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天·堰都城攻略》 序章 祁洲平原 四月十四日 晴 祁洲平原 四月十四日 晴 暮春四月光景,似乎一夜之间,早春的寒气就散尽了。野草昨天还懒洋洋地在黑寒寒的大地上零星地冒着头,刹时间便铺满了平原沟壑,大地转换颜色,另一个季节来到了。 然而,却还有一些东西停在冬季。还未到涨水季节,祁水默默地在河道中流淌,水面漂满了黄色的蒲公英。这本不是落花的时节,却落满凋谢的花瓣和枯黄的草,仿佛上游突然寒潮来临。 伯将小心地走到河边,轻轻捧起一捧水,水的确寒气逼人,实在不像是四月间该有的温度。但是齐国大军昨天还在祁水上游宿营,那里河水的温度已经微带暖意了。季节没有错,定是人力所为。想起十余天前在那片冰冷河谷里的经历,伯将还忍不住微微发抖。他把水泼在地里,站起来对随行士卒道:“通知大营,这水暂时不要喝,请王军的太史寮来人看了再说。咱们大营里能打几口井就打几口。” 一名甲士领命而去,与另一名前来报信的擦肩而过。报信的甲士跑得满头大汗,匆匆行了一礼:“司马大人!属下赶到时,那边的战斗已经结束了。是羊舌度大人带领的巡营哨,发现有二十八名徐人偷偷穿越咱们的封锁线,咱们的人盘查时,对方先动了手……” 伯将伸手示意他停下。他转回头,山谷被血色的晚霞所笼罩,一缕几乎看不见的轻烟慢慢升起,融入到黑红色天空中。他拍拍手,“走,看看去。” …… 战斗果然已经结束,现场一片狼籍。三辆马车翻倒在地,二十多具尸体横七竖八地躺了一地。出乎伯将意料的是,六十多人的齐军巡营哨攻击一支二十八人的车队,居然还付出了四死二十六伤的代价,对方却还有三个人活着。羊舌度坐在地上,半边身体都包在白布里,显然也吃了大亏。伯将深知羊舌度的性格,打仗的时候往往身先士卒,冲在最前面。但羊舌度武艺也不低,对方一定有好几名好手。这个敏感的时候,这么多徐国高手出现在堰都城外,倒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自从深入徐国以来,稍有心计者早已发现,逆贼徐偃虽然在朝廷中被形容成面目可憎、性情暴虐的魔君,然而徐国被攻打两月之久,大片国土沦亡,却没见到那些有“倒悬之危”的徐国父老前来恭迎王师,反而各地徐人络绎不绝,自发前来支援徐军主力,到现在堰都城被围得铁桶一般,存亡只在旦夕之间,仍然有人不顾性命地穿越封锁线,前去守卫堰都。 伯将家族是玩政治的,他打小就没信过朝廷那些正大光明的说辞。但国家沦亡到这种程度,还有这么多人愿意与国同休的,他却从未听说过。小时候,常常听家里人讲亡国的故事,好像过家家一般,现在才知道在那些轻描淡写的描写中充满了如此多血泪凝结成的抗争与牺牲,不禁一阵阵心寒。他见那三人,乃是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一名神情彪悍的中年男子,和一个看上去还不满十五岁躲在老者的怀里瑟瑟发抖的少年。 羊舌度挣扎着站起来,脸带惭色:“伯将大人……属下一时失查,被这些人偷袭得手,咱们折了好些弟兄……” 伯将扶住他的胳膊:“你自己带着伤,还不赶快歇着——这些人是从堰都城出来还是想溜进去?” 羊舌度由着他扶着坐下,龇牙咧嘴地说:“从……从祁河的上游而来,想要混进城去……他妈的装扮成行旅模样,里面至少有六七人是高手,咱们的兄弟上去就被他们放翻好几个……伯将大人,那个中年人便是他们的头目。” 伯将点点头,慢慢走近那三人。那中年男子坐在地上,双手捂住肚子,下半身鲜血淋漓,显然身负重伤,可是脸上却毫无痛色。他已听见了伯将与羊舌度的对话,见伯将走过来,便说:“原来是伯将大人前来。大人津河谷一战,已是天下闻名的英雄——在下有伤在身,不能行礼,请见谅。” 伯将见他受伤如此之重,居然声音中一点也听不出有何异样,不禁大起敬佩之感:"在下齐国伯将,奉执政周公殿下的命令,前来攻打贵国,得罪了。足下怎么称唿?不知这位长者与小兄弟是足下的什么人? 眼下堰都城已被围得水泄不通,我劝你们还是息了想要进城的念头,早早返家去吧。" 那人叹息一声,垂头苦笑,慢慢地说:“伯将大人……国家破亡至此,咱们几尺高的汉子,还能说什么?在下只是徐国边境的一名小小巡边校尉,贱名不敢有辱大人的清听。这些人都是我带来的,本想混入城中,为国家效点绵薄之力,既然已经被伯将大人击败于此,那也没什么好说的……这两个人不是士卒,只是普普通通的徐国老百姓,家里人都在堰都城里,这一老一小……也无处可去。还望大人看在他们老幼孤苦无依的份上,放他们一条生路吧,在下愿意以死相报!” 伯将见他说得凄苦,想想这些人不远千里来捍卫国家,如今眼见要身死他乡,还在顾念着自己国家的百姓——亡国之恨不过如此。再看那少年,眉清目秀,因为恐惧,五官都吓得扭曲了,紧紧地抱住白发苍苍的老者,心中一阵揪痛,道:“……不需要了。如果他二人愿意,可以自行离去。你受伤如此之重,请去我齐国营中医治,如何?” 那人呵呵大笑,牵动伤口,顿时血流如注,他却毫无知觉,转头对那二人大声道:“你们想跟随我们进城,原也是想和家人死在一起。现在咱们弟兄都死在这里,我也……这位伯将大人已经同意,让你们自行离去。你们趁早上路,不必顾我——走吧,快走,走!” 那老者一直低头抱着少年,听他说完,才哆嗦着抬起头来,懵懵懂懂地盯着伯将细看良久,才抱着那少年一起弯下腰来,权作行礼。那少年虽然害怕,却不愿意向敌人弯腰,爷俩儿身体错开,姿态十分别扭。 那老者行完礼,显然对少年的举动大为不满,却不再说什么,俩人相互搀扶着慢慢走出人群。众齐军见伯将已经发了话,便不再为难,还有人将他们的一个寒酸包袱丢给他们,二人头也不回,转过山谷口,不见了。 那中年人一直呆呆地望着他们的身影,直到看不见很久了,才长叹一声,转回头来。伯将道:“来人,将此人带回营中,给他疗伤。细细盘问,看看是否还有其他同党漏网。”周围士卒齐声答应。 那人嘿嘿一笑,道:“大人不愧世之良将,虽然同情在下,却也没忘了本分。大人既然对在下有饶命之恩,在下……在下……”连咳两声,力有不支,翻倒在地。 伯将抢上两步:“你怎么——”耳边刷地一声风响,跟着有人大叫一声,更多人齐声大喊:“大人小心!”伯将爆出一身冷汗,只见那人不知何时从怀中掏出把短剑,举身扑向自己,眼看着短剑离自己脸只有三寸远的距离,却再也不动,那人牙咬得咯咯作响,奈何胸腹间血如泉涌,再也生不出一丝力气,不待众士卒赶上,便软软倒下,再也动弹不得。 伯将跪在地下,伸手将他抱起,羊舌度等吓得魂飞天外,大叫:“大人——!” 伯将摇摇手,示意他们噤声。那人血从口中汩汩流下,眼见不成了。他喘息连连,道:“失……失礼了……在下……以怨报德,实在……实在……不得已……大人……城破之日……” 伯将觉得他的身体微微颤抖,越来越冷,便说:"你不用说了。你叫什么名字?你的家人在什么地方? 我可以……" 那人微微一笑,道:"大人……请将……在下与……兄弟们……就葬在这……不要让……家里人……知道…… 我们已经……" 伯将在地上坐了许久,直到那人身体彻底变硬,士卒们将他的遗体移到他的同党中去,这才慢慢站起。 他身上全是那人的血,却觉得好像自己的血流干了一般寒冷。羊舌度等眼巴巴地望着他,生怕这位新贵突然同情之心大发,更改前敌政策。却听伯将缓缓地说:“把他们埋了吧,不要抄检遗体了,他们不过都是徐国的士卒。”咳嗽一声,继续道,"以后关防要更加严密,从中行再调遣一千人,负责咱们大营周围二十里地的巡查,不准再放一个徐人穿过封锁线,不管他是想进还是想出,该怎么处理你们自己决定。但是…… 不要再让我看见。" 羊舌度大松一口气:“属下遵命!”却见伯将再也不看地上的尸体一眼,转身上车,直出山谷而去。 四月的夜幕已经降临,蓝黑色的天空从上往下降,将血红的黄昏挤出了人们的视线。大地上的许多事物在黑暗中迅速褪去余温,变得凄寒冰凉。 堰都城 四月十四日 阴 晚间有雾 堰都城 四月十四日 阴 晚间有雾 自开春以来,很少有过如此晴朗的夜晚。天色明朗如水,时辰还早,星星们都还没有上来,一溜弯月挂在蓝幽幽的苍穹之下。 那团笼罩堰都城三个多月的浓云还没有散去,但是就只那么一团,紧紧地趴在祁洲平原上,如果不是微微反射着银光,乍一看上去还以为是座不高却极广大的山丘。堰都城位于祁河冲击平原的正中故河道遗址的位置上,本来是多沙和砾石的地区,也不知道徐人用了什么法子,居然将如此巨大高耸的城池牢牢地建在河道上。祁河进入平原后,除了主河道,还有许多股分流通过地下河分布在平原各处,因此堰都城四周随季节不同,任何时候都有沼泽分布,堰都城那高达十余丈的外墙成为抵御水患的牢靠屏障。 寅时三刻时分,两条黑影接近了那浓雾深锁的城池。两个人都又累又饿,在一处小土堆上停了一会儿。 在他们的右边很近的地方,是一座云的山峰,而左边很远处,则是一座光的高原。 那是由天子的孪生兄弟、执政周公姬瞒率领的征徐大军的营地,离开堰都城还不到三十里,白天可以看见一队队来自全国各地的诸侯军队在营地中进出,晚上燃起灯火,连夜开工建造巨大的攻城机械,隔了这三十里地,工地上的轰鸣声还听得清清楚楚。 那两人坐在黑暗中,远方的灯火在他们脸上跳动,赫然便是不久前才从齐军手上捡得性命的那一老一少。看了良久,那少年从怀里掏出一个拨浪鼓,咚咚咚地摇着,那鼓把儿上吊着一块白璧,反射着温润的微光。少年听着鼓声,脸上露出冷冷的微笑,道:“姬瞒真的以为这些东西吓得倒徐国的武人?”声音虽然稚嫩,却有着成年人才有的语气。那老者叹息道:“真正的武人,自然是不怕的……少主,老奴担心的,是那些深宫里养尊处优的人……过惯舒适日子的人,什么苦都吃不来的。” 那少年深以为然,咬着牙道:“放心,我不会让那些人有机会害怕退缩。” 老者道:“少主真要实行自己的计划?” 那少年转过身来,背对灯光,看不清他脸上的神色,只听他道:“今天死了的宋衍、田甲等人泉下有知,必为我作证:我荡意虎此行倘不能扫清君侧,荡平周军,有如此璧!”说着一把将那块白璧从鼓把儿上扯下,不等那老者叫出声来,已经啪的一声摔碎在石上。 待老者看时,白璧已断为七、八块,再也无法拼合在一起。那璧上本有一条血色痕迹,一摔之下,露出了璧内的部分,更是嫣红如血,在夜色下甚至有些发黑。老者颤声道:“少……少主把大王赐予的……风啸……白璧……”他激动得手直发抖,不过总算说话利索了些,“这、这璧珍贵异常,大有灵性,就算大王不降雷霆之怒,老奴怕也于少主不利啊!” 荡意虎哼了一声,道:"不用你担心,我此行回来,早已不报生还之念。除此之外,还有什么不利的? 走吧,大王已经等得不耐烦了。"说着跳下大石,向沼泽中的密雾走去。 那老者呆在当场,过了半晌才叹息一声,将风啸白璧一块块放入怀中,紧紧跟上。 他们在雾中走了片刻。雾气虽然又重又闷,几乎伸手不见五指,荡意虎却像回了家一般,明明是一整块沼泽,他却沿着一条看不见的弯弯曲曲的道路左转右转,鼓声咚咚咚地忽隐忽现。行不了多久,脚下出现一条小河沟,荡意虎不得不停下来等那老者赶上来,将他背在背上,一步一步地蹚过河去。 他们上岸后,只往前走了不到十步之遥,一面似乎从天顶上垂下来的巨大城墙便赫然出现在眼前。城墙用巨大的灰条石一块块镶嵌而成,严丝合缝,连草都长不出一根,仅仅是看上一眼,便让人生出难以撼动的感觉。那老者掏出一根小小的符文烟火弹,砰的一声放到空中。只听见头顶上一声闷响,除了流动的雾气,什么也看不见。 过了好一会儿,才听见吱吱嘎嘎的声音。一台勉强可容下三人的吊篮从空中垂下,一名全身披挂整齐的武官站在篮中,待吊篮落地,便深深地行了个礼,口称:“属下郑可当参见少主!” 荡意虎挺身受了他一礼,冷冷地道说:“郑可当,我在城外遇袭,宋衍、田甲二人已经殉国,你去通知他们的家属,由他们自己从子侄中挑选一人出来,充任我的卫队。” 郑可当恭敬地说:“少主为国亲身犯险,虽然难能可贵,但属下还是要恳请少主善自珍重……至于宋衍、田甲二人,身死殉国乃是本分,少主仁德,惠及子孙,他们必定感少主大恩,愿肝脑涂地,为少主效劳。” 荡意虎一面由着他二人将他抱进吊篮,一面道:“我多日未回,城中的防务进展如何?你可曾按我的吩咐,每日杀掉一人,以儆效尤?” 郑可当道:“属下谨遵少主的吩咐,每日午时挑选一名工作不力之人,在二门外斩首示众。眼下各门、各部的防务皆已齐备,民情汹汹,愿为大王效死而后快。” 荡意虎嗯了一声,不再说话。吊篮晃晃悠悠,似乎永无休止地上升。他突然又道:“那么……你收到我最后一封信了吗?” 郑可当似乎被雾气所冻,有些迟疑地说:“属下……收到了。” “可有照做?” “……” 荡意虎眼光冷冷地扫过来。他虽生得清秀,像个秀丽的女孩子,可是一双眼睛冷得像冰,郑可当全身一抖,若不是吊篮实在太小,立刻就要双膝跪倒。 荡意虎摇着拨浪鼓,看也不看他一眼,一字一顿地说:“今日我就当作你没有收到信。重新说一遍:限你明日之内,按照我的安排,把烟火、油、柴、硫磺等物齐备,听清楚了没有?” 郑可当两眼一闭,道:“属下……听清楚了!” 荡意虎拖长了声音“嗯——”,再也不开口了。那二人低眉顺目,也不敢发出丝毫声音。寒夜中只听到拨浪鼓无精打采地响着。 他们没有升到高大堰都城的顶端,而是从一扇城墙上开启的密门中进入。穿过一条狭窄的通道,直接下到城墙下的地下驰道中。数百名黑甲黑盔,以赤金面具覆面的卫队在此等候多时,一见到荡意虎大驾,立刻哗啦啦地跪倒一地。荡意虎一声不吭,被抱上早已准备好的便车,立刻飞驰而去。地下驰道直通堰都内宫,沿途按照他的命令,已经设立了许多爆破点,许多徐国术士正在昏暗的石壁上书画火行符文,只待一开战便立刻炸毁驰道,切断内外城的一切联系。 片刻之内,便车已驶出地道,从内宫一处高大的庙堂中穿了出来。夜色中,内宫几乎一片昏暗,只有数十点微弱的灯光勾画出驰道的方位,清脆的马蹄和车轮沉闷的辗轧声在石制宫室内回响。荡意虎本来闭目安坐,突然听到一种奇怪的声响,他转头四下看,然而一切都隐藏在黑暗中,什么都看不到,只是每当马车从一扇悬着灯的门前快速驰过时,那种声音便大一些,其他时候,更像是空无一人的城市中空洞的回响。 渐渐的他明白了。这并不是一座空无一人的城市。还有许多人居住在这里,只是现在看不到——他们都躲在黑暗华丽的宫殿里面,胆怯地向外张望。那种奇怪的声响正是这数不清的人们共同发出的压抑的唿吸声。 荡意虎背上一寒,连抖两下。那老者低声道:“少主,你冷吗?老奴……”荡意虎打开他伸过来的手,恶狠狠地说:“把手拿开!” 马车颠簸了一下,驶上一条长长的上坡,坡的两旁顺序排列着数十栋高大的石台,那是荡意虎再熟悉不过的徐国卿事寮,但现在只看得见黑压压的影子。长坡的前方终于出现一栋被月光照得发亮的巨大宫殿,正是徐王堰居住的重华殿,黑暗中众人绷得紧紧的心弦才稍微放松了一点。宫殿前一百丈处,便有大群身着紫色盔甲的内廷卫守护,马车不能再进去。荡意虎被抱下马车时,另有一百多名早已等候在旁的男女老幼,看模样是宫廷内府仆从,却统统穿着藤甲,手持刀枪,一见荡意虎,立刻哗啦啦地跪了一地。 荡意虎满意地嗯了一声。两名年老仆妇上来,为他更去脏衣,换上一副精心打造的小盔甲,头盔上竖着两根长长的白羽,在夜色中分外醒目。 内廷中早有步辇等待在旁,服侍他坐上。所有人都默然不语,紧张有序地忙碌着。须臾间一切停当,三十名内廷卫在前,十六人抬着小小的荡意虎,那老者与郑可当等十余名甲士在后,沿着被月光照亮的那条百丈长的斜坡疾步而行。重华殿的大门开了一条小缝,露出些微光亮,旋即闭上,偌大的内廷重新静默在冷冷的月光下。 与从外面看到的完全相反,大殿中灯火通明,天花板、藻井上装饰的数不清的珍珠琉璃宝器在数十根巨烛的照射下,反射出五彩夺目的光芒,众武官乍从月光地里进来,一时间几乎睁不开眼睛。 内廷卫们服侍荡意虎下了步辇,便齐齐退下,带上大门,一丝声音也没有。门和窗上全都用锦被蒙得密不透风,难怪从外面连一丝灯光都看不到。但大殿里丝毫也不感到气闷,反而时时有微风拂面的感觉,显然另有通道与外界相连。 重华殿是徐王堰的寝宫,一座三尺多高的楠木台占据了大殿中超过三分之二的地方,从殿顶垂下的织锦将木台遮蔽得严严实实,什么也看不见,供群臣朝见的地方不过十五、六丈大小。已经有数十名高冠宽袍的公卿贵族等候在殿内,荡意虎等人一进来,顿时显得拥挤了许多。众大臣一个个面红耳赤,似乎刚刚还在激烈争吵,一见荡意虎及其随从全身披挂,杀气腾腾,立时变了脸色,嗡嗡的争吵声也慢慢低落下去,终于无声无息。 因司城荡意储不在殿内,内廷宰宋雍便是当朝最大。他早已不服荡意兄弟在朝中跋扈,此刻荡意储倒了架子,便不再将才满十四岁的荡意虎放在眼里,咳嗽一声,道:“大胆荡意虎。这是大王起居行在,你居然敢拥兵直入,且剑履不解,该当何罪?” 众人闻言,同时动手解下佩剑,荡意虎拨浪鼓一摆,道:“不必了。”众武官怔怔地停了手。宋雍顿时脸如寒霜,想要再说,却又忍住。 荡意虎摘下白羽紫金盔,那老者上前一步,双手接下。荡意虎眼光从在场的衮衮诸公脸上一一扫过,说道:“这些都是忠心耿耿追随大王,为大王护卫堰都城的各墙、各门、各寺、各殿的领兵之人,此刻周室大军压境,随时可能攻城,他们不随身佩带武器,拿什么来拱卫大王?难道像诸位大人一样,靠口舌来打仗吗?” 他个头瘦小,裹在盔甲中甚是滑稽,声音又脆又嫩,可是话说出来自有一股说不出的威严,众公卿受他眼光所迫,一个个转头不语。荡意虎冷哼一声,带着众武官上前几步,齐齐拜倒,朗声道:“臣——荡意虎、父夷齐、郑可当等,叩见大王!” 帐幔无风而动,过了一会儿,一个疲惫的声音慢慢地说:“是……阿虎啊……你回来了。” 荡意虎听见徐偃王的声音,脸上情不自禁现出激动之色,再叩头道:"是!大王!微臣……护驾来迟! 大王……微臣去后,大王一切可好?" 徐偃王懒懒地说:“孤有什么好不好的……倒是你,孤听说你便衣简从而来,在城外险些遭遇不测,可曾伤到哪里?” 荡意虎再叩首道:“累及大王牵挂,微臣该死!微臣乃是迫不得已,才简从而入……微臣的属下以死相拼,保得微臣二人无恙。” 徐偃王道:“那就好,那就好。你哥哥受伤甚重,要是你也有什么意外,孤可怎么对得起……咳、咳咳!”他的声音虽然轻得若有若无,可是语气里至诚的关怀还是听得清清楚楚,荡意虎心头一热,道:“微臣兄弟无能,累及大王牵挂!微臣……微臣听说哥哥受伤,恨不能插翅飞回,可是微臣深受国家重托,又不能……” 徐偃王道:"罢了,孤也知道你难。你这不是回来了吗?你也太冒险了,须知你此刻身系多大责任…… 孤……孤听说,放走你们二人的,是一个叫做伯将的人?" 荡意虎道:“正是,是一名年轻的齐军武官,微臣看他的服色,似乎是高级官佐。难道此人便是打败我哥哥的伯将?” 徐偃王叹了口气,道:“还有几个伯将呢?不过……你的哥哥败得蹊跷,孤也想知道,这个伯将到底是何等样人?” 荡意虎细细回忆,道:“这个人……面相上看,似乎十分聪明,但据臣看来,并无多大用处。” “哦?” “臣等一行二十余人,冒死穿越封锁线,而且还杀死了数名齐军,如此紧要关头,他居然问也不问,就放臣二人离开。这个人在战争中还维持假仁假意,不肯对老、幼下手,试问怎么能担当大事?” 徐偃王“哦”的一声,稍停半会儿,又问:“父夷奇,你也见过伯将,你觉得如何?” 那老者上前一步,叩首道:“启奏大王,老奴以为此人将来必为齐国栋梁,令天下诸侯惊心。” 荡意虎惊讶地回头看他。父夷齐道:"姑麓山大战,周军大胜,而齐国右行伤亡惨重,最多只能叫惨胜。征徐大军中,最恨徐国的当属齐人。可是这个人却坚守他的道义,战争再残酷,也不对老、幼下手。 一个有所坚持的人是难以战胜的。老奴以为,此人深不可测,储大人败于他手,也许并不是那么匪夷所思之事。" 徐偃王长长地叹息了一声,好半晌才漫声答道:"你说得,似乎有理……公卿大臣们正在朝议,说…… 荡意储丧师辱国,该当……该当如何处置?" 荡意虎趴在地上,微微颤抖了一下。但他早知会有这一问,一路上绞尽脑汁,想的全是这件事,始终没有头绪。他本来还以为徐偃王会让他造膝密陈,现在却当众问了出来,心中一紧,一时没有答话。 宋雍本来率众臣朝议,正在势头上,可是听到徐偃王与荡意虎的对话,君臣之谊似乎丝毫未受荡意储败绩的影响,不禁有些丧气,见徐偃王问起,只得咳嗽一声,道:“朝中大臣们也是公议……次帅杜宇在妙峰坡死战殉国,为荡意储吸引了王军的全部主力,荡意储以一万四千之众,居然没有打下小小的齐军右行,最后还落得受伤而遁,弃大军于不顾。他身为司城,掌管全军,不负责任,何以服众?如今国人抗敌之心不坚,城中流言四起,甚至传说老百姓半夜都到南城聚集待旦,一旦敌军攻城,便从南墙逾走!不定荡意储之罪,何以稳定军心民心?” 荡意虎趴着听他说完,咽了口口水,道:“臣兄丧师辱国,无可争辩……如何严惩,由大王与众公卿定夺,国家之事,岂能因臣兄弟而废?臣身为亲属,理当避嫌,请大王恩准。” 宋雍哼了一声,道:“说得轻巧。荡意储一人生死,微不足道。可是丢下国家,如何收场?眼下我国风雨飘摇,堰都被围,举国震荡,而城中已几无可征用之人,危在旦夕。你兄弟二人统领军权多年,国家败亡至此,难道没有责任吗?” 荡意虎抗声道:“国家败亡,臣兄弟二人就第一个倒在阵前!如果诸位大臣要帮姬瞒的忙,现在就除掉我兄弟二人,自毁社稷。敢问我死之后,还有谁能来统领徐军?” 跟在他背后的众武官一起跪下,大声道:“臣等愿追随储大人、少主,誓死效忠大王!” 宋雍脸上肌肉抽动,正要勃然大怒,徐偃王在帐幔里轻咳一声,众人一起噤声。 徐偃王对争论不置可否,却道:“阿虎……你这次出去……给徐国……给孤……带了多少援军回来?” 荡意虎扫了宋雍一眼,叩头道:“启奏大王。大王天恩浩荡,广被苍生,微臣出访各国,所到之处,民皆愿为大王踊跃效死。臣此次回来,共带回奄、漆、滕、僬各国军队共一万八千大军,马六千匹,甲一万件,弓、矢、兵器不计其数。此刻已在城外观月岭下待命。” 他话音刚落,大殿中顿时一片哗然。刚刚还一个个面如死灰的公卿大臣们脸上的忧色一扫而光,虽然徐偃王还未发话,按理不得喧哗失态,可是众人还是忍不住笑逐颜开,交头接耳,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宋雍身为首辅,自然更是大大地松了口气。转念又想荡意虎立此大功,必然惠及其兄长,看来荡意储纵然不会立刻复职,想要彻底扳倒他就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了,愉悦之情不免大打折扣。 徐偃王在帐幔中,众人看不见他的神色,不过听他长长叹息一声,似乎也是松了口气,过了一会儿才道:“阿虎不愧孤的智将!既然现在有此生力援军,该如何守城,众卿有何见解?” 大殿中一阵沉默。宋雍几次张口欲说,可是想想军权全在荡意兄弟手中,自己说了也是白搭,不禁有些气馁。 荡意虎从容地说:“是。大王容臣禀来。”点了一下头,一名武官从身上背着的木套筒中取出一卷长长的素绢,走上前来,徐徐展开。众人都识得此图,正是堰都城及其周边山川的地理图志。徐人习惯用土黄色标记代表敌军,在这张图上,围绕堰都城星星点点何止百余个土黄色印记,不问可知是城外那支庞大得几乎摆不下的征徐大军。周军围城虽然也不是一两天的事,但众大臣还是第一次亲眼目睹都城被围的壮观场面,颇为震撼。在堰都城中用赤砂画了许多标记,却不知道作何用处。 荡意虎道:“是!大王请看,这是昨天下午侦察的结果,和预计的一样,姬瞒集中了召公的兵力后,实力大增,计二十万八千人、兵车两万六千辆、火龙砲九百门,而城中兵源枯竭,守城执戈之士不过一万一千,控弦之士七千。周军在北、东、西三个方向大肆修造营地,平整道路,修造攻城器械,如果一切顺利的话,最迟后天早上就可以发起进攻。” 众大臣不由自主地屏住唿吸。荡意虎走到地图边上,蹲下来,指划道:"经过前面几场大战,形势已趋明朗。周国和昆仑山可能已经隐约猜到,我国正在进行的重大计划会改变天下的格局。周公姬瞒这个人,我听兄长提起过,虽然玩世不恭,心胸却细密险恶,他既然已经来到城下,绝不会等到堰都城防御趋近完善才开始进攻。虽然现在周军方面也准备不足,但他不会在乎贸然攻城会有多大牺牲,对他来说,这个城和隐藏的秘密值得用十几万人的生命来换,就如同他在北冥作战时一样,不惜代价。 "他们进攻的方向简单明确,就是用攻城机械猛攻地势开阔的北门,同时进击东西两门,分散北门的压力。但这两边也并非佯动,周军有足够的人马,可以同时从三个方向进攻,换言之,无论从哪一边攻破城池,都在姬瞒的计划之内。周军攻破外城的时间,估计不会超过两个半时辰。一旦任何一门失守,外城立刻就会被潮水般的周军淹没,周军会在第一时间内切断内外城的联系,到时候另外两门的守军根本来不及回到内城,内城就必须立刻关闭。 "内城墙高而厚,大门用镏金铸造,加上周军的攻城机械无法到达外城中,所以受到的冲击会小一点。 但是内城的弱点在于狭小,只有八里的周长,周军可以从四面八方向内城倾泄箭雨,同时攀上城墙,攻击波源源不绝。以外城守军一万计算,内城最多只能凑集五千人守卫,与外城守军联系中断后,内城守军势必士气溃散,难以全力抗敌,保守估计……" 他用拨浪鼓轻轻敲打脚前的地面,道:“一个时辰之内,周军的前锋就会抵达这里。” 仿佛一阵透骨的寒风吹来,大殿中刚刚还在庆幸援军到来的人们一个个顿如木偶般僵直不动了。宋雍张口结舌半晌,方道:“那……那……那如果加上……你带回的援军……” 荡意虎道:“怎么加?堰都已被围得水泄不通,这前后一共有七道封锁线,连我带的二十人的小队都无法透过,一旦大军开动,观月岭下露出一面旗帜,姬瞒就会在一个时辰内动员十万大军前堵后追,两万辆兵车在野地里,不消片刻就可将这一万八千人杀得干干净净——荡意虎敢问大人,我如何把这么些人弄进城里?” 在死一般的沉寂中,荡意虎缓缓地说:"微臣思前想后,只有一个办法可以扭转局面。 "我大批援军从淹国出发,一路夜行昼伏,没有给周军留下任何蛛丝马迹。目前,我军在观月岭底下驻扎,采用了一切手段,将营地隐藏得严严实实。从周军的部署和调动来看,他们还没有察觉到这支近在咫尺的大军。这就是我们唯一的机会。而南门因为春潮泛滥,沼泽丛生,周军放弃在那里布营,也是我们唯一的地利。 “等到周军开始攻城,北、东、西三个方面吃紧之时,我军隐蔽前进,到南门之外,祁河的河谷中,借着河谷的掩护,前进到离城十里外的荆岗,在那里扎下营盘,等待——” 宋雍心惊肉跳地问:“等待……什么?” 荡意虎微微一笑:“等待城破。” “两个时辰之内,外城必破,周军及诸侯国军队必定蜂拥进城。我们要将西门的防御降到最低,确保西门必然是最先被攻破的,西门破后,立刻打开北门,放周军进城。外城陷落后,各国军队主力势必离开营垒,涌入城内,所有的武器装备都会换成用于巷战和攻城战的攀爬工具,并且渡过环绕城墙的护城河,这个时候,刚刚参与攻打外城的部队会让他们的巨型攻城武器退后,让出道路,同时将伤员送到后方,敌人将在城外完全乱成一团,不成阵型。”他用拨浪鼓在图上从南门外向西门画了一条长长的线,“这就是我们等待的时机。” "我军的六千铁骑从荆岗突出,向西门迂回。周军在西门的部署十分薄弱,只有齐国、许、鲁、郑、卫等诸侯国军队,这些部队各有统属,指挥各异,一旦被我军横向穿插,不能够组织梯次防御,必然会在短时间内陷入混乱。我军冲乱西门诸侯国的大营后,不与敌方纠缠,转向北上,截断北门外周军主力内外的联系。 "同时,以全部徒卒主力,沿着骑兵攻打的方向,跟进攻击,在西门护城河外击溃诸侯国守营的军队,将其主力压制在城内。这样一来,周军和诸侯国军队的大部分主力都会被压制在内、外城之间,动弹不得。 而攻打东门的周军一时来不及破城,更来不及渡过祁水支援北门,我们——" 宋雍打断他道:“敌军攻城主力被压制在城中,如你所言,那内城岂不是转眼间便会陷落?” 荡意虎道:“是的。所以,要将全城的士卒全部集中到内城中,集中一切力量,拼死抵御……” 宋雍道:“那外城呢?无人防守,哪里坚持得到半个时辰?” 荡意储道:“当然有人。城中三万老百姓,就是第一道防线。我已下令,将他们不分男女老幼,每千人编做一组,每门二十组,轮流守卫。攻城之时,靠他们的身体来迟滞周军的进攻。这些点——”他指了一下图上那些赤砂标记,“已经放置了大量硫磺火器,等到周军入城,与城中老百姓混成一团之时,就按序点燃。外城皆是木屋,街道狭窄,近十万乱兵与百姓混为一体,拥挤不堪,一旦火起,周军后路被断,前无出路,只能被压制在内外城之间的大火之内,与城俱焚——前锋尽没之时,城外的周军必然胆寒,且已被我骑兵分割,他们被各个击破只是时间问题。到这个地步,周军再多也只能撤退了。我们在堰都城下,击败不可一世的姬瞒,消灭了周军主力,大周必定割地求和,到时候,大王的千秋万代之策,何愁不定?” 他声音细嫩,慢慢说来,像在吟诗一般清脆动人。可是在场众人脸色越来越惨白,汗如浆出,呆若木鸡,过了好半晌,竟无一人开口。宋雍血往上冲,脚下虚退几步,指着他道:"你……你……你好毒的心肠! 你这不是把全城的子民,尽数付之一炬,与周军陪葬了吗?那……那还何用周军来进攻?!" 荡意虎昂然道:“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咱们为了大王的千秋大业计,生死早就付诸度外。徐国昌盛的时候,全体国民跟着享受安乐,眼下正是徐国存亡之际,难道徐国的百姓不应该与国同休吗?用他们的血肉之躯,来铺平通往胜利的大道,这是他们三生之幸,他们还有什么可抱怨的?” 众臣工惶急不安,可是帐幔内半天也没有一点声响。眼下谁也不知道徐偃王的意思,大臣们只好眼巴巴地瞧着首辅大臣。宋雍哽了半天,颤声道:“难道……难道满城的老百姓……就这么听话地……去送死?” 荡意虎冷笑道:“百姓大多是好的,但是为了避免受到某些骁獍之徒的影响,必须将忠实可靠的人安插进每一组中。城内公卿大臣家人众多,加起来一万有余。在此大敌当前之际,远在异国他乡的人都愿意为大王效命,诸位大臣安享国家俸禄多年,国家也只好委以重任了。我在城外,三次上书请求将公卿家人征集入伍,却没有回音,我自己家中的男女老幼,日夜在宫门外枕戈待旦!既然各位大人不愿意让家人入伍,那就编入民众中,每千人中,即补进一百名家人仆从,到城墙上当值!各家选精壮男丁二十人,由长子带领,埋伏在城内火点,待周军入城时,为国尽忠,为王效死!各位大人有谁愿意出来带这个头?” 他冷冷地从众人脸上扫过,人们像割倒了的麦子般惊恐万状地匍匐在地,躲避他的眼光。宋雍脸涨得通红,哆哆嗦嗦地指着他:“荡意虎,你!你……”他受荡意虎目光所迫,不由自主地退后几步,索性跪倒在地,转向徐偃王的方向,哭道:“大王!大王!荡意兄弟所为,纯粹祸国、祸民之举……若依荡意虎所言,必将——” 他突然住了口,趴在地上,嗬嗬连声。众人都道他情绪失控,难以自持,一起跪倒,齐声道:“臣等……” 帐幔前端忽然高高掀起,像是有人掀帐而出,众臣唬得一起住嘴,匍匐在地。可是并没有听见任何人下台的声音。宋雍喉中荷荷之声越来越响,他手脚乱抽乱踢,可是身体却始终保持在跪倒的高度,看上去就像一个失去控制的扯线木偶被悬在空中一般,众大臣吓得魂不附体,眼睁睁地看着内延宰在空中无谓地挣扎、抽搐、痉挛,突然全身一挺,跟着四肢便软软地垂下地来,可是身体依然浮在空中,再也没有任何声息。 一种若有若无的声音从大帐中传出,好像活物一样,在殿中盘旋、低回……呜呜咽咽,如诉如泣,听起来就像是一个人在一个很远很远、很大很大的地方恸哭,又好像离得很近很近,就在众人的眼前、脚下、大殿的四周。众臣工都熟悉这徐王的哭声,只是已经很久没有听见他如此痛泣过了,大家面面相觑,不由自主地匍匐在地。 只听徐偃王一边哭,一边在沙沙地走动,说道:“孤……很苦啊……很冷……夜长,路远……先王交托给孤的国家,为了这件事情……要全部葬送……阿虎……你的计划,好毒啊……如此宏伟,如此灿烂……换了你的哥哥,也未必想得出来……” 他的声音像虫子一样往众人的耳朵、脑子里钻,冰冷凄苦,许多大臣都忍不住涕泪交加,荡意虎却岿然不动,朗声道:“大王的千秋伟业,非一国一族之兴盛,而是关系天下,还有我族数千年的光荣。不光是徐国百姓,连远在外域的各国都踊跃为王效命。为天下计,为子孙后代计,如此伟业,也当得起这许多人为之奋斗牺牲。” 徐偃在殿后徘徊,有时候像踩在沙地里,有时候又像是穿着硬木屐走在地板上。他慢慢说道:"孤…… 孤也明白……你们大家的心思……你们想要得到……那个结果……孤却不敢想……难道说……" 荡意虎不待他说完,便大声道:“如果大王不愿为,那就该杀了微臣。既然大王已经杀了宋雍,说明大王决心早定!大王杀宋雍,因为他首鼠两端!为人臣尚不可犹豫徘徊,何况大王的千秋伟业?” 徐偃的脚步声顿时消失,过了一会儿,听见他幽幽地叹了口气,那声音就像有无数人在大殿四角同声叹息一样:"阿虎不愧是孤的心腹智囊……国家、社稷之福啊……好!很好!你哥哥既然伤重,又要辅助孤完成更重要的事,孤现在就授你司城之职,全国军民,悉数交托爱卿,任卿所为……孤别无所求,但得…… 再有二十四个时辰,孤的大计……就……就可……"他的声音渐渐低落,终至于悄无声息,仿佛已经从木台上消失无踪。 荡意虎轻轻地以头叩地,道:“微臣遵旨!” 他站起身来,众人本已压得低低的身体同时向下一沉,从此刻起,堰都城中再也没有人能在他跟前站直身子。荡意虎微露笑意,道:“郑可当。” “属下在!” “整备城内军队的事,交由你去办理。” “属下遵命!” “只有一件事要提醒你。选拔军中忠心死士,安插在城内各火点,由他们来点火;另外,要根据街道、建筑的走向,安排好路线,点火之后,务必要将城中老幼驱赶到北、西门附近,阻挡周军出逃。” “属下……明白!” “还有——宣大王的旨意:国家多难,存亡在此一役,全体国民,生为徐人,死为徐鬼,尽忠效命乃是本分。乃有宋雍等人,忝为国家大臣,不知与王共赴国难,大军压境依旧享受声色!着即将宋雍灭族,全家老幼,今夜就在城头上统统磔死,以儆效尤。” “属下遵命!” “田纯。” “……小、小臣在……” “编制城中民众之事,交由你去办,明日申时之前,必须编制完成,亥时之前,要听从郑可当的命令,全部上城。” “小臣……明白!” “你不明白。”荡意虎缓缓走到他身旁,拨浪鼓在他的头顶轻轻敲着,“你听着,你要编制的,不是普通老百姓,也不是奴隶、仆从,而是全城的人,不分尊卑贵贱,一个也不许漏掉。明日申时之前,全城的男女老幼要相互诀别,然后登城备战。后日一战,不是胜利,就是灭亡,全城的人都只有生死两条路走:死,是应该的;生,是老天爷给的,没有人可以自己求生,听清楚了?” 田纯脑袋无力地在地板上叩了两下,软绵绵地说:“听……清楚……了!” 荡意虎扫视四周,每个人脸上都是凄然惶恐之色,可怜巴巴地望着他。他咬咬嘴唇,道:“我荡意虎虽然年幼,可是老天爷从来就没给过我年幼的机会。我生出来就是一颗老得坚硬的心,天底下除了大王的事,我眼里没有任何东西——你们都给我听着,徐国已经灭亡了!全城的人都已经死了!到底是要诞生一个新的徐国,还是所有的这一切统统沦落到黄泉地狱,就在此一战!” 祁洲平原 齐军大营 四月十五日 晴 祁洲平原 齐军大营 四月十五日 晴 晚间有云卫离看那巨型攻城塔,比在北冥“京观”堡垒见过的更大,更高,约有十二丈高,近五丈方圆。塔内共有三层载人结构,最上方的勾板竖起来也有三丈多高,若是搭上城墙,士卒足可从塔上直接进入城中。 为了将塔从缓坡运到平原,前前后后共用了两千多人连拖带拽,,煞是壮观。树林深处还有另外两台,必须要在今夜之前都拖到堰都城外的营垒。卫离暗叹口气,心想若非是动员举国之力,要想在十日之内备齐如此规模的攻城武器,只怕比登天还难。 远方的堰都城,还是裹在雾里。雾像块无可奈何的遮羞布,遮掩住徐人最后的一点秘密。虽然不能目视,但王室显然早已掌握了堰都城的规模和结构,征徐大军中有一支近两千人的工程部队,就是为了攻打堰都城而专门从各诸侯国调来的。攻城塔虽然是就地取材建成,但据说早就在王都建造了数架,用于针对性的研究和改进。除此之外,王军还提供了详细到街道甚至房屋间数的堰都地图,参与攻打的各国武官,对堰都城早已不再陌生。 可是,熟悉归熟悉,当亲身站在这被雾遮蔽了一切的宏伟都城前时,卫离还是觉得既紧张又惶恐。那城,太高、太大了,地图是显现不出这种实在感的。明天早上,自己或许就将率军突入,不知道真正到了那城墙之下,会是什么样的感觉? 旁边的甲士轻声唿唤他:“司马大人,司马大人!”卫离一惊,突然意识过来他是在叫自己。因为右行司马谷牧在小汤河阵亡,他被任命为右行司马还不到十日,还很不习惯“司马大人”这个称唿。 他咳嗽一声,道:“怎么了?” 甲士指着远处道:“军前会议好像已经完了。”果然见小商山上,王军大营前同时降下了各国诸侯旗帜,不一会儿,数十架戎车开动,向各个方向驶去,参加军前会议的各军统帅返回各自营中。两辆齐国的兵车一前一后离开了大营,正是高国仲与伯将的车驾。卫离便令将车停在路旁,静候他们过来。却不料前面那辆车在山前便转了个弯,远远地向北驶去。另一支小型车队直向山前驶来,车上一人抱拳行礼,道:“卫兄!”正是齐军中行司马伯将。他因在小汤河战役中立下大功,又袭有伯爵爵位,小汤河之战一结束,立刻便被朝廷提升为夏官下大夫,正式成为朝廷大夫,因此虽和卫离一样是齐军司马,却穿戴着朝廷服色,带六乘护卫。诸侯国中不满二十岁而担此要职的少之又少,他一出现在山道上,便显得格外引人注目。 卫离拱手道:“伯将兄,我在此恭候多时了。” 伯将见他轻车简从,一本正经地等在路旁,问:“你在这里干什么?” 卫离道:“我猜这个会要开很久,时间晚了,殿下大概要大宴群臣,正在想着要不要偷偷溜进去蹭食呢!” 两人相视大笑,同时跳下车,背着手,沿着路随意地走。伯将边走边道:“我知道你想干什么。你想打听一下,明天攻城,有没有你的份。” 卫离叹道:“瞒不过你!我猜,大概明日没我的份了吧?现在右行,行不成列,排不成伍,能走能动的都没几个人了……” 伯将沉默地点点头,想起十日前战死在自己面前的范武、蒙素等人,长长地出了口气,道:“你,还有我,明日大概都只有坐冷板凳的份儿。主攻西门的任务由中行和左行负责,和山东诸侯国联军一起,攻打西门;右行照例守卫本阵。不过,我听说,要把右行舆司马王子腾大人调去指挥明日的攻城战,左行舆司马陶卢定大人调离,另有任用。” 卫离苦笑道:“我要是没当这个司马多好!元帅一定不会让我落空——怪了,元帅怎么没有回营?” 伯将道:“元帅去山右了。告诉你一件事,”他看看左右,轻声道,“主君已经到了山右。” 卫离大吃一惊:“什么时候?” 伯将道:"咱们大军离开齐国三天,主君便奉诏去了王都,姑麓山大战前,主君已经往这边赶了—— 奉诏,要在山右建立大本营,负责调集诸侯国跟进的部队。元帅……大概也调过去协助主君。" 他提到这里,顺口带过,卫离心里明镜儿似的。小汤河一战,高国仲身为中行元帅,弃营轻出,害得右行几乎全军覆没,还差点累及昆仑山预备长老巫如的法驾,其实已是重罪难逃,周公已上表朝廷革除了他夏官少司马的职务。齐国虽未革去他的官职,但此刻把他调离战场,已算是戴罪离职了。 伯将颇不愿意顺着这话头说下去,自言自语地说:“看起来,天子对战事过于担忧,连自己的亲兄弟都不能全信了。” 卫离奇道:“不信任殿下?难道——” 伯将道:"天子与殿下一体同胞,怎么可能信不过?是怕服不住局面……召公殿下虽然交出部分军队,但是仍然领了六万人,停留徐国境内。如果堰都城三日之内攻不下来,还会有更多的诸侯国军队投入增援。 主君来此,就是为这个做准备的。" 卫离想想不禁觉得有些恐怖:“还要调派军队?这已经是开国以来仅有的大战了……堰都城里到底有什么秘密,值得如此大动干戈?” 伯将虚着眼睛眺望远方那座大城,喃喃地说:“姑麓山大战,你也见到了。双方动员的力量,都是匪夷所思……堰都城里的秘密,我们最好都不要去想,不要去问。” 卫离默默点头。小汤河一战,他亲眼见到徐国动用了许多可怕可畏的上古神器、法术甚至妖物,现在想起来还背上发寒。朝廷大举讨伐徐国,口号倒是一套一套的,真正参与了战争,才知道这其中颇有隐情,绝对不是他这号人物该听该想的。卫离道:“总之,你老弟怎么做,我就怎么做,要是有什么变故,你记得提醒兄弟一声,就见你的情了!” 伯将笑道:“你也就这点出息,刚刚还吵着要去攻城。” 卫离笑了一声,忽然又问:“既然中行和左行进攻堰都,为什么你老兄又被丢在一边晾起来?” 伯将扭过身子,神色大是尴尬。他在小汤河立下大功,朝廷不次超迁,提拔为夏官下大夫,可是随着朝廷旨意前来的,还有他父亲的一封信。开篇不见“孺子深肖,为父甚慰”等语,从第一句话开始就破口大骂,直斥伯将“黄毛稚口”,胆敢干预军国大事,顶撞上司,处事卤莽,不计他人性命生死,“妄送人命,而为己功名”,写到后面,“尔之处置天使(注:此指巫如)事宜,极尽乖张之能事,竟敢加诸刀斧之刑!……乃不知尔悖乱至斯,敢以区区之性命,而当司城荡意储,尔之性命事小,置尔之族、家、父母何地?”字迹狂草,老父替爱子担惊受怕之心,跃然纸上,吓得伯将一夜未眠,连夜给父亲写信告饶,送回齐国。仔细想想,父亲虽然生有十七子,可是疼爱自己远胜其他兄弟,还没到退隐的年龄,就将官爵家族一股脑地交给自己继承,老父远在千里之外,乍闻自己竟然经历如许危险,无疑吓得不轻,自己孝悌二字,从何说起? 可是父亲已决心不让他第二次涉险。齐侯到来,虽未入齐营视察,已经直接下令,将伯将调去后卫的右行。这种明目张胆的作法,实在是让伯将有点小尴尬,可是身为人子,岂能言父之非?苦笑两声,道:“……我也不、太明白……咦!那是谁来了?” 山坡下尘土飞扬,传来雷鸣般的车骑声。片刻之后,两面红底黑蛟旗从坡下面冒了出来。伯将眉头一皱,道:“怎么他也来了?” 便见车骑从坡下驰来,当先两乘兵车的车辕上还扎着厚厚的毛皮,每辆车上一名身材高大的骑士当轼而立,扶着大旗,车大人高,几乎比寻常所见的车骑高了整整一头。这两人身上穿的也是厚厚的毛皮,脸色黑里透红,干裂开口,像是刚刚才从冰天雪地中赶来一样。后面跟着便是连绵不绝的车队,粗粗一算,至少在三百辆以上。再后面更是涌动着数不清的徒卒,旌旗遮天蔽日。车队从他们面前滚滚而过,卫离的手下不得不拉住缰绳,以免马匹受惊。 卫离赞道:“好雄壮的队伍!这是谁?怎么从前没有见过?” 伯将脸色怪异,吞吞吐吐地说:“这……这还能有谁?” 话音未落,一辆巨大怪异的车驶上了山坡。那车通体用胳膊粗细的原木制成,连树皮都没刮干净,比普通车驾大了至少一圈。粗大的车辕上捆扎着不知是什么巨大动物的黑色皮毛,四角还各挂了一颗弭头,张着血盆大口,随着车子前行,一晃一晃的。卫、伯二人的驭马同时长声嘶鸣,一个劲地往后退。 那车因体积巨大,除了御手和车左外,还站了两名甲士持戈而立,见惊了别国的车驾,车左叫道:"停! 停车!" 待车辆停稳,已经在好几丈之外了。那车左回过头来,将头上重达十余斤的赤金盔摘下来,露出红黑红黑的大脸和一脸的大胡子,粗声大气地说:“是哪一国的武人?惊了阁下的车驾,外臣在此赔礼了!” 卫离脸上勉强挤出笑容,正要说算了,伯将已经朗声道:“阁下这副尊容,越老越黑,你车上挂的弭头,到底是被你猎杀的还是吓死的?” 那人噢了一声,一个转身,他身上穿的赤金甲大得吓人,挤得两旁的甲士跌跌撞撞,差点从车上倒栽下来。他走到车尾,当的一声跳下,身上的甲胄还哗哗地响了半天,直向伯将二人走来,走得近了,便闻到一股浓浓的野兽味道。 那人在伯将面前停下。与他那一身宽大的赤金甲胄比起来,伯将身着的软甲布袍简直形同儿戏。卫离看他龇牙咧嘴的样子,很担心他一拳把伯将拍飞出去,却不料那人却先向伯将行了一礼,道:“伯将,好久不见!” 伯将还礼道:“姬搏虎,好久不见,近来可好?” 姬搏虎粗糙的脸上咧出一个难看的笑容,道:“我被你用计骗到北冥,在冰天雪地里吃了三年的冰刨子,你说好不好?” 伯将笑道:“若非如此,你哪得如此成就?现在便已经封侯,等你继承令尊大人的公爵之位时,虞公的领邑岂不又要大大增加了?” 卫离这才想起,原来这便是鼎鼎大名的虞国太子姬搏虎。虞国虽然封地狭小,可是与师氏一样,靠的是军功底子,在朝中的地位远远超过普通诸侯国家,虞国国君更是世袭公爵爵位,比齐、鲁、晋这样的大国还要显赫。姬搏虎是虞公的第二子,因是嫡子,三四年前随第三批远征军远赴北冥,是以在卫离的记忆里已有些模煳,一时竟没有认出。 姬搏虎冷笑道:“我在北冥吃苦多年,到底赶不上你一战成名啊,转眼间,便又要升到我的头上了。” 伯将脸露尴尬,道:“兄弟这叫做幸进,与兄长的殷实底子不一样——啊!你这么急地赶来,莫非是要争那攻打堰都城的第一功?” 姬搏虎道:“正是!我接到调令,连赶了整整两个月,到底还是晚了一步,嘿!幸好在攻城之前赶上来。殿下调我来,必有重托,这次可不能让你专美于前了。” 伯将苦笑道:“我是被逼无奈,什么专美于前于后的?告诉你,这场仗,我是没份的。”他回头指指山下周公大营,道:“至于你有没有份,那也难说得紧。军前会议已经完了,任务也已分派完毕,你这时候去,怕不一定捞得到好处。” 姬搏虎不等他说完,巨大的身躯唿地一下转过来,卫离反应极快,往旁一闪,堪堪闪过他肩上飞起的赤金牙突。姬搏虎迈步就跑,一面还不忘回过头来对卫离说声:“得罪了!在下虞国姬搏虎,失礼之处,改日再谢!” 说话间已经跑到他的车后。他身上穿的盔甲不下百十斤,可是轻轻一跳便跳进车内,只听得他又急又恼,大声唿喝,整支车队立刻“驾”声一片,后面两千余徒卒跟着飞奔,转眼间便如滚雷般隆隆地转到山后去了。 卫离吐吐舌头,道:“这位姬公子好大的脾性!怎么,他跟你认识?” 伯将淡淡地说:“这是我辟雍馆的同学,师亚夫是他的老师。” 卫离道:“怪不得,好大的兵车。中原之内,怕是没有比他的车更大的了。” 伯将道:"车大人高是很好,就不知在徐原的沼泽上跑不跑得开,难道还能把堰都城撞倒了不成—— 搏虎一腔子热血,今晚只怕要碰得满头灰——“他突然眼前一亮,伸手招唿一名手下走近,道:”你,快马追上刚刚过去的虞国太子,跟他说……"在那士卒耳边轻轻说了几句,那名士卒答应一声,跳上马追了下去。 卫离奇道:“你跟他说什么?” 伯将笑道:“不久自然知道了。搏虎人不错,我帮他一个小忙,让他不至于落空。” 卫离远望周公大营的方向,但见西边天空中刚刚还是晴空万里,转眼间便升起云雾,遮挡了阳光,天色迅速暗淡下来。可是各色旗帜、车队、人马,源源不绝地进出大营,周围百里方圆,都被数不清的火把照得通亮,心下骇然,道:“马上便要开始攻城了,可你看看这满原的人马……殿下怕是把全天下的军队都调来了吧?” 伯将上了车,凭轼而立,眼望堰都城的方向,道:“在那迷雾里,必然有震动天下的东西,不久就会露出峥嵘——明日大战,真不知将是个什么局面。” 祁洲平原 四月十六日 风雨如晦 祁洲平原 四月十六日 风雨如晦 夜色浓重,看不到星辰,天压得低低的,天与地的间隙只剩下窄窄的一段。 没有月亮,也看不到一点灯火,可是,天地间却被一种诡异的白光照得朦朦胧胧的。站在小山坡上,只看见一道帘子般的光,将天与地分割开来。在微光中有一团阴影,上接天,下接地,仿佛是混沌中的一团气息。 几个时辰之后,那里将会变成一团火焰,比大周开国以来所燃烧过的任何一场火都大,烧得都更彻底。 时间还没有到,它在晨光中静静等待。 围绕这微光的,是大地上一片片、一块块的深色痕迹,比夜色还黑。看不清那是什么,但那绝不是祁洲原野上的庄稼地,这一点,伯将清楚得很。 从昨夜开始刮起的风越来越大。夜风很冷,却充满了浓郁的野花香味,仿佛是从一片开满了山花的原野上刮过来的。伯将闭上眼,深深地唿吸。 一点铁血的味道都闻不到,仿佛那十万铁马金戈都不存在一样。伯将睁开眼:在他的左边,一眼望不到头的齐军战旗;在他的右边,一望不到头的刀枪剑戟。他顿时放下了心,过了一会儿,又觉得很羞愧。 我已经不再习惯花香味了吗?闻不到血的味道,为什么让我如此不安? 他握紧了剑柄,那冰凉的感觉刺痛手心,让他很快镇定下来。他的左不安地打了个响鼻,因为风突然转变了方向,从原先的迎面而来,变成了从背后吹来。伯将还以为是自己的错觉,转头看见所有的旗帜的飘带都直直地伸指向堰都城的方向。空气中的花香味刹那间消失无踪,变得更加寒冷,呜咽着刮向原野。 已经卯时一刻了,早就应该亮起来的天色仍然漆黑一片,只是天地之间的那道薄雾变得亮了一些,但是却又远不到黎明时的程度。突然加大的风将许多细碎之物刮到天上,从原野的四面八方,刮到遮盖堰都城的那片云雾上方。 “开始了。”卫离说。伯将觉得心怦怦怦地跳起来。可是,有一会儿工夫,似乎并没有动静。 大地慢慢亮了起来,这并非是因为黎明来临,而是突然闪现出无数朵微弱的火光,照得黑暗的大地像一块没有烧尽的炭,被风一吹,数不清的火种又冒了出来。那些火光闪闪烁烁,数量持续增加,却没有照亮什么。过了一会儿,从小山丘上看过去,围绕大半个堰都城的原野都燃起了这种火苗。 突然,风势加剧,齐军队伍中的旗帜同时暴发出猎猎的声音,风力推得马车晃动起来,阵形顿时稍许混乱。 但见北方的山脉中,亮起了一颗明亮的星辰。那星辰快速上升,越来越高,然后,在半空中炸出一团明亮的光芒。 整个祁洲平原都看到了这个信号。 从无数个营垒上同时传来微弱的唿喊声,风太大,把他们的声音吹向堰都城的方向,在齐军的营垒上根本听不清楚。不过,很快这些声音的威力就爆发出来。 一颗火种升起,飞向堰都城的方向,不过在离堰都城城墙还有一段距离时便落了下来。紧跟着是一千颗,再跟着,仿佛大地突然将所有的火种都抖出来,骤雨般洒向堰都城,星星点点的火种落了足有一刻钟,仿佛银河坠地,遮蔽堰都城的云雾被一圈明亮的星河包围了。 还是没有动静,但是连远在齐军大营的齐军都揪紧了心。堰都城呢?为什么还没有露出真容? 风已经到了发狂的程度,伯将的座驾要靠数名士卒才能稳住。齐军早已将旗帜向前倒伏,以免被刮跑,林立的长枪像风中的稻田一样起伏。 已经可以从那无数飞舞的细物中看出风的样子:从祁洲平原的四面八方,弯曲着刮向堰都城的上方,在那里汇聚、盘旋、上升,通向漆黑的天幕。散落在地下的星星点点的火光不停地被狂风卷起,飞向高空,大风像是从地下吸起了一条明亮的河流。转眼之间,所有的火种都飞舞到了天上,围绕着堰都城旋转。风助火势,越来越亮,像有一道火海从地上升起,在天地之间点起了通天大火。可是片刻之间,火又被烟所包围,烟尘像巨大的山脉在堰都城上方盘旋、变幻,慢慢沉下,将整个堰都城笼罩在烟雾中。 烟雾继续向下沉,向祁洲平原扩散开来。等到烟雾渐渐散去,笼罩在堰都城上方的云雾也不见了。 堰都城被活活地扒下了面纱,赤裸裸地暴露在天地之间。 尽管大火已经散去,然而四周还是渐渐地亮了起来,仿佛拽住黑暗的巨手已经悄然放开。 祁洲平原行进中的王军 祁洲平原行进中的王军 祁洲平原·落雷坡 王军本阵 总帅:师氏集团统帅·侯·师亚夫; 战略目标:以十二万两千总兵力、火龙砲八百五十门、攻城塔九座,从东、北、西三方进攻堰都城,以两个时辰为限突破外城,再以两个半时辰限为突破内城,从卯时起至酉时三刻止,彻底摧毁堰都城,活捉徐偃,完成攻徐大业; 个人目标:无。 东门·祁河河谷上游 主力:师氏第一、二、三、五、六、七旅; 预备队:师氏第八、九、十、十一、十二、十四、十六旅; 攻城主帅:周公家臣·成周尉·子·师仲昶; 战略目标:以三万六千人、火龙砲三百门攻击堰都城东侧四门,吸引守城火力,为北门突破争取时间; 个人目标:以上述兵力,在最短时间内攻破外城,不计牺牲,突入内城,夺取破城第一功。 北门·祁洲平原 主力:王军第一至八旅; 预备队:王军第十一至第十六旅; 攻城主帅:朝廷卿士·夏官军司马·伯·姬冲; 战略目标:以五万九千人、攻城塔六座、火龙砲四百五十门,攻击堰都城正北六门,以两个时辰为限,突破北门,进攻内城; 个人目标:保持王军主力,尽量在远距离上耗尽徐军主力,并诱使师仲昶率先破门,从而保存实力,用于内城攻略,夺取生擒徐偃第一功。 西门·博望坡 攻城主力:齐军左行、山东十二国联军; 预备队:齐军右行; 攻城主帅:朝廷卿士·夏官少司马·伯·高国仲(已于前晚被召至齐侯行在,实际上是因罪被剥夺了指挥权); 攻城次帅:齐国下卿·齐军右行舆司马·子·王子腾; 战略目标:以两万两千人、攻城塔三座、火龙砲一百五十门,攻击堰都西侧三门,吸引徐军火力,为北门突破争取时间; 个人目标:利用徐军肯定将防守重点放在北、东两侧的有利条件,以最快速度登城破门,然后协助各军入城,夺取攻破徐城第一功,然后放弃对内城的攻击,保存齐军主力。 南门·祁河沼泽 攻城主力:虞国北冥远征军; 预备队:无; 攻城主帅:朝廷卿士·虞国太子·侯·姬搏虎; 战略目标:战争结束前,将陷入沼泽的虞军兵车拉出来; 个人目标:无 黎明骤然来临。 太阳从云缝中露出短短的一条金边,数十道粗大的光芒刺破原野的昏暗,从东向西,照出一条横亘整个祁洲平原的明亮通道。这条耀眼的通道正是十余万大军前往堰都城的道路。 从平原外围的博望坡、落雷坡、寒风岭的山头上升起数十朵巨大的烟火信号弹,总攻的信号发出了。 从昨晚起便守候在堰都城东、北、西三个方向上的九十六个方阵同时吹起号角,擂起战鼓,树立起数不清的旗帜,大地颤抖起来。 师氏集团第三旅、火龙砲指挥使师仲函其实并不知道,他位于整个攻城序列的最东端。从前天晚上开始,他的旅就在这片山丘后面秘密地布置营垒,准备弹药。今天一整天,他的旅将向堰都城倾泻一千发火龙砲弹——如果一切顺利的话。如果攻城失败,补给将源源到来,他的旅会在此地一直攻打到堰都城轰然倒下为止。 离第一轮攻击发起还有片刻,师仲函站直身体,伸了伸酸疼的腰。在他的左边,本该是一眼望不到头的大军,但是从小丘旁刮过的风卷起烟尘,遮蔽了他的视线,他只能看到远方那座白色巨城。阳光还没有照射到城墙上,但那城仍旧像白玉般微微发光,它比师仲函尽最大想象所预见的还要大,还要高。从这个方位看过去,城墙分为两段,下面一段通过缓坡直抵护城河,大约有两丈高,紧贴着后面的主墙。主墙垂直高度达到十二丈,东侧共有四座门楼,都是以白石筑成。门楼被设计得突出于主墙达一丈,这样,当攻击方逾过城墙时,将受到两侧门楼火力的疯狂夹击。 一想到数万师氏族人即将顶着矢石火木去爬上那堵几乎倒悬的城墙,师仲函暗自长叹了口气。耳旁传来一阵哑暗的叫声,那只从清早开始便一直停在营垒旁边枯树上的黑色鹰隼不安地跳动了几下。师仲函看它一眼,不禁苦笑一声,道:“你已经等得不耐烦了吧?” 这只名叫做集空的鸟听懂了他的话,点点头,师仲函却茫然不知。它最喜欢眼前这样的天气,一半是黑夜,一半是白昼,薄云在低空缭绕,战场上弥漫的杀气让这畜生提前闻到了死亡的气息,禁不住浑身颤抖。 师仲函从怀中掏出一块肉干,想要扔给它,不料那鹰隼向他呀呀地叫唤两声,展开黑色的羽翼,纵身一跃,便如一片鸿毛般轻飘飘地投入到晨曦微寒的空气中。它在师仲函的营垒上空转了两圈,向西北方向飞去。它穿过一片烟雾,突然,飞进一片被阳光照亮的天空中,上升气流托起它迅速上扬,整个祁洲平原出现在它眼前。 在它的下方,二十四个黄褐色的方阵正在黑土地上涌动。两万余名甲士排成整齐的六列,举着四百面飞凤、飞廉、飞熊、飞虎、飞豹、飞象、飞鲛旗帜,一万六千杆长枪,三千张巨弩,在鼓声的指挥下协调前进。这支师氏大军在昨夜的风雨中站立了一整夜,战旗、盔甲浸透了雨水,变得又冷又重,成了泥土一般的颜色,但是士卒们似乎丝毫没有受到影响。他们步调一致,踩着没过脚背的泥水前进,越靠前的方阵进行得越快,将整列队伍拖成一条洪流。当六条洪流的前锋即将抵达护城河时,第一轮火龙砲弹唿啸着掠过队伍上空,扑向堰都城。 那些火龙弹几乎没有对城墙造成破坏,连明显的痕迹都没有留下,但是紧跟着又是数十发击中城墙,有一些东西开始坍塌下来。城墙上升起数发信号弹,看不分明的箭雨开始唿啸而下。 河边已经开始架设浮桥,数百人跳入冰冷的水中,为大部队扛起木桥。但是在大部队到来之前,这支位于城墙弓箭攻击范围内的前锋遭受了打击,河面上泛起血水,一些人松开木桥,挣扎着漂浮在水面上。 集空兴奋地向下俯冲,然而它还没有靠近河岸,便有数支箭羽嗖嗖地掠过身旁,集空双翅大开,迅速地向上逃离。 它升到数十丈高的空中,进入薄云层中,向箭雨来的方向平飞了一阵儿。在它的下方,原野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高耸的城墙和密密麻麻的黑色屋顶。城墙上满是人,密得几乎站不下,他们在拥挤、推搡,向远处逼近的王军发射数不清的箭矢。火龙砲弹冰雹般砸在城墙上,墙上的人纷纷坠下。偶尔有一两颗火龙弹越过城墙,砸入街道,立刻燃起大火。人们在各条街道上奔跑,人群中刀光闪闪,不断有人倒下。 它飞过另一道城墙。相比前一道,这道墙安静得可怕。墙上和墙下都是人,但是没有人站着。所有的人都规规矩矩地蹲在地上,他们的脚下满是刀枪的闪光。它的前方出现了一连串矗立于城市中心的宏伟建筑,其中那座黑色的巨塔甚至比两道城墙都高得多。 集空在空中打了个旋。那座黑塔给这畜生难言的恐惧之感。明明风是刮向那塔的,可是集空却感到阵阵寒意从那塔中散发出来。这并非是普通的寒风,对于翱翔于长天的集空而言,即使是穿越昆仑山巅的冰川,也不曾有过如此的寒冷。这寒冷似乎在提醒所有企图靠近的生灵止步。 它将这塔深深地印在脑中,转向北方,重新掠过内城,飞过外城。火龙弹从城外各个方向飞进来,街道中已有更多的地方起火,到处都是人,他们混乱地挤来挤去,象无数道黑烟交缠在一起,哭号的声音冲天而起。 集空讨厌这声音。它喜欢安静地欣赏天籁之声,对于人世间的哭号声,它和它的主人都不喜欢。它飞向城外,这一次,它更贴近地面,几乎就在城墙上那些乱作一团的人们头上一掠而过。这些人和城外那一片片戴甲的大军不同,他们中只有很少的人顶盔带甲,绝大多数都穿着布衣,有老有小,乱挤乱嚷,痛苦而绝望。 人群中只有一双眼睛看到了集空,集空也看到了他。一双孩子的眼睛,从乱麻麻的布衣中透射出来,清澈而镇定地望着天上的鸟。集空在气流中上下翻飞,向那双眼睛发出打招唿的唿啸声,那双眼睛眨了一下,表示回应,随即淹没在一片拥挤的人群中。 集空在空中打转,不停地寻找那个还不曾看清面目的孩子。太晚了。城外数不清的巨矢开始横扫城墙,人群中爆发出血雾,无数的人从城头坠落。 火龙弹拖着长长的浓烟,掠过集空的身旁,集空发出一声悲鸣,向原野飞去。 它穿过一团呛人的火烟,前方陡然出现一座高大的攻城塔,离集空还不到十丈距离,连三层塔上那数百个紧张得面如土色的脸孔都看得清清楚楚。集空尖啸一声,收起翅膀,身形后仰,两爪在塔顶上一蹭,再次张开翅膀,从一片刀枪剑戟上飞了过去。 在它的左边,还有另外五具攻城塔,前前后后地分布在北方的原野上。在塔之下是数十个各种颜色的王军方阵:最前方,土色长蛇阵,大约六千名奴隶。他们没有计入总攻城人数中,任务是用他们背负的土、木和碎石,以及他们自己的身躯,为前进中的大军填平前方一切沟壑,他们中的绝大部分将会死在护城河中;黄色象旗方阵,十六个,两万四千徒卒,他们的武器是长剑和圆盾,他们将通过攻城塔强行攻入城中,是攻城的主力部队,他们中将近三分之一将死于流箭和从城墙上跌落,还将有三分之一死于巷战,最终活下的将不会超过六千人;在他们背后的是土黄色凤旗方阵,十二个,两万徒卒,他们装甲精良,武器是长戟和剑,每个方阵中都配备了术士,全部来自王都和姬姓贵族军队,是王军的中坚力量,攻打内城和王宫的主力;黄色飞龙旗方阵,三个,六千车骑部队,他们是军队的核心力量,但是在攻城战中仅仅作为武力的象征而出现;红色飞廉旗方阵,六个,分布在整个北方营垒的两边,是王军的火龙砲部队,他们正在向堰都城倾泻怒火,每一个火龙砲阵地的士卒双手都将染满鲜血,不管是敌人的还是自己的。 集空在这一片令人眼花缭乱的箭雨、砲群、塔尖、枪林、旗云中穿梭,它飞过那些步伐震天的方阵,掠过那些呜呜响的火龙砲群,从一大片猎猎作响的旗帜中挤过。大地像活过来一样,向它展现了无数狰狞面孔。集空尖啸着对这一切报以冷笑,飞过一片被践踏后的草地。最后,它落在一处小丘上一辆翻倒的兵车的车轮上,拍了拍翅膀,安静下来。 翻车岗 真·王军本阵 “师仲昶真的打算全力争夺第一呢。” 翻倒的车下居然有人说话,集空抖了抖翅膀,不过这温和的声音它很熟悉,马上又安静下来。 “这都是殿下料事如神,”另一个刺耳的声音媚笑道,“亲自把师仲昶调到东门攻城主帅的位置上,早知他一定会争功冒进,为王军打开……” “你知道个屁,”姬瞒道,“不懂别愣充!王军是咱们的,师氏不也是孤家的嫡系?孤是说,把师仲昶放到东城,他一定不会听从佯动的命令,而是全力猛攻——这就恰恰起了佯动的作用。荡意储一定会被这头犟驴牵制住,北门的攻击才能事半功倍——你看那不是?师氏已经渡过河了。徐军大概正在增援东门吧?” 仆荧虚着眼仔细地瞧,可是眼前几乎望不到边的战场,无数的光球在上升,成片的刀光闪烁,实在看不清被狂轰滥炸的堰都城头的动静,可是姬瞒的话是不能不回答的,想了想,道:“奴婢看见无数徐人被咱们打得坠落城头——殿下,大概荡意储已经挡不住了,现在要撤回内城了吧?” “放你的狗屁,”姬瞒笑骂道,“攻城才刚刚开始呢……荡意储……荡意储……”他若有所思地拍着大腿,“荡意储到底在不在统帅位置上?” “外臣请为殿下卜一卦。” “哦?封旭,难道你也会占卜之术?” “外臣在中原多年,曾经跟太卜大人为友,知道一些皮毛。” “——你卜来看看。” “是!” 封旭从车下爬出来,乘机伸了一下酸痛的背嵴。他却不用木筹,而是伸手在空中指划,一道发光的痕迹留在他划过的空气中,不久便散成发光的微尘,如流星雨般纷纷坠地,在草地上留下浅浅的痕迹。 姬瞒拍手道:“好看!孤这便命你担任太卜宫的……” 封旭吓得赶紧摇手道:“殿下且慢!这个卜相……嗯……这卜相来看……” 仆荧伸长了脖子,却怎么也看不懂那些随意跌落的星尘所代表的含义。姬瞒大咧咧地问:“卜相如何?” 封旭皱紧眉,道:“回殿下,这个卜相有点奇怪……坤上,离下,地火明夷……殿下,外臣有罪!” 仆荧虽然不懂,但看封旭脸色严峻,显然不是什么好卦,顿时吓得脸都白了。他倒不是怕战事有所妨碍,而是深怕姬瞒因为被恶了彩头大怒,那可就大事不妙了。却不料姬瞒只是淡淡地说:“知道了。赦你无罪。” 封旭道:“谢殿下!不过,以这卦相来看,城内守卫者,恐怕已非荡意储本人,而是另有高人,请殿下留意。” 姬瞒无所谓地一哂,从翻倒的车下走出来,在草地上随意懒散地走了几步,突然回过身来,指着身后的战场,大声道:“你们,知道这是什么吗?” 仆荧扑倒在地,道:“奴婢知道,这是殿下的灭国大军!” “错了!” 姬瞒从东望到西,视线在旗帜与人海中跳跃,大声道:“这是推山之力!倒海之力!天下间没有能阻挡这一切的……没有,没有!徐国要灭亡了,徐国已经灭亡了!除非大海站起,昆仑倒悬……不!就算如此,也救不了徐国。” “封旭!” “外臣在。” “你算得不错,荡意储已经不在那城头了。不过,今天爬上那城头的,也并非我大周的士卒,而是历史,你懂吗?你们懂吗!” “外臣明白!能够追随殿下驾前,领略天下兴亡,是外臣最大的荣耀!” 姬瞒哈哈大笑,惊动了车轮上假寐的集空。鹰隼拍开翅膀,啪啪啪地飞向空中。 姬瞒仰首遥望,大声地说:“真羡慕你,看得比孤远。” 他又低下头来喃喃道:“你这羽类。你看到了什么?” 集空呜鸣几声作为回应。事实上,它真的看到了什么。有件事情正在发生,可是人类与妖族的眼睛却分辨不出来,只有飞翔于天顶的鸟类才有所察觉。 天正在重新暗下去,就好像太阳正从东边下沉一样,这过程慢得不易察觉,有人正一丝一丝抽走阳光。 平原上有数十万人正在面临生死存亡的关头,也许在大多数人眼里,天从来就没有亮过。 黑云像翻滚的大浪一样,从东南不断卷起,喷涌到天空的正上方,也许就是这些云吞噬了白昼? 博望坡 齐军大营 “‘乙庚’,接近泽火门!” “咱们大队压上去了!” 伯将等留守武官不约而同地站起,翘首望向那片火光冲天的地方。 在持续不断地轰击之下,西城三座门楼都已燃起大火,城墙上也已是狼烟四起。齐军攻城塔乙庚率先渡过护城河,逼近城墙。乙庚是三座塔中最高的一座,虽然还不到堰都城墙的高度,但如果沿着斜坡推上了外城墙基,其顶端的冲桥便可直达城墙之上。城墙上不断地用火龙砲和火箭攻击乙庚的正面,它厚厚的外壳上燃起了大火。可是火一时烧不透三尺多厚的夹沙木壁,也拿塔中的数百名先锋士卒毫无办法。渡过河的齐军大约近四千人,紧紧地跟在乙庚背后,只要乙庚的冲桥一架上城头,就立刻一涌而上。 突然,从城墙上数个隐蔽处发射出一连串耀眼的光球,比火龙砲亮得多,几乎到了不可逼视的程度。 第一发光球正面撞上乙庚,巨大的攻城塔剧烈地一跳,那光球中竟然包裹着灼热的赤金球,轻易地洞穿了数层厚壁,第三层甲板中砰的一声巨响,刹那间血肉模煳一片,连喊叫声都没听到一声。 紧跟着第二、第三发从上到下洞穿了乙庚,藏身于下层塔中的数百人躲闪不及,顿时手脚躯体横飞,血肉从塔内飞溅而出,那赤金球自己也炸得粉碎,碎片四散飞出,围绕在塔周围的许多人一声不吭便栽倒在地,齐军阵营顿时大乱。 第四、第五发光球中似乎没有赤金球体,击中乙庚残存的外壳,像水球一样化开,沿着塔身淌下来,所到之处立刻燃起冲天大火,火苗钻进乙庚内部,将里面的所有躯体都化为烈焰。 “我军在泽火门受阻!” “不要紧!”伯将大声安抚众武官,“城上的火力点已经暴露了!” 果然,齐军前阵只片刻混乱,不一会儿,乙庚巨大的塔身便被推倒,倒在泽火门楼内,大火迅速向门楼蔓延,同时,齐军数个火龙砲阵地开始向刚才发射光球的位置狂轰,伪装的城墙外壁被炸得粉碎,露出里面木结构的女墙,躲藏在里面的徐国术士和士卒须臾间便葬身于火海中。 另外六千人推着“丙辛”、“丁壬”两具攻城塔渡过了护城河,更多的齐军开始在城墙下推平障碍,建立起临时的火龙砲阵地,就近向城内发射。泽火门在大火中发出巨大的爆炸声,一道重逾千斤的赤金闸门从城楼上落下,激起的烟尘蔓延到整个城下。 博望坡上的齐军武官们大声叫好。卫离却转身问传令官:“东门师氏方向,怎么样了?” 那人回道:“回大人,还没有收到任何破城的信号!” 卫离大声道:“好!好!今日攻破堰都城的第一功,就要归咱们齐国了!”他兴奋不已,转脸却见伯将一脸疑色,便问道:“伯将,怎么了?” “次帅的本阵发生什么事了?” 卫离望向坡下,只见王子腾的本阵尘土大起,狐狸旗已经被转移到戎车上,围成本阵的数百乘兵车乱麻麻地向河岸边前进,原营垒上的所有预备队一齐竖起旗帜,开始列队渡河。 卫离惊道:“难道次帅想要亲自攻城?” 伯将望着那城头,长嘘了一口气,道:“果然和预计的不一样。” “你是说,次帅大人想要一口气拿下外、内两城?” “不。我是说,徐国的守卫要比想象的顽强得多。” 卫离看看那城,又看看伯将。 “徐人丁再少,也会依靠坚城拼死抵抗的,”不知怎么的,伯将突然想起了死在他怀里的那个徐国老兵,更让他意外的是,此刻一直萦绕在他脑海里的,却是那一老一少的背影,“可是他们并没有把全部力量投入到城头上的消耗战中。肯定还有一场更激烈的巷战在等着第一支破城而入的军队。” “次帅……” “没看到次帅已经打算把所有的一线部队投入巷战了吗?如果……如果还不够,就要轮到你了——你不是一直想打仗?” “那也意味着我齐国的部队已经伤亡惨重,”卫离说,“我宁可今日在这里,一步也不需要挪动。” 风仍旧刮向城头,可是城上的烟柱却凝固不动。伯将皱紧眉头,总觉得有双眼睛在不知何处看着他。 祁河河谷 徐国援军本阵 此时此刻 祁河河谷 徐国援军本阵 此时此刻 “堰都城,烧起来了!” “东城暴发激战!” “北城风雷、巨泽二门被火龙砲轰击,已经顶不住了!” “西城泽火门,齐军两座攻城塔已近城墙百丈内!” 前方战报流水般传来,在座的众武官聚集在河谷的缓坡上,焦急地眺望堰都城。城头被烟雾笼罩,看不分明,但烟尘中仍不时冒出几座巨大的黑塔。从城上发射的火箭暴雨般地射向最前方的那一座,它却在烈火中岿然不倒。 “师仲昶狂攻东门,一定是想率先破城……东城离内城最近,一旦失守就……” “齐军离破城只有咫尺之遥……齐军心存报复,一旦破城……!” “不会的,”荡意虎在他那座赤金打造的步辇中端坐着不动,冷冷地说,“齐军能力有限。他们的右行被我大哥击破,现在能调动的只有中行和较弱的左行。大概是因为前期被压抑过甚,现在想要在攻城战中抢回头功。不过,他们还进不了内城,郑可当会挡住他们。” 前锋尉宋铣从后阵匆匆赶来,披着一身重甲跑得满头大汗,只向众武官稍一致意,便向荡意虎跪下道:“少主!全军整备已经完成!廉苍大人亲自率领骑兵在前面河谷中待命!我军已经在周围捕杀了十六支周军的斥候,奄行大人说,就算没有人逃回报告,但是大军已动,风雷异变,再瞒恐怕瞒不下去了!少主宜早做决断!” 荡意虎淡淡地说:“知道了。告诉奄行,徒卒可以先行了,廉苍要等待我的信号。我不发信号,他不得稍动,发出信号,他就只能全力冲锋,不得犹豫。” 宋铣道:“遵命!”见荡意虎闭眼无话,行了礼便匆匆离去。众武官早已按捺不住,齐齐聚集在中军帐前。但是荡意虎一直没有睁开眼睛,只把拨浪鼓轻轻地转动着。 渐渐的,开始有一些变化。早晨时射入河谷的那一缕阳光早已消失,天空中缭绕的云层中,似乎有金光在跳动,可是光线却越来越暗,人们望向脚下,已经看不清自己的影子。 人群中起了隐约的骚动。前锋尉都伦只有十七岁,一直跪侍在荡意虎身旁,忍不住开口道:“少、少主,天,已经暗下来了。” 荡意虎闭眼嗯了一声,问:“有多暗?” “暮色苍苍,已经没有影子。” 过了一会儿,荡意虎又问:“现在呢?” “暮色黯然,已经看不清军前旗帜的颜色。” “差不多了。”荡意虎睁眼坐起,几名仆从立刻将他的座位抬起,父夷齐站在他的身后,大声下令:“升起大纛!” 河谷中响起几声鼓响,立刻又归于沉寂。可是很快便有另一种疾风骤雨般的声音响起,悉悉哗哗的,像无数条溪流汇入河道的喧闹声。 荡意虎高坐在众人之上,冷冷地注视着脚下的大军。他一个挨着一个从武官们的额头上看过去,等到他的军队像一条凝固的河流停在河谷中,悄无声息,他拿着他的黄金拨浪鼓,咚咚咚转了几下,在场的士卒同时举起盾、枪,重重地顿在坚硬的地面上,发出一声整齐而沉闷的撞击声,大地被震得一跳。 “哥哥,你的徐国烧起来了。”荡意虎注视着手里的拨浪鼓,轻声地说,他不在乎有没有人听见他的话,“这火要烧到天上去,燃烧的余焰很多年都不会消散。如果哥哥做得到,就让我看到吧。” “进攻开始!” 堰都城·内城 与此同时 堰都城·内城 与此同时 内城纯运门离北城乾坎门直线距离只有三里,隔着四条街道,是内外城距离最近的两道门。周军的火龙砲弹和火箭越过乾坎门,冰雹般砸在街道上。北外城中共有两万多老百姓聚集,是三道门中人数最多的,此刻夹在两墙之间无处可逃,相互拥挤践踏,哭喊声震天动地,浓烟裹着呛人的焦臭弥漫到内城中。 守卫内城的徐军颁有禁令,对外城局势采取绝不援救政策。一万两千名精锐士卒站在城墙上,眼睁睁地看着外城沦陷,大火在街道上吞噬他们的房屋、父母、妻儿……黑烟爬上城头,从这一排排默默矗立着的人身旁漫过,没有人说话,没有人动弹。 郑可当的本阵就在纯运门门楼上,但是因为周军从一开始就将北门中轴线上的所有建筑都作为纵深目标轰击,纯运门在开战后数刻钟内便烧成了白地。郑可当将本阵移到距离门楼不过百丈远的城墙上,其实所谓的本阵,也就是一杆大纛而已。 郑可当没有和他的武官们在一起,自己走得远远的,找个了僻静的角落,靠着墙坐在地上,没有戴头盔,头垂在赤金甲的坚硬领子中,闭着眼睛,一动不动。这个位置还能感觉到纯运门楼方向传来的滚滚热浪。作为守城主帅,他自己的发妻、两个儿子、三个女儿,还有六十多名家眷,此刻全部在西外城中,生死不知。他早已发下命令,除非西城城破,否则不许向他报告有关西城的一切消息。 他木着脸,不听,不看,不想。脚下哭号震天,头顶上火龙砲弹刷刷地掠过,仿佛只是一种不真实的幻象。破城?灭国?徐国要亡了?我要死了?……一切似乎都很遥远。此刻能够真实体验的,却是二十多年前生活在过去那个徐国都城里的情景。小国,小城,祁河静静流淌。春天来的时候,布满野花的原野会包围整个都城,人们好像生活在花海中……而今这些都过去了吗?为什么今天早晨,他却分明地闻到了消失多年的野花香气? 他仰起头,深深地吸了口气。即使是在呛人的烟气中,好像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野花香气。他咧嘴笑了笑。 脚旁有什么东西在动,他睁眼望去,却是一名年老的士卒,按他的命令蹲伏在女墙下。那老卒头靠在女墙凹处,眼巴巴地望着外面,神色凄然,全身上下似乎在不停地颤抖,以至于他手里的枪都已不觉倒下,挨到了郑可当的脚旁。见郑可当望向自己,那老兵吓了一跳,忙将枪扶起,颤巍巍地跪下。 “坐着吧。”郑可当探身过去,拍拍他的肩膀,“都这种时候了,还讲什么礼数?” 一颗火龙砲弹唿啸着坠下,击中离他们不过十丈远的墙身,整座城墙都晃动了一下。那老兵吓得全身一缩,郑可当却探出头去,大喊:“检查墙体!” 内城墙下的人大声答应,数十人争先恐后地爬上脚手架,检查被轰得向内凸起的墙面。 便在此时,一个惊恐的声音大喊道:“西城!西城!” 郑可当脑中嗡的一声,下面的话竟然没有听见。他咬牙回身望去,只见西城方向一道巨大的白色烟柱冲天而起,紧跟着“哗——啦啦”一阵地动山摇的喧闹声,一条数里长的烟尘蔓延开去。他心里先是一紧,然后什么感觉都没有了。 西城被攻破了。 他看见自己的血,一滴一滴地落在被火烤得发烫的墙砖上,腾起一股腥躁的蒸汽。他摸摸头,发觉是在自己失神跌倒时,被赤金甲上的棱角撞破了。他摘下头盔,在女墙根下跪了一会儿。 身后传来密匝匝的脚步声,郑可当抹了把脸,戴上头盔站起来。 内城尉宋宪和十余名武官全身都是血、汗、灰,早已脏得一塌煳涂,赶到郑可当身边,却不说话,眼睁睁地看着他。郑可当大声问:“西门尉在哪里?” 宋宪哽咽道:“泽火门坍塌之前,他还在楼上……属下……属下亲眼看见他和……” 郑可当打断他道:“好!从现在起,你负责西城的一切事务!齐军马上就要进城,要想办法再拖延一点时间,不要让齐军靠近内城墙,但是要让尽量多的齐军进来,然后给我发信号——懂吗?” 宋宪跪下道:“是!”站起来转身便走,几名武官默默地向郑可当行礼,跟着离去。 郑可当目视他们远去。突然,在西南方的黑色天幕下,漫天飞舞的火球、火焰、箭矢中,一颗不太引人注目的淡蓝色火花冉冉升起,刚到城墙的高度,又迅速淡去。 “大人!是少主的信号!” 郑可当沉声道:“看到了。传令下去,少主已经开始进攻了!向北门尉发信号,让他立刻把城楼上的所有人带到东门,打开北门,放周军入城!你们立刻返回各自位置——听着,”他凑近众人,从他们每个人脸上一一看过去,“少主的计划,一定能成功,徐国复兴的大业,在此一举。我们每个人都要当自己已经死了,一步也不能离开城墙,一个敌人也不能放进内城,懂吗?” 众武官领命而去,郑可当便往本阵走去,却不料头盔带子松懈,便停下来重新戴好。适才那名老卒仍旧趴在城墙上,望着北门的方向,郑可当顺口道:“北门尉撤下来没有?” 那老卒趴着不动,过了一会儿才哽咽着道:“没有!” “什么?”郑可当一惊,只见乾坎门上列火熊熊,无数火球飞起落下,刀光闪烁,正打得不可开交。 他脸一沉,问随行的亲兵:“给北门尉发了信号没有?” “大人,已经发了!” “再发。” “是!——大人,也许北门尉大人已经陷入苦战,撤……撤不下来?” 郑可当叹了口气,道:“发信号。撤不出来就在城上死顶,但是门必须立刻打开!” 亲兵还未及答话,便见乾坎门上升起一红两绿三颗信号。 “大人——北门尉殉国了!” 郑可当身体一晃,亲兵赶紧扶住他,却被他一把推开。 “北门破了吗?!” “还没有……大人……城头上咱们的大旗还在……弟兄们还在死战……大人!” “下令,打开城门!” “是……但是请大人即刻任命北门尉的继任者,不然的话……” 郑可当看看脚下乱成一团的外城,迟疑稍时,决然地道:“来不及了,必须在少主的大军到达之前把周军放进来。传令砲队,向乾坎门轰击!击垮大门!” 亲兵大惊,叫道:“大人!北城上还有几千人没有撤下来!” “听天由命吧。开砲!” 亲兵还没来得及转身,那名一直趴在地上的老卒猛地扑在郑可当脚下,死死抱住他的腿,大叫:“不能啊!大人!大人!北门一开,城下的人……” “城下的人生死早已注定。”郑可当挣了一下没挣开,冷冷地说,“早开晚开一样是死。” 那老兵悲痛得全身颤抖,泣不成声地道:“大人……我的儿子……我的儿子……” 郑可当脸上掠过一丝惨笑,道:“你可知道刚刚是谁在门楼上发北门尉殉国的信号吗?” 老卒仰起脸,道:“小的该死……小的不知……” “那是北门尉的副手,我的儿子。” 祁洲平原 各处 片刻的惊讶之后 祁洲平原 各处 片刻的惊讶之后 从博望坡、落雷坡、寒风岭的山头接连升起巨大的红色信号弹,狂喜的欢唿声在麦田般起伏的大军中从西到东传递着。 “破城了!” “齐国第一!拿下堰都外城火泽门!” “北门陷落!” “全军进城!” 沉闷的号角从各片营垒上响起,三大攻城主力的本阵同时升起红色旗帜,停留在原野上的十数万大军响起雷鸣般的鼓点,围困堰都城数十朵黑云同时漫卷,向城墙下潮水般涌去。 祁洲平原·落雷坡 王军本阵 “破城了,”师亚夫拍拍车轼,雪白的眉毛几乎要皱在一起,看着围绕他的武官们,“现在开始,陷入苦战了。” 东门·祁河河谷上游 师仲昶脚步匆匆地往本阵外冲,一面戴盔一面愤怒大喊。 “为什么西门、北门会先破?!传令,停止登城!” “大将——?” “火龙砲准备,向景运门齐射!一刻钟之内给我轰掉那座门楼!” 北门·祁洲平原 “门自己倒下来的?” “现在还不清楚。但是前线传回来的消息,城门是从里面开始爆炸、起火,随后倒塌的。倒塌时,城门上还有很多人……” 姬冲低着头,慢慢地踱步,很长时间都不说话。 “大人——?” 姬冲竖起根手指,摇了摇。 “十二、十三和十六旅向城门靠拢,但是没有我的命令,不许进城。其余各门要加强进攻,最好能在一刻钟内由我们自己挑选一道门攻破。不要随便进人家的套子。” “是!” “让预备队做好准备。” “遵命!” 西门·博望坡 由于攻城主帅、次帅都已不在本阵,留守的武官们挤在博望坡的缓坡上,焦急地望着那座正在四面八方倒塌的城墙。 “王军真是迅速,和我们就差前后脚的时间。” “那也是第二破城的!” “现在就要看谁能先擒住徐堰王了!” “我觉得倒是要看谁能全身而退。” “伯将大人,难道你不相信我军会率先攻陷内城?” 说话的声音十分稚嫩,伯将转头望去,只见一名少年,穿着百夫长的甲胄,神气活现地站在他背后。 伯将见他年纪不超过十六岁,却居然和一大群年长的武官们站在一起,毫无羞涩之意,颇为意外。卫离见他留意,便笑道:“这是跟随主君来的,昨天才补到右行——南宫奇,伯将大人现在是朝廷大夫,你我都是侯国臣子,不得无礼。” 那少年南宫奇道:“是!我只是想问伯将大人,我军是否会率先攻陷内城?” 伯将微微一笑,道:“我不相信我军会攻陷内城。” 连卫离也有些意外,道:“怎么?” “打战不是喊口号,我只相信已知的事实。堰都城东城最薄弱,西城次之,北城最坚固。王军姬冲主帅,作战最稳,谁都知道他不想抢破城第一功在北城打消耗战,而是将主力留待内城决战,为什么西城先破,然后立刻北门就沦陷了?你们看这天,黑得像锅底一样,堰都城的恐怖,也许就像这天一样,还没有展现出来而已。” 翻车岗·真·王军本阵 “殿下大喜!” “喜从何来?” “殿下天威浩荡,堰都城不攻自破,轰然倒塌!” “仆荧,你该多读读书!” “是……是!” “封旭。” “外臣在。” “你算得很准。徐军统帅选择了最直接的肉搏战,很高明。” 南门·祁河沼泽 从清晨起便在祁河沼泽里动弹不得的虞国士卒们一起停下手里工具,抬头呆呆地望着冲天而起的巨大烟柱和连绵不绝的爆炸坍塌声。 有一个声音比所有这些喧闹声更大,一听到那个声音响起,所有人立刻埋头继续苦干,争取尽快把陷入泥泞的车队挖出来。 “破城了!破城了!齐军破城了!王军破城了!堰都城倒塌了!虞国人在这里挖泥巴、挖泥巴、挖泥巴!” “龚显德!” “小臣在。” “我等不及了!伯将骗我,要我向殿下申请南门驻防……此仇不报,我……立刻召集车队,我要马上突袭齐军大营,抓住伯将那混账,用车轮碾死他!” “殿下三思。与齐国的战争会危及社稷。” “我不管!” 龚显德嘴巴一努,七八个人冲上来,死死架住虞国太子姬搏虎。 “放开我!放开我!” “殿下稍安,师氏的传令官说,齐军攻破西门不到半刻,王军便攻破了北门,目前……” “龚显德!” “小臣在。” “真奇怪……为什么近在咫尺的齐国没有发来信息,反而是绕了一大圈的师氏先传来消息?” “小臣不知道。” “这是阴谋!”姬搏虎又跳又叫,七八个人死死拖住他。 东阳坪 进攻的信号 “风追”几个起落,跃上了东阳坪小小的山头。和往常一样,它如风一般自由奔跑,长长地嘶鸣。 它的身后是比山还重的黑暗,而前方则是被堰都城的大火烧得红透的天空。风追迎光而立,变成一道纯黑色的剪影。 它在山头矗立,不过是片刻的工夫。可是奇怪得很,有无数的眼光同时从那团大火中收回,转向它,目瞪口呆地望着它。 祁洲平原 齐军前阵 护城河浮桥 齐军左行第十一队百夫长庚仕一是最早看到那匹马的人。还在昨天晚上,他就曾经无意间见到它在靠近南门的沼泽里晃悠。马,他见过成千上万匹,可是这匹马不一样,跑起来、停下来,都像道灰蒙蒙的影子一样,飘忽不定,凡间马匹里再难寻到第二匹。它在沼泽里一闪即逝,庚仕一还以为自己看花了眼。 现在,它就站在那里,离庚仕一负责的编号“庚冗”的浮桥仅两里之遥。它面向堰都城的方向,通身被火照得发红,像一团燃烧的云,庚仕一的心不由自主地剧烈跳动起来。 风追的身后出现一杆枪、紧接着,是一百杆、一千杆。 枪林迅速变成山,黑色的盔甲山脉。 一瞬间,两千骑黑衣黑甲的骑兵就从小山岗上潮水般地涌下。 庚仕一转身便向河边冲去,一边跑一边大喊:“上桥——!上桥!统统上桥!” 几支箭嗖嗖嗖从身边掠过,站在浮桥边的齐军还没反应过来,已有几人中箭倒地,其余的人扔下木锤、绳索,慌乱地寻找武器。庚仕一冲到跟前,抓一个趴在地上拣枪的士卒往前推,一面冲其他人大叫:“什么都别管!上桥!上桥!” 黑色的洪峰离浮桥只有半里地了,地面鼓动,连河水都开始泛起浪花,庚仕一回头望去,十余个落在后面的士卒在雨点般的马蹄下只一闪便消失无踪。那徐国战马又高又大,马上的徐军均是全身重甲,黑色赤金甲在火光中反射着奇异的光芒,数千骑连成一片,像一道燃烧着的火墙,饶是齐军身经百战也不禁吓得手脚麻痹,连滚带爬地逃上浮桥,但是浮桥的对面便是泽火门,那里近八千齐军主力正打得不可开交,交出浮桥就等于是将齐军主力的背嵴交给了敌人。上了浮桥的士卒们一个个抓紧了武器,准备死顶到底。 庚仕一站在桥边,眼看那骑兵离浮桥只有几十丈远了,拔出长剑,将固定浮桥的绳索一剑两段,浮桥 失去束缚,立刻脱离岸边,向下游划去。他向浮桥上自己错愕的部下点点头,回身面向已近在咫尺的骑兵,举起剑,大喊道:“我是齐国——” 第一名骑兵躲开了他的剑,第二名摘下了他的首级。 博望坡 齐军大营 “紧急信号弹!” 所有人一齐抬头,看见一颗血红的信号弹斜斜地穿过黑色天幕。 “什么地方?!” 几名传令官奔向营垒四角的小瞭望塔,片刻间,一个接一个的消息便传回本阵。 “庚冗浮桥断裂,漂浮河中!” “信号是从浮桥上发出的!” 南宫奇道:“会不会是浮桥断裂,庚仕一向下游预警?” 伯将皱眉不语。卫离看他的脸色,便下令:“再报!” 一时便有回报:“庚冗浮桥营垒的灯火消失!” “没有发现咱们的旗号!” “浮桥漂向下游,马上要撞击庚庆浮桥!” “——庚庆浮桥没有动静!” 庚冗如果正面撞上庚庆,那齐国大军背后的退路就几乎被截断了。但一时又不知道下面各浮桥营垒的动静,卫离回头下令:“发信号!让各浮桥营垒立刻上报-——” 话还没说完,便听见门楼上高喊:“庚祝浮桥!紧急信号!” 伯将的头一下子涨得老大。庚祝、庚庆与庚冗之间,三桥相隔达七里,居然不到片刻便同时遭遇大难。 从阵门看过去,那道信号和庚冗浮桥上发出的一样,斜斜歪歪,不成章法,也没有具体的意义,信号显然是在极度慌乱之下发出的。 齐军右行自小汤河大战后只剩下一千一百多人,二十辆完好的战车,受命守卫博望坡高地,其实不过是给立下大功的右行一个“观望”的任务而已。但现在情势陡然大变,将领们都挤到营门口,喧闹声逐渐蔓延开来。 “徐国人进攻了?” “徐国人?真的是徐国人?” “咱们已经打进去了-——这股徐军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其余各门也打得正火……不会是从南门出来的吧?” 伯将扫了一眼闹嚷嚷的众将。他的师兄姬搏虎来晚了一步,被打发去守南门。南门外全是沼泽,姬搏虎的高车大马根本就跑不动。姬瞒大概觉得堰都城已是砧板上的鱼肉,只有乖乖地等着受死的分儿,才想出这么个办法消遣他。但是往南门方向看,却是黑茫茫的一片,什么也看不见。看不见就是没有动静。以虞国人的强悍,就算是荡意储亲自出马,也绝不会一点动静都没有就放大批徐军过去。那这股力量是从哪里来的呢? 他的目光被河中跳跃不定的反光所吸引。顺着河流往西看,护城河转弯之处,是一片连绵起伏的小山丘,如今也已看不分明。他大声问:“我们的西边,还有谁的营垒?” 门楼上的传令官高声回答:“许-——大人!许国营垒的灯火已经熄灭了!” “什么时候?” “不、不知道!”传令官吓出一身冷汗,“一刻之前还在,现在没了。许军没有发出任何信号!” 来得好快。伯将心中剧震。许军虽然仅有四百多人,但突然之间就消失无踪,连信号都没来得及发出,这实在是匪夷所思。许国大营位于整个攻城战场的最西头,看来敌人是完全没有在预料之中的援军。 那些穿越封锁线失败而身死的徐军的面孔在他心底一闪而过。徐国人,真是顽强得可怕!怪不得堰都城被围多日毫无动静,原来不声不响间,竟然在十万攻城大军的眼皮底下埋伏了援军! 身后轰然响动,右行全军动员,将已经排列好的兵车上甲、系驾,分发武器列队,这时候不需要命令,人人都知道,已经到了出发保卫自己后方的时候了。 “庚庆浮桥断裂!向下游漂去!” 传令官的声音并没有在齐军中引起太大反应。反正在它下方的庚祝都已经被袭击。伯将隐约觉着有些不对,但哪里不对又说不上来……思索间,传令官又是高喊:“庚祝——断裂,向下游漂去!” 伯将一个激灵:守卫庚祝的齐军片刻前已经发出紧急信号,而庚庆更早前甚至连信号都没发出,现在却几乎同时断裂,难道浮桥上的齐军坚守到现在?不太可能……也许是……徐军? 伯将转过身来,脑子里一片乱麻。徐军割断浮桥?徐军不乘势进攻齐国攻城部队的后方,却断绝他们的退路…… 徐人发动的不是偷袭,是进攻,战略进攻,目标最起码是护城河以西的山东诸侯联军营垒。 换句话说,齐国预备队本阵也是他们进攻的目标。 伯将高高举起双手,想让周围乱成一团的武官们注意到他,他话还没喊出来,耳旁就传来了熟悉的唿啸声。 左侧门楼下的栅栏后一道紫色强光爆闪,跟着赤金碎片与木屑如暴雨般四射,众人先听见撕裂般的巨大爆炸,然后才看到站在左门楼附近的三十多名士卒如割倒的麦子般倒了一地。 “西南——两百丈——”话音未落,两名传令官便齐身从两丈高的左门楼上跳下,可惜还未落地,左门楼便在一声巨响中化为一团烈火,从头倾泻而下,将门楼周围还在挣扎蠕动的齐军士卒彻底淹没。 第三发几乎同时射入阵中,巨大的火球在前阵连跳带滚,还没来得及回过神来的齐军被卷进去数十人,连惨叫声都发不出来。 打击来得又快又狠,连绵不绝,转瞬之间,一共有十六发威力强大的火龙弹击中营垒四周,其中七发落入阵中,硝烟迅速弥漫,到处都充满了伤者惨痛的唿叫声。最后几发火龙弹却打得奇怪,只打击营垒前方,最近的一发离阵门都有六七丈远。 伯将心念电转,知道这是敌人在消灭营垒前方可能的和障碍物。他从隐蔽处爬出来,大喊:“快!快列阵!敌人近了!快!” 徐军比他想的还要快。他还没从隐蔽处向阵中跑出两丈远,第一批徐军已经出现在被轰得半歪的门前。 按照这种速度来看,徐军几乎是顶着自己的火龙弹冲上来的,这种不要命的战术给还在混乱中四处躲避的齐军以巨大的精神冲击,离前门近的齐军几乎同时都怔住了。 徐军穿着轻便的甲胄,全身素黑,持短兵器与圆盾,与在小汤河见过的徐军大不相同,他们几乎没有口号,沉默地从前阵的各个破口潮水般涌入。守在前门的齐军第十队、十一队的长枪兵还没来得及形成阵形,便被这种短打式的冲击冲得乱七八糟。徐军排成长列,迅速穿插进齐军前阵,将乱成一团的齐军分隔成数个小块,两百多齐军被成行穿插的徐军砍得无还手之力,转眼间便尸横满地,前阵已不可收拾。 然而,令徐军意外的是,后面的齐军竟然没有试图增援前阵,而是在一名年轻武官的指挥下迅速收缩阵形,与前阵分隔开来,以三排长枪、三排短刃在阵中最宽敞的位置排成菱形阵形,阵形排得密不透风,纹丝不动。 随着前阵最后一名齐军的倒下,齐国预备队本阵中陷入了一种恐怖的沉默中。冲入阵中的徐军,总共加起来不过五、六百人,远没有伯将等人想象的那么多,徐军散乱地围绕着整齐的菱形营垒,竟然一时不知道从何下手。但是齐人在前阵遭到的突然打击也使得齐军剩下不到七百人,不知道徐军是否还有后援,不敢轻举妄动。 徐军接下来的举动让齐军大吃一惊。他们不急着救治伤员,围困齐军,而是立刻开始了拆除四角门楼的工作,又砍又挖,几乎当阵中的齐人不存在。四角门楼很快便被拆去底板,楼上点着的大火堆滚落下来,徐人立刻将其一一熄灭。 随着立于阵中的大纛卷着一丈多高的火头重重倒下,轰然一声,火星四溅,本阵中陷入了一片黑暗。 伯将心中却是一片雪亮。他甚至等不及想个清楚,便大喊道:“来呀!进攻!” 徐军前锋 溃军之岚 廉苍回首望去,那座山岗上的灯火已经熄灭了。从山下经过不过片刻时间,齐军的预备队大营便已失陷,速度大大超过了战前的预计,跟随在廉苍身后的骑兵们精神大振,如果不是正在隐秘的冲锋中,几乎都要齐声欢唿起来。 在他们前方,看不到敌人的营垒,但有无数的火龙砲、烟火信号正从一座横卧的小山岗背后升起,照得天空一片火红。这座名为葬蛇岗的山冈是堰都城西面、祁洲平原与一连串丘陵之间的最后一道屏障。徐军骑兵在山冈下暂时停下,重新排列队伍。几名骑兵翻身下马,在灌木密集之处堆起半人高的柴薪,浇上油,将手中的火把丢入柴薪,立刻便腾起大火,成为方圆几里之内最醒目的标志。 “听着,”廉苍纵马冲上缓坡,面向着黑压压的骑兵队,反手指向远方,大声喊道,“我们的目标,是周军总帅师亚夫的本阵!” 众人不约而同挺身而立,铠甲哗哗地响着。 “今时今日,放眼整个天下,再也找不出比师亚夫本阵更坚固的营垒。从这里开始,一共要穿越六个国家、十个攻城本阵、十六个预备队本阵、四道封锁线、八万七千精锐周军,”廉苍双手放在鞍上,任风追自由地在全军面前缓缓走动。因为大声说话,他的声音略显沙哑,可是列在前排的骑兵却分明见他脸带微笑。“穿越这些屏障之后,三十里之外,才是师亚夫的本阵。在那里还有三千精锐的虎贲严阵以待。” “天已经黑下来了,在前方有数不清的黑暗地段。但是我们仍有方向!”他指向堰都城,嘶喊道,"堰都城已经点燃了自己,作为我们前进的指向!无论你们走到何处,只要让这大火在你们的左侧燃烧,你们便知道目标就在前方!如果那大火熄灭,徐国就灭亡了!那时候,你们就会失去一切,没有方向,陷入黑暗,死于乱军。 "我们只有一个机会!只有少数人能完成!你们要紧随我,一步也不停留地前进!每隔两里,点起大火,为随后跟进的指明路径!掉队和负伤的人负责守卫火堆,人在火在! “徐人!跟紧我!” 卫军·预备队本阵 突然翻过葬蛇岗的两千徐国精骑像蚁群般滚滚而来,卫国大夫卫酉辰只来得及让其三千名士卒转过半圈,第一排骑兵就冲进阵中。卫军大溃,卫酉辰堕车,被斩。 廉苍破阵二,斩将二 距离师亚夫本阵二十七里 卫军·攻城本阵 从预备队本阵升起的紧急信号只有两道,虽然表达不清,卫国上卿演达还是立刻感觉到了紧迫的形势。 卫军预备队本阵离最南端的营垒有十六里之遥,而且背靠凉风岭,根本不是兵车可以通行的地势,他几乎立刻便想到了在津河谷中大败齐军的徐国骑兵。 片刻之前,泽火门大开,卫军六千精锐已经全部渡过“庚癸”浮桥,增援进城的齐军,演达的本阵中只剩下不到一千人。他只来得及下令斩断浮桥,将卫国的旗帜、大纛和统帅信符就地掩埋,徐国骑兵便从天而降般出现在本阵之后。卫军一触即败,演达逃至河边,被杀。 廉苍破阵三,斩将三 距离师亚夫本阵二十五里 纪军·攻城本阵 卫军方面传来的紧急信号明确无误,已经遭到全军覆灭的命运,纪军营垒顿时一片混乱。纪大夫固娄下令立刻焚烧浮桥“癸坎”,但三千六百人的纪军已然大哗,离河近的部队争相逃上浮桥,斩断绳索,向下游逃逸,其余的漫山遍野逃窜,转眼间本阵便空无一人。徐军长驱而过,没有遭到任何阻拦。 固娄只身逃亡许国,战后被问罪,押解至王都斩首。纪伯受到牵连,被迫传位于子,流亡国外。 廉苍破阵四 距离师亚夫本阵二十三里 随军·攻城本阵 仅有一千六百人的随军由太子浩亲自率领,纪军败兵蜂拥而至时,随军正准备渡河参战。太子浩下令烧毁浮桥,列阵于河岸。 片刻之间,数十簇火把出现在距离营垒不到三里的地方,并在极短时间之内增加到大约三千簇;同时,在本阵后方的丘陵上,火把连绵不绝达十里之长。除开堰都城方向传来的喧闹声,四下一片静寂,听不到其他部队的声音,随军仿佛一开始就处在了敌人的全面包围中。 从西南方向刮来的带着血腥的风,吹得单薄的随军阵线立足不稳,人人面带惧色,阵线开始松动。太子浩站在车上,亲自稳住大纛,大声向部下唿喊:“随人!你们人数虽少,难道勇气也少吗?”于是军心安定。 这一千六百人一共顶住了徐军精锐骑兵六次正面冲锋,直到被跟进攻击的徐军徒卒包围,全军覆没,但没有从营垒上后退一步。太子浩拒绝跳水逃生,战死。 廉苍破阵五,斩将四 距离师亚夫本阵十九里 战场遮断 鲁军本阵 继齐军、卫军、纪军本阵之后,距离最近的随军本阵灯火也熄灭了。一股前所未有的力量正在从南向北横扫祁水西岸的联军。随军本阵背后是一道叫做“燕宿”的小山冈,翻过这道冈,山东十二国联军的主力——鲁军大营便在眼前了。徐军进展之顺利,连廉苍自己也想不到,鲁人自然更无法料想。 然而,出乎徐军意料的是,鲁军已经准备好了。 六千六百大军,九十五辆兵车,十五门火龙砲,现在已经转过头来,正对准徐人前进的方向,准备予以迎头痛击。 在所有的攻城序列中,鲁军是唯一一支承担战场遮断任务的军队。师亚夫打仗向来持重,由于此次攻城的战线总长达八十四里,如此漫长的战线一旦被人横扫,后果不堪设想。鲁国的任务,就是切断西部与中部战线的连接,保护攻城部队的侧翼。在战前,谁也没想过这种安排会真正派上用场,但是现在—— “徐人会大吃一惊。”鲁国上卿,子·仲孙氏对鲁侯道。他的车驾只比鲁侯略低一个马头,是负责执掌鲁侯大纛的中军主帅。六千大军以他二人的座驾为中心,整齐地左右排开,长达三里。 鲁侯没有说话,只点点头。他年纪尚轻,与他的表兄齐侯不同,没有指挥战役的经验,这次作战实际上还是仲孙氏指挥的。鲁侯在战斗开始前,只提了一个要求。 “让所有车骑都点上火,让徒卒们也把火把点上。” 仲孙氏沉吟道:“主君,恕老臣直言。此刻点上火把,徐人会洞悉我军的布阵,恐怕……” “不,”鲁侯坚持道,“我们在敌国的领土上与敌军作战,靠的是勇气和义理。现在我们在黑暗中,敌人看不清我们,还以为鲁人害怕。点上火把,堂堂正正交战,才符合我国的礼法。” 仲孙氏深吸一口气,可是看看鲁侯镇定平淡的神色,又悄没声地吐出来,道:“老臣遵命。” 火头迅速向两翼蔓延开去。这时候,前方昏暗的山冈上,数不清的火头也正在冒起,一直蔓延到山冈背后很远的地方,即使是随便一瞥,也知道比鲁军单薄的阵形不知多出多少。 “很好。”鲁侯拍拍车轼,从容地说,“堂堂正正地打一仗。” “鲁军由鲁侯亲自率领,已经列阵完毕!” 廉苍纵马跃上山头,微微吃了一惊。倒并不是因为突然多出一支准备完毕的军队挡在路上,而是鲁军点起了数不清的火把,像大地上一道燃烧的河流般横在眼前。他拉马在山顶左旋右转,沉默不语地打量着鲁军营垒。 宋铣上到山头时,廉苍脸上已经露出胜利的微笑。 “太年轻了,”他搓着手,轻微地喘息着,试图平息连续近两个时辰的长途奔袭与战斗带来的疲乏,“只有这一条薄薄的阵线,还怕人不知道,点着火指示方向,哈!鲁侯……” “大人,小心鲁国有诈。” “鲁侯?不会。他想学古之诸侯,堂皇交战,不失礼节,我们就教教他什么叫做战斗,”廉苍指着那道火墙,“部队怎么样?” “有些疲惫,”宋铣自己也在喘息,汗水顺着赤金盔流到下巴上,“但是士气高涨。” “减员呢?” “冲击随军营垒时,第七、第八旅损伤严重,属下已经命令他们在后方跟进。其余各旅损伤都不大。” “好。通知部队,就地休整,吃点干粮,等待一下奄行大人的徒卒。一刻钟之后,我们用两千骑做中央突破。” “大人,这道防线如此脆弱,根本不需要……” 廉苍举起手,打断他道,“我知道怎么做。到时候,你要等待我的信号。” “属下遵命!” 时间紧迫,一刻钟不到,廉苍便亲自率领两千骑出发了。 一开始,他效仿鲁军的阵形,将两千骑排列成长长的一排,每一骑都高举火把,整齐而缓慢地步下山冈。风从背后吹来,刮向鲁军的正面,两支光辉灿烂的军队在一片静寂中渐渐靠近。鲁军中擂起战鼓,咚、咚咚咚,一停三响,这是稳定阵脚的鼓声,鲁军看来打算承受徐军的冲击,然后再反击。 下到原野,廉苍开始逐渐提速,两千骑兵挽缰控马,保持着队形的平展……四里、两里……马步从行走变成小跑,速度越来越快,放眼望去,无数的马头此起彼伏,渐渐有了差距……廉苍举起长剑向左右高喊:“保持队形!保持队形!”徐军收紧缰绳,保持齐步并进,马匹开始喘息,喷吐白汽。鲁军营垒已经在眼前了,双方士卒的面容已清晰可见。突然,廉苍长剑向下猛挥,脚下加力,风追放开四蹄,如飞般向前猛冲,两侧的骑兵同时收缰,放缓速度,紧急向中间靠拢……转眼之间,徐军阵线如同两翼快速收起,变成一个紧密的楔形,等到鲁军鼓声大噪,徐军已经杀到眼前,轰然一声,像一把尖刀轻易地洞穿了单薄的鲁军阵形。 仲孙氏反应极快,阵中号角响起,中军的两千人、三十辆兵车同时向被突破的营垒收缩,片刻间聚集在破口两翼的兵车群已经增加到三列之多。徐军骑兵持续扑向破口处,企图扩大战果,将鲁军营垒撕成两段,但是鲁军在鲁侯的亲自指挥下,士气大振,依托兵车作战,徐军骑兵速度受阻,根本不能与高大的兵车正面对抗,终于,轰然一声,突破口合拢,徐军已无力冲入,只能与鲁军的车阵保持极度靠近的距离,快速地在营垒前往来,试图找到新的突破口。 穿透鲁军营垒的不到一百骑,遭到了近乎毁灭性的打击。鲁军看似薄薄的一线,其实是所谓“背靠背”的阵线,每一辆车的背后,都有同样一辆车面向相反的方向,配属了同样的徒卒,相当于两条战线背靠背地合拢在一起。这样的阵形只要不被分割,采用骑兵游击的包围战术很难奏效。这是诸侯国在小汤河战役后新采用的对付徐国骑兵的作法。 廉苍远远地绕开营垒,回到大部队中间。徐军围绕着车阵转圈,但是再也不敢组织大规模的突破,鲁军在车阵中向骑兵发射弓箭,徐军落马者甚众,但是一旦骑兵落地,鲁军就不再射人。徐军骑兵只能在一里之外围着车阵打转。 形势似乎倒向了鲁军一边。鲁军右行司马、大夫孔慎氏看到徐国骑兵来回奔驰,便单车驶出营垒,在阵前斩杀六骑,然后从容返阵,鲁军欢声雷动。 时间已是午末,仍然看不到太阳,两支大军在黑土上来回交战。徐军骑兵围而不击,这种奇怪的打法终于引起了仲孙氏的警觉,然而已经太晚了。 开战两个半时辰之后,由徐军主帅奄行率领的一万两千大军终于赶到了战场,并且无声无息地将整个鲁军营垒包围起来。直到包围圈缩小到不到两里的距离,奄行才令全军突然点起火把,耀眼的灯火立刻将小平原照得通亮,连远在二十多里外的师亚夫本阵都看到了这景象。 “鲁军大营——那是什么光?” “鲁军有消息吗?” “启禀大人,没有!” 师亚夫端坐不动,吁了一口浊气,喃喃道:“精彩!” 三十多骑斥侯飞驰而出,向四个方向散去。本阵中的武官们现在才开始认真考虑前面几次紧急信号所代表的意义。师亚夫却不再说话,从座位上站起,穿过乱成一团的武官们,走到大帐的边上,沉默地凝视着西南方向。 在他对面很远很远的地方,一双眼睛同样在向着他的方向眺望。 “恭喜少主!”都伦大声道,“奄行大人已经将鲁军击溃了!” 荡意虎一动不动地坐着,偶尔转动手中的拨浪鼓,发出空洞的声响。 “敌人——第二十六组!西南——癸辛,一百丈!” “火龙砲准备!” “大人!已经没有砲弹……” 仲孙氏一怔,几支箭唿啸着飞来,他的侍卫顾不上礼节一把把他从车上按倒,啪啪啪连声,几名站在车下的侍卫同时痛哼起来。 “敌人——第二十七、二十八组!西南——癸庚,八十丈!” 徐军似乎没有按照传统方式列兵布阵,他们一群群、一簇簇地从黑暗的山脉中出现,一旦进入攻击范围便立刻各自为战地投入战斗,片刻功夫,在鲁军营垒前方便展开了数十个徐军营垒,箭雨从各个方向射来,鲁人防不胜防,从前阵到本阵都遭受重大损失。徒卒则以四、五百人为单位,不断从前后左右出现,顶着鲁人的箭逼近车阵。在野战中,一旦兵车静止不动,被徒卒包围,战斗立刻便演化为残酷的营垒争夺战。徐军显然早有成算,徒卒群猛攻鲁国左军,同时包围中军,而骑兵则不断地牵制鲁国右军,鲁国的长蛇阵在数倍于己的敌人面前完全失去了作用。顷刻间,左军营垒便燃起了冲天大火,战斗的嘶号声越来越响,一千九百人编制的左军已经到了最后决战的关头。 鲁侯自己也陷入空前的危机中。他的车右孔仲连已经中箭不治,副车右和仲孙氏一左一右地用盾牌死死拱卫他蹲在车驾下躲避箭雨。四面八方传来巨大轰鸣、爆响和杀喊声,中军车阵被冲动,车驾挤来挤去,徐军徒卒已经从左军蔓延到中军来了,两阵交合处的鲁军士卒扔下长枪,用短刃与潮水般涌上来的徐军进行肉博战,六辆单薄的兵车周围人越挤越多,一百人、两百人、三百人……突然,哗啦啦一连串巨大声响过后,鲁军兵车猛然向后拥挤,中军与左军被彻底被割裂了。 “左行失陷!”全身是血的传令官话音未落,便见一里之外的左行舆司马伯素的大旗拖着长长的火焰倒下,在将士凄厉的喊叫声中,鲁侯紧紧地闭上了眼。 敌人离开本阵不到十丈远的距离,仲孙氏反倒镇定了下来。从左行被灭和徐人进攻中行与左行不力的情况来看,徐军统帅似乎并没有将全军投入绞杀战。围绕着鲁军营垒的数不清的火光虽然在昭示着一支庞大的军队,但也把其部队的位置暴露得清清楚楚。到了该考虑突围的时候了。 “仲、仲伯!”有人在拉他的甲胄,仲孙氏低头一看,却是鲁侯。他脸色虽然苍白得可怕,但还算不失镇定,对仲孙氏指指天上,道,“要立刻向全军通报……徐人……超出我们预料的数量!” “遵命!”仲孙氏迟疑一下,道,“主君,情势危急,我们……得走了。” 鲁侯点点头,道:“战危则趋,符合古道——你安排吧。” 一直处在焦急等待中的孔慎氏终于接到了命令。本阵中接二连三地升起信号,撤离的时候到了。 他脱去甲胄、长袍,光着膀子驾车越众而出,高举长剑,在右军营垒前来回奔驰,大声地呐喊着,向士卒们招手。在鲁国这个教化开明、讲究礼义的国家里,他也真算得上是异数了。右行在他的咆哮之下迅速作好了冲击的准备。 来回三圈之后,孔慎氏带头冲出了营垒,一百多乘兵车以三角锥的阵型跟着他向前冲出,然后向左大回转,从中行阵前数十丈的距离掠过,正在鲁军左行营垒上做最后突袭的徐军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大片兵车滚雷般冲进,尘土和剧烈的撞击声大起,鲁军中行抛下辎重和破损的车辆,紧紧跟上,战场顿时一片混乱。 鲁侯紧闭双眼,只感到自己像是坐在飞奔的云端上,时时剧烈地跳动和震荡,两名侍卫用盾牌将他死死地压在车底,一开始还能听到他们的喘息之声,在穿越一片乱如雨点般的箭雨后,再也听不到任何声息,只感到身上陡然增重,一股股热流沿着背嵴滚下。可是车子跳跃奔腾,没有一丝停下的迹象。 身后杀喊声越来越近,黑压压的骑兵已经穿越了乱成一团的徐军徒卒,快速紧逼上来,鲁人一路丢盔弃甲,逃跑的速度越来越快,跟不上的徒卒则四散奔逃,徐军骑兵大唿着追赶,眼见鲁军已接近战场后方的山冈。那小山冈是一座缓缓起伏的山坡,山上长满荒草,这样的地形,精疲力竭的徒卒根本逃不脱骑兵的追杀,鲁军唿喊哀求之声此起彼伏。 宋铣率领的一千多骑已经到了鲁军的背后,骑兵们收弓拔剑,准备大肆冲杀,突然,前方小山坡上驰出一乘车驾,车上两员武将一人光着上身,另一人却穿戴整齐,反向着宋铣驶过来。因为已经冲出了徐军步阵,深知自己底细的宋铣忙一拉马头停下,后面的骑兵也跟着停止下来。 那穿戴整齐的武官在车上一拱手,朗声道:“来者留步!朝廷上卿、鲁侯殿下令我等在此等候,敢问今日徐国统兵者何人?” 宋铣见他威风凛凛的样子,不敢失礼,拉住马头,还了一礼,道:“徐军中行元帅奄行、前锋主将廉苍二位大人!” 那武将动容道:“原来如此。徐人听着,鲁侯令我二人传话——今日一战,贵军打得果断坚决,十分精彩,令人钦佩!鲁国受教了!现在我军接受战果,撤出战场,自古追亡不祥,请贵军帮忙打扫战场,不必再相送了,就此别过!” 宋铣未及答话,身后一人朗声道:"鲁侯以大义教我,徐人受教了!徐国边僻小国,也未敢见利忘义。 虽然,来而不往非礼,请回报殿下,鲁国今日伐我,他日必报,廉苍语出必践,请!" 那武官目视廉苍,半晌才一躬身,道:“仲孙氏记下了,请!”说完又施一礼,那员上身赤裸的武将更不打话,转过车驾,从容而去。 廉苍没有追击,目送他们远去。不久之后,命令下到每支部队,停止追击鲁军,连带战场上的俘虏和伤员都释放了,任由他们退出战场。共有近四千鲁军退到一舍之外,安营扎寨,整顿军队,再也没有返回祁洲平原一步。 廉苍破阵六 距离师亚夫本阵十六里 博望坡 齐军大营 鲁军撤离之前发出的最后的信号,两红一蓝,意思是“溃围”。按周礼,只有当军队在十倍于己的情况下放弃战场,突围而出,才能使用这样的信号。此时此刻,平原上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到鲁徐两军交战的战场,这个可怕的消息立刻引起巨大的震动。 散布在徐军进军途中那数十团大火周围纷纷放出信号,一刻钟之内,便有数百朵信号争先恐后地升上天空,仿佛有数百支大军驻扎在黑压压的大地上。 博望坡上,如废墟般的齐国预备队本阵中顿时传出了唧唧喳喳的议论声。 “徐人真有如此之众!” “鲁侯殿下都败绩了,谁还能挡住徐人?” “看起来,咱们本阵只是被敌人大军的锋芒扫到而已……” “总帅的本阵为什么一直没有动静?难道咱们齐国和山东十二国……” “嘘!你别胡说!鲁侯若退出战场,那徐军离总帅的本阵就只有十六里了,怎么可能无动于衷?” “现在只有依靠郑侯了……” “可是郑侯的军队并不比鲁侯多,按照徐军打败鲁军的速度……” “司马大人!” “伯将大人!” 伯将站在还没有被摧毁的西角楼上,和卫离挤在一起。每升起一道信号,卫离便在一张简陋的地图上画上一个点,他长年担任斥侯官的工作,眼力甚佳,不断地在远方发现新升起的徐军火头,他也加上一个点。 不多时候,地图的某一部分几乎已无下笔之处。卫离蹲下来,手指在地图上快速地指划,一面在心里默默念着。 “六路,一百一十七处……”他手来回点几下,马上更正道:“……一百一二十一处……卫、纪、随、申、松、邹、陆、鲁……十国,战前是两万六千人……” “开战到现在……两个时辰……” 两个人沉默地对视了一会儿,末了,卫离轻轻地一拍腿,苦笑道:“我们是不是搞错了?按我大周的规矩,同时进攻这十处营垒……至少得有十万人。” 伯将没有吭声。他手里捏着几颗小石头,在两只手中来回地倒,嘴里无声地念念有词,每隔一会儿便扔一颗在地上。 从最西头许军的营垒算起,从齐军渡口、预备队本阵,到卫、纪、随、鲁军本阵,徐军在两个时辰内攻破了六道千人以上的营垒,破坏了十数处渡口,与此同时,还接连袭破了远在后方的六个国家的军营。 他原本以为,从徐军破坏渡口来看,其数量并不多,因此徐军的主力应该还在城中,现在看来远不是这么回事。昏暗的原野上到处都是新燃起的大火,徐军分布竟达到方圆十余里的范围,粗粗一算,这便要将近四万人的兵力部署。再加上鲁军的信号,那么包围鲁国的竟然也在六万人上下,两者相加近十万人,这是何等惊人的数字!大周任何一个诸侯国……不,哪怕是朝廷,不进行大规模的动员也调不出这么庞大的军队来。何况一个月前在徐原、在姑麓山,徐人的战争动员已经到了极限……这些军队难道是从地下冒出来的不成? 他在黑暗中摇了摇头。这绝无可能。虽然战前也曾估计过,被徐国占领后臣服的那些小国,可能会在关键时刻派来援军,但这些国家地小民穷,再怎么也派不出超过一万人的军队。 他的父亲身为朝廷卿士、齐国上卿,经略朝政三十多年,他打小便常见到父亲为国家一些鸡毛蒜皮的事在家中愁坐。以齐国的国力,过起日子来尚且艰难,何况是徐国这样国力的小国?无中生有的事,在别人眼中是奇迹,在伯将眼里——怎么可能! 原野上到处燃起的大火,在他眼中一跳一跳的,他心中忽然一动。夜色……夜色是徐人降下的,这毫无疑问。一开始,这可以充分掩盖徐人进攻的方向,达到奇袭的目的,但是现在,如果徐国真有十万人的大军,而又已经撕开了周军近二十里长的巨大缺口,为什么夜色仍然毫无散去之意?难道漫山遍野的十万大军还不足以对周军产生威慑力吗?或者,这一切只是假象,所以仍需要夜色的掩护? 攻击本阵的不过七、八百人,而且出人意料地完全没有增援,徐军似乎经过周密计算,知道在攻击齐国预备队本阵只需要么些人就够了。而且他们目标明确,一进入僵持阶段,立刻便熄灭了齐营的灯火,这样做只可能有一个目的,就是进一步造成河西岸全部周军营垒失陷的假象。 他不知道现在已经是什么时辰几时,但是他肚子已经饿得直叫,想来午时已经过了。自周武王元年的牧野之战以来,会战没有超过一整天的。按现在这种情势,到黄昏之前王军还止不住颓势的话,今天的大仗就输定了。城外一旦败退,不管入城的军队取得多大战绩,都只落得个无路可退,到时候,这入城的十万大军……他的心一阵狂跳……把手里的石头全部丢下,拍拍手,站起来,顺着梯子几步跳下楼。 周围的武官们看见他下来,立刻纷纷围拢过来。昏暗中看不清他们的面目,只有一双双眼睛在反射着远处的火光。 “我们还有多少人?”伯将看看他们,问道。 “……大人,还有五百五十人,三门火龙砲。” “还有三百多伤员!”有人在壁脚的阴影中喊道,听声音十分稚嫩,那是几天前才跟随齐侯从国内赶来,补充右行的小百夫长南宫齐,他自己受伤不轻,可是一直没停地在忙着包扎伤兵。伤兵们一阵鼓噪,不满武官们不把他们算在战力之内。 “很好,很好!”伯将搓搓手,有点紧张地说,“还有九百人……也许够了。” 武官们挤得更紧,一双双眼睛紧盯着他,好些人在嚷嚷着“大人!下令吧!”、“兵车还剩十三乘,咱们直接冲下去,杀他个人仰马翻!” 除开陷入残酷巷战中的一万多名齐军,尚有三千多人此刻失陷在沿河数里长的黑暗中,生死不知,右行的齐军士卒早已按捺不住。伯将此刻也早把父亲的谆谆教诲忘到九宵云外去,除了救援本国军队,他更关心整个战局的成败。鲁军已经倒下,郑军如果顶不住,总帅师亚夫的本阵就在徐人的眼皮子底下了。而如果师亚夫本阵被袭…… 他摇摇头,把这些胡思乱想的念头扔出去。一名半边脑袋都包在白布中的百夫长抢在他说话之前,喊了一嗓子:“大人!徐人把咱们包围了,难道齐人就当乌龟了吗?!” 众武官一阵喧哗。伯将高高举起双手,示意大伙安静下来。他望着那名百夫长,大声道:“蔡挺,你问得好!徐人——包围我们了?”他转向四周,“我不相信!徐人真的漫山遍野都是吗?骗人!在小汤河,我们把他们打垮了!徐人损失惨重,哪里来的这十万大军?不!他们连四万人都派不出来!” 又是一阵喧哗,一时间乱七八糟什么也听不清楚。伯将垂手站立,卫离和几个百夫长在旁边使劲挥手,直到重新静下来,他才重新开口道:“我们不去河边,也不去徐人的营垒。来,来,把大纛升起来,把四角楼上的灯火都点起来。还有——放信号,向师亚夫总帅的本阵报告,齐军本阵还在!” “大……大人……” 卫离扫一眼目瞪口呆的众武官,他是右行司马,现在众人都以他和伯将为首,突然听到伯将如此下令,连他也煳涂了,犹豫道:“伯将……咱们死守在这个本阵,只是给徐人看看?失陷的手足怎么办?” “说对了,就是要让徐人知道我们还在这里。”伯将道,“你们想想看,徐人为了隐藏自己,连天都被他们遮蔽了。敌人兵力不够,只能靠穿插,浑水摸鱼打乱我们的部署。咱们的手足——鲁国还有纪国、随国的军队都是因为看不清他们的来路,被打散了,此刻原野上到处都是散乱的部队,如此下去,徐军就会乘势找到我们防御的漏洞,打垮我们在河西岸的队伍,甚至前进到总帅的本阵!” 他指着远方的城池,目光从众武官脸上一一扫过,沉声道:“我们的大部队都已经进城,正在那里浴火浴血奋战。如果徐人打败城外的军队,城中的部队就难以安全撤出,到时候,死的就不是咱们几百人,而是所有的齐人,所有进城的部队!齐国右行的人,能够苟活偷安吗?!” 众武官齐声吼道:“愿为齐国而死!” 伯将道:“好!不过我们不能白白送死。点起火来,让徐人……还有在原野上陷入混战的各国军队都知道,齐军大营还在,正插在徐军后腰上!我们在这里坚守,徐人就不得不分兵来对付我们,只要我们在这里一刻,他们就不敢贸然将全部力量压在前锋,懂吗?我们要在这里迟滞敌人的前进,让前面的部队能够缓过劲来,彻底打垮徐人的进攻——来,点火,放信号!” 突然“出现”的齐军大营向空中发射了数道信号,紧接着,火龙砲开始以极微弱的火力向祁洲平原上漫无目的地发射火龙弹。消息传到祁河谷荡意虎本阵时,已经是午后未时初刻。传令兵话音未落,大帐中的气氛顿时紧张起来。 “齐人……真厉害。”父夷奇挥手让传令兵退下,深吸一口气道。 “我不相信齐国的预备队还有足够的兵力……咱们打上去的时候,不是一轰就散了吗?” “不该把部队这么快调走。” “那能怎么办?不调动每一支人马,奄行大人哪来力量打败鲁人?” “咱们的力量……到底有所不足啊。” “不说了!我建议立刻派遣一支人马,消灭齐军残余力量!” “纪军、随军营垒附近,我们还有两支人马,收拢一下,还有将近千人之力。” “够了!来人,立刻传令——” 拨浪鼓咚咚地响了两声。众武官立刻安静下来。 “伯将……” “少主?” “一定是他,”荡意虎睁开眼,按捺住心中的一丝慌乱。"只有他才敢在我大军的合围之下如此嚣张…… 哼!" 一名武官越班而出,道:“少主!请准许属下前去,荡平齐军大营!” “你去吧,”荡意虎不假思索地说,“多带点人。” “属下只需要一旅即可!” “不!”荡意虎几乎是吼了起来,“你要多带人马……把本阵的预备队分你一部分,至少要带两千人去。一定要荡平齐军,摘下伯将的人头!” 父夷奇面带难色:"少主,所有的部队都已经调走了,如果再调动预备队,那本阵的防御就空虚了…… 老奴以为,齐军实际上已经丧失殆尽,只是一些残兵败将乘着我们撤走,重新占据营地,似乎不需要……" “你不懂。”荡意虎打断他,“伯将这么做根本不是想靠他那点人攻击我们的腹背。他……他恐怕是已经猜到……他是想告诉周军,我们力量已尽。不能让他看穿我们的部署!” 他突然停住,若有所思地轻轻转动拨浪鼓,脸色呆滞。众武官屏息静气地望着他,只见他不久便面现喜色,道,“好!也好!真是天意——伯将看来要帮我一个忙!派的人越多越好,总之在他死之前,要让他见到我军强大的后援力量……到那时,通过他的信号向周军宣告,残存的周军就会彻底丧失斗志,全线瓦解——奄陵——” “属下在!” “记住,攻破齐军大营的时候,要稍微缓一缓,让他们有足够时间发信号。” “属下遵命!” 只用了不到半刻工夫,奄陵便集结了将近一千四百人的队伍,还特意带上了一支鼓队。这支队伍都是从预备队中抽调的,中行司马雎凤鸣留下精兵强将,只给奄陵士气和装备都很差的士卒。奄陵只笑笑,拍拍他的肩膀,说声“保重”便上马而去。 为了避开南门外的沼泽以及那看似摆设的八千虞军,徐军需要在黑暗中绕将近六里地,才能到达原来由许军布防的营垒,再前进四里地,才是齐军预备队本阵。从他们所在的方位看去,堰都城那烧得发白的大火让齐军营垒的火头黯然失色,几乎显不出来。然而在徐军横扫过的区域,只有这里在顽强地打着周军的旗号,这个旗号要是坚持下去,荡意虎乱中取胜的信心就会动摇,原本动摇了的周军则会重振旗鼓。奄陵知道这里很重要,可是雎凤鸣给他老弱病残的军队,他也很看得开——精锐部队要留下来守卫徐国最后的重臣。 风减弱了。今天太阳还没有露过面,虽还不到申时,阵阵寒风已吹得人疑心已是午夜。奄陵将部队分散在博望坡下三个方向,依靠地形慢慢接近齐军营垒。最前锋传来消息,他们已经听得到齐人说话声,大致判断,齐人由于人手不足,正在集中力量逐段恢复营垒的防御。 奄陵脸上掠过一丝苦笑。大家都在打肿脸充胖子……战争,现在已经进入残酷阶段了。他拍拍身边的士卒,示意他们跟自己一起站起来。 徐军稀稀拉拉地站了起来,一排,两排,三排。奄陵举起剑,左右看看,让他们把旗帜都打起来。鼓手擂起鼓,徒卒跟着鼓点,开始向山上进发。弓箭队向山上不停地射箭,三轮之后,齐人的箭也倾泻下来了。 奄陵冲在最前面,箭刷刷地掠过他,于是他加速向上冲,士卒们发出呐喊,紧紧跟上。从山上滚下乱七八糟的木头,那是拆下来的营垒栅栏,在不算太陡的山坡上起不了多大作用。可是三轮过后,滚下来的便是着火的木头。徐军已经冲得很近,且路越向上越窄,不得不挤在一起,眼看避无可避,冲在前面的徐军不约而同地向着火的滚木扑过去……阵前腾起乌黑的浓烟和惨不忍闻的叫喊声,着火的木头和人在阵前垒起高高的火堆,徐人绕过火堆,立刻便出现在阵前。 齐军将巨大的鹿砦从营垒两侧的坑中搬到了阵门口,拦得不是很死,徐军可以从两侧挤进去,但里面枪林剑雨已经作好了准备。冲在前面的徐军毫不犹豫地挤进缺口,里面乱枪刺出,徐军只能用血肉之躯往里挤……后面跟上徐军用枪、戟甚至是石头往鹿砦后面乱扎乱打,里面的人用同样的方式回击,一时血肉飞溅,双方都损失惨重,阵门口的尸体越堆越高。 奄陵被大火扫了一下,右边胳膊几乎抬不起来,满脸都是黑灰,右耳被烧聋了,左耳也嗡嗡作响,什么都听不到,拖着步子跟在士卒的后面爬上山顶。前面伤亡如此惨烈,超出他的想象,士卒们用期盼的目光注视着他…… 他气喘吁吁,在地上跪了一小会儿,侍卫们想要扶他起来,被他推开了。他挣扎着站起来,一步一步走到鹿砦前,脱下上身的甲胄,裹成一团,用肩膀抵在鹿砦上,尖锐的刺立刻深深地扎进肉中…… 数不清的肩膀纷纷抵上鹿砦…… 阵门前徐军发出惊天动地的吼声,巨大的鹿砦动了一下,然后猛地向门内滚动,阵后的齐军猝不及防,立刻被压倒数十个。齐军反应极快,立刻便有百多人奋不顾身地扑上去,鹿砦里里外外全是淋漓的鲜血,两侧一下子被推开数尺宽的口子,徐军潮水般涌入,双方在阵门后面不宽的场地上展开激烈肉搏。 在这样狭小的营垒中,虽然全是些残兵败将,但齐军居然还有板有眼地设立了阵形,前后左右,一丝不苟。齐军在前阵投入的兵力不多,眼看抵挡不住,左右两阵便整齐地向前阵靠拢,列上盾牌,想要把徐军死死拦在不到两丈宽的门前。就在这时,两侧的木栅栏同时发出巨大轰响,整整齐齐地倒了下来,奄陵事先埋伏的两支奇兵突然出现在齐军后军的两侧。 博望坡上传来的战斗声,两刻钟后才完全停止,徐军发出信号,主将奄陵阵亡,但夺下了营垒,熄灭了齐人燃起的大火。徐国大军的后方安定下来。 翻车岗 真·王军本阵 从山上望过去,河西岸原本连绵不断的诸侯军大营灯火现在已经熄灭得差不多了,所有移动的灯火都已经转移到了堰都城下,形成一个独特的画面:堰都城中四起的大火越烧越亮,几乎要到让那城池熔化的白热化境地,而围绕它的却是越来越黑暗的大地,仿佛是祁河的洪峰将堰都城周围的原野尽数吞没了一般。 姬瞒坐在草地上,咬着草根,久久不动。他虽未回头,却知道仆荧与封旭二人正直勾勾地盯着他的后背,静候他歇斯底里大发作。他忽然冷笑一声,把草根唾得远远的,站起来大声道:"好,好!打得好! 徐人,值得孤家一战!" “封旭——” “外臣在!” “你算得很准呐。那个徐国统帅,现在可打得孤家没脾气了,哈哈,哈哈,哈哈哈!” “……殿下,外臣的卦相虽然凶险,可是结果……” “你不用说了,”姬瞒不耐烦地一甩手,“孤家只想知道,那是谁?” “外臣不知,卦相很奇怪,似乎年纪不大……” 姬瞒皱紧眉头,挠挠后脑勺,看样子十分疑惑不解。仆荧屏息静气,眼睁睁地看着他在草地上踱来踱去,终于忍不住道:“殿下……殿下……请殿下自重,千金之子,不坐垂堂,咱们……现在处境危险,还是向卢封臣发信号吧!再不发信号让他来护驾,卢封臣怕是要急疯了……” “让他疯好了。”姬瞒满不在乎地说,"孤今日偏要好好地看看,堰都城是怎么被孤家的大军攻陷的。 他和师亚夫既然不同意孤家到前线来,那就让他们找去。孤家倒还不信了,一个小小的徐国,难道真的能…… 哼!" 他话是被打断的。从小山冈的下方传来一声唿哨,跟着便是大片急促的马蹄声。马和人都气喘吁吁,骑马之人却仍在不停地促马前行,听口气,却是徐人的口音。仆、封二人同时脸色大变,却听姬瞒愤然骂道:“是谁在底下乱闯乱撞?给我滚开点!” 马蹄声顿时停下。仆、封二人魂飞天外,眼看姬瞒还要破口大骂,同时扑上去,一个拦腰抱住一个用长袖兜头罩住,生拉活拽地扯进了翻车之下,姬瞒勃然大怒,怎奈脑袋被紧紧罩住,连唿吸都艰难无比,只得愤然乱踢乱打,三个人在车下滚成一团。仆荧死死压在他身上,小声哭求:“殿下!爷爷!是徐人、徐人!” 姬瞒停了下来,可是只过得片刻,便又开始乱踢乱打。仆荧含悲忍愤,抬起头来,向封旭使个恶狠狠的眼色。封旭脸色发白,摇摇头,仆荧已然压不住,咬牙摸起块石头,高高举起—— “仆荧,你个狗才,你要干什么?” 仆荧低头一看,姬瞒满脸通红,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从自己衣服下摆里挣了出来,正冷冷地望着自己。 仆荧心中悲凉,反手一石砸在自己脸上,顿时鼻血狂喷,白眼一翻,晕了过去。 姬瞒从他身下挣出,怒不可遏,下死劲踹了他几脚,那杀才只是不动。只听外面有马蹄和人的脚步声走近,姬瞒扫了封旭一眼,示意他不可出声,然后弯腰从车底下走了出去。 他刚一走出,仆荧一骨碌翻身坐起,抹了一把横流的鼻血,示意目瞪口呆的封旭不要出声,趴在车把上,仔细倾听外面的动静。 听声音大概有五、六名徐国骑兵驰上山岗,一见到穿着平民服色的姬瞒,便有人厉声道:“你是什么人?在这里做什么?” 另一人大声道:“管他做什么?反正不是咱们徐人,快点杀了他,追上大队!”声音十分嘶哑,似乎是刚刚才声嘶力竭地喊过。几人都气喘吁吁地表示同意。 封旭手掌一翻,胳膊上的源立刻亮起,仆荧握住他的手,轻轻摇摇。只听姬瞒连声道:“各位……各位……”咳嗽几声,终于想起该如何称唿自己,“小……小民虽然不是徐人,却也不是大周的子民……小民是唐国人。” “唐国已经在堰王六年被并入徐国,”刚刚那人立刻纠正他道,可是语气已经一转,没有那么严厉了,“你也算是大徐的子民——在这里做什么?” 姬瞒道:“是、是。小民离开唐国已经十几年,尚不习惯以徐人自居……不过小民在徐国有生死之交的朋友,听说徐国要灭亡了,小民不远万里,想赶来见老友最后一面,可惜……已经不能进城,只能在这荒野间流浪,眼看着老友和城池一起化为乌有……” 那人叹了口气。荡意虎的大军中,从各属国征调来的人不少,许多都在堰都城中有亲属、朋友。这几人听姬瞒说得可怜,想起自己家人朋友的命运,顿时都沉默下来。过了一会儿,那人忽道:“咱们不要在这里耽误了,廉苍大人与步军失散,咱们要赶紧追上去!唐人……徐国还不一定会灭亡!这里十分危险,你好自为之!”说完连声驭马,便要离去。 封旭和仆荧同时松了口气,不由自主身体一软。突然适才声音沙哑那人道:“等一下!” 众人一起停住。姬瞒似乎很慌乱,道:“什……什么?” 那人不语,只听马蹄得得,围绕着姬瞒转圈,如果徐人手起刀落,封旭便有天大的能耐也救不了了,可是现在动手已迟,稍不留意便会殃及姬瞒。仆、封二人惊得浑身麻痹,汗如雨下。 那人转了两圈,慢慢道:“你是唐国的什么人?” 姬瞒道:“小……小民是唐国国人。” “既然如此,为何见到本帅,居然敢挺身而立?” 封旭等看不见外面,这才明白过来,这人显然等级不低,按礼即便是国人也须在他面前行礼。可是在这个世界上,除了他哥周王,姬瞒在谁人面前低下过腰?仆荧心中狂叫不好,握住封旭的手用力一捏,示意他出手,至于是否伤及姬瞒,已是顾不得了。 封旭深吸一口气,准备发动,却听外面静寂无声,过了一会儿,那徐国武官道:“罢了吧,看你姿势动作,不知道离开唐国这些年,都去了什么穷乡僻壤,连礼都行不好了。咱们走吧!” 几骑马一齐转身,得得连声,渐渐远去,仆封二人抢出车来,只见姬瞒怔怔地背对他们,望着徐人远去的方向。仆荧冲到姬瞒身后,扑倒在地,瑟瑟发抖,颤声道:“殿……殿……殿下恕罪!” 姬瞒漫不经心地说:“什么罪?” 仆荧经验老到,脸抬起来已是泪光一片,哭道:“罪臣等守护殿下不力,累及殿下向徐国逆臣弯腰,罪臣……” “没有的事,”姬瞒道,“适才……我不过是向命运弯了一下腰而已。” 他声音清朗,全然不是平常嘻笑怒骂的语气,仆荧不由怔在当场,过了半天才嗫嚅道:“殿……殿下……?” 姬瞒眼见那几骑下到山脚,渐渐地被黑暗吞没,除了头盔上翎羽一闪一闪地跳动,再也看不清身形面目,不由得长长地吁了口气,道:“封旭。” “外臣在!” “你知道我在想什么?” “外臣不知。” “很久以前,有个人对我说,亡国就好像打翻一桶水。亡国之人,就像那四处飞溅的水滴,不知道会滴落到哪里……也不管如何挣扎,终究难逃蒸发干涸的命运。今天我总算见到了。” “外臣侍奉殿下多年。殿下虽然统帅大军未满十年,可是所灭之国,何止数十,为何今日会有如此感叹?” 姬瞒呵呵大笑,望着堰都城的方向,道:“因为说这个话的人,你也认识。便是徐国司城,荡意储。” 封旭打了个透心凉的寒颤。他倒不是打心眼里害怕荡意储,可是想起那个人来,除了寒冷,还能有什么好回忆的?仆荧追随姬瞒多年,却不知道他何时曾和荡意储见面交谈过。 姬瞒眼望大火,脸色越来越是冷峻。仆荧知道他脾气,这副模样才是他隐藏的本来面目。不知道荡意储勾起了这位主子的什么思绪,竟然惆怅如此。等到他清醒过来,必然深恨自己二人见到他的真面目,说不定便要杀人灭口,惶恐之下,突然大叫一声。 姬瞒给他吓得目光一跳,转生盛怒,道:“你做什么?!” “殿下!奴婢举奏,师亚夫有罪!” “罪从何来?” “师亚夫职在中军,却放任徐人在纵横奔驰,惊扰殿下,岂得无罪?” 姬瞒正自心烦意乱,给他这一搅脑中更是乱成一团,道:“你……你……个狗奴才!这里离师亚夫的本阵只有八里之遥,赶快发信号,通知他戒备。” 仆荧主意已定,从容地磕了个头,道:“奴婢不能奉旨。师亚夫身系殿下安危,却使殿下受辱!现在他大难临头,奴婢决计不向他通报,要死让他死好了!” 姬瞒本来大怒,当场就要处死这个奴婢,可是听到最后一句话,顿时转怒作喜,道:“仆荧,你这杀才,你真有种!好!哈哈!要死让他死好了!哈哈,哈哈哈!” 落雷坡 王军本阵 师亚夫望着下跪的传令官,过了很久才喃喃地道:“这么说,郑侯已经撤出营垒了。” 那传令官磕了个头,不知该如何回答,姬冯臣怒不可遏,大声道:“混账!郑侯不战而退,是欺君犯上!这、这这……” 师亚夫挥挥手让他闭嘴,起身走到地图前弯腰审视,道:“多余的话不用说了。徐人来得如此凶猛,真是出乎意料……在前面还有谁的营垒?” 左牧宰师理指着地图道:“启禀总帅,没有了,一个整编建制的部队都没有。丘陵河谷地带不适合集结兵力,所以……咱们事前没有想到徐人会……” “这个地方有什么关键之处?” 师理额上见汗,在地形图上划来划去,道:“如果……如果徐人已经通过了这处丘陵,那么只需半个时辰……不,若是骑兵的话,两刻钟其前锋便可抵达姬冲大人的本阵后方。或者……他们只需要一个半时辰就能抵达大本营。” 众武官一起抬起头来,师亚夫眉头皱得更紧,蹲在地形图前不言声。 师理嗫嚅道:“总帅……要不要……立刻向前线发出紧急警报?” “各军的兵力都投向堰都城了,”师亚夫微微抬头,望着那一城大火,“很高明,这个时候用一根牙签,直接捅进我们的要害……” “总帅——” “姬冲正在全力攻城,不能让他的背后遭到攻击。立刻调师仲昶的预备队过来。” “总帅,师仲昶与本阵隔着祁河,预备队最快也要两个时辰才能渡河集结完毕。” “是吗……那,还有什么?” “能不能……调姬冲的预备队……” “姬冲的目标——不,今日全军的目标就是堰都城。后方连这点事都克服不了吗?” 师亚夫声音虽然不大,姬冯臣已吓出一身冷汗,赶紧低头称是。众武官都抿紧了嘴,绞尽脑汁地在地图上找来找去。师亚夫沉吟半晌,忽然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师理一指地图,道:“总帅,这是一处干涸的河沟,是徐人通向姬冲本阵的必经之路。” “我们在那里,有防线吗?” “……没有。” 师亚夫叹了口气。便在这时,一名武官迈出队列,行礼道:“启禀总帅,属下愿往!” “哦?” 那名武官道:“总帅,属下愿率总预备队第十四旅前往河谷,构筑一道防线,抵挡徐军的冲击,直到师仲昶大人的预备队赶到!” 姬冯臣在旁道:“姬顺,你胡闹!十四旅在姑麓山之战中损兵折将,并不是齐装满员的预备队,你凭什么去抵挡?” 师亚夫手一摆,阻止他抢白下去,望着姬顺道:“你打算用什么去抵挡徐国的骑兵?” 姬顺沉声道:“车阵!十四旅虽然损折不少,可是兵车辎重并没有损失!那条河谷属下去过,虽然是缓坡,但有很宽的冲积河滩,敌人的骑兵渡过河谷,在沙滩上无法快速冲击,属下将兵车和辎重车辆组成车阵,在河谷中组建一道防线,可以对徐军造成一定迟滞。” “如果骑兵绕过车阵呢?” “不会。一旦徐国骑兵快速绕过防线,我军就会对他们的徒卒和后续部队的侧翼展开攻击。敌人的攻击战线已经拖了二十里长,没有后续部队的支持,骑兵前进不了更远的距离,因此不能放下不管,一定会尽全力攻打。属下可以保证迟滞徐军一到两个时辰!” 师亚夫蹲在地图前,木然不动,半晌才道:“本阵的一千强弩手,你一并带去。” “是!” “一个时辰。时间到了,你可以退下来,时间没到,死也要死在那里。” “徐军不破,属下不退!” “去吧。” 姬顺从容地一躬,转身便走,几名武官随后跟出。姬冯臣急道:“总帅!如果徐军的目标不是姬冲,而是大本营,总帅将那一千强弩手拨给姬顺,本阵怎么办?” 师亚夫走回座位坐下,冷冷地说:“你是干什么吃的?” “……总帅……” “本阵做好撤离准备。” “……遵命!” 距离落雷坡十二里 干河谷 徐军前阵 一座、两座、三座……他们在黑暗中已经不知道翻过了多少道山冈。队伍中的减员大大增加,回头望去,迤俪十几里远,全都是星星点点的火光。 廉苍觉得有些不妙。他从来不曾想过部队的队形会乱到如此地步,他的指挥实际上已经失控。所有的人都在气喘吁吁地向前狂冲,原野上到处都是周军被打得溃散的队伍,徐人拼命地追赶他们,屠杀他们,在各个山冈上、小池塘边、田野的破屋里,到处刀光闪闪,集结成群的周军在殊死反抗。几里外的云山山脚下,火把拖了十里长,那是奄行指挥的徒卒正在抄近路追赶骑兵队。按照计划,徒卒本应该跟进攻击,但是由于郑国军队的不战而退,战线突然间拉得老长。为了等待徒卒,廉苍已经下达了三次停止前进就地整休的命令,但是广阔的原野、昏暗的天色、零星的周军打乱了他的计划,像是从地下突然长出许多看不见的手,将他的队伍拖拽得进退不能。 他开始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了。郑侯的撤离恐怕并非怯战那么简单。但是现在大军已经乱了,能够勉强维持向前的势头已经很不容易,战略目标却还远在十里之外。 堰都城上的大火已经蔓延到整座城市,烟焰弥天,无数道乱风将黑烟裹挟得漫天弥散,对此刻原野上的任何人而言,这都是生平仅见的场面。也许郑可当已经死了……也许堰都城正在灭亡……时间每前进一刻钟,徐国死里逃生的机会便越发渺茫。 他向本阵派出了四队人,报告同一个请求:掉转马头,向正在渡河的姬冲的背后发起攻击。派出去之后,他又犯了犹豫。这里离本阵已经二十里之遥,谁也不知道那些被冲散的周室和诸侯军队是否已经重新回到营垒上,战场情势瞬息万变,靠荡意虎的远程指挥是否来得及? 天色灰暗,看不到时间,大概已到了申时时分,廉苍的本阵已经挪到一处连名字也没有的小丘上。说是本阵,其实只剩下了不到三十骑。好在宋铣和其他武官还在,因接连打垮了两支大国的军队,人人都十分兴奋,也感觉不到累,现在一停下来才发觉,连续冲杀了两个多时辰,人和马都已疲惫不堪。 廉苍下令立刻立起中军大纛,招集散兵。大纛还没立起来,军中便喧闹起来,廉苍从马上站起,看见一支军队正在静默中迅速接近小山,军中打着“奄”的旗号。奄行来了……他胸中一热,可是看到那乘样式奇特的步辇被十余名气喘如牛的壮汉抬上山坡,安置在地,一颗心又悬了起来——但得还有一口气在,奄行是绝不会在部下面前示弱,乘坐步辇的……奄行还活着吗? 几名侍卫将一面红黑色大纛竖立起来,大纛顶端飘着一簇一丈多长的黑色带子,这是诸侯的标志。廉苍待步辇完全停下,才缓步走到窗前,馏金小格窗刷的一下打开,里面一个熟悉的声音道:“前锋主帅,怎么样了?” 廉苍沟堑纵横的脸上滑过一丝苦笑,道:“我们好像冲过头了……战线拉得太长,队伍有些控制不住了。” “不要紧。”徐军中行元帅奄行道。他的气息很是微弱,说话十分缓慢,“你在这里立起大纛,不久便收回来了……你为什么不继续前进?” 廉苍抚摩着发烫的脑门,道:“……你说得没错,我是自己慢下来的。前面有消息,东泉谷的河谷内,突然出现了一个车阵,事情有些奇怪,周军在那里本来没有任何部署……郑侯退却,看来也不是这么简单的事。我担心有些事情控制不住……又不知道该如何去做。” “少主在事前已经把一切都筹划清楚了,”奄行咳了几声,手拿着丝巾就着窗口的微光一看,全是血,没吭声扔下了,强打精神道,“三军已动,犹豫徘徊是最大障碍……不能犹豫,也不能放弃……就是有千军万马摆在那里,也得冲过去啊……你停在这里,他们很快就会从四面八方围上来,那就什么机会都没有了。” “我是在想,为什么——我们不能直接去冲击姬冲的身后?”廉苍终于憋不住问道,“这么近,又这么顺手……你的大军不至于被抛下太远,咱们左右夹击,姬冲一定跑不掉!难道……” 奄行大声咳嗽,骨柴棒一样的手摇了摇,阻止他说下去,结结巴巴地说:“不……不要……说了……廉苍……你还不明白……姬冲再、再好打……也不是我们的……目标……少主……少主要的是……胜利……” 廉苍见他神形恍惚,脸色铁青,嘴角抽搐,心中一酸,点头称是。奄行贵为奄国太子,又是徐国的上卿,因为弭患重病,已卧床多年,今日奋平生之力,拼死上阵,看来已是极大地消耗了他的生命,就算真的战胜,也决计活不了多久了……战胜……真的有战胜的那一日吗? 廉苍望着东方,无声地透口气,伸手进去握住奄行枯藁的手:“我明白。少主的意思……你的意思,我都明白……我们收拢军队,一个时辰之后,从东泉谷向东,再试一次,再冲击一次……我来带队,你在后面跟进……” “我跟着……但得还有一口气……” 廉苍走出两步,又回过身来,望着窗口,说道:“就……就此别过吧。” 奄行闭上眼睛,点点头,深深陷进虎皮座椅中。他听见廉苍的马蹄声,突然又睁开眼睛,连声唿叫他的名字,可惜廉苍并没有听见,蹄声如雷,从冈上冲了下去,四面八方都响起了紧急召集军队的号角声。 然而,事情从一开始就偏离了既定的方针。廉苍的骑兵率先越过河谷西面的山坡,奄行的徒卒几乎是同时出现在河谷的上游,展开成鹤翼阵形。然而这道车阵却远非他们想象的那样,一看到漫山遍野的徐军便落荒而逃,相反,骑兵刚刚靠近河谷,便遭到了来自车阵的密集箭矢的攻击。周军显然是有备而来,想要在这里迟滞徐军的进攻。 王军的兵车与鲁军不同,高大厚实,远非诸侯的兵车可比。河谷中的车阵高达一丈,车辆间用赤金扣牢牢地连在一起,坚不可摧,长途奔袭的徐军缺乏在野战中攻破如此坚强营垒的武器,然而这个营垒像根钉子般牢牢地插在他们前往落雷坡的必经之路上,是无论如何也必须消灭掉的,而且是立刻。 骑兵排成纵列穿越河谷,试图在最短的时间绕到车阵的侧翼进行突击,可是车阵浑圆一体,各个方向都布置弓手,骑兵无处下手,反而在漫长的寻找突破口的途中遭到不间断的攻击,损失惨重,但是他们牵制了车阵的火力,让徒卒得以在上游从容渡河。将近八千徒卒渡过河谷,在沙滩上勉强整队。 廉苍将骑兵向前拉,绕过车阵。车阵的统帅精确地选择了列阵地点,既不离开河谷太远,而离背后的矮小悬崖又不到十丈的距离,这样,进攻一方无论从哪个方向都只能承受巨大伤亡的代价才能接近车阵边缘。 ——徐人能够承受任何伤亡。 简单的布置之后,八千徒卒分成四列,在巨盾的掩护下从河滩方向开始仰攻车阵。他们在沙滩上行进缓慢,周军立刻动用全部力量向逐渐逼近的人墙疯狂射击,长达五尺的巨箭轻易地穿透徐军单薄的盾牌,往往要贯穿数人方止。血雾在人群中暴发开来,徐军士卒一列列地倒下,后面立刻补上,咬牙坚持着向前,每迟疑片刻,伤亡都会急剧增加。 骑兵远远地绕了过去,似乎完全放弃了对车阵的攻击,突然之间,三百多骑绕到了悬崖后方,骤然出现在车阵左侧,在这个方向上完全没有弓箭队的踪影,骑兵放开缰绳狂冲,刹那间便逼近了车阵,在阵外绕着车墙平行前进。 车阵中响起激烈的鼓声,显然正在调兵遣将,廉苍的嘴角不禁掠过一丝冷笑。逼近车墙的第一排、第二排骑兵同时从马上立起,齐刷刷地将数十根绳索扔向车阵,然后掉转马头便跑。绳子套在车阵中乱七八糟的突起上,马往后走,绳子一根根绷得笔直,车墙顿时摇晃起来,吱吱嘎嘎地响,百多骑一起用力,轰隆一声巨响,尘土飞扬,已有十数辆兵车翻倒在地,车阵中顿时大乱。 太容易了!廉苍不由得一阵兴奋,高高举起包裹锁甲手套的右手。徐军骑兵大声鼓噪,排成五排,整齐地向缺口逼近。缺口处,尘土在散去,烟雾中,看不见人来人往,什么动静也没有。而车阵的正面,对徒卒的攻击似乎也未减弱丝毫。 廉苍心中一动,然而,马群已经从慢步走变成了齐步快奔,骑兵们高举长刀,催马前行,第一排已经到了缺口处,数十匹马高高跃起……便在此时,烟尘中陡然出现三排整齐的长枪,在徐军的惊叫声中,第一排骑兵全部扎在了枪林中,第二排骑兵收煞不住,重重地撞在第一排的背后……三百多徐军只有少数从堆得乱七八糟的尸山中爬出,马和人的惨号声声震四野。 廉苍脑中嗡的一声,但是已经来不及了,第三排、第四排已经冲到了车阵边上,但车阵前已经堆起尸山,骑兵们拼命扭转马头,乱成一团。车阵中鼓声大起,跟着便是整齐的排弩声,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 第三排、第四排倒了下来,前阵大乱。廉苍拉回马头,大声招唿军队,他自己也不知道,经过了几十里地的长途奔袭,他的咽喉已经干得像树皮,在一片嘈杂声中,他听不见自己的声音,只感到有液体正缓缓淌进喉咙,他咳了几声,用手在嘴上抹了一把,才发现全是血。 他心中一寒,怔怔地看着自己鲜血淋漓的手,似乎只是一刹那的事,等他回过神来,已有数百匹战马从他眼前刷刷刷地掠过。廉苍大惊,沙哑着狂喊:“站住——站、站住!”他一把抓住宋铣的马缰,嘶声道:“叫他们停下!停下!” 徐军已经失去控制,狂喊着向前,涌上前面的尸山。第一重车阵中的周军撑起刺马枪,前面数十匹马几乎是自己把自己穿在枪上,然而马匹的冲击力加上重量终于将这排枪阵压了下去,后面的骑兵在一片混乱中踩着乱扭乱踢的马和人的身体,滚进了车阵,周军枪阵士卒来不及从车上退下,徐军骑兵的长刀乱闪,人头满地打滚。 第一重车阵中的周军万没料到徐军遭受如此惨重的打击,居然还是在如此短的时间内拼死杀进了阵中,一时都呆了。徐军的突破口正在弓箭队的边上,马匹一落地,便毫不迟疑地狂砍弓兵,弓兵大乱,向两侧逃跑,本来列队整齐的枪兵和戟兵被冲散,徐军骑兵不受压制地向两翼快速展开,千余名周军顿时陷入被合围的危险境地。 第二重车阵中鼓声响起,车墙上骤然出现三百多名弯弓搭箭的弓手,没有任何迟疑,一排箭雨便几乎零距离地倾射在一、二重之间乱麻麻的人群中,紧跟着第二排、第三排……凄厉的弦声压过了一切喧闹,箭雨透过重甲、透穿人体、透穿马匹,深深地插进被践踏得稀烂的血泥地面。 徐军前锋长宋阶觉得狂风刮耳,头顶冷飕飕的。他摸摸脑袋,赤金盔已经不知去向。有一名周军在他摸头的时候,从地上站起一剑刺进他的大腿,他大喊一声,将他砍翻。血从大腿中狂喷出来,他却不觉得疼,只觉得那似乎是另一种风声。 风声好大,他已经听不见任何喧闹。周围无数的旗帜、枪尖、刀剑在晃来晃去,血从他视线所及的所有角度喷出来,他却听不见它们的唿喊。在他前方的夹缝间,所有马背上都只剩下了刺猬般的箭羽,他回头望去,也再没有人骑在马上。他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阻拦自己回头,仔细看时,那是一支从自己背后穿进、前腹穿出、透进马鞍的长箭。 风声之外,他听见的最后的声音是一排弓弦的暴响。眼前一片漆黑,唯一欣慰的是自己死在了马上。 骑兵、徒卒无休无止地从突破口涌入车阵,第二重车阵中响起激烈的鼓点,弓兵的队伍消失了,数不清的持剑武士从墙头纵身跳下,惊惶的喊叫声、凄惨的哀号声和乱如疾雨的刀兵相接声响彻整个河谷。 廉苍疯了一般,在河谷间来回穿梭,拦住部下。但是大部队已经杀到了,徐军从车阵的各个方向出现,然后着魔一般,潮水般地涌向缺口,他的声音如此微弱,并且战甲已碎,如果不是面对着他,已经没有人能认出他这个徐军前锋主帅。他左冲右突,只召集了不到两百名散兵,聚集在河谷中一段满是芦苇的浅水地带。 他望向车阵的方向,徐国徒卒大队如一团黑云般围绕着车阵,可是奇怪,那团黑云并没有如想象中那般拖着长长的尾巴。在河谷东段,还能看到徐军后援徒卒成群地渡河,可是西岸的小山丘上却再也看不见一兵一卒,前面的人还没有意识到,身后面已有一道铁墙将他们的退路截断。 宋铣终于出现了,浑身是血,可是一脸的满不在乎,大概他身上的血属于自己的少,属于别人的多。 他身边只有不到百人,一见到廉苍便大喊道:“大人!队伍乱了,怎么办?” “师亚夫想在这里绞杀我们,”廉苍眉头紧皱,目光从深陷的眼窝中冷冷地射向远方那道黑色的小山岗,“他一定会在这里投入大部分预备队——我们只剩下这些人了吗?” 宋铣苦笑道:“大部分都已经失散在后方……还有两百多弟兄填进了——”他的嘴向车阵的方向努努。 廉苍默默点头。他率领这支骑兵征战各国多年,但即使是最险恶的情况下,也从未有过在一个时辰之内连续穿越五、六道阵线,奔袭二十里的先例。眼前幸存的这些人也跟自己一样,人和马都鲜血淋漓,衣甲破碎,疲惫不堪。这样的队伍,还能走多远?天空依旧黑暗,但视线却比刚才看得更远。荡意虎给的黑暗就要失去效用,如果天亮之前还没有完成任务,那就一切都结束了。不能再等待奄行了。 一人多高的芦苇丛,轻轻拂过他的身体。廉苍摘下头盔,将一支芦苇插在头盔上,重新戴好。众武官士默默地照着他的方法,将芦苇插在头盔上。徐国建立在祁河平原的沼泽之上,对于生于水泽的徐人来说,芦苇是他们生命中最常见的植物,长在缓缓流淌的河边,一丛丛,一片片,秋天茫茫一片,春天一片茫茫,茫茫凄凄中,徐人在这里出生、长大…… 等到今年秋天,祁河岸边又是芦苇苍茫。那个时候,自己在哪里?徐国在哪里? “弟兄们,”廉苍放马缓行,从每个人的脸上看过去,“师亚夫已经把他全部的预备队都放在这里,咱们的手足用血和命吸引了他们,为我们留下一条路……”他的马从几名士卒之间穿过,他一一地拍打他们的肩膀,抚摩他们全是血污的脸,“还有十里……还有十里地……跟我来,跟我来!” 祁洲平原 午后申时初刻 战局 祁洲平原 午后申时初刻 战局 那火已将天都烧白了。宽达数十里的浓烟在低于云层的空中,受到微风的吹拂,向祁河下游飘去。乍一看还以为静止不动,但只需凝视片刻,便知那烟尘滚动,像有无数张脸在空中咆哮。 在云层与烟尘之间,开始隐隐地有雷电划过,这是天象受到惨烈人间大战的影响所致。可惜,此刻在祁洲平原上的数十万人,几乎没人有余暇抬头望天。一部分人在屠杀,更多的人在死去,国家的存亡,生与死的冲撞,戾气上冲于天,连周天之气都受到影响,一场可怕的风暴正在不可逆转地形成。 祁河河谷 荡意虎本阵 “报——漆军前锋——已伤亡两千四百人,仅余一百一十人,请求撤出营垒!” 帐中众武官飞快地对视。消息从几十里外传过来,恐怕除了报信的,其余士卒早已阵亡殉国。加上漆军,片刻之内,已经有六支报告全军覆灭的军队。在大帐中央那张硕大的地图上,标志着徐军的小木块已经减少到惊人的地步,而且统统聚集在祁河上游,也就是堰都城东北角对的方位。那个原本双方都没有部署军队的漫长丘陵地带,如今已取代堰都城,成为整场战争的核心战区,任何一方稍有退却,恐怕立刻便天地反覆,再也没有任何喘息的机会。 中军尉夷实挪动了一下坐得麻木的身体,道:“……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了吗……” 坐在他下首的景离是漆军主帅,本军覆没,他却毫不动容,道:“夷实大人,现在已是申时,战斗已经进行了四个时辰,难道还想有整编的部队存在吗?漆人既然已战斗到最后一人,毫无疑问和他们交手的周军也遭受了重大打击!只要奄行、廉苍大人能够突破到师亚夫本阵两里之内,这场仗就赢了,我军的伤亡再大,也死得其所!” 众武官纷纷称是,也有的武官低头不语,沉重地凝视着地图。夷实道:“进入城中的周军已经被我们消耗大半,如果……如果这个时候转向姬冲的背后……” 几名武官向他怒目而视,景离向上首看了一眼,便转向夷实,道:“中军尉大人!难道少主的目标你还不明白?我们今日博命一战,要的是全胜!仅仅打垮周军,岂能一劳永逸地解决我国大患?” 夷实自己冲口而出,也觉得害怕,可是他忍了又忍,终于还是忍不住道:“万一师亚夫离开他的本阵怎么办?我军失去目标事小,失去了拯救堰都城的时机……” 拨浪鼓咚的响了一声,夷实立刻紧紧地闭上嘴。荡意虎没有立刻开口,过了很久,才慢慢地说:“师亚夫……不会离开他的本阵。” 夷实道:“少主……” “我们的目标是师亚夫。”荡意虎冷冷地打断他道,"已经到这个地步了,难道还有更改的余地吗? 你们都听着,我们徐国,现在已是百战莫赎之境地,这么点人,要想与数十万周军对抗,根本不经一扫。 我们只有把自己变成有去无回的箭,直插敌人的心脏,才能万里博一地获得胜利。师亚夫,就是敌人的心脏。" “是……” “向奄行传令!让他放弃后方,全力支持廉苍!我只要那个结果!” 北门 姬冲本阵 几名武官满头大汗,冲进本阵中只简单行了个礼,迫不及待地报告:“大人!火龙砲阵地已经全面转向北方,十一、十二旅已在后阵列阵完毕,等待大人指示!” “徐国方面,在渡过东泉河后似乎遭遇激烈抵抗,但是其步军主力还没有出现!” “我军三个旅一万人,已足以抵挡徐人的任何攻击!” 姬冲在帐前慢慢踱步,偶尔抬头望望那城,过了很久,才心有不甘地长出一口气。 “把十三、十四、十五旅调到后方,准备与徐军主力决战。” “大人!十三、十四旅已经调到城下了!此刻把他们调回来,我们进攻内城的实力就大大削弱,恐怕……” “让师仲昶那小子得意去吧,”姬冲无可奈何地伸了一下懒腰,“我军,要以全胜全存为目标,不能像那疯小子一样玩命。徐人来势凶猛,而且还蒙在黑暗里面,谁知道这些徐人还有什么花头没使出来?调吧,让师仲昶去玩火吧!” 博望坡下·山谷 齐军右行 从东南方向传来的喧嚣声越来越大,越过博望坡黑沉沉的山嵴,能够看到那个方向的天空都被映得通红,虽然不及堰都城方向白色的强光,可是无疑的,现在所有的人都在望向东泉河谷。 南宫奇叹了口气,牵动身上伤口,疼得一咧嘴。在第二次守卫齐营的战斗中,他再次受伤。对于这个年纪尚轻的孩子来说,他承受的伤痛已远远超过他这年纪所应该承受的,可他稍一包扎,立刻就满地乱走,急着抢救他的部下。 徐人第二次攻击,无论人数还是惨烈的程度都大大超出了齐军的预料。大战进行到如此阶段,不要说伯将,就是普通的齐国武人也完全不能相信徐军还能为这个小小的营垒派出如此多的军队,而且徐军中混有很多年纪大或者尚不满龄的士卒,应该算是最差的预备队,打起仗来却丝毫不减威力,甚至在亡命的程度上更超第一次攻击。本阵的防御在第一轮火龙砲的攻击中已经破败不堪,根本无力阻止徐军从四面八方涌入,仅仅一刻钟不到,齐军的阵形就被打得七零八落,陷入被包围歼灭的危险境地。伯将下令撤退时,仍有两百多殿后的齐军没能撤下来。 在黑暗中,勉强聚集起来的齐人还不到三百,他们在博望坡下的山谷中停了下来。战斗不停止,齐人绝不退出战场。 南宫奇虚着眼睛望向西南方向,那里,黑云低低地压在山丘上,什么也看不分明。卫离此刻正在那里的某个地方,冒着必死的危险,逆着徐国大军的方向前去查探敌情。徐人到底在黑暗中部署了多少兵力,也许不久就会解开。 东泉谷 王军第十四旅本阵 血腥味弥漫开来,河谷中到处都是酸溜溜的味道。 姬顺从车阵中探出头来,又立刻缩回。这一次,终于再没有箭矢雨点般地向他射来。 车阵中剩下的百余人直勾勾地盯着他,每个人都被血煳得面目全非,昏暗中只看得见数百只眼睛在转来转去地对望。人人都在低声喘息,惊恐不安地等待着徐军势如疯虎般的下一次冲击。车阵已经被突破了三重,这最后一重只有二十六辆车、一百六十余人,大半带伤,几乎没有人还有力气拿得起长枪,徐人或许只要走过来,推倒车阵,他们就全完了。 姬顺喘了一会儿,回头问车右宋林:“还有……多少人?” 宋林半边身子连脑袋都包在白布里,只剩一只眼睛望着他,摇摇头,疼得一咧嘴。 姬顺叹口气,坐回原地,仰头望天。天顶的颜色似乎起了一点变化,不再是那么黑乎乎的一团,反倒显出些白亮的颜色,也看得清接近地面掠过的烟气了。 难道天又重新亮起来了?姬顺吃了一惊。这算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王军是失败了还是胜利了?堰都城方向——他竖起耳朵听——仍然在持续不断地传来闷雷般的声音,似乎一切远未显出结束的迹象。 就在这时,河谷方向再度响起喧闹声,嚓嚓嚓的,仿佛数百副铠甲相互摩擦发出的声音,又像是无数杆长枪组成的枪林在风中相互撞击。车阵中还在喘息的人同时身体一耸,虽然保持坐姿,却已经做好了随时跳起的准备。 一个嚓嚓声穿越河谷,走上堤岸,翻过前面两道车阵,从死得乱七八糟的王军和徐军士卒尸堆中穿过,径直走到车阵前,大声喝道:“里面的人,是谁担当指挥?” 姬顺禁不住浑身一抖,可是看见全体部下都望着他,只得惨笑一声,慢慢站起来。徐人最后一次冲锋已经将百余具尸体堆在了车墙下,姬顺歪着头,避开一名徐人手里紧握不放的长枪,往下看时,只见一名年轻武官,黑甲白袍,衣甲鲜明,未染上一丝血色,却是郑国的武人。他一口气一松,顿觉下身酸麻无力,差点一屁股坐倒在地。 那郑国武官见他被血煳得污七糟八,铠甲衣物撕得稀烂,便道:“在下是郑侯殿下的侍卫长子思,奉主君殿下之命,已经荡平了此地徐逆余党。你是何人?” 姬顺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颤抖着问道:“……徐逆……余党……已经……” 子思大声道:“不错!郑侯殿下奋神勇之力,已经率十二国联军在护城河西岸包围了徐人的援军,并且大败徐逆,斩下了徐逆中行元帅奄行的头颅!现在尚有六路人马,正在西、北两个方向截击突破了包围的徐军——你部下还有多少人?” 姬顺道:“一……一百多人……” 子思皱眉道:“人数虽少……但总是越多越好!把你手下还能动的人加上,我们要往北走,”他伸手指向北方,“现在还不清楚有多少徐军骑兵透过了封锁线,师亚夫总帅本阵情况如何。我们要立刻动身。” 姬顺应了一声,像喝醉了酒一般麻木地翻过车墙,一脚踩在软软的尸山上没站稳,连摔了几个跟头,子思伸手一把拽住他,才没有一直滚到河谷里去。他跪在尸山上,连喘几口大气。 脚下的死去的士卒看着他。姬顺全身一颤,跳起身来。在他们二人的脚下,静静地躺着数百具尸身。 虽然血、烟尘已经把一切搅和得像糨煳一样,却还是可以清晰地分辨出双方的士卒:背靠着车阵、面朝外的,是王军的士卒。他们像一道被狂风刮倒的墙,歪歪斜斜地半倒在车阵前,有的剑还拿在手里,身上插着枪;有的双手抓住枪身,身体却已被淹没在尸山中…… 倒在他们面前的徐军士卒,无一例外地面朝车阵,背朝外,同样有无数根枪从他们的背后穿出,像钉子一样将他们的身体固定在临死前的那一刻。这道凝固在王军车阵前的大潮一直延续到河谷中,每一重车阵,都像大潮的一个浪头,被人的躯干堆得又高又尖。 姬顺手下第十四旅绝大部分的人都躺在这道狂涛中,又硬又冷,一动不动。姬顺张大了嘴,哆嗦着,又像哭又像笑的样子,蹒跚着走了两步,看看这边,又看看那边,嘴咧得极其难看,可是喉咙里呜呜咽咽地哭不出来。 子思紧跟在他后面,颇有些不耐烦地等着他下令将队伍集结起来,突然,一个什么东西猛地绊住他的脚,他毫无防备,顿时一跤摔倒,趴在一堆血肉模煳的尸身上,吓得大声惨叫,拼命想翻过身来,可两只脚踝却被什么东西扣得紧紧的。回过头一看,只见一名全身是血的徐国骑兵正半坐在自己刚才走过的地方,两只手直直地抓着他的两脚,一双眼睛从已经凝固成一团的头发下面怔怔地望着自己。子思脑中嗡的一响,全身如坠冰窟,动弹不得。 那徐人眼珠转也不转一下,不知是瞎了还是怎的,勉强张嘴,用沙哑到几乎听不清的声音问道:"周…… 周人……这里……离师亚夫……本阵……还……还有……多……远?" 子思已吓得浑身筛糠一般,道:“什……什么?” 姬顺回过身来,听得清楚,冷冷地拔出长剑,抵在那徐军的头上,大声道:“徐人听着!这里距离总帅的本阵,尚有万重之遥!”高高举起长剑,用力噼下,那徐军双臂应声而断,可是他却不倒下,斩断的双臂也没有血流出,仔细看时,人已经僵硬很久了。 申时三刻 雷 雨 申时三刻 雷 雨 雨砸下来之前,云层数度剧烈地翻滚、聚集在堰都城的正上方,在许多盘龙般的雷电游走于云层之后,终于,一道狂暴的闪电从天上直落下来,击中了城中心那座高耸的黑塔。雷电将塔顶与天空连接起来,看不见的神威自天降下,化为无数道狂雷,在整座城市中抽打,好一会儿,闪电才骤然消失,在天地间留下一道可怕的白色伤痕。 下雨了。 起初,雨落得不大,雨点还没有落地,便被堰都城冲天的大火所驱散,只在城市上空蒸腾越来越多的水汽。云层越积越厚,裹满了烟尘,黑色的雨点变得更大、更密,终于,吞噬了无数生命的大火再也挡不住天怒人怨。雨点倾盆而下,燃烧了几个时辰的火头在雨中挣扎了几下,迅速暗淡下去。 距离落雷坡四里 徐军前锋 天明明在亮起来,可是眼前的道路却持续地昏暗下去,平原、丘陵和山谷重新退回到一片模煳混沌中去。廉苍一再地擦拭自己被血和汗水沾污的眼睛,以为是自己的体力已经达到了极限,随时都可能倒地不支。可是不停地有部下因为没有看清道路而翻身落马甚至连人带马摔倒在地,对于已经长途奔袭二十多里,连续作战三个时辰的徐军来说,落马就意味着再也跟不上队伍,甚至倒地便再也爬不起来。惊慌的情绪开始蔓延开来。 突然,有人大喊一声:“堰都城!都城!” 廉苍扭头望去,只见堰都城方向一片白茫茫,城池、大火、各国旗帜……什么也看不见,仿佛今天早上被驱散的云雾又重新降下,过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那是一团水汽。 水汽重重地压在城墙上方,冲天的火焰已经褪去,那道直抵云宵的白光已经被水汽截断,整个天际都暗淡了下来,这就是为什么白昼明明正在到来,道路却变得更加昏暗的原因。 换句话说,堰都城的大火已经熄灭了。 “徐国——” 廉苍觉得心被什么东西贯穿,疼得全身一缩,趴倒在马背上。宋铣的唿喊声,士卒们惊恐的哭号声,他觉得离着自己很远、很远……有一阵子,除了风追和自己的喘息声,他什么也听不见。 徐国灭亡了。他的脑海嗡嗡作响。终于走到这一步了。父母、兄弟、妻儿、同僚、族人、邻里……都走了……在祁原盛放鲜花的季节到来之前,离开了,葬身于火海……连烧光这一切的火都熄灭了,所有的都灰飞烟灭,不复存在了。 周围的士卒们失声痛哭,撕心裂肺,廉苍却哭不出来。他觉得自己已经成为一块冰,一块在春天来临时乞求融化却怎么也化不开的冰,只能待在这里,忍受自己的冰冷和绝望。 有人紧紧抓住他的胳膊,让他不至于摔下马背。他勉强抬起头,便看见宋铣的脸。他想摇手让他放开,可是自己周身百窍,一丝力气也提不起来,似乎所有的力量都被用来剧烈地喘息了。冰冷的空气被大口大口地吸入肺中,仍然不能让心肺间那灼烧的感觉淡去分毫。 突然,嗖的一声,宋铣全身一震,抓住他的手被什么东西猛地打开,两个人都在马上剧烈一晃,定睛看时,一支两尺多长的箭透穿了宋铣的前臂,几乎没至箭羽。宋铣在马上挣扎几下,终于翻身跌落。 廉苍狂喊一声,转回身来,数十支箭嗖嗖嗖掠过他身旁,背后的徐军队伍中爆发出连声惨叫,人喊马嘶,顿时大乱。廉苍用力一夹风追的腹部,那马长嘶一声,从乱成一团的队伍中跃出。 箭是从旁边一座不知名的小山冈上射来的,山冈上长满灌木和矮树,看不见任何明显的旗帜,但与徐军的位置相距不到四十丈远,弓箭的势头与准头都几乎毫无损耗,雨点般的箭射入乱麻麻挤成一团的徐军队伍中,往往要穿透人或马的身体才势尽跌落,被贯穿的身体喷射出的血雾可怕地弥漫开来。 廉苍围绕着自己的队伍转圈,用尽全力唿喊每一个陷入混乱中的部下,怪异的是,他听得清每一支掠过他身体的箭发出的呜咽和每一具被射中的身体发出的皮开肉绽的声音,甚至是士卒濒死时发出的细微的喘息声,却丝毫听不到自己发出的声音。徐军士卒们拼尽全力拉转马头,一个一个地在混乱中寻找迈出人墙的道路,然而大多数人只被箭蹭了一下便倒地不起了,这些人早已在前面的路上耗尽了所有的精力,从马上跌下便足以消灭他们残破的生命。 第四轮箭雨之后,挡在外圈的人马终于全部倒地,让内圈中的人得以撤出。箭,每轮六十余支,又急又快,显然是一支一百二十人的弓箭队在做两轮循环射击。若是放在战前,这样一支队伍是无论如何也不敢挑战两三百人的精锐骑兵的,但在现在,他们已可放手一逞杀戮的快感。 冲出圈子的徐军骑兵没有任何犹豫,立刻三三两两地向小山冈发动了冲击。这是纯粹的自杀式的冲击,山冈虽然不高,但却比小丘陵更为陡峭,绝大多数马匹已无力冲上这样的陡坡,成排地倒下,侥幸还能站起的徐军继续向山上冲击、爬行……周军已经停止循环射击,弓箭从一排排一簇簇变成了零星而冷酷的冷箭,每一声弓弦响过,便会有人一声不响地趴在地上。但是,没有一名徐国武人逃离战场。 谁也没有注意到,徐国的前军统帅廉苍也在这漫山的自杀队伍中爬行。他已经中了两箭,左手已经不能动弹。风追的尸体躺在离他几丈远的下方。他在一种宁静与平和的情绪中向上爬行,突然,和他并肩爬着的最后一名士卒闷哼一声,伏在地上再也不动了。 他回过头去,想看看还有什么人跟在身后。大地一片寂静,只有嗖嗖的箭羽在回答他。 落雷坡 王军本阵 从左边山谷中传来的兵器相击的声音越来越近,师亚夫站在大帐中,仰头望着远方那场冲天大火,突然觉得有些滑稽。自己统领着有可能是一千年来最强大的军队,正在吞噬着那座巨大的城池,有十余万大军环侍左右,现在居然到了要迁移本阵的地步。将来这场仗完结后,自己该落个什么名声呢?他无言地叹了口气,不禁暗自苦笑。 姬冯臣早已等得不耐烦,见他终于低下头来,忙道:“总帅!敌人近在咫尺,总帅天潢贵胄,请大驾立刻移驾到双凤岗!” “知道了……”师亚夫艰难地说,“……师仲昶的预备队到什么地方了?” “距离这里不到三里了。总帅移营后,我等将在此地全歼敌顽!” 师亚夫点点头,转过身来。两名夷奴跪在地上,让他踩着背上车,他眼光一瞥,却见还有一人端坐在大帐角落里的小几旁,正在提笔疾书。昏暗中看不分明,师亚夫奇道:“那是谁?怎么不撤走?” 姬冯臣大声喝道:“帐中书记之人!本阵要马上撤走,你还在那里做什么?” 那人抬起头来,依稀是个面目清秀的年轻人,却不答话,只看了他们一眼,又低下头去记录。 师亚夫转身便向他走去,姬冯臣大吃一惊,紧紧跟上道:“总帅——!” 师亚夫手一甩,姬冯臣只得垂手退后。师亚夫走近那年轻人,只见他身着低阶文官服色,正在一本正经地记着事,见师亚夫走近,他也不见有何慌乱,从容地写完最后一个字,才站起来行礼。 师亚夫颇有点惭愧,拍拍他的肩膀道:“老夫无能,本阵要撤离,你坚守本分,很好,很好。你叫什么名字?” 那年轻人道:“总帅,小臣是太史寮庶常姬风。” 姬冯臣在后面道:“姬风!撤离的命令早就下了,你为什么不跟上你自己的队伍?若害得总帅有何闪失,你担待得起吗!” 姬风轻声道:“请总帅移驾。敌人到不了这里,小臣在这里很安全。” 师亚夫一怔,道:“哦?!” 姬风道:“敌人骑兵从南面杀过来,到这里已经走了三十里路。一路上诸侯军陷于混乱,却不至于被歼灭,反而将大部分敌人牵制在营垒上,因此能到达此地的敌人很少,且长途奔袭,已是强弩之末,有何可惧?总帅身份贵重,为万军所系,请总帅移驾。小臣职在书记,自愿留在此地,记录战地详情。” 他的声音轻轻的,好像没吃饱饭一样,说完又坐下,继续书写。姬冯臣听得呆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见师亚夫兀自站在姬风的身旁,忙道:“总帅!请——” 师亚夫举手阻止他说下去。他又站了一会儿,才长长地叹了口气,在旁边的小几子上坐了下来。 姬冯臣暴出一身大汗,道:“总、总总总、总帅!这、这这小史官虽然忠、忠勇勇可、可嘉……”他用力“嗯”了一声,让自己镇定下来,“可可是此地实在凶险,请请总帅以万军为重,立刻……” “你说得没有错。”师亚夫微笑道,“老夫身系万军之重,要让全军安心。传令,将本阵周围点上大火,鸣鼓,发信号,向全军宣告,师亚夫在本阵指挥,一步也没有挪动。” “总帅!” “你听着,”师亚夫冷冷地说,“如果我死了,一切还要照旧,不可有丝毫变化,直到会战结束,听清楚了?” 姬冯臣正要抗辩,只听左边小冈上一片大乱,数十人齐声大唿“当心!”、“徐人!”、“啊——” 接着叮叮当当,人喊马嘶乱成一团。姬冯臣转头望去,只见小冈一侧已经出现数十名黑甲骑士,正撞上负责侧卫的虎贲卫第六旅。虎贲卫全是当车而立,但车驾并没有连成一片,徐国骑兵如同几道黑烟般穿过了车阵,向着本阵直冲而来。 姬冯臣脑子里嗡的一声,只来得及大喊了一声:“护驾!”本阵中剩下的两百多人齐齐地涌向阵前,转眼间便组成一道人墙,但是时间紧迫,若徐国骑兵从人墙上一跃而过,离师亚夫可就只有几丈远的距离了。姬冯臣绝望地大叫一声,拔剑便挡在师亚夫之前,等着被乱马踩死。 徐国骑兵正面撞上了人墙,顿时撞倒一大片,可是马匹跟着接二连三地倒下,阵前人压人,人踩人,乱成一团,只听刀削斧砍之声不绝于耳,徐国骑兵大半连人带马倒下便再也没有起来,只有数人挣扎着冲出人群,蹒跚着向本阵走出几步,便被身后乱刀砍翻。 只片刻之间,本阵前便只剩下周军气喘如牛的声音。众士卒因总帅在侧,丝毫不敢懈怠,乱刀之下,徐国骑兵连人带马都被砍得支离破碎,鲜血飞溅到帐幕上,地上更是如同血池一般,人人都滚得血葫芦似的。 姬冯臣脸涨得通红,连叫:“快起来!整队!护卫总帅!”众士卒飞也似地在帐幕周围环绕一圈,虎贲卫将二十多辆兵车围在外围,全体精神抖擞,等着下一轮冲击。 可是山冈那边战斗的声音渐渐低沉下去,过了很久,终于停止了。 姬风记完刚才发生的事情,放下笔,揉揉发酸的手,自言自语道:“进攻到此为止了。” 师亚夫点点头,抬眼望天,半晌才道:“你的父亲,是太史官姬满醇吧?制得一手好琴艺。弹起琴来,气度从容,侵略八方……你有令尊的风采。” “小臣不敢当。” “为我抚一曲吧。” 姬风从桌下取出琴,铮铮铮,弹奏起来。姬冯臣提着剑在本阵周围转来转去,一切都很安静,再也没有任何人出现在山嵴上。 申时末刻 暮 雨 申时末刻 暮 雨 师亚夫本阵立起三丈高的总帅大纛,发出了红色信号。从东到西,从城外到城内,传来数不清的号角声。徐军自辰时开始的突袭战已经完全停止,而周军自卯时开始的攻城战也接近尾声。祁河河水在黄昏到来时微微涨高,原野上的雨变得轻柔,像看不见的手,抚过河岸边的芦苇丛,芦苇花纷纷落入水中,在河道上流淌着长长的白素。整个祁洲平原似乎在低低地呜咽,却又听不分明。徐国已经死去,还有谁会哭呢? 堰都城·内城 纯运门 大雨落下来之前,郑可当已经走到了生命的尽头。四个时辰,受他直接指挥的四千多名士卒在四里长、两丈宽的城头支持了四个时辰,承受了近四万周军、百余门火龙砲暴风骤雨般的攻击。战斗打到最后,城墙的三分之二已经坍塌下去,他手下的武官一个不剩全部阵亡。自那道天雷落下之时开始,败亡就已经是无可避免的事了。几乎就在眼前,他的最后一名部下和一个周军一起跌下城头,他近在咫尺,却来不及伸手拉一把。 六名气喘吁吁的周军缠着他,尽管他已如血人一般,然而躺满他周围的周军士卒的尸身对这几名周军造成了极大的震慑,他们平端长戟,围在他身边一丈开外,可是谁也不敢走近一步。 他们的指挥官就在离这个小小的包围圈不远的地方,藏身在一面盾牌后面。他胆子小,从在一大群士卒的簇拥下爬上城头的那一刻起,就一直规规矩矩地龟缩在盾牌之后,无论如何也不肯露出头来。有时候双方士卒在城头上的白刃战趋于白热化,他宁可退下去,直到战局稳定下来,才重返城头。郑可当打了一辈子仗,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活宝。 然而,眼下他像困在笼子里的猎物,无论他怎么指挥,如何英勇,动员了一切他能动员的力量,把纯运门变成周军的屠宰场……一次次的反扑,这家伙一次次又不知从哪里集结来更多的兵力,不温不火地跟自己耗,周军在他的指挥下打得毫无激情,甚至十分地功利,掉头就跑的场面一再上演,可是一转过身来,他们又像蚂蚁一样不知疲倦地爬上城头……郑可当的部下渐渐地倒下,那家伙却像变魔术般不停召来军队,客客气气地向他挑战。 内城的攻防战早已名存实亡了。师仲昶的军队是三支军队中最后入城的,可是打得势如疯虎,攻击的 又是防守相对薄弱的东城景咸、坎离两门,郑可当想方设法要去增援东城,却被眼前这家伙死死地拖在纯运门上动弹不得。东城溃围后,残存的徐军被迫向内宫撤退,准备在那里进行最后的决战,北、西两城陷入大火和重围中的周军顿时压力大减。虽然大火仍旧在持续蔓延,可是城墙内外,到处都已是周军飘扬的旗帜和震耳的鼓声。为这场火陪葬的,最后不过是数万无路可逃的徐国百姓…… 郑可当无数次地望向北门。按照约定,荡意虎的大军应该出现了……又或者,应该已经横扫了周军的大本营,从那里发出信号……为什么周军还在源源不断地从北门涌入?荡意虎在哪里?廉苍的骑兵到什么地方了?攻击还在进行吗?或者一切实际上已经停止,内宫已被攻破,徐堰王已经…… 耳旁一声大喊,郑可当乍一回神,只觉右边身体一阵麻木,一名周军乘他不备,一戟刺穿了他的右臂,势头不减,又贯穿了右胸皮甲,刺入右肋下才停住。那周军见偷袭得手,不禁大喜,向后猛拖长戟,郑可当从容不迫,左手接过右手的剑,一剑挥下,将戟砍为两段,那周军用力过猛,连退几步,脚后跟绊在尸体上向后便倒,一声惨叫,从女墙凹处倒栽下城,顿时无声无息了。 其余几名周军不由得悲喜交加,连声呵斥,谁也不敢上前一步。不过郑可当半身血流如注,谁都看得出他站不了多久了。 郑可当突然觉得一阵轻松,哈哈一笑,将长剑扔在地上,一屁股坐了下来。 几名周军见状,齐声大喊,便要一拥而上将他乱戟钉死,郑可当大张双眼,大吼一声,几支戟抵到身旁,竟然同时停住,刺不下去。便在这一瞬间,郑可当从腰间拔出一把长不盈尺的配剑,就地一滚,一名周军大叫一声翻身倒下,脚踝处鲜血喷溅,还没等他喊出第二声,背后已透出剑尖。 其余四名周军齐往后跳,但是郑可当右手抱胸,在地下滚得更快,一转眼便又砍倒一人,滚上他的身体,等到再次滚下时,那人同样胸口狂喷鲜血。这几名周军都手持长戟,郑可当就地滚来,根本不及刺中,便被他滚进了身下的死角。那武官倒是见机得快,大喊:“换剑!换剑!” 三人一怔,立刻又倒下一人,另两人将手中的戟抛下,伸手拔剑。其中一人刚拔到一半,噗的一声,一支长戟透胸而过,却是郑可当就地拣起他的长戟,反手刺进他的身体。 另一人惊骇之下,竟然怔在当场,那武官大叫:“快跑!”他便转身奔跑,刚跑出两步,又是噗的一声,一柄短剑透胸而过。他大概想也想不到一个已经受伤如此的人竟然在瞬息之间便杀了五人,在原地站了半晌,方才扑倒,手中的剑跌落出去,直落到那名武官的盾牌前。 郑可当一身是血,从地上半跪起来,嘶声道:“来呀!拔剑!” 那名武官伸出头来,看看周围,又看看郑可当,想了想,摇了摇头,又缩了回去。 郑可当用力撑起身体,但身体如坠冰窟,周身百窍渐渐麻木,只勉强撑起些许,左手便一软,整个人翻倒在地。 那武官听见响动,才又露出头来,神态从容,好像早就知道郑可当会倒下一样。 郑可当躺倒在地,沉重地喘息着。刚才这几下重手,已经耗尽了他最后一丝力气,那几名周军血流如注,他自己的血也流得差不多了。他躺在地上,视线变得模煳,仿佛一切都在围绕着他飞速旋转,头晕得受不了,闭上眼,周围的喧闹迅速离他远去,只看到在一片漆黑中,无数颗星星在上下飞舞……一会儿,飞舞的星星变成了芦苇花……春天来的时候,芦苇花飘得满城都是……妻在田野里走着……儿子、女儿,一人抓着一大把芦苇……花飞起来,满天都是……满天都是…… 他听见一个人在恸哭,声音熟悉,是谁呢…… 手中的枪一动,他全身一跳,睁开眼来,却见那武官正踩在他的枪上。郑可当本能地用力一拖,枪没拖动,手却无力地滑了下来。他心里一紧,随即又放松下来。 到时候了。真是一种说不出的解脱。 那武官也知道他不行了,很从容地把枪拖开,在他面前坐了下来。 郑可当躺着不动,感觉力气一点点离开身体,轻声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将道:“我是周公殿下驾前的车右,宗聪。” 郑可当微微点头,道:“……像你这样身份地位的人,居然一直在最前线作战……” 宗聪颇有些腼腆地搔搔头,道:“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好……攻城,我是第一遭,怕得很。墙高了,我头晕。可是士卒们已经登上了城墙,我不在这里,谁来指挥呢?” 郑可当没想到他居然会这么回答,闭上眼,喃喃道:"打仗……谁不怕……既然……你害怕……那你…… 你指挥他们躲在后面,不就行了?" “我不敢。如果被人告到周公那里,说我畏战……”宗聪说着,还禁不住打了个寒战。 郑可当哭笑不得,道:"既然……既然……内城早已攻破,你为什么不抢在……抢在前面,去内宫…… 内宫里争功……在……在这段没意思的城墙上来回折腾什么?" 宗聪憨憨地说:“我的任务就是攻下这道城墙。” 郑可当叹了口气,良久才说:“真遗憾。我的任务就是守卫这道墙。” 宗聪看着他慢慢咽气,脸上十分惭愧,道:“对不住。” 郑可当哈哈一笑,道:“你的歉意,我心领了。你来把我的头割下,去向周公领功吧。郑可当虽然愧对国家社稷,但在你们周人眼里,总算还值点功劳。” 宗聪摇头道:“谢谢了。我不杀人取功。” 郑可当沉默一会儿,才道:“你真有种。那你走吧,让我一个人待着。” 宗聪道:“你不能死在这里。马上就有援军登城,你是徐军主帅,又在巷战中死战到底,周公不会放过你,一定会摧残你的身体,让你死后受辱。” 郑可当双眼圆睁,旋即暗淡下去:“死都死了……别人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宗聪连连摇头:“不行不行。我大周是礼仪之邦,敌将失足堕车尚且要授人以柄,怎么可以灭人国而绝人祀,杀其人而锉其骨?我……我当面不敢跟他说,可是我是不赞成的。” 郑可当突然觉得这人憨直得可爱,道:“那你……你想怎么样?” 宗聪转头看看四下无人,弯下腰来,抱住郑可当的身体,用力将他扶了起来。这时候两人身体相接,如果一刀刺下,决无幸理,他却毫不防备,将郑可当连拖带拽地拉到女墙边,安放在墙头凹处。郑可当全身血已流干,眼睛已睁不开,神智却还清醒,道:“好了……好了……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放开我,让我自己来。” 他歪头靠在墙上,最后吸了几口气。风剧烈地刮着,吹动他的身体。在他下方几丈处,大火正在内城中蔓延,崩塌声、爆炸声、大火噼啪声、人们的哀号、屠戮的战鼓……正在向四面八方扩散开去……没有力气了,随它去吧…… “请你……找点东西,盖住我的头……”他轻声地说,不一会儿,感到整个身体都被什么软软的、湿湿的东西盖了起来,鼻中立刻充满了血腥味。他点点头,道:"谢谢你了,可惜我无以为报……我郑可当…… 今日双手沾满了骨肉、父老的鲜血……死在地下,有什么面目去见他们呢?" 他不再说话,往后一仰,高大的身躯笔直地坠下城头,落入了熊熊大火中,裹住身体的徐军战旗被火舌一舔,顿时变成一团明亮的火团,须臾之间,便又暗淡下去,消失不见了。 不久之后,大雨倾盆落下,浇熄了堰都城。 博望坡 齐军右行 伯将站在博望坡的山边上,一动不动地望着西南方向。天色大变,西南方天际重新出现了淡青色的云翳。 南宫奇蹲在他旁边,咬着根布条给自己右边胳膊裹上绷带,疼得满脑门冷汗。他年纪虽小,却也颇为刚硬,一声不吭地扎紧,左手提起剑,试着舞了几下,不料动作过大,带动伤口,虽然没有叫出来,左手却明显地软了,剑也歪歪地垂下来。 坐在周围的数十名士卒一阵低笑,南宫奇涨红了脸,喝道:“干什么?快点准备,徐人可能马上又要回来了!” 众士卒闻言,齐声答应着,拖着沾满血污的疲惫身躯,开始重新在山坡上构筑壁垒。这边南宫奇转过脸便是一个莞尔。士卒们连续顶住了徐人三四次冲锋,失陷在敌人的大后方,伤亡严重,却都还能笑得出来,说明士气正旺。打仗,有的时候就是比气势,双方都筋疲力尽的时候,谁的气势占优,那就赢了。 他见伯将呆立不动,便走过去道:“大人……” 伯将一听见声音,立刻伸出一只手,阻止他说下去,身体前探,望向远方,似乎急迫地等待着什么。 南宫奇伸长了脖子,可是西南方向苍苍茫茫,什么也看不分明。 稍过片刻,昏暗中一道明亮的烟火冲天而起,在空中斜斜地飞行了一段距离才消失。南宫奇看那位置,离开博望坡还不到七、八里地,正是徐军出发的方向,吓了一跳,叫道:“大人!徐人……” “已经到头了。”伯将接过他的话道,南宫奇一怔,却见伯将两眼放光,转过身来盯着他道:“那不是徐人放的信号。” “大人……难道……难道是卫离大人?” “他已经赶到徐国大军的尾巴上了。”伯将轻声道。他这时才觉得自己已经站得两脚都麻了,扶着南宫奇的肩膀坐了下来。南宫奇自己的胳膊疼得要死,却一声不吭,待伯将坐定了,才微微侧开身体,道:“大人,这么说……” “十万大军,十万大军,嘿嘿,”伯将绷得紧紧的身体乍一放松,几乎连手都抬不起来,精神却十分兴奋,喃喃地说,“对手工于计算,果然不是荡意储……只可惜,再怎么计算,两万人是长不出二十万只手的。” 他转向南宫奇,道:“我们要赶快通知全军,徐人的援军已经消耗完了。他们投入战场的部队一定也已经丧失殆尽,也许就在此时,徐人已经从所有的营垒上后撤。不能让他们从容地退出战场。” 南宫奇道:“大人……可是我们没有收到任何其他营垒上传来的消息。” 伯将深深地出了口气,仰头望天,在心里默然盘算片刻,道:“不用了。徐人降下的黑幕还没有撤去,各国军队还不能判断他们的动向,轻易不敢试探。徐人乘黑而来,很可能会利用剩下的这点时间重新集结……要打乱他们。” “大人,烟火弹已经用完了。” “我们还有火吗?” “没有……” “那就点火,把大纛点起来,”伯将笃定地说,“把本阵四角的营火重新点起来。” “大人,本阵还在徐人手里……” 伯将站起来,跳下巨石。正在构筑壁垒和休息的齐军士卒见他出现,一齐站了起来,向他靠拢。 南宫奇跟在他背后,大喊:“伯将大人起驾!全体——重新整队!” 营垒上响起悉悉簌簌的声音,还能动的人都快速地加入队列中,还有一些人匆匆地从伤者手里接过武器,挤进队伍。山谷十分狭窄,齐军只能排四列,便已塞满了谷底。从其他营垒上聚拢过来的许、鲁、刑军士卒奇怪地望着他们,其中一些便也跟着聚拢到队伍中来。 伯将默默地扫视一眼队伍。聚集起来的还不到四百人,他心中忽然一动:万一徐军将本阵营寨设为了临时的营垒,可能会有一整支军队在山顶上等着他们……如果那样,这几百人可就是自寻死路了……但时间不允许他多想,自那道雷闪过,天空一刻比一刻更亮,徐军的隐蔽正在散去,毫无疑问,该轮到他们逃跑了。 他一句话也不说,拔出长剑,高高举起,穿过人群,向山坡上本阵的方向走去。齐军默默地跟在他背后,一开始只听得见铠甲和武器轻微的碰撞声,渐渐的,大队越走越快,超过了伯将,前面的人已经开始冲刺,没有杀喊声,只有越来越重的喘息…… 前面是一道鹿砦,凌乱地摆放着,显然徐军只不过是把它们随意地从营中扔了出来。齐军士卒纷纷扑在鹿砦上,齐声大喊,将鹿砦高高地掀起,重重地撞在栅栏上,栅栏应声倒下,在徐军惊慌的喊叫声中,齐军已乱纷纷地一涌而入。 等到伯将在南宫奇等人的簇拥下冲进营寨时,六十多名徐军已经横尸当场,剩下数十人在一名武官的带领正向大门处且战且退。齐军从正面猛攻,数十人快速地绕过两侧的木栅栏,向徐军的两翼和背后包抄。 徐人已经镇定下来,知道陷入了无路可退的境地,双方士卒除了受伤的惨叫声,几乎是在一片沉默中咬紧牙关殊死对战。 伯将抓住一名从身边跑过去的士卒,揪着他的领子往营寨中间推。 “点火!点起火来!把大纛点上!” “大人!”南宫奇叫道,“请大人退到山下去,由属下在这里点火!万一徐军集中剩下的兵力……” “把四面角楼点着……不,把能点的都点着!”伯将转着身,向每一个人大声喊着,“徐人已经没有兵力了!不要怕!大火第三次点燃,徐人就要发抖了!来人,把火龙砲拉出来,向西南方向射击!南宫奇,让弟兄们把鼓擂起来,让他们逃跑吧!” 火苗在栅栏底下一闪,浸满了血和油灰的木料先冒出滚滚白烟,紧接着便噼噼啪啪地烧了起来,火头在营中歪七倒八的废墟上跳动,不一会儿的工夫便吞噬了所有能点着的东西,几股火头蹿在一起,腾起数丈高的烈焰。 堰都城南门·祁河沼泽 “博望坡——齐军——大火!” 姬搏虎扔下手中的水壶,跳上戎车,望向西北方——在一片昏暗的天幕下,那团熄灭了近两个时辰的大火果然再一次燃烧起来,而且这次非同寻常,烟焰张天,仿佛整个博望坡都烧起来了。 “徐人烧营寨干什么?”龚显德与他并排而立,颇有些摸不着头脑,“难道前面各国都已经溃逃出战场,徐人开始打扫了?” 姬搏虎闭上眼,仰天沉默了半晌,忽然睁开眼睛,咧开大嘴笑了起来,大声召唤他的车右:“蔡泽,你他娘在干什么?命令全军上车!” 龚显德道:“殿下!你要……你要逃走?” “滚你娘的蛋,老子要进攻,进攻!” “殿下三思!”龚显德大吃一惊,“逃……撤离,咱们可以慢慢想办法,可是现在前方战局不明,总帅连个命令都没有,咱们随意出击,落入了徐人的圈套怎么……” 姬搏虎一把揪住他的领子,将他像拎小鸡一样拎到自己面前,压低声音道:“你听听——嘘——你听听,这是什么鼓声,嗯?” 龚显德被他巨大的胳膊夹得满脸通红,两只脚着不了地,在空中乱蹬,挣扎道:"殿……殿下……微臣…… 听……听……" 姬搏虎冷笑道:“没听过吧?这是齐军的鼓声。齐人,还在那营里。” “殿……下……万一……这是……” 身后传来兵车的轰鸣声,姬博虎微一回头,见自己车队的三百乘兵车都已经从各个营垒上赶来,蔡泽驾车驶近,看见龚显德的惨状,不禁一怔,道:“殿下!全军已经集合……要做什么?” “做什么?”姬搏虎低头看看兀自拼命挣扎的龚显德,手臂一扬,龚显德长声惨叫,远远飞出,咚的一声落入沼泽之中,“进攻!” 蔡泽镇定下来,道:“请殿下指示方向!” 姬搏虎望向东北方向,苦笑道:“奶奶的,老子也不知道……” 便在这时,从那团燃烧的大火中,一颗明亮的火球高高飞起,在空中拖出一条长长的弧线,溅落在距离他们很远的沼泽上,紧接着,第二颗、第三颗、第四颗……纷纷飞出,每一颗都很靠近虞国人的营垒,落地的大火连接起来,在他们前面划了一条斜斜地指向他们右侧身后的道路。 姬搏虎道:“看见了?” “属下看见了!” “敌人的本阵就在我们身后。” “请殿下准属下直取敌阵,生擒敌酋!” “滚蛋!那是老子的事!你紧跟在我身后,不准超过我,听见没有?” 蔡泽瞥了一眼正在沼泽中挣扎的龚显德,把一肚皮的话都咽了回去。 姬搏虎示意御者驭马,当他的车沿着临时垫起的土路颠簸着前行的时候,虞国太子从车上探出身来,冲着身后大喊:“跟上!跟紧点!虞人,拿点志气出来!这可是最后一份功了!进攻,进攻!” 祁河河谷 荡意虎本阵 阵前的鱼龙幡已经取下,意味着本阵的最后一支预备队已经出发。镇守本阵的仅仅不到四百人,前来报信的传令官打马狂冲,一路连闯几道防线,侍卫官景成守在大帐前,见了不禁大喝:“混账!少主大帐,谁敢乱闯?还不给我拿下!” 那马嘶鸣一声,前腿高高扬起,马上的人却死拽着缰绳不放,那马连退了几步,前蹄始终无法落地,终于连人带马翻倒在地。众侍卫抢上前看时,马已经脱力而死,那名甲士被压在马背下,口中鲜血狂喷,只来得及说声:“奄行大人已经……”便说不出话来,只睁着眼流血,再也不动了。 景成心头狂跳,搜捡他的身体,只在他手上找到一面淡黄色的信符,上面被人用小刀粗粗地刻了几道杠,从痕迹看得出,划刻之人是在极其紧急慌乱的情况下留下了这最后的情报。他不敢怠慢,拿了信符便匆匆赶回大帐,在帐外报名请示。 中行司马雎凤鸣亲自出来,接过信符,一见之下脸色大变,他却不立刻进去汇报,眉头皱得紧紧地,扫视了一眼已经变得大亮的天空,对景成道:“把你所有的传令官都派出去……本阵附近所有的部队,立刻向本阵靠拢,做好防御的准备,去吧!” 他转身进入帐内。和外面已经开始亮起来的天不同,大帐内点满灯火,却显得十分晦暗。所有的侍卫都被赶到帐外去,剩下的十多名武官围坐在大地图前,一见他带着信符进来,几乎全部都跳了起来。雎凤鸣清楚众武官焦急的心情,但荡意虎木着脸坐着,他也不敢造次,向上行礼,将信符交到父夷奇手中。 父夷奇拿在手中,立刻全身僵住,过了好一阵,才开始木讷地翻动信符,端详了片刻,终于无声地透了口气,递给坐在旁边的奄国国君伯伦,伯伦将信符拿在手中时,已经满脸泪水……又递给下一个……小小的信符在众人手中无声地传递,大帐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连紧张的唿吸声都听不到了。 都伦坐在荡意虎下首,接过信符,吓得全身一缩。他哆嗦着想要递给荡意虎,荡意虎却理都不理,只怔怔地看着地图,都伦便又软软地垂下手臂。 在一种强烈压抑的气氛中,父夷奇对他身边站着的侍官点点头。那侍官伸出一根长长的木夹,从地图上将代表奄行的小木块取走,随后又取走了它周围的所有小木块。几乎占徐军三分之二兵力的奄行彻底在地图上消失掉,代表徐军的红色小木块就只剩下前方廉苍和后方大本营的几小块。 尽管都有心理准备,但当最后一个木块被取走后,众武官中还是发出了唏嘘声。奄行是伯伦的长子,将来奄国的国君,他的全军覆灭也代表着奄国全国的军力毁于一旦,几名奄国武官泪如泉涌,用手死死捂住嘴,不敢放声。 荡意虎一动不动,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手中握着的拨浪鼓也纹丝不动。过了很久,他微微一震,好像从沉睡中清醒过来一般,眼光疲惫地在武官们脸上一一望过去,道:“那么……就只有……等待廉苍的消息了。” 声音又老又干又涩,若非亲眼见到,实在没人相信这个是从一个不满十四岁的少年口中发出。可是众武官谁也没去留意他的声音,所有人脑中转着一个共同的念头:廉苍在哪里?廉苍……还在不在? 父夷奇沉吟一会儿,又朝他身边的侍官点点头,那侍官吓了一跳,可是在父夷奇目光的逼视下,不得不上前,迟疑着伸出木夹,将代表廉苍的木块和它旁边那几小块统统从地图上夹了下来。 帐中一片死般的寂静,荡意虎睁大眼睛,不敢相信地望着地图,嚷道:"父……父夷奇……你……你…… 你收到廉苍的信?" “少主,恰好相反,从鲁军营垒开始,我们没有收到廉苍任何消息,”父夷奇道,“所以,毫无疑问,廉苍已经……不在了。”他伸出手,在地图上方划了个大大的圈,“我们所有的部队,都……不在了。” 荡意虎脸红筋涨,将手中的拨浪鼓甩出,重重地砸在父夷奇脸上,大声吼道:“父夷奇!你好大的胆!” 父夷奇纹丝不动,任那沉重的赤金拨浪鼓在额上砸了条长口子,血顺着他的眉弓往下淌。所有的武官都惊呆了,父夷奇却浑若无事,只是端详着地图,过了很久才道:“少主……恕老奴无礼,老奴还是认为,廉苍大人已经全军覆没了。” “你胡说,胡说!胡说!”荡意虎脸红得发紫,两只眼睛都变得血红,不等他说完便歇斯底里地大叫起来,“廉……廉苍……”他嘴张着说不下去,刷的一下站起来,脚步咚咚地向父夷奇冲过来,两旁的武官忙不迭地往旁边闪。他冲到父夷奇身边,暴怒地望着他,伸手在地图上刚刚摆放奄行的位置上重重地拍着,一边拍一边大声吼道:“廉苍已经到了这里!这里!这里、离、离……师亚夫的本阵有多远?只有六里地,六里地!”他一边喊一边转过身,从侍官手里夺过代表廉苍的木块,双手发抖地往地图上放,“这前面还有什么?啊?这是师亚夫的软肋,他一个预备队都调不出来,一个都调不出来!除非他把姬冲的本阵往回调,可能吗?可能吗?!” 他的声音在整个大帐中回荡:“廉苍的骑兵是天下最快、最犀利的!谁也挡不住他!师亚夫的头颅,现在说不定已经高挂在我军的旗帜上!你们慌什么?你们在慌什么?!” 众武官偏着头,哆嗦着忍耐他的咆哮,父夷奇却丝毫不为所动,等到他气吁吁地喘息时,又从容地伸手将那木块从地图上拿了下来,这次却不交给侍官,而是紧紧地握在自己手中。 大帐里的空气如同凝固了一般。在荡意虎越来越沉重的唿吸声中,父夷奇慢慢地说:“少主,廉苍大人的部队,现在已经不存在了。他离开师亚夫本阵只有六里地,如果一切正常,那么师亚夫早该离开本阵,撤退到祁河以东师氏集团的营垒上,可是没有。咱们在东面的细作也没有发现师亚夫大规模调动师氏预备队。”他站起身来,比荡意虎高了足足一头,众武官忽然惊讶地发现,荡意虎仰望着他的眼神,竟然变得略有惧意。 "虽然只有六里地的距离,可是少主……廉苍走到这里,已经长途奔袭了将近三十里,穿越了六道营垒,前后四个时辰!无论马还是人,能坚持如此长久的战斗都已是奇迹……少主……你还能要求什么呢? “少主在幕后指挥,代替储大人完成的那些扫荡小国的会战,使用骑兵快速穿插包围的战术确实屡建奇功,但是,今天咱们的对手……太强了……放眼当今天下,以周军实力之强盛,哪怕是云中帝君亲率大军,也不一定靠得近师亚夫的本阵。如果当初按照廉苍大人的建议,在穿越郑军营垒之后,向姬冲的背后发动攻击……” “向姬冲发动进攻并不能打赢这场战役!”荡意虎梗着脖子喊道,“打败一支攻城集团有什么用?!我精心策划这么久,为的是拯救徐国,打败周国!为什么你们不按照我说的去做,啊?我们离胜利只差一步,只差六里地,六里地!” 父夷奇扫了一眼惶恐而立的众武官,长叹口气,道:“也许……这本来就是场赢不了的战争。” 荡意虎刷地一声拔出小配剑,抵在父夷奇的喉头,尖叫道:“你……你混账!” 父夷奇偏过头,并不挣扎,语气也没有丝毫变化,道:"少主杀了我,老奴也是这句话。少主今日定下的目标,虽然看上去可以引领徐国险中求胜……可是少主,你在意的是徐国的未来,还是胜利?焚烧都城,使万民葬身火海,到底是为了保护国家,还是仅仅把他们当成武器?临行的时候,太卜大人跟我说,今日一战,乃是因为大王所行之事逆天,所以这是拿国运在与天意相赌。国运既是武运,亦是大王成败之数,二者相辅相成,缺一不可。但若武运没有推动国运,则两败俱伤,不可收拾…… “刚才内宫里的那声霹雳,现在看来,时间上大致与奄行大人全军覆没的时间差不多……少主……也许咱们已经败了,败给天意,非……战之罪……” 荡意虎剑尖在父夷奇喉头划来划去,却刺不下去,泪水大滴大滴地从脸上滚了下来,终于大叫一声,将配剑用力摔出,那剑直飞出去,在帐上划了一条长长的口子。在场的武官们终于撑不住,一个个泪流满面地跪倒在地,放声大哭。 便在此时,大帐幕布一掀,中行司马雎凤鸣闪身进来,惊愕地看着乱成一团的武官们。荡意虎见他已经脱去袍带,全身戎装,心中一紧,道:“雎凤鸣,怎么了?” 雎凤鸣见他脸色惨然,更是大惊,却不敢在脸上显出,行礼道:“少主……齐军大营……又燃起大火!” 他声音虽不大,可荡意虎的脸色刹那间由红变青,嘴唇哆嗦了一下。父夷奇知道他年纪幼小,虽然长期指挥大军作战,可是面临情况如此复杂的大败还是第一次,情不自禁地挡在他面前。荡意虎却很快镇定下来,伸手推开挡在身前的父夷奇,带头向帐外走去,众武官紧紧跟上。 虽然荡意虎的本阵设在干涸的祁河旧河道中,但大帐位于一处小岛上,周围都是冲积平原,放眼望去,可见到几乎整个堰都城南面的原野。眼下,堰都城已重新笼罩在一片白茫茫中,天已经亮起来。二十多里外的西山上,一团明亮的火光正在加速驱散笼罩在丘陵上的雾气。在这么远的距离看过去,火光稳定,像黑色山嵴上的一个不动的亮点,刺得人眼睛疼。 荡意虎站在帐前,怔怔地看着。他的身体僵直不动,双手垂下,袍脚却在微微抖动。众武官从未见过他如此,都不明白为什么区区一处的齐军营垒一再燃起的大火,却让这个叱咤风云统帅如此失态。 只有父夷奇明白……他没有挤在人群中,独自沿着大帐走到后面,避开众人的眼光,在一处泥地上跪了下来。他摘下头盔,端端正正地放在地上,怔怔地凝视了它一会儿,终于忍不住用手捂住嘴,低声哭了起来。 信念打败了工于算计……徐国灭亡了……奄行、廉苍……郑可当……你们的信念,已经被毁弃得不值一文了…… 他哭得老泪纵横,向前趴倒,头贴在地面上。冰冷的泥地沾湿了他抖动的白发,他却把脸深深地埋入泥水中,让那湿冷的故乡之水浸没自己…… “前方——大军!” “大军——前方十里!” “虞国兵车!” 紧急战报声一里一里地传递,前面的余音未消,更真实可怕的消息就接踵而至。离本阵不到十里远的地方,旧河道上游,一大片烟尘滚滚而来,不需要任何告警,人人都知道大限已至。定睛看时,却是数百辆黑漆漆的兵车,完整地排列成一个巨大的菱型,几乎充斥了整条河道,正在快速逼近;在其后方,飘扬着数百面旌旗,想来是徒卒阵型,因为车阵奔驰太快,将徒卒远远抛下,从车阵的速度来看,几乎不到半个时辰就可以横扫整个本阵。 徐军武官个个动容。谁也没料到周军会来得如此迅速,且直接就使用庞大车阵的正面冲击本阵。本阵周围的预备队早已动员一空,现在剩下还不到两千人,在这样的车阵面前几乎连半刻钟都顶不住。人人心念电转,便有数人同时叫了出来:“少主!快走!” “快掩护少主离开!” 荡意虎勃然大怒,喝道:“混账!谁敢离开?这算什么?虞国的那个蠢太子,自取灭亡!来呀,调集——”他一下卡住,才意识到所有的预备队都已被调空,顿时僵在那里。 “撤退的时候到了。” 荡意虎猛一回头,却见父夷奇站在身后。他满脸泪痕,神色却异常从容镇定。 父夷奇向他微一点头,道:"虞人来势凶猛,他们的兵车是列国中最强悍的,本阵现在的力量挡不住。 少主,为了三军计,还有各个为了大王的天命而聚集起来的属国君卿……现在要立刻撤离营垒,确保他们安全返国。" 奄国国君惨然一笑,道:“已经到这个地步了……我们奄国反正也逃不脱周室的报复……现在要考虑的是少主的安全,只有他才能够继承徐国,为我们……复仇!” 荡意虎烦躁地抚摩前额,语无伦次地说:“撤……撤离……不……不!我们还能打,对、对付这个、这个蠢蛋虞国太、太子……我们……我们……父夷奇……父夷奇!” 雎凤鸣在后面说:“少主,属下职在中行护卫,请少主下令,由属下前去抵挡。” 荡意虎心乱如麻,烦乱地说:“你拿什么去——” 雎凤鸣微微一笑,道:“自然是属下这条命。属下已经为少主和诸位大人准备好了车驾,请诸位大人立刻护送少主离开,这里已不宜久留了。” 荡意虎大喊道:“谁说我要走?我不走!我不走!” 雎凤鸣道:“今日少主一战成名,让周室军队遭受建国以来最重大打击,周室必欲得少主而后快。请少主勿要迟缓。属下及全军将士,都在盼望着少主能够东山再起,为我们大徐……复仇。” 他不再说话,向父夷奇点点头。父夷奇沉默地将手一挥,几名武官立刻冲上来,紧紧架住荡意虎的双臂。饶是荡意虎反应极快,也没想到手下的武官说动手就动手,不由分说地挟持自己,他又跳又叫,大声狂骂:“雎凤鸣!父夷奇!放开我,放开我!你们好大的胆子!放开我!” 雎凤鸣不再理他,转身上马。数百名骑兵一齐上马,同时拔剑平举,向荡意虎致敬,然后分成两路,向河谷中俯冲而去,千余名徒卒紧跟在后。部队在雎凤鸣的指挥下快速地在河谷中排成队型,相对于正在轰隆隆逼近的庞大车阵而言,这个队型显得又小又薄弱,可是鼓声响起,徐人最后的阵线踏着整齐的步伐,踩着松软的土地,毫不犹豫地迎头顶上。 从河谷的左方暴发出唿啸声,数十发火龙砲弹掠过徐军头顶,向着虞国的车阵飞去,那是火龙砲阵地在进行最后的抵抗。 堰都城 内宫 堰都城 内宫 到处都已经冒起白烟,烧灼了堰都城几个时辰的大火已经统统熄灭,只有那被雷暴击中的黑塔还在喷吐着数丈长的紫色火焰,无论多大的雨也浇不熄上天的怒火。 那雨来得不祥。在呜咽的乱风吹动下,大如蚕豆般的雨点密集地打在大地上,宫殿、房舍、长廊、台阶……发出雷鸣般的回响,雨落到地上就变成血,到处都有红色的浪头喷涌出来,在内宫中奔腾咆哮,冲刷着那数不清的惨白的躯体,还有逐渐掩盖住这一切的望不到头的周军旌旗…… 一个穿着华服的少年一动不动地坐在齐腰深的水中,他的亲人,或者是随从的尸体遍布四周,有几只已经僵硬的手同时扶着他,让他不倒下,然而他已经在大雨中离开了人世。周军士卒默默地经过他们的身旁,重华殿和黑塔的漫长甬道在他们前面展开。 在如注的大雨中,周军排成十六列望不到头的黑色纵队,数千杆长枪平平放倒,步上甬道。他们脚步整齐,走得很慢,渐渐的,再听不到雨声,只有慑人心神的沉闷的脚步声在宫殿上空回荡。脚步越来越快,然而,就在他们接近重华殿一百步之内时,大殿深处突然暴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啸,那声音又尖又冷,听得人背上寒毛倒起。几千周军竟然同时停下脚步——细听着,似乎又没有任何响动。重华殿中一片沉寂,无灯无影,像死了一般。 领头的师氏第四旅千夫长师恶举起手,队伍立刻分成两队,哗哗哗地向着重华殿左右两边包抄过去。 大殿的四周布满自戮而死的徐宫内侍、官员,周军枪挑脚踹,将尸体纷纷踢到大殿的基座下去,顷刻间便将大殿围了个水泄不通。 虽然明知重华殿中再也没有什么军队,可是站在离大殿门口十多丈远的地方,师恶连试几次,却始终鼓不起足够的勇气再前进一步。这种感觉十分奇怪,因为他自己刚刚才一路斩关杀将,率领千军万马从死人堆上一步步走过来,身上直到此刻还滴着敌人的血,可是,现在…… 他举起剑,又放下,又举起……似有若无的杀气在威慑着他,他耳中嗡嗡响着,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大殿深处喷吐着严寒的气息说话,让他连连打着寒颤,剑越举越无力,到最后反而软软地垂了下来。 站在他背后的师勃眼见不妙,他自己也感到浑身发软,没有力气,侧脸望去,似乎整个大军都在微微发抖。他猛地一闭眼,用尽全身力气咬住自己下唇,剧痛和着血腥味直冲脑海,顿时清醒过来,大喝一声:“起——枪!” 正在昏昏噩噩中的周军士卒们同时一个激灵,不由自主地同时举起枪,跟着习惯性地往地下一跺,轰的一声,大殿基座上溅起一片水雾,朦朦胧胧中,水雾中似乎有什么东西绞绕着翻滚着,围绕大殿不停盘旋。 师勃上前一步,振臂高喊:“枪!” 所有的士卒奋臂举枪,后退一步,同时将一千多支长枪用尽全力投出,一片暴响,重华殿的门、窗、柱、廊,密密麻麻地插满了枪头。重华殿发出一声惨痛的呻吟声,那水雾中的影子剧烈地上下翻滚,呜咽着冲上殿顶,然后砰然四散,失去形质的水汽转眼间便消散无影。 毫无预兆地,师勃猛地长出了一口气,像是有什么东西一直堵着他的喉咙,然后突然松开一样。他惊讶地喘息几下,才发现队伍中人人都在惊讶地喘息着。刚才一直被揪得紧紧的心也松弛下来,那个无形无质的压力已经彻底消失了。 大殿再次发出巨大的轰鸣声,不过这一次却是支撑大殿巨大屋顶的木梁所发出的断裂声,一连串破裂声过去,大殿高大的正门脱离了门枢,直直地倒下来,镶嵌其上的赤金珠四处迸射,八根正门柱一根接一根地倒下,师恶等赶紧后退,还没来得及从基座上下来,大殿屋顶便轰然前倾,重重地砸在基座上,数万瓦片暴雨般滚下,砸起巨大的黑色烟尘,如怒涛般将大半个内宫淹没在滚滚尘埃中。 祁洲平原外围 某处 芦苇原 祁洲平原外围 某处 芦苇原 一直走进一人多高的芦苇丛中,堰都城那轰然倒塌的巨大声响仍然连绵不绝地传来,爆炸声、土墙坍塌声、雕楼倒塌声,一阵紧似一阵,却偏偏听不到哀号声。堰都城中数以万计的士卒、百姓……全都在默默地接受着被彻底埋葬的命运。 随行的侍卫们一个个咬牙切齿,泪流满面,痛不欲生。父夷齐却面不改色,抱着荡意虎走到芦苇深处,安排众人荡平一小块空地,将他放了下来。 荡意虎半边脸上鲜血淋漓,躺在宽大的甲胄中,恢复了小孩子的神情,又怕又惊,紧紧抓着父夷齐的手不放。父夷齐微微笑道:“少主还年轻,受这么点小伤不打紧,过得十天半月必然好转。”一面说,一面将他的白羽紫金盔取下,轻轻摸摸他的小脸。 荡意虎瘪嘴要哭,忍住了,拉着父夷齐的手道:“扶……扶我起来……我还能……” 父夷齐手一松,他便颓然倒下,尖叫道:“父夷齐!你……你……” 父夷齐伸手解他的甲胄,浑然不管他如何叫嚷,自言自语道:"老奴第一次服侍少主时,少主才一岁…… 坐在老奴的膝上,呀呀学语。老奴为少主宽衣时,只消说一声,伸伸手,伸伸脚,少主便呀呀地照做…… 少主那会儿又白又嫩,储大人才十一岁大,第一次见到少主,还以为自己有了个妹妹……" 他将荡意虎外袍宽下,便站起来,披在自己身上,戴上了白羽紫金盔。荡意虎大叫道:“父夷齐!你好大胆!我不许你去送死!不许!不许!”拼命从地下撑起。父夷齐微一偏头,两名近身侍卫跳下马,将年少的统帅死死压在地上。 远远地又传来一连串的倒塌声,徐人都听得出来,这声音像是从内城宫殿传来。父夷齐回头仰望,虽然芦苇丛隔绝了一切,他却点了点头,道:“时候到了。” 众侍卫同时整理衣甲,将马缰收紧,有些人在抚摩马背,低声告别。 父夷齐走开两步,忍不住又返身回来,跪在荡意虎身边,道:“少主,老奴就此别过了。今日国灭家亡,大王和储大人,还有咱们徐国所有的老百姓必然都已以身殉国,将来能继承大王的千秋大业,光复徐国者,就只剩下少主了。任重道远,老奴实在难以背负,只能含辱求死。少主保重,老奴请先行一步。” 荡意虎泪如泉涌,父夷奇顺手为他擦去,轻轻拍打他的脸,让他看着自己,微笑道:“忘记胜利,你明白吗?忘记输赢……想想徐国吧,想想她的将来……你要有信念,不仅仅是你一个人的……是今天死了的所有人的。” 他站起身来,对那两名侍卫道:“你们二人求死之心,暂且放下,一定要保护少主安全离开,否则百死莫赎,听清楚了吗?” 两名侍卫以头抢地,却不敢放声,只能低声呜咽,连连点头。父夷齐转身上马,再也不看荡意虎一眼,道:“咱们走吧。” 众侍卫飞身上马,只听得马蹄如雷,向着堰都方向席卷而去。 荡意虎放声大哭,被两名侍卫紧紧捂住口鼻,他挣得两下,便眼前一黑,什么都不知道了。 翻车岗 真·王军本阵 翻车岗 真·王军本阵 姬瞒背着手,踩着松软的泥土,随意地走着,偶尔微微侧头,瞥一眼薄云缭绕的堰都城。 那城已经崩坏,从前面向北方的高大城墙,现在只剩下两座城楼像孤峰一样挺立,其余的都化作了一片瓦砾,烟、尘和着若有似无的云气,懒洋洋地逗留在废墟上。已经是酉末时分,落日早该降到城后面不见了,现在却有无数道霞光穿透了城池的残骸,在祁洲平原上投下数十道宽大的光影。走到耀眼的日光里,他索性闭上眼,深深地吸了口气。 花香,说不上来的花香,从早到晚都弥漫在整个原野。今天,有城池倒下,有国家灭亡,有无数无名者在伟大的战役中号泣、挣扎、奋斗、随之灰飞烟灭。也许正是这些化为灰烬的生命滋润了原野,才使得日落时分,香气异样地浓重? 姬瞒长出了一口气。 “就是这样吗?” “是。”师亚夫恭恭敬敬地跟在身后,道,"郑可当兵败自尽,宗聪亲眼见到他葬身火海,尸骨无存。 他死之前,内宫已被攻破,徐军守卫顽抗到底,全部被歼。截止到目前,还没有发现逆贼徐偃,以及荡意储、宋雍、郗屡、田纯等徐国逆臣的下落……据攻入内宫的师恶、师勃等奏报,重华殿、灵苍塔已经尽毁,有许多妖孽之相,太史寮现在正在全力清查……宫内发现大批自戮而死的人,都是内侍官员,尸体陈杂,令人惊心动魄,内宫中几无活人……对尸体的鉴别还在进行中,相信这些人一个都跑不掉。" 他顿了一下,又道:“今日大战,老臣调度失当,导致我军惨重伤亡,又被徐军奇兵大破我后方阵线,各国伤亡以万计,老臣自请处分的奏章,已经报送朝廷,望陛下降雷霆之怒,老臣一人承担……现已查明,徐军统帅是名不见经传的徐国新司城,名字叫做荡意虎,据说是荡意储的亲弟,但是我们在徐国的细作没有更进一步的情报,只知道他去年才突然出现在徐国朝廷,深受逆贼徐偃的宠爱,委以重任。从他在如此局势之下,尚能从徐国各属国召来大军以及对我军如此沉重的打击来看,的确是可怕的对手。今日若非郑侯大破荡意虎的徒卒,咱们……” “你不用替他说好话,”姬瞒一口打断他道,“各有各的账,孤家自己没有脑子吗?今天郑侯只做对了一件事,就是避开了荡意虎的锋芒,没有像鲁侯那样白白拿部队去送死!如果不是伯将和姬顺二人拼死滞缓徐军的攻击,他早就逃出战场了,还会回来救咱们?郑侯其实是死罪,念在还有点狗屁微劳,孤家不找他算账也就罢了……”他话说到这里,毕竟愤意难平,重重地哼了一声。师亚夫心道不妙,姬瞒为人自以为是,若是真的认死了郑侯是如此作派,只怕从此之后郑国多难,咳嗽一声道:“郑侯如何作为,也不能由他说了算。跟随在郑侯左右的监军、朝廷的武官还有很多,个中原由,自然会一一梳理清楚……” 姬瞒嗯了一声,道:“废话少讲——荡意虎如此顽冥,人呢?” 师亚夫沉着地一躬身,道:"回殿下,郑侯与虞国太子两头夹击徐军,徐军大溃,战场混乱不堪,现在查明,徐军中行元帅奄行兵败,自焚于车驾中,中行司马雎凤鸣死于乱军,尸体不存,这也已验证无误; 前锋尉宋铣、中行尉夷实等三十余名将校的尸身都已找到。至于荡意虎,以及骑兵主帅廉苍、父夷奇等失陷于乱军之中,生死未明,现在还在查找……"姬瞒突然停下脚步,他便即住口。 “找出来。”姬瞒稍停片刻,扔下一句冷冷的话,又继续踱步。师亚夫深知,这位主子的命令越是简洁,便越是要最完美的结果,跟上道:"老臣已经按殿下的意思安排下去了,搜检尸体要一具一具地查。 为了防备他们侥幸逃出战场,现在开始,封锁徐国与外邦的一切联系,在全境进行彻底搜查,无论城镇、田野、山岭、河流、村寨、坟茔,就是一草一木也要翻检清楚,一日不找到这几人,搜查就一日不停。" “就这么办。”姬瞒哼道,“我不管死活。活要见人,死要见灰!”他远远地看见封旭和仆荧两人匆匆赶来,脸色一变,道:“徐国初定,很多大事还没有料理。按照陛下的旨意,这座城不能再留在世上,要加紧处理掉。你虽有罪,但朝廷的旨意下来之前,你还当你的元帅,这件事由你负责。” 师亚夫知道那两人是负责姬瞒秘密任务的,一刻也不想在这里多待,忙道:“遵命……殿下,堰都破城之际,荡意虎用大火焚城,城内百姓逃生者十中无一……只有南门尉在内宫破后,自杀服罪,临死前开门放人,现在尚有数千人在南门外的沼泽中,被我军严加看管。这些人……” 姬瞒手一伸,那两人立刻远远站住。他低头沉吟道:“这些人里,可能混杂徐国的官员、贵族……我已经说过,城破之后,这些人一个都不能留。” 师亚夫一直低着头跟在他身后,突然姬瞒停住,他连忙站定,无意识地一抬头,却见姬瞒幽幽地盯着自己,顿时吓得呆了,可是又不敢把眼光挪开,只得全身僵硬地顶着。 姬瞒转开眼,道:“你去办吧……记住,宁可犯小错,不可犯大错,总之……要以不留后患为原则,懂了吗?” 师亚夫心中无比惶恐,但是姬瞒的话已经说死,断无更改。他心一横眼一闭,道:“老臣……遵命!” 见姬瞒不再说话,却步退下,一直退到背撞到了自己的车驾,才一屁股坐了下来。 姬瞒招手让那两人走近,只见两人都是神色慌乱,忙问:“怎么样?”声音都禁不住有些颤抖,连自己都吓了一跳。 仆荧跑得气喘吁吁,直翻白眼。姬瞒便看封旭。封旭的声音也在发抖,道:“殿下……殿下大喜……堰都城地宫里的事情……大致已经解决……” 姬瞒身体一晃,扶住仆荧的肩膀,脸上却十分兴奋,连声道:“好!好……鸦越香在什么地方?” 封旭道:“鸦越香大人被荡意储重伤,现在已乘敝族浮空舟黄椿号,星夜赶回汩罗。鸦越香大人受伤虽然极重,但是相信送回敝族圣地水晶天,应可保性命无碍。” “荡意储受了巫劫的箭伤,居然还能将鸦越香伤到如此地步?”姬瞒皱紧眉头,道,“然后呢?” “鸦越香大人临走,托付外臣将这个交与殿下。”封旭说着,从怀中掏出一团物事,小心翼翼地张开手,只见一颗鸡蛋大小的赤金球,在他手心里发着幽幽的蓝光,将三个人的脸都照得碧绿,却不知为何物。 封旭道:“大人叫外臣一字不漏地复述她的原话:堰都地宫里发生的事情,实在匪夷所思,她已将得到东西和事件的详细说明封存在这里面,殿下可以看,万不能动,否则恐非天下之福。” 姬瞒背着手,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接过来,蓝光映照得他眸子闪烁不定,却不说话,只是微微点头。 “鸦越香大人还有一句重要的话,”封旭的声音越来越低,显得惊惶不安,道:"大人说……徐偃…… 已经死了,而且……是荡意储亲手杀死了徐偃。" 姬瞒胸腔中砰的一声巨响,顿时感觉不到心跳。仆荧已经知道这件事,可是实在是太过骇人,现在提来还是吓得双脚发软,索性装作奴性发作,一跟头跪倒在地。 姬瞒怔怔地站了半天,终于回过神来,觉得脚下无力,就势坐在了仆荧的背上。仆荧赶紧挪动身子,让他坐得舒服些。 “……然后呢?荡、荡意储呢?是生是死?” 封旭摇摇头,道:“鸦越香大人受伤过重,不久便不省人事……请殿下自己看看这件东西,外臣等……” “你带着,带着。”姬瞒摇摇手,示意他收在怀中,“这件东西,孤不能就这么看……得回到王都,由陛下定夺。”他定了定神,声音清朗起来,道:“从现在开始,你一步也不能离开我。这件事情,关系天下的兴衰,仆荧,要不要孤先把你杀了灭口,省得将来麻烦?” 仆荧可怜巴巴地说:“是!多谢殿下成全……否则要是奴婢小时候的坏毛病犯起来,一口贱就满地找马粪塞嘴,岂不是比死了还惨?” 姬瞒忍不住破颜而笑,大声道:“你个狗奴才!吃死了孤家爱看热闹,舍不得杀你,是吧?好得很,孤家倒要看看马粪撑不撑得死你这杀才!滚起来,准备车驾!孤家这就要驾返王都!” “殿下不等此间事完了再走?” “还有什么事?”姬瞒问。 他们向城的方向望去。黄昏的余霞已经消散,夜色即将降临,祁洲平原的各处亮起火光,升起炊烟。 只有堰都城的破墙败瓦,呜咽着矗立在夜空下。 “仆荧。” “奴婢在。” “你真的吃马粪?” “殿下饶了奴婢吧。” 祁洲平原 夜 尾声 集空从一个深深的梦中醒过来。在梦里,它又看见那双清澈的眼睛,在万丈怒涛之下静静地望着自己,它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总是忘不了那一瞬间的凝视。它在一辆破碎兵车的车架上不安地跳着。 天已经黑了。这是真正的夜晚,月光洒满大地,却并不明朗,什么也看不见,星星躲在云层后面。集空长久的休息正是等待这一刻的来临。它不再犹豫,张开翅膀,轻轻一跃,如箭一般射向空中……穿越那悲哀的烟尘,迎面而来的是无穷无尽的乱云,集空在茫茫中极力舒展,奋身向上,穿越云海。 满月已经出来,满天都是灿烂的清光。昆仑山在月光之下,云海之上,孤独地矗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