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珀志3:独角兽之兆》
chapter 1
我放下那可怖的包裹,无视马夫惊异的目光,将马匹交给他打理照料。我把包裹甩到肩上,大步走向宫殿的后门。斗篷无法完全包住里面的东西。用不了多久,这里就会闹得天翻地覆。
我绕过训练场,走上通向宫殿花园南端的小径。这条路上耳目较少。当然,别人仍旧会看到我,但走正门只会更加狼狈,那里无论何时都是一派繁忙景象。妈的!
容我再说一遍,妈的。我本以为自己的麻烦已经够多了。但那些真惹上大麻烦的人,似乎连麻烦都生了利息。
花园远端的喷泉旁有几个人在闲逛。两名卫兵正从小径旁的矮树丛中走过。他们见我过来,马上止住话头,转开目光。很明智。
我回安珀还不到一周,很多事都悬而未决。安珀的宫廷中充满猜疑与不安。而如今,一桩命案更为科温一世——也就是我——登基前这段短暂的躁动期抹上了不祥的色彩。
现在有些事亟待解决。其实从一开始,需要处理的事情就多得一塌糊涂。照我看,我也算一直在埋头苦干,并没有打马虎眼。我已经定下了轻重缓急,准备依序处理。可现在……
我穿过花园,跨出树荫,来到斜阳之下。接着我走上宽阔的旋梯,进入宫殿。一名卫兵冲我行礼致意。我踏上后楼梯,来到二楼。然后,三楼。
在我的右侧,兰登走出他的房间,进入楼廊。
“科温!”他打量着我的脸,说道,“出什么事了?我在阳台上看到你……”
“进去再说,”我用目光示意,“我们得私下谈谈。就现在。”
他看了看我肩上的包裹,犹豫片刻。
“到前面去吧,隔两个房间。”他说,“可以吗?薇亚妮还在房间里。”
“好的。”
他带路过去,打开了房门。我走进这间窄小的起居室,找了个合适的位置,放下尸体。
兰登盯着包裹。
“我该干什么?”他问。
“打开包袱,”我说,“好好看看。”
他单膝跪下解开斗篷,就地铺开。
“死透了。”他观察着说,“有什么问题?”
“你看得不够仔细。”我说,“掀开眼皮。再捏开嘴看看里面的牙,摸摸手背上的骨刺,数数手指的关节。然后告诉我有什么问题。”
兰登开始照我说的检查尸体。当他看到死者的手时,停了下来,点点头。
“好吧,”他说,“我想起来了。”
“想起来就说。”
“那还是在弗萝拉的地盘……”
“我在那儿第一次见到这种东西,”我说,“它们在追杀你。可我一直不知道为什么。”
“对,”他说,“我一直没机会告诉你。我们在一起没待多久。奇怪……这东西是打哪儿来的?”
我犹豫片刻,不知是该逼他说出自己的故事,还是先把我的告诉他。我的故事最终胜出,因为它是我的,而且刚刚发生。
我叹了口气,坐进一张扶椅里。
“刚才,我们又失去了一位兄弟。”我说,“凯恩死了。我晚了一步。是这东西——这个人——干的。当然,我本想活捉他。但他拼得很凶,让我别无选择。”
他轻轻吹了声口哨,坐在我对面的椅子上。
“我明白。”他说。声音轻极了。
我打量着他的面庞。是否有一缕最难以察觉的微笑正等在侧厢,准备登场与我的微笑相会?非常可能。
“不,”我淡淡地说,“如果是我干的,我的安排会巧妙得多,足以把自己洗得清清白白。我跟你说的是实话。”
“好吧,”他说,“凯恩现在在哪儿?”
“在一层草皮下,独角兽林地附近。”
“那地方够可疑的。”他说,“或者说,在其他人眼里会很可疑。”
我点点头。
“我知道。但我必须把尸体藏好,遮盖好。我不能就这么把他带回来,然后马上开始抵挡各种质问。更何况,我还要先弄清楚你藏在脑袋里没告诉我的那些重要情报。”
“好吧,”他说,“我不知道它们有多重要,但肯定会告诉你。不过别让我继续这么一头雾水了,好吗?这事到底是怎么发生的?”
“发生在午后,”我说,“当时我在港口同杰拉德吃午餐。然后,本尼迪克特用主牌把我拉回山顶。我在自己的房间里发现了一张便笺,显然是从门缝塞进来的。上面约我在私底下见个面,午后晚些时候,在独角兽林地。署名‘凯恩’。”
“你还带着那张便笺吗?”
“当然,”我从口袋里掏出纸条递过去,“给。”
兰登看了一遍,摇摇头。
“不好说。这可能是他的笔迹——如果他写得很急的话——但我不这么认为。”
我耸耸肩,接过纸条,叠起来放到一旁。
“无论如何,我尝试用主牌联络他,想省下骑马出行的时间。但他没有回应。我以为如果这事真那么重要的话,他肯定是想隐藏行踪。所以就找了匹马,出发了。”
“你跟别人说过自己去哪儿了吗?”
“自然没有。但我想试试那匹马的本事,所以跑得飞快。我没亲眼看到凯恩被杀,当我走进林地时,只见他躺在那里,喉咙被人割开,不远处的树丛里一片狼藉。我追上这家伙,逮到他,和他战斗,最后不得不杀了他。自始至终,我们一句话都没说过。”
“你确定捉对人了?”
“在当时的情况下,你也会这么判断。他的足迹一直通向凯恩的尸体。衣服上还有未干的血迹。”
“也可能是他自己的。”
“再好好瞧瞧。他身上没有伤口。我扭断了他的脖子。当然,我马上想起了过去曾在哪里见过这东西,所以立即把它带来找你。在你把你的故事告诉我之前,我还有个东西——关键证据。”我取出第二张纸条,递给兰登,“从这家伙身上搜出来的。我猜他是从凯恩那儿拿到的。”
兰登读了一遍,点点头,把纸条还给我。
“以你的名义写给凯恩,邀他在林地见面。是的,我明白了。不用说……”
“不用说,”我接过话头,“而且不仔细看,确实有点像我的笔迹。”
“不知道要是你先到了会怎样?”
“可能什么事都没有。”我说,“让我活着,狼狈不堪——这就是他们的目的。这个把戏就是要让我们以恰当的次序到林地去,要不是我赶得很急,就连这家伙也追不上。”
兰登点点头。
“能定下这种计划缜密的阴谋,”他说,“肯定不是外人。出不了这宫廷。有什么想法?”
我低笑两声,取过一支香烟,点燃,然后又笑了笑。
“我刚刚回来,你却一直都在。”我说,“这些日子谁最恨我?”
“这问题很让人头疼,科温。”兰登说道,“每个人都有对付你的动机。按常理,我会选朱利安。不过这次却不太可能。”
“为何?”
“他和凯恩一向很好,有些年头了。他们一直泡在一起,彼此关照,关系很铁。朱利安还是你记忆里那个冷血、卑鄙、无耻的小人。但要说他喜欢谁的话,就是凯恩了。我不认为他会这么做,就算为了对付你也一样。毕竟,如果他想干的话,可以找到其他很多方法。”
我叹了口气。
“下面该谁了?”
“我不知道。我确实不知道。”
“好吧。你觉得这事会有什么反响?”
“你被搞臭了,科温。所有人都会认为是你干的,不管你自己怎么说。”
我冲尸体点点头。兰登则摇摇头。
“这很可能是你自己从影子里挖出来顶罪的可怜虫。”
“我知道,”我说,“有意思。还有我回安珀的方式。我在一个非常有利的时机出现,给自己捞足了好处。”
“时机选择得恰到好处。”兰登附和道,“你甚至不用杀艾里克,就拿到了想要的东西。这真是不可思议的好运气。”
“对。另外,我回来想要做什么也不是秘密,还有我的部队,你想想,异域人,特别的武器,驻扎此地。用不了多久,有人就会对他们的存在极度不自在,这只是时间问题。到现在为止,全靠一股外界威胁的出现,才帮我省去了这些麻烦。还有我回来之前扯上的那些嫌疑,比如谋杀本尼迪克特的仆人。现在又加上……”
“是的,”兰登说,“你一告诉我,我就想到了。当年你和布雷斯攻打安珀时,杰拉德把部分舰队从你们的进攻路线上移开;与此相反,凯恩用他的舰群和你开战,将你逐退。现在他死了,我可以想见你会让杰拉德掌控整支舰队。”
“还能有谁?只有他胜任这项职务。”
“但是……”
“但是,毫无疑问!如果我想杀个人来巩固自己的地位,凯恩是最合理的选择。这也没错,绝对他妈的没错。”
“你准备如何处理此事?”
“告诉大家发生了什么,争取找出幕后的那个人。你有什么更好的建议吗?”
“我在考虑到时候如何帮你辩解。不过作用不大。”
我摇摇头。
“你和我走得太近。无论我们说得多么合理,只可能起到反作用。”
“你有没有想过担下这罪名?”
“有。但在这种情况下,正当防卫的借口完全用不上。这种割喉伤必然是突袭的结果。而且我也没心思采用另一个方案,编造一些他准备叛乱的证据,然后说我这么做是为了安珀的利益。我不想以这种形式担下并不属于我的罪名。就算那样做了,最终我还是会被搞臭。”
“但至少有个绝对强横的名声。”
“这种强横不是我想展示的性格。不,这个方案,出局。”
“那么,干脆掩盖一切,然后——对了。”
“‘对了’什么?”
他眯起眼,盯着左手的拇指。
“嗯,我刚好想到,如果你还想除掉什么人,现在正是个机会。你知道,受诬陷的对象可以常换常新嘛。”
我认真思索着,直到抽完手里的烟。
“不坏,”我说,“但现在我不能再牺牲任何兄弟,就连朱利安也不行。何况这次他是最难诬陷的。”
“不一定是族人嘛,”兰登说,“很多安珀贵族都有动机。比如雷金纳德爵士……”
“算了吧,兰登。换角儿的方案也出局。”
“嗯,那我这些小小的脑细胞就算用光了。”
“我希望不包括分管记忆的那部分。”
“好吧。”
兰登长叹一声,直起腰,站起身,从我面前走过,来到窗前。接着他拉开窗帘,朝外面看了一会儿。
“好吧,”他重复道,“这故事很长……”
接着,兰登开始讲述他的故事。
chapter 2
尽管我们的主要娱乐是性,但也都有些别的爱好。在我看来,科温的爱好是打鼓、飞行和赌博——排名不分先后。好吧,也许飞行稍稍占先——滑翔机、热气球,或是其他类型。但你知道,情绪也会产生很大影响。我是说,下次再问,它可能就换成了别的。全看你当时最想干什么。
总之,多年前我还待在安珀,没什么要紧的事干,只是回来转转,继续当我的讨厌鬼。那时老爹还在,当我注意到他正在酝酿暴躁情绪时,就明白是时候出去旅行了。长途旅行。我早就注意到,他对我的喜爱是和我与他之间的距离呈正比的。老爹送给我一根华丽的短马鞭作为临别礼物,我猜是要我拍马扬鞭,加快感情的发展。不管怎么说,那是根非常漂亮的马鞭,银把精雕,工艺绝伦。它也确实派上了用场。我决定在影子里找个小旮旯,一劳永逸地满足我所有单纯的快乐。
我走了很远。我就不拿那些枯燥的细节来烦你了。不用说,那地方离安珀很远。这次,我不想找个能让自己身居高位的影子。这种事总是很容易让人厌倦,或是扯上一堆麻烦——全看你的责任心有多强。我只想做个闲云野鹤式的小人物,享受自己的生活。
塔克索拉米是个自由港,白昼闷热,黑夜漫长,有很多动听的音乐,赌局通宵达旦,每天早上都有人决斗,那些等不及的人也会在其他时候犯些故意伤害罪。而且那儿的气流好得没话说。我有一架红色的小型滑翔机,通常每隔几天就会驾驶它玩一次空中冲浪。那真是美妙的生活。我整天在一家地下酒吧里打鼓,直到午夜。那儿紧靠河口,墙壁潮湿得就像大汗涔涔的酒客;烟雾弥漫掩住灯光,浓得好像流淌的牛奶。演奏结束以后,我就会去找些乐子,通常是女人或牌局,就这样打发掉夜晚剩下的时光。该死的艾里克,不知怎么我又想起了他……他曾经诽谤我打牌作弊,你听说过吗?这可是唯一一件我不会耍诈的事了。赌牌这事儿,我一向看得很重。我是把好手,运气也好。艾里克则两者皆无,他确实很多事都拿手,但问题是他自以为是个万事通,不肯向别人承认——也不肯向自己承认,在某些事情上,别人就是比他更强。如果你在哪方面一直胜过他,那你一定是作弊。有天晚上,他为这事跟我大吵一架,要不是杰拉德和凯恩把我们劝开,可能会变得更糟。别错怪了凯恩,那次他站在我这边。可怜的家伙……你知道,地狱之路可不好走。他的喉咙……呃,总之,我在塔克索拉米,玩音乐和女人,赢牌,在天上飞。棕榈树和夜晚绽放的桂竹香气。港口弥漫着美妙的气息:香料、咖啡、尼古丁,还有盐味。上流名门、商贾大亨、贩夫走卒,和其他地方一样等级分明。海员和各式各样的旅客来来往往,络绎不绝。像我一样的人则混在边缘。我在塔克索拉米住了两年多一点,很快活。真的。我不常和其他人联络,偶尔通过主牌问声好,就跟寄张明信片差不多,也就是如此了。我很少想起安珀。但所有这些都在一夜间改变了,当时我坐在一个塞满人的房间里,对面的家伙正试图判断我是否在诈他。
就在这时,方片j开始对我说话。
对,就是这样开始的。当时我的情绪不太正常,刚打完几手非常带劲的牌,正觉得爽。另外,我的身体因为一整天的滑翔累得够呛,头天晚上也没怎么睡过。所以我后来认为,一定是我们的头脑和主牌的诡异关联让我看到了这一幕。某人试图联结我,而我手里正好有牌——哪怕不是我们家里的牌。当然,一般来说,除非你是想联结别人,不然空着手也能应答。所以很可能是我的意识——当时有点脱轨——出于习惯,正好利用了我手边的小道具。但不管怎么说,后来我确实觉得奇怪。说真的,到现在都不太明白。
方片j说:“兰登,”它的脸变模糊了,“救救我。”我开始觉得它有点面熟,但这感觉很模糊。这整件事感觉都很模糊。接着这张脸重新整合,我发现自己是对的,确实是布兰德。他看起来糟透了,似乎被锁住,或是拴在什么东西上。
“救救我。”他又说了一遍。
“是我,”我说,“出了什么事?”
“……囚犯。”布兰德说的话,我只听清了这个词。
“在哪儿?”我问道。
他摇了摇头。
“没法拉你过来,”他说,“我没有主牌,而且非常虚弱。你只能自己走过来……”
我没问他不靠主牌是如何联结到我的。当务之急似乎应该是确定他的所在位置。我问他怎样才能找到他。
“仔细看着,”他说,“记住每个细节,我也许只能让你看这一次。另外,别忘带武器……”
接着,我看到了那里的地形,越过他的肩膀,透过一扇窗户,穿过一处城垛,我看得不算真切。那里离安珀很远,影子几近疯狂,远得我不想去。荒芜,色泽不断变化。炽热。明明是白昼却没有太阳。块块岩石在陆地上滑动,就像海上的帆船。布兰德被关在一座塔楼似的地方——这是整幅不断流动的画面上仅有的一个稳定点。我记住了,没问题。我还记住了有个东西缠绕在高塔之下,光耀夺目、晶莹剔透,似乎是某种守卫——它太亮了,我无法分辨出轮廓,也猜不出它的尺寸。接着,这一切全没了。瞬间消失。我又坐在那儿,盯着方片j,对面的伙计莫名其妙,不知道应该对我走神这么久大光其火,还是应该担心我可能突发重症。
玩完这手牌,我回到家中,躺在床上,抽着烟,思索着。我离开安珀时,布兰德还在。后来当我向其他人问起他的行踪时,没人说得明白。那段时间,布兰德一直郁郁寡欢,直到突然有一天抖擞精神,离开了安珀。就这些。此后再没他的消息——好坏皆无。他既不联系,也不应答。
我试图考虑好每个细节。布兰德是个聪明人,聪明得要死。可能是整个家族中脑子最好使的。他遇上了麻烦,向我求助。可比起我来,艾里克和杰拉德更有英雄派头,可能也更喜欢冒险。我猜凯恩没准儿也会去,只是为了满足好奇心。朱利安,为了树立自己的形象,在老爹那儿赚点印象分,也会去。或者最简单的,布兰德可以呼唤老爹,老爹肯定会把这事处理妥当。可是他却向我求助。为什么?
这让我想到,囚禁他的罪魁祸首可能是我们兄弟中的某个人——或者某几个人。如果老爹正逐渐宠信他……没错,你明白的。消除优势,维持平衡。而如果他向老爹求助,就会让自己看上去像个懦夫。
所以我压制住召唤援助的冲动。他向我求助,要是我把这消息告诉安珀的任何一个人,很可能就等于割了他的喉咙。好吧。那么我能从中捞到什么好处呢?
如果这事和继承权有关,而他真的成了老爹的宠儿,那我敢肯定帮他这个忙最好不过,让他从此记住我的情份。如果与此事无关……自然还有很多其他的可能性。也许他回家的时候,踩进了某个陷阱。陷阱这种事很值得调查一番,而且我也很想知道他是如何绕过主牌联系到我的。所以我得承认,是好奇心让我决定孤身前去营救他。
我取出主牌,抹去积尘,试图再次联结他。结果你也猜得到,毫无反应。我美美地睡了一晚,早晨又试了一次。同样没有回音。好吧,没有再等下去的必要了。
我擦拭好自己的长剑,饱餐一顿,穿上几件破衣服,另外还拿了一副黑色太阳镜。不知道它到了那边还管不管用,但那个守卫高塔的玩意儿亮得要命,再说把你想到的东西都带上,总不会有什么害处。基于同样的道理,我还带了一把枪。我有种感觉,它不会起作用,这次我是对的。但如我所说,你不试的话,永远不会知道。
我只和另一个鼓手道了别,因为我走之前要把自己的那套鼓送给他。我知道他会好好保养它们。
接着我来到机库,准备好滑翔机,升空,捕捉到一股合适的上升气流。想去那个地方,这似乎是最便捷的方式。
我不知道你有没有在影子中滑翔过,但——没有?好吧,我朝大海飞去,直到北方的陆地仅剩一道模糊的轮廓。我让身下的海水变成深蓝色,起伏翻滚,浪花闪烁。风向变了,我掉转机身,赶着浪头朝海岸飞去。天色逐渐阴沉下来。我返回河口时,塔克索拉米已经消失,被一望无垠的沼泽所取代。我乘着气流飞向内陆,一次又一次穿过大河刚刚变化出的曲径弯流。码头、道路、人迹车流都荡然无存。只有林木茂盛,高耸入云。
西方的天空积满层云,粉红、洁白、淡黄。太阳由橘转红,由红转黄。你干吗摇头?你知道,要让城市消解,必须转变太阳。转瞬之间,我已经让世界变得荒芜了——或者说,重归自然。在这个高度,人工制品会让人分神。我只关心光影与结构。我说过在影子中滑翔与普通的穿行有所不同,就是这个意思。
就这样,我飞向西方,直到丛林让位给绿地。而绿意也迅速消散,变成棕色、褐色与黄色。接着土地色泽变浅,变得斑斑点点,干燥易碎。这次的变化带来一场暴风雨。我尽可能乘着暴雨飞翔,直到闪电在我身旁落下。我怕这小小的滑翔机受不住如此狂风,便将风速降低,结果地面又多了不少绿意。尽管如此,我还是将一轮黄炽的太阳从暴风雨中拉了出来,挂在背后,坚实,明亮。片刻之后,我又得到了沙漠,荒凉贫瘠,起伏绵延。
太阳开始萎缩,片片流云抽打着它的面庞,一点点将它侵蚀。这条捷径让我远离安珀,很久以来,我从没到过这么远的地方。
太阳消失,但光线仍在,明亮而又诡异,没有方向。光芒欺骗了我的眼睛,搅混了四下的景观。我降低高度,缩小自己的视野。没过多久,我就看到了巨大的岩石群,并努力让它们向记忆中的形状转化。最终,我做到了。
在这种状态下,影子很容易产生摇摆晃动,这种变化很烦人,让我更难判断对滑翔机的导向是否正确。我的飞行高度比自己想象的要低,差点撞上一块巨岩。但最后,如我记忆中的一样,四下的裂缝、地穴和岩洞中,烟雾升腾,火焰乱舞,不拘一式。世界的色彩开始变得诡异起来,就像我在那匆忙一瞥中看到的一样。接着岩石真的运动起来——漂流、航行,就像漂在会挤出彩虹的大瀑布下的船只,而且无人掌舵。
接着,气流开始变得发了疯一样。上升流一股接一股,如同喷泉。我尽力控制飞机,但也知道在这种高度坚持不了太久。我爬升到相当高的地方,把一切抛在脑后,集中精力稳住滑翔机。当我再次向下望去时,那场面就像是一群黑色冰山在进行自由赛舟会。无数岩石绕着圈竞速、碰撞、退开,接着又撞在一起,旋转、绕过空地,相互追逐。接着我被气流裹挟,忽上忽下,滑翔机的一根承重杆已经断裂。我最后捅了这个影子一下,再次看去,高塔出现在远方地平线上,某个比冰亮、比铝白的东西就待在塔下。
最后那一下子奏效了。我意识到了这一点,同时也感到周围狂风乱卷,激荡不休。几根缆索已然断裂,我就像乘着一道瀑布,开始下坠。我努力将机头抬起,让它急速俯冲而下,我注意到飞行的方向,在最后一刻跳出机舱。可怜的滑翔机被一块游弋的巨石碾得粉碎。我全身都是擦伤、划伤、撞伤,但飞机的事更让我难过。
我必须迅速地移动,因为一座山丘正向我冲来。我们同时转向,幸好方向不同。我完全不知道它们的动力来自何处,一开始,我也看不出它们的运动规律。地面温度相差悬殊,有的地方仅是温热,有的烫得难以落脚。到处都是滚滚浓烟,间或有火焰喷射,难闻的气体从数不清的地缝飘出。我迅速向高塔移动,一路上被迫东绕西拐。
这段路费了我很长时间。至于具体多长,我也说不清,我已经无法判断时间的流逝。直到此刻,我才逐渐观察出石块运动的一些有趣规律。首先,岩石越大,速度越快;其次,它们彼此环绕旋转——环环相套,大个的绕着小个的,没有一块静止。也许它们的中心基点是一粒尘埃或是一个分子。虽然我不能把时间和兴趣浪费在判断运动中心上。但根据这个结论,我在途中尽力做了一番观测,让我有能力预测它们之间的碰撞。
就这样,兰登少爷来到黑塔之下,嘿,一手持枪,一手握剑。墨镜挂在脖子上。尽管四周烟雾弥漫、光影变换,我仍决定在万不得已之前,还是先不戴它。
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所有岩石都规避着那座高塔。虽然它看上去矗立在一座山丘之上,但当我靠近时才意识到,其实更准确地说,是那些岩石铲出了一片广大无垠的盆地,独独留出了这一块。从我这里看去,没法判断这蚀刻效果造出的是一座孤岛,还是一个半岛。
我冲过烟雾碎石,躲避着从裂缝地洞中升腾的火焰,最终从这段险路解脱出来,爬上山坡。接着我找到一处高塔的盲点,靠在那里检查武器装备,稳定自己的呼吸,带上墨镜。一切准备就绪后,我爬上山顶,蹲下身来。
对,墨镜很有用。对,怪兽就等在那里。
怪兽实在太惊人了。从某种角度来看,甚至可以说美丽。身躯如蛇,粗壮如桶,脑袋有点像个巨大的羊角锤,但锤头部分更尖更细。眼睛是很浅的绿色,身体如玻璃般光洁,还有一些很模糊的美丽线条,似乎是鳞片的轮廓。无论它血管中流淌的是什么,都相当纯净。你可以直接看进去,看到它的内脏——有的混浊,有的则完全不透明。光是它的身体运作就足以吸引你的目光。它有一头繁盛的钢鬃,就像一丛玻璃刺须,自头而下,环绕颈项。看到我时,它开始移动,抬起头颅向前游走,就像流动的水——有生命的水,仿佛既无河床也无堤岸的溪流。但我看到它的胃部时,几乎愣在当场。那里面有个已经消化了一半的人!
我举起枪,瞄准它的眼睛,扣动扳机。
我刚才就说过,枪不好使。所以我把它扔在一边,跳到左方,向它的右侧冲去,用长剑攻击它的眼睛。
你也知道,想杀这种蛇虫似的东西有多难。我一上来就决定第一波攻击先弄瞎它的眼睛,再砍掉它的舌头。接着,借助脚步灵活的优势,我应该可以找到一些机会,在它的头上砍几剑,最后斩掉它的脑袋。然后扔下它不管,直到它不动了为止。我也希望,在消化食物的情况下,它的行动会缓慢一些。
如果消化过程真的让它的行动迟缓,那我很庆幸没在它进食之前到达。它甩开头颅躲过我的剑锋,接着趁我还没恢复平衡,又猛地将头摆回。蛇吻擦过我的胸膛,感觉真的就像被巨锤砸了一下,让我扑倒在地。
我不停地滚动,躲开它的攻击范围,直到山崖边缘。我重新站起来时,它也伸展躯体,拖着沉重的蛇身向这边爬来,接着再次竖起上身,昂起脑袋,悬在我头上十五英尺的位置。
我心里一清二楚,换作杰拉德,这时肯定会选择攻击。那个大混蛋会用他的巨剑把这东西砍成两段。然后它可能砸到他身上,疯狂扭动,给他留下几处淤伤,可能再流点鼻血。本尼迪克特不会漏掉那双眼睛。他会一个口袋里揣上一颗,然后把它的脑袋当球踢,同时心里还会构思着为克劳塞韦茨[1]的书编写一个脚注。但他们都是天生的英雄。而我,我只是站在那儿,双手持剑,剑尖向前,两肘夹在腰部,脑袋尽可能向后躲着。我宁愿扭头就跑,今天这活儿就算到此为止。但我知道如果这么干,天上这颗大脑袋就会落下来,把我压扁。
高塔中传来一阵喊声,说明我已经被发现了,但我没有扭头去看出了什么事,而是开始咒骂这怪物。我希望它赶快进攻,把这事了结掉,无论结果如何。
它终于这样做了,我拖动脚步,扭转身体,挥动剑尖砍向我的目标。
我身体左侧被它这一击弄得有些麻木,而且我觉得自己好像被砸进地面一尺有余。但无论如何,我还保持着站姿。是的,我的每个细节动作都处理得相当完美。这次攻击完全达到了我希望和计划的效果。
不完美的是怪兽那一边。它不肯合作,不肯老老实实吐出最后一口气,然后死掉。
实际上,它开始仰头。
它还带走了我的宝剑。剑柄从它的眼窝中探出,剑锋则从脑后穿过,像是另一根刚鬃。我知道,这次进攻得分了。
就在此时,人影开始从高塔之下的门洞出现,行动缓慢,小心翼翼。他们都带着武器,样貌丑怪。而且我感觉,在这场争斗中,他们不会站在我这一边。
好吧。我知道什么时候应该承认失败,再期待改天能拿到一手好牌。
“布兰德!”我喊道,“我是兰登!我过不去!抱歉!”
接着我转身就跑,跳下山坡,冲向岩石纷乱移动的平原。我在想这是不是下山的最佳时机。
和很多事情一样,答案是——“是,也不是”。
除非万不得已,我是不会这么跳的。我活着落到了地面,不过似乎也只有这么点好处。我摔昏过去,而且很长时间里都觉得脚踝已经折了。
让我再次行动起来的是上方传来的沙沙声,还有身旁砂砾的跳动。我重新戴好墨镜,抬头望去,那怪兽显然已经决定追下来,做个最后了断。它正以那种如梦似幻的方式扭动着爬下山坡。自从我给它的脑袋插了根钎子,那里就开始变黑,不再透明。
我坐起身,揉了揉膝盖,又试了试脚踝,没法使力。周围也没有可以当作拐棍的东西。好吧,那我就爬,往前爬。还能怎么着?尽可能地拉开差距,一边爬一边转着脑子。
救世主是一块岩石——比较小比较慢的那种,也就跟一辆货车差不多大。看到它靠近时,我突然想到,如果我能爬上去,它就相当于一个交通工具。可能也意味着安全。但那些更快的岩石都大得要死,估计会给我找点麻烦。
想到这些,我开始观察伴随这块岩石一同运动的大家伙们,估算着它们的路线和速度,试图测绘出整个系统的运动轨迹,做好准备,等待时机。同时,我也聆听着怪兽接近的沙沙声,听着山崖上那些守卫的喊叫。我想知道那里是否有人拿我打赌,如果有的话,不知赔率是多少。
当时机到来,我开始行动。通过第一块巨岩没费什么劲,但我不得不等待片刻,先让第二块滑过。我冒险在最后一块巨岩通过前穿过它的轨道。没办法,不这样做就会错过时机。
我在正确的时间到达了正确的地点,抓住我之前就看好的突出部位,被拖了足足有二十英尺,这才爬上岩石。我用力攀上并不舒服的岩顶,趴在那儿,回头看去。
怪蛇离我已经很近了,而且还在继续靠近。它爬动时,剩下的独眼一直追踪着那些旋转的巨岩。
我听到上方传来一阵失望的号叫。接着那些卫兵开始下坡,口中喊着什么,我猜是给那怪物鼓劲。我开始按摩脚踝,试着放松。那畜生等第一块巨岩又转了一圈后,爬过它的轨道。
在它追上我之前,我能在影子中跑多远?我琢磨着。常言说得好,运动是永恒的,环境是不断变化的……
怪蛇等着第二块岩石通过,然后又向我爬来,更近了。
影子,影子,动起来——
卫兵们几乎已经到了山脚。怪蛇正等待岩石再转过一圈,好抓住机会通过最内侧的巨岩。我知道它有能力把身体抬到足够的高度,将我从栖身之地咬下来。
影子动起来,碾碎它!
我随着岩石旋转滑动,在影子里抓住了它,集中精神,感受着它的运动,努力对它进行调整,从可能到大致成立到成为现实,体会着它划过最精妙的弧线,再在最恰当的时机推它一把……
不用说,它来自怪兽瞎眼的一侧。一块硕大无朋的岩石,像辆失控的大型拖车一样撞了上来……
要是能用两块岩石来挤扁它,那就更妙了。不过我没有时间精雕细琢,只是简单地让石头碾上去,把它留在交错滑动的巨岩间扭动翻滚。
片刻之后,不知何故,被碾碎撕裂的尸体突然从地面腾起,扭曲着飘进天际。它不断移动,任由狂风吹摆,缩小,缩小,最终消失无踪。
身下的岩石带着我继续移动,缓慢,稳定。整幅图局不断变化。那群从高塔出来的卫兵聚在一起,决定继续追击。他们离开山脚,开始穿越平原。但我没把这当回事。我会骑着我的石马驹穿过影子,把他们的世界甩在身后。在我看来,这是最简单便捷的方案了。突袭他们,无疑要比突袭那头怪兽更困难。毕竟这是他们的地盘;这伙人相当警觉,而且身体完好无损。
我摘下墨镜,又试了试脚踝。我站了一会儿,感觉脚踝疼得钻心,但到底还是经受住了我的体重。我重新躺好,集中精力梳理当前的状况。我丢了长剑,身体也大不如前。这种情况下,比起冒险犯难,我知道,掉头逃跑才是最安全最明智的选择。对这里的环境部署,我已有了足够的了解,下次再来机会就大多了。好吧……
头顶的天空愈加明亮,色彩与明暗失去了一些飘渺难测、反复无常的特征。周围的火焰开始衰退。不错。片片流云爬上天际。很好。没过多久,一轮光环出现在浓云之后。太好了。等天开云散,太阳就会再次挂上苍穹。
我回头望去,惊讶地发现追兵还在。不过这很可能是我自己没处理好这片影子中与那些卫兵对应的生物。匆忙之间,你永远也别想把每个细节都处理妥当。那么……
我再次转换。岩石最终改变了路线,转换了形状,失去了环绕四周的卫星,朝将要成为西方的位置笔直驶去。空中云开雾散,白日照耀。我们加快速度。这将一劳永逸地解决此时此地的所有问题。我肯定会进入一处迥然不同的所在。
但事实并非如此。当我再次看去时,他们还在追赶。没错,我已经拉开了一些距离。但那伙人还咬在我后面。
好吧,好吧。有时候就会出这种事。这有两种可能:一、我的头脑还没从刚才发生的那些事里缓过劲来,没能完美地进行调整,结果把它们一起带了过来;二、我在本该清除一个变量的地方,加入了一个常量——也就是说,我转换到了不同的影子,但下意识地保留了追逐者这个元素。虽是不同的家伙,但始终在追我。
我又揉了揉脚踝。太阳逐渐变得明亮,显出橘色光芒。北风扬起沙幕灰帘挂在我背后,把那群人挡在视线之外。我向西驶去,一道山峦已然升起。时间还处于变幻莫测的阶段。我的脚踝感觉好了一点。
我休息片刻。以岩石的标准而言,我这块算是相当舒适了。现在一切都进展顺利,没必要搞什么急速穿越。我挺直腰板,双手枕在脑后,看着不断接近的山峦。我想到了布兰德和高塔。就是那地方没错,和他在那一瞬间中展示给我的景象全无二致。当然,除了那些卫兵。我决定下次找一个合适的影子世界,招募一批自己的队伍,再回来把这些杂碎送进地狱。对,然后就万事大吉了……
过了一会儿,我伸了伸腰,翻身趴在石头上,向后看去。
他们是不准备放过我了!而且还拉近了距离!
我自然是火冒三丈。见他妈的鬼去吧!这是他们自找的,现在该让他们尝尝苦头了。
我站起身,脚踝的酸痛已减轻很多,有点麻木了。我抬起双手,寻找所需的影子。
我找到了它们。
岩石慢慢改变运动轨迹,从直线变成一道圆弧,向右转去。弧度逐渐加大,岩石划过一道抛物线,转回头冲向他们。速度最终提升到了我想要的程度。没时间在背后刮上一场风暴了,如果能弄成的话,肯定效果绝佳。
他们一共二十来人,当我冲过去时,这伙人明智地散开了。但有几个还是没能及时逃开。我随即又迅速兜转岩石,冲了回去。
眼前的场面让我大吃一惊。几具尸体逐渐升起,有两个已经高过我的头顶,血水滴滴答答,从天而降。
我就要再次逼近他们时,忽然发现在第一次冲突中,有几个家伙跳上了我的岩石。第一个人已经爬上岩顶,抽出长剑,向我冲来。我挡开他的手臂,夺过武器,把他向后一扔。我大概就是在那时才注意到他们手背上的骨刺。我被那玩意划了几下。
就在此刻,我被从下面射来的几支怪模怪样的飞箭飞镖之类的东西击中;紧接着,又有两个家伙爬上了岩顶,而且似乎更多人马就要跳上岩石了。
好吧,就连本尼迪克特也有撤退的时候。我至少给这些幸存者留了点可供他们思念我的纪念品。
我停止对影子的调整,从腰际拔出个带倒刺的圆轮,从大腿上拔下另一枚。接着,我砍掉一个人持剑的手,然后一脚踹在他肚子上,又矮身躲过另一人的狂暴攻击,回剑划过他的双腿。这人也摔了下去。
还有五个家伙正往上爬,我们又开始向西方驶去,剩下的大概一打卫兵正在我背后的沙地上重新集结,他们头顶的天空中飘浮着汩汩淌血的死尸。
下一个人还没完全爬上岩顶,我对付他时占尽优势。他就这么报销了,还剩四个。
但当我料理他时,另外三个人从不同的方位同时冒了上来。
我冲向最近的那个,把他结果掉。但另外两个人顺利爬上了岩顶,趁我还没腾出手,直扑过来。当我抵挡他们的攻击时,最后那个人也爬上来,加入他们。
这些人算不上硬手,但岩石已经变得太挤了,周围还布满了锋锐的尖尖沿沿。我努力格挡,移动,试图让他们彼此阻隔干扰。我成功了一半,引着他们列成最符合我需要的队形,随即发动攻势。为了攻击,我不得不留出几个破绽,所以自己也挨了几下,但终究成功地劈开了一个人的脑袋。他跌落石崖,手脚和装备一阵纠缠,还带下去了另一个人。
倒霉的是,这个冒失鬼把我的长剑也一并带了下去,当我挥剑时,剑锋正好卡在他挨那一下子的某个骨缝关节中。那一天显然是我的丢剑日,要是出发前我先按自己的星位占上一卦,不知能不能看出这个征兆。
总之,我迅速移动,躲开最后那家伙的攻击。在这当口,我不慎踩上一摊血迹,朝岩石前端滑去。要是我从那儿掉下去,肯定要被这大石头碾平,剩下个扁片兰登,趴在那儿像张诡异的地毯,让日后的旅人迷惑不解,或是欣喜万分。
我打滑时伸手乱挥,想抓住点什么。那家伙朝我紧赶两步,举起剑准备干掉我,跟我干掉他那些同伙一样。
但我一把抓住他的脚踝,他很完美地起到了制动作用。与此同时,不知是哪个该死的家伙偏偏选在这种时候,想要通过主牌联系到我。
“我很忙!”我高喊道,“待会再打来!”此刻我已经停止滑落,可那家伙却摔倒在地,叽里咕噜地滑出石崖。
我试图在他掉下去前揪住他,但动作不够快。我本想把他救下来,好好审问一番。虽然无法锦上添花,但这个结局也算完满了。我转头走回岩顶中央,观察着,思索着。
剩下的人还在追逐,但我已经拉开足够的距离。现在我不需要担心另一批登陆之敌了。足够了。我又向群山驶去,刚刚转化出来的太阳让这里变成了烤炉。我浑身浸透了汗水血渍,伤口也很麻烦,而且我渴得快要死了。快了,快了,我决定赶快来场雨,先不管别的。
所以,我开始朝这个方向进行转换。浓云汇聚,堆积,天色阴沉……
我按这个路数前进,隐隐约约觉得有人又在联结我,但还是没成功。
甜美的黑暗随之而来。
我被雨水浇醒,突如其来,瓢泼之雨大作。我不知道黑沉沉的天色是得自暴雨,还是夜晚,也可能兼而有之。总之,天气凉爽了许多,我铺开斗篷,躺在岩石上,张开嘴巴,不时从斗篷上拧出水来。干渴最终得以缓解,我又感到身上洁净清爽。但身下岩石似乎滑得要命,我甚至不敢移动。群山已经近了不少,频繁闪耀的电光描绘出峰顶的轮廓。我身后的天色太暗,没法看清那些追兵是否还在。他们走这段路绝对是难比登天,但在这些古怪的影子中,依靠猜测推想可不是什么好习惯。我刚才睡过去了,这让我有点生自己的气,但反正没遇上什么麻烦,所以我裹起湿透的斗篷,决定原谅自己。我摸了摸身上,找出一路带来的几支香烟,有一半还能抽。试了十八次后,我把影子调整到可以点火的程度。接着我就坐在那儿,淋着雨,抽着烟。这感觉不错,我没有做出任何转换,就这样过了几个小时。
暴雨最终停止,云开雾散,夜空中充满陌生的星座。沙漠中的夜色美艳撩人。过了很久,我发现岩石移动到一处向上的缓坡,开始减速。不知是什么物理法则开始起作用,改变了岩石的运动。我是说,这条坡道看来没那么陡,本不至于如此明显地影响我们的速度。但我不想鼓捣影子,把它调整到可以继续驱石前进的方向。我宁愿尽快踏上相对熟悉的地面,找条路回到正常些的地方,让我对物理现象的预测可以更加准确。
所以我任凭岩石缓缓停止,爬下去,徒步前行,继续登坡。同时,我开始玩那些我们还是孩子时就已经学会的影子把戏。移去一些障碍——一株枯瘦老树、一块挺立独石,让天空从一端到另一端逐渐变化。最终,我获得了熟悉的星辰。我知道自己走下的这座山峰,已不再是之前登上的那一座了。我的伤口仍一抽一抽地疼,但脚踝已经基本恢复,只是有点僵硬。我休息得不错,可以走上很久。一切仿佛都已重回轨道。
我爬上逐渐陡峭的山坡,走了很长时间,最终找到一条小径,这下子走起来轻松多了。我在熟悉的夜幕下稳步攀登,决定继续前进,在日出前走过这座山。旅途中,我的衣服随着影子逐渐变化——现在变成斜纹粗棉裤和短上衣,湿斗篷变成了干燥的瑟拉佩[2]。我听到附近一只夜枭的啼叫,身后的山脚下传来山狗尖锐高亢的吠声。这些征兆说明我已踏上更加熟悉的土地,这让我多少觉得安全了,驱除了刚才那场逃亡留下的最后一丝绝望感。
大概一小时后,我屈从于玩弄影子的欲望,当然只是一点。毕竟在这样的山岭中,出现一匹离群的马驹也并非绝无可能。我发现了它,用了十来分钟渐渐与它熟谙。我骑上马匹的光背,以更惬意的方式朝山顶走去。山风为我们脚下的小径铺上寒霜,明月映照下,光华闪烁,恍若有了生命。
闲话少说,我整夜骑行,黎明前越过山顶开始下坡。一路上,我头顶的山峰变得愈加高大,此刻正是让山峦增高的最佳时机。山坡上的茵茵绿意被平整的大路分隔,间或有些房舍住所点缀其中。一切都按我的意愿发展着。
清晨刚过,我已经进入山麓,斜纹粗棉衣服变成了卡其布制服和亮色衬衫,一件运动衫搭在身前。高空中,一架喷气客机在天上戳了几个洞,从地平线的一端飞向另一端。周围鸟鸣阵阵,天气和暖,阳光明媚。
就在这时,我又听到有人喊我的名字,感觉到通过主牌的接触。我很快联通,开始回话。
“喂?”
是朱利安。
“兰登,你在哪儿?”他问。
“离安珀很远。”我回答说,“有什么事?”
“其他人联系过你吗?”
“最近没有。”我说,“不过昨天倒是有人想找我。但我很忙,没时间说话。”
“那是我,”他说,“我们这儿出了点状况,你最好知道一下。”
“你在哪儿?”我问。
“安珀。最近发生了点事。”
“什么事?”
“老爹消失了,时间已经很长,和平时不一样。没人知道他在哪儿。”
“他过去也这么干过。”
“但都会留下指示,做好委托。他过去通常都会这么处理。”
“对,”我说,“但多长算长?”
“超过一年了。你不知道这些?”
“我知道他不见了。杰拉德早些时候曾经提过。”
“比那时候还早。”
“我明白了。那你们打算怎么办?”
“这就是问题所在。一直以来,我们只是简单处理一下具体事务。杰拉德和凯恩本来就在帮老爹管理海军。没了他,他们自己照样可以做出指挥判断。我又开始负责阿尔丁森林的巡逻防务了。但如今没有一个权力核心,没人进行仲裁,没人做政治决断,没人代表整个安珀说话。”
“也就是说,咱们需要一名摄政王。我想咱们可以切牌决定。”
“没那么简单。我们估计老爹已经死了。”
“死了?为什么?怎么会?”
“我们试图通过主牌联结他,每天都在试,到现在差不多有半年之久,但杳无音信。你怎么看?”
我点点头。
“他可能是死了,”我说,“可能是因为过去的哪笔老账而报销了。但仍然不能排除他只是遇上了些麻烦的可能,比如被关在某个地方。”
“囚房是不能阻隔主牌的。什么都不能。在我们试图联结时,他可以呼唤援助。”
“这我不跟你争,”我忽然想到了布兰德,“但他也许是故意屏蔽联结。”
“为什么?”
“我不知道,但有这个可能。你知道,老爹有些事总是神秘兮兮的。”
“不,”朱利安说,“这说不通。要是这样,他会适时下达一些指示。”
“好吧,不管什么原因,不管什么情况,你们现在打算怎么办?”
“必须有人坐上王位。”朱利安说。
从一开始我就猜出他要说这个——这可是长久以来,似乎永远不会出现的机会。
“谁?”我问。
“艾里克似乎是最佳选择,”他回答道,“其实他已经担下这副担子有几个月了,现在只需要把它合法化就行。”
“不止是摄政王?”
“不止是摄政王。”
“我懂了……好吧,看来我不在的这些年出了不少事。本尼迪克特怎么样?”
“他似乎很喜欢自己的世界,影子里的某个地方。”
“他怎么看这件事?”
“他不怎么赞成这主意,但我们不相信他会公然反抗。这样会搅起大混乱的。”
“我懂了。”我又说了一遍,“布雷斯呢?”
“他和艾里克之间发生过几次非常激烈的争吵,可他手底下没有军队。布雷斯大概三个月前离开了安珀。过些日子他可能会给我们添点麻烦。不过到那时,我们早就做好防范了。”
“杰拉德呢?凯恩呢?”
“他们都站在艾里克这边。我就想问问你的想法。”
“女孩们怎么看?”
他耸耸肩。
“她们会接受的。不成问题。”
“我猜科温没有……”
“没有什么新消息。他死了,我们都知道。他的衣冠冢爬满灰尘藤蔓,已经好几个世纪了。如果他没死,那估计就是有意将自己永远剥离于安珀之外。他没问题。现在,我想问问你站在哪边。”
我轻笑几声。
“以我的地位,很难提出什么强力主张。”我说。
“我们想知道。”
我点点头。
“我一直见风使舵,”我说,“不会逆水行船的。”
他微笑着冲我点点头。
“很好。”他说。
“加冕礼何时举行,我估计自己也在受邀之列吧?”
“当然,当然。不过日期还没最后定下来。我们这儿还有点小问题需要处理。只要这事提上日程,我们会有人联系你的。”
“多谢,朱利安。”
“那么再见喽,兰登。”
我心绪烦乱地坐了很久,这才继续下山。这件事艾里克已经谋划多久了?在安珀,很多政治谋略都会在短时间内尘埃落定,但这是长期思考策划的结果。我很自然地产生了疑问:布兰德的困境是否与艾里克有关?同样,我也禁不住猜测,老爹的失踪会不会也是他一手谋划。这肯定需要做不少手脚,设下一个绝对牢靠的陷阱。但我想得越多,越觉得他嫌疑重大。我甚至又记起了一些很久以前的猜测,科温,也就是他在你的失踪案中所扮演的角色。但仓促之间,我想不出任何可以证明这些事的蛛丝马迹。随波逐流吧,我如此决定,既然是权力所向,就接受他的好意吧。
诚然……每个故事都会有不同的角度。我试图整理思路,考虑谁能告诉我个不同的说法。我心里琢磨着这些事,转头向山上望去,重新欣赏起这段还没走完的巍峨山岭。这时,有什么东西进入了我的视线。
山顶附近出现了几名骑手。他们显然是沿着我走过的那条小径来的。我没法清点出确切人数,不过很可能接近一打——和彼时彼处追我的那伙人数目刚好相当。我眼见着他们沿着我刚走过的路开始下山,不禁觉得脖子后面寒毛倒竖。难道……难道还是那伙人?我感觉正是如此。
单对单,他们都不是我的对手。就算几个一起上,也不是什么大场面。问题不是这个。如果他们真是那伙人,那么熟练操控影子的能力就不是我们安珀家族的独享了,这才是让我不寒而栗的真正原因。这意味着其他人也有这项能力。有生以来,我一直以为这是咱们的独门绝艺呢。还有,他们是看押布兰德的卫兵,对家族的态度——至少是部分态度——显然说不上友善。一伙拥有安珀最强力量的敌人,光是这个念头,就让我大汗淋漓。
当然,他们离我尚远,一时间辨不清到底是不是那伙人。但如果你想在生存游戏中一直赢下去,就必须考虑到每一种难以料想的可能。是不是艾里克发现或是训练、创造了某些拥有这种能力的特殊生灵,为他所用?同你和艾里克一样,布兰德也是资格最硬的继承人之一……我不是说你的资格不硬,妈的!该死!你知道我什么意思。我必须这么说,好让你知道我当时的想法。仅此而已。
所以说,在继承权问题上,只要机会合适,布兰德就有资格提出绝对合理的主张。既然你已经出局,从法度上讲,他就是艾里克的主要对手。考虑到这些,再加上他现在的困境和这些家伙穿越影子的能力,艾里克的形象在我眼中一下子阴险了许多。这个思路比后面的追兵更加骇人,当然那伙人也绝对不讨我喜欢。有件事我最好现在就做,同在安珀的某人联络,让他用主牌把我拉过去。
好了。我很快作出决定。杰拉德是最安全的选择,他是中立的、无私的,在大多数事情上都很诚实。而且根据朱利安的说法,杰拉德在这个图局中似乎有些被动。也就是说,他不想搞出什么大麻烦,不会主动起来反抗艾里克。但这并不意味着他赞同这个决定,他也许仍是过去那个诚实可靠的杰拉德。我打定主意,便伸手去拿我的主牌,然后几乎尖叫起来:它们不见了!
我检查着每件衣服上的每个口袋。当我离开塔克索拉米时,肯定带着它们。在前一天的行动中,每时每刻都有遗失它们的可能。我挨了一顿狠揍,还被摔来摔去。昨天可真是丢东西的好日子。我嘟囔出一连串繁复冗长的咒骂,双脚猛夹马腹。我现在必须快跑,脑子还要动得更快。首要任务就是进入一个环境优美、人口众多的开化地区,在那种地方,原始落后的杀手占不到什么便宜。
我策马一路狂奔下山,跑向一条大路,不断调整着影子——这次我做得非常巧妙,运用了我所掌握的全部技巧。那时我只想要两样东西:给那些可能存在的追踪者们以最后一击,以及通向避难所的捷径。
世界闪烁变换,作出最后的筛选,变成了我所寻觅的加利福尼亚。我做出最后一次调整,喑哑轰鸣的声音从上方传来。我回头看去,一段山崖开始松动,几乎像慢动作一样,直直滑向那队骑兵。等了片刻,我翻身下马,走向那条大路。我的衣服此时变得更新,质量也更好。我不确定这是一年中的什么季节。我想知道纽约天气如何。
没过多久,预料之中的公共汽车开了过来。我挥手让它停下,找了个靠窗的位子坐好,抽了会儿烟,看着乡间的景色。不一会儿,我就开始打起瞌睡来。
过了中午,汽车抵达终点站时我才醒过来。当时我饿得要死,决定最好先吃点东西,然后再叫辆出租车到机场去。所以我买了三个干酪汉堡和几杯麦芽酒,用的是几张原来的塔克索拉米货币变成的美元。等待上餐再加上吃饭花了我大概二十分钟。离开快餐店,我看到店门口的停车区停着几辆空载的出租车。但在上车前,我决定到洗手间处理点重要事务。
就在那个你想象得到的最不凑巧的时刻,我身后的六个隔间突然打开,里面的人朝我猛扑过来。我清楚地看到了他们手背上的骨刺,还有过大的下巴和恨意奔涌的双眼。他们不仅跟上了我,身上的衣物也和普通人一样合宜。我最后的疑虑也一扫而光——他们确实有穿越影子的能力。
很幸运,其中有一个动作比其他人更快。当然,也可能是因为我体型瘦小,他们还没完全意识到我的力量有多大。我伸手抓住第一个人的上臂,躲开他探出的利爪,把他拉到身前,高高举起,扔向敌人。接着我转身就跑。跑出去时,把门都撞碎了。我甚至没来得及拉上拉链便一头扎进一辆出租车,让那司机快开,快得轮胎开始冒烟。
够了。现在我想要的已经不仅是一个简单的避难所。我要搞一副主牌,跟某个家里人说说这些怪客。如果他们是艾里克的奴仆,其他人就需要提高警惕;如果他们不是,那艾里克也有必要知道:如果他们可以像这样穿越影子,可能还有别的人也行。不管他们代表什么势力,都有可能会对安珀本身构成威胁。假如——只是假如——这事跟家里人没关系呢?假如老爹和布兰德是落在一伙神秘敌人手中?那肯定是有凶险狠毒的大阴谋正在酝酿,而我正好踩了进去。这就很好地解释了他们为何死咬住我不放。他们会不惜一切代价抓住我,我的思路转得飞快。他们甚至可能正把我赶向某个陷阱。可见的敌人不一定是全部的敌人。
我稳定情绪,对自己说,一个个来,你必须把手边这些事处理好。就是这样。让理智和感情离婚,或者说让感情付出点代价,拿出点赡养费来。这是弗萝拉姐姐的影子,她住在这片大陆的另一端,一个叫威斯特郡的地方。找个电话,查询号码,给她打过去。告诉她事态紧急,求她提供个避难所。就算她真把你恨到骨子里了,也没法拒绝这个要求。然后跳上飞机,拍拍屁股走人。愿意的话,路上可以接着想,但现在必须保持冷静。
所以我从飞机场打了个电话,你接的,科温。这个变数打破了我考虑过的所有方案——你突然在那种时间、那种地点、那种事态下出现了。当你向我提供保护时,我抓住了,而这不仅仅是因为我需要保护。我自己大概也可以料理掉那六个家伙。
但事态已经没那么单纯了。我以为他们是你的人。我猜你一直隐忍不出,就是为了等待合适的时机登台亮相。当时我想,现在,你已经作好了准备。这就把一切都解释通了。你除掉了布兰德,还会带着你的穿影僵尸回到安珀,趁艾里克没穿好裤子,逮住他。我想站在你这边,因为我恨艾里克,也因为我知道你是个计划缜密的人,总能得到想要的东西。我提到了在影子里追逐我的家伙,想看你会怎么说。你什么都没说,但这并不说明任何问题。我想,可能是你审慎小心,也可能是你还不知道我站在哪边。我也想过,可能我已经一头栽进了你的陷阱,但我本来麻烦缠身,而且也不觉得自己重要到足以影响势力均衡,让你觉得有必要料理我。再说,我还会向你献上自己的支持,这我乐意之至。所以我坐上飞机,而那六个畜生也登机跟着我。我当时想,他是要给我安排一支卫队?但最好别再冒冒失失地做假设。着陆后,我又把他们甩了,直接前往弗萝拉的住所。接着,我假装什么都没猜到,等着看你的反应。当你帮我打发掉那些家伙后,我真是一头雾水。你是真的感到惊讶,还是假意为之,牺牲几个小卒,以防我知道什么内情?好吧,我会保持无知,保持合作态度,看看你到底在想什么。你为了掩饰自己的记忆状况演出了那些戏码,而我真是个完美的舞台。
当我知道真相时,已经太晚了。我们一路驶向芮玛,我的这些遭遇似乎都和你无关。后来艾里克加冕登基,可我什么都不想告诉他。接着我成了囚犯,对他更是绝对没什么好感。我也想过,日后若是我之前猜测的那种危险真的显现,那我的情报可能会有些价值——至少可以换回自由。
至于布兰德,我猜没人会相信我的故事;要是有人信,那我就是唯一一个知道怎么去那个影子的人。你觉得艾里克会为了这个理由释放我吗?他会捧腹大笑,告诉我去编个更好的故事来。而且我再也没接到布兰德的联络,其他人似乎也没有。我必须承认,他现在很可能已经真的死了。这就是我从没有告诉过你的故事。你觉得它意味着什么?
chapter 3
我端详着兰登,想到他一直都是顶尖的牌手。从这张脸上,我看不出他是否在撒谎——无论是满口胡言,还是半真半假都一样。这就跟看一张方片j差不了多少。说来那段情节也挺合理。正是里面的种种细节给整个故事增加了不少真实感。
“为了诠释俄狄浦斯、哈姆雷特、李尔王,还有跟他们遭遇相同的所有家伙,”我说,“我真希望早点知道这段故事。”
“这是我第一次真正有机会告诉你。”兰登说。
“没错,”我附和道,“糟糕的是这不仅没能解开谜团,反而更增添了重重雾霭。这可不是什么简单的小把戏。现在我们有条黑路直通克威尔山脚,它穿越了所有影子,而那些东西也已经沿路而来,围攻安珀。我们不知道幕后黑手到底是谁,但他们显然用心险恶,而且力量正不断壮大。之前我一直对此心存愧疚,觉得这事和我的诅咒息息相关。是的,我确实降下过一个诅咒。但无论有没有它,这一切都终将形成某种实体,让我们可以与之抗争,而这正是我们现在所做的。在这周里,我一直试图搞清黛拉在这件事里扮演什么角色。她到底是谁?是什么?她为何那么渴望通过试炼阵?她是怎么成功通过试炼的?还有她最后的断语……‘安珀必亡’。这件事和黑路袭击同时发生,绝对不是巧合。我觉得这不是两个独立事件,而是同一事件的组成部分。所有这些都指向一个事实:有个裁缝就隐藏在安珀之中——凯恩的死,这些便条……肯定有人在这里做手脚,他或是引来外敌的内应,或是整个阴谋的元凶。现在你又把这一切和布兰德的失踪联系起来,这之间的线索就是,”我用脚捅了捅那具尸体,“这家伙。如此看来,老爹的失踪或死亡肯定也与此有关。如果真是这样,那这就是个惊天陷阱——环环相扣、谨慎小心地实施了数百年之久。”
兰登从房间角落的柜橱里拿出一瓶酒和两个高脚杯。他满上后,递给我一杯,然后坐回椅子。我们无言地啜饮着。
“好吧,”他说,“阴谋是这里的头号消遣,而且你也知道,所有人都有大把时间。我们年岁太小,记不清奥斯瑞克和芬窦,他们为安珀而死。但我从本尼迪克特的描述中得到的印象……”
“嗯,”我说,“他们对王位的追求已经超越了空想的阶段,因此他们英勇地为安珀牺牲,这正是必然的结果。这我也听说过。可能真是这样,也可能不是,我们永远无法确定。当然……哦,我明白你的意思,但这几乎是废话。我毫不怀疑以前也出过这种事。我也不排除内贼的可能。问题是,是谁?在把他揪出来之前,我们就只能带着镣铐跳舞。我们对外敌的任何行动,都可能仅仅指向了怪兽的一肢。得拿出个主意来。”
“科温,”兰登说道,“老实说,我可以为这里的每个人编出一套合理的指控,就连我自己也一样。身为囚徒,一事无成。然而这却是绝佳的掩护,我可以高高兴兴地摆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背地里却拉动丝线,让所有人按我的步调起舞。所有人都一样。我们都有自己的动机,自己的野心。而且我们都有足够的时间和机会做好大量准备工作。不,寻找嫌疑犯这条路走不通。每个人都在名单上。还是让我们从真正可以筛出这个人的角度来判断吧,抛开动机,抛开机会。让我们看看这个阴谋所用的方法。”
“好吧,继续说。”
“我们之中有些人比其他人更了解影子的运作——表面与内核,原因与方式。他肯定还有同盟,来自非常遥远的疆界。这两者加在一起,就是他用以掌控安珀的筹码。现在我们没办法通过观察一个人,判断他是否拥有这些独特的知识与技巧,但让我们来想一想他可以从哪儿学到这些。最简单的,他可能在影子中某个地方独自悟出了这些道理,也可能一直就在安珀研究。托尔金还在时,乐意教导我们影子的法则。”
我垂着头,盯着手里的酒杯。托尔金可能还活着,他曾为我提供了逃出安珀地牢的途径——那是多久以前?这件事我没跟任何人讲过,今后也不打算讲。首先,托尔金已经疯了——这显然就是老爹把他关起来的原因;其次,他曾展示出我无法理解的力量,在我看来他可能非常危险。当然,经过小小的奉承和叙旧,他对我相当友善。如果他还在地牢里,我估计只要稍有耐心,就能把他玩弄于股掌之间。所以我把这件事牢牢锁在心里,当成一件秘密武器。现在我不觉得有必要改变这个决定。
“布兰德倒是经常和他泡在一起,”我这才明白兰登想说什么,“他对这种事很感兴趣。”
“一点没错,”兰登回答道,“他知道的显然比我们多,所以才能不通过主牌就给我发来信息。”
“你是说他和外人达成协议,为他们敞开通道,后来却被晒在一边,发现他们已经不再需要自己?”
“不一定。但也不排除这个可能。我想得比这要远——另外,我也不想否认自己对布兰德的好感。我认为他对影子了解很深,所以当某些人不知做了什么,影响到主牌、试炼阵以及安珀周边影子的时候,他察觉到了。祸事随即降临。也许是他低估了罪犯的实力,直接与之对抗,没有去找老爹和托尔金。结果呢,罪犯击败了他,把他关在那座高塔里。这罪犯可能仔细想过,最后决定若非万不得已不想杀他;也可能是有所计划,准备日后将他派些用场。”
“你这个思路貌似有理。”我说。我本想加上一句“而且和你自己的故事严丝合缝”,然后再好好观察一下他那张不透露任何情绪的扑克脸。但我想到了另一件事,当时我还和布雷斯在一起,进攻安珀前,我摆弄主牌时曾和布兰德有过短暂联系。他说自己处境艰难,身陷囹圄,接着联结就断了。兰登的故事甚至和这个细节吻合。所以我改口道:“如果他能指出谁是罪魁祸首,那我们应该把他救回来,让他指认。”
“我就希望你这么说。”兰登回答。
“我讨厌干活不干到底。”
我走过去拿起瓶子,为我们重新倒好酒。我抿了一口,点起一支香烟。
“但在干这事前,”我说,“我必须想想怎么为凯恩的死找个合适的说辞。对了,弗萝拉在哪儿?”
“大概在镇上吧。她早晨在那儿。我可以帮你把她找来。绝对没问题。”
“那就去吧。就我所知,除了我们,她是唯一见过这种家伙的人,当初他们曾闯入她在威斯特郡的住所。我们最好让她来证明一下这伙人的恶毒。另外,我还有些别的事要问她。”
兰登一口喝干杯中红酒,站起身来。
“没问题,我现在就去办。我把她带到哪儿去?”
“我的房间。如果我不在,就等会儿。”
他点点头。
我也站起身,和他一道走出房间。
“你有这间屋子的钥匙吗?”我问道。
“在里面的一个挂钩上。”
“最好拿出来把门锁上。我可不想把这事过早泄漏出去。”
他照做了,然后把钥匙交给我。我和他一起走到一楼的门口,看着他上路。
为了安全起见,我取出仲裁石。这个红宝石挂饰曾给予老爹和艾里克控制安珀附近天象的能力。艾里克死前,曾告诉我取得这种控制权的步骤。我一直没工夫做这事,其实现在也说不上有时间。但经过和兰登的谈话,我觉得现在必须得到这种力量。我已经在艾里克房间火炉旁的一块石头下找到了托尔金的笔记。艾里克告诉我在那儿。但我很想知道他一开始是在哪儿找到这些笔记的,因为它们并不完整。我从保险箱里拿出笔记,重读起来。在如何与仲裁石调和的问题上,它们确实与艾里克的说明相符。
但这上面也提到了仲裁石有其他用途。控制天象确实威力无比,但这几乎只能算是个意外的副产品,仲裁石展示出了一系列复杂的原理,正是这些原理构建出试炼阵、主牌,以及在影子之外安珀自身的整体架构。不幸的是,细节部分不在这里。但我回想的越多,这方面的蛛丝马迹就显现得越多。老爹很少拿出这块石头,尽管他说这是个天象转换器,但他摆弄这东西时,安珀的天气并没有什么重大变化。而且,他作他那些小小的旅行时,经常随身带着仲裁石,所以我几乎可以确信这里面有更多名堂。艾里克可能也有这方面的猜测,但他没能发掘出其他用途。当布雷斯和我进攻安珀时,他只是简单地运用了仲裁石那众所周知的力量;上周,那些怪兽从黑路而来,侵袭安珀,他也把仲裁石派了相同的用场。尽管它没能够拯救艾里克的生命,但这两次,仲裁石都没让他失望。所以我觉得,现在最好将这种能力据为己有。每一点额外的力量都很重要。而且我认为,让别人看到我戴着它,也会有不错的效果。尤其是现在。
我将笔记放回保险柜,把仲裁石揣进口袋,离开房间走下楼去。和过去一样,走在这些长廊之中让我觉得自己仿佛从未离开过安珀。这里就是家,这里就是我想要的地方。现在我是它的守护者了,我还没带上王冠,但所有的麻烦都已经成了我的问题。这真是讽刺。我回来是为了夺回王冠,把它从艾里克头上揪下来,为了成就荣耀,为了统治安珀。可现在,突然间一切都土崩瓦解了。证明艾里克的忤逆花不了多少时间。如果老爹的失踪真是他下的手,那他就无权获得王位。即便并非如此,他也操之过急了。无论怎么说,加冕礼都只是助长了他已然过剩的自负。至于我自己,我要这王冠,我知道自己可以得到它。但现在这样做同样不合时宜——我的军队驻扎在安珀,谋杀凯恩的嫌疑就落在我身上,一场精致绝伦的大阴谋正展露出第一波征兆,而老爹尚在的可能性仍然无法排除。有几次,我们之间似乎建立了短暂联结——其中一次是几年前,他承认了我的继承权。但现在有太多的欺诈与骗局,我不知道该相信什么。他尚未逊位,何况我的头部曾受过重伤。头脑是个有趣的地方,我甚至不敢相信自己。那件事是不是我臆想出来的?在那之后,已经发生了太多太多。我想,作为安珀子嗣的代价,就是你甚至不敢相信自己。我想知道弗洛伊德会怎么说,他没能医好我的失忆症,但却做出了一些相当准确的猜测,包括我父亲是怎样的人,我们的关系如何。当时我没意识到这一点,我现在真希望能再向他咨询咨询。
我穿过大理石铺就的宴会厅,走进其后昏暗狭窄的廊道。我冲卫兵点头示意,走向对面的大门。出了门是一处平台,我走过它开始下行。无尽的旋梯直通克威尔山腹。我不断行走。路上间或有火光闪耀。前方是无尽的黑暗。
平衡似乎已被打破,我不再是谋划者,而是被谋划的对象,被迫行动,被迫反应,被牵着鼻子走。每个行动都会产生下一个行动。但源头在哪儿?也许这阴谋已进行了不知多少年,我只是刚刚意识到罢了。也许我们都是牺牲品,只是方式和程度还无人知晓。变态心理学的大量范本啊。西格蒙德,现在你在哪儿?我渴望为王——现在仍是如此——比其他一切欲望更甚。但我知道得越多,想得越多,越觉得自己在为他人作嫁衣裳。这种感觉已经产生了很长一段时间,它不断成长,我一点也不喜欢。但世上的有生万物,又有哪个没犯过错呢?我如此宽慰着自己。如果这感觉是真的,那么随着每一声铃响,我那位潜伏在暗中撩拨我的巴甫洛夫都离我的獠牙更近一步。快了,快了。我感觉肯定是快了,我会耐心地等他靠近。我会保证他既不能跑掉,也不会再来。
旋转,旋转,旋转向下,灯光点点。我的心绪如轴上之丝,是缠是散,很难判断。金属击石的声音从我身下传来,那是卫兵的剑鞘。他站起身,一轮光晕从提灯上燃起。
“科温大人……”
“詹米。”
在窟底,我从架子上取过一盏提灯,将它点燃,然后转身朝地道走去,一步一步,推开眼前的黑暗。
到达地道,走进去,数着支路。我要找的是第七条。回声与阴影,霉臭与灰尘。
到了。转进去。没多远了。
最终,巨大、黑暗、金属加固的大门矗立面前。我打开门锁,用力推开。大门吱嘎作响,抵抗了一会儿,终于向里移动。
我走进房间,将提灯放在右侧地面。我不再需要灯,试炼阵本身发出的光对我来说已然足够。
我端详着试炼阵。云集的曲线闪烁不定,你若用眼睛追溯它们,就会被蒙蔽戏弄。它巨大无朋,镶嵌在如丝般光滑的地板中。它曾赋予我控制影子的能力,它曾帮助我恢复大部分的记忆。但只要稍有闪失,它也会在顷刻间将我毁灭。我心中升起无限感激,但也并非没有恐惧。这传家之宝古老、壮美而神秘。它就属于这里,属于这山腹中的密室。
我走到试炼阵的一角,图案开始的地方。我凝神聚意,放松身体,抬起左脚踏进阵中。我毫不停顿,向前迈去,感受到涌流开始汇聚。蓝色电花映出我靴子的轮廓。再一步,这次一阵清晰的噼啪声响起,阻力出现。我走过第一条曲线,努力加快速度,想尽快到达第一道试炼。此时,我的发丝蓬张,电花更亮,更长。
阻力在增强。每一步都要比前一步付出更多努力。噼啪声愈响,涌流愈强。我抖脱电花,发丝直立,目光始终注视在炽热的线条上,脚步移动,一刻不停。
压力突然减弱。我踉跄了一下,但仍未停下脚步。我通过了第一道试炼,体会到它所赋予的成就感。我想起上一次接受试炼的情景,那是在芮玛,水下之城。我刚刚完成的那道试炼,正是记忆回归的起点。是的。我努力前进,电花渐盛,涌流再起,让我的肌肤感到阵阵刺麻。
第二道试炼……诸多拐角……它似乎总能最大程度地汲取试炼者的力量,让人觉得全部存在都转换成了纯粹的意志。这冷酷无情的感觉驱使你不断前进。此时此刻,对我来说,与试炼阵的较量是我存在的唯一意义。我一直在此地,奋斗挣扎,从未离开;我将永远在此,拼争搏斗。我的意志对抗着力量的迷宫。时间已然消隐,只有压力留存。
电花窜到腰际。我进入主曲线,努力向前。这段路上,我每走一步,都会被造物的火焰烘烤,被宇宙死寂时的寒冷所冻结,都会经历毁灭与再生。
拐弯,向外,向上。又走过三条曲轨,一道直线,些许圆弧。眩晕、衰退与增强的感觉交错袭来,有如在实界中进进出出,往来振荡。转向接着转向接着转向接着转向……一条短小急锐的圆弧……线条通向最后试炼……我想那时自己一定气喘吁吁,大汗淋漓。我似乎从来记不清这段路。我很难移动脚步。电光爬到肩部。它们窜进我的双眼,我拼命眨眼,已看不清试炼阵本身。进,出,进,出……就是这样。我将右脚拖向前去,体会到那次在我打晕本尼迪克特之前,他的双腿被黑草纠缠时的感觉。我觉得周身上下都在被锤打。左脚,向前……如此缓慢,很难说清是否真在移动。我的双手附满蓝色焰光,双腿如两根火柱。一步,一步,再一步。
我觉得自己就像一尊缓慢活化的雕像,一个正在融化的雪人,一根压得弯曲的梁柱……再来两步……三步……移动迟缓,但控制移动的我却有着恒久的耐心与坚韧的意志,这终将得到认同……
我穿过最后试炼。接下来是一道短小圆弧。三步迈过它,然后就是黑暗与平和。这是最难的部分。
终于到西西弗斯[3]的休息时间了!这是我离开试炼阵后,脑子里浮现的第一个念头。我又成功了!是第二个。决不再干!是第三。
我允许自己享受几次深呼吸和一阵颤抖。接着我掏出仲裁石,提着链子将它举起,放在眼前。
里面自然是一团红色——浓重的樱桃红,凝重朦胧,光华万千,仿佛在试炼之旅中收集了额外的光芒。我一直盯着它,仔细思考着托尔金笔记上描写的接下来的步骤,将它们与我早已掌握的知识比较。
一旦你走过试炼阵,到达这个位置,就可以让它将你传送到你能具体想象出来的任何地方,所需的不过是愿望和意念的催动。有鉴于此,我很难控制住那一瞬间的颤抖。如果它的效果一如往昔,那我将把自己投进一个独特的陷阱之中。但艾里克成功了。他没把自己锁进宝石之中、影子之内。写下这些笔记的托尔金曾是个伟大的人,我愿意相信他。
思虑已定,我对宝石内部更感安心。
宝石中有个试炼阵的扭曲倒影,四周布满令人目眩的光点、细小的辉光和耀芒、不同的曲线和通路。我下定决心,屏气凝神……
浓重的红色和缓慢的移动,仿佛沉入一片黏稠的海洋。起初,极为缓慢,渐深渐暗。所有美丽的光芒都在头上很远,很远。最终我的视速开始增加。片片光斑,断断续续,遥不可及。似乎快了一点。难以度量的变化。我化作一点知觉,无形无体。察觉到移动,察觉到我所前往之处的轮廓,此刻移动几乎可算迅速。红色几近消失,一同消失的还有对介质的感觉。抗力隐没。我在加速。所有这一切仿佛只花了一瞬间,而且就算此刻也尚未脱出这同一个瞬间。整个过程带着一种独特的永恒的特质。现在我与目标的相对速度快至绝伦。那微小的纠缠的迷宫逐渐增大,化作试炼阵的三维变体。色彩斑斓的电光点缀下,它在我面前膨大,让人想起在永夜之中半隐半现的妖异星河,在它周围是一圈苍白尘晕,数不清的闪耀光点组成了整条轮带。它在变大,或是我在变小;它在移动,或是我在移动。总之,我们靠近,再靠近,它充盈在所有空间中,从上到下,由此及彼。而我自身的速度,如果说有变化,那么似乎仍在增加。我被俘获,被光芒淹没。一条飘摇光带,我知道这就是起点。我太过接近——实际上,已然迷失——再也无法看清它的整体形状,只能看到目力范围内的弯曲、闪烁、摇动;它四面八方,无所不在,让我开始怀疑三维空间是否足以说明我面前这令所有感官迷失的庞杂之物。相对于刚才星河的比喻,在我的头脑中它已转向了另一个极端,犹如亚原子尺度下的希耳伯特无穷维空间[4]。此刻,它是一句绝望的隐谕。真实而简洁,但我根本无从理解。我只有一种渐强的感觉——因试炼阵产生的?本能的?——我必须走过这个迷宫,以获得我所寻找的新的伟力。
我毫不减速,直接冲入其中。我沿着闪烁光路旋转疾行,穿过无形的重重光耀云蔼。这里没有试炼阵中的抗力区域,我的起始动量似乎足以带动我走到最后。一场环游银河的旋风之旅;一个溺毙者漂流在珊瑚礁峡谷之中;一只失眠的麻雀,在独立日的夜晚飞过一座五彩缤纷的游乐园。我的头脑正用这种变形的风格概括着我刚刚通过的路线。
脱出、穿过、超越、终结,在红宝石的夺目光芒中,我发现自己正注视着站在试炼阵旁手拿挂饰的我,然后目光又转向挂饰。试炼阵在它之中,在我之中,万物在我之中,我在它之中。红色褪去,黯淡,消失。只剩我,挂饰,试炼阵。主体与客体之间的关系已经重建——只是达到了更高的层次,我能感到这才是最完美、最合理的模式。因为一种特别的通感已然存在。我仿佛得到了一种额外的感知能力,一个附加的表达方式。这种独特感觉,令人满足。
我急于试验这项能力,便再次集中精神,命令试炼阵将我传送到别处去。
我站在安珀最高的塔楼上,一个圆形房间中。穿过它,我走出室外,来到狭小的阳台。比起刚刚结束的超感官之旅,这反差是如此巨大。在很长时间里,我只是站在塔上,举目远望。
海面波光变换,显出不同质感,蔚为壮观;空中飘着几片浮云,天色渐暗。朵朵流云之上,柔和的光亮与沉厚的阴影展示出各种图案。风吹向水面,暂时让海水的盐味离我远去。黑鸟点缀着天空,在离海面很高的地方盘旋滑翔。在我之下,宫殿的庭院和城邦的街市以那恒久的雅致铺陈开来,直到克威尔山边缘。路上的行人小如蚁豸,行动难辨。我感到非常孤独。
我碰触挂饰,唤来一场暴风雨。
chapter 4
我回到自己的房间,兰登和弗萝拉正等在那儿。兰登一眼就看到了仲裁石,随即向我投来探询的目光。我点了点头。
我转身面对弗萝拉,略一欠身。
“妹妹,”我说,“好久不见了,真的好久。”
弗萝拉似乎有点害怕,这点对我有利。她微笑着牵起我的手。
“哥哥,”她说,“我知道你会实现诺言的。”
淡金,是她的发色。弗萝拉剪过头发,但还留着额前的刘海。我不敢说自己到底喜不喜欢这个新发式。弗萝拉有非常美丽的头发、蔚蓝的眼眸,还有无尽的虚荣心,总是想让万事万物都遂她的意。有时她的行为非常愚蠢,但有时又会让我大吃一惊。
“抱歉,我这么无礼地盯着你,”我说,“上次相遇时,我根本看不见你。”
“我很高兴现在已经不是那样了。”她说,“那真是太——你知道,我当时无能为力。”
“我知道。”我回想起来,一次周年庆典中,她欢快的笑声从黑暗的彼端传来,“我知道。”我走到窗边,打开窗户,很清楚会有雨打进来。但我喜欢暴风雨的味道。
“兰登,关于那个可能存在的信使,你查出什么有趣的事了吗?”我问。“没有,”他说,“我问了几个人。但似乎没人看到有谁出现在那个时间那个地点。”
“我知道了,”我说,“多谢。我过会儿再找你。”
“好的,”他说,“我整晚都会待在自己的房间。”
我点点头,转过身背靠窗台,注视着弗萝拉。兰登走出去,轻轻把门带上。我聆听着雨声,就这样过了大约半分钟。
“你准备怎么处置我?”她最终开口道。
“处置?”
“你现在有资格清理旧账了。我猜你是想拿我开刀。”
“也许吧,”我说,“很多事都要参考其他事来办。这件事也不例外。”
“什么意思?”
“给我想要的东西,然后你就知道了。我有时可是个非常善良的人。”
“你想要什么?”
“故事。弗萝拉。就从这儿开始吧。讲讲你是怎么跑到那个影子——地球上去的,还成了看护我的牧羊女。所有相关的细节。当初是如何安排的?你是怎么想的?一切。就这样。”
她叹了口气。“故事的开头……”她说,“对……是在巴黎,一次聚会上,福柯先生举办的聚会。那是在悲剧发生的三年前……”
“等等,”我说,“你在那儿干什么?”
“按照他们的历法,我当时已经在那片影子中待了将近五年,”她说,“我一直在闲逛,寻找一些新奇的、符合我幻想的东西。我在那个时间到达那座城市,所用的方式和我们寻找任何地方一样。我任凭愿望引领,追随自己的本能。”
“多么神奇的巧合啊。”
“考虑到漫长的时间以及我们经历的诸多旅行,这算不上太巧。那里,你可以说,是我的阿瓦隆,我的安珀替代品,我的第二故乡。怎么说都行,我就在那儿,那个聚会,那个十月的夜晚。你带着一个娇小的红发女孩走了进来——我记得,她叫杰奎琳。”
这个名字将我的记忆从遥远的地方唤醒。这段往事,我已失落了很久、很久。我对福柯聚会的印象远不如杰奎琳清晰,但确实曾有过这么一个派对。
“继续。”
“如我所说,”弗萝拉说道,“我在那儿。你后来也到了。自然,你一下子就吸引了我的注意力。不过,如果一个人经历过足够长的时间和相当多的旅行,总会遇上一两个和过去的旧识非常相像的人。一开始的激动平息后,我就是这么想的。这肯定是个替身。很长时间里,我们一句话也没说。当然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也有足够的理由制造替身。这可能就是你的替身之一。所以等到我们被引见之后,我花了不知多少工夫,终于把你从那个红发小东西身边引开了几分钟。但你坚持说自己名叫芬内维尔——科德尔?芬内维尔。我有点拿不准了。我不敢说这是你的替身,还是你在玩什么把戏。第三种可能也出现在我的脑海中——你可能在附近某个影子中居住了相当长的时间,长到足以投下自己的影子。要不是后来杰奎琳向我吹嘘你的力量,我可能就这么带着疑问离开了。那可不是女士之间常聊的话题,而且她说话时的表情做派,让我相信你的某些行为肯定给她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我一点点逗她说了出来,发现这些事都是你才具有的能力。这样一来,替身的可能性就不存在了。我相信眼前的人,不是你自己,就是你的影子。想到这些,就算科德尔不是科温,那他也是一条线索,说明你曾在甚至还在这片影子附近停留。这是长期以来我遇到的第一条真正关系到你下落的线索,自然要追查下去。所以我开始追索你的行踪,调查你的过去。我问的人越多,疑问就越多。实际上,几个月的时间过去了,我仍然无法作出判断。有太多暧昧不明的问题让我难以抉择。第二年夏天,我才把它们搞清。当时我回到安珀住了些日子,跟艾里克提到了这件事……”
“哦?”
“是的……他——似乎——对这种可能——早有预料。”
弗萝拉沉默片刻,整理着她放在旁边椅子上的手套。
“啊哈,”我说,“他是怎么跟你说的?”
“他说那可能就是你,”弗萝拉说道,“他告诉我,你们之间发生过——一次意外。”
“真的?”
“好吧,假的。”她承认道,“不是意外。他说你们曾大打出手,他伤了你,觉得你可能会死,可他又不想担这个罪名,所以就将你送进影子,留在那里。过了这么久,他想你肯定已经死了,你们之间的问题终于就此了结。我的消息自然让他很不安,所以他让我发誓保守秘密,并派我回地球监视你。我有很好的借口可以继续留在地球上,因为我早就跟所有人说过我有多喜欢那个地方。”
“没有好处,你是不会发誓保守秘密的,弗萝拉。他给了你什么?”
“他作出了承诺,等他夺下安珀权力时不会忘了我的好处。”
“有点冒险,”我说,“但是这样一来,你手里还是有他的把柄——你知道他的王位竞争者的下落,也知道是他把我流放到那里的。”
“对。我们应该算可以相互制约。我跟他谈了这些事,自然就成了他的同谋。”
我点点头。“很勉强,但并非不可能。”我表示赞同,“但你觉得,假如他真的有机会攫取王位,还会让我继续活着吗?”
“这事我们从没谈过。没有。”
“但你肯定想过。”
“对,后来想过,”她说,“我估计他可能什么都不会做。毕竟当初你似乎完全丧失了记忆。既然你已然无害,那么就没道理继续做什么手脚。”
“所以你就一直监视我,保证我处于无害的状态?”
“对。”
“要是我表现出恢复记忆的迹象,你会怎么做?”
她看了我一会儿,接着转开目光:“我会报告给艾里克。”
“然后他会怎么办?”
“我不知道。”
我看着弗萝拉绯红的面颊,大笑起来。我已经不记得上次见她脸红是什么时候了。
“我不会在这些显而易见的问题上纠缠,”我说,“好吧,你留在那儿,你盯着我。然后呢?发生了什么?”
“没什么特别的。你继续你的生活,我继续监视。”
“其他人都知道你在哪儿?”
“对。我的下落不是什么秘密。其实他们所有人都曾来探望过我。”
“包括兰登?”
她撇了撇嘴。
“对,有几次。”她说。
“干吗撇嘴?”
“就算我现在开始假装喜欢他,也已经为时太晚了,”她说,“这你也知道。我只是不喜欢和他搅在一起的那伙人——各式各样的罪犯、爵士乐手……当他探访我的影子时,我不得不给予他族人们的礼遇,但他老是让我神经紧张,把那群人带到家里,没日没夜地鬼混——摇滚爵士乐演奏会、扑克派对。之后几个星期,我那儿总是臭气熏天,我巴不得他赶快离开。抱歉,我知道你喜欢他,但你要的是实话。”
“他冒犯了你精致的品味。好吧。现在我希望你把焦点集中在我作客的那段短暂时光里。兰登后来相当突然地加入了我们。他身后有半打粗鄙的追兵,我们在你的起居室里干掉了他们。”
“那个场面,我至今记忆犹新。”
“你还记得那些家伙吗——那些我们不得不处理掉的生物?”
“当然。”
“要是让你再看见一个,你还能认出来吗?”
“我想没问题。”
“很好。在那之前,你见过这种生物吗?”
“没有。”
“之后呢?”
“也没有。”
“你有没有听人说起过他们?”
“没印象。怎么了?”
我摇摇头。“别着急。是我在调查,记得吗?现在我要你回想一下那晚之前的事。当那次事故把我送进绿林私家医院时——可能还要再早一点——那时发生了什么?你是如何发现的?当时我的处境如何?你在这件事里充当什么角色?”
“好吧,”她说,“我知道你早晚都要问我。是这样的,事情发生后的第二天,艾里克联系到我——从安珀,通过我的主牌。”
她又看了我一眼,显然是想看看我在想什么,研究一下我的反应。我保持面无表情的状态。“他告诉我,前一天晚上你遇到一起严重事故,被送进医院。他让我把你转到一家私人病院,那地方我估计是专为你而设的。”
“换句话说,他想让我变成个植物人。”
“艾里克要他们一直给你打镇定剂。”
“他是否承认那次事故出自他的手笔?”
“艾里克没说是他派人射穿了你的轮胎,但他确实知道当时发生了什么。如果不是他干的,他怎么会知道得那么清楚?后来我知道他正计划夺取王位,估计他终于下定决心干脆将你消灭掉。当计划失败后,他采取了第二有效的方案,这再合理不过了。让你置身事外,直到加冕礼之后。”
“我倒不知道是轮胎被射穿了。”我说。
弗萝拉脸色一变,但马上又恢复了正常。
“你说你知道那不是一起意外——是有人想杀你。我还以为你已经知道全部细节了呢。”
这么久以来,这是我第一次再度踏上这片稍显泥泞的地面。我确实还有点失忆,而且我觉得可能永远都是这样了。事故发生前几天的记忆仍是一片空白。试炼阵几乎恢复了我失落的全部记忆,但那次脑外伤似乎消除了在此之前短期内发生的一些事情。这不是什么稀罕事,算不上功能紊乱,多半是器官损伤。找回了其他的记忆就够让人高兴的了,所以短期记忆的丧失并未令我不快。至于事故本身,我一直感觉它不仅是一起事故。我确实记得有枪响,一共两声。我甚至可能瞟见过拿步枪的人影——稍纵即逝,但太迟了,来不及作出什么反应。当然,这也可能只是我的臆想。但我当初去威斯特郡时,脑子里曾有——一直有些类似的念头,即使过了这么久也一样。夺取安珀王位后,我实在很不愿意承认这点记忆方面的小缺陷。不过,我当初也曾哄骗过弗萝拉,那时手里的砝码比现在少多了。我决定继续逼她。
“我当时没法跑出去看是哪儿中弹了。”我说,“我听到枪响,失去控制。我估计是轮胎中弹,但一直不敢确定。我之所以提这个问题,只是奇怪你怎么知道是轮胎呢?”
“我已经跟你说了,是艾里克告诉我的。”
“你的表达方式让我不安呀。听上去好像你在接到他的联络之前,就已经了解到全部细节了。”
她摇了摇头。“那么请原谅我不当的语序。”她说,“回顾往事时难免会这样。我不得不否认你的言下之意。我和这事完全没有关系,在它发生前也全不知情。”
“既然艾里克已经不可能再承认或否认任何事,我们就先不管它了。”我说,“至少现在如此。”这句话似乎使弗萝拉更加警惕,正好可以将她的注意力从我可能出现的疏失上移开。无论是言辞还是表情,任何蛛丝马迹都有可能让她断定我的记忆中还有些许瑕疵。
“你后来有没有发现那个枪手的身份?”我问道。
“不知道,”她说,“很可能是雇来的杀手。我不知道。”
“在我被人发现,并送到医院之前,你知不知道我昏迷了多久?”她又摇摇头。我觉得有些不妥,但又说不清是什么。
“艾里克告诉过你,我是什么时候被送到医院的吗?”
“没有。”
“当我和你在一起时,你为何要试图走回安珀,而不用艾里克的主牌?”
“我联结不上他。”
“你可以叫别人把你拉过去。”我说,“弗萝拉,我觉得你在骗我。”
这其实只是一个试验,只为观察她的反应。有何不可?
“骗你什么?”她问。“我谁都联结不到。他们都在忙别的事。你是这意思吗?”
她端详着我。
我举起手来,指向她,一道电光从我背后闪过,就在窗外不远。我感到一阵刺麻,身体有点轻微震动。随之而起的雷声也相当可观。
“你在故意隐瞒。”我诈了她一下。
弗萝拉双手掩面,流下眼泪。“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她说,“我回答了你的所有问题!你想要什么?我不知道你那时要去哪儿,不知道谁开的枪,不知道具体时间!我知道的事已经全都告诉你了,该死的!”
如此看来,我估计弗萝拉不是真心实意,就是铁齿钢牙。无论如何我都是在浪费时间,这方面已经榨不出什么了。另外,我最好把话题从事故上转开,不能让她想得太多,意识到这件事对我有多重要。如果这段失落的记忆中有什么重要线索,我希望自己能第一个发现。
“跟我来。”我说。
“我们要去哪儿?”
“我有点东西想让你辨认。看过之后,我会告诉你为什么。”
她站起身,随我走出房门。我带她上楼看过那具尸体,这才把凯恩的事告诉了她。她不动声色地看着尸体,点了点头。
“是的。”她说,“但为了你,就算我不认识这具尸体,也很乐意说我认识。”
我咕哝了些不知所云的话。亲族的忠诚总会在某个方面打动我。我不敢说她相信了我口中有关凯恩的故事,但就算只是嘴里说相信,效果也跟真的相信差不了多少。我没跟她说布兰德的事,她似乎也没有这方面的情报。我把我要说的事说完了。之后,她只说了一句话:“这宝石你戴着很好,王冠的事儿你打算什么时候着手?”
“现在谈这些还为时过早。”我对她说。
“有什么我能帮忙的……”
“我知道,”我说,“我知道。”
我的坟墓在一处宁静祥和的地方。它独自矗立在一处岩坡上,距离克威尔山颠大概两英里。坟墓周围铺着从别的地方运来的泥土,上面长了两丛矮树,各种灌木杂草以及大片大片的山藤。这是座低矮的坟墓,正前方摆着两把长椅,人工培育的常青藤盖住了相当大的面积,很合宜地遮蔽了墓碑上我名字下面那些夸大其词的墓志铭。可以想见,这里一直少有人迹。
但这天晚上,我和加尼隆带着足够的红酒、一些面包和冷食来到这里,打破了它的宁静。“你没开玩笑!”加尼隆说道。他翻身下马,凑了过去,拨开藤蔓,借着月光读着刻在上面的词句。
“当然没有,”我下了马,将两匹马挽住,“这确实是我的坟。”
我将马匹拴在附近的一丛矮树上,解下行囊,放到最近的长椅上。我打开第一瓶酒,将黑色的酒浆注满两只高脚杯后,加尼隆走了过来。
“我还是不明白。”他说着接过酒杯。
“有什么不明白的?我死了,被埋在这儿。”我说,“这是我的衣冠冢,就是当尸体无法找到时竖立的纪念物。我也是最近才知道的。它在几个世纪前就建成了,当时人们觉得我不会再回来了。”
“真够瘆人的,”他说,“这里面有什么?”
“什么都没有。他们倒是很有心,认真地挖了个墓坑,还放了具棺材,就算我的尸首突然露面,到时候也有个安置的地方。这样一来,怎么也不会出岔子了。”
加尼隆给自己拿了块三明治。“这是谁的主意?”他问道。
“兰登说是布兰德或艾里克的主意。没人记得清。当时他们都觉得这主意不错。”
他诡笑几声,邪恶的声音和他伤痕累累、皱纹密布、胡须火红的形象非常吻合。
“那现在拿它怎么办?”
我耸耸肩。“我猜他们之中有些人觉得让它这么浪费下去简直是耻辱,很想把我塞进去。我还没怎么仔细想过。不过话说回来,这倒是个喝酒的好地方。”
我把两块三明治叠在一起,一口咬了下去。这是我回到安珀以来第一次真正的休息,而且接下来很长时间里,大概都没这样的机会了。这话听上去似乎不可能,但在过去的一周里,我确实没时间和加尼隆交流,而他是为数不多的我可以信任的人之一。我要告诉他一切。必须如此。我必须找个与家族无涉的人谈谈。所以我找到了他。
月过中天,我的墓地里多了不少摔碎的酒瓶。
“其他人有什么反应?”加尼隆问我。
“想都想得到。”我回答道,“我敢说朱利安一个字都不信,尽管他肯定会说自己相信。他知道我对他的态度,他现在也没资格挑衅。我想本尼迪克特也不会相信,他的想法很难看出来。他在等待时机,我希望他的举棋不定可以为我争取到一点时间。至于杰拉德,我猜这是压断骆驼后背的最后一根稻草,无论之前他对我的信任还有多少,现在都荡然无存了。不过明天上午他还是会回安珀来,和我一起到林地去取回凯恩的尸首。没必要搞得像集体远足似的,不过我的确需要一名家族成员到场。至于迪尔德丽,这事似乎让她挺愉快的。我保证,她也完全不信。但无所谓。她一直都站在我这边,而且从来不喜欢凯恩。我估计她很高兴看到我开始巩固自己的地位了。我不敢说莉薇拉怎么想,她一向不怎么关心其他人之间的争斗。至于菲奥娜,她似乎觉得这只是件趣事。她总是抽身事外,高高在上地观察着一切。你永远也说不清楚她的真实想法。”
“你跟他们讲了布兰德的事了吗?”
“没有。我跟他们说了凯恩的事,让他们明晚都到安珀来。到那时,我才会提起布兰德。我有个主意,打算试一试。”
“所有人你都是通过主牌联系的?”
“没错。”
“关于主牌,有些事我一直想跟你说。在我们拿到武器的那个世界,有种叫电话的东西……”
“嗯。”
“在那儿的时候,我研究了一下窃听之类的问题。你想过没有,主牌的联络是否也有被窃听的可能?”
我开始大笑,接着才意识到加尼隆这个问题的严重性,顿时止住笑声。半晌之后,我才开口道:“我也不清楚。托尔金的作品大多难以理解。我从没动过这个念头,也从没试过。但,我猜……”
“你知道一共有多少套牌吗?”
“嗯,每个族人都有一两套,图书馆里有大概十几套多余的。至于还有没有其他的,我就不知道了。”
“在我看来,光是用这东西偷听,就能知道不少事。”
“对。老爹那套,布兰德那套,我自己原来那套,兰登丢的那套——该死!这些日子里有不少牌都不知所踪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处理。大概先列个清单,做些实验吧。多谢你提到这事。”
他点点头,我们又默不作声地喝了几口。接着他问道:“你准备怎么办,科温?”
“什么怎么办?”
“所有的一切。我们现在该攻打谁,按什么顺序?”
“我本来想,只要安珀稍微稳定一些,就马上开始追踪黑路,寻找它的源头。”我说,“但现在,我必须修改一下顺序。我得尽快把布兰德找回来,只要他还活着。如果他死了,那我就要搞清楚他到底出了什么事。”
“但安珀的敌人会给你这个喘息时间吗?此刻,他们也许正在酝酿新的攻势。”
“对,还用说吗?这我想过了。我觉得我们还有点时间,毕竟他们新败不久。我们必须再次收拢人心,积聚力量,根据我们的新武器评估形势。我现在想做的,是沿着黑路建立一些瞭望哨,如果他们有什么新动作,我们能提前预警,做好准备。本尼迪克特已经同意负责这项任务了。”
“我想知道我们还有多少时间。”
我又替他倒上酒,我只能以此回答。“当初在阿瓦隆,事情从没这么复杂——我是说,我们的阿瓦隆。”
“没错,”我说,“不是只有你怀念那段日子。但至少现在已经简单多了。”
他点点头。我递过一支香烟,但他还是更喜欢自己的烟斗。借着火光,他观察着挂在我脖子上的仲裁石。
“你是说,你真能靠这玩意儿控制天气?”他问道。
“对。”我说。
“你怎么知道?”
“我试过了。确实管用。”
“你干了什么?”
“今天下午的暴风雨,是我干的。”
“我在想……”
“什么?”
“我在想,换了我的话,我会如何使用这种力量。我会用它来做什么?”
“我脑海里闪过的第一件事,”我拍着自己坟冢的石壁说,“就是用闪电不断轰击这地方,把它毁了,让它变成一片碎石。让所有人都知道我的感觉,我的力量。”
“你为什么没干?”
“因为我又多想了一会儿。我觉得——妈的!没准儿他们过不了多久就能让这地方真正派上用场了。只要我不够机灵,或是不够强悍,或是不够幸运。要是真成了那样,我琢磨着自己想让他们把尸骨扔到哪里去。这么一想,就觉得这儿真是个好地方——又高又干净,在未经雕琢的自然之中。放眼望去,只有岩石和天空。群星,层云,太阳,月亮,晨风,山雨……比和其他僵尸作伴强多了。有些人,我现在都不想让他待在身边,为什么死后一定要挨着他们躺着?”
“你脑子不正常,科温,要不就是喝醉了,也可能两者兼有。你愤怒,但不需要这样。”
“那你他妈说我需要什么?”
我能感到他坐在旁边,身体绷紧了,接着慢慢放松。
“我不知道,”他最终开口道,“我只是说说自己的看法。”
“部队的情况怎么样?”我问道。
“我觉得他们还有点迷糊,科温。他们来这儿,是为了在天堂山脊上打一场圣战。他们觉得上星期那些战斗都是为了这件事。所以看到我们大获全胜,他们都很高兴。但这段时间的等待,在这座城里……他们不理解这地方。一些本以为是死敌的人成了盟友。他们都很困惑。他们知道有仗要打,但完全不知道要打谁,何时打。一直以来,他们都被限制在营房里不准外出,目前还不知道这里的军队和居民对他们有多厌恶。但这事瞒不了多久。这个问题,我一直想跟你说,但你后来那么忙……”
我坐着,抽了会儿烟,说道:“我想我最好跟他们谈一次。但明天不行,有些问题必须尽快解决。我想他们应该被调遣到阿尔丁森林里的一片宿营地。就明天,对。等我们回去,我会在地图上给你标出来。告诉他们,这是为了让他们靠近黑路。告诉他们,下一次对我们的攻击随时可能从那里出现——这差不多算是实话。训练他们,让他们保持战斗状态。我会尽快下山跟他们谈的。”
“那你在安珀就完全没有私人武装了。”
“是的。但冒这个风险是值得的,既可以展示自信,也是一种谅解的姿态。对,我想这会是一步好棋。如果我错了……”我耸了耸肩。
我倒满酒,把另一个空瓶子扔进坟圈。
“对了,”我说,“我很抱歉。”
“抱歉什么?”
“我刚意识到自己脑子不正常,还喝醉了,还很愤怒。我不需要这样。”
他轻笑起来,和我碰了碰杯。
“我知道,”他说,“我知道。”
我们就这样坐着,直到月亮落山,直到最后一个酒瓶的碎片埋在它的同伴之中。我们聊了一会儿过去的日子,最后都沉默了。我将目光投向安珀之上的璀璨星辰。来这儿确实是个好主意,但现在安珀正召唤我回去。加尼隆知道我在想什么,他站起来,伸了个懒腰,走向马匹。我在自己的墓地旁解了个手,然后向加尼隆赶去。
chapter 5
独角兽树林位于克威尔山西南的阿尔丁森林内,毗邻山地突出的部分。克威尔山在那里最终下倾,进入伽纳斯山谷。这些年来,伽纳斯山谷被诅咒,被焚烧,被入侵,饱受战乱之苦,但附近的高地却安然无恙。老爹声称,很久以前他曾在这片丛林里见到过独角兽,引发了一段独特的经历。因此他将这种生物定为安珀的守护灵,将它画在家徽之中。我们现在离独角兽树林很近,它稍稍遮蔽了从伽纳斯山谷到海面的广阔视野。再向下二十到三十步是一片不对称的林隙空地,岩石间泉水叮咚,聚起一方洁净的池塘,涌出一道小溪,向下朝伽纳斯峡谷流去。
第二天,我和杰拉德从克威尔山向下一路骑行,过了一个小时,我们已经走过半程。太阳直射在海面上,泛起鳞鳞波光,然后又反射回天空。这时,杰拉德忽然勒住缰绳,翻身下马,并示意我也照做。我跳下马,把星辰和一路牵来的驮马留在杰拉德高大的花马旁,跟着他走了十几步,进入一片被砂石填塞的盆地。杰拉德停下脚步,我赶了上去。
“干什么?”我问。
杰拉德转身看着我,双唇紧闭,眯起眼睛。他解下斗篷,叠好放在旁边地上,接着松开剑带,放在斗篷上。
“把你的剑和斗篷摘下来,”他说,“它们只会碍事。”
我约略猜到了即将发生的事,但还是决定最好照办。我叠起斗篷,将仲裁石放在格雷斯万迪尔旁边,站起身面对杰拉德。接着,我只说了三个字。
“为什么?”
“过了这么久,”他说,“你可能都忘记了。”
杰拉德慢慢向我靠近,我将手臂举在身前,向后撤步。他没有直扑过来,因为我的动作向来比他快。我们都俯下身,他的左手缓缓向我抓来,右手靠近身体,略微弯曲。
如果一定要我选个地方与杰拉德搏斗,我肯定不会选这里。他显然熟悉此地。如果我一定要和杰拉德打,我不会选择徒手。我用剑或铁头棒都比他强。在任何需要速度和策略的格斗中,我都有机会不断击打他,牵制他,最终使他体力耗尽,露出破绽,让我可以发动越来越强的攻势。他显然对此心知肚明。这就是他给我设下这个陷阱的原因。但我了解杰拉德,此刻我必须按他的规矩玩。
我将他的手连续拨开几次,迫使他加快脚步,一步步向我压来。最终我看到一个机会,矮身出拳。一记又快又狠的左拳就落在他腹部上面一点。这一拳足够打断结实的木板,或是撕裂凡人的内脏。但可惜的是,时光并未将杰拉德软化。我听到他呻吟一声,但还是挡住了我的右拳,将自己的右手自我左臂下探过,从后面抓住我的肩膀。
我料到自己没法挣开这招固肩技,便迅速向他靠近,拧身前冲,以相同的方式抓住他的左肩,右腿绊在他的膝盖内侧,将他向后摔去。
但他没有松手,带着我一起倒下。我松开他的肩膀,落地时用右肘猛击他的左肋,但攻击角度不太理想。杰拉德伸出左手向上探来,想要在我脑后与他的右手相扣。
我躲过这个套索,但还是被他抓住了手臂。在那一刻,我的右手有机会直击他的腹股沟,但我没有下手。并不是说我对攻击男人腰带以下的部位有什么顾虑,我只是很清楚这样做的后果,他的条件反射会让他折断我的肩膀。所以我任凭上臂在砂石地上刮蹭,努力将左手拧到他的脑后,右臂伸进他两腿中间,抓住他的右腿。与此同时,我向后滚去,一找到立足点就尽力将腿伸直,站起来。我要把他举离地面,猛摔一下,然后再用肩膀猛锤他的腹部。
但杰拉德双腿一夹,扭身向左滚去,迫使我从他身上翻了过去。我放开他的头,抽出左手,顺时针一转,挣开右手,准备使用反踝关节扭摔技。
但杰拉德不会让我得逞。他双手撑在地上,用力一拉,挣脱我的掌控,一拧身站了起来。我也直起身,向后跃去。他立刻朝我移动,我料想如果自己继续和他扭打,早晚要被他捶得稀巴烂。我必须冒险寻找别的机会。
我观察着杰拉德的脚步,他将重心前移到左脚,同时抬起右脚,我断定这是最佳的时机,于是俯身冲入他张开的双臂之下,成功地抓到他的右脚踝,提起来四英尺高。他失去平衡,向自己的左前方扑倒。
杰拉德挣扎着想站起身,我用左拳重击他的下巴,把他再次撂倒。他晃晃头,抬手格挡我的攻击,又站了起来。我试图踢他的肚子,但被他闪开,只踢到了臀部。他稳住身体,朝我扑来。
我以几记刺拳打在他脸上,然后迅速绕开。我两次踢中他的腹部,又连忙跳远。杰拉德微笑起来,他知道我不敢靠近。我一脚结结实实地踹在他的肚子上。他的手臂放得很低,让我得以斩击他的侧颈,就在锁骨上面一点。正当此时,他双臂猛探,抱在我的腰际。我用掌根狠狠地扇在他的下巴上,但这并没能阻止他收紧双臂,把我举离地面。现在再打他已经太迟了。那两条粗壮的手臂正挤压着我的肾脏。我用拇指找到他的颈动脉,用力按住。
但他继续把我举起,向后,向上,直至头顶,迫使我的双手松动滑开。接着他将我背部朝下,摔在砂石地上,就像农妇在河边的岩石上摔洗衣物一样。
一时间,我眼前金星乱冒,当他再次拖住我的脚时,我只觉得整个世界摇摇欲坠,恍恍惚惚。接着,我看到他的拳头……
日出很美,但角度不对。几乎差了九十度……
突然,我感到一阵眩晕,正好抵消了刚刚显露的、从后背一路窜到下巴的剧痛。
我被高高地吊在空中,略一转头,就可以看到距离很远的——地面。
我觉得一对强力夹具正固定着我的身体——在肩部和腿部。我扭头看去,发现那是两只手。再努力扭过去一点,发现那是杰拉德的手。他伸直双臂,把我高高举在头顶。他站在山路的边缘,我可以看到下方遥远的伽纳斯山谷,还有黑路的终点。如果他现在放手,我尸首的一部分会加入峭壁上点点鸟粪的行列,剩下的会变成一摊烂肉,如同冲上岸的水母,这东西我以前在岸边见过。
“对,向下看吧,科温。”杰拉德感觉到我的扭动,抬起头来盯着我的眼睛说,“而我只需要放开手。”
“我听你的。”我轻声说道,心里盘算着如果他真要这么做,我如何才能拉上他垫背。
“我不是聪明人,”他说,“但我有个念头——一个可怕的念头。我只能想出这个法子来解决它。我的念头是,你离开安珀的日子长得吓人。我没法确认你那个失忆的故事是否完全属实。你回来了,主事了,但你并未真正统治此地。本尼迪克特仆人的死令我不安,现在凯恩的死同样令我不安。但艾里克刚死不久,本尼迪克特又断了条胳膊。局势艰难,我不能把这些事随便怪在你头上,但我觉得有这个可能——也许是你私下与来自黑路的敌人勾结。”
“我没有!”我说。
“这无关紧要,有些话我一定要说,”杰拉德继续说道,“你听着就好。凡事必有因果。如果在那漫长的失踪岁月里,你安排了这些事——也许就连除掉老爹和布兰德也是你计划的一部分。那么我觉得,你是打算除掉家中一切妨碍你登上僭主之位的阻力。”
“要是这样,我会将自己送到艾里克手里吗,会被灼瞎被监禁吗?”
“听我说!”杰拉德重复道,“你很可能犯了些错误,导致这个结果。现在这些都无关紧要。你可能和自己所说的一样无辜,也可能和我说的一样罪孽深重。向下看,科温。就这样,看那黑路。如果这是你干的,那么死亡将是你这段路途的终点。我又一次向你展示了自己的力量,免得你忘记。我能杀了你,科温。只要我的双手碰到你,就连剑都不一定能护住你。而且我会下手的,以实现我的誓言。我的誓言就是,如果你有罪,只要被我知道,我会立即杀了你。顺便告诉你,科温,我的性命已经有了保障,因为它和你的命联在一起。”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此刻,所有人都和我们在一起,通过我的主牌,观察着,聆听着。你现在如果搞什么花样把我除掉,就会暴露你对整个家族的企图。也就是说,即使我死时未能全誓,我的誓言也终会得以实现。”
“我懂了,”我说,“那要是其他人杀了你呢?他们等于把我也除掉了。结果守护安珀的就只剩下朱利安、本尼迪克特、兰登和女孩们。真是对凶手越来越有利了——无论他是谁。这是谁的主意,说真的?”
“我的!我一个人的!”他高喊着。我能感到他双手紧握,两臂弯曲,肌肉紧绷。
“你只是想把水搅浑!你一向如此!”他沉声说道,“你回来前,事情并没有那么糟!妈的,科温!我觉得这都是你的错!”
接着,他把我抛向天空。
“但没罪,杰拉德!”时间只够我喊出这句话。
他抓住我——猛地一拉,几乎扭脱了我的肩膀——把我从悬崖揪了回来。他一转身,让我站在地上,马上走开,朝我们搏斗的那片砂石地走去。我跟上去,和他一起收拾好我们的东西。
当他扣好自己宽厚的腰带时,抬头看了我一眼,接着马上移开了目光。
“这件事,以后不要再提了。”他说。
“好。”
我转身走向马匹,上马,继续沿着山路,向下骑行。
林中的泉水演奏着精巧的乐曲。此时,太阳升得更高,透过林木洒下缕缕光线。地面仍有些许薄露,我掩埋凯恩时挖开的草皮浸润在水汽之中。
我取过带来的铲子,掘开墓地。杰拉德一言不发地帮我把凯恩放在专门带来的帆布上。我们将他裹好,用稀疏的针脚把布缝好。
“科温!看!”
一声低语传来,与此同时,杰拉德用手抓住了我的臂弯。
我沿着他的目光看去,愣在当场。我们看着那离奇之物,谁都没有动。柔软闪耀的白色包裹着它,仿佛它身上盖着的不是皮毛,而是丝绒;它纤细的偶蹄是金色的,精致的螺纹独角从小巧的额头升起。它站在一块小岩石上,吃着上面长出的青苔。它抬起头,望向我们,那双明亮的眼睛如翡翠般鲜绿美丽。它同我们一样凝立不动,过了一会儿,它用前蹄轻快地做了个不安的动作,刨动空气,敲打岩石,反复三次。接着,这曼妙身形就像雪片一样模糊消隐,悄然无踪,也许没入了我们右侧的丛林内。
我站起身,走向那块岩石。杰拉德跟在我身后。在那里的青苔上,我看到了细小的蹄痕。
“这么说,我们确实没看错。”杰拉德说。
我点点头。
“我们确实看见了。你原来见过它吗?”
“没有。你呢?”
我摇了摇头。
“朱利安说他见过,”杰拉德说道,“从远处看到的。他说猎犬不肯去追它。”
“它真美。尾巴像丝绸一样光滑,还有那闪烁的蹄子……”
“对。老爹总把它当作吉兆。”
“我也希望如此。”
“这时候出现可真古怪……这么多年了……”
我又点点头。
“需不需要一个特别的仪式?它毕竟是我们的守护灵什么的……有没有我们应该做的事?”
“就算有,老爹也没跟我说过。”我说。
我拍了拍它出现的那块岩石。
“如果你预示着我们的好运,如果你是为我们带来些许天恩——感谢你,独角兽。”我说,“就算你没有此意,也感谢你为这黑暗的岁月带来了你的光明。”
我们走开,喝了些泉水,将尸袋放在第三匹马的背上,牵马步行,直到远离独角兽丛林。那里万籁俱寂,只有水声。
chapter 6
人们总是揪住希望的奶头不放,于是搞出越来越多的仪式、会议。结果呢?这么说吧,从煎锅上逃出来,却没掉进煎锅下面的火里,这种几率是很小的。我们通常只能在煎锅和火这两者之间作出选择——这是我漫长的生活中得到的一点智慧。这天晚上的事便是证据。我走进房间,既惴惴不安又怀抱希望,因为我有了一个富于创造性的好点子。兰登朝我点点头,亲热地嘲骂了几句。
我们都在藏书室里。我倚坐在大桌上,兰登占据着右边的椅子。杰拉德站在房间另一端,欣赏着挂在墙上的一些武器,也可能是在看赖因的独角兽版画。和我们一样,他也没有理睬朱利安。我这位不招人待见的兄弟慵懒地躺在展示架旁的安乐椅中,双腿伸直,脚踝交搭,手臂抱在胸前,一直盯着脚上的鳞靴。菲奥娜正在壁炉旁和弗萝拉交谈,她大约五尺二寸高,绿色的眼眸注视着弗萝拉的蓝眼睛,炽焰灼烧般的红发衬着炉火。她身上总有些东西会让我产生这样的联想:一名画家刚刚完工,退后两步,将画具放到一旁,慢慢露出微笑。菲奥娜喉咙之下的那对锁骨仿佛是画家精心勾勒而成,它们总像大师巨匠的艺术品一般吸引着我的目光,尤其是当她抬起头,面带或嘲讽或傲慢的表情注视我们这些高个子的兄弟姐妹时。此刻,菲奥娜淡淡一笑,显然是察觉到了我的目光。她有着近乎特异功能的感知力,这一点总让人惶惑不安。莉薇拉远远地坐在角落里,背对着我们,假装在看书,绿色短发垂在黑色衣领之上几英寸的地方。她的冷漠到底是有意为之的疏远,还是单纯的谨慎小心,我难以判断。可能两者皆有吧。她并不常常在安珀露面。
在我看来,我们只能算是个体的集合,而不是一支团队,一个家庭。但如果我想争取到一些支持,有些人会合作的。这一点也得到了兰登的认同。
我察觉到一股熟悉的意识传来,听到有人说“你好,科温”。是迪尔德丽正在联结我。我探出手,握住她的柔荑,举了起来。迪尔德丽向前迈出一步,就像某些社交舞的起手式,她来到我身边,面对着我。此刻,一扇棱窗框在她的头和肩膀周围,一幅华美挂毯装饰着她左侧的墙壁。和过去一样,刻意而为,故作姿态,但仍然很有效。她左手举着我的主牌,展开笑颜。当她出现时,其他人都向我们这里望来,迪尔德丽慢慢环顾房间,用微笑回击他们的目光,就像拿着机关枪的蒙娜丽莎。
“科温,”她说着轻轻吻了我一下,便抽出身去,“我恐怕来早了。”
“怎么会。”我说着转向兰登,他刚刚起身,提前几秒料到了我的意图。
“请允许我帮你拿杯喝的,姐姐。”他牵起迪尔德丽的手,冲餐柜扬了扬头。
“哦,当然,谢谢。”
兰登领她过去,为她倒了些酒。我猜他是想避免——至少是推迟迪尔德丽与弗萝拉惯常的冲突。我估计,过去的冲突大多还是老样子。所以尽管此刻我失去了迪尔德丽的陪伴,但至少维持了家庭的祥和指数。这一点现在对我至关重要。这种事,只要兰登想干,就能干得很好。
我用指尖敲打着桌缘,我按摩着酸痛的肩膀,我一次次跷起腿又放下,我犹豫着不知该不该抽支烟……
突然,他来了。就在房间的另一端,杰拉德向左转身,说了些什么,伸出手来。片刻之后,他握住本尼迪克特仅剩的左手。最后的成员也到场了。
好吧。本尼迪克特选择通过杰拉德的主牌前来,而不是我的。他通过这种方式表达了对我的看法。这是否也暗示着存在一个用来牵制我的同盟?他们料到这会让我产生重重疑虑。今早的“晨练”,是不是本尼迪克特向杰拉德提议的?有可能。
这时,朱利安站起来,穿过房间,与本尼迪克特握了握手,向他致意。这个举动吸引了莉薇拉的注意。她转过头,合起手里的书,放到一旁。接着她露出微笑,走上去朝本尼迪克特问好,冲朱利安点点头,又和杰拉德说了点什么。这场即兴演出开始升温,气氛逐渐活络。很好,很好。
四对三。还有两个在中间……
我等待着,注视着房间对面的四个人。所有人都已到场,我可以请他们安静下来,开始进入正题。然而……
这太诱人了。我知道每个人都能感觉到这份紧张。屋子里仿佛突然出现了两个磁极。我很想看看铁屑最终会落向哪里。
弗萝拉向这边扫了一眼。我猜她肯定整夜都在转着念头——当然,除非局势有了什么新的发展。不,我相信自己可以料到她的下一步动作。
我是对的。我约略听到她提起口渴和一杯红酒之类的话,见她半转过身,朝我这里走了一步,似乎在期待菲奥娜与她同行,但却没有得到回应。弗萝拉犹豫片刻,突然成了整个房间里的焦点。她察觉到这一点,很快做出决断,微笑着朝我走来。
“科温,”她说,“我想来一杯酒。”
我没有回头,也没从眼前这幕精彩好戏上移开目光,只是冲身后喊了一声:“兰登,替弗萝拉倒杯酒,好吗?”
“当然,没问题。”兰登答道,我听见身后传来倒酒的声音。
弗萝拉收起微笑,点点头,经过我向右侧走去。
四对四,只剩下亲爱的菲奥娜在房间中央绽放光芒。她对此心知肚明,而且乐在其中。菲奥娜突然转身走向一面椭圆形的镜子,它就挂在两列最近的书架之间的墙面上,黑色镜框上雕琢着精美繁复的花纹。接着,她开始梳理左鬓附近的一缕散发。
这个动作给织着红色和金色图案的地毯上增添了一点金绿光华,就在她的左脚旁边。
此刻,我既想咒骂,又想微笑。这个臭婊子又在跟我们玩花样,但确实引人注目……一点都没变。但我既没咒骂,也没微笑,只是走上前去——这早在她的意料之中。
但朱利安也在靠近,比我略快一点。他本来就离菲奥娜更近些,也许看到那东西的时间也比我早上几分。
朱利安捡起它,轻轻晃动。
“你的手链,姐姐。”他的语气令人愉悦,“它好像遗弃了你的手腕,真是个蠢东西。来——请允许我。”
菲奥娜伸出手,当朱利安为她系上翡翠手链时,给了他一个低眉顺目的微笑。系好后,朱利安将她的手合在自己的双手间,开始向他的角落转身,那里的三个人正瞥着这边的动静,但同时又都努力装作忙于交谈的样子。
“我想你一定会喜欢我们正要讲的一个笑话。”朱利安说道。
菲奥娜抽出手来,笑意更浓。
“多谢,朱利安,”她回答道,“我敢说,听到的话我肯定会笑的。但和往常一样,恐怕……”
她转身挽住我的手臂,“我觉得自己更想要……”她说,“来杯红酒。”
就这样,我挽着她走回餐柜,给她倒上酒。四对五。
朱利安向来喜怒不形于色,他很快便作出了决定,跟上我们,为自己也倒上一杯。他抿了几口,接着端详了我足有十到十五秒之久,最终说道:“我想所有人都来了。你准备何时开始进入你的正题?”
“没必要再耽搁,”我说,“现在所有人都作出了选择。”我提高声音,冲房间对面说道,“是时候了。大家都坐舒服点。”
其他人走向这边。椅子被拉过来放好,更多的酒倒进杯中。一分钟后,我有了一群听众。
“多谢。”等最后的动作停歇后,我开口道。
“我有些事情想说,其中一部分你们可能已经知道了。过去发生的事对今后的事态发展十分重要。现在就让我们开始吧。兰登,给他们讲讲昨天你告诉我的事。”
“好的。”
我坐回桌后的位子,兰登则走到桌旁。我靠在椅背上,又听了一遍他的故事:他同布兰德的联系,以及他试图解救布兰德的过程。这次是个浓缩版,删掉了他猜测的部分,但他的猜测一直在我脑子里转悠。而这一次,尽管他没有直接把猜测之词说出口,但留下了足够多的暗示,足以让所有人都能体会得到。我对此当然心知肚明。这就是我让兰登先说的主要原因。要是我一上来就试图摆明我的猜测,大家肯定会认为我在玩“转移注意力”这个历史悠久的把戏,他们脑子里马上就会响起尖锐刺耳的警报声,把我拒之门外。现在这样做,尽管他们认为兰登只是我的传声筒,但还是会听,会猜测。他们会把玩这些想法,试图推测出我召集这次聚会的目的。他们会等着看之后的证据能否支持这些论点。他们会揣测我们能否拿出有力的证据。我也在揣测同样的问题。
等待和猜测的同时,我也在观察其他人。这多半徒劳无益,但又不能不做。驱动我的与其说是怀疑,还不如说是单纯的好奇。我在这些面孔上搜寻反应、线索和迹象。这些面孔我再熟悉不过,限制了探查的效果——它们自然是“守口如瓶”。有人说,只有在第一次见到一个人时,你才会认真看他,之后你每次遇见他,都只是在脑子里增添一点细节。这很可能是真的。我的脑子就很懒,只要有机会,就用它的抽象能力和假定来逃避工作。这次我强迫自己去看,但仍然不起作用。朱利安仍旧戴着那副有点烦躁、有点好奇的面具;杰拉德脸上交替呈现出惊讶、愤怒和沉思。本尼迪克特只是沉着脸,满是猜忌。莉薇拉和平时一样,面带伤感,难以捉摸。迪尔德丽有点心不在焉。弗萝拉默不作声。菲奥娜则在观察着包括我在内的所有人,调整她自己的反应。
时间流逝,我敢确定的只有一件事:兰登的故事吸引了每个人。尽管没人表现出来,但我还是能看到倦意消失,之前的怀疑逐渐减少,新的怀疑浮出水面,我的兄弟姐妹们都被勾起了兴趣。这几乎可以说是——神奇。每个人都开始提问。起初只有几个,接着越来越多。
“等等,”我最终插口道,“让他讲完整个故事。有的问题可以从中找到答案。剩下的待会儿再说。”
有人点头,有人抱怨。兰登继续说下去,一直讲到最后的结尾。换句话说,他讲到了我们在弗萝拉家里和那些杂种之间的战斗,还指出他们与杀害凯恩的凶手同出一族。这一点得到了弗萝拉的肯定。
接着,他们开始提问,我则仔细观察着每个人。只要他们还纠缠在兰登的故事里,场面就对我有利。但我希望尽快简化局势,提出我们之中有个人就是幕后黑手的可能。可如此一来,对我的猜忌和转移视线的嫌疑就会再度登场。这将引来不知多少丑话,还会让人们生出我不希望见到的情绪。最好先取得实证,省下种种反诘。如果可能的话,现在就把犯人逼进死角,同时巩固我当前的地位。
所以我观察着,等待着。当我觉得我所期待的重大时刻已经滴滴答答走得太近时,我便马上止住时钟。
“只要我们现在能得到实证,”我说,“这些讨论,这些猜测,就都是在浪费时间。我确实有把握拿到实证——就在此时此刻。这就是我把你们找来的原因。”
奏效了。我搞定他们了。所有人都专心致志,准备就绪。也许可以说是心甘情愿。
“我建议尝试联结布兰德,把他带回家来,”我说,“就现在。”
“怎么做?”本尼迪克特问我。
“主牌。”
“早就试过了,”朱利安说,“根本联结不到。没有反应。”
“我不是指常规方法,”我说,“我曾请你们带上整副主牌。我相信你们都带了?”
他们纷纷点头。
“很好,”我说,“现在让我们抽出布兰德的那张。我提议,我们九个人同时尝试和他联结。”
“有趣的想法。”本尼迪克特说道。
“不错,”朱利安赞同道,他拿出套牌,翻找起来,“至少值得一试。这可能会产生额外的能量。我也说不好。”
我找出布兰德的牌,等到其他人也拿好。“让我们协调一致,”我说,“都准备好了吗?”
我得到八声回应。
“那么开始。试一下,就现在。”
我看着手里的牌。布兰德的样貌和我有几分相似,但他矮些,也瘦些。他的发色与菲奥娜相同,身穿一套绿色骑装,胯下一匹白马。多久了?这是多久前了?我回想着。布兰德有种独特的气质,像个梦想家、神秘主义者,或是诗人。他不是兴致昂扬,就是万念俱灰,不是笃信不移,就是怀疑一切。他的情感从没有中间值。对他的复杂性格来说,躁狂抑郁症这个词都嫌太过温和。不过,这个词仍然能指明一个开始的方向,只是还要再加上很多额外的限定条件才行。必须承认,我有时觉得布兰德魅力四射,心思缜密,忠心耿耿,对他的评价在所有亲族之上;可有时,他又是那么令人不快,尖酸刻薄,粗野不堪,我会努力避开他,生怕自己会对他不利。我上次见到布兰德时,他正处在第二种状态,之后没过多久,我就和艾里克发生冲突,最终被他扔到地球。
带着这些思虑和感情,我看着布兰德的主牌,用自己的精神和意志召唤他,开辟出一片空茫等待他的到来。在我周围,其他人也搜寻着自己的记忆,做着同样的事。
渐渐地,主牌产生出一种如梦似幻的效果,画面转向立体。随之而来的,是带有运动感的模糊,我们很熟悉这种变化,它预示着联结的建立。主牌在我指间变冷,画面流动,定型,突然产生出真实景象。持久,生动,饱满。
布兰德似乎被关在一间牢房中,身后是一堵石墙,地上铺着稻草。他被铐着,锁链一路向后上方延伸,穿在石墙上一个巨大的铁环中。这是一条很长的锁链,提供了足够的活动空间,此刻他正利用这一点,仰躺在墙角的一堆稻草和碎布上。他的头发和胡须已经很长,脸颊比我上次见到时还瘦;衣服破破烂烂,肮脏不堪。他似乎在睡觉。我想起自己被监禁时的场景——恶臭、寒冷、潮气、孤独、恶劣的食物、不时出现的疯狂。至少他还有眼睛,当我们中的几个人叫出他的名字时,我看到了它们的闪动:绿色的眼眸,带着茫然失神的目光。
他被下药了吗?也许他觉得这只是幻觉?
但突然间,他的精神回来了。他站起身,探出双手。
“兄弟们!”他说,“姐妹们……”
“我到你那边去!”一声呼喊摇撼着我们的房间。
杰拉德跳起来,撞翻了自己的椅子。他冲过房间,从墙面的挂钉上抓起一把巨大战斧,挂在手腕上,主牌也拿在这只手里。他站着一动不动,只是盯着牌。片刻之后,他伸出空着的手,握着布兰德的手,一下子就到了那边。这时布兰德又昏了过去。图象晃动几下,联结中断了。
我咒骂着,在套牌中翻找杰拉德的主牌。有几个人似乎也在做同样的事。我找到它,马上开始联结。渐渐地,画面融化,旋转,重塑。成了!
杰拉德从墙上紧紧拽住锁链,用斧子不断劈砍。但这是条很粗的链子,在他有力的挥砍下坚持了相当长的时间。最终,几个链环被劈碎开裂。但此刻他已经在那边待了几乎两分钟之久,而且锁链的撞击声和挥砍声惊动了守卫。
画面左方传来一阵骚动——嘈杂的话语声,靴子的滑蹭声,门枢的转动声。尽管我的视野看不了那么远,但很显然,牢门被打开了。本尼迪克特站了起来,杰拉德还在继续砍着锁链。
“杰拉德!门!”我喊道。
“我知道!”他怒吼着,把链子缠在胳膊上,猛地拉拽。它没有屈服。
一个手背生有骨刺的武士举着剑冲了过来,杰拉德放开锁链,挥起战斧。剑士倒在地上,另一个人补上了他的空位。接着,第三个第四个人围了上来。其他人也接踵而至。
牌面一阵模糊,兰登突然出现在图象中,他跪在地上,右手抓着布兰德,左手举着他的椅子,像面盾一样挡在身前,椅腿朝向外面。接着他蹿起来,冲向那群卫兵,把椅子像攻城锤一样砸向他们。卫兵们向后退去。兰登举起椅子,挥舞开来。一个人倒在地上,死于杰拉德的战斧。另一个退到一旁,捂着右臂残肢。兰登掏出一把匕首,把它留在旁边一名卫兵的肚子上,又用椅子打爆了两颗脑袋,把最后一个人逼退。
战斗进行时,妖异的景象发生了,死尸从地面升起,缓缓飘向空中,鲜血滴滴答答不断落下。那个被捅了的人跪倒在地,手里还抓着长剑。
与此同时,杰拉德双手抓住锁链,一只脚蹬在墙上,猛力拉拽。他耸起肩膀,背上坚实的肌肉绷紧隆起。锁链坚持着。十秒,大概。十五秒……
随着一声噼啪,接着哗啷啷一阵响,锁链从墙上脱落。杰拉德向后踉跄几步,挥动一只手臂保持住平衡。他向后瞥去,显然是在看兰登,此刻他不在我们的视线之内。杰拉德似乎放心下来,他转过身,弯腰抱起不省人事的布兰德,接着转向我们,从布兰德身下探出一只手来。兰登也向后跃入我们的视野,站在他们身边,椅子已不在手中。他也向我们示意。
所有人都伸出手去,片刻之后,他们已经站在我们中间。所有人都围了上去。
一阵欢呼声响起,我们冲过去抚摸他,查看他。布兰德已经失踪了这么多年,我们终于从那些神秘的卫兵手中将他夺回来了。而且,最终,答案很有希望浮出水面。只是他看上去那么虚弱,那么消瘦,那么苍白……
“退后!”杰拉德喊道,“我把他放到沙发上去!到时候你们想怎么看就……”
死一般的寂静。所有人都向后退开,一瞬间愣在当场。这是因为布兰德身上有血,正在滴落。也是因为他身体左侧插着一把匕首,就在后背。之前可没有这个东西。我们之中有个人刚才试图刺穿他的肾脏,而且很可能已经成功了。幕后黑手就在我们之中,这个“兰登-科温推论”刚刚有了重大突破,但我却并没有为之兴奋。有那么一会儿,我极力集中精神,想在脑海里绘出当时每个人的位置。但没有成功。杰拉德把布兰德抱到沙发上,我们都站在一旁。我们心知肚明,所有人都清楚刚才发生了什么,也意识到它的涵义。
杰拉德把布兰德放成伏卧姿势,撕开了他那件肮脏的衬衣。
“给我清水好替他清洗,”杰拉德说,“还有毛巾。给我生理盐水、葡萄糖,还有挂它们的东西。把整个医疗箱都给我。”
迪尔德丽和弗萝拉向房门走去。
“我的房间最近,”兰登说,“你们谁去找个医疗箱来。但仅有的静脉滴注设备在三楼的实验室里。我最好去帮一把。”
他们一同离开了房间。
在我们这一生中,所有兄弟姐妹都曾接受过医务训练,有的是在安珀,有的是在外域。但我们在影子里学到的东西,到了安珀以后都需要作一番调整。比如说,大多数影子世界里的抗生素在这儿都没有效果;但另一方面,我们自身的免疫机能似乎和我们研究过的其他人都不相同,所以我们很难被感染——即使感染,恢复速度也很快。另外我们还具有超强的再生能力。
当然,所有这些都顺理成章,原型总要比影子优越。作为安珀子嗣,我们很小的时候就知道这些,所有人都很早就接受了医疗训练。基本上,除了人们常说的“自己照顾自己”以外,这也是因为我们难以信任别人,尤其是那些掌握我们生死的人。这不是没有道理的。几十年前,我曾在影子地球上进过一所医学院,但我此刻并没有急着冲上去撞开杰拉德,亲自为布兰德诊疗,多多少少也是出于这个原因。另一部分原因,则是杰拉德不让任何人靠近布兰德。朱利安和菲奥娜都曾走上去,显然是动着和我一样的念头,但他们遇到的只有杰拉德的左臂,如同铁道路口的栏杆一样横在面前。
“不,”他这么说,“我知道不是我自己干的,我只知道这些。无论是谁干的,都没有第二次机会了。”
要是我们中有谁在身体良好的情况下受到这种伤,我相信只要他能撑过头半个小时就没问题了。但布兰德……以他的状况……很难说。
其他人带着药物和器材回来后,杰拉德为布兰德清洗身体,缝合伤口,敷药包扎。他挂好静脉滴注器,用兰登找来的铁锤和凿子砸开锁链,给布兰德盖上一床薄被和一床毯子,又把了把脉。
“怎么样?”我问。
“很弱,”杰拉德说,接着他拉过一张椅子,坐在沙发旁,“谁帮我把我的剑拿过来——再来杯酒,我还没喝几口呢。还有什么吃的吗?我饿了。”
莉薇拉走向餐柜,兰登从门后的架子上取来他的长剑。
“你准备守在这里?”兰登把剑递给他,问道。
“没错。”
“把布兰德挪到更舒服的床上如何?”
“他在这儿挺好。我会判断何时可以挪动他。另外,谁来把炉火升起来,再灭掉几根蜡烛。”
兰登点点头。
“我来。”他说。接着他拿起杰拉德从布兰德身上取下的匕首。这是柄细锥刀,刀锋有七寸长。兰登把它拿在手中。
“有人认识这东西吗?”他问。
“不认识。”本尼迪克特说。
“我也不认识。”朱利安说。
“不。”我说。
女孩们都摇了摇头。
兰登仔细研究着它。
“很容易藏——揣在袖子里,塞在靴子或是胸衣里都行。敢这么干可真有胆子……”
“是绝望。”我说。
“……而且对我们刚才那一阵骚动有着非常准确的估计。简直可以说是神来之笔。”
“会不会是某个卫兵干的?”朱利安问道,“在牢房里的时候?”
“不,”杰拉德说,“他们没法靠近。”
“它看起来平衡性很好,可以当飞刀用。”迪尔德丽说。
“没错,”兰登用指尖摆弄着匕首,说道,“只是他们都没有投掷角度,或是机会。这我敢保证。”
莉薇拉走回来,手里拿着一个盘子,里面盛了几片肉、半条面包、一瓶红酒和一只高脚杯。我清空一张小桌,把它移到杰拉德的椅子旁。
莉薇拉放下盘子后,问道:“但为什么呢?现在只剩我们几个了。为何我们之中有人要这么干?”
我叹了口气。
“你觉得他会是被谁囚禁起来的?”我问。
“我们中的一个?”
“如果他知道某人一直以来都在隐瞒的一些秘密,你怎么想?正是这个原因把他引到那个地方,困在那里的。”
莉薇拉皱起眉。
“这也说不通。他们干吗不杀了他,一了百了?”
我耸耸肩。
“肯定是因为他还有用,”我说,“但只有一个人能彻底回答这个问题。等你找到他,可以问问。”
“或是她,”朱利安说,“姐姐,你似乎突然变得天真过头了。”
莉薇拉深深盯着朱利安的眼睛,一双冰一样的眼眸反射着无尽的深寒。
“我还记得,”她说,“他们回来的时候,你站起身,从左面绕过桌子,就站在杰拉德右边一点。你身子伏得很低,我相信你的双手就在身下,远离其他人的视野。”
“而我也记得,”他说,“你自己也在攻击范围之内,杰拉德的左侧,伏着身。”
“那我必须用左手来干——而我是个右撇子。”
“也许正因如此,布兰德才能活到现在。”
“朱利安,你似乎极度渴望把罪名安到别人身上。”
“好了,”我说,“好了!你们都知道,这样只会添乱。只有一个人是凶手,你们的做法是不可能把他揪出来的。”
“或是她。”朱利安插话道。
杰拉德站起身,怒目而视,眼睛里精光乍现。
“我不会让你们继续打搅我的病人。”他说,“还有,兰登,你不是说你去生火吗?”
“这就去。”兰登说着走向壁炉。
“我们到主厅旁的起居室去吧。”我说,“在楼下。杰拉德,我会在门外安排两个卫兵。”
“不,”杰拉德说,“我倒想看看谁敢冒这个险。如此一来,明天早上我就可以把他的脑袋给你。”
我点点头。
“好吧,你需要什么就摇铃——或是用主牌呼叫我们,随便谁都可以。明天早晨,我们把了解到的情况告诉你。”
杰拉德坐回椅子,咕哝了两句,开始吃东西。兰登把火点上,又灭了几根蜡烛。布兰德身上的毯子一起一伏,缓慢而稳定。我们悄无声息地依序离开房间,向楼梯走去,把他们两人和软管、吊瓶留在一起。除此以外,屋里只剩火光摇曳,木柴噼啪。
chapter 7
不知有多少次,我从噩梦中醒来,时而战栗颤抖,始终忧心忡忡。在梦中,我又回到了安珀的地牢,再度双目失明。我并非没有经历过牢狱之灾,在不同的年代里,我曾多次下狱。但在“意识百货公司”的“感觉剥夺专柜”上,孤独再加上几乎没有希望复原的失明,这可值一大笔钱,能买不少东西。这种体会,连同末日终临的感觉,在我心中留下了深深的印记。清醒时,我总能把这些记忆安全地锁在心中。但到了晚上,它们有时会跑出来,沿着走廊跳舞,绕着杂货摊嬉戏,一二三,蹦嚓嚓。布兰德被关在牢里的景象再一次把它们放了出来,一股不合季节的深寒也随之而来。而那最后的一刀更让这种寒意在我心中挥之不去,永恒地盘桓下来。此刻,坐在这悬挂盾牌的客厅中,坐在亲族之间,我不可避免地想到是他们中某个或某几个人对布兰德下此毒手,就像艾里克对我所做的一样。尽管这个念头已经不算什么令人惊奇的发现,但与凶手同处一室,却无法确定他到底是谁,这始终让我心烦意乱。唯一令我欣慰的是,其他人——无论是什么身份,肯定都和我一样,感到思绪不宁。罪人也不例外,毕竟现在“兰登-科温推论”已经得到了一个证据。我知道,我一直希望元凶是来自外域。但现在……一方面我觉得应该更严格地控制自己可以吐露的信息;但另一方面,现在所有人都心绪不宁,正是诈取情报的好时机。携手御敌的渴望将起到很大作用,就连凶手也会努力表现得和其他人一致。谁知道他演这场戏时会不会露出马脚?
“好了,你还有没有其他有趣的小试验要做?”朱利安问我。他双手交叉抱在头后,背靠着我最喜欢的椅子。
“现在没有。”我说。
“真可惜,”他回答,“我还以为你会提议用同样的方式寻找老爹呢。这样一来,如果我们够运气,就能找到他,接着再由某人对他作出更明确的安排。之后嘛,我们这些人就可以用你带来的那些精巧的新式武器玩俄罗斯轮盘赌——胜者得到一切。”
“你这话可够毒的。”我说。
“不。每个字我都考虑过了。”他回答道,“我们一直在互相欺骗,我觉得说出自己的真实想法也许会很有趣,只想看看有没有其他人发现其中的有趣之处。”
“我们发现了。我们还发现,真实的你不比过去的你更好。”
“先不管你更喜欢谁,真实的我和过去的我都在想:你知不知道接下来该干什么。”
“当然,”我说,“我有一些问题希望得到解答,它们都和现在烦扰我们的这些事有关。也许我们最好从布兰德和他的麻烦开始。”
本尼迪克特正坐在椅子上,盯着炉火。我转头对他说:“本尼迪克特,在阿瓦隆时你曾对我说,我失踪后,布兰德是到外域寻找我的人之一。”
“说得没错。”本尼迪克特回答道。
“我们都找过你。”朱利安说。
“但不是一开始就找。”我回答道,“起初只有布兰德、杰拉德,还有你,本尼迪克特。你是这么对我说的吧?”
“对,”他说,“但其他人后来确实也在找你。这我也告诉你了。”
我点点头。
“那时布兰德是否提起过什么不寻常的事?”我问。
“不寻常?在哪方面?”本尼迪克特说。
“我不知道。我想在他的遭遇和我的遭遇之间寻找一些联系。”
“那你就找错地方了,”本尼迪克特说,“他回来后,说自己没有成功。后来他在安珀待了很多年,安然无事。”
“这些我都知道,”我说,“但我也听兰登说过,布兰德最后一次消失,发生在我恢复记忆找回自我前大概一个月,这让我印象深刻。如果他在搜索结束后没说起什么,那在他失踪前有没有说过呢?或是在这之间?任何人?任何事?谁知道就说出来!”
众人相互看了看。但目光中好奇的成分多过猜忌或紧张。
“好吧,”莉薇拉最终开口道,“我不知道。我是说,不知道这是否重要。”
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到她身上。莉薇拉说话时把玩着自己的腰带绳,打结又解开,一次又一次,动作缓慢。
“是在中间的某个时候,可能根本没什么关系,”她继续说,“我只是对这件事印象很深。布兰德很久以前来到芮玛……
“多久?”我问。
她皱起眉。
“五十、六十、七十年……我记不清了。”
我试图记起在牢狱中大致推算出的换算公式。安珀的一天,似乎相当于我流亡中所在的那片影子地球上的两天半多一点。我想把在安珀发生的事尽可能换算到我的时间表中,看看有没有特别的巧合发生。那么布兰德去芮玛的时间,对我来说相当于十九世纪的某一年。
“先不管什么时候吧,”莉薇拉说,“反正,布兰德来芮玛看我,住了几周。”她瞥了兰登一眼,“他问起了马丁。”
兰登扬起头,皱着眉问道:“他说为什么了吗?”
“没明说,”莉薇拉说,“他说曾在旅途中遇到过马丁,然后他暗示希望再次和马丁取得联系。等他离开后过了些日子,我才意识到他这次拜访可能只是为了探询马丁的下落。你知道布兰德行事有多巧妙,他会不露声色地问出想要的情报。布兰德还拜访过其他一些人,我和他们谈过后,才逐渐看出他的意图。但我始终不知道原因何在。”
“这事——太古怪了,”兰登说道,“它让我想起了过去从没在意的一些事。布兰德很久以前曾向我打听过我这个儿子——可能就是在同一时期。但他从没提起遇见过马丁,也没说是为什么。一开始只是些关于私生子的玩笑话。我开始生气后,他向我道歉,并问了些关于马丁的更得体的问题,那时我只当他是出于礼貌,想给我留下个友善的印象。但如你所说,他确实很会钓别人的话。你过去怎么从没跟我提过这事?”
莉薇拉嫣然一笑。
“我为什么要提?”她说。
兰登缓缓点头,面无表情。
“好吧,你怎么跟他说的?”兰登说,“他都知道什么?有关马丁,你知道什么我不知道的事吗?”
莉薇拉摇摇头,收敛笑意。
“没有。”她说,“其实就我所知,马丁接受试炼并失踪后,在芮玛没人听说过他的下落。我不认为布兰德离开时比来之前知道得更多。”
“奇怪……”我说,“他还和别人提起过这个话题吗?”
“我没印象。”朱利安说。
“我也没有。”本尼迪克特说。
其他人都摇了摇头。
“那让我们记下这件事,然后先把它放到一边。”我说,“我还想问些别的事。朱利安,我听说你和杰拉德曾试图追索黑路的来源,结果杰拉德在路上受了伤。我知道在那之后、杰拉德复原之前,你们两人在本尼迪克特那儿待了段时间。我想了解一下那次历险。”
“似乎你已经知道了,”朱利安回答说,“你把所有的事都说了。”
“你从哪儿打听到这些的,科温?”本尼迪克特问道。
“在阿瓦隆。”我说。
“谁告诉你的?”
“黛拉。”我说。
他起身走过房间,站在我身前,向下瞪视着我。
“你还要坚持讲你那个荒唐的黛拉的故事!”
我叹了口气。
“我们一次又一次地不知谈过多少遍,”我说,“我已经把所有细节都告诉你了。不管你信不信。总之是她告诉了我这件事。”
“那么很显然,你之前还是向我隐瞒了一些事。这部分细节你从没提过。”
“那这到底是不是真的?朱利安和杰拉德这件事。”
“是真的。”他说。
“那先别管消息的来源,让我们听听到底发生了什么。”
“好吧,”本尼迪克特说,“我可以坦率地说,需要为此事保密的原因如今已经不存在了。当然,我指的是艾里克。就像大多数人一样,他不知道我的下落。杰拉德是我了解安珀动态的主要渠道。当时,艾里克对黑路的忧虑与日俱增,他最终决定派出斥候沿路而上,穿越影子找到它的源头。朱利安和杰拉德被选了出来。在阿瓦隆附近,他们被一支由黑路生物组成的强大部队伏击。杰拉德通过主牌联络到我,请求援助,我帮了他们的忙。敌人被击退了。战斗中,杰拉德断了条腿,朱利安也受了点伤,我把他们带回了阿瓦隆。就在那时,我打破沉默,主动联系上了艾里克,将杰拉德和朱利安的遭遇和下落告诉了他。艾里克命令他们不要继续冒险,伤愈后直接返回安珀。他们始终和我在一起,然后就回去了。”
“就这些?”
“就这些。”
肯定不止这些。黛拉还告诉过我其他一些事。她曾提起过另一位访客。我记得非常清楚。那天,就在小溪旁,一抹细小的彩虹挂在水瀑上的雾气中,磨坊的水车一圈圈旋转,勾起段段梦境,又将它们碾碎。那天,我们斗剑,我们交谈,我们在影子中穿行。我们走过一片原始丛林,来到一条湍急的洪流旁,那里有个巨轮,大得足以用在诸神的磨坊之中,它在大河的推动下不断转动。那天,我们野餐,我们调笑,我们闲聊,她跟我说了很多事,其中一些无疑只是谎言。但她在朱利安和杰拉德的故事上并没有撒谎。她说过布兰德曾到阿瓦隆拜访本尼迪克特,我想这件事也可能是真的。“经常”,她还用上了这个词。
本尼迪克特现在毫不掩饰对我的怀疑,这一点足以使他保留任何他认为过于敏感、不适合告诉我的情报。该死的,如果我跟他易地而处,我也不会相信自己。但是,只有傻瓜才会继续追问他这个问题。因为这里还存在着其他的可能性。
可能他打算日后私下告诉我布兰德拜访他时的情况。这其中可能有一些他不希望在众人面前提及的问题,尤其是在想除掉布兰德的人面前。
或者……当然了,也存在本尼迪克特就是幕后黑手的可能。我几乎不愿想到这个推论。在拿破仑、李将军和麦克阿瑟手下服役的经历使我既欣赏战术家的巧思,又钦佩战略家的见识。本尼迪克特同时具备这两方面的才能,而且他是最棒的。他刚刚失去了右臂,但这并未削弱两方面的能力,甚至无损于他的个人战技。在上一次的误会中,要不是我十分走运,很可能会被他轻易切成一堆肉片。不,我可不希望是本尼迪克特,而且我也不准备继续追查他此刻想要掩盖的问题。我只希望他是准备留到以后再说。
所以我就此罢手,“好吧。”我决定转向其他问题。
“弗萝拉,”我说,“在那次事故之后,我第一次遇到你时,你说的几句话我到现在还不明白。后来没过多久,我就有了充足的时间回想很多事情。我曾想起这几句话,也曾苦苦思索。但我始终无法理解。所以可否请你告诉我,你说‘影子里有很多可怕的东西,比任何人想象的都多’,是什么意思?”
“什么?我不记得说过这种话。”弗萝拉说,“但既然它给你留下这么深的印象,那我一定是说过了。你知道我想表达的意思:安珀就像块磁铁,从周围的影子里吸引来各种东西。你离安珀越近,路就越好走,即使对影子里的东西来说也是如此。虽然临近的影子之间也会有些物质交换,但越靠近安珀,这个效果就越显著,并且更像是单向作用。我们一直对溜过来的东西保持警惕。然而,在你复原前几年,它们出现在安珀的数量比平时多了不少。它们大部分都是危险的生物。很多来自附近疆域,可以辨识。但过了一段时间,它们的源头越来越远。最终,一些完全陌生的怪物也出现了。尽管我们在相当广大的区域内寻找过驱使它们前来安珀的扰动,但这些突然出现的威胁始终没有得到解答。换句话说,极不可能出现的影子穿越,发生了。”
“这是从老爹还在的时候就开始的?”
“哦,是的。我刚才说过,是在你复原的几年前发生的。”
“我明白了。有人想过这个情况可能与老爹的离去有某种联系吗?”
“当然,”本尼迪克特说,“我始终认为这就是老爹离开的原因。他前去调查,或是寻找补救方法。”
“但这仅仅是猜测,”朱利安说,“你知道老爹的脾气。他从不说原因。”
本尼迪克特耸了耸肩。
“但这是个合理的推论,”他说,“我记得老爹曾多次提到他对这次——怪物迁徙,随你怎么说——的关注。”
我最近养成了任何时候都随身带一副主牌的习惯。我从盒子中拿出牌来,举起杰拉德的那一张,盯视着。其他人看着我,沉默不语。片刻之后,联结建立。
杰拉德坐在椅子上,吃着东西,长剑就放在腿上。他察觉到我的存在后,咽下嘴里的食物,开口说:“嗯,科温?有什么事?”
“布兰德怎么样了?”
“睡着呢,”他说,“他的脉搏强了点。呼吸还是那样——稳定。现在还太早……”
“我知道,”我说,“我主要是想请你回忆几件事:在老爹失踪之前,你是否记得他说过或做过什么,暗示着他的离去可能与钻进安珀的影子生物的不断增加有关。”
“这个,”朱利安说,“就叫诱导性提问了。”
杰拉德抹了抹嘴。
“对,可能有点联系。”他说,“老爹似乎很不安,心事重重的。而且他确实说起过那些生物。但他从没直说这是主要原因——也没说是因为别的什么事。”
“比如说?”
杰拉德摇摇头。
“任何事。我——对……对,不管有没有意义,这件事也许你应该知道。在他失踪后不久,我确实搞清了一件事——我是不是最后一个见过他的人?答案是‘是’,这我敢保证。当时我整夜都待在宫殿里,正准备返回旗舰。老爹一小时前就离开了,但我还在守卫室里,和索本队长玩牌。我们第二天早上就要起航了,所以我决定挑本书带上。我来到这个藏书室,正好看到老爹坐在桌旁。”他朝我坐的位置扬了扬头,“他正在翻一些老书,身上的衣服都没换过。他看到我走进来,冲我点了点头。我告诉他只是来找本书。老爹说:‘你来对地方了。’然后就继续读他的书。我在书架上翻找着,听到老爹嘟囔了几句话,大意是说他睡不着。我找到本书,向他道了声晚安,他说‘一帆风顺’,然后我就离开了。”杰拉德又垂下眼帘,“现在我敢确定,那天晚上他带着仲裁石,我看到它就在老爹的脖子上,就像它现在挂在你的脖子上一样清楚。我同样确定,前一天晚上,他没有戴。后来很长时间里,我都以为不论老爹去了哪里,都把仲裁石一道带去了。在他的卧室里,没有任何他后来换过衣服的迹象。之后我再没见过这宝石,直到你和布雷斯对安珀的进攻被挫败为止。然后,艾里克就一直戴着它。当我问他时,他说是在老爹的房间找到的。我没有任何反面证据,只好接受他的故事。但我从不相信这个说辞。你的问题——再加上看到你戴上了它——让我把这些事都想起来了。所以我想应该告诉你。”
“多谢。”我说,这时我心中又升起一个疑问,但我决定此刻不去问它。为了大家着想,我用这句话作为结尾,“你觉得他需要更多的毯子吗?或者别的东西?”
杰拉德向我举杯,然后喝了一口酒。
“很好。好好照顾他。”我说道,然后用手覆盖住了杰拉德的主牌。
“布兰德似乎状况不错。”我说,“杰拉德不记得老爹说过什么话,可以将他的离去和影子的扰动直接联系起来。我很想知道布兰德恢复意识后,会告诉我们什么。”
“如果他能恢复意识的话。”朱利安说。
“我想他会的,”我说,“我们都受过很重的伤。我们的生命力是很少几件值得信赖的事物之一。我猜他早晨就能开口说话了。”
“你准备怎么处理凶手,”他问道,“如果布兰德指认出他的话?”
“审问他。”我说。
“那么我很乐意负责这个部分。我现在觉得这次你也许是对的,科温,而且那个刺伤他的人,也许同样要为不断的围攻,为老爹的失踪,为凯恩的死负责。所以在我们割断他的喉咙之前,我会尽情享受审问他的过程,另外,我也乐意负责最后的工作。”
“我们会记着的。”我说。
“也包括你在内,科温。”
“我知道。”
“我有几句话要说,”本尼迪克特插话进来,把朱利安的反唇相讥憋了回去,“现在,我很担心敌人的力量,还有它们昭然若揭的意图。到目前为止,我已经数次与他们遭遇,知道他们对鲜血的渴望。现在就当你那个女孩黛拉的故事是真的,科温,她最后的那句话似乎足以概括他们的想法:‘安珀必亡。’不是征服、奴役,或是教训一下。灭亡。朱利安,你不介意统治安珀,对吗?”
朱利安微笑起来。
“也许明年吧,”他说,“今天不行,谢谢。”
“我的意思是说,我相信你——包括我们所有人——会雇佣军队,或是争取盟友,来抢夺王位。但我不相信你会雇佣一支强大到本身就是个大麻烦的势力。不会是一支倾向于毁灭而非征服的势力。我不相信你、我、科温,或是其他人真的想毁灭安珀,或是愿意和有这个意图的势力赌博。因此我不太相信科温那个‘我们之中有个人是幕后黑手’的想法。”
我只能点头。我确实没想到自己的推理链中有这个薄弱环节。当然,还有很多未知要素……我可以提出其他解释,比如兰登之后所说的那些,但猜测什么都证明不了。
“也有可能,”兰登说,“我们中有个人找来盟友,但却低估了他们的实力。也许现在凶手和其他人一样为此冷汗涔涔。他可能已经无法让事态停歇,就算他想也没用。”
“我们可以给他这个机会,”菲奥娜说,“让他现在把盟友供出来。如果兰登的猜测是正确的,那么假如朱利安不坚持要割他的喉咙,其他人也同意的话,他也许会回心转意。他当然再也没机会登上王位,但在此之前,他显然也没有这个希望。他可以留下性命,也为安珀省下一点麻烦。有人同意这个方案吗?”
“我,”我说,“如果他全都交代清楚,那么我会留下他的性命,当然他将在流放中度过一生。”
“我同意。”本尼迪克特说。
“我也是。”兰登说。
“有个条件,”朱利安说,“如果他不用为凯恩的死直接负责的话,我同意。否则免谈。而且他必须提出证据。”
“活着,流放,”迪尔德丽说,“好的,我同意。”
“我也是。”弗萝拉说。
“还有我。”莉薇拉附和道。
“杰拉德应该也会同意,”我说,“但我真想知道布兰德是否和我们的想法一致。我觉得可能不是。”
“让我们问问杰拉德,”本尼迪克特说,“如果布兰德挺过来,坚持要复仇的话,凶手起码知道他是唯一需要规避的敌人——而且他们可以自己处理这些问题。”
“好的。”我抑制住心底的些许疑虑,再次联系杰拉德,他也同意了。
所以我们站起身,以安珀的独角兽之名,发下如前的誓言——朱利安的誓言有个额外条款——并且发誓背约者将被强制流放。说实话,我觉得这没有任何意义,但看到兄弟姐妹们同心合力做一件事,总让人觉得高兴。
在此之后,每个人都强调自己会在宫殿过夜,仿佛在暗示没人害怕明天早晨布兰德可能会说的话——更是在暗示没人想要离开。行刺家庭成员这种事不会被忘记,就算布兰德晚上去见了死神也一样。我没有更多的问题要问,同时也没人借着誓言坦诚自己的罪行,所以我靠在椅背上,聆听着其他人的话语。聚会失去中心,变成一系列对话和交流,其中一个主要的话题就是试图重现藏书室当时的情景,每个人所在的位置,以及每个人有机会下手的原因,当然——除了发言者自己。
我抽着烟,一言不发。迪尔德丽倒是提出了一个有趣的可能性。她说,当我们围过去时,可能是杰拉德自己刺伤了布兰德,他英勇的姿态其实并不代表他有任何拯救布兰德的意思,而是想争取一个可以让布拉德闭嘴的机会。按这个推理来看,布兰德绝对挺不过今晚。想法独到——但我就是不信。其他人也都不买这个账。至少没人自愿上楼去把杰拉德揪出来。过了一会儿,菲奥娜走过来,坐在我身边。
“好了,我已经做了唯一能做的事,”她说,“希望有所帮助。”
“会的。”我说。
“我看到你的衣服上添了一件别致的饰物。”她说着用食指和拇指拿起仲裁石,端详起来。
接着,她抬起眼看着我。
“你会用它玩那些把戏吗?”她问道。
“会一些。”我说。
“那么你已经知道了与它调和的方法。和试炼阵有关,对吗?”
“对。艾里克临死前告诉了我。”
“我知道。”
她放下宝石,坐回椅子,看着壁炉中的火焰。
“他警告过你任何与仲裁石有关的事吗?”她问道。
“没有。”我说。
“我想知道,这是有意为之还是形势所迫?”
“哦,他当时忙得要死。我们的交谈相当有限。”
“我知道。我只是在想,是他对你的恨多过对安珀之爱,抑或他只是单纯地忽视了某些关键原则。”
“你都知道些什么?”
“回想下艾里克的死,科温。当时我不在那儿,但葬礼上我到得很早。当他被沐浴、剃须、更衣时我都在场——而且我检查了他的伤势。我不相信那些伤口有哪个是致命的。胸口有三处伤,但似乎只有一道深至胸腔……”
“一道就够了,如果……”
“等我说完,”菲奥娜说,“我用一根细玻璃棒检查了刺入的角度,尽管这么做并不容易。我想进行解剖,但凯恩不允许。然而,我还是不认为他的心脏或主动脉有任何损伤。如果你想让我进一步调查的话,现在进行尸检还不算太晚。他的死亡肯定与伤势和精神压力有关,但我相信仲裁石才是主因。”
“你为何这么想?”
“因为当年我跟托尔金学习时,他说起过一些事,还有后来我因此而注意到的事。他曾说虽然仲裁石会带来非凡的能力,但它也会从主人身上攫取生命力。你戴的时间越长,它从你身上吸取的就越多。我后来留意过,发现老爹很少戴它,每次戴的时间也都不长。”
我回想起了艾里克,那天他躺在克威尔山坡上,周围激战正酣。我记得第一眼看到艾里克时,他脸色苍白,呼吸沉重,胸口血流不止……而链子上的仲裁石就躺在艾里克浸满鲜血的衣褶之间,光芒脉动,有如心跳不息。我之前从没见过它这样,之后也没有。我记得那光芒逐渐衰弱黯淡。艾里克死去后,我将他的双手盖在仲裁石上,那时它已不再闪烁。
“你知道它有什么功能吗?”我问菲奥娜。
她摇摇头。
“托尔金把这当成秘密。我知道它最明显的功能——控制天象。另外我还从老爹的话里推测出它可以提升感知力,或是将感知力提高到新的境界。托尔金有一次曾拿它举例,主要是为了说明所有赋予我们力量的事物中,都含有试炼阵——如果你观察的时间够长并且够仔细,就会发现连主牌里也有——而且他把仲裁石当作一个守恒律的例证:我们所有的特殊能力都有其代价。能力越大,付出越多。主牌是个小东西,但运用它们仍会产生少许疲劳。在影子中行走是在运用存在于我们体内的试炼阵,这代价更大。而接受试炼,自然需要极大地消耗一个人的能量。但是仲裁石,据他说,则是更高阶的运用,它对使用者的消耗呈指数形式增加。”
如果这是真的,那么对于艾里克这位我最不喜欢的已故兄长的性格,我又有了正反两方面的了解。如果他了解仲裁石的副作用,却还一直戴着它,只为守护安珀,这倒让他平添了几分英雄气概。但接着,同样出于这个原因,他将宝石传给我,却不加任何警示,显然是作为临终前的最后一次复仇。但他说过已然赦免了我,并将自己的死咒加诸于战场之敌。这当然只是说明,他对敌人的恨比对我的多上一点;他用自己最后的能力,尽可能地进行战略安排,只是为了安珀。我又想到了托尔金笔记里的残缺部分,当我在艾里克所说的藏匿处找到它们时就是如此。艾里克是否得到过完整的版本,然后有意毁掉了涉及警示的部分,作为对继任者的诅咒?对我来说,这个思路并不成熟,因为他不可能知道我会在那时回归,不知道战事会如何发展,也不知道我会成为他的继任者。本来很可能会由某个他宠信的人继承他的权势,这样的话,艾里克肯定不希望这个人把陷阱也继承下来。不,在我看来,艾里克也只拿到了部分关于仲裁石用法的笔记,自己也不完全清楚宝石的特性;要不就是有人在我之前找到了它们,并拿掉了一部分,足以让我一步步走向死亡。这也很有可能,也许是我们真正的敌人做的手脚。
“你知道它的安全系数吗?”我问道。
“不,”菲奥娜说,“我只能给你两个建议,不管它们有没有用。第一,我不记得老爹曾长时间戴着仲裁石;第二,这是我从他的只言片语中拼凑出来的,我用了很长时间,才引他多说了一点,最终我意识到仲裁石戴得太久的第一个迹象,就是时间感的混乱。显然,它会加快佩戴者各方面的新陈代谢,产生一种效果,让你觉得周围的世界在逐渐变慢,而这就意味着丧钟鸣响。我只知道这些,我承认第二点大部分都是猜测。你已经戴了多久了?”
“有段时间了。”我在心里数着秒,向周围瞥了两眼,想看看世界是否变慢了些。
这很难分辨,我确实感觉身体状况不算太好,本以为这是杰拉德的功劳。但我并不想只凭某个族人的建议,就马上扯掉宝石,就算机灵的菲奥娜是个脾气不错的大好人也不行。我是个任性、固执的人……不,应该说独立自主。就是这样,再加上纯粹的循例而为的怀疑。我入夜前几个小时刚才戴上它。我可以再等等。
“好吧,你有戴它的理由。”菲奥娜继续说,“我只想建议你在对它有更多了解前,不要戴得太久。”
“多谢,菲。我过会儿就摘下来。我很感激你告诉我这些。顺便问问,托尔金怎么样了?”
她用手指轻敲太阳穴,说道:“他的脑子最终完蛋了,可怜的人。我想老爹可能把他送到影子里某个平静安宁的隐居地了吧。”
“我明白你的意思,”我说,“是的,就让我们这么想吧。可怜的家伙。”
朱利安结束了与莉薇拉的谈话,站起身,伸直腰,冲她点点头,然后朝我这里溜达过来。
“科温,你又想出什么需要我们回答的问题了吗?”他说。
“我现在没有什么要问的。”
朱利安微笑起来。
“还有什么想要告诉我们的吗?”
“现在没有。”
“还有什么试验、展示,或是哑谜吗?”
“没有。”
“很好。那么我要去睡觉了。晚安。”
“晚安。”
他向菲奥娜鞠了个躬,向房门走去。一面走,一面朝本尼迪克特和兰登挥手作别,又冲弗萝拉和迪尔德丽点了点头。他在门前停下脚步,转身说道:“现在你们可以议论我了。”这才走了出去。
“好,”菲奥娜说,“就让他称心吧。我想他就是凶手。”
“为什么?”我问道。
“我把所有人都捋了一遍,当然是主观的、直觉的、带有偏见的。本尼迪克特,在我看来无须怀疑。如果他想要王位,通过直接的军事途径,现在早就坐在上面了。他有足够的时间可以筹划一次进攻,并且取得成功,哪怕对手是老爹也一样。他有这个能力,我们都知道。而你,从另一个方面来看,干了些蠢事,本来以你的能力是不会出这种事的。因此我相信你的故事,包括失忆症和其他部分。没人会把让自己失明当成计划的一部分。杰拉德正在证明自己的清白。我甚至觉得他在楼上陪着布兰德更多是出于这个原因,而不是想要保护他。但无论如何,用不了多久我们就可以确定了——或是作出一些新的猜测。兰登在过去这些年都被看得很严,没机会策划发生的这一切,所以他也出局。至于我们几个女孩,弗萝拉没脑子,迪尔德丽没胆子,莉薇拉没动机,她在其他任何地方都比在安珀快活。至于我,当然了,除了动些坏脑筋外,可以说完全无辜。现在只剩朱利安。他有能力吗?有。他想要王位吗?当然。他有时间和机会吗?也有。他就是你要找的人。”
“那么是他杀了凯恩?”我问道,“他们可是密友。”
菲奥娜撇了撇嘴。
“朱利安没有朋友,”她说,“以他那种冰冷的个性,只有想到自己时才会热乎起来。哦,这几年他倒是和凯恩走得比别人近。但就连……就连这件事也可能是计划的一部分。长期伪装出一段友情,让它显得可信,这样一来,到了现在这种时候,他就不会被怀疑了。我认为朱利安做得出这种事,因为我不相信他有能力对别人产生强烈的感情。”
我摇摇头。
“我不知道,”我说,“他和凯恩成为朋友时,我不在安珀,所以这件事我知道的都是二手情报。然而,如果朱利安想和一个与他性格相近的人做朋友,我可以料到会是凯恩。他们有很多共同点。我倾向于相信这是真的,因为我不认为有人能够在友情这个问题上长时间欺骗别人,除非那人出奇的笨,凯恩可不是这样。而且——是的,你说过你的推论是主观的、直觉的、带有偏见的。我也一样,尤其是在这种事上。我只是不愿相信有人会卑劣到这样利用自己唯一的朋友。所以我觉得你这个判断有些问题。”
她叹了口气。
“科温,作为一个在安珀度过漫长岁月的人,你说的这些话可真够蠢的。你是不是在那个有趣的小地方待的时间太长,连性子都变了?要是在多年前,你会觉得这事显而易见,就像我一样。”
“也许我是变了,这些事也不再显而易见。但也可能是你变了,菲奥娜,比我认识的那个小女孩多了几分猜忌和世故。要是在多年前,你不会觉得这事显而易见。”
菲奥娜淡然一笑。
“永远别跟一位女士说她变了,科温,除非是好话。你过去也知道这些。莫非你只是科温的一个影子,被送回安珀来替他受苦、承受压力?莫非真的科温正在某个地方,嘲笑着我们所有人?”
“我就在这儿,我没笑。”我说。
她大笑起来。
“对,没错!”她说,“我刚刚确定了你不是科温!”
“所有人,听我说!”她跳起来,大声喊道,“我刚注意到这不是真的科温!肯定是他的一个影子!它刚才宣称自己相信纯粹的友谊、高尚的品格、崇高的精神,还有那些只在通俗传奇小说里才能见到的东西!我听得很清楚!”
其他人盯着她,默不作声。菲奥娜继续高声大笑,接着猛然坐回椅子。
我听到弗萝拉嘟囔了一声“醉鬼”,然后继续回去与迪尔德丽谈话。
兰登说了声“我们接着聊影子吧”,便又回到跟本尼迪克特和莉薇拉的谈话中。
“明白了?”她说。
“什么?”
“你不是真的,只是个影子。”她拍着我的膝盖说,“现在想来,我也一样。今天真是个坏日子,科温。”
“我知道。我也感觉糟透了。我本以为想出了个绝妙的主意,可以救布兰德回来。它生效了。可真为他带来不少好处。”
“别责备你难得的那一点点美德,”她说,“你无须为这个结果责备自己。”
“多谢。”
“我想朱利安的做法可能是对的,”她说,“我也想去睡了。”
我随她一道站起身,陪她走向房门。
“我很好,”她说,“真的。”
“你确定?”
她急促地点点头。
“那么早上见。”
“好的,”她说,“现在你们可以议论我了。”
她挤了挤眼,走出门去。
我转回身,看到本尼迪克特和莉薇拉靠了过来。
“去睡了?”我问。
本尼迪克特点点头。
“我也是。”莉薇拉说着吻了下我的面颊。
“这吻是为什么?”
“一些事,”她说,“晚安。”
“晚安。”
兰登蹲在壁炉旁,捅着火堆。迪尔德丽转身对他说:“别为我们浪费木柴了。弗萝拉和我也准备去睡。”
“好的,”兰登把拨火棍放在一旁,站起身,“好梦。”他冲她们的背影说道。
迪尔德丽向我露出满是倦意的微笑,而弗萝拉的笑则有些不安。我向她们道了声晚安,看着她们离去。
“得到什么有用的新情报了吗?”兰登问。
我耸耸肩。
“你呢?”
“有些想法,有些推测。没有新的事实,”他说,“我们试图推断出谁会是凶手的下一个目标。”
“那么……?”
“本尼迪克特觉得这就像抛硬币。不是你,就是他。当然有个前提,你不是幕后黑手。他还觉得你的伙计加尼隆也要多加小心。”
“加尼隆……对,有这个可能……我也这么想。我想他说的硬币游戏也是对的。也许他那面更重一点,因为他们知道我有前车之鉴,已经有了警惕。”
“我得说,现在所有人都察觉到本尼迪克特自己也很警惕。他努力向每个人推销自己的观点。我想他倒很欢迎凶手来试试。”
我轻笑几声。
“那硬币又平衡了。这确实是个掷币游戏。”
“他也这么说。其实,他知道我会告诉你的。”
“事实上,我希望他能重新开始和我说话。好吧……这事现在我也无能为力,”我说,“真他妈的该死。我去睡觉了。”
兰登点点头。
“别忘了先检查床底下。”
我们离开房间,走向大厅。
“科温,我真希望除了枪以外,你能想到再带些咖啡回来。”他说,“我想来一杯。”
“不会让你失眠吗?”
“不,我习惯晚上喝几杯。”
“我一般早晨更想念它。等尘埃落定,我们一定要进口一些。”
“小小的愉悦,却是大好的主意。对了,菲怎么了?”
“她觉得朱利安就是我们要找的人。”
“她也许是对的。”
“那凯恩的事又怎么说?”
“假设幕后不止一个人,”当我们走上楼梯时,他说,“比如说两个,朱利安和凯恩。他们最终闹翻,凯恩输了,朱利安料理了他,并利用他的死来削弱你的地位。过去的朋友会成为最可怕的敌人。”
“不好说。”我说,“各种可能性把我弄得头都晕了。我们要不就等着看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要不就主动让某些事发生。也许后者更好。但今晚不行……”
“嗨!别走那么快!”
“抱歉,”我在楼梯平台上停下脚步,“不知道我是怎么了。我猜是一股最后冲刺的劲头。”
“不如说情绪紧张。”他说着赶到我身边。我们继续上楼,我努力配合着他的步伐,压抑住疾走的冲动。
“好吧,睡个好觉。”他最后说道。
“晚安,兰登。”
他继续上楼,我则沿着走廊走向我的房间。我觉得身体有点颤抖,一定是因为这个,钥匙才会从我身上掉了下去。
我趁它还没落下太远,一伸手在空中将它捞住。与此同时,我突然觉得钥匙下落得要比平时慢。我把钥匙插进锁孔,拧开。
房间很黑,但我决定不点蜡烛或是油灯。我很久以前就已经习惯了黑暗。我锁上门,上好门闩。此时,眼睛已经差不多适应了门厅的昏暗。我转过身。几缕星光透过窗帘照射进来。我走过房间,解开衣领。
他就等在我的卧室里,在房门的左侧。他的位置绝佳,而且纹丝未动,完全没有暴露自己。我径直走了进去。他的位置理想,拿着匕首,准备充分,他有偷袭所需要的一切要素。按理说我会死——不是在我的床上,而是在他的脚下。
我走过门口时,瞥见黑影一闪,察觉到有东西在里面,也明白其中的意义。
我知道即使抬手格挡,也已为时太晚,没法避开这一下子。但有件怪事比刀来得更快:偷袭者的动作慢得出奇。他紧张地等了这么久,动作本应快似闪电。这样的话,我本不应该在结果产生前就意识到事情的发生。我原本没有时间半转过身,尽可能挥动手臂。我的视野里充满一片红雾,当钢刃碰到我的腹部并深入进去时,我感到自己的前臂打到了伸过来的手臂。我今天早些时候刚刚走过的那个试炼阵的宇宙图景,朦朦胧胧地出现在这片红色之中。我弯腰向下倒去,完全无法思考,但仍保持着一瞬间的清醒,那图案逐渐清晰,逐渐逼近。我想逃跑,却向下倒去。
我被传送了出去。
chapter 8
人生在世难免受伤流血。倒霉的是,这次轮到我了,而且流得可不止一点。我蜷着身,面朝右躺在地上,双手紧紧按住腹部。我觉得身上潮乎乎的,不时有东西从肚子上的口子里流出来。伤口在腹部,左侧偏下,腰带上面一点。我觉得自己像个被随手撕开的信封。这些就是我恢复意识后的第一感觉。而第一个念头则是“他在等什么?”显然,致命一击还没发动。为什么?
我睁开眼。时间不知过去多久,双眼已经适应了黑暗。我转头看去,房间里一个人也没有。似乎发生了些奇怪的事,可我又说不清是什么。我闭上眼,把头再次靠回床垫。
有些事不对劲,但同时又很合理……
床垫……对,我躺在自己的床上。我不相信自己有能力独自爬到这里。但要说有人捅了我,又扶我上床躺好,这未免太诡异了。
我的床……这是我的床,但又不是。
我紧闭双眼,紧咬牙关,感觉懵懂迷茫。我还在休克边缘,鲜血汇聚在腹部,然后汩汩流出。在这种状态下,我没法正常思考,只能极力强迫自己保持思绪清晰。这不容易。
我的床。在清醒地意识到其他事情前,你总会先意识到是在自己的床上醒来。我也一样,但……
我努力压抑住打喷嚏的强烈欲望,因为我觉得这会把自己撕成两半。我捏住鼻孔,用嘴急促地呼吸着。灰尘的味道、气息和感觉充斥在我周围。
鼻子的冲动逐渐平息,我睁开眼,终于知道自己身处何地。
我不明白为什么会在这儿,也不知道是怎么到这儿来的,但我确实又来到了这个本以为无缘再见的地方。
我放下右手,挣扎着撑起上身。
这是我房子里的卧室。过去的房子。当我还是卡尔?科里时所拥有的那座宅院。我又回到了影子,来到了这个满是尘埃的世界。这张床自从我上次睡过后就再没铺好,至今已有五年。我完全了解这栋房子的状况,毕竟几周前刚刚顺道来看过。
我努力撑起身体,将双脚滑出床沿,放到地上。接着我又蜷起身坐在那里。感觉真糟。
尽管我觉得暂时不会再受刺客袭击,但也知道现在自己需要的不仅仅是安全。我此刻的状况没法自救,必须寻求帮助。我甚至不知道还能坚持多久不昏过去,所以我必须下床,然后出去。电话早已停机,最近的房舍也不够近。我至少得走到公路上去。我沉郁地回想起,自己选择此地的原因之一,就是那条路少有人烟。我享受孤独,至少有时如此。
我用右手拉过最近的枕头,掏出里面的衬垫。我把枕套翻过来,试图叠好,但最终放弃。我只是把它团起来,塞在衬衫下压住伤口。接着,我坐在那儿,按住伤。为此,我耗尽了全身力气,同时还发现呼吸太沉会很痛苦。
尽管如此,片刻后,我还是拉过第二个枕头,放在膝盖上,将枕垫扯出来。我需要挥动枕套,向过路的驾驶员求救,因为我的衣服和平时一样是黑色的。但我还没把枕套系上腰带,就被枕垫的运动搞糊涂了——它还没落到地面。我已经放开了它,空中没有支撑物,而且它确实在运动。只是动得相当慢,缓缓落下,从容如梦。
我想起进屋前掉落的那枚钥匙,想起和兰登一道上楼梯时无意识的迅捷,想起菲奥娜对仲裁石的评论……这宝石还挂在我的脖子上,随着我体侧的抽痛波动不止。可能是它救了我的命,至少暂时如此。是的,如果菲奥娜的论点是正确的,那就是它。当杀手偷袭时,可能是它给了我额外的时间,让我转身,让我挥起手臂。可能是它,不知通过什么方法,将我突然传送到这里。但是只要我还能有未来的话,这些事就不妨日后再想。而现在,宝石必须摘下来——以防菲奥娜对它的忧虑也是真的——而且我必须行动起来。
我掖好第二个枕套,扶住床板,试着站起身。不好!眩晕,更疼。我慢慢伏身趴向地板,生怕在这过程中昏厥。我做到了。休息片刻,我开始移动,慢慢地爬。
我记得前门被钉死了。好吧,那就从后门出去。
我爬出卧室,停下来,靠在门框上休息片刻,从脖子上摘下仲裁石,缠在手腕上。我必须暂时把它存放在某个地方,书房里的保险柜离我的既定路线太远。另外,我相信自己肯定会留下一行血迹。任何发现并沿着它探查的人,可能都有足够的好奇心去检查并找到这个小玩意。而且我没有时间和精力……
我爬出去,转弯,直行。我不得不竭尽全力才能直起身打开后门。在这之前没有休息一下,是我的失误。
再度恢复意识时,我躺在门坎上。夜幕低沉,浓云漫天。一股悲风搅起庭院上的树枝,我能感到摊开的手背上沾了几滴水珠。
我翻过身,爬出房子。积雪约两英寸深,冰冷的空气帮我保持着清醒。在几近痛苦的感觉中,我意识到从卧室爬出来的这一路上头脑有多迷糊。刚才我随时都可能死去。
我马上朝着房子的远角爬去,只在找到堆肥时稍微偏离了既定路线。我把宝石扔进去,又将弄松的枯叶重新堆好,用雪盖住,继续向前爬。
我转过拐角,不再受凛冽寒风的侵扰,开始沿着一条略微倾斜的坡道向下爬。我来到房子前面,休息片刻。一辆车正好驶过,我能看到它摇曳的尾灯。这是视线范围内唯一的车辆。
我再次开始移动。冰晶扑面而来,我的膝盖被雪水浸湿,冷得发烫。房前是个斜坡,开始很缓,接着便向公路急降。在右侧一百码左右有个凹地,通常驾车人在那儿都要踩一脚刹车。无论谁从那个方向开过来,我都可以在车前灯的光线中多出现一会儿。当事态变得严峻时,头脑总会寻找这种微不足道的慰藉,就像精神上的阿司匹林。经过三次休息,我终于来到路边,爬上一块刻有我住宅号码的大石。我坐在上面,背靠着冰冷的路基,拉出第二个枕套,垂放在膝盖上。
我等待着。我知道自己精神恍惚,相信自己在意识边缘进进出出了好几次。一旦清醒过来,我就试图理清头绪,根据刚刚发生的每件事来估计之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以便找到更多的安全保障。但刚才的路程显然已经让我精疲力竭,想要让思维超越本能反应的层次实在太难。遥远的灵光闪过,我想起主牌还在身上。我可以联络在安珀的某个人,让他把我拉回去。
但是联系谁呢?我虽然神智不清,但还能想到我联系的人可能就是把我害成这样的凶手。是用主牌博命,还是在这里冒险撞运气?当然,兰登或者杰拉德——我似乎听到汽车声。隐约,遥远……寒风和脉搏都干扰着感知力。我转过头,屏气凝神。
那里……又出现了。对,是引擎声。我随时准备挥舞枕套。
就算此时,我的意识还在游移。一个念头跳过我的脑海——我可能已经无法集中起足够的精力来控制主牌。
声音渐响。我举起枕套。过了一会儿,在我右侧目力可及的最远处,一点光线刺破黑暗。片刻之后,我看到了开上山顶的车子。它再度下坡时从我眼中消失,接着又爬了上来,不断接近。雪片在车前灯的光芒中飞舞不休。
当它靠近凹地时,我开始挥舞枕套。车子开出来后,灯光打在我身上,驾驶员不可能看不到我。但他开了过去。驾驶这辆老式轿车的是个男人,在客席上还坐着个女子。她扭头看了我一眼,但司机甚至没有减速。
几分钟后,又一辆车开了过来。车子有点老旧,司机是个女的,看不到乘客。它确实减速了,但只有一瞬。她肯定不喜欢我的模样,一脚油门,顷刻间就消失无踪。
我向后一仰,开始休息。作为安珀的王子,我很难用人道主义的说辞谴责他人的道德。至少绷着脸不行,可现在笑起来会很疼。
没有体力,没有集中精神的能力和移动的能力,我穿越影子的本领一钱不值。我下定决心,如果可能的话,就先把自己转移到某个暖和些的地方去……我不知道能否把自己传回山上,到那堆肥旁边去。我刚才没想到用宝石改变天气,而且我的身体也不足以使用仲裁石。那么做也许会杀了我。但是……
我晃了晃头。我在胡思乱想,好像在做白日梦。我必须保持清醒。那是另一辆车吗?也许。我试图举起枕套,却把它弄掉了。我探过身,想把它拿回来,但不得不把头靠在膝盖上休息片刻。迪尔德丽……我会联系我亲爱的妹妹。如果有人会帮我,那就是迪尔德丽了。我会拿出她的主牌,联系她。用不了多久。除非她不是我的妹妹……我必须休息。我是个流氓,不是笨蛋。也许,有时,当我休息时,我甚至对一些事感到抱歉。一些事物。更暖和点儿就好了……但这不算太糟,就这么弯着腰……是车吗?我想抬头,却发现做不到。其实,我想,这样被人看到也没太大区别。
我能感觉到光照在眼皮上,我能听见引擎的声音。现在它既未前进,也未后退。只有周而复始的稳定轰鸣。接着我听到一声喊叫。然后是“咔嗒”——寂静——“嘭”的车门开关声。我觉得有力气睁开眼睛了,但并没有这样做。我害怕只看到一片黑暗和空茫的公路,害怕之前的声音又化作脉搏和风声。保住已有的东西,不要赌博。
“嗨!出什么事了?你受伤了?”
脚步声……这是真的。
我睁开眼,强迫自己坐起来。
“科里!天哪!是你!”
我挤出一丝笑容,脑袋略微一晃,算作简略的点头。
“是我。比尔。你怎么样?”
“出了什么事?”
“我受伤了,”我说,“可能很糟。需要个医生。”
“你能靠着我走几步吗?要不我把你扛过去?”
“走走看吧。”我说。
他把我拉起来,让我靠着他,向他的轿车走去。我只记得一开始的那几步。
像在车里缓缓地摇来晃去,很舒服。但摇晃越来越厉害,这就不舒服了。我试图举起胳膊,但却发现它被固定住了,想来是为了不让我扯动安在上面的管子。我想自己总算又活过来了。我闻到了医院的气味,并开始对照自己的生物钟。撑到了这里,我觉得必须继续活下去,这是我欠自己的。我的身子很暖和,而且经过最近这些事,这里已经算相当舒服了。思虑已定,我闭上眼,低下头,沉沉睡去。
后来,当我醒转时,觉得好些了。一名护士发现我醒来,告诉我自从我被送进来已经过去了七个小时,说很快会有医生来和我谈。她还递给我一杯水,告诉我雪已经停了。她很好奇,想知道我遇到了什么事。
我觉得应该开始编造一套自己的故事了。越简单越好,没错。我在外地住了很久,当时正在回家的路上。我一路搭车旅行,在最后那辆车上,车里的几个恶棍或是流浪汉之类的人物袭击了我。我爬出来寻求帮助。完。
我把这故事讲给医生,起初无法判断他是否相信我。他是个胖子,脸颊的皮肉早已松弛耷拉。他的名字是贝利,莫里斯?贝利。我讲故事时,他不时点点头,最终向我问道:“你看清那家伙了吗?”
我摇摇头。
“天很黑。”我说。
“他还抢了你什么东西?”
“我不知道。”
“你带钱包了吗?”
我觉得这个问题,最好给出肯定的回答。
“好吧,你进院的时候,身上可没有,看来一定是被他们拿走了。”
“一定是。”我赞同道。
“你还记得我吗?”
“我说不好。我应该认得吗?”
“当他们把你送进来时,我觉得你有几分面熟。一开始,仅此而已……”
“然后?”我问。
“你穿的是什么衣服?看上去像是某种制服。”
“最新款的。在那边现在正流行。你刚才说我看起来面熟?”
“对。”他说,“对了,那边是哪儿?你从哪儿回来的?之前你住在什么地方?”
“我走过很多地方。”我说,“你刚才似乎想要告诉我什么。”
“对,”他说,“我们是一家小医院,几年前一个伶牙俐齿的推销员说服董事会出钱买了套电子化医疗档案系统。要是这个地区发展得更快些,我们医院也扩充得更大,那它还算物有所值。但这两件事都没发生,而且这玩意儿很贵。在某种程度上,它甚至助长了接待处的懒散风气。过时的文件再也不像过去那样能够及时得到清理,就算急诊室也一样。很多暂时没用的档案就积在里面。当罗斯先生把你的名字报给我后,我就作了一次常规检索,找到了一些东西,这才明白为什么觉得你面熟。七年前的那天晚上,当你遇到车祸时,我也在急诊室值班。我还记得对你的诊疗,当时我觉得你已经不行了。但你却让我大吃一惊,现在也是一样。我甚至找不到本该留下的疤痕。你愈合得可真好。”
“多谢。我得说这是医生的功劳。”
“可以告诉我你的年龄吗?建档案用。”
“三十六。”我说。这个数字总是比较安全的。
他在膝头的文件夹上记了两笔。
“你知道,我查阅档案,记起你之后,我敢发誓,七年来你的样子几乎一点没变。”
“健康生活的关系。”
“你知道自己的血型吗?”
“很稀有的类型。不过实际操作上,你可以当成ab﹢来看。我可以接受任何血型,但别把我的血输给别人。”
他点点头。
“你知道,由于你这次遭遇的事故的性质,我必须提交一份报告给警局。”
“我猜也是。”
“只是觉得应该让你知道,也许你需要想想。”
“多谢。”我说,“这么说,那天也是你当班,是你把我治好的?有意思。那天的事,你还记得什么?”
“你是说?”
“当年我被送进来时的情况。从事故发生前,到我被转送到另一个地方——绿林医院后,这中间的过程,我的记忆是一片空白。你还记得我是怎么来的吗?”
他皱起眉头,我本以为无论什么情况下他都只有一副表情呢。
“我们派去了救护车。”他说。
“为什么?谁报告了这起事故?怎么报告的?”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他说,“是州警叫的救护车。我记得有人目击了那起事故,给州警总部打了个电话。他们呼叫了一辆在附近巡逻的警车。它开到湖边,确认了目击报告,对你进行急救处理,并叫了救护车。就是这样。”
“向警察局报告事故的那个人,有记录吗?”
他耸耸肩。
“这种事我们不需要记录,”他说,“你的保险公司没做调查吗?你没索赔吗?他们可能会……”
“我康复后不得不马上离开了这里,”我说,“我从来没有追查此事。但我估计应该会有一份警方报告。”
“嗯。但我不知道他们会保存多久。”他轻笑几声,“当然,除非把档案管理系统卖给我们的那个推销员也找上了他们……但现在再谈这事有点晚了,不是吗?我记得,这种事似乎都有个法定时限。你的朋友罗斯肯定会给你讲清……”
“我考虑的不是索赔问题,”我说,“只是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这件事我反反复复想了好几年。你知道,我一直受逆行性失忆症的困扰。”
“你和精神病医师谈过吗?”他说这句话的方式让我有些不快。偶尔闪露的灵光这时忽地又是一闪:弗萝拉是否在把我转送到绿林前,设法给我贴上了疯子的标签?这写在我的档案里了吗?在他们看来,我是否仍是个从绿林逃出来的疯子?过了这么久,我对这里面的法律问题一无所知。但即使真是这样,我想他们也没办法了解到我是否又从其他职权机构得到了心理健全的认定。完全出于审慎心理的驱动,我探起身,瞄了一眼医生的手腕。我似乎下意识地记得,他为我把脉时看着一块日历手表。对,确实有块表,我瞟见了。很好。日期是十一月二十八日。我迅速用二天半比一的参数进行计算,再转换成年。正如他所说,已经过了七年。
“不,我没有。”我说,“我想这是器官损伤,不是功能性的,就把那段时间当成一段损失好了。”
“我明白,”他说,“那些医学术语你说得很流利。接受心理治疗的人有时会这样。”
“我知道,”我说,“我读了很多这方面的书。”
他叹息一声,站起身。
“你看,”他说,“我要去给罗斯先生打个电话,告诉他你已经醒了。也许这样最好。”
“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是说既然你的朋友是个律师,也许在你和警察谈话前,也许想要和他谈谈。”
他打开记录着我年龄的文件夹,举起钢笔,皱着眉说:“对了,今天几号?”
我想要我的主牌。我估计自己的东西会放在床头柜的抽屉里,但伸手去够它需要太多扭动,我可不希望抻到缝合好的伤口。再说也没有必要那么匆忙。安珀八小时的睡眠时间,相当于这里二十小时,所有人应该都还在家里体面地休息着。但我需要联系兰登,好编造出一些合适的说法,为我早晨不在安珀的事实打掩护。过会儿就干。
我不想在这种时候让人觉得可疑,而且我希望尽快知道布兰德会说什么。我希望处于有利位置,及时应对。因此我迅速作出决断。如果我能在影子里勉强恢复过来,回安珀后就能少浪费点时间。我必须仔细安排好我的时间,避免事态复杂化。我希望比尔赶快来,我很想知道当时发生了什么。
比尔生于此地,在布法罗上的大学,回来后结了婚,加入家族企业,一直在这里生活。在他的印象里,我是名退役的美军军官,不时外出料理一些说不清的买卖。我们属于同一个乡村俱乐部,我就是在那儿遇到了他。开始的一年多里,我们几乎没说过话。后来有一天夜里,我们两人在吧台相邻而坐,不知怎么发现了他对军事史的热衷,特别是拿破仑战争。那天晚上,我只记得最后俱乐部里所有的人都围在我们身边。我们就这样成了密友,直到我遇上那些麻烦为止。我有时会想他后来怎么样了。其实我上次路过地球时,没去看罗斯的唯一原因,就是知道他无疑会提出很多诸如我怎么样了之类的问题,而当时我脑子里事情太多,很难把它们处理停当,只想一个人待着。有几次,我想过等安珀的事都结束后,可能的话再回来看看他。要不是出了这事,我真希望是在俱乐部的长沙发上和他见面。
不到一小时,他就来了。矮个,敦实,皮肤红润,两鬓带点灰白,面带笑容,不住点头。此时我已经坐起身,试着深呼吸了几次,并判断出这样做还为时尚早。罗斯握着我的手,坐在床边的椅子上。他随身带着自己的公文包。
“你昨晚上差点儿把我吓死了,科里。我还以为见鬼了呢。”他说道。
我点点头。
“再迟一点,我就真成鬼了。”我说,“多谢了。你最近如何?”
比尔长叹一声。
“忙,你知道的。还是那些老问题,只是更多了。”
“爱丽思怎么样?”
“她很好。我们又添了两个孙子——小比尔的孩子,双胞胎。等一下。”
他掏出自己的钱夹,找到张相片。
“你看。”
我端详着相片,觉得他们长得很像。
“真不敢相信。”我说。
“这么多年,你看上去没怎么变。”
我笑着拍了拍肚子。
“我是说除了这次的伤。”他说道,“你去哪儿了?”
“天哪!我去哪儿了!”我说,“地方太多,我都记不住了。”
他面无表情地盯着我的双眼。
“卡尔,你遇上什么麻烦了?”他问道。
我微笑起来。
“如果你是指法律上的麻烦,答案是没有。我的麻烦牵扯到另一个国家,而且我很快就得回那儿去。”
他的表情松弛下来,双光眼镜后面闪过一丝精光。
“在那里,你是军事顾问之类的角色吗?”
我点点头。
“能告诉我是哪儿吗?”
我摇了摇头。
“抱歉。”
“这我能理解,”他说,“你跟莫里斯医生讲的昨晚的遭遇,他都告诉我了。现在,咱们私下里说说,这是否和你正在做的事有关?”
我又点点头。
“这就容易理解了,”他说,“不多,但足够了。我甚至不会问是什么机构,或者有没有这个机构。我早就知道你是位绅士,在这种事情上很有理性。因此当你失踪后,我感到好奇,自己做了些调查。我自知有点多管闲事,但你的个人背景很让人迷惑,而且我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最主要的是,我关心你。我希望这没给你带来什么麻烦。”
“麻烦?”我说,“很少有人关心我出了什么事。我很感激。另外,我也很好奇你都发现了什么。我一直没时间调查,你知道,没法把事情搞清楚。干吗不告诉我你都知道些什么呢?”
罗斯打开皮包,拿出一个黄褐色的文件夹,铺在膝盖上。他翻出几页黄色文件,上面写得满满的,字迹很漂亮。他拿起第一张,看了一会儿,开口道:“你从奥尔巴尼的医院逃走后,遇上了车祸。布兰登显然漏掉了照片,而且……”
“等等!”我说着举起手,试图坐起来。
“什么?”他问。
“顺序搞错了,还有地点,”我说,“先发生的是事故,而且绿林不在奥尔巴尼。”
“我知道,”他说,“我是指波特疯人院,你在那儿待了两天就逃走了。逃走的当天遇到了那起事故,结果被送到这里。然后你的妹妹伊芙林来了。她将你转院送到绿林,你在那儿住了几周,接着又按自己的意图离开了。对吗?”
“部分正确,”我说,“准确地说,是最后那部分。我刚才跟医生说过了,关于那场意外之前几天的记忆,我都丧失了。在奥尔巴尼那个地方的事似乎拨动了某根弦,但也是朦朦胧胧的。你还知道什么吗?”
“哦,是的,”他说,“这可能对你的记忆有所帮助。你被判定为精神失常——”
“被谁?”
他晃了晃手里的文件,瞥了一眼。
“你的兄弟,布兰登?科里;随行医师,希拉里?b.兰德,精神病医师,”他念道,“拨动更多弦了吗?”
“很可能,”我说,“继续。”
“好的,以此为根据,法官签发了一道法庭令。”他说,“你被正式置于监管之下,然后被送到波特疯人院。另外,关于你的记忆……”
“嗯?”
“我不太了解这种疗法对记忆的作用和效果,但你在波特疯人院曾接受过电休克疗法。然后,我已经说了,记录显示,两天后你从那里逃走。你显然是从某个未查明的地点找回了自己的车,结果在回家的路上发生了意外。”
“似乎没错,”我说,“是这样的。”当他开始讲述这些事时,我有一瞬间产生了一个疯狂的念头,觉得我回到了错误的影子——一个万事都很类似,但又不完全相同的地方。但现在,我觉得并非如此。我在某种程度上对这个故事有所反应。
“关于那道命令,”他说,“是基于伪证作出的,但当时法庭显然无从知晓。这些事发生时,真正的兰德医生正在英国,后来我联系到他,他说从没听说过你。但他出国期间,办公室曾被侵入。另外值得一提的是,他的中间名不是b。他也从没听说过布兰登?科里。”
“布兰登怎么了?”
“他消失了。你逃离波特医院后,院方几次尝试联络他,但就是找不到。接着你遇到意外,被送进这里治疗。就在那时,一个名叫伊芙林?伏罗美尔的女人自称是你的妹妹,联络到这里,告诉他们你正处于监管期,家人想把你转院到绿林去。你的监护人布兰登不在,所以作为唯一的亲属,她的指示得到遵从。就这样,你被送到了别的地方。几周后,你又逃走了,我的记录也就到此为止。”
“那我现在的法律地位如何?”我问。
“哦,你现在是普通公民了。”他说,“兰德医生和我谈过后,向法院递交了一份书面材料,陈述了这些事实。所以法庭令被撤消了。”
“这就是医生把我当成潜在精神病患者的原因?”
“哦,天哪!有可能。我没想到这些。根据他们的档案,你显然有过精神病史。出去时我最好跟他谈谈。我这里还有一份日志记录。我会给他看的。”
“我离开绿林多久以后,法庭才把这些事搞清?”
“第二个月。”他说,“过了几周,我才有机会到处打探。”
“你决不会知道,你做的这些事让我有多感激,”我说,“而且你为我提供了几条我估计非常重要的信息。”
“很高兴能帮上老朋友的忙。”他说着合上文件夹,放回公文包中,“还有件事……等这一切都结束了——无论你正在做什么——等到内容不再受限的时候,我想听听这个故事。”
“这我不敢保证。”我说。
“我知道。只是顺便提一句。对了,你准备怎么处理那栋房子?”
“我的?它还在我名下吗?”
“对,但如果你什么都不做的话,今年它就可能被卖掉,以偿付税款。”
“我很惊讶这件事到现在还没有发生。”
“你给了银行代理偿付账单的权限。”
“这我倒忘了。我开那个账户只是为了交纳水电费和赊购款。诸如此类的东西。”
“是这样的,那个帐户现在几乎没钱了,”他说,“我前几天刚问过那儿的麦克纳利。这意味着,如果你什么都不做,房子明年就是别人的了。”
“我现在要它没用,”我说,“他们想怎么办都行。”
“那你也可以把它卖了,把钱用在别处。”
“我不会待那么久的。”
“我可以帮你办。然后把钱寄到你指定的地方。”
“好的,”我说,“我会签署所有必要的文件。替我付清医院账单,剩下的你就留着吧。”
“我不能这么做。”
我耸耸肩。
“你觉得怎么好就怎么办吧,但别忘了给自己拿一份手续费。”
“我会把钱存进你的账户。”
“好的,多谢。对了,我刚才忘了说,你能帮我看看那个桌子的抽屉里是否有一副牌吗?我够不着,但我过会儿需要用它们。”
“没问题。”
他伸手打开抽屉。
“一个棕色的大信封,”他说“有点鼓。他们可能把你兜里的东西都放进去了。”
“打开它。”
“对,有一副牌,”他说着把手伸了进去,“哦,这盒子真漂亮!可以看看吗?”
“我……”我还能说什么呢?
他滑开牌盒。
“有趣……”他喃喃说道,“某种塔罗牌……是古董吗?”
“是的。”
“冷得像冰一样……我从没见过类似的东西。看,这是你!穿得像位骑士!这是做什么用的?”
“一种非常复杂的游戏。”我说。
“如果这是古董的话,上面怎么会有你?”
“我可没说那是我,你说的。”
“对,是我说的。祖先?”
“差不多吧。”
“这有个漂亮的小姑娘!这红头发的也是……”
“我想……”
他收拾好纸牌,放回盒子,递给我。
“独角兽也很漂亮。”他又补了一句,“我不该看它们,对吗?”
“无所谓的。”
他叹了口气,向后一仰,靠在椅子上,双手背在头后。
“我忍不住,”他说,“你身上总有些很奇怪的地方,卡尔。我说的还不仅仅指你做的那些神神秘秘的工作——而神秘事物总会吊起我的胃口。我过去从没和一个真正的神秘人物走得这么近。”
“就因为你刚看到了一副装在冰冷盒子的塔罗牌?”
“不,那只是增加了些气氛罢了。”他说,“尽管你这些年的所作所为我一无所知,但最近发生的这件事,让我难以理解。”
“什么事?”
“昨晚,我把你带到这里,然后把爱丽思送回家,之后又去了你的房子,希望找到一些线索,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当时雪已经停了,尽管后来又下起来,但你爬过的痕迹仍然很清晰,绕过房子,然后从前院下山。”
我点点头。
“但却没有进入房子的痕迹——没有显示出你的到来。而且,也没有其他人离开的痕迹——没有显示出凶手的逃跑路线。”
我苦笑几声。
“你以为我是自残吗?”
“不,当然不是。屋子里也没看到武器。我跟着血迹走到卧室,你的床边。当然,我只能借着手电筒的光查看,但那景象让我产生了一种诡异的感觉。仿佛你是突然出现在床上的,血流不止,然后起来爬了出去。”
“显然是无稽之谈。”
“但缺失的痕迹让我觉得很奇怪。”
“肯定是被风卷起的积雪盖住了。”
“其他的呢?”他摇摇头,“不,我不这么想。我只想把这件事也加到我的兴趣列表里去,期待你何时能跟我讲这些故事。”
“我会记着的。”我说。
“对,”他说,“但我想……我有种特别的感觉,以后估计再也见不到你了。我就像一部肥皂剧里的小角色,走下舞台时完全不知道故事会如何发展。”
“我肯定会喜欢这种感觉。”我说,“至于说我自己的角色,有时让我恨不能把编剧掐死。但你不妨这么看:故事的内幕很少和人们的想象一致。通常都是些龌龊的小事,出于最低级的动机。猜测和幻想通常会产生更好的故事。”
他微笑起来。
“你还是老样子,不尽不实。”他说,“不过我知道,有时候你也会禁不住美德的诱惑,说句实话。有几次……”
“我们怎么从脚印谈到我身上了?”我说,“我正要告诉你,我突然想起来了,我进入房子所经过的路径和离开时完全一致。显然是我离开时抹去了到达的痕迹。”
“编得不坏,”他说,“你的袭击者也是沿着同一路径喽?”
“肯定是。”
“很好,”他认同道,“你知道如何提出一个貌似合理的解释。但我还是觉得有更多证据显示出了古怪之处。”
“古怪?不,只能说特别。就看你如何解释了。”
“或者说,这是个语义学上的问题。你读过警方对你那次意外的报告了吗?”
“没有。你读过?”
“啊哈。要是它不止是特别怎么办?你会认同我用的词吗,‘古怪’?”
“好吧。”
“……而且要回答一个问题?”
“这不好说……”
“一个简单的问题,只要回答是或者否就行。就这些。”
“好吧,成交。报告怎么说?”
“那上面说他们接到了事故报告,一辆巡逻车前往现场调查。他们在那儿看到了一个装束奇特的男人,正对你进行急救。他声称是自己将你从掉进湖里的失事车辆中拉出来的。这似乎是可信的,因为他浑身湿透了。中等个儿,体态轻盈,红头发。他穿着一身绿色外衣,据一名警员说,活像是从哪部罗宾汉电影里跑出来的。他拒绝表明身份,也不肯和他们回警局说明当时的情况。当警员们坚持要他合作时,这名男子吹了声口哨,一匹白马小跑过来。他翻身上马,绝尘而去。之后再没人见过此人。”
我大笑起来。这很疼,但我实在忍不住。
“该死的!”我说,“这事可算有点眉目了。”
比尔盯着我看了一会儿,才开口道:“真的?”
“对,是真的。今天知道了这件事,被捅一刀回到这里也值了。”
“被捅一刀,回这里?这两件事的次序,你说得很有意思啊。”他揉着下巴说。
“哦,是的。但我开始在本来并没有期待有收获的地方发现了一些线索。意外之喜,绝对值回票价了。”
“就因为一个骑白马的家伙?”
“只是一部分原因,一部分……比尔,我很快就要离开这里了。”
“你这段时间哪儿都去不了。”
“都一样……你提到的那些文件……我想最好今天就签了。”
“好的,我下午就送过来。但我可不希望你做什么蠢事。”
“我现在更加小心了,”我说,“相信我。”
“希望如此。”他说着合上公文包,站起身,“行了,好好休息吧。我会跟医生把事情讲清,今天就把那些文件送过来。”
“多谢了。”
我和他握了握手。
“对了,”他说,“你答应了要回答我一个问题的。”
“当然,那还用说?什么问题?”
“你是人类吗?”他仍然握着我的手,表情毫无变化。
我先是笑了起来,接着,我放弃了这招。
“我不知道。我……我倾向于这么看,但我确实说不好……我当然是了!这是个蠢……哦,天哪!你是当真的,对吗?而且我保证了要讲实话……”
我咬着嘴唇,思索片刻,说道:“我想不是。”
“我想也不是。”他说着微笑起来,“但对我来说,这没什么区别,不过我想对你来说也许有点意义——知道有人清楚你与众不同,却不在乎。”
“我会牢记在心。”我说。
“好了……回头见。”
“好的。”
chapter 9
州警离开后,下午已然过半。我躺在床上,感觉好起来,同时也因为这种感觉本身而感觉更加好了。我躺在这儿,回想着安珀之中蕴藏的危险。布兰德和我都被族人最钟爱的武器放倒了。我在想谁的伤势更重。大概是他,那一刀可能刺到了他的肾脏,而且他的身体状况本来就很糟。
在比尔的雇员把文件带来让我签署之前,我已经跌跌撞撞地在房间里走了两个来回。了解自己的极限是很重要的。一向如此。既然在这个影子里,我的康复速度要比常人快上几倍,我想经过大概一天半——或许是两天的休养,我应该可以站起来走动了。我确定自己可以做到。很疼,而且头一次尝试让我感到阵阵眩晕,但第二次就好多了。当然还是会晕。所以我又躺回床上,感觉好些了。
我无数次捻开主牌,玩些单人牌戏,从熟悉的面孔中读出那些暧昧不明的运势。每次我都要控制自己,压抑住联络兰登的欲望,我想告诉他所发生的一切,然后询问一下事态的最新发展。再等等,我不断告诫自己。他们每睡过一个小时,对在地球的你来说,就是两个半小时。而这里的两个半小时,对你来说相当于那些凡人们的七八个小时。忍耐。思考。恢复。
时间就这样一点一滴地流逝,晚餐过后,天空开始阴沉,我决定展开行动。一个古板的年轻警员曾来查问情况,我把所有想告诉他的话都说了。我不知道他是否相信,但他很客气,而且没待多久。实际上,他刚刚离开。
躺在这儿,感觉自己在逐渐好转。我等待着贝利医生来巡房,来查看我是否逐渐康复。躺在这儿,思索着比尔告诉我的事情,尝试将它们和我已知或猜测到的事拼凑起来……
感应到了联络!我已经料到了。某个在安珀的人起得真早。
“科温!”
是兰登,声音有些不安。
“科温!起来!开门!布兰德醒了,他想见你。”
“你刚才敲过门想要叫我起床,对吗?”
“是的。”
“就你一个人?”
“对。”
“那好。我不在里面。你正通过影子联结到我。”
“我不明白。”
“我也不明白。我受了伤,但还活着。我以后再给你讲这事。跟我说说布兰德。”
“他不久前刚醒过来,跟杰拉德说必须马上见到你。杰拉德摇铃叫了一名仆人,派他到你的房间去。他叫不醒你,就来找我。我让他回去告诉杰拉德,就说我马上带你过去。”
“我知道了。”我说着慢慢直起身,坐起来,“找个没人的地方,把我拉过去。我丢了几件衣服,需要一件罩袍之类的东西。”
“那我最好回自己的房间去。”
“好的,去吧。”
“一分钟就好。”
联结中断。
我慢慢挪动双腿,坐到床边,收好主牌,放回盒子。我觉得应该在回安珀前掩饰好伤口。这很重要,就算在平时,一个人也永远不该暴露自己的弱点。
我深吸一口气,抓着床架站起身。练习有了回报。我保持着正常呼吸,松开手。不坏。我可以勉强维持形象,只要走慢点,只要别用力过度……我也许可以带伤行动,直到力量完全恢复。
这时我听到一阵脚步声,一名态度友善的护士出现在门口。她身材纤细、匀称,如雪花般明丽,但又不像雪花那样千篇一律。
“回到床上去,科里先生!你还不能起来!”
“女士,”我说,“我必须起来,这很重要。我必须去。”
“你可以按铃,请护士拿个壶来。”说着,她进入房间,向我走过来。
一等兰登的联结再度建立,我就冲他疲惫地略一点头。我很想知道她会怎么报告这件事——还有她会不会提到我跃迁后留下的五光十色的残像。我留下的市井传说越来越多了,这是最新的一条。
“亲爱的,请你这么想,”我对她说,“我们之间的联系是纯粹物质性的。但除此之外,世间还有别的联系……而且很多。别了!”
我鞠了一躬,送给她一个飞吻,同时向前一步迈入了安珀。她留在那里,手抓向眼前的虹霓幻影,而我则扶着兰登的肩膀,摇摇欲坠。
“科温!怎么……”
“如果鲜血是海权的代价[5],那我流的血足够给我买个海洋了。”我说道,“给我找点衣服穿。”
他把一件厚重的长斗篷披在我肩上,我摸索着系好了脖子上的扣绳。
“准备就绪,”我说,“带我去见他。”
他将我领出房门,进入过廊,走向楼梯。这一路我几乎都靠在他身上。
“有多糟?”他问。
“刀伤,”我说着把手放在伤口上,“昨晚有人在我的卧室里袭击了我。”
“谁?”
“嗯,不可能是你,因为我刚和你分手。”我说,“杰拉德正在藏书室陪布兰德。除去你们三个,要让我猜的话。最可能的是……”
“朱利安。”他说。
“他的行情显然看涨,”我说,“菲奥娜昨晚一直在跟我说他的坏话,而且我不喜欢他,这也不是什么秘密了。”
“科温,他跑了。朱利安夜里离开了。仆人找到我,告诉我朱利安已经走了。你怎么看?”
我们走到楼梯。我一只手扶着兰登,休息了片刻。
“我不知道,”我说,“有时候猜测得太远,和完全不猜想一样糟糕。但我觉得,如果他认为已经搞定了我,那么待在安珀假装对此事做出惊异的表现,要比落荒而逃强得多。这么做确实很可疑。我倾向于相信他之所以离开是因为害怕布兰德醒过来后要说的话。”
“但你还活着,科温。无论袭击你的是谁,你都逃出了他的手心,而且他不能确信是否已经把你搞定了。换作是我,现在已经不知道跑到哪个影子世界去了。”
“也有道理。”我对此表示认同,然后我们继续向楼下走去,“是的,你可能是对的。现在先把这件事留在理论阶段吧。而且别让人知道我受伤了。”
他点点头。
“按你说的办。在安珀,一声不吭比四处张扬强得多。”
“什么?”
“沉默是金,阁下,是牌里的同花顺。”
“兰登,你的机灵劲儿弄得我浑身上下都不舒服,无论是受伤的部分,还是没受伤的部分。还是把你的机灵分点出来想想凶手是怎么进入我房间的吧。”
“你的门闩?”
“从里面插好了。我现在一贯如此。而且门锁也是新换的。谨慎起见。”
“好吧,我想到了。我的下一个答案有个先决条件:凶手是咱们家里的人。”
“告诉我。”
“为了伏击你,有人情愿振作精神,再次接受试炼阵的考验。他去了下面,走过它,把自己投射到你的房间,然后袭击了你。”
“这个答案几近完美,只是还有一个问题。我们几乎都是同时离开的。袭击并非发生在夜里晚些时候,我刚一进屋,他就来了。我觉得根本没有足够的时间让我们中的某个人到下面去,独自穿越试炼阵。袭击者早已等在屋里。所以,如果是我们中的人,他必须通过其他方法才行。”
“那就是他撬了你的锁,只需一点小窍门就行。”
“有可能。”说话间,我们已经来到中间的楼梯平台,并继续向下走去,“我们在拐角处休息一下,这样我可以不用帮助,自己走进藏书室。”
“没问题。”
我们这样做了。我打理好自己,拉过斗篷盖住全身,挺直肩膀,走过去敲响房门。
“稍等。”杰拉德的声音。
有脚步声向房门靠近……
“谁?”
“科温,”我说,“兰登和我在一起。”
我听到他向后问了一句:“你也要找兰登吗?”然后是轻声的回话:“不。”
门开了。
“他只见你,科温。”杰拉德说道。
我点点头,转向兰登。
“待会儿见。”我说。
“掀开你的斗篷,科温。”杰拉德命令道。
“没必要。”布兰德开口说。我从杰拉德的肩膀望过去,看到布兰德正背靠几个软垫,半躺半坐在沙发上。他冲我展颜一笑,牙齿有点黄。
“抱歉,我不像布兰德那么信任别人。”杰拉德说,“而且我也不想让自己的努力付之东流。让我看看斗篷下有什么。”
“我说了没必要,”布兰德重复道,“不是他捅的我。”
杰拉德猛一转身。
“你怎么知道不是他?”他问。
“还用说,因为我知道是谁干的。别犯傻了,杰拉德。要是我有理由怕他,就不会叫他来。”
“我把你带回来的时候,你已经失去意识了。你不可能知道是谁干的。”
“你确定?”
“好吧……那你干吗不告诉我?”
“我有我的理由,而且合情合理。我现在要和科温单独谈谈。”
杰拉德低下头。
“你最好不是在说胡话。”他说着走到门前,开门,“我就在附近。”他补充了一句,这才在身后关上房门。
我走过去,握住布兰德伸出来的手。
“很高兴你能回来。”他说。
“你也一样。”我说着拉过杰拉德坐的椅子,努力不让自己瘫倒在椅子里。
“你现在感觉如何?”我问。
“糟透了。但换个角度来看,比过去几年好多了。都是相对而言。”
“大多数事情都是如此。”
“安珀不是。”
我叹了口气。
“好吧。我不想玩文字游戏。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盯着我,双目如炬,在搜寻着什么。什么呢?我猜是我掌握的情报。或者更准确地说,是没掌握的情报。负面的东西通常更难估量,他的脑子必须转得够快,必须从醒过来后就开始思考。我了解布兰德,他对我不知道的事情更感兴趣。除非万不得已,他决不会透露半点信息。他只想搞清楚一点:要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最少需要透漏多少情报。他不会浪费一瓦特的功。这就是他的行事之道,而且他肯定是想要什么。除非……最近几年,我比过去更加强烈地想要让自己相信,人是会变的。时间的流逝,不止会使本性更加稳固,有时也会改变一个人的本性,这全看他们的所为、所见、所想、所感。在世间万物仿佛都要脱轨的时候,这无疑是个小小的慰藉,更不用说它对我的世界观产生的巨大震动了。还有,布兰德很可能曾经挽救过我的性命和记忆,无论他是出于什么考虑。好吧,我决定向他透露点东西,但不会暴露底牌。一个小小的让步,这个行为有悖于我的家人在游戏开局时遵循的那种微妙默契。
“凡事都不会像表面那样简单,科温,”他开口道,“你今天的朋友,也许是明天的敌人……”
“别废话了,”我说,“摊牌时间到了。我很感激布兰登?科里为我做的一切,另外,是我想出了那个小把戏联结到你,把你带了回来。”
他点点头。
“我想,你肯定有自己的原因,所以才会重燃久已失落的兄弟之情。”
“从我这方面看,我同样觉得,你帮我肯定也有其他原因。”
他又笑起来,抬起右手,又放下。
“那我们算是扯平了,或者都欠了对方的人情,随你怎么想。如果说,我们彼此都需要对方,我想,这会大大增进我们的亲情。”
“你在拖延时间,布兰德。你想看我的底牌。我今天本来打算当个理想主义者,可你坏了我的兴致。你把我从床上弄起来,是要告诉我一些事。现在就请说吧。”
“还是过去那个科温。”布兰德笑着说,接着他转开目光,“真的还是吗?我在想……它是否改变了你,你觉得呢?在影子里生活的这段时间?不知道自己真正的身份?为别的事奋斗?”
“也许吧,”我说,“我不知道。嗯,我想是变了。这种变化让我对家里人常用的小手腕感到极其不耐烦。”
“实话实说,直言不讳,坦诚相告?这样一来,斗心眼儿的乐趣可就没有了。但这种新鲜玩意儿也不是没有价值。它会让所有人丧失平衡……打他们个出其不意……是的,这可能有用,也让人耳目一新。好吧!别慌。我的开场白到此为止。所有的俏皮话也都收起来。我会敞开胸怀,抑制住‘非理性’这头巨兽,再从黑暗秘境中夺回‘理智’这颗美妙的珍珠。但还有件事,不知你肯不肯帮忙。你有什么可抽的东西吗?这么多年了,我真想来点臭烘烘的烟草,或是其他的东西,来庆祝自己回家。”
我正要说没有,又想起书桌的抽屉里有几支香烟,是我留在那儿的。我真是不想跑这一趟,但——“等会儿。”我说。
我站起身,走过房间,努力让自己的动作显得随意且不僵硬。我在抽屉里翻找时,极力表现出只是将手自然地扶在桌面上,而不是用它来支撑我的大部分体重。我尽可能用身体和斗篷掩饰着自己的动作。
我找到了那盒烟,沿原路走了回去,顺便在火炉旁点上两根。布兰德从我手里接过他的那根,动作十分缓慢。
“你的手抖得很厉害。”他说,“怎么了?”
“昨晚的聚会玩得太晚了。”我说着坐回椅子。
“这我倒忘了。但我估计会有这种事,不是吗?当然了。所有人齐聚一堂……出人意料地成功找到我,带我回来……一个非常紧张非常心虚的人,做出绝望的挣扎……只成功了一半。我受了伤,闭了嘴,但能有多久?然后……”
“你说你知道是谁干的。这是玩笑话吗?”
“不,当然不是。”
“那么是谁?”
“别着急,亲爱的哥哥。别着急。因果与次序,时间与重点,在这件事里都很重要。请允许我在安全的回忆中品味这个戏剧化的故事吧。我能想见那一幕,我被捅穿,你们都围在周围。哈!我怎么没能看到如此精彩的场面呢!你能给我描述一下每张脸上的表情吗?”
“恐怕在当时,他们的脸是我最不关心的东西了。”
布兰德叹了口气,继续抽着烟。
“嗯,这很好,”他说,“没关系,我能看到他们的脸。你知道,我能想象出一幅栩栩如生的画卷。震惊、忧伤、迷惑——渐渐化作猜忌、恐惧。然后我听说你们都走了,只留下善良的杰拉德做我的护士。”他闭上嘴,注视着袅袅白烟,此时,嘲笑的口吻已然不见,“你知道,他是我们之中唯一一个正派人。”
“我对他的评价也很高。”我说。
“他很关照我。他总是很关心我们。”布兰德突然轻笑起来,“坦白讲,我不知道他怎么会是我们的兄弟。在我昏迷期间,在你这个回头浪子的建议下,你们一定是换了个地方,继续讨论我的事。错过了这次聚会,我同样感到万分遗憾。所有那些情绪、猜忌和谎言在你们之间来回跳跃——而且没人打算第一个道晚安。肯定没过多久,讨论就变得激烈起来。每个人都坚持自己的正义,将猜忌的目光投向其他人,试图把罪人吓出来。可能还有几块石头扔向替罪羊。但总而言之,没有什么实质性结果。我说的对吗?”
我点点头。我很欣赏他的头脑,任由他按自己的方式说下去。
“你知道自己是对的。”我说。
他看了我一眼,目光锐利,然后继续说道:“但最终,所有人都离开了。或是忧心忡忡,夜不能寐;或是和同谋策划商议。这一夜暗流汹涌。我的健康问题悬在每个人的心里,真让人受宠若惊。当然,有人希望我好转,有人则反之。而在此期间,我重整旗鼓——不,应该说生机勃发——希望不让我的支持者失望。杰拉德花了很长时间,给我补上了最近的历史。当我听够这些后,就把你叫来了。”
“可能你没注意到,我已经在这儿了。你想告诉我什么?”
“耐心,哥哥!耐心!想想你待在影子里的这些年,也别忘了——这个。”他用力一晃手里的香烟,“想想你在浑然不觉的等待中度过的岁月。直到我成功找到了你,并努力改变了你的窘境。此刻几分钟的耐心等待,总不至于那么珍贵吧。”
“我听说你找过我,”我说,“我觉得很诧异,上次我们分手前,彼此的关系可并非处于最佳状态。”
他点点头。
“这我不能否认,”他说,“但对我来说,这种事总会过去。”
我哼了一声。
“我在想应该告诉你多少,你又会相信多少,”他继续说,“如果我只是站出来说一句,‘除了某些小问题,我此刻的动机几乎完全无私’,我想你是不会相信的。”
我又哼了一声。
“但事实如此,”他接着说,“为了打消你的猜忌,我要补充一句,这是因为我别无选择。开头总是很难讲。无论我从哪里开始,总有些事发生在它之前。你失踪太久了。如果必须从一件事讲起的话,那就说王位吧。我已经说过了。你看,我们想出了一个夺取它的办法。这是在你失踪后不久的事。从某种角度来说,我想还是因你的失踪而起。老爹怀疑艾里克杀了你,可没有证据。我们都有这种感觉,但也就是些闲话时不时从四下冒出来。很多年过去了,我们无论如何都联系不到你,你确实已死的可能性越来越大。老爹也越来越不喜欢艾里克。就这样,一天晚上,我提起一件完全无关的事情,在随之而来的讨论中,老爹说弑亲者绝不会坐上王位——当时几乎所有人都在桌上,而且这句话他是看着艾里克说的。你知道他的眼神有多狠。艾里克脸红得像轮落日,很长时间说不出话来。接着,老爹说出的话出乎所有人的预料或是期望。跟你讲实话,我不知道他是单纯地在发泄情绪,还是真的有这意思。总之,他对我们说,他倾向于让你做他的继承人,所以将你的不幸看得很重。他本不想说这事,但他相信你已不在人世。几个月后,我们为你建了一座衣冠冢,以实在的方式承认了这个结论,而且我们相信没人会忘记老爹对艾里克的态度。一直以来,除你以外,在我们心中艾里克是离王位最近的人之一。”
“我们!还有谁?”
“耐心,科温。因果与次序,时间与重点!重音,强调……好好听着。”他又拿过一支烟,就着刚才的烟蒂点燃,在空中挥舞着燃烧的烟头,“下一步,我们需要让老爹离开安珀。这是最关键,也是最危险的部分,就是在这里,我们产生了分歧。我不喜欢这个计划——一个盟友,有着我无法完全理解的力量,特别是,这种力量对我们还会有一定的制约作用。利用影子生物是一码事,让他们利用你就是脑子有问题了,无论什么情况下都一样。我反对这个计划,但大多数人不这么看,”他笑起来,“二比一。对,我们有三个人。之后我们开始行动。设好陷阱,老爹咬饵……”
“他还活着吗?”我问。
“我不知道,”布兰德说,“事态后来失控了,我也遇上了自己的麻烦。老爹离开后,我们下一步动作就是等待相当长的一段时间,让死亡的假定得到认可,同时也要巩固我们的地位。理想状态下,我们所需要的只是再有一个人支持。凯恩或者朱利安——谁都可以。你知道,布雷斯早就进入影子,整编出一支庞大的军队……”
“布雷斯!他和你们是一伙的?”
“是啊。我们准备把他送上王位——当然,还要在他身上留下足够的制约手段,这样才能构成一个实质上的三头政权。如我所说,他去整编军队。我们希望来一场不流血的政变,但也必须作好万全准备,以防出现言辞不足以赢得胜利的情况。如果朱利安为我们提供陆路,或者凯恩敞开水路,我们就可以将军队迅速移动到安珀,如果有必要的话,以武力确保成功。不幸的是,我选错了人。根据我的估计,在接受腐化这方面,凯恩比朱利安强。我以审慎巧妙的方式向他提起这件事。起初他似乎乐意合作,但后来却改了主意。当然,他也可能从一开始就是在有意欺骗我。我宁愿相信是前者。无论如何,他最终得出结论,认为支持一个对立政权可以得到更多好处。譬如,艾里克。当时艾里克的希望已经被老爹对他的态度摧毁了——但现在老爹不在了。而我们的行为给了艾里克充当王位守护者的机会。对我们来说,这很麻烦,这个位子让艾里克距离王座只有一步之遥。让事情变得更糟的是,朱利安同凯恩站到了一起,让他的部队效忠艾里克,扮演着守卫者的角色。就这样,另一个三头政权建立起来了。艾里克公开发誓要守卫王座,阵营就这样划定了。这次我的位置有点尴尬,因为没人知道我的同党是谁,于是我成了他们憎恨的目标。不过他们没法监禁我,或是折磨我,因为我可以通过主牌迅速逃出他们的掌控。而且就算他们想过要杀我,肯定也想到这会招致我方未知成员的报复。所以,一时间,事情陷入了僵局。他们还做了安排,将我置于重重监视之下,让我无法再对他们构成直接威胁。因此,我这一方制订了一个更加曲折迂回的夺取王位的方案。我再次表示反对,又再次失败,二比一。我们重新利用了对付老爹时召唤来的势力,这次是为了让艾里克名誉扫地。如果守护安珀的担子对他来说过于沉重——这几乎是肯定的,那么布雷斯将登上舞台,挽救危机。如果由他扮演守护者的角色,应该会得到人们的支持。接下来,只要等待一段合适的时间,他就可以为了安珀的利益,接过皇权的重担。”
“有个问题,”我插话道,“本尼迪克特呢?我知道他厌倦纷争,离开安珀去了他的阿瓦隆,但如果有什么东西真正威胁到安珀……”
“是的。”他点点头说,“基于这个原因,我们也给本尼迪克特安排了一些需要解决的麻烦。”
我想起本尼迪克特的阿瓦隆,那里曾被地狱妖女肆意蹂躏。我想起了他的右臂残肢。我再度开口,但布兰德举起手来。
“让我按自己的方式讲完,科温。我不是不知道你说这话时想的是什么。我能感到你的痛苦,我也一样。是的,我知道这些事,还知道很多别的事。”
布兰德又拿起一根烟来,目光炽热怪异。香烟自己燃了起来,他深吸一口,然后将烟雾随着话语吐出。
“因为这个决定,我和他们决裂了。我觉得这其中蕴藏了太大的危机,会将安珀置于险地。我与他们决裂……”
他看着升腾的烟气,过了一会儿才继续说下去。
“但事情已经发展得太远,我无法简简单单地抽身。我只能对抗他们,既是为了保护自己,也是为了保护安珀。想投靠艾里克那边已经太晚了。就算他能保护我,也不会这么做。而且,我敢肯定他正走向失败。就在那时,我决定运用我新学会的一些本领。弗萝拉一直待在影子地球上,装作很欣赏那里。我一直在思考她和艾里克之间的奇特联系。我曾怀疑过地球上有些涉及到艾里克的东西,而弗萝拉可能是他在那里的代理人。既然在这个问题上,我没法从艾里克身上得到满意答案,那么从弗萝拉的行为上展开调查,想来应是更加可行的——无论是直接入手,还是别的方法都可以。我就是这么做的。接着,事态的步调骤然加速。我的团伙开始关心我的下落。我找到了你,利用休克疗法帮你找回了一些记忆。这时艾里克通过弗萝拉了解到情况突然乱成一团,也开始行动。因此,两边都在拼命找我。我知道,你的回归会打乱每个人的计划,把我从待了太久的困境中解救出来,整个事态发展也就有了新的可能性。艾里克的王权梦将再度覆满阴云,你会得到自己的支持者,我的团伙也将丧失整个计划的方向,而且我想,你不会对我的帮助毫不感激。后来你从波特疯人院逃走了,事情于是真的开始复杂化。我后来才知道,出于不同的目的,所有人都在找你。但我之前的同伙占了先机。他们了解到了所发生的一切,找到了你,抢先到达。显然,有个最简单的方法可以让事态继续维持现状,这样他们就可以保持优势。开枪的是布雷斯,让你的车冲进湖里。我刚好在事发时到达了那里。他几乎马上就离开了,因为在他看来,这活儿做得干净彻底。但我把你拉了出来,还有充裕的时间实施治疗。现在回想起来,当时真让人灰心丧气,我不知道治疗是否真的有效,不知道你醒来时是科温还是科里。后来也是一样,我始终都不知道……救援人员到达时,我急速穿越,离开了那里。接着,我的同伙抓到了我,把我关进你们找到我的那个地方。你知道剩下的故事吗?”
“不全知道。”
“那我就继续说下去,等我们的故事接上头就打断我吧。我也是后来才得知的。艾里克的人知道了那次意外,找到你,把你转送进一家私人病院。在那里,你可以得到更好的保护,同时也让你继续处于什么都不知道的休眠状态下,好让他们自己也不受威胁。”
“艾里克为什么要保护我?我的存在明明会毁掉他的计划。”
“在那时,已经有七个人知道你还活着。这太多了,想要按他的意图下手已然太迟。他还在试图让人们遗忘老爹说过的话。如果你在他的势力范围里出了什么事,那他通向王位的道路就算堵上了。如果本尼迪克特听说这事,或是杰拉德……不,他不会那么干。之后,会的。之前,不。接下来的事就是众所周知的了,你的存在迫使他加快行动。他计划着自己的加冕礼,同时决定在此之前,让你保持不碍事的状态。时机绝对还不成熟,但我知道他没有选择的余地。我猜之后的事你都清楚,毕竟都发生在你身上。”
“我遇上了布雷斯,他正要开始进攻。不太走运。”
布兰德耸耸肩。
“哦,也难说——没准你们能赢,没准你有办法对付布雷斯。但我想你基本没有机会。从那时起,我就丧失了对他们行动的了解,但我相信,这次袭击其实只是一场佯攻。”
“为什么?”
“我说了,我不知道。但他们那时已经把艾里克攥在手心里了,没必要展开那场攻势。”
我摇摇头。太多了,太快了……去除叙述者的偏见,很多事都像是真的。但仍然……
“我不知道。”我开口道。
“当然,”他说,“但如果你问我,我会告诉你。”
“你们那伙的第三名成员是谁?”
“当然和捅我的是同一个人。想不想猜猜?”
“直接告诉我。”
“菲奥娜。整件事都是她的主意。”
“你干吗不一开始就告诉我?”
“告诉了你,你就不会坐在这儿听我把剩下的故事讲完。你会冲出去把她扣押起来,结果却发现她跑了。然后你会叫醒所有人,开始调查,浪费掉很多宝贵时间。你可能现在还想要这么做,但至少我为自己争取到了足够的时间,可以让你相信我知道自己在干什么。现在如果我告诉你,‘时间宝贵,如果你想拯救安珀,就必须听我尽快讲完剩下的部分’,你可能就会听下去,而不是冲出去追一个疯女人。”
我已经从椅子上站起了一半。
“我不该去追她?”我说。
“暂时让她见鬼去吧。你有更大的问题要对付。你最好还是坐下来。”
我照办了。
chapter x
一束月光……像幽冥缥缈的探照灯投下的光束,如同在黑白电影里一样苍白黯淡……群星……几缕丝一般的薄雾……
我倚着栏杆,举目远眺……绝对的寂静统治着黑夜,统治着沉浸在梦中的城市,统治着整个宇宙。远方诸景——海洋、安珀、阿尔丁、迦纳斯、卡巴灯塔、独角兽树林、克威尔山巅上我的墓地……这一切都笼罩在寂静中,位于远远的下方,但仍然看得清楚明晰……我会说,这种视角属于上帝,或是一个挣脱束缚的灵魂,在夜色中飘逸飞扬……
我来到此地。在这里,幽魂玩着装扮成幽魂的游戏,各式预言、征兆、迹象,以及鲜活的渴望都穿行于夜色下的街市和高墙内的宫殿中。这里是空中的安珀,提尔-纳?诺格斯。
我转过身,背靠着栏杆,下面是一抹实界。我端详着街道和黑暗的房舍,王侯的宅邸,平民的居所……提尔-纳?诺格斯的月色如水,我们所有的影子世界,朝向月亮的一面都沐浴在这轮月亮的光辉下……我拿着手杖,向前走去,陌生人在我周围来来往往,出现在窗口,在阳台,在长椅上,在门扉间……无人见我通行。确切地说,在这个地方,相对于他们的物质来说,我是个幽魂……
银光,寂静……只有手杖轻敲地面的声音,就连这也几不可闻……更多迷雾向万物中心流去……宫殿中仿佛升起一堆白色篝火……路旁花园里,精巧的沙色花瓣和茎干上,露水有如一滴滴水银……划过天际的明月如正午的太阳,灼人眼目;群星黯淡,相形见绌……银光,寂静……闪耀……
我没想过要来这里,因为它所预示的一切全是虚妄——即使这种预示当真存在。它与下界人、物的相似之处令人不安,它的景象使人惶恐。但我还是来了……这是我与时间的竞赛……
我离开布兰德后,让他继续在杰拉德的守护下调养身体。我意识到自己需要更多的休息,琢磨着如何才能办到这一点,又不暴露自己的伤势。
菲奥娜确实逃走了,她和朱利安都无法通过主牌联结。如果我把布兰德告诉我的事讲给本尼迪克特和杰拉德,我敢肯定他们会坚持让我们追踪她,追踪他们两个人。我同样肯定,这将无功而返。
我派人去找兰登和加尼隆,然后回到自己的房间,放出口风说我希望在白天好好休养静思,准备到提尔-纳?诺格斯度过今夜。这是任何安珀苗裔遇上严重问题时的合理举动。我自己很少这样做,但大部分人都是如此。对我来说,此时正是做这件事的大好时机,我想这是我在白天休息的最佳借口。当然,这样一来,晚上我也必须留在这里休息。但这也是好的。它给了我一天一夜,以及第二天的部分时间,让我可以得到充分的休养,使我的伤不那么碍事。我想这时间花得很值。
但我必须告诉一些人。所以我告诉了兰登,告诉了加尼隆。我靠在自己的床上,告诉他们布兰德、菲奥娜和布雷斯的计划,还有艾里克-朱利安-凯恩的小集团。我告诉他们布兰德所讲述的我回归的细节,还有他自己被同谋关押的故事。他们明白了为何两方的幸存者——菲奥娜和朱利安——都逃走了:无疑是为了召集自己的部队。
我们希望他们把力量耗在彼此身上,但这不太可能。无论如何,他们不会直接冲突。更有可能的是,某一方会抢先行动,攻打安珀。
“他们会像其他人一样,排队拿号,等着轮到自己再上吗?”兰登如是说。
“不一定,”我记得自己这样说,“菲奥娜的盟友和从黑路来的东西是同一伙人。”
“还有洛琳的黑环?”加尼隆这样问。
“一样。这是它们在那个影子中的表现形态。它们来自很远的地方。”
“无处不在的杂种。”兰登说。
我点点头,我已经向他们解释过了这种东西到底是什么。
……就这样,我来到提尔-纳?诺格斯。当月亮升起时,安珀的幽影在天空中淡淡成形,它被星光穿透,座座高塔散发着苍白的晕环,微小的光斑在它的城墙上游移。我等待着,与加尼隆和兰登一起,在克威尔的山颠。这里有三级台阶,雕工粗陋,探出山外……
当月光触到台阶时,整道阶梯的轮廓开始成形,横跨大海湾,直通海面上的幻影之城。当月光直射其上时,阶梯就显示出它本应具有的实在感。
我迈了上去……兰登拿着一整套主牌,我则将自己的那套揣在衣袋里。格雷斯万迪尔就是在这块石头上由月光铸就,蕴含着天空之城的力量,所以我携剑同行。
我已经休息了一整天,还带了一根手杖支撑身体。距离与时间的幻像……天空中,阶梯的攀升逐渐加快,因为在这道天梯上,一旦起步,行进的速度就不遵循简单的算术级数。我在这儿,我在那儿,在双肩忘却加尼隆手掌的触感前,我已经走了四分之一的路程……如果我专注地凝视阶梯的任何部分,它都会失去闪耀的实在感,就像一片半透明的棱镜,我可以看到下方遥远的海洋……我失去了时间感,尽管事后再看,这段时间似乎不会太长……我离海面很远,而水面下同样遥远的地方,芮玛的轮廓出现在我右侧的深海中,晶莹闪耀,扭曲不明。
我想起茉伊,不知她命运如何。如果安珀陨落,我们的深水孪城又会怎样?镜中之影是否能够保持完整?或许芮玛的砖石骨架也同样会被抽走摇散,象骰子一样被丢在曾有安珀舰队飞跃的海沟中?这片让凡人溺毙,为科温厌恶的海洋,没有答案。只有我的侧腹在隐隐作痛。
就像一个人经过克威尔山面海的前山长梯进入安珀那样,我走到阶梯尽头,进入了幻影之城。
我倚着栏杆,俯瞰世界。
黑路绵延向南。在夜里,我看不到它。但这没有关系。我已经知道它的去向,或者说,布兰德所说的去向。他这一生撒谎的理由似乎都已经用尽了,所以我相信他说的是真的。
这条黑路穿越了一切。
从安珀的光辉,以及周围影子那充满力量和洁净光芒的壮观美景出发;穿过通向四面八方的逐渐变暗的残影;在远处,穿过扭曲的大陆;更远处,穿过只有在醉酒、癫狂,或是病态梦魇中才能见到的地方;再往远,穿过我的驻足之处……我的驻足之处……
如何用简单的语言表述一件不简单的事?我猜必须从唯我论讲起——这个概念是说,万物皆虚妄,唯我是真。或者说,除了自己的存在和体验,我们无法真正感知到任何事。任何能想象出的事物,我都可以在影子中的某处找到。我们都有这个能力。但这一点,老实说,并未超越自我的界限。有件事也许会引发争论,实际上也是如此,几乎所有人都参与了这种论战。主题如下:我们去过的影子是由我们自己的心智造就,只有我们是真实存在的,我们穿行的世界只是我们心中愿望的投影……无论这种争论的意义何在,它都有助于解释我的族人对待安珀之外的人、地、事的态度。就是说,我们是玩具匠,而他们则是玩物——必须承认,有时是危险的生灵,但这也是游戏的一部分。我们是暴躁的管理者,我们也是这样对待彼此。尽管在面对起源论的问题时,唯我论会产生一点点尴尬,但你可以拒绝承认这种问题的合理性,从而简单地回避这种尴尬。长期以来,我观察到,在引导自身行为方面,我们中的大多数人几乎完全是实效至上,不理会理论。几乎都是……
然而……然而在这幅图景中,还有一个令人不安的因素。有个地方,影子在那里会变得疯狂……当你有意识地将自己推过一层又一层的影子,每走一步都主动抛掉一分理性,你最终将到达一个疯狂的地方,再也无法前进。我们为什么要这么做?我会说,是希望洞悉自身,或是一场新的游戏……总之当你到了那里,像我们所有人都曾经历的一样,你会发现自己到达了影子的极限,或是自身的终点——我们一直认为这两者是一个意思。但,现在……
现在我知道它并非如此,此刻我站在这儿,等待着,在混沌的宫廷以外,告诉你它是什么。我知道它并非如此。是夜,在提尔-纳?诺格斯,我已然心知肚明。其实我早已知晓,早在洛琳黑环中与羊人战斗时,早在我逃出安珀地牢,住在卡巴灯塔时,早在我俯瞰伽纳斯废土时……我早知它并非如此。
我知道此事,是因为我知道黑路延伸得更远。它经过疯狂,进入混沌,并继续延伸,穿越黑路的生灵从某处而来,但它们并非出自我手。我从某方面帮它们打开了这条道路,但他们并非来自我想象出的实在。它们属于它们自己,或是别的什么人——这无关紧要——它们将我们长久以来精心织就的基本哲学体系撕得粉碎。它们进入了我们的禁区,它们不属于这里,它们威胁着这里,它们威胁着我们。
菲奥娜和布兰德到达了万物之外的地方,找到了一些东西,我们其他人从不相信那里会真的存在。从某种角度来说,他们释放出的危险,几乎物有所值。因为我们获得了证据:我们并不孤独,影子也不是我们的玩物。不论我们与影子到底是什么关系,我都不能再用老眼光看它……
这都是因为黑路向南延伸,穿过世界尽头,我的驻足之处。
银光、寂静……混浊的城市中雾气盘旋,暮霭交织,月光照拂。我离开栏杆,倚着手杖,穿行在这幻象中……幽魂……影之影……无数可能性的倒影……可能的和曾可能的……或然性丧失……或然性恢复……
行走,在广场中……身形,面孔,诸多眼熟之处……他们在做什么?很难说……有的张开嘴唇在说什么,有的面孔露出勃勃生机。但对我来说,只有寂静。我走过他们,无人注意。
那里……一个身影……独自,等待……纤细的手指解开寂寞的光阴,将它们抛入风中……面孔转动,我希望能看到它……一个征兆,预示着我将做或应该做什么……
她坐在一棵虬结古树下的石椅上……注视着宫殿的方向……她的身形非常眼熟……走过去,我发现她是洛琳……她继续注视着我背后的某处,没有听到我说的话,我说自己已为她复仇。
但我有能力让别人听到……它就挂在我腰际的鞘中。
我抽出格雷斯万迪尔,将它举过头顶,让月色顺着它的纹饰汇成一股光流。我将它放在我们之间的地面上。
“科温!”
她的头猛向后仰,目光凝聚,月光下她的发色红褐依然。
“你从哪儿过来的?你来早了。”
“你在等我?”
“当然了。你让我……”
“你怎么到这儿来的?”
“这条长椅……?”
“不。这座城市。”
“安珀?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自己带我来的。我……”
“你在这儿快活吗?”
“我当然快活,你知道的,只要你和我在一起。”
我无法忘记她整齐的牙齿,还有薄光掩映下很难看清的雀斑……
“出了什么事?这非常重要。暂时假装我什么都不知道,告诉我洛琳黑环之战后的每件事。”
她皱着眉。她站起身。她转过脸。
“我们吵了一架,”她说,“你追上我,赶走梅尔金,和我认真谈了一次。我知道自己错了,就随你去了阿瓦隆。在那儿,你哥哥本尼迪克特劝你去和艾里克谈判。你没有臣服于艾里克,但他告诉了你一些事,于是你同意休战。他发誓不伤害你,你发誓要守卫安珀,这两个誓言都由本尼迪克特见证。我们在阿瓦隆待了一段时间,直到你得到那些化学粉末,后来我们又去了另一个地方,你在那儿买了些奇怪的武器。我们赢得胜利,但艾里克受了伤,正接受治疗。”
她站在我面前,看着我。
“你想要结束休战协定?是这样吗,科温?”
我摇摇头,尽管我心里很清楚,但还是伸手拥向她。我想告诉她,尽管我们之中有个人并不存在,不可能存在,但我还是想趁这个细小的空间从我们的肌肤之间流逝的这一刹那,把发生过的和本会发生的事告诉她……
震动并不严重,但仍将我震倒在地。格雷斯万迪尔掉落在地……手杖掉在几步外的草地中。我跪起身,看到色彩已经褪去,无论是她的面容,她的眼眸,还是她的头发。洛琳不断转头,四下寻找,双唇说出我听不见的词句。
我收起格雷斯万迪尔,捡回手杖,站起来。她的目光穿过我,聚焦在远方。她的面孔逐渐舒展,笑颜出现。她向前走去。我转身闪开,看着她跑向走来的男人,看着她倒在他的怀中。男人俯身吻她,我瞥见了他的面孔。
这个幸运的幽魂,衣领上别着一朵银质玫瑰。这个男人我永远不会不认识。银光、寂静、银光……
走开……没有回头……穿过广场……
兰登的声音:“科温,你还好吗?”
“嗯。”
“有什么新鲜事?”
“待会儿再说,兰登。”
“抱歉。”
突然,宫殿广场前闪烁的步梯出现……走上去,向右转……缓步徐行,进入花园……在我周围,幽影花朵在茎枝上颤动,幽影灌木丛捧出团团锦簇,犹如被冻住的烟火表演。全部没有颜色……只有约略勾勒出的本质,在眼中呈现出不同光感的银色。
这里只有本质。提尔-纳?诺格斯是不是实界内的一片特殊影子,在我们本能的驱使下摇摆不定?或者是我们的意愿在空中的投影?也许还是台理疗设备?但我必须说,如果这是灵魂的一隅,尽管银光流动,但这夜色真的很黑……很静……
行走……经过喷泉、长椅、小林、树篱迷宫中漂亮的凉亭……沿着步道,间或走过一级台阶,穿过几座小桥……走过林间的池塘,经过一座古怪的雕像、一块巨石、一台日晷(在这里,应该说是月晷),转向右,稳步前行,拐过一个弯儿,过了一会儿,来到宫殿北端,这次向左,通过一处庭院,上面悬着不少露台,更多的幽魂出现,在上面,在后面,在里面……
绕到后院,只为看看这里的后花园,因为在真实的安珀,普通的月光下,那个后花园非常美丽。
几个人影,或走,或站……似乎他们才是真实的存在,只有我是透明的。
……感到自己被引向右侧。永远不该忽视免费的未来预兆,于是我走过去。
……走向一丛高高的篱木,只要它没有长得过于茂盛,那里面应该有一小块空地……很久以前是有的……
两个人影,拥抱着,在里面。当我开始转身走开时,他们分开了。跟我没关系,但……迪尔德丽……其中一人是迪尔德丽。
没等那男人转身,我就知道他会是谁。无论统治这银光和寂静的是何等伟力,它都开了个残酷的玩笑……后退,后退,离开树篱……转身,跌倒,爬起,走开,离去,现在,赶快……
兰登的声音:“科温?你还好吗?”
“待会儿再说!妈的!待会儿再说!”
“快要日出了,科温。我想最好提醒你……”
“我知道了!”
离去,现在,赶快……时间,也是提尔-纳?诺格斯的一场迷梦。小小的安慰,但聊胜于无。赶快,现在,离去,走开…
……走向宫殿,头脑或精神中的明丽建筑耸立在此,比实界中的更加清晰……对完美之物所作的任何判断都是毫无价值的。但我必须看看里面有什么……因为我感受到了一股驱动力,这股力量必然在此有所了结。我这次没有捡回掉落在闪烁草地间的手杖。我知道自己必去何地,必做何事。这很明显,尽管驱使我行动的逻辑并非出自清醒的头脑。
加速,攀登,来到后门……侧腹的刺痛又回来了……穿过门扉,进入……
此处没有星光月芒。光照没有方向,仿佛是在飘荡,在汇聚,漫无目的。无光之处,暗影浓沉,在房间、走廊、壁橱、楼梯中,占据了大片领地。
走进它们,走过它们,几乎在跑……我单色的家……恐惧裹挟着我……此刻,黑暗之处仿佛是这片实在中的空洞……我怕走得太近,会坠落迷失……
转身……穿行……最终……进入……觐见厅……我眯起眼,看向王座,那里有大团凝涩的黑暗……
但,在什么地方,有东西在动。
我向前走去,右侧,似有一股烟在飘动。
飘动中,黑暗的幕帘渐渐升起。
我走近座基,视野中出现一双高靴,往上是双脚、双腿。
格雷斯万迪尔被我拿在手中,挥进一团光晕。光影涣散,轮廓变幻,剑身漫出一轮光晕……
我将左脚迈上楼梯,左手扶在膝盖上。逐渐愈合的伤口悸痛不已,恼人但还可以忍受。黑暗、空茫,对今夜我选定的这个舞台来说,正是最好的帘幕,我等待着,等着它被拉开。
它向两侧滑开,露出一只手,然后是臂,肩。这条手臂闪烁着金属光泽,表面如宝石一般,腕和肘由银索织就,火纹牵扣,令人惊奇。那手风格独到,骨架精巧,如同一个瑞士玩具,一只机械昆虫,效能致命,美丽非凡……
它向两侧滑开,显出此人的全貌……
本尼迪克特自如地站在王座旁,属于人类的左手轻轻扶着椅背。他俯身靠向王座,双唇开合不断。
它向两侧滑开,显出王座的占有者……
“黛拉!”
她微笑着,转头向右,不时冲本尼迪克特颔首,双唇同样开合着。我走过去,伸出格雷斯万迪尔,剑尖轻轻放到她胸膛下的凹陷处……
慢慢地,极慢地,她转过头,目光对上我的双眸。她显出色彩和活力,嘴唇再度张开,这次,话语进入我的耳朵。
“你是什么东西?”
“不,这是我的问题。你来回答,马上。”
“我是黛拉。安珀的黛拉,女王黛拉。我以血脉和征服的权力得此王位。你又是谁?”
“科温。同样来自安珀。别动!我要问的并非你是谁……”
“科温已经死了好几百年。我见过他的坟墓。”
“空的。”
“不。他的尸体躺在里面。”
“告诉我你的谱系!”
她将目光投向右方,本尼迪克特的身影还站在那里。一柄长剑出现在他的新手中,仿佛是手臂的延伸,但他握得很松,很随意。他的左手正扶在黛拉的胳膊上,目光在格雷斯万迪尔的剑柄后搜寻着我。失败后,他的双眼重又投向可见的事物——格雷斯万迪尔,认出了它的样式……
“我是本尼迪克特的重孙女,太祖母是地狱魔女琳特蕾——他曾深爱后又杀死的人。”本尼迪克特浑身一颤,但她继续说道,“我从没见过她。我的母亲和祖母诞生的世界,时间法则与安珀不同。我是母亲这条血脉中,第一个拥有全部人类特质的后裔。而你,科温阁下,尽管是个危险的幽影,也不过是来自早已消逝的过去的鬼魂。你是如何来的,我不知道。但这是你的错。回到你的坟墓中去,不要打扰活着的人。”
我的手略一颤抖。格雷斯万迪尔移动了不到半英寸。但这已经足够。
本尼迪克特的攻击超越了我的感知极限。他的新臂驱动新手,握着长剑,荡开格雷斯万迪尔;与此同时,旧臂拉动旧手,抓着黛拉,将她拉到王位的扶手后……这些都是潜意识中的印象,片刻之后才进入我的感知。此刻,我正向后退去,剑锋在空中挥舞。我随即站稳身体,下意识地摆出预备招式……两个幽魂之间的搏斗,这简直是荒谬可笑,而且并不公平。他甚至都碰不到我,而格雷斯万迪尔却——
但不对!他放开黛拉,旋身冲来,新手旧手合握剑柄。他转动左腕,挥剑向前向下,如果我们俩都是肉体凡胎,现在的姿势应该是双剑相格。一瞬间,两把剑的护手撞在一起。一瞬间已经足够……
那光华闪耀的机械手伸了过来,它黑沉平滑,带着月光和火焰,骨节嶙峋,没有柔和曲线,手指略曲,手掌上刻有银纹,图案有些眼熟。冲过来,冲过来,抓向我的喉咙……
偏了,手指抓到我的肩头,拇指曲勾——目标是锁骨还是咽喉,我不得而知。我左拳一挥,打向他的上腹,但那里空无一物……
兰登的声音:“科温!要日出了!马上下来!”
我无法回答。只需一两秒,那只手就会撕碎它握到的东西。那只手……格雷斯万迪尔和那只手,二者有着奇妙的相似之处,在我的世界和这座幽魂之城间,似乎只有这两件东西是共存的。
“我看见日出了,科温!快离开,联结我!主牌……”
我转动格雷斯万迪尔,从双剑绞缠中脱缚而出,回旋向下,挥出一道长长的弧线……
只有幽魂才能以这个动作击败本尼迪克特或是本尼迪克特的幽魂。我们站得太近,他无法格挡这一剑,但他以攻为守,一剑挥出,位置计算得无比精确,足以在我那一剑之前先砍掉我的手臂,前提是那里有条手臂可砍……
正因为那里没有,我才能完成攻击,以右臂全力递出这一剑,高高地砍在那黑沉平滑、带着月光火焰的致命之物上,就在它和本尼迪克特的断臂衔接处附近。
那条手臂从本尼迪克特身上断裂,静止不动了。但它最后一抓让我的肩膀一阵撕裂般的剧痛……我们两人都倒了下去。
“醒醒!以独角兽的名义,科温,醒醒!日出了!你周围的城市就要垮了!”
我脚下的地面开始摇动,呈现出雾霭般的透明感。我可以瞥见波光鳞鳞的海面。我滚倒在地,勉强避开了向我冲来、伸手抓向那条失落之臂的幽魂。它像只死虫子一样吊在我的肩膀上,我的腹部又开始疼了起来……
突然间,我的身体变沉了,而海洋的幻景却没有退却。我开始沉入地板。颜色重归世界,一条条不住摇晃的粉红。那块厌恶科温的地板分裂散失,要杀死科温的海湾向上张开……
我坠落……
“这里,科温!快!”
兰登站在一处山颠,把手探向我。我伸出手……
chapter Ⅺ
或是煎锅,或是煎锅下面的烈火,我们常常只能二中选一。
我和兰登互相挣脱对方,站了起来。我随即在最下面的一级台阶上坐下,将金属手从肩头取下。没流血,但淤伤是免不了的。我将它连同上面的残臂扔到地上。清晨熹微的曙光中,仍能看出它精美而骇人的外观。
加尼隆和兰登站到我身边。
“你还好吗,科温?”
“很好。让我喘口气就行了。”
“我带了食物,”兰登说,“我们可以在这儿吃早餐。”
“好主意。”
兰登忙着打开包裹的时候,加尼隆用靴尖踢了踢那只金属手。
“这是什么鬼东西?”他说。
我摇摇头。
“我从本尼迪克特的幽魂身上砍下来的,”我对他说,“不知道为什么,它竟然能抓到我。”
加尼隆弯下腰,把它拾起来,仔细检查。
“比我想的轻多了,”他掂了掂这金属手,又在空中挥了两下,“有这么一只手,你可以在别人身上搞出不少事儿来。”
“我知道。”
他试了试手指。
“也许真正的本尼迪克特能用上它。”
“大概,”我说,“可把这东西送给他,我感觉怪透了,不过你也许是对的……”
“肚子怎么样?”
我轻轻戳了戳。
“还行,都在意料之中。吃过早餐后,我应该可以骑马,只要别赶得太急就行。”
“很好。那么,科温,趁着兰登还在准备早餐,我想问你一个可能有点出格的问题,不过它困扰我很长时间了。”
“问吧。”
“嗯,这么说吧,我做这些都是为你,要不我也不会来这儿。我会为你战斗,协助你登上王位,无论做什么都行。但每次谈到继承权时,总有人怒气冲天地打断这个话题,或是转变话题。你在上面时,兰登就是这么做的。对我来说,你对王位的主张是否合理并不重要,其他人的也一样,但我就是禁不住对这些摩擦的原因感到好奇。”
我叹了口气,静静地坐了一会儿。
“好吧,”过了一阵我终于开口,随即又笑出声来,“好吧。这些事就连我们自己都意见不合,我猜外人看来肯定是一头雾水。本尼迪克特最年长。他的母亲是茜姆尼娅,她还为老爹生过另外两个儿子,奥斯瑞克和芬窦。后来——这种事该怎么说——法艾拉生了艾里克。在那之后,老爹从他与茜姆尼娅的婚姻中挑到了一些毛病,就让它——ab initio[6],在我过去的那个影子,人们都这么说——从一开始就无效化了。纯粹是诡计,但他是国王。”
“这让他们都成了庶子?
“哦,这让他们的身份不太明确。据我所知,奥斯瑞克和芬窦可不止是生点闷气而已,但没过多久他们就死了。本尼迪克特对这件事反应不大,也可能是更懂得圆通之道。总之,他从没提出什么异议。后来老爹娶了法艾拉。”
“这让艾里克成了嫡生子?”
“如果老爹承认艾里克是他的儿子,当然是这样。老爹一直把他当儿子对待,但从没正式承认过。这个问题涉及到安抚茜姆尼娅的家族,那段时间里,那家人有点冒火。”
“反正都一样。如果他把艾里克当自己的儿子对待……”
“哈!但他后来正式承认过莉薇拉是他的女儿。她也是婚外子,但老爹决定认同这个可怜的小姑娘的身份。于是,她得到承认的事实便对艾里克的身份产生了不利影响。因为这个,艾里克的所有支持者都对她恨之入骨。后来,法艾拉又生了我。我是在婚内生的,这让我成了第一个对王位有明确继承权的人。你要是问别人,也许会得到一种完全不同的评判方法,但他们肯定也要承认上面这些基本事实。尽管艾里克死了,本尼迪克特又不太感兴趣,这些事似乎不像过去那么重要……但这就是我的立足点。”
“我明白……大致明白了。”他说,“还有一个问题……”
“什么?”
“谁是下一个?也就是说,万一你出了什么事……”
我摇摇头。
“这件事现在更加复杂了。凯恩本来会是下一个,但他死了。我想继承权将转到克拉丽莎的血脉中——那些红头发的,布雷斯会成为继任者,然后是布兰德。”
“克拉丽莎?你母亲怎么了?”
“她生下迪尔德丽后,死于难产。她死后很多年老爹都没有再婚。后来,他娶了从遥远的南方某个影子来的红发婊子。我从不喜欢她。过了一段时间,老爹也产生了这种感觉,又开始到处鬼混。莉薇拉在芮玛出生后,他们曾一度合好,其结果就是布兰德。但他们最终还是分手了,老爹为了嘲弄克拉丽莎,还特意认下莉薇拉。至少我是这么想的。”
“你没把女士们算在继承权的队列里?”
“没有。她们不是没兴趣,就是没资格。但如果硬要说的话,菲奥娜会在布雷斯之前,而莉薇拉在他之后。克拉丽莎的血脉结束后,跟着依序是朱利安、杰拉德和兰登。抱歉,弗萝拉得算在朱利安前面。母亲的情况肯定要影响继承权,但这个长幼次序没人会质疑。就这么算吧。”
“好的。”他说,“那么如果你死了,就轮到布兰德,对吗?”
“嗯……他自己供认曾叛变安珀,而且让所有人都很不满。根据他现在的状况,我不认为其他人会允许这种事发生。但无论如何,我不相信他会放弃。”
“但不是他,就只能是朱利安了。”
我耸耸肩。
“我不喜欢朱利安,但这不能抹煞他的权利。说实话,他可能会是个非常有能力的君主。”
“所以他捅了你,想要得到机会证明这一点。”兰登冲我们喊道,“过来吃吧。”
“我倒不这么想,”我站起身,向他走去,“首先,我不知道他如何才能伏击到我;其次,这未免意图太明显了;第三,如果我不久后死去,王位问题真正的发言权在本尼迪克特手里。所有人都清楚:他有资历,有头脑,有力量。举个例子,他只要随便说一句‘别他妈吵了,我支持杰拉德。’这事就定了。”
“要是他打算重新审视自己的身份,把王位据为己有呢?”加尼隆问道。
我们坐在地上,拿过兰登盛满食物的锡碟。
“他想要的话,很久以前就可以得到,”我说,“一场无效婚姻的后代,怎么才能获得别人的好感?最讨巧的就是他走的这条路。奥斯瑞克和芬窦做得太急迫,获得了最差的效果。本尼迪克特就聪明些。他知道等待……有这个可能,但我得说,希望不大。”
“那么,按常理推断,就算你出了什么事,局面仍然会非常复杂?”
“非常复杂。”
“还有个问题:凯恩为什么会被杀?”兰登问道。接着,趁两大口食物的间隙,他自己回答了这个问题,“因为这样一来,等他们把你干掉后,马上就会轮到克拉丽莎的孩子们。我忽然想到,布雷斯可能还活着,而他正是下一个顺位继承人。他的尸体一直没找到。我的猜想是这样的:在你们的进攻中,他通过主牌联结上菲奥娜,回到了影子里重建自己的势力,把你留在艾里克手里,期待着你的死讯。现在,他终于决定再次展开行动。所以他们杀了凯恩,也试着刺杀你。如果他们真的与黑路部族是同盟,那么就可以从那个方向组织起另一波进攻。然后,他可以成就和你一样的功绩——在最后一刻到达,击退侵略者,登上舞台。这样,他就是顺位最高、势力最大的人了。简单明了。这计划只有两个纰漏,你挺过来了,而且布兰德回来了。如果我们相信布兰德对菲奥娜的指控——这我看不出有什么不对——那么这很符合他们最初的计划。”
我点点头。
“有可能,”我说,“这些事我也问过布兰德。他承认有这种可能,但发誓说自己不知道布雷斯是否还活着。我觉得他没有撒谎。”
“为什么?”
“布兰德曾被监禁,被刺杀。他很可能希望复仇,同时也为自己通向王座的道路除掉一个障碍——除我以外的障碍。他正在推动一个对抗黑路的计划,我想他觉得我会在这计划中牺牲。他那个团伙的覆没,以及黑路的铲除,可以帮他恢复形象,更不用说他作出的种种忏悔了。之后,也许之后他会有——或是自以为会有点机会。”
“那么你也觉得布雷斯还活着?”
“只是种感觉。”我说,“但没错,我是这么想。”
“那么,他们优势何在?”
“教育优势。”我说,“当我们在影子里纵情声色时,菲奥娜和布兰德把精力花在了托尔金身上。因此,他们对那些法则的掌握似乎强过我们。比起我们,他们对影子和它之外的东西更加了解,对试炼阵更加了解,对主牌更加了解。这就是布兰德可以向你发出讯息的原因。”
“我想到个有趣的思路……”兰登沉思片刻,继续说,“你有没有想过,也许他们自认为可以出师后,就把托尔金料理了?假如老爹出了什么事的话,这无疑有助于他们独占这些知识。”
“这我倒没想过。”
我忽然想到,他们是否对托尔金的头脑动过什么手脚,让他变成了我上次见到的那副样子?如果是这样,那他们是否知道托尔金可能还活着,就待在某个地方?还是说,他们认定托尔金已经完全垮了?
“嗯,这是个有趣的思路,”我说,“我想这是可能的。”
太阳渐渐升起,食物让我恢复了元气。晨光中再没有提尔-纳?诺格斯的痕迹。在我的记忆中,它已然褪色,成了昏暗镜面里的影像。加尼隆捡起它仅剩的印记,那只手,而兰登则将它和碟子一起打包装好。日光下,最初的三级步梯看上去更像是一堆乱石,而不是阶梯。
兰登仰头示意。“原路回去?”他问道。
“好的。”我说。
我们翻身上马。
我们是沿一条盘山向南的小径而来的。比起直通克威尔山顶的路线,这条小径比较长,但也平坦些。在侧腹的不断抗议中,我情愿走比较平坦的路。
我们排成一列,向右骑行。兰登打头,加尼隆殿后。小径略微向上攀升,接着又倾转而下。空气冷冽,带有新鲜的泥土香气,以此地的海拔和荒凉程度来说,这种芬芳可并不常有。我估计,这股飘荡的气息是来自下方遥远的树林。
我们信马由缰,任凭它们按自己的步调走下凹地,再翻过小山。当我们靠近山巅时,兰登的马嘶鸣起来,暴跳不止。他迅速控住缰绳,安抚马匹,我四下张望,但没看到任何可能惊马的东西。
到达山顶时,兰登放缓速度,向后喊道:“看一眼日出,如何?”
在这里想不看都难,但这话我没说出口。兰登可是很少对着植被、地貌或是光线之类的东西伤春悲秋的。
当我来到山顶时,自己几乎也勒住缰绳,因为那轮朝阳仿佛一个韶光异彩的金球,壮丽非常。它似乎比平时大出一半,还有那种独特的色泽,我印象中从未得见。我们的目光穿过下一座山峰,看到了波光鳞鳞的海面。日光在海上渲染出奇异的图案,而天空与云朵的色彩也独特超凡。但我没有停步,因为这种突如其来的明亮几乎让人痛苦。
“你说得对。”我喊了一声,跟着他走下山坡。在我身后,加尼隆也喷出一句赞美的诅咒。
我挤了挤眼,抹除光影留下的残像,忽然注意到这块小天地的植被比我记忆中要茂盛许多。我记得这里有几丛灌木,些许青苔,但现在此地却耸立着数十株树木,比我印象中的更加高大,也更加鲜绿,四下青草丛丛,几条藤蔓修饰着岩石的轮廓。不过,自从我回来后,只在夜间走过这条路。现在想来,这大概就是刚才我闻到的那股芬芳之源。
走在小峡谷中,我感觉它似乎也比记忆中来得宽些。当我们走过山坳,再度上坡时,我完全确定了这一点。
“兰登,”我喊道,“这地方最近有什么变化吗?”
“不好说,”他回答道,“艾里克不常让我出来放风。这儿似乎茂密了点。”
“而且还大了——宽了。”
“嗯,没错。我还以为这只是我的想象呢。”
到达第二个山头时,浓密的树叶遮住了太阳,我的眼睛没有再被晃到。我们目力所及的区域中,林木比刚才离开的地方还要茂盛得多——而且更加高大,分布也更紧密。我们勒住缰绳。
“我不记得路上有这片林子。”兰登说,“就算是走夜路,我也会注意到的。我们一定是拐错弯了。”
“怎么会。反正我们知道自己在哪儿。我更愿意朝前走,而不是回头重来。何况,我们也应该留意安珀周围的环境变化。”
“没错。”
他朝树林骑了下去,我们尾随在后。
“在这种海拔,这可有点不寻常——长得这么好。”兰登向后喊道。
“这里的土壤似乎也比我印象里多了不少。”
“我想你说得对。”
我们走进树林,小径转向左侧。我们本来可以一直往前走,但还是沿着小径拐了过去,感觉离目的地更远了。没过多久,小径突然右转,眼前的景色让人生疑。树木更高,浓密得仿佛是故意要愚弄寻找林隙的双眼。当小径再度回转时,路面变得宽阔起来,笔直地伸向远方。说实话,伸得太远了。我们的小山谷可没这么宽。
兰登再度勒马。
“该死,科温!这太荒唐了!”他说道,“不是你在玩什么把戏吧?”
“我就算想,也办不到。”我说,“在克威尔山的任何地方,都从来无法控制影子。在这个地方,应该是不能操纵影子的。”
“我也是这么想的。安珀投下了影子,但自己并不是。我可一点都不喜欢这里。我们回头如何?”
“我有种感觉,我们可能走不回去了。”我说,“而且这肯定是有原因的,我想把它搞清。”
“我觉得,也许是个陷阱。”
“就算是陷阱也罢。”我说。
他点点头,我们继续骑行,走下阴影憧憧的小路,此时头顶上树木高耸,更显肃穆。周围的林子很静,地面平坦,道路笔直。不知不觉间,我们催马加快步伐。
大约过了五分钟,我们再度开口。
兰登说:“科温,这儿不可能是影子。”
“为什么?”
“我试着影响它,但一无所获。你试过了吗?”
“没有。”
“干吗不试试?”
“好吧。”
迎面而来的树后可能有块岩石,那片灌木丛中有一枝牵牛花的蔓茎和花冠……应该有一线晴朗天空,丝丝薄云飘荡……然后再来一根断木,侧面爬着一溜蘑菇……一洼泛着浮渣的水坑……一只青蛙……飞落的羽毛,飘荡的树籽……一根扭曲的枝条……一条新开辟的小径与我们脚下的道路交错,痕迹清晰,经过那里时会有羽毛落下……
“没用。”我说。
“那它不是影子,对吗?”
“嗯,是别的什么东西。”
他摇着头,又检查了一下腰间的长剑,确保没有扣死剑鞘。我不由自主地做了同样的动作。片刻之后,我听到身后的加尼隆也弄出了这种声音。
前方,道路开始变窄,没过多久变得蜿蜒曲折起来。我们被迫再次放缓速度,周围的树木比之前迫得更近,枝条低垂。道路变成一条小径。它颠簸崎岖,最后转过一个弯,消失不见了。
兰登矮身钻过一根横枝,接着抬手勒住马匹。我们走到他身边。前方目力所及之处,没有小径重现的踪影。我扭头向后看去,也找不到它的痕迹。
“现在征集建议。”他说,“我们不知道自己在哪儿,也不知道在往哪里走。我的建议是最好让好奇心见鬼去。马上以我们知道的最快途径离开这里。”
“主牌?”加尼隆问道。
“对。你怎么看,科温?”
“好。我也不喜欢这儿,而且暂时想不出更好的主意。干吧。”
“我该联结谁?”兰登掏出牌盒,抽出主牌,问道。
“杰拉德?”
“嗯。”
兰登从套牌中找出杰拉德的那张,目光注视牌面,而我们则注视着他。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
“我似乎联结不上他。”兰登最终宣布。
“试试本尼迪克特。”
“好。”
同样的步骤。没有联上。
“试试迪尔德丽。”我说着抽出自己的套牌,翻出她那一张,“我也来。看看两个人一起试会不会有所不同。”
一次。又一次。
“不行。”试了很久后,我说道。
兰登也摇摇头。
“你注意到你的主牌有什么不寻常的地方了吗?”他问。
“对,但我不知道是怎么了。它们确实和平时不太一样。”
“我的牌似乎少了过去那种冰冷感。”
我慢慢地洗着自己的主牌,用手指抚过牌面。
“嗯,你说得对,”我说,“是这么回事。我们再试一次。就弗萝拉吧。”
“好。”
结果一样。莉薇拉和布兰德也是。
“你觉得是哪儿出了问题?”兰登问道。
“不是小问题。他们不可能都在屏蔽我们,他们也不可能都死了……哦,也许会。但可能性太小了。似乎有什么东西影响了主牌,这就是症结所在。可我不知道什么东西能有如此效果。”
“哦,根据厂商说明,”兰登说,“产品不保证百分之百有效。”
“你似乎知道些我不知道的事?”
他诡笑两声。
“你永远不会忘记长大成人、走上试炼阵的那天。”他说,“对我来说,它就像发生在去年。成功以后,我激动得满面潮红,从托尔金手里接过我的第一套主牌。他教会了我如何运用它们。我记得很清楚,我曾问他主牌是否在任何地方都起作用。我记得他的回答,‘不,’他说,‘但在你会去的任何地方,它们都管用。’你知道,他一直不太喜欢我。”
“你问过他这是什么意思吗?”
“是的。他说‘我不认为你能达到让它们失效的状态。现在,你干吗不离开呢?’我照办了。当时我迫不及待地想自己去玩玩主牌。”
“‘达到一种状态’?他说的不是‘到达一个地方’?”
“不是。有些事我记得非常清楚。”
“奇怪呀——但这话帮不上我们的忙。有点玄学的味道。”
“我打赌布兰德知道。”
“我有一种感觉,你是对的。”
“我们应该做点什么,而不是讨论玄学问题。”加尼隆说道,“如果你们无法控制影子,也不能使用主牌。那我们似乎应该先确定自己所在的位置。然后去寻求帮助。”
我点点头。
“既然我们不在安珀,我想应该可以认定是在影子里——某个非常特别的地方。既然环境变化不算太大,那么应该离安珀很近。我们在被动的情况下被移动到这里,说明有什么东西替我们完成了穿越,这行动背后应该有所企图。如果它想攻击我们,那现在就是最佳时机。如果它想要些别的,那肯定得在我们面前显身,因为我们现在甚至连猜测的依据都没有。”
“所以你建议我们什么都不做?”
“我建议我们等待。我不觉得在这里闲逛有什么意义,只会让我们更找不到路。”
“我好像记得你曾对我说,邻近的影子拥有某种程度的一致性。”加尼隆说。
“对,我大概说过。怎么了?”
“如果和你想的一样,我们离安珀不远,那我们只需要向朝阳的方向骑下去,就能够到达城市在这里的投影了。”
“没那么简单。再说,就算它在那儿,对我们又有什么好处?”
“也许在一致性最大的地点,主牌可以恢复功能。”
兰登看了看加尼隆,又转头看了看我。
“这也许值得一试,”他说,“反正我们也不会有什么损失。”
“也许会丧失我们目前尚存的些许方向感。”我说,“不过,这个主意也不坏。如果这里仍然没有进展,我们就试试。但你们往后看看,我们越往前走,我们后方的路就缩得越短。我们并不是单纯地在空间中移动。在这种情况下,除非别无选择,我不想到处乱跑。如果有人想让我们出现在某个特定的位置,现在他就该更明确地将邀请表达出来。我们先等一等。”
他们都点点头。兰登开始下马,他一只脚站在地上,一只脚踩在马镫上,突然就这么愣住了。
“这么多年来,”他说,“我从没真正相信过它的存在。”
“什么?”我低声说。
“你刚才说的选择来了。”兰登说着又骑上马背。
他催动马匹缓缓向前。我跟了上去,片刻之后,我瞥见了它,洁白无暇,和我在树林中见到的一样。它站立在一丛蕨草中,若隐若现。我看见了——独角兽。
我们靠近时,它转过身来,等了几秒后,向前一跃,落在几棵树后,身子又被枝叶遮蔽了几分。
“我看见了!”加尼隆低声说,“没想到真有这样的生物……你们家族的徽章,对吗?”
“是的。”
“我看是个好兆头。”
我没有回话,只是跟了下去,让它保持在视线之内。它是有意让我们跟随的,这一点我毫不怀疑。
这一路上,它都保持着半隐半现的状态,从一处遮蔽跳到另一处,躲在后面向我们张望。它移动起来轻盈矫捷,速度惊人;它躲避着开阔地带,偏好树荫林隙。我们跟着它,越走越深。周围的树林已经和克威尔山全无相似之处。比起安珀附近的其他地方,它更像阿尔丁森林,地势平坦,林木茂密。
我估计过了一小时,然后又是一个小时,我们这才来到一条清澈的小溪旁。独角兽转身顺流而上。我们沿着溪岸骑行。兰登说道:“这里看上去有点眼熟。”
“嗯,”我说,“但只是有点。我说不清为什么。”
“我也是。”
没过多久,我们走上一道山坡,没过多久,山坡很快变得陡峭起来。这段路马匹很不好走,但独角兽放慢了自己的步伐,让马能跟上它。地面上岩石渐多,周围树木渐矮。溪水叮咚,蜿蜒流转。我记不清它到底转过多少弯,绕了多少路,但我们一直沿着山坡骑行,最终来到了它的顶端。
这里地势平缓,我们骑向一片森林,溪水就是从那里流出。在这里,经过右前方一段下倾的坡地,我得以俯瞰下方很远处,一片冰蓝色的海洋。
“我们的位置很高,”加尼隆说,“本来应该是低地呀……”
“独角兽林地!”兰登插话道,“这里很像!看!”
他没说错。前方的地面上布满了鹅卵石。我们一路跟随的溪流就从中冒出。这个地方更宽阔,植被更茂盛,它的位置也和我记忆中的不同。然而这种相似性决不只是巧合。独角兽站在离溪流最近的一块岩石上,看着我们,然后又转开头去,也许是在注视海洋。
接着,我们继续前行,丛林、独角兽、我们周围的树木、身旁的溪流,无不呈现出不同寻常的清晰感,仿佛每件事物都放射着某种特别的光亮,色彩仿佛在这种亮光中颤动,同时又有些摇晃,这种颤动和摇晃非常轻微,感官只能隐约捕捉到。一种感觉从我心中冒出头来,类似于急速穿越开始时的情绪。
一步,一步,又一步,我们的马匹每迈出一步,周围的世界就消解一分。事物的相对关系突然发生了变化,侵蚀着我的距离感,毁掉了透视感。在我眼中,事物的外相被重新塑造,所有物体都展现出了它全部的外表面,但又并未占据更大的面积。棱角凸现,物体的相对大小突然变得荒唐可笑。兰登的马嘶叫暴跳,它巨大无朋,犹如天启骑士的坐骑,让我想起了《格尔尼卡》[7]。更让我担心的是,我们本身也没有逃过这一异像——正和他的坐骑较劲的兰登,努力控制火龙的加尼隆,他们和其他所有事物一样,都被这个立体派的幻梦空间所扭曲。
但我胯下的星辰已经是急速穿越的老手,火龙也经历过很多次了。我们贴在马背上,感受着无法准确丈量的移动。最终,兰登也成功地将自己的意志加诸到坐骑之上。但我们的行进途中,景象仍是变幻莫测。
世界的明暗继续转换。天空变成黑色,但又与夜色不同,更像是一块不反光的平面。物体之间的空隙也变得黑沉沉的。唯一的光亮来自事物本身,这些光最终都变成了白色。不同亮度的白光从物面放射出来,其中最亮的光发自独角兽身上,宽广无界,浩荡无垠,占据了世界百分之九十的空间。光芒中,它突然人立起来,前蹄在空中刨舞,在这慢动作般的姿态面前,我感觉只要我们再走一步,就会被它毁灭。
接着,世上只有光。
接着,绝对的静寂。
接着,白光褪去,万物不存。连黑色也一样。这是存在中的一道缺口,也许只会持续一瞬间,也许会是永远……
接着,黑色重现,然后是光。只是它们被颠倒过来。光亮填充着空隙,物体成了它勾勒出的虚无。我听到的第一个声音是潺潺流水,所以我知道,不知何故,我们停在了溪流近旁。我看到和感觉到的第一件事,是星辰的颤抖。我随即闻到海的气息。
接着,试炼阵出现在我的视线里,或者说是它扭曲的负片……
我向前探身,更多的光从物体边缘流泻。我向后靠去,它随之暗淡。再向前,这次比之前更烈。
光亮散开,在事物上投下不同的灰度。我用膝盖轻轻地示意星辰向前。
每迈出一步,世界就恢复一分。表面、纹理、色彩……
我听到身后有人跟了上来。试炼阵就在下方,没有泄漏出它的任何奥秘,但它渐渐与周围的事物建立了某种关联,在我们周围逐渐变形的大世界中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继续下山,景深回归。海洋在右方清晰可见,天与海被一道若有若无的光分开。海洋似乎时而向下,与天空分离;时而又上升,与天空融为一体。天光水色一片混沌,让人心神不宁,但一时也没有什么其他后果。我们走下一道岩石密布的陡坡,它的起点似乎在独角兽带我们去的树林之后。在我们之下大约一百米处,有一片非常平坦的地面,似乎是一整块坚固的岩层——大致成椭圆形,长轴足有两百米。我们脚下的山坡转向左侧,又再度转回,形成一道巨大的弧线,一个括号,将平滑的岩床半包起来。在它的右侧,是一片虚无——也就是说,陆地垂直倾落,直入海洋。
继续前进,空间的三个纬度似乎重新恢复了。太阳又变成我们早先看到的巨大熔金光球。天空的蓝色比安珀要深,万里无云。洋面也是相近的蓝色,没有岛屿或船帆的影踪。我没看到鸟,也没听到除了我们以外的任何声音。一团庞大的静寂笼罩着此地,此时。在我突然清晰的视线中,试炼阵最终归附在地表之下。起初我以为它被雕刻在石头上,走近后才发现它是被包含其中——金粉色的漩涡,如同异种大理石上的纹路,仿佛浑然天成,而非刻意雕琢。
我勒住缰绳,其他人走到我的身旁。兰登在右,加尼隆在左。
我们静静地看着它,过了很久。在我们的正下方,一块边缘粗糙的黑斑覆盖在试炼阵上,从它的外围直通核心。
“你知道,”兰登最后说道,“这就好像有人把克威尔山削平了,一直挖到地牢那一层。”
“对。”我说。
“根据相邻影子的一致性原理,这里似乎对应着安珀的试炼阵,是我们的试炼阵应该在的地方。”
“对。”我再次说道。
“而那条黑带直通南方,就是黑路来的方向。”
缓缓地,我领悟了。领悟化为确定。我慢慢点了点头。
“这代表了什么?”兰登问道,“从这条黑带来看,这个试炼阵似乎映射着真实发生的事件,但除此以外,我不知道它有什么意义。我们为什么被带到这儿,看这玩意儿?”
“它不是映射着真实发生的事件,”我说,“它就是真实发生的事件。”
加尼隆转头望着我。
“在我们去过的影子地球——就是你待了很多年的地方——我听过一首诗,讲的是交汇在树林里的两条路。”他说,“结尾是这样的:‘我选择了一条少有人行的路,于是一切都截然不同了’[8]。当我听到它时,想起了你说过的一句话——条条大路通安珀。从表面上看,无论你的家人作出什么选择,这条路都会将你们引向安珀。但我那时却想,现在同样在想,不同的选择到底会带来怎样的不同。”
“你真的知道?”我说,“你真的明白?”
“我想是的。”
他点点头,指着下面。
“那里就是真实的安珀,对吗?”
“对,”我说,“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