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墓》 零一 八月的一天,正是盛夏,外面的苦楝树上蝉声如沸,高三毕业生方子郊正跟师傅在一户人家打棺材,汗流浃背,充满恐惧。从记事起,他就见婆婆屋里有副棺材,漆得乌黑,阴沉沉蹲在靠窗墙下。每次必须进那屋子,他都跑进跑出,不耽搁一秒钟。他不明白婆婆为何敢把棺材放在卧室,好像还蛮享受。暗暗为木材抱屈。有的木材命好,伐下来做了富贵人家的家具;有的却打成棺材,不晓得几可怜。现在他也要亲手打制这种可怕东西,一辈子躲不掉。乡下人奇怪,儿孙可以不给父母吃喝,却不敢不提供棺材。而老年人觉得,儿孙肯给副棺材,孝心就算尽到。人老了就该死,活着就是拖累儿孙,这道理颠扑不破。 突然就见妹妹大呼小叫地奔来,手里扬着一封牛皮纸的信,方子郊意识到了什么,浑身颤抖,手中的刨子掉下,差点砸到师傅的脚趾。师傅正要骂娘,妹妹已经叫出来:“子郊,你考上了,录取通知书。”方子郊抢过信封,信封上赫然四个鲜红大字:北方大学。他不说话,拉着妹妹往外狂奔。 村里人啧啧称叹,地主的孙子就是不一样,遗传好,聪明。前几十年那么打压,政策一松,人家又干鱼子划水了。 方子郊成了北方大学历史系的学生。像疯了似的,竟一口气念完博士,留校任教。恋爱方面也没落下,本科时就谈了个女朋友。她出身工人家庭,家境虽一般,和方子郊比,就算天上,毕竟人家是城市户口。第一次去女朋友家,感叹工人阶级就是命好。工厂建在城郊,家属区则在一条小河边。站在三楼的阳台上,可以看见河水汩汩流过,河边郁郁葱葱,树木繁茂。隔河相望,则是某机关老干部疗养院。方子郊感慨万千:“我平生最向往的就是这种环境。”女朋友说:“真没出息,我爸妈只是工人。”方子郊说:“你小时候有没吃过一分钱一支的冰棍。”女朋友点头:“嗯,厂里自己生产的,其实不要钱,发冰棒票。”方子郊道:“我那时几乎就没吃过,极少时候,货郎会背个冰棒箱走到我们村庄,婆婆在世的时候,会摸出她腰间的塑料袋,颤抖着数出几分钱,给我买一根。”女朋友皱着眉头:“哦。” 准岳父母对方子郊没什么意见,长得不错,个子蛮高,不像很多农村考出来的,多是矮子。方子郊自嘲,估计是以前营养充足的地主爷爷传下的基因。人也挺老实,不像有花花肠子。学业优秀,还是最高学历。除了家在农村,基本没什么配不上他们女儿。当然,他们的女儿也不差,长得温润可爱,至少是中人以上的姿色。他们有这个自信。 方子郊觉得上天待他不薄,谈了好几年,准备博士毕业就结婚。但没有房。和方子郊一同留校的叫李世江,也是同班同学。专业是音韵学。两人念博士时住一宿舍,当了老师也一样。博士期间,有时周末方子郊女朋友来,李世江就说:“我到亲戚家去住。”后来才知,他在北方市早买了房子。留校后,直截了当对方子郊说:“哥们,宿舍让给你。我结婚了。”很快,他有了孩子。方子郊曾应邀去他新居,大开眼界,竟然是复式楼,一百五十多平。女朋友尤其震惊,回家路上默然无言,推开门一屁股躺在床上,突然说:“结婚了,也不过分给你一间这样的屋子,何必费这个事。” 方子郊奇怪,这是什么逻辑?不过他也有点傲气,她不想,他也就不催。这大概是对的。有天晚上,两人正蹲在地上择着空心菜,旁边是一堆堆的书,书架上已经没有它们的位置,只好堆地下。女朋友不小心被书堆绊了一下,突然将一把空心菜狠狠摔在地上,尖叫了一声:“去你妈的,这日子没法过了。”打开橱子,赤裸着一身白肉,换了一身新装,在方子郊愕然注视下,走了,再没回来。 严格地说,回来了一次,拿走了她的衣物。她毫不忌讳地坦白,已经找了个富人。倒也没多有钱,只是个书商,却比一般人强多了。尤其是书商对她很温顺,那人没什么文化,突然泡到一个女研究生,殷勤得难以言说。原来男女都一样的,没钱的崇拜有钱的,没学问的又仰慕有学问的。中国虽然是个大老粗国家,暴发户非常多,但真正鄙视文化的大老粗,方子郊确实一个都没见过。 被甩后,方子郊一度沉入了迷茫之中,不仅为了爱情的绝灭,更多是对自己无能的耻辱。家破人未亡,真的还不如家破人亡,也就没有烦恼了。 有一天,一个叫吴作孚的人来找他。 零二 “笙儿,你最近在忙些什么?眼睛怎么红成这样?”母亲站在门外,轻轻叩门。 “没什么,我很好,母亲,最近事情比较多,很忙。” “蒙子左尹君恩准,好不容易得了半个月假期,总以为可以好好休息,将养将养,结果还是天天躲在屋内用功,娘真害怕你累坏身体。” “母亲,难道你没发现我神采奕奕吗?”年轻的左尹府小吏伍笙打开门,他面容清瘦,但容光焕发。 半老的妇人仰起头,仔细看了看儿子的脸,有点奇怪:“脸色确实不错,这是怎么回事?你的眼睛……好像很多天没睡觉,但脸色确实不错,真的很奇怪。” 青年小吏两个眼珠通红,眼波隐隐晃动,像夕阳照映着有瀫纹的水面。他说:“母亲,我发现了一项早已失传的技艺,这项技艺也许会让君王对我赏识,没准他……”他的脸上突然现出柔情,如果说刚才他神采奕奕的脸像初升的太阳,那么现在就像一弯金黄的明月,宁静淡然。 妇人忧虑道:“你还在想漪澜殿下?儿啊,咱们别做这样的梦。君王的爱女,咱们怎么高攀得上?” “我们的祖先不也是王族吗?” “那是多少代的事啊。一棵大树,有很多斜出的枝桠,大枝桠上又斜生出小枝桠,斜生的小枝桠上,又生出许许多多更小的枝桠,咱们就是那很小很小的枝桠,一个孩子就可以将它拧断,而君王则是那笔直的树干,斧子都砍不倒。而且,正因为此,你就更不该做梦了,同姓是不能婚配的。” 青年的神色有些迷茫:“做梦,梦也可以成真的。” 他再次关上门,露出半个脸:“母亲,我现在想睡一会,太阳落山的时候,你叫醒我,我饿了,都有些什么菜?” 妇人说:“有你最喜欢吃的松子,还有鹿肉,是阿舒在泽中射来的,我再去摘点秋葵吧。” 青年道:“都很好,母亲,你去吧。”他关上了门。 躺在床上,他很快就睡着了,自记事以来,从来没有一次睡觉这样快,连漪澜公主都没放在心上。 零三 吴作孚大约四十多岁年纪,脑壳铮亮,一根毛也没有,很符合电影里黑社会老大的形象。但他很有礼貌,坐在学校门口的咖啡屋里,对方子郊说:“拜访您,是想请您帮忙认一些古董上的字。” 他很健谈,让人如坐春风,很真诚地披露自己:“我原先叫吴祚福,后来生意失败了几次,就找大师算了一卦,说名字不好,就改了。现在的名字,笔划加起来是最吉利。”他有个口头禅,两三句中一定会插一句“你明白我的意思吧”,或者“你懂我的意思吧”。方子郊忍不住问:“您是不是当过处长?” 吴作孚愣了一下:“您怎么看出来的?” 方子郊说:“因为我有个同学也是处长,他就喜欢这么说,你懂我的意思吧?” 吴作孚说:“我懂。”他笑了笑,“您很注意观察生活,适合当作家。”方子郊纠正他:“其实我更适合做木匠,但那没有现在自由。”吴作孚点头:“是这样,咱们国家等级森严,人人都长着一对狗眼。其实,我最喜欢的也不是做生意,而是修自行车,你懂我的意思吧,把一辆破旧的自行车修得能骑,真的很有成就感。” 后来又交往过几次,算成了熟人。这天他直接找到了宿舍,掏出一个包裹着的东西,说:“一向请您帮忙,您都不肯要报酬。这次,就算是馈谢的礼物了,不会再推辞吧?”然后他点了一根烟,仰面朝天躺在屋里唯一的沙发上。 方子郊厚着脸皮说:“那我就盛情难却了。”说完,忍不住笑了。 吴作孚道:“有什么好笑?” 方子郊说:“不是为这个笑。而是想起了念书时一件轶事。” “哦,我想听听。” 方子郊就讲:“我有个同学,非常馋,谁有饭局都要去蹭。有时说好了aa制,他也完全同意,临到付账,却假装没带钱。甚至有一次主动提出请客,最后又把全身摸遍,说很抱歉。班上没人不讨厌他。有一次一韩国留学生请同室某同学吃饭,他坚决要求跟去。那同学不得已,只好带上他。到了饭店,主人来迎接,不认识他,很愕然。他却上前拱手说,盛情难却盛情难却。” 吴作孚笑了:“没想到你们读书人也没廉耻。” 方子郊道:“还好吧。比起你们商人,应该比例小些。再说学生嘛,肚里实在没油水,馋一点也是正常的,还不到没廉耻的地步吧。” 吴作孚大笑:“那要怎么看,您把廉耻的范围缩小了。” 聊了一会,他说:“我这次来找您,倒是有个重要计划。我想建一座书院,给我的员工提供一个修身养性的处所。” 方子郊诧异:“吴总还有这样的雅兴?” 吴作孚说:“是这样,我这些年在外做生意,跟港台生意人接触,看见他们雅致的信笺,文绉绉的修辞,非常惭愧。所以这些年,我也逼迫自己读点古书,有来公司应聘的,谁读的古书多,我总是优先录取。我听人说,古人有在家乡或者名胜之地办书院的习俗,所以一直也想尝试,将来公司员工培训开会,都可以到书院来做。不过我文化水平不高,对书院应该怎么装饰,收藏些什么书,还不大了解,希望您来帮我出谋划策。您放心,报酬是一定会有的。” 现在的世道真是莫名其妙。方子郊对国学并无兴趣,也不认同国学这词。无论什么,一旦用“国”字修饰,总有点可怕,国色、国宝、国术、国粹……,不是带着被人赏玩的感觉,就是想塑造不能反对的形象。国学,不单有上述毛病,内涵还不清不楚。他当初选择历史研究这行,纯粹缘于审美,古典汉语确实优雅,唐诗宋词,堪称人类文明的宝库。但除此之外,却没有什么可佩服的。经常有人义愤填膺地指责他:“古人的思想都是糟粕?那你还靠它混饭,不要脸。”他只能反驳:“犯罪也要人研究,你就权当我研究古人犯罪吧。”有些性子稍宽和的则语带讥刺:“沉浸在犯罪研究中,应该很痛苦吧?”他回答:“也不然,记载这些罪行的语言,有的非常优美,如果你是研究大便的生理学家,只关注那些精美的仪器就行了。” “在哪建?”方子郊问。 吴作孚眯着眼,仿佛陷入了沉思:“本来想建在我家乡,但那在东北的一个厂矿,我家,则还在离厂矿本部很远的一个储藏库,荒无人烟。现在厂矿早倒闭了,前段时间我回去一趟,房屋还在,水泥道路还在,电线杆还在,树还在,但一个鬼影都没有,完全成了一座死城,好像发生过核灾难。你说,你有什么好选址?最好是有青山绿水的。” 方子郊想起了自己家乡,只是有点偏。他刚一开口,吴作孚就说:“偏不怕,现在交通这么发达,有车的人也越来越多。况且只有偏的地方,环境还没破坏,适合读书。你有空回去帮我考察一下,拍几张照片我看看。书院建好,我们员工都要去度假,对当地经济也有促进作用。” 想起能在家乡的村庄建一个书院,方子郊兴致盎然,他向来艳羡西方童话中的深山古堡,可以构想出多少瑰丽的传奇。中国的乡间,则只有农田烈日,猪圈厕所,他遐想了一瞬,蹦出一句:“你这书院一定要建结实点。” 吴作孚道:“这你尽管放心,到时我会亲自去监工,我不是处长,不拿回扣。” 方子郊笑了,脑中出现一幅图画:一栋三层的楼台,矗立在湖泊对面的山包上,被高高的围墙包裹,高耸粗大的绿叶伸出围墙,遮天蔽日,围墙外则是一圈圈路灯,道路平整洁净,道边篁竹森森,幽然世外。自从在北方市定居后,他日渐讨厌城里的喧嚣,那来来往往忙碌的车流,似乎永远不会歇息,让人恐慌。它们为何不知疲倦?它们到底要折腾到什么时候为止?就在这钢铁洪流中,只要有块空地,就能看见一簇老头老太群舞,空气极端污浊,仿佛夜空飞舞着无数灰尘大的小虫,路灯被它们的身体散射,发出淡黄色光圈,衬着旁边烤羊肉摊的黑烟,人影若隐若现,宛如群魔。方子郊心惊肉跳,收拾一下心境,才知道自己最向往的生活是在一个小镇,人不多,但家家都有树木参天的庭院,有电灯电话汽车,最重要的是家家都有藏书。秋天的时候,街道上满是枯黄的落叶,不需要打扫,秋风掠起它们,在空中飘荡,久久不落。此刻,坐在楼上的人,放下书卷,瞥一眼这样的景色,胸中不知泛起多少要眇的情怀。这才是人生,值得一过。 方子郊问:“你要我做什么?” 吴作孚说:“写一些对联,一篇书院记,我要立个碑,镌刻在上面,要文言的,这些难不倒你吧?” 方子郊思忖,似乎可以勉强凑一篇。主要是,他对这个计划很感兴趣。 “反正这事就委托你了。”吴作孚最后郑重地拍拍他的肩膀,站起来:“我还有事,很快有一桩大买卖要做,完成这件事,我就彻底轻松了,大师说的。”说着夹起皮包,走了。 关上门,方子郊打开礼物,竟然是件小小的木俑,制作精美,身上绘着一套绕襟曲裾深衣,上面是深绿色和浅红色的花纹,像葡萄或者什么藤状植物的枝蔓,花纹中一只只信期鸟跃跃欲飞。一头乌发也是漆绘的,两千多年了,依旧乌黑油亮。最重要的是木俑的眉目,风格写实,眉毛弯曲,鼻子小而挺直,嘴唇饱满鲜红,非常美貌,不像以前所见的那样粗制滥造,更没有那种诡异瘆人的气息。大概跟木质有关。普通木俑,一般质地是杨木或者杉木,太廉价,经不起二千年岁月的摧残,干皱得像袋装红枣,于是以它们为形托的男人和女人,面目也狰狞恐怖,仿佛是因为忍受不了两千年来和尸骨相伴的愤懑,才变成那样。 但眼前这个不是。 吴作孚说是从一个小型战国墓葬中出土的,还是别人送的。方子郊从未亲自参与古墓发掘,但究竟看过不少考古发掘报告,目睹过无数照片。这是他第一次看到如此精美的木俑,他隐约觉得,这有点不同寻常。 他把木俑拿在手里,沉甸甸的,不是一般的木头。他不懂这些,恐怕得请木材专家来鉴定,不过他猜可能是楠木之类。楠木很硬,用它来雕刻木俑,太费事了。墓主是个什么人呢?一个小小的低级贵族,他为什么会随葬这么一个精美的木俑?方子郊很好奇。根据以往的经验,这类问题通常是没有答案的。不过这次有搞清楚的希望,因为吴作孚说,墓中东椁箱的淤泥里,还有几支竹简,已经一支支请摄影师拍了照片。 这个只有真人的三分之一大小的木俑,关节还可以活动,全身上下都刨制得非常光滑,能看见交错的指纹,也许并不是挖它出土的现代人的指纹,而是墓主的指纹。它一定是墓主的心爱玩物。两千年过去,主人尸骨已朽,白骨零落,而木俑还光洁如新。方子郊躺在床上,望着皎洁的月光投入窗纱,在墙壁上印出树叶扶疏的影子,不禁吟了一句唐诗,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 这样嗟叹着,他跌进了梦乡。 零四 云梦泽轻烟弥漫,直到早晨的太阳爬起来,越爬越高,将它们驱散,于是那些活泼的麋鹿们开始一个个露出清晰的轮廓。泽边的青草像上好的垫子,非常饱满,一脚踩下去一汪清水。这个泽,楚国人又称之为“湄”,又有水又有泥又有草的地方,就叫湄。泽边树木高大、细长、挺拔,像一支支箭,仿佛要射向天空;或者说,是一簇簇射向地面的箭,树叶就是箭杆末端的羽毛。泽边矗立着一座高台,那是楚王的游宫,又叫“渚宫”。泽横跨几个县,最近的一个叫云梦。 打完猎的楚王一挨到枕头就睡着了,侍候在门外的宫女成群,不敢说话,只是用眼神和嘴角互相交流。房间里面,一阵阵粗重而欢快的呻吟时时飞出,她们觉得奇怪,推举为首的一个去打探。那个女孩偷偷拉开门帘,捂住嘴,转首低声告诉大家:“君王睡得好好的,大概在做着春梦。”于是一列微笑同时绽放在她们脸上。 他确实睡得特别好。他的谥号叫楚顷襄王,但他能做梦的时候,大家当面都称他“君王”,自称“仆”,无论是楚国人,还是外国人。外国人不多,但隔几天也要见一批,有秦国的,有齐国的,有魏国的,甚至还有巴国的。他最不愿意见秦国的,一见就想起他父亲,那可怜的家伙死在秦国人手里,一个拥有五千里国土的王,竟被骗到秦国去,从此软禁起来。可怜的王曾经逃亡,都已经逃出来了,如果赵国人肯打开城门,让他借道,就能逃脱。但赵国人不喜欢他,又害怕秦国。于是他只好继续沿着驿道逃命,结果被秦国人重新捉回去,这该有多么愤懑?就这样气死在秦国。他活蹦乱跳地出国,回来时变得比门板还硬。他得到了一个谥号,全称“楚怀王”。“怀”,就是悲伤的意思,他当得起这个谥号。 秦国人真是霸道,可又有什么办法呢,他们的兵太厉害,太凶悍。 醒来后,他首先接见了秦国的使节,之后忍不住吩咐近臣:“快,把左尹给我叫来。” 左尹昭佗很快来了,他的脸色看上去似乎不好。楚王一下子就看出来了,他说:“左尹君,你生病了吗?那你该留在京城。” 那个面色蜡黄的人本能地捂住左上腹,又赶紧放下:“君王,没有病,可能吃得太饱。谢谢君王关心,不知君王召仆来有什么事。” 楚王说:“我觉得你瘦了。哦,我做了一个梦。” “肯定是美梦,君王。” “你的眼光不错。” “因为君王神色非常喜悦。” “没有这么简单。” 昭佗有些迟疑:“君王……” 楚王的脸既兴奋,又有一点不安:“你不知道,这个梦非常逼真。逼真得就像是亲身经历,我一生中,从未做过这么真切的梦。你大概以为我夸诞,不,一点都没有。我也曾做过很逼真的梦,哦,不,确切地说,我以为那些梦也非常逼真,因为我曾经被它们吓得心惊胆战。然而一旦醒来,我就记不清细节,仿佛露水见到清晨的阳光。但这次的梦,就是我亲历,梦里的人,似乎就坐在我眼前。她身上的玉佩,有多少种,甚至具体的系法,我都一清二楚。我现在就可以复原。”他突然举起一张白色的绢,上面画着一串玉佩。 “这是一件值得庆贺的事情。”面前的左尹有点迟疑。 “有什么说法吗?” “《占梦书》上说,梦境如绘,栩栩如生,大吉。不知君王具体梦到了什么?”左尹的嘴角微微一笑,其实他已经猜到了差不多的内容。 楚王突然有点忸怩:“不怕告诉左尹君,我梦见了一个神女。她长得太美了,你是我的近臣,我也不怕告诉你,我们在床榻上做了那件事,我为什么说这个梦过分逼真呢?主要还是因为做了那件事,我从没有那么快乐过。你没亲身经历,绝不会相信。对了,把屈原叫来,我希望他能写一篇赋,描绘一下我的梦境。” “屈原已经在去长沙的路上,君王不是将他流放边境了么?” “那宋玉呢?” “宋玉留在淑郢,没有随君王来。” “景差,景差总在吧?” “也没有。他去出使巴国了。” “你马上派人去淑郢,把宋玉喊来。” “是,仆的小臣伍笙擅长解梦,君王愿不愿意召见他?” “伍笙,这个名字有点印象,如果你觉得他能干,那就给我召来。” 零五 这次的梦特别清晰,但在那过程中,方子郊并不知自己在做梦。他蜷着身子在狭窄的椁厢中行走,两边都是散乱的漆器,盘、耳杯、缶、壶、羽觞、卮……漆着黑白红相间的花纹。还有竹席、篾筐,和小时候家里用的,以及在国营商店里所见装水果的差不多——两千年来,中国人制造生活用具的工艺几乎没有进步——然后他看见了一具白骨,仰身直肢,头盖骨呲牙咧嘴,侧歪在泥土中。他正惶惶然,突然,那具骨架站了起来,将手中的木俑递给方子郊,方子郊吓得直往后退,后脑勺撞到了木椁壁,一睁眼,周围是黑魆魆的四壁。发现自己做了个噩梦,不住地喘气。 他拉亮灯,爬了起来,下身硬邦邦的,决定去一趟厕所。筒子楼房间没有独立厕所,要出门走到楼道顶端。他跌跌撞撞绕过地上的书,拉开门往外走,隔壁似乎还没睡,阵阵女人的呻吟声传来,显然在做爱。似乎这家人老在这时间段做爱。方子郊脑中立刻闪出旖旎的情色画面,下体更硬了。他沿着昏黄的楼道灯走到厕所,厕所里的灯愈加昏黄,但没有诗意。他岔开两腿,艰难地等待下体松弛,才淅淅沥沥地把水排出,又打了一个冷战,想起刚才的梦,感觉心头发毛,急忙跑回了房间。 筒子楼的墙壁很薄,一点都不隔音,他倚在枕头上,隔壁的女人还在叫唤,几十秒后,突然高了一个音符,显然到了欲仙欲死的高潮,之后一声悠长的太息,宣告做爱结束。怎么搞这么夸张?跟拍毛片似的。除了前女友,方子郊没和其他女人有过性关系,不知女人在床上是否真的如此,至少前女友从来不会。他曾问过李世江等人,李世江肯定地说:“不要被毛片误导。”然后突然自己笑得直不起腰来。方子郊愕然地看着他:“你吃错药啦?”李世江说:“你让我想起了一个故事。”接下来他讲了那个故事,说是中学时,有个同学向他吹嘘,搞过很多处女,说得煞有介事,“你不知道,一插进去,飙血”。“飙”是李世江家乡的方言词,“激射”的意思,“飙血”,鲜血飞迸,多么壮观。搞得他非常神往,上大学后,把这事说给一情场老手听,那人笑得打栽:“你以为做手术啊?其实只有一点点血啦。” 方子郊也笑得直不起腰。 不过世上的事,总是多姿多彩的,也许有些女人真有那么享受做爱,或者说,她身上的那个男人确实非常强悍。方子郊悠然叹了口气,游目四顾,望到书架上的木俑,又想起刚才的梦,一点睡意烟消云散。 他回忆刚才看的竹简照片,虽然是请摄影师拍的,却拍得并不好,很多字迹不清楚。好在楚国文字研究虽不是他的正宗专业,也曾下过一些功夫。一般的原始材料,基本能看个大概意思。竹简一共三十六支,其中十支是遣册,也就是陪葬物品的清单。从清单来看,确实也没有什么太值钱的东西,鼎、簋、盘之类有,却都是粗劣的明器,看来这个墓葬的主人很小心谨慎,葬制完全符合官方制度,毫无僭越,虽然当时僭越的情况一点都不鲜见。 另外一部分粗看,似乎是卜筮祭祷简,因为记载了一些占卜内容。但等他认真再读一遍,改变了看法,他怀疑这小型楚墓的墓主是一位巫师,因为竹简并不像其他楚墓竹简那样,记录为墓主占卜的内容和巫师的名字。这二十六支所谓的卜筮简,实际上是墓主自己的《编年纪》,他写下了自己哪一年出生,哪一年学习巫术,都学了哪些巫术,又是在哪一年进入左尹家中,成为左尹的专职巫师,编年开始于“君王归丧于秦之岁”。君王归丧于秦,显然指楚怀王死于秦,秦归其丧于楚,时为楚顷襄王三年,换算成西历,则为公元前296年。按照惯例,楚国大事纪年一般采用前一年发生的大事,则这年为公元前295年。截止于“伯其侵我安之岁”,墓主应该是在此后不久去世。墓主名叫“五生”。 “伯其侵我安之岁”,是指什么呢?方子郊想了两分钟,明白了,“伯其”应该就是秦将“白起”,“安”就是楚国城邑“鄢”,公元前279年,白起攻楚,第二年攻拔郢都,楚王迁都陈。也就是说,墓主死于白起拔郢都,烧夷陵那年。 方子郊立刻联想到另一个楚墓出土的竹简,也就是包山楚简。楚简分为三批,司法文书、卜筮和遣册。 那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发掘的,墓主人昭佗,楚国贵族,有着王室血统,祖先可以追溯楚昭王,太曾祖父被称为文平舆君,曾祖父邬公子春,祖父司马子音,父亲蔡公子家,可以看出他这一支是小宗,官位逐渐缩水,家境逐渐衰落,他自己相当于下大夫级别。竹简详细记载了他的症状,腹痛、吃不下饭、绝望,药石无效,巫师用种种方法帮他寻找作祟的鬼神。他们猜测了种种可能,野地主、宫地主、二天子、危山、水魍魉,怀疑的目光还射向了他自己的兄弟。因为那些兄弟有的是夭死的,没有留下子孙后代,或许在地府过得不痛快。竹简字里行间散发着阴郁和绝望,可以想见病入膏肓的左尹昭佗躺在榻上的场景,他奄奄一息,和死神约好了时间。棺材已经打就,放在隔室。这些占卜记录远不像司法文书那样,浑身洋溢着青春活力,只充斥着阴郁和绝望。几个装神弄鬼的巫师环绕着他,嘴里念念有词,间或发出古怪的叫声。而那些巫师当中的一个,就有这次竹简中记载的“五生”。 这真是一片让人遐想的小人物的历史。这些历史,史书不屑记载,只能在出土档案中搜寻。方子郊读书时会经常悠然兴叹,废书凝想,想到当年李陵被单于大兵追赶,败亡塞上,那些从乱军中逃回居延塞的汉军士卒,他们孤独地狂奔,一路上心情是何等跌宕?那秋天的夜晚,塞上凄风苦雨,伸手不见五指。最可怕的是,这些都是真事,历史上真的曾经有那么一个个活生生的人,在塞外的秋夜中跌跌撞撞,摸黑试图逃回自己的塞障。而这样的个体,历史上不计其数,比天上的繁星还多。每个人都有自己丰富的生命体验,每个人对他自己来说都独一无二,为何要被忽视? 那些龇牙咧嘴的尸骨,那些两千年前的人亲手用过的东西,鼎罐琴瑟,当你亲眼看到的时候,绝对和在书上掠一眼的感觉完全不同。当沉重的椁板和棺材板被掀开的时候,方子郊会想起很多电影里的台词:“我会把秘密带进棺材里去”,或者“你必须把秘密带进棺材”,“死人才会让人放心”。那么,棺材板打开的那一霎那,应该有无数的秘密从棺材里奔出,它们是以一种什么形式存在?以分子?原子?粒子?质子?假如哪天有人发明了秘密捕捉机,把它们捕捉住,数字化存入硬盘,那么考古学家就不用写论文了。也许真会有那么一天,就像法拉第发现泬寥的天空中其实充斥着氧分子和氮分子一样。活人能守住秘密,死人是守不住的。 秘密会逃逸到哪里去?它们躲过人类的追杀,也去成家立业吗?方子郊曾经想象过这样一个故事:历史们都躲在黑暗中,摩肩接踵,屏声静气,非常紧张。但它们大部分还是被历史学家揪出,登记在纸上,那些漏网之鱼,才可以心安理得地享受安宁。每一次兵燹带来的文献销毁,都是他们的节日。有一天,一群躲在黑暗中的历史们聚会商量,如何谋杀当世的一个天才历史学家,因为这家伙有可能把它们的故事全部钩沉出来,揪出来游街,这样它们的好日子就到头了。 方子郊还会想,其实世间真的是有鬼魂的,他们照样和相邻坟墓的朋友来往。周末也举行宴会,就用陪葬的鼎簋,然而有一天,一群盗墓贼,或者一个考古队闯入,他们的宴会就戛然中止,只能眼睁睁看着不速之客野蛮地将他们的家产收走。他们从此再也没有家园,流离失所。有时在某个周末宴会,他们正焦急等待某个朋友,却再也没有等到。直到有一天,盗墓者也闯进他家;甚至干脆来了一辆推土机,把他家野蛮推开。 按照惯例,“五生”,应该读为“伍生”,这个人姓伍,是贵族,伍子胥他们家族的。 左尹昭佗死于公元前317年,他死于什么病,只怕很难说清楚,据竹简记载,他的症状有:胸闷、腹胀,不想吃东西。大概是患了肠炎,或者胃溃疡,谁知道呢,也许仅仅是阑尾炎。于是不到四十岁的他就一命呜呼。他生病期间,一直幻想早日病愈,出入侍候楚王。他说的那个王赫赫有名,叫楚顷襄王。 当初那个叫伍生的人,他所看到的楚国风景是怎样的?方子郊总会这么想,他七八岁时还尿床吗?曾拖着鼻涕和小伙伴玩什么游戏?一个鸽子般活泼泼的生灵,终于被训练成一个严肃的巫师。他煞有介事地将龟甲放在火上烧灼,噼里啪啦一阵响声过后,龟甲上出现了裂痕,然后他翻出占卜书,将上面的图和龟甲裂纹对照,或者用各种奇怪的工具进行筮占,最后庄严地说:“出入侍王,自荆夷之岁以至匝岁之荆夷之岁,躬身尚无有咎。占之,恒贞吉,小有忧于躬身……” 楚国人称呼农历正月为“荆夷”,他们几乎每个月都有特殊称呼,夏历三月,他们叫“纺月”,是纺织娘活跃的岁月吗?夏历九月叫“献马”,这个月,马确实肥了,是不是要把马献给君王?但楚国位于卑湿的南方,并不产马。方子郊觉得这些都很有趣。楚国天空的太阳应该是明媚的,明媚,这个词非常精准,因被用得太滥太熟,以至灰头土脸,掩盖了它的美色。当北风刮过,空气澄澈之时,尤其伴随雨后天晴之际,从树叶缝隙中洒在地上的一缕缕阳光,真是明亮妩媚,用别的任何词来形容都不够妥帖。楚国的天空绝不会像现在这样灰蒙蒙,而是到处色彩瑰丽,到处繁茂葱茏,阳光从湿润的树叶间透过,仿佛也沾染了湿气。森林连绵,林子的边缘,湖水浩淼,一望无际。湖边水草芊绵,麋鹿成群,优哉游哉。人饿了,就采树上的果子;渴了,捧饮一掬清泉。无忧无虑,每天能做的,就是披发而游,含哺而熙。这是方子郊想象的楚国,当然还有空中五彩的凤鸟,地上穿着艳丽楚式深衣的楚国女子,她们立在春风中,身材窈窕,身边渌水荡漾,时而窃窃私语,笑声散落在楚国的空气中,若琼琚玉佩,锵锵和鸣。 木俑的原型肯定是伍生最心爱的女子。方子郊可以肯定,她们曾生长在楚怀王和楚顷襄王时代,那是两个昏聩而可怜的国君主宰的时代,方子郊对他们本人不感兴趣,只是羡慕他们见过一个伟大的诗人,屈原。 如果真有时光穿越机,方子郊最想见的人之一就是屈原,因为屈原生活在楚国,这已很让他感兴趣;屈原还是个诗人,在战国时代,有很多很多的纵横家,很多很多的儒生,很多很多的阴阳家,很多很多的法家坏蛋,但只有一个诗人。当然,你也可以说,屈原是被迫写诗的,他本意还是想当一个政治家。这看法似是而非。诗人从来没有被迫的,如果有,也是被他自己的心灵所迫。刚强的心灵,是一块盐碱地,出产不了诗这种微渺的东西。 不过方子郊也知道,楚国人没有青霉素,那时的日子绝没有想象的那么好,做人应该现实一点。 一想到现实,方子郊忘了那个木俑,想起了前女友。她来捡走自己的东西,赌气似的,衣服扔得满天飞,当然,都是方子郊的。其实方子郊总共也没几件衣服,她的衣服一拣走,衣橱里顿时空荡荡的,可以藏一个人。方子郊索性把它当成书箱,一些年轻时积攒的文学类书籍,全部放入。很久以来,他就没再翻过。没有时间,也没有意兴,一切都打不起精神来。很多同学跟他说,文学没任何用处,他们从来不读小说诗歌,如果要读课外书,也会读点有用的,比如怎么对付拖延症、怎样买股票……文学唠唠叨叨,就是抒发些病态思维,纯粹浪费时间。 几天后,方子郊有个发现。那天有一学生来借书,方子郊给他找,手忙脚乱之际,木俑掉了下来。他很过意不去,帮老师拣起。方子郊装作不在意,其实很心疼,还好,头和胳膊都没有掉,只摔掉了一点漆,他隐约发现有点不对。等学生一走,他细细端详掉漆的地方,才发现木俑的背后大不寻常。 如果这木俑是那个叫伍生的墓主所制,那家伙一定是个能工巧匠,可以媲美传说中的鲁班。他有点害怕了,也相信,这个木俑或许不同寻常。 虽然只学了几个月的木匠,但一般榫头还是难不倒他。他很快就打开了木俑背后的一块木板,几个精巧的小木块掉了出来,眼前出现的一切让他惊呆了:里面竟然是很复杂的结构。如果不是亲眼见到,他完全不能相信。难道这个伍生还是墨子或者公输班的门徒?在机械方面,方子郊是个西方崇拜者,虽然古书上曾经说,墨子做过一个木头鸢,机关设好,可以在天上飞翔三天不落。公输班也以制造精巧的机械闻名,但那毕竟是传说,如果中国工匠曾经这么厉害,又怎么会落到近代动辄挨打的地步呢? 他抬头瞥了一眼日历,过几天就是清明节了。又转头望望窗外灰蒙蒙的天,简直看不出有一点小时候沁人心脾的春天气息,那种气息,柔和美丽,润物细无声,不知什么时候就突然潜入你的鼻孔。正好心情不佳,他决定请假回家一次,顺便把木俑带去,给原先的师傅扁头看看,究竟有什么蹊跷。 零六 周天子的女儿才能称为公主,诸侯不行。但楚国不一样,楚国几百年前就称王了,楚王的女儿也叫公主。名字叫漪澜的,就称为漪澜公主。 这几天有些奇怪,漪澜公主老想起那个年轻的男人。那男人个子中等,肤色黑黑的,很不起眼。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但也不肯定。 她喜欢的只有宋玉,那个宜城来的才子。她读过他很多辞赋,那篇《登徒子好色赋》太好玩了,简直巧言令色,一个有着丑八怪老婆的男人,就因为和那老婆生了九个孩子,竟然也能被称为好色。“色”是什么?“色”应该指美貌。喜好美貌,才能叫好色。和自己的丑八怪老婆生了九个孩子,这算什么呢?这叫饥不择食。可是他对丑八怪的描写是多么好啊,真是栩栩如生。对东邻那个美女的描写也很好:“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傅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可是,有这么美吗? 旁边的侍女急不可耐了:“公主,这写的就是你啊!” “真的是我吗?”公主不由自主走到镜子面前。 真是一位才子!笔下宛如一幅幽美静谧的图画。他的东邻有个女孩,三年如一日,趴在院墙上偷窥他。只要一捧读这文章,就会立刻想象那风景:春天的傍晚,天边挂着一弯金黄的明月,一个美丽的女孩,登着梯子,痴迷地看着隔墙的少年。院内桃花成阵,少年呢喃诵书,恍若不觉。微风吹起他的衣裾,上绘这蜿蜒奔腾的云气,仿佛站在云端。每次想到这,就一阵满足感填塞心胸。 他自小生活的院子是什么样的?可有金黄的棘瓜花,朦胧的夯土院墙,粉白黛绿的蜀葵。那宁静的黄昏啊,我真想亲身去体验一下。 可是,这两天似乎有所不同。 不,是太不同了。她竟然时时想起那位少年,他黑黑的面庞,谨小慎微的微笑,脸上毛发历历可见,比宋玉那模糊的影子,远为清晰。这太可怕了,他为什么竟然如此清晰。而且,似乎还不是偶然现象,一连三天,她都在梦中见到他。这到底中了什么邪? 而更可怕的是,她现在很想找到这个男子。她不应该会喜欢他,但她确实想见见,真是可怕。 下午,隔着珠帘窥探了宋玉,那时她觉得自己也像那个东邻的少女,可惜没趴在那么美的墙头。不过,就在那时,那个黑黑面庞的男子又在她心中闪现,挥之不去。她有些沮丧。 月亮爬到半天了,这是一个满月的夜晚,侍女兴奋地敲门:“公主,你睡了么。” 公主说:“睡了。” 侍女说:“赶紧爬起来吧。” 公主说:“爬起来干什么?” 侍女说:“宋玉先生的新作,君王让人抄了副本,赶紧给您送了来。” 公主一骨碌爬起来:“点灯。” 她坐在灯下,捧读《高唐赋》《神女赋》。 其始来也,耀乎若白日初出照屋梁。 其少进也,皎若明月舒其光。 须臾之间,美貌横生。 晔兮如华,温乎如莹。 五色并驰,不可殚形。 详而视之,夺人目精。 真是才子!奇想落天外。美人忽然降临,像早晨灿烂的阳光照耀在屋梁上,整个屋子都亮堂堂的,充满了生机。她禁不住抬头看,只看见阴沉沉的房顶,但真是妥帖。她想象那个亮堂堂的场景,仿佛还能看见水波光影在上面摇曳,于是浑身一阵慵懒,说不出的快意。 真是一个才子!她痴迷地想着,含羞地微笑了。 可是一放下文章,他的影子就猝然消失,好像水面上一串涟漪,很快不见。 取而代之的是那个黑黑的男子。 这是怎么回事?我真不想今晚再梦见这个人。她心中说。 零七 老家很偏僻,是南方的一个乡村,也算鱼米之乡。一旦想起,方子郊眼前会出现一幕幕黑白画面,褐色的土墙,惨白的青砖,泥泞的小路,歪歪斜斜的电线杆,毛茸茸圆鼓鼓急促爬行的蜘蛛,跃跃欲试对母鸡意图不轨的雄鸡,大风下偃伏的草木,还有驼着背踽踽行走的婆婆。 婆婆很会讲故事。 乡下人吃饭喜欢串门,晚上黑漆漆的,有人就求肯:“舜英婆,讲个鬼故事唦。”婆婆就笑一声,缓缓讲了起来:“从前,有……”在惊恐中,所有人都得到无上的满足。 有一次,她另辟蹊径,拿村子的所在地做文章:“我们这个村子啊,别看离城里很远,可是风水好,好得不得了。连六零年那会,饿死的人都比外边少一半。你们晓得为什么吗?因为有一个很金贵的人埋在这里。”那是一个夏天的夜晚,闷热,大家躺在竹床上乘凉,天边时时掠过一两道闪电。 婆婆用一种饱读诗书的腔调讲这个故事。 这里埋着古代的一位公主?那个公主啊,很可怜,没结婚就死了。 怎么有如此有趣的想法,为什么没结婚死了就很可怜,结了婚就不?交配难道就那么重要?可能吧!除了交配,这世上还有什么是真正让人快乐的事呢?好像没有。所有的快乐,也许都可以看成交配之快乐的陪衬。方子郊有时想,只有发现人类原来是通过交配弄出来的时候,这个世界还不是那么一无是处。 本来那个公主是要结婚的,婆婆说,她喜欢上了一个巫师,巫师,当然也喜欢她。她长得那么漂亮,又是皇帝的女儿,哪个男人会不喜欢?就是丑八怪也不愁嫁啊。两个人情投意合,但皇帝不同意他们的婚事,他说巫师身份低贱,配不上他的女儿。他要为女儿选择一个好人家,他看上了朝廷中的一个大将军,公主虽然不愿意,但没有办法。她躲在闺房里天天哭啊哭,饭也不肯吃,呵呵,是的,有鱼有肉都不肯吃。眼看婚期临近,突然皇帝说,婚事取消,他要把女儿奉献给江神。江神啊,怎么也是神仙,嫁给神仙,那不是好事么?嫁给神仙,也会变成神仙。人都会死的,死了以后什么都看不到了,神仙能活一万年……但在献给江神的前一天夜里,那位公主突然暴病而亡,埋到了这里…… 竹床在湖边的高岸上排成一排,那是一个很大的湖,湖对面是一座山包,山上郁郁葱葱,挤满了篁竹。一阵风过去,它们仿佛笑得直不起腰,于是一阵细碎的声音就掠过湖面,愈显其幽静,有时还能听见鱼跃出水。夜已经很深了,村口的剃头匠老万从湖里水淋淋地爬上来,他每天都很晚洗澡,从不怕湖里有水鬼。月光下,除了裤衩遮掩的那小段白色,其余和夜色融为一体。他边穿裤子边大笑一声:“地主婆,你就爱讲这些无聊的事,世上哪有什么鬼啊神的。毛主席说,就算有鬼,经过思想改造,也可以变成人。”嘴里又哼道:“旧社会把人变成鬼,新社会把鬼变成人。”随即隐没在黑暗之中。 婆婆死于八十年代中期,一个冬天的早晨,方子郊看见她的尸体袒着胸,凄凉地摊在门板上,心中茫然,于他而言,一个时代结束了,再也没人会那么疼他。 小时候,方子郊从未想过自己能考上大学,高中不久,父亲就打发他去学木匠:“学门手艺,有一技在身,就不怕没碗饭吃。扁头愿意收你当徒弟,我送了他多少红糖和母鸡?这个机会,错过了就完了。难道跟你爸一样种田?种田好苦,不是我鄙视你,你这身体,也干不了。” 方子郊答应了。他本也不自信,虽然念县重点,可排名也不很靠前。这样的成绩,在能上和不能上之间摇摆。他觉得,能学个木匠也不错。而且,木匠的女儿看上去蛮漂亮。他确实这么想,虽然并不一定期盼什么。 但很快他就发现,学徒不是他这种人能做的,凿眼、刨木头,只是费点劲,没什么。讨厌的是师傅吆五喝六,手脚稍微慢一点,就要发火。尤其还得帮那家伙做饭洗衣,倒粪桶。太恶心了!于是木匠的女儿也不在心上,况且她从不正眼瞧他;于是跑回家,坚决要求重新上学。老爹骂道:“考不上大学,别怪老子没为你打算,以后你种田累得哭,才晓得老子聪明。”但也无可奈何。 高考后估分,方子郊垂头丧气,躲在阁楼上偷悲。阁楼以前是经常来的,一般躲在这悄悄看借来的武侠小说,有些是金庸的,有些是金童或者全庸的,后两者隔几页就是黄色描写,看得人兴奋得不行,自然免不了指头儿告了消乏。但现在,连这个心情都没有。父亲黑着脸叫他下来,一起去求扁头。扁头傲慢地说:“我扁头当年连师父全家的内裤都洗,不吃苦,师傅传手艺给你?”最后还是同意收下。 对扁头师傅,方子郊并不欣赏,一个山村木匠,能有多大本事?他曾有个顽固观念,山村出不了什么人物,这似乎是对的,他所在的村庄,几乎无人考上过大学。后来才知道这看法的偏颇,像首都那样的大城市,其实浪得虚名的也很多。方子郊有一次注意到,古代以至民国时特别厉害的人物,除秦桧等少数外,往往并非生于通都大邑。欧阳修是吉安的,苏轼是眉山的,王国维是海宁的,鲁迅是绍兴的。也许大城市的喧哗,让人心底难以宁静。且一个人有名气与否,和才能并不完全相关。扁头师傅,其实很不一般,随便给他一个什么图样,他都能仿造出来,有着惊人的天分。 火车呼啸,现在回乡,已经不像以前那么难。当他拖着旅行包迈步在清明的乡间小道上时,心里一阵熨帖,像行走在古典诗词之中。远处鹧鸪悲鸣,古人说,它叫的是“行不得也哥哥”,当然是附会,但由此透露出当时出门在外的不易和孤独。 不像十多年前回乡,近几年来,每次道上都空荡荡的,四处寂寥,看不出这是一个有着十几亿人口的大国。这个当年远比现在贫穷但远比现在生机勃勃的山村,已经像铁匠从炉中钳出了很久的铁块,没有什么温度了。七八十户人家已剩下不到三十户,常住的还只有老人孩子。那些虽简陋但曾热气腾腾的陋居,日渐淹没在一堆荒草之间。 这让他难过。 父母每次见到,都会问他挣多少钱一月,于是无言以对,深觉人情淡薄,至亲之间也不例外,和书上一模一样。少时读苏秦的故事,苏秦在外奔波一无所获回家,父母姊妹妻子都对他翻白眼,后来终于事业成功,佩戴金银衣锦还乡,大嫂竟然蛇形匍匐请罪,且毫无羞愧地辩解:“起初您穷得叮当响,我们当然懒得理会,现在不一样了,您有钱又尊贵,不巴结怎么行?”也许这才是赤子之心,不这样反而是矫饰?也许。但…… 起初他对这一切并不敏感,直到有一年春节,他发现往日最疼爱他的妈妈也很冷淡,甚至在自己返校前,就跟人去外地拜菩萨了,这在以前是不可能的。但他还迟钝,直到几个月后,接到妈妈电话,第一句就是:“给我寄两万块钱来。”他才想起,原来冷淡“所由来者渐矣”。 他开始想自己或许真的自私,念了大学,从未想过当公务员,从没想过入党要求进步,甚至对一些高收入单位也无动于衷。即便在高校,也照样可以混得更好一些的啊!可他不懂。只顾自己快活——其实又有多快活呢——也未想过在城里买个房子,让父母安度晚年。城里不管怎样,医疗条件好得多。父母再也不能像爷爷辈的老人那样,生病就在床头硬挺,挺不过就死。但这一切需要钱,他无能为力。后来有的亲戚干脆当面指责他了,为什么不入党?为什么只是个普通教师?他无言可对,实在急了,也会半开玩笑:“为什么?因为父母把我生得不会察言观色,只能靠本事混饭。”他们看出他的抵触,只好摇头,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 在村口,竟意外地碰到了小花,说来好笑,小花曾是他的童养媳,当年父母怕他找不到老婆,早早就收养了个小女孩。这在山村是常事。后来,自然这婚姻就不成了。小花倒不哀怨,知道配他不上,每次他回去,还大方地笑骂他负心汉。后来小花嫁到了邻村,从此很少见面。方子郊的家,现在算她娘家了。 她牵着一个孩子,典型的南方农村儿童模样,皮肤黝黑,目光呆滞。小花吩咐:“叫叔叔,叔叔是首都的大学教授呢。”方子郊本想更正她:“不是教授,只是讲师。”但想她也许分不清其中区别,就算了。 那孩子并不叫,怯生生躲在母亲身后。方子郊道:“我回来扫墓。”小花道:“太好了,我正要回咱家呢,今天是清明节,都回乡扫墓。”方子郊问:“你老公呢,还在外面打工?”她脸色黯淡了:“回来了,在广东被人打伤,他太老实。”方子郊默然,这种事他听过不少,也只能安慰她:“在家种田也挺好的,我现在就很怀念童年。”小花道:“你是吃惯了肉,想尝野菜刮油哦。”方子郊捋起胳膊:“我这么瘦,哪有油嘛。” 两个人兴高采烈往村里走,两边的农田长满了杂草,而当年田里都是蜷曲的人形,他们不断被绿油油的稻秧逼退,直到逼上田埂,于是直起腰,长长呼出一口气。大人插秧的时候,孩子们就在田埂上跑来跑去,好不喧闹。山坡还是碧色,杜鹃花艳红艳红的,点缀在竹林之间。时不时传来布谷鸟的叫声,唧咕,唧咕,让方子郊想起了那著名的唱词:“遍青山啼红了杜鹃,荼縻外烟丝醉软。”但没有亭台楼阁,草木虽然生机勃勃,在方子郊眼中却无比萧瑟。 “没想到你也回家扫墓,记得你是很不喜欢这个的,说迷信。”小花说。 “可能年纪大了,想法就不一样了。” 小花站住了,回头望着他笑:“你才三十多点,怎么叫老。”这农妇还有一些妩媚。 在村口,几个孩子在一起玩攻城的游戏,在地上画几个方形的框框,代表城池。有的人攻,有的人守。小花的孩子立刻兴奋起来,要求加入。那些孩子也欢呼着接纳了他。小花对方子郊说:“我们经常来,他们互相都熟了。” 方子郊笑:“和我们小时候一样,还玩这个。”他神驰起来,当时多么痴迷这些游戏,小花也不例外。但世易时移,原先跟他一起玩的,有的早就去外地打工,搬离了这故乡;有的很早就无话可谈,因为文化水平不同,说不来。少时是多么盼望长大,可长大了,才觉得童年未必都差。他静静站着看了会,小孩子抬头看他,都不知他是谁,有点像贺知章《回乡偶书》的意境了。看两眼,又接着玩自己的,嘴里欢快地唱着歌谣: 饿狼饿狼啊吃棘瓜 吃完棘瓜啊再啃花 啃完花啊肚子还饿 偷入厨房啊吃猪猡 猪猡吓得啊哇哇叫 饿狼弯腰啊哈哈笑 听见这熟悉的声音,一时间万千思绪涌上心头,他对小花说:“我们小时候也唱这个儿歌,想起来真有意思。” 小花说:“是啊,婆婆说,这歌谣虽然滑稽,却是老人们自古传下来的,还说不全,里面有什么故事呢。” 方子郊道:“嗯,我也依稀记得她讲的那个荒诞不经的故事,写下来倒是不错的,也许是中国本土童话。” 小花道:“应该属民间故事,倒不少的,只是这个猪啊狼啊都会说话,在中国不很多。”她分析得还挺不错。 方子郊倒不觉得奇怪,小花一向很喜欢读书,但家贫,供不起两个人,只能先紧着他。这让他想起就难受,如果小花念了书,应该比自己有出息,他一直认为小花更聪明。那个炎热的下午,他捏着录取通知书,欢呼雀跃,和妹妹跑过整个村落,回到家,看见小花坐在门前的树墩上砍柴,抬眼看着他,眼中既有高兴,还有怜惜,还有失落,还有痛苦。他突然意识到和小花那种关系,虽然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真和她履行那种关系——他对她并没有感觉——他当时若有一点惭愧,就是清楚,如果将念书的机会给她,那么她收到的录取通知书,一定是更好的学校寄来的。 为什么对她没感觉呢,是嫌弃她没文化么?不知道。也许因为太熟悉了,很难产生感情,有一种乱伦之感。也许又不一定,毕竟爱情是很神奇的,倘若小花在另一个城市上大学,暑假再相聚,那不就有生疏感了?在高校接受知识熏陶,气质也会和现在不一样的,她又怎么会过得这样苦? 他们边谈边走了回家,路边柳树长得正青翠。 父母都很惊喜,只奇怪他为什么没和未婚妻一起,不是据说快结婚了么?那女孩曾来过一次,情绪一直不佳,说这里脏那里乱,每次必补充一句:“我可不是对你们家有偏见。”到村里转了一圈,又有了新发现:“你们农村孩子真是早熟,那么小就能唱黄色歌曲。”对此方子郊倒没法置辩,因为除了那个儿歌之外,村里孩子还会唱“红萝卜,白萝卜,打开门来接老婆。老婆病了,鸡巴硬了”,或者是“你妈个逼,坐飞机,有钱不买拖拉机”。方子郊司空听惯,早已麻木,没觉得什么,经这么一提醒,确实难堪。 现在想来,还好,不用再来,自己也用不着低三下四哄着她。他直言不讳:“分了,她跟个有钱人走了。” “啊,唉!”他们用两个感叹词表达了自己的心情。想来顺理成章,但大约还是不惬意,忍不住又说:“早就劝你了,最重要的是挣钱。” 庸俗。方子郊想回一句,但还是咽了回去。他瞥了一眼小花,看到的只是怜惜的神色,略觉安慰。 似乎觉得这样说也不太好,于是又都安慰他:“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再找。” 晚上妹妹也来了,也带着孩子。和小花不同,她从小就不爱念书,倒比小花命好,嫁了个开砖窑的,生活也算得小康。一家人坐在一起,方子郊又有一点童年的感觉。乡下的夜里十分阒寂,连狗吠声都没有。田园荒芜了,狗都懒得养了,小时候可不是这样。 “不过水逐渐变好了。”小花说,“以前都是暗绿暗绿的,有点钱的人家都搬走了,水倒好了。” 方子郊却不相信:“顶多是看上去好了,没经过仪器检测,谁知道。大环境污染了,小环境不会好。覆巢之下,安有完卵。”他又顺口拽了一句文。 爸爸说:“哪那么金贵,人家吃得,你吃不得。” 给了父母一些钱,这是他仅有的积蓄。这一点钱,存储起来,也做不了什么事,不如送出去。方子郊忽然明白,为什么穷人反而不会吝啬,只是个心理算计问题。妈妈很高兴,明显热情起来,爸爸倒不以为意,抽出一支烟,点燃,慢条斯理道:“钱你自己留着,不乱花就行,我们也不愁吃喝。”但也明显有一些喜欢。 晚上聊了很久,小花他们本来要回去的,也留下来了。方子郊有些兴奋,在京城几年如一日,每天做着同样的事,雷同枯燥;回一趟家,感觉顿时不同,由晦暗而清亮。虽然他知道,如果常住的话,只怕也是吃不消的。 睡得很晚,一早却被布谷鸟惊醒,晨霭在窗间若隐若现,他坐起来,毫无倦意。一看表,只睡了五个小时,要在京城,少于八小时,一天就会倦怠无力。方子郊猜测,可能是乡下的空气含氧量高,有助于恢复。如果有基本的医疗设施,一定都能长寿。 吃过早饭,他一路踱着去找扁头师傅。路上碰见几个村里的熟人,年纪都比较大,像鹅一样,脑袋随着他的移动而转动,但也不打招呼。也正常,他初中就开始到县城念书,跟村里人早有隔阂。走到扁头师傅家,对方正在院子里做木工,看见他,有些惊喜,把工具一扔,说:“你怎么来了,说真的,我真想找个人说说话啊。”他迎上来,“今天我们好好说说。” 于是免不了提起他那个漂亮女儿,当年也是出没在这屋子里的,热气腾腾。世易时移,庭院却变得那么沉寂,仿佛这从来就只住着一个孤寡老人。那漂亮女孩有一天突然失踪,之后来了封信,说到了一个叫东莞的地方,在一家高级餐馆打工。大概因为美貌,很快又嫁了本地人,落地生根。再后来,挺着大肚子,带着一个黑矮的男人回家,补办了一场阔绰的婚礼后,把妈妈接去给带孩子。扁头没去,说:“我不侍候人。” 但据说是没资格去侍候,不会做饭带孩子,子孙是不会欢迎的。能够发挥余热的,子孙又不肯放过。方子郊记得有个学生说过,她老家所在村庄,老妇人一般会被儿女接走,家家户户只剩下老头,每天聚在村口晒太阳,年轻人称之为“等死队”。和这没有分别。扁头向来爱干净,即使一个人,屋里也是整整齐齐的。两人坐在院子里喝酒,院子里有一棵桃树,枝头缀满鲜红的花朵,很有一点意境。方子郊感觉正坐在画中,又莫名有些伤感。伤感什么,也不知道。借着酒兴,他说起了木俑的事,扁头来了兴趣,当即要看。方子郊把随身带的箱子打开,扁头认真看了看:“是不一般,但是,我总能弄明白的。” “中国古代能有这么复杂的木头机械吗?”方子郊不解。 扁头说:“你晓得我的手艺为什么这么好吗?” 方子郊道:“据说是碰到了高人。” 扁头道:“是哦,六十年代末,村里来了一伙牛鬼蛇神,天天在那围湖造田,我碰到的高人,就是他们中的一个。” 方子郊奇怪:“木匠属于无产阶级,怎么也能当上右派?” 扁头说:“不是木匠,是一个工业学院的教授。他指教了我不少机械知识,其实,木工也就是机械,是通的。” “你相信古代的墨子能做出在天上飞三天不落的飞鸟?” “不是一般的飞鸟,是鸢。你以为我不懂是吧。”扁头笑。 方子郊惊讶:“您懂得可真多。” “别您您您的,我们乡下人,说你就行了。” “这不是尊称吗。” “我感觉生疏。” 方子郊不跟他争:“那好吧,我就不客气了。这个木人的机关,你看到底还能修吗?” 扁头说:“我得好好看看。” 零八 他从京城风尘仆仆往云梦赶,乘着馹车,昼夜兼程。君王这么着急召见,那是求之不得的好事,怎么能不格外殷勤?别人脖子仰得酸了,也等不来。 沿路都是驿站,不担忧换马。驿道掩映在高大的树木丛中,跑了多少里,也靠它们不间断标识。春阳从树叶缝间钻过,洒落一地的金色,也一路洒落在马车上,又被马车一路扔下。扔了一地。 只两天,就从菽郢[1]赶到了云梦。 楚王很着急:“宋君,宋君,你终于来了,我一连三天,都做了同样的梦,太不可思议了。我有点害怕,但我要你好好把这些写下来。” 害怕?那为什么要写下来。他想,但他没说,君王的命令,何必多问,写就写吧。 白色的绢已经铺在面前。这个面色如月亮一样皎洁的男人握起了笔,听着楚王的描述,他明白了,为什么要写下来。听完,他想了一会,蘸满墨汁,开始挥毫。 夫何神女之姣丽兮,含阴阳之渥饰。 披华藻之可好兮,若翡翠之奋翼。 其象无双,其美无极; 毛嫱鄣袂,不足程式; 西施掩面,比之无色。 …… 楚王低着头,看着墨汁淋漓的字迹,点点头,又摇摇头,说:“宋君,寡人感觉,你没有屈原写得好。” 美男子的脸有点红,他不知说什么好。 “你用的都是比拟,用比拟,是才气不足的表现。真正的大才子,都直来直去,但那么精确,妥帖。” 美男子的脸更红了,他没想到,君王这么在行。 楚王叹了口气,望着远处湖光潋滟:“要是屈原也肯当我的弄臣就好了,其实,他也只能当弄臣呀!文章写得像他那样好的人,是不可能懂得治国的。”他转过头,看着宋玉:“你说呢?宋玉。” 宋玉说:“君王明鉴。” 楚王说:“其实你写得也不错,你骨子里也很骚,但还没有他骚。那么骚的人,怎么就喜欢多管闲事呢?好好写他的歌谣,不就行了。对了,我妹妹更喜欢你的文章。” “敢问君王,是哪位公主?” “你肯定很惊喜,是最漂亮的漪澜公主。你喜欢她吗?喜欢的话,寡人可以考虑把她嫁给你,虽然说,把公主嫁给一个弄臣,是有点浪费。” “喜欢,就浪费一回吧。”这个弄臣知道,什么时候不需要当真。他了解楚王的性格,偶尔他愿意臣下跟他开点玩笑。 “哈哈哈哈。”君王果然大笑了起来,“宋玉,我就喜欢你这点。”又喃喃道,“公主真是人见人爱啊。连睡梦中的神女,都有点像她。不,不是有点像她,是很像她,很像很像。” 他沉默了一会,又补充道:“你知道,这多么让人苦恼!” 〖注释〗 1据传世文献,楚国国都叫“郢”,但据出土楚简,楚国称为“郢”的地名很多,不同的“郢”,前面都冠上一个区别词。根据现有资料分析,楚王最常居住的城邑叫“菽郢”,估计是楚国正式国都。 零九 村里不能上网,时间充裕了很多,平时在学校,鼠标东点西点,半个早上化为乌有。现在,整个清晨都实实在在属于自己。他找到了村支书,说起建书院的事。村支书乌头黑壳,还是原先那样子,只是老了许多,多了很多白发。衣服照样漫不经心地披着,活像电影的乡村干部。他几乎当了三十年支书了。从方子郊记事起,他就是支书,看来只有死神才能把他从那职务身边拉开。也许死神也拉不开,人们提到他,仍会称前支书,虽然大概不会有人再提。方子郊一度奇怪,不是听说基层直选了么,怎么他就能一直干着?不过也能理解,这么偏僻的乡下,当支书也捞不到什么好处。方子郊以前有看文学期刊的习惯,后来再也不看了。除了受不了很多小说的开头都是“小红回来的时候,她的老公正在做一件很重要的事”,或者“大柱一进二狗家,先蹲下了”之外,还受不了大部分小说依旧是乡村干部题材,大概是官办作家下去采风的作品。这些作品非常奇怪,无论什么故事,都免不了给读者这种暗示:村支书能睡遍全村的女人,但他在贯彻党的政策方面,在关心村民方面,又是毫不含糊的。可方子郊敢说,眼前的支书不大像,主要是第一项不像。 “书院,那是什么东西?”老干部一脸糊涂。 方子郊解释:“就像一个民办图书馆,间或还可以请外面的老师来办讲座,甚至放电影什么的。” “违反政策吗?” “应该不会。” “哦,我信你。这是好事,可惜,要是二十年前肯建就好了。” 方子郊一惊:“现在就不行么?” “当然也行,可那时村里细鬼多啊,几好。这书院建好了,平时细鬼可以去玩吧?” “当然,我们会购置很多书,小孩也可以借阅。” “好。你写个报告,我送到乡里去。” 接着又是一番寒暄。方子郊不习惯和小吏打交道,哪怕是自己村里的。记得高中时寒假,家人都不在,方子郊自己搬条凳子坐在太阳底下刻印章。村里管电的主任来查电表,很好奇,站在旁边看了会,问了几个问题。问一句,方子郊答一句,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后来爸爸回来怒道:“你也十六七岁的人了,还不懂事?人家主任来,你连个座都不会让?一句客气话都不会说?人家好歹是本家,否则咱家偷电,肯帮你遮掩?”方子郊傻眼,他确实没想过这些,所以大概也因为此,爸爸才那么上心要他去学木匠:这儿子没用,若有点手艺,可以终生不求人,勉强温饱。否则怕要饿死。 和村支书聊完,他径直走到村后,又去了扁头师傅家。 扁头满脸兴奋,说木俑已经修好了,的确有机关,像有发条的钟,拧动后,木俑人就能有所动作。但昨晚刚修好的时候,这情况吓了他一跳。虽这么说,他脸上倒没有惊恐的神色,倒是方子郊,背上一阵凉意掠过,像清风倏忽掠过池塘。 扁头再次拧动机关,在阴暗的屋子里,木俑人手臂挥动了起来,接着,发出一阵古怪的声音,声音很低沉,像个男人的嗓音。这太不可思议了,一个美貌的楚国女俑,发出的声音却如此粗糙,怎么听怎么觉得瘆人。方子郊差点蹦了起来,然后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赶紧打开手机,将声音录下来。那或许不是一般的声音,他想。他请扁头再拧紧机关,让木偶再说一遍,重新录制。 “太诡异了,木俑能说话,从来没听说过。”方子郊道。 “说话?只是机械噪音吧。” 方子郊道:“你认为这样?” 扁头摇头:“如果是说话,我怎么一句都听不懂。” “因为他说的是楚国话。”方子郊一阵激动,从来没人听过古代人说话,自宋代以来,无数学者花费毕生精力研究古音,现在也只能确认上古音大约有三十个韵部,归入同一韵部的字,韵母基本相同,这还算好办,因为韵母可以通过《诗经》《楚辞》和其他当时韵文的押韵情况归纳。声母则是一团糟,虽然也有不少人构拟,却终究不能解释文献中所有的异文或通假现象,于是又只能重新拟构新规律去弥补,却依旧被一些例外打破,捉襟见肘。方子郊相信,所有的古音学家都想乘坐时光机器回到古代,做田野考察。这当然是幻想,没有超越光速的机器,就算有,也见不到活的人,顶多能见到死人的幻象,他们以光的形式存在。除非,假如真有外星人的话,假如他们真的来过地球,又那么上心,也许曾拍摄了古人的录像,将来会给我们播放——这更荒诞无稽。而这段木俑的发音,可能是真正的古音。当然,他并不敢真的相信。因为语言是一种很复杂的生理活动,实在难以想象,一个木俑通过机械能说出话来。 他仿佛自言自语:“师傅,你相信有会说话的机械吗?” “我宁愿相信飞三天不落的木鸢。” 方子郊泄了气。 在家里呆了几天,他怏怏踏上回校的路程。春光更加旖旎,温暖的阳光投射在柳树上,形成一道道浓密的阴影,仿佛亘古千年的历史,就凝聚其中。妹妹从砖瓦窑开来一辆脏得吓人的面包车,把方子郊送到车站,从污秽的车窗后望去,正在招手的小花站在灰尘里,她的身体短小精悍,仰望着车屁股的方向,被距离逐渐抛远。方子郊心头一丝眷恋油然而生,不是因为小花,可能是对这种农业社会的怀念,虽然这怀念有点,或者说非常叶公好龙。 他要找好友李世江商量一下这件事。李世江是古音学家,兴许他能听懂。不过,考虑到事情很复杂,方子郊决定不把来龙去脉说出,只说是路上录的一段话。他知道李世江对方言很上心,毕竟现在研究古音,方言调查起很大作用。 录音放过之后,李世江说:“不像是人说话,完全是声音乱码嘛。——这些天你去哪了?” 方子郊道:“连你也听不懂?” 李世江道:“什么叫听不懂,据我所知,这根本就不是人类的语言,至少中国现在没有这样发音的方言,连四声都没有。” 方子郊假装开玩笑:“古代汉语呢?比如战国时代。” 李世江笑:“战国时代也有四声,除非甲骨文时代。”又悠然神往的样子,“要是真能和古人对话,哦,不,要是真能捉住一个古人,录下他说的话该多好。我去看马王堆女尸的时候,就想,她的大脑细胞还在,要是能克隆一个,肯定会说西汉楚地长沙国的方言,那该多好。” 方子郊笑:“是,采访她,出本书,肯定轰动。我很想知道她的生活细节,她籍贯哪里,出生在什么家庭,家里有几口人,周围环境是什么样的。童年有小伙伴玩吗,什么时候染上的血吸虫病,怎么邂逅了利苍并嫁给他,日常生活起居是什么样的,靠什么娱乐。唉,能写出这些,才算历史小说。现在的那些历史小说,按照某些术语来说,就是不接地气。” 李世江摇头:“你以为大家都像你这样嗜古,按你说的,就算接地气,那也是两千年前的地气,现在人谁还爱看?谁又看得懂?王侯将相才子佳人,大家才喜欢。古装剧,本质上是时装剧的变种,人们热爱的是那时代的华丽服装和奢侈生活。看这种古装剧,不为陶冶情操,而是想让自己代入贵族们的生活,暂时逃离劳累的尘世。” 方子郊道:“很精辟,确实如此。不说这个了。你说,会不会是哪个人构拟的古音,练习说古音呢。” “构拟古音并读着玩?是有这样无聊的人。但是,你在哪里录到的这些,难道在大学课堂?对了,这人嗓音很古怪,仿佛不是人发出的声音,像是某种机械。” “语言是最复杂的东西,什么机械能说话?” 李世江道:“所以说,这是不可能的事。” 方子郊想起那个阴沉沉的木俑,心中一寒。 他暂时把这件诡异的事放下,反正伍生是个小人物,从未出现在史书上。在包山楚简中,虽亮了一回相,也只是列入一群占卜人名单中,像电影职员表后最不重要的那部分。看来这事没太大意思, 刚分手,不,刚被前女友甩掉的时候,方子郊略有点沮丧,现在慢慢发现单身其实是件很不错的事。她虽不是聒噪的人,但那种因为你没本事而生成的不屑,像空气一样充溢在屋子里,无处不在,让你无论干什么,都会觉得手足无措,好像欠她很多钱。有个故事说,一般的恩人,还可以报答;但若那人恩情太大,则只有杀死他一途。而被甩,对方子郊来说,既不需杀人,又可摆脱不安。这么好的事,他以前却没领略到。当然,似乎也有欠缺,比如性饥渴没法解决,但现在网上色情图片那么多,随便下载一点,边看边自慰,就一切ok。何况就算有老婆,她若看不起你,你好意思提出交欢的请求?当然,手淫真的能解决缺乏女人的问题吗?如果能,谁还娶老婆? 几天后,李世江来,说要给方子郊介绍女朋友,方子郊不喜欢这种形式,又不好拂他美意,于是答应去见一回。大家在一个小餐馆吃了一顿饭,整个过程像党支书带领政治学习,沉闷至极。女人长得不怎样,言谈举止更不见光彩,说得刻薄一点,浑身上下充溢着晦气的光芒。女性的魅力,不一定来源漂亮,聪明机智的谈吐,自信的神态,能使一个五官平常的人顾盼生辉。方子郊中学时暗恋一个女同学,一口四环素牙,谈不上任何美感。但她口舌便给,活泼天真,完全看不到一点对自己容貌的自卑,于是别人也就真的忽视她那副尊容,两分的相貌陡然增到七分。而眼前这个女人,老气横秋,本来三分的相貌所剩无几。 看得出来,她对他也很失望。真不知失望什么,至少方子郊形象不算太差。双方在李世江夫妇的陪伴下,不咸不淡地说些废话。李世江假装不经意问方子郊最近发表了什么文章,书稿是不是马上要出版了。方子郊却很不自在,他知道老同学想让他在对方面前展示一点才华,但这种方式太愚蠢了,很别扭,何况他根本不想自我吹嘘什么。再说,世上真有女人会因为男人发表了几篇文章,出了几本书而产生爱慕之情吗?也许有,但只怕不好遇上。他问自己,如果这女孩是自己喜欢的,他希望朋友帮他吹嘘吗?只是怀着侥幸。一样不,他不喜欢这种方式。他看到对方眼中的冷漠,拣一根死人的大腿骨插在地上,期望它长成绿树,都比这靠谱。 吃完饭,李世江也知道这事没成,对方子郊表示抱歉。方子郊开玩笑:“下次别介绍条件这么好的。”李世江说:“也不算条件多好,我觉得你们旗鼓相当啊。”方子郊一口水喷出来:“也就是说,乌龟配王八,彼此彼此,可是乌龟觉得自己可以嫁个猪婆龙是吧?” 李世江笑:“你小子,总是这么刻薄。”他来到方子郊的房间,看到那个木俑,问:“这个东西不错,哪买的?” 方子郊道:“这是文物,哪买去?” 李世江不信:“得了吧,我也学过点考古,中国古代的木雕没有这种水平的,显然是现在人的仿品,又加了西方的写实风格。” “别忘了,先秦时有鲁班、墨翟。” 李世江道:“那个能相信,公猪会下聘。对了,你给我的录音,我这几天又听了一遍,感觉是有点奇特,我好像听懂了几个词。” “什么词?”方子郊提起了精神。 李世江哈哈笑:“他好像在介绍自己,说他名字叫哑灯,又说什么花卑,又提到什么阿兰。” 方子郊笑:“阿兰德龙。” “鬼知道什么。我走了,有合适的,我再帮你介绍,光手淫解决不了实际问题。” 方子郊骂道:“你说话他妈的含蓄点行不行。” “含蓄个屁,你他妈跟我含蓄过吗,再说,我们要实事求是。”他一副憨厚相,“我还有点事,先走了,不打扰你手淫。”嘿嘿笑着拉开门走了。 方子郊躺在床上,想了一会儿,莫名的伤心感伴着夜色,侵入了心脾。眼泪突然夺眶而出,不能抑制,也不知是什么原因。 一零 “宋玉,我是很喜欢的。”漪澜说,“可是阿兄,我感觉最近有点怪,我一连三天做了同样的梦。” 楚王差点跳起来:“你也这样?你梦见什么?” 漪澜说:“我梦见一个长得黑黑的,矮矮的年轻人,我不记得见过他,可是不知道他为什么老出现在我梦里。” “你应该梦见宋玉才是。”楚王松了口气。 “阿兄,你又取笑我了。” “可惜啊,宋玉只是个弄臣,否则,你真可以嫁给他了。你好像心情不好,嗯,谁心情也不会好,可是阿兄无能为力。” “没什么,阿兄。这是我的命。” “要你是秦王的妹妹就好了。他们提拔人不看重出身,卑贱的人可以为卿相。楚国的将相没有布衣,哪怕当年的吴起,血统也是高贵的。不过,即使在秦国,宋玉只怕也不成,他只会写辞赋,而秦王不需要这个。其实,我喜欢宋玉,但楚国并不完全由我说了算。” “没什么,阿兄,这是我的命。” “妹妹,你这样让我很难过。我想,可以为你想点办法。” “别难过,阿兄。其实有一件事我没有告诉你,以前我确实经常梦见宋玉,经常,可是最近三天,我只梦见那个黑黑矮矮的年轻人,完全不由自主。白天我可以尽情思念宋玉,可是也和以前不同,我现在想起他时,只有一小会儿的激动。而以前,绝不会这样。” 楚王若有所思:“这一定有鬼,我们得找人来占卜。如果有什么邪祟,必须祛除。来人,赶紧把左尹召来。” 侍臣进来了,跪在地上:“禀告君王,刚刚传来消息,左尹去世了。” 楚王沮丧地说:“怎么会这样,我最喜欢的近臣没有了,谁还能代替他的位置?” 一一 他做了个奇怪的梦,梦见一位身穿楚国服饰的女孩,坐在碧绿的江边。头上柳烟氤氲,桃枝低欹。脖颈细长洁白,长长的眼睫毛下,一双湛若秋水的眼睛遥望着远处的烟波。方子郊悄悄走过去,又自惭形秽,正要离开。那女孩突然转过头来,望着方子郊,哀怨若有所言。他发现她眉目颇似木俑,心中一动,拘谨地笑了笑,那女孩亦以微笑报之,又低头颇露娇羞之态。突然,柳树、桃枝和烟波倏忽不见,女孩已经赤裸,依偎在他身边,光滑而温热的体温,将他的情欲迅疾唤醒。他扳过她的身体,却发现面目又换了,变成自己认识的人,他曾经心动却从未敢想的。她说话竟那么直白大胆,而他以为她一向非常内向,她说:“我们试一下吧,其实第一次给你也是一样的。”他一阵眩晕,感觉唇上一团温软,已经吻在一起。他低下头,看见女孩鱼唇一样的阴部向他敞开,他心急火燎地插入了那鱼唇,鱼唇一张一翕地吮吸他……而不知什么时候,他醒了,发现左手紧紧握着自己的阴茎。 他捼了几下,一边努力想那个女孩,可是清醒了,那女孩的形状烟消云散,良久未达到高潮。他叹了口气放弃。窗外一片漆黑,又莫名想起了李世江的话,名字叫哑灯,不错,哑灯,貌似和伍笙的古音相近,虽然不那么精确,但大致和一些学者拟构的古音读法差不多。李世江应该不知道这木俑是从伍生墓中出土的,那就不是巧合。 他睡不着,干脆坐起来,半夜的校园里非常寂静,又依稀能听见锅勺相碰的声音,大概是食堂的师傅在准备早餐。听到这声音,他总有一种不愁吃穿的踏实感。他脑子信马由缰地跑了一会,又下床拿起那个木俑,在灯下再次仔细察看,突然心里一动,将其左臂拆卸下来,凑近在台灯光下,隐隐感觉里面藏了东西。他屏住呼吸,用一枚曲别针将东西拨出来,赫然出现一张折叠成巴掌大的缣帛。他大惊,颤抖着手指把缣帛摊开,上面写满了蝌蚪状的文字。原来这是一封楚国帛书。 楚文字对普通人可能如天书,但对方子郊倒不那么困难,只要通假字不太多,又不是谈玄而又玄的哲学问题,读懂其大致意思不难。他知道缣帛经不起折腾,又不敢让它直射在白炽灯下,只想等天亮后,再借李世江的相机拍摄,李世江有一架佳能5d2,据说效果不错。这事看来必须告诉他了。 他没有合眼,一直倚着枕头熬到天亮,想了很多问题。这木俑到底怎么回事?若这帛书是真的,吴作孚为何送给自己?从内容和字体看,肯定是真的。吴作孚没有发现木俑体内有帛书?似乎不大可能。据说盗墓贼会把所有文物用x光机照射一遍的。 接到电话,李世江带着相机来了,问:“什么重要的事,一惊一乍的。” 方子郊把门关紧:“我什么都告诉你。” 李世江的眼珠像老鼠一样转了转,笑了,这是他的招牌表情:“跟说电影台词似的。嗯,一点都不能隐瞒,否则本老爷没法为你做主。” 方子郊道:“有点像你爹的做派,我真不懂,你为什么当学者,白白浪费了你们家的好背景。” 李世江道:“切,你不懂,像我这样的世家子弟才配玩文化。” 若是好多年以前听到这话,方子郊肯定会想到自己,穷人孩子总是敏感的。但现在不了,在学界泡了这么多年,知道学术是怎么回事。而且他了解李世江,这家伙从小养尊处优,没有什么坏心思,两人的友谊也已经十五六年了。 方子郊道:“好的,请听我说。”他说了帛书的事,李世江很惊奇:“看来这个木俑,通过精湛的机关,真的给我们留下了一段楚国话?不过,我宁愿相信,是死者的鬼魂附在上面。因为直到现在,都没有发明能说话的机械。” “不管是不是鬼魂,世家子弟,我们先来解决这个帛书如何。” “那当然,不靠我不行。”李世江自己先笑了。 方子郊把帛书放在案上。李世江神采飞扬,借着自然光拍了几十张照片,有整体的,有局部的。之后拷到电脑里,开始释读。对楚文字,李世江不如方子郊那么懂,但他精通上古音,对通假字规律和辞例也相当熟悉。方子郊把释文写出来,碰到字认识,但意思不清楚的,就问李世江,可能会是什么字的通假。李世江就凝神想,间或提出几个意见。但帛书究竟是古老的东西,读来不像文艺作品里说的那么顺利。念本科时,方子郊在学校礼堂看过一个电影,说的是一教授带着一群弟子去楼兰古城探险,发现了一批吐火罗古文书,教授一口气把文书全部读出,就像读一张中国少年报。等干了古文字这行,方子郊才明白中国编剧太不敬业。真正的古文书,至少像楚帛书这样的战国遗物,一个在本行最精深的学者穷其一生都不可能字字读懂,如果记载的是意识形态等思辨性的东西,有可能基本上不知其义。但眼前这份帛书还好。 转眼已是中午,他们才读完一半,但这一半却是一个整体,李世江评价:“一篇瑰丽的神话故事,有点后现代的感觉。”他爱读小说,经常会冒出几个时髦词汇。 方子郊笑:“后现代都过时了好吧。嗯,是带有历史色彩的神话故事。”他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确切地说,是一篇巫术故事。而且,非常奇怪,我感觉这个故事似乎见过。” 李世江道:“也许是古书里有的?反正我没看过,楚国人真是罗曼蒂克啊,就像高唐神女,北方的诸侯国一般想不出这样瑰丽的故事。”他在屋里走了两圈,又问:“你打算将它发表吗?” 方子郊有点忧虑:“按说应该发表,但这木俑是古董商——我猜他是个盗墓贼——送给我的,若发表,我怎么提供资料来源呢?” 李世江道:“这是个问题。不过你们学界的事,我也略有耳闻,现今好几批竹简,不都是从地下市场买回来的吗,如果说大学和研究所是官方机构,岂不等于是销赃?可政府并没有管这些事。” 方子郊道:“是,确实政府在装聋作哑。但若不默许,盗墓贼就可能将竹简毁掉或运到海外。不过,那是盗墓贼,我是高校教师,我不能说自己兼职盗墓。” “你可以说,是从一位私人藏家那里看到的。”李世江道,“这种情况也不是没有。” “是,但那一般是些玺印文字,没太大价值,关注者寥寥。像这么重要的帛书,我想一定会引起轰动,必定有好事者穷根究底,那时,我想隐瞒也不行了。” 李世江点头:“这倒也是。”他沉默了一会,突然笑道:“读了这半天,有没借此认出一些以前未识的字?” 方子郊大笑,又不敢笑出很大声来。人若心中藏有一些事,就会过分敏感。他知道李世江的意思,楚文字很难释读,有些根本无法认识,好在出土楚简有一些是古书,这些古书有些又有传世本,那些不认识的字,通过和传世古书对照,就可轻松解决。在全部资料发表以前,有些能提前寓目竹简原件的学者,若学识不够又很想出名,就会急忙写论文,隐匿自己所看到的材料,假装把对出来的字,谎称是自己考释出来的。方子郊当然不屑这么做,他笑道:“还真有几个,而且是很重要的字。另有几个字不完全能对照,但提供了显著线索。不过你放心,我不会藉此出成果的。” 李世江道:“我放什么心,其实你要是发表,我也能理解。当然,我会鄙视你。有件事情很奇怪,我始终想不通。” “什么事?” “我说了你可不许生气。” 方子郊道:“我们之间不是肝胆相照,荣辱与共吗?” 李世江又笑了,“那我就直说了。按说像你这样农村苦孩子出身的,都比较急功近利,什么都干得出,像温立三。哈哈。” 温立三比较有名,是艺术系的老师,他们的本科同学,刚入校时,剃个乡下会计头。让方子郊也大为惊讶,自己生长乡下,见多识广,却从未见过样子这么土的人,秦俑见了只怕也要掩面而奔。后来知道,温立三的家乡离自己家乡还不算远,不过更偏僻。他入学不久,就展示出了极强的进取性,参加各类社团活动,很快就入了党,很快就成了一位著名的校园诗人。大三时,同学都在复习考研,他嘲笑大家:“你们这些人,只会在故纸堆里刨食,有个屌出息。”他声调高昂,干脆朗诵了起来:“将来的中国,必然是现代人的世界,而不属于你们这些活着的死人。”后来考了艺术系研究生,一直念完博士留校,有了头衔,在诗坛名气更大了,虽然方子郊永远也看不懂他写的是什么,比如他写过一首《遣怀诗·月圆夜》,名字很古典,内容却莫名其妙: 风声仍在大道上,搬来 一座江西的镂空的小城 它堆积自己的副本 从压扁的球形表面生发金色射线,并使之缓缓旋动 月圆夜,食梦之兽潜出 抽象的面孔本自空无 窗棂摇晃,混合萧萧夜声 在月光的安抚处—— 那最小的一个,呼吸中全然是体香 她新生儿的手臂向外伸展 但这些不知所云的诗,却给他带来了越来越大的名声。他忙得要命,恨不能脚踏风火轮奔走。在校园遇见,方子郊总要揶揄:“桂冠诗人来了。”他却大笑:“你这个考古学家,怎么老嘲笑我。”有一次去外地给函授班授课,方子郊遇到艺术系一老师,还顺便问:“我有个同学叫温立三,认识么?”那老师说当然认识,接着莫名其妙地蹦出一句:“别看温立三没结婚,他可不缺女人。”方子郊哭笑不得,谁问了他这个?那老师似乎也自觉突兀,但仿佛为了掩饰,干脆讲下去,说也是听来的,温立三有一条泡妞经典语录:跟了我,你算是一只脚踏入诗坛了。又提起温立三夏天的经典装束:透明白衬衣,里面白背心,上衣口袋里露出一张百元钞票。简直匪夷所思。 可李世江是什么意思,急功近利跟出身乡下有关系么? “似乎是有。”李世江道,“不信你数数咱们本科同学,那些在政府机关工作的,都是些什么出身?当然我没有贬低的意思,我的意思是,穷怕了的人,一旦有机会,总是要疯狂往上爬的,因为他们身上寄托着乡亲们的希望。” 方子郊无话可说,事情确实是这样。 李世江道:“真不高兴了?其实你是例外,我可是不轻易夸人的——你通过上下文猜出的这些字,却无法公布给学术界,多可惜啊。没准今后十年你们学界开学术会议,还会有不少学者撅着屁股考释它们。” 方子郊道:“那倒是,在目前的资料状况下,他们基本不可能做出正确的考释。” “那你真是民族罪人啊。” “你又上纲上线了。我再想想办法。在这之前,你可千万别给我说出去。” 李世江看看手表:“我得去幼儿园接孩子了。另一半文字你独自释读吧,我眼睛都看花了。释文做出来,给我拜读。”他穿上衣服,拉开门走了。 一二 神秘的食梦之兽宛奇啊,我杀死了你。只要三天三夜不睡,就能将你杀死,然后我就能为所欲为。我们从不知道,梦境是上天对我们每个人的恩赐,我们在太阳下无法解决的问题,可以在月亮下解决,只要我们进入梦的王国。 可是上天对我们并不放心,不知从何时起,他便给我们每人颁赐了一头食梦之兽。它们以梦为屋。我们白天难解之事,它也不允许我们在黑夜解出。它吞噬我们的梦,让我们支离破碎。从此梦的王国,就像散落的碎金,无法联缀。可是它并不禁饿,只要三天三夜不睡,没有足够的梦供给,它就会死亡。 这就是我得到的奇书,它教给我屠梦之术。 我也从此获得了自由。我的梦境从此完整,清晰,白天的琐碎再无所谓,只要一进入梦中,我就是自己的主宰,我还能自由出入别人的梦境,每一个飘荡着的食梦之兽,都对我显现出恐惧的目光。它们俯首帖耳,请示我的吩咐。我随着它,进入别人的黑暗王国。那并不是一种很好的体验,它们都是一望而不见边际的沼泽。月光照在沼泽上,发出清冷的光辉。 我随心所欲,驰骋在梦之王国,自己的和别人的。我可以驱使别人的宛奇,让它们按照我的要求,剪裁别人的梦境。如果需要,它们还可以创造。 也许这样就可以发财,给人提供梦,随心所欲。 可我不想发财,我只想要漪澜。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美貌的女人,我不会辞赋,但我知道宋玉对美人的那些描写,都不值一哂。 我怎么会爱上那样一个女子,她太高不可攀,这也许是我命中的劫难。当我看见她时,我的眼光很快回避,不敢在她脸上驻足一霎。但她依旧能发现我的惊讶吧?她应该知道,我是被她的美丽惊呆了。我知道我不漂亮,就算我漂亮,也不过是个巫觋,地位低下,我知道她不会对我感兴趣,甚至没有资格被她那么一想。 这个国家有数不清的人,在昼夜觊觎她,他们都是传了几代甚至几十代的贵族,都有着肥沃的采邑,那些没有封邑的贵族也希望得到她,不仅因为她的美丽,而且因为,得到了她,君王能让他拥有采邑。 黑暗的沼泽上实在没有什么可看。好在,并不完全如此。 宛奇载着我飞驰,飞驰过光怪陆离的森林和沼泽,当我惊恐时,突然有一阵迷离的阳光从头顶射下,我和宛奇飞翔在蓝天碧野。但一刹那间,又进入了沼泽。我在沿途可以看见形形色色的人,有些是我认识的,他们的面貌可笑之极,和我平时所见完全不同;有些我从未见过,他们都愕然看着我飞驰而过。 我心爱的公主,她也看着我飞驰而过,而我整夜都不想离开。我也看见了她愕然的眼神。宋玉有时会出现,但只要他的影子一冒出来,我就告诉宛奇:“吃了他。”然后他就被完全吞下肚去。 每个晚上,它要吃掉几十个宋玉,这让我心痛,可我毫无办法。有幸的是,在后来的岁月中,能吃的宋玉越来越少。它只好吃别的人充饥。它吃过令尹子阳、右尹子上、大司马卓滑、陵尹喜、箴尹发,甚至左尹昭佗,都被它吃过。它还曾经吞噬过君王,在漪澜的月光世界里。就是君王。 我要得到你,我心爱的女孩,我三天三夜没有睡觉,一瞬也没有,就是为了你。三天三夜算什么,七天七夜也不害怕。 “左尹去世了。赶紧,我们得去拜谒,换件衣服。”我被门外的喧哗声惊醒,一个青年人跑了进来,是我的同僚蔡不害。我的母亲也出来了。我说:“左尹去世了?好,你等我一下。妈妈,让人给不害兄倒杯水,他从府里老远跑来,肯定渴极了。” 母亲亲自给他端了一杯水,对官府的人,她总是这么恭敬。他说:“谢谢。快,君王也要亲自去看左尹,有幸的话,我们可以亲眼见到君王。” 君王有什么好见?我只想见君王的妹妹,她。我知道见不到,可总有一天,我可以天天见到。即使她嫁给了别人,我也要夺回来。 一三 有一天,方子郊突然想起一篇课文《海滨仲夏夜》,内容全忘了,但“海滨”“仲夏”两个词,像发情的兽一样蠢蠢欲动。仲夏应当是个恋爱季节,情欲与毛细血管在全身蔓延。他幻想和一个漂亮女孩在海边道上散步,她的头发湿漉漉的,刚换的连衣裙上,弥漫着芬芳。路边植物繁华茂密,展示着蓬勃的生命和交配的气息。浓荫下掩映着雕花的座椅,路灯从树叶缝隙中洒下,黯淡而暧昧。没有多少人,不熙熙攘攘,但足够安全,可以放心坐着眺望远处黑色的波浪。亲吻抚摸是散步的调剂,不一定真的做爱,只要维持这种亲昵的感觉,那就很好。 他知道,这是一种美好的想象,是童话,是诗,其实永远也不会实现。 每当想到家乡那个荒山野岭,会有一栋藏满图书的现代化楼房,方子郊就不禁神驰。就像古代的帝王,在什么风景区建个台阁,顿时山水也为之生动,他向往这样的文化景观。 吴作孚说,未来的书院,他准备取名为“明瑟”。方子郊问为什么。吴作孚说:“我也说不清楚,只是有一次看书,见其中有个句子,说‘草木明瑟’,觉得十分好,自此再也不能忘记。” 方子郊顺势夸奖他:“吴总,你很有品味。这句话出自《水经注》。” 吴作孚说:“怪不得,我说看起来就不一般,不像现代人能写出的。” 方子郊就介绍了一番《水经注》,说到好处,颇为神往。吴作孚也愈发有兴趣了:“听你这么说,我也很心动。将来有时间,我要赞助一个活动,找几个有学问的人,循着《水经注》描写的路线亲自走一遭,看那些河流、沿途的名胜,现在到底还剩多少。有哪些河流干涸了,哪些地方已从荒凉的地方变成了喧闹的集市,可能也有很多繁华的城市,现在已经是一片废墟了吧。” “这个计划大好,我首先报名。”方子郊暗暗想,这商人不俗。 憋了一上午,他把《明瑟书院记》写完,又看了几遍,修改了几处,不大满意,但也没什么办法,文言写作早成了绝响。不过又一想,虽远无法和前人相比,放在今天,也不算太不成样子。他穿上衣服,正要去吃饭,突然听见敲门声,心里一动。单身男人,一旦空闲下来,对敲门声总是敏感,大概因为潜在的求偶欲望。以前念书时,宿舍的四个男生如狼似虎,每闻敲门,都不约而同从所做的事上抬头,满脸挂着饥饿,希望进来一个美貌女孩。即使得不到,听听美女的莺啼燕语,也好像能缓解一点焦渴。方子郊失笑,自己又回到青葱的学生时代了。 打开门,还真是个美女,认识。她说:“方老师,你现在有空么?” 美女名叫陈青枝,前几天在楼道里,她突然叫住方子郊:“方老师。”方子郊眼前一亮,但茫然,女孩自我介绍:“我叫陈青枝,中文系的,上过老师的课。” 于是攀谈了几句,女孩说,她毕业后,在一家文化公司上班,因为爱好学校的环境,工作地点也比较近,于是又租住在学校里,在一个楼道,就隔方子郊七八个门。于是互相说,有空过来玩。但知道是客套,又不熟,谁会没事去敲对方的门。方子郊是老师,更不会那样。 谁知她倒真的来了。 方子郊一时不知所措,又咧开嘴笑笑:“当然有空。” “那您等我一下。”她竟然转身跑了,松散的长发粗粗扎着,在脑后晃动。走廊尽头灯光暗淡,她隐没在暗淡中,却让人充满希望之光。一会儿,她又出现了,这回端着一个盘子,走近,盘子里是一排肥厚的鸡翅。她笑吟吟地说:“没吃饭吧,赏脸,尝尝我做的可乐鸡翅。” 当然要让进来。房间很小,鸡翅的香味很浓烈,方子郊不由自主分泌了一嘴的口水,真是尴尬,吞也不是,不吞也不是,只能顺势笑道:“那太好了,没想到你还有这手艺。我去食堂打点饭上来。” 陈青枝道:“不用,你以为我就做了这盘菜?饭我也蒸了,足够两人的量。” 方子郊心头大热,顿时想入非非,是男人只怕都难免。他手忙脚乱清理好桌子,自恢复单身之后,折叠饭桌已经好久不用,枢纽处都生了锈,现在他愿意用一生积攒的力气将它打开。他做到了,并殷勤摆好饭菜,心头汩汩流着欢快的泉水,仿佛福从天降,也信不过自己的眼睛。但美人在旁,一切又都不是梦。 房间很小,陈青枝几乎就坐在电脑旁,看到没有关掉的文档,就顺势念了下去: 明瑟书院记 中国故有大学,而皆以育贵胄,细民无与焉。至孔子起,布衣始从之受学,顾未有定制。后世乃有书院兴。考书院之缘起,滥觞于李唐,煽炽于赵宋,固民间之私学,无干于王吏,因自由之思想,不拘一格,文化遂臻于兴盛。嗣后书院亦为官所攫,寖假至于堙没。自此家不积一砚,乡不藏一书。儿童会集,无非揉泥为戏;成人道遇,亦且剔齿相聊。掷可贵之光阴,养粗鄙之习性。文明圮废,礼乐凋残。中国五千年文明之邦,几若自夸。传统所谓乡绅,亦仅于史乘中觅之矣。悲夫!…… 方子郊本想拦住她,但一想这样反而局促,就听之任之了。陈青枝一气念完,说:“没想到您还会写文言文,现在几乎没人会了。”方子郊道:“一个朋友嘱托,推脱不掉,不得不硬着头皮献丑。” 陈青枝道:“写得这样好,怎么叫献丑,现在只有阔佬才会玩这种风雅,润笔费不少吧?” 方子郊摇头:“纯粹是帮忙,哪有什么润笔?”确实没跟吴作孚说要稿费。当然,他也并不认为这值什么钱。 陈青枝仿佛一本正经又仿佛故意:“太可惜了。当年钱谦益一篇文章卖一千两白银,按照明朝的物价,可以买栋大宅子。现在的阔佬,也太不尊重知识,太不尊重文化了。” 方子郊失笑:“瞎说,我怎么跟钱谦益比,人家是一代宗师。”但明知人家是胡乱奉承,听的人心里的快乐,又有谁压抑得了? 陈青枝道:“就算不能比,起码也得给你五百两银子。哎,不说了,我特喜欢‘明瑟’二字,‘草木明瑟’。真好。” 方子郊刮目相看:“没想到你还挺识货,这最好的两字,却正是那商人取的,拍马屁拍错了地方哦,吃饭。” 陈青枝道:“看不起我是吧。好,吃饭。吃完饭,要听我诉诉苦哦。”她白皙的鹅蛋脸上,闪现一抹肆无忌惮,这大概是略有姿色的年轻女孩的习惯,习惯成了自然。她深知没人能拒绝。方子郊当然也不能。 一会儿杯盘狼藉,陈青枝利索地收起了碗筷,方子郊想上前帮忙,陈青枝不答应:“你是老师,学生帮忙做点事,应该的。”他还要抢,她道:“这样抢抢夺夺多难看,好像打情骂俏。” 他一愣,这女孩真是口无遮拦,只好假笑:“那我就不客气了。”心头幸福之泉更是一阵喷涌。这是一种最为难得,最值得享受的暧昧。暧昧,阴暗模糊,情感或许也喜欢明朗湛蓝,但似乎永远不能替代暧昧给人带来的享受。方子郊蠢蠢欲动,初夏快要来了,窗外的绿树展示着蓬勃生机,他的生理机能也是。面对一个颇有姿色的女孩,他无法保持宁静,无法不骚动。 仿佛是为了配合他似的,走在门口的陈青枝又回过头来,嫣然一笑:“方老师,你要怎么个对我不客气了?”她的声音黏黏的,仿佛刚起床似的慵懒。尤其是“方老师”的称呼,又甜又糯,从中感受不到一点它词义中应有的尊敬内涵。她简直把“老师”这个词给毁了!方子郊脑中掠过一些色情盘片的画面,穿着警服、军装和护士服的av女优,大概正是用这种对职业本身的颠覆,带给人强烈刺激的。方子郊不由得暗骂自己,荒唐。抬起头来,见陈青枝依旧站在门前,心头立刻又变得柔软,他差点想说,怎么欺负?当然是把你抱上床,但当然不能:“我说的是不跟你客气,而不是不对你客气。”该死,这有什么值得辩解的?都是成年男女,那点意思还不能看透吗,可是,她真的是那种意思吗?方子郊大不自信。好在陈青枝没有纠缠这些字词末节,她用手肘推开门,抱着碗出去了。方子郊又暗骂自己太不绅士,连帮忙开个门都不会。 好在陈青枝回来后,就变得正常了,谈起了心中苦楚,原来最近失恋了。方子郊略觉失望,又心底自嘲,你也太把自己当根葱了。不过在午后的春阳下,坐在椅子上,和一个长得漂亮的姑娘慵懒地聊天也是一件惬意的事。他问:“为什么失恋,被人甩了?” 陈青枝道:“才不是。是我甩他。” “这就对了,谁有资格甩你?”话一出口,方子郊又鄙视自己,怎么变得谀词如潮,都不用过脑的? “太吝啬!竟跟我说,现在收入不高,正在创业阶段,能不花钱尽量不花。还特别叮嘱我,未来三五年内,你千万不能失业,因为我可能养不起你。你听听,这是人话吗?男人什么都可以忍,就是小气不能忍。这男人啊,就是个傻逼。”她竟然说起了粗话。 方子郊倒没觉得粗,倒不是因为她长得好看,很多长得好看的女人,一旦冒粗,整个形象就像大楼爆破那样坍塌。而陈青枝却依旧巍然屹立,她那口标准的普通话,以及那种温软的嗓音中带着的天真无邪,怎么也不让人觉得庸俗,仿佛那句粗话一出口,就和她本人挥手作别,撇清了关系。有些姑娘,真的就是这么可爱?! 方子郊道:“男人小气,确实不能忍。别说你们女人,我都不能。你多久发现的?” “哎,别女人女人好不好,我才23岁。说实话,第三次见面发现的。” “你这算什么失恋?太夸张了。这才在相亲阶段。” “可他长得很帅。”陈青枝道,“我一眼就看上了。” “那就别分了。小气就小气点吧。” “你真这么想?”陈青枝道。 “那我能怎么想?”方子郊挤出一个微笑。 “你好像有点不高兴。” “没有啊,我为什么不高兴。” 她没回答,径直站起来,走到书架前:“你的书好多,都看过没?” 方子郊感觉被她窥破了心思,脸庞有些发烧。好在她及时扯开了话题,但这后半句并不好回答,也不知怎么回答。凡是非学界的人,进来看见这些书,都会这么问。说实话,很大一部分没看过,做学术研究的,其实知识面很狭窄,比普通爱书的文化人,知识面还要窄。很多书必须读十几遍,死抠每一个字词。而有这时间,普通人早看了十本好书了。有时方子郊也很悲哀,为了做研究而读书,其实很多时候也是浪费人生。他老老实实回答:“不少没看,买了来是方便查的。” 陈青枝道:“我想也是。想起当初上你的课,一个字一个字的讲,肯定很费时间。你还得谈恋爱,买菜做饭,吵架,哪有那么多时间呢?” 吵架。方子郊道:“你今天来,是为了挖苦老师的吗?” 陈青枝笑了:“不敢不敢,我随口乱说,请老师原谅。”她拿下一本书翻阅。方子郊看着她的背影,心旌摇荡。她的身材丰腴,但仍旧有腰有臀,对一个男人来说,恐怕很难抵御,尤其他最喜欢这种丰满的类型。他想起前女友恋爱时说的一件事,有次她去一老师家借书,正在书架前翻阅,突然腰被那老师死死箍住,她没有大叫,而是语重心长叫了一声:“老师!”那个发情的男人立刻松开了手臂,摸了摸头发,尴尬地说:“对不起,刚才喝了点酒,有点晕。”“好像喝了酒就可以调戏女学生。”前女友笑,“不过学术界的男人,不管怎么样,都还算有点廉耻。遇到当官的,你提醒他有什么用?”方子郊手上捏着把汗,他知道自己永远不会那么做,虽然,他确实很想那么做。 陈青枝抱着书过来:“你挖过墓没有?”她手上的书是《包山楚墓》,“我倒真想去挖墓,说不定能有什么奇遇。” 方子郊笑:“你看多了盗墓小说吧,哪有那么多奇遇?真正的考古,是很枯燥乏味的。” “我知道,考古是很辛苦,蹲在那里,拿把小刷子细心地刷呀刷,所以,我才想去挖墓啊。” “那你直接说盗墓得了。” “嗯,就是盗墓。” 方子郊指着她手中那本书,故意逗她:“这是战国时代一个寡妇的墓,她有点家产,墓葬里有一封书信,透露了她的身份。” “书信,给谁的。” “写给地下暗黑统治者的,希望接纳她为暗黑国中新的成员。”他也来一句时髦语言。 陈青枝道:“那就要漆炬迎新人,墓圹萤扰扰了。”她吟了一句李贺的诗,语速悠缓,很有味道。 方子郊也被吸引了,叹道:“这家伙写得太他妈好了。你说,在还没有发明诗的古代世界,人活着该是多么乏味?” “嗯。我完全赞同你。虽然,古代大部分人应该不识字。” “那没关系,不识字的人,本身就是乏味的。”他脱口而出这句话,心里却突然萌起一阵悲伤,其实识了字也没多大意思。那些可能更有趣味的人生,不少是被书吞噬的。 陈青枝笑:“你这是文化歧视。” 两人正在感叹,或者说调笑,电话铃响了,方子郊拿起来一听,是李世江,他的声音如常,但很正式:“子郊,今天午睡的时候,我随手翻了一本书,突然又想起那个木俑的事,我感觉,还是无法相信,一个木俑通过机械装置会说话,说不定咱们真的碰到了灵异的事。” 方子郊道:“你又来开玩笑了,世上哪有鬼,好吧,那我们晚上再讨论一下?”他边说边看看陈青枝。 陈青枝说:“有事啊,那我告辞了,以后再来打扰。” 方子郊有点舍不得她走,但留她下来也没什么意思,一块腊肉挂在屋檐下,让人干咽着唾沫,还不如眼不见为净。古人说得好,“不见可欲,使心不乱。”钱钟书曾经捉住这条评价说,这境界不高,古往今来最高的境界是故意见可欲,心中却依旧一潭古水。方子郊可达不到,再说硬留也太落行迹。于是放下电话,送她出门。 陈青枝道:“方老师,再见。对了,不是我故意听的,您刚才电话里说什么世上哪有鬼,什么意思?” “一言难尽。” “不要紧。”陈青枝笑,“以后听您慢慢说,咱们应该有的是时间,是吧。”她的眼睛一眨也不眨,看着他。他还没回答,她又轻轻说:“再见。”转身,美好的身影消失在楼道的黑暗中。 方子郊倚门发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一四 占卜没有什么结果,这种奇怪的事,龟甲和蓍草都没有说出个所以然来。 人过了四十岁,就会老想到死亡。就会经常愕然,生命其实是无常的。我们经常说无常,实际上只是口头说说,内心真正体悟到这种凄凉景况,必须活过四十岁。 楚王看见左尹的尸体躺在灵床上,一动不动,散发出尸体的气息。这具尸体也不过在世间生长了四十几年,前不久他还是活蹦乱跳的,曲身在自己身前侍奉,那种巴结谄媚的样子,和现在严肃的遗容判若两人。如今他在地府,也许会惭愧吧,惭愧自己的卑躬屈膝。人活着真没有尊严,只有死了以后才互相不分彼此。 地府中真有神仙吗?我到了地府,依旧会是个王吗?好像,据说,是的,梦境中也是这样。那样,就不用害怕死亡了是吗?不是这样。也许,死了以后还是有所差别,我们为什么在病了之后都要祈祷占卜呢?我们明知道死了以后,奴隶依旧是奴隶,王依旧是王,那还有什么可怕?我们极尽奢华,把精美的布帛和华丽的器皿下葬,是以为我们在地下依旧用得着,其实不过是自欺欺人? 这具尸气纵横的尸体,他真的曾经活蹦乱跳地生活在世间吗?真的会说会笑吗?他可能也想过,要杀死我吧,我就曾想过杀死他。虽然我绝对不可能杀死他。可我越是这么想,就越是不能不想。真不可思议。我为什么最近会想这么多? 再也不会有这样好用的弄臣了。他知道我所有的心思,我不需要说话,他就能猜到。宋玉还差一点。 从云梦回来之后,就再也没做过那样的梦。他有点奇怪,又有点心痒痒的。那些真实的欢爱,和那三次梦中的欢爱相比,都望尘莫及。想起梦中的仙女,再望望那些妃嫔,简直想吐。但是,有点可怕,那个神女怎么有点像我的妹妹,漪澜。当然又不完全像,他怀疑自己的不安,是来自一种乱伦的痛苦。 夏天来到时,一定要再去云梦,去避暑,最主要的是,看看是否还能梦见神女。 他感觉自己欲罢不能。 一五 大约七点钟的时候,李世江来了。他说:“咱们都知道《西京杂记》里那个故事吧?” 方子郊道:“你指的是汉文帝窦太后侍女死而复生的故事?” 那故事是这样的,西晋时,有人盗掘窦太后墓,发现一个宫女栩栩如生,像在熟睡,于是唤醒她。她果然打了个呵欠,醒过来了,跟人说起当年在长乐宫侍奉太后的经历,细节繁密,非亲历者不能道。当然,这显然是无稽之谈,谁也不会相信,志怪故事罢了。 李世江道:“嗯,我读书的感觉,这种故事在晋代以前广泛流传,晋代以后就不多了。” 方子郊道:“你的意思是?” “我想,会不会有一种巫术,能让人在坟墓里昏睡不醒,相当于长眠,等待有一天被唤醒。” 方子郊笑:“你昨晚难道给令嫒讲青蛙王子和睡美人的童话来着?” “还真没讲。”李世江道,“我是看了这本有关巫术的资料。你看,这份是安家岭秦墓出土的,里面提到一种巫术:以木兰鬯祼其身,以祝之曰:尔为泰父,我为秦民,若以咒护我长眠不殊,则倾家资以献。吾闻云梦有人得之,请赐我亦如之。” 方子郊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正是这个编号为m122的秦墓,连墓主骨架都找不全了,哪能长生?我看你真是走火入魔了,弗雷泽爵士说过,巫术是比宗教更原始的东西。一切巫术无不符合相似律和接触律,是对现实世界曲解后的脑中幻象,纯粹荒诞无稽。” 李世江打断他:“停,你有没有注意到,这个巫术却偏偏和相似律和接触律无关。这里面或许有名堂。” 方子郊道:“你想多了。”不过他也有一丝奇怪,“对了,我说这个故事很熟,我想起来了,很小的时候,婆婆给我说过一个类似的故事。说咱们村旁边有座陵墓,埋着一个公主,其实她没有死,是假装身亡,等待他的情人去解救。” “你家乡离楚国故都不近。”李世江道,“跟我们要说的肯定没关系吧,要不然就可以把这个传说和帛书上的故事联系起来。” 方子郊道:“说不近,其实到底还是楚国中心地域。当然,的确有些距离。故事有相似因子,只是巧合吧。就比如它也有点像睡美人,但我们决不能说,它们是最早的东西文化交流。” “对,企盼死而复生,是人类整体的热切希望,所以,编出同样因子的故事,也是很正常的。说远了,回到刚才的题目上来,那我问你,一个木俑会说话,这正常吗?战国时代的工匠水平再高,机械再精巧,能精巧得过一块国产手表吗?实际上,世界上任何复杂的机械都不能模仿人类发声,能说话的机器,是电子时代的事。” “那你的意思是,这个故事是真的?”方子郊道,“公主,呃,是不是可以这么称呼?楚王的女儿似乎还不能称公主,姑且按习惯这么叫吧,这位楚国公主正在地底长眠,等待她的青蛙王子来把他吻醒。” 李世江笑:“要是真的,嗯,你可以去试试。” 方子郊道:“你帅一点,你去。” 李世江的小眼珠又像老鼠一样骨碌骨碌转动,笑道:“帅没有用,人家就要青蛙王子。再说,我有老婆啦。” 方子郊骂道:“你还真不要脸。哪里就多帅了。”他走到书架上,取下木俑,“如果真有那个公主的墓,又去哪里找?” 李世江抢过木俑,端详了一会,又道:“刚才都是说笑,其实我今天来,是想求你帮忙做一件事。” 方子郊道:“你什么时候这么客气?” 李世江有些不好意思:“因为这事是你最讨厌的。我有个朋友,很有钱,想找人给他讲讲风水,我推荐了你。” 方子郊道:“这算什么大事,用得着吞吞吐吐。不过你说对了,讲风水我可不会,简直胡来嘛。” “他给一万块钱,你去不去?讲两个小时。” 方子郊一怔:“这么多?可是,我真的不懂这个。” “要多懂?”李世江道,“那些有钱的,大部分是文盲,你这两天温习一下《协纪辨方书》,加上你的学历,保险把他们唬得一愣一愣的。别犹豫了,去吧。” 方子郊奇怪:“这钱你可以自己挣啊。” “我自己挣?说得不好听一点,我缺这点钱吗?给你寻外快呢。好吧,别多心,我没有这么好心,只是已经把牛皮吹出去了,说有个哥们这方面很厉害。我是讲不了,你古书比我熟,还可以随时引点出土材料,更具欺骗性。飞机来,飞机去,也费不了什么事,两天就回来了。” 方子郊忸怩地答应了,一万块钱这么好挣,傻瓜才拒绝。而且,这又不是什么作奸犯科的事,若说是骗子,也是对方主动请你去行骗。 李世江道:“对了,那一半帛书,你释读完没有?我猜你肯定兴奋得没睡觉,连夜释出来了。” 方子郊有些惭愧,作为一个专业学者,碰到这种大发现,控制不住兴奋,通宵达旦释读是很正常的事。但昨晚也确实太累,今天又忙着写书院记,之后又和陈青枝打情骂俏,想入非非,竟把正事全忘了,确实不应该。他惭愧道:“没,我哪有你那么勤奋。今天又一直忙别的,没顾上,这样吧,我把资料带上,尽量回来后找你讨论。” “好,等你回来。” 两天后,方子郊飞到了那商人所在的城市,有人在机场举牌接他,很客气地带路,走到外面,一辆车已经停在门口,载着他飞驰。 这座更北方的城市,和所有中国的城市看起来差不多。小时候方子郊一直梦想能看看远方,他只从书上知道中国广阔,有960万平方公里,但十二岁前,他能看到的只有两边的山,面前的湖,连乡政府都没去过。有时坐在大树下,望着出村的那条土路发呆。夏日的阳光照射在土路上,被两侧挺拔的大树和茂密的青草衬托,宛如一幅油画。方子郊蛮怀念那幅风景。还是那句话,当时村里和夏日一样,还生机勃勃。初中时候,他终于离开了村庄,甚至越过乡政府,去了县城念书。初三时,铁路修好了,通车那天,全校停课去看火车。铁轨边人山人海,全县万人空巷。据说铁轨本来修不到这,只是因为这县出过几位将军,至今说话还有点力量,于是特为之绕道,至于为此浪费多少钱,那就管不着了。 汽车很快就驰到了一个花园别墅群,开进去,面前是一大片直挺挺竖着的杨树,细长细长,正在少年时期,毫无枝蔓。在城里有这样大片树林的住宅区,完全称得上奢侈了。两边路上花枝招展,园丁在其中辛勤劳作,方子郊叹气,看来不到外面走走,根本不知人间已是万紫千红。学校是个非常闭塞的地方,筒子楼里住得满满的,来往其中的人,都一脸晦气。但大家觉得天下人都是这么过的,也就不难过。如果说之前方子郊对女人的势利还有点不解的话,现在则完全领悟了。如果自己是个女人,也绝对会选择住在这里的男人。 在门口接待的是一个高大的中年男人,很憨厚很老实的样子,如果说他像农民,估计没人会怀疑。他很客气,带着浓郁的东北腔,领着方子郊来到一书房,书房里有一张厚重的办公桌,桌上堆着几份时尚杂志,一堆发黄的古书。桌子后面是一张硕大的老板椅,老板椅的上方墙壁上,挂着一张油画。画上是一个中年人,托着腮,眼光锐利地望着前方,似乎在思考什么,又似乎在聆听下属汇报。 中年农民招呼了一声,一个年轻女孩出来,倒了杯水,放在方子郊面前。中年农民谦和地说:“稍等,我们老总马上就到。”方子郊想起了电视剧里的画面,这中年农民应该是宅子的管家。而且,他一定和老板是亲戚,老板在城里发迹之后,就把亲戚都接到自己身边,一则知根知底,心里踏实;二则帮助亲戚就业,容易换取忠心;三则在乡里也有好名声。这也不奇怪,古代的贵族都是这么做的。 而且,他确实像个古代的“贵族”,还信风水,科学如此昌明,他却不与时俱进。方子郊有一种荒诞感,那又怎么样,自己不也没有节操吗?按说讲风水,实在对不起自己所受的教育!可是谁叫教育先对不起自己?这么多年的教育,就换这么点微薄薪水,干嘛要对得起它? 油画上的中年老板终于来了,他热切地跟方子郊握手,连称方教授辛苦了辛苦了,一双手掌肉呼呼的,温热。寒暄了两句,开始谈正事。中年老板的话虽然东北味较淡,但仍可听出。他说:“今天把教授请来,就是要教授帮忙,发展我的文化产业。我以前是做教辅的,和学生家长有不少接触,发现他们有个新需求,就是让自己的孩子学国学。现在咱们国家也强大了,要实现民族的全面复兴了,大家都有钱了。你是大学的国学教授——” 方子郊有点脸红,不知是否应该主动提醒他,自己不但不是教授,连副教授都不是。又一想,人家不问,自己何必主动招供,三十好几的人了,还是个讲师,说不定人家也信不过。但冒充教授,也太那个了。方子郊内心斗争了几个回合,老板说的好大一段话,都没听进去。他集中精神,继续听老板吹。 “国学是个朝阳产业,我们国家富裕了,就有了文化追求。有一句古话,叫做‘仓廪实而知礼节’嘛。他们不希望自己的孩子泡在文山题海中,反正他们有钱,上了高中,就到国际学校,不参加高考,直接去国外念大学。所以,教辅对他们,没有什么意义了。现在他们最迫切的,是要继承我们祖国灿烂悠久的文化传统。有好多人,都已经移民了,却还在国内做生意,他们的孩子,英文法文说得很顺溜,中文却忘光了。你在外国人面前,要有尊严,还是要学习祖国悠久的传统文化,这个四书五经,在老外眼里,也是很有品位的。我,就是要给他们提供这种品位。这就需要更多的,像你们这样年轻有为的教授来帮助我。对于文化,我是舍得花钱的。” 老板真是好口才,一口气讲了半个小时,语气缓慢,有力,很显然在有意模仿中央领导。方子郊认为,这样的人若生在乱世,一定是个枭雄。也许这枭雄最后会被更大的枭雄斩去首级,也许最后他斩了别的枭雄,成为最终的老大,不管怎样,和自己这种只能任人宰割的人相比,人家是叱咤风云的人物。 “这件事做好了,对我们民族文化是有贡献的。我也不是完全为了钱,要只为钱,我现在卖教辅,生意也还不差。毕竟,绝大多数的孩子,还是要参加高考的,他们需要我的教辅。但人不能光挣钱就满足,还需要点高的追求。我想做点高端文化的东西,所以办了这个国学讲座。” 最后谈好,明天早上开始讲座。老板把方子郊送到门口,对管家说:“你让司机带教授到院子里走走,我这环境还行。城里也转转,教授,我就失陪了,明天早上见。” 一六 所有人都兴奋地看着君王,虽然不敢目不转睛地直视。 这可有点麻烦了。左尹死了,下次再出游,我没有办法跟去。而隔得太远,我的巫术就发挥不了效验。怎样才能继续给君王炮制那样的美梦呢?我得引起他的注意。 “左尹有什么遗言留给寡人吗?”君王问。 众人的目光都射向我。 有个年长的家臣说:“君王,左尹临终前说,伍笙君是个人才,他想举荐给君王。” 我的心砰砰直跳。我也没料到左尹会那么说,我进入过他的梦境几次,曾经让他相信,他的病能好起来。我让宛奇吞噬一些碎片,衔接一些碎片。于是他的梦中全是美好的东西。在梦中,他可能感觉自己当上了右尹,甚至令尹,获得了封邑,永远受到君王的宠幸。我让他觉得我是可以信任的人,但我确实没想到他会把我举荐给君王。因为,我没有本事直接做到。 君王望着我:“我好像见过你。” 我俯下身去:“君王,仆曾经跟着子左尹君出入宫廷。” 他点点头:“那怪不得了。左尹举荐你,肯定有他的理由。寡人想知道,你擅长什么?” 我说:“君王,仆一无所能,是子左尹君过举了。” 君王说:“我喜欢谦逊的人。”他对其他人道:“你们应该知道他擅长什么吧?” 老家臣说:“别的,仆不知道。但伍笙君擅长预测吉凶未来,这倒是真的。” 君王道:“可有准的?” 老家臣说:“有,子左尹君会在献马之月去世。” 君王道:“今天正是献马之月的最后一天。” 老家臣道:“是的,昨天子左尹君还神采奕奕,我们都以为他错了。” 君王道:“可有什么吉利的预测?” “那也太多了。”众人七嘴八舌。 一七 他知道自己有问题,但不知道问题在哪,有段时间,痛苦得想撞墙,想质问上天,是不是派遣了什么怪兽驻扎在他体内。他宁愿打针住院,甚至患上更严重的疾病,至少还可以去看医生,能说得清楚,能让人怜悯同情。而这种痛苦,却无法言传。有几次他想向爸爸诉说,但看见他咬着烟袋坐在河边心满意足的表情,就把话吞了回去。直到有一天,他在县城的报刊亭看到一本书《幻影迷航》,他以为是科幻小说,翻开一看,却是各种各样心理疾病的介绍,当即买下,因为自己很符合其中的描述。他也第一次知道,这玩意叫“心理疾病”。对,不是上天派了一个怪兽驻扎在他的体内,而是疾病。这让他心里好过了一点。 是疾病就好办,看完书,他当即写了一封长信,寄给书的作者,希望他能为自己指点迷津,但泥牛沉海。直到多年后,他在网上读到一则消息,说有个心理学教授,借着治疗心理疾病之机,强奸猥亵了多名少女,被判有期徒刑十年。方子郊惊奇地发现,那位教授就是自己当年发信求助的人。原来如此! 他像做梦一样讲完了两个小时,说做梦,其实准备还是很充分的,所以效果不差。听课的是国企某大公司的员工,密密麻麻坐了一教室。有的非常认真,不停记着笔记。上台之前,方子郊还有些紧张,但说了几句,就放松了,在荒谬的知识中,不断穿插笑话,时不时也引经据典,这难不倒他。高中时他就喜欢背书,四书五经六朝骈文唐诗宋词背了不少,在这种场合正能大派用场。讲课在大笑中结束,老板眉开眼笑,不停夸他,搞得他感动起来,有一种古代士收到君主知遇之恩的感觉。该死,这种奴才情绪难道是基因里带来的?方子郊骂了一句自己,又暗暗自嘲,中国人民还真是热爱知识热爱文化的。虽然,这些知识是何等的荒谬滑稽。他接过老板递过来的红包,几乎有一种负罪感。 他订好回家的票,突然想起,一个很好的网友就在这城市某大学任教,决定去拜访一下。他发了个短信,马上收到了热情的回音,说要来接他。方子郊婉拒了,说自己逛过去,顺便看看风景。看乡村风景已是方子郊的爱好,虽然他曾那么渴望离开乡下,去城里生活。他整理过自己的思绪,总结出厌恶乡村的原因,因为那没有书籍,一切与现代文明有关的设施,邮局、学校、书店、商场、电影院、公园……都付诸阙如;最重要的是,在他印象中,没有一个有文化的人。黧黑的庄稼汉,个个西瓜大的字不识一担。村干部歪瓜劣枣,举止粗野。村里的青石板路上,到处点缀着猪狗鸡鸭的粪便。妇女们蓬头垢面,围着井圈洗衣服,相互开着黄色的玩笑,间或发出淫荡的笑声。走进每户的屋子,都乱七八糟,几个脏兮兮的儿童坐在泥土地上,在群蝇的环绕下卖力地吸吮自己的手指,目光呆滞,望着每一位客人。时间仿佛凝固,只有各种类型苍蝇的嗡嗡声证明,这是一个活着的世界。偶尔村里放两场革命电影,儿童们奔走相告,破旧的操场上于是鸡飞狗跳,这是村里仅有的文化活动。他曾经想在父亲的橱柜中找几本有文字的读物,翻箱倒柜,却只翻出几本《毛泽东选集》和一两本连环画《车轮滚滚》《铁人王进喜》。 后来他才知道,村里并不从来就这样,它有过体面的乡绅,有的乡绅子弟在城里做警察局长,有的上过黄埔军校。这些人家藏书很多,经常有外面的人长途跋涉来村里探访。那在城里做警察局长的,还特意在村里修建了小学校,两层楼的西式建筑,在当时的乡村是个景观。接着,乡绅们集体被枪毙,宅院被农民瓜分,书籍被当成了柴火,小学校改成了礼堂,学习毛选和批斗地主时用。现在,礼堂也只剩下了废墟;原先镶着彩色玻璃的地主家院墙,只剩一个个造型奇特的黑洞。 他羡慕那些自幼生活在城市厂矿的同学,有的厂简直是童话世界,有自己的发电厂,自己的新华书店,自己的图书馆,自己的电影院,也许当年追求前女友,就是因为她曾经过着那样的生活。其实,他并不一定真的爱她。 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心理。 他沿着一条细细的田埂前进。朋友的学校在郊区,得穿过一些菜地。菜地里种植着各种蔬菜,南瓜、黄瓜、茄子、辣椒,看起来很绿色,但肯定也充斥着重金属。纵使附近没工业,饱含雨水的云彩也会不辞辛苦将几百公里外的重金属颗粒背来。他看见不远处有个池塘,池塘边有个小山。如果没有池塘,他可能会把那看成封土堆。有个农民弯着腰,握着一个长臂的圆木斗,不停地从池塘里舀水,泼向自己身后的一片菜地。方子郊一时觉得很有兴致,因为这很像记忆中的父亲。他走过去搭讪,老农上下看他,说:“你是新来的副乡长?” 方子郊连称不是,只是一个普通的大学老师,准备去菜地那边的大学访友。那农民斜了他一眼:“哦,说句话你不爱听,将来再次闹革命,首先要杀贪官,第二就是你们这些大学老师。” “为什么?我们可没有贪钱。”方子郊有些震惊。 农民说:“因为你们挣钱轻松,还经常在电视里帮贪官说话。” 方子郊傻眼,没想到自己这个群体在农民眼中是如此形象。他真想就势采访,但据说采访也是一项本事,怎么问非常重要。就像写作文,没受过训练的人,会觉得每日都是单调的庸常生活,而一旦写开,就发现周围处处可诉诸笔墨。方子郊想了想,问:“您记得小时候和现在变化大吗?” 农民骂骂咧咧:“当然大,那时候哪有这么多贪官,要是毛主席在世……” 方子郊哭笑不得,谢了一声,走了。 这是一所很有名的大学,到处是闪耀着绿色琉璃瓦的老式建筑,墙上爬满了各种叫不出来的藤蔓。在校园里行走,很容易分辨出哪些建筑是近五六十年新增的,其丑陋非常明显。只要刨掉它们,这个校园一甲子前的面貌是完全可以在脑中复原的。 朋友还没结婚,住在学校的集体宿舍。宿舍里有两张学生宿舍用的床,北面的墙上开着一个小窗。他们分别躺在一张床上聊天。朋友是学经济的,对文史哲却非常有兴趣。不是农民企业家那样感兴趣,而是确实精读过很多书,有独特的见解。和他说些很精微的东西,他也立刻懂得。方子郊记得自己有个同学也念经济,经常捧着一本《史记》看,问他为啥,说是导师吩咐看的,作为一个经济学者,要成为伟大的经济学家,不能光懂得经济,还要有古典人文情怀和优美的文笔。后来那同学就经常做些歪诗,时不时短信发给方子郊,可是连基本的平仄都不知道,押韵也一塌糊涂,最可怕的是毫无诗味,差不多都是口号。比如有一次奥运会,他发来一首《忆江南》: 女排哟。 功绩好灿烂。 奥运会上五连冠。 振奋国人千千万。 真的很能干。 方子郊当时看着手机,一阵茫然。 他们讨论了一会音乐,一会电影,一会《1984》,网友说:“不好不好,这书写得不好。”然后很快睡着了。看起来,他睡眠能力非常强。这倒是件好事,方子郊暗笑,打量黑魆魆的宿舍,心想,如果有失眠毛病,那住在这里是非常恐怖的,实在太像一座古墓。 他像个皮球一样辗转反侧,眼睛睁得老大,正是百无聊赖,突然手机响了,一条短信弹了出来,竟是陈青枝的,按下查看,现出一行字: 方老师,刚才去找您,发现您不在,真遗憾。 也许身在异地,过于孤独;又或者因为离学校远,就想,如果假装酒醉,说些过分的话也没准会得到原谅。还可以说,因为这寂静的良夜……方子郊不假思索,在屏幕上打下一行字: 可惜!我在外地呢。想我了么? 不过他的手指按在发送键上,终于还是迟疑了,删去,重新写下: 哦,抱歉,我在外地呢。过两天就回去,有事吗? 很快手机响了一下: 也没什么要紧的事,就是想跟您聊聊,您很幽默,学生们都爱您。 躺在床上的方子郊谦虚地笑了笑,回复道: 不敢,我回去后,就给你电话。 一秒钟后,手机响了,屏幕上出现两个字: 晚安 方子郊放下手机,觉得莫名有点失落。他回味着“学生们都爱您”,到底什么意思?他闭上眼睛,觉得这个长夜,靠这句暧昧的话就可以打发了。人竟是这样容易满足的动物。 一八 有时宛奇也会偷懒,或者它吃得很饱,就忘了吞噬那些梦了。那些很聪明的人,常常自称在睡梦中也能想出奇策,大概就因为此吧。 我现在明白,天不是盖子,月亮上也并不住着玉兔,太阳里也并没有三足乌,我们脚踏的大地,不但是一个大圆球,而且它还是不停围着太阳飞驰的。它飞驰得非常快,但因为它太大太大,大得超过我们想象,我们都感觉不到。 别人要用算筹计算一天才能完成的工作,我一眼就能解决。我看见蔡不害挥汗如雨,在计算楚国今年收获了多少粮食,多少禾藁,新增了多少亩耕地,有多少男人死了,多少女人死了,多少婴儿出生,多少九十岁以上的老人……我觉得好笑。这不是扫一眼就能解决的问题么,扫一眼,像扫地那样。 我感觉闪电也有速度,一个人说话也有速度,它比闪电跑得慢。 我怀疑一滴水中也生活着无数的小生灵,如果制造出好的工具,我们就能看得见。 我不认为真有地府,人死了就一了百了……这我不敢想下去,因为,我能在梦中骑着宛奇飞翔,那是实实在在的事。而且在这之前,我也没有这么聪明。 只要我愿意,我就可以把一件事完完整整在梦中做完,而以前,它们总是必然被什么东西莫名其妙地打断。 我在所有人梦中看见无数的断片,当然,如果我愿意,我可以看完整的。 可是,万一,他们因此都变得像我这么聪明怎么办? 哦,不要紧,大部分人平时并不思考什么,他们也因此不会在梦中继续思考什么。 我现在不得不做的事,就是缝合一些人的梦境碎片。 是的,提供给君王。 一九 吴作孚电话催问书院记和对联,方子郊说自己出差才回,明天发过去,说完坐在桌前想,一会把对联想出,在纸上写了个初稿,以备忘记,觉得特无聊。又打开电脑,上了qq,几个头像闪烁了起来。方子郊平时工作都挂着qq,有的网友比现实生活中的朋友好得多,比如刚去拜访的那位老师。有一次方子郊聊到自己居处狭窄,那老师立刻劝他买房,方子郊说没钱,对方竟然说:“我手头还有几万块,放在身边也没用。你需要,就先拿去用。”简直太出人意料。对于生活,方子郊虽然颟顸,听到这句还是感动了。现实中朋友能做到这份上的,又有几个?网络绝不像新闻联播说的那样,骗子横行。当然,方子郊也能理解,有些朋友本身大方,但结了婚就难办,他不能不顾及老婆。方子郊有个同学,曾说起自家舅舅,原先极好,结婚后却基本不往来,因为舅家富裕,怕被姐姐家占便宜。开始他觉得舅舅变了,后来有次过年相逢,舅舅不经意道:“我自己的姐姐,自己的外甥,被占点便宜又算什么。但我不能弄得家里老吵架。”才知道是舅母的原因。 只有梁山好汉那种,才可以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吧。 方子郊点开其中一个头像,出现一句话:“方老师在吗?”企鹅停止了跳动。 “你是谁?”方子郊问。 “你知道的。”企鹅说。原来在线。 方子郊摇头,手指在键盘上敲出一句:“不知道,说吧。” 企鹅欢快地蹦跶起来,方子郊点击让其静止,面前赫然展开一幅照片,长长的睫毛,雪白的脸蛋,红润的嘴唇,正是陈青枝。方子郊精神陡然一振:“出去了一趟,有点事。”正要点发送,又觉得不能不赞扬:“你的照片真漂亮。” 她回答:“我真人就不漂亮吗?” 方子郊立刻兴奋起来,这算挑逗吗?管它呢,和这样的女孩即使仅玩玩暧昧,也是很快乐的,于是道:“真人软玉温香,自然比照片更美,很想抱抱。”如果当面,这样肉麻的话绝说不出口。网络有一个好处,能使最胆怯的正人君子充满邪恶的雄心。是最胆怯的正人君子。流氓是不会胆怯的。 那边沉默了几分钟,方子郊觉得度日如年,自己毕竟教师身份,虽然对方已非在校学生,但总要讲点体面。他开始思忖,是否该说几句道歉的话。上高中时,方子郊暗恋那花牙齿的女孩,当然不敢表白,每天睡觉前想想,已觉甜蜜。那段时间,他仿佛一个高超的爱情小说家,虚构了无数约会场景,两人喁喁私语,总是无端想象自己突然冒犯了她,也许根本算不上冒犯,然后她生气了,再然后他不断像狗一样求恳她原谅,把自己感动得热泪盈眶,之后心满意足入睡。后来他才知道,这就是所谓言情小说的“自虐”,很有快感,不知在心理学上怎么解释。到了现在的年龄,自然再不至于。但是,这会儿,他莫名又有点自虐了。 他打好了几句道歉的话,迟疑着正要敲发送,没想到企鹅又跳了起来:“对不起,刚才接电话来着。” 方子郊刚要说:“没事。”那边第二句已经蹦出了:“你真想抱?” 佛祖!上帝!方子郊的勇气顿时又充盈了,仿佛变成了潘安、宋玉,他说:“是男人谁不想?” 企鹅跳动:“你们这些男老师啊,都是一群色鬼!!!”她用了三个感叹号。 方子郊好奇:“你还碰到过谁?” 企鹅道:“你们系那位李建兵,每次上他课,都踱到我身边,窥视我,一脸饥渴。其实我都知道,有一次我突然转头,故意和他对视,他慌忙把眼睛躲开,好像在超市偷东西被抓了个现行,别提多好笑。” 方子郊对着电脑喜笑颜开,发送了一个哈哈大笑的头像过去。李建兵,方子郊是认识的,还是老乡,他比自己大十来岁,早已是博士生导师了。在校园里自行车骑得飞快,每次见了就会大叫:“方子郊。”但并不停车,一溜烟就过去了。看上去道貌岸然,没想到课堂上会这样。哎,也很正常,男人嘛。 这时企鹅又开口了:“还有那赵鸣鹤,你认识吧。” 方子郊道:“认识,瘦瘦的。眼睛高度近视,好像离婚不久。” 企鹅道:“哦,这我可不知道。反正看女孩时,他可一点都不近视,直勾勾眼光射过来,简直要把人吃了。他最喜欢挑漂亮女生起来回答问题。” 方子郊大为佩服,看来人家就是有勇气,换做自己,反而要避嫌:“你经常被挑到吧?” 企鹅道:“你说呢。” 好像是讨谄媚。这小小的请求,当然应该满足。方子郊谀辞如潮:“我想肯定是最多的,我想不出,你们班会有比你更漂亮的女孩。” 企鹅道:“哈哈,少来了。无故献殷勤,非奸即盗。” 方子郊心想,也许自己确实不怀好意:“哈哈,好吧,你们系难道就没色老师?” 企鹅道:“那当然,比你们系的一点不差。我们系有个老师叫王斌,矮矮的,安徽人,有一次在楼道碰到,上下左右把我扫射了个遍,色迷迷地说,青枝啊,你真是越长越漂亮了哇,念我的研究生吧。我说,我没考啊。他竟然说,不要紧,我帮你想想办法。你说啊,这家伙是不是色令智昏?我都没报考,他能想什么办法?要真上了他的研究生,非被他弄死在床上不可。” 方子郊一下懵了。这姑娘说话,也太生猛,怎么从研究生一下子扯到上床去了,还被弄死。但不知为什么,他对她就是没有一点不愉快的感觉,虽然这话实在不雅。他机械地打出一句:“太色了,我们系的人,跟他比,只有甘拜下风了。” 企鹅道:“那也未必,也许你们极品的还没出场。” 方子郊开玩笑:“也许我就是那个极品,正在闪亮登场。” 企鹅道:“哈哈,拭目以待。” 拭目以待?也值得玩味。方子郊一阵心乱,正考虑回句什么。那边又打了一句:“我妈叫我睡觉了,改天去找你。拜拜。” 方子郊看着她的头像黯淡了,回味她的最后一句话,又觉得幸福像摇头电扇的风,一阵阵袭来。 “改天去找你。”——哪天呢? 他躺在床上,幸福地回味。约莫过了一刻钟,手机滴答一声,蓝色的屏幕上蹦出一条短信:“我在被窝里和你说话呢。” 被窝是个很容易让人联想的词,任何人都必须承认,方子郊得陇望蜀:“拍张照片来看。” 短信回复:“又不是没看过真人。” “没看过被窝里的。” “哎呀,钗横鬓乱的,有什么好看。不给,我睡了。” 方子郊想,这样也好,幸福感太强,聊久了只怕失眠。这些,就够自己消化几天了。他没有不甘心,但怀着另一种冀盼打了一句:“那哪天来让我看个够。” 回答道:“晚安。” 方子郊没有失望,他呆呆回味,回味和她在一起的每个细节,极力回想她的每一个表情和动作,但总感觉很模糊。也许一个人长得好看,反而让人难记,只有一遍遍亲眼看到才行。他想象陈青枝站在这房间中,整个屋子为之一亮。只是以前未敢多想,那光再亮,也和他无关。但她却似乎要开恩,慷慨照临到他身上,这怎么都感觉不像真的。他不断说服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的,只知道睡得很香。 二零 不是很久以前,中原某地有一个很陈旧的矿,离最近的城市都有一百多公里。由于有煤,它自己发展成了一个小镇,矿上的人虽然乌皮黑壳,但究竟还是城镇户口,比周围农村的贱民,地位究竟高些。 煤矿里有个矿工,叫老陈。老陈身体不好,很早就不下矿了。开车运煤。也没有城里人嫁他,但他到农村,却有资格挑三拣四。他挑了一个身强力壮的,生起孩子来生龙活虎,第一胎生了个女孩。第二胎依旧生了个女孩。这时,计划生育的政策下来了。他们把第二胎送到了乡下外婆家。然后生了第三胎。这回是男的。 他们感觉很对不起那个第二胎,有空,他们也去看她。她长得像个鸡崽,瘦小得不盈一握。见了他们,起初还算活泼,然后怯生生的,最后沉默寡言。他们知道她逐渐懂事了,知道自己为什么呆在乡下。 小女孩看见别人都有爸爸妈妈,非常难过。当然,除了这些外,她也有开心的日子,比如过节的时候,村里请来戏班子,外婆就给她五毛钱,让她跟着小伙伴去看戏。她用那五毛钱买一个棉花糖,一个烧饼,剩下的揣在兜里,觉得很美。她跟小伙伴坐在树干的枝桠上看戏,脚一荡一荡。戏完全记不得了,但那高兴的心情总是忘不了的。 她逐渐长大,上了村办小学,中学则要去镇上。父母家近在咫尺,可是不能去。有个老师见她可怜,答应收留她,让她住到自己家里,也收一点钱。钱是她父母提供。但有一年冬天,老师家烧煤取暖,通风管道出了故障,她差点熏死在屋里。母亲赶来,抱着她哭了一场,终于下定决心,无论如何,也要把她留在自己身边。 在小镇上,没有什么事花钱办不到,他们到处借钱,到处托人,终于给女孩办了户口、身份证。从此一家人团聚了。但她并没有快乐起来,依旧沉默寡言,和家里的其他成员,无论互相为对方做了什么,都要说一声“谢谢”。这不是因为文明的春风首先吹到了这个矿工家庭,而是因为陌生感。 她想,为什么被送到乡下的那个是我。她知道答案,因为她是女的,又是第二胎。可她总是对这个顺理成章的理由不满意。也许是父母觉得我没用。她告诉自己,那我一定要做个有用的人,让他们自悔眼光不行。 她念书很刻苦,最后考上了一个很好的大学。她能感觉到父母以她为傲。为此,她想做得更好。她看见父亲佝偻的身躯,他早已不能开车了,好在那位第一胎已经工作,让家里不显得那么贫困。她嫉妒第一胎,却从未恨过第三胎——她的弟弟。也许她也曾恨过,但理智上并不承认,她念念不忘的是,一定要比他们更有出息,挣更多的钱。 而且她上高中后,开始越长越好看,成了公认的美人。 她也知道自己的美貌。如果想傍一个大款,应该不难。但她发现,自己有很多欲望,不容易降服。 二一 他被敲门声惊醒,发现已经九点多。心想,别是陈青枝吧。他赶紧照照镜子,还好,头发不乱,也不算难看。他快速穿上衣服,镇定地开了门,果然是个女孩,但不是陈青枝,而是班上的一个女生,她捧着一堆盘片:“老师,我给你找了一堆恐怖片。对不起,把你吵醒了。” 他惭愧道:“太好了。请进,不过我屋里很乱,希望你不介意。” 她笑了笑:“我知道您喜欢熬夜,有一次答辩会,老师和同学都到齐了,就你迟到了二十分钟,一副睡眼惺忪的样子。老师们都急了。” 他也笑:“那次啊,主要还是自行车爆了胎,要不哪至于。” 他借口上洗手间,赶紧到水房洗漱了一番。在课堂上,他确实常提到喜欢看恐怖片,最喜欢的恐怖片是《万能钥匙》,再就是西班牙的一些,而好的恐怖片可遇不可求,他要求同学不吝推荐,结果真有好心的孩子送货上门。 他们谈了一早上恐怖电影,最后女生还给他推荐一部韩剧:“老师,你不会鄙视我吧,但这部韩剧真的很好看,让你欲罢不能。” 方子郊知道,前女友也爱看韩剧,一个谈澡堂的片子,据说已经拍到了一百多集,收视率居高不下。他很纳闷这种鬼东西会有那么多女人爱看。后来和一位电影学院的老教授聊天,才恍然大悟。老教授说:“有一年我们学院编剧系和韩国编剧交流,韩国访问团都是一些四五十岁的大妈,一点不像作家。后来发现,人家本来就是家庭妇女,平时就和锅灶菜场打交道,写的剧本都是自己亲身经历的事,怪不得很本色,很接地气。而中国的家庭伦理剧,基本都是年轻编剧闭着眼睛瞎编出来的。” 她很惊讶:“家庭妇女还会写剧?” 方子郊道:“我也不知道,也许是口述,有人记录?”他看了看钟,“快中午了,谢谢你的恐怖片,这样吧,我中午请你吃饭,以表感谢,如何?” 女生站起来道:“不了,我自己去食堂吧。这样不好。”但身体并没有动。 方子郊道:“别客气,走吧,老师请学生一顿饭算什么。” 到了附近一餐馆,日本料理。这是对方要求的,灯光很暗。方子郊点了个鳗鱼饭,又点了烤多线鱼脊,香葱柚子醋味渍章鱼,生蛋拌山药丝。女生说:“方老师,太多了。”方子郊说:“不多,日料每份很少,因为日本人饭量很小。” 边吃边扯些淡话,师生坐在一起,又是异性,难免有些不自在。他上了一趟洗手间,穿过走廊,突然看见有个座位上坐着一个熟悉的人影,李世江。他对面也是一位女孩,看上去也不大,二十二三岁的样子,他只瞥了一眼,却摄取了丰富的内容,从他们的表情来看,显然互相很熟。他们的表情是亲热还是哀怨,还是两者兼而有之,他甚至不能断定。他心头一亮,难道这家伙有私情。这也难怪,李世江家境好,学识丰富,人又长得风流倜傥,性格还宽厚,喜欢他的女生肯定不少。不过他老婆可是家族联姻,门当户对,他也敢? 方子郊回到座位上,若有所思。女生见他心不在焉,说:“男朋友找我有事,我先走了。”方子郊道:“我也吃完了,一起。” 下午,他正在备课,李世江来了,不知道方子郊中午见过他,直接问:“这一趟旅行怎么样?”方子郊说:“还好,让我对中国人有了个深刻认识。” 李世江道:“什么认识,上升到中国的高度了。” 方子郊道:“不懂得哲学提炼,是你们语言研究者的短板。那个老板啊,他带我去书房,书架上一堆堆破旧的线装书,不知哪淘来的垃圾,送我也不要。老板桌后挂着他本人的油画,很牛掰很深沉的样子。说起话来豪气干云,随时站起来叉着腰,仿佛站在井冈山上。我忽然明白,这是中国人的重要特征,没钱的卑躬屈膝,一旦有点钱,立刻人五人六。即使不能攻城掠地,斩将搴旗,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里,也要作威作福,巴不得人人叫他主公。你得配合他,因为他已做出一副折节下士之态,若你不表现得受宠若惊,他就要很不高兴了。中国人多少都有点帝王情节,只看有没有能力和机会罢了。” 李世江说:“说得也是,听我妈说,她家有个亲戚,男的,原本是农民,八十年代,因为养鸭挣了点钱,就找了一块空地修大宅子,想建一个村庄,自己成为村庄的太祖。但后来不知怎么就得罪了当地公安,胡乱安个罪名,捉进去打死了,家产全部充公。可是不对啊,我也是中国人,怎么就没这么庸俗呢?” “那也没见你娶个丫鬟做老婆。” “兄弟,这事就别提了,人都有弱点啊。” 方子郊点头:“好吧,刚才你说的故事,又涉及到中国为什么一直搞不好的问题了。从先秦以来,法律就规定,一旦有罪,田宅家产甚至妻子儿女都要充公。上个世纪二十年代末,日本作家芥川龙之介来中国旅游,在南京看见土地肥沃而荒芜,劝一中国商人置办田产,得到回答,很多事考虑了也没用,我们中国人和你们日本人不一样,谁知道房子什么时候会被烧?谁知道家人什么时候会被杀?我们无暇关注未来,只能暂且沉迷酒色。” “扯到沉重话题了,跟我们无关,说点轻松的吧。” “关系还是有的。”方子郊道,“只是我们无能为力罢了。” 李世江道:“我家那位过得很满意,说现在是有史以来最好的时代,我受她影响,也就得过且过了。不过确实我们无力回天,那么多专业搞政治的,那么多职业革命家,都没把国家搞好,我们这种外行,能有什么办法?从我懂事起,我就不愿思考这些问题,越思考越可怕。说说吧,那半篇帛书应该已经释出了吧?” “基本释读出来了,也是一个故事,否则不可能。这故事可以确定在古书上出现过,并不是楚国人独创的。故事的基础,有一部分和《晏子春秋》里一故事相合。” “哦,又有所本,那有没可能是现在人伪造?” “这倒不至于,伪造的文字,专业人士用鼻子就能嗅出来。比如曹操的高陵,社会上都争论是不是真墓,是不是炒作。史学界也有人不信。但你看那写着随葬品的石牌,遣词造句,现代人谁能仿造?这么说吧,即便这抄的是《毛主席语录》,我也相信是楚国人抄的。”他用手指弹着帛书照片。 李世江哈哈大笑:“最后一句太精彩了。” 方子郊也笑:“这叫学者的自信。至于你说的文字所本,古代没著作权概念,大家你抄我,我抄你,故事雷同很正常,而且,那时写书又不为了出版挣稿费,人家完全是为了社会进步好吧。” “哈哈,照你所说,先秦人都是活雷锋。” “不完全是吧。”方子郊道,“游说国君,荣华富贵是一途,但主要还是为了改造社会,让百姓安居乐业嘛。” 李世江摇头:“你说别的流派,我都相信。要说纵横家也为社会进步,骗鬼去吧。” “恩,好吧,除了纵横家。不过,这份帛书中的记载和传世文献的故事还是略有不同的。” “那快讲讲。” 方子郊拿出竹简照片,电脑里是他已经写好的释文: 怀王畋于秦溪,晨起犹枣(早),王姑坐睡,而梦有五丈夫,执戈而逐己安(焉)。王敬(惊),拔剑乃(应)之,不适(敌)。五丈夫执之,将杀安(焉)。王曰:“我,楚王也,与女(汝)金,请释之。”五丈夫不可,以刀疑(拟)之,欲皮(披)其腹。王乎(呼)而觉,汗出于背。乃肃(召)群臣而告其所梦,众皆莫合(答)安(焉)。王不说(悦),是夜或(又)踵前梦者三,皆当其刃而觉,遂病。群臣以卜筮占,并走群望,有贺(加)而无廖(瘳)。左尹佗乃进五生,五生前视王,曰:“是为不辜鬼所祟喜(矣),先王尝于秦(乾)溪杀不辜,诛无罪邪?”祝史察典,告王曰:“昔者先君灵王田(畋)秦(乾)溪,有五丈夫罟而骇兽,兽触王,故专(断)其头而藏(葬)之,命曰五丈夫之丘,其为之所祟邪?”王令人骨(掘)而求之,则五头同穴而廌(存)焉。王曰:“嘻,葬之,可愈疾乎?”伍生曰:“不可。夫梦以意产,必以意乘(胜)之也。”王曰:“何胃(谓)?”伍生曰:“臣请为王榆(续)梦。”王乃复梦,或(又)见五丈夫以刀加身安(焉),王勃然怒…… 方子郊把《晏子春秋》翻开:“就是这个故事,后半部分则完全不同,可惜帛书有点破损,后面字迹看不清了。” 李世江把书一字一字和释文对读,琢磨半天,抬起头:“确实很有意思,故事的基干很相似。最有趣的是伍生这人。” 方子郊道:“这是关键。” “能搞清楚出自什么墓没?”李世江道。 “他是不肯说的,只是告诉我,没出土任何能揭示墓主身份的东西,连棺椁都被盗走一半。可见,一定是不久前被盗的。” “何以见得?” “以前盗墓,不会盗棺椁。” 李世江恍然大悟:“用这种棺木去做别的器具,谎称文物?用碳十四也测不出来。” “对。吴作孚说,他就用这种木材制造漆器。谁要买,就等于买了一部分棺材,死者的灵魂没准就藏在里面。” 李世江望了望那个木俑:“有人并不害怕。” 方子郊叹了口气。 李世江自言自语:“看来楚国人真的文化水平不高,什么都从齐鲁引进。” “也不能这么说。齐鲁意识形态强,楚国只好引进,要论诗歌辞赋,没谁敢说超过楚国吧?” “也是,就像楚襄王和巫山神女,北方人写不到那么缠绵。” 方子郊道:“深究起来确实很有意思。” 他们懒洋洋坐在窗前。阳光热辣辣的,已经不是温暖的春阳了,暑假即将到来。若在南方,会觉得每一次鼻腔肌肉的松紧都在吸入热气;但在北方,只要楼层不高,却还凉快。方子郊把窗帘拉上,房间里顿时黯淡下来,带有某种诡异的气息。李世江道:“说吧,搞得这么严肃。” 方子郊道:“今天我要和你谈谈梦,这是我昨晚突然想到的。” “我愿当个虔诚的听众。” “不仅听,还要思考,否则我还不如对着墙说。” “敬闻命。” “你说,人为什么会做梦?” “这就要去问脑科专家和心理学家了。” 方子郊摇头:“只怕他们也解决不了。昨天晚上,我突然想到,人做梦是一件很神秘的事,你有没有发现,做梦总是有遗憾,我们做的梦基本没有完整的,总是做着做着,就像被掐断线的风筝,不见了。不,跟醒来无关,我是说剧情会突然变化,原先的内容无影无踪,续上的是另一些稀奇古怪的内容,打个比方吧,就像是把不同电影的段落剪辑到了一起,总之好好一个梦面目全非,非常荒诞。” 李世江道:“这倒是,有时做美梦,正爽,突然就转到了另外一个无关的场景,简直气死人。有时我在梦中还会想一些学术问题,说来你不信,我那篇自以为满意的博士论文,最满意的一个论点,就是拜美梦所赐。” 方子郊道:“我相信,因为我也有两篇论文,就是梦中豁然开朗的。由此我想,梦不是纯粹的意识那么简单,它可能更为神秘。换句话说,如果一个人做梦能够连续,不被打扰或无端引入歧途,它可能具有极可怕的创造力。” “这个看法有点好玩。”李世江道,“你的意思是,人在醒着的时候,创造力不如梦中。” “就是如此。” “为什么呢?我们在劝告一个人时,不是老说你醒醒吗?” “那正因为梦过于凌乱,带给我们这种负面印象。若梦连续,创造力只怕超出我们所想。更重要的是,梦中不像醒时杂念重重。做任何一项深邃的研究,平心静气是最最重要的,如今诱惑太多,总不如古时人那么宁静,所以现在的文艺作品,不如古典时期那么繁密闳美,音乐、绘画亦然。今人还不服气,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还创造一些概念文过饰非……” “那些后现代作家和艺术家一定不会赞同你,科学家尤其如此。” “那是他们的事。我不懂自然科学,但现在没有牛顿和爱因斯坦那样的伟人,总不假吧。” 李世江摇头:“为什么不可以说,是因为现在的专业分工太细,更精密。” “把这些科学家扔到牛顿时代,他们也成不了牛顿。” “成得了,扔到那个时代,他们也没有那么多杂念了。” 方子郊笑:“好吧。继续话题,我认为,人在梦中的创造力无可比拟,那是一个真正的澄江静如练的状态,若不被打断,世界奥秘的大门将在他们面前缓缓打开。梦,将使每个人建起自己的通天塔。” 李世江想了想:“有意思,为什么梦会被截断呢?又是被谁截断呢?” 方子郊看着窗户,光线不屈不挠地穿越窗帘而入,使得屋里朦胧神秘:“被那个看不见的上帝截断,或者被默默无言但又无处不在的天道截断,谁知道呢。也许就像古人说的,四足者无羽翼,戴角者无上齿,大自然需要平衡,人类虽处在食物链顶端,却仍旧要被自然约束,他们无法抵挡地震、海啸,也无法离开他们所在的星球,大自然不允许,或者说,上帝不允许。因此,他们派出了无数专门吞噬人梦境的神兽,楚国人将这种神兽称为宛奇。” 李世江越发感兴趣了:“宛奇?” 方子郊道:“是,宛奇。我猜,天地鸿蒙之始,天帝就派遣了宛奇来到人间,专门监督人的梦境,一旦发现有异,立刻将梦吞噬,于是做梦的人或者醒来,或者梦境失去连续性,跌入荒诞。而这位伍生,可能掌握了一种巫术,能够将宛奇从人脑中驱逐,甚至可以设想,他能役使宛奇为自己服务。” “说得我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宛奇会死吗?” “可能是长生不死的,但它没有记忆。”方子郊指着竹简照片,“这个故事,让我深信伍生掌握了役使宛奇的巫术。你看,楚怀王起初做了一个梦,梦见五个男子想杀他,每次刀刃加胸的时候,他就吓醒了,他每夜都要做这样的梦,终于把自己吓病了。” “每次吓醒,也是宛奇吞噬了后面的梦,导致他如此吗?” “理论上说,人类如果能按照自己的意愿做梦,噩梦这东西根本不会存在,因为这是违背人类趋利避害本性的。但是人类阻挡不了噩梦,说明一直有些力量在阻止人类延续自己的梦境。” “你的意思是,宛奇吞噬了楚怀王的梦,使他无法应对危难。它为何要这么做呢?” “我也不知道。”方子郊道,“也许它的任务之一,就是不能让人好过。当然,我们也会做一些美梦,比如捡到钱了,和心爱的人欢愉,但这种梦大多并不完整,且总被荒诞打断。文学作品或者个人所谓的美梦,实际上是人类掩耳盗铃。我以前也相信自己做过全须全尾的美梦,后来细细一想,实际从未做全过,这也正是我们醒来之后总是加倍惆怅的原因,而绝不仅仅因为美梦和现实造成了反差。” 李世江低头沉思:“听你这么一说,好像我也确实没做过他妈的正儿八经的美梦。”他呆了一下,“真的很有意思,你他妈真能胡思乱想。” 方子郊道:“嗯,我们再烧一壶水。”他提起水壶出去了,把水壶放在水池里,打开水龙头,自己跑进了厕所,撒了一泡尿回来。 李世江还沉浸在思考中,他神采奕奕:“老方,你刚才讲的东西太有意思啦,我感觉你去当作家,更有前途。” “你认为我是在讲传奇故事啊。” “怎么说呢,我觉得你讲的东西,或许对科学家很有启发,不过吞噬梦的这种东西,究竟是不可能有的嘛,不科学嘛。算了,别想这事了,我只是幻想,真要找出这么个人,该多瑰丽啊。我们在纸上研究古代人到底怎么发音,研究来研究去,谁又敢说自己是真的。” 方子郊也神往:“是啊,该多好。”有时躺在床上,想起读过的竹简,真难以想象,这些文字曾经存在过。它们被无数人书写,在现实生活中发生重大作用。某天突然来了一帮秦国人,占了它们的土地,于是这一切都消失了,世界已经不是它们的世界,它们就好像是被捏造出来的,应该会很心酸吧?它们一直以为自己很有用很有用,有品位的人都缺不了它们,治身齐家平天下,都缺不了它们,然而一下子就被抛弃了,只能在坟墓里挤成一团,拥抱取暖,使用它们的人已经不在,而且永远也不会重新存在。 李世江走后,方子郊坐在桌前,开始预备下学期的课,同时拟定几篇论文的写作计划。最近为了各种事,搭进很多时间,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写了一会儿,他又开始遐想,如果梦能持续做下去,那人生就容易满足了,现实中有不痛快,就躺倒做个梦安慰自己。不过,这样大概也就不存在人类社会了,“人不婚宦,情欲失半。人不衣食,君臣道息。”人若真能自我满足,谁还在乎谁。 下午五点多的时候,电话铃响了,是妹妹打来的。 “方子郊,出事了。”他们兄妹间从无互相尊称的习惯。 方子郊道:“什么事?” “妈妈生病了,住院。” 方子郊心里一沉,肯定是来要钱。他说:“要多少?” “两三万吧。” 方子郊心乱如麻,这可怎么办?脑子里一霎跳出很多,恐惧、手术、医疗费、折磨、失败、责任以及最后空空如也。他本不擅长处理杂事,留校教书,也是想图轻便。但家里的事,究竟躲不掉的。他有点羞愧,因为悲痛没有占据第一位,若在古代,他必须呼天抢地,否则会被视为不孝。其实他的确很痛苦,只是没有到五内俱焚的地步。他认为这是不对的,可又无法克服,只是对着话筒说:“赶紧想办法借钱,我这里筹到钱马上还。” 去哪筹钱?老人医疗是无底洞,他这种月薪三两千的人,根本承担不起。好在刚刚去讲风水,挣了一万块,银行还没放热,就得取出来。剩下的缺口怎么办呢?中国的农民没有医疗保险,得了病很少上医院,都是躺在床上苦捱,这期间会有几个亲戚来探望,将一包马粪纸包裹的劣质红糖放在床头,说几句安慰话,走了。如此几轮之后,最终躺进棺材。曾听一安徽同学说,她伯父死前郑重对自己的儿子提了一个请求:到淮北县城转一圈,见识一下,死也瞑目。但是,方子郊是拥有最高学位的人,他不能带着一包红糖去见自己的亲生母亲。 他晚饭也不想吃了,躺在黑暗中思考。手机再次响了一下,是一条短信。他单击按钮,来自陈青枝:我在你门口了,你没去食堂吧? 方子郊跳下床,拉开门,昏黄的灯光下,陈青枝像一朵婷婷耸立的白莲,望着他笑,走廊一下子变得无比明亮,他的心也无比明亮。 二二 《尚书》中有《金縢》一篇,是讲周武王病重,周公偷偷祷告,乞求以自身性命代之的故事。这篇故事的全文,意思并不难懂,但标题“金縢”二字的旧注,却有些问题,值得探讨一下。 检《尚书·金縢》序:“武王有疾,周公作《金縢》。”孔安国传:“为请命之书,藏之于匮,缄之以金,不欲人开之。”孔颖达《正义》在《金縢》篇名后对之有进一步的疏证: 经云“金縢之匮”,则“金縢”是匮之名也。《诗》述韔弓之事云:“竹闭绲縢。”《毛传》云:“绲,绳;縢,约也。”此传言“缄之以金”,则训“縢”为“缄”。王、郑皆云:“縢,束也。”又郑《丧大记》注云:“齐人谓棺束为缄。”《家语》称周庙之内有金人,参缄其口,则“縢”是束缚之义。“藏之于匮,缄之以金”,若今订鐷之,不欲人开也。郑云:“凡藏秘书,藏之于匮,必以金缄其表。”是秘密之书,皆藏于匮,非周公始造此匮,独藏此书也。 按照孔传和注疏的说法,“縢”是“缄束”的意思,“金”是金片,“金縢”就是用金片来缄束,并且因此就成为柜子的名称。后世如蔡沉的《尚书集传》、孙星衍《尚书今古文注疏》、皮锡瑞《今文尚书考证》等古代比较有名的著作都或者沿用旧说,或者对这个问题并不提及,大概是觉得古注正确详赡,没有讨论的必要。 近现代学者所撰的几种有影响的《尚书》注本也同样如此,比如杨筠如的《尚书核诂》在《金縢》篇题下注曰: 縢,《说文》:“缄也。”金縢,柜名。篇中“乃纳册于金縢之柜中”,此其所由名也。 基本上是照抄孔疏。顾颉刚、刘起釪的《尚书校释译论》的题解说得更加详细: “縢”,《说文》云:“缄也。”又云:“缄,束箧也。”可知金縢原是用金质之物把箱箧加以捆束缄封的。本文中“金縢之匮(即柜)”,就是用金质捆箍缄封的柜子,大概犹如后代藏放珍件秘件的称为“保险柜”的铁柜[1]。 但也只不过是沿用古注,详加阐述而已。其他各类注本类似者甚多,不一一列举,看起来这个问题似乎不成其为问题,但其实只要细细分析一下,就会发现所有的解释实际上都是有问题的。我们可以假设这些说法是正确的,那么“金縢”就是一个状中式结构的词组,是修饰柜子的,译成语体就是“用金片捆束的”,用这样一个词语来当一篇文章的题目,本来就有点莫名其妙。更重要的是,“金縢”这个词在整篇文章中出现了两次,把它当成状中式结构的词语放入句中,不能使两处文义贯通无碍: 1 公归,乃纳册于金縢之匮中。 2 王与大夫尽弁,以启金縢之书。 如果把“金縢”当成状中式结构修饰语,修饰“匮”,放在第一句中,没有问题可以讲通,但放入第二句中却讲不通,因为“用金片捆束的”不可能既用来形容“匮”,又用来形容“书”,换言之,我们不能把“金縢之书”解释为“用金片捆束的书”。东汉时代的王充,在他的《论衡·感类》中叙述这件事说:“人命不可请,独武王可,非常世法,故藏于金縢;不可复为,故掩而不见。”据此,则仿佛“金縢”不是修饰语,本身就是匮子的名称,如果这样的话,则“金縢之匮”相当于我们今天说“汗血之马”“福特之车”,“之”应当是指示代词,复指在它之前的名词,也就是说,应当把“金縢之匮”理解为“金縢那个匮”,“之”在句子中当指示代词,这在古汉语中是很常见的。比如《书·西伯勘黎》:“殷之即丧。”王引之指出,“之”即复指“殷”;《诗·旄丘》:“旄丘之葛兮,何诞之节兮。”王引之说,后一个“之”就相当于“其”,复指“旄丘之葛”。[2]如果上揭引文的两个“之”照这样理解不错的话,第二句仍旧有问题了,“金縢之书”,显然不能理解为“金縢那篇书”,同一种句式的“之”字语法功能不同,这种情况应该是很罕见的,所以,把“金縢”当成一个匮子的名称也是有问题的,应当寻找别的解释。 我们认为,“金縢”是一个并列式结构的词组,“金”和“縢”都是一个意思,都表示“缄束”。金縢的“金”,应当读为“缄”。“金”和“缄”,上古音都在见母侵部,可以通假。《周易》的“咸”卦,长沙马王堆帛书和上海博物馆藏楚简《周易》皆作“钦”,可证。 [3]“缄縢”这个词出自《庄子·胠箧》:“则必摄缄縢,固扃鐍。”成玄英疏:“缄,结;縢,绳。”也就是说,“缄縢”乃是捆绑、束缚、封闭的意思,把这个意思代入上揭两个例句中,文通字顺,所谓“金縢之匮”,就是封缄好的匮子;“金縢之书”,就是封缄好的册书,这比把“金縢”理解为匮名,似乎要合理得多。 【附注】:本文写成后一年,清华大学公布了校友捐赠的楚竹书,大多是战国古书,部分篇章有传世本可以对照,其中正有《金縢》一篇。竹书发表之后,有很多学者提出质疑,说竹书是现在人伪造的。值得注意的是,上文我们质疑的“金縢之书”,竹简本作“金縢之匮”,说明今本“金縢之书”确实有误。而我们的论证和竹简可以互相印证,似乎可以证明竹简本不是伪造的,否则它不会正巧回避了传世本的错误。 另,关于“金縢”的意思,就算不如上文所论证的那样,仍然不能确定“金縢”是个柜子的名称。 〖注释〗 1 顾颉刚、刘起釪:《尚书校释译论》1222页,中华书局,2005年4月。 2王引之:《经传释词》198页,岳麓書社,1985年。 3<分别见马王堆帛书整理小组:《马王堆帛书六十四卦释文》,《文物》1994年3期;《上海博物馆藏战国楚竹书(三)》,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12月。 二三 “我想跟您学古文字。”她站在他面前,穿着薄薄羊毛衫的胸部略略坟起,有种毛茸茸热乎乎的质感。 方子郊以为自己听错了:“为什么?学这个有什么用。” 她笑:“装逼用。” 他假模假式地叹气:“你多少也算个美女了,说话就不能淑女点?” 她撅嘴:“多少?好像不肯定?” 方子郊心弦一颤:“肯定肯定,绝对是个美女。” 他要她坐。她说:“我不抽烟,不喝酒,不戴耳环,不烫黄发,还不够淑女?装逼,只是一句流行词嘛。” 方子郊点头:“确实,除了党政会议,这个词已经很中性了。”又夸奖了她一句,“女孩子不抽烟,不喝酒,不戴耳环,都是我素来喜欢的特点。”他觉得最后一句很挑逗。 陈青枝又径直坐到桌前,看起方子郊的电脑来。方子郊给她打开一罐可口可乐,她嫣然笑了笑,又转过去继续玩电脑。神情中仿佛蕴含着什么,小小的屋子里开始笼罩一种暧昧的气氛,这对方子郊是一种鼓励。他想起以前看过的一个小说,一个男人很想和一个寡妇做爱,天天跑去给寡妇干活。寡妇长得很美,男人每次看见她,都抑制不住爱慕,有一次他终于鼓足了勇气,把寡妇抱住,放到了床上,扒裤子前,在她耳边私语:“可以吗?”寡妇本来低眉顺眼,听了这句,突然一脚将他蹬下床,喝道:“赶紧给老娘滚蛋。”男人不断求情,希望寡妇原谅自己唐突,但仍被寡妇二话不说推了出去,大门咣当一声关上。后来他慢慢知道,寡妇几乎和全村的男人都睡过了,不管老的小的,美的丑的。男人难过得要命,村里一个二流子实在看不下去,点拨他:“你蠢啊,对付女人,还问可不可以,你当演电影?裤子一扒,她会瘫成一团泥,那时由你怎么操。”男人这才知道,自己早已成为大家的笑柄。他勃然大怒,跑到供销社买了一瓶白酒,一口气喝了二两,醉醺醺跑到寡妇家,一脚踢开门,二话不说剥光了她,将她干了。寡妇笑盈盈的:“你这死鬼,也会喝酒,终于像个男人了。” 这小说想起来有点恶心,女人真的是这样吗? 如果……现在自己要不要做个男人呢?当然不能说,眼前这女孩像那个寡妇,哪怕心底里想一想都不行。但是,女人可能有共性,她们若对一个男人没有坏感,只怕还是希望他能主动的吧? 正胡思乱想,一本书掉到了地上,她弯腰去捡,方子郊抢先一步蹲下去,将书捡起,抬头迎面遇上陈青枝的目光,她眼波流转,充溢着不尽的柔情蜜意。方子郊胆气陡壮,抓住了她的半边胸部。隔着羊毛衫,柔柔软软的,似乎没有穿胸罩。陈青枝没有反应,脸似乎红了,方子郊不能肯定,但他受到了鼓励,再不客气,将她搂在了怀里,伸嘴就吻了上去。她也任由他吻,一点都不反抗,但也不是很迎合。方子郊使劲吸吮她的唇,好一会,终于恋恋不舍地松开,思量下面的台词该怎么说。他静静看着她,她也静静看着他,然后她低声说:“你胆子比我想象的大。”她已经不再称“您”。 母亲的病情并没有影响方子郊的情欲,他硬得不行,把陈青枝抱起来放到床上,再次贪婪地吻她。陈青枝低声说:“先洗澡。”他愈加欣喜,这是不折不扣的许可,虽然之前并未遭到一点反抗,但还有比言语的直接许可更动人的吗? 之后,全裸的陈青枝展示在面前,皮肤像绫纨一样光滑,雪白耀眼。他压了上去,想进入她的身体。感觉有点紧,突然心中一阵慌乱,软了下来。 接下来竟然什么也没做成。他发现怎么也不行,羞愧无地,低垂着脑袋:“对不起。”又突然有点荒诞感,两情相悦,就要为侵犯不了对方而道歉;否则,于对方则是幸事。她蜷曲着躺着,看着他,笑道:“不要紧。”突然爬起来,伸过脑袋,一口含住了它,它迅速膨胀,半秒钟之内,硬得惊人。他全面陷入了情欲的泥沼,多么美好的姑娘,多么美好的唇,仿佛梦幻中才有的事,但千真万确。然而,可恨的是,当它一离开她的唇,迅速又瘫软了下去。他感觉到心脏像擂鼓一样跳动,有种呵壁问天的绝望,不仅仅因为美餐无法享用,作为一个男人尊严的倒塌,无过于此。 “对不起,我以前从来不这样的。”他说。 “没什么,你是过于紧张了。” 他赶忙接上:“应该是吧,可能你太美了。” 她笑了:“只听说女人太丑导致男人不行的。” 方子郊道:“自卑也会紧张。”他想起中学时看过的一篇杂志文章,说有个男的,使出浑身解数把自己的女上司追到,新婚之夜,却发现自己不行。他讲了这个故事:“我大概就是那个男的。”似乎为自己解了羞愧。 陈青枝道:“不急,咱们有的是时间。”她穿上衣服,“我以前和男朋友一起,从未有过高潮,没关系的。” 方子郊回味她这句话,她似乎是告诉他,其实能不能做爱,她不在意。她之所以愿意躺在这里,只是可怜他? 他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好半天,问:“还学古文字学吗?” 陈青枝道:“这跟上床无关。” 方子郊问:“为什么要学这个?真的为了装逼。”他闻着她的气息,感觉又行了,但心中随即一阵乱跳,似乎又软了下去。这让他简直怒火万丈。如果刚才成功,他现在肯定正抱着她,说上一万句情话。但现在还能做什么? 二四 云梦泽的夏天并不凉爽,蚊子极多。但对楚王来说,算不了什么,他有人精心侍候,再多的蚊子也叮不着他。最重要的是,他要找回那个梦境。更重要的是,那个梦境真的出现了。 神女依旧从天上冉冉而下,掠过巫山山顶,从云里钻出来。翩若惊鸿,婉若游龙。她的衣服仿佛是彩云织成,说不尽的绮丽。她的话语若山泉纵横,琤琮悦耳。她柔声细语:“君王,你为什么好久没来,把妾身都忘光了吧。” 他在梦中回答:“没忘,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寡人巴不得天天见你,可惜寡人是楚国的君王,有很多公务,不能长住离宫。美人,你能不能跟我一起去郢都呢?” 美人笑而不答,一件件给自己脱衣服。楚王下身暴涨,她帮他也一件件除去了衣服。他想把她压在身下,她微笑着制止了他,分开腿坐在了他的腿上。他进入了,每次空着的时候,让他焦急,但他没有命令,也不敢命令。而且,他觉得,这也别有一番滋味。在别的妃嫔身上,他根本体验不到。 东皇太一啊,这位巫山神女,是你赐给我的么?可是为什么不是真的?我以为是真的,却不是真的。但它,真的比真的还好! 她临走时好像提了一个请求,他记得清清楚楚。她说:“君王啊,我的阿兄是江神,他喜欢你的妹妹,漪澜公主,你能把公主嫁给他吗?如果你能做到,楚国就会恢复它往日的荣光,再也不用惧怕秦国。楚国在你手中恢复以前的强大,那时你就算迁都云梦,天天玩乐,大臣们也不会说什么。妾身也可以夜夜来和君王作伴。” 二五 夜幕降临。他们爬起来,步行去外面吃饭。初夏的傍晚,已经有些闷热,他脑中思绪纷呈,强颜欢笑。点好了饭菜,静静等候。邻座两个五大三粗的男人在吃饺子,吸烟,灌啤酒,大声谈笑。都有四十多岁的样子,看起来像开出租的。一个声音灌入耳朵:“不让我干,谁怕啊,大不了我他妈坐家里写文章,挣稿费。”陈青枝对着方子郊轻轻一笑,方子郊回报一笑,万千心事涌上心头,又闷闷不乐。 “还在纠结那事啊?”她轻轻地说。 方子郊笑笑:“嗯。” 陈青枝把脑袋伸过来,嘴唇附在方子郊耳边:“那事,不让你干成功,我不会离开。”一阵热乎乎的气体撞击在方子郊的耳朵上,他脑子轰了一下,他想说一句什么,却仍旧以微笑回答。 剁椒鱼头端上来了,这是一种很有名的湖南菜,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方子郊就爱上了它,特别喜欢它的唇和腮盖边缘的软组织,鼻涕似的吸进嘴去,当然味道没有鼻涕那么咸。陈青枝笑了:“你怎么知道鼻涕是咸的,你吃过?” 方子郊道:“你小时候难道没吃过?” 她笑了:“应该吃过吧,我不记得了。” “我吃过的东西,总不会忘。”方子郊道。 她看着他:“你知道吗?你真的很幽默。” 回去的路上,陈青枝突然拉住方子郊,又凑在他耳边轻轻地说:“你可以去买那种蓝色的药片。”她望着左边一个衣橱般窄的小店。 方子郊有些尴尬,这好像证明了自己不行。但除此之外,又有什么好想?如果能藉此建立自信,也没什么。他走了进去,恨不能掩面。看店的男人很热情,他艰难说了那药片的名字。男人毫不在意:“要国产还是进口?”他奇怪:“这玩意不是美国产的吗?”男人笑:“您不知道我们是山寨大国?老外造出来,我们一定可以山寨。我劝你要进口的,效力持久,还安全。”他的脸火辣辣的,点点头。 回到学校,已经错过了洗澡时间。他插上电炉烧水,找出一个硕大的塑料大盆。她倒不在乎,大方地将衣服脱光,她的身体微丰,但绝不臃肿。他目不转睛,赞叹道:“古人说肤如凝脂,其实比喻很粗糙。凝脂,就是凝固的猪油,细腻是细腻,但哪有你这么光泽熠熠。又说肌肤若冰雪,也是不对的,冰雪光亮透明,哪有你这么软玉温香。”说完了,才发现自己简直吃错了药,他想起《聊斋志异》,没有这种意淫,大概也写不了那样文艺的故事。他相信,在她眼中,自己刚才一定显得非常愚蠢。 陈青枝看着他,听着他说,似笑非笑,忽然召唤他:“过来。”他走近她,她扬起脖子:“吻我这里。”他凑上去,吻她的脖子,一会,她说:“你看看是不是红了?”他发现果然红了一块,不解,又恍然大悟:“被我吻出淤血了。你的皮肤很嫩,像婴儿一样。”她得意地笑笑。 方子郊想起大学时和一个同学议论班上最漂亮的一位女生。那同学说:“我大着胆子请她跳了一个舞,皮肤真好,灯光下能看见细细的绒毛。”方子郊随口应了句:“什么好不好的,有洞就行。”那同学气愤地说:“祁小花也有洞。”方子郊叹气:“你说得也是。”那是班上最丑的女生,身子比带鱼还要扁平,几乎没有第二性征,当然,现在回想起来,涉嫌性别歧视,但女生就不会在熄灯后议论男生?她们肯定也会评出一个最丑的男生当参照物,只要提到这个名字,所有女生心照不宣,立刻发出会心的欢笑。 陈青枝看见方子郊的目光停留在她的下体,故意叉开腿:“想干吗?待会随你怎么弄。” 她的声音柔腻,内容却如此放荡。这大概就是方子郊最爱她的地方,他抵挡不住这种放荡,而前女友就太谨饬了,每次来点暧昧动作,她都要惊叫起来:“手洗没洗。”说洗了,第二句则是:“打肥皂没有?”不管怎么样,爱还是要做的,觉得这也正常,但现在有了比较,他顿时觉得那么多年都白活了。 他服下药片,很快觉得下体沉甸甸的,抱起陈青枝,扔到床上,自己压了上去,要进入时,他想起前事,心中砰砰直跳,但丝毫没有软下来,坚硬如初。一番纠缠和亲吻,他顺利地进入了她的身体,喜悦如潮,将他没顶,他真不知怎么表达对身下这女孩的喜爱……他贪婪地在她身上起伏,同时吻着她。她也热烈地回应,很快他就不行了,已经好久不碰女人,他又本能地说了一声对不起。陈青枝说:“没什么,只要你舒服就行。” 很快又再做一次,这回不一样了。不知过了多久,身下的女孩也开始低吟起来,让他有极大的成就感,更加卖力。每一回冲刺,都能换来一声赞美似的低吟,人生之快乐无过于此……陈青枝绷紧的大腿松弛了,无力地躺着,脸颊桃红:“方老师,你真是玩女人的高手。”带着戏谑的语气。 两人并肩躺在床上,他感觉恍如一梦,想起朋友写的一部小说《亭长小武》,他喜欢那小说,但对里面描写的爱情不信任,男女主角不应该刚认识就上床,没道理,没有感情铺垫。朋友说:“女读者这么说还差不多。你是男的,还挑剔什么?”他问为何,朋友说:“这种事所在多有,女人不信,不是她们罔顾事实,而是因为这样写,满足不了她们的情感需求。所以说,现实主义的,往往都不是美好的,大家都爱看童话。不独女人,男人也一样。”方子郊一想也是,那小说写的是汉代,以汉代的民风,这种事确实不能说不存在。就像他现在这样,和一个认识不久的女孩赤裸裸躺在一张床上。 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似的,陈青枝突然说:“我们这样是不是太快了。” “不快。”方子郊生怕丢失什么,“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有情人就是要趁早成为眷属嘛。” 她笑了笑:“你为什么不记得我的名字,还是故意装不认识。” 方子郊道:“这倒是冤枉,虽然我也爱看美女,但比较矜持,越美反而越不敢看,也许是看过你一眼的。” “你是闷骚型。”她笑。 “好吧,虽然很难听。” “我倒记得很多你讲课的内容。” “说说看。”他心里一阵得意。 陈青枝道:“有一次你讲《诗经》里的一篇,解释‘维仲山甫举之,爱莫助之’两句,我没背错吧?” “很准确。” “你记得自己怎么讲的么?”她嘴角含笑,望之令人神痴。方子郊无端升起勇气:“我是不是讲得很色情,说仲山甫的阴茎举起来了,却没有女人,毫无办法,旁人也爱莫能助。” 陈青枝道:“你想什么呢?在课堂上,你敢这么说吗?” “不敢。”方子郊笑,“开玩笑。” “你站在讲台上,看上去蛮纯的。你专门讲了‘爱’字,说什么‘爱’者,隐也。” 方子郊不记得这事:“哦,是么,我那么文艺?” 陈青枝道:“谁知道。你当时说,汉代有一个姓郑的人,他的解释是,爱,惜也。爱莫助之,就是爱莫能助,可惜没有人帮助仲山甫这个人。这好像更合理。但你说,你更赞同一个姓毛的人的说法,他说爱,隐也。这句的意思是仲山甫做的事无形而微妙,没有多少人能够理解,并因此帮助他。” “嗯。”方子郊道,“是这样。那门课我只讲过一次,你怎么记得这样清?” 陈青枝道:“我也不知道,也许当初我已经喜欢上你了吧。对喜欢的人,一般他说的话总是记得很清楚。” “当初——那你为什么现在才出现。”他假装一副委屈的样子,当然知道,这也只是姑妄听之而已。 “亡羊补牢,为时未晚嘛。”她笑脸盈盈。 “好吧,继续说吧。”他道,“我下面怎么解释的?这种学科枯燥,一般不好记啊。” 她突然伸出手:“你下面可不会解释,是用上面解释的。” 方子郊感觉下体被软绵绵的手捉住,迅速勃起,头脑又是一阵空白,他再次环抱陈青枝,吻住她的嘴唇,“我上面是怎么解释的?” 陈青枝低声道:“你说,要从训诂学的角度阐发,说‘爱’为什么训为‘隐’呢?是因为爱是一种非常朦胧,不可捉摸的心理状态,像夏天的夜晚,天际只留一抹晚霞,蝙蝠在空中捉蚊子,恋人们在树下呢喃,只有趁着这若有若无的霞光,心中的委曲才敢向恋人吐露。而且有趣的是,古汉语里面‘隐’字本身也有‘爱’的意思,《诗经》里说‘爱而不见’,又是隐蔽而不见的意思。这说明,古代人精确地把握了爱这种情感的特点,爱就是隐约朦胧的心思,为什么人们把不正当的男女关系用暧昧这个词形容呢,也是因为此。不正当的男女关系,反而是真正的爱情,那种夫妻之间,坦荡透明的,也许反而不算爱了。” 方子郊紧贴着她的嘴唇:“我在课堂上这么说了吗,这也太不顾师道尊严了吧。” “你说了。”陈青枝看着他,“你很幽默,课堂上不经意的话,往往很幽默。再说你现在顾及师道尊严了么?” “那不一样,你现在并不是学生……你爱我吗?” “本来是的,但现在上床了,一切都天朗云清,不暧昧了,这还能算爱吗?” “看来我们应该在网上多调一段时间情。” “可我又迫不及待想见你。” 又一阵甘露滴向心头,甜得不知身在何方。方子郊使劲亲吻她:“我们现在还是不正当的男女关系,这就是爱。我下面涨得不行了。” 她笑道:“没事,人家让你干就是了。绝不会任方子郊举之,爱莫助之的。” 方子郊叹道:“你真是一个可人,真让人爱死了。”他们呢喃起来,方子郊说:“其实爱也有哀的意思,爱和哀是一对同源词。同源词是什么,我上课没讲么,是的,一般听不明白。同源词就是音义都相近的词,原先就是一个词,古代的词汇没有像今天这么多,社会发展了,情感越复杂,词汇就要分化了。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爱,在古代人看来,是带有哀怜成分在内的。哀怜,就是恻隐之心,《史记》上讲,吕后杀了韩信,刘邦回来后,‘且喜且怜之’,《汉书》却说‘且喜且哀之’,有学者还特地列出,说可以证明司马迁和班固对这件事的不同理解,其实哀和怜和隐,古音都是很近的,意思自然也是相近的。” “啊,这些真有意思。爱就是隐秘的情感,又是怜惜,真是别有味道。”她仰面看着他,眼睛清澈,捏捏他的脸:“那就是唯方子郊举之,哀莫助之了。这太可怜了,你硬成这样了,悲哀的是却没人帮助你了。” “那你帮我吧。” “不帮。” 方子郊搂紧她:“那我只好强行让你帮了。”他一阵乱戳,想要进去,陈青枝则故意抬臀躲避,笑得直喘气。最后假装告饶:“好吧,我不躲了,帮你就是了。别咯吱我。我是心甘情愿的。”她媚眼如丝,实在有说不出来的旖旎。 于是床上相对安静下来,两人边亲吻边说话,旋即再次做爱。 好一会儿,他们精疲力竭,满身是汗,再次并肩躺在床上,天南地北地聊,接着沉沉睡去。醒来时,晨光已经熹微,又忍不住抱在一起,继续呢喃说话,说起各自的童年,各自的求学经历,各自的生活,无话不谈。方子郊随口说起妈妈生病的事,陈青枝说:“没想到你工作多年,还这么穷。我还有点积蓄,都借给你吧。” “那怎么行?”方子郊连忙推辞,“我有办法。你的钱,留着当嫁妆。” “你就当是我的嫁妆提前到账呗。”她顿了一下,突然又迸出两个字:“老公——” 金庸武侠小说中写到男女恋爱,经常是“心中一荡”,方子郊觉得太单调,太没有笔力。有一次在课堂上提起,结果有个女生当场反驳:“我觉得这样写没啥不好的,你动心的时候,岂不是心中一荡么?”方子郊当时尴尬地说:“荡当然可以,可也别老是荡啊。”女生说:“每个不同的主人公,各荡一次有啥不对啊?又不是同一个人反复荡。”教室里一阵哄笑,方子郊呐呐地说:“可我感觉金庸还真是同一个人反复荡。”但他此刻觉得用“心中一荡”来形容自己的内心,或许很确切,前女友从未这么称呼他,女人和女人真是大不相同,他说:“你借给我,我可还不起。”抬头看着书架,“除非我去盗墓。”突然心中一阵恐惧。 陈青枝问:“你怎么了?” “我感觉那个木俑有问题。” “有什么问题?”她站起到书架边,想取下那个木俑,没拿稳,木俑摔到地上,成了三瓣。方子郊蹲下来捡起,让他惊奇的是,里面还有一封帛书,卷成一团塞在木俑的右臂里。他暗暗自责,当初一时兴起拆卸了木俑左臂,怎么没想到拆卸一下右臂?人的思维有时真是僵化。 他小心翼翼摊开帛书,快速地浏览了一下,这帛书也分为两部分,一部分是文字,粗略一读,竟然是有关高唐神女的故事。另一部分没多少字,是一副地图,字用墨写,地图有墨线,也有红线。弯弯曲曲,好像现在的等高线。旁边文字简短,解释河流山脉村落的名称,和一般古书相比,用词更为古奥,要精确解读还需费点时间。 陈青枝道:“对不起。把你的东西摔坏了。” 方子郊看着她:“就是把我这人摔坏了,也没有丝毫关系。” “哈哈,你真是色令智昏。” “我真喜欢你这样说话,很直接,有一种粗粝的魅力。” “那完全是因为你色令智昏,等你将来不爱我了,就会觉得很粗鄙了。” “怎么可能,永远不会。” “弥子瑕分桃的故事,我是知道的。” “我倒怕你像一阵风,突然消失。” “如果我是风,你也不会喜欢的。”她指着帛书,“我有一种置身武侠小说中的感觉,发现了秘笈,说说,讲的什么?” 方子郊把目光移到帛书上:“一下子很难完全释读,不过这部分讲的是楚襄王巫山神女的故事,和传世文本略有不同。”他把故事略略复述了一遍,“不同的是,楚襄王梦见神女,完全是被一个叫伍生的人控制的,他制造了楚襄王的梦,我不知道他有什么目的。” 陈青枝张大嘴巴:“这故事很颠覆啊,要是改编成小说,虚构一个有趣的理由,拍成电影,一定很有票房。” “也不一定,现在的人更喜欢看胡编乱造,毫无逻辑的。” 色彩斑斓的帛书摊在桌上,墨色字,暗红的线格,让屋子里弥漫一股阴森气息。陈青枝凑近它:“这真是楚国人写的,跟做梦一样。” 方子郊道:“想想确实信不过自己的眼睛。” “那应该价值连城,你以前上课说过什么长沙子弹库的帛书,破破烂烂,都已经是国宝,而这件,既完整,更重要的是,它记载的故事这么有名,这么传奇。”陈青枝低声道。 方子郊感觉自己的脸有点干涸,好像血渗光了。“也许不是传奇。”他说,“但不是传奇又是什么呢,世上难道真有鬼神?不可能的。这幅诡异的地图,它好像指示我们去某个地方,而且,它以前会说话。” 陈青枝跳了起来:“妈呀,你别吓我。”抱紧了方子郊。 方子郊趁机也抱紧她,一阵柔软的幸福。他一手操纵鼠标,音箱里传出一阵古怪的声音,一会儿,声音结束。陈青枝说:“这是说话吗,一个字也听不懂。” “也许这是楚国话,也许是杂音,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它是有寓意的,否则木俑背后的发条有什么用呢?” 一时默然。一会儿,陈青枝说:“这么凄凉的爱情故事。” 他附和:“很凄凉。” “太凄凉了。”她的眼泪掉了出来,“生活在那时代,真可怜。尤其女人,哪怕贵为楚国的公主,也没什么两样。” “是啊,人生而自由,却无往不在枷锁之中。”他又想起妈妈,他们那代人,又何尝有什么自由?跟楚国人比,基本差不多,只怕更惨。 陈青枝说:“你真信这木俑有灵异?” “我不信,但你看,它以前不是这个模样。”他点击鼠标,屏幕上跳出木俑照片,色彩鲜艳,神情饱满,尤其眼珠,炯炯有神,似乎正有一个灵魂躲在里面,比较现在电脑屏幕前的实物,无法不承认差别确实很大,后者面容干枯,眼珠空洞,毫无光彩,就像一个被吸干了灵魂的木乃伊。 “也许,也许是早就变成这模样了。”陈青枝道,“你说过,木头的东西,出土之后,不妥善保存就会脱水。其实它早就脱水了,但你今天才发现。” 方子郊摇摇头,又点点头:“也许是这样。不过木俑如果真是出土的,若不及时处理,应该很快会干裂,我以前怎么就没想到呢。记得《神异经》里说,有一种巫术能让灵魂附在木头上,但只能附七七四十九天,之后灵魂飘散,会不会这个木俑身上,曾经附着那个可怜的伍生的灵魂,不是木俑会说话,而是伍生的灵魂在说话。他的灵魂飘散后,就再也不会说话了。” “昨夜,我半夜醒来,影影绰绰看到了一个影子,是不是就是他的灵魂。”她道。 方子郊感觉脸上刚回流的血又没有了:“不会吧,怎么没听你说。” 陈青枝下意识看看门:“你睡得像猪,再说我哪想到这些。他会不会再来?” 自己毕竟是男人,表现不能太差,方子郊赶紧安慰:“不可能了,这都是我瞎说,再说即使是真的,魂魄也只能存在四十九天。” “现在多少天了?” “我想想……今天正好五十天。” “真的假的?”陈青枝好像买了保险:“来了也不怕,不过是个灵魂。”又说,“难道你真相信巫术,记得你以前上课时批过的。” 方子郊茫然:“我怎么批的?” “你怎么老记不住自己的话?”陈青枝道,“你说‘诬’的古音和‘谎’、‘妄’很近,‘诬’和‘巫’又是那什么,对,同源词,古代人肯定也心里明白,巫术是一种谎言,当不得真的。你还引西方学者的观点,说芝加哥大学有人认为,‘巫’和英语的‘magic’上古音很近,有同源关系。当然,你认为这种研究过于大胆。” 方子郊心里甜滋滋的:“看来你真是比较关注我。” 陈青枝笑道:“你很得意吧。” “以前有学者分析,说中国多《聊斋志异》式的小说,是因为穷措大好意淫,我起初也相信,现在看来,不一定啊。” 陈青枝拧他:“你骂我是狐狸精?” “不。”方子郊道,“狐狸精在我这完全是褒义词。” 二六 这是一个晴朗不过的日子,楚国喜欢下雨,可是今天非常晴朗。天非常高,一朵云都没有,还有风,吹走了暑热。 菽郢是历代楚王居住得最久的国都,经营了几百年,它的宫殿美轮美奂。它背临长江,城墙高大。在它的外面,森林密布,山丘起伏,下面埋葬着十几个楚王,还有数不清的和楚王有着血缘联系的封君贵族。楚国人认为,他们会一直居住在这里,住下去,直到永远。 秦国的使者来了,走在大街上,东张西望,他身边跟着几十个甲士,头上的发髻歪歪斜向一边。沿途观看的楚国百姓,张开布满虫蛀的黑牙,笑着,对他们指指点点。 楚国人太没礼貌了。他想,不过很快他们就会知道什么是礼貌。 什么,秦王要聘漪澜公主,这是好事,但不能只是做妾。宫殿里一片嗡嗡,像蜜蜂在鸣叫。 “我们大王已经有王后了,当然只能做妾。”使者很傲慢。 “可秦楚是相互匹敌的大国。”有大臣说。 秦国使者笑了笑:“很久以前的确如此。” 楚王有些脸红,但又无言辩驳。他很恐秦,父亲死在秦国,整个楚国都无人敢愤怒,整个楚国对秦国都畏之如虎。 他把使者暂时敷衍了过去,到内廷召集群臣开会。有人说:“杀了使者,立刻发兵守卫武关。” 其他人说得比较委婉,但大致意思相仿。楚王有点失望,他挥挥手,让他们出去,只留下几个更亲近的宠臣。 “秦王刚要召漪澜公主为妾,我就做了这么个梦,你叫我怎么办?”他问。 宋玉说:“君王,梦属虚幻,而秦兵之暴,却是实实在在的。” “你不爱漪澜吗?怎么忍心看到寡人将她送到秦国为妾。” “仆以国事为重。” “如果寡人真的将漪澜下嫁给你,你还会这么说吗?” “这,仆是不想这么说,但为了楚国的社稷,恐怕也只能如此。” “你呢,伍笙,你也这么认为吗?” “君王,当年令尹子玉梦见河神向他索要冠冕,说以河湄之地相报,子玉不信,兵败城濮,使楚国蒙羞,不得不自杀谢罪。” “嗯,也许可以让公主选择。宋玉,你认为公主会选哪个?” “君王,给秦王做妾,虽说羞辱,毕竟有条活路。嫁给江神——仆以为,公主会选秦国。” “你呢,伍笙。” “君王,公主必选江神,以楚国社稷为重。” “可是秦兵一来,楚国社稷也不保。” “宋君何出此言,有江神凭佑,必胜秦兵。” 二七 他去问李世江借钱,开玩笑道:“把帛书卖了还钱给你如何?” “除非你想吃牢饭。”李世江说,“我总感觉有些蹊跷,那古董商凭什么把这木俑送给你,就因为你帮他认两个字,他就想报恩,商人的心可没有这么娇气。” 方子郊沉吟道:“也是。不过,不要把人想得那么坏吧,况且那帛书显然是真的。” “字是真的,我信。但帛本身是不是真的,还要检验,二千年的东西,按说一扯就烂。” “这倒是,我们当初怎么都没想到呢,但那是谁摹写的?世间不会有这样的高手,你要知道,再好的书法家,因为不懂古文字结构,经常会把不是笔划的部分当成笔划,从而摹得不伦不类。” “我一学生送过我一卷临沂银雀山竹简《孙子兵法》,一比一的比例仿制,我刚拿到,还以为是古董,字跟图版完全一样,据说是激光摹写的,你还不知道现在仿制科技发展到了什么地步吧?” 方子郊心一沉:“那,吴作孚为什么要装神弄鬼,给我这些帛书。” “这我就不知道了。”李世江道,“也许是纯粹的工艺品,什么都照原样来。也许确实有什么目的。不过,你有什么?骗你不值啊。” “就是,无论财色,我都没有。”他突然想起陈青枝,不对,连她都对我青睐,也许自己并非一无是处。他说:“这个木俑,它的原件,如果有原件的话,很可能就是伍生墓中出土的。吴作孚说墓早年被盗,没有留下墓主信息,但根据帛书,应该可以推断。” 李世江道:“给我讲讲新帛书的内容吧。” “你一定会特别吃惊。”方子郊道,“这故事我们耳熟能详,但多出一个人物,还是那个叫伍生的巫师。”又神往地说,“谁会想到当时给左尹占卜的那个人,竟有那么大神通。” “到底什么神通?” 方子郊道:“我不敢说完全看懂了,只能说理解了大意。总之,这几个故事,我们要联系起来看,都和梦有关。我们先回忆一下第一个故事,公主漪澜患了一种病,梦见江神要娶她为妻,否则就给楚国降灾。她不敢把这梦告诉哥哥,也就是楚襄王。公主很重要,但和宗庙社稷相比,也不那么重要。她天天想着这个,就憔悴下去了,药石无效,按照那时的规矩,找来巫觋卜问,看得罪了哪位神鬼。伍生也被左尹推荐入宫,他占卜说,是江神为祟。因为她在一次游览云梦泽时,被江神看见,爱慕在心,想娶公主为妻。”他沉浸到那岁月当中。感觉自己脑子里神经啪啦啪啦,像裸露的电线互相触碰。 “继续。”李世江听得很神往。 方子郊抓过一张纸,在上面边写边说:“帛书上说‘漪澜骇之,啼曰,天乎,吾宁丧身,不能从江神。’楚王痛惜公主,就召问伍生,能否以攻说禳解,他不能接受公主被江神收去。伍生答应试试,于是驱使宛奇将漪澜的梦吞噬,漪澜从此再也不为噩梦所苦。” 李世江道:“是,但这样治标不治本,江神怎会放过公主?” 方子郊道:“何为标,何为本,这事本来就荒诞。看起来,帛书大约是想表达更深的道理,那就是:世上本无所谓鬼神,都是庸人自扰。梦见江神,也不过是心魔,若能驱使宛奇将梦吞噬,也就吞噬了心魔,病自然也就好了。” “那被驱使的宛奇,本来也是鬼神啊。” “所以,说这是志怪故事,倒也结论下早了,本质上就是一哲理寓言,可以归为《庄子》一类。”方子郊说。不过他心想,这件事确实很有意思,他得问问吴作孚,还有什么秘密。 “帛书的下半部分说,楚襄王在巫山梦见神女和自己欢好,也是伍生参与的。这回是他本来做了一个完整的梦,但是神女跟楚襄王提出了一个要求。她说自己自荐枕席,不仅仅因为爱慕君王,还有一个要求,就是希望楚襄王把妹妹漪澜,嫁给自己的哥哥江神。江神会让楚国重新强大,以为报答。楚襄王这次欣然答应,神女于是与他欢好,梦醒之后,楚襄王把这事昭示群臣——当然隐去了欢爱的部分,说成是为了国家社稷——答应了神女的要求。有的大臣说,应当遵守诺言;有的大臣说,荒诞不羁,况且只是做梦,不必理会。但楚襄王坚决要求遵守诺言,不过,在婚礼举行的前一天,公主突然死去,全身没有伤痕。” “楚王不高兴,认为这有违神约。群臣不知所出,伍生进言,说公主在适时死亡,说明已被江神接去,已算履行了合约。楚王不信,群臣也斥之为胡说,但当天晚上楚王梦见神女答谢,说哥哥已经成婚。楚王大惊,放出伍生,拜为大卜。” 李世江道:“太有意思了,哥们,去你那看看原件。” “好,但千万保密。” 来到方子郊屋里,床上凌乱,还没来得及整理,李世江扫了一眼,嬉笑道:“不错啊,这么快就有了新欢。” 床上摊着一条蕾丝内裤,一个蕾丝胸罩,方子郊赶忙用被子把它们遮住:“不许我有新欢,谁前段时间还急着给我介绍来着。” 李世江道:“这回可要谨慎,别轻易被人甩了。” “那能由得了我吗。” “倒也是。” “操,也是你个鬼。” 李世江道:“你自己说的嘛。不自信,也得不到别人信任。”说完嘿嘿笑了笑,站在书架前端详那个烂木俑,说:“妈的,棺材板做的,吓死个人。放在屋里,你不怕?” “有点怕,好在我现在不一个人睡。” “你有些得意,这样不好,小心乐极生悲。” “你这乌鸦嘴,闭上。对了,没干过考古吧,真要进入墓穴,怕不怕?” “好奇将战胜恐惧。” “那你决定跟我一起干?” 李世江笑:“好像你真要去挖墓似的,凭什么去挖,你除了读点书,什么都不懂。最重要的是,你还没钱。” “有钱谁还去盗墓。要是真有资金,我也不敢。我真不明白怎么有人敢盗墓。” 二八 下着淅淅沥沥的雨,像滴血一样。 她一早去了神庙,看着那些肃穆的神像木雕,她本来觉得很多话要说,但现在,又觉得没什么话可说。 “神和神也是互相关照的吧。”她对婢女说,“江神想要娶我,东皇太一只怕也会同意,我求他干什么呢?” 婢女眼泪涟涟,因为她想起了自己的命运,君王不会把公主一人送给江神,肯定还要搭上侍女,她会是其中一个。她哭哭啼啼地说:“也许这事东皇太一他老人家并不知道,公主还是求一求吧!” “我知道你不愿意。”公主有些意兴阑珊,“我又梦见那个黑黑的人了,他说,不要怕,他会救我,用他独特的办法。” 婢女还是哭,她不相信什么梦。为什么君王和公主都相信梦?小时候她梦见家里的笤帚自己在扫地,吓得死。妈妈带她去占梦。两个占梦的说得完全不一样。一个说这是好事,笤帚自己会扫地,说明主人很快会富贵,仆从如云,再也不用自己动手做杂役了;一个说这是凶兆,笤帚自己扫地,说明它能够自力更生,不再需要主人,主人全家都有灾祸,要禳解,只有把笤帚烧掉。但从后来的事来看,两个人所言都无应验。 谁知道梦见那个黑黑的男人,是代表什么意思。我自己也做过无数的梦,没有一个和这相关,没有一个预示将来自己也会被附带献给江神。 公主点点头:“我也不相信梦,以前从来没做过一个连续的梦,但是最近有些奇怪。”她望着天空,“我感觉大地自己在转动,所以有黑夜;也围着太阳转,所以有春秋。” 婢女茫然看着她,不知道她说什么。或许公主已经疯了。她悲切地想,这也许是命,贵为公主也要死,她有什么冤的,没有办法,只希望死的时候,不那么痛苦吧。 可怜的公主又看着神庙里的壁画,上面画着楚国人信奉的各种神仙,东皇太一、云中君、湘君、大司命、少司命…… 她自言自语:“据说屈原曾经在这里呵壁问天,可怜的人。” 二九 好些天,都没有陈青枝的消息。说公司出差。方子郊发了好几个短信,回复都很简单,说忙。这种惆怅之中有期待的感觉,让他心痒难搔。上课,或在食堂吃饭,或坐在电脑前工作,时不时想起她,就觉一阵甜蜜。恋爱真太美好。他有点烦闷的是,吴作孚告诉他,下月书院就要开工,到时希望他去现场指导。 要是青枝能一块去就好了,父母一定会为他自豪的,可是,提这要求只怕还早,他希望能有这机会。他给吴作孚打了个电话,说起具体出发的时间。吴作孚说:“正好,我要找你认点字呢,晚上我要路过你们学校,方便的话,我来找你。” 方子郊说:“好,我也有一点事情想问。” 他看看钟,陈青枝今天早上说已经回来,直接去了公司上班,答应今晚一起吃饭。他早早收拾好,一边看书,一边等消息。六点时,果然来了短信,说到校门口等。方子郊三步并作两步跑下去,在校园里,也恨不能撒开两腿奔跑。他急促走到门口,陈青枝从她隐藏的树后走出来,穿着淡绿色的裙子,一如既往,熠熠生辉。方子郊讨好地迎上去,满脸谄媚的笑。 去餐馆的路上,经过一家奶茶店。陈青枝说:“我要吃奶茶。”人已经跑过去了。方子郊只好跟着,心里只觉好笑:“你也不小了,怎么喜欢喝这个?”她仰头反问:“我很老吗?”方子郊赔笑:“当然不,但我一直以为这是小孩子吃的。”她笑:“但人家的店不就开在校园吗。”她把吸管伸到他面前:“尝尝。”方子郊吸了一口,甜甜的,也不觉得多好吃,违心地赞了一句:“不错。” 她举着珍珠奶茶,一手挽着他胳膊往前走,夜色下,两边柳树低垂,即便没有水,也很有古典风味。来来往往的男女,都穿得薄薄的,尤其是女孩们,无一不亮着大腿。有的丰腴,有的细瘦。方子郊想起塞林格对女孩大腿的描绘,失笑了起来。陈青枝侧首看他,却被一个女孩拦住,那人和陈青枝年龄相仿,看样子关系很熟:“青枝,你回学校来玩也不找我?”又侧脸快速地瞟了方子郊一眼,方子郊有点尴尬,自己毕竟比陈青枝大七八岁,看上去不相称。陈青枝倒也没向那女孩介绍,寒暄了几句,那女孩笑着扬手告别,又稍微侧首,把残余的笑容掷给了方子郊一些,走了。 陈青枝道:“我的本科室友,她留校读研了。” 方子郊道:“她肯定奇怪,你挽着的这个老男人是谁。” “你很自卑吗?”她看着方子郊,笑了起来,“没事,我已经见惯了男人自卑,哪怕跟我一样年轻。” “你真该找个既年轻又英俊的,杀杀你的锐气。” “我才不,那多累啊。我试过,人家长得帅的,根本不在乎你。” “你倒老实。”方子郊道,“我本来以为你会夸耀一下,说即使那样,也像驴一样围着你团团转。” 陈青枝失笑:“你骂我是磨子。” “不是不是,只是随口比喻,真没想到这层。” “好吧,原谅你。我才不夸耀,不能掩耳盗铃嘛。”她喜欢用这个成语。 方子郊道:“这种老实,也是一种骄傲。如果吹嘘说,帅哥也围着她转,多半不是真的骄傲。你以前跟室友相处怎么样?” “还行,不过有个江苏的女的特别坏,老跟我过不去。后来我气急了,找了个黄色网站,输入她的手机号,结果那天晚上她的手机差点被嫖客们打爆。”她咯咯笑了起来。 若听别的女人这么说,方子郊肯定非常厌恶,但看陈青枝笑得弯不下腰,又觉得她特别单纯,那不是坏,而是一种顽皮的恶作剧。就连“嫖客”这个猥琐的词从她嘴里蹦出来,都显得那么健康向上,生机勃勃,简直他妈的有鬼。 两人来到餐馆落座,方子郊说:“晚上约了一个古玩商商谈,他要请我鉴定一些文物。” “你真懂文物啊?” “不懂,但他给我看的,都是有字文物,只要有字,它们就死定了。” “有没有女孩对你说,很喜欢你这种自负的表情?” 方子郊想了想,似乎确实有。很久以前,他和几个男女朋友去外面吃饭,等菜的间隙,他习惯性地背诵熟悉的英文小说,没注意到有个女孩变幻的目光。吃饱喝足,一起去舞厅唱歌,那女孩点了一首情歌,要他跟自己一起唱,偷偷在他耳边说:“你背诵英文的时候好有魅力。” “没有。”为什么不说有呢?他觉得涉嫌炫耀?轻浮?自以为是?虚伪?不诚实?他不知道。 吃完饭,她抢着付钱。方子郊想跟她争,又觉得难看,就罢了。走在路上,她突然说:“有一件事我想告诉你。” “什么事?”他本能觉得不对,语气中的紧张连自己都骗不过。 “我男朋友回心转意了。” 果然。“是吗?”他尽量装得若无其事。也不知为何要这么装,他不想深挖,深挖,一定会挖出一些可耻来。 她接着说:“他求我回到他身边,我想了想,自己原来还是爱他的,再说,我父母也希望我们和好。今晚我就不去你那住了。” 方子郊感觉身上接了个抽水机,五脏六腑被抽离了身体,说不出是怎样一种难受。他想问:“你不是说也爱我吗?”但自尊心不容许。他不是傻瓜,显然对方已经深思熟虑,挽留只是自取其辱。他甚至怀疑,她这些天并未出差,而是和前男友柔情蜜意去了。他沉默了半分钟,还是忍不住:“这真像一场美梦。” 陈青枝道:“梦不总是美的。你就当我是聊斋中的一个女鬼吧。” 方子郊干涩地说:“女鬼很少像你这么残忍。”他想起一句话,如果在女人面前还有自尊心,那说明不够爱她。这种心灵鸡汤似的格言,简直胡说八道,他很爱她,很爱很爱,但依旧有自尊心。 她站在夜色中,似乎斟酌了一会,又说,“你会记住我的,是吧。”她仰起脸看他,在路灯光下,看不出什么表情。 方子郊机械地点头:“那还用说。”又补充了一句:“永世弗忘。”感觉四个字才铿锵有力,似乎用一个更古典的“弗”字,这场风一样刮过的爱情就能上文学史。 她招招手:“那好,和你在一起的这几天很快乐,再见。”转身走了,是不是应该像电影里那样,一直目送她离去?方子郊叹了口气,毅然转身,大踏步走向自己的宿舍。 三零 一切都准备好了。 预计那天郢都城下,江水两岸,会人山人海,观看楚王把妹妹漪澜公主嫁给江神。她将会坐在一个华贵的木床上,顺着江水漂流。那将是一个春末的早晨,江水湛绿,无数江鸥伴着公主的花床颉颃上下。陪伴公主华床的,还有十二个少女,她们都乘着自己的木床,泪水滴落在她们的脸上。只有公主没有哭。我认为她不会哭。 因为我告诉过她,不要哭,在她的梦里。 我命令宛奇:你不需要隐蔽在森林里,隐蔽在山谷中。你不需要贴着黑暗飞行。你不需要不被公主发现。你吞噬掉那个美男子宋玉,你吞噬掉不甘和悲苦,只留下荣光。你将不同的光辉灿烂的画面衔接起来,你告诉她,嫁给江神,是对祖宗的恩宠。嫁给江神,就能恢复楚国过去的荣光。 能探访人的心灵,并不是一件好事,再能忍受肮脏的人也受不了。你以为那是世上最美好的人,然而她的梦境仍会使你大惊失色。 后来我醒悟到,梦境并不一定是自己心中所想,他所厌恶的,可能会以他所喜爱的方式呈现。 我所依仗的,不过是人对梦境的迷信罢了。 我在君王的梦境中,频频见到他搂着漪澜公主。这让我心中刺痛,其实也是完全不必要的。君王也喜欢美女,只是因为漪澜是他的亲妹妹,他只能在梦中想想。君王也不是无所不能。 君王答应将漪澜嫁给江神,我以为就是因为这。但也不一定。 我并不是无所不能,否则我何至于如此呕心沥血。 她在献祭的前天晚上,应当接受到了我的告白吧,我向她承诺,一定会救她。 事实上,我没有让那个仪式发生。在仪式出现的前一天晚上,我让漪澜进入了死亡状态,当然,那是假的。我命令宛奇:“竭尽全力让她假死。”它做到了。 我告诉君王:“这正是江神迎走了漪澜的征兆。现在,我们可以将她的肉体安葬了。要开一个大大的石窟,在江水旁边。” 当夜,君王梦见了神女。她告诉他:“谢谢君王,妾会常常来报答君王,楚国,也会重新强盛。” 三一 吴作孚正在门口等他,方子郊赶紧上去说抱歉。吴作孚说:“你没带电话吧,我听见屋里一直响铃。” 方子郊打开门:“是啊,忘了。我去吃饭,想着很快回来。” 落座。他抓起桌上的手机,按了一下,期望发现那个熟悉的号码,或者一条短信,但什么也没有。他失望地把手机放回桌上,对文物贩子说:“敢问,有什么需要我效劳吗?” 吴作孚从公文包里掏出一叠照片:“帮我认认上面的字。” 第一张照片是圆圆的玉佩,上刻一圈铭文。玉器上刻铭文本不多见,方子郊印象中,除秦惠文王嬴骃祷病玉版和行气玉铭之外,绝无仅有。这显然是伪造的,而且伪造得很拙劣,文字就是挪用铜器上的铭文,连那种“对扬王休,子子孙孙永宝用享”之类专用的套话都照刻不误。 第二张照片,是块凤鸟形玉佩,没有常见的榖纹,而是刻着一溜文字,那细长秀丽的字,不是模仿河北平山出土的中山王鼎壶铭文是什么? 第三张,仍旧是玉佩,仍旧是中山王鼎壶的铭文。中山铭文很长,几十块玉佩都装不下,这也正常。方子郊不想看了,将照片扔下:“这伪造得也太拙劣了,谁会受骗?” 吴作孚笑了笑:“放心,不会受骗的人,都买不起。汉代的玉椅子都卖出去了,何况我们这个,算是费了点心思的,你知道央视主持人肖信福吗?” “全国人民都知道,据说他家一屋子的古董。” 吴作孚大笑:“基本都是我和我的同行卖给他的。” “你们也太黑了。骗人家几次就算了,有这样贪得无厌的吗?” “有,就是他这样的啊,否则我们怎么能一直骗下去。”这个文物贩子兼盗墓贼笑得直不起腰。 方子郊道:“脑筋急转弯。不过这倒也是,人若不贪婪,鬼神都拿他没辙。”他评价玉佩,“刻工算不错,中山铭文的特点算学到了七成。对了,你们也伪造竹简吗?” 吴作孚摇头:“伪造竹简费事,有钱人也不收藏,没市场。” “市场是可以培养的。”方子郊道,“如你所说,有钱人大多没文化,你掀起一股收藏竹简的风潮,没准就有很多人跃跃欲试了。家里书架上堆着一卷卷竹简,看上去很酷。” “嘿,你说得也是,咱们以后可以试试,你来写,我来卖。其实弄点空白的竹简不难。保管是二千年前的,用碳14都测不出,可惜不好保存。” 方子郊道:“还要人亲自写?以你们激光打印的技术,不难。” 吴作孚大笑:“激光打印,只能当工艺品卖,能挣几个钱。要伪造竹简,还得靠你这种专家才行啊,可惜我感觉你这种人遵纪守法,肯定不愿。” “遵什么纪守什么法,只要能挣钱,没有什么不可以干。”他想起陈青枝的男朋友,据说家境富庶,正是门当户对,若自己有钱,也许,也许能挽留住她?不,她不是那么爱钱的人,但是,他至少有底气敢于挽留。 拿起那叠照片,他无聊翻着,心里空空落落,像一栋面积很大的毛坯房。这是实实在在失恋了,是一种久违的痛苦感,自高中毕业后就不曾有过。初中开始,他第一次到县城念书,第一次看见县城的女孩,她坐在他前面一排,脖子竟然那么白皙。每次听课的时候,方子郊都会忍不住看那脖子几眼,心头遐想。他爱上了那女孩,她文静美丽,至少在那时的方子郊看来,当得起“美丽”二字。她对他也不错,经常回头说说话。方子郊不敢指望那是对他有兴趣,但鼓励了他的朝思暮想,一度影响了功课。好在初二分班,他们不在一班,思念才逐渐减淡。思念是一台抽水机,一旦从脑中浮现,就开始工作,把五脏六腑抽走,什么也不剩。他努力晃了晃脑袋,把思念驱散,机械地问这个文物贩子:“你们最近有什么发现?” “很多。”吴作孚说,“你要有兴趣,可以跟我去实地看看。不过你这种知识分子,一般没这种胆量。” 方子郊大声道:“谁说没有,我什么都不怕。”他被自己吓了一跳。 吴作孚有点诧异:“真的?其实不妨告诉你,我们最近找到了一大墓,根据一些线索,已经初步确定了位置,但还不敢肯定。这个墓可能是王侯级的,而且是战国楚墓。” 方子郊一惊,战国楚王墓?太可怕了。近几十年来,发掘的楚墓大部分是中小级别的,封君的也有几座,王侯级别的,则一座也没有。曾经有一座远在寿春的末代楚王墓,发掘时间就早了。那末代楚王下葬时,楚国风雨飘摇,出土宝物却也不可胜数,何况楚国鼎盛时期的王墓。但盗掘王墓,从研究角度损失太大,方子郊一时不知怎么回答。 仿佛感觉到方子郊的心理,吴作孚故作轻松:“只是猜测,不一定是楚王墓,但这事,希望你保密。你懂我的意思吧?” 显然带点威胁。方子郊回答:“我懂。” 吴作孚抬头看看书架,“书架这么干净,你是不是谈恋爱了?”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方子郊心中又一阵刺痛:“自己整理的,实在太乱了,看不过去。” 吴作孚哦了一声:“那木俑怎么样?没什么古怪吧?” 方子郊想说帛书的事,但觉得吴作孚神情奇怪:“难道你觉得有什么不对?” “没什么,有段时间我老做梦,这个不提也罢。”他有点欲言又止。 方子郊不好逼他,见他已经站起来要走,干脆不提帛书的事。也许他不知道。方子郊想,那么,我真的可以留下卖钱。他为自己的贪婪一阵骚动。 三二 她身穿绕襟曲裾深衣,淡绿色,上面绣着深绿色和浅红色的花纹,像葡萄或者什么藤状植物的枝蔓,花纹中一只只信期鸟跃跃欲飞。但她已经一动不动,只是面庞栩栩如生。侍女们给她再穿上一层又一层的衣服,一共穿了十几层,又盖上一层又一层的锦衾,工匠将棺盖合上,推入一层大木椁中,它有屋子那样高,被轮子牵引,进了墓穴。然后工匠封死了墓门。再在上面种上重重叠叠的树,过不了多少时间,谁也发现不了那是一个墓葬。 墓葬区的百姓接到了楚王的命令,他们可以免除徭役兵役,因为,他们将世世代代为公主守灵,只要楚国在,就必须履行这个职责。但楚国肯定会永远在的,这点不用怀疑。 然而,仅仅一年以后,白起的军队就来了。他们首先攻拔了鄢郢,向楚王所在的菽郢进发。他们的理由很充分,因为楚国拒绝了秦王的求婚,太不给面子。 楚国败得那么惨。鄢郢是楚国北部的重镇,城邑的西部有个方圆数百顷的大湖,烟波浩渺。却被楚国士兵的尸体填满,恶臭不辞辛劳,飞翔几百里,一气飞到了菽郢。在城邑上空久久盘旋,家家户户随即响起了啼哭。 嫁妹给江神,将使楚国恢复以前荣光的预言,已经成为诸侯间的笑料。楚王唉声叹气,但并不气愤。 群臣要求处死宋玉和伍笙,因为就是他们劝说楚王作出那个可笑的决定。楚王想,其实都是我唆使的。但他说不出口,只好艰难地说:“好,你们去办吧,但给他们留一个全尸。” 宋玉很老实地束手就擒了,他处死的那天,街市上围满了青春少女,啧啧的惊叹声和惋惜声此起彼伏。一根绳子套在他脖子上,将他吊了起来,他直挺挺地悬挂着,两眼睁得老大,之前他叫了一声:“我真该答应那个东邻的少女。”他死了,眼睛下面有两道长长的泪痕。 抓伍笙的人扑了个空,他给楚王留下一封书信,说已经自杀谢罪。士兵包围了伍笙家,一个悲伤的老妪带着他们,找到了一座新坟,掘开坟墓,伍笙果然躺在里面。经过检验,确实已经死去多时。 夜幕降临。楚王躺在床上,希望能再次和巫山神女相合,但一无所得。他不能在菽郢久呆,因为秦兵的脚步已经近在枕边。他们号哭着收拾行李,离开这座祖先聚居了近千年的古城,向东边的陈县逃去。陈县是他们最新的都城,他们命名为陈郢。 近千年的楚王祖先,他们的坟冢都散落在从鄢郢到菽郢的沿线,然而不得不抛弃了。 菽郢没有变成一座空城。除了王公贵族,那些说楚国话,写楚国字的普通百姓依旧留在这座城市,等待秦兵的到来。新来的秦兵烧杀抢掠了一阵,逐渐收敛。秦王的命令下达了,原先的楚国人被普遍赐爵,哪怕最卑贱的楚国人,都不需要在战场上斩将搴旗,就可以拥有爵位,分得田产。楚国人转悲为喜。 但是他们都被赶出了那个繁华的城邑,然后一群画师来了。他们在昔日摩肩接踵如今空荡荡的城邑里游走,从各个角度描绘那些楚王居住过的宫殿。一个月后,秦国人燃起了一把大火,火光熊熊,足足烧了三个月,这座楚国人居住了几百年的城邑变成了一片焦黑的废墟。 几十里外的楚国百姓——他们被秦兵迁徙到这里——仰着脖子观看了这场大火,脸上满是疑惑。有些人捶胸顿足:“太浪费了,留给我们烧饭也好啊。” 但也有很多穿着稍微好一点的,偷偷哭泣。 为了照顾楚国人情绪,秦王下令,楚国先王的陵墓,像以前那样受到保护。虽然,有些已经被第一波秦兵破坏了。 三三 几个小时前,夕阳射在这书桌的一角,他一边读着书,一边时不时看看手机。即使这样,效果也很好,刚读的部分历历在目,可是现在…… 空洞的悲伤吞噬了他。乱七八糟的事像车窗外的电线杆,不停地掠过他的大脑,人的意识真如涝灾,泛滥无归。他甩一甩脑袋,脑子里蹦出了王国维写的那首《蝶恋花》,词里歌颂的是一个燕地的少女: 窈窕燕姬年十五。惯曳长裾,不作纤纤步。众里嫣然通一顾。人间颜色如尘土。 一树亭亭花乍吐。除却天然,欲赠浑无语。当面吴娘夸善舞。可怜总被腰肢误。 他黯然无言,呆了半晌,突然手按在键盘上,啪啪啪地打下了一首词,作为唱和: 见说江南多丽女。生在江南,未肯萌情愫。比至凤城还自误。繁华飞尽残香絮。 惆怅佳人终不睹。命里争知,暗被佳人顾。欲问燕姬年几许?多情为赋怜花句。 他打开邮箱,输入陈青枝的邮箱地址,把词粘贴上,点击发送。呆呆看着“发送成功”四个字出现在屏幕上,心中的悲痛并没稍微好转,他知道,伤得很重,已经被伤成了个婉约派词人。 “昨夜更阑酒醒,春愁过却病。”他终于知道,为什么人家能写得那么好。那春愁就是相思。 三四 一个外地来的邮卒甩开两条腿,走到高唐邑的大门前。大门紧紧关着。他打着呵欠,看了一眼太阳,已经爬上三竿了。怎么回事?他当邮卒多年,每天在驿道上奔跑,从来没有发现这种情况。按理说,就算夜晚,也该有巡逻的士卒,万一有紧急军书,可是不等人的。 他使劲拍着大门。终于,有个士卒无精打采地出现在城楼上,“谁?”他打了一个长长的呵欠,一边淅淅沥沥地撒尿。 “我,云梦县的李大眼。”邮卒答道,“都什么时候了,你们还不开门?” 那士卒看看天,呆了:“怎么回事,怎么睡这么死。”他抖了抖生殖器,尿液溅得到处都是,又呻吟了一声,“肩酸背痛,我他妈昨天没干什么活啊。大眼,你等等,我马上给你开门。” 这天清晨,邑中的小吏揉着双眼走在大街上,大街上一片阒寂,好像深夜,但太阳明明白晃晃的。各个里大门紧闭,只依稀传来婴儿的啼哭。小吏们使劲拍各个里的里门,把里长喊醒,里长敲起警贼用的大鼓,一时间邑中鼓声震天,每家每户都被吵醒,他们从床上爬起来,打着呵欠,捶着腰,骂骂咧咧:“该死的,催命啊。”全部走到大街上,互相奇怪地看着,像一群僵尸。 正是农闲时节,没有太多的农活可干。但在一定时间,他们中的青壮年男子还是必须去官署报到,为官府干点杂活。他们效率很低,让官吏很不满意。但官吏自己也很懒散,都仿佛强打精神。在那个月中,这个聚邑的官吏得到了上级官府发来的几封谴书。因为有好几份文书出了差错,有更多的邮书耽误了行程,上级要求他们派遣更称职的人负责邮书送递工作。好在这种状况只持续了一个月。一个月后,一切都回归正常,每个人像以前那样,晨光熹微时就已经起床,精神抖擞。官吏也像以前那样一丝不苟,送递邮书的邮卒总是及时到达,再也没发生什么异常。一切都回归了平静。 但在那个月内,每个人的眼神都是慌张的。谁和谁的目光也不对接。只是在有些封闭的家庭,男主人会奇怪地对妻子说:“我总有个不好的念头,想去发掘漪澜公主的墓葬。也许我在梦中已经发掘了,每天早上起来,总是肩酸背痛,好像真的干了一样。要是被别人知道,那就没命了。” 妻子也惊慌地说:“好像我也梦到了。你有没有见到我?我们应该是一起去的。天哪,我的手分明起了茧子,这里还擦破了皮。难道我们真的干了这些要杀头的事吗?” 他们望着陵墓区守卫的士卒,又觉得荒诞,这怎么可能,守卫那么森严。但每个人都承认:“真希望能进入墓穴,把那些金银珠宝弄出来,就天天有肉吃了。本地的猪狗吃光了,可以去邻县买,更远一点也不怕。” 三五 他跟着大汉们走进黑魆魆的墓道,一个两鬓斑白的伙伴捡起一陶灯,伸到他的鼻子底下:“教授,考考你,这是什么年代的?” 那是一个很粗粝的陶灯,油盏处烧得黑黑的,看来使用过不短时间。他本能避开,毕竟是死人墓里的东西,笑笑:“我只会纸上谈兵,这个您最在行。” 老盗墓贼爽朗大笑:“其实要说鉴定文物,你们教授还真没有我懂。这是唐代的,我敢打赌。是唐代盗墓人忘在这里的,他们拿走了好东西。我们来迟了!”他发出苍凉的哀叹,和他斑白的两鬓非常配合,让人怜悯。 方子郊也很失望:“白来了。” “还是进去看看再说吧。”另一个大汉催促。他们都戴上防毒面罩,打开电筒,猫着腰往里走。吴作孚呢?他怎么没来,刚才他好像还在的。方子郊想,可能他撒尿去了。墓道好像老鼠的肠子,曲里拐弯,总没个完,让人汗毛直竖。不知道走了多久,终于见一个斜斜的洞和他们交汇,花白头发的盗墓贼说:“这就是唐代的盗洞。” 方子郊斜眼看着那洞,想象一个穿着唐代衣服的人,说着类似于今天粤语一样的话,扬着简陋的工具在这里挥汗如雨,顿有时空错乱之感。 很快就看到了椁室上一个大大的黑洞,前面的几个盗墓贼毫不犹豫跳下,被椁室吞噬。方子郊有点犹疑,却也被推下。 这是一个很大的椁室,虽然远没曾侯乙墓那么大,也颇为可观。不过方子郊也算放心了,这不可能是楚王墓,它只有二椁二棺,顶多下大夫的级别,但接着听见盗墓贼的欢呼:“是个囫囵窝子。” 方子郊激动起来,这墓虽然有盗洞,竟然没有被盗,怎么可能?他赶忙爬过去,只见东箱有三具白骨。都栽倒在淤泥里,看不出形状,其中一具,颈椎部位有朽烂的绳索痕迹。绳索已经看不见了,但淤泥上有一道绳索纹。 老盗墓说:“我猜测,这两具是唐朝的同行,他们把尸体从棺材里拖出来后,分赃不均,发生火并,同归于尽。至于这具嘛,当然是棺材的主人罗。”他踢出一个骷髅头。又阴森森地说:“我们可不要这么搞,人人有份。” 方子郊吓了一跳,才回味出这职业的危险,若发生火并,自己手无缚鸡之力,肯定首先殉难。他赶紧笑笑:“嘿嘿,我可不想死,我也不想分赃,我说过,只是学习。” 老盗墓笑:“谁也不会提防你,放心吧。再说,杀了吴老板的人,我也不好交待。” 原来自己已经成了吴老板的人,这还真他妈是一出黑帮影视剧啊。方子郊哭笑不得,不知不觉,人生就混到这地步。 接下来是清理陪葬品,老盗墓敲敲那个硕大的棺材:“这个可值不少钱。” “棺材也能卖?”方子郊脱口而出。 “当然不卖棺材,卖木头,你不知道,现在楠木家具值钱啊。” “啊,用棺材打制家具,不怕晦气。” 老盗墓递给方子郊一个长筒形的东西:“上面好像有字,看看讲的什么,值不值钱。晦气,也只有你这种人在乎,我知道不少大领导,都喜欢收藏墓里挖出来的宝贝,说是养阴血。” 方子郊失笑,想起了开国学讲座的老板,又想起了吴作孚。这国的官吏和部分老板,真他妈脑残得可怕。李世江也曾笑劝他,找几本古代风水书学学,可以去大官富商家里看风水,抱个罗盘,胡诌几句不着调的话,就可挣几万块。方子郊还清高,说:“这样做,对不起我受的教育。”可现在呢,难道那比盗墓还低贱? 他就着手电看那个筒状的东西,忍不住叫起来:“这是另一块鄂君启节啊。” 但这时他惊醒了,发现自己还坐在桌前,不知道什么时候睡过去的,甚至不知道梦境从哪开始。他看看电脑屏幕,那首词还在,果然写了。打开邮箱,果然已经发送了。他有点羞耻,“真他妈荒诞”,他骂了一声,“真他妈荒诞。”又加大声音骂了一句,然后坐在床上哭了。 三六 我以为自己喜欢他。每次见他在讲台上,那么幽默。在旁人看来,他的口才是很不好的。但他不经意的幽默感,让我总是心头痒痒。 冬天的早晨,天总是灰色的,好一阵才会明亮。我看见他仿佛披着夜色而来,教室里闪着柔和的白炽灯光,他脱下羽绒服,摊开课本和讲稿,开始讷讷地讲课。总要等一会,才会放开,于是幽默的句子仿佛小鸟一样从巢里飞出,而我开始胡思乱想,我想象他起床时,他的妻子已经给他做好了早饭。他坐在柔和的白炽灯下吃完,妻子给他递过衣服,递过围巾,含笑目送他出门。唉,我怎么会想些这样乱七八糟的东西。也许我太喜欢温馨的家庭生活了。 我爱他吗?我以为是爱的。但现在想来,那应该是一种错觉。大概看见老师站在高高的讲台上,就会产生一种虚假的崇拜感。我把他们想得很神秘,殊不知一旦接近,他们不过是和我们一样的人。恋爱是需要有神秘感的,需要暧昧朦胧,也许我这辈子也不会永远爱上任何人,可我又想有温馨的家庭生活,我真的希望吗?只怕也不一定。孤独惯了,也就习惯了。 他很穷。我是嫌弃他穷么?也许吧,只是我不能承认。他曾经在课堂上说,人的大脑中有些区域是专门管语言的。操不同语言的人,所使用的区域有所不同。打个比方说,如果把大脑语言专区看成一栋房子,房子里有很多个房间。说不同语言的人,分别占据其中的一个房间。假如一个说汉语的人,他所占据的房间是a,那么扫描他的大脑,只有a房间灯火通明,其他房间一片漆黑。一个人懂的语言越多,他所占据的房间会越多,亮灯的房间也就越多。美国人已经发明了扫描大脑的机器,能通过扫描,捕捉一些生物信号,把这些信号拼接起来,就能破译出一个人的想法。这很可怕。没有任何人有隐私。我感觉自己每秒钟都会冒出二十四个想法,为什么是二十四,没什么道理,大概因为电影就是由每秒钟二十四帧照片组成的。 二十四帧照片中,起码有一半是肮脏的。那些肮脏的念头,你根本无法控制,它们从地平线上突然冒出来,又突然消失不见。它们像快镜头下的植物,匆匆盛开,匆匆凋谢。 那也是一个黑暗世界,无数卑劣肮脏的花朵,伴随着光明伟大的理想之花齐开。而前者应该占绝大多数。如果它们以语言符号的形式展示,步入它,就像步入一个疯人院,耳边喧嚷着天真和纯洁,然而在现实社会中,它被目为邪恶。人疯了以后,就会像一个天真的小孩,他不知道他的想法在现实世界是邪恶的。 古代有食梦之兽吗?那我真同情它,它每天要吞噬多少肮脏的念头。它应该是逐臭之夫。梦境不是想法么?肯定是的,能出现在梦境中的东西,肯定都是曾经想过的东西。 我得离开他了,看得出来,他迷上我了。可怜的人啊,是我不好。但我必须离开,因为我对他已经没有那种神秘的感觉。 对不起,当然,和他在一起的时间,我仍会好好待他。 三七 接下来的日子,他继续研究帛书,但失恋的痛苦并没有抛弃他,它们冠盖相望,络绎造访,且绝不预约。仿佛还有所期盼似的,他依旧时不时打开邮箱,又失望退出,没有她的任何回复。他本以为,她至少会回几句话,哪怕是客套,但是没有。那段快乐的时光确实就像一场春梦。可是梦又怎能这么清晰?再美的梦也不能这么清晰。在之前漫长的人生中,他做过一些春梦,可是那种片段式的欢乐,像骤雨一样,说停就停,根本不可能有回味,和这不同。 甲骨文的“梦”字,像一个人躺在床上,突出他的眉毛,“眉”和“梦”的读音大概是近的,梦只是个形声字。也确实,这虚无飘渺的东西无法用字形来表示…… 还是忘记吧!可是谈何容易。 方子郊的眼光痴痴落在帛书上,那些奇怪的楚国字越发奇怪,轮廓逐渐模糊,像影子一样混成一团,他差点要坠入梦中去,这时响起了敲门声。他像弹簧一样,从床上蹦起来。 然而是李世江,他说:“刚才在食堂看见你,想叫,你神不守舍,走得可快。这些天过得怎么样。” 方子郊答非所问:“你有老婆还吃食堂?” “老婆带着孩子回家省亲了,我自在几天,减减肥。这是个沉痛的教训,找老婆千万别找那种厨艺特好的,把自己吃成三高,就没处哭去了。” “你莫不是来消遣洒家?” “别义愤填膺嘛,你不是最近也找了个漂亮妞吗?她不会做饭?” “别提了,我已经失恋了。” 李世江倒真的一惊:“啊,对不起,我真是雪上加霜啊。”又说:“不过没关系,凭你老兄的魅力,再找一个漂亮姑娘,是分分钟的事。哎,其实不结婚很幸福啊,隔三差五就做一回新郎。” “这个安慰还挺让人快活,只是画饼充饥。” “对有些人是画饼充饥,对你,我想那会是一只只实实在在的大饼。”他径直走到桌前,看见摊着的帛书:“还在研究?”眼睛扫下去,又道:“但不能发表,又有什么意思?” “别这么功利,即使无法发表,但捕获了历史的秘密,不是很开心吗?做学问,最开心的不就是发现秘密吗。” “太崇高了,我达不到,我做学问就是为了发表。这只是一份工作。” “庸俗。古代那么多哲人,他们写书根本不署名,写作本身就是快乐。” 李世江冷笑:“哪个大哲人住你这集体宿舍,数米而炊?西方大哲学家要么有贵妇养着,要么自己是贵族,要么有优厚年金,基本都有仆人侍候。筒子楼出不了哲人。” 方子郊垂下头:“好吧。” “我其实跟你抬杠呢”李世江嘻嘻笑,“其实我最佩服你老兄的就是这点:天真幼稚,有成为大学者的潜质。”他把帛书凑到眼前看:“通假字很多啊。”他的专业心态又蠢蠢欲动了。 方子郊不说话。 李世江道:“我看你兴致不高啊,失恋,没什么了不起的,这对你真的是个机会。这样吧,晚上一起吃饭,我请你吃顿好的,找个大餐馆,绝对没有地沟油。到时见。”说着推门走了。 方子郊仰面朝天躺着,感觉眼睛湿了。 有一种言情小说的设定,就是让女主角爱上男主角甲,而男主角甲不爱她。有个男主角乙,在各方面都不比男主角甲逊色,而且爱女主角爱得发狂。女主角却不领情,依旧对男甲一往情深。不管文化水平多高的女读者,只要看到这种人物关系设定,都会把自己代入剧情,把自己梦中的意中人想象为男甲,又把自己想象为香饽饽,得到除男甲之外所有优秀男人的爱慕,而她却只爱一人。她们就这样把自己感动得稀里哗啦,我这么痴情,这么优秀,你为什么这么傻,不领我的情。但后来继续看下去,她发现男甲其实是喜欢女主角的,只是故作矜持而已,于是更喜出望外,大团圆的结局满足了她们所有的情感。其实这个剧情,把双方的性别换一下,女主角改为男主角,男甲改为女甲,男乙改为女乙,效果也一样。 方子郊也在本能把自己代入类似故事之中,在自己的泪水和感动中睡着了,直到李世江的电话唤醒他。李世江挑选的是“红太阳酒店”,确实豪华,菜也好吃,当然也贵。两人喝了一瓶茅台,方子郊并不大喝酒,但李世江喜欢。每次跟他一起吃饭,都有些惧怕。因为这家伙平时还比较文明,一拿起酒杯,就立刻变成内战时期头上缠着绷带的兵痞,将手枪往桌上一拍,大声嚷嚷:“老子在前方卖命,你他妈的连杯酒也不肯陪老子喝。”但今天还好,他没有劝太多酒,自己喝了两杯之后,一反常态,突然低声说:“我有个情人,网上认识的,是个研究生。” 三八 我也要深睡几天了。我躺在坟墓里,但几天后会自己爬起来。在君王看过我的尸体之后。 然后我会去找你。我从坟墓里爬出去,谁都不知道。临走前,我叮嘱了墓中的木俑,我告诉它,它或许能发挥一些作用。我在它身上留了点东西。因为我担心另外一份不能保存下来。 等将来某个人来帮助她吧。几百年,甚至几千年后的世界,一定会比现在更好。她即使不是公主,也会过得比现在快乐。 我会役使高唐邑中每一个能干活的人,在睡梦中去挖开你的墓穴。如果有一个外地的人恰巧在深夜路过,他一定会吓得心胆俱裂。他以为看见了无数个鬼在工地上忙碌。好在高唐邑是有城门的,没有我的命令,谁也进不来。哪怕是深夜路过的邮卒,我会让他们在城门下睡一晚。 我让他们成群结队地去工地,做完事后,把一切都清理得整整齐齐,仿佛没有动过一样。 这一切大概需要一个月。之后,我会亲自进去。找你。 我会在墓道的墙壁上写下我对你的爱恋,能写多少,就写多少。 为什么要这样做?因为我感觉得不到你了。我现在吃饭吃不下,几乎每天腹泻,肚子鼓起来,和当年的左尹一样。这是自作自受,上天不允许的事,我不该做。做了,就该得到惩罚。我感觉我已经得到了惩罚。 察见渊鱼者不祥。 我感觉湖里有什么东西,一定有什么东西,那是一种眼睛看不清的东西。 上天,你为什么如此残忍。每次想到我这样功亏一篑,就觉肝肠寸断。 三九 “那天晚上,我和老婆吵架。你知道的,我老婆是个脑残,心智还停留在红领巾阶段。她对祖国和人民无限热爱,但你要说真这样,又似乎不对。她也考过托福,没考上,倒怨恨我不努力。这些年她工作稳定了,变了,指责我思想反动。其实我哪反动了?我顶多抱怨几句现在的教育政策,领导是傻逼,她就嘲笑我酸葡萄心理。我也懒得和她计较,但那天晚上我真的生气了。她下班回来,见我在玩游戏,当即火冒三丈。平时她也不这样,估计在单位有点不顺,这个神经病。我也生气了,我他妈的三十多岁了,连玩个游戏的自由都没有,简直请个鬼来管阎王。我摔了一个杯子,她恼羞成怒,手一拨拉,我的书架摔下来,变成一堆积木,那破书架,质量他妈的。之后她带着孩子回了娘家,还好,她娘家在本地,否则不知会怎样。不过本地有本地的麻烦,我知道第二天一早,她妈就会屁颠屁颠跑来,对我语重心长地教育。这个俗不可耐的家庭,无论做什么,都是她女儿对,我错。你见过这样无理取闹的吗?” “见过。”方子郊道,“我以前那位,你也知道。有一天她在上班,给我发了个短信,说她们单位食堂晚上也可以吃饭了。我随手回了一句:那我吃什么。结果她怒不可遏,大骂我自私,只想着自己吃喝。我其实只是顺手打字,对自己吃什么根本不在意,出门吃刀削面也可,吃吉野家也可……我不知道,沟通为啥这么困难。也许当一个女人不想跟你过了,你做什么都不对。” “她不想跟我过了,不会吧,我看不出啊。凭什么?” “我也只是随口说说,不过男女性格有差异,只怕免不了。我以前有时也会爆发,在那之前,她不断吩咐你干这干那,说你这说你那,最后,为了一点很小的事,你终于忍不住,大吵起来……平息后,你会反思,也许她并没有什么,只是嘴贱,并无恶意,可你不爆发,不知她会唠叨到几时。她的态度和气势估计也是让你发火的一个原因,也许换个人,你不会这样反应。她说你对她不管不顾,只顾玩自己的,却不想每个人表达感情的方式不同。她用自己的感受来代替你的感受,而且有种优越感。你和她及她父母一起吃饭,他们说着,你听得半懂不懂,只能闷头自己吃。她突然转过头,说你陪我们说说话嘛,其实她也没陪你说话。你会感到,连沉默的自由都没有。她叫你黑夜里为她拿这个拿那个,却不允许开灯。她说你给我倒一杯水,我渴。你摸黑跑去给她倒好水,她却迟迟不起来喝,只是半睡半醒发出梦呓。这时,你有再好的脾气也要爆发。” 李世江大惊:“太像了,难道女人都是这样?”又摇摇头,“不对,她不是这样。” “哪个她?”方子郊道,“是你那个情人?” “是,你别告诉我,这是情人,真成了夫妻就不一样。我不信,她真的不会是那样的人。” “我才懒得告诉你。” 李世江喝了口酒,砸吧着嘴巴,显得很享受,继续道:“那天晚上,我觉得心里空荡荡的,像一条很长的没人走的巷子。百无聊赖,去办公室看书,但还是觉得无法排遣,找不着人倾诉,于是点开网上聊天室,看着聊天室里沸反盈天的热闹景象,我迟疑了一下,输入了个网名‘聊完这次就去死’,我觉得十分口渴,于是去倒杯水,回到电脑前,发现已经被无数人问候。我选了一个叫‘细雨梦回’的人聊,因为这名字应该是个女的,我不能在心情不好的时候,找个男人聊吧。” “很快就感觉双方挺谈得来,她承认自己是个女的,在本城某高校念研究生。她开头的情绪一惊一乍,让我暗暗感动,网上还真有这样关心别人死活的人,这可是一个报纸上常常报道,见有人跳楼高喊加油,唯恐其不跳的民族啊,不过当然,在网上安慰一下,到底惠而不费。” “见我说不轻生了,对方也松了口气,谈起自己的学业,说正在看什么书。她说的书,我也都看过,你知道,我是很热爱文学的,平时除了专业,就爱看各类文学著作。我忽然发了狂态,把那些书连嘲笑带讥讽骂了一通。女孩有点不服气,说那些书都是导师要求看的,我就把那几本书的缺陷一条条说出来。我的记忆力还不错,因为是名作家名学者写的,看完后失望更大,记得更牢。女孩沉默了半晌,然后问我是干什么的。我不想透露身份,就谎称是个卖旧书的。女孩追问,在哪卖旧书,改天我去找你玩吧。我想了想,回绝了,告诉她,我卖书的地方很难找,在一个小巷子里,不好找的。她说是胡同吧,我来这个城市才两年,还没逛过胡同呢,去找你,正好开开眼界。” “我当时懵了,不知怎么回答,因为她是附近高校的学生,怎么办呢,刚才自己话多,贬这损那的,传出去不大好,我想有必要给自己开脱一下,我说:其实我刚才的话都是乱说,你可别告诉你导师。” “她回答:杞人忧天,我能对他这么说吗:老师,网上有个卖旧书的说,你精心列的参考书都是垃圾。好像,好像他还蛮有学问的。” “我当时对着屏幕笑了,确实,告状挺难的。你说古代那些佞臣向君王挑拨时,怎么说呢?看来佞人都有很高的说话技巧。我放心了,说:‘嗯,我不想在这说我的地址,你有手机么,我发短信给你。’” “女孩打了一堆数字,让我有些惭愧,这样坦诚的人,不好再骗人家,于是我也把号码打给她,然后说:‘实话告诉你吧,我不是卖旧书的,我也是一个老师。现在,我要离开办公室了,回聊。’我打了一个笑脸,下线了。” “我刚回到家,还没洗好脸,电话就响了,号码是陌生的,我预料到是她,接听,传来一个清脆的女声:‘你真是老师?’我说:‘是的。’” “我们寒暄了五分钟左右,约好了第二天中午到学校门口见面。第二天早晨,我望着空洞洞的屋子发呆,不知要不要去见网友,毕竟我从来没见过网友,尤其是女网友。但我还是很好奇,眼看快到中午,我突然下了决心,见吧。” “我在天桥上见到了那个女孩,她长得并不起眼,但举止大方,主动给我打招呼。我们聊了两句,就去吃饭。坐定之后,我知道女孩叫李云芳,她说话细声细气的,很温柔的样子。相貌,开始看很不起眼,但越看越有味,两眉弯弯,尤其笑起来很好看。我们边吃边聊,我感觉她对我颇有好感,我也愈发喜欢她笑的样子。她看起来颇羞涩,问她为什么会主动给我打电话,她说她做过班干部,大学时一直是优秀党员,全国三好学生,培养出了做报告的能力。我不得不承认,学生干部也是有些才能的。” “后来怎么样?怎么搞到一起的?”方子郊问。他没想到李世江的夫妻关系这么差,虽然他知道李世江的老婆有点市侩,却没想到会市侩至此。每个人都有自己可怜的一面! “第二天,她又来找我,我忍不住吻了她,于是就在一块了。你别骂我,我是很流氓,我还告诉她,我喜欢她,但恐怕负不起责任。她说没关系。” 方子郊道:“然后,现在她反悔了是吗?” 李世江点头:“不过也可以理解,是我不对。我不该那么做,很鲜廉寡耻,现在,我真不知道怎么办?离婚我是不在乎的,但我有孩子。” 方子郊默然,不知说什么。 他们醉醺醺地离开饭桌,坐电梯下到了一层,走下种满香草的台阶,门前停着一辆跑车,一个青年男人推开车门走下来,对着车里喊:“青枝,下吧,到家了。” 陈青枝袅袅婷婷出现在车的另一侧,她抬头,正望见方子郊,惊愕了一下,旋即微微一笑。方子郊的心砰砰直跳,像有人在胸腔里拍篮球。紧张让他说不出一句话来,他努力挤出一个生涩的笑,然后背过身去,他不知道那个笑容有没有成功。 还有什么好想的?方子郊切齿想着自己之前写的邮件,恨不能就此在世界上消失,就算消失也不能解除羞愧,除非从未在世上出现过。对,他就希望这样。 回到家,他第一时间就是把电脑中为她写的诗词删除干净,然后删除她的所有联系方式。只有这样,才会忘记这些。并不是恨她,是对自己羞愧。只有清除干净与她有关的一切,才能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但是,大脑又怎么能格式化,只有通过时间来洗刷了。时间像长河,记忆像泥沙,终有一天长河会把泥沙冲刷入海。 睡觉的时候,他又不宁静起来,这是近段日子以来的第一次。好久不曾做过与木偶有关的梦了,他梦见木偶变成一只凤鸟,飞翔在天际,凤鸟的形状,就像擂鼓墩楚墓中出土的那个鼓架。凤鸟从他眼前掠过,吐出一串串叽里呱啦的音符,很熟悉,方子郊记得,这就是木偶曾经发出的。方子郊一惊,然后梦境突然变化,看见了陈青枝在对他招手:“别恨我,要不,我让你再弄一次。”这香艳的话,是一次他们做完爱后,她说的。这是哪对哪?方子郊还没回过神来,突然不知从哪蹿出一只长着翅膀的怪兽,一口把陈青枝衔在嘴里…… 他惊恐地醒来了,拉亮灯,有些茫然。 四零 他不是个会纠缠的人,尽管他那么爱我。我只要稍微表现冷漠,他就懂了。请原谅。 我跟他说的,和男朋友闹翻了,其实是骗他的。在那段时间,我的手机不得不经常关机。不过我和他本来也是把这个看得很淡的人。就算我告诉他在干什么,他也不会在乎。我们真是一对奇葩,珠联璧合,无法理解世上为什么会有人爱得死去活来,最后因爱成仇,杀人放火。 也许我们都很凉薄。如果小说家想描写我们这类人,大概要从我们各自的童年开始发掘。我的童年也许能印证点什么,但他不是。他虽然出身农家,却一直是家中最受宠的那个。他上面有七个姐姐。七个啊。他妈妈生他时,已经四十多了,七个,就为了生一个男孩。结果他的姐姐有两个都嫁了农民企业家,他才能有恃无恐地念书,念了大学。我他妈怎么会跟这样的人成为男女朋友。从出生状况看,我们简直就是互补的关系。看到他,我就想起了弟弟,我应该怨恨。但我从不怨恨弟弟,反而有点怜爱。姐姐真是世上最贱的一个物种,就像勃朗特三姐妹,她们始终以为弟弟是最有才华的那个,她们怜爱他,关心他,照顾他。结果他像一头猪一样度过了一生,幸好那一生不是太长。 我可能也不那么爱他,只是怜惜他。我对谁都只能是怜惜吗? 而且,我不得不说,我感觉和他住一起的时候有点不对,我老会做一些奇怪的梦。我梦见一个女孩,穿着画满鸟的深衣,脸上挂着意味深长的微笑。她一直站在那里,一直站着,一点不嫌累。更奇怪的是,她似乎长得和我一样,难道我梦想穿那身衣服吗?那衣服确实很美,可我平日从未想过这些。 刚才我说的是另一个他。 离开他后,我再也不做这样的梦了。 四一 书院的建设很快破土动工。方子郊再次回到了家乡,但这次他不是一个人回去,而是带着李云芳。是的,就是李世江的婚外情女友。 李世江求他,说李云芳已经怀孕,死活不肯打胎,让他帮忙找个地方,把孩子生下来。方子郊吓得要命:“你他妈可不是当官的,你养得起外室吗?”李世江摸一把汗:“那怎么办?她不肯打掉啊,闹出去我只能跳楼。”又求方子郊:“你放心,我爸一直为我只有个女儿生气。如果这次能生个男的,他巴不得帮我带。我家虽在小县城,但爸爸好歹做过地方官,户口这事,不难。”方子郊道:“那何不干脆直接送去你爸那,让他照顾?”李世江道:“你以为我不想?可她不肯,说未婚生子,看见我父母不自在。”方子郊慨叹:“看来也不是蛮不讲理的人,否则趁机讨好你父母,转正的希望很大。” 和李云芳接触后,方子郊当即产生好感,她说话细声细气,笑起来确实眼睛弯弯,嘴角上翘。也很有见识,读书也多,不知怎会对李世江迷成这样,暗叹:“这小子真有福。”转念又想不对,这么大好的女孩被李世江骗了,应该谴责他才是。 李云芳倒有点不好意思,但说开了,也不吞吞吐吐,说是自愿的,而且声明,并没有逼李世江离婚之意,一个人带着孩子也挺好,只要是跟自己喜欢的人生的。方子郊恍然觉得自己变成了原始人,什么时候这国的女孩已进化成这样? 母亲的病已经控制住了,很骄傲:“要不是生个好儿子,早就死了。”看见李云芳,以为是儿子的新女友,非常热情。方子郊只好偷偷告诉她情况,她也惊讶,不过既然是儿子答应朋友的,她也没话说。 建筑工地热火朝天,三层的楼台很快就起来了,方子郊和吴作孚商议,不同的楼层放些什么书,购置些什么仿古董。做完这些,老板很爽快地问他银行卡号,说要给酬劳,把钱转给他。 这天,导师来了一个电话,问他:“这个学期你没课,在做什么研究?” 方子郊有些惊慌,导师平素宽和,那只在生活上,对于学问,是非常苛刻的,估计全国学者能在他眼里的不会超过五个。而且,他不大懂人情世故,自奉极简,因此对年轻教师生活的困苦,不能感同身受。但方子郊不能跟他讲这个理由,因为不在一个语境,无法沟通。 好在导师并未深问,他给方子郊打电话的目的不是这个,而是一批新出土的竹简。 “浪速大学刚收购两份帛书,你听说了吗?”他问。 方子郊回答:“这种事,除非报纸公布,我们这些学界的小人物哪会知道。” 导师说:“我也是昨天才知道的,他们请我去看。据说是个小墓葬出土的,帛书的内容很有意思,是一些短小的鬼怪故事。之前最早的志怪故事,见于天水放马滩秦简,现在看来,这种文学体裁,还可以推前到战国中后期。” 方子郊心想,看来吴作孚已经把货物出手了,他假装不知:“哦,您看了么,有些什么故事?” “我看了一部分,似乎志怪故事记载的主角还见于包山楚简。” 方子郊脱口而出:“伍生?” 那边语音有些奇怪:“你知道?” 方子郊道:“随便猜的。”但知道这个谎圆不过去,包山楚简的占卜人很多,伍生怎么也不是最重要的。导师倒没深问,又自言自语似的说:“也许墓主就是伍生,可惜未经科学发掘。不过故事确实神秘,我相信很快会文章满天飞,大家都要抢发明权。”方子郊笑了笑,附和了几句,挂机。 已经是秋天,晚上坐在屋前的院子里,周围一片静谧,头顶上星光熠熠,在北方市,别说从来看不到这样的星星,每天呼吸的空气都让人头晕。方子郊刚上大学的时候,只要出去乘坐一回公交车,就感觉累得不行,总睡不够,还得了严重的咽喉炎,不知怎么回事。后放假回家,一大早就被鸟叫醒,整天还精力充沛,才悟到也许因为城市过于喧嚣,空气太差。但那时并未想得太深,毕竟太喜欢城市文明,电影书店,红男绿女,自来水空调,都是乡下梦想不到的。但享用既久,就觉得也不过如此,反而看这碧天银河,现出人生无边的幸福。当然,如果有电灯和书,再加上一个心爱的女人,就更好了。但哪个女孩能跟他过这种寂寞的日子?陈青枝,方子郊脑海中闪过她的倩影,又拼命晃一晃脑袋,将她扔到九霄云外。 “你干嘛老是摇头。”李云芳发现了他这个奇怪动作,微笑问。 “看到这样的好景色,想吟诗。” 李云芳道:“那就吟一首吧。”月光照在她脸上,看上去挺美。方子郊差点有些心动,但赶紧晃晃头,驱赶了这荒谬想法,说:“好,我胡乱作一首。”他想了想,吟道:“语低香近。牵袂还相问。却道嫩约无定准。一霎新欢旧恨。 觉来欹枕靡欢。应羞涕泪汍澜。残梦信知无据,薄衫浑忘晨寒。”李云芳轻轻拍手:“词牌是不是《点绛唇》,不错不错。不过不应景,肯定是宿构。” 方子郊点头,这确实是有一天梦见和陈青枝在一起写的。他说:“好吧,我写个应景的,就以这银河为题吧。”他想了一会,吟道: 魂梦绕天涯,不道甚时同宿。 重整别离书簿,费几多红烛。 今宵仰看玉绳河,肠中毂相逐。 又忆那时情事,理一番心曲。 “还行,有佳句,但也有不行的句子。比如‘费几多红烛’,就写得太实了,但好的也非常好,尤其‘又忆那时情事,理一番心曲’。看似脱口而出,却别有风味,太好了。”李云芳坠入了沉思,道:“怪不得李世江说你有才。” 方子郊心头又是一阵伤感,爱情是怎样一种东西,为什么会这么折磨人,躲都躲不掉,他鼻子酸了,转头望着静静的湖水,水中时时有波浪嬉逐的声音,大概有鱼在跳跃。李云芳突然低声说:“我听说这片湖水是一个人变的,湖水那边的山,下面埋着一位古代的公主。你说是真的吗,真浪漫啊。看来你们这,是很古的村落。” “据说是很古,有两千年,但故事,肯定是无稽之谈。”方子郊道,“小时候我也听婆婆讲过,没想到你也知道。谁跟你说的?” 李云芳道:“我本业其实是民俗学,见到土著,就想上去攀谈,村里的老人告诉我的。还有一个更奇特的故事,说这村原先叫膏糖驿,有一条驿道通过。很久很久以前,并没有这个湖,突然有一天清晨,它出现了。村里的男女老少都很奇怪,怎么会突然出现一个湖呢。但他们没有精力深究了,因为他们奇怪地发现,村里人个个汗流浃背,累得要命,好像干了一晚上的重体力劳动。” 方子郊哈哈大笑:“也许这个湖其实是他们挖的,他们集体梦游,挖出了这个湖,但自己并不知道。” “哪有集体梦游的事呢?” “开玩笑嘛。”他说到这,莫名又想到帛书,“古代有一种食梦之兽,叫宛奇,如果能控制它,就可以控制所有人的梦,古人倒是挺相信这个。弗洛伊德听了肯定要喷饭,因为在他看来,梦是被荷尔蒙控制的,梦境无不和性有关。” “要是我能控制李世江的梦就好了。” “谁不想。嗯,我的意思是,我能控制我所想控制人的梦。” “听李世江说,你才失恋?”她关切道。 “已经很久了。经常想一想,就会觉得很久。” 对面山坡上,正在修建的书院还闪耀着灯光,外面白墙青瓦,茂林修竹,有一点高古的韵味。 “为什么叫膏糖驿?这里很产糖么?” “反正我从小想吃糖想得要命,如果产糖,应该不至于此吧?”方子郊心里一动,“会不会原来叫高唐邑,乡下人不知道,讹成了膏糖?” “哦。” 四二 人若不贪婪,我对他们将无能为力。但我还没有发现一个人不贪婪,所以,役使他们,是一件非常方便的事。只是我不知原先的墓道在哪,这让我足足花了一个月的时间。 我的精神越来越不济了。不知从哪天开始,我开始被恐惧攫住,每天都觉朝不保夕。那种浑身无处不舒坦的年轻感远离了我。我开始思考,自己还能活多久。我模糊知道,自己已病入膏肓。我能够在睡梦中控制任何人,却掌握不了自己的命运。 我要死了。痛苦日复一日啃啮着我的心,深夜尤甚。我被它捉住,无处可逃。我曾幻想,叫醒她,带着她,隐居在一个无人能及之地……如果不愿,我也可以让她过得和以前一样豪奢,不管朝代如何更替,她都能像公主一样生活。即使想要真实的地位,也未必办不到。而现在看来,我是那么愚蠢。 伟大的东皇太一啊,就让我进入墓穴,永远陪伴她吧。我会在世间留下咒语,有朝一日,让某个有缘人去唤醒她,让他来陪伴她、照顾她。虽然,这很让我痛苦,但我不会真的那么自私。也许我的病入膏肓,就是上天对我的惩罚。我注定得不到心爱的人。 墓穴里一片漆黑,他伏在她的棺木上,进入了长眠。他死了,变成了白骨。 但我并非没有力量,我的灵魂会永远保护她,直到墓穴被重见天日。他说。在进入长眠之前。 四三 没事的时候,当然就在家看书,方子郊带的资料不多,但做研究的,本不用贪多。有时他也慨叹,人类积累的精神财富那么浩瀚,而他这个博士只需翻来覆去读那几本,实在有点浪费人生。但没有办法,你不是一个纯粹的生物,可以由着自己的爱好阅读,你只能翻来覆去读那些。你必须提出一些看法,写几十篇论文,出两本专著,也许很好,也许一般。你最终必须像所有人一样退休,加入巷口“等死队”的行列。在研究生期间,方子郊几乎没一天闲过,但后来发现,那些书大多数在头脑中毫无印象,像在空气非常澄净的地方,地上一滴滴水珠,蒸发后了无痕迹。 这一天,突然村里通知,到村部去集合,化验血吸虫病。方子郊听说过本地原先是血吸虫重灾区,但领袖早就赋诗,说政府已经一劳永逸解决了这个问题,怎么又有?他到了大队部,上面派来的医生正在提取样品化验。方子郊好奇,想不如自己也试试。他提供了血样和大便样本,就去找扁头聊天。 扁头虽没什么文化,但颇有点见识。比如有一次竟说:“都说爱国神圣,都是大话,空话,国家是什么?有那么重要?有稻子重要?水重要?土地重要?土地长不好庄稼,我还要骂呢,国家凭什么就骂不得?我们农民被国家坑得多了。”让方子郊如醍醐灌顶,他回来在日记上写:“国家不神圣,土地难道神圣?人生而享有土地权,如生而拥有家中的椅子桌子,喜欢之即可;爱之,则嫌肉麻矣。农民收成不好,也经常咒骂天地。天地乃农民倚以为生者,犹可咒骂,况其它乎?天地默而不言,不为赞存,不为咒亡,四时行焉,万物生焉,说不上神圣。” 当然,他们很少谈这样宏大的话题,倒是经常讲古。扁头师傅经常慨叹:“我今年快七十了,年轻时到各个村给人干活,什么没见过。现在的环境,比以前差远了,一出去,到处都是塑料袋,池塘都是黑漆漆的,那时可真是鸟语花香,鸟语花香,书本上这种成语可真准确。我没什么文化,但也喜欢读点浅显的书。有段时间啊,我经常自个翻成语字典,边翻边笑。有些成语字面上看就特别生动,比如蝇营狗苟啊,落井下石啊,掩耳盗铃啊,狼奔豕突啊,真形象,我放下字典,想象那是怎么一个场景。可惜现在文化人反而造不出这么生动的成语了。这是你们的责任,你们应该羞愧啊。” 方子郊就笑:“责任?有啥责任,责任这个词总是和国家民族连在一起,我觉得也有点像大话空话。” 扁头不同意:“能发明些好的成语,自己也会觉得光荣嘛。” 方子郊问:“师傅,小时候我听婆婆说,咱们这里曾经是一个公主的陵墓,你听说过么?” “知道,传说罢了。还说湖是她情人变的,瞎讲。”他吸了一口烟,又说,“对了,上次那个木俑,有什么新发现?” “估计是个仿制品。” 扁头自言自语:“仿制品?我一直想跟你说,早先我那师傅曾跟我说过,古人有一种指示俑,身上绘着地图,指示某些地方有财宝,目的是请求盗墓贼放过想盗的墓葬。” “哦?”方子郊道,“竟有此事,我经常看发掘报告,从未见过这类。若盗墓贼不理会,拿了藏宝图又照样发掘墓主的墓怎办?” 扁头道:“那样盗墓者就会有灾难,当然这种迷信,现代人可以不信。古人是信的。师傅曾告诉我,说古代有个人生怕盗墓者发掘他的墓,沿着棺材一圈放满了金银,盗墓者进入墓道,就不停捡金银,装箱,累得快死了,还没走到棺材边。他们感动得哭了,围成一圈对墓主行礼,之后把盗洞填上撤离。” 方子郊笑:“这故事我倒真看过,好像在宋人的一本什么笔记内。” “那就是了,我师傅博学多才,不会乱说的。早先的人啊,要比现在诚实点。现在这社会,太乱了。我刚才听收音机,说有人家里冤屈,想找大官告状,现在的官又不比以前,可以拦轿。都是小车进小车出的,随便出个门,都要封道,鬼影子也见不到,最后他终于见到了,你猜他用什么办法?” “不知道。” “古代盗墓的办法。他在市政府附近租了个平房,忙活几个月,挖了条地道,通往市政府。这真是想破头也想不到啊。挖地道,这得花多大的力气?市政府就像古墓一样难进。” 方子郊突然想起了什么,他们,不会也这样吧? 回到家中,见李云芳正跟小孩子玩得津津有味,唱着儿歌,跑来跑去,方子郊赶忙叫她过来,低声正色道:“你是怀了孩子的人,这样蹦蹦跳跳的,流产了怎么办?” 她说:“也许是件好事。” 方子郊无言以对,若安慰她说“其实他想你把孩子生下来”,也说不出口,这毕竟是不道德的事。本来帮李世江这忙,完全是基于友情,若是别人干的,他早不屑了。只好说:“那你也得爱惜身体。对了,我有件事跟你说。” 李云芳跟着他进门,方子郊拿出一本书翻开:“这是吴作孚发给我的真木俑照片,你看看有什么?”李云芳仔细看了看,摇头:“不是很清楚,基本被泥巴糊住了。” “刚出土的东西都是不能离开泥巴的,否则一下就坏了。上面画没画地图呢?” “什么地图?” “据说古代有着指示俑,身上画了藏宝图。” 李云芳笑:“你是看多了武侠小说吧?貌似有些线条,也不一定。咦,不过有一点很有意思。” 方子郊道:“哪一点?” “泥巴。”李云芳。 方子郊恍然大悟:“泥巴,和我们这里的一样。你真聪明。”他朝李云芳竖起大拇指,心里却越发忧虑了。 四四 它并没有灵魂,但一个黑黑的男人,给它注入了一个灵魂。它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总之那一刻,它突然脱离了浑浑噩噩的状态。它躺在墓坑里,惊恐不安。有时候它也睡觉。但大部分时候是醒着的。它听见过无数人说话。他们的语言几百年变一次。它是这样猜的,应该有几百年。只是它不能回应罢了。 它没有主人,它所躺的,是一个空空的墓穴。主人躺了几天,就自己爬出去了。它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只记得他临走时郑重其事抚摸它,对它说了几句话。那几句话说实在的,它都不记得了。在前几百年间,它还是记得的。后来它就忘得精光。它为什么要记得?对它有什么用处? 有一天,它突然感觉到一阵微风,然后就发现自己离开了墓穴,头顶上满是繁星。接着,又被兜头丢进了一个黑暗的所在,经过长久的颠簸,停下了。 当它再次被掏出来,已经在一个亮如白昼的房子里。它知道已经是夜晚,因为透过窗户,能看见黑魆魆的浑浊夜空。 一个秃子对它自言自语着什么,可惜它听不懂。只能通过他的表情猜测。他时而兴奋,时而沮丧,好像不做到某件事,便会很不适的样子。 灯黑了,它的眼睛黑洞洞地看着床上那个人,突然想起了主人对它说的话,他说:“我让宛奇照顾你,即使你重见天日,它依旧会照顾你一段时间。” 它确实看见从自己的身体内飞出去一个东西,跌落进了那个人头颅内。过了一段时间,它看见他突然坐起来,按了一下墙壁,屋子里重新灯火通明。他东张西望,一片茫然。 同样的场面连续出现了三个晚上。第四天,他把它重新扔进了一个口袋。等它重新出来时,发现在一个很小的房间,被放在木架上,一个青年正在端详它。这个人黑黑的皮肤,它感觉长得有点像自己的主人,不同的是穿着,而且他鼻梁上架着两块透明东西,很晃眼睛。 晚上,屋里漆黑一片。它等着他从睡梦中惊醒,但没有。月光照射在墙上,依稀见他嘴边甜甜的笑容。 它还进行过一次旅行,在一个老人家里呆过一夜,那个晚上,似乎什么都没发生。 然后它重新回到那个青年家里。几天后,来了一个美貌的女孩,非常美貌,在它出生的楚国,它从来没见过这么美貌的女孩,至少没见过皮肤这么白皙的。他们在床上纠缠,它说不清那是干什么。它只是听见,每当这时候,他们的喘息声非常特别。看起来他们很快乐!很快乐很快乐! 它记得,自己体内飞出的一个四角怪物进入过那个女孩的头颅,发生了什么,它不知道。女孩惊醒过一次,但那个男孩,他睡得很香。它看见女孩看着男孩,若有所思。然后她重新躺下去,背对着他,重新睡着了。 可是有一天夜里,它看见那个四角怪物飞了出去,再也没有回来。 “它依旧会照顾你一段时间。”它记起了主人这句话,然后就俑事不省。 四五 方子郊走入建筑工地,发现阒无一人,接着又发现不是没人,一堆堆泥土通过小轨道抛出来。在挖地道。 “是的,我是想借助你,掩盖我盗墓。”吴作孚承认得很爽快,“我找到一副地图,没给你看过,我发现图上标的地址就在你家乡,我亲自来考察,发现竟有公主陵的传说。一般来说,民间传说貌似荒诞不经,总带几分真相。我今年必须做一件大事才能转运,大师说的,我必须干成。” “你为什么不直接说?” “你太老实,跟你说,我怎敢肯定你会有什么反应呢?你懂我的意思吧?” “不懂。” “我怕你沉不住气到处乱说。但后来我感觉你也没那么老实。你是个好人,这我比较喜欢。人太奸猾了也不行。方老师,我不妨直截了当地说,你也怪可怜的,就不要浪费自己的知识了。知识是可以换钱的,只要活络一点。没钱,老婆都不要你。如果有钱,你会再三失恋吗?” 方子郊默然,然后问:“我能帮你做什么?” 吴作孚鼓掌:“这个态度很好,方老师,等搞出了东西,你帮我鉴定。有竹简帛书,你帮我估价。没有,你帮我伪造。我相信你的水平,也不会亏待你的。这回,可能是个大宝藏,很可能会是王墓。” “找到墓道口了?” “这倒还没有,不过我们用探测器探过,墓葬肯定在那,跑不掉的,只是时间问题。” “那好。”方子郊道,“我听你的。可惜,我还以为将来可以就着这楼台读书。” “这有何难?书院还是要的。等我们挖到东西,书院依旧留给你打理。我的公司是做正当生意的,有不少员工,学历都是很高的。这里风景不错,开辟成度假村没什么不可以。” 告辞时,吴作孚再次叮嘱:“老弟,这事咱们就敲定了,出去后别告诉别人。你懂我的意思吧。” 方子郊默默点头。 他回家见到李云芳,思虑着要不要跟她说,李云芳却主动问起来:“他们真的在挖地道?”她的声音很小。 方子郊很紧张:“别说出去,否则我们可能保不住性命。没想到,我竟然变成盗墓犯同伙。” “全村都是熟人,也不用怕他们吧?” “说得容易。只可惜他们这种挖法,好东西都会损坏。不过,我也没那么高尚是吧,如果里面有竹简,盗墓的不挖出来,我们这辈子都看不到。” “那就别为此烦恼了。”李云芳道,“反正对你无害。” 方子郊叹了口气:“我该烦恼的事多了。” 两天后,医疗队的化验结果下来了,大部分村民体内都有血吸虫。方子郊也接到一张化验单,他坐在湖边很久,湖水湛绿,他们从小就在里面游泳,谁知道竟然会有那种微小生物。李云芳走过来,坐在他身边,露出一贯的微笑:“没事,能治好的。” 他转头看着她,挤出笑容:“我认命了,小时候读领袖的诗,以为自己生在最好的国家,全世界都羡慕我们。” 第二天,村里祭起了社公,说是祈祷神灵保佑,对付血吸虫。老太婆们聚在一起磨米粉,磨一种青色的不知叫什么名的谷物。用模子打成一个个花纹不同的圆饼,称为“团子”,放进蒸笼,蒸好后全村分发。社公神祠位于村庄的南边,几棵巨大的樟树下,有一株据说树龄有一千年,两个人合抱不过来。但神祠平时是关着的,小孩子都被告诫,千万不能进去,得罪神祇会生病。方子郊从来也不敢靠近,后来上大学读《汉书》,才知道所谓祭祀社公,还真是一种很古老的文化。刘邦当年的中阳里,有个枌榆社,他起兵前,就是祭祀了社神的。之所以专门提到枌榆社,是因为古代人认为,在树木茂密,遮天蔽日的地方,神才会住在那里。陈胜起兵前,也躲在大泽乡附近的树丛中装神弄鬼,一样的道理。《战国策》里还专门记载了楚国的恒思县有个少年和丛神打赌,结果赢了丛神,借了丛神的神通而不归还,最后丛神衰枯而死,大约在古人看来,丛神也有人一样的性情。 支书对方子郊客套:“你是我们村里出去文化水平最高的,你来代表我们祭祀。” 方子郊赶紧推辞,好在支书也只是做做姿态,见方子郊推辞,也就不坚持了。 一番颇具民俗风味的祭祀过后,最后有一个前所未有的节目,分社肉,至少方子郊以前没听说过。小时候除了过年,他不记得平时有肉吃。而且,这项活动他们称为“散簇”,方子郊呆了一下,立刻怀疑是不是古书上说的“散胙”,这也太古老了。不过家乡话和“胙”的声符相同的字如“作”“昨”“炸”“诈”“柞”都和“簇”读音不同,到底是不是呢?只是除了“胙”,方子郊确实想不出还能会是哪个字。 最重要的是,他自己也没想到,很快会有不同寻常的发现。 一个月来,吴作孚那边都一无所获。外面的房子已经盖好了,他们装着搞装修,主要在挖地道。方子郊隔三差五去看,偶尔碰到吴作孚在,都是愁眉苦脸,这天干脆把地图拿出来给方子郊看:“我感觉地图上标的没错,你看,这条是养水,这条是胥水,两水之间是洞山,和你们这里的特征相合。” 方子郊仔细看了一会,不能不承认吴作孚的看法是对的。帛书上有两幅图,一幅比例尺很大,一幅较小。小的那幅,用楚文字标着“胥阳县高唐邑”,方子郊马上想起“膏糖驿”,看来自己的猜测没错,就是家乡的古称;大的那幅,则明确标明河流,两千年来,这里的河流山川没有大的变化,想起来真是不尽沧桑。这些河流山川,它们是曾经见过楚国人的,也许一块山石,就亲眼目睹过一个楚国人在它身边摔跤;或一对楚国恋人,在它脚下野合。方子郊赞扬吴作孚:“看不出你还是行家,不过,你怎么就敢确定这一定是古墓的标志呢?” 吴作孚道:“不是古墓,也一定是别的有意思的东西。我就是好奇,一定要挖到它才会舒服。不是单纯为了钱,你懂我的意思吧?” “好吧,我知道,你有心理疾病。” “你说得很对。”吴作孚倒不生气,“人就是这样,解决了吃喝,就有心灵需求。” 方子郊哑然失笑,心理疾病和心灵需求,是一回事吗?但没准真的相关。他问:“地图,我可以带回去研究一下吗?” “可以,但你小心点,别弄破了。” “你这也不是原件。” 吴作孚笑:“我也只复制了一件,一样是值钱的。我在想,等挖到后,我就把地图原件出手,别人来挖,什么都没有,傻眼了。哈哈哈,可以拍成电影,一定很刺激。方老师,你好好看看,希望你能看出一点名堂。” 方子郊捧着东西回家。李云芳正坐在院子里苦楝树下,抱着一本《第二性》,读得很认真,像个八十年代的文艺女青年。方子郊随口道:“李世江来电话了么?不知这小子最近忙什么。” 李云芳不答,反问道:“抱的什么?”盒子古色古香,谁看见都忍不住会问。 “小声点,跟我来。”他们走进房间,方子郊低声说:“是帛书地图。” 窗口正对着静静的湖泊,微风徐来,水波不兴。李云芳道:“方子郊,你真幸福,住在这么好的地方。” 方子郊埋着头看地图,道:“那是你城里住腻了。这里,你还没住厌?” “没有,也许正如你所说,城里住腻了,觉得乡下也不错。只是没有图书馆,很不便,否则一切齐美。” “很快就有图书馆了。”方子郊指着湖对岸,又隐隐感觉,或许是梦中的大饼,书院不一定真建得起来。 李云芳说:“还有一点,我总觉得在乡下,没有安定感。你看这么美的湖,竟没人来建度假村,总是奇怪,也许有一天,这里的土地会被全部征用,你们会拿着一点可怜的赔偿款,被集体赶到别的鸟不拉屎的地方去。” “是的,那能有什么办法,二千年来,中国人都是这样过的。” 李云芳看着方子郊:“有没有人说你很单纯,像个孩子?” “没有,我像个孩子么?” “我觉得是。”她欲言又止,“而且——唉,算了。” 方子郊奇怪:“有什么事,直说嘛。”他看着李云芳,发现她面色黯然,“你心情不好?这也难怪。这周给你父母打电话没有?” “打了,其实不打也没什么问题,我并没有那么重要。” “怎么会这样?” “怎么不会这样?” “倒也是。”方子郊想,不过要是知道你未婚先孕,也许还是会着急吧。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哦,什么?” 李云芳道:“你在想,这个女孩和一个有夫之妇鬼混,她父母一定会想,家门不幸,生此逆女。” “我没这么想。” 李云芳微笑:“这么想也没什么。其实我也没想到自己会这样,更没想到会腆着脸住到别人家里。而且第一次知道,某人曾经还有童养媳。”她突然笑得前仰后合,直不起腰来,这跟她的性格真有些不搭。 方子郊也忍不住大笑起来。妈妈走进来,奇怪问:“什么事?”方子郊笑:“童养媳那事,是谁告诉她的。”妈妈说:“我可没讲。” 李云芳道:“不是伯母,哎哟,笑死我了,就是你的童养媳告诉我的啊。吃吃吃。”她极力忍住笑,终究还是忍不住。方子郊想到,小花来过几次,好像她们在一起很要好的样子。总凑在一起叽叽咕咕,不知说什么。他感觉肌肉都笑酸了:“有那么好笑吗?” “有,我一直以为童养媳是地主老财才有的,没想到……” 方子郊道:“好了好了,你真是不懂,这种事以前的乡下太多了。” 笑了好一会,总算停下来,方子郊用放大镜仔细察看地图背面,影影绰绰发现几个字。李云芳也凑过来看。方子郊道:“你看,这有字,可惜有点模糊,有几个看不大清,如果能有红外照相设备就好了。” 李云芳说:“能看清的几个是什么字?” “莫道□达□商木□。” “看不懂。”李云芳道,“莫道,就是不要说,不要说什么,好神秘。” “不,这个‘莫’,恐怕要读为‘墓’,莫道,墓道也。但其他几个字太模糊了,看不懂。”他想了想:“吴作孚的推测是对的,这确是古墓的地图,否则不会提到墓道。可是这太奇怪了,古代墓葬唯恐埋藏不密,为什么这人会把墓的位置画出来?是谁画的?” “赶紧去问吴作孚啊。” “问他这地图哪里发掘的?早问过了,他不知道。不过,这个笔迹似乎有点熟。”他赶紧在桌上翻,“包山楚简,卜筮简。糟了,没带来,在学校宿舍,怎么办?” 李云芳说:“下载啊,现在网上什么资料没有?” “这里的信号,打个电话还行,下载整本书不可能。看来,明天得去县城一趟。” “我跟你一块去。” 方子郊说:“你一个孕妇,折腾什么。” “说件事有点不好意思,我每次在村里走,都有人指指点点,说是你老婆,可你基本上不陪我出来走动。” 方子郊忍俊不禁:“乡下人会这么说才怪,你在这见过谁家男人陪女人散步?再说,村里基本就没有什么年轻妇女了。” “我想出去走走好吧,老呆在这也闷。” 方子郊无奈:“好吧。”心里不由得怨恨李世江,这种烂事,干嘛求我帮忙处理。出了问题,谁又担得起责任。 四六 几个鬼坐在宽大的墓室里,准备宴会。都是贵族,穿戴很华丽,刺绣文的衣裳,玎珰作响的玉佩,缀明珠的冠冕,金光闪烁的带钩。显然不是一般的鬼,他们身边还有一群伺候的奴仆,虽然基本是木头做的,身上却也画着华衣。只有一个奴仆,动作格外灵活,训练有素,不像是木质。 他们寒暄了一会,一个年纪最长,胡子白透了的老鬼叹了口气:“老戊,还是你派头大,有个活人给您殉葬,用起来多么爽!我身边那些木头疙瘩,笨手笨脚,什么都要教,真让人操碎了心。” 另一个花白胡子的鬼纠正他:“错。我们现在是鬼,你应该说,真让鬼操碎了心。” 一个驼背的鬼咳嗽了两声:“我们是鬼,还会有心吗?” 花白胡子的鬼道:“鬼者,畏也。懂得畏惧,总会有心。” 驼背的鬼摊摊手,对胡子白透了的老鬼说:“唉,这书呆子,又来这套。你说这,他扯那,不放过任何卖弄学问的机会,但总是乱炖,不清不楚。” 胡子白透了的老鬼说:“乱炖不乱炖,我不评价,但那是传统文化,还是不要妄批的好。”他转头望着老戊,“每次来您这做客,总是很舒服,您这个仆人,什么时候借我使使。”他贪婪地盯着那个动作格外灵活的奴仆鬼。 叫老戊的鬼戴着冕,前后缀着六根旒,显然他地位最高。他看上去还不算老,但心态似乎不年轻,缓缓叹着气,摇摇头:“老黎,我也是付出了代价的。为了这个殉葬的活人,天子说我残忍,下令削夺我两个县。我儿子继承的国土少了一个角,您说值吗?” 驼背的鬼插嘴道:“值。天子削夺您两个县,不过是借口……总之,您丢了两个已经和您无关的县,却赢得了一个好的仆人。木头俑不好用,也就能干干粗活,连梳个头都不会,可怜当年,服侍我梳头的就有三四个。” 花白胡子的鬼说:“依我看,不值。孔夫子云,始作俑者,其无后乎?有个木俑用用,就可以了,还殉葬活人,确实暴殄天物。” 驼背的鬼道:“长卿兄,你要再这样捣乱,我们下次聚会就不带你玩了,看不闷死你。” 花白胡子的鬼看着驼背的鬼,缓缓道:“不带就不带,这鬼地方,到处黑咕隆咚的,也激发不了灵感。诸君慢慢玩,我走了。” 驼背的鬼想拦住他:“这又何必,我也只是这么一说,你真走,倒显得心胸狭窄了。” 但是花白胡子的鬼没有答话,他高大的身子竖起来,一耸一耸走到墓室门口,一下隐没在黑暗中。驼背的鬼摊开手,望着其他三个鬼,显出一副无可奈何的神色。 老戊对驼背的鬼说:“算了,这些文人,就是矫情。咱们虽然在地下,比不上阳世的上林苑未央宫,但究竟有个自己的空间,有一帮老友可以聚会,慰情聊胜于无嘛。过几天,他寂寞了,还会主动来的。咱们刚才讲到哪了?哦,对了,是,你说我的仆人好使,可是君翁兄,您那陪葬可比我丰富多了,那些漆器,都是正宗的蜀地成都货,就和尚方御用的东西比,也不遑多让啊。您是个列侯,除了租税之外还有官职,中二千石,俸禄可观,嘿嘿,辖下百姓的供奉也不少吧?不像我啊,诸侯王,说起来好听,却只能吃点租税,其实就是个空壳。” 叫君翁的驼背鬼又咳嗽了一声:“在下的赋税,可没有您老收得多,主要是您那王宫,人多开销大。我多少节俭些。家里的佣人,是不允许吃了不做事的。概括言之呢,就是,我有三宝,一曰啬,二曰俭,三曰吃喝不敢为天下先。” 先前那个胡子白透了的老鬼笑了:“老戊,你就别挤兑君翁兄了。他陪葬物是丰富,可是您看您这这房子面积,花了多少民力?这可是一座山……还不提黄肠题凑……最惨的是我,那时刚打完仗,天下才平定,家里什么像样的陪葬都拿不出,给老子陪葬的钱,不管是金版,还是半两,都他妈是泥巴捏的,泥巴捏的啊。这江山,老子白打了。” 驼背鬼道:“黎老,您就别抱怨了。谁不是前人栽树,后人乘凉,想想您的儿孙,在阳世能够天天吃香喝辣,您那鞍马劳顿,就值。当然,咱们异姓列侯,怎么比,也不能跟老戊比,毕竟是皇室宗亲。咱们再有钱,也不敢掏空一座山给自己下葬。” 老戊也有些得意:“劳民伤财哦,可是祖宗之法,寡人也没办法。一座山掏空了,搞出这么多间宅子,可是,没多少家具,又冷清……该开饭了,怎么还没见老窦来?他可从不迟到的。” 这时那个穿戴华丽,动作灵活的仆人,指挥几个普通穿着的仆人,已经在摆放耳杯、羹匙等各种食器。突然老戊尖叫起来:“怎么搞的?你这狗奴才,连个耳杯都拿不稳,真该拿你塞进灶膛去生火,有什么用?” 木俑赶紧跪伏在地下,嘴里含糊地告饶:“主人,臣再也不敢了,请千万别送臣去生火。” 那个灵活的仆人上来求情:“大王息怒,都是臣指挥不周。”他斥退那几个木俑:“还不快下去。”说着亲自打理起来,果然熟练,很快把餐具摆得妥妥帖帖。老黎赞道:“这才叫干活。” 老戊掸掸袖子,骂道:“抵两个县呢……咦,老窦怎么还不到,就几步路,他不该迟到啊,况且咱们做鬼的,动作一向麻利。” 他们正着急,突然,一个鬼出现在酒筵中央,胖胖的脸,稀疏的胡子,正是老窦。但他全身精光,一丝不挂,头发也披散着,除了娘胎里带来的,一无所有。 那三个鬼大吃一惊,面面相觑,只看见老窦挤出一个笑容,叫道:“给我一件遮掩的。” 灵活的仆人鬼赶紧上前,捧上一套衣服。老窦有点迟疑,显然对那套衣服没有好感:“没有好点的?”他不情愿地伸出胳膊,让仆人鬼给他套上衣袖,“失礼了。今天早晨,我喜滋滋地穿戴衣服,正要来大王府中赴宴,突然听得轰隆一声,门塌了半边,接着一个大怪物嘶吼着冲了进来,它扬着一把纯铁铸就的大铲子,还有四个车轮。这怪物力气奇大,东两铲西两铲,我的墓室就全部坍塌。接着一伙活人扛着铁锹锄头闯了进来,见了我大呼小叫,欢呼发财了……很快我就被剥成了这个模样……老戊,这可怎么办,我无家可归了。” 老戊倒是沉静下来,缓缓地说:“其实也不奇怪,都会有这么一天的。” 四七 第二天一早,他向妹妹借了一辆电动车,带着李云芳去了县城。县城熙熙攘攘,到处是电动车,或者其他燃油动力车。连三轮车也装了发动机,屁股后喷着黑烟,满街乱窜,几乎没见人力骑行。转了一会,找到一个网吧。方子郊记得网络初兴起时,学校北门开了一堆网吧,他也被李世江拉着去打过联网游戏《三角洲特种部队》,李世江玩得津津有味,他却提不起兴趣。没多久,家庭宽带开始普及,网吧基本灭绝。但在这小县城,这东西依旧生意兴隆。 网吧柜台上几个粗大的黑字:为了国家安全,请用身份证登记! 他掏出身份证,拿到号码找到一个位置。全场烟雾腾腾,都在专心致志玩着,不少人顶着一头黄毛,县城青年真时髦。方子郊坐下,键盘上字母完全看不清,能刮下一斤污垢,可能正游动着上亿只细菌和病毒。他不擅长盲打,李世江曾笑话他:“你还是一指禅,太落后了,连我妈都能熟练盲打。”方子郊曾因此发奋苦练,想达到李世江老妈的水平,但后来发现,绝大多数情况下,盲打与否,并不影响工作,于是放弃。可现在……李云芳推开他:“我来吧。” 她熟练点开网络,找到下载地址,将《包山楚简》冉冉下载。网吧的电脑没装pdf看图软件,还得临时下一个。在这期间,各种不堪入目的辱骂将方子郊的耳朵灌满,并不是网吧里的人互相骂,而是一个个戴着耳机,对着视频怒骂,有个长发女,大约也就二十出头,嗓门奇高,语言奇下流,但最可怕的并非下流,而是下流得单调,她的污言秽语轻松地压倒了其他嘈杂,一枝独秀:“我操你妈,我操你妈,你妈个逼的,你来啊,不来是婊子养的,我操死你妈的,我操死你妈的……” 方子郊皱紧眉头,想这女孩刚出生时,也必定纯洁无瑕,像幼苗一样,是什么让一个人变得如此暴戾变态。李云芳知道他心情不好,手忙脚乱装好pdf,《包山楚简》的页面缓缓打开。方子郊快速拖动鼠标,想拖到卜筮简,找到出现过伍生的那些简,用手机拍下。可网吧的电脑特别破,一拖就冻住了,半天没有反应。李云芳扬了扬手:“好浓的烟味,想吐。”方子郊道:“你到外面等我,我马上出去。” 李云芳说:“你也快点,这环境不健康。”说完出去。好一会,屏幕重新有了反应。方子郊继续拍照片,刚拍完,恍然听见外面尖叫,好像是李云芳的声音。方子郊心里一沉,县城的流氓混混很多,惹上可就麻烦了,找警察是没用的,且不说没油水,平常他们也不配发武器,赤手空拳,谁吃饱了和混混过不去?当年方子郊还在县城念书,就经常看见警察在一旁优哉游哉看人打架,算是出警,打完后再上去说几句:“哎,给个面子,都散了吧。”于是人群一哄而散。方子郊赶忙跑出去,却被看网吧的拦住:“钱呢?” 方子郊道:“有急事,身份证押在你那,怕我飞了?”他说的是方言,县城的方言和老家村里的方言不同,但他初中起就在县城上学,刚开始口音老遭人嘲笑,只要一开口就有人评价“乡下人”,后来学得和县城人腔调一样,光听口音,再也没人能分辨他是什么户口。看网吧的一听,就说:“好,快点子回来。” 门口李云芳摔在地下,几个混混坐在那抽烟,看见方子郊,浑若无事。方子郊赶紧拉她起来:“怎么回事?”李云芳低声说:“那人用脚绊我。”方子郊暗暗庆幸,这些小混混还没明目张胆抢。他离开这县城十几年了,当初治安还行,后来听同学说起,近十年来风气日败,满街是吸毒的青年。他问李云芳:“你有事没?”李云芳道:“还好没什么事。”方子郊道:“那就走吧。”他们回到网吧,交钱换身份证。看网吧的望了身份证一眼:“哟,住在北方大学校内。你口音是我们这的啊!” 方子郊道:“我在县一中上了六年学,后来去北方市念大学的。” 看网吧的笑笑:“这种地方不是你来的,带上你的妹子走吧。还好你是本地人。” 方子郊谢了两句,带着李云芳赶紧走,几个混混犹自摇头晃脑,坐门口抽烟,走了好几步,还传来他们嬉笑的声音:“注意哦,不要再跌跤了。”李云芳笑说:“你们这里也很乱。”方子郊道:“看来你们家乡也一样。你大概知道,现在这种小县城的年轻人最可怕,吸毒酗酒打架,可不是我们那时候了。当初就不该让你跟着来。”李云芳点点头:“是啊,大城市这方面稍微好些。”方子郊道:“别的没什么,就怕你流产,我不好交代。”李云芳不答。 他们在邮电局找到一个座位,研究了一会儿照片,方子郊说:“绝对是一个人的笔迹。当初给左尹占卜并书写占卜简的,很可能就是伍生,也就是帛书的书写人。” “你肯定么?” “若按严格的学术标准,当然还不够,但我一向比较关心楚简的字体,可以百分百判定,它们出诸一人之手。以前还没发现过这种情况,两个不同的墓葬,两批不同的出土资料是同一人书写的,你不觉得很让人遐想吗?” “遐想什么?”李云芳好像受惊一样,缩着脖子,“我只是遐想过,人还不如石头。有一次我在家乡的庐山上玩,突然想,这块小径边的石头很幸福,它呆在那里起码有几千年了,目睹过无数从它身边走过的人,汉朝的、唐朝的、明朝的、清朝的,包括我从来没见过的爷爷,太爷爷。它肯定会觉得好笑,路过它身边的人,随着朝代的改变,都说着不同的语言,穿着不同的衣服,有的人可能在它身边休息过,有的人可能在它身边疯狂跑过,因为有人追杀他。有的女孩,或许在它身边被强盗捉住,按在地上强奸。它默默看着,积累了那么多素材,却无法告诉别人。想想真的很有意思。” 方子郊一惊:“你的感受很丰富,我也偶尔会这样想。”只是没想到她会提到强奸。 “对不起,我说话粗俗了。” “你是说强奸么?没什么,咱们又不是小孩,很多问题都要正视,人类的历史,也可以视作一部强奸史。我打个电话,马上走。”他走到一边,拨通了电话:“吴总,我有发现了。” 电话那边很惊喜:“真的?什么发现,赶紧说。” “帛书背后有字,从前两个字看,确实如你所猜,是墓葬。可惜后面有几个字不清楚,无法贯通意思。” 吴作孚大叫:“你想办法啊,你是专家,一定有办法。”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我能有什么办法。你倒是能,比如找人用红外照相设备重新拍摄原件,很多早先出土的帛书,都是通过这办法解决了问题。” 吴作孚道:“好,我去找人。若这件事办成,我会给你一个惊喜。” 方子郊眼前立刻出现了大叠红色钞票:“什么惊喜?” 电话那头道:“到时你就知道了,反正不仅仅是钱。” 四八 很久以前,她爱上了一个男人,那时她还小。 她是跟着姨妈去找他的,姨妈为什么带她去,不好理解,也许只是顺手。 他蹲在屋檐下抽烟,胡子拉碴,头发像一丛杂草。走进他屋内,被子凌乱地扔在床上,地上也堆满了书,桌上堆满了烟头。墙角堆满了草稿纸,上面全是乱七八糟的数学公式。 她顿时产生了一种保护他的冲动,虽然那时她才十岁。现在她长大了,又碰到了一个同样的人。 这个人也一样不修边幅,可他没有任何不安,如果是李世江,肯定会不安的。李世江不会容许这种邋遢样子被人瞧见。可他根本不认为这叫邋遢。 他的眼睛很清澈,不过看得出来,他过得很不快乐。 怜惜的感觉在那一刻突如其至。我想保护他,爱他。我觉得,女人对男人的爱情,很多时候来源于于一种爱护的冲动。世上当然有一种找男人保护的女人,或许是大部分,但也有我这种爱情。 他喜欢解构文字,找寻其背后的古典含义。他说,恻隐和爱是一回事,隐字,既有遮挡保护的意思,也有爱的意思。我当时想,这说的正是我啊。 他是真正需要被保护的人,而李世江是假的。 可惜我已经丧失那种可能了……为什么我不是首先认识他呢。 他不懂得照顾别人,和我在一起的时候,他从不会像李世江那样,让我走马路里侧,他走外侧。可我知道,他是完全不懂,也并不放在心上。他还是一个孩子。 真不知道,他和李世江,这样两个人,为什么会成为好友。 多么希望他们不认识。 四九 他们打道回去,县城很小,一下就走到了通往村庄的小道。以前在县城念书,他特别希望有一辆自行车,周末能骑着从学校回家,当然是妄想。他只能沿着乡下的小道,一路走回。周末下午只上一节课,放学时,太阳还挂在半天,走到家已经伸手不见五指。后来他周末也不回家,爸爸每次送一周的米和菜,菜基本是咸菜。如今温饱无虞,才能领略沿路风景之美。方子郊有同学在美国,发来的照片青山绿水,宛如仙境,美国那么发达,为什么没乌烟瘴气。他知道原因,但不愿深想。因为,想也没用。 李云芳开始很矜持,一个急转弯过后,她本能抱住了他的腰。他有一种麻酥酥的感觉,想如果这人是陈青枝该多好。他又甩了一下头,李云芳问:“又想你的心上人了吧。” “你怎么知道。” “你一甩头我就知道。” 又过了一会,她说:“能不能停一下,我要方便。” 方子郊刹住车:“这里没有厕所,怎么办?” “反正这没人。”她朝旁边的灌木丛走去,肩头一耸一耸。 方子郊追上去:“你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突然心情不好。”她满脸泪水。 方子郊安慰她:“想开点。”他觉得眼前的事充满滑稽。 李云芳道:“我自找的。”她站在灌木丛里,不动。 方子郊赶紧说:“我到那边等你。” 他往坡下走,两辆吉普车正缓缓开来,在电动车前停下了,钻出一个胖胖的中年人,望着方子郊叫:“有事吗?”一口带着当地风味的普通话。方子郊有点奇怪,国人可没有这么爱管闲事的,除非小流氓搭讪。他刚想回答,李云芳却大叫:“没事,我们小夫妻吵架。”已经穿戴整齐下来了。 方子郊啼笑皆非,不知说什么才好。 中年人望着李云芳:“哦,你好像不是本地人。” 李云芳挽着方子郊的手臂:“我老公是方家村的。” 中年人道:“哦,我正要去方家村视察。”他钻进车肚里,吉普车缓缓启动,不紧不慢地开走了。 方子郊看着车去的背影,道:“去方家村视察,别是有什么事吧。” 他骑了一会,电动车的电量竟然耗尽,只能蹬着踏板回家,到家天都快黑了。将车推到院内,问母亲:“今天有乡长来视察吗?” 方妈说:“听说了,新上任的。什么视察,还不是来吃喝玩乐。” 第二天早上,他去了书院。工人仍在装修,没见什么异样。方子郊随口问:“今天没人来吧?”工人说:“乡长来了一下,说书院很有特色,打算作为精神文明的重要成果,向市人大会献礼。”方子郊想,事情搞大可是个麻烦,也许乡干部就是一时脑热,折腾不会太久。他出来,站在山坡上,遥望着远方,湖水澄净,一排鸭子在水上欢乐地游来游去。那几棵社树立在湖边不远的地方,枝桠粗壮,遮天蔽日。又见一圈人围在树下,指指点点,不知说着什么。方子郊伫立了一会,慢慢走下坡去。 傍晚时,方子郊正帮着妈妈洗菜,支书来了。方子郊赶忙迎上去问好:“据说乡长昨天来视察了。”支书点头:“是啊,主要为你们那个书院的事,当然,那是好事,不过,因为这件事,却给村里带来了祸害。” 方子郊一惊:“什么祸事?” “乡长看上了咱们的社树,想砍了,孝敬给县长,说县长父母都老了,一直想寻找好木头,打两副棺材。” “那怎么行?这可是神树。” “你是读书人,怎么也信奉这套。” “不是信奉这个,而是欺人太甚,这社树好歹也是传统文化的一部分,也需要弘扬。文革时都没砍呢。” “县长要的东西,我们有什么法子?况且他说不白要我们的,准备给我们一笔大额的扶贫款,修一条柏油路,建一个高档度假村,以后咱们就不穷了。” 方子郊目瞪口呆,那会搞成什么样?宁静的小村要喧嚣震天。但确实也有好处,有柏油路,进出方便。建了度假村,村里人卖点东西,也能脱贫。有现代化设备,住起来也比以前舒服,至少会有个手机基站,没准还光纤入户,就不用跑到县城去上网了。方子郊过惯了城里的日子,也不好说什么,问:“那您来找我干什么呢?” “想找你动员你的扁头师傅,把树砍了,打两副棺材。我知道他手艺好,剩下的料,能不能给我也打一副。我知道,他脾气怪,但跟你最谈得来。” 方子郊想拒绝,但又抹不开脸面,想答应也无所谓,最后怎么说还不是由自己,于是道:“我是反对砍树,但一定要砍,我也可以去问他。如果他实在不肯,我也没办法。” 吃了饭去找扁头师傅,没想到他说:“砍就砍吧,反正也拗不过当官的,他说要砍,你怎么反对也没用。” “可是太可惜了,这可是古树,要在国外,肯定是法律保护的。” “这是中国。”扁头师傅淡然道,“大好河山,都被糟蹋光了,也不在乎一两棵树。据说现在的米都重金属污染,对了,看电视里清朝剧,洋人怕百姓,百姓怕领导,领导怕洋人,你怎么看?” 方子郊笑:“你这么聪明,还看不透这完全是胡说八道?” “嗯,老百姓怎么会真不怕洋人呢?碰到文明点的,他们就起劲;野蛮的,一样抱头鼠窜,比如日本鬼子,当年谁不怕。” “哈哈,师傅,你这是变相骂领导啊。” 两人相对大笑,扁头师傅问:“你会使电锯不?” “不会,你教我吧。美国有个电影《德州电锯杀人狂》,里面的杀人狂一拉那个线,电锯就发出轰隆隆的声音,显示出强悍的力量,很威风。” “以后找来给我看看。我不会电锯,也没那东西,还是用普通锯子。” 回来谈起这事,方妈说:“那会得罪神明吧?”方父打断她:“要相信政府,不要相信迷信,愚蠢。”方妈说:“就你聪明。”方子郊插嘴:“什么叫迷信?”方父说:“政府不提倡的就是迷信。”方子郊道:“官员有时言行不一,你也信?”方父怒了:“你这么反动,国家白培养你啦。”方子郊道:“我可是吃你送到学校的咸菜长大的。”方父道:“那上大学你也没花钱不是。”方子郊道:“国外大学优等生也有奖学金,一样不花钱。”方父怒了:“什么都提国外,你就是个汉奸。”方子郊有些不忍:“给您讲个故事,有一年我去云南开会,路过一有名寺庙,一妇女拉着我,力劝我买她的香,三百块两根。为了摆脱她,我说,我是唯物主义者,不信这个。她鄙夷地看着我,说,我们省长还经常来这烧香呢,你唯物主义者,没钱就别装腔作势。” 李云芳忍不住笑。方子郊道:“笑什么,是真的。”李云芳道:“我知道是真的,就是觉得好玩。” 吃完饭,方子郊进了自己的房间,李云芳又跟了进来。“怎么样。”她说。 方子郊摇摇头:“砍掉了树,这里很快就可以上网了。你去县城生孩子,也方便了。” “你真相信我怀了孩子?” “啊?” “其实我从来没有怀上孩子。” 五零 有两个楚国的鬼在交谈,回忆公元前223年的夏天。 他们互报姓名。首先自我介绍的那个鬼叫景阳,另一个鬼叫舒负刍。 景阳说:“咦,你和我们君王的名字一样,不知道避讳吗?” 舒负刍说:“避什么讳,那时候楚国已经快没了。项燕的军队在城父被王翦全歼。” “嗯。”景阳陷入了回忆之中,“那时你在干什么?” “我在田里割麦子,说实话,我是从项燕军中逃回来的。再不回来,麦子就要烂到地里了。” “怪不得我们会亡国,都是你这种逃兵太多。”景阳说,但脸上并没有愤激的表情。 舒负刍笑:“那又怎么样?看你的姓氏,就知道你是贵族老爷,你当然会这么说。” 景阳说:“难道你不是楚国人?秦国人占领了我们的国家,我们的文化亡了,我们的百姓不是被杀,就是被凌辱。我们不再被允许写楚国字,你不觉得难过吗?” “我不认字。”舒负刍说,“写什么字,都和我无关。其实,做人都没什么意思,不如做鬼快活。” “你真的这样想?事情虽然过去两千多年,想起来依旧让人悲愤。敌人战胜了我们,他们能活在世上,吃喝玩乐,他们的种族一直延续,我们全部魂归地底,这难道不让人义愤填膺吗?如果当时大家都明白这严重性,秦国人绝不能得逞。” “何必那么执着呢?族群湮灭,大概总有其理由。如果某个族群的文化是邪妄而落后的,消亡了对世间岂不是更好吗?比如那撞断不周山的共工,和他顽固的部下。还有那蚩尤……其实,那些湮灭的族群,也许本来觉得活着就是痛苦,自己并不觉得遗憾,总是我们在替他们杞人忧天。” “秦国后来怎么样了?他们那么喜欢杀人,肯定也不会永远存在的。”景阳问。他补充了一句,“我在那年就死了,所以一点不知道。” “这个,说实在的,我也没看到,我只比你多活了十几年。秦朝确实很快就乱了,但我也很快死在乱兵之中。对了,我儿子参加了项羽的军队,项羽,就是项燕的孙子。他后来过得怎么样,我也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 沉默了一会,景阳突然笑了:“其实我和你的想法是一样的,刚才故意逗你玩罢了。你不识字,怎么能想得这么透彻?” “别把鬼看扁。”舒负刍说,“大道理都很朴实,或许还真是我们这些人才想得通透,你们老爷中有个人叫屈原的,我觉得就很可笑。” “嗯,我当初也很可笑。”景阳说,“我是做鬼后才想清楚的,庄子说得对,做鬼的快乐真是无以复加。如果能遇到屈原的鬼魂问问,他大概也早已改变想法了吧。” “可能吧。”舒负刍说。 五一 伐树那天,很多人来看。那么大的树啊。扁头下令用粗大的绳索将树固定,以免树伐倒时伤到人。孩子们来回奔跑,好像节日。老人则纷纷议论,计算能从乡里换来多少实惠。 扁头师傅和方子郊一起拉着大锯,很久以前他们也是这样做的。那时方子郊还是个青涩少年,一无所知;现在却三十好几,人到中年。那时扁头师傅对他凶蛮有加,现在却和颜悦色。那时好像世界还生机勃勃,现在却一片荒芜。不到二十年的时光,已将人彻底变换。 不时有人问方子郊,怎么还不回单位工作去,有的人甚至带着狐疑的眼光,猜测方子郊是不是犯了什么错误,被单位开除了。扁头师傅很生气:“走走走,别在这碍我们的事。乡下人不懂,就喜欢胡说八道。”旁观的人哄笑:“你这老头,你不是乡下人?你女儿都不肯接你去享福呢。”扁头师傅骂:“我呸,是我不肯给她做牛做马。” 锯木头是件很枯燥的事,渐渐的,人群越来越少了。只有一些孩子还不肯离去。不知什么时候,天色变暗了,乌云从远处飘来,很快就像到了傍晚,天边还时不时滚来一阵轻雷,且隐约可见不那么激烈的闪电,风也渐渐刮了起来,将残余的燠热扫了个精光。湖面上的鸭子们,纷纷排成队伍,游向河岸。孩子们一窝蜂跑了,剩下不跑的,也很快被老人叫了回去。师徒两人则仿佛心照不宣,依旧把锯子拉得起劲,一会李云芳也跑来了:“要下雨了,回去休息吧。”她站在土坡上叫。方子郊说:“趁凉多干点。你倒是要注意淋到。”李云芳道:“你没见我披着雨衣,还带着伞,我陪你们。” 她刚说完,突然一个霹雳击下,这回可不是小闪电,而是动真格的。三人都吓得跳了一下,李云芳大叫:“收工吧,邓婆婆告诉小郭,打雷下雨的时候,不要站在树底下。”扁头师傅道:“什么邓婆婆?”方子郊大笑:“师傅,这是咱们小学课本里的。其实人家是邓奶奶,不是邓婆婆。我和她相差近七八岁,课本倒是没大变化。”李云芳道:“入乡随俗嘛。”扁头师傅道:“哦,我明白了,既然是邓奶奶说的,那课本多半不敢变。”三个人又是一阵大笑。 但也决定收工了,他们收起锯子,走上山坡,才走得几步。突然又是一阵霹雳,接着就听见一阵浓重的焦糊味。三个人齐齐回望,大吃一惊。原来它们正在锯的树已经中了雷击,火苗闪烁。方子郊大叫:“我操,不是我们伐树真的得罪了神灵吧?上千年了,怎么就今天被雷劈了。” 扁头师傅道:“不像,你看那树,中间都空了,也该寿终正寝了。”正说话间,瓢泼大雨突然从空中坠落,吧嗒吧嗒,无论落在哪里,都发出有力的声音。三个人怔怔望着火苗霎时间被大雨浇灭,好像小孩用一泡尿浇灭了一个爆竹。 雨太大,三人跑进神祠躲雨。神祠里空荡荡的,只有一张长石案,两边墙壁上画着一些诡异的符,也不知是哪里请来的神汉之作。方子郊道:“在这种下暴雨的天气,人类才会发现自己的渺小,才会感觉重新回到了原始的汉魏时代,我恍然陈胜当年就是躲在这里装狐狸叫的。” 李云芳道:“这里可不是大泽乡。” 方子郊道:“我是说,有点相似的气氛。” 外面的雨声还是很激烈,急促,没有丝毫喘息。神祠所在地势本来不高,很快水就流了进来。方子郊提议:“要不要跑回家?” 扁头师傅道:“怎么跑?一大段山路呢,滑下山坡就没命了。” 方子郊道:“干坐在这里也没劲,不如大家讲故事玩,师傅你先来。” 扁头师傅点上一支烟:“好,我就讲讲这个神祠的由来,也是听老辈子人说的,荒诞无稽,随便听着玩吧。” 李云芳道:“没有恐怖内容吧?太恐怖了就别讲了。” 扁头师傅道:“不恐怖,很简单的故事。”李云芳点头:“那就行。”扁头师傅道:“这个神祠,据说最早是祭祀梦游神的,叫梦游神祠。” 方子郊奇怪:“不是社神么?” “社神只是陪祀。”扁头师傅道,“主要是梦游神。你不知道吧?” 方子郊说:“这真的不知道。” 扁头师傅吐了口烟,说:“据说很久很久以前,这里是个几千人的村庄,属于一个强大的王国。这个地方离王国的国都不远,国王经常来这里度假,就是夏令营吧,还在这里建了亭台楼阁。那个时候,这里的风景比现在好得多,四面都杳无人烟,现在的县城,当时都是一片森林,湖光山色。国王喜欢得受不了,说,风景太美了,简直可以让人忘记死去的烦恼,但一会儿又叹气,说人寿不长,死了就再也欣赏不到这样的景色了。有一天,国王的女儿死了,她生前最喜欢这片地方,临终前要求葬在这里。国王满足了她的要求,没让她葬在王族坟地,并命令全村人给她守墓。但是有一天,村里的人起床时都发现自己疲惫不堪,腰酸背痛,好像干了一夜的体力活。但究竟干了什么,又完全记不得。而且更奇怪的是,他们都不记得公主的坟墓在哪个方向了,但他们不敢向国王报告,一代一代装聋作哑,依旧假装祭祀,直到这个王国被另外一个王国占领。” 李云芳道:“这故事到底有什么意思呢?” 方子郊也说:“民间故事一般都很有戏剧性的,像这样乏味的很少。” 扁头师傅道:“我还没讲完呢。” 李云芳道:“那赶紧说啊。” 扁头师傅道:“后来新王国的地方官听说了,带人来找陵墓,想发掘点金银财宝花花,谁知来了之后,晚上睡觉就听见有人对他们说话,叫他们快滚。每个人的描述都一模一样,带队的将官不信,命令继续找,继续挖。结果第三天早上,他死了,脸上显出很恐怖的表情。” 李云芳拉紧了自己的衣服:“别说了,有点恐怖了。他死前一定看到了什么恐怖的东西。” 扁头师傅道:“一定看到了什么恐怖的东西。我猜他看到的是……” 李云芳尖叫一声:“别讲了,出去再讲,这里好可怕。”她刚说完,突然一声巨响,墙壁塌了半边,外面被劈倒的古树就躺在眼前,尤为惊奇的是,靠墙壁和山石的地方泥土扑簌簌滑落,直到出现一个黑乎乎的洞口。洞口朝上,水流倒是漫不进去。方子郊叫了起来:“师傅,那是什么?” 扁头师傅也很惊讶:“不知道,从没听过这里有山洞。” 他们趟着水走到洞口边,黑乎乎的见不到底。扁头师傅道:“没准是个藏宝洞?你们敢不敢下去?” 李云芳道:“别下去了,我怕。还是叫人来吧。” 方子郊沉默一会,想起自己身上的血吸虫,还不知道能活多久呢,胆气顿壮,说:“怕什么,我下去。” 扁头师傅道:“真巧,我带了手电筒。” 方子郊接过手电筒,往里照了一下,更加惊讶,竟然还有台阶。台阶上方靠近洞口处,立着一块石头,但蒙满了灰尘。方子郊蹲下来,用草叶将石头擦拭干净,一些奇怪的字迹露了出来。他扫了一眼,心脏砰砰直跳,天哪,那不是普通的字,而正是他最关注的楚文字。 这地方古代属于楚国,是确切无疑的,但谁能想到,这么巧就能碰到这种已经消失两千多年的文字?方子郊仔细观察一番,字是刻上去的,刀口清晰,他一阵颤抖:“李云芳,这也是伍生的笔迹。这个洞肯定和伍生有关。”他又读了一下刻文,有两个字不识,如果作释文的话,就是:“可兰之侵,伏寄奴之,□者咸□。” 李云芳问:“写的什么?” 方子郊道:“读不懂,估计有通假字,我还得想想。”他想,没准这就是吴作孚他们正在找的古墓,但战国古墓不可能有开通的墓道,现在怎么办?既然已经发现,就瞒不住别人了。没想到神社下有这么大的名堂,他思忖几分钟,强烈的好奇心战胜了一切顾虑,说:“我要下去看看。”他伸出一只脚试了试,台阶是夯土的,似乎火烧过,很硬。他回头道:“我要下去看,你们去不去?” 扁头师傅道:“去,看看到底是什么?”对李云芳道:“你就别去了,在上面等我们。” 李云芳摇头:“不,我不敢呆在这。你怎么能贸然下去?至少得先把那些字搞清楚吧?没准像埃及法老墓一样,是警告我们的,谁要是敢打扰法老的灵魂,死神的双翼就会将他遮盖。” 方子郊道:“都是迷信,法老墓中有什么奇怪事了?” 李云芳道:“图坦卡蒙墓,不是说参加发掘的英国科学家都莫名其妙死了。” 扁头师傅也一惊:“这么可怕?” 方子郊道:“都是胡说,那些英国人都是细菌感染死的。” 李云芳道:“你不是号称古文字学家吗?这么几个字都不认识?” 方子郊惭愧道:“从来没敢说自己是什么家,只是个学徒。这几个字虽然大部分认识,但意思还需要研究。” “那就研究清楚了再进去。”李云芳道,“否则我鄙视你。”她说话风格都变了。 方子郊道:“鄙视就鄙视吧。”虽然嘴硬,但还是蹲下来琢磨,是哪些字的通假字呢?想了一会,他叫道,“我有点明白了,侵,应该念寝,可兰之寝,可兰,应该是墓主的名字。这真是一个墓。” “后面呢?”李云芳道,“后面才重要,有没有说,进去必死。” 方子郊想,“□者咸□”可能确实是进去必死的意思,不过鬼才会当真。倒是“伏寄奴之”四个字不懂,南朝的宋武帝刘裕名叫寄奴,总不可能跟他有什么关系吧?这些是纯正的楚国字,南朝人不可能会写的,而且,敢肯定是伍生的笔迹。他被一阵强烈的好奇心控制,不管怎样,都想进去一看,于是笑道:“没有,后面八个字是布告天下,咸使闻知。进去没事的,你别去,就在这等,我们很快就上来。” 李云芳摇头。方子郊道:“师傅,要不你在上面陪她吧,我看一眼就回来。我一定要看看,否则死不瞑目。” 李云芳突然软了下来,温声道:“好吧,我不怕,我陪你下去,有鬼就让鬼把咱俩一起捉了去。” 方子郊心里一热:“那就来吧。小心点。” 他举起手电筒,一直照下去,领先开道,阶梯下去了几格就开始转弯,然后是略微向上的阶梯,都夯得很结实。真不知是怎么做到的。两边墙壁上隔十几步就隐隐约约似乎有字,要在平时,他早就流连忘返,现在却被一股力量牵引着继续前进。 不久阶梯再次向下,再向下,几乎要向地底钻去,也许一直钻到了湖底。每级台阶上都有一层厚厚的灰尘,毕竟它有两千岁之龄,虽在洞中,感受不到寒凉暑热,春夏秋冬,却难以躲过不知何所来不知何所往的尘沙。方子郊一脚深一脚浅往下探路,三个人时而交谈,都发出瘆人的回响。李云芳一直走在中间,在这过程中,她不时地问有没有“大粽子”,没带“黑毛驴蹄子”怎么办。方子郊不解,她就解释,从盗墓小说里看来的,“大粽子”就是复活的僵尸,“黑毛驴蹄子”是专门克僵尸的,搞得方子郊一阵大笑:“你好歹是个研究生,怎么读那种垃圾读物?”李云芳就反击:“你没读过,怎么能随便评判?”方子郊道:“我还真看过一点,结论就是垃圾读物。”李云芳道:“垃圾读物也值得研究。比如你现在研究的楚国文字,遣策什么的,很多就是以前的垃圾。”方子郊语塞,这倒也是,但他强词夺理:“垃圾值得研究,但也得等两千年后。”他一阵茫然,研究两千年前的垃圾,难道就真的高贵一些?也许学术研究并不在意研究对象的价值,而在意研究者的智力。只是为了测试更高的耐心和智力,才在大学里设置一个学科,养一伙人,让他们沉浸在两千年前的垃圾之中。至于那些东西本身有什么价值,可以全然不管。即使有人对之不以为然,因为被那种难度吓住,也只好闭嘴,不敢说什么。 这样倒也好,不断地说话,至少减弱了心中的恐惧。大约走了小半个小时,到底了,面前出现两架屏风似的东西,漆着黑红相间的花纹。穿过它,就进入一个大厅,中央赫然矗立着一个巨大的木屋。 “椁室。”方子郊叫道,“跟曾侯乙墓的差不多。” 眼前的大棺材有普通平房的屋子那么高,长度约四百米,通体漆成黑色,但在左右两边,各画着两个巨大的红色窗户,显得非常狰狞。黑色和红色相衬,很容易给人带来恐怖感,不知为什么楚国人爱好这个。方子郊记得第一次看火车,那时还是蒸汽机头,车轮巨大无匹,用杠杆连接,外圈涂黑色,内圈则是血红色,像个怪兽张着血盆大口,加上它不时呼哧呼哧喷着蒸汽,汽笛怪叫,逾显其恐怖,方子郊当时吓得直往人群后躲,又暗赞颜色搭配的绝妙,极适合火车这种飞扬跋扈的气场。谁知后来马力更强大的内燃机头,反而长相比较内敛,像公交电车。方子郊不明白,楚国人把棺材漆成红黑两色想吓谁?尤其是画两扇窗,显然是把棺材当生前居屋来看待的,住在这样阴森的房子里,有什么乐趣? “方老师,咱们回去吧。”李云芳的声音明显在打抖。 方子郊也犹豫要不要回去,这么大的棺材屋,就算他想盗,也盗不成。他心中的兴奋像湖水一样,荡漾着涟漪。这是一种作为严肃的学者都应该会有的兴奋,如果考古学家对此进行科学发掘,会揭开多少秘密?它应该留下来。只可惜,吴作孚的心血白费了,他不会再保留那个美好的书院了,自己的美好憧憬都变成泡影,也不会再有钱挣。想到这,他略有一点遗憾,但又有什么关系。他沉重而又欢快地说:“好,咱们走,出去报警。” 正要折回,方子郊突然发现手电掠过的地方,有个白森森的人影。他不由自主惊叫一声,手电脱手,立刻被灰尘笼罩住,扬起一阵阵青烟。李云芳更是尖叫一声,扑进扁头师傅的怀里。扁头师傅手忙脚乱,叫道:“子郊,你看见什么了?不怕,这世上没有鬼。我有毛主席像。”他俯身下去,捡起手电筒,四处扫射。方子郊叫:“在棺材顶上。”扁头师傅掏出毛主席像,手电像探照灯一样射向棺材顶,他张大了嘴巴:上面竟然趴着一具白森森的尸骨。 那是一具人的尸骨,俯着身体趴着,一丝不挂,衣服显然被漫长的岁月化为了灰烬。即使变成了尸骨,没有任何表情,却分明能感受到他的伤心怨愤之情。方子郊怔怔地盯着他,他可以确定,这个人就是伍生。因为,在所有的考古发掘报告中,他都没见过在棺材顶上放置尸骨的习俗。而且,如果真的是殉葬,尸骨应该是痛苦不平。但方子郊感受到的却是悲痛、忧伤和不忍离别的情感。他不知道为什么能产生这样的感觉,简直不可思议。简直。 “一具尸骨。”李云芳声音在发抖。方子郊责怪自己,为什么要让她来?真的吓出毛病,可怎么办?他决定立刻撤出,立刻报警,他拉着李云芳的手:“怕什么?一惊一乍的,死人骨头而已,咱们回去吧。” 他们转身想走,突然听见左边的墙壁传来撞击的声音,咚咚咚,非常沉闷。三个人都吓了一激灵,呆在暗淡的手电筒光中,面面相觑,不知道该怎么办。 五二 流产是件很方便的事。 只要拿着化验通知,递给窗口的护士,护士就会问你:“打掉还是保留?”一脸漠然。绝不同于电视剧里的桥段。中医说:“你有喜了。”西医说:“恭喜你,你有宝宝了。” 在这个人山人海的国度,有了孩子并不被看成喜事,尤其在医生眼里。 她回答:“打掉。” 她穿过热闹非凡的辅助生殖中心,接受了几项基本检查,就躺倒了台子上。她想,如果在北方市,必须预约。她曾在他的陪伴下,去过北方市的妇女保健医院,里面人山人海,她突然觉得可怕,放弃了手术的念头。她说:“我自己处理。” “你自己怎么处理?你想害死我?” “我没想害死你,你放心,我不会连累你。” “你留着孩子,怎么可能不连累我?” “我今天下午就飞回家,在家乡,我医院有熟人。” 他们去一个餐馆吃午饭,这是她要求的,能缠着他的时候不多,虽然她觉得有点无聊。 “好吧,你如果真的想要,也可以生下来。我有个朋友,叫方子郊……” 她突然非常烦闷……去散散心也好。 现在她躺在手术台上,心想:“县城也有县城的好处。”这时,下体一阵冰凉。 五三 在黑暗中,撞击声非常响亮,每一声沉闷的撞击声响过,就听见一片窸窸窣窣的声音,是墙上的灰尘下落。方子郊毛发直竖,难道这真有鬼怪?他感觉受不了了,终于大声叫了起来:“谁,谁在那里?” 撞击声当即停了,安静了十几秒钟,突然一个声音传过来:“你他妈的是谁?” 李云芳倒是松了一口气:“好像也是人,不是鬼。” 方子郊揪住自己的头发:“不对,这声音很熟悉,我好像在哪听过,到底是谁呢……” 李云芳又颤抖起来:“不会是你哪位死去的亲戚吧?” 方子郊道:“我不知道,反正很熟。”他把耳朵贴住墙壁,李云芳看见他的脸色变幻奇特,正不知如何是好,突然砰的一声,墙上落下几块石头。扁头叫道:“塌方了,快跑。” 李云芳哭了,哇哇大哭。方子郊想去拉她,墙上又掉下几块石头,手电筒的灯光登时一片迷蒙,每个光分子都被灰尘颗粒无限放大,他还没回过神来,突然看见光圈中出现一颗脑袋:“你们是谁?”方子郊惊呼:“吴总,你回来了,怎么在这?” 吴作孚骂道:“方老师,他妈的,这是我们挖的地道啊,你在哪里?我挖到你家了?这分明在地下。啊,我明白了。”他回头叫,“快打通这堵墙,那边就是墓室。” 方子郊傻了,没想到事情会这么巧合。李云芳好像刚逃出生天,死死抱住方子郊不放,吴作孚愣住:“方老师,看来你有了新欢,是我多事啊。小陈,你来看看。” 一个熟悉的身影走了过来,这下真如晴空霹雳,方子郊一阵晕眩,竟然是陈青枝。 吴作孚道:“方老师,我说了会给你带惊喜来的,没想到你找到了墓道,却自己偷偷进来,你做人不地道啊。” 方子郊忙辩解:“吴总,你误会了,这像是我挖通的墓道么?我一无资金,二无人力。”他望着陈青枝:“你还好吗?怎么在这?” 陈青枝穿着深绿色的羊毛衫,在灯光下,在阴沉沉的古墓里,依旧光彩照人。她笑了笑:“我还好,现在是吴总的助手。” “助手。”方子郊懵了,“什么时候开始的?” “很久了,到时再说吧,一言难尽。” 吴作孚拍拍方子郊的肩:“对,这件事说来话长,我们有机会再说,现在先把眼前的事做掉。你刚刚说的倒也是,战国墓没有这样的墓道。这是怎么回事?难道不是战国墓,而是汉墓?” 方子郊道:“从木椁形状来看,是楚墓。” 墙壁已经被撞开了一个大洞,几束闪亮的大灯射在木椁上,木椁顶上俯伏的骨架白灿灿的,愈发鲜明,但这时谁也不怕了,这么多人,按传统文化,阳气炽盛,多少鬼都得吓跑。吴作孚哈哈大笑:“太好了,终于找到宝藏了,兄弟们,动手吧,把棺材锯开。” 方子郊道:“吴总,棺材也是文物,不能锯。” 吴作孚道:“如果是个普通墓,在荒郊野外,我可能真不锯,封锁周围,搞个大吊车来,把东西全吊走。可这玩意在地底下,不能那么讲究了。喂,你们,动手吧。”又对方子郊道:“对了,你怎么发现的?” 方子郊道:“其实非常偶然,雷雨冲塌了神祠,显出一个地道口,我很好奇,就进来了。我想外面很快会有人发现洞口,咱们这么搞恐怕不行。”他眼睛不由自主瞟向陈青枝。 吴作孚道:“那赶紧上去几个人,给我封住洞口。” 方子郊道:“你们去有什么用?外面若有人,不认识你们,就会报警,只能我们上去。” 吴作孚道:“那也行,你去吧,记住,我们都在这等你。”他看着陈青枝。陈青枝也点头:“嗯,子郊,我们等你。” 方子郊心中一下五味杂陈,他感觉自己陡然开心起来,又隐隐有罪恶感。陈青枝到底是谁?难道她曾是吴作孚的情人?后来吴作孚又派她来诱惑自己?可是……很多事情都讲不通。现在,现在是怎么回事?他想把陈青枝还给自己吗?那么,还要不要去报案? 李云芳拉住他的袖子:“方哥,咱们快走吧。”她脸上满是哀怨之色。方子郊彻底读懂了她的意思,他明白,这个女孩真的爱上了自己。也许自己也不讨厌她,可是看见陈青枝,他的世界突然变得非常窄小,刻骨的思念又回来了,只要有机会,他无论如何都不舍得放弃。 方子郊点点头,低沉着声音道:“我们走吧。” 他刚说完这句话,之后,让人万万想不到的一幕发生了。它本来只该出现在传奇小说里,出现在好莱坞大片中,而绝不该发生在现实。但它确确实实发生了。方子郊睁大了双眼,看着眼前离奇发生的一切。他觉得,如果能活着出去,一辈子也忘不了这个场面。而且他相信,把眼前所看到的说给任何人听,绝不会有一个人相信。 五四 如果将来有人进入这个墓穴,念出了这段咒语,你就会复活。咒语,我已经想好了办法,让它能世世代代传下去。 本来我想用文字写下来的,可是,我怕那时候已经没人认识我们这种熟悉的文字了。 而且,我也害怕他们念不准确。很有可能,读音是会随着岁月流逝而变化的。 …… 其实,我想说的是,没有什么能表达我心中的怨恨。 人生最可怕的是,无法掌控自己的身体。关在牢里,当然是最直观的。但侍奉上司和君王,不也同样吗。而最恐怖的,则是一切障碍消除,却患了膏肓之疾。 高贵的灵魂往往囚禁在虚弱的肉体之中。 他虽然几乎无所不能,再也不畏惧君王和上司,独独对自己的身体无能为力。 我见过人演戏,若最后总以一方的死亡,而造成跣足嚎啕的悲剧效果,大家都会哄笑。其实他们不了解人生真正的悲苦,这样的悲剧,才是真正的悲剧。 他们不懂。 当他们竦身侍奉君王的时候,下一刻可能因为别的原因被君王杀头,那鬼魂会觉得啼笑皆非吗? 五五 他看见那具趴在木椁顶上的尸骨突然跳了起来,接着响起一阵凄厉的声音,那绝不是人类的声音。紧接着,巨大的木椁轰隆一声裂开,里面还有几层小棺,它们都像春笋一样层层剥落,一具被重重缠裹的尸体躺在中央,尸体的周围则是数不尽的陪葬品,有编钟,有虎座凤鸟鼓,有各种各样的坛坛罐罐,和其它出土的楚国墓葬没什么两样。旁边五六具小棺里,则基本是骨架,簇拥着中间的尸体,她们应该是殉葬的侍女。楚王要安葬自己的女儿,没有侍女伺候是不行的。 方子郊看看旁边的人,发现他们个个睁大着双眼。吴作孚惊恐而兴奋,陈青枝不知所措,却也别有味道。吴作孚的其他手下们个个提着工具,呆呆的,不知所以。方子郊又看了看李云芳,她则一反常态,不像开始那么害怕了,真有点神奇。 “有鬼。”方子郊大叫,“快走。” 可是谁也没挪动脚步,包括他自己,他感觉自己的脚动不了。而且,他恍然看见一个长相可怖的四角野兽朝自己扑来,他本能地想躲,却一点也挪不开脚步。他看见四角兽的背后,是那具白森森的骨架。骨架像活着一样立起,伸展着手臂,没有嘴唇的嘴巴一开一合,好像在指挥着什么。骨架的动作也非常庄重,仿佛在进行一个什么重大的仪式。然后那具躺在棺椁中间的尸体缓缓站立了起来,随着骷髅骨架的双臂舞动,尸体身上的衣服相继脱落,一层层,大约有十几层之多,最后,让方子郊万万想不到的是,里面露出来的不是一具骷髅,也不是一具干尸,而是一个活鲜鲜的人,而且绝对称得上是一位美女。 她身材不高,但很匀称。头上梳着垂髻,面如傅粉,像月亮一样莹白。身穿绕襟曲裾深衣,淡绿色,上面绣着深绿色和浅红色的花纹,像葡萄或者什么藤状植物的枝蔓,花纹中一只只信期鸟跃跃欲飞。因此,她整个人也仿佛绰约欲飞。方子郊不由自主看看陈青枝,他感觉她和陈青枝一样美,或者说,有几分相像。也许美人总是相像的吧。 旁边的白骨架突然曲腰耸肩,做出很恭敬的神态。女孩看见骨架,似乎有点惊异,但也没有恐惧。她仿佛刚刚从沉睡中苏醒,大脑还没有完全明白。她迷茫着看着四周,突然嘴唇里蹦出几个字:“极力哇呀屋里哇呀啦。” 方子郊惊喜交迸,这可能就是正宗的楚国话,可惜李世江不在这里,不过,就是在,也未必能听懂,或者说,肯定听不懂。他想说:“可惜,没带录音机。”但嘴巴张了张,怎么也发不出声音。或者他觉得自己已经顺利发出了声音,却一点也听不见。他看看四周,似乎所有的人都站着睡着了。包括陈青枝,还好,李云芳没有。 那个骨架朝着方子郊扫了一眼,方子郊呆了,他感觉那是一个求助的架势,但自己能帮助他干什么?他迷惑地看了看李云芳,眼前又出现了那头四角的,长得像羊一样的怪兽,它仿佛也嚎呼了一大串音符,方子郊越发迷茫。那个楚国女孩突然双眉紧皱,泪水扑簌簌下落起来,身形越发翩若惊鸿,婉若游龙。像一阵青烟,仿佛就要消失。而她身边的骨架则是一副焦急的模样,开始变得怒气冲冲,张嘴做出长嚎的样子。方子郊毛骨悚然,闭目等死。突然李云芳大声叫道:“饿狼饿狼吃棘瓜,吃完棘瓜啊再啃花,啃完花啊肚子还饿。偷入厨房啊吃猪猡,猪猡吓得啊哇哇叫,饿狼弯腰啊哈哈笑……” 青烟似的楚国女孩面目又逐渐清晰起来,随着李云芳的念诵。方子郊醍醐灌顶,原来这是一首能唤醒墓中女尸的咒语,他却把它当成童谣。两千年过去,这首童谣一直流传下来,虽然它荒诞可笑。但这么可笑的童谣,怎么可能是一个咒语?现在他明白了,所谓粗鄙可笑,完全是乡下人不懂其意,根据不断变化的读音对它进行修正所致,它其实都是记音,实际上是用一种荒诞的童谣形式掩盖着它保留的楚国读音。它到底是什么意思呢?除非有机会活着,才能慢慢破译。而要活着,必须救活那个公主。他看见那具骨架似乎有惊喜之意,虽然目光中仍旧是呲牙咧嘴的骷髅,但他分明看得到这个骷髅,也就是两千多年前大巫师伍生的喜悦之心。 然而,这一切又是何等的荒诞?! 方子郊赞许地对李云芳一笑,马上也背诵小时候的童谣,加入到了念咒的行列。楚国公主的身体越来越清晰,但始终没有变得像刚出现那样清楚,那样触手可及。童谣已经念完,方子郊头脑中一阵轰隆,他怀疑这首童谣或者并不完整,或者在流传的过程中,已经发生了音变。无论村里的人多么保守,它都不可能精确保留两千年前的楚国读音。而咒语,是不能随便念错的。他额上汗水涔涔,后悔年少时没有听婆婆的话,记住她认为不对的句子,虽然她的咒语也不一定完全对,但总是一线希望。他为自己不能救下这个可爱的楚国少女而悲痛,更为自己因此将要遭受的灭顶命运而惊恐,因为他看见那具骨架准备发飙,他的动作充塞着悔恨、可惜、悲痛和愤怒,他只是一副骨架,却做到了无论多么好演技的演员都做不到的事。他发飙了! 楚国少女的身体又开始消失,像冰块一样,起初方子郊和李云芳重复念咒语,还能使她重新还原,但重复念到三遍之后,她的消失终于不可逆转,她身上骨肉消融,十分钟之内,她也化成了一具骷髅,和伍生一样。 伍生上前抱住她的骨骼,但她却在他空疏的指骨间寸寸散落…… 李云芳泣不成声。 伍生呆在那里半晌,旋即痛不欲生,对着僵立的吴作孚怒吼了一声,吴作孚肥胖的身体顿时飞了起来,撞在头顶的山石上,又旋即反弹,砸在李云芳身上,李云芳惨叫一声栽倒。然后两个人都就此闷声不响,大概活不了了。方子郊大恸,跪下抱住李云芳,却见她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她没有像影视中那样,说几句话才死,而是连个笑容都挤不出来。 骨架如法炮制,又击杀了其他几个,然后把骷髅头转向陈青枝。陈青枝花容失色,泪光莹莹,闭目等死。方子郊不知道哪来勇气,大叫一声,扑在陈青枝面前,挡住那副骨架。骨架似乎愣住了,长长的背脊弯曲,骷髅头前伸,收敛了张开的两排白生生的牙齿,围着方子郊徘徊了两圈,然后敛手,脚步沉重地走向木椁。他走到楚国公主的尸骨身边,跪下,突然哗啦啦,像骨牌一样倒塌,撒了一地,分不清他们之间谁是谁。 方子郊恍然发现,自己脑中的四角兽也飞奔而走,一掠不见。墓室中回归了平静,刚才的喧闹和恐怖仿佛是梦。 他看着陈青枝,百感交集。 五六 有一天,一个官吏坐邮车来到高唐邑。他不是送信的,他穿着黑色的官服,戴着一梁的冠,冠上插着一支笔。这样的打扮,可以推断他官职不高。但放到小小的高唐邑,他的官职还是过得去的,更主要的是,他带着节信。节信是长安的少府发下的,写着这个人的身份官职和任务,沿途任何津关哨卡,都不许为难。过往的乡亭都必须为他提供食物宿所。只要不涉及军政大事,对此人的要求,必须尽力满足。 简而言之,这个人算是半个钦差。 他被安排住进了高唐邑的传舍。没过多久,乡啬夫来拜访了他,问他有什么要求。他说:“不必客气,我是为皇帝陛下采集地方歌谣来的,和我一样派出去的,还有几十个,我被分派到南郡、江夏郡、长沙郡和豫章郡。”他站在传舍的窗前。传舍是一座两层的楼,虽然简陋,在高唐邑也算大建筑。他望着窗外,欣赏一潭碧绿的湖水,又回头对乡啬夫说:“这个湖真美,敢问啬夫君,可否告知我此地的历史沿革?” 乡啬夫恭谨地说:“使君,此地自楚国以来,就命名为高唐邑。据说当年楚顷襄王就是在这里梦见神女的,您看,那边就是巫山。”他指着远处的天空。 那个簪笔的官吏叹了口气:“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烦请啬夫君把当地老人都请来,越老越好,我要为皇帝陛下采集歌谣。” 乡啬夫道:“下吏就是土生土长的,本地的歌谣从小就会。” 簪笔的官吏笑道:“那再好不过,就烦请啬夫君从最著名的开始唱吧。” 乡啬夫低沉着嗓子唱了一曲,簪笔的官吏听得如痴如醉:“果然古意盎然,不辜负了神女传说的美誉。只是歌词我没有完全听懂,烦请啬夫君做些解释。”说着摘下笔,准备记录。 他一边听着乡啬夫的解释,一边在竹简上记,抬起头来:“很有意思,是故老一直相传的么?” 乡啬夫说:“说起来,还有一段传说呢。” “怎么说?” “说是有一天清晨,大家醒来,都不约而同唱起了这首歌谣。仿佛是故老相传的,但记忆中似乎不是。” 簪笔的官吏说:“词句有点俚俗不通,但又仿佛蕴含什么故事,这位漪澜,到底是什么人呢?” 乡啬夫说:“据说是楚国的公主,具体哪个王时期的,就不知道了。” “哦”,簪笔的官吏说,“古书上从未记载过楚王的公主。”他想了想,继续写了下去: 漪澜漪澜魂兮来归 幽冥甚苦兮难安栖 前有委随兮后有宛奇 听吾祝语兮冀君复回 良机一失兮渺不可追 窗外清风拂过,一丛翠竹摇晃起来,哗啦哗啦发出细碎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