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屋女孩》 序言 在我的生活中,每当我试图说服自己一切都很正常的时候,就会发生一些不同寻常的事情,以至于我无法确定自己是否还生活在普通人的世界里。这些事情有点可怕,甚至是骇人听闻;自从发生了这些事以后,我的生活就彻底被打乱了。 所有这些非同寻常的事以后,都是自我爷爷波特曼开始的。在我的成长过程中,一直以来我都认为爷爷是最有意思的人,他很小的时候就成了孤儿,长大以后他当过兵打过仗,曾乘船漂洋过海,也曾骑着马穿越沙漠,还有一阵子跟着马戏团走南闯北。他枪法很准,他还知道怎样在绝境之下自卫求生,至少会说三国语言。总之,天下就没有能难倒他的事情。 小时候我从未离开过佛罗里达,爷爷的那些故事,对当时的我来说具有难以抗拒的诱惑力。每次见到他,我都会缠着他讲故事,他也总是欣然应允,然后把我拉到一旁,偷偷地讲给我听,似乎我才是他唯一可以信赖的人。 六岁那年,我想通了。假如我想要拥有一段像波特曼爷爷那样的精彩人生——哪怕只有一半那么有趣——我唯一的机会就是成为一名探险家。为了鼓励我,爷爷整天举着世界地图围着我转,向我描述将来探险时可能会到达的地方,还煞有介事地用图钉在上面作了记号。那时候,我经常举着用硬纸板做成的假望远镜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有时还假装发现新大陆了,大声喊着:“发现陆地啦!快!准备登陆!”那时的我,似乎唯恐家人不知道我的远大梦想。 但爸爸妈妈经常给我泼冷水。每次听见我的叫声,他们便立即“嘘”的一声制止了我。我想,爸爸妈妈可能以为爷爷患了无法医治的幻想症,并担心传染给我,从而使我整天沉溺于幻想之中而无法投入现实生活。有一天,妈妈把我拉到一旁坐下,对我说,你不可能成为一个探险家,因为这个地球的秘密已经被探索完了。对此我感到很诧异,难道是我生错了时代?我觉得自己被愚弄了。 后来,我慢慢地认识到,波特曼爷爷所讲的那些故事,它的真实性多半需要推敲。那些令人难以置信的故事都发生在他的童年。比如,他出生在波兰,十二岁被一艘船送到了威尔士的一所孤儿院。问他为什么会被从父母身边强行带走,他总是回答说,因为有恶魔跟着他,而波兰的恶魔尤其多。 “恶魔长什么样子呢?”我睁大眼睛问他。 而他的回答却总是千篇一律:“是一些皮肤发烂、眼眶发黑的家伙,他们腰弯背驼,面目狰狞。” “你看,他们是这样走路的……”说罢,他拖着脚,模仿着旧电影里面的魔鬼,踉踉跄跄地跟在我身后,直到我被逗乐。 每次向我描述恶魔的模样时,爷爷都会加入一些骇人听闻的细节,比如它们散发着垃圾腐烂一样的恶臭,人类看不到它们的身体,只能看见它们的影子,它们嘴里藏着触须,会突然伸出来,把猎物卷进嘴巴里。 不久以后,我就出现了一些症状:每天晚上都因亢奋而难以入睡,把走廊里发出的响声当成是恶魔的呼吸;把门上的影子当成是恶魔的触须。我害怕恶魔,可是每当想起爷爷和它们决战的场景,我就陷入难以抑制的兴奋和激动。 在爷爷的故事中,最有趣的就是他在威尔士“孤儿之家”生活的那段经历。“孤儿之家”是为保护孩子们免受恶魔杀害而专门建造的。那是一个令人迷醉的地方,它坐落在一个岛上,一年四季阳光明媚,没有疾病,也没有死亡;那是一栋很大的房子,由一只上了年纪的鸟看守着。长大后,我对此产生过很多疑问,但爷爷说,事实的确如此。 七岁那年的一个下午,我正和爷爷玩纸牌——每次他都故意输给我,他那沓钞票总是越来越薄。我直勾勾地看着他,问道:“那是一只什么样的鸟?” “一只抽烟的乌鸦。”爷爷说。 “爷爷,你把我当成傻子了?” 他一边用拇指在黄绿色的钞票上捋来捋去,一边说:“我从来没认为你傻,雅各布。” 显然,我刚才那句话让他不高兴。他说话的时候虽然带着波兰口音,但干脆利落,从不打颤;可刚才他却有些支支吾吾,把would说成vood,把think说成sink。我有点内疚,于是把刚赢来的钞票还给他。 “可是,为什么恶魔要伤害你们?”我问。 “因为我们和别人不一样。我们是异能儿童。” “异能儿童?” “是的。我们在各方面都异于常人,”他说,“那儿有会飞的女孩,有身体里长着蜜蜂的男孩,还有一对可以把巨石举过头顶的兄妹。” 见我有些半信半疑,他皱了邹眉,说:“好吧,既然你不相信,我就给你看些照片。”说完,便起身推开椅子,往屋子里走去。 不一会儿,他出来了,手里拿着一个雪茄烟盒。他从中掏出四张照片。这些照片已经发黄发皱,第一张照片模糊不清,是一套竖起来却无人穿着的衣服。(或许是有人穿着,但没有脑袋?) “他有脑袋,”爷爷神秘地笑了,他仿佛能猜透我的心思,“只是你看不见而已。” “为什么?难道他是隐形人?” “你看这张,他有脑袋!”爷爷扬了扬眉毛,似乎对我的推理能力感到意外。“他叫米勒德,是个很有趣的孩子。他经常对我说:‘嘿!艾贝,我知道你今天都干了些什么,’然后,他会说出我去过哪儿,吃了什么,是不是曾经自以为没人看见而偷偷地抠过鼻孔。他很少穿衣服,所以别人看不见他,但他会像只老鼠一样悄无声息地跟着你。再看这张!” 他指着第二张照片,“你看到了什么?” “一个小女孩。” “然后呢?” “她头上戴着花冠。” 他指向照片的下方,“她的脚怎么了?”他问。 我把照片拿得更近一些。原来,照片上那个女孩的双脚并没有落地。看上去,她好像飘浮在半空中。 我惊得张大了嘴巴,“她飞起来了!” “是的!”爷爷说,“她确实飞起来了。因为她不能控制自己的身体,我们得用绳子拴着她,这样她才不会飞走。” 爷爷沉浸在回忆中,脸上露出孩子般天真的表情。我听得发呆,盯着他的脸问:“这是真的吗?” “当然。”说完,他拿出另外一张照片,上面有一个瘦得皮包骨的男孩,正举着一块巨大的石头。 “这是维克多。别看他瘦骨嶙峋的,但他强壮得很。” “可他看上去一点也不强壮。”我说。照片上,男孩子的胳膊瘦得像柴火。 “相信我,雅各布。他真的很强壮。有一次我俩比赛掰手腕,他差点儿把我的手给掰折了!” 前三张还算不上什么,最怪异的是第四张——照片上是由一个后脑勺和画上去的五官构成的一张完整的脸。 看着那张画出来的脸,我立刻就目瞪口呆了。 “看到了吗?他长了两张嘴,脸上一张,后脑勺上一张。正因为他有两张嘴巴,他才会长得又高又肥!”爷爷解释说。 “但这张脸是画上去的。” “的确是画的。当年,这张脸还参加过马戏团的演出。但如果我告诉你这个人真的长了两张嘴巴,你会相信吗?” 我看了看照片,又看了看爷爷。爷爷是那么真诚和坦率,根本不像是在骗我;况且,他没有骗我的必要。 我对爷爷说:“我相信你。” 此后的好几年里,我一直相信爷爷所讲的事都是真实的,尽管很大程度是因为我希望那是真的。这其中的心情,就像某个年龄阶段的孩子们非常希望真有圣诞老人存在一样。但长大后发生的事情,让我为此付出了代价。 在我读二年级的时候,有一天我正和同学们一起吃午饭,我的同学罗比·延森突然当着一群女生的面揭发我,说我相信这个世界上有精灵。他说得没错,我确实经常在学校里讲爷爷的故事。但那一刻我倍感羞辱,甚至预感到“精灵男孩”这个绰号将成为我甩不掉的阴影。无论罗比说得对还是错,我都会因此对他心生憎恨。 那天放学,波特曼爷爷到学校接我——由于爸爸妈妈都忙于自己的事,所以大多时候都是由爷爷接我回家。我钻进他那辆老旧的“庞蒂克”车里,爬到后座上,然后大声宣布以后再也不相信他讲的神话故事了。 “什么神话?”爷爷慈祥的目光透过镜片望向我。 “你知道的,”我环抱双臂,“那些关于小孩和恶魔的故事。” 他看上去很困惑,“谁告诉你那是神话?” 我争辩说,那些故事都是编造的,和神话没什么两样,都是用来哄尿裤子的小孩儿的。我还告诉他,我知道那些照片也是伪造的。 我原本以为他会被我气疯并和我大吵一架。可他的回答却很平静。“好吧。”说完,他发动“庞蒂克”,又狠狠地踩下油门。很快,车子载着我们在石子路上颠簸而去。那天的事也就到此为止。 我猜爷爷早就想到总有一天我会怀疑他那些故事的真实性。但他根本就不辩解,反而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以至于我觉得他以前一直在骗我。但我无法理解他为什么要编这些故事来让我相信灵异事物的存在。几年后,爸爸告诉我,他小的时候,爷爷也给他讲过同样的故事。这些故事是真实发生过的,只不过爷爷讲得有些夸张。波特曼爷爷的童年并不像他说得那样美好,而是充满了恐怖。 二战爆发前夕,爷爷就逃出了波兰,因而成为他的家族中唯一存活下来的成员。十二岁那年,爷爷的父母把爷爷送上了开往英国的火车,当时他只携带了一个手提箱和随身衣物。火车票是单程的,自此他再也没有见过他的父母和兄弟姐妹,包括姑姑、叔叔和堂兄妹、表兄妹等亲人。也许在他十六岁之前,他们早就被恶魔杀害了,只有他侥幸活了下来。但这些恶魔并不像爷爷描述的那样:嘴里长着触须、身上挂着腐烂的皮肤,让七岁的孩子听了之后吓得抱起脑袋。它们的长相和人类一样,穿着整齐的制服,走起路来步伐一致,如果不加害于人,根本无法把它们辨认出来,但等人们认出它们时,一切为时已晚。 和恶魔的故事一样,关于那个小岛的故事也是以事实为基础,稍加修饰而来的。与当时恐怖蔓延的欧洲相比,小岛可称为人间天堂。在爷爷的描述中,那里有天使守卫,一年四季阳光明媚,生活着一群会魔法的儿童。实际上,那些孩子并不会魔法,他们身上唯一与众不同的地方就是他们的犹太血统。他们都是战争遗孤,顺着被血染红的河流漂到这个小岛。他们身上的传奇之处不在于是否会用魔法——成功逃离贫民区和纳粹的毒气室那才是他们创造的真实奇迹。 从那之后,我再也不缠着爷爷讲故事,我以为他总算可以松口气。他童年生活的点点滴滴都笼罩着一层神秘的光环,我不想把它戳穿;他是从地狱中走出来的人,有权保留自己的秘密。想想爷爷遭受过的苦难,我不禁为自己曾对他的生活心生向往而感到羞愧。而我从未付出过什么代价,却能过着安稳的生活,应该感到幸运才对。事实上,我确实试着说服自己,对现在的幸福生活十分知足。 然而,在我十五岁那年,发生了一件不同寻常的、令人恐怖的事情,从而改变了我,同时也成为我生命中的转折点。 第一章 事发前一天的下午,我一直在忙于建造一个帝国大厦的模型。它是用成人尿布盒搭建而成的,体积相当于真实建筑的万分之一。那确实是个漂亮的玩意儿,从地基上竖起来的高度,足足有五英尺,傲立在化妆品通道的上方,还带着巨大的观测台,顶端也按万分之一的比例模仿了真实建筑。若非是鸡蛋里面挑骨头,它堪称是完美之作。 “你曾经说过,要做得严丝合缝。”雪莉一边说,一边皱起眉头,用怀疑的目光打量我的作品,“我需要的是一个坚固的模型。”她说。 雪莉是这个连锁药店的分店主管。此时此刻她耸着肩,一张毫无表情的脸刚好和她身上的制服相匹配——她身穿蓝色polo衫,作为店员,我们也不得不穿同样的制服。 “我记得你说要做得严丝合缝的。”她确实那么说过。 “我需要的是一个坚固的模型,”她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遗憾地摇了摇头,仿佛我做出来的帝国大厦模型是一匹瘸腿的赛马,而她是那个握着手枪的发令者。现场安静得令人尴尬,她一边摇头,一边拿目光在我和我的作品上扫来扫去。我漠然地瞪着她,好像从一开始就没领会她的意图。 最后,我问:“难道你的意思是要推倒重来?” “是你说要做得滴水不漏的。”她继续重复那句话。 “好吧,没问题。我马上重新开始。”那天我和往常一样穿着黑色运动鞋,我轻轻踢了一下脚尖,一个盒子从模型的底座蹿出去了。顷刻间,巨大的模型轰然垮塌,盒子滚落一地,尿布撒得遍地都是。 雪莉的脸刹那间变得通红,像个熟透的石榴。她可以当场解雇我,但我知道,我不可能如愿被解雇。那年的整个夏季,我千方百计地想摆脱政府的“小额援助”项目:总是以同一个借口迟到、经常找错钱,甚至故意把商品摆错位置,比如把润肤乳和通便剂堆在一起、把避孕套和儿童洗浴香波码在一块儿。但不论我表现得多么差劲,雪莉都会把我的名字列在工资单上。 现在解释一下为什么我无法从“小额援助”项目名单中被删除。这也是我人生中上过的第一堂政治课。在恩格尔伍德这个慵懒的海滨小镇,有三个这样的项目,萨拉索塔市有二十七个,整个佛罗里达州一共有一百一十五个……总之,“小额援助”项目就像不可治愈的麻疹,遍布全国各地。换成其他任何一个员工,哪怕只犯下一丁点类似的错误,都会有被炒鱿鱼的可能。而我则不会,因为在整个家族中,我父辈中的每一个成员都有一个这样的名额,能把它作为人生的第一份工作,长久以来这都是令整个家族感到骄傲的事情。我那些自毁形象和名誉的行为,不仅无法使自己被解雇,反而加深了我和雪莉之间的矛盾,并让同事们对我敬而远之。我理解他们,因为无论我怎么顶撞顾客、找错多少回钱,总有一天我会继承这个公司的大部分股份,他们却一点份都没有。 雪莉从满地的狼藉中穿过,面无表情地用手指戳着我的胸,正准备对我说些什么。这时,公司的公共广播响了起来: “雅各布,二号线有你的电话。” 我转身离开。雪莉满脸通红地目送我离去。 员工休息室没有窗户,阴暗潮湿。我迎面碰到了药店助理琳达。借着可乐机发出的微弱光芒,看到她正咬着一块三文治。 她冲一个挂在墙壁上的电话机点点头,示意我过去,“在2号线,不知道是谁找你,声音听起来有点怪。” 我拿起悬挂着的话筒。 “雅各布,是你吗?” “是我啊,爷爷。” “上帝啊,总算找到你了。我现在需要钥匙,你知道在哪儿吗?”他听上去心烦意乱,似乎喘不过气。 “什么钥匙?” “别闹了!”爷爷厉声说,“你知道是什么钥匙!” “你一定丢在什么地方了。” “一定是你爸爸教唆你的,”爷爷说,“快告诉我你把钥匙放哪儿了,我不会向你爸爸出卖你。” “没人唆使我,”我试着转移话题,“今天早上你按时吃药了吗?” “它们来了,你知道吗?都过去了这么多年,不知道它们究竟是怎么找到我的。我拿什么和它们决斗呢,难道用那把该死的黄油刀?” 我已经不是第一次听爷爷这么说了。他一天比一天衰老,坦白地说,他正在一步步地靠近死神。开始,他心智衰退的迹象还可以辨别出来,比如他经常忘记要买的东西,或者叫我妈妈的时候,嘴里喊出的却是姑妈的名字。 不知什么原因,最近几个月,爷爷变得异常焦躁不安。爸爸妈妈没有时间专门照顾他,因为担心他伤害到自己,所以正在考虑要不要把他送到养老院。因为各种原因,我是他唯一能找到的人。 和往常一样,我先尽量劝他镇静。“你现在很安全。一切都再正常不过了。过几天我给你捎盘录像带过去,我们一块儿看,你觉得怎么样?” “别!你好好待着别动!我这儿很危险!” “爷爷,根本就没有恶魔。早在战争年代你就把它们全部消灭了,难道你忘了?”我转过脸对着墙,尽量不让琳达听到我和爷爷之间这场怪诞的对话。她正在假装翻阅一本时尚杂志,时不时还好奇地看我一眼。 “不,它们没有被消灭干净,”爷爷说,“根本就没有!的确,我杀掉了很多,但它们来得更多了!”从话筒里,我听见他在屋子里这儿敲敲那儿敲敲,一会儿打开抽屉,一会儿又“砰”的一声关上。我想,他已经彻底崩溃了。 “你好好待着,别上这儿来,听到了吗?我没事的——看我怎么割下它们的触须、戳穿它们的眼睛!要是能找出那把该死的钥匙就好了!” 爷爷满屋子找寻的正是车库的钥匙。车库里,爷爷堆放的枪支和刀具足够装备一个民兵连。他用了半辈子的时间来收集这些武器。那时,他经常不辞辛劳地长途跋涉,赶赴全国各地的枪支展览。赶上周末天气晴好,他会强行带着家人去射击场练习枪法。爷爷对这些枪支简直到了痴迷的地步,甚至睡觉都要和它们在一起。爸爸手里的一张老照片可以作证。照片上,爷爷正在打盹,手里握着一把手枪。 至于爷爷为什么对枪支如此痴迷,我曾问过爸爸。爸爸的解释是,像爷爷那样当过兵,并且遭受过精神创伤的人,有时做出一些异于常人的举动,也没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对此我理解为,尽管那些恐怖的事情已经过去很多年,但爷爷依然没有真正从阴影中走出来,即便在家里——这个对他来说世界上最安全的地方——他依然觉得危机四伏。更具讽刺意味的是,那些曾经控制着他的恐怖幻想和错觉,现在全部成真。而车库里那堆枪支弹药,无时无刻不对他的生命构成威胁。正因为如此,爸爸才把钥匙偷偷藏了起来。 我继续撒谎,说不知道钥匙放哪儿了。爷爷急得直跺脚。他满屋子乱转,一边谩骂,一边敲打。 最后,爷爷说:“既然那把钥匙对你爸爸这么重要,就让他拿去好了。你跟他说一声,让他别忘了来给我收尸!” 结束了和爷爷的通话后,我马上拨通了爸爸的电话。 “爷爷疯了。”我说。 “他今天吃药了吗?” “他没回答,但听上去好像没吃。” 爸爸叹了口气,“你能顺便过去看看他吗?我有事情,现在走不开。” 爸爸是鸟类救助中心的一名志愿者,职责是帮助受伤的鸟类,比如被汽车碾伤的雪鹭和不小心吞下鱼钩的鹧鸪等,并对它们进行康复救助。他还是一位业余的鸟类爱好者和自然主义作家,家里那堆从未发表的文稿可以作证。当然,如果不是出生在一个开了一百一十五家连锁药店的家族,这些都不可能成为他的正式工作,除非他娶到一个家境富裕的女子。 不过我的工作也不是正式的,只要我想离开,随时可以出来。于是我答应他走一趟。 “谢谢你雅各布。你答应我,一定好好照顾波特曼爷爷,好吗?” “你说要把他送到养老院,这不过是把麻烦推给别人。”我说。 “我和你妈妈还没有最终下决定呢,孩子。” “你们铁定已经打好主意了。” “雅各布……” “爸爸,我能照顾爷爷。真的。” “也许现在你能照顾,但他的状况会越来越糟。” “无论如何我都能把他照顾好。” 挂掉爸爸的电话后,我又打了个电话,把我的朋友瑞奇喊了过来。十分钟后,停车场传来一阵沙哑的汽车喇叭声,没错,是瑞奇驾驶的那辆古董级的“维多利亚皇冠”。 从休息室出来,我向雪莉宣布了一个坏消息:她所需要的模型还要再等一天才能做出来。 “家里出事了。”我解释说。 “好吧。”她无可奈何地应道。 从店里出来,我钻进闷热的夜色。瑞奇叼着烟,正坐在那辆布满划痕的“维多利亚皇冠”发动机盖上等我。他的靴子上沾满泥巴,嘴里吐着烟圈,落日的余晖照在他绿色的头发上,让我想起了红脖子朋克詹姆士·迪恩。他看上去像个十足的小流氓,一个怪异的、只有南佛罗里达州才能产出的劣等杂种。 看到我,他从车子上跳下,在停车场另一头大声问道:“你终于被炒了?” 我一边向他跑过去一边说:“嘘……他们还不知道我的想法呢!” 瑞奇猛击一下我的肩膀,想要鼓励我,却只碰到我的肩袖。“别伤心,天才艾德。一切都会过去的。” 他叫我天才艾德,因为我是特殊班的学生。所谓特殊班,严格地讲,就是设置特殊课程的班级,这样的班级在全校总共也没几个。这个绰号曾经让瑞奇乐了好一阵子。我们之间的友谊,通常是前一刻还在怄气,过一会儿又亲密合作了,彼此心照不宣。为了避免学校附近的小混混和小流氓们的骚扰,我们还达成了非正式的互助协议——我帮助他英语考试及格,他保护我的人身安全。然而我们之间的交往给爸爸妈妈带来了不快,但我却因此而更加得意。他是我最好的朋友,而令我感到悲哀的是,他也是我唯一的朋友。 瑞奇像往常一样一脚踹开车门,我爬了进去。他那辆“维多利亚皇冠”怪异得令人称奇,像一个无意间做成的民间艺术品,足以送进博物馆。瑞奇说这是他花了足足一坛子的硬币——二十五美分从垃圾场买来的。这个解释比较靠谱,因为即便瑞奇在后视镜上挂了空气清新剂,但还是不能掩盖车里的怪味;座位上缠着管道胶带,因为只有这样,在颠簸的时候,座位底下没装好的弹簧才不至于飞到窗户外面。整部车子上,只有外壳的情况稍好一点,但也是锈迹斑斑,像月球的表面一样凸凹不平。这是瑞奇为了赚点油钱而蓄意为之的结果。那次,他找来几个醉汉,给他们每人一根高尔夫球棒,让他们把车子一顿好打……那件事也给了瑞奇一个教训,就是以后千万不要再敲碎玻璃了,不过他后来好像也没把这个教训当回事儿。 瑞奇开动引擎,车子发出吱吱嘎嘎的叫声,很快便被淹没在一片蓝色的烟雾里。我们离开停车场,穿过一排商场,驶向波特曼爷爷的住处。我惴惴不安,一种不祥之感袭上心头。 一路上,我设想着最坏的情形:爷爷赤身裸体在街上狂奔,手持猎枪、口吐白沫,或者躺在庭前的草地上,手里不知道拿着什么东西……这些都有可能发生的,而且会成为瑞奇对一个曾被我无数次描述过的传奇人物的第一印象,一想到这里我就紧张惶恐。 抵达爷爷所住的那个环形村庄时,太阳已经落山,天边只剩几片还透着微光的云彩。那里的房子彼此连接,错综复杂,形成若干个死胡同,整个村庄就像一个迷宫,让人眼花缭乱。 我们在大门口停下,正准备敲门,发现看门的老头正在保卫室里打瞌睡,便径直开了进去。这时,爸爸打来电话,他想知道爷爷的情况。就在我应付他的那一小会儿,该死的瑞奇把车开进了一个死胡同,我们迷路了。 我告诉瑞奇,我也不知道我们现在所处的位置。他骂了几声,不停地打方向盘,连续转弯,轮胎发出刺耳的尖叫。他一边打方向盘一边向车窗外吐唾沫,那些唾沫带着烟草味儿,在半空中划出道道弧线。 我努力在路边寻找自己熟悉的标记。尽管来过爷爷这里无数次,但要找出标记还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这里的房子建得大同小异,全部四四方方,矮而宽,侧面以铝片或者黑色的木头作为装饰,正面建有走廊。走廊粉刷过,给整个建筑增添了一些生机。 经过长年的日晒雨淋,路边设置的路标已经变得模糊不清,无法辨认。唯一能指路的是那些草坪,上面点缀着奇形怪状、五颜六色的雕塑,整个村庄看上去像个户外博物馆。 终于,我认出了一个邮筒。邮筒安在一个铁质男仆雕像的头顶。“男仆”挺胸直背,表情高傲,似乎正在流泪。我咆哮着,叫瑞奇向左拐。轮胎发出一声尖叫,我被抛向车门。我的头盖骨一定被猛烈地冲撞松了,因为突然间所有的方向都旋转起来…… “瑞奇,在‘火烈鸟’那儿向右拐!看到‘圣诞老人’往左!看到‘撒尿小孩’直走!” 到了“撒尿小孩”时,瑞奇放慢速度。他仔细看了看附近的房子,脸上露出怀疑和不屑的表情。原来,这儿所有的房子都是漆黑一片,走廊里连盏灯也没有,窗户里没有透出一丁点儿的光,车棚里也没见一辆像样的车子。为了躲避热浪的侵袭,爷爷的邻居们全都北上避暑去了,因为无人打理,院子里野草疯长,家家户户门窗紧闭,隐掩在草丛中,看上去像一座座碉堡。 “在最后一个雕塑那儿往左。”我说。瑞奇踩下油门,我们沿着街道颠簸而去。在经过不知道是第四栋还是第五栋房子时,我们看见一个老头站在草坪上。他的脑袋光秃秃的,像个鸡蛋,身披浴袍,脚穿拖鞋,正在给及踝的草坪浇水。他身后的房子也是漆黑一片,门窗紧闭。我转过身看他时,刚巧他也在回头看着我——他的眼珠全部是白色的,我心里吃了一惊,因为波特曼爷爷从没说过他有个瞎眼的邻居。 街道尽头种着一排松树。在那里,瑞奇向左急转弯,“维多利亚皇冠”驶进了爷爷院子里的车道。他熄灭发动机,从车子里钻出来,踢开我身边的车门。我们穿过草丛,进入走廊。 我按下门铃,等着爷爷开门。远处传来一阵狗吠,苍茫的夜色显得越发寂寥。 我想,难道是门铃坏了吗?于是捶几下门,依然无人应答。我们就这样等着。小飞虫很快把我们包围起来,瑞奇对它们一阵猛拍。 “他可能出门了,”瑞奇咧嘴笑着说,“太热了。” “我们说几句笑话吧。”我说,“在夜里,他的枪法可比咱俩好多了。这里到处都是风韵犹存的寡妇。”为了放松紧张的神经,我开了一个黄色玩笑,这里的安静让我有些不安。 我在灌木丛中的某个隐秘处摸索了一会儿,取出一把备用的大门钥匙,对瑞奇说:“你在这儿等着。” “可是,为什么把我一个人留在这个鬼地方?” “因为你看上去像个二流子,还披着一头绿色的头发。我爷爷可不认识你,何况他带着好几把枪。” 瑞奇耸耸肩,又点燃一支烟。他走进草丛,在一把椅子上坐了下来。我打开大门,走进屋子。 尽管只有微弱的光亮,也可以断定屋子里一片狼藉,似乎刚被小偷洗劫过。书架上和柜子里空空如也,曾经整齐地排列在书架上的《读者文摘》散落在地上,东一本西一本。沙发垫和椅子被翻了个底朝天。冰箱和冷柜的门敞开着,曾经储存在里面的食物被扔在地上,地毯上出现一条条小水坑。 波特曼爷爷真的精神失常了,我的心彻底凉了。我叫他的名字,没有人应答。 我打开灯,对所有的房间逐一检查,搜寻着任何可能会被一个患有被害妄想症的老人用做藏身之地的角落:家具后、阁楼上的夹板中、车库的作业台下,甚至包括他用来陈列枪支的柜子——柜子还是锁着的,手柄布满划痕,那是爷爷试图开门时留下的痕迹。屋外的门廊上生长着几株杂草,在暗夜的微风中不停摇摆。我跪在地上,检查藤椅底下,看能不能发现点儿什么。 就在这个时候,我看到有个东西正闪闪发光。 纱门外的草丛中遗落着一个打开的手电筒,光束指向后院。后院里生长着野生的齿叶蒲葵和矮棕榈。在环形村庄和邻近的世纪丛林之间一英里的区域里,到处都是这样的树木,据说里面蚖蛇遍地,浣熊出没,野猪横行。 我脑海里闪现出一副画面:精神失常的爷爷穿着浴袍在丛林里四处乱转,嘴里喃喃自语。一种可怕的感觉吞噬了我。最近,每隔几个星期就会出现老人不慎跌入池塘被鳄鱼活生生吞下的报道。爷爷的精神状况,很容易让人产生最坏的想象。 我喊瑞奇,他很快过来了,围着房子转了一圈,很快发现了一些新痕迹——纱门上有一道细长的不规则的口子。他说:“这条缝很大,可能是被野猪咬的,也可能是被山猫挠的。草丛中可能会留下它们的脚印。” 附近传来一阵更凶猛的狗吠,我们都吃了一惊,彼此交换了一下眼色。“还有可能是狗!”我说。 这时,各个方向都传来狗叫声,它们此起彼伏,越来越凶猛。 “有可能,”瑞奇点点头,“车上有一支点二二小口径步枪,你在这儿等着,我去拿。”说完,他离开了。 狗吠刚刚停下,夜虫又聒噪起来。虫子们像是在比赛,声音嘈杂刺耳。天虽然黑下来了,但没有一丝微风,比白天还热。这让我汗流浃背。 我拿起手电筒,对着树丛扫了扫。我确信爷爷就在里面,但他在哪个角落呢?我和瑞奇都不是跟踪器,对此无从知晓。但是,我似乎被什么东西指引着,或许是加速的心跳,又或许是不知从哪儿发出的细微声响。那一刻,我不能再等。我钻进灌木丛,像一只猎犬,开始四处寻找爷爷的踪迹。 在佛罗里达州的树林中,人们很难真正跑动起来,因为树林里到处是粗大的蒲葵刺,布满荆棘的藤蔓。我叫着爷爷的名字,拿手电筒四处扫射。突然,角落里一个闪光的东西引起了我的注意,走上前去仔细看了,才发现是几年前被我扔掉的足球,已经发白、空瘪。 我决定放弃,准备回去和瑞奇会合。这时,不远处的蒲葵丛中一道刚踩出来的小路引起了我的注意。我走过去,拿手电筒照了一圈,发现路边几棵蒲葵树上溅了黑色的斑痕。这让我感到口干舌燥。过了一会儿,稍稍镇定一点后,我沿着小路继续往前走。每向前走一步,我的肚子就抽搐一下,身体似乎在以这种方式向我发出警告。走了一会儿,这条隐藏在灌木丛中的小路消失了,更确切地说,是被一块空地取代。在那里,我看见了他,我的爷爷。 爷爷趴在一片藤蔓上,双腿张开,一只胳膊弯曲着压在胸前,像是从一个很高的地方摔了下来。他的背心已经被血浸透,裤子被划成布条,脚上只穿一只鞋子,另一只不知道丢到了哪里。我想他可能已经死了。我被自己的这个念头吓呆了,像块木头似的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手电光在爷爷身上晃动着。时间仿佛过去了很久,我终于回过神来,叫了一声爷爷的名字,但他毫无反应。 我跪在地上,手掌抚摸着他的后背。他背心上的血还是热的,我甚至能感觉到他气若游丝的呼吸。 我把胳膊伸到他身体下面,小心翼翼帮他翻过身。他还有一丝气息,但目光呆滞,面部凹陷,脸色苍白。他上腹部有好几道伤口,伤口很宽也很深,但是皮肤表面糊着血块和泥土,身下的泥土已经被血染成红色。我不忍心再看下去,拉过他衬衣上的碎片,盖在伤口上。 听到瑞奇在后院叫我,我尖叫着回答说:“我在这儿!”本来我该说“这儿很危险”或者“有人受伤了”等等,但我竟一时忘了。在我的头脑中,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应该是躺在床上安安静静死去的,而不是像我爷爷那样死得惨不忍睹。他躺在腐败的树叶和泥巴上,身体周围到处是蚂蚁,一只微微颤抖的手上还拿着一把铜质开信刀。 开信刀,那是爷爷唯一能用来自卫的武器啊。我试着把它取下来,爷爷却抓得更紧了。我握住那只手,手指和他的交错在一起。他手指苍白,上面隐约可以看到紫色的淤斑。 “我得把你挪到一个舒适安全的地方。”我对他说。随后将一只胳膊伸到他背后,另一只伸到他腿下,想把他托起来。他呻吟了一下,向我表示抗议。我只好停下来,静静地守着他等待救援。我轻轻地拂去他胳膊上、脸上和头发上的泥土。就在这个时候,我发现他的嘴唇正在轻轻地翕动。 他的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甚至连耳语都算不上。我俯下身来,耳朵靠近他的嘴唇。他咕哝着,声音微弱,模糊不清,我只能听出他同时说着英语和波兰话。 “爷爷,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啊。”我轻轻地对他说,不断地叫着他的名字,最后他终于注意到我。他急促地吸了口气,安静、清楚地吐出几个字: “到岛上去,雅各布。这里危险。” 他的老毛病又犯了。我紧紧握着他的手,对他说我们很好,他很快就会没事的。这已经是我今天第二次对他撒谎了。 我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是什么把他伤成这样的,但他一句也听不进去,只是兀自说道: “到岛上去。在那儿你会没事的。答应我,雅各布。”他又说了一遍。 “好,我答应你,我去。”除此之外,我还能怎么回答他呢? “我以为可以保护你的,”爷爷说,“本来很早之前就应该告诉你……”他继续说着不着边际的话。他的生命正在一点一点消逝。 “你想告诉我什么呢?”我忍着泪问。 “来不及了……”爷爷抬起头,嘴唇颤抖着,努力将下面的话送进我的耳朵: “那只鸟,圆圈里,老人墓的另一头,1940年9月3日。” 我点点头。他知道我没听懂,用尽最后的力气,补充说: “爱默生……那封信。告诉他们这里发生的一切,雅各布。” 说完,他身体一沉,没有了呼吸。我对他说我爱他,然后看见他慢慢离开自己的肉体,眼睛注视着夜空,渐渐变成夜空中一颗闪闪发光的星星…… 不一会儿,瑞奇跌跌撞撞地从灌木丛中钻出来。见我怀里搂着一个已经断气的老人,他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在地,“哦,上帝啊!”他一边叫着一边用手蒙住脸。他变得语无伦次、不知所措,一会儿问我爷爷还有没有心跳,一会儿说叫警察,还问我有没有看见什么东西。一种奇怪的感觉向我袭来。我起身放下爷爷,身体的每一个神经末梢都被一种前所未有的直觉所占据:林子里肯定还有别的东西,我能感觉到它的存在。 这个晚上没有月亮。丛林里静悄悄的,没有任何声响。但是我知道应该在什么时候举起手电筒、应该往哪个方向照射。很快,在狭窄的光束下,我看到了一张脸。那是一张曾无数次出现在我童年梦魇中的脸。它瞪着我,眼里充满黑色液体;在它隆起的后背上,松垮发黑的肌肉形成道道沟壑;它张开嘴巴,伸出一堆像鳝鱼一样又长又滑的触须,使它看上去更加丑陋不堪。我惊惧地大叫了一声。它扭动着身体,很快消失得无影无踪,灌木丛一阵摇晃。瑞奇似乎注意到了,他举起刚拿来的手枪,对着晃动的地方“啪啪啪啪”地连续开起火来,一边扣动着扳机一边喊道: “是什么?什么东西?” 我们俩都惊呆了。瑞奇最终未能一睹它的模样;而我也找不到合适的词语向他描述刚才看到的生物。手电光渐渐转暗,在四处无人的丛林里忽闪忽灭。然后我失去了知觉。迷迷糊糊中,我依稀听到瑞奇一边摇着我一边喊着:“雅各布,你这个家伙,嗨!艾德,你没事吧……” 第二章 爷爷去世以后的好几个月里,生活对我来说,每过一天都备受煎熬。我成了人们闲谈和议论的对象,只要是耳朵能及的范围,都是有关于我的闲言碎语。经常有一些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人找我,有的是因为好奇而想打听个究竟,有的是热心肠,想帮我分析原因。我不得不一次次地向人讲述那天的经过,任凭人们投来或是同情或是怀疑的目光。 在爸爸妈妈眼里,我成了易碎的“传家之宝”。为了不让我再受到刺激,他们甚至不敢像以前那样当着我的面吵架。 夜里,我经常从噩梦中尖叫着醒来。为了防止做噩梦的时候磕断牙,我不得不戴着护口器睡觉。但只要闭上眼,丛林里那张长满触须的嘴巴就出现在脑海里。我确信是它杀害了爷爷,而且它很快就会冲着我来。我经常产生错觉,走路时,我觉得它就躲在路边的树底下;停车时,我觉得它正猫在停车场上哪辆车的后面,或者隐藏在车库的背面。 我不敢再迈出家门一步,甚至连取报纸这样的事情也推给了家人。睡觉的时候,我裹着一堆毯子,躺在洗衣房地板上,因为洗衣房是唯一没有窗户的房间,而且可以从里面反锁。在家人为爷爷举行葬礼的那段日子里,我一直把自己关在里面,坐在干燥机上,抱着一台笔记本电脑,没日没夜地玩电脑游戏。 我陷入了难以自拔的自责,后悔当初没把爷爷的话当回事。包括我在内的所有人,都认为爷爷精神错乱,觉得他是胡言乱语。我终于体会到了他当时的感受,因为我现在面临着和他一样的处境。尽管我曾尽最大努力让人们觉得我讲的事情是真实合理的,但往往被他们当成疯子一样嘲笑。有一天下午,警察来了。我一五一十地向他讲述事发经过,并且描述了那个怪物的样子。他只是应付似的点头,并未作笔录。等我刚说完,他便转过头,问爸爸妈妈有没有送我去看医生。我只能无奈地告诉他有人找我,想找借口离开。 这时,爸爸妈妈终于发火了。这是几个星期以来他们第一次对我发火。我也毫不示弱,怒斥他们把爷爷当成累赘,爷爷一死,他们终于可以解脱了。我哭着说,我才是这个世界上真正关心爷爷的人。 警察和爸爸妈妈在外面嘀咕了一会儿,然后离开了。大约过了一个小时,他带来一个人。那人自我介绍说是警察局的素描师。他拿出一张白纸,我一边描述那个怪物,他一边画,不时停笔询问些细节。 “它长了几只眼睛?” “两只。” “大功告成!”他说。似乎恶魔对他来说是再平常不过的玩意儿,动几下画笔便可以勾勒出来。 我看了一眼他的作品。画纸上的那个东西,除了嘴里多了几条舌头以外,其他的地方和人类没有区别。我想他可能是为了抚慰我而故意画成这样吧,因为最后他甚至说要把草图留给我。 “可是,你们不需要存档吗?”我问。 他皱了皱眉,和同伴交换了一下眼色,然后说:“哦,当然需要。你看,我差一点给忘了。” 这对我而言,简直是一种侮辱。 即便是我唯一的好朋友——和我一起去过现场的瑞奇,也不相信我的话。他赌咒发誓说什么也没看见。那天借着我的手电光,他明明看得清清楚楚的啊,更何况还是他报的警。 我们都听到过狗吠,根据这一点,警察得出结论:爷爷是被野狗咬死的。几个星期之前,与“环形村庄”相邻的“世纪丛林”就发生过一起相同的事故,一个女人被一群动物咬死且分食,现场惨不忍睹,而且也是在晚上。 “正因为在晚上,所以谁能断定就是野狗所为呢?”我向瑞奇争辩着。瑞奇不停地摇头,嘀嘀咕咕地说着什么,大致意思是我需要去看精神病医生。 “精神病——你竟然用到这个词,”我说,“谢谢你,瑞奇。能有你这样‘同甘共苦’的朋友,我可真是太走运了!” 这场争辩发生在一天的下午,太阳正要落山。我们坐在我家的屋顶板上。瑞奇叼着烟,交叉双臂,蜷在椅子里,看起来像根弹簧。那张椅子贵得离奇,是爸爸妈妈到亚米希部落旅行的途中发现的。在我家,瑞奇总是显得有些不自在。但是那天下午,从他看我的眼神中,我知道这次让他感到不自在的,不是我家的富丽堂皇,而是我本人。 “不管你怎么想,反正我是有什么说什么。”他说,“如果你再跟别人说恶魔的事,就会有人把你强行带走。那时你可就成为名副其实的‘天才艾德’了。” “闭嘴!” 他扔掉烟头,向栏杆上吐了一口痰。 “难道你一边抽烟,一边还嚼着烟叶?”我厌恶地瞪着他。 “那你又是个什么东西?” “起码不像你一样是个十足的蠢蛋。” 瑞奇平时不怎么介意我和他开玩笑,但这句话还是超出了他的容忍度。他从椅子里钻出来,狠狠地推了我一把,我差点从屋顶上跌了下去。待我站稳冲他叫骂、让他滚蛋时,却发现他已经走了。 再次见到瑞奇,已经是几个月以后的事情了。原来所谓朋友,也不过如此。 后来,爸爸妈妈终于扛不住,还是把我交给了精神病医生。他叫戈兰,沉默寡言,有着橄榄色的皮肤。我丝毫没有反抗,因为我确实需要帮助。 我以为自己病情复杂,但戈兰医生对我进行诊断的进展快得令人难以置信。他面色沉着,不带任何表情,跟我说话的时候就像在进行催眠。我到他那里去了没几次,他的诊断结果就出来了。他认为,所谓怪物,是我在大脑受刺激的情况下产生的幻想——爷爷的去世让我过于悲伤,所以产生了幻觉。戈兰医生进一步解释说,爷爷讲过的故事在我头脑中形成了关于怪物的最初印象,而亲眼目睹爷爷死亡又让我遭受了前所未有的打击,因此,我才信以为真。 他用了一个专业术语来定义我的病情:应激反应过度。 “我一点也不觉得好玩儿。”妈妈说。戈兰医生的诊断让她总算松了口气。因为不管我得的是什么病,听起来都比“疯了”这个词让她觉得舒服一些。 尽管不再相信有恶魔,可我的身体并没有因此而好转,夜里还是噩梦不断,白天则焦躁不安,疑神疑鬼,甚至无法与人正常交往。爸爸妈妈不得不请了个家庭教师,我不用再走读了。最后,他们还让我退出了“小额援助”项目,因为修养身体是我当下唯一的“工作”。 很快,我决定连这个“工作”也不干了。因为在我的情况稍稍好转了一些之后,戈兰医生所做的事情就只剩下开药方了。 “还做噩梦?这种药就是专门对付它的。在校车上觉得心慌?这个应该有效。还是睡不着啊?把这个按时按量服下,保准你能入睡……”他说。 服药后,我很快发胖,反应变得迟钝;可是我精神上的痛苦并没有减轻,每晚只能睡三四个小时。 我开始向戈兰医生撒谎。尽管脸上天天挂着眼袋,尽管听到突然的响声还是会像受惊的猫一样跳起来,但我依旧尽量装出一副恢复得差不多的样子。我编造梦境,尽量把梦里的情景说得平淡、简单,和正常人所做的梦一样,比如梦见在牙科诊所,梦见自己飞起来了,梦见自己赤身裸体出现在学校里…… 他打断我,问道:“梦到怪物了吗?” 我耸耸肩说:“连根毛都没见着。可能我已经痊愈了,是吧?” 戈兰医生敲了几下笔,然后开始写下些什么。“希望你不是只拣我喜欢听的说。”他说。 “当然不是了。”我一边回答他,一边注视着诊室墙上挂着的各种证书。这些证书足以证明他在心理学各个分支领域的专业程度,包括如何判断一个十几岁的应激反应过度者是否在撒谎。 “你说点实话吧,”他放下笔说,“你是不是想告诉我,这个星期你一次都没梦到它?” 这样的话显得十分蹩脚。为了不被他戳穿,我只能承认。 我回答说:“也不是,好像梦见过一回。” 真实的情况是,就诊前的那个星期的每天晚上我都会做梦,每次都梦见大致相同的场景:薄暮时分,窗外琥珀色的光线正在渐渐隐去。我蜷缩在爷爷卧室的一个角落,举着一把粉色的儿童玩具手枪,枪口正对房门。在床的位置,一台自动售卖机若隐若现。自动售卖机里摆放的,不是糖果,而是一列列锋利的战术刀和穿甲手枪。爷爷穿一身英国军装,正在往投币口塞钞票,但要塞进去很多张钞票机器才会吐出一把枪,而我们的时间已经所剩不多了。 最后,总算有一只点四五口径的手枪在柜子里旋转着快要出来,却被卡在出口。爷爷一边用依地语大骂,一边对着机器踢几下。不得已,他只好跪在地上,把胳膊伸到机器里,想要把手枪拽出来,没想到胳膊也被卡住了。 就在这个时候,我看见了它们。它们长长的黑触须在窗户玻璃上扭动爬行着,正在寻找进屋的入口。我把玩具手枪对准它们,扣动了扳机,但无济于事。爷爷疯了似的咆哮着: “去找那只鸟,还有圆圈。雅各布,你听到了吗?你这该死的蠢货……” 随着“啪”的一声,窗户被打碎了,玻璃碴撒了一地。紧接着它们钻进来了,一个个伸着长长的黑触须向我们扑来…… 梦到这里,我哭着醒来了,心跳时快时慢,胃里发出一阵阵痉挛。 关于梦境的内容,我向戈兰医生讲了不下百遍,但他不嫌麻烦,每次都要让我重新描述。他似乎在对我的潜意识进行交叉质证,希望能找到之前没发现的线索。 “在梦里,你爷爷说了什么没有?”他问。 “每次他都说同样的话,”我说,“都是鸟、圆圈和老人墓。” “这是他临终时说过的吧?” 我点点头。 戈兰医生五指并拢,托着下巴,摆出一个精神科医生的标准姿势。“你觉得这些事物隐藏着什么含义?” “这能有什么意义啊!” “尽管你这么回答我,但我知道这肯定不是你的本意。”他说。我多么希望自己一点也不在意爷爷临终前说的那几句话啊,可我做不到。它们和夜夜不断的噩梦一起折磨着我,快要把我吞噬了。我宁愿爷爷把这些告诉了别人,甚至心里有点责怪他——为什么非要让我知道呢。 但戈兰医生坚信,如果能弄清这几句话的真实含义,我就不会再受噩梦的折磨。于是我开始围绕着那几个单词冥思苦想起来。 波特曼爷爷临终前说的话,有一些的含义是明确的,比如那个小岛。他童年有过被恶魔追杀的经历,逃到岛上才侥幸活命;现在他担心恶魔来找我,因此理所当然地说那是唯一能让我免受恶魔伤害的地方。 爷爷临终前说的第二句话是:“我应该早就告诉你的……”我想他可能干了一件什么大事,但来不及告诉我。他一定会留下蛛丝马迹,让我可以顺藤摸瓜地找到知道这个秘密的人。这应该就是“圆圈”、“老人墓”和“爱默生”这几个词的真实用意。 有一阵子,我以为所谓“圆圈”可能是“环形村庄”里的一条街,因为“环形村庄”就是由一条条环形的胡同组成的。而“爱默生”,是一个人的名字,他很可能是一个和爷爷保持书信联系的老人;没准他就生活在“环形村庄”的某条胡同里,而且房子旁边有块墓地;他还保留着爷爷的一封信,信上的落款日期是1940年9月3日;而只有这封信能解开爷爷的秘密,因此我一定要找到它。 我知道这样的解释听起来有点疯狂,但没想到更疯狂的事情还在后面。 我在互联网上搜索“环形村庄+爱默生”,但没有任何结果。于是我直接前往“环形村庄”社区中心。一群耄耋老人正在那里玩儿推圆盘游戏,一边玩游戏一边讨论谁谁谁近来做过什么手术。我问他们墓地在哪儿、有没有人认识一个叫爱默生的。他们奇怪地看着我,好像我多长了一个脑袋似的。原来,“环形村庄”根本就没有墓地,没有一个叫爱默生的人,也没有用“圆圈”二字命名的地方,比如“圆圈路”、“圆圈大道”等等。总之我的设想彻底落空。 戈兰医生鼓励我继续展开联想。他建议我调查一下拉尔夫蚖瓦尔多蚖爱默生。这个名叫爱默生的人曾经是一位著名诗人。 戈兰医生说:“他写过很多信,没准你爷爷所指的就是他。” 戈兰医生的一番话又让我看到了一线希望。但这次我决定甩掉他。于是,在一天的下午,我缠着爸爸,让他顺便把我捎到了图书馆。 在图书馆,我很快查明,诗人拉尔夫蚖瓦尔多蚖爱默生确实写过很多信,而且都已结集出版。但几分钟之后我就被自己的愚蠢逗乐了。首先,拉尔夫蚖瓦尔多蚖爱默生出生和死亡的年份都在十九世纪之内,因此他不可能收到一封落款日期是1940年9月3日的来信;其次,他的诗歌充满神秘的气氛,而我爷爷并不是一个痴迷于诗歌的爱好者,不大可能对他的诗感兴趣。 我发现爱默生的作品还能起到催眠的作用。那天下午,我在图书馆抱着他的散文集,埋头看那篇《自信》,看着看着就睡着了,还流了哈喇子,而且,那天下午,我再次梦到那台自动售卖机,这已经是一星期之内第六次做同一个梦了…… 我从噩梦中惊叫着醒来,然后被管理员从图书馆里赶了出来,心里不由得再次诅咒戈兰和他那套该死的愚蠢理论。 几天后,我们做了最后一件后来被证明是毫无意义的事情。 我们家族一致通过,决定卖掉爷爷在“环形村庄”的房子。为了能卖个好价钱,在有意向的买主前来看房子之前,先得把房子的里里外外收拾干净。戈兰医生认为,根据“暴露疗法”的相关理论,如果让我再次直接面对爷爷去世的场面,或者看看和爷爷在世时有关的生活场景,也许能够使我突然痊愈。爸爸听取了他的建议,让我跟着他和苏西阿姨一起去打扫爷爷的房子。 爷爷出事之后,警察就在他住所旁的灌木上安装了监控录像仪;门廊上,纱布已经被撕成碎条,在风中轻轻飘动;在路边,租来的大垃圾箱正准备随时将爷爷的遗物收纳、运走。 爸爸把我拉到一边,问我心情怎么样,有没有觉得不舒服。奇怪的是,看到眼前的这一切,我并未感到恐惧害怕,只是心中生起无尽的悲凉和感伤。 事实证明,看到和爷爷有关的物品,我并没有像他们担心的那样被吓得口吐白沫、疯癫发狂。爸爸和苏西阿姨总算松了口气。于是我们开始干活。 我们狠下心来,拿着垃圾袋,把屋子里所有的东西全部打包收起,书架、柜子、过道都被清理一空,甚至连家具下面积攒了几年的灰尘也没能幸免。我们整理出来的包包和袋子堆成了一座座小山。不得不说,爸爸和苏西阿姨都不是什么重感情的人。爷爷的物品,除了一小部分要留下来,大部分将被他们装进门外那个庞然大物,垃圾场才是它们最终的归宿。 爷爷生前收集的《国家地理》杂志,码在一起足足有八英尺高了。曾几何时,我一边看这些杂志,一边想象着自己在日内瓦和一帮人打泥仗的情景;曾几何时,我幻想着自己在佛国不丹的悬崖峭壁上,发现了远古时期的城堡……这些杂志,曾给我带来多少欢乐和美好的憧憬! 我央求爸爸和阿姨把这些杂志留给我,却被无情地拒绝。 我想要爷爷生前那些老旧的保龄球衫,爸爸说:“这几件衬衫式样太滑稽了,有什么好留下的。” 我想要那台手风琴和78s乐队的专辑唱片,爸爸说:“有人已经答应要出高价买下了。” 我说:“那就把那个装枪支的柜子留给我吧。”因为那是爷爷生前最重要的宝贝。 爸爸说:“你还是个孩子,不是吗?希望你只是说着玩儿的。” “爸爸,你越来越没心没肺了!”我说。 意识到我们父子之间的冲突一触即发,苏西阿姨悄悄走开。 “我只不过是现实了点。换成是别人也会这么做的,雅各布。” “是吗?那你将来死了怎么办呢?我是不是也可以把你写的那些手稿点火一烧了事?” 爸爸终于脸红了。其实我不应该那么说,在这个场合提及他那些未完成的书稿,对他来说是一次恶意伤害,还有些不吉利。 爸爸并没冲我发火。他平静地说:“今天带你来,是因为觉得你已经成熟了。没想到你这么没有承受力。看来是我错了。” “你真的错了。你以为把爷爷的东西扔掉就能让我把他忘得一干二净,那怎么可能呢?” 爸爸甩甩手,不耐烦地说:“你这屁大点儿的小孩懂什么?不跟你争了。想要的话你就拿走吧,最好都拿去!” 他一边把一蚖发黄的旧报纸扔向我脚边,一边吼道:“这是肯尼迪遇刺那些年的报纸,全在这儿,都装到你的框子里去吧!” 我把报纸踢到一边,径直走了出去,砰的一声关上门,来到客厅,等着他向我道歉。但没过多久,里面就传来碎纸机的轰鸣声,我知道永远等不到他的道歉了。我生气地跺着脚,走进卧室,把自己反锁在里面。 卧室里散发着一股霉味,还夹杂着鞋油和淡淡的古龙香水味儿。我靠墙站着,环视四周,突然发现在房门和床之间的地毯上,有一条缝隙。沿着那条缝隙,借着从窗户射进来的微弱阳光,我看到床罩底下露出了一个盒子的一角。我走上前去,跪在地上把盒子从床罩底下拉了出来。那是一个已经打开的旧烟盒,上面布满了灰尘。似乎爷爷就是为了让我看到,才故意打开了放在那里。 烟盒里面,是我再熟悉不过东西——那些照片,那些关于隐形男孩、会飞的女孩、瘦骨嶙峋的大力士、后脑勺多长了一个嘴巴的男人的照片。他们表情冷淡,看上去比我记忆中的更小,这可能是我长大了的缘故。但是,事到如今,在已近成年的我看来,那些照片的伪造痕迹显而易见,甚至我自己都感到惊奇。难道不是吗?只要采用一点遮蔽和打光的技术手段,就可以让那个男孩的脑袋隐去不见;那个瘦弱的男孩手上举着的可能根本就不是什么石头,而是一大块塑料或者泡沫。而我之所以对爷爷所说的故事信以为真,是因为这些细节对于当时只有六岁的我来说实在太难以察觉了;更何况我一直在自我暗示那些故事都是真的呢。 盒子里还有几张照片,是爷爷从没让我看的,总共五张。开始我还想不通他为什么不给我看,拿近一瞧才明白。这几张照片的造假技术,简单得连几岁的小孩都能识破,怪不得爷爷不好意思拿出来。其中有一张,上面是一个装在玻璃瓶里的小姑娘。其实,根本不需要把小姑娘放到瓶子里,只需采取双面曝光技术,就可以拍到这样的照片。还有一张,上面有一个大人,旁边有个婴儿漂浮在空中。我想,那扇黑色的门后面一定隐藏着什么东西,能把这个婴儿托起来,或者是悬挂起来。第三张照片上是只狗,一眼就能看出它那颗男孩的脑袋是画出来的,而且画得很粗糙。如果说这三张还不够怪异,那么最后两张照片的灵感则直接来源于鬼才导演大卫蚖林奇的电影:其中一张,是一个女孩正在做柔术表演,她的上身完全翻转过来,脑袋伸到屁股底下面向观众,从表情可以看出,这个动作让她有点难受;最后一张,是一对畸形双胞胎,他们的怪异造型我好像在哪个地方见过。尽管爷爷给我讲过恶魔的故事,但他明白,任何一个几岁大的孩子看到这两张照片,晚上都会做噩梦的。 跪在布满灰尘的地板上,翻看着照片,我终于想明白了。爷爷曾经讲过的那些故事,包括那些会魔法的儿童以及恶魔等,都不是真的。真相很清楚地摆在眼前:他临终前说那些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选择那么离奇的死亡方式,都是在跟我们这些还要活下去的耍花样。一直以来,爸爸和妈妈对他都疏于照顾,因此,他想方设法要让我幻觉不断、噩梦连连,让我来折磨爸爸妈妈,给他们一点惩罚。 我关上烟盒,将它拿到客厅。爸爸和苏西阿姨正在清理抽屉。抽屉里装着一本本票据,夹得很整齐,但从未使用过。这些票据都被扔到了垃圾袋里。 我把烟盒给了爸爸。至于里面装的是什么,他们连问都没问。 “就这样结束了?”戈兰医生问我,“难道爷爷的死对你来说已经无所谓了吗?” 我躺在沙发上,一动不动地看着墙角的鱼缸。那些金黄色的囚徒正懒洋洋地在里面转着圈儿地游来游去。看着它们,我想起了自己。和它们相比,我又何尝是自由之身呢? “除非你有更好的想法,”我说,“能更好地解释这些蹊跷的事,否则……” “否则怎样?” “否则,我们所做的一切努力都是在浪费时间。” 他叹了口气,捏了一下鼻梁,好像在说我让他很头疼。 “你爷爷最后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并不是我想知道的,”他说,“是你认为要紧我才去研究的。” “你那些心理学术语,都是骗人的、胡说八道的。”我和他吵了起来,“并不是我认为那些话重要,而是它们本来就重要!不过我想,永远也不可能搞明白了。谁会把这个当回事呢?你不就是只知道给我开药、收钱吗?!” 我以为他会被我气得发疯,并和我争论一番。但他并没有发怒。和往常一样,他毫无表情地坐在椅子上,用钢笔敲着扶手。过了一会儿,他说:“看样子你是准备放弃了。我很失望。但你这样虎头蛇尾的做法,我一点也不感到奇怪。” “这刚好说明,你一点也不了解我。”我回答道。 这个周末即将迎来我的十六岁生日。爸爸妈妈打算为我张罗一场生日宴,但我从没像现在这样不在状态,好像此事和我一点关系也没有。他们不停地唠叨,要么说准备得不充分,要么说他们的想法平淡乏味、没有创意。我要求他们取消今年的生日宴,别的不说,主要是因为我实在想不出能邀请到谁。爸爸妈妈却说担心我与世隔绝的时间太长,还牵强地说融入社会也是治疗精神疾病的方法,我则反诘说:“电击也是一种疗法啊!你们怎么不对我施展电击呢?” 妈妈从不放过任何一个聚会的机会。曾经有一次,她邀来一堆朋友,只为给家里养的那只澳洲鹦鹉庆祝生日。我知道她是想借机炫耀我们家的富有。每一次,她都举着酒杯,带领宾客从一个房间游走到另一个房间,向她们介绍家里的名贵家具和高档设计,告诉她们那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是多么来之不易。她曾不止一次地向朋友介绍说:“这几个烛台,可是花了好几个月从意大利淘来的。” 那天下午,戈兰医生那可怕的治疗暂且告一段落。 我跟在爸爸后面走进客厅。客厅里一片漆黑。爸爸低声对我说:“今天是你的生日,我们却什么都没计划,抱歉啊!不过这没什么,还有明年呢!” 我正要说“没事,我本来就不想过生日”时,灯突然亮了,丝带、气球在客厅里飘了起来。我发现家里来了好多客人,包括几个我从未说过话的叔叔阿姨和表兄妹。一定是妈妈连哄带骗把他们召集来的。我还看到了正在酒杯附近徘徊的瑞奇,他身穿一件破了几个洞的皮夹克,在那个场合显得非常不合时宜。我不得不装出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挨个接受客人的祝福。这些过场结束后,妈妈搂着我,轻声问道:“怎么样宝贝,还满意吧?”“我很累。”我跟妈妈说,我感到厌烦,想去玩一会儿游戏,然后上床看着电视入睡。“那接下来我们该做些什么呢?总不能这就让他们回去吧。”妈妈试探地问。我说:“剩下的事你去安排吧。”妈妈冲我笑了,似乎很感谢我这么说。“谁想看我新近添置的宝贝?”她哼着小曲喊道。不一会儿,她便带领着一群亲戚开始上楼,因为过于高兴,她不小心把酒洒在了衣服上。 我和瑞奇从客厅两端彼此点了一下头,仿佛一切尽在不言中。自从那天他差点把我从屋顶推下来之后,我们就再也没说过一句话。但我们都认识到,拥有友爱的感觉对一个人是多么重要,即便这种感觉只是我们造作出来的幻想。 我正想过去和瑞奇说话,罗比叔叔对我使了个眼色,把我叫到一边。他人高马大,胸肌发达。与此相应,他开的车和住的房子都必须比别人的更大更宽敞,这样他动作起来才觉得不受拘束。他最喜欢的食物是鹅肝和汉堡,我知道总有一天他会被心脏疾病击倒,到那时候,我那几个吸毒成瘾的堂兄妹和柔弱内向的婶婶将不得不打理家里的生意。他和莱斯叔叔一起主持着一个小额援助项目。他俩经常围在一群家庭主妇们中间,和她们一起商量和讨论着什么,我知道他们不过是在奉承那些主妇们做的鳄梨酱是多么美味,但他们围在一起窃窃私语的场面,总让人觉得他们正在策划着一场见不得人的阴谋。 “你妈妈告诉我,说爷爷的事还在困扰着你。”他说。 又来了。 “应激反应过度。” “什么?” “我得了这种病。反正医生是这么说的。” “那好吧。这个病听起来也没那么可怕。”他挥了一下手,似乎要驱走我们之间的不快。“不过,我和你妈妈都在考虑一件事。今年夏天你来坦帕吧。你可以看看家族的生意是怎么运作的。如果你不喜欢去店里,就在总部待几天,学习学习。你觉得怎么样?”说到这里他大笑起来,我不由自主地后退几步。他接着说:“你还可以待在家里,我带你去钓鱼,赶上周末,还可以叫上你的哥哥姐姐。”接下来,他花了足足五分钟的时间来讲他新买的游艇是如何豪华舒适,还不时加入一些色情的细节,好像冲着这些,我就会跟他去坎帕。说完他咧着嘴,要和我握手。 “怎么样?要不你考虑一下?”他说。 我知道自己是没法拒绝这个安排了。这个夏天,我宁可去西伯利亚的劳教所,也不愿意和他还有我那几个从小被惯坏了的堂兄妹们待在一起。至于去小额援助项目总部工作,那是我毕业后无法逃避的命运。但是在把自己关进家族企业的牢笼之前,我希望能多几个自由的暑假,能正常、顺利地读完大学。 我犹豫了一会儿,盘算着怎样才能脱身。我说:“还不确定医生对这事会怎么看呢。不知道他会不会同意这个看上去不错的主意。” 听我这么说,他那浓密的眉毛紧紧地锁到了一块儿。他装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一边点头一边说:“哦,是啊,当然了。我们就走一步看一步吧,你觉得怎么样啊,老兄?” 说完,没等我回答,他就转身离开了。为了不让自己太难堪,他在客厅里四处张望,装出一副正在找人的样子。 妈妈向众人宣布,打开礼物的时间到了。每次她都坚持由我亲自打开生日礼物,这对我而言却成了一个问题,因为我撒谎的技术实在是太蹩脚了。亲戚朋友们送来的礼物各式各样,有圣诞乡村音乐cd,还有《田野和溪流》杂志的续订单——这是我比较喜欢的杂志之一,莱斯叔叔甚至因此而认定我是个户外运动爱好者;至于内向安静的我为什么会酷爱户外运动,这个问题让他困惑了很多年。 我逐一打开盒子,向来宾们展示礼物。我不得不装出一副感激的样子,对每一份礼物都表现出惊奇或欢喜,对每一个送礼的人都致以由衷的感谢。最后,堆成小山的礼品差不多都被我打开了,还剩三份,它们摆在咖啡桌上。 我伸手拿起其中最小的那个,打开后发现,里面是一把车钥匙。爸爸妈妈新买了一辆车,因此决定把那辆才开了四年的豪华轿车送给我。这是我人生中的第一辆车,所有人都欢呼起来。但我的脸“唰”地一下子红了。这是一份奢侈的大礼,但在瑞奇看来,我更像是在炫耀。他那辆古董级的维多利亚皇冠,是从垃圾场买来的,所花的钱,还不够我十二岁时一个月的零花。爸爸妈妈好像有意培养我对金钱的喜好和欲望,但我总是让他们失望。也许有人会说,我是含着金汤勺出生的,所以才会自称对钱不在乎,就让他们说去吧。 第二份礼物是一个数码相机。为了这个相机,去年我把爸爸妈妈纠缠了一个暑假。“喔!”我拿在手里掂量着它的重量说,“它真是棒极了!” “我正在构思一本关于鸟类的书,”爸爸说,“我想你可以帮我拍一些照片。” “一本新书!”妈妈惊叫了起来,“这是个很了不起的想法,弗兰克。但是,你之前写的那本书,现在怎么样了?”很显然,妈妈多喝了几杯。 “还在修改。”爸爸说。“哦,我知道了。”罗比叔叔说。我听得出来,他的语气略带嘲讽。 “好了!”我大声说道。我拿起第三份礼物说:“这是苏西阿姨送的。” 我慢慢打开外包装,这时苏西阿姨说话了。她说:“实际上,这是爷爷送给你的。” 我刚打开一半,听到她的话就停下了。客厅里一下子变得静悄悄的,大家似乎屏住呼吸,纷纷看着苏西阿姨,像是责怪她不该在这个场合提起爷爷。在他们看来,爷爷的名字已经可以跟恶魔画上等号。爸爸紧张地咬住牙,已经喝醉的妈妈则若无其事地继续和别人碰杯。 “打开看看,也许你能发现点什么。”苏西阿姨说。 我撕掉剩下的外包装。这是一本已被翻烂了的精装书,封皮已经不见了。封面上赫然印着:《拉尔夫蚖瓦尔多蚖爱默生作品集》。 我凝视着这本书,从头到尾扫了一遍封面,激动得双手发抖——到底它是怎样来到我身边的呢。我想到了戈兰医生。只有他知道爷爷临终的遗言,而且他曾在几个不同的场合说过,除非我以吞下drano(注:一种以氢氧化钠为主要成分的洗涤液)或者从坦帕湾的阳光高架桥跳下相威胁,否则我们讨论过的所有疗法都会秘密进行——包括所谓“暴露疗法”。 我看着苏西阿姨,打算问她书是从哪儿来的,但激动和紧张让我一时无法开口。她好像知道我的意思,轻轻笑了一下,说:“这是在清理房子的时候发现的。爷爷把它放在桌子的抽屉里,第一页上还写了你的名字。我想他是要给你的。” 上帝啊,你可一定要保佑苏西阿姨,我心里说。 “太巧了。我还不知道,原来爷爷也爱读书呢,”妈妈插话了,她试图缓解一下气氛,“这份礼物真是别出心裁!” “是啊!”爸爸说,“谢谢你,苏西。” 我翻开第一页。没错,扉页上确实有爷爷的笔迹,我甚至可以想象出他颤颤巍巍写字的情景。 扉页文字: 《拉尔夫·瓦尔多·爱默生选集》 编辑、作序:克利夫顿·德雷尔博士 纽约圣歌出版社出版 波特曼爷爷的寄语: 至雅各布·麦哲伦·波特曼以及他即将开始的探索之旅—— 我担心自己会当众哭出来,站起来准备离开。这时,书页里夹着的一样东西掉了出来,落在地上。 我弯腰把它拾起。是一封信。 “爱默生”、“那封信”。我想起了爷爷临终前所说的话。 我的脸“刷”地一下白了。 “雅各布,发生什么事了?”妈妈低声问我。看到我脸色苍白,人们都好奇地睁大眼睛。 “我觉得有点不舒服,”我一边站起来一边捂住肚子,装做肚子疼,“我想可能是吃坏肚子了。”说完,我向大家道歉,紧紧地攥着那本《爱默生作品集》和爷爷留下的信,飞快地跑到自己的房间。妈妈紧跟在我身后,但被我关在了门外,任凭她怎么敲门,我都没心情理会她。我在床上坐下来,双手颤抖着打开那封信。 信里这样写道: 亲爱的艾贝: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相信你一定没事,而且身体健康。很遗憾,已经很长时间没有你的消息了。当然,我并不想责备你,只想让你知道,我们还经常想起你、说到你,并为你祈祷——我们勇敢、英俊的艾贝! 关于你在美国奋斗生活的经历,我们只能想象,因此我希望你能写封信,告诉我们这么多年你是怎么过来的。至于岛上的生活,还是以前那个样子,因为在这里,时间早已停止了。但这正是我们所喜欢的。 不知道经过这么多年后,我们还能不能认出你,但我相信你一定能认出我们的。当年的那些伙伴,现在还留在这里的,只剩为数不多的几个了。你能给我寄一张你的近照吗?这样我们可以看看你现在的样子。我也给你附上一张我的照片,这是很久以前拍摄的——虽然照片上的我看起来和昨天没什么两样。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张照片还是你拍摄的呢!还记得我们一起四处闲逛的时光吗? 请尽快回信,另外别忘了注意安全——这是无须多言的。 阿尔玛·费伊·佩里格林女士 正如来信者所承诺的那样,信封里还夹带着一张照片。 我注视着照片上的人,脑子立即飞速运转起来。莫非爷爷让我找的,不是他和诗人爱默生之间的来信,而是这封夹在《爱默生作品集》里的信? 我仔细看了一下信封。照片上没有寄信人地址,但邮戳上清清楚楚地印着: cairnholm is.,cymru,uk “cymru,uk”,尽管爷爷从未提过这个地名——因为对于他来说,那个地方只有一个名字,就是“小岛”——但我小的时候看过地图,知道“cymru”指的正是英国威尔士。毋庸置疑,爷爷生活过的那个小岛,就是邮戳上的“凯恩霍尔姆岛”——那个能保护他免受恶魔伤害的地方。 与此同时,我心中产生了一连串的疑问。首先可以确定的是,照片上那个女人就是岛上照顾爷爷和那些孩子们的家长。但我记得,爷爷曾说过,他们都是被一个“嘴巴里叼着一支烟”的鸟照看着的。照片上这个女人确实叼着一只烟斗,而且她名叫佩里格林(peregrine意思是“隼”,也是一种鸟的名称)。当年我以为真的是由一只鸟照顾着爷爷和那些孩子们,但现在不难猜到,“那只鸟”可能是孩子们对佩里格林女士的别称。但是,为什么爷爷从未让我看过这张照片呢? 爷爷临终前所说的话,第一次具有了某种真正的含义。他希望我能去岛上找到“那只鸟”,也就是佩里格林女士——那个把他们从纳粹的魔掌中救出来的人。如果说这个世界上还有人知道爷爷童年的秘密,那一定非她莫属。但我看了看邮戳,发现这封信是十五年前寄出的。她现在还活着吗?我计算了一下,如果她从1939年开始管理这个孤儿院,那一年她刚好二十五岁的话,那么,到今年她应该是九十六岁了。当然,她有可能还活着,因为在恩格尔伍德,还有比她年纪更大的老人,他们完全能够自理,甚至可以开车。然而,即便是佩里格林女士已经去世,在凯恩霍尔姆岛上,肯定还能找到其他人,因为她曾在信中写到,“还有为数不多的几个人留在了岛上”,这“几个人”里面一定有人知道爷爷的秘密。 事情发展至此,有一点已经非常清晰:我必须亲自到岛上去一趟。不仅因为我曾答应过他要一探究竟,更重要的是不管爷爷少年时期的生活是平淡乏味,还是怪诞离奇,能够知道他当年生活的真相,这本身就是一件让我觉得极为欣慰的事情。我希望爷爷的所谓“秘密”,那些他“应该早就告诉我”的事情,是平平常常的;希望他所讲的那些故事都是杜撰;希望他当年只是一个普通的孩子;希望所谓的恶魔不过是他故意用来吓我玩的……这样我就可以彻底从噩梦中解脱出来。我一定要去那儿,要亲眼目睹、亲耳听到别人这么对我说。 你一定可以想到,要说服爸爸妈妈,让他们答应我今年暑假去威尔士海边的一个小岛待上几天,但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尤其是妈妈,她罗列了一大堆反对的理由。首先是机会成本,如果去了威尔士,我就不能和罗比叔叔一起去坎帕,等于失去了一次了解和学习家族企业如何运营的机会;其次,爸爸妈妈对我的旅行都不感兴趣,这意味着没有人能陪我,而我一个人独自去那么缥缈遥远的地方,又是他们所不允许的。他们希望能被我说服,但我实在找不到能有力反驳他们的理由。对于他们来说,我要去威尔士的真实理由,只会让他们觉得我变得更加疯狂、更加不可救药,所以我不能让他们知道波特曼爷爷临终前所说的话以及那封信还有信中的照片。 因为爷爷曾在威尔士生活过,所以我说想去那里了解家族的历史,但这不足以成为他们支持我的理由。于是我一次又一次地缠着他们说:“查德克蚖雷默和乔希蚖贝尔都要去欧洲,为什么我就不能去呢?”但他们简直就是铁石心肠。最后,我只能使用激将法了。我说:“你们是没钱吧?但是看起来不像啊!”虽然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可他们依然不为所动。 后来发生了几件事情,使我去威尔士这件事有了转机。首先是罗比叔叔在和我一起过暑假这件事上改变了主意,谁愿意和一个疯子住在一起呢?这样,我的行程便有了一线希望;其次,爸爸专门研究了一下凯恩霍尔姆岛,发现那是一个珍稀鸟类的栖息地,有一种鸟,地球上全部数量的一半都生活在那里。他又开始兴致勃勃地谈论起新书计划来,我便装出很感兴趣的样子,鼓励他一定要把新书写出来。 但在这件事情上起决定性作用的还是戈兰医生。听了我的计划后,他不假思索地表示同意,并劝说爸爸妈妈一定要让我去威尔士,甚至连我自己都对此感到惊奇。 “这事对他很有必要,”在一次看病结束后,他对妈妈说,“那个地方被爷爷描述成了一个神秘的地方,他亲自去一趟,可以揭开那层面纱。他会发现,那里和地球上任何地方都一样,很平常,没有什么神奇之处,这样,爷爷讲的那些稀奇古怪的事就不会继续影响他了。以真相打败幻想,是非常有效的治疗方法。” “但是我认为他已经不再相信那些事了。”妈妈说,一边转向我问道,“是吧,雅各布?” “是啊!”我说。我得让妈妈相信我。 “在意识中他确实已经不信了。”戈兰医生说,“但是,在他的潜意识中,那些噩梦和焦虑还在困扰着他。” “你真的认为去那儿一趟对他有帮助吗?”妈妈眯起眼睛看着戈兰医生,准备听他说出简单质朴的真话。每当面临着我应该做什么或者不应该做什么的问题时,戈兰医生的话总是爸妈唯一参考的准则。 “是的。” 事情就这么定下来了。 作出决定后,事情的进展快得令人惊讶,买机票、确定行程、制定计划、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时间定在6月,行程总共三个星期,爸爸和我两个人去。我觉得三个星期有点太长了,但爸爸坚持说最少需要这么多天,因为需要对岛上的鸟儿进行一番彻底的研究。我原以为妈妈会反对,因为那可是整整三个星期啊!但是,我发现随着我们起程的日期一天天临近,她看上去反倒越来越兴奋了,她经常叫道:“我的两个男人就要开始一次伟大的冒险了!” 我以为从妈妈身上看到了那种久违了的热情和容易感动的性格特征,但是,一段不经意间听到的对话让我恍然大悟。那天下午,妈妈在电话里对她的朋友说,总算有三周的时间可以回归以前的生活,暂时不用再为两个大孩子操心,她觉得轻松多了。 “我爱你妈妈,”我在心里说。那一刻我想说尽一切可能想到的话来伤害和挖苦她,但她并没有看到我,而我也只能在心里发泄一下。我当然爱她了,因为爱自己的母亲是天经地义的事。但我对她的爱,并不是在大街上一遇见她便会很高兴的那种。当然了,我也不可能在大街上碰到她,因为在她看来,只有穷人才会步行上街。 一个学期结束了,离起程前往威尔士还有三个星期。在这三个星期里,我想先弄清楚佩里格林女士是否还活着,如果她还活着,最起码我可以提前给她打个电话,通知她我们即将到访。但是互联网上搜索不到关于她的任何信息,于是我开始搜索和凯恩霍尔姆岛有关的电话号码。我很快发现,那里没有私人电话,整个凯恩霍尔姆岛,只有一个电话与外界保持着联系。 我拨通了号码。电话一段先是传出一阵嘶嘶和咔嚓声,停了一会儿,又是嘶嘶和咔嚓声,这样持续了足足有一分钟,我甚至可以想象出电话两端的遥远距离。最后我终于听到了欧洲电话所特有的铃声——“哇……噗,哇……噗”,接着一个男人兴奋地拿起了话筒。 “尿坑!”他咆哮道。他身后传来嘈杂的喧哗声,就像大学联谊会上最为喧闹和混乱的场景,让人感到刺耳和不舒服。我想表明自己的身份,但他一定听不清楚我说的是什么。 “尿坑!”他再喊了一次,然后问道:“请问是哪位?”但没等我回答,就听到他把话筒拿在一边,转头冲着某个人喊道:“我说了让你闭嘴!你这个蠢蛋!我在……” 就在这时候,电话挂断了。我拿着话筒,脑子里一片空白,过了好几分钟才想起要挂上。我不会厌烦再打过去一次,但是,如果凯恩霍尔姆岛上唯一的电话连接的是一个住着一群坏蛋和疯子的名叫“尿坑”的所在,那么这个岛又将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呢?难道,我的第一次欧洲之旅,只为了躲避一群醉鬼和看鸟儿怎么在海边岩石上拉屎?也许是这样。但是,为了最终揭开爷爷所讲的那些神秘故事,为了回归一个正常人的生活,做什么都是值得的。 第三章 我们乘坐的渡船航行在一片大雾弥漫的海面上。当船长宣布快要到达目的地时,我还以为他在开玩笑,因为从甲板上望去,四周都是一望无际的灰色雾霭,我们要寻找的岛屿连个影子也没有。我抓住栏杆,注视着碧绿的海水,隐约可以看见鱼儿在游动,我想,过一会儿,它们就可以分享我的早餐了。爸爸则在一旁不停地发抖。虽然还是夏季六月,但空气又冷又湿,而他只穿了一件衬衣。 我们已经在路上连续奔波了三十六个小时,乘坐了三架飞机,中途两次转机;下飞机后改乘火车,因为疲倦,我们不得不在车站轮流打盹;下了火车,又在海面上劈风斩浪,已经记不清楚航行了几个小时。我们已经筋疲力尽,胃里正在翻江倒海。但愿这一路的辛苦能够有所回报。突然,爸爸叫了起来:“看!”我寻声抬头,只见在茫茫的雾霭中,一座高大的岩石山傲然耸立在眼前。 这就是令爷爷魂牵梦绕的那个小岛吗?它漂浮在海上,暗淡无光,在海雾中若隐若现,上百万只鸟儿在上空鸣叫盘旋。看上去,它似乎来自远古时期,就像传说中巨人建造的堡垒。我抬起头,前方一片陡峭的悬崖,顶端消失在一片片鬼魅的云雾之中。我知道,有关这个地方的神奇传说并不都是无稽之谈。 我的胃里不再翻腾了。爸爸高兴得像个过圣诞节的孩子,在甲板上手舞足蹈。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在我们头上飞来飞去的海鸟,眼闪现着兴奋的光芒。 “雅各布,你看!”他指着上空的一群鸟儿叫道:“马恩岛海鸥!” 快接近悬崖时,我注意到水下不时出现一些奇形怪状的轮廓。我靠在栏杆上往下张望,一个船员刚好经过,他问我:“你从没见过沉船的遗骸吧,嗯?” 我转过头问他:“是吗?” “每次经过这里,水手们都心惊胆颤。老船长之间流传着这么一句话——无论白天和黑夜,哈特兰角和凯恩霍尔姆海湾都是水手的葬身之地!” 就在这时,我们乘坐的渡船旁经一具失事船只的残骸。它离水面很近,轮廓清晰可见,身上长满绿色的苔藓和海藻,看上去就像躺在一个浅墓中的僵尸,随时准备复活。 “看到了吗?”他指着残骸说,“这是二战期间被德国潜艇击沉的。” “这附近也有潜艇吗?” “到处都是。整个爱尔兰海布满了德国人的潜艇。如果下水打捞,你能捞起半个海军部队的残骸。都是被德国人的潜艇击沉的。”说完,他大笑着走开。 我在甲板上沿着和渡船前进相反的方向一阵小跑,想把这具阴森的残骸看得更仔细些,但它很快被我们抛在了后面。 小岛越来越近了。陡峭的悬崖一点点逼近我们,我琢磨着是不是需要使用登山用具才能登陆。我们绕过一小片水中凸起的陆地,向一个由岩石构成的半月状港湾驶去。远远地望去,港湾里漂着五颜六色的渔船,再远一点的地方,是一片圆形的陆地,上面建起了一座小镇。小镇依山而建,山坡上点缀着一块块草地,一直绵延到突起的山脊,山脊云雾缭绕。 我沉浸在发现新大陆的喜悦之中。这个地方,在地图上只是一个蓝色的记号,但此刻展现在眼前的景色,却是我从未见过的,我怎能抑制得住内心的兴奋和激动? 渡船带着“突突突”的声音驶进了港湾,在小镇所在的那块陆地边停了下来。我们把行李扔到地面,先后从船上跳了下来。 也许,所有美丽的事物,都是只能远观而不可近看。登陆之后我才发现,刚才从远处看到的朦胧景色,此时已不复存在。凯恩霍尔姆岛总共有纵横四条街道,刚好组成一个方格。和我以前见过的街道不同,这里的街道都是以砾石铺成,上面满是泥泞。街道两旁排列着一座座被粉刷过的老旧村舍,如果不是屋顶那些卫星信号接收圆盘,它们完全称得上是“古色古香”,谁也不会相信这里竟是现代社会。 凯恩霍尔姆岛实在是太小、太无足轻重了,而且离大陆太过遥远,考虑到成本问题,岛上并没有连接到内地的电路。这也就不奇怪,为什么在这里的每个角落都能闻到恶心的柴油味,一天到晚都能听见柴油发电机的轰鸣和拖拉机的吼叫声,因为拖拉机是这里唯一的机动运输工具。 在小镇的边缘,不时能看见一些废弃的村舍、倒塌的房梁,它们似乎在诉说着这里昔日的生机。也许,很久很久以前,这里曾经是一片田园,先人们渔猎耕种,安乐知足。后来,他们的子孙被外面的繁华所吸引,纷纷离开故土,去寻找更加精彩的生活,这里才慢慢衰落,以至呈现今日的荒凉。 我们拖着行李,寻找着一个叫“神父密室”的旅馆。爸爸在那里预定了一个房间,我看过照片,那是一个由教堂改建而成的旅馆,布置得很简单,只是一个可以睡觉的地方。管它呢,反正我们在岛上的这些日子,不是看鸟,就是找人,没有时间去感受顶级酒店的豪华和奢侈,有个睡觉的地方足够了。 我们逢人便打听,但路人都困惑地看着我们,似乎不懂我们问的是什么。 “他们到底会不会说英语?”爸爸疑惑地说。 我们把小岛找了个遍,沉重的行李令我的手感觉到一阵生疼。最后,我们终于在一座教堂前停了下来。本来以为找到了栖身之所,进去之后才发现,这根本就不是旅馆,而是一个小型博物馆,里面又脏又乱。 在一个挂满了旧渔网和羊毛剪刀的小屋里,我见到了管理员。他抬头看了我们一眼,知道我们是迷路了,又低下头去继续忙活。 “我知道你们是在找‘神父密室’,”他说,“在这个岛上,只有那里能租到客房。” 他开始向我们介绍从这里到“神父密室”的路线。他的声音和语调都很美妙,就像在唱一首歌,虽然有一大半我都没听懂,但我真的很喜欢威尔士人说话的方式。 爸爸对他说了声谢谢,转身便准备离开。我感觉能从他这里打听出更多的东西,就要求爸爸等会儿再去。 “怎样才能找到从前的孤儿院呢?”我问他。 “从前的什么?”他瞥了我一眼问道。 那一刻,我心里充满了懊恼和沮丧。我以为我们找错了地方,担心所谓的孤儿院不过又是爷爷杜撰出来的。 我慢慢启发他说:“有没有一个儿童难民庇护所,是二战期间的,房子很大?” 他咬着嘴唇,怀疑地看着我,似乎在决定要不要继续帮我们。过了一会儿,他说:“我不知道哪儿有难民,但知道你说的那个地方。它在小岛的另一头,你得穿过一片沼泽地,还要经过一片树林。如果我是你,绝不会一个人去,因为那里太偏僻了,荒无人烟,沿途泥泞遍地,水草丛生,到处是绵羊粪,根本无路可走。” “这一点很重要,”爸爸插话了。他看着我说:“答应我,你不能一个人去。” “好。”我点了点头。 “你怎么会对那个地方感兴趣呢?”管理员问,“旅行指南上可没说有这么个地方啊。” 这时,爸爸在门口发话了,“我们只是在追溯一段家族历史,因为我父亲小的时候在那里住过几年。”我想他在有意回避和爷爷有关的一切话题。他再次表示感谢,然后飞快地将我拉出门外。 沿着那个男人所指示的方向走去,后来我们来到一座黑色雕塑跟前。这座雕塑名叫“等候的女人”,是专为人们指路的。她表情悲悯,双臂张开,一只胳膊指向远方的港湾,另一只胳膊所指的地方,正是我们的栖身之所,传说中的“神父密室”。 我们穿过街道,总算抵达目的地。 我并不是鉴赏酒店的行家,但一眼扫过外墙上那晒白风干了的广告标记,我便知道,我们下榻的住所,不可能像酒店那样舒适惬意——正面外墙的最上方,赫然印着几个醒目的广告词:红酒,啤酒,烈酒。 下面一行的字体比较适中:食物不错! 在墙面的最下方,是手写的“有房出租”,很明显这是后来加上去的。 我们拖着行李向大门走去,爸爸一边走一边嘟哝着,抱怨着骗人的虚假广告。我看了看墙面,又回头看了一眼那个“等候的女人”,心里嘀咕道:莫非她是等着别人给她送酒喝? 我们使劲地把行李从狭窄的门道拖进大门。一进大门,首先进入了一间低矮的酒吧,几道光线从窗口射进来,使得我们在昏暗的屋子里忽隐忽现。过了好半天,我的眼睛才适应这里的昏暗。把这个地方叫做密室,真是再恰当不过了。它的窗户全被封住,只留下狭小的缝隙,滤进几道微弱的光线,勉强帮助来人找到吧台,而不至于被桌子和椅子绊倒。我不小心碰到了一张桌子,它马上摇晃起来,并且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 “这破玩意儿,还不如拉去做柴火呢。”我心想。 酒吧已经半满了。人们安安静静地低头坐着,醉醺醺地看着酒杯里的液体。住了几天之后我才知道,原来不管几点,只要是上午,这里都是这样的。 “你们是来住宿的吧。”一个男人从吧台后面走出来,要和我们握手。 “我叫凯文,他们都是这里的伙计。和客人问个好吧,伙计们。”他回头对那些半醉的人们说。 “你们好。”他们一边低声打招呼,一边对着酒杯点头。 我们跟着凯文,通过狭窄的楼梯来到预订的套间。把它称为套间还很勉强,因为里面的配置还没有达到套间最基本的要求。房间里总共有两个卧室,大一点的那间已经被爸爸要过去了;此外还有一个集厨房、餐厅和客厅功能为一体的开间,里面摆了一张桌子、一个破旧的沙发和一个电炉。据凯文讲,大部分时间,厕所都是可以使用的。“不过凡事总有意外,”他指着我卧室窗户外面的一条小路说,“但那儿你是可以随时使用的。” 我循着他指的方向望去,看到一个便携式厕所。 “对了,你可能还要用到这个,”他从柜子里拿出一对煤油灯说,“发电机晚上十点就停了,把汽油运到这里又太费钱,所以你们要么早点睡觉,要么学会适应蜡烛和煤油灯的照明。” 最后,他咧嘴笑着说:“希望这些对你们来说不至于太老土!” 我跟凯文说,其实户外如厕和煤油灯也不错,听起来还挺有趣的,这样才像一次真正的旅行。 “那就好!”说完,他带我们下楼梯来到一层。 “欢迎你们到这里用餐,”他说,“我想,你们会来这儿吃的,因为在岛上再也找不到第二个可以吃饭的地方。” “如果要打电话,你可以去那儿,”他指着餐厅的一角说,“不过在这里打电话总要排队,因为岛上是收不到移动电话信号的,而且,这是岛上唯一通往内陆的线路。” “好了,都介绍完了——这是岛上唯一能吃饭、睡觉和打电话的地方!”说完他向后仰着大笑起来。 我向他指的方向望去。这是一部老式的电话,它挂在墙上,就像我曾在电影里看过的一样,外面还有一扇门,以保护通话的私密性。 这是岛上唯一的一部电话。意识到这一点,我吓了一跳。我想起了几个星期前打这个电话时的情景,想起那希腊神话中诸神狂欢般的喧闹,那大学联谊会一样的嘈杂。我马上明白,这里就是接电话的那个人所说的“尿坑”。 凯文把门钥匙递给爸爸,说:“如果有什么问题,随时问我。” “现在我就有个问题,”我说,“哪里是尿——我是说,‘神父密室’?” 酒吧里的人都笑了起来。“嗨!‘神父密室’当然就是这里了,哈哈!”一个人说。 凯文向壁炉旁边一块凸凹不平的地板走过去,一只脏兮兮的狗正在那儿打瞌睡。“就是这儿,”他用鞋子轻轻地拍打着那块看上去像是门盖的木板,说:“很久很久以前,天主教徒在英国遭到迫害,一些神职人员选择到这里避难。如果伊丽莎白的爪牙追杀到这里,我们就把避难者全部藏到这样的地方——这就是所谓的‘神父密室’,很舒适。” 当他说到“我们”的时候,我大吃了一惊。莫非,岛上那些死去很久的人,他都认识? “里面可真是舒服啊!”一个酒鬼说,“里面暖和得像烤箱,硬邦邦的像鼓!”“我宁可被烘烤,也不愿被绞死!”另一个说道。 “好了好了!”第一个酒鬼说,“祝福伟大的凯恩霍尔姆岛——希望她永远保护我们!” “祝福凯恩霍尔姆岛!”他们齐声举杯说道。 回到楼上,我们已经筋疲力尽,因此早早地睡了。确切地说,我们只是躺在床上,而且不得不把头埋在枕头里。楼下敲击声不断,嘈杂刺耳,我一度以为那群狂欢的人会跑到我的屋子里。不知道他们狂欢了多久,突然,柴油发电机的轰鸣声和楼下的音乐声停止了,窗外的路灯也熄了,我知道十点到了。世界突然变得寂静,瞬间堕入无边的黑暗,只有远处传来的海浪声让我知道自己身在何方。 几个月以来,我第一次进入了一场沉沉的、没有噩梦的睡眠。我梦见了爷爷小时候第一次踏上这个小岛时的情形:在一间陌生的房子里,一群人说着他听不懂的语言,他却放心地把自己的生命交给了这些陌生人。 当我醒来,阳光已经透过窗户射了进来;我猛然意识到,佩里格林女士不仅救了爷爷一命,也救了我,还有我的爸爸。今天,如果运气好,或许我可以找到她,当面向她表示感谢。 我走下楼梯。爸爸已经吃完早饭,正在一边喝咖啡一边擦拭他那架高倍数的双筒望远镜。我刚坐下,凯文托着两个盘子出现了。他把盘子放到我面前的桌子上,一个盘子装着一种我所没见过的肉食,另一个装着烤面包。 “没想到你还会烤面包。”我说。凯文则回答说,他还不知道有哪种食物是不可以用来烤着吃的。对他而言,任何食物,只要烤过一遍,味道立刻就大不一样。 我一边吃早饭,一边和爸爸讨论今天的计划。今天应该四处走走,熟悉一下岛上的基本情况。我们确定了几个观鸟点,在草图上标出了“儿童之家”的大致位置。因为急于找到佩里格林女士,我只吃了几口便和爸爸出发了。 我们给随身带的装备涂好润滑油,走出酒吧,穿行在小镇上。我们在拖拉机中躲闪穿行,在柴油发电机的轰鸣中彼此咆哮着对话,直到街道和嘈杂声在我们身后渐行渐远。今天空气清新,微风吹拂。太阳躲在一块巨大的云彩后面,透过云层缝隙,射出几道灿烂的霞光,似乎就是为了给小山披上一件色彩斑斓的衣裳。几分钟之后,太阳又从云层中钻了出来。我觉得神清气爽,心中充满了希望。 我们向一块岩石走去。这块岩石上栖息着一群鸟,是我们来的那天爸爸在渡船上发现的种类。但我不知道怎么才能爬上去。这个圆形小岛的边缘分布着一块块岩石,沿着它们爬到岩石顶上,看到的都是摇摇欲坠的悬崖峭壁,随时有跌落海里的危险。还好,这个观鸟点上的岩石被凿圆了,而且还有一条小路通往海边的一小块沙地。 我们一直走到海边。这里已经完全成为一个鸟的世界。它们有的拍打着翅膀,引吭高歌;有的一头扎进水里,几秒钟之后又叼着一条鱼跃出水面。看到这一幕,爸爸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太迷人了,”他一边拿笔尖刮着已经风干的鸟粪一边说,“我需要在这里待上一会儿,可以吗?” 他这样的表情,我以前见过,我知道,他所说的“一会儿”实际的意思是“几个小时”。 “那我就一个人去那所孤儿院。”我说。 “不能一个人去,这是你答应我的。” “我会再找个人带我去。” “谁?” “凯文可以帮我找。” 爸爸抬头,面向大海。远处,一座发锈的灯塔竖立在一堆岩石中。“你应该知道,如果你妈妈在这儿,结果会是什么。”他说。 在如何养育我的问题上,爸爸和妈妈一直都有分歧。妈妈倾向于让我凡事都听她的,但执行的时候却做不到那么坚决;爸爸则在我要不要服从大人安排这一点上犹豫不决。爸爸认为,偶尔犯点小错误,对我而言是很有必要的。况且,只有把我打发走,他才能心无旁骛地研究鸟粪。 “好吧,”他说,“但不论跟谁一起去,你都得把他的电话号码留给我。” “爸爸,这里没有电话。” 他叹了口气说:“好吧。但是你得找个可靠的人陪你。” 凯文有事出去了,让他那烂醉如泥的伙计护送我显然不是个好主意。我想,如果我愿意出钱,一定能找到可以带路的人,哪怕是个唯利是图的家伙也行。 我来到离“神父密室”最近的一家商店。商店的门上写着“鱼店”,我推门进去,首先进入眼帘的是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彪形大汉,看着他身上那件布满了血渍的围裙,我吓得差一点转身而逃。 他正在剁鱼,看到我来了,便停下来,拿着剁肉刀恶狠狠地看着我。看到他这副样子,我在心里发誓,以后再也不讨厌喝醉的人了。 “你想干什么?”他问。 我跟他说明来意。 “那儿除了沼泽地和古怪的天气,别的可什么都没有。”他说。 我又向他简要地讲了一遍爷爷和孤儿院的故事。他皱着眉头看了我一眼,又从柜台里伸出头,瞥了一眼我脚上的鞋。 “我想,迪伦不是太忙,他可以带你去。”他说。说完,他拿剁鱼刀指向冷冻柜旁一个正在摆弄鱼的小孩。那孩子看上去和我年纪相仿。 “但你得换双合适的鞋子。否则,哪怕你是专业探险者,也会陷在泥巴里面出不来!” “是吗?”我问,“果真如此?” “迪伦!拿双‘惠灵顿’过来!” 男孩应了一声,慢吞吞地关上冷柜,洗了个手,没精打采地向一面装了架子的墙走了过去,那些架子上摆着各种各样的干货。 “正因为这样的事情时有发生,我们才准备了这些靴子,”卖鱼人说,“都是结实的靴子,谁买都不讲价!”说完,他突然大笑起来,举刀剁向一只大马哈鱼,鱼头飞过血迹斑斑的柜台,刚好落入旁边的水桶里。 我从钱包里摸出几张钞票递给了他。幸好爸爸给了我一笔零钱。我想,既然已经漂洋过海来到这里,只要能找到佩里格林女士,哪怕被人敲诈一次,也是值得的。 我的脚带着运动鞋一起钻进靴子。穿好靴子后,我们从鱼店走了出来。迪伦先是不情愿地跟着我,但他很快就把穿了两双鞋子的我甩在了后面。 “嗯……你是在岛上上学吗?”我跑了几步,追上他问道。我真是太好奇了,这个和我年纪差不多的男孩,在这样一个孤岛上,究竟是怎样生活的? 他低声说出了一个内陆小城的名字。 “这是哪儿?你每天来回得坐两个小时的渡船吧?” “是的。” 他就和我说这些。我本想和他多聊几句,但他的回答越来越简短,最后干脆不理我。我只能跟着他闷声往前走。 出小镇的路上,我们遇到了迪伦的一个朋友。这是个年纪稍微大一点的男孩,穿着一套黄得炫目的径赛服,戴着一条假的金项链。对他这身装扮我一点也不觉得奇怪,因为在凯恩霍尔姆岛上,即便你穿着宇航服,也没人觉得你不合时宜。他给了迪伦一拳,以这种方式和他打招呼,然后又对我自我介绍地说他叫沃姆(worm,音译,意思为“蠕虫”)。 “沃姆?” “这是他的艺名。”迪伦解释说。 “我们是威尔士最讨人嫌的组合,”沃姆说,“我是麦克蚖沃姆,这是斯特金蚖瑟金,你可以叫他迪伦司仪,他还是凯恩霍尔姆岛排名第一的节拍手。迪伦,让这个美国佬开开眼界吧,怎么样?” 迪伦看上去有点厌烦。“就现在?”他问。 “拍几下让他看看,伙计!” 迪伦白了沃姆一眼,不过还是打起了节拍。一开始我还以为他的喉咙被堵住了,过了一会儿才听出来,原来他的咳嗽是带着节奏的: 噗,蚖——查哈,蚖——噗,蚖——查哈—— 随着迪伦的节拍,沃姆开始说唱起来: 我喜欢去“神父密室”,把那里闹个底朝天 我总能在那儿看到你老爸,因为他只领救济。 我的节拍很紧凑, 但我玩得很轻松, 迪伦的表演火得烫手, 就像刚出锅的炸鸡! 到了这里,迪伦停住了。“一点都不好玩儿。”他骂道,“你爸爸才领救济呢!” “哦!他妈的,迪伦,你怎么停了。”沃姆说完便开始接着打起了节拍。他像个机器人一样手舞足蹈,鞋子在砾石地上留下两行交错的脚印。 “麦克风给你了,迪伦!”他叫道。 迪伦看上去有点尴尬,但很快跟上了节奏。他接着说唱: 我遇到一个小妞,她的名字叫莎伦。 她喜欢我的训练装,还有我的练习器。 我让她看看时间,因为我没空。 我一边上厕所,一边拍着这节奏! 沃姆摇摇头,“上厕所?”他问。 “我没准备好词!”迪伦说。 他们转而问我对这段说唱的看法。考虑到他们对彼此的表演都不怎么满意,我不知道该怎么评价。 “我想,如果有吉他,或有人唱歌,我会更陶醉的。”我说。 沃姆摆摆手,打断了我的话。 “这些脏话和不雅的词语,他是不会喜欢的。”他低声对迪伦说。 迪伦大笑起来,然后和沃姆互相握手、击拳、拍掌。 等他们做完这一系列复杂的手势,我问迪伦:“我们现在可以走了吗?” 他俩咕哝了一阵子。过了一会儿后,我们继续上路,沃姆则尾随在我们身后,我又多了一个一起去孤儿院的伙伴。 我一边爬山,一边琢磨着和佩里格林女士见面之后该怎么说。我将向一个优雅的威尔士女士进行自我介绍,那会是怎样的一副场景呢?我们应该是坐在客厅里,一边喝着茶一边低声交谈。然后,宣布噩耗的时候到了。我会对她说,我是亚伯拉罕·波特曼的孙子,当我告诉您这个不幸的消息时,我也很难过,可他确实已经被死神从我们身边带走了。过一会儿,等她擦完眼泪,我便开始提问。 我跟着迪伦和沃姆,沿着一条蜿蜒的小路,穿过一片片草地,顺着陡峭的山脊往上爬。爬上山顶后,我们仿佛置身另外一个世界。在脚下,一条蛇形的云雾缠绕着山顶,正在扭动翻滚。这不正是《圣经》中的场景吗?那条扭动的蛇,不正是上帝用来诅咒和惩罚埃及人的吗? 当我们从另一侧下山时,云雾好像变得更加浓密了。太阳因为云雾的遮挡而褪去了光芒,变成一团淡淡的白色花朵。温度骤然下降,我感觉到一丝发冷。水汽不加分别地附着在所有的物体上,在我的脸上结成水珠,还打湿了我的衣服。 因为能见度低,我又走不惯山路,有一阵子,我跟沃姆和迪伦走散了,到达山脚的时候才发现他们正等着我。 “美国佬,这边走!”迪伦喊道。 我乖乖地跟在他们后面。到了山脚,再也没有路了,我们进入一块湿地,在水草中劈路而行。看见有人来了,绵羊们瞪大了眼睛。它们身上的羊毛湿漉漉的。看了一会儿,它们垂下尾巴,继续自在地吃着水草。 在蒙胧的雾霭中,前方出现了一间四周封着木板的小屋。 “你能确定这是什么吗?”我问,“看上去里面好像什么都没有。” “什么都没有?才不是呢。里面有很多大便。”沃姆回答道。 “去,”迪伦对我说,“看看里面是什么。” 我感觉到他们在逗我玩儿,但还是走了过去。门没拴,我敲了一下,门便开了一个小缝,但里面一团漆黑,什么都看不见。我推开门进去。出乎我的意料,地上很脏,我很快意识到,我脚下踩着的,是一层厚厚的绵羊粪便。这个无人居住的小屋,从外面看,只是不适合人居住而已,但实际上已经成了羊圈,更确切地说,它现在是一个绵羊便坑。 “哦,我的上帝!”我恶心地尖叫了一声。 羊圈外面发出一阵狂笑。在恶臭还没袭来之前,我赶紧跌跌撞撞地跑了出来。沃姆和迪伦正捧着肚子笑得前俯后仰。 “你们这两个家伙,真让人讨厌。”我一边骂一边跺脚,磕着靴子上的羊粪。 “怎么啦?”沃姆说,“不是告诉你了吗,里面都是粪便!” 我直视着迪伦,问道:“你想让我看羊粪长什么样的,是吗?” “他可真容易当真啊!”沃姆一边擦着笑出来的眼泪一边说。 “我当然当真了!” 迪伦的笑容消失了,“我以为你想撒尿,伙计。” “什么?” “开个玩笑而已。” “好吧,不过我可不是来这里开玩笑的。” 沃姆和迪伦看上去显得有些不安,他们交换了一下眼色,又窃窃私语了一番。最后,迪伦转身走到我旁边,指着前面的一条小径说:“如果你真想去那个地方看看,就沿着这条路一直走,穿过沼泽地和树林就到了。那是一栋很大的老房子,你一定能看到的。” “你不是要和我一起去吗?” 沃姆再也不看我了。他说:“我们只能到这里。” “为什么?” “不为什么。”说完,他们转过身,沿着来时的路跋涉前行,很快便消失在雾中。 现在摆在我面前的有两个选择,要么沿着他们的足迹原路返回,要么继续前进,回去之后再对爸爸撒谎。 经过几秒钟的紧张考虑,我决定继续前行。 小路的两边是一望无际的沼泽。水面是茶褐色的,上面漂浮着深褐色的水草,偶尔能看到几个石头堆起来的小丘。走到沼泽的尽头,是一片古老的森林。之所以说它古老,是因为这里的每一棵树都遒劲嶙峋,树枝盘旋,树冠呈纺锤状,就像一个个蘸湿了的画笔。越往森林深处走,小路变得越模糊,沿途趴满了倒下的树干和散落的树枝,铺满了厚厚的常春藤。到最后,我只能凭着信念才能继续走下去。 一路走来我深感疑惑。究竟佩里格林女士是怎样克服这个巨大障碍的呢?这条小路看起来已经几个月甚至几年没人走过了,但她总得出来寄信吧,我想。 爬过一个长满苔藓的粗大树干,我发现小路在这里拐了一个急弯。从这里开始,两边各有一排整齐的树木。沿着小路继续往前走,突然,我看到了它——那所孤儿院。 看到它,我马上明白为什么沃姆和迪伦不愿意和我一起来了。 在一座杂草丛生的小山山顶,隐约出现了一个建筑物。它周围云雾笼罩,看上去就像传说中的海市蜃楼。 关于孤儿院,爷爷曾向我描述了不下百次。在他的故事里,那是一个充满生机和快乐的地方,很宽敞,虽然可能会有点凌乱,但一定充满了阳光和欢笑。但此时此刻出现在我面前的,不像是一个可以用来躲避恶魔的庇护所。它简直就是恶魔本身。它空瘪着肚子,从山顶上瞪着我,看上去饥肠辘辘。树枝从里面破窗而出,凸凹不平的藤蔓爬在墙上,啃咬着它,就像抗体正在吞噬着某种病毒——似乎大自然本身正在与它进行一场战争——但它好像是杀不死的;虽然它的边角是错位的,透过倒塌的房梁,只能看到一块块边缘参差不齐的天空,但它顽固地、直直地站在那里,而且看上去正在一点点长高。 尽管这是一栋已经废弃的房子,但我努力地劝说自己,兴许真能在里面发现一个活人呢。在我的家乡佛罗里达州,类似的事情又不是没发生过。在某个小城的郊区,有一栋已经倒塌的旧房子,里面住着一个已经不知道年龄的隐士;他一年四季以拉面为食,穿着打满补丁的衣服,谁都记不清他在这里生活多少年了,因为没有人对他的存在感到好奇;直到多年以后,某个资产评估师或者人口普查员硬闯了进去,才发现他已经成为一副骨架,躺在一个高档-z-boy沙发里。这样的结局只因没有人关心他,他的家人已经把他从家族成员名单中删除了……这样的故事听起来有点悲凉,但确实发生过。所以,不管喜不喜欢这里,我必须敲门进去。 我鼓起仅剩的一点勇气,踩着碎瓦片和腐烂的木头,穿过及腰的杂草,来到一扇裂开了的窗户前。但透过布满灰尘的窗户,只能隐隐约约看到一些家具的轮廓。我敲了一下门,站在门外等着。 四周静悄悄的,寂静中透出一股阴寒之气。我的手在口袋里攒着佩里格林女士的那封信。这封信我一直随身带着,以便向这里的人证明我的身份。但是,随着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我感觉到,把这封信派上用场的可能性越来越小了。 翻过围墙来到院子里,我围着这栋楼转了又转,估量着各个地方的长度,希望能找到一个入口。但我发现,这栋房子是没法测量的,因为每到一个角落,都会出现一个新的完整的单元,包括阳台、角楼和烟囱,它们就像刚刚从原体上长出来的一样。 我回到原地,再仔细找了一会儿,终于发现入口。 那是一个洞开的门廊,入口处爬满藤蔓,它就像一个张开的嘴巴。似乎某个东西正在黑暗中窥视着我,伺机将我吞进肚子。 我汗毛直竖。但是,既然不辞辛苦来到这里,我绝不能被这么一栋看似恐怖的房子吓得半路跑回去。想到波特曼爷爷也曾经历过这样的恐怖,但最终活了下来,我的决心更加坚定。不管里面住的是什么人,我一定要把他找出来。于是,我爬上台阶,跨过门槛,向里迈出了第一步。 站在阴暗得像一座古墓的过道里,我感觉头顶似乎悬挂着什么东西。我想起了变态食人魔拿着刀从窗户外跳进来的情景——莫非我头顶悬挂着的,是人皮?想到这些,我紧张得连气都不敢出,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待到冷静下来仔细看后才发现,原来是几件破外套挂在那里,因为时间太久,已经破烂、发霉。 我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深吸了一口气。走进这栋房子还不到十英尺,我就吓得差一点尿裤子。我告诉自己要忍住,然后慢慢往里走,每走一步,我的心脏就剧烈跳动一下。 这里的房间一个比一个凌乱。报纸堆积在地上;玩具散落在脚边,上面落了一层灰尘——这表明孩子们很久以前就离开这儿了;爬梯已经和墙连成了一体,表面发黑长毛;一条条藤蔓就像怪物的触须,从屋顶伸进来,占据了壁炉,而且开始向地板蔓延。厨房里就像做过一场错误的实验,狼藉不堪:架子上的罐头似乎是在冷冻了十几年之后突然加热而融化、爆炸,墙上溅满了难看的污秽和斑点。饭厅地面落了一层厚厚的白灰泥,让人误以为屋子里刚下过一场雪。 穿过一条没有光线的走廊,我踏上了一个快要散架的楼梯。我的靴子在布满灰尘的台阶上留下一个个清晰的印记,台阶就像刚睡醒一般,发出一阵阵呻吟的声音。如果上面有人的话,那么,他们应该很久没下过楼了。 爬上楼梯,我看到的是两个四壁残破的房间,生长在里面的灌木和矮树已俨然成林。站在微风中,我再次陷入疑惑:究竟是谁把这里毁成这个样子的呢?直觉告诉我,这里一定发生过可怕、恐怖的事情。 我无法接受,爷爷那田园诗歌般的故事怎么可能发生在这里?这个充满灾难的地方怎么可能是个避难所呢? 一定还有更多的秘密有待我去揭开。但我突然觉得,也许我做的一切都不过是在浪费时间。这里不可能住着什么人,即便是最厌世的隐士也不会选择这里。 带着一连串的疑问,我离开了。这一趟之后,我不仅没有发现真相,反而更加困惑。直觉告诉我,我所知道的,还不到全部真相的冰山一角。 第四章 我在丛林和沼泽中摸索着,终于走出了那片雾气氤氲的地方,来到了充满阳光的世界。奇怪的是,这时候太阳已经开始落山了,天边出现片片霞光。不知不觉中,一天已经过去了。 爸爸正在酒吧等我。他桌子上放着一台笔记本电脑和一杯深黑色的啤酒。我在他旁边坐下来,趁他还没来得及抬头看我,便拿起啤酒饮了一口。 “哦,我亲爱的上帝,”我咽下一口问,“这是什么?发酵的机油吗?” “差不多吧,哈哈!”他大笑着,把酒杯夺了过去。 “这不是美国的啤酒,和你想象的味道不太一样,是吧?” “太不一样了。”我眨巴着眼睛说。尽管我知道这不是美国的啤酒,它的味道确实和我所习惯的不一样,但我仍然装出好奇的样子。爸爸倾向于以为我和他当年一样喜欢随大流,一样喜欢冒险,而我不费吹灰之力便可满足他的成就感,这何乐而不为呢? 接下来,爸爸像审讯似的,盘问我怎么去的那栋房子、是谁带我去的。我本来不善于撒谎,但隐去若干过程和细节——这种最简单的撒谎方法——我还是能做到的。我故意没告诉他沃姆和迪伦让我踩羊粪,以及他们在离目的地还不到半英里的时候中途退出的事情。果然,我很轻松地过关了。爸爸看起来很高兴,他觉得我终于能交到一两个和我年纪相仿的朋友了;但我没告诉他其实这两个家伙一点都不喜欢我。 “你觉得那儿怎么样?” “那儿的一切已经成了一堆垃圾。” 他不再接着往下问了。“我猜,你爷爷住在那里,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儿了。嗯?” “是啊。换成谁住那儿都一样,都是很久之前的事情。” 他关上电脑,这预示着他开始把注意力全部转移到我身上。 “看得出来,你很失望。”他说。 “当然了。我不远万里来这儿,可不是为了找一座恐怖的垃圾场。你说是吧?” “那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找人打听打听。肯定有人知道当年孤儿院所发生的事情。我猜那些孩子们现在还有尚存人世的,如果附近找不到,那他们一定在内陆,生活在护理所或者养老院这样的地方。” “这个思路也不错。”爸爸说。但他的语气听起来不是十分确切。一段奇怪的沉默过后,他说:“你有没有觉得来这里之后,你能更全面地了解爷爷,更清楚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了?” 我想了会儿,说:“这个我也不知道。可能吧。这里不过是个小岛,你说呢?” 他点点头说:“没错。” “那你呢?关于爷爷,你发现了什么?” “我?”他耸耸肩说,“很久以前我就决定不去了解他了。” “你对他一点都不感兴趣吗?” “我当然对他感兴趣了。但转念一想,我又不感兴趣了。” 我觉得我们之间的对话正走向一个让我感觉不太舒服的方向,但仍然继续问道:“为什么?” “如果人家不让你进去,最终你会停止敲门的。你知道我的意思吧?” 爸爸从未像今天这样向我敞开心扉。可能是因为啤酒的作用,可能是因为我们都远在异国他乡,也可能是他觉得我已经长大了,终于可以向我抖出他的陈年旧事。无论是因为哪个原因,我都不希望他停下来。 “但他是你父亲。你怎么能这么轻易就放弃了解他呢?” “不是我要放弃的!”他大声说。 说完,他很快就意识到自己失态了。他低下头,表情略显尴尬。 “真正的原因是——我认为你爷爷根本就不知道怎样为人之父。因为他的兄弟姐妹和家人都死于战乱,所以他觉得无论如何他都要做父亲,要繁衍后代、生儿育女。为了养育他的一大堆孩子,他一年四季在外面跑——要么收集武器,要么跑生意,总之你能想到的事情他都在做。有时候,即便他在我们身边,我们也感觉不到他的存在。”爸爸一边说,一边旋转着酒杯。 “你说的,是关于万圣节发生的那件事吗?” “你说什么?” “你知道的——就是那张万圣节的照片。” 那是爸爸四五岁时发生的事了。那天刚好是万圣节,奶奶给爸爸买了照片上这件滑稽的粉色邦尼兔外套。虽然是过节,但和往常一样,那天还是没人陪爸爸玩儿,波特曼爷爷只是答应爸爸工作忙完后接他回家。于是爸爸穿上邦尼兔,孤零零地坐在车道上等爷爷。但从下午五点一直到夜幕降临,爷爷都没有出现。爸爸害怕得哭了起来。最终还是奶奶去接的爸爸。看到爸爸坐在车道上孤独无望地哭泣,奶奶气得快疯了。她拍下这张照片,回到家里跟爷爷大吵了一架,大骂爷爷是个没人要的白痴。无须多言,随后的几十年里,这张照片成了我们家族的谈资,对我爸爸而言,它却意味着耻辱和尴尬。 “这样的事情多了去了,何止这一件啊。”他低声说,“真的,雅各布,你和你爷爷之间的亲密程度,是我一直望尘莫及的。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你,其实还有一些事情爷爷并没有跟你讲。”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难道我能说他是在妒忌我吗? “那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个呢?” “因为你是我儿子,我不想让你受到伤害。” “什么样的伤害?” 他沉默了一会儿。外面,云彩飘走了,落日的余晖将我们的影子投射到墙上。我的胃里一阵难受。这种感觉,就像爸爸妈妈正准备告诉你他们之间已经彻底完蛋了,而你没等他们开口就已经知道他们要说什么。 “我从不和你爷爷走得近乎,是因为一些已经发现的事情让我感到害怕。”过了一会儿,他终于开口了。 “你指的是第二次世界大战吗?” “不是。你爷爷不愿意提及战争中的伤痛记忆,这个我能理解。我是说他一年四季不着家的事。他到底干吗去了?我和你苏西阿姨都认为,他在外面肯定还有别的女人,而且可能不止一个。” “这个解释听起来有点疯狂,爸爸。” “我们发现了一封信,是一个不认识的女人写给你爷爷的。信里都是一些让人肉麻的话,什么我爱你啊、我想你啊、你什么时候回来啊,一看就知道是写给情人的,恶心死了。这事我一辈子都忘不了。” 我的心像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我感觉一阵羞愧,就像是我自己做了爸爸所说的那些错事。当然,我还不大相信他所说的那些事。 “我们把那封信撕了个粉碎,扔进了厕所,然后按下阀门冲进了下水道。从那之后,我再也没发现类似的信了,我猜,是这件事情发生之后,你爷爷变得小心谨慎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甚至不敢抬头面对爸爸。 “很抱歉,雅各布。听到这样的事你一定很难受。我知道,你一直崇拜你爷爷。”说完,他伸出双手想抓我的肩膀以示安慰,但被我拒绝了。我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把椅子踢到后面,说:“我从不崇拜任何人。” “好吧。我只是……不想让你对接下来将要发现的真相感到困惑而已。” 我一把抓起夹克,搭在肩膀上,准备出去。 “你要去干吗?餐厅在这边。” “你对爷爷的看法是错误的,”我说,“我将证明这一点。” 他叹了口气,似乎在说“随你吧”。 “好吧,希望你能驳倒我。”他最后说。 我“砰”的一声关上大门,独自一人漫无目的地走在街道上。我在寻找什么呢?我也不知道。也许,我只是在寻找一扇门,通过这扇门,我能发现爷爷的所有秘密。 爸爸说得一点也没错:我崇拜爷爷,真真切切地崇拜着他。他的很多故事,是需要我去证实的。这当然不是指他与人通奸的事。波特曼爷爷讲的那些奇异的故事,曾让孩提时的我相信了魔法的存在;尽管长大后我不再相信他说的那些事,但他的一生依然充满了传奇色彩。谁曾有过他那样的恐怖经历?谁曾见过他所见过的那种惨无人道的场面?谁的生活像他那样曾被战争彻底摧毁、变得面目全非?这些苦难,爷爷不仅一一承受,而且他为人处世高贵、善良、勇敢。如果这还不叫传奇,那什么才叫传奇?我不相信爸爸的话,不相信爷爷是个骗子,也不相信他是个坏爸爸,因为如果波特曼爷爷还算不上高贵和善良的话,那谁又能算得上? 博物馆开着门,里面的灯也是开着的,但好像没人。没错,这是我们登陆第一天误以为是“神父密室”的那所博物馆。我来找那天说过话的那位馆长。我想他最起码应该知道这座小岛的一些历史,也许他能给我点启发,告诉我与孤儿院有关的人和事。 门还开着,我估计他才出去没一会儿。在这个岛上,不会就他倒霉、被盗贼破门而入吧? 我来到圣殿。在前面已经跟您提到过,这是一座由教堂改建而成的小型博物馆,圣殿就是用来陈列展品的地方。 圣殿四周的墙壁和原来摆放凳子的地方,现在都放着陈列展品的壁橱。这些展品大部分表现的是远古时期原住民捕鱼和狩猎的景象,透出一种让人难以言表的单调和乏味。 在整个圣殿中,只有一个展台是特别的。在圣坛上面——这个教堂中最为神圣的地方,摆放着一个高档容器。我迈过围绳和警告标志,走到了它跟前。容器装在一个抛光打磨过的木架里,盖子是树脂的,这样人们才可以透过它看到里面的东西。 当我往里看的时候,不由得倒抽一口凉气。这是我生平第一次与一具僵尸面对面地不期而遇!我马上联想到了恶魔——那萎缩发干的躯体,那黑得像被炙烤过的肌肉,同我噩梦中挥之不去的东西竟然如此惊人地相似! 很快我意识到,它是不会复活的,它不会打碎玻璃,也不会跳出来割断我的静脉。我心里不再那么恐惧。尽管它那么可怕,那么病态,但这里毕竟只是一座博物馆。 “我猜,你已经找到那个老人了吧?”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我回过头,只见管理员正大步向我走来。 “你还算不错的。我见过好几个大人,大老远看到那栋房子就吓得晕死过去。”他咧嘴笑着,伸出手来,要和我握手,“我叫马丁蚖佩吉特,那天没记住你的名字。” “雅各布蚖波特曼,”我说,“这是谁?威尔士最臭名昭著的杀人凶手吗?” “哈哈!也许吧!不过我可从没这么想过。他是我们岛上最古老的居民,在考古领域,他可是众所周知的,名叫‘凯恩霍尔姆人’,当然了,对岛上的人来说,他只有一个名字,就是‘老人’。至今他已经两千七百多岁了,尽管他死的时候才十六岁。准确地说,他是一个年轻的老人。” “两千七百岁?”我一边说,一边又看了一眼这个死去男孩的脸,他娇嫩的面孔还保存得十分完好,“但他看上去可……” “当你生活在一个没有氧气和细菌的地方,比如沼泽下面,就会发生这样奇妙的事情。如果你死了,去了那里,你会发现,那里是永葆青春的源泉。” “你是在沼泽那儿发现他的吗?” 他大笑起来,说道:“不是我找到的。七十多年前,人们曾在岩石山附近的草地上挖泥煤。有一天,几个人正在推着割草机割草,突然发现了他。他的尸体保存得很好,一点都没有腐烂,人们甚至以为凶手还在凯恩霍尔姆岛上,于是四处寻找凶手。最后人们发现,死者手中拿着一把石器时代的弓箭,脖子上还缠绕着一圈长发,这才排除了这种可能性。” 我听得有点发抖,“看上去,他好像是非正常死亡。” “没错。他的尸体同时有被绞勒、溺水、开膛的痕迹,而且头部受过重击。看上去他是被过度杀害而死,你有没有觉得?” “我猜是。” 马丁大笑着说:“我猜是——这句话人人都会说!” “好吧,我想他确实是被过度杀害而死。” “当然是了。但对现代人来说,真正有趣的地方在于,这个孩子的死很有可能是出于自愿,他甚至是急切地想死。他的族人们认为,沼泽地——尤其是岛上的这块沼泽——是通往天堂的入口,也是向上帝呈献礼物的地方。而世界上最珍贵的礼物,就是他们自己。” “太疯狂了。” “我也这么认为。不过我想,对于未来的人类而言,我们现在不也是正在以各种方式杀死自己吗?作为通往另一个世界的入口,沼泽地还算是个不错的选择呢——它既不是水又不是陆地,而是一个介于两者之间的世界。”他弯下腰,往容器里面看着,一边说:“你不觉得他好看吗?” 我再看了一眼那具尸体。他先被勒死,接着剥皮,然后被浸泡在水里,从而成为千古不朽之躯。想到这些,我不禁感到一阵恶心。 “我可没觉得有多好看。”我说。 马丁直起了腰,接着,嘴里开始念念有词:“来吧,朋友!看,这可怜的人儿已成焦炭!他忧郁地站在那里,面如死灰,嘴唇干瘪!他的一双笨脚已成朽木,疮痍已经干枯!”他挥舞着双臂,就像舞台上的小丑,围着容器昂首阔步。 “来吧,朋友!看,杀他的人是多么残酷!刀在他身上划出道道伤口,石头砸裂他的脑袋、砸断他的骨头!绳子依然勒着他的咽喉!花样少年被砍死丢弃,寻找天堂的孩子停止了心跳!古老的孩子——我爱你!” 我鼓起掌来。他学着演员的样子给我鞠了一躬。 “哇!”我说,“你没把这个写下来吗?” “见笑了!”他腼腆地笑了,“闲来无事的时候我会写上一两段,但只是爱好而已。无论如何,谢谢你让我尽情表演了一回。” 不知道这个能说会道的怪人在凯恩霍尔姆岛到底是干什么的。他穿着起褶的长裤,念着半生不熟的诗句,看上去不是一个生活在只有一部电话、没有柏油路的蛮荒小岛上的人,反倒更像是一个银行经理。 “本来,我很乐意为你表演剩下的部分,”他一边说一边护着我走向门口,“但现在恐怕要关门了。不过,如果你明天能来的话……” “实际上,我来这里,是希望你能告诉我点什么,”在他还没来得及把我打发走之前,我打断了他的话,“就是关于那栋房子的事,今天早上我去那儿看过。” “哦!”他大声说道,“我本来以为能吓住你的,没想到你还是去了。那个闹鬼的地方现在怎么样了?还在那儿吗?” 我告诉他,房子还在呢。我们总算谈到正题了。 “以前住在那儿的人都去哪儿了?你知道后来发生的事情吗?” “他们都死了,”他回答说,“很久以前就死了。” 这个结果多少还是出乎了我的意料,尽管我不应该对此感到奇怪。佩里格林女士已经老了,一个老人离开这个世界,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但她去世并不意味着我的调查就要到此结束。 “我要找的,是过去曾在那里生活过的人,并不只是佩里格林院长一个人。” “他们全部都死了,”他重复了一遍,“战争之后,那儿再也没住过人。” 这个回答让我有点费解。“你说什么?什么战争?” “我的孩子,我们这里所说的战争,都是指二战。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他们是在德军的空袭中丧生的。” “不,不是这样的。你肯定搞错了。” 他点着头,肯定地说:“那时候,经过孤儿院所在的树林,在小岛边缘的山顶上,有一个高射炮发射台。理所当然,这个发射台使凯恩霍尔姆岛成为军事目标。但它并没对德军构成多大的威胁。后来不知道什么原因,一发炮弹在发射之后偏离了轨道,然后……”他摇着头说,“孤儿院里的孩子们,还有佩里格林女士,他们实在是太不幸了。” “事情不可能是这样的,”我再次表示不认同他的解释。但是内心已经开始动摇了。 “要不你坐下来,我给你倒杯茶,咱们慢慢聊?”他说,“你看上去脸色不大好。” “我只是觉得有点头晕……” 他把我领到办公室,然后出去端茶。我坐在椅子上,琢磨起他的话来。他说,孤儿院被炮弹击中——二楼两间房子的墙就是这样被炸飞的?没错,这个解释听起来很合理。但是,佩里格林女士写给爷爷的那封信该怎么解释?那封信是15年前——也就是1996年寄出的,邮戳上的寄出地是凯恩霍尔姆岛。如果佩里格林女士二战期间就死了的话,那她不可能在1996年从凯恩霍尔姆岛给爷爷寄出那封信来! 马丁回来了,他递给我一个有柄的圆形大杯。“里面加了点东西,”他说,“这是个秘方,能让你马上恢复精神。” 我说了句谢谢,抿了一小口。等我意识到杯子里装的是高浓度威士忌时,已经太迟了。似乎有一股汽油涌进我的食道,我的脸立刻变红了。 “这酒的劲头可真大。”我坦白说。 他皱了皱眉,说:“估计我得去找你爸爸。” “不,我没事的。如果你能再说说空袭的事,那可就太感谢了。” 马丁在我对面的椅子上坐了下来。“有一点我不太明白。你说你爷爷在那儿住过,难到他从没跟你提到过此事吗?” “我也有点不明白。”我说,“我猜,爆炸是在他离开之后才发生的。你记得确切的时间吗?是在二战的前期还是后期?” “很惭愧地告诉你,我真的不知道。不过,既然你这么急切地想知道,我带你去见一个人吧。我叔叔奥基,他一辈子都生活在这里。别看他已经八十三岁了,可说起话来还是和年轻的时候一样尖刻。”说到这里,马丁看了看表。 “如果我们能赶在《老爹特德》开播之前到他那儿,我敢肯定,他会乐此不疲地把你想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你。”他说。 十分钟后,我们已经坐在了奥基家里那个加厚的沙发上。与其说我们是坐在上面,不如说是陷在里面;起居室不仅摆放着沙发,还码着一堆堆旧书和装着旧鞋的鞋盒;屋顶同时挂了好几盏灯,但只有一盏亮着;坐在有些黑暗的屋子里,如同身处卡尔斯巴德洞穴。 的确,在这个遥远偏僻的小岛上生活久了,人会变得越来越像老鼠,我心想。 奥基坐在我们对面,上身穿一件磨薄了的运动衣,下身穿着睡裤。他好像一直期待能有个伴儿,能有人陪他说说话,而不仅仅是为他提提裤子整理衣服。他很快打开了话匣子,先从凯恩霍尔姆岛的气候谈起,然后分析了一下威尔士的时事政局,接着又批判起现在的年轻人,骂他们离经叛道、太不像话。他一边说一边在安乐椅里摇来晃去。看来,我们的到来让他很高兴,他总算找到听众了。 马丁好不容易才让他把话头转向孤儿院被炸事件和那些下落不明的孩子们。 “没错,我还记得,”他说,“这些人有点怪怪的。偶尔在街上能看到他们,有时孩子们和院长一起,有时只有孩子们自己。他们是出来买牛奶、药品等生活用品的吧。如果你跟他们打招呼,他们就把头扭向一边,根本不理会你。他们生活在那栋大房子里,基本上与世隔绝。关于他们的生存状态,岛上流传着各种说法,但没人能肯定。” “都有哪些说法呢?” “都不过是胡说八道。我不是跟你说了吗?没人知道他们究竟是怎么生活的。只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这些孩子们和通常意义上的孤儿不太一样。像巴纳多孤儿院,那里的孤儿都是从各个地方捡的,或者是别人送去的。那里的孩子也会上街,但他们出来是为了乞讨,他们还会和人聊天说话呢。而这一群孩子就不一样了。他们说的英语都不标准,有些人甚至不说英语。” “因为他们并非真的孤儿,”我说,“他们是从别的国家逃难而来的,有的来自波兰,有的来自匈牙利,有的来自捷克……” “是吗?”奥基冲我竖起眉毛,“有意思,我可是第一次听人这么说。” 他有点愠怒,他可能认为,这是他的地盘,我怎么可能知道得比他还多呢? 他把椅子晃得更快,声音也越来越大。难道当年爷爷和孤儿们在岛上常年受到这样的待遇吗?也难怪他们会选择与世隔绝、远离凡尘的生活了。 这时,马丁打破了尴尬。“叔叔,那次爆炸是怎么回事呢?”他问。 “哦!别着急。是啊,那些该死的德国佬,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他们!”接着,他绕了一个大圈,从凯恩霍尔姆岛在德军空袭威胁之下的恐慌景象说起:刺耳的防空警报响个不停,恐慌的人们四处寻找庇护场所;夜幕降临,志愿者挨家挨户地检查,看灯是不是关了,街灯是不是灭了,以防止岛上的目标暴露在德军飞行员的视线之内。德国人认为,威尔士内陆的港口和工厂才是重要的袭击目标,他们从没想过会受到地面反击,也没把凯恩霍尔姆岛的高射炮发射台当回事。最终,凯恩霍尔姆岛还是没能逃过劫难。一天晚上,德国人的炸弹从天而降。 “炸弹落在地上,发出巨大的响声,”奥基说,“就像巨人正迈着沉重的步伐,慢慢地向我们靠近。爆炸声持续了很久。但是感谢上帝,镇上没有人死亡。在这里,不得不说说那些可爱的抢手们,他们给了敌人强有力的还击。只是可怜了孤儿院里的那些孩子们,一颗炸弹就要了他们的性命。他们是因不列颠而死,不管他们来自何方,上帝都会保佑他们。” “你还记得空袭是什么时候发生的吗?在战争早期还是晚一点?”我问。 “可以准确地告诉你,”他说,“那一天是1940年9月3日。” 我觉得天旋地转,似乎屋子里的空气都被抽干了,令人窒息。我再次想起了爷爷苍白的脸,他艰难地翕动着嘴唇,说出的正是这个日期:1940年9月3日。 “你——确信一定是那天吗?” “我从来没打过仗,”他说,“只有那一年,那天晚上是我这辈子打过的唯一一仗,我当然不会记错。” 我一下子呆住了,有些六神无主。这实在是太奇怪了。我怀疑有人在和我开玩笑,这个玩笑荒诞离奇,但一点都不好玩儿,是谁导演的这出恶作剧的? “难道孤儿院连一个幸存者也没有吗?”马丁问。 老头注视着天花板想了一会儿。“既然你要打破沙锅问到底,”他说,“我估计是有一个。那是个小伙子,比这孩子大不了多少。”说完,他指了指我。 而后,他停止了摇晃,似乎想起来了。“第二天上午,我在镇上看到了他。他身上没一处伤痕,而且看上去一点也不难过。可能他并未亲眼目睹同伴们被炸死的情景吧。这是最让人费解的地方。” “他可能还没从惊吓中回过神来。”马丁说。 “我也这么想,”奥基说,“他只说过一次话,问我父亲下一趟开往内陆的轮渡什么时候出发。他说,他想立即拿起武器,把那些害死他伙伴的恶魔杀个精光。” 奥基的故事开始变得和波特曼爷爷所讲的一样荒诞不经,但我找不出怀疑他的理由。 “我认识这个人,”我说,“那是我爷爷。” 他们惊讶地看着我。 “好了,”奥基说,“愿天使保佑我。” 我跟他道歉,然后起身告辞。 看到我情绪不佳,马丁主动提出来要陪我走走、送我到旅馆。我婉言谢绝了他的好意,“我需要一个人静一静。” “那你得尽快来找我。”他说。 我答应了他。 我独自一人穿行在凯恩霍尔姆港的夜色中。港口灯光摇曳,空气中散发出一股咸味,居民区上空正有炊烟冉冉升起。站在码头的尽头,看着月亮正从海面缓缓升起,我心中涌起千般感慨。那一天,爷爷就是站在这里,等待着一艘能带他逃离此地的小船。 十二岁那年为了躲避战乱,他从波兰逃到凯恩霍尔姆岛,但几年之后,德军的炸弹再一次让他流离失所。所以,他要逃离这里,逃离所有关于苦难、战争和死亡的记忆。 是的,他之所以离开凯恩霍尔姆岛,不是为了躲避恶魔,而是为了逃避记忆。在地图上,凯恩霍尔姆岛比一粒沙子大不了多少,又有云雾缭绕的岩石山、悬崖峭壁和汹涌的波涛保卫着,恶魔不可能侵入这里。重要的一点是,世界上根本就没有恶魔。 多少年来,爷爷一直小心翼翼地保护着我。他宁可编造出恶魔,也不愿让我知道他所经历的苦难和战争的残酷。 这就是真相。 远处,柴油发电机的嗡嗡声正在慢慢减弱;港口的渔灯和远处的街灯闪了几下便熄灭了。身后,居民的窗户里透出的灯光也逐渐熄灭。晚间十点,整个岛屿重归寂寞。如果从飞机上往下看,不知这将是怎样的一幕?整个小岛,闪烁了一会儿便突然湮没在黑暗之中,似乎从来就不曾存在过。宇宙中超新星诞生的情形就是这样的吧? 月亮升起来了,照亮辽阔的海面和空旷寂寞的沙滩。月亮下的我,渺小得还不及一粒尘埃。 踏着月光,我回到旅馆。爸爸还在原来的桌子旁等着我,桌子上放着一盘只吃了一半的牛肉和奶酪。 “你可算是回来了,”爸爸边说边把盘子推向我这边,“这是为你留的饭,雅各布。” “我不饿。”我回答道。说完,我把今天打听到的关于波特曼爷爷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爸爸听完后,看上去并没有觉得意外,反倒是生气了。“我不信他从没提过空袭的事。”他说。 “真的一次也没有。”说完之后,我产生一种无力感。 我能够理解爸爸为什么生气。像战争和死亡这样的事情,作为祖父的波特曼爷爷瞒着不告诉年幼的孙子,体现的是慈爱;但作为父亲,这么多年他一直对自己已经成年的儿子守口如瓶,怎能不让他生气? 我试着把话题引向积极的方向。 “他所经历的每件事,都让人感到惊奇,不是吗?” 爸爸点点头,“我认为我们不可能完全了解他。” “波特曼爷爷的保密能力真强,你不觉得吗?” “你真的像个小孩子一样天真吗?他可是个强大的成年男人——除了容易动感情之外。” “但我觉得有些事情还是不能解释。比如,在你小的时候,为什么他会刻意疏远你。” 爸爸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我必须尽快证明我的观点,否则他会批评我多管闲事。“战争已经让他两次家破人亡了,第一次在波兰,第二次是在凯恩霍尔姆岛。因此,当你和苏西阿姨来到他身边……” “第一次丑事败露,第二次他就知道害羞了?” “我觉得这件事非同小可。你有没有想过,他可能并没有欺骗奶奶?” “我不知道,雅各布。我觉得事情没有那么简单。”他长长地叹了口气,呼出的水汽在酒杯里凝成一团雾。 “但是我想,所有这些事情能解释一个问题,那就是,为什么你能和爷爷走得那么亲近。” “好吧……” “他用五十年才克服了对于家庭的恐惧,而你的出生又正是时候。”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难道我能对他说“我很难过,你的父亲并不像一个亲生爸爸那样爱你?”这话我说不出口。我和他说了声晚安,然后上楼了。 我控制不住自己的思绪,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毫无睡意。我在想那两封信,其中一封来自“第三者”,被孩提时的爸爸和苏西阿姨发现了;另一封来自佩里格林女士,虽然写于十五年前,但直到一个月前我才看到。一个假设在我脑子里闪现了一下:这两封信,是否出于同一个女人之手?我兴奋得更加难以入睡了。 佩里格林女士的来信,邮戳上的日期是1996年。但是,她的的确确已经死于1940年的一次空袭。我能想到的解释,只有两个:要么爷爷一直和一个死人保持书信来往,但这显然是不可能的;要么这封信不是佩里格林亲笔写的,有另外一个人在冒充她的身份给爷爷写信。 做人做得好好的,为什么要冒充别人?因为见不得人,因为是“第三者”? 也许,这趟旅行我只能发现一件事情,那就是:爷爷是个奸夫,他谎话连篇,一直瞒着家人和别的女人鬼混。临终时,他用尽最后的力气是想告诉我他的第二个家庭和他所干过的那些恶俗的事儿,比如与人通奸。造成这一切的真实原因是,当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战争让他两度家破人亡,以至于他不知道怎样才能拥有和维系一个完整的家庭,自然也做不到对家庭忠诚。 但这只是推测。我不知道真相到底是什么,岛上又无人可问,因为知道答案的人很早以前就死了。 就在一天之内,我发现我的旅行变得毫无疑义。 后来,我还是睡着了,但睡得很不安稳。拂晓时分,卧室里一阵轻轻的响动将我吵醒了。为了看清是什么,我翻过身,从床上坐起来。是一只大鸟,它栖息在衣柜顶上,眼睛正紧盯着我。它头顶的羽毛是灰色的,光泽而明亮;它站在衣柜的边缘,小心翼翼地走来走去,似乎想把我看得更清楚些。我也紧紧地盯着它,心里怀疑这简直是在做梦。 我大声叫着爸爸。听到我的声音,它从衣柜上飞了起来,扑闪着翅膀,掠过我的胳膊和脸,很快消失在窗外——我甚至来不及再看它一眼。 爸爸推门进来了,他睡眼惺忪,一边打着哈欠一边问:“发生什么事儿了?” 我让他看衣柜上的爪印和地上的一根羽毛。 “上帝,这事有点邪门啊!”他一边翻转着羽毛一边说,“隼可从来不会这么接近人类。” 我想我可能是听错了。“你说,这是隼?” 他举起那片羽毛,仔细端详着,“的的确确,是游隼,”他说,“真是太迷人了,它们是地球上飞翔速度最快的鸟类。它们就像变形者,飞翔的时候可以通过变换体型调节速度。” “佩里格林女士”“游隼”,我在心里默念着。这两个名字的发音和拼写都是一样的。这只是巧合吗?可我为什么觉得怪怪的?这里面一定有原因,但我还是拿不准。 我起床了,一边吃着早餐,一边计划着今天要做的事情。我想,如果探索到此为止,我是不是过于轻易地放弃了?尽管这里再也找不到认识爷爷的人,但那栋房子还有很多未解之谜。很有可能,那里还保留着与爷爷有关的物件,比如信件,比如相册,还有日记。当然,这些东西可能七十年前就已经在空袭中被烧毁,即便躲过这一劫,那么这些物品放了这么久现在也该烂掉了。不管怎么说,找到这些物品的希望很渺茫,可我知道,如果不去找一遍就离开这里,我将来一定会后悔。 就这样,在凯恩霍尔姆岛唯一的酒吧,这位敏感的小男孩终于作出了一个重大决定——他曾饱受噩梦的困扰,见过怪异的藤蔓和令人毛骨悚然的老宅,还看到过并不存在的东西——在告别所有的梦魇和恐怖之前,他要亲自去看一眼那栋诡异的废弃旧宅,那个令十几个孩子最终丧命的住所。 第五章 这是一个美好的早晨。走出“神父密室”的大门,眼前的世界如同一幅精心修饰过的电脑桌面风景画。街道两旁,村舍虽然已经破旧,但设计精巧,整齐有序地排列着,一直延伸到一片绿色的田野;田野的尽头,一片岩石山傲然耸立,山顶盘旋着一道白色的云朵;绵羊蹒跚而行,蓝天之下,它们如同一块块移动的棉花糖,点缀在绿色的草地间。远方,一条条浓雾如同触须一般,正触碰着着绵延的山脊。我知道,那是这个世界的终结,也是另外一个世界开始的地方。 翻过山脊,来到岩石山的另一侧,突然开始下起雨来,不到几分钟,模糊的小路变成一片泥泞。我忘带雨具,如果回去拿,意味着还要再爬一次山。我宁可被雨淋,也不愿意回去。于是,我缩起脖子低下头,在雨中艰难地前行。经过羊圈,隐约可以看到羊儿在里面挤成一团取暖。穿行在雾气氤氲的沼泽中,我想起了凯恩霍尔姆博物馆那位两千七百年前的居民。不知道在这片寂静、鬼魅的沼泽里,还有多少人曾和他一样,为了进入天堂而结束自己的生命? 到达孤儿院时,之前的蒙蒙细雨已经变成倾盆大雨。我没有时间在杂草丛生的后院逗留,也没有时间重新审视一遍那栋疯狂且看起来“面目狰狞”的建筑。我径直走进那条恐怖的走廊。我站在被雨水浸泡而发胀的地板上,拧了拧衬衫,甩了甩头发上的雨水,等浑身变得稍微干燥一点,便开始寻找起来。我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找什么,也许能发现一叠外公的信件,哪怕只是在墙上发现外公的名字,都足以让我感到欣慰。 我环顾四周,打开旧报纸,翻开桌椅,以期能发现点儿什么。从内心深处,我甚至期待着能看到令人心惊肉跳的一幕,比如一具骨架。我很失望,这里的房间比后院还破败,透风的墙壁上,字迹已经模糊,地上落了厚厚的一层灰尘。 一楼是翻不出什么了,必须爬楼梯。我来到楼梯口。现在的问题是,到底是上楼还是下楼?如果上楼,万一发生危险,可供逃生的选择只有一个,就是从窗口往下跳;如果下楼,也会面临同样的问题,甚至连可供逃生的窗户都没有,而且下面一片漆黑,我又没带手电筒。经过一番权衡,我决定上楼。 破旧的楼梯摇晃着,不时发出一阵阵“吱吱嘎嘎”的叫声,似乎在向我表示抗议,但最终我还是爬上了二楼。 与四面透风、破败不堪的一楼相比,二楼却很坚固、密实,看上去就像一条隧道。过道的墙壁上糊着墙纸,有些已经剥落,两旁排列的房间保存得相当完好,这多少有些出乎我的意料。虽然由于窗户被打破的缘故,有一两个房间漂进了雨水,屋子里有些东西已经发霉,但其余的房间里,所有的物品都有序地摆放着,上面所积攒的灰尘并不算太厚,看上去不像是几十年没人住过的。椅子背上随意搭着一件衬衫,已经有点发霉了,桌面上散落着几枚硬币。 看到这样的景象,所有人都会相信,这是一群孩子刚刚玩耍过的地方。 我不禁疑惑起来:难道时间就停止在他们死亡的那个晚上? 带着疑问,我开始像个考古学家一样,对房间里的物品进行逐一研究。木质玩具依旧完好地装在盒子里;窗台上散落着的彩笔,颜色变得有些暗淡,这是它们经年累月受日光照射的缘故;在儿童游乐室里,玩具娃娃乖乖地躺在精致的小屋中。 我走进一间不大的图书馆。由于水汽的作用,原本应该笔直方正的书架有点弯曲变形,看上去就像一张张不自然的笑脸。我一边抚摸书脊,一边犹豫是否要抽出一两本来看看。这些书,既有文学和哲学经典,如彼得蚖潘系列和《秘密花园》,也有一些不知名学者所著的历史学书籍,此外还有用拉丁文和希腊文写成的教科书。角落里摆放着几张旧桌子。我知道,这既是一个图书馆,也是一间教室,而孩子们的老师,就是佩里格林女士。 在两扇紧闭的房门前,我停住了脚步。我拧了拧门把手,但打不开门,因为这两扇门已经膨胀。于是,我后退几步,加速跑动,肩膀猛烈地撞向大门。随着“砰”的一声,门被撞开了,它顺势倒在地上,扬起了一阵微尘。我走进去,拍了拍身上的灰土。扫过一眼我就知道,这一定是佩里格林女士的房间。 这里像是睡美人的城堡。墙壁上的烛台里,似乎仍能看见一支支蜡烛在摇曳;梳妆台上,摆放着几个水晶瓶,从镜子里看去,整个房间简直就是一个水晶世界;屋子中间,有一张橡木质地的大床,可以想象出在烛光和水晶的映衬下,散发着一圈圈迷人的光芒。 我想象着她和孩子们此生的最后一个夜晚。那是夜半时分,孩子们正沉浸在睡梦中。突然,空袭警报响彻夜空。她急忙钻出被窝,有些慌乱地叫醒孩子们。还未睡醒的孩子们,揉着惺忪的眼睛,抓起各自的外套,迷迷糊糊地跟着她走下楼梯…… 那一刻,你们是否听到了飞机的轰鸣?你们可曾感到害怕?我在心里问他们。 我陷入一种非同寻常的情绪中。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注视着我。我觉得孩子们还在这里。就像那个沼泽里被发现的男孩一样,他们正以某种方式存在着,可能在墙里?我甚至感觉到他们正从墙壁的裂缝和孔眼中看着我。 不经意间,我走进另一个房间。微弱的光线透过一扇窗户照射进来。剥落了的浅蓝色墙纸垂了下来,下面是两张小床。床上铺着的床单上面落了一层灰尘。直觉告诉我,这就是爷爷的房间。 为什么你要让我来到这里?你到底希望我看到什么? 其中一张床引起了我的注意,床下好像有什么东西。我跪在地上,弯下腰。一个旧手提箱赫然出现在眼前。 我激动得几乎要窒息了! 这是你的箱子,对吗?那天,你就是带着它登上了驶离波兰的火车,从车窗里向你的父母挥手永别——同时,也向你自己的第一次生命告别,对吗? 我从床底下把它拉出来,双手颤抖着,笨拙地解开皮带。箱子很快就打开了。但是,除了一堆死甲虫,里面别无他物,空空如也。 刹那间,我的心像被掏空了一般,一阵头晕目眩袭来,似乎地球加速了旋转,一股力量将我狠狠地推向地上。 我没有了力气,茫然地坐在床上。这是爷爷的床。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我躺了下去,仰面注视着天花板。 曾经的一千多个夜晚,你就是躺在这张床上的,对吗?你在想些什么?是否在思念远在波兰的亲人?是否曾和我一样,一次又一次地从噩梦中哭泣着醒来? 想到这里,我突然哭了。 父母死去时,你知道吗?你是否感觉到他们的离去? 我无法自制地号啕大哭。 因为无法控制自己,我干脆让自己哭得更凶,以至最后差一点无法换气呼吸,只剩下哽咽和抽泣。这几个月里发生的事情实在太多,我所了解到的真相,沉重得令人无法承受,足以让我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 当年,太爷爷和太奶奶在饥饿中绝望而死,尸体被扔进焚化炉,他们之所以遭遇这样的命运,仅仅是因为一群不认识的人莫名其妙地对他们产生了憎恨;当年,在这所孤儿院,一群孩子顷刻间被炸得血肉横飞,之所以发生这样的悲剧,仅仅是因为一个飞行员不小心按了轰炸按钮。爷爷之所以再次经历家破人亡,爸爸之所以在成长的过程中觉得自己的父亲似有实无,我自己之所以饱受梦魇的折磨,如今又孤身一人在这破旧不堪的房子里号啕大哭,流下愚蠢的眼泪,把衣衫弄得湿乎乎的……所有的悲剧,都源于七十年前那个夜晚所发生的一场梦魇。于我而言,那个夜晚就像一个有毒的传家之物,任凭我怎么挣扎,都无法摆脱它的纠缠。还有那些魔鬼,即便我有再大的仇恨,对它们都无可奈何,因为它们要么已经被杀死,要么受到了应有的惩罚。当年,爷爷最起码可以参军,举起枪支和它们搏杀,而我呢,我能做什么? 想到这些,我怎么能控制自己的眼泪? 最后,我终于停止了哭泣,因为再也没有力气继续哭下去了。我感到脑袋发沉,干脆闭上眼睛,揉着身上的关节,以缓解因为抽搐而造成的僵硬和疼痛。揉了一会儿,我觉得稍微好点儿,终于可以活动一下了。我转过头,看见一束阳光透过窗户照射进来。我起身走到窗户前。窗外正上演着奇妙的一幕,同一片天空下,一边下着大雨,一边阳光灿烂。这种天气现象至今还没有一个被大家普遍认同的名称,我曾经听妈妈说过,那是“孤儿的眼泪”。 我还记得,瑞奇管它叫“魔鬼打老婆”。想到这里我不禁笑了起来,身上也不再疼得那么难受了。 那束阳光渐渐变淡。在它最终从屋子里消失之前,我注意到屋子里还有别的东西——另一个箱子正静静地躺在另一张床底下,由于床单的遮挡,只露出了半个边。我走了过去,掀起床单,终于看清了它。 这是一个大铁皮箱,挂着一把已经生锈的大锁。我想,这个箱子绝对不可能是空的,因为没有人会给一只空箱子上锁。此时此刻,它似乎在对我叫道,打开我吧!我的肚子里装满了秘密! 我抓住箱子两边,试图把它拉出来,但拉不动它。我再拉,它依旧不动。我无法确定它究竟是真的很沉,还是铁皮生锈之后固定在了地板上,于是站起来,朝它踢了几脚——它好像松了一点儿。我抓住箱子的边缘,像搬炉子或冰箱那样,一点一点地往外拉,终于把它从床底下拉了出来,地上出现一道弯弯曲曲的痕迹。我猛拽了那把锁几下。尽管结了一层厚厚的铁锈,但它仍坚固得像块石头。钥匙兴许还在这间屋子里,但要找出来,可能要花费一点时间,况且这把锁已经锈成这样了,即便找到钥匙,也不见得能打开。我想明白了,要打开箱子,唯一的办法就是砸锁。 我四处寻找砸锁的工具,最后在另一个房间的角落里发现了一张破椅子。我掰下一根椅子腿,来到箱子跟前,将椅子腿举过头顶,像对死者行刑一样,狠狠地向铁锁砸去,直到椅子腿被砸断,手中只剩半根。 我只得继续寻找砸锁的工具,很快发现床架上有一根松了的栏杆,踢了几下栏杆便掉到地上。我把栏杆的一头楔进锁里,抓住另一头,使劲往后拉,但无济于事。我干脆抓住栏杆,双脚离地,像做引体向上,全身悬在了栏杆上。然而,铁皮箱只是吱嘎响了一声,就再没有别的动静了。 我快要发疯了,抓狂地踢向皮箱,使尽全身的力气往后拉着栏杆,面颊通红,脖子涨得发粗,心里咒骂道:去你妈的,你给我打开!打开啊,你这愚蠢的家伙! 最后,我的挫败感和愤怒终于变成一个极端的目的:即便不能发现爷爷的秘密,我也一定要把箱子打开! 就在这个时候,栏杆断成了两半,我重重地跌在了地上。 我仰面朝天看着天花板,不停地喘着粗气。外面,“孤儿流泪”的那一幕景象已经结束,太阳消失不见了,只剩下雨点,而且似乎比之前下得更大。我想,要不要回到镇上去拿个锤子或者钢锯呢?这两样东西应该不难找到,但爸爸肯定会问个没完,我可没空回答他。 突然,一个想法在我脑子里闪了一下:我干吗一定要打开那把锁呢?直接把箱子砸开不就行了吗?有什么力量能大过我的体重和全身肌肉的力气以及椅子腿和床栏杆力气的总和呢?对,是铁皮箱自身的重力。我在二楼,要把铁皮箱扔到一层,有两个途径:一是通过窗户摔下去,这显然是不可能的,因为我不可能把这个庞然大物举到窗台上;第二个途径是从楼梯上推下去。楼梯平台上的扶手早就已经脱落了。现在我唯一要做的,就是把铁皮箱拖到走廊里,至于里面的物品是否能承受住撞击,则是另外一回事了,但最起码,我可以看看里面到底装的是什么。 我好不容易把它移动了几英寸,它的金属腿就嵌进了地板缝里,就再也推不动了。这可难不住我。我走到另一边,双手抓住那把挂锁,把箱子往身后拉。 出乎意料的是,我每拉一下,它都会移动两到三英尺。我不得不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一个不太高雅的动作——抓住挂锁,半蹲着,翘起屁股,拉着一个硕大的铁皮箱一步步往后退。铁皮箱每移动一步,地板都会发出一声刺耳的怪叫。我拉着它退出爷爷的房间经过几扇房门,向楼梯的平台走去。我沉浸在地板尖叫的节奏中,身上大汗淋漓。 终于到达楼梯平台了。我使出最后的力气,将铁皮箱拉到平台上。这样它可以自如地滑动了。我再推它几下,使它刚好可以在平台的边缘滑动。这时,我只需用胳膊肘轻轻一碰,就可以把它推下去。可是,我要亲眼目睹它被摔得粉碎的那一刻,这样才对得起我这大半天所流的汗水。于是,我站起来,把铁皮箱推向平台边缘,直到视线能看到楼下的房间。然后,我摒住呼吸,朝铁皮箱轻轻地踢了一脚。 一开始,它没反应,紧接着,它摇晃了几下便掉了下去,在半空中翻了几圈,就像在跳慢动作芭蕾。 随着一声巨响,铁皮箱摔在一楼地面上。回声在楼里盘旋,连绵不绝。积攒了几十年的灰尘扬了起来,从楼下向我迎面扑来。我不得不蒙住脸,退回二楼走廊。几分钟之后,灰尘稍微平息了一点。我再次登上平台,看了一眼楼下。我原本以为,一楼会散落一地的碎木。但出乎我意料的是,楼下并没有什么木头,只是地板被砸出一个洞,洞口的尺寸看上去和铁皮箱的相差无几。原来,铁皮箱砸穿了一楼地板,直接掉进了地下室。 我飞奔下楼,趴在地板上,小心翼翼爬向洞口,仿佛匍匐在薄冰之上,而身下是万丈深海。我把头探进洞口,打量了一下地板之下的空间。地下室高约十五英尺。尽管很暗,地面上还扬着灰尘,我还是看到了铁皮箱摔碎后的残留物。它就像一个破碎的巨蛋,只剩一堆残留物,和碎地板的木料渣混杂在一起。散落在地面上的,还有一张张小纸片。难道是爷爷的信吗?再仔细看,发现纸片上有人脸和身体的图案。我马上想到,这不是信件,而是照片! 我先是一阵激动,但很快就冷静下来,因为我将面对一件可怕的事情。我必须下楼,进入地下室。 地下室以一道弯曲的走廊为中心,两边排列着一个个房间,几乎没有任何光亮。我只能顺着楼梯,小心翼翼地试探着往下走。终于下了楼梯,我在地上站了会儿,希望眼睛能够适应这里的光线。但过了一会儿仍是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见。我试着让自己适应这里的气味。这是一种奇怪的、刺鼻的臭味,似乎有谁在做化学实验,甚至比实验的气味更难闻。因此,我只能一只手拉起衣领捂住鼻子,另一只手伸出去试探方位,一步一步地往前摸索。我在心里祈祷着,希望自己好运。 突然,一个东西绊了我一下,我差点跌倒。那个东西在地上滚了几下,从它发出的声音可以判断,应该是一个玻璃瓶。此时,空气变得更难闻了。 我开始感到害怕。不知道在这片黑暗中,前方还有怎样的危险等着我?恶魔和鬼魂暂且不说,万一地板上还有洞怎么办?如果不小心掉进去,人们甚至找不到我的尸体。 也许是危险激发了我天分中的机智,我突然想起自己还带着手机。只要按着按键,屏幕就会发出微弱的光亮。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地下室,它可以充当一个微型的手电筒。我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屏幕朝下,尽量靠近地面。地上的石板已经裂开了,到处都是老鼠屎。我把屏幕对准一侧的墙壁,一道光亮反射了回来。 我走上前去,拿着手机扫了一遍。黑暗中,一面订满架子的墙壁出现在眼前。架子上整齐排列着大大小小的玻璃罐,在驳杂的灰尘之间,隐约可以看见罐子里装着的暗色液体和凝胶状悬浮物。我想起了之前在厨房里发现的几个破罐头,可能因为这里的温度更稳定,所以这些罐子里的东西能更好地保存下来。 再走近一点,仔细看过一遍,原来那根本不是罐头,里面装着各种器官,有大脑、心脏、肺和眼睛,全部腌渍在家用的福尔马林溶液中。难怪地下室会有这么难闻的气味! 我跌跌撞撞地往回跑,一边跑一边呕吐。这到底是一个怎样的地方?这些玻璃罐,只有在秘密的生化实验室才能看到,怎么会出现在这个孤儿院?如果不是爷爷之前描述这里有多好,我甚至会怀疑佩里格林女士把孩子们接到这里的真实动机——如果不是为了获取他们的器官,那么这些玻璃罐又是做什么用的?里面的器官是怎么来的? 过了一会儿,稍微好受点了。我抬起头。头顶上方出现了一道光线,这次不再是手机屏幕光线的反射,而是一束日光,从一层地板上砸出的洞里穿进来的。我忍住胃里的不适感,用衬衫捂住鼻子和嘴巴,尽量离那面墙远一点,免得看到更加可怕的一幕。 在日光的指引下,我绕过一个角落,进入一个狭小的房间。天花板从屋顶斜穿进来,日光落在一堆碎木屑和碎玻璃上,一株蔷薇画的藤蔓在上面蔓延开来。地毯已经破烂。杂物下面发出了轻微的声响,我知道,那是老鼠。它们逃过了那次巨大的爆炸,侥幸活了下来。房间中央,堆着铁皮箱残留物,照片像纸屑一样散落一地。 我小心翼翼地踏过铁皮箱的残骸,还有几根看上去还算华丽的木头柱子和布满锈钉的木板,跪在地上,像个灾难救援人员一样,试图在这片狼藉中尽可能地找出有用的东西。我捡起照片,拭去上面的玻璃渣和木屑,一张张人脸露了出来。我知道必须尽快离开这里,因为木板随时会掉下来砸到我的脑袋上,但还是忍不住跪在原地仔细端详起来。 初看上去,这些照片和普通家庭的老照片没什么两样。它们都以小岛为背景,人物大部分是小孩,摆出各式各样的动作,有的在海滩上跳跃、有的从门廊里朝外微笑。既有单人照,又有双人合影,既有偶然抓拍的,也有正式的肖像。但这些孩子就像玩具娃娃,表情呆滞,似乎灵魂都被摄走了。 然而,真正让我感觉到恐怖的,并不是他们怪异的发型和僵尸一样的表情,而是我越来越感觉到照片上的人物似曾相识。这些照片和爷爷的老照片一样,都散发出让人觉得不大愉快的气息。 比如,有一张照片,是两个女人站在大海前。大海的背景,似乎是真实的,又好像是画出来的。倒不是背景有多么奇怪,让我感到不安的是,这两个女人究竟是怎么摆的姿势?相机拍摄的是她们的后背,可是谁愿意劳神费力地跑到照相馆去,只为拍个后背?要知道在那个时代,拍一张正式的肖像照是很昂贵的,更何况这是一张双人合影。 其他照片的拍摄方法和角度,跟爷爷那些老照片一样怪异。比如,有一张照片是在墓地拍摄的,一个女孩入神地看着水池,水池里却出现了两个倒影。这张照片貌似可以伪造,但我知道,仅仅使用暗室或曝光技术是出不来这个效果的。 还有一张,是一个男人,他的上半身爬着成群的蜜蜂,但他表情平静,这反倒让人感到一丝不安。爷爷曾经讲过,孤儿院里有一个身体里住着蜜蜂的男孩。那个男孩叫休。每次他张开嘴,就会有蜜蜂飞出来,但它们都服从休的命令,没有休的指示,它们绝不蜇人。想到这里,我脖子后面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不过,这张照片要造假并不难。就像那个举起巨石的瘦弱男孩一样,那块巨石可能是塑料的——既然石头可以造假,蜜蜂也可以造假。 我只能想出一个解释:从铁皮箱里散落出来的这些照片,都是爷爷的。虽然开始还不太肯定,但接下来发现的一张照片让我对自己的猜测确信无疑。有两个畸形儿穿得一模一样,脖子上绕着褶裥花领,正在给彼此嘴里塞进一根打了结的丝带。我想不出他们到底在干什么。他们穿上这样一身装扮,是故意吓人的吗?或者,他们在彼此施虐? 但有一点是肯定的——爷爷的雪茄盒里还有一张这两个男孩的照片,几个月前我看到过。 在爷爷生活过的两个不同的地方分别出现了同样一对畸形儿的照片,这不可能是巧合。只能说明小时候我看过的那些照片和现在在他遗物中找到的这些原本就是一起的。 我再次怀疑起来。出现两张同一对畸形儿的照片,是否意味着所有的照片都是真实的?如果是真实的,那么,关于照片的故事呢?那些故事,即便只有一个是真的,都让人无法想象,因为爷爷说过,照片上的孩子都是他昔日的伙伴。 此时此刻,站在这栋弥漫着灰尘、死寂、昏暗的旧房子里,我产生了一种非同寻常的感觉——也许他们就在附近。 正在这个时候,楼上传来一声巨响。我吓了一跳,手里的照片掉在地上。 我想,一定是房子倒了,或者哪里塌了。我弯下腰,准备捡照片,这时又传来一声巨响。一团微弱的光亮扫过地板上的大洞,转眼又不见了。我赶紧蹲下。 楼上传来踢踢踏踏的脚步声,并伴随着孩子们说话的声音。我努力听,但听不清楚他们在说什么。我不敢动。这个时候,哪怕只是轻微的动作,都足以让铁皮箱残骸垮塌并发出声响。也许,我的恐惧是没有道理的。不就是一群孩子在上面你推我攘地打闹嬉戏吗,有什么好害怕的?可我心脏似乎正在以每小时一百英里的速度狂跳不止,与生俱来的本能告诉我:安静!不要发出丁点儿响动! 不一会儿,我的腿开始发麻。为了恢复血液循环,我尽量保持安静,悄悄地把重心从一只腿转到另外一只腿。 突然,一个东西掉在残骸上。 楼上立即安静了。紧接着,在我头顶上方,一块地板被撬开,几块泥土和一堆灰尘洒落下来。不管撬地板的是谁,他肯定知道我藏在这里。 我摒住呼吸。 这时,上面传来一个温柔的女声,还带着几分童稚。 “艾贝,是你吗?” 我是在做梦吗? 我等着她再叫一声,但好半天那个声音都没有再出现,只有敲地板的声音。接着,一个灯笼出现了。我抬起头。五六个孩子跪在地板上,正围在洞口周围往下看。 我好像认识他们,但不记得什么时候见过。 更奇怪的是,他们怎么知道爷爷的小名? 他们脸色苍白,表情僵硬,身上的衣服,即便在威尔士也很少见。 我低头看看地上的照片,里面的孩子们看着我,那表情,那目光,和此刻头顶上的孩子们一模一样。我什么都明白了。 说话的女孩站起来,想把我看得更仔细些。她手中发出一团光。那团光好像不是灯笼,也不是蜡烛,而是一个火球,直接放在她裸露的皮肤上。几分钟之前我看过她的照片。照片上她的表情和现在一样,甚至火球也没变。 我想对他们说我是雅各布,一直在找他们,但嘴巴突然不会动,只是怔怔地看着他们。 女孩脸色阴沉下来。因为淋过雨,我身上湿漉漉的,粘了一身灰尘,像个可怜的动物一样蹲在一堆垃圾中。我的样子看上去肯定既难看又狼狈。她和她的伙伴期待看到的人,肯定不是我。 他们小声嘀咕了一会儿,然后站起来迅速离开。他们的离去触动了我紧张的神经,我突然能出声了。我冲他们喊,让他们等等,但喊声被他们的脚步声淹没。从声音的方位我判断他们正向门口跑去。我踏过狼藉,来不及捂住鼻子,在黑暗中跌跌撞撞地冲向楼梯口。 我爬到一层,发现他们不在屋子里。于是,我冲出大门,从松垮的台阶跳到草地上,大声喊着:“快停下!等等我!” 但他们已经不见了。 我围着院子转了几圈,一边喘着粗气,一边骂自己没用。 突然,一个影子在树林里闪了一下。我猛地转身,隐隐约约看到那个影子在动。仔细再看,原来是个白色的裙摆。是她!我冲进树林,向她跑去。 她沿着一条小路跑向更远的地方。 林子里到处是截断的木头和低矮的树枝,我一路追着她,累得上气不接下气。最后,我们穿过树林,闯进一片沼泽地。她再也没地方可躲藏,只要保持目前的速度,我就可以抓住她。我穿着运动鞋和牛仔裤,她却穿了裙子,在沼泽地上跑起来,她根本不是我的对手。 就在快抓住她的时候,她突然一个转身滑进沼泽。因为跟得很紧,我也毫不犹豫地跟着跳了进去。 在沼泽里,我们再也跑不起来。不可思议的是,沼泽里好像有一股力量在为我们开路——身体没有下陷,泥水只及膝盖,仅仅打湿了我的裤子。 女孩似乎知道要去哪里,她行走得越来越快,我们之间的距离逐渐拉远,最后她彻底消失不见了。我只能顺着她的脚印踟蹰前行。我以为她会拐个弯,转向沼泽中的小路,但她的脚印居然一直延伸到沼泽深处。走着走着,雾气从身后包围上来,我再也看不见路了。 我大声喊道:“我是雅各布蚖波特曼!艾贝的孙子!我不会伤害你!” 我的喊声很快被浓雾和沼泽吞没。 顺着她的脚印,我来到一堆石头前。这是一个灰色的圆顶小屋,我知道,这是新石器时代的石墓,凯恩霍尔姆岛就是由此得名的。 石墓比我稍微高一点,又长又窄,入口是一个正方形的门。我从泥沼中拔出双腿,来到石墓周围相对牢固的地带。入口处连接着一条隧道,隧道两边刻着圆圈和螺旋形图案。这是古人留下的记事符号,因为年代太久远,现代人已经无法读懂它们的意义。博物馆那具男孩的尸体就是在这里发现的,我想。或者说,那些自愿结束自己生命的人,就是从这里进入了天堂。 我顺着女孩的脚印钻了进去。隧道里一片黑暗,潮湿而狭窄,我只能弓着腰爬行,像一只螃蟹。和孤儿院地下室相比,这里的狭窄和封闭并不让人感到恐怖。 想到前方的女孩被吓得浑身哆嗦,我一边爬一边跟她说话。我说我是艾贝的孙子,不想伤害她。我的声音被墙壁弹了回来,在隧道里回荡。可能是因为保持爬行的姿势太久了,我的大腿感到酸痛不已。就在这个时候,空间突然变得宽敞,这使我能够站起来。四周还是一团漆黑,我张开双臂,手指并没碰到墙壁。 我掏出手机,再次按下键盘,使它恢复服务功能。屏幕亮了。没一会儿工夫,我把这里上下左右照了一遍。这是一个房间,和我的卧室差不多大,墙壁是石头砌的。房间里什么都没有,也没有那个女孩。 我想,在这黑暗如同地狱一般的世界里,她是怎么生活的?我又觉得自己很愚蠢。这个女孩根本就不存在。她和她的伙伴,都是我幻想出来的。地上散落着他们的照片,看这些照片时,我在头脑里将他们串联了起来,而地下室的黑暗,刚好为我提供了产生错觉的环境。 无论如何,他们是不可能出现的。这些孩子几十年前就死了。即便还活着,现在也很老,不可能和照片上的年纪差不多大小。 今天上午突然发生的事情进展得太快,我来不及思考,以至于追了大半天才意识到追逐的是自己的幻觉。我甚至提前想好了戈兰医生对此的解释:那栋房子寄托了我太多的感情,以至于只要站在里面,就会出现激烈的反应。他说的虽然大多数是废话,但这样说才能不出错。 我为自己的愚蠢感到丢脸,于是掉头转身。这次,我不再像螃蟹那样爬,而是弓着腰,用手和膝盖支撑着身体,向隧道入口那道微弱的光亮爬去。抬起头,眼前的景象似乎在哪儿见过。对,是在马丁的博物馆,那儿有张和眼前的景象一样的照片,备注解释说,老男孩的尸体就是在这里发现的。令人费解的是,那时候的人们怎么会把这个秽臭难闻的地方当做通往天堂的入口呢?那个才十几岁的花季男孩居然对此深信不疑,毅然决定在这里结束自己的生命,这是一件多么愚蠢和悲哀的事情啊,简直就是对生命的肆意糟蹋。 我想回家。我再也不愿意去想地下室的那些照片、那些未解之谜、神秘故事和爷爷临终的遗言,这些已经让我厌烦。几个月来,我全心投入破解谜底,但不仅没有好转,反而越陷越深。现在,该放下这一切了。 钻出狭窄的隧道,古墓外的光线刺得我睁不开眼。我遮住眼睛,透过指缝往外看。眼前的世界简直认不出来。虽然沼泽还是那片沼泽,小路还是那条小路,但自打来到这个岛上到现在,我还是第一次看到它们沐浴在金色的阳光里;晶莹透明的蓝天再也没有蜿蜒盘旋的阴霾;天气很暖和,就像进入了真正的夏季,不再像来时那么阴冷。我的上帝,这里的天气变得可真快。 我走进沼泽,艰难地向小路走去。泥巴再次钻入裤管,舔舐着我的小腿,我努力使自己忽略那种不适感觉,继续向小镇的方向走去。 奇怪的事情发生了,小路不再泥泞不堪,好像转眼之间就变干燥了。路上撒满了葡萄粒大小的动物粪便,使我徘徊而无法前行。为什么之前没有发现这些粪便?难道这又是我的心理幻觉?我像下跳棋一样,在遍地的粪便中寻找落脚点,最后终于翻过山脊,回到了镇上。站在街道上,我想我一定又产生幻觉了。这已经不是原来那个小镇。拖拉机停在砾石路上不再奔跑;在港口和小镇之间,一架架装着鱼或泥煤的马车正繁忙地跑来跑去;“笃笃”的马蹄声取代了拖拉机的吼叫。 同样消失的,还有那一天到晚响个不停的柴油机轰鸣声。难道在我离开的这几个小时里,岛上的柴油都烧完了?那些驾驶拖拉机的人都上哪儿去了呢? 为什么人们都奇怪地看着我?每路过一个人,对方不管在干什么,都会停下来朝我瞪着眼珠。我低下头打量自己,发现裤子上糊了一层泥巴,上半身落了一层灰尘,看上去像个疯子。我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疯了。我缩起脑袋,飞快地朝酒吧跑去,在那里最起码可以找个别人看不见的角落藏起来,等爸爸回来吃午饭。到时候,我直接告诉他我想回家,越早回去越好。如果他还想再待几天,我就说我又产生了幻觉,必须马上回去治疗,这个理由绝对奏效。 伙计们依旧醉醺醺地对着酒杯发呆,依旧是那几张破桌子,依旧是陈旧的装饰。我知道眼前这些不是幻觉,我真的回到了“神父密室”。 我刚踏上楼梯,一个陌生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 “你要去哪儿?” 听到有人说话,我转过身,发现有人正看着我。但这个人不是凯文,而是一个我不认识的家伙。他戴着围裙,脑袋又小又圆,两条眉毛几乎连到了一起,一撇胡子将他的脸分成上下两半。此时此刻,他正怒视着我。 我本来可以告诉他:我想上楼去拿行李回家,如果爸爸不让我回去,我就装病。但在这个一脸怒气的丑货面前,我轻描淡写地回答道: “上楼回房间。” 我的语气,像是在反问他:怎么,我回自己的房间,不可以吗? “就这些吗?”他问道,然后把酒杯摔在了地上,说:“你再仔细看看,这是旅馆吗?” 客人们纷纷转过身来看我,椅子发出吱吱嘎嘎的响声。我迅速扫视一遍,发现这些面孔以前都没见过。 我想,可能我的精神病又发作了。这些莫名其妙冒出的陌生人,如果不是幻觉产生的,又是因为什么?但是,明明我的眼前没有出现电光一闪,也没有吓得手心出汗呀。到底是我疯了,还是这个世界疯了? 我对他说,肯定是哪儿出了问题。“我和爸爸在楼上租了一个套间,”我说,“我有钥匙,”我一边说一边从口袋里掏出钥匙。 “让我看看。”他从柜台里探出上半身,抢过钥匙,对着昏暗的光线,像鉴定珠宝一样仔细端详起来。 “这不是我们这儿的钥匙。”说完,他竟然把钥匙塞进了自己的口袋,对我吼道:“快说实话!你想上去干什么?别想骗我!” 我觉得脸上发烫,因为除了亲人,我从来没有被哪个成年人骂成是骗子。“已经告诉你了。我们在上面租了房间!如果你不信,可以去问凯文!” “我可不认识什么凯文,也不想听你胡编乱造的鬼话。”他冷冷地说,“这里根本就没有客房,楼上只住了一个人,那就是我!” 我环视四周,希望能有人笑一笑,缓解一下紧张的气氛。但他们一个个表情僵硬,不苟言笑。 “是个美国人,”一个大胡子说,“可能是个兵。” “胡说,”另一个人低声吼道,“你再仔细看看,他那么小!” “他的衣服是橡胶的,”大胡子一边说,一边捏了捏着我的袖口,“这样的衣服很难买到,一定是军队里的人。” “喂!听我说,我可不是什么大兵,也不是来找你们麻烦的,我发誓!我到这儿来找我爸爸,我们要拿行李,然后……” “美国佬,你净瞎说,我才不信呢!”一个胖子大喊。看我正一步步地退向大门,他从椅子上抓起一根长长的绳子,站到门口挡住了我。 “别听他胡说八道,我敢打赌,他是个探子!” “我不是探子,”我哭笑不得地说,“我迷路了。” “你终于说实话了!”他哈哈大笑起来,“我看,要让他说实话,还得用老办法——绳子伺候!” 其他的醉汉纷纷叫好。我不知道他们到底是要来真的,还是吓唬我玩儿,但我可不想待在这里。尽管脑子一片混乱,但直觉告诉我:赶紧跑。如果不跑掉,我可能会被一群醉鬼秘密处死。尽管逃跑会让他们更加确信我是坏人,但现在形势紧迫,实在管不了那么多。 我试着从胖子身边绕过去。他伸出手要抓我,但他喝醉了,所以动作缓慢。我假装向左,然后趁他不注意,猛地绕到他右边。他怒气冲冲地高声咆哮着,剩余的人纷纷放下手里酒杯,从不同方向向我扑来。因为惊吓过度,我的动作异常敏捷,没等他们抓住我,我就跑出大门,将自己置身于光天化日之下的灿烂阳光中。 我在街上飞快地奔跑,身后的吼叫声慢慢变小。为了彻底摆脱追赶,遇到第一个拐角,我忽地转身拐进了一个泥泞的院子,院里的鸡群被吓得扑腾四散。从院子出来,经过一块空敞地,几个女人正在一口老井前排队打水,见我经过,纷纷转过头来看着我。一个疑问在我心里一闪而过:咦,那个等待的女人怎么不见了?但没等我继续思索,一道矮墙堵在了面前,转移了我的注意力。我抓住墙头,摇摆着翻了过去。矮墙外面是一条繁忙的小路,脚着地的时候,我差点被一辆快速经过的马车撞倒。我低头一看,地上的马蹄印和车辙痕迹离我的脚趾头才不过几英寸。车夫骂了一声,扬鞭驾车扬长而去。 我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能想到的只有两点,一是我很可能患了失忆症;二是在弄明白自己到底是谁之前,我必须远离人群。为了不再让人看到我,我走进农舍后面的一条隐蔽的巷子。我想,巷子里应该有不少可以藏身的地方。我放慢脚步,希望不再引起那么多人的注意。 我努力装出一副正常人的样子,但这无济于事,因为一点轻微的响动都会把我吓一跳。看到一个女人正在晾衣服,我向她点头挥手,但和这里的其他人一样,她只是看着我,连个微笑也没有。我加快了步伐。 身后传来了一阵奇怪的声音,我连忙钻进旁边的厕所,躲在半掩的门后面。厕所墙壁上留着胡乱的涂鸦: dooleys a bugger loving arse humper. (杜利是个鸡奸者,喜欢从屁股里插进去。) wot,no sugar? (知道了,不要糖?) 厕所外,一只狗带着一窝小狗溜了过去。我松了一口气,回头向巷子里走去。 走着走着,我的头发突然被人从后面一把抓住了,没等我叫出声,又一只手从身后伸了过来,一个尖而锋利的东西抵住了我的脖子。 “再叫我就割断你的喉咙!”一个人压低声音说。 对方把刀架在我脖子上,推搡着让我靠墙站着,然后绕过来站到我的面前。我大吃了一惊——绑架我的不是酒吧里的伙计,而是之前我苦苦追赶的那个女孩。她依然穿着那条白裙子,尽管看上去很严肃,但她的脸蛋还是很可爱的。 “你到底是谁?”她低声问道。 “我,我是美国人,”我不知道她到底要问什么,给了她一个含糊其辞的回答,“我叫雅各布。” 她的刀更用力地抵着我,手不停地颤抖。我之前一路追着她,我想,她可能吓坏了,所以作出这么极端危险的举动。 “刚才你在房子里干什么?”她问道,“为什么要追我?” “我只想和你说说话而已!别杀我!” 她怒气冲冲地问道:“你想说什么?” “关于那栋房子,还有曾经住在里面的人。” “谁让你来这儿的?” “我爷爷。他叫亚伯拉罕蚖波特曼。” “你说谎!”她叫道,眼里闪着泪花,“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是谁吗?我可不是小孩子!睁开眼,让我看看你的眼睛!” “我就是我!眼睛在这儿,你看吧!”我张大了眼睛。她踮起脚尖,注视着我的眼睛,然后站了回去,又叫道:“不!这不是你的眼睛!你骗不了我!你刚才说到艾贝的事情,都是瞎扯!” “我真的没有撒谎,而且,这就是我的眼睛!” 她拿刀抵住我的喉结,这让我呼吸困难。我心中默默地祈求老天爷,这把刀千万别太锋利了,否则我可能真的会被她杀了。 “喂,听我说,我真的不是你想的那样。”我说,“我可以证明自己!” 她的手松了一点。“出示证据。否则,我就给你放血!”她命令道。 “在这里……”我边说边把手伸进口袋。 她向后仰着身子,喊着不许动,然后举起刀在我眼前晃了晃。 “不过是一封信而已,别害怕!” 她的手缩了回去,重新把刀架在我脖子上。我慢慢掏出佩里格林女士的信和照片,举在胸前让她看。 “这是我来这里的重要原因。这封信是爷爷给我的。写信的是那只鸟——佩里格林——这是你们对院长的称呼,对不对?” 她看都不看便说:“这证明不了什么!快说!你怎么知道这么多事情的?” “不是跟你说了吗。我爷爷……” 她从我手中抢过信,大声叫着:“我不想听,我不想听!”好像我的话刺痛了她的某根神经。 她停了下来,一句话也不说,脸蛋涨得通红,好像正在考虑杀了我之后要如何处置我的尸体。 突然,巷子另一头传来一阵叫喊声,我们不约而同地转过身,酒吧里那几个喝酒的人正向我们追来,手里拿着木棍和农具。 “他们是谁?你都干了什么?” “要杀我的人,又不是只有你一个!” 她的刀从我的脖子上移开,抵住我的肋骨,同时抓住我的衣领命令道:“从现在开始,你是我的囚犯。乖乖听我的话,否则,你肯定会后悔!” 我没有争辩,也没有反抗。也许,落在这个女孩手里,我的下场不会比落在那帮醉鬼的手里好多少,但或许我可以从她那里打听到一些事情。 她架着我走进另一条小巷。快到尽头的时候,她冲过来拉着我,弯腰钻过一排床单,跨过一道篱笆,走进一间农舍的后院。 “进去。”她命令道。 她看了一眼四周,确信没人发现我们,便推着我走进一间散发着泥煤烟味的小屋。屋里没人,一只狗正躺在沙发上睡觉,我们吵醒了它,它睁开眼,看了看我们,接着又闭上了眼睛。 我们走到临街的窗户下,紧贴墙壁,仔细听外面的动静。她一只手抓住我的胳膊,另一只手拿刀继续抵着我的肋骨。 一分钟过去了。外面的声音开始变小,我以为他们走远了;但没过一会儿他们又折返,而且很难判断他们所处的方位。我瞟了一眼小屋,这是一间简陋的农舍,角落里堆着几个手工编织的篮子。在一个铁灶前,摆放着一张镶着粗麻边的椅子。我们对面的墙上挂着一张日历,因为光线不足,看不清上面的字迹。但我突然想问一个问题。 “现在是哪一年?” 她让我闭嘴。 “我是认真的。”我小声告诉她。 她奇怪地看着我,“我不知道你又想玩儿什么把戏。如果想知道,你自己去看好了。”说完,她向前推了我一把。 挂历上方是一张黑白色的热带风光照片,几个身穿泳装的丰满女郎正在沙滩上驻足微笑。接逢处印着“1940年9月”,下面的第一天和第二天已经被划去。 我的脑子像被电击了一下,突然麻木了。仔细想想今天上午的遭遇确实有些离奇——古墓外突然转变的天气、小岛上陌生的面孔,以及以前从未见过的物品,包括马车、炉灶、椅子等,让我怀疑自己一定是产生了幻觉。但现在,在这张日历的证实下,所有这些怪异的事情,突然有了合理解释。 今天是1940年9月3日。 怎么会这样? 接着,我想起了爷爷去世前说的一句话:老人墓的另一边。这句话的意思,我一直没想出个所以然,曾一度怀疑爷爷对孤儿院里那些死去的孩子的鬼魂念念不忘,他让我去墓的另一边找到他们。但这个解释未免太浪漫了。爷爷是个直来直去的人,说话从不拐弯抹角、让人费力去猜。而且,因为来不及解释,他必须直接为我指明方位。我知道了,爷爷所说的“老人”,指的就是博物馆那个沼泽男孩,“老人墓”就是发现他尸体的地方——那座古墓。今天早上,我进入了古墓,从古墓出来,我就来到了这里,这里的时间,还停留在1940年9月3日。 我觉得整间屋子旋转起来,膝盖不听使唤无法支撑身体,眼前的一切上下晃动,越来越模糊……后来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醒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躺在地上,双手被绑在一起系在铁灶上。女孩正不安地踱来踱去,好像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跟人说话。我闭着眼睛假装没醒,想听她到底在说些什么。 “一定是个幽灵,”她说,“要不,他怎么会像个贼似的围着老房子转来转去?” “我也不确定。”另一个声音说。 看来她不是在自言自语。尽管因为躺在地上,我看不见与她交谈的人是谁,但屋子里肯定还有别人。 “你说,他是不是还不知道自己在时光圈里?”那个声音说。 “你自己看!”女孩的声音转向我说,“你觉得,艾贝会有这么笨的亲戚吗?” “那你怎么会觉得他是个幽灵呢?”那个声音问。 我轻轻扭头,瞥了一眼这间小屋,还是没看见另一个说话的人。 “我觉得,他可能是幽灵冒充的。”女孩说。 就在他们说话的时候,沙发上的那只狗醒了。它朝我跑过来,舔着我的脸。我闭上眼,努力忍受不去管它,但它的口水实在太多了,最后,我不得不从地上坐了起来。 “看,他醒了!”女孩说。她拍手鼓掌,似乎是在嘲讽。“你装得可真像啊。我喜欢看你表演。你跑到这里来,没有杀人和吃人肉,而是演了一场戏。你不去做演员,真是剧院的损失。” 我张开嘴,正准备辩解。这时,一个杯子向我飘了过来。 “来,喝杯水。” 这句像是从空中传来的。我伸手去抓杯子时,小指触碰到一只看不见的手,吓得一个激灵,差点把杯子掉到地上。 “他可真笨。”那个人说。 我哑口无言,“你是隐形人?”我对着空气说。 “是的。米勒德蚖纳林斯,乐意为您效劳。” “别告诉他你的名字!”女孩叫道。 “这是艾玛,”他接着说,“她有点偏执,我想你也看到了。” 艾玛朝一个地方瞪视着,我猜那是米勒德所在的位置。她没再说什么。我那握着杯子的手不停地颤抖着,刚想再解释,却被窗外愤怒的喊声打断。 “别再说话!”艾玛低声说。 米勒德的脚步声向窗户移去,窗帘开了一道小口。 “外面怎么样?”艾玛问。 “他们在一间一间地搜查。”米勒德说,“我们不能继续待在这里了。” “可是我们也不能出去啊。” “我想我们可以出去的。”米勒德说,“一定可以的。我先去勘察一下。” 窗帘合上了。桌子上一个皮边笔记本飘了起来,在半空中打开了。米勒德一边翻页一边咕咕自语。不一会儿,笔记本合上了。 “我想,”他说,“我们只需要再等一小会儿就可以出去了。” “你疯了吗?”艾玛说,“你不怕被他们一顿拳打脚踢?” “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比我们重要多了,”米勒德说,“我敢保证,这会是我们逃跑的最佳机会。” 他们解开我手上的绳子,把我带到门后面,半蹲下来,等着看即将发生的事情。门外,伙计的叫喊被一阵巨大的响声淹没。我听出来了,是引擎的声音,而且是几十个引擎同时发动所产生的轰鸣声。 “噢!米勒德,你太棒啦!”艾玛叫道。 他说:“你还说我的研究是浪费时间呢!” 艾玛抓住门把手,转头对我说:“抓住我的胳膊,别跑,待会儿出去了,就装做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她收起小刀,警告说,如果我敢逃跑,她就杀了我。 “我怎么知道你会不会真的杀了我呢?”我问。 她想了一下,说:“我想你不会跑的。”然后推开门。 街上挤满了人。小贩、马车夫和女人们都停下手中的活,纷纷站到路中间,一个个抬头注视天空。我再次看见了那几个伙计,赶紧在人群中藏了起来。天空中,一队纳粹的飞机整齐地排列着呼啸而过。在马丁的博物馆,我看到过一张同样的照片,标题是“受困的凯恩霍尔姆”。真是太奇怪了。几天前我才看过一张关于过去的照片,现在,照片上的那一幕现在却真实地上演了,而且,致命的炮火随时可能把我炸得粉身碎骨。 艾玛紧紧地抓住我的胳膊。我们仿若无人地穿过街道,走向另一边。正准备拐进一条小巷时,身后一声大喝,我转过身,发现那几个人追了上来。 我们开始狂奔起来,巷子非常狭窄,两边都是马厩。快到巷子中间的时候,米勒德说:“我回去对付他们。五分三十秒内,你们必须到酒吧后面,我在那儿等着!” 他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我们接着往前跑,快到巷子尽头时,艾玛让我停下来。我回过头,看见一条绳子自己打起了结,悬在离地几英寸的半空中。那几个人伸手去抓,他们刚抓住,绳结突然拉紧,他们纷纷倒地,一个个摔得满嘴是泥。艾玛大呼过瘾,我听见了米勒德欢快的笑声。 我们继续跑。我一时还弄不明白艾玛为什么答应和米勒德在“神父密室”碰头,那是通往港口的方向,而不是通向孤儿院。我也不明白米勒德是怎么得知飞机会准时飞过的,但又不想在这个时候打扰艾玛。最让我疑惑的是,艾玛没有绕到“神父密室”的后面,而是带着我径直走进了酒吧,如果这样,我们神不知鬼不觉离开这里的计划就泡汤了。 酒吧里只有那个圆脑袋的伙计。没等他认出我,我便迅速转身背对着他。 “伙计!”艾玛喊道,“什么时候开始营业啊?我快渴死了!” 伙计笑了起来,“为小丫头效劳,我还不大习惯呢!” “不要紧!”她一边拍着吧台一边叫道,“给我来一杯你们这里最好的威士忌。别像以前那样拿兑过水的来敷衍我!” 我想,她是在故意胡闹,她想捉弄一下这些伙计。刚才米勒德刚表演了一把,现在轮到她了,像是一场比赛,她得扳回一局。 “圆脑袋”斜靠着吧台,“看来,想不让你喝酒是很难的,是吧?”他淫邪地狞笑着,“别告诉你爸爸妈妈在我这儿喝酒了,不然神父和警察都会来找我。”他拿出一瓶黑色的液体,倒了满满一杯,脸上带着耐人寻味的笑。“你的朋友呢,要不要来一杯?我猜,他已经醉得不省人事吧?” 我假装在看壁炉。 “他看上去很害羞啊,”那个家伙说,“他是从哪儿来的?” “他说他来自未来。”艾玛说,“要我说,他一定是个疯子。” “圆脑袋”的脸上现出奇怪的表情,“他说他是什么?” 这时,他认出了我。他大喝一声,把酒瓶扔在地上,从吧台后向我冲了过来。 我准备跑出去。但是,没等他出来,艾玛已经把剩下的半杯酒泼在吧台上。接下来,她表演了神奇的一幕。 她用手掌心对准了吧台桌面。不一会儿,桌面爆发出一道一米高的火焰。那个家伙号叫着,拿起毛巾扑打着火苗。 “走这边,囚犯!”艾玛向我命令道。她勾住我的胳膊,拉着我向壁炉走去。“现在,把你的手借给我用,我们要做一件事情。” 她跪在地上,手指伸进地板上的一条裂缝。我也伸了进去。我们一起用力,掀起了一块地板。地板下面有个洞,宽度和我的肩膀差不多——原来这就是真正意义上的“神父密室”。酒吧里烟雾弥漫,那个吧台伙计正在奋力扑火。我和艾玛先后跳进洞里,从酒吧消失了。 跳进洞里,我们进入了一个长约四英尺的管道。里面先是一片黑暗,后来充满了橘黄色的光。一个小小的火球悬浮在艾玛手掌上方,它就像一根蜡烛,照亮了漆黑的管道。好不容易走到了管道尽头,却发现这是个死胡同。 “推开它!”艾玛大声叫着并推了我一把,“前面有扇门。” 我看着她手中的火球,一时忘了别的事情。艾玛从旁边挤到了我前面。她一屁股坐到地上,抬起双脚,踢着墙壁。墙打开了,外面豁然一亮。 我们走进一条巷子,这时我听到了米勒德的声音。“你们总算来了。刚才那场戏,你觉得好玩儿吗?”他说。 “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艾玛说。我想,她一定正在为自己刚才在酒吧的表演得意不已呢。 米勒德带着我们走到一辆备好的马车前。我们钻进车里,把帆布篷拉下来。没等我们注意,一个男人跨到马上。他拉了拉缰绳,马儿抬起蹄子,载着我们颠簸而去。 开始,我们一句话也不说。外面的声音越来越小,从这一点可以判断,我们已经驶出了小镇。我鼓起勇气,问了一个问题。“你们怎么知道这儿会有一辆马车?还有,飞机是怎么回事?你们怎么知道那时候会出现飞机的?是因为你们拥有超能力,还是别的原因?” 艾玛发出一声窃笑,“才不呢。”她说。 “因为昨天都发生过,”米勒德说,“所有这些事情,每天都会发生。难道在你的时光圈里,不是这样吗?” “什么?” “他不是时光圈里的,”艾玛低声说,“我不是一再跟你说了嘛,他是个幽灵。” “我不这么认为。幽灵被抓住后,是不会这么驯服的。” “知道了吧,”我低头对艾玛说,“我不像你说的那样。我是雅各布。” “等会儿就知道了,现在你给我闭嘴。”说完,她站起身,卷起帆布篷的一角。篷子上方出现一道狭长的蓝色,那是天空。随着马车前行,狭缝上空的云彩也不停地变幻着。 第六章 当最后一排农舍从我们身后消失,我们不声不响地从马车上溜出来,车夫毫无察觉,继续驾车向前驶去。我们徒步翻过山脊,向树林的方向走去。艾玛走在我旁边,一言不发,看上去神情忧郁。她一直紧紧地抓住我的胳膊,似乎一松开,我就会跑掉。在我的另一侧,米勒德一边嗯嗯呃呃地自言自语,一边不时踢着石头。 我感到既疑惑又紧张,时而又觉得兴奋。一方面,我感觉一件大事就要发生了,甚至有点期待;另一方面,我希望能够醒过来。不管这是梦境也好,还是幻觉也好,我希望能够马上醒过来。也许,醒来之后,我发现自己正趴在家族药店休息室的桌子上,嘴角淌着口水,想着这几个月的遭遇,我不由得说了声:“天哪,这个梦可真奇怪。”然后走出休息室,继续干着从前那份厌烦的工作——扮演我自己。 但我终究还是没有醒过来。我与手掌能生火的艾玛和会隐形的米勒德一路结伴而行。我们走进一片树林,林中有一条路,这条路清晰而且开阔,不逊于我在国家森林公园里见过的任何一条道路。从树林出来,我们踏上一片开阔的草地。草地上开满了鲜花,中间点缀着整洁的菜园。穿过草地,我们抵达了那栋房子。 我疑惑地看着眼前的房子——不是因为它很难看,而是因为它实在太漂亮了。原来那些错位的墙和破窗户都不见了,记忆中懒洋洋地耷拉着的角楼和烟囱,现在都笔直地伸向天空,原来那些死死地缠在墙上,似乎要把整栋房子吞噬的藤蔓,现在也都老老实实地排在一边。 我被拉着走在下一段石板路上,再上几级刚被刷过的台阶,来到门廊跟前。看上去,艾玛不再视我为威胁,但在进去之前,她转到我身后,将我的双手反绑起来。我想,她这是做给别人看的。她现在是满载而归的猎人,我就是那可怜的猎物。她正要带我进去,米勒德止住了她。 “他的鞋子太脏了,”他说,“不能让他把地上踩得到处是泥,那只鸟会骂我们的。” 我停下来,脱下鞋和同样沾满了泥巴的袜子。在米勒德的建议下,我卷起裤腿,这样,裤子上的泥巴就不会沾到地毯上。艾玛不耐烦地抓着我,猛地一拉,将我拽进大门。 我们进入一条走廊。记忆中,这条走廊原来放着一堆破家具,无法通行,但现在畅行无阻。我们穿过走廊,经过楼梯。扶手外面的饭厅里,一张张好奇的面孔清晰可见。雪白的石膏不见了,在它原来的位置,摆放着一张长长的木桌,木桌四周围着椅子。还是那栋房子,但现在,一切都摆放得井然有序:模具上的锈迹没有了,被墙纸取而代之;花瓶里的鲜花正在盛开;一堆堆烂木头和麻布变成了沙发和椅子。曾经的昏暗,让我以为这里是没有窗户的,但现在,透过高大的窗户,阳光笔直地照射进来,整栋楼明亮无比。 我们来到一间屋子前。艾玛命令我靠墙站好、不准说话。 “我去报告院长,你可要把他看好了,”艾玛对米勒德说。我感觉他抓住了我的胳膊肘。艾玛离开后,他马上松开。 “你就不怕我对你怎么样吗?”我问他。 “不是特别害怕。” 我转过身来,窗外的景象让我呆住了。院子里,一群小孩正在嬉戏玩耍。我认出了他们,因为看过照片。他们有的正躺在树荫下,有的正在抢球,不小心跌入花丛中,身上落了一层五颜六色的花瓣。没错,这里就是爷爷曾经描述过的天堂,那个迷人的小岛,还有那些会魔法的孩子。如果这是一场梦,我宁可不会醒来,最起码不要马上醒来。 草地上,一个孩子将球踢了一脚,因为用力太猛,球飞进了一个高大的野兽造型嘴里,掉了进去。原来,草地上竖起了一排动物造型的灌木,这些造型惟妙惟肖,有希腊神话中狮身鹫首的怪兽,有竖起来的半人半马,还有一条美人鱼。它们和房子差不多高,似乎是在守卫着房子。两个十几岁的男孩向人马怪兽中间跑去,后面跟着一个女孩。我马上认出来了,她就是照片上那个会飞的女孩。但她现在没有飘起来。她走得很慢,每走一步都很艰难,似乎有个很重的东西把她拴在了地上。 追上两个男孩后,她抬起胳膊,男孩在她手腕上套了一个绳子。她小心翼翼地脱下鞋子,然后像个气球一样在空中飞了起来。她慢慢上升,飘浮到离地十英尺的高度,由男孩牵着绳子带她往前走。 女孩说了什么,男孩点点头,放开了绳子。她走到人马怪兽的一边,当飞到怪兽胸部的高度时,她钻进灌木,去够那个球。但球可能在树枝里面固定住了,于是她朝下摇摇头,那两个男孩收回绳子,让她落在地上。落地后,她重新穿上沉重的鞋子,系好绳子。 “喜欢这个表演吗?”米勒德问我。我点了点头,没说话。 “要取回那个球,其实很容易,”他说,“他们知道今天来了位特殊观众,所以特地表演了一回。” 这时,另一个女孩走向人马怪兽。她看上去十八九岁,外型狂野,头发像鸟窝,垂着长长的发绺。她弯下腰,抓住人马造型尾巴上的树枝,将树枝缠绕到自己胳膊上,然后闭上了眼睛,似乎在集中意念。过了一会儿,我再透过窗户玻璃往外看时,发现那个人马造型已经移开。我注视着那堆灌木造型,心想,也许它是被风吹动了的吧。但是,接下来,人马造型的手指头弯曲了一下,它似乎是有知觉的。我看得目瞪口呆,只见它巨大的胳膊弯曲着,伸到自己胸前,将球从身体里面掏出来,然后扔给了那几个孩子。孩子们欢呼雀跃。“鸟窝头”女孩放下人马怪物的尾巴,它马上一动不动。 米勒德站在我旁边,他呼出的气在玻璃上结了一层雾。我转过身,惊愕地看着他。 “并不是我有意想冒犯你。”我说,“但我真的很想知道,你们究竟是什么人?” “我们是异能儿童。”他回答,说完之后他似乎有点不解,“难道你不是吗?” “我不知道。我觉得我不是。” “真遗憾。” “你怎么把他松开了?”一个声音从身后质问道。我转过身,看到了艾玛。她站在门口。“不过,没关系,”她一边说,一边走过来抓住了绳子,“跟我来。院长现在要见你。” 我们在楼里穿行。在门缝和沙发后一双双眼睛的注视下,我们走进一个房间。房间里充满阳光。在一张精美的波斯地毯上,有一张高背椅,椅子上坐着一个年轻的女士。她从头到脚都是黑色,穿着黑色的高领斗篷,戴着黑色的花边手套,头发盘成一个髻,高高地耸在头顶。她这身装扮,就像这房子里的摆设,虽然正式、庄重,但是显得过于挑剔和完美。即便不记得是否看过她的照片,仅从这身打扮我已经猜出她是谁了。她就是佩里格林女士。 她正在做针线活,手中的针线发出轻柔的节奏。艾玛带我走到地毯上,清了清嗓子。针线的节奏停止了。 “下午好,”佩里格林抬起头,“你就是雅各布吧,”她说。 艾玛看着她,问道:“你怎么知道……” “我是佩里格林院长。”她伸出手指,示意艾玛别说话,“不过,你现在并非由我看护。如果你愿意,就叫我佩里格林女士吧。我很高兴,终于见到了你。” 佩里格林女士向我伸出一只戴着手套的手,我想和她握手,但是没成功。这时她注意到了我手腕上的绳子。 “艾玛小姐!”她叫道,“这是什么意思?我们就这么对待客人吗?马上松开他!” “但是,院长,他是个探子,而且说过谎,我不知道他是否怀着好意!”艾玛不信任地看了我一眼,然后凑近佩里格林女士,与她低声耳语了几句。 “哎呀,艾玛小姐,”佩里格林女士放声大笑起来,“你这是没有根据地瞎猜。如果这孩子是个幽灵,现在你已经被他放在锅里煮熟啦!他是亚伯拉罕蚖波特曼的孙子,你再仔细看看!” 我松了口气。或许,我不需要向她说明来意,因为她一直在等我! 艾玛想继续争辩,佩里格林女士狠狠地瞪了她一眼,才制止了她,“那好吧,”艾玛叹了口气说,“不过我已经提醒过你了,以后你可别怪我。”她拉了几下绳结,绳子松开掉在地上。我揉了揉手腕上被勒得发红的伤口。 “你得原谅艾玛小姐,”佩里格林女士说,“她是个天生的戏剧家。” “我注意到了。” 艾玛脸一沉,“如果真如他所说的那样,为什么他不知道时光圈?甚至还不知道现在是哪一年?你问他!”她叫道。 “关于为什么他不知道,”佩里格林说,“唯一要问的人是你!明天下午我再找你。到时候会不会受罚,就看你认错的态度怎么样了。” 艾玛委屈地叫了一声。 “现在,我想和波特曼先生好好谈谈。”佩里格林女士说,“我想,你不会介意吧?” 艾玛知道再争辩也没用了。她叹了口气,向门口走去。转身前,她扭过头看了我一眼。从她的眼神中,我分明看到了一种表情——担心和关切。 “还有你,纳林斯先生!”佩里格林女士叫道,“偷听别人说话是不礼貌的!” “我只是想问问你们要不要来两杯茶。”米勒德的声音传来。 “不需要,谢谢,”佩里格林女士淡淡地回答说。我听到米勒德光着脚从地板上走过并且关上门的声音。 “我想让你坐下,”佩里格林女士指着我身后的一把椅子说,“但你看上去就像刚从粪堆里钻出来似的。” 于是,我跪坐在了地上,就像一个清教徒,正在祈请神的指示。 “你来岛上已经有好几天了,”佩里格林女士说,“为什么拖到现在才来看我们?” “我找不到你们,”我说,“但是,我有一点不明白。你是怎么知道我的?” “我一直在关注你。你也见过我,不过你可能还没发觉。那天我穿的是另一套衣服,”说完,她站起来,从头发里拉出一根长长的灰色羽毛。“要观察人类,最好的办法是装成一只鸟,”她解释说。 我大吃一惊,“那天早上,我在房间里看到的就是你吗?”我说,“你就是那只大鸟?” “是猎鹰,”她纠正了我,“也就是游隼。” “真的是这样啊!”我叫了起来,“原来你就是那只鸟!” “这是个绰号,你们这么叫我,我可以容忍,但并不提倡,”她回答说。 “现在,你该回答我的问题了,”她继续说,“在那栋破旧的老房子里,你到底在找些什么?” “找你。”我说。 她睁大了眼睛,“我不知道怎么才能找到你。就在昨天,我还以为你们都……”我说。 说到这里我停住了,因为我意识到下面的话有点儿说不出口,“我并不知道你们都已经死了,”我说。 她不自然地朝我笑了笑,“我的天哪!难道你爷爷没跟你提过他的老朋友吗?” “说过一些。但我一直以为他讲的是神话故事。” “我明白了。”她说。 “希望没有冒犯到您。” “我只是有点意外。但是,总的来说我宁可别人以为我们都死了,因为只有这样才不会有人来打扰。现在这个年代,相信仙人和精灵的人越来越少了,人们以为神仙故事都是骗人的胡说,所以没人愿意费力去找我们。这反倒使我们生活得更容易一些。鬼故事和恐怖的旧房子为我们提供了很好的掩护,不过,你要除外。”说到这里,她笑了,“你们家族的人,一定都很勇敢。” “是吗。我想,有可能吧,”我紧张地笑了笑。实际上,在和她说话的时候,我感觉自己随时会昏厥过去。 “总之,关于这里的事情,”她一边说,一边打着手势,“小的时候,你一定和别人一样,认为你爷爷是个爱胡编乱造的家伙。你觉得他总是编谎话来欺骗你,是不是?” “我没说他撒谎,但是……” “不管是编造还是谎话,总之随你怎么定义吧。你是什么时候知道他说的事情是真的呢?” “好吧……”我边说边注视着地毯上像迷宫一样的锁状图案,“我觉得,我是直到现在才知道的。” 从我走进房间到现在,佩里格林女士都是很精神的。但是,听到这个回答,她好像知道接下来我要跟她说什么。“哦,我明白了,”她说。她的脸沉了下来。我们都陷入沉默,我琢磨着怎样才能把爷爷去世的消息告诉她。 “我想,其实他希望把一切都告诉我。只不过他等得太久了。所以他才让我到这里来找你。”我从口袋里掏出那封已经发皱的信,“这是你写的。是这封信让我找到这儿的。” 她从椅子里伸出一只手,小心翼翼地拿过信,把信打开,一边看,一边动着嘴唇。“多不文雅啊!好像我在求他回信似的。”她一边说,一边摇头。看完信,她的神情突然黯淡下来,似乎有点伤感,“我们一直盼望艾贝的消息。我曾告诉他,如果他坚持待在时光圈外面,我会担心死的。但他真是太固执了!” 她叠起信,把它塞进信封。她的脸上掠过一道阴云,“他已经不在了,是不是?” 我点了点头。 我支支吾吾将爷爷死去的经过和警方的调查结果告诉了她。我说,爷爷生活在郊区,由于干旱,周围的树木都干枯了,野兽们渴得发疯,而他在错误的时间去了一个错误的地方。“他不应该一个人过的。”我解释道,“但正如你所说,他这个人非常固执。” “我担心的就是这个,”她说,“我警告过他,叫他不要离开这里。但他还是让你送来了这个坏消息。” 我试着安慰她。我说,爷爷也该走了。他太孤独了,奶奶多年前就去世。他的头脑也已经不怎么清楚,总是忘事或者把事情搞错。正是因为这样,他才死在了树林里,暴尸野外。在那段黑暗的日子里,为了让我摆脱噩梦,爸爸妈妈和戈兰医生编造了一堆半真半假的事情,让我相信爷爷是被野狗所伤,现在,我又拿这些话来哄佩里格林女士。 她难过地点头,“他之所以变得那么衰老,是他自己造成的。”她说。 “从某种程度而言,他还算幸运。他不是衰竭而死,也没有在医院里浑身插着管子、慢慢地等死,”我说。我知道,这样说很荒谬,因为爷爷死得很可怕,当时他一定很痛苦,但这样的解释能够让我们两人都好受一些。 佩里格林女士放下针线,站起来颠簸着走到窗台。从背影看,她有点不大自然,动作僵直,好像一条腿长一条腿短。 她看着窗外。孩子们正在玩耍,“不能让孩子们知道,”她说,“最起码现在不能,否则他们一定很难过。” “好。你怎么说,我就怎么做。” 她一言不发,颤抖着肩膀。过了一会儿,她的情绪平复了。她转过身,对我说:“好了,你已经说了很多。我想,你一定有问题要问吧。” “我的问题不多。大约千把个吧,”我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回答。 她从口袋里拿出表,看了看,“现在离吃晚饭还有一会儿,希望这段时间足够回答你所有的问题。” 说到这里,佩里格林女士停下了。她向大门走去,一把拉开房门。门外,艾玛正蹲在地上,眼睛是红的,脸上挂着泪。原来,她什么都听见了。 “艾玛小姐!你一直在偷听,是吗?” 艾玛哽咽着,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偷听与自己无关的谈话是不礼貌的……” 可是,没等佩里格林女士说完,艾玛已经跑出去。佩里格林女士沮丧地叹了口气。她说:“最让我担心的事情发生了。她对你爷爷的消息一向很敏感。” “我注意到了,”我说,“为什么会这样?难道他们……” “当年亚伯拉罕离开这里去参军的时候,他带走了我们所有人的牵挂,尤其是艾玛小姐。他们彼此爱慕,是一对恋人。” 我明白为什么艾玛一直不相信我,因为如果我说的是实话,那么,接下来她会听到关于爷爷的坏消息。 佩里格林女士拍一下巴掌,似乎解除了一道魔咒,“好了,”她说,“现在做什么都于事无补了。” 我跟她走出房间。爬楼梯的时候,佩里格林女士十分吃力,但她拒绝别人的帮助。她两手抓住扶手,依靠胳膊的力量牵引身体,每上一级台阶,都累得气喘吁吁。她带我穿过大厅,来到图书馆。图书馆里排着几张桌子,角落里有块黑板,书架上堆着书,上面落了灰尘。看来这里既是图书馆,也是教室。佩里格林女士指着一张桌子说:“坐下吧。”她在教室前面找了个位置,面朝我坐了下来。 “现在,我要告诉你一些基本知识。从这些知识中,你可以得到答案。” “好。” “地球上的人有很多种,数量甚至超出了普通人的理解范围,”她说,“但总体可以分为两种,一种是普通人,这是人类最主要的组成部分;另一种是‘智人’。或‘精灵’,由于我们祖先的语言贫乏,所以只能这么定义他们。你可能也猜到了,我们都属于后者。只有少数人知道‘智人’的秘密,而你是这少数人中的一个。” 我装做听懂了,她一边说,我一边点头。为了让她说慢点,我提了个问题。 “但是为什么人类不知道你们的存在呢?难道所有的异能儿童都生活在这里吗?” “不,异能儿童全世界都有,”她说,“只不过我们这里更多一些。他们生活得很隐蔽。”说到这里,她叹了口气,“曾经有一段时间,我们和普通人生活在一起。现在,在一些科技不发达、宗教尚未站稳脚跟的地方,比如新赫布里底群岛的安布里姆,人们还能和我们和睦相处,但这样的地方为数不多。很早以前,人们已经开始排斥和敌视我们。穆斯林驱逐我们,基督教视我们为异类。即便在威尔士和爱尔兰,人们也把我们当做妖怪。” “但是,为什么你们不建立自己的国家,自由自在地生活呢?” “如果事情真有那么简单就好了,”她说,“异能儿童要好几代才出现一个。异能儿童的父母大多是普通人,同样的道理,异能儿童如果做了父母,也很少能生出同是异能儿童的孩子。在这个排斥异类和多样性的世界,这种繁衍规律是异能人的致命弱点。” “因为对于普通人而言,如果自己的孩子手掌能生火,他们会感到害怕,”我说。 “正是这样,波特曼先生。异能儿童出生后,往往会受自己父母的虐待和漠视。他们的父母以为自己真正的孩子被魔鬼抢走了,而他们不过是替身。在几个世纪前的黑暗年代,父母可以以此为借口遗弃这些孩子,甚至直接杀了他们。但是,每个异能儿童都有与众不同的天赋。” “真是骇人听闻。” “是的。正因为这样,一些人便像我这样,创造出一个与世隔绝的时空,让这些孩子远离人类、独自生活。我感到很骄傲。” “你是说,还有人和你做着同样的事情?” “异能人的构成也是多种多样的,和普通人一样,我们也因肤色和面部特征的不同而区分成不同的种类。除了能够阅读和思维,我们还拥有普通人所没有的能力,比如,我的特殊能力是可以操控时间。” “操控时间?我还以为你的特殊能力是变成鸟呢。” “不可否认,能变成鸟是我拥有特殊能力的关键之所在,因为只有鸟能操控时间,也就是说,所有能操控时间的人,都必须先能变成鸟。” 她表情严肃,一本正经。我不得不相信她说的是真的,“但是,鸟类能够进行时间旅行吗?”我问。提出这个问题后我不禁笑了。我觉得自己很愚蠢。 佩里格林女士点点头,“是的。但是,只有遇到特殊情况我们才回到过去或进入未来。我们操控时间是有意识的,不是为了我们自己,而是为了别人。创造时光圈,是为了让异能人能够生存下去。” “圆圈,”我反复说着这个词语。我想起了爷爷要我做的事情:去圆圈里找那只鸟,“这里就是时光圈,对吗?” “是的。这个时光圈,是1940年9月3日。” 我惊得伸长脖子,“你的意思是,这里永远停留在那一天,并且永远重复?” “是的,这里每天都会重复上演1940年9月3日发生的事情。但我们的体验是连贯的,否则我们就会失去记忆。毕竟,我们已经在这里生活了七十年。” “太神奇了!”我说。 “在1940年9月3日之前,我们已经在凯恩霍尔姆岛生活了好几十年。这里与世隔绝,是个不错的隐居地。一直到那一天,我们才不得已进入时光圈。” “为什么?” “因为如果不进去我们就会死。” “会被炸死,是吧。” “是的。” 现在,真相开始逐步揭开了,尽管才刚刚开始,“除了这一个,还有别的时光圈吗?”我问。 “还有很多,”她说,“看护这些特殊孩子的时间再现者,都和我是朋友,比如,甘尼特小姐于1770年6月在爱尔兰创立了时光圈,纳特杰小姐于1901年4月3日在英国斯旺西创立了时光圈,艾弗塞特小姐和邦汀小姐于1867年共同创立了圣斯韦辛日时光圈,此外,还有旋木雀小姐和芬奇小姐。我有一张她的照片。” 佩里格林女士从书架取下一个大相册,放到我面前。她斜靠在我肩上,翻开相册。她不时停下来,轻轻抚摸着那些照片,沉浸在对往事的回忆中。我再次看到了那些照片,原来,佩里格林女士也有保存。几十年前,在同一间教室,她一定让爷爷看过,如今又展示给我看。这是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我似乎变成了过去的爷爷,对于她来说,曾经离去的亚伯拉罕蚖波特曼回来了,而且还是老样子。 佩里格林女士终于翻出一张。这是一个女人,手上托着一只小鸟,她看上去像个仙女,似乎正在和小鸟说话。 “这是芬奇小姐和她的姑妈芬奇女士。”佩里格林女士说。 “你怎么区别她们呢?”我问。 “芬奇女士不擅交谈,大多时候,她更喜欢成为一只小鸟,于是就变成了这个样子。” 佩里格林女士翻过几页,看到另一张照片后停了下来。照片上,一个女人和几个孩子围着一个纸月亮,他们的表情都很严肃。 “啊,对了!这张我差点忘了,”她取下这张照片,“前面这位是艾弗塞特女士。她是我们所有人的偶像,她和邦汀女士共同创立了时间再现者学院。过去五十年中,我们一直推举她为时间再现者理事会的领袖,但她不愿放弃学院里的教学工作。所有的时间再现者,包括我自己,都接受过她们的培训。如果看仔细一些,你会发现一个带眼镜的小女孩。” 我眯起眼,照片上那个女孩的脸有点模糊。“这就是你吗?”我问。 “我是艾弗塞特小姐年纪最小的学生之一。”她自豪地说。 “这几个男孩是谁?”我问,“他们看上去比你还小。” 佩里格林女士脸色阴沉下来。“他们是我弟弟。为了不让我们分开,学院允许他们和我一起上课。但他们被宠坏了,后来走上歧途。” “他们不是时间再现者吗?” “不,”她说,“只有女性才能成为时间再现者。这是一件严肃的事情,责任重大,男性不能胜任。我们要到各地寻找需要帮助的异能儿童,把他们从普通孩子中分辨出来,带到时光圈里,还得为他们提供衣食,让他们适应这里的生活,学习必要的知识。此外,我们必须保证时光圈每天都能准时重启。” “如果不重启,会发生什么呢?” 她的一只手扬到齐眉高,又颤抖着缩了回去,看上去十分恐惧。 “那将是一场灾难!我甚至不敢想象。值得庆幸的是,重启时光圈不是一件很复杂的事情,只是必须有人经常从入口那儿穿过去,以保持那里的畅通。时光圈的入口就像生面团上的一个洞,如果不经常进出,时间长了,洞口就会自己闭合,时光圈内的压力会越来越大,”说到这里,她双手合拢,向中间吹一口气,似乎在模仿爆竹爆炸,“然后,就像这样,时光圈开始不稳定,随时可能爆炸。” 她俯下身,继续翻看照片。“可以给你看一张时光圈入口的照片——对了,就是这张,这可不是人人都能看得到的!”她说,“这是芬奇小姐和她的孩子通过时光圈入口的照片。这个入口位于伦敦城地下一个不为人知的地方,当时光圈重启的时候,隧道里充满红光。我觉得,和她的隧道比起来,我那个还算不错。”她虽然这么说,但我能听出来,她的话中带着一丝羡慕和妒忌。 我问:“今天是1940年9月3日,那么明天呢,是不是……也是9月3日?” “是的。虽然一小部分时间会回到9月2日,但整个时光圈,还是9月3日。”“因此,这里没有明天。” “可以这么说。” 外面传来一阵响声,似乎是打雷。佩里格林女士抬头看看窗外,又掏出手表。 “今天只能说到这里,希望你能留下吃个晚饭。” 我想爸爸一定正在担心我,但还是不假思索地答应了。我站起身,跟着她向门口走去。走着走着,我想起了一个困惑了很久的问题。 “当年,爷爷真的是为了躲避纳粹屠杀而逃到这里吗?” “是的,”她说,“很多孩子都是战争年代被发现的。普通人的社会充满了动荡,”她看上去很难过,“我在内陆的一个难民安置点发现了亚伯拉罕。他看上去历经磨难,但是身体健壮,意志坚强。一看就知道他是我们的同类。” 我释然了。最起码关于爷爷的人生,我的理解有一部分是正确的。我还想问一个问题,但不知道怎么说才合适。 “我爷爷,是不是,他是不是……” “和我们一样?” 我点点头。 她脸上出现诡异的笑容,“他和你一样,雅各布。”说完,她转身,一瘸一拐走向楼梯。 佩里格林女士让先我洗掉身上的泥巴和灰尘再吃饭,并叫艾玛带我去洗澡。我想,她是有意为艾玛创造和我说话的机会,以安抚她悲伤的情绪。但艾玛看都不看我。她将凉水放进盆里,接着手掌心生出一个火球。她的手带着火球在水盆周围转动,直到水面冒出热气。 “麻烦你了。”我说。她没理我,一个人离开了。 我洗完澡,那盆清水已经变成了黄汤。擦干身上的水,门后刚好挂着一套干净的衣服,是一条宽松的粗花呢裤、一件打底衫和两根悬裤带。但是悬裤带很短,无法调节长度。我有两个选择,要么穿上悬裤带,但裤腿只能到达脚踝;要么将悬裤带当腰带,将裤子系在肚脐上方。我选择了后一种,因为这样看上去,我比较不像一个坏人。穿上衣服,我下楼,一边下楼梯,一边看自己,觉得这身穿着像个不化妆的小丑。 走进餐厅,孩子们正为座位而吵个不停。看到我进去,他们马上安静下来,一个个向我投来疑惑的目光,似乎这里很少来客人。虽然他们对我感到陌生,但我看过他们的照片,对他们的名字和长相,还记得一些。 佩里格林女士已经在餐桌最前面坐下了。她站起来,将我介绍给大家。 “在座的各位,可能有人并不欢迎他的到来,”她说,“这是亚伯拉罕的孙子。他是我们的客人,不辞辛苦地来到这里,希望你们好好对待他。” 她开始向我逐个介绍这里的面孔。虽然见过照片,但由于紧张,我一时没想起他们的名字。 接下来,佩里格林女士被孩子们围住了。他们七嘴八舌问着各种各样的问题,为了能早点开饭,佩里格林女士的回答十分简短。 “雅各布会留下来和我们在一起吗?” “这个我不知道。” “艾贝在哪儿呢?” “他在美国,正忙着呢。” “为什么雅各布穿维克多的裤子?” “维克多不穿这条裤子了,波特曼的裤子洗了还没干。” “艾贝在美国做什么呢?” 我看见了艾玛。她蜷缩在墙角,听见这个问题,她站起来走了出去。其他人可能习惯了艾玛的情绪化,对此并没在意。 “艾贝在做什么,这并不重要。”佩里格林女士说。 “那他什么时候回来呢?” “这个也不重要。现在,开饭!” 大家爬上各自的座位。看到一张椅子上没人,我便坐上去了,但马上感觉到屁股被戳了一下。 “对不起!”是米勒德的声音。 为了叫他给我让座,佩里格林女士让他出去穿衣服,把他打发了出去:“跟你说过多少次了,”她冲他喊道,“光着身子吃饭不礼貌!” 厨房值日的孩子出来了。他们举着托盘,托盘里的食物都扣着银色的盖子,看不见里面的食物。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猜测起来。 “惠灵顿水獭肉!”一个男孩叫道。 “腌猫肉和蚖鼹肝!”另一个说。 孩子们咽着口水。 盖子终于揭开了,一桌豪华大餐摆在了大家面前:一只金黄的烤鹅;一只大马哈鱼和一只鳕鱼,每只都浇上了柠檬汁,撒上了茴香和加过热的黄油;一碗蒸贻贝;两盘烤蔬菜;刚从烤箱拿出来的面包;此外还有各种各样的软糖和沙司,虽然叫不出名字,但看上去美味诱人。 在摇曳的煤气灯光中,一盘盘美味的食物发着红光。我想起了“神父密室”炖出的油腻得难以下咽的食物,和这里相比,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今天到现在,我还只吃过早饭,肚子早就饿了,于是,我不顾体面地大口吃起来。 我知道异能儿童的进食习惯肯定与常人不一样,但还是忍不住一边吃一边观察着他们。能飘起来的奥利夫被拴在了椅子上,这样她才不至于飘到天花板上;为了不让蜜蜂蛰到我们,休钻进了墙角的一个蚊帐,蚊帐里有张桌子,是为他一个人准备的;克莱尔长了一头金黄色的头发,打成了漂亮的发卷,看上去像个玩具娃娃,她坐在佩里格林女士旁边,什么也没吃。 “你不饿吗?”我问。 “克莱尔不和我们一起吃饭,”休说。一只蜜蜂从他嘴里飞了出来,“她觉得不好意思。” “才不呢!”克莱尔瞪了他一眼。 “是吗?那你倒是吃啊!” “这里的人不会因为自己的天赋而感到不好意思,”佩里格林女士说,“克莱尔小姐喜欢一个人吃饭,是不是这样,克莱尔小姐?” 克莱尔谁也不看,显然,她希望大家不要把注意力集中在她身上。 “克莱尔后脑勺上长了一张嘴,”米勒德说。他穿上了便服,但衣服里看上去是空的。 “让他看看!”一个人说。其他人都附和着。为了让大家闭嘴,克莱尔只能照做。 一条烤鹅腿递到她面前。她坐在椅子上,转过身背对餐桌,仰面弯腰,后脑勺对准盘子。我听见一阵撕咬声,等她抬起头,烤鹅腿上的一块肉已经不见了。原来,她金黄色的头发下面,掩藏着一副尖牙利嘴。我明白佩里格林女士相册中的一张照片是怎么回事了。照片分两部分,一张是克莱尔优雅的面部肖像,一张是她打着发卷的后脑勺。 克莱尔转过身,叉起胳膊瞪着大家,显然,刚才那场表演让她觉得尴尬,她对此很恼怒。 大家开始围着我问起各种问题。有几个人问爷爷的事,佩里格林女士帮我回答了。接着他们转变话题,似乎对二十一世纪很感兴趣。 “你们开的汽车会飞是吗?”一个嘴上刚长出绒毛的男孩问。他叫贺瑞斯,穿着一套黑色礼服,看上去像殡仪馆工人。 “不能,”我说,“会飞的汽车还没出现呢。” “你们在月球上定居了吗?”另一个男孩问。他的眼里充满憧憬。 “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我们在月球上丢下几片垃圾,插了一面旗,到现在还是那样。” “世界还是被英国统治吗?” “呃……不能这么说。” 他们有点失望。佩里格林女士说:“你们知道了吧,孩子们?未来并不是那么美好。我们这里虽然是古老的过去,但还是生活得很好,待在这里这没什么不对!”我想,她一定经常向孩子们灌输这个想法,不过不怎么凑效。我不禁困惑起来:他们在这古老的过去到底生活了多久呢? “我想知道你们的年龄,你们介意吗?”我说。 “我八十三岁。”贺瑞斯说。 奥利夫兴奋地举起手说:“下星期我就七十五岁半了!” 既然这里永远停留在1940年9月3日,那他们怎么计算自己的年龄呢?我再次陷入困惑。 “我要么一百一十七岁,要么一百一十八岁。”一个留着大盖头的男孩说,他叫伊诺克,看上去不过十三岁,“来这个时光圈之前,我还在另一个时光圈生活过。” “我快八十七啦,”米勒德说。他嘴里包着一块鹅肉,说话的时候,那块嚼到一半的鹅肉在半空中颤抖着,我们看得一清二楚。大家恶心地“喔”了一声,纷纷蒙上眼睛或者转头看向别处。 现在轮到我了。我说我十六岁,一些人睁大了眼睛,奥利夫诧异地笑了。我的年龄让他们奇怪,但同样让我感到奇怪的是,他们看上去居然和我差不多大。在佛罗里达州的时候,我见过很多八十多岁的老人,但这些孩子的言行举止,和他们完全不一样。似乎这里一成不变的时间不仅让他们的身体停止了发育,也让他们的心智和性情永远停留在十几岁,就像彼得蚖潘一样,他们永远不会成年。 外面又发出一声巨响。傍晚到现在,这已经是第二次爆炸了,而且比刚才那次更剧烈,距离更近,餐桌上的银器和盘子颤抖着。 “大家快点吃完!”佩里格林女士叫道。没过一会儿,外面又传来爆炸声,这次,整栋房子都被震动了,一个画框从墙上掉下来。 “这是怎么回事?”我问。 “可恶的德国佬!”奥利夫说。她的拳头恶狠狠地捶在桌子上。 远处传来嗡嗡声。我突然明白了。现在正是1940年9月3日晚上。再过一会儿,就会有一枚炸弹从天而降,并且刚好落在这栋房子上。嗡嗡声是空袭警报,从山脊那儿发出。 “我们得出去,”我说。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儿。“我们必须赶在炸弹落下来之前出去!”我着急地说。 “他还不知道呢!”奥利夫咯咯笑了,“他以为我们会死!” “现在是交替时刻。”米勒德耸耸肩说,“没必要那么紧张。” “这儿每天晚上都这样吗?” 佩里格林女士点点头,“天天如此。”她说。 但不知为什么,我还是很担心。 “要不,我们出去,表演一次给雅各布看看?”休提议说。 这时,一直在一旁生闷气的克莱尔说话了。“我同意!表演一次吧,交替时刻多么壮观啊!”她恳求着佩里格林女士。 佩里格林女士断然拒绝了。她让大家好好吃饭。但孩子们一个劲地恳求着她,最后,她不得不答应。 “好吧,但你们要先戴上面具,”她说。 孩子们跳下椅子,跑出餐厅。可怜的奥利夫没人帮忙,被落下了,后来一个孩子想起了她,才跑回来将她从椅子上解开。我跟着他们跑进休息室。孩子们每人从柜子里抓起一个东西后迅速跑了出去,佩里格林女士也递给我一个。这是一张用黑色橡胶做成的人脸面具,一对巨大的玻璃舷窗像一双惊恐的眼睛,鼻子无精打采地下垂,连着一根金属管。 “拿着这个,跟上他们,”佩里格林女士说。我这才意识到手里拿的是防毒面具。 把面具套在脸上后,我跟着佩里格林女士走出屋子,来到草坪。孩子们已经戴上面具各就各位了。他们抬头注视着空中的黑烟。远处的树林已经起火,飞机还没出现,但轰鸣声正从四面八方传来。 远处不时传来闷响,接着袭来一股热浪,仿佛有人打开了烤箱。我就吓得缩回脑袋,但孩子们一点都不害怕。他们随着爆炸声的节奏唱了起来: 小兔子跑跑小兔子跑跑跑!跑!跑! 枪响了 枪响了 砰!砰!砰! 猎人走上前 啥也没看见 小兔子跑跑小兔子跑跑跑!跑!跑! 随着一梭子弹划破天空,歌声戛然而止。 火光在面具上反射出一道道忽明忽暗的色彩,但孩子们像在观看焰火表演,高兴得鼓起掌来。因为这已经成为他们生活的一部分,他们不再觉得空袭是一件可怕的事。在佩里格林女士的相册里,我见过一张这样的照片,标题是《壮丽的表演》。空袭是可怕的,但对这里的孩子们来说,它确实不过是一场表演。 天上开始下起了雨,接着,爆炸不再那么频繁了,似乎空袭就要结束。 孩子们开始离开。我以为他们要回到屋子里,但他们径直走向后院。 “我们这是去哪儿?”我拉住其中的两个问。 他们没回答,而是拉起我的手,带我一起走,可能因为感觉到了我的焦虑和不安。我们绕到后院,看到大家正围着一个巨大的灌木造型。这个造型不再是希腊神话中的怪兽,而是一个人。他躺在草地上,一只手支撑身体,另一只手指向天空。我想起来了,这个造型来源于米开朗基罗为西斯廷教堂创作的壁画《亚当》。“亚当”眼睛里有两朵盛开的栀子花,虽然是由树木修剪而成,但他栩栩如生,脸上还带着温和的表情。 “鸟窝头”女孩穿着一件打满补丁的印花裙,站在“亚当”旁边。我过去,指着“亚当”问:“这是你的作品吧?” “鸟窝头”点点头。 “这是怎么做出来的呢?” 她跪在地上,一只手掌心朝下放在草地上方。几秒钟后,一丛形状像手的草破土而出,并且迅速伸展、长高,不一会儿便触及她的手掌。 “这很疯狂,”我说。显然,我已经哑口无言,因为不知道怎么表达。 有人冲我嘘了一声。孩子们安静地站在那里,一个个伸长脖子,仰望天空。我抬起头,只见空中浓烟滚滚,不时反射着橘黄色的火光。 紧接着,一架飞机飞了过来。随着它越来越近,我越来越恐慌——他们将死于今晚,不,不是今晚,而是此刻。难道这些孩子就像莎士比亚笔下的自杀者,先被炸得粉身碎骨,然后在时光圈里复活,而且每天都要经历这样的悲剧? 就在我正疑惑的时候,一个灰色的东西冲出浓烟,呼啸着向我们飞了过来。我以为是块石头,但又记得石头下坠的时候是不带响声的。 我想起了那首歌:小兔子跑跑,小兔子跑跑……我想跑,但没有时间了。我尖叫着倒在地上,想找个东西做掩护,但地上只有草。紧急中,我本能地抱着头,似乎这样不至于脑袋搬家。 我咬紧牙关,闭上眼睛,屏住呼吸,等待着一次剧烈的爆炸和随之而来的死亡。 爆炸并没有发生。相反,整个世界安静下来。不,不是安静,而是悄无声息的寂静,没有飞机的轰鸣,没有炸弹的呼啸,没有子弹的“砰砰”声。仿佛转瞬之间,有人把世界调成静音。 我已经死了吗? 我松开胳膊,睁开眼睛,只见被风吹弯的树枝一动不动,定格在半空中,天空是静止的,就像一张火烧云照片,雨点在眼前悬浮着。孩子们像在举行一场宗教仪式。他们围成一个圆圈,圆圈中悬着一个炸弹,炸弹朝下的一端刚好碰到“亚当”伸出的手指。 接着,像电影中的情节一样,一片温暖的白光弥漫开来,将一切包围、吞噬。 当我能听到声音的时候,所听到的第一个声音,是笑声。接着,那片白色消失了,大家都毫发未损,他们还是围着“亚当”,每个人都在原来的位置。所不同的是炸弹不见了,而且四周很宁静,天空中挂着一轮圆月。佩里格林女士俯下身来,向我伸出手。我抓着她,晃晃悠悠地站起来。 “请原谅,”她说,“我应该提前告诉你的,好让你有心理准备。” 我感到头晕眼花,心情低落,“我得回家了,”我对她说,“我爸爸会担心的。”紧接着我又问:“我可以回去了,对吧?” “当然了,”她说。她问孩子们有谁愿意护送我去古墓,出乎我意料的是,艾玛站了出来,佩里格林女士很高兴。 “你觉得她行吗?”我低声问,“几个小时前,她还说要杀我呢。” “艾玛小姐的脾气虽然不好,但她是我最信任的孩子之一,”佩里格林女士说,“而且,我认为你们俩私底下还有话要说,让她送你,刚好可以避开他人的耳目。” 几分钟后,我们上路了。这次,她不再捆我,也不拿刀威胁我。几个年纪较小的孩子跟着我们,把我们送到院边。他们问我明天会不会再来,我勉强答应了,但我的头脑还是模糊的,当时发生的事情都还没搞清楚呢,更何况第二天的事。 我们走进漆黑的树林。艾玛伸出一个手掌,轻轻擦一下手腕,一个小小的火球便从她手指上方升起。她托着火球,火光照亮了小路,将我们的影子投射在路上。 “我今天有没有跟你说这有多酷?”我试着打破沉默,但这么一问,反而更显得尴尬。 “一点都不冷,”她说。她把火球靠近我这边,让我感觉它的热量。我躲了一下,落在了她的后面。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你的手能生火,这很酷。” “如果早些时候你能好好说话,我就不会那么对你了,”她停了下来,厉声说道。 我们面对面站着,中间隔着微妙的距离,“你不用怕我。”她说。 “是吗?我怎么知道你不会杀了我?你不是一直说我是个幽灵吗?现在只有我一个人,你终于逮着机会了。” “别傻了你,”她说,“你来之前也不说一声,我又不认识你,而且你像个疯子一样追着我,我能不把你当坏人吗?” “好吧,我原谅你了。”我说。其实我从没介意过她。 她垂下眼睛,抬起脚,在地上踢出一个小洞。她手里的火球从橘黄色变成了靛蓝色。“实际上,一开始我就认出了你,”她抬起头说,“你和他长得很像。” “别人也这么说。” “对不起,刚开始的时候我把你说得那么可怕。因为我不愿意相信你。我知道,如果相信了你,那将意味着什么。” “没关系,”我说,“在我还没长大的时候,我一直渴望能见到你们。现在,这个梦想终于实现了……”说到这里,我摇了摇头,“但是,很遗憾,我到这里来,却是因为这个原因。” 她走到我面前,胳膊绕住我的脖子。她的手碰到我之前,火球熄灭了,我甚至感觉到了火球留在她皮肤上的温度。我们就这样站在黑暗中。这个十几岁的老女人,这个漂亮的女孩,在爷爷和我差不多大的时候,她曾深深地爱着他;而此时此刻,她在黑暗中抱着我的脖子。我别无选择,只能抱住她。我们都哭了。 她深深地吸口气,然后挣脱我,手上的火球又亮了。 “对不起,”她说,“我不是经常这样。” “别担心,我不介意。” “我们该赶路了。” “你带路。”我说。 我们穿过树林,尽管没再说话,但我觉得很踏实。到达沼泽时,她让我踩她的脚印。炸弹在树林边燃起的火焰还没熄灭,为我们照亮了道路。 到达古墓,我们一前一后钻了进去。我们穿过后厅,爬过隧道,钻出古墓,回到了原来那个浓雾弥漫的世界。离别前,她抓住我的手,手指和我的紧紧交叉在一起。我们沉默相对。她转身往回走,很快消失在雾中,那一刻,我甚至感觉她未曾来过。 回到镇上,柴油机还在轰鸣,窗户里,电视机屏幕还闪着亮光,一切还是那个样子。 凯文守着酒吧,看到我进来,他朝我举起酒杯。我爬上二楼,爸爸已经趴在桌子上的笔记本电脑旁睡着了。我关门的时候,他猛地惊醒。 “嗨!我说!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现在是什么时候?” “不知道,”我说,“但肯定没到九点。发电机还在响呢。” 他伸一下腰,揉了揉眼睛,“你今天干什么去了?我还在等你一起吃晚饭呢。”他说。 “还是那栋房子。” “有什么新发现?” “没有。”这时我才意识到,我应该事先编好说辞。 他奇怪地看着我,“这是从哪儿来的?” “什么东西?” “你的衣服。” 我朝身上瞟一眼,看见那条粗花呢裤。因为来不及细想,我只能编一个答案。“在那栋房子里发现的,你不觉得很酷吗?”我说。 他皱皱眉,“你怎么穿捡来的衣服?雅各布,这样不卫生。你的牛仔裤和夹克放哪儿了?” 我不得不转开话题,“它们太脏了,因此我……”我打了个岔,指着他笔记本屏幕上的文档说:“这是你的书稿吧,写到哪儿了?” 他合上笔记本电脑。“现在不是讨论书稿的时候,因为目前最重要的是你。我们得知道待在这里是否真的对你有益。我怀疑,让你去那栋老房子并非戈兰医生的意思。如果不是他的支持,我和你妈妈绝对不会让你来。”他说。 “哇!你终于创了一个纪录。” “什么纪录?” “保持不提心理医生时间最长的纪录,”我假装看着手腕上的表,“这个纪录是——四天五小时二十六分钟,”我叹了口气说,“如果你能继续保持下去该多好啊。” “他还是帮助过你的,”爸爸说,“如果没遇到他,谁知道你现在是什么样子呢。” “你说得没错,爸爸。戈兰医生确实帮助过我。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可以控制我生活的方方面面。耶稣,你,还有妈妈,还是买一根刻着‘戈兰如是做’的镯子戴在我手腕上好了,这样,最起码做任何事情之前我可以先问问。你的意思是我现在该放弃了,是吧。戈兰医生是这么说的吗?我是该半途而废,还是继续坚持下去?什么时候放弃最好?这些,你都问过他了吗?” 爸爸默不作声。过了一会儿,他低声告诉我,明天必须跟他一起去看鸟。我争辩说他真的误会了,但他没理我,独自下楼去了酒吧,可能是喝酒去了。我开始换衣服,没过几分钟,他又上来敲门,告诉我电话里有人找。 可能是妈妈。想到这里,我咬咬牙,跟他下楼,来到墙角的电话亭。他将话筒递给我,自己到一张桌子旁坐下。我关上门。 “你好?” “刚才我和你爸爸通电话,”是戈兰医生的声音,“他好像有点不高兴。” 我想开门见山地告诉他我不会回去,叫他不必和爸爸合伙演戏。但在目前的情形下,我必须使用一点策略,因为如果真惹他生气了,我的旅程也许就到此结束。于是,我和他周旋着,跟他讲了这几天所做的事情。我说,没发现这个小岛的特别之处,也没找到爷爷的秘密。当然,我没说时光圈。 “但愿你不是只挑我愿意听的说,”他说,“或许我该到岛上来一趟,对你进行一次检查。我可以利用假期过来。你觉得怎么样?” 但愿他只是开玩笑,我在心里祈祷着。 “我很好,真的。”我说。 “别紧张,雅各布,我只是开玩笑,因为我无法保证时间。而且,我相信你,听上去你现在还不错。刚才我建议你爸爸给你一点空间,让你自由呼吸、把你自己的事情弄清楚。” “真的吗?” “这几个月,你爸妈和我一直管着你。我知道,如果管得过度,只会适得其反。” 他还说了别的事,我没听清楚,电话那头噪音很大。“我听不清楚,”我说,“你在逛商场吗?” “我在机场,”他回答道,“来接我妹妹。总之,尽情享受你的假期吧,放心调查你想知道的事情,别太担心,好吗?” “再次谢谢你,戈兰医生。” 挂电话的时候,我觉得有点内疚。我那么讨厌他,但在两个最关键的时刻,他都站在我这边。 从电话亭出来,爸爸正在喝啤酒。经过他的桌子时,我停了一下,吞吞吐吐地说:“明天……” “做你想做的事情去吧。” “你相信我?” 他耸耸肩,阴沉着脸说:“这是戈兰医生的命令。” “我明天一定回来吃晚饭。” 他点点头。我把他一个人留在酒吧,自己则上楼爬到床上。 我渐渐沉入梦乡。迷迷糊糊中,我似乎回到了孩子们身边。我想起他们问过的问题:雅各布会留下来和我们一起吗?他们第一次这么问的时候,我想直接拒绝,但是,为什么要拒绝呢?再想想佛罗里达州的家,那豪华而冷清的大房子,那只有一个朋友的小城,那一成不变的生活,给我留下的,都是不好的记忆。我意识到,在内心深处,对于孩子们的邀请,我从未拒绝过。 第七章 清晨醒来,窗外早已大雨倾盆,狂风裹挟着雨点,将小岛笼罩在烟雾中。看着窗外阴冷的雨,想想时光圈里温暖的阳光,昨天的经历就像一场梦,依然无法相信那是真的。 我草草吃几口早餐,告诉爸爸要出去。他上下打量着我,好像我不正常。 “这样的天气,你出去干什么?” “出去逛逛,和……”我想也没想便脱口而出。为了掩饰自己,我假装噎住。但已经晚了,因为他已经听到。 “和谁出去?希望不是那两个小流氓。” 为了圆谎,我只能编造更多的谎言,“不是。你可能从没见过他们。他们住在小岛的另一边,而且……” “真的吗?我还以为那儿没人呢。” “是啊,只有几个人,都是放羊的。我在那栋房子里时,他们帮我放哨。”我知道,友谊和安全是最能说服爸爸的借口。 “我想见见他们。”他说。他看上去很严厉。他总是这样板着脸,装出敏锐、严肃的样子,我想,也许这才是他心目中最理想的父亲形象。 “没问题。不过,我们约定见面的时间就要到了,下次吧。” 他点点头,咬了一口早餐。 “记得回来吃晚饭,”他说。 “知道了,爸爸。” 我一路跑到沼泽。走在泥泞中,我寻找着艾玛曾经走过的那片长了水草的区域。越往前走,我越是担心:如果沼泽那一头,还是大雨和破房子,我该怎么办? 从古墓出来,我总算松了口气。这里和昨天一样,还是1940年9月3日,还是阳光灿烂,天空还是湛蓝的,甚至云彩的形状都没变。更让我高兴的是,艾玛还在老地方等着我。她坐在土堆旁,向沼泽里扔着石子。 “你总算来了!”她叫着站了起来,“快点,大家都等着你呢。” “是吗?” “是啊,”她不耐烦地翻着眼珠,抓起我的手,拉着我往前走。我兴奋不已——不仅仅因为她拉着我的手,而是想到今天将在时光圈度过,前面一定有惊喜等着我。尽管从表面上看,今天和昨天没有任何区别——还是原来那阵风,刮着原来那棵树,我的体验却是全新的。 我们冲过沼泽,穿过树林,很快到达那栋房子。艾玛带我绕到后院。后院里,一个木头搭起的舞台已经落成,孩子们正忙进忙出,有的搬道具,有的给自己的服装扣扣子或拉拉链。 一只小乐队出现在舞台上,包括一架手风琴、一个电子长号和一只乐锯。演奏锯琴的是贺瑞斯,他手拿马尾弓,在锯背上上下拉动着。 “这是什么?”我问艾玛,“要表演节目吗?” “一会儿你就知道了。”她说。 “谁要表演?” “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表演什么?” 她掐了我一下。 一声哨子吹响了,大家安静下来,纷纷跑到一排折叠椅前,面朝舞台坐下。艾玛和我刚坐下,幕布拉开,一套华丽的红白条纹服装顶着一只硬草帽出现在舞台上,我知道那是米勒德。 “女士们,先生们!”他说,“很荣幸,接下来我将给大家介绍一场前所未有的表演!面对他们无人匹敌的胆量和精湛的魔术,你将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亲爱的市民们,请欢迎佩里格林女士和她的异能儿童!” 观众席上发出热烈的掌声。米勒德脱下帽子,向大家致意。 “第一个节目,我将为大家变出佩里格林女士!”说完,他退到幕布后面,过了一会儿,他出来了,一只胳膊挂着布,另一只胳膊站着一只猎鹰。他向乐队点头示意,乐队立刻改奏高昂热烈的音乐。 艾玛的胳膊碰了我一下,“注意看。”她低声说。 米勒德放下猎鹰,展开布之后挡住猎鹰。这时,他开始倒数数:“三!二!一!” “一”刚刚数完,我就听见了拍打翅膀的声音。接着,佩里格林女士的脑袋——人类的脑袋——突然出现在那块布后面。大家的掌声更加热烈。她的头发乱蓬蓬的,只能看见肩膀以上的部位。显然,变成鹰以后她的衣服并没有随之一起改变。她抓住那块布,将它绕在自己身上。 “波特曼先生!”她在舞台上对我说,“很高兴你能回来。和平时期,我们经常在内陆巡回表演这个节目。我想,你会从中得到启发的。”说完,她在乐声中退出舞台。 接下来,孩子们轮流走上舞台,向大家表演自己的绝活。米勒德脱下礼服,表演抛耍玻璃瓶。只见一只只玻璃瓶就像长了翅膀,在半空中有序地飞上飞下,形成无数道美丽的弧线,观众席不时发出喝彩。奥利夫脱掉鞋,在两根平行的栏杆上进行了一次失重状态下的体操表演。艾玛生出火球,把它吞进嘴里,然后吐出一团火来,自己却毫发未损。我一直鼓掌,直到觉得手掌有点疼。 艾玛回到座位,我转身问她:“你们表演过这些节目,是吗?” “当然,”她回答。 “表演给普通人看吗?” “当然是给普通人看。异能人干吗要花钱去看他们自己的表演?” “但是这样你们不会暴露吗?” 她咯咯笑起来。“没人怀疑我们,”她说,“人们来马戏团,就是为了看杂耍和稀奇古怪的魔术,他们还以为我们那些绝技是表演出来的呢。” “可以说,你们藏在了人们的眼皮底下。” “以前,很多异能儿童就是靠这个谋生的。”她说。 “难道从来就没人识破你们吗?” “有的。有一次,几个刁钻的家伙跑到后台,问了一些莫名其妙的问题。这时,一个大力士抓起他们的屁股,把他们从后台扔了出去。正因为那件事,才有了下面的表演——说曹操,曹操到,看,她来了!” 舞台上,一个女孩从幕布后拖出一块冰箱那么大的石头。她表情严肃,像个大人。“她叫布朗尼,虽然动作不敏捷,”艾玛说,“但胆子很大,敢一个人去古墓。我们是好姐妹,经常在一起。” 有人递来一叠宣传卡,最上面一张刚好是布朗尼。照片上,她赤脚站在地上,面若冰霜地瞪着摄影师。翻过卡片,背面上写着: 力大惊人的斯旺西女孩! “她力气那么大,为什么不直接举着石头走出来呢?”我问。 “她心情不好。那只鸟强迫她穿衣服,而且让她打扮得像个淑女,为了表达抗议,她不愿机器一样搬那么重的东西。” “好像她有一个底线,就是坚决不穿鞋子。” “她经常这样。” 把石块拽到舞台中间,布朗尼好像收到了谁的指示。为了达到戏剧性的效果,她表情冷酷,面对观众席一动也不动,似乎在聚集力量。大家摒住呼吸,注意力都集中到她身上。这时,她弯下腰,双手抓起石块,毫不费力地将它举过头顶。大家拍着巴掌笑了起来。尽管这个表演可能看了不下千遍,但他们的兴趣和热情依然不减。 布朗尼打着呵欠,把石块夹在胳膊下退场了。接下来上场的是“鸟窝头”,艾玛告诉我,她叫菲奥娜。她面对观众,一手托着花盆,另一只手悬在花盆上方,掌心向下,似乎在对泥土发指令。乐队开始演奏《大黄蜂飞啊飞》。菲奥娜似乎在空中抓着什么,她集中意念,面部有点变形。随着音乐到达高潮,一棵菊花从盆中破土而出,一点点长高,就像电视中植物开花的快镜头。菲奥娜手上似乎牵着一根看不见的绳子,通过这根绳子,她把菊花从肥沃的土壤中一点一点拉了出来。孩子们从椅子上站起来,拍起巴掌为她喝彩。 艾玛找出了菲奥娜的宣传卡。“我喜欢这张卡。”她说,“为了做出她这身衣服,我们忙了好几天呢。” 卡片上,菲奥娜穿得像个乞丐,手上抱着一只鸡。“她想扮演什么?一个无家可归的农妇?” 艾玛掐了我一下,“她只不过想回归自然,穿得质朴些而已,我们都叫她‘森林里的吉尔’。” “她真是从森林里来的吗?” “她来自爱尔兰。” “森林里是不是有很多鸡?” 艾玛又掐了我一下。就在我们窃窃私语时,休走上台,加入了菲奥娜的表演。他张开嘴,蜜蜂飞出来,落在花上,似乎在给花儿授粉。 “除了灌木造型和花,菲奥娜还能变出别的东西吗?” 艾玛指着后院的菜园说:“这些菜都是她变出来的。她还能变出树呢。” “真的吗?连树她都能变?”我睁大了眼睛。 她继续翻卡片,“我们玩儿过《吉尔与仙豆》的游戏,也就是找棵小树,骑在树上,看菲奥娜能让树长到多高,”这时,她找到了那张照片,“这张照片创下了纪录,”她骄傲地说,“这棵树长到了二十米。” “当时,你们肯定都等得不耐烦了吧,嗯?” 她伸手过来,又要掐我,被我抓住了。我并不是个泡妞高手,但如果一个女孩连掐我四次,我确信她对我有意思。 菲奥娜和休的表演结束后,台上还演了几个别的节目,但孩子已经坐不住了。于是大家解散,在夏日微风中各自玩起游戏,有的躺在草坪上喝汽水,有的玩儿槌球,有的在菜园里除草,一边除草,一边讨论今天午饭要做什么菜。我想向佩里格林女士打听一些爷爷的事情,为此不得不避开艾玛,因为不管是谁,只要在她面前提到我爷爷,都会引发她的伤感。不巧的是佩里格林女士给年纪小的孩子们上课去了,现在离吃午饭还有一段时间,我无事可做,在晌午的炎热中,只能无精打采地到处闲逛,所幸这古老的过去,这1940年9月3日的天空、草地、房屋和建筑,于我而言都具有迷人的魅力,在这里生活,我没有那么快感到厌倦。 午餐是鹅肉三文治和巧克力布丁,和昨天的晚餐一样,还是那么奢侈。吃完后,艾玛约几个大孩子一起去游泳。“不可能,”米勒德说,他打了个嗝,裤子上的一个扣子掉在地上,“我吃得太多了,饱得像只圣诞节火鸡。”他说。我们一个个倒在客厅的椅子上,肚子都快撑破了。布朗尼躺在两个枕头中间说道:“我会沉到海底去的,”她用枕头压着自己的脑袋说。 但艾玛坚持要去。经不住她的好说歹说,十分钟后,休、菲奥娜和贺瑞斯不得不决定放弃午休,同她前去海边。她还使用即将法,以游泳比赛作为诱饵,成功地赶走了布朗尼的瞌睡。看到我们成群结队往外走,米勒德也跟了上来,一边追赶一边怪我们不该落下他。 小岛上最好的游泳水域在港口附近,如果要去那儿,必须穿过小镇。“如果又碰到那帮醉鬼怎么办?”我问,“我可不想再被那些家伙追得到处跑。” “你真是个笨蛋,”艾玛说,“那是昨天的事。他们不会记住你的。” “披上毛巾吧,这样他们就看不见你身上的衣服。你的衣服是二十一世纪的,他们没见过,”贺瑞斯说。我和往常一样,穿着牛仔裤和t恤。贺瑞斯穿的是正式的黑色礼服。他算得上佩里格林女士最中规中矩的学生,不管什么场合,永远穿着那套显得过于正式的礼服。我在地下室那片狼藉中见过他的照片,照片上,他的穿着比现在还要正式,几乎是“全副武装”,除了礼服,还戴着高高的礼帽,打着领结,眼睛上框着一副单片眼镜。 “你说得没错,”我对他竖了竖眉毛说,“我可不想别人说我穿得那么怪。” “如果你针对的是我的礼服,”他傲慢地说,“是,我得承认,我太追求时尚了。” 其他孩子偷偷笑起来。 “你们爱笑就笑吧!你们不就是想说我是个油头粉面的花花公子吗?随你们叫去好了。但是,即使村里人不记得你,也不等于你可以穿得像个混混!”说到这儿,他整了整领结。孩子们笑得更厉害了。 他着急了,气急败坏地指着我的衣服说:“如果未来我们必须穿他这样的衣服,天哪,上帝保佑我吧!” 笑声平息后,我把艾玛拉倒一边,“除了这身衣服,贺瑞斯有什么绝技呢?”我低声问。 “他能预见未来。他晚上做梦,梦里的事情后来都会成为现实。” “经常这样吗?这样的事情发生过很多次吧?” “你自己可以问他。” 但贺瑞斯心绪不佳,不愿意理我。我只好把这个问题留到以后。 到了镇里,我拿一条毛巾缠着手腕,另一条挂在肩上。贺瑞斯说得没错,没人认出我。走在街上,几个人看了我一眼,但没上来找麻烦。经过酒吧门口,我们还看到了那个胖子。他嘴里叼着一根烟,正在和一个女人聊天。他们谈论的话题似乎是时事政治,那个女人侧耳恭听,似乎很崇拜他。我们经过时,他看了看便转过头继续和那个女人聊天。想起他昨天凶恶的样子,我瞪了他几眼,他似乎感觉到了,也回头瞪着我,但还是没把我认出来。 这里所有的人和事物,都和昨天见过的一模一样,就像整个小镇也被“重启”了一次。还是那辆马车,它还是那么不羁地奔跑,后轮还是在地上留下弯弯曲曲的印迹;还是那口井,还是那些女人,她们还是排成那样的队伍;还是那个男人,他还是在给皮划艇的底面倒沥青,而且还是倒了昨天那么多。我以为我会再次被那群醉鬼追得满街跑,但我知道,这事今天可能不会发生了。 “你们肯定知道这里将要发生的事情,”我说,“就像昨天预见了飞机和马车一样。” “这是米勒德的功劳,他什么都知道。”休说。 “没错,”米勒德说,“实际上,我正对镇上每天要发生的事情进行全面的记录。凯恩霍尔姆岛总共有一百五十九个居民,此外还有三百三十二头牲畜,这些人和畜生每天从早到晚的每分钟会做什么事、说什么话、发出什么样的声音,都在我的记录之中,目前这项工作已经完成一半了。” “真是难以置信。”我说。 “我也没办法让你相信,但事实的确如此,”他回答说,“在过去的二十七年里,我已经把岛上全部的人和一半的牲畜观察了一遍。” 我张大了嘴巴,“二十七年?”我惊奇地问。 “他一个人在猪圈里待了整整三年,”休说,“就为了记录那些猪的生活!你能够想象他的笔记都是些什么内容吗?比如‘这头猪拉了一泡屎’、‘那头猪嗯地叫了一声,然后躺在自己的屎上睡觉去了’。” “要完成这件事情,做笔记绝对是最关键的,”米勒德耐心地解释说,“我理解你为什么这么妒忌,休。因为这一定会创造史无前例的纪录。” “看把你骄傲的,”艾玛说,“我看你会创出最无聊的纪录。这会成为有史以来最无聊的事情!” 米勒德没再接话,而是指着前面,将要发生的事情一件一件预报出来。 “希金斯太太的哮喘等会儿就要发作了,”他说。他刚说完,街上一个女人开始不停地咳嗽,脸咳得通红。 “接下来,一个打渔的要开始向人诉苦了,”他说。果然,一个靠在马车上的男人转过头对另一个人说:“海里到处都是该死的沉船,每次收渔网我都心惊胆战!” 真是太有趣了,我如实把自己的感觉告诉了米勒德。 “我很欣慰,毕竟,我做的事情还是有人欣赏的。”他说。 我们沿着海港一直往前走,穿过码头,然后顺着海边的岩石,走向通往小海湾的一块沙地。男孩子脱下衣服,只剩内裤,只有贺瑞斯除外,他只是脱了鞋子、摘下领带。女孩子们躲到岩石后,换上了老式的游泳衣。我们钻进水里。布朗尼和艾玛互相追逐起来,其余的只是在附近游来游去。游了一会儿,我们觉得累了,便爬上沙滩,在沙滩上打起盹。过一会儿,觉得有点热了,我们又钻进水里,这样来来回回好几次,直到太阳开始偏西。 我们聊了起来。他们围着我问了很多问题,比如,1940年9月3日以后,人类发生了哪些重要的事情?二十一世纪的生活是什么样的?人们吃什么?喝什么?穿什么?科学什么时候能让人类不死并让死者活过来?他们的世界很精彩,但他们一样渴望新面孔和新事物。因为佩里格林女士不在旁边,所以我可以坦诚地一一回答。我告诉他们阿波罗16号登月、柏林墙的倒掉和越南战争,但这些事件对于他们来说似乎难以理解。 最令他们感兴趣的还是二十一世纪人类的科技和生活,比如空调,还有电视机。他们听说过电视机,但从没见过,听说那是一个会说话、有图像的大盒子,而且我家每个房间都装了一个,他们很惊奇。他们还第一次知道,原来我们在空中飞行就像他们坐火车一样便利,在战争中,我们可以遥控无人驾驶飞机,还可以随身携带手机。因为这里没有电,我那台手机打不开,但我还是把它从口袋掏出来,让他们一饱眼福。 太阳快落山的时候,我们开始返回。艾玛紧紧地跟着我,走路的时候不时拿手背碰我一下。经过小镇郊外的一棵苹果树时,她停下来,想摘一个。她踮起脚尖,但还是连最下面那个苹果都够不着。这时,我不得不扮演绅士。我伸出胳膊,把她抱起,而且强忍着不出声。她伸出雪白的胳膊去够那个苹果,金黄色的头发在夕阳下闪闪发光。摘下苹果后,我把她放下,她在我脸颊上亲了一口,然后把苹果递给我,“给你,”她说,“这是你应得的。” “你是指苹果,还是这个吻?” 她笑了,然后跑开,去追赶大家。我不知道我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也许我们的关系有点荒唐,有点脆弱,但我喜欢这种感觉。我把苹果塞进口袋,跟上了她。 到达沼泽,我说我该回家了。她假装生气,撅起了嘴。“最起码得让我送你,”她说。于是,我们挥手和其他孩子告别,穿过沼泽,走向古墓。和昨天一样,我还是尽量踩着她的脚印。 到达古墓时,我说:“和我一起到另一个世界去看看吧。” “不行。我得回去,不然那只鸟会怀疑的。” “怀疑什么?” 她害羞地笑了,“怀疑……一些事情。”她说。 “你是说我们的事?” “她时时刻刻都在注意呢。”她笑着说。 我试着改变战术,“要不,明天你过去找我?” “找你?去你那边?” “不可以吗?佩里格林女士又不会一天到晚跟踪我们。你还可以见见我爸爸呢。当然,我不会告诉他你是谁。见过你之后,他就不会再像以前那样不停地问我要去哪儿、要去干吗了。他还巴不得我交一个性感迷人的女朋友呢,这可是他作为一个父亲最大的愿望。” 我以为说她性感迷人会让她高兴,但她反倒更严肃,“那只鸟只允许我们一次出去几分钟,这还是为了保持时光圈入口的畅通,你知道的。” “所以,你干脆告诉她就是为了这个才出去。” 她叹了口气说:“我就是这么想的,而且这么做了。但这个主意确实不好。” “她给你系上狗链了吧。” “你还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她生气地说,“谢谢你把我比喻成狗,你太聪明了。” 刚才还卿卿我我,不知为什么这么快她就生气了。“我不是那个意思。”我说。 “不是我不想和你出去,”她说,“而是我不能。” “这样吧,我有个主意。你不用一整天都在外面,只出去一分钟,就现在,这总可以吧?” “一分钟?一分钟我们能干什么?” 我咧嘴笑了,“先不说,到时给你一个惊喜。”我说。 “告诉我!”她叫了起来,推了我一把。 “给你拍张照片。” 她的笑容不见了,“我没穿好衣服。”她犹豫地说。 “你现在很漂亮,真的。” “就一分钟吗?你说话可得算数。” 到达古墓,我让她先进去。出来后,世界又变得雾蒙蒙的,弥漫着寒意。还好,雨停了。我拿出手机,发现自己的想法是对的,在时光圈这一头,手机可以正常使用。 “你的相机呢?”她一边打冷颤一边说,“我们快点拍完吧!” 我举起手机,对着她拍了一张。她只是甩甩头发,随意摆了个姿势,似乎对我生活的这个世界一点也不感兴趣。接着她躲起来,我围着古墓四处找她。我们哈哈大笑。她一会儿跳出来,一会儿又藏起来,我则不停地按键。一分钟后,手机内存满了。 拍完照,艾玛向古墓入口跑去。离开之前,她送我一个飞吻。“明天见,来自未来的男孩!”她说。 我挥手跟她道别,片刻之后她便消失在古墓里。 我蹦蹦跳跳地跨过满地的羊粪,终于回到镇上。天气有点冷,走在街上,我抱起胳膊,咧嘴打着冷颤,看上去像个傻瓜。离酒吧还有一段距离的时候,有个声音在叫我的名字。循声望去,我看见了爸爸。他站在街道中间,身上的毛衣湿透了。我走到他跟前,上气不接下气,似乎寒冷耗尽了我所有的力量。 “雅各布!我正找你呢!” “你让我回来吃晚饭,现在我回来了。” “先不说晚饭的事。跟我来。” 爸爸从来不错过晚饭的。他这么着急,一定是哪儿出事了。 “发生什么事了?” “路上再跟你说,”他一边说,一边拉我向酒吧走去。他仔细看了我一眼,“你浑身湿透了!”他说,“看在上帝的分儿上,你得说实话。你是不是又把夹克扔了?” “我,呃……” “你的脸为什么红了?看上去像是晒伤了。” 这不是废话嘛,在海边待了一个下午,又没抹防晒霜,不晒红脸才怪。“我跑了的,热成这样了,”尽管胳膊正在发抖,我还是睁着眼睛说瞎话。 “发生什么事了?哪儿死人了吗?”我转移了话题。 “不不不,”他说,“就死了几只羊。” “这事和我们有关系吗?” “他们认为是小孩儿干的。因为那些羊看上去是被蓄意杀死的。” “他们是谁?‘绵羊警察’吗?” “那些农夫,”他说,“他们对二十岁以下的孩子进行了逐个审问。显然,他们很怀疑你,非常想知道你一整天到底去哪儿了。” 我的心“咯噔”一下。我得编一个故事,而且要滴水不漏。在前往“神父密室”的路上,我的脑子飞快地转了起来。 酒吧外,一群人围着几个神情狼狈的农夫。一个满身是泥的农夫靠在一根草叉上,面目狰狞;另一个农夫抓着沃姆的衣领。沃姆穿着一条尼龙条纹裤和一件衬衫,衬衫上印着“我喜欢他们叫我大伯”,他一定哭过,因为上嘴唇还挂着鼻涕。 一个骨瘦如柴、戴着草帽的农夫看见了我。“他来了!”他指着我说,“你去哪儿了,孩子?” 爸爸拍拍我的肩膀,“告诉他们。”他说。 我装做毫无隐瞒地说:“我在岛的另一头,那栋大房子里。” “草帽”看上去很迷惑地问:“哪个大房子?” “草叉”说:“森林里那个摇摇晃晃的老房子在闹鬼,只有疯子才会去。” “草帽”斜眼看着我。“谁和你一起去的?” “没别人。”我说。爸爸奇怪地看了我一眼。 “臭小子!我还以为你和他在一起呢!”抓着沃姆的那个家伙说。 “我没杀羊!”沃姆哭了。 “你闭嘴!”那家伙吼道。 “雅各布,”爸爸说,“你的朋友呢?” “呃,那是我胡说,爸爸。” “草帽”转过身,叫道:“你这小子居然撒谎,看我不把你捆起来,让上帝和大家伙惩罚你!” “你离他远点,”爸爸站出来说。“草帽”破口大骂,走上前去,和爸爸拉开了斗架的姿势。他们差点伸出了拳头,这时一个人说话了。“稍等,丹尼斯,我们先把事情搞清楚。”是马丁。他从人群中钻出来,站在爸爸和“草帽”之间。“把你孩子跟你说的,如实告诉大家伙吧。”他对爸爸说。 爸爸看着我,说:“他说,他去岛的另一头看朋友。” “什么朋友?”“草叉”逼问道。 我知道,如果这时再不采取激烈的措施,我会更难说清楚。显然,我不能说时光圈和孩子们的事情——因为即使说了,这几个家伙肯定也不会相信飞——我决定冒险。 “他们根本就不存在,”我说,我垂下眼睛,假装害羞,“他们都是幻觉。” “他说什么?” “他说,他的朋友都是幻想出来的。”爸爸说。听上去他很担心。 农夫们疑惑不解,彼此交换了一下眼色。 “知道了吧?”沃姆说。他似乎看到了希望,“这孩子有精神病!一定是他干的!”他指着我说。 “我从没碰过那些羊,”我说。但已经没人听我说话了。 “不是美国佬,”抓着沃姆的那个家伙说。他拧一下沃姆的衬衫,“可能是这小子,他有前科。几年前,有次我看把一只羊羔踢下悬崖,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还不相信呢。我问他为什么这么做,他说,就想看看这只羊羔能不能飞起来。他就是一个坏蛋。” 人群开始议论起来,大家厌恶地看着沃姆。沃姆有点不自在,但没有争辩。 “另一个家伙去哪儿了?”“草叉”问,“如果是这小子干的,那小子肯定也逃不了干系。” 有人说在港口那儿看到过迪伦,于是,一支队伍出发了,他们要去把迪伦抓回来。 “会不会是狼——或者野狗?”爸爸说,“我父亲就是被野狗咬死的。” “凯恩霍尔姆的狗都是牧羊犬,”“草帽”说,“牧羊犬的天性是不会吃羊的。” 我希望爸爸不要再掺和,趁现在可以走,赶紧离开这儿,但他好像把自己当成了福尔摩斯,对这桩绵羊被杀案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总共死了几只羊?”他问。 “五只,”另一个农夫说。他身材矮小,因为难过,一直都没说话。“是我的羊,都死在羊圈里,可怜的家伙,它们连逃跑的机会都没有。” “大家想想,五只羊身体里总共有多少鲜血?” “一满盆。”“草叉”说。 “如果是人干的,那么这个人一定浑身沾满血迹,是不是?” 农夫们面面相觑。他们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沃姆,耸耸肩,然后松开手,放了沃姆。 “估计是狐狸,”“草帽”说。 “是一群狐狸,”“草叉”怀疑地说,“如果岛上有那么多的话。” “我得提醒你们,伤口非常清晰,”刚才抓住沃姆的那个家伙说,“肯定是刀割的。” “我不信是人杀的,”爸爸说。 “你可以自己去看,”“草帽”说。 人群解散了,我们几个人跟着农夫离开酒吧,前往事发现场。翻过一个小山岗,穿过一块草地,我们来到一个棕色的棚子前。棚子旁有个四方形的羊圈。我们试探着走到羊圈旁,从篱笆外往里看。 现场惨不忍睹,像被鲜血洗过一遍。圈草、被风侵蚀的栏杆和绵羊僵硬的尸体,像被一个发疯的印象派画家泼上红色的油彩,一片猩红。死去的绵羊脸上还带着痛苦的表情,所以临死之前,它们一定挣扎、踢打过。有一只绵羊试图爬上篱笆逃走,但狭长的板条夹住了它的腿。它的尸体挂在篱笆上,肚子上从喉咙到胯部拉开了一条直线,肚子打开,像个蚌壳。 我不忍接着往下看,转身离开了。其他人一边低声咕哝着,一边摇头。沃姆呕吐了,然后哭起来。农夫们认为,沃姆这种不敢面对犯罪现场的表现,等于是默认了他自己的罪行。他们准备把他带到马丁的博物馆,那里曾经是教堂,现在又被用做临时监狱。沃姆将被锁在博物馆,直到内陆来的警察把他带走。 我们和农夫们告别,临别时爸爸答应他们会再好好想想这个案子。在黄昏时分青灰色的雾霭中,我们艰难地穿过潮湿的山坡,回到酒吧。到了房里,爸爸脱下湿毛衣,准备换上一件干衣服。我知道一场严厉的审问即将开始,于是抢在爸爸发话前向他投降。 “我撒谎了,爸爸,对不起,我错了。” “是吗?”他一边换衣服,一边讽刺地说。“你可真行。你在什么事情上撒谎了呢?我的智商都快跟不上你了。” “关于去见朋友的事。岛上没别的孩子。我之所以编出这么个理由,是为了不让你担心。” “我确实担心,尽管医生让我对你放心。” “我知道,你爱我,所以担心我。” “那些幻觉是怎么回事?戈兰医生知道吗?” 我摇了摇头,“这也是谎言。为了让那些家伙把我放开,我才这么骗他们。” 爸爸交叉着双臂,不知道该不该相信我,“是吗?” “让他们觉得我精神失常,这样他们就不会怀疑我是杀羊凶手,就这么简单。” 说完,我在桌旁一张椅子上坐下。爸爸看了我好半天,似乎想通过我的表情判断我是不是说了真话。接着,他弯下腰,向脸上泼着水。等他擦干水,转身回头的时候,看上去他已经想通了——他判断,如果相信我,麻烦会少很多。 “你确信不需要给戈兰医生打个电话跟他好好谈谈了吗?”他问。 “你想打就打吧。但我现在很好。” “我早就告诫过你,不要和这两个小流氓混在一起。你看,差点惹麻烦了吧。”他说。看来,他打算结束今天的谈话。只是在放我走之前,他必须扮演一下父亲的角色,语重心长地教育我一次。 “你说得没错,爸爸,”尽管私底下我不相信迪伦和沃姆会把我带坏,但我还是附和着他。 爸爸在我前面坐下,看上去有点疲惫。“我还想知道,在这样的天气,一个人是怎样让自己的脸晒成这样的。” “我想,是因为我的皮肤太敏感了。”我说。 “下次你还可以这么说。”他冷冷地说。 我洗了个澡,一边洗澡一边想着艾玛;接着又刷牙,一边刷牙一边想着艾玛;然后洗脸,但还是止不住地想艾玛。洗漱完毕,我回到自己卧室,掏出她送给我的苹果,放在床头。为了让自己相信她依然存在,我拿出手机,翻看着下午给她拍的照片。看着看着,我听到了爸爸上床睡觉的声音;看着看着,我听到发电机停止了轰鸣;看着看着,我的煤油灯熄灭了。整个世界一片漆黑,只剩艾玛的照片还在散发出微弱的光亮。 第八章 第二天早上,我决定趁爸爸没醒就出发,以免再听他啰唆。在他房门上留下一个便条,回到卧室后,我意外地发现,昨晚放在床头柜上的苹果不见了。地板上除了一层灰尘,就剩一个干瘪发皱的东西,和高尔夫球差不多大。我怀疑苹果被人拿走,但突然意识到,这个干瘪的东西就是苹果。一夜之间,刚从树上摘下的苹果就腐烂、变质,看上去像在水果风干器里放了一整年。把它捡起来,放在手掌心,它很快成为一团粉末。 我把粉末扔在地上,带着困惑出门了。天空依然淫雨霏霏,艾玛却没像上次那样等我,我有点失望。 来到孤儿院,第一件事就是找艾玛,但还没走过前厅,我就被佩里格林女士拦住了,“波特曼先生,我们聊两句吧。” 她带我走进厨房,背靠灶台,“你喜欢和我们在一起吗?”她问。 厨房里,早餐的香味还没散去。我感觉自己像个犯了错的学生。我说我喜欢,非常喜欢。 “这很好,”她说。马上,她的笑容消失了,“我知道,昨天下午你和孩子们度过了一个美好的下午,而且聊了很多好玩儿的事情。” “是啊,确实和大家聊了一会儿。”我尽量装出举重若轻的样子,但我知道,一场暴风雨就要来临。 “告诉我,你们都聊了些什么?” 我努力回忆着,“我记得不太清楚……聊了很多,比如这里,比如他们,还有我从哪儿来。” “聊了你从哪儿来,是吧。” “对。” “你觉得,与过去的孩子讨论未来要发生的事情,这样合适吗?” “孩子?你真的认为他们都是孩子吗?”我问。但这句话刚说出口,我就后悔了。 “是他们这么认为的。”她肯定地说,“换做是你,你会怎么称呼他们?” 从她的语气判断,要想在这场争辩中赢过她,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于是我决定不和她争辩。 “你说得没错,他们确实是孩子。”我说。 “现在,接着回答我刚才的问题,”她一边说话,一边拿拳头捶着灶台,“你觉得,与过去的孩子讨论未来要发生的事情,这样合适么?” 我试探地回答说:“不合适?” “是的!但你还是这么做了!”她生气地说,“昨天吃晚饭的时候,休对大家进行了一场关于二十一世纪电信技术的专题演讲,”她的声音带着一丝嘲讽,“他问大家:你们知道吗?在二十一世纪,如果你向别人寄了封信,他当时就可以收到!” “那是电子邮件。” “是的。连这个休都知道。” “我不明白,他知道这些不行吗?有问题吗?” 她一瘸一拐地走到我面前,尽管比我矮一英尺,她还是努力装出令人畏惧的样子。 “作为时光再现者,保护孩子的安全是我的天职。这首先意味着必须让他们都留在这里。” “这很好啊。” “他们不可能成为你那个世界的一分子,波特曼先生。但如果他们脑子里装的全是关于未来世界的事物,你觉得会发生什么?现在,有一半的孩子要求坐飞机去美国,另一半孩子正幻想着哪天能有个手机。” “对不起,我没想过这些。” “这里才是他们的家。为了让这里变得更好,我已经尽最大努力了。但一个最基本的事实是,他们不能离开这儿。如果你能做到不让他们想离开,我会非常感谢你。” “但是为什么他们不能离开?” 她眯起眼睛看了我一会儿,然后摇摇头,“请原谅,我还是低估了你无知的程度,”似乎天生就是个闲不住的人,她从炉子上端起一个平底锅,拿起钢刷刷了起来。不知道她究竟是不想回答我的问题,还是在思考应该怎样回答才简单易懂。 刷完后,她把锅放回炉子,说:“他们不能在你的世界里逗留,波特曼。那样他们会很快变老,然后死掉。” “你说什么?他们会死?” “我不知道怎么解释你才明白。如果出去,他们就会死。”她回答很简洁,似乎想尽快绕开这个话题,“在你看来,似乎我们可以避开死神,但那只是假象。如果孩子们在你那边逗留得太久,他们的实际年龄很快就会显现出来,只需几个小时。” 听到这里,我脑子里出现一段电影快镜头:几小时之内,艾玛迅速变老,成为一具木乃伊,然后像我床头柜上那个苹果一样,成为一堆碎屑,直至化为尘土。 我哆嗦一下,“这太可怕了。” “我遇过好几个这样的例子,这是我一生中最痛心的记忆。而且在我的有生之年,这样的事情还会发生。” “也就是说,以前发生过这样的事。” “几年前,我照顾的孩子中,有一个女孩,名叫夏洛特。那是1985年,或者是1986年,我第一次去访问别的时光圈。在我离开后,她想方设法逃脱了大孩子的看管,跑到了外面,一个人在村庄附近闲逛,后来被警察发现。因为她说不清楚她是谁、从哪儿来,所以,警察把她送到了内陆的一个儿童福利机构。两天后我找到她,她已经衰老了三十五岁。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离开过我的孩子。” “我见过她的照片,”我说,“照片上,她是一个成年女人,却穿着小女孩的衣服。” 佩里格林女士难过地点头。“那件事情之后,她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不仅仅是面容,总之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后来呢?” “她去了纳杰特女士那里。纳杰特和思拉什专门看护不好照顾的孩子。” “所以,他们不一定非得待在这个岛上,是吧?”我问,“他们可以不生活在1940年吗?” “可以,但出去后他们会马上衰老。他们能去哪儿呢?是去战场上被抓起来,还是去面对人们的误解和恐惧?况且,一旦离开这里,还会遇到别的危险。所以他们最好待在这儿。” “什么危险?” 她脸上出现一层阴云。“这个不需要你操心,最起码目前不需要。” 说到这里,她嘘地一声示意我出去。我问她“别的危险”是什么,她关上了纱门。“好好玩儿。”她勉强露出一丝笑容,“去找艾玛小姐吧,她想见你,现在很着急。” 我走进后院,一边散步一边想着那个干瘪的苹果,但很快就不想了。 我没找到艾玛,休说她到村里办事去了。于是我躺在树荫下,一边等她,一边想着中午的美餐,不到五分钟,就迷迷糊糊地打起了盹儿。我放松神经,似乎时光圈本身就是一剂药方,既能镇定安神,又能改善情绪。 如果佩里格林女士刚才所说属实,那么,很多事情就都可以解释,比如为什么孩子们几十年如一日地过着同样的日子,却能够不丧失记忆。时光圈里的生活确实美好,但是,如果每天都是一样的,而且不能离开这里,那么,这个地方就不能被称作天堂,而更像是一个监狱。在这里生活,就像被催眠一样,几年以后醒来,会发现想要离开已经太迟。 因此,是否留在这里,不是孩子们能够决定的。他们必须待在这里,几年以后才能觉醒。 我睡着了,醒来时已到中午。迷迷糊糊中,有个东西在挠我的脚,睁开眼,发现有个小人正往我鞋里钻,被鞋带绊住。它四肢僵硬,身高接近半个轮毂,一身军队杂役的打扮。它挣扎了一会儿便不动弹,似乎发条松了。我解开鞋带,把它拿出来,放在手上翻过来翻过去,但找不到发条旋钮。它面貌丑陋,脑袋是一团圆形的泥巴,脸上还留着指纹。 “拿到这儿来吧!”一个声音从院子那头喊道。我回过头,一个男孩站在树下,正向我招手。 我拿起泥人,向他走过去。男孩身边围了一圈这样的泥人,看上去像小机器人。当我靠近它们,手上那个泥人突然复活,它挣扎着想下来。我把它放到泥人中间,拍拍手上的泥土。 “我叫伊诺克,”男孩说,“你一定是波特曼。” “你猜对了。”我说。 “如果它打扰了你,很抱歉,”他拿起我送来的那个泥人说,“你瞧,它们有自己的主意,只是缺乏训练。这是上星期刚做出来的。”他说话的时候带着伦敦口音,脸上留着黑眼圈,看上去像只浣熊,衣服和照片上一模一样,沾满了泥巴和灰尘。如果不是那张胖乎乎的圆脸,他一定是从狄更斯小说《雾都孤儿》中走出来的那个扫烟囱的家伙。 “这些都是你做出来的吗?”我惊奇地问,“怎么做的?” “它们都是小矮人,”他回答说,“有时我会给它们装上玩具娃娃的脑袋,这次因为着急所以忘了。” “什么小矮人?” “不止是小矮人,”他说,“有人认为它们是没有灵魂的玩偶,但我认为这样的想法很傻,你说呢?” “当然了。” 这时,刚回来的那个泥人开始不安分,伊诺克一脚把它踢了回去,泥人一个个你推我挤,乱成了一团。“开始战斗,你们这群假爷们儿!”伊诺克命令道。于是,那些泥人不再推挤,而是互相拳打脚踢。其中一个好像对打架不感兴趣,试着逃走,伊诺克抓回了它,掰断了它的两条腿。 “这就是当逃兵的下场!”他叫道。他将瘸腿的泥人扔进草丛,可怜的泥人痛苦地抽搐着,其他泥人纷纷跌倒,把他压在下面。 “你就这么对待自己的玩具吗?” “你为什么这么问?”他说,“难道可怜他们?” “难道它们不可怜吗?” “你大可不必。它们都是为我而活。” 我笑了。伊诺克懊恼地瞪我一眼,“这事有那么好笑吗?”他说。 “你把我逗乐了。” 他不再理我。“看这个,”他说。他拿起一个泥人,撕下它的衣服,把它从中间掰成两半,从胸部取出心脏。泥人立刻变成一具僵直的尸体。心脏还在跳动,伊诺克把它夹在大拇指和食指之间,在我面前晃了一下。 “这颗心脏是老鼠的,”他说,“我的本领就是把生命从一个事物移植到另一个事物上,比如从老鼠移植到泥人,或者从泥人移植到老鼠。”他把心脏塞进口袋,接着说:“等有一天我训练出它们,就拥有自己的军队了,庞大的军队,”说到这里,他的胳膊举到头顶,向我比画着。 “你能做什么呢?”他问。 “我?没有。我不会你这样的魔法。” “真遗憾,”他说,“你会和我们一起生活吗?”他并没有表现出希望我留下的意思。 “不知道,”我说,“还没想过。”这当然是骗他的。我不是没想过,而是觉得不大可能。 他怀疑地看了我一眼。“难道你不想?” “不知道。” 他眯起眼,慢慢地点头,似乎想通了。 他斜着身体靠近我,小声问:“艾玛没跟你说过突袭村庄的事,是吧?” “突袭什么?” 他把脸转向一边,说:“哦,没事。是我们玩儿过的一个游戏。” 直觉告诉我,他一定有事瞒着我。 “没有。”我说。 “我敢打赌她不会告诉你,”他说,“而且,我敢肯定,还有很多别的事,她不愿意让你知道。” “是吗?为什么?” “因为一旦告诉了你,你会发现这儿不像他们说得那么好,就不会留下来。” “什么事情?” “不能说,”他诡异地笑着说,“我可不想惹麻烦。” “不行,你一定得说,”我说,“因为你已经开了头。” 我站起来,准备去找艾玛问个清楚。 “等等!”他喊道。 “为什么要等?你又不告诉我!” 他托着下巴,想了想,说:“真的不能说……但是,如果你去二楼过道最边上那个房间,我不会阻拦的。” “为什么?”我问,“谁在里面?” “我朋友维克多。他想见你。上去和他聊聊吧。” “好,”我说,“这就去。” 我向房子走去,伊诺克吹了声口哨。我回头,他向我比画着伸手到房门上方的姿势。 “钥匙。”他喃喃地说。 “既然里面有人,还要钥匙干什么?”我问。 他装做什么都没听见,转身跑开了。 走进屋,我径直走向楼梯,爬上二楼。趁没人注意,我蹑手蹑脚走到过道尽头,来到伊诺克所说的房门前,意外地发现房门锁了。我敲门,没人应答,再看看左右两边,周围没人,于是我把手伸到房门上方,摸到一把钥匙。 打开房门,我蹓了进去。这个房间没什么异样,有一个梳妆台、一个衣橱,床头柜上放着花瓶。阳光将窗帘染成芥末色,屋里的光线是柔和的琥珀色。我注意到床上躺着一个年轻人。他闭着眼睛,嘴巴微张,被一副挑花蚊帐半掩着。 我屏住气息,生怕吵醒他。尽管没和他一起吃过饭,也没见过他,更没听人介绍过他,但佩里格林女士相册里有他的照片。照片上,他躺在床上睡着了,和现在一样。是不是感染了病毒他才昏睡不醒?他是不是被隔离了?伊诺克怂恿我来,难道有意让我感染?想到这些,我觉得毛骨悚然。 “你好?”我低声问道,“你醒了吗?” 他一动不动。我把手放在他胳膊上,轻轻摇他,他的脑袋转向一边。我的一只手伸到他嘴巴前,发现他已经没有呼吸。我的手指轻轻抚过他的嘴唇,是冰冷的。我吓得赶紧缩回来。 这时传来一阵脚步声。我转过头,布朗尼正站在门口。“你不能到这里来!”她小声说。 “他死了。”我说。 我记起来了,好像在哪儿见过维克多。对,他就是手举巨石的男孩儿,也是布朗尼的哥哥。不知他死了多久,可能是几十年,但在时光圈里,他的外貌和死亡前相比一点也没变。 “他怎么成这样?发生什么事了?”我问。 “我可以让维克多醒过来,”一个声音从身后说,“到时你自己问他。” 是伊诺克。他走进来,随手带上房门。 布朗尼看着伊诺克,满脸眼泪,“你能叫醒他吗?伊诺克,求求你!” “现在还不行,”伊诺克说,“我收集的心脏不够。需要很多心脏才能维持一个人的正常机能,哪怕只是一秒。” 布朗尼走到维克多身边,轻轻抚摸他的头发。“求求你,”她说,“我们这样跟维克多说话,已经几十年了。” “我确实在地下室藏了几颗牛的心脏,”维克多假装在考虑布朗尼的恳求,“但我不喜欢用劣质的心脏,新鲜的心脏更好!” 布朗尼急哭了,一颗眼泪滴在维克多衬衫上,她赶紧用袖子擦掉。 “别这么哭,”伊诺克说,“你知道我受不了的。不管怎么说,把他叫醒,对他而言是件残忍的事。他喜欢待在他此刻所在的地方。” “他在哪里?”我问。 “谁知道呢?每次我们把他叫醒,想跟他说话,但他每次都急匆匆地睡回去了。” “真正残忍的人是你。你这么捉弄布朗尼,还耍我,”我说,“如果维克多已经死了,为什么你们不把他埋了呢?” “你说话可真伤人,伙计,”伊诺克说,“叫你上来,是想让你知道一些事实,这是为你好。” “是吗?什么事实?和维克多的死有关吗?” 布朗尼抬起头,“他是被……噢!”她尖叫了一声,因为伊诺克掐了她的胳膊。 “嘘……”他叫道,“不能告诉他!” “真是荒唐!”我说,“如果你们都不说,我直接问佩里格林女士好了!” 伊诺克睁大眼睛大步向我冲过来,“哦不!千万别去!”他叫道。 “是吗?为什么不让我去?” “那只鸟不喜欢我们提维克多,”他说,“她一直只穿黑颜色的衣服,就是因为维克多的事。千万不能让她知道我们在这儿,她会把我们吊起来的!” 就在这个时候,我们听到一阵忽高忽低的脚步声。那是佩里格林女士,她正一瘸一拐爬楼梯。布朗尼的脸“刷”地白了,她赶紧冲到门外,差点把我撞倒。伊诺克也想跑出去,但被我拦住了。“让开!”他低声吼道。 “告诉我,维克多发生什么事了!” “不行!” “那就告诉我突袭村庄是怎么回事!” “也不行!”他试着从我身边绕过去,但很快知道无法逃脱,于是放弃逃跑的打算。“好吧,你去关上门,我小声跟你说。”他说。 我关上门。佩里格林女士刚好走到楼梯平台,我们把耳朵贴在门后,倾听着她的脚步声。她在过道里,先是走向我们这边,然后停了下来。过了一会儿,她打开一扇门,复又关上。 “她到自己房里去了。”伊诺克低声说。 “所以,”我说,“你可以说说突袭村庄的事了。” 他似乎后悔跟我提及这件事。他向我示意,让我靠近他。 “我说过,这只是一个游戏。游戏的内容和它的名字一样。” “你是说,你们真的袭击村子了?” “砸东西,追得人们到处跑,拿走我们想要的东西,把一切烧个精光,然后哈哈大笑,就这样。” “但那么做太残忍了!” “无论如何,我们必须时不时地训练一下,这是为了自卫。我们提前规定无论谁都不许杀人,只是吓吓他们。即便有人受伤,第二天也会痊愈,而且他们不记得头一天发生的事情。” “艾玛也玩这个游戏?” “不。和你一样,她也说这是个残忍的游戏。” “是啊。” 他朝我翻了翻眼睛,说:“你们可真是一对儿。” “你到底想说什么?” 他站起来,戳着我的胸脯说:“我的意思是,虽然你长得比我高,但没有我这样的胆量。如果不是我们偶尔去袭击一次,这个村的人几十年前就死光了!”他走到房门,一手抓住门把手,回过头对我说:“如果你认为我是坏人,那就等着好了,总有一天你会见到他们!” “他们是谁?你们这样遮遮掩掩,到底为什么?” 他伸出一只手指头,向我嘘了一声,然后走出房门。 我注视着床上那个躯体。 维克多,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我想,他可能是发狂而自杀的吧。这里的生活一成不变,他看不到未来,又不能离开,于是渐渐发狂,终于有一天,他吞下老鼠药,或者纵身一跃跳下悬崖。 还有可能,这是“他们”干的,因为佩里格林女士说过,孩子们还面临“别的危险”。 我走进过道,准备下楼梯,这时,一间半掩着门的房间里传来佩里格林女士的声音。我赶紧蹓进最近处的一个房间,等她带着忽高忽低的脚步声下楼。在这段时间里,我在房里四处看了一下。一张简朴的床前,放着一双靴子。我认出来了,这是艾玛的靴子。 墙边摆着一个五斗柜,装了一面镜子,对面摆着写字台和一张椅子。可以看出,房间的主人是一个爱整洁的女孩儿。 壁橱里好像有个盒子。我走过去,发现是个帽盒,外面捆着绳子,盒盖上写着几行铅笔字: 艾玛。艾玛的私人信件,请勿开启 我盯着帽盒,就像一头兴奋的公牛看到斗牛士手中的红布。我坐下来,把它放在膝盖上解开绳子。数一数,这些信件不下一百封,都是爷爷写的。 我的心跳加速。这就是我在那栋破房子里翻箱倒柜寻而不得的东西。我本不想打探别人的秘密,但如果这里每个人都向我保密,我只能自己揭开谜底。 我想把这些信全部打开,但担心被人发现,于是大致翻查了一遍。它们大部分写于二十世纪四十年代,那时爷爷正在服兵役;早期的信写得很长,很缠绵,到处可见爷爷的爱情誓言和对艾玛的赞美。不过他的英文很蹩脚,随便一句都让人看了想笑,比如“你是散发着芬芳的花儿,我想摘一朵,可以吗?”信里还附了几张照片,其中一张,是他赤裸上身坐在一枚炸弹上,嘴里叼着一支烟。 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的信越来越短,也越来越少,到了五十年代,变成了每年一封。最后一封写于1963年4月,信封里只有照片,其中两张是艾玛的。第一张照片上,艾玛坐在椅子上,斜睨着腿上的土豆,正准备抽佩里格林女士的烟斗。她一定想通过照片告诉爷爷,因为想他,她已经变得叛逆不羁。第二张是她的侧影,可以想象,因为很久没收到爷爷的来信,她很难过。但这两张照片都被爷爷退回了。而且,和这两张照片一起退回的,还有一个中年男人抱着小女孩的照片。 看着最后那张照片,我意识到那个小女孩是苏西姑妈,她当时大约只有四岁。从那之后,艾玛再也没有收到爷爷的信了。我想,艾玛一定又给爷爷写了很多,但没有收到回信。对于艾玛的信,爷爷是怎么处理的呢?是扔了,还是藏在哪儿了?显然,苏西姑妈和爸爸小时候发现的那封信就是艾玛写的。他们因此认为爷爷是个与人通奸的骗子,多么愚蠢的想法啊! 有人在我身后咳嗽一声,我回过头,是艾玛。她在门口瞪着我,我的脸立刻变得通红,慌乱之中想要收起那些信,但已经迟了。 “对不起,我不该来这儿。” “我早就知道你会来。”她说,“应该是我说声对不起,不该来打扰你。”她走到抽屉前,将我拉到一边,把抽屉扔到地上。“你怎么不偷看我的内裤呢?”她吼道。 “我感到非常非常抱歉,”我说,“我从没做过这样的事。” “哦,我早该知道的,你只喜欢偷看女人的窗户,是吧!”她坐下来,把我推开,开始整理起地上散落的信件。此时,我最好保持沉默。于是,我在一边看着她。她整理的速度很快,不逊于邮差。 平静了一点后,她说:“你想知道我和艾贝的事,是吧?” “我不想打听别人的隐私。” “你想说,我和他之间的事,已经是不可争辩的事实,是吗?” “我认为是这样。” “既然如此,你还想知道什么呢?” 我想了想,不知该从哪儿开始。“比如……你们究竟怎么了?”我说。 “很好,这样我们可以省略其它环节,直接从结果开始。很简单,他走了,走的时候说他爱我,一定会回来。但他再也没回来。” “他必须回去打仗,是吗?” “他必须回去?这个不好说。他只是说,看到他的同胞被捕杀,他不能坐视不管。也许,对他而言,责任比我更重要吧。但不管怎么样,我还是等着他。打仗的那些日子,我天天提心吊胆,害怕收到他死亡的消息。后来,好不容易战争结束了,他又说他不回来,说他在军队里学会了怎么保护自己,不再需要那只鸟的照顾。我觉得他简直是疯了。他还说,要去美国,为我们筑个家,然后来接我。于是我继续等,等了二十多年,如果当初和他一起出去,我也差不多四十岁了。但后来,他还是和别人结婚了,娶了个普通人。这个故事很老套,但事实就是如此。” “对不起,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你。” “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已经几十年没跟人说。” “你一定责怪他,因为他不该骗你。”我说。 她目光凌厉地看了我一眼,“谁说他骗我了?”她叹了口气,“我不怪他,只是想他。” “现在还想吗?” “每天都想。” 把信收捡完,她拍着盒盖,又叹了口气,“你刚才看到的,是我爱情的全部,如今,它们只能尘封在柜子里。”她说。她深深地吸了口气,闭上眼睛,捏着鼻梁。虽然她表情平静,但内心一定正在汹涌起伏。她很可怜,爷爷辜负了她,伤害了她,即便过去了几十年,她的伤口依然在疼痛。 我想把她揽到怀里,又退缩了。她是个漂亮、有趣、迷人的女孩,似乎喜欢我,这是奇迹中的奇迹。但我很清醒,她喜欢的人不是我。她被爷爷伤透了心,我只是爷爷的替身。任何人遇到这样的情形,都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因为,如果说与自己朋友的前女友相好是一件耻辱的事情,那么与自己爷爷的前女友约会简直就是乱伦。 但艾玛的手放在了我的胳膊上,头靠着我的肩膀,下巴慢慢靠近我的脸。她想让我吻她,这些动作都是她的暗示。我必须做出选择,要么让我们的嘴唇吻在一起,要么把她推开,让她因受到羞辱而退却。之前我已经羞辱了她一次。并不是我不想吻她,相反,对于和她亲吻这件事,我比做任何事情都更加愿意。只是,她曾是爷爷的女朋友,我们所处的房间,还存放着爷爷给她的情书,一想到这些,我就觉得和她亲吻是一个疯狂的举动。 她的脸蛋正对着我,我知道如果这时拒绝她,以后她再也不会理我。情急之下,我问了她一个问题,以转移她的注意力。 “你和伊诺克之间,有没有发生点什么?” 她马上移开,吃惊地看着我,好像我在叫她一起吃狗肉。“什么?!不!你怎么会有这么奇怪的想法?” “是他让我这么认为的。每次说到你,他都酸溜溜的,而且我有种直觉,他不大希望我留下来,可能不希望我搅黄了他的好事。” 她的眼睛睁得更大,“首先,他没有什么事值得别人去搅和。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他只是个喜欢吃醋、谎话连篇的笨蛋。” “是吗?” “什么是吗?” “他爱撒谎?” 她眯起眼睛,“你为什么这么问?他到底跟你胡说了些什么?” “艾玛,维克多怎么了?” 她吃惊地看着我。过了一会儿,她一边摇头,一边小声骂道,“这个该死的家伙!” “有些事情,大家都不告诉我,我想知道是为什么。” “我不能说。” “怎么你们都这么回答?我不能说未来,你们不能说从前。佩里格林女士把我们都搞糊涂了。爷爷最后的希望是让我知道真相,难道他的话一点都不管用吗?” 她抓住我的手,放到她膝盖上,低下头想着怎么回答我,“你没搞错。”她说,“确实有些事我们得瞒着你。” “告诉我。” “现在不行。”她低声说,“今天晚上吧。” 我们约好今天深夜见面,那时爸爸和佩里格林女士都睡熟了。艾玛认为,我们必须去远一点的地方,因为隔墙有耳;而且,我们不能在白天一起蹓出去,因为会引起别人的注意。为了制造假象,整个下午,我们都在众目睽睽之下闲逛,让大家觉得我们没有什么需要隐瞒。太阳开始落山时,我独自一人返回。 这是二十一世纪再平常不过的一个夜晚,早上的雨到现在还没停。回到酒吧,我已全身湿透。爸爸正喝闷酒,我搬张椅子,坐到他对面,拿起几张餐巾纸,一边擦着脸上的雨水,一边主动向他汇报今天做了什么,当然全是编出来的。我现在发现,编得越是离谱,越容易在他这里通过。 他并没认真听我说,只是“啊哈,真有意思”地应和着,而且目光游移,不时呷上一口啤酒。 “你这是怎么了?”我说,“还在生我的气吗?” “不,不,不是那样,”他想解释,但话刚出口又收了回去,“真是笨蛋,”他说。 “爸,继续啊。” “我是说前几天来的那个家伙,一个捕鸟的。” “你认识?” 他摇头,“以前没见过。开始我还以为他是个业余爱好者,但他总是去同一个地点,而且记着笔记,当然是有目的的。今天看他带了笼子和一对捕鸟器,才知道他原来是捕鸟的。” “捕鸟吃?” “他还拿着双筒望远镜,镜头看上去有点恐怖。”爸爸把餐巾纸揉成一团,然后打开,又揉成一团,然后又打开,这样反复了三次。这是他不安的表现。 “我希望能从这些鸟身上得到一些收获,你能理解吗?我真的希望这本书能与众不同。” “但是,这个缺德的家伙,来坏你的事了。” “雅各布。” “我觉得,写书是个苦差事,而且毫无用处。” 他笑了,“谢谢你儿子。行了,就说到这儿吧。” “你一定会写得与众不同的。”我说。 他耸了耸肩。“不知道。但愿如此吧,”他说。 我知道接下来他会怎么样。爸爸又陷入了半途而废的怪圈。他经常这样,先是对一件事情产生极大的兴趣,然后接连唠叨好几个月,但只说不做,直到出现一个小问题将他难倒。如果齿轮里进了沙子,他不会想去解决问题,而是站在原地,任凭机器彻底瘫痪。这似乎是他的宿命。接下来,他会放弃这本书,并作出下一本的计划,而这又是另一个轮回的开始。他总是凭热情去做事,一旦那股冲动过去,或者出现什么问题,便偃旗息鼓,柜子里那一大摞未完成的书稿便是证明。他一直计划和苏西姑妈合伙开个鸟馆,但至今没开张。他虽然取得了亚洲语言学士学位,但从未去过亚洲。他已经46岁,仍然在寻找自我,仍然试图证明自己不需要花妈妈的钱。 此时,他真正需要的是信心和鼓励,但以我的辈分,不应该由我来和他进行一场这样的谈话,于是我小心地绕开话题。 “这个镇上唯一的客房被我们租了,那家伙住哪儿?”我问。 “我猜他搭了帐篷。”爸爸说。 “这样的天气,能睡在外面吗?” “这恰恰是他对鸟痴迷的表现。虽然条件艰苦,但这样更接近目标物,更能拉近与目标物之间的心理距离。任何成就都不会轻易得来。” 我笑了起来。“为什么你做不到这样呢?”我问了一句,但马上后悔了。 “我的书不能完成,也是这个原因。因为总有人比我更用心。”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 “嘘……”他挥手打断我,偷偷地瞟着门口,“他来了。你可以偷偷看一看,但别引起他注意。”他说。 我用菜单遮住脸,偷偷看向门口。这个人已经好几天没刮胡子,脸上脏兮兮的,正在门口蹬脚,想甩出鞋里的雨水。他戴着墨镜,头顶雨帽,身上套了好几件夹克,看上去臃肿笨拙,像个路人甲。 “他在扮演无家可归的圣诞老人吧,不过我喜欢,”我低声对爸爸说,“这身装扮还挺吸引人的,有点前卫。” 那个人没看我。他的到来在酒吧引起一阵议论。凯文问他需要什么,他点了一些,凯文去厨房,他站在那里,目不斜视直看前方。不一会儿,凯文出来了,递给他一个食物袋,他付完钱,转身走向门口。出去之前,他把酒吧扫视一遍,过好半天才离开。 他走了之后,爸爸问凯文:“他点的什么?” 凯文说:“几块牛排。他说不在意牛排怎么做,因此做了十几秒我就拿出来给他了,他没说不好。” 人们又开始小声咕哝起来。 我对爸爸说:“看来,他可以生吃牛排。你得承认,作为一个鸟类爱好者,这个习惯还是很古怪的。” “没准他就喜欢吃生肉呢,”爸爸说。 “是啊。而且,他可能已经把羊血喝腻了。” 爸爸翻着眼珠,“他在外宿营,没准更喜欢露天做饭呢。”他说。 “下雨天能在外面做饭吗?为什么你老是为他辩解?” “我不求你理解,”他说,“但也请你别把我当傻瓜,别拿我开玩笑。”说完他站起身,向吧台走去。 几个小时后,爸爸已经喝得酩酊大醉。他跌跌撞撞爬上楼梯,走进卧室,倒头便睡,不到一会儿便发出猛烈的鼾声。我拿上一件外套,离开了酒吧。我要和艾玛约会,这次不必担心被他盘问了。 雨停了,天空只剩薄薄的云彩,月光刚好照亮了脚下的路。街上空无一人,静悄悄的,甚至可以听到露水滴落的声音。爬到山顶上时,我浑身产生一种奇怪的感觉。环顾四周,我发现不远处有人正在窥视我,他手里似乎拿着望远镜。我想,真该死,肯定是个养羊的,如果被他抓住,我真是有口难辩,怎么办呢? 但是他并没走过来,只是站在那里看我。我也看着他。 该怎么办呢?不管是否立马回去,我深更半夜游荡在外的事情明天一定会传到爸爸耳朵里。我想,现在管不了那么多,于是继续向沼泽走去。 从古墓出来,虽然时光圈也是深夜,但夜景大不相同。天空没有一丝云彩,月亮又大又圆,像个黄色的气球,高高悬挂在天幕上,光线如此明亮,以至我不得不眯起眼睛。 过了一会儿,艾玛穿过沼泽,向我走来。她不停地向我道歉。 “对不起我来晚了。他们睡得很晚,好不容易等大家都睡着了,我才出来。在花园里,我还撞见了休和菲奥娜,他们正在接吻呢。但你别担心,他们答应,如果我不揭发他们,他们也会为我保密。” 她抱住我的脖子,说:“我想你。以前不该那样对你,对不起。” “我也想你。”我说。我笨拙地拍着她的后背,说:“好了,该告诉我了吧。” 她挣脱我,说:“不能在这儿说。我们去另一个地方,那儿更合适。” “不知道你会不会……” 她拉起我的手,“别这样。你会喜欢那儿的,我敢保证。到那儿后,我会把一切都告诉你。”她说。 我心里清楚,她想和我亲热。如果我是个经验丰富的情场老手,一定会趁机要求她先把事情告诉我,然后去那个地方。但此刻我做不到。她站在我面前,向我微笑着,眼神如此炽热,只要她假装扬起长发,我就会乖乖跟着她,帮助她,为她做任何事情。我真是个无药可救的笨蛋。 我对自己说,去吧,但别和她亲吻。穿过沼泽的时候,我心里反复念着一句咒语:“别亲吻!别亲吻!”在通往小镇的路上,我们中途改变了方向,向海边一块岩石走去。那块岩石向海里突出,正对着灯塔。 到达海边,她说要去拿一样东西,让我等会儿。我站在沙滩上,看着深夜的海景。塔灯旋转着,光束打在海面上,照射着悬崖和沙滩。悬崖上,上百万只鸟儿正在熟睡;随着潮水的涨退,海面不时露出几块巨大的岩石;沙滩上,有一艘生锈的小船,显然是搁浅很久了。 艾玛回来了。她换上泳衣,手里拿着一对简易的潜水面罩。 “哦不,”我说,“不行。” “你是不是要光着身子啊!”她怀疑地看着我的牛仔和外套,说:“穿这样的衣服是不能游泳的。” “因为我没想游泳!这么深更半夜地蹓出来和你约会,只想和你聊聊,不是想……” “我会和你聊的,”她说,“但是要去海里。穿我的平角裤吧。” 她踢着沙子,往海里走去。见我没跟上去,她又跑回来,“如果你还站着不动,我不会揍你,但你也别高估自己。” “我没有。” “既然这样,你就别再固执了,赶紧脱了裤子!”接着,她真的动手了。她把我摁在沙滩上,一只手扯着我的皮带,另一只手往我脸上抹沙子。 “噢!我的妈呀——”我一边吐着沙子一边叫道,“太脏啦!太脏啦!”我向她扔了把沙子,除了还手,再也没有别的选择。很快我们就打起沙战。“战争”结束时,看到对方头发里、脸上和身上全是沙子,我们哈哈大笑地拍着身上的沙子,却怎么也拍不干净。 “行了。这下你得下水了,否则别想弄干净。”她调皮地笑着说。 “好吧。”我无可奈何地摇头。 海水有点凉,我打了个寒战。我还是第一次这样赤身裸体地和艾玛面对面,但我很快就不觉得难堪了,也适应了水里的温度。我们游到岩石,看到了一个水深指示器和一艘小船。我们爬上小船,艾玛递给我一个船桨,我们向灯塔划去。 这是夏天的夜晚,海面风平浪静,不到几分钟,我就陶醉在船桨的节奏中。离灯塔还有不到百米的时候,艾玛停下,登上船板。我以为她会跳进水里,但她跪了下来,低头注视着水里。 “是不是发现沙洲了?”我问。 “不是。”说完,她回到船里,拖出一块小船锚,把它扔进水里。船锚沉到水里大约三米的地方,随着“叮当”的一声,它停了下来。我想,它一定撞到了什么东西。过了一会儿,塔灯转过来,在灯光的照射下,我看见水下有一艘沉船。原来,我们被沉船的残骸包围了。 “你看!沉船!” “跟我来。”她说,“我们快到了。现在戴上你的潜水罩。”她从小船下来,踏上了沉船船身。我战战兢兢地跟在她后面。此时,如果有人在海边看见我们,一定会以为我们正在海面漂行。 “这船有多大?”我问。 “很大。这是盟军的战舰,不小心被友军的鱼雷击中,所以沉到这儿了。” 她停了下来。“现在开始别看灯塔,保持一分钟,”她说,“下水之前必须让你的眼睛适应水下的光线。”她走到船身的一个黑洞旁,这应该是她选择的入口。她先在船的边缘坐下,然后潜入水里。 她简直疯了,我想。但我还是戴上面罩,沉到水下,跟上了她。 水面之下一片昏暗。透过潜水镜,隐约看到艾玛抓着一个梯子,顺着梯子潜到了更深的地方。我也抓住梯子跟着她,直到双脚踩到一块金属板。艾玛正等着我。这儿好像是个货舱,因为四周太黑,看不清楚,所以无法判断我们是不是在别的地方。 我拍着她的胳膊,指了指自己的嘴巴,告诉她我要呼吸。她抓住我的胳膊,带我来到一根塑料管旁边。这根塑料管连着另外一根管子,顺着梯子一直通往海面。她把塑料管放进嘴里,往管子里呼气,直到脸颊鼓起,再深吸一口气,然后把塑料管递给我。我早就憋坏了,接过管子,我像艾玛那样呼吸,直到肺里装满新鲜的空气。在这个位于水下二十米的船骸里,居然还能呼吸,可真是奇事。 艾玛指着一个门,示意我过去。黑暗中,这个门只剩一个黑洞。我摇头,告诉她我不想去。她抓住我的手,牵着我往那边走,似乎我是一个胆小怕事的三岁小孩,而她是幼儿园的阿姨。想到一会儿还要换气,我带上了塑料管。 穿过门,我们漂进一个完全黑暗什么都看不见的空间。我们什么也不碰,就这样漂浮在水中,不时交换着换气管。四周一片寂静,只能听到“咕咕”声,那是我们呼出的气泡发出的声音。海洋深处不时涌来一股洋流,我们不由自主地漂动着,甚至能听到洋流撞击船骸的声音。这是一个完全黑暗的世界,我们就像两个宇航员,正飘浮在寂寥黑暗的太空,甚至看不见一颗星星。 但是,没过一会儿,神奇、壮观的一幕出现了。在黑暗中,一颗星星亮了,接着,第二颗亮了,然后是第三颗……它们发出绿色的光芒。我怀疑我又产生了幻觉,但是,随着更多的星星亮起来,我们被包围了。艾玛伸出一只手,抚着自己的手腕,这次她没有发出红色的火焰,而是点亮了一盏蓝灯。“星星”们迅速散开,一边闪着蓝光,一边随艾玛的移动而游动,就像深海中的鱼群。我猛然意识到,这些“星星”就是海鱼。 我彻底迷失了,已经忘了时间。虽然可能只停留几分钟,但觉得好像过了几个小时,直到艾玛拿胳膊碰我一下。我跟着她,穿过门,沿着来时的路线,找到梯子,然后顺梯子爬出水面。 睁开眼睛,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壮观的银河。它似乎是画出来的,醒目地挂在天幕上,就好像在诉说着宇宙的浩淼。我想起了刚才在海里看到的一幕,不禁感叹起来。莫非很久很久以前,这美丽的银河和海洋中的“星辰”,原本就是一体的,而在它们分开的背后,隐藏着一个神秘的故事? 我们爬上船壳,摘下潜水罩,坐在船骸上,谁也不说话,只是不时在水下碰着对方的腿。 最后,还是我先开口。“刚才那些是什么?”我问。 “我管它们叫会发光的鱼。” “我从没见过这样的鱼。” “许多人一辈子都看不到,”她说,“因为它们不会让人看见的。” “很漂亮。” “是啊。” “像是魔法变出来的。” 艾玛笑了,“它们不是一般的鱼,这点和我很像。”她说。接着,她的手爬上我的膝盖,我没有拿开,因为这让我觉得暖和一点,而且心里很舒服。这时,脑子里那道咒语又念了起来:别亲吻,别亲吻……但它越来越弱,越来越弱,直到最后完全消失。 我们吻了起来。我不再想是对还是错,不再想我们从认识到现在的点点滴滴。我把一切抛到脑后,只是和她亲吻。我们的嘴唇紧紧地合在一起,舔舐着彼此的舌头,我的手抚摸着她漂亮的脸蛋。我们就这样吻着,突然她一把推开我。我不解地看着她。她一只手放到我胸脯上,温柔却有力地拍着我,说:“我快接不上气了,笨蛋。” 她拉着我的手注视着我,目光中充满了柔情。我也凝视着她。 “你应该留下。”她说。 “留下……”我喃喃地重复着这个词。 “留在这儿,和我们一起。” 我重复着她的话,渐渐恢复了清醒,之前的浪漫和激情渐渐平息。 “我想留下来,但觉得我不能。” “为什么?” 我想象着留在这里的日子。这里有灿烂的阳光,有丰盛的美食,有会魔法的朋友,拥有无尽的幸福。但是,这里每天都是一样的,不会有任何变化,只能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重复同样的生活。任何东西都是这样,如果拥有得太多,便会不再珍惜,慢慢开始厌烦。就像我妈妈,她喜欢买奢侈品,但买来之后便扔在一边,几乎从不使用。 可是这里有艾玛。接下来,无论我们怎么发展,我都不会感到奇怪。也许我会在这儿呆上一阵子,好好和艾玛谈一场恋爱,之后再回去。但是不行。没准到时候我就不想回去了,因为艾玛太有魔力了。她是个迷惑人的小妖精,我必须狠下心来。 “你想要的是他,不是我。我不可能变成他。” 我的话刺痛了她。她转过头,看着远方,“我让你留下来,不是因为这个。因为你本来就属于这儿,雅各布。” “不。我和你不一样。” “不。你和我们一样。” “不。我是个普通人,只是长得和爷爷相像而已。” 艾玛摇着头问:“你真这么认为吗?” “如果我和你一样会使用魔法,我应该早就发觉了,你说是不是?” “虽然我现在不想告诉你,”她说,“但你得知道,普通人是无法进入时光圈的。” 我想了一会儿,还是无法确定她说这句话的意思,“我身上没有任何特别的地方,是你见过的人中最平常的一个。” “对此我深表怀疑,”她回答说,“艾贝有一种罕见的能力,其他人谁都无法做到。” 她看着我的眼睛,说:“他能看见恶魔。” 第九章 “他能看见恶魔”,听到这句话的刹那,所有已经被置之一旁的恐怖场景再次浮现在我的脑海。它们真的存在,而且还杀了我爷爷。 “我也能看见……”我低声告诉艾玛,似乎这是一个让我感到羞耻的秘密。 她的眼泪夺眶而出,一把抱住我说:“从最开始,我就相信你有特殊能力,因为我知道,你一定与众不同。” 我知道自己和别人不同,因为我从不希望自己有什么过人之处。不过,我还是能看到别人都看不见的东西,这刚好能解释为什么虽然瑞奇和我共同出现在爷爷被杀的第一现场,我看见了恶魔,他却说没看见。这也能解释为什么大家都觉得我疯了。我没疯,它们不是幻觉,也不是应激反应。当它们靠近的时候,我会本能地变得恐惧,会看到它们丑陋的面孔和躯体,这是我的天赋。 “你看不见它们吗?”我问艾玛。 “我们只能看见影子。因此它们一般选择晚上出来捕猎。” “怎么才能摆脱它们呢?”我问。 “它们不知道哪儿能找到我们,而且无法进入时光圈。在这里,我们很安全,但是不能出去。”她严肃地说。 “但是维克多出去了。” 她难过地点点头,“他说他再也受不了这儿,说他快疯了。可怜的布朗尼。我的艾贝虽然也离开了人世,但至少不是死于恶魔。” 我强迫自己正面对着她,“对不起,我不得不跟你说真话,我骗了你。” “什么?哦不。” “警察和爸爸妈妈都说爷爷是被野狗咬死的。如果你说的没错,那么我敢肯定爷爷和维克多一样,也是死于恶魔之手。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看见它们,就是爷爷被杀的那个晚上。” 她蹲在地上,双手抱住膝盖,闭上眼睛。我抱住她,她侧着脑袋抵在我的脑门上。 “我知道总有一天他会被它们抓住。”她说,“他一再保证说美国是安全的,说他能保护自己。要知道,我们从来就不安全,真的。” 月亮渐渐沉下去了,海水拍着我们的脖子,艾玛开始感到冷。我们手牵手回到小船上,收起船锚摇起橹,向海边划去。有人喊我们的名字。快到岩石时,我看见休和菲奥娜正站在海边向我们挥手。尽管和他们隔着一段距离,我还是感觉可能出事了。 我和艾玛系好船,向海边跑去。休累得上气不接下气,蜂群绕着他躁动不安地飞来飞去。“出事了!我们得快点回去!”他着急地说。 我们没时间细问,艾玛迅速套上外衣,连泳装也没脱,我则直接穿上了裤子。休为难地看着我。“他就不用去了,”他说,“因为事态严重。” “不,休。”艾玛说,“那只鸟说得没错,他是我们的一份子。” 休看看艾玛,再看看我,“你告诉他了?”他问。 “必须告诉他。即便我们现在不说,将来他自己也会知道。” 休很吃惊,但很快就明白了。他转过身,紧紧地握着我的手,“欢迎加入我们的大家庭。” 我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只好说了声“谢谢。” 我们向院子跑去。一路上,我不时问休发生了什么事,但他什么也不说,只叫我快点跟上。不一会儿,我们到达树林,总算可以歇歇气。休说:“出事的是那只鸟的朋友,她也是个时光再现者。一小时前她闯到我们这里,说有人要杀她。大家被她吵醒,没等大家问清楚,她就昏过去了。”他难过地说,“可能是它们干的,它们来了。” “但愿你搞错了……”艾玛面色苍白地说。 我们继续向院子跑去。 起居室的门关着。大厅里,孩子们穿着睡衣,围着一盏煤油灯,七嘴八舌地议论着。 “可能有人忘了重启时光圈。”克莱尔说。 “我敢打赌是恶魔干的!”伊诺克说,“而且,被害的还有很多,都是被从头到脚吃掉。” 克莱尔和奥利弗吓得蒙着脸哭了起来,贺瑞斯站到她们之间,安慰她们说:“伊诺克刚才都是胡言乱语呢,你们别害怕。大家都知道恶魔喜欢吃嫩肉,他们不喜欢佩里格林女士的朋友,因为她老得像咖啡渣一样,所以才把她放走了。” 奥利弗从指缝里瞟着贺瑞斯,“嫩肉吃起来是什么味道?”她问。 “我猜就像蓝莓果。”贺瑞斯一本正经地说。她们哭得更厉害了。 “别吓唬她们!”休大声说。一群蜜蜂从他嘴里飞出来,追着贺瑞斯,贺瑞斯一边跑一边求饶。 “发生什么事?”从起居室里传来佩里格林女士的声音,“刚才是艾比斯顿先生在说话吗?艾玛小姐和雅各布先生去哪儿了?” 艾玛哆嗦一下,紧张地看着休。“她知道了?”艾玛问。 “发现你们不见了之后,她以为你们被幽灵抓去了,急得快疯了。对不起艾玛,我必须告诉她。” 艾玛摇着头。我们已经无法逃避,只能面对。菲奥娜向我们打了个手势,祝我们好运。我们推开起居室的房门。 起居室只亮着炉火,我们的影子在墙上晃动着。布朗尼焦急地坐在椅子上,怀里抱着一个意识不清的老妇人。老妇人身上裹着一条毛毯。佩里格林女士坐在矮板凳上,拿勺子往老妇人嘴里喂着一种黑色的液体。 艾玛终于看清了老妇人的脸。她惊呆了。“哦,我的上帝,”她低声说,“是艾弗塞特女士。” 我也认出了她,在一张佩里格林女士年轻时候的照片上。照片上,她是那么刚毅和百折不挠的样子,而现在看上去她却如此脆弱和不堪一击。 佩里格林女士拿起一个银色的瓶子,倾斜着塞进艾弗塞特女士的嘴里。过了一会儿,艾弗塞特女士醒了。她睁开眼睛,挣扎着想坐起来,但很快又晕过去。 “布朗特尼小姐,”佩里格林女士对布朗尼说,“去为艾弗塞特女士铺张床,然后拿瓶可可酒,再拿瓶白兰地。” 布朗尼点点头后跑了出去。佩里格林女士转过身,低声对我和艾玛说:“艾玛小姐,你好几次偷偷地溜出去。我对你很失望,非常失望。” “对不起,佩里格林女士。我也没想到会出这么大的事。” “本来应该惩罚你,只不过在现在的情况下,我一时没想出该怎么罚。”她抬起手,一边梳理着艾弗塞特女士的白发,一边说:“如果不是发生了可怕的事情,艾弗塞特女士不会让她的孩子们来这儿。” 炉火烤得我不停地出汗,艾弗塞特女士却在发抖。她快死了是吗?难道,爷爷死在我怀中的那一幕,如今又要在佩里格林女士和她的朋友身上重演?爷爷死去后,我只是惊慌失措地抱着他的尸体,却不敢寻找造成他死亡的真凶。今天的情形和那天完全不一样,最起码佩里格林女士知道她自己是谁。 这个问题在我心里憋了很久,虽然现在向她提出来不大合适,但我已经被气愤冲昏了头脑,“佩里格林女士,”我说。她抬起头看着我,“你究竟打算等到什么时候再告诉我?”我问。 她正要问我想知道什么,这时她的眼睛和艾玛相遇了。她马上明白过来。她快气疯了,但看到我一脸的愤怒,她控制着自己,“会很快的,小伙子。请你理解。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向你隐瞒你的真实身份,也许这让你很生气,但我不能那么早告诉你。因为我不知道一旦告诉了你,你会怎么做。也许你会逃出去,再也不回来。我不能这么冒险。” “所以,你就把坏消息全瞒着,再用美食和游戏诱惑我,让漂亮女孩勾引我,是吗?” 艾玛惊得大口喘气,“勾引?你居然说勾引?噢!别用这种眼神看着我,雅各布,我受不了!”她说。 “恐怕你是误会了,”佩里格林女士说,“我们的生活本来就是这样的。我没有欺骗你什么,只不过有一部分事实没有告诉你。” “现在我可以告诉你一个事实,”我说,“是那些家伙杀了我爷爷。” 佩里格林女士看着炉火,过了好半天,才叹了口气。她缓缓地说:“这个消息让我很难过。” “我亲眼看见了一个。当我把这件事告诉别人时,他们都觉得我疯了,而且把我送到精神病诊所。但我没疯,爷爷也没疯。在他的一生中,他跟我说的都是实话,我却不相信那是真的,”说到这里我停顿了,为自己当初对爷爷的怀疑感到羞愧不已,“如果当初相信了他,也许他不会死。” 见我快要站立不稳,佩里格林女士递给我一把椅子。 我坐到椅子上,艾玛跪坐在我旁边,“艾贝可能知道你是异能儿童。”她说,“他不告诉你,可能有他的考虑。” “他确实知道。”佩里格林女士说,“他在一封信里告诉了我。” “那我就不懂了。如果他说的都是真的,如果他知道我和他一样,为什么他一直瞒着我,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也不愿透露呢?” 佩里格林女士给艾弗塞特女士喂了一口白兰地。艾弗塞特女士呻吟着,刚坐起一点又晕过去,“我只能猜测他是为了保护你,”佩里格林女士说,“我们终其一生,都被恶魔跟踪和追杀,时刻有丧命的危险。艾贝却面临更多危险,因为他生在战争年代,而且是个犹太人。他的同胞,要么被纳粹杀害,要么被恶魔追杀,想到这些,他就寝食难安,经常说他不能对此坐视不管。” “他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要去战场上杀恶魔。”我说。 “是的。”艾玛说。 “后来,虽然纳粹的统治结束了,恶魔却越来越多。”佩里格林女士接着说,“因此,我们决定继续隐居在这里。但你爷爷变了。他成了一个斗士,决心在时光圈外创造自己的人生。他不愿意隐居。” “我曾求他别去美国,”艾玛说,“我们都劝过他。” “为什么他选择去美国?”我问。 “那时美国几乎没有恶魔。”佩里格林女士说,“战后,有一批异能儿童逃到美国,他们之中,很多人和你爷爷一样,被当做普通人接纳了。他最大的愿望是成为普通人,而且不止一次地在信里这么说。我想这就是他向你隐瞒你真实身份的原因。他希望你能拥有他所没有的东西。” “他希望我成为一个普通人。”我说。 佩里格林女士点点头,“但他无法逃避。他独有的能力,加上他在战争期间练就的枪法,让他成为炙手可热的猎手。他经常不得不义务地为人除害,尤其是除掉那些恶魔。他无法抹去自己的天赋。” 我想起来了。爷爷在世时,经常去很远的地方狩猎。家里有张他在狩猎途中的照片,不知道是谁拍的,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拍的,因为他总是一个人去,从不带上我们。在我还是个孩子时,就觉得这张照片很有意思,因为爷爷穿着西装,谁会穿着西装去打猎啊? 现在终于知道,他不是去打猎,而是去猎杀恶魔。 我被爷爷感动了。他不是一个爱枪如命的疯子,不是奸夫,也不是一个对家庭不负责任的男人。相反,他是一个勇敢的骑士,甘愿为了保护他人而常年流浪在外。那时,他要么睡在车里,要么住廉价的旅馆,还要时时留意可能致命的阴影。回到家,他脸上带着伤痕,但无法向我们解释,只能扔下剩余的几颗子弹,独自回房睡觉,睡梦中还会出现可怕的梦魇。他为家庭、为别人牺牲了这么多,换来的却是亲人们对他的埋怨和怀疑。我猜这也是他为什么写信给艾玛和佩里格林女士的原因,因为她们能理解他。 布朗尼带着可可酒和白兰地回来了。佩里格林女士让布朗尼出去,然后将这两种酒一样倒了一点,混装在一个茶杯里,又将茶杯摇了几下。接着,她轻轻拍着艾弗塞特女士青筋暴起的脸颊,低声对她说:“埃斯梅拉达,快醒过来,专门为你调了一杯补酒,来,把酒喝下去。” 艾弗塞特女士呻吟着,佩里格林女士将茶杯送到她唇边。她啜几口,咳嗽几声,还是把大部分酒咽了下去。她挣扎着想起来,刚开始似乎又要晕过去,过了一会儿,她的脸渐渐有了血色,慢慢地坐了起来。 “噢!我的上帝。”她沙哑地说,“我是睡着了吗?这样睡着可真难看。”她吃惊地看着我们,似乎我们是突然从哪个地方钻出来的。“阿尔玛,是你吗?”她问。 佩里格林女士揉着艾弗塞特女士骨瘦如柴的手。“埃斯梅拉达,”她说,“你深更半夜的时候从大老远跑过来看我们,我们都吓坏啦。” “我有吗?”艾弗塞特女士眯起眼睛,皱了皱眉。她盯着对面墙上我们的影子,脸上浮现出焦虑不安的表情。“是的,”她说,“我来给你报信,阿尔玛。你得加强戒备,别像我一样措手不及。” 佩里格林女士停下来,“是什么让你这么紧张?”她问。 “除了幽灵,还能有什么呢。一天晚上,两个幽灵假扮时光再现者潜入了我们的时光圈。要知道,时光再现者不可能是男的,但是那天夜里,孩子们都睡迷糊了,放松了戒备,让它们得逞,几个孩子被它们绑架了。” 佩里格林女士倒抽一口凉气,“噢,埃斯梅拉达……” “我和邦汀被孩子们的哭声吵醒,”她接着说,“想出去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大门从外面锁了,我们花了好半天才把门打开,等我们出来,快追上它们时,它们已经出了时光圈,外面还埋伏着一群它们的同类。看到我们,这些幽灵号叫着向我们扑过来……” “那些孩子后来怎么样?” 艾弗塞特女士摇头。她的眼神黯淡了,“它们拿孩子当诱饵。” 艾玛抓着我的手,紧紧地捏着我。佩里格林女士的脸颊沁出汗珠,也许因为炉火太热,也许因为紧张。 “它们真正想得到的是我和邦汀。我虽然逃脱,邦汀却不幸地被它们抓住。” “她被杀了?” “不,是绑架。半个月前,雷恩小姐和旋木雀小姐的时光圈也发生了这样的事,它们作案的手段如出一辙。它们正在抓捕时光再现者。阿尔玛,而且这次是协同行动。至于它们的目的,我甚至不敢去想。” “所以,它们也会冲我们来。”佩里格林女士镇定地说。 “即便它们找到这里。”艾弗塞特女士说,“你也是有所准备的。不过还是要小心。” 佩里格林女士点点头。艾弗塞特女士无助地看着自己的双手,双腿颤抖着,像一只被折断翅膀的鸟儿。她表情痛苦地哽咽起来,“噢,我亲爱的孩子。请为他们祈祷吧,他们太可怜了。”说完,她转过身抽泣起来。 佩里格林女士给她盖上毛毯,然后站起身。我们跟着她走出去,起居室只剩艾弗塞特女士一个人。 孩子们围在起居室门外,一个个缩成一团,焦躁不安地看着我们。即便他们没全部听见,也知道了大概。 “可怜的艾弗塞特女士。”克莱尔呜咽着,下嘴唇瑟瑟发抖。 “她的孩子也很可怜。”奥利弗说。 “它们会冲我们来吗?”贺瑞斯问。 “我们得准备武器!”米勒德叫着说。 “用斧头!”伊诺克说。 “还有炸弹!”休说。 “别再说了!”佩里格林女士举起手,示意大家安静。“我们要镇定。艾弗塞特女士的遭遇确实可怕,但不能让这个悲剧重演。从现在开始,未经我的同意,你们不准出去,即便出去,至少也要两人结伴一起去。一旦看到不认识的人,即便他说和我们是同类,也要立刻回来报告。明天早上我们再讨论其他防范措施,现在不是开会时间,都回去睡觉!” “但是,佩里格林女士……”伊诺克又发话了。 “睡觉去!” 孩子们急促地回到各自的房间,“至于你,波特曼先生,”她说,“我实在不放心你一个人回去。建议你在这儿住一段时间,等事态平息后再回去。” “我不能不回去,否则爸爸会疯掉。” 她皱了皱眉,“以目前这样的情况,你至少要待到明天早上,”她说。 “这样也行,但你得跟我说恶魔的事。它们杀了我爷爷,我得知道它们究竟是什么怪物。” 她斜着脑袋,饶有意味地看着我,“很好,波特曼先生,我不反对让你知道。但是现在,你得先上床睡觉,明天一早起来再说。” “现在就告诉我。”为了搞清这个秘密,我等了近十年,现在一刻都不能再等,“求求你了。”我说。 “年轻人,你真是一个既任性又顽固的家伙。”她转身对艾玛说,“艾玛小姐,能去帮我拿瓶可可酒吗?看样子今天晚上我别想睡觉。我只有喝点酒才能保持清醒。” 为了不吵醒孩子们,佩里格林女士带我来到树林边的小花房。一丛玫瑰花中,刚好有两个底朝天的空花盆,我们在花盆上坐下。草地上点着一盏煤油灯,玻璃墙外,天色还未破晓。佩里格林女士掏出烟斗,就着煤油灯点燃。她一边沉思,一边吐出蓝色的烟圈。良久,她终于说话了。 “很久很久以前,人们误认为我们是神仙,”她说,“但我们并不会长生不老。时光圈只是暂时延缓了这一过程,而且我们必须付出高昂的代价,那就是只能停留在现在。这点你是知道的,时光圈里的居民不能离开,否则他们会很快衰老并且死去。这是无法更改的自然规则。” 她又抽了一口,然后接着往下说。 “但是,在上上个世纪之交,我们的族人中,有一小群人开始对这个规则感到不满。他们自以为找到了长生不老的方法,认为不仅可以在时光圈外永享青春,而且可以任意回到过去或者进入未来,但不会衰老或死亡。也就是说,他们认为可以随意操控时间,同时不受死神的威胁。这个想法很疯狂,而且无法实现,因为它违背了主宰宇宙万物的永恒法则!” 说到这里,她有点激动。她停了一会儿,以平复自己的情绪。 “我有两个弟弟。他们头脑聪明,却缺乏基本的常识。他们被这个不切实际的想法蛊惑,一度请求我,希望我能帮他们把这个想法变成现实。我说,你们想成为长生不老的神仙,这是不可能的。但我阻止不了他们。因为曾和我一起在艾弗塞特女士的时光再现者学校上课,所以他们学到了很多操控时间的方法,这是其他男孩子学不到的。理事会一再对他们发出警告,甚至是威胁,但他们还是带着几百人去了西伯利亚。和他们一起去的,还有几个和我一样的时光再现者,都有强大的本领。在西伯利亚,他们选了一个存在了几个世纪的时光圈,在那儿进行试验。我以为他们会夹着尾巴失败而归,以为他们会在宇宙的自然规律和教训面前变得谦虚,但他们的下场之惨烈得超出了想象:时光圈爆炸了,爆炸声震破了北大西洋亚述尔群岛上的窗户,方圆五百公里之内,每个人都以为那天是世界末日。我以为他们都死了,以为他们死之前连句话都来不及留下。” “但他们没死,是吧,”我说。 “可以这么说。但从此以后,他们就像被诅咒了一样。几个星期后,出现了一群丑陋的怪物,它们专门攻击和残害异能儿童。一般人只能看到它们的影子,只有你爷爷和你能看到他们的真实面目。后来我逐渐意识到,这群长着触须的怪物就是我弟弟和他们的同伴。从废墟中爬出来后,他们不仅没有成仙,反而成了魔鬼。” “他们的试验,是哪儿出问题了?” “至今这还是一个存有争议的问题。有一个观点认为,他们回到了太久远的年代,那时他们的灵魂还没有形成。因为没有灵魂,我们管它们叫‘空心鬼’。一个残酷也极具讽刺意味的事实是,它们确实练就了长生不老之术。在时光圈外,它们可以活上千年,但必须与世隔绝。此外,它们要承受肉体的折磨,还要捕猎。最为关键的是,它们必须吸取自己族人的鲜血,因为只有我们的鲜血能让它们减轻痛苦、获得解脱。一旦它猎食了足够的异能人,就会成为幽灵。” “怪不得,”我说,“我和艾玛第一次见面时,她怀疑我是幽灵。” “如果之前没观察过你,我也会这么认为的。” “幽灵长什么样子呢?” “如果说‘空心鬼’的世界是地狱,那么幽灵的世界就是炼狱。幽灵和普通人几乎没有不同,它们没有特殊能力,但是必须为‘空心鬼’捕食,为它们提供肉和鲜血——尤其是异能儿童的鲜血。这是一个可怕的循环,会一直持续,直到所有的异能儿童都成为僵尸、所有的‘空心鬼’都成为幽灵。” “怎么阻止他们呢?”我问,“它们曾经也是异能儿童,难道不知道你们的藏身之地吗?” “还好,因为它们全部失忆了。而且,尽管幽灵也很强壮,但它们不像‘空心鬼’那么可怕,因为它们混居在普通人中,要受人类社会各种规则的约束。人类很难识别它们,因为它们看上去和普通人没有区别,只有几个特征是它们独有的,比如眼睛。它们的眼睛没有瞳孔。” 我开始起鸡皮疙瘩。爷爷被杀的那天晚上,我见过一个给草地浇水的男人,他的眼睛就是这样的,“我见过一个。当时以为他是个瞎子。” “这说明你比大多数人更善于观察,”她说,“它们十分善于伪装,一般不会引起人们的注意。比如火车上,它们会穿着灰色的西装,看上去就像一本正经的公司职员;在人群中,它们会装成乞丐,没人会怀疑它们的真实身份。也有一些幽灵甘愿冒险,把自己暴露在众人之前,它们摇身一变,成为医生、政客和神职人员,目的是接触更多人,从而在更大范围地发现混杂在普通人中的异能儿童,比如你爷爷艾贝。” 佩里格林女士拿起从屋里带出的一个相册,和我一起翻起来。“这几张照片,我们复制了很多,已经发给各地的异能儿童,目的是让他们提高警觉。你看这张。”她指着一张照片。照片上,两个女孩骑在一只驯鹿模型上,在她们旁边,一个瞎眼的圣诞老人正从鹿角中斜睨着,他的眼神和表情让人毛骨悚然,“这个幽灵是圣诞节在美国的一个商店发现的。他能在很短的时间内取得孩子们的信任,并和他们打成一片,从他们身上寻找异能儿童的蛛丝马迹。” 她翻出一张牙医的照片,“这个幽灵是个医生。他手中那个头盖骨,很可能来自于一个被他伤害的异能儿童。” 她翻到另一张。这是一个小女孩,看到地上有个模糊的阴影,蜷缩成一团。“这是玛西,三十年前,她离开我们,去了一个乡下家庭。我劝她别走,但她很坚决。不久之后,她在等校车的时候被幽灵抓去了。现场留下一个相机,里面刚好有这张照片。” “谁拍的?” “幽灵。它们喜欢稀奇古怪的姿势,而且一般会拍照以留作纪念。” 看着这些照片,我内心生起一股似曾相识的不祥之感,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以致我再也看不下去。 “之所以把这些告诉你,因为这是你与生俱来的权利。”佩里格林女士说,“但我同样需要你的帮助。你是唯一可以自由进出时光圈而不会引起怀疑的人。在外面的时候,希望你留心观察,如果看到新来的人,立刻告诉我。” 我想起了那个捕鸟人,“前两天就有一个。”我说。 “你看他的眼睛了吗?”她问。 “没有。那时天很黑,他戴着顶大帽子,脸被遮住了。” 佩里格林女士的眉毛皱成一团。 “怎么,你认为他是个幽灵?” “只有看了眼睛才能确定,”她说,“但我更担心的是,你可能被跟踪了。” “你的意思是有幽灵跟踪我?” “可能是你爷爷被杀的那天晚上看到的那个。它们之所以暂时放你一命,因为知道你会带它们到一个更富饶的地方,就是这里。” “它们怎么知道我是异能儿童的呢?我自己都不知道!” “它们既然能认出你爷爷,自然也能认出你,道理是一样的。” 我回想着它们可能杀我的机会。爷爷被杀后,好几次我感到它们正躲在附近。它们是不是一直在观察我,监视着我的一举一动并且跟踪到这里? 我把脑袋埋到膝盖,不敢再往下想,“我想喝一口酒,但你不会答应,是吧?”我说。 “当然。” 我的胸口突然发紧,“我还安全吗?还能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吗?”我问。 佩里格林女士拍着我的肩膀,“在这儿你会没事的,”她说,“你可以留下来,想住多久就住多久。” 我想跟她解释,但一时结巴了,“但是我……不可以……我爸妈……” “他们虽然爱你,”她低声说,“但永远不能理解你。” 回到小镇,太阳已经在街上投下第一道长长的影子,喝了一整夜酒的人们跌跌撞撞地踏上了归途,不时有人撞到树干上;穿黑靴子的渔民正一个个向港口走去,对他们来说,新的一天又开始了。爸爸刚睡醒,正准备起床。我回到自己卧室,赶紧再穿一件外套以遮住身上的沙子。几秒钟后,他推门进来了。 “你还好吧?” 我假装打瞌睡,把他往外推。他出去了。我一直睡到中午,醒来后,发现桌子上留着一张便条,还有一盒感冒药。我笑了,甚至有点后悔不该跟他撒谎。我开始为他感到担心。也许他正在悬崖边,一边举着望远镜,一边做笔记,不远处,那个杀羊凶手正虎视眈眈地看着他。 我一边揉着眼睛,一边拿起雨衣出门了。我围着村庄和附近的悬崖转悠,希望能找到爸爸或遇到那个举止怪异的捕鸟人并看看他的眼睛,但没看见他们。傍晚时分,回到“神父密室”,发现爸爸在酒吧,正跟人喝酒。旁边放着几个空酒瓶,估计他已经回来好半天了。 我坐到他身边,问他有没有看到那个捕鸟的,他说没有。 “好吧,如果下次看见他,”我说,“听我一句,离他远点,好吗?” 他不解地看着我,“为什么?”他问。 “因为我讨厌他。如果他是个疯子呢?如果羊是他杀的呢?” “你的想法怎么总是这么奇怪?” 我真想把什么都告诉他,让他从父母的角度给我出出主意。那一刻,我多么希望一切都回到从前,多想继续做那个一无是处的纨绔子弟。要是没发现那封信该多好,我们就不会来这里。我坐在爸爸旁边,一句话也不说。今天是星期二,我的人生掀开了新的一页,因为直到今天,我才真正认识和了解自己。我回忆着之前一个月的点点滴滴,发现那已经成为遥不可及的过去;我试着预想未来一个月可能发生的事,发现未来根本无法想象。最终,我和爸爸无话可说,只好去楼上一个人呆着。 第十章 客房即将到期,星期天早上,我们就要退房。剩下的几天里,我必须在去和留之间作出选择。这是一个艰难的抉择,一方面,我无法割舍亲情;另一方面,既然已经知道了自己的真实身份,我怎么能回去? 更为可悲的是,没有一个人理解我。爸爸自然不必说;艾玛也只是一个劲儿地劝我留下,而不考虑一旦我无缘无故失踪之后,爸爸妈妈该多么着急。她不再抱怨时光圈里的生活令人窒息,她反复说的一句话就是“只要有你在,什么都好。” 佩里格林女士更指望不上。她唯一的回答就是不能替我作决定。当然,她还是希望我留下来,因为留在这里,不仅我自己是安全的,其他人的安全也多了一层保障。但我不想做时光圈的看门狗。我怀疑爷爷之所以离开,也是出于同样的考虑。 如果留下来,我就不能继续学业,不能像其他年轻人那样做自己年龄段该做的事情。但是,如果回去,我的生活又会样?我必须时刻提醒自己和常人不一样,告诉自己一旦被幽灵抓去,这条小命就没了。因此,我一定会每天都提心吊胆,晚上噩梦连连。这种提心吊胆的生活比辍学更为可怕。 我想,难道就没有第三条路可走吗?波特曼爷爷在时光圈外与“空心鬼”战斗了五十年,我可不可以像他那样在与“空心鬼”的战斗中活下去? 这时,一个悲观丧气的声音出现在我的脑海——傻瓜,他受过军事训练,有着钢铁般的意志,还有满满一柜子枪支。他是无人可敌的勇士,你拿什么和他比? 我可以去射击场练习枪法,可以学习空手道,遇到“空心鬼”,我就一枪射死它,或者把它打死——另一个乐观的声音说。 悲观的声音再次响起——你是在说笑话吧?在学校你都保护不了自己,不得不请那个红脖子混混做保镖,还谈什么一枪射死魔鬼呢?如果真的有一天你拿枪对着别人,被吓得尿湿裤子的那个人一定是你。 是的,你做不到。 你是弱者,一个彻底的失败者。正因为如此他才不告诉你你到底是谁。他知道你无法承受。 闭嘴,闭嘴。 …… 连续几天我都这样反复思考,依然无法下定决心。与此同时,爸爸已经彻底失去了继续写书的动力。他越来越消沉,在酒吧待的时间越来越长,有时一晚上喝六七瓶酒。我从没见过他喝这么多酒,也不想在他酗酒的时候和他在一起。他心灰意冷,要么一个人喝闷酒,要么絮絮叨叨地说一些我不想知道的事情。 一天晚上,他跟我说,“那段时间,你妈妈想离开我。如果不是我及时制造一些惊喜,她肯定已经离开了。” 我开始躲避他。不知他是不是注意到了我的行踪,我撒的谎越来越多,也越来越容易通过。我不知道是该感到庆幸还是难过。 与此同时,在时光圈里,佩里格林女士开始实施禁闭。她规定,如果没有大孩子陪伴,年纪小的孩子哪儿都不能去,必须呆在屋子里;年纪大的孩子必须结伴而行;每人都必须让佩里格林女士知道他的行踪。去时光圈外面已经成为不可能的事。 孩子们分成几个小组,轮番放哨。他们透过窗户注视外面的一举一动,一旦发现有人走近,立即拉下警报,佩里格林女士的房里便会响起铃声。每当我来到这里,不分什么时候,她都坐在房子里,等我向她报告,比如外面怎么样?有没有异常?是否有人跟踪? 孩子们渐渐有些松懈。年纪小一些的开始打闹,年纪大一些的开始抱怨制度太严格。屋子里不时发出叹息,这是米勒德,他无所事事,只能到处闲逛。休肚子里的蜜蜂再也待不住了,它们嗡嗡嗡地到处蜇人,休干脆把它们关在大门外,这样,每当休坐在窗户旁,蜜蜂便趴在玻璃的另一侧。 奥利夫说她的铅鞋子不见了。于是她飞上天花板,像虫子一样爬在屋顶上,故意撒下几颗大米,大家抬头看到她时,她便乐得哈哈大笑。大家快要被她烦死了,再也不管她,也没人拽她下来,她只能顺着吊灯或窗帘慢慢降落到地上。行为最怪异的是伊诺克,他把自己关在地下实验室,在泥人身上做起了史无前例甚至是骇人听闻的实验。他从泥人身上掰下两条腿,接成一条长腿,想变出一个蜘蛛侠,又把四颗鸡心塞进一个泥人胸膛,想造出一个永远不会停下来的超级泥人,但都徒劳无功。泥人被他折腾得一个个东倒西歪,地下室快成了医院。 佩里格林女士和从前一样,还是闲不下来。她叼着烟斗,瘸着腿,对楼里的房间逐一检查,清点人数,生怕哪个孩子不见了。至于艾弗塞特女士,她大部分时间是昏迷的,偶尔醒来,便在房子里游来荡去,喊着名字,四处找她的孩子。大家不得不抓住她,把她送回床上。围绕“空心鬼”的目的和意图,大家展开了猜测。有人比较悲观,认为“空心鬼”是要创造一个能吞噬整个地球的超级时光圈,也有比较乐观的,认为“空心鬼”只是想找几个玩伴,因为它们太孤独了。 最终,整栋楼都变得死气沉沉。关了两天之后,大家已经筋疲力尽,没人愿意多说一句话。为了让大家振作起来,佩里格林女士想尽了一切办法。上课的时候,她尽量把课讲得生动一些;做饭的时候,她想方设法让值班生多做一些花样;打扫卫生的时候,她充分动员大家,让大家把屋子打扫得一尘不染。但是,这些事做完后,孩子们便一个个垂头丧气地坐在椅子上,要么无精打采地看着窗外,要么心不在焉地翻着早已翻烂的书本。 我从没见识过贺瑞斯的绝活,直到有一天晚上,值班的他突然发出一声尖叫。我们冲到阁楼上,他坐在椅子上,正惊慌失措地手舞足蹈,像在做一场噩梦。起先他只是尖叫,但很快就说梦话:“海水沸腾了,天空降下烟灰,大地冒着滚滚浓烟。”几分钟后梦魇结束,他看上去筋疲力尽,又睡了过去。 他这样不是一次两次,因为佩里格林女士有他发作时的照片。孩子们见过这样的情形,知道该怎么处理。在佩里格林女士的指导下,大家架起他的胳膊,抬起他的腿,把他抬到床上。几小时候,他醒来了。大家问他昨晚梦见了什么,他说不记得了,还安慰大家,只要他不记得,梦里的事就不会发生。孩子们没有怀疑,因为还有更多的事情需要担忧。但我感觉他没说实话。 在凯恩霍尔姆这样的袖珍小岛上,任何失踪的人都不会被人们忽略。星期三早上,马丁的博物馆没有开门,晚上他也没像以前那样准时去“神父密室”喝酒。人们以为他生病了。凯文的老婆去找他,发现他家大门敞开,钱包和眼镜放在厨房灶台上,但屋子里空无一人。人们开始怀疑他是不是已经死了。第二天,他还是连个人影都没有。人们开始分头寻找,希望他只是喝醉了,希望能在哪个棚子或船底下能找到他。但大家刚出发,岛上的短波广播播发了一个消息:有个打渔的人发现了马丁的尸体。 那个打渔的人到达酒吧时,我和爸爸也在。当时已过中午,他要了一杯啤酒。几分钟后,他开始讲述发现马丁的经过。 “当时,我正在塘鹅栖息的那块岩石附近矫正我的渔网,”他说,“我感到很沉,好像水里有东西,因为平时捞到的都是小鱼小虾,不会这么沉。我以为绊倒了蟹笼,便拿起鱼叉,在水里试探。终于,一个东西上钩了。”我们把凳子搬到他旁边,一个个就像幼儿园等着听故事的小孩。他接着说:“原来是马丁。看样子,他是从悬崖上跌下去的,又被鲨鱼咬了。谁知道他深夜穿着睡袍去悬崖上干什么呢。” “他没穿衣服吗?”凯文问。 “穿着睡袍,”打渔的说,“那副打扮,不像个下雨天外出的人。” 人们低声为马丁祈祷。过了一会儿,围绕他的死因,大家分析起来。几分钟之内,酒吧里烟雾缭绕,似乎每个人都是福尔摩斯。 “可能喝醉了。”一个人说。 “可能发现杀羊凶手,追到了悬崖边上。”另一个人说。 “会不会是那个新来的家伙?”打渔的说,“他在外面宿营,你们不觉得他行为可疑吗?” 这时,坐在高脚凳上的爸爸挺了挺胸。“我看见过他,”他说,“就在两天前。” 我吃惊地转向他。“你没告诉我,”我说。 “看见他后,我本打算躲进一家杂货店,准备在他靠近的时候抓住他。但这个家伙转身走上了另外一条路,看样子想出镇。情急之中,我故意撞了他一下,想把他激怒。他停下来看着我。我和他脸对脸,质问他到底在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我告诉他,他已经引起了人们的注意,大家都在议论他。” 凯文从吧台里面探出上半身,“后来呢?”他问。 “起先,他想动手打我。但看了我一眼之后,他什么都没说就匆匆走开。” 爸爸被人们包围了。大家问着各种各样的问题,比如鸟类学家是干什么的,这个人为什么住在帐篷里,等等。我只问了一个问题。这个问题在我心里藏了很久。“你发现他有什么异常吗?比如他的脸?” 爸爸想了想,说:“他戴着太阳镜。” “是在晚上吗?” “是的。那副样子,看上去像刚从地狱里出来。” 一股不祥之感向我袭来。他刚经历了一件危险的事,自己却全然没有发觉。我必须尽快告诉佩里格林女士。 “哈!都是瞎猜。”凯文说,“凯恩霍尔姆岛已经上百年没发生杀人案了。为什么你们都认为马丁是被谋杀了呢?没有道理。我敢打赌,等他的验尸报告出来,肯定会说他是自然死亡。下个世纪说不定他又在哪里投胎了呢。” “可能是被潮水卷走的,”打渔的说,“海上正起着风浪。天气预报员说,这将是几十年来最凶猛的一次。” “又是天气预报员,”凯文嘲讽地说,“我从不信那些傻瓜说的话。” 关于未来,凯恩霍尔姆岛的居民都认为很暗淡,所以他们干脆顺其自然,能快乐一天就快乐一天,从不知忧伤为何物。但这次暴风雨还是让他们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慌。这天晚上,持续了一个星期的阴雨终于演变成凶猛的暴风雨。天空漆黑一片,黑云似乎准备随时压下来;海面上波涛汹涌,咆哮着,似乎准备随时将小岛吞没。马丁的死和暴风雨让小镇变成了第二个禁闭之城,各家各户都关上门窗,人们都呆在家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港湾里,渔船随着波涛上下起伏,似乎想挣脱船锚,乘着风浪漂向大海深处。 因为天气的原因,内陆的警察不能马上过来取走马丁的尸体,人们犯难了。该怎么处理呢?大家讨论来讨论去,决定暂时存放在鱼店,因为鱼店有一个冰室。就这样,马丁和那些大马哈鱼和鲟鱼躺在一起。 在爸爸的严格限制下,我不能离开“神父密室”;但佩里格林女士要求我随时向她报告可疑情况。如果马丁的死亡还算不上离奇的话,别的就更算不上了。因此我必须出去。那天晚上,我向爸爸谎称感冒发烧,把自己反锁在房里,然后通过窗户,顺着排水管爬到地上。在天气这么恶劣的夜晚,街道上空无一人,我再也不用担心被别人看到。我把夹克上的帽子套在头上,紧紧地捂住帽子,以抵抗风雨的侵袭。 到达孤儿院,佩里格林女士看了我一眼,知道有情况了,“发生什么事了?”她的眼里充满血丝。 我把一切如实告诉她,包括人们对那个家伙的各种猜测。她的脸“刷”地一下白了。她带我来到起居室,喊了几声,叫孩子们过来。大家跑过来了。还有几个孩子没有听见,她只能一瘸一拐地亲自去找。大家围在起居室,一个个焦虑不安,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艾玛和米勒德逼着我,问我怎么回事,“什么事让她这么着急,还把大家叫到一起?”米勒德问。 我跟他们说了马丁的事。米勒德倒抽了一口凉气,艾玛交叉双臂,焦急地看着大家。 “真有那么糟糕吗?”我说,“我的意思是,那个人也许不是‘空心鬼’?‘空心鬼’不是只抓异能儿童吗?” 艾玛叫了一声,“告诉他吧。你说还是我说?”她对米勒德说。 “一般情况下,‘空心鬼’更喜欢吃异能儿童,”米勒德解释说,“但为了维持生命,它们有时也会吃别的,只要是新鲜的肉类它们都能吃。” “‘空心鬼’所到之处,都会留下成堆的尸骨,”艾玛说,“所以它们不得不四处流浪。因为如果不经常换地方,它们就会引起注意,并被人抓住、杀掉。” 我听的脊椎发冷。“它们多久吃一次东西?”我问。 “它们要经常进食,”米勒德说,“为‘空心鬼’找食物是幽灵最主要的任务。如果能找到异能儿童,那是最好不过了,但大多数情况下,它们只能找到普通人和动物。幽灵混迹在人群中,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完成任务。”米勒德神情严肃,用语专业,似乎在谈论某种野生啮齿类动物的繁殖方式,而与当下的危机无关。 “它们帮助‘空心鬼’害人性命,没被抓住过吗?”我问。 “有,”艾玛说。“我敢打赌,如果你关注过新闻,一定知道这件事。有一个幽灵,人们在他家的冰柜里发现好几颗人头,当时他的锅里正用文火熬着汤,像在做圣诞大餐。在你所生活的世界,这还不是很久以前的事。” 我记起来了。这是一个发生在密尔沃基的连环吃人案,凶手的作案手段如出一辙,作案现场惨不忍睹。关于这一案件的晚间特别报道曾轰动一时。 “你是说……杰弗里蚖代莫尔?” “那个道貌岸然的家伙就叫这个名字,我记得。”米勒德说,“有趣的是,尽管已经很多年不做‘空心鬼’了,但它从未改变吃肉的嗜好。” “我还以为你们对未来的事毫不知情呢。”我说。 艾玛狡黠地笑了,“那只鸟总是把未来世界好玩儿的事情留给自己,但你尽管相信,我们总有办法知道。” 这时,佩里格林女士回来了。她一只手抓着伊诺克的衣领,另一只手抓着贺瑞斯。两个小家伙一路嚷嚷着,显然刚被训斥过。大家马上默不作声,等着佩里格林女士训话。 “刚刚从雅各布口中得知,我们可能面临一个新的威胁,”她一边说一边向我点点头,似乎对我的工作很满意,“时光圈外面,有一个人死了,死亡的原因很可疑。尽管不能确定他的死因,不能因此认为我们的安全受到了威胁,但我们必须认真对待。命令没有解除之前,任何人不得踏出大门一步,即便是为了准备晚餐而摘菜或抓鹅也不行。” 孩子们齐声抱怨着。佩里格林女士不得不提高嗓门,“未来几天都会这样,对于你们是个很大的挑战。希望你们继续保持耐心。”她说。 大家纷纷举手以示反对,但佩里格林女士不再解释。她独自离开起居室,去检查大门是否关好。我惊慌地跑过去,追上了她。如果岛上真有危险,那么,只要我踏出时光圈,马上就会被杀掉;但如果继续留在这里,撇下爸爸没有人保护他,他随时都有生命危险。不管怎么说,他现在的处境比我更危险。 “我得回去一趟,”我说。 她把我拉进一间空房子,关上门。“小声点,”她说,“你得守规矩。我刚才的命令对你同样适用。任何人都不准出门。” “但是……” “目前为止,我已经给予了你充分的自由,你可以想去就去想来就来,因为考虑到了你的特殊情况。但你被跟踪了,这已经使我的孩子面临危险的境地。我再也不准许你给他们带来危险,这也是为了保护你。” “难道你还不明白吗?”我生气地说,“小镇上的人,还有我爸爸,都是手无寸铁的普通人。如果真有幽灵,而且恰恰是我预料中的那一个,那么,我爸爸已经和它起过一次冲突了。如果它要抓人给‘空心鬼’吃,你认为它的下一个目标会是谁?” 她面无表情,我第一次发现她这么冷酷无情,“我从不在意别人的安危。”她淡淡地说,“我必须保护我的孩子,其他人我一概不管。” “可我说的不是别人,是我爸爸。你真的认为在门上加把锁就可以阻止我出去吗?” “也许我阻止不了你,但是,如果你执意离开,我不会再让你回来。” 我被震了一下,然后哈哈笑了起来,“但是你需要我,”我说。 “是的,我们需要你,”她回答说,“而且非常需要。” 我愤怒地跑上楼,来到艾玛房里,发现房里不止艾玛一个人,布朗尼和伊诺克也在。布朗尼木然地看着窗外发呆,伊诺克坐在地上,削着一块干泥巴;艾玛坐在床边,抱着膝盖,一边流眼泪一边烧着从笔记本上撕下来的纸张。他们神情沮丧,谁都不说话,就像漫画家诺曼蚖洛克威尔笔下的囚犯。 看见我进来,艾玛说:“你回来了啊。” “我不能离开,”我说,“佩里格林女士不会让我走。”我讲了爸爸的情况和自己的难处,他们都表示理解,“如果我出去,就等于从你们的世界消失了。” “她不应该这样!”艾玛生气地说。随着“噗”的一声,笔记本在她手里燃起熊熊火焰。 “她可以想怎样就怎样。”布朗尼说,“因为她是那只鸟。” 艾玛把笔记本扔到地上,踩灭火焰。 “我是来告诉你们,我要走了,不管她答不答应。我不想像个囚犯一样被关在这里,也不能把脑袋钻进沙子里,而不顾及爸爸的安危。” “我要和你一起走。”艾玛说。 “你们都在开玩笑。”布朗尼不可思议地说。 “我是认真的。” “你快成为一个十足的傻瓜了。”伊诺克说,“如果出去,很快你就会成为一个皱皱巴巴的老女人,这是何苦呢?就为了这小子?” “不会的。”艾玛说,“雅各布每次去外面,一去就是几个小时,也没见他有什么变化,因为没等时间追上他,他就已经回来了。而且我们这次出去,不会待那么久,你说是不是,雅各布?” “这不好。”我说。 “何止是不好?”伊诺克说,“她还没想清楚冒着这样的生命危险到底是为了什么。” “那只鸟会不高兴的,”布朗尼一本正经地说,“她会杀了我们。” 艾玛站起身,关上门,“她不会的。”她说,“只有那些东西会杀我们。但是,即便它们不杀我们,我们这样苟且偷生,还不如死了呢。那只鸟把我们关起来,让我们连活动的自由都没有,因为她不敢面对外面的世界!” “或者说,不仅仅是外面的世界。”米勒德说。如果他不说话,我不知道原来他也在房间里。他总是突然说一句莫名其妙的话,用来提醒我们他的存在。 “但她会生气的。”布朗尼还是那句话。 艾玛走到布朗尼跟前,摆出一副要和她争论的架势,“你还想在那个女人的羽翼下躲多久?” “你忘了艾弗塞特女士的教训吗?”米勒德说,“只有当她的孩子去了外面,她才有可能被杀害,邦汀女士也是在外面被绑架的。如果他们原地不动,什么坏事都不会发生。” “你这么肯定?”艾玛怀疑地说,“没错,‘空心鬼’不能进入时光圈,但是幽灵可以。正因为如此,那几个孩子才被绑架。难道我们应该乖乖地等它们进来?如果它们假装我们的同类混进来怎么办?如果它们还带着枪呢?” “就像这样,”伊诺克说,“等我们睡着了,它们仿效圣诞老人,顺着烟囱溜进屋子,然后‘砰’的一声,”他假装拿枪对准艾玛的枕头说,“又一个人脑袋开花了,脑浆溅到墙上。” “谢谢你的解释。”米勒德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我们可以在它们知道自己的身份暴露之前发动攻击。”艾玛说,“它们肯定猝不及防。” “可我们不知道它们在哪儿!”米勒德说。 “我们可以找啊。” “你打算怎么找?到处闲逛碰运气吗?如果看到一个可疑的,你怎么确定?难道你会走到他跟前,跟他说:‘对不起,我们很怀疑,你是不是想吃掉我们?’” “我们有雅各布,”布朗尼说,“他能看见。” 我紧张起来,因为这个幽灵追捕队一旦成立,我将不得不为每个成员的安全负责。 “我只看到过一个,”我犹豫地说,“还算不上这方面的行家。” “而且,如果出去后,雅各布一个也没看到呢?”米勒德说,“这意味着,要么确实没有,要么有,但是它们躲起来了。你们还是没有线索,和目前一样。” 大家发愁地皱起眉头。米勒德是正确的。 “看来大家都认同我的看法,”他说,“我要去准备晚餐了。如果你们谁想叛逃,就和我一起吧,我可以带你们出去。” 床垫下的弹簧“吱嘎”响了一声,米勒德站起来了。他的脚步声越来越靠近门口。没等他出去,伊诺克从地上跳起来,大声叫道:“有了!” 米勒德停下脚步,“什么有了?”他问。 伊诺克转身问我:“我们暂且不讨论马丁是不是被‘空心鬼’杀死的。雅各布,你知道他的尸体在哪儿吗?” “鱼店。” 他交叉十指,满有把握地说:“我找到确定他死因的办法了。” “什么办法?”米勒德问。 “让他自己告诉我们。” 一支探险队就这样组成了。艾玛坚持要和我一起去,因为不放心我一个人出去;布朗尼不想惹佩里格林女士生气,不过我们需要她的保护,还有伊诺克,因为我们要实施的计划是他制定的。米勒德的隐身术也许能派上一点用场,但这次探险没有他的份儿,为了让他不掺合,我们还费了半天劲儿跟他说好话。 “如果我们都去,”艾玛推测说,“那只鸟就不会赶走雅各布。否则她就要连我们三个一起赶出去。” “但我不想被她赶走!”布朗尼说。 “她不会这么做的,布朗尼。如果我们赶在熄灯之前回来,神不知鬼不觉,她就不会知道这件事。” 我还是有些犹豫,但大家都同意试一试。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就像一场越狱。午饭后,大楼进入了一天中最嘈杂的时刻,此时,佩里格林女士最忙,也最容易分神。艾玛去起居室找我,谎称要和我一起学习。几分钟后,我们在楼梯旁的走廊里碰头。走廊上面的天花板开了一个洞,下面有个梯子。艾玛先爬上梯子,我跟在她后面。上去之后,我们把梯子收起来,以免被大家发觉。我们爬进一个狭小黑暗的阁楼,阁楼的一端有一个小小的出口,出口外面是屋顶的一块平地。 从阁楼出去,终于呼吸到夜晚的清新空气。布朗尼和伊诺克在屋顶等我们。布朗尼给我们一个拥抱,然后给我们一人一件雨衣。雨衣是我建议带上的,因为时光圈外面正起着暴风雨。我正要问怎么下到地上,突然看到了奥利弗。她正飘浮在屋檐旁边。 “有没有谁想玩儿降落伞呀?”她旁若无人地笑着问。她光着脚,穿着睡袍,腰上系着一条带子。是谁牵着她呢?我从屋顶往下看,原来是菲奥娜。她站在窗户外向我挥手。显然,她们俩知道了我们的计划。 “你先下去。”伊诺克说。 “我?”我看了一眼地面,害怕地往屋顶中央后退几步。 “抓住奥利弗,然后跳下去。”艾玛说。 “我不记得方案中有这一步。再说,如果摔断了骨头怎么办。” “不会的,傻瓜。你可以抓着奥利弗。这个游戏可好玩儿了,我们不知道玩了多少次。”艾玛想了想,“这样吧,你试试,就一次。” 看来没别的选择了。我鼓起勇气,试探着向屋檐爬去。 “别害怕!”奥利弗说。 “你当然不害怕了,”我说,“因为你不会摔着。” 她张开胳膊,从后面抱住我,我也抓住她。抓稳后,她说:“好了,走!”我闭上了眼睛,双脚踏入空中。和我预想得不同,我们没有摔下去,而是像气球一样慢慢地降落下来。 “好玩儿吧?”奥利弗说,“现在,我要飞起来了!” 我刚在地上站稳,她又飘了起来,飞到屋檐上。伊诺克和艾玛也跟着她飞下来。我们集合完毕,立刻向树林进发。月亮覆盖在树林上方,我回过头,月光下,菲奥娜和奥利弗正向我们挥手告别。也许我又产生了幻觉,因为在她们身后,人马怪兽和亚当似乎也在向我们挥手。 到沼泽边上,我们停下来歇口气。伊诺克把手伸进鼓起的外套里,掏出一个用粗麻布捆着的小包,“帮我拿着这个,”他对布朗尼说,“带着它我跑不快。” “什么东西?”布朗尼一边问一边打开麻布包。原来是一团棕色的肉,上面还插着几根小管子。 “呃,真臭!”她叫了起来,把麻布包丢得远远的。 “别大惊小怪的,不就是一颗绵羊心吗。”伊诺克一边说,一边往我手里塞进一个同样的小包。小包散发出一股类似甲醛的臭味,摸上去还是湿的。 “如果非要带上它,我的胆会被吓破的。”布朗尼不情愿地说。 “我倒是想看看你是怎么吓破胆的。”伊诺克听上去有点生气,“放进你雨衣里,等会儿我要用。” 我们沿着那条平实的小路穿过沼泽。这条路我走了很多次,却从没想过它有多危险,曾吞噬过多少人的性命。到达古墓时,我叮嘱大家系好衣服上的扣子。 “如果看到人,我们怎么办?”伊诺克问。 “和平常一样,”我说,“我会说你们是我刚从美国来的朋友。” “如果看到幽灵呢?”布朗尼问。 “跑。” “如果雅各布看见‘空心鬼’呢?” “如果遇到这样的情况,”艾玛说,“那就赶紧跑,就像它真的在追你一样。” 我们一个接一个钻进古墓,告别了时光圈里宁静的夏夜。开始,一切都是静悄悄的,似乎和之前没有什么不同。但是,到达后厅,我们感到气压陡然降低,温度也随之下降。外面的风暴正竭力嘶吼,我觉得天旋地转,意识混乱。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们只是呆呆地听着隧道外风暴的吼声。那是一个关在笼子里的野兽看到垂涎已久的食物时发出的声音。此时此刻,我们将把自己送上它的宴席。 我们膝盖着地,跪着从隧道爬出去,进入时光圈外漆黑的夜晚。星星不见了,天空布满黑云。狂风裹挟着雨点钻进衣服,我们不由自主地打着冷战。不时出现的闪电把我们照得惨白,夜空因闪电而显得越发黑暗。艾玛试着燃起火把给大家照路,但每次刚出现火苗,就被风雨无情地吹灭。看来我们只能摸黑前进。于是我系好领扣,带大家冲进雨里,在沼泽里艰难地穿行。 回到镇上,暴雨敲打着家家户户的门窗,人们紧锁门窗,街上空无一人。所以根本不会有人注意我们。穿过洪水泛滥的街道,踏过被风吹到地上的瓦片,路过一个正在哀嚎的迷途羔羊,经过一间倒塌的厕所,我们最终到了鱼店门口。门是锁着的,但没两下就被布朗尼踢开。艾玛在贴身的衣服上擦干手,生起一团火。玻璃水箱中,鲟鱼睁开眼睛。在它们的注视下,我带领他们走了进去。我们绕过迪伦每天都要整理的鱼柜,打开一扇生锈的铁门,进入后院。后院的另一头就是冰室。所谓冰室,是一个倾斜的木头房子,屋顶用锡罐拼成,墙面的木板锯得参差不齐,雨水通过缝隙漂了进来。房子中间放着几个长方形木槽,木槽里装满冰块。 “他躺在哪儿?”伊诺克问。 “不知道。”我说。 艾玛举起火球,照着我们绕木槽转了一圈。我们想知道哪个木槽可能装着马丁的尸体,但这些木槽看起来没有区别,都没有盖子,里面都是冰块。我们只能一个个找。 “我不去,”布朗尼说,“我不想看见他。我不喜欢尸体。” “我也不想,但我们必须找到他。”艾玛说,“我们一起找。” 我们每人挑一个木槽,像狗刨地一样,把冰块一点点挖出来扔到地上。我挖到一半,手指已经失去知觉。布朗尼突然发出一声尖叫。我转过身。她捂住嘴,正一步步后退。 我们围到她的木槽前。一只已经僵硬的毛茸茸的手从冰块中突兀而出。“我敢肯定,这就是我们要找的那个人,”伊诺克说。我们蒙住眼睛,透过指缝看着他一点点挖出剩余的冰块。一只胳膊出来了,又一只胳膊出来了,然后是躯干……最后,马丁的尸体全部暴露在我们眼前。 那一幕真是惨不忍睹。马丁的四肢不可思议地扭曲,胸和腹部被剖开,内脏所在的位置填上了冰块。翻过他的脸,大家不由得同时并住呼吸。他的半边脸已经发紫,被撕成一条条的,就像半张撕碎的面具;只有通过另半边脸才能依稀认出他:一个长着胡子的下巴,一个被咬成锯齿状的脸颊,一颗已经模糊不清的绿眼珠。他只穿短裤和一件用毛巾布做成的睡袍。他不可能深夜穿着这样的衣服去悬崖边。一定是什么人或者什么东西把他拖到那儿的。 “他死得太久。”伊诺克说。他像一个医生,正在向一个毫无生还希望的病人宣布不幸的消息。“现在就可以告诉你,这招肯定不灵。”他说。 “一定要试试,”布朗尼走上前,站到我们中间。“我们都已经来到这儿了,最起码应该试试。”她说。 伊诺克打开雨衣,从雨衣内侧的口袋里掏出一个粗麻布包,打开麻布包,一颗羊心暴露在大家眼前。看上去,它就像一个褐色的棒球手套,正在自动地开合。“即便他醒来,”伊诺克说,“他也会不高兴的。都往后退一点,到时候可别说我没警告过你们。” 我们一起后退几步。伊诺克俯下身,胳膊伸进马丁胸膛的冰块,在里面搅动着,就像在冰箱冷却器里寻找苏打盒。过了一会儿,他似乎抓住了什么。他将另一只拿着羊心的手举过头顶。 伊诺克的身体突然抽搐一下,这时,羊心开始跳动,喷射出暗红色的血液。伊诺克急促地呼吸着,似乎在传递能量。我注视着马丁的尸体,他还是一动不动。 羊心跳得越来越慢,渐渐萎缩,变成灰黑色,就像一块在冰箱里存放太久的肉。伊诺克将它扔到地上,一只空手伸向我。我从雨衣里拿出粗麻布包递给他。和上次一样,这颗羊心跳动了一会,输了一些血液后,很快就衰竭。接着他又拿过艾玛手中的羊心,结果和前两次一样。 只剩下布朗尼装在雨衣里的那颗了,这是也伊诺克最后的机会。这次,他把羊心举在木槽上方,使劲地捏着它,似乎想把手指头戳进去。伊诺克的脸涨得通红。羊心剧烈地跳了起来,像刚开动的引擎。伊诺克大声咆哮着:“起来,起来!” 冰块动了一下,一定是下面起了变化。我斜过身体,尽可能看得仔细些,希望能看到生命的迹象。过了好半天,我没看到任何动静。突然,马丁就像被高压电击中,猛烈地抽搐着。艾玛叫了起来,其他人吓得赶紧往后跳。过了一会儿,我放下胳膊,再看马丁,他的脑袋已经转向我这边,发白的眼珠转动着,最后定在我身上。 “他看到你了!”伊诺克叫了起来。 我靠近他。他身上散发着一股新翻泥土和盐夹杂在一起的味道,有点腥臭,同时有点咸。冰块散落下来,他艰难地举起一只手,颤巍巍地放在我胳膊上。我强忍打消了推开他的念头。 他张开嘴唇,下巴动起来。我弯下腰,但听不清楚他说的是什么。他不会说话的,我心想,因为他没有肺。但他还是发出了微弱的声音。我再靠近一些,耳朵几乎贴上他冰冷的嘴唇。这是一件奇妙的事情。我想起了我家门前伸出的一条水沟。如果附近没有别的响动,把脑袋贴在房子的铁栏杆上,有时可以听到泉水正在地下汩汩流淌。其实,在那个黑暗、幽闭的世界,它已经流淌了几百年。 他们三人围了上来,但只有我能听见马丁的声音。他说出的第一句话便是我的名字。 “雅各布。” 我吓了一跳,“是我。”我说。 “我已经死了。”他说得很慢,声音像蜜糖一样含糊不清。他又纠正一下,“我是个死人。” “告诉我,发生了什么?”我说,“你还记得吗?” 他停了一会儿。狂风呼啸着从墙缝吹进来。他说了一句,但我没听见。 “请再说一遍,马丁。” “他杀了我。”他低声说。 “谁?” “那个老人。” “你是说奥基吗,就是你叔叔?” “那个老人,”他说,“他变大了,很大,很威猛。” “是谁,马丁?” 他闭上眼睛。我猜他累了。我看了看伊诺克。他点点头,手里的心脏还在有力地跳动。 马丁还是闭着眼,但眼珠在眼皮下面转动着。他再次说话了,说得很慢,但声音平稳,节奏均匀,“他沉睡了上千年,蜷缩在大地母亲神秘的子宫里,从大地的身体中汲取养分,在黑暗中慢慢发育。就像一颗夏日的果实,被遗忘在储藏室,直到有一天,农夫的铁锹将它挖出,就像粗心的助产士发现了一个奇怪的婴儿。” 马丁停住了,嘴唇颤抖着。艾玛看着我,不解地问:“他说什么?” “我也不知道,”我说,“听上去像首诗。” 他继续念叨起来,虽然声音颤抖,但说得更大声,几乎在场的每个人都能听见,“他忧郁地靠在那里,面如死灰,嘴唇干瘪!他的一双笨脚已成朽木,疮痍已经干枯!”我终于记起来了,这是他为博物馆的沼泽男孩所作的诗。 “哦!雅各布,我曾那么用心地照顾他,”他说,“每天都为他掸去玻璃上的灰尘,为他换土,为他筑巢,就像在照顾我自己受伤的孩子。我这么精心地照顾他,但是……”他浑身颤抖,一滴眼泪顺着脸颊流下来,很快凝固。“他却杀了我!”他说。 “你是说沼泽男孩吗?” “让我死去吧,”他恳求地说,“我被他伤透了心。”他冰冷的手抓着我的肩膀,声音再次变弱。 我看着伊诺克,向他寻求帮助。他用力地捏了捏羊心,然后摇了摇头。“不行了,伙计,你得快点。”他说。 这时,我记起佩里格林女士说过一句话:只有在它们吃东西的时候才能看见它们,但那时已经太迟了。我明白了,尽管马丁说的是沼泽男孩,但并不是沼泽男孩杀了他。他看到的是“空心鬼”,但误以为是自己一直引以为傲的沼泽男孩,并为此留下伤心的眼泪。 与生俱来对恐惧的直觉再次在我体内发作,它紧紧地包围着我,令我浑身发热。我转过身。“是‘空心鬼’干的。”我说,“它还在岛上,藏在某个地方。” “问问他,它藏在哪儿了。”伊诺克说。 “马丁,请告诉我们,你是在哪儿看到它的。” “饶了我吧。我被他伤透了心。” “你在哪儿看到它的?” “他找到我家里来了。” “是那个老人吗?” 他的呼吸奇怪地哽咽起来。他转动眼珠,目光转向我们身后。尽管很难跟上他,我还是跟着他眼珠转动的方向,慢慢回头。 “不,”他说,“是他。” 这时,一道光扫在我们身上。后面传来愤怒的吼声——“谁在这儿!” 艾玛合上手,火光熄灭了。我们飞快地转过头。门口站着一个男人,他一手拿手电筒,一手拿着枪。 伊诺克扔掉手里的冰块,艾玛和布朗尼给木槽盖上杂草,以遮住马丁。“我们是无意间闯进来的。”布朗尼说,“我们这就走,真的!” “站着别动!”男人吼道。他语调平稳,不带口音。在微弱的手电光下,我看不清他的脸。但他似乎穿了几件夹克,衣服套了一层又一层。仅从这一点我就猜出他是谁。没错,就是那个捕鸟的家伙。 “先生,我们一整天没吃东西了。”伊诺克哀求着他,他的声音听起来像十一、二岁的孩子,“我们只想找两条鱼,我向你发誓!” “是吗?”那个人说,“看来你们已经挑到了一条,让我看看是条什么样的鱼?”他的手电光在我们中间来回转动,似乎在叫我们让路。“都到一边去!”他命令道。 我们让开。他的手电在马丁身上扫了几遍。奇怪的是,面对马丁惨不忍睹的尸体,他似乎毫无反应,“上帝啊,这条鱼看起来真奇怪”,他说,“一定还是活的。看,他在动呢!”他的手电光聚集在马丁脸上。马丁的眼珠翻了过去,嘴唇轻轻地动了几下。这是回光返照。伊诺克给予他的生命已经走到了尽头。 “你是谁?”布朗尼问。 “那要看你问的是谁了,”那个人说,“而且,和这个问题比起来,更重要的是我知道你们是谁。”接着,他拿手电指着我们,像拿着档案一样,把我们的身份一一说了出来。“艾玛蚖布卢姆,会生火的女孩,因为找不到合适的买主,被父母遗弃在马戏团;布朗尼蚖布兰特尼,坏脾气的嗜血女孩,直到有天拧断了继父的脖子,她才知道自己是个大力士;伊诺克蚖奥康纳,出生在一个从事殡葬业的家庭,家人不明白为什么客人总是平白无故地离开,原来他有起死回生之术。”当他说出大家的来历,每个人都吓得往后退。接着,他把手电对准我。“这是雅各布。这几天你一直和这几个异能孩子在一起。”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他清了清嗓子。再次说话时,他的声音变了,“难道你这么快就把我忘了吗?”他用新英格兰口音说,“不过,那时我是个又老又穷的司机,我猜你记不住我。” 虽然看似不大可能,但眼前这个人还是让我记起了校车司机巴伦。那是一个卑鄙的家伙,脾气暴躁,顽固不化。每天下午下车时,他总是站在我面前,冲我喊道:“波特曼,站到最后面!”同学们非常讨厌他。八年级最后一天,我们在他年鉴照片的脸上插进钉子,放在驾驶座上,以此表达对他的侮辱和报复。 “巴伦先生?”我说出他的名字。在微弱的手电光中,我想看清他的脸。 他大笑一声。接着,他清清嗓子,又变了一个声音。“可能是他,也可能是花匠。”他用拉长的佛罗里达口音说,“您的树该修剪了。我可以给您开个便宜的价钱!”这正是花匠的声音。我家的花园和泳池好几年都是他负责维护的。 “你是干什么的?”我问,“你怎么知道他们?” “因为我就是他们。”他用平常口音说。说完,他大笑起来,似乎我的惊恐给他带来巨大的满足和乐趣。 我回忆起来。我有没有仔细看过巴伦先生的眼睛?确实没有。他总是戴一副巨大的老人太阳镜,几乎遮住整张脸。花匠不仅戴着太阳镜,还戴着一顶宽边帽。我什么时候仔细看过他们?这条变色龙在我的生活中还扮演过哪些角色?那一刻,我感到既愤怒又沮丧。 “发生什么了?”艾玛问,“这个人是谁?” “闭嘴!”他骂道,“现在轮不到你说话。” “你一直跟着我,”我说,“羊是你杀的,马丁也是你杀的。” “你说谁?我?”他装出一副无辜的样子。“我没杀。”他说。 “但你是个幽灵,不是吗?” “那是他们的叫法。”他说。 我不能理解。关于这个花匠,自从三年前妈妈将他解雇,我就再也没见过他;至于巴伦先生,那次恶作剧后,他就彻底从我生活中消失了。难道他们——他——一直在跟踪我? “你怎么知道要到这儿来找我?” “为什么这么问,难道你不知道吗?雅各布。”他的口音又变了,“当然是你自己偷偷告诉我的。”这次是一个中年美国男人的口音,声音柔和,说话的人显然受过良好的教育。他竖起手电筒,手电光刚好照在他脸上。 前几天留在他脸上的胡须已经不见了。毫无疑问,是他。 “戈兰医生……”我说。风雨声中,我的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 我回忆着几天前和他通电话的情形。他那头很吵,他解释说在机场,原来不是接他妹妹,而是要来这里。 我感到一阵眩晕,浑身麻木,于是靠在存放马丁遗体的木槽上,“那个邻居!”我说,“爷爷被杀那天晚上,在草坪上浇水的那个老人,也是你。” 他笑而不答。 “但是你的眼睛,”我说。 “那是隐形眼镜,”他说。他伸出大拇指,露出一只空白的圆形镜片。“戴着它们还是很有趣的。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是的,在普通人眼里,我是一个执业医生,这让我觉得很可笑。不过,尽管对你的治疗是建立在谎言的基础上,我并不认为那完全是浪费时间。实际上,我可以继续帮你——或者,更确切地说,我们可以互相帮助。” “求你,雅各布。”艾玛说,“别听他的。” “别担心。”我说,“我已经被他骗过一次,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 戈兰好像没听见我的话。他接着说:“我保证你的安全,你还可以得到很多很多钱。我可以让你继续过从前的生活,雅各布,只要你跟我们合作。” “你们?” “马尔萨斯和我,”他说。他转过身去叫他的同伴。“过来打个招呼吧,马尔萨斯。” 他身后出现一个阴影。过了一会儿,一股恶臭袭来,我们下意识地往后退。布朗尼捂住嘴巴,艾玛握紧拳头,似乎在考虑向它出击。我碰了碰她的胳膊,用嘴形告诉她,“等等。” “这就是我的计划。”戈兰接着说,“你帮我们找到更多和你一样的人,作为回报,我可以保证你的生命不会受到马尔萨斯和它同类的威胁。你可以回家。如果有空,还可以和我一起周游世界,我可以给你丰厚的报酬。我会告诉你爸爸妈妈,说你是我的研究助理。”看样子,他很想说服我。 “如果答应你,我的朋友会有怎样的待遇?” 他拿着手枪,摆出一副无关紧要的姿势,轻蔑地说:“很早以前他们已经作出选择了。更重要的是,现在有一项宏伟的计划正如火如荼地进行,你将成为其中的一分子。” 我有没有考虑过?我想,那一刻我一定动过心,哪怕只是一念间。戈兰医生承诺的,正是我苦苦求之而不得的生活,也就是说,我不必永远待在时光圈,不必担心一出去就被杀死。但是,当我看见我的朋友,看到他们焦虑不安的脸,这个念头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 “怎么样?”戈兰说,“想好了吗?” “如果让我帮你,除非我死了。” “哈哈!”他说,“不过你已经帮我了。”说完,他开始退向门口。“很遗憾我们的治疗不能再继续。不过这并不完全是损失。你们四个足够让马尔萨斯摆脱现在的形态,为了这一天,它已经等了很久。” “哦不!”伊诺克呜咽着说,“我不想被吃掉!” “别哭了,真丢人。”布朗尼厉声说,“我们只需杀了它们,仅此而已。” “真希望我能留下来。”戈兰从门口说,“这场戏会很精彩,我喜欢!” 说完他走了,留下我们和它对决。我听见它在呼吸,甚至闻到一股浓烈的劣质烟草味。我们一步步往后退,直到后背贴在墙上。我们四个人紧紧地依偎在一起,就像等待行刑的囚犯。 “我需要一点光亮,”我对艾玛说。由于惊恐过度,艾玛差点忘了自己会魔法。 火球在她手上点燃了。在憧憧的阴影中,我看见了它。它隐藏在几个木槽中间。我似乎又进入梦魇。它弯着腰,赤裸的身体上看不到任何毛发,灰黑色的皮肤松垮地下垂,上面带着杂色的斑点。它的眼睛流着脓液,弓着腿,脚缠在一起,手上长着肉瘤,像退化的爪子。这是一个干瘪、萎缩的躯体,老得不能再老,看上去像一具存放了千年的干尸。它身上最显著的部位是下巴。那是一个硕大的下巴,上面长着又长又尖的牙齿,就像一圈牛排刀。因为牙齿太大太尖,它嘴里不能含有长肉的器官,因此,它的嘴唇往外翻,嘴巴往后拉,不管什么时候,看上去都像一个正在狞笑的疯子。 接着,它龇开丑陋的牙齿,张开嘴巴,伸出三条结实的触须。这些触须和我的手腕一般粗,长度超过了十英尺,蔓延到了木屋中央,悬在半空中蠕动着。那个怪物喘着粗气,通过脸上的两个小孔嗅我们的气味,琢磨着怎么更好地吃掉我们。也许我们注定要成为它的美餐,正因为如此,它似乎不急于吃掉我们。就像任何一个贪吃的人一样,在享用美味之前,一般不会着急,而要先欣赏、玩味一番。 其他人虽然看不见它,但从墙上看到了它的影子。艾玛擦一下胳膊,火光更亮了。“它在干什么?”她问,“它为什么不过来?” “它在逗我们玩儿,”我说,“它知道我们跑不掉。” “我们才不会坐以待毙呢。”布朗尼说,“让我去。看我不拔出它的牙!” “如果换成是我,即便有你那么大的本事,也不会靠近它。”我说。 “空心鬼”笨重地向前移了几步,它的触须伸得更长,然后兵分三路,一条伸向我,一条伸向伊诺克,另一条伸向艾玛。 “你给我们出去!”艾玛叫喊着,挥动着手里的火球向它刺过去。碰到火光后,那条触须先是缩了回去,然后又伸了出来,像一条准备进攻的毒蛇。 “我们试试看能不能跑到门口!”我叫道,“‘空心鬼’在左边第三个木槽,我们从右边出去!” “我们再也出不去了!”伊诺克哭喊着。那条触须碰到了他的脸颊,他发出一声尖叫。 “数到三,我们一起跑!”艾玛喊道,“一……” 这时,布朗尼像个女鬼一样号叫着,向它冲了过去。它尖叫一声,后腿站立着,松垮的皮肤紧绷起来。正当它准备伸出触须,布朗尼使出全身的力气,推着马丁那个木槽,等木槽的一端倾斜一点,她将胳膊伸到木槽下,然后将整个木槽倾斜着举起来,走到左边第三个木槽旁,对准“空心鬼”,将木槽砸了下去。木屋中发出一声巨响。 布朗尼被弹了回来,“快走!”她喊道。她的喊声刚落下,木墙倒塌了,她也随之倒下。倒下后,她在木板上踢出一个洞。最小的伊诺克先钻出去,接着是艾玛。我正准备叫她一起走,却被她抓住肩膀扔了出来。我跌入一个水坑,冰凉的雨水钻进我的衣服,冷得我打了一个哆嗦,但不管怎么说,任何感觉都比被‘空心鬼’的触须缠住脖子要来得舒服一些。 艾玛和伊诺克拉着我的腿,将我从水坑中拖出来。我站起身,和他俩一起往前跑。过了一会儿,我听到艾玛叫布朗尼的名字。我们停下来,转过身,发现她没和我们一起。 我们叫着她的名字,在黑暗中四处寻找,但再也没有勇气回到木屋。突然,伊诺克叫道:“在那儿!” 顺着伊诺克所指的方向,我们看见了布朗尼。她正斜靠在木屋的一角。 “她在干什么?”艾玛喊道,“布朗尼,快跑!” 她似乎抱住了木屋。接着,她后退几步,跑动起来,肩膀向屋角的支撑物撞了上去。木屋轰然倒塌,冰块、木头溅了出来,被狂风吹到街上,散落得满地都是。 我们欢呼起来。布朗尼咧嘴笑着,向我们飞奔过来。在雨中,我们紧紧地拥抱在一起,然后放声大笑。 但这种快乐的情绪并没有持续多久,刚才发生的一切令大家惊魂未定。艾玛转向我,问了一个问题。我相信,这个问题也正在其他人的脑子里盘旋着。 “雅各布,那个幽灵为什么知道这么多关于你的事?还知道我们?” “你还叫他医生。”伊诺克说。 “他是我的精神医生。” “精神医生?”伊诺克说,“这简直是个天大的笑话!你不仅向幽灵出卖了我们,自己还疯狂到了极点!” “把你的话收回去!”艾玛叫着,狠狠地推了他一把。他正准备还击,我站到了他俩中间。 “住手!”我把他们推开。我直面伊诺克,“你错了。我没疯。是他让我认为我疯了的。从一开始他就知道我是异能儿童。不过有一点你是对的,我确实出卖过你们,因为我把爷爷的故事告诉了他。” “这不是你的错,”艾玛说,“那时你还不知道我们是真实存在的。” “不,他知道!”伊诺克咆哮起来,“艾贝把什么都告诉了他,还让他看过我们的照片!” “戈兰什么都明白,只是不知道怎么找到你们。”我说,“是我把他带来的。” “你钻进了他设下的圈套。”布朗尼说。 “我想让你们知道,我很抱歉。” 艾玛给了我一个拥抱,“没事了。我们都还活着。” 伊诺克说:“眼下,那个家伙肯定还在。为了找到我们更多的人,我敢打赌,他正准备去时光圈!” “哦,上帝,你说得没错。”艾玛说。 “既然如此,我们最好赶在他之前回去。”我说。 “还得抢在它的前面。”布朗尼指着已经成为废墟的木屋说。在那片废墟中,木板已经开始移动。“很快它就追上来了,我再也没有多余的东西可以砸它了。”她说。 我们沿着街道向时光圈的方向跑去。风依旧在咆哮,雨还没有减弱的迹象。在这个风雨交加的漆黑夜晚,我们冲出小镇,经过一排排村舍,越过田野,沿着山坡往上爬。倾流而下的洪水漫过我们的鞋子,每走一步,我们都可能摔倒。 首先摔倒的是伊诺克。我们拉起他,继续往前跑。快到山顶时,布朗尼的脚突然不听使唤,带着她往后滑了十几英尺才停下来。我和艾玛不得不回去拉她。抓住她的胳膊时,我扫了一眼身后。后面除了漆黑的夜晚,就是瓢泼的大雨,没有“空心鬼”的踪影。可能因为没有光,所以我能看见“空心鬼”的天赋无法发挥作用。爬到山顶,我惊奇地发现漆黑的夜空出现了一束细长的光亮。我转过身,看到了它。它还在山下,正顺着我们上山的路线飞快往上爬。它强劲有力的触须嵌入泥土,支撑着它的身体悬在半空中,看上去像个巨型蜘蛛。 “走!”我喊了一声。就这样,我们屁股着地坐在地上,急速向山下滑去,很快就到达山脚。我们站起身,继续朝前跑。 跑着跑着,又一束光亮起来了。这次它离我们更近,我们不可能逃脱,唯一的希望就是制造假象以分散它的注意力。 我大声对他们说:“如果它捉到我们,我们都会死,但如果我们兵分几路,它只能追一个方向,其余的人就能活下来。接下来我引开它,到沼泽之后再把它甩掉,你们现在赶紧沿原路回到时光圈去,要快!” “你疯了!”艾玛叫着说,“如果一定要留下一个,这个人应该是我,因为我有武器!” “现在正在下雨,”我说,“你的魔法无法施展,而且你看不见它!” “可我不能眼睁睁看你被它杀死!”她哭着说。 我们没有时间继续争辩。于是,布朗尼和伊诺克走在前面,艾玛和我拐上一条小路,希望能引开它。果然,它向我们追过来。它离我们很近,即便它不发出光亮,直觉也能告诉我它在哪儿。 “我们得找个地方藏起来!”我一边喘气一边说。 希望这个家伙是个笨蛋,我一边祈祷着,一边带着艾玛向一间房子跑去,上帝,请让它成为笨蛋。 我们围着房子绕了一个大弯,希望进去的时候不会被它看到。 绕到房子后面的时候,艾玛叫我停下来等等。她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从衣服里掏出伊诺克给她的粗麻布,将粗麻布缠在石头上。接着,她将石头放在手里,没一会儿,麻布点燃了。她将石头扔了出去。石头落在远处的沼泽旁,在黑暗中闪着微弱的光亮。 “这样它会以为我们在那儿,就会跑那边去,”艾玛解释说。说完,我们转过身,钻进幽暗的小屋。 黑暗中,我们推开一扇已经松开铰链的门,跨过门槛,踩在一片松软的湿泥上。屋里充满恶心的气味,令人作呕。我马上知道这是哪儿,对,是羊圈。 “是什么?”艾玛低声问。突然,屋子里传来一阵猛烈的动物呼吸声,我们都吓了一跳。原来,屋里挤满了羊,它们和我们一样,跑到屋里避雨来了。当我们的眼睛适应了这里的光线,我们看见了它们。屋里有上百头羊,一个个正睁大眼睛瞪着我们。 “如果我没搞错,这些都是绵羊,是不是?”她一边说,一边小心翼翼地探出一只脚。 “先别问。”我说,“快点,我们要到里面去。” 我拉起她的手,挤过惊慌的羊群,向房子里面走去。穿过一条狭窄的走道,我们进入一个房间。这个房间开了一扇窗户,门还是完好的,是唯一称得上安全的地方。我们挤到墙角,躲在羊群后面,跪在地上,仔细聆听外面的动静。 我们尽量不让身体在羊粪里陷得太深,但无济于事。几分钟后,我的视觉再次调整过来,渐渐看清了房子里的东西。另一个角落摆着一堆箱子跟盒子,墙上挂着农具。我仔细看了看,希望能发现尖利的工具,以用做武器。果然,好像有一把剪刀。我站起身,准备取下它。 “你想剪羊毛?”艾玛说。 “有了它,总好过什么都没有。” 正当我把剪刀从墙上取下,外面传来一个声音。羊群不安地咩咩叫起来,接着,一条长长的触须从围栏外伸了进来。我赶紧坐下,并住呼吸,艾玛用手捂住嘴。 那条触须在屋子里四处试探,似乎在分辨空气中的味道。幸好,这是岛上气味最难闻的一间屋子,羊粪和羊膻味足以掩盖我们的气味。果不其然,过了一会儿,那条触须缩回去了,它似乎放弃了。我们还听到了它撤退的脚步声。 艾玛松开手,总算可以换口气,“它在耍花招。”她低声说。 “听我说,”我说,“如果我们能活着出去,我就留下来,和你们一起。” 她抓紧我的手,问:“你是当真的吗?” “我不能回家。不管怎么说,一切已经发生了。且不说我对你们会有多大的帮助,首先,我欠你们的。因为在我到来之前,你们都是安全的,是我给你们带来了危险。” “如果我们能躲过这一劫,”她向我靠过来,说:“那么,我不会后悔今天的选择。” 这时,一股魔法般的力量将我们的头拉到一起。但是,正当我们快要碰到彼此的嘴唇时,隔壁房间传来绵羊惊恐的叫声。我们迅速分开。叫声让房间里的绵羊同样躁动不安起来,它们你冲我撞,将我们推向墙边。 原来,这个家伙并不像我想象中那么愚蠢。 它正穿过隔壁的房间,向我们走来。现在已经没有逃脱的机会,我们无助地坐在羊粪上,祈祷它不要发现我们。 我闻到它的气味了。那是一种比羊粪和羊膻味更刺鼻的臭味。凭感觉,我知道它跨过了这个房间的门槛。门口的羊惊恐地向我们这边逃过来,将我们重重地撞向墙上,我的脑袋一阵眩晕,差点无法呼吸。我和艾玛紧紧地抓着对方的手,忍住疼痛,不敢发出叫声。一阵紧张和慌乱过后,我们听到了绵羊的惨叫和蹬蹄子的声音。接着,另一只羊发出一声惨烈的哀嚎,随之便是骨头被撕裂的“劈啪”声。不用看我就知道,这只羊被它撕成了两半。 羊群彻底沸腾了。它们你冲我撞,东奔西突,一次又一次地把我们撞到墙上。我被撞得头晕目眩。接着,“空心鬼”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开始一个接一个地撕咬着这些可怜的动物。鲜血溅了出来,洒到我们脸上。这一只刚断气,被它扔到一边,很快,另一只又被它卷进嘴巴。它就像一个中世纪的国王,正在贪婪地享用专为它而准备的大餐。它撕咬了一只又一只,杀出一条血路,向我们走过来。我被吓呆了。正因为如此,我才有了下面这个匪夷所思的举动。 当时,每根神经都在向我发出警告:藏着别动!我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往后退,在羊粪里陷得越来越深。但是,一个想法冲破了我心中的恐惧——即便真有一死,我们也不能死在这个肮脏的羊圈——于是,我把艾玛往身边最高大的绵羊身后一推,自己朝房门冲去。 房门在十英尺之外,是关着的。在房门和我之间,还隔着几十只羊。我像足球场上的后卫,从它们中间冲过去。我用肩膀撞着房门,没两下它就倒在了地上。 我冲进雨里,对着它大声叫道:“来抓我啊!你这难看的妖怪!” 我果然引开了它。它发出一声可怕的长啸,绵羊也从屋子里冲出来,从我身边经过,四散逃走。确定它正在朝我的方向追来,我撒开腿,向沼泽的方向跑去。 一路上,我感觉它就在我后面。尽管为了跑得更快一些,我应该不顾一切,但还是没扔下剪刀,因为再绝望我也不能坐以待毙。很快,我感到脚下的泥土变得松软。我知道,我跑进了沼泽。 有两次,它的触须碰到了我的后背,其中一次差点缠住我的脖子,我以为自己很快就要死了。但在那个最关键的时刻,它被绊了一下,我侥幸逃脱了。我能脑袋完好地到达古墓,都要感谢艾玛。如果不是顺着她留下的路线,我不可能在这个漆黑的夜晚以如此快的速度穿过沼泽,并把“空心鬼”甩在后面。 爬上古墓的底基,我跌跌撞撞跑到门口,不顾一切地钻了进去。里面漆黑一团,但不要紧,只要进入那个房间我就安全了。我双手和膝盖着地,在隧道里爬着。爬到中间时,我似乎看到了希望。正当我开始觉得乐观,突然,我发现自己爬不动了。它的一条触须已经缠住我的脚踝。 我回过头,发现“空心鬼”像瓶盖子一样扣住了入口。它的两条触须缠在石块上,以固定自己的身体;嘴巴已经张开,露出锋利的牙齿。 我的手在地上摸索着,但地上只有碎石;我翻过身,试图抓住哪块突起的石头,但它的速度很快,我的身体在地上滑动着,飞快地被它拖向入口。我拿剪刀戳它,但它的触须强劲有力,上面筋肉隆起,而剪刀已经生锈。 我双手抓住剪刀,闭上眼睛,不想让它丑陋的下巴和牙齿成为此生最后的记忆。就像很多经历过车祸又活过来的人所描述的一样,我觉得时间开始变长。我想,我就要死了,甚至感觉自己滑进了它的身体。 我觉得就要断气。但是,它突然发出一声尖叫。接着它带我飞出隧道,翻下古墓底基,滚入沼泽。当我再次睁开眼睛,发现它眼窝里插着剪刀。它嚎叫着,在淤泥中打滚,眼里涌出黑色的液体,顺着剪刀柄倾泻而下。 它要死了,生命正在一点点消逝。它松开缠在我脚踝上的触须。我甚至感受到了自己体内的变化,因为胃里的痉挛渐渐平息。终于,它狞笑着沉入沼泽,不再动弹。沼泽上只浮着一摊黑血。 我感到自己也在往下沉。我挣扎着,反而陷得更深。那一刻,我想,一千年以后,如果人们看到我和一个怪物埋在一起,那将会是一个多么奇异的发现。 我试着向旁边坚固的地面爬去,但无济于事,这样的挣扎反而加速了我的下沉。淤泥没过我的胳膊和胸膛,像绳索一样压迫着我的咽喉。 我大呼救命。神奇的是,救我的东西真的来了。一团光亮忽闪忽闪地向我飞来,开始我以为是萤火虫。直到我听见了艾玛的喊声。是她。我连忙回应了她。 一根树枝伸过来,我抓住树枝,艾玛抓住另一头,使劲往外拉。终于,我爬出沼泽。我有些站不稳,艾玛坐下来,我倒入她怀中。 是我杀了它,我心想,我真的杀了它。虽然当时内心充满恐惧,但我从来没想过自己能杀死“空心鬼”。 我看到了自己的勇气和力量。这意味着我能保护自己。虽然没有爷爷那么强壮,但我也不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懦夫。我可以杀死它们。 良久,我对她说:“它死了。是我杀了它。” 我笑了起来。艾玛紧紧地搂着我。她的脸颊向我压过来。“我就知道你一定会让艾贝感到骄傲!”她说。 我们在雨中亲吻着。这次我们总算可以尽情地吻一次。雨水滴在我们鼻子上,顺着鼻梁流进我们嘴里。但这温情的一刻并没持续多久,很快她就挣脱了我。“你刚才说的话——还算数吗?”她低声问。 “我会留下来的。”我说,“只要佩里格林女士同意。” “她会同意的,我敢保证。” “我们暂时不用考虑这个问题,最好先找到我的精神医生,缴下它的武器。” “对。”她严肃起来,“既然如此,我们不要浪费时间。” 从古墓出来,我们回到时光圈。这个世界正冒黑烟,四处都是嘈杂的人群。时光圈还没有重启,沼泽上留下了一个个弹坑。天空中飞机正在轰鸣,远处的树林冒出橘红色的火光。我正准备建议等会儿再走,想重温时光圈重启的一幕,突然,一对粗壮的胳膊从后面抱住了我。 “你还活着!”布朗尼哭着说。伊诺克和休也在。她松开我,伊诺克和休走上前,握着我的手,上下打量着我。 “对不起,我不该叫你叛徒。”伊诺克说,“看到你还活着,我很高兴。” “我也很高兴。”我说。 “你没事吧?”休一边检查我一边问。 “还是两只胳膊两条腿。”我说。我伸展四肢,向他们显示我还完好无损。“你们不必再担心那个‘空心鬼’。我和艾玛把它杀了。” “噢,别谦虚。”艾玛骄傲地说,“是你杀的。” “那太好了。”休说。但他们三人都笑不出来。 “发生什么事了?”我问,“等等,为什么你们不在家里待着?佩里格林女士在哪儿?” “她不在了,”布朗尼说。她的嘴唇在颤抖,“艾弗塞特女士也不在。被他抓走了。” “哦!上帝!”艾玛叫道。看来我们回来晚了。 “他进来的时候带着枪,”休说。他的眼睛看着地上,“他绑架了克莱尔,克莱尔用后脑勺上的嘴巴咬了他一口,于是他转而抓住了我。我和他打了起来,他用枪磕我的脑袋,”他用手摸摸耳朵后面,手指头立刻沾满血迹。“他把我们关在地下室,声称如果佩里格林女士和艾弗塞特女士不变回鸟,他就在我脑袋上打个洞。她们只能听他的话。她们变成鸟后,被他装进了鸟笼。” “他带了鸟笼?”艾玛说。 休点点头。“鸟笼很小,这样她们没法活动,不能变回来,也不能飞出去。我以为他会朝我开枪,但他没有。他把我推进地下室,然后带着鸟笼逃跑了。” “我们回来后,他们就是这副样子,”伊诺克轻蔑地说,“都像懦夫一样躲在那儿。” “我们没躲!”休叫道,“他把我们锁起来了!如果我们不听话,他会开枪!” “别吵了,”艾玛说,“他朝哪个方向跑了?你们怎么不追上去?” “不知道他去了哪儿,”布朗尼说,“我们还以为你们会看见他呢!” “我们没看见,”艾玛沮丧地踢着石头。 休从衬衣里掏出一样东西,是一张小照片,“走之前他把这个塞进我的口袋,说如果我们胆敢追他,照片上的一幕就会成为现实。” 布朗尼从休手中拿过照片,“哦,”她惊奇地说,“是不是雷文女士?” “我认为是克罗女士。”休说完,难过地用手蒙住脸。 “问题的根本在于,她们可能已经死了,”伊诺克抱怨说,“我就知道早晚会有这么一天!” “我们不应该离开,”艾玛难过地说,“米勒德是对的。” 这时,一颗炸弹落在远处的沼泽,发出一声闷响,溅起一股淤泥。 “等等,”我说,“首先,我们不能确定这一定是克罗女士或者雷文女士,也许只是普通的乌鸦。如果戈兰要杀佩里格林女士和艾弗塞特女士,为什么只是绑架了她们呢?如果他想她们死,她们早已经死了,”我转身面对艾玛,“如果我们没有离开,会和大家一起被锁在地下室,而那个幽灵会继续游荡在外!” “你别安慰我!”她说,“这一切都是你造成的!” “十分钟之前你刚说过不后悔!” “那时我还不知道那只鸟被绑架了!” “你们能不能不要吵?”休说,“现在要紧的是那只鸟不见了,得去把她找回来!” “好,”我说,“可以设想一下。如果你是幽灵,会把她们带到哪儿去?” “这取决于幽灵想做什么,”伊诺克说,“可是关于这一点,我们并不知道。” “他一定急于离开这个小岛,”艾玛说,“所以,他必须找一艘船。” “离开哪个岛?”休问,“你是说时光圈里面还是外面?” “外面正起着暴风雨,”我说,“任何人都不能乘船出海。” “所以,他一定还在我们这里,”艾玛说。她似乎看到了希望,“所以,不要再闲逛了,我们一起去码头吧!” “也许他还在码头。”伊诺克说,“我是说,如果他没出去的话。而且,即便他没出去,我们去找他,即使我们一路上侥幸逃脱了德国人的子弹,还得考虑他手里的枪。你们都疯了吗?是不是想看着那只鸟被打死?” “好吧!”休咆哮起来,“既然你这么说,我们干脆都回家睡觉去,怎么样?是谁每天将热腾腾的茶水递到我们床边?只要没有那只鸟,这里就会变成地狱,就像现在这样!”他哭着,泪花在眼里打转,“你连试试的想法都没有,难道忘了她为我们所做的一切吗?” 伊诺克正准备争辩,远处传来喊声。休往前跑了几步,眯起眼睛看了一会儿,然后带着奇怪的表情回来了。“是菲奥娜。”他说。菲奥娜从没这么大声叫喊过,一定出现新情况了。但是飞机的轰鸣和炸弹的爆炸声让我们听不清楚她喊的是什么,于是我们穿过沼泽,向她跑去。 到了菲奥娜跟前,她正喘着粗气,声音嘶哑。她的眼里充满了惊恐,看上去快急疯了。她拉着我们沿着小路向镇上跑去,一边跑一边叫着。我们没人能听懂她那浓厚的爱尔兰口音。休抓住她的肩膀,让她慢点说。 她深吸一口气,像树叶一样颤抖着,指着前面说:“米勒德正跟着他!那个家伙在地下室威胁我们时,米勒德藏了起来,等他出去,米勒德悄悄跟上了他!” “他去哪儿了?”我问。 “他准备了一艘船。” “看见了吧,”艾玛说,“他去了码头!” “不,”菲奥娜说,“是你那艘船,艾玛。他正准备乘船离开,突然涨潮,于是爬上灯塔,现在还在那儿。” 我们拼命向灯塔跑去,到达悬崖后,发现其他孩子正蹲在旁边的水草里。 “蹲下!”米勒德低声说。 我们跪在地上,向他们爬去。他们身体缩成一团,蜷在水草中,轮流观察灯塔那边的动静。他们一个个不知所措——尤其是年纪较小的几个,似乎还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显然,只有几个人知道我们刚刚历经的一场生死劫难。 我穿过水草,来到悬崖边。远处,艾玛的小船系在船骸附近的一块岩石上。戈兰和两位时光再现者不见了踪影。 “他去那儿做什么呢?”我问。 “大家的疑问和你一样。”米勒德说,“要么在等人接他,要么在等退潮,到时候他可以自己划船出去。” “就凭我那艘小船他就可以出海?”艾玛怀疑地说。 “我们也不知道。” 远处连续传来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天边闪着橘红色的火光。我们吓得缩成一团。 “这附近会落下炸弹吗,米勒德?”艾玛问。 “我的研究只涉及人和动物,”他回答说,“不涉及炸弹。” “你那研究对我们一点儿用处也没有。”伊诺克说。 “这附近还有船吗?”我问艾玛。 “恐怕没有,”她说,“我们只能游过去。” “你们去那边干什么?”米勒德说,“去送死?” “还没想好。”艾玛说。 米勒德叹了口气,“你可真可爱。”他说。 “怎么样,”艾玛逐个看着我们,“谁有更好的主意吗?” “如果我的兵……”伊诺克说。 “它们会泡成泥浆。”米勒德说。 伊诺克低下头。大家都不说话。 “既然如此,就这么定了,”艾玛说,“谁想和我一起去?” 我和布朗尼举起手,“你们需要一个能隐身的人。”米勒德说,“如果非要去的话,带上我吧。” “四个人足够了,”艾玛说,“希望你们都是游泳健将。” 时间已经不容我们仔细谋划,甚至不能和大家一一告别。他们祝我们好运,我们便出发了。 我们脱下外套,像士兵突击一样,弓着腰穿过水草,踏上一条通往沙滩的小路。我们匍匐在地上,顺着小路往前爬。 突然,头顶传来剧烈的轰鸣声,我们赶紧缩成一团。随着飞机飞过,一阵风吹动起我们的头发,沙滩上扬起一股沙尘。我咬紧牙关,等待着一颗炸弹落下来,并将我们炸得粉身碎骨,但我预期的事情并没有发生。 我们继续匍匐前进。到达沙滩后,艾玛叫了一声停下。我们围在一起,开了个短会。 “在这里和灯塔之间,有一艘沉船,”她说,“现在,大家跟着我游过去。记住要呆在水下,别让他看见。到船骸那儿后,我们找到那个家伙,然后再商量下一步做什么。” “我们要把老师带回去。”布朗尼说。 我们爬进水里。开始我们游得很顺利,渐渐地,随着越来越靠近船骸,水下的洋流越来越猛烈,不时将我们推向岸边。又一架飞机掠过海面,激起一股浪花。 到达船骸时,我们已经上气不接下气。我们抓住船身,探出脑袋,注视着灯塔和灯塔下的小岛,但没看到那个家伙。月亮低悬在空中,透过滚滚浓烟,和灯塔遥相呼应,像一对鬼魅。 我们顺着船骸,来到它的尾部。这里离灯塔所在的岩石只有不到五十米的距离。 “让我想想接下来该怎么行动。”艾玛说,“他已经领教过布朗尼的力气,因此布朗尼是他首先要防范的。雅各布和我去找他,吸引他的注意,布朗尼乘机潜入他后面,从头部给他一记重击。同时,米勒德乘他不备,伺机抢下鸟笼。还有不明白的吗?” 这时,似乎是作为对艾玛的回答,枪声响起来了。和我们之前听到的不同,这声枪响很短,可以判断,是一支短口径手枪发出的。直到它发出第二声,从迸发出的火光中,我们才知道那是戈兰。 “回去!”随着艾玛一声令下,我们从水里站起来,沿着船身往回跑,躲过子弹。到达船延,我们跳入水里。过了一会儿,我们聚簇到一起,喘着粗气。 “我们说好要先发制人的,现在却成了这样!”米勒德说。 戈兰的枪声停下来。他站在灯塔里,手里拿着枪。 “他虽然是个妖怪,但并不傻,”布朗尼说,“他知道我们会跟踪。” “但是我们现在拿他没办法!”艾玛拍打着海水,说:“他会把我们射成碎片!” 米勒德站出来,向船骸走去。“他不会朝看不见的目标开枪。我去吧。” “在海里你是不能隐形的,傻瓜!”艾玛说。她说的没错,因为米勒德所在的水里确实出现了一个和他躯干形状一样的空洞。 “那也总比你去好一些,”他回答说,“不管怎么说,我一路跟踪他,也没被他发现。我想,再靠近他几十米也不是不可能的。” “好吧,”艾玛说,“如果你觉得可以不被他发现,就试试吧。” “有的人,天生是做英雄的料。”他一边回答,一边从水里站出来,爬上船身,向灯塔的方向走去。 “这注定将成为一句名言。”我嘟哝着说。 远处,戈兰跪在灯塔门口,胳膊搭在栏杆上,正在瞄准目标。 “小心!”我叫了一声,但已经晚了。 我们爬上船,向米勒德跑去。我当然知道他会开枪——实际上,子弹已经落在了我们脚边,还溅起了水花。但是,他突然停下来了——装子弹,我想——我们总算有了一段时间。 米勒德晕倒在水里。他半跪在船板上,鲜血顺着他的身体往外流。我第一次看见了他身体的轮廓。 艾玛抓着他的胳膊。“米勒德!你还好吗?你说话啊!”她哭了。 “我向大家抱歉,”他说,“好像是我自己往他枪口上撞的。” “必须为他止血!”艾玛说,“我们得把他送到岸上去!” “不行,”米勒德说,“那个家伙不会再让我们离他这么近的。如果现在回去,我们就永远失去佩里格林女士了。” 他又开枪了。我感到一颗子弹划过耳朵。 “这边!”艾玛叫道,“我们潜水!” 开始我没明白她的意思,因为我们现在离船尾还有近一百英尺。但很快我知道她要去哪儿。我们之前来过,我记得船板上有个洞,那是货舱入口。 我和布朗尼抬着米勒德跟在她后面,不时踢到几块金属,水下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 “屏住呼吸。”我对米勒德说。我们脚先入水,钻进货舱。 我们顺着梯子往下潜了几步后停了下来。我试着睁开眼睛,但海水太咸,眼睛被刺得很疼。我甚至闻到了米勒德鲜血的味道。 艾玛递给我换气管,我们轮流换气。我跑得精疲力竭,每换一口气,没过几秒钟又呼吸困难。我开始感到眩晕。 这时,有人拉了一下我的衣服,对我说:上来。我沿着梯子往上爬,布朗尼跟在后面。艾玛和我将脑袋钻出水面,刚好能够呼吸。米勒德留在水下,换气管由他一个人使用,暂时是安全的。 我们看着灯塔,低声商量着。 “不能继续留在这里。”艾玛说,“米勒德流了太多血,他会死的。” “如果送他到岸边,至少需要二十分钟,”我说,“可能没上岸他就已经死了。” “可我不知道我们还能做什么!” “灯塔近在咫尺,”布朗尼说,“我们带他去那边。” “可是戈兰会把我们一个个打死!”我说。 “不,不会的,”布朗尼回答说。 “为什么?你能防弹?” “有可能哦,”布朗尼诡异地回答道。她猛吸一口气,顺着梯子潜入水里。 “她是什么意思?”我问。 艾玛担忧地说:“我也不知道。但不管她干什么去,希望她能快点回来。”我低下头,想看布朗尼在做什么,但瞥见了梯子上的米勒德。他被一群闪着光亮的鱼包围起来了。接着我的脚被一个什么东西碰了一下,原来布朗尼回来了。她拿着一个正方形的金属块,长宽大约六英尺,顶端有个圆洞。她居然把货舱的门从铰链上拧了下来。 “你打算拿那个东西做什么?”艾玛问。 “去灯塔。”她站起来,把金属门挡在前面。 “布朗尼,他会朝你开枪!”艾玛喊道。这时,一颗子弹飞过来,又被弹了回去。 “太神奇了!”我说,“你居然能找到盾!” 艾玛笑了起来,“布朗尼,你是个天才!” “米勒德趴在我背上,”她说,“你们两个跟在后面。” 艾玛带着米勒德浮出水面,将他的胳膊绕在布朗尼脖子上,“下面真神奇,”他说,“艾玛,为什么你从不告诉我下面有那么多天使呢?” “什么天使?” “生活在水下的绿色天使。”他颤抖着,声音充满了憧憬,“它们一定是接我去天堂的。” “这里没人要去天堂,”艾玛说。她的声音充满了忧虑,“你趴在布朗尼身上,行吗?” “好!”他茫然地说。 艾玛站在米勒德后面,把他按在布朗尼背上,这样他不会滑下来。我跟在艾玛后面,远远望去,我们像一支康茄舞队。 我们已经完全暴露,戈兰开始猛射。子弹弹在金属门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声音——但这并不可怕。在一连射了几十发后,他停下了。直觉告诉我他并不是没有子弹。 到达船尾,布朗尼把门挡在前面,小心翼翼带我们下到水里。我们的康茄舞队变成了狗刨式游泳队,布朗尼是领头的那只小狗。艾玛一路上不停地和米勒德说话,让他回答问题,这样他才不至于陷入昏迷。 “米勒德!首相叫什么名字?” “温斯顿蚖丘吉尔,”他说,“你是不是傻了?” “缅甸的首都在哪儿?” “哦!上帝啊!我不知道。仰光。” “很好!你的生日是什么时候?” “你能不能别问,让我死得安静一点儿?” 灯塔和船骸之间的距离并不远,我们很快就游了过去。布朗尼顶着金属门,爬上岩石,我们跟在她后面。这时戈兰开枪了。子弹的撞击让布朗尼失去了平衡,她的身体摇摆着,快要从岩石上掉下来。眼看她带着金属门马上要向我们压过来,艾玛的双手用力地抵住她的后背,过了一会儿,布朗尼和金属门终于站稳。我们蹒跚着跟在她身后,夜间的寒气让我们打起冷颤。 灯塔下的岩石宽不过五十米,在生锈的底基上,排列着一级级石头砌成的台阶,台阶尽头有一扇门,门是开着的。戈兰站在门口,他的手枪正对着我们。 一颗子弹呼啸而过。我赶紧闪开。 “你们再靠近,我就一枪打死它们!”戈兰吼叫着,把笼子摇得咯咯响。 “他在吓唬我们。”我说,“别害怕,他需要它们。” “你不知道。”艾玛说,“但是你别忘了,他可是个疯子。” “我们总不能什么也不做。” “向他冲过去!”布朗尼说,“让他手足无措。我们必须马上出击!” 没等我们准备,布朗尼已经向灯塔跑过去了。我们没有别的选择,只能跟上,因为她带走了掩护。很快,子弹射了过来,在金属门上发出叮当的响声,落在我们脚边的石头上。 我们像在追一辆火车。布朗尼突然让我觉得害怕,她像野人一样吼叫着,脖子上青筋暴起,胳膊和后背上沾满了米勒德的鲜血。那一刻我深感庆幸,因为她此刻的目标不是我。 灯塔近在咫尺。布朗尼喊道:“到墙后面去!”艾玛和我扶着米勒德,向左急拐,目标是灯塔的背面。我一边跑,一边看见布朗尼将门举过头顶,向戈兰扔了过去。 那边传来一声巨响,接着是一声尖叫。过了一会儿,布朗尼找到我们,她满脸通红,喘着粗气。 “我想我打中了他!”她兴奋地说。 “那两只鸟怎么样?”艾玛说,“你考虑过吗?” “他没带着它们,所以它们没事。” “好吧。但是,你应该先问问我们,不应该拿我们的生命去冒险!”艾玛说。 “安静。”我低声说。我们听见了敲击金属的声音。“那是什么?” “他在爬台阶。”艾玛回答说。 “你们最好跟上他,”米勒德嘶哑地说。我们转过头,意外地发现他靠在墙上。 “不,应该先照顾你。”我说,“谁会做止血带?” 布朗尼弯下腰,撕扯着裤腿,“我来做,”她说,“我给他止血,你去抓幽灵。刚才那一下砸得很好,但还不够。接下来看你的了,不要给他卷土重来的机会。” 我转向艾玛,“你支持我这么做吗?” “如果有可能,我恨不得把他的脸烧成灰。”艾玛一边说一边摩擦着手腕。一团火光在她双手之间闪动着。 金属门倒在台阶上,已经变形,艾玛和我从上面翻过去,进入灯塔里面。灯塔由一个既窄且深的房间组成——实质上是个楼梯井——楼梯架从底部呈螺旋状上升,高约一百英尺,顶端是一个石头砌成的平台。我们可以听见戈兰爬楼梯的声音,但这里太黑,看不清楚他的具体位置。 “你能看见他吗?”我问。我抬头看着楼梯,它的高度让我感到眩晕。 回答我的是一发从附近墙上弹回的子弹;紧接着,又一发子弹击中了我脚边的地板。我赶紧跳回去,心脏怦怦直跳。 “去那儿!”艾玛叫道。她抓起我的胳膊,把我拉到楼梯底下。这是戈兰的子弹无法射中的位置。 我们刚爬几级,楼梯就开始猛烈摇晃,像海浪中的一叶小舟,“太危险了!”艾玛说,“即使我们不会摔下来,能活着上去,也会被他打死!”她抓着栏杆的手开始发紧。 “既然我们不能上去,”我说,“或许可以让他下来。”我在楼梯上来回晃动,抓着栏杆,蹬着脚,将震动往上传递。艾玛像看着疯子一样看着我,但马上就明白了我的意思。她开始和我一起晃动、蹬脚。很快楼梯便疯狂地摇晃着。 “如果楼梯一下子垮了该怎么办?”艾玛喊道。 “只能求它别垮!” 我们更猛烈地摇晃着。螺母和螺栓雨点般落下来,栏杆剧烈地晃动,我差点抓不住它。戈兰大骂几声,接着一个东西顺着楼梯滚下来,落在附近的地面。 当时,我首先想到的是,哦,上帝,如果掉下来的是鸟笼该怎么办——我冲下楼梯,向井外跑去。我必须确认那是不是鸟笼。 “你在干什么?!”艾玛叫道,“他会开枪的!” “不,他不会的!”我说。因为我已将戈兰的枪握在手里。枪还有点烫,握在手里很沉。黑暗中,我不能确定枪里是否还有子弹。我试着回忆波特曼爷爷曾教过我的一些技巧,但记不起来。最终我还是跑到了艾玛身边。 “他困在上面了,”我说,“我们慢点摇,尽量跟他讲道理。要不然他会对那两只鸟不利。” “让我上去和他讲讲道理。”艾玛咬着牙说。 我们开始往上爬。楼梯非常狭窄,我们只能一前一后,为了不磕到脑袋,我们还得低着头。楼梯猛烈摇晃着,我们祈祷着刚才被晃松的螺丝不要掉下来,希望楼梯不要垮掉。 快到顶上,我们放慢速度。我一只手扶栏杆,一只手拿着枪,不敢朝下看。 我以为戈兰会出其不意给我一拳,但是没有。楼梯尽头是一个敞开的石砌平台。快爬上平台时,我先探出枪,然后才露出脑袋。微凉的海风呼啸而过。我绷紧全身的神经,准备和戈兰开战。但他不见了。我身体的一侧是厚厚的玻璃房,炫目的灯光刺得我差点睁不开眼;另一侧是纤细的栏杆。平台下是几十米高的悬空,底下是岩石和翻滚的大海。 爬上狭窄的走道,我转身拉上艾玛。我们背靠灯房的玻璃墙,迎面吹来寒冷的海风。“那只鸟就在附近,”艾玛小声说,“我能感觉到。” 她擦一下手腕,一团红色的火焰瞬间亮起来。它颜色鲜红,愤怒地燃烧着。这次艾玛点燃的不是一盏灯,而是一件武器。 “我们兵分两路,”我说,“你占据一边,我去另一边,这样他就溜不掉。” “我很害怕,雅各布。” “我也害怕,但是他受伤了,而且枪落在我们手里。” 她点点头,碰了碰我的胳膊,转身离开。 我握着枪,小心翼翼绕过灯房。渐渐地,我看见对面有人向我看过来。 是戈兰。他半坐着,背靠栏杆,垂着头,两腿之间夹着鸟笼。鲜血顺着他的鼻梁往下流,在他脸上划出一道道猩红的血痕。 鸟笼栏杆之间夹着一盏红色小灯,每隔几秒钟就闪动一下。 我向前探出一步,他抬起头看着我。他脸上的鲜血已经凝固,一只眼睛已被刺穿,嘴角挂着鲜血。 他一只手提着鸟笼,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放下。” 他弯下腰,似乎准备妥协,但这只是假象,他试图逃跑。我喊着向他追过去。他从灯房附近消失了不到一会儿,艾玛拿着火球围了过来。戈兰号叫着向我这边后退,他的头发冒着烟,一只胳膊护着脸。 “站住!”我厉声喝道。他知道自己被包围了。他举起鸟笼,狠狠地摇着。两只鸟尖叫着,穿过栏杆啄咬他的手。 “你们不是想要这个吗?”他咆哮着,“过来烧啊!把这两只鸟一起烧死吧!如果你们开枪,我就把它们扔出去!” “如果朝你脑袋放一枪呢?” 他大笑起来。“你不会开枪的。你忘了吗,我太了解你的心理承受力了。如果开枪,你会做噩梦。” 那一刻,我脑子里想象着开枪的动作,我知道,只要手指扣住扳机,往下一按,子弹就会飞出去。但我退缩了,这又将成为我人生中一次失败的纪录。为什么我这么难以开枪?为什么只要一想起那个动作我就发抖?爷爷杀过多少幽灵?几十个?几百个?如果站在这里的是他,戈兰早就毙命了,他就不会像疯狗一样乱吠。但我错过了机会,一瞬间的怯懦令我失去挽救两位老师性命的机会。 塔灯转了过来,炫目的光线打在我们身上,将我们变成发光的白色剪纸。戈兰的脸痛苦地扭曲着,转向一遍。又错过了一次,我埋怨地对自己说。 “放下它们,和我们一起出去,”我说,“没人会伤害你。” “我可不敢保证,”艾玛说,“只有米勒德不计较,我才会放过他。” “想杀了我?”戈兰说,“很好,来吧!但我要告诉你们,你们这样做只会对自己不利,因为一切已经不可逆转。我们已经知道怎么找到你们。我的同类马上就来了,我敢保证,到时你们将知道我这样对待你们的朋友是多么仁慈。” “要不干脆来个一了百了,”艾玛说,“谁想快点死?来吧!”她的火球迸溅出火花。 “我警告过你,如果再靠近,我就杀了它们!”他将鸟笼举到胸前。 艾玛向前更进一步,“我已经八十八岁,”她说,“你觉得我还需要阿姨看护吗?”她表情坚定,令人不解,“我们做梦都想从那个女人的翅膀下挣脱出来,我发誓,你会帮我们一个大忙。” 戈兰来回转着脑袋,不安地盘算着。她是认真的吗?那一刻他看上去真的很害怕,但他还是说:“我才不信你的一派胡言。” 艾玛摩擦着巴掌,然后慢慢张开。她的火球在空中划出一个圆圈。“那我们等着瞧,”她装做满不在乎地说。 不知道艾玛想拖多久,但我必须尽早介入,以免鸟笼被火光点着或被他从灯塔扔出去。 “告诉我你想让两位老师做什么,或许我能劝她对你好点。”我说。 “我们只想了结已经开始的事情,”戈兰说,“这是我们一直想实现的目标。” “你说那个试验吧。”艾玛说,“你们不是已经试过了吗?看看结果成什么样了。你们把自己变成了恶魔!” “是的。”他说,“但是,如果只试验一次便放弃,我们的人生该是多么乏味!”他狞笑着,“这次,我们要召集全世界最优秀的时间操控者。我们不会再失败的。我们花了一百年才搞清楚是哪儿出了错误,结论是——我们试验的威力不够大!” “你还说威力不够大?”我说,“别忘了,上次你们把半个西伯利亚夷为平地!” 他雄心勃勃地说:“那还不够壮观!” 我记起贺瑞斯做过的一个梦:漫天的烟灰,凶猛的火海,被烤焦的大地。我终于明白他预见的是什么。如果他们这次失败,长达五百英里的森林将焚为枯木;如果他们成功,如他们所愿,成为长生不老的半人半神……我不敢想象。在他们的统治下,世界一定会成为地狱。 塔灯再次照射过来,戈兰再次被刺得睁不开眼——我下定决心,准备冲过去——但是那一刻转瞬就过去了。 “那不要紧,”艾玛说,“你把所有的时光再现者都带走吧。她们绝不会帮你。” “不,她们会帮我们。否则我将她们一个接一个地杀死,如果这还不管用,我就当着她们的面,将你们一个个杀死。” “你疯了。”我说。 两只鸟惊慌地叫起来。戈兰将它们喝住。 “不!真正疯狂的是你们!你们本来可以统治这个世界,却害怕地躲了起来!你们本来可以让那些粗俗的普通人做奴隶,但相反,你们被他们赶到地底下,躲在那些见不得人的地方。要知道,那些人本来就是奴隶!”他一边说,一边恶狠狠地摇着鸟笼,“这才叫疯狂!” “住手!”艾玛叫道。 “看来你并不是不在乎它们!”他摇得更猛。突然,鸟笼栏杆间的小红灯变得更亮,戈兰转过身,看着黑暗的夜空。接着,他回过头,看着艾玛,说:“你想要她们?在这里,拿去吧!”他转过身,当着艾玛的面,把鸟笼像荡秋千一样摇晃着。 艾玛叫着缩了回去。戈兰不停地摇晃,似乎在逼艾玛让步。终于,鸟笼越过他头顶,翻过栏杆,飞向漆黑的夜空。 我骂了一声。艾玛尖叫着,飞快地奔向栏杆,向空中伸出手。鸟笼连续翻滚着,坠向大海。在我们正慌乱的那一刻,戈兰冲了过来,将我撞倒在地。他的一记拳头落在我胸口,另一记落在我脸颊上。 我头晕眼花,几乎不能呼吸。他要夺我手里的枪,我使出全身的力气不让他拿到。既然他如此急切地想把它抢走,我知道里面一定有子弹。我应该早就想到这一点,并且把它扔进海里。但眼看他就要够着了,我几乎不能动弹。艾玛喊道:“妖怪,你这个妖怪!”接着,她从戈兰后面扑过来,用带火球的手抓住他的脖子。 戈兰的皮肤发出滋滋的声音,那声音就像煎锅里的牛排。他嚎叫着从我身上跨过,头发上燃着火苗。他抓住艾玛的脖子,似乎为了把她勒断气,他不在乎自己被烧死。我站起来,双手握着枪,对准了他。 我开枪了。那一刻,我排除杂念,集中注意力,稳住胳膊,想象着肩膀和目标——他的脑袋——之间有一条直线。不,他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魔鬼。是它操纵了我的生活,从爷爷的死,到我来到这个位于威尔士海边的小岛,都是它精心设计的圈套。我就像一个可怜的木偶,即便已近成年,仍然不能决定自己的生活,不知不觉中被它欺骗,被它陷害。我今天的一切,都是它造成的。 双手放松,吸气,抓住枪,我告诉自己。此刻,如果再犹豫,这个机会将再次转瞬即逝。 现在,按下去。 我闭上眼睛,手枪发出巨大的响声,似乎天崩地裂了一般,之后它反弹了回来。当我睁开眼,发现一切好像静止了。戈兰仍然站在艾玛身后,架住她的脖子,把她拖向栏杆。他们震住了。难道是两位时间再现者重新变回了人,并对他们施加了魔法?不,不是的。因为艾玛挣脱了他的胳膊。他往后一仰,跌跌撞撞地后退几步,重重地靠在栏杆上。 他诧异地看着我,张开嘴巴,但是已经说不出话。他捂住喉咙上的枪口,鲜血顺着他的胳膊往下流。很快,他的力气用完了。他翻过栏杆,摔了下去,就这样从我们的视线中消失。 戈兰很快被忘在一边。艾玛指着大海,大声叫着:“那儿!那儿!”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远处的海面上,一盏发着红光的灯正随着波浪上下起伏。我们飞一般地跑下去。楼梯上下摇晃着,随时可能将我们摔下去。虽然赶在鸟笼沉到水里之前将它抓住的希望非常渺茫,但现在我们只能不顾一切。 从灯塔出来,布朗尼正扶着缠上绷带的米勒德。他叫喊着,虽然听不清他说什么,但他还活着,这足够了。我抓着艾玛的肩膀,对她喊:“船,船!”我指着被戈兰盗用的那艘小船,它系在一块石头上,而且位于灯塔的另一边,离我们太远。已经来不及了,艾玛拉起我,直接跑向海里。 我们跳入水中。 我一心想着赶在鸟笼沉下去之前追上它,甚至感觉不到海水的冰凉。我们在水里游着,拍打着海水,波浪打在我们脸上,呛得我们差点换不过气。在黑暗的海面,仅凭一盏灯,很难判断它离我们究竟有多远。它时而钻进水里,时而浮上来,两度从我们视线中消失,我们不得不停下等它浮出来。 激烈的洋流把鸟笼和我们带向更远的海面,如果不尽快抓住它,我们很快会筋疲力尽并沉到海里。带着这个想法,我尽最大的力气往前游。但是,鸟笼再次消失了,我们等了很久也不见它的踪影时,我喊道:“我们必须回去!” 艾玛根本听不进去。她在我前面,奋力往前游。我抓着她的脚,她踢打着。 “鸟笼不见了!找不到她们!” “你闭嘴!”她喊道。她费力地呼吸着,和我一样筋疲力尽。“不要再说了,赶紧找!”她叫道。 我紧紧地抓着她不放,冲她喊着,她踢打着我,当她再也挣脱不了时,她哭了起来,绝望地哀嚎着。 我拉着她,想带她回去,但她像块石头,任凭我怎么拉都不动,而且拖着我往下沉。“你得游起来,”我叫道,“要不然我们都会淹死!” 这时,我猛然发现了它——鸟笼。栏杆上的红灯已经暗淡,在水下发出微弱的光茫。它离我们很近,就在水面以下。我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害怕这是幻觉,但看到那盏灯闪了一下。 艾玛扑腾着叫了起来。看上去,鸟笼应该是落在一艘沉船上,要不然不会沉到水下这么浅的地方就停下。正因为沉得这么浅,两只鸟还活着的可能性很大。 我们游了过去,准备潜到水里将它抓住,尽管我不知道到了水下该怎么换气,但这已经是最后的机会。奇怪的是,没等我们潜水,鸟笼开始自己往上浮。 “这是怎么回事?”我叫道,“难道那不是沉船吗?” “不可能。那边从来没有沉船!” “那它究竟是什么?” 它像鲸鱼一样向水面浮起,灰色的身体又粗又长,就像一艘刚从坟墓钻出来的鬼船。突然,一股强有力的水流从深处涌出,将我们往上推。我们使劲向相反的方向划去,但还是敌不过巨大的水流。它托着我们的身体,把我们往上举。 终于,它浮出了水面。它嘶嘶地叫着,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似乎是一个金属变成的魔鬼。我们被一股强大的水流托出水面,飞到半空中,然后重重地落在一个金属壳上。我们尽可能抓住金属壳,以免被水流卷入海里。在翻滚的水流中,我看到了鸟笼。它落在这个怪物一大一小的两条鳍之间。这时,塔灯照射过来,我仔细一看,发现那不是鳍,而是一个指挥塔和一架固定的大炮。我终于明白,此刻在我们身下的不是魔鬼,不是沉船,也不是鲸鱼—— “是一艘潜艇!”我叫道。 原来我们碰到它并非出自偶然。驾驶舱里的人,一定是戈兰等待已久的救兵。 艾玛站起来,在翻滚的水流中一步步向鸟笼走去。我晃晃悠悠地站起来,还没开始跑,一股巨大的水流漫过金属壳,将我们推到在地。 听到一声怒喝,我抬起头。指挥塔的舱口已经打开,中间站着一个穿着灰色制服的男人。他举着枪,正对着我们。 子弹雨点般落在金属壳上。鸟笼我们太远,如果硬闯过去,我们一定会被射穿。但是艾玛准备不顾一切。 我跑上前,拉着她跌跌撞撞走到潜艇边,跳进水里。黑色的大海吞没了我们。子弹砰砰砰地落在水面,在水里留下一条条水泡组成的尾巴。 我们露出水面,她抓着我,大声叫道:“你为什么要拦我,我差一点就够到她们了!” “他会打死你!”我一边说,一边拉着她。但我发现她似乎并没看见开枪的人。她一心想怎么拿到鸟笼,没留意四周的危险,差点被子弹打死。我让她看潜艇。只见开枪的男人走出舱口,他拿起鸟笼,抓在手里猛烈地挥舞着。鸟笼的门打开了,似乎有什么东西飞了出去——这让我看到了一线希望。这时,塔灯再次扫了过来,将一切照得清清楚楚。我看见了那个男人。他咧嘴狞笑着,白色的眼珠深不见底。是一个幽灵。 他把手伸进鸟笼,抓出一只浑身湿透的鸟。另一个士兵从指挥塔响他吹一声口哨,他带着那只鸟回到舱口。 潜艇开始摇晃,发出嘶嘶的声音。周围的海水搅动起来,就像刚刚沸腾。 “快游,不然我们会被它吸进去!”我对艾玛喊道。但她似乎没听见——她的目光定在了别处。那是潜艇尾部附近一片漆黑的海水。 她向那边游过去。我想拦住她,但被她一脚踢开。接着,在潜艇的轰鸣中,我听见了一声尖厉的鸣叫——是佩里格林女士! 它在水里挣扎着,努力将头部伸出水面,一只翅膀拍打着海水,另一只看上去折断了。艾玛抱起它。我大声叫着,告诉她必须离开这里。 我们拼尽最后的力气往回游。潜艇沉下后,四周的海水猛烈地向中间灌过去,一个巨大的涡流正在形成。大海似乎在嬉戏,而且想带我们一起玩耍,我们随时可能被卷进水涡。 但那只鸟给我们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勇气和力量。尽管它厉声尖叫着,一只翅膀已经折断,但我们毕竟找到了它——或者说,我们已经取得了一半的胜利。我们搏击着水流。很快,不远处传来布朗尼的声音——在起伏的波涛中,她正向我们游过来。 我们躺在灯塔下的岩石上,喘着粗气,颤抖着,已经精疲力竭。天空一片晴朗。米勒德和布朗尼本来有很多问题,但我们没有力气回答。他们目睹戈兰从灯塔坠落,看见了潜艇的起伏,看见了佩里格林女士从笼子里飞出。艾弗塞特不见了,他们知道接下来我们需要做什么。他们抱着我们,直到我们不再发抖。布朗尼把那只鸟藏在衣服里,为它取暖。过了一会儿,我们的体力稍有恢复,布朗尼拉来艾玛的小船,划船把我们带到岸边。 我们还没靠岸,孩子们已经迫不及待地向浅水区进发。他们一边跑一边大声说: “我们听到了枪声!” “真奇怪!那是一艘什么船?” “佩里格林女士在哪儿?” 我们从船里爬出来。布朗尼掀开衣服,让大家看那只鸟。它紧贴布朗尼,缩成一团。看见孩子们围过来,佩里格林女士扬起嘴巴叫了一声,告诉大家她很好,只是有点累。孩子们欢呼起来。 “是你们救了她!”休兴奋地说。 奥利弗在一旁跳起舞,一边跳一边唱: “那只鸟,那只鸟,那只鸟!艾玛和雅各布救了那只鸟!” 短暂的庆典之后,很快有人指出艾弗塞特女士并没有一起回来,与此同时,米勒德的伤势已处于紧急状态。他失血过多,身体十分虚弱;伊诺克给他穿上自己的外套,菲奥娜摘下自己的羊毛帽,戴在他头上。 “我们要带你去镇上看医生。”艾玛说。 “胡说,”米勒德说,“那些人从没见过我这样的隐形人,如果你把我送过去,他们一定手足无措,要么给我截错腿,要么跑得远远的。” “即使把他们吓跑也没关系,”艾玛说,“只要时光圈重启,他们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你再仔细看看,现在已经过了重启的时间。” 米勒德说得没错。天空已经平静下来,战斗结束了,只剩云层中混杂着黑色的烟雾。 “这下可不好办。”伊诺克说。大家都陷入沉默。 “不管发生什么情况,”米勒德接着说,“我所需要的物品家里都有。现在应该先用酒精清洗一下伤口,再缠上鸦片酒泡过的止疼带。我只受了点皮肉伤,三天之内就会恢复。” “但你还在流血。”布朗尼指着他身下的血迹说。 “把这该死的绷带缠紧点!” 布朗尼照着他的话,把绷带系得更紧。米勒德长嘘一口气,大家吓得缩了回去。没过一会儿,他在布朗尼怀里晕厥过去。 “他没事吧?”克莱尔问。 “他晕过去了,”伊诺克说,“他并没有说的那么强壮。” “现在该怎么办?” “问佩里格林女士!”奥利弗说。 “好。把她放下吧,让她变回来。”伊诺克说,“如果不变回来,她就不能说话。” 布朗尼把那只鸟放在干燥的沙滩上。我们站在周围,等待奇迹的发生。佩里格林女士拍打着翅膀跳了几下,抖了抖脑袋,向我们眨着眼睛——但仅止于此。她还是一只鸟。 “可能她想保护自己的隐私,”艾玛说,“我们转过身吧。” 我们转过身,形成一个圆圈,把她围在中间。“现在可以了,佩里格林女士,”奥利弗说,“没人能看见!” 一分钟后,休偷偷转过头。“没变回来,还是那只鸟,”他说。 “她可能太冷也太累了,”克莱尔说。大家都觉得她说得有道理,于是一致同意先回家,对米勒德进行必要的护理。也许,几个小时后,佩里格林女士能够变回来,时光圈的一切也将恢复正常。 第十一章 我们沿着陡峭的羊肠小道翻过山脊。大家疲惫不堪,一个个低着头,一言不发。布朗尼用胳膊夹着米勒德,佩里格林女士躺在菲奥娜的“鸟窝头”里。地上布满弹坑,弹坑还在冒烟,周围是新翻的泥土,就像一只大狗刚刚刨过。不知道孤儿院里情况怎么样,前面等待着我们的是什么,但大家似乎有一种默契,谁都不问也不说。 还没走到树林,大家已经知道答案了——伊诺克不小心被绊了一下,他弯下腰,捡起半块烧焦的砖头。 恐慌在队伍里蔓延。孩子们沿着小路飞一般往回跑。到达草坪,几个小一点的孩子哭了。院子里正冒黑烟。原来,炸弹并没像从往常那样停在“亚当”手指头上,而是径直落到地面,随后爆炸。房子后背的一角已经倒塌,还冒着黑烟;楼上的两个房间已经烧毁,房梁还冒着星星点点的火光。“亚当”躺着的位置只剩一个烧焦的大坑,里面足以躺一个人。不难猜测,这里将变得和几周前我第一次看见的那栋老房子一样,黑暗,恐怖,面目狰狞。 佩里格林女士从菲奥娜头上跳下,在烧焦的地上疯了似的跑来跑去,发出一声声尖叫。 “院长,发生什么事了?”奥利弗问,“为什么那一刻没有像以前那样回到过去?” 佩里格林女士只能以叫声作为回答,她似乎和我们一样疑惑、害怕。 “请您变回来吧!”克莱尔哀求着,跪在她面前。 佩里格林女士拍着翅膀,跳了几下,使出全身的力气,还是没改变形状。孩子们很担心,围成一堆商量起来。 “一定是哪儿出问题了。”艾玛说,“如果她能变回人,应该早就变了。” “或许这就是时光圈出错的原因。”伊诺克分析说,“大家还记得茶隼女士的故事吧。当年,由于一起交通事故,她从自行车上摔下来,伤到头部,有整整一个星期,她只能处于茶隼的形态,正因如此,她的时光圈发生了故障。” “佩里格林女士发生什么事故了?” 伊诺克叹了口气,“或许她也只是头部受伤。我们可以等一个星期,看她的意识会不会恢复。”他说。 “这次和交通事故不一样,”艾玛说,“别忘了,她可是被幽灵抓去了。谁都不知道那些家伙对她干了什么。” “幽灵?还不止一个?” “是的。艾弗塞特女士就是被它们带走的。”我说。 “你怎么知道这些?”伊诺克问。 “他们和戈兰是一伙的。他们开枪时,我看见他们的眼睛,我确信那就是幽灵。” “这么说,艾弗塞特女士可能已经死了。”休说,“他们一定会杀了她。” “那不见得。”我说,“可能他们不会马上杀了她。” “关于幽灵,我只知道一个事实。”伊诺克说,“他们杀害异能儿童,这是他们的本性。” “不,雅各布是对的。”艾玛说,“戈兰临死前告诉我们,他们已经抓到很多时间再现者,会带她们到第一次做试验的地方。在那里,她们必须再做一次试验,这次的规模更大,反应更强烈,新产生的时光圈足以吞噬整个地球。” 有人发出一声惊叹。大家再次陷入沉默。我环顾四周,佩里格林女士站在“亚当”身下的弹坑旁,看上去孤独而绝望。 “必须制止他们。”休说,“我们先得知道他们去哪儿了。” “怎么找?”伊诺克说,“难不成你可以跟踪潜艇?” 有人在我们身后咳嗽一声,我们回过头,贺瑞斯双腿交叉坐在地上。“我知道他们去哪儿了,”他镇定地说。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你是怎么知道的?” “不管他通过什么方法,总而言之他知道。”艾玛说,“他们去了哪儿,贺瑞斯?” 他摇摇头说:“不知道那地方叫什么名字,但我见过。” “那就画出来让我们看看吧,”我说。 他想了一会儿,慢慢地站起来。他的西装外套撕破了,看上去像个衣衫褴褛的传教士。他走到一堆烟灰旁,伸手抓起一把,然后走到墙边,在墙上画起来。 我们围上来。他画了一排醒目的直线,线上套着细小的线圈,像是栅栏和铁丝网。画面的一边是黑黝黝的森林,地上铺着雪,看上去阴沉、昏暗。 画到这里,贺瑞斯停下了。他慢慢走回去,重重地坐到草地上,目光呆滞,眼神迷离。艾玛摇着他的肩膀,说:“贺瑞斯,这个地方是什么样的,能再说一说吗?” “那里很冷。” 布朗尼走到墙边,仔细看了看。奥利弗的脑袋舒服地靠在她肩上,“我觉得像个监狱。”布朗尼说。 奥利弗抬起头,“是吗?”她低声问,“那我们什么时候动身?” “动身去哪儿?”伊诺克摆摆手说,“那只是一些歪歪扭扭的涂鸦!” 艾玛转身,迎面将他的话顶了回去,“肯定有这样一个地方,”她说。 “我们总不能瞎找吧。” “但我们不能在这里继续待下去。” “为什么?” “你仔细看看这儿,再看看院长。我们拼命跑了回来,但这里已经完了。” 伊诺克和艾玛的交锋异常激烈。大家分为两派。支持伊诺克的一方认为,他们已经与世隔绝了几十年,他们害怕战争,害怕一旦出去就被“空心鬼”抓住。他们更希望留在这里,以争取活命的机会,因为最起码他们对这里还是了解的。支持艾玛的一方认为,战争在所难免,“空心鬼”和幽灵马上就会来抓佩里格林女士,而且这次来的数量只会更多,所以,现在已经别无选择,只能背水一战。此外,大家还要考虑佩里格林女士的安危。 “我们可以再找一位时间再现者,”艾玛建议说,“如果还有人能帮得上院长,肯定非她的朋友莫属。” “如果别的时光圈都出故障了该怎么办?”休说,“如果所有的时间再现者都被绑架了呢?” “我们不应该这么悲观。总有一些会留下来的。” “艾玛说得对。”米勒德说。他躺在地上,脑袋下枕着一块破石头,“如果我们只是在这里等待,希望‘空心鬼’不要来,期待院长能够恢复,我敢说,这样消极地等下去是毫无希望的。”他说。 持不同意见的一方羞愧地低下头。大家最后一致同意离开这里。接下来的时间里,大家收拾各自的行李,一部分人先行去港口安排船只。大家商定第二天早上出发。 我问艾玛该怎么导航,毕竟,这些孩子已经有近八十年没离开过凯恩霍尔姆,而且佩里格林女士既不会飞,也不能说话。 “有一幅地图。”艾玛说,她把头转向正在冒烟的房子,“我们可以找一找,它可能还在。” 我自告奋勇要和她一起。我们用湿衣服蒙住脸,从倒塌的墙壁间钻进房子。窗户已经被震碎,空气中浓烟弥漫,不过,有艾玛的火球带路,我们很快钻进图书馆。书架已经像多米诺骨牌一样倒塌,被我们推到一边。我们跪在地上,在散落的书堆里一本本翻扒着。这是图书馆最大的一本书,幸运的是我们很快就找到了。艾玛举着它,欣喜地叫了起来。 回来的路上,我们找到了米勒德需要的酒精、鸦片和绷带。我们处理好他的伤口,坐在地上翻起了地图。这是一个地图集,外面包着一层酒红色的皮套,里面是一张张羊皮纸,虽然陈旧,但质地柔软,而且大小合适,刚刚盖住艾玛的大腿。 “这叫‘时间地图’”,艾玛说,“里面标注了所有时光圈的位置,包括现有的和曾经存在过但是现在已经消失的。”她一边说,一边翻开一页。尽管这张地图没有标明道路和边界,但从形状来看,应该是土耳其。上面分布着很多小圆圈,应该是时光圈所处的位置;每个圆圈中间都有一个独一无二的符号,在地图的底部,每一个符号都对应着一串数字。我指着其中的一串数字“29-3-316/?-?-399”问艾玛,“这串代码是什么意思?” 艾玛顺着我的手指找到了标注。她说:“这个时光圈,是公元316年3月29日诞生的,一直存续到公元399年,至于它消失的具体日期,现在已经无据可查。” “公元399年发生了什么事情呢?” 她耸耸肩说:“上面没有说明。” 我拿开她的手,将地图翻到另一页。这是一幅希腊地图,上面的圆圈和数字更多。“但是,为什么要标出这些数字呢?”我说,“怎么才能回到过去的时光圈?” “跳过去,”米勒德说,“这是一件高难度而且危险的事情。比如,你一天跳五十年,将有机会进入在这五十年里消失的任何一个时光圈。也就是说,如果能够进行这样的旅行,就能找到所有的时光圈。” “这是时光旅行,”我惊愕地说,“真正的时光旅行。” “我想,应该是的。” “所以说,这个地方,”我指着贺瑞斯的画说,“我们不需要知道它在哪里,只需要知道它什么时候存在就可以了,是吗?” “是这样。所以,如果艾弗塞特女士确实落在幽灵手里,因为幽灵精通时光旅行,因此,她和其他时间再现者很可能被带到了过去的某个时光圈。这意味着更难找到她们,而且路途上充满危险,因为‘空心鬼’和幽灵知道所有时光圈的准确位置,它们会守在入口处守株待兔。” “所以,”我说,“我和你们一起去,这是对的。” 艾玛转身看着我,“噢,那太好了!”她叫了起来,抱着我说,“你真会和我们一起去?” 我告诉她我已下定决心。孩子们忘却了疲劳,一个个高兴地吹着口哨,拍起了巴掌。即便是一直对我心怀不满的伊诺克,此刻也和我握手言和,欢迎我加入即将开始的时光旅行。但是,当我再次看艾玛,她的笑容却消失了。 “你怎么了?”我问。 她的表情有些不自在。“有一些事情,我们必须先告诉你,”她说,“恐怕你知道后不会和我们一起。” “不会的。” “我们离开这里后,这个时光圈就永远关闭,你可能再也回不去了,最起码很难回去。” “这没什么,”我不假思索地说,“即便可以回,我也不一定想回去。” “你只是现在这么说。我需要你确定的答案。” 我点点头,然后站起来。 “你要去哪儿?”艾玛问。 “出去走走。” 我并没走远,只是围着院子转悠。抬头仰望苍穹,天上挂满星斗,没有一丝云彩。我想,星星也是时光旅行者。那每一点星光,或许都是几百万年前消失的一个太阳在宇宙中发出的最后绝唱。在那黑暗中,还有多少个太阳,其实早已消逝,但它们的光线至今还未到达地球?如果所有的太阳都在今晚消失,宇宙中只剩下地球,我们将会多么孤单?而地球上的芸芸众生,又有几人思考过这个问题?我一直认为宇宙充满神奇,直到现在才知道,其实地球才是最神奇的。 我来到树林中小路开始延伸的地方。沿这条路一直往前走,是我的家,还有我熟悉的一切。我可以回到原来的生活,虽然平淡无奇,但是安安稳稳。 只是事实并非如此。我曾经的生活,其实并不安稳,以后更不会。恶魔杀了我爷爷,又跟踪我来到这里。如果我回去,它们迟早会再次找上门来。难道我希望哪天回到家看到爸爸或妈妈躺在地板上流血而死吗? 回头望去,是一群蠢蠢欲动的孩子。他们正在兴奋地谋划着一次此生从未有过的远行,明天将是他们人生的转折点。 我决定不再犹豫,回头向孩子们走去。 艾玛还在仔细研读地图册。佩里格林女士在她旁边栖息,嘴巴在地图上这儿啄啄、那儿点点。看到我回来,艾玛抬起头。 “我决定了。”我说。 她笑了,“我很高兴。” “离开前,我必须而且只需再做一件事。” 拂晓时分,我回到镇上。雨终于停了,地平线上,蓝色的天空正在拉开序幕。道路像一条刚被洗过的胳膊,石子已经被雨水冲走,上面布满或粗或细的沟壑,仿若一道道血管。 我走进酒吧,穿过吧台,直接上楼。窗帘是拉上的,爸爸的房门还关着。我松了一口气,因为还没想好该怎么向他解释。于是我坐下来,拿起笔和纸,给他写了一封信。 我想把这一切都告诉他。在信里,我讲了异能儿童和“空心鬼”的事情,告诉他波特曼爷爷的故事都是真实发生过的。我还解释了佩里格林女士和艾弗塞特女士的遭遇和目前的处境,希望他能理解我,更不要为我担心。 写完后,我又从头到尾读了一遍。这封信写得并不好,他不会相信我的。他会认为我像波特曼爷爷一样发疯了,要么逃走,要么被绑架,或者从悬崖上跌进了海里。不管怎么说,我一定会让他的生活变得一团糟。想到这里,我把信捏成一团,扔进垃圾桶。 “雅各布?” 我转身,爸爸斜靠在门上。他睡眼朦胧,头发乱蓬蓬的,衬衫和牛仔裤上还带着泥巴。 “你好,爸爸。” “我想问你一个简单、直接的问题。”他说,“希望你能简单、直接地回答。昨晚你去哪儿了?”我知道,他在尽量忍着不发火。 我决定撒谎。“我很好,爸爸。昨晚我和朋友在一起。” 我的回答似乎引爆了一颗炸弹。 “你的朋友都是幻想出来的!”他咆哮着走到我面前,气得脸通红,“我真后悔当初听了那个疯子的话!我不该带你到这儿来,因为这简直是一场灾难!你再也没有机会撒谎了,现在,马上回房去收拾你的行李,我们要赶下一趟轮渡!” “爸爸?” “回去后,你不准离开家门一步。我们会再找一个医生!” 那一刻,我想着是不是应该赶紧跑掉。如果现在不逃,再过一会儿,没准他会叫人把我捆起来,然后强行把我拽上渡船。 “我不会和你一起走的。”我说。 他眯起眼睛,抖了抖脑袋,好像没听清楚。我正准备重复一遍刚才的话,这时响起了敲门声。 “滚开!”爸爸吼道。 但那个人又敲了几下,而且比上次更急促。爸爸暴跳如雷,他跑上前,一把拉开门。门外,艾玛站在楼梯口,她手里的火球发出蓝色的火焰,正在跳舞。站在她旁边的是奥利弗。 “你好。”奥利弗说,“我们来看雅各布。” 他疑惑地看着她们,不解地说:“这是……” 两个女孩从他身边绕过,走进房间。 “你们来这里干什么?”我低声问。 “我们只想进行一番自我介绍。”艾玛一边回答,一边拿着火球在爸爸面前晃了一下。“我们与你儿子认识得太迟了,真是相见恨晚。我们应该到他家里拜访一次,不要害怕,我们是友好的。” “好。”爸爸一边说,一边打量着她们。 “他是个不错的小伙子,”奥利弗说,“非常勇敢!” “也很英俊!”艾玛一边说,一边对我使着眼色。火球在她手里滚来滚去,像个玩具。爸爸看着看着,神情越来越恍惚。 “是……是,”他支支吾吾地说,“确实如此。” “你介意我脱鞋子吗?”奥利弗问。没等爸爸回答,她已经脱下鞋子,慢慢向天花板飘去。“谢谢。这样舒服多了!”她说。 “这是我的朋友,爸爸。我跟你说过。这位是艾玛,天花板上那位是奥利弗。” 爸爸往后退了一步,“我还没睡醒。”他迷迷糊糊地说,“太累了……” 一把椅子从地板上升起,向他飘过来。空气中散发着绷带特有的药水味。“那么,请坐。”米勒德说。 “好,”爸爸说。他坐了下来。 “你来干什么?”我低声问米勒德,“怎么不好好躺着?” “刚才我在隔壁,”他举起一个药瓶,“不得不说,这是未来世界最奇效的止疼药!” “爸爸,这是米勒德。”我说,“你看不见他,因为他是隐形人。” “很高兴见到你。” “我也一样。”米勒德说。 我走上前,在爸爸旁边跪了下来。他轻轻地摇了摇脑袋。“我要走了,爸爸。接下来的一段时间你将看不到我。” “哦,是吗?你要去哪儿?” “去旅行。” “旅行……”他反复说着这个词,“什么时候回来?” “还不知道,真的。” 他摇摇头说:“真是和你爷爷一模一样。”米勒德倒了一杯水,递到他面前。他接过水杯,似乎在半空中飘来飘去的玻璃杯于他而言没什么好奇怪的。他一定以为自己在做梦。“好吧,晚安!”说完,他站起身,摇摇晃晃地向卧室走去。走到门口,他停住了。他转过身,看着我。 “雅各布?” “是我,爸爸。” “小心点,好吗?” 我点点头。他关上门。过了一会儿,隔壁传来他的鼾声。 我重重地坐回椅子上,双手捂住脸,感觉哭笑不得。 “我们这样,帮上你的忙了吗?”天花板上的奥利弗问。 “还不知道,”我说,“我没觉得。等会儿他醒过来,会认为刚才是一场梦。” “你可以写封信。”米勒德建议说,“把你想说的一切都告诉他——反正他不大可能追上我们。” “我写了一封,但说服力不够。他不会相信我。” “噢。”他回答说,“是,我明白你的苦衷。” “多么幸福的苦衷。”奥利弗说,“如果我离家出走后爸爸妈妈也这么担心,那该多好啊!” 艾玛站起来,合拢双手,将火球熄灭,“我有证据。”她说。 她从腰带里掏出钱包,从中取出一张照片,递给我。这是爷爷年轻的时候他们照的合影。她全神贯注地看着他,他却心不在焉。这是一张很美的照片,却让人伤感,这时我才知道,原来我对他们的关系了解得少之又少。 “这是艾贝离开之前我们照的。”艾玛说,“你爸爸会认出我,是不是?” 我笑着对她说:“和照片上相比,你一点都没变老。” “好极了!”米勒德说,“这就是你需要的证据。” “你一直把它带在身边,不是吗?”我把照片还给了她。 “是的。但是我再也不需要它了。”说完,她走到桌子旁,拿起笔,在照片背面上写起了字。“你爸爸叫什么名字?”她问。 “富兰克林。” 写完后,她把照片递给我。我从垃圾桶中找出刚才扔掉的那张纸,把它铺平,和照片一起放在桌面上。 “我们走吧?”我说。 他们站在门口,正等着我。 “就差你了。”艾玛说。 信件译文: 亲爱的富兰克林: 很高兴能见到你。这是当年你父亲离开我时,我们拍的照片,希望它能让你确信,我至今还活着,而且雅各布的故事并非神话。 雅各布将与我以及我的朋友进行一次旅行。一路上,我们会互相帮助。等危险过去,他会回到你身边,我保证。 艾玛。布卢姆 我知道,许多年前你看过我写给你父亲的一封信。虽然不大光彩,但我向你保证,他从没给我回信。他是我所知道的品格最高尚的人之一。 我们向山脊进发。以前,每次快到山顶,我都会回头,看看自己走了多远。但这次我没有回头。有时候,不回头更好。 到达古墓,奥利弗拍着四周的石头,和它们说起话来。“再见了,老时光圈,”她像在对心爱的宠物说话,“曾经你是一个多好的时光圈啊。我们会永远想念你。”艾玛拍了一下她的肩膀,她们俩弯腰钻进入口。 进入后厅,艾玛燃起火球,照亮了墙壁。我有了新的发现。墙壁的岩石上,刻着一列列日期和符号。“这是过去使用过这个时光圈的人留下的标记,”她解释说,“也是关于这个时光圈以前存在过的信息。” 我定睛一看,认出了几个标记,如:p.m.3-2-1853、j.r.r.1-4-1797和x.j.1580。底部还有几个奇怪的标记,我看得不大清楚。 “都是古文。”艾玛说,“非常古老的文字。” 米勒德从地上找出一块锋利的石头,又另外找了一个石头作为锤子,在这几行标记下面刻下一行字:a.p.3-9-1940。 “a.p.是谁?”我问。 “阿尔玛·佩里格林。”米勒德说。他叹了口气,“本来应该让她刻的,现在只能由我代劳。” 奥利弗抚摸着那行字,“你认为,会不会有另外一位时间再现者来到这里,再创立一个时光圈?”她问。 “希望如此,”他说,“我很期待。” 我们埋葬了维克多。他依然躺在床上,布朗尼将他连人带床举起,搬到院子里。在孩子们的注视下,她盖上维克多,在他额头上,给了他最后一个吻。男孩子抬起床的四个角,把他放进弹坑,之后便退到一边,只剩伊诺克。他从衣服里拿出一个泥人,放在维克多胸前。 “这是我最好的士兵,”他说,“给你做个伴吧。”泥人坐了起来,伊诺克用大拇指将它推了回去,它翻过身,将一直胳膊放在脑袋下,似乎睡觉去了。 弹坑填好后,菲奥娜找来一些灌木和藤蔓,铺在新填的泥土上,然后开始培育起来。过了一会儿,其余的人收拾好行李准备出发时候,“亚当”又回到原来的位置,不过这次他是为维克多守墓。 离开之前,孩子们去房子和院子里寻找花草石头,准备带走,以留作纪念。我们则在小岛上进行了最后一次穿行。森林里,树木已烧焦,烟雾还未散去;沼泽上,弹坑还未填满;小镇上升起了缕缕煤烟,人们斜倚在门口,慵懒地看着来往的马车和行人。我们并没有引起他们的注意。 我们的队伍很安静,但大家难以抑制内心的激动。孩子们虽然一宿未睡,看上去却没有丝毫困意。今天是9月4日,这是停滞了几十年后,日期第一次往前推移。有些孩子说已经感觉到了身体的变化,肺里的空气更多了,血管里的血液似乎流得更快。他们觉得自己更有生命力,也更真实。 我也有同样的体会。 我曾经渴望摆脱平淡无奇的生活,后来才发现,原来我的生活并非表面那么平常,只是我没有意识到其中的非同寻常之处。同样,我也没想到自己会如此怀念过去。破晓时分,大家往船上搬行李时,想起即将告别的一切——我的父母,我的家乡,我最好的也是唯一的朋友——我发现,原来告别并非想象中那么容易。他们在我心中留下了复杂而沉重的记忆,无论走到那里,这些记忆都会伴我左右。 我知道,过去的生活就像时光圈那座被炸弹炸毁的老房子,已经一去不返。岁月已经向我紧闭大门。 就这样,十个孩子和一只鸟分别登上三艘结实的划艇。划艇的装载能力有限,其余的孩子只能暂时留下。他们站在码头上,目送我们离开。艾玛建议说点什么,宣告一下旅程的开始,但大家都没准备好词语。于是,伊诺克举起鸟笼,佩里格林女士向天空发出一声响亮的鸣叫。我们也发出一声长啸,这既是胜利的号角,也是对即将永远失去的过往的哀悼。 休和我划动第一艘,走在最前面。伊诺克准备随时替换我们;艾玛戴着太阳帽,目送小岛渐渐离我们远去。天气很暖和,微风轻拂,海面泛起一阵涟漪。不知不觉中,我已经划了几个小时,面对如此平静和安宁的海面,我甚至怀疑我们是不是真的在远赴一场战争。 在我们后面,布朗尼向我挥挥手,然后举起佩里格林女士的相机。我向她笑了一下。我们把旧相册留在了老房子里,这将是我们新拍的第一张照片。也许,多年以后,我会像波特曼爷爷一样,在孙子面前翻出老照片,向他们讲述我自己的传奇。 拍完照片,布朗尼放下相机,举起胳膊,指了指前面。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远方,太阳正在升起。地平线上,一排黑影正慢慢靠近,似乎要吞噬整个太阳。那是敌人的战船。 我们加快了速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