桌面上划了一个记号出来。 苏玄说:“你看,就是这样的暗号。上一世我曾经在魏王军队中看见过,而且如果朱成栾是因为给齐瞻效力,才会集结了那么多的私兵,也合情合理。” “嗯。” 曲长负慢悠悠应了一声,看着桌面上的水渍,说道:“虽然没有笔墨,但画的还挺熟练。” 苏玄道:“幼时家贫,常常用手沾着水练字,所以这样写起来,比拿着笔还方便。” 他微微笑着,一边说,一边又在桌子上一笔一划地写了“曲长负”三字。 苏玄的口吻神情无不有令人如沐春风之感,说什么都不会显得冒昧:“不过……其实我写的最熟的,是另外几个字。” 当年苏相的行草名满京城,肆意不拘,但指下这三个字,却被他写的极为认真,仿佛手下描摹的,是什么动人心魄的绝代佳人。 曲长负见苏玄如此,也不由微微动容。 他问道:“你上一世,一定很早就知道我的真实身份了罢?居然一直装傻,还装的惟妙惟肖,不愧是苏相。” 苏玄微怔。 曲长负挑了下眉:“若是不知我真实身份的人,要表达追忆、思念、眷恋,应当写‘乐有瑕’才对。” 苏玄的手指落在“负”字的最后一点上,片刻之后,他的笔锋才潇洒一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你真是……不愧是曲兰台。” 苏玄无奈带笑地摇头:“连这样都能被你看出点什么来,我可真不知道要怎么小心才好。不错,你的真实身份,我确实很早就察觉到了。” 而手下这个薄情又多情的名字,他更是已经写了千遍、万遍。 他曾告诉靖千江,“玄志不在仕途”,其实说起来可能没几个人会相信,当初在宦海风云中如鱼得水的苏大人,一生最大的渴望,并非为官作宰,而是能够与心上人朝夕相伴,平凡度日。 他一直想要一个家,但很小的时候父母便去世了。 后来曲长负死后,苏玄更是意识到,自己毕生都无法实现这个愿望。 他亲手给曲长负雕了牌位,每日供在家中,吃饭时就放在对座,入睡时便摆于床头,家里的下人战战兢兢,都觉得苏大人是疯了。 其实有时候,苏玄自己也这么想,他做的每一件事都仿佛极度癫狂,又似乎很清醒。 ——包括现在。 苏玄笑了起来,道:“不说这些费神的事了罢?过一会又要启程,你……能坐在这里,陪我吃一顿饭吗?” 对面坐着的不是牌位,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这是他期盼已久的心愿。 时至如今,即便重生,命运也无法宽怜,注定的歧路已经造成,他所有的奢望也都变成了如此简单的要求。 等到重新启程之后,又过了半日,他们总算在太阳落山之前,回到了京城。 因为时候已晚,皇上并未召见,因此众人散去,纷纷各自回到府中休息,朱成栾暂时交给了薛国恩看管。 苏玄的住处已经有数月无人居住了,他带回来的下人们忙碌地收拾东西,归置行李,苏玄则在夜色更加深浓一些的时候出了门,来到街上。 街头人群穿梭往来,笑语不断,他站在河畔一处无人的地方,拢袖看着河面上的冰雪,耐心等待着。 直到身后传来了脚步和说话的声音,苏玄才一步跨出去,冲着迎面走来的人轻描淡写地笑了笑,说道:“殿下,别来无恙?” 对方明显一怔,然后诧声道:“是你?你回来了?” 苏玄道:“让殿下久等了。” 同他说话的人,并非隆裕帝的任何一位儿子,而赫然竟是梁国送来郢国的那名质子,八皇子李裳。 苏玄回来的太快,李裳尚未得到消息,陡然看见人,他脸上神色变幻,而后露出喜悦神情。 “好,太好了,你能回来,我这里也算是有了主心骨!” 李裳拍了拍苏玄肩膀,笑着说:“以前我提过几次合作的事,你还多有抗拒,如今竟然主动找过来,可见是想开了。” 苏玄道:“我曾经想的太简单,以为一心一意为皇上办事,一定会受到上头重视。没想到帮助百姓的人,反倒会身陷囹圄。这一趟出去,也算是彻底看清了如今的郢国。” 李裳眼中的疑虑明显转淡,说道:“你能及早看清最好。你放心,你娘伺候我母妃多年,虽然名义上是主仆,其实形同姐妹。我也一直把你当成兄弟,他日成就大事,绝不亏待。” 苏玄道:“多谢殿下。” 他压低了声音,说道:“这一回,惠阳知府已经被押回京城了,他明面上的罪名是玩忽职守,驱逐流民,但实际上,似乎还在魏王的指使下藏匿私兵。” 李淳沉吟道:“魏王?” 苏玄道:“是的,殿下,如此野心,臣以为他会是一个好的合作对象。一旦同齐瞻联手,二位各取所需,你回国掌权的日子也将不再是幻梦。” 李淳觉得自己的心跳的飞快:“让我想一想。” 苏玄道:“殿下不必急躁,咱们还有时间。朱成栾是受到魏王指使这件事,我虽然心知肚明,但手中没有有力的证据,想必其他人也是如此,因此应当牵连不到魏王身上。” 李淳缓缓颔首,忽然又想起一事:“这回查了朱成栾的人,应当就是你曾经跟我提的曲长负罢?” 那好像已经是她上一世重生之前的事情了,苏玄道:“是他。” 李淳笑道:“你上回跟我说他为人刻薄冷漠,自恃才高,还扔了你的策论,我还以为是何等嚣张跋扈的纨绔公子,但你知道吗?我上回坠马,竟就是被这个人给救了。” 苏玄的脸色看上去不太感兴趣,轻描淡写地一笑:“是吗?其实殿下没事就好。至于曲大人,以他的性格,出手救殿下,一定是想利用这件事在皇上面前买好罢了,说不定您坠马都是他故意设计安排的,殿下一定不要对此人太过亲切。” 李裳不由大笑:“我知道你心高气傲,被人扔了策论一定不满,但不得不说,你对此人,成见当真是很深啊。” 他收了笑意,叹道:“放心罢,父皇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对于我来说,目前所想,只有怎样尽快回国夺位,其余事情,完全不值得在意。” “不然若是其他兄弟登基,我怕是……就要死在郢国了。” 苏玄道:“殿下放心,臣一定尽力襄助您,若是得了什么情报,臣还是让冬子送信。” * 曲长负把朱成栾带了回来,但在陈述他之罪名的时候,一应没有凭据的猜想,都被曲长负给隐去了。 像这样的事情,聪明的做法是引导着皇上动用自己的心腹耳目去看,去查,这种时候多嘴多舌,只会死的更快。 因此曲长负覆命过后,又被皇上嘉奖了几句,很快便从宫中出来了,听到身后有人叫他,转头一看,又是齐徽。 曲长负道:“太子殿下像是不大忙。” 齐徽知道自己总来纠缠,多半是招了他的烦,也没说什么,只道:“我前些日子也去了趟惠阳。” 这可十分令人惊讶了,曲长负道:“哦?” 齐徽道:“我听闻你遇险……” 这几个字他说的很艰难,后面的话有些不知道如何讲下去。 上一世曲长负跳崖的阴影不光笼罩着靖千江,亲眼目睹一切的齐徽更是夜夜难以安寝,听闻曲长负要前往惠阳的时候,他就觉得十分放心不下。 可是他终究不像靖千江那样自在,即便是想跟去也无能为力,只好吩咐手下多多注意曲长负的情况。 结果没想到担心成了事实,曲长负还真的遇险了。 齐徽收到消息之后大惊,推掉手头的一切公务往惠阳赶去,半途中就听说曲长负已经脱险了,但他并未折返,只想着亲眼看看对方无事的样子。 他到了官驿外面,正好看到曲长负下了马车,虽然神情疲惫,但应该是确实没有受什么伤。 紧接着又有一人从马车上被人抬了下来,直接放上了春凳。 这人应该是真正伤的不轻,曲长负瞧着他的狼狈样子,还笑着说了句什么。 虽然从他的神情中,不可能看到温柔关切,但齐徽敏锐地察觉出,曲长负与这个人之间,有着超乎一般的信任和熟稔。 否则他不会轻易对人笑,也不会允许别人坐他的马车。 等到回到京城,看见靖千江一同从惠阳而归,齐徽一下子就意识到自己那天看见的是谁了。 他的认知好像还停留在上一世,曲长负的心思都在自己身上——即使不是他想要的那种感情。 但最起码齐徽知道,即便曲长负不喜欢他,其他人也不会造成什么威胁,毕竟曲长负这人心冷得很。 就算有任何的嫌隙矛盾,那也都是他们两个人之间的问题,只要想办法解决掉,让他原谅自己就好了。 可在看见靖千江的那一刻,齐徽突然意识到,原来所有的人都在前行,曲长负并不会在原地等着他想办法道歉和弥补。 他不再属于自己。 自己也再也没有资格,那样理所当然地跟他同进同出,闲来谈笑,而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个位置被其他人填补,甚至不敢靠近。 这话可能说出去都没人信。 一向事事力求完美,不愿给人留下半点把柄的太子,从小到大的认知,就是凡事都要以符合地位以及大局为重。 他从来不会因为任何人、事、物破例或者失控,但如今,居然感到了心痛和后悔。 他真正爱上了一个人,不知是从相见的第一面,还是从对方身死的那一刻。 觉得对不住他,又放不开他。 这简直是,见了鬼了。 曲长负时候,齐徽过的很煎熬,他曾经以为自己一定是因为愧疚才会如此。 可是有机会重新弥补过失了,发现这人还好端端活在世上,他才恍然惊觉,自己想要的更多。 曲长负等了片刻,眼见对方没有下文,便接着齐徽的话说下去:“殿下想说,你听闻我遇险,所以亲自赶去了惠阳?” 齐徽点了点头,低声道:“你身子不好,不要轻易涉险,我……很担心。” 曲长负好不动容,淡淡地说:“殿下,你的担心无法缓解我的险境,因此毫无用处。上辈子我来找你也好,去死也好,都是我在利用你,而你,也相应的得到了不少好处。” “这一世呢,我对你不感兴趣了,所以请殿下没事不要总在我面前晃,表演你的深情和存在感,我是不会再受你拉拢的,这出戏,很没有格调啊。” 他这张嘴,简直让人恨的连牙根都在痒痒,即使确实觉得对不住曲长负,齐徽还是忍不住气的双手发抖。 他一把抓住曲长负的胳膊,几乎咬牙切齿:“你觉得我是在演戏吗?我就差把心挖出来给你看了!既然你承认了当初对我也不过利用,那你可想过,你死后我的日子是如何过的?你说开始就开始,你说停下就再不肯回头,你太狠了!曲长负!” 曲长负平淡道:“哦,你当初也可以不被我利用,谁让你没有拒绝呢。这都是你自找的。” 齐徽胸膛起伏,呼吸渐重。 曲长负将自己的手臂从他指间抽出来,眼神冷静的叫人心里发寒:“生前百般算计,何必强调死后如何悲痛?你的任何痛苦,与我无关。” 第44章 青宵一握雨 曲长负走后,齐徽独自回到了东宫,坐在书房里出神。 这件书房当中,多年来陈设摆件都未曾变过,点点滴滴都有着曾经的回忆,他有时候独坐窗前,便仿佛回到了过去似的。 外面的门被叩响,求见的是东宫总管葛胜,他身后还领着两个小太监,抬了一摞画像进来。 葛胜冲齐徽行了礼,恭敬道:“殿下,这是骊妃娘娘派人送来的画像。娘娘说下个月皇上便要给您选妃了,眼下京城中适龄小姐的册子都在这里,先请殿下过目。” 因为先前齐徽已经放了狠话,骊妃近来也不敢太过干涉他的政事,但选妃这方面,她则是一直盼着齐徽找一位家世上可有助力的小姐,如今总算有了得以施展的空间。 这回精心挑选出来的,相貌还是其次,身份上都是名门贵女。 心烦什么来什么,齐徽的脸色不太好看,葛胜隐约知道一些他的心事,说完话便低着头,大气都不敢出。 过了片刻,齐徽说道:“先放在一边罢,母妃那里孤去回话,没你的事了。” 葛胜如蒙大赦,连忙道:“谢殿下体恤。” 说完之后他又瞧了瞧齐瞻的脸色,小心翼翼地说道:“殿下,宋编修在外求见。” 宋彦目前任翰林院编修,并非东宫属臣。 但他的父亲在齐徽幼时便是太子暗卫,后来又假死前往西羌卧底,宋彦也自小为太子侍读。 这双份的情分加在一起,使得齐徽对他总是相较别人亲厚许多。 更何况,宋彦……乃是曲长负的表兄。 因此,即使心绪不佳,齐徽还是允见了。 宋彦进了门,却是笑吟吟的,说道:“殿下,您最近总是一副心中郁结的模样,令臣十分担忧啊。听闻京城里新开了一处酒楼,特来请殿下同去,不知您可否赏个面子?” 齐徽也觉得愁绪难以排遣,很想大醉一场,便同宋彦一起出来了。 那家酒楼里面的酒菜果然不错,齐徽喝了几盏酒,听宋彦随口讲些家中趣事,随口说: “这回曲郎中将惠阳流民之事处理的很好,父皇几次同我们提起,也都是赞不绝口,你父亲应是很高兴罢?” 宋彦的养父宋鸣风便是曲长负的二舅,对他向来疼爱,宋彦顿了顿,笑着说:“是。家父还专门给祖父他们写了信过去说这件事,最近这几日都是满面春风的。” 齐徽听的心里高兴,不觉微笑。 宋彦顿了顿,试探着说:“不过臣听闻,朱成栾的罪名之一是勾结西羌刺杀钦差,兰台上回遇险,便是因为这个。” 齐徽淡淡地道:“朱成栾胆大包天,竟做出这等事来,也是混到头了。” 宋彦道:“臣只是怕这件事当中另有蹊跷,毕竟朱成栾并无勾结西羌的必要,而且据说当时那些人只是把薛公绑走,并无杀害之意——他们绑走一名御前洗马太监,又有何用呢?” 齐徽将酒杯放下,注视着宋彦道:“你想说什么?” 他的反应要比宋彦预计的强烈,宋彦心里警醒,语气却愈发和缓,说道: “殿下,臣只是说出心中的疑虑而已,也不知道那些西羌人绑走薛公的内情是什么。您也知道,这事涉及到兰台,我也不好回家说,只能跟殿下闲言一二了,但愿是我多虑罢。” 要是搁在上一世,宋彦这样三言两语下来,齐徽肯定会怀疑真正跟西羌人勾结的是曲长负。 毕竟在他心目中,曲长负也确实是一个为了达到目的,可以不惜任何手段的人。 但如今的心境,再听到这番话,却教他心中一痛。 “宋彦。”齐徽懒得绕圈子,直接道,“你自己也知道,这件事的内情是曲郎中调查出来的,你该相信你的表弟,如有疑虑,直接去问,而不是背后猜疑。” 宋彦的手不觉攥紧了酒杯,心中竟感到了些许怨恨。 他只是宋太师侄女的儿子,亲生父亲黎秋河诈死之后去西羌成为卧底,他便被送到宋家抚养。 自小寄人篱下的滋味不好受,虽说宋家上下都待他不错,但只要同为外姓人的曲长负一出现,什么事就都先得给他让路。 宋家如此,曲家如此,他在太子面前经营多年,如今竟还是如此! 齐徽的多疑冷肃到了曲长负面前好像就都不存在了。 难道有病还成了什么功劳了不成? 宋彦心中不满,但他毕竟韬光养晦惯了,只低了头道:“殿下说的是,应是我想得太多了。” 齐徽见他如此,倒也有几分心软。 上一世宋彦也一直追随在他左右,后来曲长负杀了他的亲生父亲黎秋河,齐徽怕宋彦因此心生怨恨,对曲长负不利,硬是将这件事给压下来了,想来也是很对不住他。 因此虽然宋彦的话让他不快,齐徽也并未苛责,只道:“这样的话,下回不要再说了,孤不喜欢挑拨是非之人,明白吗?” 宋彦站起身来,行了一礼,恭恭敬敬地说:“是,臣一定谨记在心。” * 宋彦试图的挑唆失败,而后与齐徽说话时不免变得更加小心谨慎。 他所犯的错误,一来是不知道齐徽对于曲长负的感情之复杂深刻,二来更是目光过于浅薄,看轻了齐徽。 身为太子,齐徽定然不像宋彦这般,只盯着一些勾心斗角的私人恩怨不放,对于朱成栾一事,他已经敏感地从中体会到了一定的政治影响。 目前朱成栾被押解回京,明面上的罪名是勾结西羌,绑架钦差,但其中细节,经手此事的人全都讳莫如深,无论是调查者还是被调查者的很多行为动机也都暧昧不明。 这样的情况,又怎么可能是曲长负一个人所能控制的呢?这种猜疑,未免太过浅薄可笑。 目前,朱成栾已被关入诏狱,调查结果将直接被奏报给皇上,各方势力都在暗暗关注此事,也都想要知道皇上将会如何处理。 而与此同时,西羌没能成功将曲长负绑走作为人质,他们侵入郢国边境的军队反倒在宋太师等人势如破竹地攻打之下节节败退,彻底退出郢国。 宋太师在边境驻扎,整顿军队,暂时没有追击,但西羌亦是拒绝道歉与赔偿,因此双方暂时僵持。 在这样的状况下,反倒是西羌的盟友南戎坐不住了,派遣南戎博俊王赫连素达、忽韩王赫连英都送来国书,希望能够与郢国达成和解。 西羌南戎均属于偏远部落发展起来的国度,向来为中原所轻视,而且南戎的实力还要比西羌差上一些,之前便几次输在了靖千江手上。 若是放在以往,隆裕帝多半不会理会这份求和。 但这一年来,郢国四面战事连连,国内又发生了水患,此时国库空虚,他自然便也愿意尽可能地将冲突减少,当下应允。 数日后,已是初冬飞雪时节,南戎使团来到京城,一时引得百姓们议论纷纷。 * 曲长负这段时日忙的太狠,起初诸事繁杂,还靠着一口气硬撑,一清闲下来反倒熬不住了,不得不告假在府中休养。 他自从重生以来,还没在床上躺过这么多天,这样一歇下来,倒有点像又回到了过去那段日子。 幸好目前他只是个刑部郎中,佥都御史不过是虚衔,只要没有皇上特别交代的任务,各种重要公文也不是非得经他的手不可,这病养的还算清净,身子恢复的也快。 这日上午,曲长负的烧总算退了,只是全身筋骨酸痛,总有些活动不开。 他令人置了一张摇椅,从床上下来,坐在上面看书,结果喝了碗药之后困意上来,又不由迷迷糊糊地睡了一时。 他做了个梦。 梦里梦外的天气都是一般的寒冷,三九隆冬,大雪纷飞,曲长负抖落身上的雪花,步入齐徽书房。 那时候的齐徽也和如今分别不大,年轻、冷肃,端严,你瞧着他,就觉得他天生就应该是当太子的料。 齐徽见到曲长负,倒了两杯茶:“外面天冷,驱驱寒气。” 他漠然道:“殿下知道我不爱拐弯抹角,有什么话,直接说吧。” 齐徽的手指一顿,将茶杯放下,望着他:“你同孤说实话,黎秋河到底是不是你杀的?” 曲长负依旧冷淡地说:“大理寺、刑部、都厂卫,这三拨都已经来我这里查过数次了,该说的已说尽。殿下心中早有判断,就不必问了,听着麻烦。” 齐徽沉默了一会,声音有些嘶哑:“你知道,对孤来说,黎秋河打小伺候,情谊非常。” 曲长负道:“关我什么事。” 齐徽长吸了一口气,闭目道:“我总是觉得,已经足够了解你了,但你总能做到比我想象中的更不近人情。不看重自己的命,也不看重别人的命……乐有瑕,你如此不择手段,功名利禄便当真重要至此?” 曲长负冷冷一晒:“殿下说的是。所以,你是否应该及早杀了我,以绝后患?” 齐徽猛一抬眼望向他,目光锐利,教人心头亦生清寒。 外头起了风,和着昨夜从树枝上垂下来的残雪,打的窗棂噼里啪啦一阵作响,推着曲长负从梦境里出来。 曲长负睁开眼睛,猛地便看见房间里面多出一个人,他定了定神,发现是靖千江来了。 果然不愧是堂兄弟,这样乍一看,他那双眼睛,与齐徽竟然颇有几分相似。 靖千江特意来看曲长负,已经站在这躺椅前瞧了他有一会。 他想把曲长负抱到床上去休息,又怕惊醒了他。 此刻被曲长负看着,他怔了怔,又微笑道:“你这是什么眼神?” 曲长负道:“一时看差了。我记得我家没你这号人。” 靖千江微微俯下身,将曲长负盖着的毯子往上提了提,含笑道: “这话说的叫人伤心,我还记得我刚认识你的时候,家里每日就咱们两个,别号人都不知道算老几。” 许是刚刚做过梦的缘故,追忆过往的情思还没有散去,靖千江这句话,陡然将两人拉进了数年前相依为命的那段时光。 庭院里离离的芳草,竹林中山涧与虫鸣鸟叫各自作响,漫天星子落入潭水,窗下的烛火与飞蛾,长靴短衫的少年踏门而入。 那么充满愤恨失落的两年,竟成了人生中最单纯无忧的一段时光。 尘世变迁迅若飞光,一晃眼两人都大了,卷在名利场中浮浮沉沉,再也回不去当初。 曲长负靠在椅背上,半仰头看着靖千江笑了笑:“这个嘛……大概是因为,你小时候比现在长得可爱些罢。” 他的眼睫毛很长,目光清亮,这样瞧着人的时候,眼中仿佛盛满了深情与风月,又危险又诱人。 像是之前的吻,明知道要在唇齿间磕碰出血气,还是要沉溺其间。 靖千江转开眼,不敢再多看下去,口中道:“嗐,可不可爱有什么用,那时候你也没给过我好脸色啊。” 两人随口闲谈之间,忽听相府外的巷子中传来“砰砰”几声响,紧接着一从烟花夹杂着惊呼声冲上天空,乍然盛放。 靖千江笑着说:“我险些忘了,今日是灯市开张,外头必定又是一场热闹。” 按照郢国的规定,每年从腊月第一天开始,直到出了上元节,都会在几条街道周围增设夜市,允许自由买卖各色商品。 一年到头来,无论是商人还是百姓都对此甚为期待,开市的第一天,还会有不少商家联合起来,一同庆祝。 曲长负这些日子以来便有心了解下目前的百姓生计,靖千江这么一说倒是提醒了他,便道:“你要没事就回去吧,我要去灯市上看看。” 靖千江道:“病?” 曲长负说:“已经退烧了。” 靖千江便试了试他额头的温度,然后没忍住,还是凑过去,在他额角上轻轻一吻,说道:“多穿上些,我跟你一起去。” 曲长负叹了口气。 * 从今日起,平日里会施行宵禁的几处集市都开始通宵达旦,彻夜不眠。 待曲长负更衣服药之后出了门,恰好是夜色方至,华灯初上的时候,白日劳作收工的人们在街上熙熙攘攘而行,和着街边叫卖,交织出一派烟火红尘的气息。 曲长负和靖千江各自的随从都隐在人群中远远地跟着,他们两个则随意在集市上逛了逛,不时询问物品价格。 靖千江平素总觉得逛大街是小姑娘才会做的事,谁要是邀他同游,恐怕会被他嘲笑至死,但如今主动跟着曲长负同来,竟也觉得兴致勃勃。 市集上这些玩意自然无他平日里见过的那般华美精致,但奇巧更胜。 靖千江随手拿起一只杯子把玩,冲曲长负道:“果然是高手在民间,你瞧这杯子,是用犀角雕成了一截枯树根的形状,连上面的纹理脉络都清晰可见,可以说是巧夺天工了。” 曲长负瞧着靖千江把那杯子在指间转动,有意过了一会才开口道:“你不怕么?” 靖千江奇道:“怕什么?” 曲长负微笑起来:“这个杯子,是鬼用过的。” 靖千江微怔,然后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愿闻其详。” 曲长负道:“从前有个书生,他喜欢一名娈童,两人相爱如夫妻一般生活,可惜娈童早逝,死后犹紧紧握著书生的手腕不愿松开,直到被人用力掰下。” “那名书生看到爱人离世,自然也是悲痛异常,竟然每日都能在日光下、梦境里看见对方的魂魄,以至于精神恍惚。于是被人送到寺庙里医治。” “庙里的老僧听说了他这种症状,便给了他一只戒邪杯。” 靖千江低头看了看手中的杯子,刚刚他还称赞过做工精巧,这时却不由觉得上面的沟壑纹理都有种说不出的诡异。 “戒邪?” 曲长负道:“爱念过盛,便是邪魔。” 靖千江道:“然后呢?” “然后……”曲长负说,“那书生按照僧人的嘱咐,回家去将杯中盛满了水,日日对着水面冥思。他发现,自己看到了娈童病愈活下去的样子,不光逐渐恃宠而骄,纠缠取闹,甚至还因为钱财之事跟他屡生争执,书生便生出了怨恨之心。” “他又看见了娈童与自己偕老的样子,随着时日渐去,美貌不再,竟至于身形伛偻,鸡皮鹤发,令他生出了厌恶抛弃之心。” “继而还有书生死于娈童之前的样子,他看到对方另结新欢,在别人身下婉转呻吟,丑态毕露,更是起了愤怒之心。” “如此诸念起伏,在心中生生灭灭,爱欲不再,魔障全消,书生娶妻生子之后上门向老僧道谢,却发现,那庙里唯余一具枯骨。” 曲长负说罢,含笑悠悠一叹,神色间似有几分促狭嘲讽。 靖千江似有触动,抚掌一笑:“这么说,这还真是件宝物。” 他举杯端详,落落自如地称赞着:“此杯之中,可见爱人与自己为了生活琐碎争执,尽是红尘烟火;可见两人白头偕老之态,想象着原来此生得以相伴而过;即便身死,也可以放心,因为知道自己离去了,爱人觅得其他良配,同样不会孤寂。” 曲长负难得怔了怔。 靖千江道:“要是真的喜欢一个人,那么只会有眷恋之心,牵挂之心,温柔之心,又哪里来的魔障需要祛除呢?我看‘戒邪’这个名字不贴切,我给它赐个名,就叫‘寄情杯’罢。” 他从怀里摸了块银子,看也不看,扬手扔给正在卖力向其他客人推荐货物的小贩,道:“接住!这杯子我买了。” “璟王殿下。” 曲长负顿了一会才说:“有钱可真了不起。” 靖千江冲他浅浅一笑,将杯子收了起来。 不是。他心里想,其实能说会道才了不起。 差点没被吓死,呼—— 第45章 蹙踏浪花舞 两人又向前行了一段,忽听护城河的岸边三声金锣鸣响,紧接着灯火陡然大亮。 这个时候,河面已经结冰,但冻冻化化,尚未能完全结实,因着不久前刚刚下过雪的缘故,两岸的树枝上也都结了一层冰壳,晶莹剔透。 此刻树上挂着的灯盏同时亮起来,映着冰芒银华熠熠闪烁,岸上人影歌舞纷乱交错,一时之间宛若仙境。 靖千江向岸边走了几步,遥遥眺望,然后对曲长负道:“马上就要开始赛舟了。” 顾名思义,冬日里赛舟就是将冰面破开,由参赛者驾着小舟绕河一周,终点设在对岸的一排木架处。 架子一共九层,每层皆挂有鲜花,最后便以回程最快,得花最多者为胜。 这是此次市集上的商家们一起办的,为了打响名头,吸引客人,奖品甚为丰厚,如今已经成了郢国民间习俗之一,参赛者自然也不少。 曲长负站在人群中放眼望去,只见已经有数艘赛舟冲了出去,有作龙形,有作鹤形,还有一些只是传统式样,破冰沥水而行。 两岸不少人都押了注,高喊鼓劲之声不绝于耳。 眼看一艘赤色龙船从一开始便领了先,此时驾船者也第一个到了他那条赛道上的花塔下面,抬手拿下来了第一层上的鲜花。 靖千江回眸瞧着曲长负,笑问道:“你说他能赢吗?” 曲长负道:“这比赛规则颇有些刁钻,第一个到了还不行,看他能拿到第几层的花罢。” 那个驾船的人显然也会些功夫,整个人向上一跃,拿了木塔第二层的鲜花。 这个时候后面也有人到了,他便加快速度,手脚并用爬到第三层,又取了一束。 下面的百姓也看的激动不已,有不少押了此人赢的都暗暗握紧了双拳。 眼看那人愈发谨慎,就要攀到第四层上了,旁边的另一艘船也已经到达另一条道上的终点。 船头上站着的黑衣人直接飞身跃起,脚下连踏,速度快的惊人,从第一层一直上到了第十层,将所有的鲜花都收入手中。 靖千江刚说一句“那看来是他赢了”,便见那人拿了自己那边的花还不够,竟然故意炫技,一个翻身跳到了旁边的木塔上,把赤龙船船主没拿到的花也都摘到了手。 “他犯规了!怎能去抢别人塔上的鲜花?!” “喂,第一都稳拿了,还找别的选手麻烦作甚?太没品了罢!” 在场众人都对这种破坏规矩的行为十分不满,纷纷出言谴责。 负责主办这次赛事的王富商站在岸边的高台上,冲着那人大喊:“这位壮士,每艘船的终点都有木塔,只可拿自己的鲜花,别人塔上的不能作数,还请您快下来罢!” 那个人却站在塔顶,高声大笑道:“那样难度太低,未免太过无趣!我还以为这郢国京城之中必定卧虎藏龙,人才济济,没想到就玩这种糊弄小孩子的把戏!” 他说话间三束鲜花又已经到手:“你那彩头本公子可不感兴趣,但不好意思,今天这满场的鲜花,我是要全包了!” 他的声音遥遥从河对岸传来,因为距离太远,看不清楚面貌,只是听说话声音甚为年轻。 百姓们骂声一片,靖千江皱眉道:“这是个异族人。” 之前第一个到达终点的船主还挂在第四层上,见到发生这样的意外都有些懵了。 他正犹豫要不要下来,却见黑衣人将他剩下的花拿光之后,竟然迎面一脚,将他踢下了高台。 黑衣人笑道:“哎呀,不好意思!!” 这人简直张狂到了极点,百姓们又是惊呼,又是喝骂,心中却也不由得暗暗震惊。 能在这并不牢固的木塔上来去自如,可见对方是有真本事的,这次来参赛的人还真都不是对手。 眼看这名倒霉的船主就要落入冰水之中,岸边忽有一人纵身而起。 只见他身形飘逸,如同一只大鸟般掠过河面,足尖在几艘船顶借力,几个起落,已经直跃过大半个护城河,勾足一踢,脚尖恰好踢在了马上就要落水之人的腰间。 这一踢将他的下坠之势扭转,身体重新向上飞出,“砰”地一声,落在了就近一艘船的甲板之上。 那救人者则在半空中身形一转,挥洒如意,转眼间已经落到了黑衣人所在的高塔之上。 那名黑衣人得意的笑声停下,惊愕地说了一句:“是你?” 这个飞身救人的正是靖千江,对于对方的问题,他只是轻蔑地冷笑了一声,二话不说,迎面便是一掌。 掌风如同狂风骤起,黑衣人丝毫不敢怠慢,连忙抬手招架,同时从高塔上跳了下来,以防自己也狼狈不堪地被对方打进河水之中。 两人一前一后,同时纵身回到了岸边。 周围起哄之声四起,有人高声道:“不是说要把所有高塔上的鲜花都包了吗?牛皮吹大了也不嫌害臊!” 那黑衣人的脸色微微一变,随即打量着靖千江,冷笑道:“我道是谁竟有如此身手,原来是威名赫赫的璟王。” 靖千江淡淡地说:“我也道谁竟然无聊到连别人玩乐摆下的几朵破花都要抢,原来是博俊王。也罢,你们头回来到中原,见的世面少,举止粗鄙些倒也可以理解。” 这人竟然便是此次南戎派遣来的使者之一,博俊王赫连素达。 靖千江当初便是领兵与南戎交战多次,双方算是老对手,赫连素达更曾是靖千江的手下败将。 他从来知道璟王刻薄,听闻此言还是感到一阵气恼。 “谁稀罕这些破花,娘们叽叽的,都是女子闺阁嬉戏才会耍弄的玩意!你们平日里就拿这种东西取乐,怪不得中原的男人一个个看上去如此文弱!” 赫连素达都被靖千江从高塔上打下来了,还是张狂不减。 旁边的百姓们听到他们的对话,都是十分气恼,暗暗盼着璟王殿下再好好把此人给教训一顿。 这时听到动静,南戎的另一位使者忽韩王赫连英都也从一边走了过来,闻言道:“素达,你太无礼了,怎可对友邦如此出言不逊!” 今日场面热闹,人竟也来的很齐,陪着赫连英都的竟然是齐瞻和齐徽这对面不和心也不和的兄弟。 靖千江忍不住默默看了曲长负一眼,有点心累。 他真应该谢谢谢九泉最近练兵繁忙,苏玄刚刚去了礼部。 一帮人神色各异,互相见礼。 京城的百姓都是见过大场面的人,瓦片掉下来都能砸到个四品以上的大官,对于这些人的身份倒是见怪不怪了。 他们就是觉得南戎人真的很可恨,恨不得几位王爷好好收拾他们一番。 可惜他们这次是来谈和的。 这些年来南戎与郢国战事不断,在靖千江出征之前,南戎较占上封,后来被璟王打的溃不成军,虽然认输,但是难免心里面咽不下这一口气。 眼下因为形势所迫而停战,互相之间的敌意却非一日两日所能改变的。 趁此机会,齐徽忍不住悄悄去看曲长负,觉得他这场病之后又清减了一些。 自从上回那场不愉快的谈话过后,曲长负称病在家,闭门谢客,齐徽就再没机会见到他,只能不断往相府送些药物补品过去。 虽然知道曲长负定然不会碰他的东西,但多少还能安心一些。 现在总算瞧见人了,他才发觉,不光是担忧,自己真的很想他。 靖千江重重咳嗽一声,道:“没想到竟在这里遇见两位皇兄和南戎贵客,早知道,我方才就不多事了。” 齐瞻今日的神色也颇有些古怪,比之平时,似乎少了些浪荡,多了几分暗藏的冷冽。 他似笑非笑地说:“这个嘛,父皇令太子接待南戎使臣,本王也是在街头闲逛之时,遇上了太子与使者,这才结伴而行。璟王弟,曲大人,你们也是一样偶遇的罢?” 靖千江懒得跟他磨磨唧唧地试探,直接道:“不是,一块出来的。” 南戎来的使臣还有些不明所以,齐徽和齐瞻却都很明显的顿了顿,大概是很难想象曲长负会和人结伴在街头上闲逛。 齐瞻道:“没想到二位关系竟然这么好。” 靖千江淡淡地笑:“可能是,性情都不讨人厌罢。” 齐瞻:“……” 他们两个你来我往,齐徽眉头微蹙。 其实这种时候应该由他打个圆场了,但想到靖千江与齐瞻说完话之后,曲长负可能就要离开,齐徽又不愿意开口。 这人现在对他疏远得很,他一时也不知道应该如何是好,只想着能多看一眼都是满足的。 曲长负行礼之后就事不关己地站在一边,这时才道:“既然两位殿下在招待贵客,臣便不打搅了,愿诸位游乐顺心。” 他本来就想走了,但却引起了南戎这两位王爷的好奇。 两人起初见曲长负同靖千江联袂而来,风采各异,却又互不逊色,齐徽和齐瞻也对他甚为在意的样子,还猜想他也是郢国皇帝的儿子之一。 但又听曲长负自称为“臣”,都觉得他的身份一定有特殊之处。 赫连英都道:“你们中原有句话,叫做‘相请不如偶遇’,既然遇上了,何不一块热闹热闹?” 他注目于曲长负:“不知这位公子是?” 齐徽道:“孤来为几位介绍罢。这位是佥都御史曲长负曲大人,这二位是南戎忽韩王赫连英都、博俊王赫连素达。” 赫连素达将“曲长负”三个字在口中念了一遍,恍然道:“你就是宋柏的外孙?” 宋柏便是宋太师的名字,相对于文官之首的曲相来说,他们这样过的民族,显然对于武人更感兴趣。 赫连素达竟然连这个都知道,可见南戎一直以来对郢国的关注。 赫连英都显然比他这个兄弟多了几分头脑,闻言不动声色地笑着道: “记得当年我父王曾经几次跟宋太师交战过,可惜我们没见过这位老英雄的风采。没想到会在这里瞧见曲于是,真是……” 他打量了一下曲长负,才道:“真是百闻不如一见,钟灵毓秀啊。” 这话本身听上去是好话,但是搭配着赫连英都的语气和表情,很明显他是在嘲讽曲长负失了祖辈的骁勇,反倒文弱无用。 赫连素达刚刚被靖千江扫了面子之后又加嘲讽,心里的气还没顺过来,这下也找到机会上眼药了,说道: “我来到郢国之前,便常听人说,这里地大物博,十分繁华,但也正因为如此,中原的人不需要靠争抢便都可以吃得饱饭,以至于你们这里的人也因为生活安逸而不够凶狠。我那个时候在战场上见了璟王,还以为这是谣传。” 他故意停顿了一下,笑看着靖千江说道:“但现在看来,璟王乃是人中之杰,像你这样的中原人,终究是少数啊。” 赫连英都心道,天可怜见,自己这个弱智的兄弟好歹还有那么一星半点长脑子的时候,接口道:“这你就有所不知了,璟王的母亲乃是夷族女子,说来他也算不得完全的中原人。” 靖千江的脸色变了。 他很慌,慌的想立刻把这两个缺德的南戎王爷就地打死。 别的也就罢了,要打架可以直接放马过来,要对骂他也完全可以奉陪,但这两个蛮子竟然使用如此卑鄙的手段,用抬举他的方式来贬低曲长负!! 他们疯了吗? 他们不想活了,为什么要耽误自己的姻缘! 靖千江几乎不敢去看曲长负的脸色。 赫连素达这还是头一回见璟王说不上话来,甚为得意。 没有任何一个臣子不怕上头的猜忌,他当着太子和魏王的面说靖千江是人中之杰,想必一定可以在他们心中狠狠种下隔阂。 况且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今日的话传出去,靖千江的出身上也完全可以大作一场文章。 他们这一行人很受瞩目,赫连素达他们的声音又不小,如此轻蔑的言辞,让听到的百姓们无不愤怒。 蛮子不光是在嘲笑曲大人文弱,还是在嘲笑这京城中所有的男儿! 更何况,曲大人他是个好官,虽然身体不好,但是一心为民。 他为军营旁边镇子上无辜被杀的少年讨回公道,解救了无数饥民的性命。 这些南戎人根本就不懂什么叫风骨智慧,便肆意开口侮辱,他们根本就不配! 齐徽脸上已经带了怒色,刚要说话,曲长负已经狡黠地笑了笑,说道:“二位王爷如此言辞,长负确实是看出来你们非常惧怕璟王了,一心一意想要除掉他,才会暗藏锋芒……” 赫连素达一心挽回颜面,抢着打断曲长负道:“我只是在表达璟王武艺超群,远远胜过其他人,这才会打赢南戎罢了。照实说出自己的感受而已,何来惧怕之说?” 他挥了挥手:“若不服气我说的话,你们可以派出任何一人与我一战!只要能赢,这话就当我没说过。” 他天生神力,又是郢国的客人,仗着人人都要相让三分,这话说的还真是无所畏惧。 曲长负却根本不理会,继续说道:“你们盘算着要挑拨璟王与其他两位殿下的关系,希望他下回上不得战场,但我中原男儿并非如此心胸狭窄之辈——” 说到最后一个“辈”字的时候,他的声音忽然一扬,转手将靖千江的长剑拔出,整个人忽地腾身而起。 赫连素达吓了一跳,猛然转头。 只见曲长负轻飘飘在岸边一棵斜探而出的柳树一点足尖借力,那柳树登时被他踩的一弯。 在赫连素达的注视下,曲长负已经朝着南戎方才乘坐的那艘龙舟扑出。 比起靖千江的锐利飞扬,他的身法更加飘忽,如同流岚回雪,全然不用着力一般,便直掠过了半个湖面。 他人未上船,手中已是白光一闪,剑气暴涨之间,携杂着无匹锐意凌空下斩,宛若一道划亮天穹的流星。 瞬间风云皆止,水浪翻腾! 轰然一声巨响,龙舟的整个船头以及桅杆竟然生生碎裂,剑气在冰与雪之间回旋。 曲长负襟袖飘飞,瞬身疾退,负手提剑倒掠回岸边。 水波犹自沸腾不休,周围的人早已惊怔,岸边一时之间竟无人语。 赫连素达看着他,竟浑然不觉自己的嘴已经半张开,心中震骇。 曲长负随手一挥,剑锋擦地一声,收入靖千江腰畔的剑鞘之内。 他这才仿若无事,悠然冲着赫连素达一笑,慢慢地将自己方才的话说完:“——这中原,也从来都不止一个靖千江。” 直到这时,欢呼声才骤然爆发出来,一圈圈向外扩散,经久不息。 第46章 归梦绕秦楼 其实,曲长负之前说西羌惧怕靖千江,一心一意要除去他的那几句话,确实说中了赫连素达的心思。 赫连素达从小是与野兽相搏长大的,一直以南戎的勇武善战为傲。 他从小听人讲中原人的故事,只觉得他们柔弱无用,耽于享乐,自己只出一只手,就能让他们被活活掐死。 结果没料想到郢国竟然出了一个靖千江,让南戎连败数场,以至于他堂堂博俊王还得来此谈和。 赫连素达信仰受到了挑战,只觉得一切都是因为靖千江天赋异禀,或者有什么邪术,才会屡战屡胜,只要郢国没有他,局面定然大为不同。 他要除掉靖千江,才能与郢国公平地决斗。 直到方才曲长负那一剑,完全颠覆了他的认知。 不光是因为方才的口出狂言而感到下不来台,赫连素达觉得自己的信念都塌了。 一名看起来如此病弱文秀的人,怎能使出这样充满豪情的一剑?这样斩裂他的船头,连赫连素达自己都办不到。 震惊的不光是他,就连靖千江与齐徽他们,都很少能目睹曲长负这样使剑。 他的剑中,带着烽火连城,摧山裂河般的杀气,仿若百战之后沙场吹角,气势磅礴,苍凉惆怅。 然而迎风一振,却又是满目风流。 久远泛黄的记忆被翻出,齐徽忽然想起,他见过这样的曲长负。 父皇一直不能完全放心让他在军中建立威信,经过无数次的勾心斗角,机关算计,这份努力终于让他也获得了领军出征的机会。 齐徽开始表现的不错,连胜三场,可随着不断深入大漠,天气变化无常,军队陷入到了一处沙谷之中,被敌军包围。 手下劝他换下盔甲,先行离开,他拒绝了。 因为一旦主帅畏死逃跑,军队就会彻底溃散,他手下的将士会死在这里,他之前的经营全部都付诸东流。 如果输,他宁愿死。 可就在绝境之中,远方传来了一片整齐的马蹄声,白羽箭破空划过,将敌军一员大将射下马来。 在黄沙与嘶喊之中,血色被飞驰的快马荡开,他看见曲长负未着盔甲,衣袂翻卷在狂风里。 那一个瞬间,他的力量,他的信心尽数回归。 大概是在心中认定,无论何等的境况之下,曲长负都留有后手,只要他出现,就不会有任何人陷入绝望的境地。 将士们持戈高呼,反败为胜。 那一战过后,太子威名更上一层,但他也是后来才知道,其实曲长负前来驰援,所带的军士只有八百人。 齐徽十分惊讶,曲长负却似笑非笑:“怎么,殿下以为我会妖法,能凭空给你变出数万大军来不成?” 齐徽也笑了笑:“主要是相信乐大人从来都不会置自己于险地,这样莽撞的事你做不出来,便算是只有八百人,你肯定也有其他后续接应。” 曲长负道:“那倒没有,不过如果形势不好,我可以割了殿下的头去投降,相信哪怕是投靠了敌军阵营,有瑕一样会得到礼遇器重。” 当时,他被曲长负噎的心头起火,想要反驳,却又不知道怎么对这个人发脾气,也只能苦笑忍了。 其实当时齐徽没有意识到,究竟谁的话,才更加伤人。 赫连素达犹在震惊之中,正想要去查看船头的裂缝,瞧瞧曲长负是不是用了障眼法,周围的百姓们已经开始大声起哄。 还有人高声叫道:“请南戎的英雄也来露一手罢!” “对,我愿意贡献龙舟一条,给南戎王爷展示剑法,与曲大人一较高下!” “南戎王爷如此神勇,相信定能将整条船一剑劈碎!” 众人不由大笑,高喊着“露一手,露一手”。 赫连素达面红耳赤,此时才明白了什么叫“想找个地洞钻进去”,赫连英都勉强干笑道:“没想到曲大人文质彬彬,竟有如此神妙的剑法,京城之中果然人杰地灵……” 他顿了顿,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个借口:“今日我们的身份已经显露,百姓们越聚越多,我看,还是先回驿馆去罢。” 他们几乎是落荒而逃,相信这个教训可以铭记终生。 靖千江见大家都在称赞曲长负,松了口气,也终于欣慰地,笑了。 希望这样的赞誉和景仰,能够让曲长负忘记那两名南戎憨货的蠢话。 皇上下旨令齐徽接待使臣,因此南戎人要回去,齐徽便也得跟着一起,齐瞻却站在原地没动。 他笑冲着曲长负说道:“曲大人,你可真是深藏不露,无所不能,也不知道要怎样的天分与努力,才可以造就出曲大人这样的妙人。” 齐瞻说着叹了口气:“唉,你啊你。” 曲长负道:“殿下这话听着,可真不像是夸奖人的语气。” 齐瞻对靖千江道:“可否劳烦璟王弟稍等片刻,让我与曲大人单独说上几句话?” 靖千江看了曲长负一眼,说道:“我在那一头的画摊前面等你。” 等他走后,曲长负道:“不知殿下想说什么?” 齐瞻道:“曲大人这么博学多才,是否听说过前朝名臣孟良宵的故事?” 曲长负道:“哦,是哪一件呢?” 齐瞻道:“前朝开国太祖李真起于微末,一开始只是个在黄土中讨生计的农人,是孟良宵发现了他的才能,一路扶持,才辅佐他打下一片江山,登基为帝。” “中间铲除异己,谋划布兵,功劳不可谓不大,但你知道最后李真是如何对待他的吗?” 曲长负微微一笑,说道:“孟良宵车裂,家中男子处斩,女眷发配。” 齐瞻叹道:“不错,这样一位能人,真是可惜了。所以说这人怎样活着都好,就是不能太过掏心掏肺。” “孟良宵之死,一方面是因为将他的才华完全展露在了李真面前,引起李真的猜忌,另一方面,也是由于他当时为了襄助李真,得罪了太多人,以至于落难的时候,竟没有一个人愿意相助。你说,这是不是太亏了?” “或许罢,我不是孟良宵,我也不知道。” 曲长负懒洋洋地说:“殿下的废话可真多,只是听来听去,愣是没听出来跟我有什么关系。” 齐瞻冷笑道:“行了,你既然非得要我把话说明白,咱们就谁也别装模作样。曲长负,你当真不知道朱成栾是谁的人吗?竟然想到用这个方法来打击我,本王真是不应该小瞧了你的心机!” 曲长负跟朱成栾对上,不过是因为两人一个要杀灾民,一个要救灾民。 他是等到把朱成栾给解决了,才会顺藤摸瓜,发现前世今生,从贪墨军饷到运送霉粮,整件事情背后的造成者竟然是齐瞻。 但齐瞻把因果关系倒置了,他以为曲长负是为了帮助齐徽对付自己,这才会冲朱成栾下手。 反正不管齐瞻如何理解,结果都是一样,所以曲长负也没解释。 他淡淡地说:“看来我已经把殿下给得罪了,臣心里真是惶恐。” 齐瞻道:“我一直很喜欢你,甚至想过,如果你愿意跟了我,其他庸脂俗粉,本王自此都不会再多看一眼。可惜,你不识抬举。” 他吐出“不识抬举”这四个字的时候带着杀气,曲长负在对方的眼中,似乎看见了一个真正的齐瞻。 不再是那个浪荡不羁的糊涂王爷,而是阴狠、冷厉,野心勃勃。 他知道齐瞻多年的擘画毁于一旦,肯定要心疼死了,眼下应该是真的对他动了杀心。 说实话,曲长负心里面还有点激动。 能让一个人这么生气,气到自己撕下伪装,是件非常有成就感的事。 更何况,无论齐瞻有心还是无意,从知道前世宋家的覆灭根源是由他造成之后,两人之间就有这一份血海深仇了。 曲长负讽刺道:“是啊,殿下给了这么好的机会,我却没有抓住,可惜,可惜。但人生在世,斗来斗去原本就是身不由己,可能这就是宿命罢。” 齐瞻道:“我只问你,你到底是不是齐徽那边的?做了这许多,你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其实他问出这句话的时候,心中还存着三分期待。 齐瞻从来没见过曲长负这样的人,他恨他恨的牙痒痒,又抑制不住地被他每一个神情动作,每一次虚假的笑容所吸引。 为此,他才会对对方一再让步容忍,希望能够了解曲长负的目的,并且化解两人之间的矛盾。 曲长负道:“唉,口口声声都是争权夺势,多么庸俗。倒不如说,我对付你,是因为你野心勃勃,但只为了一己私利,不思造福为民。” 他似笑非笑:“至于想要的嘛,若有朝一日盛世太平,海晏河清,再也没有任何一条生命会被无端牺牲,大概便于愿足矣。魏王,臣可都是为了天下苍生啊。” 齐瞻一怔,而后哈哈大笑。 曲长负也微笑道:“你是在笑什么?” 齐瞻敛了笑道:“曲长负,机会本王给过你了,日后你自求多福罢!” “哎呀,今天的风可真是大,一些扰人的噪音,吹一吹,就听不清了。” 曲长负漫不经心地掸了掸衣袖:“殿下慢走,天黑路滑,小心脚下。” * 赫连素达和赫连英都刚刚来到郢国,就遭受了这么沉重的一番打击,而后几天倒是老实了不少。 等到双方相互谈妥条件,订立盟约,已经初步达成了一定共识之后,宫中举办宴席,上至皇子百官,下至文武大臣均有出席,一同招待这些异国来客。 众人坐在自己的位置上,随意闲谈,今日的主角是南戎使者,曲长负那日在护城河边上挫败他们威风的事情也早已传开。 有心思敏感的人已经意识到,凭着曲长负的才能以及圣眷,如今的他已经是一名正在处于上升态势的官场新秀,不容小觑。 更何况他还年轻,家世又好,日后必定前途无量。 想到这里,他们便不免羡慕曲相。 当初从一个无依无靠的穷书生起步,受到太师府小姐的青睐,而后高中状元,一路青云之上,高居相位,简直是活成了天下所有读书人的梦想。 起初听说曲相长子常年卧病,小儿子又年幼,还有人感叹他一身才学无人继承,甚为可惜,即使自己官位再高,人生也难免遗憾。 却没想到,他竟然有这么一个好儿子,曲家一脉,日后的风光还长着呢。 曲长负最近风头很盛,几乎是人人过来敬酒的时候,都要跟曲萧夸奖上几句他这个儿子,曲萧听在耳中,也未显得如何激动,只是笑着谦虚几句,反倒更让人觉得他沉稳。 哪像那边的宋鸣风,提起他这个外甥,美的胡子都要飞起来了。 “我听说……你前几日在护城河边上,将赫连素达的船头给一剑劈碎了。” 一个声音在耳畔响起,曲长负微微侧眸,见谢九泉持着一杯酒,不知道什么时候踱到了自己身边。 “当时有不少百姓都看见了,街头巷尾的,人们都在绘声绘色地讲述着这件事。”谢九泉皱了皱眉,有些气闷,“可是当时我没在场,无缘得见。” 曲长负淡淡笑了笑,将手中的杯子与他一碰:“是啊,可惜当时谢将军没在场,不然哪里有我班门弄斧的余地。” 谢九泉失笑:“你又在揶揄我了。” 他顿了顿,又说:“不过话说回来,在南戎人面前,你也如此毫无顾忌,锋芒毕露,倒让我刚认识你的时候,那个言行肆意、无所顾忌的乐有瑕。后来回了京城,趟进朝廷里的浑水当中,你便很少这样意气风发过了。” 曲长负不太在意地说:“是么?上辈子的事已经过去那么久了,难为你还记得。” 谢九泉瞧着他,视线灼热:“那就不提上辈子,你如今过得好么?” 曲长负并未犹豫,说道:“很好。” 谢九泉自嘲地勾一勾唇角,说道:“果然是你的答案。我记得曾经也这样问过你几回,你的回答也始终如一。我似乎永远也无法摸透你的心思。” 曲长负笑了笑,说道:“那你为何要尝试摸透我的心思呢?想让我喜欢你?” 谢九泉不意他突然来了这么一句,面色微红,道:“是又如何?” “如果有人要喜欢你,喜欢的肯定是你这个人。与其去做揣摩别人心思这种不擅长的事,不如把时间花在当你自己上面。” 曲长负屈指,在他手中的银杯边缘上一敲:“一心可爱之人,自然会来。” 他手指上的力道透过轻颤的杯子,传到掌心,又透入胸膛,让心跳也快了几分。 谢九泉脱口道:“那你——” “我嘛。”曲长负道,“我说过了,你只是被我打败了,觉得不服气,想胜过我,所以总在心里琢磨,就把这种偏执当成了另外一种感情。” 他沉吟了一下:“你若是实在不能放下,咱们可以找时间另外打一场。当你明白了我是多么的不可战胜,就会放下这个不切实际的念头了。” 谢九泉:“……” 他气急反笑:“这就是你的方法?我还以为你好歹要说,你让我一回,被我打败,我就可以放下执念呢!” 曲长负也微微带笑,在宫中辉煌华丽的灯火下,他的眼睛也仿佛会发光一样,那不常见的笑容便给人一种甜蜜的错觉。 “那不行,那不是侮辱你么。”他轻描淡写地说。 两人随口闲谈之间,大殿当中,悠扬悦耳的管弦之声已至末尾,袅袅飘散。 身穿云裳的舞姬们四散退下,刚健有力的击鼓声“咚咚咚”响起,令人的精神为之一振。 随着这与中原风格完全不同的鼓点声,一群身穿异族服饰的年轻男女带着圆形尖帽歌舞而来,随着鼓点欢畅跳跃,奔放欢快,充满了健美阳刚的气息。 而这些男女固然生的十分漂亮,其容貌一眼望去,也和中原人小巧秀气的轮廓完全不同。 一舞跳罢,众人高声喝彩,赫连英都向着隆裕帝举起酒杯,笑着说:“感谢郢国这几日的盛情招待,小王也令随行舞者献上这一曲,希望陛下能够喜欢。” 隆裕帝大笑道:“忽韩王有心了,这舞蹈果然精彩,来人,赏每位舞者金杯一只。” 赫连英都笑着说:“陛下,这些人乃是临行前我等精心挑选出来的美人,一共有十六人,都是要进献给郢国的。中原的美人固然多,南戎舞者也有别样风情,希望您能喜欢这份礼物。” 隆裕帝觉得有些不对。 这些南戎人已经来了几日了,国书以及两国互赠的礼品之前都已经交换完毕,也没人提过还有这么些的美人。 而如今他们在宴会上献出这份大礼,一定是还有其他的要求。 他尚未答话,靖千江已经在旁边笑道:“前些日子,诸位上宾带来了南戎特制的丝缎毛毯,金银宝器,已经令本王大开眼界,没想到今日还有这么些的美人,当真是惊喜重重,诚意昭昭。” 他转头冲着隆裕帝拱了拱手:“陛下,臣以为咱们也应当以同样之礼好好回赠,令友邦感受到郢国美人娇柔婉转的风情,才是往来之礼。” 这话以皇上的身份不好说,他提出来却是恰到好处,而且漫不经心地就把郢国的回礼箍在了“美人”上面,使得对方没办法狮子大开口,正好说到了隆裕帝的心坎里。 他不禁龙心大悦,笑着说道:“璟王所言甚是!” 赫连素达见状,连忙说道:“陛下,我们想要的可不是郢国的美人,我们是想托付陛下帮忙寻找一个人。” 靖千江怔了怔,想起他们来自南戎,忽然有了种不祥的预感。 他看了齐徽一眼,而后者已经沉声问出:“找谁?” 赫连素达看了看赫连英都。 赫连英都心道,你都把话说了,又来看我作甚? 他道:“我们不知道此人的姓名,但有一幅他的画像。” 谢九泉的手不觉攥紧了曲长负的椅背。曲长负将手中的酒杯放下,只见画像已经被取出。 这幅画的画工一般,上面的人也长得极为普通,连半点格外不同的特点都没有,大约放到街上放眼一眼,十人中有七八个都能找到相似之处。 齐徽敏锐地发现,此画纸张用墨都是极好,但有几处已经被揉皱了。 这样的品相,在国宴上拿出来显然不合适,看着简直像是什么地方偷出来的。 在众人心思各异的注视下,只见那幅画像上面,所画之人赫然正是——乐有瑕。 第47章 疏花不禁风 他们这些人,之所以听到“找人”二字便如此紧张,是因为都知道曲长负上一世在南戎时,可是好生折腾过一番大事,因此不免多心。 没想到还真的被他们给不幸猜中。 不过好在,世上已经没有乐有瑕这个人了。 在场的人个个都极其善于伪装,齐徽很快便压下心中波澜,一眼都没向曲长负那边看去。 他仅在画上随意一扫,淡淡地说:“孤这几日接待贵客,倒是未曾听说二位提起过此人,这瞧上去似乎也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赫连英都道:“太子殿下,你可不要瞧着他其貌不扬,中原不是也说‘人不可貌相’嘛,治世之才可大多是在外表上看不出来的。” 他娓娓介绍道:“这个人文武双全,南戎的智者加起来也及不上他善辩,所有的勇士在他的手下都过不了十招。他是我们塔其克的授业恩师,可惜已经几年不见踪影,听说很有可能是来到了中原。” “塔其克非常挂念,因此请我们来到郢国之后,帮忙寻找。这算是私事,所以在之前两国谈和的时候,我们并没有提及。” 赫连英都跟赫连素达都是南戎大君的儿子,只不过并非同母所生,“塔其克”在南戎语中应该指他们的叔父。 据齐徽所知,符合条件的应该只有南戎大君唯一的弟弟,左思王赫连耀。 这件事非常奇怪,他们要找的人肯定是乐有瑕,但当年曲长负化名去南戎的时候,赫连耀早已经死了,更不用提拜他为师。 况且,岁数也对不上。 齐徽意味深长:“既然是左思王的师父,怎会没有姓名呢?” 赫连素达愣了愣,赫连英都连忙说道:“因为只称呼为师父,高人并未留下姓名。” 隆裕帝对别的不关心,但赫连英都那句“治世之才”却总是让帝王比较敏感的。 他心中暗想,如果当真有这样的人才,首选当然是纳为己用,就算不能为郢国效劳,肯定也不能送到南戎去。 不过如果这人的本事都是赫连英都胡吹的,他倒是愿意做这个人情,帮忙找找人。 隆裕帝盘算定了,便道:“这是自然,左思王想要的人,朕会派遣侍卫好生寻找的。” * 宴会至中途,众人下座敬酒,大殿当中也开始变得热闹。 曲长负向来厌烦这种吵吵嚷嚷的场合,只是他向来都是淡淡的,其他人便不怎么能看的出来,还在不断与他寒暄。 齐徽一直等到曲长负周围的人暂时都散去了,这才找了个机会走到他身边,问道:“你先前认识赫连耀么?” 曲长负转过头来,看了齐徽一眼。 齐徽在他身边空出来的位置上坐下,低声解释道:“我不知道贸然询问这件事会不会让你不快,但是南戎那边的要求提的实在十分蹊跷,又叫人放心不下。毕竟……你当年会去南戎,总也跟我有关。” 他从小到大都不是一个很会讨别人喜欢的人,哪怕是在皇上面前,都比不得能说会道的齐瞻亲近,因而此刻跟曲长负说的每句话都小心翼翼,生怕又惹他不快。 齐徽斟词酌句地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可以跟我说说吗?” 他坐在这里,熟悉的宫殿,熟悉的位置,让曲长负一瞬间有些恍惚。 因为他觉得此时的齐徽非常陌生,让他有种时空错乱,面目全非的感觉。 其实与过去相比,他自己可能也已经变了许多。 曲长负慢慢地说:“上一世我去南戎之前,左思王就已经死了,我们从未见过。但他是死在我派遣出的暗卫手里。” 齐徽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有些凝重。 这一世的左思王明明应该不知道乐有瑕,但他却如此大张旗鼓地找人,那么只有一种解释—— 很有可能他也重生了,并且知道了自己前世的死因,他要来报仇! 左思王想要除掉“乐有瑕”,但是不熟悉这个人,又搜寻不到,便故意让赫连英都他们把要找的人形容成“治世之才”,又表明他跟南戎的关系很好,其实就是想借着隆裕帝的手杀人。 如果真的是这样,曲长负的身份绝对不能泄露出去。 好在目前来看,知道重生内情的人都不会害他。 这时,靖千江也过来了。 他就像一只嗅觉灵敏的家猫,只要看见有其他的野猫妄图靠近自己的饲主,就会第一时间警惕地出现。 其中野猫中的战斗猫,一级提防对象,正乃齐徽是也。 他那边也有不少人敬酒,靖千江正一边怼人玩,一边注意着曲长负这边,想找机会问一问他左思王之事。 结果看见齐徽先一步过去了,他再也坐不住,跟着推了其他人的敬酒走过来,一声不吭地往曲长负另一边一坐,静听两人说话。 等到曲长负和齐徽把事情分析完了,靖千江才道:“左思王与赫连英都他们的关系有这么好吗?如此紧要私密之事,他都可以放心交给两个侄子来办?” 曲长负道:“这确实是疑点之一,如今解释不通,只能派人先去南戎调查一番了,不是什么大事。” 齐徽道:“这件事交给我罢,左右也是我欠你的。” 靖千江淡淡道:“这么多年过去了,太子还是喜欢把账算得清清楚楚。你这么说,也就是如果当年曲大人不是为你而去南戎,这事你就袖手旁观了?” 齐徽看都没看他:“只是怕曲大人见外拒绝,才会这么说。” 靖千江道:“一个人若真心想为另一个人做事,根本就不会征求对方意见,默默地便做了。” 齐徽道:“璟王甚有心得,就只怕好心用错了方向,做多错多。” 靖千江连个停顿都没有,呵呵一笑:“连自己的行为对错都分不出来,活着也没什么意思。” ——他这张嘴也不知道怎么长的,反正别人随便说任何一句话,都能被他找出错处来。 齐徽宁愿跟当年一样,和靖千江带兵互砍,都不想再同他多说一个字。 他冷冷道:“孤本是在同曲大人说话,璟王坐过来,是干什么的?” 靖千江微笑道:“听说陛下即将为太子选妃,来道喜啊。” 齐徽:“……” 此时此刻,他很想不顾身份和体面,骂一句贱人。 三人坐在这里,虽然实则剑拔弩张,但在其他人看来却不是这么回事。 赫连素达在大殿另一头朝这边看过来,顿时又想起了那日在护城河畔曲长负带给他的挫败和震动,心里莫名觉得这三名在场者是正聚在一起嘲笑自己。 他正想过去叙话,忽然有个人走过来冲他敬酒,斯斯文文地说道:“博俊王,敬您一杯。” 赫连素达豪爽地接过酒杯一饮而尽,端详这人片刻,记起他应是谏议大夫陆越涵。 听说不久之前被查的惠阳知府朱成栾正是陆越涵的姐夫。 陆越涵面带笑容,温文尔雅,倒是也没什么低沉苦闷之色,只闲谈一般地说道:“听闻博俊王与忽韩王在京城逛了几日,不知可有尽兴?” 赫连素达道:“不是我说,你们这里找乐子的地方是真不少,但有太子跟着,只能听听戏喝喝茶,有好些玩意都不能玩,没劲的很。” 陆越涵笑道:“太子殿下是国之表率,行为端方也无可厚非。两位王爷要是真想纵情一番,我倒是知道这京城中有几家青楼,里面的姑娘才色双绝,改日可以带二位前去。” 赫连素达对于中原的青楼早就心向往之,可惜不好意思高跟齐徽提,闻言大喜,笑着说道:“那敢情好。你很够意思,这个朋友我交了!” 陆越涵有意无意地道:“不过说起来,二位就没有想过要在郢国娶一位贵女回去吗?这亦能加深贵我两邦的友谊,想必陛下也会欣然允准的。” 赫连素达之前没往这个方向想,听到陆越涵一提,不觉怦然心动。 人人都爱繁华安逸,他嘴上说的不屑,其实对于郢国的美人物产还是十分迷恋的,这里的美女比起南戎那种刚健泼辣的女子,更是别有一番风情。 他的目光不禁在女宾席上看了一圈,心想这么些个美人,要是当真能带一个回去,到了族里肯定十分有面子。 最好是他有,赫连英都没有。 陆越涵瞧着赫连素达表情,喝了杯酒,微微地笑了。 * 太子选妃一事,终究还是搁置了下来。 齐徽竟然串通了钦天监,让钦正以“数日来东方晦暗,泰山飞雪”为理由,得出“太子今年不宜纳妃”的结论,将此事推迟了。 骊妃差点被这个儿子生生气死,召了宋彦来同他说了这件事,让宋彦去劝说他。 宋彦听了这个消息也十分震惊,他追随齐徽多年,在别人的眼中,就算不是不折不扣的太子党,肯定也没有其他阵营可以选择了。 从前宋彦一直觉得齐徽理智沉稳,本身又有野心,是个十分让人安心的主子,没想到现在他竟像变了个人似的,连这么荒唐的事都做得出来。 难道这一切都真是因为曲长负?太让人无法相信了罢! 对于骊妃的吩咐,宋彦只是恭敬地答应了下来,并没有提及曲长负。 因为他心里很清楚,骊妃要是想为难曲长负,简直就是在送菜,自己根本犯不着告这个状。 他好不容易才找到机会,不动声色地把齐徽引到京城里的一家酒楼当中喝酒。 等到齐徽喝的半醉时,宋彦才趁机说道:“听说殿下把选妃一事推迟,骊妃娘娘十分忧心。殿下,早日成家,不光能从岳丈那里得到助力,而且才会有人为您开枝散叶,对于您来说,这并不是一件可以任性的事啊。” 齐徽这个人自矜身份的很,即使把宋彦当成十分信任的下属,他也不可能跟对方倾诉自己的单相思之苦。 要是平常宋彦敢说这话,一定会被齐徽斥为僭越放肆,但眼下他已经有些喝多了,便没计较,醉醺醺地道:“孤喜欢男子,何来子嗣?” 宋彦顿了顿,说道:“殿下,敢问您是喜欢男子,还是喜欢兰台?” 齐徽一手持着酒杯,定定看着宋彦,没有说话。 宋彦玩笑一般地说道:“若您真的只是单纯喜欢男人,那这个好办。臣就在这里,愿意献身为殿下纾解苦闷,不求名分,更不会对外人提起……” 他起身跪在齐徽面前,将手放在他的腿上:“殿下意下如何?” 齐徽是实打实地被宋彦吓了一跳,感觉到对方身体的温度,本能地抬腿将他踢开,皱眉道:“你胡言乱语些什么!” 宋彦被齐徽踢的坐在了地上,那个瞬间,眼中抑制不住地闪过一抹恨色。 他当然知道自己得这个提议,齐徽接受的可能性实在太小太小,宋彦自己也对齐徽无意,只是想试探他而已。 毕竟时人多好男风,两个男人在一起也不算什么稀罕事。 一旦成了,那么他在齐徽心目中的地位必然不同,身上也会增添一重保障,相比之下,损失完全可以忽略不计。 现在被拒绝了,也是意料之中。 但一想跟曲长负相比,齐徽对他百般的思念与回护,甚至连选妃这么重要的事都推了,到了自己这,就是给了一脚。 真是让人不平衡。 宋彦深吸口气,从地上爬起来,笑着说道:“看来是臣孟浪了,也罢,殿下看不上臣亦是当然之事,那您便请见见这位罢。” 他冲齐徽行了个礼,打开房门,击掌三下,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齐徽脑子里还有点不清醒,用手撑住额头,用力按了按额角,然后便听着门扉一响,又被人给掩上了。 他不耐烦地抬起头来,想让这些一再打搅自己的人滚出去,然而这一看之下,整个人都怔住了。 进门的很明显是一名女子,但她做男人打扮,身着青衣,头戴玉冠,虽然面貌有些娇媚,但那眉眼和某些细微神情,竟与曲长负有着五分相似。 酒意,香气,此情此景,无不让齐徽感到恍惚。 心中苦苦压抑的情感蓦然决堤,他起身过去,一把将人抱起来,直接放在了里屋的床榻上。 整张床的单褥帘帷,竟然也是大喜的红色。 齐徽觉得这一刻自己已经想了很久很久,他急急忙忙去解对方的衣服,那姑娘似乎有些羞涩畏惧,躺在枕头上闭着眼睛,睫毛微微颤动,让人心生怜惜。 齐徽这样瞧着她,忽然想起前世的一件事。 那一阵子事务繁杂,曲长负为着方便就暂时宿在东宫,半夜来了紧急军情,他拿着谍报来找曲长负商量,却被下人告知,说是乐先生身体不适,已经歇下了。 齐徽便进了房,见他躺在榻上,睡的正沉。 那张脸还不是现在这幅模样,长得十分普通,可他闭着眼睛,睫毛长长地盖在眼睑上,显得又脆弱,又美好,与白日里的强势冷硬完全不同。 那一刻,他着了魔似的俯下身来瞧着这个人,那被各种事情填满的繁杂内心忽然就温柔的不像话。 齐徽一时出神,不能自已。 那姑娘见他仿佛是愣住了,又忍不住睁开眼睛来瞧,羞涩地咬住下唇,颤抖地伸出手来拥抱他。 那个瞬间,这个女子的面孔忽然又显得无比陌生了。 齐徽感到她在害怕,他突然觉得自己十分恶心。 他这是在做什么?因为得不到,就随随便便地找一个替代品来纾解色欲吗? 通过这种方法,重新引起他对于女人的兴趣,这多么可笑。 他之前做了很多错事,眼下难道要再轻贱一个无辜的女子,让曲长负更加看不起自己? 如果随随便便和谁都能翻云覆雨一番,如果只要身体的欲望得到了满足,心里就不再惦记着,那又与禽兽有什么两样? 他喜欢的是曲长负,任何一个替代品都没有意义。 齐徽的酒一下子就醒了。 他猛地跳起来,站在床边,连退两步,用一种近乎惊恐的眼神盯着这张大红色的喜床。 他和曲长负并非没有过美好的回忆,两人也曾经肝胆相照,心意相通。 他们都是目标坚定且顽强的人,无数次默契的配合,相互扶持着阴谋、陷害、厮杀与骨肉相残当中走出了一条生路来。 而如今……如今…… 事情究竟是怎么一步一步,演变成这副模样的? 齐徽一把将腰侧价值不菲的玉佩扯下来,扔进那姑娘怀里。 匆匆扔下一句“你不该来此,快快走吧”,他就失魂落魄地夺门而出。 第48章 花重入疏棂 宋彦离开房间之后,自然也不敢将太子殿下一个人丢在这里,和一帮侍卫站在外面守着。 他本来想,等到齐徽收用了这个女子就离开,以免发生意外情况,结果没想到,这就还真出了岔子。 看见太子仓惶离去的身影,宋彦简直都要怀疑那姑娘是夜叉变的,他追了两步,转念一想又停住了脚,催促其他人道:“还不快跟上去,别让殿下有什么闪失!” 别的侍卫追了上去,这种时候宋彦生怕齐徽迁怒于他,才不会一块跟上去,转身进了酒楼,想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刚刚进门,一个人从旁边走过来,挡住了他。 宋彦抬头一看,发现是谏议大夫陆越涵,前惠阳知府朱成栾的小舅子。 他心不在焉地拱了拱手:“陆大夫也来这里喝酒了?好巧。” 陆越涵含笑道:“一点也不巧,陆某是特意在这里等着宋编修的,可否借一步说话啊?” 宋彦还惦记着齐徽的事:“这……” 陆越涵见他犹豫,便道:“这世上的事可真奇怪,惠阳城中竟然会莫名其妙地冒出来一帮西羌人追杀曲长负……唉可惜,如此周密的计划,终究是功亏一篑。” 他把声音压的很低很低,笑看着宋彦道:“宋编修,你说如果你的养父养兄都知道了你处心积虑想谋害自己的表弟,会是什么反应?” 那个瞬间,宋彦头皮发麻,脸色骤变。 陆越涵笑道:“我在上面有个包厢,现在你愿意谈一谈了罢?” 两人一起进了包厢,眼看着陆越涵竟然还要不紧不慢地点菜,宋彦心里简直充满了惊恐。 那一日曲长负的行踪,就是他从宋府护卫口中打探之后,又通过自己在西羌做卧底的父亲透露出去,这才为曲长负招致了那场追杀。 这中间几经辗转,而且宋彦根本就没露面,原本是很难查到他头上的。 可惜曲长负最终还是安然无恙,他身边的护卫也更加警觉,再也不好动手脚。 宋彦也只能默默将这件事藏在心里,当做没有发生过一样。 他常年扮演恭顺谦和,演着演着,仿佛连自己都当了真,如果不是陆越涵突然又把此事挖出来,宋彦都要忘了。 他这一惊非同小可,将前来点菜上茶的小二挥退,压低声音道:“陆大夫,你方才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陆越涵道:“宋编修要是还装糊涂,咱们可就没法谈话了。” 宋彦道:“你空口无凭,上来就说我谋害自己的表弟,这样的闲言碎语如果传出去,我又如何在家中自处?” 陆越涵从袖子里掏出一份口供,摆在宋彦面前: “我姐夫曾经是惠阳知府,在那里经营多年,再怎样也是有些暗埋的人手在的,当时的经过,我现在已经顺藤摸瓜,查的明明白白,非得要人证站在你面前才肯相信吗?” 宋彦将那口供拿起来,只看了几眼,便是满头虚汗,整个人几乎要虚脱一样。 他道:“你想怎么样?” 陆越涵道:“我听说曲长负家里还有个庶出的妹子,他平日里还算照料,我要她嫁到南戎去。这件事,有劳费心了。” 宋彦见过曲蓉几面,只是她长什么模样也有些记不清了:“为何?” 陆越涵嘲笑道:“宋编修的脑子是被吓得锈住了吗?要不是因为他,我姐夫不会身陷囹圄,姐姐不会遭受打击,病倒在床,这个仇我自然要报。就让他体会一下相同的痛苦,很公平吧?” 其实他心里有更多的盘算,曲蓉这么一个没有太多依靠的小姑娘嫁到南戎去,跟容易就能让她因为“南戎皇子的虐待”而暴毙。 如此一来,以曲长负的性格必然会记恨上南戎,南戎目前与郢国结盟,如果他采取手段报复,就等于是把把柄自己给送出来了。 到那个时候,要抓他的错处,指日可待。 不过这些就用不着跟宋彦解释了,反正这事他没有选择的权利,不干也得干。 果然,宋彦神色变幻之间,还是咬咬牙,说道:“好,我会设法。” * 傍晚,相府,曲长负的书房里。 用过晚膳之后,刘元站在桌边研墨,曲长负面前展开铺着一张宣纸,正绘着一张地形图。 他落笔非常熟练,仿佛根本就不用细思似的,一边画出高地起伏的山脉与大漠雪山,一边在相应位置标出地名。 刘元在旁边看着,忍不住啧啧称奇:“少爷,这些地名都起的好奇怪啊。” 曲长负道:“这是南戎的地形图,在南戎语中其实另有其他含义,但按照中原的音调译过来,听上去就怪了。” 刘元这才明白过来,笑道:“原来如此。少爷从来都没去过南戎,对那里竟然如此熟悉。” 曲长负轻描淡写地道:“人没去过,书看多了也是一样。” 他何止熟悉南戎的地形,他还知道,南戎的统治者内部分为两个派别。 目前的大君想法还算开明灵活,愿意敞开国门,与中原通商议和,互利互惠。 这原本是个好现象,但有很多人,包括他的弟弟左思王,甚至几个亲生儿子,都不是十分赞同这个想法。 尤其左思王是个不折不扣的顽固派,对异族的仇恨很深,一直梦想着把郢国给打下来,屠城抢掠。 正因为如此,前世曲长负才会杀他。 他倒是真的在南戎教导过一个人,那是南戎大君最小的儿子,也就是赫连英都和赫连素达的幼弟。 因为从小被大君带在身边,所以他各种想法也更加肖似乃父,这么好一个苗子,曲长负不祸害祸害,简直就不是他的风格。 他教了点兵法剑术就把小孩撇下走了,后来又去过一次,助他夺位。 不过算来,如今这孩子才八岁,要成长起来,还远着呢。 左思王如果重生,想必局势会更加混乱,不过如今南戎大君在位,要镇住他几年,应该没有问题…… 他满心思虑,耗神过度,只觉得太阳穴处又是一阵针扎般的疼痛,正在这时,外面传来很轻的敲门声,刘元过去开门。 进来的是个小丫鬟,低声冲曲长负说:“少爷,小姐想见见您。” 曲长负想了想,把笔放下,示意刘元收了他的地图:“叫她来罢。” 曲蓉平时没事也经常来他的院子里,在不知情的人看来这对兄妹虽然一个冷漠,一个自卑,但竟然来往还好像挺密切似的。 其实曲长负身边的人都知道,曲蓉每回来都是怯生生的,只把此处当成一个避风港,却非常识趣,不怎么敢打搅冷心冷面的曲长负。 她这次竟然破天荒地找过来,显然是有事,进门的时候眼睛还有些肿,鼻尖也红彤彤的。 曲长负冲刘元抬了抬下巴,刘元识相地为曲蓉拿了块冷帕子奉上,便带门出去了。 曲长负并不安慰她,开口还是那个语气:“发生什么事了?” 曲蓉的话里带着哭腔,眼泪汪汪地说:“哥,我可能闯祸了。” 她说完这句话,定了定神,把整件事情讲了出来。 像曲蓉这种闺阁小姐,平时能出门一趟不容易,通常要跟当家主母请示。 但就算借给她十个胆子,也不敢去找庆昌郡主,因此平日很少抛头露面。 今天恰好赶上庆昌郡主回娘家去了,又是曲蓉的朋友宋琳生辰,两个女孩便相约上街去逛胭脂铺。 谁料想,正好就碰上了同样出门闲逛的赫连素达。 赫连素达见了两个小姑娘,不但出言调戏,还试图去握曲蓉的手,被曲蓉踩了两脚,这才哈哈大笑着走了。 曲长负还以为她吓成这样,是闯了什么不得了的大祸,听完之后才知道原来是被别人给调戏了。 他道:“好了,别哭了。他不是没碰着你吗?等再晚点,我让小端去驿馆里揍他一顿给你出气。京城也不会有人传闲话的,你放心罢。” 曲蓉抽噎着说:“哥哥,对不起,我不是要出气,我身份卑微,承蒙哥哥庇佑才能活到现在,如果真的是这样的小事,我不会来给您添麻烦,只是、只是……” 她说着忍不住又哭了,一时说不出话来。 曲长负实在觉得头大,他聪明绝伦,平生很少有这种领会不了别人意思的时候,要是换个人敢在他面前这样磨磨唧唧,早就被轰出去了。 他不会安慰人,向桌上看了看,将点心碟子端起来,往曲蓉面前一放,命令般地说道:“吃一块。” 刘元站在房门口听着,都忍不住无语,简直服了自家这个大少爷。 这算个什么安慰办法,哪有人痛哭流涕的时候你还逼着人家吃东西的,这不是添堵吗? 他知道二小姐在府中的日子,还不如他一个在大少爷跟前的奴才好过,心里也一直对这个小姑娘挺同情,见少爷这个态度,怎不住就想进去劝一劝。 毕竟在刘元心目中,他家少爷其实是这天底下最好心肠的人,只不过脸色冷了些,也不好叫人误会了去。 曲蓉不敢违拗曲长负的话,已经随便拿起块点心咬了一口,然后红着眼睛愣了愣,又咬了一口。 她说:“真好吃。” 刘元:“……” 是兄妹没错了。 曲长负这点心还是宫里赐下的,香滑酥甜,把曲蓉对生活的渴望都吃出来了。 她之所以吞吞吐吐,是拿不准素来冷淡的兄长会不会帮助自己,向他求助,又会不会弄巧成拙。 但想一想,她还有好多好吃的没有吃,好多好玩的没有玩,还想在这个花花世界里好好活着,怎么也得试试。 曲蓉吃完点心,犹豫一下,压低了声音:“我觉得,赫连素达是故意冲着我来的。” 曲长负皱了皱眉:“何以见得?” 曲蓉道:“当时街上的女子很多,我并没有能被人在千百人中立刻看到的美貌,但他偏生只跟我说了话,甚至连旁边的宋家姐姐都没有理会。南戎来的使者怎会如此无聊?我怕……” 她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我怕我会被送到南戎去和亲。” 曲长负皱眉道:“去南戎和亲,怎么也应该是宗室女子,又怎会轮得到你?” 两人的思维方式不同,曲长负对这种内宅套路不太熟悉,曲蓉却十分敏感。 她见过一些小姐被家中姐妹继母陷害出嫁,便是通过这样的方式。 她觉得自己是被人坑了,但如果赫连素达真的要带她回南戎,她又怎么可能拒绝。 父亲肯定不会管,就算是大哥,也没有这么大的面子啊! 这时曲长负又问:“那赫连素达又是怎么知道你在那家铺子里的,今天出门的事,你都和谁说了?” 曲蓉说除了相府的少数人,只有跟她一块出去的宋琳知道。 宋琳是宋太师的第三个孙女,也是曲长负的表妹,跟曲蓉不同,在家里很受宠爱。 ——所以她是要出来去哪里,同谁一起,太师府的人肯定是知道的。 曲长负顿时想到了之前被西羌刺客围杀的那件事,他的行踪也是莫名其妙走漏了风声,也或多或少跟宋家扯上了关系。 可惜,宋家这片净土,终究还是沾上了令人不快的麻烦。 他沉吟着,对忐忑的曲蓉说道:“事情我知道了,你不用害怕,回去罢。” 他如果不想沾手,会直接说“不管”,曲长负嘴里的“不用害怕”四个字,可比很多人千言万语的承诺都要来的可靠。 心里面涌上一股暖流,那根绷紧的弦一下子便松快下来。但不知道为什么,曲蓉却又想哭了。 她知道没有人喜欢别人上门来哭哭啼啼的,于是抿了抿唇,将泪意忍了回去。 曲蓉起身冲着曲长负认真地行礼:“是,妹妹告退。” 曲长负点了点头,看见桌上那盘点心,便吩咐刘元道:“把宫里赏的点心都包起来,让她拿走罢。” * 与此同时,在璟王府的花园中,靖千江独自一个人坐在那里,面前摆着一只酒杯,一坛花雕。 自从上回在曲长负那里喝多之后,靖千江每回再提起喝酒的事,曲长负就会冷冷地盯着他看,看得他心里发毛。 靖千江不知道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但深觉这酒量不练不行了。 否则随便一个人都可以和曲长负举杯对饮,他岂不是要白白遭嫌弃么。 整个璟王府的人都知道璟王殿下不沾酒,此物乃是一级违禁品,厨子连醉鱼都不做的。 为了防止下人们闻到酒味大惊小怪,靖千江才跑到这处四面敞风的亭子里“锻炼”。 他把酒杯凑到鼻子下面闻了闻,然后抿了一点,那股辛辣的感觉顺着舌尖在口腔中扩散开。 靖千江心中默念三遍“真好喝,我爱喝”,这才拧着眉头,又喝了一口。 一阵冷风吹过来,他突然听见里面夹杂着福保那聒噪的声音:“殿下,您在花园里吗?殿下!” 靖千江直接弯腰捡了块石头,看也不看,照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用力丢出。 福保听见破空之声,熟练地“啊”了一声,当场趴倒在地。 石头打在他身后的树干上,又弹回来砸中了他的臀部。 靖千江趁机将酒坛子藏起来,双腿潇洒架在石桌上,淡淡道:“爷瞧着你是越发没规矩了,大呼小叫的,这里是王府还是你家菜摊子?” 福保揉着屁股,愁眉苦脸地爬起来道:“殿下,是小的没规矩,小的知错,小的该死。” 靖千江见他还敢贫嘴,倒是多看了福保一眼:“既然该死,那死去啊。” 福保反倒凑到他身边:“哪天死都行,就今天不成——殿下,您知道我在外边碰见了件什么事?哎呀,您在曲大人跟前献大殷勤的机会来了!” 自从曲长负上次被西羌人伏击失败之后,靖千江生怕他们还不死心,也暗中安排了一批人随时注意曲长负那边的情况,以保护他的安全。 听到福保这样说,他不喜反忧,立刻问道:“他那边是不是遇到什么麻烦了?” 福保倒也知道轻重,立刻道:“曲大人没事,是他的妹妹,今天被忽韩王给调戏了,小的恰好路过瞧见。殿下,您去给曲小姐出口气,曲大人肯定会觉得您体贴,爷们,侠义。” 福保说着,又把当时的经过讲了一遍。 他作为旁观者,讲的细节反倒比曲蓉详细。 靖千江听福保说,当时的情况是曲蓉和宋琳进了脂粉铺子,赫连素达带着随从在街的另一边。 赫连素达本来要离开,被他的一名随从凑在耳边说了什么,这才停住脚步,向曲蓉走了过去。 福保道:“小的当时就在赫连素达旁边,是听他说了句‘就那个吗’,才随在他后面跟了过去,想看看他要做什么。只是一开始并不知晓那位姑娘是曲大人的妹子。” 靖千江道:“也就是说,他先前不识得曲蓉,也没打算调戏哪个姑娘,是听了下属的话之后,才刻意朝着曲蓉过去的?” 福保道:“是。” 靖千江立刻敏锐地意识到,随从说的多半是“这姑娘便是打败你的那个曲长负的妹子”一类内容。 这件事的重点不在于给被调戏的曲蓉出气,而是那名随从为何要撺掇自己的主子找这名小姑娘的麻烦。 他沉吟道:“本王一直觉得你欠,看来欠也有欠的好处。这次干的不错,你的消息非常有用。回头重重看赏。” 福保顿时眉开眼笑,提醒道:“殿下,您还欠着小的一套宅子没给呢!” 靖千江道:“什么宅子,没听说过,你不要计较这些小事。现在去把那名挑唆的护卫长什么模样给本王画下来,再令王府暗卫照着画像去捉——务必要比相府那些个护卫动作快!” 他早就看那个天天跟在曲长负身边的小端小伍不痛快的,两个护卫,亲的跟亲哥们一样,什么立功讨好的活都让他们干了,哼。 福保得不到宅子的悲痛化为惊恐:“那是谈和使臣。殿下这样随便地捉回来,万一要得罪了南戎怎么办?” 靖千江不耐烦道:“先得罪了再说。滚去画,还想不想要宅子了。” 福保仰天长叹,自觉他福大人曾经也是少年英雄,自从跟了璟王之后日日委曲求全,便成了狗熊,被一套莫须有的宅子吊着做了多少苦累活。 他拖着长音道:“是——谨遵殿下吩咐——” 说完之后,福保走出亭子,又回头补充了一句:“对了,您脚边藏的那个酒坛子,小的一早就瞧见了。” 靖千江又是一块石头扔出去,福保捂住屁股,撒腿就跑了。 第49章 休遣玉人知 就在靖千江摩拳擦掌准备抢功劳的同时,曲长负那一头也派了小端去调查曲蓉所说的情况。 小端找到了几位当时在现场目睹了一切的百姓,请他们详细讲述赫连素达骚扰曲蓉的整个经过,最后顺藤摸瓜,找到了那名认出曲蓉,并鼓动赫连素达找事的随从头上。 双方的思路都差不多,只是福保的消息自然要快上些许,等到小端他们前去抓人的时候,竟发现已经扑了个空。 他不知道这件事还能被什么人给盯上,心中警觉,连忙回来禀报了曲长负。 曲长负脑海中立刻转过了好几种阴谋,说道:“竟有人动作比你还快。现场可有发现什么痕迹?” 小端非常自责,从上一回没保护好曲长负,让少爷遇险开始,他就一直憋着口气,没想到现在连抓人都抓不着了。 小端道:“对方的手法非常干净利落,属下已经在周围到处查探了,只能确定绝对不是那随从自己逃走的。” 正在这时,刘元来到了外面,说道:“少爷,璟王殿下前来拜访了。” 曲长负看了眼外面的天色,说道:“他这个时候来做什么。” 说完之后,他眸光一闪,突然便悟了。 小端还在纠结抓人的事:“少爷,那我再去查探。” “不必,起身去旁边歇歇罢。” 曲长负道:“喝口凉茶,平心顺气。” 小端:“……?” 但很快,他就知道了曲长负到底是什么意思。 ——靖千江身后领着王府护卫,押着一个女人走了进来,不知为何,小端就是觉得,他走路的姿态要比往日昂扬几分,头扬的略高,脚步迈的有点大。 曲长负道:“璟王殿下如此喜气洋洋,怕是送礼来的。看来我今日好事好头喽。” 靖千江笑道:“什么都瞒不过你。” 等到闲杂人等都离开,靖千江直接伸手,在那个被押着的人脸上一揭,方才的中年妇人立刻变成了一位高鼻深目的汉子。 小端一下子直起身来,发现那正是自己苦寻不得的南戎随从。 小端:“……” 之前是易容乔装地挤兑他们,现在直接光明正大的明争了。 他实在想不明白,靖千江好好的一个王爷,不去图谋大事,杀个敌造个反,总跟他们相府的护卫抢什么抢。 有病。 更加可恨的是,靖千江不光把人抓来了,事情经过也已经打听了个差不离。 根据他的逼问,眼下这名随从已经指认,确实有人收买他挑拨赫连素达,希望促成赫连素达将曲蓉带回南戎一事。 这名随从是赫连素达的心腹,最了解主子的性情,他告诉赫连素达曲蓉是曲长负的妹妹,并且性情肖似乃兄,果然引得对方大感兴趣,上前逗弄。 就像曲蓉恐惧的那样,只要“南戎忽韩王对曲相千金心存爱慕”的言论在京城中传开,甚至不需要赫连素达自己来说,皇上都会主动把曲蓉赐婚给他。 而收买随从的人身份不明,所开的银票,却是来自京城中一家很小的钱庄,生意不多,只要一打听,便知道谁的人在那里支取过大额银两。 这中间的过程十分曲折,但抽丝剥茧,一步一步,也把宋彦给扒拉了出来。 曲长负并不是很惊讶,只说道:“果然是他。” 靖千江道:“你对他早有怀疑?” 曲长负问道:“你可知道陆越涵?” 靖千江道:“嗯,朱成栾的小舅子。” 曲长负道:“自从收拾了朱成栾之后,为了防止他家里人作妖,我便令人将他们都给盯上了,结果发现,陆越涵在一家酒楼中跟宋彦碰过面。” 当时两人看起来是偶遇,然后就一起进了包厢,同朝为官,碰上了一起吃个饭不算奇怪,但再结合靖千江调查发现的事情,就很值得推敲了。 靖千江道:“我明白了。我本来还奇怪,你的妹妹远嫁,怎么看都对宋彦没有半点好处,但如果这是陆越涵的意思,想以此来报复你,那就说的通了。可是——” 曲长负明白他的意思,接口道:“可是宋彦为什么要听陆越涵的话呢?” 他说着偏过头去,咳嗽了两声,道:“可惜我百密一疏,连相府之中都多加防范,唯独对宋家那边过于放心,多有疏忽,没想到岔子偏偏出在了这上头。” 靖千江听着,只觉得一阵心疼。 原先他不了解“乐有瑕”的过往经历,年少气盛的时候,常常是又喜欢他,又时而被他气得暴跳如雷,觉得世上再也没谁比此人要更加刻薄和没良心。 而如今,他终于认识了曲长负,才发现,自己对他的了解实在太浅薄了。 他忍不住说道:“这些事,如果不是我自己上门来问,你从来都不主动和我说。” 曲长负并没有搭理他,自顾自地喝了盏热汤,还以为靖千江又要幽怨了,却听他道: “你这人性子惯来好强,从来不爱依靠于谁,更加不喜欢显弱于人前,这是好男儿真性情,我知道很好。我也知道你敏锐机智,也不大可能在谁手中吃亏,但,若能让他人分担,总要比一个人撑着少些辛苦。你身子不好,又怎能事事周全,时时劳神呢?” 他望着曲长负:“小瑕,咱们相识这么多年,也不说那些虚头巴脑的,这一世重生回来,你大概觉得我变了很多,总想着要管一管你的事。说实话,我是变了。” 曲长负怔了怔。 靖千江轻轻一叹:“原先总觉得来日方长,更兼少年意气,但如今,我才知道世事难料,今朝红颜,明日枯骨,能好端端地多看你一天,都是赚的。” “你这样不顾惜自己,若是再有点什么事,我不想独自留在这个世上。” 他这番话可以算得上是掏心掏肺,曲长负原本冷情,但转念想起之前苏玄所说靖千江前世之死因,还是不觉放下手中茶盏,抬眼望去。 靖千江坐在对面的烛火旁边,火光映照之下,他那双清亮的眸子中仿佛也反射出了点点晶光,如同灼灼闪耀的浓情厚意。 曲长负的面上极快地闪过了一丝困惑之色。 其实他常常不知道应该如何对待靖千江。 齐瞻是他的仇人,齐徽是彼此间情分了结的旧日盟友,苏玄谢九泉等人是他过去需要接触的任务对象,曲萧是有血缘关系却毫无感情的父亲,宋家是亲人…… 可靖千江算什么呢? 说他是任务对象,可两人彼此相识陪伴的那段岁月并未掺杂过任何其他目的;说他是朋友或者同盟,但他所做的,又远远超出如此。 这样不顾一切,不计较得失,只想去守护另一个人的感情,他没见过,也不理解。 曲长负道:“你只是一时产生了这样的错觉而已,这世上没有任何人离开另一个人不能活。” “好罢,你总是有道理,咱们不说这些死啊活啊的。我也只不过是看你劳累,一时忧虑。” 靖千江只是笑了笑:“不过曲大人,这事都管到现在了,总该让我插手了罢?陆越涵乃是朝廷命官,我查他比你查他方便许多。” 还是这样的话题应对起来比较拿手,曲长负道:“可惜了,陆越涵的官职还是不够,若不然可以借着这件事把齐瞻给搅进来,那么他手上那支营骑军定然能入你手。” 靖千江道:“兵马这方面,如果没有战事,要得太快也没什么好处,我不急。” 他半支起身来,手撑在桌沿上,越过两人中间格挡的小几凑到曲长负面前,亲了亲他的头发。 “我觉得现在这样就很好,什么都好。” * 既然已经锁定目标,便没有必要再遮遮掩掩。 曲长负派了人去宋家递帖子,跟他二舅宋鸣风说后日要过府吃饭。 他最近事务繁杂,又因为不愿进一步引起曲相忌讳,已经有时候没回去了,宋鸣风闻言十分高兴,早早便令府上厨子去采购曲长负喜欢的食材。 与此同时,在京城著名的倚晴楼中,丝竹奏响,舞姬翩跹,大堂中客人们的嬉笑闲谈之声不绝于耳。 陆越涵正在此做东,请几位相熟的友人吃饭。 朱成栾的倒台虽然没让他家也因此获罪,但连日来也是没少听见议论奚落,难得出来放松。 他怀里搂着一个长相艳丽的舞姬,将杯中竹叶青一饮而尽,门外便有小厮进来,悄声在他耳边说道: “主子,成了,忽韩王那边传来消息,说是打算冲皇上请旨,把曲小姐带回南戎去呢。” 他们的消息都是收买了朱成栾的近身护卫得来,绝对十分可靠。 陆越涵心中一喜,笑着说道:“我知道了,你下去罢。” 他对面的一个胖子说道:“我说陆老弟,你今日到底是有什么好事啊?这又是做东请客,又是喜上眉梢的,不像你平日作风。” 陆越涵笑道:“这是什么话,说的我平日里仿佛很小气一般。不过这倚晴楼中的八仙过海倒确实是京中一绝,平日里点都点不到,快来尝尝。” 他让了一圈,自己也夹了块鳜鱼送入口中。 然而刚刚进嘴,陆越涵就忍不住“呸”地一声,将鳜鱼吐了出来。 再看周围的人也都是一脸狰狞,没几个能勉强自己把菜咽下去的。 这京城中鼎鼎有名的“八仙过海”是八种不同品类的烧鱼,原本应该鲜香多汁,入口即化,今天却好像根本就没做熟一样。 鱼的腥气搭配着用料极重的辣椒、白糖与姜醋芥末,简直令人下一刻就忍不住想要升天。 作为请了这顿饭又刚刚推荐了八仙过海的东家,陆越涵大失颜面,将抹嘴的帕子往桌面上一砸,大怒道: “来人,把你们这酒楼的老板叫进来,这东西是做给人吃的吗?开黑店开到我的头上来了!” 倚晴楼的张老板很快就小跑着过来了,他白白胖胖,长了一副和气生财的喜气模样,进门便赔笑作揖。 他道:“各位爷可是有不满意的地方?如果是菜不合口味,不如请爷们另点,算是小人请的。” 陆越涵旁边的一个年轻人刚刚漱了口,恼怒道:“我呸!谁要你请?今天小爷就要砸了你的店,让你把这桌上的盘子舔的连菜汤都不剩下,好好尝尝这他妈做的是什么东西!” 张老板脸色不变,依旧笑眯眯地道:“这个怕是不成。天子脚下,公子想砸了小人的店,怕是也不合适……” 那年轻人冷笑道:“有眼无珠的东西,睁大你的眼睛看看,我爹可是济威侯,你这破店还砸不得吗?!” 此时,却听有人在门口淡淡说道:“济威侯算是什么东西,一个靠着祖宗吃饭的破落户,倒挺能吹。” 所有的人一起转过头去,只见门口斜靠着一个姿容俊丽的男子,正似笑非笑地望着他们。 济威侯那儿子原本带着怒色要骂,看见此人之后,立刻便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赔笑道:“璟王殿下。” 靖千江负着手走进屋子,说道:“很好很好,济威侯虽然没用,生个儿子倒还是健全人。不像这屋里其他人,不是瞎了,便是哑巴了——怎么,你们这是残疾之人的宴会?” 他的嘴实在是太毒了,但没有人敢计较,包括陆越涵在内的其他人也都齐刷刷地站起来行礼,然后瞧着靖千江往首位上一坐。 陆越涵连忙道:“是我们突然在这里看见殿下,太过惊喜,因此竟忘了见礼,实在怠慢,请殿下恕罪。” 靖千江打了个呵欠,懒洋洋地道:“在本王的店里见到本王,有什么可奇怪的。倒是各位,嚷嚷什么呢?本王还以为后厨的鸭子跑出来了。” 这家倚晴楼开的时间不长,但是生意十分火爆,没想到幕后老板竟然是这个出了名脾气不好又得宠的璟王,这下事情就有点难办了。 陆越涵几乎要冒汗,连忙道:“原来这是殿下的产业,怪不得如此兴隆!我们也是慕名而来。方才虽然闹了些小误会,但已经解决了,怎敢劳动殿下费心!” 靖千江道:“误会?什么误会大到要砸店的程度,还得本王亲自出来给各位赔笑脸。这要是不说清楚了,满京城还不得以为本王坑了你们银两?” 他指着王老板:“你给我说,怎么回事。” 王老板道:“都怪小人,店里给各位爷上了不合口味的菜,这才惹怒了贵客。” 他这说法明里埋怨自己,实则告状,席上有人实在忍不住了,小声道:“哪里是不合口味,分明是根本就入不得口,别人都说八仙过海滋味鲜美,怎可能是这种味道!” 王老板陪笑道:“这位公子,这一桌可没点八仙过海。一道八仙过海要百两银子,各位吃的叫全鱼汇,只需五两,是专门供应客商食用的异域口味,咱们京城人士是吃不惯的。不信,小的可以将之前的结账单子拿来给客人们一观。” 听他这么一说,陆越涵才想到,今天这顿饭似乎是格外便宜。 但他勋贵出身,付账的时候又怎会去注意钱多钱少,菜有没有按要求上来? 不是自己点错了菜,而是今日璟王摆明了就是要整他! 陆越涵无法辩解,只得苦笑。 见他默认,其他人的表情也极为尴尬,简直恨不得踹上陆越涵一脚。 ——你说你请不起就别请,糊弄人也就罢了,还把责任赖到了璟王头上,给大家都惹了麻烦! 靖千江听了王老板的话,脸色一变,冷笑道:“原来如此,分明是你们没见过世面,认错了菜品,却来埋怨这家酒楼!合着是把本王当成了冤大头啊?好大的胆子!” 方才还在说菜的口味不对的那人也被吓住了,连忙道: “殿下,这顿饭是陆大夫请的,他方才亲口说这是八仙过海,大伙也就误会了,还错怪了这位老板,这都是我们的错,希望您高抬贵手,不要计较。” 靖千江回过头来,将他从头打量到脚,只看的他瑟瑟发抖,这才忽地一笑,说道:“哦,原来你们不知情,那也就算了,本王不是不分是非的人,不用害怕。” 那人狂擦冷汗:“是!是!” 靖千江站起身来:“这样看来,本王可能是不知何时得罪了陆大夫,竟然被你用这等下作的手段陷害,我得赔不是啊。随我来,咱们交流交流。” 他站起身来就往门外走,自有人过来,不由分说架起陆越涵跟随在后。 靖千江到了门口又一转身,笑吟吟地对后面那些人道:“诸位继续慢用,吃好喝好,可不准剩下啊。” 说完之后,他一负手,径直出门。 第50章 摧手雪意寒 曲长负在前几日就说了要到太师府去,这日上午,相府的马车刚刚进了巷子,便已经有人早早翘首看到,跑着进去通报了。 过来不多时,宋鸣风笑着亲自大步而出,来到门口迎接自己的外甥。 他虽然已经年逾四十,但身上依旧有些小伙子一般飞扬跳脱的朝气,见曲长负正在下马车,宋鸣风便一步上前,直接轻轻巧巧地把他拽到了自己身边,上下打量。 等到总算看个仔细了,宋鸣风这才松了口气,说道:“二舅可有日子没见你了,还好还好,气色不错。看来你这病是真正在往好里转了。” 曲长负“唔”了一声,宋鸣风却也不松开他,一路上抓着曲长负的胳膊进门,喜气洋洋地给其他迎出来的人展示,简直仿佛打仗拿回来什么战利品一般。 曲长负并不反抗,耐心等着将宋鸣风的关切一一答完之后,这才低声说道:“二舅,我这回来,也是有事要跟您说。” 宋鸣风丝毫不露惊讶之色,说道:“你不是喜欢无事上门的人,突然说要来,我就隐约猜到了,去书房罢。放心,无论发生什么事,二舅肯定站在你这边。” 曲长负不易察觉地一叹,点了点头。 他来的时间较早,此时尚且未至中午,舅甥两人在宋鸣风的书房当中相谈许久,这才出来。 曲长负依旧是那副淡淡的模样,从他脸上永远看不出太过强烈的喜怒,宋鸣风眉眼间的愉悦之意却不见了,反倒带了几分隐忍的怒气。 等到人都差不多了,到了中午,一顿饭便即开席。 宋彦作为宋家的一员,自然也在列。 他有些日子没见过曲长负了,此时暗中打量,只见他清冷如昔,再想起齐徽那副为情所困的模样,心绪不由非常复杂。 这个人简直是冰块做成的心肠,他能轻易得到旁人所向往的一切,却弃如敝履,半点也不知珍惜。 这能不让人感到嫉恨吗? 更何况,曲长负还挡了他的路。 宋彦脸上不显,还为曲长负布菜,笑着说道:“兰台,父亲特地命府上大厨整治了宴席,全都是你爱吃的,你这段时日奔波劳碌,合该多吃一点。” 他这么一提,宋家长房的大儿子宋蕴在旁边关切问道:“听说你上回在惠阳的时候,被西羌的人伏击了,可吓了我一跳。那泄露行踪的人到底是谁,最后抓出来了没有?” 宋彦本来以为这件事的风头都过去了,听宋蕴冷不防又提起来,心里紧张,差点把筷子上夹着的菜掉下去。 他掩饰地装作低头扒饭,静听曲长负如何回答。 曲长负道:“这事还得查,左右内奸是出现在我那些护卫中,目前已经筛出了一些可疑之人。” 宋蕴说:“只要一天没查干净,就不能认为身边任何一个人可靠,你得多注意一点。” 曲长负道:“大表兄,我知道了。” 宋绎听的一拍桌子,皱眉道:“背主的人最可恨了,这种吃里扒外的东西,抓住后就应该活剐了他。” 其他人也纷纷都骂内奸可恨,说的宋彦心里面极为不自在。 为了不让人看出他神色异样,还只能笑着附和。 宋鸣风缓缓地说:“兰台,你说的可疑之人都有谁?不如送到这边来,让你的表哥们帮着你审问。” 宋绎道:“就是,你心软,刑讯逼供肯定下不了手,让我帮忙,保管什么事都能从他们嘴里撬出来。” 曲长负道:“这个嘛……其实我这回来,正是为了此事。小端已经查出,自从我去惠阳之后,我手下有名护卫每日都打探我的行程安排,饮食起居,然后将此报给了王管家。” “这目的或许是出于关心,毕竟一个太师府的管家,怎么会跟西羌有来往呢?”曲长负道,“但我还是想把王管家带回相府,好好盘问一番。” 宋彦的心头一个哆嗦,他没想到曲长负已经查到了王管家的头上去。 他连忙露出满脸的惊讶之色,冲着宋绎说道:“四哥,那不是你院子里的管家吗?难道是因为你关心兰台的安危,所以才令他打听这些?” 宋鸣风静静地看着自己这个养子。 宋绎从来就没想过宋家会有想要加害曲长负的人,因此曲长负说完之后他还没有反应过来,这时才惊诧道:“什么,我院子里的?” 他愣了愣,又连忙道:“我从未令人打听过兰台的行踪,如果真是如此,王管家肯定有问题——来人,把他给我押过来!” 宋绎身边的丫鬟却回报道:“四少爷,王管家七日前告了假,已经很多天没有来过府上了。” 宋彦惊讶地说:“四哥,这事没人知会你吗?” 如果有心,就能听出来,其实他每一句假意惊讶或者关心的话都暗藏玄机,引着人去怀疑宋绎表现当中的不合理之处。 但宋绎不知内情,根本就没有多想,还顺着回答道:“是啊,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我一向不过问,没想到这个狗奴才竟然……该死,得想办法早点找到他!” 曲长负语气微妙:“又或许——就算找到了人,也早已成为了一具枯骨。不过他的房间和家中或许会有什么证据,毕竟一个管家做出这样的事,一定是被人给收买了。” 没想到事情竟然会演变成这样,大家心里都极为不安。 宋家满门都是朝中重要的武将,太师府上出了内奸,不光是加害曲长负这件事,更有可能导致一些重要军事机密的泄露,后果不堪设想。 宋家二夫人周氏是宋鸣风的妻子,也就是宋绎的生母,宋绎并未成亲,性格又脱略粗疏,平常儿子那边的庶务都由她来打理。 没想到眼皮底下出了王管家这么个祸害,周氏也皱起眉头,说道: “兰台,你别急,咱们宋家容不下想害你的人,这件事二舅舅和舅妈一定给你作主。来人,现在就去王管家的家中搜查!” 宋家一下子派出去了几十号人,搜查的速度非常快。 可是王管家毕竟潜逃多日,众人并无什么收获,倒是把王管家的儿子给带回来了,说是他称有要事要面见主子禀报。 宋鸣风从一开始脸色就不好看,话也比平日里少了很多,此时才沉沉地说道:“让他进来。” 王昆今年二十出头,长得五大三粗,平日是个有便宜就占的泼皮无赖。 他手里抱着一样装在布口袋里的东西,一进门就跪了下来,高声说道:“请各位主子为我父亲主持公道!” 宋绎向来心疼他这个表弟,恨不得事事护在曲长负前头,结果他不但被人害,害人的貌似还出在自己院子里,简直又愧疚又愤怒。 此时他听了王昆这话,气急反笑,冷冷道:“你爹背主负义,畏罪潜逃,你还有脸在这里要公道?若有线索速速说来,敢漏下一个字,我保证你小命不保。” 王昆被宋绎的气势吓得一缩脖子,但随即想到什么,又理直气壮地挺起胸膛。 他将手中布口袋里的东西倒出,说道:“好罢,那四少爷你看看,识不识得这东西!” 他倒出来的是几锭金元宝,宋绎刚要说“废话,这谁不识得”,忽然目光一凝。 他从里面捡出来一锭形状比较特别的金子,说道:“这枚金锭不是中原之物。” 他见过这东西。 宋绎曾经受委派去边地的大山中剿灭一伙邪教,当时缴获了不少他们平日“作法”所使用的金银法器。 这枚“金锭”,瞧上去跟普通的元宝好像没有差别,实际上底部用特殊药水腐蚀出经文,内里也并非金子。 王昆冷笑道:“原来四少爷还敢承认!还是你自己都忘了,这些金子是你赏给我爹,收买他暗中打探表少爷的行踪的?” 宋绎从来都没想过自己还能被怀疑:“一派胡言!” 王昆梗着脖子道:“那日你派了个丫鬟将这些金银珠宝交给了我爹,让他向表少爷身边的人询问消息。我爹当时还以为四少爷一番好心,这才答应了下来。” “没想到事发之后,他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还要被人说是背叛主子。幸亏我找到了证据,你不慎将这金法器混进金元宝里面赏了我爹,他肯定是被人灭口了!” 当初那□□被彻底剿灭之后,所用的邪器被化成图纸贴满大街小巷,老百姓们都知道是什么模样。 王昆自以为抓住了宋绎的把柄,因此才敢大摇大摆找上门来,想要藉此向宋家勒索一笔钱财。 周氏问自己的儿子:“四郎,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宋彦也道:“王昆,你休得胡乱攀扯!四哥素来最为疼爱兰台,如何会害他。” 经他一带,把“宋绎要害曲长负”这件事扯到了明面上来。 王昆道:“五少爷若是还不信,那就是逼着我把话往难听说了!四少爷是我爹的主子,怎有可能他离开数日都不知晓这件事,还有,除了四少爷,又有谁能拿错这样的金子……” 他喋喋不休地指责,宋绎反倒冷静了,转头看着曲长负,认真地说:“兰台,我从未想过要害你。” 宋彦瞧着他们两个人,眼中神色晦暗不明。 曲长负道:“我知道,我也从未想过要怀疑你。” 他起身,朝着宋绎行了一礼。 宋绎惊道:“做什么?” 曲长负道:“只是要向表兄赔礼,我方才一直都没有开口帮你澄清,就是想看看,那个真正的幕后主使究竟还要陷害谁,又能安排到什么程度。” 周氏方才看见儿子被指认害人,也是又震惊又不相信,听曲长负说不怀疑宋绎,这才松了口气。 这时她忍不住道:“已经知道那人是谁了?” 这人害了曲长负还要栽赃宋绎,实在是太可恨了,绝对不能姑息。 宋鸣风将手中转着的酒杯往面前一放,在旁边缓缓接口:“对,已经知道了。” 一切的反转都来的突然且莫名,宋彦刚刚放下去的心又高高提起。 他抬起头来,发现宋鸣风说话的时候,正在用一种极为古怪的眼神盯着自己。 宋彦道:“父亲,这是怎么了吗?” 宋鸣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道:“赵顺,去把李老板请上来。” 很快,一名做商人打扮的男子就快步走了进来,满面笑容地冲着屋子里的拱手作揖。 宋鸣风请他坐下之后,示意下人把那枚可以乱真的金元宝拿到了他的面前。 他问道:“李老板,你最近在回收的,是这个吗?” 那李老板一看,立刻说道:“不错,就是它!” 原来他是一名古董贩子,这枚金锭是一次淘弄货物的时候无意中弄来的。 后来发现是□□的法器,李老板只好自认倒霉,就将它丢在了库房的角落。 没想到店里新来的伙计糊里糊涂,竟然不小心将这东西给卖了出去。 李老板为人谨慎,生怕被当成外流邪物之人,连忙重金悬赏,想要把东西给弄回来,结果被曲长负给找到了,将人带来宋家。 宋鸣风道:“你可看仔细了,可确定这金锭是你卖出去那一枚?” 李老板肯定地说:“千真万确,几位请看,上面还有我不小心磕出来的痕迹,这是没有办法仿造的。” 周氏松了口气道:“那既然如此,四郎就完全没有嫌疑了。” 他们让管家先送了李老板出去。 宋绎沉着脸,恼怒地说:“我本来就不应该有嫌疑!我害兰台做什么?所以说这件事到底是谁干的?” 曲长负道:“是啊。能够给的起金银珠宝,联系的上西羌人,这个家里,还有谁呢?” 宋彦的嘴唇不住颤抖,紧接着豁然站起身来。 不是他敏感,而是曲长负这些话根本就是看着他说的,言下之意再明白不过。 宋彦道:“兰台,你这是什么意思?你相信四哥不会害你,那我也是你的五表哥,难道坏事就是我做的?” 他满面愤怒:“还是说,因为我不是这个家里亲生的孩子,所以你们终究把我当成外人?有什么坏事,先想到我的头上!” 可惜卖惨这套对于宋家人来说都不太管用,宋绎皱眉道:“老五,就事论事,你不要这样跟兰台说话。” 他说完这句话之后,也猛然醒悟:“你说此事与你无关,可是你当时的言语之间,一直在口口声声将嫌疑往我的身上带。而且兰台一提到‘王管家’,你立刻就说是我院子里的人——咱们府上,姓王的管家可不止这一个吧?” 宋彦明白自己方才心急之下,言语已经露了破绽,顿感一阵发慌。 宋鸣风满眼失望:“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不是我!真的不是我!” 宋彦知道他只要一承认就彻底完蛋了,好在这件事他做的还算干净,曲长负始终没有直接证据。 宋彦道:“我方才只不过是心急着帮忙找出真相,这才说话有些不妥当。但总不能因为我几句话没说对,和这府中没有其他人可怀疑,你们就说是我吧?这样大的罪名,我如何扛得起?” 他冲着周氏说道:“母亲,你素日最疼爱我,难道你也怀疑我?” 周氏当然也不愿意这么想自己的养子,犹豫道:“五郎这话也有道理,咱们还是再查一查吧。” 这时,却有小厮狂奔进来,气喘吁吁地向着宋鸣风报告道:“二、二老爷,璟王殿下上门拜访来了。” 宋家跟璟王一向没什么交情,他突然上门,指定没什么好事,可吓死人了。 宋鸣风刚刚站起身来,靖千江已经大步进门。 他倒是没有传闻中的架子,见面之后反倒先冲着宋鸣风拱了拱手,笑言道:“宋将军,叨扰了。本王今日冒昧前来,是想为府上送一份礼。” 宋鸣风心下奇怪,说道:“殿下太客气了,快请上座——不知您所带来的是何物?” 靖千江拍了两下巴掌,笑吟吟地说道:“是位贵人。” 他的护卫带着一个面色颓然的人进了门,赫然正是陆越涵。 一滴冷汗,顺着宋彦的额角滑落。 靖千江道:“我似乎来的不晚。” 他冲陆越涵一抬下巴:“来,陆大夫,把你刚才讲的宋彦向西羌泄露曲主事行踪,以及你们二人合谋想要促成曲小姐和亲之事,给诸位讲一讲。” 他一句话概括总结,言简意赅,可教其他人的脑子都反应不过来了。 宋绎震惊道:“曲小姐和亲,曲蓉?” 这怎么缺德事还一件接着一件,挖不完了? 那日与曲蓉一起出门买胭脂的宋琳也在场,只不过方才的事情太过复杂,她一个小姑娘也不知道该说点什么。 这时总算大致有些能听明白的事了,宋琳“啊”了一声说道: “二叔二婶,我前两天跟曲家妹妹一起出门玩之前就碰见了五哥,还把这事跟他说了,然后我们就在外面被南戎的皇子找了麻烦。” 她有点不能相信地问道:“那还是我害了曲妹妹?五哥,这也是你干的?” 宋彦道:“我、我……” 靖千江倏地喝道:“陆越涵,说话!” 陆越涵身体一抖,再也不敢拖沓,立刻从他发现宋彦的把柄说起,将所有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讲了出来。 他说话的时候,宋彦几次开口想要为自己辩解,但又无话可说,他浑身颤抖,只能绝望地看着自己所有的遮羞布被揭开。 宋家人越听越是震惊。 即便宋彦不是他们的亲生孩子,但身上也留着宋家人的血,宋鸣风夫妻更是对他照顾抚养多年,从未亏待。 他就算是吃喝嫖赌不学无术也都罢了,但心肠阴毒到了这个地步,实在叫人毛骨悚然。 第51章 芙蓉心上露 宋绎一把揪住宋彦的领子,几乎将他提起来:“宋彦,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他最重兄弟情分,此刻简直失望到了极点。 宋彦觉得仿佛全身上下的衣服脸面都被人扒了个干干净净,多年苦心伪装出来的体面什么都不剩下了。 但到了这份上,他反倒萌生了一种破罐破摔的勇气,将宋绎推开,冷笑道: “我为什么不能这样做?左右你们本来也没人瞧得起我。我不是这个家里亲生的儿子,比不上几位兄长也就罢了,连曲长负这么一个不姓宋的,每次过来你们都要嘘寒问暖,照顾有加,可有谁这样关心过我?” 宋鸣风怒道:“混账!兰台年纪小,身体又不好,他本来就难得来家里一回,就因为大家多关心了他,你就要害他?你、你是个什么心肠?!” 这倒是确实不至于,宋彦起心想杀了曲长负的主要原因还是在于太子。 但此时他不能提这事,太子非但不能被扯进来,甚至或许还是他阴谋败露之后仅剩的救命指望。 宋彦淡淡地说:“反正害都害了,还有什么可说的,我和他之间,你们也绝对不会向着我。怎么样,可要我偿命吗?” 宋鸣风性格乐观开朗,此刻却少见的被气到浑身发抖,几乎说不出话来。 靖千江在旁边坐着喝了一盏茶,此时站起身来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宋将军不必如此。那么请你处理家事罢,本王便先回去了,不必送。” 他说着干干脆脆地转身便走。 没有人愿意在处理自家丑事的时候让外人在旁边看着,宋绎见璟王体贴爽快,与传言中大为不同,倒是生出几分感激。 他拱手道:“多谢殿下相助,他日宋某定当上门致谢。” 靖千江笑道:“我与兰台是至交好友,不必客气。” 他冲着曲长负一笑,向门外走了两步,经过宋彦身边的时候忽又说道: “宋彦,说实在的,本王真挺瞧不上你。” 宋彦一震。 靖千江道:“莫说瞧着你细皮嫩肉满身绫罗,明显这些年过的不差,并未受到宋家亏待,就算你当牛做马吃猪食,也都是人家白给的,怎么要饭的还嫌粥凉呢?” 他讽刺地笑了笑:“你还觉得为自己抱不平挺英雄是吧?错了,一个寄人篱下的破落户,还想跟正经亲戚相同待遇,你这叫不要脸。” 宋绎:“……”嚯! 说罢,靖千江谦和地冲着众人点点头,走了。 这回气到浑身发抖的人换成了宋彦。 宋鸣风毕竟见过了大风大浪,靖千江这么一打岔,他也有了时间冷静下来。 宋鸣风淡淡地说:“你到了这个地步还嘴硬不知悔改,无非是觉得我们终究对你还有情分,兰台和四郎又都没出事,宋家并无权力杀你,所以才有恃无恐。” “不错,我确实不会杀你,但以后,宋家也不会再有你这个人。” 宋鸣风果断地做出决定:“明日我会分别前往礼部和吏部,告知他们宋彦不忠不孝,难以为人之子,为民之官,将你从族谱上除名,并上请免去你的官职。以后,你跟我们宋家就再也没有关系了。” 宋彦本来是在说气话,他没想到宋鸣风竟然要这样处置自己,一时愣了,片刻后才察觉到事情的严重性。 他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如果没有宋家养着,也不能入仕,那简直可以说是一无是处,又要如何生活? 总不能跟个庶民一样种地卖菜吧?那可比死了还要可怕! 方才因为一时激愤而萌生出来的那点勇气顿时不见了,宋彦骤然意识到自己的处境,惊慌道:“不要!” 他不知所措,连忙跪下来膝行到宋鸣风面前,苦苦哀求道: “父亲,我知道错了,我是一时鬼迷心窍……太子殿下最近十分欣赏兰台,很多事情都不愿意交给我做,我立功心切,才会做出这样的糊涂事,以后不敢了,真的不敢了!” 他不说这个还好,说了之后,杀曲长负的原因由嫉妒家人宠爱变成了想要除掉挡路的绊脚石,只会更加招人鄙薄。 宋鸣风道:“我还有你祖父、你大伯,都在家里说过多少遍,不要去掺和储位之争,你却一意要往太子身边靠!宋彦,这么多年宋家在你身上的心血算是都白费了!” “父亲,我知错了,一定不敢再犯,你这样将我赶出去,是断了我所有的生路啊!你真的忍心吗?” 宋鸣风甩开他的手,侧过头去,深深一闭目。 毕竟是从小养大的孩子,他确实不忍心。 就算宋彦要害的人是他,宋鸣风甚至都有可能都会再给这个养子一点改过的机会,可是宋彦想要的是曲长负的命。 在某一方面,宋彦说的没错,宋鸣风最疼爱的确实是这个自小坎坷的外甥。 曲长负刚出生的时候,他自己已经为人父了,可是当时把这孩子抱在怀里,宋鸣风老是觉得胆战心惊。 他从来没见过这么小,这么脆弱的婴儿,好像手劲稍微重一点,就会碎掉。 所以曲长负小的时候,宋鸣风总担心外甥会死掉,常常上门看他。 后来他发现,这孩子不光身体越来越差,命也不好。 他的生母去世,父亲平素很少回护,又曾走失过一次。如果自己这个当舅舅的,只因为自己私心的不忍而委屈他,不给他出气,那这个世道对他也未免太过凉薄了。 所以就冲这一点,宋鸣风也绝对不可能姑息宋彦。 他冷冷地对宋彦说:“你有手有脚,死不了的。既然不满宋家对你的管教,便不必享用宋家给你的一切。” 宋鸣风将宋彦推开,提高了声音:“来人,把他先给我关进暗房里!” 宋彦感到了极大的恐惧,他拼命反抗着宋府家丁的拉扯,同时将哀求的目光投向在场的其他人。 养母周氏神色不忍,却含着眼泪转过头去,不再看他。 一直没有说话的宋蕴站起身来,缓缓地说道:“老五,这世上不是什么错误犯下了都有弥补余地的。” 宋彦的手下一下子松了劲,整个人瘫在地上,被家丁拖出房门。 他的直勾勾盯着曲长负,像是要清晰地记得他这一刻的样子,曲长负只是将目光淡淡地扫过他,眼神仿佛在打量地面上的一堆落叶。 宋鸣风挡在曲长负前面,看着宋彦停顿片刻,说道:“宋彦,你以后……好自为之。” * 经过这样一件事,大家的心情都很糟糕,饭也吃不下去了。 曲长负起身行了个礼,说道:“今天因为我的事扰席了,长负实在惭愧。” “你这孩子,就别说这样的话了,舅妈只是觉得对不起你。” 周氏终于忍不住垂泪道:“他虽然不是我生的,但那么小的时候便被送过来,饮食起居,由我亲自过手,一一照料。我真是想不通,是我和你舅舅没有好好教导他吗?怎么就能……就能变成了这个样子!” 其实除了愧疚难过之外,她甚至对曲长负有几分感激。 宋彦心术不正,今天能陷害宋绎勾结西羌谋害表弟,显然一点也不念及他们的养育之恩。 那么他日,他如果又其他想要的东西,就能做出更加疯狂的事情,说不定整个宋家都要遭殃。 宋鸣风也没办法安慰妻子,只能说:“事情不是你造成的,想不通就不要想了,回房休息去罢。等到文书下来,我会遣人把他押送回老家关起来,以免他再做出什么极端举动。” 他环顾周围众人,声音中带着威严:“好了,这件事谁也不许再提,更不可外传。等到爹回来,我自然会跟他说。” 宋绎也没再说话,叹了口气。宋家各房相处的一直很和谐,也没什么勾心斗角的事情。 宋彦今天这一手,对于性格率直又讲义气的他来说,实在是个打击。 他勉强装出无所谓的样子,走过去搂了下曲长负的肩膀,说道:“这里的饭菜都冷了,想必你师父还没用晚膳,你不如去陪他吃顿饭罢。有日子不见,谢先生肯定也在惦记你了。” 曲长负笑了笑:“这样也好。” 很多人都以为曲长负的武功是跟着宋太师学的,在外面也都是这个说法。 实际上他们不知道,宋家还养着一位客卿,年轻的时候是位武学高手,名叫谢同。 只不过他后来因为保护宋太师而受了重伤,从此内里尽失,宋家便把这位救命恩人客客气气地奉养了起来。 曲长负小的时候住在宋家,谢同便很喜欢他,经常陪着他一起玩,后来便收他当了徒弟,将一身武学尽数传授。 宋家人见两人玩得好,均感欣慰,也都没有阻止。 倒是曲萧一直都很不喜欢听曲长负提起这个人,因此曲长负从来不在家里说谢同的事,以及自己的武艺。 上一世,宋家全军覆没之后,谢同取了尘封的佩剑远赴沙场,寻找可能活着的人,却发现一个都没有。 他在那里为烈士们收了尸,回到京城之后不久就高烧不退,一个月后病亡。 * 谢同住的小院子在宋家最偏僻的一角,那是他为了图清净自己要求的,需要穿过一座小桥才到。 曲长负进门的时候,谢同面前摆着一碟花生米,一盘酱牛肉,正就着小菜喝酒,甚为惬意。 见到曲长负,他便招呼道:“你来啦,过来坐,咱们爷俩喝两盅。” 曲长负抬了抬手,身后跟来的小厮立刻将他带来的饭菜摆了谢同一桌。 曲长负把酒杯推到一边,拿起筷子道:“不喝。我还没吃饭,得先吃点东西垫垫才能喝,不然胃疼。” 谢同很扫兴地夹了个丸子扔进徒弟碗里:“臭小子,怎么就生的这般娇气!” 曲长负一边吃菜一边道:“我小的时候,人人都盯着我,叫我不能跑,不能跳,吃东西要精,入睡要早。就只师父每日带着我爬墙抓鸟,舞枪弄棒,还拿筷子沾了酒喂我,倒不怕把我养死。” 谢同说:“人活着,就得有活气,不拘命长短,够本是真的。若你那一辈子都得这么养着,长命百岁也活不出个人样来。” 曲长负只是笑,没说什么。 谢同见他还真是吃的认真,不由问道:“你方才不是跟你二舅他们在一块,怎地,嘴欠把谁惹了,才叫他们没给你饭吃?” 他本来是在开玩笑,结果这个宝贝徒弟竟然当真说道:“也算是因我而起,出了点事。” 曲长负把宋彦的事给谢同讲了一遍,把谢同给听的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人人都觉得曲长负诡诈莫测,殊不知其实他活在世上的这些年头,才真正是被人给坑过来的。 挨坑的次数多了,自己也就逐渐跟着会算计别人了。 谢同道:“好在那小畜生没能得逞,也算是万幸。不管怎么说,你舅舅表哥他们还是向着你的。” 曲长负道:“嗯。” 谢同哄他高兴:“你瞧瞧为师,从小被爹娘当劳力使唤,粗活累活都得我干,那年饥荒,他们拿了锅要煮我……” 曲长负实在没忍住,说道:“你上回不是说,刚出生就被你娘卖给了人贩子吗?” 谢同愣了愣。 过了片刻,他用手敲了敲脑袋,自言自语地道:“糟了,我之前都跟你编过什么,全记不清楚了。” “……” 曲长负道:“师父,我能看出为了证明自己活得比我惨百倍千倍,你已经很努力了,别说了,吃不下饭。” 虽然挨了一顿嘲讽,不过见到素来心爱的徒弟,谢同的心情是极好的。 但他从来不喜欢曲长负在他这里多留,天刚刚一黑,便催着他走了。 曲长负出了门,正朝路边停着的马车走出,冷不防一棵树后面忽然冒出一个怪腔怪调的声音。 “这位公子仪表堂堂,俊美不凡,为何神情要做如此严肃之态呢?” 一个毛茸茸的兔子头从树后探出来,摇头晃脑地说:“今夜月色正好,我这里有一块月亮糕,公子冲我笑一笑,我给你吃糕,好不好呀?” 曲长负道:“呦,几个时辰不见,你成精的速度可真够快的。” 兔子娇羞地扭了扭身子,往树后一躲,然后玉树临风的璟王殿下施施然走了出来,笑着说道:“能不能成精,不是都得看公子赏不赏脸吗?” 他们摆夷宅子里的传说,每到月色明亮的晚上,山洞里想成精的兔妖就会拎着灯盏在山林中转悠,收集人间欢笑。 它们用月亮糕换取过路之人的笑容,只要能换满上千个,就可以历劫成仙。 靖千江和曲长负小时候都听人讲过,靖千江来的时候在夜市上看见了卖假兔子的,便想起这个传说,买来逗曲长负笑。 他道:“你刚来我们摆夷的时候,听了这个故事明明也很相信来着,晚上还经常一个人在林子里晃悠。我一开始还不知道你去干什么,后来才听阿力婆家的小妹说,乐哥哥是去找兔子精呢。” 曲长负泰然自若,说道:“是嘛,过去的事我都忘了。” 靖千江道:“不要紧,记得现在的事就成。比如我就知道,你眼下最喜欢什么。” 曲长负也没上马车,两人便沿街同行,他道:“说来听听。” 靖千江回手,用扇子柄点了点自己的鼻尖,悠然而笑:“能为你分忧的人。” 他说:“我方才一直在琢磨,虽然收拾了宋彦和陆越涵,可是你妹妹的事还没解决。把赫连素达灭口,可能会引来一些后续的麻烦,所以我就有了个别的主意。” 曲长负刚从宋家出来,还没来得及细想这件事,听靖千江如此说,便道:“说来听听。” 靖千江道:“赫连英都跟赫连素达,分别是大君的西帐王妃和大帐王妃所出,因为南戎大君目前正当盛年,威势又重,他们在南戎的时候,表面上看相处的还算和气,但事实上,也在一直暗暗较劲。” 曲长负道:“赫连英都明显要比赫连素达有头脑的多。” 靖千江道:“确实如此,但他母妃的地位却较低,而且比赫连素达要小,越是表现出挑,越是容易受到嫉恨,因此偶尔也会被赫连素达欺压——” 他微微一笑,后面的话没再说下去,但曲长负已经立刻会意了。 “我知道你的意思了,确实是个好主意。冤有头债有主,谁闯下的祸就把谁弄走,很公平。” 曲长负道:“不过我是没想到,你居然会想出来这样的主意。” 靖千江说:“看见宋彦那么阴险,突然福至心灵,学了几招。” 他摸了摸自己的脸:“再说了,我发现你如今对我没有小时候亲近了,多半是嫌我年老色衰,既然没了少年时的美貌,可能,还得靠脑子来讨人喜欢。” 靖千江的性格不算诙谐活泼,平日里也很少会说这样的话。他是担心曲长负因为宋家的事情心中郁结,今日才故意逗他。 曲长负自然也知道。 他笑了笑,说道:“是这样吗?我倒觉得如今‘曲郎中’与‘璟王’休戚与共,利益共享,这样的亲密关系才是什么都没法取代的。” 他自然而然地捏住了靖千江手里的扇子,将它拿过来,用扇柄挑起对方的下巴,凝视他。 曲长负的眼睛很冷,但你看得久了,便总会觉得那双眸子像是打着旋的桃花水,要一直、一直地把人给吸进去。 仿佛很是深情。 他袖口极淡的药香隐隐从衣衫的银丝褶皱里飘出来,丝丝缕缕地将靖千江缠绕住。 靖千江瞧着曲长负,两人之间的距离,只有一柄折扇的长度。 第52章 忆向屏山曲 曲长负道:“靖千江,你希望得到什么呢?我对于优秀的合作伙伴一向慷慨,任何需求,咱们都可以商量。” 扇柄向下,顺着他的下巴,划过他的脖颈、胸膛,最后点在了他的心脏上。仿佛挑逗一般,弄的人感到有些痒。 曲长负轻声地说:“陪伴、扶持,或者……欲望?” 曲长负是个很要命的人,他不来亲近的时候,总是让人想追逐、征服,想把他箍进怀里,将那一身的冰壳敲碎了,捂化了。 可是他主动亲近了,又让人觉得害怕,害怕就此沉沦不复醒。 他犯规,靖千江想,真是的,他蛊惑我。 他握住曲长负拿着扇子的手,倾身过去,深深地吻他。 曲长负笑了笑,没有闭眼睛,无所谓一般地迎合着,像是要研究靖千江的表情。 不管有心还是无意,两人的亲吻都不可避免地要比第一次熟练许多,对于对方的唇齿心跳,也都更加熟悉的令人惶惑。 曲长负的气息终究有些乱了,一偏头,先结束了这个吻。 靖千江拨开他额前垂下的几缕发丝,抵着他的额头道:“我是对你有欲望,但是色欲仅仅是其中的一小部分。一个人的色欲不值这么多钱,闭了眼上床,找谁都一样。” 曲长负道:“是吗?” “是。” 靖千江箍紧他的腰,一字字将想法说给他听:“我想要你,可如果仅仅一夜欢好,纾解寂寞,得到的根本就不是完整的你,而是你施舍出来的一点恩泽。那不能满足我,只会让我更贪心。” 两人之间有短暂的静默,一呼一吸间,仿佛光阴已经截流而过。 “我头一回真正见识到世间众生相,就是在十一岁那年,认识你之前。” 曲长负起头了另外一个话题:“我从乱军中跑出来,经过一片荒野,两个已经破败的镇子,一座山,来到了摆夷。沿途上,我看见有人跟富人家的狗争食,被狗主人肆意嘲笑;两名女子相互厮打推搡,因为夫君举家逃命的马车上,只能再容下一人;衰弱的老人,幼小的孩童,被家人抛弃,又被饥民煮熟分食……” “很可怜啊,他们。” 曲长负道:“但是这样的可怜人人,我也杀过很多,因为若不然,我就会死。” 他瞧着靖千江,两人姿势亲密。 曲长负的左脸被雪光映亮,右脸却沉在夜色中。 “我看见所有的人都离我而去,而救我的,是我手中的刀。” 曲长负道:“因而我向来觉得,人一旦有了依赖软弱之心,便是败亡的开始。你想要缠绵欢好,想要并肩前行,我乐于答应,因为你确实是个不错的伙伴。但更多的……” 他笑了一声:“很难做到。” 靖千江淡淡地道:“你知道我为什么说咱们现在不如小时候亲密吗?因为现在我知道了你想要的东西是什么,你却依旧不懂我。” 他拿扇子点了点曲长负的眉心:“我喜欢的曲长负,从来都是一个骄傲、固执,不肯低头的人,我为何要改变你?只要你信任我,我就是你的刀。” 曲长负看着他,靖千江再低下头,又吻了吻他的唇,这回他克制着自己的欲望,因而十分温柔。 “我不会阻挡你前行,我只想你往前走的时候,握住我的手。把你自己交给我,或者什么都不给,让我爱你。但就是不要施舍,你的亲密很珍贵,不该是随随便便给出去的交换物。” 他也有自己的骄傲。 他想要面前这个人,但不是施舍,不是迁就,是一个完完整整的曲长负。 要他的欲望,要他的悲欢,要他这个人,要他一辈子。 * 当天晚上,南戎使臣所住的驿馆之中发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 ——有个贼人摸了进去,还被忽韩王的侍卫给发觉了,可惜没有捉住。 因为没有人员伤亡,当时赫连素达和赫连英都也没在驿馆之中,所以事情并未闹大。 但赫连英都回来之后,令侍卫检查是否有什么东西丢失的时候,意外发现之前他们带来寻人的那幅画像好像被人给动过了。 赫连英都先前同隆裕帝说,希望郢国能够帮助他们寻找左思王的师父,并呈上了要寻之人的画像。 宫中的画师临摹那人的模样交给内卫寻找之后,便将原版还了回来。 却不知道谁又会对这东西感兴趣。 南戎带来的侍卫见忽韩王的脸色不好看,生怕赫连英都因此怪罪,灵机一动,说道: “王爷,这人都被咱们找了许久也没有端倪,如今那个刺客要是真的冲着这幅画而来,说明他肯定听说过咱们要找之人的下落,这是一条线索啊!” 赫连英都淡淡地看了他一眼:“人都已经跑了,你们连截都没截住,便是有线索也断了。” 那侍卫被看破了小心思,吓了一跳,连忙单膝跪地说道:“属下该死。不过属下记得,就在前些日子,曾经有个郢国的官几次三番前来寻找您,都被王爷视而不见,说不定他就是另有目的!” 经他提醒,赫连英都才想起来,似乎确实有件这样的事。 他们所提到的那个人正是陆越涵。 陆越涵一开始是希望能够先找到赫连英都,商量着跟他合作对付曲长负。 可惜这位忽韩王十分谨慎,陆越涵一连来了好几次,他都避而不见,只晾着客人在驿馆里面吃冷茶。 陆越涵无奈之下,只好退而求其次,撺掇赫连素达娶曲长负的妹妹。 如果不是这样,或许他根本就用不着找宋彦合作,事情也不会败露了。 赫连英都不知道这其中的弯弯绕绕,他当时不想掺和郢国的事,根本就没有询问过陆越涵的来意。 但是驿馆中发生了这么一件意外,赫连英都再想起之前陆越涵的来访,就不免多心了。 他想,之前自己跟陆越涵从来都不认识,对方没理由无缘无故找上门来,还一来就是好几趟,难道他……在踩点? 或者此人跟画像上的人有什么关系,本来想来商量什么,结果自己根本不见他,所以才会派人到驿馆里面偷画像。 虽然这只是一种猜测,但陆越涵的行为就是越想越让人疑惑,寻人之事至关重要,一点点线索都不能放弃。 赫连英都道:“你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明日咱们在驿馆里设宴,我好好瞧瞧那个陆越涵到底想干什么罢。” 他顿了顿,又说:“画像的事,不可说与赫连素达知道。” 那侍卫见主人没有惩罚的意思,十分庆幸,讨好道:“博俊王有勇无谋,又怎么会像王爷这样细心。相信这次一定会是您先找到画中那人,在大君面前立上一功。” 赫连英都道:“找不到本人,如果能找到知情者带回去,也算是功劳一件。这陆越涵自己送上门来,引起了本王的注意,但愿是个有用的人罢。” * 南戎使者这次来访,也带了不少当地的大厨。 赫连英都以此作为借口,第二日便发了请帖,精心整治了具有南戎风情的宴席,遍邀达官贵人前来享用。 赫连素达听他提起的时候,根本就没想到赫连英都这是想背着自己独自立功。 他已经见到了曲长负的妹妹曲蓉,觉得这丫头虽然还很青涩,但是长得着实不差,可以娶回去当自己的王妃。 一想到曲长负挫败自己的时候那么高傲,但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的妹妹被带回南戎去,赫连素达便觉得十分兴奋。 他已经迫不及待地想看看曲长负是什么表情了,完全未曾注意赫连英都提出举办宴会的目的。 这一场宴席,曲长负果然也来了,他瞧着还是那副清冷淡漠的模样,让人不由得就想招惹。 赫连素达便故意凑过去,冲着他笑道:“曲大人,我听说你的酒量很不错,要不要跟本王拼一拼酒啊?” 曲长负淡淡一哂,仿佛根本不知道前几日妹妹被调戏的事情,完全看不出来怒意:“我一定喝不过博俊王,还是算了罢。” 赫连素达觉得他肯定是把不快都在心里憋着,没有办法发作出来,愈发来劲。 他说道:“你何必这样拒绝我呢?曲大人的妹妹生的十分美丽,性情也温柔,本王已经决定了,临走之前便向你们的皇帝请旨,让她当我的王妃,以后就是一家人了,咱们应该多多亲近。” 曲长负听了这话反而笑了:“博俊王说话真是有趣,曲蓉不过是我父亲的妾侍所生,身份卑贱,你要娶她便尽管娶去,同我又有何干?” 赫连素达一怔:“你不在意自己的妹子?” 曲长负悠然倒酒,自斟自饮一杯,感慨道:“我主要惊讶的地方在于博俊王的想法,啧,真没想打啊,堂堂金帐王妃所出之子,竟然会愿意去一个大臣家的庶女当妃子。” 他语气中带着不屑,仿佛在说一个想要吃软饭的倒插门女婿:“你若是喜欢她,那随你,但若是想借着这层亲戚同我拉关系,就大可不必了,我不吃这套。” 刻薄阴损,冷嘲热讽,打击他人的幸福感和自尊心,原本就是曲长负最擅长的事。 此时他的态度和话语就像是一盆凉水,泼在了兴冲冲的赫连素达脑袋上。 这跟他想象的不一样!跟陆越涵说的也不一样! 赫连素达有点生气,但不知道是生曲长负的气,还是生陆越涵的气。 他觉得曲长负很有可能是故意在自己面前装成不在意的样子,想要再言语试探,又怕再挨曲长负的损,一时僵住。 两人正无话可说之际,靖千江从另一旁气冲冲地走过来了,径直向着曲长负说道: “陆越涵这小子如今实在是太嚣张了,原来是有了靠山。他前几天在我的酒楼中找麻烦,方才我正要给他一点教训,忽韩王竟然护着他……” 曲长负忽然咳嗽起来,将靖千江的话打断了。 靖千江一怔,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仿佛这才发现旁边的赫连素达。 不自然的表情从他脸上一闪而过,靖千江笑了笑,迅速又换回了平日里那副神色,说道: “原来博俊王在这里。我方才还听太子殿下夸赞今日的菜肴十分美味,没想到南戎贵使前来做客还如此有心布置,要给大君写信去多谢你们的招待呢。” 话虽然是好话,但赫连素达听在耳中,却觉得有些不是滋味。 宴会是赫连英都提议举办的,原来大君就夸过他做事有头脑,太子的这封信要是写过去,自己肯定又要被对方比的面上无光。 赫连素达不愿再听,转移了话题:“璟王,刚才看你怒气冲冲,原来在这郢国当中,还有人敢得罪于你啊。” 靖千江目光一闪,却不愿再提此事,淡淡说道:“不过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罢了。” 赫连素达从他口中套不出来话,心里却总是觉得有些不踏实。 他知道赫连英都一向不愿意跟这些郢国人打太多交道,但他此时却是一直在主动跟陆越涵说话。 再想想靖千江方才没说完的话,可见两人之间的关系应该不错。 赫连英都跟自己一样,都是头回来郢国,为什么他如何跟郢国的大臣交好,自己毫不知情? 而且他们关系那么好,陆越涵怎么不叫赫连英都娶曲蓉呢? 难道正如曲长负所说,娶这样一名庶女,根本毫无意义…… 赫连素达远远看向赫连英都的方向,发现他果然在和陆越涵交谈。 ——此时赫连英都正在询问陆越涵之前几次来找自己,到底是因为什么事情。 陆越涵之前本想与他合作坑害曲长负,可是如今他阴谋败露,已经被靖千江狠狠地教训了一顿,如何再敢提及此事? 之前需要他的时候,赫连英都爱答不理,这时候事情都过去了,他又吃错药了一般反复纠缠。 陆越涵心里破口大骂,表面上也只能东拉西扯地找一些借口敷衍。 赫连英都看他支支吾吾的,愈发觉得事情肯定跟画像上的人有关系。 陆越涵现在不说不要紧,他就算是回南戎,也一定要想办法把这个人带走,不信到那时还撬不开他的嘴! 而两人各怀心思,表面又相谈甚欢的这一幕,就被突然警觉起来的赫连素达看在了眼中。 当天宴会结束之后,他又问赫连英都为何会认识陆越涵。 赫连英都笑的十分自然:“只是看那位陆大人人品俊雅,与我说话又投缘罢了。” 赫连素达看了看他,没再说什么。 他的直觉告诉他,这陆越涵给自己说媳妇,敢得罪璟王,又能让赫连素达这种阴险奸诈的人赏识,肯定不简单。 哼,都不跟他说,难道他就不会自个查吗? * 赫连素达得了空闲,便也去传说中属于璟王产业的那家酒楼当中坐了坐。 他让人一打听方知,那日靖千江跟陆越涵一帮人起的冲突还挺大,现在大伙都听说了这是璟王殿下的产业,生意十分兴隆。 赫连素达嚼着肉,心想靖千江倒是没骗他。 正在这时,一楼的大厅中忽然响起了一阵乐曲声,原来是酒楼请来表演的戏班子登台了。 赫连素达本来不喜欢看这种叽叽喳喳的东西,随意扫了几眼,发现这次的剧目有点特殊。 ——讲的是异国使者来到中原的故事。 他赶的巧,这是新出的戏目,正好从头演起,赫连素达来了点兴趣,一边吃东西一边看。 这戏里面演了两名异域使臣来到中原之后,发生的一系列趣事。 这两人,一个扮相英俊高大,而且极为智慧,唱词也动听。 另一个则身材矮小臃肿,还涂了张戏台上丑角惯常用的花脸,经常做出一些滑稽愚蠢的事情,引得戏台前的观看者们哈哈大笑。 偏生后者又丑又傻,来到中原之后还总喜欢出风头,每每想要暗中算计前者,结果都是阴谋败露,被众人耻笑。 赫连素达不知不觉就把自己代入那个英俊高大的聪明使者了,自然,总抢他风头的赫连英都就是那个丑傻子。 每次看到对方出丑,他就觉得心里面爽快无比,不由看的津津有味,几乎忘记了自己出来干什么。 等到戏演完了,下属一再催促,赫连素达这才回到驿馆,心里面还惦记着接下来会发生的情节。 于是第二天到了时候,他便又去了那家酒楼,那出戏果然也演了下去。 赫连素达发现这回周围的看戏者几乎多了一倍,大家一边等着好戏开场,一边谈笑着,都在议论这一次那个丑角又要以什么新方式丢人现眼。 这回,除了两名使者之间的明争暗斗外,戏中还多了一个人物。 那名英俊聪明的使臣认识了一名中原大臣,两人相谈的十分投机,因此成为了好朋友。 丑角感到十分嫉恨,就几次意图为难那名中原的大臣。 但是每一回,都是英俊的使者及时赶到,保护了自己的好朋友,狠狠地收拾了丑角。 于是丑角威胁他说,你们两个效忠于不同的君主,不应该来往过密,否则我就要回去禀报我们的王,说你有勾结他国之心。 英俊的使臣意识到这样的关系不能再维持下去了,于是提出要跟中原的大臣绝交,对他避而不见。 中原的大臣不知道是丑角从中使坏,十分痛苦,想要挽回这段友谊,于是每日到驿馆去找他,但都见不到对方的面。 台子底下的观众们议论纷纷,除了痛骂那个丑角小人多作怪之外,还有很多人都在讨论两人之间的友情。 “两个大老爷们,不过是几天不见,至于吃不下睡不着吗?太腻歪了吧!” “戏文之中才见世间真情嘛。等你有了这样的好兄弟,就理解人家的情分了。” “这哪里是兄弟,这他妈比亲媳妇还亲,中原的大臣被他们的王爷欺负了,使者还给讨公道。” “嗨呀,他们俩就是断袖!信我的没错!你看那使者跟中原大臣说话的眼神,跟瞧见了金子一样直放光,我哥就是这么看我未来嫂子的!!” 赫连素达在旁边听着,摸了摸脑袋。 他觉得第二日的戏份虽然也有带劲的地方,但是没有第一日的好看了。 赫连素达不喜欢那些两个人腻腻歪歪的戏份,那中原的大臣就跟个娘们似的,受了气只知道让朋友出头,没劲。 赫连素达听完戏就回驿馆去了,发现赫连英都不在,一问伺候的下人,说是仿佛去找陆大人了,尚未回来。 第53章 笑谑戏当宾 听说了赫连英都的行踪,赫连素达纳闷道:“他怎么天天去找陆越涵,有那么多话可说吗?” 他的一个侍卫笑道:“王爷不知道吗?前一阵子陆大人可是连着往咱们驿馆跑了好几天,求见忽韩王,可是忽韩王不知因何没有见他。如今倒是反过来了。” 赫连素达一直隐隐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但是具体又想不到,听了侍卫的话,他忽然想起刚才戏中演的内容。 什么两个人因为立场不同不能再见面,中原大臣不愿放弃友情每日等待,使者避而不见…… 这,听起来好熟悉。 还有中原的大臣被别人欺负了,使者给他讨公道…… 讨、公、道…… 赫连素达突然醒过神来,这戏文里面所演的事情,岂非桩桩件件都与赫连英都和陆越涵十分相似? 简直像照着两人之间的事情添油加醋改编的一样!! 那么自己对应的角色,就是那个……又丑又傻的矮胖子?! 周围的侍卫奴仆们眼睁睁看着王爷呆立原地,脸色忽而顿悟,忽而狰狞,最后竟勃然大怒,一脚踢翻了面前的茶几! “好、好、好!你们搞断袖,老子当垫背的!” 赫连素达想到他当时还坐在人群中,跟周围那些看客一起嘲笑鄙视那个丑角,几乎要气的爆炸:“我明日倒要看看,这出戏是哪个王八蛋排的!” 好啊你个陆越涵,怪不得你要把曲蓉一个庶女说给我,怪不得你早就找过赫连英都了,却没向他提议迎娶郢国贵女的事,你们两个根本就是一对! 赫连素达这一下打击可挨的不轻,当天晚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忍不住又躺在床上破口大骂,足足冲着屋顶骂了一个多时辰。 白天那些看戏的百姓还在旁边分析使者和中原大臣感情到底有多好,又是什么恩爱,又是什么像自家哥哥嫂子的,他这时候再想想,可恶心坏了。 好啊,你们竟然合谋耍我,我要是让你们好过了,我就不叫赫连素达! * 靖千江走到相府门口,恰好碰上小端捧着一摞书稿,快步走出大门。 眼下小端已经知道了璟王就是当初的易皎,但是对于这个似乎总想把他家主子拐带走的王爷,他一直抱有一种防范的态度,每回看见靖千江都是满脸警惕。 遑论两人之间还有日前的抢夺功劳之仇。 小端行礼道:“见过殿下。” “起来罢。”靖千江略一抬手,“这回不说‘是你’了,有进步。” 小端暗暗翻了他一个白眼。 靖千江将他手中的书稿拿起来看了一眼,发现是要去送给戏班子紧急排练的新一期戏词。 这出戏,是他们专门演给赫连素达看的,戏文唱词都是全新编写,不光得保证吸引看客,能够在京城中传扬出去,还得让戏班子排演熟练,时间上非常紧张。 靖千江随手翻着,只见接下来的剧情是丑角发现人人都在声讨他,而同情赞美使者与中原大臣,于是心中生恨,决心再使手段,让他们不好过。 中原大臣与使者在他的谋害下,反倒重新联合起来,恢复了过去的友好关系,使者邀请中原大臣跟他一起回到自己的国家。 这剧情真是绝了。 同时恶心了赫连素达、赫连英都和陆越涵三个人,还预先暗示了他们接下来的行动。 老套中带着狗血,肉麻里不失畅快,而且里面对丑角的用词十分之毒辣刻薄,保准能把死人气活。 靖千江想象着赫连素达听到这出戏的表情,简直有点想笑了。 他问道:“本子怎么是从你这里送出来的?” 小端道:“少爷刚写完,让小人送到戏班子里去。” ——我很忙,不要拦着我问来问去了。 ——少爷也很忙,最好也不要总是黏着我们少爷。 ——当王爷的就这么悠闲吗?天天盯着丞相府的差事。 靖千江:“……这个,是你们少爷写的?” 小端道:“是啊。” 然后他惊讶地发现,靖千江看看手里的戏稿,脸竟然慢慢地有些红了。 想到戏文中那些叫人暧昧心动的情节,缠绵优美的用词,竟然都出自曲长负的手,靖千江就莫名的不好意思。 没想到你竟然是这样的曲长负。 * 赫连素达痛骂了大半夜,第二天早上起来,床褥上的棉絮都被他蹬烂了。 虽然顶着两个黑眼圈,但他犹自没有消气。 他现在就想知道,这排戏的人是不是赫连英都那个王八羔子,竟然把自己丑化成这样——那丑角的言行作为长相,可跟他有半点相似吗?! 赫连素达强忍着心中委屈,再度准时来到了倚晴楼。 他今天一定要把戏台子给掀了,但是掀翻之前,他倒要看看,今天接下来的戏,这帮人还想怎么演! 他进去的时候,酒楼里的人更多了。 赫连素达为了过一会动起手来方便,财大气粗地塞了块金子给小二,坐在了最前排。 好戏已经开场,只见丑角正在台上哇哇大叫,放话说一定不会让使者跟中原大臣好过,举止十分滑稽。 赫连素达:“……” 众人哄笑起来,骂声嘘声四起,赫连素达觉得这简直都是在嘘他,再也忍耐不得,一巴掌拍在了面前的桌子上,就要起身。 谁料与此同时,后面不远处竟也有人比他更加大声地重重拍了桌子,起身大喝道:“别他娘的演了,这台上唱的都是什么鬼东西!” 这声音有些熟悉,赫连素达惊讶地回头看去,只见竟然是赫连英都满脸怒容地走上前来。 他指着台上的人道:“说,这戏本子是谁给你们的?简直是胡言乱语,今天不把那人给我交出来,我就砸了你们的戏台子!” 旁边有人道:“喂,你这人怎么回事?大家都看的好好的呢!骂这丑角有什么不对的吗?” 赫连英都这几日的心思全在陆越涵身上,想方设法地琢磨怎么把他的嘴撬开,说出跟画像上的人到底是什么关系,哪有赫连素达这么闲。 他没听过这酒楼中的戏,这是近两天同陆越涵走在外面,总觉得目光古怪地打量他们,嘴里还议论什么“跟戏里头好像”、“断袖”、“长相可不如台上扮的好看啊”。 赫连英都忍无可忍,打听着来到酒楼一看,这才什么都明白了。 这出戏是他娘的谁排的,他辛辛苦苦为了立功办差而努力,怎么在别人口中竟成了个断袖? 他不是断袖!!! 周围的人还想看戏,纷纷想赶他下去,赫连英都一抬手,他的侍卫们顿时都把戏台子给围住了。 “丑角如何你们爱骂就骂罢。”赫连英都压着怒气道,“使者与大臣之间不过是正常交情,胡演什么?朝廷命官怎容得你们诋毁……” 他的话还没说完,不远处忽然传来一声暴喝:“赫连英都!” 赫连英都猛一转头,发现赫连素达怒气冲冲地大步走来,一把扭住了他的领口。 他怒吼道:“你什么意思?什么叫丑角爱骂就骂?你是个什么东西,就以为自己是那事事拔尖的英俊使者,我就是嫉妒你们无知蠢货对罢?” 他天生神力,几乎把赫连英都给半提了起来。 赫连英都被突然出现的赫连素达吓了一跳,不免觉得心虚,连忙道:“你听我说——” 赫连素达道:“我还听你说个屁,你那些鬼话全都是瞎编出来的!我问你,你这几日瞒着我鬼鬼祟祟的早出晚归,是不是都去找姓陆的了?是不是想带他去南戎?你个死断袖!” 他不是断袖!!! 赫连英都道:“你先松开我,咱们回去再说!我找他是有点事,但不是戏里面演的原因……” “那是什么原因?” 是为了寻找画像上的那个人回去交差!但这也不能和赫连素达说。 赫连英都一时卡住了。 赫连素达见状冷笑道:“好啊,我说他怎么找到我头上来了,原来是你们合起伙来诓骗我!” 昨晚的怒火化作拳头上的力道,劈头盖脸朝着赫连英都砸了下来。 赫连英都本来就觉得这场戏丢人,眼下又是在大庭广众之下,他几次劝说赫连素达回去再说未果,也实在忍不住了,跟他扭打成一团。 双方各有侍卫,虽说都是跟着南戎使团过来的,但各为其主,也并不团结。 这时一起上去拉架,你挤我,我踩你,都怕主子吃亏,拉着拉着,就变成了博俊王和忽韩王的人火拼。 场面一时十分火爆,台上的演戏的都停下了唱词动作,目瞪口呆地往下面瞧。 我的妈,原来他们就是那两位南戎前来的使者,果然关系不好,竟然这样就打起来了。 南戎人打架真是凶猛,比那武生演的还好看呢! 戏剧版被人打断,就演了真人版,简直有趣极了,周围的看客们纷纷向后退,又远远地将他们围成一个圈,继续看。 这时,有个人激动的声音颤抖,说道:“快看,快看,是那个陆大人也来了!” 戏台上唱的这出大戏,连南戎人都听说了,陆越涵自然也不可能不知道。 他方才一直站在人群中没吭声,只盼着赫连英都出去威吓一番,赶紧让这些东西不要再演了,谁想到赫连素达也在场,两人还打了起来。 眼看南戎人的互殴越来越凶,陆越涵生怕打出什么事来连累到他,只好跟着冲了出去,大声道:“二位,这都是误会!你们不要再打了!” 赫连素达一边打架,一边还不忘骂道:“我呸!陆越涵,你为何劝我娶一个庶女,却不拿这话跟赫连英都说?你们两个相好,就联合起来坑我是吧?死断袖!” 周围的人同时“唔”了一声。 赫连英都怒吼道:“我不是断袖!” 陆越涵深吸口气:“我也不是!我说了是误会!” 他指挥自己带来的人:“都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把他们给分开!” 眼看场面越来越混乱,直到这时,作为这家酒楼的拥有者,靖千江才同五城兵马司的人一起姗姗来迟。 他面若寒霜,进门便看见了陆越涵,冷笑道:“呦,本王还以为是哪个不长眼的又来撒野,原来还是陆大夫,你没完了是吧?” 陆越涵满头冷汗,立刻想起上回靖千江收拾自己的手段,吓得当场跪在了地上,连声请罪。 靖千江不理他,一脚将倒在自己面前的一张梨花木椅踹了出去,喝道:“别打了!” 别人劝架可不敢像他这么粗暴,靖千江半点没留力气,椅子撞在两人身上,砸成了数块,赫连素达和赫连英都吃痛,分别向后跃出躲闪,这才算是分开了。 五城兵马司的人本来顾忌这毕竟是远道而来的使臣,不敢妄动,有了璟王打头,这才纷纷扑上去,将双方互殴的侍卫也扯开了。 赫连素达和赫连英都都是鼻青脸肿,互相仇恨地瞪视着,呼呼直喘粗气。 旁边的百姓们见璟王来了,五城兵马司的人又在清场,不敢再停留,总算依依不舍地散去了。 赫连素达拍了拍身上的木屑和灰尘,又冲着靖千江说:“璟王,我可听说这家酒楼是你开的,在里面演这样的戏,你什么意思?!” 靖千江淡淡地说:“这只是我的产业,又不是本王亲自经营,难道还能盯着戏台子上演什么吗?这出戏最近在京城中十分受欢迎,百姓们都是图个热闹,又没说演的是你,博俊王有必要如此气急吗?” 赫连英都皱眉道:“璟王,这出戏究竟在影射什么,你我心知肚明,我不能容许这种东西在京城流传下去。如果你不肯下令禁止,那我就要去见你们的皇帝陛下了。” 靖千江可不怕这个威胁,事实上他就是从宫中出来的,闻言道:“正好,皇上也已经听说两位贵客发生了冲突,十分担忧,正要见一见二位呢。那就请罢?” 赫连英都和赫连素达打起来的事,隆裕帝在宫中已经听说了。 他依稀知道仿佛是因为一出讲断袖的戏,唱的这两位不大高兴,就发生了争执。 他倒是挺高兴。 虽说目前郢国跟南戎结盟,但那只不过是权宜之计,这些野蛮贪婪的异族人永远都不会放弃对于中原物资的惦记,敌对是迟早的事。 现在,他们的皇子不和,对于郢国来说,自然有利无害。 等到靖千江把两人带进宫,隆裕帝安慰了几句,便说道:“我大郢民间娱乐消遣之法甚多,戏文只是其中一种,笔者编造而已,二位实在无须当真,又何至于动气?” 他想了想,两人如此生气,估计是在意戏文里面把南戎人给写成了断袖,觉得抹不开面子。 他于是又道:“朕之前便曾说过,要赐予二位美丽的贵女作为王妃,如今也到了兑现承诺的时候了。二位莫要动怒,不如我们便商议下这件事罢。” 正在这时,赫连素达说道:“陛下,这人选可以由我自己来决定吗?” 隆裕帝怕他瞎挑,不置可否道:“看来博俊王是有中意的人选了?” 赫连素达看着赫连英都冷笑了一声,就要开口。 赫连英都一怔,立刻产生了一种不祥的预感,也上前一步,急急说道:“陛下,其实我也想跟您要一个人,那个人就是……” “不错,我中意的人选是——” 两人同时道:“陆越涵!” 隆裕帝:“……” 在旁边的几位大臣们也都是一片安静。 先不提这个陆越涵的身份,就是两名前来出使的异国皇子争抢同一个人这件事,也已经够足够令人惊讶的了。 隆裕帝询问身边的大太监李福:“陆月含是哪一家的贵女?” 李福小心翼翼地回答道:“回陛下,京城贵女当中,似乎没有姓陆的小姐。” 他犹豫着说:“奴才听说过的,只有谏议大夫陆越涵陆大人……” 赫连素达抢着说道:“对,就是此人。陛下有所不知,其实我喜欢的正是男人,用中原的话来说,就是我是个断袖,因此请陛下不要赏赐女人给我了,让我带陆大夫回南戎去罢!” 他说完之后,带着得意看了赫连英都一眼,眼看对方的脸色极为难看,果然气的浑身发抖,立刻觉得舒爽极了。 女人他多得是,并不稀罕皇上赏下来的一个两个,但赫连英都想要的东西,他却一定要弄到手! 说来也幸好他看到了这出大戏,并且体悟到了戏中玄机,不然换了别的人,恐怕娶了曲蓉都看不穿自己竟然被耍了。 想到这里,赫连素达自豪地将袍摆一抖,换了个更加舒适的坐姿。 第54章 弹指问峥嵘 见赫连素达还在这里得意洋洋,赫连英都简直都要被这个蠢货给气死了。 他本来想低调地想办法把陆越涵弄回南戎,再细细调查他身上的秘密,这下可好,朝堂上下全都知道了。 抢人抢到别国来了,还抢的是名臣子,这样的场面也是难得一见。 隆裕帝:“……?” 不是说不是断袖吗? 惊奇过后,他心念一动,有意要将矛盾激化,便故意不提其他的解决办法,说道: “人只有一个,但二位都想要,这可着实令朕为难了。既然如此,不如把陆大夫叫来,让他自己决定吧。” 此时在场的都是官职较高或者颇得皇上宠信的臣子,陆越涵不在此列,李福连忙匆匆派了小太监去叫他。 方才赫连素达跟赫连英都打那一架,本来就让陆越涵心中不安,再听小太监一说在御书房当中发生的事情,把他惊的连脸色都变了。 这简直是匪夷所思,他怎么不知道自己何曾有那么大的魅力了?这两人到底想干什么! 陆越涵几乎是被李福给半推着,木然进了御书房,只见赫连英都和赫连素达饱含敌意地各自坐在一边,呈对峙之态。 而包括皇上在内,所有人的目光都奇异地向他望来。 陆越涵双腿一软,忍不住跪在了地上:“陛下!” 隆裕帝上下打量陆越涵,觉得这人虽然长得也算是清秀,不过除此之外似乎也没有其他吸引人的地方了。 他本来以为会被人这样争抢的男人,怎么也得长成曲长负那个模样。 真是人不可貌相,还挺有本事。 皇上和颜悦色地说:“陆爱卿,想必方才的事情李福已经与你说了,忽韩王与博俊王均对朕说心悦于你,想要带你回南戎,让朕难以委决。你有何想法,但说无妨。” 陆越涵颤声道:“陛下,臣自幼生长于郢国,得蒙家国恩泽多年,尚未倾力回报……臣,还想留在这里,为朝廷效力!” 他起初算计曲蓉的时候,完全没有想到这只是一名无辜的小女子,背井离乡将会有多么的痛苦无助。 而现在事情落回到了自己头上,陆越涵才害怕的全身发抖。 他可是个男人啊,这也太荒谬了吧! 隆裕帝道:“你有这份心是好的,不过随同使臣前往南戎,加深两国友谊,同样也是为国效力了。只是不知道博俊王与忽韩王,真正与陆卿更为交好的是哪一位呢?” 这话就是在暗示陆越涵,不选不行,一定得挑一个。 隆裕帝就是要让陆越涵当面说出来,这样无论他选择的是谁,都会在另一个人心中埋下仇恨的种子,引起赫连英都与赫连素达日后相争。 至于这样做会不会让陆越涵被记恨,日子过得艰难,那……就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了。 曲长负的官职虽然不高,但如今已经是隆裕帝十分宠信的臣子之一,此时他正坐在旁边,看着这一幕。 如果是他的话,他一定会选赫连素达,因为目前来看,明显赫连素达那边的怨气更重一些,但他的头脑也相对简单,容易操控。 先平复他的怒气,再引起他的同情,而后挑拨他与赫连英都争斗……这种手段简直轻车熟路。 别说仅仅是在南戎生存下去,祸害的他们翻个天都不算难事。 至于赫连英都,他想要的东西陆越涵根本就拿不出来,相对来说又没那么容易挑唆,选他就是自找麻烦。 可惜,以陆越涵的性情,怕是不会同他想到一处去了。 果然,陆越涵咬着牙犹豫许久,眼看皇上都已经不耐烦了,知道自己再哀求无用,只能选了个脾气看起来好一些的:“臣……与忽韩王的关系较好……” 赫连英都松了口气,虽然因为这事很赫连素达闹翻了,有些得不偿失,但毕竟最后他不至于一样都没落到手,还好还好。 他自然不喜欢男人,但等到去了南戎,陆越涵名义上是“他的人”,如果依旧不肯说出跟画中之人的关系,那他可就有的是手段了。 赫连素达脸上的得意之色一下子僵住,怒声道:“你说什么?” 他霍然站起身来,指着陆越涵,这话说的倒是真心实意: “我就当真比不上赫连英都?姓陆的我警告你,你可想清楚了!我是大君的第一个儿子,我的母妃是金帐王妃,身份不知道要比赫连英都高出多少,你竟然不识抬举?” 陆越涵哭死的心都有了:“王爷,我只是同您还不太熟悉……” 和我不熟你还劝我娶曲蓉! 赫连素达冷笑,咬牙切齿地道:“没关系,跟本王去了南戎不久熟了?你现在选了跟我,我让你熟!” 赫连英都道:“赫连素达,都是大君的儿子,你当着我的面抢人,未免太不把我放在眼里了!” 隆裕帝很满意这种效果,连他们的失礼都不计较了。 眼看双方又要吵起来,他便道:“好了,既然这是陆大夫自己所选,博俊王便不要再争了,朕会另择姿容秀丽的……” 他本来想说女子,突然记起方才赫连素达说他是断袖,便改口道:“……姿容秀丽的男子赐婚于你。” 这话一说,在场的年轻臣子们看着陆越涵的惨状,无不觉得心里头一颤,害怕极了。 好在赫连素达颇要面子,沉声道:“多谢陛下,但不必了,除了这姓陆的,别人不要!” 真不知道应该说那出戏的效果好,还是赫连素达这个人上道。 曲长负抿了抿唇,拿起茶盅,连着喝了两口水。 宋绎坐在他身边,觉得曲长负仿佛在忍着什么似的,有些担心,便低声问道:“兰台,怎么了?” 曲长负说:“感动。” 想笑。 宋绎忍不住笑了:“确实,没想到博俊王还有几分非君不娶的执着呢。” * 最后,陆越涵以和亲大臣的身份随赫连英都回到南戎的事情已经板上钉钉,无可转圜,隆裕帝还封了他一个郡王的虚衔,使得这场联姻更加体面。 等到众人散去,陆越涵失魂落魄,步履沉重地向外走去,半路上差点撞到人。 他抬起头来,就看见曲长负站在自己面前,脸上带着可恶的笑意,说道:“郡王,小心。” 陆越涵突然间意识到了什么,咬着牙问道:“是不是你?!你报复我?” 曲长负好整以暇地掸了掸衣袖,说道:“郡王在说什么,长负听不明白,但我只知道有句话叫自作孽,不可活……啊,说错了,应该是求仁得仁。” 他拱了拱手,仪态从容:“恭喜了。” 陆越涵看着曲长负的眼神像是见了鬼。 之前朱成栾刚刚出事的时候,他在家里破口大骂曲长负,声称一定要给他教训。 当时便有人和他说,千万不要跟这个人作对,就算是想要报仇,也得从长计议,徐徐图之。 当时陆越涵并没有听进去,甚至后来他想害曲蓉的事情被宋彦那个废物给暴露了,靖千江找上门收拾了他一顿,朱成栾还觉得这事就算是过去了。 他现在发现,自己简直太单纯,太愚蠢。 他动了让曲长负的妹妹嫁到南戎去的念头,曲长负竟然就有本事把他给嫁过去。这几天没有听到宋彦的消息,但也没再见过他,估计也已经完蛋了。 陆越涵简直后悔到想要拿头撞墙。 * 这件不大不小的风波到此为止,总算是过去了,而陆越涵这次没有猜错,宋彦付出的代价也极为惨重。 宋鸣风心里并不好受,行动的时候却雷厉风行。 他第二天就以最快的速度将宋彦从族谱上除名,并以“人品低劣,不堪为官”为理由,去吏部辞去了宋彦的官职,派人将他押往宋家在乡下的庄子。 他下了严令,更何况宋彦害的人又是曲长负和宋绎,因而整个宋家虽有不忍,却无人为他求情。 整个过程当中,根本就没有宋彦反抗的余地。 直到被押往乡下的路上,他才找到了机会,划破腰带,将里面藏着的蒙汗药拿出来迷晕了宋家护卫,仓惶逃跑。 宋彦知道自己跑不了多久,宋家护卫的本事可不能小瞧,现在唯一能庇护他的,只有齐徽。 好在这几日齐徽并未在宫中居住,而是去了京城郊外附近的别院之中。 宋鸣风一分值钱的东西都没容他留在身上,宋彦好说歹说求动了一个向城外运送大米的车夫,这才搭乘着他的马车,来到了齐徽的别院。 齐徽正在书房里翻着一封书信,见宋彦被人带进来,便抬头道:“来了。怎么弄成这幅样子?” 这熟悉的场景和问话,让宋彦心中刹那酸楚,他快步走到齐徽面前,跪下行礼道:“殿下,您一定要救救我,这回臣只能仰仗殿下了!” 齐徽道:“发生了什么事?” 家丑不可外扬,宋家内部发生的具体情况自然不会到处宣扬,就算是宋彦辞官,要被送往乡下的这个消息都尚且没有来得及传开。 宋彦也不敢跟齐徽说实话:“都是我一时糊涂,不小心触犯了宋家的家法,马上就要被父亲送到乡下的庄子里去了。殿下,您知道我不事稼穑,又如何能在那种地方生存下去?请您看在我父亲的面子上,收留我吧!” 齐徽不动声色,说道:“宋鸣风虽然是你养父,但向来不是个狠心的人,他为何要把事情做到这个地步,你又干了什么?” 宋彦苦笑道:“是我一时糊涂,没有认清楚自己的地位。殿下也说了,他毕竟只是我的养父,我却总想从他身上得到同宋家血脉一样的对待,自然是……妄想了。” 他这话说的十分可怜,听起来就好像被排挤欺压了一样。 齐徽叹了口气,慢慢地说:“你我也是自幼的情分,孤自然不忍看你如此落魄……” 宋彦就知道齐徽会对自己格外照顾一些,听他这样说,脸上不由流露出喜色。 齐徽却道:“不过,你先瞧瞧这封信罢。” 他的手一松,信纸飘飘悠悠地落下来,掉在宋彦面前。 宋彦低头捡起来一看,脸色却陡然变了。 这信是宋鸣风写的。 在信上,他已经详细地向太子说明了宋家驱逐宋彦的原因,并向齐徽请罪致歉,看落款,信应该至少在前一天就送来了。 宋鸣风的意思,一方面是知道宋彦一直在为齐徽办事,如此算是给对方一个交代,另一方面也是在表明,宋彦不代表宋家立场,太师府并非太子一派。 宋彦将那一个个的字看过去,几乎觉得自己马上就要窒息,他没想到宋鸣风竟然这样狠,将他所有的路都给堵死了。 他哀求道:“殿下,就算我做错了,但这么多年,我们父子也替您做过不少的事,您就真的不能给我一次机会吗?” 以往他在齐徽面前提到彼此昔日情分,总是屡试不爽的,但现在对方的目光中失去了平时有限的那点温和。 齐徽道:“你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吗?” 宋彦摇了摇牙:“我不应该对曲长负下手。” “首先你不应该心急贪功,妄想凭着你的那点本事和地位,就去说服太师府支持孤,你这种做法,旁人只会是以为出于东宫授意,败坏孤的名声;第二,你行事往往自作主张,不听吩咐,孤需要的,是听话的狗;第三——” 齐徽以手边竹简抬起宋彦的下巴,逼着他抬头看向自己,加重语气:“孤已经警告过你很多遍了,与他相争,你还不配。” 宋彦咬牙道:“殿下,我父亲在外面为您卖命,您一向以仁道对待下属,若是处置了我,如何同我父亲交代?!” 齐徽淡淡地说:“替孤卖命的人有的是,孤还不需要同一个奴才交代。” 说罢之后,他已经一把将宋彦甩开:“来人,把他送回到宋家去!” 两名高大健壮的护卫直接过来把宋彦架起,根本没有让他双脚着地,就把人向着外面拖。 宋彦拼命大叫:“殿下!殿下!你不能如此冷漠!”但很快就被人堵住了嘴。 齐徽负着手站在窗前,瞧着外面的人将他强行带走。 东宫卫尉李吉走进来,见到齐徽如此,还以为他是因同宋彦情分深厚,所以见他被带走还是有些不舍。 他便说道:“殿下,宋彦这种人心术不正,您不要为了他伤怀。” 齐徽喃喃道:“我只是惊讶自己厚待多年之人,竟然如此卑鄙恶毒,那么之前又发生过多少事……我其实从来没有看明白过?” 他回过神来,对李吉说:“你安排人手,将宋彦和黎秋河分别盯好,若是双方有何异动或者联系,便及时禀报。” 齐徽想的是前世曲长负杀死黎秋河的事。 他原先因为旧日的情分,一直对待黎秋河以及作为他儿子的宋彦十分宽纵,也把他们想的过于忠心和亲近。 所以当年曲长负杀死黎秋河,也成为了两人之间的心结,除了痛惜黎秋河之死以外,齐徽心里最在意的,更是曲长负的无情。 当初曲长负找到齐徽的时候就已经明说过,他扶持齐徽,是因为要利用齐徽实现自己的心愿。 齐徽本来以为两人相处多年,自己在曲长负的心目中给怎么也能占一些分量了,结果到头来,原来在对方眼中,他依旧只是一个能够满足对方心愿的上级而已。 曲长负杀黎秋河,不光是对待这个在敌方苦熬多年的卧底功臣狠心,更是代表着他根本就不在意齐徽对于这件事会是怎样的感受。 齐徽因为此事,在心中耿耿于怀了很久,也愈发想要对曲长负不断试探怀疑。 其实他心中在意的从无别人,从来都是曲长负,只有曲长负。 但现在,他突然发觉,似乎重活一世,自己以前曾经认识的人都陌生起来,是非善恶,从另一个角度来注意,也有所不同。 目前黎秋河没有死,齐徽心里清楚,只要严加防范,就不会重蹈上一世的覆辙。 事情不再发生,可心中的遗憾又如何消去? 重活一世,他想做的就是一步步打开两人之间的心结,弥补自己的过失,然后重新获得在一起的资格。 为了这个,他什么都可以去做。 齐徽见李吉没走,便问道:“你有何事?” 李吉道:“殿下,属下前些日子曾跟您提过,手下暗卫发现张泰与年永龄二人的妻子与魏王府来往过密。就在方才,魏王的奶娘与张泰的姨母又在一家绸缎店当中见面了,您看,是不是要把这二人……” 他后面的话没说下去,只做了一个手势。 张泰与年永龄都是东宫属官,一向是齐徽这边的人,知道他很多事情,最近却频频跟魏王府来往,如果不早些控制起来,难免会招来大麻烦。 但让李吉奇怪的是,一向手段狠辣利落的齐徽,这一回却没有立即下达命令。 他沉默了一会,反而没头没脑的地说道:“齐瞻最近已经吃了不少亏了吧?如果有人想利用孤来牵制他,那么孤的地位太过强势,就不会得到救援和同情。” 李吉怔了怔,试探着说:“您是说……陛下?” 除了皇上,也没有人敢说利用太子来牵制魏王了罢? 齐徽心里所想的却似乎并非隆裕帝,听李吉这样说,他笑了笑道:“你说的也有理,在陛下心中,虽然不希望齐瞻的势力大于孤,但若是孤逼的太紧,他怕是也要不快。” 他也不管李吉听不听得懂,挥了挥手道:“不如咱们也稍加退让,示一示弱。你去罢,再有消息,不必采取任何行动,及时报来便是。” 第55章 云月眼自明 魏王府中,齐瞻正在低头作画,忽然听见外面传来一阵娇滴滴的吵闹声,他微一凝神,笔尖一滴墨迹已经落下,整幅画便算是废了。 齐瞻不由皱眉,将笔搁下,抬眼道:“外面是谁在吵吵嚷嚷?” 门外的小厮进来禀报道:“殿下,是柳姨娘来给您送鸡汤,林姨娘来给您送桂花糕,柳姨娘说殿下喜咸,不爱吃甜点,林姨娘不服气,便争执了起来。” 齐瞻最近都没去过后院里,他的一群妾侍男宠有的暗自欢喜,但也有更多的人难免寂寞心急,因此千方百计地设法引起魏王注意,简直闹的人头疼。 齐瞻以往很喜欢这种小情趣,才把她们纵容成了这样,如今心里有了旁人,却是觉得十分厌烦。 他哼了一声道:“真是太闲了,你去和王妃说,叫人看着她们去抄经,好好静静心。” 小厮低头答应着,正要退出去,却是又来了人通报,说是张泰与年永龄求见。 齐瞻眉梢一扬,心念转动之间已经微笑起来,说道:“快请进来!” 张泰和年永龄原本是齐徽那一头的死党,平素跟齐瞻一脉冲突不少,这时候陡然来到魏王府,浑身上下都写着不自在。 齐瞻却十分泰然,笑着说:“二位请坐。前些日子,本王就一直想同二位大人一晤,可惜听说你们去替二弟寻找敬献给陛下的礼物了,没有缘分。如今可算是见着了。” 他连两人去做什么了都一清二楚,实在令人十分惶恐,张泰咬了咬牙,干脆直接点破道:“魏王殿下,您就省省心吧,我们是不会背叛太子的。” 齐瞻道:“很好,很好,本王就喜欢同忠心的人说话。可是为什么如此忠于我那二弟的属臣,会背着他以太子的名义,贪墨外地官员赠送的贿赂呢?” 他似笑非笑,慢慢地说:“你们说,若是齐徽知道了你们的所作所为,还会不会饶恕你们的性命?” 这下,两人都说不出话来了。 就怪他们贪心又倒霉,这种把柄落在主子的死对头手里,对方又怎会轻易放过? 齐瞻慢悠悠地说:“不用紧张,只要本王不将这件事说出去,自然不会有人知晓。但两位大人也该有所表示,不是吗?” 张泰和年永龄都没有说话,但神色显然已经发生了动摇。 齐瞻声音渐低:“听说,你们这回找到的东西,是一块奇石……” 等到张泰和年永龄离开之后,齐瞻将桌面上的画纸拿起来,几下撕碎,随手丢了。 他知道,等到自己的计谋成功,靖千江和齐徽都要倒大霉,无论曲长负有什么计划,都再也施展不得,只能任由自己摆布。 毕竟,帝王都是多疑的,有的时候,只要一颗小小的种子,便足够引起大祸。 他的心素来冷硬,虽然看似风流浪荡,处处留情,实际上在这世上,他不会为了任何人而心软。 哪怕是血亲兄弟,哪怕是自己喜欢的人。 齐瞻用帕子擦掉自己手上沾染的墨渍,缓缓攥紧了手指,如同要捏碎心中残存的最后一点不忍。 正在这时,有人说道:“观殿下春风满面,气色甚佳,看来是有什么好事发生了。” 齐瞻毫不意外,抬眼说道:“方才发生了一点小插曲,好歹正主终于到了。思平王难得前来做客,本王自然欣喜。” 这个说话的人竟然是南梁送来的质子,南梁八皇子李裳。 齐瞻等的人原本是他,而且听两人说话的语气,很有几分熟稔。 李裳领着苏玄走进门来,为他引路的魏王府下人便识趣地全都退了下去。 齐瞻见苏玄虽然低眉顺眼地跟在李裳后面,但气度不凡,温柔清隽,不像是普通侍从。 他难免多看了一眼,说道:“思平王这个属下,倒是有几分眼熟。” 李裳笑道:“魏王,这并非我的随从,而是前一阵在惠阳立下大功的苏玄苏大人,如今已是侍读学士。” 齐瞻“唔”了一声,这才有了点兴趣。 苏玄这个名字他还是有点印象的,在调查朱成栾罪证,赈济灾民一案中,他表现的很是突出。 而且那些行为,着实损害了齐瞻的利益,其实应该是等于站在了他的对立面才对。 但如今李裳特意把他带过来,显然是在告诉齐瞻,苏玄已经是他们这头的人了。 以此人的手段、智慧和目前担任的官职,以后应该能派上一些用场。 他说道:“原来是苏大人,本王对你可也是早有耳闻了。你当时在惠阳做过官……嗯,可识得曲御史?” 苏玄道:“是曾说上过几次话,但下官位卑,也未敢对曲御史多有打扰,因此不曾深交。” 齐瞻一哂:“他那个人,从来都是这样,谁也瞧不上。” 他说罢之后道:“本王与思平王尚且有事要谈,那便请苏大人下去稍待罢。” 苏玄应了,由着王府的下人带了下去。 李裳正是在他的鼓动之下才与齐瞻接触的,两人合作不久,这次见面议事的时间想必也不会短。 苏玄坐着喝了一会茶,听到前院隐隐有些喧闹的声音,也只做不知。 过了一会,他忽然“哎呀”一声,竟是不小心将茶水洒到了腿上。 苏玄也是个朝中官员,王府的管家自然不好怠慢,见状连忙令小厮带着苏玄去更换衣服。 苏玄去后面备用的厢房换完衣裳,走出院子的时候,正好见到一名女子跌跌撞撞地跑过来,一个踉跄,差点撞在他的身上。 苏玄向着旁边躲开,那女子一下子便摔倒在了地上。 苏玄袖手站在原地,与她离的远远的,温文尔雅地说道:“夫人慢些。” 这名女子正是齐瞻的众多妾侍的其中之一,而就是她这么一摔的功夫,身后追着的人也已经过来了。 一名看上去就很泼辣的丫鬟气的柳眉倒竖,叉腰道: “高姨娘,你这是什么意思?我们王妃连话都还没说几句,你便专朝着客人的方向跑,不知道的还以为谁欺负了你!以为这样就能败坏王妃的名声了吗?下作!” 听这丫鬟一说,苏玄便知道了,看来随后穿一身淡绿色衣裙缓缓行来的那位女子,便是魏王妃林忆。 林忆走了过来,先似笑非笑地看了高姨娘一眼,喝止了丫鬟的叱骂。 她不紧不慢道:“翠蝉,莫说了,我便是欺负了她又能如何?她是侍妾,我是王妃,难道欺负不得吗?愚蠢。” 高姨娘楚楚可怜的表情一僵,林忆却没再理她,又看向苏玄:“这位大人是王爷的贵客罢?不好意思,我处理王府杂事,冲撞到大人了。” 苏玄微一倾身道:“王妃言重了,原本是下官叨扰。” 他说完之后要走,却被高姨娘紧紧抓住了衣角,哀求道:“大人,王妃要背着王爷发卖我呢,请您救救我罢!请您帮我向王爷禀告一声!” 林忆淡淡道:“你们刚来府中的时候呢,我就已经说过了,王爷对你们的要求很低,脸蛋好看就行,脑子长不长都无所谓。本王妃对你们的要求也很低,别给我惹麻烦就行,要争宠要献媚由得你们去。” “但你往柳姨娘的糕点里下毒,这就过分了,害我早上没睡足,一直查到了现在。你若实在不想被发卖,我就将你就地打死罢。” 高姨娘面如土色,苏玄将袍子角从她的手中拽出来,说道:“王妃,能不能容我单独说上几句话?” 林忆道:“你要干涉王府内务吗?” 苏玄微笑道:“自然不会这般多事。” 林忆看了他一眼,转身走到一边,苏玄便跟了上去,这样一来,其他人能够看到他们在交谈,却无法听见声音,可以避嫌。 林忆挑眉打量着苏玄:“你不会是故意在这里等着的吧?请问苏大人到底想说什么?” 苏玄直入主题:“魏王府的后院之中人多且杂,这在京城中都是有名的,想必王妃管理起来,耗费了不少心力。但下官却听说,前一阵王爷曾经言道,要为一个人将所有人全部都清理掉,不知王妃可曾有所耳闻?” 林忆道:“谁?” 苏玄道:“曲相长子,佥都御史曲长负。” 曲长负名满京华,才貌双全,令不少闺中小姐都津津乐道,林忆也听说过这个名字。 而且凭着她对于自己那个夫君的了解,要是曲长负当真像传言中形容的那样,齐瞻看上他也很有可能。 她说道:“那为何王爷没有当真将后院里的人都散去呢?” 苏玄道:“自然是因为曲大人并不欣赏魏王殿下。” “原来是他单相思啊。”林忆笑道,“不过听起来,好像跟我没什么关系。” 苏玄笑了笑:“方才听王妃言下之意,似乎十分不喜欢眼下这缠身的俗务,玄曾经应算是王妃父亲的门生,见状心感戚戚,这才想要为您排解忧难。不过是出了个胡乱的主意,王妃听过也就罢了。” 林忆沉吟道:“我怎么知道你不是跟曲长负有仇,所以故意说我的丈夫喜欢他,然后借我的手对付他?” 苏玄笑道:“王妃连一个侍妾都懒得处置,又怎会是那等狭隘女子?” “更何况——”他含笑说,“曲长负要真是能用这种招式来对付,他就不是曲长负了。” 林忆沉吟着看了苏玄一眼,不知为何,总觉得从他后一句话当中听出了几分温柔之意。 “我知道了,多谢大人提醒。” 与林忆说了这几句话之后,苏玄又回到了前厅等待李裳,深藏身与名,仿若无事发生。 希望林忆是个如他想象中那样聪明的女子,也希望这一世,曲长负能够万事顺遂,无忧无惧。 等到李裳出来之后,两人便离开了魏王府。 路上的马车中,苏玄说道:“您同魏王谈的不错。” 李裳道:“哦,何以见得?” 苏玄笑道:“方才不是魏王亲自送了咱们出来的吗?看来您已经向他摊开了一部分的底牌。” 李裳不禁笑了:“苏玄就是苏玄,察言观色,料事如神。” 他承认道:“想跟魏王合作,让他放心在我的支持下夺位,自然不能让魏王还把我当成是一名无依无靠的质子。我把手中部分暗藏的势力透露给他了,看样子他还算满意。” 苏玄说:“恕我直言,殿下这样尽心,就是为了在齐瞻登位之后,让他再反过来支持您回国夺权吗?” 李裳凝视着苏玄,微笑道:“怎么,这值得怀疑?” 苏玄面不改色:“是怀疑,但怀疑的是魏王。他那种人,只怕过河拆桥,反倒让殿下吃亏。” 李裳沉吟道:“确实值得考虑,不过你也不要过于担心。咱们跟他合作时,自然也得想办法抓住他的一些把柄,总不会平白付出的。” 他拍了拍苏玄的肩膀说道:“这条路不好走,亏了有你啊。” 苏玄微微一笑。 * 经过之前那场好戏,陆越涵要前往南戎的事已经没有了半点转圜余地。 转眼间就到了南戎使臣离开的日子,偏生又正赶上了皇上的千秋节,因而宫中举办盛大的宴会,一为贺寿,二为践行。 曲长负入宫的时候还早,整个宫中已经是张灯结彩,亮若白昼,鼓乐丝竹之声响彻大殿,衣饰精致的宫人们手捧珍馐美酒穿梭往来,简直比过年还热闹。 宋绎走在他身边,低声道:“陛下这是一心要在外人面前逞扬我国的国威啊,每一回有使臣来往,都是如此……铺张。听说前几日太子上书奏请一切从简,还被陛下责骂了,说他小家子气。” 曲长负看着眼前的一切,却不由想起之前在惠阳看到的那些灾民们。 那些人每一个都面黄肌瘦,目带愁苦,脸颊深深凹陷下去,有人因为吃了太多的观音土,肚子却是涨的仿佛要爆炸。小孩子光着脚踩在地上,头发黄的如同枯草。 还有沙场上的战士,就算是没有那些发霉的粮草,很多时候,他们也只能草草以干馒头和凉水果腹。 这里的一盘菜,或许已经足够一个人伙食一月之资。 常年在外面打仗的宋绎自然对此也深有感触。 但皇上不会想到这些,他所见到的,只有表面上聚集的灾民得到疏散,宋太师带领的将士们数战告捷,齐徽这个时候冲上去泼冷水,不挨骂才怪。 而相对于主张重视民间疾苦,节俭为上的太子来说,魏王爱繁华,喜排场,这种作风与皇上更加一脉相承。 这也是曲长负上一世愿意去支持齐徽的原因之一,他身上的优点与值得欣赏之处,是无法否认的。 可惜,多疑与偏执却是致命的弱点。 曲长负心里这样想着,对于宋绎的话却只是微微一笑,说道:“可能,这就是所谓的天子之威罢。” 两人说着话,也找到了自己的位置,曲长负坐下之后,发现自己的斜对面恰好是靖千江,正向着这边望过来。 见曲长负看到了自己,靖千江举起酒杯向他一敬,借着这个动作,向他眨了眨眼睛,然后便放下酒杯出去了。 曲长负同宋绎道:“殿中有些气闷,我去御花园转一转,等到开席之前就回来。” 宋绎道:“今天宫里来的人多,你小心些,别同谁争起来。” 曲长负本欲起身,听了这话顿住,神色古怪地看了宋绎一眼:“在你心里,我不会是出了门就四处找人挑衅打架的形象罢?” 宋绎大笑,曲长负便去了御花园。 靖千江果然在那里等他,此回一反常态,他眉宇间带着几分思虑之色。 曲长负道:“怎么了?” 靖千江道:“方才我在案前的一盘菜肴底下,发现了一张图。” 他摊开手,掌心中放着半块薄如蝉翼的素色轻纱,上面画了一只恶鬼,青面獠牙,怀里紧紧抱着一张等身高的长弓,天空中还有两只仙鹤,正在向下俯冲。 这画显得没头没脑,但两人都极为聪明,曲长负端详片刻,说道:“这把弓是太子的‘凤鸾’吧?” 凤鸾是齐徽颇为喜爱的一把长弓,平素每次出门打猎必会携带,靖千江虽然也认识,但瞧着曲长负一眼便看出来了,还是觉得心里有点酸溜溜的。 他道:“哼。” 曲长负道:“哟,我认识齐徽的弓,你不高兴了。我还知道他有两个心腹,叫张泰和年永龄呢。” 他直接点破了画中机锋。 这幅图所画的场景,表面上看是“凤鸾委身于鬼,仙鹤欲从天落”,实际上凤鸾是长弓,打一个“张”字,仙鹤代表长寿之一,便是“年龄永久”,正是暗指太子的两名心腹。 至于“委身于鬼”,想都不用想,岂非正是魏王的“魏”? 第56章 燕我瑶之席 这幅画的意思经此解读,已经十分明了,两名太子的铁杆竟然成了魏王的人,上一世可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 靖千江的神色本来颇有几分凝重,但被曲长负一气,他又忍不住松开脸笑了一下。 靖千江一边吃醋泛酸,一边竟然还觉得曲长负挤兑自己的样子很可爱,他不由在心里暗叹一声,觉得自个这脑子怕真是好不了了。 靖千江实在没忍住,抬起手轻轻捏了下曲长负的脸,又在对方来得及发怒之前极快地收了回去,正色转移话题。 他说道:“虽说看起来是太子与魏王斗法,但以齐瞻的性格,多半一箭双雕才能干休,需要早做准备。听说前一阵张泰和年永龄曾为太子寻访进献给陛下的奇石,这件事多半与此有关……” 靖千江想了想:“不行,我得出宫一趟,亲自安排此事。” 曲长负冷冷地瞪了他一眼,问道:“你如何脱身?” 靖千江道:“就用亲自运送寿礼作为借口罢。半路上让我手下两个部将决斗,不死不休十万火急的那种,耽误了我入宫的行程。” 靖千江的手下很杂,一部分是他从摆夷族带来的老朋友,还有一部分则是曾经先太子留下的旧部,发现有了小主子,便暗中聚集,慢慢渗透到靖千江手下的各个职位当中去。 这两拨人互相不太服气,又都是武将出身,不乏脾气暴躁者,经常一言不合就放话决斗。 靖千江乐得让皇上觉得他们不团结,对此现象向来放任,顶多是不打死就成。 曲长负道:“好理由,你去罢。这边的情况我会随时盯着。” 靖千江微笑地瞧着他,听了这话,忽觉一股情愫油然而生。 上一世起初的时候,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的身世,从军来到中原,完全是因为曲长负。 而后频频遇到暗杀,又有皇家暗卫以及父亲的旧部找到头上来,靖千江这才知道自己还是皇室血脉,但也并没有想过帝位之事。 但后来看到曲长负与齐徽每每合作,十分默契,靖千江的心里忍不住觉得既羡慕又嫉妒,等到发现齐徽竟然不珍惜,这种情绪又尽数变为愤怒。 如今站在这里,几经艰难,兜兜转转,他终于又可以找回少年时那种全然信任,齐心协力的感觉。 这不光是曾经美好的回忆,也是他毕生所愿。 靖千江只觉心中平安喜乐,笑着说道:“好,你自己一切小心。” * 两人把事情商量妥了,当下靖千江先回到席上,找机会离开。 曲长负则特意选择了跟他相反的方向,绕了条最远的路,这才慢悠悠往大殿那边走。 这里有一处偏殿,供奉着佛像,原本是太后曾经念佛静心的地方,自从她去世之后,便每天都由宫人上香洒扫,少有人来了。 殿门大敞,露出内里含笑俯瞰的佛祖,曲长负从殿前经过,忽然听见前方隐隐传来齐瞻的声音:“前面那处佛堂中无人,不如进去说罢。” 曲长负不想跟他撞见,正要转道,忽然听见殿内一声轻响,像是什么东西被碰掉了。 他转眼看去,只见一个烛台倒在地上,而从供桌下面的帘子缝隙处望去,可以隐隐看见一片缀了金丝的裙角,那布帘子还正在微微晃动。 ——刚刚有个女子躲到佛祖面前的供桌下面去了。 看这裙角的颜色花纹,依稀有几分眼熟。 曲长负快步进殿,将烛台捡起来放好,而后挡在供桌前面,抬手上了三炷香。 他刚刚将这一切做好,齐瞻便已经同一名男子走进了大殿当中。 那男子也不是生人,正是上回被曲长负救过的梁国质子李裳。 两人都没想到这里还有人,谈话声双双一停,而后才看清从佛前转过头来的是曲长负。 曲长负淡然道:“见过二位殿下。” 齐瞻这几天日日琢磨着,若是太子和靖千江倒了,曲长负落到自己手心里,应该用什么办法来整治他。 结果大概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昨晚刚刚梦了一整晚这个人,此刻就瞧见他活生生地出现在自己面前,乍然一个恍惚。 “是你啊。” 齐瞻定了定神,轻笑一声:“没想到,曲大人这样的人,竟然也会信佛。” 曲长负道:“罪过罪过,殿下怎么这样说话呢。臣平素最是虔诚不过了。” 李裳瞧瞧二人,含笑道:“方才无意中跟魏王碰上,本来觉得相谈投机,没想到曲大人说话更是风趣。二位聊罢,我便先回殿上去了。” 他离开之后,齐瞻也没有靠近,只是站在门口负手瞧着曲长负,神色晦暗不明:“别装了,求神拜佛的姿态一点也跟你搭不上边。站在这里,是为了等着本王吗?” 曲长负几乎失笑,齐瞻大概是花丛中流连惯了,自信心太过旺盛。 不过这样也好,他就不会往其他方向怀疑了。 “唔……”曲长负暧昧地说道,“我等你做什么?” 齐瞻道:“那不重要,但你应当知道,无论是选择太子还是选择璟王,你都会后悔的。表面上看起来,他们都对你礼遇有加,实际上是在利用你。像你这么聪明的人,不会看不出来。” 曲长负道:“我也在利用他们,殿下看不出来吗?” 他一笑:“本来在这皇城中,大家都是你利用我,我利用你,最后双方得利就好。其余的,无所谓。” 齐瞻沉默片刻,一会宫宴之上,他的计划就要开始,这是曲长负最后一次机会了。 他往常那副俊美到轻浮的面孔上,此刻是难得的严肃,目光中闪动着让人看不懂的情绪,不知道是眷恋,还是压抑。 他道:“我能看出来,靖千江和齐徽都对你有意,这或许也是你自信有把握能掌控他们的原因。但别傻了,皇家的真心本就有限,无论你想利用他们,还是已经被打动了,都是玩火自焚。” 曲长负用最清淡的口气说着最嘲讽的话:“嗯,确实真心有限。就好比魏王府满园春色,王爷还不是一个又一个的美人纳进来,再弃若敝履。” 齐瞻脱口道:“我已经数日未曾临幸过任何人了。” 曲长负实在没忍住,笑了。 齐瞻脸色一沉。 他知道比起其他人,自己风流之名在外,要说真心难免可笑,也难怪曲长负不相信。 可是他也没有选择的余地,谁又愿意生生把自己的名声搞得一团糟,被人指指点点呢? 他的母妃是异族公主,但国家已灭,无依无靠,越是受到父皇宠爱,在前朝就越是容易被指指点点,若稍稍低调,又难免受到排挤欺压。 他小的时候便见过母妃无数次被人陷害,平日里养尊处优,为了得到父皇的怜爱,却要在冬天里穿着单薄的纱衣跳舞,故意去挨旁的嫔妃宫中婢女抽过来的耳光。 因此他从很小就知道,自己需要皇上的宠爱。 需要明白怎么才能让对方放心,又让对方心疼,而不像齐徽那样,可以肆意展示自己的光芒。 因为出身所限,他必须这样才能一步一步往上走,走到最高的地方,成为那个可以掌握别人生杀的人! 或许也正因如此,曲长负才会这般地吸引他,因为他们是同样的人,。 论是他的轻浮浪荡还是曲长负的冷漠狠毒,都只不过是他们的保护色罢了。 他们的胸膛中,是野心,合该并肩而行,成为最好的同伴。 “靖千江身份特殊,性情又过于执拗刚硬,很难成就大事,齐徽满心都是他那点贤德的名声,即便他日登位,也不会因为你而妥协。但我不一样。” 齐瞻定定地看着曲长负,语气逐渐加快:“我敢承诺你任何事,因为我站在那个位置上,就是为了肆意妄为,让所有的人都无法违逆我。咱们是一类人,这样的心情你一定明白!” 曲长负低下头,看着大殿金砖之上的三道影子。 一道是他,一道是齐瞻,还有一道,是那正接受香火的佛像。 人与佛,落地成影的时候,看起来都是如此的扭曲怪异,仿佛没有任何差别。 曲长负摇了摇头:“殿下,你心里觉得不平,委屈,单单看见自己为了韬光养晦牺牲巨大,却没想过,你牺牲的是什么。” 齐瞻为了伪装浪荡,为了暗藏私兵,铲除异己,牺牲的是无数囚于后院之中女子的自由,是饥民们即使吃土块啃树皮都要留住的性命,是将士们白刃杀敌时苦苦渴盼的物资。 这些在他眼中,都是无所谓的,可以被舍弃的东西。 相比之下,无论是齐徽还是靖千江,都有着一定的原则与底线,都在心中坚持着什么,这才是人。 曲长负下巴微抬,瞧着齐徽,轻轻嗤笑一声:“……咱们可从来都不一样。我虽然也没品,但是自问起来,道德还是要比你高尚千百倍。” 不远处传来几声钟响,马上就要开席了。 曲长负始终站在供台前,没有让齐徽发现底下藏着的女人。 他瞧一瞧殿外,若无其事地说: “不过魏王殿下也没错,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所以因为我讨厌你,就这辈子、下辈子,都不可能跟你有同路的那天,否则岂不是委屈了自己么——开席了,殿下,好走不送。” * 等到确定齐瞻离开之后,曲长负才回过头来,淡淡说道:“他走了,出来罢。” 他弯下腰,对着供桌下面伸手一只手。 短暂的静寂之后,供桌之前的帘子抖了抖,一名女子略显狼狈地从地下钻出来。 也难为她蜷在那片狭小的空间之中,硬是这么半天都没有发出声音,现在总算可以动弹,全身都已经僵硬了,要不是曲长负扶着,差点出不来。 她站直了身体,整一整珠钗,抬起头来,眉目鲜妍,竟是魏王妃林忆。 曲长负却似乎并不意外,倾一倾身:“见过王妃。” 方才躲在下头的时候,林忆便已经听见了自己丈夫的话,也知道对方就是苏玄提到的那个人。 其实齐瞻这些日子的变化,林忆也看在眼里,对方抽风一样不搭理他那些莺莺燕燕了,她也只当齐瞻是在外面找到了别的乐子,没有在意。 直到今日瞧见曲长负,林忆才想,原来让齐瞻动心的,就是面前这名男子,和自己想象中完全不同。 只见他修身如玉,俊逸绝伦,站在香火缭绕的幽暗大殿之中,就如同一抹幻梦中的旧影。 她道:“你方才便知道我是谁?……啊,是你!” 说完这句话,林忆陡然想起,这人正是上回在骊妃的营帐之中见过的男子。 那时骊妃有心找茬,故意将她叫过来训斥,也是曲长负说了句情,给她解了围。 曲长负道:“是我。” 林忆道:“你已经帮我两回了,你不是和魏王做对吗?为何要帮我?” 曲长负原本也不是好心管闲事的人,只是他知道林忆跟齐瞻不和。 上一世齐徽出征,齐瞻设下计谋,想要伪装成敌军半路截杀,也是林忆给她的父亲报了信,所以便当还情。 他说道:“我目前与璟王算是盟友,王妃给他提醒,便也算是帮了我,不过投桃报李罢了。只是魏王手段狠辣,王妃这样偷听他说话,未免还是太过危险,请您珍重罢。” 他猜得没错,那张图纸正是出自林忆的手笔。 苏玄的话暗示了她曲长负同齐瞻之间的矛盾,而璟王同曲长负交好,这林忆是一向听说过的。 曲长负言尽于此,没再多说什么,冲她点了点头,转身欲走。 林忆不觉跟着他往前走了一步,想叫住曲长负,转念一想,还是放弃了。 那张图是提醒也是试探,方才对方同齐瞻过的那些话听起来十分解气,但就不知道是发自肺腑还是欲擒故纵,或许她应该了解一下这个人再作打算。 如果他要做的事当真像他所说的那般,自己或许找到了一个很好的盟友。 跟齐瞻生活在一起的日子,她早已受够了,身为皇家妃子,不可轻易和离,那么要获得自由,只有想办法自己争取。 她不能把一辈子都给葬送进去,苦苦指望着一个男人的垂怜。 曲长负……闻名不如见面,只是实在没想到,他是这样一幅脾气。 * 曲长负回到大殿上的时候,宴席已经开始了,他悄悄落座,宋绎松了口气道:“吓我一跳,刚还派人出去找你。” 曲长负道:“在御花园里逛了逛,不知不觉就走远了。放心,没有和人打架吵架。” 宋绎一笑:“臭小子,我就那么一说,你倒还记上了。” 曲长负的目光随意在殿中一扫,只见靖千江不在,齐瞻齐徽皆已落座,南戎的使者团也赫然在列。 舞姬们正在大殿正中翩然起舞,众人觥筹交错,一片盛世祥和的景象。 挨着南戎使臣共坐的就是陆越涵,他此刻的地位十分尴尬。 说是郡王,但这个爵位是和亲得来的,更不能世袭,根本就是空架子。 说是被两个南戎皇子争抢,两人一反当初的热情,都恨不得离他远远的。 赫连素达跟赫连英都过去还只是暗戳戳地较劲,如今却是因为这件事彻底撕破了脸,互不搭理。 这样一来,倒是跟表面上一派友爱,实际恨不得捏死对方的齐瞻齐徽兄弟形成了鲜明对比。 他们又不是真的喜欢男人,现在陆越涵到手了,想想之前找的理由,心里都有点膈应,便更加不想理会他。 陆越涵一脸丧气地坐在单独席位上,接受着别人的恭喜。 这金碧辉煌的繁华当中,就像有一双看不见的手,在无声地搅弄着风云。 让每个人都身不由己地陷入波澜之中,去争,去斗,去以最狼狈的姿势向上伸出挣扎的双臂。 曲长负口角蕴含笑意,自斟一杯,随着众人的笑语欢庆一饮而尽。 南戎大君送给隆裕帝的贺寿礼是一柄宝刀,等到他们进献完毕,各位皇子与受宠的大臣们也纷纷送上自己的贺礼。 周王齐睿看了一眼靖千江空着的座位,笑着说: “璟王弟也不知道跑哪去了,竟然直到现在都没有回来,这可是他回京以来第一次给父皇贺。王弟常年在外,一定见过很多奇珍异宝,我还想瞧一瞧他的贺礼呢。” 他这话说的,可就是趁靖千江不在故意上眼药了。 毕竟靖千江并未隆裕帝亲子,偏生还得了个最为尊贵的封号,有很多人对他不满。 谁料这时,有一道声音带着笑意在殿外响起:“周王兄这话说的,是羡慕京城之外海阔天高,任意自由么?若真如此,不如向陛下奏请,下回你也去边关荒漠中转转呀?” 第57章 定势襄乾坤 听见这个声音,齐睿的脸色僵了一下。 他就是因为忌惮靖千江那张嘴,因此从不当面为难,这还是好不容易等到对方缺席,才能痛快痛快,没想到还被撞见了。 只见靖千江一身王袍,大步进殿,向着隆裕帝行礼。 他道:“陛下,臣这份寿礼不大好运输,臣心系于此,便出宫亲自督查,中间发生了些许小事,才有所耽搁,还请陛下恕罪。” 隆裕帝看了周王一眼,笑着说道:“哦,是阿靖有心了。你准备了什么好东西,便呈上来让朕瞧一瞧罢。” 他虽然没有对周王的行为置评一词,但态度也已经十分明显了,显然对这个侄子的纵容宠爱,尤胜亲子。 不过,靖千江的礼物却并不如何贵重,只是由人抬进大殿中数十个金灿灿的蜜瓜,跟其他人的字画珍宝比起来,未免显得寒酸简陋。 不过方才周王显然已经碰了一鼻子灰,因而此刻就算心有疑虑,也没人敢吭声了。 靖千江道:“陛下,臣返京不过月余,时间太过匆忙,没来得及准备足够精美的礼物献给陛下。但这蜜瓜是西南边地特产,滋味格外绵厚香甜,以往那里被异族占领,无法运出,如今却是可以让京城中的人也品尝到了,便特意以此进献,请陛下品尝。” 有了他这番话,原本普通的蜜瓜就变得格外意义非凡,这不仅仅是一样食物,还代表着收回的疆土。 而且由此,也侧面透露出璟王的战功,还不至于太过奢靡引人猜忌,又怎会不让皇帝龙心大悦呢? 果然,隆裕帝十分满意,又立刻令人将蜜瓜切开,当场分给席上诸人,让他们也尝一尝这名副其实的“胜利的果实”。 身穿彩衣的宫女将切好的蜜瓜用银盘盛着放在案上,曲长负看了看这在摆夷被满街叫卖“一文钱一块”的蜜瓜,用签子扎了一块,送入口中。 真是……听他鬼扯。 众人纷纷品尝,不管好不好吃,个个都赞口不绝,连平日里经常跟璟王相互讥讽的魏王都道: “璟王弟年纪轻轻,便已经为国立下汗马功劳,想我们安坐于京城的时候,他正在战场上风餐露宿,驰骋杀敌了。今日所赠之礼虽不贵重,这份心意实属难得啊!” 皇上听了舒心,愈发觉得这个长子懂事,于是笑着说:“日后自然也得让你们都出去历练历练。” 齐瞻笑着起身称是。 他从来不吝啬对于一个即将失败的对手给予最大的赞美,反正现在把靖千江抬得越高,他一会就摔的越惨。 等到所有人的礼物都送上了,最后一个压轴的就是齐徽。 他离座起身,冲着皇上拱了拱手道:“父皇可曾记得,前些日子您同儿臣说,有几晚夜不安寝,总是梦见一处山谷当中发出金光?” 这个梦隆裕帝印象深刻,曾经几次同儿子和宠爱的大臣提及,闻言点了点头。 齐徽道:“儿臣当时便想,这一定是上天看到父皇圣德,故而降下祥瑞,只是当时不敢断言。回府之后,便将父皇当时梦中的图景绘出,令人依此找寻,终于找到了一块奇石,明明如同满月。今日特来进献。” 这块石头不但是祥瑞,还是跟皇上的梦境可以对照的祥瑞,光是这一点便足以引起隆裕帝极大的兴趣了。 “太子真是有心了,快令人将此奇石送来,让朕一观。” 皇上说出这句话的那一刻,曲长负微微眯起了眼睛,齐瞻握着酒杯的手指一紧,继而放松。 齐徽神态自若,似乎对一切都一无所知,令人将石头搬运到殿中。 这块石头体积庞大,分量足足比那一抬蜜瓜还要沉重,因此是被人用了带轮子的特制木车推到大殿当中的。 无怪齐徽敢如此形容,这块天然形成的奇石确实称得上夺造化之奇。 只见它足有一人之高,通体圆润光滑,呈乳白色,中间夹杂淡黄丝晕,圆润如珠,在灯火下散发出淡淡的莹光。 这块石头不光对应了皇上的梦境,更是在如今各处战事告捷,流民之乱平息的当口出现,自然足以令皇上高兴不已,并在宴会上拔得头筹。 见到皇上如此,周围的大臣们自然也连连凑趣,更有才思敏捷者甚至即兴赋诗一首,来博得皇上欢心,大殿中一时间一派喜气洋洋。 齐徽献上了这块石头之后,反倒低调地站在一旁,不再多说什么。 上一世在遇到曲长负之前,他最不喜的便是注重形式,铺张浪费,至于所谓祥瑞梦兆一类怪力乱神的东西,更是嗤之以鼻。 那时他想要准备的寿礼是自己所作的一幅画,虽然能够聊表心意,但自然没有什么珍贵之处,还因此被曲长负讽刺了。 因为想法与隆裕帝完全不同,齐徽虽然身为太子,却并不如齐瞻那样受到父皇的亲近喜爱。 他曾经也十分希望能够得到皇上的赞许笑容,但如今,这些却早就并非齐徽所求了。 看到皇上因为自己刻意的投其所好而喜悦,他心中反倒有几分讽刺。 隆裕帝将手放在石头上抚摸,只觉得比精心打磨过的玉石还要光华细腻,说道:“朕看,便为这块石头赐名‘仙宵月润’罢。” 众人连忙纷纷称赞。 然而就在此时,被隆裕帝的手掌抚摸过的地方,竟然出现了一道道的裂痕。 他稍稍一怔,左右已经反应过来,连忙一个箭步上前,挡在皇上的前面。 “陛下小心!” 石头上发出了隐约如同爆裂般的轻响,紧接着,竟然啪地一声,蹦碎了一块缺口。 缺口处乳白色的外层碎石噼里啪啦地落了下来,露出血红色的内芯。 一时之间,四下无声,众人都被这突然发生的一幕惊住了。 皇上才刚刚赐名,石头就碎了,方才的吉兆转眼间变成了大凶之兆,仿佛在预示着什么隐隐的灾祸一般。 还是当着南戎人的面,真是让人感到既难堪又诡异。 齐徽脸上连忙应景地露出惶恐之色,跪地请罪道:“父皇,这块石头已经在儿臣的别院中安放数日,反复核检,皆无异状,却不知如何成了这般模样……是儿臣的疏忽,父皇恕罪!” 皇上此时实在也已经没有宽慰儿子的心思了,他的脸色非常难看,只是定定看着那块缺口。 旁边也已经有人凑了过来,这时候周王突然疑道:“啊,这……父皇,这石头上刻着字啊!” 皇上闻言,大步上前查看,只见石头露出的红色豁口处,果然有几个白色的小字。 那字迹看上去非常奇异,并不像是人为雕刻,反倒好似从纹理中天然形成的。 “伦常自尊长,定势襄乾坤。” 有人不禁将这两句话念出来,然而话刚刚出口,便骇的脸色都变了,连忙跪倒在地。 这两句诗谁写的?简直是要要命啊! 谁都知道,靖千江的亲生父亲乃是先太子齐思灏,他死后,谥号便是定襄太子,正好对应了后一句“定势襄乾坤”。 而前面的“伦常自尊长”,就更加浅白易懂了,定襄太子作为嫡长子,本来是理所当然的帝位继承人,他去世之后,因为没有后代,这才轮到了如今的隆裕帝。 然而眼下,石头上的两句诗就是等于在告诉大家,只有按照天理伦常,尊定襄太子一脉作为国君,才能定乾坤,平天下。 这简直就是把靖千江往死路上推。 靖千江即使站的不算靠前,都能感受到众人纷纷落在他身上的各异目光,或嘲讽,或阴冷,或幸灾乐祸。 齐瞻这招真是狠毒极了,要不是这回早有准备,绝对要被他玩死。 更何况,就算他通过魏王妃的示警,隐约猜到齐瞻多半会在这石头上动手脚,也无法料知竟然会是这两句话。 隆裕帝道:“璟王,此事你如何看法?” 他的声音淡淡的,听不出喜怒,但是谁都能感觉出其中的风雨欲来之势。 其实不管靖千江怎么回答,他的前途都相当于已经晚了,这两句诗明明白白指的就是他。 这就等于在皇上心里埋下了一层阴影,即便是当场不追究,日后靖千江只要稍有行差踏错,都会令人想起今日之事。 久而久之,积攒下来的疑虑忌惮愈深,总有皇上忍不了的那天。 有的大臣感念先太子恩德,忍不住想要出言求情:“陛下……” 隆裕帝冷冷地说:“你想说什么?璟王乃是皇兄唯一的后嗣,难道朕还能为难他吗?” 这句话将在场的所有人惊出一身冷汗,意识到这时为璟王说话只会弄巧成拙,遂再无一人开口。 相比之下,靖千江的神色倒还十分镇定,跪下道:“陛下,此事,请您听臣辩解。” 隆裕帝道:“你说。” 靖千江说道:“臣自小在摆夷族长大,十四岁入伍,更是踏遍大江南北,见到无数造化之奇观异景,异常之气候天象,深知所谓预兆,不过世人附会,怪力乱神之事,虽未必没有,但不能尽信。” 其实这种事,在场之人不信的也很多,只不过没人敢向靖千江这般坦然地说出来罢了。 这样的话,或许隆裕帝之前听见会极为不快,但此时听来,倒是为他挽回了一些颜面,隆裕帝的脸色也好看了一些。 靖千江道:“便如古有谚语云,‘举五日子,长及户则自害,不则害其父母’,五月初五所生之子,男孩害父,女孩害母,殊不知春秋时孟尝君田文便是此日生辰,一生忠孝两全,声名千古,便如同今日我大郢国泰民安,战胜灾平,正是陛下圣明之故。可见,为事在人!” 这种时候,他并未哭泣示弱,诉说委屈,依旧能够保持着不慌不忙的状态,思路清晰而缜密。 即便隆裕帝的心情并不愉快,还是对这个侄子的表现感到了几分赞赏。 更何况,靖千江的话很有道理,也确实说到了他此时的心坎里面去。 不过他并没有把这情绪表现出来,只道:“那么依你所言,这石头的纹理不过是凑巧长成了字的模样,当不得真了?” 靖千江道:“陛下,臣方才说,为事在人,石头生字,听起来确实离奇,因而这字,便未必当真是石头上所生出来的。” 他从袖中摸出一块玉坠大小的鹅卵石来,向着皇上呈上: “之前在北地开战之前,臣曾经与身边的几名副将路过一座寺庙,寺庙门口有个专门为人求姻缘的和尚,副将王席花了三两银子得到此石,说是要回去送给他的心上人。” “王席不幸在战场上牺牲,死前将石头交给臣代为保管。臣虽然不信这些,但下属托付,也一直珍重珍藏,打算过些时日去他的老家,将此物交给王席未过门的妻子。请陛下一观。” 旁边自有小太监将东西接过去,隆裕帝拿起来一看,只见上面的花纹中也有王席和一名女子的名字,上面还有寓意白头偕老的图样,然而王席已经死了。 当然,重点不在于石头是否灵验,而是代表着,这样的纹理是可以伪造出来的。 而呈上石头的人正是…… 隆裕帝将目光投向了齐徽。 “太子,这块石头当真是你所寻到的天然灵石吗?” 眼看靖千江已经扭转了自己的劣势,齐瞻并不着急,反倒换了个姿势,静静观赏着这出好戏。 他所定的本来就是一箭双雕的连环套。 以靖千江的能力,受到构陷之后绝对不会坐以待毙,那么他要为自己辩解,反击对象一定是献上石头的齐徽。 不管这两个人今天谁占了上风,皇上的对于他们的行为都会在心里结下疙瘩,区别只是谁损失的大,谁损失的小罢了。 反正最后真正的赢家只会是齐瞻。 他现在所想的,是要不要将曲长负也拉入到这盆浑水当中。 毕竟齐徽和靖千江本来就不和,而他们不和的根源……正是曲长负。 说来齐瞻还是从曲长负对付陆越涵的手段上得到了灵感。 对于南戎的皇子,皇上的态度当然是越能将他们挑拨离间越好,陆越涵就是一个好用的工具。 可是对于造成太子与璟王不和的曲长负,只怕皇上就不会如此轻易宽纵了,只要他知道太子“谋害”璟王的原因是争夺曲长负,那么这就成了一箭三雕。 心中残存着最后一丝不忍,齐瞻想起先前曲长负的拒绝,目光逐渐深沉。 从石头崩碎开始,齐徽本来就一直跪着,此时面对皇上的问话,他拱手回道: “父皇,这块奇石是儿臣在多方令人打探之后才寻到的,运回之后日夜有人看守,并无他人可做手脚,也并未发现任何异状。况且,儿臣并无陷害璟王弟的理由,还望父皇明察。” 大理寺卿高明沉吟道:“陛下,说来此事倒也不难调查,只消问清楚石头是在何处发现,又是由什么人运回……” 他的话还没说完,旁边忽然又有两人出列跪下,正是东宫的两名属臣,张泰和年永龄。 两人跪在地上砰砰磕头,颤声道:“臣等有罪!此事是臣等所为,但乃是臣自作主张,见璟王势大欲除,实与太子殿下无关!” 他们一边将责任揽下,一边却又躲躲闪闪,偷着去看齐徽的脸色。 这一招十分狠毒,隆裕帝果真勃然大怒,倏地挥手,将一片碎石劈头砸在了齐徽身上,喝问道:“太子,你还有何话要说?!” 他手指着张泰年永龄两人,冷笑道:“好一个‘势大欲除’,好一个‘自作主张’,你们眼里可还有朕吗?只怕是一心恨不得齐徽明日便登基为帝!” 他这话一说,齐徽也连忙磕头顿首,大声道:“父皇,你如此说法,儿臣实在难以承担!此事儿臣实不知情,问心无愧!” 隆裕帝道:“你不知情,他们两名臣子就敢去陷害璟王,难道害了璟王,他们两个就能登基了?齐徽啊齐徽,你如今已是太子,可当真狼子野心,半点也等不及吗?” 他说着,又目光沉沉地看了靖千江一眼,心中又不免想到,齐徽想要铲除威胁自己的对象,为何要从靖千江身上先下手? 难道靖千江在他人的眼中,已经重要到这个程度了吗? 曲长负一直在静静地等着齐徽的反应,然而到了这时,他发现齐徽根本就是一直在被动防守,而丝毫没有任何反击翻盘之意,似乎当真是一点应对的措施都没有。 这实在不像他的作风。 面对皇上的叱骂,齐徽重重磕了三个头,说道:“父皇,今日本来是您的寿宴,就算儿臣当真对璟王存有谋害之心,也万不会选择这种场合,违逆您的心意。” “对于儿臣来说,我已是太子,多年来蒙受父皇的栽培教导,心中所愿唯有不令父皇失望,又何必多此一举去陷害他人?更何况……璟王亦并非父皇亲子。” 齐徽的话情真意切,十分打动人,周王却忽然说道:“太子殿下,可是臣弟怎么听说,早在先前您便与璟王弟不和,甚至还大打出手……当时应该是曲大人在场罢?你们打架,是因为什么缘由来着?” 他这样把话一带,从天而降一口锅,眼看就即将摇摇欲坠地砸在曲长负的脑袋上。 曲长负没说话,但是他的头脑中正在迅速思考着,应该如何化解眼前的危机。 这一刻,齐徽、靖千江和他自己的命运,已经连在了一起。 隆裕帝的脸色晦暗不明,将目光转过来,沉沉地说道:“曲长负。” 第58章 无心孰为境 曲长负离座起身,走到隆裕帝面前行了礼,这才说道:“陛下,周王殿下所说的情况,臣实在不知,臣方才失神,是因为想到了陛下在《浮梦录》中曾经写到过的一个故事。” 大凡当皇帝的自幼读书,都会有些较为风雅的爱好,而隆裕帝不喜书画,就爱写点散文笔记追忆少年旧事。 他不但爱写,还给自己取了个“退思客”的笔名,一本正经地将书册刊印,赠予身边宠爱的皇子和大臣。 许多人当面诚惶诚恐地接过,回家就将御赐书册高高供奉起来,碰都不让人碰,生怕折了一个角。 毕竟当今圣上性情颇有古怪偏狭之处,这种小事他哪天想起来了,还真的很有可能去计较。 但曲长负偏生在拿到书的第一时间,就已经将它逐字逐句地翻阅通读,甚至基本内容都已经能够背诵下来。他知道,掌握一位帝王内心的想法偏好,可比什么都要重要。 而当一位帝王将自己性格上的缺陷自觉或不自觉地表露给了别人,其实他也就等于失去了身居高位者那份应有的深不可测,而有了被掌控和利用的可能。 这就是所谓的帝王心术。你当了皇上,本来就该孤独寂寞,绝不可让别人摸透你。 今天,无论是齐瞻,还是齐徽、靖千江,以及曲长负,所有的说词,都是围绕着这一点来进行的。 闻言,隆裕帝果然道:“你读过《浮梦录》?想起什么来了?” 曲长负道:“臣记得,陛下曾经写过一件您少年时与定襄太子同游的旧事。” 他稍稍沉吟,尽量用最简单但却十分动人的语言,将那件事情讲述了一遍。 其实事情本身很普通,就是讲了小的时候,定襄太子带着尚且年幼的隆裕帝避开了内侍奶娘等人,偷偷去永巷附近的一片树林中去玩,那里素来罕有人至,因此荒草丛生也无人打理。 玩耍的时候,隆裕帝发现,池塘中竟有鲤鱼,便想去捉,结果不慎掉入池中,当时定襄太子想也不想,便跳下去救他。 最后两人险些一起淹死在里面,还是被无意中经过的小太监捞出来的。 定襄太子还要好些,只是感染了风寒,他却因为年幼,连发两日高烧,醒了都不敢睁眼,生怕受到责怪。 然而当时隆裕帝却听见父皇与长兄对话的声音,定襄太子正在为他求情,言道这次的意外都是因为他私自带着幼弟玩耍,一时疏忽,请父皇不要怪罪弟弟。 而先帝则笑言道,若是两人未曾落水,那他一定狠狠责罚,但如今担心更多,因而责罚也就下不去手了。 这便是面对骨肉,为君之前,先是人父啊。 曲长负将这个故事讲完之后,也俯身叩首,其余的什么都没说。 隆裕帝却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曲长负了解这位皇帝。 他先丧兄,再丧父,年纪轻轻被推上帝位,后来又与太后一党以及群臣、外戚斗争,养成了多疑的性格。 但实际上,他的内心深入依旧是对昔日的亲情有着追忆和渴望的,不然也不会厚待靖千江,并且不断追忆幼年往事。 曲长负讲的这个故事,不但唤起了隆裕帝对于长兄的思念,而且还影射父子之情。 为君之前,先是人父,而现在,他的儿子正跪在地上,苦苦祈求着他的信任! 隆裕帝对于齐徽和靖千江两人的怒火与疑虑,同时有所消减。 除了隆裕帝,还有一个人在怔怔瞧着曲长负,对这个故事听的无比着迷,那就是齐徽。 两人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像这般站在同一个立场上努力过了。 曲长负总是拥有谈笑间将一切化解的力量,他最懂得如何在恰到好处的时机,说出怎样的话语。 以前在他的面前也是同样,只消三言两语,无论自己有天大的怒气都能化为乌有。 只是后来,曲长负越来越不愿意同他说话罢了。 靖千江跪在地上,低着头,悄悄白了齐徽一眼。 正在这时,殿外有人快步而来,高声道:“陛下,臣有事启奏!” 靖千江和齐徽同时看去,来的人竟然是嘉王。 按照辈分,隆裕帝还要管嘉王叫上一句“皇叔”,因他年纪大了,身体不佳,因而宫中各种大型集会都被特许不必入宫,也素来不怎么管事。 没想到在这种混乱的场合,他会突然出现,正在看好戏的齐瞻皱了皱眉,感觉到事情可能有变。 隆裕帝道:“皇叔怎么入宫来了?你既身子不适,不必如此奔波。” 由于怒气未消,他说话的时候,脸色依旧有几分僵硬。 嘉王行礼道:“宫中发生了这样大的事,臣即便只是一个闲人,也已经听闻了,太子和璟王若是有错,便该重重责罚,不可姑息,但在此之前,臣想先请陛下见几个人。” 隆裕帝自然不会拂了他的面子:“传。” 人在宫外候着,一边的内侍小跑着去接,嘉王道:“这事原本是因京兆尹接到有人报来的案子,说是见到京郊有一队马车被凶徒追砍。臣当时恰好在附近的别院休养,便令王府家丁上去帮忙,未料这案子竟还与今日宫中之事撞上了。” 他说话间,人已经被带了上来,竟然是两个只有六七岁大的男孩子。 两人脸上手上都带着血痕,衣服虽然因为要面圣整理一番,但是依旧能看出污迹与划破的痕迹。 其他人都是满脸莫名其妙,其中一个男孩,却已经要哭出来了,看着张泰叫了一声:“爹!有人要杀我!” 齐瞻的脸色瞬间一变,猛地意识到了什么,暗道一声不好——他中计了! 张泰和年永龄都愣住了,这两个男孩正分别是他们的儿子,原本跟着其他家眷一起向城外转移,以防今日之事后被人为难问罪,没想到竟然弄成了这幅模样。 张泰听见儿子喊自己,立刻便要过去,却被侍卫拦住,他忧心如焚,只能颤声道:“怎么弄成这样了?奶奶和娘呢?妹妹呢?” 男孩哭着道:“我也不知道,我们被拿刀子的人追着砍,后来就有人把我先救出来放在马上带走了,没看见娘和奶奶、妹妹。” 旁边的年永龄虽然没说话,但脸上明明白白地露出了担忧惊恐之色。 能干出这样的事情,除了齐瞻,不会再有其他人了。 他们受到了齐瞻的威胁,不得已背叛齐徽为他效力,有很大一部分的原因就是顾及到家人的安危。 但谁能想到,齐瞻表面上保证安全将他们的家人安全送出城,背地里就派人追杀,以期永绝后患。 真是心狠手辣! 嘉王缓缓地道:“臣一听这是张大人和年大人的家眷,便觉得十分奇怪,为什么他们的家眷会仓惶逃跑,又为什么会被人追杀呢?” 他看着张泰和年永龄道:“追杀你们的是什么人,若是再不说实话,可当真就要断送满门性命了。” 两人脸色遽变,齐瞻见状心知不好,再也顾不得其他,高声道:“且慢!” 但与此同时,年永龄已经开口:“是、是魏王让我们这么做的!” 两人的语声混杂在一起,更添微妙。 齐瞻的后背上都出了一层冷汗,见人人朝着自己看过来,只好顺势将戏演了下去。 他冷笑道:“哼,我就知道,方才你二人鬼鬼祟祟地向本王看来,就是又要把本王给攀扯上了。今日真是好一场大戏!你们到底是谁的人,先污蔑太子,陷害璟王,如今连我都不放过!” 齐瞻的反应不可谓不快,可惜,他目前也只能靠着一张嘴来为自己进行澄清了。 两个孩子重新被内侍带走,年永龄没了顾忌,直言道:“魏王殿下这时又翻脸不认人了?但我与张泰手中早就悄悄保留了保命的证据!我们本来对太子忠心耿耿,是受了你的要挟指使,才以此来污蔑于他的!” “这块石头的内层红石,正是魏王所给,再令我们找人以特殊工艺嵌入圆石内部,以便在陛下面前暴露!” 齐瞻道:“一派胡言!” 张泰忽道:“那个石匠还能找到。” 两人正在争执间,靖千江突然幽幽地说了一句:“这就难怪了,原来带字的石头是出自魏王府啊。” 齐徽道:“璟王弟的意思是……” 靖千江道:“其实从方才开始,我就一直有个疑问,这石头上的谶语,明摆着是在暗示陛下并非嫡系正统,但如果这样的话,那么陛下所有的儿女岂不是也都变成了名不正言不顺?怎会有人这般给自己挖坑呢?但——” 他话锋一转:“若是诗中所写的尊长,并非指定襄太子,而是指陛下的长子魏王殿下,那么可就一切都说的通了。” 靖千江微微偏头,淡笑言道:“魏王,你起初做了这么一块石头,不会是想暗示陛下立你为太子罢?” 靖千江见缝插针,这句指控可就实在太尖锐了,不但彻底把谶语带来的影响从他自己身上剥离出去,还凭空又给齐瞻加上了一重罪名。 齐瞻离座,同样跪在隆裕帝面前,叩首说道:“此事儿臣实在冤枉,还请父皇彻查。至于张泰和年永龄二人居心叵测,接连构陷朝中亲王,实在罪无可赦,查明原因之后,理当即刻处死!” 他会这样说,首先是因为之前的行事十分严谨周密,对方手中纵使有一定的认证物证,也无法就此证明这事就是他齐瞻干的。 另外,齐瞻也是吃准了隆裕帝绝对不可能彻查,毕竟这件事已经闹得太难看,牵涉也太广了。 沉默片刻之后,隆裕帝道:“太子,此事你怎么看?” 齐瞻越是进逼,齐徽就越是示弱,额头触地道:“父皇如何处置,儿子都不会有异议。只要父皇还愿意相信儿臣,儿臣……儿臣就什么都不求了。” 他说的情真意切,最后几个字几乎带了更咽的腔调,让隆裕帝大为动容。 跟这个儿子,虽然从小也当成储君着意栽培,但他一向不算亲近。 齐瞻是他第一个孩子,性情活泼讨喜,隆裕帝即觉得委屈了他,又是真心喜爱,反倒事事更加偏向。 直到这一回,两兄弟彻底撕破了脸针锋相对,隆裕帝才突然意识到,其实齐瞻早已不像幼时那样的乖巧听话,而齐徽纵使再沉稳冷肃,也有委屈的时候。 父母对待子女,大多都是同情弱势的一方,眼下齐徽退步了,隆裕帝又觉得他可怜。 再看看旁边的靖千江,他更加心软,说道:“张泰和年永龄都带下去处死,此事到此为止。太子与璟王受委屈了,起身罢,传朕的命令,一人赏玉如意一柄。至于魏王……” 隆裕帝顿了顿,冷冷说道:“你平日里的行事也太过跋扈,若非如此,也不至于令人攀诬误会,罚俸两年,自己也回去好好反思,什么才是你应该做的!” 听到他的话,齐徽和齐瞻心里都是一沉。 隆裕帝这么说,便是摆明了已经默认,所有的一切都是齐瞻所为,方才齐瞻辩解的那些话,他一个字也不信。 齐瞻心知如此一来,表面上看似事情过去了,但后患无穷。 自己韬光养晦多年,在父皇心中积累的印象尽数化为乌有,日后非得更加格外谨言慎行不可,因而气闷无比。 齐徽却是觉得,无论怎样,隆裕帝始终都是疼爱齐瞻的,连这样的事都可以轻轻放过。 不过,他不允许。 几个人各有心思,都没有再说什么,叩拜谢恩起身。 正当站起来之际,寂静的殿内忽然有人倒吸了一口凉气。 齐瞻见靖千江和齐徽的目光都集中在自己身上,不由低头一看,却赫然发现,他银白色的亲王袍服上面,竟然出现了道道红痕! 龙袍上绣有九爪金龙,普通的亲王袍服上的银龙却是四爪,而此刻,齐瞻衣服上的龙目之中,竟然流出了两道鲜血。 整个大殿中,包括嘉王在内,都没一个人再敢出声。 今天是皇上的寿辰,凶兆却一个接着一个,可想而知他的心情差到了什么地步。 齐瞻光顾着算计别人,却说什么也没想到,他的王服竟然不知道在什么时候,也被人给做了手脚。 如果这件事是在此之前出现,凭着皇上对他的宠爱,说不定不会怪责,还要彻查齐瞻是被别人陷害,可是眼下他害人在先,见到这一幕,自然而然就让其他人先想到了“报应”二字。 齐瞻汗流浃背,连忙又撩袍猛地跪下,颤声道:“父皇,儿臣……” “你这个不忠不孝的东西!” 隆裕帝看着他身上的血迹,又是恼怒又是厌烦,失去了最后一点耐心,方才憋了没说话的终于从齿缝间挤了出来。 “既然穿不好这身衣裳,朕看你也就别穿了,除去王服王冠,滚回去闭门思过,无诏不得入宫。” 隆裕帝喝道:“璟王,魏王手下的都骑卫由你暂领!” 靖千江忙道:“是!” 齐瞻这个“除去王服王冠”的惩罚,表面上看不过是换件衣服,实则就等于废除了他所有的职务实权,暂时禁足王府,惩罚已经不可谓不重了。 倒是靖千江化险为夷,隆裕帝大概是被曲长负的故事触动心肠,为了表示对他依旧信任,还将齐瞻的差事给了他。 齐瞻闭上眼睛,压抑住心里的不甘与怒火,一字字道:“儿臣,谢父皇恩典。” 一场纷乱的闹剧过去,几乎很多人都已经饿过了劲,宫宴却不可能像在自家那般,心情不好就可以散去。 于是齐瞻狼狈地被先行遣送回府,丝竹管弦之声又起,人人做出一副笑脸,尽情欢宴。 魏王妃也跟他一同离席,她心里十分幸灾乐祸,偏生还不能表现出来,只好假装羞愧无比地以袖掩面,在众人同情的目光下跟着齐瞻离开。 席上没有人再提起方才发生的事情,但气氛到底还是沉闷了许多。 好不容易煎熬到宴会结束之后,隆裕帝起身走出两步,又回头说道:“璟王,你陪朕走一走。” 他在这种心烦的时候还愿意找人陪同,那么必定是极为信任宠爱之人了,可见方才的事情丝毫没有影响到靖千江的地位。 靖千江起身随着隆裕帝走了,曲长负停步,却是看了一眼齐徽,冷冷当先而去。 齐徽知道他一定有话跟自己说,很快将身边围过来慰问的人都推掉,快步追了过去。 他的随侍开始不明白太子要做什么,气喘吁吁地跟在齐徽身后,几乎要小跑起来。 第59章 不隔枕函边 直到追上正要往宫外走的曲长负,齐徽才挡在他的面前,将曲长负拦住,低声道:“有瑕!” 曲长负把齐徽想抓他的手挥开,冷冷地道:“我没兴趣跟一个找死的人说话。但太子殿下,请你想死的话死远一点,不要连累到我!” 除了皇上,还没人敢这样同太子说过话,两人的随从侍卫都在旁边,见曲长负竟然如此嚣张,被吓得连脸色都变了,一个个噤若寒蝉。 小端和小伍同时上前一步,警惕地看着齐徽,以防他因为曲长负的冒犯而发怒。 齐徽的脸色却非常平和,说道:“你有什么不满的地方,我都能一一解释,先莫要动怒,多顾惜些身子。” 说罢之后,他转头吩咐:“你们都下去罢。” 旁边的侍卫们都觉得好像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连头也不敢抬,听了这话如蒙大赦,连忙都快步退下了。 曲长负也没再说什么,等到只剩他们两人了,他才道:“齐瞻的手都伸到你身边来了,你绝对不可能无所察觉。为何不早做反应,以致引起今日祸端!” 以曲长负的估计,齐徽多半不会预料到齐瞻这么阴险,竟然能把靖千江也给扯进来,不过对方策反了他的人,他不会不知道。 今天这件事当中,齐徽后来的示弱虽然得到了很好的效果,但他之前的表现简直就是直接闭上眼睛,等着挨齐瞻的打。 要不是靖千江出宫找到证据,以及曲长负后来的应答安抚了隆裕帝的心情,他现在哪还能站在这里。 这并不是齐徽的作风,他分明就是故意的,因而曲长负才会如此恼怒。 齐徽道:“你还会在意我的举动吗?” 曲长负冷冷地说:“我已经说过了,你找死,可以,麻烦死远一点。齐瞻的打算分明是要将所有的人都拉下水,今天你要是完了,大家都要倒霉,你不知道吗?” 他说完之后,拂袖而去。 齐徽却不能让曲长负带着怒气离开,跟在他后面道:“你等一等,我知道我这样做会引得你不快,但是有原因的。” 曲长负脚步不停:“不感兴趣。” 齐徽又想按他的肩膀,被他甩开。 他无奈,只能一边追着曲长负一边说道:“齐瞻的衣服是我做了手脚。虽然事先谁也不知道他在对付我的时候还要攀扯璟王和你,但这件事我也不是全无准备,就算靖千江没有澄清,也断不会连累到你身上。” 他索性豁出去了,实话实说道:“我知道齐瞻是你必须要对付的人,所以你绝对不会看着我被他击倒。我若不退让示弱,就永远没机会再跟你站在同一条战线上了!” 曲长负站定道:“所以你是故意引我出手。” 齐徽道:“不错。这一点我倒要谢谢齐瞻,他想一箭双雕,倒是把我们给绑到了一块。” 曲长负冷笑了一声,说道:“太子殿下,你是不是有病?” 齐徽道:“那你就当我疯了!我究竟还能怎样做?道歉不行,弥补不行,若不是使手段,你今天连话都不会跟我说!” 他脸上有怒有痛,有爱有恨……那神情复杂之极,眼睛却已经红了。 曲长负微微将目光撇开。 齐徽道:“我知道我做错了事,可是做错了一件事,就永远都没有资格翻身了吗?我刚才倒是真恨不得那块石头就是我进献的,恨不得靖千江被陛下处置,我不想看见你站在别人身边。” “你——” 齐徽截口道:“你告诉我,你到底怎样,才能回头!我们之间是有过决裂猜疑,可是明明还有那么多值得回忆的过往,我放不下!” 他眼眸烁烁,声音里带着悲哀恳求:“如果我上一世就死了,一了百了,那也就罢了,但如今眼睁睁地看着你在面前,却决绝至此……你让我如何甘心?!” 最起码在上一世,哪怕是皇上暴怒斥责,声称要废太子,曲长负也没有听过齐徽用这种语气说话。 齐徽一口气将压抑已久的话说出来,两人久久无言。 过了好一会,曲长负才冷冷地说:“真可惜,这里不是太液池边,不然就可以让你去湖边照一照,你现在这副没出息的样子。” 他漠然,轻蔑,毫不动容。 齐徽的双手不由自主地紧握成拳,看着曲长负。 曲长负却不在意他的眼神,说道:“你只说顾及咱们上一世的情分,那你可知你我上一世因何相识?” 他用手敲了敲齐徽胸口上的龙纹:“因为你是皇帝的儿子,是太子。我的梦想不在深宫之中,也不在宦海中的勾心斗角,风云诡谲,我有我要施展的抱负,而需要一个能坐在后方宫殿之中支持的人。所以你才是那个人选。” “以前的你还算是有点出息和抱负,但如今活像是个被抛弃的怨妇一样。” 曲长负咄咄逼人地看着他,目光锐利如剑:“太子殿下,上一世我便问过你,感情与江山,孰轻孰重?你没回答。你如今这副做派,又是否当真愿意为了我放弃一切?” 他的话仿佛一块沉沉的石头,压下来,压下来,一直将人压进一汪深寒的池水之中,任凭凉意灭顶,生生浇息所有喜怒爱恨。 齐徽只觉得口干舌燥,已不知不觉地被曲长负带到了另外一种情绪里面去。 这个问题,实在是太难回答了。 他顿了片刻,下定决心:“我……” “已经够了。” 曲长负的手翻过来,掌心贴在齐徽胸口,微微凑近,声音低的轻柔:“你的心跳加快了。” 他抬起头,下颏微侧:“那就好,你若是真的将所有一切都放弃掉,就是个什么利用价值都没有的人,谁又稀罕多看你一眼呢?” 曲长负永远都是这样,骄傲的彻头彻尾,一念生变,永世决绝。 半晌沉默。 终于,齐徽后退了两步,惨笑道:“曾经是我多疑猜忌,而如今无论我想说什么,你也都不会信我了。好、好……你的话,我明白了。” 曲长负将自己的手收回来,负在身后,漠漠说道:“那么希望你下次不要再犯这么可恨的错误,我的耐心很有限。再见罢,太子。” * 在曲长负与齐徽说话的同时,靖千江正伴着皇上在御花园里缓缓而行。 经过方才的事,君臣两人一时都没有说话。 帝王家的爱与恨总是不那么纯粹的,隆裕帝固然对他猜忌,但也不是没有真心地疼爱,甚至相比他的大部分亲生儿子,他待靖千江算是很好了。 因而两人这样走着的时候,靖千江也会想,不知道自己的父亲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才能让隆裕帝这样牵挂不忘,甚至爱屋及乌。 可惜他永远也只能在旁人的只言片语中得知,因为在来到这个世界之前,他的父亲就已经过世了。 后来母亲、外公也逐渐病弱衰迈,相继不在,身边的人只剩下曲长负,他以为会相伴一生,没想到同样落得凄凉结局。 他用尽前世来不断地告别,又费尽今生努力挽留想要留下的人。 别人到了皇帝面前,都是用尽心思地讨好凑趣,以便获得荣宠,靖千江可好,就是自己想着心事闷头走路,连吭都不吭一声。 倒是隆裕帝走了一会,回头看他,问道:“方才朕那般对你,你可怨朕?” 靖千江想了想,说道:“臣在军中的时候,身边有几位忠心耿耿的副将,在战场上是过命的交情,但当军中出了奸细时,臣还是怀疑了他们——在这个位置上,都是没法子的事。所以臣不怨,而且可以理解陛下的心情。” 隆裕帝笑了一声,说道:“你这孩子倒是心胸开阔,和你父亲很像。” 靖千江心想我这可不是心胸开阔,我只不过没把你当成真正的亲人罢了,犯得上跟你生气么,晦气。 不过他就算再杠,还不至于傻了,这句本能的回嘴在心里一过,并未说出来。 隆裕帝向来疼爱齐瞻,但也确实从来不想让他有争夺皇位之念,今日瞧见了这个儿子的另一面,心中着实烦恼。 他同靖千江说笑这一句,想到这里,又不免一叹,说道:“连你都是这样。人在高位,这天下间岂不是再无可以信任之人?” 靖千江顺口道:“有啊。” 隆裕帝看他一眼,靖千江道:“就一个人,他说什么臣都相信。人生在世,要是对什么人都好,都相信,那这好就不稀罕了,但也不能对谁都不好,总得有这么一个人。” 寻常人家的父亲,由儿女陪着散步说笑,本来也是平常事。 但到了皇家,像靖千江在他面前这样无拘束的态度闲话家常,对于隆裕帝来说,倒真是少有的体验。 他起了几分兴趣,问靖千江:“是你的心上人?” 靖千江直率地说:“是。” 隆裕帝道:“前一阵子朕说要给太子选妃,被他推了,倒是疏忽了你。你也到了该成亲的年纪,喜欢的是哪家闺秀?若是身份合适,朕可以为你赐婚。” 靖千江道:“臣喜欢的不是闺秀,是……” 隆裕帝道:“为何吞吞吐吐?身份不好说么?” 靖千江犹豫了一下:“不。他出身名门,才貌双全,原本也没什么不好说的,只是臣自幼在乡野中长大,性子急,爱闯祸,怕哪日连累了他,引得人恨屋及乌,还是先不同陛下讲了。” 自己现在的能力,尚不足以跟皇帝抗衡,万一哪天隆裕帝一个兴起,又怀疑他造反什么的,拿曲长负的性命来要挟,难免会将曲长负置于险地。 隆裕帝瞥他一眼:“你这理由倒是新鲜,怎么,怕朕为难她?” 靖千江灵机一动,顺势笑道:“喜欢一个人,自然会容易患得患失,处处挂心。臣今日也算受了委屈,能不能像陛下讨个恩典,请您赐一块免死金牌下来,让臣送他。” 隆裕帝道:“放肆,你当金牌是让你送人的玩意?” 靖千江道:“那便当臣没说过罢。” 隆裕帝冷哼一声,说道:“朕可以赏你一道空白诏书,让你有一次的机会可为一人免死。自个好好留着罢。” 这听起来似乎也不错,靖千江真心实意地跪下来谢了恩。 如果可以,靖千江希望曲长负一辈子都用不上这道诏书,但能多一重保障,总是要安心些。 以曲长负的筹谋和智计,隆裕帝会对他不利的可能性很小。 靖千江这一招主要是防着万一哪日朝堂生变,他人掌权,仓促之间,这份诏书便是最有用的防身利器。 * 至此,这一场风波总算消弭下去。 其实平心而论,齐瞻这次的计谋一箭双雕,用的不可谓不毒辣高明,可惜在这一世曲长负的一系列打击之下,他未免失之急躁。 再加上靖千江和齐徽在平时不和睦,在关键时刻却不糊涂,他们没像齐瞻期待的那样被愤怒冲昏了头脑,互相争执起来。 因而他最终非但自食恶果,还让靖千江和齐徽收获了皇上的歉疚和同情。 这一点看似不是什么实质性的好处,但其实是十分致命的。 齐瞻暂时消停了下来,但整个朝堂的局势,却并未因此而稳定。 南戎与郢国协定之后,赫连英都和赫连素达也便带着陆越涵启程回国。 但目前他们能够做主承诺的事,仅仅是南戎不再协助西羌同郢国作战,至于真正跟郢国站在同一战线上,出手抗敌,还需要南戎大君的国书。 宋太师那头的前线作战没有停止,倒是国内第二批秋收的粮食总算都得到了收获。 新鲜的粮食除了令专人监督运往前线之外,便是调度到全国各处,赈济饥民。 曲长负要的就是这个结果。 与上一世不同,齐瞻受到责罚,禁足于王府,而他的私兵也被当做山贼打击大半,如今无法再插手此事。 曲长负上一回在惠阳立下了大功,对于疏散饥民、分派粮草本来就有一定经验,目前他又有佥都御史的头衔,隆裕帝便令他专门负责粮草运送的监督与分派,以免再次出现被吞没和以次充好的情况。 曲长负之前实际上的职位原本仍旧是刑部员外郎,佥都御史不过虚衔,这回顺理成章转为实职,已经是正经的三品大员。 曲长负的升迁不可谓不快,但相对的,他所立下的功绩也在那里摆着,教人挑不出什么毛病。 上一位一路升官上来,分别在兵、刑、户、吏等各处历练过的,还是曲萧。 ——换句话来说,曲长负这样的官路,正是日后的相才之选。 当听到皇上的旨意时,连曲萧心中都不免生出几分恍惚。 他发现,这个儿子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成长到让自己都要侧目的程度了。 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一点一点,脱出他的掌控。 而除此之外,另有一件大事,则是黎秋河的卸任归国。 上一世那个被称是死在曲长负手中的黎秋河。 “少爷,方才四表少爷派人匆匆送来了口信,说是有个姓黎的到宋家去了。” 刘元是小跑着来到曲长负的书房,告诉他这件事的:“他说要把宋彦接走。” 黎秋河原本是东宫的侍卫,而后被齐徽安插进郢国的特务机构当中,假死后前往西羌成为卧底。 宋彦作为一名表面上没了父亲的孩子,宋太师不忍见他受人欺凌,这才将他接入太师府,记入宋鸣风名下,照料教养。 后来宋彦又入东宫,也是因为齐徽的补偿照拂。 他的亲生父亲没死一事算是高度机密,除了齐徽便只有宋太师知道,便是曲长负活了两辈子,也是在不久之前方才知晓的。 ——因为上一世,黎秋河从头到尾都未曾光明正大地露面过。 他这次回来,一来是到了年限,身上的职责可以由接班的新人顶替了,另外也是因为他在不知情的情况下,配合宋彦向西羌传递了错误的消息,以至于曲长负等人被刺杀。 外人不知道宋彦有意谋害,只以为这是疏忽大意造成的过失,但黎秋河也因此受到责罚。 他卸任后并没有得到丰厚的奖励,而是重新由上级编造了新的经历与身份,被安插在五城兵马司当中,成为了一名小卒。 宋彦眼下还在宋家的别院里面关着,黎秋河回来之后不久,便登门拜访宋家。 除了诚恳道歉之外,他还提出了一个请求,就是希望能够接走宋彦,亲自教导。 曲长负听了刘元的禀告,心里琢磨着,也不知道这一世黎秋河会是什么时候死,又是怎样的死法。 第60章 谁解轻离合 刘元道:“少爷,四表少爷说要问您的意思。宋彦这事,您说怎么处理就怎么办。那个人也说要向您当面致歉,您过去吗?” 曲长负道:“他要宋彦,给他便是了,又不值几个钱。至于要当面致歉……有诚意便自己上门来,我去做什么?” 黎秋河目前在他人眼中,是一个曾经立下过战功,又流落在外的士兵,辗转多年回国,找到了自己的亲人。 不管他是否因为犯错误而失去了应有的奖赏,始终也都是为国立下汗马功劳的英雄,目前宋彦已经从宋家的族谱上除名,扣着人家的儿子,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也没必要。 曲长负只是想起来,上一世宋彦身为文职官员,没上过战场,宋家覆灭,他却活了下来,痛哭一场之后,依旧跟在齐徽的身边,积极奔走效劳。 当时曲长负心绪极为恶劣,也不满宋彦对于其他人之死一副无动无衷的样子,于是再也不把他当做宋家的亲人,虽然亦化名换貌找到齐徽,却与宋彦根本不相往来,甚至几次冷言以对。 现在回忆起来,上一世,宋彦应该也早已知道黎秋河是他的亲生父亲,“乐有瑕”是他“杀父仇人”的事,宋彦又知不知道? 按理说以齐徽的性情,如果没有因此处罚自己,那么应该也不会告诉宋彦这件事,无端为下属之间增添怨恨。 如今命运兜兜转转,这辈子还没有遇见黎秋河,他倒是先跟宋彦结怨了,也不知道这对父子今生又有什么打算。 大概为了表现诚意,黎秋河来的很快。 曲长负思忖之间,刘元将他的话带过去,对方便立即由宋绎陪同着,前来曲府拜访。 黎秋河身材魁梧,长了一张国字脸,看起来五官端正,神情忠厚,他大步走进门来,看见曲长负后就深深拜了下去。 曲长负坐在位置上,既不惊讶,也不弯腰去扶,慢悠悠地喝了口茶才笑道:“哟,这是做什么?折煞晚辈了。” 刘元十分机灵,连忙过去劝,手虚摆在黎秋河身边,连声说:“黎爷,您快起来,快起来,我家公子可受不起!” 黎秋河在这对主仆虚伪的阻拦之下,冲着曲长负重重磕了三个头,才惭愧地说道: “曲大人,我在宋彦幼时便离开了郢国,实在疏于教导,这么多年亏的宋家给他一口饭吃,谁知道他却恩将仇报,竟然意图加害大人,更致使我这个当父亲的成了帮凶,我实在惭愧无地,特向您请罪来了!” “原来是为了此事,那这个罪可是你应该请的。” 曲长负的事情淡了下去:“只不过黎大人,宋彦要害的是我的命,你要是真的愧疚,真的有心,为何不手里拎点有用的东西过来作为补偿?宋彦要的是我的命,你磕着三个头就抵了,这赔罪是不是也忒不值钱了一些?” 一般人到了这种时候,都应该把人双手扶起说声无妨了,可曲长负真的不按常理出牌。 黎秋河愣了愣,说道:“这是我的疏忽,请问大人想要怎样的补偿,我会尽力做到。” 曲长负道:“这个嘛……我目前也不缺什么,还没想到。你要是真的有愧疚之心,便给我立个字据罢,就写你黎氏父子欠我一条命,以后我若有任何吩咐,只要不违背忠孝之义,无不听从。” 黎秋河对着曲长负,当真有种下一刻就要窒息的感觉:“……好。” 他写完之后,曲长负拿着字据看了看,收起来,一抬眼看见黎秋河还在旁边,便问道:“道完歉了吗?” 黎秋河:“……是。” 曲长负奇怪道:“那为何还不离开?” 虽然不知道当初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是这一刻,黎秋河突然觉得,自己完全可以理解儿子为什么想要把曲长负给弄死了。 他低下了头:“那就不打扰大人了,我这便离开。” 宋绎虽然是陪着黎秋河过来的,但他的目的主要是防止黎秋河惹曲长负不快,至于曲长负欺不欺负黎秋河,就不关他的事了。 此时宋绎并未跟着对方一起离开,反倒坐在对面,托着下巴,笑打量曲长负的神情。 曲长负道:“怎么,我脸上长花了吗?” 宋绎道:“这倒是没有,不过我很好奇,那个黎秋河不是好人?” 曲长负道:“我也不知道,你抓到他什么把柄了吗?” 宋绎道:“没有,我只是看你对他的态度不怎么样。” 曲长负淡淡地说:“那是因为我心胸狭窄,对于得罪过我的人一向很记恨。再说他上门赔礼,双手空空也就罢了,难道还想让我留他吃饭不成?” 宋绎有心逗他高兴,便笑道:“哎呀,这话说的我好生惶恐。” 他站起身来,抬手冲着曲长负一揖,说道:“那不知同样空着手厚颜来到相府的宋某,可有在这里讨一顿饭的面子?” 曲长负道:“宋将军这话说的,你空着手来有什么要紧,银子掏出来不就得了。” 宋绎不由大笑,直起腰来粗鲁地摸了一把他的头发,被曲长负把手推开。 兄弟两人说说笑笑,都没有把这个小插曲太当回事。 对于宋绎来说,他认为宋彦到了这个份上,绝对已经翻不出什么风浪了。 而对于曲长负来说,虽然上一世因为黎秋河的缘故,给他造成了一些不太愉快的回忆,但这事的根源还在于齐徽的性格。 黎秋河在他眼中,只是一个太不起眼的小人物,不值得日日防备惦记。 可两人都没有想到,黎秋河之死,会来的这样快。 * 这一阵子宋彦付出的代价也不小。 他虽然已经在宋家的族谱上除了名字,但是宋鸣风对他失望之极,已经完全失去了信任。 为了防止宋彦再被放出来,想毒计祸害别人,宋鸣风派人将宋绎严加看管在了庄子里,每日和其他的普通百姓一样劳作,通过自己的双手换取口粮。 这简直让从小养尊处优的宋彦痛不欲生。 他几次试图逃跑都没有成功,太子又狠心不理,还以为自己一辈子都要过这种暗无天日的生活了,没想到天无绝人之路,多年不在身边的父亲竟然会在这个时候前来接他。 宋彦得不到外面的消息,突然见到黎秋河出现在面前,简直要喜极而泣。 “父亲,咱们能走了?我以后就可以跟在你身边,再也不用受宋家管教了是吗?” 黎秋河道:“那是自然,你是我的亲生儿子,哪有一辈子被宋家拘着的道理。不过阿彦,我看你最近可真是昏了头了,这一番举动,实在不智啊。” “我这次回来,不光是宋家和曲家没给好脸色,就连太子殿下也没有见我,按说这在以前是绝对不可能发生的事情。你为自己筹谋的心思父亲能够明白,可真是太急躁了!” 宋彦自知理亏,却又忍不住反驳:“我这么多年寄人篱下,宋家也不可能真心为我的前途着想,事事都要我自己筹谋打算,又怎能不急呢?” 他说着也觉得自己很委屈:“父亲你这些年不在我身边,我对你的印象只有一封封的书信,遇到什么也没人撑腰。曲相以为曲长负不是他亲生的,都对他——” 黎秋河听着宋彦说话,本来神色平静,直到他提起此事,方才脸色微变,截口道:“阿彦,此事莫提。” 宋彦说到这里,也自觉失言了,好在目前只有父子两人,不至于让外人听见。 他嘀咕了一句:“我这不是觉得曲长负命好么。谁都对他好。” 黎秋河道:“他们父子间那笔阴差阳错的烂账,难道你羡慕不成?再说了,曲长负命好不好,也是曲长负的事,你既然抢不到手,就别总是盯着别人。” 宋彦没再吭声,这时两人说着,也已经到了家。 黎秋河目前只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小兵,黎家又不是什么名门,这里虽然用不着宋彦再劳作了,但比起他过去在宋家的生活,那就差了不是一点半点。 宋彦再想想方才黎秋河的话,也不由后悔自己的作为,神情沮丧。 要不是一念之差,他哪里用得着沦落到现在这种地步。 黎秋河刚训了他一顿,但到底心疼这个唯一的儿子,见状笑了。 他拍了拍宋彦的肩膀道:“傻孩子,父亲既然把你接了回来,又怎么可能让你受委屈呢。来,瞧瞧这是什么,也免得你总觉得人家的爹好。” 他领着宋彦来到厨房里,用脚在灶台后面的一处轻轻踩下,紧接着,地面的中间竟然漏了一个大洞,黎秋河便点燃火把,当先顺着洞下的长阶走了下去。 宋彦怔了怔,连忙随后跟上。 父子两人一前一后,等到了最底下的时候,宋彦不禁怔住。 只见面前珠光宝气,堆放着各种各样的黄金玉石,就算是十辈子,他们也花用不尽。 即使在宋家,他都没见过这么多的财富,当时声音都发颤了:“这、这……哪里来的?” 黎秋河笑而不语,对于儿子的反应十分满意。 人活这一辈子,一个是自己出头露脸,另一个活的就是子女。 宋彦是他唯一的儿子,也将是他血脉的延续,黎秋河当然要想办法为他提供最好的一切。 宋彦连忙过去看,几乎要扑到那堆宝物上面,但是随即,他便在这堆东西当中发现了一个鬼脸的面具,上面还刻着一些扭曲如同蝌蚪的文字。 “这、这是……” 宋彦仔细辨认之后,脸色变了,情绪也从狂喜当中清醒过来:“这是南戎帝王墓里陪葬的葬器啊,父亲,你是从哪里弄来的?” 他从小与太子一同读书,虽然没有继承宋家的传统,学会多少武艺,但见闻十分渊博,一眼便认出了东西的来历。 南戎跟郢国的风俗有些不同。 那里的人重视身后事胜于生前事,总觉得人活着无非一过客,死后才要到真正的归宿当中去,因此陪葬非常丰厚,帝王更是如此。 而且当地巫术盛行,有着独特的诅咒之法,这面具便是巫器之一,上面写的是“有扰长眠者,一月之内,暴毙而亡”。 那文字并非南戎语,而是一种专门用于巫蛊的字,每一个都狰狞扭曲如同人体,仿佛一个个眼看就要跳下来索命的小鬼,十分恐怖。 宋彦忙不迭地将面具给扔下了,跳起来后退几步,头皮发麻。 黎秋河对于他的反应不以为意,说道:“你不必惊慌,这些宝物可不是我挖出来的,而是我……就算捡的罢。” 他把事情经过给宋彦讲了一遍。 原来是黎秋河从西羌回来的时候,路过南戎,路上碰见一个体力透支的过路客。 当地荒凉,少有人烟,那人见了黎秋河连忙叫住他求救,送给他两块玉佩,请他把自己带到城里的客栈中去。 黎秋河认出玉佩的成色非常好,不是普通之物,便答应了。 那个人遮遮掩掩,举止神秘,黎秋河也不是好糊弄的,他把对方送到客栈中去的过程中,几经试探,这才发现,原来这人是个盗墓贼,刚不久之前才发现了很大一笔珠宝,被他藏起来了。 黎秋河便玩了一把黑吃黑,将对方藏匿珠宝的地点问出来,然后杀人夺宝。 他这一番作为,把宋彦都听的说不出话来:“这、这……” 黎秋河道:“阿彦,你想说什么?” 他捧起一堆珠宝,又看着它们从自己的指缝间落下:“以前为父年轻的时候,也有过一腔热血,但是潜伏历练多年之后,我意识到了曾经的天真。” “做人没必要坚持什么原则,只要最后达成的结果能够对自己有利就可以。所以那个人死,也只能怨他倒霉,这些珠宝可是无辜的。” 他看了宋彦一眼:“其实你心里也是这样想的吧?只是手段还不够干净罢了。” 宋彦还不能完全正视自己的卑鄙,闻言脸上有些发烫,但知道黎秋河不是在嘲讽自己,便呐呐道:“可是……” 他想了想才记起自己要说什么:“可是那个盗墓贼岂不是已经暴毙了么?万一这真的是诅咒得来的财富,谁拿了谁就会死——” 黎秋河笑道:“这是他从墓里拿出来的,就算是有诅咒,也是应验在了他的身上,和我有什么关系?更何况诅咒这种事,都是说出来吓唬人的,世上哪有这样的法术!” 他说:“你就放心好了,南戎盛产珠宝玉石,这放在他们那里,或许还算不上是特别值钱,但是在郢国却可以卖出高价,我千辛万苦才偷偷运回来。” “过两年,事情的风头过去了,便可以拿一笔钱为你捐个官,剩下的宝物也可以保证我们父子二人锦衣玉食了,你担心那种没影的说法做什么。” 宋彦看着那些珠宝,心中的恐惧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热切的渴望。 毕竟黎秋河所说的,也正都是他从头到尾都迫切想要的,谁又能抗拒的了这种诱惑呢? 这才是有亲生父亲在身边的感觉,全心全意,毫无保留,做所有的事情都是为了他而打算,跟宋家人对待自己的态度一个天下,一个地下。 宋彦真心实意地说道:“父亲,您对我真好!” 黎秋河很高兴他这样说:“我是你亲爹,不对你好对谁好。但是还得委屈你先过上一段清苦的日子,而且我们的财富绝对不能向外面泄露。” “据我所知,南戎皇室已经派了暗卫和大巫,到处追查盗墓的事,只有躲过风头,才能避开他们的追杀。” 宋彦满口答应:“我知道,请父亲放心,我一定不会对外人提起的。” 第61章 弹剑三尺歌 山道上,夜深风冷,大雪在风中飘旋,不断落下来。 曲长负身边带着几个相府家卫,身边是原计划定于今日进京的运粮军队。 亲自押运粮草这件事,原本怎么也轮不到他来做,只是最近前线战事突然吃紧,西羌派兵翻山越岭,绕道至郢国军队后方的边境内奔袭,竟然拿下一座边城。 当时,边城守官不战而降,连夜奔逃,直接替西羌攻城省了不少的力气。 这座城池被他们占领之后,就等于把宋太师的军队围在了中间,前后夹击。 这件事一出,大家忙的焦头烂额,再加上黎秋河父子最近看起来都很老实,谁也没有心思去关注他们了。 眼见战事越来越激烈,郢国连忙加派兵力支援,而户部也相应紧急借调来了一批粮草,作为军队所需之资。 曲长负作为专门负责监察军资筹备的佥都御史,这一批批急运而来的物资单册均要送给他查点过目。 此回时间紧迫,运粮军队却迟迟未至,曲长负这才亲自带着人出城查看情况。 他领着人足足分头找了半个多时辰,才在一处山口附近发现了正在艰难行走的运粮队。 原来是因为连日天降大雪,白日里天气又有些转暖,以至于官道上结了一层冰,根本无法通行,倒是山上的积雪还没有融化。 运粮队便打算从山道山抄小路行进,没想到入夜又下起雪来,这条路也同样不好走,因此速度非常慢。 曲长负找到他们的时候天便已经有些黑了,此刻更是已经将近深夜。 如果不以最快的速度下山,别说粮食运不出,恐怕人都要挺不过夜间过低的气温。 然而这里的岔道太多,夜越深,便越是难以辨别方向,向前走和停留在原地显然都并非明智之举。 最好的方法应当是找一个能够避寒的地方,暂时停留一夜,第二天早上再以最快的速度回到京城。 曲长负勒住马,回头问道:“在场的有没有对这一带地形熟悉的人?” 他的话音穿透风雪,更显冷清,然而在场无人回应,反倒有几个小兵望着曲长负身后,倒吸了一口凉气。 曲长负顺着他们的目光转过身,只见冷冷暗夜之下,就在自己面前稍高的那座山峰上,正有一道黑影策马立于高处,俯瞰着他们。 这一人一马动也不动,不知道已经在那里等了多久,显得十分惊悚诡谲。 直到见有人发现了自己,他才一扬鞭,纵马直从山顶上冲了下来,转眼间已到面前。 相府的护卫们如临大敌,连忙将曲长负护在中间。 曲长负却不慌不忙,被众人拱卫着,眯起眼睛辨别来人。 片刻之后,他忽然慢慢地笑了起来,说道:“哦,原来是刘将军啊。” 这个突然出现在山里的人,竟是刘显洋。 两人的缘分是在惠阳结上的,当时曲长负发现山上的贼寇其实是朱成栾暗中替齐瞻养的私兵,为了将这些人一网打尽,他特意亲自出马,策反了那个山寨的二寨主,也就是是面前的刘显洋。 当时曲长负为了将刘显洋策反,可以说是无所不用其极,不单派人帮了他的弟弟又假意营救,还各种瞎话一起上,将他忽悠的晕头转向。 等回到京城,曲长负便把这人给忘了,左右他两辈子骗的人四根手指都数不过来,也不差这一个。 但刘显洋可忘不了他。无论是曲长负那难得一见的外貌,还是他舌绽莲花的口才,都足以教人终生难忘。 他惦记着这人,回到京城一打听,发现据说“出身卑微,爹不疼娘不爱,只能舍生取义拿命换前途”的小官,竟然当朝宰相的儿子。 这还不够,他外祖父是目前正在沙场上杀敌的宋太师,而他自己,刚走仕途不久,便已经官居三品了! 刘显洋当时差点气的一口老血喷出来。 他这个人讲义气,有原则,当初就是因为受到了上峰大恩,才会义无反顾同意为他效力,成为了“山贼”,又因为受到曲长负的感化,做出背叛旧恩人的重大决定反水。 结果人家都是随口瞎编的! 居然能编的那么真情实感? 刘显洋纯真而炽热的感情受到了严重的欺骗。 虽然这次反水对于他来说,彻底摆脱了山贼的身份,并且有了一个不算大但可以重新开始的官职,但刘显洋却觉得心里面很是过不去这道坎。 他觉得自己当初的背叛上级的举动竟然全都建立在谎言上面,实在有点太糊涂了。 见曲长负认出自己之后,居然还能若无其事地打招呼,刘显洋不由咬牙笑道: “上回见面,是下官有眼不识泰山,竟然没认出来曲公子的身份,真是得罪了,一直想当面跟您致歉。曲公子,别来无恙啊?” 曲长负道:“托刘将军的福,过的还不错。下回叫我曲大人罢。” 他说着仰头看了看天色,忽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刘大人从小在山间长大,后来潜伏善山寨多年,应该对这样的地形十分熟悉。你深夜等候在此,是来为我们带路的吗?” 曲长负问出这句话,刘显洋立刻擦地一声拔出了自己的佩剑,剑尖凌空指向他的鼻尖。 小端和小伍见状,同时抽剑,抢身挡在了曲长负的前面。 小伍怒斥道:“放肆!你干什么?” 刘显洋冷冷地说:“当初,要不是曲大人晓之以大意,我不会背叛山寨,同你合作。但现在我知道,原来你那时说的全都是假的。我需要给自己当初的行为找一个理由。” “你跟我决斗!” 刘显洋道:“只要能接住我十招,证明你确实是条不怕死的汉子,我就带你们去找可以在这山间过夜的地方。” 小伍:“……”他真是来寻仇的吗? “哦?”曲长负抚额摇了摇头,叹道,“可是我只是个身体虚弱的文官,你竟然要跟我决斗,这难道不是恃强凌弱的表现吗?” 刘显洋一顿,说道:“你救我二弟的时候,我知道你会武,如果你连我十招都接不住,那就说明你口中的所有大义都是笑话!再说强弱有什么意义……这样吧,八招罢。” 曲长负叹息道:“看来不能拒绝了,好罢。刘将军,我欣赏你的为人,所以今日,我愿意为你出一次我自己的剑。” 他说:“小端,小伍,下去。” 小端担心道:“少爷……” 曲长负扬了扬下颏,小伍拽了小端一把,两人后退。 “刀剑无眼,生死有命,今日一切都应该按照江湖规矩,刘将军真想较量就别留手,否则,我会对不起我的剑。” 曲长负将长剑出鞘,随手微横,剑刃在雪色月光中如同一泓秋水:“你先。” 当他出剑的一刹那,刘显洋觉得面前的人好像变了。 他不再病倦,不再狡猾,整个人也明锐飞扬的如同一柄利剑,森然生威。 如果说一开始提出决斗,是想为了自己争口气,找个台阶下,那么这样的曲长负,让刘显洋意识到,对方是一位真正的对手。 他深吸口气,一剑电掣般暴起,当胸直刺! 周围的人都瞪大了眼睛,小伍刚刚还抓着小端的手臂让他稍安勿躁,此刻却不由脱口惊呼:“小心!” 曲长负却一改往日风格,不闪不避,举手上架,两人剑锋相遇,几乎爆出火花。 而在刘显洋还来不及收力的那一刻,曲长负手中长剑已经急划而起,剑尖顶住对方剑面。 而他便借着这一戳之力,从马背上凌空翻身而起,竟然直接从刘显洋的头顶上方翻到了他的身后,一脚踢向他后心。 刘显洋没想到他的招式身法都如此出其不意,大惊之下,也连忙在马背上一按,翻身落地,正好在曲长负的左侧。 他这样做,是因为曲长负右手持剑,落在左侧可以提防对方趁机突袭。 可是不料,刘显洋双足刚刚落地,眼前便是一晃,差点直接撞上寒光迸射的剑锋。 原来就在他落地的同时,曲长负已经算准了刘显洋的位置,将长剑如同飞暗器一般,脱手抛出。 刘显洋连想都来不及想,急急提剑上撩,将剑锋横在自己脖颈与曲长负的剑刃之间,将这下攻击挡过。 但是,前方的危机刚解,身后突然悄无声息地探出一只手,平平捏住刘显洋的剑刃,向后一勒。 ——他自己的剑,瞬间架在了他自己的脖颈上。 曲长负站在刘显洋的身后,一手按在他的肩膀上,一手捏着他的剑刃顶端,架在他的脖子上,微微笑道:“三招,够了。” 一滴冷汗顺着刘显洋的额角滑落,转眼间,就成了白霜。 直到这时,曲长负的剑从半空中打着旋落下来,斜插在雪地里,小端过去捡起来,他也松开了手。 周围的喝彩之声不绝。 押运粮草的士兵也都是通习武艺的,他们走了老远的雪路,又逢人前来找茬,原本士气低迷,慌乱无措,却没想到能看见一场如此精彩的比试,顿时精神一振。 更何况,曲长负明明是文职。 曲长负接过小端双手送还的剑,收入鞘中:“刘将军,战利品可以兑现了罢?” 刘显洋怔了怔,好半天才回过神来,而后长剑倒转,将剑尖冲着地面,躬身冲曲长负行了一礼,然后一言不发,转身带路。 刘显洋果然对这里十分熟悉,很快便带领着众人找到一处避风保暖的谷地休息。 眼见这里已经挤满了人,负责押运粮食的军官便来同曲长负商量,问他可否先令一半人返回城中,剩下得一半则留在此地看守粮草。 他们下不了山的原因主要是辎重难行,确实没有必要让所有的人都留在这里受冻,曲长负道:“请将军决定罢。” 见他不反对,几位运粮官商议之后,便将所有的人分成了两部分,令一半人留在此地看守粮草,另一部分人轻装简行,连夜下山,第二天一早再领着人回来接应大伙。 小伍心疼曲长负身体不好还要在这里守着,劝道:“少爷,您也先回去罢,有我和端哥在这里,不会出岔子的。” 曲长负道:“哟,那你和你端哥可真是能干。” 小伍真是拿他没办法,性格又没有小端那样强硬,只好无奈叹气:“少爷。” 曲长负道:“罢了,我人都在这里了,回去也是一样奔波,不差这几个时辰……” 他说到这里,忽然隐隐听见外面呼啸的风中传来了一阵声音,于是话音一停。 小伍道:“少爷,怎么?” 曲长负食指在唇间一比,做了个“嘘”的动作。 过了片刻,小伍也隐隐听见,似是有一阵幽幽的笑声在从不知道什么地方传来,回荡在山谷之间。 在这样的深山寒夜中听了,简直令人不寒而栗。 他们此刻在山谷之中,头顶上方的一侧就是官道,这笑声的位置正像是从他们官道上传来的。 在笑声与风声之间,还夹杂着如同歌谣吟唱一般的低叹和声声铃响。 “死了……死了……” 声音越来越清晰,过了片刻,除了曲长负他们之外,别人也都听见了。 在大家又困又乏的当口,这实在是有些过于提神醒脑,一时之间众人僵坐在原地,竟谁也没有出声。 寒冷而暗沉的夜色,就像是能够化成实质的恐惧,缠绕在人们身上,一层层地裹住、勒紧、渗进骨肉。 那声音又渐行渐远,不知道往什么方向去了,过了片刻,曲长负的声音才响了起来:“方才离开的那些人,是顺着官道走的,还是顺着小路?” 他的语气平静一如方才,声音也清冷冷的,倒让人心中微定。 一名运粮官道:“官道上结了厚冰,但是要近上许多,下官也不知道他们会不会去走……” 曲长负道:“派一队人追上去报个信罢,让他们莫要下山,沿小路而行即可。方才的声音像是什么教派在活动,只要不当面冲撞,应是无恙。” 他说的轻描淡写,大家听了心里也就安稳了,当下派了一名脚程快的小兵去追赶离开的队伍,其余人就地休息。 结果到了第二天一早,天色刚微微有些发白,便有人来接应他们了,只是这人并非昨夜折返休息的军队,而是靖千江。 见到璟王殿下亲自前来,其他人未免受宠若惊,纷纷忙着行礼。 曲长负却是一怔,问道:“你怎么来了?” 靖千江的鼻尖都被冻的发红,忙着把手中大氅披上他的肩头:“我还想问你,自个身子不好,亲自跑出来受冻做什么。我昨日入宫,是到了丑时才听说你昨晚上没回来,这才忙着上山来找你。” 他将大氅的领子扯了又扯,几乎要把曲长负的脸埋进两侧的风毛里面去:“下次有这事,你给我送个信,还不如我过来。要不然担惊受怕的。” 曲长负道:“不是这个,昨晚我们已经派了一拨人回去报信,没见到他们吗?” 靖千江也意识到事情不对,神色严肃下来:“没有。我还奇怪,被风雪困在山上,怎不派人回来说一声。” 他一方面觉得蹊跷,同时更加心疼曲长负奔波辛苦,稍一沉吟便道:“行了,你们先把粮草运回去,我带来的人多,这就拨一部分人去寻找他们——说不定是迷路了。” 他握了一下曲长负的肩膀,低声道:“我也亲自跟着去,你别担心,啊?” 曲长负嘴上从未说过,但他心中自然是对靖千江的能力十分信任的。 然而从昨晚的笑声开始,整件事情的走向便十分诡异,就算对万事笃定如同曲长负,都难免感到了一丝隐忧。 他顿了顿,反倒越过靖千江先走到了前面去,淡淡道:“你若要去,便一起罢。” 靖千江叹气跟在后面:“你就不能让我拿你有一点办法。” 曲长负微微向后侧了下身,说道:“你为什么不把这种举动理解成……我在关心你呢?” 靖千江一怔,虽然明知道下句话很有可能就要挨他的损了,还是忍不住上钩,问道:“真的吗?” 曲长负笑了一声,翻身上马:“真假随你喜欢,快走罢。” “啧,你这人真是。” 他也是多年养成的习惯,越是觉得事情不对的时候,越是会同人多说笑两句,靖千江也不是不知道。 这种意外状况,两人多年下来已经共同面对过无数次了,靖千江只是紧紧跟在曲长负身边,不让他落单,同时注意着周围情况。 他们循着昨晚的路找寻,却只见原本应该白茫茫一片的雪地早就被踩的肮脏而凌乱,泥水又结成了冰,只有用布将马蹄包裹住,才能保证走在上面不会打滑。 很快,就有人发现了倒在路边的军士——昨晚那么多人,竟然一个都没能回去。 他们应是被迷烟一类的东西给迷昏了,全体倒在了路边,虽然没有被人下手杀害,但因为在雪地里躺的时间太长,有不少人都已经身体僵硬,奄奄一息。 其中四五个体弱者已经被冻死了。 在运粮队中的人,大多都是再平凡不过的小兵卒,他们不是要去打仗,没有运送粮食,身上更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所以谁也没想到竟然能在他们身上出现差错。 曲长负什么也没说,在周围的雪地里查看,靖千江考虑周详,已经带了医师随行,此时其余的人便纷纷忙着救治伤员,点查人数。 对方做手很干净,过了好一会,曲长负才从一处未经践踏的白雪上捏起了几点飞灰,放在掌心中细细分辨。 靖千江在旁边瞧了一会,将自己金冠上的发簪拔下来,递给了曲长负。 由于那飞灰已经被浸湿了,颜色气息都不好分辨,曲长负接过靖千江的簪子,在火上烤热,又去将灰挑起来,凑到鼻端轻嗅。 过了一会,曲长负道:“这香气像是南戎用的赤蛇胆,里面肯定还加了其他药材。” 靖千江道:“难道是南戎人做的?可他们与咱们刚刚结盟,如果不是十分必要之事,犯不着这样做罢。又或者有人故意用了南戎香留下线索,诱导两国失和?” 曲长负道:“如果是想诱导两国失和,就算是杀我都比杀他们值。” 靖千江道:“呸呸呸,说什么呢。” 两人说着话,死亡的人数以及死者身份均已经被调查了出来,靖千江王府里的下属前来禀报:“死者分别为外营军常虎,刘钊,京畿卫王健、黎秋河……” 说到“黎秋河”这个名字的时候,曲长负和靖千江同时一怔抬头,齐声道:“黎秋河?” 第62章 风前几人老 一顿之后,曲长负又问:“黎秋河应该是在京畿卫负责日常巡查工作,怎会来此运粮?” 璟王府那侍卫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竟然能引得他们两个同时变色,小心翼翼地回答说:“方才打听,听说是人手不够,昨日下午临时借调的。” 他这句话说出来,一时之间,曲长负和靖千江心中都不由想到了“宿命”两个字。 上一世黎秋河就是在借调到曲长负手下之后意外身亡的,这回时间地点以及处境都变了,兜兜转转,竟然又一次出现了这样的情况。 如果他本身就是运粮队里的人,曲长负多半还要特别注意一下,偏偏他是临时借调的!仓促之中,谁也不知情。 曲长负问道:“死因?” “和其他人一样,也是冻死的。” 曲长负沉吟不语。 靖千江伸出手来,揽了下曲长负的肩膀,又很快发现他似乎只是在思考问题,并不需要安慰。 他将手臂放下,说道:“天冷,你也在这里站了许久了,咱们先回去坐下来,再好好调查这件事罢。” “嗯。” 曲长负一掸衣袖,说道:“走罢。” 军粮总算得以如期送出,可是发生了这么一件事,闹出的动静实在不小,刑部和大理寺都来调查。 曲长负曾经在刑部混过资历,但自从佥都御史的虚衔转为实衔之后,他便已经脱离六部了。 运送军粮一事,他只是需要尽到督查军粮的数量与质量的职责,士兵们是否出事,说白了跟他关系不大,顶多是在调查的时候,当一当人证。 眼下粮草到位,冻伤的士兵们都被统一安置在一处进行医治,尸体则被放到了刑部的验尸房中。 刑部侍郎祁斯亲自来查看了尸体,并向曲长负询问清楚当时情况。 祁斯知道面前这个年轻人虽然此刻资历尚浅,但他未来的路一定还有很长,因此全程的态度都十分客气。 等到两人谈话结束之后,他笑着说道:“这情况与曲御史无关便好,你提供的线索我们也会好好斟酌。这些日子你不在刑部办差,看样子反倒更加忙碌了,我便令人送曲御史回去休息罢。” 曲长负道:“多谢大人,不过我府上的马车已经在外面,就不用劳人相送了。” 其实外面等着他的人确实有,但不是相府家丁,而是靖千江。 曲长负和祁斯在验尸房的内间说话,外面认尸的死者亲眷则已在外面哭成了一片。 这验尸房本就空间狭窄,气味浑浊,这时外面再是一片凄厉的哭嚎之声,简直令人头大。 祁斯便想跟曲长负说一块从侧门离开,偏生这时,有人匆匆进来禀告道:“两位大人,太子殿下和璟王殿下一起到了。” 祁斯一怔,心道这两尊大神关系又不好,一起来到此处做什么? 如果是跟此案有关,那么事情怕是要难办了。 “快请!本官这就出去迎接。” 曲长负倒是心知肚明。 这一世,虽然齐徽大概是因为宋彦的缘故,对待黎秋河的态度远没有先前亲近和信赖,甚至在他回到京城之后想要拜见,也都未曾答允。 但不管怎么说,多年的感情并不是能够轻易抹除的。 黎秋河死,他一定会来。 至于靖千江本来就在门外,以他防齐徽像是防贼的那个态度,恐怕是看见对方的影子,便跟来了。 齐徽看见靖千江的时候,已经知道曲长负在这里了,没等他行完礼,便已经说道:“起身罢。” 说完之后,他又忍住不仔仔细细地看了曲长负片刻,这才又去打量黎秋河的尸体。 此时齐徽的心情非常复杂,他仿佛再一次陷入了上一世的那个旋涡当中。 对于他来说,从小便跟皇上不亲近,骊妃的性格又急躁好胜,不是督促他的功课,便是想方设法地跟其他嫔妃争宠。 齐徽能感受到的来自长辈的关爱,实在非常有限,而黎秋河虽然身份低微,但也给了他很多。 可曲长负对于齐徽的意义更是非凡,哪怕是在上一世的时候,齐徽还不明白什么叫做悔恨,他也没有允许过除了自己以外的任何人,对曲长负造成威胁或者伤害。 因此在那时,尽管疑点重重,他依旧选择为了曲长负将黎秋河之死的事压下去了,只当意外处理。 而这一世,齐徽也早已经打定主意,黎秋河回到郢国,他会暗中照料一二,但不想再有任何的交集和接触。 只是他们这些人虽然都重生了,但实在谁也没想到,黎秋河竟然死的比上一辈子还要快,而且又是在曲长负的手底下。 这一次,他们又能够把事情看得分明吗? 齐徽走过去,早已经有人为他将白布掀开,露出黎秋河的尸体。 冻死的人尸体保存完好,除了脸色发青之外,样貌与生前几乎没有什么不同。 齐徽因为跟曲长负的芥蒂以及对于宋彦的不满,原本是对黎秋河有着一种说不上来的排斥之感,但此时看见他,也不由觉得心酸。 目前尸体已经验过,和其他的军士一样,没有什么疑点与特殊之处。下一步要调查的就是所有人这一晚到底遇见了什么。 齐徽沉默了一会,公事公办地说道:“等到尸体查验完毕,便好好葬了罢。再做一场法事为他超度。” 此时宋彦也已经到了,穿了一身白色的布衣,正正跪在黎秋河的尸床前面哭泣。 齐徽看了他一眼,便说:“操办丧事的银两,你到时候便去太子府支取罢。” 说完之后,他便要走,宋彦却迅速向前膝行几步,抓住了齐徽的袍子下摆:“殿下!” 宋彦的话中微带哽咽:“钱财乃是身外之物,人已经不在了,身后事就算操办的多么风光体面,也没有意义。” 他哀求地看着齐徽:“殿下,草民……草民知道自己做过很多错事,不敢奢求殿下的原谅,但草民恳求殿下,看在我父亲与您曾经的情分上,请殿下一定要关切此案,把幕后真凶绳之以法,让他死的瞑目啊!” 这么多年下来,齐徽确实对忠诚追随自己的黎秋河父子很有几分情分,他听宋彦说的可怜,要求又不过分,当时便想一口答应下来。 但就在这答应要出口的时候,齐徽突然看见了曲长负的影子。 曲长负此时应该在他身后靠窗的位置站着,满屋子的人就只有他穿了一件带风毛的披风,窗外的日光就把这道纤长的影投在了自己脚边的地面上。 曲长负站的很直,他就从来不会有这种跪地哀求的姿态。 这也不光是性格强势的缘故,而是曲长负做任何的事,无论对还是错,无论冷酷无情还是所为大义,他都是问心无愧,落子无悔。 从曲长负的身上,齐徽才意识到,有些错误犯下就是犯下了,悔恨与补救都无济于事,他眼中的是非黑白清清楚楚,揉不得半点沙子。 而自己……既然喜欢他,本应该顾及他的感受,以他之喜为喜,以他之恶为恶,处事清楚明白才对。 宋彦害过曲长负,自己焉能再对他留有情分? 齐徽将微微伸出的手负回到身后,后退两步,把自己的袍摆从宋彦手中抽了回来。 “此案由刑部和大理寺共同负责。” 他淡淡说道:“你不必如此,孤相信诸位大人一定会将此事查一个水落石出,还你父亲公道。” 从得知黎秋河死讯的那一刻开始,宋彦就陷入到了无尽的惊恐之中,他迫切地想要知道,黎秋河到底是怎么死的。 如果真的是意外身亡,虽然也因为父亲的去世而悲痛,但最起码还算正常,可为什么,他偏偏死在将那批珠宝带回来之后,还偏偏是……这么寸的死法? 原先没有这笔财富的时候也便罢了,眼下荣华富贵已经到手,若是要让他再把所有的财物都舍弃,显然有些过于为难了。 可是万一那诅咒是真的……自己岂不是也有性命之忧? 宋彦方才已经悄悄给几个在现场的小兵塞了银子,得知当时似乎发现了南戎人所用的迷香,更加觉得这件事跟珠宝有关系。 他真心实意地盼着齐徽也能管一管这件事,最好能心软容他在太子府住上一阵,等到那些害人的凶手被抓住了,才可以安枕无忧。 可是齐徽如今竟然已经冷酷到了这种地步,根本就不买他的帐。 宋彦曾经好歹也是太子面前的红人,太师府的五公子,风光无限,如今却要在一群能够与自己并肩谈笑的人面前卑微地跪伏于地,自称草民。 这对于他来说本来就已经足够屈辱了,没想到齐徽还会出言拒绝。 手指不由紧握成拳,心中不知道应该后悔还是怨恨。 曲长负却突然说:“黎公子可知道什么线索?” 他说“黎公子”的时候宋彦还没反应过来,抬头看了一眼才意识到曲长负在跟自己说话,心中倏地一惊:“曲大人此言何意?我当时又不在场,怎会知道线索?” 曲长负心平气和:“黎公子见到令尊去世,似乎恐惧多于悲伤。” 他的眼力和思维都实在太毒了,一个不慎就会被看出破绽,宋彦全身上下倏然涌上一股寒意,被点醒之后,他的反应反倒冷静了起来。 宋彦道:“如果父亲是正常离世,我当然会悲伤。可是他这样的死法不单十分凄惨,而且很明显就是被奸人所害。” “害人的是什么来历,什么动机,为何那么多的军士在一起都没有察觉,这些疑点通通无解,难道不让人害怕吗?” 曲长负倒是没反驳他,只笑了一笑,反倒是靖千江在旁边凉飕飕地道:“哎呀,太谦虚了罢,就凭着黎公子栽赃嫁祸,借刀杀人的本事,什么样的奸人能奸得过你?” 他径直踩过宋彦身边的地面走了过去:“放心,以毒攻毒,不管谁有事,你都会大吉大利的——哎,我说诸位,都别在这停尸房挤着了,走罢。” 宋彦脸色一白,紧接着又涨的通红,众人也纷纷散开了。 齐徽趁机走到曲长负身边,低声道:“这一阵,我一直派人盯着宋彦和黎秋河,总觉得有件事有些奇怪。以黎秋河卧底多年的习惯,应是向来更加喜爱独来独往的,但自从他回京之后,日日与人成群结伴,不太像他的性格。” 曲长负果然侧目道:“你想说什么?” 齐徽思索着:“我也不确定,只是验尸结果虽然正常,我却仍是有些说不明的疑虑。或许他在外这些年……结了什么仇家也说不定?” 曲长负表情有些古怪地打量着齐徽。 齐徽轻轻一叹:“总之事情蹊跷,我会继续关注,只是提醒你小心一点。” 他说完之后才注意到曲长负的眼神,微怔道:“怎么了?” 曲长负道:“真奇怪,你怎么突然不想为黎秋河伸张正义了?上一世的悲痛欲绝,义愤填膺呢?” 齐徽默了默,自嘲地笑道:“我记得你上一世不怎么跟靖千江来往。” 曲长负道:“所以?” 齐徽淡淡道:“每个人都是在慢慢改变的。改变着他人,也改变着自己。所以我们都不在原地了,只是你无悔,我后悔。” 靖千江走了两步,发现不见曲长负,转身看去,就见到狗太子又凑过去了,他正皱眉欲语,忽见有个刑部小吏从外面匆匆跑进院子里:“祁大人——” 他本来是有要事禀报祁斯,没想到刑部大院里竟然这么多人,生生把到了嘴边的话咽回去,行礼道:“见过太子殿下,见过璟王殿下,见过几位大人!” 祁斯道:“你有何事?” 那小吏犹豫着,祁斯见靖千江皱眉,连忙又道:“若是案情相关,又有何吞吞吐吐不可见人的地方,还不快说?!” 小吏只好说道:“禀……禀大人,方才我们在一名运粮兵的身上,发现了这张字条,他说是、是、是昨晚曲大人给他的。” 曲长负站在齐徽身边,朝那个方向看去,幽幽地说:“完喽。” 祁斯:“……” 他现在只想把这名冒失又不知道变通的小兵给捏死,沉着脸将字条接过,发现上面是两行极为漂亮的小楷。 字条上吩咐那名小兵,说是无论什么时候,都要以保护军粮为首位,若是在路上发现可疑歹人,便让他带着那些提前下山的军士,将危险从军粮所在的山谷周围引开。 而救援的人也会以最快的速度赶到,绝对不会让他们出事。 字条上没有落款,但小吏已经言明是曲长负所写。 之前祁斯曾为曲长负的上级,见过他批阅的公文,知道这确实是他的字迹。 如果这件事没有被当众说破,他还可以好好斟酌处理,甚至私下盘问曲长负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但现在当着太子和璟王的面,便不得不严查了。 ——祁斯可真是一点也不想得罪曲长负啊! 此刻他心中哀叹,却不得不沉下了脸说道:“曲大人,这件事既然牵扯到了你身上,便麻烦你随我回刑部一趟罢。” 曲长负缓缓地舒了一口气,说道:“自当从命。” 靖千江虽然性情不羁,但在正事上开口时也都很讲分寸,他方才一直在旁边静立未语,此时方才说道: “祁侍郎,本王既然在场,便多言一句。曲御史身上既然有嫌疑,配合调查也是应该的,但他毕竟为了公事奔波许久,是否应该容出一些回去更衣梳洗的时间,再行问讯呢?” 靖千江顿了顿,又微微笑着说:“如果这个过程中出现任何差错,本王一力承担。” 曲长负道:“用不着……” 靖千江打断他,少见的不容置疑:“用得着。” 两人目光相碰,彼此之间片刻凝眸,难得是曲长负先移开眼,轻飘飘地转移了矛盾:“那么不知道祁大人这边可方便吗?” 祁斯心说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你们两人眼见着就要争起来了,我敢说个不字吗? 他道:“此事当中只是有一些疑点未曾厘清,曲大人也不是此案当中嫌犯,回去更衣自然可以。太子殿下,您看……“ 齐徽出了名的公正严明,又跟璟王的关系不怎么样,祁斯原本还怕他有意见,没想到对方更干脆,直接说: “既然如此,孤看不如便明日开始罢,一面之词……不可轻信,也好多一点的时间寻找证据。” 太子和璟王都发话了,事情自然就这样决定,当下身上搜出字条的小兵被单独保护起来,不令他与其他人接触,曲长负则暂时得以回府休息。 第63章 偏偏生明慧 其实曲长负此时虽然在言谈举止当中依旧表现的锐利清醒,但脸色却已十分苍白。 毕竟他奔波半日,又在外面整整过了一晚上,睡都睡不好,其实也难怪向来对他百依百顺的靖千江都情急了。 相府的马车一直等在外面,一行人总算得以走出刑部之后,齐徽站在车前低声道:“这事你别放在心上,回去先好好休息,喝点汤药,你身子弱,免得再着了风寒。” 曲长负尚未说话,靖千江已是似笑非笑:“这点事连傻子都知道,原本也用不着太子开口叮嘱。也不说点有用的。” 他实在控制不住自己抬杠的欲望,又不愿意耽搁时间,说完之后,不等齐徽回应,直接“哼”了一声,转身走到一边。 眼不见心为净,这个见缝插针献殷勤的小贱人。 曲长负这才冲齐徽说:“殿下,谢谢你方才为臣说情,也谢谢你的提醒。” 齐徽几乎有些受宠若惊了,连忙道:“不用,不用谢。” “但是——不知道殿下留出这一天的时间,是用来给祁大人找出更多的证据,还是帮着臣,让臣能找到机会,销毁我杀黎秋河的证据呢?” 曲长负玩味道:“我有些好奇,你如今的示好与后悔,是后悔错怪了我,还是后悔,即使明知道我错,也不该怪我?” 齐徽道:“你——” 曲长负看着他,笑着摇了摇头,一拱手转身离去。 齐徽下意识地伸手,只碰到了他的一片衣袖,衣袖从指间滑落,他也缓缓地放下了手臂,目送曲长负离开。 曲长负总是把心事藏得太深,让他痴迷又惘然。 * 曲长负第二日一早便去了刑部。 他身为朝廷命官,而且官位不低,因此受到的待遇倒还过得去,在政务厅中有茶有座,等待着接受问讯。 因皇上已经下旨,这件案子由刑部和大理寺共同审理,因此今日到场的人,是刑部尚书薛广,以及大理寺卿郭守堂。 可惜形势并不乐观,经过昨日一天的调查,曲长负的嫌疑非但没洗脱,反倒更大了。 身上翻出字条的那名小兵名叫万宾,他昨日已经将基本情况都交代出来。 之前运粮队中拨出一半军士先行返回京城,这些人里原本是没有万宾的。 是而后曲长负等人又在避寒的山谷中听见官道上传来诡异笑声,这才因此让万宾追上离开不久的返城军士,让他们不要从官道上通过。 但万宾说,便是在他临走之前,拿到了曲长负暗中递过来的字条,令他带着那些军士将危险引开。 他照办了,对方却没有按照承诺派人支援,因此造成了军士们被迷香迷倒,伤亡多人。 目前从万宾口中听来的情况是如此,他虽然没有其他人证,但有着曲长负字迹的纸条,似乎很有说服力。 刑部尚书薛广已经快到了致仕的年纪,平日里对有才干的后辈最是慈爱。 曲长负在他手底下干过,又是个办实事的人,薛广打心眼里也不太相信这件事跟他有关系。 等到简单讲了一遍事情经过,他说道:“此事虽然既有人证也有物证,但其中解释不通的地方也甚多,曲大人若要申辩,直言无妨。” 曲长负道:“多谢大人,下官确未做过此事。” “且先不说因为几声莫名的笑就派出去一半军士引走灾祸,这种行为多么荒诞,即便是下官要下这样的命令,也应该找我的亲信,并且更不会留下字条落人口实,这未免太刻意了。” 薛广点头道:“甚是有理。” 大理寺卿郭守堂却并不赞同,沉着脸道:“曲大人这话未免便有糊弄搪塞之嫌了,你说的话乍听有理,但是以当时的情况,运粮队的管辖本就非你之职责,又如何能派亲信插手?那字条上的字迹经过比对,也与你平日所书相符。更何况……” 他稍稍一停,放慢语速:“曲大人,你同南戎可有来往?” 曲长负来之前就料到郭守堂会刁难,原因很简单,郭守堂同曲萧不和。 虽然他跟曲萧实际上也不和,但在外人看来,他们依旧是父子关系,甚至曲萧还对曲长负十分疼爱。 如今郭守堂这样问,很明显是想把事情扩大化,从“曲长负为了自保和军粮的安全牺牲其他军士性命”,上升到“曲长负甚至曲家私通外国,配合南戎谋害郢国士兵”。 这罪名可就太重了。 曲长负道:“除了之前南戎使臣来访,曾经相谈数回,但也不曾独处,其余便没有过来往了。但下官是否可以问一问,郭大人何出此言?” 郭守堂微微冷笑,将手中的一摞东西放在了桌面上:“这是从你们曲家搜出来的。” 曲长负随意翻了翻,发现竟然是一些来自南戎的书信。 他通晓各国语言,简单一扫,虽然没见到什么重要机密,但可以看出,上面的用语显得十分熟稔亲近,没有明确标出是写给谁的,开头只以“兄”相称。 这根本就不是冲着他来的,现在只有两种可能,要不然就是曲萧跟南戎勾搭上了,要不然就是有人要坑曲家,从他这里开刀。 此时此刻,形势不利,疑点重重,那张并不是出自他手的字条却与面前不知从何而来的书信联系在了一起,指向一个最不可能的猜想。 曲长负一反平日的强势与言辞锋利,只缓缓道:“下官并未见过此物。” 薛广安抚地说:“这东西虽然是从相府搜出来的,但不排除其他的可能性,曲大人既然说没见过,我等主审者自然也会谨慎再查……” 郭守堂唇边微微泛起一抹冷笑,说道:“薛尚书说的很是,此事还得深查。曲御史没见过,那么曲相又是否见过呢?” 他跟曲萧原本是同年进士,未曾进入官场之前便有些龃龉,如今一年年过去,两人政见不合,性情亦不相投。 郭守堂眼看曲萧平步青云,逐渐将自己越甩越远,早就期望着瞧他有朝一日的落魄模样了。 如今好不容易对方的儿子撞在自己手里,这样的机会怎可放过? 当下,郭守堂令人传唤曲萧,询问他是否知道相关情况。 曲长负将后背靠在椅子上,闭着眼睛缓缓按压眉心,却并不见慌张之色。 不多时,曲萧便来了。 政务厅的偏厅之中,靖千江已经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这政务厅的偏厅与正厅中间贯通,又以屏风隔开,本来就是供一些身份特殊之人想要听审又不方便露面是所用的。 齐徽身为太子,本就有协理政事的权力,靖千江却是昨日特意去宫里找皇上请了旨,称那些军士出事之时,自己也在场,心内不安,想要从旁听审,了解情况。 这并非什么出格的要求,皇上便也允了他。 两人都知道上一世黎秋河之死一案蹊跷颇多,内心也存疑虑,能在这里看到对方一点都不惊讶,互不搭理,各坐在一边喝茶。 此时听郭守堂咄咄逼人,竟然连曲萧都给叫来了,不由令人又是不满,又是担忧。 听到消息,曲萧很快便到了。 丞相出于百官之上,薛广和郭守堂倒先起身冲他行了礼,曲长负也站起来,躬身道:“父亲。” 曲萧看着他的眼神很复杂:“你起来罢。” 他又含笑向着薛广和郭守堂道:“薛大人,郭大人,事情我都已经听说了,犬子年少无知,处事未免有不周到的地方,这是本相管教不当的缘故,还请二位大人多多包涵。有什么要问的,本相知无不言。” 曲长负一句话都没说。 几人重新落座,郭守堂笑道:“若只是处事不周到,那自然无妨,只是里通外国的罪名可就不一般了,还请曲相千万谨慎呐。” 他点了点桌上的那些物证:“这些东西,是下官从您的府上搜出来的。方才曲御史已经翻看了,说是从未见过,那么不知曲相可有印象?” 曲萧面色凝重,翻开看了两眼便道:“从未见过。” 他一顿,问薛广道:“薛尚书也以为,仅仅是这些便可以作为本相父子与南戎勾结,谋害郢国军士的证据了吗?” 薛广道:“自然不能。书信中不过是家常叙话,并未提及过政事,除此之外,在相府当中也未寻到过其他人证物证,下官绝对不会以此给人定罪,今日请曲相前来,也只是想要了解情况。但……” 他实事求是地说:“运粮的士兵拿着字条,指称曲御史暗中唆使他带领军士们走危险的官道;迷晕那些人的香料来自南戎;相府中又发现了同南戎人来往的书信,这桩桩件件合在一起,实在让人疑虑重重。” 郭守堂冷笑道:“正是如此。便算是那名士兵不知道吃了什么熊心豹子胆,竟敢污蔑曲御史,但他总不能将书信弄进贵府去罢?” “难道还有人能预判曲御史的决定,知道他一定会命令那些可怜的军士去送死,因而提前藏下这些东西污蔑?” 他这个人虽然可恶,但是说的话很有道理。 这来自南戎的书信准备起来就需要很久,而曲长负的行动不过是临时起意,谁也不能预料,要真是有心人陷害,双方又怎么会配合的这么好呢? 曲萧思路十分清晰,一点也不受郭守堂影响: “这里面只有南戎写来的书信,没有从相府寄出的书信,而且称呼模糊,送信之人是谁,又是通过什么渠道送出去的,目前均不知晓,郭大人如此武断,未免过于草率了。” 他将书信放在桌上,往前一推,竟然反客为主地教训起郭守堂来: “本相身为百官之首,自有约束尔等言行的责任。郭大人行事躁进,若平日在大理寺之中也是这般办案,那怕是要造就冤魂无数,让本相怀疑你是不是应该在这个位置上了。” 他平日为人随和儒雅,这一番教训却是不留半点情面,只把郭守堂说的脸色铁青,却吭声不得,对曲萧愈发记恨。 “两位大人若是要问本相南戎之事,本相只能说,这纯属无稽之谈,定论之前请务必找齐证据。至于犬子所为……” 曲萧回过头来,凝视着曲长负:“那字条是你所写吗?你当真欲牺牲那么多人的性命,来换得粮草平安运回?” 曲萧这番话说得,行家听了都要高呼一声精明。 他先是把“里通外国”这个最重的罪名拨开,同时反将郭守堂一军,让他不敢再随意说话。 紧接着与曲长负的对话,表面上是在询问儿子的作为,实际上等于告诉别人,目前所有的事情都与他无关,曲萧根本就不知情。 而最后一句,“你当真欲牺牲那么多人的性命,来换得粮草平安运回”,暗示曲长负即便是当真做了这件事,也是为了大局着想,希望能护住军粮,而并非自己贪生怕死。 这样一来,就算曲长负最终获罪,曲萧也不会因为“教子不严”而受到什么影响了。 寥寥数语,便将这么一件十分严重的事撇的一干二净,不可谓不高明。 以曲长负的机灵,曲萧说这番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他自然也能听得出来,却并未打断。 直到这时,曲长负才笑了笑,说道:“人家都说‘知子莫若父’,那么父亲觉得,我会这样做吗?” 他说话时,双眼凝视着曲萧。 外人说了什么都是外人的事,他们看进眼里的只有对方,也只有此刻,才是两人心目中真正等待的交锋,与……考验。 曲萧顿住。 过了一会,他没有回答曲长负的问题,只道:“兰台,这字条上确实是你的字迹。” 曲长负怔了怔,而后忽然忍不住笑了起来。 他大概这辈子都没这样笑过,几个人就眼睁睁地看着曲长负仿佛是乐不可支一样,笑弯了腰。 “知子莫若父,哈哈哈哈哈,果然不错!” 曲长负好不容易才停下笑声,他抬起头,看着曲萧的目光中,闪耀如含锋刃:“爹,你说,儿子和你像吗?” 他其实有很多话想跟曲萧说,他想问一问,这张字条是不是你所伪造,那名小兵是不是你安插的人。 他还想说,我曲长负从小读圣贤书,见众生苦,深知性命之可贵,又如何会如此践踏轻忽? 你是我的亲生父亲,从小多少字,多少书,多少世间道理,都是你手把手教的,你不信我? 只是宿命如同枷锁加身,话至唇畔,此时此刻,却真的让人感觉很疲惫。 人若根本存了怀疑甚至加害之心,你徒劳辩解的样子只会显得可怜可笑。 从小到大,他早已习惯了不让自己的弱点暴露于人前,许多的话早已无味,他懒得开口,不如拭刃。 曲长负这一番举动只弄的人莫名其妙,若不是因为方才曲萧那番威势逼人的话,郭守堂早就不耐烦了。 这时他才道:“曲御史,你的话可是承认了这张字条便是出自于你手?你可知道你的一个命令,便等于将无数人放在了刀下!” 方才对于曲萧的怒气也忍不住在这时发泄出来,郭守堂的声音严厉: “早就听说你年少有为,但行事激进,不择手段,今日本官才是信了。轻易便去牺牲他人,那么多性命血肉堆积起来的功劳,你也敢要!” 齐徽听到这里,终于忍不住从座位上站起身来,双手紧握成拳。 随着政务厅当中的火药味越来越重,他站在旁观者的角度去审视这件事,有心疼,有愤怒,有不甘,而也真切地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 面对郭守堂的一番指责,曲长负反倒背靠座椅,扬眉而笑:“郭大人,你这话可就说的错了。” 他语气中带着说不出的顽劣恶意:“即便是牺牲了那些人的命又如何?当初我为了筹粮赈灾,在惠阳出生入死的时候,郭大人应该还在京城中安枕高卧罢?我连自己的命都不在意,又管的了他人的死活么。更何况——” “更何况,你又是站在什么样的立场上指责我?” 曲长负笑容一敛,声音转冷:“还不是因为,你跟曲丞相不和,私心想要报复曲家?哈,郭大人也没有多高尚嘛。” 他称呼了曲萧一声“曲丞相”,但这种时候除了曲萧本人之外,已经没有别人会注意到这种细节了。 郭守堂没想到曲长负如此张狂,被他呛的怒火中烧,猛一拍桌子站起身来:“曲长负,你竟敢如此奚落本官!” 薛广也没想到事情竟会演变至此,老年人实在受不了这个刺激,慢了半拍才跟着站起来。 他两边劝说道:“二位大人,先冷静一下,眼下事情尚未定论,争吵无益,二位稍安勿躁啊!” 正在最热闹的时候,却有一人大步走进政务厅,直接走到了曲长负的面前,说道:“那个命令当真是你下的?” 进来的人是靖千江。 几个人一时没反应过来,都未向他行礼,靖千江也没在意,他只看着曲长负。 曲长负淡淡地道:“是。怎么样,璟王殿下也要过来指责我吗?” 靖千江道:“是啊,我是要指责你!” 他大声说:“我指责你口是心非,你刚才说的那些话,我一个字也不信,因为你根本就不是那种人!” 字字掷地有声,毫不犹豫。 连曲长负都没想到靖千江会这样说,一时竟没接上他的话。 “我知道你从来都不是心慈手软之辈,为了达到目的,也不吝于使用一些手段,但我更加知道曲长负满腔热血,心怀明月,你做的一切只是为了实现自己的抱负,自有原则。一个想要救生民于水火中,想要世事太平的人,又如何会去罔顾人命呢?” 靖千江紧盯着曲长负的眼睛:“再没有人……比你更加知晓生命的可贵了,不是吗?明明不属于你的罪名,为何要用那些话轻贱自己!” 那一瞬间,曲长负心中也不知道是何滋味。 他一生没享受过几天温馨的岁月,不是日日疲倦病痛,就是生离死别,孤苦飘零,因而性情亦是十分孤僻古怪,更不指望其他人的理解。 别人恨他,他不放在心上,别人爱他,他也不怎么稀罕。 若今日靖千江来,对他说的话是“不管那些人是不是你害死的,我也一定会护着你”,那么这份心足够真挚,却难以得到曲长负几分在意。 可如今他的话,却骤然让曲长负感觉到,自己的胸中仿佛多了几分活气。 仿佛在告诉他,“你是个人”这件事,这世上还有人知道。 不是不择手段的阴谋者,不是铁石铸成的无情之躯,而是有热血,有抱负,有不忍,堂堂正正活在这个世上的人。 真奇怪,他从来不需要依靠这种东西活着,但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情绪却上来的又快又急,几乎感觉有一口发烫的热气,悬在了喉间。 曲长负闭上眼睛,微微侧头躲过靖千江的目光,用指节抵住额头,轻轻蹭了一下,掩饰住短暂的失态。 郭守堂道:“璟王殿下,但证据已在这里,昨日数位书法大家已鉴定过,认为这字迹绝非仿写……” 靖千江直接打断了他:“本王也是书法大家,拿来让本王一观。” 郭守堂一怔道:“这……” 这还带自封的? 靖千江咄咄逼人:“此事若有不合规矩之处,本王回去自会向皇上请罪。郭大人不让我看,是心虚么?” 他说话的同时已经看到证物,当下动作快如闪电,直接伸手取过,低头一扫,而后说:“假的。” 这语气快速而果断,就像他方才同曲长负说“你不可能会做出这种事”一样坚决。 郭守堂忍着不满道:“璟王殿下,这件事不是凭您一言就可以断定的。下官是与薛大人同时听了字迹甄别的结果,若是仿写,这字绝对不可能……” 这时,一直没有说话的曲长负却淡淡道:“若不是仿写,而是临摹呢?” 从曲萧出现开始,他的态度一直表明了不合作,直到此刻,方才有了几分要为自己辩解的意思。 郭守堂硬邦邦地说:“此言何意?” 曲长负语带讽刺:“郭大人慧眼如炬,难道没有发现,这字条上两行字的间距有些古怪吗?” 一张字条,几十个字,共写了五六行,但其中偶尔会有几个字之间的距离忽远忽近,甚至上下没有对齐。 其实那是非常细微的差别,不仔细观察很难发现。 但如果由人一口气手写出来,可能也会出现这种大小不一或上下不齐的情况,却不会显得如此生硬。 第64章 吴霜鬓华染 在这方面,郭守堂还真不是故意要冤枉曲长负,而是他在一开始确实并未注意。 经由曲长负和靖千江一说,他忍不住将那张字条拿过来,再次打量,发现还真是这样。 “所以说,这……” 他已经隐约明白了怎么回事,但后面的话有些伤颜面,让他不太想说下去。 薛广接口道:“璟王殿下和曲御史的意思,是说这字条上面的字是有人照着曲御史的字描下来的?” 他也反应过来了:“所以这确然便是曲御史的笔迹,但因为临摹的时候需要在不同地方找到合适的字,才会造成这样的情况。” 靖千江道:“薛尚书真是头脑清醒,为官公正。” 郭守堂:“……” 靖千江将字条朝着他一扔,那张轻飘飘的字条灌了他的内力,便如同有分量一般,飞进了郭守堂的怀里。 “别的本王不确定,但是‘知、路、愿、定、由……’等字,本王大致都能辨认出是从曲御史哪本书的批注当中临摹出来的,我说出处,你们去查罢。” 曲长负有个习惯,就是在看书的时候喜欢在旁边的留白处做批注,兴之所至,什么都写,靖千江跟他共处了这么多年,自然十分了解。 他以前就很喜欢看曲长负的旧书,读着那些批注,仿佛人也正坐在自己面前闲谈笑语,曲长负去世之后,更是卷不离手,几乎字字句句都烙在心间。 这一世他到了相府,也同样按照老习惯借了曲长负的不少书来看,有的字形都牢牢记在脑海中了。 靖千江方才说自己是“书法大家”,固然是故意在怼郭守堂,但要说他是辨认曲长负书法的大家,倒绝对是名副其实的。 这个时候靖千江把字的来源说了出来,怕是连曲长负自己都记不得这些,旁人听来更加讶异,但按照他说的一查,还真就对上了。 曲长负淡淡地道:“真是不好意思,让诸位看笑话了,这是曲家出了内贼啊。” 他说话的时候,看的人是曲萧。 薛广刚才还觉得,曲长负这个年轻人心怀凌云又机敏多才,日后的前途本应不可限量,唯独遗憾的就是性情过于尖锐,不符合儒家之道,怕是还有的磨练。 但案子查到这里,又听曲长负话里有话,他不由地就意识到,曲长负方才会是那个反应,怕是早就看出了字条有问题。 甚至他在怀疑,这一切都跟他的亲生父亲曲萧有关。 ——看来即便是这曲家人丁不旺,中间也有许多不为人知的情况啊。 老大人的心中感叹不已,说道:“看来此事另有蹊跷,还需进一步好好调查,方才是我们误会曲大人了,实在惭愧。” 曲长负道:“薛大人不过履行分内职责,下官理当配合,请您勿要自责。” 他顿了顿,道:“不过郭大人方才那番指责……不向我道歉吗?” 郭守堂的脸色有些不好看,但又不得不低头,拱了拱手,硬邦邦地说道:“曲御史,对不住。” 曲长负笑了笑,道:“不大诚心,那还是算了吧。” 郭守堂:“……” 什么叫算了吧,他都已经道完歉了! 曲长负又看了曲萧一眼,曲萧避开儿子的目光,淡淡道:“怎么,为父也应该同你道歉吗?” “儿子不敢。”曲长负一低头,缓缓地说,“所谓‘子不言父过’,无论父亲怎么做,怎么对我,我都理应承受。” 事情至此,虽然有很多疑点未明,下面的讯问也已经进行不下去了。 既然对曲长负的字迹如此熟悉,字条的伪造者应该就出自曲家,相府还得被再排查一遍,其余人则都暂时离开了刑部。 一出大门,曲长负和曲萧就各自背对着对方,朝相反的方向去了。 曲长负没坐马车,冲着马夫随从挥了挥手,示意他们不要跟过来,便独自沿路向着河堤那一头走去。 今日寒风飒飒,阳光却极好,天气晴朗的像是一方碧玺,河岸边高树积雪,如同琼枝烟萝。 靖千江在后面跟了他一会,忽拉住了曲长负一只手腕。 曲长负停步道:“刑部里面空气不好,我要散散心,想一起的话,就别老是落后半步跟着。身后有脚步声,让我总有种会被人刺杀的感觉。” 他停一停,又看了靖千江一眼:“安慰的话也不必说,这点事倒是没必要。” 靖千江失笑道:“我还什么都没干呢,你就这不许那不许了。” 曲长负抬起手来,接住一片在风中飘落的雪花,漫不经心地说:“不错,我这里一向规矩很多。” 靖千江听了他的话,反倒笑了笑,上前一步,直接展开手臂,拥住了曲长负的肩头。 他将手覆在曲长负削瘦的脊背上,重重地抱了他一下就松开了,说道:“但是你没说不让我抱,我抱抱你,总行罢?” 曲长负瞥他一眼,没说什么。 他负手静立片刻,而后说道:“其实我今天是应该谢谢你的,你说了那些话,教我的心情还不错。” 靖千江觉得曲长负很像以前宫里不知道哪位后妃养过的一只小白猫。 平时高傲冷淡,还有点懒洋洋的,哪怕是拿着再好吃的东西上去逗弄,也不会多看你一眼,不高兴的时候还会上来给人两爪子。 但是如果顺对了毛,你就会发现,这小东西其实是软而温暖的,浑身上下毛绒绒,摸上去一点也不扎手,简直要让人心都化了。 他轻叹了一声,问道:“你跟曲相一直是这么相处的吗?” 他其实不过是想为后面的话题开一个头,自己都觉得自己说了句废话,没想到曲长负却道:“不是啊。” 靖千江一怔:“嗯?” 曲长负道:“其实小的时候,我只不过是稍稍比同龄的孩子体弱,但还不至于像后来那样沉疴不起,爹娘对我精心照料,是他们一起将我带大的。” 他沿着河堤踱了几步,下面的冰面在阳光下晶莹的耀眼。 “到现在应该算是两辈子过去了,但我还能想起不少小时候的事情。娘怕我受伤,不许我骑马,爹却悄悄抱着我纵马奔驰,我们被风呛住,又一起大笑。他还将我扛在肩头看庙会,笑着说‘爹把你举得高高的,往后才能长成大个子’……” 曲长负眺望着河面:“可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的公务越来越繁忙,回府的时候越来越少,我又逐渐卧床不起,便……咳咳……便疏远了。” 靖千江见曲长负咳起来,拍了拍他的后背。 曲长负摆手道:“没事。其实那个时候我就想过,他是不是见到被自己寄予厚望的儿子逐渐长成了一个废人,觉得丢人失望,才会如此。所以我读书习武,样样也不愿意落下。直到那年在乱军中被他丢下,我才意识到,这一段父子情分,终究是永远都回不来了。” 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靖千江想说什么,曲长负却话锋一转:“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世间种种,不过悬崖撒手,转瞬成空罢了。不好的事情,确实叫人遗憾,但是也不能总在心里揣着,让它变成伤疤与弱点。” “时至今日,曲丞相会影响我的心情,但也仅仅是让我觉得一时不快而已。” 曲长负回头,瞧着靖千江说:“人啊,总是厌恶不快,期待快意,所以我今天才要谢你。” 能从曲长负口中听到这样的肺腑之言,可实在是太难得、太宝贵了,但仔细想想,其实他说话又一向坦然,爱憎分明。 靖千江心头一跳,过了会才说:“那我就和你不一样了,我从小就没见过父亲。只能依靠别人对他的描述来想象,因为他的身份和功勋在那里摆着,所以每个人都将他说的很好。” 曲长负道:“既然被人交口称赞,那便不会只是因为功勋或者身份。” 靖千江道:“或许吧,但我一直想亲眼见一见他,因为没有,就不会有痛苦,但曾经那些值得珍惜的幸福时光,也毕生都难以体会到了。就像……你。” 曲长负挑了挑眉,靖千江微笑道:“你曾经问我,为什么喜欢你,你明明待我一点也不好。其实如果不认识你,我可能真会少了许多痛苦,但是如果不认识你,我这一生,怕是也体会不到多少欢欣。” “即使再来十次、百次、千次,即使痛苦里只有一丝的幸福,我也想认识你。” 曲长负道:“那……你如果不介意的话,喊我一声爹,也不是不行。” 靖千江:“……不好意思,这个还是介意的。” ——就算不介意喊爹,也介意乱伦啊。 两人都笑起来。 * 那张伪造曲长负字迹的小小字条,在经过一连串事情的发酵之后,已经变成了比黄金万两还要重要的物证。 明面上刑部和大理寺再次派人前往曲府彻查,暗中被派过来盯着的人手也不少,在这种情况下,嫌疑之人很快便被抓获了。 他竟然是曲萧身边的随从曹献。 曹献此人,从曲萧成亲后不久便已经进了曲府,成为他的侍从。多年下来,任劳任怨,出生入死,十分得曲萧信任。 在相府之中,就算是庆昌郡主和曲长负这样的主子,见了他都不会过分轻慢和为难。 谁也没想到,他竟然会做出这样的事,再联想到之前曲长负的态度,就更加难免让人怀疑背后有着曲萧唆使了。 但曲家不存在争夺爵位的问题,曲萧也只有两名嫡子,幼子尚未成年,即使是要除去长兄为他铺路都嫌太早了一些。 无论从功利还是情分的角度来看,曲长负发展得好,都对曲萧没有半点坏处。 如果此事真的是他所为,这动机却又让人想不明白。 但经过反复审讯,曹献却只承认整件事都是他一个人做的。 “许多年前,我的新婚妻子在街市上卖菜,不小心挡到了一队急着运粮出城的军士,竟然被急奔的烈马生生践踏而死。我在她死后,不愿触景生情,也离开故土,后来辗转成为了老爷的侍从。” 曹献满脸愁苦,喃喃地说道:“我这么多年在曲家,忠心耿耿,主子也对我甚为优厚,本来没有什么不甘心的,可是最近大少爷负责军粮之事,我、我天天看见那些人在府上来来往往,就起了心思……” 薛广问道:“来找曲御史的人当中,可有你当年的仇人吗?” 曹献苦笑着摇头道:“我连在妻子过世之前的最后一面都不曾见到,更何况她是被乱马践踏而死,又如何辨别仇人呢?我只是一时鬼迷心窍,想把他们都杀了,来平息心中的愤怒。” 曹献受审的时候,曲萧、曲长负、靖千江等人也都在旁听,靖千江听到这里,说道:“你的妻子起码也得去世二十年了罢?” 曹献道:“是,是二十多年了。” 靖千江道:“那之前那二十多年,你心里就都没愤怒,或者是就没见过运粮的兵?偏生到了如今,压抑许久的情感突然爆发了?一下子没办法忍耐,所以杀点人发泄发泄?” 他的每一句话都很尖锐,但又实在的叫人听了想笑。 薛广忍不住微微侧身,以袖掩唇假装咳嗽了几下,低声道:“殿下……” 曹献苦笑道:“这倒不是,只是我是个懦弱胆小的人,这么多年来苟活在这个世上,虽然想念亡妻,却不敢给她报仇。” 他迟疑了一下:“直到前些日子生了场病,医馆的大夫说治不好了,顶多还有几个月可活,我这才不甘心起来。” 众人都怔了怔,连曲萧都面露意外之色,显然也不知道竟然还有这么一件事发生。 薛广道:“来人,替他查验一番。” 他们请了大夫过来探脉,由得到的结果发现,曹献竟果真患了绝症。 据他交代,那纸条是早就准备好的,而且还模仿着曲长负的字迹语气写了很多份,就等着找机会卖通军队中的人,试图坑死一些运粮的士兵,也算在自己死前为妻子做了点什么事。 在曹献的住处,他所说的那些字条竟果然被找到了。 这样一来,合情合理,曲萧身上的嫌疑也差不多被洗干净了。 但是他之前不顾曲长负的行为就显得十分尴尬。 若是曲长负当真获罪,旁人还能说曲萧一句公正严明,大义灭亲,可如今曲长负压根就是无辜的,差错出在了曲萧身边的人那里,不免显得他十分凉薄。 这件事将父子两人之间的暗涌变成了明面上的裂痕,嫌隙已生,再也没有转圜的余地。 曹献当下就被直接关进了刑部的大牢。 他只是个引导别人走错路送死的,至于那些用迷药迷倒军队的南戎人是什么来历,又想干什么,还需调查。 不过即便如此,曹献的罪名也无可宽恕了。 * 过了两日,曲萧去牢里看望了这位一直对自己忠心耿耿的旧仆。 曹献被关在单独的死牢里,但是神色很坦然——反正他也没有多少日子好活了,也许都活不到问斩的那一天。 跟随着曲萧进来的牢头,殷勤地为他们摆好从相府带来的酒菜,得了曲萧的赏银之后,便陪着笑欢欢喜喜出去了,只剩主仆二人。 曲萧在桌边坐下,见曹献还站在一边,不由想到,这么些年,他一直是如此恭敬地跟随伺候着自己。 他说道:“你也坐罢,不必拘礼了。” 曹献坐下来,满脸愧疚地说道:“老爷,是奴才给您添麻烦了,怕是这回之后,大少爷那边对您也会有心结。” 曲萧倒也没有恼怒:“你既然明知道,为何还要这样做?” 他声音低沉,语速逐渐放缓:“真的……是为了给你的妻子报仇吗?” 曲萧这样说,曹献反而笑了笑。 他道:“老爷,其实您刚刚来的时候,奴才还有些惊诧。因为奴才这回自作主张,事情也办莽撞了,论理是不配老爷亲自来这里探望的。原来老爷是对奴才的话有疑虑,想要问个清楚,这就像是您的作风了。” 曲萧颔首道:“你跟了我多年,一向是最明白我心思的,说说罢,为什么要这样做。” 曹献苦笑道:“当着您的面,奴才也没什么可隐瞒的,为亡妻报仇这件事是事实,但是选择借大少爷的手来完成……也确实是奴才的一番心思。” 曲萧道:“是吗?” 曹献低声道:“奴才这条命中,有一半的时间,是跟在您的身边的,我已经没有其他亲人了,临死之前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不能再为您效忠。可是您太心软了,明知道大少爷不是您的骨肉,却忍着这口气,一直下不了狠心。” 曲萧目光一冷。 曹献切切道:“老爷,难道您就没有想过吗?为何大少爷的病那么重,说好就好了,又为什么自从病情好转之后,他作风如此强硬?” “当年的某些事,他的身世……他会不会是知道了什么?即便不知道,难道能保证他以后永远不知吗?” 曲萧低喝道:“你多言了!” 曹献道:“左右也说不了多少了,这话我已经憋了许久。老爷,您原来疼他,是因以为他是您的长子,初为人父,难免重视。但现在家里还有二少爷,那才是真正的曲家血脉。” 他的语气低沉又严峻:“大少爷势力渐大,您可万万不能再留着他了!否则后患无穷……您要好好想一想。小人为您忠心办差半辈子,如今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啊!” 曲萧许久未语。 而后他依旧没有给出明确的决定,只道:“我心里有数,你且好好吃些酒菜,在牢里,安度这最后一程罢。” 第65章 可是梁鸿侣 虽然曲长负这边暂时没了嫌疑,但案子不算结束,那帮来历诡异的南戎人始终没有再露出踪迹,案情进展十分令刑部和大理寺为难。 曲长负之前在风雪中奔波许久,又劳心耗神,心情波动,他嘴上虽然说的潇洒,身体终于还是没抵过,回去之后便染了风寒,好几日卧床不起。 他这一世的身体已经好转许多,但到底曾经久积的沉疴太重,要彻底恢复起来进度缓慢。 靖千江见曲长负又病了,不免十分心疼,亲自跑到相府守着,在床边坐了一会,竟然也不小心趴在床沿上睡着了。 这一睡也睡的不大安稳,脑子里面都是杂七杂八的乱梦。 一会梦见当年黎秋河一事过后,曲长负与齐徽明显疏远,自己上门探问原因,一会又梦见齐徽兵逼曲长负跳崖,他纵马急奔回赶。 最后靖千江印象最深的,就是他发现自己重生了,亲自去乱坟堆里翻了一具跟乐有瑕一模一样的尸体,扛到齐徽面前,告诉他“乐有瑕已经被你害死了,你别再烦他了”! 将尸体往地上一扔,然后靖千江便醒了过来。 他猛地抬头,床上的曲长负还在静静躺着,厚重的被褥将他显得很单薄,仿佛连呼吸都无声一般。 靖千江还没有完全从梦境中醒过神来,那一瞬间觉得自己的心跳也跟着停了,连忙凑过去,用手指在曲长负鼻子底下试了试。 还有呼吸。 他刚松了口气,便听见曲长负静静地说道:“没死。” 靖千江道:“啊,你,你醒着?” 曲长负道:“嗯,也没醒多久。” 两人说了这几句话,靖千江也从梦境的恍惚之中回过神来,见曲长负床榻边缘的被褥已经被自己趴的有些皱了,便伸手去抻平。 这一刻,他忽然意识到,曲长负醒了之后却没有动,很有可能是因为不想影响自己休息。 靖千江道:“小瑕,你……” 曲长负道:“我已经无碍了,这里不缺伺候的人,你回去罢。” 他微顿,又道:“我这辈子身体好了很多,且死不了呢。” 居然能想到过来试他有没有气,也真是有想法。 靖千江站起身来,凑过去摸了摸曲长负的额头,觉得还是有些发热,但应该比先前好些了。 梦境的苦涩与现实的甜蜜交织,让他心中千头万绪,忽然情动。 靖千江手撑在床上,俯下身去,又在曲长负的眉心处吻了吻,低声道:“我真的,非常非常的爱你。你……可别再有事了。” 他的唇顺着曲长负的鼻梁滑下去,然后又轻轻吻住了他的唇,尝到了药的苦味,与丝丝缕缕的甜意。 曲长负咬了他一下,但是不重,靖千江松开他,将身体抬起来了一点,说道:“怎么?” 曲长负微微偏开头,片刻之后道:“我病还没好呢,你倒是真不讲究。” 靖千江说:“我无所谓,如果把你的风寒传染给我,你就能好,那多好啊。” 他能感觉到,与其说是曲长负对自己的容忍度越来越高了,倒不如说他越来越不抗拒自己的接近,并且正逐渐习惯。 这个认知让靖千江感到喜悦。 他也是在逐渐的相处与磨合中发现的,跟曲长负这个人,你就不能把什么都说的明明白白。 那么他一定会把感情当成什么货物一般,搁在心里那杆称上衡量掂量,最后得出最为理智和寡情的答案。 ——这东西对他没用,言语的动人也无法打动他的心。 只有一点点地去接近、习惯、付出,才能慢慢地让两人的相处变成本能,让他不再竖起那道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墙。 其实从相识开始,他们两人的感情就是如此了,不由分说,也不用分说,只有一段彼此默默陪伴的岁月。 两人一时默默,曲长负不知道在想什么,叹了口气。 靖千江回过神来,柔声道:“你昨天吃的东西太少了,这样就算总喝苦药也不会好的太快。我让人给你熬些粥送过来,一会再吃点,行吗?我陪你一起。” 曲长负道:“想蹭饭,直说就行。” 靖千江笑了起来。 他又陪着曲长负吃过饭服了药才出来,离开相府之后,靖千江脸上轻松的神色便消失了,面色肃然地整了整襟袍,去了刑部。 他总觉得这件事不对,想来想去,打算看一看黎秋河的尸体。 案子的重点已经转移到了南戎人的身上,当初那些死者尸体已经不重要了,靖千江这回来提了要求,也没费多少事便得到了满足。 刑部员外郎邢森正当值,亲自把他引进来,还笑着说道:“殿下这次来的及时,明日这些尸体便要发回去给各自的亲属安葬了。” 靖千江道:“不是还没有结案吗?” “但尸体已经反复验过,并无异状,此案的重点又不在这几名死者身上,因此便不再留了。” 靖千江看着黎秋河的尸体沉吟不语。 这时候本来就是冬季,人又是冻死的,保存在刑部的冰室之中,表面无伤痕,也没有腐坏痕迹,看上去就像是睡着了一样。 他并非专业的验尸官,在这上面懂的不多,再看也看不出什么东西来,只是这黎秋河未免也死的太快了。 邢森站在旁边,还想说什么,忽然便见璟王手按上腰间佩剑,擦一声抽了出来。 他的快剑素有威名,邢森只感觉一股杀气,吓得慌慌张张连退几步,却见靖千江竟然一剑直插进了尸体的心口,钉了个对穿。 因为是死人,自然不会有鲜血流出。 靖千江手握着剑柄,定定低头看去,只见黎秋河的尸体就像是一堆案板上的烂肉一样,毫无反应,任他动作。 这样一剑下去,甭管他是真死装死,反正是都复活不了了。 周围跟进来的人都吓傻了,邢森结结巴巴地道:“殿、殿下……” 这是有什么深仇大恨,还特意来到这里捅尸体? 靖千江把剑收了,没解释,轻描淡写地说:“本王看完了,多谢。” 说完之后,他就走了,留下一群人摸不着头脑。 过了一会,才有个小吏低声道:“大人,这可怎么办啊,明天过来领尸的人看见尸体上的伤口,咱们不好解释。” 邢森道:“罢了,找人来把这尸体弄好看点罢,谅也没人敢说什么。倒是你,快出去买点香烛纸钱回来祭拜,太晦气了。” 他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喃喃道:“这璟王殿下,可当真是不信邪啊。” * 第二日,宋彦雇了一架板车过来,将黎秋河的尸体运走了,刑部没人自找麻烦,跟他说靖千江做过的事,宋彦自己也没发现。 他曾经为官,刑部当中也有不少熟人,如今却落到这个份上,实在抬不起头,进了门以最快的速度将事情处理好,便离开了。 宋彦不敢露富,买了口薄皮棺材,给黎秋河下葬。 做完这件事之后,他悄悄来到后厨,拧开灶台,去了那藏满珠宝的地下密室。 每回进去,里面闪烁的宝光都能把人眼给晃花。 宋彦静静地在里面站了一会,然后抚摸着那些琳琅满目的珠宝,低声说道: “都说擅自拿了这些珠宝的人就会不得好死,暴毙身亡,说的真邪乎,可是爹,你已经是走上这个结局的第二个人了,那些南戎人——会就此罢休吗?” “东西不是我拿的,但现在所有的后果却都着落在我身上……嗯。” 到了手的巨额财富——未来所有的荣华富贵全都着落在这里,要说舍弃,那肯定是万万舍不得。 但这样拿着也不是办法,他需要保护和靠山。 如果是原来,宋彦会毫不犹豫地找到齐徽,现在看来这位绝情的太子殿下是当真不打算管他了,所以该怎么办呢? 他一边想,手一边无意识地扒拉着珠宝堆,突然觉得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 宋彦低头一看,发现那是个黄金打造的狼头面具,龇牙咧嘴的,看上去十分狰狞,他方才就是被狼牙给扎了。 只是……这面具看上去怎么有几分眼熟? 脑子里突然有一些有些陈旧的画面浮现上来,宋彦眼前一亮,将那面具揣进怀里,带出密室。 * 入夜,齐瞻便听手下来通禀说,宋彦想要找个机会来觐见他,还进献给他一个嵌有宝石的纯金狼头面具作为礼物。 齐瞻虽然被皇上给禁足了,但不代表他就真的不能和外界沟通,想要做什么,手段还是非常多的。 听了这个消息,他冷笑道:“宋彦,不就是齐徽过去那个伴读吗?听说齐徽已经放弃他了,他又像条狗一样朝着本王凑过来,无非是想投靠本王——他也配。” 他连多看那面具一眼都不稀罕,挥挥手让进来通禀的人下去。 那人拿着面具出去了,过了片刻之后却又折了回来。 他禀道:“殿下,宋彦说,您如今在府中养病,是因为原本就心中有疾,近来病上添病,才会如此,他知道如何为殿下医治,只盼一见。” 齐瞻听见这话沉吟了一会,然后笑了。 他问道:“武通,你知道这人最怕什么吗?” “属下不知。” 齐瞻笑道:“有的人聪明,善于谋划算计,有的人勇武,能够所向披靡,但是这些都抵不过无耻两个字。” “一个没有原则毫无底线的小人,才是最不容易搞死的。”他悠然道,“行了,叫他进来罢,走密道,莫让人给瞧见了。” 宋彦进门之后冲齐瞻行礼,齐瞻淡淡道:“你说本王有心疾,是在诅咒本王啊,活腻歪了吗?” 宋彦道:“王爷息怒,小人绝无此意。只是小人斗胆说一句,因为我过去是太子的人,也深知您与太子之间,已经是互不能相容的关系。而上一回在宫宴之上,王爷的妙计本来已经占得上风,却在关键时刻反胜为败,却是因为向来不合的太子跟璟王联手了。” 齐瞻挑了挑眉,似听非听。 “而他们两人竟会如此,关键便在于曲长负,如果能除掉他,想必殿下此疾,一定可以痊愈吧。” 齐瞻听见“曲长负”这三个字的时候,终于正眼看了看宋彦。 “如果本王没有记错的话,齐徽是你的旧主,曲长负是你的表弟啊。” 宋彦苦笑道:“小人已经将什么话都给坦诚说出来了,王爷又何必如此保留。众所皆知,太子麾下已经无我容身之所,宋家也将我除名,亲人旧主都没有了,小人希望能够得到殿下的庇佑,也希望殿下能够功成啊!” 齐瞻不置可否:“亮出你的底牌,要是有足够的价值,本王也不会吝啬。” “其实东西从一开始就已经呈上了。” 宋彦重新抬起手上的狼头面具:“具体的情况,小人不知道应该怎么解释,不过小人阴差阳错得知,南戎人正在寻找这个黄金面具。而此图样,早在两年之前,我便见曲长负画过。” 齐瞻皱眉道:“这能代表什么?” 宋彦很多话都没讲清楚,他将面具拿在手中打量,心里琢磨着这个提议。 宋彦道:“此面具乃是家父无意中捡拾到的,听说对于南戎之人意义非凡,他们一直急着寻找。但东西是死物,如果让他们发现竟然有人画出了图稿,那么一定更加不会罢休罢。” 其实他跟齐瞻说的话半真半假,宋彦的真实目的,是想要借齐瞻的手,不动声色地将曲长负曾经画过面具图稿一事传到南戎去。 这样一来,那些人就会以为珠宝是被曲长负拿走的,自己便解决了麻烦,又完全不用在这件事上沾手。 当然,曲长负画过图稿这件事是真的——虽然宋彦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画这东西。 但那些都不重要了,只要齐瞻愿意办这件事。 宋彦眼中不由带出几分笑意。 齐瞻沉吟道:“对于南戎来说这么重要的东西,你父亲说捡就捡到了?” 宋彦道:“这个……” 齐瞻打断他:“你老子不是死了吗——难道他的死,与此有关?” 这话把宋彦说的悚然而惊。 他忽然发现,自己一直都在自作聪明。 原来是仗着同齐徽熟悉,就以为可以影响他的想法,没想到关键问题上,对方对待自己毫不心软。 如今也是,因为齐瞻一贯浪荡,在跟齐徽的斗争中又未曾占得上风,宋彦便觉得他可以利用,却没想到,魏王也敏锐至此。 他也不想想,这些皇子们都是从小在宫廷中长大的,纵使互相争斗之间难免有失手落败的时候,但又怎可能被他算计到? 那件秘密是无论如何也不能说出来的,宋彦几乎额头冒汗:“这……” 齐瞻静静地欣赏了片刻他的惶急神态,这才哈哈一笑,说道:“宋公子啊宋公子,就你这点心机,还想在本王面前弄手腕,实在是嫩了点啊。” 宋彦不由跪了下去。 齐瞻给了他一脚,这才又拿起手里的面具端详片刻:“不过,你这主意确实有几分可取之处,曲长负有没有画过图纸,本王会设法印证。你先下去罢,记住,没有本王的命令,不要轻举妄动。” 宋彦再也不敢有其他心思,连连称是。 齐瞻起身欲走,忽然又折回来,用靴子尖抬起宋彦的下颌端详片刻,轻佻道: “还有句话,不是听说你和曲长负都是宋家女儿所出之子吗?都说男孩肖母,怎么这长相……差别这么大?否则,本王说不定还会对你多一些兴趣。” 宋彦不知该作何表情,齐瞻已收回脚哈哈一笑:“来人,送客!” 因为齐瞻被禁足,不好外人不好在明面上出入魏王府,因此宋彦来来回回,都是被人顺着王府专门的密道接送。 他跟在王府侍卫的背后,向着偏院走去,却谁也没有发现,身后的院墙边上,有两名女子站在黑暗中。 “柳翠,你去打听打听。”等到人走远了,魏王妃林忆才轻声吩咐道,“刚才那个人是什么身份,为何来到魏王府。” “是,王妃。” * 南戎,王帐之中。 南戎大君赫连多格躺在床榻上,曾经强壮伟岸的一代帝王,此时却已经是位日薄西山的白发老者,呼吸微弱。 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他微微睁开双眼,转头看去。 只见到一名身披大氅的高大男子大步而入,正是他最小的弟弟,左思王赫连耀。 兄弟两人年岁相差极大,此时的赫连耀看起来才不过二十出头,相貌年轻而俊朗,体格健壮,英气勃发。 和自己完全相反,他的身上充满着生机与朝气。 赫连多格忍不住叹了口气,说道:“能来到这里,说明是你赢了,在此之前,我可没想到赢的那个人竟然是你。耀,你可真让人惊讶。” 赫连耀看着他笑了笑:“哥哥,雄鹰总是要靠自己振翅飞向天际,才能觅得最美味的食物,您的儿子们翅膀太过稚嫩,这王位到我的手里,南戎才能国祚绵长。” 赫连多格道:“你作为胜利者走到这里,就已经不用同我再说这些了。那么我想问,你是来杀我的吗?” “不,我不会杀你。” 赫连耀道:“骨肉亲情,终难割舍,我会好好请人为你治病的。之后即便你退位,也不会有性命之忧。” 这两兄弟岁数相差的很大,关系也淡薄,虽然没有深仇大恨,但也谈不上亲情,赫连耀的回答让赫连多格十分惊讶。 他忍不住又说了一遍:“你最近的变化真的很大。说起话来也跟那帮中原人似的,酸里酸气,让人倒牙!” “最近读了不少中原的书籍。” 赫连耀眼中闪过一丝异色,哈哈笑道:“可能人多一些经历,就会脱胎换骨,如获新生吧!” 他跟赫连多格说完了话,从王帐中出来,迎面便有手下匆匆赶来,禀报道:“王爷,从郢国那里传来消息,关于那批宝物下落的线索,又……又断了。” 赫连耀目光骤然凌厉,冷哼道:“废物!” 手下躬身,不敢说话。 赫连耀道:“我说了,宝物还是其次,东西可以找不回来,但那座墓是招魂巫术的一部分……” 也是使那个人复生,让自己能够再次见到他的全部希望。 虽然这很荒谬,但是他说什么也得试一试,不想竟有贼人如此胆大包天。 想到这里,赫连耀不由得捏紧拳头,恨恨道:“竟然有人敢破坏这个计划,真是不知死活。我一定要把那个人找出来,让他五马分尸!” 第66章 隔世不相知 听到赫连耀不满,手下连忙道:“王爷,关于这件事,并不是全无头绪,我们虽然没有找到盗墓和偷走宝物的人,却发现了一份手稿,上面的画中,有您在墓中安放的狼头面具图样——这个人说不定就是知道了什么,才会画出这幅画的!” 赫连耀不以为然:“哼,那根本就不是我要的东西!你们不过是任务完成不了,没法交差,便找些乱七八糟的玩意搪塞罢了。” 他挥了挥手:“也罢,呈上来。” 赫连耀说的还真没错,那禀报的手下没敢再多言什么,连忙令人将一个托盘端上来,里面放的便是曲长负那本旧日的手记。 赫连耀漫不经心地拿起来,随手翻了翻,表情一下子定住了。 他捧著书本的手不由轻颤,说道:“这、这是哪来的?” 不等对方回答,赫连耀豁然上前,一把揪住自己手下的衣领,几乎是粗暴地将对方整个人提了起来。 “谁写的?!” 他的手下们都被赫连耀的反应给惊呆了,被揪住的人怔怔道:“听说是郢国丞相的儿子,现任佥都御史,名叫……名叫曲长负。” “曲长负……” 赫连耀松开他,倒退几步,喃喃地说:“乐有瑕……” * 尚未等粮队遭逢袭击一案水落石出,便有两件事情相继发生,震惊朝野。 一件事是南戎政权更迭。 大君赫连多格宣布退位,而继承皇位的不是郢国人较为熟悉赫连素达、赫连英都,或者应该说,大那几名最有希望的成年儿子都没能上位。 继任者竟是赫连多格那个与他政见完全相反的兄弟,左思王赫连耀。 第二件事更加与郢国息息相关——西羌同处于郢国西侧的吴家寨达成了联合,吴家寨随之派出人手,一同攻击郢国军队。 一个山寨,郢国原本是不用放在眼里的,但吴家寨的人个个凶悍勇猛,能够以一当十,又熟悉当地的地形与气候,他们愿意与西羌配合,足以令人头疼。 至此,西羌打下郢国一城,又收了旁边的一个山寨,都是绕着宋家军来排布的。 经过几次落败,他们显然非常清楚,宋太师是块不好啃的骨头,要从他这里突破十分不容易,因而不再直接掠对方的锋芒,而是一点点将周围蚕食,再形成包围圈。 虽然眼下郢国的军队还没有失败过,但显然所处的形势已经渐趋凶险。 在这种情况下,理应要求刚刚与郢国结盟不久的南戎出兵相助,偏生南戎刚刚政权更迭,新任大君又是夺位而上,与过去的那一位首领政见不合,这就十分令人头疼了。 隆裕帝派了使者前往南戎祝贺新君,更加重要的目的,还是试探之前的结盟是否作数。 而这件事,也令靖千江不解。 “我应该没有记错吧?上一世赫连多格可不是这个时候退位的,他至少还得再统治南戎七八年。” 靖千江对曲长负说:“而且他死之后,继位的不是你教过的那个赫连莳罗吗?” “嗯。”曲长负道,“上一世确实是这样的。你没记错,他们活错了。” 赫连莳罗是大君的第八个儿子,今年只有十二岁,也是金帐王妃所出。 但他的亲生哥哥赫连素达对他很防备,他出生后不久,母亲又去世了,因此赫连莳罗虽然是嫡子,成长的道路可要比赫连素达艰难许多。 曲长负当时一心想要分化南戎,挑来挑去选中了他,在他十三岁那年化名乐有瑕,收了赫连莳罗当徒弟。 后来,赫连莳罗登位,他便不告而别,从此便再没有见过。 结果现在,一切都被打乱了。 “我已经查了,赫连莳罗倒是没死,但据闻,大君这第八子似乎有什么隐疾在身,平日很少出来见人。不知道搞什么鬼,我总觉得这一次的政权更迭不简单啊。” 关键是,事情的轨迹改变,总是容易带来许多未知的变化,让人心内隐隐不安。 曲长负道:“南戎终究是异族,不管是否同咱们结盟,也不管谁来当君王,最终的考量,都是出于南戎的利益。我不担心他们,但我觉得,不该寄望于他们。” 靖千江道:“你说的对。说来说去本国壮大才是真的,偏偏哪里都有人搞内斗,真是吃饱的撑得慌。” 曲长负说:“什么也没有真刀真枪拼一场来得痛快,有的时候坐在这里纸上谈兵,可真比不上驰骋沙场的滋味。所以我时常还挺羡慕你。” 靖千江知道曲长负的抱负,一个人如果成日研读兵书,运筹帷幄,却总是难得放开了去满怀热血地厮杀一次,确实是件很遗憾的事。 更何况宋太师等人已经出征许久,曲长负虽然不说,也一定很担心他们。 靖千江没有拿什么曲长负身体不好的理由来败兴,只笑道:“你想去吗?以你的官职和升迁方向,最近要当大将军怕是难了。不过咱们找找机会,以后肯定没有问题。” 他走到曲长负身边,摸了摸他的头发,说道:“宋太师那边你也别担心,我在军中消息快,目前为止,仍是平安。” 曲长负道情真意切地说:“璟王殿下,像你这样的好人,以后一定会有大造化的。” 靖千江默默将放在他头发上的手收回来:“……你还是别夸我了,听的人真害怕。” 两人这是在曲长负的书房中,正说着话,外面忽然来了人,轻轻叫一声“少爷”,说是东宫卫尉李吉求见。 东宫卫尉的品级不低,虽然不待见齐徽,但是李吉亲自出面,曲长负还是要给些面子的。 他亲自去迎人,李吉进来后没想到靖千江也在,怔了怔,行礼道:“璟王殿下!” 靖千江:“哼。” 曲长负视而不见:“李大人请坐,你今日拂夜前来,必有要事罢?” 话虽然客气,但意思就是告诉他有事就说,要是沟通感情一类的,就可以免了。 李吉知道他在太子心中的地位,不敢怠慢,说道:“曲大人,下官日前查到一件事,禀报上去后,太子殿下说此事同您有关,便让下官前来知会一声。是关于宋彦的。” 曲长负道:“请讲。” 李吉便把来意说了。 原来自从黎秋河死后,齐徽就一直在派人盯着宋彦,并令人将宋彦每天做的事情都事无巨细,写下来给他过目,甚至连吃喝什么穿什么都不放过。 宋彦的行动看起来十分正常,除了有天晚上他出门去看庙会,不小心被跟丢了之后,再也看不出来其他不对劲的地方。 但还是让齐徽发现了一处破绽。 说来也简单,那就是他发现,宋彦的吃穿越来越好了。 就在前日,宋彦在醉乡楼买了一包芙蓉糕,一只酒酿鸡。 昨天又有个裁缝上门量尺寸,似乎是要添置几件冬衣。 这本来是一件最寻常不过的事,但是宋彦如今已经不是宋家的人,也没有差事,黎秋河死后留给他的积蓄如果这样花用,只怕不到一个月,家底就会全空。 齐徽了解宋彦的为人,他如果不是已经有了来钱的法子,绝对不会如此不顾往后。 于是,齐徽便趁宋彦不在家的时候,派暗卫将他所住的地方仔仔细细地搜查了一番,终于有所发现。 “宋彦不知道从何处弄来了一批宝物,就放在他家中灶台底下的一处暗室里面。” 李吉道:“我等查看之后没有挪动,便回去禀报了太子殿下,殿下说将这个消息说给曲大人听,看看曲大人是否有什么安排。” 最近曲长负的关注点已经被边关打仗和运粮的大事全部占据了,更何况他病了一场,早就将宋彦这人忘在了脑后,没想到齐徽竟然有这样的发现。 曲长负直觉感到,李吉口中的宝物,或许会跟黎秋河不久之前的死有关系。 更有甚者,说不定上辈子黎秋河会莫名其妙的丧命,也是因此。 ——毕竟曲长负自己心里清楚,他根本就没杀过黎秋河。 当趁宋彦不在来到黎家的密室之中,曲长负打量着那些宝物,印证了自己的猜想。 靖千江昔日南征北战,基本上已经见识过了各地风物,眼光很毒:“这看起来像是南戎的东西?” 曲长负道:“是。” 他弯下腰,捡起一把银白色的长剑端详,然后递给了靖千江:“眼熟吗?” 靖千江把剑接过来,看到了上面熟悉的花纹,脱口道:“这是回澜啊!” 他将剑出鞘,随手轻轻一抖,里面的剑刃随着他的力道卷起又抻直,原来竟是一把软剑。 曲长负道:“这不是回澜,我的佩剑早就断了,况且在这个时候,世上也还没有回澜剑,这是仿制的。你知道这代表着什么吗?” 靖千江当然知道,这代表着,南戎也有人重生了。 而根据目前所有人的命运变化来看,重生的那个人很有可能就是赫连耀。 ——上一世曾被曲长负算计死的左思王,如今新任的南戎大君。 如果是这样的话,他的登位,南戎如今一系列的异变,便都有了解释。 赫连耀跟曲长负之间,可丝毫没有什么旧日的交情,如果这柄佩剑真的是由他下令仿造的,那只能解释为仇恨。 他已经登位,如果是这样,一旦赫连耀知道了曲长负的真实身份,后续将会有数不尽的麻烦。 靖千江的脸色一冷。 两人站在密室之间,一时各怀心思,都未开口,只听耳畔静谧无声,只见满室宝光生辉。 片刻之后,靖千江哼了一声,随手将手中仿制的回澜剑抛出,自己侧身抽剑,已将回澜连鞘带刃,从中斩断。 他说:“不管他想做什么,我绝对不会让人伤害你。” 曲长负开口欲语,转身的时候目光无意中在地面上一扫,却是立刻握住了靖千江的手腕。 靖千江一怔,又忍不住看了一眼他主动握住自己的手:“怎么?” 曲长负道:“你没有往剑刃上抹毒药的习惯吧?” 以靖千江的性格,应该是不大瞧得起这种手段的,果然靖千江道:“没有啊,怎么可能。” 曲长负没有松开他的手,冲着地面一努嘴。 因为这里的东西都是陪葬之物,并不实际使用,力求装饰华美,因而那柄回澜剑也是用银子锻造而成的。 此刻被靖千江的剑刃一劈,断口处已经发黑,明显是染了毒。 这柄佩剑靖千江经常携带,上面的毒药如果不是他自己涂抹的,难道有人故意以这种办法谋害他? 按照以往曲长负和靖千江的环境以及经历,被人在兵刃上下毒谋害也不算是稀罕手段了,最坏的情况是,靖千江此刻便已经中毒。 靖千江意识到后,连忙挣脱曲长负的手:“那你还离我这么近。” 他退开几步,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剑,拿出一块碎银子,在剑刃和剑柄剑鞘上一一触碰试探,发现只有剑刃的前端才会让银子变黑。 两人的神色都稍稍缓和了一些。 曲长负道:“看来不是人为,你用剑刺什么了?” 靖千江的佩剑自然有专人负责擦拭打理,每日的佩剑也根据服饰改变,但显然这毒并没有被普通的擦剑之法处理干净。 听到曲长负问,靖千江说了句“没有吧,这柄剑我已经几天没带出来了“,而后突然想到什么。 他道:“不对,我用这柄剑刺过黎秋河!” 曲长负显然没有理解靖千江的意思:“你还跟他有过冲突?” 靖千江道:“不是,是在他死后。我怕他是假死,索性捅了他胸口一剑。” 曲长负道:“也就是说黎秋河的尸体上有毒?” 他说完之后立即否认:“不对啊,他明明只是冻死的,若尸体上有毒,刑部验尸的时候又怎会没有察觉?除非——” 靖千江道:“你想说什么?” 曲长负沉声道:“除非他们所验的尸体,不是黎秋河。” 靖千江道:“我之所以后来去看黎秋河的尸体,就是怕他假死,被人冒充,但那个人绝对没有易容伪造的痕迹,我……” 曲长负道:“我说他们所验的尸体不是黎秋河,可没说你看见的不是。” 他的反应实在太快了,这件事又有点绕,靖千江沉思片刻,这才蓦地明白了曲长负的意思。 “你是说刑部所查验的尸体跟我看见的不是同一具?他们验尸的时候,那个被冻死的人并不是黎秋河,后来放在刑部的那一具,才是真正黎秋河的尸体——他是被毒死的?” 曲长负道:“不错,我不光怀疑他的死亡原因有问题,我觉得他死亡的时间也有问题,否则换尸不过是多此一举。” 他负着手,在那堆莹莹散发出华光的宝物之前踱了几圈,然后脚步一定。 曲长负将自己整理好的思路说出来:“会不会是……当时在山上,黎秋河是假死脱逃,所以运回刑部盯着黎秋河名字的,不过是其他真正被冻死的小兵。而后又发生了什么变故,让他假死变真死,尸体才被换回?” “实在合情合理。你的头脑当真没的说。” 靖千江道:“顺着这个思路,至于能够发生的变故,我只能想到地下这堆价值惊人的珠宝,而最先知道这些珠宝的人,只有宋彦!” 曲长负道:“你怀疑他杀了自己的父亲?” 靖千江反问:“不可能吗?” 曲长负想了想:“嗯,倒也没什么不可能的理由,不过也只是你的猜想。” 他琢磨了一下又说:“就不知道上一世害死黎秋河的真凶是不是也与如今相同。记得那时他突然出现在我面前,扑在了我的剑锋上,全程的行动诡异而又迅速,根本叫人来不及询问。” 他被冤枉误会了很久,但基本上从来不提。 靖千江默然,将手放在曲长负肩膀上。 曲长负被他一按,瞬间警觉,猛地抬头往门口看去,手已经比出攻击的姿态,却发现并没有什么异常动静。 靖千江:“……” 曲长负这才回头看了看靖千江,奇道:“没人来你拍我做什么?哦……以为我需要安慰?” 靖千江道:“……没有,我想多了。那什么,我找人鉴定一下剑刃上沾到的毒吧。目前的疑点,还得找到宋彦才能询问。” 可宋彦失踪了。 谁也没想到他竟然会如此警觉,这边才刚刚被猜到一些作为,甚至还没有人能拿出明确的证据,宋彦便再也没有回到过他的家中。 第67章 看取玲珑意 负责跟踪他的东宫暗卫说,最后一次见到宋彦,是在倚晴楼之前。 而那时正赶上周王与二驸马前去用膳,前呼后拥之下人员混杂,稍一错神,他竟然就不见了踪影。 那装满了一整个房间的珠宝,前后不知道搭进去多少条人命,竟然就此没了主人。 不过这个发现,倒是让军粮队遇袭一案出现了转机。 尚在禁足的魏王在府中静心读书,翻阅各方图志,发现了里面记载的南戎墓葬风俗以及巫术,并据此上书,制定了以陪葬珠宝作为诱饵缉拿真凶的计划。 在多方配合之下,魏王的计划得以成功,将之前数名在半夜里装神弄鬼的南戎人当场抓获。 因为目前郢国还在结盟的问题上与南戎磨合着,皇上暂时将这些人关押起来,但没有处置,倒是因为念及旧情,借着这个由头解除了魏王的禁足。 这件事让人们意识到,隆裕帝对齐瞻还是很宠爱的,一时又有人观望风向,前往魏王府道贺。 然而这回魏王的作风却是较之平日低调许多,并不怎么接见来客,只是在府上安心读书。 直到曲长负上门。 齐瞻本来谁都应该不见,但他又很想看看曲长负见到自己翻身后会是什么表情,更加对对方的来意有着几分期待。 因此他几番犹豫,将对方晾了半个时辰之后,还是慢吞吞地出门见客。 曲长负面色如常,不见惊慌恼怒,也未带讨好,起身行礼道:“见过魏王殿下,一别多日,殿下风采如昔,令人欣慰。” 齐瞻抬手示意他免礼,坐下道:“是欣慰呢?还是失望呢?” 曲长负叹气道:“殿下这样说话,看来是不欢迎下官上门,那下官便告退了。” 他说着提了衣摆,站起来就要走。 齐徽愣了愣,将他拦住,又好气又好笑:“曲长负,你可别在这矫情了!” 曲长负道:“嗯,看来你我之间还有沟通的余地。” 齐瞻很没好气:“还拿乔上了!怎么,你这是看本王重新得势,想来加入本王的阵营?” 他暧昧的目光在曲长负身上一转,说道:“放心,不用试探,只要你给出本王想要的,本王随时接纳。” 曲长负道:“加入阵营谈不上,但确实是想请殿下帮一个小忙——宋彦在哪?” 齐瞻道:“那是谁?名字有点耳熟。” 曲长负不搭理他的装腔作势,自顾自地往下说: “宋彦被宋家逐出家门,又见弃于太子,对于他来说,当遇到困难的时候,恐怕最好的投奔对象就是魏王殿下。这样的话,殿下为皇上献策一事,应该也就有了个合理的解释。” 齐瞻说:“牵强了。这些都不过是你的推断,证明不了便是事实。” 曲长负笑了笑,说道:“殿下,世界上很多事不需要证明,往往说的多了就会成真。比如说,我现在就可以放出一个谣言,说那堆珠宝当中实际上有一枚前朝的传国玉玺,如今不见踪影。您说,皇上会是什么反应?” 齐瞻的眼睛微微眯起。 曲长负道:“那么陛下一定会刨根究底地彻查此事,而殿下作为首先发现真相立下功劳的人,难免会叫人怀疑,是不是一切都是你自导自演,而这枚玉玺,也早已落入野心勃勃的……你的手中。” 也亏他能想出这样的损招,可真是又无耻又毒辣。 做这一切只需要动动嘴皮子就可以了,连证据都不需要寻找,但却是犯了君主的大忌,特别是齐瞻还有前科,也确实跟宋彦接触过。 齐瞻被他直截了当的威胁气笑了:“你还真是聪明!” “聪明”两个字是他从牙缝里磨出来的:“但是本王是不是需要提醒你,你说这句话,倒霉的可不止本王一个,‘传国玉玺’的瞎话一出来,太子、璟王、周王这些人,可没有一个能够独善其身。” 曲长负道:“我无所谓。他们如何,关我的事吗?” 齐瞻看着曲长负,大概是已经习惯了他明目张胆的放肆和威胁,此时齐瞻的心中竟诡异的没有感到惊诧和怒火,他只是有几分恍惚。 他有时候想不明白,凭什么曲长负就可以活的这样嚣张、霸道,却又仿佛理所当然。 他看上去汲汲营营,像是在追求着很多东西,但那些功名富贵,甚至性命,他又仿佛转身就能毫不眨眼地舍弃。 因此他无所畏惧,竟似乎比自己这个皇上的儿子还要肆意快活。 真是奇怪,这个人想要的究竟是什么?又是什么力量把他这身骨头给撑起来的呢? 可惜……那狼头面具的图纸已经被他想办法让南戎人得到了,赫连耀很快就会知道曲长负在这里。 而隆裕帝那边,也会由他抓到的那些南戎人口中,得知曲长负对于南戎的重要性。 所有的事情都是齐瞻所策划,但他自己却不会让人抓住把柄,曲长负大概快要被他借助南戎之手除去了,虽然已经下定决心不会再改变,齐瞻的心中还是难免闪过一丝不舍。 可惜啊,这么一个当世难见的妙人,终究没有尝过滋味,就要彻底走上死路。 但谁让他长了一张好脸不知利用,非要有这样刚硬的性格呢? “不错,宋彦确实曾经来过魏王府。” 齐瞻有些心软,缓缓地说:“也是本王的人发现他已经被人盯上了,所以将这件事提醒了他。但是收容他和帮他逃跑……本王还没有这么多善心,他在哪,本王就不知道了。” 曲长负也没指望着齐瞻真能说出什么来,他这次来,只是想试探对方跟宋彦以及南戎的接触,现在也得到了想要的答案。 “多谢告知。” 曲长负行礼后毫不犹豫地就要离开,齐瞻却道:“慢着。” 曲长负停步,齐瞻道:“你总是把对我的厌恶表现的如此明显,是因为我当初插手了倒卖军粮一事,对宋家造成威胁了吗?如果不是这个原因,我们之间……” “刨除其他因素,我不选择你,是因为你不是一个值得选择的人。而你身上最大的弱点,就是没有原则和是非。” 曲长负笑了笑:“魏王殿下一直很不服气太子,但是比起你来,他虽然自私多疑,在公事上却从不会含糊,不管出于什么目的,都尽量做到公正严明,一心为民。而你,只要看到一点眼前的好处,也得不择手段地弄到自己这边来,非常没有格调。” “看在魏王殿下今天给了我一个答案,那么下官也奉劝你一句。” 曲长负抿起轻笑:“贪婪又不知消化,会是你最终败亡的原因。没那个命,就要认这份命。” 齐瞻深深地看着他,说道:“多谢提醒,本王会好好记着。也会耐心地等着看一看,你又会是怎么死的。” * 曲长负从魏王府出来,发现自己的马车同另一辆马车不小心堵在了一块,双方的车夫正在挪位置。 旁边站着位女子,正是魏王妃林忆。 曲长负道:“见过王妃。” 林忆笑了笑道:“大人真沉得住气,你比我想的来迟了两天。” 曲长负听她这样说,便知道此时是方便说话的,于是低声道:“关于宋彦曾来过魏王府这件事,还要多谢王妃告知。算上上回提示璟王,已经两个人情了,但不知王妃可有什么需要在下效力之处?” 林忆沉默了一会,这才说道:“我想做一件事,但又无法下定决心。上回听闻你同魏王交谈,便觉大人见事极明,令人激赏,我想听听你的意见。” 其实这种事情,她本不该跟没什么交情的曲长负商讨,但对方身上自有一种令人心折的人格魅力,这来自于自身强大而笃定的气质,与外貌无关,让人忍不住便觉得他十分可靠。 更何况,此事做与不做,也关系着她帮助曲长负之后,所想讨要的报酬。 曲长负稍稍诧异,但依旧彬彬有礼,微欠身道:“请讲。” 林忆道:“我其实很希望你能帮助我同齐瞻和离,可是一旦真的做出这件事,必然会伤害与亲近之人间的情分。我当初嫁人的时候就曾经想过,出身世家,这是我的责任,随遇而安罢了。可如今,能做的我都已经做了……” 曲长负沉吟了一会,说道:“王妃,这是你的私事,我无权干涉。但王妃既然这样问了,我也只能说,每个人的选择,都只能为了自己而负责,因为你永远都摸不透别人需要什么,而你所做的一切如果都是为了满足他人,总有一天会失去自己。” 林忆道:“是么?” 曲长负微微一笑,却不再继续同她讲道理:“如果王妃顾虑和离会受到家中责难,长负会尽力设计周旋。” 林忆不禁望向他,见对方颜如冰雪,却是浅笑生情。 她道:“我很羡慕曲大人的洒脱。确实,有时心中牵挂太多,顾虑太多,不过作茧自缚。” 曲长负一哂:“王妃何必妄自菲薄?心无挂碍,便是自在孤独,坦荡随意,心有所念,亦有眷恋满足,甘之如饴。一切抉择尽在自己。” 林忆默想了片刻他的话,不觉粲然一笑,说道:“有理。” 她冲曲长负微微一福身:“多谢大人解惑。那后续计划如何,便请随时告知罢。” 曲长负还礼道:“自当如王妃所愿。” 道路已经让出来了,于是两人各自告辞,曲长负走向马车,小端和小伍都在边上等着。 两人虽然站的挺直,但都在摩拳擦掌,眉宇间按捺不住的跃跃欲试之色。 对于那个宋彦,他们早就恨的牙痒痒了,偏生对方太狡猾,还总是有人帮着。 他们就等着曲长负把结果告诉他们,然后立刻将宋彦揪出来,先当场狠揍一顿,再说其他。 见到曲长负过来,小端和小伍同时叫了声“少爷”。 曲长负道:“瞧瞧你们这满脸杀气的样子,想上来打我啊?” 小端道:“少爷,宋彦——” 曲长负扶了他手臂一把,上了马车:“齐瞻也不知道,说把消息告诉他之后,宋彦就自己走了。” 小伍十分憋气:“没想到他还有这份逃窜的本事,我带人搜了很久都没有找到踪影。” 曲长负毫不着急,施施然道:“宋彦自己当然没有这个本事,如果不是魏王把他藏了起来,那么很有可能,是黎秋河的什么朋友收留了他,他也只有这一条路了。” 小伍道:“黎秋河在外卧底这么多年,接触的三教九流一定不少,他的朋友肯定很多,咱们又去哪里找呢?” 曲长负笑了笑:“费这个劲做什么,咱们找不到他,不会让他自己来么?” * 宋彦目前的心情也是懊恼和庆幸兼而有之。 别说小端和小伍觉得他一次次有人帮忙脱险太过令人恼怒,就连宋彦自己回想这番波折,都有些不可思议。 他在宋家也是锦衣玉食长大的,吃穿用度不比宋绎他们差,一下子过回普通人的日子,连几两银子都要缩手缩脚的花用,让他觉得十分不习惯。 特别是在他本人还身怀巨款的情况下。 因而宋绎终于没忍住,就是吃了顿好的,多做几件衣服,结果这就被齐徽发现了破绽。 齐瞻看在之前他告密有功的份上,派人提醒了宋彦,以至于他仓惶逃窜,一样珠宝都没能带出来,连府都不敢回。 眼看身上的银两就要花完,在这种走投无路的情况下,宋彦忽然想到黎秋河曾经提起过的一个朋友。 黎秋河当时说,他那位朋友经营着一个镖局,家资颇富,曾经被他救过性命,一直记着想要偿还他这个恩情,就住在跟京城距离不远的临县。 宋彦抱着尝试一下的心情前往投奔,只说自己在京城同人结仇,摊上了点小麻烦,想要离开郢国一段时日。 黎秋河那名朋友名叫马骁,见宋彦证明了身份之后,十分痛快地便答应了他的请求。 “正好我们三天之后要运一趟镖去渭水河畔,到时候贤侄就也一块跟上罢,横渡了渭水,就是梁国,马叔给你找条船,你去那边避一避风头!” 马骁拍了拍宋彦的肩膀,哈哈笑着说:“其实你有什么麻烦也大可以说出来,我这个当叔叔的欠了你爹一条命,一定想办法给你摆平!然后你就留在我这里多住一些时日多好,也让我好好招待招待。” 幸好黎秋河不是什么大人物,虽然军粮队遇袭的案子可能已经传开,但死者的姓名却不是普通人能够知道的,马骁也没把这件事同宋彦联系在一起。 宋彦可不敢在这里停留,三天他都嫌太长了:“就不给您添麻烦了,我也出去见识一下外域风物,等到过几个月回来了,再来探望。” 马骁道:“也好,到时候把你父亲也请过来,咱们一块喝酒。” 宋彦微笑。 由于宋彦来到马家的时候两手空空,身无分文,因而马骁特意指派了两名小厮跟着宋彦,帮他采购离开所需的物品。 这引起了马夫人的些微不满,暗暗跟婆婆嘀咕了好几回,这位宋公子看起来体面,实际上真像个打秋风的穷亲戚。 但是想想宋彦留的时间也不长,她说过之后也就忍了。 结果这一日,马夫人带着侍女看完了自家的铺子,来到茶楼喝茶,却觉得人们议论纷纷,仿佛格外热闹。 她便向侍女道:“这是发生了什么事?你去打听一下。” 侍女很快便回来了:“夫人,是今儿早上官府放了公文呢,说是京城当中出了一件命案,有人当街告子杀父。咱们知县有感于情,便下令要在全县弘颂孝道。大家都在议论此事。” 马夫人不由叹道:“现在这个世道,果真是什么人都有,唉,都是一家人,有什么不好坐下来说的呢。” 主仆二人说着,听邻座一名汉子嚷嚷道:“黎秋河这人我听说过,跟我家中一名远房表弟都是京畿卫的人。只是我前一阵子明明听说他被借调去运粮,在山上冻死了,怎么现在又成了被他儿子给杀了?奇怪。” 他旁边的人道:“眼下真相还不确定呢,那凶手没抓到。不过无论杀人的是不是他儿子,咱这里离京城不远,我还真怕如此凶残的歹徒逃窜过来啊!” 他们两个的声音不小,马夫人初始听在耳中,还觉得“黎秋河”这个名字有些耳熟,过了片刻突然忆起,觉得不对劲。 “阿萝,老爷的那个朋友,不是也叫黎秋河么?京城人士,军中供职?” 阿萝道:“夫人……好像真的是……” 主仆两人对视一眼,同时感觉遍体生寒。 马夫人连忙推了阿萝一把:“你快去再打听,打听的越详细越好!” 等两人从茶楼出来的时候,早已没有了半分胃口与心情。 就是他们家里是开镖局的,见过几分大世面,也实在禁不起这样的惊吓。 ——家里竟然来了一名疑似毒害了自己的父亲的恶魔?天呐! 宋彦一日未出,尚且还不知道自己的那点事已经被传开了。 马夫人回去的时候正好赶上将用晚膳,桌上只有马骁和宋彦两个人,说是要在离别之前好好喝上一次酒。 马夫人听说官府怀疑黎秋河是宋彦下毒害死的,看见丈夫要跟他碰杯就觉得心惊胆战。 她急中生智,猛地冲过去,拿起桌上的空杯往地上一砸,怒斥道:“姓马的!” 马骁一口酒尚未入口,被自家夫人吓得猛一哆嗦:“怎、怎么了?” 马夫人道:“今天老娘在街上碰见一个女人,非说是你相好的,还怀了你的骨肉,要跟我回府!姓马的,你今天不给我说明白是怎么回事,老娘就先阉了你再自杀!” 她原本是年轻时叱骂惯了的,近些年岁数大了,已经很久没有逞威,只把马骁吓得瑟瑟发抖,结巴道:“夫人、我、我没有啊!” 在马夫人眼中,宋彦面前这一桌子菜简直就跟砒霜一样,她只想一把掀了又不敢,只能上去拧住马骁的耳朵,斥道:“给我解释清楚!” 马骁只来得及跟宋彦打了个招呼,就被夫人半拖着弄回房去了。 他觉得自己实在是冤枉极了,进了房间之后犹自辩解道:“一定是有人冤枉我,我真的没有啊!夫人,咱们去找那个女人对质!” 马夫人松开他的耳朵,气道:“还对什么质!你这个蠢货,就知道引狼入室!” 她不等马骁再问,便一股脑地将自己听到的事情全部说了出来,只把马骁听的目瞪口呆。 第68章 我亦飘零久 他不由道:“这怎么可能?!” 马夫人道:“街上已经人人议论了,除非京畿卫中还有个跟你那朋友同名的人,而且那人也有一个儿子!” 她说着又很担忧:“你说,他现在身无分文,不会在井水里面下毒将咱们一家毒死,再拿了家产去梁国罢?” 马骁听的一愣一愣的,只想说她想的也太多了,但转念一想方才听到的事情,一时什么都说不出来。 他喃喃道:“我跟黎秋河虽然说不上什么脾性相投的至交,但是他救过我的命啊……难道他竟然真已经死了?还是被宋彦所杀?” 马夫人趁机苦劝道:“你原本是看在黎秋河的份上才对宋彦这么好的,但现在他是杀了黎秋河的人,你得为朋友报仇啊,咱们趁他还没察觉,让人把他拿下来,送到官府去罢!” 夫妻两人在房间中议论,宋彦对着一大桌子菜,却没什么胃口。 不知道他是不是想多了,但马夫人虽然一直在叱骂马骁,宋彦却总觉得,她再极力地回避自己,仿佛恐惧着什么一样。 他悄悄从后门离开了马家,上街去打听发生了什么事,结果竟发现,黎秋河的死亡一事,竟然在这个偏远的县城中也传开了! 一种无以名状的恐惧涌上心头,这感觉仿佛被阴魂不散的恶鬼给缠上了一般,宋彦以最快的速度向马家赶回去,却发现侧门一开,有几个拿着长棍子的家丁正在往外走。 来不及了,马家已经准备对付他了。 不但没法借助他们的力量离开,而且马骁承诺资助他的银两还没有拿到手。 为什么总是坏在这最后一步! 宋彦懊恼极了。 他想了想,毅然转身,向着京城的方向赶去。 在那里,他还给自己留了条退路。 当初那批珠宝,宋彦悄悄转移出来了一小部分,埋在后山的一处树林当中。 这东西虽然贵重,但是不好携带和处理,他原本是想等风头过去再拿出来花用,但现在只能冒险了。 宋彦乔装一番,以最快的速度回到京城。 令他感到庆幸的是,目前正是多事之秋,他那点事情,在一个小县城里虽然让人们传的沸沸扬扬,但京城中却几乎无人谈论。 很快辨别了位置,宋彦赶到自己埋藏珠宝的地方,脚步却倏地一顿。 小雪飘飞之间,有道颀长人影正撑着把伞背对着他,悠悠吟道:“少年多病怯杯觞,如今方知此味长。万斛羁愁都似雪,一壶春酒若为汤。1” 那人将手中的酒浇在地上,打破了雪面上惆怅的月光。 然后回过头来,斯斯文文地冲他说道:“黎公子,让我好等。” “你、你……” 宋彦看见曲长负,连着打了两个哆嗦,惊惧的说不出话来。 * 曲长负没有把宋彦带回相府,而是去了他自己名下的另一座宅子里面。 他那些手下看见此人,全都摩拳擦掌,恨不得上去狠捶宋彦一顿。 ——这小子看上去普普通通,也特娘的太滑头了,害的他们费了不少力气。 宋彦被捆在椅子上,死死地盯着曲长负:“你究竟是怎么抓到我的?” 曲长负道:“唉,我原本以为这个问题是不需要问的。宋彦啊宋彦,你为了那些珠宝,甚至连自己的父亲都可以谋害,又怎么可能当真丢下唾手可得的财富呢?” 但是那么多的珠宝不好转移,也没有地方放,以宋彦凡事留一手的性格,肯定会藏匿起来一部分。 最方便快捷的藏匿地点,也就是他家后面这座山了。 范围划定之后,再仔细寻找,不难发现。 曲长负道:“你目前所能投奔的,也只有你父亲那边的友人或者亲戚,我虽然并不熟悉,但一旦他们听说了你父亲弑父的事,绝对不会再给你提供帮助。” 他冲着宋彦微微一笑:“我就在京城等你,我知道你一定会回来。” 这句话被曲长负说的含情脉脉,温柔无比,却让宋彦简直毛骨悚然。 当你发现你一切自以为得计的盘算都被人看的清清楚楚,甚至提前预知,这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 宋彦道:“所以你根本就没有我弑父的证据,你,你是故意诈我!” 曲长负失笑道:“诈你?不。这种事情没有证据就乱说,那我怎么敢?” 他倚在铺了厚厚软垫的座上,一手撑着头,按了按两侧的太阳穴,整个人身上有种弱不胜衣的慵倦之感。 曲长负缓声道:“你是用毒把黎秋河给毒死的,虽然不知道你这样做的具体动机,但你一定不会想到,在黎秋河时候,璟王曾用剑刺过他的身体。” “后来他无意中发现剑刃上有毒,才意识到黎秋河的死因不简单。而我猜,验尸时的尸体,与摆在停尸房当中的尸体,也不是同一具。” “后来,刑部验出璟王剑锋上所沾,乃是一种名叫紫蜘蛛的毒,无色无味,几处地下黑市中便可以买到,而你正是其中的客人之一。” 宋彦不由得闭上了眼睛。 曲长负道:“来吧,说给我听听,你到底为什么杀人,尸体又是怎么换的。” 两人相对而坐,他们之间名为表兄弟,从来都不陌生,可如今的地位处境却是天差地别,宋彦心中不由得升起一股怨愤。 他冷冷地说:“事已至此,我说与不说还有任何意义吗?你这么聪明,自己猜去吧!” 小端冷声道:“宋彦,你最好不要自讨苦吃!” 曲长负道:“小端,有的时候言辞并不能比拳头更有恐吓作用,你今天怎么斯文了?” 像是为了证明曲长负判断失误,小端抽剑便朝着宋彦捅了过去,直接把他的肩头捅了个对穿。 宋彦可实在没想到他凶残到了这个份上,猝不及防间“啊”地一声惨叫,额头顿时见汗。 小端把剑抽出来,鲜血立刻涌出。 他面无表情地说:“要不要对称一下?” “不,不要了!不要了!” 宋彦苍白着脸说道:“快给我止血,我什么都说!” 小端冷冷道:“你就说吧,这点血死不了。” 宋彦这可纯是自讨苦吃了,只得一边忍痛,一边断断续续地讲述了事情经过。 原来跟曲长负的推断差不多,其实在他们第一次得知死者当中有黎秋河的时候,发现的那具尸体确实是黎秋河,但他不过是假死。 在被临时紧急通知前往运粮队中帮忙之前,黎秋河刚刚去点数了自己的财富,身上无意中沾染了从墓穴中带出来的防腐香料气息,却没有更衣。 这个小小的破绽一露,他立刻被南戎前来寻找宝物的影卫察觉到。 那帮人有特殊的方法可以辨别出这股气息,但却一时不能判断出自队伍的哪一名人身上,因此打算把他们全部迷晕,一一找寻。 黎秋河在察觉到危险之后,隐匿到了旁边河中的一个冰窟窿下面,才逃过一劫,而后他索性直接诈死,以免后续的麻烦。 曲长负道:“也就是说,在刑部验尸之前,其实他就已经醒过来了,一直藏身于尸房之中。” 宋彦被手臂上的伤口疼的表情扭曲:“……是。” 曲长负道:“你作为亲属,想要进去探看和整理尸体,这个理由倒是合情合理。但他明面上已经死了,你又为何要毒死他呢?” 宋彦深吸一口气,说道:“曲长负啊曲长负,这个时间也有你猜不中的事,我告诉你,我没有毒死他。毒药虽然是我买的,但他是自尽!” 他到现在为之,始终不能将“黎秋河”或者“父亲”两字说出口,可见还是心中发虚。 曲长负面色不动:“无论那毒是你给他服下,还是他自己心甘情愿,他也一定是因为你而死。” 宋彦道:“那些珠宝上面根本就有诅咒,只要把它们弄出墓穴的人都得死!他一时贪念,将东西带了回来,却因此被人阴魂不散地纠缠上!他这样躲起来,岂不是更加说明心虚?” 他喃喃地说道:“万一要是被盯梢的人发现了,我就完了。我对着自己的父亲倾诉担忧,难道不应该吗?” 曲长负抽空喝了口茶,等他说完了,才将茶盅放下,笑了笑说道:“你的理由真是十分充分,声音也越来越洪亮。” 宋彦:“……” 曲长负道:“宋彦啊,人坏不要紧,但是坏还虚伪,就有些恶心人了。你不光自私、恶毒、怕死,最重要的是,你还不想承认,每每作恶,都要努力为自己树立起一个受尽委屈迫不得已的形象。” “害我是无奈,害四表兄是被迫,害你的父亲是并无此心……其实都错了,你只不过是卑鄙无耻,连自己都嫌弃自己罢了。” 他的口齿实在凌厉如刀,一番话把宋绎原本因为失血而苍白的脸色都给说的涨红了。 宋绎几乎忘了疼痛,咬牙切齿地说道:“曲长负,我跟你拼了!” 小端也不含糊,一脚把他踹回到椅子上,抬手又是一剑。 宋彦另一边的肩膀也被刺了个对穿。 “放狠话要有相应的实力。” 曲长负站起身来,说道:“好了,多谢你方才的讲述,省下我一番调查的功夫。那么请你在这里稍歇罢,明日再聊。” 宋彦恨极了他,又拿他没有办法。 眼看曲长负转身要走,一件久远泛黄的记忆突然间闪入脑海,宋彦脱口喝道:“慢着!” 曲长负回身,他仰起头来笑了笑:“我还有件事想告诉你——关于你的私事。你屏退左右,我就告诉你。” 曲长负稍稍停步,根本就没回头,微微侧身道:“我的私事,不劳费心。” 说完之后,他便欲直接离开,宋彦却猛地提高了声音:“还记得你小时候喝过的养元汤吗?” 曲长负微微蹙了下眉,沉吟片刻,说道:“你们都下去罢。” 小伍道:“少爷,你……” 曲长负挥了挥手,小端无奈,只好离开。 曲长负这才转过身来,冲着宋彦说道:“恭喜你得到了同我多说几句话的机会,所以奉劝你好好珍惜,不要卖关子。半盏茶的时间,说罢。” 宋彦见他停留,确实甚为得意,本来还想卖个关子拿腔捏调一番,结果被曲长负直接把话给堵住了。 他顿了顿,悻悻道:“我不知道你有没有印象,你小的时候为了养身子,每天都要喝一盅药膳,那是你娘请一位医术神妙的异域医师所特别配制的。” “起初这药膳明明使你的病症大有好转,但是你喝了两年之后便不曾再饮过,难道你没有想过这当中的原因?” 曲长负道:“我说过了,不要绕圈子。” 宋彦道:“那养元汤里有毒,而且曲相根本就一清二楚,却放任你足足喝了两年。我小时候随着祖父来相府看你的时候,曾经无意中听见他同人提到过,你若不信,可以想办法找到当年的药方来确认。” 宋彦清楚地记得,那个时候他本来是在曲府的后院当中玩耍,蹲在草丛里抓蛐蛐的时候,却听见旁边的凉亭中传出曲萧和另一个下人的声音。 那下人说的是,“……这种药本来就是慢性的,刚开始服用的时候可能会觉得精神好转,身体强健,但久而久之,却会愈发衰弱,最后身体衰败而亡。前后用的时间,至少也得五年。但现在大少爷只用了两年,您就吩咐停了,难道是害怕被人发现吗?” 曲萧道:“这几种药分开服用,哪一种都没有毒性,只不过是合在一起会造成药理相冲而已。更何况是夫人带回来的方子,就算被人发现,也想不到我的身上……不是这个原因。” 下人道:“那……您心软了?” 曲萧道:“今年我的寿宴,难为他病中还惦记着……算了。” 当时两人的对话只有寥寥数语,宋彦年纪还小,也只是听的似懂非懂,没有深思。 但当时他的第六感却觉得自己好像遇上了什么十分可怕的事情,因此印象格外清晰,一直牢记到了后来,才渐渐明白发生了什么。 这件事除了黎秋河之外,他并未对他人说过,当时黎秋河便告诫宋彦,只当做什么都没听到就好,以免惹祸上身。 他隐瞒这么多年,原本也没打算再跟曲长负提了,如今却是被对方气的急怒攻心,一心想要报复,便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宋彦不无恶意地看着曲长负:“现在你明白了,原本你虽然先天体弱,但也不过是比其他同龄人容易生病而已,并不至于沉疴不起,是从五六岁之后才逐渐病重的,这不是天意,而是人为。” 他放慢了语速:“你的父亲,可并不希望你能健康地活在这个世上。” 宋彦盯着曲长负的脸,试图捕捉他面上的每一分表情,一如对方方才高高在上地盯着那个狼狈的自己。 可惜让他失望了,曲长负只是在初始微露动容,而后表情便平淡了下去,说道:“哦,是嘛。” 他如此表现,宋彦反倒一怔:“你,你早就知道了?” 曲长负道:“知道与不知道,这件事对我毫无意义。他不希望我活着,但我现在比谁活得都要好,也不需要依靠任何人。” 他低下头,俯视着宋彦笑了笑,看起来这样的高贵、傲慢:“让你失望了,咱们不一样。” * 曲长负面带微笑地离开关押宋彦的院子,外面的守卫对他行礼,他抬手示意那些人起身,动作潇洒从容,而后又翩翩绕过回廊。 可是他自己没有察觉,他的脚步其实越来越快,仿佛身后有鬼在追一样。 小端尚未察觉异状,见曲长负出门,迎上来说道:“少爷,您出来了。外边冷,把这件披风穿上吧……” 曲长负根本就没看他,依旧大步地向前走去。 小端一怔,连忙从他身后追上。 起初他还能听见小端在说什么,可是到后来便越来越觉得他声音小,反倒是自己心跳的声音和耳朵里的一些杂声分外明显,嘈杂不休。 他只知道对方在说冷,确实是冷,就像那一年叛军趁夜突袭,所有的人都仓惶撤离。 夜里的寒风在旷野上呼啸回荡,他夹在人群中使尽全身力气往前跑着,却因为体力不支难以加快速度,只能听见自己的喘息声越来越重,一股血腥味从喉咙间反到嘴里。 不过没关系,前面不远就是同样在这队人中转移的父亲,只要跑到父亲身边,他就一定能带着自己离开。 眼看跟曲萧的距离越来越近,曲长负伸出手,去抓他翻飞的袍摆。 指尖即将触碰到那料子上面冰冷的花纹了,这时,迎面的追兵与护卫也一同赶到。 “六皇子在这里!” 曲萧仿佛根本就不认识他一样,一把将曲长负推开,转身从旁边抱起了六皇子,送上马背。 他高声地说:“不要恋战,快走!” 曲长负不相信父亲会推开自己,他以为对方还会回头,于是本能地跟在后面跑,但越跑,前面那些人与他的距离,越远了。 曲长负忽然停下脚步,扶住身边回廊上朱红色的柱子,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他跑不动了。 眼前的鲜血、厮杀与呐喊声全部消失了,这里不是危险动乱的沙场,而是一座精致富贵的庭院。 他没有再依靠任何人,所以不会有人能够放弃他。 他不需要别人的爱,也不需要去爱别人。 可是为什么明知如此,心中的愤懑却仍旧几欲冲破胸膛而出,化成将要把人吞噬的野兽? 他厌恨这种不能控制情绪的感觉,甚至厌恨会产生情绪波动的自己。 软弱是可耻的。 第69章 春韵入浅襟 曲长负忽地一拳,朝向身边的石柱砸去。 他的神情大异于以往,其他人自然也都是有目共睹,不明所以之下均觉慌乱。 小端和小伍两个人几乎是小跑着跟在曲长负的身边,满腹心焦担忧,又不知道该如何阻拦和相劝。 他们跟在曲长负身边多年,从来没有见过他这幅样子,几乎全都慌了神。 就在曲长负的拳头眼看要砸到柱子上面的时候,斜刺里伸出一只手,及时垫住,然后将曲长负的手包在掌心中。 曲长负用的力气不小,靖千江生挨了一下,哼都没哼一声。 他刚刚进门,在不远处便看见曲长负这边围着人,匆匆便跑过来了,说话的声音犹带着微微的气喘,担忧情急显而易见。 靖千江问:“怎么了?” 没有人能回答他,曲长负也没说话。 靖千江试探着摸了摸曲长负的头发,握着他的手慢慢抬起来,放到唇边亲了一下。 他又柔声问道:“我很担心。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和我说一说,好不好?” 看见靖千江的动作,小端和小伍同时瞪大了眼睛,几乎以为自己是见了鬼。 小端的手都已经按在了自己的剑柄上,但看曲长负毫无反应,他的手指攥紧了剑,终于没有拔出。 曲长负闭了闭眼睛,过了片刻,他把手从靖千江手中抽出来,淡淡道:“不过些微旧事,陡然听闻,一时失态。” 他的神态似乎又恢复了以往的模样,但似乎又比以往更加冰冷了一些,吩咐小端小伍等人:“没事了,都下去罢。” 两人都犹豫了一下,但见曲长负脸色不好,又有靖千江在旁边陪着,只得有些不放心的行礼退下。 周围无关的人一走,曲长负心里绷着的那口气就泄了。 他本来就身体虚弱,盛怒之下在寒风里疾走,心神更是所受冲击甚大,此时只觉得内息反冲,心肺如同被火给烧着了一样。 再想想这一身的病到底是怎么来的,那股剧痛便更是变本加厉,几乎疼的人想拿头撞墙。 曲长负一向能忍,靖千江见他脸色煞白,便能想象到对方有多不好受,心疼的恨不得以身代之。 靖千江顾不得再问到底发生了什么,扶住曲长负,把他抱起来,放回到卧房的床榻上。 房间里暖意融融,曲长负咳了好半天才缓过来。 靖千江倒了杯热水给他喝,慢慢替他抚着背,劝道:“什么事都有解决的法子,你且先冷静些,千万别急。” 他一手搂在曲长负的肩背上,一只手则握着曲长负的手,掌心干燥而温暖,加之语气柔软,在这冬夜里的卧室之中,给人一种说不出温馨。 热水灌下去,身上暖了,心中那股悲郁焦躁之气也稍稍化开。 曲长负定了定神,忽然没有没脑地说了一句:“也不知道我这辈子能活多久。” 他低语道:“论理是能比上一世长些的。” 靖千江也没见过曲长负这样,心中本来就担忧怜惜兼而有之,十分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不意他回过劲来就说了这么句不祥的话,心中怦然一跳。 “你别胡说。” 靖千江想斥责又舍不得:“你且有的活呢,不祥的话不要老是挂在嘴边。” “什么祥不祥的,你还会信这些。” 曲长负笑了笑:“那你信命吗?” 靖千江缓缓吐了口气,沉默了一会才回答他:“我相信事在人为。” 曲长负道:“我原先其实是信命的,每个人一出世,就都有了高低贵贱之分,上苍赋予什么,欠缺什么,都是个人的命。但我只是不服气,所以总想拼一把,但是再自负聪明,机关算尽,总还有些事是无法料想的。” “我的身体之所以一日不如一日,是曲萧在汤药中下了毒。” 曲长负这个时候已经恢复了平素的冷静自制,他的语气十分平稳,声音很低,却让靖千江大吃一惊。 他连忙道:“这当中肯定有误会……” 曲长负道:“方才宋彦与我说,他小时候听到了曲萧与下人的谈话,最起码那些内容……宋彦编不出来。” 他闭了闭眼睛:“其实他即便是不说,我从小到大,心中也隐隐有过很多疑虑之处,只是不能也不愿深想罢了。” 曲长负缓缓将宋彦之前说的话讲了,微凉的语气被靖千江听在耳中,却只觉得心惊肉跳,难以置信。 仔细想来,这是一件非常恐怖的事情。 那么多年的父子亲缘,朝夕相处,本以为是当年的战乱中曲萧急于讨好皇子才引发了父子间再也难以修复的裂痕。 谁能料想,在那满是温馨回忆的幼时,自己的亲生父亲,就暗中盘算着要如何不留痕迹地置他于死地了。 “其实越大我便越是知道,曲萧心里不喜欢我,甚至还有点说不出的忌惮,可是这当中的原因我却一直想不透。我母亲生前与他的感情一直不错……” 靖千江原本想说,有没有考虑过宋琬也是被曲萧给害死的,但这个念头甫一掠过脑海,他就意识到对于曲长负来说实在太过残忍,因而并未出口。 曲长负却很聪明,而且已经以最快的速度完全冷静下来。 他看了靖千江一眼,说道:“你是不是想说,怀疑我母亲的死因?这个应该不会。” “因为我在乱军中下落不明,母亲后来又重病,外爷家中怕她想不开,每天都是宋府女眷轮流前来陪伴的。” “曲萧要做手脚的话很有风险,得不偿失,而且宋家势大,更胜昌定王府,他也根本没有必要这样做。包括他想要杀我,也是中途收手了,这就说明,根本就没有什么一定要我死不可的理由……” 曲长负说到这里,咳嗽起来,话便断了。 靖千江听他如此冷静地分析父亲杀妻杀子的可能性,只觉得身上发冷。 而曲长负那暗抑的情绪,似乎也随着两人牵在一起的手传到了他的心中,带来一阵阵的隐痛。 靖千江忽然展开手臂,一把将他拥进怀里,紧紧地搂住。 “别想了,别说了,啊?” 他急切的,痛楚地说道:“过去的事都过去了,你能走到现在,已经很好很好,你不要再在意他们,有我在你身边,我永远都不会背叛你!” 靖千江闭上眼睛,抵御着猛然泛上来的一股泪意,转头吻着曲长负的侧脸:“你生我生,你死我死,我永远……陪着你。” 曲长负本来极不喜欢与人这般贴近,想要把靖千江推开,但听到他后面这句话,又猛然想起来靖千江前世的死因。 别人的话,他可以过耳便罢,但靖千江出口的每一个字,却都是他实实在在,豁出命,掏出心,流着血去做的。 他想起两人重逢时对方从眼角滑落的泪,想起每一次的出生入死,千里相陪,想起那发泄与缠绵中不知道暗藏了几许真心的亲吻…… 方才冻住的心仿佛被浸在温水中慢慢化开,那水波像柔情一样散开了,也散去了所有的尖锐和力气。 曲长负终究慢慢放松了身体,任由对方将自己抱的更紧。 他抬起手臂,也环过靖千江的腰,目光透过他的肩头望向窗外,只见窗棂雪光冷然相映,清寒如刃。 坚冰变成水,就好像有什么东西要从胸膛中汹涌地溢出来。 但是残酷与柔情,不信与相信又这样前后交织在他的人生当中,水波幻影一样的不真实。 此时此刻,他忽然想要让那足以令人忘掉一切的欲望吞没自己,击溃所有几乎已经成了本能的理智与盘算。 人生于世,总得有那么一丝半缕的情是真的罢?否则,岂不是太悲哀、太悲哀了。 靖千江吻了吻他的侧脸,曲长负却转过头来,咬住了他的唇。 靖千江在短暂的错愕之后,呼吸立刻急促起来,两人不是第一次亲吻,他却能感觉到,曲长负的唇齿间,带着与平日里不同的热度。 而他,对于怀中的人一向没有抵抗力。 “你可别激我。”亲吻的间隙,靖千江用尽平生之力按住曲长负的肩头,跟他稍稍分开。 他喃喃道,“我的自制力,可能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好。” 月光落在他的脸上,将俊美的轮廓微微模糊,分辨不清是如今面貌,还是相依为命的那个少年。 唯有一双眼睛清亮皎洁,里面可以看见自己的影子。 曲长负忽地笑了起来,在靖千江的耳边说道:“看来你是个生手啊。” 他的语气亲昵调侃,又有几分轻浮,靖千江侧过脸,定定看了曲长负片刻,说道:“你不是吗?” 曲长负轻笑了一声,目光中却殊无笑意:“心烦,想邀请你陪我疯一场,来吗?” 靖千江整个人仿佛都僵住了。 然后他轻声地说:“好,如你所愿。不过你看好了,我是靖千江,不是你在需要纾解烦闷的时候随便找的谁。” 他抬起曲长负的下巴,认真地说:“我的命是你的,马上,你也是我的了,在我面前,你不再需要任何冷淡的伪装。” 曲长负刚想说他废话多,靖千江却猛地深吻了下去,直接将他张开口还未来得及说出的话融化在了两人的唇齿间。 狂风暴雨一般的攻势席卷而来,两人倒在柔软的床榻上,月光与窗影在不停地旋转晃动着,仿佛被打碎了,洒的满床都是。 在欲望的沉沦中,靖千江低下头来,仔细捕捉着曲长负的表情。 看他冷淡的眉眼间晕染上活色生香的柔情;看他苍白的面容漫上红霞,眉心若蹙,眼波盈盈;看他的呼吸一点点急促起来,而收拢的手指却只能紧紧与自己相扣…… 这样的痴迷当中,似乎一切惨痛的过去,那么多的担忧和恐惧,都有了片刻的忘却。 这世上,善恶、悲欢、喜乐,都消失了,只有他们,只有他们两个人。 靖千江告诫自己要克制,却又清晰地意识到,他已经无法自拔。 因为自从曲长负死后,以往那个乐天知命,顺势潇洒的靖千江就已经不见了。 他更像是一具披上人皮的执念枯骨,满脑子只有追逐与得到。 连靖千江自己都能够感觉得出来,那心底火烧一般的欲望是如此的强烈,它们被害怕失去的恐惧禁锢着,一旦放出来,可能就再也回不去了。 他顾虑着曲长负的身体,又被自己的疯狂吓到。 两人纠缠了许久,他们以前从未有过亲密至此的时刻,但奇怪的是,一切又是如此的契合和自然。 仿佛像是过了半生那样长,可天明明还没有亮。 靖千江终于停下来,安抚地轻吻着曲长负,慢慢地退了出去。 曲长负的眉头刚刚舒展开,又因为靖千江的动作蹙起来了。 虽然身体已经疲惫不堪,那股战栗感还是再次蔓延开来,他的手指不由痉挛着握紧,而后又舒展开。 靖千江迷恋他,又心疼他,不禁拂开曲长负汗湿的额发,亲吻着他的眉心。 他柔声道:“还好么?我去要点热水来,帮你洗一洗。” 曲长负的呼吸依旧很急促,缓了一会才觉得有些发麻的腰腿找到了知觉,于是撑着慢慢翻了个身,背过去侧着躺下。 他嗓音沙哑,还有些气喘:“我歇一会。” 但即使背对着靖千江,对方的气息依旧无处不在,将他包围起来。 方才几乎失神的时候,那些散碎纠缠的片段又涌上来。 这种将身体与思绪完全放松下来,而去接受另一个人入侵的感觉,对于曲长负来说实在太陌生了。 他是受到了刺激,有些冲动,可完全没有想到,靖千江会那样强势和……凶悍。 这跟曲长负以往对他的认知全然不同,因而让他心中生出了几分很是诡异的违和感,仿佛这个靖千江需要重新认识一下了。 “罢了。”曲长负抬起有些发酸的手臂,按了按两侧的太阳穴,心道,“累是累了些,还能怎么样?……就当我娶了一个悍妇罢。” 他因多病之故,偏于清瘦,只因为平日里性情冷硬,身姿又高挑笔直,因而总让人觉得凛然而无法靠近。 但如今这样散发披肩,慵懒无力地躺在床上,长长的羽睫盖下来,眼尾还有些泛红,却又是说不出的惹人怜惜。 靖千江见他揉太阳穴,连忙道:“我来罢。” 他坐起来,让曲长负靠在自己腿上,轻轻给对方按摩。 两人在同一张床榻上,身形紧密依偎。 靖千江揉了一会,也躺下身,展臂从身后将曲长负搂住,将下巴抵在对方的肩上。 他忽然想,或许要是能够死在这一刻,那么将会是他人生当中,最为幸福完满的时刻。 * 齐瞻尚不知晓曲长负已经在这么短的时间之内就将宋彦给套回来了,他之前禁足多日,虽然能暗中与外面通气,但是到底多有不便之处。 眼下总算重获自由,要忙碌的事情自然很多。 李裳与他暗中在酒楼见了一面,回府之后便对苏玄提起。 “魏王近来似乎对南戎那边的事情颇为关注。”李裳道,“只不过这南戎一夕风云变幻,却不知日后同郢国的关系又会如何进展了。” 苏玄道:“殿下希望如何?” 李裳笑了笑:“目前而言,这件事与我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关系。而且赫连耀上位的突然,南戎那边的内部问题且得需要时间来解决,我看短期是不会有结果的。” 李裳说话的时候,苏玄一直观察着他的神情,等到李裳说完了话,将目光转回来,苏玄也随即垂眸。 “不错。”他不疾不徐地说,“目前最重要的,就是殿下能够早日顺利回国继位,其他的都与咱们无关。” 直到从质子府中出来,苏玄的眉宇间才难以抑制地露出一抹忧色。 赫连耀的上位不光是使得事态改变了上一世的走向,令人有种一切脱离掌控之感,对方与曲长负的旧怨更加值得警惕。 曲长负前一阵病了一场,苏玄在他病中前往探望过两回,每次都克制着自己的情绪,没有逗留太久。 但现在,他又不禁思念起这个人来了。 一大早来了李裳的质子府,此时正当上午时分,苏玄看一看天色,想着曲长负也应该起来了,脚步不由转向了相府别院。 这次过去是为了商量一下南戎那边的事情,来往频繁一些……应该也不算过分吧。 他倒是没想到,自己这个时候探访,曲长负竟然还在睡着。 第70章 归云画堂宿 苏玄不由问道:“曲御史可是身子又不适了?” 刘元没有跟来别院,负责接待他的人是小伍。 他只知道少爷昨晚不知为何心情不好,今日便一直没有起床,又不愿跟苏玄解释太多,便含糊道:“是有一些,但已经不碍事了。” 苏玄温声道:“那就不要惊动他休息了。请问可否让我进去看一看他?” 他是个单看外形与气质很容易让人产生好感的人,再加上之前在惠阳的时候,小伍便见曲长负经常与苏玄单独密谈,知道两人关系匪浅。 他犹豫了一下,说道:“好。” 小伍将苏玄领进门去之后便退到了外面。 此时靖千江已经被皇上宣进宫中去了,昨夜乱成一团的床榻衣服也被他收拾的整齐,曲长负累的不轻,沉沉睡着。 苏玄放轻脚步,走到床前,凝视着对方略显憔悴的面色,忍不住无声地叹了一口气,心中愁闷与甜蜜交织。 他什么也没做,就这样默然站着看了良久,仿佛怎么也看不腻一样。 直到小伍在外面轻咳,苏玄才意识到,他进来的时间已经不短了。 但心中温存,仍是不愿离开,他将手伸到半空,稍稍犹豫,把曲长负一束搭在脖子上的头发拨到枕上,又轻轻帮他掖了下被子。 然而就在此时,苏玄忽然看见,曲长负的脖子后面有一道红痕,在白皙的皮肤上格外显眼。 他忍不住弯腰细看,又发现侧颈上还有一块红色的痕迹。 苏玄一开始以为他是起了疹子,细端详又不像,怔了怔之后,他突然意识到了这痕迹有可能代表着什么。 当想明白的那一刻,苏玄只觉得胸口如同铁锤重击,他耳朵里面嗡地一声,头脑有些眩晕,不觉扶住了床头。 虽然知道这种事情发生在一个正常男人身上再自然不过,像他们这种世家公子,就算是十五六岁便纳了通房丫鬟的都不在少数。 但看见这一幕,苏玄还是有了一种想杀人的冲动。 他将拳头紧紧握住,告诫了自己几遍冷静冷静,总算让铁青的脸色有所缓和,深吸口气,从曲长负的房间中走了出来。 苏玄再不出门,小伍都要进去了,毕竟如果他只是普通的想要看一看对方,在里面逗留的时间显然有些太长。 苏玄出来之后,不等小伍询问,便对他说道:“我也稍稍通晓医术,观曲御史的面色,应是平日里太过操劳了,以至体虚气弱。他夜里是不是休息的很晚?” 谈到曲长负的身体状况,小伍自然关心,说道:“少爷平日里若是公事不繁忙的话,不会很晚才睡。大概是昨日璟王殿下来了,两人多聊了一会。” “璟王?” “是。”这也没什么可隐瞒的,小伍道,“谢过苏大人提醒,我下回劝着一些。” 苏玄微笑着问道:“璟王殿下是什么时候走的?可惜我竟然没有机会拜见。” 小伍道:“大人见谅,当时我未在旁边值守,这就不太清楚了。” 苏玄又不动声色地套了几句话,但除了这种普通的生活琐事,小伍的嘴也很紧,别的就问不出来了。 苏玄眼下也确实分不出心神来在意其他,实在是气都要气了个半死。 他想走,但好不容易来一趟又不甘心,心头烦乱不已,便道自己在前厅中坐一坐,等着曲长负起来。 曲长负从小就独,可不习惯跟旁人同一张床榻睡觉,再加上他昨晚折腾的狠了,浑身上下又酸又痛,本来以为自己肯定会睡不着。 但清理一番之后回到床上,被靖千江揽着,静听窗外风吹树响,身边之人呼吸轻微,他竟不知不觉,当真连个梦都没做,一觉到了天明。 他睁开眼睛的时候,觉得昨夜发生的所有事情都像是一场梦——无论关于曲萧还是关于靖千江。 苏玄还在前厅等着,他倒是说了自己没什么急事,不要惊动曲长负,但小伍和小端还惦记着曲长负昨日的异常,不知他心情如何了。 见人迟迟不起,两人又担忧耽误少爷用早膳,又不愿打扰少爷休息,隔一会就在门口转转,十分操心。 曲长负在房中道:“转悠什么,我门外的草皮都要被你们给磨秃了,进来罢。” 曲长负的声音语气与平常无异,那些失态都不见了,两人这才心里一松,心情也好了起来。 小端没什么表情,挥退了要来伺候的丫鬟,蹲下身去亲手给曲长负穿靴子。 小伍却是喜形于色,小狗一样绕着床前转了两圈,说道:“少爷,您没事了吧?昨夜休息的好吗?” 曲长负“嗯”了一声:“挺好。” 他说是这么说,起身时的动作却显得有些迟缓,眼下也隐隐有些乌青。 平素曲长负就算是身体不适,也很少表现的这样明显,两人见状,不免心疼。 虽然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总之是宋彦惹的事绝对没错。 小伍心里有气,昨晚就吩咐了看守的人,不准给宋彦吃饭喝水,也不准带他去方便,就让他在原地自生自灭。 此时他也没把这件事跟曲长负说,只道:“苏大人方才来看您了。” 曲长负意外道:“苏玄?怎么没人叫醒我,他走了吗?” 小端道:“苏大人说让您好好休息,他并未离开,在前厅喝茶。” 曲长负便出去见他。 苏玄正坐在位置上发呆,听见脚步声后,转头看见曲长负,便站起身来。 只见曲长负衣领上一圈温软绒密的风毛,将他脖子上的红痕都盖住了,愈发显得丰神如玉,整个人看起来也比方才睡着时气色好了几分。 苏玄嗓子有些喑哑,低声道:“你醒了。” 曲长负道:“听说你等了许久,下回直接把我叫起来就成。可是发生了什么要事?” 相比于齐瞻等人,曲长负待苏玄一向要客气几分,只因对方脾性作风皆与曲长负相投,谈吐得宜,是个很得他欣赏的人。 苏玄经过方才一阵的冷静,这时候神色已经看不出来异常了,笑了笑说道:“我的时间倒不算紧,若是扰了你安眠才不应该。” 他又问曲长负:“可用了早膳不曾?先吃饭吧。” 小端和小伍都觉得这个苏大人很懂事,对他的好感不由又增加了几分,苏玄已经吃过早饭了,曲长负又令人给他上了一些茶点。 两人坐在桌边,苏玄这才道:“你说赫连耀提前上位,对你可会有什么影响?” “原来你要说这个。” 曲长负道:“其实这件事我一直有些疑惑。上一世派人刺杀他的时候,我自问手脚做的还算干净,不该被发现才对,就算他当真重生了,又是如何知道害死他的人是‘乐有瑕’呢?怎么想都带着蹊跷。” 苏玄道:“最近齐瞻似乎与南戎来往很密,我只怕此事被有心人给利用了,会伤及你。” 曲长负挑起眉梢:“嗯?你眼中的我……不济事了?” 苏玄失笑:“不敢。” 曲长负道:“南戎那边的情况尚且不分明,我还要再观察一阵。也请你什么都不要做,就让咱们静观其变罢。” 苏玄听他这样说,显然心中已有考量,便没再多提。 他一声不吭地喝了口面前的桂花羹,这才又道:“听说璟王也来过了……” 苏玄稍顿:“不知他是何时离开的?我本来也有些政务上的事要与他相谈,可惜竟没碰上。” 曲长负难得将目光垂下,若无其事地说道:“他啊……早走了。” 两人各怀心思,气氛也有一瞬间的古怪。 “真遗憾。”终于还是苏玄笑着起身,冲曲长负点了点头,“叨扰了一顿茶点,我也该离开了。” 出了相府别院,坐上马车,苏玄脸上的笑容才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满目阴冷。 只有他自己知道,方才他用了多大的自制力才没有失态。 他简直恨不得一把将曲长负拖到身边来,抹去他身上所有由其他人留下的可恶的痕迹与气息。 只要稍稍一想他会如何同别人耳鬓厮磨,缠绵欢好,苏玄就有一种想杀人的冲动。 求而不得是如此痛苦,可他目前只能这样眼睁睁地看着,甚至连去争抢的资格都没有。 他骨子里带着霸道、偏执与疯狂,却因为对方是曲长负,才硬是将用强的念头深深压下。 苏玄摸出一把嵌满宝石的华丽匕首,端详着鞘上古朴而诡异的花纹,然后锋刃出鞘,一刀,划在了自己的掌心上。 刀痕切断掌纹,鲜血涌出来,在这种自虐的痛苦当中,心里的难受反倒减轻许多。 他将带血的手攥紧,闭上眼睛,后背靠在了车座上。 曲、长、负。 真是他永生永世也挣脱不开的魔咒。 苏玄走后,曲长负若有所思,转头向着窗外望去,只见外头阳光明媚,雪色刺眼。 风将树上的残雪吹下来,如同扯絮飞棉,因为极安静的缘故,那簌簌的声响都纤微可闻。 外头伺候的丫鬟进来,曲长负道:“将熏笼里换上红萝炭罢,这个呛得慌。小伍呢?” 他令人将小伍叫进来,问他说:“今天苏大人刚来的时候,神色如何?” 小伍想了想:“很正常?” 曲长负沉吟了一下,说道:“他那副性子,你哪里看得出来正常不正常……罢了,且不管苏玄。宋彦呢?” 小伍道:“起初硬气的很,您走之后又在那里大喊大叫了一通。后来我吩咐人不许给他水和吃食,他渴了饿了又开始求饶,真正不要脸面。” 小端道:“少爷,咱们应该如何处置他?子害父乃是大罪,不如把他交给刑部,或者干脆让我提出去杀了!” 曲长负向后靠去,闭目凝思片刻,道:“不,他还有点用处,先留着罢,别养死了就成。” 他以前就知道曲萧不喜欢自己,或者说更多的是提防忌惮。 但曲长负只以为是因为十一岁那年,他为了救皇子将亲子抛下,等到自己活着回来之后,曲萧怕引来他的记恨报复,才会如此。 可是如今知道了宋彦所说的事,曲长负才知道,原来那么早的时候,曲萧便对他存了杀心。 这样看来,他当初将自己扔在乱军中的举动,很可能不光是无奈之下做出的选择,而是刻意为之。 那么其中到底是怎样的原因,就非常值得琢磨了。 宋彦随时都能杀,但他需要把心中的疑云厘清。 曲长负既然这么说,小伍自然便应了,过了片刻之后,他又忍不住道:“少爷,那……您的腰怎么了?我看您今天一早上就扶了好几次,要不让人来给您按按罢?” 曲长负:“……不用。” 缺德的靖千江,以前自己居然把他给看走眼了。 要早知道这小子是这样的人,昨天晚上才不会撩拨他! * 靖千江刚刚走进御书房,就觉得鼻子有点痒,连忙揉了揉,总算没冲着皇帝把喷嚏给打出来。 隆裕帝对着靖千江一向是和颜悦色的,听闻通报便抬起头来,道:“阿靖来了。” 他调侃道:“你这是碰上什么好事了?朕瞧你今日容光焕发,喜上眉梢,神色不似以往啊。” 靖千江自己都没觉得,结果被隆裕帝一点,想起昨晚的事,顿觉一股甜意涌上心头,恨不得立即就回到府里去,看见曲长负。 昨晚把他折腾的不清,也不知道曲长负的身子是不是受得住,早上起来没看到自己,又会不会生气。 隆裕帝轻轻一咳。 靖千江这才意识到不小心出了神,连忙低声告罪,道:“请陛下恕罪,臣是一时……想起心上人了,情难自已。” 他说的这么明白,隆裕帝反倒不好再追问什么了,摇了摇头道:“总是这样怎么成话,也到了该成家立业的时候,早些找个人去你府上帮你打理内务了。” 靖千江心道,这个可不敢想。 好在隆裕帝找他也不是为了拉家常,话题很快就被转移了,他要询问靖千江有关西羌的地貌与作战风格。 随着西羌不断猛攻,南戎新君态度暧昧,隆裕帝也有些急了,打算向南戎提出双线作战,夹击西羌的策略。 靖千江道:“敢问陛下,南戎那边的态度如何?” 隆裕帝道:“派出去的使者尚且没有回话,不过既然之前已经说定了结盟,朕也希望此事不会因为新君继位而受阻。” “上回他们提出希望郢国帮忙找的那个人,不正是赫连耀要的吗?朕已经派人加大力度搜查了。” 靖千江神色微变,连忙将头低了下去。 自从怀疑赫连耀这个曲长负的仇家很有可能也重生了之后,靖千江便一直关注着南戎那边的动静。 于公来说,当然是仇敌越少越好,但从私心来讲,靖千江是不希望赫连耀成为郢国的盟友的。 这样的话,如果他当真想报复曲长负,就会方便多了,他绝对不容隆裕帝为了所谓的两国结盟,将曲长负给送到南戎去。 听隆裕帝提到这个想法,他心中一凛,说道:“陛下,西羌无法从正面突破宋家军队的防线,目前所大的主意,很明显就是要先将四周蚕食,再把宋家军包围在其中。” “这种情况之下,从后路袭击西羌,以解宋家军之围,不失为一个良策,但出兵的人如果是南戎,一来未必尽心,二来赫连耀刚刚上位,态度不明,这万一要是被策反……” 隆裕帝的眼神锐利起来。 他缓缓地道:“那么璟王的意思是什么呢?” 靖千江单膝一跪,抱拳道:“陛下,臣请战!” 这样就好了,只要他在这一战当中能够打败西羌,那么南戎的援助对于郢国来说便不那么的重要,曲长负的处境也能安全很多。 御书房中片刻无声,却有一种无形的压力漫溢开来。 隆裕帝看了他一会,才说道:“你从回到京城之后,一直懒散无为,并且对朕交予你的各种差事能躲便躲,如今却要主动请战领兵,可不像是璟王的作为啊。” 靖千江道:“陛下,臣身份特殊,自幼非在京城长大,陛下对臣的荣宠已经足够受用一生,因此我不愿再卷入其他争斗,只想安逸度日,这才会产生偷闲躲懒的念头。” “但如今,国家遇上危难,那么多的将士尚在边关受苦,等待援助,臣明明有此能力却要避事不出,连臣自己都会看不起自己。求陛下成全,臣可立下军令状,令西羌再不敢侵犯我国疆土!” 一番话下来,隆裕帝脸色稍霁。 靖千江情切动人,说的话入情入理,而且更重要的是,隆裕帝知道他确实有这个本事。 这样一名战功赫赫的良将,就在朝中放着,确实是太浪费了,他也一直在犹豫用或是不用。 而靖千江的请战,让隆裕帝心中的盘算有了偏向。 他终于缓缓道:“你若是有这份心,朕自然欣慰。这样罢,朕给你三天的准备时间,三日后,你便领兵前往西羌,从西路攻打,援助太师!” 靖千江领旨谢恩,而后还不忘给南戎上了点眼药:“陛下,南戎那边态度暧昧,说不定是另有什么盘算,如今听到臣出征的消息,他们或许会有所动作,还请陛下多加提防,不可完全信任!” 隆裕帝玩味道:“你不赞同郢国与南戎结盟?” 靖千江道:“这件事并无臣置喙的余地,臣只是觉得,若是咱们在这件事上表现的太热切,过于满足南戎的要求,反而会被对方牵着鼻子走。况且,如果此战胜利,他们的帮助就也没有太大意义了。” “璟王乃国之栋梁。”隆裕帝道,“你的话,朕会考虑。” 第71章 雨便一春休 靖千江解决了一项心腹大患,从宫中出来,他在松口气的同时,又不禁有些郁闷。 真是,昨晚才刚刚……就要分开了么?他实在是舍不得离开曲长负啊。 在靖千江的理解中,既然已经有了肌肤之亲,那应该就代表着他和曲长负正式确定了关系。 可是那个没良心的小子,自己这一来一回数月过去,也来不及巩固感情,说不定他就把这茬给忘了。 靖千江想到此事,忽喜忽愁,情不自禁地催马快走,连路过了自己王府的门都没抬头,径直向着曲长负的那处别院而去。 相府护卫早已见璟王殿下来来去去地惯了,也没人拦他,反倒还跟他说,少爷在后花园的观霞楼上。 那是一座三层高的小楼,曲长负正在最顶层,趴在栏杆上向远处眺望,他的袍袖在风与流光中翻飞。 靖千江上去,站在曲长负的身边,同他一起向着远方望了望,心中踟蹰半天,才道:“你……用没用早膳?” 曲长负道:“中午那顿都吃过了。” 靖千江:“……噢,都、都这么晚了。” 他原本还想说点什么,但一偏头,看见曲长负白皙的脖颈之侧有一处昨日留下的红痕,瞬间觉得心猿意马,又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甜蜜和羞涩,后面的话就忘了。 倒是曲长负问了一句:“方才入宫,皇上对你说了西羌战事的事吧?” 靖千江定了定神,说道:“放心,西羌的包围圈没成,宋太师那边一时半会不会有危险。我已经请战出征,三天后领兵过去支援。” 曲长负直到此时才回过头来看向他,问道:“你主动请战了?” 靖千江道:“嗯。” 曲长负淡淡道:“何必如此。我上一世能对付得了赫连耀,这一世同样可以。我也不需要你替我担负任何仇怨与责任。不管我们之间发生了什么,男儿立于天地间,依旧你是你,我是我。” 靖千江微笑道:“这一点我很赞同。男儿立于天地间,所以不能总是曲大人为了家国百姓分忧,而千江只当一位无所作为的闲人耳。总没有你不许我立功上进的道理,是不是?” 他的目光总是忍不住曲长负的脖子上面瞟,只觉得那处红痕看着不免刺眼,也不知道留下的时候疼不疼,还是自己没经验,失了轻重。 靖千江终于没忍住,伸手在曲长负的脖子上摸了摸,感觉对方身子一颤,他连忙把手收回来。 心中惆怅,靖千江低声道:“唯独一点,我真是舍不得你。方才陛下跟我说,我不小了,该成家了,我就想,若是咱们真能如寻常夫妻一般,朝夕相对,那该多好。” 曲长负挑了挑眉道:“那你可想的远了。说不定等你回来,我都已经不记得你是谁了。” 靖千江:“哦?” 曲长负:“嗯。” 靖千江展昭蓦然伸出双臂,环过曲长负腰背,将他抱住。 “那可不行。” 他说:“你昨夜答应了同我一起,就绝对不可以反悔,也不能忘了我,否则,我还是要追着你到处跑的,就算用尽手段,也要把你给拉回来。” 曲长负一向自制,从混乱的悲痛、放纵与欲望中醒来,便觉荒唐,因而再见靖千江时,他内心深处这点微妙的不自在就让他比平日里更加端着几分。 而此时两人抱在一起,身体的熟稔程度更胜于心理的抗拒,曲长负嗤地一笑,说道:“行了,我与你开玩笑的。有的话不用一直挂在嘴边,你说了八百遍,我还能记不住吗?” 靖千江微微笑着,轻轻亲吻他。 他觉得曲长负腰身极瘦,搂着空荡荡的,忍不住又把手臂收紧了一些。 一吻之下,昨晚那上瘾般的痴迷便又涌上心间,如痴如醉一般的感觉,几乎令人迷失。 ——他能听出来,对于曲长负来说,这就是等于答应了自己方才的话。 靖千江低声道:“谁让你这人冷情,我不叮嘱几遍,总觉得不安稳。” 曲长负拍拍他肩头,将靖千江推开,说道:“大将军,真该让你手下的兵看看你这样子。” 靖千江怀里空了,但也不以为意。 他痴心多年,是直到如今,才觉得自己算是隐隐握住了一点能够真正抓到的东西,只觉得开心极了。 顿了顿,靖千江又去拉曲长负的手,柔声说:“我就快要走了,别说那些没意思的政事了。你的身子怎么样,昨晚原是我有些过分,回去再歇一歇罢。” 曲长负咳了一声道:“高估你自己了……走罢。” 靖千江听他咳,不知怎的,也觉得嗓子发痒。 他本来想说你要真这么觉得,我下次可就不节制了,可是话在心里飘了飘,终究还是没敢跟曲长负说。 两人从小楼上下来,进院子之前,曲长负忽然又道:“昨晚我心情不佳,故确实抱着放纵一番的心思。” 靖千江“嗯”了一声:“我知道。” 曲长负说:“但发泄情绪不一定要用纵欲的方式,我也不会因为仅仅是想要纵情,就随随便便找个人在一块。” 靖千江猛一转头看着他,见曲长负面带薄笑,坦然自若,一提袍摆迈过门槛,先回房去了。 * 即使再怎样缠绵不舍,三日的期限还是转眼便到,靖千江自己求来的差事,也只能把一颗心挂在京城,率大军出征。 靖千江离开之后,曲长负又在别院当中盘桓几日,这才回到了相府。 他还有许多事情需要回来处理,又不耐烦见这里的人,因而故意选了晚些的时候回来。 但偏生倒霉,竟然还是能破天荒地遇到原本应该公务繁忙的曲萧在他院子前面的花园中盘桓。 曲长负身边簇拥着同他一起回府的侍从,小端正提着一盏灯笼走在最前面,曲萧身后则只有一名小丫鬟跟着,从路的另一边走过来。 狭路相逢。 父子两人脚步都是一顿,片刻之后,曲长负抬了抬手,让到路边一侧。 他身后的人明明都是相府带出去的,但这时看见了曲长负的动作,这才冲着丞相行礼、让路。 自从上次刑部那件事情之后,父子两人便不曾说过话,如今又是这种对峙一般的见面方式,更加显得剑拔弩张。 曲萧从曲长负让开的道路上走过去,走到曲长负身前的时候,他停住脚步,侧头道:“兰台。” 曲长负微微躬身:“父亲。” 曲萧道:“今日为父生辰,咱们府上办了宴席,本想等着你,不过你没回来。是忘记了么?” 曲长负心平气和地说:“父亲的生辰,儿子不敢忘。只是儿子天生……性劣,不讨父亲喜欢,因而不愿在这样的日子惹您不快。” 他语气中没有任何讽刺之意,更像是一种单纯的迷惘和叹息,曲萧没有接曲长负的话,说道:“你陪爹走一走吧。” 曲长负道:“是。” 他便转过方向,跟在曲萧身后。 小端不明就里,只是觉得父子两人的神情语气都有些古怪,犹豫了一下,也提着灯笼跟在了后面。 曲长负却反手从他手中接过灯笼,说道:“你们都下去罢。” 他们静静地在相府花园中走了一会,曲萧道:“上次的事情,你是不是怨爹怀疑你了?还没消气吗?” 曲长负道:“我不是怨父亲怀疑我,我是怨父亲心里清楚我不会做这样的事情,却不分青红皂白,将所有的罪责推到我的身上。我也不是生气,我是……” 他一顿:“我是寒心。” 曲萧霍然转头看他,曲长负淡淡回视,目光中无情无绪,再也不是曾经在曲萧面前的模样。 过了片刻,曲萧才笑了笑,说道:“终于把话说开了,我还以为,你这个好儿子,要在我面前当上一辈子。” 曲长负道:“父亲,你知道我的身体状况,你说我的一辈子又能有多长呢?我累了,不想再演下去了。正如你并不喜欢我,那么父子之间的装腔作势,就都免了罢。” 他缓缓地将灯笼放在了两人中间的地面上。 “把火焰捧在手心中的时候,能够感受到温暖,也想要好好珍惜。但是一旦离开久了,余温总有散尽的一天。如果我们之间的缘分能够终止在这体面的一刻,那么,或许还是一件幸运的事呢。” 曲长负走后,曲萧一个人站在那灯笼之前许久,里面晃动的火苗映亮了他晦暗不明的面色。 他想起在曲长负两三岁的时候,自己的官职还低,俸禄也不高,宋家陪嫁给的宅子他不愿意住,一家三口便只带着三两名下人,住在一个小院子里。 元宵节的晚上,他抱着儿子给他扎灯笼玩,妻子在旁边笨手笨脚地学着做针线。 那个时候他心里充满了愧疚感动,还跟宋琬说,再过得两年,自己必定想办法为她挣一份诰命回来,再换上一间大屋子,多雇些下人来伺候。 他那样眷恋这个家,深切地爱着自己的妻儿。 所谓功名利禄,说到底,不也全都是为了家人而争取的吗? 但后来,知道曲长负不是自己的亲子之后,曾经的真心便仿佛都变成了一场笑话。 不像曲长负说的那样,他不招人喜欢,而是恰恰是因为曲萧曾经太爱这孩子,下的心血太多,结果有朝一日,发现他竟成为了自己耻辱的见证,他才会如此的痛心而愤怒。 他曾无数次想要让对方在自己面前彻底消失,却又因为不断地犹豫不忍,而导致行为反复。 要不是犹豫不决,也不至于让曲长负察觉到他的憎恶,以致于酿成今日祸患。 ——曲萧很清楚,要是能一直用温情来锁住他,这孩子再怎样也是不会与自己为敌的。 但如今…… 曲长负的态度也与以往大相径庭,难道是他知道了什么? 曲萧心中立刻警觉,因为这么多年来,他本来就一直在提防着曲长负。 他道:“来人。” 不多时,有人匆匆跑过来,捡起了地上的灯笼:“老爷。” 曲萧道:“你去查一查,大少爷这些天在别院里,都见过什么人,做过什么事。” 另一头,曲长负未提灯的身影没入了黑暗之中,小端等人还在原地等他,他也一面走一面低声吩咐道:“老爷最近若是有何动向,及时禀报。” “是。” 什么原因已经不重要,以曲萧的性格,曾经想过要他死,一旦撕破脸,一定还是不会放过他。 而这回,自己已经并非五岁幼童,也不会坐以待毙了。 你死我活,总得有一方倒下,一方胜出。 * 璟王亲率大军,一路快马加鞭,朝着西羌挺进。 他这边行军至半路的时候,魏王齐瞻已得到了自己一直在翘首等待的消息,于是傍晚入宫,向皇上禀报。 “父皇,南戎那边的情况,儿臣皆已经查清楚了。” 齐瞻道:“赫连耀的登位太过突然。虽然他手段雷霆,已经引得不少部族的人跟随,但如赫连素达,赫连英都等成年王爷却都不肯心服,更有母族支持,因此几方势力僵持住了,这才迟迟未动。” “但总体来看,儿臣以为赫连耀完全掌权仅是时间问题,他应已经占有了绝对的优势。” 自从南戎动乱之后,两国之间就失去了官方往来,一切消息只能靠私下探查,目前这件事便是由齐瞻全权负责。 隆裕帝道:“南戎内耗,必然也会伴随着诸多麻烦,目前璟王已经领军出征,依你看,咱们可还有联合南戎的必要?” 齐瞻道:“父皇,儿臣以为,西羌野心勃勃,已经吞并了周围的不少部落,其目的无非是剑指中原。局势随时变化,璟王弟固然骁勇,但国库的消耗也不容小觑,在这种时候,自然是多一个盟友,省一分力。” 更何况,越是趁他们分裂的时候拉拢人,越是容易成功。 隆裕帝沉吟道:“看来也是咱们派遣使者过去一探的时候了,只是这种形势之下,前往那等蛮荒之地,只怕凶险万分。你心中可以提议的人选?” 齐瞻道:“陛下,其实臣这里还有一个消息。上回赫连英都与赫连素达来访,声称要为赫连耀寻找一人,其实他们所言半真半假,目的在于试探赫连耀。” 隆裕帝:“哦?那此事还属实吗?” 齐瞻道:“是。赫连耀要找人没错,而他要的人,正是佥都御史曲长负。” 这几个字从口中说出,隆裕帝微露诧异之色,而齐瞻心中,则是长长地叹了口气。 他先前从宋彦那里得到情报,已经将曲长负的消息透露到了南戎去,果不其然,赫连耀立刻被引起了兴趣。 齐瞻本来希望对方直接朝着隆裕帝要人,这样他就可以丝毫不插手了。 可惜赫连耀只是暗中寻人,并没有把消息传扬出来,齐瞻便只能亲自将这个情报告知隆裕帝,以求把曲长负送走。 他将南戎暗中寻找曲长负的大致情况讲了一遍,建议道:“陛下,因此臣以为,出使南戎,曲大人这个人选再合适不过。同时可派一名副使跟随,若是曲大人与赫连耀有故交之谊,正可以劝说他出兵,若是有仇怨,那么便可以当成是郢国送给南戎的一份诚意之礼。” 他这个提议可以说是十分卑鄙了,把曲长负身上所有的价值物尽其用到了极处。 反正无论如何,他这一去,就不要想再回到中原了。 隆裕帝沉吟片刻,没有立刻答应齐瞻的提议,反而问道:“你同曲长负,可有什么旧怨?” 齐瞻苦笑道:“不瞒父皇,您也知道儿臣的性子,儿臣与他之间,不仅没有旧怨,心中其实还对曲大人颇为倾慕……” “只是国事当前,私情也算不得什么了,正因为儿臣喜欢他,了解他,这才觉得他会是那个合适的人选。” 他又非常狡猾地补充了一句:“更何况,宋家正是曲大人的母族,他此去,便是为了宋家军的周全,定然也会尽心尽力。” 隆裕帝一时没有回答。 他想起了靖千江出征之前劝说自己的话。虽然猜不到靖千江和曲长负两人之间的私情,但他们关系密切,隆裕帝还是知道的。 此时他便不免想到,对方是否也知道了这件事,而如果将曲长负派出,会不会引起靖千江的不满? 但不管怎么说,一方面与西羌作战,一方面拉拢南戎,这样双管齐下,才是最稳妥的。 只要把消息封锁好了,让靖千江好好打完这场仗,等他回来再行安抚便是。 第72章 江山有待时 隆裕帝心中很快便做出了决定,但当着齐瞻的面,他并未提到靖千江的事。 隆裕帝道:“若宋太师得知他在沙场上征战,朕却将他的外孙送去南戎,你以为他心中可会生怨?” 齐瞻道:“若是受命于父,便是理所当然。” 他的意思就是让曲萧出面劝说曲长负了,这倒是个好主意,谁也说不出什么来。 隆裕帝听到这里,倒是看着齐瞻笑了笑,说道:“瞻儿,从你小的时候,朕便说过,你是朕的孩子当中最机灵的一个。” 齐瞻一怔,只听他道:“无论什么事,总能被你找到最佳的解决之道,而且环环相扣,物尽其用。这一点,就是连徽儿也不及你。” 齐瞻心心念念地与太子较劲,这一句“连徽儿都不及你”,只怕是他最想听到的话,更何况还是由隆裕帝亲口说出,一时之间,差点没控制住露出喜色。 隆裕帝却在此时话锋一转:“但是物尽其用,人的身上变数却多,瞻儿,你的眼中,可看见了人吗?” 齐瞻的心情大起大落,立刻明白了皇上的意思,连忙跪下道:“陛下恕罪,儿臣一时心急,想要为父皇分忧……” 隆裕帝挥了挥手:“你下去罢,你的提议颇佳。来人,令曲相立刻入宫。” 出了御书房,齐瞻脸上的惊慌就不见了。 他能够听出父皇话语中的警告之意,但那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达成了他的目的,获得了实际上的好处。 自从上次被禁足在府中之后,齐瞻想了很多,原先他犯了一个很严重的错误,就是愚蠢地想要去试图博得皇上的宠爱。 其实隆裕帝的喜欢或者厌恶,并没有太大的意义,因为君王心思难测,他今日可以给自己无限的荣耀,明日就能因为疑虑,把自己打入谷底。 他的宠爱,就好像是在宠爱一只猫,一条狗。 左右自己永远也不能取代齐徽,成为父皇心中合适的人选,因此再多的宠爱,就都没有了可靠的实质性意义。 所以他现在要做的,就是把反对自己的人都除掉,拉拢支持者,获得权力。 谁都不能再摆布他。 齐瞻出宫的时候,正赶上曲萧入宫,两人的车驾迎面相遇,曲萧避让行礼。 齐瞻连忙将他扶起来,说道:“曲相请起。” 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他松开手,曲萧上车而去。 * 曲萧在宫中与皇上相谈了一阵,等到他从宫中出来回府,已经是夜色深深,曲长负都歇下了。 曲萧便如同往常探病一样,走进他的房中,在曲长负的床前坐下。 他带来了一身来自寒冬的冷意,曲长负披衣从床上坐起来,咳嗽两声,说道:“深夜前来,又是有什么要紧事发生了?” 曲萧道:“就在半个时辰之前,传来了最新战报,说是岳父同大哥在水之畔遇上沙暴,而后中伏,目前不知所踪。” 大半夜里,突然就听见了这么一个消息,实在让人觉得突然,饶是曲长负这样的性情也不由心中大惊,抽一口气要说话,却猛地咳嗽起来。 曲萧顿了顿,从旁边倒了杯茶递给他,曲长负将他的手推开,自己缓了缓呼吸,问道:“属实吗?” 曲萧道:“方才陛下召我入宫议事,我是同陛下一起听到的消息。” 曲长负闭上眼睛,静默片刻,缓缓说道:“无事不登三宝殿,说罢,你告诉我这些,是想让我做什么?” 曲萧嘲道:“放心,不是我想让你做什么,以你现在的本事,我也命令不动你。而是陛下希望你能够上书自请,去南戎走一趟,达成与南戎新君结盟的协议。” 一切都发生的这样诡异而仓促,他上一刻躺在床上,还正梦见幼时同靖千江在摆夷时的往事,一睁开眼睛就是阴谋重重,天翻地覆。 曲长负感觉头部一阵剧痛,捏了捏眉心,慢慢将自己的思绪梳理清楚。 朝中能臣甚多,他不光年轻,而且资历不够,官位也说不上太高,出使别国结盟这种事,论理是轮不上曲长负的。 更何况曲萧还把宋太师等人的境遇抬出来,颇有要挟之意。 这怎么看怎么像是赶鸭子上架的胁迫,普通的出使不会如此。 让人不得不怀疑……其实他们已经知道了自己南戎那边的微妙关系,此回的主要目的不是要他谈判,而是要他送死。 曲长负沉吟片刻,问道:“副使是谁?” 曲萧说:“是礼部侍郎贺定。” 曲长负已经迅速冷静下来了:“哟,是魏王的人。” 他抬眼冲着曲萧笑了笑:“联手了?” 不需要太多的言语,曲萧也意识到,曲长负应该已经是猜到整个事情的经过了。 这对父子深深厌恶着彼此,却又在思维方式以及性情为人上,如此的了解和相似。 曲萧轻描淡写地说:“联手谈不上,只不过是恰好他提出了一个令我赞同的建议罢了。让你主动上书请求出使南戎,虽说是为了对宋家有所交代,但对你而言面子上也好看些,不是吗?” 说白了,就是皇上想当婊子又要立牌坊,一方面要把曲长负派出去,另一方面还想让其他人都觉得曲长负是自愿的。 曲长负微哂,掀被子下了床,说道:“好罢,如您所愿。我这就写折子。” 他竟然没提什么条件就答应了,让曲萧颇为意外,以至于坐在床边没动,怀疑地看了他片刻。 曲长负淡淡地说:“怎么?宋家的消息都抬出来了,还不相信我会轻易妥协吗?父亲,别把我想的太可怕,我也不过是个身不由己的普通人啊。” 曲萧稍稍一默,说道:“你既然知道此事连魏王都出面了,便该明白已经无可转圜,如果能够不节外生枝,那自然是最好不过,对大家都省心。” 他说完之后,便要离开曲长负的房间,却被他从身后叫住:“等等。” 曲萧停步,曲长负说道:“我离开郢国之前,给二妹定一门亲事罢。” 他道:“宁国侯府庶出的三少爷李遂性情温厚,嫡母早逝,跟二妹年岁才貌都相当,是不错的人选。曲蓉不过是一名小小的庶女,并不挡你的路,还望你能保有一些为父的人性。” 曲萧淡淡道:“我会照你的意思来做。” 曲萧离开之后,曲长负扶着桌子坐了下来。 他不过是坐床上同自己的父亲说了一阵话,整个人却好像打了场硬仗似的几乎脱力,歇了好一会,这才慢慢提起笔。 他将一本空白的折子摊开,开始斟酌词句。 曲长负当然不是这种顺从的性格,若是曲萧知道了他明天打算如何做,怕是要万分后悔将他逼往南戎。 可惜,图穷匕见,所有的人都到了一个应该了结的时候。 他想落笔,却总是清除不掉脑海中的各种杂念。 “宋家兵败,主帅不知所踪”、“养元汤中本就有毒,你一身沉疴便是因此而来”、“快,保护六皇子离开”、“乖,莫惊动你娘,爹爹带你骑大马去咯”…… 字字句句如同惆怅明亮的雪刃,刺得人心脏发疼,一股腥甜的气息翻搅着涌上喉头。 一滴墨迹落在雪白的纸面上溅开,如同被泼上尘世冗杂愁怨的儿时绮梦。 曲长负强硬地将那些不该有的情绪压下,换了本折子,这回落笔,却是不再过多思索。 他将写好的折子放在一边,外面有人轻手轻脚地走过来,低声道:“少爷,您不是歇下了吗?” 曲长负道:“想起有份折子没写,起来补上,什么事,进来说。” 刘元进门禀告:“方才宋家那边着人过来传信,说是关于前线传来战报……” 曲长负打断他:“内容我已经知道了。” 刘元忙道:“太师府来的人便是要少爷听了这个消息不必过于担忧。听说交战之地地形复杂,岔路极多,易于隐藏,而且太师也对那里十分熟悉,暂时失踪,多半不会是坏消息……” 刘元说着,将宋鸣风亲笔写的信拿给曲长负看,曲长负简单一扫,看见几个地名就明白了,情况并不像曲萧形容的那么严重。 刘元觉得这分明是件好事,曲长负却突然将信纸放下,用袖子掩住口,一阵猛咳。 他仿佛上气不接下气一般,简直像是要把肺都给咳嗽出来,刘元吓了一大跳,连忙上来给他拍背顺气。 “少爷,您、您……我去请太医来!” “用不着。”曲长负道,“咳咳……倒杯水给我。” 水已经冷了,但这种情况下,刘元也顾不得再去取热水过来,匆匆递给曲长负——还是曲萧之前倒的。 那一杯凉水灌下去,将所有不该出现的情绪冻结成了冰柱,撑住永远需要挺直的脊梁。 “回话去罢。”曲长负放下杯子,若无其事地说道,“今日已经太晚,我必须得休息了。” 等到刘元退出去,他随手将一块袖子扯下来放在烛火上,将上面不慎咳出来的血迹连同布料一起烧成了灰烬。 * 直到第二日早朝的时候,其他的臣子们也听闻了前线传来的消息。 他们没有宋家人宽心,也不了解当地战局情况,不由一时哗然。 西羌最近的攻势很猛,本来就令人担忧,眼下竟然连宋家都顶不住了,璟王大军又才刚刚出发不久,可以说形势越来越不利了。 在这种情况下,魏王提出跟南戎再次谈判的谏言,便得到了大部分人的支持。 然而这一回,太子却破天荒地站在了跟众人相反的立场上。 “父皇,儿臣以为此举不妥。” 隆裕帝道:“你有什么说法?” 齐徽早就已经想好了理由,说道:“一来是目前的战火已经将通往西南的几处道路阻断,此去艰险,对于出使的队伍来说怕是九死一生。而且就算成功到了南戎,也难免旷日费时,到时候说不定局势又产生了其他变化。” “二来,就目前的情况来看,我们派人前往南戎,是心急的一方,把姿态放的太低,难保不会引起对方狮子大开口,最后未必能有什么收获。” 他拱手一拜:“望父皇三思。” 齐徽的提议得到了宋鸣风的赞成。 宋鸣风这个时候还是完全不知道曲长负要做什么的,他只是单纯觉得派使臣前往南戎,并不能立刻解决眼下的危机。 他出列道:“陛下,臣附议。谈判一事还可以徐徐图之,但目前战事吃紧,解决此患才是当务之急,臣愿意带上二三十名精锐连夜前往西羌,寻找父兄踪迹!” 齐瞻道:“这一点宋大人不必担心,璟王大军已经行至半路,立即用飞鸽传信给他,再令璟王派一队先锋加急去寻找宋太师踪迹,要比再从京城派人过去快捷的多了。” 他转眼看着齐徽,说道:“倒是与南戎重新结盟,虽然不是一朝一夕之间就可以完成的事,但早一天行动,便是争取早一天的援助,怎可放置不理呢?” 他说的十分有道理,根本无法反驳。 如果没有曲长负的事,齐徽其实是赞同齐瞻的意见的,毕竟多个盟友总是好事,有用没用都是后话。 但关键就是,他也知道曲长负同南戎的恩怨。 齐徽身为太子,自然有自己的消息渠道,虽然皇上昨夜并未召见他,但前线的战报消息他也已经在第一时间知道了,并且立刻派人前往探查援助宋太师等人。 他那时还犹豫了许久,顾虑到曲长负的身体,没有将这件事连夜告诉他。 齐徽原本想今日早朝过后,再与曲长负慢慢商议,却没想到齐瞻又提出了与南戎再次和谈的意见。 凭借着多年磨练出来的敏锐,他立刻意识到齐瞻不安好心,这很有可能是一场局。 因此,齐徽才会一再出言阻拦。 眼见齐瞻振振有词,也确实是占理的一方,齐徽心思一转,改口道:“魏王说的也有力,那么方才是孤所想的偏颇了。” 齐瞻怔了怔。 齐徽竟然会赞同他的话,这又是要搞什么鬼? 齐徽不给他琢磨的余地:“既然要派使臣前往,自然应当有一定的身份,才能显示出诚意。既然如此,父皇,儿臣愿往!” 齐瞻整个人都怔了一下,随即便意识到齐徽此举的用意,脸色顿时铁青,几乎想要破口大骂。 齐徽身为储君,即便是自请了,谁又会让他前去冒险? 但齐徽的一句“身份贵重”,一个自请出使的行为,就等于把齐瞻架到了半空中。 ——太子不能冒险,那么魏王岂非正是身份最合适的人? 齐徽这么一说,他即使是再不乐意,也只能跟另外几名皇子齐齐出列请愿。 齐瞻内心暗骂,表面上还要拱手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太子殿下既然身为储君,又怎能亲身前往他国。父皇,还是让儿臣去罢!” 正使人选早已内定为曲长负,皇上这么说本来是想走个形式,却没想到一向言行谨慎的齐徽竟会跑出来掺和,一时默然。 此时,曲长负总算出列了,说道:“陛下容禀。” 隆裕帝心道你这小子可算是站出来了,不然就是你一直缩在后面,朕也要点你。 他也明白,这种差事没人愿意做,曲长负心中想必也是不乐意的。 但是由不得他,毕竟南戎要的人只有他,为国为家,牺牲一个人又算得了什么? 隆裕帝道:“说。” 曲长负对齐徽焦急的目光视而不见,说道:“臣幼时曾因战乱流落在外,对南戎的风土人情有一些了解。相信此时南戎多方势力角逐,新任大君也希望得到郢国的支持,只是双方无法相互信任,这才迟迟未能沟通。因此若是几位皇子前去,很有可能被扣下作为人质。” “臣愿先行前往,查探情况并将消息传回,而后再行计划后续,较为稳妥。” 他说的十分言简意赅,皇上沉吟道:“你心中可有具体打算?” 曲长负从袖子里面取出昨日连夜写的奏章:“自从南戎新君上位之后,臣也一直在关注此事,心中有了一些想法,全写在上面了,还请陛下过目。” 隆裕帝接过曲长负的折子翻了翻。 他原本只是知道南戎人要找曲长负,因此郢国这边便把曲长负送过去,以此示好,也不指望他能真的发挥什么作用。 但是看了对方所写对策之后,隆裕帝却稍有动摇。 他觉得,或许曲长负有能力作为一名真正的使臣,前去说动南戎共抗西羌。 第73章 澹色结昼天 和之前去“和亲”的陆越涵不同,曲长负身上的价值很多,他本身的才能是一方面,而对于南戎的作用又是另一方面,需要衡量。 当然,如果都能发挥出来,自然更好。 隆裕帝面上看不出喜怒,将折子放到一边,淡淡道:“你这一去,如果被南戎扣留,朝廷不会因你而派兵相救,或者答应对方任何条件。” 曲长负微微躬身:“是。臣必以大局为重,若无法回到故土,便以死谢国,免令家国蒙羞。” 今天朝堂上的一切,可以说是他和皇上一起演的一出戏,目的就是向别人证明,是曲长负自请出使南戎,而后任何后果,也是与人无尤。 甚至如果他在南戎受辱,还要用自尽来维护国家的尊严,将永远不会有人知道,他这一次前去的真正目的是什么,又牺牲了什么。 这听上去非常不公平,但皇权本就无法抗拒。 不过对于曲长负来说,即便是不得不配合演出,他也得让这一场戏物尽其用。 这样的决定,皇上自然要象征性地犹豫一下,早朝解散之前,廷议未出结果,他则留下几名地位重要的皇子大臣,共同去了议政殿。 曲长负也在其列。 进殿后,隆裕帝将他的奏章递给其他人传阅。 事到如今,曲长负也没再藏着掖着,在里面详细分析了南戎的各大势力、诸位王爷脾性以及当下局势,并一一针对,提出了相对策略。 他前世在南戎下了不少功夫,目前所说的这些,其他人是无从得知的。 传阅者有人惊诧,有人赞叹,但齐徽以及宋鸣风等不愿意让曲长负冒险的人,脸色就实在说不上好看了。 尤其是宋鸣风。他昨日收到战报,第一时间就是派人前往曲家去给曲长负宽心,为的就是不让曲长负在这件事上太过在意,做出什么举动来。 结果没想到,这小子回话听着很乖,不声不响给他搞出来一出大的。 宋鸣风怎么也想不到曲长负竟然会主动要求前往南戎,刚才在早朝上听到他主动上了折子就差点气死,此时更是越看奏章越是心急,几乎忘记了递给下一个人。 兵部尚书站在他旁边,看了看宋鸣风铁青的脸色,默默把自己的手收了回去。 宋鸣风在御前勉强压住脾气,说道:“陛下,曲御史在奏折上所写,臣十分赞同,但这出使的人选,臣认为还有待商榷。” “曲御史的资历尚浅,倒不如臣以宋太师之子的身份前往南戎,按照奏折上计划行事,想必更加便利。” 他说的有道理,可惜南戎大君要的不是他。 齐瞻笑道:“宋大人爱护外甥的心情十分令人感动,但这出使不是打打杀杀的事情,你身为武官,对这方面怕是经验不足。即使有了策略,又如何能随机应变呢?怕是不成啊。” 宋鸣风道:“那么魏王刚才便自请出使,这么说你是一定要去了?” 齐瞻刚嘲讽了武官,就被武官的一句话堵住,顿时没了声。 宋鸣风又道:“曲丞相,你是曲御史的亲生父亲,难道对此事便没有任何想法吗?” 他也是真的急眼了,当着御前,连这话都说了出来。 曲萧道:“宋大人,为国效力是他的本分,我又怎能阻拦呢?” 宋鸣风几乎失态,怒道:“你……” 曲长负眼见宋鸣风如此,及时开口阻止住他:“宋大人,这件事是下官自愿,请您不要再说了。” 齐徽站在旁边,看着面前这一幕,脸色阴沉。 他虽然有很多情况尚且不了解,但看到现在也能隐约猜出,一定是齐瞻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得知了南戎那边要找的人就是曲长负,并且处心积虑地想要把他弄去送死。 如果曲长负不愿意,自己有一百种手段来解决这件事,可是偏生在这种时候,不知道认为还是故意,宋太师那边又出了状况。 那么就算是为了宋家,曲长负肯定也是非去不可了。 现在该怎么做? 齐徽心中迅速盘算,另一头皇上已经一锤定音。 “都不要争执了。既然曲爱卿有这样的报效之心,便这样决定罢。” 隆裕帝沉吟道:“朕会封你侯爵之位,并派一队精锐侍卫随行。此次随行的副使要谁,你拟个名单出来,朕再做考量,一切确保能够便宜行事为要。至于其他还需要什么,可有要提的?尽管说来。” 他之所以一下子给曲长负封侯,还是因为齐徽方才的话。 对方提到要以亲王身份前往南戎,以表重视。隆裕帝一想也很有道理,于是给曲长负慷慨晋封。 毕竟对于一个要出去送死的人来说,封个什么品级,也都不算是大事。 而且在此之前,隆裕帝本来没打算给予曲长负太大的权力,甚至副使就是用来监督他的,人选也早已经定好。 但现在,他又隐隐觉得,或许曲长负真的能将这件事办成也不一定,倒不如多给他一些便利,让他作为一个名副其实的使者前往南戎。 作为一个时时揣摩父皇心思的人,隆裕帝的态度变化立刻被齐瞻感觉到了,令他不觉心中一沉。 齐瞻费尽力气搞了这么一大出,目的可不是为了让曲长负出去转一圈,立个大功回来,而是想彻底让他有去无回。 隆裕帝现在鼎力支持的态度让他觉得不安,之前的副使已经确定了是他的人,如今看来又有变化。 齐徽和齐瞻各有心思,一个想着如何帮助曲长负脱险,另一个琢磨着怎么也能一鼓作气弄死他。 莫名压抑的气氛中,众人便闻听曲长负说道:“陛下,臣还有一件事,想要趁今日在此,向您禀告。” 隆裕帝道:“你说罢。” 曲萧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目光如箭,猛地看向自己的儿子。 曲长负说:“出使南戎,是臣自愿前往的。但是此事的促成者,却是曲相与魏王。” 他略顿一顿,让众人消化了这个消息:“这两人相互勾结,另有目的,臣虽然即将离开,但是为社稷计,为朝廷计,却不得不向上禀告!” 齐瞻没想到他在这里等着自己,连忙喝道:“你在胡说什么?简直一派胡言!” 曲长负道:“陛下,请容人证上殿。” 隆裕帝道:“传。” 曲长负轻声吩咐了几句,众目睽睽之下,被带上来的人一共三位,分别是宋彦、曲萧的随从,以及一名专门为曲长负打理书房的小厮。 曲长负道:“前些日子,臣发现自己的书房里少了一本曾经手写的笔记,其中内容,正是曾经对于南戎一地的部分心得,因此臣对此事未敢轻忽,便将院子里的下人彻查了一遍。” 他朝着那名小厮一指:“发现是这名负责打理书房的小厮被宋彦买通,将那本书拿去了。” 曲长负说的是实话,唯一模糊了一点真相,就是这件事是宋彦自作主张办下的。 当时齐瞻和曲萧都不知情,后来宋彦才去告诉了齐瞻。 众人的目光落在宋彦身上,看得他瑟瑟发抖。 曲长负道:“当臣发现这件事的时候,宋彦已经因疑似杀害了自己的亲生父亲而被抓了起来,臣便盘问他的偷盗此书的目的,这才知道,他与魏王合谋,想要让南戎大君误以为我就是他要寻找的人,从而达成借刀杀人的目的。” 齐瞻道:“一派胡言……” 曲长负并不理会,淡淡道:“臣知晓此事之后,原本并不想声张。魏王殿下先前便曾几次拉拢不成,出言恐吓,但臣之忠心只向陛下,也不愿意掺和到这些党派之争的麻烦里面,因此隐忍不言,直到……” 他深吸一口气:“直到臣发现,臣的父亲曲丞相竟然也与魏王站在了一边!” “两人密谈之后,他便配合魏王的行动,胁迫我答应前往南戎。臣才决意将此事上禀,以免家国大事,成为了发泄私愤的工具。” 曲长负说完之后,又冲那三位证人说道:“你们将事情的经过具体说来,看我刚才说的可有虚言。” 这些话虚虚实实,半真半假。 比如曲长负不是先发现自己的书不见了,而是从宋彦口中问出来了曲萧意图加害的事,再加上得知了他跟齐瞻的阴谋,才去刻意查实印证。 但是这点细节不会对事情的整体经过造成影响,等到几个人证战战兢兢将情况叙述完毕,验证了曲长负的说法,周围一时陷入沉默。 这件事实在有点离谱了。 一向是清流中立代表的曲相,竟然会跟魏王联手,费了这么大的劲一起坑自己的亲生儿子,他又图什么呢? 可是曲长负的人证以及说辞都能对的上,更重要的是,早朝的时候,每个人都看见了,确实是魏王和曲相一意想要促成曲长负的出使。 当时就有人心里存疑了,觉得曲丞相还真是舍得自己的亲生儿子,如今只不过是再次印证了这种想法而已。 而曲长负隐而不发,到了此刻才一股脑地把事情说出来,要的也正是这个效果。 曲萧没想到自己这么多年官场混下来,最后倒是被儿子给坑了。 原来曲长负还藏着一招,怪不得他昨晚那么听话配合。 子告父,乃是一件十分大逆不道之事,曲长负在御前公然指责自己生父的不是,首先不论对错,已经是狂悖不孝。 不等曲萧说话,大学士孙旭便已经不赞同道:“曲御史,虽然供词摆在这里,但你这话中有一处最站不住脚的地方,就是曲丞相为何要加害于你。你们本是父子,你被他抚养长大,怎么能连自己的父亲都这般疑心呢?” 曲长负道:“孙大学士这话说的不错,但为何要疑心自己的父亲。其实应该问一问,我的父亲做了什么。” 曲萧垂眸,走出来冲着皇上行了一礼,说道:“陛下恕罪,是臣教子不严,以至于将自家私事带到了御前。但臣身为人父,确实多有不周之处,请陛下饶恕犬子的过失,要责罚便责罚臣罢。” 他转过头来冲曲长负说道:“兰台,从十一岁那年你流落在外起,咱们父子之间便一直有隔阂,没能护你周全,是我这个做父亲的无能,而后我也一直都想要尽力补偿于你。你若是心中还有什么不满的地方,咱们回家再说罢。怎可在御前无状呢?” 曲萧这么一说,隆裕帝立刻想起,当年他还是为了救六皇子,才将年幼的曲长负给撇下的,由此导致了父子隔阂。 而曲长负如果对当时的事怀恨在心,而导致了今日指责父亲的举动,那会不会也连带着一并对皇家不满呢? 曲萧这番话说的很妙,一下子就把皇上拉到了他这一边。 曲长负却全无半点退缩,说道:“父亲明明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件事,却故作不解。您救六皇子,是忠于君主的表现,长负不敢有半点怨尤。” 他语气转冷:“但父欲杀子,而且还是三番五次,用着层出不叠的手段,却是将人逼迫到了绝路上,才让我不得不如此啊!” “杀子”二字一出,不光曲萧心中悚然一惊,别的人也不由动容。 周王忍不住道:“曲御史,这曲相希望你出使南戎,或许只是想让你建立功业,光宗耀祖,顶多是置你于险境,但要说故意杀你,也不至于罢。” 宋鸣风则脱口惊问:“兰台,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两人的语声混杂在一起,曲长负只是淡淡笑了笑,取出一张纸质泛黄的药方。 “这张方子上面,是我从五岁喝到七岁的补药,乃当年家母从一所医馆当中得来。如今那医馆已经因为卷入一桩窝藏逃犯的案件中被查抄倒闭,当年的医师也不知所踪。” 曲长负说道:“时日久远,我的手下费尽心力,才在父亲当年写给一位太医的信件中,找到了这份被誊抄出来的药方。如今那位太医去世已久,但方子上面的,究竟是毒药还是补药,相信也有人能够看得出来。” 整件事情简直越来越离谱了。 曲萧和曲长负目前都是朝中能臣,再加上曲萧和齐瞻到底有无勾结的事情也没有查明,隆裕帝也想知道一个真相。 他令人将药方送到了太医院去鉴定,初始只有几名年轻的太医当值,都没看出来什么问题。 还是又紧急传了几位老太医入宫,大家讨论一阵,才确定这张方子表面补身,实际上长久服用却会对老人、孩童、以及部分先天不足的体弱之人造成影响,缩短寿命。 曲长负又让宋彦将当初单独同他说的话重复了一遍。 宋彦当初逞一时之快,将这个在心里埋藏多年的秘密跟曲长负说了,现在简直悔恨的肠子发青。 他本来是出于一种损人不利己的恶劣心态,想看看曲长负失态的样子,结果非但没有如愿以偿,曲长负还把这件事闹的这么大,直接捅到了御前! 他当完了这个人证,可真是不用再想活下去了。 但如今这种情况,宋彦害怕自己被用刑,根本就没办法死咬牙关,也只能战战兢兢地又把那些话重复了一遍,殿上之人满座震惊。 “曲萧——” 宋鸣风眼睛发红,扑上去拎住曲萧的领子,挥拳就要揍他:“曲萧!!” 那汤药,他在曲长负小的时候,也曾经无数次看着外甥喝下去过。 当时听小妹说,是重金求来的良方,大家的心中还怀有期待,希望把药喝了,这孩子的病就会好,以后的人生能够健康无忧,再也不必受罪。 他没想到真相竟然是如此荒诞而残忍,也无法想象,曲长负自己查出来这件事的时候,会是一种怎样的心情。 曲萧被小舅子扭住,根本挣脱不开,沉喝道:“宋大人请冷静一些,这是在御前!” 周围的人也吓了一跳,纷纷过去拉架,好不容易才把宋鸣风给扯开,七嘴八舌地劝说着。 曲长负快步走过去拉住他,低声道:“二舅,您失态了,快向陛下请罪!” 他原本是不想让宋家人听到这些的,可是他的时间不多了,只能把握住这次机会,发生过的事情,也根本就没有隐瞒的余地。 宋鸣风深深看了曲长负一眼,眼中竟已带了泪光。 他随即满面激愤,扑跪在地上,仰头冲着皇上说道:“陛下恕罪,是臣在御前失仪了。可是、可是此事实在太过骇人听闻!” “父母对子女之爱,无不深切厚重,此乃人伦之常,曲萧……曲丞相却对亲子下如此毒手!曲长负不光是曲家之子,还是臣的小妹所留下之唯一骨血,如今竟遭此祸,请陛下为宋家做主啊!” 宋鸣风声音发颤,说罢之后,便用力磕下头去,额头顿时出现了一大片的红痕。 第74章 紫玉拨寒灰 宋家的人还在前线卖命,隆裕帝自然不可能因为宋鸣风的失态而有所怪罪。 他反而温言说道:“宋卿且先请起,此事的真相如何,朕自然是要查出一个公道来的。” 说罢,隆裕帝看向曲萧:“曲卿,你又可有需要辩解之处?” 曲萧也撩起袍摆跪了下来。 从方才曲长负发难开始,一直到现在被宋鸣风指责,他惊讶归惊讶,神情始终十分冷静。 他道:“陛下,臣不知道长负这孩子何以对臣有着这么大的怨恨,更不明白宋彦为什么要捏造事实,虚言构陷。臣只恨时间过的太久,不能将当初的汤药端过来查验,以证明清白。” “但若说臣与魏王联合起来,只为了将亲生儿子逼往南戎,这项罪名臣是万万不敢认的。若是当真想要害他,其他的方法也很多,又为何要如此大费周章呢?臣被诬至此,除了请陛下明察,也无话可说了。” 曲长负缓缓地说道:“父亲,你错了,长负今日所说的这些,并不是为了在众人面前证明你对我有杀心,而是不能忍受一国的亲王与丞相以国事发泄私仇的行为。你不是故意设计出来这件事害我,而是对我早有厌恶之心,恰巧魏王前来要求合作,你便顺水推舟罢了。” “若说臣是因为怨恨,这才故意诬陷自己的亲生父亲,那我原本也不该等到今天。” 曲萧极力想要撇清罪名,曲长负却又把这顶大帽子给他扯了回来。 他默然一瞬,这才继续说道:“臣自打出生便先天不足,五岁那年,补药中被下毒,从此缠绵病榻,严重时甚至连自己行走都做不到;十一岁时被父亲抛在乱军之中,在边地寄人篱下,两年后方才历经艰辛回府,谁想到母亲已经去世,相府夫人换做了庆昌郡主。” “庆昌郡主一向跋扈,视臣为眼中钉肉中刺,更是时时冷嘲热讽,在外败坏臣的名声,对内克扣为难,父亲对此不闻不问……臣在家中的每一天,都是如履薄冰,夜不安寝,若是想要报复,根本不会忍到现在,更不会使用这种方式。” 齐徽听着这些,紧紧地握住了拳头,只觉痛彻心扉。 他无比想回到过去,紧紧抱住那个曾经遭受过这些的曲长负。 他也有过这样的机会,可惜在那个时候,被他自己一次次地推远了。 宋鸣风已经听的忍不住落泪,不光是他,所有人都被这番话给惊呆了,就连隆裕帝都是满脸惊诧。 谁也没想到,脾气刚硬且一身贵气的曲长负,竟然是这样成长起来的。 曲长负自顾自地说道:“此等经历实在不堪,臣并不想吐露于人前。但正是因为臣心里一直清楚,父亲对臣并不喜爱,才会在他与魏王联手谋害的时候立即发现……” 他也跪了下来,大声道:“此等行径,蒙蔽圣上,借公行私,已经不是臣自身的委屈,臣这才不得不忍痛揭穿!还请陛下明察!” 曲萧混迹官场多年,什么风浪都见过,要不是此刻被指责的对象是他,他简直都想给曲长负喝彩了。 这份口才和头脑,关键是这颠倒黑白睁眼说瞎话的本事,谁还能的辩的过他! 曲长负这番话实在是可怜委屈到了极点,听起来也与每一件事实都对的上号,让无关人等心中的同情全都偏在了他的身上。 可最重要的一点是,在这些事当中,曲长负可半点都没吃过亏啊! 谁敢给他气受! 至于什么“如履薄冰夜不安寝”这样的词,更是根本就不适合用在他的身上。 可是自己偏偏还没有办法辩解。 他竟然当真栽在了这孩子的手上。 曲萧不再说话,齐瞻在旁边听着,却已经忍无可忍。 若曲长负不是在口口声声地指责他,他或许还能生出一些怜香惜玉的心思,但此时此刻,对方的每一句话,实际上都变成了刺向他的利箭,他的同情心还不如用在自己的身上。 齐瞻道:“父皇,儿臣确实曾经与曲相见过面,但不过是询问前一阵科考之事,关于宋彦所说的私下勾结南戎,全部都是子虚乌有。” “恕儿臣直言,宋彦原本是宋家的人,他口中的话不能确信,应当严刑拷打,才能问出幕后究竟是谁在挑拨指使!” 齐瞻这也是不择手段了,什么严刑拷打,只怕是要将他给屈打成招吧! 宋彦没想到齐瞻这么狠:“魏王你——” 曲长负稍稍提高嗓音道:“不必了!” 他说:“殿下既然认为宋彦是宋家这一边的人,那么无论他说什么,殿下心里总归是都不会相信的了。那么长负还有个人证,这一位的话,想必您不会反驳。” 因为情况未知,齐瞻被曲长负层出不穷的手段弄的有些焦躁,盯着他道:“曲御史,你手上的人可真多啊。” 曲长负淡淡一笑:“并非我的人。正因对方身份特殊,故而才迟迟没有上殿来,若是要请她作证,长负就要斗胆请与此案无关者稍作回避了。” 这件事牵涉的阴私确实有点多,当下大部分无关的人都离开了,只留下了几位皇子,以及宋家、曲家的人。 而曲长负所说的证人却是令所有的人完全没有料想到。 当看见缓步走进来的华服女子之后,齐瞻先是满目惊诧,随即反应过来,眼中几乎喷火,失态道:“怎么是你?” 来的人竟然是他的王妃林忆。 魏王妃给皇上行了礼:“参见父皇。” 隆裕帝的脸色也有些不豫,方才是子告父,现在又来了个妻告夫,今天上朝没看黄历,这到底是个什么日子? 他淡淡地道:“起身罢,你又有什么话说?” 林忆道:“父皇,臣媳是来证明,王爷与曲大人之间确有私怨,并且在此之前,便私下里与南戎有所勾结。” 隆裕帝道:“他可是你的夫君,你又为何要向着外人说话?” 林忆苦笑道:“臣媳自从被父皇指婚给魏王的那一天起,就把他当做了我的天,谨守女德,事事以魏王为重,自认德行无亏。可是魏王却未必也同样愿意将媳妇看成是妻子。” 她拿出几封书信,双手呈了上去:“请父皇过目。” 齐瞻跟林忆站的很近,一眼便看到了,那书信上的字迹十分眼熟,赫然正是自己写给曲长负的。 当初这小子故意跟自己装相,说些什么想打动他,就要先证明自己实力的鬼话,弄得齐瞻心猿意马,回去之后亲手写了好几首酸诗送到了丞相府。 后来齐瞻早就忘了,怎么也想不到如今竟然到了林忆的手里 ——这两个人是什么时候勾搭到一起的?看样子还关系匪浅! 这个认知对齐瞻的打击可不是一点半点,他有那么一瞬间整个人都被气的怔住了,失态道:“你们!” 他的目光几乎要吃人一般,第一时间看向曲长负,曲长负掩袖咳嗽了几声,放下手抬头时,冲着齐瞻戏谑一挑眉峰。 齐瞻简直想掐死他。 林忆道:“王爷很惊讶吗?你为了骗得曲御史顺从于你,不惜在书信中向他承诺,此生除了他之外再不要别人,还说要休弃于我,可惜曲御史仍是不动心,你恼羞成怒之下,竟然发起如此报复。” “而这些书信,正是曲御史给妾身的,他是一番好意,提点妾身要注意身边之人,妾身看过之后,心也死了。” 林忆凄凄切切地说道:“君既无心我便休,但被你抛弃之前,我仍是皇族的一员,断断看不得你如此欺瞒陛下。” 隆裕帝勃然大怒,喝道:“魏王,此事你要怎生分说!” 齐瞻跪倒在地:“父皇,儿臣是冤枉的!儿臣……” 隆裕帝冷冷地说:“曲长负冤枉你,宋彦冤枉你,连你的王妃也冤枉你吗?以前你胡闹,朕都宽纵了,如今你简直是死不悔改!” 齐徽也跪倒在地,做出求情的样子,慢慢说道:“父皇,大皇兄是有错,但他对于南戎之了解,先前也并非无功,还请父皇……” 他这话不说则已,一提起此事,又让皇上想起之前齐瞻便因暗中布局算计太子和璟王,被禁足在王府之中。 而后皇上心中也多有不忍,见齐瞻及时提供了有关于南戎土俗的发现,便借着这个由头,把他给放出来了。 现在再想,齐瞻从头到尾都没有反省过自身过失,反倒不断地揣测圣心,利用他所得到的偏爱做些阴谋算计的勾当。 曲长负的状正好告到了点子上,皇上可以不在意齐瞻对一名普通的臣子起了别样心思,也可以不在意曲萧如何对待自己的儿子。 但是他不可能不在意皇子与重臣的勾结和欺瞒! 皇上一旦起了猜忌之心,那就无论怎样的求情和辩解都没有用处了,当下齐瞻刚刚恢复的差事还没在手里捂热乎,又被尽数罢免。 这一次皇上并没有允许他在王府中禁足,而是吩咐送到大相国寺去,严加看管。 魏王妃林忆以夫妻恩义断绝为由,请求和离,则被皇上暂时压下,准许她先回娘家暂住,改日另议。 至于曲萧,则被直接逐出京城,贬为了惠阳知府。 说来也巧,那本来是先前朱成栾的职位,朱成栾被曲长负查了之后,尚未有新人接替,如今倒成了曲萧流放之地。 这一战,曲长负可以说是大获全胜。 而且最诡异的是,他所用的人证,是跟他有仇的宋彦,曲萧手下的随从,齐瞻的王妃…… 曲长负甚至根本不需要他自己的亲信,就把能利用的对象利用到了极致。 不过即便如此,对于其他人来说,曲长负也没有什么需要防备和忌惮的了,因为不日,他也马上将要启程,前往南戎。 * 曲长负从议政殿中走出来,天色微阴,不见飞雪。 此时早朝早已散去,大殿之前一时无人经过,站在高处的时候,会让人有一种手掌天地的错觉,可是浩浩长风掠过襟怀,又将一切吹成了空。 永远都是无休止地斗,斗赢之后,便又是无尽的空虚。 曲长负走下长阶,出了宫门,尚未等伺候的人迎上来,便见曲萧正背对着自己,站在门口。 曲长负面色如常,行礼道:“父亲。” “这么多年来宦海浮沉,从未有人能将我算计至此,没想到,竟然是你赢了。后生可畏。” 曲萧笑了笑道:“如今我去惠阳,你去南戎,咱们父子今生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再见面。为父最心爱的长子啊,你多保重吧。” 曲长负道:“我在陛下面前是那句话,在父亲面前还是那句话,若非父亲一意相逼,你我原本谁也用不着到这般地步。现在儿子就要为了家国大义慷慨赴死了,不知父亲可愿意发一发慈悲,让我当一个明白鬼啊?” 曲萧怔了怔,然后笑了起来:“我还以为你早就猜到了,原来你还不知道。” 曲长负微微摇头:“我还记得小的时候,父亲领我读书骑马,为我在灯下糊纸灯笼,都是出于真心疼爱,那种温馨之感,如今还可回忆起来。但不知从何时起,这种亲情就变了调,再也难以寻回,叫人惆怅不已。” “我曾反复思考过原因,但也只能瞎猜罢了。是我的命数克你,还是我不是你的亲生孩子?” 这父子两人面对面站着,说话都是斯斯文文,面带笑容,半点也看不出来方才恨不得置对方于死地的针锋相对,叫知情人看了,却不禁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曲长负的话问出来,曲萧却没有立即就回答,他静静地站了片刻,脸上的出现了怅惘追忆的神情。 “我和你的母亲,是在一次庙会上认识的。那个时候,我刚刚中举,意气风发,自以为日后定当鹏程万里,也不知道她是太师府的千金,就冒失的过去追求。” 片刻之后,他忽然没头没脑地说了这句话。 这似乎还是在宋琬过世之后,曲长负头一回听见曲萧提起她。 他神情淡漠,却非常认真地听着。 曲萧像是小时候给儿子讲故事那般,慢悠悠地说道:“后来知道了她的身份,我曾经十分忧虑,幸好你的外祖父和舅舅们都没怎么阻拦,我们就成亲了,成亲后,很快又有了你。” “你祖父祖母都早早就被村里的恶霸打死了,我没有本事给他们报仇,从小寄居在一位远房叔父的家中,十五岁只身来到京城求学。我没有真正的家人,不知道亲情究竟是什么感觉,直到成亲之后,才算是有家了。” “一日我从官衙回来,看见你娘领着你在后院里学走路。” 曲萧终于转过头,凝视着曲长负的侧脸:“我站在那里看了许久,舍不得打扰,我曾有时以为,我一辈子都会在追求权势的路上孤独地度过,可没想到还能过上这样的日子。但很多幻想不过是幻想,命中注定没有的镜花水月,终究会被打破。” 他淡淡地说:“后来我才知道,你的母亲曾经有过一名心上人。我认识她的时候,她才刚刚被对方抛弃。” 曲长负道:“你怎么知道的?” 曲萧说:“我们碰见了那个人,我察觉到她神色有异,回家后也是闷闷不乐,我便问她是怎么回事,她自己说了。” “毕竟旧情已经过去,我本也想此事听过便可放下,却未曾料到,原来你也不是我的亲生孩子。” 曲长负猜测过这种可能性,毕竟能让一名父亲这样痛恨自己儿子的原因不多。 但听曲萧亲口将话说出来的时候,他还是觉得全身一阵阵地发冷,平日里思虑过重就会引发的头痛,针扎一般愈演愈烈。 曲长负将攥紧的拳头背在身后,神色平静地问道:“那个人是谁?” 曲萧笑了笑,说出一个他绝对不会想到的名字:“你师父,谢同。” 曲长负道:“这不可能!” 曲萧说:“当年谢同是宋太师招揽的江湖游侠,住在太师府上,他跟宋大小姐的一段情,一些来往密切的人家也并非不知。” “后来谢同为了建立功业,外出打仗,却喜欢上了另外一个女人,那女人却因保护他而死,因而谢同回来,决意为她终生不娶,也断了同你娘的那段情谊。” 曲长负脸色变幻,在阴沉的天色下显得青白交加。 曲萧看了他一眼,说道:“这些都是你娘自己告诉我的。” 曲长负闭了闭眼睛,正要说什么,忽然被人从身后按住了肩头。 他回过头来,说道:“二舅。” 这两个字一出口,才发现自己的声音有些嘶哑。 宋鸣风一手搂住曲长负的后肩,看着曲萧,沉声道:“方才的话我都听见了。原来你是为了这个。” 曲萧道:“是么。不过这些事,二哥知道与否,也已经不要紧了。” 宋鸣风抑制住暴打他一顿的冲动,说道:“谢同的事情,我不否认。但小琬同你说了这些,那么她也跟你说了,兰台不是你的亲生儿子吗?” 曲萧道:“滴血认亲,两人的血不相融,可够了?” 这件事,他已经压抑在心中太久太久,不同宋琬提起,是因为知道对方的性格刚烈决绝,一旦把话说开,他们的婚姻绝对不可能再维持下去。 但越是压抑隐忍,越是痛苦,他甚至想过,把曲长负除掉之后,再跟宋琬拥有一个真正属于他们两人的孩子,将这件事永远忘却。 可是他始终没能下手,而宋琬生曲长负的时候,原本就是早产加上难产,也落下了病根,再生育可能会有生命危险。 事情莫名其妙地拖着,在挣扎、犹豫与仇恨当中,就变成了如今这副样子。 第75章 沈绵淡雾开 一直到现在为止,宋鸣风整个人都还沉浸在一种十分荒谬的情绪当中。 亲戚这么多年,他跟曲萧并不投脾气,甚至也看不惯对方的一些行为,但是不得不说,一直到宋琬去世,曲萧都对她不错。 所以即便是后来曲萧另娶,也是人之常情,两家虽然疏远了,但也并未因此而交恶。 从刚才在皇上面前开始,直到现在,发生的一切都远远超出了宋鸣风的想象力。 此时听曲萧这样说,他不由冷笑了一声,低语道:“真是见鬼了。” 宋鸣风捏紧了拳头,抬起头来,用一种强自克制着的冷静声音道:“曲萧,你跟我来,咱们有什么话都敞亮着说开了,别总是在心里琢磨那些见不着影的事。” 说完之后,宋鸣风又拽了曲长负一把,大步朝着宋家的马车走去。 曲萧犹豫了一下,也上了相府的马车,吩咐道:“去太师府。” 宋鸣风、曲萧和曲长负三人各自乘坐马车,同时有带有随从,三队人马规模浩大地来到了太师府外面,还把守门的小厮吓了一跳。 方才宋家的大公子宋蕴、四公子宋绎也全都上了早朝,已经知道曲长负要去南戎的事,但后续他们单独去议政殿又发生了什么,便不得而知了。 两人回府之后都焦灼不已,一会便要看看宋鸣风回来了没有,以便询问情况,弄得满府女眷也都惴惴不安的。 宋绎驴拉磨一样在院子里转圈,听到门外传来动静,立刻扑了上去,没想到瞧见了一大群的人。 他正要询问,看见了曲萧,脸色就变得不好起来,冷声道:“姑父居然上门来了,难为您还认得这门亲戚。” 虽然因为庆昌郡主刁难曲长负的事,宋绎对于曲萧的作为颇多微词,但当面见到还一向是十分恭敬的。 直到这回在大殿上,见他口口声声要将曲长负逼去南戎,这才激起了宋绎的极大不满。 他不明就里,到现在还以为曲萧是想通过让儿子涉险来博取皇上欢心,巩固自身地位,因而见到他就没有好脸色。 宋蕴则注意到曲长负的脸色极为不好,立刻吩咐下人给他倒了碗热腾腾的牛乳送上来,拍了拍曲长负的后背道:“兰台,去那边坐下。” 他也没搭理曲萧。 对于儿子的无礼,宋鸣风并未呵斥,而是吩咐让闲杂人等都退出去,只留下了曲萧、曲长负、他们夫妻二人,以及宋蕴宋绎两兄弟在。 众人坐在了会客厅中,神色各异。 宋鸣风道:“曲萧,咱们两家是多年的姻亲关系,平时相处的也算和气,今天父亲不在,我在宋家做主。你怀疑小琬的清白,因而给兰台下毒之事,需得给我们一个交代。” 这几句话他说的很慢,脸上神色显而易见的痛心。 曲长负默不作声,缓缓喝着手中的牛乳,仿佛事不关己。 宋二夫人用帕子掩住了口,宋蕴和宋绎两人则异口同声地说道:“什么下毒?!” 宋鸣风言简意赅地把事情总结了几句,然后说道:“老四,你跑一趟,把你谢叔叔给请过来,让他当面说一说,他跟你小姑之间到底是怎么回事。” 宋绎犹在震惊与愤怒之中,站起身来,狠狠瞪了曲萧一眼,大步离开前厅。 曲萧能够感觉到,自己的心脏正在迅速地加快跳动着,这么多年来,这件事是他最大的心病。 他一直想知道,宋琬和谢同的过去是什么样子,两人的感情有多深,而自己在宋琬的心中,又算是什么。 但是他不敢问,他怕有一些东西说出口,就会把一切自欺欺人的幻想打破。 就像小时候寄住在叔父家里,明明知道他们是为了自己父母遗留下来的财产,才给自己一处牛棚旁边的小屋栖身,但他仍是装作一无所知。 只要撕破脸,就会被赶出去,甚至可能因为财产遭难,但什么都不说,这里就仍是他的家。 现如今,这么多年都过去了,连宋琬都早已经变做了一把白骨,而他终于要被人逼迫着,才能去面对所有的真相。 众人沉默着等待,宋蕴不时面色不善地打量着曲萧,过了一会,谢同和宋绎才一前一后地进了门。 宋绎显然已经把事情跟谢同说了,他的脸色极为难看。 一进了大厅,谢同就大步走到了曲萧的面前,二话不说,拎起他的衣领,重重就是一拳。 曲萧猝不及防,头被谢同打的歪了过去,半边脸都肿了起来。 “这一拳是替你妻子打的!” 谢同犹不解恨,又抬起手来:“这一拳是替你儿子打的——” 曲萧却在第二拳的时候反应了过来,抬手接住了谢同的拳头,将他推开。 他往旁边吐了口血沫子,讥刺地说道:“你有什么资格替我的妻子儿子出头?倒是你若要说,那边坐着的是你儿子,方才挨这一拳,当我认了。” 曲长负皱起眉头,宋蕴恼火地说道:“你说什么!” 谢同却冷笑道:“我就是要替他们出头又如何?如果早知道你是这种多疑阴毒又自卑之人,我就是说什么,当初也要阻止她跟你成亲!” 他未回头,沉声道:“宋二哥,请夫人回避一下罢。” 宋鸣风叹口气,冲着妻子摆了摆手,让她退到后面。 谢同顿了顿,则在曲萧充满疑虑与敌意目光的注视下,将自己的腰带解开了。 他的裤子滑落在地上,露出残缺的男性器官,那伤口显见已经是陈年旧伤。 这件事,除了谢同自己,只有宋鸣风和无意中撞见过谢同洗澡的宋彦是知情人。 这么多年下来,甚至连宋绎、宋蕴和曲长负都从未听闻。 毕竟对于任何一个男性来说,这都是一种极大的耻辱。 谢同也曾经对此事百般回避,视为奇耻大辱,但此时此刻,他的心情却异常平静。 如果当年自己能够再坦诚一点,或者采取另外一种方式,今日很多人的命运都将会不一样。 曲长负跟他没有半点血缘关系,但谢同看着他长大,情分早已胜似亲生父子一般,他一直很羡慕曲萧,却没想到,曲萧竟然这样对待自己的妻儿。 谢同垂下眼,将衣服穿好,平淡道:“当年,我在战场上不慎踩到了火药,伤及身体,无法人道。就是因为这伤,我才会托词要为别的女人终身不娶,让小琬彻底死心。这件事,当时的战友和军医都是知情的。” 曲萧定定地站在那里,眼神放空,好似已经化成了一尊石像。 宋鸣风也站起身来,缓缓说道:“我小妹的性格向来都是如此,对待亲近的人,不会有多少心眼,有什么事情也不会欺瞒。她连自己跟谢同的旧情都对你坦诚以告,若这孩子果真不是你的,她又怎会不说?” 他的语气中带着压抑的愤怒与痛楚:“偏生你们甫一成亲,她就有了身孕,偏生兰台是早产,你便因此产生疑心了吗?” “曲萧,我宋家的女儿既然是嫁不出去,也绝对不会用这样的方法算计夫婿。我不信小妹会做出这种事,你若仍是存疑,今天咱们就把什么都验个清楚!” 他挥了挥手:“来人,拿碗水过来!” 几只一模一样的碗被端过来,宋鸣风当着曲萧的面,亲自将这几只碗随意移动和交换位置,直到难以区分之后,才令人拿着壶一一将水倒入。 曲萧几乎是在宋鸣风的呵斥下,木然将自己的手指刺破,挤了一滴鲜血进去,其他人也纷纷如此。 他看见,曲长负的血跟谢同、宋鸣风全不相融,到了他这里,父子两人的鲜血立刻融在了一处,再也难以分开。 原来从始至终,曲长负都是他的亲生儿子? 而他,却猜疑妻子多年,更下毒害了当年无限疼爱的长子,以至于他落下病根,妻子也因当初思念走失的儿子,抱憾而终。 曲萧盯着那碗血水,仿佛里面倒映出了什么恶鬼一般,然后他退后两步,忽然转身,踉踉跄跄地跑了。 宋绎站在他旁边,抬手就要拦:“哎,你干什么去?这样就想走了?!” 曲长负却抓住了他的手臂,说道:“四表兄,随他罢。” 宋绎被曲长负一挡,颓然将手放下,鼻子却忽然一酸,一转身将曲长负抱住。 “弟弟。”宋绎的声音中带着痛楚,“这些年……委屈你了……” 曲长负被他紧紧地抱着,有时候,有个人能支撑起自己身体的力量,也是一件可以令人暂得安心的事。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眼中似乎也涌上了些微泪意,但轻轻一眨,便散去了。 这么多年下来,早已经用尽了他一生的心死、悲伤,与软弱,而站在这里的曲长负,流血不流泪,言败不言悔! 宋鸣风在旁边看着,也忍不住后退两步坐在椅子上,喃喃叹气道:“唉,这叫什么事啊。” 他用手捂住了脸,撑着额头安静片刻。 自己这个当舅舅的,都自觉跟外甥血脉相连,平时简直把孩子疼到了骨子里,又怜惜他身体不好,没有母亲照料,平日里说句重话都舍不得。 可想而知,如今知道真相后,宋鸣风有多么心疼和自责。 这也就是宋太师不在这里,老爷子半生戎马,威风凛凛,要是让他知道了曲长负这病是被活生生折腾出来的,还不知道要气成什么样子。 想到这里,宋鸣风又不由想起了自己在战场上暂时行踪不明的父亲和兄弟,以及曲长负即将前往南戎的事情,更加烦恼无限。 真不知道父亲唯独将他留在这里,是在保护他还是在考验他,总之现在所有的事情,都要靠他一肩担下了。 宋鸣风道:“兰台,你要是不愿意再回相府,就在宋家住着罢。一会让你舅母给你把院子收拾出来。至于出使南戎的事……你别怕,舅舅一定想法子给你推了。” 曲长负听到正事,定了定神:“二舅,南戎我是一定要去的,不是谁要逼我去,是我自己得做这件事。” 宋鸣风皱眉,但此刻正心疼他,又舍不得说重话:“唉,你这孩子,你怎么不听劝……” “舅舅勿要担心,其实曾经那些经历,恰好证明了我的命很大。” 曲长负在旁边坐下,清清楚楚地说道:“怎么死都死不了,所以我就更要好好地活。建功立业,不负恩义,不枉此生。” 他语气始终冷静,眼眸微微一挑,却似盛着万里山河。 “舅舅,您放心,我不会有事,而且一定会把外公他们,都给找回来。” * 曲萧失魂落魄地跑出相府,脚步快的就仿佛身后有厉鬼在追他一样,把等在外面的随从们都吓了一跳。 大家站在原地愣了愣,才连忙赶着马车追了过去。 一名随从小跑在曲萧身侧,追着劝道:“老爷,老爷,您有什么急事,还请坐马车罢。” 他在相府多年,从未见过曲萧如此失态。 但想来也是,一位丞相,竟然被自己的儿子搞得连贬数级,不得不外放去当知府,这对任何一个人来说,都是很难以承受的打击。 曲萧已经忘了自己还有马车,被喊了好几声之后才逐渐有了思考问题的能力,脚步一停。 随从们扶着他上了马车,曲萧定了定神,恢复理智的同时,心痛如绞。 “不回相府。” 他哑着嗓子说道:“去刑部。” 曲萧以前的亲随曹献,自从上回陷害曲长负失败之后,便被关押在了刑部。 他虽身患绝症,但大概是心态坦然的缘故,目前的身体状况还说得上一句“不错”。 曹献伺候曲萧多年,是他最重要的心腹。 当年怀疑曲长负并非亲子,滴血认亲,发现药方当中有毒等事,除了曲萧自己,另一个知道内情甚至亲眼目睹的人,就是曹献。 当年曲萧连着试了三次,曲长负和他的鲜血都不相融,可这回在宋家,却是完全相反的结果。 能接触到这件事的人只有曹献,除了他从中做下手脚,故意误导曲萧,整件事情再也不会有其他的解释。 可是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皇上的旨意尚未传出,曲萧目前还是丞相,没有人会为了这点事与他为难。 曲萧顺利进入了刑部大牢,曹献正蓬头垢面地缩在一张茅草床上。 他见到曲萧,连忙站起身来,诧异道:“老爷,您怎么来了?” 曲萧眼睛通红地瞪着他,然后“刷”地一声抽出了从随从那里拿来的一柄剑。 他的手紧紧攥着剑柄,杀气腾腾地说道:“其他人都下去。” 本来就是个将要被处以极刑的阶下囚,就算是被曲相给杀了,也没什么要紧的。 其余人很快就退了出去,现场只剩下了他们两个。 曹献的声音中带着一丝奇怪的颤抖:“老爷,您这是做什么?” 曲萧冷冷地说:“说!当初为什么要故意误导我,让我以为……兰台不是我的亲生儿子?” 他此时甚至还不敢深想,曲长负这些年是如何过来的,说出口的每一个字,都像是含着一口滚烫的心血,烫的嘴里生疼,又被艰难无比地吐露。 曹献一怔,说道:“你的意思是,曲长负是你的亲生儿子,你现在知道了?” 曲萧将剑架在他的脖子上,因为手臂的颤抖,剑刃划破了曹献的脖子,鲜血流下来,曹献却好像浑然不觉,只是热切地等待着自己那个问题的答案。 曲萧冷冷看着对方,一语未发。 片刻之后,曹献突然爆发出一阵狂笑,他笑的上气不接下气,几乎要流出眼泪:“老天有眼,当真是老天有眼!曲萧啊曲萧,我等这一天,可是已经等得太久了!” 曲萧目光一凛,虽然已经猜到一切,还是觉得怒不可遏。 他一剑挥下去,砍在了曹献的肩膀上,怒喝道:“你为何要这样做!” 这几乎是他平生以来,头一次这样的失态。 曲萧不会武,但手中宝剑锋利,还是将曹献的肩头砍出了一道极深的剑伤。 他却仿佛根本不知道疼一样,昂然回答道:“当然是为了报复你!” “你还记不记得我曾经跟你说过的,我妻子被人害死,我欲为她报仇?我妻子被害死是真,而其实其他的事,都是我编造出来的!” 曹献道:“曲萧,当年是你,好端端地没事找事,提议查处囤积贩卖私盐之人。我妻子当时已经有了两个月的身孕,也要被你亲自领命追捕,结果在混乱中因马蹄踩踏而死!” 这些话在心中憋了多年,因此此刻被他说出来,简直顺畅无比: “我那个时候就想过了,只要我活着一天,一定要给妻子和我那未出世的孩儿报仇!我好不容易混到你身边,用了好几年,才获得了你的信任,我一直在思考,应该怎样才能好好地报复你,让你像我一般痛不欲生!” 枉费他这么多年经历大风大浪,连敌国的奸细都瞒不过曲萧的眼睛,结果到头来,竟然被这样一个一直在自己面前卑躬屈膝的小人给骗了。 说到底,利用的都是他的自负和偏激。 曲萧只觉得怒不可遏:“国有国法,贩卖私盐本就依律当斩,你的妻子又有何冤屈?!你若要仇恨报复,便冲着我来,当时我儿子尚在襁褓之中,他又何其无辜!” 曹献嘲讽道:“你原来知道幼子无辜吗?既然知道,当初我所做的,不过是让你觉得大少爷并非你的亲子,将他扔下的人不是我,给他下毒的可也不是我啊!” “眼下,你还得眼睁睁看着他往南戎去,这也是你造成的。” 他哈哈大笑:“痛快!真痛快,亲手害了自己亲生儿子,这感觉不会比我当年在家中听到亡妻死讯更加好受!我算是对得住他们娘儿俩了!” 第76章 西燕南鸿侣 曲萧听到这里,再也无法忍耐,冲着曹献又是一剑劈下。 他愤恨到了极点,几乎用尽全力,曹献本能地抬起胳膊招架,结果一声惨叫之下,曲萧竟然硬生生斩断了他的小臂。 “我不会杀你,有资格嘲笑我的,也不是你这种卑鄙低微的蝼蚁。” 僵持片刻,曲萧将长剑用力掷在底下。 他语调森冷,只有细听才能感觉到依旧带着颤抖:“即使对不起我的家人,但为官多年,曲某未曾伤害过任何一个无辜百姓,此点我问心无愧,你家中悲剧,原本就是活该!” 曲萧一字字道:“我会派人找到你妻子的尸骨,在你面前挫成灰扬了,要她就算死,也要因你之过,不得安宁。” 曹献直到这时才大惊失色,吼道:“你敢!” 曲萧冷冷一笑,自嘲道:“有何不敢,还有什么事是我做不出来的?” 说完之后,他离开了牢房。 在这种情况下,曹献的反应已经充分说明了,他不可能再一次说谎,所有的真相清晰明了。 宋琬嫁给他,从来没有其他目的,曲长负一直都是他的孩子,与他血脉相连。 毕生期盼的,想要的,他明明早就已经拥有了,却被自己亲手毁掉。 曲萧弄清楚了一切,却茫然地站在刑部门口,不知道自己应该去往何方。 他从小寄人篱下,一路奋斗,万般艰难,才总算有了属于自己的栖身之所。 无论外面多少风风雨雨,尔虞我诈,回到家中,永远是可以安心的。 自从宋琬死后,这个“家”就失去了温度,如今,竟是让他连回去都不干了。 那里的一草一木,都见证了他的不堪,府中常年不散的药味,会让他悔恨到,连呼吸都如同刀刺针扎。 可他心中亦是明白,逃避不是办法,很多事情既然是他所造成的后果,他就不得不面对和解决。 过去的事改变不了,眼下一个最重要的问题,就是曲长负即将前往南戎。 依照曲长负的脾气,现在是他自己打定了主意要往南戎去,所以目前的关键不是想办法让皇上收回旨意,而是想办法来保证他的安全。 自己需要弥补的太多,已经不配自称“父亲”,那么,就想办法为他找到一条最后的退路吧。 想到这件事,心里有了目标,曲萧逐渐冷静下来,头脑也清晰了不少,很快,他心中便有了主意。 他又进了一趟宫,这回与皇上相谈许久,直到天黑才出宫,总算回了相府。 曲长负不在府中,也没留在宋家,还是回到他的别院去住了。 此时的相府早已经乱做一团。 曲萧被贬谪的旨意已经传遍阖府上下,对于所有的人来说,都如同晴天霹雳,大家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事,人心惶惶,各种猜测都有。 关键时刻,还是庆昌郡主站出来,把下人们叱骂了一通,让他们各自去清点府上能带走的财物,收拾行囊。 自从昌定王府被曲长负收拾过一通之后,再也不复昔日风光,庆昌郡主要强好胜,不愿叫人看了笑话,便深居简出,也不常与自己那些闺中姐妹来往了。 这回她见曲萧迟迟不回府,又收不到消息,心里其实也极为惶恐不安,咬了咬牙,正要吩咐下人备了车出去打听,就看见曲萧的马车停在了门口。 曲萧从马车上下来,竟是前所未见的满脸疲态,仿佛一下子苍老了十岁。 庆昌郡主心慌意乱,连忙迎上前去,扶住他的手臂,匆匆问道:“夫君,你这是怎么回事?被皇上责罚了吗?刚刚来了圣旨,说……” “我知道,对不住,连累你了。” 曲萧拍了拍庆昌郡主的手,然后将自己的手臂抽回来,说道:“进去再说罢。” 庆昌郡主目光一黯,但还是答应了,同曲萧进了房去。 夫妻两人相对坐下,只听外面不时有下人匆匆跑过的声响,虽然不大,但也在这个动荡的夜晚,平添凄凉。 庆昌郡主心中忐忑,欲言又止,曲萧看了她一眼,主动说道: “庆昌,我这次犯下的过错不轻,三日后就要启程前往惠阳赴任。虽然是地方知府,但以如今的形势,再过一阵那里或许受到战祸波及,你若是愿意留在京城,我会想办法安排。你也不必太过忧虑。” 庆昌郡主急道:“你这么多年来最是知晓上意,谨言慎行,为何突然惹得皇上如此震怒?到底发生了什么?” 曲萧顿了顿,说道:“是我自作自受。” 事到如今,他反而坦然,将所有的事情一五一十,全都讲给了庆昌郡主听。 庆昌郡主先是震惊,又觉莫名心酸,听到最后,整个人都怔住了。 直到觉得脸上湿润,用帕子擦了一把,她才发现自己竟然不知不觉落下泪来。 她喃喃道:“所以,曲长负这是来向我们一家报仇了,这些年来,我待他也不好,甚至还在外面败坏他的名声,想尽办法算计他,不让他出头……” 曲萧闭上了眼睛。 庆昌郡主苦笑道:“你一定觉得我很恶毒罢?我第一次这样做的时候被察觉了,当时还以为你会发怒,但你最终只是淡淡地看了我一眼,什么都不说。” “那时我心中窃喜,还以为……这代表着你对我偏爱,后来才逐渐发现,似乎并不是这样,你根本就不在乎我。” 庆昌郡主道:“我想用任性来证明自己的地位,结果到了最后,你的憎恶和喜爱全都与我没关系。” 曲萧道:“事情会到如今地步,主要的原因在我。” 他避开了庆昌郡主的话,说道:“你放心罢,如今出了这样的事,我不会把责任推到你的身上。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写下和离书一封,你回昌定王府去罢,那里的生活,会比惠阳安逸很多。” 庆昌郡主的声音陡然尖锐:“你要跟我和离?!那长清呢?” 曲萧道:“看你的意思。” 他将所有该安排的事都想好了,该担的不该担的责任也都揽到了自己身上,对于庆昌郡主,可以说已经仁至义尽。 但面对曲萧这样的态度,她心中的压抑和痛苦却是更加强烈。 庆昌郡主不由含泪冷笑起来:“我的意思?我能有什么意思。你我夫妻一场,我在你眼里,不过同一样需要安置妥当的家什没什么两样。这么多年过去了,你心中没有我,也从未懂得过我的心意!” 曲萧垂下眼,没有否认:“是我对不起你。这么些年来,我将身边的人辜负尽了,实在是不堪。” 庆昌郡主苦笑道:“你是觉得对不住宋琬,对不住曲长负,提起他们的时候,你的语气里都是心疼。但你将所有的一切一五一十同我说出来,丝毫不加遮掩,我就明白了,你不在意我如何看你,因而不怕你不堪的一面暴露在我面前。” 她走到曲萧面前,蹲下身来,将手放在他的膝盖上,仰头看着丈夫的脸:“可是你不知道,我只是喜欢你这个人,无论你是什么样子,是不是丞相,喜不喜欢我,我都不在意。” “我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明明你和宋琬都还没有相识,你撑着一把伞走上桥头,经过我身边的时候,伞的边缘碰歪了我的簪子。然后你冲我抱歉的笑,说,‘小姐,对不住’。” “那个时候,我心里就有了你,又好不容易才嫁给了你。现在我才知道,怕是你跟宋琬之间没有那场误会,你压根就不会答应续弦,你在跟她赌气。” 曲萧道:“你——” 庆昌郡主苦笑道:“曲长负曾经说过我,若是心中有怨,觉得丈夫不在意自己,应该去怪自己的丈夫,而不是牵扯无辜的人,可是我舍不得埋怨你。你心里有旁人也好,要被贬谪受苦也好,只要我还是你的妻子,我就可以告诉自己,我永远是跟你休戚与共的人,最亲近的人。” 她仰起头:“是我被嫉妒冲昏了头脑,对曲长负、对曲蓉,都十分不好,我会尽力想办法同你一起弥补,只要你不抛下我,我什么都愿意去做。” 曲萧从未在意过这个向来跋扈的妻子心中有何所思所想,如今这种情况听来,更添几分复杂滋味。 他抬起手,摸了摸庆昌郡主的头发,眼前却一下子浮现出宋琬的脸。 他这一辈子在官场上如鱼得水,见事清明,任凭各方势力再是复杂再是争斗,总能独善其身,到了感情上却是一塌糊涂。 从得知真相的那一刻起,他就注定了到底都要被愧疚与悔恨啃食心脏了。 庆昌郡主的心意令他动容,但也仅限于动容而已。 他最终只能说道:“既然你不愿意和离,也就罢了,咱们全家人同甘共苦。你放心,即便是去了惠阳,我也会尽量保证你和孩子们安全无虞。” 庆昌郡主终归没有听到她最想听的一些话,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过了一会,她含泪笑了笑,站起身来道:“好。那我就去把账理一理罢,当年宋琬的嫁妆都好端端存着,还有这府上应该给曲长负的东西,也该成倍拨给他。纵使他不稀罕,也算我的一点愧疚之心,我……理好了就派人给他送去。” * 宋彦给曲长负做了人证,但这丝毫没有减轻他罪名的作用,经过一番商议,最后宋彦被判处了腰斩弃市之刑,不待秋后,立即问斩。 当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宋彦整个人都傻了。 他被关押的这些日子里算来算去,心存各种侥幸,不断在心里设想理由为自己减轻罪责,甚至连无罪释放都梦想过,说什么也无法相信,得来的结果居然是腰斩。 因为要求立即执行,宋彦刚刚在阴暗潮湿的牢房中得到消息,紧接着便有官差进来,将一个黑布口袋罩在了他的头上,将他向外面拖去。 “等一下!你们等一下!” 宋彦害怕极了,拼命挣扎,试图抓住牢门不肯出去:“我……我是宋家的人!我祖父宋太师正在前线杀敌,他平日里最疼爱我,若是知道我被如此对待,定会恼怒的!求你们宽限片刻,让我见见宋鸣风宋将军,我一定报答!” 一名官差粗声粗气地说道:“你不是姓黎么?还害死了自己的父亲,怎么又改姓宋了?还要见宋将军,呵,正是宋将军上书说你不忠不孝,为人歹毒凉薄,请求从重处罚的。他怎么可能会见你!” 宋彦整个人完全愣住,然后就觉得手上一阵剧痛,原来竟是刑部官差硬生生掰断了他的手指。 他惨叫一声,再也无力反抗,被人硬拖着,押上了囚车。 今日天气晴好,太阳升到中天,周围观刑的人很快就挤满了街道,锣声开道,监斩官带领着士兵们押送囚车而来。 宋彦头上被蒙着黑布,看不见周围的状况,但他能够感觉到人们的议论声和笑声。 他马上就要死了,再也无法感受到这个世界,但是周围的人却把这当成一场热闹来看,因为在他们心目中,宋彦只不过是一个该死的人罢了。 头上的布口袋被扯下来,宋彦被推跪在地上,身后身形健壮的刽子手挺刀待命。他再也无法保持昔日的半点体面,吓得涕泪交流,浑身发抖。 他的人生,原本不该是这样的! 他曾经以为自己会高官厚禄,飞黄腾达,成为新君最信任的能臣,并因为宋家没有全力扶持而感到不满,因而使尽了百般手段,却落得如今下场。 宋彦一抬眼,就能看见外围好奇围观自己的百姓们。 眼下他甚至无比羡慕这些人,虽然生活平常无奇,但他们可以安安稳稳地活下去,甚至有心情来观看这样的热闹。 只是临死前的后悔,终究晚了。 监斩官一声令下,宋彦的身体被斩为两半。 * 最近外部时局动乱,京城中亦是变故频频,在皇上的暗示之下全部低调处理,避免将消息传往前线,引起军心生乱。 但靖千江自有自己的消息渠道,只是这场仗并不好打,他们一路行军,中间数次交战,总算找到机会,一鼓作气反歼敌军,突破包围圈后扎下营来。 靖千江靠在马边,一口气将整整半个水囊里的水灌完,便有手下匆匆而来,向他禀告了最新传来的消息。 说是似乎是早朝之时,皇上有意让曲长负前往南戎。 靖千江一口水就呛住了。 这里跟京城相隔很远,一来一往之间,消息难免会有延迟,他们现在收到的消息是“皇上有意让曲长负前往南戎”,那怕是此时曲长负都已经要去了。 靖千江之所以在这里卖命,就是为了避免这种结果,没想到绕来绕去,曲长负竟然还是避不开赫连耀,他又如何不急? 当下,靖千江第一时间利用飞鸽传书,以最快的速度送信回京城,要他手下亲信在璟王府中找到之前皇上所给圣旨与先太子金牌,入宫求情。 同时,他毫不犹豫地将手头一切事宜安排完毕,自己片刻也不耽误,轻装简行,迅速折返京城。 对于靖千江来说,什么都比不上曲长负重要,他也由衷地希望京城中安稳享受太平的人们能够明智一些,不要把自己触怒。 但这个心愿怕是难以实现了。在靖千江收到消息之前,曲长负就已经带了几名护卫,出发前往南戎。 因为万事低调处理,这次离开并无相送的仪式,曲长负自己不过带了几十人,前往城门处与皇上所调拨的二百名禁军汇合。 路途遥远,需要轻装简行,这些人手就已经够了。 马车一路上驰向城门,曲长负遥遥一望,瞧见一高一矮两道身影正等在那里,翘首以盼。 竟然是曲蓉和谢九泉。 曲萧按照曲长负所说,在外放赴任之前,为曲蓉议定了宁国侯府的亲事。 虽然目前他被贬官,依旧门生众多,顾念旧日情谊的人也不在少数,更何况此次曲长负若是能活着回来,依旧有不可限量的前途,背后亦有宋家作为支持。 曲蓉所议的三公子李遂又是庶出,因而宁国侯府一番计议之下,还是欣然答允。 曲萧便没带曲蓉到惠阳去,曲长负把她安置在了宋家,这回是被谢九泉带出来的。 曲长负下了马车:“你们怎么来了?” 谢九泉道:“我请求皇上派我当陪你前往南戎的副使,但是听说,你不需要。” 曲长负笑了笑:“我跟南戎的恩怨,想必你也清楚几分。现在是赫连耀在那里,我若是再带一个身份不低,又能监视我行动的人一同前往,岂不是让人家白白送死么?” 谢九泉的声音有些哑了:“那你呢?” “我嘛,听天由命罢。” 曲长负道:“若我身死,尸骨怕是回不来了,劳烦你找一件我的旧衣服烧了,把灰放在花船灯里点了,让它随水漂流罢,天地浩大,身化游魂之后正可以到处看看。” 谢九泉拳头都要捏响了,又简直拿他没办法,气恼道:“你看你,又来了!每回都要这样!” 曲长负低头咳嗽,又笑了两声。 眼下万事尘埃落定,他眉目间反倒更见爽朗,说道:“是不是又后悔来送我了?” 谢九泉简直不想跟他说话。 这时却听身边有抽噎的声音,两人转头一看,却是曲蓉正站在谢九泉旁边,低着头抹眼泪。 曲长负没心没肺地挑了挑眉,说道:“哭什么?” 曲蓉道:“哥,你不会有事罢?你、你……你怎么说这样的话?” 曲长负摇头道:“小孩就是小孩,听别人说什么都相信。你记住了,以后要用心听人说话,而不是耳朵,有些人嘴里的言辞,面对的对象不同、环境不同,都会改变。自己要有明辨是非的能力,没人会一辈子提点你。” 谢九泉道:“你冲着我的时候,是怎么说话的?” 曲长负想了想:“夸大其词,故作可怜。看你跳脚又那我没办法的样子,还挺有趣的。” 谢九泉:“……” 他喃喃道:“你说的对,我究竟是为什么要来送你啊。” 曲长负道:“其实,你来的还是很有用的。” 他从袖中摸出一封信来,递给谢九泉:“如果璟王回京,帮我给他。” 谢九泉不接:“为什么不自己派人送去?” 曲长负道:“从皇上下旨之后,我便已经请人给他捎了信,但迟迟没有人回禀。那边局势混乱,即使是信使也未必能够接近,因此这封信,就当做一重保障罢。” 第77章 一生几回眸 谢九泉看着曲长负递过来的信,一时无言,半晌才缓缓拿在手里。 他低头看了片刻,说道:“你这个人向来我行我素惯了,旁人的心情、感受,原本都不在你眼中,可如今,你要做什么,竟然学会了给旁人交代。” 曲长负道:“所以?” 谢九泉说道:“看来先前并不是我的错觉,你对璟王,确实不同。” 曲长负微微一笑,负手道:“人生在世,有些牵挂也没什么不好的。也或许,坦然的承认,正是摆脱过去的第一步。” 曲萧的事情已经了解,得知真相的痛苦所换来的,是心结放下之后的新生。 他仿佛变了,又仿佛什么都没有改变。 谢九泉定定看了曲长负片刻,笑着摇了摇头:“你果然还是你,潇洒自在,即使心有牵挂,该离开的时候,也不会停下脚步。” 他慨然一叹:“好罢,我会为你把信给他,那么现在,我可算是你的朋友了?” 曲长负眉梢一挑,落落笑道:“同一个问题问了两辈子,长负不敢不应。” 此时二百名禁卫军集结完毕,出城之后便不宜再乘坐马车,曲长负翻身上马,回眸一拱手:“故人珍重,他日有缘,定有再见之期!” 谢九泉站在马下凝视着他。 他曾经无数次希望这个人能够留在自己身边,并为此痛苦纠结,挣扎不已。 而如今,他却发现,最适合曲长负的,不是为谁停留困守,而是像如今这般,风攘衣袂,壮志满怀。 如果早些意识到,他们的结局,会有所不同吗? 谢九泉哈哈一笑,长长一揖到地:“那便祝君此去功成,我……等你回来。” 要从京城前往南戎,最短的路线本该是沿着郢国边界的最西侧走,而后翻过红梁山,便可以到达南戎领地。 但如今,这处边界已经被战事截的七零八落,已经没有办法通行了。因此,他们按理说只能一路向北行走,绕过西羌占领的两处小边城,再重新折回西南。 跟随着曲长负出来的禁卫军基本也都提前了解过情况,大家本以为曲长负会选择第二条路,但没想到他带领着队伍,径直向红梁山的方向而去。 一开始没有人质疑,但随着距离目的地越来越近,已经可以不时看见乱军与流民,道路破败不堪,间或还有流矢乱飞,那些禁军们便渐渐有了怨言。 文官武将之间,本就各自相轻,他们这次出来跟随着曲长负,嘴上虽然不说,其实心中是很不服气的,如今这种不满情绪总算是浮现出来了。 曲长负看在眼里,只做不见。 直到一日,小端过来告诉他,说两名禁军打起来了。周围的人都劝不住。 曲长负出去查看,只见外面有不少人围成了圈,高声吆喝,情绪激动,哪里是在劝架,简直就恨不得挽袖子上去一起打。 中间有两个人手里拿着刀对砍,一时不分上下。 曲长负看了片刻,说道:“别打了。” 他的声音不大,有人回头看见是曲长负,急忙行礼,打架的两个人却已经红了眼,根本就不理会。 曲长负张弓射出一箭,长箭去势甚急,“呼”地一下从两名看热闹的人中间穿了过去,正好撞在了打架那两人交错的刀刃上。 只听一声清脆的兵刃鸣响,两把刀的刀头竟然同时折断,掉在了地上。 那两个人只觉得手臂发麻,一下子各自向两边跃开,又惊又惧的盯着曲长负。 曲长负因为这一下的力道震动胸肺,低头咳嗽几声,等到气顺过来了,才恹恹说道:“打什么?” 他虽然看上去有些气喘吁吁,但露了这一手,让禁军们大为惊诧,一时无人敢造次。 打架的两人并排站好了,接触到曲长负的目光,都不由低下了头。 片刻之后,左侧那人才说道:“回禀大人,是马援方才嘲笑我父亲……宠妾灭妻,我一时不忿,才会跟他争斗起来。请大人恕罪。” 马援站在他旁边,满脸不忿之色,动了动唇。 曲长负看了看这两人的身份,再一听他们的话,立刻什么都明白了。 他说道:“吴国胜,你单说别人取笑你,难道你方才就没有嘲讽马援出身贫寒吗?” 吴国胜一惊,脱口道:“你如何得知?” 曲长负没理会他的问题,淡淡道:“这次随我出使南戎,并不是什么美差。马援身为长子,家中有兄弟姐妹共九人,母亲卧病在床,只能靠老父种田卖菜维生,你来这里,是因为出使者每人补贴一百两银子。” “吴国胜虽是五品谏议郎的嫡子,但你父亲宠爱妾侍,家中无你容身之地,你才想另辟蹊径,以搏前程。” “还有你,袁芳,刚才喝彩的那么大声做什么?你忘了自己家中寡母了吗……” 曲长负这些天来,对所有人都是冷淡以待,没想到却对于他们的家世背景了如指掌,随口点来,全无差错。 他眼见所有人都不说话了,这才冷笑一声:“所以认清楚现实罢,这一趟,不是别人求着你们来,而是你们走投无路之下,把这件差事当成了脱出困境的生路。” “正因为没有退路,所以别人可以抱怨,你们不配!” 他的话很难听,激的人心头一股火气,但又不得不承认,那都是事实。 曲长负道:“这一路上,越是艰难,你们越应该感到幸运,因为只有走了别人走不得的路,才不会被别人取代。如果再有心浮气躁,出言抱怨者,现在就可以好走不送,我并不稀罕留下这种下属,我要的,只有绝对的遵从!” 他说完之后,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离开。 “不走是么?” 曲长负冷冷地说道:“那么就要认罚。吴国胜马援,你们两个一人十军棍,其余从旁围观而不加劝阻者,出去跑十圈,往后谁若是再起争端,出言抱怨,立斩不赦!” 众人心头一凛,连忙应道:“是!” 曲长负将众人一一扫视过去,稍感满意,道:“我知道这些日子,队伍一路向红梁山而行,各位一定也颇多疑虑。如今我可直言相告,那是因为有人根本就不想让咱们顺利前往,以为另一条才是必经之路,因而设伏。” 曲长负此言一出,众人都大吃一惊,但仔细想想,倒也十分合理。 他们虽然不是什么消息灵通的大人物,但因为随同出使,多少也能听说一些内情。 知道曲长负似乎是碍了魏王的眼,又似乎跟南戎那边也有点嫌隙,他走这一遭,并不是美差。 想害曲长负的人既然已经把他送出来了,自然不希望看见他立下大功风风光光地还朝,派人暗杀也是理所当然。 但就像曲长负先前所说的那样,如今他们已经是命运相连,既然选择留下,只能同进同退。 曲长负道:“我原本的打算是换一条出其不意的路,避开危险。但如今大家走的辛苦,我也改变主意了。” 小端问道:“少爷,您要如何做?” 曲长负道:“一再躲避不是办法,与其被动挨打,不如主动出击。” 接触到众人迷茫的目光,他微微一笑:“不光是郢国有人不希望咱们出使成功,南戎的不同派系之间也有很多争斗啊。我记得,赫连英都……应该也不喜欢我能跟赫连耀谈和吧。” 小端差不多领悟了曲长负的意思:“您的意思是:?” 曲长负拍了拍他的肩膀:“将我们的前进路线放给南戎罢,我需要他们。” * 那些负责围杀出使团的死士们收到的任务内容是,所有负责出使南戎的人一个不留。 他们计划等到把使者们斩草除根之后,再将一切伪造成是南戎人所为,涉及两国纠纷,,让别人无法求证。 结果这些人没有想到,世上居然还有如此轻松的任务,他们什么都没做,就直接全都莫名其妙地被完成了。 死士们在路上等了好几天,没看见曲长负手下的人有半条人影经过,正想扩大搜索范围,便收到了上头传下来的消息。 消息说,皇上那边已经直接收到了前往南戎的使团出事的消息,龙颜大怒,下令彻查。 这样,一来是听说了曲长负等人的“死讯”,二来是皇上先他们知道消息,很可能起了疑心,人员若还留在此地,容易被抓了把柄,背上这口黑锅。 于是京城派人前来调查,所有的死士被纷纷撤离。 总结起来,曲长负所用的方法就是,在别人解决掉你之前,先自己解决掉自己,一劳永逸。 听到派出去的探子回报,说是前方再也无人埋伏,曲长负满意地颔首。 他令众人原地休息,自己催马到了一处高坡之上,凝望沙尘上广阔的星夜。 南戎目前的新任大君虽然已经上位,但是几方势力不服,仍在与他明争暗斗。 如果这个时候谁得到了郢国的支持,那么胜算就会增添不少。 赫连英都自然不希望赫连耀见到郢国的使者,与他们合作,所以听说了曲长负他们的行程之后,立刻也暗中派人前来围剿。 这就给了曲长负一个带领手下假死遁逃的机会。 现在计划进展顺利,果然一切成功。 眼下前路浩浩,已可顺他之意东南西北而行。 这样出来一趟的好机会,可绝对不能给浪费了。 脑海中出现一张面容,他忽然想,也不知道靖千江这个时候到哪里了,到底有没有收到自己之前寄出的信。 * 谢家的庭院里,谢九泉赤着上身,持剑而舞,虽是隆冬时节,他脸上身上却是不停有汗珠滑落,周围地面上的积雪也纷纷化去。 这么多年已经成了习惯,只要他拿起剑,脑海中就会浮现出曲长负的身影。 他一直以打败对方、留下对方为目标,虽然如今已经意识到,一切执念不过是一厢情愿,但要放下或者改变,却也不能够了。 正舞的尽兴,有小厮进了院子,期期艾艾地道:“少爷!” 长剑脱手而出,钉在树上,谢九泉转身,从他手中的托盘上拿起帕子擦了擦,问道:“怎么?” 小厮低声道:“小的……小的方才听说,前方传来消息,咱们派往南戎的使团,半路上遭到南戎忽韩王赫连英都的伏击,已、已全数覆灭……啊!” 他的话还没说完,谢九泉已经猛然探手抓住他的衣领,竟然生生将小厮从地面上提了起来,厉声喝道:“你说什么?!” 他双眼充血,全身颤抖,这幅样子实在太过恐怖,把小厮吓得语不成调:“曲、曲、曲大人他被南戎人,杀、杀了!” 谢九泉手一软松开他,一连退了好几步,那个瞬间只觉得头脑一片空白,前世熟悉的恐惧顿时席卷上来,几乎让他无法思考。 这时,他的副将走进来,瞪了那名小厮一眼,低声斥道:“冒冒失失的。你先下去罢,此事莫要对他人提起。” 小厮下去之后,他又转身扶住谢九泉,说道:“将军且先莫急。这种时候,咱们一定不能冲动,那么多人怎么可能说死就死了?说不定曲大人吉人自有天相,另有脱身的法子呢!” 这名副将跟随谢九泉最久,也了解他对曲长负的重视,生怕他悲怒之下做出什么不好挽回的事来,这才有此一劝。 但他的无心安慰之语,却让谢九泉陡然想起曲长负离开之前说过的那番话来。 当时曲长负说,“寒冬已至,看似草木枯零,实际上春风一吹,来年自然别有生机暗藏”。 这么多年的交道打下来,谢九泉很清楚,听他说话,一定得多心,可不能光从表面那层去琢磨,这分明是在暗示着什么…… 难道,他在没有前往南戎之前,就早已经料中了某些事情? 对了,那封信! 当时曲长负已经给靖千江送去了消息,对他讲述目前的情况,以免他情急。 但那边战火阻隔,交通不便,为了防止对方无法收到,于是曲长负临走之前又留给了谢九泉一封信,跟他说如果靖千江回来了,就转交给他。 谢九泉酸是酸,但却是个十分守信的人,那封信他没有打开,一直好好地放在书房里。 不过目前顾不得那么多了,得到提醒之后,他连上衣都顾不得穿,依旧光着膀子冲回了自己的书房当中,迅速将曲长负留给靖千江的信翻出来。 拿在手里犹豫了一下,谢九泉在心中暗道一声“对不住”,还是打开看了。 他呼吸急促,一目十行,草草读完之后,大松了一口气,瘫在了座位上。 直到这个时候,谢九泉才察觉到自己还没穿上衣,身上的汗水被寒气一冻,竟然已经结成了一层白霜。 副将为他找来衣服披上,觉得谢九泉一惊一乍,忽忧忽喜,简直要对他的精神状态感到担忧了。 “将军……” 谢九泉喃喃地说:“我想去一趟南戎。” 计划赶不上变化快,虽然曲长负有言在先,说是他这一走,或有些不好的消息传来,不可尽信,但即便他料事如神,谁知道又会不会真有什么意外发生呢? 看了信,心中虽然宽慰了一些,但要说完全放心,还不可能。 这时候去南戎并非明智的选择,更何况以谢九泉的身份,这京城,也不是他说走就能毫无顾忌离开的。 副将刚要劝说,门外又传来了敲门声。 还是刚才那名冒冒失失的小厮。 副将方才对他憨直莽撞印象深刻,看见这厮便有些头疼,皱眉道:“你怎么又来了,这回又是什么事?” “大人!”那小厮道,“方、方才又传来消息,璟王殿下回京城了,是一个人回来的!” 靖千江原本是带兵出去打仗,但目前只有他一个人轻骑而回,必然是为了曲长负被派去出使南戎的事,情急之下才会如此。 只是他这个时间来,曲长负的“死讯”还不知道有没有听说,万一听说了,靖千江怕是要发疯。 谢九泉看了一眼手中的信,想起曲长负的嘱托,连忙站起身来道:“他现在到哪里了?我去找他!” 小厮这才把话说完:“璟王殿下冲进宫去了!” 谢九泉愣了愣,心中暗道不好,连忙披了上衣,将曲长负那封信在怀里一揣,大步出门而去。 副将冲着小厮道:“真不明白你在谢家当差,是怎么做到如今还没有被将军给打死的。” 说完之后,他便匆匆去追谢九泉了。 第78章 伶俐不如痴 此时的皇宫中,隆裕帝也刚刚听说了郢国使臣被南戎忽韩王所杀的消息。 对此他震怒异常。 这种恼怒,倒不是来源于对曲长负和其他郢国子民身亡的惋惜,而是因为这些人的死没有发挥出应当的价值。 曲长负等人出使的目的,一为给新任大君赫连耀交代,二为了说动南戎联合抗击西羌。 说句不太好听的,如果今天杀掉这些人的是赫连耀,隆裕帝都不会觉得有什么。 因为牺牲二百来人的性命,换来一个让南戎欠下人情的机会,值得。 毕竟一旦在战场上厮杀起来,死的人可是成千上万。 然而动手的是赫连英都,那就不一样了。 他本身就是争夺王位的失败者,这么一插手,让郢国派遣使者的两样目的一个都没能达到。而且还平白把曲长负搭进去,难免引起宋家和璟王的不满。 可想而知,这个消息让隆裕帝的心情有多么不好。 正在他大发脾气的时候,偏生外面又来了个小太监,战战兢兢地禀报道:“陛下,璟王殿下已、已经回到京城了。” 靖千江才出征没有多长时间,甚至连他不久之前取得大捷的事都还没来得及传到京城,这消息听的隆裕帝一怔。 他问道:“你是说东征军已经返京?” 无怪他惊讶,身为皇上,竟然没有收到大军班师回朝的消息,简直匪夷所思。 难道璟王是飞回来的不成? 前来禀报的内侍却道:“陛下,是璟王殿下一个人回来的。看到他驰马进城,城门将才得了消息,前来通报。” 靖千江私自回来,竟然还如此大摇大摆,不加掩饰,这个举动把不少人都吓了一跳。 城门将好不容易将他拦在外面检查路引,趁着这个机会,派人紧赶慢赶,差点跑断了腿才比靖千江快上一步,将这个消息通禀给了隆裕帝。 这边话音还没落下,便又有人上前禀告,璟王殿下已经入宫了,在外求见。 隆裕帝本来就心情不好,这样一听不禁沉下了脸,说道:“他可越来越没规矩了,真是恃宠而骄!” 皇上这样怒形于色的情况十分少见,若是平常,他纵使有所不满也不会明着说出来,实在是靖千江这一系列的举动太过跋扈张扬。 旁边几位前来同皇上议论使者被杀一事的大臣们互相看看,都觉得自己这种时候在场有点倒霉,更不明白璟王的举动何以如此失常。 就算是有最新战报,也用不着他亲自来送啊。 正猜疑间,隆裕帝已经吩咐令璟王上殿。 很快,靖千江便大步走了进来。 他出去这些日子,竟然竟然消瘦了许多,身形高且笔直,两颊几乎都凹了下去,愈发显得一双眼睛寒光四射,深沉森冷。 这样大为不同的神情气质,乍一看几乎叫人认不出来。 隆裕帝心里有气,只叫了他的封号:“璟王,你……” 靖千江却将他打断了:“陛下!” 他昂立未跪,站在原地一字一顿地说道:“曲长负何在?臣想见一见他。” 他一言出口,满殿的人悚然而惊。 璟王这样违反军令而回,气势汹汹冲入宫中,谁都以为他有什么惊天的大事,却没想到,一开口就是曲长负。 当初靖千江自请出征,就对隆裕帝说过,这是因为他不想郢国将希望寄托在南戎的相助上面。隆裕帝答应他会好好考虑,靖千江这才赶赴沙场。 而后听闻隆裕帝有将曲长负派往南戎的打算,靖千江不惜暴露自己的心意,千里传书,令人拿着当年隆裕帝赐下的圣旨入宫求情,隆裕帝将圣旨压下,不做回应。 他下令严密封锁消息,只想一切都等靖千江打完这场仗再做安抚。 隆裕帝唯独没有想到的就是在传书的同时,靖千江竟然也已经不顾军令,亲自跑了回来。 此刻曲长负的死讯刚刚传来不久,想必靖千江也已经在半路上听闻了,才会这样说,隆裕帝不由稍感心虚。 他的神色淡下来,站起身,站在大殿的最高处冷冷地俯视着靖千江。 隆裕帝说道:“曲大人已经以身殉国,朕会好好地追封祭奠。璟王,你一路劳累,朕不会治你大不敬之罪,下去罢!” 若是从一开始便得知这个消息,靖千江早已直接奔赴南戎,根本就不会站在这里。 可他连日来在外厮杀,好不容易才领军从一片大泽之中突围而出,只知道曲长负要被派往南戎,却根本不知道此事是否定下,他何时启程,这才一个人急赶回京。 仿佛旧日憾事重现,他一路上祈祷着要赶得上,来得及,甫一进京,迎面听说的便是如此噩耗。 曲长负死了? 这五个字,从上一世开始,就是他心中的魔咒。 甚至每每方从脑海中浮现出来,就会激起一阵几乎要把心脏蚕食的怨毒恨火。 这是他此生唯一的念想,是他最珍惜、最不能失去的。 如今死讯从对方的口中说出,却如此的轻描淡写,轻易的仿佛仅仅是打碎了手中的酒杯。 靖千江突然暴起,猛地冲上前一把掀翻了御案。 他卡住隆裕帝的脖子,将对方整个人撞的向后仰倒,被死死按在了龙椅之上。 “你答应过我什么!” 靖千江声音嘶哑,怒喝道:“混账!” 他竟做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行径!他、他疯了吗? 整个大殿之中寂静如死,唯闻御案翻倒的声音轰然响起,靖千江的怒吼传来回音。 极度的震惊之后,周围又瞬间混乱起来。 大臣们的呵斥声响起,近卫纷纷举刀涌上,到了阶前却也不敢妄动,只紧张地把靖千江围在中间。 “以身殉国,为君尽忠……哈哈,请问国君配吗?!” 靖千江对周遭情况视而不见,他只是紧盯着隆裕帝,冷笑起来:“他鞠躬尽瘁,一心所为,只有民生疾苦,江山社稷,你却因为自己懦弱怕事,治国无能,毫不犹豫地牺牲手下臣子,如今居然还有脸面要求别人的忠心?” 他嘶声斥道:“你不配!” 隆裕帝这辈子从未离死亡如此近过。 对面这个人不是普通的刺客,是他的侄子,也在战场上杀人无数、骁勇无匹的璟王。 那杀意如此真实,他的手指只要再稍稍用力,就能扭断自己的喉咙! 隆裕帝脸色涨的发红,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背后不知道是哪位大臣胆战心惊地抖着声音高声喊道:“璟王殿下,请您千万冷静!您如今位高权重,又得陛下宠爱,连今日的大不敬之罪陛下都已经说过不追究了,实在没有必要为一个死人犯下如此的滔天大错啊!殿下!” 靖千江对这样的苦心劝说充耳不闻,他整个人的情绪几乎已经错乱,颠三倒四地说道: “他身子一向不好,一辈子也没有几日轻松快乐的时候……我本盼着他这一世能平安度过,让我陪在他身边就好了。好不容易,他答应我了,他都已经,都已经同意了。” 他心中一派茫然怨恨,所有思绪俱化成空:“我都说了,我给你打江山,我为你卖命,只要他平安,你为何要……言而无信!” 说到这里,靖千江本能地听见身后极轻微的“呛啷”一向,仿佛刀剑出鞘的声音,五指立刻一收,冷笑道:“谁敢过来?!” “璟王,你真是疯了!” 不知是谁的声音惊恐地说道,靖千江冷笑起来,几乎不可自抑。 他可不就是疯了! 他是死而复生的怪物,这具躯壳中所装的,是从地狱中爬出来的恶鬼。 平日里披着人皮,装模作样地在人群中欢笑。 因为日子过得太过满足,久而久之,竟然真的相信了上苍的垂怜,便也糊里糊涂地把自个当成个正常人了。 “曲长负”这三个字,就是那能让他现出原形的魔咒。 没有了这个人,妄想着要爬进阳光之中的鬼魂,又一次被打入地狱了! “为什么在你们这些人的眼中,只有权力、私欲和猜忌?你口口声声说是我的叔父,我念着这点骨肉亲情,谨言慎行,不争不抢,你要我上阵杀敌也好,淡泊名利也好,我都不在乎,我只在乎这一个人。” 靖千江厉喝道:“为什么一定要牺牲他!他明明……他明明救了那么多人,付出了那么多……” 上辈子曲长负死后,他还撑持着记起对方遗愿,硬是等江山社稷都稳定下来,这才复仇自尽,可如今再来一次,他实在没有力气撑下去了。 什么家国天下都去他妈的吧,大家一起玩完算了! 靖千江猛然收力,隆裕帝脖子上的骨骼喀喀作响,双眼一翻,竟然晕了过去。 两边侍卫见势不妙,不敢再有所顾忌,纷纷一拥而上。 形势一片混乱,殿外的侍卫也顾不上再拦人了,趁此时机,刚刚匆忙赶到的谢九泉直奔大殿之内。 他不敢夺刀,仗着武艺过人,硬是拨开几名近卫,迅速挤到了靖千江身边,一把抓住他还掐在皇上脖子上的手臂。 “冷静!” 谢九泉在他耳边迅速低语道:“他没事!” 其实他也不能确定曲长负此刻是不是就真的安然无恙,但刚刚经历过这种心情的谢九泉十分清楚,怎样的话才能迅速让靖千江停手。 果然,靖千江绷紧的肌肉一下子便松了下来,他猛然转过头去,用泛红的眼睛瞪着谢九泉:“你说什么?” 谢九泉低声道:“我的话你已经听见了,我不会骗你,我这里有他的信!你莫要铸成大错,快将陛下放开!” 靖千江总算勉强从满脑子的悲痛仇恨中找到了一丝理智,如果是别人告诉他这个消息,他未必会信,但若曲长负真的出事,谢九泉不会有心情跑过来。 旁边的人听不见谢九泉说了什么,只看见靖千江被他一番拉扯之后,总算放开了皇上,都是大松了一口气,恨不得跪下来叩拜神佛。 众人一拥而上,查看皇上的情况,还有人想上前把靖千江给押下去。 靖千江却从袖中摸出一块金牌,冷笑道:“本王乃是定襄太子之子,谁敢拿我?” 他的身份确实非同一般,况且此时殿上并无皇室之人,平时能主持大事的曲相也被贬出京城了,还真没人能下令拿靖千江。 而且凭着他的武功,以及方才那副近乎癫狂的模样,也没人有信心能够拿得住他。 这么多的人,竟要眼睁睁看着一个差点掐死皇帝的人大摇大摆地离开,简直匪夷所思。 “算了!先救陛下要紧,快盯着璟王,然后去禀报太子殿下!” 虽然无法立刻将他关押囚禁,但自然也不能放任靖千江逃跑,他前脚出宫回府,随后璟王府便被人围了个水泄不通,连只苍蝇都飞不出去。 对于这个下场,靖千江毫不意外。 左右曲长负要是出事了,他一天也不想多活着,靖千江入宫之前本来就做好了有去无回的准备,早已传信安排府中下人离开。 此刻再回来,竟恍若隔世一般,一座空荡荡的华丽府邸当中,只剩下了他一个人,与往日繁华对比鲜明。 靖千江一踏进王府大门,腿就软了。 他往门口的石阶上一坐,甚至顾不得拂去地上积雪,便忙不迭地摸出谢九泉趁乱塞在他怀里的那封信,将皱巴巴的信纸展开。 看见上面熟悉的字迹,靖千江的鼻子便不由一酸。 他的情绪大起大落,原本整颗心都乱七八糟,但曲长负无论说话还是写信,一向简单明了,直入重点,靖千江扫过几行字,便逐渐将内容看了进去,心情也慢慢冷静下来。 曲长负在信上透露了一件十分关键的事。 他在上面写道,根据他这些日子对于南戎信任大君登位过程的了解,感到对方的行事作风十分熟悉,与曾经那个左思王也甚为不同。 人如果重生了,会有一定的改变,但在政策和风格上这样完全彻底的扭转,却是不大可能发生。 他怀疑,重生的并不是左思王,而是大君幼子赫连莳罗,也就是他曾经教导过的徒弟。 但两人的身份为何会发生偏差,曲长负也不得而知,这个猜测毫无依据,后续还需要进一步确定。 说完这件事,曲长负又提醒靖千江,他此去南戎,无论是郢国、西羌还是南戎内部,必定都有人不愿意看到这桩和谈成功,因此一路上不会太平。 若是听闻了什么意外出现,很有可能只是他为了麻痹敌人,或者敌方想要混淆视听的障眼法,让靖千江一定要冷静判断,不必惊慌。 不得不说曲长负料事如神,将每一个人有可能的反应,以及每一桩事件或许出现的发现都预计的很准。 但也正因为他提前说的太准,又让人难以尽信,忍不住地要担心中间会不会再发生什么其他的变故。 靖千江将曲长负的信读了又读,然后小心翼翼地折好收进怀里。 他此时虽然依旧忧心,但好歹从之前近乎癫狂的状态中冷静下来了,开始认真思考下一步的行动。 无论怎样,靖千江都不后悔刚才的行为。 他这一生最恨被别人搪塞欺骗——当然,如果对方是曲长负,那可以例外。 但隆裕帝一边近乎哄骗地利用他打天下,一边将曲长负派出去送死,这是不可争辩的事实。 曲长负没事,那是曲长负的本事,可不代表靖千江能够原谅这种行为。 以隆裕帝对他的猜忌和提防,就算没有今日之事,裂隙也会越来越大,靖千江并非没有制衡和应对的后手。 但目前,他需要想办法立刻前往南戎去找曲长负。 只要能见到对方,没了什么都不要紧。 他从台阶上站起来,这个时候才发现身上的衣袍都已经被冰雪给打湿了。 再加上长途赶路和方才在宫中的冲突,他全身上下都皱皱巴巴的,下巴上还冒出了胡茬,整个人简直狼狈不堪。 靖千江摸了摸下巴,忍不住苦笑着自语道:“此刻若是你在,怕是一定要揶揄我了。我倒是宁肯被你狠狠嘲笑。” 正在这时,被封住的王府大门忽然从身后打开了,外面耀眼的火光一下子就照了进来。 靖千江眯起眼睛,脸上稍显温柔的神色转眼间又变得阴冷。 他回头一看,只见齐徽带着不少的侍卫站在门口,正同外面看守王府的重兵说话。 皇上龙体有恙,万事自然便是太子做主,此时齐徽已经把宫中的乱局压下,寥寥数语之后,便得统领放行。 齐徽进了璟王府之后,又吩咐侍卫关上了门,打量靖千江两眼,淡淡道:“孤先前便觉得璟王胆大,如今发现,还是低估了你。” 靖千江道:“哈哈,是么?我还以为太子是来冲我道谢的,如果方才我再使力几分,这天底下可什么东西都是你的了。” 他可真是豁出去了,竟然连这样的话都说得出来。 齐徽说:“能得到身外一切,终究也得不到人心。” 他微微一顿,声音忽而转低:“他没事,是么?” 靖千江道:“你说什么,听不懂。” 齐徽道:“如果他当真有事,即便方才谢九泉过来阻拦,你也不会突然停手的。南戎那边一直想找他,这事怕是一场设计,只是不知道其中的情况到底有几分凶险。” 他猜的倒是一点错都没有,靖千江并未表态,双目微垂,似听非听。 他本来以为齐徽就是过来向自己试探消息的,却不料对方的下一句话是:“你要去南戎,就换上东宫侍卫服色。” 靖千江一抬头,疑道:“你什么意思?” 齐徽道:“父皇目前还在昏迷,但御医说至多再过一个时辰他就会醒来。我知道你一定想去找有瑕,趁着这个机会快走,否则你不好脱身是小事,耽误了救人,只恐又出变故。” 靖千江道:“若我离开,皇上不会不知道是你私纵。” 齐徽道:“你不用怀疑我的用心,现在你是这般处境,我若是想落井下石,用不着使用这种方法……我欠了他那样多,就算因此受责,也是我应该为他做的。” 他停了停,又低声说道:“其实我并不想成全你,但若我去,这层身份只会给他添麻烦,我也不是他想见到的人。” 齐徽深深一闭目,叹息道:“罢了。” 一句“罢了”,像是出自肺腑深处,带着两生两世的遗憾、自责与不甘。 他在逐渐学会如何去爱一个人,可是终究没有谁会在原地等他。 靖千江沉默权衡片刻,而后道:“谢了。” 说完之后,他再不犹豫,干脆接过那套东宫侍卫的衣服换好,在脸上做了简单易容之后,随着齐徽混出王府,带着他的手谕一路驰出京城。 第79章 铁蹄翻南风 饶是曲长负再怎么神机妙算、料事如神,也绝对不会想到此时此刻的京城究竟发生了什么。 隆裕帝因为想要利用靖千江,故意瞒住了他曲长负的消息,反而害的自己差点被掐死,说来也只能被骂上一句活该。 但不管怎样说,利用赫连英都的袭击掩人耳目,一方面将黑锅甩到了他头上,另一方面也成功摆脱了其他几方势力的跟踪和追杀,曲长负终于可以做他自己想要做的事了。 他之前告诉那些手下们,他们此时的目的地,并非是前往南戎,而是夺回被西羌占领的濮凤城。 目前西羌一共占了郢国两座边城,正好把宋太师的军队夹在中间,濮凤城正是其中一座。 宋太师与其长子宋鸣廊暂时下落不明,宋家军严守不动,与西羌相互牵制。 如果能够将濮凤城夺回来,那么这个三角形的包围圈便可以破解,宋家军更可以直接派兵去寻找和接应宋太师等人。 这自然是大功一件,但问题是,一座城哪里是那么好抢的? 更何况曲长负手上只有二百人。 若不是他说这番话的时候看上去非常严肃,一定会被人认为是失心疯了。 当曲长负把基本情况和目标讲完,已经有人忍不住说道:“大人,这……这太难了吧?” 曲长负看他一眼:“你怕死吗?” 那人鼓起勇气说道:“我站在这里,就已经做好死的准备了。我不怕死,但是也不想白白地送死。” 曲长负道:“说得好。你不想死,我也不想,可如果咱们就这样到南戎去,全无谈判的底牌,最有可能出现两种结果,一个是卷入南戎目前分裂的争端之中,另一个就是被南戎交给西羌。只有在郢国占优势的情况下,我们成功的可能性才愈大。” 他的目光一一扫过每个人的面容:“虽然只有二百人,但如果二百人悍不畏死,团结一心,我相信,总能找到闯出生天的办法。就像我们总以为西羌人凶悍善战,这次也可以反过来利用他们一样。” 之前他提出要主动泄露行踪给赫连英都的时候,大家也是满心忐忑,但现在所有的人都成功脱离了险境。 因此曲长负这么一提,就没人出声了。 “我领你们走上了这条路,也必然尽全力保证各位的安危。” 曲长负颇为自傲地一笑,豪情满怀:“如果失败,大不了一死,如果功成,你们的人生中将不会再有轻蔑和排挤,那些想看到你们死在出使路上的人,将会用惊讶的目光见证所有荣耀。” 他手中马鞭向前一指:“濮凤城就在前方,众位可愿意随我一试?” 禁军们听的热血沸腾,轰然回答道:“愿意!” 小伍和小端站在曲长负的身后,对视了一眼。 大概在场的人里,除了曲长负以外,脑子最清楚的人就是他们两个了。 他家少爷真是难得煞费苦心地说了这么多话,其实打的主意,不过是想忽悠人去给宋家解围。 但是这番话说出来,真是让人半点也没有拒绝他的余地啊。 * 在郢国的历史上,甚至要把其他国家也一并算入其中,曲长负大约可以算得上是最不听话的使臣了。 被派出来的时候,人人以为他身不由己,遭到利用和陷害,但如今诈死、改变路线,甚至拐到别的战场上去收复失地,实在是放纵自由地过了头。 最可怕的是,他手下那一帮禁卫军也仿佛一下子失去了独立思考的能力,居然全无异议,还都乖乖跟随在他的身后,一起行动了。 自然,曲长负可不是打算带着这二百个人硬去攻城,就算是他兵法超群,这些禁卫军每个人也都拥有逆天的武功,怕是这场仗也很难取得胜利。 曲长负已经想好了另外一套更加迂回和周密的计策。 此时濮凤城虽然已经被西羌占领,然而因为此地气候干旱,土地贫瘠,道路又四通八达,一直是依靠往来客商提供生活用品和发展经济,所以西羌并不可能采取将这里彻底封锁起来的措施。 虽然对于随身携带的物品和进城人数控制的十分严格,但濮凤城还是允许人出入的。 这也是曲长负相中这座城的原因之一,他不需要太多的助力,有脑子就行了。 他已经得知,目前西羌留下来看守濮阳城的官员名叫车敕儿,是西羌皇帝一名宠妃的亲弟弟,骁勇善战,但为人好大喜功,而且极为喜爱来自中原的各种精巧之物。 他在来到这里之前,特意准备了整整十大车的雨丝缎。 此时派人探查到车敕儿的长相之后,曲长负又找了位巧匠,令他用黄金和钻石粉雕刻了一座半人高的塑像,扮成绸缎商一并运入城中。 他只带了小端小伍以及另外四个商户出身的禁卫军,七人没带任何武器,拿着伪造的路引请求进城。 守城的西羌士兵仔细搜查了他们所带的东西,连身上的衣服夹层都不放过,当看见那尊金光灿灿的雕像时,简直连眼睛都直了。 曲长负笑着用西羌语解释说:“小人想在这城中贩卖丝绸,但是因为来的晚了,尚未找到合适的买家,因而怕是需要多盘桓几日。特地打造了这座金像献给车敕儿大人,希望能够得到通融。” 他说着,又让小端拿出一袋夜明珠来,一人塞了一颗。 左右皇上派他出来送死,银钱是给的够了,不花白不花。 他这样一个小小的商人,怎么配见到城中的最高长官? 但若是普通的东西也便罢了,这座金像实在是华美灿烂,栩栩如生,一看大人就会喜欢。 守卫们合计了一下,又打量着曲长负文秀苍白,绝对没有什么危险性,便将此事禀报给了车敕儿。 对于雕像的形容,果然引起了对方极大的兴趣,车敕儿当即便提出要见一见曲长负,但也只允许他这一个人前往。 小端等人很不放心,曲长负却道:“这点阵仗,小意思了。今天车敕儿怕是要招待我晚饭。濮凤城中美食不少,值得品尝,你们自己用膳去罢。” 车敕儿所住的地方,原本是郢国设在濮凤城的官邸,如今已经全部变成了西羌的布置。 曲长负看在眼里,却不动声色,面带微笑进入。 四名手里拿着刀的西羌护卫将曲长负围在中间,把他领到了车敕儿的面前。 车敕儿饶有兴致地打量他:“郢国的商人?” 曲长负道:“是。” 车敕儿道:“你既然是郢国人,为何还要给我送如此贵重的礼物?难道不仇恨我占领了你们的城池吗?” 曲长负道:“大人,商贾逐利,乃是生存之道,我常年东奔西走,在各地都曾游历居住过,究竟生在何处,就显得不那么重要了。更何况如今大人依旧允许我们买卖货物,这里也没有受到战乱的困扰,于我的利益并无损伤,所以我不会不满。” 车敕儿惊讶地看了他一眼,说道:“如今像你这么聪明识相的人可真是不多了。你都去过什么地方?” 他这样询问,是要试探曲长负说的话是不是事实。 然后车敕儿便发现曲长负不光西羌语说的熟练,甚至各地不懂方言土语都懂得一些,谈起异域风情也头头是道,完全像是一名走南闯北的商人,这点绝对没办法伪装。 车敕儿不知不觉便忘了初衷,听他讲述各地风物十分着迷,更是完全消除了疑心。 他说道:“很好很好,乐老板真是个风趣雅致的人,你的礼物本官收下了。来人,准备宴席,我今晚要和乐老板把酒谈心!” 曲长负笑道:“其实大人愿意收下我这一点小心意,就是莫大之荣幸了,竟然还设宴款待,实在叫人受宠若惊。” 车敕儿摆了摆手道:“一顿饭而已,叫你吃你就吃,用不着婆婆妈妈的。” 曲长负道:“那么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他说着,令人将金像也运了上来。 整个大厅被金子和宝石的光芒一闪,顿时充满了一片珠光宝气。 郢国物产丰饶,南戎则盛产金矿石矿,唯独西羌是一片要什么没什么的荒芜草原,这也是他们那里的人格外彪悍的原因。 这帮吃土长大的土老帽们何曾见过如此华美昂贵之物? 更何况曲长负找那工匠手艺非凡,更是将车敕儿的面容雕的栩栩如生,英武异常,令人们发出了一片赞叹之声。 车敕儿越看越喜欢,又怕有人上手乱摸,摸掉了上面华丽的石粉。 他吩咐道:“来人,把这雕像搬到我我房里面去,不许别人乱碰。” 曲长负恰到好处地露出些微惊讶之色,但没有说话。 但车敕儿已经将他的神情看在眼里,问道:“怎么了,你又舍不得给了?” 曲长负道:“大人说笑了,原本就是特意进献给大人的,何来舍不得之说?只是按照我们的习俗,城池守官的雕像是要摆在外面供百姓瞻仰的,因此大人说收起来,我才有些惊讶。” 车敕儿道:“你说摆在庙里让人烧香?那不是死人才会被供奉的吗?” 曲长负微笑道:“供奉已逝英烈的是祠堂,通常是为了纪念他们的伟大精神,而活人的雕像摆在那里,则代表着让百姓们铭记此人的威严与功勋。” “您想想,如果不让这些愚昧无知的人们日日见到并参拜,他们又怎么知道这座城中真正具有威严的管理者是哪一位呢?” 别的也就罢了,曲长负的最后一句话,确实打动了车敕儿。 按照通常的道理来说,一个地方要对别国进行侵略占领,不光是要将那一片地盘抢夺在手,更重要的是收归民心。 民心教化,应当用文化和生活习俗来渗透,可是西羌文字简陋,民族历史也短,人口更是不多,根本就不具有反过来同化中原文化的能力。 因此无论怎样努力,百姓们依旧不能从心底将车敕儿看成是此地的真正管理者,这让车敕儿十分头疼。 经过曲长负这么一提,他突然觉得,信仰教化也是一个好主意。 如果让百姓们对自己日日参拜,久而久之,他们总会记住,这座城池的统治者已经换成了西羌人。 车敕儿想到这一点,十分兴奋,重重拍了曲长负的肩膀一下,说道:“不错不错,你小子这话说的,可是十分有道理了!” 曲长负被他拍的踉跄了一下,又招来车敕儿一阵大笑:“你们中原的男人,怎么个个都娘们唧唧的!” 周围的人都哄笑起来,曲长负不气不恼,反倒微笑着坦然承认:“自幼享受惯了安逸,便很难经得起风雨。真是让大人见笑了啊。” 笑吧,反正也笑不了几天了。 * 其实曲长负并没有骗人,就算是在郢国,也确实会有一些好大喜功的官员,兴建庙宇,令百姓供奉自己的雕塑画像。 但那雕塑顶多就是泥胚的外面涂上一层金粉,却没有这样奢侈的。 纯金打造的雕塑,如果公然摆在外面,怕是不到一天就会被人哄抢一空。 因此如果车敕儿将他的话听进去了,就会寻找放置雕像的合适位置,那么,最安全的地方,只有这城中的奉日台。 奉日台位于城西,平地而起四丈余高,很难攀爬,十人以下根本就不可能运送重物。 摆在上面的雕像只能由百姓们远远瞻仰,却无法偷走,是最安全和理想的地方。 而濮凤城是郢国佛教的中心地,寺庙众多,奉日台上所摆,原本是一座弥勒佛,车敕儿要换成自己的雕像,就得把佛像挪走。 ——曲长负算的就是这一点。 他每天买卖绸缎,一本正经和城中的铺子谈着生意,看上去甚为悠闲,竟然把商人当的有滋有味。 过了几日,听说车敕儿果然照自己说的做了,引起了不少百姓们的不满,纷纷埋怨西羌蛮子不敬佛祖,必遭报应。 但这些怨言,他们也只是私下里说说而已。 西羌人的统治并没有对城中百姓的生活秩序做出太大改变,因此谁也不愿出头进行激烈地反抗。 金像摆到奉日台上的当晚,曲长负就叫来了小伍和小端,说道:“你们两个想办法避开守卫,到奉日台上去,把车敕儿那雕像给我砸了。” 小端:“……” 小伍“啊”了一声,忍不住道:“少爷,那个特别贵!” 谁收了曲长负的好处可以说是倒霉到家,因为喜悦过后,总有更大的晦气事等着。 曲长负道:“砸完了之后,你可以从上面抠下来一些金块宝石,如果能带的走,就全是你的。” 小伍:“……是,谢少爷赏。” 曲长负又摸出一副画像:“砸完之后,记得把这画像挂上,前面点上两炷香。记住了,一定要挂的端正,恭敬,让人一看,就觉得是真心信奉佛祖的人所为。” 小端接过画像看了一眼,发现上面所画的,竟是被运走的那尊弥勒佛。 他明白过来:“少爷是想挑起佛教与西羌贼人之间的矛盾?” 曲长负道:“信仰的力量才是最强大的。佛家讲慈悲为怀,普度众生,总不能国难当前却缩在一边独善其身罢。” 他露出一个十分漂亮,却莫名令人背后发凉的笑容:“这里好几个有名的大寺当中,武僧都不在少数,只是太没有血性了。对于他们的战斗力,我很期待。” 将雕像摆在奉日台上之后,车敕儿还没来得及做一做被百姓们虔诚瞻仰的美梦,第二日一早便得到了一个令人震怒的消息。 ——那座价值不菲的雕像被人给毁了。 车敕儿亲自去了奉日台,只见满地狼藉,甚至连雕像脸上的鼻子和黑曜石做的眼珠都被人给抠走了,简直惨不忍睹。 反倒是原本的供台上,一副弥勒佛的画像静静挂在那里,前面还供着香火。 负责看守奉日台的守卫生怕受到责罚,连忙引着车敕儿将怒火转移到别处:“大人,这次来的贼人当真是恶毒狡猾,竟然把雕像砸成了这副模样!他们一定是不满您将佛像移走,这才前来报复的!” 车敕儿一脚把他踹翻到地:“还不是你们这帮废物看管不利!” 他怒气冲冲地说道:“查,给我把这城中信佛的、会武的,全都一一列出名单,询问他们昨晚在什么地方!本官非得活剐了此人不可!” 他说着,看了一眼凄惨倒在地上,断胳膊断腿的“自己”,简直觉得晦气极了,又心疼这份昂贵的礼物,气的浑身发抖,一眼都不愿意多看,拂袖而去。 可惜对方做事十分干净,这一次的调查没有让他们找到破坏者,官差们只能抓了一堆看上去有些嫌疑的人来交差。 这样一来,反倒让车敕儿意识到一个十分严重的问题。 那就是这座城中信奉佛祖的人未免太多了。 怪不得百姓们到现在对待西羌人的态度也没有恭敬畏惧之心,这帮刁民今日能够为了他挪开佛像就砸毁他的雕像,那么明日,是不是就可以在某个佛家之人号召之下揭竿而起? 没有任何一种信仰,可以凌驾在统治者的权威之上! 再加上几名收了曲长负钱的下属在旁边鼓动,车敕儿决定采取强硬手段。 他吩咐,抓来的那些嫌犯当中,普通人可以出钱来赎,光头和尚全部杀掉。 这样一来,可算是捅了马蜂窝。 西羌人本来就是外来的入侵者,已经足够令人厌恶和排斥,因为之前没有大肆屠城,所以不满虽多,但激起的反弹不大,双方还可以说相安无事。 如今车敕儿要杀僧人立威,却不知道,这些和尚基本都是有正式的僧藉和门派的,平日不问世事,但不能主动惹他们。 斩首示威的当天,便来了一帮拿着棍子的光头,劫了法场。 曲长负那天也去看了热闹,见到现场乱做一团,百姓们纷纷奔逃,他便远远站在一棵树下面瞧着。 “真有意思。”曲长负说。 小端也很惊讶:“没想到这些和尚们的真功夫竟然如此厉害,那套棍法应该是正宗的少林棍罢?若是西羌人攻城的时候,他们集结起来反抗,怕是对方没有这么轻易就能拿下濮凤城。” 曲长负道:“对啊,所以我才说,有意思。很多人喜欢在危机到来的时候袖手旁观,直到鞭子抽到了自己身上才意识到应该反抗,白白挨了疼不说,还要再多花费百倍、千倍的力气,这就是所谓的目光短浅。” 曲长负冲小伍吩咐:“你抽空出城去,联系咱们在外面留下的人,告诉他们,全都剃了光头,烫上香疤,从明天起,每天在城外叫嚣骚扰,什么难听骂什么,最好就是骂车敕儿。” 小伍:“……好。” 虽然不应该萌生这种心情,他还是觉得车敕儿有点可怜。 如此接连数日,僧人反抗叱骂,车敕儿便愈发暴怒,派军队剿杀。 但这些人武艺高强,又没有固定的据点,却很难被他抓住,一来一去,城中百姓怨声载道,乱局已生。 曲长负原本的计划是,城中的浑水已经搅和的差不多了,而就在这些日子里,他已经凭借着手中的金银以及自己的口才,获得了车敕儿极大的好感。 下一步便是想办法跟外围的宋家军联络,让他们与自己里应外合,前来攻城。 结果还没等他动手,这一日曲长负刚刚准备歇下,就有名西羌的官差急匆匆地闯进了他暂居的客栈房间当中。 “乐先生,请您起来一趟,速速随我去见大人!” 那名官差大声说:“有人前来攻城,大人让你同他一起到城墙上一观究竟!” 虽然面前这个姓乐的商人是个郢国人,看起来还是个病歪歪没甚用处的小白脸,但自从他来到这城中,不光进献了大量珠宝,还给大伙讲了不少关于郢国的风土人情,甚至地形兵法。 见曲长负很得车敕儿的信任,官差们也不敢怠慢。 这个消息让曲长负也有些意外,此时尚且未到宋家军那边动手的时机,又有谁会前来? 他匆匆披衣起身,来到城墙上冲着车敕儿行了礼,向下看去。 只见夜色阑珊中,一支队伍迅猛而来,马蹄声、铁甲声、大风吹旗声已越来越近,转眼间即将到达城门之下。 千万铠甲和兵器的光芒如同烈焰,烧灼着众人的目光,为首将领一身银白色的盔甲,面容凛带肃杀之气,正挽弓仰头看来。 曲长负手扶城墙,向下看去,难得露出了错愕之色。 身前狼烟火光冲天而起,将城上城下之人的眉目映的分明。 这种时候,出现在这里的靖千江,简直令整个世界都虚幻起来。 第80章 怎堪幽欢恼 靖千江从京城中出来之后,便联络了自己手下亲信,沿途寻找曲长负的队伍。 他本来想往南戎去,但路上碰见了一批流亡的和尚,一边走还在一边与后面追击而来的西羌人交战。 靖千江听到他们相互叫阵之间泄露出来的一些消息,心中微动,暂时停下赶路,让手下的人上去帮那些和尚料理了西羌追兵,询问他们濮凤城中发生的事情。 听完了和尚们的话,靖千江就确定了,能想出这种缺德主意的,除了曲长负,不做第二人想。 可他偏生不觉得曲长负坏,而是想象着对方身边没有几个得用的人手,独自身处险境,还要耗神布计,顿时心疼的不行。 这连番辗转,再加上各种虚虚实实的消息,早已经将靖千江弄得暴躁无比。 纵然知道曲长负应该是没出意外,他也觉得,再见不到人,自己就要爆炸了。 为了这个人,靖千江豁出去了连皇上都敢杀,还能有什么干不出来的? 好,濮凤城是吧,既然曲长负被困在里面,他就直接打进去! 可是靖千江设想了很多见面的场景,一路上心情悲壮无比,做好了就是血战到底也要把曲长负抢出来的准备。 他却怎么都没有料到,对方竟然会就站在车敕儿的旁边,一脸惊讶地望着自己。 看上去混的很不错的样子。 靖千江:“……” 他将马勒住,依然保持着那个气势汹汹仰头叫阵的姿势,眼睛盯在曲长负身上,一时拿不定主意应该怎么做。 说实话,看见心上人就在对面,他只想下马投降。 曲长负一时也忘了从他身上移开目光。 正在这时,车敕儿却忽然一转头,冷不防询问道:“乐先生,你为何神色有异?难道这个人你认识?” 曲长负一顿。 这种局面,究竟应该如何应对? 直接跟车敕儿撕破脸?还是想办法先在他与靖千江之间周旋,避免两人开战? 还有宋家军那边…… 短短片刻之间,他心中已经闪过万千思绪,然后靖千江听见曲长负的声音从头顶上飘了下来,保持着跟表情毫无违和的惊诧。 曲长负道:“大人,城下这个人,我当年曾经有过一面之缘,好像是郢国的璟王啊!听闻此人骁勇善战,不可小觑,一定要谨慎对付,不能轻敌!” 靖千江:“……” 心情好复杂。 车敕儿虽然没有跟他正面交战过,但久闻大名,闻言立刻紧张起来:“此话当真?可是我分明听闻,这璟王前一阵才刚刚败了我西羌的另一路大军,又怎会出现在这里?” 曲长负道:“这……或许是小人看错了也不一定。” 旁边立刻有人不满道:“你一个商贾之人懂得什么?这也是可以乱说的?” 他急躁之下,声音不小,靖千江一下子就不爱听了。 蛮人没有见识,曲长负怎么可能说错话! 他在城楼底下大声喝道:“郢国靖千江,前来收复濮凤,速速开门受降,留尔等全尸!” “竟然真的是靖千江!” 车敕儿震惊道:“他怎会来到此地?快,集结兵力,一定要将此人拦下!” 靖千江以前的威名就不说了,甚至就在不久之前,他才刚败了西羌一阵,车敕儿面对这位年轻的战神,自然不敢懈怠。 混乱中,曲长负自然而然地就被人给忽视了。 他装作害怕的样子,向后退了几步,躲开匆匆调集而来的弓箭手,然后下了城楼。 刚刚走下去,就有两个人从后面赶上来,说道:“乐先生,现在城中不太安全,大人吩咐我们护送你回去。” 名为护送,实则还是车敕儿不能完全相信这个郢国人,所以派手下来看管他。 这两人打心眼里没把外表文弱的曲长负当成一回事,说完之后也不问他的意愿,推了推他的肩膀,催促道:“走吧。” 手掌还没有彻底落在对方的肩头上,面前的人就没了影子,紧接着两人一起感到后颈疼痛,随即便失去了知觉。 曲长负并没有杀人的打算,将他们放到一边,不紧不慢地穿过混乱的街道,回到了自己落脚的客栈。 见到小端,曲长负也不等他问,直接说道:“璟王来了,现在怕是已经开始同车敕儿交战,咱们把行动提前罢。” 小端道:“少爷的意思是,通知宋家军,一同攻城?” 那就只能是硬打了,也不知道靖千江带来了多少人,曲长负显然不喜欢这么直接粗暴的方式。 他沉吟未答,啜了口茶才道:“小伍呢?” 小端道:“他带着其他人,正在城西绸缎铺的王富商家中。” 曲长负之前利用宗教挑起争端,不只是为了给城中制造动乱。 濮凤城商业发达,富户不少,家中一般都有很多强壮的护卫和家丁。 当时他考虑到自己手里人员不足,如果能将这些人集结起来,这股力量不容小觑。 而此刻,因为城中混乱,他们的利益受到了损害,总算是坐不住了,曲长负就派人一一联络,许诺日后的经商便利,拉拢了一大批的人。 他很快想到了一个主意,说道:“这样,你现在就想办法趁乱出城,通知宋家军行动提前,但是让他们不要攻城,全都换成西羌军队的衣服,趁着靖千江和车敕儿交战,逐渐混入战场。” 小端走后,曲长负又请各家富户抽调家丁出来,隐在城门四周,随时待命。 曲长负在城中搅和,靖千江则在外面厮杀。 他手下的这些人马,并非朝廷所调配,而都是当年先太子麾下的忠心部将和后人,也随着靖千江出生入死,个个忠诚奋勇,虽然人数不过万余,但是战斗力很强。 靖千江方才听到曲长负点明自己的身份,已经意会到对方怕是另有了什么安排,因此并不强取,只是带人将车敕儿拖住。 打着打着,他微妙地发现,对方加派兵力之后,好像敷衍的比自己这边的人还厉害,简直就跟闹着玩一样。 郢军这边的长矛还没刺过去,西羌那边的兵就“哎呀”一声倒了,和一开始就冲杀上来的那些完全不是同一水平。 混乱的战场上,谁都没有意识到,曲长负已经找来了第三方的演员混入了他们的战局中,只在心里暗自奇怪。 车敕儿想要领兵回城稍作休整,却被靖千江趁机绕到后方,指挥手下将士撞击城门。 城门之内,土渣碎石开始向下掉落,只听巨响连连,惊动了里面的西羌守军。 他们正要上去将城门堵住,冷不防却从两面冲出来不少手中拿着棍棒的壮丁,将队伍冲散。 城内的西羌士兵们不明所以,难以聚集,靖千江那边更是下令猛攻,车敕儿虽然无法看清楚城内的情况,但也意识到发生了变故。 他的人无法从靖千江这边的防线突围,便不能冲到城门口去阻止郢军撞击城门,只能下令大军猛攻靖千江队尾,以求使他腾不出手来攻城。 然而这一切的做法收效甚微,只听城门轰然倒下,靖千江不惧城内伏兵,领军一马当先,悍然杀入。 车敕儿大惊失色,连忙喝令道:“快拦住他!” 而就在他紧随其后进入城中,想要追击靖千江的时候,最为古怪的一幕出现了。 ——车敕儿军中竟然有不少士兵纷纷倒戈,反过来杀向西羌大军。 这些人正是曲长负示意宋家军假扮而成,他们身上有特殊的记号,能够分辨出来敌人和队友,其他的人可就不明所以了,顿时彻底乱作一团。 车敕儿怎么也没想到,他竟然有朝一日能在自己的地盘上中伏,当下回马便要向城外逃去,这时却听一声断喝:“哪里去!” 车敕儿一回头,便见靖千江手握一支长枪,一人一骑,在乱军当中奔突而来。 他同样分辨不出穿着同样服饰的到底是敌军还是友军,不能主动进攻,但追击车敕儿时,上来拦路的一定都是西羌士兵,这点绝对错不了。 周围箭矢如同飞雨,靖千江长枪挥洒,如入无人之境,所过之处转眼再无阻碍,车敕儿挥刀劈砍,三招之内,手中兵刃却被他挑飞在天。 靖千江将枪锋点在了他的咽喉处,冷然道:“认败,留人。” 车敕儿面色惨白,僵硬片刻,从马背上下来,单膝跪地。 靖千江把长枪一收,周围将士欢呼之声四起。 尚未等他下令整队收兵,便敏锐地从一片嘈杂人语里,分辨出了几声清脆的击掌之声。 靖千江霍然回眸。 只见曲长负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出来了,就站在离他不远的萧肃沙场中,秀颀的下颌微微扬着,唇畔挂着一抹似有若无的浅笑,正闲闲击掌,风采无俦。 清冷又矜贵,正是无数个夜晚魂牵梦萦的模样。 眼中蓦地一酸,靖千江翻身跳下马来,一把将手中长枪掷下,奔到曲长负面前。 他竟不管此时三军将士在侧,凝视对方片刻,蓦地伸出手来,将他紧紧拥入怀中,下颏抵在曲长负的肩头。 “你没事。”靖千江哑声道,“太好了……” 然后那些正在被一一押起来带走的西羌俘虏们,就目瞪口呆地看见,郢国这个方才还威风凛凛大杀四方的璟王,这时竟然毫无形象地哭湿了曲长负的半边肩膀。 * “唉,托你的福,我实在是已经很多年都没有被这样名副其实地万众瞩目过了。” 等到两人总算可以独处的时候,曲长负换了件玉色的常服,手上薄薄的文书卷成个小筒,在掌心中轻敲。 他坐在椅子上,似笑非笑地揶揄道:“璟王真乃性情中人也,如此倾情一哭,当可成名。” 身后屏风内的水声停了,热气氤氲,靖千江已经洗去了一身血污,走了出来。 听了曲长负的话,他道:“你说这情是为谁而倾呢?” 肩头被人按住,那股潮湿而温热的气息到了身畔,曲长负未及说话,靖千江忽地抬起手来,盖在他的眼睛上。 随后,对方的唇已经急切地吻了下来,带着不顾一切地焦灼与思念,根本不容他逃离。 目不能视物,这种久违的触感变得分外鲜明,曲长负的身体被迫向后靠在椅背上,承受着对方的掠夺,心神微震。 他半伸出手,在半空中顿了顿,然后按在了靖千江的脊背上。 这样与他相拥,曲长负便能够觉察出来,对方似乎消瘦了很多。 多少不必出口的情意消融在厮磨的唇瓣之间,他们亲了很久才分开。 靖千江紧紧抱着曲长负,将脸埋在他肩上,被推了两下,这才微微向后让开,仔细端详着对方。 曲长负皱起眉,也上下瞧了瞧靖千江。 之前没来得及细看,他这时才问道:“怎的,军营里面是闹饥荒了吗?竟然把主帅给饿成了这样。” 靖千江道:“没闹饥荒,闹瘟疫了。染上这种病,每天茶不思饭不想,就是惦记心上人,一天见不到,病就一天好不了。” 曲长负道:“真是好恐怖啊。” 靖千江说:“是啊,绝症。想着想着,就想死了。” 曲长负挑眉:“不是有位料事如神的名医,给璟王殿下开了药方子吗?” 靖千江怔了怔,用手指一点曲长负,曲长负颔首。 他口中那个聪明的神医,自然指的是他自己,药方嘛,靖千江从怀里摸出了曲长负留下的那封信。 他说:“除了谢九泉给的这一封,你是不是还给我写过其他信?” 曲长负道:“没收到?看来不是因为战乱,便是被皇上截了……” 靖千江面带不屑,冷哼了一声。 曲长负看了他一眼:“所以你是回了京城之后才来这找我的。嗯……可听说了我的‘死讯’?” 靖千江没好气地将手中的信纸抖了抖,还是折好放回怀里了:“算我倒霉,为什么每回你的这种消息都能被我赶上,我真的再也受不起惊吓了。” 曲长负道:“你没做什么罢?” 靖千江道:“也没什么,就是激愤之下可能得罪了皇上。完了,失宠了,我爹留下的功名富贵都没了。” 曲长负道:“没关系,跟着我干罢。咱们立下这一功之后再回去,我保证皇上不会杀你。” 被他这么一说,好像之前提起隆裕帝就恨的牙痒痒的那种怒火都减轻了。 靖千江微笑着低下头来,轻抚曲长负清冷而秀美的面容,问道:“你这是在安慰我呀?” 曲长负坦然承认:“嗯,在安慰你。为了让倒霉的你感受到一些人世间的温暖,我也会偶尔说点这样的话。” 两人一站一坐,彼此望着对方,各自透过眼底看到心间。 靖千江忍不住略带遗憾,又有些欣慰地叹了一口气。 这就是曲长负,你永远不要指望着跟他生离死别之后互诉衷肠抱头痛哭,但是也不会从他这里得到任何颓丧、绝望、低落的情绪。 听着他云淡风轻的语气,感受到仿佛漠然的背后,那令人如履薄冰的、却真实存在的温柔。 之前所有的焦灼与愤恨便都不知道哪里去了,剩下的只有平和与安乐。 有人觉得曲长负不好亲近,但他却从少年时就非常地喜欢这个人,迷恋着与他相处的感觉。 只是人性总是贪婪,现在长大了,就忍不住想要更多。 他喜欢曲长负的淡漠,但也想要看到他偶尔的失控。 此时曲长负坐在椅子上,靖千江半俯身面对着他,双手撑着曲长负两侧的椅子扶手,将他整个人都禁锢在了双臂间,甚至连起身的空间都没有。 曲长负见靖千江不接话,便敲了敲他的胳膊,道:“臂力不错。就是这姿势不觉得累?” 靖千江伸手细细摩挲着曲长负的面颊,贪恋痴迷地看着他:“不累,但是我想要你,好不好?” 他并没有掩饰自己的欲望,直接说:“我真的太想你了。” 先前两人没在一起的时候,靖千江不敢确定曲长负的心意,总是想要亲近他,又唯恐唐突,连送上门来的机会都忍痛拒绝,如今倒是终于敢露出真实的想法来了。 曲长负觉得这样的他有点陌生,倒是忍不住一笑:“刚打完仗,你还有这份力气?” 靖千江也笑了,他笑着再次低头吻下来,这回双唇仅仅是在曲长负的唇上轻轻一触,便一路向下,落在锁骨和脖颈上,又伸手解开了他的衣带。 当有条件的时候,曲长负一向不喜欢苛待自己。 所以他在濮凤城中的吃穿用度都很不错,床上的被褥用了最好的雪缎与轻棉,躺上去就好像睡在云絮之中一样。 靖千江把他压在了这堆云絮当中,没过一会,又把他抱了起来,然后曲长负几乎就没能再沾到过那张很舒服的床。 尽管他已经全身绵软,几乎连撑都撑不住了。 靖千江求欢的时候坦诚,实干的时候更坦诚,充分表现出了他的“不累”与思念担忧,甚至好像还有点记仇。 曲长负让他听了一回死讯,他就让对方在自己的怀里死去活来许多次,连本带息地讨了这笔账。 等到终于清洗干净,能够安安生生地躺在床上休息时,曲长负向外一望,发现窗外的东方已经微微发白。 靖千江摸了摸曲长负的额头,怜惜道:“你不睡一会吗?” 曲长负白了他一眼,连话都懒得说。 靖千江不由失笑:“你别怪我,现在我可一无所有了,因此心里很没安全感。这不是怕被大人给抛弃了么。” 曲长负道:“疯子。豁出去那么多,我该说你一句色令智昏吧。” 靖千江半倚在床头望着他,目光深邃明亮,盛着轻快的笑意:“那些都是不重要的东西。” 他揽住曲长负的肩,低声细语:“我只要你,也只是你的……” 第81章 剑履上星辰 曲长负和靖千江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话,他们两个都是口齿伶俐刻薄的人,又许久没见了,相互贬损一番,比起方才欢好缠绵,倒也一样得趣。 曲长负侧身躺着,能感觉靖千江的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抚着自己的头发,身上虽然疲累之极,心中的情绪却十分平静安和,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靖千江察觉他语声渐低,低头看了看,不觉含笑,悄悄凑过去在曲长负的眉心处吻了吻,也躺下来一同睡了。 车敕儿已经投降,濮凤城原本便没有被西羌占领太久,如此又回到了郢国的手中,百姓基本的生活秩序都没有受到太大影响。 宋家军还有其他任务,很快便又赶回到了原本驻守的地方。 靖千江派了手下清点俘虏,整顿城中内务,一直到了第二天的晚上,才又听到有人报来军情,称听说濮凤城沦陷,西羌有小股援军攻来援助。 既然没有派来大军,说明他们也是以试探为主,想要知悉城中情况,探看还是否有同城内西羌兵将里应外合的可能性。 靖千江没太当一回事,同曲长负说了一声就要出去把这些人打跑,结果他才刚刚走出院子,前面又是另外一道军情传来。 “殿下,前来骚扰的西羌兵将已经溃败而逃了!” 靖千江奇道:“他们怎会这么快就败了?外面是谁在领兵?” “似乎不是咱们的人,而是从城外另一个方向赶过来的援军。” 目前曲长负在台面上的身份已死,靖千江又刚刚做了那么件极端大逆不道的事,怎么想都不会是朝廷派兵来援助他们。 他满腹奇怪,出去一看,却惊讶地发现,这次居然是个好消息。 ——他一直派兵在到处寻找的宋太师和他的长子宋鸣廊到了,西羌军撞上这两名猛将,自然被打的七零八落。 靖千江知道见了他们曲长负一定高兴,想到这一点,他的心情也不由高亢起来,满面笑容的出了城门亲自迎接。 “没想到外……那个,宋太师和宋将军会在此刻及时赶到,一解濮凤城之围。实在是帮了大忙了。” 靖千江笑着道:“此外还要恭喜二位脱险,你们一路远来辛苦,还请快些进城休息罢。” 宋太师和宋鸣廊本来还要就派兵前来接应的事向璟王道谢,没想到他的态度如此热情,都有些惊讶。 却不知道靖千江这样明显的有意示好,是想要获得宋家的支持,还是有其他打算。 想归想,面上还是要客气热情的寒暄,一行人进了城,宋太师左顾右盼,终于按捺不住了。 他问道:“璟王殿下,臣听闻我那外孙也在濮凤城中,不知殿下可有见过?” 靖千江愉快道:“太师说曲大人啊,自然见到了,他这两日一直与我在一处……商量军情。只是今日午间起得晚了,此刻怕是还没得到二位前来的消息,我带你们去见他。” 曲长负没病的时候可从来不会赖床,宋鸣廊连忙问道:“他身体可有不适?” 靖千江有点心虚:“曲大人身体无恙,大概只是疲累了罢。” 宋太师和宋鸣廊对视一眼,都觉得靖千江对他们的态度亲近中带着热情,跟传闻中的孤傲性子极不相符。 宋太师摸了摸垂到胸前的白胡子,心想自己戎马倥偬,战无不胜,更被不少年轻人视为人生目标,难道这个小家伙也是自己的崇拜者吗? 宋鸣廊默默将目光瞟到一边,装作没有看懂宋太师发出的信号。 爹,可别自己在那美了。 虽然失踪了这么些日子,但万幸的是,他们这一整支军队都安全无恙,无论是精神头还是身体状态都很不错。 当时在战中,因为突来的风沙对于郢军作战极为不利,宋太师当机立断,凭着多年的作战经验,下令撤军。 父子两人为了防止西羌趁势追击,故意隐藏行迹,从另一片谷地当中分批绕路转移,因此才与大军失去了联系。 从山谷中走出来之后,宋太师和宋鸣廊本想按照原计划回到驻扎地,结果就遇见了靖千江派来接应的人,又听闻了濮凤城大乱的消息。 父子两人一听曲长负也在,便合计着想过来看看,顺手把那一小股的西羌军也给收拾了。 他们一起进城之后,道旁百姓夹道欢呼,气氛热烈和喜悦。 在此之前,他们偏安边城,又没有真正受到过严重的生命威胁,对于已成为敌国俘虏一事,虽有不满,但感觉并不十分强烈。 反倒是经此一事之后,众人的团结力与凝聚力大有提高,也见识到了西羌的蛮横,听闻又有敌军攻打,十分担心,但很快又被宋家的人给解决了。 因此此时此刻,对于靖千江以及宋太师等人的到来,百姓们是发自内心的欢迎。 宋太师一进内城,便看见了听到消息迎出来的曲长负。 只见曲长负也没急着上前招呼他们,只带了几名随从,默默站在人群中,就像个再平常不过的书生雅士一样。 身边没有人知道,这收复城池一事,其实正是他从开始就一手促成。 只是别人不认识曲长负,亲外公和亲舅舅却绝对眼尖。 宋太师好不容易见到这个宝贝外孙了,顿时眉开眼笑,冲着宋鸣廊道:“你可瞧瞧这小子,把人家坑了之后,又躲在别人的后头装乖呢!” 宋鸣廊捡了块小石头,朝着曲长负一丢,含笑道:“小坏蛋,快过来见过你外公和舅舅。你怎么跑到这里来啦?当时听说你居然在濮凤城,还吓了我一跳。” 曲长负稍稍偏头,小石头顺着他的脸侧划过去,砸到了身后小伍的脑门上,让宋太师和宋鸣廊都笑了起来。 曲长负这才含笑过来行礼,靖千江避开他的礼不受,托住曲长负的胳膊扶住他。 曲长负又向宋太师两人道:“外爷,舅舅,你们转这一圈就莫名失踪了,不光是瞒住了敌军,也瞒住了友军啊。” “这事确实是始料未及,要不然说什么也得给你们留个记号的。” 宋太师叹了口气,摸摸他的头道:“吓坏了罢?” 曲长负笑了笑道:“其实失踪要比战败的消息好一点,因为我知道外爷和大舅行军多年,总不至于迷路,所以忽然找不见你们了,最大的可能性,就是你们自个藏起来了。” 他说的轻松,宋鸣廊却心思细密,依旧惦记着方才曲长负没有回答的那个问题。 他道:“不对吧。兰台,那你同大舅舅老实说,那你为何会来到濮凤城?” 曲长负笑了笑,直到四人进了原先曾被车敕儿占领的官衙,他这才回答宋鸣廊的问题:“皇上派我出使南戎,路过这里。” 宋太师和宋鸣廊都吃了一惊,宋太师皱眉道:“怎会轮到你头上?” 他们刚刚脱困,消息不灵通,曲长负又是暗中前往南戎,因而从曲家失和到他出使南戎等经过,宋太师和宋鸣廊一概不知。 曲长负含笑道:“那自然是皇上器重我了。” 他就算不说,宋鸣廊和宋太师心里也明白,他们这边刚刚发生意外,曲长负便从京城出来了,两件事之间不可能没有联系。 不管曲长负主动要求前来,还是皇上将他给派出来,这人选的决定都大有深意,中间绝对少不了隆裕帝的算计。 父子两人对视一眼,想到这里都有些许心寒。 他们在前面给郢国冲锋陷阵的卖命,之前的战绩也就不提了,但稍稍出了点岔子,皇上在后面就忙不迭地派家里的心头肉出来送死,这件事做的实在有些不地道。 宋鸣廊心中有气,也不好明说,只笑着夸他:“还是我们兰台聪明,没有在郢国未占优势的时候贸然前往南戎。我看你就先留在这里,我这就派人回去,面见皇上陈情,请求陛下更换出使人选。” 曲长负道:“大舅,不用费心了,是我自己想去的。我大约有八成把握说服南戎联手。更何况,你们在前线冲锋陷阵,不让我分担一二么?” 道理都明白,但怎么想怎么不放心。 宋鸣廊:“这……” 宋太师负着手,在房中烦躁地转了几圈,而后还是狠了狠心,道:“鸣廊,别说了,让兰台去罢。” 宋鸣廊道:“爹,南戎那边的几方势力还在想办法夺权呢,形势不明,怎么放心得下。” 宋太师道:“小鹰长大了就该去天上翱翔,不能因为舍不得,就总把他关在笼子里。否则,你们兄弟几人,当年我一个都不用带到沙场上面去。” 他话虽然这样说,神情间却也十分不舍,将手放在曲长负的肩上,叹息道:“你这孩子打小多病,我就总难免也想偏宠着一些。你平日里不爱和人说话,总是抱着那些书翻个不停,外爷和舅舅们都知道,我们兰台的本事,不在任何一人之下。” “其实我早知道,你很想一展抱负,我也应当带你出去瞧瞧,可是心里总是舍不得看你受罪。但如今,你靠在自己的本事闯出来了,外爷和舅舅不该再拦着你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宋太师的手在他肩上重重一捏,吸口气道:“去罢,去罢。孩子,总有一日,你会站在你想要的位置上。” 这一瞬间,心中涌起些许难言滋味。 曲长负微一垂眸,然后抬眼微笑道:“嗯。外爷,大舅,放心。” 宋鸣廊摇了摇头,道:“好罢,看来舅舅也不能当坏人拦着你了。大家都得听宋太师的,谁让他是爹呢?” 宋太师笑骂道:“当着你外甥的面,还皮!让璟王殿下看了笑话。” 靖千江连忙说道:“不会。两位的不舍之情,我也能够理解。这回我前往南戎也同样有要事处理,会跟曲大人一道相互照料的,请你们放心。” 如果有了靖千江陪同,他们自然能够放心很多,宋鸣廊面露喜色道:“那敢情是太好了,有劳殿下!” 他们行军辛苦,又还有很多事务需要处理,一家人短暂地互诉了别来情况之后,宋太师一行人便先去安置了,靖千江和曲长负也回到了房中。 靖千江问道:“你真的还想去南戎当那个破使臣?” 曲长负道:“我在信中不是和你说了吗?赫连耀的种种行为十分古怪,我怀疑他是赫连莳罗扮成的,怎么也得过去看个究竟。” 他想到这里,很是自得的挑了下唇角:“更何况,我来的路上已经给赫连英都挖好了大坑,跳入陷阱的猎物,也是该到了收成的时候了。” 靖千江道:“好罢,那一起去。” 曲长负说:“不行,你跟我同路,难免碍了我的事。咱们分头行事,到了南戎再汇合。” 靖千江知道曲长负说的有道理,但他们刚刚见面又要分开,即使时间短暂,也让他心里说不出的不踏实。 靖千江忍不住嘀咕道:“你能有什么事,无非又是去欺骗单纯少年心了。万一赫连耀偏就不是赫连莳罗,你怎么办?” 曲长负漫不经心地说:“还能怎么办?实在讲不了人情,就一起睡,睡过了,什么感情都有了。” 靖千江:“嗯嗯。” “……”靖千江,“哈?” 两人此刻正并肩躺在榻上,他顺口答应了才听清楚曲长负在扯什么,一口气差点上不来。 靖千江翻身半压住他,抱着曲长负道:“你说什么?” 曲长负原本也是在挤兑靖千江,看他还当真了,不由嗤地一笑:“玩笑而已,无需激动。” 可惜他平日里半真半假的惯了,信誉度太低,偶尔说句实在话也叫人不敢完全相信。 靖千江又好气又好笑,用额头抵住他的额头,问道:“是玩笑吗?” 他慢慢地亲吻着曲长负:“真的是吧?” 曲长负一句话惹了祸,宋太师等人来了,靖千江本打算收敛些,结果又不小心放纵了一回。 他身下的这个男人,平日里冷的像是冰雪,硬的如同翡玉,凛然而难以接近,但在这种时刻,又仿佛温软如水,娇慵无力,被他将身体打开,承受着他的灼热,染上他的气息。 曲长负很快就受不住了,不由微微气喘着侧过头去,将手攥紧了被褥,苍白的面颊染上一抹薄红。 靖千江安抚地抚着他的后背,用拇指蹭过曲长负的眼角,偏生愈是克制,愈是情浓。 * 濮凤城原本的官员都已经逃了,眼下就由宋太师派人暂时接管,他和宋鸣廊则还要立刻前往军营主持大局,曲长负也按照原定计划,前往南戎。 一家人虽然只是短暂地相聚,但知道彼此无恙,便已足够慰藉心情。 靖千江不知道被赶到了哪里去,曲长负仍是带着手下那些上路,由于眼下敌军败退,道路已经通畅,这一次路途近了许多,也好走了许多。 被他们带出来的二百名禁卫军一个都没少,虽然个个都剃成了光头,但光是立下收复一城的大功这件事,便足以拿出去吹上一辈子了。 因此众人兴致高昂,觉得跟了曲大人,果然是明智的选择。 曲长负被一帮快乐的光头跟随着骑在马背上,一路上却是心不在焉,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小端已经悄悄打量了他好几眼。 过了一会之后,曲长负忽然说道:“吴国胜。” 之前还暗地里找茬叫骂的吴国胜早就成了他的铁杆,闻言立刻策马上前,大声道:“是!” 曲长负道:“你这回离开之前,同你那小娘子告别了么?” 吴国胜被他冷不防这么一问,吓了一跳。 他这些日子在城外的时候,认识了一个俊俏的小村姑。 但一来吴国胜当时扮的和尚,二来有任务在身,不敢耽误,因而两人倒是没有发展出什么感情,只是临走的时候小村姑依依惜别,还塞给他了一封情信。 吴国胜没想到曲长负连这都知道,当下二话不说,立刻将那封情信摸出来,双手呈给了曲长负。 “回禀大人,属下只收了她这一封信,其余的我们之间绝对什么都没有了!” 曲长负将信接过来,随便一扫,说道:“人家还盼着你回信,跟她说一说一路上的风土人情呢。” 曲长负嘴里说出这样的话,总给吴国胜一种“神仙竟然也需要吃饭”的惊悚感,吓得他连忙说道:“属下不敢,属下不敢。” 曲长负道:“别不敢,你回罢,莫要跟她说我知晓了此事。” 小端道:“少爷,那女子是故意探听你行动的奸细?” 曲长负道:“是啊。若是咱们这一路上碰见什么凶险,你们反击的时候意思一下就行,不要拼命。” 他微微一笑:“有人上回背了黑锅,怕是要来找我算账了。” 第82章 尺素夜裁冰 南戎的王帐之中,赫连耀坐在案前,手里拿着一封书信,但落在信纸上的目光却似乎透过这纸张看出去了很远。 与其说是读信,更像又在出神。 负责伺候他的亲卫走进来,见状不由暗暗叹气,低声道:“大君?大君?” 不知内情的人看见大君这副模样,说不定会认为他手里那封信是哪位心爱的姑娘写来的情信,其实并非如此,这只是郢国使者前几日令人送来的普通文书而已。 郢国使者诈死之后神隐多日,重新出现时便派人送来了这封文书,并且上面的语气还不太客气,几乎是在质问南戎是否毁约,暗中又是不是与西羌有所联系,这才派人袭击郢国使团。 这简直就是恶人先告状。明明是他们把赫连英都摆了一道,利用他诈死脱身,还让赫连英都反过来折损了不少部下。 但就是这么一张让人看了不太高兴的东西,大君收到之后却日日研读,白天揣在怀里,夜晚放在枕边,简直打算把这封信看朵花出来。 他连着叫了两声,赫连耀才有了反应,猛然惊觉道:“何事?” 亲卫道:“这些日子,您一直让属下盯着几位王爷的动向。属下得到回报,就在半个时辰之前,忽韩王藏在阿达河谷里的兵不见了。” “赫连英都,他终于忍不住了!” 赫连耀目光一冷,站起身来道:“很好,我们即刻出发,我早就想收拾他了!今天输赢成败,势必要见个分晓。” 他再次把手中那封骂他的信小心翼翼折好,藏进了怀里。 亲卫欲言又止,弯腰道:“……是。” * 南戎四面俱是荒漠草原,只有越是深入国都,水源渐渐丰足,才可以逐渐见到路旁的河流树木,以及零星的帐篷与牧民。 郢国的队伍走了大半天,也已经人困马乏,正要停下来休息,前面突然冲出来一群西羌士兵,将他们围在中间。 郢国这头都已经得了曲长负的嘱咐,见状并不是十分惊慌,也没有急着反抗,静立观察。 小伍就要上前,被曲长负抬起马鞭拦了一下。 “你头发还没长出来,不利于扬我国威,让小端去罢。”曲长负道,“记得回来戴个帽子。” 小伍:“……” 让剃头的也是你,嫌弃人的也是你。 小端纵马上前,高声道:“朋友!我们乃是从郢国远道而来的使臣,现有国书在此,请问你们是前来迎接的吗?” 他将国书掏出来,打开之后,拿在自己手里,向着这些人展示。 对方只草草扫了一眼,便说道:“伪造的国书也敢拿出来糊弄人吗?你们这帮人形迹可疑,动机不明,私自前来我南戎一定不安好心。来人,把他们全都给抓起来,交由大君处置!” 曲长负道:“哦,听你们的口气,是大君命令你们前来的吗?” “正是!” 曲长负漫不经心地道:“怎么赫连耀没撑过几天,南戎大君就又换人了,我竟没收到消息。旁边藏着的是赫连素达还是赫连英都?咱们也算是旧识了,何妨出来一见呢?” 他一眼便看穿了这些人的伪装,赫连英都原本没想露面,这个时候也不得不出来了。 曲长负道:“原来是忽韩王。上回你没有亲自前来,我还很遗憾呢,今日可算是久见了。” 他之前令人放出消息,主动透露行迹,赫连英都果然上当了,想要派人来活捉曲长负,结果反倒被曲长负借机利用,诈死脱身。 明明是他吃了亏,这事闹大之后还反复被诘责盘问,简直让赫连英都郁卒无比。 所以这回他亲自前来,也设下了更加周密完备的计谋,为了回报曲长负之前的算计,更为了成就大事。 “曲大人,你可真是聪明,可惜聪明的太过外露。” 赫连英都道:“咱们之间无冤无仇,原本我甚至没想此时露面见你,但你不妨想一想,你一口叫破了我的身份,我还能容许你活着离开吗?” 曲长负微笑道:“正是这个道理。所以以我的聪明,若是没有后手,敢将话说的这么明白吗?” 这个反问让赫连英都稍稍一怔。 曲长负笑了一声:“我要走了,敢追的话,不妨一试。” 说话间,他已经看清了这个包围圈中间的一个破绽,当下扬鞭策马,率先向那边撞了过去,竟是毫无畏惧。 其余的人连忙随之跟上。 南戎的士兵请示:“王爷,您看这……” 赫连英都手下的人上回中了曲长负的埋伏和兵阵,才会输于二百人之手,但这次赫连英都已经充分留有后手,不怕算计了。 当下赫连英都哼了一声:“故弄玄虚,给我追上去!” 他们一路追击,并不强攻,只是不动声色堵截着郢国人的逃亡路线。 看包抄的方向,对方应是将郢国的军队向着南戎一处有名的“天葬林”当中驱逐。 这处林子,曲长负早就有所耳闻,正是因为里面环境凶险,时常有猛兽出没而得名,大多数人一旦进入林子,都会有去无回。 正因如此才不合常理,若是赫连英都真的想杀他,大可以吩咐手下放箭,要比眼下节省不少力气。 曲长负将对方的举动看在眼里,已然成竹在胸。 小端策马跟上他,在曲长负耳畔低低问道:“少爷,不摆阵反击吗?” 以曲长负对于奇门八卦之术的了解,此时已经足以反杀了,但曲长负却迟迟不动手,就连小端也有些摸不透,他究竟在等什么。 “别急。” 曲长负微微一笑道:“赫连英都要抓的人可不是咱们,一会隔山观虎斗便是至于咱们的救兵……这不是来了吗?” 小端微怔,这时忽然听见赫连英都那支队伍的后方有杀声响起。 他举目眺望,惊诧地发现,此时冲过来围攻赫连英都的,竟然也好像是南戎人。 小端道:“他们——” 曲长负手搭在额前,漫不经心地看着双方打架,回答道:“你忘了吗?不管是有仇还是有其他什么瓜葛,我是南戎大君要找的人。赫连英都派奸细密切关注着咱们的行程,就是为了通过围攻咱们,把赫连耀给引出来。” 小端恍然大悟:“赫连耀果然来了!” 这些年来他一直跟在曲长负身边,却从未见少爷同南戎有过任何的接触,不觉有些疑惑两人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 曲长负道:“是啊,大君竟然亲自前来,所有的情况都正在按照赫连英都计划中那般进行,但是他忽略了两件事。” 小端问道:“什么?” 曲长负露出一丝微妙的笑意:“第一,他能知道咱们的行踪,是因为我不想瞒,是我允许他知道的。第二,他能成功引出赫连耀,是因为赫连耀想来。计划是他定的,被动却也是他被动。” 像是配合着他的话,最后一个“动”字出口,双方胜负已分。 南戎这两边打起来之后,曲长负的人便抽身而退,在旁边观察着局势。 只见双方打了半天,赫连英都这边打不过赫连耀,本来是一直处于劣势的。 可是就在他们即将要败退之前,旁边的林子里却忽然又冲出了一队早就埋伏起来的弓箭手,将赫连耀以及郢国一行人全都围在了中间。 这些弓箭手正是赫连英都埋伏下的,形势立转。 赫连英都向着赫连耀高声笑道:“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来营救这些中原人,赫连耀,还不束手就擒?” 双方僵持住的第一时间,赫连耀先是回头,仔仔细细地打量了曲长负片刻,见他安然无恙,又是松了口气,又是酸楚莫名。 连赫连英都这么一个外人,都能看出来自己对于曲长负的在意,偏生这人两辈子了,还是没心没肺的一如既往,来也不好好地来,让他日日牵肠挂肚。 赫连耀道:“王侄,虽然你对我直呼其名,全无恭敬,但作为你的叔父,我还是不禁要称赞一句,这局布的不错,知道以曲大人作为诱饵,你可比赫连素达要聪明的多了。” 赫连英都道:“与其你称赞我,不如说我应该佩服你的心机才对。这位置本来就不该是你的,你趁着父君重病的时候算计,才会登位成功,如今也应该知足了!” 他拔出金刀,意气风发:“现在你已经逃不了了,写下禅位诏书,交出金印,我饶你不死!” 赫连耀哈哈一笑,说道:“是吗?” 随着他的话出口,只见赫连英都那一头新来的弓箭手们竟瞬间倒戈,将箭锋回转过来,反倒指向了赫连英都的阵营。 “你!” 赫连耀道:“你一向都是这么自负,自以为自己计谋百出,其实所有的圈套都落在别人的算计之中——认输吧,都是南戎的兄弟,我也不想杀人。” 赫连英都面色惨白,没想到赫连耀竟然策反了他的手下。 想起上回曲长负诈死的时候,对方要拔刀跟自己拼命的样子,赫连英都心中一寒,情急之下反倒想出了一个好借口。 他道:“你不能杀我,人人都知道,我起初是在对付这些郢国人,结果你为了护着他们,冲出来跟我发生冲突。你若是为了保护郢国人而杀我,只会引起族内公愤!” 赫连耀冷笑:“在我没有登位之前,你和赫连素达见我通晓中原兵法,便多方刺探,从我帐中偷走画像,想要除掉在我背后出谋划策的人,难道以为我不知道吗?一直到今日还不放弃这个想法,我看你就是该死。” “二位,在讨论我的时候,能不能让我也加入这场谈话呢?” 曲长负在旁边听了一会南戎内斗,这个时候才笑吟吟地说道:“现在暂时是大君赢了。不知道大君想要如何处置我?” 赫连耀不敢看他,努力没好气地说道:“曲大人难道不明白你们的皇帝为何要送你前来?” 曲长负:“哦?” 赫连耀道:“他是知道我跟你有仇,想要亲手收拾你,所以故意为我送来了这份礼物。你如今已经是我从赫连英都手里抢来的战利品了,一名阶下囚,还胆敢询问自己的下场?” 他极力想要装出一副凶狠的样子,可是说这番话的时候,却还是打心眼里觉得气弱心虚,声音就显得发飘。 曲长负饶有兴致地看了赫连耀一眼,说道:“大君,你弄错了一件事,那就是你现在还没有赢,所以我也算不上阶下囚。” “现在大君和忽韩王双方已经是不死不休的局面,若是你们打起来,大君一定会赢,但也需要花上一些力气。那么,如果我跟忽韩王联手呢?” 曲长负此言一出,两边都愣了。 赫连英都道:“你什么意思?你要……帮我?” 曲长负道:“我只是要告诉你们,在你们火拼的时候,输赢的关键因素是我。我帮哪一边,哪一边就能取得最终的胜利。” 他摊了摊手:“至于帮谁,那就得看……你们谁更符合我的心意,谁对我更好了。” 他们两边辛辛苦苦打了半天,一转眼倒让曲长负三言两语捡了便宜。 赫连耀匪夷所思:“你说这话,就不怕我们先一同把你拿下?” 曲长负道:“你们能够放心跟对方合作吗?不怕对方突然背后捅刀子吗?” ……还真怕。 即使形貌改变了,他还是他。 赫连耀就再没见过这世上还有第二个人,能在如此的劣势下,凭着三言两语,就翻身成为了最大的赢家。 赫连耀简直哭笑不得,偏偏还要命的觉得,这样威胁自己的曲长负竟然很可爱,心里半点也生不起气来。 赫连英都在短暂的怔愣之后,脑子里已经盘算过了这笔账来,连忙说道:“曲大人,咱们两人之间无冤无仇,我方才也不是真的想杀你,只为了引出赫连耀罢了。你我联手制伏他,南戎日后必与郢国为友邦!” 曲长负道:“很诱人的条件,但你要如何证明自己能兑现呢?” 赫连英都道:“我这里有父君留下的兵符,可以给你当做信物!” 他似乎急于想曲长负表达善意,从怀里摸出兵符递了过去,曲长负挑了挑眉,伸手去接。 就在两人的手即将伸到一处的时候,赫连英都的脸色忽然一变,一手扣住曲长负的胳膊,拔刀就向着他脖颈处砍去。 同时,他冲着小端等人大声呵斥道:“你们全部都听我号令,围杀赫连耀,不然我就杀了他!” 赫连英都也不是傻子,通过跟曲长负的几次打交道,他已经充分意识到了对方的奸诈狡猾,更加不敢完全信任于他。 对付这种人,与其想办法讨好他,倒不如直接挟持了曲长负,迫使他的手下不得不站在自己一边。 可是他低估了曲长负的武力值。 就在赫连英都即将抓住对方的一刹那,突然感觉肋上一麻,左手不由自主便松了劲。 他心中一慌,右手长刀顿时加力向着曲长负砍去。 这下曲长负却没挡,因为这一耽搁赫连耀已从旁边扑过来,毫不犹豫地抬起手臂,抢先为他挡下了这一刀。 赫连英都仓惶撒手后退,赫连耀将刀从自己的手臂上拔了下来,血花四溅。 他丝毫不在意自己的伤口,面如寒霜,一刀向着赫连英都斩了下去,冷冷地道:“你找死!” 赫连耀这一下丝毫没有留手,赫连英都睁着眼睛,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就此送命。 赫连耀手里握着刀,听见曲长负在身后闲闲称赞道:“横赋诗,嗯,用的不错。” 赫连耀转过身来,刚才为曲长负挡刀的伤口上还流着血:“你,认出我来了?” 曲长负道:“扑上来为我挡招,又会我曾经教过的招式,你的身份已经不用再做他想,不是吗?” 他稍稍压低声音:“只是别人都是重生回自己的身份,偏生你还魂到了其他人身上,要试探出来,还真是废了我好一番功夫。” 赫连耀苦笑道:“我说你怎么都没有躲开赫连英都的攻击,原来是等着我呢。多年不见,你行事还是如此任性,这一刀砍在我手臂上也就罢了,若真的伤了你自己怎么办?” 曲长负瞟了眼他的伤口,半点也没有动容,很无情地说道:“赫连英都还伤不了我。若不是因为你,我也用不着千里迢迢跑到南戎来,挨这一刀当做算账,不冤。” 赫连耀垂眸,片刻之后道:“你说的是。” 他轻轻地说:“……老师。” 第83章 闲卧笑高谋 随着赫连耀喊出这两个字,也等于已经完全承认了他离奇的真实身份,眼前这位南戎新任大君,早就不是曾经的那个左思王赫连耀了。 他是上一世前任大君的第八个儿子,也是曲长负亲自栽培教养的徒弟,赫连莳罗。 曲长负似笑非笑,点了点头:“莳罗。” 赫连耀向他解释:“我重生醒来之后,就发现自己变成了左思王赫连耀,而我本来身份的那个人,却成了一名没有灵智的傻子,大君觉得不祥,不许人向外张扬此事。” 塞外的风又冷又硬,曲长负咳嗽了几声,说道:“既然你不是真正的赫连耀,那么咱们之间就没有仇怨了。你到处找我,要做什么?” 赫连耀毫不犹豫地将身上的袍子脱下来,为他披在肩上,自己袒露出了半边手臂,低声道:“没有仇怨,难道还没有感情吗?” 曲长负道:“感情?我是没有。你嘛……看起来倒像是还记着一些师徒情分,真是个天真的孩子。” 他向来以不遗余力的气人为己任,赫连耀只觉得胳膊上的伤口都仿佛加倍疼痛了起来,咬牙道:“不是谁都像你这样冷漠!” 上一世,他是大君的第八个儿子,听起来身份似是尊贵,可是出生的时候,上面已经有了成年的兄长,母亲又每两年就去世了,处境算不上好。 大君对这个老来子也有几分宠爱,可是这宠爱却相应的带来了周围其他人的算计与陷害,最彷徨无助的时候,是曲长负……那个时候还叫乐有瑕,突然出现在了他的生命中。 对方不光教他武功谋略,还教会了赫连耀如何在这种环境之下更好地生存下去。 一声“老师”的称呼,他得到的应该应分。虽然在自己心中,不想只把他当成老师。 直到有一天,对方毫无征兆地告诉他,第二天就要离开,把赫连耀整个人都给说蒙了。 他本来以为,两个人一辈子都会像如今这样相处下去。 “你为什么要走?你要去哪里?” 赫连耀急切地阻拦他:“大君已经立我为王储,我一定会封你最大的官职,给你最高的礼遇,无论你想要什么,我都一定会满足你,你为什么不能留下呢?” 面对他的急切与慌乱,乐有瑕的神情毫无波动:“因为我也有我的家乡。” 赫连耀愣了愣:“我还以为,你是辗转漂泊来到这里。” “怎么可能呢?”乐有瑕笑了笑说道,“我是专门为你而来,你以为咱们只是随随便便碰上的,我就留在这里这么多年?世界上哪里有这么巧的缘分。” “老师,你、你说你是为我来的?” “是啊。” 乐有瑕仿佛看不见他眸中乍然亮起的羞涩与惊喜,不加掩饰地说道:“当年,我先让一名手下将你引入了狼群中,又让另一名手下救你,把你带到了我住的地方疗伤。等与你熟悉之后,我教导你中原武学、兵法、儒家哲理,告诉你如何在同兄长的竞争中脱颖而出——” 乐有瑕摸了摸他的头发:“莳罗,如今你已经长成了我期待的模样,我也没有理由继续在这里留下去了。” 赫连耀听的脸色发青:“这些事你也敢说!” 乐有瑕道:“如果我从头到尾什么都不说,只是不告而别,你才会更伤心的。忘了我或者恨我,等我离开之后便不会想念。我如此坦诚,都是为了你啊。” 估计世上只有他,算计了别人之后,还能把“我都是为了你”这句话说的如此理直气壮。 要不是早就磨练出来了,恐怕赫连耀能当场气死过去。 他到底年少气盛,冷笑道:“你不是为了我,你是为了给郢国培养出一个亲近的南戎君主!哼,你说破这些,又不肯留下来,不怕我不依从你的想法办事吗?” “有些事情,对与错,如何抉择,都是你自己的事,我不会强人所难。” 乐有瑕心平气和:“王子,总有一天,你会明白我的意思。” 那是他们上辈子见过的最后一面,这人说了要走,一定会走,即使自己重兵把他的住处围住,亲自坐在他门口看着,也没能留下人。 有时候他甚至会怀疑,乐有瑕这个人是真实存在的吗?他更像是在残夜里进入美梦的一抹幻影,美丽、脆弱,而又冰冷,梦醒过来,便不见了。 可是不久之后,赫连耀便重新听到了乐有瑕在中原的消息。 毕竟他这样的人,到了哪里都是引人瞩目的。 他听说对方协助太子,大败西羌,听说他查明了一宗宫廷秘案,听说他在地震中疏散百姓,立下大功,又听说…… 他最后被自己辅佐的人逼下山崖,尸骨无存。 当得到最后一个消息的时候,整个世界仿佛轰然崩塌,赫连耀觉得眼前一黑,便再也没有了知觉。 等到醒来之后,他发现自己已经变成了父亲的幼弟,来到了有那个人的下一世。 在这个世界里,他叫曲长负。 赫连耀不知道费了多大力气才找到他,跨越两生两世,他们终于再次相见。 这次他已经下定决心,不管付出怎样的代价,哪怕是触怒曲长负,都绝对不会放他走了。 他想到这里,说道:“我本来不想透露自己的身份,因为我觉得,这样可以在你面前心狠一点,可惜还是被你揭穿了……不过没关系。” 赫连耀道:“你们中原的人,大都阴险狡诈,而且不够讲义气,我想过,如果当初我真的执意不让你回去,你就不会出事了。所以这回,我不能再让自己后悔。” 此时,在两人交谈之间,他们已经来到了一座帐篷之中,整个帐篷内部,布置的十分舒适奢华。 曲长负的手下全都不知道被带到哪里去了,帐篷中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曲长负挑眉道:“所以你的打算是?” 赫连耀道:“留下你。” “你的那些手下我已经安置好了,左右你之前已经诈死过,也不差第二回 ,以后中原再也没有曲长负,你就在这里安心住下吧。” 他一字一顿,用近乎虔诚的语气重复着上辈子曾经说过的话:“我如今已经是大君了,这里的一切我说了算。老师,我一定会封你最大的官职,给你最高的礼遇,无论你想要什么,我都一定会满足你。” “但我不会再让你有危险,不会再让你出事。” 曲长负道:“你知道我是来干什么的吗?” 赫连耀道:“上一世你为了郢国鞠躬尽瘁,最后反倒因为猜忌身死,今生你还要出力吗?” 曲长负叹了口气,道:“我真是白教导你了,一番苦心付之东流,没想到你还会说出如此浅薄的话语。” 赫连耀:“……” 曲长负道:“上一世,我虽然教你中原的学问和思想,但是所站的角度,都以你是一位南戎人为先。我为什么要这样做?难道仅仅是为了培养你成为大君,为我所用?难道只是为了利用你?你错了。” 赫连耀:“……这不是你自己说的吗?” 曲长负稍稍停顿。 然而他很快地咳嗽了两声,捏了捏眉心,这才叹息道:“那是因为我以为你会理解我,可惜你终究还是不懂。我虽然因为你的身份,对你存了利用之心,但你也是我唯一的徒弟,难道我会真的半点都不疼爱你?” 赫连耀:“……” 没有情分,不也是你刚刚自己说的吗?! 但看曲长负这样咳嗽,他心疼对方的身体,也不敢再反驳,引得曲长负动气。更何况…… 好听的话,人人都喜欢听啊。 赫连耀不知不觉地,又很没出息地道:“真的吗?” 曲长负道:“自然。” 他慢慢地说:“我只是希望南戎与郢国可以往来合作,但不要仅仅因为种族之间的不同,便兴战对立,由这种无意义的排斥而给百姓带来苦难。” 赫连耀微怔,只听曲长负问他:“莳罗,我可有让你忘记自己是个南戎人,教导你彻底站在郢国一边?” 话是这样讲,但好像有哪里不对,又说不出来有哪里不对。 多年的师生情谊,让赫连耀隐约觉得自己又要给他绕进去,便坚持地说:“只要你留在这里,我不会再攻打郢国,跟中原为敌。我是不希望你回去之后,重蹈上辈子的覆辙!” 他话是这样说,看曲长负连连咳嗽,已经远没了方才的霸道和气势,又忍不住凑过去给他拍背:“你怎样了?病还没有好吗?” 曲长负按了按额角,一把挥开了他的手,将赫连耀推开两步。 他简直翻脸如翻书,冷冰冰地说:“我头疼,你走吧。要是不想达成我的心愿,就没必要站在这里,徒然浪费我的时间,让我看着心烦。” 赫连耀又挨骂了,在他身边站着,伸手想碰又不敢碰,欲言又止。 这就是他不愿意透露真实身份的原因,因为一旦双方相认了,他拿曲长负半点法子都没有。 可是偏生,就在不久之前他还在反复告诫自己,千万不能动摇,绝对不让曲长负回郢国。 赫连耀想解释,又怕引得曲长负头疼加剧,只好连声说道:“我不说了。你若不愿意看见我,我这就走,你歇一歇罢。我叫御医过来给你看诊。” 他说完之后,便快步出了大账。 等到赫连耀离开,曲长负放下按着额角的手,看着晃动的帐篷帘子摇了摇头。 “白长了那么大的个子,还是嫩啊。”他一边说,一边喝了口方才赫连耀倒给他的奶茶。 看来即使重生到了别人的身上,赫连耀的心性还是没有改变多少,说服他并非难事,那么就可以安心留在这里,布置接下来的计划了。 虽然赫连耀暂时没有改变主意,放曲长负回郢国,但曲长负目前也根本没打算走。 他来到此地,有两件事要做,一个是协助赫连耀,让他彻底把大君的位置坐稳,不能让南戎被具有种族偏见的保守一派所控制。 第二嘛,自然就是说动南戎与郢国一起对付西羌了。 算算日子,靖千江应该快到了罢? 现在唯一不太清楚的,就剩下京城那边的情况。曲长负派出去的探子尚未回报,也不知道靖千江离开之后,皇上和太子、魏王等人又是如何了。 * 这世上的人,包括曲长负在内,都无从得知当时齐徽踏入璟王府之前的心情。 亲手将自己的情敌放跑,促成他与曲长负见面,这对于以前的齐徽来说,怕是就算杀了他都做不到。 但听到手下的人通禀说靖千江已经顺利离开时,齐徽却突然有了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曲长负,应该会高兴一些吧。 他顾不得再思量太多,紧接着又下令将谢九泉调往濮凤城,那里被曲长负设计收复之后,尚且仅由宋太师的一名副将暂时镇守。 齐徽将谢九泉调为濮凤城守将,若是曲长负能够成功离开南戎,便有了接应。 做完这两件事之后,他便听闻皇上醒了的消息传来,于是起身前去探望。 隆裕帝当时会昏去,有一部分原因是气怒攻心,此刻他虽然醒了过来,但脖子上还有着红色的淤痕,嗓音也有些嘶哑,身体尚未完全恢复。 堂堂一国之君,竟然会狼狈到如此地步,可想而知隆裕帝的心里阴影。 他睁开眼睛的第一件事就是询问靖千江的去向。 当得知靖千江已被重兵围在王府之中后,隆裕帝哑声道:“传朕的旨意,将璟王撤去王爵,贬为庶人,先押入天牢,审问他今日的作为是何动机,可有同伙!” 他绝对不会相信,靖千江做出这样大逆不道的事情,仅仅是因为曲长负的死。 他今天的行为使隆裕帝震骇又暴怒,脑海中想到千万般阴谋算计,但唯独不可能有感情因素。 内侍刚刚躬身领旨,却听一个声音从门口传来:“不用去了。” “参见太子殿下。” 齐徽走到隆裕帝床前,低声道:“父皇醒了,感觉可还好么?” 隆裕帝并未回答他的问题,却用一种冷淡而提防的目光看着自己的儿子,问道:“太子,你方才说什么?” 只有在很小很小的时候,他才用过“徽儿”这个称呼,剩下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叫太子。 齐徽跪下道:“父皇,请恕儿臣自作主张,璟王……刚刚已经出城了。儿子以为,他虽有一时忤逆之举,但对郢国仍是忠心的,前方战事未了,不宜折损名将……”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隆裕帝已经抓起床头的药碗,劈头朝着齐徽扔了过去。 齐徽不躲不闪,只一闭目,额头剧痛之后,苦涩的药汤顺着他的面颊流了下来。 若说有谁比璟王更加令隆裕帝猜忌怀疑,那就只有身为太子的齐徽了,而隆裕帝只是昏迷了这么短的时间,他竟然就私自将靖千江放走,也难怪皇上会暴怒。 “你们这是要反了!你们这是要反了!” 隆裕帝指着齐徽,大怒斥道:“你可真是朕的好儿子,在朕昏迷之时,不思病榻之前尽孝,反而私纵罪臣,眼里还有朕吗?” 齐徽磕头道:“父皇恕罪,儿子知错。但儿臣只是出于大局考虑,绝无他心!儿臣亦可为璟王担保,若他在外做出任何危害社稷之事,父皇尽可以处置儿臣。” “是吗?” 隆裕帝盯着齐徽,极其阴冷道:“朕记得,你与璟王一向针锋相对,彼此之间的关系并不和睦,如今竟然会为他做下如此担保。真是好一名不计私怨的贤德太子!” 齐徽低声道:“父皇,儿臣还记得小的时候,您极为宠爱当时还在世的柔妃娘娘与六弟。一年冬日,儿臣偷跑到冷宫中玩耍,也在那里碰见了六弟。” “他骗儿臣下到一口枯井里面为他捡拾掉落的长命锁,却趁儿臣尚未回到地面上时撤去绳子,让儿臣在里面被困了整整一夜。” “当时我高烧三日才醒,父皇也难得前来探望。儿臣还记得您当时摸了我的额头,又握着我的手,让我大胆说出是谁害我掉入井中,您一定会给我做主。可当儿臣说出实情之后,父皇却斥责我陷害手足,毫无友爱之情。” 隆裕帝冷声道:“你想说什么?埋怨朕总是错怪了你吗?” “儿子不敢。”齐徽道,“只是儿臣一直想对父皇说真话,可您从来都不相信。也一向会将儿子的心思往最坏的方向想。难道这仅仅便因为儿臣是太子吗?” “如果身处东宫,就会受到父皇的猜忌不喜,那么这个太子之位,又有何意义?” ——这个太子之位,又有何意义? 他总算问出了这句话。 不光是太子之位没有意义,就算是更高处的那个位置,一群人汲汲营营,你争我夺,最后又能得到什么? 曾经他以为,那是他最想要的,但如今齐徽才发现,这些东西,一直以来,带给他的只有痛苦、失去,和空虚。 因为他在争抢之后,早已经迷失了当初的抱负。 这些话,他一直想说而不敢说。 或许正是永远要这样瞻前顾后,百般算计,连拿出一两丝真心都要放在称上掂量一番轻重,才会让曲长负与他渐行渐远。 如今,该说的总算都说出来了,心中有痛快,也有微弱的期待。 片刻之后,却听隆裕帝冷声说道:“你果然是心胸狭窄,早存怨怼,柔妃和老六都已经故去多年,你却连如此久远之事都记在心头不放。” 齐徽的心一点点冷了下去,听到了这句话,不知为何,他又有点想笑。 第84章 此生休问天 正在父子两人陷入这尴尬的沉默之中时,外面传来通禀,说是魏王请求探望皇上。 齐瞻是刚刚从禁足中放出来的,皇上尚未来得及召见他,就发生了这件事。 隆裕帝让他进来,只见齐瞻清瘦了不少,手里捧着一个盒子,快步而入,跪地行礼。 隆裕帝道:“朕已将你禁足在相国寺中,你却几次上书,定要入宫觐见,到底何事?” 齐瞻道:“儿子不孝,惹得父皇生气,母妃担忧,一直十分愧疚,此回又听闻父皇身体有恙,为人子却不能在身边伺候,心急如焚,很想当面向您请安。” 他将手中的木盒捧起来,又说:“除此之外,儿子这些日子在寺庙当中修身养性,也阅读了不少佛家经典,并在这本《丹经》中发现了几张古时丹药的炼制方子,几经实验之后,终于成功制出一炉。” 盒子里的丹药通体雪白,散发出一股清淡幽微的香气。 齐瞻道:“儿子已经为父皇试过药了,长期服用此丹,可保精神健旺,益寿延年。因此特来进献。” 他来的正是时候,靖千江的冒犯已经让隆裕帝深深感受到了自己的苍老和衰弱,听到灵丹妙药自然心中喜悦,便没有让齐瞻下去。 若是平日里,看见这种东西,齐徽一定会劝,但此时他刚刚忤逆了皇上,也没有吭声。 隆裕帝看了齐徽一眼,冷冷地说:“太子行为狂悖,心存怨怼,不堪大任,从即刻起停俸一年,卸去一切职权,回府反思,其他人无旨不得靠近!另外传朕的旨意,全力追捕璟王,务必要将他生擒回京!” 齐徽一言未发,用力磕了两个头,下去了。 * 日子一晃,曲长负也已经在南戎住了七八天。 他那一日的身体不适,倒也不是完全装给赫连耀看的,南戎的气候本来就要比中原恶劣不少,曲长负这些日子从京城西行,又是一路上风餐露宿,甚为辛苦,有所不适也是难免。 赫连耀日日都来看他,又毫不吝惜各种名贵药材,因而曲长负索性也就放松精神,权当在此处休息养病。 经过这些日子的调养,身体已经基本恢复的差不多了。 赫连耀打定了主意要把曲长负放在自己跟前养起来,死活不肯再让他回到南戎,除此之外,百依百顺。 为了让曲长负高兴,赫连耀前几日特意带来了一把佩剑送他。 曲长负闲来无事,练了一会剑,稍稍有些疲惫,剑锋拄地暂歇。 这时,身后传来一个声音:“你的身体才刚刚恢复,就算是想活动一下也要适度,这般逞强,万一再累着了怎么办?” 曲长负还剑入鞘,也没回头,微嘲道:“看来在你眼中,我已经是一名废人了。回到京城去,会没有自保的能力,即使现在练一练剑,都要担心会被累死。” 赫连耀沉默了一下,低声说道:“你又生气了。” 曲长负道:“你连老师都敢关起来,还怕我生气做什么。” 赫连耀拿他没办法,只得苦笑:“老师,你明知道我刚才没有那个意思。只是人皆有私心,更加无法克服过去的阴影与恐惧。” “事到如今,我留你你要怪我,我不留你,日后若是真的出了什么事,我自己又要怪我自己。所以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不能让你走。” 曲长负眼风一挑,哂笑摇头,没有接他的话,走到旁边坐下,问道:“郢国与西羌的战况如何了?” 赫连耀道:“宋家主帅已经顺利回到了军营,郢国又收复一城,士气大振,你暂时不用担忧。” 他顿了顿,又眼睛亮亮地看着曲长负,略带讨好地说:“我已经调集军队前去帮忙了,大约再过三日,就能赶到。” 他之前一直按兵不动,这回曲长负还没开口,竟然主动便把事情给办了,显然是铁了心不愿意放他走,但又怕曲长负生气,因而才会退而求其次,满足他的其他心愿。 赫连耀将这件事说了,有点期待曲长负能稍加赞许,悄悄看他。 曲长负微怔了怔,却道:“你这样做,下面怕是会有人颇多微词。” 南戎顽固一派的势力十分强大,赫连耀没有被穿之前也是其中一员,结果壳子里面换了人,之前自己所有的立场就都被尽数推翻了。 再加上他又是刚刚上位,没有完全收伏南戎的所有势力,因此曲长负刚来这里的时候,都并未开口强行要求赫连耀出兵。 他的作风,一向是在请人办事之前,先站在对方的立场上考虑此事的可行性以及阻碍因素,先帮助对方解决掉阻碍因素,那么自己所求之事,自然也能事半功倍了。 赫连耀哼了哼,不知道嘀咕了一句什么,才说道:“你还关心我的处境啊,我以为你听到我派兵就高兴了呢。” 曲长负道:“这值得意外吗?你是我唯一的徒弟,难道我不能关心你?还是说,我在你心目中从头到尾都只是个只知利用,毫无感情之人。” 赫连耀小声说:“……也差不多。” 曲长负微微一笑:“瞧瞧你说的什么话。莳罗,你从未了解过我,却总是妄想着要留下我,这种想法非常矛盾。” 赫连耀知道自己左右是说不过这位老师,很明智地把话题兜了回来:“因为前几日赫连英都的死,不少人受到震慑,他那边的大部分势力也已经归降到了我的手下,因此确实有人对我的行为不满,但他们不会公然反对。” 曲长负沉吟道:“目前反对你的人当中,拥护者最多的人是谁?” 赫连耀顿了顿,脸上的表情有些古怪:“赫连素达。” 曲长负“哟”了一声:“支持赫连素达的人,是西羌派来的奸细罢。” 就凭着赫连素达那个脑子,他敢发誓,要是真的上位成功,南戎恐怕就完了。 赫连耀原本就看不上赫连素达,听到曲长负语气中的嫌弃,也忍不住笑了出来:“因为在我来到这具身体里面之前,赫连耀所站的立场,一直是主张中原人狡诈,不可与之相谋。” “我来之后,各方布局策略改变甚大,费心收拢了不少的支持者,但也有一些人因为理念不合转投其他阵营。赫连素达虽然头脑欠佳,但因为是金帐王妃所出,身份最为尊贵,所以众人将他推在前面跟我抗衡,也有拿他当挡箭牌的意思。” 曲长负表情玩味,一挑眉道:“结果赫连英都死了。” 他的话似乎跟赫连耀目前所讲的事毫无关联,赫连耀却不觉露出了笑意:“不错,先死的人,竟然是在背后推波助澜的赫连英都,可怜他给别人的嫁衣都只做到一半。在其他人暂时找到新的替代人选联合之前,也只有全力支持赫连素达与我抗衡了。” 赫连素达这个人本身不足为虑,但是按照中原的说法,他算得上是大君的嫡长子,名正言顺,母族势力也强。 赫连耀杀了赫连英都,以赫连英都先行围杀,并害死了郢国使者为由搪塞过去也就罢了。 但若他想动赫连素达,事情可不会这样轻易就平息。 曲长负听明白了南戎目前的形势。 他意识到,赫连素达并非不能死,但第一,他需要一个名正言顺死的理由。 第二,死他一个还不够,关键是南戎这些一心仇视中原,主张侵略郢国抢夺资源的顽固派应该如何处置。 曲长负心中暗暗盘算,赫连耀冷不丁在旁边说道:“老师,我已经许久没同你这样说过话了。” 他略低着头,把玩手中特意为曲长负找来的中原茶杯:“以前那些日子,我有什么拿不准的事情总喜欢来问你,得到你的肯定之后,心里就会踏实很多。” 曲长负态度漠然,没接他的话,又问:“这会外面是什么声音?” 赫连耀道:“前些日子,依附于南戎的一个小部族反叛,族长一家被赫连素达给杀了,还抓回来一些俘虏,此刻怕是他在处置俘虏了。” 曲长负知道南戎是有这样的风俗,他们当初本来就是在互相的争抢与战斗当中发展起来的,战俘就如同牛羊、金银和粮食一样,都是他们的战利品。 一般的规矩是,谁立下的功劳,这些财产就属于谁。 赫连素达性格张扬,又存了跟赫连耀较劲的念头,打了这场胜仗,自然要好好彰显一番,也算这回被他抓回来的俘虏倒霉。 不过成王败寇,既然他们当初做出反叛的决定,就应当会想到后果,那么输赢也就都没的说了。 曲长负道:“那不知道为师身为大君的战俘,可有资格去外面见一见同病相怜的失败者呢?” 赫连耀道:“我没想关着你,只是这个时候让别人知道你的身份,恐会给你带来危险。委屈你装扮一下,我陪你出去转转。” 他顿了顿又道:“只要你不离开我,任何要求,我都会满足你。你可以尽管向我提出。” 他这次的态度还算让曲长负满意,两人装扮一番,即将出门的时候,曲长负忽然脚步略顿。 他感慨道:“你的变化很大。不知不觉的时候,曾经跟在我身后问东问西的少年,已经可以独当一面,当真有了国君的模样。” 赫连耀猛地转过头来。 曲长负道:“如今见到你的各种安排筹谋,我不得不说,当年的一番心血,确实没有白费。” 从曲长负这里,连得到一个稍稍赞许的眼神都是难得,谁能想到他能破天荒地突然说出这么一句话来? 赫连耀当时就怔住了。 他的心跳顿时加快,觉得自己晕晕乎乎的如同喝了酒,不由问道:“是、是吗?你怎么突然,突然夸我?” 曲长负淡淡一笑:“眼下心情好。” 曲长负扮成了赫连耀侍卫的模样,两人来到外面的草原上。 无遮无拦的寒风刮面如刀,草原的另一头却传来热烈的大叫大笑与轰然欢呼的声音。 赫连耀领着他走近了一些,只见各种战利品被对方在地上,人们饮酒吃肉地庆祝,被俘虏而来的女人在旁边含泪作陪,旁边的木架子上还挂着十来具血肉模糊的尸体。 赫连耀知道曲长负一定十分不喜欢这种行为,或者说,正是由于想要改变这种风气,他当初才会挑选了自己,耐心告诉他礼仪教化,善恶对错。 他说道:“南戎一向有烹杀叛徒的传统,不过已经被被我严令禁止了,所以他们现在不能这样做。过去的一些风俗确实是陋习,但要一一改变,还得需要时间。” 曲长负不知道有没有听到赫连耀的解释,他注视着赫连素达,若有所思。 正在这时,又是一个大约十三四岁的少女被带了上来。 她是此次反叛首领的女儿,原本应当同其他的家人一起被斩草除根,赫连素达却偏偏留下了这一个,就是打算尽情玩弄一番再将她弄死。 少女被推到了赫连素达的面前,赫连素达大笑着将一碗酒泼在了她的身上,又伸手去摸她的脸。 那名少女却猛地张开嘴,一口咬住了赫连素达的手掌,竟然生生从他的手上咬下了一块肉来。 赫连素达一把将她推开,手上鲜血淋漓。 那名少女一头向旁边撞去,却被周围的人手疾眼快地按住,不让她寻死。 赫连素达大怒道:“贱人,怪不得你爹敢叛乱!来人,给我把这女人吊起来,一刀一刀活剐了……” 他的话还没说完,远处忽然飞来一箭,精准无比地刺穿了少女的喉咙,让她顷刻毙命。 赫连素达一眯眼,霍然站起身来,回头看去。 这时候,其他的人也发现了站在那里的赫连耀,连忙擦干嘴边的油渍,纷纷起身拜见大君。 赫连素达也上前行礼,有些大大咧咧地说道:“大君,您怎么来了?” 赫连耀道:“听见这里热闹,随意看看。博俊王立下这样的功劳,理当欢庆,不过……也要注意分寸啊。” 赫连素达道:“大君,您的吩咐我可是一直记得,这次也并过分玩弄俘虏,只是刚才那个小贱人竟然伤了我,实在大逆不道,我才会吩咐用剐刑将她处死,没想到竟然被人给抢先了。” 他说着眯起眼睛,看向站在赫连耀身侧的曲长负。 赫连耀稍稍侧身,半挡在两人中间。 曲长负却不慌不忙地笑了笑,将手中的弓抛开,向赫连素达行了个礼道:“博俊王请恕罪,小人方才见到这样一名罪人竟敢竟然伤害您,一时激愤,忍不住就出手了。” 他就是有这种把再瞎的话都能说的理所当然的本事,叫人没办法反驳。 赫连耀打量曲长负片刻,怀疑道:“那一箭真是你射出来的?准头和力道可不差啊。” 曲长负道:“谢博俊王夸奖。” 赫连素达眼珠一转,冲赫连耀道:“大君,您新找的这名侍卫功夫不错,不如让他和我的手下比试一场,大伙图个乐子。” 曲长负尚未拒绝,赫连耀已经想都不想地说道:“不,这不是能让你取乐的人。” 他看了曲长负一眼,那语气不知怎的,竟似还有几分自豪:“况且他性子古怪,从来不和人比试,算了吧,博俊王。” 说完之后,他冲着曲长负说道:“走罢,咱们去别处瞧瞧。” 赫连耀对于这名侍卫的回护十分明显,看在别人眼里,不会往其他地方想,只会觉得他是故意以此来扫赫连素达的面子。 见到两人转身要离开,众人都弯着腰恭送大君,便有人在人群中小声议论道:“一个侍卫,哪来这么大的架子,不比,怕是心虚了罢。” “就是,方才那一箭,怕是瞎猫碰着了死耗子,这才给撞上的。” “看着小子的身板,哪里像个侍卫,脸也眼生,怕不是个兔……” 赫连耀脸色一冷,正要说话,曲长负却忽地转身,冲着赫连素达微微笑道:“博俊王,您请看。” 赫连素达愣道:“看什么……?” 他话音未落,只见曲长负三支箭搭上弓,几乎根本就不用瞄准,五指一松,长箭不偏不倚,正好便射穿了那三名说话人的帽子。 对方人还没反应过来,便觉得脑壳一沉,将帽子摘下来一看,才发现上面多了一支箭。 最难的是,三支箭有远有近,有高有低,力道却全都控制的恰到好处,既没有把帽子打掉,也没有让长箭穿透帽子到处乱飞。 赫连耀丝毫不限制曲长负的行为,反倒笑了笑,率先喝彩道:“好!” 又大君这么一说,其他人就不敢吭声了。 赫连素达惊愕地半张开嘴。 他虽然不够心思细密,但却有着属于武者的敏锐神经。 当长箭从面前飞过时,那种熟悉的冰冷凌厉之感,以及几乎让全身上下都发麻的震骇惊悚之感,这么多年来,赫连素达只从一个人的身上体会过。 那就是如今应该已经死在赫连英都围剿之下的曲长负。 他忍不住盯着对方远去的背影,试图辨认什么,却只觉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不清。 到了数步之外,曲长负同样回头,向方才那片草地投去一瞥,目光中早已经尽是冷意。 他没有救方才那名少女,而是冒险给了对方一个痛快的死法。一是她一心求死,二来她身为叛党中的一员,若不处置,也难以服众。 这些部落民族的人缺乏教化,骨子里还保留着兽性,手段一向残忍,而且热衷于烧杀抢掠。对待同族尚且如此,昔日对付中原的时候,只有更加狠毒。 上一世他悉心教导赫连莳罗,就曾经被人劝说过,认为曲长负所做的一切是白费功夫。 强壮的民族终将吞灭弱小的民族,弱肉强食是必然的规律,也是进步的需要,他应当顺其自然,而不是如此耗费心血经历,去徒劳地阻止。 曲长负当时赞同了他的说法,并客气地请他将自己柔弱的妻子与刚刚出世的儿子送到南戎的军队中去,体会一下弱肉强食造就的伟大进步。 他不知道这种由杀戮带来的进步意义何在,也无法做到将人按照强弱分为三六九等,每一条生命,都有活下去的权力,也有绽放出奇迹的可能,不该被随意剥夺。 大概是注视的太久,一只大手伸过来,虚虚地挡在眼前。 “老师,我知道你帮了她。别再想了,看多了鲜血,晚上你会睡不好旳。” 赫连耀柔声说道:“走吧,我陪你去看一看那边的风景。瞧,牧人们正在放羊,有一批新生下来的小羊羔,十分可爱……” 第85章 花须满县栽 曲长负出来的目的已经达成,也就无所谓什么羊羔不羊羔了。同赫连耀又随便转了转,便回到了自己的住处。 为了防止曲长负跑掉,也怕别人伤害到他,赫连耀在此地设下重兵把守,可以说是绝对安全。 曲长负除去易容,将那身侍卫的衣服换下,赫连耀亲自在旁边伺候着。 等到曲长负坐下来,他将曲长负换下的衣服放在旁边,说道:“老师,我可不可以问你一个问题?” 曲长负道:“说。” 赫连耀道:“你方才……为什么要亲自动手,射出那三箭?” 曲长负道:“显摆一下喽。” 这鬼话赫连耀自动忽略了,说道:“当初赫连素达出使郢国,你应当是见过他吧?你在他面前可有展示过武功?难道你今天这样做,是想让他认出你吗?” 曲长负瞧了赫连耀一眼,反倒笑了笑:“不错,总算多长几个心眼了。你这是要惩罚我吗?” 赫连耀道:“我在别人面前一向都很警觉!只是原先从不愿意防备你,你愿意说的,我就都信。但现今不同了……” 他前几句话说的还很有气势,到后面又低了下去:“因为我不知道你心里究竟在打什么主意,若不时时提防着,说不定何时你便又干出一件惊天动地,教人悔恨终生的大事来。” “方才出门之前,你夸了我,我原本十分高兴,但你究竟说哪一句话的时候真心实意,说哪一句话的时候又是为了算计别人?老师,你真的认可我吗?” 曲长负平静地说:“不要总想着得到我的认可,你的价值也不该体现在别人的嘴里。” 赫连耀道:“可是我只在乎你。我想知道你有什么计划,心里又在盘算何事,我不是要怪你,我是想和你讨论,想帮你!除了不要离开我,你吩咐什么,我都做。” 曲长负道:“那不可能。你我不是同族,我们之间永远不可能像你想象的那全无半点猜忌。” 他的一句话,就能将自己所有的怒火、热情与不顾一切冻成坚冰,碎裂遍地。 有时候,实话大家心里都清楚,但不是每个人都能坦然说出口,也不是每个人都有勇气听。 他又想起上一世,对方转身的背影。 他在现实中离开一次,在自己的梦魇中,离开千遍万遍。 梦与现实,永远都是那样的无力,他的眼中只有自己的目标,从来盛不进他人。 赫连耀攥紧拳,曲长负却拍了拍他的手背,站起身来。 “要当一名好的君王,可是在谁面前,都不该喜怒形于色,也不该意气用事。” 他揉着眉心道:“既然明知道早晚会分别,才更应该珍惜此刻不多的相处缘分。莫吵闹了,好好听话罢。” 赫连耀:“……” 对着曲长负这张脸,听他满口爹哄熊儿子的语气,他简直不知道应该作何表情。 神色几变之下,赫连耀还是忍不住问道:“干什么总捏眉心,你头疼吗?” 曲长负道:“是啊,昨晚没睡好,要歇一歇。你一吵,更加耗我精神。” 赫连耀的声音不自觉地就放低柔了:“那……你今天的药喝了吗?” 曲长负道:“实在有些困了,一会起来喝,你先出去罢。” 赫连耀拿他没办法,好说歹说,见曲长负不想吃药,只好让他先歇着,一步三回头地出去了。 出了帐篷之后,让外面的冷风一吹,他才想起自己本来是要好好发一通火的。 赫连耀:“……” 他悻悻地回头看了一眼,哼了哼,还是吩咐周围的人:“好生伺候着,若是他有什么地方不妥当,立即过来禀报。” 等到赫连耀走了一会,曲长负忽然低低笑了声,说道:“莳罗应该不会回来。那么前来做客的君子,也不妨现身一见啊?” 话音落下,四周静寂无声,整片封闭的空间里却有一阵极细微的空气流动。 一双手从曲长负身后将他的眼睛遮住了,有人哑声低语:“客人来了,怎样招待?” 曲长负笑了笑:“奖励你乱棍打死,尸体拖出去喂狼!” 靖千江低头吻了下曲长负的额角,松开手,笑着转到了他的前面:“还是这么凶,看来我们小瑕最近过得不错。听说你今天去看了小羊羔,怎么样,是不是真的很可爱?” 曲长负似笑非笑:“啧,这话好酸。怎么,我看看羊,还碍着璟王殿下的眼了吗?” 被他点破后,靖千江也不装了,哼了一声道:“我是觉得你那个徒弟比较碍眼。白长那么大的块头,跟没断奶一样绕着你转来转去。白瞎他蒙你教导那么长时间,性情同你一点也不像!” 曲长负道:“莳罗原本就不大,确实还有些小孩子的心性。我倒看你眼下披了张嫩皮,也比他没成熟到哪里去嘛。” 靖千江确实是嫉妒了,他同曲长负分开之后,先去收拢了隐藏在附近几处的旧部,而后便马不停蹄地赶过来汇合。 本来还担心曲长负在这里生活的不习惯或者受委屈,没想到好不容易混进来一看,这个赫连耀竟如此殷勤,绝对居心不良! 但不管怎么说,毕竟是曲长负的弟子,靖千江发泄了两句也就罢了,真正有心眼的人都是当面温柔大度,背后争风吃醋,这个他懂。 靖千江转移了话题:“你接下来的计划是?” 曲长负道:“其实莳罗已经主动提出,要派兵帮助郢军……” 靖千江又在心里哼了一声。 曲长负把话说下去:“但是如果站在他的立场上考虑,以南戎目前尚且不稳定的态势,这个决定并不明智。我希望达到的效果是,让南戎的其他人也认识到,与郢国联手制住西羌,并不是在帮助我们,而也同样是能给他们带来重大好处,不得不为的事情。” 靖千江道:“你想把南戎出兵变成民心所向?那么要从谁身上下手呢?反对派……赫连素达?” 曲长负道:“是有这个打算。步骤已经策划的差不多了,就等你来,不然成不了事啊。” 靖千江失笑,虽然知道曲长负半是玩笑,但也觉得开心了很多:“有你这句话,万死不辞。” 他用力握了握曲长负的手,在对方身边坐了下来,想起方才在暗处听到赫连耀的话,便问道:“话说……你今天是不是真的没吃药?” 曲长负:“……我其实觉得也不是很需要你,你还是走罢,回京城去罢。” 靖千江将他抓的更紧:“不行,话都说了,不可反悔。你身子还没好全,药是一定要吃的啊,晚上用过了膳,我来看你吃。” 曲长负不置可否:“那现在你去哪?” 靖千江想了想道:“说实话,这里的守卫可真是够森严的,要不是特意你出去逛那一圈,我就算再用上几天,也找不到这里来。此处不比中原宅院好藏身,我想出去找个合适的人顶替身份,然后就可以一直守着你了。” 他虽然很想在赫连耀面前找一找存在感,但为了不给曲长负惹麻烦,还是提出了要隐藏身份,曲长负却是另有打算。 他道:“既然要共同谋划,早晚免不了你们联手。况且来人家这里做客,也还是认识一下比较好。等晚上莳罗来了,你与他见见罢。” 靖千江笑道:“好,总之都听你安排了。” 从当初一路赶回京城开始,他这些日子就没有一天闲着,再加上那时得知曲长负死讯,情绪大起大落,忧思外加焦急,实在已经非常疲惫了。 要不是靖千江身子底子好,换了旁人怕是要大病一场。 此刻见到曲长负,将一切都计划妥当,心神放松,靖千江也感到浓浓的疲惫涌了上来。 他洗漱一番,换了身干净的衣服,就去曲长负的床上躺着了,曲长负则坐在桌前看书。 靖千江躺在床上,静静看着对方执卷的侧影,不知不觉地,便进入了梦乡。 由于太过疲惫,他这一觉睡的不甚安稳,前世今生的场景纷至沓来,尽是一些乱七八糟的怪梦,等到惊醒的时候,发现竟然已经是夜色沉沉了。 靖千江猛然从床上坐起来,脱口道:“小瑕!” 曲长负从外间挑了帘子进房,说道:“醒了?” 靖千江见他还好端端的,这才松口气,“嗯”了一声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曲长负道:“戌时一刻,不算太晚,你醒了正好,收拾一下,跟大君见个面吧。” 靖千江这才知道,原来赫连耀已经来了。 曲长负这祖宗在别人的地盘上也嚣张的理所当然,赫连耀来看他,他不光大大方方地告诉对方这床上多了一个人,还要等靖千江睡醒了再让两人说话。 可想而知,赫连耀的不满怨愤之情几乎已经要冲破了天灵盖。 他在曲长负面前压抑着这种情绪,等到看见了靖千江之后实在是忍不住了,冷冷地说道:“璟王爷,好睡啊。” 靖千江神清气爽,微微一笑:“确实休息的不错,劳烦大君久等,惭愧。” 两人互相打量着。 靖千江一直没有见过赫连耀,或者应该说是赫连莳罗。 这也是上一世跟曲长负渊源甚深的这些人当中,他唯一没有见过面的一位。 靖千江能看出来,曲长负看似对赫连耀不客气,但这不客气之中,却又有种有别于其他人的亲昵,否则他也不会叫对方在这里等着自己起来。 而直接把自己介绍给赫连耀的举动,也说明了曲长负内心深处,应当对他很信任——即便赫连耀口口声声喊着不让他离开南戎,但曲长负丝毫不认为对方会伤害自己。 毕竟是从小悉心栽培的徒弟,这情分到底是不一样的,至于赫连耀对曲长负,又是怎样的心思,就不太好猜了。 比起靖千江,赫连耀心里的警惕和震撼则更多一些。 曲长负竟然会在意别人有没有休息好! 他竟然会容许靖千江睡他的床!! 靖千江堂堂璟王,不在郢国享福,千里迢迢一个人跑到这里来找曲长负!!! 简直难以想象! 他们两个什么关系啊? 两人虽然只各自冲着对方说了一句话,但冒着火星的目光似乎已经交流了千言万语。 曲长负道:“好了,看来二位已经自行熟悉了,那么我不再多做介绍。莳罗,我请你与璟王见面,是想跟你商量一场合作。” 赫连耀不情不愿,十分抗拒:“什么啊?” 曲长负道:“我助你解决南戎的反对势力,你与郢国联手,全力对付西羌。” 其实现在郢国已经占了上风,而且赫连耀为了让曲长负安心,也派去了部分兵力援助,目前在双方的交战中,他们应不会再输。 但曲长负想要的,是打的西羌滚回草原深处,牢牢记住这次的教训,数代之内难以恢复元气,再也不敢进犯。 赫连耀沉默了一会,说道:“老师,打小你教导我的时候,我就期望自己能够事事做到完美,以达到你的心中期许,这一直是我的目标。就算你不以这种做交易的姿态来与我谈判,我也是想尽力让你满意的。” 他微顿:“更何况,族中部分人目光短浅,只看见西羌与郢国的恩怨,因而想让南戎独善其身,殊不知西羌狼子野心,一旦真的在郢国那里尝到了甜头,也不会放过南戎。” 他看的很清楚,南戎还跟郢国的情况不一样,作为紧挨西羌,并且气候习俗都差别不大草原国家,西羌一旦打过来,就不会是打了抢一笔就跑的主意,而是吞并了。 曲长负道:“说来不过是各取所需,南戎内部意见若是一直统一不起来,你也难以全心出兵。” 他看了靖千江一眼,笑了笑说:“我这几日便一直在筹谋此事,恰好咱们璟王殿下也来了,不如先送赫连素达归个西。” 赫连耀道:“璟王善战之名我也是久仰了,不过南戎并非无人,要打赫连素达,也不是非得劳烦郢国人不可。” 曲长负道:“不是因为他善战,是因为他可恨。” 赫连耀和靖千江都怔了怔。 曲长负笑冲着赫连耀道:“我想,给出这个理由,你应当会十分认同了罢?” 在两人带着疑惑的注视下,曲长负缓缓将自己的打算讲了出来,只讲的他们两个久久无言。 左右狠还是他狠就对了。 等到总算说完了话,外面已经是月至中天,赫连耀站起身来,说道:“我该走了。” 他看了靖千江一眼:“璟王来到南戎,乃是贵客,也不好在此将就。我令人为你另置一处住所罢。” 靖千江道:“有劳费心。” 他站起身来,冲曲长负说道:“那我与大君一起走了?” 曲长负道:“嗯,不送。” 靖千江道:“你好像忘了一件事。” 曲长负:“……” 靖千江:“快把药喝了。” 靖千江平时对他百依百顺,唯独这件事上毫不妥协,记得清清楚楚。 连赫连耀都不听话了,连忙道:“我一直吩咐人温着,老师你怎么还没喝?来人,快端来!” 曲长负:“……” 他觉得自己莫名其妙被这两个人一起针对了。 于是曲长负终究还是没躲过这一劫,在靖千江和赫连耀两人的共同注视下,一口将药饮尽,然后不耐烦地摆了摆手,示意两人快滚。 等到他们走出去有一段距离,跟曲长负的住处离的挺远后,赫连耀忽地站住,将手一抬。 随着他的动作,周围立刻有一圈人涌上来,将靖千江围在了中间。 靖千江脸上的笑容早已消失,面无表情地朝身侧一瞥,淡淡道:“大君如果是想在这里与我动手,那这么点人,怕是少了。” 赫连耀道:“你很狂妄。” 靖千江道:“是。” 赫连耀冷笑了一声:“但是再狂妄的人也敌不过千军万马,璟王现在嫌包围你的人少,那可不是问题。我只要一声令下,立刻便可以有十倍、百倍的兵马围拢过来。但我注意到,你身边确实没有带任何护卫,而是孤身而来。” 他目光冷然,看着靖千江:“一位身份尊贵的王爷,如此以身犯险,实在不寻常。说出你真正的目的。” 靖千江道:“想同自己的情人在一起,不愿意让他独自留在南戎,很难理解吗?” “情人?” 赫连耀怔了怔,才意识到他指的是谁,当即勃然大怒:“一派胡言!” 靖千江道:“不信就去问他罢,相信以他的性格,不会瞒着你。” 赫连耀从未想过这种寻常风月事能跟曲长负联系在一起,在他心中,对方永远高高在上,皎洁而冰冷,根本不似凡尘中人。 但想到靖千江方才睡在对方床上,还有两人之间种种不经意透露出来的亲昵熟稔,又让他不得不相信,对方说的话是真的。 那个瞬间,除了生气,心中还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感受。 原来曲长负也会与人相交言爱吗?他动了情,会是什么样子呢? 赫连耀冷笑了下,说道:“无论你们以前是什么关系,都已只是曾经了。你在郢国,那么上一世他死前遇到了什么你应该知道,却没有阻止一切的发生,你根本就护不住他。” 他挑衅地看着靖千江:“现在他来到了南戎,我就不会再让他离开我身边。” 靖千江听完他说话,却没接茬,忽然道:“你当真是他的徒弟?” 赫连耀道:“可有疑问?” 靖千江感慨道:“也没有,只是突然想到,这样算起来,我就是你师爹了。” 赫连耀:“……” 他有点想真的把靖千江就地打死。 第86章 掷杯谁争长 赫连耀冷声说道:“这种时候逞口舌之快,并非明智之举。” 靖千江一哂:“还真是他教出来的人,但也还真是年轻。很多绝望与无可奈何你未曾经历过,就无法想象。” 赫连耀皱眉道:“所以?” 靖千江道:“其实你不用担心我来这里是究竟想做什么,任何的事情,只要他自己愿意,我绝对不会反对。他如果喜欢南戎,想跟你留在南戎,我不劝,但你做不到。” 他的话其实跟曲长负前几日说的那番话差不多,赫连耀神色微动。 靖千江道:“你不信就试试去吧,我有另外的事要和你说。” 他放低了声音:“我手上还有两队人马,分别在这两个地方。” 他比了两个手势,赫连耀看在眼里,微露惊诧。 片刻之后,他沉声说道:“能够不声不响在这两处险关隐下伏兵,你果然不简单,但这怕是璟王最后的底牌了罢?就这样说出来?” 靖千江无所谓道:“既然合作,就该有诚意,他已将我的身份告知了你,本王愿意相信大君。况且,我只为了尽力把他想做的事完成,有事你可以直接与我沟通,也好少教他劳费心力。” 赫连耀挑了挑眉梢,道:“很好啊,璟王这样体贴,我也没有拒绝的道理。便信你一回又何妨。” “不错,爽快。”靖千江目光向周围一扫,笑了笑,“那么可以放我走了罢,这出半真半假的戏,应该已经足以让某些上心的观众入眼了。” 就在两人对峙的时候,不远处树后的阴影当中,一道人影小心翼翼地后退几步,然后头也不回地跑了。 赫连耀也有意无意往那里一瞥,哼了声,挥挥手,解除了对靖千江的包围。 * 因为没有人阻拦,陆越涵一路狂奔,顺利到达了赫连素达的住处外面,并表示希望见到博俊王。 当初陷害曲长负之妹不成,自己反倒“和亲”来此,在南戎住了一段时日后,他如今早已经不是京城中那副养尊处优,细皮嫩肉的模样了。 陆越涵虽然是被郢国封了郡王派过来,但赫连素达和赫连英都心里有气,都不把他当成一回事。 发现没有想要的情报之后,赫连英都就想办法把陆越涵重新丢给了赫连素达。 赫连素达性情暴虐,再加上目前南戎与郢国之间的关系又说不上多好,陆越涵在这里的处境自然艰难,简直跟一位伺候的下人无异。 赫连素达的手下都看不上他,虽然陆越涵的脸已经不白了,大家仍当他是没用的小白脸。 见到对方凑过来,守卫不耐烦地驱赶道:“你来这里瞎凑什么?不知道王爷不想搭理你吗?滚滚滚!” 陆越涵扬着嗓子说:“我到底也是郢国的郡王,你们竟然这样同我说话!如果因为而耽误了我要禀告给王爷的重要事情,你们担得起这个责任吗?” 果然,话音一落,就听见赫连素达不耐烦的声音从里面传了出来:“外面在嚷嚷什么?!” 守卫连忙回禀道:“王爷,是您带回来的那名郢国人来了,说是有重要的事情要向您禀报!” 里面沉默了一会,赫连素达才道:“让他滚进来!” 陆越涵进去之后,见赫连素达披着件敞怀的外袍,大马金刀地坐在那里。 两个妩媚妖娆的南戎女子刚刚整理好衣服,行礼之后就出去了,后面那个还悄悄瞪了陆越涵一眼。 陆越涵也没想到自己打断的是这种好事,脸上有些尴尬,说道:“王爷恕罪。” 赫连素达斜睨着他,忽然起身,一脚踹了过去,说道:“怎么,你看我把你带回来了不动你,终于忍不住了?啧,想来勾引人啊?也不看看自己是个什么德性,死断袖!” 他去了趟中原,印象最深刻的词恐怕就是断袖。 赫连素达对陆越涵一向是动辄打骂,一开始陆越涵还不服理论,如今早就被打怕了,也不敢反抗。 他挨了这一脚,自己从地上爬起来,强忍屈辱说道:“王爷何必这样敌视我呢,我既然已经跟您回了南戎,那么无论咱们以前的关系如何,我都是您的人了,什么事都会为王爷打算的。今天真是有重要的情报要说。” 赫连素达道:“若是不重要,你就给我脱光衣服,去外面跪一晚上。” 陆越涵只好当听不见,直说道:“我刚才好像看到璟王了。” 赫连素达一怔:“你说谁?靖千江?” 陆越涵道:“是。就在王帐最前面的那片草原上,我看到大君突然调兵围住了一个人,便悄悄跟过去想看个究竟,没想到就看见了璟王。但是他好像并不慌乱,应该是特意来到这里的。” 赫连素达道:“现在他们在做什么?” 陆越涵道:“他们两个一直在说话,谈话的内容听不清楚,我只能感到似乎他们彼此之间的气氛有些不太好,仿佛在讨论一个人的去留,但又相互忌惮,不敢动手。” 赫连素达猛地想起白天时看到的那三箭,自言自语地说道:“难道那人当真是曲长负?” 陆越涵听的真切,心中一震,也顾不得害怕了,连忙问道:“王爷见到曲长负了,他没死吗?” 赫连素达看他一眼,想到陆越涵这个人一肚子馊水,最会出坏主意,再加上又了解郢国,将心中的疑虑跟他说说,或许能得到一些启发。 他便道:“我今日在外面,看见大君身边跟随的一名侍卫射箭,那人给我的感觉很像曲长负。” 陆越涵道:“难道他根本就没死?说不定璟王和大君口中指的那个人就是他!” 赫连素达道:“对了,我记得靖千江跟曲长负的关系确实不错,难道他是为了曲长负才来到南戎的?只是我看大君对那名侍卫回护的很,又不敢确定了,他没有要护着曲长负这么个郢国人的道理吧。” 陆越涵犹豫了一下:“有件事,我不知道该不该跟王爷说。” 赫连素达皱起了眉头,厌恶道:“少跟我来你们中原人那套,要说就说,不说我就把你的舌头给割下来。” 陆越涵没办法,只能一边在心里暗骂了一句“蛮子”,一边道:“其实早在先前,京城里就一直有种说法,璟王殿下的意中人就是曲大人。而且当时的传闻中,就连太子和魏王,也都心悦于他。” 赫连素达道:“曲长负那副孤拐性子,冷冰冰跟块石头一样,还有这等本事呢?” 他说完之后又生警惕,道:“你又在打什么坏主意?当初撺掇我去调戏他妹妹,现在不会又要让我去调戏他吧?” 陆越涵苦笑道:“您不喜欢男人,刚才也说了他是孤拐性子,我何必出这样的主意?更何况您调戏曲长负,又能给我带来什么好处?” 赫连素达又回味了一下曲长负的脸,不由说道:“我不喜欢男人,是瞧不上你这样的。若当初来的是曲长负,我一定干的他下不了床!就怕他连我一回的刚猛都受不住,哈哈哈哈哈。” 对于把自己送到这里来的曲长负,陆越涵自然心怀恨意,若是他只想报仇,还真没准盼着赫连素达这个粗暴的蛮子用尽手段,好好折辱对方一番。 但现在,他还是先让自己过上好日子要紧。 “王爷万万不可动这样的心思,我要说的话,正是与此相关的。” 陆越涵道:“曲大人这样的品貌才学很容易让人倾心,璟王跟他交情深厚,为了他来到这里十分正常,就算是大君,也很有可能是舍不得杀他,就故意让他假死,把人留在身边。” 不得不说,他竟然也猜对了八成。 赫连素达道:“你的意思是璟王跟大君的矛盾就在曲长负的身上?” 陆越涵道:“是。璟王骁勇善战,武功极高,如果真能利用他除掉大君,那么这南戎岂非就是王爷做主了?” 赫连素达若有所思,将整件事情琢磨了一番,觉得确实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现在要做的,就是再试探一下陆越涵的猜想是否正确了。 他心里高兴,也说不出来什么好话,指着陆越涵道:“没想到你这个废物多少还是有点用处。但要是再敢欺骗算计我,小心你的脑袋!” 陆越涵道:“我的命都捏在王爷的手心里,又怎么敢这样做呢?我也不过是希望能够稍微讨得王爷的欢心罢了。” 赫连素达哼道:“这个你不用担心,要是计策真的成了,就证明了你的价值,那我自然会重用你。” 陆越涵的所有计策,都建立在“曲长负没死”的前提上,赫连素达要利用这一点挑拨靖千江杀了赫连耀,就得先确定他看见的那名侍卫确实是曲长负。 他派人观察了几日,发现在距离赫连耀所住的王帐不远处,还有一个毡包,守卫的十分森严。 听说赫连耀每日都会前去,但没人能打听到里面所住的人是什么身份。 若非里面那人的身份见不得人,又何至于这样遮遮掩掩的?赫连素达这样一听,心里更加确定了八分。 他吩咐道:“这样,等下次我找机会绊住大君,你想个办法找借口闯进去,给我确认里面那人的身份。” “是。” 等到第二天赫连耀结束了议事之后,赫连素达就故意东拉西扯的不走,发现对方脸上果然露出了些许不耐烦的神色。 他便笑问道:“大君这是怎么了?仿佛有心事似的,难道是瞧上了哪家的姑娘,正等着你前去幽会吗?” 赫连耀很明显不想多提,淡淡道:“博俊王说笑了。” 赫连素达道:“这怎么是说笑,娶妻生子那可是顶重要的大事,现在连我这个当侄子的,都已经有了五位王妃,大君你竟然连一点动静都没有,岂不是让其他人也跟着着急吗?” 赫连耀淡淡地说:“赫连素达,把嘴闭上吧,王的事情不是你能够关心的。也莫要像个老婆子一样婆婆妈妈,絮叨这些琐事,真叫人反胃。” 他说话非常不客气,赫连素达心中腾起一股怒火,很想拂袖而去,但想起自己的计划,还是忍住了这口气。 他屁股沉沉坐着不动,说道:“大君既然不愿意听,那就当我多嘴好了。但还有一件事,我却是不得不跟大君说的……” 另一头,赫连素达派去的手下同陆越涵一起,则已经在王帐附近绕了好几圈。 不是每个人都有靖千江那样的本事,他们本来想悄悄摸进去,出其不意地确认曲长负的身份,却发现这里的守卫实在是太森严了,根本连稍稍接近都做不到。 时间有限,无奈之下,他们只好燃烧起了狼粪,在不远处的草原上放了一把火。 掺入狼粪,火焰上面很快就冒出了滚滚的浓烟,成功吸引了众人的注意。 趁着这些守卫急急忙忙喊着“怎么回事”和“先救火再说”的时候,赫连素达派过来的人也总算找到机会,摸进了毡包。 他们在外面看着,只是觉得这个毡包一定十分的宽敞而已,进去之后才发现里面布置的竟是十分奢华。 幽幽的檀味漫散开来,中间还夹着一股若有似无的清苦药香,味道不浓,却恰到好处的使人感到身心舒适而放松。 地面上铺着柔软厚重的毡毯,走在上面,让人感觉好像踩着一朵云,偌大的毡包竟然还分了内外两间。 外间有红木打成的书案座椅,中间挂了一幕珍珠玉帘,宝光耀眼,令人无法再继续窥探。 摸进来的两个南戎人都被这草原上难见的精致华丽惊住了,一时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好。 陆越涵却拿起案上的一本书,发现竟是汉代东方朔所著的《神异经》。 “这是……这是中原人的书。” 虽然来到南戎的日子不算久,但曾经那种安逸舒适的生活对于他来说已经像是在做梦一样。 如果当初没有想着要害曲蓉,那该多好啊。 陆越涵的手拂过封面,喃喃地说:“这里面住的,一定是个来自郢国的人。” 他就是专门被带进来确认这一点的,赫连素达的两名手下交换了一个眼神,又掀开珠帘,准备在内间看看。 “没有人?” “怎么会,王爷说大君每天这个时候都要过来的,这里面住的人应当不会离开才对啊!” 正在疑惑的时候,陆越涵忽然觉得有道影子从自己面前闪了过去,他不禁吓得“啊”了一声。 其中一个侍卫连忙回过头来,不耐烦地斥责道:“你叫什么叫,万一被外头的人发现了怎么办!” 他话音未落,已经觉得有只手悄无声息地按上了自己的肩膀,禁不住也惊呼出声。 有个声音冷淡带笑,在耳畔响起:“贵客光临,欢迎之至。诸位既然是特意来找我的,却不知所为何事呢?” 声音停下,肩头上那重若千钧的力道似也消失,他们捏紧手中的匕首,连忙回头,却发现身后空荡荡的,也已经没了人。 方才的红木书案之前,却不知何时多了一名男子,正倚在座上,一手持卷,一手支颐,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们,端得是顾盼神飞,俊美绝伦。 陆越涵已脱口道:“曲长负,你真没死!” 曲长负道:“那也不一定,或许咱们几个现在都已经在阴曹地府当中了呢。” 他虽然明摆着是在开玩笑,但配合刚才闹鬼一样的飘忽身法,还是让人觉得心里面一寒。 陆越涵对曲长负非常忌惮,定了定神道:“别误会,我们根本就以为你已经死了,又怎么可能是来找你的?只不过一时误入罢了。” 曲长负:“哦?” 陆越涵道:“你若是不将这个消息说出去,大家相安无事,但若是向外透露,我只能说你与中原的奸细相勾结被发现才会引得我追查,谁也别好过。” 曲长负笑了笑道:“陆大夫来到南戎,连说话都比以前有气势多了。果然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呐。请问你这是在威胁我吗?” 陆越涵道:“大家在此地都是异族俘虏,只不过为了活下去而已,就谁也别嘲笑谁了。” 曲长负含笑:“是吗?” 当然不是,同样是来到南戎之后被禁锢起来的郢国使者,他是高床软枕应有尽有,陆越涵则是挨打受骂食不果腹,人比人简直要被气死。 他深吸一口气,曲长负低头咳嗽几声,却已懒懒说道:“不过有句话我确实很赞同,那就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们也没什么值得我出手的地方,滚罢。” 他不按常理出牌,三个人都是一怔,犹豫一下互相看看,然后忙不迭地转身跑了。 第87章 虚度琐窗春 另一头,赫连素达跟赫连耀东拉西扯,尽量拖延着时间,不让他离开。 但其实在交谈的时候,他已经能够看出来对方眉宇间隐隐的烦躁之色,赫连素达心头也有些发憷。 他知道自己这名小叔是个真正的狠人,也听下属讲过他杀赫连英都的时候是多么的干脆利落,不留情面。 纵使赫连素达的性格鲁莽张狂,也有些害怕把对方当真给惹怒了——毕竟他即使会有心软的一面,也绝对不会是对着自己。 正在这时,外面传来了几声鸟鸣。 赫连素达立刻知道事情成了,精神一振,起身告辞道:“一说起家常来就忘了形,不知不觉在这里坐了许久,那我也该告退了,请大君休息吧!” 赫连耀刚淡淡说了句“那你就退下吧”,外面忽然有人高声大喊道:“不好,有刺客闯进来了!快保护大君!” 赫连素达抢到门外一看,只见这光天化日之下,竟有一个蒙面人劲装持剑,单枪匹马地向议事的大帐之前杀到。 虽然刺客只有一人,但分外骁勇,外围重兵环卫,虽然见状纷纷冲上去阻拦,却被他掌劈剑扫,顷刻间打倒一片。 这刺客势如破竹一般冲到大帐前面,最后飞身在面前两人的肩膀上一踩,整个人如同大鸟一般向前跃出,剑光夺目之间已经劈开帐帘,合身扑入。 他的一连串动作利落之际,身法还有几分眼熟,如同天降煞星一般,快剑向着赫连耀直刺。 四下无人能挡,纷纷惊呼出声。 多亏赫连耀经过曲长负亲自调教,身手也非凡俗之辈,千钧一发之际,他随手举起身旁的椅子,大喝一声,挡在自己的身前,挡下了这一剑。 下一刻,椅子竟然被剑气劈成两半,赫连耀脸上出现血痕,借着这个空隙,向后疾退。 刺客一击失败,后面的侍卫兵将都已经涌入,将赫连耀保护起来,时机已逝。 赫连素达正因为这一连串的变故而惊讶不已,冷不防对方竟然放弃了赫连耀,一个转身冲向自己,然后以最快的速度劫持了他。 赫连素达大惊失色:“你!” “别说话!” 刺客拔剑架在赫连素达的脖子上,厉声道:“你们想让他死,就尽管来抓我吧!” 赫连耀抬起手:“住手!” 其他的人连忙停下了攻击。 那名刺客道:“现在立刻让所有的人都放下手中兵器,退开三步!” 凭着他刚才展现出来的功夫,这样的话一定可以成功逃跑。 赫连素达见赫连耀没说话,心里一沉。 他和这个小叔的关系可着实不怎么样,天天在心里面琢磨着怎么弄死对方,只怕这个时候赫连耀巴不得激怒刺客,把自己给宰了。 他连忙说道:“大胆刺客,你可知道我舅舅是若伊族的族长?若是你敢伤我,他一定不会放过你的!” 这话是说给赫连耀听的,杀他容易,但如果赫连素达在众目睽睽之下出事,向他的母族交代却难。 赫连耀哼了一声,终究还是说道:“按照他的吩咐办,千万不可伤了博俊王。” 于是众人放下兵器,让出一条路来,刺客带着赫连素达成功脱逃。 他们离开之后,赫连耀装腔作势地“勃然大怒”了一番,吩咐手下“全力缉拿”刺客,自己便急忙去了曲长负那里查看情况。 他进去的时候有些焦急,但进去一看,曲长负一如往常,还是悠闲自得地倚在案边读书,仿佛半点尘嚣都未沾染。 赫连耀心中便不知不觉安宁下来,放缓了脚步走到他的书桌边上。 曲长负头也没抬,问道:“成了?” “嗯。”赫连耀道,“老师,你也没事?” 曲长负哼笑道:“就凭他们几个,算了罢。” 他随意扬手,将书扔到桌上,动作之间,宽大的衣袖滑开,露出皎白清瘦的手腕,上面不知何时被不慎蹭上了一抹墨迹。 半滑落半遮掩的衣袖,淡青色的墨痕,细腻白皙的皮肤,斑驳洒下的光线……原本是极为平常的一幕,却在无意中,散发出令人难以回避的惊艳。 赫连耀只是随便一瞥,就难以移开眼睛,心头一荡,顿时想起自己前两天做过的一个梦。 在靖千江那里得知了他和曲长负的关系之后,赫连耀当天回去一晚上没睡着觉。 他也说不清自己是气恼还是嫉妒,在榻上翻来覆去,只觉得怎么想都难以接受这事是真的。 曲长负在赫连耀的人生中占据了太重要的部分,如父如师,虽然严厉冷淡,却事事都为自己安排周全。 他是那样强大而冷肃,但看上去,又是那样美丽而脆弱,到了时间,就走的头也不回。 从来没有人待赫连耀这样好过,但也从来没有人待他这样绝情过。 赫连耀难以想象曲长负会真正的属于谁。 他知道对于这位老师,自己早就不仅仅是师生之间的崇敬依恋,这份感情当中还掺杂了很多无法明言的情愫。 但他最高的奢望,也只是想象着能相处的久一些,过回曾经那种平静快乐的日子。 至于情人……曲长负这种人,他怎么可能会动情? 第二天一早,赫连耀顶着两个黑眼圈,一脸憔悴,在女奴们惊骇的目光下起身,吩咐手下去给他搜罗一批书籍来,只要是有关于情爱的戏文话本等都可以。 南戎人都知道这位新任大君推崇中原文化,此类本子倒是不难找。 连同一摞厚书送过来的,还有两男两女四位美人,大概是手下以为大君看完“学习材料”之后,还想亲身实践一下。 赫连耀怕被曲长负听见,勃然大怒,将美人们轰出去了,自己躲在王帐里翻话本子。 从头看到尾,虽然类型情节丰富多样,赫连耀还是没觉得里面的任何一个人能套在曲长负的身上,编造出来的东西果然不靠谱。 大概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白天赫连耀看了太多乱七八糟的故事,当晚睡着后就做了个梦。 他梦见自己缩在一顶毡包当中的角落里,地面上铺着厚厚的羊绒毛毯,他就赤着脚席地而坐。 面前的光线极暗,看不清楚旁的什么,只能瞧见中间的大床上面有两个交叠的人影,低低的喘息和摩擦声正在不断传入耳中。 赫连耀不由瞪大了眼睛,心脏狂乱地跳动起来。 他分明看见,床上的人仿佛正是自己研究了一整个白天的靖千江和曲长负,两人的每一个动作,都如此的清晰而真实。 靖千江的行为让赫连耀怒不可遏,火气攻上心头,几乎让他整个人都炸裂开来,恨的只想杀人,立刻飞快地冲上前去试图阻止。 谁料脚下软绵绵的,仿佛无处着力一般,站起身来就是天旋地转。 再有意识的时候,赫连耀顿时发现,床上正压制着曲长负的这个人,竟然根本就是自己! 他按着对方的肩头和手腕,听见曲长负轻喘着,声音中有隐忍的恼怒与失控,在自己的耳畔沙哑低喝道:“够了!” 这两个字有些鼻音,像是自小淘气时被对方管教的严厉,但又带着种说不上来的媚意,叫人脸热心跳,口唇发干,连身体的某个部分,都传来一种难以忍受的胀痛,急需发泄出来。 他难以抗拒,难以探究,一下子就陷了进去。 等到第二天早上醒来之后,女奴们发现,大君昨天虽然将那四位美人给赶走了,但脸上的黑眼圈竟然比前一天还要厉害。 不会是……被什么艳鬼、狐妖一类的东西给缠上了吧? 赫连耀醒来之后就把满屋子没用的废书都丢了个干净,接连几天看见曲长负之后都绕着走。 倒是趁他不在的时候,内侍官悄悄请了几名大法师前来做了好几场驱鬼大法。 今天赫连耀是实在熬不住了,正好也有正事当借口,便来了曲长负这里一趟。 结果看见他,之前在梦中已经淡化的记忆和滋味再一次涌上心头,让人失魂落魄。 赫连耀情不自禁地抬起衣袖,上去直接帮曲长负把腕上的那块墨迹给擦下去了,喃喃道:“这里脏了。” 曲长负看着他袖口处的龙纹被墨色染黑,莫名其妙地说:“你没帕子吗?” 赫连耀如同处于九天云外,整个人飘飘忽忽的,盯着曲长负的手腕“啊”了一声,却没松开。 在梦里,他就曾这样攥过老师的手腕,很细,一只手握过来还绰绰有余,所以不小心就被对方给挣脱了,然后他再一次攥紧,把人拖回身下。 曲长负将自己的胳膊收回来,赫连耀一下子惊觉,连忙退后两步,把手背在身后。 曲长负皱眉的样子有几分严厉:“你今天这是丢了魂了?不是计划出了什么问题罢?” “没有没有,一切顺利!” 赫连耀连忙说道:“是我昨晚没有休息好,一时失神了。” 曲长负手指轻敲桌面,玩味地看了他片刻。 赫连耀不由把目光转开,只听曲长负说道:“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想问我?” 赫连耀犹豫了一下:“你……和靖千江,为什么关系那么好?” 曲长负一听他问出这句话就明白了:“是他跟你说什么了吧?他说的都是事实。” 赫连耀稍稍提高了声音:“你不问他说什么就知道?” 曲长负道:“因为你们两个的对话,我可以想象。” 梦中那种眼睁睁看着曲长负同别人在一起的愤怒与嫉妒再一次涌上心头,让赫连耀不觉攥紧了手指。 他之前为了不被动摇,一直告诉自己,他留曲长负在南戎,是不希望对方有危险,不希望老师再一次在自己保护不到的地方被人伤害。 但其实赫连耀的内心深处,又何曾不是有着想要与对方相守的念头。 少年人血气方刚,谁又不想跟心上人浓情蜜意,亲热缠绵? 他知道自己大逆不道,可是又难免总怀着这个念想,因此一边压抑,一边沉迷,直到惊觉原来竟已陷得如此之深。 赫连耀忽然问道:“老师,你真的不喜欢南戎吗?就这么不想留在这里,跟我在一起?” 曲长负道:“在你小的时候,我就常常给你讲述中原的一些风土人情,你又可喜欢郢国?” 赫连耀没回答,却已明白了曲长负的答案。 ——不是不喜欢,是终非吾乡。 他上前一步,脱口道:“那没关系,我不当这个大君了,我跟你走。等这里的事情结束了,咱们一起回中原,我可以一直陪在你的身边,为你做任何的事!” 靖千江能做到的,他又有什么不可以? 曲长负一手搭在桌上,一手托着下巴,抬起头来打量了赫连耀良久。 明明赫连耀才是站着的那个,居高临下,但被对方这样看着,他却感觉到了一种难言的压迫。 可是他没有让自己的目光回避退让。 曲长负终于道:“莳罗,你想的太多了,你我不过师徒之情,哪有日日相伴的道理?你就是跟我走,我也不可能一辈子带着你,省省吧。” 赫连耀道:“但是我……” “我记得以前就跟你说过,你做了大君,或许有很多人都想要引诱你、打动你,但看过了也就罢了。人,永远不要为了另一个人轻易交付一切,因为你陷得越深,就代表越危险,怎么不长记性呢?” 赫连耀道:“我只为你。” 曲长负淡淡道:“为谁都一样。” “你又骗我了。”赫连耀的声音中带着嘲弄与委屈,甚至还有几丝无法掩饰的痛苦,“你自己明明不是这样做的,你跟靖千江在一起。” 曲长负看着他,说道:“那不一样。他喜欢我,但是我不喜欢你。” 他的整副面孔都像是被这世间最好的丹青妙手精心勾勒出来的,再配以神情气质,更是无一不美,而最为漂亮灵动的,当属那双眼睛。 赫连耀猛地想起,在那个迷乱的梦境中,有一个瞬间的角度,也是曲长负这样静静抬起眼来注视着自己,神情冷漠,但额头有汗水,颊上带着泪痕。 他长而浓密的睫毛有些卷翘,仿佛蝴蝶微微颤动的蝶翼,眼波略带湿润,像疼痛,也像欲拒还迎,更显流光溢彩。 当时自己几乎着迷,还想多看一会,可惜光线太暗,梦境也太凌乱,只是一霎的惊艳便捕捉不到了。 眼下房中的灯光可比梦里亮多了,赫连耀可以清晰地看清楚曲长负眉梢上的光晕,但也看见了他眼底的冷淡,眉间的皱痕。 果然,那属于自己的肖想和甜蜜,永远只能存在于不见天日的暗夜时分。 赫连耀忽然笑了起来,说道:“你总是把话说到绝处,事做到绝处,无非是要把最苦的一面展现在别人面前,逼的人彻底断了你不想看见的念想。” 他将手上撑在案上,俯身看着曲长负:“但老师,你知道我为什么会感到挣扎和痛苦吗?” 曲长负没说话。 赫连耀道:“那是因为我遇见你之后,觉得很幸福,所以我一直再想要多一点。但就算最后没有,我也不后悔认识你,不后悔今日之果。” “人家都说求不得最苦,但是什么诱惑着世人,明明不得,还要去求?那一定是见识过非常美丽的东西,美丽到哪怕一生只能远远望着,也足以慰藉。” 赫连耀直起腰来,冲着曲长负笑了笑,然后猝然一转身,大步离去。 “口才见长,而且说得也很玄乎。” 赫连耀走后,曲长负盯着他离去的方向看了半天,才不由摸了摸下巴,自语道:“为什么我……这么会教学生?” 第88章 年少万兜鍪 赫连耀从曲长负那里出来,便看见已有两拨手下回来向他复命,说是没有追到刺客,目前博俊王不知所踪。 赫连耀心里烦闷,沉着脸也没有多说,挥手让他们再探。 自然,无论去找寻多少次,结果都是一样的,赫连素达可不能这么轻易就被救出来,毕竟“刺客”辛苦一场,也需要一定的发挥空间。 那名刺客一路挟持着赫连素达,一直到了一处僻静的地方。 赫连素达试图跟他谈判:“你放了我,我可以令人给你送一匹骏马过来,只要你顺着这条路一直往前走,就能够安全离开了。杀了我对你一点好处都没有不是吗?” 听了他的话,刺客冷笑了一声,说道:“离开?” 他将蒙面的布扯下,瞧着赫连素达说道:“博俊王,连你的老朋友都不认识了么?” 这人赫然正是靖千江。 赫连素达确实觉得对方有些熟悉,但也没想到靖千江的胆子竟然这样大。 堂堂的璟王来当刺客,就算他不顾念自身的安危,也应该想到,他的身份一旦败露,那甚至是可能引起两国之间争端的! 那么他现在竟然主动在自己面前暴露身份,是要—— 赫连素达道:“你想杀我灭口?!” 靖千江道:“博俊王真是个爽快人,一般人不会这样直接问的。是,我可没打算活着放你回去,不好意思了。” 赫连素达道:“等等,你为什么要刺杀大君,又为什么要杀我?南戎就在前不久刚刚派了军队援助郢国,我们是盟友!” 他语速极快,生怕稍微一慢就没了脑袋。 靖千江冷笑道:“少不要脸面了,谁跟你们是盟友!南戎迟迟不派兵,就是因为赫连耀使尽手段,逼迫郢国将曲长负送来!他既然玩阴的,我也不会善罢甘休,管你们出兵不出兵,他敢动我的人,我就敢要他的命!” 这段话中间的信息量实在太大,赫连素达没想到还能听靖千江亲口承认他跟曲长负之间的关系,愣了一会才无比震惊地说道:“你可真是疯了!” 别人还说他莽撞,眼前这个才应该叫疯狂无比,嚣张至极,竟为了一个人就敢独自前来刺杀国君! 靖千江拔剑道:“随你怎么说,总之谁想动他,我就要谁的命。” “等等,等等!” 赫连素达连忙道:“我可从来都没想过要害曲长负啊,我跟赫连耀完全是不同阵营的人,也一直想要对付他,咱们才是同一立场的!” 要不是昨晚刚刚分析过这个问题,危机之刻,赫连素达的脑子也转不了这么快。 “你别杀我,咱们合作,对付了赫连耀,我要大君之位,你要人,这不是正好吗?” “哦?”靖千江道,“你的话——可以信任吗?” 赫连素达道:“我可以派我的人找到曲长负目前所在的地方,然后配合你救他……今天晚上就能给你消息!反正你杀了我也没好处,不如试试!” 靖千江沉吟着,慢慢收了剑。 “很好,博俊王,那我就信你一回。今晚前面那座山上会面商谈。” 靖千江说道:“如果你敢欺骗我,那么我今天能抓你,明天就能杀你,可小心了。” 说完之后,他也不要赫连素达提供的马匹,将剑一收,身形几转,便不知道哪里去了。 赫连素达一向以武力见长,他自己都实在没想到,最惊险的一次死里逃生,竟然是依靠口才说动敌方的。 ——自己可真是文武双全啊。 他擦了把汗,惊魂稍定之后,内心竟然还有些骄傲。 唯一有点不对的地方就在于,他们一开始的打算,明明是自己不沾手,挑拨靖千江对付赫连耀,等到这两个人两败俱伤之后,再坐收渔翁之利。 结果现在倒成了他帮靖千江打头阵了。 不过不管怎么说,能让璟王改变主意收手,可真是不容易,此人武功高绝,头脑灵活,心肠又狠,与他合作,一定能给赫连耀一个很大的打击。 曲长负啊曲长负,竟然有这么多人物都愿意为了他卖命,简直让自己对他更加感兴趣起来了,不过,现在还不是时候。 赫连素达回去之后,好不容易才打发了各种前来慰问和询问情况的人,将陆越涵等人叫过来,询问他们的收获。 当得知毡包中的人正是曲长负之后,赫连素达十分欣慰:“非常好,现在他就是我们同璟王合作的本钱,你们一定要保证他的安全,我不想再看到璟王发疯了。” 陆越涵:“……” 他们还得保证曲长负的安全? 这也太离谱了……同样的处境和尴尬身份,为什么曲长负就能这么优秀? 不过并没有人提出异议,因为大家今天也见识到了靖千江的身手,所有人都认为,能拉拢到璟王,对己方来说是一件绝对的好事。 但仅仅是表面如此,他们都忽视了一个更深层次的原因。 赫连素达之所以能有这么多的支持者,他的母族仅仅只能占到四成原因。 还有更重要的一点在于,他对于中原也采取抗拒敌视的态度,拒绝接受外来文化习俗,属于保守一派的代表。 这与赫连耀恰恰相反,也是他跟赫连耀抗衡的最大本钱。 可是,现在赫连素达为了夺权,竟然放弃了这个坚持,要跟身为郢国亲王的靖千江合作。 这件事一旦被人发现,他的立场就站不住脚了,这才将会成为他失败的根本。 曲长负看到了这一点并加以利用,可是赫连素达等人,却都无所察觉,甚至沾沾自喜地走到了他的圈套之中,这样的差距,已经注定了败果。 当晚赫连素达去见靖千江,发现他果然有本事,竟然在这附近的山上还藏有一批人马,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便安排好了的,甚至连自己也摸不清楚深浅。 就算是他内心也不由忌惮,这人要是当合作伙伴自然事半功倍,要是日后成为敌人……不能留啊。 他将陆越涵等人看见曲长负的经过稍加修饰美化,给靖千江讲了一遍。 靖千江道:“也就是说,他没有受到苛待,也没生病,没受伤?看上去心情可好?吃的如何,穿的如何,伺候的人多不多,可有什么话带给我?” 赫连素达:“……当时的情势下,可了解不了这么细。” 靖千江不满意地看着他。 赫连素达顿了顿道:“但我瞧着大君对他很是礼遇,安排的住处也是顶舒适的,这点璟王可以放心。只不过这样的宠爱,一定是另有心思。我一定会协助璟王,早点把人给救出来。” 靖千江果然很生气,骂道:“一个蛮子也配肖想他?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他简直是指着和尚骂秃驴,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在场的南戎“蛮子”脸色都不大好看。 靖千江却视而不见,说道:“博俊王说罢,你想要本王如何配合你?” 赫连素达道:“再过五日,是赫连耀生母的生辰,每当这一天,他都会回一趟旧城,待那时就是埋伏动手的良机,我要璟王助我。” 靖千江满口答应:“可以。但你们动手的时候一定小心,若伤了曲长负,我会就地反水,谁伤他,我就杀谁。” 就没见过这样的,合作未开始,先把反水的事都给说明白了。 赫连素达算是看出来了,璟王脑子里除了“曲长负”这三个字,就没装别的东西。 他道:“这是一定的,我也不想再被璟王拿剑架一回脖子,你放心便是。” 当下两人谈妥,又商量了详细的布局和进攻路线,只待动手良机。 五日之后,赫连耀果然像赫连素达所说的那样,令人准备车驾前往了旧城,而且没有带着曲长负随行。 他这样的做法正中赫连素达下怀,他背着靖千江吩咐手下道:“到时候我和璟王去伏击大君,他肯定便顾不上别处了,你们便趁着这个机会,令一部分人将曲长负抓到手——抓活的!” 仅仅杀掉赫连耀,还不足以让赫连素达顺利成为大君,族里难免还会出现一些反对的声音,因此他依旧需要助力。 赫连素达难得想到这么阴损的招数,决定趁靖千江无暇他顾的时候把曲长负抓起来,要挟他在杀掉赫连耀之后,继续帮助自己成功坐稳大君之位。 一些准备妥当之后,赫连素达也开始行动。 他和靖千江一直保持着联络,确定对方确实在配合自己的行动之后,赫连耀的队伍也进入到了一条狭窄的小巷之中。 赫连素达脸上露出一抹势在必得的笑容,挥手低喝道:“行动!” 小巷的出入口被堵死,两队人马前后夹击,同时,墙头上还冒出了一排埋伏已久的弓箭手,霎时间,乱箭如同雨滴一般,飞落而下。 面对这样阵仗的必杀之局,赫连素达那边的侍卫们大惊,一边高喊着“保护大君”,一边奋力反抗。 赫连耀被人护在中间,危急之间不见慌乱,反倒忽地凛然喝道:“赫连素达,是不是你?!” 赫连素达的内心深处,其实一直对这位小叔极是畏惧,被他这样喝出自己的名字,心中猛地大震。 他暗暗地想,这次是无论如何都不能留他了。 可偏生就在此时,前方的拦截防线却被赫连耀手底下的人搏命破开,赫连耀纵马提缰,挥舞手中长刀,顺着那个缺口就冲了出去。 赫连素达没想到这样还能让他给逃了,急忙追了出来,几乎暴跳如雷。 眼看藏身在暗处的靖千江随后赶到,而方才失手没拦住赫连耀的正是他的人,赫连素达一口恶气涌上,就要发火。 结果靖千江倒先劈头盖脸就是一句:“博俊王手下这些弓箭手都是瞎子吗?方才那么多箭,竟然一箭也没射到赫连耀身上,莫不是还在手下留情吧!” 赫连素达被他气得暴跳:“他被人护在中间,箭都让侍卫给挡下了,我有什么法子?倒是你手下这些废物竟没能把他拦住!” 靖千江冷笑道:“若是方才你的人好好配合,就不会造成这种情况了。博俊王,我可警告你,今天这一动手,要是杀不了赫连耀,你就会完蛋,耽误了我救人,我也同样不会放过你!烦请尽心尽力吧!” 说完之后,他再不耽搁,一挥手道声“追”,双腿一夹马腹,猛地冲了出去。 “靖千江!” 赫连素达怒吼道:“他威胁谁呢?!没见过失手竟还这么横的,他居然还敢指责我!” 手下连忙劝道:“王爷息怒,璟王会这样,可见也是着急,只有着急才会尽心,咱们还是快些追上去罢!” 赫连素达恨恨道:“等把曲长负抓来,看我怎么好好摆布他!追!” 靖千江虽然脾气大,嘴还毒,但不得不说还是有几分真本事的。 他将手下的人分成几队,堵住了赫连耀的去路,等到赫连素达赶过来的时候,赫连耀已经被逼的跑上了一处山间。 靖千江在山前勒马,仰头看着高处道:“山顶上有座寺庙,他手下的不少人受了伤,说不定会进去躲藏。但是也不好确定,毕竟这样他的行踪就太过明显了。” 赫连素达道:“那有什么,管他在不在里面,上山一把火把庙烧了,里面的人谁都逃不了。” 靖千江惊讶地看了他一眼:“那里面可供奉着佛祖!” 赫连素达知道郢国有不少人都信佛,对此非常不屑,说道:“不过是雕出来的死物罢了,有什么打紧的?你不愿意,我去烧寺,你来搜山,总之这回说什么也不能叫他跑了!” 靖千江淡淡道:“可以。我们一人留一队兵马在山下把守罢。” 他看着赫连素达的身影冲上了山去,这才自言自语地说道:“你说得对,不过是雕出来死物罢了,谁也保佑不了。” 赫连素达上山之后,也没废话,直接下令把那座寺庙围了个水泄不通。 里面有僧人出来询问情况,被他直接令人给丢回去了,在外面泼了油之后便开始烧寺。 这山上原本就长了很多松树,近来又没下雪,地面上的松枝被烧的噼里啪啦作响,寺庙当中很快就惨嚎一片。 赫连素达吩咐道:“璟王去找大君了,你们也派几个人盯着点,万一人被他找到了,及时过来回报。” 他刚刚说完这番话,忽然听见身后不远处一声大喊,这叫声中仿佛饱含着无尽的愤怒与惊讶。 赫连素达转过头来,惊讶地发现,周围又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冲出来了一队兵马,冲上来与他们的人厮杀,还有一些人则试图冲到包围内圈去救火。 赫连素达没想到赫连耀竟然还在这里藏着暗招,自然不能让他们把火灭了,一声令下,双方厮杀起来。 他也亲自上马,砍翻了两个人,但很快便察觉到不对,高声道:“慢着,你们是西羌人?” 这次赫连素达总算是猜对了一回。 他烧的可不是普通的寺庙,而是西羌的暗点。 此地已经临界郢国、西羌、南戎三地交汇的边界线之处,此处暗点就是为了观察和埋伏郢国的军队和设下。 这还是当年西羌暗中与赫连英都接触,并在他的帮助之下设立的。 赫连英都已死,他的手下也被歼灭,原本知道此事此地的人少之又少,可偏生曲长负上一世便曾同赫连耀一起来过。 他是故意让靖千江跟赫连耀配合,引着赫连素达来烧了这里的。 不过,目的并不是要置赫连素达于死地。 赫连素达死也想不到西羌人竟然会从这里冒出来,眼下他算是捅了马蜂窝,而且还一头雾水,很快就落了下风。 “王爷,怎么办,咱们中计了!一定是璟王故意设计咱们来的!” 身边的侍卫凑到赫连素达身边,说道:“我们护送着您想办法脱身!” 可是话是这样说,西羌竟然在这里埋伏甚众,又加上带着怒火,他们竟然根本就找不到脱身的余地。 赫连素达的手臂渐渐酸了,一刀向前砍去,他的马匹却竟然屈膝一跪,把他摔了下来。 我命休矣。 ——这是此时此刻,他脑海中仅剩下的四个字。 可正在危急之际,一只手扶住了他,一柄剑挡住了对他而来的攻击。 赫连素达抬头一看,发现救自己的人竟然是靖千江。 靖千江一把将赫连素达拎起来,扔面口袋一眼丢在马背上,高声下令:“全力保护南戎战友,随本王冲下山去!” 赫连素达本来就脑子不好,如今更是被这一出出搞得晕头转向。 他本来属于本国内部夺权,想来杀赫连耀的,结果杀着杀着赫连耀没了,变成了一帮西羌人冒出来乱打。 他以为是被靖千江给算计了,在心里赌咒发誓的要报仇,结果生死危机之际,竟然是这个人冲出来救了自己? 靖千江看起来真不像是跟西羌人勾结的,下手毫不容情,顷刻间已经连杀数人,带着南戎军士闯出重围,一直冲到山下的安全地带。 他听见有人用西羌语议论道:“是郢国人,是璟王!” 黑夜中,靖千江面上露出一个带着嘲讽的冷笑。 由于他下手极狠,再加上西羌那边也忙于救火,眼见已经让他们逃了,就没再追击。 靖千江一直带着赫连素达到了山下安全的区域,这才将他放下,面色凝重道:“你们还撑得住吗?” 赫连素达怔然看着靖千江,简直觉得他好像被什么鬼魂给附身了:“你、你为什么要来救我?” 靖千江道:“我这个人一向守信,目前咱们还是盟友关系,那么你遇险我自然不能放着不管。” 他人也太好了吧! 第89章 仄月曲琳琅 靖千江说完之后,又好像十分懊恼一般,咬牙道:“只是这里为什么会有西羌的军队?我守在山下,也根本就没有看见赫连耀的踪影,难道咱们被他给耍了?他回去之后,会不会拿曲长负出气?” 赫连素达以前没看出来靖千江竟然是这样讲义气,几乎都要被他给感动了。 由他这样的行为,再听到靖千江提起曲长负,赫连素达已经打消了一大半的疑心。 他想起自己还趁赫连耀和靖千江都不在,暗中派了人去抓曲长负,也不知道这个时候得手了没有。 想到靖千江方才救了自己的命,赫连素达一个冲动,几乎想把这件事告诉对方。 但转念一想,眼下事情一塌糊涂,他还得指望着靖千江的后续援助,曲长负还是不能送出去,非得攥在他手心里才安全。 大不了他到时候卖靖千江一个面子,就不染指这个美人的滋味了。 赫连素达眼珠转了转,说道:“这个确实很有可能,璟王,咱们得快点进行后续计划,争取把赫连耀一举干掉才行啊。” 赫连素达说完之后,发现靖千江正在以一种十分奇异的看着自己。 他不由问道:“怎么了?” 靖千江笑了笑,说道:“没事,就是看博俊王这个态度,让我感到同你合作很安心,很踏实。” 他说话惯爱阴阳怪气,赫连素达也没听明白这是好话坏话,便略过去了。 他说道:“既然如此,咱们先各自回去打听一下情况罢。刚才赫连耀被围杀的时候,你我都没有出面,他就算心里怀疑,抓不到把柄的情况下应该也没法动手。” 靖千江嗤笑:“我在暗,你在明,博俊王自己小心就是了。” 他一走,赫连素达立刻吩咐道:“派几个人立刻赶回去,看看曲长负抓到了没有,把他送到我舅舅那里,咱们也直接过去!” 已经跟赫连耀撕破了脸,他们必须尽快采取行动,联合所有能支配的力量,彻底反扑! 靖千江同赫连素达反向而行,听着身后的马蹄声越去越远,嘲讽地笑了一声。 手下的人问他:“殿下,接下来咱们该怎么做?” 靖千江道:“赫连素达跟赫连耀闹成了这样,在明确打听到赫连耀的情况之前,他应该是不敢再回到自己的地盘上了,多半会去找他舅舅若伊族族长商议下一步的行动……嗯。” 他吩咐道:“拨几个人,换上南戎士兵的衣服重新上山,假装无意中谈话,把这个消息放给西羌人知道。然后不要恋战,及时脱身。 “是。” 冤有头债有主,西羌人成日里在郢国的边境烧杀抢掠,现在转过头来自己的据点被人给烧了。 他们想必是要报仇的,自己也不妨做一回好事,为他们指点出一条明路。 靖千江那边杀的如火如荼,曲长负这一头却是一派的安静平和。 入夜之后,除了刚刚换岗的侍卫,众人基本上都已经歇下了,曲长负也像往日一样,躺在了床上,早早入睡。 整个世界都仿佛静悄悄的,没有人注意,用于取暖和照明的篝火上方,慢慢腾起了一重白色的烟雾。 不多时之后,守卫们全都感到眼皮发沉,一个个倒下了。 旁边蹿出来二十几个黑衣人,聚集在曲长负所住的毡包周围。 有人拔刀便想将这些守卫杀了,这时毡包里却传来仿佛梦呓一般的低语,吓了他们一跳。 领头的黑衣人便说道:“既然他们都已经倒下了,为了防止节外生枝,就别杀了罢。咱们进去抓人要紧。” 他们在外面倾听片刻,各持武器,闯入了毡包,只见曲长负正躺在床上,便迅速朝着他扑过去。 正在这时,却听床上本来应已睡着的人冷冷说道:“为什么来的这么慢?天色本就晚了,害得我等了半天。” 为首那人吓了一跳,来不及收势,便已被曲长负一指点在了胸口。 曲长负从榻上坐起来,拍了拍手,身后本应被烟雾迷倒的守卫们已经蜂拥而入,将剩下的人拿下。 曲长负倚在床头看着,懒洋洋地说:“看看大君逃命回来了没有,把这些人都给他送去罢,也该是他出风头去的时候了。” 赫连素达吩咐人去抓曲长负之后,直接去了若伊族族长毛罕的寨子当中,将他吓了一跳。 当听闻赫连素达将事情讲述了一遍之后,他已经是面如土色,简直怀疑自己还没有睡醒。 毛罕道:“啊呀,王爷,你做了这样大的事,怎么不提前跟我们通一声气!你怎能跟郢国的人联手!他们那种人最是狡诈畏事,不算计你就不错了,能真心为你出力吗?” 赫连素达道:“就知道你不会同意,我才没说的。璟王这个人还不错,今天多亏他救了我性命。” 其实这件事他一开始本来就是打算让靖千江出力的,他只当成一个隐在幕后的挑拨者,结果被靖千江劫持一回之后,莫名其妙就成了他们两个人合作。 合作就合作吧,赫连素达原本打算低调行事,如果事情不成,便另寻其他办法来对付赫连耀,谁想到最后莫名其妙碰上西羌人,闹的这么大。 他此刻回想起来,都没闹明白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 毛罕道:“你说大君当时叫了你的名字,但是绝对不可能看到你,那么就有两种可能,要么就是他心中对你早就存着怀疑,故意诈你,要么就是要误导周围的人,对你进行怀疑。” 赫连素达怒道:“赫连耀果然不安好心,遇到刺杀不忙着逃命,竟然还有心情嫁祸我!” 毛罕:“……”算了。 他道:“现在事情既然已经做出,咱们只能趁他还没有准备好之前先发制人了。王爷,我建议你,现在就立刻亲自去联合支持你的其他几个部落,然后一同反击!” 赫连素达道:“这次明着来吗?我们是不是还缺少一个理由?” “理由多得是,路上再想吧。” 毛罕已经不放心让赫连素达单独行事了,果断地说:“我与你一起去。” 两人当即行动,就近前方寻找另一个部落的首领,将情况简要说明之后,便打算穿过整片草原,趁赫连耀开始采取行动之前,联合起事。 偏生赶上这一日天气不佳,风雪簌簌,此事发生的太过突然,众人趁夜而行,心中忐忑,更是没有交谈的兴致。 因此沉默之中,但闻越来越大的雪花打在草地上的声音,以及风声呜呜过耳。 忽然,有人低声说道:“……是不是鼓声?” 赫连素达猛地勒住了缰绳。 只听沉闷的战鼓声从在远处响起,传到这里的时候,已经不甚鲜明,但这般仔细侧耳倾听的时候,却觉得心脏也不由得随着鼓点的节奏跳动起来。 数千人从地面上一跃而起,抖落身上的雪花,呼吼着向他们冲了过来,赫连素达等人被迫还击,已经认出了这是西羌的军队。 双方交锋,南戎人没想到行踪竟会泄露,更没想到西羌人的报复竟然来的这样快速而直接,西羌却是有备而来,很快便占了上风。 毛罕额头冒汗,高声说道:“西羌的兄弟,你们是不是找错人了?这里是南戎博俊王的手下,一向亲近我们这些草原民族,也不支持大君帮助中原人,就算不是朋友,也犯不上这样拼杀罢?” 结果他说出这话之后,对方的攻势却反倒更加猛烈了。 西羌那边的人叱骂道:“你们真是敢做不敢当,都到了这种时候还在装糊涂!烧死我西羌数百兵士,还厚着脸皮说是亲近草原民族?我呸!” 其他人也高喊:“就是!博俊王都和郢国的军队一起来围剿西羌据点了,当我们是傻子吗?” 赫连素达之前跟毛罕讲述追杀赫连耀的事情经过时,也说了曾不小心打进了西羌的据点,又被靖千江救走。 但一方面他为了不受责怪,没将当时烧寺的情况说的那般严重,二来也是没想到西羌那边的人竟然这么快就掌握了他们所有人的身份以及当时情况,因此不禁愕然。 毛罕毕竟是赫连素达的亲舅舅,知道这些也便罢了,但现场还有南戎其他部族之人,这些人都是被刚刚联合过来的,闻言纷纷心生疑虑。 他们之所以支持赫连素达,就是因为对方反对大君亲近郢国,拒绝接受中原文化的政策。 结果现在大君那边出兵帮助郢国,赫连素达私下里联络郢国人烧死百余西羌人,两人竟然是半斤八两,甚至赫连素达做的还更加过分一些。 正在陪着对方卖命的他们忽然觉得自己有些愚蠢。 当场就有人不想打了,大声问道:“博俊王,他们说的是真的吗?我们需要一个交代。” 赫连素达道:“我没想对付西羌,不过是误会!” 对方却不依不饶:“那你是否有跟郢国人来往?” 赫连素达顿住。 他没有办法否认这一点,当时要跟靖千江合作,只是一心看到了对方能够给自己带来的好处,却忽略了还会产生这样的隐患。 他的态度已经说明了一切,立刻使赫连素达的支持者大为失望,当下便有人退出了战圈。 这样一来,西羌人那边立刻就占了上风,只剩下毛罕这一部的人还跟赫连素达站在一起,眼看独木难支。 正在这时,忽然有一阵马蹄声在风雪中传来,有人高呼住手,顷刻间,声势浩大的军队将包围圈围在了中心。 赫连素达回头一看,全身猛地一颤,脱口道:“大君!” 赫连耀身上披着一件黑色的大氅,看上去威严冷肃,正被手下将士簇拥着,策马立在最前方。 赫连素达这一个分神,惊惧加上慌乱,被对手长枪横扫,竟然从马背上掉了下来。 但随即,西羌的人就又被赫连耀的手下给控制住了。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赫连耀冷声道:“各位西羌的朋友们,不管怎么说,你们脚下踩的也是南戎的疆土,在我南戎的地界暗设据点,派兵围杀,是不是欺人太甚呢?” 因为了围杀南戎有名骁勇善战的博俊王,这次西羌带兵偷入之人身份也并不低,乃是西羌大将萧造,不然也不会有这般的战力。 见到南戎的大君竟然亲自出现在这里,无论是西羌还是赫连素达这一边的人,都是一惊。 过了片刻,萧造说道:“我们设立据点的那座山,原本应是在南戎、西羌以及郢国三地界限相交的位置,虽然名义上划分给了南戎,但实际经常有三地之人在这里往来通行。” 他顿了顿又道:“西羌本身也只是想提防郢国,对于南戎从来没有恶意。” 其实萧造这样解释,本身就已经是有些服软的意思了。 毕竟赫连耀这幅架势,明摆着是有备而来,他忽然有种自己在南戎的动乱中被当成了枪使的感觉。 还是及早脱身为妙。 赫连耀道:“萧将军自己也说了,这座山‘划给了南戎’。南戎也同样没有跟西羌为敌的打算,博俊王所为不过误会。” “但是他没有辨明寺庙中人的身份,诸位来到我南戎疆土,却也并未经过同意,所以此事就此扯平,萧将军以为如何?” 他手下的兵将虎视眈眈,不同意也不行了,萧造憋着一口气,悻悻道:“大君都亲自前来了,我自然也不敢有所反对。那么,请容撤军。” 赫连耀眼中闪过一丝奇异的光芒,颔首道:“可。” 他们两人说话的时候,赫连素达强忍伤势,艰难地从地上坐起来,视线中忽然有一双靴子踏着积雪,走到了自己面前。 他抬头一看,发现此人正是那一日跟在赫连耀身后射箭的侍卫。 “你、你到底是不是曲长负?” 赫连素达彻底错乱了:“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是啊,我到底是不是曲长负呢?” 曲长负慢悠悠地说道:“我若不是曲长负,怎会有这样的剑法,这样的性情?我若是曲长负,怎会出现在这里,没被你的人抓走呢?” 赫连素达浑身一震,随即,一股凉意打心眼里涌了出来,几乎毛骨悚然。 “是你,真的是你!” 他猛然惊觉:“之前发生的那些,都是……都是你在设计我的?!” 曲长负无辜地道:“博俊王在说什么,谁敢算计您?” 说完这句话,他忽然侧头一看,然后将身子迅速偏开。 一支长箭携带劲风,擦过曲长负的身侧,直接从赫连素达的眉心处穿了进去。 赫连素达当场倒地。 变故突生,周围一片紧张的惊呼声。 “博俊王!”“是西羌人偷袭!”“快,保护大君!” 赫连耀也吓得当场失色,从马背上跳下来就跑过去查看曲长负是否受了伤,曲长负却侧身让开他,轻轻一咳。 两人到底师徒多年,很有默契,赫连耀立刻会意,手的方向硬生生地转了个圈,落在了赫连素达的身上:“素达!” 赫连耀又是气怒又是悲痛地说:“是谁,竟然偷袭博俊王?!我一定要将此人碎尸万段!” 他的演技与曲长负一脉相承,起初又是真的担心,因此这一连串的话语动作神情无不情真意切,惊呆了在场的所有人。 没想到大君竟然这么有人情味,他和赫连素达都闹到了这种地步,竟然还会因为他的死而如此伤痛。 赫连素达死的令人如此猝不及防,萧造也是一怔,但他很快便意识到,按照方位来看,那致命的一箭确实来自于自己这边的阵营。 萧造二话不说,立刻拨马回头:“快撤!” 赫连耀对身边大将怒喝道:“还不追?!” 他侧身的时候,背着众人使了个眼色,手下立刻会意,迟了片刻之后,才虚张声势地追了过去。 众人已经被赫连素达的死惊呆了,完全反应不过来目前的状况,有人看见赫连耀竟然派人围追西羌人,一副要跟他们打一场的架势,不由觉得哪里不对。 “大君,方才明明同西羌说好此事到此为止,这……” 为了一个曾经想杀大君的博俊王,要将此事闹到不死不休的地步,这不值得啊。 后面的话还没说完,曲长负忽地说道:“博俊王是大君的侄子,大君一向仁厚,顾念亲情,更何况不管之前发生何事,都是南戎内政。但西羌却出尔反尔,竟当着大君的面诛杀博俊王,乃是对整个南戎的羞辱轻视,大君之所为自是当然,西羌绝对不可以姑息!” “为了南戎的颜面,我们必须要为博俊王报仇!” 他这番话说的,叫赫连耀都没忍住,深深看了曲长负一眼。 他心中暗道,老师,你可真是布的一手好局啊,所有的人都被你给算进去了。 先是让靖千江去帮赫连素达,赫连素达由此扣上了“亲郢”的帽子,失去大部分支持者的信任。 而后设计使赫连耀将赫连素达引至西羌的据点,借助西羌除掉赫连素达,让毛罕等人无话可说的同时,也激起了西羌与南戎之间的矛盾。 从此以后,南戎要打西羌,便不再是“帮助郢国”,而是为自己雪耻了。 而现在赫连素达已死,他就算是要做样子给其他人看,也得对西羌意思意思。 更何况,赫连耀自己心里也清楚,他根本就做不到拒绝曲长负的要求,最后还是会按照他的想法来的,也会在此时对他的话进行赞同。 最绝的是,似乎所有的人被他算计的够呛,还以为错误出在自己身上,要反过来谢谢他。 这样的强大,真是……令人着迷。 第90章 刻烛待春风 如此一箭数雕,还不是曲长负谋划的全部,最后一步收尾的落子,是在靖千江那里。 西羌的据点被烧,不少将士都死的冤枉,更加使得很多重要情报也就此堙没,西羌行事一向蛮横惯了,属于无人招惹还要上门抢劫的作风,自然忍不下这口恶气。 萧造听说了赫连素达的行踪,一时冲动,便点了人过来围杀。 他纯粹是为了报仇,本来打算速战速决,却没想到竟然能遇上赫连耀,当时就有了退缩之意。 谁想到赫连素达竟会死在这个时候,西羌变成了不占理的一方,处境立刻陷入了危机。 萧造当机立断,带人就跑,眼看要将身后追击的人给甩开了,马上就可以回到西羌境内,迎面竟又是一队人马,正持刀静待。 马上的青年身穿银盔,手握长枪,俊美的眉眼间带着淡淡的嘲讽之色,英姿飒爽。 萧造急急一勒缰绳,脱口喝道:“靖千江!” “萧将军,好久不见了。” 靖千江擎起手中长枪,遥遥向他一指:“今日在下特来取命,请赐教。” 西羌这边先已经跟赫连素达手下的人厮杀半夜,又因赫连耀的亲自出现而震惊,身体疲惫,了无战意,靖千江手下人马却是养精蓄锐,有备而来,因而胜负之间,很快就见了分晓。 西羌全军覆没,大将萧造被当场斩首。 靖千江折返的时候,身上犹带着一股十分浓重的血腥气,这使得他平日里俊美清冷的面容上,似乎也多了几分难得的戾色。 进入毡包,曲长负跟赫连耀都在,两人各自一杯浓茶,中间摆着盘棋。 赫连耀下的心不在焉,曲长负瞧着倒是从容,随手落下一子,便又悠哉吞下他大片地盘。 见到靖千江穿着盔甲挑开帘子进门,曲长负随手将棋子扔回到了盒子里,转头说道:“可有受伤?” 靖千江的整个状态还停留在方才的战斗中。 上一世曲长负死后,他曾有段日子过的十分混乱,总是不肯相信对方离开了,夜晚噩梦连连,甚至连白天也时常会出现幻觉,心中更是憋着一股无从发泄的悲怒。 他只能给自己寻找到一个精神寄托,一心一意去完成曲长负的遗愿,将所有的情绪都发泄在充满杀戮的战场上。 因而每当再次这般厮杀的时候,靖千江时常会有一种恍若出神的错觉,仿佛又回到了那段仿佛如同处于深渊当中的日子。 直到这时,听到曲长负的声音,虽然只有简简单单的四个字,却带着他独有的,冷淡又动人的温柔。 靖千江好像感到了头顶映下来的一束天光,于是他一下子就顺着这束光线,从深渊中挣扎出来了。 靖千江柔声道:“我没事。” 赫连耀冷眼看着这两人,几乎是瞬间又想起了自己的那个梦境的前半部分,顿时心里极不得劲。 他好几次张嘴想说话,又硬生生憋回去了,抬手令下人端上来几碗热气腾腾的奶茶。 赫连耀问道:“看样子,璟王这是胜了?” 靖千江喝了口奶茶,让奶香味在唇齿间散开,冲淡血气。 他说道:“若这样还能败,那我实在也不必回来了。西羌全军覆没,除了……” 靖千江冲着曲长负笑了笑:“一名活口。” 曲长负也是一笑。 赫连耀刚想说还留个活口干什么,但见到两人这幅表情,他猛然会意:“是你的人藏在西羌的那支队伍当中,杀了赫连素达?” 曲长负冲着他抬了下下颌,问道:“嗯,确实……你不会真要为你侄子报仇吧?” 赫连耀道:“老师多虑了,我只是有些心疼萧造。他若是知道所有的一切其实全都在你的安排算计之中,他还都一步步乖乖做了,只怕在九泉之下都要被气的活过来。” 曲长负道:“大君真是一位人仁厚又有同情心的君主,令人敬佩。” 这话是赫连素达刚死的时候别人奉承他的,不知道曲长负躲在哪里听见了,这时候又学出来。 赫连耀不由笑了起来,说道:“同情是同情,打也该打,这下南戎已经被完全拉入局中,想不跟西羌对上也是被不可能的了。萧造之死,虽然是由璟王动手,但日后必然会引起对方的报复。” 曲长负道:“莳罗,其实你心里很清楚,西羌的传统一向是依靠掠夺为生,这一点他们是不可能改变的。一旦郢国失败,他们下一步的矛头绝对是对准南戎,还不如此时联手,干脆一举打得他们再无进犯之力,免去后续麻烦。” 赫连耀低头听着,片刻之后柔声道:“老师,自从来到南戎之后,我觉得你又清瘦了。” 靖千江眉头微蹙。 曲长负道:“倒也还好。” 赫连耀道:“小时候常常把你的言行看在眼里,但有许多道理依旧不甚明白。这一阵,我瞧着你布局精妙,算尽人心,几乎丝毫没有遗漏之处,可以说是殚精竭虑,想来想去,却没想出来,你从这当中得到了什么好处。” 他垂一垂眼,说道:“上一世你被逼坠崖,这一世又被派遣到南戎来送死,凭着你的心计,想报复或者想摆脱困境,都不算难事,你也一定能看出来这些人的真面目,所以我才不择手段地想让你留在我这里。最起码,我是永远都不会伤害你。” “但你始终不愿意。” 他深深地看着曲长负:“重活一世,任谁都想活的更好。为什么不去选择一条,对于自己来说更加轻松的路来走?” 这些日子下来,赫连耀已经看清自己是说什么都不可能留住曲长负了。 其实之前叫嚷了半天要把他关起来,哪里也不让去,也只不过都是口头上说说而已。 曲长负在南戎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住的简直比他这个大君还要自在。 所以他现在索性也干脆坦然地把想说的话都说了出来,反正顶多也不过是挨顿损的事。 不过这一回,曲长负倒是没有训他。 他想了想说道:“大君,你叫我一声老师,但如今我能教你的,其实都已经差不多尽了,我只在最后同你说一个道理。” 赫连耀怔了怔:“是。” 曲长负道:“师者,传道受业解惑也。我教过你很多东西,但唯独没告诉过你,要做一个好人,做一个正直的人,因为,我本身就不是。” 赫连耀急道:“不,你——” 曲长负摆了摆手:“一个人,权力越大,身不由己的情况就越多,很多时候,可能你会狠毒、阴险、算计他人、苟且偷生,我无法跟你说这些事情做不得。但唯独记住一点,你就永远不会在自我的鄙视与怀疑中迷失。” 曲长负抬起睫毛,他的眼睛见尽世情,却永远这样黑白分明,清亮若水。 “你要坚持一件事,就不要因他人如何而怀疑动摇,永远坚持下去。百转千回,矢志不改,仅此而已。” 赫连耀从来没有听曲长负说过这样的话,甚至他曾经以为,若是有人在曲长负面前这样讲,都只会令他轻轻一哂,说句痴妄而已。 很难想象,一个这么聪明的人,竟然怀抱着这么……执拗的念头。 曲长负看出了赫连耀的惊讶,但是他没有再说更多,有些事,只有走到生命的最后一刻,才可以说,自己做到或是没做到。 名与利,当然值得去追逐,但人一死,也就什么都没有了。 而千秋万代,真正能够留下的,不过一捧良知,一点执念而已。 他生来命途波折,无数次被人蒙骗谋害,也反过来用尽手段,坑了不少人,但无论做过什么,他始终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上一世或者这一世,他努力尊重和保全正直的官员,关注百姓的生活,为沙场上的将士们提供支援和后盾,尽全力扞卫自己的个国土。 他所做的每一件事,并不为谁,但无愧初心。 一个人活着,若是失了信念,那路是走不下去的。 赫连耀的神情由惊讶到动容,他沉默了一会,起身冲着曲长负行了一礼,低声道:“学生谨记。” 他直起腰来,顿了顿,而后又是一拜:“……对不起。” 等到赫连耀走了,靖千江才说道:“他为何要向你道歉?” 曲长负道:“因为前一阵一直嚷嚷着要把我关起来罢。” 靖千江忍不住笑了:“其实我应该生气的,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又觉得有点好笑。” 赫连耀对着曲长负叫嚣了半天,最后什么都没干出来,为他劳心劳力,还白搭进去了一句对不起。 这世上真是谁都拿他没有法子。 可是笑完之后,想起曲长负方才的话,心里又不知道是什么滋味。靖千江半支起身子靠过去,隔着桌子抱住曲长负,在他肩背上轻轻拍了拍。 曲长负冲着靖千江伸出手,手心向上:“可有受伤?” 这话靖千江刚进来的时候他便已经问过了,此时又重复一遍。 靖千江笑着将自己的左手递到他掌中,小臂上赫然有一道已经结痂的刀痕。 曲长负看了一眼,随手给他上了点药包好了:“就这点皮肉伤啊?” 靖千江道:“我怎么觉得你还挺失望似的。” 曲长负道:“我这是体谅你这一阵子几处连战,奔波辛苦。若是受的伤再重些,很多事就不用管了。” 靖千江一怔,从曲长负玩笑的语气下感觉到了他的认真。 他说道:“你在担心?” 曲长负道:“我觉得西羌那边的举动有些古怪。他们跟郢国打,本来也没占多少上风,要是再加上个南戎双线作战,岂不是更加要被拖垮?这么简单的道理,对方却似乎并不是特别担忧,你说是不是很奇怪。” 靖千江道:“赫连素达竟然如此残暴,不是连咱们也没有料到嘛。或许萧造只是被他气昏了头擅自行动,又没想到会遭你算计,碰见赫连耀。他的行为,并不代表西羌整体的作战策略。” 曲长负道:“所以我才会要你去围堵萧造,有部分原因也是想看看西羌那边会如何反应。但总归不可掉以轻心。” “哦,是这样呀。”靖千江摸了摸曲长负的头发,眼神温柔,低笑道,“那么你还是盼我点好吧,只要有你在我身边,就是被刀扎成筛子我也倒不下去。” 曲长负心里还是有种若有若无的不安之感,漫不经心道:“哟,那你可真厉害。” 靖千江笑了:“听了你方才对赫连耀所说的话,实在叫人内心触动,可惜对我来说,这一生早就已经别无所求,只要你好好活着,活得开心就好。剩下的要什么良心理想坚持,只要人活着才能有后话。” 曲长负道:“人是这么简单就可以满足的吗?” 靖千江点了点他的鼻梁:“当然啦。” 他突然想到,曲长负活了这两辈子,不是缠绵病榻,就是殚精竭虑地自保和谋划,大概都没有多少真正轻松快乐的时光,不觉一阵心疼。 如果能一直这样活下去就好了,一起辉煌过、努力过,实现了所有的理想,再让生活慢慢趋于平淡,每一天都开开心心度过,相守着变老。 曲长负道:“你这样看着我干什么?” 靖千江在他唇上吻了吻,说道:“我在想,真奇怪,你从小到大一直都这么好看。” 他的吻又顺着唇角滑上去,亲了亲曲长负的鬓角:“不过我还想看,等你到了而立之年,到了白发苍苍时的模样。一定也是风姿逼人的。” 由于从小身体不佳的缘故,曲长负早已习惯了多活一天,就努力多做一天的事,也根本就不去想未来如何。 如今随着靖千江的话,他竟然忍不住地想到,如果当真能够一直活着,活到老去,那似乎也是真的不错。 以前他拼了命地想完成任务,想要延长寿命,只是憋着一口气,觉得不甘心。 但如今他想活下去,却是因为,他自己想要留在这世上。 曲长负不觉有些失神,靖千江缠绵地亲吻着他,曲长负的手被对方攥着按在胸口上。 两人唇舌纠缠,一生一死的酸涩中,又夹杂着丝丝甜意。 曲长负的头半仰着,感到靖千江的手在自己的脸上轻轻拂过,又顺着脖颈线条滑上锁骨,继而扯开了他的衣带。 衣襟敞开,露出线条单薄却又紧实优美的胸膛,长发散在肩头,更显的肤色白皙。 其实曲长负往往被人一眼看到,就有一种清冷逼人之感,主要是因为他的气质,单论相貌却是偏于俊俏秀美的。 若不板着脸或嘲讽冷漠看人的时候,他这个人便会真正显出几分贵介公子的倜傥贵气来。 两人第一回在一起的时候太过仓促,可如今靖千江的动作却是越来越熟练了,竟然在椅子上就乱来。 曲长负的呼吸很快急促起来,本能地向座里靠去,又难以躲开。 他越是撑不住,越要皱眉故作冷淡,掩饰道:“胡闹,别乱碰我!” 靖千江又是怜爱又感无奈,暂时将动作放缓,捏了捏他的脸道:“碰都碰了,你说晚了。” 他的声音中也有几分不能自控的沙哑,炽热的气息拂过耳畔,连同着接触部位的体温,都如此清晰。 眼中看的,心里想的人都是他。 不可思议,并非发泄、取乐或者心存算计,自己竟然真真切切地在接受一个人。 靖千江把曲长负抱起来,轻轻放到床上去,亲吻安抚地落下。 “在我面前,还是放松一下吧。” 他扣住曲长负的手,与他十指交缠:“我这一世只为爱你而来。我什么都不在乎,只有你,只要你。” 真奇怪,一个算计起来那么狠,杀人毫不眨眼,言辞性格都是锋锐如刀的人,身上居然有这么柔软,这么脆弱的一面,总能让他又着迷,又心疼。 以往总是显得漫长的苦寒夜晚,多一个人消磨,就会变得很快。 塞外的冷风与杀戮,也被轻易就阻隔在了床帐外面。 被褥布料摩擦的声音与微微的喘息声交织在一起,不知过了多久,一只手无意中垂落在床沿边上。 那纤长白皙的手指难耐地抓紧了帐子,又很快被人握住,不由分说地拽回床里。 靖千江的精神过于亢奋,虽然睡的晚,但还是在天色刚有点迷蒙发亮的时候便醒过来了。 虽然昨夜已经稍加整理过,床榻上的被褥依旧有些凌乱,透出几分暧昧旖旎之感。 他将被子往旁边搭了搭,从枕头上侧过头去,看着身边正在熟睡的曲长负。 这里得气候寒冷,人们铺的盖的均是厚重而松软,曲长负整个人躺在里面,单薄的身形几乎都陷了进去,只能看见半边不设防的睡颜。 他的长发散在枕头上,眉间带着一丝略显疲惫的慵懒之色,很容易便让人回忆起昨夜的缱绻。 靖千江几乎舍不得把目光移开,更不愿出声吵醒他。 他凝视了对方许久,相碰又怕打扰,忽然心里生出一个念头,小心翼翼地捻起曲长负散在枕头上的一缕头发。 靖千江眯起眼睛,试着将它同自己的头发系在一起。 结发同枕席,恩爱两不疑,以后就是生也不离,死也不离。 靖千江笨手笨脚地鼓捣了很久,直到第一缕阳光终于照进帐子,曲长负才睡醒了。 他稍稍一动,便感觉到了身上的疼痛,这点痛楚对他而言不算十分难忍,但很容易让人立刻想到昨晚那几乎将身体灼穿的炙热和滚烫。 靖千江柔声道:“醒了?” 曲长负懒洋洋地躺着不想动弹,道:“嗯。” 他顿一顿,说道:“你平时要是对我有什么不满的地方,一定要及时说出来,千万别忍着。” 靖千江有点没反应过来:“啊?” 曲长负慢吞吞地坐起身来:“我怕你积怨太深,借机泄愤。” 靖千江失笑,扶着他道:“真是对不住。唉,看我这人怎么没轻没重的,给你揉揉。” 曲长负道:“免了罢,现在对你有点过敏,跟我保持距离。” 靖千江笑着没说话,他下床拿了衣服给曲长负披上,又半蹲下来,帮着他套上靴子,起身时侧过头,向着外面看了一眼。 曲长负道:“怎么了?” 靖千江说:“你当年也曾东奔西走,可仔细听过塞外的风声么?” 曲长负道:“这倒是不曾。” 靖千江说:“今天早上,我早就醒了,听见外面的风在吹,但是声音已经不像隆冬正中时那样凄厉,反倒夹着一些细细的轻响。要是站在窗边上,还能隐隐闻到一点潮湿的香气。” 他回过头来,见曲长负要起身,便伸手将他从床沿边上拉起来,说道:“所以我就知道,春天马上就来了。” “春天来了,草和花木会长出来,天气也不会再那么冷,这样军旅之中的日子就能好上很多。我十六岁从军,从小卒做起,每每听到这样的风声,便觉得有了盼头,心里欢喜。” “但我今日清晨之喜悦满足,尤胜那些日子加起来的百倍千倍。” 而或许他的生活可以更加平静安逸,靖千江会去从军,也是因为曲长负离开之故。 仿佛宿命纠缠,他这一生的付出得到,喜怒悲欢,全都栽在这一个人身上了。 “如能见春花烂漫,谁愿意独立寒冬。” 曲长负淡然一笑,语调平静:“无非君心同我心。” 靖千江一震,定定望着他,这个瞬间,心头喜悦如同潮涌,笑容止也止不住。 第91章 远慰风雨夕 但不管季节时序如何变化,人间无休止的征战却不能说停就停。 赫连素达死了,还是因为想要联合郢国除掉大君,却误剿了西羌暗点,被西羌人寻仇而杀的。 他若是其他任何一种死法,都足以让反对赫连耀的一派以此大做文章,偏生当众被西羌人射穿了脑袋,凭谁都得说上一句自作自受。 昔日赫连素达一派对中原的排斥和反对,全部成了一场笑话。 在这种情况下,赫连耀恩威并施,不仅没有追究赫连素达那些支持者的责任,反倒给赫连素达办了隆重的葬礼,并且当众宣布,一定会为他报仇,向西羌宣战。 坑了你还把一切都说成是为了你好,这种作风简直是跟曲长负一脉相承的阴损。 关于这个决定,赫连耀的支持者自然不会反对。 而原本站在赫连素达那边的人则好像活生生被赫连耀按头喂了一口灰土,吃了还得捏着鼻子忍下,说句“大君重情重义,决策英明”。 若他们知道整件事都是自导自演设计出来的,恐怕一个个都要当场吐血暴毙了。 当下南戎同西羌正式开战,再加上郢国那边配合进攻,西羌不得不双线作战,之前以战养战的策略也难以支持,一时节节败退。 然而正如曲长负之前就说过的那样,战事这样顺利,其实并不是一件值得高兴的喜事。 如果西羌毫无准备,甚至如此不堪一击,他们还会在一开始就放心大胆地上门挑衅吗? 南戎同郢国现在算是战友,宋太师是他的外祖父,赫连耀是他的徒弟,曲长负这里的情报来得比谁都要准确及时。 他日日关注,赫连耀也经常前来商讨,师徒之间仿佛又回到了曾经的相处模式,分析来分析去,却一时也没有发现什么蹊跷之处。 直到这日,曲长负本已经打算睡了,靠在床头上最后翻了几页书,毡包的帘子忽然一掀,外面的几缕夜风涌了进来。 这风虽凉,但已没有了那种刮骨的寒意,果然是带着湿润的草木气息。 靖千江从外面走了进来,身上还穿着甲胄。 他的动作很轻,发现曲长负并没有睡下,这才走到床前,弯腰轻轻亲了他一下。 曲长负放下书,抬起头看了看靖千江,问道:“出了什么事?说罢。” 靖千江还有些犹豫,道:“也没什么……” 曲长负道:“行了。要是平时你忙到这么晚,怕扰了我休息,是不会过来的,如今肯定是有事。正好我今天莫名失眠,也是睡不着,直说。” 靖千江床边坐下,握住他的手道:“西羌忽然派兵,绕过了祁山山脉,突袭惠阳。朝廷那边恐怕连消息都还没来得及得到。” 西羌突破不了宋太师那边的防线,已经不是第一次玩这手绕路突袭的把戏了,可是这回的情况更加严重。 因为他们绕的太远,来的太快,而且惠阳这个地方刚刚度过了洪水流民之灾,尚未完全恢复过来,根本无力抵抗。 那里的守官,如今应该是被贬谪出京城的曲萧了。 曲蓉因为婚事留在了京城,暂时由宋家照顾,而庆昌郡主和曲长清则一起随在任上。 曲长负听闻这个消息,先是一惊,但很快便恢复了冷静。 他心念电转,沉声说道:“朝中有内奸!” 靖千江道:“我也这样想,要不然他们的行动怎会每次都如此精准,行为又有恃无恐,精准找到最为空虚之处进行攻击。可惜眼下咱们谁也不在京城,不然当可以好好调查一番。看待那个人……藏的很深。” 曲长负道:“越是如此,在他暴露的那一刻,便越是将到了图穷匕见的时候。” 他冷冷一笑:“‘国有七患,君自以为圣智而不问事,自以为安强而无守备,四邻谋之不知戒,五患也;所信者不忠,所忠者不信,六患也’,墨子之言,为君者必定自幼熟读,如今看来,咱们这位陛下却是都白费了。” 靖千江拍了拍曲长负的肩膀:“眼下鞭长莫及,管不了他就先莫想了。目前这样的情况,你有何打算?” 这回,曲长负良久没有说话,终于,他才慢慢地说道:“我想去惠阳。” 想必曲长负难得的犹豫,靖千江反倒并不意外。 他既没有询问曲长负,回到惠阳是终究舍不下那点微薄的父子之情,还是仅仅为了战事需要,也没有劝说对方,这样的付出并不值得。 他只是毫不犹豫地,干脆地说道:“好,我跟你一起。” 无论对方如何选择,他都甘愿欣然作陪。 曲长负道:“惠阳凶险,但我知道若是隐瞒或者阻止你跟我前去都是白费,你要一起就一起,但切记无论何时都不要冲动冒险。毕竟亲疏有别,你……终究要比旁的重要。” 他说话向来直白,爱与憎认定了就不会遮掩,靖千江笑着说道:“明明态度这样严肃,但你说话实在是太动听了。放心罢,必然谨记心头。” 曲长负虽然被皇上选择了送往南戎,但当初离开之前已经凭本事为自己取得了十分优厚的待遇,自然可以便宜行事,做出决定之后,便立即向赫连耀告别。 赫连耀听他开了个头,就惊的直接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他脱口道:“你又要走?” 曲长负“嗯”了一声。 赫连耀道:“你、你……” 他本来想说让曲长负留下来,但自己也知道不可能,话到嘴边,改口道:“你能不能让我跟你一起去?” 曲长负淡淡道:“你不能离开南戎。” 的确,他们几个之前废了很大的功夫才把南戎的形势稳下来,如果这个时候赫连耀离开,只怕转眼间就要内乱,更不用说牵制西羌了。 赫连耀激动的情绪被他的冷漠稍稍冲淡,苦笑道:“看来你的心意已决……我终究还是留不住你吗?如此一别,也不知道今生还有没有相见的机会。” 曲长负道:“彼此不留遗憾便好,能否重逢,都已不重要了。大君,劳烦你派人备马。” 他还真是说走就走,毫不留恋。 赫连耀不由握紧了拳,定了定神,才低声说道:“我送送你。” 有时候,他甚至辨不明生与死究竟哪个更加轻松一些,当上一世得知曲长负出事的那一刻,万念俱灰,双眼一闭,只盼诸事不管,就此死了,也算偿了这段师徒缘分。 可是死而复生一回,睁开眼睛又见到他,费尽手段去强求和挽留,终究却只能因为人生在世的种种无奈而再次分离。 他送了一程又一程,忽然希望自己并不是南戎的大君。 终究还是曲长负在莽苍的祁山之前勒马说道:“大君,请回。” 赫连耀南望高山,半晌无言,感到身边之人身上的披风被吹的猎猎作响。 他柔声道:“如此连夜奔波,你的身体,可还受得住吗?” 曲长负道:“无碍。” 赫连耀不由无奈一笑,叹息道:“冷情如你,当真是始终如一,从来不会有所动摇。” 他从马背上跳下来,也不避讳周围的人,弯下腰去,冲着曲长负深深一礼,说道:“愿老师此行顺利!从此以往,事事如心,身康体健……” 说到这里,他抬起眼来,见曲长负坐在马背上瞧着自己,眉眼半融化在夜色里。 在繁星熠熠的天空下,他的身影就像一场幻梦,缱绻而又清冷。 赫连耀竟然觉得喉头一哽,心中一时酸楚不尽:“等你日后固定了落脚的地方,能给我送个信过来吗?若有机会,说不定还能来往……” 曲长负坐在马背上,轻轻一提缰绳,飞扬的宽大衣袖从赫连耀的眼前扫了过去。 他轻飘飘地拒绝道:“没那个必要。” 赫连耀只得闭上了嘴,眼睁睁地看着对方打马,坐骑从自己身边经过,没有半步停留。 这样的隔世一擦肩,仿佛早已是注定的宿命。 正在失魂落魄的时候,突然有一样东西从前面飞过来,“啪”地一声,砸在了他的怀里。 赫连耀拿起来一看,发现竟是一本新写而成的手记。 上面是曲长负对过去所教授那些东西的重新修改与批注,甚为详尽,想必很耗心血,却不知道他那样忙,是什么时候写出来的。 ——“赠吾徒莳罗”。 字字珠玑,将无情与多情统统写尽。 自此而始,自此而终。 他做到了,彼此不留遗憾,却也无缘。 赫连耀不禁将那本书贴在胸口,抬头看去,唯见青山莽莽。 * 西羌突然兵逼惠阳,是谁也没有想到的事情。 明明在南戎与郢国的联手之下,他们已经节节败退,几乎被打回了老家去,原以为撤军是认输的表现,谁知竟是另有打算。 大概对于惠阳的老百姓们来说,不幸中的万幸就是此地的最高长官已经不再是朱成栾,而换成了曲萧。 虽是被贬而来,但无论是论能力还是经验,他都不知道要比朱成栾强上多少。 自从来到这里,曲萧一直独自宿在书房之中,睡到半夜,他听见外面传来一阵激昂的锣鼓声。 先是“铛、铛、铛”的几声响,紧接着,锣鼓声却越来越是繁密,似是要将整座沉眠的城都唤醒。 曲萧早已经披上衣服抢步冲向了外面,随手抓住了一人喝问道:“发生了什么事?” “大人,前方探子急报,城外忽现西羌大军踪迹,人数在五万上下,距城中仅有不到八十里了!” 不到八十里,那么只怕一个多时辰之后,西羌大军就会兵临城下。 五万人虽不算特别多,但西羌铁骑悍勇凶残,惠阳城中的兵士却疏于操练,根本就没有抵抗的能力。 这是一场一目了然的败局。 “大人,咱们……是否要迎战?” 之前郢国边地两城的守官也遇到过与曲萧相同的困境,两人一个战死,另一个则毫不犹豫地弃城而去。 可是当时西羌一来需要补给,二来只是想以那片地方作为暂时屯兵之所,因此行为还算克制。 可如今他们已经屡屡失败,这回恼羞成怒地攻来,就算是屠城,也不是不可能的。 他绝对不能离开。 曲萧顿了顿,一字一顿地说道: “传令下去,绝不能退,当今之计,唯有死战到底!” “大人……可是城中兵力不足……” 事到如今,曲萧反倒也冷静下来了,说道:“此地多山,尚且能依仗地利之便,但惠阳之后一马平川,再无险关可守,就算是为了给朝廷争取时间,我们也不能退缩……你去通知夫人收拾东西,三炷香之内,让她带着少爷和小姐速速离开惠阳罢。” 他甚至来不及亲自去跟家人们道别,刚刚说了这几句话,城中的其他官员也都一个个衣衫狼狈地匆匆赶到。 “曲大人,你可听见了战报?西羌人杀过来了!” 曲萧快速道:“不错,现在正是我们同心戮力的时候。西羌要攻城,必然是以东西和正中三处的城门为主,现在立刻调集可用的人手,分别驻防,确定了对方的主攻方向之后,随时机动援助。” 他又想了想:“还有,快去通知愿意出力的百姓们,让他们帮忙准备石块和滚水,运上城头储备。” 到了这种时候,留在这里的都是准备抗到底的,既然不跑,那就得打,因此谁也没有心情多说,见曲萧安排的井井有条,便纷纷领命。 惠阳同知严恽之前跟朱成栾共事,知道那位老上司好大喜功,贪财好名,却根本不干正事,双方矛盾很深。 刚刚听到战报的时候他就在想,今天要是朱成栾在这里,只怕惠阳城要被拱手让给西羌了。 此刻见曲萧布置的井井有条,神情间不见慌乱之色,让严恽在心里暗想不愧是当过丞相的人,同时心里也生出了一些希望。 他忍不住问道:“曲大人,这一仗你可有把握?不知道朝廷的援军多久能够过来。” 曲萧苦笑道:“什么把握都没有。惠阳离西羌这样近,朝廷此刻怕是连战报都还没有收到,更不用说援军了。” 他将自己一直紧攥着的手掌摊开:“我在离京之前,倒是仗着过往功劳,厚颜向陛下求了一道兵符,可以调动安远驻兵。但是那里与此地之前隔着祁山山脉,正是西羌行军所经之地,咱们这里没有能够突围求援的人选,也是无济于事。” 这道兵符,实际上是他为了曲长负而求,也是保证曲长负能够安全返回京城的一条后路。 曲萧原本想到任之后就派人将兵符给曲长负送去,结果没想到出了曲长负假死这件事。 虽然经过一段时间的打听,他能猜出曲长负没死,但也联系不上,因此兵符还一直在曲萧手中留着。但由于当初就没打算给自己用,现在也根本难以调兵。 也就是说,这一仗结局真的只能完全靠他们硬打了。 曲萧的目光从面前诸人失望的面容上扫过,说道:“各位,我不是武将,跟你们当中的许多人一样,从未上过战场,也没有指挥过战争。少年寒窗十载,苦读不辍,方能踏入仕途,居于庙堂之上,我不想死,我知道你们也同样。” “可是立身此处,身后是百姓,是家国,食君之禄,我们能做的,应做的,也只有守城这一件事。我会亲自站在前方督战,也请诸位各司其职,奋战到底罢!” 没有任何的奇迹发生,西羌的士兵很快就到了,看着那一片乌泱泱的人头,只怕兵力还不止五万。 没办法,只能杀了。 也算是曲萧颇具先见之明,因为先前的流民之患,他在到任之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整顿城中治安,清查可疑人员,并且收款购买上好的材料,重新修缮加固了城墙和城门。 这样一来,就给西羌人攻城增添了很大的难度。 西羌军士还是惯用的老套路,由数人抬着巨大的木桩,从各方撞击城门,同时在墙上架有云梯,向上攀爬。 郢国士兵居高临下,不停放箭,向下投掷巨石以及倾倒热水,防止被敌人闯进城中。 这种方法十分有效,但西羌人久经战事,悍不畏死,前人倒下,后人立刻顶上,从各个角度见缝插针地攻击,简直是杀之不尽。 而惠阳的守军却疏于训练,也从来没有经过这样的大场面,久而久之,不免会手忙脚乱,体力难支。 曲萧发现己方军队对于西羌人有一种天生的畏惧感。 但凡有一名西羌人突破防线冲上来,便会让士兵们面露惊恐,纷纷退避,要废很大力气才能将人杀掉。 他于是改变了战略,令一群人拿着长矛和带有倒钩的盾牌在城楼上守着,只要看见西羌人上来,大家就肩并肩拿着盾牌向前挤,一直到将人给挤下城头为止。 这种方法很快就收到了奇效,连百姓们都纷纷涌上来,站在屋顶上向着城外投掷砖块石头,将西羌人打的头破血流,战局一时僵持住了。 曲萧也像他承诺的那样,穿了一身盔甲一直站在最前方督军。 这是他第一次穿上盔甲,虽然没有进行战斗,但一天下来,身上也早已经沾满了血污。 曲萧平时也算是个狠人,手下不是没有过人命,连亲生儿子都差点死在他的手里。 但直到此刻,看着遍地的鲜血和残肢,他才头一次意识到,原来人命可以轻贱至此,死亡距离自己如此之近。 在这种情况下,脑海中浮现的,竟然是那一年的上尧之乱,他把曲长负一个扔在了乱军中。 当时到底在想什么呢? 其实这么多年过来,他从未将自己内心的念头看清楚过,永远都在爱恨纠结。 一时觉得如果能够自欺欺人,这样的生活就很好。他爱宋琬,也疼爱自己从小亲力亲为照料长大的孩子,是不是亲生的,没什么关系。 但每当快要说服自己的时候,从日常生活中感到一丝丝温馨的时候,曲长负的血缘问题就像一条蜷缩在暗洞当中的毒蛇,不知道从哪个角落里面突然蹿出来,啃食心脏。 嫉妒和怨恨令人难以忍受,他弄不明白宋琬心里的人到底是谁,又为什么嫁给自己,任何一件小事都会刺激着敏感的神经。 于是曲萧觉得,是不是没有曲长负就好了。 没有这个活生生的证据,他就用不着每天再想这件事,可以好好地跟宋琬生活下去。 他们还可以有其他的孩子,或者哪怕是没有也没关系。 钻了牛角尖之后,似乎所有的症结都出在曲长负身上,他疯狂地想要试一试,但几次动了手,却始终都下不了手。 直到那一回,混乱中什么都来不及多想,选择了带走六皇子,其实也不过就是一狠心的事。 曲萧告诉自己,这都是无奈之举,是为了忠君报国。 曲长负不用死在自己的手里,只要以后再也看不见他,就行了。 孩子总算被如愿抛弃,曲萧却并未因此而感到开心,整个府中好像哪里都存在着这个小小的身影,让他难以抑制的愧疚而又空虚。 因此过了两年曲长负回来之后,曲萧以为自己会愤怒懊恼,但实际上,他的心里是松了口气。 那个时候宋琬已死,更是什么都没有了意义,从此之后父子间相安无事,不亲近,也没再有过冲突争端。 或许没有曲长负的改变,这种状况还能持续很多年。 他没想到这么多年下来,所有的纠结痛苦竟然全部都是一场骗局,不得不说,这个报复实在是太狠了。 如今清晰地意识到自己的生命只怕即将要走到尽头,曲萧便又不禁想起了他这辈子最大的遗憾。 将外在附加的纠结恨意全部剔除掉,这些日子来,他可以经常去肆无忌惮地想念自己的长子,想起曲长负小的时候,父子之间那段纯粹快乐的时光。 他牙牙学语,第一次叫爹爹,第一次学会走路…… 其实哪怕是后来,看见他越来越有出息,听到同僚的称赞,自己心中忌惮的同时,也是有一丝不愿承认的欣慰在的。 曲萧其实很想再见曲长负一面,想冲他道个歉,告诉他,不是你不讨人喜欢,所有的一切,都是我的错。 希望他能够摆脱自己留下的阴影,好好生活。 但目前来看,这终究是不现实的了。 当年把他扔在乱军之中,他那么小,也见到了这样的场面吗?他是怎么活下来的呢? 曲萧一时想的入神,冷不防一支冷箭朝他射了过来,他都没有注意,还是被一名手下扑过来推开才回过神来。 “大人,您没事吧!” 那名手下扶着曲萧站起来,惊讶地发现对方眼中竟似含泪。 第92章 幽情冷处浓 那小兵见曲萧如此,只以为是城要守不住了,不由更加觉得六神无主。 曲萧的神态却已经很快恢复了平静,说道:“无妨。西羌那边的攻势已经慢下来了,想来是久攻不下,正在思考对策,让众人趁着这个时候轮岗休整,补充体力,随时防备第二轮进攻。” “是!” 曲萧在这里守了很久,换班的时候也被李恽给换了下来。 他这才有机会匆匆回到官衙一看,竟然惊讶地看到不光是庆昌郡主没走,曲长清也没走。 曲萧当时就眸光一紧:“这是怎么回事?” 庆昌郡主苦知道:“你不用如此,这回不是我自作主张,我本想把孩子送走,可是四面都被围了,根本出不去。” 曲萧见她身上也穿了盔甲,便问道:“那你现在是要做什么?” 庆昌郡主道:“昌定王府好歹也是武将出身,我从小同父兄学过武艺,眼下人手不足,你多歇一歇,让我去替你一阵罢。” 曲萧道:“战场跟你想象的不一样,也不是会武就能解决的问题,我还撑得住,你千万不要莽撞。既然出不去城,就带着两个孩子留在这里罢,万一城破,说不定还有一丝逃生的机会。” 庆昌郡主想要说什么,曲萧却冲着她摆了摆手,转身想走。 这个时候,却听有人在身后奶声奶气地叫了声“爹爹”。 他心头巨震,那一瞬间几乎克制不住动容,猛然转过身来。 朝他跑来的不是幼年时的曲长负,而是曲长清。 曲萧对这个小儿子一向有些严肃,曲长清可远远没有曲长负小时候那种坐在父亲背上骑马玩的待遇,也不大敢跟曲萧亲近。 他这时也只敢怯生生牵住父亲的衣角,问道:“爹爹,你又要出去打仗了吗?你什么时候回来?” 曲萧沉默了一下,将他抱了起来,曲长清受宠若惊,眼睛一亮。 曲萧道:“外面在打仗,你怕不怕?” 曲长清点点头,又摇摇头,说道:“爹爹在这里就不怕了。” 曲萧道:“但是爹不能在这里,爹要去外面保护你们。你好好地跟着娘在这里,要听话,知道吗?” 曲长清道:“那,那咱们都在这,姐姐在京城,哥哥呢?” 曲萧迟疑了一下:“你哥哥……在别的地方,说不定等从这里出去,就能见到他了。” 前面的喊杀声一阵紧似一阵,西羌人好像又攻上来了。 曲萧将曲长清放下,摸了摸他的头,匆匆道:“小子,长大之后当个好人,别跟爹一样。” 曲长清满脸茫然惊讶,曲萧已经转身走了。 当他再次回到城楼上的时候,发现敌方已经发动了第二次的进攻。 短暂的停顿没有让西羌想出什么更好的攻城方法,他们只是利用这段时间,运来了更多的云梯和铁索。 眼见着曲萧回来,众人都仿佛找到了主心骨一样,纷纷迎上来对他说:“大人您看,西羌人竟然运来了这么多攻城器具,他们是对惠阳势在必得啊!这可如何是好?” 其实曲萧也早就看出来了,西羌这样的举动,明显是郢国内部出了内奸。 但是此时将这个猜测说出来,除了让众人寒心之外也无济于事,因此他没开口。 无数架云梯几乎把城墙排满,一拨拨的敌人如同涨潮的海水,前赴后继地涌上,在这样的猛烈攻势之下,进城的西羌士兵越来越多。 一旦让他们的人数达到一个无法收拾的水平,城破便是必然结局。 到了这种地步,仅仅守城已经不够了,曲萧下令从西侧放下吊桥,派一拨人马出城,从后方对西羌发动攻击。 但谁都知道,这一拨人马,自然是出去了,便不可能再活着回来。 短暂的沉默之中,严恽道:“我是武将,早年间也曾上过沙场,让我去罢。” 他冲着曲萧行了一礼:“家中妻儿老小,若侥幸能够保住,还望大人看顾了。” 曲萧回了一礼,郑重道:“若是我死了,也会帮你好好地托付给其他人。” 两人的对话十分迅速简洁,却听的在场之人忍不住鼻子发酸。 眼看严恽领着一队自愿赴死的人走下城楼,留在原地抵抗的将士们也重新振奋精神,举刀杀敌。 西羌这边率军攻城的是西羌大将耶律单,虽然目前占据了优势,但其实他的心情也非常急躁。 明明好几次郢国这边看上去眼见着就要不行了,但那些将士们偏偏就是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硬是顶住了一波又一波的攻击,西羌这次攻城的折损,已经大于预计。 正在这时,队伍后方突然一阵混乱,激烈的交战和喊杀声传来。 耶律单回头一看,恼火道:“这帮人竟然还敢出城?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啊!” 耶律单自小便上战场,也曾在边境上领兵抢掠。 在他心目中,原本就没什么道理和公道可言,资源和食物就是要靠这样获得,谁强就归谁,而那些中原人都是没有抵抗能力的软蛋。 之前西羌攻城,郢国守将不战而逃,让他们赢的轻轻松松,耶律单本来还以为这场仗也会同样如此,上场之前还在喝酒享乐,根本就没当回事。 他没想到,对方激烈地反抗起来,竟然能支撑这么久,给己方带来这么大的损失。 傲慢的后果就是当头一闷棍,原来侵略并不像想象中那么容易。 耶律单气恼之下,命令全力围杀严恽的军队,一个活口都不留。 在这种情况下,严恽顿时感到身上的压力骤增。 他头脑中几乎是一片空白,奋力挥舞着手中的大刀砍杀敌人,手腕几乎都已经没有了知觉,鲜血溅在脸上,也分不清楚是谁的,几乎感不到半点体温。 他已经不能辨别自己的战友都去了哪里,很快手中兵刃卷刃,被迎面而来的长矛一撞,断成两截。 严恽心中一沉,暗暗道声“吾命休矣”,闭上了眼睛。 忽然,脸颊之畔一片疾风擦过。 严恽猛然抬头望去,便看见自己面前多了一位年轻人,按着他的肩头将严恽推开。 他踉跄后退,眼见对方竟不转身,手中长剑一转,反手挡在背后,那原本朝着严恽刺过来的长矛就当当正正点在了剑刃之上,毫厘不差。 随即长矛脱手飞出,敌人被震退数步。 一袭风中起落的衣袂掠过视线,严恽此时方才看清,来人俊美逼人,飞扬狷傲,着一身白衣立于刀光剑影之中,正是曲长负。 上一回曲长负将朱成栾拉下马来,两人也曾打过交道,严恽不由道:“曲御史?” “严同知,辛苦了。” 曲长负手一托,竟然生生将比他高大出了两圈的严恽架上了马背,简短道,“惠阳之事已知,我与璟王特来救援,咱们先杀回城中再说!” “璟王”两个字几乎等于战神的别名,靖千江在殿上闹那一出让皇上颜面扫地,因而并未外传,严恽听曲长负这样说先是心中一喜,还以为朝廷大军来了。 但他随即就意识到,对方所带的兵马似乎也并不是很多。 靖千江始终没有露面,战场的周围却有一阵炸药的声音四下响起,引起一片骚乱,严恽和曲长负趁机聚集残兵,纵马向着城门的方向疾驰。 耶律单没想到今日屡屡受挫,攻城不下也就算了,连围剿这么一小股特意来送死的杂兵,竟然也出了岔子。 听说是出现了救兵,他一时心中恼怒,迅速拨马回头,倒要亲自看看这敢冲到乱军中救人的又是哪里来的坏事者。 耶律单转过身去,便看见有一队人马正破开包围,朝着城中回撤。 当先两人,一个身穿郢军的银色盔甲,应是方才差点送命的严恽,另一个则一身白衣飘飘,远远瞧着不大像是军中将领。 却不知是何身份,竟然狂妄到不着甲胄就敢冲入战场。 他们所领的人不算很多,但比之方才惠阳城中属于训练的军士,行动间却要迅猛英勇的多了,竟然生生从西羌的军队包围中开出一条路来。 耶律单被激起兴趣,眼睛一眯,回手握住马侧悬着的刀柄,正想着要不要上前跟这些人一会,却见那名白衣人忽地侧头,看向自己。 这时耶律单才看清,对方的眉眼竟然生的极为漂亮秀气,只是面上笼着一层寒霜般的冷意,双眼如同寒潭秋水,令人见之便觉得心中一凛。 他尚未来得及喝问,只见那人竟将手中缰绳一提,反倒先朝着自己冲过来了。 擦肩而过的时候,严恽下意识地一拉,手指却只在曲长负的衣袖上划了一下,没拽住他。 ——他疯了吗? 这是一时之间在场敌对双方同时的心声。 没听说有人被大军包围之后,见到对方主将不想着快点逃跑,还主动上去开打的。 两人之间还有一段距离,根本用不着等耶律单动手,周围的士兵已经纷纷涌上去围攻曲长负。 数人挺起长矛朝他刺去,还有人去斩马腿,想先将他的马砍倒。 曲长负一提缰绳,马儿已经长嘶一声人立而起,顿时避开了攻击。 马蹄重新落下的时候,直接便将还来不及躲开的人踩在了马下。同时,曲长负剑光快闪。 他之前也曾经几次出剑,但是往往只需要一两招,对手就已经解决,这回面对层出不穷的敌人,才算是终于使出了些真功夫。 他的剑很静,一招一式间甚至根本不闻剑鸣之声,因而更加飘忽难定,旖旎优雅中透着难以捕捉的森寒。 在喧嚣的战场上,一团团亮起的白色剑光就仿佛落在人间的云雾,当云散雾开,便是艳丽的红烟乍起,眨眼间人已倒地。 他的人连同剑,看起来都是那样的冷淡安静,却又那样的无坚不摧,并没有花费多少时间,挡在前面的西羌士兵都已经纷纷倒地,而曲长负竟真的来到了耶律单的面前。 因为他从一开始就冲进了西羌人的队伍当中,因此四下不好放箭,耶律单没想到竟真的让对方突围成功了,眉头一皱,便要拔刀。 同时,他身后的两名副将大声叫着“保护将军”,也冲了上来。 一瞬间,剑影袭来,耶律单尚且未及挡架,便感到自己的手腕被冰凉的五指一握一推,他的刀刚拔出来一半,竟然生生就被推进了刀鞘中。 他一生征战沙场,也曾输过,但还是头一回遇上这种连武器都拿不出来的窘迫状况。 当时耶律单的心里就掠过一个念头——完了。 可是一切发生的太快,他根本就没有再变招反抗的余地,曲长负一手抓着他的手腕,另一手的剑已经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那一瞬间,所有人的动作和呐喊声都停下来了。 时间精确在几个刹那,仅仅是迟了片刻,耶律单两名副将的兵器也已经指在了曲长负身上。 曲长负面带淡薄知意,微微扬起下颌,搭在耶律单脖子上的剑调整了一个角度,挑眉道:“嗯?” 两名副将同他对视了片刻,然后悻悻将武器收了回去。 “你想怎么样!” 曲长负道:“退兵,让他们回城。” 耶律单脸色难看,半晌不语,他的护卫在旁边围成一圈,虎视眈眈地看着曲长负,曲长负却视而不见,只道:“我不是个很有耐心的人。” 发生了这么大的事,他们后方军营中除了之前的一阵爆炸声之后,竟然安再也没有了动静,也不免令人担忧。 耶律单知道这回自己是彻底栽了,咬了咬牙道:“即使撤兵,也不过是暂时的,惠阳城我们依旧会继续进攻,你也不可能再败我第二次。” 曲长负道:“唔,明明已经惨输了,却还要硬说几句没发生的事来挽回尊严……这种倔强的态度非常可爱,我欣赏你。” 耶律单:“……” 他没想到这人的口齿也不下于他手中之剑,当时就不想说话了,下令退兵。 西羌兵将们让出了一条可以通行的道路,但依旧保持着远远将惠阳包围住的阵势。 曲长负也没指着能就此来改变大局,说到底耶律单也不过只是一名将领罢了,没那么值钱,杀了他还有旁人来,照样可以领军。 这也是曲长负今日不杀他的原因——只除去耶律单,没有用处。 他架着耶律单守在城门口,看着严恽等人进城。 耶律单大概也清楚对方不会杀自己,冷眼打量着曲长负,问道:“你到底是何人?狂傲的小子,战场上不着盔甲,衣作纯白,是为了给你自己戴孝吗?” “我只是无名小卒而已,不值得将军介意。” 曲长负知道他心中憋气,只能言语泄愤,并不在意:“越是在战场上,主帅越要穿的鲜明,这样才能让你的将士们看见你没有倒下,让你的敌人见证——” 他凑近一点,慢慢在耶律单的耳边说道:“你不可战胜。” 眼见最后一人也进了城门,正站在吊桥前紧张地喊他,曲长负施施然地将耶律单放开,转身策马便上了吊桥。 一帮西羌人紧张地搭起弓箭对准了他,他却根本就不理会,狂傲的仿佛将身周一切,当成了蝼蚁烟云。 进去之后,吊桥悬起,小端低声问道:“少爷,那璟王和他手下的七八名侍卫呢?” 曲长负道:“没关系,西羌经过此事,必然也会暂时调整,商量策略,他们一时半会不会再进军,璟王能自己回来。” 他说着咳了几声,皱眉活动了一下手腕。 小端道:“少爷许久没有这样动手了,回去之后我给您按按。” 曲长负“嗯”了一声,只听一阵脚步声传来,抬眼向前一望。 由于最近的战乱,此刻街道上都是碎砖乱瓦,百姓们无事不敢外出,整座城都显得空荡而破败。 曲萧身上还穿着染血的盔甲,踩着一堆废墟乱石走过来,看见曲长负之后,猛然定住脚步。 曲长负坐在马背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父子两人对视片刻,最后谁也没说话,曲长负面无表情地催马向城中走去,马蹄哒哒地经过曲萧身侧,毫不停留,擦肩而过。 曲萧忍不住又转身望着他的背影,望着他离自己越来越远。 他方才还在想,若是死前能见曲长负一面就好了,没想到曲长负竟然真的出现在这里。站在墙头上看见儿子的那一刻,心中的激动稍纵即逝,立刻被担忧悔愧冲散。 他怎么会来这里,他又为什么要来? 这个傻孩子。 明明平日里那么聪明清醒,有的时候,他却偏生要倔强地去做那么不值得的事情。 相比对方此时的出现,曲萧宁愿他一直厌恶自己,最好把自己当成是不值得再惦记的、令人生厌的过去,再也不要影响心绪。 他忍不住苦知起来,慢慢转身,重新回去了。 第93章 我慢自矜高 曲长负没去官衙,就在外面找了家条件还算不错的客栈休息。 经过在城外退敌一事,客栈老板对他们十分感激,死活不肯收钱,又开出了最好的上房。 就像曲长负所料的那样,没过多久,靖千江便也成功脱身,回到了城里。 小端在城门口等他,将他们一行人也迎回了客栈中。 靖千江带着一身硝烟气息,换了身外袍,才轻手轻脚地跑到曲长负房中去看他。 曲长负闭着眼睛躺在床上,一手搭在额前,说道:“没事,我没睡。” 靖千江将曲长负的手臂拿下来,撑着床俯身亲了亲他的眉心,低声道:“见到曲萧了?” 曲长负道:“嗯,倒是活着呢。” 靖千江若有所思,在床边坐下,顺手轻轻揉着曲长负的手腕,本想问他两人说什么了,但一转念,觉得以曲长负的性格,顶多也只会冷冷看对方一眼就走,不可能废话的。 于是他没问这个问题,而是道:“我瞧着西羌暂时没有继续攻打,但想必他们也不会撤军,咱们剩下的准备时间不多,你可有什么打算?” 曲长负道:“朝廷那边一定不会对惠阳置之不理,毕竟若是惠阳破,往南便再也无险可守,西羌兵马甚至可以长驱直入,逼向京城。但我担心目前尚且还不知道身份的内奸。” “若是让朝中了解了惠阳目前的具体战况,其实还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 曲长负说着说着,见靖千江唇边含笑,便停了口道:“笑什么?” 靖千江道:“我笑我们家曲公子,忧国忧民,走一步看十步,可真是操心。” 曲长负挑眉:“所以?” 靖千江伸了个懒腰,悠然道:“我进城的时候就听说啦,你今日纵横沙场,阵前杀敌捉将,可威风的很。这种任意驰骋的感觉如何?左右京城咱们也回不去,有没有内奸也抓不到,倒不如什么都不想,痛痛快快地战这一场!有我陪你,就不好么?” 曲长负静了片刻,蓦地一笑,接着又是一叹:“你说的也是,我又何必耗神。胜败在天,生死由命罢。” 靖千江握着他的手,微笑道:“那可不行。胜败由你,生死由我。我可以为你卖命,上刀山下油锅,不皱一下眉头,但你得为我活着,一直活下去。” 曲长负道:“行罢,我努力。你真缠人。” 靖千江失笑。 两人正说话间,忽然外面的门被人轻轻敲响。 靖千江站起来,亲自过去将门打开,小伍道:“少爷,严大人亲自来了,请您和璟王过去,说是要与大家一起商讨军情。” 听说璟王也来了,严恽带着惠阳城的几位重要官员亲自前来迎接他和曲长负,大概是怕曲长负抗拒,曲萧没有过来。 靖千江回头询问地看着曲长负,曲长负坐起来道:“好,你请严大人稍等,我们稍后便到。” 两人略微收拾了一下,一同去了官衙。 靖千江和曲长负的到来,让惠阳中已经疲于应战的军士们稍稍松了口气。 但这也只不过是暂时的,敌方稍加整顿就有可能会再次攻来,而且下一回的攻势很有可能更加猛烈。 人人都明白这个道理,因此眉宇间丝毫不见轻松之色。 曲长负进去的时候,只见到一名白衣缟素的少妇眼睛通红,正站起身来匆匆掩面离去。 他看了一眼,严恽低声说:“这位是程王妃。” 曲长负道:“原来是她。” 程王的事他也听说了,说来这一家子也是够倒霉的。 程王是隆裕帝的嫡亲弟弟,但年纪要比他小上好些,没什么野心,几年前就去了封地,倒也乐得自在。 后来战事频起,他便上书请求回到京城避难,皇上也答允了。 结果程王一家走到半路上,正好碰见了西羌突然杀来的大军。 程王当时就被砍了头回去领赏,最终在侍卫的拼死保护下,满府上下只有程王妃和程王九岁的幼子逃了出来,一路颠簸到了惠阳,气还没松一口,敌人就又打过来了。 这下跑都没有地方跑,惠阳城破,他们早晚都同样是个死。 没工夫再多顾虑这对孤儿寡母的心情,严恽问道:“璟王殿下,请问您对目前的局势可有什么看法?不知陛下那边如何打算?” 靖千江道:“我并非是从京城过来的,也是身在附近,听说惠阳有难,这才前来支援。” 他的言下之意就是没打算,没后招,仓促赶过来帮忙的。 众人正失望间,曲萧忽道:“我这里有半枚兵符,可以调兵前来相助。但是安远的驻军。” 这件事他之前只跟严恽等人提过,在场的大部分人都不知情,闻言失望道:“为何陛下会赐给大人安远的兵符啊?咱们无法突破西羌的包围,根本就难以调兵。” 曲长负一直没说话,此时睫毛微抬。 他记得安远跟惠阳距离很远,却是与南戎接壤之地。 曲萧煞费苦心从皇上那里拿到兵符,只怕当初的打算并非自保。 曲长负看了他一眼,心中只觉嘲讽,又转开目光。 曲萧没有注意到他,向众人解释:“从安远往惠阳调兵确实很有难度,之前咱们城中无善战之将,没有合适的人选,因此我亦并未提起。但是如今璟王殿下来了,是否可以一试呢?” 靖千江身手过人,行军打仗的经验丰富,他和曲长负既然能突破重围到了惠阳城里,或许也同样能在不惊动西羌军队的情况下,越过包围圈前往安远,调兵解围。 关键是,现在似乎也没有其他的办法了。 靖千江沉吟着,与曲长负对视了一眼,曲长负点了点头。 靖千江情不自禁地借着袖子的遮掩,握了一下他的手。 他心中百般牵挂,知道自己这一走,两人难免又要短暂分开,各自面对险境。 “我可以去。” 一握之后,靖千江松开曲长负的手,从曲萧手中将那半枚兵符拿了过来,目光却盯在曲萧脸上,显得十分咄咄逼人。 “但我如何知道,曲大人这个提议,是真的为了惠阳城的安危,而不是故意要将我支开呢?” 眼下是生死存亡之际,他突然来了这么一句话,难免让人觉得有些不合时宜。 之前曲萧奋力守城的样子有目共睹,眼见靖千江似乎是颇带偏见,当场便有人忍不住为他辩解了: “殿下,眼下大家齐心戮力,都是为了将敌军打退,因为一旦惠阳城破,我们所有的人都是逃不了的。曲大人当初没有弃城而逃,选择与大家共存亡,他之心意可昭。” 靖千江把玩着手中兵符,耐心将对方的话听完了,这才不咸不淡地说道:“错了,人心隔肚皮,要心意可昭,除非开膛破肚。” 他一句话就能将人噎死,对方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倒是在心里琢磨了半天,也没想到璟王和曲萧之间到底是有什么仇什么怨。 在场的人大多数都是一直在惠阳城的守官,对于曲家父子的恩怨了解的不多,至于璟王的感情问题,就更是一无所知了。 靖千江成功堵住了所有人的嘴,反手将兵符收入袖中,说道:“兵符倒是真的,我也不是不懂得大局的人,会即刻动身前往安远。但临走之前,先明一事。” 他冷声说道:“我之所以来到惠阳,不是因为多么深明大义,忧国忧民,而仅是为了曲长负。他想守城,我便守城,他想跟西羌作战,我便领兵。” “曲大人你们父子之间有什么矛盾,是你们的事,我不插手。但如果在我离开这段时间,曲长负身上出了半点差错,我立刻跟西羌联手,领兵攻打郢国,说到做到!” 这番话也只有靖千江不管不顾,什么都敢说出口,听的众人不知道怎么接才好。 这江山是他们齐家的江山,在座的只有他一个人是皇室血脉,靖千江竟然以此威胁,还真是把“我疯起来连自己都打”这句话贯彻落实到了极致。 但说实话,正常人都怕疯子,靖千江的话震慑力很强。 ……就是说“为了曲长负”这五个字的时候,为什么给人的感觉有点怪怪的? 虽然看出来璟王和曲御史交好了,但他们朋友之间都是这么够意思的吗? 曲萧一开始都没往这里想,听了靖千江的话,知道他还是防着自己再加害曲长负,心里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但也无可辩驳。 他做出那样的事,即使血缘关系已经分明,父子之前的裂痕也早已无法弥补,被怎样猜忌怀疑,都是应当的。 曲萧道:“此事璟王殿下请放心罢,是我心思阴暗,半生糊涂,如今真相大白,我也已经遭到了报应,心中痛悔无地。眼下唯望……众人平安,断不可能再做出什么错事。” 他顿了顿,补充道:“您的威胁也十分有效。” 这话与其是说在对靖千江保证,倒更像是冲着曲长负说的。 短暂的沉默之后,曲长负只当没听见曲萧在说什么,向靖千江道:“那为了璟王能够继续当英雄豪杰,而不是乱臣贼子,我可要好好保重了。” “嗯。”靖千江看着他说道,“保重吧,不然上天入地,也要找你算这笔账。” 这句话被他说的霸道又温柔,曲长负完全没被吓到,只是一笑,靖千江顿了顿,眼中终究也带了笑意。 时间紧迫,西羌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再度攻来,早一分便是多了一分的先机,靖千江放完狠话之后没再磨叽,直接点了几名得力的手下,动身出发。 剩下的人继续留在大厅中,商量接下来的对策。 但是经过方才靖千江撂下的那番话,难免让每个人心里都有种哪里不太对又说不上来的感觉,因而一时静默。 不过话又说回来,曲长负也值得别人如此对待。 他平时看起来冷淡少言,但只要是跟他打过交道的人,大部分都心悦诚服,甚至愿意掏心掏肺,不顾生命安危,这份人格魅力实在是不容小觑。 这是天生就应该站在高处的人啊。 说来他们父子都很有能力,只可惜在亲缘方面似乎颇多遗憾。 大家正在心里这样想着,就见曲长负慢慢喝了两口茶,忽然说道:“璟王对我,真的不错。” “……” 呃,虽然是有目共睹的事…… 但咋还显摆上了呢? 严恽感念曲长负救他的恩情,笑着附和道:“是不错,是不错。璟王殿下重情重义,跟曲大人的感情令人羡慕。” 曲长负道:“嗯,其实我想,耶律单也同样很好。” 严恽:“……???” 曲长负说:“方才我在城外劫持了他,又将他放走,当时他明明可以一声令下,让乱箭将我射死,或者趁我手中没有人质的时候当场将我生擒,但耶律单没有这样做,可见留了情面。” “甚至如今,他还在占据绝对优势的情况下停止攻城,给我们时间休整,真够意思。” 这都是哪跟哪啊! 要是换一个人,这番自我陶醉的话说出口来,恐怕要恶心的人连午饭都吃下不下。 但曲长负气质出众,清雅如仙,他坐在这里,似乎天生就有资格让任何人神魂颠倒,就能说的理直气壮,理所当然。 要不是在场的人都知道当时的情况是怎么回事,几乎都要信了这番鬼话。 耶律单哪里是想手下留情,他是怕了好吗?! 众人神情各异,唯有曲萧面色如常,甚至双眼还微微一亮,道:“你想把这番话宣扬出去吗?” 曲长负这个计策很好,他激动之余脱口而出,说完话之后才意识到对方是谁,心中顿时紧张起来,小心地等待着儿子的反应。 曲长负停了停,没看曲萧,“嗯”了一声。 仅仅是这样一个简单的“嗯”,竟让曲萧觉得鼻子一酸。 好在此时严恽已经疑惑说道:“曲大人、曲御史,你们父子这是在打什么哑谜,倒是给我们也解解惑啊。” 曲长负道:“耶律单的母亲当年曾经是西羌出了名的美人,年轻时跟公主交好,经常出入宫廷,听说令不少皇子都为了她神魂颠倒。可惜最终却仓促出嫁,被指给了耶律将军这名不解风情,醉心战事的武夫,后来又生下了耶律单。” 严恽也曾经听说过这件事,但不知道曲长负此时把它讲出来做什么,莫名其妙道:“那又如何?” 曲长负停顿了一下,说道:“当时有不少人都怀疑耶律单的母亲曾经跟如今的西羌王有私情,其实耶律单更是西羌王的私生子,所以才能得到这般爱重。虽然传言一直没有得到证实,但是他身上战功赫赫,也足以被几位有心大位的皇子防范嫉妒……” 曲萧垂下眼去。 “哎呀,真是妙计!” 没有注意到他们父子之间的异样神情,严恽听了半天,总算会意了,不由觉得十分兴奋,一拍大腿说道:“所以将这些话散布出去,就可以让耶律单被人猜忌,使得他军心不稳了!” 另一名官员忍不住质疑道:“可是大人,这个计策好是好,但现在要挑拨离间,动摇军心,只怕是不太能来得及了罢?” 毕竟流言的传播需要时间,要将曲长负方才暗示耶律单对他手下留情那番话一直传遍西羌,使得其他人找到对付耶律单的把柄,从而再怀疑他通敌,这个过程可不止是一天两天的事情。 曲长负说道:“诸位没有明白我的意思,这些话说给那些猜忌忌惮耶律单的人来听,自然是来不及了,但是传到耶律单的耳朵里,还是很快的。” “第一条谣言说给耶律单手下的将士听,让他们质疑耶律单当时没有追杀我的意图,从而对于他的命令产生怀疑,而不能绝对服从。” “第二条谣言则是说给耶律单听,关于‘他是西羌王的私生子’这件事传的越开,耶律单就越要谨慎行事,防止他因为功劳过大而成为别人想要对付的对象,行动间自然会缚手缚脚,更进一步令人怀疑他的用心。” 严恽听的浑身发寒,不得不暗暗庆幸当初收拾朱成栾的时候,他被苏玄说动,站在了曲长负他们这一边,不然只怕是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这个脑子太可怕了。 曲长负道:“我并非此地长官,只是出个主意让各位参考罢了。至于究竟要如何安排,最终还是要看知府的意思。” 他起身,微一颔首:“请。” 第94章 风雪斩长空 曲长负倒也干脆,出完了坏主意就走,并不管众人听是不听,留下大家面面相觑。 最后还是曲萧说道:“那就依计行事吧。” 他又提醒道:“只是不管怎样,我们与耶律单的立场终究相悖,这场仗是避不过去了。我们的任务就是一定要将城守住,等着璟王带兵回来或者朝廷救援,请各位务必多加警惕。” 几个时辰之后,惠阳城被西羌兵围的紧急战报也被加急传到了京城当中,朝堂之上顿时一片哗然。 谁也没有想到,西羌的军队竟然能够毫无征兆地越过好几道关卡,以这样快的速度将惠阳围住。 若不是曲萧硬气,只怕此时此刻,惠阳都已经沦陷了。 那么从此一路通往京城,将尽是坦途,再也无险可守。 等不到早朝,一些重臣就被连夜召入御书房议事,甚至连之前屡遭申斥的齐徽和齐瞻都接到了传召。 兵部尚书马岩对军情较为熟悉,闻言立刻说道:“当初为了将西边的瓜果蔬菜以最快的速度运往京城,先帝曾经下令凿山开道,以缩短西侧边境到惠阳的路途。可是这些山道上都有重兵把守,除了当地商队,知道位置的人更是不多。”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出来:“西羌来的这样快,更加知道惠阳空虚,灾情刚过,莫不是有人……通风报讯?” 从靖千江到马岩,这件事已经不止一个人质疑,可是朝中究竟何人与西羌勾结尚待调查,眼下的军情却已经是十万火急了。 隆裕帝压着心底的怀疑和怒火,说道:“此事容后再议,关于目前的形势,诸位爱卿可有什么想法?” 谢九泉出列道:“陛下,臣愿意即刻前往惠阳支援。” 郢国能征善战的将领不少,但如今各处都有战事。宋家已经有人在前线,靖千江又到如今都不知所踪,合适的人选也只有谢家的人了。 隆裕帝道:“你有多少把握?” 谢九泉道:“臣曾经跟耶律交战过,虽不敢说定然能将他打退,但应能守住惠阳无虞。可是就不知道等到朝廷援军派到之时,惠阳还能够守住。若是让西羌军队再越过惠阳城后方的大兴山,就没有险关可以守了。” 他说的是实情,而以惠阳的实力,多半也根本坚持不到谢九泉赶到。 守城和将敌军打退的难度完全不可同日而语,更何况还要顾及到百姓伤亡。 众人都是脸色凝重,齐瞻缓缓抬眼,向某个方向投去一瞥。 左相贺茂与他目光交汇,出列说道:“陛下,臣以为,眼下当务之急有两件事,一个是即刻派兵援助惠阳,另一个则是随时做好南迁的准备。” “西羌人不擅水战,万一当真无法阻止他们的攻势,只要渡过灵江,他们便不可能再追击了。” 有人不禁失声道:“贺大人,你的意思是,迁都?” 贺茂抬眼,见说话的人是刑部尚书薛广,便道:“西羌人的目的原本也不是为了占据领土,不过抢掠物资罢了,他们不会长期作战的。我的提议也是只是在万不得已之下的对策,无论怎样,总应该先保证陛下的安全罢?” 朝中虽然有两位丞相,但右相曲萧的光芒太盛,贺茂平时又是个中庸随和不管事的,因此存在感十分微薄。 没想到曲萧走后,他难得开口说一次话,就提出了这样的对策。 迁都确实是一个方法,但是按理说这都要到走投无路国家将倾的时候,才会不得已而为之,郢国目前应该还远远到不了这个地步。 齐徽第一个反对:“左相慎言,迁都一事万万不可。” 他的态度非常坚决:“目前虽然局势动荡,但已有南戎联手出兵,打退西羌进犯只不过是时间问题,应当以稳为主。迁都会造成民心动荡,国本动摇,反倒是自乱阵脚。” 贺茂道:“殿下,臣的意思不是说一定要将都城南迁,而是若有危险,请陛下先做好暂时避难的准备。否则西羌若真的攻打过来,难道还能让陛下留在京城犯险吗?” 其实齐徽很想说,难道不应该吗? 身为一国之君,就算是不能亲自上战场,在这种时候也总得起到一点稳定人心的作用。 明明还没怎么样呢,若是将士百姓们看见皇上都跑了,他们会怎么想,怎么做? 原本正常的生计在这样的动乱之下,还能进行下去吗? 但贺茂这句反问,问的他根本就没法说话。 上回因为私纵靖千江的事,齐徽本来就引起了皇上的猜疑与不满了,眼下他如果再敢说出让隆裕帝留在京城的话,恐怕隆裕帝会当场暴怒。 齐徽沉默不语。 见太子都碰了一鼻子灰,其他想反对的人也都不开口了,倒是陆续又有几名大臣附和贺茂的提议。 在这样的劝说下,隆裕帝也有些心动。 西羌来的实在是气势汹汹,最重要的是还十分诡异,身为帝王,自然不能身处险境。 在朝中的内奸尚未显出原型之前,京城确实不够安全。 但是他虽然跟太子的许多理念不合,也知道齐徽说的确实有道理,迁都这件事并不是闹着玩的,敌军还没来,如果引起了民心军心动荡,那岂非是自乱阵脚么。 隆裕帝一时思量,没有说话,这时齐瞻突然开口道:“方才贺相已经说了,是父皇暂时退避道安全的地方去,以防万一,并非迁都。我们大可以不用如此兴师动众,只说父皇带着宠信的臣子下江南游历,便由儿臣留在这京城当中坐镇,以稳定民心。” 大学士林宣润说道:“如今时局如此动乱,若说陛下外出游历,怕是也同样显得不合时宜。纵使魏王坐镇,能起到的效果也微乎其微。” 林宣润正是前魏王妃林忆的父亲,魏王虽然是他的女婿,但两人的政见一向不是十分一致。 眼下林忆已经与齐瞻和离,林宣润说起话来就更加的没有顾忌了。 齐瞻没再说什么,倒是隆裕帝有些心烦,说道:“罢了,既然争执不下,不如容后再议,让朕好好想一想。眼下军情紧急,便由谢卿率领大军即刻出发,前往惠阳支援。” 谢九泉深知在战况紧急的时候,一分一秒都不好耽搁,他方才听说了惠阳军情便已经十分焦虑了。 更何况曲萧还在那里,虽然他的所作所为让谢九泉恨不得一拳捶死他,但那终究是曲长负的亲生父亲。 谢九泉只怕援兵到的不及时,曲长负最后终究还是会出手,反倒置身险地。 大概两辈子已经成了习惯,无论曲长负如何,反正对于跟这个人有关的任何事情,他都永远无法做到不去关心和担忧。 听着这些人你来我往,谢九泉心烦之极,又找不到插话的机会,眼下总算听见让他出兵了,连忙跪地领命,立刻便匆匆离去。 谢九泉走后,隆裕帝看了看其他人,说道:“太子、魏王,朝中内奸之事就由你们二人共同调查,凡事商量着来,朕希望能够尽早将此人揪出来,以他的头颅来祭典我大郢将士的亡魂!” 明里合作,暗中无非让他们互相牵制彼此,齐徽和齐瞻谁也没看对方,上前领命。 隆裕帝又道:“璟王可有消息?” 齐徽道:“回父皇的话,儿臣派人多方查探,尚且没有明确的消息传来。” 其实他已经听到有探子回报,最新消息是靖千江跟曲长负离开了南戎,但这种时候,未免隆裕帝疑心病又犯,再出什么幺蛾子,齐徽不打算说出这件事。 隆裕帝定定地看了他片刻,见齐徽只是面色平静,恭敬不语,便道:“也罢,你们都下去罢,朕要歇一歇。” 齐徽道:“请父皇保重龙体。” 说罢之后,他便随众退出了大殿。 因为齐徽吩咐过,一旦有曲长负的消息,一定要第一时间向他上报,因而他这边刚从皇上那里出来,东宫卫尉李吉便匆匆迎上。 说来也巧,皇上刚刚问过靖千江的行踪,那头的消息就来了。 李吉低声冲齐徽说道:“殿下,才来的消息,有探子看见璟王和曲大人在惠阳出现了!” 齐徽道:“他们去做什么?” 李吉道:“似乎是帮忙守城。” 齐徽一怔,随即摇头苦笑:“他可真是……你派人把这件事通知谢将军罢,他知道应该怎样做。” 刚重生的时候,以为乐有瑕已经死了,齐徽痛不欲生,每日昏昏沉沉。 后来知道了曲长负的真实身份,他又妒火中烧,悔愧交加,像入了魔障似的,整日里在想怎么才能回到过去,跟曲长负在一起,为此不惜百般纠缠,用尽手段。 反倒是如今,对方走了,他在一日日的回忆与想念当中,看到了自己曾经的迷茫与歧路。 他所计较和关注的,跟曲长负在意的从来都不一样。 当一个人习惯了在有限的时间之内尽可能安排更多的事,那么那些琐碎繁杂的感情,纳西细枝末节的斤斤计较,就永远不会进入到他的眼中。 曲长负所需要的,会喜欢的,只会是一个能够无条件信任他,理解他,不离不弃的人。 而自己的爱,只会给曲长负带来烦扰和麻烦,又如何能去声声质问对方为什么不肯接受呢? 可惜,很多东西是不能挽回的,即便现在懂得了,他也永远都在错过。 而眼下唯一能做的,不再是想方设法的占有,而是尽可能为喜欢的人分一分忧。 齐徽说道:“他们既然并未刻意遮掩,那怕是用不了多久,陛下也会知道了。你继续令人关注着,另外将在附近可以调动的暗桩都转往惠阳,直接去找曲大人,听他差遣。” 李吉十分惊诧,犹豫了一下道:“殿下,若是如此,那只怕机密泄露,这些桩子就算是都废了。对咱们的情报网来说损失很大。” 齐徽道:“国难当头,若是计较这些私人得失,孤与齐瞻又有何两样?去罢。” 他负手回身,望一望自己刚才走出来的宫殿,冷冷一笑:“更何况,孤瞧着距离陛下南巡的日子可是不远了,咱们也得早做打算啊。” * 谢九泉出兵之后,惠阳城中的消息也很快传到了其他未经召见的人耳中。 苏玄快步走进质子府,等在门口的下人迎上来,直接将他带进了李裳的书房。 李裳对苏玄一向礼遇,瞧见他便朝自己对面的座位上比了比,笑着说:“你来了。” 苏玄直截了当:“前朝的事我已经听说了,殿下,齐瞻提出请皇上迁都的计策,你事先可知情?” 李裳道:“那是自然。皇上若是不在宫中,很多事情都会便利许多,这是很重要的一步棋,不是吗?” 苏玄道:“但如果皇上真的答应这样做,那么必然会有一部分兵力抽调回来护送圣驾,也就等于是放弃了北部。这会使惠阳孤立无援!” 李裳打量着他道:“瞧把你急的,孤立无援便孤立无援呗,关咱们什么事呢?” 他半开玩笑一般:“还是说……惠阳城中有什么叫你放不下的人,因而担忧?” 苏玄神色不变,没有半点迟疑:“玄父母俱丧,家中无人,何来有放不下之说?可是殿下不要忘了,你帮助齐瞻的本意,是要他在登基之后全力支持你回国夺位。如果郢国经过连番战事,元气大伤,他日后接手了这个烂摊子,还能全心助你吗?这就本末倒置了!” 他如此坦然,反倒是李裳卡了一下,说道:“亏得有你提醒,这个问题我倒是当真不曾想过。” 他沉吟片刻又道:“但现在齐瞻在皇上面前把该说的话都已经说了,眼下迁都与否,不再是我们能够决定的,只有静观其变。” “至于郢国若是元气大伤,齐瞻才更加会需要我梁国的支持来对抗外敌,他总不能对我过河拆桥,你也不要太过于担忧。” 苏玄叹了口气,说道:“殿下,主要是这件事我事先根本就不知情,猛然听闻消息,难免惊诧。你应该提前知会我一声。” 李裳确实是跟齐瞻合计好了,为了防止节外生枝,就没跟苏玄说,但对方这样直接的说出口来,难免让他有了几分尴尬。 “这……” 苏玄道:“下官一向认为,真心合作就不能留下心结,时时刻刻都要把该说的话说明白,才不会产生误会,因而直言不讳,请殿下勿要见怪。” 他神色平静地道:“殿下,请你放心,你的母妃对我母亲有恩,我在郢国初入官场,为民请命反倒被关入大牢,也厌倦了这种黑暗,所以才想为自己寻求可以施展抱负之处。我们的目标是一致的,我没有理由背叛你。” 苏玄这样直接的把话说明白了,也让李裳没办法再说其他的了。 他道:“我明白。这回也并非是不信任你,只是我到底有些心急了。下回再有什么事,第一个与你商议便是。你有国士之才,我又怎会不以国士之礼报之呢。” 等到苏玄走后,李裳忍不住舒了口气,发现自己竟然被这名手下的气场给压制住了。 这人的温雅不过是表面的伪装,骨子里可实在非常强势啊。 他不由摇了摇头,低声叹道:“苏玄啊苏玄,你心里究竟在琢磨什么呢?不露破绽,忧我所忧,难道我当真应该全心全意地信你?” 苏玄走出质子府,脚步微微停顿了片刻,然后没有回头,又继续向前走去。 李裳即使满腔算计,但这一世到底还是年轻,在他的不断催化推动之下,行事颇有些躁进。 这其实对于苏玄想要达成的目的来说,是件好事。 但他绝对不能让对方的行为伤及曲长负,这也是苏玄全部的底线。 所以他才会难得展露锋芒,强势地逼住李裳,迫使对方将所有的行动都提前告知自己。 实在不行,可能必须放弃对一个自己厌恶非常之人的杀念了。 ——他原本想先弄死齐徽,如今看了却不是时候,真是让人觉得不甘心啊。 苏玄想着想着,思绪便不觉飘远,也不知道曲长负如今的情况如何了,那边气候不好,他又有没有生病。 思念早已经深入骨髓,如同习惯性的隐痛,苏玄一捻手指,仿佛很想要凭空描摹对方的眉眼。 他有时候甚至会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做什么,其实没有人逼迫他来到李裳的身边,进行这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如果能够放下心中的歉疚和仇恨,将所有不为人知的往事深藏,不管不顾地去守着曲长负,或许他还有正大光明与靖千江一争的机会。 可是终究难以释怀。 苏玄闭上了眼睛。 这个时候容不得脆弱,短暂的失神之后,他重新迈步,身影没入到前方的阳光之下。 * 各方势力内心皆有盘算,隆裕帝那边的决定迟迟未下,而就在谢九泉日夜兼程领兵奔驰的时候,西羌已经开始了又一波的猛烈攻击。 大概意识到死命攻城损耗太多,又因为之前散布出去的那些谣言有了效果,这一次耶律单不再盯着城门城墙进行猛攻,而是采取了车轮战的方法。 他将整个惠阳城围起来,截断生活物资的输送,又将城外的活水源头全部截断,然后派出不到万人的军队在外面放火叫阵。 等到把城中的军队逼出来之后,两军相接,西羌每隔一个多时辰就会换上一拨人。 这摆明了就是仗着人多玩车轮战,消耗惠阳的物资,以及士兵们的体力、心态。 曲长负之前所提出的主意为大家争取到了一些时间,让他们能够尽量拖延着等待靖千江回来。 可不得不说,收回蛮横攻城战无不胜的自信之后,耶律单的这一招更狠。 夜幕降临,曲长负走上城头。 远远看着西羌军营那边的方向金鼓齐鸣,响声动天,几乎声闻百里,明摆着是又要攻来,半点也不肯让郢军得到休息。 这样长久下去,身体的疲惫只会引起精神上的崩溃,最终不是败在他们手下,也会活活疲累而死。 近两日的天气也十分不好,狂风平地怒卷,空气中隐隐有着潮湿的气息,似是即将有早春雨雪交加而来。 这种时候,曲长负竟然不合时宜地想起了靖千江那句“春天就要到了”,忍不住摇了摇头。 确实,春天迟早会来,但又有多少人,是死在春花烂漫之前的严冬中呢? 曲长负估算着时间与双方兵力,吩咐身边的手下道:“西羌又要换兵了,挡不住。不要再阻拦了,先让将士们回来休息一会。” 双方都暂时撤军之后,下面已经是尸横遍野,血流成河,血腥味一直冲到了城头上,刺激的人直犯恶心。 这一仗连小端和小伍都下去参加了,将士们的体力和精神状态越来越差,人人都几乎是拿命去拼。 两人从马背上下来的时候,几乎连站都站不稳,还是被曲长负亲自扶了一把。 小伍受了两处轻伤,被医师给抬走了,小端则直接坐倒在了地上,头靠着身后的城墙,不堪疲惫的闭上眼。 他虽然没怎么受伤,但浑身是血,神色也是少见的憔悴之极。 曲长负将别人给自己奉上的热粥递给他,问道:“很难打?” 小端只将粥捧在手里取暖,闭着眼睛说:“方才,西羌又来了一名猛将,号称是什么天神之子,身材极为魁梧高大,力大无穷,站在一架车上,用双头长刀,十分不好对付……” 他说到这里,突然反应过来,猛地睁开眼睛:“少爷?” 曲长负扶了一下他手中的粥碗:“是我,同你说了半天话了。把粥喝了罢。” 小端下意识握住曲长负的手,又反应过来,立刻放开,愣了愣才连忙支撑着站起身来。 他从小被严格培训过,眼见主子站而自己坐,简直别扭极了。 小端硬撑着站稳:“眼见着就要下雨了,您怎么都不披件厚衣服?我去拿。” 曲长负道:“用不着你。粥,喝了。” 他说着招了招手,旁边立刻有随从匆匆跑来,曲长负却吩咐道:“给我拿一套盔甲过来。” 小端一口将粥灌下去,刚放下碗就怔了怔:“您要亲自领兵?” 曲长负道:“你说的那个人,应该是西羌大将俾石,此人有勇无谋,但天生异禀,确实难缠,我去会一会他。不然璟王他们回来,怕是要遇上麻烦。” 小端连忙道:“我还能行,我跟您一起去……” 曲长负根本不搭理他,穿上盔甲,接着将小端直接一把搡出去,推的他踉踉跄跄摔在了两名随从身上。 小端:“……” 曲长负抬了抬下巴,吩咐随众:“这个,扛回房去搁下躺着,不躺就捆上。另外,传令下去,我要点兵。” 他跟小端说的不详细,实际上这个俾石身世离奇,是从小被山林中的老虎养大的,喝虎奶,吃生肉,直到八九岁才被人发现,带出来教养。 大概是因为这个缘故,他不光身体比普通人强壮,力气也大,而且听觉和嗅觉都十分灵敏。 西羌人喜爱以老虎作为图腾,更是将他说的神乎其神。 如果一直是这名猛将在西羌军中守着,那只怕靖千江带兵回来的时候,来不及布阵,会被西羌提早发现围剿,难免会有危险。 说什么也得把这人拖住,甚至,除掉。 小端和小伍都已经战至力竭,曲长负嫌他们吵着要一块出城麻烦,下令一人灌了一碗药,让他们留在城中睡觉去了。 他带着兵向外走的时候,恰好遇到曲萧从城墙上走了下来。 曲萧身为文官,虽然没上战场,但连日来指挥作战,掌握敌军动向,所有的重压都在肩头,就别想休息好了。 此时他眼下一片青黑,嘴唇干裂,看上去十分憔悴。 两人照面,曲长负一个晃眼,几乎没有认出这个人来。 其实他的父亲对于他来说,除了曾经那幅惯常伪装的面具,一直是十分陌生的,到现在为止,他甚至都不知道对方究竟是个什么人。 曲萧也看见了曲长负身上的盔甲,脸色微微一变,说道:“你做什么去?” 曲长负道:“出战。” 曲萧知道他不爱搭理自己,平时除了军情的必要讨论,也不怎么开口,这下却实在忍不住了。 他怕曲长负不快,尽量把语气放的温柔缓和,慢慢地说:“眼下天气不好,西羌两名将领攻势又猛,实在太不安全。你别胡闹,听我的话,回去。璟王不是也让你等他回来吗?” 曲长负道:“眼下城中就是这些人,我不去让谁去?总得有人上吧。” 曲萧道:“我另寻他人……” 曲长负讥刺道:“所以说,在你的心里,是你生的方有资格安逸享福,不是你的孩子才可以出去冒着生命危险厮杀,是吗?” 曲萧心中大恸,脸色骤然发白。 说出这句话也等于自揭伤疤,原本就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曲长负的心情变得很不好,从曲萧身边经过,冷冷地道:“少管我的事。” 曲萧没再说话,他转过头,目送着儿子清瘦的背影,从心底觉到了一丝无从言说的酸楚。 无论是怎样的原因,有的事情做下了就是做下了,永远都无法弥补。 这种悔恨与心疼愧疚,注定要缠绕在他的灵魂中,随着他一直到地狱里面去。 在战场上,他们可以攻,可以守,可以阴谋算计,可以兵刃相向,无论胜负如何,总能落个潇洒尽情,痛快淋漓。 但最可怕的,永远都是人心,纵然驰骋沙场,也攻不破心中的城池。 第95章 黄金腰下印 曲长负出了城,对面已经是旌旗飘扬,敌军如同潮涌,卷土而来。 擂响的战鼓不断发出“咚咚”的声音,那鼓槌仿佛直接砸在心口上,令人浑身发麻,热血上涌。 空气中尽是冰冷而潮湿的味道,喷溅而出的鲜血不时在风中飘散。 此时半边天空阴翳沉沉,雪雨欲来,半边天空却是夕阳西下,流霞漫天,十分瑰丽诡谲。 这种情况下说什么都是多余,两军杀得昏天黑地。 曲长负带出来的是跟随靖千江一起来到惠阳的人,他们的战斗经验不知道要比本地守兵高出多少,平时更加经过阵法训练,因而对上西羌,战况竟是前所未有的激烈。 双方大约交战了半个多时辰,手上挥舞的兵器片刻都不能止歇,已有不少人都是精疲力竭,气喘吁吁,连曲长负都觉得手臂酸麻,几乎连举都举不起来了。 西羌仗着人多,不断干扰郢军结阵,这样拼体力和消耗力的打法,以他的身体素质来说,实在是不擅长。 军中早有人得了靖千江的吩咐,无论战事如何变化,一直守在曲长负身边护着他。 曲长负心里有数,不动声色,又砍翻了一名西羌士兵之后,看似随意地将长剑换了左手握着,随即便听见前方有人惊呼,队伍骤然生乱。 曲长负抬头一看,只见一辆战车正被四匹马拉着,从不远处疾驰而来。 那个一脚踏在车栏上驰骋而来的男子面向凶恶狰狞,身材异常高大,粗壮的手臂上肌肉虬结,正挥舞着两把大铁锤,丝毫不见疲累之色。 他居高临下,位置刚好,手中重锤随意挥下,直接便能将旁边士兵的头盔连着脑袋一起砸扁,势不可挡。 在这样一架战车之前,别说冲上去对战,就光是看一眼此人那凶恶的长相,都足以令人双腿发软,抱头鼠窜。 这样一来,前面溃散,后面还想抵抗,再加上西羌军队趁势抢攻,整个队伍一下子就乱局横生。 这时自然有人急急赶来,连忙将曲长负护住,大声道:“大人,情况不妙,我们在这里挡着,请您先暂时退避罢!” 曲长负随手抹去脸上几点腥红的血迹,形容少见的狼狈,神情竟还十分从容,微微笑道:“璟王临走之前,吩咐了你们什么?” 对方没想到早已被他看透,不由一怔。 曲长负道:“得了吧,若是他回来,发现自己的手下全都被我给带没了,我可丢不起这个人。” 他压低了声音,说道:“听着,若是一会我攻击那辆战车,周围的西羌士兵一定会抢过去包围支援,你们看准了,只管往低处放箭,然后迅速抢攻。他们若是反击,咱们就撤退,以纠缠扰乱为主,不可硬拼。” 曲长负这话是把之后会发生的情况和应对之策都给说了,让旁人一时还有些反应不过来,只能茫然称是。 曲长负说罢之后,双腿微夹,一提缰绳,竟是轻轻巧巧从人群的缝隙之中穿了出去,直取俾石而去。 不光是郢军这边慌,见到曲长负,西羌军中也同样是一阵小小的骚乱。 负责驾车的士兵连忙低声道:“俾将军,之前就是此人单枪匹马劫持了耶律将军,请您千万小心!” “就是他?” 俾石有些惊讶地看了曲长负一眼,随即轻蔑大笑起来:“我还当是什么能人,竟是这么一个病死鬼一样的小子,耶律单也太没用了,看老子一锤子砸扁他!” 之前他们也是这种想法,可曲长负千军万马之间来去自如的阴影还笼罩在心头,士兵还想劝,但看俾石的态度,也只好无奈闭嘴。 要不然他担心先被一锤子砸扁的是自己。 毕竟俾将军这般厉害,一条胳膊都比人家的大腿粗,曲长负也确实不见的能打得过他。 俾石有心证明自己,让耶律单好好地惭愧一下,见曲长负转眼间突破重围已至面前,二话不说,挥动大锤,朝着他迎面就抡了过去。 曲长负正好在纵马疾驰,这样一来,就好像他自己也在往俾石的锤子上面撞一样,眼看就要脑浆迸溅。 然而就在一瞬之间,众人的惊呼之声未起,便见曲长负猛然将身体后仰,那锤子便从他面部上方三寸处擦了过去,劲风刮面如刀,激的他乌发飞扬,掠过苍白秀美的颊侧。 这还是俾石在战场山抡起锤子以来头一次打空,他愣了愣,曲长负已经从马背上坐直,反手就是一剑。 俾石大喝一声,直接用锤子迎上,他这兵器非常占便宜,沉重坚固,任何武器直撄锋芒都要折断,别人还用不了。 曲长负剑锋略偏,在剑与铁锤交击的那个刹那已经卸去力道,顺着锤柄一直向下削去。 他变招快的来不及让人反应,俾石若是不放手,眼看就要被他削掉手指,一惊之下,连忙后退。 与此同时,周围的西羌士兵也已经涌了上来,将曲长负围在中间,十余杆长矛向前挺刺,要活活把他扎成刺猬。 曲长负一拍马鞍,飞身跃起,整个人脱出包围,半空中身形翻转,落在了西羌战车的车辕之上。 他双脚尚未站稳,身后风声疾响,俾石又已经抡锤扑上来猛攻。 前有长矛,后有重锤,夹击之间,眼看已经无可退避。 电光石火之间,曲长负长剑倒转,向下钉在车板之上,手在剑柄上猛地一拄。 以此借力,他整个人的身体向上一翻,脚已经踏在身后的铁锤之上。 随即,曲长负身体一缩一弹,借力飞身跃起,竟然直接从俾石的头顶上翻过去,落在了他的身后。 他这一连串动作下来,如果有毫厘之差,便有可能招致杀身之祸,偏生曲长负的速度反应都快到了极处,身姿更是洒落优美。 众人远远看去,只见白色身影在刀光血色之中随意穿插来去,竟是游刃有余,丝毫看不出来紧迫之感。 曲长负转眼间已经出现在了俾石身后,迅速把握先机,这一瞬间的战局变化被两军看的分明。 想起曲长负之前的吩咐,靖千江那名下属立刻抬手,紧张大喝:“快,放箭!” 方才是俾石乘着战车开路,郢军难以抵挡,纷纷退避,而此刻曲长负跟俾石打斗激烈,则是西羌士兵都被吸引过去帮忙,反倒成了改变行动的被动一方。 在曲长负落在俾石身后的一瞬,郢军的箭随后便至,瞬间使得西羌军队大乱。 俾石的反应也很快,怒喝一声,立刻转身,抡起锤子向着曲长负砸去。 曲长负本来想趁在他身后的时候直接杀了他,没想到这人身躯庞大,但躲避的功夫竟然还很灵敏,确实不好对付。 仓促之间,他也只能跟对方硬碰硬地对打。 因为有所顾忌,无论是西羌还是郢国的箭都不敢落到这辆战车之上,只见狭窄的空间中,两人打的激烈异常。 曲长负武功虽然高,但是由于身体不好,又习惯性用计,因而少有这样同人正面相搏的时候。 他剑光霍霍,如同潮生浪涌,汪洋恣肆,劲力激荡之处,不时将落在周围的乱箭挑起,向着俾石打去。 俾石虽然天赋异禀,但在曲长负猛烈的攻势下,也不由眼花缭乱,劲力滞塞,只有一双铁锤挥舞的虎虎生风。 他一心要将这个可恨的小子砸死,眼睛直勾勾捕捉曲长负的身影,同时闪开对方攻击,唯独没有注意到,自己这边的地面上,被挑过来的断箭越来越多。 激斗中,俾石踩在了两枚交叠的断箭上,不慎一个踉跄,而曲长负等的就是这一刻。 他趁着对方手上的招式稍有迟疑的一刹,果断弃剑,飞身向前,一手握住俾石铁铸一般的手腕,顺势一托一拧,同时另一只手砰然出掌,正中他的心口。 铁锤的方向被曲长负扭转,竟顺着惯性直接飞了出去,俾石猝不及防,竟然被曲长负打的连退数步,差点一口血喷出来。 他勃然大怒,趁着曲长负还来不及重新捡起自己的剑,抡起手中还剩下的那只铁锤,迎面一击! 此时曲长负手中没有兵器,人已经站在战车的最内侧,眼看格挡闪避都已经不切实际。 曲长负也并没有动,微一掸袖,竟施施然将手背于身后。 眼见铁锤几乎及面,他长而卷翘的睫毛在锤风中轻颤,眼睛却一眨不眨。 而与此同时,半空中传来呜呜风响,竟是方才俾石脱手飞上半空的另一一只铁锤急速砸了下来,正中他的天灵盖。 曲长负脸色都没变一下,就这样冷冷而立,看着刚才还猛扑上来要杀他的人,转眼间倒在了脚下。 一切方位算计,不容许有毫厘之差。 战车下面的两军还在交战,有许多人尚且没有注意到这一幕,这时听闻零零散散有人大声惊呼:“俾石将军死了!” “胡说什么,不可能!” 曲长负快步走到车前,拿起鼓槌,“咚咚咚”在西羌那面一人多高的战鼓上敲三下。 鼓声震耳欲聋,响彻沙场。 曲长负高声道:“各位听好,俾石已死,西羌肆意抢掠,滥杀好战,再无天佑!” 他又复用力一击,撕裂的声音响起,战鼓已破。 曲长负将鼓槌一扔,持剑翻身上马:“郢国的儿郎们,随我上!” 经过方才的一场鏖战,人人都已经筋疲力竭,但是此刻,昂扬的鼓声让他们心中升起了一种壮烈豪迈的激昂。 力量在胸腔中点燃,充斥四肢百骸。 他们意识到,西羌人不是不可战胜的,眼下所处的,也并非绝境。 只要握紧兵刃去厮杀,或许多坚持一刻,就一刻,便可以获得胜利! 这些可恶的侵略者,终究会离开我们的家园! 在震耳欲聋的呐喊声中,郢国军队节节进逼。 耶律单纵马上了高处,看着这一幕,也看着立马中军的曲长负。 这人的身影隔着弥漫的火光和烽烟若隐若现,身披万里流霞,眼底却是冷月残星,秀丽而又峥嵘。 他忽地叹了口气,说道:“传令下去,暂时撤军。” 身边的副将听闻这话,不免有些急了,说道:“将军,大不了咱们可以加派人手攻打,但为何要撤兵啊!先前那一战,您被曲长负劫持而未杀他,便已经引起一些不利的谣言了!如今若是再久战不利……” 耶律单道:“你也说了,当时是我被他挟持,他有这份本事,若是真那么容易就能杀了,俾石也不会死了。对我而言,最可怕的罪名不是我久战不利,而是功高震主,你不明白吗?” 副将身体一震,一时说不出话来。 耶律单道:“俾石一向号称天神之子,不可战胜,如今这一死,我方将士惶惶不安,敌人气势如虹,不适合交战,还是先撤罢。” 他顿了顿,低声道:“得先收拾了曲长负……我另有良策。” 曲长负这一次出来的目的很明确,就是为了不惜代价杀掉俾石,以确保靖千江等人能够平安带兵折返。 眼下虽然小胜,但是他的头脑很清醒,不可能指着这点人把西羌军队赶走,那么追击也没有意义。 于是眼看着也差不多了,曲长负传令收兵。 然而就在此时,有人纵马狂奔,匆匆来到他的身边,低声而急促地道:“大人!” 曲长负回头一看,略有愕然:“你是太子手下?” 那人正是奉了齐徽传令,被就近调过来帮忙的。 他也来不及询问曲长负是如何认识自己,匆匆说道:“是,大人,不好了,刚刚有奸细混入城中,将二公子和世子爷给带走了!眼下有几个兄弟们正在追捕,小人先来向您报信!” 他口中的二公子和世子爷还让曲长负反应了一下,这才意识到,二公子指的应该是曲长清,而世子爷则是前几日程王死后,留下的那个九岁的独苗齐岚。 想必是这两个孩子年岁差的不多,最近常在一起玩耍,西羌见攻城久久不下,竟然干脆将他们两个一并绑走了,用以威胁曲萧和曲长负父子。 幸亏齐徽这边的人报信早,两人没有被带到西羌军营去,还来得及阻止。 曲长负话不多说,吩咐靖千江那名手下道:“你先领军回去。” 说罢之后,他扔下一句“带路”,拨转马头,随着齐徽的暗卫走了。 讽刺的是,将两个孩子绑走的,一开始并非西羌人。毕竟此时双方开战,守卫森严,敌军也无法轻易进城。 这种情况下,西羌便许之以重利,诱导城中两名贪财的飞贼趁乱抓了两个孩子,从一处被撞坏的城墙豁口处以飞索攀出。 人到手后,他们直接将两名飞贼杀了,在巡查的郢军发现这处漏洞之前迅速离开。 西羌探子本打算抄近路回到西羌军营,没想到被齐徽手底下的人给盯上了,阴魂不散地随后追来。 “这样不是办法,就算他们人少,拦不住咱们,也难免会将消息传出去。我看还是先把这些人给收拾了省事!” 一名西羌士兵面露凶光,勒马说道:“左右两个小崽子在咱们手里,他们若是想动手,还得掂量掂量。” 郢国这边人少,但也并不与西羌人正面动手,只是不断阻截他们离开,耽误了大量时间,这样下去确实不是办法。 另一人道:“将军还在军营等着,不如兵分两路,我们先把人送回去,你们收拾这帮中原人!” “也好。” 就在一队西羌士兵打算分开的时候,忽听一个声音在高处淡淡说道:“想动手,来这。” 众人微愕之下,抬头一看,只见一骑快马从旁边山坡上的树林中急奔而出,冲至大路中间,猛地停住。 曲长清被人按在马背上,双手反捆在身后,准备随时作为人质来要挟,整个人已经吓得呆呆傻傻。 听到这个声音,他却忍不住“啊”地一声叫出来,说道:“大哥!” 他没见过大哥动手,也想象不出来大哥同人打架的样子,但这些日子在城中,到处都有人夸赞,说他哥哥文武双全,料事如神,令西羌人十分忌惮。 因而无形之中,曲长清已经默认为大哥一定非常厉害,听到他的声音,顿时激动极了。 程王世子齐岚被捆着坐在另一个人的马上,也听见了曲长清这声充满惊喜的叫声,连忙朝前方看去。 一看之下,却不觉有些失望——曲长清这个大哥瞧起来,着实比他娘还要秀气好看,实在不像很能打的样子。 况且他人虽然来了,但表情实在是十分冷漠,一点也看不出来担忧焦急的神色,也不知道有没有救人的打算。 不过看见他,西羌那边却是一阵骚乱,仿佛十分惊恐的样子:“曲长负?” 曲长负垂下眼,掩袖咳嗽几声,说道:“各位骁勇善战的西羌猛士啊,你们不是一向轻视郢人柔弱嘛,怎么如今竟捡着两个没有反抗之力的孩子下手了?” 他久战之后有些疲惫,此时面带倦色,说话也显得慢声细语:“你们将他们两个绑走,无非是想以此要挟我和曲知府,既然如此,何必大费周章?我人就在这里,来战罢。” 但偏生是曲长负这幅模样,还是没人敢朝着他动手,反倒都退后了两步。 抓着曲长清那人将他挟在自己身前,抽出马刀架在曲长清脖子上,大声说:“你这个人最是阴险狡诈不过,我们不听你的鬼话,想救他,就自己来换!放下兵刃,用这条绳子把你的手脚都给捆起来!” 对方竟然提出了这么毒辣的要求,无论遵从与否,显然都没有好处。 第96章 缘悭别魂错 跟着曲长负出来的大多数人,不是齐徽的暗卫就是靖千江的下属,巧的是,双方都已经得到了主上的严令——一定要保护好曲大人,否则提头来见! 双方的主子互相看不顺眼,两队人马相处起来也明里暗里地抢风头。 此时他们都正在跟西羌士兵打的不可开交,为了争抢谁保护曲大人更多一些而努力着,猛然听见西羌那边提出换人质的要求,心情骤然紧张。 “不行!” “大人,您千万不可冲动。” 曲长负在一片阻拦声中不动如山,催马上前两步,似乎是要看一看曲长清的表情。 曲长清想哭又忍着,曲长负的表情则十分悠闲,闲聊一样询问劫持着曲长清的那个人:“我听说西羌的男人可以有四名妻子,不知道你父亲娶了几个?” 对方恼火道:“你胡言乱语什么?休得拖延时间!” 曲长负似笑非笑:“换做是你,你会为了一个非是同母所生的弟弟牺牲性命吗?别提这种可笑的要求了,很蠢。” 西羌那边的人一怔,曲长负的神色已经冷了下去,身下的马仿佛感应到他的情绪,来回踏了几步。 曲长负寒声道:“我平生从不受人要挟,这里只有两个选择,要么,放人,你们活着走。要么,撕票,所有西羌人一并留下来陪葬!” “你!” 见曲长负态度这样强硬,两个孩子的心都凉了半截。 头回见亲人被绑了还这么横的,挟持着齐岚的西羌人恼怒道:“你以为我们不敢杀吗?!” 他拔刀,照着齐岚直接当头就砍了下去。 反正他们有两个人质,这两人中,对曲长负威胁力度最大的自然是曲长清,因此这人便打算先杀了齐岚,作为震慑。 眼见刀光如雪,看着就要当头砍下去,齐岚已经闭上了眼睛。 但曲长负所等待的,偏生就是对方动手的这一刻! 而且他心中早有预计,西羌人若是恼怒,必然先捡齐岚开刀,这样的姿势下,他最顺手的动作只可能是拔刀砍头。 说时迟那时快,几乎与此同时,曲长负已经飞身而起,凌空一个翻身掠至马前,徒手抓住了刀刃。 砍下的刀刃在半空中生生定住,鲜血从指缝中涌出,滴在齐岚的脸上。 下一个,“喀嚓”一声,刀刃竟被曲长负使个巧劲,生生拗断。 他的动作连个停顿都没有,直接将那半截带血的刀刃扔出去,眼睛都不眨一下,划破了挟持曲长清那人的喉咙。 曲长负拎起齐岚的后领子,将他往外一扔,道了声“跑”,然后他踏着马鞍凌空后跃,一脚将曲长清身后那名死人踢落马背,自己落下的时候,已经稳稳坐在了曲长清的身后。 齐岚虽然是个小孩子,但他在王府中长大,又刚从鬼门关出来,竟然也十分机灵,在这样的情况下也没被吓住。 被曲长负扔出去之后,他就地一滚,立刻爬起来就跑,很快被一名太子暗卫抱上马背。 直到这时,他才怔怔抹了一把脸上溅到的血,感觉还犹带温热。 一个那么冷的人,血竟然这么热,热到刚刚那生死一刻时,几乎要将人灼伤。 曲长负冷冷道:“我说了,我从不受人要挟。” 变故突生,人质毕竟被救下,交战双方同时怔住,曲长负已经下令道:“不要恋战,全部撤退!” 曲长清坐在曲长负怀里,头靠在他的胸膛上,这时才有了一种极度的安全感。 他看了一眼被鲜血染红的缰绳,失声道:“哥,你的手——” 曲长负皱眉,跟他说话的语气一点也不比面对敌人温和:“死不了,闭嘴。” 小孩子什么都不懂,他的心里却很清楚,眼下情况其实更加凶险。 西羌兵力强盛,人多势众,方才是为了掩盖孩子被抓的事情,不敢惊动他们,现在人质已经被抢走,反倒会造成他们毫无顾忌地通知同伴追击。 必须以最快的速度回到城里去,才算安全。 齐徽的暗卫们停下来,说道:“大人,您先离开,我们断后。” 曲长负上一世跟他们打过交道,知道这些人身手灵便,最善于逃跑和隐藏,也没推辞,只道:“不要恋战,多加小心。” 一行人又纵马向前狂奔了一阵,转入一处林中之后,曲长负勒停了马道:“咱们也分成两拨,你们带着孩子先回城,我去把西羌人引开。” 众人自然不同意他这样做,却是谁也没法改变曲长负的主意,毕竟这也是目前最好的安排,无奈之下,只有遵从。 而在惠阳城那一边,在曲长负走后不久,曲萧回到府中,也很快听说了这件事。 曲长清和齐岚被绑,曲长负带人亲自前去救援! 他当时便觉得心中一沉,转身便往城外而去。 手下连忙道:“大人,您……” 曲萧道:“你去跟严大人说一声,若是我没有回来,城中事务便暂时由他全权负责,等待璟王殿下折返主持大局。” 属下听他这话说的跟交代后事一样,心中惊慌,苦心劝说道:“大人,大少爷已经去救二少爷了,如果您再去,便是三个人都身处险境。大少爷有那般本事,一定可以救人自保的,这城中百姓都仰赖您呢,您还是留下罢。” 曲萧摇了摇头道:“我为官,自是应该鞠躬尽瘁,可我也是为人父的,我的孩子都身处险境……” 他的声音不知为何有些喑哑:“我可再也不能抛下他们了。” 果然不出曲长负所料,手中的人质被抢走之后,反倒引起了西羌人疯狂的反扑,一路追击之下,围堵人数暴增,已经非是他们手下这些人能够抗衡的。 一整片林子几乎都被围住,曲长负带人冲出,狂奔之际,直接挽弓搭了三支箭,瞬间立取三人性命。 趁着西羌众人悚然后退,不明情况的时候,他已经策马,领着众人飞快地朝惠阳另一侧的西门奔去。 一路上鲜血四溅,横尸遍地,急遽的马蹄声敲在旷野上,也敲在死去将士们的盔甲上,风声一阵紧似一阵,渐渐汇聚成旋,打在脸上生疼。 这一片本来就多狂风沙暴,上回宋太师等人的军队就是因此才会难以辨明方向,足足失踪了半个多月。 但这一回,后有追兵,曲长负倒是希望这阵风起来,可以让他们借助脱身。 一行人且战且退,他观察着周围地形,正在心里盘算阵法和路线,忽然又听前方传来一阵马蹄声。 众人皆已经成了惊弓之鸟,还以为是被合围了,都是脸色一肃。 可打眼一看,来的人竟然是率兵过来接应他们的曲萧。 曲长负猛然见到了他,十分惊讶,语气也很冲:“你怎么也出城了?” 曲萧道:“来接应你们,快走。” 曲长负皱眉,冷声道:“多余。我要是用得着你,方才就不会自己来了,惠阳城守到如今已属不易,若城中无人主持大局,只恐生乱!” 以他平时的性情,就算心里面有火,本来也不会如此直白地表现出来,只是面对着曲萧,总容易想起过往恩怨。 忍到这时才疾言厉色,已经算是曲长负城府深涵养好了。 有了曲萧带来的人接应,他们迅速突围,向惠阳疾驰。 情况越是凶险,越让人想起当年将曲长负抛在身后,纵马逐渐远去的心情,曲萧心中酸涩,低声道:“是我当父亲的……” “我已经没有父亲了。” 曲长负打断他,淡淡地说:“五岁那年,我已丧父。” 不是不认曲萧,也不是没有怀念留恋过父爱,而是所有的温暖与幸福,都停留在了五岁时他喝下第一碗毒药的那天。 从此这毒深入骨髓,变成病痛,变成心牢,与他纠缠至死。 无论是命,还是伤,都是出自于同一个人。 曲萧握着缰绳的手一颤,心中痛楚难当,恍惚颓丧之下,只觉得浑身没有半点力气,差点从颠簸的马背上掉下来。 他不再说话,曲长负也懒得开口,父子两人便陷入到了沉默之中。 他们到了惠阳城外,因被追的紧急,不敢大开城门,便令城中半放下吊桥,鱼贯而入。 曲长负从马背上跳下来,竟是腿一软,差点没站稳当,仓促之下单膝跪在了地上。 他这一下子把旁人都吓了一跳,连忙过来搀扶。 实在是曲长负表现的太过强悍,好像怎样的困境到他这里都迎刃而解,便让别人忽视了他的身体状况。 之前他沙场上厮杀了一个多时辰,而后连水都没来得及喝上一口,就去追击救人,精神更是一直处于高度紧张的状态。 这种强度就算是正常人都受不了,何况曲长负身体荏弱,向来受不得累,能撑到现在,全靠他毅力过人。 曲萧心中一痛,原本想扶,又怕再惹得曲长负心情激动,终究还是没有上前。 若不是当年那些药,曲长负也不至于成了这样。 从何时起,父子之间的距离竟已有如天堑一般的遥远? 曲萧想起曲长负小的时候,自己还经常亲他抱他,教他读书习字,在看庙会的时候把他架起来,让他坐在自己的肩头上。 父子两人一边看热闹一边鼓掌欢笑,身体无恙的时候,曲长负也会像普通孩子一样活泼乱跑。 这是他自己的孩子,而现在,他却连在对方身体不适的时候,上前扶一下都不敢了。 他只觉得心如刀绞,甚至连多看几眼曲长负现在的模样,都会觉得难以承受。 曲萧黯然垂下头,格开一段距离跟在后面。 然而正在此时,他眼角的余光忽然看见左侧银芒一闪,有什么东西飞射而来,而朝向的,赫然正是刚刚重新站稳的曲长负! 那个瞬间,他什么也未来得及想,猛冲上去,将儿子一把抱住。 曲长负好不容易才站稳当,整个人其实尚未缓过劲来,只是不愿在人前示弱所以硬撑着罢了。 被曲萧这么猛地扑上来一抱,他猝不及防,两人就同时倒在了地上。 这样的肢体接触,让他的第一反应就是厌恶:“你——” 后面的话尚未出口,曲长负便摸到了满手的血。 那个瞬间,他的头脑是完全空白的。 曲长负迅速坐直了身体,反手扶住曲萧一看,只见他背后插着一支箭,伤口很深,几乎已经没入尾羽。 曲长负一看这伤势,心里就凉了半截。 他嘴唇动了动,当时下意识做出来的口型是一个“爹”字,但是那声音终究是没有发出来。 曲长负迅速点住了曲萧伤口周围的穴道,对这箭伤进行一些紧急处理,却似乎收效甚微。 他眼睁睁看着曲萧的唇边淌出鲜血,伸出一只手,用力抓住了自己的手臂。 方才被紧紧抱住的余温,也犹存在肩背之上。 他只觉得一股悲凉之意掺着愤恨,直向心头涌来,只教人怒不可遏。 曲长负一把拽住曲萧,恨恨道:“这么多年了,你处心积虑地害我,没把我当成儿子……如今又演什么父爱深沉的戏码!我用得着你挡箭吗?多事!” 曲萧不断咳嗽,任由曲长负呵斥,却只是抬起头来定定地凝视着他,连眼睛都不舍得眨。 曲长负道:“你若是死了,有脸下去见我娘吗?你敢告诉她你……你做的那些事吗?你——” 曲萧哆哆嗦嗦地抬起手来,摸了摸曲长负的头。 曲长负的声音一下子顿住。 曲萧柔声道:“我早就想这样做了,儿子,是爹对不起你。对不起。” 曲长负想推开他的手,可是看见曲萧的衣袖从手臂上滑落下来,露出一个陈年的疤痕,他忽然就没有了力气。 时间的流速仿佛正在放的缓慢,周围的喊杀声变得模糊而遥远,战场上的风呜呜地吹着,仿佛穿透漫长的悠悠时光,将几欲遗忘的过去席卷而来。 小时候身体不好,身边的人都格外谨慎,母亲总是过分溺爱,天气不好的时候,不让他随意出门、跑跳。 趁母亲不在的时候,父亲却经常偷偷带着他溜出去玩耍。 冬季的风很冷,但是冬天里的冰天雪地、银装素裹却是极为美丽的,他踩着雪在冰面上奔跑,一不小心被地上的石头绊倒,差点摔在一块冰碴上。 是父亲及时过来,用身体垫住了他,他趴在父亲的胸口上,见到对方的胳膊上划了一道很大的口子,衣袖被鲜血染红。 他吓得想哭,曲萧却将曲长负双手举起来,笑着说:“对了,就要这样大步的向前跑,才像我的儿子!无论你跑到什么地方,爹都能接住你!” 娘回到家见了爹那道伤口,心疼坏了,曲萧却笑着告诉她,是自己在路上不小心摔了一跤,又趁宋琬不注意的时候,悄悄冲着曲长负眨眼睛。 这是他们两个人之间的小秘密,而那道疤也一直留在了曲萧的胳膊上。 这是曾经跟他说过,“无论你跑到什么地方,爹都能接住你”的父亲。 今天,他再一次冲上来了。 时光仿佛首尾交叠,可曾经发生过的一切不堪,又如何能够忘却? 故作不在意,却终究不能当成是没发生过。 曲萧也看见了这道伤疤,眼中瞬间漫上一层泪意。 他的身体发冷,意识逐渐模糊,能够感觉到自己的生命正在从体内点滴流失。 所有的一切都是这样混沌而不真实,曲萧的目光中闪过茫然,突然想不清楚,所有的事情,究竟是怎样一点点发展到了今天这个地步。 “儿子。” 眼睛已经看不清楚东西了,不知道是错觉还是真实,曲萧感到曲长负的手正在颤抖,于是十分心疼。 他握住曲长负的手,阻止了他再为自己输送内力:“我、我从来都没有厌憎过你……你一向是个令人骄傲的孩子,是我……一念之差……” 曲长负身体一震,猛地攥紧曲萧的手,但他却分明地感觉到,握住自己的那股力道,骤然消失。 一句没说完的话,便成了永恒的告别。 曲长负并不觉得特别伤心,他分明看见一滴泪水顺着曲萧的眼角流了下来,但他的眼眶当中却十分干涩,全无半点泪意。 就像之前已经说过的,曲萧在他心目中,早已经不再是一名父亲,没有必要为了对方的离开而心痛。 他素来是狠心肠,说了不在意,就是不在意。 就是不再会叫他一声爹,就是不再会为了他流眼泪。 但此时此刻的心中空荡荡的,仿佛是久远前就漏了一个大窟窿,当时随随便便拿了点破材料将这窟窿堵住了,虽然嫌弃,但也聊胜于无。 如今,却是连那点勉强可以遮挡窟窿的破材料都烂干净了,世间所有的寒冷顺着窟窿渗进来,冻的人四肢百骸都忍不住感到了战栗。 第97章 灵皇醮罢也 似真非真的迷茫中,曲长负听见有人声音中充满焦急,高声叫道:“少爷,小心!” 他攥紧了剑柄,身体仍是半跪着,头也不抬地持剑一挥,挡下了当头砍来的一刀,随即长剑反手,直接取了偷袭者的性命。 因为方才突然而来的变故,他们这些返城的人马当中,有一部分人并没有顺利进入,稍一耽搁,后面的西羌人就追过来了。 为了防止对方趁机攻城,惠阳城内连忙又将放下来的吊桥匆匆收了回来,紧急调兵出来接应曲长负等人。 方才那一声,便是死活跟着一起冲出来的小端所喊。 与此同时,方才就有了势头的风势也已经越来越大,天上的云层重重叠叠,直压下来,仿佛要与地面合拢为一体,令人压抑的胸口透不过气来。 一股白色的气旋从上而下,逐渐形成。 是龙卷风。 无论是西羌还是郢国,双方交战的将士都在大风之中摇摇晃晃,立足不稳,唯恐一个不小心,就被卷到天上去。 这是危机,利用好了也是机会。 曲长负将曲萧的尸体放在城墙根下面,拄着剑站起来,他脑海中各种心思纷乱,却硬生生逼着自己将目光投到战局上。 是立即收兵,趁着敌军无法全力追击的时候撤回城中,还是增加兵力,围剿追击? 眼下惠阳城中的守将应是严恽,也不知道是否能够领会他的意思,毕竟曲萧……曲萧已经死了。 曲长负稍一停顿,判断出现了难得的犹疑。心,说什么也无法完全平静下来。 而就在这短暂的耽搁之下,风速已经越来越快,肆无忌惮地横掠过战场,浩浩而来。 曲长负如梦方醒,大声喝道:“所有人迅速回撤,不要恋战,快找低洼处趴下!” 他一出口,发现自己的嗓子已经喑哑不堪,于是提高声音又喊了一遍。 正在这时,远处人声马嘶,老远便听见马蹄踏在地面上的声音传来,也不知该说巧还是不巧,靖千江所带的援兵,竟然在这个时候回来了! 此时狂风打着旋经过,风力急剧加强,一些碎石和较小的灌木已经被卷到了半空中,带着呜呜的呼啸声飞速旋转,又噼里啪啦地掉落下来。 交战已经完全无法继续下去,靖千江吩咐手下将士护住头脸,原地卧倒,他却迎着风朝曲长负狂奔了过来。 在这样的风势之下,每一步踏出去都觉得身体发飘,砂石迎面将脸打的生疼,短短的路程也显得格外遥远。 靖千江一只胳膊挡着风,好不容易冲到曲长负面前,一把抱住他,大声道:“干什么不趴下,傻啦?” 他一边说,一边揽着曲长负就地卧倒,片刻之后,又直接翻身覆上来,将他护在了身下。 狂风肆虐当中,很快又是电闪雷鸣,连风雨也一股脑地打落下来,天地一片哀嚎声中,只有身边的人紧紧相拥,不离不弃。 曲长负被靖千江护在身下,也没有什么挣扎的力气或者心情,他闭上眼睛,静静地躺了一会,片刻之后,方道:“阿靖。” 靖千江在一片嘈杂当中听不清声音,但隐约能够感觉到曲长负在唤他,于是低下头去。 “嗯?” 曲长负道:“曲萧死了。” 这句话靖千江倒是听清楚了,猛地一惊,正待询问时,却被风雨打的说不出话来。 风眼已经成型,大风急速旋转着,让人的耳膜胀痛,胸口窒闷,身体仿佛正要被硬生生地挤压碎裂。 他无法软语安慰,抬起手来,轻轻盖住曲长负的眼睛,然后把他的头按进自己怀里。 这阵风来得快,去的也快,等到风势一过,云开雾散,短暂的暴雨也立刻停下。 靖千江迅速起身,高声说道:“郢国的将士听我号令,左右包抄,全面围杀!” 他带来的这些人尚未经过苦战,虽然有部分在刚才的风暴中受了伤,但大多数精力充沛,跃跃欲试。 西羌的士兵们却已经人困马乏,又没料到郢军竟然会突然增加了这么多的兵力,顿时一阵慌乱。 严恽那一头在城中也是十分机灵,眼看靖千江终于在这种时候带兵及时赶到,他连忙大开城门,下令城中守军倾巢而出,夹击西羌。 靖千江还惦记着曲长负刚刚的话,起身之后第一时间将目光在周围一扫,立刻发现了曲萧的尸体。 他连忙上前,不顾乱军挤压踩踏,将曲萧的尸体抢出来放在马背上,又令小端等人先护送曲长负回城。 曲长负的精神和体力都已经严重透支,回去之后就发了高烧,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才一个激灵醒过来了。 他这样一动,身边的人立刻惊觉,起身将手放在他的额头上:“小瑕?” 是靖千江的声音。 他身上似乎盔甲未卸,动作时还隐约能听见金属相互碰撞的声响,淡淡的血腥味混着房间里的药气散开,周围一片黑漆漆的。 曲长负道:“什么时辰了?” “你昏睡了两天,现在已经是子时了。” 靖千江柔和的声音中带着怜惜:“西羌的军队已经开始溃败,耶律单受到族内猜忌,承受的压力很大,我正想办法找人与他谈判。目前的战局对咱们很有利,你不用担忧。” 曲长负见他没换盔甲,便问:“你一会还要出去?” 靖千江道:“是。” 他这天既惦记着战局又挂念曲长负,只是两头分身乏术,所有被换下下来的休息时间都到曲长负的床前来守着了,连着两三天都没躺下过。 曲长负道:“那你去歇着罢,我这里也不是没人。” 靖千江只是含笑不语,伸手搂着他的腰,扶他坐起来:“你不在跟前,我哪有心思歇着。好歹这烧是退了,你既然醒了,就先把药喝了罢。这几天可都是我喂的,这药真苦。” 他一边说着药苦,却一边将碗端来,亲自尝了尝试温度,这才又送到曲长负唇边。 曲长负欲言又止,示意靖千江松手,接过药碗来,自己一口气灌了。 靖千江拿了水给他漱口,察言观色,已经知道了曲长负的心思,缓缓道:“曲……曲知府的尸体还没有下葬,你若是想去看一看,我可以带你过去。关于他的死讯,该通知的人都已经通知了,庆昌郡主殉情。” 曲长负一抬眼。 靖千江又道:“西羌的包围一破,曲长清就被我遣人送回京城了,他还不知道此事,我想,他去他外祖父家住着比较好。” 曲长负道:“庆昌自尽了?” 靖千江说:“也不算。她得知曲萧的死讯之后,也没说什么,只是给尸体整理遗容,大家也就没好前去打扰。后来我再出城作战的时候,就看见她不知道什么时候换了盔甲跟着一块杀出来了,力战而死。” 曲长负疲惫地闭了闭眼睛,说悲伤还不至于,只是觉得浑身没劲。 靖千江轻轻地把自己的手搭在了他的手背上。 曲长负当时为了救人徒手夺刀,掌心受了伤,此时也已经被包扎起来了,靖千江一见就觉得心疼,在包裹的白布上亲了下,说道:“我一直在呢。” 曲长负重新躺回到了床上,片刻之后,他说道:“眼下军情如何?” 靖千江道:“尚可。” 曲长负说:“那你上床来,陪我躺一躺,我心里烦。” 靖千江笑了笑,便还是将盔甲除了下来,又换了件没有血腥气的干净衣裳,上床躺在了曲长负边上,伸手搂住他。 两人都没说话,感受着对方的呼吸和体温,闭着眼睛静静地躺了一会。 曲长负的声音缓缓响起:“你说现在的我会不会显得有点软弱?决定了放下的人,本来死活都与我无关,我不该因为这件事而受到影响的。” 靖千江闭着眼睛说:“要是软弱这两个字能跟你沾上边,我可能都活不到现在了。” 有句话他没敢说,其实曲长负唯一软弱的情况,应该只有在床上的……某些时刻。 曲长负哼笑了一声。虽然这笑中的意味讽刺居多,但也是他几日以来露出的第一个笑容。 靖千江道:“小瑕,你记不记得我很久以前就和你说过,人会感到疲惫、心烦或者悲伤都很正常,这不可耻。累了只要好好休息就可以了,休息过后,依旧可以继续往前走。你干什么总是要撑着呢?” 曲长负道:“原来总觉得时间不够,怕第二天就死了。所以着急。” 靖千江无奈,“啧”了一声,侧身过去点了点曲长负的额头:“你真是,又这么说。” 他完全是趁着曲长负这时候精力不济故意欺负人,要是搁在平日里,靖千江这种行径早就挨揍了。 曲长负眼下却是连躲都懒得躲,依旧枕在靖千江的胳膊上,慢吞吞地道:“我说的可是实话。不过你也不用怕,我都没想到自己这么命硬,你看,谁出事我都不会出事。” 靖千江笑着叹了口气,搂着曲长负的手回过来在他身上拍了拍。 他柔声道:“其实如果让我说……我就直说了,曲知府如此,也算是死得其所。他对你心中有愧,并且从决定留在这里守城的时候起,就已经心存死志。大概最后能护着你一次,对他对你而言,都是一种解脱。” 这样直白的话也就靖千江敢说,但也就曲长负能听得进去。 他心绪惘然而凄迷,说道:“是这样吗?” 靖千江说:“我曾经默默观察过他很多次,有很多次他站在城墙上指挥的时候,见到敌人迎面射来的箭矢,也并没有躲避之意。一个人视死如归和不想活了,还是有区别的。” 曲长负没再说话,看着头顶锦绣暖帐上华丽繁复的花纹出神。 院子里的灯火透过窗纱照进来,朦胧幽暗的光线映在他脸上,虚浮的像是一层鎏金的薄雾。 曲长负那精致俊美的眉眼,便无端让人想起神话中半仙半鬼的魂灵,带着一种致命的魅力。 靖千江也静静地躺着,忽听语声清冷,自枕畔而来:“灵皇醮罢。福禄都来也……” 这听起来像是《清平乐》的调子,他侧头,只见曲长负对着面前的黑暗抬起一只手,修长的手指仿佛企图从虚空中握住什么。 “试引鹓雏花树下。断了惊惊怕怕……” 夜风拍打着窗棂,他的声音清澈如同雨打玉阶。 “从今日日聪明。更宜潭妹嵩兄。” 曲长负轻声道:“看取辛家铁柱,无灾无难公卿……” 靖千江心中一软,不禁拥住他。 这首词,是辛弃疾写给幼子,祝愿他一生安稳顺遂的《清平乐》,想必曲长负年幼时候,曲萧也曾教他读过。 靖千江柔声道:“小瑕……” “无灾无难公卿……” 曲长负轻叹着重复了一声,闭上眼睛:“没关系,什么都不必说。我累了,要再睡一会。” * 眼看面对西羌不利的战事即将被他们一点点扭转过来,这时京城中却传来了一个消息。 ——皇上带着朝中重臣,后妃皇子,向南渡河,避往平洲。 隆裕帝本来就因为西羌莫名其妙地绕路突击惠阳而心内不安,只是碍于种种思量,才没有当时就在左相和魏王的劝说下迁都。 不料几日之后,谢九泉的援兵尚未赶到,曲萧战死的消息已经传到京城,重重砸落在众人心头,当下就变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大家都心知肚明,西羌之所以袭击惠阳,就是因为惠阳刚刚经过一番整顿,先前又遭了灾,城内十分空虚,百姓还没能休养生息过来,也无重兵名将驻扎。 唯一值得庆幸的,就是曲萧阴差阳错被贬去了惠阳,他虽然没有行军打仗的经验,但是处事冷静果决,人也机敏,竟然生生把西羌人给顶住了。 虽然不敢明说,但听闻战况的人也不由在心中感叹,“曲相果然还是曲相”。 可如今,居然连曲萧都战死了,这几乎等于已经宣判了惠阳城再无希望。 更何况还有一则消息是大多数人不知道的,隆裕帝已经接到人密报,说是靖千江和本来已经被报了死讯的曲长负,竟然出现在了惠阳。 他这一惊非同小可。 隆裕帝可不会认为两人在这种乱局之下前往危险重重的惠阳,会是过去帮忙守城的,一个国家的统治者也不会对人性抱有这般天真的期待。 曲长负是被他下令送往南戎的,又跟曲萧父子决裂,而靖千江更是曾经有过弑君的举动,失败后从京城逃离而出。 他们此时出现惠阳,一定是有什么盘旋,再加上曲萧的死、西羌的突然进攻,以及朝中关于内奸的猜测,更是让隆裕帝疑虑。 在这种情况下,他也不能冒险一赌,当下又经过部分大臣的反复劝说,隆裕帝终于做出决定,渡河暂避。 同时他也令人给正在路上驰援的谢九泉传了密旨,令他注意靖千江和曲长负的动向,若有异心,可当场诛杀。 迁都这一决定太过重大,目前倒还不至于如此,表面上的理由只是说帝王暂时南下巡视,不日便归。 但这么多人声势浩大的南迁渡河,明白人一听,也都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这个消息一传过来,战场上英勇杀敌的将士们心都凉了半截。 他们在这里不图名不图利,辛辛苦苦的卖命,朝廷那边可倒好,直接卷了铺盖走路,等于已经将惠阳城这些人看做了可以让西羌随意砍杀泄愤的弃子,又怎能让人不心寒呢? 耶律单听闻这个消息,也连忙抓紧时机,令人添油加醋地到处散播,挑动郢军内心的不满之情。 之前曲长负那几个半真半假的谣言把他坑了个够呛,这回拜隆裕帝的昏招所赐,也算是遇上了现世报。 军中接连发生了两次小规模的哗变,又被靖千江以强硬手段镇压了下去。 原本有些占据优势的战局重新扳平,陷入僵持状态。 好在这种情况下,谢九泉总算是到了。 他率领大军从城外赶来,跟靖千江配合着前后夹击,使得西羌败退,而后才进了城与众人汇合。 “我刚刚得到消息,宋太师与南戎那边大获全胜,西羌从郢国边境退军了。” 谢九泉早就从皇上那里得到了靖千江在惠阳的消息,见到他之后没惊讶,甚至还来不及行礼,劈头就说了这么一句话。 靖千江眼神一凛。 作为常年征战的将领,他和谢九泉都知道,获胜,有的时候也未必是一个好消息。 西羌之前一直是双线作战,不停用游击战术骚扰郢国的边境,抢些物资,同时又派了另外一支大军突袭惠阳。 后来南戎加入战局,双方夹击之下,使得在边境骚扰的西羌军队无法再灵活撤退,损失惨重。而惠阳城又久攻不下,虽占优势,但是屡屡受阻。 在这种情况下,西羌从边关撤军,不代表着他们要认输,而是很有可能要由双线作战改为集中攻击,惠阳这边很有可能会再被加派兵力。 宋太师那边镇守边关,在局势未稳的情况下,未免中了对方的调虎离山之计,肯定不能擅自回兵支援,这样一来,他们面临的压力不减反增。 好在谢九泉带着兵来了,他们现在兵马粮草方面都没有问题,倒也用不着十分惊慌。 靖千江道:“我知道了。谢将军,进去说话。” 从谢九泉进了城门,就一直抻着脖子左顾右盼,一副焦躁不安的模样,靖千江故意只当自己没看见。 说完正事之后,谢九泉终于还是忍不住了,压低了一点声音,问道:“……他呢?” 靖千江大声道:“啊,谁?严大人吗?就在后面呢。” 谢九泉已经一再告诫自己忍了忍了,曲长负自己都已经选了靖千江,更何况现在战事紧急,不是和人争风吃醋的时候。 但靖千江这人就是这么可恨,他总有一千种办法,让你说上两句话就恨不得打死他。 谢九泉吸了口气道:“看来殿下你到了现在仍是很不自信啊,不敢让我见他,难道是怕他动心吗?” 靖千江微笑着拍了拍谢九泉的肩膀:“我是不自信,但是来的是你,我不怕。” 谢九泉:“……” 真的好想此时此刻就倒戈西羌,一起率兵攻打惠阳城。 好在靖千江倒也不是真的故意不让两人见面,这才没有让谢将军真的起了兴兵的念头,两人说着话去了官衙,正好曲长负披着件厚厚的大氅,从里面走出来。 第98章 又恨五更风 因为大病初愈的缘故,曲长负步子不快,脸色看着也不大好。 谢九泉许久没见他了,也经常在惦记曲长负过的如何,此时瞧了他一眼,就觉得心揪了起来。 他忙不迭地上前两步,越过靖千江扶住曲长负的手臂道:“怎么月余不见,脸色这么差?你又生病了吗?快些回去坐下,不用出来迎我。” 曲长负诧异道:“谢将军,你何时来的?” 谢九泉:“……刚到。” 曲长负转头跟靖千江说:“你都没告诉我这事。我说怎么早上起来便听说你去了城门口,正要过去找你。” 谢九泉:“……哦,你不是出来看我的啊。” 曲长负不紧不慢:“相逢不如偶遇,不为你来,却遇你而归,岂非缘分?请进去罢。” 他轻飘飘的一句话,瞬间让急赶而来的谢九泉心满意足,什么气都顺过来了,跟着曲长负一同进门。 都是活过两辈子的老朋友了,大家也不算外人,进了前厅之后,下人将给谢九泉备好的席面摆上来,便都纷纷退了出去,只剩下他们三个。 曲长负盖着张薄毯歪在躺椅上,病容中又带有三分慵懒,整个人瞧上去又傲慢又柔弱。 他的声音亦是懒洋洋的,问谢九泉道:“可知皇上为何突然要南迁?” 谢九泉提到这件事也不由得摇头叹息,说道:“一言难尽。” 他简单将当时在朝上众人讨论此事的情形复述了一遍,当听见是齐瞻和左相最为支持此事的时候,曲长负跟靖千江对视了一眼。 两人都在想,齐瞻这是又要捣什么鬼? 他的心思曲长负和靖千江都清楚,只是目前外患还没有解除,之前魏王私兵又折损大半,就算是齐瞻想当皇上想的发疯,应该也不至于在这种准备不足的情况下动手内耗。 可是他这样积极地撺掇皇上南巡,难道当真仅仅是因为害怕西羌人,想要随着皇上一同避难? 谢九泉道:“目前是太子留守京城监国,其他的人大部分都已经离开了。只怕在他们眼中,惠阳已经成为了一片死地,若是挡不住西羌人,便只能任由抢掠了。” 这也就难怪将士们会心寒。不说别人,就是曲长负也是刚刚丧父,他本人还在这里病歪歪地坐着呢,但皇上那边却连半分对臣子的信任体谅都没有。 说到这里,三人都不约而同地沉默了下来。 过了一会,曲长负突然道:“你们不是一直说,怀疑朝中有内奸吗?会不会是魏王跟西羌有所勾结?” 他的猜测有些惊人,靖千江眉尖蹙拢,谢九泉却陡然一惊。 “不可能吧?齐瞻再怎样也是皇族血脉,他要是真的冲西羌通风报信,只为了自己争夺皇位,那么相当于伤敌五百,自损一千,怎么想都不太值得啊。” 曲长负道:“没准他脑子有病呢?” 谢九泉:“……” 靖千江噗嗤笑了,说道:“其实我还真觉得,就是这个猜测最合理。” 曲长负摇了摇头,不知道是在遗憾“齐瞻的病情”,还是说靖千江也很损。 “有你们两个在这里守关,天下没有人能攻破惠阳城。” 曲长负道:“现在也算是难得的机会,再养两天病,我打算回京城一趟。” * 隆裕帝等一行人南下,说好听些是暂避锋芒,说得不好听了,就是怯懦逃亡,因而一路行来,众人的心情都十分沉重。 尤其是沿路还可以看见空荡破落的街道和村庄,小儿因为饥饿而哇哇哭泣,流民背着包袱仓惶来去,简直是一派亡国景象。 其实战火尚未波及到此处,局势远远不至如此,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皇上离开京城引得百姓惶恐,便竞相效仿之,先一步逃跑了。 总算到了平洲城,大家驻扎下来,隆裕帝想起自己在京城的时候,每日听见战报便会焦躁不安。 他怀疑此时身在惠阳的靖千江曲长负等人之用心,怀疑那个尚且没有彻查出来的内奸,也担心西羌人真的会挥师直入。 再加上前朝后宫都被人鼓动,他一时冲动,便做出了这样的决定。 但是如今出了城,看到这样的百姓生活,他又不免询问自己,之前的选择,真的做对了吗? “父皇。” 隆裕帝心中有事,不知不觉便出了神,连手中握着的茶水凉了都没有察觉,直到有人前来跪拜,他才回过神来,记起刚刚召见了长子齐瞻。 “平身罢。” 他眼下住在官衙之中,虽然所有的房屋都已经重新布置,一应吃穿用度,以及礼仪守卫都比照着宫中的规制,但终究不可能一模一样。 在这样的环境下,以往那些身份的束缚似乎也都放松了一些。 齐瞻谢恩之后站起来,隆裕帝便问道:“住在这里,再跟京城比一比,感觉如何?” 齐瞻道:“各有利弊。京城虽然繁华许多,但是暂居此地,见父皇可比以前方便多了。” 隆裕帝似笑非笑:“你想见朕做什么?” 齐瞻躬身道:“父皇,儿臣知道自己以前做错过很多事情,使尽了心机手腕想跟太子争个高下,多得一些您的宠爱,那时候确实是昏了头了。但如今国难当前,儿臣也想明白了许多。” 他悄悄觑一眼隆裕帝的脸色,道:“其实儿臣只是希望能够得到父亲的重视和赞许,如同这天下任何为人子的心态。就像现在出了宫,规矩少,反倒跟您之间更亲近了,儿子心里觉得很高兴。” 他一向会说话,隆裕帝的脸色也舒缓了一些。 但因为之前齐瞻做下的那些事,他对这个儿子的信任不再,所以也不再以前那般偏爱他,态度终究差了很多。 隆裕帝道:“纵然如此,一直留在此地也并非长久之策啊。” 齐瞻不动声色地问道:“咱们才刚刚离开京城,战事尚且未见分晓,父皇就有回去的念头了吗?” 隆裕帝道:“朕乃是一国之君,总是不在京城也不成样子。好在有太子自愿请命留下,才使形势不至于太乱——再观察几日罢,看看惠阳那边情况如何。” 齐瞻道:“若是西羌当真能攻破惠阳,怕是太子在京城也难免有危险……” 隆裕帝道:“朕走之前已经跟他说了,一旦情况有变,不要恋战,及时撤离。” 他虽然对齐徽不够亲近疼宠,偶尔还会有所猜忌,但这么多年没有改立太子,就是因为齐徽行事稳重,尽职尽责,并且在关键时刻十分顶得住事。 多年当做继承人把他培养下来,这些都是其他的皇子及不上的。 齐瞻道:“父皇真的是一片舐犊之情。” 这话没说好,听着就像讥刺似的,隆裕帝瞥了齐瞻一眼,啜了口茶水,正要说话,忽然觉得喉咙里一阵发痒。 他忍不住咳嗽起来,紧接着,一股窒闷之意从胸腔涌上,转眼间化作鲜血喷出口来。 齐瞻大惊失色,连忙冲上前去,扶住隆裕帝给他拍背,惶急地说:“父皇?父皇您这是怎么了!儿臣这就去传御医过来!” 隆裕帝却一把抓住了齐瞻的手,他抬起头来,面色青灰,唇角还沾着血迹,嘶声道:“是你?” 齐瞻惊诧道:“父皇,您在说什么?” 隆裕帝只觉得全身无力,头痛欲裂,怒道:“这茶水中有毒……是不是你!” 短暂的沉默。 而后,齐瞻慢慢松开了扶住他的手,叹息道:“出了事,父皇第一个怀疑的,就是儿臣呐。” 隆裕帝却只是盯着他,嗓音嘶哑,一字字问道:“是不是你?” 他面色青白,唇边还沾着血迹,死死地瞪着齐瞻,这幅样子简直就像是一名从地狱里爬出来索命的恶鬼。 饶是齐瞻已经下定了决心,还是觉得心里一阵发虚。 他深吸一口气,说道:“是我,但请父皇放心,这毒并不致命,只是让您暂时精力不济,身体麻痹而已。如果父皇愿意将大位让给儿子,待我将一切事宜处理妥当之后,自然会让太医好好为父皇调理身体,并侍奉您颐养天年。” 隆裕帝怀疑这个怀疑那个,却怎么也想不到,齐瞻竟然会大胆到下毒谋害自己。 他一时之间暴怒不已,呵斥道:“畜生,你这是痴心妄想!” 齐瞻道:“父皇,您就算是气恼也无济于事,这里已经被我控制住了。方才京城中传来消息,太子遇刺身亡,您不传位给我,怕是也没有合适的人选了啊。” 隆裕帝心里一沉,没想到齐瞻如此心狠手辣,竟然同时对自己和齐徽动手。 他咬牙道:“宋鸣风和宋蕴宋绎呢?宋家满门忠良,他们绝对不会背叛朕!” 齐瞻忍不住笑了起来,说道:“父皇啊父皇,您还知道宋家满门忠良呢?曲长负是宋太师唯一的外孙,自小被他们一家上下捧在手心,人家的心头肉都被您送出去做了交易,宋鸣风这些人又怎会不心冷呢?更何况他们的家眷还在这里,又怎敢违抗于我。” 隆裕帝心知齐瞻的话半真半假,宋家人怎么想都不太可能支持齐瞻,但多半已经被他控制了起来。 从太子到大臣,所有的退路都已经被齐瞻给堵死了。 看着面前的齐瞻,他只觉得怒不可遏,那种受到愚弄与背叛的感觉,是隆裕帝最不能够忍受的。 本来靖千江当初的愤怒和反抗就已经非常挑衅他的威严了,眼下竟然又来了一个齐瞻。 他怒极反笑,“呸”地一声,狠狠啐了齐瞻一口。 隆裕帝骂道:“你这个一辈子都只能鬼鬼祟祟玩点小聪明的糊涂东西!还想坐皇位,你配吗?齐徽再如何,也是心系国事百姓,敢作敢当,哪里像你,成天捣鼓这些上不得台面的隐私伎俩,内宅妇人都比你识大体,顾大局!” 齐瞻本来就一直在意自己与齐徽的较量,只是怨恨出身受限,不肯承认他是比不上他人。 隆裕帝的这番话,却好像一个重重的耳光,直接抽在了齐瞻的脸上。 他瞬间失态,怒声道:“那是因为你从来都不肯给我机会!齐徽唾手可得的东西,我却不得不用计争抢,难道这是我的原因吗?!” 隆裕帝冷笑道:“眼下外忧内患,皇位给你这种毫无帝王之威的畜生,朕只怕用不了两年就会亡国!” 齐瞻怒不可遏,正要再说什么,却听见了一阵巴掌声。 “啪、啪、啪。” 有人拍了几下手掌,不紧不慢地走出来,笑着说道:“陛下果然英明,连这都被你说中了。魏王目前正是在同我联手,并向西羌透露了军情,不知陛下可惊讶否?” 这人实在是他万万不曾料想到的,隆裕帝眼中掠过一抹惊疑,说道:“李裳?” 李裳道:“正是在下。还要感谢郢国这么多年来对我的栽培和照顾,让本王得以成事。” 隆裕帝愣了愣,忽然放声大笑,说道:“齐瞻啊齐瞻,朕是不是应该说果然没有看错你呢?你这个蠢货,竟然跟一名异国奸细合作!与虎谋皮,只会自取灭亡……” 齐瞻也没想到李裳会在这种时候站出来,大为心虚,退后两步,避开了隆裕帝的目光,一时说不出话来。 可这时,李裳却目光一冷,快步上前拿起旁边的软枕,然后用力捂在了隆裕帝的脸上。 隆裕帝没想到他竟然会上来就动手,笑声立刻停止,拼命挣扎,可是他中毒之后本就四肢无力,自然争不过正值年少力强的李裳。 齐瞻听到意外的响声,回过头来看见这一幕,大惊失色,连忙上前拽住李裳:“你干什么?” 李裳却并不撒手,两人拉扯之间,隆裕帝已经不动了。 李裳这才松劲,立刻被齐瞻拖出去数步。 “父皇?父皇!” 齐瞻扑上去一看,发现隆裕帝已经没有了呼吸。 他虽然已经做好了谋朝篡位的准备,但眼睁睁看着亲生父亲在自己面前被杀死,还是对齐瞻造成了不小的冲击。 他颤声道:“李裳,你做什么!” 李裳冷冷地说:“魏王,当断不断,反受其乱,皇上明摆着是不可能写禅位诏书给你了,他对你如此排斥,留着只能是徒增变数!” 齐瞻沉默了一会,尖刻地说道:“待他日你我大功告成,前往南梁,我也将南梁的皇帝杀了,为你登基铺路如何?” 李裳哈哈一笑,说道:“求之不得,请便。不过现在计划还没有彻底完成,就先不要考虑那么遥远的问题了吧。” 齐瞻沉默了片刻,扬声:“来人。” 进来的是他的手下。 齐瞻道:“那些大臣们呢?” 那名手下道:“殿下,所有人的家眷都已经被控制起来,他们目前被囚禁在议政厅中。马兴反抗不从,已经被当场诛杀。” 齐瞻道:“他无足轻重,杀了便杀了。要特别注意宋家、林家和程家。另外,想办法让宋鸣风将手中的兵权交出来,但以怀柔为主,不要伤了宋家的人。” 手下应了声“是”,齐瞻又道:“薛国恩呢?” “殿下恕罪,目前还没有找到他的踪迹。不过这里已经全部被围住了,他肯定跑不了。” “这个老狐狸。”齐瞻骂了一句,硕大,“他一定知道玉玺的下落,说什么也要将人活捉!” “是!” 齐瞻道:“你去罢,好好地干,日后本王自当记你首功。” 他一番安排,李裳就在旁边默默地看着,待那名手下欢欢喜喜离去,他才微微一笑,说道:“没想到殿下也是敬重忠良的人,竟然会对宋家手下留情。” 齐瞻道:“目前宋太师和曲长负都征战在外,若是动了宋家,将他们惹急了,岂不是平添麻烦?” 其实他心中还有另外一层盘算,这念头从听说曲长负没死的时候就已经萌生出来了。 只要把宋家捏在手心里,就不怕曲长负能跑得掉,更加能够掣肘太子和璟王。 等到曲长负回来的时候,自己早已经身登大位,到时候还不是想怎样摆布对方都可以。 当初曲长负对他不屑一顾,那么这回将他关在自己身边,让他日日都只能等待着自己的宠幸和垂怜,那份撑持的桀骜,上了床之后又能保持多久呢? 所谓“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二者缺一不可,只要想到曲长负那副苍白、脆弱却又冷若冰霜的模样,齐瞻就觉得心中滚烫。 他心里想着,脸上不动声色,李裳却也注意到了这个名字,笑了笑道:“曲长负,这人我听说过,真是个经历传奇的人,若是能将他拉拢过来,确实不错。” 他看了一眼皇帝躺在床上的尸体,喃喃地说:“也不知道太子那边的情况,此时又是如何了。” * 方才齐瞻同隆裕帝说太子遇刺身亡,其实是蒙骗他的,目前他派出去刺杀齐徽的人还没有送来回信。 就在他找到皇上摊牌的时候,齐徽正在京城皇宫的东宫殿内批阅军情。 其他人一走了之,目前他留在京城当中,虽然也不能对所有国事全权做主,身上的公务还是重了许多。 当看到惠阳那边传来的详细战报之后,齐徽轻轻叹了口气。 他没想到,曲萧竟然死的这样快。 对于曲萧,齐徽的观感有些复杂。 一方面站在曲长负的立场上,他痛恨对方,但另一方面,看见曲萧,齐徽又总是容易想到同样做错了事情,而再也没有机会挽回的自己。 其实这样想一想,曲长负才是真的倒霉,总是碰见他们这样的人。 齐徽原来从未这样想过,他只是痛苦、怨愤、不甘心,拼了命的想为自己求得一个从头再来的机会。 如今却在不断的想念中,习惯性地什么事都站在曲长负的立场上想一想,越想越是心痛。 以他的性格,曲萧不在了,就算嘴上说着不在乎,心里肯定也会很不好受。 齐徽盘算着,惠阳天气苦寒,春日又多风沙,长居在那里,更加不利于曲长负的病情。 现在谢九泉已经到了,再过几天局势彻底稳定下来,他应该借机将曲长负和靖千江调返。毕竟此次有这样的功劳,即便是隆裕帝也不好再说什么。 至于皇上心里面会不会满意,对于他们这些重活一世的人来说,倒不是特别值得在乎了。 齐徽的指尖从“曲长负”三个字上面划过,然后合上折子,放在一边。 殿门被推开,外面的宫女轻手轻脚进来,为他端上每日都要饮用的安神汤。 汤盏放下的时候,她的衣袖却正好一个不小心,将折子碰落,掉到了书案下面。 齐徽皱眉。 第99章 清切悔分明 竟然犯了这么低级的错误,小宫女吓得面无人色,连忙跪倒在地:“奴婢该死,请殿下恕罪!” 齐徽有些不耐烦:“折子捡起来,你下去罢,以后不用来奉茶了。” 小宫女怯生生地应是,低头去拿齐徽脚边的折子。 而正在这时,她的袖子里突然寒光一闪,猛然跃身而起,出招又快又狠,剑刃走势自下而上,向着齐徽的小腹猛刺过去。 这一下变故突然,又有书案作为遮挡,齐徽猝不及防,抬手格挡,锋刃便穿过他的手掌,刺入小腹。 与此同时,两边的窗子一推,竟然又有三四个宫女身手敏捷地跳入,同时袭向齐徽,势要将他当场斩杀。 这样出其不意的杀局,齐徽竟然也提前有所防范。 他身边看似无人伺候,然而在这一刻,大殿的屏风后面忽地冲出来数名侍卫,双方打成一团。 有人匆忙冲过去,将齐徽扶起来,大声道:“殿下,殿下,您的伤势怎么样了?!” 齐徽面色痛苦,紧紧按着小腹,那把刀还在插着,他的指缝间鲜血一片,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留、留下活口,给孤审问清楚他们是……何人指使……” 这声音竟是听上去奄奄一息,情况十分不妙。 他说话之间,刺客已经快要被制伏了,手下们连忙答应着,紧急将齐徽抬往内间,请太医诊治。 等到周围只剩下数名心腹之后,齐徽将捂着小腹的手一松,面无表情地坐起身来。 只见他的衣服虽然已经被染成了红色,伤口处却并没有鲜血流出,倒是手上不断往下淌血。 东宫卫尉李吉刚刚赶到,原本吓了个半死,见状又惊又喜:“殿下,您……?” 齐徽道:“匕首刺过来的一瞬,被我用手指夹住了,所受的不过皮外伤而已。” 众人闻言全都松了口气,幸亏齐徽身手不错,平时又是个谨慎惯了的人,谁也不信,要不然他真出了点什么事,所有的人干脆都一起死了算了。 虽然逃过一劫,齐徽的脸色却并不好看,说道:“行刺孤的人不可能无缘无故挑在这种时候,平洲那边说不定出了什么事。李吉,安排人速速去打探情况,同时将孤目前重伤,昏迷不醒的消息传出去。” 李吉应了声“是”,他匆匆出去传令,布置妥当之后又回来禀告道:“殿下,方才那几名刺客牙齿中藏有毒囊,三人自尽,两人被拦住了,目前正在审问。” 齐徽“嗯”了一声,抬着手让太医给他包扎伤口,沉思不语。 从刚才遇刺开始,他心中就隐隐有种怪异之感,可具体怎么回事,又说不清楚。 他虽然让李吉去查幕后主使者,但想也知道,最有可能对自己动手的人,非是齐瞻无疑。 他终于按捺不住了,那一定是做好了万全的准备才会如此。 他想怎么对父皇交代?他手上已经被打压一番过后的势力,还能够支持他如此作为吗? 突然,齐徽脑海中灵光一闪,想到一个问题。 方才那名刺杀他的宫女,以当时的速度和角度,完全可以匕首刺入他的胸膛,但为什么刀刃却是冲着小腹来的? 这样即使真的刺中了,人也不会立刻毙命,说不定就会还有反抗和抢救的余地。 先来一个人行刺却又不杀透,再来四个人围攻,这不是多余么? 对方的目的到底是什么?或者说这件事看似齐瞻谋划,其实在他的背后,还隐藏着其他人? 冥冥之中,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手从虚无中伸探出来,搅弄风云。 齐瞻问道:“留下的活口,分别是哪两个人?” “回禀陛下,一名是最先动手刺杀的女子,另一人则是用了缩骨功男扮女装的宫女。” 齐徽道:“给孤仔细审问,他们之前到底认不认识,又究竟是不是同伙!” 他说完之后想了想,又说:“给起初那名女子单独换一间好一点的牢房,不要用刑。” 齐徽这样说,是隐隐有些觉得,这女子的刺杀竟有几分提醒示警的意味,但另一方面,他又觉得没有人会疯狂到用扎自己一刀的方式来示警,因此有些委决不下。 其他人不明白齐徽的想法,还觉得奇怪——一名刺杀太子的刺客,若是不用刑,如何能问出结果? 出来之后,有人拉着李吉小声道:“李大人,你说太子殿下不会看上了那名刺杀他的女刺客罢?你可要多多劝说,这种情况下,殿下可不宜心慈手软啊。” 尤其是太子殿下一向洁身自好,高高在上,从未见他对哪个女人感兴趣,这样的人动情起来才会一发不可收拾,要是想留下这名刺客,可不是什么好事。 李吉面无表情地看着对方,说道:“王大人最近又看了什么话本子啊?” “呃……《多情天子俏女侠》。” 李吉道:“……有空可以看看其他类型,比如上回倚晴楼中异国使者和中原大臣那出戏就不错,推荐给王大人。” “那不是讲断袖的吗?真那么好看吗?” 李吉转身走了。 太子殿下这辈子早就栽进去了,怎么可能还会对其他人动心心软。 这些刺客既然是存了必死之心,自然嘴巴很硬,他们最终也只通过套话的方式得知两人都来自平洲。 但很快这些刺客的供词已经不重要了。 因为齐徽在平洲安插的人传回消息,隆裕帝突发急病,而后再也无人见过,目前群臣已经都被齐瞻控制了起来。 幕后黑手是谁已经不言而喻,而最关键的是隆裕帝的生死。 齐徽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就意识到,皇上很有可能已经遇害。 因为但凡他还有一口气在,齐瞻只需要将被控制起来的皇帝抬出来给大臣们看看,都能够起到极大地稳定作用。 但看他目前软禁群臣的举动,已经属于下策,多半是手中已经没有了隆裕帝这个筹码。 为何要采取这样极端的手段?不应该。 齐徽晃神许久。 重活一世,生死都已经看淡许多,况且他和隆裕帝这对父子之间的情分从来淡薄。 可是意识到对方身死的这一刻,还是难免心生悲凉。 目前齐徽还在“重病”之中,他寝宫里的屏风后面另有两处密道,一处供他跟外界联系,另一处则只有齐徽自己知道如何开启,是关键时刻逃生的出口。 大致听过平洲发生的事情,齐徽道:“你们都出去罢,不必慌乱,依计行事。孤要歇一会。” 谁都知道他的心情肯定不好,没有打扰,便都退下了。 齐徽什么事情都不愿意想,躺在床上倒头就睡,梦中却总是见到隆裕帝的身影朝自己走过来,每当他要接近,对方却突然七窍流血,身影消散。 齐徽猛然惊醒,从床上坐起身来,整个大殿中空荡荡的,周围一片漆黑,窗外月色昏沉。 而隐约有“轧轧”的声音,从他附近的一个角落处传来。 ——是那处密道中有人! 齐徽立刻反应过来,当下目光一凛,一手握住放在枕畔的佩剑,同时便要喊人。 然而在黑暗之中,那人却瞬间无声地欺身上前,宛如深夜幽魂。 转眼便有一只手握住了齐徽欲拔剑的手腕,另一只手则竖起一指,虚虚挡在他的唇前,轻声道:“嘘。” 虽然看不清楚脸,但这一握,一字,让齐徽一下子便认出了面前的人——是曲长负。 他陡然放松下来。 倒不是因为觉得曲长负不会害自己,而是如果对他动手的人是曲长负,那齐徽的选择也只能是躺平认了。 “你怎么来了?” 齐徽低声道:“放开我罢,小心被剑划着。” 曲长负笑了一声,松开手,齐徽将佩剑回鞘,放在一边,点燃了床头的琉璃灯盏。 都说灯下看美人,果然如此,柔和的光晕映亮了曲长负的脸,秀致如画,神采逼人。 怪不得他能进来,从上一世便是这样,齐徽所有的底牌,曲长负全都知道。 曲长负上下打量齐徽一番,说道:“果然,听到你重伤昏迷的消息之后,我便知道你肯定没事。若是真的重伤昏迷,怕是便不会被外人知道了。” 齐徽笑了笑,说道:“要是所有人都像你一样聪明和了解我,我怕是已经死了八百回。” 当他不再一心钻牛角尖,见到曲长负就是哀怨和纠缠之后,齐徽发现两人的谈话也变得惬意和轻松多了。 此时不方便叫人来伺候,他亲自搬了张椅子过来,让曲长负坐下,又倒了热茶递给他:“你是从惠阳过来的吗?一路兼程,受累了。” 曲长负说:“事情有变,耽搁不得。齐瞻提出迁都的时候,我便觉得有些不对,但前些日子对他多番打压,我以为齐瞻就算要翻身也不会这么快。还真是没想到,他竟然一出手就把所有人给逼到了绝路上面。” 他上来就说正事,一下子又触动了齐徽的伤心之处:“父皇向来疼爱齐瞻,他居然真能下得去手弑父。” 说来两人都刚丧父,也算同病相怜。 曲长负道:“你不觉得很古怪吗?无论是从哪个角度来想,将皇上控制住都要比杀了他好处更多吧。我认为齐瞻背后另有他人在一起搅浑水。” 齐徽又想起了之前所抓的那两名刺客,就把自己被刺杀的经过给曲长负讲了一遍。 曲长负沉吟:“你觉得第一位女刺客是来提醒你的?她提醒你什么,用扎你一刀的方式提醒你接下来还有人要前来刺杀?” 齐徽:“……这点我也不太明白。” 曲长负想了想,说道:“殿下是否还记得当时那名刺客行刺你的具体招式?可否给臣演示一下?” 齐徽点了点头,从旁边抄起一柄折扇当做匕首,给曲长负比划了一下当时的场景。 只是他对“攻击曲长负”这件事很是有一番心理阴影,哪怕是比划招数也觉得别扭,动作便显得有些缩手缩脚,生怕不小心碰着对方半点。 曲长负手指一扣,握住齐徽手里折扇的另一端,轻而易举地便夺了下来,问道:“刺客打你,打的这么小心翼翼?” 齐徽道:“……就当是吧,那不重要。招式肯定没错。” 他性格记仇加上记性好,受到的攻击一般都能记得特别仔细,这点别人不了解,曲长负当然清楚得很。 曲长负将扇子在手中打了个转,刷地一声展开,说道:“如果招式没错的话,这是梁国刺客惯用的刺杀术。” 齐徽道:“梁国?” 曲长负微微颔首:“我想这名女子确实是要提醒你,但提醒的内容并非接下来还有人刺杀,而是齐瞻跟梁国的势力有所合作。” 所以说目前他们所纳闷的问题便有了答案,齐瞻的行事风格到底为什么会突然变得如此大胆又无所顾忌,甚至还直接杀死了隆裕帝,因为他已经有了新的底牌。 至于另外一点,就应该算是个好消息了,目前在齐瞻的身边,甚至还有可能是个很重要的位置,有不明身份的人正在默默帮助他们。 但此人竟然到目前都未露端倪,可见心机之深,心思之沉。 曲长负道:“究竟是什么人这么帮忙,实在有点不好想。但要说到梁国,我倒是对一个人有点印象。” 齐徽道:“梁国送来的质子李裳?” 曲长负道:“不错。” 他起身踱了几步,说道:“是因为郢国挡在梁国与西羌中间,成为一道天然的屏障,才能够使他们偏安一隅,不受战乱侵扰。在这种情况下,梁国与郢国为敌的可能性不大,我倾向于此事更偏于李裳自作主张。” 齐徽思索道:“他为了什么?为了摆脱质子身份,回到梁国夺位?” 曲长负嗤笑了一声:“很有可能。李裳帮着齐瞻除掉皇上与太子,齐瞻再支持他回国成为皇储,这岂非是很公平的交易?” 他才来到这里没多久,一番分析之下,已经把整件事看的十分透彻。 说完之后,齐徽半晌没有出声。 曲长负回头一看,见对方正望着自己,痴痴出神。 他道:“怎么?” 齐徽收回目光,说道:“没什么,突然觉得仿佛很久没见了……挺想你的。” 他其实觉得自己有许多话要说,但是想来想去,能出口的也就这么一句罢了。 上一世曲长负死在他面前,他痛不欲生,噩梦不断,曾经无数次在醉生梦死的麻痹中想过,如果曲长负能够再次好端端出现在自己面前,他愿意付出一切的代价。 可是再看到曲长负的时候,心中的欲望、嫉妒和贪婪却怎么也控制不住,两人再也回不到过去了,他却止步不前,拼命地想要握住,终究让所有的情分都流逝于指间。 大概这辈子唯一值得庆幸的事,就是他没有一错再错,再做出什么伤害到曲长负的事。 在关键时刻学会摊开手心,留下了满掌空荡,以及那一丝终究可以残存下来的余温。 而此刻交谈的场景,像是梦,又是将永远亲近而又疏远的距离。 怨无大小,生于所爱;物无美恶,过则为灾1。唯情深不寿,一点痴心无处裁。 嗓子里仿佛梗着什么东西,总觉得胸口发闷。 齐徽道:“那你这次赶回来准备如何做?宋家那边的消息我已经打探过了,他们目前无恙,你放心。” “多谢。” 曲长负道:“目前很多情况都不明了,我心中也没有十分具体的计划,从惠阳赶回来,本想直接前往平洲,但为保周全,还是先来探看了一下殿下的情况。也亏得我来了。” 齐徽道:“所以你现在还要去平洲?” 曲长负道:“是。我打算先隐藏身份,想办法了解李裳与齐瞻之间的合作。若是这两个人能被各个击破,那是最好的结果。同时也要请殿下想办法弄清楚,梁国对这件事了解多少,参与多少。” 齐徽道:“左右我现在也是重伤昏迷,不见外客。我陪你同去。” 曲长负冷静道:“你若也到了平洲,齐瞻起兵,天下便只有璟王一人可以名正言顺地将他斥为乱臣贼子了。但璟王抗击西羌,远在边地。” 他每次都能在齐徽想要任性或者动情的时候泼下来一盆冰水,让他好好冷静下来。 有的时候齐徽也会忍不住地琢磨,像靖千江那么肆意妄为的人,到底是怎么跟曲长负相处的。 一个冷静自持到了极致,一个随心所欲到了极致。 “好罢,我知道了。我会留在京城稳定局势,随时配合你,但你也一定要多多小心。” 齐徽终于妥协,说道:“毕竟我能与璟王、与谢将军合作的基本根基就在你身上,甚至郢国与南戎之间的关系……你要是有什么意外,恐怕大家全都要一拍两散。” 上辈子也正是如此。 曲长负有点惊奇地说:“是这样吗?那我可真是很重要了。多谢各位抬爱。” 齐徽不由失笑。 他看一看窗外,此时夜阑更静,曲长负要动身肯定也是明日一早了,便道:“你一路奔波,该歇歇了。左右只有一晚上,也用不着来回折腾,我去叫人来整理床榻,你就在这里休息罢,也安稳些。” 他从自己的寝殿中出来,却没有去书房,而是趁着夜色静静地在外面站了一会。 今天跟曲长负相处的很和睦,但是齐徽心里清楚,这种和睦是因为他们之间的纠缠越来越少。 而两人之间那种被他单方面强行绑定的关系逐渐瓦解之后,往后的交集也终究会随着世事太平消失。 这样的夜晚,这样的月色,再无法替代重来。 或许要到了他很老很老的时候,被人问起,才会恍然讲给那时的少年们听。 自己曾经有过一个很爱很爱的心上人,这一生奉若心头珠玉,不曾放下过。 如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他不知不觉便站了整夜,直到东方发白,曲长负也该走了。 * 李裳与齐瞻和合作,在曲长负齐徽等人眼中看来非常棘手,但其实对于平洲那边而言,看待京中局势也是同样两眼一抹黑。 而相比之下,自然是想要造反的人心情更加焦躁一些。 “齐徽到底在玩什么把戏!” 齐瞻烦躁地将一本折子扔了出去,愤愤呵斥:“这么多天过去了,所有的情报还只是那一句‘太子重伤昏迷’!他到底是死了还是在装病?你们这些废物,连这点事都打探不清楚!” 现在有最好和最坏的两种可能,要么是齐徽其实已经伤重不治而死,他的属下生怕引起动乱,故意隐瞒,要么就是齐徽根本就没有什么大碍,正在计划其他的阴谋。 但无论哪一种总该有个结果,他们才能进行下一步的行动。 谋反这种事情本来讲究的就是雷厉风行,不容耽搁,否则等靖千江和谢九泉把西羌打退折返,一切就都没戏了。 好好的一场刺杀,弄成这样不明不白的结局,反倒成了敌在暗他们在明,又怎能不让人焦虑呢? 齐瞻这话是跟李裳说的,苏玄也在场,袖着手远远坐在一边,托着个茶盏慢慢吹着,微低下头的角度恰好掩住了唇边一抹冷笑。 看来齐徽已经明白了他的暗示——虽然上一世就对对方恨之入骨,重生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恨不得欲杀之而后快,但目前也只能暂时合作。 好歹提醒的时候也让齐徽挨了“刺客”一刀,算是稍解心中怨怒。 第100章 青子落红盐 李裳和齐瞻都没有注意到苏玄的表情,李裳皱眉道:“要拖延时间,目前只剩下一个法子,那就是将惠阳和其周边几座城的城池结构以及布兵情况透露给西羌那边知晓,这样的话,璟王和谢九泉就不会那么容易脱身了。” 齐瞻猛地瞪向他,说道:“你是不是疯了?!你怎么不让我干脆把郢国送给西羌算了!” 其实自从隆裕帝死,他就逐渐开始发现李裳这个人不简单,但实在想不到,他竟然能疯狂到这个地步。 齐瞻就算是再想弄死齐徽,再不待见靖千江,他所站的也是郢国的立场,就算是想当皇帝,也不能为了登上皇位自己先卖国吧? “如果魏王你这次的计划功亏一篑,那么别说登上皇位,就算是命都保不住了。” 李裳不以为然道:“西羌就算打过来,也没办法渡江,最坏的下场是让他们占领郢国北部,你与西羌划江而治。这个代价虽然不小,但能把璟王等反对你的人交给西羌除去,岂非一举两得?” 齐瞻深吸了一口气,他觉得李裳不像是来帮他的,像是唯恐天下不乱,一心想把郢国给搞死的。 他忍不住说道:“之前若不是你那般冲动,杀死先帝,此时完全可以由先帝下诏指斥太子专权谋反,令他来平洲觐见。现在我才拿他毫无办法。你竟然又让我将半壁江山给西羌拱手奉上?” 齐瞻就差没问他“你是不是西羌的奸细了”。 李裳听他分明有对自己不满之意,神情也冷淡下来。 他说道:“魏王殿下,你现在之所以能够将那些大臣们全部都镇压下去,稳定住整个平洲的局势,全都是因为我的支持。我也不希望自己一番辛苦,因为你的优柔寡断畏首畏尾而打了水漂。你说这些话,是在指责我不该帮助你吗?” 齐瞻道:“我并无此意。你为我出力,我以后也自当报答,但是起码郢国内务如何处理,终究是我齐家的事情,总不能任由外人摆弄。” 眼看两人都有了些火气,几乎要争执起来,一个声音和和气气地说道:“二位殿下,还请稍安勿躁。” 苏玄总算放下茶盏,慢吞吞地站起身来。 无论何时,他身上都有一种云淡风轻,温文尔雅的和缓态度,让人只要瞧见他,就觉得仿佛什么事都不至于大动干戈。 苏玄也仿佛浑然不觉此时的紧张气氛,面带谦谦笑意,不紧不慢地分别对两人行了礼。 直到做完这些,他这才道:“魏王殿下,恕臣直言,眼下大家都是同一条船上的人,谁也脱身不得。既然立场完全一致,又何必因为使用手段上的分歧争执,伤了情分呢?” 齐瞻冷笑道:“苏玄,你还记不记得自己究竟是哪一国的人?这狗腿子当的也未免太投入了吧!难道你也同意将郢国的情报卖给西羌?” 苏玄道:“卖与不卖,都不重要,我们的目的不过是为了争取时间,阻止璟王在大事未成之前回到京城。那么臣倒是有一个主意。” 李裳道:“什么?” 苏玄用十分寻常的语气说道:“不如请魏王殿下现在就称帝罢。” 齐瞻:“你!” 苏玄简单的一句话,看似十分荒谬,却说出了他多年的渴望,让他一时心潮澎湃,竟不知道说点什么才好。 冷静片刻,齐瞻才说:“时机尚未成熟,此时称帝,如何服众?” 苏玄说道:“但国不可一日无君,先帝已经不在了,其他皇子不成气候,太子既然要‘昏迷不醒’,那么无论真假,就让他继续不醒罢。殿下称帝,他若是真的重伤,自然不会有所反应,若是装的,那么他敢站出来,殿下便正好可以质问太子,听闻陛下驾崩而不肯奔丧,是何居心?” 齐瞻想说句“荒谬”,但又不得不承认,苏玄的话让他心动了。 没想到这人看着斯文儒雅,竟会提出如此疯狂的主意,不愧是李裳这个疯子手底下的人。 然而不知为何,在苏玄提出这个主意之后,李裳的表情也不见赞同欣喜,细看下来反倒显得有些晦涩,问道:“对于苏卿的提议,魏王意下如何?” 齐瞻定了定神,努力让自己不要被一登帝座的渴望冲昏了头脑:“本王需要好好考虑一下。” 苏玄赞同道:“臣无甚才智,仓促之下只能想到这个主意,就贸贸然提出来了。兹事体大,殿下是应该考虑清楚才对。” 他这话说的……简直好像真的在为自己着想一样。 齐瞻道:“本王自会斟酌,那就多谢苏大人献策了。” 等到李裳和苏玄从齐瞻那里出来,李裳问苏玄道:“你当真想让齐瞻称帝?” “不是我想,而是齐徽太过狡猾,没有其他更好的法子了。” 苏玄道:“他身上到底流着齐氏皇族的血,殿下你提议魏王将郢国情报一再卖给西羌,他肯定是接受不了的。殿下以后还需要魏王的助力,又何苦因为这件事跟他闹翻了呢?” 李裳笑道:“之前你便有意无意说了不少皇上的不是,以致于我看见他一时激愤,失手杀人,现在又力推齐瞻称帝。我要是齐瞻,真应该好好谢谢你才是了。” 苏玄也含笑:“那么殿下也不如跟我说句实在话,就算是齐瞻称帝,他跟我们是合作关系,对于我们来说,总比隆裕帝在位要有利。殿下过分在意这个了,你的志向究竟是在梁国,还是……在郢国呢?” 李裳沉默片刻,忽地唇角一松,大笑起来。他用手指点了点苏玄,用十分无奈的语气道:“算了,跟你针锋相对实在不是明智之举,只怕这世上也没几个人能说的赢你。” 他解释说:“我确实对齐瞻有一些不满,他太过固执了,只有我的方法才是最一劳永逸的。只消将西羌人引到京城来,如靖千江、齐徽等人的势力自然便可以由他们去对付,齐瞻便能兵不血刃地与西羌划江而治,即稳妥又省力!” 苏玄道:“有璟王和宋太师在外,只怕西羌没有那么大的能力。你之前的动作已经很明显了,再向他们透露战报,只怕反遭怀疑。” 李裳道:“宋家的家眷已经在我们手心里了,唉,可惜璟王没有亲属家人,难以抓住他的软肋。” 苏玄微微摇头,目光不动声色地朝着院子当中的几株梅树后面一扫,见那里已经是空空荡荡,不见半条人影。 他收回目光,说道:“殿下也先放宽心,且看魏王如何抉择罢。我方才那番话并不是真心希望他立即称帝,但他的心思活泛了,只会更加依赖于你。” 李裳却不知道在盘算什么,心不在焉地说:“也只能如此了。” 两人出了官衙的大门。 苏玄和李裳分开之后,便回到了自己的住处。他的心情似乎丝毫没有受到外面杂事的影响,不紧不慢地用过了膳,又提笔画了一个多时辰的画,这才出门去买些新的笔墨。 他是那间铺子的常客,掌柜认识苏玄,见了他便满脸堆笑地将人请到内室单间,独自欣赏刚到的珍品。 苏玄刚一进去,就有人立刻迎了上来,激动道:“苏大人!” 这嗓音奸细,竟像是个太监。 苏玄低声道:“东西怎么样?” 那人自己就打扮得遮遮掩掩,让人连面容都看不清楚,又从怀里小心翼翼掏出个布包来,一层层剥开。 满室宝光生辉,那里面藏的,竟赫然是传国玉玺。 苏玄神色间掠过一丝微不可查的轻松,说道:“太好了。陛下虽然遇害,但好歹将此物保下,也算让阴谋者有所顾忌。只是无论放在你我谁的身上都不安全,一不小心就是杀身之祸。” 对方早已慌了神,颤声道:“那该如何是好?” 苏玄道:“附耳过来,我与你说一个藏匿的好地方。等到你将玉玺安置好,自然会有人联络,送你出城。” 等到他交代完毕,这间笔砚铺子的掌柜从外面进来,低声道:“大人,黄宽已经离开官衙了。” 苏玄笑了笑,说道:“嗯,很好。” 只要这边的消息传出去,曲长负一定会来,在这之前,他得把自己要做的事情安排完。 苏玄已经很久没有见到曲长负了,如果有选择,其实他一点也不愿意留在这里,跟一群令人生厌的人虚以委蛇。 但终究,宿命早已注定,唯有他的重生,便如同笑话一场。 * 曾经魏王府的总管黄宽走到街上,进了一家卖绸缎的铺子。 大约过了半柱香的时辰之后,他从铺子的后门处走了出来,整个人已经乔装改扮成了一名四五十岁的粗壮妇人模样,手臂上挎着竹篮走上街头。 黄宽目前是齐瞻手下十分得用的奴才,他从魏王刚刚建府就来伺候,也是齐瞻身边的老人了,平时在府中很得脸面。 但很少有人知道,当初黄宽还只是一名不起眼的小厮时,他的母亲重病,因为没钱抓药而躲起来痛哭,是魏王妃林忆赏了他银两,救了黄宽母亲的命。 这么多年来,王爷跟王妃的关系不和睦,连带着他们这些亲随与王妃打交道的机会也不多,不过现在,报恩的时候到了。 林忆很幸运,在齐瞻起事的时候,她恰好不在家中,又得到了忠心的下人通风报信,便及时同另外几位同行的夫人小姐躲了起来。 黄宽装作给后厨送鸡蛋,进了这些女眷们暂时栖身的小宅院,低声将方才听到的零星消息告诉了林忆。 “假如齐瞻真的要对付璟王和宋太师、谢将军他们,一定会拿这里被他控制起来的朝臣以及家眷们作为人质,文官应该没有大碍,最危险的只怕就是宋家的女眷了。” 林忆道:“黄总管,你有没有办法打听到他们被关押在何处?” 黄宽道:“奴才昨日听见两名送饭的小丫头议论,宋家的人仿佛是被单独关押的,男子和女眷也不在一处,若是想想办法,应当能打听出来,只是守卫森严,要救就不好救了。” 他说的是实话,关人的地点既然能这么轻易地就被他们知道,那么一定是重兵把守。 林忆这边全都是柔弱女子,又没有人手可以调度,就算知道了这个消息,也是无能为力。 林忆想了想,说道:“如果想把宋家女眷被关押的地方告知宋将军他们几个,可以做到吗?” 为今之计,她只能赌,赌宋鸣风等人素有威名,不会这样轻易地就被人控制住,他们会不思反抗,也是因为亲人在人家的手里拿捏着。 让宋家人自己去救宋家的人,虽然十分冒险,可是也是她能做到的极致。 迷惘踌躇的时候,曾经有人向她伸出援手,助她获得自由,如今她也想要为那个人尽可能地做些什么。 黄宽说道:“奴才会尽力一试。” 林忆感激道:“黄总管,谢谢你。” 黄宽道:“王妃切莫如此说,当初若不是您,奴才的母亲早就已经丧命了,这个恩情比天还大,奴才会永远记在心里。不过如果宋将军他们当真能够脱身,王妃是否也可以跟他们一起出城?” 否则林忆跟齐瞻之间也算是有些不大不小的仇怨,她在对方的眼皮底下藏着,终究不怎么安全。 林忆道:“我会考虑,不过这还得看宋将军他们那边的进展是否顺利了。” * 宋鸣风和宋蕴、宋绎三个人原本是被同其他大臣一起关进了议政厅当中。 但到了第二天,他们就被单独移出来,由重兵看守,囚禁在另外一处单独的院落里,日日有人送饭,却根本不能与外界沟通。 “已经两天了。” 这样耗下去,连素来性子沉稳的宋蕴都有些按捺不住,说道:“二叔,四弟,现在的情况非常不妙。魏王的时间明明消耗不起,可自从上回当面劝降咱们不从之后,他再也没有派人来过,这说明他已经放弃这种想法了。” 宋鸣风点了点头:“不劝说我们投靠他,但既不杀也不放,只有可能是想要挟父亲。” 宋绎道:“那怎么办?凭着外面这些人手,要是硬闯也不是没有半分希望能够脱身,我倒是无所谓,最差也不过是个死,只怕娘和妹妹她们要遭殃。” 这应该也正是齐瞻把他们分开关押的目的,想到这里,宋绎便忍不住要在心中唾弃对方毒辣。 甚至连他们的饮食之中,都含有能让人浑身使不出来力气的药物。 宋鸣风道:“你们两个稍安勿躁,好好休养精神。明日我打算同齐瞻一谈,如果实在没有良策,只能先与他虚以委蛇了。” 宋蕴道:“二叔是不是从一开始就是这样打算的?只不过怕当时就答应齐瞻的要求太假,所以才故意拖延了两天?” 宋鸣风道:“你小子,就算看破了也不要说出来啊。咱们宋家忠心耿耿的形象必须保持。” 宋绎叹道:“爹,我说你算了罢,等过了明天,齐瞻肯定会要咱们交个投名状,倒是也不知道是什么为难的任务,这卧底可不好当,稍有行差踏错,宋家可就算是完喽。” 他们三个也只能苦中作乐,闲聊几句,这时,外面送饭的又来了。 菜色虽然尚可,只可惜里面下了药,几个人吃的时候都是小心翼翼扒拉两口充饥,保持最少的饭量,剩下的大部分都给倒掉了。 宋绎将饭菜取进来,却忽然咦了一声道:“这道清蒸鲤鱼上面怎会有蛋壳?” 宋鸣风凑过去一看,发现果然如此。 他的心思瞬间一转,这道菜在制作过程中并不会用到鸡蛋,上面出现了蛋壳,那只可能是…… 宋鸣风用筷子将鲤鱼翻了个身。 三个人凑在一起找来找去,几乎要把一整条的鲤鱼给戳成鱼酱,这才在最下面的一片菜叶子上,发现了两行用针戳出来的,极细的小字。 “校场北侧,青砖小院。” 宋蕴低声道:“这会不会是二婶她们关押的地方?!” 宋鸣风道:“很有可能,但不能轻信,四郎留在这里,蕴儿,等到入了夜,咱们想想办法,看能不能从此地出去,前往一探。” 独自留在这里的人相当于在关键时刻稳定齐瞻情绪的人质,最是危险,宋鸣风却不带走他的亲生儿子,宋蕴不由道:“二叔,你同四弟去罢。” 宋绎笑道:“大哥,你这当兄长的,有干活的事就支使弟弟,不合适吧?你们去吧,我在这里偷个懒,只要见到变故发生,会立刻想办法脱身的。” 宋蕴咬了咬牙,也知道不宜再婆婆妈妈地耽搁,于是说道:“你放心,我说什么也会把二婶和妹妹她们给带出来。” 这件事当中风险不小。 他们三人在这两天当中,吃睡都是小心翼翼,体力和精神都不比平常。又没有人配合,要将家人救出来,只能靠硬拼了。 不过这还不是最重要的,关键在于到现在为止,宋鸣风等人也想不到这里究竟是什么人正在暗中帮助他们。 这个地址,究竟当真如他们猜测,是关押宋府女眷的地方,还是另外一个陷阱,也不得而知,但如今没有其他选择,真真假假,只有闯了才知道。 宋蕴和宋鸣风都曾真刀真枪地上过战场,甚至被围困在敌营里面过,经验丰富。 他们没有选择硬拼,经过一番谋划观察,终于趁着外面换岗的守卫不备,打晕两人,扮成他们的样子,不动声色地跟着上一班被换下来的守卫离开了。 宋绎独自留在房间中,心头却是七上八下,也不知道应该担忧什么,忍不住站起身来,在房间中来回踱步。 第101章 跨海斩长鲸 不知道过了多久,宋绎忽然听见外面一声高喊——“不好!着火了!是校场那边着火了!” 校场?那不正是菜叶子上面写的地址吗? 他心中一惊,只听外面来来去去一阵杂沓的奔跑。 宋绎脑海中快速盘算,这场火应该不是有人特意为了宋家人设计好的圈套,毕竟要烧死他们,那根本就用不着费劲把他们引开,在这里放火更加省事,还不用怕有漏网之鱼。 而且算算时间也已经不短了,所以这场火烧起来的更大可能,是宋鸣风他们在得手之后为了防备追击所放的。 既然如此,此时不跑,更待何时! 宋绎精神一振,大步走到房门前,这时门正好砰地一声打开了,迎面进来两个人,要确认他们几个是否还在这里被关押着。 宋绎上去就是两拳,将他们打晕,迅速拖进房中,换下衣服之后越窗而逃。 他本来以为事情闹大之后,宋家人一定会被齐瞻下令全力缉捕,没想到出来一看,街上人流匆匆,却不是往那个方向跑的。 并非齐瞻没有把宋家人的逃跑当成一回事,而是在此时,平洲的城门外面,已经出现了更大的变故。 ——有人率兵攻城! 目前虽然齐瞻在行为上是弑君谋反,但是皇上的死讯没有传出,整个平洲又已经被他控制住了,因此无人能够证实。 倒是所有人都明明白白地知道,圣驾就在平洲之中,公然率兵攻来,这种行为简直跟造反没有区别,也不知道究竟是何人竟然如此大胆。 齐瞻和李裳等人惊闻变故,纷纷走上城墙查看,苏玄皱眉,心中掠过一阵不安的情绪,连外衣都来不及披上,也跟着匆匆上去了。 结果这一看之下,他手中搭着的外袍无声地掉落在地,整个人罕见地失去了那种笃定从容之色。 苏玄此刻的失态并没有让其他人太过注意,因为当齐瞻和李裳看见领兵而来的竟然是曲长负之后,也十分惊讶。 谁也没想到他竟然到的这么快。 齐瞻道:“曲长负,你深夜带兵而来,意欲何为?难道是想造反不成!” 曲长负道:“臣本是前来护卫陛下安全,魏王殿下却迟迟不肯打开城门,我才要请问一句,魏王意欲何为?陛下又圣驾安在?” 齐瞻冷笑道:“好大的架子,陛下身体有恙,自然正在休养,难道你还想让父皇出来见你不成?更何况有本王在此,哪个需要你护驾,我看你分明就是居心叵测!” 曲长负微微侧头,不再与他多说,道:“呈上来!” 小端从他身后匆匆跑上来,双手高捧着一个纯金打造的盒子,举过头顶,递给坐在马上的曲长负。 曲长负将盒子打开,高举起来,扬声说道:“各位看清楚了,传国玉玺在此!今陛下南迁,太子监国,此物便是明证,言下有令,即便如同魏王也当遵从!若魏王迟迟不敢打开城门让我等入内,形同抗旨,敢问意欲何为?” “传国玉玺”四个字一出,便说是齐瞻那边的人尽数傻眼,就连跟在曲长负身后的李吉等人都是吓了一大跳。 李吉身为太子心腹,跟随他多年,可以说是他身边最为得用之人,齐徽全心信任的人不多,这次却专门派遣他护卫曲长负,可见曲长负在他心中地位之重要。 李吉已经被叮嘱过,事事都要绝对听从曲大人的吩咐——可是太子殿下这位心上人,行事风格要命啊! 传国玉玺应该是在隆裕帝南迁之时就被一并带往了平洲,除了他自己无人知道下落,齐瞻都要找疯了,齐徽这边也派了无数探子搜寻,却都没有发现玉玺的半点踪迹。 曲长负由齐瞻的举动推测他手中没有玉玺,因此竟然直接找了个懂得篆刻的手下随便伪造了一块,这种时候堂而皇之地拿了出来。 时间有限,这东西伪造的非常粗糙,只要齐瞻走过来一看,立刻便能判断出曲长负在蒙人。 曲长负这是笃定了他不敢出城,也不敢让自己进去,故意赌了这一把,目的就是当众揭破齐瞻的心虚。 可是不是哪个人都有他这份心理素质的,连传国玉玺都敢假造的人李吉这辈子还是头回见。 他努力让自己表现的镇定,攥着缰绳的手心中都是冷汗。 倒是苏玄在初见曲长负的震惊慌乱中回过神来,连忙抢到最前面,双手扶着城墙边缘向下望去。 看到那玉玺,他也同样怔了怔,片刻之后,眼底又漫出了些微笑意。 毕竟,没有人比藏起玉玺的苏玄更加清楚这样东西的真伪。 齐瞻也没想到曲长负会造假,看到曲长负手里的东西便感到心中一沉。 他怒叱道:“大胆逆臣,陛下便在城中,你安敢手持此物,命令于本王!” 曲长负道:“正因陛下便在城中,臣才欲入城觐见,亲手将玉玺献与陛下。魏王迟迟不应,又是何原因?” 之前他和齐徽就已经猜测过,按理说齐瞻只要将皇上控制住,这就是一个挟天子以令诸侯的利器。 哪怕是皇上不肯配合他,让对方身不能动,口不能言,推出来震慑一下,还是可以做到的。 但自从前几日之后,皇上竟然再也没有出现于人前过,不由让人怀疑,他其实已经遇害。 曲长负大着胆子兵行险招,这几句话试探下来,他便更加确定皇上绝对已经不在了。 很好,齐瞻弑君作乱,还想占据道德高位鼓动他人追随,今天他这算盘可就打不响了。 曲长负一抬手,他身后的将领军士纷纷大喊:“我们要见皇上!”“我们要见皇上!” 齐瞻怒道:“你们都反了不成?!” 曲长负大声说道:“城中的人都看见了!我等听闻陛下身体有恙,已多日未曾现面,特奉太子之令,手持玉玺前来觐见,却被魏王几次三番无理拦阻!若非心虚,怎会如此!犯上作乱的叛贼,明明便是此人,尔等还要追随一名乱臣贼子卖命,最终令祖宗家人蒙羞吗?!” 对于大多数的底层军士来说,他们的追随更多是出于一种盲目,也不可能对这些皇家夺位的阴谋有太过敏锐的感受。 但用不了几日,他们“已经成了叛贼”这件事就会在城中传开,齐瞻自然不能再像以往一样打着忠君爱国的旗号鼓舞士气,军心必然生乱。 曲长负策马立于万人之前,身披月华银霜,沉冷淡定,风采绝伦,但齐瞻这个时候完全兴不起来半点旖旎的心思了,他恨不得弯弓就是一箭,将曲长负从马背上射下来。 ——当然,这也只是想想罢了,若是两人之间的距离真能满足这个条件,也是曲长负先一箭射翻了他。 此时苏玄及时建议道:“殿下,此人口齿锋利,反应灵敏,与他多辩无益,咱们还是先回去罢。对方此时绝对不敢强行攻城。” 齐瞻冷声冲着曲长负道:“如你这般居心叵测,满口胡言乱语之人,本王又如何能放任你领兵入城?等着父皇降罪罢!” 说罢之后,他便下令封死城门,自己也走下了城头。 果然如苏玄所说,曲长负亦并未立即攻城,也带着人暂时撤离了。 一来其实他此刻所带的人手并不是很多,根本没有把握能把平洲给打下来,二来则是因为时机不到。 齐瞻耗不起,顶多再过一两天,他要么就是称帝兴兵,要么就是直接给太子扣什么罪名,然后攻打京城。 曲长负等着齐瞻先动手,另外,也在等待靖千江和齐徽那边的消息。 小端低声问他:“少爷,宋家的人还在城中,您方才那番话若是激怒了魏王,他会不会对宋家下手?” 曲长负道:“如果我没说那番话,很有可能。因为齐瞻要令城中大臣为他效劳,必然会从宋家身上开刀,他不会动二舅和表哥,但女眷们的处境难免危险。” “但是现在,他的用心被揭破,怎么也得惺惺作态一番,反倒不敢用强。倒是咱们得小心防范,说不定他会暗中派人袭击……” 曲长负这话的话音还没落下,前方的树丛中便是身影瞬动,紧接着数名黑衣人扑出,直接冲着曲长负杀来,动作十分专业,狠辣快捷,直指要害。 自从齐徽被刺杀之后,曲长负心里本就在警惕,眼下看这些人的身法果然和当时齐徽所演示出来的十分相仿。 他身子一侧,躲过照着心口刺过来的一刀,扬手就是一马鞭抽过去,正中对方面门。 曲长负身边的护卫震怒呵斥,纷纷跟黑衣人战成一团。 此时竟从另一边也传来了马蹄声响,马上两名骑手提缰冲入战局,其中一个挡在曲长负面前,剑法干净利落,刷刷两下,就将一名出手狠辣的黑衣人当场斩杀。 曲长负面露诧异之色,等到对方转过身来,他才道:“二舅?” 原来,这随后来的一行队伍,正是从城中跑出来的宋鸣风等人。 他们当时刚刚按照菜叶上的指引,把宋府家眷给救出来,校场旁边就不知道让谁放了一把火,宋鸣风等人趁乱脱身,又跟跑到街上的宋绎以及林忆他们汇合。 这几方匆匆寒暄之后,便一起合计着如何才能出城,也算他们走运,曲长负在这个时候来了,吸引去了齐瞻大部分的目光。 宋鸣风等人趁着他们顾不得追究自己这边,迅速脱身,一路急赶,追了一阵之后,还真的和曲长负见面了。 曲长负身边的护卫原本就都是训练有素的精英,方才刺客突然出现,打了大家一个措手不及,眼下快速反击,再加上宋鸣风等几个高手过来帮忙,很快就将刺客们制住。 曲长负想起齐徽的话,说道:“他们嘴中藏有毒囊!” 只是他虽然提醒的及时,刺客们的动作却更快,不等其他人上去阻止,纷纷咬破口中毒囊而死。 下属连忙前来请罪,曲长负摆了摆手:“无妨,都知道是谁做的,留不留活口也无所谓。” 他回头对宋鸣风等人道:“二舅,表哥,你们没事吧?舅母她们呢?” 宋绎笑道:“还得托我们曲大人的福,你来的及时,分散了齐瞻那些人的注意力,娘和妹妹她们都救出来了,女眷在后面。我们嘛,除了有点饿得慌,其他一切都好。” 曲长负失笑,一猜便知道齐瞻肯定是忌惮宋鸣风等人的功夫,在他们的饮食中下了药,以至于大家这些日子都没吃上饱饭。 如此倒是不如那些文官,虽然跑也跑不掉,但起码不至于饿肚子。 他让小端拿了随军带的干粮和酒过来,虽然也只是一些馒头干饼,已经足够让宋鸣风等人吃的狼吞虎咽了。 曲长负又去跟宋家女眷打了个招呼,却意外看见,林忆等数名小姐夫人也在其中,不禁有些诧异:“你们?” 宋二夫人周氏道:“兰台,这次我们能出来,多亏了林小姐暗中帮忙。否则你舅舅他们根本就不可能知道我们被关押的地方。” 曲长负冲林忆作了个揖,说道:“多谢。” 林忆利落道:“这种时候谢就不必了,我知道宋将军他们是有能力救人出来的,同时也是齐瞻关注的重点,权衡之下才会采取这样的做法。只是如今这般形势,不知道大人有何打算?” 此地也不好耽搁,他们一边赶路一边谈话,听林忆问到重点,宋鸣风等人也凝神倾听。 曲长负道:“我先同各位说一件不太妙的事,就在不久之前,我收到了璟王传讯,目前,凌州守将徐天飞已死,西羌的西路大军长驱直入,正在逼向京城。” “徐天飞竟然已死?!”宋鸣风与他相识,闻言大惊,“他最是骁勇善战,怎会如此?!” 曲长负道:“因为他并非战死,而是睡梦中被下属迷晕之后砍去头颅,献给了西羌。” 他寥寥数语,已可以想见当时惨烈,众人顿时一阵沉默无声。 当时西羌基本放弃了对郢国边境的频繁骚扰之后,便兵分两路,一路进攻惠阳,一路进攻凌州。 原本以惠阳的实力状况,处境是要比凌州差上许多的,因此当时大部分人的视线都放在了惠阳上面,无论是曲长负和靖千江的前往,还是随后谢九泉驰援,也都首选惠阳。 但没想到,凌州兵强马壮,竟然会因为这样的原因和失陷。 曲长负道:“你们可有觉得十分奇怪?当初西羌几次突袭成功,便有人猜测朝中是否藏有奸细,只是变故突然,尚未来得及调查清楚,皇上便已经南巡了。但眼下局势这么混乱,他们竟然依旧能够轻易买通徐天飞身边近卫,可见这名奸细的来历非比寻常。” 宋蕴道:“你心里有了人选?总不可能是魏王自己罢。” 曲长负笑了笑:“李裳。” 宋蕴没想出来李裳是谁,倒是宋鸣风道:“梁国质子?” 曲长负道:“不错,方才那些刺客就是梁国的人,我怀疑李裳正是齐瞻背后的支持者,至于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嘛……” 宋鸣风:“或许是想先支持齐瞻登位,然后再反过来要对方帮助自己回到梁国?” 曲长负道:“我想过这个可能性,但是又觉得有些地方隐隐违和。” “如果李裳打的是这个主意,那么首先他不应该太过违背齐瞻的意思,其次郢国的动乱少一些,对他以后赢得支持也是有利的。” 曲长负的脸上略带沉思之色:“但现在很有可能是他背着齐瞻把郢国的情报卖给西羌了,与其说是想赢得助力,倒更有几分唯恐天下不乱的意思。” 连他都不能确定,其他人自然更加难以判断。 宋鸣风道:“不管李裳有什么目的,现在岂不是京城危殆了?” 曲长负道:“太子在。” 宋鸣风一怔,随即压低了声音:“你的意思是说,太子他……” 曲长负微微颔首:“他无恙,故意放出重病的消息,正是为了蒙蔽内奸。西羌急于趁着京城空虚而攻打进宫抢掠,沿途就不会有心思伤害其他州府的百姓。而惠阳形势已经稳定下来,有谢将军镇守,璟王可立即回援京城。” 宋绎平日里性子粗疏,但是于这等战略安排上的事宜倒是一听便明,他说道:“兰台,所以你来的目的就是震慑平洲,防止他们当真与西羌配合,夹击京城?” 曲长负道:“不错。” 宋绎道:“但你这里不过只有万余人。” 曲长负道:“太子已经下令,急调晋宁府和安川府的两处守军北上,原本预估起来,能与我同时赶到这里。可惜最近动乱,一路上山匪太多,耽搁了行程。怕是要晚到几天。” 宋鸣风一听便道:“从晋宁和安川到京城,若是经过圮山一带的地界,当然会遇上山匪,他们应该绕路,取道广阳便好了。” 曲长负并不熟悉当地的地形,这一点却是连他也不知:“原来如此,还是二舅有经验。” 宋鸣风将酒壶里最后一些酒一口气喝干,然后道:“兰台,你给我二十个人,我去接应他们。” 曲长负道:“你们好不容易才逃出来,现在局势又乱,还是先送舅母和妹妹们回老家那边安顿好了再来帮忙罢。” 宋鸣风不容置疑:“让你哥去送。爹他们上战场就没带我立功,舅舅的拳头也痒了,你把人给我就是。” 其实对于他来说,目前这个局势,如果为了图踏实安心,那么最好的选择就是带着家眷回到没有受战火波及的老家,为宋家留下人丁。 如果是想驰骋沙场,随着曲长负留下也是个不错的选择,只带着二十个人老远跑去接应,其中的辛苦和危险不言而喻,就算是死了都留不下来名。 但这是他的外甥,这是他的家国,当宋鸣风看见曲长负带兵来到城下与齐瞻对答时,他既有骄傲自豪,也有心疼。 他必须得做点什么。 曲长负还要反对,宋鸣风却道:“你若不是像齐瞻那样把我关起来,就算是不给人我也能去。好啦,舅舅有分寸,你听话就是了。” 曲长负难得有拗不过的人,也难得还能被人当成家中的小辈来这样吩咐,他终究叹了口气,说道:“好罢。那我拨五十人出来,你们扮成商队带着信物南下,一路上不要和人起冲突,跟大军汇合之后立刻折返。” 宋鸣风揉了揉他的脑袋,笑道:“乖。” 第102章 东风吹行云 宋鸣风领着人前往接应军队,便由宋蕴和宋绎将女眷们护送到安全的地方去。 好在曲长负刚刚给齐瞻找了一个大麻烦,让他们暂时无暇追究宋家人逃跑的事情,宋绎等人这一路上应当也不会遇到太多困难。 曲长负也没走远,就在平洲城外选择了一处合适的地方驻兵,与平洲遥相对望,恰好挡在了前往京城的必经之路上。 几日之后,宋鸣风那边没传来消息,反倒是靖千江风尘仆仆地赶过来了。 他不让人通禀,悄悄进了营帐,见曲长负正背对着门口,自己跟自己下棋。 听到动静,曲长负也没回头,只以为是前来通禀军情的小卒,落了一子,简略道:“说。” 靖千江笑着说道:“几天不见,很想你啊。” 曲长负又欲落子的一顿,还是将另一枚白棋端端正正放在了想放的位置,这才回过头来。 他似笑非笑地说:“我怎么不记得军中有你这号人物?乱闯主帐,说话还这般没规矩,拖出去打死。” 靖千江在曲长负对面坐下,笑道:“我来找我相好的,大人再容我见他一见,好上几回,死都愿意。” 曲长负哼笑一声,靖千江,握了握他的手,问道:“这几天你怎么样?” 曲长负道:“还行,你怎么来了?” 靖千江便解释了一下,他牵挂着曲长负,将惠阳的诸般事务同谢九泉交接完毕之后,便匆匆领兵向这边赶,说来也巧,半路上碰见了已经同两支援军会面的宋鸣风。 现在形势紧张,处处都需要兵力,两边一看对方都是要来平洲,商议一番之后,便由宋鸣风先就近收拾流寇,阻截西羌退路,靖千江则又分了一半援军,一并前来支援曲长负。 曲长负自己落了一枚黑子,将一片被吞掉的白子捡起来扔回了盒中,说道:“既然把事情都安排好了,你还在忧虑什么呢?” 靖千江失笑道:“这你都能看出来?我觉得我每回见到你的时候都很高兴啊。” 他说着,也顺手捡了枚棋下,道:“嗯……可能是因为瞧着这局棋下的复杂,难有解法,所以不觉犹疑吧。” 曲长负笑了笑:“复杂,是因为两边的对手都是我自己,否则在布局方成的时候,静观其变,是个好的选择。” 靖千江道:“那么对手是否肯如你所愿?” 曲长负道:“这个恐怕就够呛了。要不你拿个主意,看是齐瞻死好呢?还是李裳死好呢?” 靖千江:“……不要用那么随意的语气说这种话啊!” 他这样说着,倒也明白曲长负的意思,如果不想让人对外攻击,那么最好的方式就是挑起内斗。 不管出于什么原因,目前李裳的行为有害于郢国,而齐瞻只想把位置夺过来,肯定不愿收拾烂摊子,他们已经有矛盾了,现在只是挑拨谁的问题。 靖千江道:“魏王还需要李裳的助力,只怕是就算对他不满,也不会轻易下手的。观李裳作风,虽然不明其意,但心狠手辣,无所顾忌,应该更加容易鼓动……但他们两人之间各有目的,也不好说。” 曲长负道:“如果李裳自己先对魏王动手,那么他还怎么指望着魏王登位之后,助他回到梁国呢?” 靖千江稍一思索,蓦地笑了:“所以如果他真的这样做了,就说明李裳的目的根本不在于此。曲大人啊曲大人,你这步棋,可当真是一箭双雕的好计!” 李裳一个梁国送过来的质子,这么多年一直老老实实的,现在折腾出这么多的事来,如果竟然不是为了回到梁国,那么他又想干什么? 靖千江探过身去,不顾曲长负“离我远一点”的警告,强行手欠地捏了下他的鼻尖,笑问道:“快说说,你既然已经想到了这一点,一定不是今日才开始布局。小坏蛋,你到底具体谋划了什么?” 曲长负道:“说的好像你是什么好东西一样。” 他说完之后,自己也不由得笑了,解释说:“其实前往京城见到太子之前,我已经同时派人通知了潜伏在平洲的细作,令他们想办法向齐瞻的手下提供两条消息。” 靖千江:“愿闻其详。” “其一,将郢国机密透露给西羌之人正是李裳。” 靖千江点了点头,其实这也并不是假话。 齐瞻就算是为了登位想要制造一些动乱,也不可能容忍西羌这样不断地侵略抢掠,李裳多半是瞒着他做下此事。 被捅破之后,两人之间必定发生矛盾。 曲长负道:“第二个消息,是李裳其实正是梁国派来郢国的细作,他的一切作为都是为了搞垮郢国。” 靖千江瞬间便知道了对方的意思:“这个消息很好。” 他们猜来猜去,想不明白李裳的目的,那不如就干脆为他编造一个。 第一个消息基本是真的,也很容易验证,齐瞻得知之后,会对李裳的自作主张产生不满,但还不至于到完全翻脸的程度。 等到第二个消息则完全是曲长负编的,可是搭配第一条,便显得合情合理,自然会引起齐瞻的怀疑。 这样一来,他就算不冲李裳动手,也必然要防范于他,不敢再用他的人。 至于李裳会对这件事有什么反应,那就正是曲长负想观察的了。 靖千江将目光落到棋盘上,微笑着点了点:“那么接下来,还是如此了。” 目前要做的事,曲长负在谈话的最初就已经说过——“在布局方成的时候,静观其变,是个好的选择。” 曲长负道:“是啊,至于要等多久,那就要看,某个暗中帮忙放跑了宋家的人,这次会不会再恰好地配合我咯。” 他这句话说的深意无限,靖千江摇了摇头,叹气道:“我怎么感觉,又要有什么我不大喜欢的人冒出来了。” 曲长负微笑道:“靖千江,你不喜欢的人怎么那么多?做人要敦厚随和,宽宏大度,太尖刻是不符合道德的行为。” “曲长负……”靖千江差点被气笑了,“你可真会说。” 曲长负一手撑着头,侧眸在他脸上掠过,懒懒道:“真的吗?” “真的啊!” 靖千江抓住他的手,将曲长负的下颌托起来:“所以每次见到你,我心里都不由感叹一件事。” 曲长负:“嗯?” 两人几乎近在咫尺,睫毛都碰在了一起,靖千江心猿意马,不由得一低头亲了上去:“感叹我怎么这么喜欢你,不被你挤兑几遍,心里当真难受。” 广袖交叠着拂过桌面,两个人却是谁也没再理会那盘已经彻底被拂乱了的棋局。 …… 只是棋盘上终究只是小小一方天地,只要稍加垂眼俯瞰,便可将所有局势尽览于眼中。 平洲眼下的情况,却要比棋局复杂万分。 从曲长负带着“玉玺”来到城墙下面进行了那一番喊话之后,平洲之内便发生了一阵骚乱。 心里觉得齐瞻的行为不对劲是一回事,但将造反这件事放在明面上说出来,又是另外一回事。 当晚便有不少人试图从城中逃出去,再加上校场旁边的熊熊大火,场面混乱无比,齐瞻迅速下令增派守卫,严密封城,这才使用强硬的手段将骚乱镇压了下去。 好在虽然逃了宋家,其他大臣的家眷们依然在他手心里捏着,这些人并没有在此刻妄动。 “殿下,目前已经暂时无人再试图闯出城门了,几个带头闹事的都被抓了起来。只是生怕引起更加激烈的反抗,未敢当场诛杀。” 不能杀,就只能先关着,他关了一帮官员,关了官员们的家眷,现在又多了一帮在这闹事的老百姓,真是让人头疼。 齐瞻道:“曲长负真是个祸害!早知道我当初就应该干脆点除去他,根本就不应该对他留情!” 齐瞻的手下没有说话,他倒是知道自家主子那个风流好色的老毛病,曲长负的相貌绝佳,的确招人喜欢。 但是以这位曲大人的手段……王爷就算不留情,还能真的弄死人家吗? 未必罢。 他心里这么想,就是不敢吱声,又禀报道:“除此之外,这里还有两份新送过来的情报,请殿下过目。” 齐瞻经营多年,自己的消息网自然也是十分完备的。 西羌这样进逼,他一方面担心靖千江等人挡不住,难免要将半壁江山拱手相让,但同时又盼着靖千江最好死在敌手,这样就不会再给自己添麻烦了。 因而得知战报之后,齐瞻就对那边的情况十分关切,派出去不少人调查。 他将信纸接过去,展开草草一扫,面上却显怒容,重重冷哼一声道:“李裳!本王果然没有怀疑错他!” 上次李裳提议给西羌提供郢国的作战图,借他们之手来对付靖千江谢九泉等人,本已被齐瞻严词拒绝,他没想到对方竟然这样不肯罢休,竟然还是私下里把情报传出去了。 怪不得西羌能横扫凌州,直逼京城,他到底找了一个什么样的合作对象?李裳还真是唯恐天下不乱! 齐瞻心情不好,盘算着一会要好好跟李裳分说分说,又翻开了另一张纸。 这次一看之下,却是不由大惊。 李裳是梁国专门派来搞垮郢国的奸细? 若是数日之前,有人同他这样说,齐瞻必定斥为荒谬。 哪里有奸细是让堂堂皇子亲自过来做人质这种方式的?谁都知道李裳是外人,又能告诉他什么情报? 况且,对方才只有十一岁的时候便已经被送过来了,那个岁数的孩子又懂得什么。 但这回结合李裳的所作所为,却让他不得不怀疑。 ——李裳一再出卖郢国,当真是为了让自己能及早成事吗? 不管此事真假,怀疑的种子都已经种下,他无法完全去信任李裳,但依旧需要借助对方手中的势力,也不好翻脸。 该如何是好? 齐瞻左思右想,心中慢慢浮现出一个主意。 他缓缓将两份情报折起来,放到烛火上烧掉,说道:“既然目前城中局势已经稳定下来,便不用太过挂怀,你传令下去,就说大伙这些日子都辛苦了,今晚在军中设宴,除了轮值的将士,其余人都可放开了好好大吃一顿,以作犒赏。” 很快,李裳就接到了齐瞻邀请他赴宴的帖子。 他有些不屑,将请帖递给苏玄:“魏王真是无论何时都改不了这个喜好奢靡享受的习惯,不成大器。” 苏玄将请帖看了一遍,却是神情严肃,说道:“殿下以为,魏王如此是为了享乐吗?” 李裳看见他的脸色,顿了顿问道:“莫非有阴谋?” 苏玄道:“是不是有阴谋,那也说不大准,但我想询问殿下,你最近可有做了什么?” 李裳道:“你指哪方面?” 苏玄沉吟道:“比如,给西羌提供郢国的情报?最近西羌不是已经取道凌州,直逼京城了吗?” “是。” 短暂地停顿之后,李裳笑着说:“果然什么都瞒不过你。目前太子伤势不明,靖千江乃是我们的心头大患。我瞧着齐瞻优柔寡断的,若不是由我出手,他这辈子都弄不死靖千江……你会为了郢国如今的战火蔓延而惋惜吗?” 苏玄平静道:“那些跟我没什么关系,但我认为跟这份请柬大有关系。” 李裳道:“你觉得,齐瞻已经知道我的作为,宴无好宴?可是他还要仰仗我手中势力……” 苏玄微微一笑:“话我只说到这里,殿下,拭目以待罢。” 当晚,满城欢宴,军中更是发下美酒佳肴,犒劳将士,人人吃的兴高采烈,酣畅之余也放松了之前的紧张情绪。 李裳和苏玄以及他其他几位得力手下也都前往齐瞻住处赴约了。 宴席初初开始时,众人气氛还算和谐,把盏共论合作情谊,可是酒到中旬,齐瞻便提起了西羌军队直逼京城之事。 “我当初阻止你泄露情报,便是唯恐此日。” 齐瞻说道:“西羌人野蛮凶残,抢掠成性,一旦侵入京城,必然会大肆洗劫,就算他们离开,要恢复元气,也得休养生息上数年了。” 李裳笑道:“魏王这是怪我多事了。” 齐瞻道:“那情报当真是你所透露出去的?” 李裳道:“为了助你完成大业,我也不是不得不为。” 话音刚落,他手中的酒杯便啪一声落在地上,砸的粉碎。 与此同时,李裳手下的其他人也个个手足酸软,头晕无力,瘫倒在椅子中。 “魏王,你——” 齐瞻令人将大门紧闭,站起身来,说道:“李裳,你可不要怪我,我毕竟是郢国的人,绝对不可能看着你祸害我齐氏的天下。” 李裳冷笑道:“你要跟我玩对付先帝的那一套,控制我,然后假传我的命令,动用我的人手。” 齐瞻道:“你放心,我不会杀你,对你的承诺也会依从,只是得等到天下平定之后了。你便先在这里住一阵罢。” 他这话不过是应付之语,眼下已经跟李裳结仇,等到大事成了,自然要先把他给杀了,以防报复。 李裳脸色变幻不定,忽然哈哈一笑,说道:“齐瞻啊齐瞻,我心里清楚,你我所求不同,总有拆伙的一天,但没想到这一天来的这么快。” 齐瞻正要说话,却见李裳神情诡异,慢慢抬眼看着自己。 然后他就感到背心一凉。 齐瞻不可置信地回过头去,只见身后站着一名面目陌生的侍卫,手持钢刀,刀刃已经从背后插进了自己的体内。 他想叱骂,想询问,喉头却只是喀喀几声响,唇边流出一缕鲜血,目眦欲裂。 而李裳那边的人纷纷起身,竟是浑然无事,显然早就已经有防备了。 李裳走到齐瞻面前,说道:“你现在一定有很多疑问,但怕是没命听到我解答了。真是抱歉,我却从未想过要留你一命。” 他一颔首,齐瞻背后那人将剑抽出来,他的身体立刻软倒在地,伤处鲜血狂涌而出。 苏玄站在齐瞻的背后,眼睁睁看着那血顺着地面流淌开来,齐瞻的身体抽搐几下就不动了。 他眼中寒光一闪。 提醒李裳齐瞻或有阴谋,就是为了试探对方的反应,他为了避嫌,并未参加李裳随后的布局,故不知道他目的何在。 眼下对方竟然如此果断的杀掉了齐瞻,苏玄不免想到,齐瞻再怎样也是齐氏皇族的血脉,他即便造反登基,好歹也有身份在。 但李裳竟然杀了他,整个平洲再无皇室中人可以领导,难道他就不怕发生战乱么? 自己费尽心机地接近对方,所要求得的那个真相,总算呼之欲出了。 苏玄握紧了拳头,只听李裳缓缓地说道:“魏王大逆不道,意图夺位,竟然害死了先帝,又刺杀太子,妄想登基,实在是罪大恶极。好在被我识破了他的阴谋,使得魏王伏法。” 在众人迷茫的注视之下,他从怀里拿了一块玉佩举起,说道:“其实我本名齐皓,乃是郢国皇室血脉,如今自会担起责任,整顿如今之乱象。” “这块玉佩乃是先帝尚未继位时的旧物,后赠予我母,另有两块他亲手写绘的定情丝帕,可做明证。” 李裳此言一出,众人无比目瞪口呆,震惊无比。 他在说什么? 李裳却没有过多解释,迅速吩咐众人处理齐瞻尸体,控制齐瞻府上不肯听话的人员,将他们都指派了出去。 苏玄没离开,问道:“殿下此言当真?” 李裳笑道:“让你惊讶了吧?不过事情确实是真的。当年先帝还是亲王之时,出使梁国,并且与我母亲结缘——当时她已经是宫妃了,但一直不得宠爱。” 苏玄道:“那么梁国兴帝将殿下送来成为质子,是……?” 李裳道:“他并不知道真相,是因为我母亲在宫中不得宠,又遭人迫害,护不住我,正好又有两国交换质子一事,她便主动要求将我送来,正是想着我在生父身边或许能够更加周全。” 他脸上微露一抹冷笑:“可惜,我这位生父更是冷血多疑,他有那么多从小看大的儿子都不怎重视,又怎么会照拂于我?齐瞻觉得当不上太子就耿耿于怀,其实真正感到不平的,应该是我才对!” 这一番离奇身世,实在让人料想不到,苏玄心中却只冒出来了四个字,那就是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前世今生的种种,电光石火一般闪过心间。 在这些重生之人当中,苏玄应是最晚死的那个,当时曲长负身死,他心中憋着一口气,发誓要搅得这天下大乱,谁也别想好过才行。 然而靖千江却偏偏跟他作对阻拦,导致苏玄功亏一篑。 他随乱军前往梁国暂避风头,心心念念的,都是要想办法再收拢一批势力为自己所用,继续搅弄风云。 曲长负是为了齐徽那所谓的天下基业而丧生,那么苏玄就要让所有的人因为他的丧生而感到痛苦,不得安宁。 到了梁国没有多久,苏玄便听闻了靖千江自刎而死的消息,两人的理念完全不同,当时他还为此嗤之以鼻。 所谓的阴曹地府都是未知之事,死了未必能与思念的人相聚,反倒等于抹杀了他在这个世上的痕迹。 他就偏偏要活着,要活到所有人都知道乐有瑕,也知道有一个人要为了乐有瑕,颠覆天下! 就在这个时候,苏玄却听闻了李裳这名质子突然起兵作乱的消息。 由于当时不在郢国,他不知道李裳作乱的具体经过,只是奇怪他分明是异国人士,为何可以令郢国的部分兵将都愿意追随,并且勾结西羌,里应外合,手中的势力颇为不小。 这个举动,连梁国上下听闻,都感震惊,显然也不是梁国在李裳的背后谋划,却不知道他这本事到底是从哪里来的。 其余的也便罢了,只是相比此生,上一世李裳跟“乐有瑕”也颇多交集,对他亦有些情分在。 大致控制了局势之后,李裳便下令让人再次到那处深渊之下,寻找乐有瑕的尸骨。 其实对此,谢九泉、齐徽、靖千江等人已经反复寻找过了,皆无踪迹,但每一个打算寻找的人又都不信邪,非得再自己挖一次才能甘心。 苏玄听了一些不知真假的消息,说是李裳找到了曲长负的尸骨,他整个人已经是半疯的状态,听到这个无暇细想,只知道绝对不能让对方遗骨落不到自己手里,立刻赶回郢国争抢。 结果苏相聪明一世,却没能分辨出来这消息不过谣传而已。 他回去的仓促,准备工作没做好,又心神恍惚,一心一意想把东西弄来,最终死了在乱军的流矢上。 这一世苏玄重生回来,见曲长负没出事,他自然不会发疯,处心积虑来到李裳身边,就是为了探知对方的秘密。 苏玄看似在给李裳出主意,实际上不过是在不动声色地推动对方将上一世本来就会进行的计划提前。 同时他也利用齐瞻,给李裳埋下了不少的暗藏危机,一有良机,就会全部爆发出来。 这样的话,他就能及早引出李裳背后那股暗藏的势力,而不至于处于被动地位。 直到现在苏玄才知道真相——真是让人意想不到! 怪不得李裳总似是带着一股泄愤的情绪,很多行为损人不利己,叫人难以猜测。 原来是因为他心中本来就有怨气,一朝得势,当然要好好报复一番。 这种心态对于同样偏执的苏玄来说,倒也不难理解。 第103章 为君梦里人 李裳打量着苏玄的表情,虽然对方是他的下属,但实在深沉善谋,平时总让李裳有种被压了一头的不痛快感。 这回难得叫他惊讶一次,李裳心中不由甚是得意,笑着说道:“虽然你娘在我母妃未嫁之前,曾经当过伺候她的婢女,但我知道,你到底是郢国人,为我出谋划策的时候难免会觉得心中有愧。不过现在总该踏实了罢?这皇位,我本来就有一争的资格!” 一般人听到这里也就顺着台阶下来了,苏玄却摇了摇头说道:“殿下,恕我直言,你纵然可以证明自己的血统,也没有打心里将自己当成郢国的人。” 李裳在兴头上被他泼了一盆冷水,脸色微变。 苏玄道:“话,殿下可能不太爱听,但我只是实话实说而已。什么态度,端看殿下日后如何打算。” 李裳道:“何意?” 苏玄也不客气:“若是你只想报复一番,那自然便由得你,但若是真的想要一争皇位,试问,一名不爱惜百姓的君主,如何能够得到支持呢?” 他的话让李裳原本已经陷入狂热的心情逐渐冷静下来。 因为他心里清楚,苏玄说的没错,纵使自己心中对齐家的人有恨,也并不喜欢郢国这片土地,但目前就是装都得装上一阵,不能将事情做绝。 齐瞻活着的时候,所有的罪名都可以推到他的身上,如今已死,李裳的挡箭牌可就没有了。 “是我一时糊涂了,当真亏得有你提醒。包括今日能够识破齐瞻阴谋,你同样功不可没。” 李裳冲着苏玄拱手一礼,郑重道:“他日身登大位,必然记先生首功。” 苏玄避开李裳的行礼,说道:“殿下言重了,我既然追随于你,那么自然所有的前途命运都系于殿下之身,这番话说出来,也是为我自己。那不知……对于平洲外面的驻兵,殿下又有何想法?” 李裳道:“曲长负此人心狠手辣,智计多端,而且心志极其坚定,难以收买,我认为不能留。你瞧瞧齐瞻的下场,便是对他手软的后果。” 李裳说完之后,见苏玄神情有点异样,便道:“怎么?” 苏玄笑了笑,说道:“我想齐瞻手软只是他自欺欺人的借口,他其实是拿曲长负没有办法罢。” “这倒也是。”李裳赞同道,“反正不管怎样说,我不能重蹈覆辙,第一个要除掉的人一定是他。” 苏玄道:“不知道殿下想如何做?” 李裳脸上露出了一个有些得意的笑容:“很简单,只要我现在一声令下就可以了。” 他向苏玄解释:“其实这原本就是先前我与齐瞻共同定下的计策。从前日夜间开始,我们两人手上一共掌握的十五万兵力就已经全部回调了,现在基本到位,我准备全部用于围杀平洲之外的驻军,包括曲长负在内,一个不留。” 苏玄自己前世好歹也算是个曾经掀起血雨腥风的男人,但李裳这时的话让他毛骨悚然。 当时他在城墙上看着,心中约略估计,曲长负手下也就带了一万来人,就算是他在周围还埋有伏兵,以现在郢国各处分兵交战的状况,人数也不会多到哪里去。 李裳这十五万大军,就算是直接上去踩,都能把曲长负那头的人给踩死。 更不用说他们现在是露天驻扎,不在城中,也没有城墙高塔一类的建筑作为作战的依仗,非常吃亏。 谁也没想到李裳和齐瞻竟然想要这样做,他们匆匆将各处兵力集结起来,对他处战局十分不利,完全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做法。 这当真是无论付出多大的代价也要除掉曲长负,可见李裳对他的忌惮。 苏玄心里一下子就急了。 李裳前世并未与齐瞻合作,而是选择了另外几名不在京城的藩王,双方联合起来,效果颇佳。 这一世苏玄来到他身边,不动声色地打断了李裳能够与那些人来往的可能,促成他与性格缺陷极大的齐瞻合作,再挑拨其杀皇上,杀魏王。 到此为止,计划还算顺利,下一步就是想办法再阴上李裳一把了,只要有耐心静待,应该也不是不可以完成的。 但曲长负的安危,是唯一能够影响他理智的事情。 一瞬间苏玄有些控制不住自己,很想上去直接把李裳也给弄死。 前世心爱的人死后的那种愤懑悲怒再一次浮现在脑海中,苏玄觉得全世界都在跟曲长负作对,都容不下他,都想害他。 曲长负明明从来都是无私为人,单纯善良,但所有人都会因为他故意表现出来的冷漠凶狠而误会他。 这些人都该死。 苏玄深吸口气,好歹还留了几分理智,把疯劲给压了下去,没有当时就跟李裳把这些话说出来。 眼下还杀不死对方,所以他得拖延时间,不能让李裳即刻动手。 苏玄道:“这个计策是好的,只是还没有发挥到极致。” 李裳:“哦?” 苏玄道:“殿下应该也知道,璟王对曲长负感情很深,上回便为了他赶赴南戎,我相信这次他如果知道了曲长负的处境,也一定会以最快的速度赶回来。” 李裳道:“你的意思是……一网打尽?” 苏玄道:“正是,目前西羌那边还在交战,靖千江要快,自然也来不及调兵,最大的可能是他带着少数人手先行来到平洲,那么我们不就可以趁机将靖千江和曲长负一起铲除了?” 靖千江回撤的速度太快,又是低调潜行,因而平洲城内并未收到他的动向,眼下倒成了一个好借口。 苏玄出的主意一向都很妙,李裳想了想,也觉得很有道理。 如果能一并把这两个人收拾掉,他的前路上就几乎没有阻碍了。 当下李裳就决定,先将曲长负那边的人悄悄包围住,但是暂不动手,再派人出去,将曲长负此刻的危险处境夸大之后四处散布,另璟王得知。 这次一定要叫靖千江明知道是陷阱,都不得不跳进来。 苏玄成功用靖千江当成借口,拖延了李裳动手的时间,剩下的事情就是要想办法把这个消息透露给曲长负知道,以便让他早做准备了。 至于靖千江,爱死不死。 给曲长负报信倒是不难,只要假造一份李裳调兵的文书丢出去让曲长负的人捡到便是。 以他的性格,就算是不信,多少也会小心验证一番,迅速思考对策。 问题在于目前包围圈已成,失了先机。 就算曲长负知道他已经被十五万大军给包围了,也不能立刻撤退,因为一察觉到他有逃跑的打算,李裳这边一定会立刻发动进攻。 而如果让曲长负独自悄悄逃走,应该不是难事,但他会这样做吗? 时间不容耽搁,苏玄安排的那份情报很快就到了曲长负的手上。 “齐瞻已死,李裳要调十五万的大军围杀咱们?” 见到这份情报,连靖千江都震惊了,说道:“这应该是目前他能调动的最多兵力了吧?李裳这是有多大仇多大恨,疯了吗?” 曲长负道:“齐瞻之死是计划中事,但李裳能够调动他的手下就让人不免意外了。李裳手中肯定还有什么咱们不知道的底牌。” 靖千江沉吟片刻,果断道:“猜测再怎样也没事实来的清楚,要想知道齐瞻那些旧部为何听李裳号令,我去问问不就行了。” 曲长负道:“你要亲入敌营策反?” 靖千江也在犹豫,他从来不是一个盲目自信的人,眼下什么情况都不清楚,顶多也只有一半成功的把握。 要是由他去敌营,曲长负这边就要顶住十五万精兵的压力,要是曲长负去,也同样是冒险,哪一边他都舍不得。 曲长负看靖千江没说话,便道:“怕了?害怕的话你就在军营里待着罢,有我在,总不会让谁欺负你的。” 靖千江一怔,抬头看了看曲长负,曲长负自己倒没忍住,撇开脸笑了一下。 靖千江这才回过神来,笑站起身来:“那敢情不错,软饭最好吃,我真是前世修来的福气!” 曲长负道:“那你还是要去?” 靖千江道:“只不过这福气也不好修,我还是省着点用吧。齐瞻的旧部怎么也是郢国人,李裳联络西羌,杀害皇族,他们一旦有了其他选择,未必便不会动摇。” 他下定决心,展开双臂抱了抱曲长负:“无论成与不成,我都会随时传来消息,你自己小心!” 曲长负微微一笑:“山人自有妙计,拖延个一时半会不成问题。你去就是。” 靖千江走后,他又把身边几名可靠的将领召集过来议事。 这些人听到消息后也都震惊一场,李吉连忙说道:“曲大人,李裳如果当真把一切都准备妥当了,那么发动进攻就是随时都有可能的事情。我奉太子之命保护您,大人更是国之栋梁,请您趁现在速速离开吧!就算四面被围,一两个人乔装潜出,应该不是难事。” 曲长负淡淡道:“这里的所有人是我带出来的,我便不会扔下军队独自离开。虽然敌众我寡,但以少胜多的先例不是没有,战局没有开始之前,你们不必太过悲观。” 李吉还想劝说,却被曲长负打断:“我已经有了决定,不必白费口舌。” 他思忖片刻,说道:“我这里有两个战阵,李卫尉,劳你找人誊抄下来,下发至各队,令他们加紧依此操练,万万不可放松。其他人同样要加紧戒备,有事及时来报。” 众人见曲长负布置的井井有条,稍微放心,齐声应了。 旁边又有一人道:“曲大人,您说消息来的这样凑巧,会不会是敌方有人帮忙,特意提醒咱们?” 这样的怀疑,曲长负早就有了,毕竟也不是第一次。 李裳跟齐瞻的合作,是上一世一直到他死都没有发生过的事情,再加上这几回被提醒,曲长负已经隐隐能够猜出背后的那个人是谁。 唯独不确定的,是对方为何要这样做。 他忽然莫名地一笑,颇有几分狡狯之意:“不知道,但是我也很好奇。” “那……” 曲长负将身体向后一靠,用手撑着额头,截断了所有人的话:“我有些头痛,今天便散了罢。小伍,你去把军医请来,就说我不太舒服,似乎旧病复发。” 小伍大惊失色,连忙跑了出去。 听说曲长负身体不适,那可是最严重不过的事情,当下众人不敢再让他费神,纷纷尊令行事。 平洲城中。 苏玄焦急地等待着曲长负那边的消息,派出去的探子回来覆命之后,他连忙问道:“那边情况如何?” 探子道:“回大人,对方应该已经收到了消息,但只是加紧了军队的操练,却未见有人逃走。” 苏玄虽然知道曲长负不一定会走,心里还是存着一线希望:“若是暗中离开,应该也不会让你发现。” 探子道:“但……但小人见到大营中传了军医,依稀像是曲大人身体抱恙,想必他应该是还在军中的。” 苏玄算来算去,没想到曲长负竟然会生病了。 对方身体不好,若是一些小毛病,从来都是不会说出来示弱的,到了传军医让其他人都知道的份上,一定病的不轻。 会不会是因为听到了军情太过焦急劳神,以至于此? 苏玄想到这个可能性,不由万分自责,同时也有焦急。 是自己错估了,没有考虑到曲长负的身体问题就贸贸然把消息传递给他。 可是时间本来就紧迫,如果被病情一耽搁,曲长负就更加走不了了。 而且,他到底病成什么样了,也让苏玄格外担忧。 他难得有这样举棋不定的时候,在房中转了几个圈,心如火烧。 思来想去之后,苏玄对手下探子说道:“你想办法带我出一趟城。” 曲长负说自己身体不适,这可是了不得的大事,军医急匆匆地赶过来为他看诊,却没看出什么问题来,只能开了一些养神的药。 曲长负正在喝药,小端突然进来了,说道:“少爷,外面来了个逃命的医师,我想请他为您看看病,您说成吗?” 曲长负道:“哦,他是听说我病了,特意过来的吗?” 小端道:“没有,他在乱军中逃难过来,慌不择路之下,碰到了咱们军营的人,想讨口饭吃,我就给了。说话时他闻见了我身上的药味,便能判断出您这病情的大致状况,十分准确,还说了自己是大夫,为了报答,想给您瞧一瞧病。” 曲长负叹道:“我的命真好,绝处逢生,竟然碰见了一位神医。快请进来罢。” 小端反倒犹豫了:“真请?” 曲长负道:“不是你先提的?” 小端道:“我……听您方才说的不像好话。” 曲长负失笑:“这都能听出来,没白跟我这么多年——没事,去叫他进来罢。” 不多时,一个留着两撇小胡子的清瘦大夫进得门来,冲着曲长负行礼。 曲长负上下打量着他,有点无礼地问道:“先生怎会落魄至此啊?” 那人说道:“回大人的话,我家中本来开了一间医馆,但因为战事难以维持,只能随众逃难,流落到了这里,幸得您的手下赏口饭吃,否则怕是要冻饿而死了。所以很想报答大人的恩情。” 曲长负靠在软枕上,微微颔首,手腕向上递给了他,说道:“很好,物品确实对你恩重如山。那有劳大夫了。” 那人将手指轻轻搭在了曲长负的腕上,一个简单的动作,被他做出了几分优雅郑重之感。 他问道:“大人可否说一说自己的症状?” 曲长负道:“都是陈年旧疾了。头疼,胸闷,全身发冷,喉咙里面老是有股血腥气,很呛。” 这医师自然正是苏玄假扮的,他亲耳听到曲长负这样形容自己的病情,不免心痛,垂眸道:“是,那么我来为大人开张方子罢。” 曲长负道:“这里药材有限,先生要开药方,还得按照实际的条件来。” 苏玄说道:“这一点大人可以放心,我在逃难之时带了不少的珍贵药材,现在自己留着也没有用了,大人如不嫌弃,可以找人试毒之后服用。” “原来你身上有治病的良药。” 曲长负道:“可惜治病的药在人饥饿的时候不能填饱肚子,也是枉然。毕竟有命去生病的前提,是先要吃饱穿暖,活下来。” 苏玄写字的笔锋稍稍一顿,纸面上已经出现了一滴墨迹。 他道:“大人说的是,可有的时候,若是得了治不好的绝症,那么食不下咽,夜不安寝,也是同样无法可想的。” 他将笔放在一边,随手揉掉了那张方子。 曲长负道:“嗯,怎么不写了?” 苏玄说:“大人没有生病吧。” 曲长负不可能跟一名萍水相逢的医师交浅言深,他这是一上来就知道来的人是自己。 那么料的如此准确,唯一的可能性就只有他本身就是装病,故意骗苏玄过来。 苏玄冒着天大的风险前来,满腔担忧心疼,来了之后没想到人家根本就是装的,要不是曲长负,他这辈子都不会上别人这样的当。 但也因为是曲长负,他实在没脾气,只能又好气又好笑。 曲长负道:“我是没病。你帮助宋家人逃离,给我提醒李裳的埋伏,说明还顾念旧情,那么我想,或许听说了我病倒的消息,你会来——苏玄,苏丞相。” 苏玄苦笑道:“我当然会来,这一点你就不用‘或许’了。只是你我现在是敌对阵营,你把我叫来,不会是想叙旧罢。” 曲长负道:“为何要留在李裳身边卧底?” 苏玄顿了顿,尚未说话,曲长负又说:“你也不必说你本来就是他那一头的,只不过念在过往情谊才来帮我。我知道,暗示林忆同我合作,点破齐瞻陷害太子璟王阴谋的人,也是你。” 苏玄干涩道:“是。” “如果不是有什么不得已的原因,就算你防备李裳,想把他干掉,也不会采用这种牺牲自己全部名声的做法。你……似乎在回避我。” 曲长负一语中的,深目如幽潭,看向苏玄:“说罢,究竟有何隐情?” 苏玄从不在乎别人对自己的看法。 从上一世公然造反开始,他便已有了“即便千夫所指,吾亦欣然往之”的决心,这辈子公然跟李裳站在同一立场之后,朝臣谩骂,同僚失望,他也未曾放在心上。 但曲长负是唯一一个点破他卧底身份并询问他苦衷的人,又是他痴恋两世的心上人。 这寥寥几句话,顿时激起苏玄心中爱恨嗔痴诸般妄念。 第104章 破胆与君尝 那一瞬间,所有的隐忍溃不成军,苏玄不由握住曲长负的手腕,低声道:“小瑕,你可知道我——” 心中积攒的话就要脱口而出,却在触及到对方略显苍白的面容之后,霎时停顿在唇畔,酝酿出一股苦涩滋味。 曲长负道:“你什么?” 三个字,仿佛一根极细的线,一头系着初见那年的杨柳春风,在他心头一绕,留下丝丝缕缕的痛楚。 姹紫嫣红瞬间开遍,顺便凋零,留不住与不可得,便是一生。 苏玄放开他,低声道:“我现在还不能说。” 曲长负凝视着他,苏玄实在无法抗拒他这样的眼神,只能将自己的原则一退再退。 他避开曲长负的目光道:“我只能告诉你,我确实是有心算计李裳,因为我前世就知道他会造反。现在齐瞻已经死了,李裳对我非常信任,只要留在他的身边,我总能找到机会让他也功败垂成,等到功成那日……我再来见你!” 曲长负轻飘飘地说:“那要是功没成你就死了呢?要是今天没有被我点破呢?” 苏玄心乱如麻,十分模式化地回答他:“孔曰成仁,孟曰取义,为了公正仁义,古往今来多少仁人志士蹈死不悔,若是我当真遭遇不幸,那也只能是效仿之了。” 曲长负不由大笑,说道:“话是好话,但我说苏玄,你是这种人吗?” 他站起身来,果然毫无病态,负手在房间里踱了两圈,说道:“咱们相交多年,旁人觉得你斯文内敛,我却并不如此认为。这种默默为国奉献的精神并非为苏相所具备,你有心坑死李裳我是信的,但要说你是为了大义,却还差着。你造反我倒是信。” 苏玄道:“那凭着乐有瑕对于苏玄的了解,我最重视的东西是什么?我能为了什么?” 曲长负道:“如果是原来,我会想你是否要藉此另辟蹊径,立下大功,这样李裳事败,新君上位,你必定是最大的功臣。但现在看你的态度,在意的不像是这个。那如此卖命,不为立功,只能是……赎罪?” 苏玄脸上霍然变色。 猜到这一步,曲长负自己也不确定了,问他道:“你有什么用得着赎罪的地方吗?跟谁赎罪?” 苏玄脸色几变,终于忍不住扶额叹了口气,无奈道:“见不着你的时候我常常觉得思念,但是有时候跟你多说两句话,我又十分能够体会到别人那种对你避之唯恐不及的心情了。你就别问了,赶紧离开这里,行吗?” 曲长负很少听他用这种带点崩溃又带点无奈的语气说话,他说道:“我若是不走,或者还有一线生机,我离开之后,这里的军队无人顾守,才是必败无疑。” 苏玄道:“要不然我替你留在这里,我可以扮成你的模样领军,这你总该放心了吧!” 曲长负看了他一眼倒笑了,说道:“不说这话你也要留着。苏相不会这么天真吧?以为我特意把你骗来,就是聊上一阵天再放你走?” 苏玄这个人要是当真想做什么,手段绝对会非常激进而且疯狂,从他跟李裳联络开始,之后种种作为无不是兵行险招,只把就是已经报了必死之志。 但是曲长负根本就觉得,无论是出于怎样的原因,苏玄都根本用不着走到这一步,与其让他这个不确定因素发疯,还不如搁身边看着。 苏玄脸上的表情十分一言难尽,曲长负瞧着他笑了笑,似乎还有几分得意。 他轻拍苏玄的肩膀说道:“收起你那套舍生取义,内应卧底的把戏,就老老实实在我身边吧。我活着还你清白,我死了,全军必败,咱们大伙正好也就一处埋了。” 他扬声说:“来人!” 小端从外面进来,曲长负道:“拿副镣铐过来,把这位神医的双脚锁上,就让他在我这帐子里待着罢。若吃喝上有什么要求,满足就是,别听他说话就行。” 小端看了看这位自己引荐来的“医师”,表情还有些茫然,曲长负又道:“啊对了,易容也去了,这两撇胡子看的我眼睛疼。” 小端微怔,立刻大步上去,三下五除二揭下了苏玄的易容,然后惊道:“苏大人?!” 苏玄:“……端侍卫,久见了。” 此刻,他心情之复杂简直难以言喻。 说实话,把人锁上,关起来,放在自己的卧房里,可是他一直以来想对曲长负做的事,甚至在一些梦境中还成功过几回,只是到了现实里始终下不了这狠手罢了。 没想到,现在倒是反过来被曲长负给……囚禁了。 这让苏玄一时不知道自己是该哭还是该笑。 小端看着苏玄的目光也变得不善和警惕起来,不知道他乔装改扮特意跑过来接近曲长负到底是有何居心。 只不过听两人说话,又觉得曲长负和苏玄的关系亦敌亦友,十分难以捉摸。 “就先这样吧,搞了那么多阴谋诡计想必很累,你可以在这里好好休息。” 曲长负拍了拍苏玄的肩膀,说道:“千万不要打逃跑的主意,我身体不好,经不住气,要是离了你可怎么活啊。” 苏玄:“……哦。” 曲长负以拳抵唇,做作地咳嗽了两声,背着手走了。 小端跟在曲长负身后出了大帐,追问道:“少爷,您的病这是好了?” 曲长负道:“我就没病。” 小端:“……” 曲长负把大家骗的团团转,居然还好意思教训他:“听说主子没病,应当第一时间展露笑意,表现欣慰之情。否则让旁人瞧见了,还以为你才是内奸。” 小端面无表情道:“奴才是替少爷心疼,您这一病,奴才还以为是前日里贪杯所至,刚把少爷的两坛子酒给偷偷倒了。” 曲长负一怔,然后抬腿就踹了他一脚。 “滚,看见你在我跟前晃悠就心烦。” 他没好气地说道:“去,找人给李裳送个信,就说他手下爱将苏玄已经被我给绑了,若是他敢轻举妄动,我就先把苏玄当着他城中众将士的面吊在城门前,让旁人看看他是如何不顾手下性命的。” 小端没想到曲长负把苏玄一人二用,居然还要继续发挥他作为优秀卧底的价值,威胁李裳一把,神色严肃起来,应了声“是”,连忙去了。 李裳得知这个消息之后,果真勃然大怒,立刻下令彻查,却没有人知道,苏玄这么一个大活人到底是怎么被无声无息地绑走的。 这让他对曲长负更加多了三分忌惮。 要是其他人或许还好一些,偏偏苏玄作为李裳的亲信和智囊,对他而言十分重要,更加知道他的不少秘密和计划。 就算李裳可以忍痛舍弃苏玄这个人才,但他也不能确保,苏玄听见自己坚持要与曲长负开战之后,会不会因为自己的被舍弃,一怒之下泄露给敌军重要的情报? 更何况,李裳在郢国的根基尚浅,除了苏玄等部分人之外,大部分都是刚投奔他不久的新势力。在这种情况下,他对待苏玄绝情,毕竟也不能对其他下属服众,总而言之,问题极多。 曲长负神来一笔,因为有着这些顾虑,就算李裳肚子里已经将他骂翻了天,还是不得不忍着脾气回复使者,说是自己要再考虑考虑。 曲长负很清楚,李裳的忍耐是有限度的,苏玄的事会让他头疼,但这只能争取出一定的时间,却无法阻止对方意图进攻的结果。 所以他现在要做的,既不是乔装逃跑,也并非坐等救援,曲长负要用这段来之不易的喘息之机加紧部署,等待靖千江的消息。 他不是要防范李裳的攻击,他是要让李裳尝一尝——失败的滋味! 从来到这里的第一天开始,曲长负就已经仔细观察了这附近的地形。 他们驻军之处背靠着一座山,山间有一道狭长的谷道,名叫踯躅谷。正是形容此地狭窄难行,进退维谷,令人不得不再次踟蹰徘徊。 而踯躅谷的另一面出口前,只有两条路,一条是水路,外接芙蓉浦,一条是旱路,出去之后便是通往干梁的方向。 而李裳那边的十五万大军包围圈,就是连这座山一起给围了进去,分别堵在芙蓉浦外面和山谷谷口。 曲长负据此将自己手下的万余人分开,做出了部署。 挑选来自南方,精通水性的三千人埋伏于芙蓉浦之内,另有五千人守在旱路出口之处的高峰上,而他自己则率领余下主力,继续留在军营,直面李裳随时有可能发动的攻击。 这样布置之后,若是李裳的军队发动进攻,主力军便撤往峡谷之内,十五万大军不可能同时进入,只能部分追击,这时便可发动攻击。 一方截断追击的敌军与其余大军的联系,一方采用游击式进攻之法,打乱敌军之阵型,让他们彻底失去人数方面所占的优势。 曲长负部署完毕之后,全军养精蓄锐,暂时不动,只等深夜再行分批调兵,以免惊动敌方。 这时一名小兵来报:“大人,营帐中那名俘虏说,想见您一面。” 曲长负听到苏玄被称为“那名俘虏”,心里还觉得有些好笑,转身回了营帐。 苏玄的脚上带着很重的镣铐,这使得他无法逃跑,但对于基本的行动来说,除了要稍微迟缓一些,倒是没什么影响。 曲长负进去的时候,看见他倚在自己惯常坐的那架躺椅上面,手中正持着一卷书在读,便道:“你这俘虏过的可真不错。” 一天的时间过去了,苏玄仿佛已经很良好地适应了这种生活,闻言将手中书卷放下,说道:“是,亏的大人心善,所以玄亦想略尽报答之情,告诉大人一个消息。” 曲长负道:“你想通的真快。” 别人陡然被骗过来抓起关押,全盘计划被打乱,怎么也得有几天的接受和适应期,苏玄倒是适应良好,很快就顺从时势了,真是能屈能伸大丈夫。 苏玄听到曲长负揶揄自己,不由暗暗苦笑,心道很稀奇吗?我对着你什么时候没妥协过,只不过迁就你的人太多,你也不会觉得在意罢了。 说到底,什么都比不上曲长负好好活着,脱离险境重要。 他说道:“我一向随遇而安,对各种情况适应的很。今天是想跟你说下李裳身世之事。” 曲长负上一世死得早,对李裳这人了解的有限,也觉得他种种行为十分古怪,闻言“哦”了一声,说道:“有何隐情?” 苏玄便一五一十,将当时李裳对自己说的话都讲给了曲长负听。 这件事离奇又巧合,连曲长负都听得诧异非凡,也明白了为何还能有一部分郢国的将领被李裳拉拢过去。 这些人原先大多数都是齐瞻手下的人,齐瞻死后,他们无所适从,又不好投奔以前视为仇敌的太子,便被李裳借机坦诚身世,拉拢到了己方阵营。 但这种关系的根基显然是非常薄弱的,其中大有挑拨的余地。 苏玄见到曲长负挑了挑眉梢,就知道他心里在琢磨什么了,说道:“李裳手里有先帝曾经赠给他母亲的信物和几封亲笔书信,信物的大致模样我能记住,你要是想攻击他的身份,可以从这方面下手。” 曲长负道:“不急,我要是这样做了,李裳便知道你已经背叛了他,那你这个人质就失去了价值。我还是先把你榨干了再做其他用途罢。” 苏玄:“……你榨罢。” 他顿了顿又道:“李裳这个人心狠手辣,他从梁国带来的手下不多,但个个都是擅长偷袭的死士。我估计你这样将了一军,他很有可能派人前来暗杀你,一定要小心。” 曲长负轻描淡写地说道:“随便。” 又过了一天,李裳那边派来了使者,前来同曲长负谈判。 曲长负称病未见,令李吉与孟津前往接待。 那名使者没有见到他,却不肯说明自己的来意了,说道:“我来之前,王爷已经吩咐过,这些事要同曲大人面谈,你们是做不了主的。在见到曲大人之前,我什么都不会说。” 孟津笑了笑,说道:“我不知道平洲城中还有什么王爷,只听说梁国来的质子已经将魏王杀害了。他都没有亲自前来,凭什么让我们大人相见呢?” 他说的使者哑口无言,却坚持不肯开口,也不愿意离开,双方竟然一见面就僵持住了。 曲长负听了下人前来传话,说道:“把那名使者叫进来罢。” “大人,万一他是想刺杀您?” 曲长负道:“没有听出他的来意吗?李裳一心想置我于死地,他的使者一定要验明正身,是怕我利用这段时间拖延,自己已经悄悄跑了。” 使者被带进来之后,看见曲长负,这才稍稍安心。但同时仍是有些怀疑他会是别人假扮的。 毕竟在双方实力差距这样悬殊的情况下,争取时间逃跑,才是正常的选择。 他见到曲长负面前摆着一架古琴,正在调试琴弦,便说道:“我家主子很久以前便曾说过,曲大人心系天下,飞扬勇决,是当世难得的人中之杰,令他甚为欣赏。今日见到大人如此处境,依旧淡然自若,果然无愧于这个称赞。” 曲长负道:“要称赞一个人也是需要一定资格的,得到质子的肯定,并不令人感到荣幸。” 那名使者也不生气:“大人的词锋又何必如此锐利呢?咱们双方只是立场不同,并无仇怨。甚至彼此的目的还都是希望这个天下战祸消弭,早日太平。” 他将李裳的亲笔书信拿出来,双手递给曲长负:“如果咱们双方交战,牺牲受苦的还是平洲城内的无辜百姓,倒不如大家各自退让一步。曲大人莫要再插手此事,我家主子亦会派人前往京城,关切太子殿下安危,再做后续打算,以尽量避免战事为首要,您看可好?” 曲长负随手翻了翻李裳的信,扫了两眼就放到一边,询问那名使者道:“你应当不是李裳从梁国带来的下属罢?” 使者怔了怔,道:“是,我乃郢国人,后来才折服于主上风采,因而效力于主上。但其实说到底,还是与大人以及这里的其他兄弟出于同源,万万不想见到同胞内斗。” 曲长负道:“我没有你这种厚颜无耻,两面三刀的人渣作为同胞。” 他把这么难听的话用一种叙述的口吻说出来,让那名使者一时半会都没反应过来。 “什、什么?” 曲长负道:“当初我们在前线抗击西羌人,为了是百姓不会受到他们的抢掠和屠杀,不知道有多少将士献出了生命。李裳缺屡次将郢国的情报卖给西羌,使得无数原本能够活下来的人枉自牺牲。” 他看着那名使者,目光冷冽:“自从我懂事以来,就知道自己是郢国子民。为官之后,受百姓之禄,忧家国之事,而你却为了一己荣华甘当叛徒,如何敢与我并称同胞子民?” 一瞬间,使者哑口无言。 “你回去告诉李裳,为了万千将士的亡魂,为了如今一片残破的山河,我也不可能与他和谈,无论任何条件!若是遂了他的心意,我无颜立于世间!你们这种软骨头的叛徒不是我的同胞,如今站在我背后的人才是。” 曲长负一字字道:“我守之土,誓死不退!滚。” 寒意从那名使者的心底油然而生,他几次试图狡辩,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这无关于口才,而是一个心中没有正义和信念的人,无论何时都无法在这个世间真正挺起胸膛。 使者没有完成自己的任务,踉踉跄跄的离开,而在走出营帐的时候,他听见自己的身后传来了琴声。 使者不由稍稍驻足,侧耳倾听。 一个人的琴音能够反映出一个人的心绪,曲长负的琴声当中,没有慌乱失措,甚至也没有愤慨激昂。 琴音如同清泉作响,夜雨缤纷,令人想到竹叶尖上的晨露,白玉盏中的梨花瓣,日出前第一缕天光。 诸般世间美好尽在于此,叫人仿佛明白了,为什么即使付出生命都要守护这片土地。 使者却听得脸色苍白,大汗淋漓,领着人以最快的速度离开了军营。 他的手下询问道:“大人,咱们可还要去刺杀曲长负?” “不,这个人必须得死,但是不能用这种方式让他死。” 使者闭了闭眼说道:“对付这样的人,必须光明正大地挫败他。否则,无论他生他死,咱们都不可能赢过他。必须得告诉主子,不能再拖了!” 第105章 千古傲云涛 曲长负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这本来也是世家公子基本上都会具备的技能,只不过他平时少有闲心,抚琴的次数不多。 苏玄从外面进来,曲长负专心弹奏,并未抬眼,苏玄凝视着他静静倾听,眼中有着绵绵情意,只盼时光永驻。 这几乎是他曾经穷尽毕生想要寻求的幸福,那些惨痛而可笑的过往,终于有了稍稍退却。 苏玄默然替自己斟了一杯酒,端到唇边,一口一口喝尽,早春的风里有种清凉的温柔,将营帐口的帘子鼓荡起来。 阳光煦暖,斜映而入,将两人的身影映在地面的毡毯上,彼此间毫无交叠。 苏玄笑了一下。 安静而美好,但实际上,往往是战争打响的前奏。 使者回去之后,将自己与曲长负的一番对话一五一十都转述给了李裳听,李裳立刻意识到,这件事当中,已经完全没有了转圜余地。 曲长负态度坚决,那么他们之间,必然已是你死我活的结局。 李裳做下决定,一天之内连发五份文书,表面上看是敦促曲长负释放苏玄,早日与他进行和谈事宜,尽量避免战争发生,实际上不过是故作姿态,以便占据正义地位。 在这种情况之下,曲长负置之不理,李裳的那一头大多数人都认为他已经仁至义尽,赞同开战。于是李裳遣兵进逼,正式宣战。 当初隆裕帝之所以选择平洲作为落脚之处,不光是因为这里与京城之间隔有水路,使得西羌不好攻击,更因平洲素为天下精兵所出之地。 这里的骑兵尤其凶悍善战,原本是齐瞻所属,现在则到了李裳的手中。 而就在双方各有准备,正式交战的同时,宋家军抗击西羌也已经连连告捷,斩杀西羌大将耶律跋。 随后一路夺关斩将,收复渔阳、上尧、清庄、巨河等地,所向披靡。 在这种情况下,最心急的自然是李裳。 他好不容易提供线报,鼓动西羌大军向京城进发,并约定双方联手之后,共同夹击京城,占领皇宫,杀太子部将,先一步将那里的势力掌握住。 结果现在西羌行军未至,后路已断,他则被曲长负拦在这里,如果不突破对方的阻碍,就无法前往京城,如果西羌因此觉得形势不妙而想要退兵,那可就完了。 所以时间不容耽搁。 因为敌我差距过于悬殊,在李裳的想象中,之前就是曲长负一直在玩弄诡计拖延,让他打不了,一旦开战,自己的大军上去就把对方碾平,也就是一天半天的事情。 他甚至已经计划好到了京城之后怎样与西羌联络,找到齐徽的下落,扶持自己登基。 那帮土匪蛮子所在意的,不过是京城中的物资,如果自己愿意割让丰厚的报酬,想必西羌答应合作并不是难事。 更何况有靖千江随后进逼,他们应该也不敢在这里逗留太久。 可惜事与愿违,真正开战之后,李裳发现,曲长负手中这点兵,却并不像自己想象当中的那么好打。 这就要说到曲长负主力军之中的一名先锋,名叫刘戟。 刘戟原本是跟在老将辜安手下,这位辜安在当年正是不折不扣的太子党,后来先太子去世,辜安告老还乡,他的下属们便效忠于靖千江。 刘戟什么惨烈的战争都见过,却是个完全不怕死的人物,他这次被曲长负从惠阳带出来,不能打西羌人,就想收拾卖国贼,早就已经摩拳擦掌多日了。 现在出口恶气的机会终于到来,李裳那边刚刚打开城门调遣兵将,就被刘戟先率军一千,趁机向着城内冲杀。 没人想到还有这等狠人,李裳这一边准备不足,被冲得七零八落,好在训练有素,在短暂的混乱之下,立刻组织反击。 但是刘戟已经得了曲长负的再三吩咐,虽然没有尽兴,还是在对方的包围圈没有形成之前及时撤离,率领手下奔逃回军营。 李裳立刻以烟花为号传令,让原本便将军营包围的守军从四面发动进攻,而曲长负早有准备,立刻率领主力军撤往踯躅谷。 踯躅谷地形狭窄且深邃,李裳没有贸然追击,派人将峡谷出口堵住,并且命令一部分人绕路上山,爬往峡谷两侧,准备向下投掷巨石,将里面的郢军给逼出来。 他目前最大的优势点就在于人多,曲长负要调配人手还需要精心安排,李裳却根本不用有任何的顾虑。 但是他忽略了一点,那就是曲长负正是一个最擅长为他人制造顾虑的人。 就在准备登山前往峡谷两侧的部队爬到半山腰的时候,忽然之间一阵猛烈的巨响轰鸣而起,脚下山石晃动,整个部队七零八落,非死即伤。 ——是火药! 曲长负竟然提前估计了他们的行动,在这里埋了火药! 崩落的碎石与残骸滚下,地面震颤,山脚下的李裳大惊失色,一时摸不透曲长负还设计了怎样的埋伏,立刻领着手下向后疾退。 结果在他们的后方,又是一片轰然爆炸。 曲长负等人在峡谷当中,听着外面的巨响连成一片,惨呼哀嚎之声不断传来。 他不用看,也能想象出那副场景,这就是他来之前明明特意带了火药,却迟迟没有动用的原因。 很多时候,他为了解决一些问题,不得不使用那些过激的,狠毒的,甚至卑鄙的手段。 今生如此,前世亦然,因为再没有其他办法了。 夜里睡不安稳的时候,他时常梦见自己幼时曾经在战乱中见过的惨像。 当时,他觉得那些罔顾人命、肆意屠杀的人简直好像恶鬼,给人间带来了无数令人悲伤的苦难。 如果天下能太平一些就好了,不会处处充满了鲜血和战乱,就不会有那么多人妻离子散,骨肉分别。 那无数双绝望的眼睛,那感同身受的痛楚,使得曲长负有了想要实现的梦想,可在朝着目标前行的过程中,他也经常会有迷茫的时候。 因为他觉得有时候……自己才像是曾经被痛恨和排斥的恶鬼,手染鲜血,阴暗卑鄙,造成了无数条人命消逝,无数个家庭破碎。 死的这些人,是他的敌人,但也是别人的父亲、丈夫、儿子。 明明已经到了决战之时,但这一刻,他的心中竟然感到有些许疲惫。 没有人喜欢算计与杀戮,只是无论付出怎样的代价,都想要实现心中的目标罢了。 或许有朝一日,当真海晏河清——若他能活到那时,也想尝试一下不一样的人生。 “大人,李裳已经进入峡谷了!” 正在这时,一个声音响起,曲长负迅速抬眼向前望去,目光清明而锐利,仿佛他的注意力从未从战局上离开。 “很好,他总算进来了!” 曲长负拨马回缰:“不要恋战,走!” 方才李裳徘徊着迟迟不进入峡谷,和曲长负埋了火药硬是要把他逼入峡谷的目的其实都是一样的。 这里地形狭窄,一旦进入,会让李裳失去很大部分他所占据的人数优势。 不过眼下没有其他选择,两军进入峡谷之中,且战且走,李裳命令身穿铠甲的军士们手持盾牌,配以长矛向前逼近,让曲长负手下军士不能趁势突击。 可见方才刘戟那一阵疯狂的骚扰和冲杀留给他的阴影很大。 但与此同时,曲长负之前在另一处出口峰上设下的伏兵接令,居高临下地俯冲而至,发动攻击。 李裳这边的军队急向着芙蓉浦的方向撤离,那里本来有他们接应的船只,不料曲长负已经在芦苇荡中令精熟水性之人潜藏,从下方将船只凿穿。 双方战斗激烈,李裳落了下风,但胜在人数众多,前赴后继,死战不退,亦是不好对付。 苏玄作为一名人质加俘虏,被押在后方,曲长负又特意吩咐了不许苛待他,使得他现在反倒成为了所有人当中最为轻松和安全的那一个。 刘戟肩膀负伤,被换下来包扎伤口。 他过去的时候,只见几个小兵都围在苏玄旁边跟他说话,已经让苏玄将双方的交战情况都套的清清楚楚,还在兴奋地问他:“先生,您怎么知道的?真是料事如神!” 刘戟又好气又好笑,忍不住踹了离自己最近的那人一脚,没好气地说道:“真是一帮傻狍子,有你们跟人家亲热的份吗?哪天被人给卖到集市上,怕是还要给人家数钱呢!滚滚滚!” 小兵们一哄而散,刘戟让军医将伤口给自己包扎上,看着苏玄说道:“苏大人,当俘虏就有点当俘虏的自觉,打听这些干什么呢?” 苏玄知道刘戟是个直性子的人,对着他却根本就不兜圈子,直接问道:“刘大人,咱们这边是不是要没有火药了?” 刘戟逐渐忘记了曲长负“不许跟苏玄说话”的命令,顺口道:“谁跟你咱们,你可别以为谁都不拿你当外人。” 苏玄道:“你不回答我也知道,若是火药充足,方才完全可以在李裳他们刚刚进入军营的时候便动用了。而且有件事你们不知道,平洲城中还有数架大炮,乃是齐瞻所藏,万一李裳知道此事,派人去取来轰炸山谷,只怕我方死伤更加惨重。” 他的声音不小,一名隐在人群中的小兵目光闪动,趁着无人注意,悄悄转头跑了。 刘戟一听,果然担忧:“此话当真?我去告知曲大人!” 苏玄道:“大人忙于指挥作战,你就算告诉他,他也是分身乏术,又何必多此一举?若是刘先锋信得过,你放开我,我带你去毁了那几门大炮。” 刘戟眯起眼睛看他:“放了你?你凭什么认为说这么几句无凭无证的话,就能为自己争取自由?” 苏玄道:“因为放了我对你来说没有损失。就算我另外怀有心思,带你去毁掉那门大炮的时候趁机算计你,那也只不过是一个先锋而已,又能影响眼前的战局吗?我何必这样大费周章,你又为何不信?” 如果单论口才,他不在曲长负之下,立刻将刘戟说的无言以对。 他觉得自己应该反驳苏玄才是,但想来想去,又没啥可说的。 “行!走就走!” 刘戟终于一咬牙,说道:“要是你小子敢骗我,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 苏玄淡淡地道:“放心罢,就算你想死,我也不想。我在这世上还有记挂呢。” * “什么?齐瞻还有大炮留下,你此言当真?” “前方传来线报,是咱们的探子亲耳听苏大人说的。”小兵向着李裳禀报道,“这种情况下应该不会有假,只是没有打听到具体位置。” 李裳沉吟道:“这倒是不难。全城搜查起来,齐瞻能避开我的耳目进行存放的地方不多。但苏玄这是背叛我了?他究竟要做什么……” 他正犹豫间,忽然又是一名小兵浑身浴血,满身狼狈地跑了过来,大声说道:“不好了,不好了殿下,王将军被璟王杀了!” 那可是李裳麾下十分得用的一名猛将,而且比起王将军之死,更令人震惊的是“璟王”两个字。 李裳一把抓住他:“靖千江?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不、不知道。据说魏王的两路兵马已经被璟王策反,他是从咱们军中过来的,现在正配合着曲、曲大人兴兵反扑,若不增加援军,前面就要挡不住了!” 李裳严厉地喝道:“那就增援!” 但他自己并没有前往,反倒退后了几步。 若说目前这个世界上最了解李裳的人是谁,那自然非苏玄莫属。 在李裳眼中,本来就从未将他人的性命当成一回事,对种种的道德是非也没有遵循的底线,自从亲手把隆裕帝这个血缘上的亲生父亲掐死之后,他就更加什么都不会顾忌了。 眼看自己由一名寄人篱下的小小质子一路走到如今,无论是仇人还是同伙都已经除掉大半,距离成功只有一步之遥。 他的热切已经达到了顶峰,竟然在这种时候啃到硬骨头,一定会发疯。 双方实力悬殊,但曲长负将地形与计谋发挥到了极致,又有靖千江突然出现配合,他们已经完全不占优势,甚至有可能输。 李裳下定决心,定了定神,沉声说道:“继续加派人手,跟他们车轮战耗下去。戚将军呢?你在此处督战,我回城再去调派一些兵马过来。” 他暗示道:“戚将军虽然投奔过来跟随我的时间并不算长,但本王信任你绝对有独当一面的能力,等到此战结束之后,这等战功,定有厚赏。” 那位戚将军一直在后方策应,也盼望着能够有立功表现的机会,闻言不疑有他,面露喜色应了声“是”。 李裳眼中阴狠一闪而过,带着人转身下山,回到平洲城中。 结果这一回城,他还发现了一件更加不利之事。 之前曲长负抓苏玄,又以言语威逼使者,要的就是李裳主动向外公开自己拥有齐氏血脉的身份,然后发动进攻。 因为有的话,只有让他自己说出来,才能找到破绽攻击。 李裳一路向回急赶,并没有因为这份在他心目中“名正言顺”的血脉而得到格外的特殊待遇,反倒听见各种关于他身世的谣言四起。 更加过分的是,那块由隆裕帝当年送给他的母亲、用来证明他身份的玉佩,竟然也被人按照相似样式的花纹给仿制出来了,用料下乘,雕刻粗糙,被小商贩摆在街头叫卖。 这实在是太阴损了! 李裳打眼一瞥,气的差点从马背上掉下去。 他简直有心一刀将那名小贩给劈死,但此刻的形势并不是能够引起骚乱的好时机,等到把所有外面不服他的人给收拾了,这些刁民也要好好整治一番! 李裳很快找到了齐瞻存下来的十门大炮,不觉喜形于色,当下再不耽搁,趁着天色渐黑,连夜运往城外。 他心中已经暗暗估量好了,靖千江和曲长负既然根本就是在一起的,那么肯定早就设计了阴谋圈套,自己不能回去涉险。 所以干脆就在山谷的出口外各安置两门大炮,剩下的则运到调兵的中路上去,同时攻击。 这样做就等于让李裳自己手下那些正与曲长负他们交战的人也当了炮灰,但成大业必须有所牺牲,李裳也顾忌不了这许多了。 可正在这时,后方突然传来了“轰隆”一声响,一股灼热的气浪排山倒海一般掀了过来,把他们都撞飞了出去。 身后有人声嘶力竭地大喊了一声:“不好了!大炮炸了,快逃命啊!” 紧接着,震耳欲聋的爆炸声便将所有的一切全部湮灭。 李裳身边保护的人众多,又在队伍的最前方,最后只受了些轻伤,灰头土脸地从一个土坑中爬起来,发现自己的军队早已经七零八落。 李裳头痛欲裂,脑子里面嗡嗡直响,伴随而来的还有极端的恼怒。 他呵斥道:“大炮怎会突然爆炸?是谁在旁边动了明火?!” 周围的将士们惊魂未定,尚未回答,便听有个声音静静说道:“这十门大炮本就是废品,移动颠簸都有可能造成爆炸,不然你以为齐瞻为何不用?” 李裳猛地转头,定睛看去,只见一队人马就在不远处,领头的人清俊儒雅,一身白衣,竟是不久之前才提到过的苏玄。 李裳想到他方才话中之意,心里顿时一沉。 他看着苏玄背后的人马,面色逐渐露出狠戾之意,冷冷道:“先生可是听说了本王在这里,故意来此恭迎的?” 苏玄坐在马背上,风度翩翩地对他倾身致意,客客气气地说道:“不是恭迎,是恭送,玄恭送吾主最后一程。” 第106章 白羽生风噪 纵然当看到苏玄的时候,李裳已经意识到对方这是背叛了自己,但听苏玄亲口说出之时,还是忍不住怒气狂燃。 他冷笑道:“没想到你平日里看着假正经,其实也是个贪生怕死的东西。真不错,被人抓起来威胁几句,就倒戈了?” 苏玄道:“对不住,若说倒戈,可能不大确切,因为我从一开始接近你就是别有用心,否则我不会建议你与齐瞻联手。” 李裳眯起眼睛,心中有种不祥的预感:“你什么意思?” 苏玄道:“其实各位皇子之中,最差的合作对象就是魏王。他虽然有野心,也有一定的势力,但是过于急躁轻浮,偏生又不是任人摆布之辈,比起太子和周王,都不占优势。” “可以说,无论你想要回到梁国,还是留在郢国,跟魏王合作,都必然失败……就算不失败,稍加挑拨,要你们失和也非常容易。” 有风迎面吹来,他的衣摆,鬓发都在风中狂舞,连声音都隐隐有些失真:“果然不出我所料,这一回,你的所有行动终究是冒进了。杀掉魏王,过早暴露出底牌,只会被人当成靶子打。” 不知道是不是李裳的错觉,苏玄这样坦率地承认一切,就好像是要故意激怒自己一样。 但处于目前这种久战不利的情况下,又遭当面背叛,要做到不动怒也确实不现实。 李裳心中已经恨不得将苏玄碎尸万段,强压怒火,冷冷问道:“我待你不薄,若是你好好效力于我,将来的前途以及地位都将远超你如今。从一开始就故意接近,处心积虑地算计于我,对你有什么好处?难道走到如今这一步,你还指望着自己能够落下什么千古英名不成?!” 苏玄冲着李裳笑了笑,不知道想起了什么,他的眼神忽然温柔下来,带着一股刻骨的情愫。 “事到如今,对你说说也无妨。”苏玄坦然地、柔和地说道,“我喜欢曲长负。” “这一世,当个叛臣贼子也好,忠臣良将也罢,我都只是为着他。” 李裳一怔,他设想过千般阴谋,却怎么也考虑不到,苏玄所说的,竟然会是这么一个纯情到近乎可笑的原因。 他眯起眼睛,一时分辨不出来对方是说真的还是有意揶揄玩笑:“你拿这种话来耍我?” “你信不信无关紧要。” 苏玄大笑道:“你只需要知道,今天你我之间一人必死就够了。” 双方心里都憋着一股气,说到这个份上,也没有什么叙旧的必要,那就打吧! 论兵力,即便是李裳这边部分受挫,苏玄能调动的人也远远及不上他,但跟着他一同前来的,却是靖千江麾下猛将刘戟,以及他们那一整支先锋队。 这些人一开始并不与李裳正面交锋,而是借助城中建筑作为掩体,以打游击的方式用冷箭进行袭击,灭不掉也甩不脱。 苏玄此人为他所用的时候,才能让李裳十分信赖,但如今变做敌人,更是劲敌。 论才智,他不在曲长负之下,更要命的是一直处心积虑地潜伏,对李裳这边的各种情况,甚至比李裳本人还要了解。 基于刚刚受到的惨痛教训,李裳并不敢掉以轻心,一边指挥手下作战,一边留神注意着苏玄的一切行动。 很快,他果然发现这些人的举动有些古怪,其中一部分似乎正在悄悄身着城西靠拢。 这样的行为就让李裳忍不住多联想了一些。 苏玄既然知道齐瞻留下的大炮藏放地,一定也知道别的什么,此时意欲派人往城西去,说不定就是有所图谋。 李裳本来就对于他因为喜欢曲长负才会这样豁命拦住自己的动机有所怀疑,毕竟他怎么也无法相信,苏玄这种人会是为爱甘于牺牲一切的痴情种子。 但如果对方的真实目的不是为了阻挡自己回到主战场,则是要去寻找城西的什么秘密武器,那就完全可以说的通了。 李裳立刻下令,对苏玄等人严密包围,穷追不舍,这回一定要力求让对方的任何打算都难以施为。 左右这是在平洲城中,苏玄为了达成目的不惜一切,深入到了敌方领地,那么李裳也不介意充分利用地利,送他归西。 双方一路交战,战至城西的河岸边上,前方似已无路。 李裳一勒缰绳,抬手止住了身后将士追击,望着已经七零八落的敌军。 在这种时候,如果他下令围杀,应该已经足以置苏玄于死地了。 但……他应该这样做吗? 先是被曲长负用火药设伏,而后苏玄又摸进城中毁掉了齐瞻留下来的大炮,这两件事让李裳此刻即急于看清楚苏玄的把戏,又不敢过于轻率。 他微一沉吟,低声传令,令手下兵将排阵,甲兵在前,盾兵在后,中锋突进,左右翼则暂时回撤。 苏玄一眼就看穿了李裳的意图,摇了摇头说:“殿下真是狠心,害怕我在这里埋下有火药,因此想让外围甲兵当做肉盾吗?” 李裳道:“苏玄,无论你再怎样故弄玄虚,被我大军包围都已是事实,我劝你还是及早投降,将阴谋说出来,我或许还可以留你一命。” 苏玄道:“阴谋就是,当初我劝殿下将所有大军全部调往平洲,集中兵力直取京城。” 他微微一笑,说道:“你读了许多兵书,但是实战经验尚未磨练出来,还不懂一个道理——有时候,并非兵力多者为胜。” 若是按照一般人想当然的思路,以十五万大军对一万,就是一人上去一脚,也能把对方给踩死了,但是事实远非如此简单。 要指挥的终究是人。 每个人都有不同的想法和目的,所谓名将,不光需要武艺高强,长于谋略,更重要的是,麾下无论有百人、千人,还是万人,十万人,都能做到指挥若神,万军合一。 上一世,李裳没有这么急躁地接管齐瞻手下势力,他能够调配的兵将是一点点增多的,势力逐渐壮大,这样循序渐进,虽然过程艰难,但也稳妥。 而如今,在苏玄的一手推动之下,李裳看上去风光到了极点,实际上他本人没有经历过足够的历练,手下兵将也并非各个忠心,甚至各个部队之间还存在着龃龉不满,为李裳埋下了致命的败因。 李裳心中一沉,却不中苏玄动摇军心之计,轻蔑一笑:“我不胜,那么谁又会获胜?就凭你?” 苏玄道:“当然不是。” 李裳顺着他的目光回过头去,脸色瞬变。 身后有伏兵! 其实在追击苏玄之前,他确实想过了对方故意引诱,在这里设兵伏击的可能性,但平洲城目前由李裳掌控,人数多了他不会察觉不到,人数少了在他这里难占优势。 所以比起伏兵,他反倒更加担心火药陷阱这一类的埋伏多一些。 可此时,从后方围上的兵马虽然不多,却是出自梁国! 他怎么也想不出这些人是如何过来的,却只听为首那人高声喝道:“八皇子,你为了立功回国不择手段,竟然想出冒充郢国皇室血脉的办法,挑拨梁郢两方生乱,实在是做的过了,还不速速与我回国请罪!” 李裳说道:“一派胡言!” 他可不想再与梁国正面交锋,正欲领兵突围,此时此刻,却已经到了午后时分。 身后的海水,开始涨潮了。 由于海水常年的涨潮退潮,不光带来了大量的泥沙,还浸泡着这里的地面,使得地上积了厚厚的淤泥。 因为天气寒冷,将淤泥中的水分冻硬,并不影响将士们的行动,所以方才竟然无人注意,而此刻被汹涌而来的海水一泡,脚下顿时如同泥泞的沼泽一般。 人马都被陷住,行动受到了极大地阻碍。 与此同时,梁军已经从后方冲杀而至。 劣势叠加之下,跟随着李裳东奔西走的大军终于到达了极限。 这当中,有李裳从梁国带来的亲信,他们同西羌一起残害郢国百姓没有压力,却不愿意同自己的同胞作战。 也有从齐瞻死后才完全归附李裳麾下的郢国人,他们本来就是因为没了主人无所适从,但眼下也被对方真真假假的血统给弄蒙了。 如果李裳是齐氏血脉,那么跟随他只是选择合适的主子,但若他终究还是梁国人,这岂不成了叛国? 随着有人试图逃跑,李裳手下军队终于开始彻底崩溃。 眼看潮水翻涌之中,苏玄居然还在带人阻挡他的去路,李裳终于忍不住大声吼道:“苏玄,你连自己的命都不顾了吗?” 苏玄笑了起来:“从一开始我就说了,我今天来,不惜一切代价,只为送你归西!” 事到如今,他虽然满身狼狈,竟还能笑的如此愉快,饶是李裳也忍不住觉得毛骨悚然,骂了一句“疯子”。 他几次欲从梁军攻来的相反方身离开,却被苏玄逼在海岸边上的沼泽当中,随着潮水不断冲刷,地面越来越软,人与马都开始挣扎着下陷。 窒息的感觉压迫着胸膛,身体不断下沉的同时,头顶冰凉的海水正在一波波地涌来。 这就是死亡的感觉,苏玄并不陌生。 但跟上一次死前满怀的悲怒、不甘与愧疚不同,这一次他知道曲长负还好好地活在这个世上,也尽全力地去弥补了自己对于他的亏欠,即便是死,也可以坦然赴死。 这回他执念已消,唯一的遗憾就是……没能再见他一面。 苏玄闭上眼睛,不再挣扎,任由身体被黑暗吞噬,只在心中不断回忆着曲长负的模样。 突然,他的手被一只手紧紧握住,紧接着用力身上一提。 眼前的光线乍亮,新鲜空气顿时涌来,他被人一把拽到了马背上,双臂下意识地身前搂去,抱住了曲长负的腰。 苏玄一辈子都很少有这样惊讶的时候:“你!” 曲长负救了人,张嘴时却还是一股冷嘲热讽地刻薄劲:“你可真会选死法,这样就地一埋,连棺材钱都省了。苏大人不愧是苏大人,聪明啊。” 苏玄坐在他身后揽着他,一时不知道该哭该笑。 曲长负嘴上说的轻飘飘的,实际上正一直毫不松懈地催马快行。 因为他们脚下都是泥泞的地面与海水,此时马腿上已经绑了特制的轻甲才会避免像方才苏玄李裳他们一样狼狈,但不快点脱身,也难免会陷进去。 苏玄不得不抱住曲长负的腰才能稳定身形,但他身上湿淋淋的,又把过了寒气给对方,只能尽量虚虚抱着。好在曲长负穿的披风隔水,不至于把他的里衣也弄湿。 苏玄实在是什么事情都做的出来,就连曲长负也没想到,他竟然真就敢带着这么点人回到平洲城,联络梁国共同对付李裳。 他是直到另一头的战斗结束,才发现苏玄不见了踪影的。 曲长负本来就已经凭借地利和奇诡的用兵之道占了上风,李裳那边不断增兵,原本是要通过人数来压制他,哪里想得到己方这边的军队中竟然竖起了璟王的旗帜。 众人猝不及防遭遇双方夹击,顿时慌做一团。 “不好,是璟王来了,快快退兵!” “曲长负的兵已经把谷口的路封死了,身哪里退?” “可是璟王为何会出现在我军之中?” “王爷呢?为何不见王爷踪影,难道是已经先行撤离了?” 李裳不在,其他人眼看不敌,也不愿意平白卖命,纷纷绕路撤离,这一撤毫无组织,自然就溃不成军,再无得胜可能。 曲长负之前周密布局已经现出成效,趁机一口气将敌军俘虏了大半。 “小瑕!” 靖千江从来都不管是不是在人前,纵马快速冲到曲长负身边,跳下来亲自把他扶下马背,看着曲长负身上的血迹。 “有没有受伤?累吗?” 曲长负倒是没受伤,但他身体素来不好,此时是有些脱力了。 他半倚着靖千江,觉得对方身上的盔甲表层都好像结了曾冰霜一样,微蹙了下眉,说道:“没有大碍。咳咳咳……李裳不知道跑到哪去了,你派人找找。” “好,放心,这里的善后工作有我。” 靖千江立刻就察觉到了曲长负细微的表情,毫不犹豫地将盔甲除下,扔给旁边的小兵,摸摸身上的衣服不冷了,这才半搂着他道:“我叫人在前面支了营帐,你先去歇歇。” 两人进了营帐,虽然时间仓促,靖千江也已经尽可能地将此处暂歇之所布置的舒适。 曲长负除去带着血污的外袍,在榻上躺下,总算可以松了一口气,觉得全身的骨头都要散架了。 靖千江把衣服接过来,站在旁边瞧着他,面含微笑,脚下却没挪动。 曲长负道:“还不走吗?” 靖千江走过去,半跪在他的床边,一手握住曲长负的手,用脸颊蹭了蹭道:“我就耽搁半柱香,等那点香灰尽了,我就走。” 曲长负便没再说话,闭上眼睛养神,帐篷中日影拂动,空气静谧安暖,仿佛方才的厮杀都是一场假象。 靖千江就着半跪在床边的姿势握了一会曲长负的手,稍解思念之情,很快半柱香的时间已到,他以为曲长负睡着了,便悄悄放开对方的手,要站起身来。 这时,他的手腕却被曲长负反过来扣住了。 靖千江微怔,重新弯下腰,摸了摸曲长负的额头:“吵醒你了?” “我就没睡。”曲长负道,“你要出去了?” 靖千江说:“你要是需要我照顾你,我就留下来。” “别了,璟王殿下我可用不起。”曲长负道,“更何况……如今彻底攻下平洲仅是时日问题,等到占领平洲之后,你或许还有机会更上一层。应该早做准备,现在必须考虑这个问题了。” 靖千江听出了曲长负言下之意,他一时没有做出任何反应,整个人仿佛已经定住。 曲长负道:“这应当是世间许多人梦寐以求,最想要追逐的东西。” 靖千江终于说:“齐徽尚在京城。” 曲长负道:“对,所以我在问你的打算,你的目的决定着接下来的行动,但你的选择我不会左右和干涉。” “我的打算?”靖千江柔柔地笑了一下,声音却不知为何有些发颤,“我最想要的……” 他望着曲长负,忽然将双唇压上他的唇瓣,深深吻了一下:“我想要的,不需要别人提醒,从来都在用尽生命追逐。” 曲长负道:“你……” 靖千江轻轻咬了他的唇一下,柔声道:“你既然问我,那么我也不妨问一问你,你累吗?” 这个问题方才扶曲长负下马的时候他已经问过了,但显然此时所说的并不是同样意思。 “我知道,你其实一直很累。你追求权势,并非迷恋功名富贵,而是想要证明自己,想要看到一个清平盛世。其实每回不得已用兵的时候,你都并不愿见到战火涂炭。” “已经没有再辛苦下去的必要了。” 靖千江含笑望着曲长负,“我们没有在一起之前,我就说过,我不需要你为我做任何事。只要能打退外敌,其他的东西落到谁的头上,就顺其自然吧。” “等到天下完全太平下来,你的心愿也就可以实现了。到时候,我们一起离开这里,我陪你四处走走转转,真正感受一下你的繁华盛世,好好休养休养身体,好吗?” 以如今的局势,他的血统,加上曲长负这一边的势力与才能支持,可以说,那个皇位靖千江只要想要,就是他的。 这一场场战争下来,几番出生入死,其中的艰难辛苦更不必说,曲长负知道靖千江会这样做,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自己。 但他以为对方心中,或多或少怎么也得有一些对于至高权力的追求。 这样的人曲长负见的多了,甚至他自己也是如此,一直脚步不停地往上爬,追求着更高的权势与欲望。 可靖千江真是个奇怪的人,他所有的渴求,所有的目的,从头到尾,竟真的就是这么纯粹。 风风雨雨世事辗转,什么都变了,唯有他仿佛依旧是当初竹寨里的那个率真少年。 靖千江想要的,只是希望曲长负活的轻松、开怀。 他想如往常那样嗤笑一声,揶揄对方是个傻子,可是这一刻,忽然又很不愿意开玩笑。 曲长负笑了笑,说道:“好。” 靖千江心里痒痒,很想把他从床上捞起来再狠狠亲上一顿,又想上床跟他一块躺着,可惜战争尚未到最后时刻,终究还是不能色令智昏。 他依依不舍地出去了,到外面拿雪在脸上蹭了一把,打起精神回到了军中。 第107章 错把韶华留 曲长负实际上很不舒服,要说什么具体的病症倒也没有,只是今日受累又招了风,便上来一阵阵的头痛欲裂,让人觉得疲累不堪。 方才靖千江在的时候,他不愿让对方担忧,一直硬撑着谈笑,此时人走了就顶不住了,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中间靖千江到底不放心,又回来过两次,喂了曲长负两回苦药汤,见他没发烧才放心离开。 等到曲长负真正清醒,日影已经偏西。 大概是药起效了,他坐起身来,感到自己恢复的不错,外面守着的小端听到动静,立刻进了营帐要伺候他。 曲长负一边穿外衣一边说:“李裳可找到了?” 小端犹豫了一下,曲长负便道:“那就是没有。” 小端:“……是。” 找不到这个惯会使阴坏的家伙,总是让人心里不踏实,曲长负又问了问靖千江的去向,便吩咐道:“拿我的披风过来,咱们出去看看,不必特意告知璟王,他若是来,着人同他说一声便可。” 他刚刚出去转了一圈,又看见小伍急匆匆地过来了,向曲长负报告:“少爷,苏大人和刘先锋都不见了!” 曲长负道:“他们两个?什么时候不见的?” 小伍将先前看守苏玄的那几名小兵领到营帐中,令他们说去苏玄和刘戟等人的去向,可惜这些人也只听到了几句零星的对话,说不出个明明白白的所以然来。 曲长负除了刚开始的惊讶,一直没什么表情,听几个人颠三倒四地将话说完,才道:“苏玄多半去找李裳了。” 小伍道:“少爷的意思是,他逃回去了?” 曲长负摇了摇头:“如果目的是逃跑,那么苏玄一定会想办法不惊动别人的消失,带走或杀掉刘戟等人都不是他的风格,他是去阻截李裳了。现在多半在……” 他的手指在桌面上轻敲了一下。 发现李裳不见时,曲长负的第一反应便是对方回到了平洲城中搬救兵,但据探子传讯,李裳未曾回过官衙。 如今看来,他迟迟不露面,一定是被苏玄绊住了,可苏玄手上只有那么点人,又会采用什么样的策略呢? 曲长负双眼微微一眯,站起身来说道:“我记得平洲城内西侧接海,此时快要涨潮了。快去点人,随我前往一探!” 如今平洲城已经一片混乱,混进去用不着耗费太多功夫,但曲长负赶到的时候,苏玄眼看就要和李裳同归于尽。 如果猜测他举动和行踪的人不是曲长负,当中出现半点差错延迟,苏玄的命就会如他自己所愿的搭在这里了。 苏玄身上的几处伤口被海水泡的发白,此时失血过多,脑海中有些昏昏沉沉的,全无平日里的机敏清醒。 他顾不得思考曲长负要带自己去哪里,也不知道自己的伤势如何,有没有性命之忧,仿佛整个世界当中,此刻只剩下了自己怀中的人。 马儿轻快地奔跑着,跑出了不断拍打岸边的海浪,周围的景色流逝,像是这么多年来迅若飞光的过往。 只有当这种时刻,他才能稍稍纵容自己,暂时放下那无时无刻不沉重压在心头的枷锁,幻想着这条路没有尽头。 他们能够一直、一直地走下去。 曲长负并没有跑出去太远,离开那片不太安全的区域之后,他便勒停了缰绳,说道:“所有的人都把兵刃收起来,前面有家客栈,进去休息一会,等着其他人进城接应罢。” 苏玄干了这一票大的,目前平洲城十分混乱,但正是因为这混乱,不同的势力失去领导,各行其是,这里反而完全用不着担心安全问题。 苏玄面色潮红,已经有些烧起来了,曲长负令人将他扶进一间上房,又请来大夫为他处理伤口,抓药。 曲长负自己则离着苏玄的床榻老远,坐在一张躺椅上,一边喝着热汤,一边瞧屋子里的人忙忙碌碌地伺候苏玄,若有所思。 若是只看他的神情,多半还要以为曲长负是在戏台子底下看戏。 苏玄昏昏沉沉的,一时觉得曲长负还与他共同坐在马背上,一时又觉得自己怀里空了。 他心中忧急,又动弹不得,感觉一只手过来扶住自己,就一下子将那只手抓住,脱口道:“小瑕!” 给他喂药的是小端,他被苏玄猛地抓住,先是愣了愣,随后便听见了那声“小瑕”。 虽然不知道曲长负过去的化名,但作为曲长负的随侍,以前他也听过苏玄这样称呼曲长负,知道他喊的人是少爷。 人都成这德性了,还瞎琢磨什么呢! 小端的脸色一下子就不太友善了,要把苏玄的手推开。 “小端。” 这时,曲长负出声道:“把药放下,你们都出去吧。” 等到所有人都退出去,曲长负这才站起身来,慢慢走到苏玄床前,用惯常轻描淡写的语气问道:“感觉怎么样?” 苏玄苦笑道:“还好。” 他清醒之后,整个人比方才在梦中收敛了很多,没有再试图伸手,但一双眼睛还是将曲长负从头到脚仔仔细细地端详了一遍,见他没有受伤,这才放心。 曲长负掀起袍角,在苏玄的床边坐下,端起床头剩下的半碗药,用里面的小勺子搅了搅,说道:“先把药喝了罢。” 苏玄似乎有些不知道该怎样面对曲长负了,听话的要命,不等对方扶他,硬撑着坐起来,接过那半碗苦药汤,二话不说,一饮而尽。 曲长负将手搭在膝盖上,转头瞧着他:“刘戟他们也都已经救出来了。我方才听他简略说了你做的事,我应该谢谢你的,若非你冒死毁了齐瞻的大炮,又拖住李裳,此战势必更要艰难不少。” “只要你没伤着就好。” 苏玄笑了笑,说道:“你用兵如神,料敌机先,已经做了太多,我若是安安稳稳地坐在旁边看戏,未免不好意思。” 曲长负道:“但你也可以不用这样的方法。” 苏玄默然。 “从刚刚重生之后就接近李裳,一直到今天的作为,手段都十分激进,根本就不顾及性命。包括你对待我的态度也是一样,回避闪躲,却又暗中帮助。” 曲长负道:“上一世发生过什么?你在——” “别说了!”苏玄猝然打断他。 但与此同时,曲长负也已经把最后两个字说出了口:“……赎罪。” 苏玄的身体猛地一震,这一刻竟然连伤都忘记了,竟一下子从床畔站起身来,便要离开。 曲长负一把拽住了他:“把话说清楚。” 两人僵持了好一会,苏玄回过身来,颤抖着握住了曲长负的手,没有试图把他甩开,只是这样紧紧地握住。 曲长负平日里便体温偏低,但他能感觉到,苏玄的手心比自己还要冷。 苏玄声音喑哑:“你若是知道了,怕是恨不得我刚才死了的好。” 曲长负道:“那也是你将隐情说出之后的事了。带着一个秘密去死,不觉得憋的慌吗?” 苏玄想说什么,又忍不住摇头笑了,无奈道:“你啊。” 他静默了一会,唇边勾起一抹苦涩的自嘲,终于说道:“我娘曾经是伺候李裳母妃的医女,我爹是府上车夫。” 说完这一句话后停了停,苏玄才继续下去:“当年郢国使者出使梁国,曾经选择京中贵女十名,进献给梁国国君,李裳的母妃正是这十名贵女当中的一个,我的母亲没有随她前往梁国,还留在了府上。但在我7岁那年,曾经跟着夫人一起去探望过一回。” 曲长负道:“原来还有这样一层渊源。” 他知道苏玄家境贫寒,生父早逝,后来一直是孤儿寡母的过日子,在苏玄科考之后,他母亲也过世了。但这些更加具体的细节,曲长负却没听苏玄提到过。 苏玄道:“是。我当时还小,懂事后回忆起来却觉得奇怪,从郢国到梁国,何止千里之遥,夫人思念女儿,去探望一番,合情合理,但特意带上我母亲这么一个下人,又是为什么呢?” 曲长负没说话,但他的心里立刻想到了“医女”这个词。 “直到……直到她去世之前……告诉了我……一个秘密……” 说到这里,苏玄的呼吸也明显地急促起来,几次张嘴,后面的话却怎么都说不出来,只有胸口不住起伏。 这件事让他甚至连寻死都不愿意讲出来,可想而知多年以来给他造成了多大的心理压力。 曲长负一把握住他的肩膀,低喝道:“苏玄!” 苏玄浑身一震,如梦方醒,抬起头来,眼中竟然带了泪意。 在这一刻,甚至连曲长负都有刹那失语。 他忽然觉得眼前的苏玄很陌生。 虽然对方的容颜俊美一如往昔,但撕下那层清朗温文的外表,面前的人更多的带有一种成熟而深沉的气质。 他的眼底,终于不加掩饰地露出了那股令人心悸的深情与……痛楚。 苏玄握住曲长负的手,将额头抵在他手臂的衣袖上,仿佛脱力一般,慢慢说道:“你小时候喝的养元汤,是我母亲配的。” 曲长负的表情凝住。 苏玄道:“李裳的母妃在宫中日子难过,希望能够得到其他嫔妃庇佑。其中惠妃的父亲是梁国大将高勒,年轻时曾几次败于太师之手,引以为毕生之耻。李裳的母妃为了讨好她,便称自己有办法除掉宋太师。” “那副药,他们本想借你母亲之手给宋太师服用,但宋太师性子粗疏,老当益壮,这等补药虽被送了过去,却被他忘在了脑后。谁想到宋夫人爱子心切,怜你幼年体弱,便先拿来给你日日饮用了。” 原来如此。 所以无论曲萧还是宋彦,都只说曲萧是发现了药中有毒,却瞒下不说,而并没有明确表示这毒是他下的。 下毒的人,是苏玄的母亲,毒,是下给宋太师的。 命运弄人,戏弄的又何止他和苏玄。 心中不知是恨,是怒,还是苦涩,更不知道这情绪应该向谁发泄。 苏玄握着曲长负的手,紧的仿佛想要把两人的骨血融在一处,声音哽咽:“上一世,母亲去世的时候对我说了这件事。而我又是在上一世死前,才知道你的真实身份。才知道……是我的至亲……害了你……” 或者说,苏玄上一世之所以万念俱灰,放弃求生,正是因为知道了一切的真相。 他没想到自己会重生,而一重生就带着原罪,所有的恩赐都仿佛笑话。 苏玄抬起头来,唇瓣和脸色俱是苍白。 “每回看到你为病痛所苦,我都心疼万分,医书读破万卷,也找寻不到能够为你缓解痛苦的方法。我还想一生照顾你,护你再无烦忧,却怎么也未曾想到,原来就是我的母亲害了你。” “所以我……必须得杀了李裳……我要为你报仇,也要为我娘赎罪……” 苏玄的嘴唇嚅动着:“小瑕,对不起……对不起……” 曲长负将手臂抽回来,苏玄松开他,茫然看着自己空空的掌心。 过了一会,曲长负说:“这就是你今生所有作为的全部原因?” 苏玄自嘲地笑了笑:“是,但没用了,一切都已经无法挽回了,哪怕是重生。” 曲长负忽地挥拳,向着他砸了过去。 苏玄丝毫不躲闪,只是闭上了眼睛。 曲长负的拳头贴在他的额头上,却在真正发力的那一刻,停住了。 然后他很清晰地看见,一滴泪顺着苏玄紧闭的眼角滑落下来,掉在被子上。 曲长负将苏玄的头向后一推,收回了手。 他淡淡道:“堂堂苏相,竟还有这样婆婆妈妈,儿女情态的一面,真让人开了眼了。” 苏玄怔忡道:“你……” 曲长负说:“算了吧,苏玄,以前的事一直纠缠在心里面没意义。我们……都放过自己吧。” 这句话不光是说他与苏玄之间的纠葛,还让人一瞬间想起了已经变成了一抔黄土的曲萧。 他好不容易从这些嗔痴恩怨的泥淖中挣扎出来,不愿再回头点数那些尖刀一样的过往。 苏玄涩然一笑。 他欲言又止,最终摇了摇头,从自己怀中摸出一枚装在荷包当中的玉佩来,递给曲长负:“这个给你。” 那只荷包已经变得皱皱巴巴,里面的玉佩倒是莹润光洁,保存的极好。 曲长负不接:“什么?” 苏玄道:“这枚玉佩中间,是一张方子。我这么多年来一直在钻研医术毒术,想要以此治好你的病症,但你中毒的时候年纪太小,终究没有找到良策,只有这张集数年心血配置出来的调养方子。本想着能够让你恢复一些也好,不过……” 他语气一转,抬头看了曲长负一眼,目光温柔中带着伤感:“眼下我瞧着你精神气色都正在转好,也能上战场杀敌,英姿飒爽,其实方子可能也用不上了。” 曲长负总觉得苏玄不止想说这些,他低头再看看那枚玉佩上的花纹,忽然记起来曾经一桩旧事。 当时苏玄已经是当朝右相,曲长负有件谋划需要他与齐徽配合,便上门拜访。 说明来意后,素来中立低调的苏玄答应的极为痛快,两人约定,起事时便以摔碎玉佩作为信号。 曲长负给了苏玄一块玉佩,苏玄却收了起来,还玩笑说:“你给的东西,我可不舍得摔,这个就当成是此次的谢礼罢。等到他朝功成,希望你我能够志同道合,并立朝堂,我便再回赠一块,作为贺礼。” 其实苏玄的话还有另一层深意,当时男子相恋,往往便流行一一双压袍佩饰作为信物,他当时心中还充满了期待,希望自己和曲长负将来能够有机会在一起。 但是后来曲长负身死,他又得知了真相,毕生念想,终究成空。 最残忍莫过于如此,如今这个人就在自己的面前,而他,却永远只能眼睁睁看着,心上人与自己永远不可能再相干的喜乐悲欢,生死与共。 如今当初那一块玉佩早就不知道何处去了,苏玄雕了块一模一样的,一直藏在身上。 “能……收下吗?”他小心地打量着曲长负的脸色,声音中竟不自觉露出一抹哀恳,低声道,“我知道你我之间再无可能,我只是想……把它给你,当个念想。” 原本是打算等他死后,如果有幸能让曲长负来收尸再拿到的,不过现在没有死成。 苏玄所说的不能跟曲长负在一起,指的并不是曲长负会不会原谅他,而是心里清楚,有这么一件事横亘在中间,自己就永远都成了曲长负伤痛经历的一部分。 如果他要过得好,本应该把这些都放下而忘却,苏玄的存在,只会不断提醒曲长负那些过往。 他可以隐瞒真相,但以曲长负看似清冷实则决绝的性格,哪日一旦爆发,彼此间伤害只会更深。 苏玄也不愿意为了能可占有对方一时的可能性,而这样做。 并不是因为道德高尚。他生性狠辣,不择手段,为达成目的无所不用其极。 可苏玄这一生唯一的顾忌,就是曲长负。 曲长负没有拒绝,苏玄笑了笑,想将玉佩给他戴在腰上,曲长负一顿,却伸出手,接了过来。 他直接放入怀中,说道:“多谢,我收下了。你也不需要再将这件事放在心上。” 他心中已经有了他人,哪怕仅仅是一枚玉佩,也终究不会再戴在身上了。 心里有种麻木的痛楚,整个人仿佛空洞洞的,愈是如此,反倒愈是能勉强扯出笑容来。 他最害怕的结果终于再次发生了,可是这一回,甚至连报复都找不到人。 相思两难怕销魂。半生浑似梦,一念不饶人。 苏玄忽然凑过去,用力将曲长负抱了一抱,在他耳边低低说道:“无论何时,苏玄永远都是当初收下玉佩的苏玄。若哪天遇到什么事了,只要你一句话,倾我所有,尽可为君奉上,此生无悔。” 他每一个字都斩钉截铁,全无犹豫。 说罢之后,苏玄不等曲长负推拒便将他放开,冲他洒然一笑,竟似真有些当初青年为相,意气风发的模样。 他重新躺下来,面色如常道:“那我再睡一会,养一养伤。你别守着我了,快去休息罢。” 曲长负从床畔站起身来,一时无言,末了终究微微一叹,转身而去。 苏玄闭着眼睛,静听衣衫摩擦,脚步轻轻响起,一步步都在与自己越来越远,终究,房门合拢,一切归于安静。 他没有睁开眼睛,只有一滴泪,顺着眼睑滑落在了枕间的绣花鸳鸯上。 第108章 奈此九回肠 靖千江以最快的速度处理完手头上的事,拎了一盒子好不容易买到的糕,兴冲冲回找曲长负,结果发现人跟苏玄跑了。 他头脑一热,干脆一鼓作气,直接率领大军开进了平洲城,把不服管束不愿配合的叛逆一绑,直接接管。 此时李裳已死的消息传了开,有人相信有人震惊,各方势力更加如同没头苍蝇一般惶惶无措,再一听璟王的号,也完全没有了抵抗的心情。 短暂的混乱下,平洲城很快就安稳了下,获得了难得的平。 靖千江简单安顿一番,亲自到客栈中去找曲长负。 他不知道苏玄那心眼多如麻的狗东西又在打什么主,前他住进曲长负营帐里的账靖千江还没算,这回又截胡,可让人断断忍不得了。 他换了身好看的衣服,梳了头发,一路走过又在水池子里照了好几回,昂首挺胸地进了后院。 一进去后,没看见臆想中的苏玄,反倒听见后院内隐隐有一缕箫音传。 靖千江顺着箫声转过回廊,只见曲长负一身广袖的紫色长衫,正倚在一株大树下吹箫。 这场景雅致如画,竟然令人一时不忍心踏足。 他有些浮躁的心情顿时安静了下去。 靖千江静静地在旁边站了一会,等到曲长负结束了吹奏,这才走过去说道:“有心事?” 曲长负将箫收,抬头望着他,懒懒了下头:“了。” 靖千江过去握住他的手,将他从树下拉,说道:“苏玄救下了,看上去却仿佛不很高兴。怎么,他惹气啦?” 曲长负道:“啧,这话怎么听着……有暗喜的思?” 靖千江道:“哎呀,我语气不对,显得小人了。我再说一遍吧!” 他垂下头,皱紧眉,小声而担忧地说:“什么不高兴?苏玄怎样了,们间没事吧?” 曲长负嗤地了一声。 靖千江也不管他冷还嘲讽,反正了就好,搂了下曲长负的肩,道:“行了,有什么事快我说说吧。码我担心不装的。” 曲长负道:“只……听说了一件事,心感慨。” 难得他会说这样的话,两人顺着客栈后面园子里的小径随走着,曲长负将自己与苏玄间的纠葛简单地对靖千江概括了一下。 饶靖千江素口齿伶俐,听了后也半晌说不出话。 过了一会,他只能喃喃地道:“这叫什么事啊……” 苏玄确实倒霉,但站在靖千江的立场上,他最心疼的自然就曲长负了。 不管整事件中非恩怨如何错综复杂,曲长负只无辜的孩子,却遭受了这样的无妄灾。 每每想到他被病痛折磨的样子,靖千江也时常心疼的整夜睡不着觉。 可苏玄一样,他也找了很多办法,束手无策。 幸亏这一世重回,曲长负虽然目前还不全然健康,身体状况也比上辈子好了许多,只要精心调养着,假以时日,应该不会再有大碍。 靖千江不禁握紧了曲长负的手,低低道:“往后我一定好好护着,绝对不会让这样的情况再发。” 除此外,他还有另外一桩心事,因此说完这几句话,有些欲言又止,还把嘴闭上了。 曲长负转头看了靖千江一眼:“还有什么想说的,一说出。” “——” 靖千江犹犹豫豫地说道:“对苏玄……心软了?” 曲长负道:“我难得有几看得上的人,当年也把他当成半知己,没想到彼此间落成这般,难免唏嘘。” 他说完后,靖千江又没接话,曲长负转过头去看他,脸颊忽然被一双手小心翼翼地捧住。 两人身高相仿,靖千江凑过去,轻轻亲吻着曲长负的眼角,面颊,比□□说,淡的更像一单纯的亲昵。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我心里其实有害怕。并不讨厌他,甚至一直以还有几分欣赏,他付出了那么多……我……我害怕动心……” 靖千江一顿,又迅速改口:“不,不害怕动心,我不要怪,哪怕一时被别人打动感动,也人常情,只要不离开我……就无所谓。时间久了,总会过去的。” 这也他上一世的心结。 曲长负身边永远不乏人喜欢,而他也永远让自己的理性胜于所有的情感。 那时候,靖千江不知道怎样靠近他,却也白,其他人同样没有机会。 而这辈子,他总算打动了曲长负,欣喜地瞧着他身上多了几分属于人的活气,但又开始忍不住患得患失,担心曲长负也会了别人而动容。 迅速改口,不因真的就这么大度,而突然很怕。 ——怕曲长负又会他那理智而冷静的口吻,说出什么话。 现在好日子过的久了,靖千江不确定自己还能不能承受那些原本听惯的冷言冷语。 曲长负似非:“哦?‘一时被别人打动感动,也人常情’……靖千江,当真这么想?我可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人。” 靖千江道:“我这不体谅吗?我自己当然不会。” 曲长负挑眉:“也就说,我人品比低劣咯?” 从只有靖千江杠别人的份,如今却被曲长负一句接一句,噎的说什么不,只好苦捏了他的脸一下。 曲长负打开他的手:“我一直以,动心就一辈子的事。因很累,也很难,而人的精力有限的。” 靖千江能够感觉自己的心跳在加快:“一辈子只一人动心,不改了?” 曲长负道:“说呢?” 靖千江清了清嗓子,假装严肃,却还忍不住从眼底透出,宣布道:“不改了就放心了,那我要得寸进尺一下!” 曲长负:“?” 靖千江双手抱住他的腰,将人箍进自己怀里,柔声道:“今天我在跟前,不许想其他人,也不许想那些不开心的事,回房睡觉去!” 曲长负叹息说:“恃宠而骄,真很过分啊。” 靖千江低低地了一声,冷不防转过身,一弯腰把曲长负给背了,大步回了房间。 两人各自有事繁忙,已经多日没有亲近了。 虽然靖千江一向温柔而耐心,就算再情急不会有任何过分粗暴的举动,但在被侵入的那一刻,他还感觉到了痛楚。 疼痛,又伴随着从灵魂深处升腾而出的战栗与极乐。 仿佛整人轻飘飘的,浮在半空中,挣开曾经从地狱里追逐出,捆绑住身体的藤蔓。 他蹙紧眉,也不知道在苦熬还享受。 靖千江的手扣了扣他的手指,然后放开,抚着他的头发:“疼吗?” 他稍停下,辗转吻着曲长负的眉峰与唇角,声音中几分喑哑:“有不舒服的地方,要立刻告诉我。” 曲长负一抬手,将靖千江稍稍撑的身子拉了下。 他说:“得了,婆婆妈妈的。还行不行了?” 靖千江动作微僵,然后也忍不住气了:“行!” 下一刻,两人一沉溺了下去。 忘记烦忧的最直接方式,莫过于共赴巫山,快活一场。 而有情人在枕畔,总算让人觉得,这世上的遗憾中,终究还有幸运会偶然眷顾。 * 李裳败后,他当时参战的手下半数或死或逃,半数则成了俘虏。 靖千江派人一一清人数,登记身份,等到把历弄清楚了,他令手下与梁国前的军队接洽,同他们将其中的梁国人带走处置。 苏玄一开始没打算与曲长负合作,私下联络梁国借兵,这回梁国所以派人前,多少也有些想要试探的味在里面,欲探究郢国目前的状况。 可当看到李裳几路大军的迅速失败,又发现平洲城很快就恢复了井井有条的秩序,他们识到在这时候分一杯羹的想法似乎不怎么算得上智。 于一番交接后,梁国军士领了俘虏乖乖回国。 当时海潮再加上几方人马混战逃窜,战局十分混乱,三日后李裳的尸体才被发现。 他死讯被证实的同时,也有另一不太好的消息传。 李裳溃败后,另两路原本已经依附于他的将领顿时没了着落。 双方一合计,害怕重新回头也会被清算,索性一不做不休,继续执行先前的计划,同西羌一夹击京城。 这样一,由于李裳提供的情报,再加上太子一直重伤未醒所造成的京城空虚,西羌自然不可能失去这千载难逢的良机,其可汗格摩亲自率兵攻打,不出三日,已经成功破城。 这也郢国立国以,京城的大门头一次被异族强行打开。 但尚未等举国上下这消息而感到哀痛震惊,很快又传了第消息。 ——格摩遇刺负伤。 从京城赶的探子回报了当时的情况。 城破后,街头几乎没有行人,更加根本遇不上官兵抵挡,西羌人大得,当街就开始进入空荡的商铺抢掠。 不怪他们嚣张骄傲,虽然一直口口声声嘲着中原人的文弱娇贵,但其实他们从祖上开始就对于这片土地向往异常,贪婪着中原的富庶昌盛。 如今竟然可以大摇大摆地走在京城的街道上,这些西羌人又怎么会经得繁华的诱惑呢? 但格摩可汗见到这一幕时,却皱了眉头。 他吩咐自己手下的将领:“让他们全部住手,整队人,在我下令前,谁也不许乱动这里的东西!” 他的手下不由劝说道:“大汗,咱们一路攻打到这里,大伙辛苦了,中原人吓成了缩头乌龟,让他们放松一下也没什么不好。” 格摩可汗冷哼道:“看看们没出息的样子!们可知道京城里最好的东西藏在哪里?在前面的皇宫中!我不信即使咱们闯入皇宫,也不会遇到阻拦,一会一定还有场硬仗要打,如果各自分了东西,谁还有心思奋不顾身地打仗?” 他稍稍地提高了声音:“告诉他们,这东西回再分也不及,一会谁最先闯进皇宫,能拿到的东西,就那人的!但谁要还不停手,我就把他的脑袋瓜子给砍下!” 格摩的命令被传下去,士兵们很快停止了争抢,他们向往传说中富丽堂皇的中原皇宫,也畏惧大汗的命令。 西羌的队伍重新整顿完毕,格摩可汗手按腰侧弯刀,微微仰头看着前方的长路尽头,目光中终于透出了狂热的野心。 西羌数代人的心愿,就这么实现在他的手中,又怎会不让人觉得热血沸腾呢? 但那些已经飘飘然的手下不一样,他的精神并未放松。 京城郢国的心脏,不可能连一抵抗力没有。 格摩认,他们一定已经将有限的兵力集中到了宫里,皇宫大门开启的那一刹那,定然还有一场硬仗要打。 想到这里,他从怀里掏出了一张薄如蝉翼的地图,上面已经清晰详细地勾画出了整皇宫的构造,正前李裳遣人送过的。 格摩的手指在两处最有可能设伏的偏门处分别一,正在此时,右后方忽然传几声惨叫! 他抬头一看,只见几刚要撤离的西羌军士已经吐血倒地,数十人从暗处蹿出,飞快地朝着格摩的方向攻。 就在他们将注力全放在了如何进入宫中的时候,暗袭的猝不及防! 不知道对手的真正底细,身边围绕的侍卫连忙拦在了格摩前面,格摩则一把抽出弯刀,向后退去。 而刚刚退出两步,他突然识到了什么,心中暗道一声“不好”,迅速转身,举刀格挡! 与此同时,已经有一柄长刀蓦地从后方刺了过! 前另一方向的攻击只了引走格摩侍卫的注力,真正的目的了让他因躲闪而落单,再开启致命杀招! 因格摩的及时反应,这致命的一击没有让他彻底完蛋,而顺着他格挡的刀锋擦过去,偏差半寸,刺入了他的胸膛。 格摩大声狂吼,及时后退,没有让刀锋刺的更深,但饶如此,鲜血也已经喷溅而出。 他也凶悍勇猛辈,受到这样挑衅,竟然没有第一时间下去包裹伤口,反倒举刀,双手持握,照着偷袭者当头劈下! 他盛怒下,已尽全力,这一击非同小可,虽重伤下,竟然也把对方震的双手流血。 双方过了几招,各自的兵马已经聚集过,方才刺杀格摩的人冷一声,反手扯去蒙面的布巾,翻身上马。 格摩没见过他,但看看他身后的排场以及此人形貌,心中逐渐浮现出一猜测。 他手抚胸口,大声喝道:“郢国太子!” 格摩猜对了,那人正齐徽。 齐徽冲格摩一颔首:“西羌可汗,慕已久。” 他说道:“孤一直想会一会,所以今日才会亲自出手,现在孤不得不说一句……” 格摩目光一凝,齐徽目光讥诮:“若非靠着奸细情报,根本就没机会站在此处。” 格摩勃然大怒,但心中知道齐徽的故轻视只了激怒他,让他的伤势更加恶化。 他勉强压制着升腾而的怒气,冷冷说道:“原故装作重伤,当缩头乌龟,就了暗算我。那我就让看看,真刀真枪地拼杀,西羌人又什么实力!” 他盛怒下,也顾不得皇宫了,左右太子亲自冒头,只要先杀了他,金银财宝跑不了。 齐徽将方才于刺杀格摩的锋利长刀抛下,换了把轻灵的长剑上阵,双方正式交战! 他蛰伏多日,主要目的就在于营造出京城空虚的景象,麻痹敌人,同时争取时间,暗中调集分派兵力,保卫京城。 再怎样设计布阵,这一天终于还了。 因各处战事四,虽然郢国主场,可调集而的兵将终究有限,正如格摩所说,谁也别占宜,眼下就真刀真枪厮杀的时候! 格摩心中其实对齐徽颇轻视,这位太子年纪很轻,也没听说在战场上有什么战绩,就算会耍一小阴谋,郢国混乱至此,他又能改变什么? 但两边动手,格摩才发现,自己好像小看了齐徽。 齐徽这一世虽然没有实战经验,但上辈子驰骋沙场,却早已受到了充分的历练,无论排兵布阵还亲自实践,很有一手。 格摩可汗受伤在先,亲自上场支撑了一会退到旁边督战,惊骇地发现在郢军阵势的攻击下,西羌竟然逐渐落了下风。 但偏在这时,竟有另外两支兵马攻入京城。 兵马冲入战局,有不少人循声看去,见郢国人的形貌,俱喜形于色,还以援兵了。 齐徽也跟着回头一看,却见率军将领有三分眼熟,他微微一怔,随时色变,高声喝道:“提防兵,这些人叛党!” 曾经被李裳拉拢过去的两支叛党也在这时候赶到了,按照原地计划夹击齐徽军队,双方形成合围势。 这样一,齐徽这边刚刚取得优势开始逐渐被扭转,甚至连想要撤兵暂避无路可去。 “今计,只有一战,战胜了才有路!” 眼前有什么湿润的东西滑落下,不汗水就血水,但齐徽顾不得抬手去擦,因只要手中舞动的长剑稍停,等待他的很有可能就死亡。 他直接纵马冲入对方的队伍,大声吼道:“杀!” “杀! 这他的兵将在应他,见到太子身先士卒,其他的人在短暂的慌乱下恢复阵势,重新开始奋勇杀敌。 第109章 快剑薄浮云 经过了这么多事,选择留在京城之中的兵将,自然都是经过千挑万选的赤诚忠勇之士。 他们全心全意地跟随齐徽,但齐徽心中,却根本就没有胜利的把握。 西羌人确实勇猛凶残,而且敌人前后夹攻,仿佛杀之不尽,手中的长剑已经卷刃,一不小心就断成了两截,敌人趁机在他的手臂砍了一刀。 齐徽面不改色,将那人一掌拍死,抢过他手中的刀再战。 可是他自己知道,他已经累了,或许也不能再坚持太久。 一个念头控制不住地涌来,齐徽不禁询问自己,如果真的到了生命的最后一刻,他最想做的事情,会是什么呢? 他已经死过一次了,一世临死之前,心中充满了遗憾,他想如果能够重活一次,一定不会再随便猜忌别人,要把曲长负好好地留在身边,再也不让他出事了。 但这一回,还是没留住人,齐徽却突然觉得,这样其实也挺好的。 理由就像他对靖千江所说的那样,曲长负跟在他的身边,实在是落不到什么好处。 知道曲长负过的不错就行了,虽然还是有些想他,不过现在危险,他不在也好。 齐徽突然意识到,他一直以为自己很想得到皇位,但是其实一连两世生命终结之前,他都根本没有想过皇位的事。 人活一世,看透别人的心很难,有时候想看清自己,也是同样的不容易。 这个时候,城门入口处,忽然又是一阵马蹄声传来,隐隐还可以看到一面迎风招展的鲜红旗帜。 * 绝处逢生大概是一件十分值得欣喜的事,但当齐徽看清楚那旗帜面的“璟”字,怕是仍要觉得失望了。 前来支援的,是从平洲城赶来的靖千江。 这应该也是最后一役了,曲长负本想一起过来,见证西羌落败。 可他每到春季就容易犯旧疾,最近又没有好好调养,最后还是因为身体原因而作罢,选择跟平洲城中的其他大臣一起,随后第二批折返京城。 这些大臣们的经历堪称坎坷,先被隆裕帝带着逃亡,而后又遭到齐瞻关押,齐瞻死后被李裳接收,还同样扣下了他们的家眷,逼迫这些人写下降书。 有的人不得已写了,有的人则坚不肯从。 虽然看去很惨,但他们又是幸运的。 因为威胁他们性命的齐瞻和李裳都是霸业未成而命丧黄泉,这些大臣还没有发挥利用价值就被人遗忘了。 他们既不用打仗,也没有每天经受威逼利诱的考验,顶多是饥一顿饱一顿地清了一段时间肠胃,就被曲长负放了出来。 一关一放,时局已是风起云涌,变化万千。 重新得见天日的时候,是曲长负平静地站在他们面前,依旧容色皎皎,仿佛未染凡尘。 他当初离开京城前往南戎,一去便是漫漫无归期,曾经让不少人为之惋惜。 在大多数人心目中,曲长负是个有才能也有抱负,但唯独欠缺了分运气的年轻人。 原本他还年轻,前路很长,只要加以时日历练,绝对能成大器,可惜陡然遭遇这样的难关,怕是人生只能到此为止了。 但如今,所有的人都发现自己居然看走了眼。 曲长负不单活生生的回来了,而且他所立下的功勋,已经足以彪炳史册。 心如磐石者,纵使风雨摧折,是非烦扰,亦可显赫于绝境之中。 此刻靖千江已经暗中离开,悄悄折返京城,预备打西羌和叛党一个措手不及,而留在平洲的人中,不论官职年龄,最有资格说话的就是曲长负。 他官小位卑的时候都没跟人客气过,如今混到这个份,自然更加不来那辞让谦虚的一套,直接说道:“今日请大人们前来,是希望各位能够整理行囊,带着家眷与我一同折返京城。” 虽然目前京城的战事还没有彻底结束,但据曲长负对于双方实力的估算,等到靖千江一赶过去,也就差不多了。 现在最大的问题不再是异族进犯,而是四下人心惶惶,各方势力四分五裂,急需一个统治者来安定军心民心。 不管这名统治者最终是谁,他都必须向外面传达出一个信号,那就是,这个人已经获得了朝中所有势力的支持。 同时,这些重臣回到京城,也可以弥补当时皇出逃带来的动荡,使得国家秩序逐渐走上正常的轨道。 曲长负的这些考量,不用详细介绍,稍稍一提出来,在场的老油条们就都知道是什么意思了,互相看看,谁都没有接茬。 过了片刻,一个人说道:“曲大人说的有理,回京城,那自然是应当的。只是听说如今西羌大军已经攻入城中,不知道我们回去之前,是否还需要做一些准备呢?” 曲长负道:“诸位放心,战事不会持续太久,而且沿途有军队护送。” 他顿了顿,说道:“时间紧迫,如果没有意见,一个时辰之后出发,如果还有什么想法,请快点说。” 曲长负的这种风格有些让人吃不消,在他强势的催促之下,其他人也不得不跟节奏,不再相互推脱,飞快地衡量这件事当中的利弊得失。 大学士汪鸣索性也站出来直接说了:“曲大人,之前李裳以我全家下的性命要挟,逼迫我伪造先帝遗诏,但是我没有答应,因为汪某并非贪生怕死之辈。” 他道:“如今我关心京城状况,非是不想冒险,而是想知道,太子、璟王以及曲大人您,对于西羌之事的打算。” 曲长负道:“汪大人言过了。我见识浅薄,怎敢与两位殿下并称。眼下对于西羌,也并非我们要如何打算,而是敌方屡屡进犯,若要保家卫国,只能兵戈以对。” 旁边的另外一名大臣接口道:“西羌习惯了游猎生活,地域广阔,对于占领我们的土地兴趣不大,他们进犯,非是想要获取物资。只要满足了这个要求,其实敌军自然就会撤退。” 曲长负一挑眉:“哦,大人的意思是,议和?” 汪鸣与方才那位大臣对视了一眼,说道:“正是。主要是以目前的形势来说,国家刚经历了动乱和入侵,百姓们惶惶不安,也应该休养生息,恢复生产。在这种情况下,久战不利,倒不如满足西羌的要求,暂时安抚他们。” 曲长负笑了笑,说道:“是不是有很多人都希望能够与西羌议和?” 有人起头,其他人便也纷纷表态,主和的人竟然占了多半。 也有一些大臣们咽不下这口气,坚决不肯通融,支持一战到底,双方眼看就要争执起来,反倒把曲长负晾在了一边。 曲长负看了片刻,没说什么,转身出去了。 为了离开方便,他们就在练军场旁边的议事厅中,打开门,就能看见外面正在集结的军队。 他走到点将台上,对下面的将士们说道:“当初因为西羌人的进犯,你们随着先帝避来平洲,如今我们马就要回到京城去守卫家园,各位有没有信心取胜?” 下面的人回答他:“有!” 他们是经过训练的,回答的很快,声音也很齐,但显得十分机械,毫无发自内心的斗志。 曲长负这才意识到自己忽略了什么。 从战争开始,他基本上没有离开过前线,也根本不知道后方的人们是什么样子,如今才发现,由于隆裕帝的南迁,已经让这些人在潜意识里完全失去了应有的激情与信心。 从大臣们到军人,对于他们来说,逃避和息事宁人,同样是解决问题的方法。 一支这样的队伍,怎么能够获胜呢? 他冷冷地说道:“如果身为军人,骨子里面没有了血性,那便用不着穿上盔甲。不想打仗人趁早离开这里,干脆回家种田去罢!” 方才在回答曲长负的问题时,很多人都懒洋洋地没在意,直到这时才都愕然地抬起头来。 曲长负高声道:“你们以为躲在平洲等待着西羌的军队撤走就安全了吗?自先帝南迁之前,西羌已经屡次进犯郢国的边境,夺下濮凤、栾阳两城,南迁之后,更是自潼关过云岭,长驱直入,甚至攻破了京城的大门!他们将我们同胞的头颅挑在枪尖,大声嘲笑中原人的软弱,因为确实如此!” “豺狼的野心是没有尽头的,如果不让他们知道失败和疼痛的滋味,总有一天,平洲、灵洲、沥广也同样会遭到践踏,到了那个时候,你们还能躲到哪里去?” 身后的议事厅中,争执的声音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下来了,里面的争执的大臣们也走出来,看着曲长负。 曲长负不留情面地说:“不论你们躲到哪里,那片土地都不再是你们的家乡,你们会成为没有家国庇佑的人,让你们的家人永远受到欺凌与耻笑!连你们的妻子儿女,都会为了军人的软弱而哀叹!” 下面有的人脸已经涨得通红,有人愤怒地看着曲长负,想要反驳,却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只好攥紧了手中的长枪。 曲长负重新转回去,冷冷对着刚才那些主张议和的大臣们说道:“自西羌进犯,前线已经牺牲了数万将士,不闻一人有悔。他们之所以甘愿赴死,就是为了自己的亲人不再受到羞辱和欺压,为了你们这些身处后方的同胞可有一片安身之地!” “但诸位先是南迁,再提议和,说到底,非是不相信我们的将士能够保家卫国,非是认为我大郢不如西羌!若是连这点信心都不存,让将士们凭什么牺牲,又为何而战?” 他的声音越来越高,询问点将台下神情激愤的将士们:“你们呢?又是否能够相信自己?我们将性命交付出来,一起回到京城面对西羌人,让他们知道,他们所犯的错误不可饶恕,犯我者,虽强必戮!” 曲长负道:“你们,能不能做到?” “能!” 这一回,回答声响彻整个校场,透出了愤怒与决心。 身后没有一位大臣说话,这一刻,他们感到了久违的震撼。 曲长负站在高台上,阳光晕染身上白衣,而他的神情冷峻又肃穆。 这世间,有很多事在去做之前都要衡量得失,考虑是否值得,胜算何,唯独有某些守护的信念,是不容动摇的。 曲长负道:“各位大人,也相信我们的将士一回吧。” 西羌并不可怕,因为正义从来都不在他们的一方。每个人身后所守护的,都是自己的家园,面对强敌,必将顽抗到底,誓死不退! 有人站了出来,是刚才就一直主战的英国公张钊。 他冲着曲长负郑重一礼,表示:“钊愿与大人共进退。” 越来越多的人站在了曲长负这一边。 其实他们都是在那场叛乱当中没有选择对齐瞻和李裳妥协的人,基本的气节还是有的,只是因为隆裕帝之前的行为以及西羌战果泄了心劲,才会有部分人萌生了议和的念头。 但将士们的态度如同当头棒喝,将这些习惯了退缩逃避的臣子们惊醒。 汪鸣也走了出来,严肃地对曲长负说:“曲大人,我为了刚才说过的话,你和各位将士、百姓道歉。” 说完他就离开了,以最快的速度动员自己的家人,让他们收拾东西,回到京城去。 他知道,从这一刻开始,自己不会再迷茫和动摇。 一行人踏了从平洲折返京城的道路,而京城当中的战局,也因为靖千江的及时赶到,而再次发生了扭转。 此时打起仗来,最艰难的一点就在于战场分散,兵力也难以集中。 而靖千江的队伍长期跟游牧民族抗衡追击,机动性强,并且基本上不靠辎重作战,所以起到了很大的作用。 城中的百姓早已经在齐徽的提前安排下转移到了外围,大家动起手来都没什么顾忌,靖千江赶到之后,也不跟齐徽打招呼,直接去堵了门就是一通猛打。 他根本就不是想将西羌人赶出京城,他打算直接把他们打死在这里。 ——敢来,就要付出代价。 不光格摩察觉到了危险,郢国那两名叛将也慌了。 他们当初选择跟随李裳,现在一条道走到黑的帮助西羌,已经注定了命运跟西羌绑在一处。 或许格摩败,还能有人誓死为他博取一条生路,护送他回到西羌去,但他们这种叛徒,一旦失败,那可就是死路一条。 两人顾不得其他,亲自冲上前去,一个手舞大刀,另一个持着长矛,一起向靖千江杀到——只要除掉璟王,他的军队一定会乱。 靖千江已经看出了他们的意图,冷笑一声,不躲不闪,一只手直接握住了左侧的长矛顶端,右手长剑架住刀锋,抖腕一震,将对方攻势逼退后,直接横剑削去。 鲜血喷涌而出,持刀那名叛将的头颅已经被硬生生削了下来,从颈飞起。 同时,靖千江大喝一声,硬是将长矛从另外那人手中夺过,同时手在马鞍一撑,飞起一脚正中对方胸口,将他踢的口吐鲜血,摔下马来。 转眼间这两人已经在他的手一死一伤,靖千江俯身用长剑将地上的人头挑起,高高地举起来。 他大声道:“追随许善、胡英两名叛徒的将士听着,尔等大势已去,若悬崖勒马,尚有生机。顽抗到底,便有如此贼!” 靖千江这一声高喝,不仅让原本就出自郢国的军士们一阵慌乱,就连西羌那边都不禁躁动起来。 毕竟齐徽也是沉潜布计已久,准备充足,一来就成功伤了格摩可汗,西羌是因为郢国叛军的相助才能占据上风。 眼下见靖千江竟然如此骁勇,两面的军心都是一阵动摇,心中存了怯意,顿时溃不成军。 齐徽身数道来不及包扎的伤口,此时鲜血凝结,都已经跟衣服盔甲沾在了一起,稍微一动就是钻心的疼。 直到这时候,他才有空腾出手来,擦了把脸上的汗水。 齐徽一边稍作喘息,一边再次在附近找了一圈,还是没有看见曲长负的身影,心里有些惦记。 “殿下。” 正在这时,身后传来轻轻的低呼声,齐徽回过头去,见他手底下的副将杨禹趁乱蹭到了自己的身后。 他问道:“何事?” 杨禹低声道:“殿下,方才传来消息,徐毅他们找到了一名知道玉玺下落的内侍,如今已经押送入宫。但是那名内侍坚持说,玉玺被他藏在别处,只有您亲自过去表示诚心,他才肯说。” 当初隆裕帝被李裳直接掐死,玉玺就一直下落不明。 曲长负倒是用假的骗过李裳,但真正的玉玺究竟被放到了哪里,始终人知晓。 目前新帝未立,局势混乱,齐徽虽然是太,但靖千江同样拥有纯正而尊贵的血脉,更何况他战功赫赫,不容小觑。 最后当然是谁能得到玉玺,谁就占了先机。 现在虽然人被他们抓到了,但谁也不知道除了那名内侍之外,是不是有其他人也知道玉玺的下落。 时机稍纵即逝,一旦稍有迟疑,让东西被他人得去,那可就太冤了。 最好的办法就是此时抽身回宫,取得玉玺,再派人接应从平洲回来的一行大臣,迅速完成登基接任的事宜。 等到靖千江这边彻底平息战争,大局已定,他若是再有什么不满,那便成了造反,先就站不住脚了。 杨禹的急切兴奋之色溢于言表,但令他惊讶的是,齐徽竟然没有多么欣喜。 他没头没脑地说道:“你知道先帝是如何去的吗?” 杨禹一怔。 “听说他是被李裳亲手扼死的。”齐徽平静地说。 权力真是令人疯狂。得不到的人想要得到,而坐在那个位置上的人,却逐渐变得自私、多疑、冷酷,没有骨肉亲情,也不敢相信身边所有的人,便使用严厉的手腕去镇压。 但这非但没有使得手中权力更加稳固,反倒终究让隆裕帝落了个众叛亲离的凄凉收场。 君以仁德治天下,方能得仁者推之。 而他从来都不是心胸开阔之辈,曾经费尽心思获得权力,却发现这东西并没有令他快乐,王座上满盛着恐惧与孤独,终于将人变得面目狰狞。 他已经累了,不想有朝一日也走上隆裕帝的结局。 他想要的……不是这个。 杨禹并不知道隆裕帝驾崩的内幕,因为齐徽的话而惊了一惊,便听对方说道:“先帝刻薄寡恩,不顾大局,才导致国家陷入到了这样的局面当中来。如果孤今日为了夺权而不顾其他将士同伴,与先帝何异?” “更何况……”他顿了顿道,“璟王和宋家都不能有事,现在最重要的,是把格摩可汗等一行人一举歼灭,与他们配合,彻底令西羌没有还手之力。” 既然是你重视在乎的人,那么,也让我一起努力去保护他们吧。 希望你以后的人生有他们陪伴,过的很好很好。 而我,也已经不想再走这样一条路了,不想在你轻视而疏远的目光中,只能惭愧地低下头去。 杨禹怔住,齐徽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了句“告诉他们,人看好便是”,而后他猛地一提缰绳,拨马回身,举起手中长剑高声喝道:“杀!” “杀!” 在这样的攻势之下,郢国叛军基本上都已经弃甲投降,格摩伤势不轻,西羌节节败退。 齐徽不打算走,靖千江却耗不住了,催马靠近齐徽,低声道:“你准备了多少底牌?接下去的事应该没问题了吧?” 齐徽略一点头,直接问道:“他呢?” 靖千江道:“我走的时候在平洲,但眼下若是顺利,他应该已经带着其他人往京城来了。你这里若没事,我想回去迎他。” 就在刚不久,杨禹还在跟齐徽说,让他先一步派人接应平洲,与大臣们接洽,收买人心确定自己的地位,靖千江随后便提了这件事。 如果搁在从前,恐怕齐徽会疑心他以曲长负为借口跟自己争抢什么,说什么也要想办法把靖千江扣下,此时却立刻道:“这里没有问题,那你快去罢。” 他痛快的不像齐徽,靖千江还愣了愣。 齐徽一顿,鬼使神差地又补了一句:“但你未见胜果,出了力就走,不怕我吞了你的功劳,等再回来的时候,京城已经改天换日了吗?” 这个问题倒又像他了,靖千江回过神来,哈哈一笑:“想当皇帝?” 他调了个头,双腿一夹马腹:“随你去做!” 齐徽在他身后怔了怔,随即也忍不住朗声大笑。 浮华散去,唯有信念长存。 第110章 燕歌长浩浩 此时由重兵护送的臣们,也已经出了平洲城,路顺着河道北回京。 这带遭受战乱的侵袭不深,周围也逐渐有了片片的农田草屋,有的田中甚至还可以看见农人在小心翼翼地耕种。 毕竟对于他们说,到处是乱子,逃到哪里去样,只要天没有被敌人杀死,就还得想办法填饱肚子。 刑侍郎薛广看见路边的两名老人带着几个孩子耕种,十分辛苦,便令下人给他们送了点银两和吃食。 曲长负身体不太舒服,直在马车里养神,听到薛广那边的动静,才掀开帘子随意地向外面看了看。 他要从那户农人身收回目光,忽然无意中发现处不对的地方,眉头微蹙。 “小端!”曲长负道,“你过去看看那边的河水是不是干了,再找个人听听,是什么时候的事。” 小端应声而去,很快就回了,冲曲长负道:“少爷,河水没有干,只是水位下降了些。我刚才问了附近的农户,说就是这几天的事,为并没有造成什么严重的后,所以他们也没太在意。” 曲长负觉得太阳穴处阵针扎般的疼,不由用手按了按,说道:“最近应该是春汛的时候,水位怎会不升反降?这事不对。” 他说到这里停顿片刻,然后道:“是游,游有人蓄水!快去,再探!” 三月桃花讯,每年的这个时候,修整堤坝,分流河水不及,这里有人把水流给积蓄起,其中定有蹊跷。 曲长负没有等着小端把消息探回,已直接派人赶到了最前面,阻止整支队伍继续前进,并且请众人各下车下马议事。 这边各位臣刚刚带着诧异聚集在起,小端的消息也已经回了,对于他们说,绝对不算好事。 曲长负所料不错,在河道游,确实有人建坝蓄水,而且看样子像是西羌人。 在场的是经历过风浪的人了,虽然发了这么件事让他们不免意外,但是慌张倒不至于,起商议着接下的对策。 “西羌人为要如此?难道是已经知道了我们的行动,故意拦截?” “未必。”说话的是兵尚书申纬,他也做出了个相对准确的判断,“此河堤开挖时,西羌已经攻入京城,概原本的计划是放水切断道路,以此阻止太子兵败后沿着此路撤离。” 他们概到此时还没想到,败的会是己这方。 当然,目前在这里的人全不知道眼下的京城里是什么状况。 太傅徐孜宁沉吟道:“那看我们接下就要跟这帮人面对了。” 曲长负说道:“这条路我们本也要经过,如绕开倒也不是不可行,但旦河堤被冲垮,此处的百姓恐怕全要遭殃。而且对京城中的战局也极其不利。” 其他人也同意这个看法。 如现在只有他们这些人,然是绕路想赶回京城最重要,不过靖千江很够意思,走的时候只带走了分兵力,留下了充足的人手护送剩下的人回京。 眼下他们完全有阻止这件事的能力,然不能坐视不理。 曲长负下马车站了这阵,就已经明显感觉到己精力不济了,胸口仿佛被什么重物压着样喘不过气,熟悉的头疼也再次涌。 他不动声色地说:“按照小端所说,对方那边的人马不足万人,但不知道是否会在暗处埋伏人手。我建议,咱们可以派半的兵力稍作试探。” 曲长负说着,随后在旁边折了根树枝,向着游的位置指示意,树枝收回的时候仿佛无意,顺手拄在了地。 这拄,好歹把他己给撑住了。 在场的武官不,对曲长负的想法也没什么意见,曲长负调拨半兵力,又他们分成两队,左右包抄,往河堤去了。 有人询问:“各位看,咱们是继续前行,还是在这里观察战况?” 曲长负没有说话,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心中升起了种莫名的第六感。 放眼望去,前方道路平坦,地势渐高,此时已是立春时节,两侧的山坡桃花艳,在风中无声轻晃。 曲长负心中出种莫名的犹疑,说道:“不,不要往前走……” 他的话音刚落,头顶便忽然传阵尖锐的哨鸣,紧接着,箭雨从天而降。 曲长负在感觉到不对的同时便已经有了盘算,毕竟在这样的地势下,还只要有埋伏,首选肯定是箭攻。 此时他立刻扬声发令,指挥盾牌手迅速列队,环卫两翼,众人及时护住。 突袭过后,名黑衣重甲的西羌领兵越众而出,笑冲着曲长负道:“曲人,有日子不见了!” 曲长负认出了那人是前曾经过交道的耶律单,脸冷冷地毫不动容,说道:“阁下哪位?” 耶律单故意看了看周围的人,笑着说:“没有必要这么警惕了,承你配合,眼下这些朝廷重臣已经难逃我军掌控,你我也用不着再故作不识。曲人,此事过后,定记你首功。” 这辈子、辈子,曲长负没少被挑拨离这招对付。 为很人知道,他最容易惹人抨击处在于性情高傲,遇到很事情不屑为己辩解。 曲长负确实也有这个毛病。 以前就是性子倔,头破血流也不肯服软,如今他已有了足够的实力,早就不稀罕在意别人的看法。 曲长负懒得去想其他臣听到这番话是什么表情,又会想说什么,他连头没回,向耶律单嘲讽笑,便要开口。 但有人比他更快。 兵尚书申纬已经声说道:“可笑!这等拙劣的挑拨离计便想迷惑我们了吗?曲人为国尽瘁,有目共睹,谁会怀疑他,我第个就不答应!” 他这样说,立刻得到了家的附和:“是如此!” 曲长负不由得,还是转头看了眼。 在不久前,这些臣们也曾经到过这个地方,那是在跟着隆裕帝逃亡的时候,心中惶惶不安,前路未卜。 但仅仅两个月过去,西羌真的如预料的最坏结那般过了,甚至还攻进了京城,他们的处境似乎更加危险。 但此时此刻,所有人的眼中,有仇恨,有决心,有紧张,也有激动。 唯独没有的,是疑虑与退。 此他们的心不再迷惘,在不断的抗争和凝聚下,所有的人有了坚持到最后的信念! 我们相信己的同胞,也不会在敌人的侵略下而后退! 人心齐,战必胜。 那就吧! 双方交战,在场没有战力的人退至后方高处观战。 曲长负这回没有亲场,但即便他不持兵刃,不着甲胄,只要站在那里,便永远是那根撑起半壁江山的脊梁。 曲长负观察着战局,很快便发现,耶律单表面的得意也不过是动摇军心的障眼法,他心中绝对没有显露出的那样笃定,只怕也是刚刚发现他们到了这里不久。 ——只要拖住耶律单,河流游那些西羌人就绝对不敢弄垮堤坝。 做出这个关键的判断,曲长负立刻下令,方才派出去的另半兵力从后方撤回,以三面合围势攻击耶律单。 这场仗,双方狭路相逢,没有准备,没有依仗,只能采取硬碰硬的方式较量,对于郢国这边的军队说,并不好。 但没有人会屈服退让,为这本就是他们的土地。 血腥的气息中,春风似乎也变得苍凉,号角声连天作响,潮水般的呐喊声充斥天地,兵器碰撞,弓弦作响,逐渐袭的暮色当中,火光冲天而起,映照着不断飞溅而出的血色…… 日光西坠,月影东升。 奔流的逝水逐渐填满河道,冲刷着在青史中沉默伫立的城池。 被风吹的久了,头痛愈发剧烈,那深藏在骨血里的毒,像把把在体内散开的钝刃似的,化入四肢百骸,磋磨着每寸神经。 这种欲死的疲倦几乎让人恨不得在地趟,就此不用起,但是曲长负十分清楚,久战下,己方已有颓势,拼的就是这股劲。 如己在这里倒下,人心动摇,郢军必败。 他忽地回过头,说道:“把战鼓抬!” 战鼓摆起,他握紧鼓槌,战鼓擂响。 清越的鼓声响起,回旋在战场,也回旋在每个人疲惫的心。 士们挥舞着兵器。 长夜终有尽头,下次的黎明,朝阳为了所有的勇士而跃升。 曲长负击着鼓面。 这个动作消耗了更的体力,让他清醒。 十余年的折磨与考验,经过无数次的绝望,他终于走到了这步,面对的最后个敌人,不是西羌,而是己。 他不会倒在这里。 郢军奋起拼杀。 在这时,仿佛要与鼓声应和,远方忽然阵高歌响起,铿锵有力。 “魂托河山兮头颅可抛, 奋勇齐心兮身不足道! 忠义于怀兮剑薄浮云, 飞翩翩兮燕歌长浩……” 歌声越越近,越越清晰,熟悉的身影手持长枪,人骑,向着曲长负的方向快速驰,如每、每次,无悔的奔赴。 “……沉机变兮金鼓敲, 赴水火兮志不摇! 报君王兮下抚黎民, 战尽贼寇兮逞我英骄!1” 不知道是谁起的头,周围的臣们也随着同高声歌唱起,他们的声音并不整齐,但奇异而和谐地汇聚在起。 “沉机变兮金鼓敲,赴水火兮志不摇!报君王兮下抚黎民,战尽贼寇兮逞我英骄!” 越越浑厚响亮的歌声响彻沙场,让人眼眶发烫,热血沸腾。 西羌气势已竭,溃不成军,昭示着这场侵略的最终失败。 曲长负难得微微地笑了起,身体感到了透支般的疲惫。 他手软,握住的鼓槌差点落在地下,忽被从后方伸的只手牢牢攥住。 靖千江手拥住曲长负的肩膀,手攥住他的手,抬起,用力在鼓面敲了最后击。 朝阳终于跃升而起,云开雾散,眼前景物乍然分明,有蓝天辽阔,山河无恙。 只不知名的鸟儿展开翅膀,冲入碧宵。 两人并肩而立,忽然同时想起许年前共同活过的那段岁月。 当时他们还是懵懂少年,共看过朝朝暮暮,以为余漫长,前路光明。 他们从未想过,原以后的日子里,还有着那么的坎坷与磨难,那么不愿知道又不得不去面对的真相。 别离,重逢,在感情的抉择中挣扎,拼了命的,与命运进行顽抗。 晃也快,就到了如今。 “恭喜啊。” 靖千江冲着曲长负伸出手,半仰起头吸了口气,然后望着他笑道:“你赢了!” 曲长负也笑了起,与他击掌,然后十指相扣。 他说:“同喜。” 第111章 江湖一杯酒 这晚,弯月如钩,繁星耀耀。 星光与月华穿过人间重重屋瓦飞檐,溶进了护城河的碧波之中。 河边有座思雨楼,是这金淮城中最大的青楼,今夜明灯照彻,珠玉流光,外来客熙熙攘攘,正迎来桩盛事。 ——思雨楼中的头牌云裳姑娘,今日要正式挂牌接客了。 思雨楼在金淮城的风月场中本来就稳坐第把交椅,楼中美人无数,各有才艺,能在这里被当成头牌,自然有不凡响之处。 据说这位云裳姑娘的美貌举世无双,见无不神魂颠倒,时善解人意,饱读诗书,歌舞书画无不精。 只是她性子冷傲,虽已在楼中三年,却从来只肯陪人清谈唱曲,谁也奈何不了,这次居然会意挂牌接客,自然引得无数人趋之若鹜。 此时座上的客人已经满了九成,云裳姑娘尚未露面,台上有四名相貌相的美貌女子正在奏乐歌舞,引得客人们连连叫好。 城西绸缎庄的王少东家也在列。 家资巨富,姑父又在京城做官,是金淮数数二的贵公子,因而坐在了最前排的中间位置。 王公子边嗑瓜子,边看美人,正带劲的时候,忽然听见身边当啷声响,把吓了跳。 转头看,发现是自己邻座的人斜倚在桌边,撑着头睡着了,桌沿上的酒杯被无意中碰落在地。 王公子不由为之绝倒。 这什么人啊,重金花费外加精准备字画才换来了进的机会,在这样靠前的好位置,面对如斯美人美景,居然还能昏昏欲睡?! 是不是男人,还是不喜欢女人?! 王公子忍不住问道:“这位兄台,是否身体不适?” 酒杯落地,对方也醒了,转头看眼,说道:“多谢公子关。我不妨事,只是时犯困,见。” 王公子看清楚的正脸,发现此人剑眉星目,英俊秀逸,竟是个不可多得的美男子,不觉在中暗暗喝了声彩。 再加上对方的穿着打扮也显示出家境殷实,能坐在这个位置是不般,王公子有结交,着搭话道:“兄台的眼光也忒高了,如此四美在前,都能昏昏欲睡。” 男子道:“天的美人甚多,但乱花容易迷眼,倒不如只取中最艳。得我顾之人,需得中所爱。” 王公子道:“哈哈,此言不光有理,还很骄傲啊。兄台如何称呼?” 对方微微顿,说道:“在姓……曲,名江。” 王公子道:“原来是曲兄。小弟姓王名舒……” 刚说到这里,声音就被阵呼声淹没了。 今晚的主角云裳姑娘千呼万唤始出来,总算让大家见到了真容,未语先,体态风流,确实生的极为美丽,宾客们纷纷赞叹。 王公子看直了眼,化名“曲江”的靖千江却忍不住又打了个小呵欠。 天初定之,曲长负离开了京城,路向南,逛至金淮,遇上些突发的意外。 曲长负说看见人多烦,回客栈歇着去了,靖千江则独自来这里办事。 人是进了青楼,根本就不在此处,看这些咿咿呀呀的东西实在无聊,就喝了半杯酒提神。 结果没想到还是高估了自己苦练许久的酒量,非但没精神起来,反倒困得不行。 * 这边的厅上,群人争先恐地竞价,都希望能够成为云裳姑娘的入幕之宾,时间场面热闹非常。 外小厮搓着手,踮着脚,抻长了脖子向里面望着,只觉得痒难搔,恨不得进去再领略番云裳的美貌才好。 正惦记间,听见身有马车的声音传来,知道是又有客人到了,连忙转过身。 迎来送往的惯了,习惯性地满脸堆,正要上前,忽又蓦地愣住。 此时三月,风中有淡淡的花香,楼前是春江不尽明月高悬,就瞧着从马车上来的年轻公子向这边过来,时间什么都忘了。 瞧见这副人间绝顶的色相,什么云裳雨裳瞬间就被从脑海中忘的干干净净,小厮呐呐地说不出话来,眼睁睁瞧着对方自己进了去。 直到人都已经走了,才反应过来,又猛地转头,只能见到袂衣角扬起,转眼间没入繁华的灯火之中。 方才……怕不是突然癔症了吧! * 此时的厅中,云裳已经曲霓裳舞罢,周围的气氛极热烈,慕名而来的客人们纷纷捧出奇珍异宝竞逐,希望能够博得美人欢,成为云裳的首位入幕之宾。 之前名绸缎铺的王少东家送了匹十分珍贵的雨丝缎,又转头去看靖千江,只见拿了串碧玺手串放在托盘上,令人呈了上去。 王公子不由啧啧赞叹道:“曲江兄,可真是大手笔,这手串看就是稀罕的物件啊,只怕番邦进贡给宫中的也就是这个成色了。怪不得对女子都不肯多看眼,原来是对云裳姑娘势在必得。” 靖千江听的身鸡皮疙瘩:“也不怎么值钱,比不上王家的雨丝缎——” 还没说完,就听见身传来个熟悉的声音称赞道:“情至深处,视金钱如粪土,未料今日得见兄台这般至性之人,当真令人感佩。” 王公子还没有看清楚来人是谁,就见身边直带着几分冷淡傲慢的曲江,突然好像被踩了尾巴的猫样,从座位上弹了起来。 靖千江本来以为自己是出现了幻听,结果回头看,当真是曲长负衣金扇,玉带锦簪,正站在身瞧着自己。 靖千江道:“、……” 连着说了两个“”字才反应过来,自己根本就没有虚的必要。 定了定神,总算恢复了语言能力,说道:“彼此彼此,眼满堂的人都是为了获得云裳姑娘的青眼而来,难道这位公子,不是吗?” 曲长负在另边的位置坐了,散漫道:“是,所以咱们眼可是竞争对手。若有冲突,阁得让我让,啊?” 这要求就有点过分了,尤是说的还特别理直气壮。 王公子个旁观都有点看不去了,奈何这家伙实在得天独厚,无论说什么话,做什么举动,都别有种恣意洒落,让人生不出半点反感,反倒不由自主地欣羡她潇洒。 靖千江加无法抵抗,差点就习惯性地答应声“好”,被曲长负瞪了眼才反应过来,轻咳声。 曲长负原本说了不来,突然出现,肯定是有什么目的。 刚才的话是在暗示自己安排变动,最曲长负要亲自进去见云裳。 靖千江跟装不熟,淡淡道:“公子未免过谦,咱们还是各凭本事罢。” 曲长负吟吟地道:“好啊。说的也是,美人谁不想要呢。” 靖千江又好气又好,曲长负除了嗜酒以外的另大不良嗜好就是挤兑人,现在不能还嘴,可算是被这小子给逮到机会了。 直视着对方,眼底有意,沉声道:“是自然,与美人乐,滋味无穷。” 曲长负咳嗽了声。 王公子今日出没看黄历,正好坐在了两个人中间,惨遭神秀,还不知道是具体发生了什么,脑袋左右转了转,觉得这俩人说话似敌似友,里藏刀,非常奇怪。 本来就是个话痨,十分想掺进去,又莫名遭到排挤,好不容易才找到了个话题。 “两位快看!” 王公子指着前方说道:“评选的结果出来了!” 身为名动全城的花魁,挑选客人的排场也大,第轮由所有来客将自己带来的珍宝献上,给云裳挑选。 这些东西倒也不拘价值几何,只要稀罕或能得云裳看重可,再由挑选出来的十人打擂,胜可第个成为云裳的恩客。 不过若是中选的人不会武,也可以由属代劳。 此时评选的结果已出,靖千江的碧玺王公子匹雨丝缎全部中选,曲长负则因为来的晚,根本没有送东西,自然不在名单之列。 靖千江道:“这位公子,连入选的资格都没有,怕是没办法我争了。不过也没什么不好的,过会不用打擂,少费些力气。” 悄悄冲曲长负眨了眼睛。 尽管现在天太平乐,不用经常劳费神,曲长负的身体也好了很多,但靖千江还是不愿累着。 王公子听讽刺的尖锐,连忙打圆场道:“曲兄,也别这样说嘛。大家都是图个乐子,成就是幸运,不成也莫伤了气。” 还以为靖千江叫“曲江”,这句是冲着靖千江说的。 曲长负看了靖千江眼,道:“是了,还是王公子明理。祝曲公子切顺利了——别被人打断了胳膊腿好。” 王公子:“嗐,这话说的……” 劝人好累,偏偏这俩人也不知道怎么碰上的,竟然还是如出辙的尖酸刻薄,决定还是算了。 动武这种事情,身为王家九代单传的独苗,王公子自然是不可能擅长的,因此到了这步,的胜负也不是很强,派了名功夫高强的家丁上场。 靖千江颇嫌麻烦地叹了气,整了整袖子,足尖顿,凌空飞身跃上了台去。 这大概是生平打的最没有挑战性的场架,教人很难提得起劲来。 表示开始的铜锣敲响,靖千江身形闪,欺身上前,对手就被点中了穴道。 第二个人上了场摆好架势,刚刚大吼声“认输吧!”就被脚踢到了台。 …… 炷香尚未烧完,八名对手已经全部招落败,还有人不知道是不是害怕丢脸,明明送上去的幅书法中选,这时却弃了权。 此时独留靖千江站在高台灯火中央,年少焕然,潇洒肆意。 周围传来片欢呼声,因是在青楼之中,竟有大半都是女子声音,显见这场来,璟王殿已经收获了芳无数。 靖千江道:“还有吗?” 方才负责敲锣的青楼管事本来已经看直了眼,这时才连忙过去,想宣布靖千江获胜。 但就在这时,忽有个声音答道:“有。在乐有瑕,向公子请招。” 这语气似是漫不经,来人身法却快的出奇。 在场众人闻言,纷纷向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发现原地已经无人,半空中道人影倏地闪过,跃上高台。 曲长负落到台上直接抢攻,掌斜劈,直接斩向靖千江的侧颈,出手凌厉之极。 靖千江:“……”这可刺激起来了。 素来知道曲长负风格如此,当年赫连莳罗学武的时候可没少挨的揍,但两人如此正面对敌的情况还是实在少之又少。 靖千江反方才速战速决的粗暴风格,身形侧,滑步相避。 曲长负轻声,竟不收招,变掌为指,径直点向靖千江咽喉,竟是非要逼着出手不可。 靖千江难以相避,翻掌抓住曲长负手腕,时脚绊,勾向脚踝。 曲长负收手把靖千江扯近自己,屈膝上顶,膝盖撞向小腹。 靖千江脱手松开曲长负的手腕,两人时跃,对视眼,又斗在处。 们两人势均力敌,以快打快,到现在为止,都没能得手打到对方半点,偏生每次过招又险在巅毫,惊险万分,只教周围的人看的目不转睛,几乎忘了这两人因何而动手。 又过数招,靖千江飞起脚,足尖斜踢向曲长负太阳穴,由于周围被的真气笼罩,难以闪避,曲长负个旋身退,躲招的时化消来劲。 靖千江抓的就是这刻,这脚没踢实就已经收招,足尖在旁边的墙面上飞踏借力,整个人已经落到了曲长负方,直接扣住的肩膀,就要将的胳膊反擒在身。 就在此时,曲长负的身子突然向撞,反倒向着靖千江怀里靠去。 靖千江怕伤着,原本就没扣实,被这样撞过来不由也退了半步,却听擦声轻响。 曲长负的另只手已经趁机握住了靖千江腰侧佩剑。 长剑出鞘,顺势反手回刺,越过自己的肩头,不偏不倚,已架在靖千江的颈边。 靖千江顿,然大声称赞:“公子好功夫,是我输了!曲江佩服之至,日甘愿为公子随侍,日日陪伴左右!” 围观群众:“……” 曲长负:“……” 面观战的王公子:“……” 刚才还吵的么厉害,这可真是能屈能伸。 这次的比试比之前八场加在起都要精彩,特别是打斗的双方还都是这般难得见的美男子。 满堂的宾客姑娘看看靖千江,再看看曲长负,简直羡慕到恨不得立刻变成云裳。 ——这得是多好的福气,竟能吸引这样两个人为了她争风吃醋。 青楼的管事这时才反应过来,说道:“可是……可是这位姓乐的公子,方才并未送上宝物啊。” 曲长负轻声,说道:“就请容我现在奉上罢。” 手中还拿着靖千江的剑,此时挽了个剑花,竟是直接以剑作笔,凌空疾书。 满座皆是怔,觉眼前清光耀目,剑气纵横,随着墙粉朔朔掉落之,曲长负正前方的墙面上,出现了“清风朗月不用钱买,玉山自倒非人推1”两行大字。 手行书写的极好,字体凌厉峭拔之中又带几分闲适纵情,竟与眼前华光美景相得益彰,说不尽的风流写意。 曲长负写完之端详片刻,蓦地说道:“清风朗月不过随至,玉山倾倒只为杯中情。我今日侥幸拔得头筹,或应与云裳姑娘有缘,故……不知姑娘意如何?” 灯影摇曳之,朝着二楼的栏杆上望去,长身玉立,眉目含情。 所有的人都跟着曲长负看向云裳,只见对方纤指把住栏杆,也低头看了来,蓦地。 她朗声说道:“既见君,妾何幸也!” 俊男美女两两相望,这样的画面实在赏悦目的……让人心头痒痒。 靖千江走到曲长负面前,堂而皇之地打断了两人的对视,冲伸出手。 着说:“乐公子,恭喜抱得佳人,剑——该给我了吧。” 曲长负把剑递给靖千江,靖千江趁机攥了把的手,暗戳戳宣誓自己的主权。 感觉到曲长负的指尖在自己掌划了几,差点把素来不离身的爱剑给掉到地上。 曲长负退步,冲靖千江别有深意地了,跟着丫鬟上去见头牌姑娘了。 靖千江默默回忆片刻对方在自己手上写了什么字,挑了眉,也将剑还鞘,从台上跳了来,转身就走。 人品相貌俱是绝佳,方才又表现的十分出众,无论男女,想要拉拢结识的都不少,见靖千江台,纷纷围了上去。 靖千江把挡了路的人退到边,回答各种套交情的话:“没空闲、不想去、不认识……让开点,我对各位都没兴趣,剑也不认得人,烦了就想乱捅。” 毫不客气地说完之,踩着碎了地的小灵走出了思雨楼。 另头,曲长负则进了云裳的房间。 云裳为斟了杯酒,问道:“公子如何称呼?” 这样近看,思雨楼这位花魁果真相貌绝美,倒真不负头牌之名,美中不足,就是穿着不够暴露,衣领太高。 云裳见曲长负的眼睛只是盯着自己胸前,欲拒还迎地嗔了眼。 曲长负微哂,这才收回目光,接过酒杯在指间轻轻转,含回答:“鄙姓乐,名有瑕。” “乐有瑕,真是个好名字,正与公子品貌相得益彰。” 云裳依偎着在曲长负身边坐,甜腻腻地说道:“只是乐公子您钟灵毓秀,是否嫌弃妾身粗鄙?不然怎么连妾身斟的酒都不肯喝呢?” “怪我不肯喝酒嘛……”曲长负暧昧地了,说道,“但我来这里,可不是为了喝酒的。” 房中灯影柔绮丽,落在鬓间衣上,仿佛流岚天落,不染红尘,纵然云裳生来绝色,直自负容貌,此刻也不觉生出了自惭形秽之感,竟时未能对答。 片刻之,她才说道:“今夜对于公子来说,大概只是夕风流,但于妾身,意义非比寻常,不如您陪妾身喝个交杯吧。” “然……”她轻声道,“妾身定任您处置。” 曲长负道:“怎样都不恼?” 云裳脸上微微热:“自然。” 她话音落,曲长负举起酒杯,干脆利落地泼了云裳脸。 似非地说:“不恼就好,这杯加了料的酒,我就敬谢不敏了。” 云裳的脸色变幻:“——” 曲长负道:“酒中为何毒?” 云裳僵立片刻之,忽然果断地跪了来,拽住曲长负的袍摆低声道:“求公子救我!” 曲长负失:“求人都是这样求的?好生客气。” 云裳二话不说,砰砰冲磕了三个头,说道:“酒中的药物对身体无害,只是会让人身上时会起些不疼不痒的疹子罢了。是妾身时昏了头,怕公子不肯答应我,才会出此策想要要挟,现在就给您赔罪。” 曲长负淡淡道:“把的事情说来。” 据云裳所说,这家青楼表面上生意兴隆,客如云来,实际最是个藏污纳垢的地方,这里的不少女子都是被拐骗而来,如果不从,被百般毒打逼迫。 曾经有她们的家人试图报官,可惜思雨楼老板的背有着不少达官贵人作为靠山,因而告官根本无用。 而云裳从小被买到青楼里,只是个无依无靠的孤女,原本没有掺这些事情。只是在数月之前,她看到楼中个重病的姑娘无人照料,十分可怜,接过来照顾了阵。 直到位姑娘去世之前,云裳才知道她原是户乡绅家的独女,被拐到这里来的,接客时试图求救被老板发现。 老板怀疑她手中掌握了什么证据,逼着这位姑娘交出来,才会把她打成重伤。 现在人虽然死了,但云裳沾手了这件事,也被老板怀疑上了,她每天唯恐自己被害,因此才想出了这个法子。 “花魁要亲自挑选首位入幕之宾,这个消息放出去,定会吸引大批来客。先求异宝,又要人打擂台,我想,这是要找个既有财力权势,还武艺高强之人了。若是只为春宵度,这样的条件十分古怪。” 曲长负听完之才说:“闲着好奇,来看看,没想到中还有这般缘由。倒是善。” 云裳低声道:“善不敢说。我救她之前只是看这姑娘可怜,时情,可也没想到会引出这么大的麻烦。所以想求公子救我,为我赎身。我这里有些积蓄,不会让公子破费的,离开之也不会缠着您不放。” 她听音就知道,曲长负是京城人士,加上以对方的行动做派,绝对出身不凡。 只要有出面,做出副被云裳迷住的样子要将她带走,老板也不好拒绝。 如果有正义感也有能力,愿意出这个头把思雨楼给端了,就是永绝患,再好不过,但这就不敢多想了。 曲长负垂眼瞧了她片刻,了说:“我很想帮,可惜……” 云裳急忙道:“不行吗?” 曲长负叹道:“可惜晚啦。” 话音落,外面就响起了急促的敲声。 云裳面上色变。 两人都没动,被人砰声推开,名四十岁上的矮胖男子当先进,穿了身酱紫色的绸缎衣裳,面相倒是颇为喜庆。 身却随着数位手持兵器的强壮护卫,足见来不善。 第112章 桃李酿春风 这帮人进门之后,领头的便看见云裳在曲长负面前跪着。 当下冷笑道:“我说城东庄子里的那些人怎么被救走了,原来是你这个吃里扒外的东西!我把你从养大,你倒处心积虑地联络外人害我!” 云裳大惊道:“什么?城东庄子里的人……我、我有啊!” 她是想让曲长负救她脱离危险,又不是想当救苦救难的观音菩萨,又怎么可能搞出这么大的动静来。 这名矮胖男子正是思雨楼的幕后老板韦金财,城东的庄子正是平时训练新人的秘密基地,想到这回竟被抄了老窝,气恼之外更添慌张。 本来认准了是云裳所为,气势汹汹就找过来了,结果听对方说的情真意切,又不觉犹疑。 韦金财看曲长负老神在在地坐在那里,副不慌不忙的样子,心思转动,笑着说道:“方才在堂上听乐公子口音,似乎是京城人士。不知道你可识得镇安伯刘雄飞大人?” 曲长负道:“见过,不过听说此人失势了啊。” 韦金财摸不清楚曲长负的底细,便想让知难而退,不要多管闲事,因此把自靠山的名字报了上来,想到这子不知天高,竟然不买账。 也有些不客气了,冷笑声道:“失势?笑话!刘伯爷可是宋家军中大将,随着宋太师的外孙立下了实打实的战功才会被封爵。” “你当知道,宋太师这位外孙便是鼎鼎有名的曲长负曲大人,年纪轻轻就已经封侯拜相,连当今圣上都要尊称声老师,可不是般人能惹得起的!” 云裳在旁边听着,心里分忐忑,也不知道自临时找来的这位“救星”会不会被吓住。 她知道韦金财并非虚言恫吓。 前年的战乱之后,天下平定,先帝被杀,最有可能继承皇位之人,唯有璟王和太子。 百姓们原本还担忧这两个人为了争位再兴战祸,想到,璟王根本对皇位兴趣也就罢了,就连太子都放弃了那把唾手可得的龙椅,而自愿当名闲散王爷,在各地开办堂书馆,不再理会政事。 甚至不知道是否为了杜绝人鼓动的心思,别说娶妻,王府上至今连名姬妾都有,更子嗣。 在此情况下,由礼员外郎苏玄提议,众人将在战乱中侥幸被救下的程王幼子齐岚接回京城,拥立为新君。 齐岚登基时只有岁,便将璟王封为摄政王,又对曲长负以“老师”相称,拜为太傅,分敬。 过了年之后,璟王与曲太傅双双辞官而,皇上苦苦挽留,最后才硬是保留们的官衔,只许了两人年的时间在外游历。 幸好此时已有苏玄为相,辅佐皇帝,倒也万事忧。 听说璟王和曲太傅离京的那日,是被御驾亲自送到了城门口,皇帝扯着曲大人的衣袖痛哭不舍,最后还是被璟王硬提上龙辇赶回宫里的。 如此圣眷,就算宋太师如今已经退下来了,曲大人不在京城,谁又敢说句们失势了呢? 刘雄飞既然是这派系的人,想必春风得意的紧,轻易人能动得。 云裳悄悄打量身边乐公子的神色,发现泰然自若,毫慌乱之色。 曲长负笑道:“那我若是偏偏要惹呢?” 来二的,韦金财也怒了,大声道:“那你今天就跟那个贱人起留在这里罢!” 方才见识到了曲长负的武功,这回带来的也都是身手高强之辈。 韦金财不确定云裳知道多,也不知道又告诉了曲长负多,为了稳妥起见,只能把这两个人都先控制起来再说。 看青楼的护卫们围上来,云裳立刻往曲长负身后躲,见对方站起身来,夹手夺,便将个人手里的长刀抢入手中。 曲长负将那人踢开,撞倒片,同时头也不回地反手,那刀就朝着身后的云裳劈了下。 云裳整个人都吓得不会动了,在场的人也都是脸惊愕的怔住。 曲长负虽然根本就看,这刀精准到了极点,云裳的外衣瞬间撕裂,向两边敞开,她胸口缠着的两团假物顺势滚落下来。 云裳声尖叫。 韦金财显然早就知道是怎么回事,面色阴沉,在场的名护卫忍不住脱口说道:“男的?” 曲长负道:“是很惊讶吧,谁能想得到整个金淮城最艳丽的头牌姑娘,竟然会是位男子呢?只是你们二位内讧,要把我这种辜的客人拖进浑水里挡枪,真是很不厚道。” 这还是多年来云裳的身份头次被拆穿,很显然曲长负来者不善,根本就是冲着这件事才会出现在思雨楼中。 韦金财冷冷地说:“你都知道了什么?” 曲长负道:“知道的不多。本朝规定官员不可嫖娼,你明面经营这家青楼,暗中拐卖年幼的男童女童,加以调教,待长成之后送达官贵人亵玩。这点,云裳有说全,也未曾冤枉你。” 回头扫了云裳:“既然云裳果真是男子,那后面的事情我也可猜上猜。要如此男扮女装,多半是相貌确实生的美丽,整个思雨楼中有名女子能够比拟,你才想出这个主意来揽客。” “云裳年纪逐渐大了,男人的骨骼到底要粗壮些,又法真的接待喜欢女子的客人,再留下就要有用处了。如此身价,不赚上笔又很可惜……” 曲长负慢悠悠地说道:“我方才见楼里好位姑娘色艺双绝,打扮也华贵,就估摸着,韦老板应当是开始培植新人了。你的打算,应该是在新的花魁被捧起来之后,将云裳也送到哪位贵人的府上吧?” 云裳这样的出身,又是男人,论到了哪家府上的地位都不会高,遇上些有怪癖的人更是等于往火坑里面跳。 这跟现在众星拱月般的生活差得远了,自然不愿意。 “你告诉我的那些话,不过是为了激我插手此事的托词。” 曲长负对云裳说:“你既然已经预料到自的下场,那必然也同样知道韦老板多年下来从事的那些勾当。我猜以你的才艺经验,说不定平时还要帮着起调教新人,这些勾当里面,也不了阁下的掺和,对吗?” 云裳想到此人由自的性别就能猜出这许多内情,时心头冰冷。 请了这么个人来,本来是想让对方当个冤大头,结果反过来把自坑了。 反应也很快,迅速退后步,冲着韦老板喊道:“你也听见了,这些事根本就不是我和说的!方才城东庄子被闯肯定和此人有关,还不先拿下再说!” 韦金财如梦方醒,正要下令,曲长负笑了笑,略提了声音:“某位偷偷闯了人家宅子的梁上君子,怎么还不露面?当真忍心看我为你承担过失吗?” 话音甫落,便听见声轻笑从窗外传来。 紧接着道人影从窗口跳了进来,行动间衣袍翩飞,神采潇洒,正是靖千江。 韦老板和云裳都愣住了,云裳脱口道:“你们认识?!” 亏还以为这两个人当真是在为了自打架! 靖千江挑眉道:“不管先前认识不认识,见了之后,谁还会惦记你。” 云裳:“……” 韦老板冷笑道:“哼,不管是谁来,今天都不能走——” 声音骤止,猛地回头,看向突然从外面冲进来的群官兵,骇然发现带头的竟是金淮知府朱孝纯。 朱知府大喝道:“大胆!竟然在摄政王面前持刀逞凶!” 刚躺到床上就被靖千江的手下喊起来了,收到这个消息时差点惊的晕倒,连靴子都穿差了色,匆匆忙忙狂奔而至。 朱知府见到这场景差点昏过,再转头更是震惊:“曲太傅,您也在!” 韦老板和云裳相互看看,都见到了对方青白交加的脸色。 这两个人竟然会是摄政王和曲太傅???开什么玩笑! 怎么会这么年轻,生的这么好看! 曲长负道:“是啊,多亏朱大人前来相救,不然今日遭遇这般恶徒,我们怕是就要命丧于此了。” 在场的人脑海中同时大声喊道:“你胡说!” 哪个恶徒能有你恶! 韦金财和云裳意识到自得罪了什么人,脑海中所有算计全成空,唯剩满腔惊骇惶恐。 韦金财年轻的时候身上还有点功夫,将云裳推,吸引住众人的注意力,转身夺路而逃。 冲出,恰好之前绸缎庄的那位王公子上得楼来,经过门口,韦金财慌不择路,上就要挟持。 曲长负嗤笑声,抬脚便将身边的名青楼护卫踹了出,对方跌出房门,扑地时恰好抓住了王公子腿,将扑倒在地。 韦金财阴谋落空,脖子上顿时被官兵们架了好柄钢刀。 颓然闭上了睛。 大势已。 看那些护卫也被控制起来,而摄政王和曲太傅都有受伤,朱知府才大大地松了口气。 这两位个是皇上的叔父,个是皇上的老师,稍微蹭破点油皮,都要吃不了兜着走。 顷刻间已经想了满肚子的溢美之词,正要过称赞,曲长负不想暴露身份,向人群中退了退,不动声色地比了个手势。 朱知府立刻会意,将知情的手下约束住,处理靖千江派人从另边的庄子里抓到和救出来的人。 这座青楼之所以能得靖千江和曲长负亲自出面,就是因为它背后牵扯的势力极为盘根错节,而且跟京城有着联系,必须有们这种分量的人撑腰。 而现在要处理起来,工作也分繁杂。 靖千江这才找到机会跟曲长负单独说话,凑过悄悄地道:“你怎么来了,进门的时候吓了我跳。” 曲长负道:“听说这青楼背后跟刘雄飞有关,就过来验证下。” 靖千江道:“刘雄飞?” 想了会才记起这个人,说道:“当初就有些轻狂躁进,好大喜功,我对此人也直不太看好。这次若不是陛下看在你的面子上,将当初那名副将都封了爵位,又怎么能轮的上,这次处置了也好。” 曲长负挑了下眉道:“你同朱知府交代交代罢,我嫌烦,先走了。在老地方等你。” 说走就走,靖千江还有些不舍,下意识地抬手拦了下,就看到王公子匆匆忙忙地过来了。 “乐兄,你要走啊?” 之前被扑倒时崴了脚,此时走路瘸拐的又有些匆忙,看起来颇为好笑。 曲长负道:“不错,王公子有事?” 王公子感激地说:“当然有事,刚才若不是你救我,我怕是早已经身首异处了,那么我爹娘爷爷奶奶定会哭死不可,乐兄你救了我家的命啊!我还想请你回盘桓数日,多多亲近番呢!” “……”怎么到哪里都有这种人? 靖千江皮笑肉不笑地将曲长负轻轻扯了下,说道:“王公子,要走了,就要离开这片地方了。恐怕法领受你的美意。” 王公子劝道:“曲兄,乐公子这人急公好义,虽然看起来冷淡些,实在是个好人,你不要跟过不了。” 靖千江咳了声,本正经地说道:“别误会,我觉得王公子你说的话非常有道理,所以我们之间的关系已经变好了。” 王公子:“?” 然后睁睁看着靖千江凑过,非常快地亲了曲长负下,问道:“对吗?” 曲长负高深莫测地看着说话,靖千江悄悄捏了捏的腰。 曲长负慢吞吞地道:“不错。” 靖千江道:“那,让我跟你起走好吗?之前说好了,输你就要陪伴左右的。” 曲长负点了点头:“前面等你。” 王公子:“……” 曲长负说完之后,从靖千江的怀里退出来,施施然整衣服,又朝王公子点了个头,飘袂而。 王公子目瞪口呆:“这也行?” 这、这,能把两个冤家劝成情人,自的口才简直是……天呐! 捂住了嘴。 曲长负到了楼,见思雨楼的厮们脸茫然,正在官兵们的呵斥下,将之前客人们献云裳的宝物还回。 中有名厮手里抱着幅字画,嘟囔着抱怨道:“这位客人将墨宝献上来之后就不知道哪了,比武也有参加,这时上哪里找?” 曲长负知道之前有个人入选后并未跟靖千江比武,此时心中动,过将那幅书法拿了起来展开。 上面有太多华饰,只是普普通通的白纸黑字,可见笔下有情,胸襟万里,勾画之下,似乎已经写尽了所有的豪情与温柔。 “秀骨青松,锋芒试手,遍看沧海悠悠。归来也,笑人心谁同,今古神州。 星辰剑履,帷幄经纶,扫尽平生风月。银河挽、天星横度,万里风烟裁冰雪,人间第绝。” 这字迹与今日在客栈桌下见到那张报信的字条,竟是如出辙。 曲长负默,又是笑,早已知道这是谁最喜欢玩的把戏。 当初苏玄最后设了局,以玉玺的下落为饵,派人通知齐徽,试探的选择。 对于苏玄来说,前世曲长负因齐徽而死,始终是分值得记仇的件事,只是为了社稷安定不好杀之。 如果齐徽依旧是那个为了皇位可以牺牲切的人,那也将不惜任何代价,在战乱平定前夕除掉对方,以免再伤及曲长负。 这件事苏玄谁都说,就是已经做好了自承担切罪责的准备,而齐徽的选择,救了自命。 随后,苏玄找到了程王世子齐岚,同曲长负商议之后,接回京,用心辅佐。 如今同前世般,苏玄亦已经官至相位。 曲长负出来之前还在京城,这阵似乎是为了江南带请愿减低赋税之事亲自出京察,也不应该是在金淮。 曲长负正想着,依稀间似乎听有人喊了句“瑕”。 抬头看,瞧着似乎不远处有道人影在那里温柔凝睇着自。 再定睛看时,只有灯火阑珊。 * 等到靖千江办完了事,大步来到渡口,便看见叶扁舟停在江边的浅渚上。 人轻衫广袖,站在船尾,正眺望天边弯月繁星,江风吹得乌发飞扬。 们路从京城向南,游山玩水,看遍山河,每个地方都不久留,偶尔分开,就在最近的渡口处见。 靖千江双足点,轻巧地落在船上,看了曲长负,又忍不住噗嗤笑。 曲长负道:“我知道你在笑什么。怕是咱们走了之后,绸缎庄的东家要改行做媒婆了。” 靖千江大笑道:“这行当能见尽天下有情人,也什么不好的。” 人间三月,桃花正艳,这样随口谈笑,便看见淡蓝色的远山上,那漫山遍野的灼灼夜色,在夜色中也是热烈欲燃。 更远处的江面上有两三点渔火漂泊,夜雾如同飘絮,浮荡在水面上。 而扁舟随水,人影成双,在这样的背景之下便如同的剪影,天高地迥,尽归入世风尘里的出世客。 曲长负道:“你听上仿佛很羡慕,可惜输了我当随从,后悔也晚了。来,商量下,我们接下来哪?” 靖千江笑着说:“随从随从,自然是公子哪,我跟到哪。” 曲长负笑道:“我要踏天涯,行海角,往人之不敢往,穷难之所穷。” 靖千江手抚胸,向倾倾身,说道:“奉陪到底。” 长天浩瀚,江面辽阔,扁舟伴着两人笑语,朝向着千山万水中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