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不得野》 第1章 归来 “嘟。” “嘟。” “嘟。” 电话终于接通。 “我是相野,我现在在江州市南山区长途汽车站的公共厕所里跟你打电话。如果你真的是那个可以帮我的人,请听好:十五分钟后,一对自称我父母的男女将要带我坐上前往清水市的车,车牌号是江a5x62t。他们有问题,我怀疑他们想杀我或者从我这里得到什么东西。” 一只白皙修长的手握着手机,皮下血管略显紧绷。他的语速很快,声音刻意压低,正如窗外突然下起的雨。 急,骤,且冷。 “还有,有人在监视我。” “事情很诡异,我——” “咚。”像什么东西敲击玻璃窗。 他霍然回头,只见一截枯枝要掉不掉地挂在外面窗台上,想来正是发出声音的罪魁祸首。而透过窗户望出去,一个撑着伞的模糊身影站在雨幕里,隔着十来米的距离静静地望着他,令人毛骨悚然。 是巧合? 还是那双一直在暗处盯着他的眼睛,又出现了? 相野紧握住手机,厕所里只有他一个人,气氛开始沉凝。窗外的那个人一直没走,风雨拍打着窗户,像是要把仅有的空气再次压缩,挤得心脏都开始受不了,想要挣脱束缚。 细长的眉微微蹙起,他又忍不住开始咳嗽。 咳嗽声打破了沉寂,可电话那头依旧没有回音,像无声的沉默,甚至让人怀疑到底有没有人接听。相野自嘲地笑了笑,抬手抹了抹嘴角并不存在的血迹,正想转身离开—— 厕所的门忽然开了。 一个男人走进来,他很高,比一八零的相野还要高半个头,穿着黑色的风衣,身材板正,眉目冷厉,好似一柄随时都能出鞘的刀,浑身上下透露着危险的气息。 相野之所以观察得那么仔细,是因为对方的黑色靴子上有雨水和泥土。那件风衣好像也是防水材质,依稀有雨滚落的痕迹。 一个规模不大又地处偏僻的小汽车站里,突然出现这么一个男人,怎么看都很不寻常。 相野现在看谁都可疑,但这个人好像真的只是进来洗手。他冷淡地扫了相野一眼,便径自走到水池边打开了水龙头。 哗啦啦的水声跟雨声合成了二重奏,相野看着他低头洗手的背影,微微眯起眼。 “小野?小野?车子快来了,小野。”女人娇柔的呼喊声从门外传来,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仿佛快要贴到门上,下一秒就要破门而入。 相野的神经跳了跳,瞥了眼窗外,那个撑伞的人已经不在了。 正在洗手的男人对于门外的叫喊声置若罔闻,他只是在洗手。可洗手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哪里需要花那么长时间? 相野觉得一切都是那么的诡异,诡异得让人觉得世界都开始不正常。 “小野?小野你还在吗?妈妈在等你,小野。” 催促声中,相野默默地把手机揣进兜里,压了压鸭舌帽的帽檐,推门走出去。 可他不知道,门关上的刹那,正在洗手的男人抬起了头。镜子映出他没什么表情的脸,他从旁边抽一张纸擦干手,转头往窗外看了一眼。 另一边,相野迎面撞上等在男厕门口的女人。 她穿着一身粉色的套装,长发绾成一个漂亮的发髻,虽然已经上了年纪,但因为保养得好,这副打扮也毫无违和感。她笑得温柔且讨好,“小野啊,妈妈看你去了那么久,有点担心。你身体还好吗?有没有不舒服?” 相野没有回话,目光扫向她身后,反问:“他呢?” 女人答:“你爸买吃的去了,那边有玉米和红薯,他怕你饿,买点带在路上吃。你还小,正在长身体呢,得多吃点。我们一家三口好不容易才团聚,等回到家,安全了,妈妈再去买点菜,你想吃什么妈妈都给你做好不好?” 两人说话间,又回到了检票口。拎着大包小包的乘客已经排起了长队,整个候车大厅充斥着各种气味,还有阴雨天特有的潮湿气息。 这样的环境令相野感到一丝丝不适,他忍着喉咙里的痒意留意着周围的情形,很快,那个自称他父亲的男人出现了。 男人手里拎着满满一袋吃食,是汽车站里就有卖的东西,可他的鞋子是湿的。刚才站在厕所窗户外面的,是他吗?为了防止自己跳窗逃跑? 他们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广播声打断了相野的思绪。 “旅客们请注意,从江州发往清水市的班车即将进站,请做好检票准备。旅客们请注意……” 相野抬起头看向墙上时钟,距离发车还有:五分钟。 玻璃门外,风雨如晦。偶有一缕风透过门缝吹进来,明明已经是六月的天,却依旧寒凉刺骨。 这让相野不由得又想起了三天前的那天,一切的起点。 相野原本姓沈,不算孤儿,但很小的时候父母就因为意外去世了。他本该由爷爷奶奶养大,但他那位早逝的父亲跟家里断绝了关系,爷爷奶奶并不认他,随手就把他丢给了别人。 那是个脾气古怪的老头,姓相。相老头一把年纪还没结婚,据说养个小孩就是为了防老,为此改了相野的姓氏。相野跟着他住在江州市南山区的一栋烂尾楼里,一住就是十年。 老头住在那儿的时间比他还要久,那里也曾是江州最好的楼盘之一,依山傍水,风景极佳,但房子建到一半,开发商跑路,全小区十六栋楼全部荒废。 多年过去,小区里已荒草丛生,住在里面的大多是把全部身家都砸在了房子上的人,口袋空空,无处可归。 今年的春天,相野成年了,老头死了。 因为已经成年,所以相野没有被送去福利院,他继承了老头唯一的财产——烂尾楼的房子,并顺利参加了高考。 三天前,6月15号,也是一个下雨天。 雨很大,整栋烂尾楼在风雨中飘摇,楼上楼下没有安装窗户的废弃房间里传来风的脚步声,呼啸而来、又呼啸而去。相野却习以为常,他点着炭火坐在窗边,身上盖着毛毯,偶尔再拨弄几下手中的尤克里里,吃一口炭火上烤着的肉,仿佛楼塌了都不关他的事。 在相野短暂的人生里,这本该是极其平常的一天,却发生了一件极其不平常的事情,因为相野见到了他的父母。 他本该已经埋在土里十年的父母。 “砰、砰!”急促的敲门声打断了琴音,相野回头,露出一丝不解。整个7栋只有他一个住户,鲜少有人拜访。这么糟糕的天气,又会是谁冒雨登门? “砰、砰、砰!”敲门声还在继续,相野微微蹙眉,终于掀开毛毯懒洋洋地从躺椅上站起来,透过猫眼看到外面的人。 起初他愣了一下,因为那张脸过分熟悉,却又极其陌生。整整两秒之后,他才从怔愣中回过神来,想起这是他的父母。 “小野、小野?是你吗?你在里面吗?开开门啊,我是爸爸!”屋外的人继续拍门,相野却已经被巨大的荒谬感包裹住了心脏。 “你说你是……谁?”他呢喃自语。 “我是爸爸啊小野!你先开开门,你妈妈也在呢,先让我们进去再跟你解释好不好?小野……” 屋外依稀又有女人的声音响起,但他说什么,相野已经听不清楚了。他觉得此刻他的脑子里全是嗡鸣,乱哄哄的。 风雨交加的日子,死而复生的父母,更像鬼片的开场。 恰在此时,一阵狂风拍开了窗户,炭火被吹翻在地,点燃毛毯,又很快被雨侵袭,发出滋滋的声音。相野连忙过去抢险,顶着风雨大力将窗户关上,却意外地看见窗户的锁扣上有扭曲变形的痕迹,已经不大好用了。 是啊,如果不是这样,这窗户是今年新换的,怎么会轻易被风吹开。 可是谁能把锁扣弄成这样? 皱眉思索间,门外的两人因为迟迟得不到回应,选择破门而入。十年未见的一家人终于面对面站在了同一个房间里,男人气喘吁吁地看着相野,语气中透露着庆幸,“太好了,你没事。” 女人的眼睛里则已经积蓄起了泪水,嘴唇嗫嚅着,就要往相野这边走。 “站住。”相野抓起尤克里里,像拎着棒球棍一样拎着,质问道:“你们究竟是谁?” “是我啊,小野。”女人终于忍不住掉下眼泪,“妈妈没有死,对不起,我直到现在才回来。小野,你不认识我了吗?你看看我,是妈妈啊。” 相野扫过她的脚边,有影子。 可这并不能打消他心中的疑虑,任谁碰到这种事情,都不可能轻易接受。如果他们不是鬼,那为什么消失整整十年,为什么又突然出现,一切都太诡异了,诡异到根本没有亲情发挥的余地。 女人似乎是被儿子冰冷的目光打击到了,激动地还想说什么,被丈夫拉住。 男人上前来,沉痛地看着相野,说:“小野,你现在不相信我们,我能理解。但你要知道爸爸妈妈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会害你。我们消失这十年是有苦衷的,这次终于能回来,第一时间就来找你了。具体的情况我来不及解释、也不好解释,小野,你快收拾东西跟我们走,这里不安全,我们必须马上离开。” 相野说话毫不留情,“我觉得跟你们走才比较危险。” “听话,小野,你还记得你背上的红色胎记吗?如果我是假的,怎么会知道胎记的存在对不对?”男人再度开口,“我真的是爸爸,这些年你一定过得很辛苦,对我们有怨也是正常的。但是你真的不能继续留在这里了,会有危险的!” 相野挑眉,“什么危险?” 男人盯着相野,眼中满是坦诚和无奈,“有人会来杀你,这也是我跟你妈这么多年都不回来看你的原因,我们怕连累你。” “那就来杀吧。”相野瞥见毛毯上还有一撮小火苗没熄灭,抬脚就把它给踩了。那一男一女对视一眼,似乎都没料到相野会轻描淡写地说出这种话。 而这时,相野的目光已经又移到了那扭曲变形的锁扣上。 相野住在9楼,那么高的楼层,前方又没有遮挡物,对方是怎么把锁扣弄成这样的?而且下雨的时候,相野去关窗,他可以肯定那时锁扣还是好的。 这之后一个多小时里,相野大部分时间都在窗前,没有人能在他眼皮子底下冒雨爬到9楼拧坏锁扣,还不被发现。 难道还是鬼吗? 相野自幼胆大,可面对现在的情况,也有点脊背发凉。他握紧了尤克里里,再次对上那一男一女的目光,在对方执着的劝说声中,道:“我不可能就这么跟你们走。” 男人颇感无力,但又无可奈何,“你——” “孩子一时间没办法接受,就先别逼他了。最重要的是我们一家人终于团聚,这不是一件高兴的事情吗,先让他适应几天,好吗?”女人适时拉住了丈夫,柔软又饱含愧疚的目光看着相野,“小野,妈妈不逼你,好不好?” 男人进退两难,最终咬牙道:“那就再待几天,但是小野,这里真的不能多留,你得尽快想清楚。这几天我们会留下来保护你,你自己也要注意安全,时间拖得越久越危险,知道吗?” 相野拿出手机,“既然这么危险,不如报警?” “不可以!”男人连忙出言阻止,“这件事不能捅到警方那里,如果报警真的有用,十年前我们就不会假死,你也不会被送到这里了,而且这可能反而会害了他们!” 眼见瞒不住,男人终于决定将部分真相透露给相野。屋里也没个坐的地方,相野倒是又坐回了他的摇椅里,把雨水擦干就可以了。 接下去的半个小时,相野听到了一个和他所知道的真相完全不同的故事。 相野的父亲叫沈延之,普通公司职员,母亲叫宋灵,家庭主妇。他们的生活很幸福,夫妻恩爱,又生了一个可爱的儿子,唯一美中不足的是,沈延之为了跟宋灵在一起,和父母断绝了关系。 而宋灵是个外乡人,在江州无亲无故。在相野的记忆里,他从未见过外婆家的任何一个人。 十年前,沈延之的公司组织旅游,并且可以携眷同行。他开心地带着太太出门,却在旅游途中遭遇山洪。 当时相野还在学校上学,警察通知了相野的爷爷奶奶去处理后事,等他知道时,他的父母已经被关在骨灰盒里。他从未怀疑过这件事的真假,因为在那场事故里死的不仅仅是他的父母,怎么看,都只是一场单纯的意外。 这是相野知道的版本。 如今的沈延之却告诉他,山洪确有其事,但他们被人救了。警方没有找到他们,而普通人在那种情况下几乎不可能生还,沈延之的父母赶到后,也接受了儿子已死的事实,顺利结案。 事实上沈延之打电话告诉了父母他还活着的消息,他的父母能那么快接受,完全出自儿子的授意。 这叫死遁。 包括后来,相野被爷爷奶奶抛弃,被老头收养,都是为了躲避仇家的追杀。爷爷奶奶不是不要他,是只有让他远离,才是保护他的唯一办法。 可仇家又是谁? “都怪我。”宋灵捂着嘴,不让自己哭出声来,等情绪终于平静了一点,才道:“小野,你是不是也一直觉得奇怪,为什么你从来没见过我的家人?” 相野不答,他在喝茶。 宋灵继续问:“你相信这个世界上有鬼吗?” 话音未落,“啪”的一声,关不牢的窗户又被风吹开。雨点拍打在相野的脸颊上,冰凉刺骨,他紧握着杯子,漆黑的眼睛盯着宋灵,“我不信,所以呢?” 宋灵莫名感到心悸,“一时半会儿你可能不信,但我确实能看见鬼。我来自一个特殊的地方,但那个地方简直就像地狱,我千方百计从那里逃出来,以为遇见你爸爸,就能开始崭新的生活。可是他们还不肯放过我,非要把我抓回去,甚至用你、用延之来威胁我。我们没办法,只有躲起来。” 沈延之也连忙道:“是啊,这一躲就是十年,我们还以为能一直躲下去,但没想到……我得到消息,他们还是发现了你,可能会对你不利,所以才匆匆赶回来,想要带你离开。” 故事终于讲完整了,听起来似乎合情合理。可这合情合理里,又夹杂着最大的不合理。 鬼吗? 相野再次看向那扭曲变形的锁扣,指腹摩挲着茶杯,最终道:“我需要时间冷静。” 沈延之和宋灵觉得他已经够冷静了,这种冷静完全与他的年龄不符,但他们也不好逼迫太过,便打算在隔壁的空房子里先安顿下来,就近保护。 隔壁的空房子也装了窗户,虽然是毛坯房,但打地铺凑个几晚还不成问题。 相野见他们真的要在隔壁住下,也不去管,他现在脑子很乱。 茶水凉了,他也忘记了喝,站在破损的窗前看着屋外风雨。远处荒林里的鹧鸪又开始胡言乱语,那种特殊的叫声,听起来就像古诗里说的—— “行不得也哥哥。” 行不得也,意喻前路艰险,不可行。 相野暂时还无法说服自己这世上真的有鬼,那对夫妇说的话有些确实是真的,譬如那个外人根本不知道的胎记,但更多的部分却死无对证,因为他的爷爷奶奶已经在这十年里先后逝世,就连老头也死了。 但老头给他留下了遗言。 “如果你有一天遇到了危险,就打那个电话。”老头好像笃定了他会遇到什么一样,临死前一刻还抽着烟,慢悠悠吐出一个烟圈,问:“你一千五百米过了没有?” 相野:“没。” 老头:“呵,逃跑都不利索,说不定你很快下去跟我团聚了。” 相野:“少咒我。” 老头的诅咒是他留给相野的最后一句话,相野当了十八年的普通人,起初并没有放在心上,直到现在。 他敏锐地意识到,老头说的“危险”,或许已经到来。 第2章 诡事 自从沈延之和宋灵出现后,相野的生活就逐渐脱离了正常轨道,像失控的列车,一头扎进神秘诡谲的世界里。 被弄坏的锁扣只是个开端,很快相野就发现,好像有人在监视他。 这种感觉是毫无来由的,就是个直觉。 他站在窗边时,感觉好像有人站在黑漆漆的荒林里抬头看他;他躺在床上时,又感觉房间里的温度好像在下降,阴冷渗人。他开着灯睡了一夜,但其实根本没有睡着,反复地搜寻自己的记忆,又起来把老头的遗物都整理了一遍,再去网上查找当年那场事故的报道,企图找到什么蛛丝马迹。 第二天太阳升起,是一个大晴天。 一无所获的相野再次见到了沈延之和宋灵,他们竟然买了早饭过来,仿佛十年来从未离开一样,热情又讨好地招呼相野吃饭。 可相野依旧对他们生不出任何一丝亲情,他决定要出去走一走。 鬼怪的说法并没有吓到他,相野虽然连一千五百米都考不过,但他胆大又不信邪,坚持唯物主义科学发展观的同时,又是最大的唯心主义者,即——除非亲眼见鬼,否则鬼就不存在。 胆小的人是不可能在烂尾楼里生存的,十七岁未成年之前的那个夏天,相野还给某个来小区拍鬼片的剧组打过工。 因为小区里树多、杂草也多,曾经的开发商没跑路之前确实做的是良心工程,小区绿化率在全江州数一数二。荒废之后,绿化变成了荒化,人走在里面经常会迷失方向,唯有原住民轻车熟路。剧组里的十八线男主演整天看着相野神出鬼没,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都以为相野是这里的地缚灵。 沈延之说担心相野的安危,远远跟在他身后。 相野也不管他,他要重新查清楚当年的事情。先不说鬼不鬼的,疑点还是很多,如果说爷爷奶奶是为了他好,才让老头将他带走,那为什么这个人是老头呢?这个人不止脾气古怪,又穷,怎么看都不是一个可以托付的好对象。 已经跟他爸断绝关系的爷爷奶奶,为什么又突然愿意配合他们,甚至把警察都给骗了过去?难道是最后的良心发现? 整整十年,真的会有爱孩子的父母狠心抛下孩子十年不回来看一眼,现在却又说察觉到危险,回来保护他的吗? 想要查清楚,就必须得找到跟当年的事有关联的人。 老一辈的都死了,证据也就愈发难寻。老头和宋灵都是没有亲属的,社交圈极其狭窄,相野就去了沈延之的公司,想要找他当年的同事。可十年过去,人员流动太频繁,楼里的保洁阿姨都不知换了几波了,相野一个人都没有找到。 他又去找原来的邻居。 沈延之和宋灵还活着时,他们并不住在南山区。相野穿过大半个城市回到原来的居住地附近,才发现,这儿早就拆迁了。邻居们搬去了哪儿?没人知道。 想要打电话给老家,却又无人可打。那里是距离江州有些远的偏僻乡下,老人思想比较守旧,所以格外不能接受宋灵那样来历不明的媳妇。 相野很少去,对那儿的印象不好,也根本不认得几个人。爷爷奶奶将他丢掉之后,他便很少再听到那边的消息。 一天的调查下来,相野忽然发现,他好像已经跟过去割裂了。 鬼使神差的,他来到了存放骨灰盒的地方。 沈延之和宋灵的照片并排贴着,那是从一张合照上裁出来的,两人笑得温暖又幸福,若真的成了鬼,同年同月同日死,想必也能做一对鬼夫妻。 相野又忽然发现,他其实对自己的父母也一点都不了解。 他们死得太早了,在相野还没有明白生命的意义之前,就早早地将他抛下。如今人又回来了,可真的是他们吗? 相野在骨灰盒前站了许久,一直到太阳落山,才转身离去。 可他刚走出几步,还没走到门口,就听身后“啪”的一声响动。他蓦然回头,只见沈延之的骨灰盒掉在了地上,骨灰撒了一地。 管理员听到声音连忙跑进来,看到此情此景,大惊失色。 “我说你这孩子,长得倒是挺俊俏的,怎么手里没个轻重。就算再有什么不满,你也不能拿骨灰撒气啊!”他理所当然地以为这是相野干的,因为那骨灰盒并不轻,又不对着窗口,哪来的风都不可能把它从架子上吹下来,没看香炉还好好的吗? 相野却恍若未闻,视线在房里四下搜索,脸色铁青。 管理员见他这样,也被他吓到了,忙问他怎么了。相野没有解释,直接从门口冲出去,跑得气喘吁吁,最终在门外的柱子后面找到了沈延之。 “你在这儿做什么?”相野劈头盖脸一句问话。 “我、我抽烟?”沈延之看着手上的烟,有点尴尬。 “不是说保护我?为什么不进去?” “这不是里面放着我的骨灰吗?要是让人认出来我跟死人的照片长得一样,那不是会吓到别人?你没事吧,里面发生了什么吗?” 沈延之的解释再次合情合理。 该死的合情合理。 相野一跑太快就觉得气不顺,也不想跟他废话。两人沉默地回家,可是回家路上又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情—— 相野好端端地走在路上,突然被人推了一下。要不是沈延之反应快将他拉住,呼啸而过的车就能直接将他撞进医院。 可他回头看,十米范围内除了他和沈延之,根本没有第三个人。而沈延之是不可能推他的,因为相野走在他后面。 如果说锁扣和骨灰盒还只是小打小闹,那这一次,相野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所谓的死亡威胁。 沈延之比他还要惊魂未定,“不行,小野,我们必须要走了,他们已经找上门来了,你还不明白吗!” 相野看起来状态并不好,一夜未眠,再加上惊吓,脸色比平日里看起来还要白。他说话的声音也变得轻了一些,唯一不变的是语气,“就这手段,你想往哪儿逃?不如找个神婆来跳舞。” 沈延之连番劝阻,可相野油盐不进。 如果说在江州还可能找到些当年的线索,那么如果他跟着两人离开,可能就会永远错失。即便沈延之和宋灵真的是他父母,他们所说的一切都是真的,照现在这个情形来看,相野也有可能客死异乡,再也不能回来。 不坦诚,是最大的问题。 宋灵说她来自一个特殊的地方,能看见鬼,那么这个地方到底是哪里?他们还有很多的事情瞒着他,而相野,现在甚至开始怀疑老头。 这个抚养了他十年的人,留下那样的遗言,明显是知道什么内情,那又为什么不告诉他。 当夜,相野继续在网上搜索,找到了报道当年事故的记者所在的报社。结果报社倒闭了,记者的联系方式当然也不可能有。 线索找一条断一条,不得不让相野发出一声真情实感的:“草。” 第三天,相野决定报警。 报警不是真的报警,他只是想试探仇家的底线。一方面,警察肯定不会相信什么鬼怪之说,死亡十年的人忽然归来,更有可能上社会新闻;另一方面,如果沈延之说的是真的,报警会给警方带来危险,那相野也不希望给别人添麻烦。他天生就是个宁愿独自走夜路,不喜欢麻烦别人绕个弯的人。 他只想得到真相。 相野出了门直奔警局,以他对江州的了解,他很快就甩掉了沈延之,独自前去报案,报案的内容是——他怀疑有人跟踪。 没想到,他人还没走出警局,警局就失火了。 起火点在档案室,火不大,在人来人往的警局里很快就被发现,并扑灭了。可相野站在阳光下,抬头看着冒烟的窗户,一股冷意直窜心底。 “快走!”沈延之终于追上来,拉着他一路跑回烂尾楼。 “你难道还不明白吗?没有用的!”沈延之苦口婆心,“这就是他们的威胁,我们没办法找人帮忙,只有逃!” 宋灵也含着泪劝说,“小野,你跟我们走吧,好不好?妈妈真的担心你。” 相野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眼,浅色的眸子盯着他们,问:“那你们为什么没事?我只是你们的儿子,我什么都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不先杀你们,而要来针对我?” 这话听起来过于冷血,又诛心。两人齐齐被他噎住,还不等理清思路,相野又问:“这两天你们一直要我跟你们走,走去哪里?那个地方就安全了吗?还有,你们在小区里打听什么?” “我、我就是想知道你这些年过得好不好,也想知道那个老头对你好不好……”宋灵支吾着,又忽然哭出来,“我知道我们对不起你,小野,对不起,妈妈对不起你……” 哭泣似乎为所有的争吵划上了休止符。 沈延之心疼地安慰老婆,这件事儿就这么过去了。相野转身回了屋,一颗心却还在怦怦直跳。其实他所有的问题,最重要的就是最后一句。 沈延之每天跟在他后面保护他,宋灵却留在烂尾楼里,她在打听有关于相野和老头的事情。这隐隐给相野一种猜测,他们好像在找什么。 是一个东西?或者是什么信息? 这两天吃饭时,他们也有意无意地在跟相野打听他的生活,表面上看起来就是父母关心孩子。 相野没跟他们硬碰硬,转身直接回房,“砰”地关上了门。 门内的相野,脸上的怒意却奇迹般地消失了。他先环视一周,确认房间里没有什么异样,而后坐在书桌前,戴上耳机,拿起钢笔摊开日记本,平静地在纸上涂涂画画。 “刺啦、刺啦。”耳机里发出声响,不是歌,像是电流声。很快,另外的声音响起了,是沈延之和宋灵压低了声音的对话。 宋灵:“他还是不相信我们,打听也打听不到什么,怎么办?” 沈延之:“谁知道这竟然是个养不熟的狼崽子,面对自己的亲爹亲妈都那么冷血。” 宋灵:“早知道这么麻烦,还不如直接来硬的呢,到时候再把他骨头取出来……” 沈延之:“不要冲动。万一不小心弄死了他,线索就断了,到时候我们吃不了兜着走。” 宋灵:“你确定不是心软了?” 沈延之:“呵……” 对话突然变得模糊起来,隐隐约约听不真切。他伸手按住其中一个耳机,蹙眉想要听得更清楚,可也是徒劳。 那两人一定是走到了离窃听器较远的地方,而且这窃听器,质量堪忧。不过有总比没有好,这是以前相野从旧货市场淘来的,买它的时候只是一时新鲜,谁曾想竟派上了大用场。 那对男女到底在谋划什么?他们想从他身上得到什么?他不由再次转头,目光似乎想要穿透墙体,看清对门的情形。 这时,耳机里传来的声音再次变清晰。 宋灵:“明天一定要把他带走,我们要尽快离开这个地方,神不知鬼不觉,免得被别人盯上。实在不行就下药。” 沈延之:“放心,我都准备好了。” 钢笔重重在本子上划下一道,笔尖差点劈了叉。相野思索着,看来明天就是那两人给自己定的最后期限了。 晚上,他独自躺在烂尾楼的家里,思考对策。迷迷糊糊间他睡着了,可他睡得不沉,做了个噩梦于是又醒过来。 那时已经是凌晨,他保持着侧卧的姿势,面朝墙壁。一睁眼,他就在墙上看到一个模糊的黑色身影。 四周静得落针可闻,相野死死盯着那个影子,一动不动。 枕头下有一把刀,那是相野特意准备的。他屏住呼吸,悄悄探手握住了刀柄,只是简单的一个动作,却好似花费了他全身的力气。他甚至能听到每个关节发来的令人牙酸的声音,身体仿佛生了锈。 可等他下定决心要回头看时,那道身影又不见了。 房间里空空荡荡的,只有他一个人。 相野觉得不能再继续待下去,匆匆将随身物品收进双肩包想要离开。刚打开门,沈延之的脸就撞进他的视线。他们离得那般近,如果相野走得再快一点,就是脸贴脸。 “小野,这么晚了你要去哪儿啊?”沈延之担忧地问他。 “你怎么会在这里?”相野声音发紧,握着匕首的手藏在身后,全身紧绷。 “我睡不着,担心你,就来给你守门。你是不是害怕啊?没事的,有我在呢,回去睡吧。”沈延之挡在门口,丝毫没有要让开的意思。 “逃跑都不利索。”老头的诅咒果然应验了。 相野觉得烦躁,时间拖得越久他就越是不耐,所以他开始不按套路出牌。等到了早上,他主动提出要跟沈延之和宋灵离开,与其被动挨打,不如主动出击,或许他能摸清这两人真正的目的。 时间便再次来到了6月17日的下午四点半,江州市南山区长途汽车站,相野躲在厕所里拨通了老头留下的电话号码。 这是他拨打的第八次电话。 前七次无人接听。 第八次,电话通了,但没人说话。 他的信息究竟有没有传出去,他最后究竟能不能等到帮手,相野觉得:去他妈的,爱咋咋地吧。 第3章 远遁 从江州开往清水市的长途汽车上,稀稀落落只坐了半车人。 相野坐在车的中段,靠近过道的位置,左手边坐着宋灵,右手边隔了个过道坐着沈延之。在他的侧前方,一个梳着羊角辫的五六岁的小姑娘时不时探出头来,又怯生生地、又好奇地看着他,而后跟自己的奶奶说悄悄话。 “那个哥哥好好看啊,奶奶,比我的同桌还要好看。” “是啊。” “他是大明星吗?同学们都说只有明星才长得那么好看。” “哪有,我们囡囡就可漂亮了。” “那那个哥哥生病了吗?他的脸好白呀。” 闻言,老太太不禁回头看了相野一眼,见他在闭目养神,便又转回去凑到小孙女耳边轻声说:“哥哥在休息呢,我们不要讲话打扰到他好不好?” 小孙女连忙捂住自己的嘴,乖巧点头。 五点已过,天色很快就彻底暗了下来,雨倒是小了不少。夜间行车,车上的很多人都打起了盹儿,包括相野。 沈延之和宋灵看了他好几次,虽然吃不准他心里到底在想什么,但人都在车上了,相野不过一个普通人,想来也干不出什么跳车逃跑的事情,遂也稍作放松,靠在椅背上休息。 车里很快变得安静,只剩下后座传来轻微的打呼声。 相野当然没有睡着,他在思考沈延之和宋灵一定要带他来坐长途车的原因。为什么舍弃更快更便捷的飞机和高铁?三者都是公共交通,怎么都会留下痕迹,他们既然能买汽车票,当然也能买高铁票和机票。 长途车能有什么优势?特殊的路线?更容易跳车逃跑?可这些,随便找辆黑车就行。 相野隐约觉得这里有点问题,但他这几天一直休息不好,总共加起来睡了没超过十个小时,精神已经紧绷到极限,思绪纷杂理不出个头绪。 不知不觉间,他也有了一丝困意,只是一个打盹,等他清醒过来时,竟发觉已经过去了一刻钟。 车子正在过收费站,即将驶上高速。 打盹的事让相野心怀警惕,手心里甚至出了一点冷汗。视线越过窗边的宋灵看向路旁树影,灯火通明的收费站没有给他丝毫安全感。 末了,他伸手打开窗户,换来一丝夹杂着细雨的凉风,让他的脑子瞬间清醒。 “怎么了?”宋灵小声询问。 “热。”相野说了一个字,便又闭上眼,对她爱答不理。 宋灵见他这样,也不提关窗的事情。相野只开了一条缝,肯定不可能跳窗,而且她还坐在窗边呢,不需要担心。 见相野闭上眼,她隐晦地跟沈延之交换一个眼神,神色平和,藏在包包下面的手却好像紧握着什么,身体也不如表面上那么放松。 相野低着头,帽檐遮住了他大半张脸,那双眼睛却悄悄睁着,趁这两人的目光暂时都不在他身上,将她身体的异样收入眼底。 此时车子终于驶上了高速,收费站的车流开始分散后,不如先前那么拥堵。 相野偶尔会“醒来”,看着窗外的景色出神。一辆、两辆、三辆,他发现从十分钟前开始,出现在他们附近的车子就越来越少了。 这个点,不正常。 宋灵和沈延之却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现,也不正常。 相野觉得自己好像抓住了什么,凝眸看进黑夜,便看见远处的广告牌上面——好像有什么东西? 影影绰绰的,是个人,还是树影? 宋灵回答了他的疑惑,“他们来了、他们还是追过来了!” 沈延之也连忙凑到窗边去看,他旁边的座位恰好没有人。车窗打开探出头的刹那,风直接倒灌进来,换来周围乘客的骂声。沈延之却置若罔闻,目光死死地盯着前方越来越近的广告牌。 广告牌一左一右,一共有两个,相野也是这时才发现那两个广告牌上都有人。 “小野别怕,妈妈会保护你的。”宋灵紧紧抓住相野的胳膊。 相野哪有心思管宋灵,宋灵和沈延之至少暂时是不会对他下手的,他更想看清楚到底是谁追过来了,又是谁在暗中窥视他。 只见那两个黑影站着,一动不动,等到车子驶近,他们又齐齐抬手,手中绽放出一缕微弱的金色光芒。 “捕梦网!”沈延之瞳孔骤缩。 宋灵也神色大变,匆忙站起,似乎带着相野就要跑。可那两个黑影已然从广告牌上纵身越下,手中金光在刹那间连成一条线。 金线迎风飞扬,又于瞬间编制成一张大网,将迎面驶来的汽车兜头罩住。 驾驶员毫无所觉,车上的乘客也毫无所觉,车子就这么呼啸着从那张大网里穿过,而相野却像被浪头迎面痛击,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往后倒去,一阵天旋地转,便滚落在地。 同时滚落的还有沈延之和宋灵,他们三人就这么被车子抛下了。相野差点没摔断骨头,大脑一阵钝痛,还没从地上爬起来,便听沈延之惊怒: “缉凶处,怎么会是你们,你们不是在北边?!”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急切道:“楚怜呢?他为什么没有现身,是不是你们搞的鬼!” 黑影慢慢走近,相野这才看清他们的相貌。一男一女,身材高挑,模样有七分相似,男的剃着寸头,女的扎着马尾,都是英气的长相。 “楚怜?好巧,我们也正在找他呢。”女人微微一笑,手却背在身后,缓缓抽出一柄黑色唐刀。 电光石火间,相野明白了沈延之和宋灵的真实意图。 他们选择更慢、更容易被袭击的长途车,就是想利用相野钓出那个楚怜,引诱他来救人。甚至在烂尾楼里打听他和老头的信息,或许也跟这个楚怜有关,可相野根本不认识任何姓楚的! “我们走!”沈延之见势不妙,拉起相野就跑。宋灵咬牙断后,随手抛下两颗圆球砸在地上,周围便泛起浓雾。 那对男女竟也不拦,每人提着一柄刀,就这么看着他们逃跑,只有幽幽的声音从背后追来,“还是这么不入流的把戏,你们以为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吗?” 沈延之和宋灵心里咯噔一下,只管逃,相野却忍不住咳嗽起来。他吸入了雾气,本就发痒的喉咙更忍不了了。 抬眼望去,四周皆是白雾,看起来亮了不少,但却像个迷阵将人困住,分不清东南西北。可见刚才宋灵扔下的圆球一定不是普通的烟雾弹,而是像捕梦网一样的特殊物品。 “这边!”宋灵在前头带路,很快,白雾又开始散开。 周围景色大变,那雾像是有瞬移的功能,直接把他们从高速公路带到了某条无人的国道。这里很偏僻,远远地看不见路牌,也没有民房,雨也停了,路旁停了好几辆车,每辆车里都坐着人。看见宋灵和沈延之出现,一个穿着军绿马甲的男人当即推开车门下来,问:“怎么样了?” 沈延之的声音愤怒且不甘:“失算了裴哥,楚怜没来,来的是缉凶处!” 被叫做裴哥的马甲男立刻蹙眉:“谁?” 沈延之:“双刹。” 宋灵连忙补充,“双刹在这里,那个人肯定也不远了,计划失败,赶紧带着人撤!” 说罢,宋灵就把相野推进了裴哥的越野车里。现在再看她那张清丽的脸,哪还有平日里半分温柔慈爱,满是萧杀。 “小野,你看到了吗?刚才那些就是来抓我的人。楚怜把你藏起来了又怎么样,还不是被找到了。在他们眼里,我们是罪人,那你就是罪人的后代。永生永世,不得超脱。” 这听起来更像一句恶毒的诅咒。 比老头狠多了。 相野不知道这双方对他而言到底哪边更友善一些,正如他不知道楚怜是谁。他只知道自己半条命快去了,他本就体弱,最近没休息好,刚才又从车上摔下来,手脚都擦破了皮,还差点脑震荡。 “走。”裴哥当机立断,所有人上了车,开始夺路狂奔。 沈延之和宋灵这次没有跟相野坐一辆车,押着相野的变成了裴哥,车上还有一个司机。裴哥似乎是这群人的头儿,三四十岁的模样,肌肉发达,像个打黑拳的狠角色。 连一千五百米考试都考不过的相野,自然不会想要跟这样的人硬碰硬,可是车子开着开着,相野又看见前方路牌上站着人。 又来? 相野觉得自己再被那网捞一次,脑子就要炸了,当即一脚蹬在前面的驾驶座上,“傻逼掉头!” “老实点!”裴哥立刻按住相野,可方向盘已经歪了,车子冲出国道一头栽进旁边的麦田里,但也避免了再被网罩住的惨剧。 司机猛打方向盘,越野车底盘高,好歹稳住了,在麦田里飙出一条道来。可车子还没开过一亩地,“砰!” 司机被一枪击中肩膀。 这么近距离的冲击,让相野瞳孔骤缩。他胆子再大,也毕竟过了十几年的普通人生活,哪里见过这样的场景。 车子侧翻,裴哥一时脱手,两人齐齐跌出车外,好险没啃一嘴泥。 相野的脸色已经黑得像锅底,如果这时候时光倒流,回到沈延之和宋灵最初找到他的那一天,他一定放弃周旋,直接送他们上社会新闻。 可刚才来了两个使刀的,这个用枪的又是谁? 相野咬牙从地上爬起,而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使刀的女人已经追上来,跟裴哥打了起来。他们的打斗方式没有捕梦网、白雾那么玄异,更像是增强过体质的普通人,力道、招式都强上数倍,但还在人类的范畴之内。 刀风刮过,麦子成片倒下。 惨淡月光照着杀机,战斗已经在这片麦田里全面上演。 埋伏吗? 相野藏在麦田里屏息凝神。看来白雾的瞬移功能不是随机的,它是有指向性地把他们送到了这里。也是,他们根本不知道楚怜会什么时候出现,在哪里出现,只能把楚怜引到固定的伏击地点。 可偏偏来的不是楚怜,而是缉凶处。 相野很快又发现,这两拨人虽然人数相差巨大,实力却旗鼓相当。而他这个“主角”好端端地站在这儿,反而被人忽视了。 好吧,你们慢慢打。相野转身就走,借着夜色和麦子的遮掩,很快就回到了国道上。 可逃跑实在不是他的长项,他喘着气,再次拨通了那个电话。 通用的手机铃声很快在某处响起,顺着夜风送入相野的耳朵。那声音离得有些远,一时分不太清到底在哪个方位,但真实存在。 可就在这时,一只手从路旁的水沟里伸出来,一把将站在路边的相野拖下去。相野猝不及防,半个身子都泡在了水里,伤口刺人的疼。 “嘘!是我!”沈延之按住相野的肩膀防止他挣扎,压低声音道:“小野,这里太危险了。缉凶处凶名在外,连那个人都来了,我先送你离开。” 相野听见那熟悉的声音就觉得要糟,可现实容不得他反抗,他只觉背部被人重重一拍,那人就把他按在了水里。 溺水的窒息感顷刻间扼住他的大脑,让他暂时失去思考的能力。 下一秒,天旋地转。 “哗啦。”按着他的力量忽然消失,相野重新呼吸到了新鲜空气,脚下却陡然失重,好像真的掉进了水里。 待他看清周围的情形,心里一惊。 哪有什么水沟,这里分明是个湖泊,而他在湖中央。 日了狗了。 他不会游泳。 窒息感再次扑面而来,他在水里挣扎着,迅速下沉。恍惚间,一个声音在不远处响起,但相野已经来不及去看了。 庆幸的是,就在湖水即将把他淹没时,一双手终于将他从湖里救起,拉上了船。 “咳、咳咳……”相野扒着船沿发出一阵惊天咳嗽。 把相野救起的两人对视一眼,再看到相野惨白的脸色,眼中流露出一丝嫌弃。其中一个黄毛从相野背上撕下一张明黄符纸,扫了一眼,道:“水遁符。那边多半已经打上了,连这符都用上了,情况不太妙啊。不过这就是楚怜藏起来的那个小子?看着怎么那么弱呢?” “就是弱才要藏起来呗。”另一人装作熟稔地拍了拍相野的肩,“嗳,我问你,那边情况怎么样,楚怜来了吗?” 相野好不容易缓过气,大脑飞快转动,问:“这是哪里?” “清水湖啊。小子,这里已经不是江州了。我们呢,是你爸妈派来在这里接应你的,我知道你有很多话想问,不过现在最好还是乖乖配合我们。”黄毛道。 清水湖,清水市,这里距离江州最起码两百多公里。 相野瞬间明白自己想得还是太简单了,如果说雾隐是第一重障眼法,那麦田伏击是第二重,水遁才是最后的退路。无论他们等不等得到楚怜,都没想要放过相野。 现在手机没了,相野也失去了唯一对外呼救的渠道。 对了,手机。 沈延之和宋灵紧盯着他防止他逃跑,却根本没管手机,是不是就以为他会用手机跟楚怜联络? 那刚才在麦田里响起的手机铃声,到底是属于缉凶处的,还是楚怜? 他究竟来了吗? “我没有看见楚怜,但缉凶处的人来了,那个人也来了。”相野选择实话实话,并细心留意着两人的反应。 果然,两人听到“缉凶处”三个字,脸色微变,再听到“那个人”,脸色更是沉凝。 “你没撒谎?” “我有撒谎的必要吗?” 相野眯起眼,又问:“你们看起来好像很怕那个人?” 黄毛立刻喝斥:“少打听。” 相野:“你吓唬我没用,我只要我的父母安全。我好不容易才重新见到他们,你们要是救不回来,那我知道的,一个字也不会告诉你们。” “你知道个——”另一人当即就要骂人,被黄毛拦住。黄毛蹙眉地扫了相野一眼,却没再说什么。 相野冷眼旁观。 这事儿从头到尾都充斥着灵异气息,但对方应该没有什么特别的逼供手段,譬如影视作品里常见的搜魂,否则就不必让沈延之和宋灵去接近他、套他的话。现在相野要他们确保两人安全,就代表这张亲情牌还没有作废,对方应该不会很快对他下手,至少现在,他是安全的。 至于他们要怎么跟缉凶处的人打,结果如何,相野现在还顾不上。老头子在下棋的时候教过他,只有水够浑,才能谋生路。 很快,两人将船划到岸边,带着相野坐车离开。相野扫了一眼车上的时间,现在是晚上六点五十三分。 第4章 邢昼 相野的突然失踪,让麦田里的局势陡然变得紧张。 使刀的女人一脚将沈延之踹在地上,脚踩着他的背,刀尖抵着他的喉咙,冷声质问:“人呢?被你们送到哪儿去了?” 沈延之怎么可能告诉她,而人数的悬殊导致她根本没办法停下来审问。裴哥很快过来支援,女人柳眉倒竖,正欲跟他们硬刚,耳麦里忽然传来一个轻快活泼的少年的声音。 “查到了,信号最后出现的地点是清水湖,现在信号没了,估计手机掉湖里了。” 紧接着,又响起一个低沉磁性的男人的声音:“水遁。” 少年:“嚯,遁那么远,直线距离两百公里。他们为了抓楚怜,真是下了血本啊,那么极品的水遁符我们手里都没有。” “能查到现在的去向吗?” “等等,我正在调取周围的监控录像。” 此时是晚上七点整。 相野已经换上了干净的衣服,黄毛二人早有准备,衣服都备了不止一套。但他们不会精细到连姜汤都准备好,也不管相野身上还有擦伤。或许在他们看来,这点伤根本算不了什么,反正也不会死。 可算上今晚的遭遇,再加上前几天的精神压力,如果换成任何一个同龄人,恐怕此刻已经崩溃。 相野前十八年的人生,普通也不普通。父母双亡、被亲人抛弃的经历教会他人情冷暖,长期生活在烂尾楼的经历教会他如何保护自己。老头是个古怪的老头,现在看来他隐瞒了很多事,但不可否认他也教了他很多。 譬如,在必要的时候装死。 车子开了没半个小时,黄毛忽然发现相野面白如纸,闭目靠在车窗旁,如果不是他眉头还蹙着,简直就跟死了一样。 他连忙伸手去探他的体温,“妈的,这小子发烧了!” 同伴也在驾驶位上回过头来,“不是都让他换衣服了吗?” 黄毛:“我怎么知道,他在水里有待了十五秒吗?这个年纪的小孩子身体已经这么弱了?我去,这烧得不轻啊。” “相野、相野?”他推了相野好几下,都没把人推醒。两人一合计,这样不行,要是脑子烧坏了,或者半路出别的问题,他们上哪里找医生去? 车子随即掉头,原本准备绕过市区的,这下只能往市里开,看路上能不能找到药店。 可今天就是晦气,他们开了十分钟,什么兰州拉面、沙县小吃都看到了,愣是没找到一家药店。 眼看相野情况不妙,两人发现一家小诊所,赶紧带他进去打针。 这一耽搁,又是小半个钟头。 相野听着两人在那边小声地骂骂咧咧,头痛却有所缓解。发烧是真的发烧了,但没那么严重,他适时醒来,又“无意间”露出了受伤的胳膊,医生当然得帮他处理伤口。 黄毛警惕地看着四周,刚想拒绝,就被相野拉住,“这么明显的伤,你如果坚决不处理,不怕别人觉得奇怪,报警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于是相野又成功地在诊所耽搁了一刻钟,等到三人离开诊所再次出发时,距离相野出现在清水湖,已经过去了一个半小时。 在这期间,黄毛至少接了五次电话。相野看着他的脸色越来越难看,等最后上车的时候,几乎是催着同伴开车。 “快快快,赶紧去汇合!缉凶处那帮混蛋,这次动真格的了!” 同伴一边嘟哝着“他们哪次不动真格”,一边猛踩油门,把五菱宏光开出了赛车的架势,拐个弯都能把人拍到玻璃上。 可黄毛还在催,仿佛缉凶处的人已经从江州杀到了清水市。同伴咬咬牙,以最快的速度开到位于高新区的港口,拉着相野下车,换船。 清水市是个港口城市,那奔腾的江水途径江州流淌至此,再一路往东,下一站是莫城。 相野站在渔船的甲板上,城市的灯火逐渐离他远去。他吹着江风远眺,虽然是“阶下囚”,但心里也不得不佩服他们的计划缜密。 水遁之后坐车,再换水路,这谁能想得到?清水湖就在高速边上,一般而言,无论是逃跑的还是追击的,都不会想到远在高新区的港口。 “他们绝对想不到。”黄毛也颇为自得,“缉凶处里可没有人擅长水战,百分之八十的情况下,他们都不会从这儿走。” 船上本来就有三个人接应,再加上黄毛和他的同伴,现在就有五个。船长是个留着胡子的糙汉,看见相野那弱不禁风的菜鸡样就忍不住出言嘲讽,奈何相野站直了身子,竟比他高半个头,搞得气氛一度非常尴尬。 “想打我吗?你一拳下去我保证死。”相野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叫我打你,你有病?”胡子男挑眉。 “我会死,你也会死。不光你的组织会杀你,楚怜会杀你,缉凶处也不会放过你。蠢死的。” “你——” 黄毛和同伴赶紧拉人,免得他真一拳把相野打死了,到时候所有人都得受牵连。相野好整以暇地靠在栏杆上看他发疯,继续道:“如果我是你,现在就该想怎么快点逃。” 话音刚落,机器的轰鸣声和水浪声忽然从远处传来。相野最先听到了,回头去看,只见那宽阔的江面上,一艘快艇正破浪而来。 “抱歉,我脑子烧糊涂了。”相野耸耸肩,“他们已经追上来了。” “操!”黄毛当即抛开胡子男,冲到船尾去看。等他看清那快艇上站着的人,他倏然瞪大眼睛,不顾一切地往旁边扑倒。 “砰!”一颗子弹擦着他的头顶飞过,洞穿船舱,直接爆了船长室的吊灯。灯光闪烁,风雨欲来。 黄毛的同伴连忙去拉他,胡子男等人则加速开船,可快艇就是快艇,眨眼功夫就追了上来。 快艇上一共有两个人,开船的是那个使刀的女人,双刹之一。手里拿着枪的是相野曾在厕所里碰见过的风衣男,再次见到他,相野一点儿不意外。 两人飞快上船,船上的人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那女人一刀下去就能削掉大半截栏杆,这么近距离地看,相野才发现她的刀在月光下泛着暗红的光泽。 风衣男不像女人那么横冲直撞,他更像索命的阎王出来巡逻,单手撑着翻过栏杆,踹开舱门走进驾驶舱里,随手就把躲在门边埋伏的胡子男拖出来,一枪托砸上去,胡子男直接倒地,简单粗暴。 可下一秒,“砰”的一声巨响,船舱爆炸,将风衣男淹没。火光倒映着黄毛略显狰狞的脸,他丢掉手里的遥控器,拉着相野直奔快艇。 说时迟那时快,一柄唐刀凌空飞来,截断两人去路。 黄毛咬牙连退三步,暗骂一声该死。 女人追刀而来,快步抓住刀柄,急停、转身,借身体的惯性一刀砍下,甲板都被砸出一个大洞。黄毛觉头皮发麻,但也只能硬上。他没有武器,但右手手臂好像装了金属的护臂,竟然能暂时挡住女人的刀。 “铛、铛”的金属交击声中,相野扶着栏杆喘了口气,可就在这时,一只冰凉的手抓住了他的脚踝,拼命把他往江水里拖。 他猛地回头,后面却什么都没有。 相野连忙抓住栏杆,死死地拽着,不让自己被拖走。可天公不作美,竟让清水市也如同江州下起雨来,相野脚底打滑,大半个身子顿时被拖出船沿。 又一只手抓住了他的脚踝,越来越多的手在扒拉他,顺着脚踝一路往上,抓着他的小腿,甚至抱住了他的腰,死命地往下拽。 相野还生着病,没什么力气,只有一身冷汗。他不想认输,可生锈了的栏杆刮破了他的掌心,血水混着雨水,让他手中越来越滑,眼看着就要抓不住,落入水中。 千钧一发之际,风衣男再次出现,一把抓住了相野的手。 风雨飘摇,四目相对。 相野仍能从风衣男身上察觉到危险,但此时此刻,他只能咬着牙,紧紧抓住对方。 风衣男的目光则移到相野身后,神色冷厉:“滚。” 下一秒,相野觉得身体为之一轻。背后抓着他的那些无形的手接二连三地消失,风衣男用力一拉,便将他拉了上来。可这时,不知道是什么引发了二次爆炸,风衣男神色微变,还不等相野站稳,便抱住他从船上跃下。 相野一头撞在他胸膛上,差点磕到脑门。紧接着急速的失重感又扼住了他的喉咙,他费尽力气转头去看,只见夜风呼啸,江水滔滔。 发动机的轰鸣声中,女人再次开着快艇飚速前来,险而又险地接住二人。 “头儿,还追吗?”女人回头问。 风衣男没有立刻回答,他弯腰把相野放在船上。船还在摇晃,相野死里逃生,闭着眼靠在船舷上喘气。雨越来越大了,雨点砸下来,砸得他睫毛都在颤,脸色惨白,被打湿了的衣服贴在瘦削的身上,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脆弱感。 风衣男微微蹙眉,朝女人伸出手,“把药给我。” 女人看了眼相野,没说什么,直接从衣服内袋里掏出一个药瓶抛过去。风衣男接了药瓶,倒出一粒白色药丸来,单膝跪在相野身边,就要捏住他的下巴把药塞进去。 可就在这时,相野忽然睁眼,以极快的速度扣住他的手腕。那双淡色的瞳孔盯着他,带着审视和戒备:“你到底是谁?” 风衣男惜字如金:“缉凶处,邢昼。” 相野:“电话是你接的?” 邢昼:“是。” 相野:“但那个号码不是你的。” 他言之凿凿,如果说邢昼刚才只是有点惊讶于他的反应速度,现在却有了新的认知。他不说话,相野也不指望现在就从他嘴里套出真相来。 为什么说那个号码不是邢昼的? 一是直觉,二是因为相野打了八次才打通那个电话,而邢昼接了电话之后,依旧没有开口。他或许是怕一开口就会露馅,如果相野本来就认识号码的主人,露馅是必然的。 老头说过,寻找真相的第一步是学会怀疑。 那么号码的真正主人究竟是谁呢?老头到底给他留了一条怎样的生路?种种思绪盘踞着相野的脑海,他越是想,脑袋越痛,身体又开始发热,烧得意识都逐渐离他远去。 但他仍固执地盯着邢昼,扣着他腕部的手愈发用力,声音沙哑地问出最后一个问题:“这个世界上真的有鬼吗?” 邢昼沉默两秒,答:“没有鬼,有的只是作恶的人。” “哈。”相野笑了。他松开邢昼的手,仰面接受夜雨无情的拍打,神色却不如刚才那样戒备,好似终于放松下来,意识也逐渐模糊。 邢昼还是第一次看见像他这样的人,脱下风衣罩在他身上,转身道:“上岸,准备善后。” 与此同时,清水市客运南站。 从江州发往清水市的班车终于抵达,乘客们打着哈欠排队下车。大晚上的,车上人不多,所有人都懒洋洋的,也没谁急着插队,偶尔有人嘟哝几句,也是在抱怨这见鬼的下雨天。 一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却拉着她奶奶不肯走,指着后面的一个空座执拗地说:“刚才有个特别好看的大哥哥坐在那里呢,大哥哥呢,他怎么不见了?” 奶奶忙拉住她:“囡囡别闹,你是不是做梦了?哪有什么大哥哥啊?” 小姑娘嘟起嘴,“明明就有的!” 其余乘客听了,不免觉得渗人。都说小孩子能看见大人看不见的东西,这小姑娘非指着一个空位说有人坐在那儿,那不就是见鬼吗?那一排四个座位,可都是空的。思及此,众人下车的速度不由加快,神色也变得古怪起来。 “哎哟,我的小祖宗。”老奶奶也连忙抱起孙女跟上去,“你可别再乱说了,乖啊,别再想什么大哥哥了。囡囡不是想妈妈了吗,我们很快就能见到妈妈了。” 小姑娘趴在奶奶肩膀上,眨巴眨巴眼睛,还想说话。可她说的话没人信,最终还是委屈地闭上了嘴。 第5章 鹿野 相野再度醒来时,是在一个陌生的酒店房间里。 房间里暗沉沉的,只有一道光从遮光窗帘的缝隙里照射进来,恰好落在相野的脸上。他抬手遮住光,想坐起来,骨头却还泛着酸痛,大脑也很沉,像是睡得太久反而睡糊涂了。 过了大约十分钟,他才彻底清醒,走下床“唰”的一声拉开窗帘,天光大亮。 窗外是车水马龙,繁华的都市一如往昔,所有魑魅魍魉都被压在钢筋水泥之下,平和得就像今天的天气,万里无云。 被暖融融的阳光那么一照,相野的身体好像也松快起来,他打开窗户任微风吹拂,看到手上、胳膊上缠着的纱布也不惊讶。他身上的衣服也都是干净的,可见已经有人帮他换了。 究竟是谁帮他换的衣服,相野不愿去想。他从懂事起就开始自己料理生活起居,再没让人近过他的身,这时候去想是谁帮他换的衣服,未免给自己找不痛快。 他打了个哈欠,转身进浴室洗漱,洗漱完毕后慢悠悠地给自己烧了壶开水,捧着水杯坐回了窗前。 邢昼拎着外卖走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他坐在窗前的场景。这场景太过宁静,阳光洒在相野的脸上,他看起来也太过——随遇而安。 这种情况很难出现在一个刚刚遭逢巨变的才刚满十八岁的人身上,尤其他还带着伤,那被纱布缠着的纤细手臂,仿佛一折就会断。 相野听到脚步声,抬起头看他,目光扫过他手里拎着的外卖,问:“给我的?” 邢昼没说话,直接把外卖放在了茶几上。 现在是下午一点多,桌上放着皮蛋瘦肉粥和一碗排骨汤,塑料袋里还有饭后水果。相野不爱喝粥,只喜欢吃肉,但也犯不着在这时候挑剔,填饱了肚子,他直接进入正题:“沈延之和宋灵到底怎么回事?” 邢昼就站在窗前,答:“你见到的不是真正的他们。” 相野蹙眉:“什么意思?” 邢昼:“十年前他们确实没有死,鹿野的人把他们从山洪里带走,从此消失。但你见到的是被附魂后的沈延之和宋灵,身体是他们的,灵魂是别人的。真正的沈延之和宋灵应该已经死了。” 鹿野?附魂? 相野忽然想到宋灵说过的话,她说她能见到鬼,来自一个特殊的地方。这里面肯定有虚假的成分,但如果有一部分是真的呢? 邢昼见他蹙眉,问:“你知道多少?” 此时的邢昼好像又恢复成了第一次见面时候的模样,带着股山雨欲来的危险气息,让相野很快就联想到一个词——审讯。 你很难在这个人面前说谎,因为他的眼睛好像能洞穿所有的谎言。 可相野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他毫无畏惧地直视邢昼的眼睛,像直视着昨夜的风雨,反问:“你告诉我,这个世界上没有鬼。那附魂又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假宋灵会说,要取我的骨头?” 邢昼无声地打量他,片刻后终于收敛了目光,道:“鹿野平原,流放之地。具体的年代和成因已经不可考,地图上也根本找不到这个地方。听起来很不可思议,但它确实存在。传说中生活在那里的人,都是穷凶极恶的罪人的后代,他们被判罚在那个地方,与世隔绝,且永生永世不得离开。” 闻言,相野又想起宋灵的话。 “在他们眼里,我们是罪人,那你就是罪人的后代。永生永世,不得超脱。” 邢昼继续解释:“那个地方无法定位,外人找不到、进不去,里面的人也出不来。想要强行从鹿野离开,就必须穿过一道门,但过门者,肉身尽毁,只余魂魄。附魂就是夺舍,选一个活人,杀死他,取代他,从此改头换面,迎来新生。” 也就是说,沈延之和宋灵都被夺舍了,现在在他们身体里的,是来自鹿野的另外两个人。可如果真正的宋灵、他的母亲就是来自鹿野,那她是怎么出来的? 也是肉身毁灭之后,夺舍吗? “没有例外?”相野放在沙发扶手上的手收紧。 “有。如果鹿野的人和外面的人生下孩子,这个孩子兼具两个世界的特性,只要把他杀死,取下他身上一块特定的骨头,这块骨头——就成为了那道门的钥匙。” 邢昼顿了顿,又道:“相野,你就是其中一个。而你的母亲手里也有这么一块骨头。” 相野在心里发笑,这是什么操蛋的真相,还不如真的有鬼。老头临死前说他或许很快就会下去跟他团聚,现在想来,这竟然是句大实话。 思及此,他扬着眉,又抬头问:“所以呢,所谓的缉凶处,就是专门抓这些罪人的机构,对吗?我也是罪人的后代,你截了我的求救电话,也想要抓我?” 邢昼沉声:“你没犯罪,我不会抓你。人不能选择自己的出身,但你可以选择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 该死的说教的语气。 相野气得牙痒,但他心里明白,他真正气的并不是邢昼,他气的是所谓的真相、狗屎的命运。 就这么一会儿工夫,相野的喉咙里又泛起痒意,他强忍着,问出最后的问题:“既然我母亲来自鹿野,她为什么还会被夺舍?楚怜又是谁?” 邢昼:“因为你的母亲和楚怜,是一起偷了钥匙,从鹿野逃出来的。” 接下来,相野又听到了故事的第三个版本。 钥匙的使用条件非常苛刻,一把钥匙只能供一个人使用,且认主后无法更改。宋灵和楚怜都曾是生活在鹿野底层的人,他们偷了钥匙,自然就是公认的叛徒。 后来,楚怜加入了缉凶处,宋灵则遇见沈延之,过上了普通人的生活。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十年前,楚怜忽然又叛出缉凶处,从此不知所踪。与此同时,宋灵和沈延之也被鹿野的人掳走,生死不明。 缉凶处是知道宋灵的存在的,可当时发生了很多事情,楚怜的突然叛变搞得他们焦头烂额,因此错过了许多信息。等他们发现宋灵和沈延之的死亡有异常时,一切都晚了,相野也被带走,甚至改了名字。 谁都没想到他就在江州,正是所谓的灯下黑。 “或许你不信,是有人故意用楚怜的消息引我到江州,再把电话卡放到指定的地点,让我去拿。我本以为能找到楚怜,却看到了你。”邢昼道。 相野微怔,随即思绪像被打开了,瞬间冒出无数猜测。 假的沈延之和宋灵在见到缉凶处的人出现时,确实震惊多过害怕,他们说缉凶处的人本该在北边。也就是说,为了确保行动顺利,他们可能一早就确认过缉凶处的行踪。 是谁把邢昼引过来将了他们一军? 而且这么多年相野明明藏得好好的,没道理突然被发现,鹿野的人又是怎么知道他在哪里,还断定他跟楚怜有关,进而定下这个计划? 这一切都太过巧合了,冥冥之中,仿佛有一双无形的手在背后操控一切。 楚怜? 相野的脑子里立时蹦出这个名字,因为他知道的也就这么一个,而且越想,楚怜的嫌疑就越大。如果相野真是被楚怜授意藏起来的,保了他这么多年的平安,那么老头必定跟楚怜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老头留下的电话,极有可能指向楚怜。 可他背叛鹿野,紧接着又背叛缉凶处,搞得两边都想要抓他,还失踪那么久,他到底想干什么? 深吸一口气,相野定了定心神,问:“假的沈延之和宋灵,还活着吗?” 邢昼:“跑了。” 昨夜缉凶处的人忙着救相野,一路风驰电掣地从江州赶到清水市,自然无暇他顾。那个被叫做裴哥的也是个狠角色,他将沈延之和宋灵带走,日后必定还会再次出现。 相野也想到了这点,“他们还会来抓我,对吗?只要我身上还有那块骨头,只要楚怜一日不出现,就算我逃到天涯海角,也会有人找过来。” 邢昼:“缉凶处是国家机构,你可以申请庇护。” 可得到庇护又能怎么样呢? 作恶的人比鬼更可怕,不是吗。 相野很快下了决定:“我要回江州。” 邢昼:“理由?” 相野反问:“你知道是谁把你引过来的吗?” 邢昼:“匿名信息,无法追踪。” “线索的一头断了,那就只能找另一头。”相野站起来,目光直视邢昼,“号码是老头给我的,也是他抚养我长大的,我生在江州、长在江州,那对我来说就是一切的起点。” 邢昼沉默地审视他几秒,看了眼手表,道:“半个小时后出发。” 相野暗自松一口气,虽说他能感觉得到缉凶处对他没有恶意,昨夜甚至还救了他,但在这个愈发奇诡的世界里,他无法相信任何人。真相,只能自己去找。 另一边,邢昼离开房间来到了走廊上。他并没有走远,就站在门口附近打开了手机。 耳麦里传来一个轻快活泼的声音,正是昨夜负责追踪手机信号和调监控的那个。 “头儿,资料已经发给你了。抚养相野的人叫相齐,他是个京州人,但很奇怪啊,我发现他的户籍信息动过手脚,年龄改大了很多。这个人死的时候头发都白了,完全是个老头,但按照他实际的出生日期来算,他只有四十几岁,还年轻得很。而且一个京州人大老远跑到江州去,收养一个素昧平生的孩子,怎么看都有猫腻。” 邢昼看着资料上的证件照,末了把手机收进口袋里,道:“去查一查这个相齐的背景,再把楚怜的资料翻一遍,重点查他在京州时期的事。” 那头的人飞快答应:“好的,保证完成任务。” 很快,相野收拾好了,从房间里出来。 邢昼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兀自在前面带路。两人坐电梯下到停车场,找到一辆黑色越野车。 相野看了一眼,是京州的车牌号。 等上了车,他见邢昼完全没有要等其他人的意思,不由问:“还有两个人呢,不跟我们一起去?” 邢昼:“善后。” 相野想到昨夜的大战,被一枪爆头的司机和爆炸的渔船。如果缉凶处真的是某个特殊部门的话,善后倒是问题不大,但捕梦网呢? “长途车上的人怎么处理?” “他们不会记得你。” 捕梦网掳走的不仅仅是人,还有一个小时内这个人曾经存在过的所有痕迹。但邢昼不欲解释更多,相野也识趣地没有多问,后仰靠在椅背上,这就开始闭目养神。 不去担心不该担心的事,这是相野的人生准则之一。 第6章 小精灵 迎着晚霞,相野又再次回到了烂尾楼。 明明才离开不过一天,眼前的一切还跟昨天一样,可落在相野的眼里却觉得格外陌生。世界不是他认知的那个世界,老头也不仅仅是一个脾气古怪的老头,如果说从鹿野出来的人都必定要穿过一道门的话,相野觉得那道门应该叫——罗生门。 介于真实和虚假之间。 小区里的邻居看见相野,热情地跟他打招呼。这是住在2栋的钱婶,六十多岁了,平时就靠捡废品和卖菜维生,小区空地上开垦出来的菜田,一半都是她的产业。 “小野啊,难得见你带朋友回来,你爸妈呢,怎么不在啊?”钱婶对于相野能找回自己的父母很是欣慰,前几天里,也是她跟宋灵走得最近,跟宋灵说了不少心疼相野的话。 “他们先回去了。”相野道。 “这样啊,没关系,咱慢慢来。”钱婶注意着相野的表情,自己又不知脑补了什么辛酸故事,拍拍相野的肩,说:“待会儿来我家,今天你赵大爷亲自下厨,你不是最喜欢吃他做的回锅肉吗,来端一碗回去。正好我家里电灯又坏了,你再给我看看,还能不能修。” 钱婶是个热心肠,除了喜欢使唤人帮她做点小事,没别的问题。因为相野穿的是长袖,所以她也没发现相野身上的伤。 相野点头应下,辞别了钱婶,又继续往前走。 小区里的荒草没有人清理,时常会有蛇出没,尤其是天气热了以后。相野随便捡了根树枝当探路棒,蛇没看见一条,倒是撞见了黄大仙。 大仙又在菜地里偷瓜。大家生活都不容易,所以相野每次撞见这种偷窃现场,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野鸽子对此也没有意见,它们顶多站在附近发出“咕咕”的声音,等相野走近了,又一窝蜂散开。 这么大的荒废小区并不多见,邢昼也是第一次领略到这样的“原生态居住环境”,他看着相野神色如常地穿梭其间,大约能明白他为什么在经历昨晚那种变故后,还能保持镇静了。 相野住在7栋,整栋楼只有他一个住户。烂尾楼当然没有电梯,他每天步行往返九楼,走出了经验、走出了活力。小的时候他一度觉得老头是故意买在九楼,就是为了折磨他,也曾一度妄想在楼外面安装吊篮,以实现自动升降。 后来老头告诉他,那是因为你太弱了。 相野每天这么爬上爬下,体能依旧没有改善多少。他一度因为爬楼梯而上学迟到,所有老师闻者伤心见者落泪,相野就变成了学校里唯一一个迟到不会被罚站的人。 假沈延之和宋灵来这里忽悠他的时候,也为这个楼梯奉献过不少汗水,这么一想,相野心里就平衡多了。 可今天,邢昼面不改色地一口气走上了九楼,大气都不喘一下。 相野转过头去,眼不见为净,掏出钥匙打开房门,却见屋内一片狼藉。想来是昨夜风雨太大,又把窗户吹开了。风刮得炉子和落地灯都倒在地上,摇椅上落满了树叶,地毯都脏了,还湿着。 他很喜欢那块地毯。因为老头很穷,搞不起装修,所以墙壁和地面只是简单地用腻子刮了一遍,美名其曰工艺风。地毯是相野从旧货市场淘回来的,花纹像是原始社会画在陶罐上的那种简易图腾,也不知道具体算是什么风格。 除了地毯,摇椅、炉子和落地灯这些东西,其实也都是相野从外头扒拉回来的旧货。他像蚂蚁搬家一样,捡些别人不要的破烂,清洗、打磨,再一点点装饰自己的家,为此学会了不少杂七杂八的技能。 如今看到这一片狼藉,相野心里憋着的那股劲好像瞬间就泄了。不想去整理,也不想再花心思在这个上面。 都没用。 他沉默着走过去,捡起掉在地上的断了弦的尤克里里。目光再落到窗户上,窗户被风吹开的原因大概还是因为锁扣,前几天相野忙着应付假父母,根本没有时间去修它。 好在其他的窗户都是好的,厨房和卧室没什么损失。水电也都是通的,除了经常会断水,电压也不太稳,没什么大问题。 老头以前住的房间已经被相野改成了杂物房,他轻车熟路地从中找到工具箱,对邢昼说:“我去钱婶家,你——” 他复又扫了眼杂乱客厅,道:“随意。” 相野大步出门,他怕自己再待着,会忍不住想把那些东西从楼上扔下去,甚至还会骂娘。邢昼站在窗边往下看,还看到他边走边踢石子。 有颗石头大约是太挡路了,又踢不动,相野气劲上来,放下工具箱就把它抱起来,“扑通”一声丢进旁边的溪水里。哗啦水花四溅,惊起一群飞鸟。 随后他又拍拍手,拎起工具箱,继续若无其事地往前走。 邢昼目睹了全过程,而这时他的耳麦里刚好又响起那个略显活泼的声音,“头儿,你到江州了吗?住哪儿啊,要不要我帮忙订酒店?我跟你说江州那地方好吃的可多——” “送扇窗户过来。” “啊?” “一米五乘一米八的尺寸。” “哦、哦哦我记下了。”对面一阵恍惚,“不是,头儿你要窗户干什么?在外面露营吗?可一扇窗户也不顶用啊。” “送到相野家。” “这样啊……头儿你又翻人家窗户,还把人窗户打碎了???” “决明。” “在!” “安静。” 耳麦里终于恢复了清净,过了许久,才又响起声音来,“那个……要什么颜色的边框?” 邢昼扫了眼屋内的陈设:“黑。” 决明:“黑色好哇,黑色特别酷。不过相野的手机不是掉湖里了吗?头儿你要不要帮他把手机也买了,他住烂尾楼肯定没钱,这没有手机下次他被抓走的话我都不好定位了,买个手机吧买个手机特别方便再给他配个电话号码装个防窃听软件我跟你说我最近新看中一款它的性能特别好不光拍照很强而且……” 摘下耳麦,世界清净了。 另一边,相野正在钱婶家客厅里修灯泡。 赵大爷在厨房炒菜,钱婶就在客厅做针线。她一边做一边跟相野聊天,说着说着就扯到了邢昼身上去,“嗳,小野啊,你这朋友有对象了吗?附近小区的那个王阿姨你还记得吗,她有个女儿……” 相野起初只是听着,听到钱婶越扯越远,才说邢昼有对象了。 钱婶颇为遗憾,她一看邢昼就觉得是个吃公家饭的,那一身正气、那身板,不是当兵的就是个警察。 半个小时后,相野用小竹篮拎着晚饭从钱婶家出来。此时天色已晚,他看着远方渐落的夕阳,又回头遥望了一眼钱婶所在的2栋。 2栋的四楼亮着灯,窗上有人的剪影,是钱婶和赵大爷正坐着吃饭。 相野仰头看了很久,他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机会再回来,再沾染一点普普通通的人间烟火气。他下意识地摸了摸后脖颈,虽然不知道那块被当做钥匙的骨头具体长在哪里,但只要它存在,就一直在提醒相野:你回不去了。 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回锅肉很快就要凉了,他才回过神来,继续往家走。 也许那也早就不算家了。 相野想到自己还要面对那满地狼藉,眉目间就不由染上了一丝寒霜,可他推开门,温暖的光便倾泻出来,将他整个笼罩。 屋里已经大变样,地上都收拾干净了,落地灯也被扶了起来,正在角落里发光发热。尤克里里被挂在了墙上,弦虽然还断着,却被擦得很干净。 摇椅上坐着邢昼,他脱掉了风衣,挽起衬衣的袖子,正用相野的小火钳拨弄火炉里的炭火,火光照应着他的脸,平添几分柔和。 他抬头看见相野,说:“新的窗户很快就送来。” 相野张张嘴,没有说出话来。 邢昼正在烤土豆,这土豆是他在厨房角落里找到的,还带着新泥。他看到相野走到他面前站定,又用钳子夹着土豆问了一句:“介意吗?” 相野声音发哑,“你为什么做这些?” 邢昼:“习惯了。” 相野:“习惯?” 邢昼:“缉凶处的每个人都跟你一样。” 无亲无故,四海为家。 这话邢昼没有说出来,但相野聪明,猜到了。缉凶处的工作不是谁都能做的,来自鹿野的诡异手段,一个不慎就会危及家人。 邢昼大了相野十岁,见的多了,相野那点心思怎么瞒得过他。毕竟年纪还小。 “吃吗。”邢昼将一个烤好的土豆插在筷子上。 被人看穿心思的感觉很别扭,相野自认为掩饰得很好,什么失落、愤慨、难过伤心,就像夏天的蚊子包,只要他不去抓,就没人知道他受不了痒。 别别扭扭的又很矫情。 相野直接从邢昼手里拿过筷子,可环顾四周,才想起家里就这一张摇椅。其他的椅子都太旧了,在老头去世后直接被他当柴劈了。 邢昼起身给他让位,那么高大一个人,蹲在那儿摆弄一个小小的炉子,竟让相野生出一股罪恶感。可转念一想,他才是病患,理应坐这张唯一的椅子。 可他刚坐下,便听到一个诡异的声音从身侧传来。那声音若有似无,像是有人在大喊,可是又听不清楚,期间还夹杂着某种莎莎的声音,让相野立时想到了前几天的场景,汗毛倒竖,“谁?!” “我,是我!”这次的声音倒是听清楚了,可相野认得你个鬼,当即站起来,锁定了声音的来源—— 那是放在摇椅扶手上的一个无线耳麦。 邢昼解释道:“缉凶处的联络员,决明。” 决明大喊:“什么联络员,我分明是住在耳机里的小精灵!” 因为声音从耳麦里传出,他必须要喊得极为大声才行,几嗓子下来,差点把自己喊到晕厥,还被口水呛到,疯狂咳嗽。 邢昼见怪不怪,理也不理。 可决明缓过气来又开始碎碎念,相野下意识地拿起耳麦听了几句,就听到了不得了的东西,“……相野是吗?是相野吗?你好你好,初次见面请多关照。不要听我们头儿瞎说,我不是决明,我是小精灵。头儿也不叫邢昼,他姓田,单名一个螺字,是我们小精灵界里最家喻户晓的……” 神他妈田螺姑娘。 “喂?喂?你还在听吗?这是个秘密你不能说出去的你知道吗?说出去了田螺就走了,你还会失去一个善解人意的电子小精灵……” 因为相野把耳麦拿得近,决明说话也不再像刚才那么大声,所以邢昼没听到。他神色如常地烤着土豆,还把相野带回来的饭菜在炉子上加热。 相野决定为小精灵保守这个秘密。而经过这么一闹,他的心情莫名轻松许多,看着手里的烤土豆,闻着香味,也有了一丝食欲。 晚餐顺利进行,没有人搭理小精灵,小精灵就在那边自言自语。 相野倒是很想问一句,田螺饭量大吗?钱婶不光给了回锅肉,还给了一盘青菜,再加两大碗压得很厚实的饭,眼下全没了,连烤土豆都吃光了。 相野的食量本来就不大,很早就停了筷子,而邢昼神色如常,完全看不出饱没饱。 “你要跟我一起住这儿吗?”相野问。我虽然在楼下开垦了一小块地种土豆,但可能养不起你。 邢昼看着他,似乎在疑惑看起来挺聪明的相野为什么会问出这么愚蠢的问题。 相野也反应过来,他觉得自己可能是被片刻的感动糊住了脑子,又或者是被耳麦里的小精灵污染了灵魂。 但邢昼还是给了他台阶下,“我留下保护你。” 相野:“北边的事呢?你不需要过去处理?” 邢昼:“留了人在那边。” 也就是说,缉凶处除了邢昼、小精灵决明、双刹,应该还有其他的人。相野毫无套话的心虚感,他想起杂物间里有张旧的行军床,便和邢昼一起去杂物间搬床。 相野勉强算个伤员,搬床这样的重活自是轮不到他的,他有心找找看老头有没有留下什么线索,便在规整出的杂物箱里翻找。 “那是什么?”邢昼忽然看过来。 “老头的画本啊。”相野下意识地回答着,而后卡壳。他低头看着手中摊开的画本,目光落在画上—— 衰草连天,是为荒芜平原。 灰白雾气笼罩之下,一座赭红大门巍然矗立。门是开着的,或者说它根本只有门框,灰白雾气不断涌动,偶尔还有几缕天光闪烁,让人不由探究那道门的后面究竟是什么。 “鹿野。”邢昼沉声。 第7章 画 一本画册,又激起了新的波澜。 相野干脆把所有的杂物箱都打开,一样样东西检查过来,巨细无遗。当然,检查的重点还在画册上。 “老头平时靠写字卖画赚钱,这样的画册他还有好几本。我其实一直觉得很奇怪,他卖出去的画比他私下里画的要差很多。他明明可以画得更好,但宁愿拿一幅画几百块的酬劳,也不愿意画得更好一点。” 起初相野还以为这是什么艺术家的古怪执着,就像老头那古怪的脾气一样,但现在他细想,觉得老头或许是不愿意显露于人前,所以只能伪装自己。 “你确定刚才画的是鹿野?”他又问。 “缉凶处抓到过不少鹿野的人,这画跟他们描述中的场景差不多。”邢昼道。 “你们真的就从来没亲眼去看过吗?” “那是一条不归路。” 不归路? 邢昼继续解释,不归路的意思不是黄泉路,而是一条不能回头的路。不光外面的人永远找不到鹿野,就连从鹿野离开的人,也不能再原路返回。离开就是离开了,从此以后斩断前缘,再不回头。 相野:“那钥匙怎么送回去?” 邢昼:“祭祀。他们有专门的仪式,就像为死去的人供奉香火,仪式成功,钥匙就会回到鹿野。” 这听起来,倒是跟鬼很像。人死了,变成鬼,活人给他们烧纸钱,鬼就能收到。 那被取骨的孩子还活着吗? 相野想要问,话却卡在喉咙里,问不出去。他转而问:“那最初的钥匙是从哪儿来的?你说鹿野的人和外面的人生下孩子,这个孩子就能兼具两个世界的特性,成为钥匙。但如果是夺舍之后才生下孩子,应该不符合这个条件吧?” 夺舍,身体是别人的,只有灵魂是自己的,这样的情况下生下的孩子,恐怕身上并没有什么来自鹿野的特性了。 可鹿野的人想要出去,就必定会被毁去肉身,这是一个悖论。 邢昼道:“楚怜还在缉凶处时,曾经说过,鹿野流传着一个故事。在不知道多少年前,那里还是与世隔绝的状态,里面的人不知道外面怎么样了,也根本没想过要离开鹿野,因为肉身毁去的方式是烈火焚烧,极其痛苦,没有人愿意为一个虚无缥缈的希望去承受这种非人的折磨。但是有一天,一个女人误闯鹿野,她带来了外面的信息,描绘了一个全新的世界,从此以后——” 相野沉声:“潘多拉的魔盒打开了。” 假宋灵曾说鹿野是个地狱一般的地方,相野觉得那应该不是假话。在这样的情况下,一个美好的新世界究竟有多大的诱惑,可想而知。 相野也几乎能直接猜出接下来的故事发展,女人来到鹿野,跟鹿野的人生下了孩子。 这个孩子就是第一把钥匙。 有了钥匙,就有人能从鹿野全须全尾地走出去。他或者她,可以跟外面的人再诞下后代,钥匙催生出了新的钥匙,罪孽之上又再添罪孽,无穷尽也。 邢昼继续道:“我们至今找不到通往鹿野的路,审问过很多人,也没有结果。如果故事是真的,那个女人就是唯一的例外。” 相野蹙眉深思,他听完邢昼的故事,再看老头的画,总觉得不太对劲。这画看着很玄乎,更像是想象中的画面,可他却荒谬地感觉到真实。 邢昼看着他的神情,又道:“你昨晚见到的那些人,大多数都是与鹿野无关的普通人。” 相野微愕,倒是没想到是这种情况,他下意识地以为,那些人是一伙的,那肯定都是知根知底的自己人。 “我说过了,过门的代价惨烈,所以从鹿野离开的人里,大多都拥有钥匙。但钥匙得来不易,必须要生下后代再取骨,所以按照缉凶处的数据预测,离开鹿野行走在外的人数不过百。”邢昼道。 相野顺着这个思路想了想,大概能理解。 生一个孩子需要十个月,前前后后,最起码要一年。鹿野也不可能是全员恶人,总有狠不下心取骨的,或根本不愿意为恶的,所以钥匙的数量绝不会泛滥。 再加上缉凶处的存在,在一定程度上遏制了这种行为。 不过这么一想,拿着钥匙过门的人不算什么,能够忍受烈火焚烧之痛离开鹿野的,才是狠人。 相野:“那裴哥?” 邢昼:“打手。” 原来如此。 相野复又低头翻看相册,相册上除了那张鹿野的画,还有些偏意识流的作品,一时看不出到底画的是什么。 他随即又问邢昼要了楚怜的照片,结果越看越熟悉。 那是个斯文白净的年轻男人,头发半长不短,大约二十几岁的模样,很有书卷气,唇边带着微笑,一点看不出真实来历。 相野越看他越觉得眼熟,但他又怎么可能认识楚怜呢?而且这明明是很多年前拍的照片了,那时候楚怜还年…… 对了,这是年轻时候的楚怜! 相野立刻想象他年岁渐长的模样,如果再长个十几二十年,戴一副金边眼镜,那岂不就是…… “我见过他!”相野回想起他送老头去火化的那天,在殡仪馆,这个男人就撑伞站在走廊里! “你确定?”邢昼的表情也严肃起来。 “绝对不会认错的,那天殡仪馆里人很少,一整个上午只有老头一个待火化的。那个人撑伞在走廊里站了很久,所以我才注意到他。” 那是4月19日,谷雨。 上午十点,天空也应景地下起了蒙蒙细雨。老头没有别的亲眷,只有相野一个人,他是假父母口中养不熟的白眼狼,当然不会为他哭丧。 相野只觉得有点气闷,想出去透透气。谁知一转身,他就透过玻璃墙对上了一双藏在镜片后的眼睛。 细长的凤眼,未语先笑,优雅得体。他冲相野点头致意,西装革履、廊下打伞,奇怪的人。 现在相野明白了,他穿着黑衣打着黑伞,是去送老头的。 这时邢昼接到电话,新窗户到了。他出门去取,相野便独自留在杂物间,继续翻找线索。 其实这杂物间就是老头原来的房间,他死了以后,相野才把它改成杂物间的。老头的遗物并不多,他平时除了画画、抽烟,几乎是个无欲无求的人。 还有什么遗漏的吗? 是有什么他没注意到的、被忽略了的信息? 相野冥思苦想。老头去世前后他正在备战高考,学校里强制要求参加晚自习,所以他每天早出晚归,对老头的情况也多有倏忽。 如果硬要说那段时间有什么异常…… 老头的身体变差了,但他向来身体不好,也不是在某一天突然变差的。相野顾不上的时候,钱婶有时会帮忙过来送个饭,也没听钱婶提起过有什么异常。 相野越想越出神,不小心吸入一点灰尘,呛了一下,又咳嗽起来。 邢昼刚到门口就听到一阵剧烈的咳嗽声,三两步冲入房内,扶住相野。 相野手中的画册掉在地上,翻到一页风景画,他盯着画上的花,突然灵光乍现,紧紧抓住邢昼的胳膊,道:“花,是花!” 老头死之前的那些天,相野在老头房间的窗台上,也就是这个房间里,看到过插着花的玻璃瓶。 老头自己卧病在床,是不可能有这个力气下楼摘花的,钱婶更不可能有这个闲情雅致,只能是客人从外面带来。 客从何处来? 客又是哪个? 抬着新窗户进来的工人拘谨地站在门口,不敢动,也不敢问。他们还是头一次来这种诡异地方装窗户,还是大晚上的,要不是买主付了双倍的钱,才不来。 好不容易等到刚才那个高大男人重新出来,指挥他们装好了窗户,两人飞快离开,生怕撞鬼。 相野已经缓了过来,不咳嗽了,眼底却重新布上了一层寒霜。 如果他记起来的没错,那楚怜早就出现了。他就在相野的眼皮子底下,在这里来去自如,甚至还有闲心插花,而相野是唯一被蒙在鼓里的那个。 “你看这个。”邢昼把手机递过去,给他看相齐的资料。 相野只扫了一眼,呼吸就几近凝滞。相齐的出生日期摆在那里,仿佛在明晃晃地嘲讽他,你前头那十八年,就生活在彻头彻尾的谎言里,没有一样是真实的。 邢昼道:“相齐和楚怜大概率是旧识,但具体的情况还需要调查。” 相野攥紧拳头,唇边却扬起笑意,“查,怎么不查,查他个彻彻底底,让我看看到底还能有什么事是瞒着我的。” 语毕,相野绕过邢昼,大步走进客厅。他被气糊涂了,现在才想起来了,昨天跟假父母离开得匆忙,客厅里的窃听器还没拆。 这东西虽然是二手的,但也有储存功能。相野将里面的内容导出,外放,刺啦刺啦的电流声再次响起。 可就只有电流声,过了一会儿隐约有风拍打玻璃窗的声音,模模糊糊不太清楚。 相野调了最快的倍速,就这么让它播着,又紧接着问起楚怜当年失踪的事情。但当时邢昼也还没有加入缉凶处,他得到的信息也仅限于档案资料。 “当年有个大案,缉凶处追查到一批钥匙的下落,前往调查。楚怜也参加了那次行动,但最后没有一个人活着回来,缉凶处的、鹿野的,几乎死绝。缉凶处的其他人察觉不对找过去的时候,只找到一段手机视频。” 视频里拍到了满地死伤的惨象,楚怜是唯一还站着的人,他正将刀子从一位缉凶处成员的胸膛里拔出来,拿起地上被串成项链的骨头钥匙,就此离开。 邢昼作为缉凶处新一代的接班人,当然看过这个堪称绝密的视频。他到现在还记得楚怜最后的那个眼神,悲凉又渗人,染血的脸上甚至还带着一丝笑意,像地狱红莲。 “你好啊。” 突如其来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如此巧合地接上了邢昼的回忆,仿佛那个在视频里回眸的楚怜正在跟他们打招呼。 更惊悚的是,这就是楚怜的声音。 因为声音是窃听器里的。 沙沙声依旧,楚怜的声音也越来越近,他好像就走到了窃听器前,含笑跟他们打招呼,“我是楚怜。” “你应该知道我的名字。” “我回来了。” “很抱歉消失那么久,我知道你心里一定有很多的疑问,对吗?相野小朋友。阿齐说你跟你的名字一样,是个野性难驯的,想必会闹出很多事来,让我多多关照你。” “那天在殡仪馆看见你,很遗憾没能跟你说上话,或许你会有兴趣听我讲一讲鹿野原的事情,虽然那个地方的景色一如既往的单调。” “期待与你的下次相见。” “哦对了,如果你真的那么想知道真相,可以去查一查沈延之的银行账户,或许会有意外的收获。顺便给你一个忠告:多练练跑步,方便逃命。” 紧接着便是一阵狂风骤雨的声音的,像是窗户被拍开,灯和炉子前后倒地。嘈杂声过去后,一切又恢复寂静,很久都没有声音传来。 相野反复快进、回放,确认再没有楚怜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这才罢休。 楚怜的回来无疑是个宣告,没人知道他在哪儿,但他却仿佛无处不在。就连邢昼也想不到,在他以为楚怜的消息是个幌子,忙着救相野的时候,楚怜会真的出现在烂尾楼里,留下这么一段话。 那他现在呢,还在江州吗? “决明。”邢昼重新戴上耳麦,吩咐下去,全面彻查。 这一夜,无论是邢昼还是相野,都难以入眠。 相野又有了那种被人窥伺的感觉,不是真的有人在暗处盯着他,而是心理上的。他迷迷糊糊好像睡着了,等见到第二天的阳光,却又好像比没睡更糟糕。 早餐的香气让相野紧绷的神经有所舒缓,他走进客厅,看到邢昼正在炉子上用平底锅煎荷包蛋。 经过昨晚的田螺姑娘事件,相野对这一幕接受良好,哪怕现在邢昼突然站起来拔枪火拼,他也可以泰然自若。 “查到什么了吗?”他问。 “你父母出事的前两天,有人给你父亲的卡上转了五十万,但至今没人动用过。”邢昼将煎好的荷包蛋放在碗里递过去。 小精灵还在耳麦里叽叽喳喳:“早餐光吃荷包蛋是不行的,相野还在长身体呢,要喝牛奶。喝牛奶知道吗?吨吨吨,喝牛奶……” 相野听不到,兀自端着碗思索。 他父亲不过是个普通上班族,谁会给他五十万?还是在那个节骨眼上。一般而言,突然收到巨款,极大概率是发生了什么交易。 相野:“谁给他转的?” 邢昼看了他一眼,没有立刻回答,过了两秒才道:“鹿野的人,后来在楚怜的那件事里死了。” 鹿野的人给沈延之打钱,这很难让人不产生什么坏的联想。 不过债多了不愁,虱子多了不痒,相野已经不是昨天的相野了,他两三口吃掉荷包蛋,放下碗筷,便道:“我要去一趟殡仪馆。” 楚怜曾出现在那里,不管有没有留下什么,相野都要再去看一看。 上午八点多,市殡仪馆。 相野跟工作人员打听4月19那天的情况,虽然已经过去了两个月,但他们对相野倒是还有点印象。一来,相野长得出挑;二来,家里仅有一个孩子来送老人火化,这样的情况并不多见。 “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来确实有个男人在走廊上站了一会儿,挺斯文一个人,还戴着眼镜,像个大学教授似的,不过我不记得他是什么时候走的了。” 相野没问出什么名堂来,便站到了楚怜当天所在的位置。从这里望出去,能看到院子里的大树,那儿还有个小卖部,小卖部前站着邢昼。 邢昼买了一瓶牛奶回来,递给相野。 相野他妈的一头雾水。 算了。 “眼见不一定为实。收到五十万不能代表什么,至少这五十万现在还好好的。楚怜杀了缉凶处的人,也不能就此断定他就是叛徒。如果被他杀死的才是叛徒呢?”相野道。 “但是他潜逃了。”邢昼道。 “所以必须找到他,当面对峙。”相野紧握着牛奶罐。从昨晚听到的窃听内容来看,楚怜肯定还会再次出现,但在这之前,主动将他找出来,才是上策。 可茫茫人海,究竟要去哪里找呢? 第8章 官水潭 人还不知道去哪里找,但手机可以先买起来。 老头去世的时候给相野留下了两万块钱,买个手机他还是买得起的,不需要再花邢昼的钱。他拜托邢昼把事件相关资料发给他,邢昼直接拿过手机,给他下了一个app。 这个app叫做——欢乐斗地主。 看到这个名字出现的时候,相野有那么一瞬间怀疑邢昼被夺舍了。但app是用特定的链接下载的,还需要邀请码才能打开,好歹增添了一些逼格。 “app有特殊的加密方式,发送的文件不会被盗取。客服就是决明,你想知道什么,可以直接找他。” 相野果然在界面右下角看到一个蓝色的小精灵头像,其余的地方则跟普通的斗地主没什么两样,甚至还有斗地主积分排行榜,也不知道平时都是谁在玩。 他顺手注册了一个号,就用自己的名字首字母做昵称。 xy:? 客服小精灵:亲,在的呢。 xy:我是相野。 客服小精灵:【撒花.jpg】 客服小精灵:【热烈欢迎.jpg】 xy:麻烦把相关资料发给我。 客服小精灵:好的,但是有关于楚怜的部分资料是保密文档,暂时还不能给你看哦。不过如果你加入我们缉凶处的话,就可以看了~ 加入缉凶处? 相野看了邢昼一眼,换来他沉默的询问目光。 “没事。”相野觉得,再说吧,而且这种机构也不是他想加入就加入的。以他现在的水准,菜得只能去送人头。 决明人虽唠叨,办事效率却不差,很快就给相野发来了他需要的资料。 回到烂尾楼,相野把老头的画架搬出来,放上小黑板,开始整理时间线。根据资料来看,他的父母出事最早,紧接着才是楚怜失踪,而相齐来到江州带走他,发生在一个多月后。 2012年7月8日,沈延之、宋灵遇到山洪。 2012年7月10日,楚怜杀人夺骨,自此失踪。 2012年8月16日,相齐来到江州,带走相野。 现在是2022年6月20日,过去已近十年。 楚怜和宋灵是一块儿从鹿野逃出来的,相齐又与楚怜是旧识,那这三人多半互相都是认识的。现在事情最明显也最诡异的点在于,相齐在宋灵和楚怜接连出事前还好好待在京州,样貌跟年龄也对得上。 一个月后,他就成了一个老头,甚至不惜篡改户籍信息,远赴江州。他在江州的这十多年,跟隐姓埋名也没有什么区别了。 在那一个月里,相齐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相野不由得又想起了那副画,相齐变成那样,跟鹿野有关吗?除了鹿野那个违背常识的地方,还有什么能让一个人瞬间苍老? 这么想着,他又将相齐的生平重新看了一遍。 资料里的相齐,跟相野记忆中的老头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他虽然父母离异,独自生活,但吃穿是不愁的,甚至算是个富二代,考上的还是国内知名的美术学院,年纪轻轻就已经小有名气。 他一点都不孤僻,阳光帅气,甚至加入了校篮球队。 这样的人,本该拥有大好未来,可为什么会隐居在烂尾楼里,最后客死异乡?他教相野学会怀疑、学会生存、学会思考,自己的生活却搞得一团糟。 相野越想,越觉得好像从来没看懂过他。 临近日暮,邢昼接了个电话出去了,迟迟没有回来。 相野的危险预警又开始生效,站在窗前观望了一会儿,正要给他打电话,门口就来人了。不过不是邢昼,是双刹之一,那个剃着寸头的年轻男人。 寸头蹙眉带煞,板着脸,还背着刀,像个古惑仔,还是拿下巴看人、一言不合就拔刀砍人的那种。 相野浑不在意地扫了眼他手里的晚餐外卖,问:“邢昼让你来的?” 古惑仔点头,但冷冰冰的,一句话都不说。吃饭时他也独自端着饭碗蹲在一旁,浑身上下透着股“生人勿近”的气息。 相野兀自鼓捣他的小黑板,也不理他,直到决明又再次给他发来信息。 客服小精灵:听说阳阳去你那儿了? xy:阳阳? 客服小精灵:我们缉凶处最可爱的阳阳啊! 相野看了一眼坐在窗沿上低头看手机的古惑仔,搞不懂他跟“可爱”这两个字哪里沾边? 客服小精灵:你听他的声音多可爱啊,一百个田螺都比不上小百灵,可爱的男孩子就应该发出可爱的声音!!! 客服小精灵:不过你不能在他面前说这个话哦,也不要说我说过这个话哦。因为他会害羞的,还会生气,下次就不理你了,而且你惹到他了,他的妹妹小桃子就会拿刀砍你。 客服小精灵:如果你非要说的话,就说是头儿说的。 客服小精灵:【嘻嘻.jpg】 xy:…… 不感兴趣。 相野直接把手机丢在一旁,什么小百灵、小桃子,这个缉凶处到底是不是正经机构。他合理怀疑小精灵的背后是个穿水手服的威猛大汉。 入夜,邢昼还是没回来,他的行军床自然就让给了古惑仔。两人各睡各的,彼此冷漠得没有说过一句话。 可第二天一早,相野却发现古惑仔好像有话跟他说。站在三米开外欲言又止,甚至耳朵都憋红了。 “有事?”相野挑眉。 “%*&。”古惑仔小声回答。 “你刚才发出声音了?”相野是真没听清,可他眯起眼的时候,总给人一种开嘲讽的感觉。古惑仔怒而大声质问:“我问你有网吗!” 艹。 这是什么声音。 他开声卡了吗?小百灵?这分明是十二三岁还没过变声期的男孩子的声音。难怪他一直不开口说话,那天晚上没说话,昨天见面时也没说话,敢情是一张口就会ooc。 不过相野并不在意,直接回答他:“没有,穷,装不起。” 古惑仔:“……” 穷和ooc到底哪一个更惨,他也不知道。 古惑仔:“我叫陈君阳。” 相野:“幸会。” 古惑仔:“可以给我开热点吗?” 相野:“不能。” 今天的相野已经不是昨天的相野,他觉得自己的心更冷酷了一些。坐回摇椅上,他又占据了这张屋子里唯一的椅子,开始鼓捣他的小黑板。 昨晚睡觉时,他隐约觉得自己忽略了什么,于是又拿出窃听器录下的音频反复播放。在他迷迷糊糊快睡着时,他确实听到了一点别的声音。 是夹杂在楚怜的说话声里的,像钟表在走。可客厅里的钟是静音的,就算有声音,太小了,根本不会被收录进去。 相野再次把音频拿出来辨认,确定是类似钟表的声音。那这个东西就一定是被楚怜带在身上的,因为楚怜靠近了窃听器,所以被记录了下来。 但这个东西会是什么呢?怀表吗? 可就算是表,这会指向什么呢? 相野的思路又开始打结,便干脆把所有资料再调出来看一遍。可跟楚怜有关的资料里,都没有特别提到钟表。 这时决明恰好给他发开了新的资料。 客服小精灵:【文件】【文件】 客服小精灵:这些都是沈延之相关的资料,有关于他老家、公司、学校,所有的社会关系的。能查到的我都列出来了,有些查不太到了,比较零散,可能没什么帮助,不过我觉得你你可能会想看看。 客服小精灵:记得给五星好评哦~ 相野确实想看,在假父母登门后他也想过去查,但时间仓促,什么都没查到。他当即打开文件,快速阅览。 很快,一行信息吸引了他的注意。 “钟表匠。”相野的目光定格在这三个字上。 资料显示,在他的老家,那个偏僻的小村子里,沈家有个邻居是专门修表的,他在镇上开了一家五金店。 这个钟表,跟相野听到的声音有关吗? 相野不确定,但哪怕只有一点线索,他也要紧紧抓住。此时邢昼还没有回来,相野等了片刻便干脆不等了,对陈君阳说:“我要去一趟古桐镇,那边可能有楚怜的线索。” 陈君阳还想先打电话给邢昼报备,相野却雷厉风行,拿出背包简单收拾了一下,“边走边说。” 邢昼的回应也来得很快,双方约定在古桐镇汇合。 古桐镇是江州下辖的某个县级市里的一个小镇子,不够发达,交通不是很方便;也不够古老,评不上什么古镇。 因为沈延之跟家里断绝了关系的缘故,相野来这里的次数不多,上一次来还是十年前。 多年过去,小镇早就换了一副新面貌,马路变宽了许多,街道两侧都是新开的店铺,还有个“好又多”大超市。 两人是打车过来的,因此没浪费多少时间。相野按照资料中写的地址,找到了镇东街的菜市场,钟表匠家的五金店就开在菜市场旁边。 谁知隔壁渔具店的老板告诉他们,“那店关了有几年了,原来的老板过世了,子女又去了外地,谁知道什么时候回来呢。” 相野:“他们家里没人了?” 渔具店老板面露狐疑,“你打听他们干什么?” 相野:“我是专栏作家,最近正在收集些民间手艺人的资料,打算做个集中报道。听说这边有个钟表匠,是老手艺了,所以来打听打听。” 相野虽然年纪小,但眼神沉静没有稚气,人又高,再戴个鸭舌帽,很容易便让人忽略他的真实年龄。 渔具店老板:“是这样啊,老唐手艺是不错,但现在哪还有人专门来修表啊。就算买得起那名贵的表,也不会到这儿来修啊。他女儿可不就连手艺都不愿意学,跑外地去了吗,就剩个老太婆带着小孙女待在家里。不过人现在也去投奔女儿去啦,一家人嘛,总归要住在一起才和和美美。” 相野又跟他聊了几句,得不到什么有用的信息,便跟陈君阳离开了菜市场。陈君阳在来的路上一言不发,完美地修起了闭口禅,这会儿却忍不住开口问:“回去吗?” 五金店的信息有误,但误差在于时间。决明不是神仙,归整到的信息应该来自于缉凶处以前的档案和网络,有这个误差在所难免。但相野思忖着,他来都来了,就这么回去有点不甘心。 “我们去村里。”相野决定回趟沈家老宅。 可这小镇上半天也不见一辆出租车,相野只得又回到菜市场附近,成功拦到一辆电瓶三轮车。因为官水潭距离镇上很远,只一些老人居住,平时也没什么人往那边过去,所以相野付了五十块钱,才说服车主赚这笔外快。 官水潭是村子的古称,现在那儿已经改名为沈家村,但当地人还是更喜欢称呼它为官水潭。相野年幼的时候听沈延之讲起过,官水潭其实就是村子附近的一个大水潭,水潭连通着外面的大河,大河又延伸出去连通着江水。 潭中有座小岛,离岸大约百米远。岛上有座小庙,庙里供奉着百年前当地一位颇有名望的大官,所以得名官水潭。 相野记得小时候被沈延之带回来时,还去庙里上过香。他小的时候就身体不好,据说这大官姓沈,是本家,所以沈延之希望这位本家先祖能庇佑相野,无病无灾。 离官水潭越近,相野的大脑越活泛,一些随着时间淡忘的记忆也开始浮现。他依稀记起沈延之和宋灵带着他划船上岛的情景,男人宽厚的手掌和女人温和的脸,遥远得像一个梦。 又过了二十多分钟,官水潭到了。湖边的古树掩映着村道,相野透过树木缝隙遥望着岛上的庙宇,微微眯起眼。 村子不大,就在潭水边上,穿过一片小树林就到了。相野循着记忆中的路线找到沈家老宅,毫不意外地看到了满院荒草。 老宅还是多年前的砖瓦房,屋顶年久失修,已经破了个洞。院墙的一角也塌了,荒草从中探出头来,仔细看进去,还能看到屋檐下挂着的蜘蛛网。 不对,有人来过。 相野眼尖地看到那荒草从中有人走过的痕迹,大约是用木棍或竹子拨开了荒草,所以留下了一条不起眼的空隙。院门是没有锁的,这么破的房子也根本不需要防盗,相野一把就把门推开,快步走进去。 “吱呀——”堂屋的门打开,灰尘扑面而来。 相野眼疾手快地捂住口鼻,还顺手拦住了想先一步进去探路的陈君阳。陈君阳侧目,只见相野蹲下来,伸手抹过青砖上的灰尘。 “皮鞋的印子。从大小来看,身高在一米七八左右;步伐很稳,距离较短,大概率是个中年人,带着根棍子,也有可能是手杖。” 陈君阳:“???” what are you talking about? 相野并不理会,他绕过脚印往里走,确定每一对脚印附近都有一个小点,那就是棍子戳在地上留下的。这人用棍子拨开荒草走进来,继而在屋里留下痕迹,推理很正确。 会是楚怜吗?这个身高和年纪,以及穿着皮鞋的打扮,确实很像他。 相野顺着脚印一直走,来到了他曾经住过的那间屋子。这里原本就是沈延之的房间,他虽与父母断绝了关系,但在儿子出生后,还是抱着跟父母修缮关系的想法,回来过一次。 在相野记忆里他们回来过两次,第二次就是沈延之和宋灵去外省旅游前,他们把相野送回了老家,拜托老人代为照顾。 如此想来,沈延之和父母之间的关系是有所缓和的,否则也不可能把儿子送到这里来。 当时的情景相野已经不怎么记得了,他继续追寻着脚步,发现脚印的主人在窗前停留了一会儿,又来到了床前。 这是一张老式的拔步床,很大,睡一家三口绰绰有余。床上还张着蚊帐,只是蚊帐上积了一层厚厚的灰,把网格都给堵住了。 相野怀疑脚印的主人是楚怜,他不可能无缘无故跑到这里来,于是顶着漫天灰尘四处找东西。可他最受不了灰尘,没多久就开始咳嗽,捂着口鼻也不管用。 陈君阳原本站在门口,相野都不给他开热点,他很生气。可咳嗽声连绵不止,他终于看不下去了,上前把相野拉出房间,拔出刀来—— 一言不发,暴力拆家。 轰隆隆,柜子倒了、床榻了,什么床缝、砖缝、墙缝,全给你找过来,连老鼠洞都不放过。还别说,东西真是在老鼠洞里找到的。 什么搪瓷小碗、破的手套、瓜子壳等等,琳琅满目。陈君阳把它们兜在一块破布里拿到相野面前,不说话,一个表情足以——我厉害吧。 相野扫了一眼寸头上挂着的蜘蛛网,说:“热点密码是八个零。” 陈君阳的脸上肉眼可见地流露出喜色,把那一破布兜的东西放下,就到一边玩手机去了。但相野余光瞥见他的位置,发现他每次站的地方都很妙,虽然看着跟相野有一段距离,但无论相野怎么走动,都还在他的视线范围内。 缉凶处,看来还是专业的。 相野收拢心思,把目光都落在那堆东西上。他其实有一点小小的洁癖,但这几天的经历无异于世界重构,洁癖也就成了薛定谔的洁癖,徒手翻垃圾不在话下。 很快他就在那堆垃圾里找到一样可疑物品——半截照片。 这是一张相野和父母的合照,照片大概被老鼠咬过,边缘有明显的锯齿状咬痕,把沈延之的半个头都给咬掉了。而把照片翻过来,背面用红色的笔写着几个字。 因为时间久远,字迹已经模糊残缺,但还大致能辨认出内容。 “他是不是……疯了?”相野低声把它念出来。 疯了? 谁疯了? 相野盯着照片上沈延之被咬掉的半个头,再想起他卡上莫名其妙多的那五十万,眉头微微蹙起。 此时太阳已经悄然从天边滑落,夜幕将至。邢昼还没有来,不知道是因为什么事情耽搁了,而相野和陈君阳在这里弄出那么大的动静,竟没有一个村民前来过问。 整个村子静悄悄的,跟死了一样。 第9章 水鬼 陈君阳第二次问相野:“回吗?” 相野反问:“你察觉到什么?” 陈君阳收起手机,“血腥味。” 他一个箭步冲出院门,此时晚风萧瑟,村子里没什么人,但远处林子里却有一点光。仔细看,那光不是别的,正是潭水上那座庙里的光,隐隐约约透过树林的缝隙传过来。 “跟紧我。”陈君阳回头。 相野跟上。他一千五百米考不及格,不是跑得不够快,只是耐力不行。两人沿着村里的小路迅速往潭水的方向走,没走几步,竟迎面碰上一个老头。 这可是他们在村子里遇到的第一个活人。 两人对视一眼,迅速停下。老头走得很快,天马上暗了,他又戴着大大的蒲帽,一时没发现他们,直到相野冷不丁开口,他才突然吓了一跳。 帽檐上扬,露出一张苍老如枯树皮的脸,但那双浑浊的眼睛里装着的惊吓太盛,“哎哟这是哪来的后生,人吓人吓死人的!” 相野遂又把那套糊弄人的说辞搬出来。 老头到底活了大半辈子,相野又不是专职骗子,让他陪个笑脸都勉为其难,哪儿那么容易糊弄人。但他似乎不想与相野多攀谈,道:“什么作家不作家的,快走吧,前头死了人,要办丧事,村里的都去帮忙了,你这会儿找谁都找不到。我们官水潭也没什么好写的,你没看这儿都没什么年轻人,年轻人都出去了,你们也快走吧。” 语毕,老头便绕过两人径自走了。 陈君阳却死死盯着他的背影。 相野瞬间明白他的意思,“血腥味在他身上?” 陈君阳点头,相野却觉得这老头只是个普通的老头,更何况他还透露了一个很重要的信息,前方有人家要办丧事,便问:“还能闻到其他的血腥味吗?” 陈君阳皱皱鼻子,摇头。 闻不到,也有可能是距离的问题。 相野道:“先去前面看看。” 村子逐水而建,呈一个月牙状环绕在官水潭的东侧。沈家老宅在月牙的这一端,办丧事的人家在月牙的那一端,相隔较远,难怪刚才会一个人也见不着。 距离越近,人声越大,陈君阳的狗鼻子也终于有了反应,“新鲜的血,刚死不久。” 他在相野面前说话时还是稍显别扭,声音也透着股不自然。但他又不得不说话,因此憋红了耳朵,倒很像决明说的“害羞”样。 此时太阳已经完全隐没,办丧事的人家亮起了灯火。因为村民们大多聚集在这里,所以全村只有这里是亮的,其他地方望出去一片漆黑。 相野和陈君阳躲在暗处,依稀听到有“水鬼”的字样传出。 听到这个“鬼”字,陈君阳的脸色就变了。他是缉凶处的,缉凶处的人最清楚,这世上根本就没有鬼,有也是从鹿野来的“恶鬼”。 “我在这里等你,你悄悄过去。”相野果断放弃了专栏作家那一套,决定潜伏。陈君阳却有些犹豫,头儿叮嘱过他不能离开相野半步,可对上相野那双浅色的瞳孔,他又好像被蛊惑了,心中浮现出相野扮演福尔摩斯的样子,点头答应下来。 陈君阳静悄悄地去,静悄悄地回来,前后不过十分钟,“有人掉进潭水里淹死了,村里人就说是被水鬼害的。现在尸体装在棺材里,明天出殡。” 相野:“不对,溺死鬼哪来的血。” 陈君阳也觉得蹊跷,他越靠近停棺的地方,越能闻到血腥味。那味道对于常人来说可能并不明显,但陈君阳对血腥味最为敏感,他能闻得出来,这么浓重的味道一定流了很多血。 棺材里的人就算死,也肯定受过严重外伤,或大量吐血。 相野问:“邢昼快到了吗?” 陈君阳按了按耳麦,“清水市发现了鹿野那伙人的行迹,正在追踪。” 清水市?邢昼怎么又回清水市去了。 相野隐隐觉得有些奇怪,却又什么都抓不住,便只专注眼前。现在最明智的做法是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不去管闲事。但楚怜既然疑似在这里出现过,事情又发生得如此巧,怎么相野一来就赶上了? 他飞快有了成算:“去搬几块石头扔水里,动静越大越好。” 陈君阳侧目,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相野没时间解释,径自掏出手机来搜索音频,陈君阳看着他在输入框里打下的“鬼哭”字样,再看他平静的、白皙的脸,莫名觉得渗人。 两人分头行动。 相野绕过办丧事的人家,抵达屋后。他左右看了看没人,深吸一口气,三步并作两步地爬上院墙,用力翻过去,再看双手——破皮了。 为什么那么娇贵? 因为他前世可能是豌豆公主。 呵。 相野也不是头一天吐槽自己的体质,猫腰靠近窗户,里面就是停棺的那间房。他平复呼吸,很快,远处传来接二连三的落水声,“扑通、扑通”,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响亮。 有水鬼的传言在前,这家的人又死于溺水,村民们一个个头皮发麻,当即便有人喊“水鬼又出现了”。刹那间人心惶惶,一些胆子大的,当即便打着手电筒去查探情况,胆子小不敢去的也都跑到了外面,哪怕不敢到潭水边上去,所有人待在一块也好壮胆。 棺材旁顿时只剩下了一个本家,五六十岁的女性,惴惴不安地攥着纸钱,嘴里念念有词,似乎在念经。 潭水边的动静还在传来,相野确定陈君阳已经把人都暂时吸引住了,便把手机凑到窗前,打开音频开始播放。 阴恻恻的鬼哭声毫无预兆地出现,像突然滴在后脖颈上的一滴冰水,让棺材旁的女人一个激灵,直接把纸钱给撕碎了。 她惊恐地望向棺材,“有、有——” 声音卡在喉咙里,鬼哭声却断断续续,愈发惊悚。 “有鬼啊!”女人终于失态,忙不迭站起来往外跑。 相野趁机翻窗进去,也幸亏窗户本来就是开的,否则他还得砸窗。这又是翻墙又是爬窗,相野体力已经欠佳,但时间紧迫,他来不及停下来休息,咬牙将棺盖用力推开。 死人的脸映入眼帘,瞪大了的眼睛仿佛要从眼眶里掉出来,头发凌乱、后脑染血,死不瞑目。更重要的是,这个人相野认识。 这是那天晚上跟他一块儿坐车去清水市的老太太! 那个扎羊角辫小姑娘的奶奶! 可她们不是去了清水市,怎么会死在这里?! 相野直起鸡皮疙瘩,手里也再没了推棺的力气。但此时棺木已开,他大着胆子拨开老太太的头,看到下面压着的另一具尸体。 这才是棺材真正的主人,面色青白的一个溺死者。 这时脚步声逼近,是女人大喊着有鬼把人引进来了,相野立刻原路返回,棺材却就这么敞着。 来人冲到棺材旁看到里面的叠尸,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 “唐、唐家的老太太,她怎么会在这里?!” “天呐——” “快来人,有人死在棺材里了!” “……” 人仰马翻。 相野一刻不停地回到外面,里面的动静却也没落下。他听到“唐”这个字就觉得不对劲了,脚步顿住,霍然回头。 钟表匠,也姓唐。 老太太死了,那她小孙女呢? “该死。”相野忍不住暗骂一句,立刻掏出手机给邢昼打电话,但是打不通。他连忙往潭水边跑,半路遇见陈君阳,忙问:“联络得到邢昼吗?” 陈君阳心说怎么忽然又扯到头儿了,但相野问得急促,催得他也连忙在耳麦里呼叫。好在邢昼没空接电话,耳麦开着,很快有了回音。 “给我。”相野直接伸手。 陈君阳能不说话尽量不说,很干脆地把耳麦摘下来递给相野。相野戴上,以最快的速度说明情况。那声音急、骤,且冷,通话对象还是邢昼,仿佛一下把人拉回到江州市南山区长途汽车站的公共厕所里。 只是与上次不同,邢昼有了明确的回应:“知道了。” 相野:“你到底在追查什么?” 邢昼:“我以为是裴哥那伙人还盘亘在清水市,现在看来,是另一波。他们目的不同,各自为政,但也许殊途同归。那对祖孙出现在长途车上应该不是偶然,我立刻去调查她们抵达清水市后的行踪。从现在开始,耳麦你拿着,陈君阳任你差遣,但不能冲动行事。” 可是冲动的标准是什么? 如果是情侣闹纠纷,打个巴掌就算冲动;生死一线,失手杀人也叫冲动。 相野深吸一口气,先让自己冷静下来。现在已知唐家的老太太带着孙女去了清水市,现在又突然出现在官水潭,死因大概是后脑上的钝器伤,很明显。 要么她把孙女送出去,自己回来了;要么她带着孙女一块儿回来。 杀人的又是谁? 看刚才那些人的反应,他们明显不知道棺材里还有另一具尸体。所以是凶手杀了人,来不及抛尸,情急之下就近把尸体藏进了棺材。可刚才那栋房子里人来人往,在那里杀人、藏尸,难度太大。 “我要知道棺材在哪些地方停放过。”相野道。案发现场一定就是这些地方的某一处。 “庙。”陈君阳意外地回答了他。 相野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潭水中点着灯火的小庙,陈君阳知道一个字解释不了,憋着股劲儿一口气说道:“刚才在水潭边的人说的,尸体在小岛附近被捞起来,所以停在庙里,顺便超度。” “走。”相野立刻往水潭赶。 此时所有人都聚集到了棺材旁,惊呼着要报警,水潭边反而空了下来。陈君阳很快找到一艘小船,两人悄悄上岛,谁都没发现。 岛很小,不过能容得下一间小庙。这庙甚至没有围墙,香炉就摆在庙前的空地上,里头还有烟袅袅升起。 小船靠岸的地方,一块巴掌大的地被开垦出来种了时令蔬菜。 岛上有人住?是守庙的人? “有人吗?”相野嘴上问着,脚步却是不停,一间间屋子看下来,空无一人。但是在最侧边的一间小屋子里,他发现了人居住的痕迹。 拿起桌上的相片一看,可不就是唐家老太太和她的小孙女。环顾四周,屋子里明显有一些属于小女孩的东西,甚至还贴着一张幼儿园颁发的奖状。 陈君阳敲了敲门框,他找到血迹了。 相野放下照片随他去看,果然在正点的香案一角看到了血迹。血迹被胡乱擦过,香案又是朱红色的,所以乍一眼看上去好像看不出什么。可陈君阳是狗鼻子,他光闻就闻出来了。 相野抬头望向供奉的沈家先祖,那是张不怒自威的官老爷的脸,也不知受了那么多年的香火,能不能算半个土神仙。但如果他真的灵验,相野此刻应该无病无灾生活顺遂,也不会重新出现在这里了。 闭上眼,相野开始重新梳理事件的脉络。 溺死者被打捞上来,尸体停在庙里,就地超度。他的家人为他寻来了棺材,于是他被放进了棺材里,可是很快,唐家老太太忽然归来,她或许与人发生了争执,后脑嗑在香案上,意外死亡。 人死之后要办丧事,一大堆事情要忙活,凶案发生的时候,棺材附近应该没有人。凶手本可以抛尸潭水中,但这时有人来了,凶手情急之下就把尸体藏进了棺材里。 现在唯一的问题是——那户人家把棺材扛回去时,没发现重量不对吗? “水鬼。”相野沉声。 陈君阳投去疑惑目光,相野又吐出两个字:“抬棺。” 陈君阳:“???” 相野:“那个人可能真的是被水鬼杀死的。” 只不过是来自鹿野的鬼。 这时,耳麦里再度传来邢昼的声音:“沈凝香今天一早带着孙女从清水市折返,她的女儿现在也不见踪影。” 沈凝香就是唐家老太太,她老公姓唐,她姓沈。 紧接着是决明的声音,“非常抱歉插播一条坏消息,我查到沈凝香的女婿了。他三年前意外去世,我又顺藤摸瓜去查了他的详细资料——” 邢昼:“讲重点。” 决明:“详细资料就是没有资料,他跟宋灵一样来历不明,所以极有可能就是鹿野的人,没有夺舍,是直接从门里出来的人。那个小姑娘是他跟唐菀的孩子,她是钥匙!” 相野脸色骤变,而就在这时,陈君阳忽然拔刀冲出。他立刻跟上,只见他们划过来的那艘小船不知何时已经飘到了潭中央,脚下的这座小岛也成了名副其实的孤岛。 船是拴着的,不可能无缘无故飘那么远,所以水里一定有古怪,也就是说——水鬼还在。 第10章 真相 相野不会游泳,偏又跟水犯冲。 陈君阳倒是能游,但又怕相野一个人在岛上不安全。他紧握刀柄,心里气得想骂人,眉宇间便横生几分煞气,瞧着又想砍人了。 相野却还冷静,道:“你下水,我留在岸上敲钟。” 陈君阳:“?” 相野走向柴火堆,抽了一根粗壮的木柴当钟锤,又将庙前的青铜大香炉作钟,说:“这里离岸边也不远,在可视范围内。动静越大,他们就越投鼠忌器,鹿野的人比我们更不愿意曝光。” 他再看一眼时间,警察或许也快来了。 相野觉得自己先前是被误导了,他在街边被“鬼”推搡,差点被车撞;去报警,警局又起火,这都是为了恐吓他,让他相信鬼的存在、相信假父母的说辞。但实际上,鹿野的人才像是阴沟里的老鼠,躲躲藏藏不愿意被人知晓,一旦曝光,缉凶处的人可能就追过来了。 当然,他们的手段确实阴狠,不是鬼胜似鬼,这个时候就要比谁更狠、更不怕死。 陈君阳仍有犹豫,但相野已经去敲“钟”了。一木柴下去,“铛——”钟声大作,响彻夜空。 香炉里的灰受到震颤,袅袅升起的烟也偏离了原定轨道,被震散又聚合。 相野紧了紧手中的木柴,眸光冷冽,又是一锤。 “铛——” “铛——” 钟声连绵,陈君阳再不拖延,脱下外套和鞋子便跳入水中,他倒要看看哪个鬼敢拦他。小树林后的村子里,刚被棺中尸体吓到的村民们听见钟声,也都惊疑不定地跑出来,遥望着庙的方向,捂着心口直呼邪门。 等到他们眯着眼看清楚是有人在庙前敲香炉,湖里好像还有人在游泳,表情就更古怪了。试问谁吃饱了撑的大晚上跑去敲香炉,谁又在这时候去游野泳? 这可不就是、可不就是…… “水鬼!肯定是水鬼又出来害人了!”女人尖细的叫声刺破夜空,这时忽然又吹来一阵风,让所有人背上一道电流直窜头顶。 恐慌被戳破了一个洞,四处流窜。留在官水潭的村民大多是老人,本就迷信,这会儿更深信不疑了。 但这嘈杂声传不进陈君阳的耳朵里,他游得很快,心无旁骛。只是那船还在动,看着是被水波和晚风带走,实际上是被人从水下推着走。 一只冰凉的手也在此时抓住了陈君阳的脚踝,冷不丁地将他往后拖。他冷哼一声:等的就是你。 陈君阳一个猛子扎下,顷刻间消失在水面。岸边的人看到了,手电筒的光打过来,照不到人,又是一阵惊呼和哗然。 相野却有所感,突然伸手探进香炉,抓住一把还带着滚烫温度的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洒向身后。 “啊!!!”惨叫声近在咫尺。 相野顾不得手上的疼痛,握紧木柴照着那方向砸下,用上了十成十的力。惨叫声再次响起,他打中了。 从鹿野破门而出的人,肉身虽然毁了,变成孤魂,但这魂跟传说中的鬼还是不一样的。他仍然有实体,只是被剥夺了光明正大行走世间的权利,变得人不人、鬼不鬼。 就像现在。 相野不敢托大,余光瞥着水面上的动静,手中又迅速抓了一把香灰,时刻警戒。而就在这时,他看到潭水边上、隐蔽的树后,忽然亮起灯光。 那是车灯! 一辆面包车从树后驶出,沿着相野他们刚才来的路,飞快离去。 这个时候出现,又离开,让相野登时想起了那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 “陈君阳!”相野急声催促,而陈君阳好似听到他的呼唤,终于浮出水面,且正是在船边上。哗啦一声,他翻身上船,以最快的速度返回小岛。 相野早就在岸边等他了,不用船靠岸,他带着陈君阳的衣服鞋子直接跳上小船,道:“快走,追上那辆车。” 陈君阳进入缉凶处的时间也不短了,深谙“雷厉风行”这四个字,不用多言,立刻开船。 “水鬼呢,死了吗?”相野又问。 “一个跑了,一个死了。”陈君阳道。 那再加上在岛上袭击相野的,此处就有三个“鬼”。相野提醒了陈君阳一句,随即跟他上岸。 想要追击,必须有交通工具。 相野脚步一转,又折回村里。村子里的人看到两个大活人从水鬼手中逃脱,想一探究竟,但又觉得能从水鬼手中肯定也不是常人,惊疑着不敢靠近。而就这么迟疑的片刻功夫,相野指挥着陈君阳,骑了辆停在路边的小电驴就走。 村民:“…………” 电驴绝尘而去,转瞬间便消失在村道的拐弯处。车主人这才反应过来,大声呼喊:“我的车!他们偷我的车!!” 风一吹,那高音都劈了叉。 相野很镇静,不镇静的反而是见惯大场面的陈君阳。可能正是因为大场面见多了,偷车这种小场面,他反而无法适应,车开出去好一段路,心还在怦怦狂跳,脸上也臊得慌。 他一害臊,车就飙出了飞速,恨不得立刻逃离现场。关键他身上还是湿的,水滴落不到地上,全拍在坐在他身后的相野的脸上。 相野伸手抓住他的肩,幽幽开口:“小心翻车,要还的。” 陈君阳:“……” 你他妈是背后灵吗! 陈君阳差点没把车开沟里去,好在最后稳住了。小电驴在村道上一路风驰电掣,中途甚至与警车擦肩而过。 因为车速太快,警车鸣笛,警察在车上大喊:“前面的!开慢点!” 偷车贼心虚降速,但不敢回头。警察忙着去处理官水潭的事情,也就这么放过了他们,没有追究。 陈君阳不由松了口气,而相野的耳麦里再度响起决明的声音。 “我排查了沈凝香女儿家附近的监控,初步判定她女儿应该也回官水潭了,就是追着老太太和小姑娘去的。如果是她在老太太死后带走了女儿,可以推断路线如下——” “从官水潭出来是724乡道,过三座桥,左拐,沿着路一直走,穿过另一个村子,就可以走捷径抵达221国道。从国道开半个小时,就能上高速。” 决明肯定开着地图给他们找路了,相野并不怀疑他的判断,心里默数着过桥的数量,道:“左拐。” 小电驴遂驶入左侧小路,这条路仅容两车交汇,越往前越窄,直至在民居间穿梭。但普通的私家车也还是可以过的。 追击途中,决明顺便给相野科普:“沈凝香的女儿叫唐菀。唐菀大学毕业后就留在外面工作,三年前死了丈夫,就把女儿送回乡下给老太太带,现在唐菀又结婚了,丈夫是清水市本地人,暂时查不出有什么问题。” 片刻后,决明的声音又忽然沉肃:“清水市果然有诈,头儿在赶回来的路上被拦截了,他们故意在拖时间。转告阳阳,来者不善,务必小心。无论碰到什么情况,都一定要先保护好自己……” 相野蹙起眉,他觉得有一丝不对劲。 刚才光顾着追击,没时间细想,现在有空想了,便哪哪儿都有问题。先不说唐菀究竟在这件事里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如果鹿野的人目的是带走小姑娘,那为什么要等到相野去了岛上再走?为了把他困在岛上吗?这不可能。 从老太太死亡到相野发现尸体,这中间最起码有一个小时的时间,要跑早跑了。就算要留人处理尸体,那留两个“水鬼”就行,等到没人注意的时候,由他们去开棺取尸,绝对是最佳的方案。 那那辆面包车又是怎么回事? 障眼法? 声东……击西? 相野再次抓住陈君阳的肩,“掉头!” 陈君阳几乎是条件反射地调转车头,一个一百八十度大回还,原路返回。等车子开稳当了,他才顶着风问:“为什么!” 这稚嫩嗓音,仿佛一个青春期叛逆少年在对他老爹咆哮。 相野:“人不在车上。” 陈君阳:“……” 为什么不在啊!我都偷车追出来这么远了! 相野沉声说出自己的猜测。他见识过鹿野的手段,从高速公路上的雾,到清水湖再到江上渔船,安排缜密,且不是走寻常路的风格。 那辆面包车却像专门停在那里等着相野去追,而在岛上袭击相野的那个“水鬼”,被相野打了之后竟然就不出手了,任凭相野上船离开。相野有理由怀疑,追着面包车走的是条错误路线。 人在哪儿? 多半还在官水潭。 相野记得沈家村的对面,潭水的另一边是一片树林。树林很茂盛,平时没什么人去,里面还有些没迁走的坟。 穿过这片树林能去哪里,相野不知道,决明知道。 “地图显示,穿过那片林子是大片的农田。”决明语速加快,道:“我觉得事情不妙,现在老太太的尸体已经被我们发现了,事情败露。那个小姑娘又不像相野,他是用来引出楚怜的诱饵,轻易不能杀,但是小姑娘……那些人极有可能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杀人取骨,再逃之夭夭。” 相野把话转告给陈君阳,陈君阳没说话,眉间的煞气越来越浓。两人风驰电掣地赶回官水潭,但不敢骑车靠近。 警察已经到了,肯定要排查嫌疑人,他们现在撞上去,万一被扣下,救人不成还得把自己搭进去。两人遂弃车走小路,陈君阳几乎是拽着相野在走,以最快的速度冲进潭水另一侧的密林里去。 “闻、闻得到血腥味吗?”相野大喘气。 陈君阳摇头,但越是原始的地方,他就越有种野兽般的直觉,他快速选定一个方向,带着相野再度追击。相野拼尽全力地跑,尽量不给陈君阳拖后腿,但奈何体力有限,不出一会儿就落下了一大截。 好在这时,陈君阳终于闻到了风中传来的淡淡的血腥味。 “你先去。”相野当机立断。 “拿着这个,能保命。”陈君阳略作犹豫,便将一个护身符塞在相野手里,随即飞快消失在密林深处。他此次的任务是保护相野,但以相野现在的情况,他硬带着相野一起走,可能不光救不了人,也保不住相野。 相野看着手里的护身符,特别廉价的那种,边角处还有线头没剪。如果是从前他肯定不信这个,但见识过水遁符的威力后,他直接将护身符贴身藏好。 缓过一口气,相野正想再次往前走,手机忽然响了。 铃声回荡在夜晚的密林里,稍显突兀。相野拿出手机看到陌生来电,本能地想要挂断,却在按下的那一刻犹豫了。鬼使神差地,他按下了接听键。 “晚上好,小朋友。”楚怜的声音从电话里传出。 “楚怜,你究竟想做什么?引我来官水潭,到底有什么目的?”相野沉声。 “你不是想知道真相吗?”楚怜反问。 “你说那张照片?” “这只是冰山一角。” 楚怜没否认是他引相野来的官水潭,他大大方方地被相野套话,态度令人捉摸不透。话锋一转,他又问:“真相就在前方,你还要往前走吗?” 相野沉默,他的脚步就是无声的回答。 楚怜又道:“知道我们为什么都不告诉你真相吗?因为你太弱了,相野。真相远比你想象得要可怕,阿齐也更希望你能清白地活着,不必堕落到黑暗中去。如果你现在回头,还来得及,去缉凶处申请庇护,从此远离这些事情。” 相野语气里含着一丝讥讽,“你现在说这些是不是太晚了?” 楚怜轻笑,“确实。” 相野:“如果你不愿意直接告诉我,就不要在这里废话。” 楚怜:“你真的已经想清楚了吗?” 相野想不清楚。 他看着前方那仿佛欲择人而噬的浓墨般的黑,到现在都想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他只知道废话令人烦躁,他通常都会选择—— 挂电话。 说是回头还来得及,那又为什么引他来这里。说是想让他清白地活着,不必堕落到黑暗中去,可谁又给过他真正选择的权利。 没有余地,没有退路,这就是他现在的处境。 相野继续往前跑,电话另一端的楚怜倒是有些惊讶于他直接挂断的操作,良久之后,他笑了笑,取出电话卡掰断了扔进垃圾桶里,再大步离去。 决明通过耳麦旁听了整个电话,他心知不可能光凭一个电话追踪到楚怜,但也不能不试。他一边追踪,一边还要分心顾着邢昼和相野两边的情况,声音都带上了一丝急促。 “相野,现在你那边的情况还不够明朗,相信陈君阳,你先找个地方躲起来,相野!”决明有很不好的预感,楚怜既然打这个电话过来,那前方正在发生的事情,或者说什么真相也好,可能会对相野造成极大的影响。 但相野如果能轻易被劝住,那就不是相野了。他大步往密林深处去,越跑越快,甚至突破了他一贯以来的耐力极限。 十分钟后,他终于听到了打斗的动静。 暗红的刀光闪现,那是陈君阳。他喘着气快步上前,却没有贸然靠近,而是躲在树后悄悄探出头去,呼吸声也被他压到最低。 陈君阳正与人缠斗,他的刀法像是街头打架的路数,接地气,有股原始的野性。但敌人有三个,数量远胜于他。看不见的地方,或许还有“鬼”的存在。 恰在这时,相野又闻到了血腥味。 这么浓重的连相野都能闻到的血腥味,一定在附近! 相野看了一眼陈君阳,咬牙后退,而后避过他们循着血腥味找过去。果然,他看到密林里的一片空地上,有个身材瘦小的男人正高举匕首,即将刺下。 惨白月光划过刀刃,相野瞳孔骤缩,正欲冲出去,一个红色身影却快他一步从男人身后冲出,踉跄着撞在他身上。 “哐当。”匕首掉落,男人也猝不及防地被撞倒在地,他飞快爬起来,怒喝:“你想死吗!” 那人痛苦地抬起头来,是一张三十几岁的女人的脸,她穿着红色的裙子,嘴角流血、形容狼狈,伸手抓住男人的脚踝,“你们……骗我!说好的只是领养,你们没说要杀人!” 男人嗤笑,“领养?谁家领养要花五十万?既然拿了钱,那人就是我们的了,你都已经把她卖了,还管她死不死。况且,你连你妈都敢杀,还来教训我?” 闻言,女人僵住,脸色煞白,抓着男人的手送了,只剩下无力辩解:“不是、我没有,我没有杀她,我只是不小心推了她一下、我没有!” 男人哪管她,一脚将她踢开,复又弯腰捡起匕首,目露凶光。相野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地上躺着个小女孩,扎着熟悉的羊角辫。 她已经昏迷了,衣服上都是血,也不知道是谁的。 相野觉得冷,血液逆流。 他忽然明白楚怜所说的真相是什么。五十万,多么耳熟的一个数字,沈延之卡上多出来的一笔钱,不就是五十万。 楚怜是不是想告诉他,他的父亲就为了五十万,跟这个女人一样想把孩子卖了。 “相野?相野!”决明迟迟没有得到回应,呼喊声愈发急促。 相野的眼中却只剩下那个小姑娘和男人手中再度扬起的匕首,他紧紧攥着拳头,指甲嵌进肉里却感觉不到疼痛。 下一秒,男人再度刺下,相野则抄起旁边的石头用力扔出。 第11章 弱不禁疯 相野觉得自己可能有点“疯”了。 他冲出去将被石头砸中的男人扑倒在地,明明体力已经到了极限,但他还能打人。身体仿佛都不是自己的了,只凭着本能在行动,憋着一股劲儿,打不过就踹、踹不过就绊,死死地牵制住对方,也根本不管自己受没受伤。他那么疯,可神智却还无比清醒。 唐菀,也就是那个女人,都被吓傻了。她张着嘴愕然看着相野打人,那张苍白又精致的脸上溅到了血,余光扫过他,吓得她一个激灵。 她连忙从地上爬起来,奔到女儿身旁想带她走,可看着她身上的血又无从下手。 “放手!”那厢,男人再次被相野扑倒在地,他伸出手去想要捡匕首,却又被相野将匕首踢走。他目眦欲裂,气得一肘子打在相野肚子上,却仍没能挣开,不禁怒骂:“你是疯子吗!放开,你这个疯子、疯狗!” 相野不骂人,他没力气骂人。趁男人还在骂,用臂弯勒住了他的喉咙,死死卡住。 男人顿时像只被掐住脖子的鸡,整张脸都红了。但相野毕竟已经力竭,最终还是被他挣脱,自己也被甩了出去。 “咳、咳……”男人劫后余生,晃了晃脑袋,眼前甚至都出现了重影。此时再看相野,他只觉怒火中烧,连那小姑娘都顾不上了,就想出口恶气。 可他一刀下去,却像扎到了铁板。 相野趁势反击,用最后的力气反剪住男人的手,将他压在身下。做完这个动作,他彻底脱力,与此同时一枚护身符也从他身上掉下来,无火自燃,化为灰烬。 男人眼前一亮,觉得自己机会来了,开启绝地反击,然而就在这时,陈君阳终于赶到。 唐刀凌空飞来,将他作乱的手钉在地上。惨叫声中,男人痛苦地蜷缩起来,相野重获自由,躺在地上大口喘气,感觉整个肺都要烧着了。 但那股疯劲还没有从他体内退却,他又强撑着爬起来,忍着喉咙里的痒意,踉跄着奔到小姑娘身旁。 唐菀还在那儿,相野一靠近,她就忍不住后退,半是惊惧半是魔怔地重复:“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没有杀人……没有杀人、那不是我杀的……我也是被骗的,求求你们放我走……” “你没杀人?”相野忽然回头,盯着她,语气轻飘。 唐菀吓得一个趔趄坐倒在地。 陈君阳正把男人绑起来,闻言回头,就看到相野抓起地上的匕首,一步步朝唐菀逼近。他心里咯噔一下,直觉相野状态不对,连忙过去拉住他。 可相野就是死盯着唐菀,问:“那五十万不是你拿的吗?你敢卖,为什么不敢认?我现在刺你一刀,我也说我没杀人,你信吗?” 唐菀愈发崩溃,“可我也是被骗的!真的,我没想害谁、我没有……只是领养而已,为什么所有人都觉得我要害她,人家出得起五十万,她跟人家走,难道不比跟着我好?我也能过上新生活不是吗?为什么要怪我、为什么都来怪我……” 崩溃的哭声在夜色中显得凄厉,陈君阳拦着相野,却觉得此刻的相野比唐菀更崩溃,好像脆弱的瓷器,倒下去就碎了。 可他始终也没有倒下去。 陈君阳不知道,相野的耳麦里正传来邢昼的声音。他的声音听起来也有点喘,像是大战过后还没有缓过气来,但带着股无与伦比的坚定。 “相野,你自己说过,眼见不一定为实。” “所有的真相在被证实前,都是谎言。不要被谎言欺骗。” “救人要紧。” “救人比什么都重要。” 相野转头看向地上的小姑娘,此时此刻唐菀的声音似乎都离他远去,只剩下鲜血刺目。他又挣扎着往回走,跪在小姑娘身边,看着她几乎毫无起伏的胸膛,轻声问:“她可以得救吗?” 这一声好像在问他自己,他可以得救吗? “可以。”邢昼回答他。 陈君阳一时被相野惊到,此时回过神来,连忙掏出药瓶,倒了两粒白色药丸喂进小姑娘嘴里。 相野认得那药丸,邢昼在渔船上将他救下时,也喂他吃过,应该是用来保命的东西。相野深吸一口气,理智重回大脑,思路也变得清晰起来。 “报警吧。”相野道。 警察就在附近,此时向他们求助是最好的办法,缉凶处想必有途径跟他们协商,而小姑娘也需要立刻送医。杀人的必须付出代价,无论有罪还是无罪,自有说法。相野自己却有点支撑不住了,护身符虽然保护了他,但他仍然受了不轻的伤,再加上体力透支,身形一晃就倒了下去。 黑暗淹没了他。 在一片看不清前路的混沌中,一艘小船慢悠悠出现在他的视线里。他看着船上幸福的一家三口,站在原地目送他们远去。 前方是一座孤岛,岛上有座庙,庙里灯火通明,依稀有唱经声传来,抚慰心神。可那艘船总是靠不了岸,庙就在那里,看起来近,又远在天边。 再次醒来时,相野已经躺在医院的病床上。 陈君阳坐在床边低头看手机,相野偏头时正好能扫到他的手机屏幕,上面正在放《回家的诱惑》。洪世贤一句“你好骚啊”,让陈君阳看得津津有味。 相野重新闭上眼,算了,继续睡吧。 但陈君阳一直留意着他呢,发现他醒了,连忙把手机背到身后,又拿起放在床头的相野的手机递过去,说:“人救回来了,在重症监护室,已经脱离了生命危险。其余的你自己去问决明吧,他会告诉你的。” 说完,陈君阳闭紧嘴巴,显然是不打算再开口。但他能一口气说这么长一段话,已经算很给相野面子了。 相野坐起来,接过手机打开app,只见客服小精灵已经把事件的相关资料和后续处理问题都发给了他。 唐菀已经被抓了,罪名是过失杀人。鹿野的人被定性为人贩子,倒也贴切,而相野和陈君阳则被隐去了姓名,变成热心群众,一笔带过。 至于唐家的事情,唐菀的前夫确实是鹿野的人,与唐菀生下一女,名叫唐一宁。 唐菀也曾是个天真的性子,有情饮水饱。她嫁给了一个来历不明且一无所有的男人,本以为可以过上幸福生活,但没过两年,丈夫意外死亡,生活的重担立刻将她压垮了。她不得不为生计发愁,为曾经的选择后悔,女儿也被丢到了乡下,由奶奶抚养。 到了今年,唐菀再婚,另一半不愿意抚养前头的女儿。恰好鹿野的人找到她,伪装成没有孩子的富商,先是跟她搭上线,又“偶然得知”她有个女儿,提出领养。 五十万,是买她跟女儿断绝关系的钱。 可是沈凝香,沈老太太不愿意。她本以为女儿叫她们去清水市,是终于想开了要把孙女接回去,谁知道是什么领养,于是跟女儿大吵一架,又带着孙女回到官水潭。 唐菀追过去,在与沈老太太争执的过程中,失手将她推倒在香案上。 后面的事情,便是相野看到的那样了。唐菀失手杀人,必定会被警察抓走,眼见事情即将败露,鹿野的人干脆就地取骨。 至于那个最早在水里被淹死的人,他是真的死于意外,水鬼之说纯粹是封建迷信。在这件事情里,真真假假,官水潭的村民永远不可能知道真相了,而唐菀的前夫,那个来自鹿野的男人,死因是车祸,暂时查不出任何的问题。 可邢昼说过,现在在外面行走的鹿野的人,数量大约不过百,一个小小的官水潭怎么出现了两个?一个宋灵,一个唐菀前夫。 而且相野刚到官水潭,事情就发生了,他还那么凑巧地跟祖孙俩坐上同一辆长途车,太过巧合。 这一切的巧合,就像邢昼被引到江州一样,愈发像是有人在背后操控。更像一张看不见的网,逐渐收缩,将相野困在其中。 看到最后,相野的视线又停留在那几个熟悉的字眼上,“五十万”。他的余光瞥到床头柜,从沈家老宅里搜出来的那张照片就放在床头柜上。 他伸手拿过照片,问:“发给决明看过了吗?” 陈君阳摇头,那是相野的东西,陈君阳没有随意去动。这是头儿说的,说要让相野自己做选择。 相野沉默片刻,把照片拍下来发给决明。 xy:帮我鉴定一下笔迹。 客服小精灵:好呀,你怀疑这笔迹是谁的? xy:我妈。 交待完,他又看向陈君阳,问:“我能去看看她吗?” 陈君阳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他转身走出病房,不一会儿便推着轮椅进来,示意相野坐到轮椅上去。 相野:“?” 陈君阳:“??” 相野:“我不需要。” 陈君阳:“不,你需要,你骨裂了。” 相野这才发现他的小腿上打着石膏,胳膊缠着绷带,裸露在外的皮肤上,擦伤和淤青看起来格外恐怖。 乍一看,相野仿佛一个重伤患者,但相野知道自己的伤并不重。他从小就是这样,因为皮肤白,有一点点伤口就会变得很明显。 幼儿园里的小朋友从来不敢惹他,怕他碰瓷。 最后,相野还是坐上了轮椅,由陈君阳推着他来到了重症监护室外。隔着窗户看进去,唐一宁小朋友静静地躺在病床上,嘴里还插着呼吸机。 她还没有醒,药里加了安定,能让她多睡一会儿,不必被伤痛折磨。可是她总会醒来,到时候又该怎么面对残酷的真相? 相野在病房外看了许久,看着她就好像在看自己。一直到日落西山,决明那边发来了笔迹鉴定的结果。 客服小精灵:笔迹确定是宋灵的。 铛。 尘埃落定的声音,像官水潭的钟声在相野心里响起,余韵绵长。 是宋灵在照片背面写下那一行字,“他是不是疯了”,这个他,就有更大的概率指向沈延之。再加上那多出来的五十万,几乎是逼着相野去相信所谓的真相。 如果沈延之真的是背叛者,那他跟宋灵的意外就不可能是真的意外。楚怜紧跟着出事,是否是鹿野的人抓住了宋灵,借此要挟他? 但楚怜如果是受胁迫的,那他就不是真心背叛缉凶处。那被他杀死的缉凶处的人,又作何解释? 谁才是真正的背叛者? 相野越想,眉头越是紧蹙。线索太少了,他就算再聪明,也无法仅靠推理就得出结论。缉凶处那边肯定还有更详细的资料,譬如那段视频、被楚怜杀死的缉凶处成员的详细信息,等等。 这时,身后传来脚步声。 相野回头,正对上邢昼的脸。 邢昼很高大,站在相野面前的时候,足以把他笼罩在自己的影子里。神色冷厉、不苟言笑,挽起的袖口上沾着几点血,小臂上有伤,新伤附着旧伤,明明是比相野更严重的伤势,放在他身上,就只是寻常。 “你觉得我怎么样?”相野抬头看着他,忽然问。 “嗯?”邢昼还没回答,靠在墙边的陈君阳惊愕地转过头来。这是什么糟糕的问话?微妙的、透着股粉红气息。 直男如邢昼,当然是直接问:“什么意思?” 相野:“加入缉凶处。” 邢昼扫了一眼他的石膏腿,说:“不怕死吗?” 相野没有立刻回答,他又望向了唐一宁,问:“她会怎么样?” 邢昼:“送到特定的福利院,改名换姓,重新开始。” “可我已经改过一次姓了,所以只剩一条路可走。如果你不愿意收我,那我只好用另外的方式——去作死。”相野如是说。 邢昼蹙眉,决明则在耳麦里不停地喊:“答应他啊,头儿,我们队里都好久没进新人了。楚怜这事儿肯定绕不过相野,他不愿意寻求庇护,你也没办法把他关起来是不是?把他放在哪个地方其实都不安全,鹿野的人不会放过他的,万一出事,我们鞭长莫及。” “而且最安全的地方是哪里?可不就是你的身边么!” 决明说的句句在理,邢昼却仍然没有立刻答应,道:“我再给你三天时间考虑。” 第12章 楚怜 为什么要给三天时间考虑? 因为三天后,6月25号,高考分数出来了。 当邢昼告诉相野“可以查成绩了”的时候,他整个人都是懵的。彼时他已经回到了烂尾楼养伤,坐在摇椅上,手里还端着一杯牛奶在喝。 “你说什么?”这是他下意识的反应。 “高考成绩。”邢昼重复。 “……”相野这才想起来,他是个高考生。假父母找上门时,他才考完不过一个礼拜。他本该跟所有考生一样,紧张地等待成绩出炉,期盼一个好前程。 但是他忘了。 “不重要。”相野又躺回去,双手捧着温热的牛奶,表情淡然,“反正也不可能再回去上学了。” 邢昼蹙眉,满脸的不赞同。 相野还是第一次看到他情绪这么外露,心里惊奇,再看向坐在角落里玩手机的陈君阳,他也在时不时偷瞄这边。 “你们要是感兴趣就去查查?”相野觉得有趣。 “查过了。”陈君阳小声回答。 “嗯?”相野再次看过去。 陈君阳却背对着他,不说话了。邢昼代他解释:“决明查的,你是省状元。” 相野:“哦。” 陈君阳转头:“哦???” 哦什么哦,你是个状元! 相野:“我天资聪颖。” 陈君阳:“……呵。” 相野对自己的成绩并不意外,在假父母出现前,他的目标是赚大钱,把烂尾楼修好,所以相野在念书这件事上很少偷懒。他的成绩年年拔尖,即便要分出不少时间来打工,依旧名列前茅。 从小学到高中,同学们都不敢惹他,惹他就意味着会得罪老师,就连家长也不会站在你这一边。 可怜见的。 此时此刻,陈君阳也体会到了江州学子们被学霸支配的恐惧。作为一个学渣,陈君阳向来跟学霸不对付,内心已经吐槽了相野八百字,比写作文快多了。 邢昼问:“真的不愿意再读书?” 相野:“我想读就可以读。” 陈君阳:“……” 你闭嘴吧。 此时决明也发来问候,他在app的客服聊天框里一连刷了几十个庆祝表情,并且在最后夹带私货,倾情推荐相野报考京州大学。 客服小精灵:京州好啊,我们缉凶处的总部就在京州。处里好几个同事都是京州本地人呢,你要是来,肯定热烈欢迎你。京州大学全国排名数一数二,校风自由开放,你就算现在不去念,处里帮你走个程序,可以保留学籍,过两年再去念,这多省事啊?而且我们头儿就是京大的助教,要不是后来弃文从武了,说不定还能当你老师,这多妙的缘分啊,你要是报考京大,说不定我们头儿立刻就让你加入缉凶处了…… 京大的、助教? 相野疑惑地看向邢昼,上下扫了一眼,他以为这人当兵的,至少也是警察学校出来的,单从他表现出的武力值来看,很难想象他以前是个老师。 邢昼看出了相野的疑惑,大致也猜到决明跟他说什么了,便道:“缉凶处有缉凶处的规矩,不得向无关者透露鹿野的信息,这是铁律。所有能加入缉凶处的人,必定是知情者。” 也就是说,从所有的知情者里面筛选合适的人进入缉凶处?那邢昼跟鹿野又有什么关系呢?他最初又是怎么知道鹿野的存在的? 邢昼还说过,缉凶处里的每个人都跟相野一样,那他们身上又有什么故事? 相野略作思忖,又问:“那天追踪到的楚怜的信号,确定是在京州吗?” 邢昼:“是。” 在官水潭的时候,相野接到了楚怜的电话,决明顺势追踪过去,发现信号源在京州。只是等到他们派人过去的时候,楚怜早不见了。 但那或许是一个讯号。 “我去京州。”相野很快有了决断,随即又转头盯着邢昼,问:“你的回答呢?” 邢昼直视着他的眼睛,如果说相野身上有什么能打动他,那就是这份超出年龄的果断和执着。他这次没再犹豫,伸出手,道:“欢迎加入缉凶处。” 陈君阳回过头,看到他们双手交握,只觉得学霸光芒刺痛双眼,让他稍感不适。他不知道这一次握手代表了什么,在未来又会掀起怎样的波澜。 眼前的波澜倒是马上就要来了。 相野:“既然我是省状元,那电视台的采访想必很快就会来了,缉凶处介意我出镜吗?” 邢昼:“这是你的自由,但过多地暴露在公众视野里,不利于缉凶处的行动。” 相野:“我只要这一次。” 邢昼:“你想做什么?” 相野笑笑,指尖在玻璃杯的杯沿打着圈儿,“楚怜不是说我野性难驯吗?可是这世界真真假假,不论是帮我的人,还是害我的人,都自以为是地替我安排好了一切。我是傀儡,是被牵引的羔羊,我所发现的真相,是别人想要让我知道的真相。楚怜让我不要走进那片林子,其实他恰恰想让我走进去。我加入缉凶处,你又怎么知道不是别人期望的结果呢?” 邢昼想到那个引他来江州的匿名信息,并不否认相野的猜测。相野便继续说:“所以要打破常规,野,要野得有个性,而且要出其不意。” 于是一天后,江州新闻,新鲜出炉的高考状元坐着摇椅入镜。 省状元出在南山区的消息早就在江州本地传开了,因为相野平日里独来独往惯了,又换了新手机新号码,同班同学都联系不到他,所以一看到他出现在电视上,大家就奔走相告,班级群里瞬间刷了几百条新消息。 相野是个谜。 作为常年出现在学校荣誉墙和告白墙上的风云人物,相野理所当然地吸引了很多的目光,可他从来不跟别人交朋友。他又住在烂尾楼那样的地方,平添几分传奇色彩。 电视台当然也不会错过烂尾楼这个元素,镜头扫过荒草丛生的小区,顺着没有护栏的楼梯拾级而上,再推开唯一还算正常的大门,坐在窗边摇椅上的人回过头来,露出逆着光的清瘦苍白但又精致的脸——就这一幕的运镜,堪比电影。 随着记者的旁白切入,相野的故事也在镜头前徐徐展开。 往年的高考状元,各有各的故事,有不等成绩出来就去旅游的、有忙着在工地打工的,轮到相野,他打着石膏坐在摇椅上,腿上盖毛毯,红枣泡枸杞,露出来的胳膊上还有没好全的伤口。 记者问他出什么事了,他说:“摔的。” 屏幕前的观众们第一反应都是“太惨了、太可怜了、太帅了”,帅哥做什么都是对的,如果他再惨一点,那就是完美的。 更何况这还是个学霸。 观众们抱着这样的心情看完了整段采访,最后,就在大家以为结束了的时候,相野忽然又问:“我可以再说一句话吗?” 记者当然答应。 相野便微笑着面对镜头说:“我摔倒的事情,还要感谢一个好心人帮忙。我很想当面跟他道谢,但他只留下一个名字就走了,所以如果电视机前的哪个朋友认识他的话,请帮我转告他:期待与您相见。” 助人为乐,好人好事啊! 记者眼前一亮,赶紧又问:“请问那个好心人叫什么名字?” 相野:“楚怜,他叫楚、怜。” 逆光的窗前,相野直视着镜头,一字一顿、字正腔圆地说出了楚怜的名字,眼神中的认真让人毫不怀疑他的诚意。 观众们感动于这样的爱心故事,不吝夸奖,唯有相野的同学们在群里疯狂吐槽。 那个相野,有这么和颜悦色的时候吗?怎么看都让人觉得毛骨悚然。上一次他这么笑的时候,还是有刺头学生跟踪他回烂尾楼,想要拍照放到学校论坛上去博关注,甚至是卖给外校的女生。 结果那人踩中了相野布置在草丛里的陷阱,被吊在树上,苦苦哀求才被放下来。 那是野哥吗?不,那是你野爹。 无数的小道消息又开始在南山一高泛滥,媒体们也紧随其后,想要挖掘更多的故事,但这个时候,相野已经坐上了前往京州的车。 车子还是那辆越野车,开车的人是邢昼。陈君阳坐在后座玩手机,相野则坐在副驾驶,垂眸看着手中的一朵白色小雏菊,有片刻的出神。 良久,他把车窗打开,松开手,任风将花带走。 那是他在烂尾楼的楼下摘的,路边野生的花。老头病着的时候,窗台上无故出现的花也是这一种。 细口的玻璃瓶里,盛放着纯白的雏菊。 花朵远去了,车窗却没有再关上。修长的手又打开了车载音响,清冷悠远的歌声开始飘扬,似风吹拂发梢,远眺着天边的云海。 与此同时,京州市图书馆,楚怜合上书本,转头看向窗外。 窗外阳光正好,高大的樟树遮住了一部分阳光,却还有几缕顽强地穿过树叶的缝隙,直达他的眼底。他不由伸手遮挡,却又像舍不得那光,不愿移开。 放在桌上的手机里,还在自动播放相野的采访视频。一遍又一遍,当楚怜再次听到“期待与您相见”时,他终于又回头看了一眼。 相野透过镜头在看着他,他也透过屏幕在看着相野。 良久,楚怜轻声说道:“我等你。” 第13章 迷雾旅店 京州距离江州有一千两百多公里,相野三人一早出发,晚上才到。 相野从没有来过京州,事实上他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出省。但高楼大厦哪儿都有,他对此兴致缺缺,中途就睡着了,直到快要接近目的地才醒过来。 窗外是霓虹环绕,车水马龙,相野看到前方的高楼上挂着“京州市公安局”的牌子,还以为要去那儿,谁曾想车子径直开过去,过了一条街,又拐过一个弯,驶入一家民宿。 一路开过来,相野看到了很多的旅馆、民宿,盖因京州也是个旅游胜地,附近就有一个景点。 “到了。”邢昼停车熄火,陈君阳就忙不迭地下车,熟门熟路地用指纹锁打开后门,大喇喇走进去。 相野除了换洗衣物和必要的证件,唯一从烂尾楼带走的就是一把断了弦的尤克里里。他正要弯腰去拿,一只手就从旁伸过来,自然地将他的背包提起。 邢昼下了车,又绕到相野那侧打开车门,向他伸出手。 相野搭着他的胳膊下车,因为骨裂了不方便走路,他还拄着拐杖。不过那骨裂大概真的只是一条小得不能再小的小裂缝,用不了多久就能拆石膏。 进门前,相野扫了眼门牌号。 北里街47号,迷雾旅店,黑色篆体上缭绕着白色的雾,门口还挂着一串小风铃,风一吹,丁零当啷格外悦耳。 车子是停在后院的停车场的,走进后门,两侧分别是储物间和公共卫生间,还有一间小小的花房,再往前走,是一个中庭。 中庭里铺着青砖小路,水缸里种着荷花,碧绿的铜钱草从石槽里铺陈开来。金鱼池旁,还有谁落下的一顶油纸伞,斜放在地上。 地上是湿的,不知名的藤蔓植物爬上砖墙,输送几分阴凉。在喧闹的市区能有这样一方天地,可谓是闹中取静,甚至连车马声好似也被隔绝在外。 而在这样安静的环境下,脚步声就显得格外明显了。 相野看过去,只见一个戴着桃木发簪的长发女生正推开通往前厅的玻璃门走过来。 “你们回来啦。”她有一双灵动活泼的大眼睛,像所有小说和影视作品里描写的那样,是格外招人的长相。此刻那双眼睛正看着相野,带着一丝雀跃,“你就是相野吗?欢迎你啊。” 相野微微点头,“你好。” 邢昼:“这是民宿老板,闻月,缉凶处的编外成员。” 闻月则热情得多,但她的热情并非是绝对外露的,举手投足间落落大方,不会让人觉得尴尬。 “快进来吧,到了这儿就像回到家一样,不用拘束。”闻月领着他们走向前厅。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圆月形的博古架,两侧是通往二楼的楼梯,附近还有一个电梯。前厅的装修要现代化一点,有柔软的沙发,也有摆满各色书本的书墙。 相野的视线透过前门看向外面,隔着一条马路就是京州市公安局的正门。刚才他们绕过一条街,走的民宿后门,实际上民宿就在公安局对面。 看来是有意安排的。 “你们平时都住在这里?”相野问。 “没有任务的时候。缉凶处其实没有真正的总部,这里更多的是一个落脚点,或者说是一个诱饵。”邢昼答。 “诱饵?” “明面上的陷阱。” 相野懂了。 缉凶处追击鹿野,鹿野的人自然会想要报复。但是缉凶处的人一年到头都在外漂泊,居无定所,也没有家人,想报复他们也无从下手。 那就送他们一个报复的对象。 一间开在公安局对门的民宿,一个不算家的家,既能让缉凶处的人有个临时的落脚点,又可以充当诱饵。这里多半不接待外客,安全系数也足够高,鹿野的人想要在这里下手,就得做好有去无回的准备。 就看他们敢不敢来。 闻月见两人在说话,笑着凑近,晃了晃手里的钥匙,“在说什么呢?房间我都准备好了,就在邢队长隔壁,三楼临街的那一面。快上去看看吧,有什么缺的再跟我说。” 邢昼这便带着相野坐电梯上楼,而早他们一步进来的陈君阳已经不知道哪儿去了。 三楼,邢昼的房间在走廊尽头,相野就挨着他。因为是民宿,房间里布置得比酒店多了丝人情味,但又比普通人家精致得多。新中式的装修,浴室都是干湿分离的,每个房间还带一个小阳台,阳台上放着摇椅。 如果说这是缉凶处的宿舍的话,那这个规格够可以的了。 “你先休息,有什么话明天再说。”邢昼依旧是雷厉风行的性格,话不多说就转身走。 出了房门,他却没有回自己的房间,而是回到前厅找到闻月,叮嘱道:“送一碗面上去,加个蛋,不要放葱。” “小朋友不吃葱啊?”闻月打趣。 “不要当着他的面叫他小朋友。”邢昼记得楚怜就这么称呼他,而楚怜有一句话说的没错,相野确实是个野性难驯的。 小朋友都不喜欢别人叫他小朋友。 闻月偷笑,随即又道:“你真要让他加入缉凶处?他还小呢,要不让他留在我这儿算了,给我打个下手。” 邢昼还没回答,放在前台的天猫精灵就开始叫嚷了,“大美女,大美女,有话好好说,不要挖我们头儿的墙角。” 闻月:“决明,你们头儿有了新人就不爱你了。” 决明:“嘤。但是我永远爱他,没关系,我会调整好自己,不会吃醋的。我已经是个成熟的小精灵了,要学会自己成长……” “嗤。”有人发出无情嘲笑。 闻月探头看向窝在沙发里玩手机的陈君阳,打趣说:“阳阳你又跟决明吵架了?” 决明则用平铺直叙的电子音抢先回答:“他在乡下偷人家电瓶车,还要头儿去帮他善后。” 陈君阳一下从沙发上跳起来,“不是我偷的,是相野偷的!” 决明:“那是你带坏小朋友!” 陈君阳:“放屁!” 两个人开始吵架,不看画面光听声音,因为陈君阳特殊的音色以及毫无营养的内容,活脱脱两个小学鸡。 邢昼早已见怪不怪,闻月更是在旁边看热闹,笑得眼睛都眯起来。 随后邢昼又交代了几句别的,便出了门。他要去对面的公安局,有些是需要处理。三楼的相野也看到他出去了,彼时他正坐在阳台的摇椅上吹风,看着路灯下邢昼逐渐远去的背影,支起了下巴。 他看了很久,直到邢昼的身影消失在夜色里,而闻月给他送来了热腾腾的夜宵。闻月不敢居功,直言这是邢昼让她送来的。 相野说了声谢,闻月便又说:“缉凶处的人虽然各有各的性格,但其实都很好相处,等你习惯了就好了。要是谁欺负你,你尽管跟邢队长打小报告,一打一个准儿。” 打小报告吗? 相野想到邢昼曾经的教师身份,竟觉得贴切。 翌日,天气晴朗。 相野竟然在陌生的地方睡了个好觉,一直到早上九点多才醒。下了楼去,他发现今天的民宿比昨天热闹,除了老板闻月,还多了一位服务员小熊。小熊本名熊佳佳,也是个女生,扎着丸子头,穿着轻松熊图案的连帽衫,年纪看起来不大。 闻月介绍:“别看小熊这样,她才是正儿八经当过兵的。后厨还有个乔治,炊事班出身,他不怎么喜欢别人叫他本名,你喊他乔治就行。不过他平时都窝在后厨,也不怎么到前头来。” 相野没看见乔治,小熊倒是很热情,还问相野最近网上那个别具一格的高考状元是不是他。 不一会儿,陈君阳下来了。他起得比相野还晚,打着哈欠,揉着眼睛,身上没带刀,看起来就是个普普通通的社会小年轻。 邢昼从外头进来,身边还跟着个身材高挑的扎着马尾辫的女生,正是相野在长途车上见过的那位。 “陈君陶,你可以叫我桃子。”她主动开口,看起来是个爽利的性子,满身英气。余光扫了眼陈君阳,她又道:“那是我哥。” 显而易见,这两人是双胞胎,长得有七八分像。但陈君陶看起来比陈君阳成熟得多,如果不解释,别人会以为陈君陶是姐姐。 陈君阳撇撇嘴,继续吃他的早餐。今天的早餐是面包,容易掉屑,陈君阳吃得脸上都沾到了,自己很无所谓,倒是陈君陶抽了张纸巾过去。 “我自己来。”陈君阳瞪眼,小声逼逼。 邢昼则递给相野一个黑色的小盒子,“手续已经都帮你办好了,这是你的耳麦,试试。” 相野打开盒子,果然看见一个邢昼同款耳麦。把耳麦戴好,调试,决明的欢快声音便从里面冲出来,“早上好啊!” “决明不跟你们在一块儿?”相野看向邢昼。 “他在另外一个安全的地方。”邢昼道。 “是啊是啊,我平时都一个人在的,特别可怜。”决明立刻应和,“你什么时候跟队长一起来看我啊,其实那个地方距离京州也不远,跑一趟不麻烦,真的,我一个人快把秋水都望穿了,距离上一次队长来看我,都已经过了半年了……” 决明说得愈发伤心,竟呜呜地哭起来,就是哭得有点假。 全场只有相野一个人戴了耳麦,所以也就他一个人受到了荼毒。他默默地把最后一口面包吃完,既不把耳麦拿掉,也不搭腔。 决明哭着哭着就不哭了,又没事人一样为相野介绍:“我们缉凶处除了闻月、小熊和乔治三个编外成员,共有正式成员七个。头儿、阳阳、小桃子,还有老乐、算算和大棉花。老乐是缉凶处的老人了,平时出外勤的时候就是头儿带一队,他带一队,有关于楚怜的事情他可能知道得更详尽一点,不过他跟算算和大棉花还在出外勤,要过几天才能回来。” “当然最重要的还有我啦,我负责所有的联络工作。局里有一个专门的信息小组给我提供支援,所以我平时不跟大家一起活动。缉凶处明面上的人是不多,跟鹿野比起来少多了,但你不用担心,各地分局都有我们的联络人。他们虽然不是正式成员,但都是知情者,必要时会给我们提供帮助,也负责一部分善后工作。” 闻言,相野大致了解了缉凶处的运作方式。缉凶处人少,也更灵活,如同决明这样的支援力量都隐在幕后,倒是更安全。 然而就在这时,他听见邢昼说:“你的训练从今天开始。” 相野抬头,“训练?” 邢昼:“体能训练。” 相野默默地扫了眼自己的腿。 邢昼面不改色:“先跟我学枪,其他的等你腿好了再说。” 相野本来觉得没什么,可等到邢昼说完,决明都噤了声,陈君阳更是突然乖巧。他隐约察觉到一丝不妙,可又不能说什么。 他能拒绝吗?不能。 闻月提前为他哀叹,“没关系的,乔治的营养餐特别好吃。大棉花会针灸,等他回来了,不管多累,让他扎几针,第二天保证你生龙活虎。” 相野:“……” 他想到了自己从没及格过的一千五。 第14章 训练 训练室在民宿负一楼,绝对隔音。 相野拥有了人生中第一把枪,但他一点儿也不开心。因为他的教官,嘴上说着“你天赋不错”,可转身给你示范的时候,就用绝对的实力碾压你。更重要的是,他的表情从头到尾都没有变,认真、冷肃,让你不得有一丝一毫的放松,更感受不到任何的奚落,只是明确知道了——你们之间的差距而已。 而后他继续教导你:“不要瞄准头部,打胸腔。” 相野:“面积大?” 邢昼:“这是其一,胸腔里有心和肺,无论击中哪个,都能带来效果。其二,你的目标不是杀死敌人,而是打伤他。相野,我问你,缉凶处的宗旨是什么?” 相野摩挲着枪柄,道:“阻止鹿野?” 邢昼却摇头,“是救人。所有对罪恶的惩罚,最终目的都是救人。我们需要活口,获得线索,然后救更多的人。” 相野沉默,似乎在思考他的话。 练了一会儿,他的手和胳膊其实已经开始酸痛,初学者的通病。因为骨裂,他是坐着训练的,邢昼便在他的椅子旁蹲下,重新握住他的手帮他矫正拿枪的姿势。 两人凑得很近,邢昼的气息太过强势,强势却包容,比纯粹的侵略性更让人无法抵抗。相野屏息凝神,掌心已经出了汗,抿着嘴,有股不服输的劲儿。 邢昼的声音再次在他耳畔响起,“相野,记住,你的枪不是用来杀人的。” 又来了,该死的说教的语气。 相野扣下扳机,妈的,脱靶了。 “专心。”邢昼面不改色,“继续练。” 相野深吸一口气,重新瞄准。他不喜欢激将法,不容易被挑衅,但偏偏受不了邢昼这样的,他越平静,相野就越较真。更何况这事关自己的安危,相野当然得好好练。 话不多说就是干。 “砰!” “砰!” “砰!” 一枪枪打出去,相野终于寻摸到一丝手感,然而就在这时,邢昼握住了他的手腕,道:“差不多了,今天到此为止。” 相野:“再练一会儿。” 邢昼没说话,直接卸了他的力。相野的手自然松开,枪落在邢昼的掌心,被收走。相野这才终于明白当邢昼说出要“开始训练”的话时,决明和陈君阳为何会有那样的反应。 这不就是传说中的、学霸相野从没有体会过的,被支配的恐惧吗? 还挺新鲜。 相野一点儿也不生气,微笑地看着邢昼,说:“我手是有点酸了,还有点痛,所以现在可能撑不了拐杖,要不你送我回去?” 邢昼直觉这个笑有点不同寻常,因为相野在面对镜头跟楚怜说话时,就是这样笑的。但邢昼并不愿意多花时间在思考这个上面,小孩子有点脾气,很正常。 于是邢昼在相野面前转过身,蹲了下来。 相野的表情有瞬间的凝固,直到邢昼迟迟没等他趴上来,又回头问:“手不痛了?” 不痛也得痛。 相野直接趴到邢昼背上,淡定回答:“走吧。” 邢昼这便往外走,也不怕被谁看见。于是乎,所有人都看见了,在隔壁训练室的陈君阳和陈君陶、在扫地的小熊、在中庭打理花草的闻月,全都对他们行注目礼。 邢昼背得堂堂正正,相野直翻白眼。他到底为什么要跟邢昼置气?这个问题,直到他被邢昼背进房间放到床上,仍未想通。 很快,邢昼出去了又进来,手里还拿着一盒散发着诡异气味的膏状物。 “手给我。”邢昼伸手。 “你先回答我,那是什么?”相野蹙眉。 “宗眠配的膏药,可以舒筋活血,消除肿痛。”邢昼怕相野嫌弃它的味道,又加了一句,“缉凶处所有人都用过,没毒。” 宗眠? 应该是决明和闻月口中的那个大棉花吧。 相野:“我自己来。” 邢昼:“你会按摩?找得准穴位?” 相野:“……” 邢昼:“手。” 相野放弃了挣扎,他伸出手,任邢昼把那灰绿色的散发着奇怪气味的膏体抹在手和腕部。刚开始气氛还很正常,可邢昼给他按摩的时候,相野就有点别扭了。 他还是第一次跟一个男人这么亲密,虽说是同性,一块儿洗澡都没问题,但还是怪怪的,说不上来的怪。 可是邢昼一身正气,倒显得相野的别扭毫无道理。 实际上邢昼也是第一次帮人抹膏药,以前这都是宗眠的活儿,配上针灸,随便推拿几下就够了。可现在宗眠不在,邢昼只能自己上。 他当然也能放着让相野自己来,但那样做效果不好。相野年纪还小,两次遇上鹿野的人,两次都受伤,且一次比一次严重,如果不把身体调整好了,以后还得吃苦。 做完按摩,相野的手果然松快不少。眼看时间还早,相野把脑子里那点混沌色彩全赶出去,正色道:“我想去老头生活过的地方看看。” 老头是京州人,而且他跟楚怜是旧识,他生活过的地方,说不定会留下楚怜的足迹。更不用说楚怜现在就有可能在京州。 邢昼也正有此意。相野行动不便,他本想让他在民宿休息,但想来相野也不会听他的,便干脆答应了。 半个小时后,相野坐着轮椅出行。 第一站是相齐曾经就读的大学,京州美院。 美院是对外开放的,所以邢昼停好车后,很顺利地推着相野走了进去。要查一个二十年前在这里就读的人并不容易,邢昼能用手段调取相齐的档案,但更多的细节其实藏在当年的同学、老师的记忆里。 或者说,在不起眼的角落里。 此时正值6月底,临近暑假,美院的艺术馆正在举办毕业生作品展,所以校园里来往的人并不少。 两人挑着人少的地方走,相野问:“还能找到老头当年的同学和老师吗?” 邢昼:“已经都问过话了。相齐不住校,没人知道他和楚怜的事情对他的私生活也都不了解。” 相野闻言,又想起了缉凶处关于相齐的调查报告。相齐是富二代,父母离异,母亲远嫁,父亲再婚且移民了,所以相齐也是孤家寡人一个。 这样一个人,在资料里显示阳光开朗、乐于助人,好像谁都会记得他,记得那个在阳光下打篮球的帅气的年轻人,但仔细一问,又谁都不曾真正了解他。 这也是相野为什么一定要亲自跑这一趟的原因。 浅层的资料是会掩盖真相的,一个除了钱一无所有的人,过早地见识到了人情冷暖,他也许真的乐观开朗,不曾被现实压垮,但又是什么,将他彻底打回了隐僻的烂尾楼里呢? 他们又来到相齐曾经待过的画室。从那些拼凑得来的信息里,相齐真的很爱画画,也很有天赋、肯下功夫,经常在画室里一待就是一整天,而且喜欢坐在靠窗的位置。 窗外有一棵巨大的樱花树,从这间位于二楼的窗户里望出去,如果是春天的时候坐在这里,就正好能看到满树芳华。 相野让邢昼将他推到窗边,他透过窗户看出去,恍惚间却像回到了烂尾楼里。其实老头在烂尾楼的时候也喜欢坐在窗边,相野在不知不觉间被他影响,便把唯一的一张椅子也摆在那儿。 老头死了之后,他有时会坐在那儿想起他。 很想他吗? 相野有点迷茫。 十多年过去,画室里早没了相齐的痕迹,但相野似乎还能看到他曾经坐在这儿画画的情景。老头画画的时候是很专注的,也唯有在这个时候,相野才能真切地感觉到他还活着。在那个躯壳里住着一个鲜活的灵魂,而不是行将就木的残骸。 邢昼见相野出神,没有打扰。他转而打量起了画室,良久,听相野问:“这个画室已经很久没人来了,是吗?” “有人给学校捐钱造了新楼。”邢昼道。 新楼就在离这里不远的地方,而他们此刻所在的老画室,屋外爬满了爬山虎,是个仅有三层的小楼,象征意义已大于实际作用,所以学生们都已经搬到了新的画室去。 相野有此一问,是因为画室明显已经积了灰尘。 恰在这时,有个中年女人在画室外走过,看到里面有人,不禁问:“你们是哪儿来的学生?怎么在这里?” 这栋旧楼,真的很少有人来了。 这个学生当然指的是相野,一看就是正在念书的年纪,他平静作答:“我爸爸以前是这儿的学生。” 女人好奇问:“你爸爸是谁?” 相野:“相齐。” “是他啊。”女人露出恍然神情,竟是认识相齐的,看着相野的目光也不禁柔和许多,道:“那可真是巧了,我是他以前的辅导员,没想到他孩子都这么大了,时间过得可真快。哦对了,这两天我还接过到警局的电话,说是他户籍信息出了点问题,所以找学校核实,没事吧?” 户籍信息,那就是缉凶处的手笔了。相齐篡改过自己的年纪,缉凶处正好以此为借口来光明正大地进行调查,只不过并未透露出相齐已死的消息。 相野摇摇头,装得乖孩子样,跟女人聊起了相齐的事情。 女人提起从前来,也是颇为怀念,说:“你爸爸当年明明挺有才华的,后来怎么就没消息了。最近重新提起来,很多老师都觉得可惜,哎,油画系的钱教授还收藏了他的一副画呢,当宝贝似的,也不给人看。” 闻言,相野看向邢昼,邢昼微微摇头。虽然没有语言交流,但意思都明白——这位钱教授不在之前的排查范围内。 随后,女人又关心了一下相野的学业,语重心长地叮嘱他好好学习,说了一大堆,但都是无用信息。 相野礼貌地与她拜别,离开画室,顺着人群来到了艺术馆附近。中途碰到有学生在发传单,说是两天后这里还会举办历届毕业生优秀作品展,欢迎前来参观。 “历届……”相野低喃着,他心知老头的名字已经如同昙花一现,如果不是缉凶处开始查他,恐怕不会再有什么人提起,有关于他的作品多半也不可能出现在这种展览现场。 他定了定心神,对邢昼说:“我想看看那副画。” 邢昼:“好,我让决明去联络。” 相野点点头,没再说什么。两人又绕着美院逛了一圈,没再打探到什么消息,便离开了美院。 第二站,两人来到了相齐位于京州的家。 这是一个老小区,安保很差,邢昼和相野两个生面孔在这里来去自如。走廊里也没有装监控,房门的锁很老旧了,邢昼很轻易就把锁卸了下来。 很好,这很可以,简单粗暴。 相野被邢昼推进去,而随着两人的走动,风溜了进来,吹起满地尘埃,也吹动了尘封十年的光阴。 玫瑰色的夕阳毫无阻碍地穿过客厅的落地窗,与这缕风完成了会面,光阴流转,故事开始断点续传。 就连邢昼也没有想到,这里会保持着十年前相齐离开时的模样。 客厅的茶几上摆着泡面碗,没吃完的泡面早就发霉了,而后又被厚厚的灰尘掩盖。遥控器、勺子、几包零食等等,杂七杂八的东西都堆在那儿,垃圾桶里还有垃圾没有倒,门口的拖鞋也摆放得很凌乱,足以说明屋主人离开时的匆忙。 相野拿起茶几上的一张传单,抖去上面的灰尘看到内容,是一家炸鸡店的开业广告,开业时间是2012年7月12日。 他几乎可以想象得到,相齐在回来的路上顺手接了这么一张传单,又顺手把它放在了茶几上。 房间里除了茶几处的凌乱,被收拾得井井有条,可见相齐当年并不是一个邋遢的人。即便他自己不爱搞卫生,也会有保洁阿姨定期上门收拾,所以这一张传单是还没来得及丢掉,而不是一直放在那里。发传单的时间又一定早于开业,那么相齐最后从这里离开的时间,也要早于12号。 而楚怜背叛缉凶处的那天,是同一年的7月10日。 相齐一定是得到了什么消息,或许正是知道楚怜出了事,所以才急匆匆地从住处离开,哪知这一走就再没回来。 相野紧接着在屋里大肆翻找,总算是找到了一点楚怜存在过的痕迹。他们在相齐的卧室找到了一台笔记本电脑,插上电源还能用,里头除了相齐存储的一些画作和一堆美术生常用软件,还有一段视频。 打开视频,左下角有日期显示,是2012年的6月5日。 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一张熟悉的脸。 那是年轻时候的楚怜,长相精致偏阴柔,称得上一句漂亮,但笑起来却温文尔雅。他捧着本书坐在落地窗前,风吹着白色的纱帘从他肩头拂过,他抬头正对着镜头,眼中流露出一丝无奈。 “不是说要画画吗?怎么又拍上视频了?” “记录一下。回头要是我画错了,还能看视频改一改。”画面之外,一个男人的声音响起,虽然年轻了不少,但相野听得出来,那就是老头的声音。 “好吧。”楚怜无奈答应。 “你看书吧,不用管我。” “我这个样子就可以吗?” “当然,你不用特意摆什么姿势,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好。” 很快,画面恢复平静。 楚怜低头看着书,翻过一页又一页,最后竟是睡着了。相齐一直没有出现在画面里,他轻轻叫了楚怜一声,又像不忍心打扰他似的,没有再说话。 房间里只剩下笔尖在画纸上起舞的声音,沙沙作响。阳光逐渐把楚怜的影子拉长,整个画面平静安宁,格外美好。 第15章 贫穷贵公子 相野最终把笔记本电脑带走了,但他没有立刻跟邢昼回民宿,两人按照那张传单上的地址找到了炸鸡店——这家店竟然还开着,真是意外之喜。 炸鸡店开在小区东门,步行三分钟的距离,店不大,生意很好。 邢昼推着相野进去时已经过了饭点,但店里的客人依旧很多,有附近的住户,大人带着小孩儿的;也有大学里的学生,年轻有活力;当然最不可缺少的还是外卖小哥,好几个人扎堆等在门口,可见生意火爆。 这里面最扎眼的当属相野和邢昼这两个生面孔,更别说相野还坐着轮椅。邢昼问相野吃什么,相野随便点了一个套餐,便被邢昼推到了桌子旁等待。 邢昼一走,打量相野的目光便多了起来,旁边一桌的女生甚至跃跃欲试地想要跟他搭讪,大爷大妈们也对他的伤腿投来同情和惋惜目光。 相野干脆闭目养神,全身的气质沉淀下来,像个贵公子,穿着9.9包邮t恤的贫穷贵公子。身残志坚,富贵在心,莫挨老子。 如此一来,当真没什么人过来跟相野搭讪。等到邢昼回来,他才睁开眼,说:“美院的历届毕业生优秀作品展,可以把老头的作品安排进去吗?” 邢昼把饮料插上吸管放到他手里,很快明白了他的企图,问:“你想钓楚怜出来?” 相野点头。邢昼给他买的热饮,他双手捧着,抿了一小口,说:“我不确定老头在他心里是什么分量,但可以试一试。而且老头去了江州之后,就再没画过什么像样的作品了,平时的随手涂抹都比卖出去的画要好。那副画能被教授珍藏,说不定就是他留下的最好的一副,有特殊的意义。” 或许相野也是有点私心的,他想要让老头的画被人看到。不是那些为了糊口而敷衍人的作品,连署名都不留,而是真正的属于相齐的画。 邢昼看出来了,但试一试并没有什么不可。如此一来,他也不用特地带相野去看画了,画会直接出现在展览上,过两天再去一趟美院即可。 除此之外,电脑也得给决明送去。里面或许有什么隐藏文件夹,亦或是被删除的数据,交由决明来查是最稳妥的。 决明一边飞快应下,一边又在耳麦里嚎:“我太惨了,你们都在京州,就我一个人孤苦伶仃还没有人来看我!没有人来看我就算了还给我安排一堆工作,安排一堆工作就算了你们竟然还在一起吃炸鸡,我最爱吃炸鸡了呜呜呜呜呜……” 这一次的“呜呜呜”,比起上次来真情实感得多,余音绕梁三日不止。 邢昼只得又去打包了一份外卖,打算跟笔记本电脑一块儿送过去。 决明立刻暴雨转晴,“谢谢头儿,你放心,我不会嫌弃炸鸡冷掉了的,因为我的心是火热的。我爱你,我好感动,我一定会卖力工作,我……” 摘下耳麦,世界清静了。 相野不发一言,拿起炸鸡,金黄表皮香辣酥脆,一口咬下去,“咔擦”的声音带来味蕾和听觉上的双重享受。他有个非常不贵公子的爱好,就是吃薯片、炸鸡这类油炸食品时,一定要听到脆脆的声音,否则就很无聊。 他有一套自己的标准,什么是有聊的、什么是无聊的,旁人猜也猜不准。 邢昼倒是看出一点苗头了,因为这时相野又犯了他那个薛定谔的洁癖。炸鸡表皮太脆,自然会掉落很多碎屑,它掉一点,相野就擦一点,非得把面前收拾得一点渣都看不见。 吃完炸鸡回到民宿时,已经是晚上八点。 相野有点累了,径自去楼上休息。他把笔记本电脑给了邢昼,但把那段视频拷贝了下来。他还问决明要了楚怜杀人的那段视频,原本以相野这个新人的权限,是不够格的,但邢昼给他担保,以邢昼的名义去调阅,就够格了。 两个视频交替播放,岁月静好和夜黑杀人反复切换,让相野睡着了做梦的时候都是楚怜的脸。 到底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他呢?相野也还没有答案。 翌日,相野早起训练,可他刚到楼下就听到一个坏消息。 “画不见了。”决明的声音从天猫精灵里传出来,“那位钱教授亲口说的,几年前家里遭了贼,把画偷走了,连同画一起被偷走的还有其他的藏品。” 相野问:“是老头的画?” 所有人回过头看他,邢昼直接回了一句“是”。相野微微蹙眉,此时邢昼拉开了身旁的椅子,他便直接在椅子上坐下,问:“查过报警记录吗?” 决明:“查过了,确实有这么一件事情。” 相野沉默下来,他心里有一丝失落,但又不得不强迫自己打起精神,去思考对策。画没了,计划就要做出相应的更改。以假乱真也许是个办法,用假画去钓楚怜,但他本能地抗拒这个选项。 见气氛有些不对,闻月适时端上早餐,微笑着说:“先吃早点吧,今天乔治特地做的营养餐哦,都是你爱吃的。” 决明也飞快地转换话题,说着说着,又扯到了楚怜身上。 “其实想来想去,最关键的问题在于,楚怜失踪的这十年,到底去哪儿了?这么一个大活人突然在现代社会消失,而且一点踪迹都没留下,不觉得奇怪吗?”决明道。 这也是所有人想不通的点。 闻月大胆猜测:“或许他回鹿野去了?只有那个地方才与世隔绝不是吗,相齐突然苍老那么多,也许跟这个有关。” 决明:“可是没人能找到回去的路。” “也不一定没有例外啊。”闻月托着腮做思考状,“不过我最好奇的倒不是这一点,而是,缉凶处和鹿野是绝对对立的,楚怜是个聪明人,他本就是鹿野的罪人,又背叛缉凶处,两边不讨好,求的是什么?现在重新出现,也还是被两边追杀的下场。” 陈君陶:“你是觉得他有什么苦衷?” 闻月:“有因才有果嘛。” 陈君阳小声逼逼:“就算有苦衷那也是个坏人,反正我不喜欢他。” 决明:“阳阳宝贝真是爱憎分明,奖励一颗小红星。” 陈君阳听不出他是真夸奖还是在笑他,瞪了无辜的天猫精灵一眼。决明就爱这样,仗着别人打不到他作威作福,年纪明明比他小,还老爱调戏他,说他可爱,给他取个“阳阳”的昵称,导致现在全队都叫他阳阳,可气人了。 相野此刻已经恢复冷静,道:“不论楚怜为什么失踪,又为什么出现,有一件事可以确定——他在推着我去发现所谓的真相。所以哪怕我不主动去找他,他应该也会再次出现。” “我觉得崽崽说得对!”此刻的决明又略显狗腿。但相野的注意力都被夹杂在这句话里的那个称呼吸引去了,“崽崽?” 决明:“对啊对啊,这个称呼你喜欢吗?我这几天冥思苦想、翻来覆去、辗转难眠、搜索枯肠,终于想到——” 相野:“我拒绝。” 决明:“反弹。” 相野:“……” 这什么破小精灵。 相野转头看向邢昼,邢昼难得地露出一个爱莫能助的表情,倒是陈君阳,看着相野的目光温和不少。 可相野不愿意跟他做同道中人,不就是一个称呼,爱咋咋地。 陈君阳见他不理,心里又有点气,恶狠狠地瞪他一眼,复又想起第一次见面时相野不肯给他开热点的仇来。 他还偷摩托车,让自己背锅。 陈君阳越想越觉得不得劲,拿着小刀切餐盘里的培根,仿佛切的是小精灵的尸体。 这道菜的名字就叫——培根小精灵。 旁边有个蛋,那就是培根小精灵和他的崽。 相野完全不知道他的内心活动,他正被决明催促着喝牛奶。“要多喝牛奶哦,就像这样,吨吨吨、吨吨吨。崽崽要多喝牛奶,你还能长,再长个几年说不定就能赶上头儿了。” 这个理由倒是不错。 相野吃完早餐,喝完牛奶,等到消食了,又跟着邢昼去练枪。 邢昼的教导很有章法,不光是实际操作,理论知识也循序渐进。除了关于枪的,还有对敌时不同的应对方法,以及关于捕梦网等特殊物品的使用说明。 “这些东西数量很少,称得上稀有。等你腿好了,确定了适合你的打斗路数,我再给你申请。” 相野好奇,“这些东西是怎么来的?” 邢昼:“它们的原材料都来自鹿野。捕梦网的丝线取自一种藤蔓植物,又用某种类似萤火虫一样的虫子做成的粉末浸泡过。你吃过的那个白色药片,所用的药材也来自那里,普通人吃了功效不大,但对于你和唐一宁这种流淌着鹿野血脉的人来说,有保命的奇效。” 相野:“制符的方法也是?” 邢昼点头,“符纸本身也必须用鹿野的材料制成,如果说是因为鹿野还存在一些神奇的力量的话,那外面的世界就完全是一个普通的世界了。缉凶处花了很多年的时间去收集材料,又经过不断的失败,才得到少数的成品,鹿野手里的东西要比我们多得多。” 相野想到那张神奇的水遁符,对鹿野的实力再次有了一个清晰的认知。邢昼说缉凶处花了很多年的时间去收集材料,他们又进不去鹿野,那多半还是从鹿野的人手里收缴来的,东西少也在所难免。 但缉凶处背靠大树好乘凉,幕后的研发人员肯定不少,所以才能做出捕梦网这样让鹿野的人都忌惮的东西来。 中场休息,邢昼又带着相野到隔壁去观摩陈君阳和陈君陶练刀。 “双刹其实是刀的名字。”邢昼解释道:“锻刀的金属很特别,红色的,重量很轻,但削铁如泥。缉凶处一共才得到一小块,大半上交了,留下小半混在其他金属里,造了这两把刀。” 相野忽然好奇,“刀给了他们,那你呢?” 邢昼看着相野,没有说话。就在相野疑惑地跟他对视时,邢昼道:“东西在我的眼睛里。几年前出了点事故,右眼废了,重做了一颗。” 邢昼说起当年的事来,云淡风轻,“现在的这颗眼珠里嵌了一层膜,成倍提高了我的动态视力和夜视能力。所以你不用在意枪法不如我,我有作弊器。” 闻言,相野仔细打量起邢昼的右眼来。那是一只几乎与真的眼睛一般无二的义眼,清澈的瞳孔里倒映着相野的身影。 这么仔细一瞧,邢昼的睫毛居然还挺长的。 第16章 符 相野觉得自己或多或少还是被这一连串的变故打击到了,至少这注意力分散的毛病日渐严重。邢昼的睫毛长不长,关他什么事。 他镇静自若地收回目光,继续观摩双胞胎训练。 训练时的陈君阳显露出不同以往的认真来,但他大多数情况下还是被妹妹陈君陶压着打的。陈君陶的刀法大开大合,非常有大将之风,勇猛果敢。 相野看了一会儿,便开始思考自己要走什么路子。像刀剑这种冷兵器,使用起来是很酷,但并不适合他。一来他没什么底子,二来携带起来并不方便,想来想去,还是跟邢昼学枪最实用。 一上午的训练过去,相野稍显疲惫,回到房间躺在摇椅上就睡着了。闻月特地给他送来了能够舒缓疲劳的安眠的香,放在精致的香炉里,香味不浓,有股子雪后森林的清冽气息,很好闻。 相野难得的没有做梦,一觉醒来,还收到了来自决明的新消息。 决明已经收到了笔记本电脑和炸鸡,可见他所在的地方距离京州真的不远。他一边吃着炸鸡一边恢复笔记本电脑里的数据,一番盘查下来,还真被他找到点东西。 “相齐的浏览记录显示他登录过某个私人网盘,我费尽九牛二虎之力破解了他的网盘密码,你们猜我在里面发现了什么?” 彼时相野一个人待在屋里,但耳麦都开着,全队所有人都能听到决明的声音。 不等有人答话,决明就迫不及待地说开了:“是符文!自创的符文,我从没有看到过的这种符,连名字都没有听过,绝对是自创的!这相齐真是牛逼大发了,他就算认识楚怜,见过其他的符,但想要完全创造出一种新符,那得多大的天赋啊。而且我看那图纸的存储时间,还是在十年前,那时候他也才二十几岁吧。” 耳麦里立刻传来邢昼的问话声:“这个符叫什么名字?” 决明:“锁灵,锁链的锁,灵魂的灵,听起来还挺玄乎的,就是不知道实际效果是什么。图纸我已经在app上发给你们了,你们都看一下。不过我敢保证,以前真的没有出现过这种符。” 闻言,相野立即打开app确认。只见客服小精灵的聊天框里,正静悄悄躺着一幅朱红色的符文图案,神秘又复杂。 此时决明又道:“对了,他还在网盘里放了些其他的,应该都是些对他来说很重要的东西,我筛选了有关于楚怜的部分,看完你们就知道他俩到底是什么关系了。” 一幅幅画作接连发出来,每张画底下还有标注。 画作一:三人篝火图 2002年4月21日,我在西北的无人区遇见了我这辈子最好的朋友。或许,活着也没有那么糟糕。 画作二:婴儿图 2004年,又是一个4月,这天正好是谷雨,宋灵的孩子出生了。我不喜欢小孩,但他好像很可爱。 画作三:符 2012年6月13日,楚怜越来越忙,常常整月见不到人影。他也不愿意让别人知道我们认识,怕我会受到牵连。可我想帮上他的忙,尝试画符,成功了。 等他下次回来,一定能给他一个惊喜。 画作四:混乱色彩 2012年7月,宋灵说他疯了,让我小心,为什么? 相齐记录的东西不多,时间跨度也很大,但足以说明很多事情。 邢昼率先出声:“2002年,无人区,楚怜和宋灵应该刚从鹿野出来。” 决明紧跟着解释:“鹿野的出口是不断在变幻的,可能是无人区,也可能是内陆的某个繁华城市,没办法进行反向追踪。” 陈君陶:“无人区的话,相齐可能是楚怜和宋灵见到的第一个人,他们会成为朋友也不意外。” 陈君阳:“哼,金屋藏娇。” 陈君陶:“你最近又在看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 陈君阳小声哼哼,不说话。 决明:“其实阳阳说得也对啊,楚怜那么小心地不曝光相齐的存在,以至于缉凶处都不知道他,这俩人关系一定很好。当年楚怜和宋灵能顺利从无人区来到京州,还落了户口,多半是相齐帮的忙。相齐是富二代,能拿钱开路,他可不就连自己的岁数都篡改了吗?当然,最重要的是,在宋灵说‘他疯了’之后,又发生了什么,但相齐没有再记录了。应该说楚怜那件事后,他就再没登陆过这个网盘。” 相野却盯着“他疯了”这三个字,陷入沉思。 那厢闻月带着小熊来送下午茶,看到缉凶处的这一个个,明明待在同一栋房子里,却又各自坐在不同的地方戴着耳麦聊天,甚是无语。 这跟面对面坐着聊微信有什么区别? 缉凶处,社恐天堂。 闻月摇头叹气,遂略过了相野,直接把他那份吃的递给邢昼,说:“邢队长,这是相野的份,你帮忙拿上去吧。他要是睡饱了,你带他下来坐坐啊,下面正凉快呢。” 邢昼点点头,拿了就走。 闻月:“……” 很好,是邢队长的风格。 可是相野犯懒,不愿意下楼。摇椅已经成为了他身体的一部分,躺着思考,更容易出奇迹。 邢昼也只是顺着闻月的意思问一问,见他不愿意,也不勉强。他就站在摇椅边,问:“你对刚才的信息,有什么看法?” 刚才的相野异常沉默。 相野:“还没有头绪。” 邢昼:“不急。至少相齐对你,不全是假的。” 这是安慰吗? 相野抬头看向邢昼,他知道,邢昼又看出他隐藏的情绪了。就像在烂尾楼时,他看出相野心情不好,帮忙打扫客厅一样。来到京州之后,相野逐渐开始了解过去的相齐,心情复杂在所难免。 刚才的画提醒了相野,至少他是带着爱出生的。在他不知道的遥远的京州,有人为他画过画像,当做一件重要的事记录下来。 “哦。”相野不轻不重地应了一声,更像是嘟哝。 翌日,京州美院历届优秀毕业生作品展正式拉开帷幕。 因为相齐的画已经丢失,所以相野不打算去看了,安心留在民宿训练。正如他昨天说的,楚怜其实在推着他往前走,如果不能主动出击,那就只能被动等待。 可他没想到,转机来得那么快。 相齐的画出现了,就在展览上。更准确地说,是那副画的仿作、抄袭作,被堂而皇之地摆在最醒目的位置。 作者叫钱秦,作品名《哀艳》。 最先发现的当然是决明,他虽精力有限,但背后还有一整个信息小组,时刻关注着各方面的动静。 而这幅画被看出是抄袭的一个重要原因是——画上的人是楚怜,又不是楚怜。 那是一个青年略显颓唐地坐在椅子上的场景,身子自然地歪斜着,眼眸低垂,手里拿着本书,却不在看,将掉未掉。 夕阳洒落在他身上,浓重又艳丽的色彩里却透着股哀意。 这不就是相野在相齐的视频里看过的那个画面?只是画上的人换成了另一张陌生的脸,几个小小的改动,楚怜就不是楚怜了。 先不说相齐会不会篡改楚怜的长相,光看这幅画的署名,就根本不对! “钱秦……”相野立刻想到了那位钱教授,突然出现在他们视野中的钱教授,他曾收藏过相齐的一幅画,但那副画后来又被偷了。 他也姓钱。 “我被骗了!!!”决明愤怒的声音从耳麦中传来,“钱秦是钱教授的儿子,那幅《哀艳》就是他的成名作!画不是丢了,根本就是被他们抄袭了,不敢拿出来!垃圾!” 相野深吸一口气,几乎是咬着牙站起来,拿起拐杖就往外走。 前厅,所有人齐聚一堂。 邢昼飞快做出安排:“阳阳、桃子,你们去美院,看好那副画,问清楚它为什么会出现在展览上,再想办法找到相齐的辅导员。决明,盯着钱秦,不要让他跑了。相野,你跟我去找钱教授。” 所有人分头行动。 半个小时后,邢昼和相野来到钱教授家门口,按门铃、敲门,都无人应答。此时愤怒的决明已经把秦家的大致情况都摸清楚了,钱教授是独居,清苦的文化人做派,门生众多,德高望重。 儿子钱秦则名利双收,是个经常出现在镁光灯下的,并不跟他一起住。 决明曾联络过钱教授,所以知道他的联系方式,可此刻再拨打,却怎么也打不通。 邢昼和相野对视一眼,察觉到不妙。相野主动退到一旁,由邢昼破门。“砰!”门被踹开,撞到墙上又弹回来。 巨大的声响惊扰了邻居,但无论是邢昼还是相野都无暇顾及。 屋里并没有人,但却有一间房门是锁着的。邢昼办事雷厉风行,一扇门是踹,两扇门也是踹,前后间隔不过十秒。 他大步进去,相野紧随其后,但却在走进去的下一秒就蹙起眉来,因为房间里弥漫着一股糟糕的气味。 尿骚味。 正对着房门的地板上,躺着一个头发斑白的老年男子。一小瓶白色的药散落四周,水杯也打翻了,玻璃碎了一地。 他已经死了,尸体还没有冷却和僵硬,像是刚死不久。或许是死前看到了什么惊恐的画面,他面容狰狞,双目圆睁,头发散乱,甚至连倒下的身子都呈现一种扭曲的挣扎的姿势。 活像是见了鬼。 没留一滴血,但是却吓到失禁。 第17章 哀艳 警察来了,邢昼和相野作为第一目击者,被带回警局问话。邻居们聚在一块儿窃窃私语,脸上充满着好奇和探究,也有一丝面对死亡的惊惧。 而相野坐上警车就在闭目养神,一边听着决明的忏悔,一边飞速思考。 “是我的错,我没有仔细调查清楚就相信了钱立春的鬼话。如果我好好查一下钱家,肯定就会发现那幅抄袭的画,进而发现他在说谎。”钱立春就是钱教授,决明说起钱家人来,还是咬牙切齿的。 “还有,我查到了,那个钱秦是跟相齐同一届的学生。” 闻言,相野闭着的眼睛倏然睁开,泛起冷芒。 前排的警察从后视镜看到他的眼神,心里一惊,可再回头看时,相野又恢复了沉静模样,看不出丝毫问题。 相野并不在意旁人的看法,因为他知道缉凶处的善后能力。果然,警察很快接到一个电话,脸色骤变。 邢昼适时敲了敲车窗,道:“麻烦去京州美院。” 警察脸色几度变换,他倒不是对这两人有什么意见,反正他们只是第一目击者,不大像是凶手。他更好奇两人的身份,于是一边让同伴掉头,一边好奇地问:“兄弟,你们什么部门的啊?” 顶头上司跟他打电话,都把他吓到了。 邢昼:“抱歉,不方便说。” 警察就知道这多半是在执行什么机密任务了,说出来反而坏事。只是他又瞧了相野一眼,怎么这队伍里还混进来一个学生呢?特招的?某方面的人才? 相野还在思考。 邢昼的安排是最正确的。钱秦靠着《哀艳》成名已久,这幅画就是他的代表作,那这么重要的画,不可能随意出现在一个小小的展览上,至少相野前两天去美院的时候,丝毫没有听到这方面的消息。画会出现,必定有人暗中搞鬼,所以邢昼让陈家双胞胎去美院,第一时间控制住画。 还有那个辅导员。 如果说决明有错,错在粗心,遗漏了关键信息。那相野也有同样的问题,他早该想到的,为什么缉凶处的第一轮排查没有查到钱立春,反而是他和邢昼去美院进行实地考察时,从辅导员的嘴里听到了他的名字。 因为钱立春根本与相齐没有多大的交集,所以缉凶处的第一轮排查才没有查到他头上。而相齐也根本不可能把楚怜的画像送给别人,楚怜甚至都不愿意让别人知道他们认识。 真相是,那副画来路不正,钱立春一定不会拿出来给别人看,所以才会骗决明,画早就被偷了。他也更不可能到处跟人说,他收藏了相齐的画,这应该是个秘密,不是吗? 那辅导员是怎么知道的? 现在钱立春死了,钱秦的抄袭作诡异地出现在展览上被所有人围观,这像什么?像报复。 哪怕观众还被蒙在鼓里,可只要相野是清醒的,他就会撕开那层肮脏的遮羞布,让钱家人的真实面目暴露在大众视野之下。 谁会大费周章做这些事? 只有楚怜。 他只要看一眼那幅《哀艳》,就知道它是抄袭的。原作者客死异乡,抄袭者名利双收,他躲在暗处不方便出来,于是相野成了他手里的刀。 可相野又无法拒绝这样做。 不一会儿,美院到了。 警车畅通无阻地驶入校园,可到了艺术馆附近,却发现这里被堵住了。一溜的车子把本就不宽敞的路堵了个严严实实,还有很多路人、学生在旁边围观,闹哄哄的,保安在极力维持秩序,但场面仍有些失控。 警察一看不妙,连忙向局里汇报。 邢昼护着相野穿过人群,找到侯在外面的陈君阳。陈君阳的脸色并不好看,压低声音说:“钱秦的律师来了,带着一大堆保镖。” 决明赶紧跟上,他现在手头要办的事有点多,难免有些手忙脚乱,“那是有名的金牌律师,看样子是想立刻把画带走。” 远远看过去,校方的人正在跟律师交涉。如果此时让律师把画带走,那校方就跳进黄河洗不清了。他们怎么拿到的画?难不成是偷的?堂堂高等学府去偷画?万一闹到网上,必定引起轩然大波。 最好的办法就是让钱秦配合,说画就是本次展览的一个惊喜,哪怕只展出这一天也行,至少明面上过得去。 此时看到警车来了,校方代表的心咯噔一下,言语间不由带上一丝质问:“不是说好了什么事都可以谈,你们报警了?” “不是我。”律师蹙眉:“蒋主任,造谣是要负法律责任的。而且今天我代表我的当事人来这里,是为了找回他丢失的画。现在画无缘无故出现在你们的展览上,就算我要报警,也是完全合理、合法的。” 蒋主任都当主任那么多年了,何时受过这样的气,被他噎得气血上涌,但又不得不按捺下来,嘴里满是苦涩。他本想请律师进去谈,避过其他人探究的视线,可这位油盐不进,非要站在这大门口,那不就是把他们的脸面往地上踩? 最重要的是,如果学校真的有错就算了,偏偏他们也不知道画是怎么出现的,这气可不就受得特憋屈? “金律师,钱先生的父亲好歹是我们学校的教授,他自己也是本校的优秀校友,我们同出一门,何必闹得这样难看?不如各退一步。”蒋主任道。 “蒋主任,不是我要为难你。画是坚决不能在这里随意展出的,其余的事情都好谈,但我现在必须立刻把它带回去,让钱先生过目。”金律师不卑不亢。在他看来钱秦也是绝对的受害者,好端端地画被偷了,当然要拿回去。而且那么一幅具有重大意义的代表作,是可以在交易市场拍出高价的作品,怎么能随便在什么毕业生作品展上展出? 那不是自降身价?就算是母校,也不行。 双方各执一词,始终谈不拢,而这时警察已经过来了。他们确实没人报警,但不会想到有人会把另一个案子的警察引到这里来。 相野看着眼前依旧吵嚷的人群,问决明:“钱秦为什么没来?警方已经把钱立春的事通知他了?” 决明:“他早来了,在车里呢。看到有辆银标的车了吗?那是钱秦的专属座驾。大人物就是这个样子的,不到万不得已不会亲自出面。” 相野:“视频做好了吗?” 视频是相野在上警车之前让决明做的,有关于那副画的抄袭对比视频。 决明:“那个,队长……” 邢昼转头看着相野,道:“你这样会把事情闹大。” 相野冷笑,“人在遇到危险的时候,不大声呼喊,就会被捂死。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朗朗乾坤,无事发生,不是吗?” 邢昼微微蹙眉,“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相野:“那你也应该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此刻的相野说话带刺,但双方其实都明白他真正刺的是什么。唯有陈君阳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插嘴道:“我不知道啊。” 可惜没人理他,决明也闭麦了。 相野直视着邢昼的眼睛,继续说:“钱立春只说画被偷了,没有直接否认画的存在,说明他必定是知情的。钱立春、钱秦,都是一丘之貉,从根上就烂了,谁也别说谁干净。但是他死了,有句话叫死者为大,你听过吗?” 邢昼只是看着相野,没有回答。 相野轻笑一声,说:“有时候无辜的人被害死了,还有人嚷嚷着受害者有罪论。真正的罪犯死了,却会有人说,死都死了,为什么还要咄咄逼人。你有任何直接的证据能证明就是钱立春偷了画吗?你没有,美院也会更愿意接受一个已经死去的被儿子无辜蒙蔽的老教授不是吗?你就只能接受这个和稀泥的结果。而钱立春死了,他就拥有了光环,他会被悼念、被维护,人们会自动为他的行为找到借口。错过了今天这个时机,让钱秦有了反应的时间,还有钱立春之死这张免死金牌,他还可以当一个大孝子,搏一搏舆论的同情,痛哭流涕以求忏悔。画的原作者呢?他也死了,只是死得无人问津罢了。你知道吗?他死以后,画廊的老板最后一次来收画,看我可怜,多给我加了五十块钱。” 这一长串话砸下来,砸得陈君阳目瞪口呆。他看看相野,又看看邢昼,还是头一次看到有人敢跟头儿呛声,觉得勇猛的同时又有点心酸。 沉默,难言的沉默。 相野攥紧了拳,倔强道:“我就是这么睚眦必报。” 公关有黄金时间,那么扒皮也有个最佳时机。不是以后、没有等待,就是现在,在钱立春的死讯还没有传开,在真相不会被任何别的因素干扰前,把那层伪善的皮干脆利落地扒下来。 邢昼表情沉肃,可就在相野以为他要驳回自己的要求时,邢昼忽然问:“还记得缉凶处的行为准则吗?” 相野微怔。 邢昼:“一,不得主动对任何无关者透露鹿野的信息;二,时刻铭记,我们是为了救人,而不是杀人;三,秉公执法,不泄私愤。如果你越过了那条线,我会亲自将你逐出缉凶处。” 相野的心绪有些乱,一时没有明白他的意思,决明连忙进行注解:“就是你没越线,老子保你的意思!” 邢昼:“决明。” 决明:“我刚才没有说话,是阳阳说的。” 陈君阳:“???” 从刚才开始你们就在干嘛?为什么又是我背锅? 可不等陈君阳申诉,决明已经迅速岔开话题,“视频我已经做好了,浓缩精简版,全程马赛克放送,绝对没有任何泄露信息的风险。怎么样,现在就放吗?” 时间不等人,相野也来不及多想了,道:“就现在。” “好的~”决明欢快的语气里透着一丝蔫坏,他早就做好了视频,刚才还犹犹豫豫地问邢昼的意见,可见都是在做戏。 这时,因为警方的介入,校方和律师竟神奇地各退一步,达成了初步和解。 双方都不想闹到警局去,反正画已经找到了,怎么才能借这件事榨取利益,才是金律师应该为自己的雇主考虑的。钱秦虽然名声在外,可京州美院又哪里是好得罪的,要是一味强硬,怕是最后讨不了好。 于是此时的金律师,又变得通情达理起来。蒋主任内心暗骂,但面上也得装作领情的样子,连连说是“误会”。 警察疑惑地再三询问:“真的是个误会?你们可要想好了。” 这话主要是对金律师说的,毕竟这一方好像才是苦主。金律师保持着得体的微笑,说:“感谢警方的好意,但这件事我们私下能处理好,就不麻烦你们,占用公共资源了。” 闻言,蒋主任也张嘴附和,可就在这时,艺术馆外的人群突然传来骚动。大片大片的惊呼声和议论声响起,人人脸色变幻、交头接耳,目光时而扫过金律师一行人,意味深长。 金律师带了十几个保镖,但不是保护他的,是来保护画的。 这十几个保镖分了四个护在画前,还有十几个拦在艺术馆前,将金律师、蒋主任等人和人群隔开,以免围观群众听见他们说话的内容。 此时此刻,金律师也听不到他们具体在议论些什么,但他感觉到一丝不妙。他连忙叫上一个保镖去探情况,而蒋主任却快他一步,因为已经有学校里的工作人员来跟他汇报了。 听完汇报的蒋主任神色大变,眼神下意识地往画那边瞟。 金律师:“发生什么事了?” 蒋主任张嘴就想说,但忽然又想到什么,开始端着,“你自己去看看吧。” 警察哪愿意留在这里听他们打机锋,大步流星地转身离开,很快就找到了喧闹的源头——那是艺术馆外的一个led屏,平时是放映各种宣传片、展品介绍的地方。 此时此刻,大屏上正在放映一段新视频。 脸部被模糊处理的青年坐在落地窗前的椅子上,微风吹着白纱帘拂过他的肩膀,他拿着书,正在跟镜头前的人说话。说话的内容很明确地告诉大家,拍视频的人正在给他画画,而视频左下角的日期明明白白写着,那是2012年的6月5日,早于《哀艳》的发表日期。 画面一闪,到了2014年,刚成名不久的钱秦映入眼帘。他正在接受采访,视频下面配有字幕和采访节目的名称。 这一段采访被叫做《梦中的缪斯》,男人笑着说起自己的成名作,说是在梦中得到的启发,所以画中人是完全虚构的。 视频的最后是青年的截图和《哀艳》的对比,一左一右,清晰明了。前后两个片段里响起的声音也是截然不同的,前一个干净爽朗,钱秦却是明显的公鸭嗓,很难让人相信这是同一个人。 整段视频加起来也才不过短短两分钟,但掀起的波澜却久久不能平息,甚至可以说才刚开始。 美院是什么地方,愿意来看展览的又都是什么人,在这样的场合扒钱秦的皮,无异于午门问斩。而这段视频,已经被好事者直播到了网上。 此时的相野又在做什么呢?他让邢昼把他送上了钱秦的车。 彼时钱秦见势不妙正想逃走,但路堵住了,他的车开不出去,便让剩下的唯一一个保镖悄悄护送他离开。 保镖先下了车,可他刚下来,便被邢昼制住。相野趁机上车,关门、锁门,一气呵成,把钱秦堵在了车里。 钱秦呼吸一滞,“你是谁,想干嘛?!” 相野用拐杖当武器,抵在他肩膀上将他摁住,“别紧张,我是娱记的记者,现在想问你几个问题,请老实回答我。” 附近正好有娱记在场,相野便让陈君阳悄悄从某个娱记手里“借”了一只麦克风,再顺势借他名头用一用。 不等钱秦回答,相野便将麦克风递到他面前,质问如疾风骤雨拍下: “秦先生,你为什么要撒谎?一个真实存在的人,为什么到了你的嘴里就变成了虚假?你根本不认识他对不对?给他画画的也不是你,所以你不得不撒谎。梦中的缪斯是假的,你的画也是假的。” 艺术馆前再次哗然,因为那声音通过麦克风传播开来,隔着老远都能听见。所有人心中惊骇,尤其是美院的学生们和教职工。 这里面不乏有钱立春的学生和钱秦的粉丝,而且还很多,有些甚至是听到画作出现的消息后匆匆赶来的,听到这一连串的问话都懵了。 “你!”钱秦满脸怒容,张口就欲驳斥。他养尊处优惯了,陡然被人这么质问,都不知道是被拆穿的惊慌多一点,还是生气、愤怒多一点。 可就在这时,他看到相野无声说了两个字,那口型分明是—— 相齐。 这一记洛阳铲,直接挖出了钱秦内心深处最大的恐惧。他刚开始靠抄袭成名的时候,也会担心相齐会不会找上门来跟他打官司,但相齐失踪得那么彻底,他等了许多年也不见他喊冤,只当他死了。 死人怎么能再出现呢? 钱秦冷汗直冒,而相野根本不给他思考的时间,下一秒,就又抛出一个重磅炸弹来,将他炸得脑袋嗡嗡作响。 “《哀艳》是你偷来的,或者是抄袭的,对吗?据我所知你的父亲,京州美院油画系的教授钱立春也是知情者,他又在里面扮演了一个什么样的角色?画到底是你偷的,还是钱立春偷的,或者是你们两人合谋?” 这后半段问话,充斥着主观臆断,仔细分辨就能察觉到并无实证。围观群众们会怀疑钱秦,却不会失去理智到怀疑钱立春。 可钱秦为什么不否认?他要是不心虚,为什么不否认? 此刻的钱秦正处于极大的震惊中,这个人不光说出了“相齐”的名字,甚至准确点出了他爸,所说的内容无限接近于真相,这叫他怎么能不震惊? 就算是相齐本人也不可能知道得那么清楚,因为他们把画拿走时,相齐早就失联了! 他还知道些什么?他到底想要干什么? 未知的恐惧包裹着钱秦,让他失声质问出来:“你到底是谁?!” 此话一出,金律师在心里大喊不妙。 对面的蒋主任也好不到哪里去。钱立春可是个正儿八经的教授,连他都牵扯进去,那事情的严重性得翻一番。亏他刚才还想着,要是画是抄袭的,钱秦就没有那个精力和立场再去就“偷画”一事胡搅蛮缠了,哪想到…… 钱家这到底是在干什么,这不是拖着整个美院进火坑吗?!抄袭偷画、欺世盗名,还被娱记当众揭穿! 钱秦那个爱慕虚荣的伪艺术家,早年就有人劝过他不要跟娱乐圈来往太过密切,现在果然遭到反噬。 蒋主任恨不得踹对面的金律师一脚,但大庭广众的,好歹忍住了。金律师顶着冒着一身冷汗拨打钱秦的电话,他知道钱秦一定还在学校里,这个时候绝对不能再多说话! 绝对不能! 他已经错过最佳的反应时机了,多说多错不如闭嘴,否则他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可能成为扎向自己的刀。 庆幸的是,电话很快就接通了,金律师迫不及待地叮嘱:“不管你做了什么,什么都不要说——” “不要说——” “要说——” “说——” 声音从麦克风里传出,夸张地带起了回音。 全场愕然,金律师更愕然,而后如坠冰窟。他怎么忘了,问话的娱记肯定跟钱秦在一块儿,他只要按下免提,把麦克风放在手机旁—— 一切话语都将不是秘密。 一切罪恶都将无所遁形。 第18章 拨乱反正 金律师的意外之举,让钱秦的心理防线迅速崩溃。 钱秦本就不是心志坚定的人,否则也不会做出抄袭、沉迷娱乐圈这样的事情来,他没有办法解释视频的问题,也没有办法回答相野的话,冷汗直流,嗓子沙哑。 可相野不会放过他,继续问:“你不回答,就是默认了,对吗?” “没有!”钱秦立刻反驳,但虚得很。他连忙找补,可一时间哪儿想得到什么万全的说法,想要遵循金律师的话闭嘴,可慌乱之下,他就控制不住地想辩解,越辩解,就越容易出错。 他甚至不敢看窗外,这车的车窗是深色的,能够有效隔绝外头窥探的视线,但不是完全看不见。许多人循着声音找过来,钱秦看到那一个个身影靠近,顿觉四面楚歌,魑魅魍魉抓着他要将他拖入地狱。 再加上相野的追问,反复在他耳畔提到钱立春的名字,让他灵光一现,“对,是我爸把画带回来的,是他想要一个优秀的儿子,我也是被逼的!” 话音落下,他以为自己找到了一个很好的借口,却见对面的人缓缓露出一个微笑。那张过分精致的漂亮的脸蛋,让他瞬间想起了那副画上的青年。 那哪里是什么缪斯,分明是魔鬼! 魔鬼关掉了麦克风,告诉他:“很不幸的是,您的父亲钱立春,已经死了。” 钱秦为什么没有第一时间接到通知,因为电话都打到了他的助理那儿。外头的人想要联系到他,必得经过他的助理,而他的助理正巧因为画的事情绊住了,错过了那个电话。 但相野并不关心这个,留下那句话他就下车,在邢昼的护送下迅速远离现场。 愤怒的人群哪里管他一个娱记,把车团团围住,要钱秦下车给个说法。钱秦哪敢下去,忙不迭锁好车门,连窗户缝都不留一条。 金律师保持住最后一丝理智和职业道德,带着保镖过来想要救他,但人群太拥堵,有警察在场,他们还能强闯不成? 最后还是现场的保安和后续赶来的警察控制住了混乱的局面,所有围观者被强制疏散,钱秦的车才得以离开。 只是一想到接下去等待他的是什么,钱秦就一脸灰败,手控制不住地哆嗦。 “完了,什么都完了……”他痛苦低喃。 彼时相野已经来到了某栋楼的天台上,他站在天台边缘目送车子离开,片刻后回过头问:“所以钱立春收藏相齐画作的事情,不是你一开始就知道的,而是最近才听到的,是吗?” 辅导员愣怔了一下,随即点头,“是这样没错,我就是听了一耳朵。” 顿了顿,她又补充道:“我是上厕所的时候听见的,具体是谁传出来的我也不知道。” 辅导员也不笨,钱立春父子既然做了那种事,哪里会拿出来大声嚷嚷,恐怕是有人故意散播的消息。想到这里,她不由又露出怒容,她是真心实意地为相齐感到惋惜,也是真的觉得他有才华,可现在这么一个有才华的、本可以前途无量的青年,却被那一对父子窃取了成果,作为一个老师,她怎么能不生气? 就因为是老师,钱立春做的事才格外让人气愤。 辅导员又气又难过,想安慰相野,却又觉得词穷。她该说什么呢?说以后一定会好吗?可她也不过就是个辅导员而已,人微言轻,什么都保证不了。 她甚至不敢问相齐的近况,怕听到什么糟糕的消息。 相野没有为难她,很快,陈君陶就把她带走了。刚才陈君陶就一直待在她身边,等确认她没有任何问题后,自然会把她放走。 临走时,陈君陶又把陈君阳也叫走了。陈君阳不明所以,但出于长久以来的对妹妹的畏惧,他听话地走了。 天台上只剩下邢昼和相野两个人,外加一个always online的小精灵。 “没有发现楚怜的踪迹,是吗?”邢昼问。 “是的,刚才阳阳和小桃子已经搜过了,没有可疑人员。我让人排查了美院的监控,这几天艺术馆里大大小小的展览没断过,一直有物品进进出出,人员也很杂,所以无法判断那副画具体是什么时候被放进去,除非我们把每个进入艺术馆的人员和每一件物品都仔细盘查一遍,但这个工程量就太大了,一时半会儿完不成。”决明道。 “钱秦那边呢?有没有查清楚画究竟是怎么丢的?” “很像是鹿野的手笔。钱秦住着大别墅,安保什么的都不缺,可那画就是突然失踪了,根本没有外人入侵的痕迹。” 顿了顿,决明又道:“还有,钱立春死的那间房间是个密室。门是锁的,窗户虽然没有锁,但外面马路上有监控正好能拍得到窗户,证实没人从那儿出入。钱立春有心脏病,尸体旁边散落的药就是专门用来治心脏病的,尸检报告虽然还没出来,但死因极有可能就是——见鬼了,吓死的。” 传言出来了,没有源头;东西失窃了,没有犯人;人死了,没有凶手。 邢昼闻言,心里已经有了决断。鹿野做事愈发没有顾忌,不是个好兆头,但他更想知道鹿野为什么会这么做? 画是抄袭的这件事,只有他们看过视频的几个人、以及当事人楚怜才知道,鹿野又是哪里得来的消息? 一直沉默着的相野开口了:“这事儿跟楚怜脱不了关系。” 邢昼:“但不论是谁,有这样的结果,都跟你没有关系。” 相野抬头看他,浅色的眸子里装着点疑惑,和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脆弱。风吹着发梢,远方又是一轮日暮,将天空染成了绚烂的玫瑰色。 邢昼说:“你不需要自责。” 相野再度沉默。自责吗?或许有点。他刚才那番刺人的话,句句说“你”,其实问的是自己。钱秦靠抄袭成名的时候,相齐明明还活着,他不可能一点都不知道。但他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做,就任由事情这样发生了。 相野会忍不住想,是不是因为他,把相齐困在了那栋烂尾楼里。 “放心,我没空胡思乱想。”相野定了定心神,转身离开,“还有一个地方是楚怜可能会去的。” 邢昼略作思忖:“相齐的家?” 在心理学上,犯人为了成就感,反而会回到更容易暴露自己的案发现场,旁观案件进展。而在报复钱家这么一件事上,楚怜不在现场验收成果,那他或许会出现在那副画最初诞生的地方。 从相野的观察来看,楚怜是个颇具仪式感的人。 两人随即赶往相齐的家。 他们是坐警车来的,此时却不便再坐警车出去,就选择了打车。 到了目的地,再次推门进去,屋里果然多了一个人的脚印。皮鞋的脚印,跟上次出现在沈家老宅里的一模一样。 落地窗前,椅子已经摆上了。一台dv被放在三脚架上,正对着椅子,但摆弄dv的人已经不在。 他们又来晚了一步。 但相野此刻没心情失落,接过邢昼拿来的dv迅速打开视频——楚怜的脸映入眼帘。 十年前和十年后,两段视频,同一个主角,唯一不同的就是岁月的变迁。 “抱歉。”楚怜的表情温和而平静,“我又推着你去寻找所谓的真相了。” 相野拿着dv的手紧了紧。 楚怜继续说:“你一定很好奇我是怎么办到的,很简单,我让鹿野的人帮我完成了一切。偷走钱秦的画,再放到艺术馆;找到钱立春,让他在痛苦中死去;而你,我知道你只要走进过这间屋子,就一定会得到那段原版的视频,然后将事情拨乱反正。” 拨乱反正? 这个词用得可真是贴切。 楚怜站起来,转身拉开白纱帘,明明说着残酷的事情,语气却还是那般平和,“你或许又会问我,鹿野明明在追杀我,为什么会帮我做事。这也很简单,因为我掌握了他们的把柄。” 说着,他回过头来,笑了笑,“我知道鹿野现在的首领是谁。” 鹿野的首领? 相野心中一凛,看向邢昼,果然见他严肃起来。 可楚怜没有给出最终的答案,只给出了一个线索:“当年从鹿野平原出逃的,并不只有我和宋灵,还有第三个人。那个人是宋灵的亲哥哥,你的舅舅,相野。” 相野瞳孔骤缩,藏不住的震惊漫出来,而楚怜的话还在耳畔继续作响:“我本以为他没能逃出来,死在了鹿野平原,谁知他根本还活着。十年前,他找上了宋灵。” 真相的拼图,就这么猝不及防地被补上了一块。 十年前,为什么宋灵和楚怜会接连出事?是因为本该死去的人重新出现了。他因为什么样的原因在恨着他们吗?以至于相齐要远赴京州把幸存的相野藏起来。 相野串起了故事,但还有些细节无法解释,因此眉头紧蹙。他迫切地想要知道更多,但视频的进度条已走到最后。 “找到他吧,相野。” 最后一秒,楚怜再次回望了一眼dv的方向,但他看的并不是摄像头,更像是本该站在那摄像头后面的人,带着无限的缅怀和一丝相野也看不懂的复杂神情。 那个地方站着的,是曾经的相齐,逝去的故人。 视频彻底结束,将夕阳和那个眼神都关在了金属盒子里,随着时间再次尘封。 相野握着dv沉默着,良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问:“缉凶处知道鹿野的首领是谁吗?你们见过吗?” 邢昼沉声:“他很神秘,鹿野里面也只有极个别人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我们只能确定他是男的。” 相野追问:“楚怜还在缉凶处的时候,真的一点都没提到过他?” 邢昼摇头,但又怕记忆出现错漏,便呼唤决明。决明思考良久,回道:“这个真没有,不过老乐快回来了,可以再问一问他,他是现在缉凶处里资历最老的一个人。我回去也会再仔细翻一翻楚怜的档案的,说不定会有什么遗漏的地方。” 第19章 丧气中年代表队 沉默,是今晚的主旋律。 缉凶处的其他人都被鹿野首领是相野亲舅舅的消息给震到了,闻月用团扇挡着嘴巴掩饰惊愕,陈君阳比平时更沉默,其他人也都没有多话。 他们其实有很多的疑惑想抛出来,可看着相野的样子,又怕刺激到他。 等到相野回房,低低的惊呼声才在前厅响起。如果楚怜说的是实话,那鹿野的首领到底是个多心狠手辣的人,连自己的亲妹妹和亲外甥都不放过。 平日里最唠叨的决明却一直没冒泡,邢昼也把相野送回来后就出去了。钱秦的事具有一定的社会影响力,必须好好善后。 邢昼再次回到民宿时,已经是半夜。 相野还没睡,他就躺在阳台的摇椅上想事情。直到身后传来“叮”的一声清脆的金属敲击声,他才稍稍坐起身,回头,看到了站在隔壁阳台的邢昼。 阳台和阳台之间虽然互不相通,但只隔了一层护栏和空调外机。邢昼敲了敲护栏,权当是敲门,提起手里的外卖,问:“要吃吗?” 相野闻到熟悉的烧烤香味,沉默两秒,点头。 邢昼也没过去,直接将东西递给相野,还附赠一瓶冰可乐。他自己却不吃,倚在栏杆上开了罐啤酒,润润嗓子。 末了,他又叮嘱:“吃完之后不要丢垃圾桶里,会被闻月发现。” 相野:“这里禁止点外卖?” 邢昼:“乔治会觉得你是不是嫌弃他做的饭菜不好吃,大半夜也会爬起来给你烧烤。他做的烧烤很不错,但香味也很容易把人弄醒。闻月常年在减肥,她会抱怨。” 相野无言以对,听邢昼这描述的详细程度,类似的事情肯定已经发生过。说起来,住进民宿几天,他还没见过那位乔治。 想着想着,他的思路又开始跑偏,过一会儿转头问邢昼:“他们没为难你吗?” 他们是谁,指的当然是上面的人。 相野知道自己在美院的举动,不符合缉凶处一贯以来的低调作风。邢昼去善后,说不定会被为难。 “我是缉凶处的队长,这些本来就是我该承担的。”邢昼面不改色,顿了顿,又说:“但楚怜已经叛逃,他的所作所为,已经完全越界了。” 相野沉默。 他知道邢昼是什么意思,先不说楚怜当年叛逃的事情有没有内情,就说这一次,他亲口承认利用鹿野的人杀死了钱立春。即便钱立春犯了错误,楚怜动私刑,依旧是越界,更何况那是杀人。 或许这正是他离开缉凶处的原因? 即便有苦衷,也知道自己回不来了,所以隐到暗处?他的最终目的是什么,杀了那个所谓的舅舅,报仇雪恨吗? 这时邢昼问:“你相信他说的话吗?” 相野:“一半。” 邢昼:“哪一半?” 相野:“他应该不会凭空捏造一个人出来。” “舅舅”这个人物,应该是真实存在的。但初时的震惊过后,相野反复思考,还是没有尽信。或许是因为他天生不喜欢被人牵着鼻子走,又或许是老头对他的教育太深入人心,他还是对楚怜的话保持一定的怀疑。 邢昼见他还保持着理智,便不再多言。 楚怜很有种蛊惑人心的能力,邢昼不怕相野偶尔的出格,就怕他被楚怜拐带着误入歧途。坚守本心是件很难的事情,更不用说相野还那么年轻。 邢昼不由扫过他的肩颈和腰,蹙眉。男孩子,还是太瘦了点。 翌日,相野睡得晚,起得也晚。大家很默契地没有打扰他睡懒觉,乔治还特地为他准备了丰盛的早餐,尽管他依旧躲在后厨没有露面。 唯有邢昼一如既往,等相野早餐吃得差不多了,他就突然出现在前厅,说:“消消食,准备训练。” 闻月站在他身后冲相野使眼色,邢昼察觉到了,但没理会。邢队长就是这么的心硬如铁,睡懒觉可以,但该训练的还得训练。 一夜过去,钱家的事情也基本上有了定论。 钱秦还没来得及对抄袭风波做出什么回应,就因为钱立春的死被带回警局调查。明眼人都看得出钱立春死得巧,这边老子死了,那边儿子也立马出事。但在大众都不知道鹿野存在的情况下,最有可能的猜测变成了钱立春是因为东窗事发气死的,更有甚者怀疑他的死与儿子钱秦有关。 钱秦进了警局倒是学乖了,嚷嚷着要见律师。金律师为了百万年薪硬着头皮给他出主意,画的问题现在是怎么也撇不清了,那就得想办法把影响降到最低。 于是钱秦最终一口咬定——画是钱立春偷的,一切都是他逼的。 当年,相齐早已毕业离校,是因为学校正好要举办一个艺术活动,于是将已经毕业的一些具有潜力的青年画家都请了回来。 相齐在那些人里面并不招摇,但也小有名气。一方面是因为他确实有天赋、风格独树一帜,另一方面因为他是个富二代,不需要吃苦、也从不像其他人一样钻研,好似出不出名都不在乎,偏生这人又生了一副好皮相,平白叫人嫉妒。 其他人有意无意地排斥他,他也无所谓,活动期间就经常一个人待在画室画画,自得其乐。 那是2012年的6月中旬,正好是相齐为楚怜拍下那段视频之后。 一幅好的油画,精心雕琢,画上多久都是可能的事。在钱秦的讲述里,活动持续了一个月,但到快结束的时候,相齐打了个电话来说是有事要离开,就再也联系不上了。 钱立春作为油画系的教授,发现了相齐遗落在画室里的未完成的画。他私藏了那副画,大为赞赏,可他的儿子钱秦却没有这个天赋,于是在望子成龙心态的驱使下,走上歪路。 “我真的是一时糊涂,心里又着急。父亲太想要我成功了,其他人也都因为我父亲对我寄予厚望,从小生活在这种高压环境下,我真的是被逼无奈,也反抗不了……而且原画其实是未完成的,我加了自己的东西进去,画了一幅完整版,才有了后面的《哀艳》。” 钱秦说起往事时一脸沉痛,办案的警察却打心里不愿意相信这份说辞。难道钱秦就完全是被动的吗?他可是既得利益者,在出名后表现出的志得意满也不是假的。而且据他们了解,钱秦作为相齐的同届生,也参加了那个活动。 一个是有钱有闲有天赋的富二代,一个是备受期待却怎么也混不出名堂的教授之子,钱秦不嫉妒吗? 但钱立春已经死了,死无对证。 决明说起这事来,语气里都是嫌弃:“钱秦这是实在没办法,把屎盆子都往他那死了的老爹身上扣。不过从楚怜的报复手段来看,钱秦说的可能有大半是真的。画是钱立春偷偷昧下的,否则怎么他死了,钱秦这个抄袭的反而活着?” 相野却摇头:“不一定。” 决明:“为什么?” 相野:“你觉得钱秦活着,会比死了更开心吗?” 决明:“……” 一个名誉尽毁的画家,他之前有多招摇,以后就会有多惨。对付丑闻最好的方式,一是用实力打脸,二是让时间淡化。 钱秦没有实力,他就只能选择夹起尾巴做人。而越是经不起名利诱惑的,在失去时就会越痛苦,所以画到底是谁偷的已经不重要了。 相野:“现在唯一的问题是,原画究竟在哪里?” 决明回过神来,“不见了!钱秦说画都是藏在钱立春书房里的,结果警察翻遍了他家都没找到那副画,会不会是被楚怜拿走了?” 相野蹙眉,这可能是唯一的解释了。画上的人是楚怜,楚怜报复完,顺手拿走那副画,合情合理。 钱秦说那副画并没有画完,或许也是真的。未完成的画,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机会再见到。 此案最终以意外定论。 钱立春的死因正如决明所料,是惊吓过度诱发的心脏病。那间房又是密室,无人出入,遂排除他杀可能。 决明事无巨细地把事情讲给相野听,相野一边练习一边思考,心分二用,竟也没耽误。到了下午,老乐三人抵达民宿。 “我们的丧气中年代表队终于回来了。”决明通过天猫精灵送出慰问,那声音,就差没一把鼻涕一把泪地给他们送上一首《常回家看看》。 彼时相野正和其他人坐在前厅看缉凶处以前的资料,抬头扫了一眼就知道决明为啥叫他们“丧气中年代表队”了。 为首一人大概就是老乐,其实人也不算很老,就是头有点秃了。像大街上随处可见的中年大叔,普普通通、平平无奇。 后头跟着的两个,一个走的忧郁颓废风,三十几岁的年纪,长头发、自然卷,随便用跟黑色带子绑了一下,身材清瘦,像个艺术家。还有一个是冰块脸,黑口罩,金项链,头发根根竖起像钢刺,特别像混社会的。 “这就是相野吧?”老乐主动跟相野打招呼,随和亲切,“你好你好,我是乐正鸣,你叫我老乐就行了。” 随即他又跟相野介绍身后两位,长头发的是宗眠,绰号大棉花,家传老中医。钢刺叫简寒栖,就是决明口中的算算。 这位算算肩上还扛着一只大羊腿。 众人投去疑惑目光,老乐便笑呵呵地拍拍那腿,说:“这不是顺便去了趟内蒙吗,给你们带的特产。车子后备箱里还有呢,请老乡杀了头牛,待会儿让乔治给你们烫火锅吃。还有酒,这酒是真的好酒,就是烈,上次我记得阳阳喝多了——” “没有!”陈君阳怒而脸红。 “好好好。”老乐哄孩子似的,立刻就不说了。陈君阳却还气呼呼的,那眼神,整得跟哈士奇差不多。 闻月忍不住掩着嘴笑,陈君陶也颇为无语,正想管一管,却听天猫精灵突然狂躁,“卧槽卧槽卧槽出大事了!” 邢昼蹙眉:“决明。” 决明这才冷静下来,“快看app我给你们发的照片,刚才我又收到匿名信息了,就是当初把我们引到江州去,从鹿野手里救下崽崽的那个匿名信息!” 闻言,众人脸色微变,齐齐起头看手机。 相野速度最快,打开app,客服小精灵发的照片跃然眼前。照片拍的是手机短信界面,显示时间2012年7月1日,短信内容是: 【小灵,我是哥哥,我没有死。 原谅我现在还不能来见你,但有一件事我必须告诉你,我们约好了要一起逃离鹿野的那天,害我被抓住的不是别人,就是楚怜!我没有死,我逃出来了,小灵,你一定要记住:楚怜不是好人,千万、千万不要相信他!】 照片还涂抹着三个触目惊心的鲜红大字: 他疯了。 看到那条短信,再看到这三个字,相野背上汗毛倒竖,一直以来被束缚住的思路,忽然就通了。 宋灵在照片背后写下“他是不是疯了”,相齐也在网盘里记录下“他疯了”的字样,他们都以为这个“他”是沈延之。 因为那五十万,先入为主的五十万。 可如果这个他指的不是沈延之,是楚怜呢?宋灵和相齐都认识的人,除了沈延之,不还有一个楚怜吗? 第20章 宋沅 陈君阳憋了很久,憋出一句:“操。” 这铿锵有力的一个字,代表了此时此刻缉凶处所有人的心声。 老乐三人才刚回来,尚且不明白这又是“哥哥”又是“疯了”的是什么意思,其他人却都了解得一清二楚。他们昨天才聚在一起讨论,那个传闻中的大舅子到底是个什么丧心病狂的人物,可今天就轮到楚怜了? 闻月惊讶得都来不及用团扇遮掩了,凑上去就问:“这到底什么意思?舅舅是好人?楚怜才是那个疯子?” 相野:“故事或许从一开始就有两个版本。” 一个真,一个假。 不,也许不止两个,是三个、更多个。 相野忽然想起他父母的事情,他记忆中的是一个版本,假父母说出口的是另一个版本,最后邢昼告诉他的,是第三个版本。 后来他被楚怜牵引着,又陆续去了官水潭,来了京州。他这一路上发现的真相,真的是真相吗? 又或许只是楚怜想让他知道的“真相”? 一个故事,哪怕只是稍作改动,整个表达的意思就已失之毫厘。就像《哀艳》那幅画一样,钱秦只是对画中人的五官做了寥寥几笔改动,楚怜就变成了另一个人的模样。 相野所认识的楚怜,他所知道的真相,不就是名为“楚怜”的这位画家,不断给他勾勒出来的吗? “这条短信的发布日期是7月1日,这个人,宋灵的哥哥,在这一天找到宋灵。宋灵或许想办法做了核实,心中怀疑之下,写下了那行字,又提醒了相齐,时间都对得上。短短一个礼拜后,8号,宋灵和沈延之就死于非命。如果短信是真的,如果是真的,那么……” 相野低声说着,语气越来越凝重,声音却越来越轻,“杀人灭口的就是楚怜。因为一旦事情败露,宋灵一定会找他报仇,相齐也会与他产生隔阂,缉凶处更不可能坐视不理。” 不论故事最终呈现的是怎样的真实,楚怜和那位“舅舅”的说辞,已经处于两个极端。要么这个人说谎,要么那个人说谎。 而相野的直觉告诉他…… “如果是这样,那楚怜的最终目的,恐怕就是找到这个发短信的人。”邢昼蓦地开口,他跟相野的视线对上,两人想的一样。 相野有点头痛,无数猜测在脑海中挤压,但思路异常清晰,一连串的话接连不断地从嘴里蹦出来,“一切都是设计好的。” “如果那人真是我舅舅,他给宋灵,也就是我母亲发短信,是为了让她有所防备,是为了保护她。那多年之后,他也一定会想办法保护我。” “我就成了那个钓出他的鱼饵。” 闻月等人面面相觑,相野的表情则已难看至极。他想起被假父母找上门的事情,他当初就觉得这事儿背后像有人操控,因为事情太蹊跷了,无论是鹿野还是缉凶处的人,都像是被人故意引到江州的。 如果缉凶处是被便宜舅舅引过来,那鹿野呢?是否是楚怜的手笔? 其次,五十万那件事也要重新定论。 如果宋灵是因为那条短信死的,那就跟沈延之为了五十万卖儿子根本没关系。那五十万的事情到底还是不是真的? 再到现在,楚怜直接指控那位舅舅是鹿野的首领,是幕后黑手。看着像是在引导相野接近真相,拨乱反正。 可如果他才是那个颠倒黑白的人呢?把好人全部打成坏人,一步步挑衅便宜舅舅的底线,逼他出手。 果然,他成功了。 一张照片,把另一个真相带到了相野面前。如此快的反转,像是楚怜和他两个人在打擂台。 思及此,相野忽然有了一个极其糟糕的猜测,他抬头看向邢昼,问:“你说,鹿野真正的首领到底是谁?” 与此同时,京州,某别墅内。 楚怜正在侍弄花园。他从江州的烂尾楼下挖走了一株野生雏菊,想要将它移植到这里,可他明明已经很小心了,该浇的水浇了,该施的肥也施了,雏菊依旧开始枯萎、腐烂。 他叹息着,伸手将枯萎的雏菊从泥土里拔出来,拿到近前仔细端详,眼神充满了惋惜和爱意。 可渐渐的,那里头的惋惜随着时间的流逝而逐渐冰冷、冻结。他嘴角仍然带着笑意,可那笑意却不达眼底,甚至有些冷漠。 最终,雏菊的尸体被随意丢弃在地,耷拉着再无一丝生气。风吹过来,它又随着风颤了颤,像是在做最后的挣扎,可这些都换不回主人的一个眼神。 楚怜拿起旁边的湿巾擦手,余光瞥见放在旁边矮桌上的手机收到一条新信息。 【他果然出现了】 信息很短,楚怜就没有特意把手机拿起来看。他转身离开花园,从厨房的玻璃门进入客厅。 客厅正中央挂着一幅还未完成的油画,油画中的青年长着跟楚怜一模一样的脸,他微垂着眼眸,在玫瑰色的夕阳里慵懒地靠坐在椅子上,哀艳绮丽。 钱秦把这幅画命名为《哀艳》不是没有理由的,虽然这幅画还没有最终完成,有一部分的色彩是缺失的,但那部分缺失好像也成为了画的一部分,就像维纳斯的断臂,是缺憾的美。 而那个坐在画中的青年,就是哀艳本身。一股浓重的哀意化作灰色和蓝色,藏在青年的眉眼里,铺在玫瑰色的夕阳下。而他的影子像水纹一般模糊不清,缠绕在脚下。 任何一个人站在这里,看到这幅画,都会由衷赞叹它的色调、构图,以及那扑面而来的仿佛能撅住心神的浓厚情感。 钱秦的抄袭作虽然补全了画面,但却因为擅自改画以及狗尾续貂,使得整个表达的情感骤降一个层次,成为劣质买家秀。 楚怜再次在画前停下脚步,他伸手想要触碰画中人的脸,却又像怕碰坏了一般,始终隔着一点微小的距离。 一室静谧。 不知过了多久,突兀的脚步声响起。“先生。”一个女人小心翼翼地走到楚怜身后,语气恭敬。 “钱秦的事情办妥了?” “是。我们不会让他离开京州的,他会永远留在这里,接受惩罚。” 这时楚怜终于回头,看向来人。这是一张熟悉的脸,如果相野在这里,一定能认出来这就是那个假宋灵,只是把大波浪的长发都散了下来,打扮得更年轻时髦。 假宋灵迟疑着,又开口问:“先生,接下来该怎么做?宋沅出现了,缉凶处的人肯定会怀疑你。” 楚怜:“这出戏也是时候结束了,如果他们现在还不怀疑我,那我只能怀疑缉凶处的水平了。” 假宋灵继续问:“那是不是把相野抓回来比较好?有他在手里,宋沅也只能就范。” 楚怜:“不。你还没看明白吗?宋沅就在缉凶处,或者说他像我们一样,在缉凶处安插了棋子。否则,他怎么会知道我跟相野撒了什么样的谎,怎么会那么迫不及待地要戳穿我的谎言?” 其实当邢昼出现在江州时,楚怜就隐约猜到,宋沅可能躲在缉凶处的背后。为此他撒下一个又一个的饵,终于再次将他逼了出来。 把相野直接抓回来是下策,即便是事件最初,安排假父母上门那一场戏,楚怜都没想过要真把相野抓回来。因为根本不需要那么做,只需要几段谎言,那些所谓正直、善良的人就会忍不住跳出来,为纯净的灵魂做斗争。 而且阿齐教导出来的孩子……很有意思,楚怜忍不住想要看看他崩溃的极限在哪里,野性难驯的人如果被驯服、被污染,对于敌人的打击可比杀个人大多了。 “相野会替我找出宋沅的。”楚怜背过手,语气轻松。 “为……什么?”假宋灵大着胆子问。 “他对于真相有种近乎偏执的追求,就算邢昼也不可能阻止他。他在缉凶处,宋沅也有可能在缉凶处,宋沅越在乎他,暴露的几率就越大。人一旦有了牵挂,就有了软肋,相野的执着可能会为宋沅带来助力,但也有可能成为插向他的一把刀。” 顿了顿,楚怜轻叹一声,“可就算相野聪明到猜出了所有,他也不会停下找寻真相的步伐。不管是好的、坏的,赤裸裸的、血淋淋的,他跟阿齐很像,都容不下任何一丝欺骗。” 假宋灵沉默着没有答话。她知道,在先生提起那位“阿齐”时,往往都会陷入某种旧日的情愫里,变得易怒,不可打扰。 良久,楚怜又问:“我听说,有人非要我给个交代,告诉他们这十年去了哪里,对吗?” 假宋灵心里咯噔一下,语气更为恭敬,“您十年没有露面,难免有人生出异心。不过他们蹦跶不了多久了,您放心,鹿野永远臣服于最强者。” 楚怜笑笑,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在假宋灵离开时,又忽然叫住她,说:“你既然顶着她的脸,就不要化这么浓的妆了。” 假宋灵身子一僵,低下头来,“是,先生。” 等到她离开,客厅里再次剩下楚怜一人。他又将目光放回了那幅画身上,透过这幅画,他好像看见了当年那个作画的人。 那个时候,楚怜思忖自己明明还没有暴露,可为什么……相齐还是画出了这么浓重的哀意? 楚怜永远不明白,相齐究竟透过他的眼睛看到了什么。 第21章 一个房间 “你觉得,楚怜才是鹿野真正的首领???”陈君阳的声音提高了一个八度。 “我觉得崽崽说得对啊!”决明慷慨陈词,“我们来从头复盘整件事情,你不觉得楚怜真的很可疑吗?所有的事情都太巧了,自从他出现之后,鹿野的人仿佛成了工具人,指哪儿打哪儿。” 陈君阳立刻哼唧一声,“马后炮。” 决明:“就算我是马后炮,那也是直指真相的马后炮。我越想,越觉得楚怜是鹿野首领的逻辑是最通顺的。如果要我在便宜舅舅和楚怜里面选的话,我从情感上也更倾向于相信便宜舅舅。” 闻月好奇:“为什么呢?” 决明:“因为他把崽崽送来了缉凶处,他是真的在保护他啊,这次也是,冒着暴露的风险送来了这张照片。楚怜反而在不断地把崽崽推向险境,不是吗?” 闻言,所有人怔住。 多么简单的道理,为什么之前都没想到呢?就连相野都愣了愣,这或许就是化繁为简的力量,单从这一点看,问题清晰很多。 此时邢昼环视一周,道:“下去开会。” 地下一层除了训练室,还有一个装着投影仪的小型会议室,坐十来个人正好。 与会者都是缉凶处成员,闻月、小熊和乔治三个编外的则继续留在上面看店。决明远程连上了投影仪,大家有话说话,开始梳理整件事情的脉络。 邢昼:“假定楚怜是鹿野的首领。” 这是一切的前提。决明把这个前提打在幕布上,紧接着按照时间线罗列出从今年4月开始发生的一件件事情。 邢昼打断了他,“时间线再往前推。” 决明:“再往前?” 邢昼:“如果他现在是鹿野的首领,那十年前为什么不是?” 决明:“……” 所有人面面相觑,尤其老乐三人,觉得自己今天一天产生的震惊大概是过去一年的总和。其中感触最深的是老乐,他神色复杂地看着邢昼,问:“也就是说,楚怜在缉凶处时,他就已经是鹿野的一员了?可他不是逃出鹿野的吗?” 宗眠皱皱眉头,“或许……他可以利用职务之便,对鹿野进行反向收编。” 老乐语塞,作为缉凶处的老人,他最无法接受这点。如果这是真的,那当年他的师父、还有那些前辈,不是领了只豺狼回来? 楚怜到底有多深的城府和心计? 相野看着老乐,问:“能说说当年的事吗?” 老乐点头,“我进缉凶处的时候是12年的6月份,楚怜还没有离开,但他一直在外面出任务,所以我也没有真的见过他。很快他就出事了,那次任务缉凶处去了大半的人,没一个活着回来。我师父本来也要去的,但他要带我这个新人,就留在了京州,没想到逃过一劫。” 顿了顿,他又道:“那件事发生后,我师父跟我讲了很多有关于楚怜的事情,但大多都是他加入缉凶处之后的。他时常感慨,为什么楚怜会做出那种事情,明明他是个很好的人、是个值得信任的同伴。后来老队长死了,我师父也因伤退役,直到去年我跟他打电话,他还问起我,有没有找到楚怜。但我可以保证,他没有提起过宋灵还有个哥哥的事情。” 宗眠便道:“那时候楚怜大概还以为那个人已经死了。” 决明:“对对对,现在就简称他为‘那个人’吧。那个人出现的时候,已经是2012年,楚怜和宋灵逃出鹿野十年了。楚怜大概没想到那个人会再度出现,所以仓促之下,只能选择杀人灭口。” 陈君陶冷面抱臂,“那五十万?” 老乐:“五十万又是什么事情?” 决明飞速给他们科普,老乐三人因为在处理另外的事情,所以信息是不同步的。话音落下,老乐下意识看向宗眠。 宗眠幽幽来了句:“十年了,物价都没涨。” 缉凶处众人:“……” 宗眠:“楚怜如果是鹿野的首领,鹿野的一切行为都出自他的授意,那他在发现那个人找上宋灵后,安排鹿野的人给沈延之打钱就很好理解了。” 陈君阳:“?” 宗眠说话声音很轻,阴郁颓废的风格好像将丧气充斥到了他身体的每个角落,让他说话也有气无力的。 他继续慢吞吞地解释:“你们在看到那五十万的转账记录后,第一反应,不是沈延之卖儿子吗?那鹿野的人杀死宋灵就有了合情合理的解释,沈延之一起被灭口,死无对证,楚怜也会因此少了暴露的风险。” 相野默默地打量他,简寒栖面冷不说话,老乐暂时没有显露出什么,这个宗眠在那三人里应该是智囊一样的存在。 宗眠继续往下说:“十年后的五十万,大约是特意定的数字。不论沈一宁的父母究竟怎么回事,鹿野在这时候突然找上他们花五十万买人,真正的目标绝不是取骨,是相野和那个人。” 这是一场用人命来出演的,演给相野看的戏。 决明:“那假父母也是场戏咯?鹿野的人口口声声说要抓楚怜,其实真正要抓的人是那个人。但那个人通知了我们,于是头儿过去了。妈的,这还是个章回体,第一章 高速抢人,第二章官水潭打鬼,第三章是什么,鬼王自爆?” “唔……”宗眠仔细想了想,“楚怜爆出那个人的存在,是料定他会忍不住露面了吧。但我们也会因此推断出他在撒谎,所以——” 邢昼:“他打算走到明面上来了。” 共事那么久,邢昼和宗眠早有了默契。宗眠见邢昼接了话,便干脆靠在椅背上休息。邢昼则望向一直沉默着的相野,问:“你怎么看?” 相野从始至终都对楚怜保持着一定的怀疑,所以对于楚怜身份的转变,没什么可被打击到的。此时此刻他微微眯起眼,说:“你们觉不觉得,楚怜的态度很像猫捉老鼠?” 决明:“精辟啊,一针见血大棉花后继有人。” 陈君阳:“我就知道他是个坏人。” 决明还他一句:“马后炮。” 陈君阳:“我明明早就说过了!” 决明:“略略略。” 陈君阳再次被气到了,但邢昼一个眼神扫过去,陈君阳的气焰顿时被压下一半。那厢陈君陶伸出手来按在他肩膀上,他另一半气焰也被扑灭。 他蔫了吧唧地坐下,邢昼便道:“楚怜出现后,鹿野的行事风格确实变了。” 陈君陶:“更猖狂。” 决明:“没错。” 相野环视一周,“但现在还有一个最重要的问题,楚怜消失这十年,究竟去了哪里?” 老乐想了想,问:“他会不会只是隐到幕后去了?” “不会。”宗眠摇头,“他如果一直躲在鹿野背后,十年的时间,为什么不对那个人出手,偏偏要等到现在?鹿野在这十年里表现出的攻击力也一直不强。” 老乐:“说起来,那个人在宋灵死后,是不是也躲起来了,直到最近才出现?” 宗眠蹙眉:“或许是宋灵和沈延之的死,让他投鼠忌器,又或许是他自己出了什么状况,必须要蛰伏。但总而言之,问题的关键还在楚怜身上,必须要了解楚怜失踪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相野沉吟片刻,道:“可能跟相齐有关。” 相齐在楚怜出事那段时间,匆忙离开京州的家,并且再也没回去。他极有可能见到了楚怜,经历了什么事,导致他一下子苍老了那么多岁。 楚怜再次出现时,也是最早出现在烂尾楼里,相齐的病床前。 思及此,相野还想起那个网盘里的锁灵符。相齐记录下的,他自创的这张符,又在这件事里扮演了什么角色? 众人继续探讨,但碍于情报有限,其他的细节无法再补充。 说到底,在没有得到实证前,这些依旧只是他们的猜测。老乐一直在沉思,会议结束后就跟邢昼打了声招呼,决定去找师父再问一问。 宗眠一路奔波早就累了,一边往外走一边淡定地往自己头上扎针。闻月看见了,开玩笑地问他怎么今天针扎得这么晚? 他说:“怕吓到新人。” 走在他后面目睹了全程的相野:“……” 简寒栖看见了,拍拍他的肩膀,说了见面到现在的第一句话:“不要介意。” 相野微笑:“我不介意。” 但是你拍我的力气能不能小一点。 “哎呀。”闻月过来打圆场,她哪里不知道简寒栖的铁砂掌有多厉害,相野这细胳膊细腿的,别给拍坏了。“你们不是还带了一头牛回来吗?别放在后备箱里放坏了,赶紧拿到后厨去,让乔治准备起来,晚上还能赶上一顿火锅。” 简寒栖这就去了,顺道又叫上了陈君阳。他和陈君阳走在一起,画风倒是意外的和谐。 相野看着他们的背影,站在游廊上迟迟未动。他不是很习惯,刚刚还在讲那些打打杀杀的事情,真相被推翻再推翻,前路未卜,每个人的脸色都不轻松。 可这会儿,人间的烟火气又充斥了这方小小的天地。 闻月对他展颜一笑,“天大地大,吃饭最大,不是吗?不管遇到什么事情,总是要好好吃饭的。” 语毕,闻月也去后厨凑热闹了。相野一个人站在那儿,听见脚步声,回过头看见邢昼。 邢昼说:“明天让宗眠帮你拆石膏,准备康复训练。” 相野:“…………” 邢昼:“有问题?” 相野:“没。” 相野决定不伤感了,今天吃顿好的吧。 可惜天公不作美,原本大家打算在中庭支张桌子,就在中庭吃火锅。但五点多京州就下起了雨,决明看了眼天气预报,半个中国都被雨水包围了。 “这雨还有得下。”决明道。 千里之遥的江州,雨下得更大。 台风在沿海登陆,一路席卷,带来滂沱大雨。各地汛情加剧,江州早早做好了防范措施,没有造成什么严重的后果,但一直无人问津的烂尾楼,却在这个暴雨夜突然倒塌。 起初还没有人发现,因为这个小区里的住户实在太少了。家家户户因为台风门窗紧闭,互相又隔得远,听着外面呼啸的风声和雨声,哪敢出去。 等到风雨初歇,终于有人大着胆子探头出去张望,便瞧见远处的7号楼竟然倒了。他顿时担心起来,连忙报警,打完电话之后才想起来,那里唯一的住户也搬走了,心里不由松了口气。 可随之而来的警方跟消防,却在那断垣残壁里发现一点不同寻常的痕迹。 “那是什么?”有人指向因为楼梯坍塌而造成的一个洞口。 “咦?这小区里的楼房,还有地下室吗?”一个警察走过去,打着手电蹲在那儿往里看。他刚才跟这里的住户打听过了,这里有专门的地下车库,只不过也是施工到一半就荒废了,各栋楼下没有专门的停车场,也没听说还有地下室啊? 可手电的光照过去,下面确实有个房间。房间不大,他看到了被压垮的楼梯,以及——一张床,床边甚至还有生锈的锁链。 “嘶……”警察倒吸一口冷气,这里怎么会有这样的东西?这不是已经无人居住的烂尾楼吗?而且看那些东西,可有些年头了。 他赶紧叫同伴过来看,手电反复扫过那张床,忽然在某个点顿住。 “那是……半截符?”同伴声音发紧。 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愕。本不该存在的地下室,一张旧床、生锈的锁链,还有贴在床上的明黄色符纸,像是某个隐秘被揭开了一角。 恰在这时,一道惊雷当空劈下,“轰隆隆!”照彻夜空。 狂风又开始呼啸。 暴雨倾盆。 雨水混着汗水流淌而下,警察攥紧了手电,一丝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鸡皮疙瘩遍布全身。 惊雷响起时,远在京州的相野正抬头看向窗外。桌上是热腾腾的火锅,决明又和陈君阳在吵嘴,气氛和乐,但他看着外面的雨幕,总觉得好像有什么事发生了,心里静不下来。 城市另一边的别墅内,有别于民宿里的灯火通明,这里连一盏灯都没有开。楚怜坐在黑暗里,看着墙上的画一言不发。 他想起相齐死之前,他们最后一次见面。相齐躺在床上看着他,苍老的脸上再找不到当年的模样,唯有那双眼睛还是那么明亮。 相齐说:“我真后悔当年没有直接杀了你。” 楚怜:“你关了我十年,就想对我说这句话吗?” 相齐却没有再回答他。 他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忏悔当年的心软,楚怜却只觉得讽刺,又或许是出于某种不甘心,说:“我杀了那么多人,唯独对你没有防备,阿齐。” 可相齐闭上了眼,他知道他不相信。 “其实我也不相信。” 黑暗里落下一句轻声呢喃,凄惨月光照着侧脸,那张脸上渐渐勾起一抹笑意。残忍又冷漠,绮丽又哀艳。 第22章 关山花园 江州的消息还没有传来,网上关于钱秦的事依旧传得沸沸扬扬。 一大早,上早班的人们刚打开社交网络,就看到钱秦又上了热搜。这次还是件新鲜事,凌晨三点多的时候,钱秦在去机场的路上发生了车祸。人虽然救回来了,但双腿骨折,估摸着要坐很长一段时间的轮椅。 有网友猜测他是承受不住谩骂想要出国避难,结果老天有眼,把他给撞进了医院,安排得明明白白。 这个观点得到了最多人的认同,但大家更关心的,还是画的原作者到底怎么样了。 网络的力量是强大的,事情发酵到现在,相齐的名字早被广而告之。他在学校里留下的照片,他曾发表过的零星的画作,来自于同学、老师的评价和追忆,逐渐为众人勾勒出一个丰满的青年画家的形象。 没有人知道相齐已经死了,他们拼命地想把他找出来,想要恶有恶报,也想要受害者拿回属于他的一切,这才是圆满结局不是吗? 可无论网上的声浪有多大,相齐始终没有出现。舆论给他披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各种各样版本的故事开始流传,他就像天上的月亮,越美好,越是想让人探究;越缺憾,越让人难以忘怀。 一个钱秦从神坛陨落了,一个相齐又被捧上了神坛。 所有人都想看看《哀艳》的原画到底有多惊艳,可钱秦拿不出来,便又罪加一等,真正成为了过街老鼠人人喊打。 对于网上的风波,相野看了两眼就没有过多关注。他终于把石膏拆了,只要不是剧烈运动,慢慢走路不成问题。 大棉花说他体虚,又给他扎了两针。他给人看病的时候自己嘴里念念有词,也不知道在叨咕什么,末了又说:“我给你配点药泡药浴吧。” 一个上午下来,整个民宿都知道相野身体不好了。明明昨天的相野跟今天的相野没什么区别,可别人看见他,总忍不住关怀他一句。 相野被关怀着、关怀着,也就习惯了,耳朵一闭,谁都不爱。 老乐联系上了他师父,但他师父已经退役,按照规矩,老乐不能把缉凶处的信息再透露给他。而他师父一直对楚怜的事情耿耿于怀,这么多年也未放下,但凡有点线索也早就上报了,不会等到现在,所以老乐也没打听到什么。 他对缉凶处感情深厚,又是唯一一个勉强算是跟楚怜“共事”过的,所以对于楚怜可能是鹿野首领这个消息,受到的打击是最大的。因为某件事情背叛缉凶处,和从一开始就怀有异心,可是完全不同的两个概念。 师父曾念叨过的,那么多年的队友情,怎么就全是假的呢? 万分想不通的老乐,选择用劳动来麻痹自己。正好昨晚下了雨,中庭飘落了许多叶子,看起来有些乱,他便抢了小熊的活儿在那打扫卫生。 缉凶处的其他人都见怪不怪,小熊甚至主动让位,自个儿跑到旁边休息。 相野路过客厅,发现陈君阳正在看《鸭子侦探》。是什么让他抛弃了国产正宗的家庭剧,忽然看起了动画片? 瞧他一脸严肃、眉头紧蹙的模样,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想借“侦探”两个字提升自己的智商。 等到江州的消息传来时,已经快接近傍晚。 最先收到消息的是相野,当地的警方通知他,他房子塌了。相野拿着手机愣了好几秒,才挤出一道带着错愕的声音,“房子塌了?” 而警方接下去告诉他的话,就不止是让人错愕这么简单了。什么地下室里的床,什么锁链和符纸,让他瞬间想起两个名字——相齐和楚怜! 他几乎是立刻站起来,冲出客厅,闯进训练室找到邢昼。气还没喘匀,他抓住邢昼的胳膊,“带我回江州!” “怎么了?”邢昼反手扶住他。 相野把电话内容告诉他,又语速极快地提起了相齐曾经画过的锁灵符,“那不就是符吗?锁灵锁的是谁?是楚怜!” 无人知晓的地下室,带锁链的床,一看就是关押的场所。 谁把谁关在里面? 这还用猜吗? 饶是沉稳镇静如邢昼,骤然听到这样的消息,都不由震惊。那个相齐,在无数传闻添砖加瓦中变得愈发美好的相齐,竟然是他把楚怜关了整整十年吗? 陈君陶和简寒栖也在训练室,更是听得瞳孔地震,张着嘴巴说不出话来。 相野想立刻回江州,邢昼却不让,眼神扫过他的腿,“你休息好了?” 相野:“现在不是休息的时候。” 邢昼:“但楚怜或许还在京州,你现在离开,万一有什么事,恐怕赶不回来。而且,那已经是过去了,相野。” 无论那里面关着的到底是不是楚怜,现在去看都不能再改变什么。相野被他这么一说,终于冷静下来。 对,现在重要的是楚怜在哪里,而不是他曾经在哪里。 “桃子。”邢昼仍旧抓着相野没放手,转头看向陈君陶,道:“你带阳阳迅速去一趟江州。” 陈君陶点头,事不迟疑火速离开。其余的人则都被召集起来,再次坐进了会议室里,此时相野已经理清了思路,率先开口: “首先要确认,楼的倒塌到底是不是意外。” “我来了我来了!”决明的语气里带着庆幸和后怕,“刚才我马不停蹄去跟江州那边对接,再晚一点那地下室就上社会新闻了,好险。” 邢昼:“能看到调查报告吗?” 决明:“还得等一等,不过现场的照片有了,我马上投到幕布上。” 一张张照片开始投放,所有人凝神看过去,就连宗眠也坐直了身子,看得认真。因为江州还在下雨,拍照的人技术也一般,所以照片拍得都不是特别清楚,略显昏暗。可正是因为昏暗,再配上地下室那环境,愈发显得照片阴恻渗人。 “唔……”宗眠摸着下巴,说:“所以是相齐原本打算当做惊喜送给楚怜的符,最终却用在了楚怜身上?” 决明:“大棉花你这么一总结,还真是……造孽啊。” 简寒栖:“那这个相齐会不会是被楚怜杀的?” 此话一出,所有人表示沉默,邢昼、宗眠等人都下意识地看向相野。简寒栖性子直,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但如果这个猜测成真,对于相野来说…… 相野果然面色沉凝,他放在桌子下的手已经攥成了拳,指甲掐进肉里,痛却不自知。简寒栖的猜测他不是没想到,因为按照逻辑推断,相齐关了楚怜,楚怜一朝脱困,会报复也情有可原。 深吸一口气,他道:“当时我带他去医院检查过,是器官衰竭。医生说是人老了之后的常见病症,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老乐沉吟片刻,道:“那相齐的身体变得那么差,还有他的突然苍老,是不是也跟他使用了锁灵符有关?他毕竟是个普通人,强行使用锁灵符的话,或许就会产生这种效果。” 最后的不合理之处终于有了解释,但大家的心里都轻松不起来。毫无疑问这是一个从头到尾都很惨烈的故事,真挚的情感最终败给了谎言,没有人得到善果。 相齐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对楚怜出手,是看穿了好友真面目之后的大义灭亲吗?楚怜在面对生命垂危的相齐时心里又在想什么,没有人知道。 至于楚怜究竟是怎么脱困的,或许得等到陈君阳和陈君陶去实地查验过后才能知晓。 “决明,加大排查的力度,尽一切可能找到楚怜。”邢昼沉声。大海捞针谈何容易,但就算希望再渺茫,也得全力以赴。 如果楚怜真被关了十年,那就太可怕了。可怕的不是这件事本身,而是现在的楚怜。 接下来他会怎么做? 结合近期缉凶处的表现来看,邢昼隐隐嗅到了风雨欲来的气息。 此刻的楚怜又在做什么呢? 他正坐在通往花园的落地窗前摆弄大提琴。长久不练,他的技艺已经生疏,但练了一会儿指尖就灵活起来了,一曲巴赫随之流淌而出。 花园里是被丢弃的雏菊的尸体,还活着的花草也被昨夜的雨水打湿了。他演奏得认真,一时在乐曲里无法走出,骤然听到烂尾楼倒塌的消息,还愣了片刻。 就像隐秘被公之于众,原本掩盖好的伤口被彻底撕开,露出溃烂。他叹了口气,说:“这可真是……出乎意料。” 末了,他问身后的人:“名单整理好了么?” 假宋灵早有准备,立时递上一份文件。楚怜随意地翻看,里面是一份又一份人员名单和对应的详细资料介绍,知名艺人、商界大拿、政要、艺术家等等,甚至是普通人,应有尽有。 楚怜看得很快,不一会儿就翻完了所有的资料。 假宋灵以为他只是先看一遍,还需要仔细挑选,谁知他却随意一指,说:“就他吧。” “不需要再考虑一下吗?” “不了。” 楚怜换了一首,继续沉浸在音乐里。假宋灵不敢再继续打扰,等到又一曲结束,她留下一句“我会尽快安排”,便躬身告退。 乐曲声久久回荡在别墅里,从巴赫到舒曼,像一个人的独奏会。 日头再度西斜,又到了相野最喜欢的黄昏时分。 夕阳正被远处的高楼蚕食。那一片浓郁的霞光像被画笔涂抹在天上的油彩,铺了一层又一层,瑰丽至极。他喜欢夕阳胜过日出,太阳这个东西,死也死得那么浪漫。 思考太多容易头痛,连番的真相暴击也让相野觉得稍有些喘不过气来。可直到现在,他也无法断言自己就已经知道了全部的真相,茫然贯穿始终。 他想要做些什么别的事来让自己喘口气,真正地休息一下,下意识地找出从江州带来的尤克里里,却发现弦还是断的,他忘了修。 断掉的弦,犹如那栋坍塌的烂尾楼。 家彻底没了。 相野忽然意识到这点,心情复杂。再次抬头看向屋外夕阳时,他开始看懂那幅《哀艳》。如果钱秦没有再次说谎,他只着重改动了楚怜的脸,没有对构图和色彩进行大的修改,那哀艳之意就显得格外贴切。 被夕阳杀死的浪漫,是为哀艳。 色彩越浓重,灵魂越孤独。相齐为什么会把楚怜画成那样?是他早就隐约感觉到,楚怜从没对任何人付出过真情吗? 相野从不觉得孤独是个不好的词,他喜欢独处,也从不寂寞。可这会儿他却觉得有点冷,恍惚间想起这段时间他是怎么熬过来的呢? 好像每次都是邢昼陪在旁边。 鬼使神差的,相野拿着尤克里里出了房门,等他意识到自己在干什么时,他已经在电梯门口遇到了外出归来的邢昼。 电梯门打开,邢昼站在里面,相野站在外头。 “啊……”相野有些后悔。 “怎么了?”邢昼问。 “这个。”相野再想走也晚了,把尤克里里递到他面前,硬着头皮开口:“可以修吗?” 邢昼惊讶于相野会主动开口要求帮助,尤其是在这种小问题上。但这是件好事,他点头接过,顿了顿,又道:“一起吗?” 看着邢昼的冷肃面容,相野又鬼使神差地答应了。 尤克里里的弦得重新去买,网购太慢,正巧附近就有一家琴行,邢昼打算带相野去那儿。说起来,相野来了京州那么久,除了探访相齐的踪迹,还没有真正出过门。 闻月等人对邢昼要带相野出门的事有些意外,但都很赞成,就连高冷话少的简寒栖都说:“附近有公园。” 这是让他们可以再去公园逛逛的意思。 出了门,相野回头看,闻月、小熊、老乐、简寒栖四尊门神站在门口目送他们远去,让相野忽然想起那个表情包—— 再见了妈妈,今晚我就要远航。 视线上移,二楼阳台上的宗眠也跟他点头打了个招呼,怀里抱着个捣药罐子,捣得面无表情。 相野再次巩固了自己的认知:缉凶处,真是个奇怪的部门。 琴行在距离民宿大约五分钟路程的另一条街上,老板认识邢昼,听他说要买琴弦,看了眼那琴,说:“我直接帮你换了吧,很快的。” 老板修琴的时候,相野就在琴行里参观。这家店中等规模,此刻店里没有另外的客人,显得门庭冷落。而刚才邢昼和老板的寒暄让相野意识到,邢昼除了缉凶处的工作,也是有生活的。 “你为什么会加入缉凶处?”他偏过头,认真地看着邢昼。 邢昼并不愿意跟别人谈论自己的过去,虽然没什么可遮掩的,但也没什么可多提的。可相野那淡色的瞳孔看起来格外清澈,他顿了顿,回答:“还记得老乐提到过的老队长吗?” 相野:“嗯。” 邢昼:“那是我爸。” 原来是这样。 难怪邢昼这个半道上弃文从武的,加入缉凶处应该没几年,就能坐上队长的位置。老乐说,老队长死了,再加上邢昼那一只坏掉的眼睛,这里面或许有什么关联。相野犹豫着要不要再继续往下说,邢昼便继续道:“我跟他相处的时间不多。我父母早年离异,他一个人过,不怎么来看我,也从来不跟我透露工作上的事情。或许他觉得这是保护我的方式。” 既然已经开了头,邢昼也无所谓让相野知道全部。 “我妈因为操劳留下了病根,几年前去世了。后来鹿野的人还是找到了我,他们希望通过我来报复我爸,他最终为保护我而死,我就顺理成章地加入了缉凶处。” 短短几句勾勒出血腥往事,邢昼的表情却还是没有什么变化。相野想起他曾经说过的,缉凶处的每个人都一样,各有各的苦痛。 或许正因为这样,他们才格外体谅相野,甚至小心翼翼地照顾他的心情。 很快,琴修好了,两人离开琴行。 此时已经是饭点,街边有开着的饭馆和小吃店,传来阵阵飘香。相野不过是多看了街边的烤玉米一眼,邢昼便以为他也要吃,很自然地过去付钱。 相野想阻拦也晚了,看着邢昼高大的身影混在一群学生和上班族里,如此生活化的一幕,竟也毫无违和。 可决明的声音很快又在耳麦中响起: “各位,我有进展了。这两天我着重排查了‘钱秦’事件中涉及到的所有视频,终于发现一个可疑身影。这个人出现在美院附近,戴着帽子混迹人群,很小心地避过了所有摄像头,但好巧不巧,我不光排查了监控,还去网上排查了当天围观路人上传到网上的视频。其中有个视频里拍到了她,我仔细把人脸放大、进行对比,你们猜她是谁?” “谁?”老乐的声音响起。 “是那个假的宋灵。”决明略显得意。去网上查吃瓜群众拍摄的短视频,这么聪明的决定,也就是他小精灵才能想到的。 “查过道路监控了吗?她最后去了哪里?”邢昼问。 “她上了一辆京州本地车牌的车,往城北的方向去了。我正在查车辆信息。”决明道。 “老乐跟进。”邢昼道。 “好。”老乐答。 邢昼说话时,还挤在人堆里。一边是繁忙又危险的工作,一边是泛着烤玉米香味的生活,在这一刻产生了奇异的交融。 烤玉米的老伯生意很好,也很厚道,看到相野在旁边等,怀里抱着琴,模样乖巧,不由跟邢昼打趣:“是买给弟弟吃的吧?小伙子长得倒是好看,就是瘦了点,我给你挑根最大的。” 老伯挑挑拣拣,最后挑出来的玉米比相野的小臂还要粗。相野盛情难却,啃了半天,回到民宿时一半都没啃完。 民宿里空荡荡的,陈君阳和陈君陶还未抵达江州,老乐和简寒栖就又出门了。决明那边的速度很快,不一会儿就查到了车子的主人。 “宁海集团,知名房地产公司,总部就在京州。车子挂靠在公司名下,想要知道平时是谁用那辆车,还得再细查。还有,我通过道路监控一路追踪那辆车开进了城北有名的关山花园,那地方寸土寸金,而且就是宁海的地,宁海老总和好几个高管在那儿都有房子。但这样的地方安保都很严格,到处都是监控,想要进去可不容易。最重要的是,如果这里真的藏着鹿野的人,动静太大的话容易打草惊蛇。” “嗯?到我出场的时候了吗?” 背后突然传来说话声,相野回头,只见宗眠竟换了一身精致的西装下来,就连绑着头发的发带都变成了黑丝绒的,一边走来一边整理袖口的模样,雍容华贵。原本的丧气也变成了慵懒,贵公子么,总得有点特别的气质。 决明为相野解释:“大棉花可是我们缉凶处的隐形富豪,他虽然也孤家寡人一个,但跟我们这些穷逼不一样,他继承了巨额遗产。宗家从以前开始就是很低调的人家,所以很少出现在大众视野里,但京州的那些富二代基本上都知道宗眠,他这两年虽然很少露面,也还能说得上几句话。” 那厢宗眠已经跟邢昼说起了话。 “华茂那边有个酒会,据说宁海的人也会出席,我搞到一张邀请函,过去看看。”宗眠又翻出手机,照着上面念出一个号码让决明记着:“老乐那边,打这个电话吧。这个人就住在关山花园,成天在别墅办派对,让他帮个忙,很容易就混进去了。” 邢昼便问宗眠:“你熟悉宁海吗?” “暴发户,不是很熟。跟宁海迅速累积的财富同样有名的,是他们家的桃色新闻,听起来实在很无聊。”宗眠的语气里带着一丝漫不经心。 宁海的老板就姓宁,叫宁玉生。相野上网搜了一下,出乎意料的,网上对宁玉生的评价似乎很不错,事业有成、有大局观,爱做慈善。 宗眠却道:“有些事只在圈子里传播,外人不知道而已。” 相野忽然想到什么,问:“那你知道相家的事吗?” 宗眠:“他们家大概不是特别有钱,没听说过。” 打扰了。 宗眠却忽然有了点别的心思,难得真诚地问相野:“要不要跟我一起去?” 邢昼:“不,他留下。” 宗眠耸耸肩,他是实在不太想出门。相野瞧着挺聪明的,整个缉凶处也就他看起来最适合混迹上流社会,要是相野能替他去就好了。 到底什么时候才能退休呢? 宗眠又开始碎碎念,一边低声叨咕,一边开着跑车出了门。临出门前他还站在跑车前喷香水,压一压身上的药材味。 那情景,仿佛在做法。 宗眠一走,民宿里就剩下相野和邢昼,以及闻月三人。 相野知道邢昼多半是为了他留下的,民宿本就是一个放在明面上的针对鹿野的饵,如果把相野单独留下,难免会出意外。 几人简单地吃了顿晚饭,相野和邢昼便又来到了负一楼的会议室,一边关注老乐和宗眠那边的情况,一边继续琢磨宁海的事情。 决明依旧叽叽喳喳的,“知道我刚刚又发现了什么吗?宁海真不愧是暴发户,财大气粗啊,前年还给京州美院捐过一栋楼。你们应该见过,就特别新的那栋。” 相野和邢昼对视一眼,没想到两件事这就挂上钩了。 相野问:“宁海和京州美院还有什么来往吗?” 决明:“还真有,搜索关键词一下就出来了。宁海的建筑设计师,有从美院的建筑学院出来的。等等,关山花园也有跟美院的合作。” 邢昼:“着重从这方面进行排查。” 决明:“了解。” 与此同时,老乐和简寒栖也已经到了关山花园外。两人坐上前来接应的车,有人带路,很顺利地进入别墅区。 老乐戴上了眼镜,眼镜上有微缩摄像头,可以进行实况转播。 关山花园内部的监控,即便是决明也无法轻易获取,所以老乐和简寒栖只能用笨办法,将与宁海集团有关的别墅一栋一栋排查过去。 这样的别墅一共有七栋,分别属于宁玉生、各位高管以及所属设计师。 老乐这边进行排查的同时,宗眠也到了酒会现场。他没有特意跟谁搭讪,拿着酒杯悠然自得地站在角落里,也因为太过自然,所以哪怕他一个人站着,看起来也不突兀。 不过他就这么冷眼旁观着,过了一会儿,竟听到一个熟悉的名字——钱秦。 “这可真是一桩天大的丑闻。要是包养个情人也就算了,左右不过是点风流韵事,谁还没有呢。花钱捧一个冒牌货,可笑死人。” “嘘,小声点儿。这里所有人花在姓钱的身上的钱,恐怕都没有宁总多吧。要是被他听见了,小心翻脸。” “这倒也是,就是不知道宁总现在是什么心情。” “人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 说话的人掩饰不住的幸灾乐祸,宗眠则不动声色地把消息传递回缉凶处。他倒是忘了,这些有钱人,尤其是暴发户,特别喜欢追捧那些所谓的艺术家。一幅画可能根本值不了多少钱,硬炒,也能炒个高价。 更别说宁海还是房地产出身,买点画挂着,不是更显得有品味? 至于宁玉生的品味,宗眠耸耸肩。 相野听到这个消息后,沉吟片刻,问:“宁海在钱秦出事后,是什么反应?” 决明翻着查到的资料回答他:“把跟宁海有关的消息都压下去了。之前宁玉生拍下过钱秦的作品,花了大价钱的,当时还发了不少通稿吹逼格呢,现在全撤了,动作倒是挺快。” “你觉得有问题?”邢昼道。 “一点直觉。楚怜消失十年,在这十年里,鹿野是完全脱离他的掌控的。他4月回来,短短两个月的时间里,能够完全地、重新掌控鹿野吗?”相野顺着自己的思路往下说,“鹿野的手段层出不穷,不乏有人能避过缉凶处的稽查,混成人上人的。这样的人,还会甘愿屈居于楚怜之下吗?” 历史上,拿破仑在第一次战败后被流放至厄尔巴岛,不到一年就又逃回法国,振臂一呼,以匪夷所思的速度推翻波旁王朝,再度称帝,堪称一段传奇。 这也是老头跟相野讲的,他什么都教,杂七杂八,有些精通,有些也只是懂点皮猫。相野就像一只鸭子,被硬塞了很多东西,有用的没用的,平平无奇杂学家。 现在想想,老头特地跟他讲历史,或许只是在讲人的野心。 有野心又有足够能力去实施的,雄才伟略、心狠手辣,让人爱又让人恨。楚怜此人城府极深,他能从一个鹿野的叛徒逆袭成为首领,手段了得,也有野心。但相野却觉得,那个“疯”字好像更适合他。 这是一种直觉。 儒雅外表下藏着疯子的灵魂,矛盾又统一,这才是楚怜给相野的印象。他的经历已经足够传奇,但相野不觉得他有那个能力,振臂一呼就让鹿野的所有人俯首称臣。 要知道拿破仑复辟后,也才过了101天就因为滑铁卢战役被二次流放了。他的失败也不是因为个人能力不强,而是援军的失误。 两个月的时间,楚怜重掌鹿野,能做到什么程度呢? 如果宁海集团里确实有人与鹿野有关,那暗中使个反间计,让鹿野内部闹起来,倒是个不错的选择。但现在他们不知道这个人究竟存不存在,也不知道他是谁,操作起来有点困难。 而且相野担心…… “楚怜虽然摆着一副猫捉老鼠的样子,但做事都有极强的目的性,他为相齐出头,报复钱家,仅仅只是为了相齐吗?”相野道。 邢昼皱皱眉头,迅速会意,“决明,查一下宁海那些人现在的位置。” 决明立刻去查,但他还没查出结果来,宗眠那边又来了消息。他把消息通过a发送到了邢昼的手机上: 大棉花:宁玉生不在。 大棉花:他迟到了。 大棉花:我预感有些不太对。 邢昼把手机递给相野看,目光随即又扫向老乐那边实时传输回的画面,道:“老乐,直接去搜宁玉生的家。” 老乐领命。 决明赶忙又插播消息,“今天下午宁玉生还出现在某个剪彩仪式上面,他名下有很多套房子,但经常住的应该就是关山花园。” 关山花园67号。 相野却眯起眼,还觉得不够,道:“有他的电话吗?” 决明:“有,但不是私人电话,是工作电话。” 相野看向邢昼,“打一个?” 邢昼略作思忖,便答应下来。直接打电话可能会有打草惊蛇的风险,但经过刚才那一番推论,邢昼更倾向于相野的想法。 决明立刻拨过去,可对面迟迟无人接听。他觉得不对劲,连忙又联系助理,发现助理的电话总是占线。 结合刚才宗眠给出的消息,相野沉声:“他可能出事了。” 可老乐和简寒栖赶到67号,67号只有保姆在家。他假装走错了门上前搭话,保姆透出一个消息:她家老板一个多小时前就离开去参加酒会了。 “哒、哒。”相野轻叩桌面,“宁玉生在关山花园就这一栋房子吗?” “至少明面上就这一栋,你等等,我再查查,看有没有挂在其他人名下的。”决明风风火火地又去查了,一个人恨不得摆成几瓣用。 邢昼在这时就展现出与众不同的魄力来,“再查下去,真的出事就来不及了。报警,通过上面施压,让老乐直接调监控,假宋灵究竟躲在哪里,宁玉生究竟有没有离开关山花园,要彻底地排查清楚。” 相野低喃:“桃色新闻?” “情人?”邢昼和相野双双眸光一亮。不必叫决明去查,直接问宗眠。宗眠不知道宁玉生的情人具体叫什么,但他可以打听。 不过几分钟,回复就来了。 那是个叫于丽丽的女人。 决明直接去查于丽丽,果然查到她在关山花园有一栋房子。 老乐和简寒栖马不停蹄地赶过去,路上碰见保安在巡逻,老远问他们是干什么的,两人也没有停下,甚至加快了速度。 关山花园17号映入眼帘。 相野通过摄像头传回的画面看到了那片被风雨摧残过的花园,画面有些晃,还很暗。此时已经快到晚上八点,外头有路灯,但别墅里却漆黑一片。 除了院墙的门,里面的门全都大敞着,透着丝诡异。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不妙的气息,老乐在缉凶处多年,预警雷达早就响起。他没有走正门,一个箭步冲向花园,看到这边的情形,瞳孔骤缩。 画面定格。 相野看到正对着花园坐在客厅里的男人,蹭地从座位上站起来,死死盯着。 这是一个很大的花园,连通着厨房和客厅。两边的门都是落地玻璃,采光极好,通透性极好。尤其是通往客厅的地方,一整面墙都是玻璃,而此时此刻玻璃门大敞着,那个男人坐在门口的靠背椅上,双手自然垂下,脖子无力地后仰着,露出足以切断脖颈的伤口。 鲜血染红了昂贵的西装,流淌到地上,甚至直到现在,还在缓慢地往下低落。 “滴答。”就是这样微小的声音。 随着老乐走近,相野看清了他的脸。 他是宁玉生,脖子里嵌着极细的丝线,像琴弦。镜头的转换也证实了相野的猜测,客厅一角放着一把大提琴,琴弦缺了一根。他是被活生生勒死的。 “看那里。”简寒栖的声音仿佛淬了冰。 老乐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只见墙上挂着一幅油画,哀艳的青年正垂眸俯视众生。不,那不是哀艳。 相野双手撑在桌面上,不由自主地身体前倾,恨不得钻进那画面里去。他瞪大了眼睛,不放过画的任何一个细节,无比确定—— 画已经变完整了。 “是血。”老乐走到近前嗅了嗅,脸色极度难看,“还没有干。” 赤红的颜色补全了这幅画的最后一部分。它变得愈发绮丽,冲淡了原本的哀意,让画中的青年鲜活起来。 他的嘴角甚至变得上扬,脸色也不再苍白。 “疯子,他就是个疯子!”老乐低声暗骂,而紧跟着他们追进来的保安已经吓得跌倒在地,又马不停蹄地爬起来,怪叫着冲出去打电话报警。 一切都乱了。 变完整的画,被杀死的人,失踪的楚怜,成为一片阴云笼罩在每个人头顶,似噩梦一般。 “老乐,简寒栖。”是邢昼沉稳的声音如同一盆凉水泼下,让他们瞬间唤回了理智。 老乐咬咬牙,让简寒栖留下保护现场,顺便看看有没有什么遗留下来的线索,他则立刻赶往保卫处。 从现场的出血量来看,人死了有一会儿了。或许就在他们赶往关山花园的时候,凶手正好从这里离开,他们但凡早一点来也好。要是早一点…… 可事已至此,老乐只能想办法去调监控。好在他听邢昼的话提前报警,他赶到保卫处的时候警察已经到了,有决明居中联络,他很顺利地看到了监控录像。 邢昼也在抓紧时间打电话,相野听到了“通缉”之类的字眼,应该是要以此为由通缉楚怜。相野的脑海里却全是那幅画,那幅画给人的冲击太大了,而且楚怜为什么要把画留下来? 别墅里曾经住着楚怜,这肯定不假。 楚怜能住在这儿,假宋灵也在这里出没,说明楚怜确实与鹿野有脱不开的关系,而且宁玉生也确实是鹿野的人。整个宁海集团都可以为鹿野打掩护。 宁玉生背靠宁海,他在鹿野的地位肯定不低,这也暗合了相野的推断。楚怜回归最重要的事不是找出便宜舅舅,而是重新掌权。 不管楚怜和宁玉生从前是什么关系,宁玉生追捧钱秦,而楚怜却毫不留情地将他在公众面前扒皮,两人定生嫌隙。 于是宁玉生死了。一个不听话的下属,当然要毫不留情地舍弃。 相野直觉,是楚怜亲自动的手。这是威慑?或者说是,杀鸡儆猴。 思绪飞转,相野按捺不住地想要亲自去看看那副画。 老乐的新消息却又让他止住了步伐,“找到楚怜了。就在我和小寒进入关山花园后的五分钟左右,他开着假宋灵坐过的那辆车离开了这里。” 邢昼:“决明。” 决明:“在追了在追了,他离开到现在也就半小时不到,我正在请求协助,争取在京州附近把人拦下来!” 相野便也顾不得看画了,他更想知道楚怜会去哪里。把画留下的行为,等同于丢弃,他为什么要丢掉画,又堂而皇之地离开? 这行为让相野不解。 气氛愈发紧张。 决明每隔几分钟就汇报新的进展,而通缉令也已最快的速度下发,一张针对楚怜的网逐渐在城市边缘铺开,就等楚怜撞上去。 时间来到了晚上九点多。 夜晚的京州霓虹环绕,车水马龙。楚怜的车已经被发现了,老乐和简寒栖正在追过去的路上,而负责协助的人也已经蹲守在那辆车的必经之路上,严阵以待。 那是位于城郊的一条公路,车辆少,正适合拦截。 邢昼离开了会议室,很快又回来,步履匆匆。相野觉得楚怜行事这么滴水不漏的人,怎么可能一点防备都没有地独自出现在路上,肯定有猫腻,正想跟邢昼说话,就看到他拿出两张符,问:“要去见见他吗?” 相野想到水遁符,“这符能传送?” 得到肯定的回答,相野哪还有迟疑,立刻站起来,“走,现在就去。” 第23章 再见 骤然从温暖的室内换到室外,寒风呼啸、雨水拍面,让相野下意识地抬手遮挡,视线透过指缝看到周围的情形—— 说时迟那时快,接连两辆车从他们身侧呼啸而过,刺眼的灯光和卷起的风雨来得猝不及防。相野根本来不及躲避,但邢昼眼疾手快,伸手揽住相野的腰,一个箭步便带他避退一旁。 相野的心跳小小地漏跳了一拍,抬头看见邢昼的侧脸。邢昼正凝眸直视前方,确认再没什么危险,才放开相野。 他低头扫了一眼相野略显苍白的脸颊,直接脱下风衣披在他身上,语气冰冷没什么温度,但落在别人耳朵里却是熨帖的。 “穿着。” 邢昼的衣服对于相野来说有点大,但他没矫情,因为矫情的后果可能是拖后腿。相野迅速穿好了衣服,体温回升,脑子也更清醒了一点。 决明的声音很快从耳麦里传来:“他在京州大桥上停下来了。” 此处距离京州大桥很近,预设的埋伏关卡则在两公里外。相野和邢昼对视一眼,立刻明白楚怜这是专门在等他们。 他毫无防备地独自上路,果然是故意的。 两人迅速赶往京州大桥。 此时老乐和简寒栖还在路上,他们没带传送符,这会儿又正是车多的时候,跑不快。决明给他们去了信息,又调动人手逐渐往京州大桥收缩,但这需要时间,因此相野和邢昼是最先赶到的。 桥的正前方,雨幕将整个世界神奇地切割开来,一边下着雨,一边却是皎皎夜空。相野还是头一次那么清晰地看到雨的边界,他不确定这是不是人为的,跟着邢昼穿过雨幕,就看见了停在桥边的黑色汽车。 这里一滴雨都没有。 楚怜就坐在车顶,背对着他们,迎风看着夜空,姿态闲适。 等到脚步声靠近,他才回过头来,看着相野和邢昼,笑说:“终于见面了。” 这是他们第一次,真真正正地在现实中见面。 “楚怜。”相野叫着他的名字,声音像是从喉咙里挤压出来的,带着无边的冷意。楚怜却毫不在意,他在车顶站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相野,脸庞一半藏在阴影里,那张脸—— 就像画上的一样。 相野内心翻涌,控制不住地发问:“你才是鹿野真正的首领,对不对?楚怜,你假意加入缉凶处,其实是利用缉凶处去掌控鹿野,是你杀了我的父母,是你策划了这一连串的事情,也是你杀了宁玉生。” 说是追问,其实是肯定句。 “完全正确。”楚怜大方坦然,西装革履,温文尔雅。但仔细看,你就能发现他的袖口上还沾着一滴血。 他继续说:“阿齐确实把你教得很好,那你再猜猜,我为什么在这里等你?” 相野正要说话,邢昼却伸手拦住他,食指紧扣扳机,道:“楚怜,我们没有义务听你废话。” 楚怜耸耸肩:“我不过跟小朋友说两句话,邢队长不必这么紧张吧?” 回答他的是邢昼毫不犹豫的一枪。可楚怜却像提前预知了一样,微微侧头就避了过去,一步都没有动。 “好枪法。”楚怜看着邢昼的眼神带着赞赏和怜悯,“比你父亲强一点。说起来,杀死你父亲的幕后黑手就是宁玉生,我替你杀了他,你该感谢我。” 相野立刻看向邢昼,邢昼眸光微变,显然也是才知道这件事。楚怜惯会用言语蛊惑人,但邢昼显然不吃这套,他喜欢来硬的。 又是一声枪响,果断、决绝。 “砰!”子弹出膛的那一刻,邢昼忽然偏移枪头,一枪打在车尾。相野看得分明,子弹经过那里时突然减速,明明打穿的是空气,却像击中了什么一样,且迅速坠地。 他瞬间明白,楚怜不是一个人,他身边还有来自鹿野的“鬼”。 邢昼能这么快发现,跟他那只特殊的义眼有关吗? 相野来不及深思,只见楚怜低头看向了车尾的空地,仿佛鬼就倒在那里。但他的眼底是那样的冷漠,甚至不如看着邢昼时有感情。 “真可惜。”他意味不明地轻声说了一句,又抬头看向邢昼,说:“他还是个孩子呢。” 邢昼:“那你就不该让他出现在这里。” 楚怜缓缓摇头,“不在这里,那应该在哪里?在那片叫做鹿野的绝望平原吗?邢昼,缉凶处总说要救人,那为什么不连鹿野的人一起救?” “诡辩。”相野忍不住反驳。 楚怜却只盯着邢昼。邢昼冷声道:“你是最没有资格说这句话的人,楚怜,缉凶处曾接纳过你。” “这倒是,我如今可是个彻头彻尾的罪人了。”楚怜竟也不否认,含笑的目光移向相野,循循善诱:“相野,你想杀我吗?就像当初的阿齐一样,杀死我、阻止我,用你那砰砰跳动的良心,用你的正直和勇敢,杀死我,你敢吗?” 相野攥紧拳头:“你以为我不敢吗?” 楚怜:“那你为什么不上前来?我就站在这里,不是吗。” 相野明知他是在蛊惑自己,他不怀好意,居心叵测,可杀死楚怜是一个多大的诱惑,就像魔鬼的低语,不断挑动他的神经。 他有一千、一万个理由杀死楚怜。 可邢昼牢牢地扣着他的手腕,只一句话就要他钉死在原地。他说:“别上当,他是假的。” 假的。 两个字浇灭了所有冲动。 相野死死盯着楚怜,就见他面露惋惜,轻声说:“不愧是邢队长,你能看见魂体,又能看出我的真假,是因为那只眼睛对吗?没想到宁玉生杀死了你父亲,却反而送了你一场造化。” 邢昼:“你的真身在哪里?” 楚怜没有立刻回答,他一步从车:“他回去了。” 相野敏锐地捕捉到“回去”这两个字的弦外之音,追问:“回哪里去?” “鹿野。”楚怜转过身,背对河水,面朝相野。他看着相野的眼睛,像透过他看着另外一个人,一个已经死去的不会再回答他的人。 “十年前我就找到了回到鹿野的办法,但阿齐来找我,我才多留了一天。就是这短短一天,让我被困了十年。相野,当初是他拦住了我,今天呢?你还拦得住我吗?” 四周突然安静。 相野听着自己的呼吸声,原以为自己已经不会因为任何事而震惊了,可乍一听到这样的消息,还是不由怔住。 邢昼说过,离开鹿野的路是一条不归路,而且鹿野每次的出口都是在不断变幻的,没有特定的位置。 楚怜是怎么找到回去的方法的?难道…… “是骨头?”相野灵光乍现。 楚怜用微笑表示默认。相野本也不指望他会将详细的办法告诉自己,但骨头这个线索,已足够串起一些事情。 难怪楚怜在背叛缉凶处的那次任务中,拿走了那一串骨头钥匙。他那时就已经找到回去的办法了吗?所以才会百密一疏,留下那段指控他为叛徒的手机视频。 否则以楚怜的缜密程度和心狠手辣,不应该有这个疏漏才对。 但是他回去做什么呢? 逃都逃出来了,为什么要回去? “你是想……”相野声音发紧,“重新穿过那道门,用魂体去夺舍,金蝉脱壳?” 不用钥匙过门,肉身必毁。夺舍之后,他就能换一个身份重新来过,所以视频留不留下,无所谓;把相齐的画留在别墅里,也是一样的道理。 那是与过去的告别。 楚怜道:“或许涅槃重生这个词,更好听一些。” 他说着,又似乎想起了什么,看向邢昼说:“对了,这得感谢你的父亲。宋沅的出现打乱了我的计划,我不得不采取杀人灭口这样的方式来避免身份暴露。不过这时候,你父亲派我去做了那个任务。那一串钥匙的存在,连我这个鹿野首领都不知道。也正是因为这一串钥匙,让我无意间窥破了回到鹿野的办法。” 末了,他又叹息道:“我在缉凶处待了那么久,也是时候该离开了。” “是利用够了,就一脚踢开吗?”相野冷笑。 “随便你怎么说吧。”楚怜再次提议,“真的不来杀我一次吗?我的真身虽然不在这里,但你也永远不会再有机会见到他了。这是你唯一的机会,你不想试一试——” “砰!”一颗子弹擦过楚怜的脸,带出一道伤痕,却没有流血。 楚怜看向邢昼,“看来我今天晚上的戏是无论如何也演不成了。邢昼,你能拦得住他一时,拦得住他一世吗?阿齐养大了他,可我瞧着,他更像我。” “是吗。”邢昼面如寒霜。 相野知道他在生气,因为他扣着自己的手太过用力。他在气什么?气楚怜对自己的蛊惑,气他高高在上玩弄人心的态度吗? “不要把每个人都看得跟你一样。”邢昼牢牢地挡在相野面前,枪口再度对准了楚怜,“他是他,你是你。我说他不像,他就不像,你算什么。” “砰!”话音落下,一发子弹正中楚怜的眉心。 楚怜并未躲避,身体直直地往后倒去,双目仍看着邢昼和相野的方向。那一眼很平静,没有任何的悲喜、仇恨,或者蛊惑,却看得相野反而心生涟漪。 他奔到栏杆边向下望,只见楚怜的身体在坠落的过程中,自额头的弹孔开始溃散,变成纷纷扬扬的光点。 有些光点落在了水面上,有些飘散在空中,像萤火虫交织着属于夏夜的梦。 一张符纸从那些光点中掉落出来,无风自燃。相野看不清符纸上的纹路,但倏然想起了这些光点的来源。 邢昼跟他介绍过,捕梦网就是用一种来自鹿野的类似萤火虫的虫子的粉末浸泡过的。 而楚怜在消失前,看那嘴型好像在无声地说——再见。 他们必定还会再见,在未来的某一天。楚怜认得他,他却不再认得楚怜,到那时候,罪恶又会开出什么样的花? 冷风一吹,相野觉得遍体生寒,只有被邢昼握住的手腕是热的。他抬头看向邢昼,邢昼告诉他:“别怕,有我在。” 顿了顿,邢昼犹豫两秒,又把手放在相野头顶,揉了揉以示安抚。那动作僵硬、笨拙,又别扭,他本不会做这样的举动,可他总能看见相野那双浅色的瞳孔里偶尔流露出的脆弱和害怕。 像透明的琉璃一样。 易碎又漂亮,让人无法忽视。 这时,老乐和简寒栖终于姗姗来迟。其余的增援人手倒是早到了,但决明在知道楚怜真身不在这里后,便将他们拦了下来。 既然是假的,那留给头儿和崽崽处理就好了。让其他人看见了不该看的,还得善后,平添麻烦。 回去的路上,相野变得很沉默。一言不发地坐在邢昼旁边,只是在车子驶入城区时提了句要求,“我能去关山花园看看吗?” 邢昼:“你的腿刚好,需要休息。如果你想看那副画,我可以过几天给你拿回来。” 相野抿着唇,脸色不太好看,可就在大家以为他要拒绝的时候,他却又顺从地答应了。 等回到民宿,邢昼让他先上楼休息,他也没有拒绝。等他洗完澡,闻月上门来,给他送一杯热牛奶。 “邢队让我送来的,快喝了吧,否则过一会儿老古板该上楼来检查了。”闻月打趣。 相野接过牛奶杯,入手的温度驱散了最后一丝寒意。他悄悄瞥了眼楼下,问闻月:“他们还在忙吗?” 闻月瞧着他刚洗完澡,头发还在滴水的模样,心里萌得嗷嗷直叫。她可不知道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相野的眉眼里透着难得的温顺,实在讨喜。 “别管他们,都是一群工作狂。你还在长身体呢,喝了牛奶早点睡,有什么事明天早上起来再说。”闻月哄着相野进屋睡觉,等门关上,这才美滋滋地下楼跟邢昼汇报。 “你家小朋友今天真是格外听话。” 邢昼正在跟陈君陶通话,没空纠正她的用词。 陈君阳和陈君陶兄妹已经于半个小时前抵达了江州,初步的勘察完之后,陈君陶告诉邢昼:“基本确定了,楼房的倒塌跟当年相齐私自挖地下室也有关系。我看到了那半张符,是锁灵符无疑。” 第24章 宁玉生 会议室的灯亮了一宿,决明都累得没声儿了,邢昼还没事人一样在那查宁海集团的发家史,铁人一个。 早上八点多,相野醒过来的时候,邢昼甚至还没有睡。闻月正要去给邢昼送营养粥,看见相野下楼来,心念一转,就把托盘塞进了他手里。 “帮个忙,把这粥给你家队长送过去。他光惦记着让别人喝牛奶了,自己倒是常常不按时吃饭。”闻月道。 那牛奶可不就是相野喝的么? 相野无从反驳,端着营养粥到会议室找邢昼,推门进去,却没看见人。他把粥放在桌上,抬头看着幕布上投影出的有关于宁海集团的资料,一时有些入神。 邢昼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宁玉生的事情有眉目了。” 相野回头,看到邢昼像是刚洗过澡,头发还是半干的,走近了有一股淡淡的雪松的味道。这是民宿统一采购的沐浴乳,只不过闻月根据他们每个人的喜好,给他们分配了不同的香味。巧的是,相野用的也是这一款。 “这是给我的?”邢昼看着那碗粥。 “嗯。”相野也没说自己还没吃,拿起遥控器翻看投影的资料,越看,眉头越紧蹙,道:“宁玉生这发家史……是不是有点问题?” 宁玉生是所谓的凤凰男。 鸡窝里飞出的金凤凰,从一个农村小伙逆袭成集团老总,真正的拐点出在他的婚姻上。他娶了一个富家女,而且这位富家女没有别的兄弟姐妹,宁玉生顺理成章地用岳家的钱完成了资本的原始积累,从而走上成功路。但他没有别的凤凰男那样净拖后腿的亲戚,父母也是老实巴交的农民,并不在京州跟他同住。单从他的履历来看,名校毕业,期间成绩优秀、洁身自好,跟妻子是自由恋爱,凭本事找到的女朋友,也没什么可指摘的。 可问题在于,宁玉生和妻子结婚后,她的岳父岳母就先后病逝,妻子也因为父母的事情打击过大,一度住进疗养院。随后宁玉生就开始出轨,表面一套、背后一套,看着像是凤凰男终于露出了真面目,但如果是换了芯子呢? 被夺舍的宁玉生,当然会变得不一样。 仔细想想,宁玉生确实是个很好的夺舍对象。父母亲戚远在乡下,常年的不见面让他们更能接受宁玉生身上发生的变化。 而对于京州这个上层圈子的其他人来说,宁玉生就算有所改变,那也是凤凰男露出真面目而已,这样的事情多了去了,算不得什么新闻。 恰如宗眠早就听说过宁家的桃色新闻,但从没放在心上一样。 但如果是这样的话,宁玉生手上估计沾了不止一条人命了。他岳父岳母的死和妻子的病情,也许没那么简单,而且昨晚楚怜还说过,当年出手报复邢昼父亲,导致邢昼失去右眼、父亲死亡的罪魁祸首,就是宁玉生。 邢昼总是在安慰相野,其他人也都理所当然地觉得,相野处在风暴中心,相野需要被照顾,但好像都没注意到,这件事也关乎邢昼。 相野也是现在才意识到这点。 邢昼彻夜未眠地追查宁海集团,是不是又想起了他父亲?看见当年的幕后真凶就这么死了,他会是什么心情? 思及此,相野突然沉默。 邢昼只以为他是在担心这件事的后续,便道:“老乐他们会负责跟进。有些事时间过去太久,不好查,但宁玉生的太太还活着,也许能提供些线索。” 相野张张嘴,想问一句“你还好吗”,但他向来不会关心人,跟相齐也是互怼居多,以至于一张口就觉得别扭,竟愣在那儿半天说不出半个字来。 恰在这时,肚子里传来的咕咕叫拯救了他,却也让气氛变得更加尴尬。 相野嘴唇紧抿,耳朵泛红,看到邢昼要张嘴,立刻打断:“不要说话。” 语毕,他转头就走,一撮头发甚至气得翘起来。当然,那是他昨晚睡出来的,晨起洗漱的时候好不容易压平了,这会儿又开始不安分。 邢昼看着那撮头发在相野的走动中一颠一颠,忍不住笑了笑。 那笑容一闪即逝,邢昼很快又恢复平日里的冷肃模样。他再次看向宁玉生的资料,眼底积蓄起寒霜。 当年那件事后,他一直在找幕后真凶,却没想到这个人就在京州,堂而皇之地在他眼皮子底下活动。 另一边,相野来到前厅吃早餐。 闻月很好奇相野只不过是去趟会议室,怎么耳朵就红了。这孩子皮肤白,耳朵红起来就格外明显,一脸别扭的样子坐在那儿喝粥,瞧着像有了什么青春期的心事,让人不由感叹一句——年轻真好。 决明一整个上午没有出现,他熬夜熬得狠了,还在休息。 老乐和简寒栖、宗眠三人则陆续出现在饭桌旁,说起了昨晚的情况。在确认京州大桥上那个楚怜是假的之后,他们又盘查了关山花园所有的出入记录和监控,终于找到了真楚怜的踪迹。 他杀了人之后根本没有离开,而且就在杀人现场附近。 老乐和简寒栖发现尸体时,他和假宋灵就在斜对角那栋别墅的楼顶站着,默默地旁观了一切。等到所有人追着假的楚怜而去,他才迆迆然离开。 鹿野能用的手段太多了,他们有心要隐藏,哪怕是缉凶处也很难把人找出来。楚怜再次失踪,按照那个假人的说法,他是回了鹿野,打算来一招金蝉脱壳。 这对缉凶处来说无疑是个糟糕的消息。 沙发上,名为宗眠的尸体闭着眼给出宽慰:“至少鹿野的人里,一定有人知道楚怜的新身份。” 老乐:“譬如那个假宋灵?” 宗眠“嗯”了一声,继续挺尸。他是真的累,昨天一场酒会把他半年来积攒的社交能量都吸干了,而且香槟真的难喝。 不行,他得琢磨琢磨怎么忽悠相野,让他把这份工作给顶了。 小孩子喜欢车吗? 要不送他辆车。 相野对此毫不知情,他在认真思考宗眠刚才的话。把假宋灵作为突破口或许是最好的办法,照目前的情况来看,她应该是楚怜的心腹,知道的肯定比别人多。 这是一件事。 另一件事,宋沅。昨晚楚怜提到了这个名字,从语境来看,宋沅就是便宜舅舅。 宋沅又躲在哪里? 相野不是没怀疑过缉凶处里的人,但他没有任何证据,怀疑的话便不能轻易说出口。而且除了在民宿里的这几个,决明那边还有一整个信息小组的人,每个人都有可能,都有嫌疑。 好在宋沅大概率是跟他们站在一边的,即便现在找不到他,也没什么要紧。 午后,决明终于再度上线。他唠唠叨叨地控诉邢昼压榨童工,相野这才知道,原来决明比他还要小。 “你才十六???”相野是真的没想到。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决明发出嚣张狂笑,“没想到吧!年纪最大的老乐都能生出我了!” 老乐:“……” 相野:“那你还叫我……崽崽?” 决明:“你没见过一堆妙龄少女喊那些明星叫崽崽吗?你还比他们大多数人都年轻呢,我觉得你要是去选秀,一定c位出道,到时候小学生都管你叫崽!” 我看你是想出殡。 相野打破砂锅问到底:“那为什么简寒栖是算算?” 决明立刻深情赋诗一首:“《卜算子》宋,苏轼。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谁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你为什么不干脆叫他周传雄。 相野无力吐槽。 决明则沉浸在自己是个起名天才的美梦里,告诉相野,他其实给邢昼也起过昵称,叫ze,并委婉表示:“可能头儿不太喜欢英文名。” 相野:“他可能只是不喜欢你起的名字。” ze,宙斯。宙通昼,相野悟了,这是通假字。众神之首,也比较符合邢昼的定位,足以表达决明对队长的滔滔崇拜之情。 “嗨呀,队长就是闷骚,说不定他心里喜欢的,只是不好意思呢。”决明美滋滋,背后口嗨不要太爽。 可做人呢,就是容易乐极生悲。 “你说谁?”邢昼的声音忽然从耳麦里蹿出来,决明才意识到,耳麦一直连着。他说什么,邢昼听得清清楚楚。 决明:“你听错了,刚才是陈君阳在说话。” 陈君阳:“放屁。” 决明:“你也在啊……” 陈君阳:“呵。” “喂?喂?hello?对不起,哎呀,我这里信号不太好。”决明火速下线。 始作俑者跑了。 徒留一屋子吃瓜群众,想笑又不敢笑,气氛尴尬,又透着股滑稽。好在千里之外的陈君阳并不能直接体验到这种感觉,他又diss了决明几句,成功打破僵局。 邢昼的声音再度传来,“相野,吃完了下来训练。” 相野沉默。 这里那么多人,为什么只有他一个被点名?恍惚间他还感觉到一丝熟悉,仔细回想,这不就是上学时,站着后门口的教导主任抓调皮学生的场景吗?只是那时相野成绩好,无论他在干什么,主任都不会过问,可是现在…… “哦。”相野顿时觉得杯子里的牛奶它不香了。 第25章 偷光者 邢昼说是让相野去楼下训练,但相野去了,他却又出门了。给相野制定训练计划的变成了宗眠,而老乐和简寒栖则出门继续查宁玉生的事情。 宁玉生手里掌握着宁海集团,在鹿野的地位肯定不低,平时里没少给鹿野的人行方便。好好查,说不定能顺藤摸瓜查到点什么线索。宁海集团里,可能也不止宁玉生这一个“鬼”。 邢昼不在,小精灵再度上线,叭叭叭的没个消停。一会儿跟相野说一说调查的最新进展,一会儿又插播些八卦新闻,全队的话都让他一个人说了。 跟他比起来,相野就是个哑巴,话不多说就是练,对自己也狠,甚至主动要求加大训练量。 宗眠:“你不用对自己太严格,这个训练量已经很大了。” 相野:“好。” 很快宗眠就发现,相野嘴上说着好,其实根本就不听你的。这是个极有主见的人,他有自己的一套行为法则,而他一旦认定的事情,你说破嘴皮子也没用。 对于宗眠这样懒的人来说,那当然选择——不说。 还是等队长回来了告状吧。 可宗眠没有想到的是,等到邢昼回来的时候,相野竟然来了个先发制人。那会儿已经是傍晚了,邢昼不知道去了哪里,踏着暮色才回来。 他刚进屋,迎面碰上相野,就见相野皱皱鼻子,问:“你抽烟了吗?” 邢昼稍稍怔愣。 相野又凑近闻了一下,烟味顺着鼻腔涌入,瞬间就让他的喉咙泛起痒意。他立时别过头捂住口鼻,但还是小小地咳嗽了一声。 邢昼:“你闻不得烟味?” 相野轻声:“嗯。” 邢昼见他脸色还有点苍白,经过多日的调理好像也不见好,皱了皱眉头,最终道:“我以后注意一下。” 说罢,他又让宗眠帮相野再看看,便转头去楼上洗澡换衣服。宗眠看着他的背影陷入无语,他告状都还没来得及告呢。 而且他敢打包票,相野的身体确实比普通人要虚一点,可没虚到这个地步。 小朋友,不简单啊。 宗眠决定闭嘴,别人的事情他不掺和,还是旁观比较有趣。 不一会儿老乐和简寒栖也回来了,老乐坐下来,咕咚咕咚喝掉半杯水,说:“宁海的人际关系太复杂了,内部的派系斗争非常严重,一个个都是商场上的老狐狸,不好打交道。宁玉生也真不是个东西,表面上看热衷慈善,实际上就是在洗钱,那资金最后的去向看起来也很有问题。最重要的是,他还不止一个情人,甚至还……” 老乐说着,突然支吾起来,难以启齿的模样。闻月顿时嗅到了什么八卦气息,好奇追问:“甚至还干什么?” 简寒栖见老乐不说话,心想这有什么,立刻铿锵作答:“包养男人。” 闻月:“哇。” 老乐:“……” 闻月:“谁啊?” 老乐:“一个娱乐圈的男明星,不过没成功啊,人家拒绝了的。你可得注意点别把消息给透出去,否则把人事业都给毁了。” 可闻月好奇啊,她就想知道被宁玉生看上的倒霉鬼是谁,满足一下吃瓜心理。好说歹说,老乐终于把名字告诉了她,可那名字听起来实在陌生,她眨眨眼,问:“裴光?裴光是谁?你们有人认识吗?” 简寒栖和宗眠不关注娱乐圈,当然不认识。路过的小熊听见这个名字,也直摇头。 相野却说:“我好像认识。” 其他人都有点诧异。相野这个人,不管是从资料上看,还是来了缉凶处之后的表现,都不像是个追星族。连闻月和小熊都不认识的男明星,他居然认识? 相野其实也很意外,他让老乐仔细描述了一下裴光的长相,果然是他想的那个人。 一年前的夏天,有个拍鬼片的剧组到烂尾楼所在的小区取景,雇了相野做临时工,裴光就是剧组的男主角。裴光胆子极小,拍鬼片拍得都魔怔了,看相野整天在荒草丛生的小区里神出鬼没,在相当长的时间里都以为他是烂尾楼的地缚灵,还曾试图给他烧纸钱。 就是那一篮子道具纸钱,让相野跟裴光产生了交集。裴光单方面宣布跟相野成为了朋友,并加了相野的微信,甚至问他要不要去娱乐圈发展,他可以帮忙推荐。 相野那时的志向还是赚大钱,看他那穷酸样,果断拒绝。 后来拍摄结束,两人分道扬镳,所谓的友情根本不用风吹就散了。一年过去,相野的人生脱轨,来了京州加入缉凶处。裴光的演艺圈之路也尽是坎坷,一路从十八线掉成一百零八线。 那部鬼片到现在都没有上映,而裴光其实是个歌手。他没有戏拍,歌也不红,公司不打算继续浪费钱给他发新专辑,就在上周,他心灰意冷地发了条朋友圈,打算在京州开一场livehoe作为自己的告别演出,就此退出娱乐圈。 对此闻月表示:“要是他拒绝包养的消息传出去,事业反而有起色。宁玉生刚死,热度正高呢。” 老乐不赞同,“这怎么都不算是好新闻吧?” “自古套路得人心,黑红也算是红么,况且他本来就不黑。有的时候适当卖惨也是很重要的,会哭的孩子有奶吃。”闻月喜欢看选秀,全网三百秀粉里就有她一个,深谙各种娱乐圈的套路,但老乐就不行了。 这时决明也突然冒出来,说:“老乐啊老乐,你都多大年纪了,跟人家有代沟了不知道吗?” 老乐:“你也追星?” 决明:“我不追星,可是我懂啊,我年轻啊。我还会ra,你要听吗?哟哟,今天我们齐聚一堂,让我们来尽情说唱……” 陈君阳:“什么玩意儿?” 决明:“你怎么又在???” 陈君阳:“……” 决明:“你没听出来我单押了吗?” 陈君阳:“我还单击呢。” 老乐表示听不懂,但不妨碍他劝架,“什么鸡啊鸭啊的,年轻人有话好好说,别动不动搞什么拉普。” 决明:“……” 陈君阳:“……” 决明:“那是ra,我是一个raer。” 陈君阳:“我看你是个kidnaer。” 闻月笑得乐不可支,要不是及时拿团扇遮住了脸,牙齿都要笑出来了。宗眠则面无表情地捂住了耳朵,他做错了什么要在这里听这些。 相野已经低头翻起了朋友圈。他是个从来不发朋友圈的人,偶尔点开看一眼,也从不给人点赞。 裴光的朋友圈就停在那条疑似退圈宣言上,看样子,是真的心灰意冷了。相野随即向老乐再次确认:“宁玉生是什么时候找上裴光的?” 老乐:“大概一个月前。” 那就差不多了,裴光或许是因为这件事才打算退圈的。就算不是主因,也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但裴光一年前出现在烂尾楼,现在又跟宁玉生扯上关系,到底是巧合还是人为? 一年前,楚怜还被关着,而宁玉生跟楚怜又不是一条心的,照理说没有关系,但相野谨慎起见,还是给裴光发了一条新消息,决定稍作试探。 裴光还没有回复,那厢陈君阳终于记起正事,说:“我们从烂尾楼的废墟里找到一些旧物,要带回来吗?” 相野微怔。 对啊,楼塌了,家里的东西大多都被砸毁,但总有例外。相野下意识地想说不用了,他不愿意再看见那些东西,可他转念想起相齐,话到嘴边又开始犹豫,最终化为一句: “带回来吧。” 或许这些东西,是相齐留在这世上的最后一点东西了。 时间转眼到了晚上,裴光还是没有回复。而就在相野以为他也出事了的时候,他又终于出现了。 偷光者:你竟然还记得我。 偷光者:我很感动。 偷光者:连我的粉丝都快忘记我了。 野:…… 偷光者:你也来了京州? 野:打工。 偷光者:哎,你还在打工啊,我都快混不下去了。 野:发生什么事了? 偷光者:别提了。 偷光者:反正就是大人之间的事啦,你还小呢,以后就会明白的。 偷光者:对了,明天我有一场演出,还有多余的票呢,你要不要来看看?京州是个好地方啊,你也别整天光顾着打工,出来玩儿啊。 彼时大家正坐在餐桌旁吃饭,裴光明明伤感又故作开心得跟相野聊天,而相野低头在手机上打着字,全桌的人都在悄悄看他。 “吃饭。”邢昼提醒他。 相野这才把手机收起来。 他吃饭时也不爱说话,慢条斯理的,从不会把菜或者汤汤水水地洒在桌上,餐桌礼仪被相齐教得很好,就是饭量堪忧。 老乐作为长辈,忍不住把红烧肉碗换到他面前,“多吃点肉,你这太瘦了。” 相野又是嘴上答应得好好的,就是不见筷子伸进肉碗里,原因无他,这肉都是乔治特意挑选的肥瘦适中的,每一块上都有适量的肥肉,看着很好吃,色香味俱全,可相野就是吃不了肥肉,多吃一口就觉得油腻犯恶心。 邢昼倒是看明白了,拿起公筷把肥肉和瘦肉夹断,再把瘦肉放到相野碗里,“行了?” 相野点点头,终于低头把肉吃了进去。 其他人低头看着他们的互动,别的不说,决明快哭出来了,“你们都有肉吃,想吃肥的就吃肥的,想吃瘦的,还有头儿帮忙夹,只有我在吃泡面……” 哭了半天没人理他,决明就说:“我要去威胁阳阳,让他跟我一起吃泡面。” 所有人为陈君阳默哀三秒,然后低头继续吃菜。闻月时而抬头瞥一眼相野,等到吃完了,偷偷摸摸跟宗眠说:“你觉不觉得,相野特别听邢队的话?” 宗眠坐在沙发上闭目养神,“这不是应该的吗。” 闻月摸着下巴“唔”了一声,仔细想想倒也对。邢昼虽然年纪不算队里最大的,但为人沉稳可靠,有着跟外表不符的妥帖细致,队里每个人都很服他,相野又是他带回来的,不听他的话听谁的? 这足以证明相野心底也是个柔软的人,虽然面上不怎么热络,但人心里记着呢。 闻月越想越觉得“我心甚慰”,趁邢昼不注意,又把相野拉到一旁说悄悄话,“小相野,你家队长待会儿估计没那么快去休息,你去陪陪他呗。” 相野:“?” 闻月:“他白天八成是去墓地看老队长了。邢队这个人,根本没有抽烟的习惯,遇事也喜欢自己扛着,我们呢,也不好跟他说什么,跟他说了他也一声没事。你就不一样了,你是新来的,就算跟他可劲儿闹都没问题。” 相野看向四周,发现老乐和宗眠他们都有意无意地朝这里看过来。他这才明白,不是没人注意到邢昼和宁玉生的关系,而是大家都没说出来。 “好。”相野答应了,转头就上楼找邢昼。 邢昼正在房间里擦他的枪,见到相野过来,也没把枪放下,手里利落地把枪咔咔装好,道:“来问画的事情吗?已经定好了,明天下午我带你出门。” 待在房里的邢昼只穿了一件背心,肌肉并不夸张,线条流畅、自然匀称。他拿枪的眼神很专注,手上都是握枪形成的茧子,背上和手臂上也都留着疤,是跟相野很不一样的成熟男人的样子。 仔细看,他今天好像没刮胡子,下巴上冒出了点淡青胡茬。相野不由自主地开始想象他抽烟的情形,混合着尼古丁的刺鼻味道原本是他最讨厌的,但此时此刻他却忽然想试一试。 “裴光邀请我明天去看他的演出。”相野道。 “你想去就去,但要注意安全。”邢昼已经知道裴光的事了,略作思忖,道:“我让简寒栖陪你去。” 相野抿着唇,不答话,脸色也有点冷。 邢昼不知道他为什么这样,问:“怎么了?” 相野:“你不去?” 邢昼对演出并没有什么兴趣,如果可以,他当然选择不去。他想了想,说:“简寒栖会保护好你的。你要是不愿意跟他去,闻月也可以。” 相野不高兴。 他昨晚很听话地早早休息,但他做噩梦了。他梦见从桥上坠落的楚怜的脸,变成了他自己,一瞬间他都分不清掉下去的那个到底是他还是楚怜,只记得他在笑,而后就梦醒了。 醒来之后心跳得很快,他喘着气,鬓角都是汗。他不害怕,他不会害怕的,可当他看到放在椅子上的邢昼的外套时,一颗心就像穿过极速的寒冷的风,一下子落回了温暖的胸腔里。 待在邢昼身边能让他安心,但他又不愿意表现出来。 他又不是三岁小孩儿,还要人唱摇篮曲才睡得着。别扭、矫情,他相野怎么会是这种人。 “随便你。”于是相野撂下一句话,转身就走了。 邢昼愣住了,饶是他观察力再强,也不知道相野究竟怎么了。他跟队里的其他人处得不好吗?不会啊,至少表面上看不出来。 正当他蹙眉思索时,相野却又回来了,隔着老远的距离对他说:“他们让我来陪你。” 邢昼:“他们?” 相野:“缉凶处的其他人,他们关心你。” 邢昼明白过来,良久,他释然地笑了笑,说:“我知道了。心意我已经收到,你不用特地陪我,去休息吧。” 相野:“……” 你爱咋咋地吧。 第26章 无解青春 相野睡不着,窝在阳台的摇椅上弹起了尤克里里。 隔壁的邢昼其实也没有睡,他虽然昨天晚上就没有休息,但加入缉凶处这几年,熬夜早就成了习惯。白天时他去了一趟公墓,在他死去的父亲的坟前站了一会儿,抽了几根烟,说了几句话,心绪还是没能平复。 剩下的半包烟被他揣进了口袋里,此时再拿出来,却又夹在指尖迟迟没有点燃。他听到隔壁传来断断续续的琴声,有时只是几个音,有时是一段舒缓的旋律,就像他们从江州开往京州的路上,相野在车里放的那段音乐一样。 琴声比尼古丁有用。邢昼坐在床边,任风从大敞着的阳台门里吹进来,反反复复地将手中的枪拆了又装,身体逐渐放松,疲惫也终于涌上脑海。 邢昼虽然不能完全猜透相野的心思,但相野在关心他,他能感觉得到。相野想要跟他一起去看演出的想法,他也后知后觉地发现了。 他难得提这种要求,或许……应该答应他?相野不是热络的性子,跟缉凶处的其他人都还不太熟,想要跟自己去,也情有可原。 邢昼抱着这样的想法陷入了梦乡,梦里依旧是当年的场景。他尝试过无数次,都无法在一切发生前阻止爆炸,眼前的人依旧被炸弹撕碎,飞溅的玻璃依旧插进了他的眼眶。鲜血浸染了他的白衬衫,他再望出去,一片血红。 可这次的梦跟以往有点不一样,当他用手捂住受伤的眼睛时,所有嘈杂的背景音都逐渐远去,剩下了舒缓的琴音。 空灵悠远的琴声,带来了旷野之上的清冽气息,像镇痛剂。 这虽然依旧是个噩梦,但好像又不那么难熬了。 翌日,相野开始接触格斗术。 其实队里在体术方面最厉害的是简寒栖,不过简寒栖又跟着老乐出门了,相野也更听邢昼的话,所以还是由邢昼来亲自教导。 “打不过就求饶。”在邢昼的字典里,没有“放水”两个字。 可是在相野的字典里,也没有“求饶”这两个字。少年人的倔强和好胜被他发挥得淋漓尽致,即便邢昼把他压得毫无还手之力,他也不低头。 于是今天的相野又是被邢昼背回去的,宗眠已经在浴缸里给他放好了药,直接药浴伺候,顺道还能扎个针。 只是宗眠给他扎针的时候,看到他身上的淤青,欲言又止。如果不是了解邢昼,也知道有人的身体就是容易留下淤青,他肯定怀疑邢昼把相野打了一顿。 下午,相野跟着邢昼出门看画。 画还挂在关山花园的别墅里,这是邢昼提出的要求,尽可能保持现场的完整性。到了地方后,相野顺着那天老乐的路线走,循着小径,穿过花园,打开玻璃门,站在尸体曾经坐着的位置往前看,入目就是挂在墙上的油画。 亲眼见到这幅画的冲击,和在视频里感受到的完全不是一个量级的。相野站在画前久久没有说话,下意识地想要伸手摸一摸,又在即将触碰到之前,倏然惊醒。 “怎么了?”邢昼问。 “这画还是未完成的,它在变。”相野沉声。 “变?” “血的颜色。” 邢昼明白他的意思了。画的最后一部分是用鲜血补完的,而血的颜色会随着时间逐渐变深、变暗。 第一次看到这幅画时,画上的血还没有干,所以是张扬的鲜红色,压下了原来的哀意,使得楚怜变得愈发鲜活,甚至染上了一丝妖异。可现在,血的颜色变深了,那哀意便又稍稍透出来一点,楚怜的表情也看起来更深沉。 等到再过一段时间,这幅画又会变成什么样子? 相野不由问:“我能把画带回去吗?” 邢昼:“我来交涉。” 相野点点头,不再多话。他随即又在别墅里转了一圈,仔细勘察了每个角落,试图寻找些楚怜留下的踪迹,最后还真被他找到一些。 譬如这套别墅的主人于丽丽,宁玉生的情妇,她平时都住在市中心的高档大平层里,并不在这里居住,所以厨房里那些明显有使用痕迹的厨具,大概率是被楚怜用过的。 他喜欢吃吐司,所以吐司机放在非常显眼的位置,冰箱里也还有半袋剩下的白吐司。除了白吐司,里头还有一盒子圣女果。 又譬如别墅一楼的客房,是唯一一间有人睡过的房间。 床头放着一本书,是黑塞的童话,里头夹着金属书签,可见主人才读到一半。走进浴室,相野又仔细确认了所有物品的摆放,最终得出一个结论: “楚怜是个左撇子。” 说着,他又顺手从博古架上取下一只千纸鹤,把纸鹤拆开来,又折回去,道:“这是相齐的折法。” 左撇子、书、纸鹤,这些其实都已经被写进了调查报告里,但像纸鹤的折法这样细节的东西,如果不是相野亲自来看,那就永远不会被知道。 或许这只是个不起眼的小细节,但正是这些小细节,让楚怜在相野心中的形象愈发完整。他就算金蝉脱壳,从此换一个身份行走世间,但灵魂是不变的,一些行为习惯、个人喜好,都是刻在骨子里的东西。 他会折相齐才会的特殊纸鹤,他会看相齐喜欢的黑塞,若说他没有心,好像也不全对。 相齐曾经跟他说过,这个世界上没有绝对的恶,也没有绝对的善,“绝对”这个词,本身就是极端。 今天也很巧,宁玉生的妻子正好在关山花园,宁玉生常住的那栋房子里。她身体不好,一年中有大半的时间是住在城郊的疗养院里的,宁玉生死了,她才回来处理后事。 相野和邢昼登门拜访,用的是警方的名义,顺利得到了接待。 宁玉生的妻子姓曹,单名一个月字,穿着身素色旗袍,面容清秀,温婉大方,很有种旧时代大家闺秀的气质。哪怕是面对相野这么个明显是学生的人,她也没有丝毫轻慢,还仔细问他想喝什么。 见过曹月的人,十个里有九个,大概都会由衷发问:宁玉生是不是眼瞎,放着这么好的老婆不管,竟然还在外面包小三。 如果说曹月有什么缺点,那就是身体真的不太好,眉宇间缭绕着一股病气,看着颇有点郁郁寡欢,好像随时都能倒下。 不过她很配合,邢昼问什么她就答什么,也丝毫不在意别人揣测她跟宁玉生之间的关系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 “我虽然身体不好,很多事不过问,但不代表我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曹月自嘲地笑笑,末了又恢复大方模样,说:“不过他现在已经死了,人死为大,我只能尽力配合,希望能早日找到凶手。其他的,都不是我想管的了。” 相野忽然问:“你认识裴光吗?” 曹月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他会问这个名字,迟疑着道:“你是说那个唱歌的裴光吗?” 相野点头。 曹月:“我喜欢听他的歌,这算吗?” 相野和邢昼对视一眼,交换了一个疑惑眼神。相野继续追问:“你是他的粉丝?” 曹月没有立刻答话,斟酌了一会儿,道:“我不追星,所以也不知道怎么才算是粉丝。不过我这两年待在疗养院里,偶然一次听到了他的歌,心里有点触动,后来就一直在听了。他好像不怎么出名,我平时也几乎没听其他人提起过他,你们……为什么会忽然提起他?” 警方并没有跟曹月提起过裴光。一来,他们也才刚查到有这个人的存在;二来,裴光拒绝了宁玉生,跟宁玉生没有金钱往来,也没有任何证据证明他与宁玉生的死有关,所以暂时并未提起。 可现在曹月竟然是知道裴光的。 相野灵光乍现,问:“宁玉生,你的丈夫,有在你这里看到过裴光的任何相关信息吗?” 曹月细细想了一下,“有吧,他来看我的时候,有时我正在听歌。他也会定期跟照顾我的阿姨询问情况,我吃的什么,听的又是什么,他大约都知道。” 邢昼:“他在监视你?” 曹月笑笑:“一个丈夫对妻子的关心,又怎么能说是监视呢,对吗?” 说着说着,曹月又咳嗽起来。她的咳嗽跟相野的很不一样,虚弱,没有力气,很快保姆就过来了,跟两人说了声抱歉,就搀扶着曹月回房休息。 很快保姆回来了,又为曹月打抱不平,话里隐隐透出希望他们不要再来打扰的意思。 两人只好先从别墅离开,相野又从决明那儿了解了宁玉生找上裴光的具体细节。决明再把两边的情报一比对,啧啧说道:“宁玉生是真的狗啊,用老婆的钱发家,成了人上人,转头就把岳父岳母搞死,把老婆气进疗养院。最后竟然连老婆喜欢的小明星也不放过,你在意什么我就要夺走什么吗?这事儿要是被曹月知道,那估计直接气死了。” 相野:“曹月的父母真是宁玉生杀的?” 决明:“目前没有任何直接的证据。但曹月的父母每年都会到医院进行定期体检,身体原本也很硬朗,却在短短两年时间里先后因癌症病逝,你不觉得奇怪?鹿野有一种植物叫阎王草,这种草的汁液如果被人服用,会引起细胞病变,看起来就跟癌症差不多。如果不是事先知道的话,是很难查出来的。” 相野沉吟片刻,问邢昼:“你觉得曹月有嫌疑吗?” 邢昼:“或许事情比我们想象的复杂。” 语毕,两人齐齐回头看向他们刚刚离开的那一栋别墅。二楼主卧的窗帘还在颤动,像是有人刚刚把它拉上。 决明不解地问:“你们不会觉得曹月跟宁玉生的死有关吧?” 相野:“人肯定是楚怜或者楚怜的手下杀的。曹月没有那个力气干脆利落地绞死宁玉生,案发当时,她在疗养院里,也有完美的不在场证明。” 决明:“那她的嫌疑从哪儿来?” “我其实一直有一点想不明白。”相野一边继续跟邢昼往前走,一边说:“宁玉生为什么会把楚怜安排进自己买给情人的别墅里?” 决明愣住。 这么一想,好像是有点奇怪。宁玉生贵为宁海老总,什么地方不能安排?为什么偏偏选这里?就算是为了掩人耳目,可挂在情人名下的房子,和挂在自己名下的房子,有什么区别?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么。 “难不成……这根本就不是宁玉生安排的?他不知道楚怜就住在他眼皮子底下?”决明的语气逐渐变得惊讶,而越是惊讶,他却越觉得,这样好像更说得通。 宁玉生也是商场上的老狐狸了,楚怜要除掉他,他会一点都察觉不到吗?那他为什么还独自去别墅送死? 除非,他根本不知道别墅里住着的是楚怜。 相野:“楚怜想要掌控鹿野,排除异己是第一步,但以他的作风,他不会直接大咧咧跳到台面上,所以我倾向于——他一直是躲在幕后的,宁玉生根本不知道他在哪儿。” 决明咋舌:“那关山花园17号岂不就是一个提前给他准备好的坑吗?楚怜到底是怎么住进来的?他偷偷住进来的,还是于丽丽背叛了宁玉生,或者干脆是……曹月?” 没有证据的事,说多了也是猜测。更何况就算曹月参与了,也是有仇报仇而已,相野更在意的是她有没有跟楚怜见过面。 这话他没说出口,那厢邢昼已经吩咐决明:“先不要声张,暗地里查一查于丽丽和曹月。” 先前排查的重点都在宁海集团内部和楚怜身上,对于跟宁玉生有关的这两个女人,倒没多在意。 此时已近日暮,相野看看时间不早,便打算先去见裴光。邢昼不跟他一起去,那还得把他送回民宿,让简寒栖或者闻月陪他,现在回去时间刚好。 可是等到车子驶离关山花园,邢昼却问他:“演出地点在哪儿?我们直接过去。” 相野正在闭目养神,闻言睁开眼来,古怪地看着他。邢昼触及到他的视线,又问:“怎么了?” “你可以不去。”相野道。 “正好有空。” “哦。” 相野继续闭目养神。 邢昼见他还是不太开心的样子,仔细想,却想不出什么原因来。去或不去,他好像都不满意,难道真的是青春期吗? 青春期就意味着:无解。 第27章 卑劣 演出八点开始,到七点五十九分,还有观众匆忙赶来。 五六百人的场子,勉勉强强算是站满了人,前排几个姑娘举着手幅和荧光棒,演出还没开始就满脸悲戚,提前为偶像的最后一场演出送上眼泪。这样的做派自然引来后面某些人的不满,聚在一起侃侃而谈,言语之间好似根本不认识“裴光”是谁。 这样的声音淹没在喧闹声里,哪怕音乐声开始响起,现场也还没有完全安静下来。可是台上的歌手好像也不在乎台下的观众在想什么了,他站在立麦前,单手抚麦,随着音乐自然地摆动着肢体,没有化妆,唇色在灯光下略显浅淡,闭着眼,忘情地唱着歌。 裴光。 相野再次见到他,几乎快要认不出他。他留长了头发,没有化妆的样子略显颓靡,跟一年前那个阳光帅气的青年截然不同。 可这样的裴光无疑是有魅力的,他唱的歌也很不一样,说不出具体属于什么风格。迷幻的、摇滚的,又带点爵士风格,纵情忘我,又在撕心裂肺时倏然回落,双手捧着麦,像呢喃自语。 低沉的声音,叩击耳膜。 前排的粉丝们不再落泪,似乎也才第一次看见偶像的另一面。后面的观众们也都情不自禁地被吸引,现场安静下来。 只有裴光一个人的声音在回荡,他甚至没有做开场的自我介绍。 他继续唱: “我要你,丢掉一切来爱我, 浑身赤裸, 毫无保留, 来爱这样的我啊。 卑劣的我啊。 他给你一个暗黑童话, 双手捧上荆棘的花, 天真偷笑, 无声祷告, 来爱我啊, 来爱卑劣的我啊……” 相野听到一半,上网搜了一下这首歌的名字,就叫做《卑劣》。歌词没有那么的正能量,曲风也很小众,自然没什么人气。 裴光唱得特别的忘我,在这一刻他仿佛就是那个卑劣的求爱者本身。如此剖白似的演唱,看上去不仅仅是在唱一首歌那么简单。 相野站在二楼的栏杆旁,看着底下沉醉的歌手和沉醉的人群,灯光闪烁,一切都很迷离。场馆里有卖酒水的地方,这个场合适合来一点度数不那么高的酒,有点微醺。 可邢昼不同意相野喝酒。他不光不同意相野喝,自己也不喝,因为开车不喝酒,喝酒不开车。 相野被拘束着,自由的天性就像套上了枷锁,想挣脱。可他每每想起邢昼在桥上跟他说的话,又不自觉地按捺下来,表现得乖顺。 迷离的灯光里,他靠着栏杆,别过头望着下方的舞台,露出纤细脖颈。他刻意地不跟邢昼说话,又时而瞥他一眼,看他蹙着眉假正经的模样。 《卑劣》这样的歌词,当然是无法赢得邢昼的认同的。 活该。 相野抱臂继续听着,一首又一首歌唱下来,裴光始终没有停下来说话。他好像在抓紧一切能够唱歌的机会,像燃烧着生命,多浪费一秒也不愿意。 听了一个多小时,快散场的时候,相野和邢昼便提前退场,找到工作人员,让他们带着去休息室等待裴光。 裴光来的并不快,因为舞台那边又响起了安可声。他走出几步,又在声浪中回到舞台上,红着眼眶清唱了一首歌。 这首歌显然是不在计划内的,他唱完了跑下来,甚至不愿意再面对自己的粉丝。 后台的工作人员都觉得很惋惜,相野能听见他们小声的议论,都在说裴光明明今晚的表现很出彩,为什么会选择退圈呢。 很多人好奇想问,可看到裴光红着眼眶回来,又不忍心问了。 离开舞台的裴光收敛了所有的张扬、外放,重新变得普通,也终于有了点从前的模样。看到相野的那一刻,他的眼中有惊喜,同时也有隐晦的踟蹰,似乎藏着不为人知的复杂情绪。 “你真的来了。”最终,他还是热情地给相野来了一个拥抱,就像一年前一样,单方面宣布跟相野成为了朋友。 相野给他介绍邢昼,毫无情感地来了一句:“我老板。” 裴光愣住,“这是你老板啊,幸会幸会。” 看演出带着老板一起来的,裴光还是第一次见到。但带就带吧,反正是最后一次演出了,裴光随即笑着说:“你难得来一次,我请你们吃烧烤吧。我知道一家很好吃的烧烤摊,今天是我最后一次公演,正好庆祝一下。” 这么说着的裴光,一边往外走,一边从口袋里掏出发圈,把长发随便一扎。他没有化妆,也就省了卸妆的功夫。身边没有经纪人也没有助理,大喇喇走在街上,根本没人认得他。 可相野分明记得,一年前他还是个对未来充满希望,坚信自己以后会成为天王巨星的男人。难道仅仅因为拒绝包养,怕被封杀,就心灰意冷了? 更何况宁玉生已经死了。 烧烤摊离演出地点不远,三人直接走路过去,隔着老远就闻到了香味。裴光夸张地吸了一口,便招呼相野和邢昼赶紧过去,这会儿正是烧烤摊最忙的时候,晚去了可占不到位置。 好在他们今晚运气不错,裴光占到最后一张空桌,主动点了单,还自我调侃道:“老天爷肯定也知道我今天是最后一次演出了,终于让好运眷顾了我一次。” 相野便顺势问:“为什么放弃?” 裴光:“这个嘛……各种各样的原因吧。你也看到了,根本没几个人认得我,经纪公司也已经放弃我了,我再这样下去,吃饭都成问题。” 相野:“你刚才的表演不差。” “不差吗……”裴光摇摇头,“那样的表演状态可遇不可求。如果以后还有人记得我,他们能记住这一场演出就够了。” 相野主动给他倒了一杯啤酒,说:“我来京州之后还遇到过你的粉丝,她说很喜欢听你的歌。” 裴光:“我的粉丝?” 相野:“她叫曹月,你认得吗?” 裴光直接摇头,表情看上去很自然。相野便又提了一句,“她是宁玉生的老婆。宁玉生你知道吗?这几天网上都传开了,一个大老板,在别墅里被人杀了。” 裴光这才有了点异样的反应,故作惊讶地应和了几句,又很快把话题岔开,“啊,五花肉来了,今天这烧烤上得真快啊。快点吃吧,冷了就不好吃了。” 相野隐晦地跟邢昼交换一个眼神。裴光这反映,要么是伪装大师,要么是根本不会伪装。如果是后者,那他就是真的不认识曹月。 思绪飞转,相野冷不丁地问:“你知道吗?我住的那栋烂尾楼,前两天塌了。” 裴光霍然抬头,满脸的不可置信,道:“塌了?” 相野:“是啊。” 裴光喃喃自语:“怎么会塌呢……” 相野:“不光是塌了,还发现了一个神秘的地下室。我那时候已经到了京州,看到照片的时候,都吓到了。” 说着吓到了的相野,脸上丝毫没有被吓到的表情。反而是裴光,在听到“地下室”三个字时瞳孔骤缩,反应极度不正常。 “你见过?”相野再次冷不丁发问,声音也刻意发冷。 裴光哆嗦了一下。 “我……”他抬头对上相野的眼睛,所思所想好像都在此刻无所遁形。可他还在回避着什么,讪笑地回答:“我怎么会见过呢。” 相野:“是啊,连我都不知道那里还有一个地下室,你又怎么会知道。只是谁都不知道地下室的事情,死者的身份就没办法确认了……” “死者?!”裴光下意识地打算他的话,说完,才发觉自己的反应有些过激,连忙找补,“我有些意外,烂尾楼平时不是都没人吗?难道里面还有其他人吗?” 相野:“嗯,那个地下室里好像关着个人,楼塌的时候直接把他砸死了。” 裴光:“是这样啊……” 他重新低下头去喝了口酒,香气扑鼻的烧烤送过来,却根本没有人动。相野心里已经有了判断,只要再串起一些细节,整件事情就会立刻明朗。 思及此,他不由拿起酒瓶,想要给自己倒一杯啤酒。可他刚把手探出去,另一只手便从旁伸过来扣住了他的手腕。 相野转头,微笑:“我成年了。” 邢昼:“你还在做药浴,不能喝酒。” 这理由强大到让相野无法反驳。他知道邢昼应该不会骗人,但直觉又告诉他,男人没一个不会撒谎的。 相齐以前也抽着烟告诉相野:“男人没什么好东西。” 相野反问他:“你不是男人?” 相齐洒然一笑,“所以我是老东西,你是小东西,反正都不是好东西。” 十三四岁的相野,整天都想对相齐翻白眼。此刻他又反骨上线,左思右想没什么好主意,便放下烧烤,说:“我要喝可乐。” 邢昼二话不说,起身去拿。 啧。 相野在心里无声吐槽,对面的裴光则根本无暇注意他俩的互动,他还沉浸在刚才的震惊里,良久,问:“地下室里的那个人真的死了吗?” “死了。”相野说得斩钉截铁,他可以在心里为楚怜出殡。 “这样啊……”裴光再次陷入沉默,手里机械地拿起烧烤吃着,味同嚼蜡。他本来有很多的话想要跟相野说,可听到这个消息,又什么都说不出口了。 一顿烧烤,大家吃得各怀心思。 裴光频频走神,最后付账的时候都心不在焉地多打了一个零,要不是老板及时发现,又转账退给他,他接下去几天估计得天天吃泡面。 “你接下去有什么打算?”相野问他。 “我可能……再看看吧,京州要混不下去了,那我就去别的地方,世界那么大呢,总会有适合我的地方。”裴光跟相野说了再见,转身走出几步,越走越慢,最终又忍不住回过头来,问:“如果,我是说如果——” 相野和邢昼还停在路边没有走。 裴光看着这两个气质迥异,但站在人群里都显得那么出挑的人,话又卡在了喉咙里。跟他们比起来,离开了舞台的自己是多么的普通啊,心底的小小的卑劣又如同沸水在咕嘟咕嘟冒泡,让他几近失声。 相野还在看他,他终于扯出一个勉强又难看的微笑,高举起手挥了挥,说:“如果有机会的话,再来找我玩儿啊。” 语毕,他便转身跑开了。前面的公交站台正巧有车停下,他便上了公交车,找到靠窗的位置坐着,任凭车子带他驶向未知的目的地。 相野和邢昼站在路边目送他远去,车窗上映着他低着头的身影,小小一个,像这大城市里无数人的缩影。 邢昼戴上耳麦,屈指轻敲两下,道:“盯着裴光。” 决明很快做出回应,不一会儿,他又传来一个新消息:“查到曹月在这一个多月里的行踪了,九天前,也就是头儿你带着崽崽来京州的那一天下午,她曾去过一趟京州市图书馆。我本想去调图书馆的监控,看看她是不是在这里见了什么人,但很遗憾,那天的监控录像遗失了。” 相野也听见了,只是他的思绪稍稍有一点跑偏。他忽然意识到,最近发生了那么多事,但其实他来京州才十天不到。 时间过得可真快,时间又过得那么慢。 第28章 报复 一条灯带似银河,将城市分割成了两个部分。 相野坐在邢昼的车上,他们就是银河中的一点,听着广播里的晚间新闻,行驶在回家的路上。今天的新闻聚焦在关山花园的凶杀案上,知名房地产商人被残忍杀害,网友化身福尔摩斯激情破案,一个又一个版本的故事被搬上台面,越猎奇,越引人注目。 灯带的这边,故事的主人公之一正在与过去诀别。 无论在哪个版本里,当于丽丽的存在曝光后,曹月都是被舆论同情的那一个。温婉大方又身体不好的原配,要怎么来面对这突然的变故?家里的保姆也万分担心,一听到楼上有什么动静,便立马上楼察看,生怕曹月想不开。 “太太?太太?”保姆小心翼翼地推开主卧的门,发现曹月穿着真丝的吊带睡裙,赤着脚蹲在地上烧东西。 她吓了一跳,连忙过去,却见曹月抬手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嘘。” 保姆立时就不敢动了,小心翼翼地打量着曹月,再看这地上摆的东西,莫名觉得心里突突。她认得烧东西的器皿,这是宁玉生过年时从某个拍卖会现场买回来的古董,一个盆就要上百万。 现在这古董盆被曹月随手放在地上,点了火,把一样样东西扔进去烧。照片、信件,等等,虽然已经看不清原貌,但想来都是跟宁玉生有关的。 这么一想,保姆的心顿时又揪起来,安慰道:“太太,你也不要太伤心了。夜里凉,早点休息吧。” 保姆想说先生早就出轨了,没必要为了一个负心汉这么糟蹋自己。她冷眼看着,原以为太太跟先生早就感情淡薄,否则也不可能常年待在疗养院不肯回来,也不过问家里的事情,没想到先生一死,太太还这么难过,于是话到嘴边又不好说出口了。 曹月将最后一点东西扔进火盆里,在保姆的搀扶下走到椅子上坐下,问:“你来我家也有几年了吧?” 保姆点头:“是啊,都有七八年了,那会儿太太你们……才刚结婚。” 久远的记忆被翻起,保姆的话中逐渐透出一丝唏嘘。想当年太太和先生刚结婚的时候,也是恩爱过的,家里的气氛很好。先生工作努力但也顾家,太太脸上都是笑容,甚至还偷偷备孕,想要给先生一个惊喜。 曾经那么美好的回忆,怎么就渐渐忘记了呢? “他是爱我的。”曹月忽然说。 她转头看向了天上的月亮,不知想起了什么,眼泪就滚落下来。保姆手足无措不知怎么安慰她,而接下去曹月说的话,更让她不知该怎么接。 “他以前再忙的时候,每周都会给我买一束鲜花,不论是向日葵还是小雏菊,他说喜欢这种在田间也能看到的很有生命力的花。可是后来我也忘了,从什么时候开始,那花就变成了玫瑰,他从来不喜欢玫瑰……” 曹月说着说着,脊背慢慢弯曲,双手捧住了脸,但还是阻挡不了眼泪的落下。她哭出了声,其中包含了无尽的自责和悔恨,但身边却无一人能听懂。 灯带的另一边,公交车还在载着裴光驶向城市尽头。 他插着耳机靠着车窗,像每一个晚归的都市男女一样,用片刻时间假装自己是电影的主人公。许多人都干过这样的事情,在晚归的公车上听一首伤感的歌,情绪突然崩溃,是发泄,也是片刻的放纵。 可裴光的耳机里没有歌,他就是那个唱歌的人。 他几次拿出手机打开浏览器,在搜索框输入“江州”、“烂尾楼”“倒塌”之类的关键字,临到头又胆怯了。 如此反复好几次,他才终于点下搜索按钮。检索出来的新闻并不多,他匆匆浏览,没看到有死人的消息,但也没有如释重负的感觉。 这件事压着他太久了,他已经不想去考虑相野有没有骗他,那都没什么意义。他动动手指退出浏览器,又点开了微信。 最新消息还停留在演出时经纪人给他发的告别信息。 【你好自为之吧。】 可到底怎么才能算是“好”呢? 到底哪条路才算是对的呢? 裴光靠着车窗,坐过了一站又一站,不知道该去哪里,又能回哪里去。 知道车子驶入终点站,司机提醒他下车,他才狼狈地逃下车去,呼吸着夜晚的冰冷空气,脑子稍稍清醒。 简寒栖接到消息赶过来,不远不近地跟在他后面,穿过半个城区,漫无目的地闲逛。老乐则去了关山花园,这事本来就是他在跟进的,便由他负责盯着曹月。 邢昼把相野送回民宿后,也出门去了对面的公安局。 整个缉凶处只有相野一个闲人,还有一个宗眠,他在房里不知鼓捣什么药,顺便负责看着相野不要乱跑。 晚上九点多,新的任务下发。 这是相野第一次看到缉凶处正常的任务下达,决明详细地介绍了任务详情,大致是川西的某个地方出现了疑似夺舍的情况,需要前往调查。 他还为相野解释:“我这边的信息小组平时主要就是负责追踪和信息的筛查,现在是大数据时代了,一方面我们可以连接警局的内部网络,对一些类似案件进行甄别,另一方面就是网络。大多数人遇到身边人被夺舍的情况,不会选择报警,因为夺舍就是天方夜谭,但他们会在网上发帖,不论是求助或者吐槽,都会有迹可循。鹿野的人往往藏得很好,想要精准地找到他们是很难的,大多数时候缉凶处就是在天南海北地到处跑,可只要抓住一个,往往就能顺藤摸瓜牵出一串,就像这次的楚怜事件一样。” 最终,这个任务被交给了陈君阳和陈君陶。江州离川西要近一些,比从京州派人过去更方便。 “在外漂泊是我们缉凶处的常态。”决明如是说。 相野慢慢开始理解这句话,也开始明白为什么缉凶处的人那么喜欢戴着耳麦说话,即便他们身处于同一个空间内。 这是一种习惯。 平日里大家天南海北地出任务,虽然不在一起,但至少可以实时通话,好像还在一起一样。 决明又道:“一般而言,新人是不会出远门的,至少得在京州待满一个月。崽崽加油训练,这样头儿下次出门的时候,说不定就能带着你一起了。其他人都是固定c了呢,拆了怪不好意思的,还是头儿带着你更靠谱一点。” c么? 相野的脑海里闪过邢昼的脸,发现自己竟然不排斥这种说法。 不过想这些干什么呢,邢昼那个老古板,说不定都不知道c是什么意思。相野掬了把冷水洗脸,决定早点睡觉,明天早点起来训练。 临睡前,他告诉决明:“如果裴光那里有什么异动,就立刻通知我。” 决明爽快答应。 可是一夜过去,曹月和裴光那儿都还没什么特殊的动静,网上的一段视频突然火了。它火得出其不意,充满了巧合和运气。 相野坐在餐桌前点开来看的时候,听见那熟悉的歌声,哪怕不是主角,也感受到了一丝命运的嘲弄。 裴光火了。 宝藏歌手裴光这个话题迅速蹿上热搜,一段短短几分钟的、画质还不算高清的《卑劣》的演唱视频,给裴光带来了出道以来最高的热度。 相野仔细看,才发觉这里面还有相齐的功劳。原来是有营销号拿相齐搞情怀,拿裴光的郁郁不得志和退圈往他身上靠,同样是有才华的人,共通点和噱头不就有了? 命运总是这样,在你即将得到希望的时候将你推入深渊,又在你决定放弃时,来一次峰回路转。 裴光又会怎么选择呢? 相野很好奇,因此训练时都不免有些走神,一直等着裴光那边的消息传来。上午十点左右,简寒栖终于传回消息。 “他出门了,我听他上出租车时跟司机说的,目的地是警局。” 相野和邢昼对视一眼,登时顾不上训练了,立刻从民宿出发。 与此同时裴光的车却被堵在了路上。司机通过后视镜看到他憔悴的脸色,再联想到他的目的地,忍不住关心一句:“小伙子,你没事吧?” 裴光摇摇头,抿着唇没有说话。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这一年来,他背负着那个秘密,良心不安,每每在事业有一点起色时,就又会想起那个昏暗的地下室,和那个被锁在床上的人。 那个人躺在床上一动不动,身上甚至还贴着诡异的符,也不能说话,但是他确确实实是醒着的。 他睁着那双眼睛,就那么沉静地看着突然闯入的裴光。 多么诡异又悚然的场景啊。 一个大活人,竟然被这么活生生地锁在烂尾楼的地下室里,不见天日。 裴光吓坏了,他想要报警,拿出手机来就想打电话。可他因为太过害怕,一时手抖把手机掉在地上,急忙捡起来,却又听到楼上传来脚步声。 那个瞬间,或许是他离真相最近的瞬间。 可是心中的怯懦让他选择了逃跑,那个本该打出去的报警电话,也再没能拨出去。 如果事情被曝光了,警察就会过来,剧组一定会被迫停工,损失无法挽回。而且把人关在这里的,说不定是什么穷凶极恶的罪犯,万一得罪了对方惹来报复,怎么办? 一个明星,沾上这种案子,他以后的前途怎么办? 那个鬼片的男主角,已经是当时的裴光能接触到的最好的资源了。裴光不敢赌,他只能逃跑。 他安慰自己,自己只是不小心看到了,这根本不关他的事,不是吗? 他不是故意的。 抓捕罪犯是警察的职责,他只是……只是什么呢? 只是从此背负上了一个枷锁,再也没能忘记那间地下室,忘记那个人的眼神。它无时无刻地不在折磨着他,他本是为了自己的梦想选择隐瞒,可最后却也离他的梦想越来越远。 他再不能唱出那个自信的、对未来充满希望的自己了。 这一年来他只写出了一首歌,歌的名字叫《卑劣》。 如此卑劣的我啊,还能期待谁的爱呢? 他等啊等,没等来功成名就,只有一份冷冰冰的可笑的包养协议。那他一直以来坚持的是什么,放弃的都值得吗? 可是为什么呢? 就在他想要直面自己的怯懦,选择袒露一切,甚至决定为此退圈的时候,恰恰是《卑劣》这首歌,给他送来了他曾经渴望拥有的一切。 名声、热度,许多人夸赞他的才华、夸赞他的唱功,经纪人、圈内的好友,纷纷给他发来信息恭喜他。 他从没觉得自己的朋友圈这么热闹过。 怎么办? 这一次,他该怎么选? “到了。”出租车停下,警局的大门就在外边。 裴光隔窗看着,双拳紧握,迟迟没有下车。司机担忧地看着他,再次询问他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他却又回答不出。 直到他看见那双眼睛。 跟地下室里那双眼睛完全不一样的,有着浅色瞳孔的眼睛,可是他的眼神,沉静得跟那个人一模一样。 那是相野。 相野先他一步赶到,离着十多米远的距离,跟他隔窗相望。 裴光的眼泪瞬间就下来了,这一年来所有的委屈、悔恨、愧疚和不甘心,通通在这一刻爆发。 我真的……是一个卑劣的人吗? 可我也只是不小心撞见了一个我不该看见的场景,不是吗? 他哭得崩溃,把司机吓坏了。来往的人尽皆驻足,甚至连警局的人都开始注意到他,隐隐有过来询问的架势。 相野没有上前,但已经把真相猜了个大概。昨晚裴光的表现就已经很明显,他一定误入过地下室,见到过楚怜,但或许是出于害怕,选择了隐瞒。 如此一来,他为什么会牵扯进宁玉生的事情里,也有了解释。 一年前,他是不小心被殃及的池鱼,一年后他仍然是。楚怜报复别人自有他的章法,他能杀死宁玉生,当然也能借宁玉生的手,来小小地报复一下裴光。 曹月真的是裴光的粉丝吗?不见得。 恰在此时,决明送来一个大消息,“曹月梭哈了。她发了声明,要把宁玉生留下的财产全部捐出去,就连手里的宁海集团的股份也要全部卖掉,一分不留。她还锤了于丽丽,要追回宁玉生赠予她的一切财产,而且你们知道她捐钱干嘛吗?” 决明来了个大喘气,“乡村建设!她去宁玉生老家修路造学校了卧槽,大手笔啊,那么多钱,换成纸币都可以从村头铺到村尾了!我现在敢肯定宁玉生的死一定跟她有关了,这是报复啊,妥妥的报复。” 第29章 倔强青铜 “可还是没有证据是吗?”相野如是问。 “是啊。”决明道:“宁玉生这个人真是变态,自己在外面包小三,还要买通疗养院的人监视原配,不是个控制狂就是从小缺爱。但恰恰是因为这样,疗养院的人反而可以给曹月作证,在最近这一个多月的时间里,曹月只出过一趟门。那次就是去了京州市图书馆,可图书馆的监控也遗失了,没有任何证据证明她跟楚怜有过接触。包括她对外的所有通讯手段,全部干干净净,没有任何异常。” 如果楚怜住进关山花园17号不是宁玉生安排的,那房子的产权人于丽丽,自然就是第一嫌疑人。 于丽丽是谁?是情人,是小三,是被唾骂的对象,脏水再怎么泼也泼不到原配身上。 而且在这整件事情里,曹月就是最大的受害者。她原本的爱人、她的父母,都因夺舍的“宁玉生”而死,她如果要报复,哪怕是最铁石心肠的人,也会觉得情有可原。 相野很好奇,缉凶处最后会怎么处理。 但现在摆在面前亟待解决的是裴光的事情,相野看向邢昼,征询他的意见。邢昼却像是专门考他,问:“你觉得要怎么做?” 相野:“是不是把他直接带回缉凶处更省事一点?” 邢昼:“是。” 相野微笑,“那还是让他走点程序吧。” 语毕,相野走到裴光面前蹲下,沉静的眸子看着他,问:“你来这里做什么?” 裴光哭着抬头,说不出话来。 相野便拿出手机,调出决明发给他的楚怜的通缉令,再次问:“你是在找这个人吗?” 裴光怔住,因为太过震惊,眼泪都止住了。 相野道:“他叫楚怜。如果你心里有疑惑的话,你可以走进去,告诉警察你知道的事情,所有的一切都会有一个答案。” “哇哦。”决明在耳麦里激情配音:“人生大师,在线解惑,不愧是我们缉凶处的崽崽。” 相野自动忽略决明的话,裴光听不到,但他很懵。他不知道相野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也不知道他手上为什么会有那个人的通缉令,这所有的一切都超出了他的认知范围。 更重要的是,相野的老板也在,那通身的危险气度让裴光终于反应过来——事情有点不对劲,恐怕没他想得那么简单。 可事已至此。 对啊,事已至此,还有什么好逃避的呢。 裴光终于擦干眼泪,鼓起勇气,决定去警局把一切都说出来。相野没有阻拦他,就这么静静站在旁边目送他进去。 不到一刻钟,裴光又一脸呆滞地从警局出来。 相野正坐在路边的一辆越野车里吃烤红薯,特大号的一个红薯,需要两只手捧着才行。他吃得慢条斯理,又啃得面无表情,看到裴光出来了,这才慢悠悠来了一句:“上车吧。” 裴光:“不是,我等人……” 相野:“你等的就是我。” 决明通过车载语音系统再次插话:“是缘分使我们相遇。” 这个小精灵真的有点烦人。 相野想把手里的红薯快递过去,让他也感受一下队长的爱,最好能噎到发不出声音。可他不能,他只能面无表情地看着裴光,说:“走吧,具体的事情回去再说。” 裴光就这么稀里糊涂地上了车,他直觉相野不会害他,但还是有些惴惴不安。警察说有关于楚怜的案子已经移交了专案组,由专案组办。 经过电话沟通后,对方让他在警局门前等候,会有专人过来接他。 可这人怎么会是相野呢? 他不上学了吗? 裴光的思绪跑得有点远。 小精灵不知道这边的情形,还以为裴光被吓得不敢说话了,还在那儿激情安抚:“新来的小朋友不要害怕,我们不是人贩子不会卖你的啦,等到了地方你就安心了。” 裴光一时不明白,到了目的地一看,果然安心。 京州市公安总局就在对面呢,多有安全感。 闻月亲自给裴光端来茶水,看着他的目光充满慈爱。原因无他,裴光看起来太惨了一点,因为哭过所以鼻头和眼眶都还是红的,嘴唇没什么血色,看起来经常失眠所以还有黑眼圈,头发也没好好打理过,扎头发的发圈地摊上一块钱一个。 “不用拘谨,在这里就跟回家了一样,我们邢队看起来比较严肃,但他从来不乱打人。”闻月微笑着宽慰他。 裴光丝毫没有被安慰到,只能假笑。 问话由相野主导,为了让裴光放松下来,他们就在客厅的沙发上坐着,仿佛闲聊。裴光不再隐瞒,一五一十地把实情告诉相野: “……我当时有想过要问你,可我试探过,你好像根本不知情。那会儿你还在上学,我怕你知道了反而惹祸上身,所以就没再跟你说。等到后来,我就越发说不出口了。” 裴光说完,觉得这听起来有点像为自己开脱,不禁有些讪讪。说到底是他逃避了,他曾不止一次地想,如果因为他的视而不见,地下室里的那个人出事了,或者其他人因此遭遇什么,那该怎么办? 庆幸的是相野现在还好好地坐在他面前,没有出事。 相野则直接把楚怜的通缉令给他看,道:“他是个有前科的通缉犯,被人关在那里。前段时间从地下室逃出来了,并且杀了宁玉生。宁玉生会找上你,可能也与他有关,他在报复你。” 裴光近乎呆滞,他怎么也想不到事情会是这样,好不容易回过神来,忙问:“他、他怎么会杀宁玉生?不是,他在报复我???” “目前还没有实证,但应该不会有错。关于他的事情,我不能告诉你太多,知道太多对你没有好处。但你需要留个心眼,因为不能确定报复已经终止了。”相野道。 如果是一个普通人,不小心牵扯进了鹿野的事情里,那想办法用捕梦网那样的道具消除记忆就行了,离缉凶处越远越安全,可裴光偏偏是在楚怜那里挂上了号的。 谁也说不准楚怜会不会再次对他出手,而如果裴光对此一无所知的话,将会很危险。 相野其实更倾向于,报复已经结束了。楚怜那样的人,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是狠辣绝情,裴光能活到现在,可见在楚怜心里也并不重要。 只是没人能拿裴光的命去赌这种可能性。 这时邢昼走过来,“你先待在这里,不要乱跑。” 说完他又看向相野,道:“简寒栖已经跟老乐汇合,曹月那边出了点小状况。” 今天是宁玉生的葬礼。 因为宁玉生的突然死亡,整个宁海集团陷入动荡,股票大跌。高层们忙公司的事情忙得焦头烂额,得知曹月打算在这个节骨眼上将宁玉生的股份全部抛售,都急着去找她。可曹月手机关机,闭门谢客,大家问了一圈,竟没人能联系得上她。而宁玉生的葬礼却以最快的速度准备好,就在城郊的公墓。 得到消息的人急忙赶过去,以期能在葬礼上见曹月一面。人一多,就容易出乱子,有人浑水摸鱼,想要杀死曹月。 老乐一直跟着曹月,第一时间出手阻止。简寒栖也适时赶到,成功控制住局面,但曹月那身子骨太差了,还是受到惊吓住进了医院。 老乐在医院给邢昼交代情况:“行凶的人已经被抓起来了,是宁玉生生意上的朋友。他自己也吓坏了,没怎么敲打就交代了前因后果。说是宁玉生生前打算给他一笔私人投资,用来挽救他的一个项目,现在宁玉生死了,曹月把所有钱都要捐出去,就等于是断了他的财路。他的项目进行不下去,负债累累,老婆也跑了,甚至有可能被起诉坐牢,所以他把恨都转嫁到曹月身上,想要跟她同归于尽。” 相野也从耳麦里听到了这些话,稍稍蹙眉。人在陷入绝境时,确实会做出一些极端举动,可宁玉生死了才短短三天,他不想办法从曹月那里搞到钱,竟直接在众目睽睽之下杀人,是不是有些太失智了? 邢昼也是同样的看法,“给他做检测,看是否有鹿野的痕迹。盯紧曹月,或许还会有人来杀她。” 杀人灭口,是鹿野一贯的手段。 楚怜归位,可宁玉生这么多年也不可能一个心腹都没有吧,楚怜把人都清除干净了吗?会不会有人还活着,在暗中为宁玉生报仇?如此一来,曹月身边就会很危险。 思及此,相野不由看向邢昼,道:“我想去医院再见一见曹月。” 邢昼直言:“老乐会处理好一切。” 说着,不等相野再争取,他忽然问:“我不在的时候,你偷偷加大了训练量?” 相野怔住,愣了两秒才反应过来,这是谁打了他的小报告。为什么要这个时候拿出来说,而且他想要早点变强,不再拖别人后退,这也不对吗。 “我知道我自己的极限在哪里。”相野道。 “你真的知道?”邢昼目光平静。 相野不说话了,每次邢昼这么看着他,都会让他深刻地意识到两人之间年龄的差距。他就像一个不知所谓的小屁孩,这种感觉糟糕透了。 邢昼哪里不明白少年人的这种倔强和别扭,尤其在这种训练的事情上,倔强青铜的目光都是一样的,从无差别。 “跟我来。”他转身往训练室走。 相野也起身跟上。 闻月赶紧拉了拉他,悄声跟他说:“要不你认个错就行了?邢队吃软不吃硬,别跟他犟,训练的事情可以慢慢来,保护好自己最重要……” 可相野会认错,那就不叫相野了。 今天的训练本来也因为裴光的事情而搁置了,他本来就要去的。邢昼要试试他的极限在哪里,那就试好了。 闻月见劝不住,只能跟着他过去,看似担忧实则吃瓜,倚在门口掉几滴鳄鱼的眼泪,柔柔弱弱当代林妹妹。 相野可不是宝玉,他对自己狠,所以邢昼也给他来狠的。 “真正的极限永远在生死之间,相野。”邢昼反剪着相野的手,看他喘着气满头大汗,显然已经到极限了的样子,神色依旧冷硬。 下一秒,他松开相野。相野重获自由,脑子都因为高强度的训练而一片空白了,哪还有心思想什么曹月什么楚怜。 他喘着气回过头看向邢昼,邢昼冷眼看他,“再来。” 闻月在门口看得直呼心疼,鳄鱼的眼泪都快止不住了。不过楼上好像有脚步声传来,她这才想起裴光还在客厅坐着呢,便只好暂时离开。 走到楼梯口,碰到宗眠。 “你要出门?”闻月问。 “我去医院,给老乐搭把手。”宗眠道。 “你什么时候这么积极工作了?”闻月狐疑。 宗眠也不是突然变积极的,只是觉得有位小朋友可能、真的、好像挺记仇。他耸耸肩,道:“药浴我都准备好了,新版的药膏也都放在了队长那儿,待会儿你记得跟队长说一声,让他帮相野涂吧。” 语毕,宗眠直接闪人。 坐在客厅旁观了一切的裴光,再次开始怀疑人生——他为什么坐在这里?他是谁?他在哪儿? 第30章 谁爱谁 裴光的疑惑暂时没人能解答,他知道了地下室里的真相,但好像又被更大的困惑所笼罩着。闻月也不能擅自将缉凶处的事情告诉他,只能让小熊多招呼着他,并给他安排了一间客房休息。 很快,相野从训练室出来了——这次他是被邢昼直接扛出来的。 而且他连半个小时都没坚持满。 裴光好奇地从房间里探出头来看他,看到他被邢昼扛在肩上,还以为他死了。那一瞬间他的身体再次僵硬,想着这次绝不能再退缩,而且公安局就在对面,他一定要—— 邢昼一个眼神扫过来,裴光再次顿住,动也不敢动。 裴光的心在流泪。 好在相野动了,他攀着邢昼的肩想要抬起头来,但因为实在太累了,手里实在没什么力气,好死不死一把抓住了邢昼的头发。邢昼瞥了他一眼,任他抓着,也没吭声,继续往前走。 裴光就看着他把相野扛进了某个房间里,他进去的时候没来得及关门,裴光就悄悄在门口看了一眼,没看到人,但很快就听到了水声。 过了一会儿,门也关上了,裴光担心相野,记得在门外走来走去,急得热锅上的蚂蚁。 对于拍个戏也能撞破地下室隐秘,后来又差点被个男人包养的裴光来说,他觉得这个世界上已经没什么他想象不到的事情了。相野的老板究竟要对他做什么,怎么半小时不见就把他虐待成那个样子了? 现在还孤男寡男地同处一室,甚至还有水声,他到底想干什么?! “砰、砰!”裴光终于鼓起勇气,敲门大喊:“相野?相野?你还好吗?” 开门的是邢昼,“你有事?” 裴光:“那个,他、你……你们……他还好吗?我刚才看到他好像不舒服是吗?呵呵呵呵……我可以进去看看他吗?” 天知道说这话时,裴光手心都在出汗。 邢昼见他关心相野,便稍稍侧过身子,道:“他在洗澡。” 不是,洗澡…… 你们到底什么关系?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 裴光彻底宕机了。 与此同时,宗眠已经走进了曹月的病房。 他又被迫穿起昂贵的西装,挂起了营业假笑,在曹月疑惑地询问他的身份时,说:“您可能忘了,我小的时候,我们还在宗家的老宅见过。” 曹月一阵恍惚,“你说……那个宗家?” 宗眠:“我想京州应该没有第二个宗家了。” “原来你就是那个孩子啊。”曹月不由地打量他。宗家出事的时候她还在国外留学,相关的消息都是听父母说的,虽然是只言片语,但其中的惋惜和忌惮也让曹月记忆犹新。只是她这些年兀自沉浸在自己的伤痛里,不再过问外界的事情,一眨眼,那个侥幸活下来的孩子原来已经这么大了。 说起来,她也没有比宗眠大几岁。她父母有点钱,但也够不上宗家的级别,那次能够去老宅为宗老爷子庆生,还是父亲好不容易搭上的关系。 她还记得那天父亲很开心,说着女孩儿要富养的话,特地带她去见世面。她也是头一次真真正正见识到,顶级的豪门是什么样子的。可后来,她还是看上了穷小子宁玉生,义无反顾地跟他结了婚。 往事让曹月看着宗眠的眼神变得柔和,她问:“你今天来看我,是有什么事吗?” “曹女士不知道吗?”宗眠慢条斯理地整理着袖口,说:“我看你的表现,应该是知道一些事情了。再到我出现在这里,你就没有什么特殊的联想吗?” 曹月闻言,表情慢慢变得慎重,而后似是想到什么,有瞬间的惊愕划过眼眸,“当年宗家的事……” “看来你想到了。”宗眠的笑容逐渐变淡。 曹月放在被面上的手稍稍握紧,但没有说话。 宗眠便自顾自说道:“宁玉生经历过的事情,我的父亲也经历过。只不过我的母亲跟他向来恩爱,第一时间发现了不对劲,拆穿了他的真面目,但也因此遭到报复。宗家上下六口人,就我一个活了下来。” 说罢,宗眠眼眸微抬,送去一个似笑非笑的目光,“曹女士又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简简单单一句话,直击曹月心房,让她的心理防线瞬间破了一个大洞。她没有想到,宗家的事都过去那么多年了,她本身又不是足够了解,怎么会想得到…… 可宗眠的母亲能第一时间发现丈夫的异常,她呢? “你在说什么?”曹月差点没有维持住脸上的平静。 “装聋作哑也没有关系,曹女士,你本是受害者,没有人有资格对你苛责。但有一件事必须问清楚,你真的是裴光的粉丝吗?”宗眠道。 “我个人的喜好,应该跟这件事没有关系吧?” “但喜欢不是伤害一个人的理由,曹女士,你是最应该感同身受的一个人,不是吗?”宗眠的语气波澜不惊,带着特有的丧气因子,好似连说话都懒得用什么力气。但他说出口的话,却偏偏像锋利的刀。 “根据疗养院那边的口供,宁玉生每个礼拜都会去看你,他监视着你的一举一动,但也会给你送花。你喜欢什么,他就送什么,除了自由,他什么都给你。一年前疗养院里来了一个年轻的男护工,他不过就跟你多说了几句话,跟你聊了几句文学,就被开除了,你难道对此一无所知吗?” 宗眠仔细观察着她的表情,末了,又来了个会心一击,“你说你喜欢裴光的歌,哪一首?《卑劣》?” 曹月镇静的表情终于有了一丝裂缝,她缓缓闭上眼,似乎在平复心情。 可宗眠并没有那么好心地等候,他打开手机播放起了裴光的live视频,当《卑劣》的歌声响起时,他把楚怜和裴光的恩怨完整地告诉了曹月,又道说:“毁掉一个人,有时根本不需要说一句话。” 就像曹月对裴光,只需要她稍稍表现出对裴光的喜爱,宁玉生就会动手。前后两个宁玉生,都爱曹月。 前头那一个早就因为夺舍死了,但他当年和曹月的爱情故事,也曾在京州的上层圈子里流传过。后来的这个,若说他是怕曹月一家死光了,惹人怀疑,所以要留着曹月的性命,可他如果不在乎曹月,根本不必做那么多。 “你没有关心过对吗?那个护工,他死了。” 曹月倏然睁眼,面色的苍白已无法掩盖。她看起来虚弱极了,眉间郁色再生,我见犹怜。 偏偏宗眠不为所动,继续说:“你有没有想过,裴光也有可能会死。只不过宁玉生恰好看上了他,比起直接杀人,可能得到之后再摧毁,更能令他满意。到那时你也会知道,你只能爱他。” 曹月凄惶一笑,“你管这个叫爱吗?” 宗眠:“也许是我表达失误,如果你觉得受到了冒犯,我可以跟你道歉。不过我还是要冒昧问一句,你觉得什么是爱呢?你爱宁玉生吗?” 如果要问曹月,宗眠的哪句话伤她最深,就是这句。一刀见血,直刺心脏。 她以为自己是爱的。嫁给一个穷小子,为爱奋不顾身,怎么能说不爱?可她如果爱得够深,为什么连枕边人换了个芯子都没察觉。 她沉浸在父母逝去的悲痛里,固执地以为是宁玉生变了,像外面传的那样露出了凤凰男的真面目,所以她怨,她恨,自此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再也不愿意睁眼看世界。 直到那个人找上她,她才知道全部的真相。 她终于又活了过来,她想报仇,理所当然地要报仇。她天然地站在正义这一方,甚至做好了付出任何代价的准备,可宗眠的话又像刀子把她的保护膜一层一层割开,露出赤裸的从来没人看见的、就连她自己也刻意忽略的内心。 太可笑了。 她谁都不爱,只爱她自己。 所以她也根本不在乎,无辜的人是否会因此受牵连。也根本不在乎,跟自己合作的人是谁。 “我当然爱他,否则我不会把全部的钱都捐出去,完成他当年的愿望,很多人都同情我不是吗。”曹月笑了笑,“可网上也有人说,是我在暗中策划一切,杀死了渣男,你信吗?” 宗眠没有说话,静等她说下去。 曹月:“还有人说,是我在那天晚上把宁玉生叫到了别墅,因为只有我能让他降低防备,假借发现了小三的事情要跟他对质,骗他独自前往。” 宗眠:“确实。” 曹月:“故事编的很精彩,可惜没有证据,否则连我自己都要信了。” 宗眠:“那是挺可惜的。” 曹月说着,气息又弱了下去。她脸色苍白地咳嗽了几声,却仍扯出一个温婉大方的笑来,问:“你还想听什么吗?” 护士闻声进来了,宗眠站起来,礼貌地对她颔首:“不了,曹女士好好休息吧。” 走出病房,假笑褪去,宗眠随手解开领口的扣子,把外套往简寒栖手上一扔,坐在走廊的椅子上就不想动了。 工作真累。 “她说什么了?”简寒栖人高马大地站在他面前,像座山似的。 宗眠支着下巴,不假笑时便自带忧郁气质,“她让我想起了一首诗:给我一幅多情的皮囊吧,我将做出最美的爱情诗;给我一柄真理之剑吧,我将是最完美的复仇天使。” 简寒栖眉头紧蹙:“这又是什么?没听过。” 宗眠翻白眼:“我刚编的。” 简寒栖:“听不懂。” 宗眠:“。” 累了,不想说话。 环视四周,没见到老乐的身影,他才有不得不问:“老乐呢?” 简寒栖:“查到袭击曹月那个人的背后主使了,确实是鹿野的人,不知道用什么法子给他下了心理暗示,他才不管不顾去杀曹月的。老乐去抓人了。” 另一边,相野已经泡好了药浴,坐在床前等邢昼给他涂药膏。 可邢昼拿着药膏在他面前蹲下时,伸出去的手却顿了顿。因为要方便涂药膏,所以相野直接穿着浴袍出来,他恢复了一点力气,但整个人还是恹恹的,一只手伸出来,捋起袖子,白皙的肌肤和邢昼的小麦色形成鲜明对比。那上头肉眼可见的淤青和撞过的痕迹,让他蹙眉。 他明明记得自己是收了力的,怎么还会有那么重的痕迹? 见他不动,相野抬脚踢了踢他,“还涂不涂了?” 被狠虐过后的相野,虽不服输,但脾气有点挺大。邢昼下意识地抬手扣住他的脚踝,刚泡过药浴的身体应该还带着热度的,可就这一会儿工夫,怎么摸上去就这么冷了? 这样的认知又让他蹙眉。 相野忍不住刺他:“都是你自己打出来的,认不出来了?” 邢昼:“那是训练。” 相野:“是啊,既然是训练,那你心疼什么?” 邢昼抬头,见他眉梢微挑。少年人张扬带刺,这会儿倒是没什么脆弱了,大概只想趁机咬他一口。 他蓦然失笑,拿起药膏干正事。 相野见他忽然笑了,心里又轻“啧”一声,有千百个不满意。可不满意也只能忍着,乖乖伸手涂药膏,否则晚上睡觉的时候指不定怎么难受。 邢昼的手上有茧子,药膏又黏糊糊,按在淤青上带来怪异的触感。相野莫名觉得别扭,便想些其他的事情来转移注意力。 “有人袭击曹月,八成还是楚怜下的棋。”他道。 “怎么说?”邢昼问。 “楚怜的报复手段,狠辣,但总带着点戏谑。他让钱立春被吓到失禁,丢了作为教授最后的体面,又让钱秦身败名裂、捆锁京州,每一个都不是痛快的死法。他要是联合曹月除掉宁玉生,那对于宁玉生来说,估计也是最痛苦最不能接受的死法之一了。除此之外,楚怜做事环环相扣,杀死宁玉生一定不是事件的终点。” 邢昼抬头,“所以他留下曹月,是个靶子?” 相野看着他,莫名想到了以前上学路上经常会碰到的一只大狼狗。威风是挺威风,看着很凶,但蹲在你面前抬头看你的时候,就让你忍不住想摸一摸它的脑袋。 思绪跑远。 相野别过视线,继续往下说:“决明刚才说,老乐已经去抓人了。那就证明,确实是鹿野的人想要杀死曹月,为什么?为宁玉生报仇。这些人,一定是宁玉生那一派的,他们动不了楚怜,那就动曹月。” 邢昼眸光微暗:“这是特意留给缉凶处的。” 相野:“用曹月做靶子,再用缉凶处当刀,楚怜只杀一个宁玉生,就能得到一个干干净净只属于他的鹿野。还能顺便把缉凶处拖在京州。” 第31章 内鬼 汉,不是从鹿野出来,而是雇佣的打手。但他在那群打手里,大约也是头领一样的人物。 当初邢昼忙着救相野,没能抓住他,现在又发现了他的踪迹,于是让陈君阳和陈君陶假借做任务的名义去抓人,倒是个不错的办法。 “裴哥的消息,目前有几个人知道?”相野立刻问。 “决明,阳阳和桃子,还有你和我。决明第一时间拦截了信息,所以信息组那边也尽可能瞒住了,只有最早传达消息的人才知道。”邢昼答。 相野:“所以现在就看阳阳和桃子那边的情况了?如果裴哥提前得到消息跑掉,或者被灭口,那说不定内鬼就在我们之间。” 邢昼:“但也有可能,裴哥会成为弃子。” 相野蹙眉。 如果内鬼在这些人中间,那牺牲一个裴哥,让内鬼变得更安全,也不失为一个好主意。至少对心狠手辣的楚怜来说,是个不错的主意。 这时邢昼按到了他的膝盖上,突然的疼痛让他回神。他抿着嘴不吭声,但痛也是真的痛,邢昼为了使药膏被充分吸收,也只能下重手。 “刚才嗑在地上了?”邢昼问。 “嗯。”相野表面平静。 邢昼想跟他说下次拼命前,一定要先记得保护好自己,但凡事过犹不及,他怕说多了惹来逆反,便稍稍控制了手上的力道,说:“宋沅和内鬼的事还需要从长计议,你现在最重要的是休息,和训练。” “我知道。”相野也是真的累了,强打着精神跟邢昼说那么多话,实际上身体早就到了极限。好在药膏很快就涂完了,相野松一口气,放任自己在床上躺下。 邢昼去洗手间洗个手的功夫,再出来,就看到床上鼓起一个包,相野藏在里面,只露出一个毛茸茸的头顶。 小孩儿一样。 邢昼失笑,转身出门。遇上端着热牛奶过来的闻月,他摇头把人拦下,“他睡着了,醒来再喝吧。” 闻月应下,转头又跟他说起了别的事。两人一同下楼,交谈间,邢昼又变成了那个不苟言笑的队长,冷静地安排着各项事宜。 老乐抓人回来了。幸运的是他抓到了人,不幸的是那人当场死亡,根本不给老乐问话的机会。 这也是鹿野的一贯作风,哪怕是死,也绝不落在缉凶处手上。但可以肯定的是,针对曹月的暗杀还没有结束。因为就在老乐抓住那人的时候,曹月那边又遭遇了一次意外。 这次是换药的护士因为精神恍惚拿错了药,如果不是宗眠及时察觉,那曹月就会因为医疗事故死亡。 老乐回来是打申请拿道具的。 “护士也一样,都被人下了心理暗示。这不同于现代的心理催眠,一定是鹿野的人用上了什么特殊物品。单单抓人没用,我们得把那东西拿到手,否则防不胜防。”老乐道。 “你想用沉香?”邢昼问。 “对。”老乐沉声,“宜早不宜迟。” 邢昼略作思忖,便点头答应。此沉香非彼沉香,它有静心凝神的功效,至少能让那些被蛊惑的人在靠近曹月时,获得瞬间的清明,以此来降低曹月被害的风险。二来,想要杀曹月的人,不可能永远只让普通人动手,屡次不成,最后一定会亲自现身,除非他们放弃杀死曹月。沉香无色无味,但一旦被沾染,就可以根据香味进行追踪。 狗鼻子陈君阳不在,那到时候去借两条警犬就行了。 医院那边剑拔弩张,北里街47号的民宿里,接下来的几天却是风平浪静。 陈君阳和陈君陶一路寻着裴哥的踪迹追过去,竟追到了边境线上,一时半会儿回不来。相野则一门心思地投入训练,暂时不去管外面的事情。 随着时间的流逝,他慢慢适应了训练的强度,训练时间也逐渐从上午扩展至全天,虽然身上大大小小的淤青不断,但进度喜人。 正是在这个时候,相野终于收到了来自江州的快递。陈家双胞胎去出任务了,他们答应带回给相野的东西自然只能通过快递送达。 裴光得知快递是从江州来的,也凑过来看。 快递盒子里装着几本书,有相野的,还有老头的画册,都很脏了、残破不全,但好歹还能看。家具是一件都救不回来了,但双胞胎给他捡了些零碎的小物件,譬如床头的一个小挂件、以前挂在门上的飞镖,等等。 “哎,阳阳还挺细心的,不愧是我们缉凶处的团宠,没白疼他。就是可怜了我们头儿新买的窗户,这还没用几天呢,就没了。”决明发出感叹。 裴光对于决明的神出鬼没已经习以为常,在决明持续不断的洗脑下,他甚至一度以为——小精灵才是缉凶处的老大。 好在裴光虽然受了惊吓,智商还是在线的,最终识破了牛皮怪的真面目。 这会儿他看着相野整理东西,忍不住问:“你以后还会回江州吗?” 相野手里的动作没停,反问:“那你呢,以后打算怎么办?” 裴光面露苦恼。 这几天他都留在民宿里,那位邢队长让他好好考虑以后的去向,等曹月那边的事情结束,就该出个结果了。 可他又能去哪儿呢? 世界那么大,却好像没有他的容身之处。 第32章 拍照 决明告诉裴光,他可以申请庇护。 可是缉凶处的庇护,意味着你要改名换姓,从此丢掉一切,去一个陌生的地方重新开始。虽然他也没什么东西可丢掉的了,但裴光仍然觉得犹豫。 偏偏这个时候,经纪人给裴光发来了续约合同。《卑劣》的热度虽然已经过去了,但公司从裴光身上看到了潜在的可能性,某位高层也很欣赏他的才华,决定力捧他。 以往对裴光态度冷淡的经纪人,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变。没等裴光答应,他就给积极地给裴光制定了一揽子计划,告诉他,只要他答应回去,很快就能安排他上综艺唱歌。等到慢慢积攒点人气,公司就会给他发专辑。 多好啊。 从前裴光渴望的一切,好像都有了希望,而且是切实可见的希望。 裴光跟他说:我都已经退圈了,告别公演都结束了。 经纪人却问他:你真心想退圈吗?你以前不是说要坚持梦想?你现在才几岁,才26岁就退圈了,梦想这么廉价吗?还是说你有什么困难、苦衷,你跟我说,从前我看你没什么出头的机会,可现在出头的机会都摆在你面前了,你说不干了,你跟我说说,到底什么原因? 裴光紧攥着手机,聊天框里的内容打了又删,删了又打,半天发不出去。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裴光搞不清楚自己的心意,犹豫不定,其他人可看得一清二楚。叨逼叨小精灵再度上线,说:“咳,坚持梦想没什么不好的,你就是在退圈边缘反复横跳那都是你的事。混不出头的时候想退圈,现在机会来了想回去,那不挺正常,有人嘴几句就嘴几句,要是这点话都承受不了,混什么娱乐圈啊对不对?不过阿光光啊,你要是真的回去,那我敬你是条不怕死的汉子。” 闻月磕着瓜子,深表赞同。 裴光怔住,随即反应过来。而不等他说话,决明就自动把接下来的话说完了,“你说要是你真回去了,大红大紫了,走哪儿都能听到你的歌。人楚怜一听,嗨呀,我放过了你,你还成天在我面前刷存在感,真是好不要命的一个男子,宰了吧。” 裴光:“……” 决明:“不是我恐吓你,楚怜真的是这种疯批。他就算本来不是疯批,被关了十年也疯了。你要想清楚啊,阿光光,不要等你功成名就之时,就是你命丧黄泉之日,到时候我还得去给你扫墓,粉丝大军说不定还会在你坟头放歌,多不吉利。” 过了几秒,他又说:“不过你以后要是去演戏,演一个疯批,那你就有参考对象啦!” 裴光觉得头痛,决明说得越喜气洋洋,他就越头痛。他觉得以后不管退不退圈都可以写首歌,叫《一千只乌鸦》。 他转头去找相野,相野正盘腿坐在训练室里休息。因为已经到了夏天,训练又容易出汗,所以相野穿着简单的背心。此时背心都已经湿了,他低头认真地往手上缠着绷带,准备待会儿的拳击训练。 裴光看着他身上的淤青,再看他满头大汗的样子,又不忍心上前打扰了。站在门口看了半天,又默默地往回走。 相野早知道他来了,不过他没出声,等人走了才戴上耳麦问决明:“你又把人怎么了?” 决明:“我没有嘛。” 回答他的是相野凌厉的砸在沙袋上的一拳,“砰!”隔着耳麦都能听到那紧实的声音。决明一边感叹着崽崽的成长,一边在担忧他的清瘦美少年是不是要在奔着人形凶器的路上一去不复返了。 “崽崽你发一张自拍给我看好不好?最好是全身照的,我记得训练室里就有大镜子。”决明发出恳求。 相野无情地拒绝了他的要求。 决明又抽抽搭搭地去找闻月,因为用他的小脑袋瓜想了一圈,最适合干这事儿的就是热衷搞选秀的闻月了。 闻月欣然应允,“我帮你拍照可以啊,但你为什么要拍相野的照片?” 决明:“我要做一个崽崽成长记录,以后等他结婚生小崽崽了,我就在他的婚礼上放。” 闻月沉默片刻,说:“你不怕他打死你吗?” 决明:“怎么可能!我这么可爱,而且你把他拍好看一点不就行了?谁看了自己的帅照会生气呢,除非你把他拍得不好看?” 闻月:“笑话,我的拍照技术是站姐都比不上的好吗?” 决明:“那你去拍啊!” 闻月就这么被忽悠上了贼船。 当然,她平时不是那么好忽悠的,最重要的原因是她自己也想给相野拍照。十八岁的男孩子,正是青春最好的诠释。本是瘦削瓷白,坐着都像画一样沉静的人,手腕都纤细得像春天的枝条,即便有刺都是软的。可一朝被丢进了训练场的风暴里,流畅的肌肉线条就出来了,只是薄薄一层,看着并不明显,但你也能看出来,那枝条变得坚韧了,刺开始锋利,野性自然流淌,多了些能让人面红耳赤的、昭示着从少年逐渐走向青年的神秘因子。 如此美好的躯体不属于我,但又不妨碍我用镜头把他记录下来。想想就很棒。 而且相野来了这么久了,闻月也大致摸清了他的性子。像决明那样直接让相野自拍是不可能的,矜贵小少爷一定不屑于自拍,还会嫌麻烦。 “看我的。”闻月回房拿了单反,奔着相野就去了,没有遮掩,也没有扭扭捏捏,只是从门口探一个头进去,眨巴眨巴眼睛,问:“我可以进来拍点照片吗?” 下午是自由训练,邢昼有事不在。 相野停下手里的动作,微喘着气,擦去下巴上即将滴落的汗水。他立刻想到了决明,不知道他又在搞什么鬼,但闻月很快又说了:“我喜欢拍照,刚才决明提起来,我才想起来还没给你拍过呢。让姐姐拍一张好不好?以前邢队来的时候,我也给他拍过呢。” 相野:“他也拍过?” 闻月又拿出手机来晃了晃,“是啊,要看吗?” 相野有些犹豫,没有第一时间回答。 闻月便径直走进去,以最快的速度把邢昼的照片翻出来给他看,“怎么样?型男吧?其实邢队刚来的时候,还有点大学教授那儒雅高冷范儿呢,能说理不动手的那种。可谁知道人家把外套一拖,白衬衫的袖子一挽,半句废话都没有,好嘛,直接把当时的一位正式队员给撂倒了。” 是吗。 相野看着照片,目光落在邢昼的眼睛上。这照片拍的正是当时的场景,大概是抓拍的,除了邢昼本身拍得清晰,周围的景物都有些模糊。他正把人撂倒在地,镜头拍到了他的侧脸,冷硬的,却没有现在那么的肃杀。眼睛上戴着白色的眼罩,大抵是眼睛受了伤,义眼还没有装上。 “他一来就很厉害了吗?”相野问。 “是啊,据说十几岁就开始学散打了。老队长怕连累他们,那么多年也没去看过他们母子几次,邢队可能也自己察觉到一点什么吧,所以学了散打防身,其他的可能也零零落落学过一点。”闻月道。 相野不再问了,“嗯”了一声就把手机还给了闻月。闻月仔细琢磨着他的反应,试探着问:“那我拍啦?” “随便。”相野也不是很在意。 闻月这便喜滋滋地抱着单反拍照,她喜欢抓拍一些瞬间,而不是让模特静静地摆一个姿势等着她拍,她觉得这样拍出来的照片更鲜活、更生动。 裴光目睹了决明和闻月合谋的全过程,愈发不懂他们缉凶处了。他看着镜头里时而凌厉、时而张扬着野性的相野,对于自己的演艺之路,也愈发担忧。 先不说楚怜不楚怜的,他就算回到娱乐圈,真的能成功吗?看看相野,这才是顶流的苗子啊,不用出道就有站子了。 经纪人看到相野,恐怕也会立刻弃暗投明。 裴光叹着气回到客厅,窝在沙发一角,仿佛一条没有生气的翻车鱼。邢昼回来的时候扫了他一眼,又听小熊复述了今天决明跟裴光说的话,心中了然。 “闻月呢?”他问。 “月月姐在训练室呢。”小熊道。 邢昼点点头,这便往训练室去。看到闻月拿着单反在拍,他略有诧异,但相野自己没阻止,他也不便多说。 闻月就是知道他俩这破脾气,才有恃无恐,说:“邢队回来啦,你们慢聊,我上去看看。” 相野还没停,邢昼站在一旁,一边验收训练成果,一边直入正题,“老乐那边差不多了,今晚就开始收网。” 老乐拿走沉香,布局等了三天,终于钓到了大鱼。在这个过程中,曹月出奇地配合,甚至说,她就是宗眠口中那个完美的复仇者,愿意用自己的性命去唱这最后一出戏。 为了引诱敌人出现,曹月提前出院回家,就是在出院的路上,对方终于按捺不住,现身攻击。有缉凶处的人在,对方当然不会得逞,受伤后仓惶逃离。 但人是缉凶处故意放走的,那人身上如今沾染了沉香的气息,行踪已在监控之下,只等挖出更多的人来,就可以将他们一网打尽。 这计划最重要的一环在于曹月。 缉凶处在曹月身边保护她,对于鹿野来说不是秘密,他们清楚缉凶处每个人的长相。而且如果缉凶处的人对曹月不管不顾,那才令人起疑。 所以怎么放水成了一个问题,要既不让人怀疑,又能让敌人顺利逃脱。 在关键时刻,曹月因为受到惊吓再次陷入昏迷,顺理成章地将缉凶处拖住,给了敌人逃跑的机会。 整个过程中,老乐和简寒栖在明,宗眠伪装成曹月的司机在暗。三个人里,也只有宗眠能跟曹月同频交流。 简寒栖最不耐烦打哑谜的交流方式,他宁愿出去打架。老乐也拿曹月这样的人物无可奈何,要是碰到个失足青年,他还能摆开阵势跟他聊上个三天三夜,可对上曹月?没用。 曹月从头至尾都没有承认过她跟楚怜认识,或者她与宁玉生的死有关,即便她用一大堆隐喻和故事,明晃晃地告诉了你,但你依旧抓不到她的把柄。 众所周知,那些胡编乱造的话是当不了证据的。可她就这么跟宗眠你来我往地讲故事,竟也能把整个计划谈下来,并顺利地配合演出。 简寒栖觉得:“女人真可怕,你说她图啥?” 决明答:“图你傻。” 简寒栖冷哼一声。 决明说:“这就是自我感动。谈恋爱里经常见到的么,你为别人做很多、牺牲很多,自诩深情,其实只是为了感动自己,这是一种自我满足,你懂吗?延伸到所有的人际关系里,都行。咳,忘了你是条单身狗了,我说的对你来说太深奥了,对不起。” 简寒栖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当场就把耳麦摘了。宗眠则揉揉眉心,只觉得世界吵闹,活着就像在渡劫。 今天也是不想工作的一天呢。 第33章 临场教学 收网行动定在晚上。 老乐和简寒栖负责出击,宗眠看着曹月,相野也没闲着。他换了身衣服,吃过晚饭,就被邢昼带着来到了外面。 相野诧异于邢昼居然会带他出来,还带他来酒吧街这种地方。只不过两人进入酒吧后,直接穿过二楼来到了天台上。 京州多高楼大厦,从这里望出去的视野并不算好,但不远处的高楼还是能看得清楚的。鹿野的人就躲在那里,十八楼,是个高档会所。 机器的嗡鸣声突然响起。 相野抬头,只见一台无人机飞到了头顶。邢昼在旁解释:“离得近的话,决明可以操纵无人机随行。” 决明活泼的声音也随即传来,“没错,就是我。” 由此可见,决明所在的位置确实离京州不远。相野按下不表,转头问:“你带我来,就是想让我观摩今晚的行动。” 邢昼:“嗯,好好看着。” “对啊对啊,实践出真知嘛。等你慢慢熟悉了,以后就可以跟着头儿一起出任务啦,然后再过个一两年,独当一面不在话下。”决明说着,操控无人机在相野头顶上绕了几圈,一刻也消停不下来。 好在老乐那边的行动很快就要开始了,无人机终于朝着夜空飞去。决明忙着配合老乐的行动,也没空再来这边聊天。 但相野能在手机上看到无人机实时传回的画面,因为是俯拍,他又站在天台上,所以莫名觉得自己拥有了上帝视角,观感很不一样。 晚风吹着,相野觉得自己此刻无比冷静,但又有种莫名的兴奋在血液里流淌。老乐不愧是缉凶处如今资历最老的队员,虽然看着普普通通,一点都不像其他人那样有个性,但他胜在经验丰富。 相野最缺的就是经验,或许这正是邢昼要带他来现场观摩的原因。 今夜的行动,以警方的突击检查拉开序幕。 老乐用这一场检查为突破口,先诈了诈躲在会所里的人,等到他们心生警惕,开始做出应对,才是缉凶处上场的时候。 “鹿野的人狡兔三窟,而且个个隐藏极深,不到最后一刻,你永远也无法确定,他们背后还有没有藏着其他人。”邢昼在旁解释。 相野明白了。故意放敌人回去是第一步,等找到他们的藏身地点,再让警察去试探,这是第二步。当警察出现的时候,鹿野的人肯定不会立刻动手,他们会警觉,会想办法联络同伴互相提醒。如果他们还有人躲在暗处,那这个时候是最容易暴露的时候。 在白天时,老乐已经伪装成普通的维修工进入会所安装了窃听设备。决明也黑进了会所的安保系统,全方位地监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与此同时,会所的背景也浮出水面,这里面还有宁玉生的投资。只不过他没用自己的名义,而是借的别人的手。 这个别人正是会所的经理,除老板之外的二把手。正是他出手袭击了曹月,将沉香的香味带回这里,也将会所暴露在缉凶处的视野里。否则,一时半会儿老乐还查不到这儿。 相野在来之前,已经翻看过相关的资料。 针对宁海集团的调查已经有了初步报告,宁玉生扎根京州数年,早发展出了一张庞大的关系网。不止有鹿野的人,还有不知情的普通人。利益永远是最好的纽带,就譬如会所的老板,他根本不知道鹿野的存在,但宁玉生能带给他的利益,就足以让他上这艘贼船了。 经理大概率不是一个夺舍者,而是带着钥匙出来的,身份背景禁不住细查。他那么急切且执着地为宁玉生报仇,多半是心腹一般的存在。 详情还得等抓到他之后再说,而决明那边很快有了新突破。 “果然还藏着人呢,这边一行动,有人就按捺不住了。不过这个人有点出乎意料啊,我们刚开始都把目光聚焦在宁海集团内部的人身上,还以为宁玉生会安排一两个鹿野的人进去当心腹,万万没想到——他把人安排成自己的情人了。” 相野和邢昼对视一眼,问:“于丽丽?” 决明道:“是啊。这女人藏得真是深啊,前面几轮排查都把她略过去了,不过她可能也不是很想为宁玉生报仇吧,这就跑了,跑得还挺快。不过不要担心,大棉花去堵她了。” 邢昼:“曹月呢?” 决明语气欢快,“一起去了。大棉花可真有他的,带着原配抓小三,世纪名场面啊。他可能到时候想让曹月和于丽丽互相抓头发,他在旁边消极怠工,哈哈哈。” 闭嘴吧你。 这厢邢昼已经联络上了宗眠,问:“怎么回事?” 宗眠语气无奈,“她自己想去。” 说话间,宗眠又忍不住看向坐在副驾驶的曹月。其实曹月的病根本没有表现出来的那么重,她最大的问题在于心病,常年郁郁寡欢导致身体虚弱,可心病这个东西…… 不就是自由心证的吗? 此刻的曹月眉间仍有郁色,一双细眉,我见犹怜。但她特意涂了口红,整个人气色便好上不少,气势也凌厉起来。 这么看,还真有点儿要去抓小三的架势。 带曹月去抓人不合规矩,但曹月提出来的办法让宗眠很感兴趣。她之前请律师对于丽丽提起了诉讼,要求她归还所有从宁玉生处获得的财产。后来又雇了几个保镖盯着她,以免她卷款潜逃。 这会儿,那几个保镖不就派上用场了吗? “让我去拦人,比你名正言顺得多。”曹月如是说。 “叮咚。”曹月的手机又收到新消息,她低头看了一眼,说:“人往城南的三山桥方向去了,大约是要坐宁玉生的私人飞机离开。那儿有个停机坪。” 宗眠开着车,余光却一直瞥着她,忽然问:“于丽丽的身份,你是不是从一开始就知道?” 曹月轻笑,低喃道:“重要的是结果,不是吗?” 与此同时,会所的抓捕行动已接近尾声,邢昼的现场课堂却还没有结合。 相野从无人机传回的画面里看到有两个人慌忙从会所逃了出来,有一个很快被简寒栖撂翻了,但有一个却朝着酒吧街的方向直奔而来。 会所到酒吧街,是真不远。 “你们算好的?”相野好奇发问。 “这是最适合他们的逃跑路线。”邢昼说着,转头看着相野,道:“抓住他,办得到吗?” 这就要进入实践环节了? 思及此,相野血液里的那点兴奋因子又开始活跃起来。邢昼看着他的表情,就明白了他的答案,只等那人出现在视线范围内,便伸手在相野背上轻轻一推,“去吧。” 相野走出几步,又回过头去看邢昼。夜幕下邢昼临风而立,神色一如既往的冷肃,但那抹冷肃里,好像又藏着一丝隐晦的温和。 是错觉吗? 相野来不及细想,他又再度往前去。下了楼,进入酒吧街后巷。后巷与喧闹的酒吧街不同,冷清得没有一个人影。他没急着冲出去找人,闭上眼调整着呼吸直至平稳,脑海里浮现出附近的地图。 那个人往这边走了,根据他的速度,大概还有十五秒的时间会抵达这里。不,不对,这一带的地形都比较复杂,巷弄四通八达,都是小道,有些地方被四周的租户和商家堆放杂物堵上了,所以他并不会走直线过来。 相野迅速穿过一条逼仄小道,往右,跑出大约一百米再左拐。看见满巷子的杂物和违章搭建他也没停下脚步,身姿矫健地从上面跑过去。侧翻、落地,又一条巷子出现在眼前—— “操!” 敌人跟他打了个照面,脚步急停,眼睛瞪得像铜铃。 趁你病要你命。 相野一脚踹出去,与此同时抓住旁边散落在地上的一根木棍就抡过去。对方慌忙躲过,忍着被踹一脚的疼痛迅速反应过来,这可能是追兵。他暗骂一声,不欲与相野缠斗,转身就跑。 “砰!”一颗子弹飞过来,擦着他的脚尖打入地面,冒出一缕白眼。枪声并不明显,是装了消音器。 可这精准的枪法,绝不是无意打偏,他蹭的出了一身冷汗,再回首,相野的拳头已经到了近前。 持枪的当然是邢昼,他没给相野配枪,所以要适当地放水。 他就站在侧方的屋顶上,冷眼看着底下正在搏斗的人,像个巡夜的阎王。阎王要你三更死,谁敢留你到五更? 那高大的身影如同阴影植入那人心中,与相野对战起来也难免分神。相野觉得有一丝不爽,你跟我打,怎么还在看别人? “砰!”又是一声闷响。 相野抓住那人的空门,直接将人撂倒,半个身子压上去,直袭后颈。却只听一声低呼,那人竟不知从哪儿摸出一把匕首来,照着相野的头就刺下去。 千钧一发之际,邢昼拿枪的手都抬起来了,相野忽然后仰着避过刀刃。可这一后仰,他整个人也失去重心倒在地上,再爬起来时,脸色铁青。 那人的脸色比相野也好不到哪里去,这两个人简直合起伙来戏耍他,他不原地爆炸就已经对得起自己的脾气了,此刻看着相野,恨不得亲手撕了他。这几招过下来,他也早摸清了相野的底,身手看着不错,但底子浅得很。 “相野,记得我教过你,怎么夺刀。”邢昼的声音再次从上方传来。 相野深吸一口气,他怎么不记得?邢昼让他拿着刀,从他手上夺过去不下百次,次次压得他毫无反抗之力。 那人却在心里骂人。妈的,这还赶上临场教学了?你们把老子当什么?! 可不等他说什么,相野的攻击就又来了。他忌惮邢昼,却并不将相野放在眼里,眼瞅着今天逃不了了,死也要拉个垫背的。 相野的动作却变得愈发凌厉起来,看着像个初学者,却有股狠劲。那人心里轻视他,一刀划过去,以为相野必退,谁知相野退是退了,退的方向却不对。 他突然矮身,险而又险地避过刀刃的同时,一个滑铲踢在那人脚踝上。那人痛呼一声,恍惚间还以为听见了骨头裂开的声音。 相野将他再次掀翻在地,剪刀脚卡住他的喉咙,用力收紧。那人呼吸困难,大脑缺氧,连忙伸手想去掰他的腿,匕首自然脱落。 “叮哐”一声,匕首落地。相野松开他,却也眼疾手快地抓住了匕首,在他捂着脖子以为自己逃脱升天时,刀尖已经到了他的面前。 他瞳孔骤缩,一时都没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落到这步境地。 “好了。”邢昼及时出现,魔鬼的声音恍如天籁。他一手扣住相野的手腕夺下匕首,一手拎起男人,反手敲晕。 完事。 转头再看相野,相野喘着气坐在地上,这才刚从战斗状态脱离,脸色仍有苍白,但精神尚可。仔细看,他的手还有点抖,这是身体的自然反应,倒不是因为害怕。 他不那么弱了,对方单个的敌人,也有了一拼的能力。可邢昼看着,心里总还有那么一丝不明所以、无法控制的…… 什么呢? 邢昼也说不上来。 冷风吹过,酒吧街的喧嚣隔在一街之外,听起来热闹非凡,但却与这静谧的小巷无关。一边是霓虹环绕,一边是清冷寂静,静得只剩下相野的喘气声。 良久,邢昼朝相野伸出手。 相野怔怔地抬头,刚打完的时候他的脑袋里有点空,就这么看着邢昼,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抓着他的手站起来。 “恭喜你,任务完成。”邢昼道。 鬼使神差地,相野问了一句:“有奖励吗?” 第34章 奖励 一句奖励,把邢昼难住了,也让相野定在原地。 别扭的少年别过头,一时间无法接受自己怎么提出这么任性且矫情的要求,就像小孩儿在对亲近的人讨糖吃。尤其在听到耳畔传来低沉的笑声时,耳朵蹭一下像被火撩了,不正常地发烫。 他又回头用凌厉的目光盯着邢昼,似乎想要用这样的态度让对方明白,刚才他只是一时口误。可就是这个瞬间,他倏然对上邢昼含笑的眼睛,整个人顿住。 树叶轻摇。 高大的椿树从身旁的院子里探出一个头来大胆张望,月亮却害羞得躺在云朵的摇篮里,远处不知道是谁在唱着歌,缠绵悱恻。 “我要你,丢掉一切来爱我, 浑身赤裸, 毫无保留, ……” 裴光的歌,似乎成为了酒吧街的新宠。 相野的脑子里却在捣糨糊,思绪被莫名的情绪牵引着,冰冷的空气吸进肺里,转瞬就被点燃。 可看着他表现得这么不自然,邢昼心里反而不为难了。他笑了笑,笑的是相野越来越有少年模样,鲜活生动。 这样很好。 他忍不住再次抬手摸了摸相野的头发,刚才那个人用刀削掉了他的一小缕头发,远看不明显,但近看还是能看出来。现在相野不知道,那还不要紧,要是回去发现了…… 思及此,揉着头发的手不禁顿了顿。 相野趁机拍掉他的手,板着脸,“谁要你这个奖励。” 他颇有点破罐子破摔的意思,想要自己不尴尬,那就得理直气壮。理直气壮还不算,要表现得云淡风轻。相野这人说是别扭,但也不是那种别扭到底的人,更何况站在他面前的是邢昼。 邢昼说:“我再想想。” 言出必践邢队长,对待这种事情,也是很认真的。 相野“嗯”了一声,转身往回走,这茬就算是揭过了。至于邢昼最后会给他什么奖励,相野决定不去管它。 与此同时,城市的另一边,宗眠也终于抓到了于丽丽。 情况与他预料的有些不同,于丽丽被曹月雇佣的保镖直接拦下,前一秒哭得梨花带泪,下一秒又慌慌张张地想要求情,让他们放她走。但无论她做什么,都掩盖不了她是一个草包的事实。 没了宁玉生,她根本连几个普通保镖都打不过。仔细看,她竟然还穿着高跟鞋逃跑,那鞋还是当季新款,刚上架没几天。 “啧啧啧。”决明学着公园里老阿姨的语气,跟相野吐槽:“你是不知道,我专门去查了一下,那鞋是宁玉生死的那天订的,前两天刚发的现货。太牛逼了,牛逼大发了,牛逼到宁玉生知道了都会从棺材里气活的程度。宁玉生真是万万没想到,他喜欢曹月,曹月要杀他。他养着小情人解闷,小情人也只当他是at机,这不巧了么这是!终日打雁,哪想到被雁啄了眼睛啊!” 相野对此不予置评。他被邢昼送回了民宿,而邢昼则带着那个男人去了对面的公安局。老乐、简寒栖和宗眠都在回来的路上,今天晚上要连夜审问,争取不放过一条漏网之鱼。 决明时不时给他传递审问的进度,很快,于丽丽的故事也浮出水面。 于丽丽当真没吃过多少苦。 当然,对于活在现代社会的大多数人来说,在鹿野的生活是苦的。但对于楚怜那种苦到不得不偷钥匙叛逃的人来说,于丽丽也算是被“娇养”大的了。 “我、我是祭司的女儿,我知道很多事情的,你们不能杀我。”根本无需逼迫,于丽丽便主动交代了自己的来历。 一个更全面、更黑暗的鹿野,就此在众人面前露出真容。 决明一边复述,一边把缉凶处知道的信息杂糅在一起,告诉相野:“鹿野是一片很大的平原,但也只是平原而已。那里与世隔绝,又有一些神奇的力量残留,哪怕是一只发光的小虫子都不能小觑。单独生存的话很可能会死,但群居久了,就会诞生阶级。祭司算是鹿野的上等人,其实也就是看实力的吧,谁的拳头硬谁就更厉害,谁就能在鹿野获得更多的资源,活得更好。最后的结果就是好的更好,差的更差。于丽丽是前者,像楚怜那样的就是后者。” “钥匙基本都被那群祭司掌握在手里,但因为数量有限,就算是他们的心腹和家人想要出去,可能也不够用,所以楚怜和宋灵他们想要逃出来,只能靠偷。偷不到的,就只能放弃肉身了。” 彼时相野已经泡好了药浴躺在摇椅里,喝着热牛奶,若有所思地问:“但是到了外面之后,局面不一样了,对吗?” 决明:“对。局面几乎发生了翻转。” 鹿野的人并不适应外面的生活,他们那一套行为法则,也并不敢在外面随意搬弄。于是原本生活在底层的人,可以就此翻身,原本是人上人的,可以直接被踩在脚下。 譬如楚怜。 又譬如宁玉生。 楚怜曾经的境遇,用奴隶来说也并不为过。可他一朝脱困,大胆加入缉凶处,再反过头来控制住鹿野在外面世界的人手,一跃成了首领。 宁玉生比他好一些,没有背上叛徒的名声,没有钥匙,他就老老实实地自己闯门出来。但出来之后,他也就此咸鱼翻身。 相野算是明白宁玉生为什么要把于丽丽当情人养了,这也算是一种报复。而且于丽丽作为从鹿野出来的人,知晓一切的秘密,宁玉生根本无需在她面前隐藏什么。他可以在于丽丽身边卸下面具,放心地做他自己,获得片刻的喘息。于丽丽为了能好好活着,过更好的生活,也会不断地巴结、讨好他。 两人的地位一朝颠覆,可不让宁玉生爽快? 那么于丽丽恨宁玉生吗? “我可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她,鹿野平原那样的地方,竟也能养出这么一个‘单纯’的人,我还是第一次看到呢。”决明如是说。 于丽丽的生存哲学只有一句话:吃好喝好玩好就行。 在鹿野时她就被她的祭司父亲保护得很好,离开鹿野后,立刻被花花世界迷了眼。出生于鹿野那样的地方,见惯了黑暗和压榨,她心里本就没有多少道德观念,当小三怎么了?她就要做一棵名副其实的菟丝花。 游手好闲、挥金如土,想买什么就买什么,这样的生活不好吗?她只需要捧着宁玉生一点,稍稍付出一点点代价,就可以过上纸醉金迷的生活,在她看来是世界上最划算的事情。 也正是因为她拜金拜得太过直白,货真价实草包一个,甚至还花大价钱去整过容,每天在网上炫富装逼,生怕别人不知道她过得什么奢侈日子,所以无论是警方还是缉凶处的人,都没有怀疑到她头上。 这也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单纯不做作了。 至于她的户籍信息,她没有夺舍,而是直接冒名顶替了真正的“于丽丽”。那位真的“于丽丽”是位留守儿童,在被父母接到大城市的途中意外死亡。 鹿野的人在这时出现,让那对夫妇将假的于丽丽带回去,反正大城市里也没人认识她。那时候于丽丽年纪还不大,跟真“于丽丽”长得又有几分相像,后面再经过微整,就彻底看不出多大的区别了。 此时此刻,于丽丽坐在审讯室里,还哭得很伤心。但她并不为宁玉生哭泣,而是为自己,为自己今后惨淡的人生哭泣。 “我没有杀过人,都是他们动的手,我真的一次也没有害过别人呢……你们想知道的我都可以告诉你们,你们放我回去好不好?宁玉生留给我的东西,他都送给我了呀,你们能不能不收回去,收回去了我可怎么活呜呜呜呜呜……” 沉默。 是今晚的缉凶处。 决明很同情他们,“她一直在哭呢,老乐本来就够老了,我瞧着才过去半个小时,他就苍老了不止一岁,头发都掉了不少。再这样下去可怎么办,老乐这么大了都还没娶上媳妇呢。” 老乐请你闭嘴。 相野不禁往对面公安局看了一眼,可隔着那么远的距离,他也看不出什么名堂。闭上眼,感受着和风,他又忽然问起:“于丽丽认识楚怜吗?” 决明:“在问。” 这一问,就是一整夜。 于丽丽这人极不着调,重要的事情不记,什么品牌什么时候上新倒是记得一清二楚。问她鹿野的事情,东一句西一句的,常常要等上许久才能回忆起一点东西。她想得吃力,负责审问她的人也问得吃力。 邢昼作为队长坚持到了最后。 翌日一早,相野下楼,便正好看到他从前门走进来,不由诧异地问了一句:“你刚回来?” 邢昼直接把手里的文件夹直接递给他,“于丽丽确实认识从前的楚怜。” 从前的?相野琢磨着这个用词,拿着文件夹坐到餐桌前打开,一目十行地扫过,很快就明白了这个词的由来。 于丽丽起初对楚怜这个名字表现得很陌生,无论缉凶处怎么问,她都摇头。十年前,她还没从鹿野出来呢,对外面的事情几乎一无所知。 后来还是邢昼把楚怜的照片给了她,让她仔细回想。她想了半夜,才终于在天亮时分,被疲惫和惧怕折磨得整个人快崩溃的时候,突然觉得那张脸有点眼熟。 如果再瘦弱一点,再脏一点,那不就是…… “啊,是他啊。”于丽丽的眸中泛出惊讶,“他竟然还活着吗?” 于丽丽一时之间认不出楚怜,是完全在情理之中的,因为她认识楚怜的那年才五岁。那一年的鹿野平原发生了很多事,东边的水源枯竭了,很多人都在迁徙。 那也是第一次,于丽丽第一次真正认识到了平原的辽阔,也见到了传说中的流浪者。 平原上的流浪者。 父亲这么称呼他们。他们居无定所,为了不受到祭司们的管制,为了所谓的自由,永远行走在遥远的天际线上,躲躲藏藏的,大都数人连双鞋子都没有。 年幼的于丽丽这么问父亲:“他们都不回家的吗?” 父亲摘了一朵花逗她开心,但并没有回答她的话。很快,一批流浪者就被抓回来了,他们企图偷走队伍里的粮食,反而被看守者抓住。 贪玩又好奇的于丽丽偷偷去看他们,蹲在笼子外边,拿着根竹竿去拨弄笼子里的人。 “你叫什么名字?”于丽丽问他。 “怜。”少年笑着回答他。鹿野的人,很多都没有姓氏,从生到死都只有一个字来代表自己。 第35章 怜 在鹿野平原,爱笑的人很少。 于丽丽爱笑,她的父亲会夸她可爱,但怜这样的人爱笑,只会为他招来一顿毒打。可这个人又天生反骨,好像永远学不会低头。 那一批流浪者,于丽丽也不记得究竟有多少个了,被串成一串牵在队伍的末尾,跟着大家一块儿迁徙。鹿野的人虽然都心狠手辣,可也不会随意杀人,因为人就代表了劳动力,死一个都是损失。 可流浪者大多没有鞋子,也没有厚实的衣物,像怜这样讨打的,身上有伤,往往跟不上行进的速度。有一回他摔倒在地上,被拖着走了一段路,于丽丽还以为他死了呢。 于丽丽喜欢他,因为他爱笑。她叫父亲帮帮他,父亲点了头,转身就让人拿鞭子过去了。 一鞭子抽下去的时候,于丽丽的心都跟着抖了抖,这时队伍后头倏然冲出来一个跟怜差不多大的少年,扑在他身上,替他挡了那一鞭。 少年叫沅,是于丽丽在那批流浪者里第二个记住的人。 沅看起来没有怜那么特别,是个讨喜的娃娃脸,只不过太瘦了,头发也枯得像杂草,整个一平平无奇。他护住了怜,又跪在地上,尽说些讨好的话,低声下气地求着他们放过了怜。 后来他就背着怜跟在了队伍后面,可他力气也不大,背得很是勉强,怜的脚都拖在了地上。好在平原上都是泥土啊,否则那双脚就要废了。 沅还有一个妹妹。 妹妹就更普通了,说话都细声细气的,于丽丽根本都没记住她的名字跟长相。她只记得他们三个人亦趋亦步地跟在队伍后头的场景,远远的,像是一家人。 “再后来我就没见过他们了,他们住的地方跟我不一样。”于丽丽道。 “那你知道他们偷钥匙的事情吗?”邢昼追问。 “是他们吗?”于丽丽模模糊糊地记得一点,可当时她真的太小了,没有亲眼见过的事情,有时只是听她父亲提过,所以记得不是很牢。她冥思苦想半天,说:“好像是有这么一件事,可、可是我不能确定,好像是有人偷了钥匙,那段时间祭司们脾气都不太好。还有个人好像被抓回来了,我远远看过一眼,半死不活的,也不知道是谁……” 是宋沅。 相野把各条线索串一串,就得到了一个相对完整的故事。宋沅在那条发给宋灵示警的短信里说,是楚怜害他被抓住的。 三个相依为命的伙伴,在最后一刻反目成仇了么? 思忖片刻,相野又往下看。于丽丽是十八岁离开的鹿野,那时候是2015年,楚怜已经失踪三载。 除了楚怜的事,于丽丽又交代了一些别的,但她当了那么多年的情妇,从不过问鹿野的事,知道的也都是从前的信息了,与现在的鹿野可对不上号。 匆匆扫了一遍,相野放下文件抬眸,就看到坐在对面的邢昼揉了揉眉心。审问于丽丽大约真的是件费心的事,饶是邢昼这样的工作狂人,都觉得疲惫。 不过事情还没有完,昨晚提前回来的老乐会去接邢昼的班,看看还能不能问出点别的。 与此同时,陈君阳那边终于传来了好消息。他们找到裴哥了,很快就会实施抓捕。 相野对那位裴哥不感兴趣,他不过就是一个被雇佣的打手,但找到他,或许就能顺藤摸瓜得到假父母的消息,尤其是假宋灵。她出现在楚怜身边,或许会知道楚怜金蝉脱壳后的去处。 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 老乐和邢昼连番审问下,属于宁玉生的势力被逐渐拔除。曹月那边没了威胁,捐款大业也在稳步推进中。她还是那个我见犹怜的原配,网上偶尔有几句阴谋论,也掀不起什么水花来。 于丽丽被关进了特殊牢房,虽然没有证据证明她直接害过人,但作为既得利益者,又是鹿野出来的,仍要进行改造。 至于曹月,将所有捐款事宜委托给专业机构处理后,她又再次住进了疗养院。只是从前监视她的是宁玉生,现在换成了缉凶处。 没有证据,在宁玉生这件事里,曹月就是无罪的。但知道真相的人都明白,曹月究竟在里面扮演了什么角色。 在不排除楚怜还有可能联络她的情况下,缉凶处不会放弃对她的监视。短则几个月,长则几年,暂时也没个定数。 宗眠亲自送她去的疗养院,以他的性子,断然不会浪费口舌问什么“值不值得”的问题。他陪着曹月在疗养院里坐了一会儿,便干脆利落地走了。 曹月目送他远去,在他的背影即将消失前,忽然叫住他。 “你相信你们能赢过他吗?” 宗眠回头,他当然明白这个“他”指的一定是楚怜。于是耸耸肩,说:“谁知道呢。” 曹月品味着她的话,良久,浅淡地笑了笑,说:“那就祝你们好运吧。” 她其实只见过楚怜一次。 那天在图书馆,她坐下来跟楚怜聊了有十分钟。那是个温文尔雅的男人,目光平和,却又叫人心生忌惮。什么样的人,能如此平静地在微笑中决定别人的生死呢?楚怜算一个。 他表现得那样从容得体,除了在接近尾声的时候,突然看了一会儿手机。与人谈话时看手机是很失礼的,楚怜看完后,还跟曹月表示歉意。 “抱歉,家里的晚辈考上省状元了。”他说这话时也是微笑着的。 曹月从手机里听到了那个晚辈的名字,叫相野。后来相野和邢昼一起到别墅拜访的时候,她也亲自见到了他。 她摸不准楚怜对相野究竟抱着怎样的想法,是善、是恶,但她在相野身上仿佛看到了宁玉生的影子。 真的那个宁玉生,他当年也是状元呢,虽然只是市里的状元。贫穷和困苦没有将他拖垮,他成功地改变了自己的命运,也想要改变其他人的。 或许当捐款全部落实的那一天,他会得到一丝慰藉吧。 曹月这么想着,一个人独自在花园里坐了很久。夕阳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她披着件薄纱似的披肩,却还是在这昼夜交替的时刻感受到一丝凉意。 护士匆忙跑来,柔声跟她说话,劝她进屋。 她一贯随和,点点头便被人搀着往屋里走。只是最后又忍不住回头看了眼夕阳,浪漫至死的夕阳,绚烂如火,却又冷冽如刀。 城市另一边的民宿里,温度正好。 因着前段时间的忙碌,大家难得能有时间一块儿坐下来吃饭,所以趁着今天大家都有空,闻月和小熊在中庭搭起了烧烤架子,准备犒劳大家。 相野也终于见到了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炊事兵乔治。 乔治虽然给自己取了个外国人名,但长相非常正统,浓眉大眼的,还有点憨。他并不爱说话,很容易害羞和脸红,全程低着头在那边烤肉。但相野也注意到,他常常会偷看自己,尤其是在自己吃东西的时候。 闻月悄悄提点他:“中华小当家看过吗?这个时候你应该露出同款的享受表情,以示对厨师的尊重。” 相野:“我拒绝。” 闻月:“其实也不用那么夸张的,你说一句好吃就行了。” 宗眠:“你没想过他可能没看过中华小当家吗?” 闻月略显诧异,随即又想明白了其中缘由,立刻投去心疼目光。她之后,又是小熊、老乐、乔治、裴光,甚至是简寒栖。 我并不想看什么中华小当家好吗。相野面无表情地想。 可话题一开,已经没什么能阻止决明了,“崽崽!我的崽崽!我太心痛了,阳阳都把中华小当家看过三遍了,你等着,我马上给你放!” 相野:“不要。” 拒绝无效。 闻月高高兴兴地支使着简寒栖搬来音响和投影幕布,她就说这顿烧烤缺了点什么呢,原来是下饭剧啊。 相野不要看《中华小当家》,那可以看别的嘛。 一番艰难抉择后,幕布上投影的内容变成了——《小猪佩奇》。 决明悄悄告诉相野,其实乔治的名字就是从这儿来的。他很喜欢看动画片,但怕别人觉得他幼稚,一直藏着不说,所以希望相野也不要拆穿他。 相野吃饱了撑的才会去干这么无聊的事情,不过托《小猪佩奇》的福,乔治终于不再盯着他看了,让他松快不少。 不一会儿,决明幸灾乐祸的笑声又在中庭响起。盖因闻月给陈君陶拨去了视频电话,邀请兄妹俩与他们同乐,结果镜头扫到陈君阳,他正可怜巴巴地坐在板凳上吃泡面。 决明的笑声实在太欠扁,陈君阳端着泡面碗气到脸红,差点要从手机屏幕里爬出来跟决明撕逼。 “略略略。”决明吐舌头。 “哼。”陈君阳鼻孔出气,“你有本事也开视频,不敢开,那就是跟我一样在吃泡面!” 决明卡壳了。 可不是嘛,决明也不在民宿啊,连个烧烤的香味都闻不到。 沉默。 尴尬的沉默。 下一秒,“呜哇——”嚎啕的哭声响彻中庭,决明捧着自己的泡面碗悲从中来,假是挺假的,但贵在声音够大。 陈君阳气死了,“你就会哭!” 决明立刻给他放了一首《男人哭吧不是罪》。 陈君阳:“关掉!” 决明:“不要!” 相野看着他们隔网线吵架,不禁刷新了对他们的认知。整个中庭一时热闹非凡,有陈君阳和决明的吵闹声,有烧烤的滋滋声,还有歌声和动画片当bg。 宗眠痛苦地闭上眼:吵死了,世界毁灭吧。 作为现场唯一的一个外来客,裴光却对此适应良好,他甚至很喜欢这种氛围。他一个人坐在角落里,拿着一盘子烤串,不上前打扰,但也会跟着发笑。 笑着笑着他又忧愁起来,因为眼前的景象对他来说太过美好,美好得好像跟他隔了一层朦胧滤镜。当他意识到这点时,他就明白自己不属于这里,于是目光又落回自己身上,开始忧愁。 相野他们在忙的事情好像逐渐都尘埃落定了,那自己呢?到底该何去何从? 考虑了这么多天,裴光依旧没有得到一个结果。他讨厌自己变得这么优柔寡断,但又无可奈何,于是成天泡在训练室里,观摩相野训练。相野的眼神总是那么坚定,他好像永远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忧愁片刻,他又忍不住用视线去搜寻相野的身影,可一抬头——人呢? 裴光下意识地起身寻找,环顾四周,看到相野和邢昼正并肩往外走。他挠了挠头,不知道他们去干嘛,正犹豫着要不要开口喊人,闻月的声音就从音响那儿传来。 “要不要来唱歌?”她问。 决明开始起哄,其他人也多少有点期待。这可是个货真价实的歌手啊,虽然已经是退圈且不红的,歌手就是歌手。 裴光推脱不过,便过去点了两首歌唱起来,也算谢谢大家的收留和照顾。 歌声响起时,相野和邢昼恰好走到民宿外头。相野回头看了一眼,又转而看向邢昼,问:“你叫我出来做什么?” 邢昼拿出一个胡桃色的小木牌,递过去,道:“奖励。” 相野顿了两秒,接过木牌。这木牌有护身符那么大,看得出是手工刻的,正面是“出入平安”四个篆体字,背面是符文,顶端还系着红绳。 邢昼解释道:“功效跟阳阳上次给你的那枚护身符等同。” 相野垂眸看着小木牌,一时没有答话。而就在邢昼以为他不会说什么时,他又难得地说了声“谢谢”。 那声音很轻,飘在风里,就更轻了。但邢昼确确实实听到了,余光扫到相野头顶被削断的那缕头发,忽然又有种想要摸一摸的冲动。可他转念想起相野不喜欢这个动作,便又按捺下来。 两人站在后门口的路灯下,听着中庭的喧闹和歌声,好像又回到了酒吧街那个夜晚。 相野有点不自在,他敏锐地察觉到心底有股异样情愫在滋生,本能地抗拒,可就连空气都在跟他作对,包裹着他,把邢昼的气息送进他的身体里。 有时感知太敏锐真的不是一件好事。 邢昼的存在感太强了,不说话时就像沉默的山岳。相野急于打破这种境况,便主动开口说话。 “我那天看书,《说文解字》里给‘怜’字做注解,怜,哀也。” 邢昼:“一个字不能代表什么。” 相野:“也许。” 谁是真笑,谁是假哭,也许只有时间才能证明。 第36章 离别日 其后的日子,缉凶处再次变得风平浪静,唯有陈君阳和陈君陶那儿偶有消息传来。烧烤活动的隔天,邢昼远程指挥,让双胞胎下套,顺利抓住了裴哥。 裴哥是块硬骨头,他不会像鹿野的人一样宁愿死也不被抓,但也不会轻易配合。陈君陶连审了他好几天,才终于从他口中知道了点关于假宋灵的消息。 她叫仇音,不论这是不是她的真名,她跟裴哥接头时用的就是这个名字。裴哥不是鹿野的人,知道的并不多,据他交代,仇音是在今年的4月底找上他的,出手就是五百万,阔绰得很。 相野却从中看出点别的问题来。 4月底,恰好是老头死亡,楚怜归来的时间段。仇音作为他的手下,花重金去请外面的打手来办事,可见当时的鹿野确实已经不服楚怜的管教了,所以才需要聘用外来者。 直至6月,仇音冒充宋灵对相野下手,那时楚怜对鹿野的掌控应该已经恢复大半,否则鹿野的人不会那么配合。 不过无论怎样,相野对冒充他父母的人都不会有什么好感,更何况他们是直接夺舍。无论那具身体里现在住着的是谁的灵魂,身体都是原来的。 那是他的……父母啊。 至于假的沈延之,他更像是仇音的副手。裴哥听见仇音叫他阿良,其他的就不知道了。他跟仇音那边也一直都是单线联系的,想要通过他去钓出仇音,很难。 而裴哥的顺利落网,也让内鬼的存在变得愈发难以捉摸起来。内鬼究竟存不存在,究竟是谁,还是个谜。 平静的时光中,相野的训练强度与日俱增。 7月的天正是酷热的天,相野的训练正式步入第二阶段,老乐、简寒栖甚至是宗眠都轮番下场跟他切磋。切磋,也读作虐菜。 相野的成长史,就是菜鸟的血泪史。缉凶处的每一个人,即便是表现得非常关爱晚辈的老乐,下手时也不会留情。 把你虐一顿,再给你递水、递毛巾,关心你的生活,嘘寒问暖,暖完下次再打你,这就让人郁卒了。 也亏得他们次次手下不留情,极大地激发了相野的韧劲。他越被完虐,就越淡定,淡定到最后都能自己爬起来,问一句:“打得爽吗?” 宗眠会漫不经心地点评:“一般。” 简寒栖会实话实说:“你还太弱。” 老乐则又尴尬又心疼,加倍地嘘寒问暖,甚至恨不得把餐桌上的所有肉都夹给相野吃。 至于邢昼…… 相野根本不会对他说这句话,因为他跟邢昼对练的时候,根本不会自己从地上爬起来。每次跟邢昼练,也是最挑战极限的时候,练完之后就脱力了,所以他心安理得地躺着,闭着眼仿佛下一秒就能睡着。 邢昼每次都不厌其烦地将他拉起来,或直接背回房间去,这得益于他当助教时的经验——小孩儿不能逼太紧。 裴光经常能撞见这样的画面。随着时间的推移,他摇摆的心在相野充满坚定的目光中逐渐获得了某种力量,但他也愈发担心相野。 这种担心在闻月把她拍的相野的照片冲洗出来时,到达了顶峰。 闻月拍了很多的照片,不是同一天的,忠实地记录了相野的成长。她也不止拍了相野一个人,邢昼、宗眠等等,每一个都可能是她镜头的宠儿。 毕竟,缉凶处的颜值就是高。除了老乐。 老乐在这一群人里,仿佛误入的隔壁早餐店老板。 言归正传,闻月在一大堆照片中挑挑拣拣,最终选了二十张冲洗出来,留作纪念。这其中当然是相野的照片最多,而裴光作为第一个看到这些照片的人,目光扫过那一张张的相野,感觉越发古怪。 所有的合照里,相野跟其他人的合照都很正常。也不能说叫正常,反正在裴光看来,就是普通的队友,无论站的近或远,都没有影响。唯独跟邢昼的,两人之间好像有股神秘磁场。 现实中也是如此,相野对邢昼是不同的。他会跟邢昼发脾气,但也只听邢昼的话,你可以说邢昼是队长,又是他把相野带回来的,相野亲近他是理所当然。 可裴光觉得不一样,他仔细观察过,相野跟其他人相处时,沉静、矜贵,不说生人勿近,但他有刻意地跟别人保持一定的距离,拒绝肢体接触。当然,训练除外。 这就奇怪了不是? 裴光不止一次看见邢昼在相野房里进进出出,给他涂药膏呢。有一回裴光还看到邢昼在给他擦头发,好像是少爷懒得自己动手,于是邢队长只能代劳。 相野乖顺地坐在床边让邢昼帮忙擦头发的画面,容不得裴光不想歪。他不敢乱说话,便揽过了给相野送照片的活儿,打算去探个底。 然而他不知道的是,在他走后,闻月又打开了电脑里的原片,托着下巴盯了好一会儿,表情丰富得像看了一部电视剧。 决明问她:“你在干什么?” 闻月:“看照片啊,你觉不觉得……” 决明:“觉得什么?” 闻月:“算了,反正我照片都发给你了,你自己看吧。” 决明:“我看完了啊,有什么问题吗?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哼哼,我直觉你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闻月:“哪能啊。” 决明:“快对我说实话,否则我就把你电脑里藏了几个g小黄文的事情说出去。” 闻月:“……” 决明:“是你上次不小心发给我了,不是我偷看的。” 沉默片刻,闻月问:“那你看了吗?” 决明答:“看了。” 闻月:“感受如何?” 决明:“原来你是这样的闻月,我纯洁的心灵受到了你的污染。” 屁。 整个缉凶处就你最不纯洁。 那厢,裴光带着照片敲响了相野的房门。相野正在屋里休息,怀里抱着尤克里里坐在他的老位置上,即阳台的摇椅。 看到裴光手里的照片,他也没多分一丝眼神,只让他放下就好。手里继续拨弄着琴弦,琴声断断续续的,也不成调。 “那个……”裴光犹犹豫豫地开口,“你觉不觉得,邢队长真是一个好人。” 相野疑惑地看过去,裴光怎么了,突然给邢昼发一张好人卡。 裴光对上相野浅色的瞳孔,暗自后悔。他觉得自己是真被包养的事情刺激到了,所以看谁都不纯洁,不由得开始深刻检讨。 “没事,我就是突然想起包养那件事来了。”他道。 相野依旧觉得疑惑。包养,跟邢昼有什么关系?饶是他自诩聪明,也想不清其中关联。裴光为了不让他多想,便自顾自说开了:“你知道吧,我也不是歧视同性恋,自己混那么差,有人看上我,我还谢谢他呢。只是我第一次碰上这种事情,感觉怪怪的。” 仔细一想,那个宁玉生好像也不是真的因为看上他所以才要包养他的,这让裴光更加尴尬。他觉得今天就不该来找相野,相野好好的,别被他给带歪了。 相野忽然问:“你有喜欢的人吗?” 裴光怔住,随即回答:“以前有。” 相野:“以前?” “是我同学。”裴光说着,语气里流露出几丝怀念,眼神却忧伤起来,“那时候我们还在上学,学校就是座象牙塔,我们什么都不需要顾虑,写的东西很纯粹,爱情也很纯粹。她当时还担心,以后我要是进了娱乐圈就跟她分手怎么办,我说不会的,我一定早早就公开恋情,靠自己的努力、靠才华去获得大家的认可。” 相野:“后来?” 裴光稍显落寞,“后来我们都签了公司出道,明明在一个圈子里,却渐行渐远。我想公开,她却不肯了,她说我写的那些歌都是没有人听的,让我不要再坚持,转头就去演了电视剧,跟别人炒了cp。我气不过,就也去拍戏了。人家导演见我长得不错,还让我当男主角,就是那部鬼片,你也在的。” 至于女朋友,想必是分了。相野难得体贴地没有再问下去,裴光也打起精神来,顺着话头问:“那你呢?在学校里就没哪个喜欢的同学吗?” 同学? 相野上了三年高中,同班同学的名字都没怎么记过,整个一大写的不熟。 裴光看见他的冷漠脸就知道答案了,但他不知道实情,还以为戳中了什么伤心事,讪讪地摸了摸鼻子,说:“你还年轻,以后会有机会的。” 话一出口,他又顿住。缉凶处的特性、楚怜的存在,这……想谈恋爱也很困难吧?即便有了喜欢的人,为了保护对方,恐怕也得暗藏于心。 队内恋爱好像还不错? 裴光被自己的想法震惊,一时无语。他深觉自己不能再待下去,连忙起身告辞。相野却在他走后陷入沉默,余光瞥着放在床头的小木牌,良久才又开始拨弄琴弦。 断断续续的琴音继续流淌,像少年心事,带着点莽撞,容易跌倒,可就连跌倒的声音都是动听的。 翌日,又是一个离别日。 决明那儿派发了新任务,老乐和简寒栖便又重整行装,再次出发。缉凶处的其他人对此都习以为常,平静得好像他们只是去隔壁菜场买菜,很快就会回来。宗眠倒是留了下来,决明说他在研制新药,短时间内应该不会离开京州。 “而且大棉花其实才是三人里综合实力最强的哦,哪怕是一个人做任务,也完全hold得住。不过要是对方太丧心病狂,那就两说了。”决明道。 相野暗自记下,经过这段时间的训练,他对缉凶处各位成员的具体实力也终于有了初步的认知。 这时,邢昼忽然敲敲桌面,道:“跟我来。” 相野不明所以地跟他来到训练室,就见他拿出一个黑色的盒子,打开来,里面是一把枪和一根项链。 “给我的?”相野抬头。 “刚研发出来的特制枪。”邢昼率先拿起那把黑色的枪,枪很小,比起常见的要小上一号,因为精致的外形,看上去更像是艺术品。可放在手里,却比普通的枪更重。 “用特殊的金属做的?”相野问。 “掺了鹿野的矿石在里面。它很小巧,便于携带,增加的重量也有限,你适应一段时间应该可以掌握。从这把枪里射出去的子弹,杀伤力一般,但附带一定的精神攻击。尤其对夺舍的人,和那些失去了身体的‘鬼’,有奇效。” 说着,邢昼把枪递到相野手上,道:“拆开来看看。” 相野按着邢昼先前教的,快速将枪拆解,看到弹匣里绘制着密密麻麻的银色符文,就什么都明白了,“秘密在于符文?” “嗯,研发人员从相齐的锁灵符上产生的灵感。”邢昼道。 “这又是什么?”相野看向项链。这是一条很简单的项链,细细的链子上缀着一枚很小的只有水滴那么大的铃铛。 “记得最初刺杀曹月的那两个人吗?他们被鹿野的人下了心理暗示,这条项链就是媒介。谈不上操控人心,但有一定的迷惑作用。你拿着,可以防身。” 相野也没推辞,谁让他最弱。可他没用过这种东西,邢昼便给他示范,用法跟影视剧里演的没什么两样,最重要的点就是要让敌人的视线聚焦在铃铛上。 “看着我。”邢昼沉声。 低沉磁性的声音在耳畔响起,相野的视线循声而去,还未对上邢昼的眼,一枚铃铛倏然出现在他的视线里。 铃铛缀在链子上,链子从邢昼的指间垂落,轻轻摇晃。 刹那间,相野神情恍惚,大脑变得空茫。 “现在,把你身上觉得最重要的一样东西,交到我手上。”邢昼的声音逐渐远去,又好像就在耳畔,似魔鬼的低语。 相野下意识地按照他说的去做,拿出一样东西,放在他摊开的掌心。 邢昼看着那东西,眸中泛起一起疑惑。就是这一打岔的功夫,控制失效,相野倏然回神,也看到了他交出去的东西—— 一枚系着红线的小木牌,静静躺在邢昼的掌心。 可邢昼以为,他会交那把枪。特制的枪,价值非凡,还用上了符文,不该是此刻的相野身上最重要的东西吗? “给错了。”相野语气生硬地解释,不等邢昼再问,他把枪和项链收好,转身就走。 他在生气? 为什么生气? 邢昼蹙眉深思。 是因为他喜欢那块木牌,却又不想被人发现……吗?邢昼很快想起,相野从小跟着相齐长大,不曾交过什么朋友,自然也甚少收到礼物这种东西。他珍视那块木牌,恰恰代表他珍视别人的情谊,是自己考虑得不够严谨。 这边邢昼自以为找到了答案,那边的相野,冷着个脸,耳朵却在发红。他心里最清楚刚才那个举动代表了什么,那是自己否认不了的答案。 一把枪而已,怎么比得上邢昼给的木牌? 自己对邢昼,有那么在意吗? 相野攥着木牌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脑子里乱得很,根本无法思考。这时裴光走到他面前,犹豫着想要说什么话。 “什么事?”相野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我……”裴光深吸一口气,终于下定决心,“我决定重返娱乐圈了。” 第37章 醉酒 昨天跟相野聊过之后,裴光回去做了一个长长的梦。他又回到了学生时代,见到了老师和同学,每天嘻嘻哈哈地穿梭在教室和琴房里,画面一会儿在宿舍吃火锅,一会儿又跑到了屋顶开天台音乐会。 女朋友会红着脸看他,舍友们在拼命起哄,他们每个人的梦想好像都无限大,吹牛从来不打草稿,但一个小小的校园音乐会,灯光全部亮起来的时候,就足够他们激动得嗷嗷直叫了。 醒来之后,一切梦境如潮水般退去,但感动犹在。裴光在床上呆坐许久,忽然捂住自己的脸,眼眶红了,心里却很轻松。 他记起来了,爱情曾对他展露过最美的模样,梦想也没有现在这样诸多顾忌,它就存在于每个人的眼神里,在头顶的灿烂星空里。 裴光终于下了决定,他要再去拼一把。 听到他宣言的相野,好像终于在他身上又看到了一年前的影子。那时候裴光虽然暂时放下唱歌去拍了电影,但眼睛里是有光的,经常跟相野说:等我以后当了大明星,就请你吃饭。 请吃饭先不着急,闻月随手抽出一沓照片来,说:“先签个名吧,万一以后你火了,这一张签名照能卖不少钱呢。” 裴光:“……” 不管怎样,裴光要继续做歌手的事情就这么定了,他联络了经纪人,很快就会从民宿搬走。决明说他是“勇敢追梦、大胆作死”,可这是他自己的决定。 缉凶处尽规劝之则,不干涉他人自由。 经纪人开车来接裴光的时候,民宿里正在煮火锅办欢送宴。裴光在这儿住了也大半个月了,这一走可能就再也不会回来,性质跟老乐他们出任务完全不一样,所以就办得隆重了些。 不过说是隆重,也就是菜色丰富了些。缉凶处有四个都在外头做任务,剩下的人要么像乔治轻易不露面,要么像决明想露面都露不了,所以凑都凑不满一桌人。 全场的重头戏在宗眠,饭吃到一半,只见他随手拿出一张名片递给裴光,说:“混不下去了就打这个电话。” 裴光愣愣地接过名片一看,上头写着的是一位圈中大佬的名字。天呐,那个想包养他的宁玉生,开出的条件也不过就是给钱,外加一点网剧的小资源,这位是直接帮他跟大佬牵线了,多好的人呐。 “你真是个好人,真的。”裴光紧紧攥着名片,看着宗眠,泪眼汪汪。他今天喝了点酒,脑子实在不太清醒。 宗眠也不甚在意,好人卡就好人卡吧,可这不知道怎么就戳中了决明的笑点,笑得裴光都一头雾水,挠挠头,以为自己说错了话。 经纪人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个场景。他家艺人坐在桌边傻里傻气的,喝了酒脸颊泛红,眼角还挂着一滴泪要掉不掉,旁边一圈人,要么气质卓然、要么神仙颜值,高冷的、帅气的、忧郁的、美的,要啥有啥。 这民宿是什么选秀基地吗?裴光是明星还是他们是明星? 经纪人一时产生了怀疑,进去接人的时候,眼神还时不时往相野身上瞟。他想搭话,想递名片,但不好当着裴光的面来,怕他觉得心里不舒服。 好在裴光喝醉了,他打算把人送上车,再回来问问他们有没有兴趣出道。可等他回头时,民宿已大门紧闭,挂上了“打烊”的牌子。 晚风吹过,民宿还亮着灯,那些人坐在桌边继续吃火锅。火锅的雾气缭绕着,仅仅只有几步之遥,却像把屋内屋外分割成了两个世界。 那是一个别人融入不进去的世界。 经纪人挠挠头,觉得这样的想法有点奇怪,但看着里面的情形,他实在生不出打扰的念头了。 算了吧。 人各有志,也不是每个年轻人都有明星梦的。 经纪人转身离去,很快,车子载着他和裴光驶离了北里街。 相野坐在屋里目送了他们最后一程,心里谈不上伤感,只是在慢慢习惯这种离别的节奏。趁着邢昼不注意,他给自己倒了杯酒,啤的,度数很低。 邢昼其实看见了,但他假装自己没看见。小孩儿成年了,想喝酒也不是不行,只是在外头比较危险,还是在家里喝更安全些。 一转头,闻月也抱着酒瓶笑眯眯地给他倒了一杯,“邢队也再喝一点呗,反正今晚没什么事。” 邢昼没有拒绝,他跟宗眠算是缉凶处里酒量最好的,常常是喝到最后,酒桌上就他俩还面对面清醒着。 今天也一样,宗眠举起酒杯示意,不用说什么劝酒词,想喝就喝,自在随意。 只不过酒还没喝完,邢昼便把酒杯放下了,目光转向一旁——相野坐在那儿,动也不动,过分安静。 “呀。”闻月睁大眼睛好奇地凑过去看,“这不会是喝醉了吧?” 决明立刻接茬,“谁啊谁啊谁啊?谁喝醉了?” 闻月:“你崽崽啊。” 决明:“嗷!” 其他人也不知道决明在“嗷”什么,闻月想试试相野,看他到底醉没醉,只是手刚伸过去,相野就忽然动了。 他眯起眼,某种闪着危险的冷光,道:“你是谁?” 闻月惊奇,“你不认识我了?” 相野的眼中便又露出一丝疑惑,可这疑惑转瞬即逝,他上下扫了闻月一眼,嘴角勾起冷漠微笑,蓦地,“哼”了一声。 那一声哼,就像加载了变声器的陈君阳,轻轻的,带着点娇憨。他还别过了头,心里不知走了什么剧情,坐在那儿像个遗世独立的贵公子,谁也不理。 闻月被他那一声“哼”挠得心痒痒,双眼亮亮地像发现了新大陆。小熊也忍不住凑过去,两个姑娘围着他,就想让他再来一句。 决明在旁边快急死了,现场到底怎么了?他的崽崽喝醉了,然后呢?然后呢? 然后相野生气了。 他讨厌别人围着自己,可是这两个人就是不走,她们还凑得那么近。他都不认识她们,怎么能凑那么近? 他生气了,板着脸赶人,眼睛眯起来,用他惯用的招数去吓唬对方。殊不知他耳垂红红的样子毫无威慑力,身子还往椅背上缩,抿着嘴不说话,更像是被欺负了。 闻月和小熊就觉得自己仿佛成了调戏民男的恶棍,可她们明明啥也没开始干呢。 “好了,我带他上去休息。”邢昼出声,让闻月和小熊站到了一边。两人心里正稀罕着呢,但队长发话,不得不从。 熟料邢昼刚站到相野面前呢,相野就改了态度,脸也不冷了,仰头看着他,眼睛里满是好奇和打量。 灯光下,那双浅色的瞳孔里像盛着碎光,让邢昼下意识地问:“你认识我?” 相野缓慢摇头,但看得出来,他并不排斥邢昼的靠近。邢昼对他伸出手,他虽然有点犹豫,但还是把手附了上去,乖乖地走到他身边。 这个人的气味让他安心。 可他又想起什么,眸光陡然变得凌厉,而后微微踮起脚尖凑到邢昼耳边,看着闻月的方向,用自以为没人听见的声音说:“她们是坏人。” 邢昼耳朵发痒,“坏人?” 相野肯定地点头,“嗯。” 宗眠难得地笑出声来,闻月和小熊则如遭雷劈,姐妹俩抱在一起满腹委屈,看着相野的眼神又忍不住流露出无限怜爱。 相野太可爱了,可爱到你愿意原谅他的所有错误。 “走吧。”邢昼及时带着相野离开。 他怕相野第二天清醒过来,恼羞成怒,届时不好收场。又本能地觉得他得保护相野,恰如现在,相野只听他的话,只跟着他走,他就得把人留在身边,好好护着。 相野跟他回了房,一路表现得都很配合。但他不仅不认人,还丧失了所有的动手能力,坐在那儿等着邢昼给他端茶递水。 邢昼拧了热毛巾过来给他擦脸,他却也配合,主动把脸凑上去。喝醉酒的相野比平时坦诚得多,一点都不别扭,直勾勾地盯着邢昼,像是在努力描绘他的模样。 逃避的人变成了邢昼,他垂下眼眸,仔细地给相野擦脸。明明平时训练没少对相野下重手,这会儿他却有点僵硬,甚至稍显笨拙。 今天相野穿着一件衬衫,他把手放在相野的肩膀上时,也能隔着衬衫感受到他的体温。热热的,很熨帖,有股莫名的吸引力,让他像被下了蛊似的,抓着就不想松开。 更何况他还那么听话,只要你对上他的眼睛,就能看到他的眼睛里都是你。 他喝醉了。 从阳台吹来的一缕凉风让邢昼回过神来,深觉自己的荒谬。他一时失笑,让相野去床上躺好,被子一盖,一切旖旎都被斩断。 相野抓着被子,说:“热。” 邢昼便给他开了空调,可是等温度降下去了,相野还一点睡觉的意思都没有。哪怕关着灯,相野还睁着眼,在看邢昼。 “睡吧。”邢昼干脆伸手遮住他的眼睛。 突如其来的黑暗没有让相野感到不适,他眨眨眼,睫毛扫过邢昼的掌心。他不明白邢昼为什么要这样做,但这个人的存在让他感到安心,困意自然上涌。 他很听话地睡着了。 一夜无梦。 相野再次醒来时,头还有点痛。他依稀记得自己喝醉了,后面的事情都不太记得。也怪他一时忘形,见邢昼没有阻止就多喝了点,谁知道自己酒量会这么差。 喝醉之后,他应该没做什么出格的事情吧? 应该没有。 相野相信自己的酒品很好,便没多纠结。下床冲了个澡,换上一身干净衣服,相野便又恢复了平日里的模样,若无其事地出现在楼下客厅。 只是今天大家看他的眼神好像不太对,那笑容……格外热情? 如果是发酒疯了,不应该是这个反应吧? 相野愈发笃定自己酒品很好的事实,便也没多问。 今天的早餐是粥,配上腐乳和开胃的小菜,吃起来味道不错。餐桌上只他一人,但缉凶处的大家作息习惯都有点不一样,碰不到一起也是常有的事,他便没多想,谁知就在他即将放下碗筷的时候,邢昼突然出现,面色冷凝。 “怎么了?”相野预感到不妙。 “阳阳和桃子失联了。”邢昼沉声。 “决明也联系不上?” “嗯。昨夜凌晨零点多断的联系,决明已经试过很多方法了,始终得不到回应。”邢昼的声音里,已带上萧杀,“准备一下,马上跟我走。” 第38章 梦之岛 五个小时后,飞机载着邢昼和相野降落在南部某省会城市。决明为他们安排了车子,两人拿到车,又马不停蹄地赶往大约一百公里外的小城——明川。 陈君阳和陈君陶最后消失的地点,就在这里。 来的路上,相野已经把决明发给他的相关资料都过了一遍。陈君阳和陈君陶本来在国境线附近,离明川很远,但裴哥最后供出了一点关于仇音,也就是假宋灵的消息,于是两人便又到了明川。 仇音最后一次联络裴哥,7月12号,她人就在明川。 当时距离楚怜金蝉脱壳没过几天,也就是说,仇音在楚怜走后就去了明川。当然,裴哥没有亲自去过,这也可能是个假消息,但陈君阳和陈君陶的失踪已经能说明问题。 明川一定有问题。 一个半小时后,邢昼和相野抵达目的地。 这里是陈君阳和陈君陶在明川的落脚点,一家很普通的连锁快捷酒店,路边常见的那种,没有任何特别之处。两人没有直接打听双胞胎的消息,要了一个标间先住进去。 “阳阳和桃子住在你们楼上,602和603。他们失联没超过一天,房间又是直接订到几天后的,酒店的人应该还没发现他们不见了。”决明道。 今天是7月28号,陈君阳和陈君陶在两天前来到明川,除了知道仇音曾在明川出现过,并无别的线索。明川虽然是座小城,可常驻人口也有两三百万,想要从中获取仇音的信息,无异于大海捞针。 好在双胞胎的手机和耳麦里都装了定位芯片,顺着他们的行踪找下去,或许能发现些什么。 邢昼又问:“裴哥呢?” 决明:“还在拘留所关着呢,暂时看不出什么问题。” 邢昼:“盯紧他。” 决明:“是。” 紧接着邢昼出去晃了一圈,很快就从保洁身上“顺”走了通用的房卡。相野直接去楼上跟他汇合,两人进入602。 这是陈君阳的房间,标准大床房。桌子上摆着没有扔掉的泡面桶,手机充电器随意地放在一旁,椅子背后,挂着陈君阳的背包。背包里并无什么指向性的东西,再环顾四周,不大的房间里除了零散的几件衣服,再无其他。 陈君陶的房间也是一样,只不过比陈君阳的要整洁一点。两间房间都没有明显的外人入侵的痕迹,也没有双胞胎特意遗留下来的信息。 也就是说,他们出去后,没想过自己会回不来。 决明道:“事情很奇怪,昨天白天我跟桃子通气的时候,她还说没什么头绪,晚上就出事了。他们如果真查到什么,不会不上报,只可能是刚发现的线索,还没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所以想先去查探,结果没来得及上报,人就出事了。” 相野便问:“你那里有查到什么吗?” 决明:“一直在查,但没有明确指向,范围太广了。明川虽然不是什么知名的古城,但历史也很悠久,光是民间传闻都有不少。再加上历史卷宗、警局档案,想要从中筛选出可能跟鹿野有关的信息,需要时间。有些还不一定查得到。” “走。”邢昼当机立断,带着相野离开酒店,迅速赶往双胞胎最后出现的地点。根据gs显示,两人去了位于城郊的一座废弃游乐园。 随后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凌晨十二点多,信号消失,两人失联。 相野坐在副驾,重新翻开了决明发给他的关于游乐园的详细资料。 梦之岛乐园,始建于2003年,隶属于当时的明川地产有限公司。之所以把游乐园建在这儿,一是因为明川是地产公司老板的家乡,二是这里地价便宜,未来还会通高铁,交通便利。明川地产不光建了游乐园,还想要把周边的古建筑都开发起来,打造成一个中西合璧的旅游区。 可是好景不长,2010年,在建的高铁迟迟没有没有通车,梦之岛因为经营不善而倒闭,整个旅游区的开发也陷入停滞。明川地产大伤元气,没过一年就宣告破产,自此消失在众人视线里。 做生意,起起落落很正常,看起来没什么问题。这十多年来,游乐园荒废在那儿,没人接盘,也没有人管。决明在网上搜罗了一圈,也没搜到什么闹鬼之类的新闻,它就像被人遗忘了一样,只是静静地荒废在那儿。 又或许,有些信息网上查不到,得实地探查才能知晓。 正这样想着,相野忽然发现车停了。他疑惑地转头看向邢昼,便听邢昼说“等一等”就径自下了车。 他望向窗外,热闹的夜市映入眼帘,属于人间的烟火气缭绕在一起,格外真实接地气。邢昼去了又回来,全程不过六七分钟,却塞给了相野一堆东西。 “你先吃。” 相野这才想起来,他们光顾着赶路,饭还没吃。此刻闻到炒面的香味,相野才有了点饥饿的感觉,而邢昼是顾不上吃的,车子很快又发动了,直奔目的地而去。 好在这里离游乐园已经不远,相野匆忙吃了几口,等到车子再次停下,便把手里的东西塞给邢昼。 邢昼接过,发现是几个剥好的茶叶蛋。 现在找人要紧,邢昼也没时间多想,快速把蛋吃下垫了垫肚子,便和相野一块儿走到了游乐园门口。 荒废已久的游乐园透着股浓郁的年代感,“梦之岛”的招牌高高地挂在拱门上方,周围一圈灯泡,很有上世纪歌舞厅的风格。抬头看去,绿色的藤蔓植物与蜘蛛网共生,入口处的铁门已经生锈,而水泥地也早已龟裂,甚至还有杂草从中顽强地探出头来,长势极佳。 往东边远望,几盏灯火表明有人家的存在。不过梦之岛所在的这条路平日里多半没什么车子开过,周围还有一个已经停工的施工基地,不知道在造什么,也不知道是何时停工的。 总而言之,这里人烟稀少,到了晚上连鬼影子都没有一个。 邢昼随身带着背包,里面有手电筒、绳索等一应用具,两人没多迟疑便翻门而入,手电筒打开,照出一条杂草丛生的路。 此时正是晚上八点四十五分。 夜闯荒废游乐园,需要的是胆量,好在相野住了十来年的烂尾楼,对这样的场景并不陌生。两人迅速推进,很快就找到了园区内的示意图。 与决明发过来的地图对应,游乐园呈花瓣状,花心部分为主题酒店,四片花瓣分别是:童话王国、圆梦江湖、民国旧影、科幻世界。 这与现在那些从国外引进的大型乐园并不一样,有很显著的传统文化特色。 入口是一条t型主路,告示牌在路的尽头。往右走,将进入童话王国,往左走,则是科幻世界。两边是截然不同的风格,但现在是晚上,又有荒草遮掩,也看不出什么名堂。 “根据gs显示,他们选择了右边,但进去没多久信号就断了,手机、耳麦都没反应,我怀疑这里会有什么屏蔽信号的装置。”决明说着,忍不住提醒:“你们一定要时刻注意保持联络,如果信号中断,请优先想办法恢复通信,否则你们再失踪,我就只能通知大棉花来找你们了。” 邢昼当然是有分寸的,他低头扫过路上的杂草。右边的路确实有人踩过的痕迹,痕迹很新,大概率是双胞胎的。 两人走向右边。相野习惯性地折了一根指头粗的树枝在手里,用作探路的工具,而他刚刚拨开草丛,就发现了地砖的不同。 从大门口进来,地上的石砖是普通的灰色砖。但进入童话世界后,砖就变成了彩色的,部分方砖上还印着图案。尽管多年过去,但依稀还可以分辨出小红帽、兔子、唐老鸭等一系列经典的童话形象。 “跳房子。”相野用手电来回扫过,发现这些印着图案的地砖,跟跳房子那个游戏的分布一样。 不过跳房子本就是颇受儿童喜欢的游戏,出现在童话世界也很正常。 两人继续往前走,很快来到一个小广场,四周是旋转木马、咖啡杯和碰碰车这些经典的游玩设施。广场上也到处都有石砖被杂草拱起,不过比起四周的小路来,空旷不少。 再远一点是许多童话风的小房子,只不过有些墙面已经出现了裂缝,甚至坍塌,每一条砖缝里都透露着破败的气息。 七月底的天,天气燥热,但这里的景致自带降温效果。手电筒无论照向哪儿,都像有鬼影在飘,仔细一看却是树影。 虫子是这里的主宰,相野随手往脖子上一拍,便收获一具蚊子的尸体。他蹙着眉头抹掉血迹,仔细听,空气里有蟋蟀和虫子振翅的声音。 邢昼回头看到他脖子上被蚊子盯出的小红点,没想到他的皮肤对蚊虫叮咬都那么敏感。可他自己皮糙肉厚,准备东西的时候从来不会考虑驱蚊药水之类的东西,自然也无从帮忙。 恰在这时,“啪!”一声清脆的碎裂声从前方传来。 邢昼和相野对视一眼,齐齐赶过去。相野的听力是所有感官中最强的,他迅速确定了声音的位置,手电筒打过去——是一块碎瓦。 灯光上移,红色屋顶的蘑菇屋快要塌了,屋檐上几块瓦片要掉不掉,很是危险。 看来是虚惊一场。 邢昼的面色却没有缓和,依旧充满肃杀。他把相野拉到路的另一侧,确认那屋子确实已经破败得藏不了人,这才带着人继续往前走。 相野忽然问:“你的那只义眼,能看到鹿野的鬼吗?” 邢昼:“不是很清楚,但能看到点模糊的轮廓。” 相野点头表示明白了,如此一来,倒是不担心有鬼偷袭。但他说话时还是放轻了声音,说:“这里跟烂尾楼一样,都是藏人的绝佳地点。” 邢昼会意,“主题酒店?” 相野:“对。” 他的目光望向远处的湖心岛。一栋烂尾楼能镇压楚怜十年,那一座岛,又藏着什么样的秘密呢? 第39章 酒店 走过童话风的小房子,两人进入了矮人王国。这里的建筑都很低矮,几乎快要被草丛淹没,偶尔有些露在外面,层层叠叠像是猫爬架,大约是供孩子玩耍的地方。 再往前走就可以看到一座吊桥,吊桥能够通往湖心岛,酒店就在岛上。同样的桥在整个岛上有四座,每个区都有一个,分布均匀,所以现在的问题是,继续探索四大区,还是直接进入酒店。 这样的情形,不由让相野想到了官水潭,想到了他的父母,眸光微暗。 邢昼很快做了决定,那么大一个酒店太扎眼了。如果陈君阳和陈君陶进来,也一定会去那里查探,而且按照决明发来的图纸来看,整个游乐园的中控室也在那边。 两人迅速往吊桥的方向去,却见吊桥上的木板早就因为常年的风吹日晒而脱落了小半。剩下那一大半,一脚踩上去,嘎吱作响,时刻有断裂的风险。 桥的栏杆却是铁链做的,虽然有些生锈,但还保存完好。相野伸手摸了摸上面的灰,道:“他们从链子过的。” 以陈君阳和陈君陶的身手,从铁链上过桥,绝对办得到。这也能解释为什么铁链上的灰被蹭掉了,木板上却连一个脚印都没有。 相野还办不到,但抓着铁链,小心谨慎地挑选牢固的木板走,也能过。更何况前面还有邢昼趟雷。 吊桥全长不过二三十米,两人没多废话,很快就走过了三分之二。胜利在望,相野却蹙起了眉,原因无他,太顺利了。 他们已经远远走过了双胞胎信号消失的距离,可却什么都没有碰到,决明也还在耳麦里叽叽喳喳,顺利得好像这里真的就只是一个废弃游乐园。 定了定心神,相野踏上湖心岛,跟着邢昼走到酒店门口。 酒店是一座欧式城堡,大门虚掩着,没有关。邢昼上前推门,手电筒的光扫过地砖。光滑的瓷砖上覆盖着一层厚厚的尘土,两行清晰脚印从门口一直延伸到楼梯处。 整个大厅富丽堂皇,中空的设计,巨大的水晶吊灯从天花板垂落。抬头看,天花板和四周的墙壁上都有壁画,但都是常见的西式壁画,看起来没有什么特别。 楼梯位于正前方,这几乎是城堡式酒店的标配,偌大的一个楼梯通向二楼,而双胞胎的脚印终于在这里分开。稍小一点的去了左边,大一点的去了右边。 邢昼和相野没有分开,跟着大一点的陈君阳的脚印去了右边。右边拐过弯就是一道走廊,陈君阳进了第一个房间,随后又从房里出来,把这一排房间几乎都搜了个遍。 相野和邢昼对视一眼,径直推开第一扇门走进去。 里面是一个普通的酒店房间,十几年前的装修风格,放在今天来看不算多时髦,但也没有很落伍。除此之外被子铺得很整齐,不像有人睡过的样子,背面上还放着梦之岛出品的毛绒玩具,上头也早就落了一层的灰。 相野仔细检查着每个角落,甚至单膝跪在地上看了眼床底,没什么发现。从脚步的分布来看,陈君阳应该只是进来看了一眼。 或许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找什么? 这时邢昼从浴室出来,说:“没什么发现,走吧。” 相野这便跟上,两人快速地按照陈君阳的路线把房间都搜了一遍,最终,发现他的脚印消失在了二楼某间房的阳台上。 “他跳下去了?”相野问。 “不,他上去了。”邢昼用手电筒为相野指明方向,只见三楼的阳台一角,有不怎么明显的一个划痕,像是爬上去时不小心带出来的。 酒店一共四层,四层往上还有个阁楼,再上面就是倾斜的屋顶了。 邢昼循着陈君阳的踪迹爬上屋顶,再回过头来把相野拉上去。待两人都在屋顶站定,极目远眺,漫天的星辰和远方蜿蜒的河流就闯入眼帘。 明川是个非工业化的小城市,梦之岛又地处城郊,所以这里空气很好,夜空也很晴朗。如果忽略这里已经荒废如鬼蜮的事实,其实是个不错的地方。 这也是方圆十里内最高的一座建筑,站在屋顶上望出去,视野极佳。 “明川。”相野望着远方那条在月光下微微泛着反光的河流,微微出神,“资料上说,明川的冥,以前在老一辈的人嘴里,也读作冥。冥河的冥。” 明川?冥川? 邢昼细细思量着,但现在找人要紧,不是赏景的时候。他再次搜寻陈君阳的足迹,发现他从另一面下去了,正想叫上相野离开,一回头—— 空荡荡的屋顶上哪儿还有人。 “决明?”邢昼紧握手电。 “我在我在,怎么了?找到人了吗?”决明的声音立刻响起,这让邢昼的眉头更加紧蹙。通讯都没有中断,那相野去了哪里? 还是那个往右拐的走廊里,第一扇门内。 相野单膝跪在地上检查完床底,回头喊了一声邢昼,却没人应答。他记得邢昼去浴室查探了,连忙走过去,却见浴室里空空如也,哪还有邢昼的影子。 “决明?”相野蹙眉。 “我在我在我在!”决明应声前来,“找到什么线索了吗!” “邢昼不见了。”相野道。 “卧槽。”决明心里咯噔一下,“头儿平日里最谨慎了,怎么可能突然不见了?周围确定没人吗?” “没有。”相野一边回答,一边仔细打量着这间浴室。洗手池、马桶、浴缸,都不是能藏人的地方。 这里没有窗,墙是实心的,最上方的通风管道很小,邢昼绝对钻不过。地上也没有他出去的足迹,可人就是凭空消失了。 “妈的,我也联系不上他了!这不就跟阳阳和桃子一样?突然消失,毫无预兆。这可不对劲啊,碰上硬茬了。我看多半是幻境、幻象,或者结界之类的,反正就是那些玩意儿,具体是什么,我不在那边也看不出来。而且连头儿都毫无察觉,对方的道行一定不浅。现在头儿不在,你可得小心了,千万、千万要保护好自己。”决明的声音里充满担忧,仿佛恨不得下一秒就出现在相野的身边。 这时,相野忽然想到什么,过去拧开了水龙头。 决明听到隐约的水声,问:“怎么了吗?水?那酒店里还通着水?是蓄水箱?等等,你站远点儿,恐怖片里都这么拍,一开就是血水了!” “不是。”相野声音镇定,“是干净的清水。” 决明:“诶?虚惊一场啊。” 相野:“这证明酒店里确实有人住,否则管道生锈,就算仍然有水流出来,刚开始也一定是脏水。” 决明:“对哦。” 相野又快步回到走廊,看着走廊里那串属于陈君阳的脚印,微微眯起眼。这酒店很奇怪,明明有人住,可到处都是灰尘,不像有人活动的样子,地上也只有他们这些外来者的足印。 此刻邢昼不在身边,四周乌漆嘛黑的,饶是相野再大胆,都不由得起了鸡皮疙瘩。他深吸一口气,攥紧了手电筒再次往前走。 空旷的走廊里响起了回声。 那是他的脚步声,除此之外,四周静得可怕。相野能感觉到自己心跳在加速,背上出了一点冷汗,但他只能忍着。 “邢昼?”他再次试探着喊人,依旧无人应答。 决明一直贴心地陪他聊天,在一定程度上缓解了他的焦虑。可这样的环境,还是让相野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走廊尽头又是一个拐角,相野望过去,发现这是一个回字型走廊,两边是相通的。他再往前走了半段,就看到了陈君陶的足迹。 此时此刻,相野左侧是酒店房间,右侧则是楼梯间的入口。进入之后面对面有两个电梯,还有一扇门通往楼梯。 陈君陶走的是楼梯,她往楼下去了。 相野略作思忖,没有跟着她走,而是打开了电梯。因为他发现电梯是通着电的,整栋酒店,只有它是通着电的。 “叮!”电梯门打开,熟悉的光明重回人间。相野壮着胆子走进那敞亮的电梯里,侧目一扫,共有-1、1、2、3、4五个按键。 稍作犹豫,相野按下了“3”。 从2楼到3楼很快,电梯门打开,入目的情形却叫相野身体发僵。只见一块块木板横七竖八地钉在了电梯出口,只剩几条缝隙能让人看清外面的情形。 那是一个黑漆漆的走廊,电筒照过去,跟2楼好像差不多,但为什么要封起来? 这个酒店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人站在光明的地方看向黑暗,总是格外渗人的。相野没想现在就打破木板冲出去一探究竟,他又关上电梯门,回到2楼。 这一次他选择了楼梯。 上楼前他特地确认了所在的楼层,到了3楼,他走出去查看门牌号,却发现这里还是2楼。 3楼呢? 相野不信邪,鼓起全身的劲,转身回到楼梯继续往上走。他一口气走了两层楼,再绕到走廊一看——还是2楼! 他立刻转身冲出去,抬头往下看,陈君陶的足印还在。他连忙顺着足印往下走,走了一层发现还有一层,一层又一层,还是2楼。 鬼打墙。 相野喘着气,再次望向身边的黑暗,精神已然紧绷。他不断告诉自己要冷静,慢慢退,退回到2楼的走廊里,按照原路线返回。 这一次很顺利,他成功跑出走廊,回到了中空大厅。 手电的灯光在他的跑动中不断摇晃着,相野的另一只手已然拔出了枪。他的枪放在腰间的一个小挎包里,方便拿,也不容易引起别人注意。 可就在那摇晃的灯光照到前方的巨大壁画上时,“叮铃、叮铃”清脆的声音倏然传来。那声音像是风铃,但又很密集,连成了串。 相野第一时间反应过来,灯光扫到大厅里悬挂着的巨大水晶灯。 一双金黄的竖瞳映入眼帘。 刹那间,相野浑身血液倒流,手脚发冷。那是一只猫,纯黑色的猫,瞳孔一眨不眨地盯着相野,像是无声的拷问。 而就在相野缓过神来的当口,它又忽然从水晶灯上一跃跳至3楼。它就站在3楼的栏杆上,回头望了一眼相野,而后跳下去消失不见。 3楼。 3楼到底有什么? 相野再次询问:“决明,你联系上邢昼了吗?” 决明的声音带着挫败,“没有,毫无反应。” 相野咬咬牙,找不到邢昼,他又不可能就此撤离,那就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他再度转身,随意打开一扇门拖了把椅子出来,而后走入电梯,按下3号键。 “叮!”电梯打开,还是那个被封锁的入口。 相野抄起椅子狠狠砸下,“咔擦”木板断裂,他再抬起一脚踹上去,顺利破开一条通道。这个时候害怕也来不及了,相野闯入走廊,灯光扫过房间号。 是3楼没错。 可这3楼除了黑,仔细看,却与2楼完全不一样。刚才他在电梯里,视野受限,所以没发现。走进来就会看到,这里到处是血迹。 像泼墨画一样,暗红色的,到处都是。 而相野一直遍寻不到的其他人的足迹,也全在这里了。灯光扫过去,只见地上全都是血脚印,大的、小的,杂乱无章、深浅不一。除此之外还有许多拖拽的痕迹,墙上、门上、拐角处,还有许多指印。 像是有人用力扒拉住了墙壁或者门框,但最后又被无情地拖走。 这么多的痕迹,绝不可能是一个人留下的。 第40章 骸骨 邢昼找遍了整个屋顶,没找到相野,便迅速按照原路返回。可无论他怎么找,相野就像人间蒸发了,一点音信都没有。 偌大一个酒店,只剩下邢昼一个活人。 这不对劲。 很快他也发现了陈君陶的足迹,跟着足迹走进楼梯间。一共五层楼梯,一到四层再加阁楼,都没有什么问题。 他跟着陈君陶的足迹回到了1楼,进入酒窖。酒窖有单独的入口,里面封存的几乎都是红葡萄酒,其中有个木桶在往外渗水,所以整个酒窖里都飘着股酒香。 邢昼还在这里找到了一个货梯,大小跟传菜专用的差不多,应该就是用来运酒的。但整栋酒店都没有通电,无论是这里的电梯,还是楼梯间那里的电梯,都不能用。 陈君陶的足迹却消失在酒窖的电梯前,这显然有问题。 邢昼蓦地想到什么,立刻回到1楼。随意选定一间房,105,再往上,205、305、405,他发现有一点不对劲。 “3楼不对。”邢昼道。 “为什么?哪里不对?”决明追问。 邢昼却不再说话了,看了看手表,距离他跟相野分开已经超过一刻钟。如果幕后之人是刻意将两人分开的,自己这里平安无事,相野那边就危险了。 必须尽快找到他。 另一边的相野,险象环生。 泼满鲜血的走廊阴森恐怖,但并没有吓退他。他知道自己走到这里,或许就离真相不远了。那幕后之人故意将他和邢昼分开,一定有特殊的用意。电梯口那些木板,就算是个力气较小的女生,多砸几次也能砸破,怎么可能拦得住相野?所以这必定是故意留出来的路。 楼梯因为鬼打墙封死了,整个酒店又只有电梯可以使用,太明显。 以相野现在的实力,孤身犯险是不值得提倡的行为,最大的能保障安全的方式,就是退出3楼,等待邢昼找到他。 可相野在走廊里发现了新鲜的血迹,只是几滴,已经凝固了,但生成的时间应该不超过一天。 这极有可能是陈君阳或者陈君陶留下的血迹,如果不尽快找到他们,谁知道会发生什么? 相野只能大着胆子继续往前查探,但他也没有冒进,仍旧优先打开了右手边第一扇房门。浓郁的血腥味和腐烂、潮湿的气息充斥着走廊,使得相野的嗅觉受到极大干扰,但他进入房间时,仍闻到了一股另外的味道。 酒味。从浴室散发出来的。 浴室的门半掩着,里头依旧黑黢黢一片,诡异的味道不断从里面传来,浓郁得令人窒息。相野脸色发白,但却空不出手去捂住口鼻了,他一手拿着手电筒,一手持枪,抱着十二万分的警戒踹门而入,只见—— 一浴缸的血水里泡着森森白骨。 相野快步退出,胃里一阵闹腾,差点没把来之前吃的炒面吐出来。房间的入口处正好有一面全身镜,他余光瞥见镜子里的自己,脸色白得跟死人有得一拼。 决明连忙问“怎么了”,叽叽喳喳的声音让相野好受不少。他缓过一口气,从柜子里找出衣架再次推门进去,屏住呼吸,用衣架轻轻拨弄了一下骸骨。 骸骨是完整的一个人的形状,这人以泡澡的姿势躺在浴缸里,只露出半个头在外面。 这浴缸里的血水很浓郁,但没有到粘稠状。而且除了血腥味,相野闻到的酒味也是从这里面传出来的。仔细看,血水的颜色也有点异常。 这一缸水里,可能不止有血,也有酒。葡萄酒。 相野几乎是麻木而僵硬地将骸骨从浴缸里搬出来,从盆骨可以辨认出是个女性,年龄暂时未知。而且这骸骨很诡异,骨头上遍布着密密麻麻的小洞,比米粒还小,不似钻头钻出来的那么圆整,却又各个光滑不粗糙。 腐蚀?不像。 在漆黑的环境里检查这么一具骸骨,相野已经头皮发麻了,手电的灯光扫向四周,可以很明显地看到喷溅的血迹。 血迹那么多,但骸骨身上没有明显的骨折或磨损,也就是说这些血迹基本都来自于外伤——为了放血吗? 这具尸体已经完全白骨化,到底死了多久?尸体白骨化会受到很多因素的影响,相野不能确定那一缸水里究竟还有没有其他的成分,所以也无法做出判断。 但他知道现在这个情况一定不对劲,因为这么容易滋生细菌和蝇蛆的地方,竟然一只虫子都没有。 梦之岛作为一个荒废的游乐园,杂草丛生,各种各样的虫子只多不少。但这里却一只都没有,完全不合常理。 如果说那鬼打墙不止能把人隔绝在外,也能把外界的一切隔绝在外,可除非把这3楼从里到外清理一遍,否则也不可能一颗虫卵都没留下。 相野把水龙头打开来试了试,里面流出的依然是清水,没什么问题。 只是这个房间是这样,那另外的房间呢? 相野又转身去了另外一个,发现是同样的情形。一具骸骨躺在浴缸里,身上遍布密密麻麻的洞,只是水有深浅,性别也各有不同。 “嘶……那么多尸体,这里住了个连环杀人犯吗?”决明光是听着相野那边的动静,就觉得毛骨悚然了,再脑补一下,那就更不得了。 相野,真是个铁血真汉子啊。 决明有心为相野播放一点欢快的bg来驱散恐惧,但又怕音乐声会干扰他,让他来不及对周围的危险做出反应,便只能干着急。 当然,他也没闲着。这里发现那么多具尸体,几乎每个房间都躺了一个,数量如此之多,连环杀人犯没跑了。他立刻开始搜索明川地区近年来的失踪案,不,不止明川,周边也要查。数量这么多却没有引起警方注意,说明这些死者可能不是来自同一个地方。 那厢决明紧赶慢赶地查着,甚至把任务发布给了整个信息组。可调查还没有进度,决明忽然听到耳麦里传来“扑通”的入水声。 “操。”相野的声音随后传来。 “相野?相野?!听到请回话,听到请回话!”决明急了。 相野回不了。两秒钟前,他正在浴缸边再次检查血水,而就在这个时候,一只手忽然摁住他的脑袋,将他死命地往浴缸里按。 他猝不及防,整个人往浴缸里跌去,眼前一片血红。好在这浴缸里的水并不深,相野迅速用双手撑在浴缸地步,险而又险地在脑袋被按进去之前,稳住了。 “咚!”手电随之掉落在地上,在失去光线前的那一秒,相野看到了背后推他的东西——一只白骨的手! 那具被他搬出浴缸的骸骨站起来了! 极端的惊悚带来极端的刺激,相野登时汗毛倒竖,想要极力挣脱,可背后按着他的手也加重了力道,仿佛拼死要把他按进水里。 决明还在大声呼喊,相野死死撑住,抬脚后揣。 “咔擦!”遍布空洞的骨头并不牢固,相野一脚便把它踹了稀碎,可那骨头飞出去了,按着相野的力道却还在。 相野一个不稳被按倒在浴缸边缘,下巴嗑在上头,带来钻心的疼痛。但这也恰好让他避免了被按进血水里的遭遇,否则他一定要疯。毕竟他是个有洁癖的人。 电光石火间,相野也明白了,按着他的其实不是骸骨。这触手的凉意,是鬼。 鹿野的鬼。 骸骨只是为了吓他而已。 此时相野的一只手还在血水里,他当即将水泼向身后干扰对方,而后趁着这个档口,滚地一圈逃脱鬼的钳制,迅速拔枪射击。 “砰!”子弹穿过虚空,有瞬间的凝滞,就像射中了什么东西。尖锐的仿佛指甲刮过玻璃的惨叫响起,相野大脑一阵刺痛,拿着枪的手都松了松,而就在这时,子弹又恢复灵活,瞬间击穿玻璃。 浴室和房间相隔的那一面墙是用磨砂的玻璃做的。 玻璃碎裂的刹那,相野能感觉到那个鬼也跟着蹿了出去。因为不确定鬼的具体位置,相野没有再开枪,而是将另一只手悄悄伸进挎包。 四周再次恢复安静,只有相野粗重的喘息声将时间无限拉长。 鬼在哪里? 相野往前一步,骨头和玻璃渣在脚下发出清脆声音。这时,阳台上忽然出现一道黑影,相野再次对上那双金黄的竖瞳。 猫没有说话,鬼却再次袭来。劲风刮过相野的耳边,他侧身避过,放在挎包里的那只手飞快摸出一个东西,在衣服上擦过。 “哗。”火苗瞬间蹿起。 月光下,相野的眸中泛着一点冷光,松手朝着鬼的方向抛出手里的东西。那是一根棒棒糖,又或者说是放大版的火柴。 棒棒糖外没有糖纸,只有一层红色薄膜,薄膜经过摩擦后自燃,迅速化开,露出里面浸染着煤油的内核。 “轰!”火光大涨。 鹿野的鬼怕火,尤其是加了料的火,有灼伤魂体的功效,还不容易扑灭。 那鬼本来避过了,可谁料火苗突然变大,还是蹭到了他。尖锐的叫声再次响起,没有词句,诡异得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声音。 相野便趁这时再次开枪,正所谓趁他病要他命。 可那鬼很厉害,实力远超相野在江州和官水潭碰到的那些。他见相野再次开枪,竟直直朝他扑去,相野感受到迎面而来的风时,已经晚了。 他被扑倒,后背重重砸在地上,而地上满是碎骨头和玻璃渣。他一阵吃痛,鬼却也没有趁机下杀手,而是趁着这功夫飞速逃离。 等到相野从地上爬起时,空荡荡的房间里好像又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相野?相野你没事吧?”决明喊得嗓子都快哑了。 “没事。”相野确定鬼真的已经离开了,伸手把胳膊肘上蹭到的玻璃渣拂去,蹙着眉回到浴室。 这么打一打,先前那不知危险何时会来的惊悚氛围,对于相野来说反而有所削弱了。至少这证明他在面对鹿野的鬼时,已经有了一定的自保能力。 他重新捡起手电,扫视一周,弯腰捡起一根小臂骨。这根骨头已经断了,相野从断掉的那个口望进去,发现骨头的厚度竟然只有2-3。难怪刚才踢上去会那么脆,不只是钻了洞的缘故。 这太奇怪了。 相野定了定神,继续往前探索。而他越往下查,看见的骸骨就越多,里面甚至还有小孩的,整个泡在了血水里,如果不是相野用衣架去捞,都不一定能发现。 五分钟后,他终于看到了一具“新鲜”的尸体。 尸体已经腐烂了,但还没有完全的白骨化。 这是个男性,相野做足了心理建设再把他捞出来,语速极快地向决明传递信息:“男,有唇钉,蓝色。” “我有印象!”决明几乎是立刻接上,声音激动:“刚刚排查出的失踪案的资料,时间一周前,明川本地人,一个长得很好看的男生,18岁,他就有唇钉!蓝色的!” 打着唇钉的人不多见,蓝色唇钉更少。 如果相野的推断没有错的话,藏在这个废弃游乐园里的人来自鹿野,出于某种原因,他一直在暗中杀人,也就是大众认知中的连环杀人犯。至于他杀那么多人干什么,或许与骨头上的那些洞有关。 陈君阳和陈君陶或许也是察觉到了一点端倪,才会来到梦之岛调查。 “狗日的。”决明咬牙切齿,“到现在为止已经有超过10具尸体了,剩下那些房间里多半也不会空着,就算是楚怜都没有这么丧心病狂,鹿野到底什么时候出了这号人物?而且他挑选的人里有男有女甚至还有小孩,看起来毫无规律。一定要尽快找到阳阳和桃子,晚了就来不及了!” “我知道。”相野的动作加快,几乎可以说争分夺秒。 但他的思绪并没有停下,老头以前在烂尾楼里的时候,就一直在刻意训练他心分二用的能力。用他的原话说:“你跑不过别人,也就脑子能看看了。” 他隐约好像摸到点真相的边角,是之前查探过程中的某个细节,让他有些在意。可到底是什么呢?他一时又说不上来。 快速的奔跑中,相野再次打开一间屋子闯进浴室。他必须确认浴室里的人是否是双胞胎的其中一个,而这样大大拉低了他的速度。 浴室里,依旧是一具骸骨泡在血水里,歪着头,无声中透着一丝恐怖。 月光照进房间,相野退出去,看了一眼阳台,脑中蓦地灵光乍现。 “啊……”决明却也在这时突然出声,他似是忽然想到什么,说:“你刚才说这整个3楼没有看见过一只虫子对不对?骨头上有一个个小洞对不对?是虫子!鹿野的虫子!” 刹那间,相野的眼前浮现出楚怜从京州大桥上坠落的情形。他的身体化作无数的“萤火虫”,飘散夜空。 为什么3楼一只虫子都没有?因为有更厉害的虫子住在这里,这是它们的地盘,它们就寄居在人类的骨头里。 决明的话更证明了这点,“根据资料显示,那些萤火虫是在夜里活动!千万要小心,它们随时都有可能回来!” 话音落下,一阵阴风突然从阳台吹进来。相野不有控制地打了个哆嗦,甚至在隐约间好像听到了一个男人沙哑粗粝的诡异笑声。 可这不是重点,因为—— 虫子回来了。 成群结队的萤火虫像一道道流光,从夜空而来,穿过阳台,直入酒店。这一幕何其梦幻,又何其恐怖。 与此同时,“砰!砰”连续的巨响从走廊的方向传来。 第41章 错过 相野转身就跑。 藏在任何房间里都是不安全的,因为那些虫子个头很小,通风管道、门缝都有可能成为它们的通道。而且它们如果真的住在人的骨头里,那远离放着骨头的房间,说不定还更安全一点。 走廊上传来的巨响也让相野在意。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比起面对铺天盖地的虫子,他宁愿去面对未知的危险。 事实证明他的选择没有错,他冲入走廊,没跑几步就看到了从拐角处出现的邢昼。邢昼也看到了他,以及跟在相野身后的虫子。 “跟我走。”邢昼冲过来抓住相野的手腕,与此同时迅速向他身后抛出一个灰色圆球。圆球在地上弹了几下,发出“滋滋”的声音,喷出刺鼻烟雾。 两人飞快躲进身侧房间,门关上的刹那,邢昼解释道:“那些烟雾可以干扰虫子的感知。” 相野的心却没有放下,在决明“头儿你终于出现了”的惊喜声中,迅速问:“你刚才去哪儿了?” 邢昼:“一直在找你。如果我猜得没错,酒店里布置了一个幻境结界,它有点像八卦阵的原理,分生死门。生门通往真实,死门通往虚幻,生而唯一,死则无穷。生门只有一个,死门却有很多,所有的入口都附着在普通的门上,2楼卫生间的那道门,就是其中一道虚幻之门。而唯一的真实在电梯门,你是坐电梯上来的?” 相野点头。邢昼的话好理解,他跟邢昼分开的时候,就是邢昼打开了浴室的门进去查探,然后人就不见了。 唯一的真实之门在电梯,而电梯作为酒店里唯一通着电的地方,显而易见是幕后黑手留给相野的指引。 “你是怎么进来的?”相野追问。 “强行破门,从电梯井爬下来的。”邢昼飞快作答,随即又打开门看了一眼,见那些虫子好像都迷失在了浓雾中,道:“我怀疑布置结界的人就躲在这里。” 相野:“我几乎已经搜遍了所有的房间。” 邢昼:“幻境也许不止一层。” 当剥开虚幻看到真实,你所看到的真实,就一定是真实吗?相野深有其感,作为被楚怜忽悠过好多次的人来说,他永远对所谓的“真实”持怀疑态度。 邢昼又问:“你在酒店里还发现什么奇怪的地方了吗?” 相野微微蹙眉,很快给出答案:“一只黑猫。” “啊。”决明飞快跟上,“难道这只猫就是幕后黑手的化身?它在监视你?” 邢昼:“有可能。我们得找到它。” 可此时门外都是萤火虫,黑猫又神出鬼没,该怎么找? 诡异的是,这个念头刚冒出来,黑猫就突然出现了。相野余光瞥见它站在阳台的栏杆上,黄金竖瞳在月光下如同发光的宝石。 但它的状态与前两次不同,身体微曲,做攻击状。瞳孔放大,呲着牙,好似时刻都能扑过来。 邢昼迅速掏枪,“砰”一颗子弹出膛,端的是快如闪电。然而就在这刹那,相野突然伸手扣住邢昼的手,下压,致使子弹偏移,打在了阳台的瓷砖上。 “你——”邢昼转身正欲询问,便瞧见相野的枪已经举起来,正对他的眉心。 气氛一时凝固。 “为什么?”邢昼脸色沉凝。 “你不是邢昼。”相野语气笃定。 “怎么了怎么了?”决明赶紧插话,“相野你千万别冲动,有话好好说!” 相野:“闭嘴。” 决明:“…………” 相野扣着扳机,盯着面前的“邢昼”,道:“你装得确实很像,但手上的茧子不对。他的手虽然因为常年握枪生了茧子,但最近经常接触宗眠的药膏,已经消减了大半。” 宗眠也是个奇葩,他总是喜欢在药膏里加各种各样奇奇怪怪的东西,以至于相野训练了将近一个月,每天都在挨打,皮肤反而变光滑了。 这等奇事,成天躲在废弃游乐园的杀人狂自然是不会知道的。 “邢昼”不由得低头看向自己的手,面对那一手茧子,嘴角露出一丝无奈的笑。他没想到自己竟会败在这个一个小细节上,而距离他接触相野到现在,才过了几分钟? 五分钟有吗? 这时,相野又道:“而且,没有任何直接的证据证明黑猫就是幕后黑手,它每次出现的时机虽然巧,但如果它是在善意地提醒我呢?邢昼不可能问都不问,直接杀人。” “好吧。”“邢昼”耸耸肩,看着相野的目光逐渐变得饶有兴味,“你确实聪明,难怪楚怜都会对你另眼相看。” 相野沉声:“你究竟是谁?” “邢昼”:“这么多年过去,缉凶处已经没有人记得我了吗?” 相野:“是啊,你已经被时代淘汰了,所以只能窝在这里养虫子。” “邢昼”被噎住,眯起眼仔细打量了他一眼,才道:“缉凶处的人现在都变得这么牙尖嘴利了?邢昼不在,你就不怕我杀了你?” 相野:“可楚怜希望我活着,你不敢杀死我的,对吗?否则你为什么不直接杀我,反而大费周章把我和邢昼分开,引我到这里,又假扮邢昼骗我?你是在满足你自己的好奇心,还是你戏弄他人的恶趣味?或者你不喜欢楚怜,但又不敢拿他怎么样,甚至还得听他的话,所以通过折磨我来获得变态的快感?” 这一通话,把对面都给气笑了。只是那笑容略显阴狠,说话时的声音也变得沙哑粗粝,像石子在地上摩擦。 “有时候太聪明也不是什么好事,小子,我就算不杀你,也可以砍掉你的胳膊,割下你的肉,让你亲眼看着虫子在上面钻洞。” 闻言,相野深深蹙眉。 “邢昼”便道:“现在觉得怕了?” 相野:“不要用他的脸配这样的声音,恶心。” “邢昼”:“…………” 沉默片刻,他道:“你可真有意思。” 相野:“有意思的还在后面。” 话音未落,相野直接扣下扳机。“砰!”一声枪响,子弹正中对方头颅,却没有血流出。一切又像京州大桥的那个夜晚一样,他的身躯化成无数萤火虫,留下一张符纸,无风自燃。 相野生存指南最新版:说反派的话,让反派无话可说。 但相野也不是非要逞口舌之快,他是故意的,故意激怒对方,想要把他的真身逼出来。又或者说,由他来当吸引仇恨,或许能让陈君阳和陈君陶更安全一点。 下一秒,那粗粝的声音又从相野的耳麦里传出来,“你知道吗?我最讨厌别人质疑我的嗓音,但我也最喜欢追寻那些好听的声音。陈君阳,是叫这个名字吗?他的声音多美妙啊,百灵鸟一样,这样的声音,如果永远属于我那该有多好。” 相野的心往下一沉,“你对他做了什么?” 对方低声发笑,“放心,他还活得好好的,就看你能不能救他了。但你能找到我吗,相野,或许,你还想知道一点关于你舅舅宋沅的事情。” 宋沅? 相野立刻出声询问,但对方已掐断通话。他直接拿下耳麦看了一眼,又拿出手机来检查信号——果然,信号已被彻底切断。 可这到底怎么回事? 相野直觉刚才跟他一块儿在3楼搜查的决明,还是原来的决明,通讯也是正常的,问题出在“邢昼”出现后。 真正的决明远在万里之遥,他人都不在这里,绝不可能被任何幻象欺骗。“邢昼”也不可能取代正主跟真正的决明取得联系,但这个决明却轻易认可了他的身份,所以他只能是假的。 当然,还有一种可能,那就是邢昼已经被抓,对方拿到了他的耳麦。这一项被相野直接排除。 缉凶处的队长不可能这么菜。 相野转头看向关闭的房门,他觉得刚才“邢昼”说的幻境理论不是瞎编的。“邢昼”想取信于相野,那必定不可能全说假话,太容易被识破。 大概率是真假参半。 幻境结界是真,生门和死门的存在也是真,2楼浴室那道虚幻之门也确实存在。邢昼跟他分开,是因为打开了那扇门,进入了一重幻境。 电梯门则是生门,那代表真实。所以当相野进入后,他会看到那么多骸骨,决明的信号也没有被切断,一切都真实存在。 但是现在,相野已经在虚幻里了,入口或许是他刚才逃离的那扇门,或许是他现在进入的这扇门。 进入虚幻,通讯即被切断,所以邢昼消失后,决明就联系不上他了,及至现在,相野也跟他失去联系。 可那人又是怎么能连接到相野的耳麦,进而冒充决明?缉凶处的这些通讯方式,应该都是加密的,除非——信息组里有内鬼。 电光石火间,相野想到了很多。 不过现在最重要的是,怎么才能回到真实,找到那人救下双胞胎。如果他猜得没错,那人应该还留了半句话,即:死门是随机出现或者一次性的。 2楼的浴室门,邢昼进去就触发幻境,可相野再进去,却没什么反应了,可见那时的门已然失效。如果真是这样,那相野就没办法原路返回。 而且,死则无穷,这里到底叠了多少层幻境?他所在的幻境,跟邢昼的那个,是同一个吗?如果不是,那岂不是真的无穷尽也? 再则,刚才相野几乎把3楼搜了个遍,但也没找到任何活人,如果那就是真实,人又藏在了哪儿?真实的背后又是什么? 相野眉头紧蹙,思绪繁杂。蓦地,他用余光看到刚才被子弹吓跑的猫,又重新出现在阳台栏杆上。金黄的竖瞳盯着他,仿佛想告诉他什么。 与此同时,“砰、砰”几声巨响过后,邢昼从电梯井里强行破门而出。他迅速走出楼梯间进入走廊,看到那在走廊上空飞舞的萤火虫,以及到处都是鲜血的人间惨象,心往下一沉。 “相野?”邢昼呼喊,但无人应答。 第42章 苍 相野跟着黑猫走了,但他不知道,镜子里有双眼睛正注视着他。 这双眼睛同时看着他又看着邢昼,饶有兴致的、阴狠的,带着无边的打量与恶意。在无人的房间里,唯一一盏亮着的煤油灯照得他的眼睛忽明忽暗。 蓦地,“嘟、嘟”的视讯提示音响起,他转过头冷眼看着,一直不接。等到那声音即将消失,他才按下接通键。 画面一闪,仇音的脸出现在屏幕上,冰冷的,甚至还带着点怒意。 “苍,你究竟在闹什么?为什么还不撤退?”她道。 “我在闹什么,你说得我好像是一个不服管教的小孩儿,我可不记得什么时候认你做了母亲。”被叫做苍的男人戴着白色的笑脸面具,一张嘴就是粗粝沙哑的嗓音,语气戏谑又恶劣。 “我不是在跟你开玩笑。”仇音眸光锐利,但没有发火。 “难道不是吗?你没有爱当人母亲的习惯,怎么偏偏要占用宋灵的身体?”苍说着,余光又瞥了一眼相野,说:“你的便宜儿子在那儿呢。” “你够了没有?缉凶处都已经找上门了,你再不走,是想等死吗。”仇音面色发沉。 “我倒是不知道你们队缉凶处的评价这么高。”苍的语气又变得阴恻恻的。 “我是在帮你,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以你的战斗力,一旦幻境被破,哪怕是相野都可以轻易把你杀了。你现在就走,我马上去梦之岛外面接应你。先生就快回来了,你最好老实一点。”仇音道。 听到“先生”两个字,苍的眼睛里明显露出一丝不耐,但又埋藏着深深的忌惮。他睨了一眼仇音,道:“不要拿他来压我,我自己心里有分寸。” 仇音:“你有分寸,那就更应该立刻离开。” 苍不耐烦地站起来,“我知道了。” 语毕,他便挂断了视讯,心情看起来并不怎么美妙。他随即拿起煤油灯,转身走进了浴室,看到被绑在浴缸里的人,他的眼睛又亮了亮。 那是陈君阳,手脚都被捆着,嘴里倒是没塞东西,但他抿着嘴,死也不发出一点声音。 “你这是何必呢?如果你肯说两句讨好讨好我,说不定我还会放过你。”苍将煤油灯挂在墙上,走到浴缸边,伸手掐住了陈君阳的脖子,迫使他抬头,看到他涨红了脸,语气终于带上一丝愉悦,“真倔。” 话音落下,他便用刀在陈君阳胳膊上划开了一条长长的口子。陈君阳闷哼一声,身体挣扎起来,可越挣扎,绳子就越紧。 苍一只手摁着他,另一只手从旁边的箱子里抽出一瓶葡萄酒。握着瓶身在浴缸边缘用力一砸,瓶口破裂,那汩汩的酒液便被倾倒在浴缸里。 一瓶接着一瓶,他还将瓶口对准了陈君阳的伤口。看见陈君阳骤然变白的神色,他笑了笑,循循善诱道:“你说啊,用你那好听的嗓子跟我求饶啊,兴许我会对你温柔一点。你不是还有个姐姐吗?你猜她现在还活着吗?” 陈君阳愤怒得盯着他,嘴唇都咬出了血,“你把她怎么样了?” 狗日的,那是我妹妹。 “她伤了我,我本来想直接杀了她的,不过……就这样杀了太可惜了不是?缉凶处培养出来的人,都牙尖嘴利得很,嘴快,刀也快,不把她那性子磨平了,就没什么意思了。”苍说着,拿出一个由红绳系着的太阳形状的小挂坠来,“这是你姐姐的,是吗?” 陈君阳倏然瞪大了眼,这确实是小桃子的,他俩各有一个,他拿着桃子形状的,小桃子就拿着太阳的。 此时那挂坠上已经沾了血,像是直接从血泊里捡起来的一样,让陈君阳再也无法心存侥幸。他看着眼前的男人,面具上的那张笑脸就像是对他的嘲讽。 见陈君阳不回答,他又拎起最后一瓶酒,“哐”一声砸在浴缸上,暗红的酒液和玻璃碎渣一块儿扔进浴缸里,溅在陈君阳的脸上。 “这样吧。”苍把破碎的酒瓶子抵在他喉咙上,说:“你给我唱一首歌,我就让她多活一个小时,怎么样?” 陈君阳张了张嘴巴,到底顾忌着陈君陶,无法再硬气地说话。他咬紧牙关,牙龈里几乎要渗出血来。 “唱什么?” “我想想……你的声音那么特别,那就唱首儿歌吧,很有童趣不是吗?” 面对那恶劣的调笑声,陈君阳想咬死他的心都有了。天可怜见他根本就不会唱歌,但好巧不巧,儿歌他确实知道一首。 可这需要漫长的心理建设。 这一建设,就让苍觉得不爽了。仇音拿楚怜来压他,这小子也不听他的话,他的目光又变得阴狠起来,“你在拖时间吗?我让你唱,你唱啊!你有这么一把好嗓子,为什么不唱?难道你也想跟我一样吗?知道我的嗓子是怎么坏的吗?” 碎裂的玻璃刺破陈君阳的皮肤,渗出血来,他被迫仰着头,身体却开始顺着浴缸滑落。酒倒得太多了,他满口鼻都是酒味,甚至还呛到一口。新伤旧伤都泡在酒里,滋味难受,血液的流失更加速了大脑的晕眩。他咬破舌尖,强撑着保持清醒,磕磕绊绊地、带着莫大的耻辱开始唱歌。 这首歌叫《小螺号》,“小螺号滴滴滴吹”的那个小螺号,原本是他放来嘲讽决明的。 一首儿歌被他唱得荒腔走板、断断续续,一边唱一边在心里狂骂变态。变态本人却听得很享受,甚至坐在浴缸边缘帮他打节奏。 直到仇音再次打来电话,他才重新变得阴沉暴躁起来。 陈君阳却开始怀疑,“桃子到底在哪里?让我见她!” 苍看了他一眼,“哦,她死了啊。” 陈君阳:“你撒谎!” 苍:“我骗你干什么?她又没有你这样的嗓子。” 语毕,苍满意地看着陈君阳苍白的神色,拧开水龙头给他放水。哗哗的水声流淌,他狞笑着说:“原本我是不打算这么快杀你的,谁让总有人在催我呢。” 说着,他又愉快地哼起歌来,拿着刀给陈君阳添了几道伤口放血。最后,那刀来到了陈君阳的脖子前,他眯起眼思忖着要不要划下去,仿佛在犹豫什么。 陈君阳却也没有坐以待毙,他能感觉到血液流失太多,身体越来越冷了,但他藏在水面下的被绑着的双手,也快重获自由。 苍一心想折磨他,又被仇音催着,所以不似从前那么讲究,这满池子的玻璃碎片,恰好成为了陈君阳割开绳索的利器。 要快、再快一点。 如此想着的陈君阳,在苍终于决定划破他的脖子前,突然开口:“等等,你不想知道我的嗓音是怎么来的吗?” 苍果然顿住,“哦?怎么来的?不是天生的吗?” 陈君阳闭了闭眼睛,从这个男人的话语中来看,他现在这把粗糙嗓子,应该是被人为毁成这样的,所以他心怀怨怼,逼着陈君阳唱歌。 “有人害我,给我下了药。我因为这个嗓音被人嘲笑,平时连说话都不敢说,只有我姐姐一直保护我。”陈君阳冻得有些哆嗦,眼睛却还盯着那个男人,“她告诉我,这不是我的错。” 苍闻言,匕首的力道稍稍松了,嘴里也不禁喃喃自语着:“不是我的错吗……” 恰在这时,陈君阳终于用玻璃碎片艰难地将绳索割开。他瞬间暴起反击,抓住苍的胳膊,一个头槌将他锤得眼前发黑。 “砰!”脑浆都仿佛在震颤。 陈君阳自己也不好过,但他身体素质过硬,即便大脑发昏,手里依旧有力气把苍摁进水里。苍猝不及防,整个人扑棱着,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你让我唱!”陈君阳死命压着他的后脑,“唱你妹!” “唔!!!”苍差点被葡萄酒呛死,浓烈的酒味让他无法呼吸。可他虽然战斗力不足,也不是任人宰割的,挣扎之中,他扯下了腰上的一个半截手指粗的小哨子,用力扔出。 风灌进哨子里,勉强吹出了一丝声音。 陈君阳心道不妙,但已经来不及阻止了,只能暗自发狠,先把人解决了再说。可说时迟那时快,虫子已经来了。 成群结队的虫子扑向陈君阳,陈君阳脸色大变,只得放开苍,扑向墙面抢下煤油灯。 鹿野的虫子跟魂体一样,都怕火。 “咳、咳……”陈君阳咳嗽着,举着煤油灯飞快突围,可虫子实在太多了。他刚刚冲到走廊上,便觉一阵天旋地转,入目之处全是闪烁的荧光。 它们没有主动攻击他,但每扇一下翅膀,便好似有荧光的粉末掉落,随着空气被吸入口鼻。粉末影响了陈君阳的感知,他开始失去对五感的正确认知,直至辨不清方向,发生记忆错乱。 这时,苍踉跄着从浴室里追出来,他全身狼狈至极,头发还往下滴着酒水。那双阴狠的目光盯着陈君阳,脸上的面具却还在笑着。 “你可真是会给我惊喜啊。”他说。 “我杀不死你,有人杀你。”陈君阳咬牙,身体已经开始站不稳了。 “呵。”苍轻蔑地笑着,稍稍掀开面具,两指做哨,一声轻扬的哨音吹出,那些虫子便像得到了什么指令,争先恐后地朝陈君阳扑去。 荧光在他的眼里愈来愈亮,像璀璨星海,眨眼将他包围。然而就在这时,剧烈的爆炸声从头顶上方传来。 “轰——”那是楼道垮塌的声音。 “谁?!”苍低声怒喝,只见前方烟尘四起,好好的走廊上方竟被炸出了一个大洞。下一秒,高大的身影从烟尘中走出。 邢昼。 苍盯着他,脚步下意识地后退,可邢昼的枪口已经对准了他,让他后颈上的汗毛根根竖起,终于感受到了来自死亡的威胁。 可他怎么会那么快就找到这里?! 苍再次吹哨,虫子们改变攻击目标,立刻攻向邢昼。邢昼却早有准备,一根“棒棒糖”扔出,“砰!”一声枪响。 子弹正中糖球,火光如陨星迸裂,刹那间散入荧光海。 虫子们发不出叫声,惊慌乱飞,却也把点点火苗带得到处都是。一片又一片的虫子被烧死,而邢昼趁乱穿过虫群,接连两枪封了苍的退路,再一记滑铲将之按倒在地。 他一手揪住了苍的后衣领,单手换了弹匣,又把枪口对准他的后脑,“说,相野和陈君陶在哪里?” 苍咬死不说,他知道自己说了就真的没命了。可他的嘴硬只能为他招来更大的痛苦,因为这可是面对相野都不会手下留情的缉凶处队长。 “啊啊啊啊啊!”不出一秒,苍的胳膊就断了,就像他说要斩断相野的一条胳膊那样,断得毫无悬念。 “说。”邢昼的声音冷静又可怕。 苍是真的怕了,断臂的痛苦让他几乎想到了在鹿野的时光。而这时,邢昼已经抓住了他的另一只胳膊。 “我说、我说!”苍终于妥协。可就在这时,异变陡生,陈君阳看到突然出现在前方拐角处的身影,神色大变,“小心!” 邢昼顿生警觉,来不及确认,便抓着苍侧身闪避。一颗子弹擦着他的胳膊飞过,他转头,看到一张熟悉的脸——仇音。 第43章 穿梭 此时此刻的相野还在幻境中穿梭。 他已经不记得也无法确认自己穿过几个幻境了,那些虚幻之门无处不在,但又没有显著特征,极难辨认。他只能通过做标记的方式,来确认周遭有没有发生变化。 每个幻境都是有细微差别的。 譬如相野跟着黑猫重新推门出去时,发现虫子竟然不见了。空荡荡的走廊里,一只虫子都没有。 黑猫垫着脚走在前头,尾巴随着走动的姿势而摇摆着,走出几步就回头看相野一眼,似乎在确定他有没有跟上。 相野不知道它要带自己去哪里,但他现在没有正确的方向,索性跟着它走。一连穿过了好几个幻境,相野逐渐解锁新区域,即将抵达阁楼。 邢昼用物理破防的方式暴力突袭时,他也感受到了地面的轻微震颤,可仔细听,又什么动静都没有。 能够穿越幻境传过来的动静,必定很大,多半是打起来了。相野虽然看不到,但知道人还活着,心里就不由松了一口气。 思及此,相野打着手电再次前行,只见那黑猫的身影在通往阁楼的楼梯上轻松一跃,就此消失。他连忙跟过去,心里却还保持着警惕,没有立刻冒头。 灯光在那门口一扫而过,里面静悄悄的,像是之前开过的无数房间一样,没有人。相野却并没有就此放松警惕,因为他还记得之前有个鬼袭击过他。 他小心谨慎地开门,一只手握着手电,一只手握着枪。而就在他即将进入的刹那,他瞥见房间里被灯光照亮的镜子上似乎有人影闪过。 思绪飞转,他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现地进入,实际上却在暴露身形的瞬间,一个侧翻避过攻击,身体回转,枪口对准—— “是你?!”两人异口同声。 只见站在阁楼里的,赫然是陈君陶。 陈君陶面露戒备,她被困在这幻境里许久,也跟外面断了联系,根本无法判定眼前的相野是不是就是真的相野。她正欲询问,余光却突然瞥见相野身后似乎有尘埃拂动,来不及细想,她立刻将相野扑倒在地。 相野也不是全然没有防备的,后脑突然出现的冷风足以说明情况。他顺势倒下,却在触碰到陈君陶的胳膊时发现异样。 他沾了一手的血,两人靠得如此之近,血腥味也瞒不了。 陈君陶受伤了,伤势不轻。 脑子里闪过这个念头,相野手上的动作也没含糊,对准攻击来袭的方向就是一枪。但枪声响起,子弹毫无停滞地射了出去,没有击中。 此时手电也已经掉在了地上,相野的眼前重回黑暗。电光石火间,他想到什么,迅速回身保护陈君陶。 果然,鬼的真正目标是陈君陶。他一路跟着相野来到这里,迟迟没有动手,却在发现陈君陶的时候立刻发难,只能是这个原因。 楚怜想叫相野留在缉凶处,可缉凶处的其他人,鹿野可不会手下留情。 可陈君陶是何许人也,就算受了重伤,也不是随随便便一个鬼可以欺负的。趁着相野和那鬼缠斗,她踉跄着爬起来,鲜血顺着暗红的刀刃流淌下来,对准相野身前便是雷霆万钧的一刀。 她此时力道不足,那便用整个人身体的重量压上去,与此同时对着相野大喊:“还有一个!” 那个该死的变态男有两个手下。 话音落下,相野的后脑就遭到钝击。他控制不住地往前扑去,急忙伸手撑住,还没等穿过一口气,危险来临,激得他汗毛倒竖,整个人立刻往侧边翻滚。 墙上的画框掉下来,几乎擦着相野的耳朵砸落。碎裂的玻璃片划过他的脸颊带出一道血痕,一片之后是无数片,兜头朝相野砸去。 相野只得后退,却也明白,对方似乎想将他逼出阁楼。越这样,他越不能让对方如愿,不就是几块碎玻璃,他玩得起。 只见他避也不避,拔枪连射。对方也没料到他这么虎,竟真的被他击中,发出尖利的惨叫声。声音一出,他的正确位置就暴露了,相野立刻扑上去。 弹匣空了,他来不及换,直接一枪柄砸在那看不见的鬼身上,狠命地砸,再将之拖出阁楼。这鬼不是想将他赶出去吗?那就出去啊。 鬼愤怒挣扎,两人缠斗间,竟从楼梯滚落。 好在这是木质楼梯,不像水泥和瓷砖的那么硬。相野有惊无险地落地,手也终于摸到了鬼的脖子,双手收紧—— 可鹿野的鬼又岂是简单的物理手段能征服的?相野只觉得手中一松,那鬼就消失了。他知道这是魂体的一种保命手段,可以消散之后再重组,但这种方式不能多用,多用了,魂体受损,保不定就真的尘归尘、土归土。 相野也不管他,立刻重回阁楼帮陈君陶。此时陈君陶已然将对手按在了阁楼的窗沿上,窗户早被打碎了,她想杀了鬼,鬼想将她拖出去。 “咔擦!”窗框竟被崩断、脱落,陈君陶猝不及防地被鬼拉扯着从窗口坠落。 相野瞳孔骤缩,爆发出了前所未有的速度冲过去将她拉住。可祸不单行,那个消失了的鬼又出现了。劲风刮过相野耳侧,他避过一次,却绝对避不过第二次。 “低头!”窗外的陈君陶一声断喝,相野咬牙照做。只见他低头的刹那,一道暗红刀光从旁闪现。 那是陈君陶的刀。 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刀扔出,一刀刺中相野身后的鬼,也不知究竟是中了哪儿,换来一道比以往更加凄厉的惨叫。 相野连忙趁这个时候将陈君陶拉上来。 此时的陈君陶已经一丝力气也没有了,新伤旧伤都在流血,可这姑娘眸光坚毅,竟还要强撑着自己站起来。 相野也懒得说什么劝阻的话,直接捡起刀,强硬地将她背起来,飞快撤离。 陈君陶执拗不过,也知道现在不是逞强的时候,飞快调整好心态,强撑着道:“躲在这里的是个变态杀人犯,阳阳被他抓走了。要找镜子,只有找到正确的那面镜子,才能找到他。” 相野:“镜子?” 陈君陶艰难地咳嗽几声,道:“是镜子,这里有无数层幻境重叠,一个个闯是闯不完的,我试过了。真实的后面还有一个里世界,那个人就躲在里面,必须打碎镜子才能进去!” 弹指间,相野想了很多,立刻问:“镜子的位置会变吗?” 陈君陶被问住,她被困在幻境里那么久才摸索出这点东西,再多就难到她了。相野没有得到答案,那就只能赌一把。 这个赌注压在邢昼身上。 相野再聪明,都避不过邢昼的缜密和经验丰富,刚才那一场导致幻境的地面都受到震颤的大动静,十有八九是邢昼搞出来的。 想要破幻境,单纯地搞物理破坏肯定不可行,很有可能是邢昼已经确定了通道的大致方位。而刚才那动静传来的方向大概是——4楼东侧走廊! 相野脚步一转,立刻往东侧奔去。但是东侧那么长一条走廊,相野只能勉强把范围缩小在前半段,具体是哪个房间里的哪面镜子,只能一扇扇找。 而就在这时,那两个鬼又追上来了。 “放我下去。”陈君陶沉声,“我拦住他们,你先走,一定要尽快找到阳阳。” 相野可不会听她的,要是留下陈君陶,那陈君陶就得死。“抓紧我。”相野余光扫到走廊里放着的灭火器,快速奔跑的同时将之抄起,与此同时一个急刹车,转身,喷洒。 “呲——”白色粉末喷涌而出。 魂体虽然可以被触碰,但并不会因为粉末、颜料这些东西而显形,就像他们永远不会流血一样。可他们受到的伤害也是实实在在的,尤其是脆弱的被称为心灵之窗的眼睛。 两只鬼本来就受了伤,虽然比陈君陶要好上一些,可猝不及防间被粉末喷到眼睛,哪会好受。相野从粉末受阻的地方来判断鬼的所在,又是“砰、砰”两枪过去,终于看到了飞灰的效果。 一个鬼倒地了,像一片纸张被火燃烧殆尽,风一吹,只剩下还带着零星火光的灰。 另一个鬼发出低声嘶吼,似乎饱含怒意,但他终于感到了恐惧和忌惮,不敢再贸然靠近。 相野毫不停留,径自踹开一扇房门,继续带着陈君陶找镜子。陈君陶听着他的呼吸声,竟意外地得到了一丝安全感,哪怕他不如邢昼那么高大,这个身材瘦削的少年,似乎也是可以信任和交托后背的。 “把镜子砸碎试试。”她道。 相野照做,镜子碎了,什么都没有发生。他并不气馁,接连闯了好几个房间,但还是一无所获。 镜子。 相野在心里轻声呢喃着,随着时间的流逝,他终于感到了一丝心焦。拖得越久,陈君阳那边就越危险,虽说邢昼已经找过去了,可万事无绝对。 镜子到底在哪里? 在房间里吗? 相野发现自己可能进入了一个误区,一般人想到镜子,那第一反应一定是去房间里找。但这是鹿野的人构筑的幻境结界,对方阴险狡诈、杀人如麻,会把最重要的一个入口藏在那么显眼的地方吗? 可是哪里还有镜子? 相野的目光飞快扫过走廊,脑子里也开始回忆起刚才走过的所有幻境,将地图一张张摊开,试图找到遗漏的关键信息。 与此同时,邢昼和仇音的战斗已趋近白热化。 仇音不是邢昼的对手,但这里毕竟是苍的地盘,还有那么多虫子。虫子是杀不完的,邢昼杀了一批还有一批,而陈君阳受伤太重,战力大减。 可仇音想尽快带苍走脱也没那么容易。 转瞬之间,邢昼趁仇音不注意,再次将苍踹向陈君阳。苍被那一脚踹得五脏六腑都要移位了,结果刚出虎穴又入狼窝,陈君阳一刀横在他脖颈上,逼问:“我妹妹和相野到底在哪里?不说出来,你们休想从这里离开!” 苍咳嗽着,觉得喉咙里都是血水,本就破败的嗓子更说不出话来了。但死亡的威胁更可怕,他急忙申辩:“你带我去、去看镜子、咳……” 陈君阳满脸凶煞,“哪一面?” “随便哪一面。”苍快喘不过气来了,脸上的面具也已经脱落,露出一张如同风干柚子皮的老脸。陈君阳这便拖着他去找镜子,只是他失血过多,即便吃了能保命的药,也是使出了吃奶的劲儿,才拖着苍打开房间找到一面全身镜。 邢昼和仇音的打斗扔在继续,漫天飞舞的萤火虫已经快把两人包成一个巨大的茧子了,根本看不清里面的情形。 陈君阳脱力地靠在门框上,揪着苍的头发迫使他面对镜子,“快找!” 苍眸光阴戾,可此时也只能按照陈君阳说的做。他一只胳膊已经断了,勉力抬起另一只抚上镜面,正要动作,却见镜面忽然碎了。 “咔。”一道细小的裂缝出现在镜面正中央,随后那裂缝越来越大,转瞬间便扩散至整个镜面。 苍面露惊愕,陈君阳亦深深蹙眉,他还以为是苍在耍什么花招,而下一秒,镜面彻底破碎,就像是有人站在镜子里打破了镜面,破碎的镜子倒射而出,直直射入苍的一只眼睛。 “啊!!!”苍捂着眼睛蜷缩在地。 陈君阳却面露喜色,“相野!桃子!” 相野背着桃子从镜子里一步跨出,看到陈君阳,同样觉得欣喜。可此时外面也传来巨大动静,相野脸色微变,当即放下陈君陶,赶出去查看。 “那是头儿跟仇音!”陈君阳连忙解释。 “相野!”苍也在这时叫住他。 相野顿住,回头,只见苍捂住眼睛,鲜红的血液从他的指缝里流出来。他却还在狰狞地笑着,说:“你不想知道你舅舅的事情吗?我见过他,这是一个楚怜都不知道的秘密。当年楚怜离开的时候,我还在鹿野,所以我见过他,我见过因为偷钥匙被抓回去的宋沅。” 陈君阳和陈君陶齐齐望向他,他却只盯着相野,继续道:“你知道我们叫他什么吗?他——啊!” 沙哑的话语被阻断在喉咙里,相野一枪柄将苍砸晕,冷冽目光扫向陈君阳和陈君陶,“看好他,回去再审。” 语毕,他又转身奔向邢昼。 用枪柄砸人的招式其实就是跟邢昼学的,今天连用几次,真的爽。 第44章 无眠之夜 相野说是去帮邢昼,其实没有帮上什么忙,或者说,没赶上。 仇音发现相野出现,自知大势已去,那还不赶紧跑?她也顾不上苍了,在心里暗骂一声“蠢货”,便用了个几乎两败俱伤的方法,强行逼退邢昼。 只听“轰”一声巨响,风席卷着烟雾爆炸开来,将盘旋在两人四周的虫子全部杀死。虫子的尸体被吹飞,身躯化作荧光的粉末洒下,使得周围的空气都出现了明显的波纹。 仇音就站在那波纹的中心,猛地吐出一口血来,但她手上也出现一张符,符文亮起的刹那,她的身影迅速消失。 “砰!”一颗子弹追着她而去,似乎击中了她的肩膀,但没能阻止她的消失。 打出这枪的邢昼状况也不好,虽然没有吐血,但喘着气单膝跪在了地上,鲜血顺着他的胳膊流下来,眉头紧蹙。 相野连忙跑到他身边,问:“没事吧?” 邢昼站起来,甩甩头压下一丝晕眩感,道:“没事。” 他受的伤其实不算重,只是那些虫子很麻烦,他在与仇音打斗的过程中吸入了太多粉末,刚才仇音那一下,他更是直面冲击。此刻看着相野,竟觉得他全身都在发光,还是非常劣质的千禧年大头贴特效,眼睛都忽闪忽闪的。 这可不太妙。 邢昼故作镇定,避开了相野想要扶他地手,转身往陈君阳那里走,却不料听见相野冷冷地说:“你走反了。” 场面一时有些尴尬,但邢队长心理素质极强,又面不改色地往回走。他现在的五感都处于混乱中,状态可能就比吃菌子中毒的人好一点。 好消息是,幻境结界也即将崩溃。虫子大量死亡,十不存一,结界的构建者苍又已经陷入昏迷,再加上邢昼、相野等人对幻境持续不断造成的破坏,结界崩溃只是时间问题。 趁着这时候,相野又打开手电四下张望,问:“你们见过一只黑色的猫吗?” “猫?”陈君陶忽然抬头,“你在这里看见了猫吗?” 相野:“你也见过?” 陈君陶点头,“当时我受了伤,被困在幻境里,那两只鬼到处找我。是那只猫几次出现提醒我,我才不至于被他们抓住。” 可现在猫不见了,相野甚至开始怀疑它是否是真实存在的。 相野再问:“你们是怎么查到梦之岛的?” 陈君陶:“说来话长。” 恰在这时,幻境终于崩溃,一切恢复真实。决明急促的声音也立刻从耳麦里传来,“喂?喂?听得到吗?连上了吗?喂?” “在。”相野应了一声,余光瞥向外面,耳朵里已经听到了呼喊声以及嘈杂的脚步声。 决明松了口气,道:“你们还在就好,警察应该已经到了,刑警队的刘队长是我们的暗线,你跟他接头,他会安排好一切。其他人呢?还好吗?有没有受伤?” 闻言,相野的目光扫过这一地伤患,得出一个中肯评价:“死不了。” 刘队长是个年过四十的国字脸大汉,平平无奇的样子倒是与老乐有几分神似。他也是第一个带队冲进酒店的,顺利与缉凶处碰头。 “邢队长。”他直奔邢昼面前。 邢昼却看着他一言不发,冷肃的模样让刘队长怀疑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什么。他迟疑地看向别人,只见一个十八九岁的少年走上前来,“刘队长,凶手已经抓住了,我的队友也需要尽快治疗。” “哦,对对,我立刻送你们出去!”刘队长也不计较邢昼说不说话了,立刻挥手让人将双胞胎背起,再把苍铐上。 只是他心里仍觉得奇怪,不由用余光瞟向邢昼。只见那少年抓住了邢昼的手腕,冷着脸说:“走吧。” 邢昼似乎想说什么,但蹙了蹙眉,终是默默地跟在他身后,被人牵着走。 咦? 这少年到底什么来头?缉凶处的邢队长,怎么跟传闻中还不太一样呢?这儿虽然乌漆嘛黑的,但也不至于走路还要牵个手吧? 这样的疑惑一直到了酒店外也没有解开,一坐上车,邢昼就开始闭目养神。而那少年就坐在他身边,降下车窗,道:“刘队长,犯人很重要,小心对方杀人灭口。” 刘队长面色一凝,“放心,我会注意的。” 双方分开,相野护送队友前往医院。他本该留下的,至少还可以找一找猫,但邢昼这个样子没人看着不行,相野便只能一同前往。 车上,他余光瞥着邢昼,任决明在耳麦里叽叽喳喳也没回话。 刑大队长这会儿,真是过于“听话”了,这让相野忽然生出点逗弄人的恶趣味来。 “除了辨不清方向,还有什么后遗症?”他问。 “只是有点晕。”邢昼睁眼。 相野便伸出一根手指在他眼前晃了晃,“这是几?” 邢昼沉默。他看不清,只觉得眼前的人很耀眼,再恶劣的笑,都能看出几分明媚和张扬来,闪瞎人眼球。 这谜一样的光效,到底什么时候才能退? 与此同时他还觉得有点头重脚轻,鼻子里闻到的味道也不对,记忆开始交错。明明是很多天前的事情,好像前一刻刚刚经历过。 譬如他看着相野,就立刻想到了那晚上他醉酒的模样。 于是他闻到了酒的味道。 事实上相野身上也确实有酒味,但是是混合着血水味的极难形容的味道,跟邢昼闻到的截然不同。 邢昼知道这一切都是虚幻的,但他现在不是很能分辨,便只能选择闭嘴,少说少错。他相信相野可以暂时处理好一切。 可他没想到相野会趁这时“戏弄”他。 这就是少年人迟来的叛逆吗? 好在决明一直在锲而不舍地跟他们说话,终于把相野的注意力转移了过去。 决明道:“仇音既然露面了,说明变态杀人犯一定是个很重要的人。我重新翻阅了往年的档案,粗略排查了一下,发现有个人很符合他的特征。没人见过他是什么样子,只知道他有个外号叫‘剔骨匠’,曾经是鹿野的一员得力干将,专门干杀人取骨的事情,只不过在楚怜失踪后,鹿野的人都低调很多,他也没有再出现过。如果真是他的话,那他手上的人命没有上百也有几十了。” 相野:“他认识宋沅。” 决明有些惊讶,“啊……他认识宋沅?” 相野没有多做解释,又跟他对了两人失联的时间,确定与猜测无误。决明很快明白过来,沉声道:“如果是这样的话,信息组真的有可能存在内鬼。” 顿了顿,他又问:“你不怀疑我吗?” 相野:“如果我说我怀疑你,你会怎么样?” 决明:“哭。” 相野:“哦,那你哭吧。” 决明真的要哭了,一大堆“你无情”、“你冷酷”的话抛向相野,但这也不影响他继续干自己的活。 相野被决明连续轰炸,但也不影响他继续观察邢昼。 信息组有可能内鬼的事情,有脑子的人都能猜得到,但邢大队长现在这百年难得一遇的状态,却只有相野看得到。这让他生出一股隐秘的小小的得意来。 等这件事结束,他可以出本书,叫《邢队长观察日记》。 等到了医院,安顿好陈君阳和陈君陶,相野带邢昼也去处理了一下伤口。他俩伤得都不重,尤其是相野,稍微包扎一下就可以。 不知不觉间,相野对受伤这事儿也习以为常了,全程淡定地坐在那儿听决明汇报进度,只在护士从他的伤口里挑出碎玻璃时,稍稍皱下眉头。护士小姐姐们因此对他爱护有加,也不管他到底有没有把“生人勿近”四个字刻在脸上,硬是找了一个hellokitty的创可贴,贴在他脸颊的划痕上。 好几个护士小姐姐围着他,说:“多可爱呀。” 可爱相野立刻跑路。 手里还牵着个一点都不可爱的邢昼。 “呀。”护士小姐姐看着他俩牵着的手,发出感叹,“这俩人感情真好。” 此时已经是凌晨四点多,走过窗边,相野看着外面的沉睡都市,那黑暗的色彩让他心里忽然生出一股隐忧。 邢昼忽然开口:“我在酒店被引走的时候,你的冒牌货跟我说,明川的明,在老一辈的嘴里也读作冥河的冥。” 相野回头,面露询问。 “虽然不知道具体的喻义,但这不是个好预兆。”邢昼的眸光恢复了瞬间的清亮,道:“现在就去看守所见苍,夜长梦多。” 相野:“可你?” 邢昼:“这里有我,放心。” 相野直视着邢昼,两人四目相对,眼中都清晰地印着对方的倒影。下一秒,相野就做了决定,没有废话,直接转身离开。 他越跑越快,就在他跑出医院时,苍也渐渐从昏迷中转醒,而位于城郊的梦之岛,刘队长刚刚指挥着下属将最后一具骸骨从浴缸中捞出。 整整齐齐二十六具骸骨摆在酒店前的空地上,触目惊心。 这一夜,注定有许多人彻夜难眠。 无数灯火长明,无数电话响起,随着受害者的身份不断被确认,心碎的哭声开始萦绕耳畔。而临时成立的专案组的人们知道,这才是个开始。 相野也坐到了苍的面前,两人隔着一道玻璃相望。相野盯着他摘了面具的脸,他盯着相野脸上的hellokitty,谁也没有先开口。 良久,苍才低低一笑,说:“你跟你舅舅,不太像。” 相野:“剔骨匠?” 苍:“没错,就是我,你们终于想起我了?” 相野不予置评。 苍便道:“看来你对我是真的不感兴趣,那我们还是来聊聊你舅舅吧。这是你感兴趣的对吗?但你刚才打我那一下,可真狠呐。” 相野依旧冷脸。 “啧,我讨厌你。”苍毫不掩饰地表达自己的喜恶,“你跟楚怜一样,都是令人讨厌的性格。” 相野丝毫不生气,反正他也不是第一次听到“跟楚怜很像”这种评价了。上一个是谁说的?哦,是楚怜自己。 都是一群不要脸的。 “你难道喜欢宋沅?”相野反问。 “我也不喜欢他,我谁都不喜欢。”苍咧嘴笑着,“那个时候他还叫沅,我们都叫他——没骨气的沅。” 第45章 沅 那是在楚怜离开鹿野半年后发生的故事。 苍也曾是流浪者的一员,只不过跟楚怜三人不是同一拨。他们曾在水边打过照面,一块儿采过野果子,也曾发生过冲突,但流浪者们都是无家可归的人,大部分时候都站在同一立场,虽然有点小摩擦,却绝对算不上有什么仇怨。 那一年,因为水源枯竭的大迁徙后,苍听说了楚怜三人偷钥匙逃跑的事情。这件事不光在祭司内部引起了轩然大波,就是在流浪者群中也传扬甚广。 许多人都在私下讨论这件事,祭司们觉得这是对他们的挑衅,而流浪者们却像看到了希望的火种,看到了反抗的前奏。 可现实永远不会像希望那样美好,祭司们因为楚怜三人的行为早就加强了对钥匙的管控,那个时候再想偷钥匙,难上加难。 于是一批又一批的人被抓了,鹿野平原迎来了至暗时刻。 苍也被抓了,但他并不是因为偷钥匙。他打小就跟那群虫子是好朋友,有一定的自保能力,那群虫子会喜欢他、听他的话,理由也很简单—— 因为他能唱出那片平原上最动听的歌声。 他那时还不懂得收敛,又或许是虫子的保护给了他过多的自信心,他竟然不小心在某位祭司面前展露了自己的歌喉,于是,一把大火烧光了秋天的落叶林。 一直保护在他身边的虫子几乎死绝,他居住的树屋也被毁了,祭司派人将他抓了回去,把他关在笼子里,叫他唱歌。 那个祭司叫拓真,是平原上最强大的祭司之一,也是最独的一个。他不喜欢群聚,且有唯一的一点好的,就是不轻易杀生,因为掠夺和征服比起杀生来说要有趣得多。 苍就是在那儿见到了沅。 那时候的沅脸上被刺了字,已经看不太出从前的模样了。他变成了瘸子,脚上还戴着镣铐,总是躬着背,做着最低贱的活儿,随便哪个人都能欺负他。 人人都以为他已经死了,祭司们不会让胆敢挑衅他们权威的人活下去。但拓真暗中保下了他,保下了他却又让他猪狗不如地活着,用自己一贯的方式,去征服、去摧毁他。 但凡沅有一点血性,就该反抗,就是死,也比这么活着好。 苍曾经见过他在地上捡东西吃,看起来卑微又懦弱,见人来了,还能赔笑。他怎么还能笑得出来呢? 同被抓来的流浪者们都看不起他,选择成为流浪者的,大多对自由抱有一定的渴望,见到他这样,更为不耻。他们不愿意承认这个人就是沅,那个敢于反抗、敢于偷钥匙离开鹿野的沅。 没有人喜欢他,但他依旧活着。 苍一开始看见他,也会远远地躲开,因为看见他,好像就会看见以后的自己,多么可悲又可怜。可后来发生了一件事,让苍改变了看法。 那是一个月色明亮的夜晚,苍又被叫去唱歌。他是不被允许进帐篷的,因为他长得不好看,所以只能站在寒风里瑟瑟发抖。 帐篷里在摆宴席,月儿爬到最高处的时候,宴席渐渐散了。拓真喝醉了酒,让人把沅带过来,他们不知道说了什么,拓真在里面大发雷霆。 苍太过好奇,偷偷探头往里面瞥了一眼。 沅被踹翻在地上,周围都是碎裂的酒坛子。拓真的弯刀已经抵在他的脖子上,他被迫仰着头,却还在问:“您既然这么强大,那为什么不出去呢?” 祭司们为什么不从鹿野离开呢?强大如拓真,为什么还要守在鹿野这么个贫瘠又黑暗的地方? 苍霎时间得到一个答案,心里觉得不可思议,又觉得这就是真相。 因为害怕。 留在鹿野,他们还是万人之上的王。可离开鹿野,也许什么都不是。越是色厉内荏的人,越不敢从鹿野离开,越不敢舍弃自己的地位。 他们强大又弱小,那个瞬间,拓真和沅的形象好似都在苍的心里发生了逆转。 拓真愤怒得要杀了沅,但在最后一刻,却又停手。苍终于明白为什么沅能一直活着,因为拓真从来不曾真正征服过他。 卑躬屈膝者,跪自由、跪天地,终有一天,他会再度站起来。 “很有意思是不是?”多年之后的苍看着眼前的相野,说:“那个时候我就有预感,他最后说不定真的能再次逃出去。” 相野:“他是怎么逃出来的?” 苍:“这我就不知道了。那件事过去没多久,我的嗓子就被毁了,我也被扔了出去自生自灭,机缘巧合才得以从鹿野离开。但你一定猜不到是谁毁了我的嗓子。” 相野听他这么说,就猜到一定不是拓真。如若换个方向猜,那就是:“流浪者?” “啧。”苍怀疑他就是专门来打自己的脸的,刚说完你猜不到,立马就猜出来了。不过他也不介意告诉相野,“人都是会变的,他们起初看不起沅,后来又嫉妒我能因为得天独厚的嗓子吃比他们更好的食物,所以就把烧红的炭塞进我的嘴里。” 苍说这些话时,还带着讽刺的笑。他没有死,可嗓子毁了,失去了引以为傲的东西,他被随意地丢出去,竟连个奴隶都不如。 相野知道苍被丢出去后一定还有故事,否则不可能拿到钥匙离开鹿野。看他现在这嗓子,这具身体明显是原身。 不过相野并不在乎这里面的故事,他问:“你说楚怜都不知道你认识宋沅,你为什么没有告诉他?” 苍反问:“我为什么要告诉他呢?我从鹿野离开时,楚怜还在缉凶处,大概也只有你们缉凶处会认为他是一个好人。动动脑子想想,楚怜这样的狠角色,他跟沅一块儿偷的钥匙,为什么他在外面混得风生水起,沅在鹿野活得猪狗不如?大家都是流浪者出身,都不是什么好人,谁比谁高贵?他没问我,我就不说咯,给他一个惊喜不好吗。” 他顿了顿,又道:“果然,沅活着出来了,楚怜被逼得杀人灭口,真是好一出大戏。” 说着这话的苍,眉目里有一丝癫狂和快意。 相野深深地凝视着他,鹿野的每个人,都不能用常理来判断,或者用俗世的道德去约束他们,那没有用。 【归属感】 相齐以前跟相野讨论过这个概念,对于俗世的人来说,最强烈的归属感莫过于“家”。相齐抚养相野长大,但他好像永远活在过去,他说相野没有归属感,可相野又能从哪里得到它呢? 他用尽全部力气去寻找,去布置烂尾楼,去规划自己的人生,可依旧竹篮打水一场空。让人意外的是,当他第一次产生归属感时,竟然是在一个陌生人身边,在一个陌生的地方。 那就是邢昼和那家小小的民宿。 而此时此刻,相野从苍的身上,一点所谓的归属感都没有看到。 流浪者是没有家的,那片黑暗的平原带给了他远超常人的惨痛经历。可他逃离了那个地方后,却仍选择用这幅残破的身躯行走,没有一个光明正大的身份,藏在废弃的游乐园里与虫子为伴,活得像阴沟里的老鼠。他对这个新世界有归属感吗?恐怕也没有。 他永远是孤独的,美好的新世界不能打动他,楚怜当然也不能。所以他可以视人命如草芥,可以自然而然地隐瞒下沅的消息,因为他不在乎。 相野问:“可是你为什么要专门告诉我?又或者,你想借我的口跟宋沅说什么?” 苍却不说话了。 良久,他才回答:“告诉宋沅,他的人情我已经还他了。” 苍没有告诉相野,他的嗓子毁掉那天,只有沅对他伸出了援手。他告诉苍:只要离开这里,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多么美好的一句话啊。 或许正是这句话吊住了他最后一口气,他终于活着从鹿野逃离,可出来之后才发现,他与这个世界是多么的格格不入。 他无处可去,最终还是鹿野的人吸纳了他,让他成为了一名剔骨匠。岁月流逝,他好像从那个地方逃出来了,又好像,从未能离开。 说完那句话,苍便不肯再答话了。无论相野怎么问,用什么方法,都不管用,他自幼跟那些虫子生活在一块儿,对寻常幻术或者催眠手段几乎免疫,譬如相野的那根项链。 苍道:“宋沅的事情你迟早会知道,我告诉你,不影响什么。但如果我再把其他的都说给你听,那楚怜就真该杀了我了。” 相野:“你觉得他们还能来救你回去?” 苍:“谁知道呢。” 相野:“那只猫呢?这总可以告诉我吧?梦之岛已经废掉了,你再隐瞒也没有用处,不如卖我个好。” 苍缓慢摇头,“我卖你好或者不卖你好,对我来说又有什么差别呢?你又不是你舅舅,想知道,就自己去查。” 苍的拒不配合,让审讯暂时告一段落。相野揉了揉眉心,心里的隐忧还是没有消散。苍并不是无的放矢,他是剔骨匠,又会养虫子,鹿野要么杀他灭口,要么把他救回去,不可能轻易放弃。 此时天光已然大亮,相野出去透口气,耀眼的夏日的阳光打在他的脸上,稍显灼热。 他拨通了邢昼的电话。因为内鬼的存在,所以他在跟苍说话时并未打开耳麦,此时在电话里也没多讲,只询问了医院那边的情况。 “一切正常。”邢昼知道相野一晚上没有睡,肯定已经很累了,但命令还是得下达:“医院是次要,剔骨匠那边一定得有人守着。你先留在那儿,接应的人已经在来的路上了,要尽快把他转移到省城的特殊监狱去。” 特殊监狱是专门用来关押鹿野的犯人的,防的就是他们层出不穷的诡异手段,但这样的牢房只有省城才有。 “好。”相野应下,这才打开耳麦,跟决明交换最新的情报。 内鬼的事情,决明自去筛查,暂且也不放到明面上来讲,现在最急着处理的还是梦之岛的事情。 今天一早,连环杀人案的事情刚刚曝光,就在社会上引起了轩然大波。如果不是凶手已经被缉拿归案,事情的影响会更加恶劣。 饶是如此,连杀二十六人的连环杀人案,依旧骇人听闻。尤其是当“梦之岛”这个废弃游乐园的相关资料在网上被翻出之后,更是引起了类似都市怪谈的效果,哪怕是通过舆论控制,一时也无法将热度压下。 这个时候,苍这位杀人犯就更不能出问题了。 刘队长也打电话过来。他忙了一夜,刚在警局开完会。现在凶手是抓到了,重要的是确认受害者的身份。但这些骸骨有些看着已经有些年头,也不一定都是明川地区的,确认身份将会是一份漫长的工作。 “他什么都不肯说?”刘队长有些怒火上涌。 “这样的人,刑讯逼供没有用。”相野说着,又回到了审讯室里,隔着玻璃监视着苍的一举一动。 蓦地,他想到了什么,说:“声音或许是关键。决明?” 决明:“在。” 相野:“那个戴蓝色唇钉的,有关于他声音的任何资料吗?” 决明:“等等,我看一下……他是艺术生,学声乐的,声音应该听起来不错?” 相野了然,告诉刘队长:“凶手对好的嗓音有种偏执甚至狂热的追求,他杀的人,或许在声音上都有特殊的表现。” 刘队长:“好,我知道了。” 相野:“刘队长,注意猫,如果有一只黑猫出现,请务必通知我。” 电话那头的人愣了愣,但想到缉凶处的特殊性,还是一口答应。苍坐在对面,看着相野打电话,末了,说:“缉凶处就这么信任你,把这件事交给你处理了?” 相野:“关你屁事。” 你不告诉我,休想我告诉你。 苍:“……” 相野:“我也知道很多秘密,你想听吗?” 苍:“…………” 相野:“你可以用鹿野的情报来换。” 苍翻了一个白眼。 第46章 喵喵喵 相野的一点小小挑衅,苍自是不会放在心上,这很幼稚。于是幼稚的相野用上了最幼稚的一招,他让人拿来一副头戴式无线蓝牙耳机,先连上自己的手机,再戴到苍的头上。 上网搜索一下世界上最难听的歌,再搜集一些刺耳的诸如“指甲划玻璃”之类的噪音,拉一个播放列表,把声音调到最大,点击播放。 苍被绑着,手脚都不能动,更何况有一只手本来就被邢昼打断了,没办法挣扎。他的脑袋其实也是晕的,因为被相野打过,又接连对上缉凶处的人,精神紧绷。 相野按下播放键的刹那,噪音直冲天灵盖,差点把他当场送走。 他瞪着相野,却又咬牙不说话。相野以为这样就能让他就范吗?未免也太小看他了,他是对声音很偏执,可不过是一点点噪音,他可以忍。 相野扫了他一眼,又非常好心地在播放列表中加了两首丧葬专属灵魂唢呐,道:“我送你一程。” 苍都已经听不见相野在说什么了,但看那小嘴叭叭的,也知道肯定不是什么好话,干脆闭上眼。 另一边,陈君阳和陈君陶已经在医院转醒,他们去梦之岛的原因也终于有了交待。 决明道:“他们是发现了虫子才跟过去的,还以为虫子是因为仇音出现的,没想到一下子就捅了虫子的老巢了。苍对他们的态度也比对你们要直接得多,刚发现他们就切断了他们的信号,再把人引进酒店,打算下杀手。要不是阳阳的嗓音引起了苍的兴趣,那就悬了。” 相野:“有仇音的下落吗?” “暂时没有。她最后一定用掉了一张传送符,不知道传送到哪里去了,我估摸着还在明川,但无法确定具体位置。”决明说着,又好奇问:“对了,你在幻境结界里,最后是怎么找到那面镜子的?” 相野:“镜子在走廊里,挂画背面就是。” 决明:“原来是这样,我想也是,他肯定长得很丑所以平时都不爱照镜子,这才把镜子反过来扣在墙上呢。” 人身攻击了,小精灵。 相野扫了一眼苍,说:“有查到任何有关于猫的线索吗?” 决明:“没有,这猫就像是凭空出现的一样,太诡异了,而且网上的资料也不会详细记录到一只猫啊。” 相野沉吟片刻,道:“我要再去一趟梦之岛。” 来接应的人很快就到了,苍即将被送往省城的特殊监狱。而就是这短短半小时不到的时间,苍已然精神萎靡,耳朵里嗡嗡的,到现在都像有锯子声和唢呐的声音在他脑袋里来回拉扯。 相野替他摘下耳机,把他从座位上拉起来时,他还踉跄了一下,差点没站稳。 “你确定没什么想对我说的吗?”相野趁着拉人的机会,凑在他耳边轻声说:“等进了监狱,他们的手段就不会像我这么温和了。” 苍轻笑一声,咽下喉头的血,说:“我没什么好说的,只提醒你一句,楚怜快回来了。” 你们要斗,就斗吧,斗个两败俱伤再好不过,我就讨厌你们这些自诩聪明的人在那儿装模作样。 相野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随即把他押送上车。车是从省城直接过来的,特殊材质的车子,连司机在内一共五人,都是全副武装。 司机隔着车窗跟相野点头致意,双方没有交流,一切沉默而高效。 待车子离去,相野立刻赶往梦之岛。 梦之岛已经被全面封锁了,正门处还聚集了大批媒体,所以相野是从偏僻的侧门进去的。这道侧门很小,才一米多宽,生锈的铁门也早就被藤蔓爬满了。 相野从地图上找到了它,进去之后是隶属于民国旧影的区域,正处在童话王国的正对面。 白天的游乐园跟晚上的游乐园很不一样,虽然依旧破败荒芜,但蒙上了一层时光滤镜,恐怖感削弱了很多。 相野拨开丛生的杂草和灌木往湖心岛的方向走,一路上看见的风景也与夜晚时很不一样。譬如远远看出去,对面童话王国的许多屋顶上都有彩色小风车,晚上时即便有风在吹,肉眼也很难看到风车在转。可到了白天就不一样了,那些小风车转啊转,虽然颜色已经斑驳,可依旧转出了一股童趣。 再看这民国旧影,屋檐上挂了很多的金铃铛,小小一个,一排整整齐齐地挂在那儿,随着风轻轻摇曳。 “叮铃、叮铃”清脆的声音响起,震落了铃铛上的些许灰尘,又像某种旧日歌谣,勾起你的一丝回忆。 往前走,是一棵很大的银杏树。 夏天的银杏还是绿色的,远没有秋日那么的美,但这树最起码有百年树龄,郁郁葱葱的模样仍然让人心生欢喜。相野伸手抚上那粗糙树干,又回想起昨天晚上看见的地砖上的跳房子图案,心里忽然想到:游乐园当初的主人,或者说设计者,应当是花了很多心思在这里的。 一路往湖心岛去,相野还摘到了一个红苹果。他没吃,就拿在手里,走过一片草丛时看到一只刺猬,下意识地就把苹果往人家背上放。 后来因为苹果太大了,怕把刺猬压死,遂放弃。 这里竟然有刺猬吗? 转念一想,这里处于城市边缘,附近就有农田,有刺猬也不足为奇。相野仔细看了看,那就是只普通的刺猬。 废弃的游乐园,成为野生动物们的栖息地,也再正常不过了。如果一定要说有哪里违和,那就是这里毕竟是变态杀人犯的地盘,还养着那么多来自鹿野的虫子,两者竟然能和平相处吗? 那么,猫呢? 相野思忖着,抬头望向不远处的湖心岛,最终调转方向,没有往湖心岛去,而是在四个区域里探索。 半个小时后,当他剥开某个管道前挡着的杂草时,终于跟一只约莫才三个月大的狸花猫打了个照面。 “喵。”猫躲在管道里,怯生生地叫着,往后小小地退了一步。虽然怕生,且大概率是流浪猫,但它看上去却不瘦,一双猫眼炯炯有神。 恰在这时,决明的声音再次从耳麦里传来,“出现了!!!” 这个出现了,指的当然不是猫。 从明川通往省城的路上,载着苍的车辆停在了路边。车上的人都诡异地睡着了,七倒八歪的,只有苍还坐着,虽然脸色不太好看,但人还清醒。 特制车很难从外面进行暴力破坏,苍用尽所有的力气挣断了绳索,抬起被磨得血肉模糊的双手打开车门。 外面有人接应,正是顶着沈延之脸的、叫作阿良的男人。苍看到他,不由松了口气,全身脱力,说:“快带我走。” 然而就在这时,一道幽幽的声音从他身后响起,“去哪儿?” 苍一个激灵,不等回头便大喊一声“快!”立扑出去。可他快,有人比他更快。驾驶座的车门打开了,本该昏睡的司机身姿矫健地从车里跳出来,甩手便是一把飞刀擦过阿良的脖子。 阿良险而又险地避过,本该抓着苍的手也松开了。 “砰!”那司机一脚把苍踹回车里,再随手关门。关门的同时迅速低头,避过阿良的攻击,望向身后的眼神露出一丝冷意,“啧。” 只见他五指灵活转动,根本不等人看清,一把小巧的手术刀就出现在他的手上。再一晃,刀变成了三把,跟变魔术似的。 两人近战,转瞬间便过了好几招。 阿良根本等不及拔枪,便被一刀钉在掌心。那手掌被按在车窗上,刀刺破掌心钉入玻璃,司机握着刀柄,另一只手卡住了他的脖子,问:“来的应该不只有你一个吧?他们再不出来,你就要死了。” “大棉花,永远滴神。”决明为相野做现场播报,那车上是装着监控的,所以他能看到一点那边的情形。 “他们一定想不到,我们没有派人一路护送,但是直接从京州调了个人过来。大棉花就是太懒了,能让老乐和算算动手的,他就不动手,好好的一个刺客混成了奶妈,但是在今天,他们终将回忆起被大棉花支配的恐惧,哈哈。不过这算起来还是头儿安排得好,一到医院就开始安排转狱的事情,及时把大棉花叫过来,否则时间也赶不上。” 这一切的安排,都是私下里进行的,没有再通过耳麦联络。决明确认过,app上的私信聊天应该还是绝密的,不存在泄露的风险,于是邢昼飞快地安排好一切。 明面上看,双胞胎受伤住院,邢昼的情况看起来也不算好。缉凶处轮到相野主持大局,他虽有点小聪明,但毕竟欠缺经验。人手不足的情况下,苍被转至特殊监狱,这是唯一的也是最好的救人机会。 哪怕鹿野的人猜到有诈,也必须来,而且他们确认过,在这辆车离开看守所时,邢昼还在医院里。相野则去了游乐园。 只是他们没有想到,来的人竟然是宗眠。 那边打起来了,但却不需要太过担心。决明曾说宗眠比老乐和简寒栖更强,不是说说而已,他跟邢昼走的是两个路子。 邢昼是力量型的,一力降十会。而宗眠更注重灵活和速度,他的主武器也是小巧的手术刀,冷不丁给你来一下,就能要了你的小命。 苍被相野魔音贯耳折磨许久,又带着伤,差不多算是个废人了。仇音也有伤,多半不会亲自出手,换成其他人来,对上宗眠胜算不大。 “来的人是那个阿良。”决明提醒。 相野蹙眉。如果可以,他想叫仇音和阿良立刻暴毙。他们害死了他的父母,用着他父母的身体,还三番两次来跟他作对,甚至刀剑相向,这无疑是天底下最操蛋的几件事之一了。相野总是让自己抽离开来,用局外人的角度去看事情,但事实证明这很难。 这时决明又道:“头儿那边也有眉目了。” 邢昼并没有一直待在医院里,当载着苍的车子上路之后,他带着陈君阳悄悄从医院离开。昨晚跟仇音对打时,他悄悄藏了一截沉香在身上。那是老乐用剩下的,就那么一点了。 陈君阳的伤都是皮外伤,虽然留了很多血看起来比较恐怖,但其实包扎过后,休息了一晚也就没多大事了。邢昼带着他,是为了他敏于常人的嗅觉。 苍的事情还没了结,仇音必不可能离开明川。明川不大,两人追踪起来也比在京州时更快。 “我知道了。”相野应着,双眼还盯着那只猫。 “喵。”小猫又叫了一声,忽然掉头,从管道的另一头跑出去了。相野连忙追上,跟着它绕过一排黄包车,眼见它窜进一栋建筑里消失不见, 相野没有贸然进入,抬头看到那门上的牌匾——百乐门。 环顾四周,周围并没有什么异样,相野这才从半掩的门里走进去。 一条红毯通向了大厅,错落有致的梅花脚印出现在红毯上,不止一只猫的,因为大小都不一样。相野不由得加快脚步,只见昏暗的大厅内,阳光从破碎的窗户里照进来,恰好洒落在放着立麦的舞台上。 那只小猫就蹲坐在立麦的阳光里,回头看着相野。 下一秒,舞台后方的黑色幕布被拱开。一只猫从里面钻了出来,两只猫从里面钻了出来,三、四、五六,数不清的猫,黑的、白的、黄的、花的,燕瘦环肥,什么都有。 相野突然起了鸡皮疙瘩,再看向吧台、卡座处,那些地方也有猫头探出。它们睁着大眼睛好奇地盯着相野,眼神里没什么敌意,但太多了。 “不要过来。”相野面无表情地警告他们。 相野其实有点怕猫。 准确来说,是怕一切有毛的动物。不是因为真的害怕,而是那薛定谔的洁癖作祟,他总觉得这些动物会把毛蹭在他身上。那会让他浑身不舒服。 “喵。”可是猫听不懂它的话,喵喵喵地叫着。也许是聚众给了它们勇气,其中一只走路还摇摇晃晃的小奶猫朝相野走了过来。 它身后的大猫立刻跟上,于是其他的也都过来了。 “喵。” “喵喵喵。” “喵喵。” 相野想到了《釜山行》,转身就跑。 第47章 钓鱼的乐趣 相野并没有跑远,而是跟猫保持着不近不远的距离。猫靠近一步,他就后退一步,猫转身离开,他却又追上去,仿佛在跟猫咪们玩捉迷藏。 百乐门成为了捉迷藏的舞台,相野绕了一圈,又从后门进去。 他想找到那只黑猫,可是他几乎找遍了所有地方,确认过每一只猫的特征,还是没有发现目标。 可他有股直觉,那只黑猫一定还在这里。它的存在,跟这一屋子的流浪猫一定有关联。而且这么多猫住在这里,吃什么呢? 就算它们会抓老鼠,也不能个个都活得那么好吧?这群猫就没一个瘦骨嶙峋的。 相野在百乐门找了一圈,没找到什么固定的喂食地点,但是打开后台的窗户望出去,在窗台下面的草丛里依稀看到了一些鱼骨头。 他翻窗出去,用树枝将草丛剥开,循着鱼骨头的落点一路往外找,发现鱼骨头还不止一条。 鱼? 相野福至心灵地望向了湖心岛,片刻后,他来到湖边。昨夜他光顾着过桥,天又黑,所以没看清水里的情形,此时看着,湖里果真是有鱼的,而且是最普通的那种鲫鱼。 但相野敢肯定,这环形湖里最初养的肯定不可能是鲫鱼,谁会在游乐园里养河鲜?他迅速绕着湖边走了一圈,果然看到一块倒了的木牌上写着“喂食处”三个字,那这湖里大概率养的就是锦鲤或者金鱼了,供游客赏玩的。 转过一圈,相野又来到岛上。 警方已经在这里搭起了临时的浮桥,所以相野很轻松便走了上去,只是刚走到一半,他就听到身后再度传来“喵呜”的声音。他回头,看见那只最初遇见的小橘猫跟了过来,正在上桥的边缘来回试探。 它伸出爪子碰了碰桥,又飞快地缩回去。可缩回去了,又忍不住伸爪子,如此反复,最终可怜兮兮地停在那儿,眼巴巴看着相野。 相野继续面无表情,眼神扫过岸边的栏杆后,几只猫耳朵和胡须出卖了偷窥者的身份。那些猫跟过来了,跟来做什么?希望相野抓鱼给它们吃吗? 这是不可能的。 相野转身就走,上了岛,又沿着湖边仔细检查,不放过任何一个可疑的细节。 这里倒确实有人活动过的痕迹,但苍在这里生活过那么多年,有痕迹才是正常的。譬如,相野在砖缝里找到了半粒干玉米。 走过三分之二,相野却又遇见了那只小橘猫。 小橘猫蹲在岸边的一个石墩上,弱小、可怜、无助。相野正想目不斜视地走过他,余光却忽然瞥见距离它不足一米远的岸边的石砖上,有一点特殊的痕迹。 他快步过去,单膝蹲下查看。这样的痕迹一共有四处,分部非常均匀,且都是磨损的痕迹,非常像是——椅子腿儿。 有人坐在这里,且时间一定不会短,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都在同一个位置,以至于椅子腿儿都在地上磨出了明显的痕迹。 他在做什么? 钓鱼吗? 相野略作思忖,又转身往酒店里走。这儿正对着酒店后厨的入口,门没有锁,相野推开门进去,发现这里并没有明显的积灰。 想也是,苍生活在这里,一定是要吃饭的,所以厨房必定有它的用处。但外头的一楼大厅和走廊仍遍布灰尘,而这个厨房的下方,如果相野没记错平面图的话,应该是酒窖。 苍从什么途径出入酒窖和后厨? 相野虽然长时间没有休息,身体已经很疲惫,但思路异常顺畅。人们说晚睡出奇迹,那相野就是不睡出真理。 他飞快找到了传菜电梯,此时酒店里已经恢复了供电,原因在于这酒店有自己的发电机。昨夜警方在这里收敛尸骸,发电机一直在工作。 打开电梯,相野伸手在电梯厢里一抹,又凑到鼻下闻了闻,确实还有酒的味道,还有依稀可见的脚印。这传菜电梯虽然不大,但容纳一个人绰绰有余。 再转头扫视后厨,相野逐一打开柜门和冰箱确认,米面所剩不多,但都是新鲜的。角落里还有把胡桃色的小木椅,很旧了,旁边放着个小篮子,里头装着一应钓鱼用具。 很好,作案工具有了,相野立刻拎着小椅子和小篮子回到岸边,把椅子往那四个磨痕上一放,完美契合。 钓鱼的人可能真的有强迫症,每次都要坐在同一个地方。 这时,邢昼通过欢乐斗地主的app给相野发来了信息。 邢:? 相野:没空。 邢昼直接打了个电话过来,“你在做什么?” 相野:“钓鱼。” 邢昼:“湖心岛?” 不得不说,邢昼好像每次都能跟上相野那跳跃的思路,且每次都接得从容镇定。相野便又解释道:“这里有很多猫。” 模仿是探究一个人内心的有效方式之一,于是相野这就钓上了。 他也喜欢钓鱼。以前住在烂尾楼的时候,为了改善伙食,他经常去附近的一个池塘里钓鱼,那一圈的钓友里,他是最年轻的一个。相野的某位同班同学曾在那儿偶然撞见过他一次,他是被自己老爸硬抓过去的,看到自家老爸对着相野喊“老弟”,表情一度很魔幻。 事情传开了,同学们都很不理解相野。因为就算他们偶尔也会约着去野外钓钓鱼、吃吃烧烤,也鲜少有相野那样,混在一群中年大叔里,一坐就是一下午都不带动弹的。 后来学校开运动会,班主任规定每个人都必须在单子上填写自己感兴趣的项目,最后择优录取。相野大笔一挥,在空白处写下了两个字:钓鱼。 跑步什么的不适合他,他只喜欢钓鱼这种相对静止的活动。年复一年的刻苦训练后,他也终于成长为了一个——钓鱼大师。 相野一边钓鱼,一边问:“人找到了吗?” “找到了她的落脚点,但是人提前跑了。”邢昼那边传来翻找东西的声音,“她应该已经发现了沉香的香味,从这里再追踪出去,香味就断了。不过她走得匆忙,这里还遗留了一些东西没有销毁干净。” 相野:“有什么指向性吗?” 邢昼:“暂时还不明显。” 那就只能带回来再细查了。 相野没再追问,跟邢昼又简单聊了两句,便上网搜索到明川本地论坛,开始漫无目的地浏览。 决明有整理过近年来有关于明川的新闻,但侧重点在失踪案上,相野想找的却不是这个。他心里有个模糊的猜测,就在嘴边上了,却又说不出来。 黑猫、更多的猫、鱼、变态杀人犯、虫子、失踪案,这一连串信息到底能串起一个怎样的故事? 思索间,一条鱼已经上钩了。相野看着那浮漂动了几下,才成竹在胸地收了竿。“啪”鲫鱼甩着尾巴落在岸边,相野把它抓起来,拿下鱼钩,丢给了小橘猫。 小橘猫倒是一点儿也不客气,从石墩上跳下来,叼起鲫鱼就走。 相野很淡定,又坐下来一边刷手机一边继续钓鱼。 可没过一分钟,当他又下意识地往旁边扫过一眼时,整个人都愣住。一群猫蹲在他椅子旁边,仰着脑袋看着他,好像在说:我的鱼呢? 该死的猫,走路一点声音都没有。 “去。”相野发出驱逐令。 “喵。”听不懂。 相野不敢动,生怕一不小心碰到它们,就会沾上猫毛。他只能继续钓鱼,钓了一条又一条,打发走一只又来一群。 钓了半小时相野觉得体验得差不多了,遂把鱼竿一丢,整个人站到椅子上,再跳到石墩上,再一个大跨步跃出猫群,如同矫健的黑豹,蹿入后厨。 “砰。”门关了。 相野走到窗边望向那些猫,看吧,他还是摆脱它们了,就这么简单。 拍拍手,相野从传菜电梯进入3楼,出口是一个小型的宴会厅。从这里走出去,入目的情形跟昨夜一样,满是血迹的走廊,掺杂着凌乱的脚步。骸骨都被收走了,徒留一缸又一缸的血酒,散发着罪恶的味道。 可是他始终找不到那只黑猫,难道它真的是幻境的产物,实际上是不存在的吗? 相野不信这个邪。 他又找到了苍居住的房间,很普通的一间屋子,没有过多的装饰物,但是有一个望远镜被摆在窗边的书桌上。拿起望远镜望出去,远方正是那条蜿蜒的河流。 等等。 远眺,登高? 相野探出窗外,望了一眼楼上。他记得邢昼在进入幻境后,曾经去过屋顶,假的相野曾在屋顶说过“冥川”之类的话。 也许他也该上去看一看。 相野想到就做,但他并没有像邢昼那样硬核地从外墙攀爬上去,他直接去阁楼,阁楼有个天窗可以上屋顶。 屋顶的视野确实很好,屋脊上蹲着一只黑猫。它回过头来看到相野,金黄的竖瞳看着他,仍如昨夜一样。 与此同时,宗眠那边的战斗也终于落下帷幕。 宗眠锁死了车子,把苍困在车里,又以雷霆之势拿下阿良。阿良当然不止一个同伴,但是像宗眠这样的刺客,走的都是敏捷和快攻系。他毫不恋战,拿下阿良之后拼着受伤也要立刻离开,车子一路疾驰而去,在三分钟前,再度回到明川地界。 第48章 阿良 宗眠的这次行动有惊无险。 相野还以为他会在回程的路上遭遇一波追击,但是没有,他一路平安地把人带了回来,并且亲自进行审讯。 作为一个凌晨时分被人从床上薅起来的苦命打工人,他现在的心情可不怎么美妙。阿良和苍落在他手里,可正应了相野对苍临走前说的那句话:“等进了监狱,他们的手段就不会像我这么温和了。” 相野这边,一人一猫正在对峙。 很快相野就发现,这只猫有点古怪。它看起来眼睛炯炯有神,几次出现给相野指明方向,很通灵、很不寻常,但它在某些方面又有些“傻”。譬如它永远是这么直勾勾地看着相野,不似其他的猫一样会有很多的小动作、很活泼,再譬如它从来没有张过嘴,连一句“喵”都没有,像个哑巴。 “你认识我吗?”相野问。 猫依旧只是看着他不回答,相野又说了几句话,它也没有多余的反应。相野看向它的影子,猫是真实存在的,可现在这种情况,到底是怎么回事? 摸不清状况,找不到原因,相野只能静观其变。他在距离黑猫一米远的地方坐下,黑猫又看了他一眼,没有离开。 一人一猫就这么平静地坐在了屋顶上一块儿吹风,偶尔还能看到其他的猫在下方的游乐园里穿梭。 从相野的视线望出去,黑猫这副模样,颇有点岁月静好山大王的样子——看,这就是朕的江山。 它经常在这儿俯瞰游乐园吗? 相野的脑子里忽然冒出这个念头,于是视线又在四周巡视起来。可惜猫靠肉垫走路,总是来无影去无踪的,屋顶又成天风吹日晒,想要留下点什么足迹都难。 “梦之岛……”相野呢喃着这个名字。 这座荒废的游乐园,到底算是流浪猫们的天下,还是虫子的老巢,亦或是连环杀人犯的绝佳杀人场所呢? 这个地方…… 想着想着,相野又翻出了决明给他发的关于梦之岛的资料,目光重新落在“明川地产”这几个字上。他连通了决明,问:“梦之岛最初的开发商,后来怎么样了?” 决明:“等等,我查一下。” 很快决明就给出了答案,“明川地产在梦之岛关闭一年后破产,老板陈峥变卖所有家产还债,后来就没什么消息了。我这里的资料看起来也没有特别的,经营不善,然后破产,受到打击之后泯然众人,很常见的发展趋势……你是觉得这个陈峥有什么问题吗?” 相野反问:“苍为什么要选梦之岛作为他的活动场所?” 决明:“呃,不是因为梦之岛这个废弃游乐园正适合藏人吗?就像你的烂尾楼一样,这样的地方全国上下都没几个。” 相野:“不一定。查一查陈峥在哪里,我想见见他,还有梦之岛的设计师。” “好,我尽快。”决明应下,没有多问。他实在太忙了,忙得小螺号都没时间吹了,只在最后叮嘱相野一句:“头儿和大棉花那边都暂时不用担心了,你注意休息。” 相野也说一声“好”,转头看向黑猫,问:“要跟我走吗?” 黑猫当然不会回答,而且不等相野再做什么,它就跳下屋顶走了,端的是冷漠无情。以相野的身手,根本抓不住它。 眨眼间,黑猫就回到了地面上。相野看到它迈着优雅的步子走过浮桥,飞快地穿梭在荒草里,几个起落就不见了踪影。 相野也很快离开了屋顶,他继续在游乐园里转悠着,把剩下还没探索过的区域都走了一遍。科幻世界有很多的太空舱和透明管道,这里也有猫的脚印,但更多的是鸟屎。 这里有棵奇形怪状的“树”,不知用什么材料做成的,树跟具有科技感的金属建筑生长在一起,最后招来了真的鸟在上面做了鸟窝。 相野避开鸟屎,顶着正午的大太阳爬了上去,到顶上的时候,又接到了邢昼的电话。邢昼问他在做什么,他回答:“爬树。” 邢昼:“……” 小朋友独自出任务的时候,生活好像格外丰富精彩。 “嗯?” “我过来接你,十分钟后到。” 相野:“我还在找线索。” 邢昼的语气不容辩驳,“你已经将近三十个小时没有休息了,先回去。” 相野仔细想了想,如果他拒不配合,恐怕邢昼会直接进来抓人,于是不情不愿地应下。他抬头,一只不认识的鸟恰好停在了树梢上,震落了叶片上的一些灰尘。 不对。 相野眯起眼睛看着那些灰尘,突然跳起来摘下一片叶子。指腹仔细摩挲着叶片上的细小粉末,这些好像不是灰尘。闻一闻,有股味道,但不确定是什么味。 哪里飘过来的粉尘吗? 相野一时认不出这是什么,便把树叶带着,打算回去查一查。 树的另一面是一个滑梯,可能是前几天刚下过雨的关系,还算干净。相野从滑梯上下去,很快回到侧门。 邢昼正好到了,相野快速上车,跟抱臂坐在后座上的陈君阳打了个照面。陈君阳的脸真的很臭,像出门讨债失败,还又损失了一百块。 相野不爱八卦,又碰上一个不爱说话的陈君阳,所以愣是没人开口。邢昼本来也是个废话不多的性格,碰上他俩只好开口:“从医院醒来就这样了。” 那多半是被苍搞出什么阴影了。 邢昼先把陈君阳送去医院,让他陪着陈君陶,又带着相野回到了酒店。两人付了三晚的房费,行李也还在这儿。 相野刚开始的时候不情愿回来休息,可洗完澡,困意自然上涌。他胡乱地擦了把头发,门铃声响,邢昼送来了打包好的外卖。 “吃点东西再睡。”邢昼道。 “哦。”相野闻到了面的味道,于是不止困意,饥饿感也回来了。他头上还盖着毛巾,眼睛扫了眼邢昼,皱皱眉头——好像他跟邢昼在一起的时候,总是更容易懒怠。 邢昼却误会了他的意思,等进了屋,沉默数秒,道:“坐着吧。” 相野起初还不明白,吃东西不就要坐着吗,难道还站着吃?他狐疑地坐下,伸手想扯下头上的毛巾,却抓住了另一个人的手。 嗯? 相野仰起头,邢昼低头,两人四目相对,手抓着手,气氛一时有些微妙。也许是困意让人脑子糊涂,相野一时没明白现在是个什么状况。 他不过是拿个毛巾,怎么就抓住了邢昼的手?邢昼为什么要把手放在他脑袋上? 邢昼倒是明白了,他可能误会了相野的意思,相野没有要他帮忙擦头发。好在邢队长心理素质过硬,解释道:“头发还没干。” 闻言,相野的大脑恢复运转,手也连忙松开。他想说可以自己来,但又忽然想到在酒店里时识破假邢昼身份的那一幕。刚才他再次摸到了邢昼的手,而后大脑给他一个反馈: 邢昼的手,果然没那么多茧子。 就是这么一个短短的开小差的功夫,邢昼已经给他擦起了头发。相野便干脆听之任之,径自打开外卖盒子,牛肉面的香味扑鼻而来。 拿起筷子搅拌了两下,相野还从碗里翻出一个荷包蛋,还有一些蔬菜,都是他爱吃的。荤素搭配,营养丰富。 这时,头发差不多擦好了。相野甩了甩脑袋,顿觉轻松不少,低头吃起面来。他是真的饿了,吃得好半天都没抬起头来。 邢昼就看到他顶着一头乱发,吃得两颊鼓鼓的,不难看,反而透着一股可爱。午后的阳光正灿烂,透过窗户照进来落在他鼓起的脸颊上,真是,好圆润,连脸上的细小绒毛都看得一清二楚。 相野却丝毫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形象有什么问题,在他的印象中,他的吃相一直都很优雅,正如他认为自己的酒品应该很好一样。 邢昼无声地笑了笑,视线扫过他露在外面的纤细锁骨,又飞快移开。轻咳一声,他放下毛巾,叮嘱一句“早点睡”,便转身离开。 回到自己的房里,邢昼联系上了宗眠。 宗眠刚进行完一轮审讯,正坐下喝茶休息。两人开了视讯,宗眠说:“那个阿良就是仇音的马仔,楚怜的新身份,他大概率是不知道的,级别不够。” 邢昼:“其他呢?” 宗眠:“他们的嘴巴都很紧,没有透露其他的关于鹿野的事情,反而告诉了我一个了不得的秘密。” 邢昼:“什么?” 宗眠屈指敲着杯子,似乎在斟酌词句,过了几秒才缓缓回答:“沈延之,相野的父亲,他从一开始就是楚怜的人。” 闻言,邢昼的眸中立刻闪过一道寒芒,“你说什么?” “沈延之,是楚怜安排到宋灵身边,去监视她的人。至于他们后来结婚,又生下相野,到底是因为爱情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就不得而知了。”宗眠说着,喝了口茶,“当然,那个阿良也有可能在骗人,但我趋向于是真的。” 邢昼灵光乍现,“官水潭,唐一宁的父亲?” 宗眠:“没错。官水潭这么一个小村子,出了两个人都跟鹿野扯上关系,说是偶然,未免也太过不同寻常。但如果沈延之是被楚怜收买的,偶然就变成了必然,巧合也就不是巧合了。从年龄上来看,沈延之和唐菀差不了几岁,算得上是从小一起在村子里长大的,他们都跟鹿野的人产生关联,要么都是楚怜安排的,要么是一件事导致了另一件事。” 邢昼蹙眉深思。 如果宗眠说的没错,那最后沈延之和宋灵出事好似也有了更合理的解释。宋灵收到了来自宋沅的警示短信,她一个从鹿野出来的人,不会傻到直接去找楚怜对峙,进而暴露宋沅的存在。 那楚怜为什么会那么快得到消息,进而杀人灭口? 是沈延之暗中报信吗? 如此一来,那张照片上写着的“他是不是疯了”的“他”,说成是沈延之其实也不算错。可这真相到底有些残酷,尤其是对于相野来说。 邢昼想到隔壁房间正在安睡的人,心中忽然生出一丝焦躁,和隐约的怒意。他当然希望这是假的,但在缉凶处多年的经验告诉他,事实往往是怕什么来什么。 当然,还有一件事很重要。 视讯那端的宗眠放下茶杯,正色道:“我建议重新彻查官水潭。” 第49章 小餐馆 相野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凌晨,其他人都睡了。拉开窗帘望出去,明川这座小城也早就没了灯火,只有路上有依稀几盏路灯照亮,微弱得像月夜里的萤火。 起床倒了杯水,相野打开手机翻起了决明发在app上的资料。 梦之岛的设计师已经找到了,但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在当年还稍显稚嫩的大学生团队。如今这只团队早已不是当年的配置,有些落寞了,有些已小有名气,但无论是谁,都没有再对外提起过梦之岛。 决明找到了当年对梦之岛的报道,报道上有陈峥和他们的合影,上边简单标注了双方的身份和一句话:他们发誓打造国内第一的梦想乐园,梦之岛的名字由此诞生。 事业有成的青年企业家和朝气蓬勃的大学生的组合,确实很适合“梦想”这个词。不过这些人里仅有陈峥是明川本地人,而且他还是个孤儿。 梦之岛现在所处的位置,就是当年陈峥所在的那家孤儿院的原址。陈峥上大学时,孤儿院被拆除,后来这块地才被发家致富的陈峥买下,并由他提出了建造一整个旅游区的计划。 如果是这样,那属于梦之岛的故事的前半段就很完整了。这个梦之岛其实是属于陈峥的梦之岛,一个孤儿奋发图强,终于出人头地,于是在孤儿院的原址上建立起梦想乐园。 这或许来源于陈峥儿时的梦想?又或是出于衣锦还乡的目的? 无论是哪一个,相野现在都很想见一见陈峥,但是陈峥不见了。决明给相野发的信息停留在一大段猜测上。 客服小精灵:陈峥在刚破产的时候还有人看见过他,本地论坛也有讨论他的贴子。他好像在四处筹钱准备东山再起,但是都没后续了。他是孤儿,没有结婚,没有家人,变卖房产之后都是租房住,但租房的信息也只到那一年的年底,后来也再查不到他的住址。可我听你的这么一查之后才发现,陈峥不像是那种一次失败就倒地不起的人,他的销声匿迹,会不会是已经死了? 客服小精灵:苍杀了那么多人,还有好几具骸骨没有确定身份呢,里头说不定有一个就是陈峥。 不得不说,这是一个极有可能的猜测。相野沉思着,继续在网上浏览相关信息,关于陈峥的、孤儿院的、梦之岛的。 不知不觉间,时间悄悄流逝,太阳升起来了。 邢昼过来敲门,带相野出去吃早点。 坐在早餐店里等餐的时候,他把沈延之的事情如实告诉了相野。这是他慎重考虑后的结果,与其钝刀子割肉,不如快刀斩乱麻。相野有知道真相的权利,而且他年纪虽小,心性远超同龄人,不能真的把他当一个小孩子来看。 相野沉默良久,说:“我知道了。那官水潭那里,由谁去调查?” 略过所有质询环节,相野已经直接跳到了解决方案上去。如此冷静果决,本该让人觉得欣慰,因为这代表他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已经展露出成为一个优秀队友的潜质了,但邢昼却又蹙眉——相野毕竟还是个孩子。 邢昼觉得自己很矛盾。 这时老板终于端了早点上来,两碗馄饨再加上小笼包,热气模糊了他的视线,也让他暂时抛去了脑海中的杂念,答道:“宗眠。” 相野是当事人,甚至是受害者,他去过一次官水潭,没有发现什么异样,那也不必再去第二次了,免得触景伤情。由宗眠去处理最为妥当,他一个人也能行。 闻言,相野点了点头没说什么。 邢昼却能看出他的异样,因为他是不吃香菜的,可老板大概是不小心掉了一片在他的碗里,他用汤匙喝汤的时候,直接喝进去了,表情变都未变。仔细回忆从前种种,相野提起宋灵和沈延之时,鲜少用“父母”或“爸妈”这样的称呼,都是直呼大名。这样听起来稍显冷情,但又更像是刻意回避。 很快,相野把一整碗馄饨都吃完了。邢昼又用筷子给他夹了几个小笼包,他也一一吃了,只是从头到尾都没吃出什么味。 最后一个,相野仍像之前那样直接塞进嘴里,却吃到一嘴油辣椒,登时辣得舌头都不是自己的了。吐出来又不雅观,他忍着辣匆匆咽下,瞪着眼睛看向邢昼。 “不能吃辣?”邢昼神色平静,好似刚才那些辣椒就不是他故意蘸的。 “我、能。”相野咬牙切齿。 “那再吃一个?” “饱了。” 看着他的铁青脸色,邢昼无声地笑了笑,又买了一袋豆浆让他换换味道。相野不情不愿地接过豆浆,咬着吸管的模样像咬着邢昼的脖子。 可这样就对了,少年人本该是鲜活的。 邢昼任凭他甩脸色,去付了钱,看到老板端着几大碗面走过,伸手自然地将相野拉到身后,免得撞到他。 相野就算思绪再乱,这时也明白邢昼的用意了。他偷瞄着邢昼宽阔的背,胳膊紧贴着他,原本的咬牙切齿也变了味。 感觉到邢昼要回头,相野连忙移开视线。邢昼见他不看自己,以为他还在生气,路过红薯摊,便问他吃不吃红薯。 相野面无表情:“不。” 他真的多说一个字都欠奉。 早八点,小螺号又准时嘀嘀嘀地上班了。伴随着一阵“脖子扭扭、屁股扭扭”的歌声,决明欢快地出现在耳麦里,“美好的一天又开始了。” 相野:“找到陈峥了?” 决明:“没有。我的同事们加班加点在找,我也拜托了刘队长,不过陈峥真的像人间蒸发了,一点儿音讯都没有。” 信息组是轮班制的,分了三个班次,确保每个时段都有人在线上。 邢昼也知道他们在查陈峥,便道:“那些骸骨确实有几具还没确定身份,但跟陈峥的身高和年龄都对不上。” 决明:“那他到底去哪儿了?这可不好找啊,他这么多年不出现,说不定已经离开明川,远走他乡了呢。” 邢昼:“还有一种人很容易被忽略。” 相野:“流浪汉?” 决明又插嘴,“他不至于混那么惨吧?” “有可能。”相野略作沉吟,道:“我在本地论坛看到过一篇帖子,讲的就是流浪汉。成为流浪汉的理由有很多,有些甚至是我们想不到的。即便知道家在哪里也不愿意回去的,也大有人在。” 那篇帖子是一个义工团队发布的,一群学生,很有社会责任感。他们会定期给流浪汉送温暖,见识了人间百态,颇有感触,所以才发了那个帖子。 相野还记住了一个地名:梅南路108号。 其实明川也有针对流浪汉设置的收容所,可以给他们提供一定的帮助,但流浪汉们并不喜欢去那儿,他们喜欢去梅南路的一家24小时营业的小餐馆。 餐馆老板是一个瞎了眼的老太太和她的儿子儿媳,原本并不全天营业,但这一家子都是善心人,有一年冬天见雪下得太大了,就开了门让流浪汉进去过夜。久而久之,小餐馆就成了一个短暂的避风港,那里还就在国道的一条岔路边上,有跑长途的货车司机路过,看到大半夜的店里还有人,便误打误撞进去吃饭,一次两次,将餐馆的营业时间拖得越来越长,到得现在,干脆成了24小时营业的了。 义工们经常过去帮忙,还有人要给他们捐款,但都被拒绝。如此高风亮节,也为他们迎来了更多的称赞。 在去的路上,相野又把流浪汉和小餐馆相关的贴子翻出来细看了一遍。知道了鹿野的存在,见识了太多的黑暗,他乍见到这种好人好事,第一时间竟是怀疑它的真假。 他知道自己这样不对,但没见到真实之前,却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想法。 决明总是乐观的,他说:“人间但有真情在啊,这种好人好事就应该报道出去,否则明川这个地方,名声都要被苍给带坏了,多膈应。不过人家不愿意接受捐款,应该也不高兴成天被人打扰,平平淡淡才是真啊。” 说话间,梅南路到了。相野透过车窗看到那家平平无奇的路边小餐馆,再扫过不远处坐在树荫下的两个流浪汉,开门下车。 大早上的,又已经过了饭点,所以店里人不多,也还没有开空调。两人进店,恰逢老板娘端着饭菜从后厨出来,看到他俩,忙热情地招呼一句:“两位吃点什么啊?” 邢昼:“你好,我想找个人。” 老板娘却明显误会了,脸上露出犹豫神色,道:“你们不会又是电视台来的吧?说好了我们不接受采访的。” 这话音刚落,其余的客人们纷纷出声,“别啊老板娘,电视台报道不是挺好的?你们是做善事,又不丢人,干啥不要?那可是上电视呢。” “你们懂啥。”老板娘笑骂一句。 邢昼的目光却落在相野身上,他发现相野自进店之后,目光就一直盯着一个方向。他循着视线望出去,发现角落里坐着个慈祥的老太太,正拄着拐杖,乐呵呵地点着头,也不知到底是在附和哪一方。旁边的客人们凑过去跟她说话,她便也回着,只是那双眼睛浑浊无神,明显是瞎的。 “我觉得她有点眼熟。”相野道。 “像谁?”邢昼问。 老板娘也注意到他们在看自家老太太了,她开餐馆多年,见的人多了,但也很少看见像邢昼和相野这种长相跟气度的,因此哪怕怀疑他们是电视台来的,也没往外赶人,试探着问:“你们难道是找我家老太太?” 相野:“您家老太太,以前是不是在一家孤儿院工作?” 第50章 傻子 老板娘很惊讶,没想到那么多年过去了,竟还有人记得。她悄悄看了眼老太太,随即示意邢昼和相野往外走了一点,确保老太太不会听到他们的谈话,才说:“我家老太太以前确实在孤儿院待过,不过那孤儿院多少年前就关了,你们现在找来,是什么事?” 相野和邢昼对视一眼,道:“我们想找一个当年在孤儿院长大的人。” “哦。”老板娘的神色立刻就淡了下来,“那你们可找错了,这人啊,各奔东西,早散了。也就那么一两个吧,平日里还来看看我家这瞎眼老太太,他们就住在城里,好找得很,你们不会是找他们的吧?” 相野听出了她话里的怨气,直言:“你知道陈峥吗?” 老板娘微怔,这时恰好有别桌的客人叫他,后厨也要出菜了,她连忙应了一声,撂下一句“我不知道,这里没有你们要找的人”就走了。 相野看着她的背影,说:“她在撒谎。” 陈峥再怎么样,都曾是孤儿院里最有出息的孩子,说不知道就有点太假了。但两人并没有纠缠,轻声商量了几句,便出门找到了坐在树下纳凉的流浪汉。 邢昼把陈峥的照片给他看,“请问你认识这个人吗?” 照片是两人在来的路上随便找了家打印店打出来的,流浪汉闻言动也不动,只掀起眼皮扫了一眼,便带着很浓重的鼻音说:“不认识。” 邢昼又递过去一张一百块,“那麻烦你问问其他人,只要有人认识他,我再给你五百。” 流浪汉这才动了动,“真的?” 邢昼作势要把钱往回收,流浪汉连忙抢过去,一个鲤鱼打挺从地上站起,“你就在这儿等着呗,我给你问问去,很快就回来。” 说罢,流浪汉就拿着钱和照片跑了。 邢昼也不怕他不回来,因为小餐馆还在这儿呢。他转头看到相野躲到了阴凉里,若有所思的样子,便问:“你在猜测什么?” 相野答非所问:“夺舍,对动物有效吗?” 邢昼立刻想到:“你怀疑那只黑猫曾经是人?” 相野:“它的状态很古怪。” 邢昼没亲眼见过猫,所以也无法判断那只猫到底是什么情况,但相野既然这么说,就必定有他的依据。 略作思忖,邢昼道:“夺舍是件很危险的事情,因为每个人的灵魂强度都不同,越是心志坚定的人越能抵抗灵魂的侵袭,所以夺舍也有失败的可能。鹿野的人在挑选目标时,往往会选择毫无防备的普通人,如果要选择像宗眠父亲那样的,必定会经过一段时间的观察,找到弱点再动手。理论上说,动物思想简单,很好夺舍,但没必要。” 相野:“夺舍只能有一次,对吗?” 邢昼点头。 灵魂离体的条件是很苛刻的,鹿野的人之所以那样,是因为那扇门毁掉了他们的躯体。而夺舍之后再想换一具身体,那就太难了,所以机会只有一次。 夺舍动物,确实是可以但没必要的事情。相野沉思着,当务之急还是先找到陈峥,那猫的种种行为像是在保护这那座游乐园一样,陈峥又寻不见踪影,让相野很难不产生什么联想。 两人等了一会儿,流浪汉还没有回来,小餐馆里却走出一个中年男子来,系着围裙,略有些拘谨地在围裙上擦着手,过来搭话道:“你们……是来找陈峥的吗?你们认识他?” 这想必就是小餐馆的老板了。 邢昼点头,“我们找他有事。” 老板苦笑一下,“陈峥好几年前就没来过了,我妈时常还会念起他,问他怎么不过来了,所有的孤儿院的孩子里她就最惦记陈峥,担心他在外头过得不好,但是……你们也知道,他原本是做大老板的,后来破产了,我觉得他可能是觉得没脸来见我妈了,所以才……你们见过他吗?他还好吗?” 邢昼:“抱歉,我们也在找他。” “哦、哦。”老板略显失望,“当年他破产之后其实来看过我妈,我跟我媳妇都觉得,钱没了可以再挣,劝他留下,不过他执意要走,后来就再没联系了。刚才我媳妇儿,不好意思啊,她心里还有点怨气,这么多年了,陈峥一个电话都没打来过。” “那你呢?”相野忽然问:“你觉得陈峥为什么一个电话都不打?” 老板顿了几秒,叹口气,道:“陈峥不是那种人,真的,他要不是有什么难处,不会这样。你们……真不知道他在哪儿吗?” 时隔多年忽然有人上门来找,老板看向他们的眼神里不免带着一丝希冀。这样的眼神不似作假,眼前这人是真的在关心陈峥。 邢昼道:“如果找到了,我们会通知你。” 老板又迟疑着问:“可以问一问你们找他什么事吗?” 邢昼:“关于梦之岛。我们想买下它重新开发。” 老板:“啊……是那个游乐园啊,原来是这样。这可是件好事,你们一定要找到他啊,那游乐园也是个好地方,当初他不知道花了多少心血,就这么放着太可惜了。我们以前都去玩过,真的很不错,是花了大心思在建的,那些游乐设施不光孩子还有大人都特别喜欢,真的,还有剑术表演呢……” 老板真情实感地用他那并不丰富的词汇量推销着游乐园,好像游乐园一旦被买下,陈峥就能回来了,一切也会回到正轨。 最后还是老板娘一嗓子把老板喊了回去,相野看着他的背影,又透过玻璃窗看到坐在角落里的瞎眼老太太。 这时,邢昼接到刘队长的电话,树叶的检测报告出来了。那是相野从梦之岛带回来的树叶,上头沾了一些细小的颗粒物,比粉末要大一点。 经过检测,证实那些东西是常见的一种鱼饲料。 “鱼饲料?”相野立刻想到了环形湖里的鱼,可鱼的饲料为什么会飘到树顶?那里离环形湖最起码有两三百米远,而且很高,且不止一片树叶上沾着饲料。 相野上网搜索了那饲料的图片,如果是人站在湖边抛洒饲料,风也不可能将饲料吹出那么远那么高。 那得是龙卷风。 所以到底是什么? “是虫子。”邢昼下了定论。 “你说,虫子把饲料带到了树上?”相野话一出口,脑子也反应过来了,“是虫子在搬运饲料的过程中,不小心洒在了树上?” 这一瞬间,相野觉得自己好像进入了农业频道。虫子虽然小小一只,但酒店里的虫子数量巨大,聚集在一起的时候,搬动一些饲料不成问题。 可虫子只听苍的命令吧? 苍到底在干什么?让虫子去运饲料养鱼,然后他在湖边钓鱼,钓了鱼喂猫,他是什么新时代流浪者之星吗? 等等。 饲料? 相野灵光乍现,立刻又掏出手机打开本地论坛。感谢八卦的明川市民,他们什么都喜欢往论坛上发,譬如下面这条新闻—— 养猪场一袋饲料离奇失窃,凶手竟会隐身? 这新闻讲的是一个养猪的农民报警,说他少了袋饲料,怀疑是邻居偷的。可邻居家恰好安装了监控,证明他在晚上进屋后就再也没有出去过。 警方去调查后,也没有查到任何有外人进入的线索,这一袋猪饲料就离奇失踪了,成为了一桩悬案。 这年头,谁会那么无聊地去偷一袋猪饲料? 相野第一次看到的时候,也觉得很无聊,匆匆扫了一眼就没在意。可现在看来,偷饲料的很有可能是虫子,虫子没那么高的智商,可能猪饲料、鱼饲料傻傻分不清楚,扛了就走呢。 太他妈扯淡了。 就像那贴子里说的,还不如说是栏里的猪偷偷学会了跨栏,半夜出来把饲料吃了比较靠谱。还有人怀疑这是什么新型营销手段,因为那农民最后把猪卖了个好价钱。 邢昼和相野对视无语。 决明后脚也知道了关于饲料的事情,说:“其实真的有可能诶,我根据以往的资料总结了这种虫子的特征。它虽然有致幻的效果,还寄居在骨头上,看起来比较凶残,但其实对人没有主动攻击性。这是一种很温顺的虫子,可以被驯养,昼伏夜出的,像萤火虫一样漂亮。你们想想看,在那一片广阔无垠的平原上,它们像发光的织带一样在夜空中飘舞,远看着就像银河,这可是外面的世界没有的美景。” 所以这和它们偷饲料有什么关系? 紧接着决明又道:“虫子能偷饲料,那就能偷其他的东西啊,不然苍躲在酒店里吃什么?他总不见得自己去买吧。外卖也不会帮他送啊,一送不就暴露了。” 相野:“……” 沉默片刻,相野道:“我要再见一见苍。” “不急。”邢昼按住相野的肩膀,目光扫向前方,“他回来了。” 流浪汉气喘吁吁地跑回来,见两人还在,脸上露出一丝欣喜,“你们还在啊,太好了。” 邢昼:“你找到人了?” 流浪汉:“是不是你说的那个我不知道,不过人是长得有一点像。” 邢昼:“在哪儿?” “这可不能直接告诉你。”流浪汉伸出手,“说好的五百块呢?要是你最后耍赖,或者说人找错了,那我不是白跑一趟?” 邢昼也不废话,直接掏了五百给他。流浪汉见他如此爽快,也不拐弯抹角了,往身后的方向一指,说:“人在北边的观音庙那里,跟我们一样是个流浪汉,不过是个傻子。他长得跟照片上有点像吧,那眼睛有点像,但脏兮兮的也看不准确啊,认错了可别怪我。” 相野心念一转,问:“他没来过梅南路这边吗?” 流浪汉看在五百块的面子上,知无不言,“来过啊,别人好心带他来的,结果刚到门口就又跑了。这傻子脑子绝对有问题,谁收留他都没用,第二天准跑。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反正就是一个劲要走,神神叨叨的,可他又不认路不会坐车,还啊啊啊的话都说不利索,到现在没被撞死都是个奇迹。” 两人快速赶往观音庙。 观音庙是座小庙,香火也不旺,邢昼很快打听到傻子的踪迹,庙里看门的大爷告诉他们:“傻子昨天夜里就没回来,不知道又去哪里了。” 邢昼:“他还会回来吗?” 大爷:“要是有人看见了就会送回来。他那个人,脑子有问题,在外面会出事,不过他这三天两头要跑,我们也拦不住啊,又不能把他锁起来。也就是你们这些年轻人心好,隔三差五有人给他送点东西吃。” 邢昼:“你们知道他的名字吗?” 大爷摇头,叼着壶嘴喝了口茶,道:“这哪知道,他自个儿也说不出来。” 人是暂时找不到了,只能先查监控,看看他到底去了哪儿。邢昼联系了刘队长,由他出面会更快。 决明也辗转联系上了义工团队,从他们那儿要到了傻子的照片。相野这才明白为什么那个流浪汉说不确定了,因为傻子常年餐风露宿的,变得又黑又瘦,脸上生过冻疮,有点烂脸了,只那一双眼睛看着跟陈峥挺像。 相野仔细琢磨着,又回过头去问看门大爷:“他说话很不利索是吗?” 大爷点点头,“是啊,不大能交流,难得能蹦出几个字来,也听不清到底在说什么。可有的时候吧,又觉得他好像是能听懂的,别人想帮他找家人,他就抗拒,就跑。前年那些义工强行带他去看了医生,你说奇怪吧,检查出来脑子根本没问题。” 于是有人怀疑傻子在装疯卖傻,那些同情他的人渐渐少了,聚焦在他身上的目光也渐渐散了。 傻子还是一如既往地整日往外跑,没有人知道他到底想去哪儿。 从观音庙出来,相野都一直保持沉默,直到坐上车,邢昼说:“脑部没有损伤,但却成了个傻子,很像是夺舍失败的后遗症。缉凶处曾经有过这样的案例。” 相野:“那只猫也不会叫,人不像人,猫不像猫。” 傻子和猫都不能开口说话了,那知道真相的,或许只剩下苍。相野看向邢昼,“我有一个猜测,但需要验证。” 第51章 人之将死 相野又坐到了苍的面前,邢昼和宗眠则站在单向玻璃后旁观。 苍比起昨天来要狼狈许多,两只手看起来都废了,眼睛里都是红血丝,神情萎靡,仿佛所有的精气神都被抽走了。 可是面对相野,他还是打起了一点精神,掀起眼皮打量着他,说:“我以为你会去见你那便宜爹呢。” 相野:“一个小喽啰,不重要。” 苍轻笑一声,满含嘲讽。相野屈指在桌面一敲,话锋一转,说:“我来见你,是因为你让我很意外,原来你也有善良的一面。” “善良?你说我?”苍的表情像吃了苍蝇,“你有病?” 相野摇头,“你允许那么多动物生活在梦之岛,甚至养鱼来喂猫,不善良吗?人都是复杂的动物,对于那些猫来说,你就是善良的人,哪怕你的手上沾满鲜血。” 苍:“呵。” 相野:“你不愿意承认这一点对吗?你觉得自己一定烂透了,所以心安理得地继续烂下去,杀再多人都没关系,因为你就是那么烂的人。别人说你善良,反而是在讽刺你,在怜悯你。看,你本来可以当一个好人的,你也有善良的一面。多可惜啊,你自甘堕落了,你选择了恶的一面,你本可以不用这样的——” 他每说一句,苍的呼吸就加重一点,眼中的血丝好似下一秒就会爆掉,千言万语化为一句话:“闭嘴!” 相野微笑,“我知道你为什么这样。” 苍喘着气,看他嘴巴叭叭叭的,恨不得撕了他。 相野放缓了语调,“只有动物不会伤害你。人太可怕了对不对?你杀了那么多人,可其实你最害怕人,所以你要躲在那个废弃的游乐园里。你躲起来了,可是你又那么孤单,所以你把仅有的善意留给了那些动物。你给自己打造了最后一个栖息地,在这里,没有人能伤害你,杀戮只是你宣泄恐惧的一种方式。” “你说够了吗?” “其实我都是胡诌的,但看你的反应,我好像说中了大半。” 苍差点气吐血。 相野:“你应该恨楚怜。” 苍不说话了,只瞪着眼睛看他,倒要看看他还能说出什么话来。相野也不介意,自顾自说着:“楚怜有告诉你,他这十年去了哪儿吗?他被我的养父关起来了,关了整整十年。这十年里,他被困地底,而我就住在楼上,我的养父教我学心理,后来我才明白,他可能是自己想学,因为他一直没看懂楚怜这个人。” 顿了顿,相野继续说:“可是我现在觉得,你们可能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究竟想要什么。” 苍继续沉默。 相野:“我今天去外面转了转,城里有一些流浪汉,无家可归,靠乞讨为生。很有意思的是,有些人觉得自己得到一个工作就会过上正常人的生活,可过不了多久,他就又放弃了工作,继续流浪。你说为什么?” 苍依旧没有回答。 相野又问:“他们是不是像你一样?” 苍沉默又沉默,可此时的沉默好像跟刚开始又有了些微的不同。他像是在三九的天被扒光了衣服丢在外面,让他觉得羞耻、难堪,可心里又有一股浓浓的哀意涌现,让他躺在地上不想动了。 相野叹息的声音再次传入耳中,“但是里面有个流浪汉很不一样,我想你应该记得他,他叫陈峥。所有人都叫他傻子,他也确实傻了,甚至连自己叫什么名字都说不出来,但这个傻子活得比其他人都坚定,他一直在不断地找一个地方,你猜是哪儿?” 苍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动容。 相野说出答案:“梦之岛。” 相野的话,半真半假,就是在诈他。苍其实听出来了,但这不重要。这么多年来,只有两个人会跟他说这种话,一个是沅,一个是相野。 若说他们不像,但其实还是有点像的。 “陈峥啊……他当个傻子挺好的。”苍说着,艰难地动了动胳膊,满头大汗还在故作轻松,“傻子傻了,只记得自己要来梦之岛,活得多纯粹啊。他永远到不了目的地,就能永远找下去,永远看不到真实,永远不会失望。” 就像他一样,苍有时也会想,如果他当初没能离开鹿野,又会是什么样子。或许他就能永远怀抱希望,哪怕是死。 相野:“你们当初想要夺舍他,但是失败了,对吗?” “可不是我,我可一点都不想换一具身体。”苍嗤笑着否认,“陈峥不是一个好的夺舍对象,他们破坏了他的生意,企图通过在事业上打击他,来击溃他的心理防线,可惜有一种人,就是心志坚定、越挫越勇。陈峥也很聪明,他大概是察觉到了事情的不对劲,顺藤摸瓜,差点就要摸到缉凶处的存在。想要夺舍的人急了,仓促之间下手,结果陈峥早有警惕,双方搞了个两败俱伤。” 顿了顿,苍故意卖了个关子,问:“你猜,傻子和猫,到底哪一个才是真的陈峥?” 相野直接猜最荒诞的那个,“两个都是。” 苍又觉不爽,相野的养父到底是哪路货色,怎么培养的人,也不怕相野出门被人打死。他轻啧一声,“你就瞎猜吧。” 相野:“我猜得不对?” 苍:“妈的闭嘴。” 相野耸耸肩。 苍:“你也就会点察言观色的小伎俩,倒是说说看,为什么两个都是?” 相野却又不说了,一副愿闻其详的模样。 苍被小小地取悦了一下,哼了一声,这才道:“陈峥的情况叫做失魂。三魂七魄这个说法虽然没有得到过证实,但差不多就是那个意思。陈峥的求生意志非常强,在被夺舍的时候,他并没有立刻被杀死,而是一直在反抗。反抗地过程中,他的灵魂被撕裂了,丢掉的一半附在了路过的一只猫身上。我那时正好在四处寻摸养虫子的地方,听到这边有个废弃游乐园,就来了明川。一来,可不就撞上了这场大戏。” 夺舍的地点就在梦之岛。苍还是第一次见到那样的情形,居然有普通人抵御住了灵魂侵袭,还成功地活了下来,夺舍的人反倒是死了。 出于一时的好奇,苍没有再痛下杀手。他默许那只猫留在了梦之岛,又把陈峥丢了出去。他不想杀,可也不想养一个傻子在身边。 只是后续的发展让他稍有些意外,陈峥虽然傻了,但也许是执念,又或者是残魂的吸引,让他一直在下意识地寻找梦之岛。 可又恰恰是因为他傻了,再认不得路了,也记不得自己是谁了,所以徘徊了好几年,也没能抵达目的地。 苍最后一次见到他,是外出寻找猎物的时候,在夜晚空旷无人的街道上。他一个人在路上走着,看到苍站在路边,也丝毫没有反应。 但他好似记得那些发光的虫子,被夺舍那天晚上,苍带着虫子出现过。于是当虫子再次出现在他面前,像一道流光从头顶飞过时,他“啊、啊啊”地指着夜空,踉踉跄跄地追了上去。 两人擦肩而过。 苍看到那一瞬间的他的眼睛,倒映着点点荧光,清澈明亮。可他很快就摔倒了,虫子飞走,只留他一个人茫然地躺在原地,又没了方向。 可是找到了又怎样呢? 清醒之后可就是残酷的现实了。 思及此,苍嘴角的笑容不由带上了一丝凉意。 宗眠和邢昼在玻璃后面看着,也一时无言。良久,宗眠放下了手里的茶,说:“相野这么能忽悠,我这个前浪要被拍死在沙滩上了。不过追根溯源,那位相齐真是个天才啊,困得住楚怜,教得出相野。可惜了。” 邢昼不予置评,打了通电话给刘队长,问陈峥的下落。推理再正确,忽悠得再成功,找到人才是关键。 可找人这事儿偏偏不怎么顺利,明川这地方不像大城市到处都有监控探头,以至于刘队长亲自出马,都还没有找到陈峥的下落。 而这时,审讯已进入尾声。 苍的状态肉眼可见地变差了,身上的伤虽然做了简单包扎,但他是犯人,可没什么好待遇。相野思忖着差不多了,正想离开,苍却又叫住他。 “小心一点吧,相野。” 相野闻言回头,看着他没有说话。 苍继续道:“危险也许就潜藏在你的身边,我是没什么好活的了,但你还年轻啊。就像你刚才说的,我也有善的一面,只是我选择了恶而已。那么,善良的我提醒你一句:小心身边人。还有,楚怜快回来了。” 相野深深蹙眉,苍却得意地笑着,无论他再问什么都不开口了。他笑得就像个顽劣的孩子,成功地开了一个恶劣的玩笑,并且单纯地为此而高兴。 如果是平时,相野会选择立刻离开,因为漠视是最好的应对。可这次,相野脸色骤变。 宗眠也急忙冲进来,一个箭步跑到苍的身边,掐人中、扎针,一套动作下去,脸色依旧铁青。 “没救了,死了。”他语气沉凝。 就在刚才,苍的笑声戛然而止。他就像被什么东西突然卡了一下喉咙,一时喘不过气来,脸色倏然涨红,神色痛苦。 不出几秒,他的头便歪向一边,彻底没了声息。 相野眼见地看到他耳中出现一抹红色,上前细看,鲜血从他的耳朵里流了出来。宗眠在旁解释:“大约是血管爆了。” 可一个大活人,还是重要的犯人,就在他们眼皮子底下死亡,没人认为是意外。邢昼沉声:“中毒?” 宗眠摇头,“不能确定。” “他早就知道了。”相野忽然道:“他刚才说:我是没什么好活的了。要么是他知道自己身体已经出了问题,要么,他知道自己会被杀人灭口。” 再结合他提醒相野的话,这可真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第52章 重聚 苍的尸体被宗眠送去解剖了,相野和邢昼又第一时间去看了阿良。阿良还活着,邢昼重新把他全身上下都检查了一边,没有发现毒药和利器的存在。 阿良比起苍要不怕死得多,标准的鹿野风格,所以他不仅被绑了起来,而且还被宗眠注射了类似镇静剂的东西。药效还没过,他看到相野和邢昼过来,也只能勉力睁了睁眼,无法动弹。 “苍死了。”相野蹲在他面前,观察他的反应。 阿良扯出一个无所谓的微笑,看起来并不意外。相野和邢昼对视一眼,邢昼道:“把他送回京州吧,至少有个人捏在手里。” 相野点点头。 阿良在鹿野的地位不够高,但至少比普通成员要高一些。把他攥在手里,就算不能知道楚怜的新身份这样的关键信息,也可以牵制一下仇音。不过,邢昼已经安排宗眠在转狱路上来了次埋伏,仇音大概率不会再上第二次当,所以也不用开车把阿良送去省城了,直接坐直升飞机去京州。京州才是大本营,那里的警备力量是最强的。 不过在他被送走前,还是需要专人看着。相野和邢昼干脆都留了下来,相野在邢昼的示意下又用陈峥的信息诈了他一波,发现阿良好像并不知情。 看来当年陈峥被夺舍失败的事情,苍并没有如实汇报给鹿野的其他人听,又或者说他可能连提都没提,就像他隐瞒下宋沅还活着的事实一样。这个人,从头到尾都把自己当成个局外人,没什么忠诚度可言。 不过这对陈峥来说是个好消息。 问题是陈峥现在在哪儿。 刘队长亲自出马,查监控、地面搜索,可愣是找不到人在哪儿。一个流浪汉不见了踪影,很容易让人产生不好的联想。而如果陈峥在这个节骨眼上出事,那无疑是件极度丧气的事情。 “他最后一次出现在监控里,是在城区通往乡村的国道上。人是翻过栏杆走的,那个方向都是农田,且没有监控。如果按你们说的,他一直在找的是梦之岛的话,那个地方离梦之岛也还有几十公里的路程。”刘队长道。 陈峥的前进方向完全是无规律的,从他之前数次被人发现送回观音庙的规律来看,他根本找不到正确的路。有时是往北走,有时往南,走着走着,可能又迷失方向,然后兜一个大圈子。 所以找人不能单纯地往梦之岛的方向走,还得换个方法。 邢昼问相野:“那个论坛的浏览量大吗?” 相野秒懂,这是要发动群众的力量去找啊。不过发在论坛上有点慢,相野记得在上面看到他们还有公众号。通过公众号、朋友圈来传播,要快得多。 果然,消息很快传播开来。小群转大群,大群又发散出去,越是明川这样的小地方,人际关系越是一张网,传着传着,话题就起来了。 其中不乏有人博噱头,把以前拍到的陈峥的视频发在朋友圈,说人找到了。等刘队长过去确认,才发现视频是好几个月之前的。 一直到日落西山,正确的消息才从一个小学生的口中传出来。 没错,就是小学生。 今天恰好是周末,这位小朋友光顾着在外面玩不肯做作业,回到家里还在偷偷玩手机。这孩子也是个贼机灵的,发现老妈火冒三丈即将打人,连忙转移话题,指着手机上的朋友圈信息就说他见过这个人。 刚开始刘队长还以为自己拿到的又是假消息,没成想找过去一看,发现真的是陈峥,于是立刻通知邢昼。 那是一片待拆迁的老公房,旁边是个小厂子,人基本都搬光了,所以看上去也跟废弃了没什么两样。 里头有个院子,很老旧的院子,种着一棵高大的香樟树。通往二楼的楼梯建造在墙体外侧,铁制的栏杆早就生锈了,但一盆绿萝从楼上垂下来,还郁郁葱葱。 相野和邢昼赶到的时候,刘队长正站在院门口,说:“人就在里面,我怕吓着他,就没进去。” 邢昼:“他很怕人吗?” 刘队长:“也不是怕吧,就是会跑。过年的时候我和我太太带着女儿去观音庙烧香,还碰见过他。他对小孩子是很好的,不知道哪里找出来一颗糖要给我女儿吃,人虽然有点傻,但眼神很干净,像个孩子一样。如果他真的是被鹿野的人害成这样,那也太……” 一声叹息,代替了刘队长接下来的话。 邢昼望向院内,相野已经走了进去,却又停在入口处,抬头看着那高大的香樟树微微发呆。邢昼便走过去,问:“怎么了?” 相野:“这里有点像当初那个孤儿院。” 老旧的二层小楼,楼梯是在墙体外的,院子里还有一棵大树,树下是……在玩着跳房子的孩子。 陈峥玩得很认真。 四十多岁的人了,皱纹、冻疮还有脏兮兮的污垢上写满了岁月对他的无情,可那双眼睛里却还盛满了童真。他单脚跳着,摇摇晃晃,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 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他又抬头看着树,发呆,不知道是不是想起了从前。 “陈峥?”邢昼叫他。 陈峥回头,看到他们的时候愣了愣神,随即飞快地跑到树后藏起来。他探出一个头,警惕地看着他们。 “回家了,陈峥。”邢昼说着,又往前走了一步。 陈峥眨巴眨巴眼睛,对于“回家”这个词好像有点触动,但张着嘴仍旧说不出话来。他开始后退,本能地想跑,邢昼却又拿出手机,播放了一段音频。 “欢迎光临梦之岛。” “欢迎光临梦之岛。” 欢快的童音,带着点明显的从收音机里钻出来的卡带的声音。这是决明从网上找到的仅有的关于梦之岛的音频文件,曾用作入园的欢迎语。 陈峥一听,果然怔住,双眼迷茫地看着邢昼的手机,“啊、啊”地叫了两声。 相野抱臂看着,没有上前,神色稍显冷漠。刘队长看了他好几眼,似乎有点不解,为什么这个缉凶处的年轻队员会露出这样的表情来。 相野只是想到了相齐。 多少人的人生就这样毁了,只要一想到这个,盛夏的光就变得冰冷刺骨。他忽然开始迷茫,或许苍说得对,傻了的陈峥还能拥有简单的快乐,一旦清醒,他又该怎么面对现实? 相齐也是,相野始终觉得,他好像永远活在过去。他的时间已经停止了,困在旧日的泥沼里出不来,直到被困死的那一天。 在那凝固的十年里,楚怜和相齐到底谁更痛苦一些? 那边,陈峥懵懵懂懂的,终于跟着邢昼上了车。一行人转道游乐园,刘队长则先行回去。苍死了,他们得给他安排一个合理的死法,否则不好对外解释。 半个小时后,废弃游乐园的大门终于再度打开。 陈峥下了车,有些恍惚又有些激动地看着梦之岛的招牌,像是冥冥之中受到了什么召唤一般,一步、两步,越走越快、越走越快。“啊、啊!”他指着前方,回头朝邢昼和相野示意,仿佛在说:“快看、快看啊。” 就是这里。 我找到了。 他跑了进去,脸上洋溢着纯粹的喜悦。虽然已经很多年没来了,但他的身体好像还记得路,拨开杂草,走过跳房子的石砖,这里看看、那里看看。 相野和邢昼就跟在后面,没有打扰。 可没过一会儿,他的情绪又落寞起来。那双眼睛里好像因为终于到达目的地而出现了瞬间的清明,放眼望去,满目疮痍、物是人非。 “啊……”他捂着心口,眼泪就掉下来。 可下一秒,他的眼睛里又流露出迷茫和懵懂。他好像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哭,不明白眼前的景象到底有哪里不对,只是单纯地觉得难过。 也不知道为什么会难过。 这时,一只猫忽然钻出草丛,金黄竖瞳看着他,无声对视。 陈峥瞬间被它吸引了目光,眨巴眨巴眼睛。他歪头,猫也歪头,一人一猫的动作神奇地达到了同步,谁也不会说话,谁也说不了话。 他突然笑了,好似觉得有趣,朝着猫伸出手。猫就在他掌心蹭了蹭,而后转身往里走。它每走几步,就回头看一眼,确认陈峥有没有跟上。 陈峥傻呵呵地跟着,一人一猫在荒草丛中逐渐走远。 相野望着他们的背影,问:“陈峥还能恢复吗?” 邢昼:“没有先例,就找不到对应的办法。” 闻言,相野想起了锁灵符。创造和开拓永远是最难的,毫无疑问相齐做到了,而想要解决陈峥这样的情况,或许他们需要另一个开拓者。 可灵魂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稍有不慎就会造成破坏,实在是——难。 “但我们应该为他感到高兴。”邢昼说。 “高兴?”相野抬头看他。 “因为他成功了。”邢昼看到那浅色瞳孔里倒映着的自己的身影,声音不由放缓,“他是我见过的,最坚定的人之一。灵魂被撕裂了,一半在寻找回家的路,一半在守着家里等他回来,他没有被鹿野的人打倒,也没有被时间打倒,他最后成功了,他是胜利者,不是吗?” 胜利者吗? 相野发现邢昼好像总能找到跟他不同的看问题的角度,这么一说,好像喜悦就真的大过遗憾了。 “恢复灵魂的办法或许很难找,但这就是缉凶处存在的意义。他自己走了九十九步,最后一步,由我们来走。” 邢昼的话里透着一股使命感,没有言之凿凿的盲目自信,有的只是相信并且会付诸行动的坚决。让站在他身边的人觉得,他说出来,就一定会做到。 如果说相齐永远活在过去,那邢昼,好像永远是往前走的那一个,义无反顾。 相野被这样的他吸引着,不禁去想那个“我们”是不是就包含了他和自己。如果他们真的能一直走在一起,一直、一直,不会分开,那好像就没什么可怕的了。 第53章 去留 关于陈峥最后的去留问题,缉凶处内部有了不同意见。 陈君陶觉得把陈峥送去庇护所才最安全,决明据理力争,说让陈峥留在家里才是最好的。未来多虚无缥缈,他们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找到帮他恢复的办法,让陈峥日复一日待在陌生的庇护所里,安全是安全,可他过得一定不开心。 宗眠便说:“让他自己选不就行了。” 他们必然不可能让陈峥一个人留在游乐园里的,等缉凶处的人一走,他怎么生活?游乐园就算能再开发,短期内也不可能,所以邢昼把小餐馆的老板夫妻接到了这里。 邢昼隐去了鹿野的部分,把傻子就是陈峥的事情告诉了他们。这对夫妻心善,这么多年来其实也一直在等陈峥回来,所以如果他们能照看陈峥,那是最好不过,缉凶处也会有补助金下发。 只是在其他人的讲述里,陈峥作为傻子时曾去过一次小餐馆。他没吃饭就跑了,此后再没有去过。或许他还残留着一些作为陈峥的意识,不想让自己这样狼狈的一面被他们看到,不想让他们担心。 如果他还是不愿意跟他们走,那就只能由缉凶处将他带走。 所有人都在等一个答案。 老板夫妇也是又欣喜又紧张,就像近乡情怯一样,一路上问了邢昼很多的问题。可这些问题、这些情绪,在见到陈峥本人时,都化为乌有。两人看着陈峥穿着破烂衣服,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头发,容貌也大变,几乎快要认不出原来模样的时候,所有的情绪都变成了心疼和懊悔。 多么近啊,这几年他就在明川流浪,这么近的距离,可他们谁都没有发现。他一个人,到底吃了多少的苦。 老板娘忍不住抹起了眼泪,陈峥则茫然地看着他们,面对老板小心翼翼地接近,没多大的反应,却也没有立刻逃走。 那只黑猫也静静地蹲坐在角落里看着,一片叶子掉下来擦过他的耳朵,他动了动耳朵,最终趴了下来,把下巴搁在手上,尾巴一摇一晃的。 一颗破碎的心,缝合需要时间。因为时间而生疏的人们,也需要慢慢去靠近。相野和邢昼对视一眼,默默后退留给他们空间。 其后的两天,所有工作进入收尾阶段,苍以畏罪自杀结案,宗眠也带着阿良乘坐直升机返回了京州。 老板夫妇一直在努力,终于在第三天的下午,成功地取得了陈峥的信任,让他主动跟着回到了小餐馆。 回到小餐馆的陈峥洗去一身的污垢,剃掉乱发,换上干净的衣服,终于露出了一丝从前的模样。人虽然还傻着,但双眼明亮,看着就很有精神。 邢昼则跟相野抱着一大堆的猫粮和玩具,又回到了梦之岛。 黑猫一如既往的高冷,并不搭理他们,相野便也不搭理他,抱臂在一旁看。邢昼已经被猫山猫海包围了,那些猫好像特别喜欢他,对他比对相野要热情得多,喵喵喵地往他身上蹭。 邢昼伸手把这只拎走,那只就又凑上来了,只要邢昼稍稍撸它一把,它就开始发出呼噜声。 相野冷着脸看向黑猫:你不管管? 黑猫动了动耳朵,好像在说:啥,我没听见。 邢昼好不容易喂完猫,“跋山涉水”回来,后头还跟着一串的猫。相野下意识后退,满脸警惕。 “你怕猫?”邢昼有些意外。 “没有。”相野矢口否认。 邢昼一看就知道是假的,看着相野故作镇静的脸庞,他鬼使神差地抱起一只大橘猫递到相野面前,“那你抱抱它?” 相野持续嘴硬:“我不怕猫,但我不喜欢猫。” 邢昼便把猫抱在自己怀里,摸摸它的背以示安抚,道:“这里的猫都很温顺,不伤人。” 相野:“那也不喜欢。” 邢昼露出一个很隐晦的无奈笑意,转身把猫放下。见那橘猫还缠着他,他又伸着手让那猫蹭了蹭。 面对着猫的邢昼,展现出了极大的温柔和耐心。这样的邢昼很少见,也让相野莫名有点不爽。他回忆起以往两人相处时的情景,好像邢昼面对他的时候都没有对猫这么温柔。 猫有什么好的。 相野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在吃醋,这醋吃得简直莫名其妙、不可理喻、乱七八糟。总而言之,相野有一点点点点的不爽。 既不爽邢昼对猫那么好,又不爽自己会产生近乎于吃醋这样的情绪。这意味着失控。 上学的时候相野看过很多同学早恋,十几岁的少男少女,情不自禁地被彼此吸引,做出许多在相野看来称得上失智的行为。 很多人说这就是青春最好的模样,相野只觉得烦。他没有想到有一天这样的事情也会落到他的头上。 如果老头还在世,一定会嘲笑他。 转瞬之间,相野的脑海里闪过无数思绪,想到了无数种结果。而邢昼看着他,还从没在他脸上看到这么丰富的表情,一时看得有些入神。 黑猫扬着头,看着这俩男的,大大的眼睛里好像充斥着疑惑。 猫的叫声唤回了他们的思绪,邢昼走回相野身边,正要说话,却见相野又往后退了一步。可邢昼此时没有抱着猫了,便问:“怎么了?” 相野面无表情:“你摸过猫,别来摸我。” 话一出口,相野就后悔了。 用词不对。 以至于气氛开始尴尬。一个简单的对视好像都加了慢镜头,似无声的拉扯,而他们像是被一个透明的罩子罩住,彼此呼吸的都是对方呼吸过的空气,一丝外面的风也透不进来。 不过下一秒,邢昼主动拉开了距离。他神色如常,非常自然地接过话茬:“那你去那边坐一会儿,我去装监控。” 黑猫不肯跟陈峥走,他还要继续留在这里守着梦之岛,所以邢昼买来了新的监控探头,以便他们能随时确认猫的情况。 餐馆老板也答应会时不时带陈峥过来看猫,邢昼不能告诉他灵魂撕裂的真相,但告诉他故地重游或许能刺激到陈峥的大脑,让他早日恢复清醒,餐馆老板也信了,认真应下。 邢昼去装监控的时候,相野就在远处看。他还在想刚才邢昼的那个反应,邢昼那么观察细致的人,不可能一点异样都察觉不到,可他却表现得一切如常。 还是说,他根本就是在这方面缺根筋? 理智告诉相野,不要纠结这个问题。恋爱使人失智,更何况他们都是男的,又同在缉凶处,一旦越过那条界限,会带来无穷的麻烦。 可他看着邢昼,就又忍不住生出杂念。杂念之所以叫杂念,就是不好斩断的,像杂草,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相野太烦了,烦到最后干脆带上了耳机听歌,两眼一闭,谁都不爱。 装好监控,邢昼又做了最后的调试,确定设备没问题了,这才带着相野离开。这是他们在明川待的最后一天,离别的时刻又到了,新的任务在前方等着他们。 猫猫们齐聚在偏门送别,黑猫依旧爬上了屋顶,在高处俯瞰着他的游乐园、他的王国,目送他们远去。 车子一路驶过无人的偏僻小道,远远地,还能看到正门又聚集了一堆媒体和受害者家属。有人在拍,有人在哭,花圈有一个倒在地上,黄纸随风飘散,纷纷扬扬的,从相野眼前划过。 “所有受害者的身份都确定了吗?”相野问决明。 “是啊,今天刚确定了最后一个。”决明的声音里不无唏嘘,“如果不是苍死了,那么多家属聚集在一块儿,恐怕能冲进看守所把他打死。还有阳阳,阳阳肯定是被他搞得有心理阴影了,我昨天跟他吵架都没吵起来,早知道这样,当初……当初就该趁他没死的时候,让阳阳先去揍他一顿。” 闻言,相野看了眼邢昼,说:“你这不符合规章制度。” 决明梗着脖子危险发言,“我可以黑掉监控啊,而且你们不要告发不就好了!” 行吧。 相野本就是个睚眦必报的,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只是邢昼在旁边,他可不会自讨没趣。 邢昼:“决明。” 决明:“好的,我闭嘴,我知道,嘤。” 邢昼:“跟闻月说一声,阳阳和桃子会很快回去,让他们在民宿好好休整。” 决明:“那头儿你带崽崽去做新任务吗?行吧,这次的任务看起来比较简单,我把资料先发给你们,你们慢慢来。哦对了,内鬼的事情,我已经有人选了。一个信息组的老人,来缉凶处五年了,不过他应该不是一开始就是内鬼,是被后期收买的,而且我怀疑他是被仙人跳了。” 这几天决明一直在忙,并不常与他们通话,就是为了内鬼的事情。此时他已经把整个通讯系统上上下下都排查了一遍,又换了新的加密方式,所以也不怕把详情说出来。 “问题出在他的小三身上。这人平时看着老实,跟老婆感情很好,没想到也是在外面搞婚外情的渣男。他不贪财,但小三给他生了个儿子,鹿野的人用他儿子去控制他,以此来获得缉凶处的内部信息。不过你们猜我查到了什么?” 相野:“儿子不是他的。” “哈哈。”决明隔空给相野比一个大拇指,虽然他看不到,“绿人者人恒绿之,天理昭昭,报应不爽啊。我决定去撺掇他老婆离婚。” 你可以的,小精灵。 不过相野仍然觉得,这事儿太顺利了。他还记得苍临死前曾对他说,让他小心身边人,这个身边人应该指的不是信息组,那还是太远了。 这时,邢昼道:“这是宁玉生的风格,不像楚怜的。” 相野仔细一想,用小三、私生子、绑架这种手段来达成目的,有点下三滥,确实不像楚怜的风格。不过楚怜被关了十年,这十年间埋下的棋子应该都与他无关。 信息组的这个内鬼,更像是被他推出来送死的。一个无关紧要的棋子,舍了就舍了。而重要的那个,一定还藏着。 楚怜跟他搭上线了吗? 这个人究竟是谁? 怀着这样的疑问,车子越开越远,逐渐驶离明川。他们走的是国道,所以最终还会路过小餐馆。 邢昼没有停下,但放慢了车速。相野降下车窗看向餐馆,陈峥和那个瞎眼的老太太就坐在门口剥豆子。 陈峥笑得很开心,他紧紧依偎着老太太,剥几颗豆子就抬头看她一眼。老太太嘴巴一张一合地像是在跟他说话,也不知说了什么,让陈峥放下豆子靠在了她的膝盖上。 老太太便伸手揉了揉他的脑袋,两人一个瞎的一个傻的,根本接收不到旁人打量的目光,依偎在一起,倒也自得其乐。 来来往往的人从他们身边走过,有些停下来打声招呼,脸上也都带着善意。 看到这里,相野便又合上了车窗。 他把头靠在座椅上,耳机里放着音乐,闭目养神。不一会儿,车子通过收费站驶上高速,结束了这趟明川之行。但他们都知道,属于明川、属于陈峥的故事还远未结束,或许有一天他们找到了恢复的办法,又会重新回到这里。 不过现在,新的旅程又开始了。 第54章 瀚海 瀚海。 一座海滨城市。 黑色的越野车行驶在海边的宽阔大道上,相野开着车窗,微微眯起眼,感受迎面吹来的温柔海风。窗外阳光正好,白色的海鸥在铺满碎光的海面上空翱翔,细软的白沙滩上有三两情侣正牵手漫步。 一串彩色气球飘过,光着脚丫的孩子在后面追赶,路过一块巨大的广告牌,上面写着:一年一度的夏日烟火晚会即将在五天后举办。 目的地是一家海边民宿,白色的院墙上挂着天蓝色的游泳圈,很清新的风格。邢昼停好车去办理入住,民宿老板却告诉他只剩最后一间大床房了。 “我应该订了两间。”邢昼戴着墨镜,到夏天了穿着短袖露出手臂流畅的肌肉线条,剃了短寸,表情冷肃看起来很不好惹。 老板是个年轻男人,忙不好意思地解释道:“先生,您是订了两间房,我们原本也给您空出了两间。但其中一间房的上一位顾客带了两个孩子,这住了三天,沙发也坏了、马桶也堵了,墙上……呃,要不您自己去看看?那间房目前在整修,一时半会儿恐怕住不了人,现在恰好是旅游旺季,真的就只剩一间了。不过为了表达我们的歉意,如果您不愿意入住的话,我们可以全额退款,并附赠您一些小礼物。如果您选择继续入住的话,我们也会有其他的补偿。” 邢昼没有立刻回答。他刚才进来的时候看到了拎着工具箱的检修工,姑且信了老板的话。他说一句“稍等”,转身去走廊找相野。 相野还在感受海风,风吹得他很舒服,把骨子里的慵懒因子都吹了出来,此刻正在相野的身体里攻城略地。 只剩一间房,这个开场让相野想起了很多俗套电视剧,但他现在大脑有点迟钝,转头看着邢昼,好半天没说话。 邢昼:“要不我去隔壁问问?” “不用,烦。”相野实在是怕麻烦,他现在就想好好躺一会儿,而且现在是旅游旺季,房间都得提前订,临时出去找八成是找不到的,浪费时间。 邢昼便跟老板说了一声,也没问具体的补偿是什么,拿到房卡就带着相野上楼。老板看着那矜贵少爷走在前头,戴墨镜的拎着行李走在后面,不像同学不像兄弟,也不像单纯的富家少爷和保镖,叫人看不出来历,但看起来倒是很登对、很养眼。 不,他这是在想什么呢?老板一拍脑瓜子,觉得自己的思想一定是被小侄女给污染了,这可要不得。 隔了大约一个小时,那两人又下来了,看样子是要出门。 老板连忙拿了两瓶水送给他们,“要出门吗?公交站台就在后面,你们从民宿绕过去走个两三分钟就到了,那边打车也好打。对了,最好是戴个帽子,那里还有小卖部,什么都有,别看现在好像太阳还好,其实对皮肤伤着呢,别给晒黑了。” 本来对着两个男人,老板不会说什么晒伤不晒伤的,但相野的皮肤实在太白了,刚才站在走廊里那一会儿,远远看过去白得反光。 相野淡然地瞥他一眼,没说话。邢昼谢过,出门走了几步果然看到个小卖部,帽子、墨镜、水枪、小铲子,什么都卖。 “这个可以吗?”邢昼给相野拿了一顶米黄色的渔夫帽。他直觉相野喜欢黑色的,但黑色吸热,所以退而求其次拿了米黄色。 相野想说他其实晒不黑,否则也不会一直这么白,而且他一个大男人还管晒不晒黑?他侧目,刚要张嘴,一顶帽子就扣了下来。 “叮,支付宝到账——” 他忘记了,缉凶处的队长,买东西的速度是一绝。 相野获得了一顶帽子,但他并不开心。邢昼见他板着脸,便又给他买了一支牛奶棒冰,他有的时候很固执己见,固执地认为相野应该多喝牛奶,以及跟牛奶有关的一切东西。 “你当我是小学生吗?”相野眯起眼。 “高中毕业生。”邢昼如实作答。 “谁让你答了?”相野无语,拿着棒冰就走。他们要去的地方离这里很近,这也是他们选择住在海边民宿的原因。 瀚海是座小城,虽然靠海,但旅游业也是近几年才发展起来的。长长的海岸线上,有新造的度假别墅,有上了年头的老小区,也有独栋的具有当地特色的民宅。 他们的目的地就是这其中一栋民宅,小渔村55号。 两人跟着导航走,穿过马路,再走几步就有一条向上的石阶。石阶很窄,从主路分出去,大概有百来阶的样子。 走上石阶,两侧都是郁郁葱葱的大树,看着有些年头了。石阶的尽头是一个红色邮筒,再往前走,就能看到小渔村的牌子。 小渔村里都是石板路,也有商店、小饭馆、纪念品店等等,算是在保留原始风貌的同时,又做了旅游开发。现在是旺季,游客不少,相野和邢昼没有去那条布满游客的商店街,而是走了小路。 55号在村子边缘的位置,这里人很少。 一个妇人正在打理花草,她带着海边常见的草帽,穿着裙子,身材微胖。这里家家户户门前都种了花,围栏是统一的白色和统一的样式,花的种类倒是不同。 一路走来,相野看到了很多的玫瑰、百合、蔷薇、绣球等等,到这里却又换了另一种颜色:向日葵的金黄。 邢昼拿出手机看了眼照片,道:“就是这里。” 照片上是一家三口,中年夫妇和他们的女儿,其中的妇人就是眼前这位。她叫褚彩霞,家庭主妇,丈夫叫陆文,是个靠海吃海的渔民,女儿叫褚秀秀,在附近的学校念高三。 任务目标:褚秀秀,确认其是否被夺舍。 事情源于网上的一篇贴子,有人把褚秀秀的事情匿名发到了网上,被缉凶处的信息组通过大数据抓取到关键词,再经过进一步的核实,发现了端倪。 简而言之,三个月前,褚秀秀意外坠海。虽然抢救回来了,但性情发生了一些变化,行为习惯也与以前有所不同。这些都是贴子里写了的,当代年轻人看多了,想象力都很丰富,什么“魂穿”、“夺舍”、“鬼上身”啊,什么吸睛就写什么,贴子标题也是《扒一扒我的那个奇葩同学》。 原本这种扒一扒的贴子在网上随处可见,含有极大的虚假和夸张成分,99.9%都跟鹿野扯不上任何关系,但这个褚秀秀有点不一样。 信息组的人在例行核查的环节中,发现这位褚秀秀,曾经在坠海的前一天晚上报过警,理由是遭到跟踪。 后来她坠海被救,住了一段时间医院,这事儿也就不了了之了。 此时那妇人,也就是褚彩霞看到了他们,还以为是游客,便冲他们笑了笑,也没说话。她看起来是个和善的,但如果褚秀秀真的被夺舍,作为父母怎么可能一点都没有察觉? 相野走上前,“能给我一枝花吗?” 褚彩霞愣了愣,“你要花?” 相野点头,“这里好像只有你们种了向日葵。” “哦,这个啊,我女儿喜欢,就种了。其实别家也有,就是少,不像我们家种了这一片。”褚彩霞这才仔细打量相野,见他戴着个帽子神情虽冷,但脸是长得实在好看,不由心生好感,把手上的剪子递过去,说:“你要觉得喜欢就剪一支吧。” 今天也是靠脸吃饭的一天,但相野对此接受良好。他没接剪子,只看了邢昼一眼,邢昼便会意地接过剪子代劳。 相野又拿出十块钱来,“这是买花的钱。” “这哪能收钱啊,就是一朵花。”褚彩霞连忙推却。 “你女儿不会不高兴吗?”相野问。 “只一朵,不会的。秀秀心好着呢,再说了,你长得……”褚彩霞意识到这话有点失礼,连忙打住,“总之不用花这钱。” 相野不再坚持,也没过多地打听褚秀秀的事情,免得对方起疑。这时邢昼剪好了花,两人便礼貌地辞别褚彩霞,沿着青石小路继续往前走。 邢昼:“觉得怎么样?” 相野:“太平常了。” 邢昼:“平常才是好的。” 如果褚秀秀没问题,他们白跑一趟,是最好的结局。两人不再说话,继续往前,相野抱着那朵比他脸还大的向日葵,看到有好看的花就上去看一眼,走走停停,终于引来了旁人的搭讪。 那是一个老太太,挎着菜篮子正从外头回来。她看到相野抱着恁大一朵向日葵站在路边看花,那场景着实像幅画一样,便忍不住问:“小伙子喜欢花啊?” 相野回头看到一老太太,假装乖巧:“嗯。” 老太太笑呵呵的:“那可行,这花就是我家的,你看上哪一朵就摘,奶奶送你。” 相野:“不用了,前面那户人家送了我一朵了。” 老太太:“是褚家的吧,这一片就她家种了那么多向日葵。不过你还别说,种那么一片金灿灿的是挺好看的。” “她说她女儿喜欢。”相野道。 “是啊,秀秀那孩子从小就喜欢向日葵。”老太太顺口提起,“不过你真不要啊,我这玫瑰也开得好呢。” 相野盛情难却,便又要了朵玫瑰。 第55章 坠海 相野收了一路的花。 后头的人大多是跟风,而且相野长相出挑,是即便跟电视上的明星比都不会输的长相,给他一枝花也没什么,图个开心罢了。旅游景点嘛,好看才是王道,让相野抱着花走上一遭,几乎等于变相宣传。 不少游客也被他们吸引,或直接或偷偷摸摸地拿出手机来拍他们,这是相野自己都没料到的结果。 眼看人越来越多,相野压低了帽檐。邢昼见他不喜,而且他们也不适合过多地暴露在大众视野里,于是迅速瞥了眼四周的路,抓住他的手腕,闪身避入小道。 小道后面就是一堵墙,两人很快就翻墙而过,只是相野怀里还抱着花,不方便,所以邢昼托了他一把。 “小心。”邢昼托了他一下才发现,相野训练了那么久,也经历过了实战,但腰身还是很纤细。隔着夏天薄薄的衣料摸上去,是温热的。 他迅速松手,相野也没多在意,仔细听着外面的动静,确认脚步声都过去了,便又打量起四周的情形来。 他们翻进了一座土地庙。 这座庙很小,只有一间屋子,环形的围墙把屋子围起来,而他们所在的位置就在屋子的后面,跟围墙的夹缝里。 庙门是开着的,只是这庙太小了,坐落在村子的角落里也很不起眼,所以此时一个游客都没有。相野和邢昼随意转了转,把花供奉在了佛前,便又一身轻松地从正门出去。 从刚才一路打听到的消息来看,褚秀秀一家人都没多大的问题,风评还不错。小渔村整体给人的感觉也是个民风淳朴的小村庄,因为要做外地游客的生意,所以对游客的态度也很好。也许是旅游业刚起步的原因,这里也没有太浓厚的商业气息。 临近傍晚,褚秀秀回来了。 她穿着凉鞋和碎花裙,偏黄的头发扎成两个马尾辫,头顶着跟相野同款的渔夫帽,很青春靓丽的打扮,只是手里拖着个书包神情萎靡,走着走着还拿头撞墙。 相野和邢昼就躲在另一侧的树后看她,清晰地听到“咚、咚”两声不禁感叹这位姑娘还真是头铁。撞完墙她又继续往家走,路遇一个挑担的村民,对方跟她打招呼。 “秀秀啊,又上完补习班回来了?” “是啊。”褚秀秀立刻打起精神,应得乖巧。等两人擦肩而过,她又重重叹口气,仿佛身上压着千斤的重量。 八月初,正值暑假,马上就要升高三的褚秀秀正在上补习班。在那篇扒一扒的帖子里,原本的褚秀秀内向、文静,成绩中上,是个学校里很常见的不怎么起眼的女孩儿。可她坠了一次海,就像留下了后遗症,变得经常会头痛,不光成绩大幅下滑,有的时候甚至还交白卷。别问,问就是头痛,做不了题。 不光如此,她的性格也多多少少变了。 楼主说,他有一次看到褚秀秀把学校里的小太妹堵在厕所里一顿打,那耳光打得哐哐的,但没人信他,因为出现在人前的褚秀秀还是那副普通又柔弱的模样。 网上说什么,说这叫白莲花。 此刻的褚秀秀,除了撞墙的行为看起来稍有些怪异之外,暂时还看不出什么名堂。两人目送她进屋,屋里很快便响起褚彩霞对女儿嘘寒问暖的声音,厨房的灯也随之亮起。 当饭菜的香味从中飘出时,陆文也回来了。他比起妻子来说要老相一些,皮肤晒得黝黑、粗糙,身材偏精瘦,但作为一个靠打渔为生的渔民,这样的形象也很正常。 一家三口进入晚饭时间,相野和邢昼看了一眼,确认了监控的位置,这才离开。托旅游开发的福,小渔村的各个路口都安装了监控,其中有一个正好能拍到褚秀秀家。 晚上七点,两人在一家海鲜大排档见到了附近派出所的民警。褚秀秀报案那天晚上,正是他接的警,第二天褚秀秀坠海,出警的人里也有他。没办法,派出所不大,人手有限。 “请问二位……”民警是个二十几岁的小年轻,叫阿平,特地换了便衣过来的,剃着寸头,浓眉大眼的,很精神。 “别紧张,只是找你了解点事情。”邢昼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 阿平坐下,双手规规矩矩地摆在膝盖上,眼睛里却暗含兴奋。今天大领导突然找他,说京州来了特派员,秘密办个案子,让他配合,可把他激动坏了。 待邢昼开口提到褚秀秀,他愣了愣,“她啊……她怎么了吗?” 相野嘬着冰可乐,渔夫帽压得很低,不说话,但藏在帽檐下的眼睛正仔细观察着阿平的表情。 邢昼负责交谈,“我们想知道5月1号发生在海边的事情,那天晚上,褚秀秀为什么会坠海?” 阿平挠挠头,“哦,那件事啊,我记得。那天正好是劳动节,海滩上有篝火晚会来着,我和同事都在那儿执勤。褚秀秀坠海的时候,是晚上十点多了,小姑娘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大晚上的一个人跑去划船,还掉进了海里。幸好海滩上人多,她也命大,给救了回来。” 邢昼:“她不会游泳?” “对啊。”阿平忙解释,“也不是每个住在海边的人都会游泳的,褚秀秀就不会。她爸妈都给吓死了。” 邢昼:“那她报警的事呢?还记得吗?” 阿平点点头,一五一十地说道:“我接到的电话报警,就在附近瀚海一高的那个公交站台上,她说怀疑有人跟踪她,很害怕,我就去了。不过去了之后我也没发现有人跟踪,就骑着电瓶车把她送回家了。第二天就是5月1号,所以我还记得挺清楚的。” 这时店家端着菜上来了,邢昼便作势要给他倒啤酒,问:“她后来再没有报过警对吗?” 阿平一边点头称是,一边连忙拿起杯子接着。可邢昼倒酒的动作却是顿住,冷肃的眸光直视他的眼睛,问:“她刚报过警,第二天就坠海,时间那么凑巧,你们没有什么怀疑?” “这……”阿平有些讪讪,“我倒是问过她有没有什么隐情,但她自己说就是个意外,而且她的父母也不愿意追究了。后来又一直风平浪静,我就以为这事儿已经过去了。” 相野忽然问:“其他的事呢?最近瀚海有没有发生别的事,命案或像褚秀秀坠海这样的情况发生。” 阿平:“没有吧……平时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游客丢东西的倒是不少,不过大多是不小心掉沙滩上或者掉海里了,找都不好找。坠海的事情,就算是大的了。” 相野示意自己知道了,没再追问。 阿平是个小话痨,虽然比不上决明那么会扯,但一个人也能滔滔不绝说很久。譬如瀚海一高,老学校了,在本地也算有名,教学质量算是名列前茅的。又譬如海滩上的失窃案,瀚海是个小城,没那么多大案,不过因为游客众多,一个小小的失窃案有时也能给你翻出花来。 邢昼让他想到什么就讲什么,他便绞尽脑汁地想,只不过这人酒量不行,喝了一杯就有点上脸,摇摇头不再喝了。 相野不被允许喝酒,又不喜欢吃海鲜,邢昼便单点了一份炒饭给他。两人在旁边说话,相野就默默地吃炒饭,慢条斯理地把炒饭里的葱都挑出来,那精细模样,让阿平都看了他好几眼。 一顿饭后,双方在路口分开。阿平答应明天给他们带详细的案件资料,并附上了自己的电话号码,随时联系。 相野一边目送阿平骑着小电驴离去,一边拿着湿巾擦手,说:“不管存不存在夺舍,褚秀秀坠海这件事,都有问题。” 邢昼:“先过去看看。” 褚秀秀坠海的地方,就在距离民宿一公里远的地方,属于同一片沙滩。只不过那边已经是沙滩的尽头,所以游客比较少。 即便如此,沙滩上每天人来人往,过了三个月,再有什么线索也消失了。一个花季少女,为什么大晚上的自己坐船出海,又掉进海里,或许只能问她本人。 晚上风比较大,相野抬手压着帽子以防被风吹走,说:“如果她是夺舍的,那假装自己磕到了脑子,不记得事情,以此来掩盖自己的反常,倒是很合理。鹿野的人,一定不愿意跟警方打交道,所以案子会以最快的速度结束。” 这个时候,“意外”就是唯一的定论。 邢昼:“但如果要夺舍,不必在海上。” 相野沉思着。确实,鹿野的人要夺舍,选什么时间点、什么地方不行,非得把人搞到海上吗?还是以一种是个人都会怀疑的方式?这行为透着股怪异。 “除非。”相野眯起眼,“褚秀秀划船出海,和她被夺舍,是两件事。” 邢昼偏头看他,“那你觉得,她为什么要独自出海?” 相野:“这就要问她,船上到底还有没有第二个人了。” 邢昼:“你怀疑有人推她下海?” 相野:“或许。” 阿平说,案子没有目击证人。那想要求证船上到底有没有第二个人,必须问褚秀秀本人,或找到那艘船。 可那艘船就是褚秀秀家的渔船,三个月过去,渔船一直在使用状态,估计留不下什么痕迹。船还是要找,但不急于一时。 “先回去休息吧。”邢昼道。 他们今天下午才到瀚海,又是大半的时间在路上,养足精神,明天才有力气查案。相野也确实困了,跟在邢昼身后往回走,还打了个哈欠。 他一心想着睡觉,可到了民宿又愣住——他忘了,今天他得跟邢昼睡一张床。 第56章 哭了 床很大,睡三个人都绰绰有余。 其实缉凶处大多是男人,大家平时出任务,多的是需要睡一张床、睡一个帐篷的情况,甚至就挤在车上睡一晚,没那么多讲究。 可这样的情况出现在邢昼和相野身上,气氛就有点不对了。 相野原以为睡着就没事了,所以他先洗了澡,甚至主动把头发擦干了,躺上床就能睡。可浴室传来的水声太过恼人,恼得他睡不着觉,于是等邢昼洗完出来的时候,他干脆拿起手机,点开了欢乐斗地主app。 熟悉的斗地主的声音响起,相野还是第一次使用这款app的基础功能,即打牌。 系统显示正在匹配牌友。 可是等了两三分钟,系统显示的还是在匹配牌友。相野有些不耐烦,仔细一想,又觉得自己可能是脑子秀逗了,这是缉凶处专用的app,平时在用的一共才多少人,匹配不到才是正常的。 他正想退出,一个牌友忽然上线。也许是因为这游戏真的很难凑齐四个人,所以匹配成功时还有烟花特效,极其浮夸。 可打牌需要四个人,缺了两个,还是等。 那个唯一的牌友昵称是“桃子”,很明显是陈君陶。而且游戏积分排行榜上的第一名也是桃子,老玩家了,难怪响应得这么快。 桃子:你一个人? xy:嗯。 桃子:等等,我把我哥叫上。 相野还愣了一下,她哥是谁? 哦,是陈君阳。相野总是会忘记,陈君阳才是哥哥,因为他从各方面看都是个弟弟。弟弟磨磨蹭蹭地来了,【阳阳】加入游戏。 看,他连昵称都是那么的弟弟风格。 相野有理由怀疑这是决明搞的鬼,但他没有证据。现在是三缺一,相野后知后觉地想起自己根本不会斗地主,于是切出去查了查规则。 不一会儿,【大棉花】加入游戏。 大棉花:? 桃子:缺个人。 大棉花:实话实说,我正在去往江州的路上,很困,想睡了。 桃子:不,你不想。 大棉花:相野不是跟队长在一块儿,为什么不找他? 相野见状,余光扫了一眼邢昼。邢昼是擦着头发从浴室出来的,顺手烧了壶水,给相野倒一杯放在床头,转身却打开小冰箱给自己拿了一罐冰啤酒。 柔和的灯光下,相野的视线停留在他的喉结上。咕嘟、咕嘟,喉结上下滚动,光看着,相野好似就能体会到那啤酒的冰凉气息。 相野发现邢昼简直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的典范。 他在大多数情况下不允许相野喝酒,但他自个儿是想喝就喝,当水喝。他让相野洗完头一定记得擦干头发,可是他自己就只是随意一擦,水珠顺着喉结滑落,把刚换上的衣服都弄湿了。 “哒。”三根手指夹着啤酒罐,放在桌上。邢昼回过头对上相野的视线,他刚喝了酒,声音略显低沉,问:“想喝?” 隔着两三米的距离,相野好像就闻到酒味了,反问:“你给喝?” 他这是反讽。 讽刺强权。 强权本人却好像没听懂,又开了一罐递到他面前,“喝吧。” 相野狐疑地盯着他,怀疑这是不是有什么陷阱,所以根本不接。邢昼便说:“在外面是怕你喝醉,在这里没关系。” 相野彻底坐了起来,抬头仰视他:“只是一罐啤酒,我不会醉。而且我酒品很好。” 邢昼诡异地沉默了。 相野眯起眼,“你不说话是什么意思?” 邢昼:“没什么意思。” 他要把酒收回去,却被相野扣住了手腕。相野一只手抓住他,另一只手拿过啤酒,不等他再开口说话,就干脆利落地单手开罐,仰头喝了一口。 酷热盛夏,一口冰啤酒下肚,甭管到底好不好喝,爽是真的爽。 “只能再喝一口,太凉了。”邢昼叮嘱。 “喝不完浪费。”相野浑然不知自己醉酒是个什么模样,打定主意要把一罐啤酒喝完。而且男孩子,喝一罐啤酒算什么?怕什么凉?邢昼到底为什么这么说?他真的把自己当小孩儿吗? 无语。 相野决定不搭理他了,靠在床头,一边喝啤酒一边和陈君陶他们斗地主,夜生活丰富多彩。邢昼看着,颇有点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感觉。 他不该去招惹相野的。 游戏频道里的聊天正“火热”。 大棉花:为什么不找决明? 阳阳:他只是个客服! 客服小精灵:什么客服,“客服小精灵”这几个字,重点是在前面两个吗,重点明明是小精灵!崇尚爱与和平的小精灵才不会参与你们这种玩物丧志的活动! 桃子:哥,该你出了。 阳阳:来了。 客服小精灵:为什么我们崽崽不说话?崽啊,你在干嘛呢? 客服小精灵:如果你被头儿绑架了,你就眨眨眼。 客服小精灵:马上报警救你! xy:喝酒。 客服小精灵:…… 桃子:…… 阳阳:…… 大棉花:………… 相野眯起眼,再度看向邢昼,“上次在民宿喝酒,真的没发生什么事吗?” 邢昼恰好躺到床上,闻言回头,“嗯?” 相野:“我觉得你们都有事瞒着我。” 邢昼:“没有。” 不能再让他继续问下去了,否则以相野的脾气,一定恼羞成怒。这么想着,邢昼竟还走了神,想着相野恼羞成怒的样子,没注意到眼前的真人,眸光愈发危险。 “你骗我。”这一次两次的,相野要再看不出来,他就是个傻子。 “不是骗。”邢昼见瞒不下去了,只好实话实说。但他并不会蠢到把每个细节都复述出来,只三言两语简单概括,总结道:“其实很正常。” 不,这不正常,这不符合我的人设。 相野大脑有点宕机,眼睛睁得圆圆地看着邢昼,说不上是瞪,就是透着点不可置信。他怎么可能“偷偷”告诉邢昼,闻月和小熊是坏人,他怎么可能让邢昼一招手就跟着走。虽说邢昼美化了很多,简化了很多,可相野知道他一定会这么做,把他说的再夸张几分,那就是事实。 “不可能。”相野小声地憋出三个字,耳朵都红了。 邢昼没忍住笑了笑,只是很淡的笑,但依旧被相野捕捉到了。可在醉酒的事实前,相野莫名觉得气短又心虚,少年人心气多高啊,喝醉了酒还酒品不好,多丢脸啊,人家勾勾手指就跟过去了,多…… “好了。”邢昼从他手中拿过剩下那半罐啤酒,说:“我替你喝了。” 相野心里仍在天人交战,余光悄悄瞥过去,就又看到那喉结滚动,大半罐啤酒呢,一会儿就没了。 他作为男人的尊严受到了挑衅,后知后觉地发现邢昼跟他喝了同一罐啤酒,薛定谔的洁癖又开始发作。耳朵上的热度扩散开来,他紧紧抓着手机,心里也开始发热。 那或许不是洁癖。 只是在意。 “啪。”啤酒罐被丢进垃圾桶,发出声响。 相野盘坐在床上,动都不动。邢昼以为他还在生气,看着他背对着自己的纤细脖颈,想说什么,却觉得喉咙发痒,略带僵硬地移开视线,说:“打会儿游戏就睡吧。” “我去刷牙。”相野坚持自己有洁癖,喝了东西一定得去刷牙。他下了床,快步走到浴室里,关门,松口气。 他这是在干什么。 站到镜子前,相野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都有点不认识了。他想起以前学校里那些成天只顾着谈恋爱的同学,每天神采飞扬的,谈了个女朋友就恨不得昭告天下。相野却只觉得他们脑子里装的是浆糊,主次不分,成绩稀烂。 他从不觉得自己也会有这样的时刻,周围人也都这样觉得。在他的人生规划里,他会考上一个好的大学,赚大钱,然后回来把烂尾楼修好。 这一切,都可以靠他一个人完成。 可现在呢? 相野觉得自己脑子里装的可能也是浆糊,于是直接把脸埋进水里,咕嘟嘟气泡上涌,凉水刺激着大脑,倒真让他冷静下来了。 可他泡太久了,又憋着气,抬起头来时,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看到自己眼角泛红,看起来无辜又可怜。 他只能缓缓地,吐出一个字:“艹。” 游戏频道里,转瞬间已刷屏上百条。 客服小精灵:崽?你说话啊崽? 客服小精灵:完了,他怎么不说话了? 桃子:纸包不住火。 阳阳:呵。 阳阳:他也有今天。 相野醉酒时,陈君阳和陈君陶虽然在外执行任务,可这等妙事,决明这个嘴上没把门的,怎么可能不说出去? 客服小精灵:完了完了完了完了,他一定察觉到什么了,怎么办? 大棉花:问邢昼啊。 客服小精灵:头儿? 大棉花:他不是跟相野在一块儿,让他把相野再灌醉一次不就行了。 客服小精灵:不是,为什么要再灌醉一次啊?我们不是想要把这事儿瞒住吗? 大棉花:醉着醉着就习惯了。 桃子:…… 阳阳:…… 客服小精灵:………… 大棉花:再说了。 大棉花:就算相野打人,打的也是邢昼,关我什么事。 桃子:你可以。 阳阳:强。 客服小精灵:不愧是你,大棉花。 邢昼本不想回复,因为那是相野的手机,他不好拿起来就用。可看着这几个人越说越离谱,作为队长,还是有必要整肃一下队内作风,于是便按住了语音键,打算直接开口说话。 可就在这时,相野从浴室回来了。 邢昼看到他额前的头发和鬓角又被水沾湿、眼角还泛红的模样,蹙眉问:“你哭了?” 手指脱离屏幕,语音适时发送。邢昼却没有察觉,他的注意力全在相野身上,下了床快步走过去,“怎么了?” 相野:“……” 我就知道会这样。 但我没哭。 另一边。 客服小精灵:谁哭了??? 桃子:相野。 阳阳:他也有今天。 大棉花:我预感到了事情的不对劲。 大棉花:撤了。 第57章 密文 毁灭吧,这个世界。 这是入住瀚海的第一晚,相野的真实感受,尤其是在他听到邢昼不小心发出去的那条语音后。 他没有哭,他想让邢昼哭。 相野奇迹般地恢复了平静,尽管他的内心已经经历过一次宇宙大爆炸,可他看起来一点儿也不生气,甚至嘴角还勾了一下。他淡然地扫向邢昼,说:“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 邢昼隐约察觉到他的反常,但语音发出去确实是他的失误,无论如何,他都得说声:“抱歉。” 相野:“没事。” 邢昼:“真的没关系?我可以跟他们解释。” 相野很无所谓地耸耸肩,“我不在乎。” 邢昼还想再说话,相野却忽然凑近了,说:“不睡觉吗?已经十点了。” 突然靠近的脸,睫毛根根分明。温柔灯光下相野的眼神也柔和得不像话,似浅色的琉璃,盛着碎光,很漂亮。 他呼吸一滞,身子微不可查地后仰,又硬生生止住,不让相野发现端倪。相野却若有所思地用那眼神绕了他一圈,看出来了吗?没看出来吗? 也没个答案。 “睡吧。”他径直躺下了,薄背盖到腰上,背对着邢昼,薄薄的衣服下勾勒着好看的蝴蝶骨。 好一会儿,床的另一侧才有下压的感觉传来。邢昼也睡了,两人之间隔了大约半米的距离,谁也没碰着谁,睡姿端正。 可睡着睡着,等到邢昼终于快睡着的时候,相野忽然翻身,压住了他的胳膊。他低头去看,相野睡颜沉静,温和无害,就连头发好像都是软的。 邢昼稍稍一动,他就蹙起眉来,像是不舒服,又像做了什么噩梦,表情都开始紧绷。邢昼不敢动了,等到他终于眉头舒展,心里才松了一口气。 一整夜下来,邢昼的胳膊差点废掉。 早起的相野却还有点懵,他好像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睡到邢昼那边去的,顶着一头乱乱的头发坐在床上放空,揉一揉眼睛,双眼皮变成了三眼皮。 邢昼看他这个样子,又忍不住问:“没睡好?” 相野:“我想喝水。” 邢昼便转身去给他倒热水,手臂动一动,倒也不那么酸麻了。等到相野喝了水,他才清醒了点,下床洗漱,一切如常。 早餐是民宿免费提供的海鲜面,为了补偿那少掉的一间房。因为相野不怎么喜欢吃海鲜,所以邢昼特意叮嘱老板少放贝类的东西,多放点虾仁和蔬菜,再加一个荷包蛋。 老板是个实诚的老板,给两人上了满满两大海碗。相野虽然进了缉凶处后饭量见长,但也不是这么个长法,好在还有邢昼。 相野把小半碗的面都分给了他,强制的。 吃完早饭,邢昼借着跟老板打听旅游路线的由头,提起了三个月前的篝火大会,“听说那次办得很盛大,来了很多游客,热闹吗?” 老板:“热闹啊,不过你们放心,过几天的烟火晚会肯定也热闹。你们多待几天,我保证你们不虚此行。今年的烟花可是特地请设计师设计过的,特别盛大,而且我这民宿的位置特别好,你们要是不想去沙滩人挤人,就站二楼阳台上,一边吃东西一边看,还能吹吹海风,绝对是观景的绝佳位置。” 相野:“可是我昨天听人说,篝火大会的时候好像出过意外?” “咳。”老板压低声音凑过去说:“是有那么一桩意外,一个小姑娘不小心掉海里了。不过海边嘛,这也是没办法完全杜绝的事,而且这不是救上来了吗?就是因为有那次意外,所以这次上头注意着呢,肯定比以前安全,你们放心玩,自己注意点就行了。” 相野眨巴眨巴眼流露出几分好奇来,“那天晚上的事老板也看到了?” 老板道:“我这不是瞧外面那么热闹,所以也去逛了逛么,谁知道碰上这样的事,还是个熟人。那姑娘就是附近小渔村的,大家住得近,难免打过照面,就你们吃的那些海鲜,还是我从她爸爸那儿买的呢,绝对新鲜,从不会缺斤少两。所以说啊,打小住在海边的,还是得学会游泳,否则什么时候出了意外——” 话语戛然而止,老板看着门口的方向,满脸尴尬。 相野和邢昼齐齐回过头去看,只见一个穿碎花裙、戴着草帽的姑娘走进来,柔柔弱弱小白花样,手里却提着个装海鲜的大篮子。 褚秀秀。 老板回过神来,连忙过去接过篮子,说:“今天怎么是秀秀来了啊,你爸呢?哈哈、哈哈哈……” 一阵干笑。 褚秀秀却好像没听见他刚才在背后说道什么,又或许是听见了,善良地假装自己没听见,说:“爸爸今天比较忙,所以我顺路帮他送过来。” 这声音也是柔柔的,像昨天相野打开车窗时迎面吹拂的温柔海风。 “这样啊,那我不耽误你了。你还得去上补习班吧,海鲜我收到了,你快去吧,别迟到了。”老板打着哈哈把她送出门,这有客人在呢,太丢脸了。 褚秀秀点头说着好,临出门时,却又回头看了相野和邢昼一眼,微微一笑。 那笑似有深意。 相野和邢昼对视一眼,紧跟着离开民宿。 公交站台上,褚秀秀正在等车。看到他们过来,好奇的眼睛打量着他们,丝毫不怯。 两人心里已经有了思量,再次对视一眼,由年纪与褚秀秀相仿的相野上前询问:“你认识我们?” 褚秀秀:“你们是缉凶处的人,是来找我的,对吗?” 这下,可超出两人的预期了。相野保持着面上的平静,道:“你果然是鹿野的人。既然认出我们了,为什么不跑?” 褚秀秀:“我又没有干坏事,为什么要跑呀?” 相野:“那真正的褚秀秀呢?” 褚秀秀认真地看着他们,问:“如果我说,我附身的时候,真正的她已经死了,所以我才借用她的身体的,我没有杀人,你们信吗?” 如果说直觉的话,相野选择信,但他习惯怀疑一切。邢昼当然更看重证据,毕竟死了的褚秀秀已经不会再为自己发声了,缉凶处必须对每个无辜的灵魂负责。 “除非她刚死,否则你不可能夺舍一具尸体。”邢昼眸光冷冽,“所以,案发当时,你在现场。” 褚秀秀似是被冻到了,装模作样地哆嗦了一下,说:“这么快就进入审讯环节了吗?” 邢昼不为所动,“你也可以选择不说。” 褚秀秀又求助似地看向相野,可相野也不是个怜香惜玉的,淡然地看着她,像在看路边的石墩子一样没感情。 “好吧,我老实交代。”褚秀秀抬起双手做投向状,“我知道你们不可能轻易信我,但缉凶处不是对鹿野的人一味的赶尽杀绝的对不对?而且有人能给我作保。” 邢昼:“谁?” 褚秀秀笑着,看的却是相野,“是沅。” 相野神色微变,“你见过他?” 褚秀秀:“没有,但我跟他联络过。他让我主动找你们,说你们会保我的。” 相野追问:“他为什么不自己来?” 褚秀秀耸耸肩,“这我就不知道了。” 这时有人骑着车过来了,公交站台说话不方便,褚秀秀便道:“不介意的话,我们换个地方?我知道有个地方很适合说悄悄话。” 褚秀秀敢这么堂而皇之地找上门来,相野和邢昼也不担心她会跑,或有什么埋伏。三人很快离开。 目的地是瀚海一高附近的一家书咖。现在是暑假,又是上午,书咖里没什么客人,又有卡座,私密性比较好。 褚秀秀挑了靠窗的位置,一点不怕被别人看到。 “要喝点什么吗?这里的冰美式和焦糖奶茶都很好喝。”她笑着推荐。 等邢昼问过相野,点了两杯冰美式,她又说:“可以给我也来一杯焦糖奶茶吗?邢队长行行好吧,我零花钱不多,都拿来买参考书了。” 不过就是一杯奶茶,邢昼刚要答应,就被相野拦下。相野扫了褚秀秀一眼,道:“想喝就回答我一个问题。” 褚秀秀保持微笑,“什么问题?” 相野:“沅在哪里。” 褚秀秀:“你都不知道,我就更不知道了,我们是通过网络联系的。” 相野:“那你别喝了。” 褚秀秀脸上的笑容差点没绷住。她转而看向邢昼,却见邢昼不动如山,那是什么山?是相野的靠山。 这两个人,一定没有女朋友。 “我可以把我们的联络方式告诉你。”褚秀秀做个深呼吸,也知道面前这两人都不是好相与的角色,干脆摊牌。 相野只抬了抬眼,无声作答。 褚秀秀莫名就被他压得有点气短,稳住心神,打开手机登录一个网站,递到两人面前,“我跟他就是在这个网站上联络的。” 相野拿起手机,发现是个叫做“一所小房子”的不知名网站,问:“你怎么知道在这里能找到他?” 褚秀秀:“他从鹿野离开时曾给我留过一段密文,说如果以后我也来了这边,就靠这个相认。一个月前,我在网上搜索到了那段密文,这才辗转跟他联络上,他又把这个网站的链接给了我。” 相野:“什么密文?” 褚秀秀直接沾了水在桌上写了串数字,道:“随机的数字,没有任何规律,只有我们俩知道。他把这串数字留在了一个社交账号上,但那个账号在我联络上他之后就废弃了,你们再去查,恐怕也查不出什么。” 闻言,相野微微蹙眉:“你跟他什么关系?为什么他会给你留密文?” 褚秀秀没有立刻回答,她也在审视相野和邢昼,看看他们是否值得自己信任。相野和邢昼也没有催她,半晌,才听她说:“我的父亲,叫拓真。” 拓真。 真是个熟悉的名字。 “三个多月前,他死了。”褚秀秀说着,似是想到了遥远的鹿野,眸光投向窗外,神色中透露出一丝伤感和缅怀来,“临死前他让我出来找沅,不要找其他的鹿野的人,就找沅。这是我唯一的活路。” 第58章 一封信 拓真死了,那片平原上最后一个强大的祭司死了,属于祭司的时代也就过去了。 鹿野平原迎来了大洗牌,好好的一个春日,变得比冬日还要寒冷。但无论是谁,或凶狠、或残忍的表皮下,藏着的是不可言说的恐慌。 这么多年过去,那些有勇气离开的,都离开了。熬不住岁月侵蚀的,都死了。鹿野平原最后还剩下什么呢? 他们这些剩下的人,又该何去何从? 褚秀秀就在这恐慌中,悄悄离开了鹿野。她是诈死的,没有让任何人知道拓真的女儿还活着,怀揣着最后一丝希望来到新世界,找一个不知道是生是死的人。 “三个月前……”相野重复着这个时间点,道:“你说拓真是三个多月前死的,他死之后你离开鹿野,也就是说,这次的门,就开在瀚海?” 褚秀秀点头,“准确来说,是开在海上。我直接掉进了海里,幸好是魂体,淹不死,但那里离岸边太远,我足足在海上漂了三天才看到城市,谁知道就刚好碰见褚秀秀坠海。等我发现她,想过去救她的时候,她已经断气了。我就干脆附在了她的身上,以褚秀秀的身份被救了起来。我虽然夺舍,但真的没有害她,灵魂刚死的时候其实身体是还有反应的,在这个时候附身,就还能‘活’。” 邢昼:“活的几率有多大?” 褚秀秀:“拖的时间越久,几率越低。最好是刚咽气就附身,等于是给这具身体直接换了个灵魂,但也有失败的风险。” 褚秀秀在赌,她本可以有更好的选择,悄悄上岸,找一个合适的对象下手,比附身一具尸体要好。 但那样做就是杀人了。 邢昼:“你的父亲没有给你钥匙?” 褚秀秀沉默,末了,深吸一口气,道:“给了,但我没能守住,如果不把钥匙交出去,我不可能活着离开鹿野。这十年里,钥匙送回来的很少,我父亲也拿了一把。他最初……是不希望我们离开鹿野的,他说外面的世界不一定适合我们。” 邢昼追问:“那他最后为什么又让你离开?是因为怕他死了之后,你会遭遇不测?” “是,也不是。”褚秀秀卖了个关子,收敛起伤感情绪,又笑着问:“我已经回答你们的问题了,甚至还多回答了很多,现在可以给我买焦糖奶茶了吗?” 褚秀秀是真的很喜欢喝奶茶,等服务员终于把奶茶端上来的时候,她双手捧着喝了一口,舔着嘴角边沾到的甜味,幸福得眼睛都弯成了月牙。 相野一直在若有所思地观察她,这时放下咖啡杯,说:“那篇扒一扒的贴子,是你们故意放到网上的?” 褚秀秀顿住,随即微微睁大了眼,说:“你这么快就猜出来啦。” 相野:“沅故意把你送到我们的面前,到底想告诉我们什么?” 褚秀秀:“我们在网上交谈的,不安全,他也没告诉我什么绝密。我知道你们在追查楚怜和鹿野的其他人,但我真的不了解。来这边之后,我还没接触过任何一个鹿野的人。但沅信任你们,我信任沅,所以我愿意站到你们的面前来,如果你们有什么需要我配合的,我可以配合,有什么想知道的而我又恰好知道的,我都可以告诉你们。” “你就这么相信他,不怕我们根本不买账,直接把你当成鹿野的罪人杀死?”相野眯起眼。 “那你们不是没杀我么。”褚秀秀支起下巴,“于丽丽那个草包都能活着,我为什么不能?我可是拓真的女儿。” 拓真的女儿,有赌一把的魄力。 “关于你的身份,我们会进一步确认。”邢昼说着,扫了一眼外面马路上的公交站台。巧得很,那个公交站台就是离瀚海一高最近的那个,应该也是真正的褚秀秀报警那晚所在的位置。 他又看向褚秀秀,“说说真正的褚秀秀吧。” 褚秀秀稍稍露出正色,道:“这三个月我也一直在查。那天晚上我确定是有第二个人存在的,这个人游泳很好,我过去想救褚秀秀的时候,他已经弃船游出一定距离了。但是那里离岸边很远,灯光照不到,所以其他人都没有发现他,我也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人影。短头发的,应该是个男性。” 邢昼:“确定没看清?” 褚秀秀摇头,“当时我已经脱力了。在海上漂了三天,到最后几乎是随波逐流的状态,发现褚秀秀已经死了的那一刻,我必须在很短的时间内做出应对,根本无暇去顾及那个男人。” 邢昼:“有怀疑对象吗?” 褚秀秀没有回答,隐晦地瞥了眼收银台的方向。相野很快了解到她的意思,“你怀疑服务员,还是老板?” 这家书咖正好在公交站台对面,太巧了。如果褚秀秀在那里等车,书咖里的人能看得一清二楚。 褚秀秀道:“我初来乍到,对电子产品、对这边的一切都不是很熟悉,所以前期只能先适应。后来我慢慢排查了褚秀秀所有的社交账号,也排查了她在学校里的人际关系,没有校园霸凌,也没有社会上的什么人欺负她,家里虽然说不上是什么模范家庭,但按照这边世界的标准来说,就是个普通的三口之家。但我发现她以前经常会到这家书咖来看书,她有这儿的会员卡。” 相野的关注点立刻偏了,“你有会员卡,还让我们请客?” 褚秀秀的笑容差点又崩了,干笑着硬扯开话题,“这里的书是可以外借的,办会员卡就能借,不过需要有押金。我查过褚秀秀的借书记录了,很杂,中外名著、童话故事、历史,什么都有。我对你们这边的文化也不了解,所以看不出有什么问题。之所以怀疑这儿的老板,一个是书咖的位置,另一个是因为我发现他一直在偷偷地观察我们这些女学生。我也打听过,他今年三十九,参加过好几届的游泳比赛,水性很好。” 邢昼:“书单呢?” 褚秀秀却又笑盈盈地看向相野,她明显对沅的外甥更敢兴趣,说:“加个微信呗,书单有点长,我直接发给你们。” 相野无可无不可,大不了加了再删。 褚秀秀办事也利落,她早有准备,把书单和那个网站的链接都发了过去,另外还有一张书信的照片,“你们还可以去查查这个,这是褚秀秀写的一封信,但是她没寄出去,所以信封上没有写收件人和收件地址。” 照片拍得很清楚,落款是“小贝壳”,时间是2022年4月30日,正是她坠海的前一天,报警说被跟踪的当天。 信的抬头,则是一个叫“青叶”的男人。 “信封里还夹着一片青色的叶子。不过三个月过去,都已经干枯了,我怕是什么线索所以还留着,你要看的话,我可以带给你。”褚秀秀解释道。 至于信的内容很普通,就是褚秀秀在讲自己的一些生活杂事,看起来没什么特别的,唯有最后一段让相野有些在意: 【不知道你要去哪里,有多远,是不是文字都到不了的那么远,所以不能再给我回信了。我翻遍了地图也没找到那个地方,但是没关系,我一直在这里。希望你偶尔想起我的时候,也给我回信呀。】 “我打听过,你们管这个叫笔友对不对?不过这都2022年了,大家都在网上聊天,我在学校里问了一圈,都没问到有谁还用笔写信的。补习班里也没有,而且褚秀秀身边的人都不知道这个事。”褚秀秀道。 “就这一封?”相野抬眸。 “就这一封,我都找遍了,还旁敲侧击问了她父母,但是都没有。按理说,她的信都寄出去了,那应该能收到回信,可回信也没有。难道她烧了?”褚秀秀也很疑惑。 “再找找。”相野道。 从字面意思来看,这个青叶要去一个很远的地方,所以两人的通信应该是已经中断的。褚秀秀不想断,所以又写了这最后一封,或许是她来不及寄出去,又或许是她不知道那个人的新地址,所以信留了下来。 那这个青叶又是谁? “褚秀秀的父母呢?”邢昼再问。他的问话很有个人风格,简洁明了,从不多言。褚秀秀对上他,嬉笑都收敛一些。 “他们好像有点察觉我不是他们的女儿了,但普通人不会想那么多玄乎的事情,我假装因为落水的事情受了点刺激,也没告诉他们现场还有第二个人,免得节外生枝。如果说破绽的话,我最大的破绽就是我的成绩,但我又没上过学,根本没什么底子。幸好落水之后我住了一段时间医院,后来马上就是暑假了,干脆装晕躲过了期末考试。最近这一个多月我都在补课,疯狂补课,补到我都快疯了,就差撞墙。” 褚秀秀简直无法相信,外面的孩子到底是怎么活下来的,学那么多东西,脑子不会炸吗?如果不是鹿野的文字和外面的文字勉强算是一样的话,褚秀秀选择死亡。 “大外甥,听说你还是省状元?”褚秀秀声音里带着不可思议。 “嗯。”相野平平淡淡。 “我%……#@%#@&!”褚秀秀小声骂人,随即又露出微笑,假装自己根本没骂过,说:“没事,我可以的。” 这时,邢昼从口袋里拿出一个黑色手环放到桌面上,推过去,“我们可以暂且信你,但你必须戴上这个。” 褚秀秀好奇地打量着手环,“这就是你们缉凶处的那个电子手环?能发警报、发定位,远程监控的那个?” 邢昼:“在没确定你的身份,排除你的嫌疑之前,你必须戴着它,否则我会抓你回缉凶处。” 褚秀秀既然来了,那就是早有预料,闻言也不多话,径自拿起手环戴上,末了还有闲心点评一番,“这款式你们可以改一改了吧?虽说黑色的简洁大方,但我看你们外面的人花样多着呢,那些橱窗里的手环可漂亮了。对待我这样的姑娘,怎么说也得弄一个粉色的吧。” 粉色是鹿野很少见的一种颜色,偶尔能在水边见到粉色的花,但也是易碎又脆弱的,一旦移植很难存活。 来了这边之后,褚秀秀差点看花了眼,这色彩缤纷的,那真是什么样的都有。但看来看去,她还是最喜欢粉色的,有种希望的感觉。 如果希望有颜色的话。 第59章 奇遇美男子 怀揣着希望的褚秀秀,再次奔向了补习班。 她底子太差了,一节课都不能缺,每天硬着头皮去听天书,晚上再回家头悬梁锥刺股,胆汁都快熬干了。要不是这具身体正值青春年少,非熬到秃头不可。 她心里苦啊。 此时此刻顶着大太阳站在公交站台上等车,看到马路对面的书咖里,相野和邢昼还好端端地坐在那儿喝冰咖啡,心里就更苦了。 刚才她套着大外甥的近乎,问相野,能不能想个法子,让她摆脱高考。她都打听过了,一些学校有特招,她还可以去当兵,再不行把她搞进缉凶处当个跑腿的都成,她要的就是一个明面上能糊弄得过去的理由,让她不必在学海里挣扎。 距离高考还有近一年呢! 相野无情地拒绝了她。 呵,男人。 褚秀秀在对面瞪眼,相野则坐到了她原先的位置上,慢条斯理地用小银勺搅拌着咖啡,连个眼神都欠奉。 邢昼去拿了书单上的几本书过来,是褚秀秀在坠海前最后借的几本。分别是《八十天环游世界》、《孤独星球》、《小王子》以及一本《禅与摩托车维修艺术》。 相野拿着最后一本,几乎九成新的书,应该没几个人翻看过。想也是,这个书名夹杂在一大堆漫画和畅销书里,绝对算不上吸引人的。 褚秀秀为什么会借这本书呢?相野翻开来粗略扫了几眼,又看向另外几本,想到了青叶。 笔友青叶说要远行,但没有说目的地在哪里,所以褚秀秀借了很多关于远行的书?她在信上写,翻遍了地图也没找到那个地方。 或许还要再加上这些书,她想在书里看看外面的世界,猜一猜那个笔友最终会去哪里。 当然,这一切都是相野的猜想。 可惜的是今天老板不在,只有一个服务员打着哈欠在收银台玩手机。相野叫了一次续杯,顺便问他:“刚才那个女生,你认识吗?” 服务员略显惊奇,“你们不认识吗?不是刚刚还……” 相野:“游客。刚才在路上不小心蹭了她的裙子,所以请她喝杯奶茶赔礼道歉。怕是被碰瓷,所以问一问。” “哦,这样啊。”服务员这才笑起来,“你放心,那是隔壁瀚海一高的学生,我们这儿的常客,经常来喝奶茶,绝不是碰瓷的。” 相野:“常客啊,你们开在这儿,生意应该很好吧?” 服务员:“是挺好的,学生们都很喜欢来我们这儿。就是现在放暑假,三不五时的还有人来呢,不过上午没什么客人,下午就多了。” 相野便晃了晃手里的书,说:“你们店里的书种类也很齐全,老板看起来花了很多心思。” 服务员笑笑,“这倒是。我们老板平时就爱摄影、爱看书,这些可都是他自己一本一本买来的,有些是海外原版的,有些还是从二手市场淘来的呢,你们要是喜欢,二楼还有,都可以看。” 相野:“我刚才在入口的墙上还看到了游泳比赛的奖牌?” 服务员:“那也是我们老板的。市游泳比赛,这几天就有呢,今天我们老板就是去看比赛去了。” 相野没想到还有这意外之喜,跟邢昼对视一眼。邢昼继续问:“你们老板不是有奖牌,自己不参加?” “那不是因为前段时间抽着筋了吗……”话说出口,服务员连忙打住,清了清嗓子,说:“咳,老板也是要面子的,反正就不参加了。两位客人还要点点什么吗?” 邢昼摆摆手,把他打发走了。 相野道:“这个老板确实有点可疑。” 邢昼按住耳麦:“决明?” “来了。”决明当即响应,“我正查着呢。线索一下扑过来太多,我这都有点手忙脚乱了。啧,拓真的女儿啊,现在竟然跟普通人一样在接受高考的荼毒,真是唏嘘。也幸好她爹是祭司,否则她要是流浪者,大字不识几个却成为一个高中生,那才是抓瞎了。” 熟悉的小精灵的风格,幸灾乐祸。 相野便问:“你相信她说的话吗?” 刚才没开耳麦,但有关于褚秀秀的所有信息已经通过客服小精灵,实时传递到决明那里去,让他先查着。决明说:“她跟你舅舅是一伙的呢,而且她敢主动暴露身份,说的话应该八成是真的,不怕我们查。反正不会是楚怜那边的人,只要她不是楚怜那边的,就一切好说呗。” 相野沉吟着,没有对他的话发表意见。 决明便又言归正传,说:“那个叫做‘一所小房子’的网站我查了,网站架构的水平一般,也就计算机系大学生的水准吧。而且看着挺有年代感的,很像是多年前那种以学生为主体用户的那种灌水论坛的感觉。我粗略看了一下,没有什么违法乱纪的内容,就是个互助论坛,大家说说自己的困难,然后互相鼓励、出出主意,再瞎聊会儿天,看着还挺正能量的。不过近半年发言的用户也少,寥寥几个,马上要关站的水平。” 网站必须注册才能浏览,相野直接用褚秀秀的账号登录,看到她从头到尾只跟一个账号有过互动。 这个账号是新号,叫“奇遇美男子”,注册时间2022年4月1号。毫无疑问,这就是相野的便宜舅舅宋沅了。 先不说宋沅为什么要起“奇遇美男子”这种让人想吐槽的名字,这个时间点就足够引人注目。今年的4月,发生了很多事。 楚怜醒来了,相齐死了,很多事,都发生在那个倒春寒的4月。 褚秀秀的账号则叫“慈祥姑奶奶”,跟“奇遇美男子”一样让人无力吐槽。两人的对话并不多,但都是密文,毫无规律的数字,无法判断到底说的是什么。 而且两人的联络在很多天前就断了,此时对方不在线,再发消息过去也无应答。 相野眯起眼,“宋沅在这个时候主动把褚秀秀送到我们面前,一定还有别的意图。褚秀秀却说宋沅没有别的什么特地交代给她,那信息一定藏在别处——决明,盗他号。” 决明语气欢快,“好嘞。” “网站的事情,你自己一个人查。”邢昼屈指敲着桌面,沉声道:“无论查到什么,只有我、相野和你三个人知道。” 决明立刻明白他在顾忌什么,道:“明白。” 邢昼:“但是你可以适当地透出点消息,就说——沅的事情有眉目了。” 决明:“放心,放假料,我是专业的。书咖的老板我也在查了,不过那个青叶的事情,关于他的信息太少了,光凭一个笔名,实在不好查。” 真正的褚秀秀的坠海之谜,还得尽快查清楚,这关系到现在这个“褚秀秀”到底有没有杀人。相野闻声,直接问:“分头行动?” 邢昼:“好。” 两人遂分开来,相野回了小渔村,邢昼则去游泳比赛现场会一会那个书咖老板。 一刻钟后,相野站在了小渔村的入口。昨天他和邢昼就从石阶拾级而上,而石阶的尽头,有一个红色的邮筒。 国内的邮筒都是绿色的,刷成红色的很少见,所以相野对它印象比较深。原以为它就是个摆设,但有了信件这回事,相野便找当地人打听了一下,说这个邮筒确实是可以寄信的。商业街上有一家纪念品店,里面有卖明信片的。如果顾客买了明信片,店家可以给盖一个特制的戳,就从这个邮筒寄出去。 相野便又去那家店看了一眼。 店家还记得他,昨天的那个抱花少年。他看相野在挑明信片,便热络地上前介绍,“要寄明信片吗?我们这儿的明信片都是特制的,很好看,寄给朋友或者长辈都行。你看,这背面放到灯光下,有贝母的光泽,漂亮吧?” “嗯。”相野随口应着,问:“我有个朋友后天就生日,能赶得及吗?” 老板:“这儿的邮递员一般下午四点左右过来取件。你朋友离得远吗?如果远的话,路上可能赶不及。” 相野:“京州。” 老板:“京州啊,那就不一定了。” 相野又听他闲聊几句,便买了张明信片,说要自己去投递。邮递员这条线索倒是提醒了他,他不知道那个青叶现在在哪里,但可以通过从邮局查询褚秀秀以前的投递信息,知道那个青叶以前的住址,从而确定他的身份。 旁敲侧击太麻烦了,相野找到了片警阿平,直接让他去问。 阿平骑着个小电驴就风驰电掣地来了,听了相野的话,当即拍拍胸脯,说:“包在我身上。” 二十分钟后,他从邮局出来,说:“确实有记录,褚秀秀寄了很多次信,也收到过很多次,地址都是同一个,明湖大学城淮海路99号。最后一次寄信是4月初的时候,后来就再也没寄过信或者收到过信了。” 相野随即把这个地址发给决明去查,而阿平似又想起什么,一拍脑瓜子,赶忙去小电驴的后备箱里拿出一个文件袋,说:“这是有关于褚秀秀那两件事的详细资料,不过因为没有定案,就这么多,我都带来了。” 这是昨天约好的,阿平就给他们带了过来。 相野拿出来看了一眼,又问:“褚秀秀报案时所在的那个公交站台,它的对面有一家书咖,你有印象吗?” 阿平:“有,那天我出警的时候,书咖还开着门呢。不过因为有点晚了,学生都回家了,所以好像里面没什么客人。我回去之后还调过监控,公交站台附近确实没什么可疑人物。” 相野:“老板呢?在不在?” 阿平挠挠头,冥思苦想,最终摇摇头,“这我真不记得了。怎么了,那个老板有什么问题吗?” “随便问问。”相野说着,又让阿平以“帮忙寻找丢失物品”为由,带他去渔船那儿走了一遭。 褚秀秀是坐着自家渔船坠海的,虽然时间已经过去了三个月,但保险起见,相野还是要去那艘船上看一眼。 等到目的地时,决明的回复也来了。 “明湖大学城,在宁城啊。宁城也是个大城市,那大学城老大了,淮海路99号是一个快递代收点,而且不怎么正规。我打电话过去问了,那边的人说对信没印象。快递代收点每天来来往往那么多人、那么多快递,真要一个个排查,那得查到猴年马月去。” “那边有什么大学?” “多着呢。” “再去问问那边的邮递员。” “好嘞。” 视线又转回眼前,相野站在渔船边上,望向风平浪静的海面,脑海里不由钩织着褚秀秀坠海当晚的场景。 燃着篝火的海滩,喧闹的人群,狂欢的夜晚。一个花季的少女,到底是为什么要远离人群,坐着船去往海上呢? 出现在坠海现场的那个神秘男人,又是谁? 第60章 俱乐部 真相是什么,相野暂时还没有头绪。 渔船上确实没有留下什么痕迹,或者说正是因为平时的使用痕迹太多了,反而让人难以分辨。小小一艘船,能查的地方也有限,几乎一目了然。 褚秀秀的父亲陆文正好去送货了,相野又四处转悠了一会儿,确定这里没有监控摄像,便干脆离开。 阿平对案子很好奇:“褚秀秀的事真的有疑点吗?你们查到什么了?” “不。”相野果断否认,“我们在查另一件事,只是其中涉及到了褚秀秀,所以要对她进行彻查。” 阿平又问:“可褚秀秀不过是一个普通的高中生,她能牵扯进什么事情里……啊,我多话了。” 相野一个眼神,让阿平把剩下的话咽了下去。 他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解释道:“我就是有点好奇,毕竟当初是我经手的褚秀秀的事,要是坠海那天真的有隐情,也是我的失职。不过机密嘛,我理解,肯定不多问了。你们要是有什么事儿还要我帮忙,我一定配合。” 相野便毫不客气地交了一个任务给他,让他帮忙去寻找目击证人。坠海的事情以意外结案,那大规模的排查肯定是没有进行的。当晚海滩上大部分都是游客,早找不见人了,但本地人应该也是有的。 一个个问过去,或许会有人看到点什么。 可三个月过去了,海滩上又没有监控,谁知道谁去了谁没有去,这要排查下来,得花多少工夫?阿平苦哈哈地应下,骑着小电驴离开的速度都慢了不少。 下午,阳光正烈。 相野老实地戴上渔夫帽,躲在街边小卖部吹风扇。他实在不耐热,虽然汗出得不多,但站在风扇前就迈不动步子了,他觉得如果自己再往前一步离开这片阴凉,那一定会死于热浪。 耳边是聒噪的蝉鸣。 小卖部的老板娘开着小电视在看《还珠格格》,怀旧的画面让相野一瞬间以为自己穿越到了1998年,那时候他都还没出生。 远处是一片蔚蓝的海,如果不是这片波光粼粼的海看上去还能带来一丝清凉,那这盛夏一定酷热难耐。 几个年轻的小姑娘跑过来买冰棍,穿着漂亮的泳衣,大方地秀着身材,眼睛还时不时往相野身上瞟。相野是天生的冷白皮,站在那儿一动不动、镇静自若的样子,让人看了就不由想到那句话——心静自然凉。 可相野他凉不了,江州可从没有这样张扬的日光,他迎着光眯着眼望出去,觉得自己快化了。身体所有的成分都溶解于天地的大熔炉里,达到了完全的天人合一的境界。 呵。 昨日他还觉得海风温柔,今日可见,温柔果然是刮骨刀。 混乱的思绪像被太阳融化的棉花糖,开始黏稠。相野站了几分钟,却已觉得过了一个世纪,充分领悟了相对论的真谛。 此刻的相野是一个哲学家。 蓦地,脸颊触到一股冰凉,相野心中警铃大作,抬手格挡,危险的目光瞬间扫向身后——是邢昼。 一切戛然而止。 凶狠的外壳被打破了,相野的眼中就又透着点被烈阳烤化的空茫来,他盯着邢昼手里的冰可乐,喉结动了动。 邢昼主动拧开盖子递过去,“既然渴了,怎么不买?” 相野:“懒。” 他就是热得不想动,连开口跟老板娘买一瓶水都觉得烦。但邢昼都买好了,把盖子都拧开了递到他手边,他也就无所谓了。完了还双手握着瓶身,凉快。 “书咖老板叫王文志,褚秀秀坠海当天晚上,他有不在场证明。”邢昼简单总结了刚才的调查结果。 “不在场证明?”相野蹙眉。 “他当天晚上在前面的游艇俱乐部,那里有一片私人海滩。书咖的服务员说得没错,王文志擅长摄影,所以俱乐部的人请他过去当了回临时摄影师。5月1号晚上,俱乐部也办了个篝火晚宴。而王文志拍到的照片里,有几张时间正好是晚上十点左右,褚秀秀坠海的时间段。”邢昼道。 游艇俱乐部离这里并不远,会员制管理,普通游客基本上很少进去,主要的服务对象就是在海边买了度假别墅的那批人,非富即贵。 这么说,拍下那些照片的王文志,在案发当时是在游艇俱乐部。邢昼随即又用手机找到了那个游艇俱乐部的社交账号,那几张照片就被发在网上做宣传。 相野点开照片仔细看,夏夜的海边,青春的男女,篝火映照之下灿烂的笑脸,拍得挺有意境的。就连那些琳琅满目的顶级食材、偶尔露出的手腕上的百达翡丽,都变得含蓄婉约。 真正能确认时间的是其中一张众人开香槟庆祝的照片,当时正好是十点,而褚秀秀在十点零五分左右被救上的岸。 俱乐部和褚秀秀坠海的地点相隔虽然不算远,但王文志想要在短时间内往返,还得换下一身湿衣服拍下十点整的画面,怎么看都不太可能。 一条线索好像就这么断了,但不论是相野还是邢昼,都不是会被表象简单迷惑的人。两人随即去了趟俱乐部。 俱乐部要会员才能进,两人没走阿平的路子,直接装作普通的富二代游客,办了两张会员卡。 相野看着邢昼熟练地刷卡签字,等服务员走开,不禁问:“缉凶处的经费多吗?” 邢昼:“还可以,怎么了?” 相野:“陈君阳没钱交网费,还要蹭我热点。” 邢昼失笑,“他的零花钱都被桃子扣着了。” 相野:“?” 邢昼:“他以前有段时间很喜欢看直播,花了很多钱。” 相野只知道陈君阳喜欢看狗血电视剧,倒是不知道他还爱看直播。看邢昼这个欲言又止的表情,八成是被骗了。 邢昼怕他误会,便又为陈君阳辩驳了一句,“他看直播,其实是为了研究声卡。” 原来如此。 俱乐部很大,主要分为两个区域。一个是停靠着大大小小游艇的码头,一个是连通着私人海滩的度假酒店,每个区域都有单独的入口,里面则是连通的。 相野和邢昼从酒店入口进,因为服务台在这边,两人办好了会员卡,就有服务生领着他们进去,一边走一边做介绍。 酒吧、台球厅、spa馆、健身房,这里还真是应有尽有,从窗户望出去的视线也极佳,坐拥最佳的海景。 到了沙滩,服务员就回去了。相野站在遮阳伞下不肯出去,视线搜寻着那几张照片拍摄的地点,然后根据拍摄角度逆推到拍摄者所站的位置。 “沙滩虽然不是同一片沙滩,但海是同一片海。”相野忽然道。 “你还是怀疑王文志?”邢昼问。 “例行怀疑。”相野抱臂,“篝火晚会举办得很顺利,我也查过那天的天气,海面平静,无风无浪。王文志是个游泳健将,三十几岁身体正好,从那边游过来,对他来说不是问题。” 问题在于那张照片。 “我刚才在游泳馆见到了王文志,他坐在观众席,拿着相机在拍照。我试探了一下,他的脚没什么问题。服务员说他抽着筋了,是在5月6号,褚秀秀坠海的几天后。”邢昼道。 这样一来,王文志的嫌疑就小了很多。 相野若有所思,邢昼便道:“你留在这儿,我去前面看看。” 邢昼一步就从阴凉处走进了大太阳里,顶着烈日行走,不戴帽子也不撑伞,眉头都不皱一下。相野看了一会儿,看热了,干脆躺到旁边的沙滩椅上,摆出了一贯的慵懒姿势。 王文志、褚秀秀、青叶,这几个名字不断在他脑海徘徊,他仔细想着,理顺思路。好不容易心静下来了,他想看看邢昼走到哪儿了,一抬头,发现人正在跟身材火辣的大美女聊天呢。 型男配美女,真是好养眼的一幅画面。 两人不知道说了什么,邢昼就跟人家走了。那边有一群人在玩冲浪,美女高举手臂跟他们打招呼,不一会儿,就有人夹着冲浪板跑过去。 他们似乎都是认识的,俊男美女,至不济,身材也很好。夹着冲浪板的那位最为高大,一身肌肉,古铜色皮肤,笑起来牙倒是挺白。 邢昼还带着墨镜,一身凶性稍稍遮掩,不动手的时候,也是个斯文人,一拳能打掉你脑壳的那种。相野偶尔会在他身上看到点斯文气质,大约是他当助教时候养成的,只是不多见。 拿来骗人倒是可以。 紧接着,这斯文人就摘了墨镜,也不知道说了什么,冲浪去了。 “wooooooooooo!”岸上的人在欢呼,嚷嚷得相野不胜其扰,干脆盘腿坐了起来。服务员恰好端着饮料走过,询问是否有人需要。 相野随手一招,拿了杯冰镇果汁。 海上冲浪仍在继续,或许是因为冲浪的人技术太好,观赏性极佳,聚集的人渐渐多了。躺椅区很快就只剩下了相野一个人,咬着吸管,一杯果汁喝半天也喝不完。 其实相野看的并不是很清楚,因为隔得有点远。但哪怕只是模糊的身影,相野也能认得出来。那人身上总有种坚如磐石的力量,无论身处何地,都能给你走出如履平地的感觉来。他只要站在那儿,也不张扬也不刻意出风头,就能稳稳控场。 想着想着,相野不由支起了下巴,远远地看着邢昼出神,不知道在想什么。 蓦地,一阵风吹过,把他的帽子给吹掉了。碎发脱离了束缚,拂过他的眼角,也让那双漂亮的眼睛暴露在他人的视线里。 一只手捡起了帽子,手的主人抬头看到相野,眼睛里流露出一丝不加掩饰的赞叹,不由问:“是你的帽子吗?” 相野:“是。” 那人又忍不住上前,“你一个人?” 相野微微一笑,“是啊。” 第61章 美人计 邢昼冲浪回来的时候,相野已经跟着捡帽子的人走了,对方邀请他去海钓。决明当了回传声筒,说:“崽崽让我转告你,他回来请你吃鱼。” “你真的确定他这么说?”邢昼蹙眉。 “咳。”决明打着哈哈,“反正就那意思呗,话说头儿你还会冲浪啊,以前没听你提起过啊。那你游泳是不是也很厉害,跟那个王文志比怎么样?” “学游泳不是为了跟人比的。”邢昼声音冷酷。冲个浪回来,他身上都湿了,薄薄的布料贴在皮肤上勾勒出好身材,引得附近走过的人轻佻地朝他吹口哨。邢昼却只蹙蹙眉,眸光远眺海面。 一艘游艇驶过,留下一道翻涌白浪。赤着脚的少年靠在栏杆上,风吹着碎发,微微仰头,头顶的蓝天恰好有一只海鸥飞过。 相野。 邢昼想起他根本不会游泳,按住耳麦,道:“相野,你跟谁在一起?” 隔了两秒,相野的声音轻飘飘地传过来,像被太阳晒过似的,“盛明,家里在附近买了别墅的,我套过话了,他隔三差五就会过来海边度假,所以篝火晚会的时候可能也在场。” 邢昼蹙眉,“你不会水,在海上小心一点。” 相野:“嗯。” 邢昼:“别跟他们纠缠太深,别喝酒,日落之前回来。” 他不知道,当这句话话音落下时,盛明恰好端着酒杯走到相野面前。那是杯香槟,浅金色的酒,在阳光的折射下很好看。 “你应该成年了吧?”盛明挂着笑打趣,“否则我可是教唆未成年喝酒了。” “要查我身份证吗?”相野略略挑眉,矜持又高傲,唇角还带着点这个年纪特有的属于少年人的笑,一下就晃了对方的眼。 这鬼使神差的,酒杯就到了相野的手上了。他沾了沾唇,没有多喝,但这态度可取悦了盛明,道:“你在这里吹会儿风,我进去准备一下。你会钓鱼吗?不会我教你。” 相野:“好啊。” 盛明满意地走了,只是临走前扫了相野的耳麦一眼。那东西像无线运动耳机,年轻人很多都喜欢戴,他便也没多问。 等到他的身影消失在拐角,相野才回答邢昼:“我要摘麦了。” 邢昼沉声,“你在喝酒?” 相野:“放心,我有分寸。” 邢昼:“那你告诉我,你打算用什么办法去套话?” 相野:“那还能用什么?” 那话音断了断,随即带来一声轻笑,“我看他好像对我有点意思。” 通讯随即挂断。 唯有决明依旧活跃地在耳麦里发出惨叫,“啊啊啊啊啊啊我的崽!是谁?!盛明是哪个不要脸的小子,竟敢看上我的崽!!等等,不对,我的崽有人喜欢那当然是天经地义的事情,管他是男是女,都逃不过我崽的魅力,但是不行啊啊啊啊啊我的崽还那么小!啊啊啊啊啊!” 他越说,邢昼的神色就越冷,看着海面的眼神能把海水冻结。 话说回相野那儿。 他原本只是接了盛明的搭讪,为满足自己的那点小心思,专门去刺激邢昼的。谁知道那么巧,盛明竟真的有可能参加过那场篝火晚宴,于是就顺水推舟答应了对方的海钓邀请。 盛明给他的酒,他也是真的只喝了一小口,转手就全倒进了海里。不过不会喝酒确实很麻烦,以后或许得练练。 在邢昼身上练。 相野又吹了会儿风,确定微量的酒精没有影响自己的大脑,这才慢悠悠往船舱里走。迎面撞上盛明,对方正端着果盘出来找他。 “外面坐吧,今天海上风不大,吹着正舒服。”盛明对相野很殷勤,有点夸夸其谈的毛病,举止却并不算轻浮。 怎么说呢,若要相野用两个字来概括他的行为,那无非是——颜狗。 倒不像是真的对他有意思。 人家海钓的技术也是实打实的,拍拍自己胳膊上的肌肉和那晒出来的古铜色肌肤,“看到没有,哥练出来的。” 相野:“这儿的鱼好吃吗?” “那要看什么鱼了。”盛明说起鱼来,那是头头是道,什么鱼适合生吃,什么鱼适合清蒸,放什么佐料,他都知道。 话题顺利从吃鱼的一百零八种方法,扯到5月1号晚上的篝火晚宴。相野从照片上看,那篝火晚宴上也有烤鱼。 相野:“我看过照片,那天的鱼看着就挺香的,或许是照片拍得好。” 盛明大喇喇地往后靠在栏杆上,喝了一口酒,说:“鱼香不香,可跟照片没关系。下次甭让我再看见那龟孙儿,我非一脚把他踹海里不可。” 相野略略挑眉,“你们有仇?” 盛明:“什么有仇,那是我单方面看不起他。一有色心没色胆的老坯子。跟我有仇?他有这资格吗?” 相野:“他对你动手动脚了?” “噗!”盛明差点一口酒碰到相野脸上。相野嫌弃地往后挪了挪,盛明便立马为自己辩解道:“哪是我啊,一不认识的小姐妹。那老坯子拿着个相机就在那拍拍拍,我看那拍的角度都不对,直接给我一杯酒干上去了。啧,我没泼他脸上那是给他脸了,他还挺委屈。” 相野:“那后来呢?你赶他走了?” 盛明耸耸肩,“没啊,给他发工资的又不是我。让他在那儿继续拍着呗,谅他也不敢再作妖,看我吃好喝好,他心里得多气。” 相野听他这语气,要多讨厌王文志,那也是没有的,顶多是瞧不起。顺嘴拎出来埋汰一顿,主要是为了在相野面前彰显自己见义勇为的帅气。 这是出身优越带来的底气,路见不平,就一杯酒泼上去不带犹豫的,但转眼间又抛诸脑后,自顾自玩乐去,所以相野再想问他之后有没有注意到王文志,也是白问。 唯一可以确定的一点是,盛明泼酒的时间点差不多是在八点半,那时候王文志确实在俱乐部。 海钓进行得很顺利,盛明惊讶得发现相野一点就通,是个钓鱼的好手,因此对他更热情几分。 另一边的邢昼,还在继续调查的路上。 决明已经嚎得嗓子都干了,最终总结出一句话:“头儿,你没有心。” 这句话说得,可谓是痛心疾首。他还跟着继续做注解:“崽崽在缉凶处,就跟你最亲了,你说什么他都听你的,对不对?你看我说的他听吗?阳阳说的他听吗?阳阳那智商,被他耍还差不多。就连大棉花,崽崽都能跟他聊个你来我往呢,就你,让他训练就训练,让他休息就休息,他喝醉酒都只听你的。裴光光还一度怀疑你对他潜规则呢,啧啧啧。结果今天,我们崽崽为了缉凶处、为了大业、为了爱与和平,都用上美人计了,小小年纪牺牲至此,你却还一点都不关心他!” 邢昼深吸一口气,“我没有不关心他。” 决明要是看得见邢昼的表情,他万万不会这么放肆。可他不是看不见么,听见他的语气好像跟平时那冷冰冰公事公办的样子没什么两样,登时嘀咕道:“那我怎么没看出来呢……” 邢昼的语气更冷一分,“让你查的事情查清楚了?” 决明这下感觉到了,干笑道:“这就去、这就去。” 耳麦里终于清净了,邢昼的心里却平静不了。决明的话一遍遍盘绕在他心上,配着往昔的画面一幕幕浮现,完全是言者无心听者有意。 就算邢昼定力再强、再镇静,只要转头看一眼那片海,他就又能想起相野来。 那个少年在海上。 很快又到了日暮时分,太阳在远方的海面上平缓着陆。她像个多情的美人,对着这世界上最大的一面镜子顾影自怜,让那镜子都羞怯起来,泛出玫瑰色的红晕。 她们热情又小心翼翼地相拥在一起,就连大地都沉默地歌颂起了这浪漫的爱情。 “多美啊。”补习归来的褚秀秀,发出了如是赞叹。 邢昼没有说话,只沉默地朝他伸出手。褚秀秀便把一个信封交给他,“小心点,那叶子枯了之后很脆。” 褚秀秀拿来的是原主夹在信封里的那片叶子,联系到笔友“青叶”的名字,或许暗藏着什么线索。 邢昼拿出来仔细看了看,是一片槐树的叶子。这种树在全国各地都有,没什么指向性,而且指不定是褚秀秀随手摘的,很难凭这个去追查。 倒是可以查一查指纹,但这就要拜托阿平了。 邢昼暂时先将叶子收起。 褚秀秀好奇地东张西望,问:“大外甥呢?他没跟你在一块儿啊?” 邢昼:“嗯。” 两人沿着海边小路往沙滩走,褚秀秀又问:“他去干什么了呀?一个人没问题吗?他还小呢,这么晚了,该吃晚饭了,我们不去接他吗?” 邢昼:“不用。” 褚秀秀眨巴眨巴眼,“你好像很放心他嘛。” 邢昼:“他不是普通人,有独当一面的实力,只是缺乏足够的经验。” 褚秀秀:“那现在就是他积累经验的时候?” 邢昼又不说话了,以沉默作答。 褚秀秀看着他从头至尾没什么变化的表情,在背后吐了吐舌头,又不禁好奇地凑上去问:“在你心里,你觉得他怎么样?” 邢昼终于投去视线,用肯定的语气说:“你对他很关心。” 褚秀秀:“大外甥嘛,我跟他舅舅有交情的,可不得多关心关心他。他这进了缉凶处,无亲无故的,万一受欺负了怎么办?” 有我。 邢昼脑子里突然冒出这个念头,嘴唇紧抿。 褚秀秀还以为自己冒犯到了他,讪讪解释:“我可不是内涵你欺负他啊,这不是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嘛。你们缉凶处,现在就相野一个人身上有鹿野的血统吧?我关心他也是应该的。” 说着,褚秀秀的语气又唏嘘起来,踢着地上的石子,说:“其实我们鹿野,从始至终都没什么团结一心的概念。或许跟我们没有一个固定的家有关系,那片平原太大了,适合居住的地方又太小了,大家抢来抢去,为了一口吃的有时候就能痛下杀手,父子关系都不算稳固的,更别说朋友了。我来这边后,看了你们很多的影视作品,反反复复都能提到‘家’这个字,家啊国的,奉献啊牺牲什么的,对我们来说都是很虚无缥缈的东西。但是我看了很羡慕。” 末了,褚秀秀看着只剩一丝余晖的海面,微笑着说:“其实相野,已经是我们之中很幸运的一个人了。有人想把这种幸运扼杀掉,我却希望这种幸运可以多一点。希望嘛,就是无数个幸运叠加在一起的。” 邢昼审视着褚秀秀的侧脸,古人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她能说出这种话,倒让他有点刮目相看。或许这是拓真让她来找宋沅的原因,他们是一路人。 “你跟宋沅是什么关系?”邢昼问。 “我们啊……这得追溯到我母亲了。”褚秀秀俏皮地眨眨眼,赶走忧伤,又是个快乐的姑娘,“等大外甥回来了我再说啊,今天晚上吃什么?我可跟家里说补习班的同学请吃烧烤才出来的。” 那就是要吃烧烤的意思了。 可邢昼也不确定相野会不会回来吃晚饭,左思右想,还是主动给他发了一条信息。 邢:晚饭? 相野隔了十多分钟才回复。 xy:不。 xy:钓到一条大鱼,吃完了再回来。 xy:【图片】 温暖烛光照耀餐桌。坐在相野对面的盛明正用刀切烤鱼,大晚上的,还露着上半身秀他的好身材。 邢昼面不改色地收起手机,望向海面的眼神却变得幽深如夜。 褚秀秀还毫无所觉,皱皱鼻子,闻着远方传来的烧烤的香味,自顾自问:“吃吗?吃吗?我们这儿的海鲜又大又新鲜,还便宜,绝不宰客。我跟你说,邢队长,有我在,给你打八折。” 邢昼:“不吃。” 褚秀秀瞪大眼睛,“那吃什么?” 邢昼:“快餐。” “等等!”褚秀秀:“七五折也是可以的!” “七折!” “六折!” “妈的,狗男人,太小气了。” 第62章 信与不信 相野回来的时候,已经快八点。 褚秀秀还在海边磨蹭,她就想等大外甥回来,好跟他谈谈心,顺便说道说道今天的晚饭。邢队长看着是个大气的人,中午还请她喝十八块一杯的焦糖奶茶呢,到晚上就只剩十五块钱的盒饭了。 2022年了,怎么说也得吃个二十块的吧? 谁知相野听了,没跟她一块儿义愤填膺,也没有置之不理,只是眉头一蹙,说:“我不喜欢吃海鲜。” “啊?”褚秀秀愣了愣,还没反应过来为什么话题跳到了这儿。随后她又面露狐疑,“可不对啊,你不是去吃海鲜大餐了吗?还是海里钓上来的新鲜的鱼。” “只是为了套话,没吃几口。”相野淡然道。 “这样啊,那你也是惨。他们那些有钱的富二代可不就喜欢整那些华而不实的东西,吃的肉都是生的,我在鹿野都没那么吃过东西呢。”褚秀秀深有所感。 三人碰面的地点就在沙滩上,往右三百米是民宿,往左五十米是一排贩卖商品和小吃的木屋,前面是还在沙滩上漫步的游客。 小木屋后还有片绿地,像个小公园似的,种着很多的椰树,可以进去避暑。里头的空地上,还有一家烧烤店。 邢昼看向相野,问:“没吃饱?” 相野:“嗯。” 于是三人就去吃烧烤了。 褚秀秀满头问号,刚不还吃的快餐吗?十五块钱的盒饭,她吃得明明白白,怎么相野一回来,就又可以吃烧烤了? 她错过了什么剧情吗? 直到香喷喷的炭火烤肉被端上来,褚秀秀还没想明白。这家店不需要客人自己动手烤,都是老板烤好了才端上来的,因为就在沙滩边上,所以生意很好。 三人坐在角落的位置,被烟火气熏着,但又不会引人注目。 吃了十分钟后,褚秀秀悟了:不是邢昼小气,而是吃饭的人不对。这么看来,缉凶处这个单位还是可以的嘛,至少员工福利不错。 “嗳,你们那单位,有七险一金吗?”褚秀秀大方地秀着自己新学的词汇。 相野愣住,他还真没打听过,连工资有没有都不知道,出门在外都是邢昼在付钱,他都习惯了。他看向邢昼,邢昼淡定回答:“有。” 褚秀秀:“那你们单位还挺好的,不愧是公务员啊。” 话题越跑越偏,邢昼干脆利落地拉回来,“人也见了,肉也吃了,你该说了吧?” “咳、咳。”褚秀秀清清嗓子,喝了口麦茶,说:“我本来也没想要瞒你们,这不是白天要上补习班,刚才又人没齐吗?” 邢昼:“名字。” 褚秀秀:“慈姑。” 原来是这样啊,慈祥的姑奶奶。不愧是祭司家的女儿,名字也是两个字的,比起怜、沅这种名字有派头多了。 邢昼:“宋沅和你母亲什么关系?” 相野疑惑地看过去,宋沅什么时候又跟她母亲扯上关系了?邢昼没费唇舌解释,示意褚秀秀继续讲。 褚秀秀神色郑重,“沅很信任你们,他说目前的缉凶处里,只有你们两个是他完全信任的,至于其他人,他还没有十足的把握。所以接下去的事情,我希望暂时只有你们知道。” 两人对视一眼,很快就做出了决断,摘下耳麦。 褚秀秀又小心翼翼地打量四周,随即用只有他们三个能听到的嗓音道:“我的母亲,她身上有那个女人的血统。” 相野:“是那个误闯入鹿野平原的女人?” 一个女人误闯鹿野,生下孩子,变成钥匙,自此开启潘多拉的魔盒。这是邢昼跟相野讲过的故事。 “是。”褚秀秀很肯定地点头,“其实隔了好几代,真要有外面的血脉,也早混得不成什么样子了,生下来的我也根本不具备钥匙的特性。在鹿野,纸张是很贵重的东西,很多东西想要流传下来都只能靠口口相传或简单的石刻,所以我的母亲对那个人也没有多少了解,唯有一点,我从她那里听到过,那个女人——她姓沈。” 相野神色微变,“沈?” 褚秀秀:“是不是很耳熟?你的爸爸也姓沈。” 相野:“你想说什么?” 褚秀秀:“沅和我都怀疑,这两个‘沈’字之间存在某种关联,所以楚怜才会那么重视官水潭。” 说白了,他们怀疑那个女人就来自官水潭,那村子里有超过九成的人都姓沈。至于官水潭跟鹿野平原有没有什么关联,那就不确定了。 邢昼:“只是怀疑,没有凭证?” 褚秀秀狠狠咬了块肉,“只是怀疑就已经很好了,至少把线索都串起来了不是吗?做人不要太贪心哦,邢队长。” 此时宗眠早已抵达官水潭进行调查,但邢昼不便在这时联络他,便继续问:“你还是没回答我的问题,宋沅和你的母亲,是什么关系?” 褚秀秀:“你们听我慢慢说嘛,这就要讲到宋沅、楚怜和宋灵三个人偷钥匙的事了。你们虽然知道楚怜对宋沅下了黑手,导致他被抓了回去,更让宋灵误会她哥哥已经死了,但并不知道具体是怎么回事对不对?我可以告诉你们真相。” 故事说来话长。 当年,鹿野平原迎来了罕见的水源枯竭,大半的人都被迫走上了迁徙的道路。楚怜、宋沅和宋灵这批流浪者,便在这个过程中被祭司俘虏。 大半年后,三人偶然间得到了钥匙的消息,于是制定了一个偷钥匙的计划,打算彻底从鹿野逃走。 计划一开始很顺利,但中间出了点小差错。 当时是宋灵负责在外面放哨,楚怜负责牵制敌人,由宋沅去偷钥匙。但他们的消息出了差错,明明那个祭司手里应该有三把钥匙,他们三个一人一把,刚刚好,可当宋沅打开放钥匙的盒子时,却发现里面只有两把。 当时情况紧急,他们马上就要被发现了,宋沅根本没时间去找第三把钥匙,只能拉着宋灵和楚怜快速撤退。 为了不让楚怜和宋灵担心,他谎报了钥匙的数量,打算到时候就让楚怜和宋灵拿着钥匙过去,他咬牙扛一扛,自己过那道门。 可他不知道,就因为这一个小小的善意的谎言,为他招来了杀身之祸。 从祭司的驻地到那扇门,他们整整走了三天三夜。那三天里,他们一边躲避祭司的疯狂追杀一边赶路,身为流浪者的经验发挥了最大的作用。 可就在最后一天,当他们即将看到希望的曙光时,心细如发的楚怜还是看穿了宋沅的谎言。 楚怜没有声张、没有质问,他悄无声息地留下了破绽,引导祭司的人追上来。宋沅通常都是负责断后的那个,所以他顺理成章地被“杀死”了。 而宋沅后来之所以会怀疑楚怜,其实是因为追兵出现前,楚怜的异样。他好像提前察觉到什么似的,要宋沅把钥匙交给他保管。 钥匙是宋沅偷来的,所以一直放在他身上。他本就没打算自己用,把钥匙给出去也没什么,还能安楚怜的心,于是他说自己已经留下了自己的那一份,把另外两枚钥匙给他们分了。 可谁知道钥匙交出去不过两个小时,追兵赶到。 宋沅看着像是被杀死了,但其实只是受了重伤,被拓真暗中保了下来。他一开始也不愿意怀疑楚怜,可后来,他又遇到了当年追杀他的那几个人。 他从他们口中,知道了楚怜刻意留下的那个破绽。那破绽不可能是他自己留的,也不可能是妹妹,不是楚怜还是谁?更何况他还那么未卜先知地从他手上拿走了钥匙。 一切荒诞得像一出滑稽戏。 很多年后,褚秀秀支着下巴,这样告诉邢昼和相野:“这其实是一场误会。楚怜一定以为宋沅撒那个谎,是不想把钥匙给他,所以才下黑手,谁知道……” 相野沉默片刻,说:“可即便重来一次,只要钥匙的数量为二,悲剧还会发生。” 褚秀秀怔住,随即怅然。 在鹿野平原,信任既珍贵又廉价。哪怕宋沅说了实话,那又怎么样呢?楚怜会不会怀疑他偷偷藏起了一把钥匙?他会不会相信宋沅会把珍贵的钥匙让给他?他会不会为了确保自己能拿到钥匙,痛下杀手? 这一切都是未知数。 信与不信,在做出选择前,都是空话。楚怜当初既然连问都不问,就选择下黑手,可见他们之间的信任有多脆弱。 褚秀秀此时想想,也觉得不可思议。鹿野哪儿有宋沅这样的烂好人呢?如果不是她接触过宋沅,了解过这个人,恐怕她也不会相信。 她和楚怜,不过五十步笑百步吧? 思及此,褚秀秀又狠狠咬了一块肉,吃出了在鹿野时的豪迈来。别桌的人注意到她,对她投来好奇和打量的目光,她也不在乎了,自在放飞。 这一刻她只想做回慈姑,而不是褚秀秀。 豪爽地塞了一顿肉,慈姑才又变回了褚秀秀,擦擦嘴,说:“后来吧,宋沅就被我父亲带回去了。我父亲虽然没杀他,但对他也并不好,在那四年里他唯一的消遣就是偷偷窝在墙角,听我母亲讲外面的世界。” 相野:“外面的世界?” “是假的。”褚秀秀耸耸肩,“我母亲知道的内容来源于那个姓沈的女人,但一代代传下来,故事老早走样了。而且外面的世界一天一个样,鹿野却好像是亘古不变的,我们怎么可能真的知道外面是什么样呢?” 顿了顿,褚秀秀又笑说:“可我还是喜欢听。” 在那些虚构的故事里,外面的人吃得饱穿得暖,每天都能睡在软绵绵的床上。传说中那里有红色的糖果,甜甜的,吃了就可以忘记忧愁。那里还有粉色的云,只要看见它,就能带来好运。 传说中那里的山,有天那么高。神明住在天上,因为有祂的庇佑,所以外面的世界才那么美好。 “刚开始,我父亲禁止母亲提起这些。他说那个世界是海市蜃楼,是虚幻,是泡影,就算是真的,也不属于我们。可我那时候年纪小,总是缠着母亲给我讲,为此还被父亲骂过。后来宋沅来了,我有一次禁不住好奇,又缠着母亲讲的时候,他就偷偷摸摸缩在墙角听。次数多了,他来的也多了,我父亲其实都知道,但这次他却没有阻止。” 顿了顿,褚秀秀继续说:“宋沅其实很聪明,他看透了我父亲的矛盾心理,出现在墙角,也不单单是来偷听那么简单。我母亲最终被他打动了,那时候她已经卧病在床,可能唯一放不下的就是我了吧,所以答应送宋沅离开,但是唯一的条件就是——他欠我一个人情。” 邢昼:“所以他留了那段密文给你?” 褚秀秀点点头,不再说话。往事很长,从宋沅出现到现在整整二十年了,说起来却只有短短几分钟。 事实上她到现在都没有来到新世界的实感,哪怕三个月过去,她依然觉得它像那片从来没见过的粉色的云,风一吹就会散。 相野:“最后一个问题,他们从前的故事呢,你知道吗?” 褚秀秀愣了愣,“从前?” 相野:“在成为祭司的俘虏之前。” 褚秀秀:“啊,你说的是他们当流浪者时候的事啊。这群流浪者大多都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反正就……一直在流浪嘛。宋沅和宋灵确实是亲兄妹,他们的父母很早就死了。至于楚怜……他似乎从小到大一直周旋在各个流浪者的队伍里,没有固定的队伍,也没人知道他的具体来历。宋沅和宋灵被抓之前,其实也才跟他认识了没几个月。” 这时,邢昼道:“楚怜离开鹿野之后,没过多久就把目光盯向官水潭,所以他一定知道什么别人不知道的消息。” 相野心领神会:“这或许跟他的来历有关?” “你们想吧,我现在脑子空了,得补充点营养。”褚秀秀则摆摆手,又低头融进了俗世的烟火气里,大口吃肉,快乐抖腿。 吃肉好啊,吃肉妙啊,没有烦恼,无痛无忧。 只是她刚把筷子伸出去,想夹一块新的肉,对面就伸过来一只手,把整个盘子端走了。邢昼直接用夹子,不容拒绝地把半盘肉都码在了相野的碗里。 “不是没吃饱?”他问。 相野从刚才到现在,可一块肉都没吃,全让褚秀秀吃了。此时此刻他也不能告诉邢昼,其实他吃饱了才回来的。 邢昼的表情有点危险,先顺着吧。 这样,先吃两块,再放筷子。 多的就不吃了。 有本事你喂我。 第63章 管理员003 相野到底没让邢昼喂,慢条斯理地吃着肉,伪装乖巧,不知不觉间竟也把肉都吃了下去。借着送褚秀秀回家的机会,两人在海边的小路上漫步,一边聊着案情,一边消食。 今天跟邢昼冲浪的人里也有参加过篝火晚宴的,对方大概在十一点的时候见到过王文志,在这之前却没什么印象。 篝火晚宴一直持续到凌晨一点,他记得在后面见过王文志好几次。邢昼又去查了酒店记录,当天晚上王文志是在俱乐部的酒店睡的,俱乐部请他来拍照,所以也给他准备了一间房。 相野:“王文志如果真是那个害褚秀秀坠海的人,他从海里游上岸,必定需要换一身干净衣服。可盛明在八点半泼了他一杯酒,他也可以以此为理由去换衣服,所以换衣服的时间点是关键。” 邢昼:“酒店的监控看不了了。上个月俱乐部正好更新了安保系统,技术人员的失误,导致以前储存的监控录像遗失。不过,可以让决明去查俱乐部外的。” 相野若有所思,“俱乐部到底有几个门?” 邢昼:“三个,两个大门,还有一扇侧门。从侧门出去通往书咖的话,会更方便。” 相野:“你的意思是从这儿走?” 邢昼:“如果王文志真的是凶手,那他必定要离开俱乐部。褚秀秀坐的是自家的渔船,他们不可能从俱乐部那边出海。” 这也是相野一直想不通的地方。 为什么是褚秀秀家的船呢?褚秀秀身上也没什么被绳索捆绑的痕迹,她坐着自家的船出海,更像是自愿的。她自愿和凶手走,因为要划船去干什么事,凶手没有船,所以就用了褚秀秀家的。 如此一来,这桩案子更像是临时起意,而不是蓄谋已久。因为出海的目的根本不是杀人,所以用什么船都没关系,当然是什么船方便用什么。 不过这些都得查了才知道。 相野梳理着案情,脑海里却总是忍不住回想起褚秀秀的话来。那个女人、姓沈、官水潭,还有偷钥匙的旧事,这桩桩件件,信息量很足。 邢昼也终于联系上了宗眠,不过宗眠不在官水潭,他在官水潭所在的那个小镇——古桐镇上,当起了老中医。 从目前的信息来看,官水潭一定有它的特殊之处,可它表面上又太过普通,想要查到线索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 宗眠干脆在这里暂时驻扎下来。 对于宗眠来说,切换身份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如果不是镇上的诊所正巧在招人,他或许会成为一个跑到乡下去隐居的忧郁画家,或是某某姑娘城里来的男朋友,又或者是来进行前期调查的想要开农家乐的富二代。 不同于相野那样只是装装样子,他做这些算得上得心应手。 “线索暂时没有,防脱药膏的研究倒是有点眉目了,要来点吗?”宗眠如是说。 邢昼和相野暂时都没有这个困扰,果断拒绝。 回到民宿,相野躺到床上,没了昨晚的别扭,却有点失眠。旁边的邢昼也在失眠,两个失眠的人隔着半米的距离躺着,井水不犯河水。 只是睡着睡着,不知道怎么的,相野又靠在了邢昼身上。 黑暗中,他闭着眼,表情纯良又无害,看着像是已经睡着了? 他真的睡着了吗? 今天的邢昼也不知道答案,却又不忍心再叫醒他,便就这样睡了一晚。 第二天一早起来,相野人还有点迷糊,坐在床上不肯下来,只抬手挡了挡从窗帘缝隙里透进来的光。 转头看,床的另一侧空荡荡的,邢昼已经不见踪影。 人去哪儿了? 相野下楼,还不饿,便婉拒了老板吃早饭的邀请,走到了外面走廊上吹风。夏日的阳光虽然恼人,但清晨的光还算温和,风吹在脸上也很舒服。 他不由眯起了眼,放松呼吸,斜倚在柱子上享受片刻的安静时光。 过了一会儿,相野才看到邢昼回来。他像是晨练去了,一路跑着回来的,耳朵里塞着耳麦,决明还在给他汇报工作。 相野倚在柱子上看他,也不说话。 “没睡好?”邢昼停在他面前,敏锐地捕捉到他眼中的一丝恹色。 “嗯。”相野淡淡应着。 “你要是还不习惯跟别人睡,今晚我打地铺?”邢昼道。他说这话时神色如常,好像真的就只是在为相野考虑。 相野还来不及答话,正好路过的老板听到了,笑着打趣:“你们吵架啦?” 邢昼:“没有,老板要出去?” 老板扬了扬手中的车钥匙,“可不是么,我小侄女放暑假呢,一直嚷嚷着要来我这儿住几天。厨房里还留了粥,想吃的话就去盛,专门留给你们的。我去接了人就回来,有事就给我打电话啊。” 语毕,老板挥挥手走了,也没有继续问“吵架”的事情。相野看了邢昼一眼,撂下一句“随便你”,端的是浑不在意。 邢昼无奈笑笑,回到楼上冲了个澡,又去厨房端了粥出来,两人才又面对面在客厅坐下。 决明带来了新消息,“排查了监控,篝火晚会当晚,王文志确实在不到九点的时候回了一趟家。他家就在离海滩不远的地方,来回很方便。大约九点一刻,他又从家里离开,还带着他的相机,看方向,也是往海边走的。” 除此之外,还有一条更重要的消息。 “对那个网站的初步排查差不多了,我扒到了管理员账号,以此确认了网站的创建团队。根据网站创建的时间,这个团队里的人在当年都是大学生,而且里面有个很熟悉的名字——相齐。” “相齐?”相野几乎是立刻想到了老头留给他的那个求救电话,就是这个电话,为他引来了邢昼。 可假父母找上门时,相齐已经死了,所以他们也怀疑过,把这个号码交给邢昼的是宋沅。 可宋沅和相齐是怎么搭上线的? 此时此刻,决明带来的消息给他提供了一种可能。 宋沅在这个网站上跟褚秀秀联络,那么,他也有可能在这里跟相齐联络。不论是他找到了相齐,还是说相齐找到了他,总之,“一所小房子”这个网站就是个媒介。 相野忙问:“相齐在这个网站上有账号吗?他跟宋沅有没有互动?” “有。”决明道:“我按你说的,盗了宋沅的账号,发现了他跟管理员的私信。这个管理员003号应该就是相齐,聊天内容不多,我把截图发你了。” 相野随即打开手机确认。 最早的一段聊天发生在今年年初,是“奇遇美男子”这个账号刚注册的时候,他给管理员003号发了一条私信,内容很简单,就两个字。 奇遇美男子:相齐? 相齐一直没回复,过了大约半个月,奇遇美男子又给他发了一条信息。 奇遇美男子:我是宋灵的哥哥,小野在你那里,对吗? 相齐这才有了反应,但也是在好几天后。 管理员003: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宋沅回复得很快。 奇遇美男子:不,你知道。 管理员003:你找错人了。 就这么简单的几句对话,两人并未深聊。相齐也不再回复,或者说,他根本不承认自己是相齐,无论宋沅再给他发什么,都不接茬。 宋沅或许也怕信息发得太多会暴露自己,所以说话很克制,也没有追问相齐和相野的下落。 奇遇美男子:你可以带他继续躲着,我感谢你,但请你务必保证他的安全。 相齐还是没回复,直到4月15日,他给宋沅发去最后一条消息。 管理员003:137xxxxxxxx 管理员003:想办法买下这个号码,如果他有危险,会跟你联络。 4月15号。 相野念叨着这个特殊的日期,心往下一沉。第二天,也就是4月16号,相齐就死了。他按照惯例,停灵三天,随后在19号将遗体送去火化。就在那天,在殡仪馆,他第一次见到了楚怜。 决明紧接着解释:“这些聊天内容都被他用管理员权限删掉了,我刚开始还没发现,后来才复原出来的。他很谨慎,就像怕被人发现一样。” 相野沉声:“楚怜。那个时候楚怜已经逃出来了,他去看过老头。” 相齐为什么不在最后时刻告诉相野真相,为什么只留下那一个电话号码,让相野那么被动?或许这是唯一的答案。 楚怜出现了,他在暗中监视着一切。一旦信息暴露太多,宋沅露头,被楚怜发现,那恐怕故事就提前结束了。 邢昼屈指敲着桌面,略作沉吟,“号码应该是随机的,让宋沅想办法去买下它,而要不要联系,主动权却在你的手上。” 他看着相野,继续道:“单凭网上的几段留言无法证实宋沅的身份,相齐应该很谨慎,没有完全相信他的话。把主动权留在你手上,也是对你的一种保护。” 相野冷声:“他倒是确定楚怜不会杀我。” 邢昼:“他很了解楚怜。哪怕最后反目成仇,他可能依旧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楚怜的人。” 真相被一点点拼凑,相野冷静着、克制着,但仍忍不住要刺上一刺。他不能认同相齐的选择,那么决绝地对楚怜下手了,最后又优柔寡断地不肯杀了他,把自己也搞得没个人样,值得吗? 可是心里的波涛刚刚升起,一个更大的浪头又打过来,顷刻间将所有波澜平息。 他又有什么资格在这里说三道四呢。 相野紧抿着唇,没说什么,但邢昼看得出来,他的每一根头发丝、甚至每一根睫毛都在说:他不开心了。 邢昼不懂怎么安慰人,说也只会像少年人讨厌的老古板一样,说些大道理。想了想,他道:“今天去学游泳吧。” 相野抬眸:“游泳?” 邢昼:“你作为缉凶处的一员四处行走,总会遇到各种各样的情况,不会游泳很麻烦。我打听过了,这儿有专门的教练可以教。” 相野被他这一打岔,愣了愣,“那褚秀秀的案子呢?” 邢昼正好放下筷子,转身去给相野拿了一罐牛奶,放在他手里,说:“这个案子不复杂,我来就可以了。你专心学,我会检查。” 相野:“……” 第64章 游泳 没有人可以怀疑缉凶处队长的行动力,不出五分钟,他连教练都找好了。一个四五十岁的中年男人,他去游泳馆试探王文志的时候认识的,瀚海本地人,偶尔在海滩上当义务救生员,水性了得。 对方欣然应邀,并豪爽地拒绝了学费,在电话里说:“要是学成了,请我喝杯酒就行。” 相野被安排得明明白白,根本没有拒绝的机会,当然,他也没想要拒绝。他又开始伪装乖巧,邢昼说什么他就听什么。 只是等邢昼安排好了一切,就要出门查案时,他又忽然拉住了邢昼的衣服下摆。 “怎么了?”邢昼扫过他的圆润指尖。 “如果我学得好,有奖励吗?”相野表情认真。 邢昼也深深地看着他,道:“只要我办得到的。” 相野满意了,又休息了半个小时,才不紧不慢地去沙滩上跟他的游泳教练汇合。游泳教练姓孙,叫孙大海。 孙大海为人热情大方,操着一口带瀚海本地方言的普通话,讲两句话就摸一把自己光秃秃的只剩几根毛的头顶,让人不由怀疑他那头是不是就是被自己摸秃的。 刚开始,孙大海看到相野细皮嫩肉的,还那么白,看着像是个养尊处优的少爷,怕是不好教。没想到开始之后,相野学得特别快,人看着瘦,却是个有肌肉的,薄薄一层,线条流畅。 “小伙子不错啊!”孙大海笑呵呵地拍他肩,“你好好练,说不定有朝一日能赶上你哥呢!” 你哥指的就是邢昼。 相野抹了一把额前的水,看他对邢昼很推崇的样子,便问:“我哥……你觉得他很厉害吗?” 孙大海笑说:“可不嘛,年纪轻轻就能拿游泳比赛的冠军,那可是京州,首都啊,我还没去过京州呢。而且你哥那身材,嚯,高高大大的,那可不厉害吗?” 游泳比赛?冠军? 相野愣了愣,他不知道。这是邢昼为了套话编的,还是事实?相野转念一想,邢昼经验丰富,有无数种方式去套话,应该不屑于编一个游泳比赛冠军的谎话。 他那天冲浪的姿态,也确实……很吸引人。 只是相野忽然发现,邢昼了解他的一切,他却对邢昼的事情知之甚少。 午休的时候,相野趁着有空,跟决明打听了一下。决明对缉凶处各位成员的履历可谓是如数家珍,登时竹筒倒豆子似地告诉了相野。 “你说头儿拿游泳比赛冠军的事啊,他可能就是顺便去参加的吧?头儿以前老厉害了,常年练散打,很擅长运动,游泳可能只是其中一项,但他偏偏是个搞学术研究的,一毕业就留校任教了,学生们都特别喜欢他,如果不是中途出了意外加入缉凶处,说不定……” 说不定他能成为京州大学史上最年轻的教授呢。 遗憾的话不能多说,越说越遗憾,但决明仍然忍不住说:“其实别的都是虚名也就算了,头儿的那只眼睛是真的可惜。说起来,我跟他第一次见面就是那天。” 相野略显惊讶,“你跟他见过?” 决明:“当然了,我也是出来活动过的好吗!” 相野:“你继续说。” 决明:“咳,那天我去医院做定期检查来着。我们这些人,要是生病或者受伤,一般都会去保密性和安全性都相对较高的军区医院。我嫌等着做检查的时间太无聊,就四处晃悠,正好碰见救护车过来。” 那天是2018年的9月10日。 决明皮惯了,又因为身体原因,常年都不自由,所以逮着机会就想出逃。但他也不是真的要逃,只是在医院里四处转悠,看看有没有什么好玩的。 这一转,正好转到了急诊大楼。 门前闹哄哄的,救护车开过来,医生护士一拥而上,后头还跟着警车。决明还是头一次看到这阵仗,踮着脚尖往人群里看。 “让让、让让!”护士在前面大喊,车子推出来了,上面躺着个半边身子都被炸得血肉模糊的人。 如此惨象,惊到了所有的围观者。医生护士们一路风驰电掣地将人送进抢救室,几乎是以最快的速度跟死神赛跑。 而这时,大家才注意到救护车上还有个人。 他是自己从车上走下来的,单手捂着右眼,鲜血就从他的指缝中缓缓流出,顺着脸颊和手腕滑落,浸染了白衬衫。 跟前一个比起来,他的状况明显好上很多,虽然身上也有其他的伤,但还能走。可眼睛那么脆弱又重要的部位,容不得马虎,必须立刻做手术。 医生护士们按着他想要把他送进抢救室,可他却眼疾手快地、单手就从人群里抓住了一个警察,厉声问:“人抓到了吗?” 那小警察都懵了。 他再问:“我说,人抓、到、了、吗?” “先生、先生!”医生连忙安抚和劝阻,一群人上去,却都制不住他。一时间,整个急诊大厅都乱了,决明隔着人群看他,不小心触及到他的视线,心中一凛。 太可怕了,那个眼神,像扎进心脏的刀、像猛兽的利爪,深沉、冷酷又夹杂着不可名状的愤怒。 最后,他是自己走进抢救室的。 决明从小到大去了医院那么多次,还是头一次看到有人自己走进抢救室的,猛得一批。 “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决明为他激情念白,又说:“后来我一打听,才知道原来这事儿跟鹿野有关,再后来我们就在缉凶处重逢了。照顾我长大的叔叔阿姨其实都不赞同我进缉凶处,可我觉得,如果跟那个人在一块儿的话,对上鹿野也不那么可怕了。” 相野沉默片刻,又问:“那另外一个人,就是邢昼的父亲?” 决明:“嗯,抢救无效,进去没几分钟就死了。” 相野犹记得楚怜说过的话,是宁玉生用邢昼布局,害死了他的父亲,也就是缉凶处的前任队长。可当时宁玉生已死,邢昼状态有点不对,缉凶处里没人敢提这事儿,相野便也没追问。 此时再提起,相野问:“当年到底怎么回事儿?” 决明:“头儿既然没想要瞒你,那我告诉你也没关系,省得你以后踩雷了。唔……不过头儿也不会因为你不小心踩雷就对你生气啦,他很少迁怒。当年的那件事在缉凶处的档案里都有记载,是头儿的一个学生被金钱收买了,背叛了他。他们原本是想把头儿的名声搞臭,让他在a大混不下去,再毁了他,达到报复老队长的目的。但头儿是什么人啊,怎么会轻易掉坑里,他们一计不成,就干脆直接动手。当时鹿野的人绑架了那个学生,头儿虽然心里已经有了怀疑,但那毕竟是他的学生,一条人命,所以他还是去救人了。” 顿了顿,决明继续道:“后来嘛……你也知道宁玉生是什么作风,阴得很,谁都没想到他会直接埋炸弹,还不止一个。老队长收到消息赶过去,拆弹拆了一个,没想到还有第二个。救了儿子,他就死了。堀塘区爆炸案,你现在去网上搜索,还能看得到呢。” 相野闻言就打开手机搜索,可输入到一半,又把字删掉了。搜出来的新闻必定是被粉饰过的,或许连名字都是假的,没有看的必要。 那厢决明还在絮叨,“头儿的那只眼睛其实到现在还是会痛,偶尔?或者比偶尔多一点?反正头儿也不会告诉我们的,他向来这样。有一次阳阳不小心把他的护理液打翻了,他还……” 相野忽然蹙眉,打断他:“护理液?” 决明:“对啊。义眼毕竟不是真眼,所以一般睡觉的时候会摘下来放在护理液里面的,这样可以防止感染。” 可相野从没见到邢昼这么做,哪怕这两天他们睡在同一张床上。 蹙眉思索间,午休时间结束了,孙大海过来叫他继续训练。相野便暂时把这事儿放下,打算等邢昼回来再说。 下午三点多,邢昼还没回来,褚秀秀倒是来了。她提着自己的凉鞋,赤脚站在沙滩上看相野学游泳,骄傲宣布:“我可是逃课来的。” 相野:“你成绩不是很差?” 很差还逃课,这个人要完。 褚秀秀被他会心一击,气弱反驳道:“既然这么差,那逃个一两节又有什么区别呢?而且我补习班的同学都知道我认识两个大帅哥了,不逃个课岂不是对不起你俩的颜值?” 相野:“你是长辈,乱伦不好。” 褚秀秀:“……” 我现在就把你摁死在水里,你个不孝儿孙。 孙大海不认识褚秀秀,看他俩年纪相仿,又在那儿斗嘴,感情很好的样子,不由摸着他的头哈哈大笑。 海边的少男少女,青春活力,多好啊。 褚秀秀这时才记起自己的人设,露出温婉可人的小白花式微笑来,轻声跟相野说:“早上没看见你,邢队说你学游泳呢。怎么样?要你姑奶奶教你吗?” 相野:“你的人设不是不会游泳吗?” 糟糕,忘了。 褚秀秀一时懊恼。 相野在她的骚扰下,勉勉强强结束了这一天的游泳课程。其实他学得很快,但就是太快了,让孙大海觉得他骨骼惊奇,是个练游泳的好材料,所以约好了明天还来。 褚秀秀与有荣焉,很快就忘记了相野刚刚的大逆不道。 “你很可以嘛,大外甥,学游泳也学那么快,姑奶奶请你吃手抓饼怎么样?就当是给你好好学习的奖励。”她道。 “不了。”相野拒绝。 “干嘛,我难得请客,而且我又不会在手抓饼里下毒。”褚秀秀气得叉腰。 “等邢昼回来。”相野道。 “吃大餐?”褚秀秀眼睛亮了。 “你可以回家吃。”相野道。 “哼。”褚秀秀气死,但大外甥就是大外甥,她一个长辈怎么能真的跟他置气,最终还是大度地摆摆手,说:“今天就是你们想请我吃,我也不能跟你们一起吃了,否则家里那两位该怀疑我了。我之所以逃课来这儿,是想把密文教给你。” 相野:“是宋沅让你教的?” 褚秀秀点点头,“是啊,他一早就跟我说了,今天正好有空,你学不学?说不定以后会用到呢。” 相野当然不会拒绝。 于是褚秀秀坏笑一声,“求我。” 相野挑眉,“那我不学了,你自便吧。” 语毕,他就转身往民宿走。褚秀秀愣了愣,随即追上去,“嗳你怎么能这样呢?是你要跟我学诶,不是我求着你学的!喂!大外甥!你给我站住!” 大外甥挥挥手,大外甥不回头。 褚秀秀气死了,最后只能求着相野让她教。回到民宿,相野去楼上洗澡换衣服,她在楼下等着有点无聊,就把邪恶的目光投向了老板的小侄女。 小侄女是个人小鬼大的初中生,刚开始还挺瞧不上柔柔弱弱的褚秀秀,觉得她是个白莲花。可褚秀秀是谁?她是拓真的女儿,敢在学校里扇小太妹的耳光,也敢装绿茶气死初中生。 小侄女被她的茶言茶语气得跳脚,跑去跟叔叔告状。可等她带着叔叔过去,却看到褚秀秀坐在沙发上暗自垂泪、倒打一耙。 叔叔尴尬地打着圆场,还赔了褚秀秀一杯饮料。 等叔叔走了,小侄女气得快哭了,指着褚秀秀说:“你无耻!” 褚秀秀哭唧唧地喝着饮料,脖子一缩,“对呀。” 小侄女:“你竟然承认了!” 褚秀秀:“嘻嘻。” 相野下楼时,硝烟味还没散,但他这人贵在冷静,很淡定地无视了她俩。 褚秀秀也不想自己的人设崩得太厉害,稍作收敛,正儿八经地问:“就在这儿学吗?要不要找个隐蔽点的地方?” 相野环视一周,现在快到饭点,民宿里的客人们大多都在外觅食,反而很空。他又抬眼看了看墙上的钟,道:“就这儿吧,邢昼大约还有半个小时回来,我们速战速决。” 褚秀秀:“半个小时?你确定?我当时学了好几天呢。” 相野沉默地看着她。 褚秀秀觉得他似乎在通过眼神质疑自己的智商,但她没有证据。 第65章 熔点 邢昼回来的时候,正碰上褚秀秀从民宿出去。她低着头走路,神色古怪,不小心撞到了邢昼,抬头看他一眼,张张嘴像是要说什么,但最后什么都没说,魂不守舍地走了。 走进客厅,相野正坐在沙发上,手里拿着几张写满数字的纸。 “褚秀秀怎么了?”邢昼问。 “受了点打击。”相野随即把密文的事情说了,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他今天不光上了一天的体育课,还上了一节文化课。当真应了那句话,学海无涯。 学了一天,肚子也饿了,两人随即出门觅食。 附近的大排档是个不错的去处,往那蒸腾的烟火气里一坐,随便点两个炒菜,再来罐啤酒和一听可乐,吃的是个逍遥和自在。 邢昼喝了口啤酒润润嗓子,说:“犯人已经基本确定了,就是王文志。” 相野略作思忖,道:“我猜,还是照片的问题?” “对。”邢昼道:“确认过了,那几张照片分别出自不同的相机,而且完美地分成了三个不同的时间段,十点之前、十点和十点之后。只有十点那张用的是尼康的相机,另外两个时间段用的是另一个牌子的不同型号的相机,而这个牌子正是王文志惯用的。昨天我在游泳馆见到王文志时,他用的相机型号跟十点之后的一样。” 三台相机…… 相野琢磨着,道:“所以十点那张照片是别人拍的?” 邢昼:“现场或许也有别人带了相机,出来旅游的人,随身带个相机很正常,不过目前不能确定是谁。我怀疑王文志是带着相机去跟褚秀秀见面的,在褚秀秀坠海后,他匆忙逃离,相机也掉进了海里。阿平会负责找人打捞,如果能找到相机,那就八九不离十了。” 最大的可能是,王文志本来就带了两台相机过去。第一台相机掉海里了,他杀了人上岸后,赶紧用第二台补拍,而后又从别人那儿盗了一张照片,来充当自己的不在场证明。 不过仅凭这点猜测,相野觉得邢昼不至于那么肯定,便问:“还有呢?” 邢昼:“水渍。酒店保洁说当天晚上她在走廊里看到了水渍,那大概是王文志从海里上岸,赶着去换衣服时留下的。” 相野点点头,却又想到了什么,问:“他上岸之后,换的什么衣服?” 邢昼:“他被盛明泼了酒后,俱乐部的人为了安抚他,曾经给过他一套干净衣服,让他去房间里换。” 相野明白了。王文志当时没换那套衣服,或许是受了气的缘故,他离开俱乐部回了家。后来出门遇到褚秀秀,褚秀秀坠海,他逃回俱乐部,换上那身衣服继续拍照,假装自己从未离开过。 这确实不是一个复杂案件,王文志虽然做了一些伪装,但不够缜密、漏洞百出,如果不是俱乐部的监控录像遗失,一查就知道。 但这更能让相野确定,这起案子是临时起意,或者说是意外。 “青叶呢?还是没有他的消息吗?”不知道为什么,相野对这个笔友仍然很在意,总觉得他不会就这么消失在这个故事里。 “或许王文志会知道点什么。”邢昼道。 相野遂不再多问。 案子交给邢昼了,那就交给邢昼了,他只需要知道一个结果。 回到民宿时已经过九点,相野爱干净,二话不说又去洗澡。 邢昼则坐在沙发上跟老乐视讯。他们在聊老乐那边的任务,有些事情需要邢昼这个队长确认。 相野从浴室出来时,身影正好出现在视讯镜头里,老乐看到他便笑着跟他打招呼。相野擦着头发走过去,抬手挥了挥,径自在邢昼对面坐下。 “小野又长高了啊。”老乐这话说得,让相野愣了愣。他停下擦头发的动作,疑惑的目光看着邢昼,“我长高了?” 邢昼其实没看出来。 老乐便笑呵呵地说:“队长整天和你在一起,当然看不出来啦。你正是长身体的年纪呢,又肯听话,多喝牛奶,怎么长不高?我看最起码长了有半厘米。” 半厘米? 相野觉得老乐怕不是对他有什么奇奇怪怪的长辈滤镜,遂也不纠结到底长没长高了。邢昼继续和老乐谈话,他就坐在那儿看官水潭的资料,从前的县志、各种历史文献,以及网络上的任何相关信息,且不管有没有用,先看着。 时间静悄悄地来到十点,邢昼处理完所有的事情,又跟京州那边通了话,低头看了看时间,道:“早点睡。” 相野这才抬头:“你不问问我今天游泳学得怎么样?” 邢昼:“那你游泳学得怎么样了?” 相野:“你可以自己去看。” 邢昼无奈失笑,而相野迆迆然站起来,回床上睡觉去了。他总是这样,时不时伸出爪子来撩一下,又高冷地走掉。 等到邢昼也洗漱完毕准备睡觉,相野好像已经睡着了,舒服地窝在被子里只露出半个头。睡觉时的相野总是最符合他的年纪、最纯良的时候,缩成一团的姿势带着点稚气,却又是最没有安全感的姿势。 邢昼想让他换个姿势睡得舒服些,相野却又突然睁开眼,问:“你的义眼,戴久了会难受吗?” 邢昼顿住,沉默几秒,道:“还好。” 相野用被子遮着下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眼睛,无情地戳穿他:“你不摘下来,是怕吓到我?” 邢昼反问:“那你会吓到吗?” 相野:“你不试试怎么会知道?” 两人直视着对方,谁都没有避。他们各自的心里在想什么,互相都不知道,但相野以前看书,看到过一句话:相爱的人们也只是在黑暗中并肩行走。 世界上没有哪两个人之间是没有秘密的,互相试探,是一个容错的过程。 邢昼做出了自己的选择,他当着相野的面摘下了那只义眼,没有迟疑也没有紧张,很平常地将它放到了护理液中。只是在回头时,他顿了顿,这才看向相野,问:“现在呢?” 相野已经坐了起来,抬起手好像要做什么,最终却把手附在了自己的眼睛上,好像在仔细感受着什么,末了,说:“我怕痛,这个很痛吗。” 可是在邢昼的记忆里,相野从没喊过痛。即便是被鹿野的人追杀,又或是被缉凶处的各位前辈们轮番虐菜,训练到脱力时,也没喊过一声痛。 没有人知道,小时候的相野是个不小心划破手指都会掉金豆豆的娇气包。 邢昼不知道他想起了什么,只是觉得他问出来的话,不像是问,倒像是肯定,便解释道:“现在不痛了,不要担心。” 相野:“你知道吗?你撒谎的时候有破绽。” 邢昼微怔,“什么破绽?” 相野:“现在就是破绽,要是你没撒谎,就会直接否认。” 邢昼:“但是其他人不会像你一样拆穿我。” 相野:“所以我不是其他人。” 两人一对一答,毫无迟滞。有什么东西在空气中发酵,在彼此的眼神中升温,逐渐交织、交融,刻下烙印。 心的熔点是什么? 是爱。 熔点到了吗? 没有人肯定。 邢昼能清楚地看到相野眼中的自己,让他感到触动的不是相野说的话,而是他如此坦荡又直白地看着自己。 缺不缺一只眼睛,看起来可不可怕,好像都并不重要。 “所以我不是其他人。”这句话听起来有点霸道、高傲,但又有点可爱。邢昼这么想着,看着相野的眼神愈发柔和,正要说话,相野却又躺下了。 他把被子一掀、一盖,两眼一闭,道:“睡觉了。” 瞧这双手十指交叉放在胸前,身板停止的睡姿,是贵公子本人没错了。 暖黄的灯光摇曳,让邢昼仅剩的那只眸子里也好像染了点笑意,他轻轻喊了一声,“相野?” 相野闭着眼:“睡着了。” 邢昼:“睡着的人不会说话。” 相野:“梦话。” 邢昼:“明天我会检查你的学习进度。” 相野睫毛轻颤,似乎想睁眼又克制住了,默默地背过身去,再不理他。直到邢昼也躺上来,灯光暗下,两人的呼吸渐趋平缓。 一夜安睡。 第二天一早起来,相野发现自己又靠到了邢昼身上去,虽然不是睡在他怀里,但也差不离了。但是他发誓,今天真不是故意的了。 时间还早,邢昼见他醒了,这才起来。洗漱完毕后,他看到相野还迷迷瞪瞪地坐在床上,便问:“晨练?” 相野:“再见。” 训练已是极限,晨练再您的见。 今天的安排跟昨天一样,邢昼去查案子,相野继续学游泳。只是褚秀秀的案子基本已经确定了凶手,只差收尾,邢昼叫上警察阿平一同处理,并不需要再多花什么心思。 相野这边依旧进展顺利,但他多了一个观众——民宿老板的小侄女。 小侄女双手捧着下巴蹲在边上看相野游泳,时不时傻笑着,还能从她的双肩包里掏出望远镜来,近距离观赏。 相野走过去,就能听到她甜甜地喊:“小野哥哥。” 小野哥哥是她目前来说最崇拜的人,不光能打败心机白莲花,又聪明,还长得帅,高冷,有范儿。 第66章 试探 “小伙子,你很受小姑娘欢迎嘛。”孙大海笑着打趣相野,环顾四周,还有不少人在往这边看呢。 这大海边的,像相野这样长相俊俏,又晒了好几天都没晒黑的人,可不多。 过了一会儿,孙大海就发现自己这话还是说早了,因为不光小姑娘,就连男的也招来了。 盛明专程过来找相野,他想约相野一起去海钓,看到相野在学游泳,还自告奋勇地说:“要不要我教你点花式技巧啊?我游泳技术也不差的,虽然算不上什么游泳健将,但也马马虎虎吧。” 说着马马虎虎的盛明,语气里全是骄傲自满。 相野上下打量他一眼,问:“除了游泳,你还会什么?” 盛明跃跃欲试,“这就多了,开游艇、冲浪、潜水,我都会,我还会玩帆船,你感兴趣吗?不过你穿那么多干什么,你那t恤都快把屁股都给遮住了,反正又晒不黑,穿着多不方便啊。还是你羡慕哥这种身材,不敢脱啊哈哈哈……” 这家伙完全是个没心没肺自来熟,才见第二面,就能毫无顾忌地开相野的玩笑。 相野可不会听他的话,穿着t恤游泳确实不如脱了方便,可他并不习惯在公共场合打赤膊,就算在自己家里也不会。 小侄女很嫌弃盛明,她嫌弃一切穿夏威夷风情大裤衩的肌肉男,把头扭过去,像只小螃蟹似的往右移动几步,远离他。 盛明瞧见了,“嘿,你哪儿来的啊?” 小侄女:“我跟小野哥哥一起来的,你不要打扰小野哥哥学游泳。” 盛明推了推墨镜:“小野哥哥?” 小侄女:“就是小野哥哥!” 盛明:“这名字不错啊。” 于是盛明也开始张口闭口“小野哥哥”。 相野懒得理他们,一头扎进水里,游远了。孙大海见他今天已经能游得那么标准那么远,很是欣慰,便提早结束了课程。 时间还早,盛明又赖着不走,相野便问:“你真会潜水?” “会啊!”盛明赶紧点头,“不过潜水是需要证的,你没有证,只能在浅水区体验一下。俱乐部那边就有专业的教练,怎么样,想不想去试试?我陪你一起去,保证你不虚此行。” 相野对潜水确实有点兴趣,便把小侄女送回民宿,跟着盛明走了。 等到下午两点多,邢昼回来,看到的就是一个双手托腮坐在民宿门前的台阶上,嘴唇可以挂油瓶的小姑娘。 她看到邢昼,就“哼”了一声。 邢昼不明所以,还是老板赶出来解释,才知道来龙去脉。谁知小侄女又在此时语出惊人,“你还知道回来,小野哥哥都被大花裤衩拐走了!” 老板又好笑又尴尬,忙扒拉了一下小侄女,说:“你哪儿学来的这种话!” 小侄女嘟着嘴,根本不听训。邢昼说了句“没关系”,转头看向海面的眸光里却透出点深沉来。 老板还在打哈哈,“年轻人爱玩一点是正常的嘛,我看小野很有学游泳的天赋啊,这么快就学会了,据说还学得不赖。潜水吧,男孩子也大多喜欢,邢先生要不要也去试试啊?大海可是很漂亮的,又神秘又漂亮,海里不知道藏着多少奥秘,那可是你没亲眼见过都不知道的美景……” 另一边,相野正沉浸在奇妙的海洋世界里。 江州不靠海,所以海边的一切对于相野来说都是新鲜的,更不用说是深蓝的海面之下。红色珊瑚在水中摇曳,细小的游鱼从眼前掠过,相野伸出手去,任海草从指间穿过,找到一只小小的海星。他没有打扰它们,只是静悄悄地看着,像一个尽职的过客。 人们总是对未知充满了好奇,海底深处、鹿野平原,亦或是宇宙的尽头,每个未知都藏着无尽的奥妙与恐怖。 相野原是一个没什么好奇心的人,可不知不觉间,他也已经走在这探寻未知的路上了。 只是他原以为自己的世界会就此脱轨、失控,再回不到正常的维度。像楚怜曾不断逼迫他的那样,只顾着闷头往前走,撕碎谎言,一脚踏进真相的深渊里。 可黑暗里好像有一双手牢牢地抓着他,让他不至于脱离轨道,而是从原有的轨道驶入另一个,虽然过程有些许惊险,但好歹没有失控。 楚怜也许会很失望。 思及此,相野忽然笑了笑。 游弋在前方的盛明看到他忽然笑了,也开心地跟他比手势打招呼,像是在问他是不是看到了什么好玩的东西。相野摊手,而恰在这时,鱼群从他俩中间游过,鳞片泛着宝石光泽,很漂亮。 盛明不远不近地跟着鱼群而去,自由地舒展着身体,像条灵活的人鱼。相野远远看着,竟有些羡慕他那样自由的姿态。 或许只有盛明那样从小什么都不缺、活在爱里的人,才能活得那么潇洒和随性。 不一会儿,教练朝相野招手,该上去了。 相野也没多停留,跟着教练折返。探出水面的那一刻,天光再度倾泻而下,新鲜的空气盈满肺腑。他摘下潜水镜,甩了甩头发,还没上岸,就看到邢昼站在岸边。 那么强烈的存在感,让人想忽视都难。 盛明那个没心没肺的富二代还在后面朝相野喊:“给你拍了照片啊!待会儿发给你!” 相野没有回头,只挥了挥手表示知道了,便抬脚走向邢昼。邢昼递给他一瓶水,随意扫了眼盛明,却像看到了个路人甲,毫不在意。 “你怎么来了?”相野问。 “民宿老板告诉我,你在这里。”邢昼道。 你明知道我问的不是那个意思。相野在心里嘀咕。 邢昼又问:“喜欢潜水?” 相野:“还行。” 邢昼:“喜欢就去学。” 相野:“……” 顿了顿,相野把水瓶塞回邢昼手里,大步离开。真是懒得理他,什么都能扯到学习,你怎么不回学校重新教书? 邢昼看着他的背影,眼底微微泛起一丝笑意,又很快敛去。这时盛明恰好追上来了,看到邢昼和相野似乎认识,便也热情地跟他打招呼,甚至想要揽他的肩,“嘿,兄弟,你跟小野哥哥——” 视线阻截,声音凝固。 盛明对上邢昼的视线,一个激灵,突然就忘记自己接下来要说啥了,即将要搭在他肩上的手也顿住,放下去不是,收回去也不是。 “小野哥哥?”邢昼眸光凌厉。 “啊,哈哈哈……”盛明心虚,但又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心虚什么,只好干笑,“这个……就是相野,对,相野。我跟他是新认识的朋友,你是?” 是什么? 邢昼一时怔住。 如果说是队长,那还要解释是什么队长,免得迎来猜测。可其他的描述又不准确,朋友?家人?还是什么?思及此,邢昼的脑子里突然浮现出闻月曾用过的前缀来——小朋友,你家的小朋友。 朋友前面加个“小”字,好像意义就完全不同了。 这时,潜水教练在不远处呼喊盛明。盛明连忙回答一声,也顾不上等邢昼的答案了,说声抱歉就往回跑。 邢昼看着他跑远,转身追上相野。 相野还在生气,他换好衣服出来,也不管邢昼,自顾自地去路边等车。 邢昼是开车过来的,取了车在他面前停下,按按喇叭,他却不为所动。邢昼无奈,主动把车门打开,问:“不上来?” 相野:“你刚才跟盛明说什么?” 邢昼:“没什么。” 相野:“那他怎么一副见了鬼的样子。” 邢昼:“我不会干涉你交朋友,相野,即便加入缉凶处,你也可以拥有自己的生活。” 哪怕只是喘口气,只是有限度地回归到正常的维度,也可以,这才是你这个年纪的少年该有的生活。 相野蹙眉,语气不禁重了一些,“那不重要。” 邢昼:“别闹。” 相野:“我没闹。” 似乎是为了证明自己没闹,相野上了车,“砰”一声关上车门,转头看向邢昼——我上车了,然后呢? 邢昼拿他没办法,因为这显然不是个适合讲道理的时刻,只能动手帮相野系上安全带,开车出发。而落在相野眼里,这个男人就是该死的沉着冷静,好像根本不为所动。 死直男、老古板、假正经、装模作样。 相野不想理人的时候,就会把车上的音响打开。音乐会营造一个独立的空间,让他在这个独立的空间里自己待着。 傍晚,褚秀秀又来民宿报道。 她是吃过了晚饭才来的,家里人跳广场舞去了,所以没人管她。小侄女依旧跟她相看两生厌,两人再次互掐了一会儿,等到老板不好意思地把小侄女拎走,褚秀秀就问起了案子的进展。 邢昼道:“搜集到了王文志偷拍的照片,内容虽然不是多暴露,但涉及到大量未成年女性,所以先把他传唤回警局了。” 他没去警局露面,所以这部分由阿平负责,能问到多少算多少。至于坠海案,邢昼看着褚秀秀,继续道:“后面可能还要你配合。” 褚秀秀点点头表示明白,随即又捂住心口,露出恶心表情,“我就说肯定是他,平时装得人模狗样的,但看那眼神就不对,偷偷摸摸,做贼似的。原来的褚秀秀被推到海里,多半跟他拍照的事情有关——” 说着,她又忽然想到一个关键,声音不由提高了一个度,“那岂不是……他偷拍的照片里也有我了?就算不是我,肯定也有原来的褚秀秀!” 邢昼不说话,那就是有了。 褚秀秀“摇摇欲坠”,扶着沙发背小声问:“我如果现在暗杀他,你们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吗?” 邢昼冷冷地扫他一眼,她立刻做了一个闭嘴的手势,怂得倒也快。不过这对她来说到底有些膈应,于是拉着大外甥要出去走走。 没想到的是大外甥今日格外好说话,竟真的陪她去了。 沙滩上,晚风轻拂,温度刚好。三三两两的人正踏着月色漫步,而相野和褚秀秀这对便宜姑侄却个顶个的懒,没走几步就找个地方坐下了,还专挑隐蔽的地方坐。 相野是找清静,而褚秀秀纯粹是在鹿野养成的习惯——规避风险。 吹了会儿风,说了会儿闲话,褚秀秀又鬼鬼祟祟、偷偷摸摸地从口袋里掏出一根烟来,手肘捅了捅相野,小声道:“你看这是什么?” 相野面无表情,并且不想说话。 褚秀秀自顾自说:“这是我从家里偷出来的,鹿野没有这个,那儿种不了烟叶。我一直很好奇它到底是什么味道,能让那群男人整天爱不释手的,而且我昨天发现,补习班里有个女生也抽这玩意儿。我问她为什么喜欢抽来着,她说抽了能忘记烦恼,而且很酷,你抽过吗?” 相野:“没有。” 褚秀秀便又掏出打火机:“要不我们试试?” 相野侧目,“你想让我抽你的口水?” 褚秀秀:“我可以让你先抽嘛!” 相野:“不要。” 看他拒绝得如此干脆,褚秀秀也不勉强。她就是好奇,所以什么都想试试,尤其是鹿野没有的东西。 可是当她把烟点燃时,一只手从旁伸过来,无情地抢走了它。 “你不是说不抽吗!”褚秀秀瞪着相野。 “你还未成年。”相野答。 “放屁,我在鹿野大口喝酒的时候,你还在喝奶呢。” “哦。” 相野单手托腮,刘海垂下来扫过眼尾,纤细手指夹着烟,漫不经心的样子,竟然褚秀秀看得呆了呆。这拿烟的姿势,可真是帅啊,比她之前见过的任何一个人都要帅。 而就是这么一愣神的功夫,让她错过了抢回烟的最佳时机。 下一秒,阎王的召唤在背后响起—— “你在做什么?” 褚秀秀回头一看,妈的,是邢昼,赶快跑。她好不容易把大外甥单独拐出来了,怎么这家伙还阴魂不散的,护崽老母鸡吗? 说时迟那时快,褚秀秀的屁股一下就从地上弹起来了,撂下一句“你们慢聊”,撒腿就跑。 这速度,让相野都对她刮目相看。 邢昼却根本没有理会,目光紧盯着相野,沉声再问:“你在做什么?” 相野的语气还是那么的漫不经心,“抽烟啊。” 邢昼蹙眉,“抽烟不是件好事。” 相野便笑了,站起来,说:“你自己不也抽,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吗?” 邢昼想再劝劝,可他确实没有立场去说别人,而且今天他已经惹相野不高兴了。相野拿余光瞅着他,原本不想抽的,可此时兴致来了,他就偏要在邢昼眼皮子底下光明正大地抽一口。 人生中第一口烟,辛辣、呛人,让他忍不住咳嗽。 “别抽了。”邢昼当即抓住他的手腕,打算强行制止。可忽然拉近的距离让两人脸对着脸,近得好像连彼此的心跳都听得到。 相野有心戏弄他,抬手搭上他的肩,凑得更近,“不想让我抽,那你把它抽了?” 这可是他刚刚抽过的烟。 众所周知,相野有洁癖,薛定谔的洁癖。 月色朦胧,邢昼像被下了蛊,盯着相野没有动作。相野便挣开他的手,重新把烟凑到嘴边,吸了一口。 “呼……”烟雾缭绕。 他们靠得是那么的近,近到那烟拂过了邢昼的脸颊。 烟雾里有你和我,你的心里又有谁呢? 第67章 暑假 有那么一个瞬间,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得只要邢昼稍微一低头,就能接吻。相野能感觉到他抓着自己的掌心在发烫,他禁锢着自己,力道很大,平静的眼底像凝聚着风暴。 可最终,邢昼还是没有越过那条线。他松开相野,拿走了他手中的烟,抽了一口,当烟雾再度缭绕,模糊了他们的视线时,他说: “你有没有想过,或许我没你想象中的那么好。” 隔烟相望,一切都变得朦胧起来。相野立刻就想到了那个词,“雾里看花”,只是花开的旖旎都被深沉的夜色所取代——那是邢昼眼底的色彩。 相野被那抹夜色笼罩着,好似天空暗沉,抬头却不见星光。他一时没有做出回答,想开口时,邢昼却又已经把烟掐了,摸了摸他的头,说:“回吧。” 是他的错觉吗? 相野看着他的背影蹙眉深思,他感觉邢昼话里有话,像隐瞒着什么似的。又或许只是他多想了,这不过是邢昼不肯跟他越过那条线的借口而已。 一夜无话。 翌日,两人照旧在楼下客厅吃早饭,清粥小菜,没有加海鲜,难得的清淡。 小侄女依旧趴在柜台后往这边偷看,她仍旧爱着小野哥哥,新鲜感还没过去。可是她蹙蹙眉,隐约觉得气氛跟昨天有点不一样。 那两个人,怎么都不说话了呢。 率先打破沉默的是决明,他可不知道这边气氛如何,叽叽喳喳地说着他的新发现,“好消息啊,我辗转联络到了当年跟相齐一块儿创建网站的其他人。他告诉我,他们当初创建那个网站是因为学校里的社团活动,主题是关爱当代人的心理健康,提供互助交流平台。参与创建的人来个各个不同的系,甚至是不同学校的,大概有七八个人吧。相齐是学艺术的,跟着一块儿设计了网站的版面,还出了一些启动资金。” 相野:“还有吗?” 决明:“事情过去那么多年,当年的人都各奔东西,彼此之间断了联系,也没人再去光顾那个网站了。对于他们来说,那就代表着过去,是学生时代的记忆,跟现在的他们没有关系了。大约也只有相齐才一直记着,偶尔还会上去看一看。不过,他告诉了我‘一所小房子’这个名字的由来。” 说着,决明清了清嗓子,说:“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出自海子的诗。” 这么有名的诗,大家都知道。相野有些意外的是他们没有取这句话的后半段,而是取了少有人知的前半段。 一所小房子,透着一丝童趣,又带着美好的希望。 巧的是,相野此刻就在海边。 他转头看向窗外那片海,不禁想,这些巧合或许在冥冥之中都是注定。慈姑就是那么巧地出现在海上,而后和宋沅在“一所小房子”相遇,最后又通过网上的贴子把他和邢昼带到这里。 海边,确实是个重逢的好地方。 阿平却给他们带来一个坏消息,因为褚秀秀至今还“活着”的原因,再加上他们没有任何直接证据能证明就是王文志将褚秀秀推下的海,所以他很轻易就被保释出去了。 明面上,他的罪名只是偷拍,甚至没有将照片发布出去进行传播或谋利。世人不会知道真正的褚秀秀已经葬身在冰冷的海水里了,他们不知道真相,就像不知道鹿野的存在一样。 “怎么办?”阿平略显紧张地看着邢昼和相野,“我是不是没把事情办好?昨晚我和警局的前辈一块儿审的王文志,他不禁审,承认在篝火晚会当晚见过褚秀秀了,但他说是褚秀秀坠海完全是意外。他只是害怕,所以逃走了。” 邢昼倒了一杯水递给他,“喝口水,慢慢说。” 阿平听话地喝了口水,坐下来说话,只是姿势仍然略有拘谨,“是这样的。他说他那天在俱乐部被人泼了酒,心里很生气,所以就干脆离开了。他回家换了套衣服,又觉得不甘心,所以就带着相机又出门,打算去公共沙滩那儿拍点篝火晚会的照片,谁知正巧碰见褚秀秀。褚秀秀是他店里的常客,跟他是认识的,他看到她穿了条碎花裙梳着麻花辫,清秀可爱,就有了点灵感,说想去海上拍。从海上眺望沙滩,换个不同的角度之类的。” 说着,他又细细回想,“哦对了,他还说之所以跟褚秀秀一起去,一来是因为褚秀秀家有船,二来是他想把褚秀秀一起拍进去,他连照片的名字和构图都想好了,就叫——海边的少女。” 王文志此人,确实如同盛明评价的那样,有色心没色胆。他干了偷拍的事情,拍出来的照片却没那么大胆,也没有闹出过类似猥亵的事情。 他在瀚海一高的学生口中,风评还不错。 褚秀秀常去他店里看书,跟他当然是认识的,听到熟悉的风评还不错的店主请求她借条船,去海面上拍几张照片,心善没有拒绝,也有可能。 最重要的是,经过邢昼的多番考察,王文志确实是个普通人,他禁不住警察的审讯。而且,在他的认知里,褚秀秀根本没死,她被救起来了,所以就算王文志交代了当夜的真相,他也不会有什么事。 大不了赔钱。 阿平补充说明:“王文志的父母早年离异,他跟了妈妈,跟他爸不算亲,但他爸是当地还算有名的一个老板,这次也是他爸保的他。” 相野默默听着,没发表评论。 邢昼看了他一眼,沉吟道:“既然褚秀秀没事,那王文志被保释走,也并无不可。偷拍的事情,我相信你们后续会处理好。” 阿平微怔,“就这样了?” 邢昼:“我们要查的事情还有很多,目前确认了褚秀秀坠海的真实情况,那就需要把这件事放下,进行下一步调查。” 阿平:“下一步是什么?真的不再查查了吗?” “不了。”邢昼摇头,对阿平伸出手,“感谢你这几天的配合。” 阿平看着仍有些纠结,似乎还想再说什么,但看着邢昼冷冰冰的脸,最终还是做了妥协。“那我不打扰你们了,祝你们接下去的调查顺利。不过我还以为自己能参与到什么大案呢,这太过激动了点。抱歉啊,那我先走了。” 语毕,阿平礼貌地跟邢昼握了手,起身告辞。 相野目送他走出民宿,在外面站了好一会儿,才抓了把头发,大步离开。 “你故意的?”相野又看向邢昼。 “你不是好奇青叶在哪里吗?或许很快就会有答案了。”邢昼道。 闻言,相野思忖着,心里大致有了猜测,便没追问。这时老板又走过来,兴致勃勃地跟他们讲烟火大会的事情。 “明天可就是烟火大会了,两位都会去参加的吧?说真的,我们瀚海市的烟火大会虽然历史不够悠久,但一点也不比那些有名气的地方差,不看绝对是损失。”老板道。 小侄女也从老板身后探出头来,“我叔叔说得对,小野哥哥,你一定要去看啊,我也会去的。” 烟火大会么。 相野的思绪一下子回到了小时候。以前爸妈还在的时候,每到过年,就会买一些烟火回来放。只是江州市里禁燃,他只能放一些很小的。后来他虽相齐住在烂尾楼,倒是没人管了,可相齐没有那个闲心弄这些。 所有的热闹都不属于烂尾楼。 每到这时,相野就会悄悄从那个家里离开,一个人爬上楼顶。那里的视野很好,虽然四处皆风,有点冷,但他抱着从二手市场捡来的汤婆子,裹着厚厚的羽绒服坐在那儿看远方的烟火,倒也自得其乐。 江州毕竟是座内陆的大城市,总有些地方能放烟火。这里一朵、那里一朵,连成了片,很远,也很美。 “你想看吗?”邢昼问。 “随便。”相野漫不经心,表面上一点儿想看的意思都没有,但邢昼知道,随便就意味着想看。 于是相野迎来了为期两天的假期。 褚秀秀的事情已基本明了,只等青叶现身。等待的过程中,抛开一切或沉重或琐碎的事物,去好好享受一下海边的阳光,看一场烟火表演,是个不错的选择。 “现在是暑假。”邢昼道。 这是一个本该属于相野的暑假。 相野听他这么说,才想起自己刚从高中毕业。高中毕业的暑假是人生中最特别也最漫长的一个假期,足足有三个月。 小侄女盛情邀请相野跟她一块儿去摘椰子,因为民宿老板打算明天摆个摊卖椰汁,赚点外快,但被相野无情拒绝。 属于相野的假期要怎么过? 所有需要晒太阳的一律pass,所有需要付出体力的也一律pass,他要安静地躺着,做一条海边的咸鱼,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做,随便拍一拍就是世界名画——一个安静的贵公子。 而就是在这样缓慢的光阴的虚度中,一年一度的瀚海市烟火大会,悄然临近。 第68章 青叶 烟火大会当天,海边格外热闹。 褚秀秀可太激动了,来到这边后,她还是头一次碰上这种大型活动,去网上逛一圈看完图片和视频,就更激动了。 一大早,这人就没个消停。如果不是相野威胁她,不好好上课,晚上就不带她一起玩,她铁定逃学。 这好不容易盼到了下午放学,褚秀秀便如同那自由的风筝飘回了家,把书包一放,蹦蹦跳跳地就要出门,甚至都忘了自己要伪装淑女。 可谁知,悲催的事情来了——褚家夫妇还忧心着上次坠海的事情,这烟火大会和篝火晚会可不就有异曲同工之妙,所以两人怎么都不同意褚秀秀独自前往,说要等晚上一家人一块儿去。 “褚秀秀”一直是个乖乖女,不好反抗得太过明显,于是在民宿阳台上当咸鱼的相野很快收到了如下信息—— 慈祥姑奶奶:救我! 等到相野了解了详细原由,便回道: xy:安息吧。 救是不可能救的,相野可以大大方方地说他自己不是个好人,因为他是个懒人,没有谁能让他离开自己的沙发。一家三口享受亲子时光挺好的,缉凶处全员孤儿,想享受都没地方享受呢。 不过相野回绝了一个褚秀秀,还有盛明、还有小侄女,信息提示音不断响起,让坐在他对面的邢昼都投来目光。 此时已是日暮,沙滩上已经聚集了很多人。就连民宿里也上上下下都是匆忙的脚步声和笑闹声,小孩儿在叫着“爸爸妈妈快点”,大人在呼喊着让小孩儿跑慢点,大家都奔着晚上的烟火大会而去,彼此之间打招呼,都是问有没有占到什么好位置。 这样的环境有些吵闹,但人没闹到相野面前来,噪音也就还在忍受的范围内。 “有人约你?”邢昼问。 “是啊。”相野收回视线,“盛明说他占了个好位置。” “想去?” “队长批准吗?” 相野惯会噎人。 邢昼看着他那自恃矜贵实则肚里冒坏水的模样,眸光微敛,很快给出一个答案:“青叶的身份也许今晚就会浮出水面,任务要紧。但是如果你一定要去,我在民宿等你。” 相野略显意外地扫了他一眼,明明他看上去还是那么平静,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可相野却觉得他有点不一样了。 这要是以前,他怎么会说出“我等你”这种话,这不是在变相施压吗?还是以退为进? 相野很想回他“那你等着吧”,可为了置气,就把大好的时光浪费在别人身上,他又有点不情愿。 遂作罢。 六点多,相野磨磨蹭蹭地跟着邢昼出门觅食。 他在沙发里窝久了,头发都有点乱,懒得打理,便随手扣上渔夫帽,完美。帽子不算大,但他是巴掌脸,露在外面的那半张脸又白又小,看着就像是个不知哪里来的中学生,不由得让人忽略他一米八的傲人身材。 邢昼伸手正了正他的帽子,“小心看路。” 相野抬头,帽檐遮着眼睛,勉勉强强地看着邢昼的脸,辩解道:“我看得见。” 邢昼很快就用行动向他证明了“不、你看不见”,抬手,仗着身高优势把路边垂下的一根树枝撩起,让相野走过。 可他撩的何止是树枝,还有不远处几位少女的跳动的心。 相野眯着眼看过去,那几个人凑在一块儿叽叽喳喳说着什么悄悄话,眼神时不时瞟过来,里头夹杂着一点兴奋、害羞。 他以为她们是看上邢昼所谓的男友力了,殊不知大家都更为迷恋一种叫cp的东西。 “那两个人好配啊!” “身高绝了,要是换我去,都不用别人给我撩树枝,再垂下一点都打不到我的头,妈蛋!” “这算是清瘦美人和冷酷型男吗?” “刚才抬头说话的样子也好有cp感啊,今天是烟火大会呢,他们一起来看烟火的吗……” 相野听力好,好的程度大概只比陈君阳的狗鼻子差一点,所以尽管隔了一定距离,他还是隐隐约约听到了一些关键词。 “cp?”他疑惑地看向邢昼。 作为一个年轻人,就算再不合群,再不随大流,一些常见词汇,相野也还是知道的。他只是一时没反应过来,而很快,那几个人的谈话就已经刹不住车了。 “不过那个美人看起来年纪有点小啊?” “老牛吃嫩草!” “养成系的快乐!” “哇,你们看到没、看到没,那个型男手臂上还有疤呢,看起来好像刀疤哦。美人白白净净的,跟他站在一起,啧啧……” “贼带感。” “哇哦。” “不虚此行不虚此行,我已经看到烟花在我脑子里绽放了……” 气氛陡然变得古怪起来。 特指相野和邢昼之间。 那层薄薄的一戳就破但至今没有被戳破的纸张,突然间就变得透明了,几个泼墨大字浮现在上面,分别是“老牛吃嫩草”、“养成系”、“cp”等等。 如果是几天前,相野一定还觉得别扭,耳朵发红,不肯认。可今天的相野已经不是从前的相野了,只要他不尴尬,尴尬的就是邢昼。 “老牛吃嫩草?”他甚至还能把这句话甩在邢昼脸上。 谁知邢昼根本不接茬,也没有丝毫的不自然,完美诠释了什么叫“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他甚至推着相野的背往前走了一步,又把话题带回了之前的,“专心看路。” 相野听得牙根痒,耳边却又传来那几个女生惊喜的喳喳声。 烦。 邢昼一定是故意的。 确定以及肯定。 相野很不想闹别扭,但他较劲又好胜,以至于脑子里一直在盘算邢昼现在到底是个什么章程,吃饭都有些心不在焉。 邢昼只要一抬头,就能看到他在打量自己,有时在出神,有时又眯着眼,好似在考虑咬哪儿比较合适。 一肚子坏水。 可邢昼没打断他,直到相野吃到一口香菜,才猛然回过神来,面无表情地看着邢昼,问:“你幼不幼稚?” 从很早以前相野就发现了,邢昼偶有这种幼稚时刻,譬如给他的小笼包蘸辣,譬如往他碗里偷放香菜。 比他还幼稚。 “幼稚吗。”邢昼说着,手里的冰啤酒就缩了回去,“那看来你是不想喝这个了。” 相野一把抢过来,“谁说我不喝了?” 邢昼笑笑。 相野喝了一口,却也不多喝,余下只小口抿着,在心里把握着分寸。邢昼比他更了解他的酒量,一眼不错地盯着他,似监督。 那眼神深沉,让相野又想起抽烟被抓包那晚来。 可那眼神又炙热,明明是冰凉的啤酒入喉,却偏叫相野有种暴露在原野的危机感来。“咕嘟”,一口啤酒下肚,相野摸了摸自己的喉结,怪不自然的。 海边的夜来得晚,两人慢悠悠地吃完晚饭,太阳才刚下山。 烟火大会终于要开始了,人群都开始往沙滩聚集,也有一部分开着车去往了高处,寻些私密地方,说些悄悄话。 相野和邢昼顺着人流走,夏夜的沙滩上,满是成双成对的情侣。夜晚的海风是轻柔的,远眺海面,远方的灯塔亮着光,再回首时,周遭的民宿和树上也都缠上了流光似的灯带。 烟火大会还未开始,气氛已经有了。 盛明再次发来邀请,不死心地想要让相野去他那儿。相野看了眼邢昼,干脆无视了他,也没有借此再挑起什么话题,只是安静地跟邢昼在沙滩漫步。 他享受这片刻的安宁。 最终是邢昼主动开口,两人停下来,他看着相野的眼睛,说:“你的游泳教练夸你学得很好,所以,你想好要什么奖励了吗?” 话音落下,“砰!”一朵烟花也点亮了夜空。 “看!是烟花!” “开始放烟花了!” 人群骚动起来,几乎所有人都抬头望向夜空,目光中透出惊喜。第一朵烟花的绽放只是个讯号,告诉众人,烟火大会正式开始了。 只是刹那之间,成片的烟火渐次盛开。天空中花团锦簇,海面上亦有倒影,人们在天与海之间欢呼,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纯粹的喜悦。 相野也被那绚烂的烟花短暂地夺去了视线,等到第一波烟花放完,他才又回过头来,把目光落在邢昼身上。 可他知道刚才邢昼一直在看他,视线从未移开。 他在这个时候问自己要什么奖励,是把主动权交给自己吗?相野如是想着,愈发觉得有可能,可又觉得这样太便宜他了。 恰在这时,决明煞风景地出现了。 “头儿,你料得没错,王文志果然拿着相机出门了。他压根不知道自己害死了褚秀秀,心里没什么负担,现在正往海边来呢,肯定是要拍烟火大会的。目标人物也出现了,我一直留意着褚秀秀家外面的那个监控,看到他去找过褚秀秀,就在半小时前。” 邢昼一秒切换工作模式,问:“他跟褚秀秀见到了吗?” 决明:“在屋外说了几句话吧,不过我只能看到画面,也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啦。哦对了,褚秀秀今天看起来心情很好啊,她还顺手摘了朵花送给他。那么大一朵向日葵,叫人抱着,怪可爱的。” 说着,决明把监控画面的截图发到了app上。 相野打开看到画面中的人,说不上意外,反而有种预料之中的感觉。只见褚秀秀家门口,那片开得正灿烂的向日葵的旁边,警察阿平正在跟褚秀秀说话。褚秀秀抬头看着他,笑得像向日葵那么灿烂,而阿平挠挠头,还有点憨。 褚秀秀的电话很快被拨通,熟悉的声音伴随着烟火绽放的声音传来,“喂?大外甥啊,你终于想起我了?” 相野:“你在哪儿?” 褚秀秀:“我在海边啊,就离民宿不远的地方,跟家里人在一块儿呢。” 相野:“你见过阿平了?” “咦?你怎么知道?”褚秀秀略显惊讶,“我就是在家门口碰见了他。他最近不是帮忙查案吗,经常在附近晃悠。” 相野:“他是青叶。” 褚秀秀:“青叶?!你没搞错吧?青叶不是出远门了吗?怎么会是阿平?他不就是个小民警……啊,不对,他不是本地人。” 决明也在耳麦里唠叨开了,“青叶所在的明湖大学城里确实人太多了,没办法排查,那个快递点又人员复杂,但头儿提醒我,不要被复杂的表象欺骗。信能寄到快递点,又每次都被安然无恙地拿走,还不被人注意到,说明青叶经常出现在那儿。他在那里打工,或者有认识的人在那里打工,再通过那片夹在信里的槐树叶子做交叉排查,最后忽然发现——大学城那儿,有个警官学院啊。” 褚秀秀惊呆了,“这、我完全没看出来啊。” 相野:“他刚才遇见你,说了什么?” 褚秀秀:“他夸了我家的向日葵好看,我就随手摘了一朵送给他了啊。哦对了,他还问我为什么要种向日葵,我又不知道为什么,那是从前的褚秀秀种的,我就随口答了句因为好看。” 事实已经很明显,阿平是在试探褚秀秀,他或许已经敏锐地察觉到,褚秀秀跟从前不一样了。 而相野之所以觉得意料之中,是因为阿平在褚秀秀这件事上,反应一直有点违和。如果说一开始,他出现在邢昼和相野面前,是因为上司分派,可后来的表现就有点奇怪了。 他一直在解释。 解释自己为什么关心褚秀秀的事,解释偶尔的心急和失态,略显刻意。最刻意的是当邢昼告诉他,不再继续追查王文志时候的他的表情,他好像很不能接受。可在常人眼里,褚秀秀已经被救起来了,事情没有造成什么严重的后果,不是吗?连她父母都接受了,所有人都接受了,他有什么可不能接受的? 除非,阿平了解褚秀秀,他知道从那个节点开始,一切都脱轨了。 王文志就是那个罪魁祸首。 可法律不能审判他。 “走吧,我们去找他。”邢昼道。 第69章 善意的谎言 “唔……唔!” 被塞住的嘴发不出声音,冰冷的海面上平静无波,王文志的心里却已经掀起了惊涛骇浪。他看着眼前的年轻男人,根本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被绑住,扔到这艘小小的渔船上,在这样一个欢庆的节日里被带到海上来。 王文志兀自挣扎,可他手脚都被捆着,根本使不上力。眼见着船离岸边越来越远了,他的心往下一沉,背后都渗出了冷汗。 四周黑漆漆的,离喧闹的人群很远,离烟火和灯光也很远,根本没人发现有一艘小船正驶离岸边。 他要做什么? 他不是警察吗? 王文志记得他,小渔村派出所的一个普通民警,也来书咖问过话。可王文志自忖没有得罪过谁,如果说他身上硬要有什么事的话,那就是褚秀秀的那件事,可他明明都交代了,而且褚秀秀不都没事了吗! “唔、唔唔!”他持续挣扎着,小船随之颠簸,但这丝毫没有影响到阿平。 终于,当船航行出一定距离,任凭大声呼喊也不会让岸上的人听到时,阿平停了下来,伸手拿掉了王文志嘴里的布团。 王文志大口喘着气,正要说话,余光瞥见四周的景色,心中一惊。这、这不就是褚秀秀坠海的位置吗? 不会有错的,就算有些误差,可也差不离。 “还记得这里吗?”阿平的话也印证了他的猜想。 “我、我、这里是……”王文志开始语无伦次,“你想干什么?” “这件事不是我该问你的吗?你到底为什么要把褚秀秀推到海里?!”阿平揪住他的衣领,咬着牙,愤怒撕碎了平和的面具。 “都说了我不是故意的!”王文志大喊起来。 他说了几百遍了! “我不是故意的!我、我我就是不小心,那天晚上我正在气头上——啊!” 阿平一拳走在王文志脸上,“说不说!” 王文志根本来不及争辩,又一拳砸在脸上,几拳下去,牙齿都掉了一颗,他连忙求饶,痛哭流涕地缩成一团,“我就是鬼迷心窍!是我不对、我不对!” 阿平的拳头这才止住,他喘着气,将王文志半个身子按在船外,只差一点就要栽进冰冷的海水里,“说,到底怎么回事?” 王文志不敢再隐瞒,忙所有细节都和盘托出。 他确实不是故意要害褚秀秀的。 那天晚上,他被盛明泼酒,受了气从俱乐部离开。那群富二代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仗着自己投了个好胎,就在那边当英雄出风头。难道他王文志的出身就比他们差了吗?他的父亲也很有钱,但是想起那个往日里冷冰冰的父亲,从来对自己不假辞色,甚至看不起他的工作,王文志就觉得委屈、愤懑,又不甘。 王文志也知道自己偷拍不对,可他也并没有直接拍人家裙底,也没学人家装监控摄像不是吗? 抱着这样的心情,王文志又带着相机去了公共沙滩,打算拍点好照片。只要他打出名气,成了摄影大师,以前那些看不起他的人,肯定会后悔。 就在这时,他遇上了褚秀秀。 王文志知道这是个善良的小姑娘,自己也偷拍过她,在镜头下,她是那样的美好,就像海边的小贝壳,看着不起眼,其实里面暗藏珍珠。 他一时有了灵感,便请求褚秀秀当他的模特,陪他去海上拍两张照片。标题他都想好了,就叫“海上的少女”。 褚秀秀很佩服他对摄影的执着,但有些为难。毕竟王文志是个成年男人,而且大晚上的两个人跑去海上拍照,也有风险。 王文志见她犹豫,反而固执起来。他是书咖老板,偶然一次见过褚秀秀在卡座写信,也与她交流过她借的那些书,所以知道青叶这个人的存在。 于是他告诉褚秀秀,青叶去的那个地方他知道,有朋友在那边。如果褚秀秀答应的话,他就帮忙打听打听青叶的消息。 褚秀秀果然意动,思忖过后还是答应了。毕竟是熟人,这个人的风评又一向很好。 至此,王文志心里还没有动歪念。两人到了海上,褚秀秀按照王文志要求地坐在船头拍照,她有些不好意思,不知道该摆什么样的姿势。 王文志便说:“你看岸边那么热闹,我们在海上,反倒跟那边的热闹无缘了。这样吧,你随便想一个人或者一件事,随便什么都行,你想你自己的,专注点,不用特意看镜头。” 褚秀秀闻言,下意识地看向了热闹的岸边。 王文志也在看,他说那段话时,心里也颇有感触。可不就是么,岸边再热闹,好像也与他们无缘,再想起俱乐部的事情,心中不知有多憋闷。 这时,褚秀秀不知想起了谁,眼中流露出一丝伤感来。微风吹起她漂亮的碎花裙,那双秀眉微蹙着,眼眸低垂,一下就激起了王文志的创作灵感。 多美好的人啊,青春的脸蛋,不知何来的愁绪,背景是那遥远的燃着火光的岸边、热闹的人群。一冷一热,深蓝与赤红,被夜色的滤镜完美的融合在一起,充满了高级的美感。 王文志激动得掌心都出了汗,连按快门。但真正让他心神荡漾的,是褚秀秀的笑容。前一刻她还是哀伤的,但下一刻又不知道想起什么来,嘴角忽然流露出一丝羞怯笑意。 花一样的女孩子,在王文志面前露出了她最好的一面。她兀自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殊不知对面的人生出了怎样的龌龊念头。 王文志会偷拍,一来是如同他自欺欺人的“对美好的追求和向往”,二来,是源于心中那点不可言说的恶念。 往日里,他是不敢。 可在那个晚上,“有色心没色胆”这几个字,被盛明狠狠地砸在他脑门上,又不断徘徊在他的脑海里。他看着眼前的美好,终于忍不住伸出手去。 褚秀秀大惊失色,当然反抗,可她坐在船头,渔船又那么小。王文志听她说要报警,理智忽然回笼,想叫她安静下来,想说这是个误会,可越是急,他手里的力道就越重、场面越乱,终于“扑通”一声—— 褚秀秀坠入海中。 王文志趴在船边看着她,浑身冰凉。他不知道怎么了,为什么事情会到这一步,他明明不是个坏人,明明——不该这样的。 褚秀秀说要报警的话也不断在他脑中盘旋,如果、万一,真的报警了呢?那他是不是会名声扫地,是不是…… 王文志吓住了。 僵硬了许久,他才跳下水去想要救人,可落水的动静终于引起了岸边的注意,有手电的光好像在扫过来。 “我、我就是太害怕了……我那时才发现褚秀秀根本不会游泳。我害怕,我以为她没救了,我怕她把事情说出去,所以就……” “所以你逃走了。” 本是下水救人的王文志,最后一刻还是选择了逃走。他没有去确认褚秀秀是否真的还有救,只是逃走了。 后来再见到褚秀秀,是在她出院后。因为心里太慌张,怕褚秀秀会戳穿他,他还不小心扭到了脚。好在褚秀秀貌似是真的忘记了那晚的事情,又或者是觉得丢脸不愿意说出来,总而言之,王文志悄悄松了口气。 至于进一步威胁褚秀秀、彻底堵住她的嘴,这类事情,王文志是不敢干的。他所有的勇气都在那个晚上用完了,此刻面对着阿平,更是哭得像滩烂泥。 “我知道我错了,求求你放过我,而且她、她不是没事吗?她还活得好好的啊……” 阿平只觉一口气堵在胸口,涨得他呼吸不顺。他想要发泄,可却找不到宣泄的出口。是啊,褚秀秀不是没事吗,她还活得好好的。 可她不一样了,不是简单的失忆,更像是彻底换了个人。她伪装成了褚秀秀,可骗不过警察出身的阿平。 失忆、双重人格,阿平想了很多种解释,却都觉得不对。他没有办法解释,却又不能放任事情就这么不明不白地结束。 那天晚上一定还发生了什么。 “说!你还隐瞒了什么!你说啊!”阿平把王文志摁进水里,任凭他怎么挣扎都不松手。王文志痛苦至极,可他该说的都已经说了,实在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如是几次,王文志觉得自己都快死了,可阿平还不放过他。而就在他万念俱灰之际,“噗!”一颗子弹突然擦着他的耳朵,射入水中。 王文志一个激灵,阿平也立刻警觉,松开王文志,望向子弹的来处。 一艘船远远驶来,船上也有两个人,一个站着一个坐着。待阿平看清他们的脸,瞳孔骤缩——是那两个京州来的特派员。 他立刻想到自己或许是中了套,可此时他也没办法了,只能将王文志扣在手上。 “咳、咳……”王文志逃出生天,一边咳着水,一边拼命朝那艘船上的人呼喊:“救我、救我!” 船靠近了,在他希冀的目光中,那个站着的手里拿枪的人轻而易举地制服了阿平。可就在他以为自己得救时,那人又干脆利落地一枪柄砸在他后脑上。 王文志晕了。 阿平颇有些怔愣地看着这一幕,一时不明白邢昼他们的目的到底是什么。随即他就看到邢昼收起了枪,看着他,说: “重新认识一下,我是缉凶处现任队长,邢昼。” 把真相告诉阿平这件事,邢昼自有考量。 首先褚秀秀肯定还得继续待在瀚海,有个知根知底的人在这里配合她、保证她的安全,是必要的。再者,阿平已然有所怀疑,捕梦网能消除他此刻的记忆,却消除不了有关于褚秀秀的所有记忆,所以必须得给他一个合理的解释。 阿平听完,整个人都愣愣的,无法回神。 邢昼道:“你或许不能接受,但这就是事实。王文志确实杀了人,他有罪,会有专门的法庭去审判他。至于你——” “我知道,我这样做违反了纪律。”阿平苦笑着,想装作释然一点,可表情牵强。知道真相又怎么样呢,王文志最终会受到审判又怎么样呢,褚秀秀不会活过来了。 所以自己会不会受到惩罚,对此刻的阿平来说好像都不重要,他转头看向热闹的海岸,再抬头,漫天烟火,好不绚烂。 如果她也能看到这景色,那该有多好。 眼泪从阿平的眼角滑落,他抬手去擦,却根本擦不完。他终于忍不住哭了起来,不住地忏悔着。 “都怪我、如果我再当心一点,她就不会……” 青叶与小贝壳相识于两年前,他们是通过网上的一个赠书活动认识的。两人都喜欢看书,而且对文字有些小小的追求,于是在这个什么都通过网络来交流的年代,仍然保持着原始的书信联系。 通信的过程中,青叶渐渐地喜欢上了那个叫“小贝壳”的女孩儿,于是在毕业后,想方设法来到了小渔村派出所任职,想要给她一个惊喜。 可谁知道,叫做小贝壳的褚秀秀,竟然才是个高二的学生。 褚秀秀隐瞒了自己的真实年龄,她一直像个同龄人一样在跟阿平写信,因为她文风较为成熟,所以阿平并没有怀疑。瀚海也正好有一所二本院校。 暗恋的女孩子变成了一个未成年,怎么办? 阿平的职业和他的道德,都不允许自己做出任何越界的行为。他不敢告诉小贝壳自己已经到了瀚海,只能默默地关注着她。 刚开始,阿平还会继续给她写信。为了不被发现,他特地把信寄回明湖大学城,再让朋友从那儿寄到小渔村。可随着时间的流逝,他觉得不能再继续下去了,褚秀秀在念高二,马上就要高三了,正是要好好念书的时候。再这样下去,他怕控制不住自己的心,也怕褚秀秀为此分心,于是编造了一番“远行”的谎言,就此断了联系。 其实他哪儿都没去,所说的那个地名也是根本不存在的。他说那是国外的一个小地方,很难查到,褚秀秀不知真相,自然也不怀疑。 可阿平还是会偷偷去看褚秀秀,褚秀秀收到那封信后的伤心难过,他都知道。 他以为时间会冲淡一切,以为自己做了一个正确的选择。而当褚秀秀打那个报警电话,说自己有可能被人跟踪时,他也没有足够的警惕。 因为那个跟踪的人就是他自己啊,是他经常跟着褚秀秀,在关注着她的一举一动。所以阿平去出警,在送褚秀秀回家后,他还自责了一番,觉得自己不该做这样的事情,从此决定不再跟着她,给她自由和空间。 谁知第二天,褚秀秀就坠海了。 当时的阿平怎么也想不通,褚秀秀竟会独自去海上。他想查,可事情很快就被定性为意外,他又去试探褚秀秀,却发现这个人跟之前不一样了。 巨大的困惑笼罩着他,他百思不得其解,直到邢昼和相野出现,将坠海事件再次提起。 阿平敏锐地察觉到,这两人的到来,一定能为他解开疑惑。 如今疑惑确实解开了,但带给阿平的却是他最不能接受的答案。 真正的褚秀秀死了,就死在冰冷的海水里,如果不是他编造谎言、单方面切断联系,或许褚秀秀不会答应王文志的要求,不会跟他去海上拍照,也就不会死。 后悔的哭声充盈耳畔,相野听着,伸手掬了把海水,冰凉刺骨。 头顶的烟花却正绚烂,“砰、砰、砰”的声音不绝于耳,远远的,人群的欢呼声传过来,多热闹的一幅场景,却衬得这遥远海上愈发孤寂。 “叮咚。” 决明又发了新的消息过来,相野打开app,发现是一张照片。决明在下面解释,是王文志掉在海里的相机被打捞起来了,但相机进水导致储存卡大部分数据丢失,这张照片也是好不容易才找回来的。 照片上,穿着碎花裙的少女坐在船头,低眉浅笑,脸上有着最幸福的模样。那片海、那遥远背景里热闹的人群,跟现在如出一辙,但却没有那么的冷,像是被她的笑容所感染。 《海边的少女》。 一个善意的谎言,最终却换来一个悲伤结局,少女永远留在了照片里,那活着的人呢?相野又转头看向阿平。 好吧,他和邢昼都不擅长安慰人。但邢队长的宽和早就嵌在了行动里,把真相告诉阿平,让他成为缉凶处的暗桩之一,至少能抹掉他今晚的出格行为。 很快,两艘船陆续靠岸。 褚秀秀终于找到借口暂时从父母身边离开,收到消息等在岸边。她看到船靠岸,连忙奔上前帮忙。 阿平看到她,眼神有所触动,但还是飞快地转过身去,背着王文志离开。褚秀秀猜他已经知道了真相,便识趣地没有开口。 “我很快回来。”邢昼要去处理后续问题,抬头看了眼烟火,却不知道回来的时候烟火还在不在,还能不能继续那个被打断的话题。 顿了顿,又对相野道:“在这等我。” 相野反骨上线,刚要给他呛回去,却猝不及防撞进他的视线。这一次他的眼睛里不再全是深沉夜色,绚烂的烟火倒映在他眼睛里,一片迷离。 “嗯。”他听见自己低声应着。 怎么那么听话。 他又自己吐槽自己。 第70章 仙女棒 “唉……” 褚秀秀支着下巴,第一百零一次对着大海叹气。她叹了一声又一声,没人理,便又开始咳嗽,还是没人理。她干脆伸出手肘捅了捅隔壁的人,却不料力道太大,把人给干翻了。 “呀。”褚秀秀惊讶又尴尬。 “你有事吗?”相野重新坐起来,面无表情。 “谁让你不理我,而且我哪知道你一推就倒了……”褚秀秀讪笑,见相野神色不对,立刻转移话题,“我就是有点感慨,这边的生活其实也不容易啊。你看刚才那个阿平,他哭得眼睛都红了,而且他早就察觉到我不是真正的褚秀秀,我现在占着褚秀秀的身份,要是活不出个人样来,总觉得还挺对不起他们的。” 相野:“那就好好学习。” 褚秀秀:“嗯?” 相野:“在这边的世界里,考个好大学很重要。” 褚秀秀也想啊,可考试不是她想就可以的,而且达到平均线和考得好之间也还有一大段距离呢。如果想对得起褚秀秀这条命,想替她活出精彩人生,那不得考好一点? “大外甥,你说,我现在的水平……跟考上京大还差多远?”褚秀秀问。 “不远。”相野道。 “真的吗?!”褚秀秀面露惊喜。 “嗯。”相野云淡风轻,“做梦就行。” “我就知道!”褚秀秀大受打击,这个人往后仰着躺到了沙滩上,耍赖似地蹬腿,“你这个大外甥就知道打击我,我一定要告状,我告诉你舅舅……” 相野不为所动。 过了许久,久到天上的烟火都慢慢变少了,褚秀秀的心都哇凉哇凉的了,相野却又说:“但这是你的人生。” 褚秀秀看着他,面露疑惑。 相野:“虽然你占用了褚秀秀的身份,但不是你害死的她,你不用背负那么多,尽力就可以。作恶的人心安理得,没作恶的人却负重行走,没有这样的道理。” 褚秀秀在心里叹了口气,其实她出自鹿野,也不对自己的道德水平抱有较高的期待,但她毕竟用的褚秀秀的身体,面对王文志时同仇敌忾,面对那些爱着褚秀秀的人,也难免更在乎一些。 “嗳,先不说褚秀秀的父母会不会有一天也察觉到我不是真正的女儿,你说阿平以后,要是永远都忘不了褚秀秀怎么办?”褚秀秀怅然道。 “那是他的事情了。”相野这句话,稍有些冷酷,可褚秀秀深有体会。 这就是句大实话。 在这件事上,或许没人能帮得了阿平,只能他自己救自己。 “哎呀,不管那么多了。”说话间,褚秀秀从地上爬起,面朝大海,迎风插腰,立下豪言壮志,“从今以后,这片海就是我罩着的了。我是谁?我可是拓真的女儿。我从鹿野平原来,我从这片海上来,至暗时刻都被我挺过去了,还会有什么事情能难倒我吗?不!一切都会变好的!” “砰、砰!”烟火为她绽放,人群为她欢呼,此刻的褚秀秀,仿佛世界的女王。然而下一刻,电话铃声响起。 女王要归家了。 “嗯,爸爸妈妈不用担心,我马上就回来了。”褚秀秀拍拍身上的沙子,转身跟相野挥挥手,溜得比谁都快,“走了,大外甥!” 相野目送着她的背影远去,风吹着碎花裙,荡漾出青春的弧度。 这不也是,海边的少女么。 此时烟花已到了谢幕的时候。 喧闹的人群逐渐散去,一切都寥落起来,不管是声音还是天空中的流光,颇有点曲终人散的意味。 相野独自坐在沙滩上,又想起了在烂尾楼顶看烟火的那段时光。他等啊等,南边的烟火放完了,还有北边的烟火。 可是始终没有人来。 也说不上孤独。 相野享受这种孤独,他不害怕也不惶恐,更不寂寞。只是有的时候,也会想要点热闹,不是只有那几只该死的鹧鸪在那边叫“行不得也哥哥”。 哥哥并不想搭理你们。 想着想着,时间悄然流逝,包括温度。风吹过来终于带上了一丝凉意,相野抱着膝盖坐着,下巴搁在上面,身影逐渐与夜色融为一体。 邢昼是在半个小时后才回来的,到的时候沙滩上都没什么灯火了,相野又在偏僻处,一眼扫过去还真发现不了。 可他有种直觉,相野一定还在等他,又出于某种求证的心里,他没有打相野的电话,而是一步步找过去。 两人相遇在夜晚无人的沙滩上。 彼时相野已经站了起来,正想往回走。谁知一转身,他就看到有人从远处走来,那么高的个子,不是邢昼是谁。 邢昼快步走上前来,解释道:“抱歉。王文志醒来之后闹了一会儿,耽搁了。” 相野耸耸肩,神色淡然,“哦,那走吧。” 邢昼抓住他的胳膊,“生气了?” 相野:“我为什么要生气?” 如果你不生气,那为什么看也不看我? 邢昼知道这时不能拆穿他,便主动岔开话题,“关于那个奖励,你想好要什么了吗?” 这可是你自己主动提起来的。相野这么想着,表情终于有了点变化,眉梢微挑,说:“我也不要什么特别的,正好今天是烟火大会,不过我们忙着去找阿平了,没看够,你再放一朵给我?” 这大晚上的,烟火大会结束了,人群都散了,店铺也基本都关门了,上哪儿找烟花去? 相野摆明了是刁难,他也根本没指望邢昼会办到。 这就跟他心情不好时会往水里扔石头一个样,只是听个响。 邢昼却笑笑,问:“只要是烟花就可以吗?” 相野挑眉:“你有?” 也就是这时,相野终于注意到邢昼的另一只手上还拿着东西。他眯起眼来,只见邢昼把东西递到他面前,赫然是一盒——烟花棒。 拿在手里的、细细一根的那种,大小朋友都爱玩,俗称“仙女棒”。 可邢昼怎么会提前准备这个东西,他难道真的在自己心里装了监控摄像吗?饶是聪明如相野,也有想不通的时候。 邢昼见他发呆,问:“不喜欢?” 相野抬头:“你让我放这个?” 邢昼:“我只找到这个,而且,现在放大烟花的话,大概率会被抓起来。” 是这个的问题吗? 相野扭头就走,却又被邢昼抓住。邢队长的魔掌,你永远也无法逃离。 十分钟后,相野在海边玩起了仙女棒。 天呐,相野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半夜的海边做这种青春期的少男少女们才会做的事情,而且周围已经没人了,黑漆漆的,一点都不浪漫。 见鬼的恋爱,谁爱谈谁谈去吧。 相野克制着自己翻白眼的冲动,面无表情地蹲在地上,手里拿着仙女棒,晃一晃,假装自己很开心。 邢昼其实知道这样的举动稍显幼稚,像相野这样的“高冷贵公子”,一定是“不屑”的。但邢昼又喜欢看到这样的相野,很鲜活,也很……可爱。 如果可爱是这样定义的话。 “你自己为什么不玩儿?”相野发出抗议。 “年纪大了。”邢昼道。 相野竟无言以对。傍晚时那几个女生果然没说错,这个人想老牛吃嫩草。 但他到底想不想吃呢? 相野又蹙起眉来,抬眸看着邢昼,一时猜不透他心里到底是个什么章程。而就在这时,远处忽然找过来一道手电光。 “这么晚了谁还在那儿!”呼喊声也随之传来。 糟糕。 “有人来了。”邢昼回头看了一眼,随即拉起相野的手,飞快撤离。相野本不想跑,但被他拉着,也不得不跑起来。 事实证明,在半夜的沙滩上,不管是放大烟花还是小烟花,都有可能被抓的。 因为你不是有病,就是有鬼。 两人都是饱经训练的缉凶处成员,那跑起来,要多快有多快,眨眼间就跑出老远。追在后面的巡逻队员本就是看到有光,随口喊一嗓子,谁知道对方会跑呢? 跑了他就得追啊,可压根追不上! “呼……”他大口喘气,看着前面几乎快要看不见的身影,一度怀疑人生。 那厢,相野手上的仙女棒还没燃到头呢。那点光一路跟着他们跑过沙滩,就像夏夜的萤火,在空气中拉出一道流光的残影。 两人停下来时,流光也停下来。仙女棒正好燃到头,而相野借着那最后的一点光,看了看周围的情形。 他们跑到堤岸上的某个避风处了,身后就是墙壁。 相野背靠在墙上,缓了口气,到现在都没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跑。为了区区几根仙女棒吗?太荒唐了。 今晚的一切,走向都很诡异。 他光顾着想,没注意到邢昼,蓦地转身,却差点撞在邢昼胸膛。这避风处太狭小了,两个成年男人躲在这儿,难免有肢体触碰。 可那么大的地方呢,他们为什么偏偏要躲在这里? 相野抬头看了看邢昼,下意识要走,走不出去。 邢昼站在他身前挡住了他所有的路,低头问他:“今天还抽烟吗?” 相野:“你管我。” 邢昼:“我没资格管吗?” 相野:“邢队长管天管地,管不了队员抽烟吧?整个缉凶处,只有我不抽烟。” 其实是瞎编的,相野根本不知道别人抽不抽。 邢昼依旧不拆穿他,问:“那我要怎么样才能管你?” 相野目光灼灼地盯着他:“你自己想。” 说话间,两人越靠越近。 其实是邢昼进,相野退。直到退无可退,相野又退到了墙边,狭小的墙角,无处可逃。他终于发现自己好像错估了邢昼,他不是什么假正经的老干部。 相野别过头,感觉邢昼的呼吸都喷吐在了他的脖颈上,略显灼热。邢昼好像下一秒就会亲下来,但等待的过程又被无限拉长,直到邢昼的低语传来。 “我一开始不明白,为什么我会对你有一种特殊的保护欲。”邢昼仍克制着,保持着微小的足以挑动心弦、滋生出无限旖旎的距离,说:“后来我觉得这样不对,会带坏你,作为队长,我该对每一个队员负责。” 相野听着,手指扣着墙面,心扑通扑通直跳。 邢昼又往前进了一步,进到相野终于又抬头看他。四目相对,他说:“可是阿平的事情再次提醒我,不伸手抓住,就会后悔。” 缉凶处,就建立在无数的悔恨和遗憾之上。 从前的邢昼,会恨自己的父亲,为什么冷淡疏离。后来的邢昼,又开始后悔,为什么在他还活着的时候,没有好好坐下来跟他说过一次话。 哪怕一次。 相野能看到他提起“后悔”这两个字时,眼中潜藏的一丝痛苦。但他真的不会安慰人,所以干脆揪住邢昼的衣领,问:“亲不亲?不要废话。” 邢昼只能用行动回答他。 狭小的角落里,空气逐渐升温。这里风吹不到,月光也主动回避,躲在了云层的后面,偶尔才探出头来,悄悄窥探。 海边的情侣,永远不会让它失望。 第71章 向日葵 缉凶处邢队长的行动力有多强,相野深有体会。 如果说没捅破那层窗户纸前,邢昼还克制着不去越界,任凭相野做什么,他都保持平静、不动如山。那捅破那层窗户纸后,相野就发现——全不一样了。 他看你的眼神不一样了,跟你说的话不一样了,你可以继续去撩拨他,如果你有这个胆量的话。 尤其在接吻的时候,相野终于发觉,以前的一切都是表象。邢昼根本不是什么老古板,他是猛兽,而自己——充其量是只小羊羔。 相野有点气。 少年人都是好胜心强的,可年龄、体力的差距摆在那儿,他也就只能暂时伪装乖巧。好在他很擅长做这样的事。 当然,这也仅限在邢昼面前。 不管怎么说,相野是第一次谈恋爱,无论什么体验都是新奇的。这一夜,他也毫无意外地做了点特别的梦,只是寻常人大多会做点春天的梦,他的梦里也是春天,自己却换了物种。 他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只小狮子,威风凛凛的狮子,草原之王。春天到了,又到了万物……咳,反正就是那么个意思,他在自己的领地巡视,傲视群雄,却被另一只狮子叼住了命运的后脖颈,拖走了。 他倏然惊醒。 刺耳的铃声萦绕耳畔,一声声不停歇,吵得人脑仁疼。 他蹙眉抬头,正想去寻找那恼人的源头,一只温暖的手掌就捂住了他的耳朵,将他重新按回去,“你继续睡。” 那声音是邢昼的。 相野这才发现,自己又睡到邢昼怀里去了。不过他们都是那种关系了,干什么都是光明正大的,他便安心躺下,两眼一闭,谁都不理。 可邢昼接了电话之后,语气突然便得沉凝,“真的是他?你确认过了?” 相野便又睁眼,“谁?” 邢昼坐起来,直接打开app,给他看决明刚刚发过来的图片。那是“一所小房子”的网站截图,只见一个叫“怜”的人刚刚发了一个新贴子,标题即是它的全部内容。 【怜:我回来了,期待与你再次相见。】 熟悉的字眼映入眼帘,瞬间将相野的睡意驱散。他紧跟着坐起来,死死盯着那一行字,捏着手机的手不由发紧。 他不由想起高考分数出炉后接受媒体采访的那一次,他对着镜头说:“期待与您相见。” 楚怜回来了。 这句话是他还给自己的吗? 相野眉头紧蹙,而决明的声音继续传来,“这个新的账号和新的帖子是今天凌晨的时候出现的,我查过了,是海外的账号。不过这显然是个障眼法。” 邢昼:“宋沅有什么反应吗?” 决明:“没有,除了这个新帖子,没有任何异常。” 现在最大的问题还是楚怜的新身份,全国那么多人,怎么找?决明又道:“楚怜跟相齐做了那么多年的朋友,他大概率也是知道这个网站存在的,会出现在这里不奇怪。但他特意发这么个贴子,跟挑衅差不多了。” 相野:“也许在他看来,这只是回礼。” 决明:“太麻烦了,这个人怎么那么多弯弯道道的?” 邢昼又问:“阿良那边有什么进展吗?” 决明:“没有,阿良还是一副任打任骂的样子,就是不松口。但我看他对楚怜的情况不是很了解,却很了解仇音,或许这是一个突破口。” 邢昼略作思忖,道:“老乐那边快结束了,让他接手。” 决明:“好。” 此时才是早上五点,但被这么一打岔,两人也睡不着了。起床草草洗漱后,相野又坐在了沙发上,反反复复地盯着那篇帖子看。 不一会儿,邢昼端着粥和荷包蛋进来,这是他借民宿的厨房做的。 相野看着他,说:“可以回复吗?” 邢昼把粥放到他面前,“你想用宋沅的账号回复?” 相野:“嗯。” 邢昼:“可以试试。” 用宋沅的账号去钓楚怜,一看就是个圈套。但聪明人之间的博弈,一向是大圈套小圈,无穷尽也,明知圈套还往里钻,是为试探。尤其对楚怜这样习惯在幕后运筹帷幄的人来说,他们喜欢这种刺激感。 至于缉凶处,邢昼和相野都一致觉得,在不清楚楚怜的具体动向之前,还是以不变应万变。 今天,是他们离开瀚海的日子。 褚秀秀的事情暂时告一段落,他们也该奔赴新的任务去了。不过在离开前,相野还有一件事要确认。 上午八点,褚秀秀接到相野的电话,得知两人要离开,顿时哀嚎道: “你们怎么那么快就要走啊?不是刚来吗?缉凶处就是这么压榨员工的吗,休息几天都不可以?我今天还想说带你们去一家地道老店吃椰子鸡呢,晚一天走不可以吗?大外甥,呜呜呜我的大外甥,我跟你说那个椰子鸡可好吃了,你不去吃铁定遗憾……” 相野无语。 从奶茶到烧烤到椰子鸡,这人到底是拓真的女儿,还是从鹿野来的美食家。 “说正事。”相野无情地打断她,“楚怜要回来了,不确定你现在的身份有没有暴露,管好你自己。” 褚秀秀:“你关心我的安全就直说嘛,什么管好你自己,大外甥你能不能诚实一点?” 相野根本不接她的茬,继续道:“还有,把种着向日葵的那片地翻开,或许会有惊喜。” “咦?”褚秀秀登时来了兴致,“什么惊喜?土里还能埋着什么吗?” 这就得挖开来才知道了。 褚秀秀没得到答案,挂了电话,就立刻去挖。她跟相野不同,心里的好奇因子活跃得很,正好父母都出门去了,她赶紧动工。 幸运的是,花园里确实埋着东西,而且就在窗下。褚秀秀挖了没多久就挖到了东西,没破坏多少花草。 那是一个铁皮盒子,打开来,里面是整整齐齐放着的二十几封信。 外乡人褚秀秀不知道,这边的世界有一种叫“时光胶囊”的东西。很多人,尤其是小孩子、学生,会把具有纪念意义的东西放在盒子里,埋在地下,就像用时光窖藏一个秘密,等待多年之后的重新开启。 相野起初也只是猜测。 阿平在昨天特意去见褚秀秀,还用向日葵来试探,那这向日葵必定有所指向。向日葵播种的季节应该在3、4月份,那时候恰好是青叶给小贝壳寄去最后一封信的时间,再加上褚秀秀怎么都找不到那些信,那或许是埋在花下了。因为按照真正的褚秀秀对青叶的态度来看,她是绝不可能把信烧掉的。 褚秀秀找到了信,兴冲冲地想要拆开,但拆到一半又犹豫了。这是小贝壳和青叶的信啊,不管他们在里面写了什么,那都是他们的事情,跟她这个假冒的褚秀秀又有什么关系呢? 再三犹豫,褚秀秀把信放回了盒子里。这时褚秀秀的妈妈褚彩霞恰好回来了,看到女儿拿着铲子把花园一角祸祸得到处是坑,惊讶得手里的菜篮子都差点掉地上,“秀秀,你怎么了?怎么向日葵都铲掉了呀?” “不是啊妈。”褚秀秀连忙揣着盒子往外跑,“妈我先出去一趟啊,回来再跟你解释!” “嗳!”褚彩霞叫不住她,只得作罢,回头看到那翻乱的泥土,神色之中闪过一丝古怪,但随即又似自己找到了什么解释,笑着摇摇头,转身进屋。 那厢,褚秀秀穿过小渔村,下坡,又沿着外面的大路一路奔跑。她跑得并不算快,只是普通高中女生的速度,但只要仔细看,就能发现她跑得非常轻松,脚上甚至还穿着拖鞋。扮演褚秀秀扮演得久了,她时常约束自己,甚至形成了条件反射,但偶尔还是会露出些许马脚。 前方是个三岔路口,红灯亮,褚秀秀一个急刹车停下,装模作样地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头发,低头看到自己的塑料拖鞋,暗道一声糟糕。 路口正在等红灯的车里,坐着相野和邢昼。 他们原本是要去跟褚秀秀说声再见的,哪知在路口看到她穿着拖鞋奔跑,两人对视一眼,都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褚秀秀没发现他们,等绿灯亮了,她继续往前走,邢昼便去前面的路口掉头,跟着她到了小渔村派出所外。 可阿平今天不在派出所。 褚秀秀没找到人,打听到他家的住址,便又找过去。她做事颇有点一根筋,说好听点是执着,今日事今日毕。 相野和邢昼就远远跟在她后面,看到她终于在一处出租屋找到了阿平。阿平打开门来,露出他没刮胡子的脸,略显颓废。 褚秀秀递上铁盒,说:“你给小贝壳的信,我拿着也没什么用,现在物归原主了。” 阿平微怔,随即飞快地接过盒子,想要打开它。可他的手有点抖,一时竟使错了力,掰不开。他下意识地使劲,盒子却从手中脱走,“哐当”掉在地上,信洒落一地。 他连忙蹲下来去捡,看着信上那些熟悉的字,眼泪又掉出来。 “哎,你怎么又哭了。”褚秀秀深觉外面的男人都是水做的,实在感性得很。挠挠头,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自己这身份也着实尴尬,便干脆不说了。 良久,阿平喃喃地问:“你说人死了之后到底会怎么样?如果世上真有鹿野那样神奇的地方,那会不会……人死了之后,其实只是去了另一个世界?” 褚秀秀回答不出,但她又不愿意撒谎,便说:“谁知道呢。” 是啊,谁知道呢。阿平知道自己是有点魔怔了,终是擦干眼泪,把信一封封放回盒子里,低声说了句:“谢谢。” 马路对面的相野看着这一幕,转头对邢昼说:“走吧。” 车子缓缓开动,相野又拿出手机来给褚秀秀发去一张照片。那是他刚才在路上碰见褚秀秀时拍的,一位海边少女穿着拖鞋奔跑的英姿。 xy:注意形象,姑奶奶。 慈祥姑奶奶:…… 慈祥姑奶奶:快给我删了! 慈祥姑奶奶:你在哪儿呢? 慈祥姑奶奶:不会是悄悄溜掉了吧? 慈祥姑奶奶:…… 消息一条条刷出来,但相野却不打算再掉头回去了,缉凶处的人,一向不爱煽情告别。反正有缘总会再见。 打开车载音响,相野看着近期大热歌单,指尖微顿,随即搜了首经典老歌。既然是在海边,那就听一首海边的歌吧。 第72章 陈令 八月底,夏秋之交,穿堂风送来凉意,蝉鸣却依旧恼人。 “叮铃铃”自行车驶过,惊扰了趴在路边花槽里睡觉的猫,也没吓走老街口那棵树上聒噪的蝉。好在这里的人都习惯了,下午老街上的人也不多,倒是有个脸庞稚嫩的学生娃,拎着一个竹篮走街串巷。 他大约十七八岁的模样,穿着一件款式老旧,但干净板正的白衬衣,脚上的球鞋也洗得发白了。一张脸稍显普通,五官都不算出彩,但合在一起,却是干净又顺眼的长相。鼻梁上还架着副细边眼镜,不说话的时候,像个小学究。 “陈令啊,又帮你爷爷去买菜了?”街边小卖部里的阿姨笑着跟他打招呼,这天还热着,手里就在打毛线了。 “是啊。”陈令笑着回答。他的笑并不像其他同龄的孩子那么灿烂张扬,总是浅浅的,却又不敷衍,叫人觉得真诚,这落在街坊邻居眼里,就叫乖巧有礼。 走到前头,胖猫拦路。 胖嘟嘟的橘猫,毛色油亮,一看就是伙食太好,任谁也猜不出它其实是只流浪猫。陈令停下脚步来,看着他,唇边的笑容也不禁变得大了些,只是他刚伸出手去想要摸摸它,那猫便又警惕地跑开了。 第n次,撸猫失败。 路过的大爷哈哈嘲笑陈令,陈令这孩子,什么都好,学习好有礼貌,可就是不讨动物喜欢。以前这毛病也不明显,最近不知道怎么了,就连大猫都开始躲着他。 陈令也不生气,就是有点无奈,只要提着篮子继续往前走。 陈家在古街的中间位置开了一家茶室,说是茶室,其实就是棋牌室。陈令的父母都死了,现在就爷奶两个人维持着这个铺面,供一家吃用以及陈令上学。 陈令回到茶室时,店里的几张桌子都坐满了人。看到陈令拎着个篮子回来,也不乏有人跟他打趣着叫他“小老板”。 穿过茶室,从后门走出去,就是后院。这里没有围墙,因为走几步就是一条穿城而过的小河。河边有棵很大的银杏树,陈奶奶就坐在树下编竹篮。 陈令放下篮子过去帮忙,陈奶奶忙说不用,却拗不过他,便絮絮叨叨地跟他说起了话。 “过几天就开学了,你就不要再忙这忙那的了,我跟你爷爷身体好着呢,累不着。你好好在家休息,眼看这暑假也没剩几天了,前天你李嬢嬢家的孙子,才刚旅游回来呢,人都晒黑了一圈,也精神不少,你要是不愿意跟他那样出去玩啊,就在家里看看电视也好……” 老人家总是絮叨的,陈令虽不多话,但偶尔应两声,就能跟她聊一下午。 陈爷爷就在茶室给人倒茶添水,这里来往的都是熟人,生意说不上红火但也过得去。 陈令这边,一个半成品的竹篮编完,他终于还是被陈奶奶赶着回屋了。他就住在茶室的阁楼上,陈家二老则住在一楼的一间杂物房里。倒不是没正儿八经的住处了,只是老房子离学校远,住这儿方便。 阁楼不大,陈令打直了背走进去,最低矮处也不过比他高半个头。但阁楼的窗正对着河,望出去风景很好,视野开阔了,心里开阔了,也就不觉得住的地方有多逼仄。 陈令在窗前的书桌旁坐下,打开桌上放着的一个老式录音机。“咔哒”磁带转动,戏曲声便随之传来。 楼下的陈奶奶听见了,笑着摇摇头。也不知道这孙子是随了谁,明明是正爱玩闹的年纪,兴趣爱好却这么“老”。 她不知道,阁楼里的陈令很快又接通了一个电话。 对面不知道说了什么,他不紧不慢地回了一句“我知道了”。视线落在书桌一角的绿萝上,他伸手拨弄着那青碧的叶子,修长手指似挑弄,听得漫不经心。 直到电话里的人似乎又说了什么,他脸上的表情终于有了一丝变化,眉梢微挑。 “相野和邢昼,关系果真那么好了吗?” “这倒是有点出乎我的意料。” 相野和邢昼这两个名字的出现,昭示了这个少年身份的不简单。如果相野在这里,虽然认不出他来,但也应当隐约听得出他说话的语气有点耳熟。 像楚怜。 那不是一个天真的不谙世事的高中生该有的语气。 相野不知道楚怜在哪儿,楚怜可一直关注着他。缉凶处的人四海为家,今天在这里,明天就可能在那里,鹿野的人也不可能整天盯着他们、探知到他们的消息,可楚怜有内应。 一在明,一在暗,信息必定不对等。 让楚怜最想不到的是,出身于烂尾楼的相野竟然跟邢昼真的处得不错,也好像在缉凶处找到了自己的归属。 是真心?还是假意? 相野,那个看起来稍显清冷孤僻的孩子,真的那么容易跟别人交心吗? 这有点出乎楚怜的预料。 在他看来,邢昼或许会成为拉住相野不让他掉进深渊的那根绳子,但这是出于缉凶处的职责使然,以及根据邢昼的性格推断。 可相野……楚怜原以为,他跟自己是同一类人。 楚怜又不禁回忆起在烂尾楼地下室的那十年。越到后面,他能够醒着的时间就越长,偶尔也能听到相齐坐在旁边跟他说话。 相齐不知道他醒着,因此对他毫不设防。那个时候的相齐,就好像又回到了从前,能够心平气和地跟楚怜说话,唯有一点不同——他开始三句话不离相野。 或许是烂尾楼的生活实在太枯燥,让他没有别的可说。 又或是因为,他真的爱相野。 相齐告诉楚怜,他想让相野当一个普通人。一个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需要多想的普通人,甚至不需要有多大的才能。 只可惜,他注定要失望。 思及此,楚怜打断了电话里仇音的汇报,说:“既然这样,那就把准备好的棋子丢出去吧。” 仇音迟疑着问:“现在就办吗?拖一拖或许效果会更好。” 楚怜:“不用,总是玩猫捉老鼠的游戏,我也腻了。” 仇音:“我知道了,先生。” 恰在这时,一只麻雀飞到了楚怜的窗台。它似乎在打量楚怜,那绿豆大的眼睛、憨态可掬的小身子,歪着脑袋,尽显可爱。 楚怜向它伸出手,它却又不敢靠近。像麻雀这种小鸟儿,虽然总是会笨得误闯进人类的房间,甚至撞死在玻璃上,但偏又很警惕,楚怜一动,它就要跑。 可它刚扑棱开小翅膀,一只手就抓住了它。它“叽叽喳喳”叫着,开始挣扎,却是徒劳。 很快它就看到了那张人类的脸,就是刚才它看见的阁楼主人的脸,很年轻的,放在它们麻雀族群中也不过是只小雀儿。可它的长辈没有告诉它,这只“小雀儿”的窗台,很危险。 危险降临的刹那,麻雀尚不知等待自己的将是什么,但下一秒,它就被捏住了脖子,什么都不知道了。 远处屋顶上的大肥猫,呲着牙弓起了背,看起来颇为凶悍。但阁楼里的人抬头看向它的瞬间,它又怪叫一声,转身就跑。 楚怜看着它的背影,蓦地笑笑,随即又低头看向手中的麻雀。麻雀小小一只,脖颈又太脆弱,一捏就断,但楚怜没有杀它,它只是晕了。 杀一只麻雀,对于楚怜来说并没有什么乐趣。只是这种会飞的小东西,看着碍眼。 随手把麻雀放回窗台上,楚怜的神色随着夕阳冷下来。电话那头的仇音迟迟没有等到他再开口,却不敢擅自挂断电话,所以还一直等着。 良久,楼下传来陈奶奶的喊声,楚怜才又应了一声,挂断电话,转身门去——便又是那个陈令了。 令,怜字去掉了竖心旁,却是美好的意思。 另一边的相野和邢昼,离开瀚海之后,又接连去了两个地方出任务。只不过这两次他们的运气都很好,完全排除了鹿野作案的可能性,很快便功成身退。 结束任务后,他们也没回京州,而是踏上了前往蜀中的路。 楚怜和仇音那边都没新线索,但这段时间相野一直有空出时间来研究仇音在明川时留下的东西。当时邢昼一招声东击西,让宗眠去埋伏阿良,他自己则追到了仇音的落脚处。人是没抓到,但却带回来一些遗留物。 起初无论是邢昼还是相野都从中看不到任何线索,因为那就是些寻常物品,半包烟、一个打火机、一顶帽子,等等。 仇音很谨慎,她不可能留下什么指向性明显的东西,有也只可能是故意的。随后邢昼把这些东西都送去痕检,终于在那顶帽子上发现了一点肉眼难以瞧见的花粉。 这种花的种植范围并不广,主要的栽种地就在蜀中。 蜀中是个大区,就算仇音曾经来过这里,想要找到她留下的足迹也很难。但邢昼主要是带相野来历练,多去各处走走,也好掌握各处的情况。 譬如这个蜀中,缉凶处在这里有一位很特别、很有意思的暗桩。 第73章 方斗 提起蜀中的这个暗桩,决明有很多话想说。 “他叫方斗,鹿野人士,带着钥匙出来的。他的父母在鹿野的身份不低,虽然比不上祭司,但也算是个中层,所以能拿到钥匙。不过因为鹿野内部的权力倾轧,他的亲人都死了,只剩他带着钥匙逃了出来。说起来,他的遭遇跟慈姑倒是有点像。” “方斗逃出来的时候才十几岁,他一个人,又未成年,人生地不熟的,很快就被发现了。缉凶处派出处理这件事的人正是老乐。” “老乐是谁啊,老好人一个,那圣父光环给他一照,啧啧,没多久就把人收服了。后来他在缉凶处的安排下有了新的身份,全面观察了他好几年之后,确定他没有危险性,就把他发展成了暗桩。不过他并不在公安系统中任职,鹿野出来的人,身份上毕竟还带点灰色。他现在在蜀中的锦城做一个平凡又伟大的出租车司机。” 说着,决明话锋一转,道:“不过他最特别的不是这个啦,你猜是什么?” 彼时相野和邢昼还在去往蜀中的路上,依旧是邢昼开车,相野坐在副驾驶,一边拨弄着手里的尤克里里,一边听决明胡侃。 他拒绝猜题,于是决明便自问自答:“这人也是人间奇男子,你说他出来的时候还小,又被老乐感化,心肠不坏,还算善良。但我也没想到他能善良到把自己给掰弯了。” 你说啥? 相野抬眸,跟邢昼交换了一个视线。邢昼对他耸耸肩,显然是早就知道了。也对,他是缉凶处的队长,怎么会不清楚方斗的事情。 “什么意思?”相野问。 “你听我来给你好好理一理。”决明清清嗓子,说:“他啊,在鹿野见多了悲惨故事,觉得杀人取骨这种事太残忍,所以不光自己不做,更害怕自己如果跟女孩子结婚,生下孩子,他的孩子也有一天会遭遇到危险,于是干脆不生,从源头上解决问题。但是他不愿意生,人女孩子不一定会答应啊,就算是2022年了,绝大部分人也是不接受丁克的,所以为了彻底的杜绝麻烦,为了美好的爱情,他干脆——搞基啊!” 相野:“……” 决明:“原本我也觉得为了这事儿把自己掰弯,实属骚操作。但上次我因为某个任务跟他联络,听他掰扯了一通,又被他说服了,觉得这主意实在是妙。永绝后患、神来之笔,绝了,我跟你说,只要你搞基,一切都将不是问题!” 相野:“…………” 一时间竟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他忍不住掐了通讯,转头看向邢昼,眯起眼,说:“你带我去蜀中,真的只是为了仇音?” 邢昼忍俊不禁,“你说呢?” 相野:“你就是居心不良。” 邢昼没有答话,只是伸手揉了揉相野的头。相野的头发又被他弄乱了,想反击回去,可邢昼正在开车,他也不好过多干扰。 其实邢昼确实打着另外的主意。 他和相野谈恋爱,不想偷偷摸摸,可也需要一个好的契机说出来。于是当蜀中这个地方出现在他的视线里时,他理所当然地想到了方斗。 可决明不知就里,等到通讯再度连接,他还以为相野是因为过度惊讶才掉线的,便循循善诱道:“崽啊,我也就是给你提个醒,等见到了方斗,不要惊讶。我们缉凶处,是一个很包容的部门,方斗虽然思路奇葩了点,但他人还挺好的,你要跟他好好相处哦。” 相野:“……你确定惊讶的应该是我吗?” 决明:“啊?” 相野:“没什么。” 暂时还是先不要告诉他了,让他再做几天天真无邪的小精灵吧。 两人是第二天一早到的锦城,随机挑选了一家酒店入住,稍作休息,然后出门。越野车停在了酒店的地下停车场,两人从正门出去时,方斗掐准时间开着出租车过来,顺利把他们载上。 “好久不见啊,邢队。”方斗剃着寸头,丹凤眼,挺邪气的长相,脖子里挂着项链,胳膊上还有纹身。仔细一瞧——嘿,原来是食铁兽。 就是熊猫。 熊猫下面还有两个字:凶猛。 他又看向相野,笑说:“你就是新队员吧,你好啊,我叫方斗。方寸的方,斗量的斗。” 相野礼貌点头:“你好。” 方斗在这边的世界待了许多年,过的又是普通的生活,早融入得不能再融入了,爽朗大方,一点儿看不出鹿野的影子,甚至说话都带着明显的锦城口音。 他很健谈,说着锦城最新的变化,又打听起了老乐的近况,“他的头发还好吗?” 邢昼:“你没跟他联系?” 方斗:“咳,我说让他少操点心,早点退休,回锦城来养老,否则头发掉光了,对象更不好找了。他骂我小兔崽子,给我批了个狗血淋头。” 能让老乐骂人,这位方斗也是个人才了。 邢昼:“你愿意给他养老,他心里其实很开心。” “那是。”方斗倒是一点儿也不谦虚,“他也就是嘴上凶,其实心里在意我,我都知道。他就是太爱唠叨了。” 老乐跟方斗,也算有缘分。 锦城就是老乐的家乡,所以当时发现方斗后,缉凶处派了老乐过来处理。为了让方斗能改掉从鹿野带来的习惯,重塑三观,彻底融入这边的世界,老乐就没少操心。脑袋上掉的头发,就有几根是为方斗掉的。 叙旧结束,邢昼又问起正事:“最近的锦城太平吗?” 方斗道:“大体太平。锦城是省会,地方大、事儿多,不过我这每天穿街走巷的,也没听见哪里出了什么离奇事。要有一些凶杀的案子,警方那边也都查过了,抓到了凶手,没什么问题……” 这人健谈,但跟决明的健谈不一样,像是整天载客练出来的,而且颇有股市井气息。有股子混不吝的气息,但不轻浮。 相野在见生人时通常都话不多,他习惯观察。方斗也不在意,拣着些好玩的、他觉得有意思的事跟他们说,再跟他们打听打听其他地方的事,很自在。 听到邢昼说他们此次来蜀中没有明确的目的地,只是为打探消息而来,他就立刻来了兴致,说:“既然没目的地,那我先载你们去看熊猫呗。上次头儿你来的时候就没去看,那多遗憾啊。这次好不容易带着新队员过来,这不得弥补遗憾吗?” 相野怎么听怎么觉得,这只是方斗一个人的遗憾。他是谁?他是熊猫野生推广大使,他就不相信这世界上有不喜欢熊猫的人。 “说起来,我刚来的时候还真挺后悔。你说带着身体出来能顶什么事,还不如直接魂穿过来,我就不做人了,做人有啷个好,还不如附身做头熊猫,每天坐在那儿把脚一翘晒太阳,有吃有喝,巴适得很。”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不去看一下大熊猫,也实在说不过去。 决明知道后,又是好一阵哀嚎。他对这种毛绒绒的动物本就没有抵抗力,更何况是熊猫,可他只能憋屈地在网上看直播,平日里连养条狗都不行,因为他会过敏。 一个高贵的小精灵,一定是个高敏体质,就连路上的尘土都能让他过敏。 “啊,生亦何欢,死亦何惧!”决明又在吟诗,“来道雷劈死我吧!” 相野实在被他吵得不行,便问:“你知道邢昼为什么带我去,而不带你去吗?” 决明:“为什么?” 相野:“你猜。” 决明:“不是,真有什么理由是我不知道的吗?为什么啊?不是因为我不能出去而你恰好跟他一组吗?” 当然不是了,因为我们在谈恋爱。 决明被暗搓搓秀了把恩爱,但他并不知道。他还在苦苦地猜答案,而当他知道真相后再来回顾今天的问题时,会是什么心情,那就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方斗把两人送到目的地后,就自己开车走了,约定电话联络。他毕竟是个暗桩,作为出租车司机活动,不能在明面上跟邢昼和相野走得太近。 他走后没多久,老乐就打来了电话。 “他没给你们添麻烦吧?”一开口,就是长辈语气。 “没有。方斗还是那样,挺精神。”邢昼道。 “他就是精神过头了,仗着没人在身边管他,一天天的不着四六。正好你们在那边,邢队,你看……是不是能……”老乐支支吾吾。 “你尽管说。” “我就是听说他又换男朋友了。这三天两头地换,我也不知道他们年轻人到底是什么章法,也太胡来了。我就想你能不能帮我去看看,要是真没什么问题,我也就放心了。” 老乐难得开口求人,邢昼当然答应了。末了,老乐又叹口气,说:“其实我知道他不是不重感情的人,就是因为害怕会牵连到别人,才说什么以后不生孩子的话,甚至……” 邢昼:“我知道,我会跟他好好聊一聊的,你放心。” 老乐担心的,无非是方斗因为害怕牵连到别人,所以不愿再付出真感情、与人深交,走上另一个极端。 相野刚才观察方斗,觉得他不像那样的人,但父母为子女担心,是人之常情。 只是没想到他们踏入蜀中的第一天,收到的任务竟然是情感相关,也是新奇。 第74章 毒 这感情任务,做起来也容易。 当天晚上,相野和邢昼就在某酒吧里抓到方斗去了酒吧。不过他们没跟着进去,而是假装路过,去了不远处的一家日料店。 相野倒是想进去看看,但邢昼不准。他现在既是队长又是男朋友,有充分的理由去管相野,虽然大多数时候都很体贴,但有时也很强势。 譬如现在。 只是邢昼不让相野去酒吧,除了怕他喝醉酒以及那是个gay吧的因素外,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虽然没有什么确切的证据,但我有种感觉,有人似乎在暗中窥视。” 相野蹙眉,克制着没有四处张望,道:“确定吗?” 这让他不由想起在烂尾楼时,被鹿野的人暗中监视的感觉,糟糕透顶。 邢昼道:“从瀚海离开时我就有这种感觉了,但只是感觉,而且隔得很远,更像是一种错觉,所以就没有提起。不过到了锦城之后,这种感觉又出现了。” 一次可以是错觉,多了,那就一定不是。但相野并不意外,他俩又没有乔装打扮,行事虽不算高调,但鹿野的人有心要窥探,也会有办法。更不用说楚怜已经回来了,那位的手段,深不可测。 这样也好,说不定能引出些什么来。就怕楚怜藏得太好。 相野便又拿出手机来登录“一所小房子”,前几天他让决明用宋沅的账号去回复楚怜,想试探他,可楚怜却一直没动静。 这个办法多半是没用了。 “现在还有人在监视吗?”相野问。 “应该没有。”邢昼说着,顺手又给相野夹了一个天妇罗,敦促他多吃点。可相野吃得食不知味,一来是为了楚怜,二来,邢昼能发现有人窥探而他却不能,一方面除了藏在暗中的人道行够深之外,也有他还是太弱、经验不够丰富的关系。 而且,最近他把太多的注意力都放在邢昼身上了,这是不是传说中的……恋爱脑? 这可不行。 相野蹙蹙眉,自我嫌弃,但实际上他离真正的恋爱脑差了一百个方斗。 说起方斗,大约过了一个多小时后,他就跟一个斯文俊秀的年轻男人一块儿离开了酒吧。日料店在酒吧斜对角的位置,相野又坐在窗边,所以很容易就看到了那两个人。 他们在路灯下热吻。 很厉害嘛。 相野支着下巴饶有兴致地看着,直到邢昼无奈打断他,说:“别看了。” “为什么?”相野微微挑眉,“他们这样,就是不怕别人看,光明正大。” “我不是说这样不好。” “那就是好咯?” 邢昼知道相野是故意的,他就爱在这方面吐坏水。不如顺着他,“你也想这样?” 当街亲吻么? 相野可没什么不敢的。如果忽略那张淡然的脸旁,那微红的耳垂的话,确实够英勇无畏的。 两人说话间,方斗和那个青年终于结束了火辣热吻,牵着手拦了辆出租车走了。他们要去干什么,也根本不用猜。 但无论是相野还是邢昼,都没有去打扰方斗。他们是受了老乐的委托不假,可大家都是成年人了,随便干预别人的感情生活,那是要遭雷劈的。 还是明天再跟方斗聊一聊吧。 两人随即回了酒店。 时间还早,决明再次上线。他并不是24小时在线的,一边要忙着信息组的事情,另一边整个缉凶处又时常拆分成不同的小组处理不同的任务,分了不同的频道,所以决明大多会在需要时才出现。 当然,在相野和邢昼这里,他在线的时间算是最长的。 “老乐和算算已经回来了,刚刚提审了阿良,但还是什么都没问出来。这阿良也真是邪门了,大棉花和老乐连番审他,回了京州之后,更是用上了特殊道具,可这家伙,意志不是一般的坚定啊,怎么都不松口。我都奇了怪了,就没见过像他这么能扛的人,嘴硬得都可以申请吉尼斯世界纪录了。” 决明百思不得其解,“而且就在刚刚,他差点儿就中毒死了。” 邢昼:“毒?是杀死苍的那种毒?” 决明:“正在化验,还没出最终结果,但大概率没跑了。” 上一次在明川时,苍在众目睽睽之下暴毙,最后经过尸检,确定他是毒发身亡。那毒是慢性毒,成分非常复杂,而且里面大概率添加了一些来自鹿野的药草,没办法确定具体是什么,唯一能确定的是——苍在被缉凶处抓住前,可能就已经中毒了,只是恰好在那时毒发。 阿良看来也是这种情况,但他被抓住了有些时日了,这毒的潜伏期有那么长吗?又或许这种毒能够一直潜伏,需要一个诱因才会突然爆发? 可这诱因又是什么? 相野蹙眉深思,这毒太麻烦了,颇有点像古代那种控制死士的手段。阴狠毒辣,又够果决,倒是有楚怜的风格。 “把他送去京州后,你们有给他做过身体检查吗?”相野问。 “没有,只是搜了身防止他自尽,这不是没想到吗……”决明讪讪。 “那你们是怎么在毒发前救下他的?”相野再问。 “他这次抽搐了几下,不像苍,死得猝不及防。也幸好审讯室那边装备齐全,就崽崽你吃过的那种特制的小白药丸,死马当活马医吧,当场给他喂了两粒,人是抢救过来了,但现在还昏迷着,不知道还能不能行。” 这消息,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 接连两次毒发,给缉凶处提了一个醒,以后万万不会再大意。可他们还指望着从阿良身上套到仇音的消息,如果他真的死了,那也麻烦。 而且,相野此刻再复盘这整件事,隐约从中抓住点什么,只是一时间思绪纷杂,还理不出一个头绪。 这时,邢昼忽然说:“决明,把缉凶处所有成员的详细资料,都发给相野。” 决明略有诧异,但还是很快应下了,他一向不怎么质疑邢昼的安排。相野却从这句话里品出点言外之意来,趁着决明去找资料、暂时下线的档口,他问:“内鬼?” 只两个字,默契尽显。 上次决明找到了一个潜伏在信息组的内鬼,但说是内鬼,他也不够格,充其量是被收买,泄露了一点消息罢了。 相野和邢昼都怀疑内鬼另有其人,尤其在发觉有人窥探后。 邢昼道:“是做事风格的问题。” 宁玉生办事是一套风格,楚怜又是另一套,两人是截然不同的,那么如果缉凶处真的还有鹿野的内鬼的话,这个人藏得如此之深,宁玉生死的时候都没暴露,那他会是宁玉生那一派的人安插在缉凶处的吗? “藏那么深……”相野眯起眼,这更像是楚怜的手笔。可缉凶处的正式成员中,只有相野一个是最新加入的。 过去那十年,楚怜又都被关在烂尾楼下。 仇音和阿良他们,就算能有楚怜的几分真传,他们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在不被发现的情况下安插这么重要的内鬼吗? 缉凶处的每一个人,都是经过严格的背景调查才收入的。譬如相野、譬如邢昼,每一个都是鹿野事件的受害者,过往信息一目了然,根本没有作假的可能性。 加入缉凶处后,这些人又朝夕相处,哪怕因为不同的任务而分散各地,也都时常联系着,如果有人被夺舍,不被发现的几率太低了。 相野更倾向于——这个内鬼,是一颗在楚怜还没被关起来之前、在他还在缉凶处的时候,就提前安排好的棋子。 这样一来,邢昼要决明发所有人的详细资料发过来的意图就很明显了。重新做一遍身份排查,看到底是谁,有可能跟楚怜勾结。 最明显的一个,老乐。虽然他加入缉凶处后不久,楚怜就离开了,但毕竟也算是共事过的,不排除内鬼的可能。 再有…… “叮咚”提示音响起,相野打开手机对话框,正好接收了决明发过来的资料。这些资料都算是秘密档案,但邢昼是队长,有权调阅。 相野飞快看着,眉头越蹙越紧,很快,另一个名字进入眼帘。 缉凶处的大部分人都是在这十年间补充进来的新人,导致他们跟鹿野产生关联的事件也跟楚怜搭不上边,因为那时楚怜已经被关了。 唯有老乐和这个人,嫌疑最大。 可这毕竟是猜测,一旦公开,不论对错都会造成不可挽回的后果。相野和邢昼商量过后,暂时把这个线索压下,连决明都没有透露。 决明也识趣地没有多问,转而又问起了方斗的八卦。小精灵就是小精灵,无论话题跨度有多么大,他都可以灵活玩转。 “怎么样,方斗这个人是不是很有意思?老乐经常替他操心,我倒觉得他活得挺潇洒的,及时行乐嘛。”决明对相野道。 “你喜欢他?”相野问。 “哪能啊。”决明连忙自证清白,“我就算要搞基,那也得找我们头儿那样的啊,多有安全感啊,你说是不是?方斗以前也说头儿这样的肯定很受欢迎,不过他要是敢下手,老乐肯定把他两条腿都打断哈哈哈哈哈哈哈……” 相野:“哦,是吗,那他还挺受欢迎的。” 决明没有听出相野话语中的冷意,自顾自说着:“可不是嘛,不过我们缉凶处现在最受欢迎的当然是崽崽你啦,你不知道,连大棉花都特别中意你,想让你当他的接班人呢,我跟你说——” 邢昼:“决明。” 决明委屈,“我又怎么了嘛。” 邢昼:“你话太多了。” 话太多的决明,被无情闭麦了。 第75章 乌雀山 事实证明,打扰别人谈恋爱,就是会遭雷劈的。譬如决明,他被迫闭麦之后一时气愤,多喝了几口水,谁能想到——呛着了。 心疼地抱住自己。 翌日,相野和邢昼照常出门,先去喝了早茶,才又坐上方斗的出租车。方斗还像昨天一样精神,询问他们昨天去看熊猫的观后感。 邢昼开门见山,“你昨晚去哪儿了?” 方斗倒是直爽,“这不就是耍朋友去了吗。” 邢昼:“老乐很担心你。你既然要给他养老,也该早点安定下来。” “咳。”方斗终于察觉到不对劲了,从后视镜里看着他们,“二位,都看到什么了?” 相野:“吻技不错。” 方斗挑眉:“有眼光啊!” 邢昼沉声:“方斗。” “嗳。”方斗莫名有种被教导主任点名的惊悚感,忙收起玩笑态度,说:“我那就是正常交友,虽然勤快了点吧,但绝对你情我愿也不存在第三方交易。而且这也不是我想的啊,这有的时候处着处着发现不合适,可不得换么?我也很无奈啊,再这样下去,我都要含泪做1了……” 方斗越说越不着调,但邢昼和相野都大致明白他什么意思了。这还真不怪他,人家找个对象也不容易。 相野就是多看了一眼他胳膊上的纹身,“凶猛”二字格外显眼,敢情他还是个受。 失敬了。 “好了。”邢昼打断他的满嘴跑火车,忽然觉得,他想借这件事出柜,是个极错误的选择。可相野偏偏觉得有意思,又问方斗:“你们平时约会,就去酒吧吗?” 方斗又来了兴致,“也不是啊,别的情侣去干什么,我们也去干什么。我有个前男友,人家还是大学生呢,就爱跟我去个书店什么的。不过人就是太有主张了,说要跟我移民去国外结婚。我这才刚在锦城扎根,要去国外可不行,人家讲那鸟语我根本听不懂,可不就只好分了……” 相野听他的语气,倒不像是仅仅因为听不懂鸟语才分的。有老乐在,恐怕方斗就不会轻易离开锦城,为爱远走什么的,也不适合他这种被鹿野狠狠捶打过的人。 邢昼便问:“你跟老乐说过吗?” 方斗笑着,嬉闹之下藏着正经,“跟他说这干什么,邢队只消帮我跟他说一声,少操心我,我有分寸。除了情路坎坷了一点儿,吃嘛嘛香,身体倍儿棒。” 邢昼:“我会转告他的。” “哎。”方斗应着,转而又讲起了别的事。关于这个感情任务,大家便极有默契地不再提起了。 等到下了车,相野站在路边目送出租车远去,问:“老乐还有多久才退休?” 邢昼:“缉凶处情况特殊,并不按普遍的退休年龄算。一般而言,到四五十就该退了,看个人情况。” 老乐其实年纪不大,也才45岁,只不过因为常年奔波在外,看着比同龄人要老一些。按理说,他这个年纪也可以退了,上面会酌情给他安排合适的去处,在保证他安全的前提下,让他能安度晚年。 方斗当然也希望他能早点退休,不过老乐有自己的主张,谁劝都没用。 两人沿着马路慢慢走,前面就是个景区,游人如织,非常热闹。这两天他们都漫无目的地在各个景区之间游荡,一来是方便在路上跟方斗交谈,二来是为了迷惑暗中盯着他们的人。 路过咖啡店,邢昼进去买了两杯咖啡,相野喝拿铁,他喝美式。两人拿着咖啡穿梭在景区热闹的巷子里,跟身边走过的无数男男女女一个样,嘴里却在说着超乎寻常的事情。 “明天我们进山。”邢昼道。 “进山?”相野偏头看他。 他们此刻没带耳麦,声音又小,所以说话只有他们自己才听得见。邢昼道:“之前我让决明放点假消息出去,就说关于宋沅的消息,有眉目了。现在过去十来天,我们进山找人,正好。” 相野:“他们不一定会上当。” 邢昼:“只是放个饵罢了。不管能不能把人引出来,至少可以逼着他们动一动。动了,才会有破绽。” 这便是化被动为主动了。 两人通过气,又仔细把事情捋了一遍,到了下午又去吃火锅、排队买奶茶,看戏曲表演,顺便准备进山物资,真是一点儿不耽误。 相野则只管跟着邢昼走,什么都被安排得妥妥当当,等回到酒店,才后知后觉地发现——邢昼该不会是在带他约会吧? 真是一点儿都看不出来呢。 到了晚上,决明就把所有人的通讯都连上,公布了最新消息,“头儿那边最近好像有人跟踪,情况不太妙。蜀中这个地方,邪性,以前就有传闻说有部分鹿野的人到了这边后,没有融入社会,反而隐居在深山老林里,但缉凶处始终没有找到过他们。现在确认仇音曾出现在蜀中,这里或许会有什么新情况,大家心里都有个数,做好随时支援的准备。” 老乐:“那个传闻我听说过,但传闻只是传闻,而且蜀中的山太多了,根本无法排查。” “乌雀山。”相野忽然说出一个地名,“宋沅又联系了我,但什么都没说,只留下一个地名。我让决明查了,这个地方就在蜀中。” 所有人都没听过这个地名,查了才知道,是座名不见经传的小山。 宗眠:“你们打算什么时候去?” 邢昼:“宜早不宜迟。” 老乐:“还是要更小心谨慎一些,不如再等等,让寒栖跟你们一起过去。” 宗眠:“陈君阳呢?还没好?” “阳阳最近是不大好。”决明语气担忧,难得地没有拿他打趣。今天这场会议,陈君阳也没有参加。 陈君陶便道:“医生看过了,可能是受了刺激,身体没什么问题,就是不大愿意开口。” 陈君阳的心理问题,由来已久,症结就在于他那异于常人的嗓音。而且不同于邢昼、相野这种家人都被害死了的,陈君阳和陈君陶这对双胞胎的家人其实还有健在的,只是有还不如没有,只当是死了。 这次陈君阳被苍刺激到,陈君陶带他回到京州后就立刻看了心理医生,不过效果看起来并不好。如果这时候硬要他出任务,出也能出,就怕关键时刻掉链子。 邢昼很快做了决断,“简寒栖过来,阳阳和桃子留在京州听老乐调遣。宗眠还是留守官水潭,轻易不要离开。” 众人随即就宋沅的事情又讨论了一会儿,没讨论出什么所以然来,只能等邢昼和相野去乌雀山探查过再说。 临时会议结束,邢昼又单独跟老乐聊了聊方斗。老乐听了,叹口气说:“算了,他自己心里有数就好,我们这一年到头也见不了几面,管不了他了。” 邢昼:“其实你已经做得够多了,前辈。” 听到这个久违的称呼,老乐颇有些怔神。沉默良久,他笑笑,反过来安慰邢昼说:“我也就再待这几年了,等再过两年,我就肯定退了,到时候你们就是想留我也留不住。” 两人说话的时候,相野靠坐在床头翻资料。缉凶处的档案里记得很详细,十几年前,老乐是一个警察,他有一个快要谈婚论嫁的女朋友。 老乐本就身世坎坷,单亲家庭长大,加入工作后没多久,唯一的父亲也去世了,所以这个女朋友对他而言很重要。 不幸的是,他女朋友不小心卷入了一起跟鹿野有关的事件中,被杀人灭口了。老乐曾接到过她的求救电话,只不过那时他还在查案,赶着去抓犯人。 结果可想而知。 这么多年老乐在缉凶处,比不上宗眠那么聪明,也比不上简寒栖身手了得,却是最务实卖力的一个。这其中有对鹿野的痛恨,或许也有对女友的无限愧疚。 这样的人,会是内鬼吗? 相野把资料来回翻看,看完老乐的,又去看宗眠、简寒栖、双胞胎的,一个个翻过来。单从资料看,这些人没有一个有成为内鬼的理由。 难道没有内鬼,所谓的内鬼只是个烟雾弹,就是为了让他们互相猜忌、从内部瓦解吗? 相野蹙着眉,想遍了所有的可能性,仍觉得不够。他一想就容易入神,所以没发觉邢昼已经打完了电话,走到他身边。 “别皱眉。”他伸手抚平相野的眉心,虽然已经放轻了力道,但那一指头下去,还是让相野觉得自己的脑袋会被他戳个窟窿。 这个男人果真一点都不浪漫。直男的浪漫,仙女棒就是极限了。 相野抓住他的手腕把他的手拿下来,然后抬头看着他,不说话。不用说他都知道,眉心肯定有红印。 邢昼:“……” 如果不是一开始就知道相野的皮肤有多经不起折腾,他一定会怀疑相野在偷偷敷面膜保养。 “抱歉。”邢昼把相野抱在怀里,语气像在哄人,还是哄小孩儿。 “你笑了吗?”相野狐疑。 “没有。” “我听到了。” 相野轻轻踢了他一脚,换来一个温柔的吻。 邢昼的恋爱之道:当你不知道说什么的时候,就亲他。一次不够就两次。 相野还挺吃这套。 第二天上午,相野和邢昼没等简寒栖赶过来,就率先踏上了前往乌雀山的路。两人还是开车去,从锦城出发,大约五六个小时后,会抵达某个小县城。 他们在这里稍作停留,吃饱饭后继续出发,再往前,就是连绵山路。虽然路上无聊了些,但风景极佳。 乌雀山所在的区域,并不算深山老林,周围还坐落着少数民族的村寨。靠外围的村子里也有民宿,路也还算通畅,两人在日落时分抵达。 决明已经提前在这里订好房间,他们会在这里修整一晚,明日再去乌雀山。 选择乌雀山,一是因为要尽可能避开人群,免得到时候真动起手来,伤及无辜。二是乌雀山附近恰好有部队驻扎,万一有事,可以紧急求援。决明也会提前打点好。 而且有些特殊物品,要是在城市里用,太扎眼了,善后很麻烦。 “那乌雀山西北面有座小木屋,是以前去山里做考察的科研团队留下的,如果要在山上留宿,可以住那儿。虽然荒废了,但里面规整规整应该还能住人。” 决明千挑万选,最终挑中了这个地方。乌雀山本身当然没什么危险,甚至说安全得很,都没什么野兽出没,但就看邢昼和相野,会不会把危险带过来了。 因为他们是打着收到宋沅消息的旗号来的,所以在民宿安定下来之后,当然是要出去打探消息。 村子不大,村民们生活安逸、作息古老,天还没黑透,大多数人家就已经关了门。偶尔有电视的声音从那古朴的屋舍里传出来,在一派静谧中添几分活力。路上也还能偶遇几个归家的村民,大家互相点头打过招呼,不算热络,但很友善。 打听肯定是打听不出什么的,两人做了个样子,天黑后才折返民宿。原以为今天晚上会是一个太平夜晚,谁知睡到半夜。 “啪!”一颗石子打在玻璃窗。 第76章 礼物 邢昼立刻出去查探,屋外却连个鬼影子都没有,只几声犬吠远远传来。惦记着相野还在屋里,邢昼没有走远,绕了一圈又回到窗前。 相野正弯腰捡起那块石头,若有所思。 “看出什么了?”邢昼问。 相野摇头。 他们的房间在一楼,外面就是石子路,谁都可以从这里走过。而且这颗石头就是随处可见的一块石头,没什么特别的。只不过他们刚到这里就碰上这样的事,可见不光是他们想把人家引出来,人家也迫不及待地想要跟他们交手了。 邢昼直接翻窗进来,看到相野他光着的脚,蹙了蹙眉,把人带回到床上去,“先别管了,养好精神,有什么事情明天再说。” 相野无法,只得点头。 这一夜两人都睡得并不安稳,邢昼时刻保持着警惕,而相野则一直在想事情。一直到凌晨三四点,他才迷迷糊糊地在邢昼怀里睡着。 没过几个小时,嘹亮的公鸡打鸣声又把他吵醒。 顶着些许的起床气,相野来到客厅吃早饭。邢昼给他盛了粥过来,拉开椅子坐下,说:“昨天一整天到我们入住之后,没有新的客人过来。” 村子里只有这一家民宿,其余的村民家里也有可以投宿的地方,但如果是外来的客人,首选当然是这里。而且这里根本没住满。 相野慢条斯理地喝着粥,余光扫过其他的客人。这会儿只有一桌驴友在靠窗的位置吃泡面,四男一女,都是青壮年。 除此之外,还有两个搞摄影的大学生,但此刻不在。 相野并没有刻意掩饰自己打量的目光,对方察觉了,转过头来看他,随即几个人凑在一块儿不知说着什么,态度算不上差也算不上多友好。平平无奇。 此时邢昼再看过去,冷冷一个视线,叫对方闭了嘴。 “啧。”相野不知该说对方是太识时务,还是太不识。 吃完早饭,两人收拾东西离开民宿,邢昼背着包,相野戴着鸭舌帽,说不上低调。光那颜值和气度,在这样的小山村里,就是鹤立鸡群。 那群驴友一直关注着他们,看见他们往山的方向去了,忍不住叨咕。 “那两个人也要进山?” “看他们背包挺鼓的,估计是带着装备。” “那高个的就算了,旁边那少爷,一看就是细皮嫩肉的,能行吗?” “你们说他们到底什么来头……” 那厢,相野和邢昼没有急着进山。他们一路打听,问到了昨天半夜的情况,只说好像有点什么动静,怕是贼。 其中一个村民告诉他们,这里的治安常年都很好,不过昨天半夜他家的狗确实叫了。叫得还挺响的,但他开灯去看,又什么人都没看到,便没放在心上。 两人跟着去看了那只狗,是只小狼狗,还没成年,但精神十足,一看就是看家护院的好手。 相野不喜欢猫当然也不喜欢狗,远远站着,视线顺着这个村民家前面的小路往前,望向远方。待邢昼走过来,他便道:“这是进山的路。” 邢昼:“你是说,昨天半夜有人进山去了?” 相野:“去看了就知道了。” 此去或许有危险,乌雀山又并不险峻,所以两人并未请向导。那个去山里考察的科研团队有绘制地图,决明想办法搞了来,两人按地图走。 很快,茂密山林就遮掩了人烟,但邢昼也在地上发现了新鲜的烟头。不过这条路应该是村民们经常上山的路,发现点痕迹也不足为奇,直到两人翻过半山腰,真正进入人迹罕至的区域,这里的痕迹才变得明显起来。 “看来昨晚确实有人进山。”邢昼道。 “那扔石子就是挑衅。”相野随手摘了一片叶子放在手中把玩,道:“我们在这里设了一个套,想让他们主动钻进来,对方未必看不出是圈套,但又怕这个套万一是真的,这里真的有宋沅的消息,所以将计就计,提前赶来,在这里设一个真正的套给我们。” 利用一切能利用的条件,坐在幕后运筹帷幄,这真的太像楚怜的风格,也让相野越来越确定,他真的回来了。 那前面等待他们的究竟会是什么呢? “但只要他们出现,我们的计划就成功一半。”邢昼道。 “你觉得楚怜会来吗?”相野问。 两人对视一眼,都知道不太可能,但计划是永远赶不上变化的,不到最后谁也说不准。 继续往前走,前面的路越来越窄,甚至不能称之为路了,就是不断地在山林中穿梭。好在相野已不是从前那个弱不禁疯的十八岁高中毕业生,顺利跟上了邢昼的步伐。 决明很担心他们这边的情况,所以时刻与他们保持着联络,只是一直保持着安静,没有出声打扰。 乌雀山不高,但绵延几公里,很长。 下午一点左右,两人才终于看到了那座隐藏在山林中的小木屋。小木屋是近几年才新建的,但荒废许久,留在这里风吹日晒,从外面看也有些破败。 木屋前是一片空地,四周环绕的古树在这里开了一扇天窗让阳光照进来,温暖着满地花草。那个科研团队是搞植物研究的,临走之前在这里洒下了一片野花种子,多年过去,竟是开出了一片小小的花海,将木屋前的空地都占满了。 花海中被踩出了一条小路,花杆上的断痕还很新鲜。 难道昨夜进山的人,就是来了这儿? 整个乌雀山显眼一点、特别一点的地方就是这座小木屋,说巧,倒也不巧。 邢昼拔出枪,神情冷肃。 不需他多说,相野主动后退半步,落在他身后。两人悄悄靠近,邢昼从前门正面突入,相野去后面守着。后面没有门,但有一扇窗户。 两人前后包抄,动作迅速,可屋里并没有人。确切的说,是没有能够自由活动的人。小屋一共三间房,他们从左侧的那间小房间的床底下,拖出了一个被捆着的、戴黑色头套的人。 邢昼一把将头套取下,看到那人的脸,瞳孔骤缩。 相野还是头一次看到邢昼露出这么失态的表情。 “怎么了,他是谁?”相野一把抓住邢昼的手腕,却见他仍然死死盯着那人的脸。 那人本来昏厥着,此时也慢悠悠转醒。他大约二三十岁的模样,剃着短发,容貌普通没什么特点,只左脸上一颗黑痣很明显,整张脸也像常年没晒过太阳似的,透着一股病态的苍白。 “嘶……”他痛呼着,似是头部遭受过什么重创,五官都皱到了一起,可在看清邢昼的那一刹那,那紧皱的五官又松开来,化为惊惧。 “怎么是你!”他下意识后退,可人被绑着动弹不了,便愈发惊惧,“是你把我绑来的是不是?!你想干什么,你是不是想杀我?” 邢昼面沉如水。 另一边,蜀中的某座县城里,大巴车正行驶在山道上,要去往一个叫“喜燕农庄”的地方参加秋令营。 陈令就坐在这辆车内。 距离开学还剩不到七天,学校的老师突然给他们发来秋令营的宣传单,号召他们这些尖子生去参加奥数集训,权当是提前开学,为下一届的奥数比赛做冲刺训练了。 电话是陈奶奶接的,她一听是跟学校里的同学一起去,费用也不贵,当即满口答应。还准备了许多零食让陈令带去跟同学分享。 “小令啊,去了就好好玩,知道吗?学习要认真,但也不用太过刻苦,该放松还是要放松的。老师说那边风景很好,有山有水有湖的,不光上课还能出去玩儿,叫什么劳逸结合。要是有玩得好的同学,也可以请回家里来吃饭……” 陈奶奶一通唠叨,最后又亲自将陈令送上了大巴。陈令坐在车里看着她站在路口的佝偻身影,良久,关上车窗。稍长的刘海拂过眼梢,戴上耳机,自成一方天地。 秋令营的事情来得突然,本不在他的计划内,不过只是一点小小的意外而已,去一趟,也没什么不可以。 学生们在车上叽叽喳喳地吵闹,也有那刻苦认真的,捂着耳朵企图背英语单词来转移注意力,而两个带队老师坐在最前面,嘴里说着最近的股票市场,并不在管。 几道不怀好意的目光在后座徘徊,少年人的恶意和美好一样纯粹透明,他们身上仿佛还保留着原始社会崇尚力量的野蛮审美,只消振臂一呼,就能登基为王。 感觉到那目光在自己身上停留,陈令笑了笑,慢条斯理地擦着眼镜,对耳机里的仇音说:“礼物送到就好。老熟人见面,总要留出时间让他们叙个旧。” 老熟人究竟是谁? 是邢昼曾经的一个学生的弟弟,两人是亲兄弟,长得非常像,所以邢昼一眼就认出来了。那这个学生又是谁?是那个被鹿野收买,假装被鹿野绑架引出邢昼,最终导致邢昼的父亲、缉凶处曾经的队长因爆炸死亡的帮凶。 此时此刻,邢昼再看到仇人的弟弟,往昔种种再次浮现心头,沉声问:“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决明也很不可思议,“我去查一下。” 这人叫庞杰,当年事发时,他才上高中,如今也还很年轻。他看着邢昼面露恐惧,甚至邢昼稍稍靠近一点,便大喊大叫着“杀人啦、杀人啦!救命!” 相野抄起地上一块碎布,也不管脏不脏,直接怼进他嘴里,再揪着头发把人从地上托起,枪口怼在他脑门上,“会好好说话吗?” “唔、唔!”庞杰瞪大眼睛。 “会吗?”相野再次发问。 庞杰哪敢再反抗,连忙点头。相野这才把布扯掉,问:“是谁带你来的?来这里的目的是什么?” “不是、不是你们把我绑来的吗?不要杀我,我真的没有告发你……”庞杰一边说话一边摇头后退,神色惊恐,甚至是超出一般常理的惊恐,而他接下去说出来的话,也让相野怔住。 “我哥就算做错了事,可你们都已经把他杀死了,还想怎么样?!” 庞杰说着说着又激动起来,一看这屋里的陈设,到处是灰,废弃小屋、荒山野岭,这可不就是杀人抛尸的绝佳地点?! “是你,我都看见了!就是你!”他又胆怯又愤怒地看向邢昼,心里的气压迫肺腑,让他大脑缺氧,都不清楚自己在讲些什么,可又止不住地把话往外倒,“是你杀了我哥哥,我亲眼看见的。你现在把我绑过来,是不是又想杀我?为什么?为什么你连我也不肯放过?我——” 相野再次把他的嘴给堵上,转头看向邢昼。两人谁都没有说话,而邢昼的眼中似是积蓄着风暴,让相野的心里忽然发紧。 这个套,他们算是一脚踩进来了。 风雨欲来。 “让他说。”邢昼走到庞杰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眸光冷冽。 “好。”相野定了定神,但在拿掉布头前,他先摘下了自己的耳麦,而后盯着邢昼,想要他也这样做。 邢昼:“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相野:“你拿不拿?” 邢昼深深地看着他,最终还是把耳麦摘下。 相野这才拿掉庞杰嘴里的布,可庞杰却不敢说了。他看着邢昼和相野,尤其是邢昼,就像看着什么魔鬼,牙关打颤。 蓦地,他觉得有什么东西在自己眼前晃了一下。 那好像是一根项链。 它晃啊晃,转瞬间就吸引了他全部的心神。 有人在问他:“你说你看到了什么?是谁,杀了你哥哥?” 庞杰被牵引着,整个人浑浑噩噩的,开口道:“是……邢……昼,我记得他,他是我哥哥从前的……老师……老师……” 相野握着项链的手蓦地收紧,眸光陡然凌厉,再问:“你为什么那么肯定?你亲眼见到了?” 庞杰神色放空,“对,我看见了……” 相野:“什么时候?在哪里?” 庞杰:“是……快两个月以前……在、在京州……” 快两个月以前,也就是大概6月底、七月初的时候。相野清楚地记得,那个时候他跟着邢昼到了京州。 第77章 扎心 7月4号。 在相野的连番逼问下,庞杰终于说出了这个特殊的日子,这个让他毕生难忘的犹如噩梦般的日子。 他的哥哥庞凯因为多年前的一桩爆炸案入狱,但因表现良好,所以提前出狱了。他不愿意回家,也没脸面对从前的那些亲戚朋友,便只好来投靠他这个弟弟。 曾经的京大高材生,最后只能干起送外卖的活,还因为被关了好几年导致与外界脱轨,闹出不少笑话。可那时候的庞杰觉得,一切都会好起来的,直到7月4号,他发现自己想得还是太天真了。 那天他下班回家,看到一辆黑色的越野车停在外面的马路上。那一带都是廉租房,街道又窄小,很少看到这种车子,所以他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坐在车里的男人很陌生,手指夹着烟,冰冷肃杀,看着很不好惹的样子。庞杰连忙避开,可又觉得那张脸很眼熟,只是一时想不起来到底是在哪儿见过。 回到家后,庞凯不在。 庞杰以为他还在忙,就给他打电话,谁知打不通。他也没在意,只当他正在骑电瓶车不方便接电话。可过了许久,电话还是打不通,庞杰就觉得有点儿不对劲了。而就在这时,他也发现了家里的一点异样。 家具好像被动过了位置,他仔细看,发现茶几下竟有一点血迹没擦干净。 庞凯出事了。 庞杰意识到这个事实,脸色骤变。他再次疯狂地拨打庞凯的电话,仍是打不通,而就在他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他忽然想起刚才那个坐在越野车里的男人是谁了。 那是他哥哥从前的老师,那个爆炸案的受害者之一,邢昼。 这是报复,一定是报复! 庞杰立刻飞奔到窗边往外看,可路上哪还有越野车的影子。而就在他准备报警时,他接到了庞凯的电话。 “逃……快逃……小心邢昼!”电话很短促,声音也很嘈杂,庞杰像是正受到什么致命的威胁,一边跑一边大喊,声音里包含着惊恐与痛楚,而后伴随着一声巨大的枪响和庞凯的痛呼声,电话挂断。 “哥!哥!”庞杰拼命叫喊,可手机那头却已经没了声音。他紧握着手机,顿觉冰凉刺骨,而很快,手机上就自动跳出一张图片。 是庞凯被一枪爆头的惨状,眼睛瞪得老大,仿佛死不瞑目。 “啪!”手机抖落在地,庞杰不可置信地看着那张照片,以及照片上缓缓浮现的几个血色大字:如果报警,下一个就是你。 逃,快逃。 庞杰脑海里立刻浮现出他哥哥对他说的这几个字,哪还敢报警啊,转身匆忙地收拾了些行李,就连夜逃出了京州。他不蠢,当年的爆炸案虽然经过多方粉饰,但仍然可以看出内里隐藏着巨大的秘密。 普通罪犯,哪来那么多炸弹?他的哥哥被卷进去,除了拿到了钱,却对真相一无所知,在那样的秘密面前,他们这种小喽啰只有当炮灰的命! 庞杰不敢赌,所以他逃了。他逃到了南方的某个小县城里,打算先避避风头,可阴影始终缠绕着他,就在三天前,他好好地躺在床上睡觉,就被人敲晕了。而后戴上头套,一路被运送到这里。 他甚至连这里是哪里都不知道,也没看见绑着他的人长什么模样。 庞杰不过是个普通人,被这一吓、一迷惑,就什么都说出来了。等到相野把项链撤去,他恢复清明,情绪却已然控制不住。 他很崩溃,又崩溃又绝望,一时也顾不上害怕,哭着问邢昼:“你为什么还不肯放过我们呢?我哥他已经知道错了,他已经坐过牢付出过代价了,为什么还要杀他呢?” 相野的气上来了,想堵住他的嘴,却被邢昼拉住,“让他说。” “我知道你肯定恨他,是他鬼迷心窍害了你们,可他真的不知道真相,以为只是配合做场戏而已,他以为不会有什么严重的后果的。你知道的对不对?他本性不坏,只是……如果不是我那时候生病需要钱,他不会做那样的事情,是我害了他,不是他自己要害你的,他已经后悔了!真的!我每次去看他,他都很后悔,他想当面跟你道歉,可是你一次都没有去见过他,他没有机会……他也说了出来以后要赎罪,所以他有好好在工作、在赚钱,他真的不知道会变成那样……” 说着说着,庞杰又开始语无伦次。他反复说着“他知道错了”、“他后悔了”,又反复问“为什么”。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为什么不肯放过他们? “谁能证明是邢昼杀的人?”相野冷笑着打断他,“就凭你一张嘴吗?” 庞杰怔住,看着他的目光中逐渐浮现出愠怒,“我没有撒谎!” 相野:“你没有撒谎,你只是蠢。” 庞杰:“你!” “你所看见的,和你所听见的,是真相吗?当初你哥哥庞凯一念之差,害死了邢昼的父亲,现在你又口口声声说邢昼杀了庞凯,事都是你们做的,话都是你们说的,到底谁是受害者?谁是加害者?” 相野开始咄咄逼人,那双浅色的瞳孔透着冷漠和锐利,枪口指着庞杰的额头,“按你的逻辑,我现在杀了你,外面就是路过一条狗都有嫌疑。” 庞杰神情激动,“那怎么能一样!” 相野:“怎么不一样?你觉得邢昼跟庞凯有仇,所以他有杀人动机,那狗咬你,需要理由吗?” 此题无解。 庞杰都愣住了,枪口抵在他的额头,他被迫直视着相野的眼睛,从那冷漠和锐利之下,又看到一丝隐约的疯狂,就像、就像——如果他敢继续说什么不恰当的话,会真的被这个人拖出去喂狗。 太可怕了。 庞杰僵硬得不敢动,生怕相野发难。最后还是邢昼救了他,按住相野持枪的手,半抱着将他拖出了房间,“别冲动。” “放开。”相野挣脱开来。 “相野。”邢昼再次抓住他的胳膊,迫使他与自己对视,“你不想听我解释吗?” “你有什么需要解释的?”相野保持着平静。 “7月4号那天,我确实去过老槐巷。” “你见到庞凯了?” 相野直直盯着邢昼的眼睛,两人对视良久,邢昼却只问一句:“你信我吗?” 我信啊,可是你的反应为什么有点不对。 7月4号,相野记得那天。6月底到7月初的每一天他都记得清清楚楚,3号晚上,楚怜因为杀了宁玉生而被通缉,他们一路追到京州大桥上。楚怜告诉他们,设局害死邢昼父亲的,就是宁玉生,他们应该感谢他。第二天,也就是4号,邢昼在熬了一整夜后,又一早就出门了,直到傍晚才回来,身上还有明显的烟味。闻月还特地叮嘱相野,说邢昼八成是去墓地看望老队长了,希望相野能去陪陪他,以作安慰。 相野紧紧抓着邢昼的袖子,“我信你,但你不能骗我。” 邢昼:“那天我确实心里很乱。楚怜说,是宁玉山设局害了我爸,我一直在追查的仇人就这么死了,我过不了自己这一关。所以我去了公墓,在那里一待就是大半天。后来我又去找庞凯,得知他已经出狱,很容易就找到了他和庞杰的住所。但我到的时候,并没有看见庞凯。我只是在车里坐了一会儿,就走了。” 相野怎么也不可能相信邢昼会杀庞凯,这个男人比任何人都要冷静、客观。庞凯只是一个帮凶,没有庞凯,也会有林凯、陈凯,他不会为了一个小小的帮凶失态,而且早不杀晚不杀,怎么可能赶在那个时候杀?太巧了。 可庞凯怎么会在临死前说出那样的话? 他已经被人夺舍了?还是一切都是演戏? 最重要的是,庞杰在这个节骨眼上被推到他们面前,幕后之人到底是什么打算? 相野:“这次是冲着你来的?他们想把你拉下水?可单凭庞杰的几句话,证明不了什么,除非他们手里有更多的所谓的证据。” 邢昼:“譬如庞凯的尸体。” 可尸体现在在哪儿? 相野又转身回到房间里,看到庞杰吓得缩到了角落里,问:“他们发你的那张照片还在吗?庞凯的尸体在哪儿?” 庞杰:“我、我不知道,我的手机不在身上……” 相野蹙眉:“你就没在云端备份?” 庞杰张了张嘴,想到刚才相野骂他“蠢”的话,表情讪讪。他还是很怀疑邢昼,但求生欲使他闭嘴。 可相野没有放过他,又道:“你刚才说,庞凯是为了给你筹措治病的钱,才铤而走险去害人的。现在他死了,你就这样一走了之,不闻不问,一躲就是近两个月?” 一支箭狠狠扎进庞杰心里,还是抹了盐的。他心痛得面容都有点扭曲,但又无法反驳。 在扎心这方面,相野是永远的冠军。 “把耳麦戴上吧。长时间掉线会让人起疑。”邢昼道。 “你打算怎么说?”相野问。 邢昼扫了眼庞杰,道:“目前来说,缉凶处没有一个人会相信庞杰的话。证据不足。” 相野:“但楚怜一定会有后手。” 此时又是一个日暮降临,晚霞落在小木屋前的野花丛中,如梦似幻,像童话中的场景。相野却从空气中感受到秋天的凉意。 邢昼忽然说:“或许他这次出手,针对的并不是我。” 相野抬头,“嗯?” 邢昼:“你还记得在京州大桥上,楚怜最后对我说的话吗?” 相野沉默着。他怎么能忘,楚怜说过的每个字都像刻在他脑子里,似魔咒环绕,永不消除。他对邢昼说—— 【邢昼,你能拦得住他一时,拦得住他一世吗?】 他还说—— 【阿齐养大了他,可我瞧着,他更像我。】 如果说在楚怜的心里,相野跟他是同一种人,站在深渊的边上俯视罪恶。那邢昼就是拉住相野的那根绳索,如果绳索断了,他会怎么样? 会坠入深渊吗? 邢昼抬手抚上相野的头顶,“楚怜是个独裁者,心狠手辣、城府极深,这样的人不会在乎我这种无关的人,他的目标一直是你、是相齐,是宋沅,是这些跟他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的人。” 相野伸手抱住他,“可我不在乎,你不是说会保护我吗?” 邢昼:“相野,你总会有一个人的时候。” 相野就说今天邢昼的反应有点不对,他一定有事情瞒着自己。好像从庞杰出现后,又或许是更早?一张不知名的大网就已经在暗中铺陈开来。 乌雀山,到底是谁设的局?谁在局中,谁又自以为在局外,这个局,到底又套住了谁? 相野此刻也有点糊涂了,但他蓦然想起邢昼在海边对他说过的话——【你有没有想过,我或许没你想象中的那么好。】 第78章 下山 邢昼最终还是把庞凯的事情对决明和盘托出,并下令彻查。但有一点比较麻烦的是,庞杰现在指控邢昼是杀人凶手,缉凶处的人当然不会怀疑他,但如果这事儿被外人知道了,难免会给邢昼带来一点麻烦。 决明建议先暗中调查。 “当务之急是先找到庞凯的尸体。如果庞凯真的死了,杀个人,不必跑很远,尸体多半还在京州。” 邢昼听起来很冷静,“事情交给老乐去办,重点排查公墓一带。” 7月4号,邢昼停留过的地方一共就两处,一处是庞凯居住的老槐巷,一处就是公墓。 入夜,邢昼和相野坐在中间的那间屋子里煮汤。陶锅架在柴火上,工具都是现成的,带来的腊肠等食材,则都是方斗介绍他们去买的锦城老字号特产。 山间要比城市里寒冷许多,现在又已经到了秋季,一碗热汤下肚,足以让人通体舒泰。相野捧着碗小口喝着,垂眸看着汤里飘着的菌菇,思绪飘远。 在这样的情况下,邢昼还能有闲心去外面挖菌菇回来煮汤,实在是够沉得住气的。 晚餐吃面条,直接把面条放汤里煮就行了。相野胃口不佳,只吃了一小碗。庞杰却是想吃吃不到,他在隔壁房里闻着肉的香味,饿得肚子都在咕咕叫,可最后只得了压缩饼干和一点剩下的肉汤。 晚上睡觉,三人睡在一个屋里。分开睡怕庞杰会出事,于是邢昼又给人套上头套,让他背对着二人睡在角落里。 相野照旧跟邢昼一张床,只是今晚他睡得有点不安稳,睡到凌晨还惊醒过来,伸手一摸——邢昼不在。 他没有声张,小心翼翼地下床来到庞杰面前。抬手捂住他的嘴巴,推了推他,却发现人还是活的,就是没动静——是晕了。 被人敲晕了?又或是吃了什么带迷药的东西? 相野定了定神,往门口走去,耳朵贴在门边细听,外面隐约有说话声。那声音很小,但相野听力极好,仍能听得出那是邢昼的声音,他在讲电话。 可电话很快就挂断了,他什么都没听清楚。思绪飞转,相野假装什么都没有听见,径直推门出去。 “吱呀——”老旧木门发出声响,让靠在大门口的邢昼回过头来。 袅袅的烟雾从他指间升起,他正在抽烟。掸了掸烟灰,他朝相野伸出手,“怎么起来了?睡得不好吗?” 相野顺从地走过去,被他抱在怀里,整个人也放松地靠在他身上,闭上略有些酸涩的眼睛,说:“做噩梦了。” 邢昼便掐了烟头,揉了揉他的脑袋。往常的相野总是会很快被他安抚,但今天他的心里有点静不下来,抬头看着邢昼略长出了些淡青胡茬的下巴,亲了一下。 这是邀请。 以及,邢昼的胡子长得是真的有点快,明明早上才刮过。 邢昼总是会被他蛊惑。尤其是当相野直勾勾地看着他,故意露出点脆弱又无辜的神情时——当初他就是这么一步步沦陷的。 一个火热的亲吻,混着点尼古丁的味道,勾得人时刻在越线的边缘徘徊。好在邢昼还没有丧失理智,在最后关头踩下了刹车。 可是经过了这样一场意乱情迷,两人也别想睡得着了。最后,两人都坐到了火炉边,相野就坐在邢昼怀里,头枕着他的臂弯,两人轻声说话。 日出时分,相野短暂地睡了一会儿,但邢昼也没换地方,就这么抱着他直到决明的消息再度传来,“头儿,在公墓附近的小树林里挖出了庞凯的尸体。老乐已经跟公安进行了交涉,但这案子显然没办法瞒着了,情况不妙啊。” 邢昼沉默几秒,道:“那就把庞杰带回京州。” 决明:“头儿,你是想公开审理吗?” 邢昼:“越隐瞒,越被动。” 这时,怀里的相野动了动,迷迷糊糊地抬起头来。邢昼便放轻了声音,问:“吵到你了?” 相野摇头,攀着他的手臂坐起来,投去询问目光。 邢昼:“尸体找到了,我们或许得回一趟京州。” 相野蹙眉。他们才刚到乌雀山,连鹿野的一个小兵篓子都没看见,更遑论仇音和楚怜,这就要打道回府了? 可庞凯的尸体已经被发现,如果不回去查清楚,那邢昼这口黑锅背得也太冤。 两人快速收拾好东西,草草吃过早饭,便带着庞杰下山。可这趟下山路却不平坦,走出去没几分钟,邢昼便似忽然感应到什么,一脚将庞杰踹入草丛。 “啊!”庞杰惊呼着,头朝下,差点啃了一嘴的草屑。可他根本不敢埋怨,因为他听到了枪声。 一颗子弹掠过他原本站立的地方,射中前方一株小树。邢昼和相野迅速找到掩体、拔枪反击,而就在这刹那,相野感觉到一阵极致的威胁从脑后传来。 是身后。 不对。 在上面! 相野的身体还远没有大脑那么迅速,虽然躲得快,但肩膀还是被子弹划伤了。而且,来人是仇音。 看着那张熟悉的脸,相野脑子里的弦倏然绷紧。 仇音带着不少人,他们隐藏树林中,从枪声和脚步声判断,最起码六七个,而且不知道暗处还有没有更多。仇音拦截了相野,其余人则都去对付邢昼。邢昼是很厉害,可他要顾着早就吓破了胆的庞杰,就不得不束手束脚。 迅速在心里分析完局势,相野看着面前的仇音,敏锐地捕捉到她眼中的冷意和一丝憎恶。 对,就是憎恶。 就像当初她还假扮宋灵的时候,面对高速路上缉凶处的追击,她对相野说出那句“我们是罪人,那你就是罪人的后代,永生永世,不得超脱”时的神情。 “宋沅在哪里?”仇音开门见山。 “你怎么知道宋沅在这里?谁告诉你的消息?”相野沉声。 “别装蒜了,相野。不是你们故意把宋沅有可能在这里的消息散播出去的吗?就为了引我出来?那我来了,宋沅在哪里?”仇音慢慢逼近。 相野谨慎后退,“不如我们做个交易,你告诉我楚怜的下落,我告诉你宋沅在哪里。” 仇音讽刺一笑,“你在开玩笑吗?” 相野:“那你凭什么认为,我会乖乖告诉你?” 仇音:“凭你不想让邢昼背黑锅。” 闻言,相野眯起眼,“果然是你们搞的鬼。” 仇音:“你说不说?” “就算我说了,你们会放过他吗?”相野说着,嘴角勾起一丝冷漠微笑,毫不犹豫地扣下扳机。 仇音被他逼退,躲在树后。可她并不怕相野,才那么短的时间,相野就算成长又能成长到哪儿去?她当即就要反击,可这时,相野又道: “别徒劳了,楚怜一定不让你杀我的,对不对?” 这一句话,狠狠揪住了仇音的心。她的眼中闪过一丝愤恨,可还不等她说什么,相野又道:“你既然顶着我母亲的脸,就不要用那种语气跟我说话。” 如果说刚才那句话只是揪心,那这句话就是灵魂重锤。仇音深刻地记得楚怜曾在京州市图书馆对他说的那句话—— 【你既然顶着她的脸,就不要化这么浓的妆了。】 话的用词虽然不同,可何其相似。 仇音瞪大眼睛看着相野,总算明白为什么先生会说相野跟他有点像,这种像简直是刻在骨子里的。 可相野这样一个杂种,又怎么配跟先生像? “你又是用什么语气来命令我?”仇音盯着相野,冷声道:“我不杀你,但是如果你们不把宋沅的下落说出来,我保证你们下不了乌雀山。没办法及时赶回京州,你觉得京州那边会怎么想邢昼?他是心虚,还是心虚?如果庞杰在这时候死了呢?是不是你们杀人灭口?” 话音落下,正在围攻邢昼的几人同时调转方向,扑向了庞杰。 “别杀我!别杀我!”庞杰吓得慌不择路,竟反而脱离了邢昼的保护范围,差点被一刀砍了脖子。 邢昼及时扔出一个特殊道具,白色蛛网瞬间缠绕住庞杰形成一个束口袋,袋子的绳索则还握在邢昼手上。“哐!”那刀看在蛛网上,竟发出金石之声。 “啊啊啊!”庞杰又被邢昼拖了回去,像个人形炮弹,砸在另两个敌人身上。霎时间,一片人仰马翻,而邢昼动若雷霆,转瞬间便又放倒一个。 “砰!”瞧他一脚踹在别人胸口,把人踹出十米远的狠劲,庞杰彻底萎了,缩在蛛网里眼泪流下来。 相野转身想去帮忙,可仇音又将他拦下。两人近身格斗,谁也杀不了谁,但仇音仍感到了心惊。没想到才短短两三个月,相野就已经能跟她过招了,而且招式狠厉,根本看不出是个新手。 而就是在她出神的片刻,相野抓住时机,扯下项链在她眼前一晃而过。 “楚怜在哪里?!”相野断喝。 “他在……”仇音面露挣扎,她心智足够坚定,不会轻易被相野的这一点点小手段迷惑。可相野这手实在来得猝不及防,她还是差点说漏嘴,“在nan……不对!你诈我!” 仇音回神,登时怒不可遏。 相野抬手挡住她拿枪的手,却不料她垂下的另一只手里,匕首从袖口滑落,转瞬间割向相野的脸。 “叮!”一枚来自邢昼的石子打偏了匕首,而相野趁机后仰,躲过了那一刀。他一脚铲出,带着仇音滚落在地,将她暂时压制住,可却还是忽略了仇音本身的力气。 这个女人,不是用常理可以推断的。 相野再次被她掀翻,手肘撑在地上划开血口,但他丝毫不在意。余光瞥向四周,他微微蹙眉——有雾。 山间有雾,很正常,可这个季节、这个时间段,不该突然间有这么大的雾。 对面的仇音冷笑起来,“我说了你们今天下不了乌雀山,就是下不了。你们走一步,先生早就算好了一百步,逃不了的。” 相野凝眸,“是吗。” 仇音:“你不会以为还会有简寒栖来接应你们?他今天早上刚到的村子,现在过来,也晚了。这是迷瘴,不是普通的雾,而且有毒。你最好是真的有宋沅的具体消息,否则你们把局设在这深山老林里引我过来,就是自作聪明、引火自焚。” 相野又回了她一句:“是吗。” 仇音讨厌他这个样子,尤其当她发现相野是真的有点像楚怜之后。可就在这时,雾里忽然响起一道惨叫声。 她倏然回头,邢昼和庞杰都还在视线范围内,不是他们,也不是他们动的手。 那是谁? “谁在哪里?!”仇音终于意识到不对,又霍然看向相野,“你们搞的鬼?除了简寒栖,还有谁来了?” 相野摇头,“不如现在你猜,我到底下不下得了山?” 第79章 两难 迷瘴是阻挡,也是最好的遮掩。 接二连三传来的惨叫声营造出恐怖氛围,到底是让仇音生出了忌惮。原本是敌暗我明,现在变成敌明我暗,来的人是谁?有几个?她通通不能确定。 “喂?喂?”仇音试图与那些出事的手下联络,可除了滋滋的电流声,什么都没有。 迷瘴封山后,信号开始出问题。不光是邢昼和相野那边的,仇音这边也会逐渐失去与外界的联络。迷瘴可没有神智,能分清敌我。 难不成宋沅真的在这里? 先生说过,这多半是缉凶处的阴谋,宋沅只不过是个幌子,所以他们才将计就计,把原本要直接送到京州的庞杰转送至乌雀山,给了邢昼一份大礼。可现在的情况让仇音不确定了,她清楚缉凶处每个人大致的动向,除了简寒栖,都不应该出现在乌雀山。 只有宋沅。 “宋沅来了?是不是他?”仇音追问。 “你放我下山,我就告诉你。”相野道。 “不可能。”仇音一口拒绝。 “哦。”相野冷漠作答,随即后退一步,让邢昼上前。 趁着仇音联络手下的档口,邢昼跟相野已经汇合。他把庞杰扔给了相野,冷肃的目光扫过仇音和她的手下。 相野告诉仇音:“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你妄想用迷瘴困住我,可也断了你自己跟楚怜的联系。他能走一步算百步,你呢?就算我告诉你,躲在迷瘴里的人是宋沅,你又能怎么样?你只能等死。” “闭嘴——”仇音从未被人如此轻视,可邢昼的子弹已经来了。如果说相野只是言语上的羞辱,那邢昼就是行动上的践踏。 战斗再度打响,可这次束手束脚的变成了仇音这方。 相野护着庞杰撤退,没人敢对他下死手,因为楚怜要活的相野。而邢昼凶名在外,放开了手脚的邢昼,不是仇音能阻挡的。 “你带他回小木屋。”邢昼换弹匣的功夫,回头叮嘱了相野一句,转身便是“砰、砰”几声爆炸声。 那不是真的炸弹,是催泪弹。迷瘴,加上催泪弹,简直要了人的命。鹿野的人虽然事先服用过解毒的药物,可也禁不住这么搞。 前有邢昼,后方也不消停。惨叫声虽然没有再传来,可动静仍然很大,让人心疑。 “撤!”仇音当机立断,以鸣枪三声为信,迅速收拢人手。 相野有幸见识到了一个人追着一群人打的大场面,如果楚怜在这里,一定会气吐血。不过这也有仇音重伤未愈的因素在,上次她在梦之岛就受伤不轻,刚才相野跟她交手的时候能感觉得到,她的伤还没完全好,必不敢跟邢昼硬拼。 邢昼也并未追远,大约十分钟后,他便又回到了小木屋。 “解决了几个?”相野问。 “三个。”邢昼蹲下来检查庞杰的身体。 庞杰只是普通人,身体素质差,吸入了迷瘴,没多久就晕了。邢昼立刻从包里拿出针剂,给他扎了一针。这是缉凶处特制的解毒药剂,跟小白药丸一样,属于必要时刻能救命的居家旅行必备物品。哪怕不能对症下药,但至少能起缓解和压制效果。 没过多久,庞杰的呼吸果然渐趋平稳。 相野站在窗边打量外面的情形,道:“他们肯定没有走远,我们一旦出去,还会遭到攻击。” 邢昼:“还是按原计划行事。” 相野蹙眉:“那庞杰?” 邢昼:“找到楚怜要紧。” 相野:“我刚才用项链迷惑仇音,问她楚怜在哪里。她说漏了嘴,发出一个类似‘nan’的音,是第二声。应该是地名。” 全国各地以“nan”开头的地名不知凡几,但有了目标就好找了。 这时,远方突然升起一颗信号弹,虽说迷瘴干扰视线,可依稀还能看得到。 “看来阳阳那边也进展顺利。”邢昼道。 刚才躲在迷瘴深处的,正是陈君阳。缉凶处的正式队员,身上带的装备都齐全,当然不会被小小的迷瘴毒死,只不过视线和方向感都会受到干扰,不容易走出去罢了。 可陈君阳是狗鼻子,他可以靠气味来分辨方向,最擅长追踪,这也是邢昼把他调过来的原因。 至于陈君阳因为受了苍的刺激,必须接受心理治疗这件事,就只是个幌子。陈君阳的心理问题由来已久,不论是队内成员还是鹿野的人都知道,所以很好骗。 他是受了些刺激,可没有想象中那么严重,从梦之岛回京州开始,他就一直按照邢昼的要求——在演戏。他这人演技略差,但演一个不需要说话的自闭儿童,还是可以的。 前天晚上,当邢昼召集所有人开临时会议的时候,他没有出席。别人以为他在看医生,其实已经在赶往乌雀山的路上。 关于乌雀山的整个计划,邢昼布局良久,但其实非常简单。 用宋沅的假消息引来鹿野的人,事关宋沅,参与者又是邢昼、相野这样的核心人物,所以鹿野那边派来的一定也不会只是小喽啰。 果然,仇音出现。 刚才陈君阳的信号弹,就是在告诉他们:他已确定了仇音的位置,正密切监视中。 邢昼和相野的最终目的,仍是找到楚怜。所以让陈君阳暗中去跟踪仇音,相野也趁刚才交手的时候,在仇音身上放了窃听器。只不过现在信号受到干扰,窃听器难以发挥作用。 计划的下一步,就是“放虎归山”。用宋沅钓出仇音,再用仇音钓出楚怜,如果计划顺利,他们至少可以获得一些关于楚怜新身份的线索。 庞杰是唯一的例外。 在这场交锋中,他们互相算计,见招拆招。而楚怜确实智计无双,他早在京州时就布置好了庞凯的死亡,埋下庞杰这颗棋子,不动声色,等到今天才发难。 你焉知他还有没有别的棋子? 棋差一着,可能就是万劫不复。 另一边,简寒栖来到了山脚下,望着缭绕山间的迷雾,冷硬的脸上罕见地露出一丝担忧。直到此刻,他仍不知道陈君阳也在山上。 陈君阳是彻头彻尾的一颗暗子,除了帮忙掩饰的陈君陶,就只有邢昼和相野两个人知道他的行踪,连决明也被绕了过去。 每个人获取的信息不同,就会做出不同的反应,此时此刻,简寒栖和决明就都很担心山中的情况。 决明道:“头儿事先说过可能会有危险,譬如封山这种情况。现在还没超出预期,所以不需要太过担心,不过……京州那边是个麻烦。” 简寒栖:“怎么说?” 决明:“秦局长的态度这次异常坚决,他虽然不是缉凶处的直属上司,可毕竟是京州市公安局的局长。所以上面要求头儿立刻回去,解决庞凯的案子。” 简寒栖:“这么急?” 决明:“就是这么急。” 简寒栖:“如果不能及时回去会怎么样?” 决明:“他们会怀疑头儿,对他进行审查,或者做出一些别的举措,都有可能。” 简寒栖一贯直来直往,最厌恶这些弯弯道道,闻言便蹙起了眉。决明又道:“我现在担心即便头儿如期回到京州,也会被这事儿拖住,一时半会儿离不开。那样可就麻烦了。” 简寒栖:“你觉得秦局长有问题吗?” 决明:“合理怀疑,没有凭证。毕竟缉凶处的存在很敏感,上面谨慎一点,谁都挑不出错。” 简寒栖:“我现在进山。” 决明:“恕我小精灵直言,你拳头是硬,但方向感很差。” 简寒栖听完,拳头更硬了。 决明:“往好的想,庞杰这件事一出来,牛鬼蛇神全部浮出水面,也是好事。否则个个都躲在暗处,谁都能冷不丁扎你一刀,多可怕。” 简寒栖点头,这倒是实话。 不过全是废话。 简寒栖:“你告诉我现在该怎么做。” 决明:“……我要知道还在这哔哔吗!” 简寒栖:“那什么便宜舅舅呢?他不出现吗?你散播个假消息出去,就说相野快挂了,让他来救。” 决明:“……” 蓦地,决明想到,邢昼和相野故意制造出乌雀山这个局面,是不是也有逼迫宋沅现身的意图? 一石二鸟?三鸟? 算了,不想了,头痛。 决明道:“我先把这边的情况跟老乐说一下,看能不能再拖延点时间,上面对于头儿还是很信任的。你继续盯着山上的情况。” “好。”简寒栖不是脑力派,便也只能听决明的安排。可没过多久,他这里就出了状况。 他留在山下,一是时刻准备接应,二是防止无辜群众误入。大约半个小时后,他接到了民宿老板的电话。 “客人,你没进山去吧?”老板的语气颇为急切。 “没有,怎么了?”简寒栖敏锐地察觉到不对劲。 “这不是有几个驴友进山了吗,忽然失联了。他们的家人打不通电话,有点担心,就打到我民宿里来找人了。对了,你有看见他们吗?” “没有。” “他们一早就走了,你可能没遇着。村民说今天乌雀山那边突然起了雾,有点奇怪,你可千万别上山去啊,这要是再失联一个,那麻烦就大了。” 在老板的叮嘱声中,简寒栖挂了电话。 麻烦确实有点大。 简寒栖守在这边,根本没看见人,也就是说人是在他之前进山的,现在极有可能也被困在山上。几个普通人,如果遇到危险…… 与此同时,陈君阳静悄悄地潜伏在某棵大树上,用望远镜盯着不远处的仇音。仇音正聚集手下在叮嘱什么,其中一个人身上背着箭。那箭很特别,箭头处包裹着布。 这是什么箭? 陈君阳蹙眉思索,很快,他就得到了答案,因为那人又从隐蔽处拖出了一个油桶。箭上的布是用来沾油的,他们要用火攻。 想也知道,火攻的目标是小木屋。 邢昼和相野不会轻易被搞死,可庞杰只是个没什么战斗力的普通人。如果火势蔓延开来,点燃迷瘴,毒气四溢…… 要糟。 “妈的。”陈君阳低声暗骂,这群不要命的垃圾,只有他们想得出这种阴招。可现在摆在他面前的是两难局面,如果他出手阻止,无疑会暴露自己。 可如果现在赶去通知邢昼,又有可能会丢失仇音的位置。 怎么办? 陈君阳暗自咬牙。 第80章 驴友 就在陈君阳陷入两难时,邢昼已经再次踏入了迷雾中。 迷瘴对他的限制其实不大,因为他有一只特殊的眼睛。在这里,他比任何人都要有优势,而当他的身影隐没在迷雾丛林里时,他就能化身最经验老道的猎人,将猎物一网打尽。 猎物当然是埋伏在四周的鹿野的人。 仇音虽然选择暂时撤退,但肯定还是要留人看着他们的。顺着这个思路反推过去,邢昼很容易就能确定他们所在的大致区域,就算猜错了,找一会儿就好。最优秀的猎人,向来能很快勘破猎物的行踪。 一枪带走一个,精准狠。 往往是你刚跟他打个照面,还来不及做出反应,那枪口就已经对准了你。“砰!”不远处的同伴因为迷雾的遮掩,只闻枪声不见敌人,等赶过去,地上只剩尸体。 这样的情形难免令人胆寒。 仇音这次为了确保万无一失,足足带了十八个人,转眼间只剩下十个。比起正面交锋的损失,这种手下一个接一个失去消息,再无消息传回的感觉实在太过糟糕。 她终于彻底意识到,自己还是轻敌了。 迷瘴最多能维持二十四小时,仇音原本打的是拖延时间的打算,可现在看来,时间拖不得。除非她肯把所有人聚集到一起,才能防得了缉凶处的暗杀,否则只有被各个击破的份。 还是拼一把,先放火,集中力量把庞杰干掉。情势一紧张,说不定还能把躲在暗中的人给逼出来。 宋沅,到底是不是你呢? 仇音急了,在不远处观望的陈君阳反而就不急了。他知道自己脑子不如邢昼和相野活络,与其瞎操心导致前功尽弃,不如先看着,随机应变。 很快,仇音亲自带队来到小木屋附近。路上他们毫不意外地发现了被邢昼杀死的尸体,一行人表情凝重,却不见有多伤心,继续往前走。 迷瘴已经达到最高浓度,透过迷雾,隐约能看到小木屋的窗户里有人影走动。仇音深谙“反派死于话多”的道理,没有迟疑,便下令火攻。 “咻!咻!”沾了煤油的箭被点燃,接二连三地射中小木屋的屋顶、门窗。木结构的房屋,燃烧得很快,迷瘴笼罩的缓解更加速了这种燃烧。 陈君阳不禁为屋里的人捏一把汗,但他还潜伏着,没有轻易出手。奇怪的是,屋子里的人也一点动静都没有。 “怎么回事?”仇音深深蹙眉,难道那人影只是障眼法,屋子里已经空了?空城计?她当机立断,挥手叫一个人上前查探。 那人大着胆子上前,可刚走进十米范围内,一颗子弹从便从窗口飞出,将他击倒在地——正是被邢昼教导着不打脑袋只打胸膛的相野。 房子已经顺利烧着了,配着中枪倒地之人的惨叫声,场面异常“火热”。相野的枪法不够精湛,可枪和子弹都是特制的,对鹿野的人伤害更大一些。那人虽然没死,可捂着胸口的样子看起来很痛苦。 没有人再上前,相野开了一枪后,也飞快躲了起来。 仇音深深蹙眉,眼看着火势快要连成片,相野为什么还躲在里面?他不怕被烧死吗,还是有什么底牌? 邢昼又去了哪里? 仇音察觉不妙,但仍不死心地向内喊话:“相野,如果你现在告诉我宋沅的下落,我可以放你下山!” 相野:“你进来,我就告诉你!” 仇音不敢,里面一定有诈。 火越来越大,眼看着屋顶就要垮塌。相野看时间差不多了,也不再废话,掏出一张符拍在屋内的水缸上。下一秒,符文骤亮,汩汩的水流从缸底冒出,迅速将水缸注满,而后满溢出来。 但一张符的效果有限,那就两张、三张。 “哗啦啦——”水声滔滔。 仇音很快就发现自己猜错了,这不是空城计,这叫水漫金山。房子已经烧着了,可这时水漫出来,水火相撞,产生浓烟。燃烧着的房梁坠入水中,轰隆的声响中,浓烟滚滚,热浪被砸得向四周扑去。 仇音等人连忙捂住口鼻,甚至下意识地往后退。这个烟跟迷瘴可不一样,呛人、刺目,让人无法呼吸,更何况里面还混了有毒的迷瘴。 此时此刻,小木屋百米范围内,就好像一个天然的毒气室。鹿野的人再怎么事先服过解药,此刻都不免有些受到影响。如果具象化成游戏的话,那他们人人头顶上大概都有绿色的中毒数值在叠加。 +2 +1 +5 …… 相野却早有准备,在房梁倒塌前,他坐在水缸边缘,自个儿往脑门上贴了张水遁符。符文生效的刹那,他往后一倒,一头载入大水缸中。 感谢邢昼,让他学会了游泳。 感谢仇音和阿良,让他学会了水遁符逃命这一招。 “哗啦。”相野从小木屋西北面的一个小水潭里钻出来,游到岸边。迷瘴隔绝了山上与山下的连通,除了信号屏蔽外,传送符也是越不过去的,但迷瘴范围内却可以。 不得不说邢昼事先准备得非常充分,几乎预想到了所有的可能性。符纸珍贵,他却一次性拿出那么多,足见他的魄力和对这次计划的势在必行。 邢昼做了万全的准备,仇音那边自然讨不了好。他们试图再次撤退,可背后是邢昼。他一个人一把枪,就截断了大部分人的退路。 等到逃出生天,仇音再看跟在后面的人,只剩下三个。 陈君阳躲在树上目睹了一切,已经彻底淡定。他觉得自己跟外人一样犯了一个错误,就是小瞧了头儿跟相野。 这两个人……他不禁想起昨夜刚刚抵达乌雀山时,在小木屋外看到的情形。 他对天发誓,他原本是想要跟他俩见上一面,再详细讨论一下后续计划的,可看到他们那么如胶似漆、难舍难分、浑然忘我…… 操,陈君阳觉得自己眼睛瞎掉了,转身就走。 这是一个秘密,陈君阳很想与人分享,但暂时缺乏听众。 他只能按捺下来,独自背负着这个惊天大秘密,继续自己的监视之旅。他觉得仇音也挺可怜的,费劲吧啦地在那边算计,谁知道那两人在谈恋爱。 哈。 谈恋爱。 他们竟然在谈恋爱。 陈君阳不可控制地开小差,看着仇音的脸色越黑,他越有种隐秘的快感,好像狗血电视剧终于到打脸环节的那种感觉。 可是很快,现实又叫他的心往下一沉。 前方的草丛里,不知为何竟出现几个穿着冲锋衣的男女。他们都倒在地上,背着背包,手机和登山棒都掉在一边,看样子是中毒昏迷。 仇音发现了他们,登时眉梢微挑,嘴角也流露出一丝笑意。 “看来老天都在帮我。”她立刻下令把五人捆起来,回头看向浓烟升起之处,说:“走吧,我们回去。” 另一边的邢昼和相野,却是准备撤退。 相野换了干净衣服,又去隐蔽处找回庞杰。庞杰是他趁着邢昼出去围剿的时候藏好的,人一直昏迷着,也不用担心他乱跑。 小木屋烧了,那么大的浓烟,想必很快会引起注意。仇音又被杀得只剩下两三个手下,按常理推算,继续留下死路一条,她应该会选择撤离。 届时迷瘴解除,躲在暗处的陈君阳自会一路跟踪仇音而去。而邢昼和相野负责在明面上吸引注意力,带着庞杰先回京州。 计划是这样,可谁都没料到万一。 “又见面了。” 兜兜转转,双方又在迷瘴中相逢。仇音看到邢昼和相野带着庞杰从林中走出,随即拿枪抵在其中一个人质的脑门上,笑着问:“认识吗?” 邢昼和相野当然认识,民宿里的那五个驴友,他们见过。正因为见过,所以看到他们泛着青紫的嘴唇,才知道事情不妙。 “你把人抓进来的?”邢昼沉声。 “不。怪只怪他们运气不好,也怪你们,运气同样不好。”仇音不愿与他们多费口舌,心里也仍然警惕,所以选择速战速决,“现在可以好好聊聊宋沅的事情了吗?” “我告诉你,你就放了他们?我不相信你。”邢昼道。 “主动权在我手上。”仇音冷声,“我数到三,你们还不肯开口,我就先杀了他。” 邢昼蹙眉,和相野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凝重。以仇音的作风,两人完全相信她会做出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杀一个震慑敌人的举动。 相野便上前一步,道:“你不是都猜到了吗?” 仇音冷哼一声。 相野继续道:“我不相信你,你也不相信我,那还谈什么?” 仇音:“让他出来。” 相野:“如果我真的能命令他,还需要大费周章地跑来乌雀山?” “这是你跟他之间的事,与我无关。”仇音的视线扫过庞杰,又道:“如果宋沅真的不肯露面,那你杀了庞杰也行。只要你们亲手杀了他,我就把这五个人还给你们,一换五,很划算不是吗?” 双方陷入僵局。 邢昼和相野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答应她的要求,可仇音也不可能有任何的退让。鹿野的人,骨子里都有一股悍不畏死的疯劲。 想要破局,只能看陈君阳的了。 第81章 你有罪 陈君阳紧张得在咬手指。 他看到了邢昼悄悄给他比的手势,让他按计划行事。这个计划邢昼也提前给他讲过,就是如果有什么意外,就让他假扮宋沅。 拼演技的时候到了。 可陈君阳演技贼烂。 在京州时,陈君阳以为戏已经演完了,没想到这里还有第二部 等着他。从自闭儿童到便宜舅舅,跨度有点大。 拿出事先准备的面具戴上,又把随身携带的刀藏好,这把刀太引人注目,一旦被发现,肯定即刻暴露。 当然,必不可少的东西还是变声器。 一切准备妥当,陈君阳却没急着开口。他知道自己不善言辞,否则也不可能次次都吵不过决明,好在舅舅是个神秘的舅舅,他就继续走神秘路线。 神秘大魔王都是怎么演的? 陈君阳回忆着电视剧里的情节,取下背上的弓,开始悄无声息地换位置,寻找最合适的攻击点。 这把弓原先是仇音手下的,用火攻失败后,射箭的人在逃跑过程中被邢昼杀死,陈君阳便趁机捡装备。 没成想现在真的派上了用场。 唯一比较麻烦的是,迷瘴为他提供了庇护,遮掩了他的身形,同样也让他无法准确判断敌人的位置。 通过气味,他能大致知道仇音和她的手下站在那儿,可要射中,必须精准。 他得有万全的把握,才能一箭震慑住对方。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地面上,邢昼和相野还在为他拖延时间。 仇音已经快失去耐心,紧扣扳机的手指几度想要按下,杀意已经掩藏不住,“还不做决定吗?杀了庞杰,或者让宋沅出来,二选一。” 相野眯起眼,“你别忘了,宋沅是从鹿野出来的人,你凭什么觉得用几个无关者的性命,就可以逼他现身?他藏了十年,不在乎这几天。如果你真的能把他逼出来,我反倒谢谢你。” 仇音:“那就杀了庞杰。还是说你们缉凶处都是伪善者?真到了关键时刻,宁愿牺牲无辜者的性命,也不愿意做对自己不利的事情?” 相野:“诡辩。庞杰难道就不无辜?” 仇音:“他指控邢昼是杀手,更是导致庞凯铤而走险害死邢昼父亲的导火索,你觉得他无辜?你怎么知道,当初不是他唆使庞凯入局的?他能在庞凯被杀后躲起来,这么贪生怕死,就能眼睁睁地看着哥哥为了自己的救命钱去害人。” 相野:“你这是固有偏见下的有罪推定。” “呵。”仇音的声音不由得带上了一丝讽意,“相野,如果是邢昼说这种话,我还能信。你说出来,你自己信吗?别忘了你身上也流着鹿野的血,你宽容吗?你善良吗?有罪推定,或者说疑罪从无,你到底信哪个,你问问自己的心。当初我跟阿良假扮你的父母去见你,你可一点都没信过我们,从始至终都是怀疑、忌惮,你有心吗?” 相野蓦地笑了,“所以你仇视我吗?” 仇音蹙眉。 相野:“或者说你更仇视我的母亲,明明大家都是一样的出身,凭什么她能过上幸福的生活,而你还像阴沟里的老鼠,永远不见天日。你自己没有办法摆脱过去的阴影,所以你希望鹿野的其他人也跟你一样,反之则是背叛。对鹿野的背叛,对过去的背叛,对所有遭受苦难的同胞的背叛,所以你对我说,我是罪人的后代,永生永世不得超脱,对吗?” 这一字一句,像生锈的铁钉刺入心脏。 相野又往前走了一步,嘴角仍然带着笑,像个以玩弄人心为乐的魔鬼,“不能超脱的到底是谁?是我吗?还是你?” “你闭嘴!”仇音怒视相野。 “我就算闭上嘴,你心里也已经有答案了。”相野继续往前,“你有罪,你的罪名是懦弱。你不敢去追求幸福,因为你缺乏获得幸福的勇气,或者在你内心深处,你也知道,像你这样懦弱的人是不配得到幸福的。所以你嫉恨一切有机会得到幸福的人,你只能通过杀人来掩盖自己的内心,就像现在一样——” “砰!”仇音终于忍无可忍,一枪崩在相野身侧,在他胳膊上划出一道血痕。她到底还是理智尚存,没有下死手。 可就在这时,变故陡生。 一支箭穿透迷雾而来,几乎是在枪声落下的瞬间,就以极快的速度刺中仇音的肩膀。仇音根本猝不及防,痛苦得闷哼一声,被那箭的冲击力撞得后退小半步,抓着人质的手也松开了。 就是现在! 相野倏然发难,一脚踹在仇音拿枪的手上,把枪踢飞。仇音的三个手下连忙支援,可邢昼“砰、砰”两枪拦下两个。 迷雾中,又一支箭飞来,拦住最后一个。局势如此紧张,电光石火间发生的事,让他们根本忘了用人质来威胁对方。 “都别动!”相野却已经趁机挟持了仇音,枪抵在她脑门上,“再动就杀了她。” 局势瞬间翻转。 躲在树上的陈君阳也暗道好险。他刚才一直找不到合适的狙击点,怕射偏了,起不到震慑的作用,反而暴露自己的位置。好在相野一步步朝仇音逼近,最后更是逼迫她开枪。 就是那个瞬间,绝佳的机会。陈君阳一箭射出,相野和邢昼趁机发难,完成逆转。 此时,场上剑拔弩张。 仇音的三个手下挟持了驴友为人质,可相野和邢昼也挟持了仇音,双方僵持不下。突然间,一道低沉浑厚的男声突然从头顶响起,像是开了扬声器,一时让人分辨不出到底是从哪儿传来的。 “你跟了楚怜那么久,就只学会了杀人吗?”感谢多年电视剧的熏陶,陈君阳觉得这个逼装得非常好。 仇音霍然抬头,不顾肩膀上的痛苦和抵在脑门上的箭,“宋沅,有本事你出来!” 陈君阳:“你还不够格,让楚怜来见我。” 仇音咬牙,还想说什么,却被相野抓住了箭尾。只是稍稍一动,她就痛得额头渗出了冷汗。相野也不跟她废话,抬眸看着对面的人,说:“我数到三,交换人质。” “别听他的!”仇音怒喝。 “一。”相野是真的不听她的,双眼死死盯着对面的人,毫不犹豫地往下倒数,“二。” 三个手下心中迟疑,不敢随便违抗仇音的命令,可也不可能看着仇音落在对方手中。而相野根本不给他们思考的时间,转瞬间就数到了“三”。 “啊!”仇音一声痛呼,竟是相野直接拔出了那支箭。伤口被撕裂,鲜血横流,不一会儿便染红了仇音的半边肩膀。饶是仇音那么狠的一个人,也脸色苍白得差点晕过去。 “再问一遍,换吗?” 那三人被相野的目光看得呼吸一滞,眼看仇音都快被他搞死了,哪还敢犹豫。人质顺利交换,他们见相野真的把仇音推了过来,心里也松了一口气。 “相野,你以为你这就赢了吗?”仇音被手下搀扶着,眼中的仇恨像淬了毒,“是,我或许就像你说的那样,打心里嫉恨你们。但无论什么事,都别说得那么轻巧。总有一天你也会明白的,有些事不像你以为的那样。有光的地方就有影子,无论你怎么逃,影子总会抓住你。” 语毕,她又深深地看了一眼邢昼,才道:“我们走。” 相野和邢昼有人质拖累,必不可能再跟他们动手,所以仇音走得坦然,并未像她的伤口那样狼狈。又或者她不愿意在邢昼和相野面前表现得太过狼狈,所以离开时,脊背还挺得笔直,也不愿让人背着。 邢昼悄悄跟陈君阳打了个手势,陈君阳会意,立刻跟上去。 回头,他看到相野沉默地站着,眸光暗沉,似是在想什么,便道:“不要被她的话影响,你跟他们不一样。” 相野没说什么,只轻轻应了一声。 因为人质过多,又都昏迷着,不好搬运,所以两人并未急着下山,而是先给每个人注射了解毒药剂。 大约两个小时后,简寒栖终于带人找到了他们。人是决明从附近的部队里调来的,因为驴友失联,再加上小木屋有浓烟冒出,怀疑是山火,所以村民们对这些人的出现没有丝毫怀疑。这些人的装备也很齐全,防毒面具、防止在迷雾中走失的登山绳,一步步往山上推进,最终顺利汇合。 驴友们被带走治疗,邢昼、相野、简寒栖和庞杰四人却走了另一条路,离开了村子。 车上的气氛有点不对。 刚坐上车,相野就敏锐地察觉到这点。这些人不像是单纯来支援他们的,看着他们的眼神以及对待他们的态度,还夹杂着一些谨慎。 庞杰因为还昏迷着的缘故,甚至被单独放在了另一辆车上。好在耳麦还在,决明也重新跟他们取得了联系。 “听我说,一个小时前,京州那边针对庞凯的事建立了专案组,秦局长亲自挑的人,来者不善。为了这件事,上面专门派人过来跟秦局长开了一次会。上面还是信任头儿的,也幸亏你们把庞杰活着带出了乌雀山,否则真是有理也说不清了。开会的结果是,缉凶处会安排一个人参与专案组的调查,但头儿本人不能参与,于是上面钦点了大棉花。现在大棉花已经收到命令,应该在赶回京州的路上了。” 宗眠被调回京州,也就是现在官水潭没人盯着了? 进了一趟山再出来,部署全被打乱了。相野转头看向邢昼,邢昼的表情还算平静,道:“这些人应该是负责护送我回京的。” 他这话没有刻意压低声音,前方正在开车的士兵通过后视镜看了他一眼,没有反驳。 邢昼很快做出决定,“我带庞杰回去,相野,你和简寒栖留下,随机应变。” 第82章 分别 相野不想跟邢昼分开。他有种预感,分开之后,许多事情会变得愈发不可控,就像假父母出现在江州,让他的生活从此脱轨一样。 可邢昼的决定,不因任何人的意志而更改。这是相野第一次从他身上体会到冰冷,好像面前的人是一座无法动摇的冰山,你以为走进了他的心里,其实远没有看透。 简寒栖不知道邢昼和相野的真正关系,在他看来,邢昼的决定很合理。庞凯的案子既然只让宗眠一个人插手,那其他人回去了也会受到掣肘。 京州还有老乐,还有陈君阳、陈君陶、闻月等等,不能所有人都回去。 双方分别于某个路口。 所有车子停下来,邢昼跟庞凯会被一路“护送”回京,而相野和简寒栖则乘坐原先的越野车,去锦城。上头的命令仅针对邢昼和庞杰两个人,所以相野和简寒栖还是自由的,没有人阻拦他们的离开。 彼时已经入夜。 郊外的路灯并不明亮,此消彼长,天上的星星却璀璨光明,抬头便是城市里看不到的美景。秋日的风开始喧嚣,相野站在风里望着邢昼走远,抿着唇不说话。 即将上车时,邢昼却又大步折返,走回到相野面前。“听我说,相野。”他抓着相野的胳膊,前所未有的认真地看着他,仿佛要看进他的眼眸深处,说: “接下来无论遇到什么事,哪怕你不再相信我,也一定要相信你自己。” 相野:“相信自己……什么?” 邢昼:“相信你跟他们不一样,相信自己做出的判断,就算是楚怜,也不能动摇你。” 这宛如fg一般的话,让相野蹙眉。他正要说话,前面却有人在催了,他急忙拉住邢昼,问:“你什么时候回来?” 邢昼没有回答,谁都知道这说不准。留给相野的只是一个拥抱,和一个再次远去的背影,他站在原地,咬着唇,兀自倔强。 “你放心,那是队长,他会没事的。”简寒栖硬邦邦地安慰着相野,只以为他是担心邢昼。 相野不作声。 简寒栖耸耸肩,便也不说话了。他跟新队员相处的时间不长,还不是很熟,不过邢昼临走前说一切听相野的,他听着就是。 片刻后,两人驱车开往锦城。来的时候是邢昼开车,回去的路上变成了简寒栖,相野稍有些不适应。 他满脑子都是邢昼,在想他到底有没有什么事情瞒着他,刚才临别前说的那些话,又有没有什么深意,可思绪纷杂,他又被两人之间的感情干扰,实在理不出什么头绪。 等到了锦城,两人就住在邢昼和相野原先住的那家酒店。两个人开了两间房,等相野一落单,他便立刻联系了陈君阳。 “你那边怎么样?”相野问。 “仇音重伤,他们没有走远,就在附近的县城里找了个地方治疗。不过我不敢靠太近,免得被他们发现。”陈君阳压低了声音,显得很小心谨慎。 “盯紧仇音,不论她的手下出去做什么、跟什么人接头,都不要轻易被引走,让仇音消失在你的视线里。”相野道。 “好。”陈君阳应下。 邢昼说一切听相野的,简寒栖不知道,这个一切主要指的就是仇音的事。简寒栖有很大概率不是内鬼,也不是便宜舅舅宋沅,性子也直,是个值得托付后背的同伴,但是—— 在相野的内鬼怀疑名单上,最有嫌疑的两个人,恰恰是跟简寒栖同队的。 一个是老乐。 一个是宗眠。 三人常年在一块儿活动,感情最深。 庞凯的这件事一出来,让相野觉得自己离真相不远了,但还差一点证据。或者说,还差一点事实佐证。 只是相野没有想到,这个佐证来得如此之快。 不过半个小时后,决明的夺命连环call就来了。 相野刚刚洗完澡出来,满身疲惫,精神却仍然紧绷。听到铃声响起,他的手还不自觉地颤了颤,顿了两三秒,才猛地抄起手机接通。 “头儿不见了!!!”紧张又焦急的声音刺破耳膜,还不等相野发问,决明的话语又如疾风骤雨般扑来,“他们在盘山公路遇到了山体滑坡!” 相野心中一凛,“怎么回事?” 决明:“我现在也不是很清楚,只知道消息刚刚传回京州,山体滑坡应该是一个小时之前的事情了。那些负责护送的人很戒备,提前就让庞杰和头儿分别坐在了不同的车上,可能是怕头儿会击杀证人还是什么的。滑坡发生的时候,载着庞杰的车已经驶过了事发路段,所以安然无恙,载着头儿的那辆车却被截断在后面。等到前面的人停下来,想方设法绕到后面去看,却发现头儿已经不在车上了。” 相野急问:“车子还完好无损吗?有没有打斗的痕迹?” 决明道:“我还在等详细的报告传过来。但从现有的情报来看,没有人员伤亡。至于头儿是怎么消失的,目前还不明朗。” 闻言,相野眉头紧蹙,捏着手机的手也不自觉发紧。 深吸一口气,他再问:“现在京州是什么情况?” 决明:“大棉花还在路上,没到。庞杰已经上了直升飞机,专案组的人会负责接他,不由我们缉凶处经手。老乐已经去了对面的公安局,去跟秦局长交涉,但他们具体会说什么我也不知道,只能等老乐回来再问他了。” 相野不能等,他现在就要立刻出发去找邢昼。他让决明把出事地点的位置发给他,而后换好衣服叫上简寒栖,一边走一边跟他说明情况。 十多分钟后,越野车再度驶离锦城,奔着一百公里外的盘山公路疾驰而去。 简寒栖远没有料到变故会来得这么快,听到邢昼出事,他心里的担忧并不比相野少,直把越野车开出了赛车的架势。 好在此时已是夜深,路上没什么车子,让他们得以顺利通行。 事故路段已有专业人员在抢修,那些负责护送的人也还留在那里四处搜寻邢昼的踪迹。可相野赶到时,他们仍然一无所获。 负责人看到相野,表情有些尴尬。 相野直接发难,“不是说你们会安全护送人到京州,现在人呢?” 负责人:“山体滑坡是意外,我们也不想——” “你凭什么断定这是意外?”相野打断他的话,眸光冷厉,声音更冷,“你也是知情者,鹿野的手段有多层出不穷,你不会不知道。制造一个小小的山体滑坡,对他们来说不是难事。我怀疑邢昼已经被鹿野的人劫走了,你们那么多人在现场,没能阻止不说,还用简单的意外来搪塞我,我有理由怀疑你们跟鹿野勾结。” 负责人立刻色变,“相野,你虽然是缉凶处的成员,但也要为自己的言行负责!” 相野寸步不让,“那你们就把邢昼找回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缉凶处绝不接受什么意外失踪的说法。” 邢昼会失踪,无外乎两种情况。其一,是有人劫走了他,不论是鹿野的人还是其他的谁,总归是被动消失的;其二,他主动离开。 不论是哪一种,想要邢昼和缉凶处不陷入被动,不陷入更糟糕的境地,相野必须一口咬定是鹿野的人绑走了邢昼。 如果对方怀疑是邢昼主动离开,那他为什么要离开?为了躲避京州的审查吗?情况将对他们十分不利。 所以,必须在对方还没来得及给邢昼扣上罪名之前,把这个罪名死死地钉在鹿野头上。 面对相野的步步紧逼,还有一个简寒栖在旁边,好像一言不合就要动手,负责人也不由得思索起鹿野犯案的可能性。 不得不说,这是最有可能的答案。 现场没有留下任何的痕迹,当时,只有邢昼那一辆车落在了后面。车头被山上滚落的石块砸出了一个凹陷,车子急停之后熄火。 车上一共三个人,司机、邢昼,副驾驶上还有一个。司机磕到了头,但不严重,只是有点头晕。副驾驶上的连忙下车查看,当时他们的全部注意力都在这场突如其来的山体滑坡和被损坏的车子上,也就没有注意到后座上的邢昼。 等他们察觉时,车门开着,邢昼已经不见了。 负责人带相野去检查了那辆车子,道:“我承认这次是我们的失误,你放心,我们一定会竭尽全力搜寻邢队长的踪迹。如果他真的是被鹿野的人劫走的话。” 相野没回答,他从后座底下找到了一个熊猫挂件。这是他跟邢昼去看大熊猫时在纪念品商店买的,情侣款,他们一人一个。 如今挂件还在,人却不见了。 相野回头看向负责人,沉声道:“鹿野的人刚刚跟我们在乌雀山交手,他们极有可能一路尾随,出于报复,劫走邢昼。我希望您能明白,不是我们缉凶处咄咄逼人,而是邢昼的父亲,缉凶处的老队长,就因为报复死在鹿野的手上。我们不能让悲剧重演,不能总是让队友牺牲,哪怕我们在加入缉凶处的那一刻,就已经做好了牺牲的准备。” 负责人微怔。 他对于邢昼的消失,心里其实还是持怀疑态度的。可听到相野这一番话,心里也有所触动,眼神不由得柔和下来。 “我们一定竭尽全力。”负责人道。 相野没有再为难他,转身投入漫长的搜索工作。 简寒栖一直蹙着眉,他虽然不爱动脑,可也不蠢。等到负责人走开,他低声问相野:“你真觉得是鹿野的人干的?仇音不是重伤了?” 相野:“不要声张,继续找。” 简寒栖深深看了他一眼,但好歹没再说什么。搜寻工作继续进行,可一直到天光大亮,他们还是没找到邢昼的踪迹。负责人那边也调取了道路监控,可监控只能看到路面,看不到路面之外的那茂密丛林。而且事发路段的监控也恰好因为山体滑坡而遭到了损坏。 早上近十点,决明又传来了新消息。 “大棉花和庞杰都到了。”他忙了一夜,声音干涩又疲惫,“做好心理准备吧,如果头儿还是不见踪影,上面会让大棉花暂代队长之职。” 第83章 苍了个天 迎着朝阳,相野吐出一口浊气。秋日的露水打湿了他的衣袖,奔波一夜后,被汗水打湿的衣服贴在后背上,冰凉难受,他却没有心思去管。 他之前说要佐证,可现在佐证摆在他面前了,他却还眉头紧蹙。 怀疑宗眠的原因不止一个。 早在梦之岛时,怀疑的种子其实就已经埋下,只是当时连相野自己也没有察觉。直至苍和阿良先后毒发,相野再回过头去想,很容易就想到了宗眠。 宗眠是缉凶处里除了相野和邢昼外,唯一一个先后接触过苍和阿良的人。他还是个医生,能医人,自然也能神不知鬼不觉地下毒。 可宗眠是邢昼调到明川的,并非主动出现,而且他作为直接接触人,如果就是他下的毒,这个伎俩看起来不够高级。 仅凭这一点,宗眠的嫌疑还略小。 后来到了锦城,邢昼提出新的观点,怀疑缉凶处的内鬼是在十年前接触过楚怜的人,于是让决明给相野发来了缉凶处所有成员的详细资料。 在那堆资料中,最有可能在十年前接触过楚怜的,除了老乐就是宗眠。 老乐是因为曾与楚怜共事过一段时间,宗眠则是因为宗家出事时,楚怜还在缉凶处。宗眠的嫌疑便略微提升了一些。 直至现在,邢昼失踪,宗眠上位,他的嫌疑一下子就超过了其他人。 为什么一定是宗眠呢? 老乐就在京州,他还是缉凶处的老人,经验丰富。在这个节骨眼上,让一个各方面都不错的老队员来主持局面,稳定军心,不是更恰当的做法?何必把远在江州的宗眠调回去? 那位秦局长借着庞凯的事情对邢昼发难,先是责问,再成立专案组,即便不是鹿野的人,背后也一定有人暗中推波助澜。 而缉凶处的直属上司,也就是决明所说的“上面”,又为什么在这时候推宗眠出来? 思索间,相野发现他们都忽略了一件事——背景。 缉凶处的人成分都很复杂,有老乐这种普通人,也有相野这样带着鹿野血统的人,但大多没什么深厚的背景,只有宗眠是个例外。 中国有句古话,叫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宗家虽然被灭门了,但主家死了,还有旁支。从前的那些故友旧交,不可能个个都翻脸无情。更何况,宗眠还继承了巨额遗产,他的人脉,是其他人拍马也赶不上的。他能做到的事,也绝不限于缉凶处。 这样一看,宗眠的升职好像也没那么不能理解。可他在这时冒头,相野仍然会怀疑他,只不过最终的确定得等到他亲自跟宗眠谈过之后。 简寒栖没想那么多,他甚至都没意识到队内会有内鬼。上一个内鬼是信息组的,决明已经把人揪出来了,他自然以为内部清扫已经结束。 “有大棉花和老乐在,京州暂时不用担心。”他继续硬邦邦地安慰着相野,道:“接下去做什么?你说,只要能找回队长,我配合你。” 相野:“有一个消息我还没有告诉你们,宋沅真的在乌雀山出现了。” 简寒栖立刻投去询问目光。 相野:“如果不是他及时出现解围,我们就会被仇音用人质威胁,恐怕没那么容易带着庞杰安全下山。” 简寒栖:“那他人呢?” 相野:“又跑了。迷瘴封山,不易追踪,但他悄悄在离开前给我塞了纸条,约我明天在锦城见面。我必须去见他,或许他会知道点关于楚怜的新线索,又或者能帮我找到邢昼。你跟我一起去,但现在局势不明朗,有关于宋沅的消息——等我们见过他之后,再上报京州。” 简寒栖蹙眉,“你担心有人再用宋沅的事情做文章?” 相野沉声道:“邢昼都能被污蔑成杀人凶手,一个宋沅,虽然明里暗里帮了我们几次,但他身份特殊,如果在这个节骨眼上暴露,你觉得上面对待他的态度,最有可能是什么?” 是审查、怀疑,这必将导致一系列的麻烦。 话已经说得这么明白,简寒栖略一思忖,便果断答应。他做事一向干脆,也不问东问西,干就是了,他的拳头会给他答案。 可决明听到这个消息后,又咋呼开了。 彼时已经是回到锦城的半小时后,决明忙了一夜,刚休息了一会儿又醒过来,骤然听到相野说要秘密去见宋沅,当即提出反对,“不行,太危险了!” 简寒栖:“有我。” 决明:“这不是有你没你的事,你们确定那个宋沅是真的吗?看见他的脸了吗?长什么样子?万一他是假的呢,而且他不是出现在乌雀山,为什么又约在锦城见面?有什么话是非得单独跟相野说的?” 相野:“他很谨慎,没有露正脸,听声音是个三四十岁的男人。如果他不是宋沅,为什么会帮忙。” 决明:“那或许是为了降低你的警惕性,好引你上钩呢!楚怜的手段你又不是不知道,阴狠毒辣,最擅长给人挖坑,要是——” “可我只能这么做。”相野打断他,“这是我目前唯一能抓住的线索。如果我不去,那要到什么时候才能找到楚怜,什么时候才能找回邢昼?” “可、可是……”决明可是了半天,却没找到更好的说辞来劝阻,最终只能化为一句:“我只是担心你。连头儿都出事了,你绝对不能再出事了。” 相野:“我有分寸。” 决明沉默了,良久,才道:“你们约在哪儿见面?我让方斗提前去踩个点,你们去,目标太大了。” 相野便报了一个酒吧的名字。 决明很快去查了,又回来,“那是个gay吧!” 相野:“我就是。” 决明:“哈?” 相野:“有问题吗?” 决明&简寒栖:“……” 相野:“我跟邢昼在谈恋爱。” 决明&简寒栖:“…………” 相野:“懂了吗?” 懂了。 这是一个既失去了队长又失去恋人的正处于暴走边缘的年轻人,没有人能阻止他去追查线索。他就算脾气再爆、再冲动,都情有可原。 但是年轻人! 你知不知道你刚刚说了什么! 决明两眼一翻直接从椅子上摔了下去,倒在地上也没想着要爬起来,抱着头,觉得世界都颠倒了。相野怎么可以,在缉凶处发生这么多变故之后,轻描淡写地又抛出这么个重磅炸弹来? 他们什么时候谈的恋爱? 决明忽然想到,他们在海边的时候就睡一张床了。 苍了个天。 简寒栖比决明要好一点,只是身体略僵硬,紧闭嘴巴,不让自己惊讶的声音流出来。片刻后,他又干巴巴、硬邦邦地安慰相野:“我理解的。” 末了他又追加一句:“真爱无罪。” 没想到你也是个感性的人。 相野和决明虽不在一处,此时此刻的内心活动却差不多。 不过相野没有让决明的震惊维持多久,他就像一台上了发条的机器,一刻也不愿意停下来,“我要跟宗眠说话。” 决明:“他正在专案组开会。” 相野:“老乐呢?” 决明:“他去老槐巷暗中走访了。虽然我们答应秦局长,只派大棉花一个人过问庞凯的案子,可那只是明面上,我们怎么可能真的撒手不管。老乐跟老队长情谊深厚,头儿是现任队长,也是他疼爱的晚辈。我听闻月说,这两天老乐根本没怎么休息,头发都白了几根。” 说实话,相野也曾怀疑过老乐,只是他的嫌疑没有宗眠那么大。从这几天他的表现来看,他要么是演技精湛到可以拿奥斯卡,甚至让宗眠给他背锅,要么,他就是清白的。 相野趋向于后者。是反复思考的结果,也基于直觉。 “能把宗家当年的资料给我看吗?”相野继续问。 “s级档案,以你目前的级别还看不了,而且宗家那件事发生在十几年前,我能在系统里查到的只是一星半点,真正的详细资料是纸质的,就存放在京州市公安局的档案室里,至少需要正副局长、头儿这种级别的人去签字才可以。”决明道。 顿了顿,决明又道:“你在怀疑大棉花。” 这是一句肯定句。 相野没有隐瞒,“我需要查证。” 决明:“如果我们打报告上去,那大棉花自然就知道你在查他了。我又不能去京州给你调阅,但你如果一定要看,还有最后一个办法——找闻月帮忙。” 相野有些诧异,“闻月?” 决明解释道:“闻月认识档案室的人,但这也属于违规操作,一旦被发现,就要承担后果。而且,你要想办法说服她。” 相野:“我知道了。” “还有,秦局长那边我有在留意,你不用操心。相野,时刻记住你不是一个人在战斗,我、老乐、算算,所有人,都在努力。”决明难得正经起来,声音里竟也有种安抚人心的力量,不似邢昼那般沉稳,但就像春天的风那样自由又包容。 “现在你该好好休息,休息好了才有精神去面对接下来的事。如果你不休息,那我、我等头儿回来了,我就去打小报告。” 相野:“……” 第84章 再见吧 相野迫于小精灵的“淫威”,最终还是去休息了。 这几天他根本没有休息好,拢共只在乌雀山上简短地睡了三四个小时,在这之后,一系列的变故让他疲于奔波,脑子里的那根弦时刻紧绷着,直到—— 他坐到床上,发现小腿上跟仇音交手时弄出的伤口又渗出了血需要重新包扎,那根弦突然间就断了。 如果邢昼在这里,这点小事根本不需要相野操心,可他现在不在。 相野于瞬间泄气、脱力,后仰倒在床上,放空地望着天花板上的灯。如果说宗眠的事只是让他有些压力,那邢昼,就是整个把相野的心都抛在了冰冷的迷雾里。 他到底想干什么? 为什么会失踪? 他什么时候会回来? 等他回来后,他们是不是能回到从前…… 那雾有毒,蚕食着相野的心,让他静不下心。可他确实太累了,脑子里像古旧电视机那样满屏雪花,翻个身把自己埋在被子里,最终还是沉沉睡去。 这一睡,就是十多个小时。 期间相野迷迷糊糊醒过两次,但感觉身上就像压着千斤重的石头,压得他起不了身。后背也早被虚汗浸湿了,整个人昏昏沉沉的,等到终于清醒时,一摸额头,才知道自己发烧了。 房间里没有热水,相野勉强找到一瓶矿泉水喝了,却又不小心被呛到,扶着柜子咳嗽得半天也停不下来。 相野的免疫力从小就不大好,时常会扁桃体发炎,进而发烧、咳嗽。不算什么大毛病,但很麻烦。 进了缉凶处后,他跟着邢昼训练,身体比以前更健康了,可邢昼一走,他就好像又被打回原形。 这种感觉极度糟糕。 相野捏着矿泉水瓶,一时生气,用力晃了两下。晃完之后更累了。 此时简寒栖正在隔壁休息,决明也下线了,相野便谁也没打扰,换了身衣服出门买药。好在锦城是个大城市,酒店附近就有24小时营业的药房。他简单买了点退烧药吃了,又穿过一条街找到一家便利店,买了包烟,靠在路灯柱上享受片刻的叛逆时光。 邢昼不在,也没人管他抽不抽烟了。 一直到晨光微熹,相野看着第一辆公交车出现在自己面前,掐灭最后一个烟头,顺着稀稀落落的早起打工的人潮,打包了两份早点回去。 简寒栖起得早,原本还想去隔壁叫相野,可到了门口又想起这个人正在跟自家队长谈恋爱,而且两人都是男的。他也是男的,就这么进去不合适,于是在门口纠结。 看到相野给他打包了早点回来,简寒栖颇有点惊讶。因为在他的印象里,相野还小呢,年纪小就要有年纪小的特权,合该是被人照顾的那一个。 相野没多说话。他虽然还在发烧,可去外面走了一圈,脸上多了点红晕,所以看起来也还算正常。 早上近八点,他终于跟宗眠取得了联系。 他们开的是视讯,相野看得很清楚,宗眠那边的背景正是京州民宿的房间。他也才刚起,穿着黑色的睡袍,长长的头发用一根墨绿色的缎带随意绑着,垂在肩上。一边跟相野打招呼,一边在给自己泡茶。 那双手很好看,泡茶的动作称得上行云流水。他也不像那些爱讲究的人那样摆上一堆器具,只是简单的冲泡,就透着股雅意。 “我爷爷爱喝茶,我从小跟他一起住,喝着喝着也就习惯了。”宗眠随口解释着,茶水的雾气模糊了摄像头,但他看相野还看得很清楚,便又道:“你生病了吗?看起来脸色不太好。” 相野的身体状况,瞒得了简寒栖,但瞒不了本就是个医生的宗眠。他便也大大方方地承认了,“只是有点发烧。” 宗眠:“吃药了吗?” 相野:“吃了。” “我很抱歉。”宗眠无奈地笑笑,“上面要我来顶替邢昼的位置,我也没想到。但这只是暂时的,等到庞凯的案子水落石出,邢昼回来,一切就会回到原位。” 相野面色冷静,“为什么跟我说抱歉?” 宗眠:“我以为你跟邢昼感情很好。” 相野:“可你们才是同生共死好几年的队友。” 宗眠笑笑,“感情的深度不是用时间的长短来判断的。” 说完这句意味深长的话,他又揉了揉眉心,非常自然地在摇椅上躺下。这样的状态让相野很容易想到了自己,但宗眠显然是个比他还懒的人,通身挥散不去的忧郁气度,丧得很艺术。 如果他不是内鬼,此刻应该在为多出来的工作而忧伤。 而且比起相野来,宗眠才是那个真正的养尊处优的贵公子。即便他什么都不做,光靠那些遗产,也能活得比这世上绝大多数人都要好了。 “庞凯的事,你怎么看?”相野问。 “你真正想问的,是邢昼吧?”宗眠打出一记直球,“邢昼失踪,他就失去了主动为自己辩驳的机会。我怎么看他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上面的人怎么看。而且,邢昼真的是被鹿野的人劫走的吗?” 相野:“什么意思?” 宗眠:“你应该明白我什么意思,相野。即便鹿野的人手里有传送符,想要在别人眼皮子底下悄无声息地带走缉凶处的队长,也是很难的。邢昼的实力很强,他的警觉性超乎常人。” 相野:“所以?” 宗眠:“如果邢昼是主动离开,你有没有想过,他到底要做什么?信任的基石一旦崩塌,过往的故事就会呈现出一种截然不同的面貌来,譬如,邢昼当初真的只是在庞凯的住所外停留了一会儿就走了吗?” 语毕,杯子被放回茶几上,发出“啪”的脆响,也让相野藏在镜头下的手指下意识地动了动。 不可否认的,他顺着宗眠的话去想了,面上却蹙着眉,问:“你在怀疑什么?” 宗眠却闭上眼,“怀疑是件很耗费精力的事情,我只是在提醒你,至于你要怎么想,那就是你的事了。” 相野:“你刚才既然说我跟邢昼感情好,那就不应该对我说这种话,这只会让我怀疑你。” 宗眠耸耸肩,“你怀疑我很正常,如果能把我从现在这个吃力不讨好、麻烦又费劲的位置上拉下来,我反而谢谢你。” 他说得轻松,与相野的心情成反比。直到挂断视讯,他的脸色终于沉下来,心里的预感说不上好。 相野想要用这场谈话去试探宗眠,但宗眠看起来根本不担心相野会不会怀疑他,反而揭露了另一个相野不愿意去想的问题。 当初在老槐巷,邢昼到底有没有看见庞凯? 如果在来到锦城前,相野会毫不犹豫地选择相信邢昼,因为他对邢昼有种超乎理智的信赖。可现在,相野却开始动摇。 邢昼一定藏着秘密。 他对相野说过的“我可能没你想的那么好的话”、他在乌雀山的一系列反应、他临别时的话语、突然的失踪,好像都是证据。 如果他真的看见了庞凯,甚至看见了庞凯出事,他为什么不说? 那天晚上在小木屋,相野偷听到他在跟人打电话,电话那端的人是谁? 相野开始后悔,他不该因为害怕选择什么都没听到。他为什么害怕?怕会因此看见一个完全不同的邢昼,怕美好的恋爱会破碎,怕邢昼会离开他吗? 他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畏首畏尾了? “咳、咳……”相野又突然开始咳嗽,喉咙里泛着痒意,额头上刚退下去的热度又开始反复。 恍惚间,他又想起了相齐。 在他几乎快要遗忘的久远的记忆里,他跟相齐曾经冷战过。想他当初也曾年少气盛,看不上相齐龟缩在烂尾楼里的生活方式,也曾被那栋压抑的烂尾楼逼得快要喘不过气来。 相齐在那几天的心情很差,时常一个人坐在窗边,又或是长久的不见人影。相野此刻再想,觉得他可能是去地下室看楚怜了。 最后,他只对相野说了一句话:“那就希望你不要做像我这么懦弱的人。” 多年之后,相野仍然不赞同相齐将自己困死在烂尾楼的方式,可到头来他发现,懦弱和害怕或许才是人的本性。 深吸一口气,相野勉强止住了咳嗽。 决明亦发来了询问,“你跟宗眠谈得怎么样了?还要查宗家的档案吗?” “查。”相野的眸中一点点积聚起寒意,“不管是谁,什么事,我都要查个彻彻底底。” 另一边,视讯挂断后的宗眠接到了另一通电话。只是这次用来接电话的手机不是缉凶处配备的那一部,而是谁都不知道的第二支手机。 来电人是仇音,开口就是质问的语气:“邢昼在哪里?” 宗眠笑笑,“这话不是该我问你?我同意配合你们的行动,但这并不意味着,你们可以在没有知会过我的情况下,就对缉凶处的人动手。” 仇音:“不是我们动的手。” 宗眠:“你觉得我会信吗?” 仇音:“信不信在你。先生让我转告你,不管邢昼怎么样,一切还是按计划行事。” “我很好奇。”宗眠转头看着窗外,“你们先生做这么多,就为了毁掉一个相野吗?” 仇音:“这不是你该问的。如果你还想知道当年宗家被灭门的真相,就乖乖配合,等这件事结束,你自然能得到你想要的。” 谈话就这么不愉快地结束了。 宗眠挂断电话,很快又收到一条新消息。那是一条短信,来自陌生号码,内容只有短短三个字: 我走了。 宗眠看着手机出神良久,末了,转头看向窗外,目光悠远,像看着万里之外的山川,也看着远去的朋友。 再见吧。 希望还有再见时。 第85章 动物本能 遥远的蜀中,某个小县城的廉价旅馆内,仇音挂断了电话,脸色难看。 宗眠这颗棋子并不好掌控,他出身高、见识广,往常虽然都是站在简寒栖和老乐背后,装得像是个普通老中医,并不怎么直接动手,但鹿野的高层,譬如仇音、以及曾经的宁玉生,都能看出来:论难搞程度,宗眠在缉凶处排得上前二。 所以当楚怜归来,打算让宗眠当这个内鬼时,仇音的第一反应是——怎么可能。 在缉凶处安插内鬼是极其大胆且具有风险的行为,因为缉凶处的核心队员一共就那么几个,几乎个个都跟鹿野有深仇大恨,且没有家人拖累,怎么收买?所以宁玉生在京州努力发展了那么多年,也不过就是把手伸到信息组罢了。 仇音怎么都想不到,宗家被灭门那件事,竟还有内幕。那不是鹿野单方面的行为,而是一场藏污纳垢的合谋。事情发生后,参与谋杀的鹿野的人已经被缉凶处处死,可真正的始作俑者还活着,并且活得很好,身居高位。 楚怜当年并没有直接参与这件事,但他敏锐地察觉到了异样,并着手调查。也就是因为这件事,鹿野元气大伤,让楚怜抓住了可乘之机,一举将前任首领拉下马,成功上位。 他使的是借刀杀人的方法,把前任首领暴露在缉凶处的屠刀下,用老队长的刀干净利落地宰了他。 这个老队长,当然就是邢昼的父亲,而宁玉生恰是那位前任首领的心腹。这也是宁玉生为什么会那么恨老队长,不惜大费周章买通邢昼的学生,用邢昼设局去报复他的原因之一。 如果不是老队长杀了前任首领,导致楚怜上位,那真正该接替那个位置的,就是他宁玉生。 当然,楚怜一贯谨慎周密,除了仇音这样的心腹,当时鹿野的绝大部分人都不知道新任首领的真实身份。只知道那是个永远藏在暗处,却能杀人于千里之外的人物。 于是当楚怜以缉凶处成员的身份出现时,这些人是真的恨他、想杀他,觉得他是个彻头彻尾的叛徒。他身上受的伤不是假的,受到的针对不是假的,一个不慎就会自己把自己玩死。只能说对自己够狠,才能成功在缉凶处潜伏那么久。 这样的楚怜,将所有人玩弄于鼓掌之中,站在光明之下却又掌控着黑暗,让仇音奉若神明。别人不能收服宗眠,但仇音相信楚怜可以。 果然,他再一次做到了。 宗眠是对缉凶处还有感情,当年动手杀人的确实是鹿野的人,如果彻底倒戈未免太不真实,可像宗眠这样的人,也绝不可能放过真正的始作俑者。 这个内鬼,写作收买,读作交易。 “宗眠不像邢昼,进退有度,好像能永远恪守正义与良知,甚至愿意为了所谓的大义牺牲。血脉是个很神奇的东西,邢昼像极了他的父亲,宗眠也像极了宗家人。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楚怜如是说。 仇音是看不破这些弯弯绕绕,谁是谁,谁是什么样子,都无关紧要,她只在乎自己会不会坏楚怜的事。 思忖再三,她还是给楚怜打去了电话,将宗眠的反应如实汇报。 楚怜,也就是如今的陈令说道:“邢昼很聪明,也有壮士断腕的魄力。京州对于他来说就是龙潭虎穴,他大概已经预感到我们设了局在等他,与其回去被困,不如直接脱走,藏在暗处秘密调查。宗眠如果被他怀疑,不知道他的去向也很正常。” 仇音:“那接下去……” 她还是觉得放任邢昼不管的话,会带来不好的后果。那毕竟是缉凶处的队长,谁知道他藏起来会干什么? “新的证据可以送过去了。”陈令的声音却还很轻,轻得像天边的云,正被晴朗的秋日里的风轻轻吹着,还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干净。 “只要邢昼被定罪,不需要我们找他,他就会成为通缉犯。一周的时间,够了吗?” 这是问定罪需不需要一周。 “够了,我会尽快办妥。”仇音立刻回答。 “那就好。”陈令道。 “只是……如果最后宗眠成功报了仇,再过河拆桥怎么办?需要提前做什么准备吗?”仇音又问。 “不用。”陈令笑着,“邢昼的事情一了,他对我们也没什么用了。把他留给相野吧,让相野出出气也好。” 仇音心中一凛。 她原以为楚怜费那么大劲拉拢宗眠,是有长远的打算,谁知竟只把他当成一次性的棋子,用完就扔。 让相野出气? 仇音忍不住想起宗眠的话。先生做那么多,就仅仅是为了一个相野吗?相野就那么重要?还是说因为教导他长大的相齐?因为生他的宋灵?亦或是宋沅? 那些人,不都是可耻的背叛者吗?为什么先生还那么在意他们? 一根刺扎在仇音心上,让酸涩从心房里悄悄流出,转瞬间便蔓延到嘴里。仇音不想让自己显露出任何异样,因为先生总能敏锐地发现。可她还受着重伤,伤口的痛消磨了她的理智,终于让她忍不住开口: “先生,留着相野,或许会养虎为患。” “这不是你该担心的。”果然,陈令的语气冷了下来,虽不明显,可他的冷漠之于仇音,哪怕只是一丝,也如滔滔江水那么连绵。 “对不起,先生,是我多嘴了。”仇音连忙道歉,即便陈令没有站在她面前,她依然低下了头颅。 陈令却也因为她的话叹了口气。 此时正是课间休息,有半小时之久。参加秋令营的其他同学要么留在教室里做卷子,要么结伴出去玩耍了,只有陈令独自站在农家乐后面的一个长满青草的斜坡上,与几只小羊为伍。 小羊其实也不想跟他在一块儿,但它们的母亲被绳子拴在这里,它们就也没有跑远,只防备着陈令,不肯靠近。 陈令却觉得烫着小卷儿的纯白小绵羊比老街上的那只肥猫还要可爱,拔了几根草想要诱使它们靠近。小羊咩咩叫着,反而躲到了母亲身后。 这是动物本能,直觉告诉它们,那个人类很危险。 这一幕落在不远处正在嬉闹玩耍的几个同学眼里,不知是谁说了什么,他们哄笑起来,望着陈令的视线充满了戏谑和嘲讽。 这也是动物本能,叫恃强凌弱,或群体效应。 原来的陈令就是这么一个受人排挤的可怜虫,但他并不孤僻,他只是太过懂事。父母的去世让他不得不面对很多现实问题,所以他在学校里努力学习取得好成绩,在家里帮忙做事孝顺爷爷奶奶,理所当然地成为了“别人家的孩子”,也理所当然的因为不合群而受到排挤。 当然,无论是什么经历,在鹿野的人看来,都非常普通。 如今陈令的身体里换了灵魂,再看这些排挤人的小伎俩,未免有些太小儿科。他没有理会,仍然执着地拿青草去引诱小羊,却又屡战屡败。 其中有一头毛卷得最好看的,脸最小的、性子最傲娇的,陈令给它取名叫“小野”。小野很野,别的羊见了陈令只会避开,它却会顶人。 被关在烂尾楼的时候,偶尔他能醒过来,听到相野上下楼的脚步声。上中学时相野的脚步声还是轻快、充满活力的,越到后来,他走路的步伐就越平稳,透着股懒意。 有一次相野坐在一楼台阶上,距离地下室入口不过几米,骂人骂得楚怜都听见了。 他在指桑骂槐,语气特别冷静,可话中带刺,一边骂一边扔石头,又别扭又可爱。楚怜听了半天,听明白了,他生气是因为相齐不去参加他的家长会。别的小朋友都有家长,只有他没有。 可谁知道相齐就站在他身后呢? 楚怜听见脚步声了,可他说不了话,也不能提醒相野啊,只能听着他被相齐捉回去了。 这样的叛逆时刻为数不多,成了那十年里楚怜脑海中最鲜活的记忆。如果不去在意他被锁着的事实,他们三个人住在一栋楼里,就好像一家人一样。 楚怜有时也盼望能见相野一面,看看那个孩子长成什么模样了,是不是跟相齐坐在他床边跟他说过的那样,是个优秀的让人心疼又讨人喜欢的孩子。 可时而,楚怜也嫉恨他,嫉恨他拥有的自由与爱。 另一边,陈君阳依旧潜伏着。 仇音跟楚怜通完电话后,便选择了转移。她是肩膀受伤,并不影响走路,从小县城的廉价旅馆出来,她坐上了一辆普普通通的面包车,往国道上走。不论是鹿野还是缉凶处,手里都有能够传送的符,可那东西少,不到关键时刻是不会用的。仇音并不知道自己已经被盯上,自然还是老老实实坐车离开。 陈君阳跟相野汇报了最新的动向,便也追上去。 相野收到他的信息时,正在跟闻月交涉。他要调取宗家的档案,还是以这种偷偷摸摸的方式,闻月果然起疑。可相野别无他法,只能赌一赌邢昼这个队长在她心中的分量。 谁知闻月却没有问他为什么怀疑宗眠,只是问:“你知道这样做的后果吗?要是被人发现你私自调阅档案,记过只是小事。你有鹿野的血统,身份本来就不做好,是邢队担保,你才能进的缉凶处。而且宗眠和老乐那儿你准备怎么办?擅自怀疑队友,如果队友真的有问题就算了,要是没问题,那你就会遭殃。” 闻月这话说得直白,跟她往日里那言笑晏晏的样子很不一样。 相野略作思忖,便也打了一发直球,“你也说了,是邢昼担保,我才能进的缉凶处。我本来就一无所有,没什么好失去的。” 闻月:“你就那么想调查到底?” 相野:“是。” 闻月:“我冒昧问一句,为什么要调查宗眠,你在怀疑他什么?除了他,你还怀疑谁?” 相野:“这是两句。” 闻月哑然失笑,“问你话呢!” 相野:“我暂时不能告诉你。” 闻月:“你就不怕我不帮你?” 相野:“你会。” 闻月微怔,“为什么?” 相野:“因为称呼。” 闻月再次怔住,仔细回想,才发现自己仍然称呼邢昼为“邢队”,却没叫宗眠的外号。可这能代表什么?不过是个称呼,也许是一时嘴快呢。 相野也就是随口一说。真正让他觉得闻月不会拒绝的原因是她的态度,她如果真要拒绝,就不会说那一大段直白的话了。 再者,决明既然建议他来找闻月,就代表有一定的把握。否则相野前脚发出请求,后脚闻月就能把这事儿告诉宗眠。 果然闻月最后沉默片刻,答应了。 相野:“谢谢。” 闻月:“不用谢我,邢家对我有恩。” 至于是什么恩,闻月没有细说。 入夜,相野和简寒栖出门,去酒吧赴约。 这是个莫须有的约会,宋沅根本没有出现在乌雀山,所谓的纸条传信,都是瞎编。但相野这样做自有他的理由,而简寒栖对此深信不疑,路上还在叮嘱相野:“无论遇到什么事,首先保证自己的安全。” 方斗已经按照决明的要求提前去酒吧踩过点,说巧也不巧,这酒吧他以前去过,算是常客。等相野和简寒栖到时,他也来了,正坐在吧台那边喝酒,熟稔地跟调酒师聊着天。 双方装作不认识,只交换了一个眼神便错开。 打着灯光的舞台上,留着长发的歌手正在用沙哑的嗓音唱一首《fivehundredmiles》。相野和简寒栖在歌声中挑了个不起眼的位置坐下,点上两杯酒,静等宋沅的出现。 简寒栖拿着酒的姿势要比相野娴熟,看着像是常客——至少曾经是。 相野则放松地靠在沙发上,有一口没一口地浅酌着。邢昼不在,没人管他喝不喝酒了,他反倒对喝酒这件事失去了兴趣。 简寒栖倒是提醒了他一句,不要喝多。 过一会儿,还是没人来。 太过平静反而让人觉得不安,简寒栖便借着上厕所的机会,起身打探。他走了没多久,调酒师就来了。他端着托盘过去,给相野送上一杯酒,并指了指不远处的另一桌,说:“那边的客人送的。” 相野看了眼他所指的方向,端起酒杯,微微一笑。碎光落在那双浅色的眸子里,显得格外漂亮招人,可他嘴角的笑意又分明是漫不经心的,叫人想一探究竟。 那桌的客人果然开始骚动,在这样的酒吧里,大家多多少少带了点猎艳心理,就算发展不出什么,交个朋友也好。 很快,那个送酒的客人便在朋友的起哄下走向了相野,而简寒栖从厕所回来,看到的正是这一幕。 决明一直在线,听到简寒栖反馈的信息,立刻道:“宋沅出现了?” 简寒栖蹙眉:“不确定,还要看。” 决明:“你盯紧一点。” 就在这时,相野把耳麦摘了。 简寒栖愈发觉得那个男人可疑,但没有贸然上前,而是坐到了另外的空位置上,静观其变。刚开始,一切都还很正常,可过了一会儿,相野竟跟那个男人往出口的方向走。 事情有变,简寒栖立刻起身跟上去。可还没等他靠近,相野的手机响了。 “大外甥!”褚秀秀中气十足的声音从电话里传来。 “怎么了?”相野脚步不停。 “你舅舅让我跟你说一声,他没去那什么劳什子乌雀山,你别被人给骗了!”褚秀秀像是站在海边,电话里还传来风的声音。她也是真着急,怕相野上当。 此时相野已经走到了门口,转头看向旁边的男人,笑着说:“谢谢你送我出来。” 男人虽然疑惑相野为什么突然提出让他送到门口的要求,可相野长得好看,好看的人总是有特权的。他挠挠头,略显憨厚,说:“没事。” 相野:“下次有机会,请你喝酒。” “那好啊。”男人肉眼可见地开心起来,跟相野道了别,便乐呵呵地又回去了。迎面碰到简寒栖出来,他也没在意。 简寒栖蹙眉,忽然搞不清现在到底是什么状况。 相野则重新拿起电话,打断了褚秀秀“喂?喂?喂?”的呼喊声,说:“你转告宋沅,我知道他没有出现在乌雀山。” 褚秀秀:“啊?” 相野:“我已经知道他是谁了,让他来见我,否则等邢昼回来了,我就跟邢昼打小报告。” 第86章 真正的舅舅 褚秀秀不明所以,相野怎么就知道了,宋沅怎么就暴露了。事实上,就连褚秀秀自己,也都是跟宋沅在网上联络,至今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 收到褚秀秀转告的宋沅,却在瞬间就明白——他确实暴露了,且就错在一个“关心则乱”上。 相野知道他没有出现在乌雀山,就证明他在撒谎。纸条多半是假的,什么酒吧之约都是假的,他故意设了这样的一个局,就是为了逼迫真的宋沅现身。 真宋沅收到消息,必定以为相野被假宋沅蒙骗。那假宋沅是谁?肯定是鹿野的人啊,他们有前科。 为了确保相野的安全,真宋沅势必会想办法阻挠,于是相野等来了褚秀秀的电话。 宋沅躲在褚秀秀身后没有露面,可相野依旧打破了他的身份。而让宋沅确定他已经暴露的关键信息在相野说的最后一句话—— 否则等邢昼回来了,我就跟邢昼打小报告。 宋沅长舒一口气,身子后仰靠在椅背上,伸手捂住自己的眼睛,嘴角却带着笑意。他这舅舅虽然栽了,但相野这么优秀,他应该感到欣慰。 调整了一下心态,他终于拨通了相野的电话,开口便道:“是我。” 相野:“你好啊,舅舅。” 宋沅:“你怎么猜到是我的?” 相野:“合理的推测,但缺乏决定性证据,所以我又设局诈了你一下。” 宋沅:“所以你昨天晚上是故意出柜,给自己设立一个为了恋人的失踪而伤心冲动的人设,是为了合理化自己被假舅舅欺骗的行为,也为了让我更加担心你,对吗?” 相野:“对。” 宋沅:“你故意挑了个gay吧,其实是要使美人计,刚才跟你搭讪的男人根本就是个路人。你或许用了什么借口让他主动送你到门口,却让我以为是你上当了,急着阻止你。” 相野:“没错。” 宋沅:“耳麦也是你故意拿掉的,你让我以为你拿掉耳麦,是不想让你跟宋沅的谈话被人知道。” 相野再次大方承认。 宋沅心道果然。相野利用了自己的一切优势,包括宋沅的关心、自身的颜值优势、双方的信息差,甚至是简寒栖和方斗都在不知不觉中成为了他的托,成为了假宋沅接触相野的见证者,让真宋沅为此着急。 电话里陷入沉默,相野看着已经走到他身边的简寒栖,问宋沅,“要告诉他吗?” 宋沅明白这个“他”指的是谁,方斗只是暗桩,属于编外成员,这个他只能是简寒栖。略作思忖,他道:“告诉他吧,你总得有个信得过的盟友。算算重情义,你让他去怀疑大棉花,或许他会心里不舒服,但让他为了队友保守秘密,他一定能做到。” 闻言,相野心里有了成算,便叫上简寒栖,“我们换个地方说话。” 至于方斗,他不宜暴露,于是仍留在酒吧当一个普通客人,过一会儿再离开。 片刻后,相野和简寒栖回到酒店。 一进房间,简寒栖就迫不及待地问:“到底怎么回事?” 相野先检查了一下屋里没有窃听设备,才道:“让他自己跟你说吧。” “他?”简寒栖狐疑。 “是我。”决明开口。 “你又怎么了?”简寒栖按住耳麦。 “咳,我是他舅。”决明抛下一个重磅炸弹。 简寒栖瞳孔地震。 决明讪讪,“不是我故意要瞒你们的,毕竟我这身份特殊,还有很多限制,实在不好讲。” 简寒栖:“等等,你让我缓一缓。” 决明:“哎呀,这有什么好缓的呀。你,简寒栖,铁血真汉子,这点小事情怎么可能打击得到你,对不对?就是多了个亲戚关系,跟崽崽和头儿谈恋爱比起来,完全是小事儿!” 简寒栖:“闭嘴。” 就因为你们整天在队里搞这些乱七八糟的关系,我现在脑子都快炸了。 “从头讲起吧。”相野出来打圆场,决明正要感动于大外甥的体贴,下一秒,相野的语气就冷得能把他冻成冰碴子。 什么亲情,都是假象。 “已经录音了,劝你不要说假话。”相野道。 “嘤。”决明仍向从前那样鬼灵精,可此刻的简寒栖想起他,就是一张三四十岁胡子拉碴的舅舅脸,登时感到了不适。 好在决明很快恢复正色,道:“这事儿说来话长。” 相野抢白,“那你就长话短说。” 决明:“你这样我会很伤心的,我的崽……” 相野:“或许你想跟邢昼聊聊?” 决明:“好了好了,我坦白交代。” 宋沅其实不姓宋,他单名一个沅字,哪怕离开鹿野后,也没冠过宋姓。是因为他妹妹选了“宋”这个姓,所以其他人提起他来,也都用宋沅来指代他。 他可能是天下少有的跟着妹妹姓的人了。 “我从鹿野离开时,是2006年的秋天。我本来是要去找我妹妹的,可是人海茫茫,我甚至都不确定她有没有被楚怜害死,又能到哪儿去找呢?但我这人,没别的优点,就是有毅力,我从江南——” “说重点。” 相野不知道他这多话的毛病是在鹿野时就有的,还是来了这边世界后才养成的,总之,他一露出要长篇大论的趋势,相野就打断他。 决明分外憋屈,但又迫于外甥的淫威,“好吧,重点是我比较倒霉,恰好碰到鹿野行凶现场。他们要杀一个男人,那男人还带着自己的老婆,大着肚子快要临盆。双方开着车在路上围追堵截,情况危急。我看那孕妇可怜,就上前帮忙,但寡不敌众,魂体都差点被人打散了,他们还拿车撞我!” 决明说起当时的情形来,依旧气愤。 “反正我当时的情况比陈峥好不了多少,如果不能及时夺舍,用新的身体锁住魂魄,恐怕就要烟消云散。我又不愿意害人,稍稍犹豫了一下,就听见‘砰’的撞车声。连环车祸,一辆撞得比一辆惨,其中一辆车都爆炸了,我也被炸晕,等我醒来的时候,你猜我在哪儿?” 简寒栖眉毛抖了抖,有种不祥的预感。 决明大声嚷嚷:“我被生出来了!四周黑漆漆一片,我还以为来到了地狱,谁知道下一秒我就被人从娘胎里拉出来了!!!” 世界崩塌了。 那是决明出生那一刻的内心的真实写照。他因为过于震惊,以至于忘记了哭泣,医生护士还以为他有什么毛病,马上把他倒提起来拍打背部。 决明,一个刚出生就被“揍”的奇男子,终于发出了嘹亮的哭声,但没人知道他其实是在骂人。 “所以你们知道为什么我06年就从鹿野离开,直到12年才辗转联络上宋灵吗?”决明冷静发问。 相野懂了,简寒栖也懂了,一个婴儿,想要获得自由行动的能力,太难了。 “那场车祸导致我这具身体的父亲死亡,母亲重伤,我刚出生她就咽气。我变成一个孤儿,就被缉凶处的人送到了庇护所。没有人怀疑一个刚出生的婴儿会跟鹿野有什么关联,鹿野的人就算要夺舍,也不会选这么个目标,所以我顺利地缉凶处的眼皮子底下长大。可我的霉运没有就此结束,这具身体患有严重的先天性心脏病,我不能像其他的孩子那样跑跳,没有正常地上过学,即便加入了缉凶处,也被禁止离开疗养院。” 决明生病这事儿,缉凶处的人都知道。相野略作思忖,道:“既然你行动受限,又是怎么找到宋灵的?” “我在庇护所生活,偶尔也能碰到缉凶处的人,逐渐了解到这个机构的职能之后,我开始了打探。但我不能做得太明显,所以进展缓慢,直到12年的某一天,我看到了楚怜。” 决明想起那天下午的事情,仍觉得脊背发寒。 再见到故人,决明心中毫无欣喜。他想冲上去质问楚怜为什么要害他、宋灵又被他弄去了哪儿,可他不敢。楚怜竟然成为了缉凶处的一员,堂而皇之地出现在庇护所,说明缉凶处的人很信任他。一个六岁的孩子,要怎么跟楚怜斗? 他不仅不能揭穿楚怜,还得捂好自己的马甲,否则等待他的恐怕就是死。好在楚怜也不会想到世上还有那等离奇的事,决明没有暴露,还装作天真无邪的样子跟楚怜搭上了话。 后来,决明又旁敲侧击、暗中调查,终于获悉了宋灵的存在,并想办法给宋灵发了那条提醒短信。 他不知道,恰恰就是这条短信,为宋灵招来了杀身之祸。 那之后的十天时间里,发生了太多的变故。 先是沈延之和宋灵遇到山洪,而后又是楚怜叛出缉凶处,而决明被困疗养院,消息滞后。等他知道时,一切都晚了。他虽然不了解事情的全貌,但也隐约察觉到应该是自己那条短信引起的连锁反应,刺激太过,当场犯病。 “我在病床上整整躺了一个多月。”决明声音低沉。他不愿意回想起当时的情况,每一次想起,都是钝刀子割肉。 他后悔,又无力,面对那样无法挽回的情况,他剩下的办法竟只有——继续潜伏。 楚怜的手段太可怕了,他知道当时的自己完全不是对手,只能韬光养晦、谋定而后动。可他没有想到,这一潜伏就是十年。 在那十年的光阴里,楚怜彻底失去消息,决明便也没有了自爆身份的理由。他把目光瞄准了互联网,开始自学成才,凭借一个成年人的灵魂,他很快就成为了大家口中的“天才”,受到了一定的重视。 但他一直没有忘记楚怜,他相信楚怜一定会卷土重来,所以要为自己寻找合适的盟友。缉凶处是个极佳的选择,跟邢昼在医院的那次初遇,也让决明坚定了进入缉凶处的决心。 直到今年,也就是2022年的4月,决明辗转查到了“一所小房子”这个网站,终于联系到了相齐。 相野没死,他还活得好好的,这是他十年里听到的最好的消息。 这个世界上,到底还有一个跟我血脉相连的亲人。 “那你呢?听你刚才说的话,你在今天之前应该就已经开始怀疑我了,为什么?”决明好奇地问相野。 第87章 刀刃上的第一滴血 “其一,你的消息太灵通了,而且每次给我们传递信息的时机都太过巧妙,如果不是在缉凶处内部安插了眼线,就是本人在这里。” “其二,我一直在想,到底是什么原因,让你一直躲在暗处不现身。你是一个擅长隐忍的人不假,即便是当初被抓回去,在拓真手下被折磨了四年,你最后都能活着逃出来。可这里不是鹿野了,我的母亲、你的妹妹被楚怜害死,你怎么可能从头到尾只发过一条短信,连面的不露?整整十年,你又藏在哪里?” 相野声音平稳,靠在窗台上将自己的猜测娓娓道来。 “我怀疑你是有什么不得不藏起来的理由,是被人胁迫,或行动受限。看过缉凶处所有人的资料就知道,只有决明符合这个条件。十年前他还是个六岁的孩子,而且有心脏病,行动不便。” 决明道:“可一般人会怀疑一个小孩儿吗?我可是你舅舅啊。” 可对于相野来说,父母都可以是假的,舅舅为什么不能是个比他年纪还小的孩子?他被相齐教导着长大,擅长怀疑,思维也从不受限。 不过相野没有把这话说出来,而是给出了另外的理由,“可一旦有了怀疑,把这个怀疑当作前提从头梳理,你会发现所有的事情都有了解释。” 闻言,简寒栖顺着这个思路去想,发现果然如此。就不说十年前的事情,单说十年后,缉凶处为什么会跟相野搭上线?是因为他们收到了匿名信息,说楚怜就在江州,又让邢昼去指定地点拿到了那张能联系到相野的电话卡。 电话号码是相齐在“一所小房子”这个网站上告诉宋沅的,他让宋沅去买下这个号码,并在临终前把号码给了相野,当做求救电话。 缉凶处又是怎么得到的匿名信息?来源是信息组,决明。 这是“神说要有光,世上就有了光”的桥段,如果从一开始,他们跟相野的相遇就是决明一手安排的,那他就是宋沅。 后来,他们在京州的民宿里再次收到匿名信息,看到了宋沅在十年前发给宋灵的那条警示短信。这个匿名信息,不也是决明告诉他们的? 决明,决明,都是决明。 没有人怀疑他的消息来源,因为他本就任职于信息组。 还有一点是简寒栖不知道的,褚秀秀把“一所小房子”这个网站的存在告诉相野后,决明对网站进行排查,这才顺藤摸瓜发现了相齐和宋沅的关联。 他说他是盗了宋沅的账号,才找到他跟管理员003号,也就是相齐的聊天记录的。 可如果这就是他的自导自演呢? 他根本不需要盗号,因为他就是宋沅,是他让褚秀秀把网站的存在透露给相野,再顺理成章地把聊天记录拿出来。什么都是他在说,是他引导了一切,给出了一条完美的证据链。 相野总结陈词:“这就是我跟你说的,合理推测,但缺乏决定性证据。” 决明咋舌。 他是没想到这大外甥在一边出任务一边谈恋爱的同时,还能想那么多事情。或者说,他从没有放弃对真相的探寻,一直在审视着他们每一个人。 简寒栖则想得简单得多,直接问:“现在呢?接下去你们打算怎么做?” 相野:“决明的身份要暂时保密,一旦泄露出去,必定会遭到鹿野的仇杀。他在疗养院,我们就算想救他也赶不及。” 简寒栖:“老乐他们也不能说?” 相野:“不是不相信他们,而是知道的人越少,决明越安全。即便他有隐藏的身份,但他还是你的队友,你会保护他的,对吗?” 闻言,简寒栖点点头,不再说话。 他还需要时间去消化这个令人震惊的消息,但相野说得也没错,决明虽然有所隐瞒,可这么多年的感情不是假的。只要他不背叛缉凶处,那就还是队友。 夜深了,简寒栖先回隔壁房间休息,留甥舅两个继续谈心。 决明拖长了语调,企图打亲情牌,“大外甥啊……” 相野依旧冷酷,“你还有什么要交代的吗?” 决明:“……” 相野:“有话说话。” “我真没什么再瞒你的了,这十年我顶着‘天才’的名头,光是维系这个人设就费劲了力气。可要不是这样,我也没法在这么小的年纪加入缉凶处。我知道的东西也不多,有关鹿野和楚怜的关键信息我都通过各种方式告诉了你们,剩下的都是我的个人经历,对查案没什么帮助。我倒是想说,可你不是嫌我烦,不愿意听么……”决明说着说着,还委屈上了。 没想到,相野竟改了态度,道:“你说。” 决明:“真的吗?你想听吗?” 相野:“你觉得没帮助也许只是你觉得。” 决明:“哦……” 我还以为你关心我呢,一腔真心终究是错付了。 这一夜,决明说了个痛快。 从他悲惨的流浪者生涯开始说起,一直说到被拓真带回去,再说到“我做决明的这些年”,滔滔不绝、口若悬河,期间运用了大量溢美之词对自己进行包装,企图给相野洗脑,让他相信这是一位英明神武、卧薪尝胆、自强不息、百折不挠、值得一爱的舅舅。 相野:“呵。” 总结起来,决明的人生大致分为两个阶段。第一个阶段,在鹿野,就是被打。当流浪者时为了吃的被打、为了保护妹妹被打、为了保护楚怜被打,在拓真手下生活时,就被拓真打。 人间惨剧。 他到底是怎么活到现在的,相野越听越疑惑。 第二个阶段,成为决明。 这次他终于不挨打了,虽然换了个体弱多病的身子,可周围的人对他都很好。他不愁吃不愁穿,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温暖,而且因为身体是个小孩子,他不得不把自己伪装成小孩儿,伪装的时间久了,假的也成了真的。 心理年龄已经快四十的决明,坚定地相信自己才十六岁。他可以天真、可以活泼,跟认识的每一个人聊天、耍宝,自称小精灵,是个美男子。 他觉得这才是真实的自己。 相野躺在床上听着他的话,看着天花板上的灯出神。虽然没见过决明本人,但渐渐的,朦胧灯光中,相野好像看到那便宜舅舅就站在他面前。 那是个太阳般的人物,笑起来一口白牙,很有感染力。你看着他,心中便生出无限希望。 没骨气的沅,一直被打的沅,为了生存点头哈腰,好像从来都活得很狼狈,可他救过楚怜、救过苍,偷过钥匙、两度逃跑。 最终,那片平原上最强大的祭司之一“拓真”,临终托孤,想到的还是他。 相野又想到了楚怜。 于丽丽,也就是宁玉生的情妇,同样是祭司女儿出身,曾说起过楚怜。那时楚怜、宋灵和宋沅一块儿因为偷粮食被抓,但在那三个人里,最惹眼的无疑是楚怜。于丽丽对他的印象很深刻,因为在鹿野平原,爱笑的人很少。 相野跟决明提起这事儿,决明便道:“于丽丽说的大体不差。我们三个是同岁的,那一年都刚满十八。褚秀秀应该跟你们说过,在被抓之前,我们跟楚怜其实也才认识了几个月。他在流浪者之中,一直都是一个很特别的人。” 没有人知道楚怜最早是从哪儿来的,只知道他总是孤单一个人,每次有流浪者的队伍收留了他,可没过多久,又会将他抛弃。 但他总是笑着的,这样的笑容,就像在一片黑暗里开出了一朵鲜红的话,刺眼、不合群。他总是因为这个挨打,可他永远学不会低头,天生反骨。 “那时候的楚怜还远没有后来那么深的城府,他的笑或许就是他对鹿野的抗争,不懂得委婉。别人不理解他,觉得他不识时务,可我却想保护他,甚至有点羡慕他。” 决明的语气有点失落,“我羡慕他可以做自己,不为了一点吃的点头哈腰,骨头很硬,有气节。我知道我虽然有人缘,可其他人心里都看不起我,楚怜虽然被人排挤,不合群,可其实大家都悄悄关注着他。所以偷钥匙出逃的时候,我愿意把钥匙让给楚怜,因为我觉得他会活得比我好。” 相野:“楚怜在鹿野的时候杀过人吗?” 决明:“就我所知的,没有。” 相野:“那你就是他动手的第一个。” 决明心中一派怅然。时间过去太久,恨意随着时间沉淀,早不如当年那么激烈,他开始能够冷静地思考,说:“或许是他从来不信我,在他眼里,我也是鹿野的一份子,跟其他人没什么两样。甚至,他会恨我,恨我当时隐瞒了他钥匙的数量。” 相野却在想,楚怜因为心中的不信任对宋沅下手,他那么聪明,后面真的没反应过来,明白事实的真相吗? 他有没有后悔过? 相野尝试着将自己代入楚怜的角色,道:“如果我是楚怜,要么,我能保证你永远不会出现在我的面前,要么,我一定会杀了你。” 决明微怔,随即追问:“为什么?” 相野:“如果他以前没有杀过人,那你就是第一个。你是开端,是刀刃上的第一滴血,你见证了他最不堪的过去。就像那个误闯鹿野的姓沈的女人一样,自此开启了潘多拉的魔盒。” 决明:“……” 仔细想想,从江州到京州,楚怜搞那一大堆骚操作,可不就是为了逼他现身?决明悟了,“果然我才是男主角。” 相野:“…………” 第88章 美女与厨师 口嗨过头的决明,终究没能哄得相野叫他一声舅舅,遗憾下线。但很快他就没有心思想这些了,因为京州又传来了坏消息。 翌日下午,专案组的人找到了庞杰被绑架到乌雀山时遗落在住处的手机。手机里有庞凯跟庞杰的通话记录,也有后来庞杰收到的庞凯被一枪爆头的恐吓照片。 决明第一时间把这个消息告诉相野,“最糟糕的是,从庞凯尸体里取出了子弹,从型号上来看,就是头儿常用的那种。缉凶处特制,别无分店。” 人证、物证,这下都有了。 人证自然就是庞杰,他证实邢昼曾去过案发现场附近,又在电话里听庞凯说过“小心邢昼”这样的话。虽说相野在乌雀山时,跟他说过这极有可能是栽赃陷害,可这么短的时间内他能相信邢昼吗? 恐怕他会更愿意相信自己看到的、听到的。 相野:“老乐那边有什么进展吗?” 决明:“暂时没有。那儿都是出租的房子,人员流动性很大,近两个月过去,想要找到线索很难。最重要的是,这段时间足以让鹿野的人把对头儿有利的证据毁灭了。但是你放心,这次连躲在厨房的乔治都出去帮忙了,一定会有转机的。” 相野蹙了蹙眉,没说话。 他后仰靠在椅背上,脑子里又把庞凯的案子整个过了一遍,心里当然也着急,可他有种直觉——庞凯的案子不是关键。 棋局如战场,这有关鹿野和缉凶处的一盘大棋,真正的决胜处在京州之外。 而此时此刻的京州,老乐在民宿等到了开会归来的宗眠,忙起身问:“怎么样了?” 宗眠摇摇头,“情况对邢昼很不利。” 老乐:“庞杰突然出现在乌雀山,这不就是疑点吗?肯定是有人故意把他送到那儿的,目的就是为了陷害邢昼,这不是很明显?” 宗眠无奈笑笑,“是啊,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是有人在故意针对邢昼,可证据摆在眼前,专案组只信证据。” 老乐入职多年,哪还不清楚这其中猫腻,抓了把头发,饶是他这样的好脾气也被逼得骂了句脏话。犹豫再三,他问道:“你觉得……上面会不会有问题?” 这话一出口,宗眠端着水杯的手顿住。他看着杯中的水,睫毛掩盖住了眸中一闪而过的冷芒,看似漫不经心地道:“有没有问题,最后都会水落石出的。” 老乐忽然觉得这样的宗眠有点陌生,客厅里的气氛也有点不大对,可他刚想说话,宗眠便道:“阳阳跑了。” “怎么回事?”老乐忙问。 “桃子刚刚告诉我的。邢昼的事,桃子原本瞒着他,怕影响他治疗,不过最终还是没瞒住。他应该是去了蜀中。”宗眠道。 “阳阳一向崇拜队长,拿他当亲哥哥看,现在出了这样的事,他坐不住也正常。”老乐说着,在心里叹了口气。 “所以我让桃子跟着去了。”宗眠没有多言,环顾四周,又问:“闻月他们呢?怎么一个都不在。” “我回来的时候就不在了。乔治在外面也有朋友,应该是出去打探消息去了。”老乐道。 说曹操,曹操就到。 闻月推门进来,看到老乐和宗眠在说话,便一如往常地跟他们打招呼,还晃了晃手里的塑料袋,“今天乔治不在,晚饭我们得自己解决了。” “我恐怕也不能陪你们了,今晚我有饭局。”宗眠道。 “饭局?”老乐看向宗眠。 “在碧海山庄,秦局长和几个高层都会出席。”宗眠说着,揉了揉眉心,起身往楼上走,“我去换个衣服。” 老乐看着他的背影,微微蹙眉。缉凶处职能特殊,一直是个比较纯粹的地方,以往由邢昼担任队长时,从不需要去应酬,也会主动与那些事保持距离。宗眠跟邢昼当然是不一样的,现在这关键时刻,他去那种场合也无可厚非,但老乐还是觉得——不一样了。 事情在变,人在变,他这匹老马跑惯了黄土路,有朝一日跑上水泥路,难免硌脚。他感到一丝力不从心,头一次觉得,自己是真的老了。 “别担心,我会提前煮好醒酒汤的。往好的想,也许大棉花会在那儿找到突破口。”闻月道。 老乐点点头,没再说什么。 闻月独自来到厨房,把买回来的菜收拾好,擦了擦手,倚在水池边,再拿出手机把一份份拍到的资料发给相野。 一个美女:资料发给你了。 一个美女:再提醒你几句,宗眠今晚会去碧海山庄跟秦局长那些人吃饭。 一个美女:乔治临时去那儿当厨师了。 收到消息的相野,盯着这几条信息看了许久。 xy:他怎么混进去的? 一个美女:美女自有美女的渠道,一个好的厨师当然也有他的关系网【俏皮.jpg】 相野再次真实地感受到,缉凶处,真的是卧虎藏龙。 决明那边也及时反馈了关于陈君阳和陈君陶的信息,他到现在都不知道其实陈君阳早就到了蜀中。 让陈君阳以担心邢昼为借口离开京州,是相野的主意。他一直不现身,难免会惹人怀疑,邢昼的失踪恰好可以成为一个让他冲动离开的借口。再让陈君陶配合,两人顺利脱走。 只不过现在决明的身份已经确定,他断然不可能是那个内鬼,所以相野便把真相告诉了他。决明听完,幽幽道: “果然是有了男朋友就忘了舅了……” 相野不理他,径自看起了闻月发来的资料。 宗家的档案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厚,只是比决明能查到的电子版多了一些细节。譬如,在电子版、也就是外人能够打探得到的那个版本里,是鹿野的人盯上了宗眠的父亲,将其夺舍,但最终被宗太太识破。眼见事情败露,鹿野的人便杀宗家满门,只有宗眠临时去了马场骑马,侥幸逃过一劫。 那是2010年,宗眠刚好20岁,距离楚怜叛出缉凶处还有2年。 但是在闻月发来的档案里,多了些别的细节。首先,宗眠的父亲宗天真正被夺舍的日期不明确,宗太太发现丈夫不对劲,是在相处了一段时间后。但这一段时间具体有多长,不得而知。 儿子宗眠从小养在祖父身边,后来又出国,跟父亲相处的时间不多,所以从当时的笔录来看,他并没有发现父亲的异常。那会儿是冬天,他是因为圣诞节放假才回国的,时间不超过一周。 宗家家大业大,跟各界人士都有往来,牵涉甚多。这些也都被记录在档案里,但相野对这些不甚了解,只能一边看一边让决明给他介绍。 “京州的水很深,宗家就是曾经的一艘巨轮。想要把它藏在水面下的关系都理清是不可能的了,恐怕就连宗眠都没办法做到。因为当年他还在上学,根本没有开始接触家中的事务,等宗家灭门,他再想把所有东西都捡起来是不可能的了。甚至有很多东西,都是他在那个时候亲手送出去的。” 相野略作思忖,便明白了他的用意,“断臂求生?” 决明:“对。像他们这样的人家,不树敌是不可能的。宗家出了那样的事,别说仇家,就是本来没仇的,都会想趁机分一杯羹。宗眠又太年轻,就算他多智近妖也不可能全身而退,只能把一些利益让渡出去,换取生存的空间。也就是他动作快,够果断,否则宗家到现在一定被啃得骨头都不剩了。” 相野:“宗眠后来又去学医、加入缉凶处,一心为家人报仇,断了宗家东山再起的可能性,所以那些人都对他很放心,是吗?” 决明:“八成。那些从宗家身上分了一杯羹的,当然不会希望宗眠东山再起。他待在缉凶处,反倒稳住了宗家的地位,许多人愿意给他面子、捧着他,看起来还挺超然的。” 闻言,相野又重新把资料翻了一遍,“我觉得不对劲。” 决明:“哪里不对劲?” 相野:“宗天在被杀前,曾低价抛售过一块地,这块地后来几经转手,最终盖起了宁海大厦,也就是宁玉生的集团。这是你刚才告诉我的,宁玉生暴露后,两边的线索一连接,就对上了。” 决明:“对啊,夺舍后,假宗天肯定会为鹿野办事,这不是很正常?那中间的几次转手估计就是障眼法,为了掩护宁玉生罢了。” 相野:“也就是说,当初夺舍宗天的,是宁玉生那一派的。” 决明:“嗯哼。” 相野:“这件事楚怜知道吗?我们虽然怀疑宗眠是内鬼,但他的动机是什么?他的家人明明死于鹿野之手,却还跟楚怜合作,完全不合理。如果是为了权势、为了金钱,他有宗家的背景,人又聪明,并非没有一搏之力,何必跟仇人联手?” 决明被这一系列问题都给搞蒙了,放弃回答。 相野继续平稳输出,“我怀疑宗家被灭门的事有猫腻。宁玉生那一派干的,楚怜不是主犯,但他可能知道些什么,以此来要挟宗眠,或跟他达成某种交易,让他成为内鬼。” 决明不说话,决明只想给他鼓掌,并吹一波彩虹屁,加快甥舅两人的感情升温,早日成为相亲相爱一家人。 可相野接下来的话,又让他陷入痛苦的深思。 “你觉得,宗眠知道吗?”相野问。 “知道什么?”决明道。 “知道真相被隐藏。” “如果真按照你说的,是楚怜威胁了他,那他现在肯定知道了呀。” “我是说在楚怜威胁他之前。”相野微微眯起了眼。 他又想起昨天跟宗眠的谈话,宗眠问他,你相信邢昼当初真的只是在庞凯的住所外停留了一会儿就走了吗? 那么宗眠自己呢? 他是真的对当年的事情毫无怀疑、对真相一无所知吗? 邢昼。 宗眠。 相野在心里琢磨着这两个名字,眸光愈发深邃而凌厉。 第89章 调令 此时此刻的宗眠,丝毫不知道自己已经一只脚跨上了相野的刑台。他开着车来到了碧海山庄,把钥匙随手丢给泊车员,正要进去,却听见后面传来鸣笛声。 他停下脚步回头,就见一辆黑色轿车驶了过来。车窗降下,露出一张熟悉的严肃脸庞。只是他太过严肃,生硬过了头,难免显得不近人情。 “秦局长,真巧。”宗眠微笑。 “是你啊。”秦局长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声,却没有下车。这情形,宗眠站在大门口,秦局长坐在车里,倒像是宗眠在特意迎接他。刚才这汽车突然鸣笛把宗眠叫住,显然是故意的。 只宗眠一身名流气度,今天更是特意打扮过的,着装低调又奢华,微笑着站在那儿不说话,倒像是这山庄的主人。背后那透着璀璨灯光的大厅,就是他的陪衬。 秦局长微微蹙眉,门童连忙上前,恭敬地为他打开车门。 宗眠等着他,落后他半步往里走,礼数是做足了,谁也挑不出错。可他闲庭信步的模样,走哪儿都是主角。 这就是宗家的继承人。 看见他的人,脑海里都不由自主地浮现出这个认知。在这一刻,将宗眠与缉凶处挂钩的人反倒是少数,他们会不由自主地想起宗家来,如果宗家没出事,眼前这个人说上一句“天之骄子”也不为过。 这十多年里,宗眠并不常露面,所以熟悉他的人不多。只有秦局长对他还算熟悉,察觉到了他身上的变化。 以前的宗眠很低调,现在的宗眠却开始展露锋芒。想起在前几次会议上的言语交锋,秦局长不由开始重新审视他。 进宴会厅需要搜身,不能携带武器,老套路了。宗眠无所谓地抬手让人检查,秦局长却忽然开口,说:“不用检查了,宗队长有分寸,想必不会带不该带的东西。而且,缉凶处的东西制式特殊,不用做这种无用功。” 宗眠迎上他意味深长的眼神,笑说:“确实。不过秦局长有一点说错了,我只不过是代理队长。” 秦局长没说话,率先走了进去。 宗眠看着他的背影,神色没有丝毫变化。摸了摸食指上的祖母绿宝石戒指,他冲检查的人礼貌地点点头,也迆迆然往里走。 识货的人认得出来,那是宗家的传家宝,光是那一枚戒指就能拍出天价。十多年未见,圈里有人猜测它早就在那场灭门惨案中遗失了,没想到竟一直在宗眠手中。 碧海山庄的总经理不是京州人,对宗家也不甚了解,但他也认得这戒指。这是山庄主人的戒指,那个从不露面的真正的老板,就是宗眠。 可他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于是不着痕迹地移开视线,依旧保持得体的微笑迎接客人。 至于今天的这场饭局究竟有什么意义,也不是他该探究的。 一夜过去,表面上,京州的一切好像都没有发生什么变化,但许多人都开始重新审视宗眠。 远方的陈令收到消息,说:“也许我们都被宗眠骗了。他这么多年不是真的低调,只是在韬光养晦,掩盖他的野心罢了。这么看,牺牲一个邢昼无可厚非,缉凶处也不过是跳板。” 这么说着的陈令,眼中却没有多少惊讶。他自己就是个有野心的人,自然不会为别人的野心吃惊,更甚者说,他反而因此高看宗眠一眼。 至于宗眠的野心是什么,那显而易见。 仇音:“他想让宗家东山再起?” 陈令:“或许吧。” 仇音沉默片刻,道:“他又联系了我,让我转告先生,他想跟您再谈一笔交易。” 陈令:“他还有什么要求吗?” 仇音本能地不想回答。她越是接触宗眠,越察觉到他的不可控,她怕宗眠的野心太大给先生带来麻烦,但也知道,自己这般畏首畏尾,只会让先生厌烦。 “他要求直接与您通话。”仇音道。 陈令在思考,片刻后问了一个不相关的问题,“邢昼有下落了吗?” 仇音带着歉意回答:“暂时还没有。” 陈令:“宋沅呢?” 仇音:“也没有。乌雀山之行损失惨重,是我的失职,我一定会尽快找到他。” 陈令笑笑,却没在意,说:“那就让宗眠直接跟我说话吧,让我看看,他的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仇音应下,转头就去安排。 为了确保陈令的位置不会因为这通电话暴露,她当然不能让宗眠掌握主动,只让他等着,先生自会联系他。 这通电话最终响起于日出时分。 宗眠喜欢睡懒觉,骤然听到电话铃响,浑身上下溢出的懒怠和丧气浓得快要化作实质。只是他不得不从床上爬起来,揉揉眉心,接通电话。 “楚先生好兴致。”宗眠不用猜就知道是谁,抬头看向窗外冉冉升起的太阳,说:“托您的福,我很久没看过日出了。” 陈令其实也不是故意的,他只是最近比较喜欢日出。也许换了个身体后,他的心态也有些变化。 “日出很美,不是吗?”他问。 “是啊。”宗眠走到窗边打开窗户,清晨的冷风吹进来,让他的大脑瞬间清醒。他看着远方的红日,由衷说道:“这是个充满希望的时刻。” 陈令:“所以你想跟我谈什么?” 宗眠:“相野。” 陈令:“愿闻其详。” 宗眠:“他很聪明,开始怀疑我了。” 陈令语气轻松,“那又怎么样?他拿我当敌人,你要对付他,不该来找我。” 宗眠:“但我看楚先生似乎对他很关心,从他出现在我们视野中到现在,你有那么多机会可以杀他,却一直没动手。他拿你当敌人,那你呢?” 陈令:“我只是不杀他,但不代表你可以拿他威胁我。” 宗眠笑笑,说:“这不是威胁,楚先生,这是交易。” “咕嘟嘟”热水开了,宗眠转身给自己泡了杯养生茶,继续说道:“我不管在你心里,相野到底是什么地位,我只希望他不会妨碍到我。再友情提醒你一句,相野跟邢昼不止是关系好,他们在谈恋爱,你知道吗?” 陈令失笑。 他倒是真没想到。 宗眠:“我会把相野调去官水潭。不管你杀不杀他,我希望短时间内,相野都不会给我带来麻烦。” 陈令:“你故意提起他跟邢昼的关系,是想告诉我,可以用他来引出邢昼吗?” 宗眠遥望远山,语气悠然,“我说过了,要怎么做随你,我只要他不来妨碍我。如果他跳出来坏了我的事,对你也不利,不是吗?” 陈令没有回答。 良久,他才说道:“那就提前恭喜你成为正式的队长吧,缉凶处是你的了,宗大少爷。” 语毕,通讯切断。 宗眠皱皱眉,脑海里的弦还紧绷着,此刻也没放松下来。跟楚怜的交锋并不如表面上那么轻松,他一直留意着他话里的每个细节—— 这通电话里,有鸟叫声。 楚怜是个十几岁的少年人的声音,是他的刻意伪装,还是他艺高人胆大,用的就是新身体的声音。一切都不确定,但宗眠能在脑海中想象他说最后一句话时的表情,一定是笑着的。 未语先笑,难以捉摸。 与此同时,陈令挂断了电话,倚在走廊栏杆上看下边的小羊。 屋里却传来暴躁的骂人声,不远处的窗户被人推开,剃着寸头的少年探出头来,“你一大早有病呢?吵不吵?” 陈令好整以暇地回头看着他,表情似笑非笑。 他住在隔壁屋,舍友是那个在来时的大巴车上背英语单词的书呆子,两人都早起,说不上谁吵谁。而且陈令再怎么样,也不可能让人听到他跟宗眠的谈话内容,如今这个寸头发难,无非是——单纯的恶意罢了。 从平日里的嘲笑到如今的恶意挑衅,陈令最惊讶的点,倒是他为了骂人,竟能起那么早。 “你说什么?”他轻声问。 “我说你吵你听不懂吗?昨天就是这样,一大早就把我吵醒,害我在课上犯困被老师骂,我看你是故意的吧?还往我桌子里放那些恶心人的东西,至于这么怀恨在心?举报电话又不是我打的,是你自己仇人那么多,怪谁啊!”寸头嚷嚷着,恨不得把所有人都嚷嚷起来。 陈令稍稍收起散漫心思,“举报?” 在他成为陈令之前,陈家的茶室被人举报到工商局,虽然最后没事,但也赔了些钱。他知道这是学校里看不惯他的几个混混做的,原来背后还有这寸头的功劳么。 寸头口头上虽然否认,可这个年纪的小孩子,冲动易怒,说这种话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真正让陈令诧异的,是往桌子里放东西的事。 谁放的? 陈令可不会做这种无聊的小孩子的恶作剧。 所以说,是有人趁他不注意,在偷偷栽赃他吗?甚至今天寸头的发难,说不定都是有人在暗中挑拨。 是谁? 陈令的目光扫过四周,越来越多的人从各个窗户里探出头来,或好奇或不耐烦或写满了幸灾乐祸,还有同情。 这可真有意思。 陈令想着,嘴角还挂着若有似无的笑意,眼神却逐渐冷了下来。 另一边,相野暂时还不知道暗中发生的这一切,即便他和陈令相隔不远。 从地图上看的话,陈令所在的喜燕农庄在某座山的山脚下,距离相野所在的锦城直线距离不过十公里。 陈君阳暗中跟着仇音,却是离喜燕农庄越来越远了。他不断地将位置反馈给相野,相野在地图上画出行进路线,试图推算她的目的地。 可还没等他想出头绪,京州的调令就来了。 他被调往官水潭,接替宗眠驻守在那里。 第90章 山雨欲来 官水潭。 相野再次念起这个名字,眸光不禁变幽深。官水潭是一定要去的,那里肯定藏着什么秘密,可不是现在。他曾有预感,这盘大棋的真正决胜处不在京州,或许是在官水潭,但不是现在的官水潭,他总觉得时机还没有到,否则怎么现在只让他去? 闻月从京州给他发来了昨天晚宴的消息,乔伊亲自去碧海山庄潜伏,虽然没有进到宴会厅,但里面具体有什么人、有没有发生过什么不同寻常的事,他还是能打探得到的。 至不济,装个窃听器总会。 不过昨晚确实没发生什么事情,倒像是宗眠正式展露野心的一场见证。 相野却还是觉得有哪里不对,他不信事情那么简单。大棉花真就踩着邢昼、踩着缉凶处上位了吗?这就是他的野心? xy:想办法让乔治继续潜伏在碧海山庄。 一个美女:你还在怀疑什么? xy:直觉。 一个美女:如果不是因为弟弟你长得帅,你现在就被我拉黑了。 xy:如果宗眠真的有野心,像昨晚那样的饭局,不可能只有一次,也不可能经常换地方,碧海山庄还有侦查的价值。 一个美女:这还差不多。 与此同时,陈君陶到锦城了,很快就与他们在酒店汇合。 简寒栖问:“阳阳呢?” 陈君陶摇头,“他是背着我先走的,八成是去找头儿了。头儿到现在还没消息吗?” 简寒栖摇头,两人神色都有些凝重。京州那边的情形很不乐观,专案组似乎并不想把这件事放到明面上来,但铁了心要给邢昼定罪。 上头还没有松口,可已经正式停了邢昼的职。如果邢昼再不出现,那发出通缉令也是早晚的事。 相野没有插话,只是他的视线在陈君陶和简寒栖身上扫过,忽然发现一个事实。至此,简寒栖、陈君阳、陈君陶、闻月、乔治,包括决明,几乎都在他的调遣之下,跟他站到了一边。 意识到这一点,相野泛起一丝异样。趁着上厕所的档口,他私下里接通了决明,问:“你觉不觉得……现在这个局面,很有意思?” 决明:“哈?” 虽然我是你舅舅,但我依然不能理解你的思路。这是什么跟什么,前提条件是什么?中间的过程又在哪里? 相野:“算了。” 以往他跟邢昼说话,邢昼总能很快跟上他的思路,理解他的意思,他也就习惯了这样的交流方式。现在换成便宜舅舅,他只觉得……人与人之间果然还是有差距的。 决明也就是不知道他的内心所想,否则一定跟他断绝关系。他也不算笨,只是相野的思路确实太过跳跃,仔细想想—— 一定是邢昼给惯的。 谈恋爱害死人。 相野重新将目光放在仇音的行进路线图上,企图看出什么端倪。他拖着不去江州,无论是简寒栖还是陈君陶,都没有多言。这两位都是沉默的实干派,倒省了相野许多口舌。 可是一天过去,相野发现自己好像不得不去官水潭了。 根据陈君阳发来的实时位置,仇音竟然也往江州那个方向去了。 而此时此刻的仇音心里,正浮现出楚怜跟她说的话。 “四天过去了,你还以为出现在乌雀山的那个人是宋沅吗?一个面都没有露过的人,他可以是任何人。他们说什么,你就信什么,还是一点长进都没有。” 仇音的心瞬间凉了半截,在这之后,先生就让她出发去官水潭看住相野。她知道这是惩罚,但仍忍不住据理力争,“可是先生——” 陈令:“影子会留下保护我。” 听到“影子”这个名字,仇音终于不说话了。 那厢陈令挂了电话,抬头望向身侧的空处。那里有透明波纹在抖动,眨一眨眼,又好像什么都没有。陈令却似听到了什么,轻笑了笑,自我呢喃般,道:“我连沅和阿齐都不愿意相信,又怎么会相信区区假象……” 所谓宋沅,大抵是相野和邢昼他们设下的一个骗局罢了,而仇音现在还活得好好的,说明真正目标不是她,而是他楚怜。 一群小朋友的把戏,骗骗仇音还行。 “哒。”纤长的手指落下一颗黑子。 眼前是一副围棋棋盘,陈令在自己跟自己下棋。只不过他看着刚刚落子的位置,又不甚满意,便干脆不下了。 至于宗眠,陈令其实也不尽信。只是他不在意,一颗棋子而已,有用便用,无用便弃,至少在邢昼这件事上,他是有用的。 陈令真正在意的,不过是相野和宋沅。 宋沅的弱点就是相野,所以关键其实在相野。陈令这么想着,又翻出了手机上的照片——那是邢昼失踪后的清晨,相野发烧时独自出门买药的画面。 画面中的相野靠在路灯柱上,兴许是一只飞蛾引起了他的注意,他抬头仰视着,便把苍白的脸和脆弱的脖颈暴露在灯光下,那脖颈纤细得仿佛一折就断。他的指间还夹着一根烟,烟雾缭绕,如是梦中。 他在难过吗? 复杂心绪再次涌上心头,良久,陈令望向夜色中的远山,眸光深邃,语气平缓,“差不多是时候了吧,门快要彻底开了。” 话锋一转,他又道:“今天也是秋令营的最后一天了,不安分的小家伙还真是——让人讨厌。” 余光瞥向农家乐后面的隐蔽处,几个人凑在一块说悄悄话。他们自以为躲得隐蔽,但其实某个人口袋里亮着的手机屏幕出卖了他们,嘻嘻索索的说话声,也是夜色无法完全掩盖住的鬼祟。 陈令看着他们,便想起一些不好的回忆。那是在鹿野的时候,当他还是个流浪者,为了一颗果子跟别人在泥潭里撕扯,果子没抢到,倒像是要陷在泥潭里,渐渐往下沉。 周围的人也是那样,凑在一起嘻嘻索索地说一些悄悄话,时而看他一眼,那眼神或同情或不屑或冷漠,就是没人救他。 后来是沅出现,跟灵抛出了粗藤蔓,才将他从泥潭里拉了出来。 那两个人,浑身脏兮兮得像个野人,脚上连双草鞋都没有。眼睛倒是挺干净,巴巴地蹲在旁边看他。 末了,沅似是想起什么,用树枝在那泥潭里不停拨弄,终于找到了那颗失落的红果。红果不小,大约成人拳头大,但也充不了多少饥。 沅和灵却像这辈子没见过好东西似的,夸这果子长得漂亮,并且洗干净了,打算分来吃。 当然,这是怜自己找到的果子,理应是他的。但沅和灵救了他,就算把果子直接拿走也无可厚非。怜躺在地上,笃定了他们会把果子拿走,于是看也不看。 又是一阵嘻嘻索索的声音过后,果子香甜的气味飘进鼻子里,让怜的肚子不由发出可怜的叫唤。他难得地露出窘迫神情,睁开眼,正要走,便见沅递过来半个果子,脸上带着讨好的笑,说:“你吃吧,吃吧。” 怜:“你给我?” 沅局促又尴尬地扯着衣摆,“这本来就是你的,可是我妹妹太饿了,所以我做主分了一半给她,你觉得呢?” 他又把妹妹往身边拉了拉,说:“你看,这是我妹妹,她还很小。” 一个果子,分了两半,怜一半,灵一半,沅就吃了一点皮。妹妹想要跟他分,但他不肯,最后找了一些据说可以吃的叶子,就着水混了个半饱。 怜觉得自己不喜欢他,不喜欢他讨好的笑,不喜欢他故作善良的姿态,不喜欢……总之,不喜欢。 可一个果子让他们结了缘,怜想独自上路,沅和灵却一直跟在后面,久而久之,他也就默认和他们一道了。他们加入了一个新的流浪者队伍,凭借沅的讨好,终于能勉强吃得饱肚子了。 怜却越来越不喜欢沅,直到偷钥匙的事情发生。 陈令不愿意去回想从前的事情,直到被关进烂尾楼,无边的孤寂折磨着他,终于让他回忆起了从前的事。 也许很多事情冥冥之中早就有答案了,譬如那两把钥匙,沅究竟是故意隐瞒还是早就打算将钥匙分出去?答案就像那颗被一分为二的果子。 他不喜欢沅,不是真的讨厌,是怕那个人清澈的眼睛里倒映出自己的不堪。沅对他越好,看着他的眼神里甚至还带着点崇拜,他的心就越控制不住地崩坏。 只有相齐透过他的表象看到了他的内心,画出了那副《哀艳》。 后悔吗? 如今的陈令再问自己,却依然没有答案。或许事实就是这样,必须要等你筑下什么不可挽回的错,才会告诉你——看,其实答案早就给你了。 思及此,陈令的内心克制不住地有些暴躁。似乌黑的云雾在翻滚,白色线条凌乱交杂,切割着云雾,流下黑色的泪来。 一滴、又一滴,如同死神的倒计时,无声也喧嚣,如同人耳听不到的超声波,能震碎人的精神海。 海面刮起了风暴。 可下一秒,那风暴又消弭于无形,海面上平静得像一块透明玻璃。陈令转身回屋,正好碰见那个书呆子室友在整理床铺,看到陈令进来,他往旁边站了站,欲言又止。 秋令营就要结束了,明天一早准时出发,所以大家都要提前收拾行李。陈令带的东西本来就不多,很快就收拾好了,而这时,书呆子也终于犹犹豫豫地开口:“陈令,不知道你看没看到网上……那个,你不要在意,我肯定是相信你的,你的成绩一直那么好,但是……这样一来,你的奥赛名额就……” 他说得支支吾吾,眼神飘忽,陈令干脆拿出手机上网查。他们学校也有类似论坛的地方,一看就知道,有人匿名造谣他考试作弊。 奥赛名额的发放,是学校通过选拔考试决定的。如果陈令作弊,哪怕是有作弊的嫌疑,他的名额也会出问题。 书呆子见他盯着手机不发话,紧张地悄悄握紧了拳头,又道:“没关系的,只要澄清了就好了,老师们都那么喜欢你,他们会相信你的。网上的话你不要理会,过一段时间肯定就好了,你也没办法证明你自己没有做过的事对不对?你爷爷奶奶那里,就随便编个理由好了,他们如果知道真相肯定会特别伤心……也不知道是谁在背地里干这种事情,真的是太——” “不是你吗?”陈令忽然抬头,好笑地看着他。 “我?”书呆子不由往后退了半步,又后知后觉自己反应太过了,挠挠头,说:“怎么会是我呢?我被别人欺负还差不多,你忘了?在学校里,也只有你不会嘲笑我了,我怎么会害你……” 陈令却不为所动,“往别人桌子里塞东西栽赃给我的,也是你吧。” 这是肯定句。书呆子脸色微变,声音也不由自主地变大了,“你有什么证据证明是我做的?你不要血口喷人。而且我有什么理由要这样做?” 陈令:“为了奥赛名额。” 书呆子:“我也有名额,为什么要拿你的?” 陈令:“因为我的成绩比你好,我跟你一起去,你只会是陪跑的。” 书呆子:“你胡说!” 他彻底乱了,到底年轻,沉不住气,胳膊不小心碰到了桌上的杯子,“哐当”一声,杯子坠地发出声响,碎了。 满目的瓷白刺痛了他的眼睛,他的额头渗出冷汗来,看着陈令的眼神也透出一丝不善,但到底还不够狠,没过几秒又转变成哀求。 “陈令,你在跟我开玩笑对不对?怎么可能是我做的呢,我不会这么做的,不会的……而且你的理由根本站不住脚,我怎么会因为这么可笑的理由就去害你呢?” 陈令看着他的脸色一点点苍白,心里却没有一点点惊讶。书呆子的把戏,他一早就看穿了,人群之中伪装得最柔弱的那个人,往往能在最出其不意的时候捅你一刀。 这是他在鹿野的生存经验,没成想到了这里,换了一个新身份,还能遇到。 “我不过是想当一回普通人……”他蓦地叹了口气。 书呆子的眼睛倏然睁大。 变了,他眼中的陈令变了。脸还是那张脸,可通身的气质都变了,像纯洁的白花突然长出了刺,鲜血从花心流出来,一点点将它染红,就变成了—— 食人的玫瑰。 陈令向他伸出手,他恐惧地后退,想跑,却发现门怎么也打不开。想叫,却发现恐惧扼住了他的喉咙,怎么都发不出声音。 终于,他被陈令抓住了,可陈令的眼中划过一丝嫌弃,似乎还在犹豫要那他怎么办。他没有看到空气中有波纹浮现,求生的本能让他开始挣扎,声音也终于冲破喉咙。 “不是我!”他嘶哑地喊着,“不是我主动要害你的,是大家,大家都说你会装,说你假模假样、只会讨好老师,说你内心肯定很阴暗,说——” 风暴再次冲破海面,似一柄巨锤,“咔”将平整的镜面敲碎。裂纹向四周蔓延,黑色的海水汩汩泛出,告诉你一个事实——刚才的平静果然是假象。 罪恶的双手,再次掐住了那只羔羊的的喉咙。他声音冷漠,嘴角却又带上了一丝熟悉笑意,说:“继续说啊。” “咳、咳……”书呆子脸色涨红,已经开始蹬腿,“都是他们说的,是他们鼓动的我,不是我故意的,不是……我……” 声音逐渐变小,他瞪大了眼睛,最终失去动静。 “啊。”陈令好像这才回神,松开手,看着软软倒在地上的尸体,慢条斯理地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纸巾擦了擦,说:“我原本不想杀人的。” 空气中泛起波纹,不知回应了他什么。他回头看向窗外,窗帘还拉着,隐约透出几个人影,大约是被杯子碎裂的声音吸引过来的。 一声喟叹,幽幽飘散。 陈令说:“你相信我吗?我真的……只不过想当一回普通人。” 这世间的恶意,为何总是萦绕不散。难道真的是命中注定吗?或许他才是命运手中别捏住了脖子的那只可怜虫,兀自挣扎而不得。 就在这时,“叮咚”手机提示音响起。 陈令拿起来一看,是仇音发来的消息,但内容简单,只一个红色的感叹号——这是示警信息,证明仇音出事了。 看来宋沅出现在乌雀山这事确实是个幌子,可还没引出他来,对方为何要急着对仇音出手呢? 除非,目的已经达成? 陈令微微挑眉。 与此同时,锦城酒店内。 相野已经陷入两难。京州那边再次传来了催促的信息,要求他立刻去官水潭执行任务。发行人是宗眠,但是宗眠本人暂时联络不上,他似乎又去忙别的事了。 陈君陶道:“不如你跟简寒栖先去吧,我留下来,跟阳阳汇合。你如果拒不履行,万一上面要责罚你,背个处分算轻的,就怕……现在头儿不在,大棉花的态度又有点模糊,你如果再出事,恐怕没人能保得住。” 简寒栖和决明也赞成这个说法,现在最重要的是保证安全,不能再有人折进去了。何况官水潭本就是个重要地方,去哪里说不定也能找到线索。 可就在相野决定妥协时,陈君阳那边忽然传来消息——有一伙人拦截了仇音的车,双方打起来了。 相野霍然站起,“看清楚是谁了吗?” 陈君阳:“不认识,不能确定身份。” 会是谁? 内讧?还是有另一伙人盯上了她?他们是怎么知道仇音的位置的,还是…… 相野的脑中思绪飞转,他恨不得立刻飞到案发现场,更不用说什么去官水潭了。可紧接着,他又收到一条短信。 陌生号码。 【你想要的答案,都在官水潭。】 这是怎么着都想让他去官水潭吗?为什么?是蜀中将要发生什么事,所以要让他赶快离开吗? 是你吗邢昼? 还是宗眠? 相野看向窗外,漆黑的夜,风雨欲来。 可他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只能被撵着跑的相野了,那一次在官水潭,楚怜也曾跟他说过:真相就在前方,你还要往前走吗?如果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个屁。 都是狗屁。 相野十指飞快地打字,回这个陌生号码一句: 【滚。】 “叮咚。” 信息提示音响起,密闭的亮着灯的小黑屋里,宗眠看着那个“滚”字,哑然失笑。灯光下,他的脸上、手上,衣服上,都是血。但那血不是他的,而是属于躺在地上的另一个人。 如果相野在这里,一定认得出他是阿良,哪怕他现在已经惨得不忍直视。 “这可不是我不尽力,是你家小朋友,实在太难缠。”宗眠呢喃着,收起手机,又在阿良面前蹲下,道:“还要多谢你,否则我也不知道楚怜究竟在哪儿。” 阿良喘着气,呼吸都已微弱,但仍不信邪地问:“我根本……没有……告诉你……你怎么会……知……知道……” 宗眠屈指敲了敲太阳穴,“人的深层记忆,要比你想象中宽广得多。线索是可以拼凑的,就像拼图,东一块西一块,每一块看起来都不起眼,但每一块都很重要。” 阿良:“我……我不……明白……” “nan字的发音,特殊的鸟叫,还有你的指证,林林总总,拼起来就是全部。不过这都不是重点。”宗眠现在的心情还算良好,只是累了点。 累,却又想说话。 某个该死的朋友,却又在遥远他乡,没个说话的人,只能等一个不确定的结果,有点烦。 “重点是,你以为就你们会往缉凶处塞内鬼吗?我也会,而且我很有钱。” 第91章 喜燕山庄之夜 “不对,不是他们。” 喜燕山庄二楼的房间里,陈令看着窗帘上隐约透出的人影,忽而预感到危险。说时迟那时快,他飞快往旁边一扑,还未落地,“砰砰砰”的密集枪声就响起了。子弹击碎玻璃、打破窗帘,窗外的人几乎是对着屋内一通扫射,如果不是陈令躲得快,必定被打成筛子。 窗外的人不是被打碎杯子的声音吸引来的其他的同学,是来杀他的! 无需陈令多言,空气中波纹抖动。“啪!”门开了,像被一阵狂风吹开,而房间外很快响起厮杀声。 枪声变弱了,陈令身上有传送符,本可以就此离开,但他并不愿意这么做。抬手抹掉脸上被流弹划出的一道细小伤口,他趁着外面的人被影子缠住,离开了房间。 整个喜燕山庄已经被包围了,敌方人数不多,但一个个都身手不凡。不是正规军的路数,倒像是……像裴哥那样的雇佣兵。 他们的目标很明确,就是杀人,而山庄里的其他人却像睡着、甚至是失踪了一样,毫无声息。 陈令脸色难看。他万万没想到,自己也会陷入此等窘迫的境地,而且饶是他再聪明,一时半会儿也想不通到底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 仇音出事了,他的新身份和位置都暴露了,缉凶处怎么做到的? 这时,一张略有些熟悉的脸映入他的眼帘——是那个出租车司机。 方斗作为暗桩,身份都是保密的。但陈令眼神毒辣,在邢昼和相野到锦城时,他就派人暗中跟踪着他们,自然在反馈回来的情报里看到过不小心入镜的某个出租车司机。 他有个优点,过目不忘。 现在这个本该偶然出现的出租车司机出现在这里,为什么? 陈令眯了眯眼睛,瞬间想通了关键。 是邢昼吗?他到锦城,跟方斗接上了头,然后才有了乌雀山上的骗局。在这之后,自己用庞凯将他逼入困局,他便趁机逃脱,躲到幕后,这才有了——今天的局面吗? 陈令敢肯定,出租车司机出现在这里,一定与邢昼有关。邢昼在暗中做了什么,导致他身份暴露,才是关键。 思及此,陈令的嘴角反而露出一丝微笑。他承认是自己大意了,也承认是自己小看了对手,但对手更聪明,也让他更满意。 谁让他竟然和相野谈了恋爱呢? 那两人竟然相爱了。 陈令想,如果相野喜欢上的是一个蠢货,那他大概会很生气。 不过,凭这点人想把他留下,还差了点。 陈令翻手一刀刺入敌人的胸膛,任谁也没有发现他把刀藏在了哪里。那是把蝴蝶刀,小巧灵活,翻掌之间便取人性命。 他还很喜欢“蝴蝶”这个名字,有破茧重生的喻义。 最后看了一眼楼下,影子已经缠上了方斗,两人正在恶战。方斗的实力出乎意料的强,是很凶悍的风格,配着那嚣张的寸头和充满“野性”的熊猫纹身,很有个人特色,就连影子竟都被他缠住了。 不错,很有意思。 吹出一声口哨,下方的影子和方斗都抬起头来。 陈令跟方斗短暂地对视,一个是居高临下,唇边带笑,鲜血在他脸上留下一抹红,哀艳绮丽;一个是凶猛邪气,带着点“今天不把你弄死,我就叫你爹”的狠劲。 可下一秒,陈令就转身走了。影子也明白那哨声的意思,立刻跟着他撤退。方斗连忙阻拦,但影子是魂体,虽说能打得到,但比起真人来仍虚无缥缈。 “有本事别跑!”方斗带着他的同伴一路追出喜燕山庄,山庄后就是上山的路。几只小羊被枪声惊扰,冲破羊圈的栏杆在坡上乱窜。 一只长着小卷毛的羊冷不丁蹿出来,差点撞到方斗,最后却又碰瓷般地“咩”惨叫起来,让方斗不由在心里暗骂。他随即看了一眼幽深的密林,喘着气停止了追击。 “都别追了!”方斗一声断喝,回头,凌厉的目光扫过其他人,道:“回去善后。” 片刻后,距离喜燕山庄大约五公里外的地方,陈令从黑暗中走出。 这是一处盘山公路的路边,他左右看了看周围的情形,这才伸出手,任风将传送符带走。那符飘飘悠悠的,转瞬间又化作飞灰消散。 远方,是城市的灯火。坐落在群山环绕之中,恰似一颗上天遗落的明珠。 陈令站在公路的栏杆边,吹着冷风,平静思索。修长指尖在栏杆上有节奏地敲着,就像他的思绪,一个节点一个节点地把整件事进行复盘。 片刻后,他拨通了两个电话。 第一个电话报出自己的位置,让人来接他。 第二个电话拨给宗眠。 “刚才有人来杀我,你知道吗?”他开门见山。 “是吗,那可真是遗憾。”宗眠道。 “我听你的语气,是遗憾我没有被杀死吗?”陈令道。 “如果您不介意,可以这么理解。”宗眠微笑。 他如此坦荡,倒显得今晚的事情跟他没有关系了。陈令仍在怀疑他,或者说,他的内心就没有那种“相信他人”的美好品德。 不过仔细想想,宗眠这种人,确实不好掌控。他可以为了自己的野心跟鹿野合作,但鹿野也是他的仇人,如果楚怜被杀死,他也会很开心,说不定还能帮忙递个刀。 对这种人,就不要跟他谈忠诚了。 陈令:“我没死,倒是让你失望了。” 宗眠:“没关系。” 这厚颜无耻的回答,让陈令都不免沉默几秒。宗眠便又问:“楚先生这么晚了打电话给我,应该不仅仅是为了确认我是不是跟这件事有关吧?” 陈令:“锦城有个出租车司机,是你们缉凶处的暗桩吗?” 宗眠:“是。” 陈令:“把他的详细资料给我。” 宗眠:“这可是另外的价钱。” 陈令轻笑,得知他暴露了身份,宗眠这是开始趁火打劫了吗?商人本色? “你今天晚上在干什么?”陈令又问。 “在……玩一些小游戏。”宗眠再次看了眼脚边的阿良,笑说:“我的私生活,也不必跟楚先生汇报吧?” “宗眠,你的游戏我不感兴趣,但你最好,不要耍花样。”陈令说着,转身靠在栏杆上。风吹起他的衣摆,也将他的声音吹得很轻,“我忽然觉得一周的时间太长了,邢昼的案子,我希望明天就能看见结果。” 宗眠这次没再得寸进尺,无所谓地应了一声。 顿了顿,陈令又道:“仇音如果落在缉凶处手里,想办法保她。” 宗眠微讶,似是不敢相信他也是个有情有义的人。但陈令并没有等他的回答,直接把通讯挂断了。 他又回头看了眼那满城的灯火,沉默无言。 仇音已经联系不上了,大概率已经被抓。陈令就是想救,也鞭长莫及,那地方太远,是传送符也没办法即刻达到的地方。 或许他该像从前那样,一颗已经无用的棋子罢了,丢也就丢了。 另一边,相野再次收到了陈君阳的反馈信息。 “那伙人把仇音抓走了,看起来很像是雇佣兵。我听你的没有出手,但我觉得,那些人之中的头领好像发现我了。但他只是朝我这边看了一眼,没有揭穿我。” 发现了但是没有揭穿吗? 相野思忖着,愈发肯定自己心中的猜测。宗眠给他下调令,那个陌生号码用所谓的真相来引诱他,都是为了让他去官水潭。恐怕去调查官水潭的真相是其次,想引开他,不让他掺和到蜀中的事情里来,才是关键。 费这么大劲,是为了保护他吗? 而且现在陈君陶、陈君阳、简寒栖,等等,这么多人都在无形中站到了他的身边,说不是刻意安排的,谁信? 是你吗,邢昼? 你在保护我吗? 这时,决明也发来了最新的消息,“楚怜暴露了!我的崽!!!你完全想不到这是怎么一回事,是方斗发现了他!是方斗!” 相野:“你说什么?” 决明太激动了,如果不是隔着电话线,他的唾沫星子都能碰到相野脸上。好不容易缓过一口气,他又道:“方斗联系我了,说他是听邢昼安排到的那个地方。去了就发现楚怜在杀人,于是对他进行了依法逮捕,但最后还是被他跑了。哦对了,他还说楚怜身边跟着个很厉害的‘鬼’,让我们小心提防。” 相野:“呵。” 决明:“崽,你不要这样崽,让我有点害怕。” 相野:“他还说了什么?” 决明:“他说除了被安排去那个地方,其他的什么都不知道呢。我问他头儿去了哪里,他也说不知道。” 相野:“呵。” 方斗是吧。 相野:“他跟楚怜对上,暗桩的身份就暴露了。锦城有那么多人可以用,邢昼偏偏用他,说明他们早就是一伙的,说不定邢昼那么离奇的失踪,也有方斗在里面帮忙。邢昼来锦城,带我去看什么大熊猫,我看根本就是去看方斗。” 决明:“……” 相野:“他现在在哪儿,我要见他。” 决明:“你能保证不会跟他打架吗?我觉得你刚刚的语气,有点像要去捉奸。” 相野:“你能不要说话吗。” 决明:“我是你舅舅!” 相野:“哦。” 决明:“嘤。” 话是这么说,可事实是,方斗早跑了。他不过就是在跑路过程中抽空给决明报了个信,至于他现在的位置,决明也不知道。 “楚怜虽然暴露了身份,但还是被他逃脱。方斗和头儿继续隐在暗处,恐怕也是不想受到京州的掣肘,继续图谋下一次行动。而且,如果他们露面,上面万一要我们帮忙抓人怎么办?我们会陷入两难。还不如暂时分开,各自行动,说不定会有奇效。” 决明苦口婆心地劝说着,内心也是很纠结。 邢昼那个大猪蹄子,竟然趁着他没有暴露身份的时候,偷偷把他大外甥给泡到手了。可他还没找人算账呢,现在却要为大猪蹄子说话,真真气煞我也。 相野又怎么会想不清其中关键,他只是有些气短。深吸一口气,稳定心神,他道:“楚怜的新身份到底是谁?” 决明:“你等等,我已经知道名字了,马上就会有结果。” 与此同时,站在栏杆边的陈令,也等来了他要等的人。 开着车过来的,赫然是个熟面孔。他降下车窗,露出戴着白色笑脸面具的脸,阴鸷的眼神里流露出一丝幸灾乐祸,道:“你也有今天吗。” 陈令,不,现在又是楚怜了。陈令这个身份暴露,他自然不能再继续当一个天真又普通的高中生。 他并没有计较苍的冒犯,只是笑笑,坐上车,在苍正准备发动车子继续往前开的时候,趁他不注意,把刀抵在了他的脖子上。 苍身体一僵,正要转头,便听他在轻笑。 “你的声音太难听了。”刀尖刺破皮肉,下一秒就能切断血管,楚怜道:“我建议你从现在开始,不要说话。我能留你一条命,也能杀你,明白吗?” 第92章 欢迎回家 苍的手紧攥着方向盘,青筋暴起,但忍住了没有再造次。当他以为自己死了,却又从无边的黑暗中苏醒,睁眼看到宗眠时,他就知道自己的命或许已经不在自己手上了。 果然,他又见到了楚怜。 这是他在离开梦之岛后第一次见到楚怜,没想到他竟会换这么一副小白脸的壳子,就是内心还一如既往的狠。 车子缓缓往前开,苍又想起了仇音。宗眠伪造尸体将他放走后,就是仇音接应的他,但现在看起来仇音也被抛弃了。 她死了吗? 苍不确定,那个女人太狗腿了,简直把楚怜奉为神明。如果不是她出事,恐怕自己也不会被召到楚怜的身边来。 楚怜一直没说话,车子就一路往前开,只是往前,仿佛要开到世界尽头。 翌日一早,相野终于拿到了陈令的资料,看着照片上的清秀少年,他一时有些无法适应。 决明则在疯狂吐槽:“楚怜这个不要脸的,一把年纪了,竟然找那么年轻的,他也好意思。也幸好方斗到得快,否则他杀了那舍友后,说不定会为了灭口,把一整个山庄的人都杀了。真是好险,我觉得他就干得出这样的事儿……” 相野:“喜燕山庄的事,是怎么善后的?” 决明:“当时山庄里只有那一批学生住,方斗是提前将其他人迷晕,再对楚怜动手的。等处理完现场的血迹和打斗痕迹,再想办法把人叫醒,让他们发现二楼的凶案现场。那个被楚怜杀死的学生尸体现在已经被送走了,陈令的家人那里也会有专人去沟通,通缉令已经下发,但对楚怜来说,区区通缉令恐怕也奈何不了他。” 相野:“其他的学生呢?” 决明:“据说都吓破了胆,可能需要进行心理辅导。” 相野轻笑,“以欺负别人为乐的人,怎么会这么不禁吓。” 在这一刻,相野竟奇迹般地理解了楚怜。虽然因为时间仓促,报告上写得不怎么详细,但从那字里行间也能窥探出真正的陈令遭遇到了什么。 楚怜那性子,换到他身上,能忍才怪。他选择这具身体时,有预料到今天这个局面了吗? 相野微微出神,觉得自己的思想有点危险,连忙刹住车。他转而又开始梳理,如果说人的大脑是一座迷宫,那他就是在这座迷宫里走了千万遍的人。 从邢昼失踪开始,他一遍又一遍地重走迷宫之路,不是为了找到终点,而是为了找到正确的起点。 乍一看,楚怜身份暴露,事情告一段落。可邢昼躲在暗处,就派一个方斗出来办事吗?他虽揭穿了楚怜的新身份,同样也换来一个打草惊蛇的后果。 而且,邢昼为什么要瞒着自己? 如果仅仅是他掌握了什么证据,想要揭穿楚怜的新身份,又不希望相野犯险,那方法有很多,没必要瞒着。相野又不是那种冲动的不计后果的人,也不是会泄露秘密的人,所以他选择隐瞒,必定有其他的理由。 相野再想到宗眠的一系列举动,越发觉得——如果这一切都是闭合的环,看似散乱的事件,实则都是串联在一起的,那会怎样? 这么想着,他又毫无意外地陷入了深思,只是依旧找不出什么决定性的证据来证明自己的猜想。唯一可以大概确认的是,绑走仇音的那群雇佣兵,跟方斗恐怕是一伙的。 也唯有一手安排陈君阳来到乌雀山的邢昼,或许有办法通过陈君阳知道仇音的具体位置。 相野也怀疑过陈君阳是不是偷偷跟邢昼有联系,但陈君阳矢口否认,“你污蔑我!” 彼时陈君阳已经回到锦城,脸色涨红,愤怒又委屈,抱着他的刀坐在地上,活像个被气到的幼稚园小崽子。 你去跟他说话,他就朝你瞪眼,翻来覆去也就那几句话。 “我没有!” “你血口喷人!” 决明悄悄跟相野吐槽,“这个人的词汇量,几年如一日的匮乏。我觉得他应该没有跟头儿有联系,那么藏不住事,躲在迷瘴里骗骗仇音还行,到你面前来演戏,还差了点。” 这一番话,既吐槽了陈君阳,又吹捧了相野,让决明都在心里暗夸自己是个平平无奇小天才。 最后是大家群策群力,终于在陈君阳的手机里发现了端倪。 决明听了他们的描述,说:“大概是个可以适时发送定位的病毒软件,也许是阳阳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被人动过手机。” 至此,事情已经明了。邢昼根本是做了两手准备,既安排陈君阳偷偷来乌雀山跟踪仇音,又在他手机里装了病毒。 陈君阳因此大受打击,“他为什么不告诉我!” 相野扫他一眼,不咸不淡地说:“他连我都不告诉,为什么要告诉你?你跟他很亲近吗?” 陈君阳:“他是我的队长!” “哦。”相野面无表情,“那你跟他睡一张床吗?” 陈君阳其余所有人:“……” 心里忽然平衡了。 陈君陶还是第一次知道相野跟邢昼睡一张床呢,反应不比当初的简寒栖好多少。不过她信任邢昼,这是在无数次危险任务中累积起来的信任,不是轻易可以撼动的,比起听到出柜的惊讶,她更不愿意大家生出嫌隙。 不过女性的直觉告诉她,这时候最好不要替邢昼开脱。因此她悄悄拉了拉陈君阳,打算理智撤退。 简寒栖也一样,可他刚迈动步子,相野忽然冷冷扫过来,“去哪儿?” 三人:“……” 相野:“收拾东西,准备去官水潭。” 区区一个新人,到底是怎么若无其事地开始号令三位老队员的,大家心里其实也不是很想得通。不过人家男朋友跑了,体谅一下嘛,人间自有真情在。 相野不知道他们在想什么,只是又翻出了手机上那条短信。 【你想要的答案,都在官水潭】 楚怜已经暴露了,接下来或许就要进入刺刀见红的环节。答案真的会在官水潭吗?相野也不知道,但他必须要去走一遭。 下午,一行四人从锦城机场出发,赶往江州。 京州的专案组经过又一轮商讨,也终于对庞凯案做出了最后的定夺。邢昼被列为最大嫌疑人遭到通缉,宗眠正式升任缉凶处的队长。 老乐跟他打了起来。 更准确说,是宗眠一回到民宿,就被老乐迎面一拳揍在脸上。宗眠猝不及防倒在沙发上,扯了扯嘴角,抬头看着老乐,没还手。 闻月和小熊连忙一左一右将老乐拉住,老乐勉强平静下来,却仍忍不住质问他:“你到底在干什么?才几天,几天就出了这样的结果?你有据理力争吗?你有想过办法吗?你这几天,除了饭局还是饭局,有意思吗?” 宗眠坐直身子,抬手摸到嘴角一点血迹,蓦地笑了笑,打得真用力啊。他复又抬眸,说:“我的办事方法,从以前开始就是这样的,你忘了吗?” 老乐怔住。 是啊,他怎么没有意识到。其实从前的宗眠就是这样的,他并不循规蹈矩,他的人脉、资本,都是他可以利用的东西,只不过往常都是他这个老家伙和简寒栖冲在前头,缉凶处的大体方针又是由邢昼来定的,所以宗眠的这种特质才得以隐藏。 “可是邢昼……” “他们手上有证据。”宗眠打断他的话,“我不想浪费时间谈这件事,如果不能拿出新的证据证明邢昼无罪,那你打我一百拳都没有用。我需要话语权,老乐,有些事情的本质不是对错,是胜负。” 老乐看着他的眼,觉得这样的宗眠陌生极了。他其实也知道,能够混得风生水起的人,哪个不是这样的,但他就是……宁愿活得失败一点。 此时的老乐,还不知道方斗的事情。宗眠看着他,眼底闪过一丝疲惫,又很快遮掩,起身往楼上走。 两人擦肩而过时,他道:“你终有一天会明白的。” 凌晨,江州国际机场,相野重新回到这座熟悉的生他养他的城市,不过才离别两三个月,心境已截然不同。 手机响起,京州的坏消息传来了。其他人都担心他会难过、会愤怒,可他听完了,平静得一句话都没说。 良久,他才开口:“你们先去官水潭,我想回一趟家。” 陈君陶:“不行,你一个人不够安全。” 简寒栖立刻道:“我陪你去。桃子和阳阳先去官水潭。” 相野更想一个人去,但他知道他们是关心他,便答应了。只不过最后跟他一块儿去烂尾楼的是陈君阳,他曾经去过两次,对那儿也更熟悉一点。 坐上出租车,穿过熟悉的街巷,天快要亮的时候,两人终于抵达了烂尾楼。此时的江州还在沉眠中没有苏醒,小区里寥寥几户人家也还在睡着。相野遵循身体的本能,随手从地上捡起一根树枝,像从前一样,拨开丛生的杂草找到回家的路。 远远地,他就看到那高楼间缺掉的一角。 那是倒塌的烂尾楼。 一轮红日缓缓从烂尾楼的废墟上升起,清晨的凉意包裹着它,让它看起来不那么的炽热,也让人不禁去想象,它是经历了一场怎样惊心动魄的斗争,才冲破黑夜回到地表。 废墟之上,一片大战过后的荒凉。 相野走到废墟前,已找不到家存在过的任何痕迹。只看见那晨间的风里,在废墟的缝隙里,一朵纯白的小雏菊在迎风摇曳。 仿佛在对他说:欢迎回家。 第93章 留不住 回到故地,伤感没有想象中的大。 也许是在离家的这段时间里遇见的人和事,让“家”的概念被重新定义;也许是烂尾楼倒塌得太彻底,再没有一丝从前的痕迹,让人觉得陌生,难以共情。尤其是那个依稀露出的还贴着封条的地下室入口,黑黝黝的,像吃人的怪兽张着嘴巴。 相野住在这里时,从来没发现这里还有个地下室。他就这么楼上楼下地跟楚怜生活了那么多年,太不可思议。 有时午夜梦回,他也会做梦梦见从前的自己。在梦里,他看着小时候的自己穿着那身熟悉的条纹睡衣,被锁链的声音吸引,一步步走向地下室,推开那扇罪恶之门。 床上躺着一个病美人,相野小心翼翼地走过去,打量着他,似乎在疑惑这个人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他是谁呢? 相野又看到了那张符,忍不住想要伸手触摸。可这时,楚怜忽然睁开眼,浓重的哀意从那双眼睛里流出来,像是血,又像被黑夜侵染的夕阳,哗啦啦流淌而出,转瞬间便灌满了整个地下室。 他在里面沉溺,感受到冰冷的窒息,于是又惊醒过来。 此时此刻,见到地下室入口,噩梦又席卷重来。相野的手心几乎瞬间渗出冷汗,不过还是强自镇定心神,拿出手电筒往地下室照。 不过相野已经看过照片,证物都已被回收,再看也看不出什么名堂来。 最后,他又看向了那株白色的小雏菊。 相野在京州关山花园的别墅里看见过同样的花,也就是楚怜杀死宁玉生的那个地方。 花已经蔫了,呈半枯萎状态,被随手丢在花园里,还不知道被谁不小心踩了一脚。相野之所以注意到它,是因为在那样的富人别墅区,不太会有人在寸土寸金的花园里栽种这种乡下路边随处可见的野雏菊。它更适合出现在烂尾楼下,也更像是与楚怜有关。 楚怜真是个矛盾的人。 他明明没有心,却又好像一直在试图抓住什么。如果让相野送给他三个字,那就是“留不住”。他明明总是能碰见真心对他的人,于不幸中遇见万幸,可他没有一次能将这种幸运留住。让相野想到那句诗—— 最是人间留不住。 站了一会儿,相野怕自己触景生情,便不再多留,叫上陈君阳离开。 此时也不过六点半,为生活而忙碌的人们陆陆续续开始起床。路过2栋,相野抬头看到钱婶家卫生间的灯亮了,他猜想那是钱婶正在洗漱。钱婶的眼睛不好,卫生间不够亮,总需要点灯。 幸好,这次她家的灯没坏。维修人员都不喜欢接烂尾楼的单,偏僻又阴森,所以相野也兼职半个电工。上次跟邢昼回来时,他便上门修灯去了,酬劳是一碗回锅肉、一碗青菜和两大碗饭。 希望那盏灯,不会再坏吧。 最后再看了一眼,相野不再留恋地转身走出小区,目标:官水潭。 官水潭所在的古桐镇是座小镇,什么消息都瞒不住,但镇西街上的中医诊所新来了一位年轻医生的事情,知道的人却不多。 一方面,宗眠是在这里搞潜伏的,不能高调;另一方面,镇西街上的商铺淘换率很高,老店倒闭、新店开张是常有的事,那中医诊所规模不大,装修的风格又很老派,一看就是混不到下个月的模样,经常去那儿光顾的都是去免费领艾草包和酷爱针灸的老头老太太。 陈君陶和简寒栖到的时候,正巧碰见诊所老板、也就是诊所内唯一一位真正的老中医,在贴门店转让的广告,看来这店是真的要倒闭了。 两人一合计,便跟宗眠打了报告,决定以宗眠这位诊所医生的名义先盘下这家店,至少能让他们有个暂时落脚的地方,也算名正言顺。 宗眠:“缉凶处的钱难道是大风刮来的吗?” 他发誓,邢昼当队长的时候,大家还是很节省的。而他之前在诊所上了那么多天的班,因为走得匆忙,工资都还没有领呢。 陈君陶沉默,她虽然不说话,但要钱的态度很明确。 宗眠揉揉眉心,说:“就算盘下来了,你们之中难道有人会看病?” 陈君陶:“我们是你的雇工,换了新老板,需要重新装修。简寒栖可以。” 简寒栖万万没想到这火会烧到他自己身上,问:“我可以什么?” 陈君陶回头看他,面无表情对面无表情,实干派对实干派,交流也很简洁。 陈君陶:“刷墙。” 简寒栖:“好吧。” 宗眠在无人看见处翻白眼,但最终还是答应拨款。 实干派的动作真的很快,相野和陈君阳抵达诊所时,简寒栖已经把刷墙用的油漆买回来了,而此时那位老中医还没有从诊所离开。 他完全没料到门店这么快有人接手,至少在没正式签合同前,他还是老板。得继续营业,再陆续将自己的东西搬走。 沿街的门店后面就是可以住人的屋子,宗眠就曾住在这里。单独的一个小房间,虽然家具有点陈旧了,但胜在打扫得很干净。 相野知道后,立刻过去查看。 那条陌生短信说,答案就在官水潭。来到江州之后,相野心里便生出一个疑惑,这个答案,指的到底是鹿野的答案,还是邢昼这件事的答案? 他在宗眠的房间里翻找,希望能找出点遗留的线索。 房间外的小客厅里,简寒栖和陈君陶也在压低声音说话。简寒栖蹙眉看着陈君陶,问:“你们在怀疑宗眠吗?” 陈君陶抱着臂,也蹙眉,说:“怎么这么问?” 简寒栖:“我只是不爱动脑,不是蠢。” 陈君陶:“如果可以的话,我不想怀疑任何人。” 简寒栖:“可你就是在怀疑。” “事实真相不会因为谁怀疑什么而更改。”陈君陶直视对方的眼,手搭在刀柄上,声音沉稳而有力量。 “在一切真相大白前,你是我的队友,宗眠也是,如果你们遇到危险,我一定第一时间挡在你们前面。” 简寒栖沉默良久,道:“不用,我会保护你们。” 陈君陶眉梢微挑,“我可以。” 简寒栖:“你还有陈君阳。” 陈君陶:“他可以自己保护自己。只要我还待在缉凶处一天,我就会冲在前面。” 陈君阳走过,投去一个幽幽的视线。 这两个人又在干嘛?为什么他忽然就听到自己被抛弃了?怎么就自己保护自己了?陈君阳怀疑自己得了队内恋爱ptsd,看谁都感觉不对劲。 “你们站远一点。”他必须要拿出哥哥的派头来。 简寒栖:“……” 陈君陶:“……” 陈君阳:“我会盯着你们的。” 房间里,相野经过好几轮搜查,终于在床板的夹缝中找到一张照片。那是张老照片,边角都泛黄了,彩色的,拍的是多年前的骑马场。 年轻的宗眠穿着帅气的骑装坐在马背上,手里握着缰绳,正缓缓停下。如果相野猜得没错,照片上的宗眠二十岁,正是宗家灭门惨案发生的那一天。 二十岁的宗眠笑得温文尔雅,通身贵气,头发也还没有现在这么长。 这是一张被抓拍到的照片,宗眠转头时,恰好看向镜头,眼中倒映着灿烂日光,唇边也挂着笑意,一切都刚刚好。背景里,绵延的草地上还有其他的马儿在奔跑,栏杆旁,也有几个年轻人聚在一起说笑,只是都看不清脸。 可这么一张极具纪念意义的特殊的照片,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呢?而且这就是原件,不是复印件,宗眠不可能是因为走得匆忙而将它不小心遗留。 除非,他是故意留给相野的。 如此一来,那条陌生短信极有可能是宗眠给他发的了,难道答案就在照片上? 相野将目光重新投向照片,仔细分辨,却又无法提炼出什么有效信息。宗眠随身带着自己的照片实在正常不过,他到底想表达什么呢? 再三思忖,他决定直接去问,简单直白。可他还没联系上宗眠,决明的消息就来了,且难得的声音严肃。 “我觉得有点不对劲,崽,出事了。” “怎么了?” “最近这段时间,我忙着追查仇音和楚怜的下落,忙着乌雀山计划,忙着跟你认亲、抓内鬼,就放松了对日常任务的筛选。你知道的,就是从全国各地的案件和异常情况中筛选出可能跟鹿野有关的事件,再进行调查。楚怜的身份暴露之后,正好到了九月,我按照惯例对上个月的信息进行汇总,然后忽然发现——数量不对。”决明沉声。 相野闻言,心中一凛,“增加了?” “对!”决明也不由激动起来,“疑似事件突然增多了一倍不止,而且就是最近这半个月内增加的,肯定有鬼啊!” 最近这半个月? 楚怜从鹿野回来? 果然是山雨欲来么。 相野眯起眼,脑海中忽然又灵光乍现。对了,鹿野,鹿野平原!他连忙又按住耳麦,说:“决明,帮我查一下,宗家被灭门那天,出现在马场的都有谁、或者发生过什么事,越详细越好!” 第94章 一个长达十二年的故事 宗家的事情距今久远,而无论是决明那儿的电子档案还是闻月帮忙偷出来的文字记录,聚焦的都是宗眠的父亲宗天以及宗家那庞大的家业,至于宗眠,就只有寥寥几句。 他是受害者,也是幸运儿,在那场惨案里,他很重要又不重要。所有人都知道他当天是因为临时有事不在家里才逃过一劫,但他在外面做了什么、见了什么人,没人在意。 那是故事外的事情。 因为年代久远,所以决明查起来也颇为费力。相野想过要直接去问宗眠,但宗眠如果要告诉他,早告诉了,大约问也是白问。 眼下最重要的是鹿野的事。 决明说:“这已经不是我们缉凶处能一力扛下的了,就算我们放弃休息,马不停蹄地去处理这些事情,也来不及。就在我刚刚跟你说话的时候,信息组又筛选到一个新的疑似事件,你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吗?这意味着我们的处理速度可能都赶不上鹿野犯事的速度。” 相野蹙眉,“宗眠怎么说?” 决明:“还在开紧急会议。但不出所料的话,各地的编外成员可能都会被启动,我预感楚怜是要搞一波大的,我们不能心存侥幸,必须全力以赴。” 说着这话的决明,语气前所未有的坚决和严肃。他似乎也预感到了风雨的来临,这兜兜转转,他与楚怜十几年的孽缘,终于要做个了断了。 说不上是紧张,还是松了口气。 陈君阳三人知道后,各自反应不一,但对于官水潭的担心都是一样的。陈君陶迅速抓到重点,说:“现在出这么大的事,我们必定会被分派到不同的地方去,那这里怎么办?” 简寒栖却忽然问:“究竟是什么,让你们觉得官水潭是必争之地?” 相野简单两三句话概括,而后道:“但这些都是猜测,猜测不足以让人孤注一掷。” 上面的想法自然是要缉凶处出面去处理这一系列事情,否则他们设置缉凶处这个部门做什么?而缉凶处却没有任何实质性的证据证明官水潭的重要性,重要到需要那么多正式队员留守。 果然,任务派遣很快就来了,大家都被分派到不同的地方去,而相野对此毫不意外。 “宗眠给我调令时,就没有提及其他人,本来应该到官水潭的,就只有我一个。”他道。 “不行。”陈君陶立刻否决,“你一个人留下太危险。” 陈君阳和简寒栖也表示同意。先不说相野是他们之中最小的一个,理应得到保护,更重要的是,他的身份是最特殊的,以他和楚怜的关系,他很关键。或许会在后面的事情中发挥特殊的作用。 况且,如果相野出事,他们也没办法跟邢昼交代。 相野的目光扫过所有人,带着没有遮掩的审视和让人难以捉摸的思量的光。他在想什么,没有人猜得透,这位新队员在很多时候都表现得心思深沉,其实并不是多么讨喜的性格。只有在缉凶处这么特殊的环境里,在邢昼的庇护下,他才能那么快被接受。 可现在他说:“到了开诚布公的时候了。” 陈君陶:“什么意思?” 相野:“我和邢昼一直怀疑缉凶处有内鬼,且这个人就隐藏在我们之中,因此做了很多的调查。事情发展到这一步,答案已经很明显了,符合条件的只有一个——宗眠。” 简寒栖显然不能接受这个答案,眉头一蹙,那迫人的气势就压在相野身上,“你真的确定吗?” 相野直视着他,虽然体格上与简寒栖有着巨大的悬殊,甚至因为连日来的奔波,脸色又稍显苍白,可那气势却丝毫不输。甚至在眉眼间还能找到一点熟悉的邢昼的影子,如沉默的山岳,风雨不侵。 这时,相野又说:“想要追求真相,就必须追本溯源。想要战胜你的敌人,你就必须清楚你面对的敌人到底是谁。宗眠当年满门被杀,但凶手除了鹿野的人,还有一个。” 其余人都怔住,陈君陶紧握刀柄,立刻发问:“谁?” 相野指了指上面,道:“具体是谁我不知道,但这足以成为宗眠叛变的诱因。是跳上明面的秦局长也好,是缉凶处的上头也罢,总之,有这么个人存在。” 陈君陶立刻反应过来,“你是说宗家灭门的事情有猫腻,宗眠要报仇,所以跟楚怜合作?” “对,合作。”相野道:“我倾向于,知道当年真相的或许只剩下楚怜了,所以宗眠只有跟他合作这一个办法,为了报仇他别无选择。所以宗眠不会故意去害你们,但他会不惜一切代价,找出那个真正的凶手。” 简寒栖:“所以呢?你到底想说什么?” “你不能接受对不对?”相野站起来,走到他面前,“你觉得被队友背叛,很窝火,可又下意识想维护他,他遇到危险的时候,你可能还会想要去保护他,挡在他前面。” 简寒栖:“我——” “所以我们可以想办法帮他。”相野打断他的话。 简寒栖怔住,他以为相野说宗眠是叛徒,是为了让大家堤防、甚至是去对付他,可他说什么?帮他? 相野:“只要你们能找到那个凶手是谁,揭穿他的身份,宗眠就不必要当这个叛徒了,不是吗?那个人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叛徒。” 这么一说,倒还真是。 简寒栖和陈君陶面面相觑,陈君陶随即道:“可我们怎么能找得出他的真实身份?” 相野微笑,“你们听说过一个词,叫狗急跳墙吗?我要实名举报宗家灭门案存在内幕。” 其余人齐齐以一种“你疯了”的表情看着他,陈君阳更直接,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陈君陶忙道:“你这么做,一定会被盯上,甚至有可能被杀人灭口。” 相野:“不,如果说之前这件事一直都在暗中进行,那我举报后,事情就会被摆到明面上。宗眠可以借机发难,光明正大,而凶手为了避免暴露,确实会对我下手。他不会过多地怀疑我的消息来源,因为我跟楚怜有特殊的关系。他也许会猜测我是从楚怜那儿得到的消息,那他就不会直接杀我,而是挟制住我,用我去要挟楚怜。” 陈君陶努力跟上他的思路,沉声道:“你这是用一件事去盖住另一件事,这样一来,矛头都会针对你,太冒险了。而且万一你这是打草惊蛇呢?原本宗眠是在暗中调查的,或许就等一个契机就能抓到人,何必再来这么一出?” 相野反问:“你真的觉得十二年前的灭门惨案,还有所谓的证据留存吗?” 陈君陶和简寒栖齐齐蹙眉。 相野:“如果有证据,楚怜可以直接以此要挟那个人,何必大费周章,要让宗眠做内鬼?他可以将那个人卖给宗眠,说明这颗棋子没有大用。他用宗眠达到目的,然后又借宗眠的手去毁掉那颗棋,这不正是楚怜最擅长的吗?排除异己、借刀杀人,就像对宁玉生那样。” 闻言,陈君阳嘴巴微张,已经不知道说什么了。 陈君陶和简寒栖还是没办法立刻认同他的提议,虽然按照相野的说法,这个提议有可行性,但风险也很大。 这岂止是破局啊,对楚怜来说,跟乱拳打死老师傅也差不了多少吧? 仔细想想,他辛辛苦苦收买宗眠,借宗眠的手除掉邢昼,再排除异己,多划算的一笔买卖?结果相野跳出来实名举报,一下把肮脏交易给捅到台面上,任谁都会感到胃疼。 可楚怜会杀相野吗? 要杀早杀了。如果那个人真的按照相野说的,拿他去威胁楚怜,楚怜说不定真的会妥协、会去保相野。于是局面就从楚怜要挟宗眠当内鬼,变成楚怜和那个凶手狗咬狗。 当然,一切的前提都建立在宗眠真的是内鬼上。 简寒栖仍然不愿意相信,但种种迹象表明,相野说的极有可能是对的。他扪心自问,如果宗眠真的是内鬼,即便他有苦衷,自己还能假装什么都没发生,继续跟他做队友吗? 他可以原谅对方吗?或是大义灭亲? 简寒栖没有答案,他的内心在天人交战,抿着唇没有说话。 陈君陶则深吸一口气,看着相野,道:“我们就算反对,你也不会听,对不对?” 其实大家都心知肚明,相野只听邢昼的话。邢昼不在,根本没人能左右得了他。他今天开诚布公地跟大家谈,已经是把他们当自己人了。 换句话说,至少在这里的这些人是可信的。 相野道:“就算我不搞这一出,矛头依旧在我身上。你们不要忘了,邢昼和方斗还躲在暗处。楚怜身份暴露,他会怀疑不到邢昼的头上吗?最快的找出邢昼的办法,就在于我。” 话说到这份上,已经没有再说的必要了。简寒栖深深看了相野一眼,没有直接答应,但也只是时间问题。 大家都需要先冷静一下。 相野又回到了宗眠的那间屋子,决明说:“你这一手太大胆了。万一事情没按你预料的发展呢?” “大不了就是死。”相野道。 决明被刺了一下,听到他说“死”这个字眼,又很生气,说:“我都没死呢,没有人会放弃你,相野。” 相野耸耸肩,不予置评。 决明:“你跟我老实交代,你真正的目的是为了掩护宗眠和邢昼,对不对?让所有的目光都聚集在你的身上,楚怜就会暂时忽略他们,就像我因为过度关注你们,而忽略了鹿野的动乱一样?” 相野依旧没有回答。 决明自问自答:“宗眠是双面间谍,对不对?或者说他根本就没有背叛,从一开始他的目的就是楚怜、是鹿野,所以你要把内鬼的身份帮他坐实,好让他取得楚怜的信任,让他那个不知道是什么的计划得以顺利进行。” 相野这才开口,“一个小时前,我收到了闻月的最新消息。你知道碧海山庄真正的老板是谁吗?是宗眠。” 乔治听相野的话潜伏在碧海山庄,原本也没指望很快就能得到什么有用的信息,没想到还真从山庄经理那儿获得了些意外之喜。 决明咋舌,那宗眠藏得还真是深。难怪以前在缉凶处,看他每天都很困,一副丧气模样,原来是偷偷打了几份工,累的。 可决明还是想不通啊,既然缉凶处根本没有真正的内鬼,宗眠和邢昼有什么计划,为什么非得瞒着大家? 决明想不通,就问相野。他觉得相野像是知道了的样子,可相野没有回答他。 翌日,简寒栖三人终于妥协,收拾东西分别前往各自的任务地点。 相野则从老中医那儿接了诊所大门的钥匙,开始等待真正的“开诚布公”的时刻。不过这次可不能光凭他耍嘴皮子了,他还需要一点实证。 接下来的几天,外头腥风血雨,古桐镇却一片风平浪静。 相野闲来无事,把诊所里的东西都归整之后,便拿起简寒栖买的那桶油漆当起了刷墙工。以前住在烂尾楼的时候,他也干过这事儿,看着屋子一点点地变成自己喜欢的模样,他能从中得到一些细小的喜悦。 直到第三天晚上,决明对那张照片的调查终于有了结果。相野看过之后,直接让决明提交了实名举报。 这一份举报,就像投入湖面的一块巨石,“扑通”一声,渐起的水花足以沾湿所有人的裤管,不管你站得近还是远。 唯有投下巨石的人,在安静等待。 一小时后,宗眠从京州打来了电话。 “你不必要这么做,相野。”他开口就是无奈。 “所以我就该被你们这么瞒着吗?”相野带着冷笑,“相齐不把真相告诉我,是想要保护我,直到最后一刻他还希望我当个普通人。那你们瞒着我,又是为了什么呢?也为了我好吗?” 宗眠被噎住,良久才道:“你千万要相信,这不是我的主意。” 好家伙,直接甩锅。 相野:“邢昼在哪里。” 宗眠:“你应该也猜到了,他去了鹿野。” 生怕相野再发出什么灵魂拷问,宗眠赶紧自行交代,“你等我把事情从头告诉你,无论是我还是他,你要相信,如果不是为了最终的目标,我们不会选择孤军奋战。” 故事开始于十二年前。 在宗眠留给相野的那张照片上,宗眠在马场骑马,后头那些模糊的身影里,有一个人就是邢昼。 没人知道他们早就认识了。 也没人知道,宗眠心思细腻又敏感,他还有一颗聪明的大脑,从一开始就怀疑灭门这事儿有内幕。 “我跟邢昼年龄相仿,但不是同学,所以没有人知道我们认识。那天在马场,是我们第一次见面,他是被他的朋友带来的。你知道他这个人,很优秀,什么都会一点,骑马也会。有人看不起他普通家庭的出身,也有人很欣赏他。那天我们互相留了电话,但没有多聊,回去之后我就发现家里出事了。后来他主动约我见面,提起鹿野,我还以为他是鹿野的人,差点跟他动手,后来才知道,他父亲就在缉凶处任职。” 邢昼是很优秀,但这个优秀是建立在无数努力的基础上。一个普通人家的孩子,要付出多少努力才能达到那样的程度,宗眠不知道。 他只知道邢昼一直在调查鹿野的事情,所以才在得知他家出事后,主动联系。后来两人混熟了,宗眠才真正了解邢昼的情况。 邢昼父母离异,小时候的他并不知道父亲真正的职业。他的母亲隐约知道个大概,但也并不详细,因为他的父亲隐瞒了鹿野的存在,也不怎么跟他们来往,只为了保证他们的安全。 可只要他一日在缉凶处,他们就不会拥有真正的安宁。 邢昼的母亲希望儿子当一个普通人,认真上学,最好以后当一个老师,过安稳的生活,所以她离婚后就带着儿子搬了家,重新开始。 头几年,他们确实过得不错,虽然家庭条件不太好,但生活还算安乐。可没过几年,意外就来了。 有一天邢昼放学归来,发现母亲磕破了头,胳膊也受了伤,她温和笑笑,说是摔伤了,隔天他们就搬了家。 邢昼再怎么迟钝,也察觉出这不是意外,逼问之下,才知道跟父亲有关。可这漫长的日子里,父亲又出现过几次呢?凭什么? 他想要去质问他,可母亲却对他摇头。她总是温柔地告诉邢昼,你的父亲虽然不怎么称职,但他是个好人,是个英雄。 “我本来应该全力支持他的,但我做不到,所以我逃走了,孩子。不要恨他,他也有他的难处,如果连我们都无法理解他,那他就太难了。” 可邢昼知道,这件事不会是结束,只是开始。 他的母亲不愿意给父亲添麻烦,他只能听从,可搬家不能永绝后患,担惊受怕的日子让她的精神越来越差。最后积劳成疾,病重逝世。 邢昼曾天真地以为,只要自己长大、努力地变强,就能保护她,可她没等到那天就死了。他开始不断地调查鹿野的事情,因为心中的怨恨,也不肯跟父亲再有往来。 他再次天真地以为,自己可以处理好一切,直到父亲也死了。 “我们不得不承认自己的失败。”宗眠提起往事,沉重的话语几乎要压垮他的脊梁,“鹿野远比我们想象得要可怕,报仇,不是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在暗中调查就能够办得到的事情,我们需要更长远、更周密的规划。所以我们彻底隐藏了彼此的关系,先后进入缉凶处,等待一个契机。” 顿了顿,他又道:“这个契机就是你。” 相野:“是因为我跟楚怜的关系?” “没错。”宗眠道:“你出现之后,变数也开始出现了。楚怜主动联系上我,用真凶的身份要挟我为他传递信息,而这件事也让我们明白,楚怜才是鹿野真正的首领。他城府极深,又心狠手辣,而且隐藏在暗处,极难对付,所以我们决定——先答应他。” 所以他们坐在一块儿开会,将楚怜的身份一步步推导出来的时候,这两个人就已经知道真相了吗? 可这仍不能解释他们的隐瞒,除非—— “你们想做的,不仅仅是报仇对吗?我问你,你究竟知不知道杀你满门的真凶是谁?”相野显出点咄咄相逼来。 “我知道啊。”宗眠笑了,“就在几天前,碧海山庄,我终于知道了他的真实身份。” 相野不由捏紧了手机,“可你还是假装自己不知道。” 宗眠:“我就算杀了他又能怎么样呢?只要鹿野还存在一天,悲剧就会不断发生。相野,一切都回不去了,我们的家人不会复活,受到的创伤无法抹平,我们已经走在这条路上,必须为了最终的目标而前进。” 相野:“最终的目标是什么?彻底关闭鹿野的门吗?” 宗眠:“也许吧。” 为了彻底地斩断孽缘,克制着不去报仇,这本该是件舍小利而成就大义的事情,相野不知道他为什么语气还那么的悲伤。 直到他说:“庞凯那件事,也不算全是冤枉了邢昼。” 相野心中一凛,忽然间,他又想起宗眠跟他说过的话。他问相野,你相信邢昼真的只是在庞凯的住所外停留了一会儿就走了吗? 此时此刻,真相在相野的脑海里叫嚣。 “他确实没有杀庞凯,但他亲眼看见庞凯被鹿野的人带走,默许了他的死亡。庞凯的死变成了计划里的一部分,邢昼故意假装自己没看到,又故意让鹿野的人在最后发现了他。庞凯之死,是楚怜给他设的局,也是他给楚怜设的局。” “于是现在,楚怜利用我这个‘内鬼’,利用庞凯的死,将邢昼拉下马。邢昼又趁此机会,悄悄遁走,神不知鬼不觉地去了鹿野。” 相野深吸一口气,“那你们是怎么发现楚怜的新身份的?” 宗眠:“乌雀山计划正如他跟你说过的那样,是为了通过仇音找到楚怜的位置。但我们也知道,仇音好糊弄,但糊弄不过楚怜。这次计划的失败早在预料之中,我们真正想要做的,是剪除楚怜的羽翼,让他无人可用,不得不把我们的人召唤到他的身边去。” 相野语气加快,“你们的人?” 宗眠:“苍。仇音要比楚怜心软得多,当时楚怜还在鹿野,仇音主事,所以她要求我悄悄把人放走。我便将计就计,让苍中毒假死,再收买了他。” 相野蹙眉,“你凭什么断定他会听你的话,不会转头就把你卖给楚怜?” 宗眠:“因为我可以治好他的嗓子。苍这个人,其实对鹿野、对楚怜都没有什么忠诚度,他最后跟你说其言也善,把宋沅的事情告诉你,是他在还宋沅的人情。他坏,但又念一点旧情,而且对声音有种近乎偏执的狂热追求。我相信他不介意为了恢复自己的嗓子,把楚怜卖给我。” 相野:“你还是没说到底是怎么发现楚怜新身份的?” 宗眠笑笑,“我说过,故事从十二年前就开始了。当年我断臂求生,抛掉了宗家大部分的产业,但还有点底子。这些年,我创办了碧海山庄,一方面打听上面的消息,想方设法寻找灭门案的真凶,另一方面,我也在不断地对鹿野这个组织进行渗透。鹿野可以往缉凶处安插内鬼,我当然也可以,即便我买通的不是什么关键人物,但也能透出点消息来。” 相野:“所以你们一早就掌握了楚怜新身份的信息?” 宗眠:“他不可能亲自去物色夺舍的人选,必然有人帮他去做,这个人就是仇音。破绽在仇音那里,她帮楚怜去物色人选时,必然要进行大量的信息筛选,以确保人选的合格,所以也必定需要别人帮忙。楚怜是很聪明、谨慎,可他一人谨慎,架不住下面的人走漏风声。再加上你在乌雀山从仇音口中听到的‘nan’字的发音,让我确定了最终的人选。” 于是在那一夜,乌雀山计划迎来终章。 楚怜自以为识破了他们的局,但其实陈君阳和宋沅都是障眼法,他们的目的就是为了干掉仇音,揭穿楚怜的新身份,让他陷入窘境。而后顺理成章的,在得力手下变成弃子,而自己的新身份又被揭穿后,楚怜会怎么做? 他不可能孤军奋战,他需要另一个手下。 苍就出现了。 “楚怜多疑,又因为排除异己杀了宁玉生在内的不少人,导致他无人可用。苍是为数不多的可用人选之一,而且在楚怜的印象里,是他通过我这个内鬼,救了苍一命。这是他施舍给苍的恩典。可在苍的眼里,救他的仇音也被楚怜抛弃了,多让人心寒。” “至于方斗,他负责在蜀中接应邢昼,为他的失踪提供便利,再去楚怜面前做一场戏。他的目的不是去杀楚怜,而是揭穿他的身份,再让他以为是邢昼在暗中布局,让他以为邢昼还在蜀中,给邢昼争取在鹿野调查的时间。” 信息量太大,相野闭上眼,思绪飞转,随即又问:“那邢昼又是怎么去的鹿野?” 宗眠:“这就要感谢楚怜了,不是他提醒了我们,去往鹿野的关键在骨头钥匙吗?这十多年,我们从没有停止过对鹿野的探寻,就只差临门一脚。我们一直认为,想要彻底解决鹿野的问题,就需要到问题产生的地方去。楚怜回鹿野,真的只是为了换一个身体那么简单吗?不,我认为不是,结果你也看到了,恶性事件激增,他一定是回去做了什么。” 至此,这个长达十二年的故事终于讲完了,相野也终于明白,为什么邢昼和宗眠选择瞒着所有人。 “他是怕我……不让他去吗?还是怕我跟着一起去冒险,还是怕……”未竟的话语,最终没有说出口。 宗眠笑笑,说:“我知道你明白,我们已经走在了错误的路上。那天邢昼在老槐巷外看见庞凯的时候,曾经给我打过电话。我们到底该不该……为了一个看似正义的结果,去牺牲别人。我们到底是为了所谓的大义,还是泄个人的私愤?我们做了那么多,殚精竭虑、孤注一掷,到底是为了什么?” 庞凯,偏偏是庞凯。 就连邢昼自己,恐怕也分不清他当时到底是为了对付楚怜,还是为了报自己的杀父之仇,才对庞凯的死视若无睹。 “他是缉凶处的队长,每个人都很信任他,阳阳、桃子,甚至把他当亲哥,把他当偶像。如果他们知道真实的邢昼是那样的,也会越界、会为了达到目的不择手段,他们会怎么想?” “你呢?你又怎么想,相野。当你发现邢昼口口声声跟你说的话,他自己都没有做到的时候,你会对他失望吗?” 相野没有回答,他的喉咙里像堵着什么东西,说不出话来。 宗眠却像是打开了某个情绪的开关,似乎想努力证明、或挽留什么似地说着:“他希望你不会向楚怜低头,做一个正直且善良的人。为了保护这份正直和善良,他最终变得跟他父亲一样。欺骗你,是为你好。” 顿了顿,宗眠无声地笑笑,似嘲讽,“我们最终都会变成我们自己讨厌的人。” 说这话时,宗眠又忍不住想起他跟邢昼的最后一次对话。 那会儿邢昼还在瀚海之滨,他已经做完了整个计划,就等最后的实施。可他忽然告诉宗眠,他跟相野在一起了。 宗眠很诧异,他一直以为这位朋友已经堵上了自己的一切,这十二年的光阴已经足以让他放下一切感情。 可邢昼说他谈恋爱了,并告诉宗眠:“如果我没回来,就不要告诉他了。” 宗眠:“那你还谈什么恋爱?” 他原以为邢昼不会回答,就像从前那样,爱情是离他们很遥远的东西,不去奢望,也不予回应。可这次,迟来的回答还是响起了。 “死前做个梦。”邢昼道:“你就当我是自私吧。” 于是宗眠也决定阳奉阴违一把,不等邢昼回来,他就告诉相野,“你是他的一个梦。他爱你,希望你能等他回来,如果最后,他失败了,或者所有人都对他失望了,觉得他做错了,也希望你不要离弃他。” 当然,最后这段纯属宗眠的艺术加工。众所不周知,他是一个忧郁的诗人,多愁善感是他的本色。 此时此刻,邢昼又在做什么呢? 他站在那片名为鹿野的绝望平原上,冥冥之中似有感应般,低头看着手机里相野的照片。那是他偷拍的海边的相野,少年的代名词是美好,每当相野用那双琉璃般的眸子望着他时,他就觉得自己又充满了拨开黑暗的勇气。 在他目送庞凯被抓走的那天,他忽然觉得很累。他又开始抽烟,可尼古丁没有给他慰藉,只能让他更加的自我怀疑。 回到民宿后,相野过来安慰他。 那真是个别扭的人,不会说什么好话,冷冰冰地说“裴光邀请他去看演出”。邢昼让简寒栖陪他去,他还生气了,转头就走。 可走没几秒钟,他又回来。这回倒是坦诚得多,说大家都很关心你,不过最后又被气走了。 那天晚上相野在隔壁阳台弹琴,邢昼伴着琴声入眠,虽然又做了噩梦,但却没有那么难熬了。他又重拾了勇气,觉得可以往前走了。 往前走,一直走,最终走到这片衰草连天的荒芜平原。 平原上,一道赭红大门巍然屹立。门是开着的,且只有门框,灰白雾气不断涌动,偶尔还有几道天光在其中闪烁。 这跟相齐画中的差不多,只是亲眼看见时更加巍峨壮观,很有压迫感,让你灵魂震颤,无法言语。 更让人震惊的是,这门在不断扩张。 邢昼已经沿着门走了半日,仍然没有看见它的边界。与其说这是一扇门,不如说它变成了一堵透明的墙。 门在扩张,平原在被压缩,鹿野的天要变了。 第95章 弥望乡 这是邢昼抵达鹿野的第七天,这七天里,他走过了许多地方。 有一次他穿过一片黑色丛林,发现了干涸的水源。龟裂的河床底部躺着不知名的野兽的骸骨,四周寸草不生,却有一种黑色的如同铁线虫的生物在大地的裂纹中游走。要不是邢昼反应快,那虫子就能钻到他的皮肤里去。 有一次他在一片沙土里发现了一个石头盖的神庙。神庙已经倒塌了,只剩下几块断垣残壁,他从石壁上找到了一些图画,画的是一群人对着大门叩拜的场景。壁画年代久远,早已被风沙侵蚀,但有人还泄愤似地用类似斧头的利器在上面劈砍,留下了许多痕迹。 他在沙土里尝试着挖了几下,找到了一些小孩儿的头骨。在他跟宗眠那么多年坚持不懈的调查里,这大概是源于某种古老的祭祀仪式。 有一次他找到了一个地穴,在里面发现了有人生活过的痕迹。从遗留的物品和装饰来看,地穴的主人应该是几个流浪者。 结草为席,墙上还挂着骨头。大大小小的骨头,都被精心打磨过,有些变成了刀,有些变成了笛子、项链,还有些小圆片串在绳上,是可以流通的代币。它们不是人骨,是鹿野平原上一种非常强悍的猛兽,有点像是未进化完全的野猪。这种野猪的肉并不好吃,且非常凶猛,但杀死它,你不光能得到饱腹的肉,它的骨头也会成为你英勇的勋章。 地穴已经没有人,草席上积了一层灰,骨头却还挂在墙上,说明那几个流浪者并非主动搬离,而是出门之后就再也没能回来,不知是出了什么意外。 邢昼在里面睡了一晚,第二天一早离开这个地方,走了半日后,终于发现了一个小型聚居地。 鹿野平原少有城市这个概念,因为无论你如何费力地搭建起一个城市,也会很快被各种各样的意外摧毁。有时是大的风暴、有时是祭司间的战争、有时是水源的枯竭,维持的时间从几个月到几年不等,久而久之,大家便如同游牧民族般逐水而居,并不再试图建立城市了。 邢昼之前碰上一个流浪者,把人抓住之后用食物跟他换取了一些信息,没打听到楚怜,但打听到拓真的领地在大约百里之遥。那儿是一个初具规模的小城市,但鹿野所谓的城市与外面的世界不一样,大约只是一个村罢了。 拓真是个很有野望的人,他并不甘于带着所有人永远住在帐篷里,所以在宋沅走后,他再次倾尽所有,在一块绿洲上打造出属于他的国度。 当然,如今拓真已死,他的女儿落了个不得不逃离鹿野的结局,那片绿洲也早被别人抢走并瓜分了。 眼前的帐篷群并不大,邢昼看准了头领的位置,悄悄潜入,再次打听楚怜的消息。这头领便是原先的祭司,只是现在这些祭司深怕遭到报复,已经低调许多。 他没见过枪,但听说过这种神物,又比对着邢昼的“奇装异服”,察觉到他是从外面来的,连忙惶恐下跪。不需要邢昼怎么威胁,就把想要的信息告诉了他。 楚怜确实出现过,但生活在鹿野底层的边缘人士,大多不知道。他们光是思考怎么存活下去就已经够累了,也唯有像头领这样的人,还能听到点从绿洲传来的消息。 据说有个从鹿野离开了又回来的人,出现在绿洲,他为他们带来了外面的消息,并说能带大家一起离开,创造新世界。 听到这里,邢昼心头一跳,以为这就是楚怜的计划,可接下来听到的话又让他迅速推翻了自己的猜测。 “那天晚上的弥望乡载歌载舞,但过半夜,等所有人睡着了,一场大火就烧了起来,很多人都死了,逃出来的寥寥无几……” 弥望乡就是拓真在绿洲上建立的城池。 头领回忆着那天晚上他远远看到的情形,他也想去参加那一场盛会,但他去晚了,没赶上。可后来,他庆幸自己没赶上,否则可能也会死在那场大火里。 漫天的大火将夜空都点燃了,房屋倒塌的声音、人的惨叫声,响彻四野。树影在那火光中摇曳,像地狱的妖魔鬼怪,仿佛下一秒就要钻出来。 不断有人从大火里逃出,他们向着夜色深处跑去,大声呼喊着“救命”,可很多人冲出来时已经变成了一个火人,没走几步就倒在地上。 那一场大火烧了三天三夜,把整个弥望乡烧成了一片焦黑废墟。 头领浑浑噩噩地回到自己的帐篷里,别人知道他去了弥望乡,纷纷跟他打听消息,但他对此三缄其口。尤其是有人问起那个去而复返的“使者”时,他恨不得把记忆从自己脑海中挖去。 那天晚上,他看见了那个人。 他站在弥望乡外的一个土坡上,火光照应着他的脸,穿着他们从未见过的精致服装,一身黑色,优雅从容。从容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全身上下不沾一滴血,可却能扼住你的心神。 似是感应到了窥探的目光,他回过头来,刹那间跟头领对视一眼。 头领吓得坐在地上,随即转身往外跑。他都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跑回来的了,等他冷静下来时,他已经在距离弥望乡很远的地方。 弥望乡的那场大火,一定是那个人放的,他去而复返,不是为了带给他们希望,而是为了复仇。 头领以为邢昼也是来复仇的,因此惊惧不已,求着邢昼不要杀他。 邢昼当然不会随意杀人,可当天晚上,头领就带人偷偷摸进他的帐篷,企图把他剁成肉泥。他们还在他的吃食里下了药,但不知道邢昼向来谨慎,吃的都是自己从外面带进来的东西,喝的水也是自己找的。他更不可能随便在一个陌生人的地盘睡着。 缉凶处的队长,不可能在鹿野翻车。 邢昼没跟他们多纠缠,把头领重新审了一遍,确定他没有在楚怜的事情上撒谎,便决定亲自去弥望乡看一看。 让他疑惑的是,头领似乎不认识楚怜。他并不知道这个地狱来的使者,就是当初偷了钥匙出逃的那个弱小的流浪者。 报仇不留名么? 邢昼在疑惑中继续出发,通往弥望乡的路很长,他不多时就遇见了门。也是在这个时候,他确定平原在被压缩。 这扇门不是呈直线向外扩张的,门框是弧形,也就是说,门扩张到最后,会成为一个环,将平原围起来。这高达百米的赭红大门,人只要靠近,就会被诱使着跨过那道门槛。 邢昼试过,对于他来说,那种诱惑不大。至少不能主宰他的身躯,迫使他往前走一步。 鹿野平原上的人大多心智坚定,能在这里存活下去的,很少有真正的软蛋。可他们对于生存的渴望也是最强烈的,这种诱惑不光光是针对心智不坚定的人,对于有着强烈求生欲的人来说,它就会变成一种蛊惑。 让坚定变得更坚定,不顾一切,直至灰飞烟灭。 而当门彻底围城一个圈时,这些生活在鹿野平原上的人,可不就是相当于被圈禁?虽说这里本就不与外界相连,但这个圈更小,更具有压迫感。 恐怕最后真的能坚持不跨过那道门、继续在鹿野生存下去的人,寥寥无几。 抬头看,鹿野的天也总是阴沉沉的。 野草被风卷着在风中肆虐,偶有几片悍不畏死地闯进拿到门里,顷刻间化作飞灰。四野之上,野兽哀鸣,生存空间被压缩的它们也不得不跟人类展开最后的争夺战。 邢昼继续往前走。 他又遇见了很多的东西,譬如那种会发光的“萤火虫”,譬如静坐在干涸的土地上,似乎在叩问天地的一群流浪者。 那是他抵达鹿野的第五天,他遇上了长达四十八小时的极夜。 因为他与众不同的打扮,邢昼遇到人时,会得到各种各样的反馈。有人一言不合直接下杀手,有人表面友善暗地里捅刀,但眼前的流浪者根本不理他。 他们满脸苦相,衣衫褴褛,整个人就像是长在了地上,闭着眼,动也不动。看着像是没有生气的石雕,走近看,却还活着。 邢昼走到其中一个老者面前,问:“你们在做什么?” 老者睁开眼,稀疏白发随风飘舞,皮肉都不动,只一双眼珠子在转悠,很诡异。但他打量着邢昼,最终回答了他,“在等死。” 邢昼:“既然要死,为什么不试着穿过那道门?” 老者忽然凑近,那双黑色的眼珠子一眨不眨地看着邢昼,沙哑着嗓音神经兮兮地告诉他:“外面的世界是假的。” 邢昼忍着没有后退,神色如常,“为什么?” 老者却又缩回去,“没有为什么。” 邢昼:“总有理由。” 老者沉默良久,说:“那是一个骗局,那个女人骗了我们,出去的人都死了,再也没有回来。回来的都是骨头,骨头又诱惑他们出去了,这一定是神给我们惩罚……” 可是怜回来了。 这些人认为外面的世界是虚假,一切都是骗局,怜的回归打破了他们的认知,信念崩塌、生存无望,所以决定等死了吗? “你认识怜吗?”邢昼问。 “嗬嗬……”老者笑着,笑声诡异,像喉咙里卡着痰,含糊不清。他又转动着那双眼珠子看着邢昼,说:“他也是个骗子。” 邢昼忙问:“为什么这么说?他骗了谁?” 老者却说不出话来了,喉咙里的“嗬嗬”声越来越大。邢昼察觉到不对,但为时已晚。老者像是肚子里有东西在搅动,脏器损毁,血管爆裂,没过一会儿就七窍流血而亡。其余人也是一样,邢昼仔细检查过后,才发现他们应该是吃了某种不该吃的东西。那东西在他们肚子里生根发芽了。 难怪在等死。 死前饱餐一顿,也算是流浪者的一种死法么。 邢昼又继续往前走,终于在极夜结束前,来到了弥望乡。 距离弥望乡的那场大火不过半个多月,地上仍是焦黑一片,大雨都无法冲刷。邢昼拿出手机,这里虽然没信号,但手机还有电,看个时间不成问题。 他又抬头遥望着远方的门的轮廓,如果他没计算错误的话,弥望乡应该处于整个圆圈的中央。 第96章 焦土 弥望乡不大,也不小。邢昼站在一处土坡上居高临下地望出去,发现弥望乡的构造大概是一个圆,圆形的城市,被烧毁之后,这个圆就成了一片焦黑,如同一个黑洞。 巨大的黑洞宛如大地的创口,断垣残壁间,还有无数身影被定格在地上。他们都呈现出往弥望乡外逃离的姿势,不断往外辐射。 到处都是这些焦黑的尸体,有些伸出手仿佛还在求救,有些蜷缩成一团已看不出四肢,还有些半个身子已经探出了圆外。而那些侥幸逃出弥望乡,又因为身上着了火,最终仍然被烧死在外面的,就像是不小心溅在外面的墨点。 这是一幅怎样的地狱场景,这些人拼命逃离,却好像被一双无形的手抓住,摁死在这片焦土里。 环顾四周,邢昼确定自己站立的地方应该就是楚怜那天晚上所站立之处,因为弥望乡外只有这个土坡拥有最佳的视线,可以目睹整个惨剧。 随后,他走向了弥望乡。越往深处走,烧毁的程度越深,地上厚厚一层灰黑,连野兽的脚印都没有。 邢昼原以为弥望乡不会有活人,可很快,他竟然听见了微弱的呼救声。他循声过去,在一栋倒塌的屋子里发现了一个男人。 这个男人身上大面积烧伤,已经看不清五官,嗓子也沙哑得几乎说不出话来。他发现邢昼过去,目光中惊惧与希望并存,嘴里嗯嗯啊啊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邢昼试着提了楚怜的名字,见他好像有反应,便当机立断给他喂了一颗小白药丸,并给他注射了营养针剂,吊住了他一口气。 这个人能在废墟里存活半月之久,可见生命之顽强,不过吃完药后他还是陷入了昏迷。邢昼没有强行将他唤醒,怕他一口气撑不过去就死了,等待他醒来的时间,他就继续在弥望乡调查。 弥望乡的特殊位置,以及这把大火,一定是有关联的。他重又想起刚才在土坡上俯瞰到的画面,眉头微蹙。 这场大火,与其说是复仇,倒不如说更像某种献祭仪式。 另一边的相野,还沉浸在宗眠跟他说的故事里。 那故事太长了,说起来轻描淡写,但其中曲折不足为外人道。他忍不住会想,到底是面对楚怜、面对鹿野更可怕一点,还是在漫长时光里,一次次因为自己的能力不足,看着亲人死在自己面前更可怕一点。 宗眠说:“我们不得不承认自己的失败。” 相野还年轻,即便从小的经历也很与众不同,但仔细想想,他其实一直在被保护着,还不能深刻地体会到那种挫败感。而当他遇见邢昼时,邢昼早已被风雨打磨成了现在的这个样子,足以为他遮风挡雨。 关于这件事,相野没有瞒着决明。决明听完了也不禁咋舌,他是想过那两人有所隐瞒,但没想到竟然瞒了这么久。 末了感叹一句:“真不愧是我看上的男人……” 相野:“嗯?” 决明:“嗳你别误会啊,舅舅怎么会跟你抢男人!我是说当初在医院看到邢昼,我觉得可以跟他成为盟友的那种看上!” 相野:“哦。” 决明:“崽,相信舅舅!” 放心,邢昼也看不上一个话痨。 决明申辩了半天,也终于意识到相野是故意的了,但外甥难得跟他开玩笑,他不禁喜极而泣,觉得两人之间的感情终于有了飞速的进展。 相野不理解他的脑回路,听到他突然用上了一种老怀大慰的语气,只能认为小精灵已经脱离了人类范畴,不同种族之间无法有效沟通。 接下来就该进入正题了。 相野给自己泡了杯速溶黑咖啡,换了个让自己舒服的、便于思考的姿势——即摇椅躺。现在的问题不是邢昼和宗眠以前谋划了什么,而是邢昼去鹿野之后,能发现什么。 他在那里安全吗? 他最后又要怎么回来? 这些都是未知数。 相野让宗眠给他发来了他和邢昼这些年对于鹿野的所有的调查资料,一边看,他一边跟决明核对,最后决明又拉来了褚秀秀。 褚秀秀刚开学呢,就被摸底考试打掉了半管血,等成绩等得惴惴不安,又收到决明的消息,说鹿野有变。她感觉自己的身体被分裂成两半,一半是个普通高中生,为了学业发愁;一半是神秘组织的成员,为了世界和平而努力。 “我真的太难了。”褚秀秀如是说。 “我看你挺开心的。”决明吐槽道。 “你还说呢!你换了个这么年轻的身体,居然还瞒着我?我们不是老乡吗?而且你明明跟我现在的年纪差不多,为什么你可以不用上学?”褚秀秀道。 “因为我是个天才。”决明语气骄傲。 褚秀秀猛翻白眼。 一想到自己的英语很有可能不及格,又心如刀绞。她搞不懂,自己从鹿野到这儿,已经算背井离乡了,学语文数学这种就够辛苦的了,为什么还要学一个劳什子国家来的鸟语? 那究竟是什么鬼地方的语言? 褚秀秀身心俱疲,但也不得不继续投入到拯救世界的伟业中来。她仔细回忆着在她离开前的鹿野的变化,便也提到了弥望乡。 “我父亲可能是被你刺激到了,所以才想要最后拼一把,建立弥望乡的。”褚秀秀道。 “这怎么又扯上我了呢?我明明那么弱小、可怜,又无助。”决明心疼地抱住自己。相野不理他,问:“弥望乡,是什么意思?” 褚秀秀:“啊……没什么特别的意思吧?我也问过我父亲,不过他没说。” 弥望,单从字面意义上看,是充满视野的意思,确实没有什么明确的指向。难道是指目之所及都是我的领土? 相野略作思忖,便将这个问题暂时抛诸脑后,继续问:“在楚怜离开后的那么多年里,还有人提起过他吗?” 褚秀秀:“很少了,偶尔提起,也就是说那个偷钥匙的,就连名字也差不多快被忘了。” 相野:“跟我聊聊弥望乡吧。” 褚秀秀不知道他为什么忽然对这个感兴趣,弥望乡是他父亲建立的不错,可好像跟之前那些短暂出现过的城池也没什么两样。而且她父亲死后,那里很快也被其他人占领、瓜分了……褚秀秀小小地伤感了一下,随即打起精神来,说起了弥望乡的故事。 拓真其实比沅也就大个十几岁,正值壮年。可褚秀秀看在眼里,这些年她的父亲苍老得很快,尤其是在沅走后。 褚秀秀是亲眼目送沅离开的,看着他背着母亲为他准备的包裹,趁夜消失在地平线上。那一天晚上,拓真帐篷里的灯火也亮了一夜。 后来,褚秀秀明白了,其实父亲什么都知道。父亲好像一夜之间苍老了许多,也不像以前那样脾气暴躁了,外露的情绪都被收了回去,他变得沉默,眼睛里却多了一丝孤注一掷的疯狂。 他开始打造弥望乡。 “如果说有哪一点值得注意的话……”褚秀秀仔细回忆着,“那应该就是弥望乡的选址了。那里其实离我们居住的地方有点远,更近的合适的地方也不是没有,但我父亲就是要选哪个地方,也不知道为什么。” “这中间出过什么奇怪的事情吗?”相野又问。 “有吗?没有……吧?”褚秀秀一时还真想不起来。 “你说的那个地方在哪里?”决明问。 “就是产红果子的地方啊。”褚秀秀道。 “红果子?那个红彤彤的汁水很多、长得像苹果味道像多汁樱桃的那个?”决明再问。 褚秀秀都被他这一连串的形容词砸晕了,忙道:“就是那个!那儿是片绿洲,环境算平原上比较好的,出产的东西大多都没毒,而且还好吃。” 决明:“我知道,我第一次跟楚怜见面,他就因为一颗红果子被人摁在泥潭里打呢,老惨了。而且据说很久很久很久之前,那儿其实是片湖。以前的鹿野,环境也没现在那么……咦?” 顿了顿,他自己也意识到了,湖?这会有什么指向吗? 褚秀秀却没听过传闻,决明便解释道:“这个传闻是一个很老的流浪者告诉我的,应该是老一辈才知道的事情了,就算在鹿野,知道的人也应该不多。” 这时,褚秀秀又接到一个电话,不得不中断了跟他们的联络。 片刻后,她又回来,声音里带着一丝凝重,“阿平来找我了,瀚海也出现了夺舍事件,不过没成功,反而把人弄进精神病院去了。他让我最近注意安全,可能不止一例。” 决明忙道:“之前楚怜不是一直派人在暗中监视崽崽跟头儿吗?我怕他也已经发现你了。注意安全,不要逞强。” 褚秀秀:“好,我得跟阿平再好好聊聊,先挂了。” 随着褚秀秀下线,决明又依次联系了简寒栖等人,得到的消息都不怎么好。就连明川那边也不太平,虽然没有出人命,但闹出了不同版本的鬼故事,在当地论坛流传。 相野蹙眉,喝下最后一个口咖啡,却发现咖啡已经凉了。肚子有点抽痛,他才恍然记起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吃饭了。 第97章 后生可畏 相野在煮泡面时,宗眠又来到了那个没有窗户的小房间里。 仇音已经被秘密送到京州,宗眠便让她过来跟阿良做个伴儿。而仇音在看到宗眠的那一刹那,就明白宗眠是个骗子了,愤怒地瞪着他,恨不得将他剥皮拆骨。 宗眠靠坐在桌子上,扯了扯领带,说:“不要这么看着我,动私刑也是很有压力的。” 话音落下,仇音敏锐地发现缩在角落里的阿良身体颤了颤,而且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她不由心惊,能让阿良畏惧的手段,该是什么样的手段。 下一秒,她看到宗眠手中那银亮的手术刀,瞬间明白过来。宗眠是医生啊,虽然是个中医,但对人体构造也再了解不过了。他知道怎么在不杀死人的情况下尽可能地折磨你,让你崩溃。此时此刻,那手术刀像一片柳叶轻巧地在他指尖转动,再看宗眠的表情,冷漠,又漫不经心,颇有点游戏人间的姿态。 “你没有背叛缉凶处,你竟然敢动私刑!”仇音终于开口。 “嘘。”宗眠竖起一根手指在唇间,微笑道:“被别人听见就不好了。” “这是哪儿?!” “你猜?” 这里其实是碧海山庄,宗眠在这里造有一间密室,装了最先进的警报系统还贴了符,没有人能神不知鬼不觉地从这里把人救走。 前几日他偷偷把阿良从牢里换出来,现在也不差仇音一个。 仇音是被打晕了一路从蜀中带进来的,甚至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心中着急,也越愤恨。而后宗眠便告诉她:“你大概不知道,楚怜已经暴露了。我的人已经盯上了他,或许他很快就能来和你团聚。” “你撒谎!”仇音不信。 “陈令,我如果撒谎,不可能说得出这个名字。”宗眠直接斩断她的自欺欺人。手里有一下没一下地转动着他的手术刀,似在回忆,带着轻笑说: “我还以为楚怜会有多聪明呢?没想到还是这么轻易就被算计了。从头到尾,他都被我和邢昼玩弄于鼓掌之中,你们以为庞凯的事情我们不知道吗?你们以为杀了宁玉生,鹿野就是铁板一块了吗?可笑他楚怜,千挑万选选了陈令这么个角色,从流浪者到缉凶处成员再到鹿野首领,多么惊才绝艳的人物,最后还要陪几个小孩子玩校园霸凌的游戏。” 仇音咬牙,恨不得现在、立刻就杀了宗眠,可她浑身上下一点力气都没有,瘫在地上,拼命想动,却只能像只可怜的虫子一样发抖。 宗眠这时又弯下腰来,语气轻柔地说:“其实他本来也不会输那么惨,可谁让他有你这么一个蠢货手下呢。他现在肯定很讨厌你,要不是因为你,他不会那么快暴露,是你的愚蠢害了他。” “闭嘴!你闭嘴!”愤怒的声音同样无力,仇音的牙关里却因为用力过猛渗出了血。她那么崇敬楚怜,怎么能容忍宗眠说他失败,又怎么能容忍宗眠说他的失败是因为自己? 这不可能! 她也不笨,知道宗眠这是故意用言语激怒她,企图摧毁她的心理防线,可她无法不动怒,心绪起伏像海啸,根本无法平静。 宗眠彻底蹲在了她的面前,同情地看着她,“你爱他,对吗?” 仇音刹那间面无血色。 他的声音一次比一次轻柔,扎进仇音心脏的刀,却一次比一次狠。“噗!”不等仇音回答,那手术刀就真的扎进去了,身体上的疼痛和心里上的创伤好像在这一刻完美重叠,一加一大于二,折磨着仇音的每一根神经。 她死咬着牙,甚至想要干脆死在这里,以绝后患。可宗眠又怎么会轻易让她死去,凑在她耳边说:“我知道你就算死,也不会出卖楚怜。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楚怜想让我保你。” 说着,他把刀抽出来,看着仇音躺在那儿流血,将一段录音放给仇音听。录音里只有一句话,就是楚怜在身份暴露后,打给宗眠那通电话里说的最后一句—— 【仇音如果落在缉凶处手里,想办法保她。】 “你现在还想死吗?”宗眠问。 “就算……就算这样……”仇音有一瞬间的晃神,楚怜没抛弃她,这让她有瞬间的开心,但随即又有无数的酸涩包裹心脏。她闭上眼,喘着气,说:“我不会告诉你任何事的。” 宗眠:“我并不是要跟你打听楚怜的事。” 仇音怔住。 宗眠:“我问你,当年宋灵和沈延之被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沈延之是你们的人,对吗?陈年旧事,告诉我,总无关紧要吧?” 仇音忍着痛,一时不明白他问这件事做什么。人都死了,过去那么多年了,还有提起的必要吗? 不过这件事说出来也无妨。 “是。”她给了肯定的回答。 “沈延之最后是否完全背叛了宋灵?”宗眠再问。 闻言,仇音下意识地往阿良看去。阿良还顶着沈延之的脸,看见那张熟悉的脸,她忽然嘲讽地笑笑,说:“没有,他爱上宋灵了,最后想帮她逃跑,可惜失败了……” 说到这里,仇音也明白过来,这话是为了相野问的。他可真是上天的宠儿。 胸口的伤口还在流血,仇音感觉到身体在逐渐发冷。她身上的旧伤本来也没好,新伤旧伤加在一块儿,冷汗都快浸湿后背,感觉很糟糕。 这对她来说并不难忍,但她此刻竟有些羡慕相野,于是本来不难忍的事情,忽然就变得难忍了。 “其实……宋灵和沈延之不是先生杀的……”她忽然说:“当时先生失踪了,我知道他最后见的人是相齐,可我找不到人……” 宋灵和沈延之被鹿野的人抓获后,并没有第一时间被夺舍。楚怜的命令只是抓住他们,可没过几天,他便被相齐用锁灵符镇住,自此断了与鹿野的联系。 仇音怎么找都找不到他人,整整十年,苦等无果,当然不会像供菩萨一样供着宋灵和沈延之。更别说沈延之竟然为了所谓的爱情想背叛他们。 在仇音看来,楚怜会失踪,是因为宋沅打乱了他们的计划。宋沅是宋灵的哥哥,那宋灵也是罪魁祸首。 宋沅还没出现,这具身体还有用,那就杀死她的灵魂,取而代之。 “你确定你杀死宋灵,没有私心?”宗眠问。 “呵……”仇音却不答了。 “官水潭和鹿野到底有什么关联?楚怜回到鹿野后,又做了什么?”宗眠继续问。 仇音干脆地闭上了眼。鲜血从她的伤口流出,很快就在她身下汇聚,宗眠看她脸色越来越苍白,微微眯起眼。 对付仇音这种人太麻烦了,想要从她口中套到点有用信息,简直难如登天。恰在此时,楚怜打电话过来了。 两人之间的通讯一直是单线联系,楚怜每次都会换号码,非常谨慎。 “听说相野对当年宗家的事情进行了实名举报?”他开门见山。 “楚先生的消息可真快。”宗眠看到仇音倏然睁眼,眼疾手快地趁她张嘴说话前用布团堵住了她的嘴,而后就在她面前讲起了电话,“我是不是可以理解为,是相野识破了我跟你的交易,企图破局,或者说,他的消息就是从你那儿拿到的?” “不用套我的话,我不至于把信息告诉他,让他拆我的台。” “但是听楚先生的语气,你好像一点都不生气?” “后生可畏。” “好一个后生可畏,楚先生海量。” 楚怜笑着,“不过我提醒宗先生一句,我们之间的交易,一旦开始,就没有结束的可能了。当然,你也可以想办法杀死我,那样就没人知道你做内鬼的事了。” 宗眠:“你又想让我做什么?” 楚怜:“开除相野。” 宗眠微讶:“开除?” 楚怜没有解释,宗眠却很快理清了其中的逻辑。相野举报,真凶必定会想办法对他下手,不论是想毁灭他手上的证据还是直接灭口,总之,是个被压迫的下场。 那不如趁这个机会,让相野被开除出缉凶处。还能延续之前的计划,用相野来引出邢昼,一举两得。 宗眠不由咋舌。 这疯子给相野安排的都是什么剧本,男友变成通缉犯,自己也遭到迫害而被开除,他就非要毁了相野,把相野彻底拉到黑暗中去吗?再回顾从江州开始的那一系列事情,他用谎言颠倒黑白,一个“五十万”的故事就足以诛心,如果不是相野心志坚定远超常人,怕早崩溃了。 “我是宗家的幸存者,理应保住相野,追求真相,你让我去开除他?”邢昼道。 “在这种情况下,开除他也是在保全他,不是吗。”楚怜答。 “那他就只剩一个人了,楚先生不觉得他有点可怜?” “如果你不愿意把他送过来,那就用沅来换他。” 语毕,楚怜又干脆利落地挂了电话。 宗眠在心里暗骂一声“老狐狸”,面上却仍平淡无奇。他打开定位系统看到苍的位置,那也代表着楚怜的位置,距离官水潭不近也不远。 他扫了一眼仇音,兀自拨通相野的电话,将楚怜的话复述给他。仇音听到他们的交谈,一双眼睛已布满了红血丝。 宗眠就是故意的,故意当着她的面商量怎么对付楚怜,甚至还开了免提。 “我们哪怕知道了楚怜的位置,也不好对他动手。机会只有一次,苍这个棋子也只能用一次,不成功则成仁。”他道。 相野的声音随即传来,“如果缉凶处把我开除,他一定会再次出现在我面前。到时候我和苍一起动手,再安排方斗带人躲在暗处支援,或许能行。” 宗眠:“杀他也许能行,活捉很难。” 相野:“那就直接杀了。” 仇音:“唔!!!” 她不可置信地盯着手机,似乎不能理解先生数次放过相野,相野却能这么冷静甚至残酷地说要直接杀了他。 可宗眠淡然地扫了他一眼,转身就出了房门。他来到门外,在监视器前坐下,一边给自己倒茶一边说:“可是我怀疑楚怜是强行逼着鹿野的人都过门而出了,而且过门的数量还在增加,如果我们抓住楚怜,说不定还有挽回的余地,否则鹿野的人要是真的都过来,那将是一场巨大的灾难。而且,邢昼还没回来。” 相野:“那就等我跟他见过面之后再说。” 宗眠顿了顿,沉声道:“相野,他是个蛊惑人心的魔鬼。” 相野却语气平静,“迟早有那么一天的。” 宗眠也知道,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但作为一个忧郁诗人、作为一个被朋友托付了男朋友的人,他还是要多说几句。 “或许他把你当成了世界上的另一个他,宋沅和相齐,同样都曾保护过他,可最后又都因为各自的原因背弃他,甚至反目成仇。只有你,他们从始至终都在保护你,如果你最后跟楚怜一样堕入黑暗,那将会是件无比讽刺的事情。” “或者说证明了一点,人性本就让人毫无期待。” 邢昼在离开前,也曾做过同样的劝告:“相信你跟他们不一样,相信自己做出的判断,就算是楚怜,也不能动摇你。” 相野听了,便反问:“那你们相信我吗?你们把这种期待强加在我身上,要求我不论何时都保持正义和善良,是不是也有点强人所难?” 宗眠无奈一笑,“我和邢昼已经越线,确实没有资格要求你这么做。” “呜——”水烧开的声音忽然传来。宗眠岔开话题,问他在做什么,相野随口回答:“泡面。” 宗眠微微蹙眉:“泡面不——” 相野:“你敢跟邢昼打小报告,拉黑你。” 下一秒,电话挂断。 宗眠接连被两个人挂断电话,这口气也是堵在嗓子眼里,很难下去。过了几秒,他又失笑,相野倒是对他挺了解,毕竟他是——缉凶处最爱打小报告的人。 一点不值一提的小爱好。 另一边,相野倒水煮泡面,静等五分钟,完犊子,发现泡面桶里根本没给他装叉子。找遍整个中医诊所,碗筷是老中医的私人物品,都被他带走了,愣是连双一次性筷子都找不到。 他站在后门口的树前犹豫着是不是折两根树枝凑活,但洁癖犯了,面坨了,于是转身回去点外卖。 第98章 水潭之底 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 宗眠在京州发难,捏着相野的举报,誓要彻查到底。他作为缉凶处现任的队长,又是灭门惨案的苦主,上面无论如何也要安抚他,于是提出要将相野召回京州问话。 如果灭门惨案真的有内幕,代表上层也被鹿野的人渗透了,这是件非常可怕的事情。但此事不宜声张,所有人都觉得应当暗中调查。 上层秘密召开了会议,与会的除了宗眠、缉凶处的直属领导等等,还有秦局长,他也参与过当年宗家的案子。 可是无论他们说什么,都遭到了宗眠的反对。 让人护送相野入京? 不行。邢昼就是在入京的路上丢的,至今也没人给缉凶处一个说法。 让江州的警方介入,京州远程遥控? 不行。宗眠对秦局长的不信任几乎摆在了台面上,他有理由怀疑最近发生的一切都是针对缉凶处的一场阴谋。此时此刻,让任何人去接触相野,都有杀人灭口的嫌疑。 秦局长黑着脸,质问道:“你在怀疑我?” 宗眠回答得漫不经心:“您不也是这么怀疑邢昼的吗?” 秦局长:“邢昼的罪行证据确凿,而相野的举报无凭无据,说不定根本就是假的。” 宗眠:“所以在这场会议开始前,我已经以虚假举报的罪名将他开除出缉凶处。” 所有人都脸色微变。能出席这场会议的,哪个不是老狐狸,很快就明白了宗眠的意思——他这是谁都不信啊,说不定已经把相野藏起来了。 缉凶处的直属上司,姓王,是位科长,职级却与秦局长相同,只是属于特殊部门,专门分管类似缉凶处这样的机构。他不赞同地训斥了宗眠一句,“胡闹。” 可宗眠的态度很强硬,没有人怀疑他的强硬,他必会为了找到灭门的真凶,甘愿付出任何代价。会议最终不欢而散,宗眠受了批评,但他才刚上任,不会这时候撤他的职。 上面也不会就此对举报的事情放任不管,很快,无论是王科长还是秦局长,都在想办法联络相野。 相野直接把电话卡掰断扔掉,背上背包,去了官水潭。 在京州看来,相野这个举报人,就此失去了联系。灭门案的真相刚开始浮出水面,就被一个浪头重新拍下去,有猫腻。尤其对于真凶来说,这只会加深他的不安。 而在楚怜看来,相野根本不知道真凶是谁,举报只是为了破坏宗眠和他之间的交易,自然不能配合京州调查。如今宗眠将相野开除,他多半会选择跟邢昼一样的方式——隐到幕后去。 各人有各人的心思和判断,相野的目标也很明确。他无法确保每个人都按照他和宗眠设计好的方向前进,只能尽力做好自己的事情。 决明说弥望乡所在的地方原本是一个湖泊,而拓真舍近求远选择弥望乡,是否有特殊的用意? 说到水,与水有关的,不就是官水潭? 相野再次来到了潭边,他是趁着夜色来的,没有被任何人发现。 小船还系在潭边的船坞里,自从沈老太太被自己的女儿误杀在庙里后,岛上已经很久没有人居住了。平时没什么事,也不会有人上岛。 岛上的一切也跟相野上次来时没什么两样,只是因为长时间没人打扫,积了点灰。相野重新把这儿里里外外搜了一遍,随后决定——他要去水底看一看。 瀚海之行让相野学会了游泳,也体验了一次浮潜,虽然他技术还不够老练,但至少能下水了。在来官水潭之前,他还专门去城里采购了潜水灯等一应用具。 九月初的天,微寒,水下温度不高,但还能忍。 “扑通!”相野毫不犹豫地跳下去,但试了几次,水平有限,他总探不到潭底。灯光照出去,昏暗的水下也看不出任何异样。 再次浮出水面换气,相野上岸休息了半个小时,再看一眼时间,晚上九点。 气温开始下降,相野想要调查的心却还没有凉。夜晚这个时段是调查的最佳时机,等白天有人了,干什么都不方便。 而且现在的相野是所有人视线的焦点,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有危险袭来,想要做什么事都必须要快、要果决。 相野,也是个狠人,他怎么都潜不深,下水的次数越多,越觉得潭底遥不可及。他便干脆找了块石头,抱着石头跳下去,速度堪比跳楼机。 当然,为了保证自己的安全,他在腰上系了根绳子,绳子的另一端则系在小船上,以便能在脱力时借助绳索快速返回。 潭底很深,比一般的水潭要深很多,有一些枯枝和淤泥沉积,灯光照过去,偶尔还能看到一个绿色的啤酒瓶,大约是附近的村民扔进水里的。 这样的潭底,会隐藏着什么秘密吗? 相野抓紧时间,到处搜寻,他在水里能待的时间不长,自然有种紧迫感。他第一反应是潭底会有什么阵,或特殊的物品,譬如佛像、石碑之类的东西,可看来看去,除了淤泥和些许的垃圾,什么都没有。 他甚至用枯枝将淤泥剥开,去查看淤泥下的河床,可依旧什么都没有发现。 时间到,他上去休息片刻,再换了一片水域,用同样的办法下到潭底。这一次他依旧一无所获,于是便把目光投向了潭中央的那座岛。 如果秘密藏在岛上呢? 这座岛露出水面的部分很小,藏在水下的部分就要大很多。相野游到近前,绕着这座岛查看,而在游动的过程中,他终于发现一点端倪。 这潭底,怎么好像有股暗流? 水潭有个豁口,连通着外面的大河,如果是正常的水源流动,那应该是东西方向的。可这股暗流,非常的小,小到必须停下来细心感受才能感觉得到,且方向不对。 它来自哪里?这水潭哪里还有个缺口吗? 还是…… 相野思索着,伸出手仔细感受着那道暗流的行进方向,企图彻底地抓住它。可就在这时,他忽然感觉到背后的绳子松了,灯光打过去,那绳子慢悠悠地坠入潭底,而它的另一端—— 不好! 是谁在水面上把绳子解了? 相野当即也顾不上什么暗流了,但他也没蠢到原路返回。如果此时有敌人在船上,那他从水里冒头,无异于自投罗网。他顺着小岛上浮,借着黑夜和岛的遮掩,悄悄出现在距离小船大约五十米的地方。 船上果然有人,是个陌生的光头。 算算时间,如果灭门惨案的真凶要杀相野灭口的话,从得到举报信息到现在,足够他安排人抵达官水潭了。 如果是楚怜…… 相野没有轻举妄动,悄悄绕到岛的另一面上岸,想要先找武器。他下水是不可能带着枪一起下去的,所以他的枪连同他的背包,还放在那间小小的客房里,即唐家老太太和她的小孙女曾住过的那间屋子里。 他避着船上的视线悄悄摸过去,打开门,正要去拿背包,余光忽然瞥见地上的脚印。 房间长时间没人打扫,所以积了一层灰,使得地上的脚印有点明显。此时那地上除了相野自己的脚印,还有一双明显大于他自己尺码的脚印,哪来的? 而且这串脚印只有进来的,没有出去的。 相野心中一凛,但还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现,大步走到柜门边,打开柜子取出背包。电光石火间,身后一道黑影闪过,劲风拂耳,眼看就要打到他的头。 可他早有准备,瞬间回身反击,跟来人打了个近距离的照面。 一个中年壮汉,不认识。 “砰!”相野一脚将之踹出,右手迅速摸枪。 那壮汉吃痛地后退两步,见此情形,连忙再度扑过来,打歪了相野拿枪的手。两人在体型和力道上存在着天然的差别,可相野胜在灵活,瞅准时机给他来了个背击。也不开枪,双手摁在他后脑上,猛嗑向地面。 “咚!”壮汉的脑袋发出脑震荡的声音。他愤怒低吼,硬是凭借蛮力挣脱,一抬头,满脑门的血,双目圆瞪,仿佛地狱罗刹。 千钧一发之际,相野取出项链在他眼前一晃。 壮汉有片刻的出神,相野便趁机将他再次打倒。仍是枪柄砸人的招数,再用绳子迅速将人捆住。 没办法,相野跳了一晚上的湖,快脱力了,只能用这种作弊手段取胜。也幸亏他动作快,几乎就是在他捆好绳子的刹那,又一个敌人闻声前来,而且他手里有枪。 相野狼狈滚地,险而又险地避过子弹。 两人在狭窄的屋内打斗,无论是谁都施展不开,而相野疲于奔命,明显落于下风。眼看着就要被擒,他一脚将被捆住的那个踢出去,挡住敌人,随即趁此机会,破窗而出。 那人见状,连忙追上,然而就在他即将探出窗口的刹那,一个催泪弹被相野扔进了屋里。他猝不及防地被呛到,迷失视野,而此时的相野已经爬上屋顶,迅速绕至前门。 等到那人听到房顶上的声音,也从前门退出去,他直接从房顶跃下,一个跳跃刺杀动作,将之按倒在地。 “呼……”相野的头发上还在滴着水,死死摁着他,身体却已经到了极限。可小船上还有一个,他提着一口气,连忙把这个也给敲晕了,再抬头望去—— 就看到了惊奇一幕。 水面上又出现了另一条船。 船上的人戴着正宗的渔夫帽,黑夜中看不清他的脸,但能看出他身形修长,像是个年轻人。他出手利落,跟原来的光头打了起来。 “扑通!”不一会儿,光头不慎落水,便扒着渔夫帽的船边,企图将他也拉下水。可说时迟那时快,渔夫帽抄起船上的长杆网兜,往水里那么一插。 光头突然抽搐了几下,下意识地想要将那杆子抢过来,可他原本是扒着船边的,这一脱手,再被渔夫帽直接上杆子一捅,整个人就往水里沉去。 那渔夫帽见计得逞,随即甩出绳套将其套住,再划着船拖着那光头向小岛驶来。 相野看明白了,那渔夫帽用的是电,是乡下很常见的电捕鱼。 等到小船靠近,那渔夫帽把光头系在岸边的树上,拎着电瓶和鱼竿哼着歌上岸,看到相野,抬了抬帽檐,“好久不见啊。” 相野:“方斗。” 方斗摸摸鼻子,“没错,是我。” 相野:“你在干什么?” 方斗:“来保护你啊。” 相野:“用这个?” 方斗耸耸肩,“这不是得乔装一下吗?别在意,我就是个平平无奇的偷鱼的,路见不平拔杆相助。记得不要说出去,电捕鱼毕竟是违法行为。” 我看你就是个违法份子,明天就举报你。 第99章 信仰之地 凌晨一点多,相野换上一身干净衣服,喝上了热的姜汤。 方斗自知理亏,主动把屋子清扫干净,又将三个俘虏仔细盘查一遍,道:“依我看,他们是京州派过来的,跟鹿野无关。” 说着,他又拿出一张从光头身上掏出的已经湿掉的符纸,说:“那边大概还打着杀死你然后栽赃给鹿野的打算,所以特意带上这种特殊道具。不过那光头如果真是鹿野的人,不会放着符纸不用,还让它泡水作废,实在太不小心了。” 相野双手捧着杯子,“刀尖上舔血的人,不会在乎这种装神弄鬼的小玩意儿。” 方斗见他如此淡然,一时都不知道真正在刀尖上舔血的是谁。耸耸肩,问:“你刚才在跳湖?发现什么了吗?” 相野审视着他,似乎还在判定他的可信度。邢昼和宗眠的计划那么隐秘,连身边最亲近的队员都没有告诉,这个方斗一定有什么过人之处。不过现在也不是长篇大论的时候,他喝下最后一个姜汤,起身往外走。 正殿里,也就是唯一供奉着佛像的房间里,桌案上点了红烛和烟。这是方斗做的,相野可没有这份闲心。语:木一希:木。 方斗跟在他身后,说:“大晚上的,你要跟我来拜神?” 相野:“这不是神,是沈家的先祖。” 方斗挠挠头,“我们鹿野就没这种。” 这也正是相野觉得奇怪的地方,越是黑暗、越是受到压迫、生活艰苦的地方,其实就越容易信仰神佛,那是一种精神上的慰藉和寄托,可鹿野偏偏没有。 方斗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他离开鹿野时也年岁尚小,许多事情都记不清了。 相野又联系上决明,问他关于鹿野的信仰问题,决明道:“以前是有一些什么神庙之类的,但没什么特定的对象,大多是在叩拜那道门,觉得那是一种考验吧。而且都年代久远了,流浪者中也没流传什么之类的传说。至少在近两三百年内吧,鹿野一直都被各大祭司统治着,要跪拜也是跪的他们,怎么会允许冒出一个神来凌驾在他们头顶上。” 话虽如此,相野还是觉得有哪里不对,或者说这背后还隐藏着什么秘密。如果那道门真的是考验,那考验的对象自然是鹿野的人,又是谁设置了这场考验呢? 总得有个源头。 他复又抬头看向那位沈大老爷,对于这位先祖,相野并不了解,宗眠倒是趁着在中医诊所打杂时,把官水潭的历史彻彻底底调查了一遍。 在地方志的记载里,官水潭的历史可以追溯到近三百年前。那时候的沈还不是当地的大姓,是这位沈青沈大人当了大官后,才发展成了后来的沈家村。 也就是在那个时候,当地村民为这位沈大人塑了金身,这片潭水也正式更名为官水潭。 现在就是个时间问题。 那位误闯鹿野的沈姓女子,到底是什么时候去的鹿野?缉凶处得到的消息里,所有人知道的都只是一个模糊的传说。褚秀秀的母亲说是那个女人的后代,但也是传了不知道几代了,除了知道她姓沈,其余的一概不知。 楚怜呢,他是如何盯上官水潭这个地方的?茫茫人海,姓沈的人那么多,他几乎是在离开鹿野后就马上找到了官水潭,收买沈延之,也就是说——他极有可能是在鹿野的时候就知道,姓沈的女人来自官水潭。 或许姓沈的女人去到鹿野时,官水潭这个地名已经存在了。当然也不排除楚怜知道的是它的原名,再通过这个名字找到更名后的官水潭。 相野思忖着,又想到了水底的那股暗流。 岛上到底藏着什么秘密?他盯着沈大老爷,视线从他那张不怒自威的脸移到红漆斑驳的官袍上。一缕风吹过来,烛光摇曳,骤降的温度仿佛都集中在后背,让方斗不禁打了个哆嗦。 可谁知道,相野说出来的话更可怕。他忽然说:“我想把庙给搬开。” 方斗:“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相野:“知道。如果不能搬开,就炸开。” 方斗:“越说越离谱了,我上哪儿给你搞炸药去……不是,我不过就搞个电捕鱼,你要真把这里炸了,我俩就肯定进局子了。而且这不是你祖宗吗?你要把祖宗都给炸了?” 够狠啊,现在的年轻人。 相野侧目看他,“干不干?” 方斗撩起袖子露出熊猫纹身,“干。” 相野的想法很简单,水底既然没东西,又有一股奇怪的细小暗流,那说不定岛的内部有秘密空间。想要找到正确的路进去太费时间了,他一看到方斗——就觉得他是个违法犯罪的好苗子。 直接炸吧。 到时候算在楚怜头上。 完美。 方斗很有章程,重新戴上渔夫帽,说:“炸药好办,我自己就能做。但我得回城买些必备的物品,你跟我一起去,还是在这里继续查探?” 如果能找到直接进入秘密空间的办法或排除秘密空间的存在,那炸药自然就不需要了。相野选择留下,方斗便趁夜离开。 与此同时,鹿野平原,也是一个黑夜。 鹿野的时间与外面的世界是同步的,但它气候寒冷,又有长达四十八小时的极夜,凌晨两三点的天,黑得像墨水泼在了天上,让那挂在上头的星星都显得是假的。邢昼也打听过,据说快到满月时,天空就会变得亮堂许多。现在还是月初,越靠近极夜,天越黑。 那个在弥望乡深处发现的浑身烧伤的男人终于醒了,邢昼睡得很浅,听到微弱的呻吟声就醒过来,睁开眼,发现他企图逃跑。 “你要去哪儿?”邢昼平静发问。 那人瞬间僵在原地,不敢动了。 邢昼没再说什么,往篝火里添了几根柴,将晚饭时剩下的肉汤加热,盛了一碗递过去。那人微怔,眼神不住地在邢昼和热汤之间徘徊,顿了好一会儿,这才勉强抬起被火烧得黑漆漆的还流着脓的胳膊,捧过碗,小心翼翼地喝了一口。 热汤下肚,味蕾被激活,因为大火而丧失的五感好像又回来了。他再忍不住,不管不顾地把汤往嘴里灌,狼吞虎咽。或许是因为太烫了,他又吃得太急,呛得他眼角都开始泛红,红着红着,眼泪就下来了。 邢昼静静等他喝完,看他捧着碗失魂落魄地躺在地上,不去打扰。 良久,那人终于从漫长的发呆中回过神来,看着邢昼,问:“你……是谁?” “一个来报仇的人。”邢昼直视他的眼睛,问:“你认识怜?” 闻言,那人的目光中登时露出无尽的仇恨来,可下一秒,他又瑟缩着,仿佛再次看到了那漫天大火,惊惧后退。他颤声道:“他是个魔鬼……妖怪……他就是回来索命的!” 邢昼:“你们以前认识。” 以前认识?是啊,他们以前认识。旧日的记忆像阴云笼罩,他从未想到昔日种下的因,会结出如此大的恶果,“不是我的错——咳、咳咳……” 说到激动处,他又停下来缓了许久,才接下去继续讲。尽管被邢昼救了,但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他这是回光返照,时日无多。 “小时候我们曾住在同一片地穴里,我确实认识他,他的母亲在那一带远近闻名……那是个很漂亮、很特别的女人,她说她……她说她是那个女人的后代,可后来我们才知道她是个骗子……” 鹿野平原上的人,虽然大多不敢冒着巨大的风险去穿过那道门,可都对外面的世界抱有极大的好奇心。 怜的母亲谎称自己是那个女人的后代,编造了一大堆外面的故事去欺骗他们,以此来获得食物和一些便利。 住在地穴里的人,不似生活在帐篷里的人条件好,又不似流浪者那么居无定所、餐风露宿,他们一直是中间派、边缘人物、胆小者,俗话说狡兔三窟,地穴往往是连成片的,四通八达,方便逃命。 怜的母亲是个外来者,所以才能撒下这么大的谎。她来了之后,就占了一个冬暖夏凉的地穴,许多人都愿意听她讲故事来获得一点不切实际的妄想。 没过多久,她怀孕了,孩子不知道是谁的。 猜忌逐渐在这片地穴里诞生,而后在怜出生后到达顶峰。 好在鹿野的人为了生存都费尽全力,并没有那么多心思去想有关于爱情、婚姻、忠诚之类的话题。虽然总有人用异样的目光去看怜,可在最初的那几年,怜过得还不错,被养得玉雪可爱的,很爱干净,也很爱笑。 至少在眼前这个烧伤患者的印象里是这样。 可是忽然有一天,谎言崩塌了。 那女人原来只是祭司部落里的一个逃奴,竟胆大包天地骗了他们所有人。大家都很生气,提议要将她烧死,可这个女人既胆大又狡猾,她见势不妙,再次逃了。儿子对于她来说是累赘,于是理所当然地被抛弃。 有个别激进分子,要将怜处死。不过大部分人没有那么残忍,那只是个孩子罢了,可他们也并不想养着这么一个累赘,于是怜被赶出地穴,进入森林里自生自灭。 怜自此成为了一个流浪者。 听到这里,邢昼大概明白楚怜那多疑且残忍的性格是怎么养成的了。父不详,又被母亲抛弃,从小因为所谓的谎言吃尽了苦,不是一个宋沅就掰得过来的。 “怜的母亲到底编了什么故事,你还记得吗?”邢昼问。 “不记得了……”那人缓缓摇着头,因为身体被烧伤的地方太痛,他不敢有大幅度的动作,声音也比刚才虚弱很多。 邢昼怕他这次睡下去就再醒不过来了,追问:“她有提到过姓沈,或官水潭之类的字眼吗?你仔细回忆一下?怜把你害成这样,你不想报仇吗?告诉我,我可以帮你。” “报仇……呵呵……没用的。他跟他母亲一样是个骗子……他骗了我们,让我们充满希望,然后又一把火将我们连同希望一块儿烧、烧死,他是在报复。”那人忽然抬眸看向远处那高达百米的门的轮廓,喃喃道:“看到那扇门了吗?它叫日轮,等到它完全成为一个圈的时候,哪怕你不想过门,也会被强行吃掉的……没有人能逃得过去……” 邢昼蹙眉:“日轮?你怎么知道它的名字?” 那人忽然笑了,“我为什么会知道?因为我是弥望乡的主人啊……是我!我是这里的主人,是我从拓真手里拿走的弥望乡,怜他凭什么——” 突然的亢奋,使得他从地上坐起,双眼盯着邢昼,仿佛想要从他眼中得到一丝认同。可身体的疼痛很快又将他摧毁,他痛苦地在地上呻吟。 好在邢昼带的药品很多,给他服下阵痛的药片,才让他缓过一口气来。他好受多了,但也已经进的气多出得起少了,看着邢昼,说:“我告诉你吧,祭司们之间有代代相传的秘密,我也是接管了弥望乡之后才知道的。譬如,这里就是鹿野的核心。” 邢昼对此并不惊讶,从地理位置上来看,弥望乡就是正中央。 那人又问:“在你们这些外乡人的眼里,鹿野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邢昼直白地回答他:“罪人的流浪之地。” “错了,错了,不是这样的。”那人双目空茫,“白鹿之野,怎么会是流放地,它是仙人的乐园才对……是祂们给自己造的最后一片乐园,是世界崩塌后的最后一块碎片……” 鹿野并非没有信仰,恰恰相反,最早的白鹿之野,就是一片纯正的信仰之地。 很久很久以前,世界不是现在这个模样。头顶有三十六重天,各种神异的力量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直至那三十六重天开始崩塌。 时代永远在更迭,当人类愈发强大时,那些神异的力量便自然被历史的洪流拍碎。即便是所谓的神仙也无法挽回。 于是祂们逃了。 取最后一重天的碎片,打造了鹿野平原,最后带着一部分虔诚信徒,遁世而去。 刚开始,鹿野是仙境。 再后来,鹿野是地狱。 所有的一切都失控了。 祂们总有一天会消亡,而为了信仰而生的人们,却丢失了自己的生活。他们就像被关在一个封闭的坛子里,刚开始,每个人跪拜的姿势都很虔诚,就像被绳子吊着、被无形的大手压着,而等到这种压制他们的力量消失,他们就变成了——坛子里的蛊。 一代又一代,失去控制的鹿野环境越来越恶劣。 文明崩塌了又重建,曾经从外面带进来的知识,也一度被摧毁。人们从最初的崇拜,转为憎恨,亲手抹掉了关于神的历史,只在祭司中秘密流传。 久而久之,知道的人越来越少了,鹿野彻底成了一片罪恶之地。 邢昼有片刻的失语,随即追问:“那日轮呢?” 那人:“或许祂们也后悔过吧,所以建了这道门,想打开两界的通道,可最后的结果你也看到了……有些事做了就无法挽回……” 空茫的目光再次聚焦,他看向邢昼,道:“太晚了,完全开启的日轮,就是个毁灭的讯号。鹿野本来就不该存在,它注定要崩塌,那报仇也就无意义了……” 第100章 炸岛 赭红大门,那是太阳的颜色。 完全成型的日轮,如果从天空中俯瞰,略加想象,大约便是“天狗食日”的场景。太阳被遮挡住了,只剩下外面的一个红圈。 神仙从人世间逃跑,创建白鹿之野。最终又因为鹿野的失控,想要重新开辟两界的通道——或许这是祂们最后的良心发现。 可日轮是个失败品。 自愿过门者,肉身尽毁;而成型的日轮更是会吞噬掉鹿野的所有人,不顾他们的意愿将他们强行送离。 那可不就是天狗食日,所有人都被那张巨口吞灭了。从此之后,灵魂飘荡无所依,如同孤魂野鬼,只有夺舍才能再度成人。 可夺舍,那不就是在杀人? 神无奈之下,只留了一道门在那儿。那代表着希望,也是绝望,祂们只是把选择权重新送回了人类自己手上。 祭司们代代保守着这个秘密,不停地跪拜,祈求奇迹的发生。许多年过去,秘密变得语焉不详,一度断了传承。后来的人便又不停追索,直至找到开启日轮的办法。可那又怎么样呢?没有人有那个勇气开启毁灭的篇章,秘密终归是秘密,它再度被掩埋,进入下一个遗忘到追索的过程。 到了这一代,秘密便传到了拓真手里,这就是他将弥望乡选在这里的原因。但这个秘密太沉重了,不是个人可以承担的,于是他连自己的女儿都没有告诉,而是让她离开了鹿野。 “拓真也想要找到另外的离开鹿野的办法,可是他失败了。我成为了弥望乡的下一个主人,也接过了这个秘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直到怜又重新出现在我面前。他是唯一一个离开了鹿野还能回来的人,他说他有办法拯救鹿野,我只能信他……可是他骗了我,他从我这里套走了日轮的秘密,杀光了弥望乡的所有人……哈哈……” 邢昼蹙眉,“杀人,是开启日轮的方法吗?” 那人:“是献祭。” 果然。 放火杀人,自己待在一旁看,也比较符合楚怜的行为艺术。不过对于这人的话,邢昼并不全信。这个“不全信”并非指他在说谎,而是认知问题。 “楚怜说的不全是假话。这里一定存在别的路可以通往外界,否则,当初那个女人是怎么进来的。”邢昼道。 他和楚怜进来的办法都是用骨头钥匙进行卜卦,观察火烧后出现的纹路,以此来确定前进的方向。最终,他们会找到那扇门,从门里进来。不过从外面进入鹿野,就不需要剥离肉身了。 可那个女人显然不是用这样的方法进入鹿野的,因为她手里没有骨头。 “可他还是……”那人说着,又顿住。 他想说既然楚怜知道一定有第二条路,为什么还要开启日轮?可转念一想,他为什么不呢。他从小有那样的经历,被抛弃、被驱赶,一定恨着鹿野,恨着他们所有人。整个鹿野,又有多少是良善之辈,会做到真正的以德报怨? “一定要赶在日轮完全开启之前,找到第二条路。”邢昼说着,从地上站起来。此时恰逢日出,一轮红日缓缓从天边升起,照亮了焦黑废墟。 “你为什么要帮我们?”那人不解。 “我不是在帮你们,我只是在保护我想保护的人。”邢昼回头看他,眉眼在晨光中稍显冷肃,“出生在鹿野不是罪,但夺舍杀人是罪。你们顶着罪人后代的名头生活在这里,挣扎求生,可是那些被夺舍的人,又有什么错。” 邢昼跟鹿野有杀父之仇,又目睹了那么多因为鹿野而生的惨剧,让他再对鹿野产生什么共情,很难。他也曾有过很多黑暗的念头,每一次跟相野耳提面命,其实也是在提醒自己—— 你拿起武器,不是为了杀人,是救人。 那人看着邢昼,说:“也许你说的没错。可是现在在这鹿野,留下来的都不是想要穿过那道门,去夺舍的人……” 邢昼:“所以你身为弥望乡最后的主人,不想为他们做点什么吗?” 这一问,倒是把他问住了。沉默良久,他忽然咳嗽起来,咳嗽完,又捂着心口半死不活地躺在地上,幽幽说:“我们鹿野,很少有这种无私奉献的……傻子……” 邢昼:“你听说过沅吗?” 那人:“没。” 邢昼三言两语概括了他的故事,那人听了,只说了三个字:“好惨啊……” 不过鹿野时不时会出些异类,这是概率问题。拓真在最后不也好像被感化了吗,穷尽所有建造了一个弥望乡,整得跟最后的庇护所一样,甚至还想要找到第二条路。 反正都要死了,那人这样想着,说:“你刚才问我,怜的母亲是否提到过官水潭,我记不清了,但好像是有提到过跟水有关的。而且我想起来了,弥望乡,曾经是一片湖……” 邢昼:“湖?” 那人解释道:“后来被填平了,但不知道具体的原因……” 邢昼沉思片刻,道:“我要把这里挖开。” 那人怔住,吃惊的反应跟听到相野说要炸岛的方斗一模一样,只不过他现在实在是快死了,没力气了,只能瞪着眼表示惊讶。 弥望乡可不小啊,真要把湖挖回来,那得费多大的劲…… 那人瞪着邢昼,这个外乡人,穿着他从没见过的奇装异服,沐浴在朦胧的日光里,眼神坚定,看起来倒是比楚怜那个骗子更让人信服。 他突然有点好奇,这个人会不会成功。 “我有东西落在了大火里……一块令牌,两指粗细,你找到它……去、去北边的那片地穴……也许会有人帮你……”说着,他又猛烈地咳嗽起来,声音也愈发沙哑、微弱。 邢昼最后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我……”那人闭上眼,“你就当我没有名字吧……” 微凉的风吹过,吹起地上焦黑的尘土,满目望去,一片疮痍。那人像是睡着了,胸口还有起伏,但也许永远不会再醒来。 这边邢昼踏着朝阳出发,找了大约两个多小时,终于找到了掉落在一片废墟里的令牌,而后拿着令牌往北边进发。 另一边,相野等到了方斗。此时恰好已经过了早高峰,村道上也没什么行人,所以方斗顺利避过村民的视线上岛,没有引起任何注意。 他不光带来了做炸药的东西,还给相野买了早餐,别看他长相比较野,其实心细着呢。 简单地吃过早饭后,方斗坐在庙前鼓捣炸药,相野便在旁边观摩学习。他看得很认真,还打听道:“你这门手艺是从哪里学的?” 方斗:“我自学啊,为了能够在这边的世界更好地生活,我杂七杂八学了很多。我那时候也去上学了,但上学比较晚,学校里教的也不适合我,所以没考上大学,我就喜欢这种杂学……” 相野:“所以邢昼和宗眠就发现了你这个人才?” 方斗:“呃……” 这话题是绕不过去了吗?邢昼跑了,为何要留他在这里接受拷问? “其实吧,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他们做的事情,不好对你们说,怕把你们牵扯进去,也怕万一消息泄露,会功亏一篑。我就不一样了,平平无奇一个暗桩,知道我的人不多,而且又还算信得过。”方斗道。 “你不是说要给老乐养老,为什么要做这么危险的事情?”相野问。 “老乐这个人,你还不了解他嘛。他就是忧国忧民的劳碌命,跟邢昼的父亲一样,如果不把鹿野的问题彻底解决,他怎么可能安心养老。”方斗一边低头忙活,一边开始碎碎念,“我再怎么样,也是鹿野出来的,是当事人,这事儿我不干谁干?说真的,老乐要知道了铁定跟我生气,他就这样,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相野:“这是个贬义词。” 方斗摸了一把寸头,“咳,我语文就没及格过,凑活听吧。” 相野:“瞒不了多久的,老乐迟早会知道。” 方斗便又显示出自己混不吝的一面来,就像不服家长管教的问题儿童,“能瞒多久就瞒多久呗,他现在在京州反正是最安全的。要是真知道了,大不了就打飞的过来揍我嘛。他都几十岁人了,让他打两下也不会很痛。” 相野明白了,遂不再跟他探讨亲子问题。两人随即谈起了那个跟在楚怜身边的“影子”,一个身手很厉害的“鬼”,主要是方斗在跟相野讲,他们交过手,大致知道对方的实力。 远在京州的宗眠也知道了他们要炸岛的决定,意料之外情理之中。他一向佩服相野的行动力,便道:“这样,我给你邮几张符过去。隔音的,你趁晚上动手,一个晚上的时间把那岛调查清楚,天亮前离开。我可不想你被警察抓走。” 决明竟另辟蹊径,“其实监狱是个埋伏的好地方啊。你们想呢,现在那个灭门案的真凶要抓崽崽,楚怜肯定也要来找他,然后忽然发现,诶嘿,人在监狱里,那他们就不得不去劫狱。我们在监狱里埋伏一波,把监狱大门一关,瓮中捉鳖。抓住了就直接关起来,还不会引起大众的注意。” 宗眠:“……” 决明越想越觉得自己机智过人,“怎么样?这个主意好吧?” 宗眠:“你觉得楚怜会相信相野炸个岛把自己炸进监狱了?” 方斗:“其实邢队跟他一个被通缉,一个蹲大狱,还挺配的。” 决明:“你这什么跟什么,我还没同意他们处对象呢。” 方斗挑眉,“你都让外甥去坐牢了,还管人谈不谈恋爱呢?恋爱自由你知不知道,哪来的老封建?” 决明:“呵,你再多说一句,今晚就把你一块儿炸飞。” 决明,一个叨逼叨小精灵,擅长跟每个人吵架。包括但不限于小学生骂街、阴阳怪气和诅咒。 相野揉揉眉心,“好了,晚上再说。” 第101章 一座岛的秘密 宗眠的快递是京州直达,就像之前跟着方斗一块儿出现的那些类似雇佣兵的人一样,以最快的速度把符送到相野手上,全程透着股金钱的味道。 晚上十点多,方斗布置好现场,转头看向相野。 相野正在给沈老爷上香,再怎么说,这都是沈家的先祖,他现在要把祖宗的庙都给拆了,实属大逆不道。 不过相野这人,哪怕知道鹿野的存在后,依旧是个坚定的无神论者。他不信神佛、不信鬼怪,只信自己认的死理,所以只能—— 对不住了。 相野后退几步,跟方斗一块儿退回船上,驶离小岛。方斗的手上拿着引爆器,真到了要摁下去的时候,心里难免有点紧张和兴奋。 “我真炸了?”他再次回头看向相野,相野平静点头,倒衬得方斗更像是十八九岁沉不住气的毛头小子了。他随即不再犹豫,爽快地按下按钮。 炸药炸了,漫天的烟尘中,那座土黄色的小庙快速崩塌。可是因为有静音符的存在,声音被最大限度地隔绝在岛上,几乎没有传出来,于是那崩塌的一幕落在相野和方斗眼里,仿佛上世纪的黑白默片。 方斗留意着无人机传来的画面,确定周围没有人路过,便又操控它飞到小岛上方,验收成果。 只见那倒塌的庙宇的中央,被炸出了一个黝黑大洞。沈老爷的金身也被炸碎了,半截身子倒在地上,面容破碎,充满悲悯。 小岛还在震,不断地有土石坠入水中。如果说原先的小岛有一个篮球场那么大的话,现在就只剩三分之二了。岸边的大树连通树根上的泥土一块儿坠落,硬生生给造出了一个月牙状的缺口。 “哗啦——”这声音在静音符外,打破宁静。 好在这会儿已是深夜,沈家村生活的大多是老人,早就入睡了。民宅距离此时也较远,荒郊野岭的,没有引起什么注意。 两人又等了片刻,确定岛上不会再发生什么大的坍塌,这才重新上岛。 薛定谔的洁癖再度上线,相野戴上了口罩和手套,都是黑色的,衬得那肤色更白,手腕更细。他的鼻梁上还架着黑框眼镜,比平日多添了一分文秀。 方斗忽然有点开小差,想:难怪在酒吧里的时候,相野能用美人计把决明给诈出来。也不知道邢昼回来之后知道了,会不会吃醋。 哎,这该死的爱情啊。 方斗摇摇头,跟着相野上了岛,并且几步就走到了他前头去。这么危险的地方,他当然不能让相野走在前面。不过他可不是为了挖邢昼的墙角,而是出于对美人基本的尊重。 到了被炸出的洞口旁,方斗打着手电往里看,“还真被你猜对了,底下是空的。我先下去看看,你在上面策应。” 方斗系好绳子,便小心翼翼地探进洞内。洞是漏斗型的,越往下越小,最终变成一条笔直的只容一人通过的小道。好在这条道并不长,不一会儿,方斗就看到了地面,跳了下去。 “怎么样?”相野在上面问。 “安全!”方斗回答。 相野便把绳子在外面系好,无人机也停在外头,摄像头一直开着,以便他们在下面时也能看到外头的情形。否则要是有人过来,直接把洞口给他们堵住,那可真的是瓮中捉鳖了。 下去的过程中,方斗一直没有说话,决明则仿佛祥林嫂上身,不停叨叨“注意安全”。他能够通过黑框眼镜里内置的摄像头看到相野这边的情形,几乎是与相野共享视角,代入感极强。 而等相野到达地底时,决明看到那边的情形,立刻发出惊叹,“嚯!” 只见一具白骨呈蜷缩的姿态躺在地上,手边掉落着一把匕首。地上积满了灰尘,灰尘之下,依稀有着暗色的纹路。只不过这里虽然没有渗水,但也很潮湿,地上、墙壁上长了许多青苔和藤蔓,暗纹也变得模糊不清。 从下降的深度判断,他们现在应该还在小岛的内部,没有深入地底。而此刻他们所处的这片空间也不大,除了头顶的洞,没有其他出入口。至少肉眼可见没有。 方斗和相野联手把地上的阵给显现出来,玄奥的阵纹如藤蔓,看久了脑袋发胀。两人都不是绘符的能手,自然也看不出什么名堂来,只是单纯从观感来看——这不是个普通的阵。 这么想着,方斗凑到地上仔细去闻。又用小刀在地上刮了一点点表皮,从背包里拿出一瓶水,把这点表皮放进去,晃了晃,凑到灯光下去看。 相野:“有血吗?” 方斗耸耸肩,“时间太久远了,说实话分辨不太出来。” 闻言,相野若有所思,随即走到那具白骨前,蹲下来仔细查看。他有在梦之岛跟骸骨搏斗的经验,前前后后看了几十具尸体,此时验起尸来也是驾车就熟。 “成年女性的尸体,骨头完好。”相野又捡起那把匕首。 “这是鹿野的匕首。”决明断定,“你看它的刀身,是用骨头做的,我们鹿野有这种习俗,会用猛兽的骨头来做刀、首饰这些东西。” 这时,方斗忽然出声,“你们看上面。” 相野顺着灯光指向的方向看去,只见洞穴顶部,也就是他们刚才进入的那个洞口的两侧,各自刻着一个图案。 左边是太阳,右边是月亮。 “墙上也有。”方斗大步走过去,将纤细的绿藤一把扯下。黑色的泥土和青绿苔藓的后面,依稀有字。 小刀小心翼翼地刮,刮出一个“恨”字来。 方斗不由加快了动作,相野也加入其中,只剩决明一个人干看着着急,不停咋咋呼呼。 “这不光有字还有图案啊……恨?恨什么?恨鹿野吗?卧槽,这画的不是平原上的那道门吗?等等,这怎么又开始生孩子了……这一幕好经典啊,我怎么感觉在各个影视剧里都看到过,一群人托举着一个小孩儿,这个小孩儿是谁……啊,那是笼子吗?被关起来了?不是,这画太抽象了,那些好像从地狱里伸出来的手代表什么,怪渗人的……乖乖,这怎么又死人了,那是什么地方,鹿野有这样的地方吗……” 随着画和文字的逐渐显露,零碎的片段被逐渐拼凑,决明一字一顿地念出上面的话,“我、找、到、了、离、开、的、办、法,离开的办法?嗯???” 相野看到这里,又低头看向了地上的骸骨。这个人是谁?答案好像已经呼之欲出。于是他又重新走到墙壁前,仔细端详上面的画。 就是刚才决明说死了很多人的地方。 那是一片湖,画上寥寥几笔勾勒了一个人间地狱。许多人身陷湖中,但在拼命地往外爬,但他们不是溺水,而像是泡在了什么毒潭里,不得脱身,所以画上的人脸颊都是凹陷的,一副病入膏肓的模样。 等到了下一幅图,那片湖就被填了。 他又快速看向下一幅图,然后是下下一幅,指尖掠过那些扭曲的文字,基本都是繁体,可见年代久远。 最终,他退后几步,看着眼前的一切,眉头深蹙。 方斗已然放弃思考,“你觉得这些字画到底在讲什么?” 相野:“一个女人的复仇。” 方斗:“是那个女人?” 决明:“姓沈的女人?地上死的那个就是她吗?” 相野没有立刻回答,他直接用匕首在那副地狱湖泊图里,圈出了一张人脸。方斗和决明这时才看清,在所有痛苦、扭曲的狰狞脸庞里,竟藏着一张笑脸。 那张笑脸是藏得那么隐秘,甚至被其他人挡住了大半,一眼扫过去,任谁都会被扑面而来的绝望气息震慑住,哪会注意到她。而一旦你注意到她在对着你笑时,就瞬间毛骨悚然。 “乖乖……”决明倒吸一口凉气。 相野的动作却还没有停,他又走到另一幅图前,刀尖迅速圈出又一张人脸,然后是下一幅、下下一幅。 这些人脸的表情都不一样,有些在笑,有些在哭,但总是跟周围的人不一样,而且都有一个明显的特征——眼角的泪痣。 方斗咋舌,“这是她自己吧?她把自己都画进去,意喻着这是自己的复仇?譬如在湖里下毒?” 相野:“不是下毒。” 方斗:“那是什么?” 相野:“那片湖,一定就是曾经的弥望乡。但你还记得决明说过吗,弥望乡是一片净土,出产的东西大多都没毒。如果真有那么大规模的投毒,日后的弥望乡,又怎么会成为绿洲,还能结出红果?不如说,这场景不止指代那片湖,也指代整个鹿野,所有人痛苦挣扎,而她却在笑。这是所有壁画中唯一一张笑脸。” 决明声音发紧:“她复仇成功了?” 相野:“湖被填平了,去路就被斩断了。她说我找到了离开的办法,这个办法一定在湖里,鹿野的人填平了湖,相当于亲手埋葬了希望。有什么是比这更好的报复?” 说着,相野又在地狱湖泊图旁仔细查找,终于找到被厚厚青苔掩盖的四个字——他们不配。 于是万恶的罪人啊,你们终将亲手毁掉自己的希望。 “也许中毒,或者说生病的只是她一个。干净的水源对鹿野来说一直都很重要,她只要污染那片湖,捏造一个关于疫病的谣言,就足以推动后续的发展。”相野的声音很轻,思绪有些飘远。 当你一个人与周围格格不入时,究竟是你病了?还是其他所有人病了?这一直是一个唯心的话题。 决明:“可是不对啊,如果通路真的在湖里,那湖被填平了,她怎么出来的?” “她不是鹿野的人,那道门的禁制,对她没用吧?”相野尝试着将这些字画按照顺序一一排列,在这幅地狱湖泊图后面,毫无疑问应该是湖泊被填平的场景,然后—— 相野看向这幅画的右下角,是门,那个女人确实从门里离开了。不论出于什么原因,鹿野的人都不可能放她走,所以她是利用湖泊的事情死遁? 既然找到了结尾,那必定会有开头。 很快,方斗找到了最初的那副画,道:“果然,她就是从官水潭过去的。一个坠湖的少女,本该死了,醒过来却发现自己奇迹般地进入了一个陌生的世界,她向这个世界展现出了好奇与善意,然后……” 这个世界摧毁了她。 刚开始,一切都还是好的。所有人都对外面的世界感到好奇,她是唯一一个来到鹿野的外乡人,她为他们描绘了美好的未来,所有人都沉醉其中。 可很快,他们发现她根本不知道离开的确切办法,于是她就沦为了各个祭司争抢的目标,展示自身权利的一个物件。 当她被命运摆弄,生下第一个孩子后,她就彻底沦为了生育的工具。 因为钥匙出现了。 钥匙被视为延续鹿野的希望,于是便有了所有人托举着婴孩的那一幕。可下一个画面里,孩子又被残忍杀害,一双手穿破胸膛,取出了骨头。 那无数双手背后的阴影里,女人扭曲的脸像被踩在地上。 她决定报仇。 让鹿野的人亲手封掉那片湖是第一步,她又回到官水潭,刻下封印法阵,把官水潭这边的通路也封掉。 许多年过去,鹿野没有一个人知道,他们曾经离希望那么近。 饶是决明,都不由捂着心口,既唏嘘又觉得不是滋味。说不上来是难过还是什么,如果那个女人的命运走上另一条路,那后来的他们,是不是都不用再承受苦难? 可这又能怪她吗? 鹿野得此下场,谁听了不说一声咎由自取,可这不就又拐回了原罪论。 好在决明早被生活折磨得刀枪不入了,深吸一口气,道:“所以,通路的打开必定是有条件的对吗?不是光跳进湖里就可以的。” 方斗:“譬如特定的时间点?” 相野闻言,下意识地抬头看向了洞口两侧的太阳和月亮图案,这两个指代的又是什么?仔细看,它们画得好像有点特别。 “卧槽!”蓦地,决明一声惊呼。 相野和方斗齐齐摸上武器,但敌人来得太快了,几乎是在决明叫破他身份的同时,那张陌生又熟悉的脸就出现在无人机拍摄到的画面里。 楚怜,站在岛上的废墟里向你问好。 第102章 溯源 楚怜,明明有苍在他身边监视,还能这么快地出现在官水潭,只可能有一种解释——他用了传送符。 而他原本所在的位置,距离官水潭本就不算远。 现在的情况很被动,楚怜在岛上,而他们被困在洞内,可真应了相野之前的担忧——瓮中捉鳖。 方斗给相野打手势,想让他先出去。毕竟楚怜有传送符,他们也不是没有,一个破洞而已,还能困住他们不成? 相野却不动,他看着手机上实时传送的无人机的画面,眸光幽深。楚怜又戴上了金边眼镜,穿着得体的西装,虽然换了具年轻的身体,但气质没变,那唇边带着的笑,好像在跟你说:今晚月色真美。 “我们不能走。”相野道。 “为什么?”虽然楚怜还在外面,应该听不到他们的谈话,但方斗还是谨慎地压低了声音。 “官水潭是通路。我们一走,楚怜肯定会毁掉这里。”相野说着,抬头望向洞口上方,问:“我说得对吗?楚怜。” 无人机上有扬声器,把相野的话毫无阻碍地传到楚怜耳朵里。楚怜忽然想起三个月前,相野以高考状元的身份接受采访时,当着全国所有观众的面挑衅他的样子,笑了笑,说:“那你说说,我为什么要这样做?” 相野:“为了报复。” 楚怜:“是吗。” 相野:“其实你从烂尾楼苏醒后,就一直在做这件事情。钱立春、钱秦、宁玉生,还有无辜被卷入的裴光,有仇报仇有怨报怨,目的明确。你撒那么多的谎,设那么多的局,把自己的行为复杂化,好像图谋很大,可鹿野的实力反而被削弱了。宁玉生是鹿野那么多人里爬得最高、资产最丰厚的吧?可你毫不犹豫地杀了他,毫不犹豫地把宁海集团送到了缉凶处手里,一点都没给自己留。再后来你回到鹿野,你做了什么?” 楚怜静静听着,不说话。 相野继续道:“到现在还留在鹿野的人,多半并不想冒着毁灭肉身的痛苦到这边的世界里来。你可以说他们胆小,也可以说他们很安分。可突然有那么多人出来,引发那么多的骚乱,针对的是缉凶处吗?” “不是。” 相野自问自答,且斩钉截铁,“缉凶处仍然是那把刀,杀人的刀。你曾在缉凶处任职,最清楚缉凶处判罚的标准。鹿野的人如果安安分分待在鹿野,不出来作恶,那么通路一旦打开,他们就有机会开始新生活。可只要他们穿过那道门,为了生存选择夺舍,就只剩死路可走了——楚怜,你在逼他们犯罪。” 楚怜微笑,“完全正确。” 相野:“所以你绝对不可能让通路打开,你只会毁了它。就像那个女人一样,只不过你比她做得更绝。” 楚怜答非所问:“所以你已经找到通路了吗?它果然在官水潭?” 闻言,相野心里有了计较。楚怜看来真的一早就知道官水潭的特殊之处,所以才对它关注,只不过他也不知道通路的正确开启方式。 “不要着急。”相野的语气变得轻松起来,甚至带着一丝戏谑和笑意,说:“我还没有说完呢。” 楚怜微微挑眉。 方斗则抱着臂,心里已经在跑马。他想他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反派总是话多,因为那都是疯批啊,疯批的心理是正常人能理解的吗?那必定不能,他们总是不被这个世界理解,所以必须要大声说出来。而能跟疯批正常对话,甚至有来有往的相野,也是个妙人了。反正让方斗自己来的话,他只会挥动拳头企图让疯批闭嘴。 干他丫的。 相野还看着楚怜,说:“复仇,其实本该在你离开鹿野前,就已经完成了。你安排好了一切,然后穿过那道门,舍弃过往,以新的身份行走。你在那么多的选项里选择成为陈令,是因为他很普通。你想做一个普通人,过平凡的生活,就像相齐曾希望我做到的那样,对吗?” 楚怜反问:“你真的……相信我只是想做一个普通人吗?” “我相信。”相野道。如果楚怜真的要利用鹿野得到钱、权势这些东西,他可以有千万种选择。到时候,就算邢昼和宗眠计划得再天衣无缝,也不可能像现在这么顺利。他选择陈令,只能是他想成为陈令。 “可是你失败了,所以你又从陈令做回了楚怜。” 楚怜沉默着,他独自站在废墟上,相野能看见他,他却看不见相野。目之所及,除了一片狼藉,就是清冷月光。 晚上的风有点冷,潭水被吹皱了,恰似他心上的波纹。 楚怜并不喜欢把自己的内心世界展露给别人看,但这个人是相野。有时候楚怜也会想,该是多么机缘巧合,或者说命中注定,让他能在故事的最终章迎来了这么一个跟所有人都息息相关的孩子。 他是宋灵的儿子,宋沅的外甥,却又被相齐抚养长大。在那十年里,楚怜虽未跟他见过面,却也跟他生活在同一栋楼里,感情矛盾且复杂。 他还是钥匙。 背负着鹿野的罪孽,却又得到了那么多人的爱,那最终这把钥匙,打开的究竟是一个悲剧?还是一个圆满结局呢? 时至今日,楚怜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他身上寄托着的是何种希望了,是好的,还是坏的,又怎么能分辨得清呢。 “我确实失败了,从头到尾,我一直在失败。”楚怜看着风吹过的湖面,缓缓说道:“可我只不过想把命运攥在自己手上,错了吗?” “你们恨我,我又该去恨谁?” “十年,整整十年。阿齐把我困了十年,可到头来,他还是这个世界上最在乎我的人。只有他,希望我当一个普通人,也能拥有平凡的人生。” “可最后他也死了。” 说这话时的楚怜,面无表情。 相野企图从他的脸上找到一些别的情绪,可是没有,一丁点都没有。他忽然觉得,这才是真的楚怜。不论是在鹿野时那个爱笑的怜,还是后来的楚怜,笑容都只是他的面具。但笑脸之下不是与之相反的哭脸,而是什么都没有。 “他这一死,倒显得很多东西无趣起来。”楚怜继续道。 “那你为什么不去殉情呢?”方斗忍不住插话。绝美爱情它不香吗,你都觉得活着无趣了,死了拉倒,“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如果你现在去死,我也可以勉强为你鼓掌。 楚怜失笑,脸上终于有了点额外的表情,“我不是一个恶人吗?恶人怎么会轻易殉情,我可以死,但绝不是以这种方式。” 方斗虚心请教:“那是以什么方式呢?” “这就要靠你自己想了。”楚怜被他这么一打岔,心里也少了些许伤感。他心想方斗或许是故意的,不想叫相野被他的情绪和话语影响。方斗的背后又站着邢昼,那相野多半已经知道了邢昼背地里在干什么,以相野的性格,就算能理解,也一定很生气。 可惜邢昼不在这里,否则楚怜不介意看他们打一场。 方斗听了他的回答,颇为失望。 楚怜知道相野一定还在看他,继续说道:“我一直在想,为什么我总是失败?后来我发现,其实我逃离鹿野,加入缉凶处,再成为鹿野的首领,做了那么多,机关算尽、不择手段,可实际上,我还是没有逃脱所谓的命运的掌控。我以为我把它攥在了自己手里,可其实从我被生下来的那一刻开始,我就已经在这条命运的河流里了。想要找到最终的答案,必须溯流而上。想要彻底地斩断命运,就只能堵住这条河流的源头。” 相野:“所以你要毁了鹿野。” 楚怜:“你们总是过于心软,如果当初缉凶处直接杀了我,而不是接纳我,那都不会有后来发生的事情。既然你们下不了手,那我就帮你们一把。” 相野轻笑,“你的帮,就是把他们都变成罪犯,给我们提供杀人的理由?” 楚怜也笑笑,“不好吗?” 相野没有回答。 他心里不是没有过黑暗的念头,有时候也会想,如果鹿野整个毁灭就好了。可那只是想想,内心的阴暗每个人都会有,除非是圣人。 楚怜也不盼着相野能回答他,或三言两语被他说服。他再次垂眸看着相野,问:“我说了那么多,现在该你了。你在下面发现了什么?是通路,对吗?” 相野蹙眉,旁边的方斗则紧张起来。他们根本还没参透开启通路的办法,只不过发现了那个女人当年和鹿野的恩怨罢了,但以楚怜那狠辣手段,就算暂时找不到通路——那把官水潭整个毁掉不就行了? 敌人太极端,真的很让人头疼。 耳麦里,决明已经联络上了宗眠,宗眠又从苍那里得到了最新的位置信息。 苍正在赶往官水潭的路上。楚怜收到相野去了官水潭的消息之后,什么话都没说,留下一句“官水潭汇合”,便直接用传送符离开。苍知道自己不得楚怜的信任,便只能自行前往,而楚怜具体有没有在官水潭做什么安排,他也不知道。 决明道:“那个一直跟在楚怜身边的影子现在不知下落,你们小心点。” 第103章 救命 “你如果想知道,为什么不自己下来看?” 相野一边回答着楚怜的话,一边飞快地在手机上打字,将一条条消息悄无声息地发送给远在京州的宗眠。 楚怜看不到,他只听到了相野的声音。相野是在用激将法吗?是在下面做了什么安排,故意激他下去,还是猜到他会这样想,唱一出空城计吓退他? 有的时候,小朋友的心思也很难猜。 不过比起进到洞里,楚怜还是更愿意待在上面。毕竟那洞口确实太小了,他如果从洞口下去,下面那两人正好可以把他逮个正着,而且被逮的姿势肯定不太雅观。 “这样吧,我们交换怎么样?你不是想知道我回到鹿野后做了什么吗?我可以告诉你,你把洞里的发现告诉我。” 相野表露出迟疑,故意又拖延了片刻,才答应他。与此同时又悄悄给方斗比手势,把手机屏幕上的大字给他看——毁掉字画。 方斗露出疑惑表情,无声发问:“为什么?” 相野继续一边打字一边跟楚怜说话,心分二用。 楚怜则讲故事一般地把日轮和鹿野的由来告诉他,没有一丝一毫的隐瞒。事到如今,日轮的开启已经是不可抗力,根本没有隐瞒的必要。而当一个人说了太多的谎话,即便他说的是真的,也会让人忍不住怀疑。 相野就在怀疑,楚怜到底有没有说真话。但出口质询是没有意义的,楚怜一定会告诉他这都是真的,信不信在你。 于是相野权当他说的是真话,也非常坦诚地把那个女人的故事告诉他,九成九是真话,只在最后撒了一个小谎。 “官水潭就是通路,而打开通路的关键在于血脉。” 话音落下,最先露出疑惑的是方斗。打开通路的关键在于血脉吗?谁的血脉?那个女人的血脉? 那女人姓沈,相野的父亲也姓沈,所以相野就是那个关键吗?那那个女人在鹿野生下的孩子也有这种血脉咯?当年那些孩子到底有没有存活下来的? 方斗的脑海中瞬间开启了头脑风暴,但下一刻,他看着相野平静的脸,突然回神——不对,相野在骗人。 洞内的字画上根本没有提到过什么血脉,相野是为了不让楚怜毁掉通路,所以刻意混淆关键。提起血脉,那不可避免地会联想到相野,矛盾一旦聚焦到相野身上,即便是楚怜,也会被影响判断。 难怪相野要让自己毁掉字画。 方斗再不迟疑,立刻动手。 相野则看了一眼宗眠的回信,收起手机,抬头望着顶上那个黑黝黝的洞口,继续道:“我该说的都说了,信不信在你。” 现在问题来到了楚怜这边,他到底相不相信相野呢? 楚怜也低头看着洞口,两人的视线仿佛在黑暗中相会,互相猜忌、互不退让。末了,楚怜笑说:“我信你。” 相野:“所以你现在打算怎么办?那个女人的血脉,或许跟镇守于此的那位沈大人有关,跟沈家村、官水潭,都有牵扯不清的关系。那么多年过去,血脉绵延,不知凡几,你要一个一个杀过来吗?” 杀不过来的。 别说本地还剩多少姓沈的,就说那些外嫁的、或者举家搬离官水潭的,两三百年过去,根本不可能全部找到。如果不能全部杀掉,那杀一个或两个,毫无意义。以楚怜的性格,不会做这种无用功。 楚怜无奈摇头,“我确实杀不过来,不过你提起血脉,倒是让我想到了一件事。” 相野:“什么事?” 楚怜:“你一定很好奇我究竟是怎么知道官水潭这个地方的,其实很简单,这是我母亲告诉我的。从小,我的母亲就教会我撒谎,她谎称自己是那个女人的后代,以此来获得一些关注。一个完美的谎言,七分真,三分假。她是个假货,但她所说的有关于外面世界的信息,却都是从真的那里听来的。” 闻言,相野想起了拓真的妻子,也就是褚秀秀的母亲。她就是那个女人的后代,只不过传到她那儿,血缘已经很淡了。 楚怜说的却是另一个,“那个人跟我的母亲不一样,他只是藏在人群里冷眼旁观,一点都不希望引起别人的注意。上个月我回到鹿野时,曾试图找过他,只可惜他已经死了,我只找到了他的儿子。” 儿子? 思索间,好像有什么线索被串联。相野忽生警惕,而就在这时,他看到无人机传回的画面里,楚怜嘴角的笑容在加深。 那个被串联的线索,立刻明朗起来。 是那个影子! 跟在楚怜身边的不知名的“鬼”! 他去了哪里? “决明!”相野立刻反应过来,且顾不上会不会被楚怜听到,焦急呼唤。决明立刻应答,可他还没来得及问发生了什么事,便突然发出一声惊呼。 紧接着是门重重拍在墙上的声音,“砰!”的一声,震得相野耳朵发麻,也把耳麦震出了忙音。 通讯中断了。 相野面沉如水,死死攥着耳麦,抬头望向洞口。方斗更是暴躁,恨不得立刻冲出去拿下楚怜,但相野拦住了他。 “你早就猜到决明的身份了?”他问楚怜。 楚怜但笑不语。 相野明白他的笑是什么意思,他们都猜到了,楚怜那么聪明,怎么会猜不到。宋沅越是不敢露面,决明的嫌疑就越大,缉凶处的那些人一个个排除过去,就剩他了。 思及此,相野换上笃定的语气,沉声道:“你自己跳出来吸引我们的注意,实际上真正要对付的是决明。你刚才说那么多话,是在拖延时间。” 与此同时,京州郊外的某个疗养院里。 决明从椅子上滚下来,脑门嗑在桌角,差点魂归西天。在他的桌上,数个电脑显示屏亮着,来自各处的信息交错庞杂,还在不断滚动。耳机被扯断了线,手机落在地上,屏幕碎裂,而来自宗眠的电话还在锲而不舍地响起。 可决明没空去接,阴风如刀,直取他的后脑勺。他狼狈地就着摔倒的姿势往后翻滚,一个不小心就滚进了床底下,而后狗爬似地从床的另一边爬出来,按下手环上的警报器,飞快逃命。 “敌袭!敌袭!敌袭!救命!!!” 被决明改造过后的警报声,也颇具小精灵咋咋呼呼的风格。从屋里到走廊,不过眨眼功夫,红色警报灯全亮。 论惜命,没人能比得过决明。 对方似乎也被这阵仗震慑住了,尤其是那道高亢的“救命”,简直像声波攻击,穿透天灵盖。 可这种震慑也只有一瞬,决明很快被扑倒。但他还是很顽强,大半个身子扑到了门外去,转头一看——好家伙,走廊怎么是空的。 人呢! 救命! 决明死死扒着墙角,双脚疯狂往后踹。他这身体有心脏病,实在没办法训练,所以十几岁了他还是个弱鸡、白斩鸡、谁都打不过斯基。 他对自己的实力有着非常清醒且深刻的认知,所以电光石火间他就明白了——对方的目的不是杀他,否则他早死了。 “我投降!”决明立刻转变策略,先苟一波。 可是没用。 冰冷的手依旧卡住了他的脖子把他往后拖,不需要他投降,敌人选择直接进行武力压制。对于决明来说,这就很难办了,颇有种秀才遇上兵的憋屈。 更糟糕的是,如此剧烈的挣扎之下,他心脏病犯了。 “药……给我药……”决明难受极了,他看不到敌人的存在,但能感受得到。对方如果不想杀他,而是想用他达成什么目的,那就必定不能看着他出事。 果然,那人稍作犹豫便放开了他。 “抽屉……”决明连忙指挥他拿药,等到药片咽下,他终于缓过一口气,全身脱力地躺在地上,脸色苍白,额头上都是冷汗。 影子就站在他身侧,见他缓过来了,便又想伸手抓他。然而就在这时,前一秒还如同死狗般大喘气的决明,下一秒就诈尸,手中翻出细针,直刺影子的脑门。 位置是瞎刺的,只能说他运气好。 影子不敢托大,立刻闪避,与此同时他另一只空着的手朝决明探去,速度快得空气都泛起了波纹。决明心里突突,刚才那一下已经用尽了他所有的力气,此时想躲,有心无力。然而天无绝人之路,就在这时,“咔擦——”有人破窗而入。 两人齐齐转头去看,决明眸光发亮——老乐! “砰!”老乐抬手就是一枪,逼退影子。 两人很快在房间内展开激战,而决明,因为距离门口太远爬不过去,选择悄咪咪地遁入床底,取出藏在手环、项链、纽扣内的零件飞快组装成一个临时的通讯器,连上缉凶处的队内频道。 “喂?喂?喂?听得到我说话吗?”决明呼叫。 “听到了。”相野回答。 “影子在我这儿,老乐来了。”决明现在状态不好,只能简短清晰地描述自己这边的情形,双眼盯着战况,“疗养院可能被控制,没有其他援手。” “放心,阳阳和简寒栖在去的路上。”相野道。 闻言,决明终于松了口气,并感动落泪。真好,他就知道大外甥是爱他的,这不就早早安排人过来了。 另一边的楚怜,则微微挑眉。他听到了相野跟决明说的话,因为相野并未遮掩,仿佛就是故意说给楚怜听的。 “你早知道我会对付决明?”他问。 相野平静作答:“我只是相信你的智商,不会猜不到决明的身份。而且从江州开始,你就想找到他,没道理到了现在,却把他抛在一旁不管。你没发现吗,从刚才到现在,你没有一次提起他,我只能认为你有别的安排,譬如——抓住他,要挟我。” 楚怜轻笑,“这么看来,缉凶处的其他人看似是被逼着分散各地,其实暗中还是有部署的,对吗?你早防着我对决明下手了,否则他们不可能这么快就赶到疗养院。” 方斗看得更加分明。相野是在听到决明说影子下落不明的时候给宗眠发的信息,两人飞快安排好一切,这才有了现在的一幕。 相野道:“其实我也在拖延时间。” 影子需要时间入侵疗养院,找到决明,对他下手。老乐、陈君阳和简寒栖也需要时间,从他们所在的位置赶过去救人。 见招拆招,不过如此。 第104章 暴雨 被相野拆穿真实目的的楚怜,果然不再多话了。他看着相野,目光里有一点意外,但更多的是了然,甚至还有一丝长辈看晚辈的欣慰。 哪怕他现在顶着张比相野还年轻的脸。 “既然如此,那我们就不必要再废话了。”楚怜欣慰归欣慰,翻脸也是真的快,“最后给你一个机会,你要跟我一起走吗?” 相野:“你想要做什么?” 楚怜没有再回答,只是笑笑。与此同时,轰隆一声巨响划破长空,相野和方斗都为之一震,下意识地以为是楚怜引爆了什么炸弹,但很快就发现,那不是爆炸声,而是雷声! 相野立刻想起前两天看的天气预报,江州地区近期有大到暴雨,局部地区可能伴有7-9级强风。现在是9月初,对于江州来说,这样的天气算不上罕见,是正常情况。暴雨过后,凉爽的秋天就要来了。 可楚怜在这儿,再正常的天气也会显得不正常。 几道雷声过后,哗啦啦的暴雨随之而来。天气的异变出现得很突兀,且毫无过渡,前一秒还是风平浪静,下一秒便是风雨交加。 而在这样的环境里,一点点爆炸声也就显得微不足道了。 “地震?”方斗察觉到脚下传来的震动,脸色微变。这鬼天气搞得,他都要分不清到底是不是楚怜在搞鬼了。 相野抬手撑着墙壁,微微眯起眼,望向震动传来的方位。如果他记得没错,那个方向——是官水潭连通外面那条大河的出入口。 头顶已经有雨水灌进来,呼啸的风声仿佛要毁天灭地。相野抹去脸上溅到的水,无比确定,楚怜是想要毁掉官水潭。 不管正确的通路是什么,暴力破坏永远是最快捷的途径,这叫一力降十会。而且都到这一步了,楚怜完全可以把所有底牌都压上,不需要再留手。 真正受到掣肘的还是他们。 “现在怎么办?”方斗看向相野,语速加快。 “走!”相野当机立断拿出两张传送符。这是短距离的随机传送符,传送距离只有大约一百米,危急时刻保命用的。相野心里的预感很不妙,而他的运气更不妙,眼前一黑,他的脚下就传来熟悉的失重感。 冰冷潭水灌进嘴里,熟悉的体验让他瞬间明白——他又被传送到水里了。 每次都这样。 方斗和他已然分散,暴雨之中,天色暗沉,视线受阻。豆大的雨点拍得相野眼睛都快要睁不开,而就在他冒出水面的那一刻,“轰隆”一声,小岛彻底塌了。 如果相野和方斗晚一步出来,此刻恐怕已被埋在潭底。 岛屿坍塌,潭水暴涨,将水中的相野推向岸边。可狂风呜咽,岸边的树已然自身难保,树根拼命抓着土壤,却连泥土一块儿坠入水中。 相野连忙闪避,可水流限制了他的发挥,他仍被树枝刮到,脖子破了一道细口。好在被树剐蹭的同时,他也借由树干稳住了身形,再回头看—— 天地间一片混沌。 水面上,一艘小船在风雨中飘摇。船上的人在这样的雷雨天还撑着伞,丝毫不怕天打雷劈,不是楚怜还能是谁。 “相野!相野!”方斗的声音穿透雨幕而来,不算远,但却被风雨打碎了,模糊不清。相野只能大致分辨出他在什么方位,仔细听,那风雨中还有枪声和厮杀声。 应该是鹿野的人,以及方斗带过来埋伏在四周的那些雇佣兵。 方斗的运气很好,直接传送到了岸上,彼时双方留守在岸上的人已经打起来了。他忙于应对,又急着去找相野,片刻功夫,身上就湿透了。 但是他不敢停,依稀听到相野在回应他,他连忙奔过去,却在跑到岸边的刹那,一个急停,堪堪刹车。 无数条黑色藤蔓突然从水中探出,以极快的速度向方斗挥来。方斗被逼着来了个后空翻,双脚落地的刹那,又因为地上打滑,直接滑出了几米远。 “操。”方斗连忙抽出匕首,将离他最近的一条藤蔓斩断。那藤蔓断是断了,掉在地上,竟还在抽抽。而且眨眼的功夫,那藤蔓便又开始抽条,仿佛蚯蚓一般,断了还能活。 几乎是瞬间,方斗就想到了它的名字——水藤。 水藤是一种孢子植物,产自鹿野,遇水而生,繁殖能力极强,唯一的缺点就是怕干旱,太阳一晒就会死。但它又兼具藤蔓植物的柔韧性,缉凶处便用水藤抽丝,再浸泡“幻萤”,也就是那种发光虫子做成的粉末,编织捕梦网。 在以前水草丰茂的时候,水藤曾给鹿野平原带来过大麻烦。因为它的习性有点像捕蝇草,会主动捕捉周围的虫子来进食,而人类对于它们来说,不过也就是一种——体型较大的虫子而已。 “操。”方斗忍不住骂脏话,不用想他都知道,这一定是楚怜带出来的。现在这凄风苦雨的,又哪来太阳晒? 他一次次冲向岸边,又一次次被水藤挡回来,水里可是水藤的大本营,密密麻麻全都是,根本砍都砍不完。 “相野!”方斗急了。 相野此刻的处境非常糟糕,他爬上了断裂的树干,勉强稳定住身形,藏在水中的藤蔓就嗅到了食物的气息,从四面八方向他袭来。 他疲于应付,因为脖子上有伤口,流了血,那水藤更像嗅到了腥味的猫,透出一股明显的亢奋。 世间的一切好像都在跟相野作对。 藤蔓在拉扯他,风在推搡他,雨又遮住他的眼睛,他一个不慎,又从树干上跌落,“扑通!”一声掉入水中。 无数的藤蔓从水底而来,像无数双手,要将他拽入冰冷地狱。恍惚间他想起跟邢昼初见那一天,在江上渔船,也是这样的情形,是邢昼抓住他的手,救了他。 突然的回忆,代表相野的思维开始混乱。他心中警铃大作,立刻咬破舌尖,强行让大脑恢复清明。 藤蔓有毒,应该是种神经毒素。 电光石火间,相野已经想通了关键。他艰难地用匕首砍断缠绕在脚上的藤蔓,再度探出水面,却发现自己已经来到了小船旁。 “咳、咳……”他顾不得许多,伸手攀住船边,大口喘气。 楚怜垂眸看着他,再次发问:“你确定不要跟我走吗?” 相野冷冷地盯着他,藤蔓在四周蠢蠢欲动,但它们好像忌惮着这条船,或者说是船上的人,不敢靠近。他扫了一眼,便道:“我早就跟你说过,你现在说这些太晚了。如果你想要我站在你这边,为什么不在江州的时候就带我走?你给我设局、撒谎骗我,根本没有真心对待过我,为什么还要来跟我假惺惺,你配吗?” 楚怜只是静静看着,没有说话。 相野却像被他的态度触怒,继续说:“你开启日轮,逼迫鹿野的人成为罪犯,斩断他们的希望,对我又何尝不是这样?你是不杀我,可你杀的是我的心。” 楚怜还是没说话,他看着风雨中冻得嘴唇都开始发白的相野,神色晦暗莫名。末了,他叹息道:“你刚才的眼神和语气,跟阿齐很像。” 相野语含讥讽,“你到底还有什么脸提他?他为了你,整个人生都毁了。” “遇上我,确实是他的不幸。他如果看到今天这情形,恐怕会更加恨我——可我就是如此卑劣的一个人,不是吗。如果重来一次,我还是会接近他,是我的,就是我的。”楚怜说着,单膝蹲下,近距离看着相野。那极致哀艳又疯魔的气质刺痛着相野的眼睛,无边的压力似山岳,仿佛要将他压到水面之下。 “你呢?你为所做的选择后悔过吗?”他又轻声问。 “关、你、屁、事——”相野悄悄蓄力,又陡然发难。他单手撑在船边,一个利落的翻身便上了船,匕首刺下。 伞面遮挡。 楚怜从伞后露出半张脸来,微笑道:“身手不错。” 小船随着两人的打斗开始急剧飘摇,时刻有散架的风险。而水藤已如同病毒般占据了整片潭水,暴雨就是它们最好的养分,它们尽情舒展着身躯,从潭水里蔓延到岸上,筑起厚厚的植物的壁垒,也让方斗愈发心急如焚。 恰在这时,几点萤火吸引了他的注意。 是苍。 他终于赶到了。 飞舞的幻萤是这暴雨中唯一的光亮,水藤捕捉食物,却唯独不会对它们下手,因为在鹿野时,它们就是最好的邻居。 方斗看着幻萤穿过藤蔓的缝隙抵达潭水上方,而姗姗来迟的苍,也顺利在虫子们的庇护下躲过了藤蔓的攻击。 虫群如暗夜的流光,无惧风雨,飞到了小船附近。相野也注意到了,立刻屏息,但仍感到了大脑的晕眩。 作为制作捕梦网的两大材料,水藤可以释放神经毒素麻痹猎物,而幻萤致幻,两者叠加,才能达到消除记忆的目的。方才相野已经中了毒,只是纯靠自身意志在强撑,这会儿又吸入了幻萤的粉末,可还得了。 大脑晕眩之下,四维空间像是被人凭空抹掉了一块,而突如其来的空茫让相野身体一个踉跄,差点摔出船外。是楚怜用伞勾住了他,余光瞥向出现在船尾的苍,道:“你来得有点晚。” 苍耸耸肩,“来得早不如来得巧。” 楚怜不予置评,将相野平放在船上,见他脸色煞白、双眼紧闭,似是毒发了。他便蹲下查看,双指抵在他的颈动脉上,仔细探知,确定他不是在作假。 此时他正背对着苍,无数幻萤绕着小船飞舞,时而有一只被雨水打落,掉在湖面上,随水逐流而去。 “你为什么……”相野还在硬撑,睁开眼,沙哑着嗓音问:“不干脆杀了我……” “其实我不喜欢杀人。”楚怜道。 “呵……” “我知道你不相信,但这是事实。” 此时的楚怜恰好背对着苍,看起来毫无防备。苍却没有动手,直到相野彻底中毒昏迷,他还好端端地站着,双手揣袖,作壁上观。 楚怜站起身,回头微笑道:“我以为你会对我出手呢。” 苍也笑了起来,只不过喉咙里像掺了砂砾,粗糙难听,“那宗眠确实想收买我,对你下手,不过——你也知道我从来不讲信用。” 楚怜:“那你还敢来我身边,就不怕我杀了你?” 苍:“我看起来怕死吗?” 楚怜:“不。” 语毕,楚怜也不想再跟他讨论这个话题。苍不过是一把杀人的刀而已,他怎么想,楚怜并不在意。他的目光随即又转向了岸边,厮杀还在继续,方斗的身影时而在藤蔓的缝隙中闪现,两人的视线隔空交汇,楚怜能体会到那目光中的愤怒和杀意。 “相野!”他还在呼唤,可相野已经不会再回应他了。 楚怜好整以暇地看着,抖了抖伞上的雨水,决定先放过方斗。毕竟他才对相野说过,他不喜欢杀—— 蓦地,思绪中断。 “砰。”一颗子弹洞穿了楚怜的胸膛,他被惯性带得向前趔趄了一下,但还没有倒下,只是略有些不可思议地伸手捂住了胸口,缓缓回过头去,看向始作俑者。 “你没晕?”他的语气也有些惊讶。 相野还保持着开枪的动作,单手撑着坐起来,道:“我只是忽然想起来要告诉你,你不喜欢杀人,但我想杀你。” 原来如此么。 相野没说破,但楚怜哪里还不明白。是虫子,他以为虫子致幻,让相野体内毒素发作,所以陷入昏迷。可其实被致幻的是他自己,他以为相野晕了,其实没有,那是幻觉。 苍。 宗眠。 邢昼。 好一出连环计。 说时迟那时快,苍见楚怜中招,立刻发难。楚怜不怒反笑,反手抽出藏在伞柄中的刀,挡住他的攻击。 可是还有相野,二对一,楚怜又中了枪,局势瞬间翻转。 不,其实也不算全然的翻转。 相野虽然没有陷入昏迷,可战力依旧因为中毒和暴雨而大打折扣。苍也不是楚怜的对手,而楚怜——根本没有中枪,他居然穿着防弹衣! “真可惜。”他如是说道。 苍和相野皆脸色骤变,苍戴着面具看不出来,但从他忽然打偏的攻击来看,心里的震惊也不小。 下一瞬,楚怜直接将他踹进了水里,冷眼看着他在水中扑棱,右手抬起伞尖对准了相野,道:“让我猜猜,邢昼现在在哪里。” 他一边说着,一边转过头来,“我猜,他在鹿野,对吗。” 第105章 时间 疗养院里,战斗趋于白热化。 决明已然从床底下爬出来,跟着老乐转移到了楼下大厅,试图跟陈君阳和简寒栖汇合。官水潭的异变再度切断了他跟相野的联络,他很担心,但他自己都疲于奔命,就不用说顾及别人了。 指挥权再度归于宗眠手中。 空荡荡的民宿负一楼的会议室里,只剩下他一个人。他拿着马克笔不停地在白板上推演,纵观全局,每个地方都至关重要。 官水潭,重中之重。苍的出手就意味着计划的终结,双方彻底撕破脸,开始刺刀见红。 疗养院,有老乐、陈君阳和简寒栖支援,双方会有一场恶战,但问题应该不大。 除此之外,陈君陶去了明川。梦之岛跟鹿野或许真的有什么不解之缘,这一次日轮开启,不止一个人被随机传送到了废弃游乐园里。 流浪猫们受到了惊吓,大量暴走,出现在明川街头,引起群众哗然。有不怕死的网络主播想要搞点噱头,追着猫的足迹进入梦之岛探险,差点因此丢了小命。直播的观众们在这场作死直播里看到了所谓的“灵异事件”,而这场直播,又被记录在了邢昼安装在梦之岛的监控摄像里。警方急忙出面善后,陈君陶则再次勇闯梦之岛。 留在瀚海的褚秀秀也在追凶路上。 阿平的小电驴载着她走街串巷,她自诩高中生侦探,到处搜寻犯罪嫌疑人的踪迹。这是一起“夺舍未遂案”,褚秀秀希望能在对方再次犯案之前将其捉拿归案,以免造成不可挽回的后果。 还有邢昼,他那里的情况是最不可知的,也知道现在到底怎么样。 所有人都在奔忙,缉凶处上上下下,无论是正式队员还是编外组,都投身到了这场命运的洪流里去。 最终的结果尚未可知,但现在,到了该彻底摊牌的时候了。 宗眠看着眼前这张被他做了各种标记的地图,放下马克笔,扯了扯领带,又重新坐回椅子上。他按下按钮,电脑屏幕亮起,通讯开始连接。 很快,秦局长的脸出现在屏幕里。 “你之前发我的那些东西,是什么意思?”秦局长率先发问。都凌晨一点多了,他还穿着制服坐在办公室里,眉头紧蹙,疲惫都被深深地压进了眼角的皱纹。 “字面意思。王科长就是灭我宗家满门的罪魁祸首,他是鹿野的人,是夺舍者。”宗眠道。 刚开始,秦局长对邢昼发难,以至于缉凶处的许多人都怀疑他才是那个跟鹿野勾结的人。 可宗眠知道他不是,他和邢昼暗中调查多年,早把他查了个底儿掉。秦局长就是脾气轴了点,无论什么案子只要到了他的手上,就必定追查到底。他会对邢昼发难,也是因为他确实认为是邢昼杀了庞凯。 宗眠因为这事儿跟他数次争锋相对,已经充分领略了他的脾气。这样的人,被他盯上会很麻烦,但如果把他拉拢过来,绝对是一个好队友。 “你发来的东西,根本连像样的证据都算不上,让我怎么信你。”秦局长盯着他,目光如炬。 宗眠随即打开一段录音放给他听,是王科长和他的手下在说话,说的就是杀宗眠灭口的事情。他又解释道:“昨天凌晨,他同样派人去官水潭对付相野。可惜行动失败,他自知暴露的风险加大,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想要直接杀了我。没了我这个苦主,就再没人为宗家伸冤了。” 秦局长:“你哪来的录音?你知道,这种录音不能作为证据。” 当然是碧海山庄。 宗眠投资建造这样一个地方,就是为了方便获取信息。不过王科长作为缉凶处的直属上司,平日里谨慎得很,宗眠也不敢直接在山庄的包间里装窃听器,一旦被发现,山庄就暴露了。多亏了相野让乔治潜伏到了山庄里,乔治亲身上阵,才录下了这一段宝贵音频。 “我知道。”宗眠从容回答他。不能作为证据不重要,他要的只是在秦局长心里埋下怀疑的种子,紧接着他话锋一转,道:“我发给你的第二个文件夹,你看了吗?” 闻言,秦局长沉默了。那个文件夹里放着的是证明邢昼无罪的证据,邢昼敢入楚怜的套,就是提前准备好了能自证清白的证据,譬如某段恰好能拍到他进出老槐巷且全程待在车上没有下来的监控视频。 秦局长完全没想到,关键的证据竟然就掌握在宗眠手上,而他眼睁睁看着邢昼被通缉却无动于衷。 “你们到底想做什么?” “履行缉凶处的职责。”宗眠难得地露出正色来,语气郑重,“抓住王科长,我需要你的帮助。就像你说的,我没有确凿的证据,而他是缉凶处的直属上司,光靠我一个人,很难扳倒他。” 秦局长蹙眉,“你还是没有说服我。在我的印象里,不管是从前还是现在,他一直都很支持缉凶处的工作,对鹿野从来没有手软。你说他是鹿野的人,那不是自相矛盾?” 宗眠:“很简单,因为就连楚怜都不知道他是鹿野的人。” 他可以确定,楚怜不知道,仇音也不知道。他曾试探过多次,那位王科长在他们眼里,就真真切切只是个普通人。 王科长想除掉鹿野的心也是真的,他想作为一个普通人活下去,努力往上爬,过人上人的生活。 至于鹿野?毁灭就好了。 秦局长多多少少能理解宗眠的意思,可他是警察,最注重证据。邢昼的事情确实是他判断错误,可这也不能代表王科长就一定有问题。 这时,他听到视讯里传来敲门声,宗眠起身开门。 来人是闻月,手上端着刚泡好的咖啡,还有一块小蛋糕,用来给宗眠补充能量。宗眠道了声谢,却没让闻月进屋。 他端起咖啡喝了一口,似是忽然想起什么,回头对着电脑说道:“其实想要证明我没有说谎,还有一个办法。” 秦局长只闻其声不见其人,微微蹙眉,“什么办法?” 宗眠却没有再回答他了,径直往外走。 “你去哪儿?”闻月跟着他快步回到一楼,穿过走廊、客厅,一直到推开大门。宗眠把咖啡杯放回她手里,摆摆手,示意她不用担心。 可是下一秒,失控的货车就冲破夜空,以让人始料未及的速度冲向宗眠。 此时宗眠因为递咖啡杯的举动,恰好背对着街道。“小心!”闻月惊呼一声,连忙将他扑开,两人滚地的同时,货车一头冲进民宿。 “砰!”巨大的声响,伴随着玻璃和桌椅的碎裂声,在寂静的夜空里显得极为突兀。 千钧一发之际,宗眠用自己的背挡住了散落的玻璃碎片。正在二楼打扫卫生的小熊见状,则当机立断地从阳台跳上车顶,身手灵活地翻入车窗,迅速将司机制服。 司机毫无反抗,因为他喝醉了酒。 乔治最晚一个从后厨冲出来,看着被毁掉的民宿,脸色因愤怒而涨红,恨不得冲上去把那司机大卸八块。 “别冲动,这是冲着我的来的。”宗眠冷静的声音让他回神,他回头,就看到宗眠缓缓站起来,拍掉身上的碎玻璃,从口袋里拿出手机,拨通电话。 “秦局长,您看到了吗?”他说着,目光投向对面公安大楼的某扇窗户,道:“他已经迫不及待要杀死我了。如果我的猜测不能作为证据,那是不是非得要我也去死一死,你们才能抓到真凶?” 秦局长站在窗前,面沉如水,制造车祸意外杀人,这几乎与录音里的内容一模一样。此时此刻,他也不知道该谴责凶手的猖狂,还是骂宗眠不要命,这种以身犯险的方式,过于极端。 可隔着那么远的距离,他好像还能看到宗眠的眼神。那双眼睛充满着坚定、固执,虽百死而无悔的决心。 良久,他道:“你想要我怎么配合你?” 听到这句话,宗眠终于松了口气。缉凶处能直接调动的人手毕竟有限,有秦局长的帮忙,京州这边的局势算是稳了,至少能让相野他们没有后顾之忧。 不过官水潭仍旧是个大问题。 宗眠已经从方斗处得知了水藤的消息,当即道:“请立刻致电江州,封锁官水潭,不,是古桐镇附近所有河道。要快。” 水藤逐水而生,如果顺着河道蔓延开来,那将是一场灾难。 此时的江州,暴雨倾盆。 官水潭作为一个不起眼的小地方,还完全没有引起什么重视。潭水边,方斗一遍遍挥动匕首斩断藤蔓,眼看着周围的人都倒下了,他还没有停。冷冷的冰雨拍打在脸上,他一路追着水面上的小船而去,却怎么也追不上。 “相野!”他再次大喊,可这一次,相野是真的不会再回应他了。 楚怜的伞尖已经刺破了相野的肩膀,他被死死钉在船上,浑身上下不是雨水就是血水,眼睛都快要睁不开。 苍早就不知所踪,也许是被打成重伤沉在水底,也许是逃了。偌大天地间,仿佛只剩下这艘小木船,以及船上的他和楚怜。 前方是官水潭原本通往外面大河的出口,驶过这里,小船就彻底进入了宽阔河道。再一路往前,甚至能汇入江流,抵达明川港口。 水藤一直在扩张、繁殖,化作一张巨大又结实的网,彻底封住了潭底。而那些如同触手般探出的藤蔓,则跟随着小船一起,随波逐流。 楚怜看着相野的目光,既冰冷,又怜惜。末了,那种怜惜的心情似乎占据了上风,他抽出伞尖,给相野喂了一颗药,便随意地在他身边坐下。 暴雨仍然在下,大黑伞遮住了两人,一片凄风苦雨中,倒有点相依为命的错觉。 “其实我知道我还是会失败。”楚怜看着雨幕,忽然说:“我一个人,无法跟所有人对抗,你们也许会付出一点代价,但终究会把我所做的一切都抹平。我会死,也许还死得很狼狈。” 相野闭着眼,没有回答。 楚怜:“最后的逃亡,听起来还挺不错,是不是?随波逐流,停在哪里,哪里就是我的归处。” 相野:“吵。” 楚怜失笑,“你这样就很不可爱了。” 相野鼻孔出气,以表不屑。 楚怜:“那我们来聊点你感兴趣的。如果我推算的没错,距离日轮完全开启还有最后三天,你觉得邢昼能想到打开通路的办法吗?” 相野依旧没有回答,但心里在祈祷一个奇迹。 很意外,他从来不信神佛,但在这个时候,却还是选择了祈祷。原因无他,他好像已经猜到了通路开启的关键—— 是时间。 那两个画在墙壁上的形状特殊的太阳和月亮,他终于知道特殊在哪里了。那是日食和月食,如果一定要等到这两个特定情况发生,通路才能打开,那三天时间根本不够。 这可不就只能等一个奇迹么。 第106章 最后的流亡 鹿野平原,所有人也都在等一个奇迹。 邢昼拿着令牌去北边找帮手的时候,选择了坦诚。他把鹿野的成因和日轮的秘密都说了出来,把他接下来要做的事情也说了出来,平铺直叙,陈述利弊。这是与楚怜完全不同的风格,一个完完全全的外乡人,给鹿野带来的究竟是真的希望,还是新一轮的绝望? 没有人知道。 有人选择跟随他回到弥望乡,听从他的指令开始挖湖。有人选择远远跟着,在外围观望。也有人早已放弃希望,或对这一切所谓的真相都嗤之以鼻,觉得不过又是一个骗局。 总而言之,弥望乡终究是被挖开了。邢昼带着人彻夜开工,火把的光芒照亮了整个弥望乡,而当那坑越挖越深、越挖越大的时候,一块石碑终于显露出来。 这是一块不规则的石碑,打磨得很粗糙,也不大。不像是特意立在此处的那种用来注解的石碑。 石碑上刻着两个图案,一面是太阳,一面是月亮,形状却有些特殊。 邢昼在念书时,曾经对天文很感兴趣,所以很快就分辨出那图案描绘的其实是日食和月食。而且日轮的模样,如果完全成型的话,也有点像天狗食日。 如果他没记错,最近的一次月食比日食要早,在11月初,而且并不是月全食。但鹿野和原本的世界并不处于同一空间,所以那边能推算到的时间,或许并不适用于鹿野。而且鹿野的气候异常,更有长达四十八小时的极夜,看着也不像是与外面世界同步的样子。 思索间,已经有水从挖开的坑底冒出来,湖终于要回来了。不少人露出欣喜表情,甚至跪倒在地,口中念念有词。 水在鹿野一直是珍贵资源,从坑底冒出来的水虽然还很浑浊,但只要没毒,就是好的。 大家一时都忘了什么日轮,那些远远躲在黑暗里观望的人也都跑过来,火光照应着所有人的脸,那一双双被纯粹的喜悦点亮的眼睛,瞬间冲淡了鹿野的灰暗之色。 在这一片热闹之中,邢昼拿着树枝在地上不断推演。他问过日轮开启的时间,知道了鹿野的大致面积和日轮开启的速度,通过计算可以得出一个大致的结果——日轮大概还有三天,就会彻底形成一个闭环。 三天,能做什么? 邢昼抬头,看着这一张张被火光照应的脸,脑海中却想起了相野、宗眠,等等,他留在那边的所有队友。通路是双向的,一边不通,那另一边通了也无济于事。 他相信他们一定在努力,那自己就绝对不能掉链子。 如果时间这个条件已经被卡死了,还有别的办法吗? 邢昼再次想起了刚刚过去的极夜,想到了鹿野的种种神异之处,抬头看着高悬于天上的明月,忽然在心里发问——这个世界的法则是什么? 毫无疑问,在那个外面的世界里,科学奠定了无神论,日升月落、春去秋来,都遵循自然法则。再到对宇宙的探索,一切都是可以被解释的。 可鹿野,是个神造之地。 用科学去解释神学,无疑是行不通的。你无法解释为什么会有日轮的存在,无法解释那些符咒为什么能够起作用,汲取的又是哪里来的能量。只有当一切无法用科学解释时,人们才会走向神学。这是一个先后问题。 那如果抛弃科学理论,单纯用神学的目光去看待月食和日食,需要达到什么样的条件,才算成立呢? 一时半会儿,邢昼还理不出什么头绪。他再次把目光落在石碑上,仔细检查,拇指擦去石碑底部的泥土,忽然发现那里还刻着几行模糊小字,正反面都有。 正面写着:真正的钥匙沉眠于此。 反面写着:我诅咒你们,且永不原谅。 这石碑上刻着的画和字都像是出自同一人之手,且没有被人看到过。否则鹿野那么多人,不乏楚怜那样绝顶聪明的,如果见过这块石碑的话,一定早就猜到真相了。 真正的钥匙,指的应该就是打开通路的正确办法。这个人把这个办法刻在石碑上,丢进湖里,让它永镇湖底,直到今天才重见天日。 可这个人又恨着鹿野,永不原谅的恨是有多深?他或者她,完全可以把真相彻底隐藏,却还是刻下了这枚石碑,留下一线希望。 这个人会是当年的那个女人吗? 邢昼不能确定,但直觉告诉他是。 这是一个矛盾的灵魂。仇恨使人发疯,使人失去理智,不顾一切,但或许在某个时刻,曾经那个善良的自己又会回来,将她的灵魂撕扯成两半。就像这面石碑,一面刻着希望,一面刻着仇恨。 等等。 邢昼抛开感怀,再仔细看这石碑。这些字画刻在石碑的两面,是否有什么特殊的指代?刻着太阳的这一面,写的是钥匙。 刻着月亮的那一面,则是诅咒。 这是不是代表,从外面的世界进入鹿野,是日食。从鹿野离开,就是月食? 这厢邢昼还在不断探索,另一边,相野却已经陷入昏迷。 小船仍在风雨中飘摇,相野撑不住了,他感觉很冷、很累,意识逐渐坠入冰冷深海,归于沉寂。 等到相野再次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的傍晚,但暴雨仍然没有停,只有风小了点,开始低声呜咽。 相野的手机和耳麦等等早就掉在了水里,他没办法确定具体的时间,睁开眼看天,也是一片昏暗。而真正叫醒他的,不是风雨,是胃痛。 自从邢昼离开后,相野就再也没好好吃过饭了,经过昨天那么一折腾,胃痛、发烧都是正常现象。楚怜显然也不是多会照顾人的,他顶多能把伞让出来,让相野少淋点雨。 而他自己独坐在船头,藤蔓在他头顶结成乌篷,挡雨效果比伞好多了。 “你醒了。”他转过头来,语气温和。 相野原本已经坐起来了,看到他身上竟一点都没湿,便又躺了回去,闭上眼,假装自己从没醒过。否则他控制不住自己想要杀楚怜的冲动。 楚怜摸摸鼻子,似乎终于意识到了不妥,问:“饿不饿?” 相野不理。 楚怜:“你还在长身体,不能不吃东西。” 相野:“闭嘴。” 这一张口,相野才发觉自己的嗓子哑了。嘴唇很干,肩膀上的伤口也很痛,楚怜下手颇狠,几乎是给他戳了个对穿。血是止住了,可一时半会儿,手都抬不起来。 他必须进食,给自己的身体补充能量。所以当楚怜再次问他要不要吃东西时,相野没有拒绝。 可楚怜其实没准备食物,流亡么,当然要有流亡的样子,他决定就地取材。 很快,小船停靠在了岸边。楚怜上岸搜寻食物,相野则留在船上。他不是不想跑,一是因为以他现在这个身体状况,碰上这种天气,在没有通讯手段的情况下肯定跑不远。二是水藤早就顺着河道蔓延开来,他如果离开小船,再被水藤围捕,指不定死在路上。 而且没过一会儿,楚怜就回来了。 他带来了烤鸡。 相野艰难地坐起来,单手撑着靠在船边,看着楚怜手里用篮子提着的鸡,面露古怪。他往四周看过了,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除了大片的农田就是林子,哪来的烤鸡? 楚怜似是看出了他的疑惑,道:“我用传送符去偷的。” 相野:“…………” 楚怜:“很意外吗?” 相野:“你为什么不直接用传送符离开?” 楚怜:“那样不就不好玩了?” 相野:“……” 你为什么一定要带我流亡,我看你是想整死我。 “吃吧。”楚怜给自己留了一点肉,把其余的都递给相野,支着下巴看着他,说:“其实我在很久之前就想象过我们在一起吃饭的画面。” 相野不予回应。 他嘴里很淡,香喷喷的烤鸡吃到嘴里,其实也吃不出什么味来。但他还是很认真地吃着,一口一口咽下去,尽可能地恢复体力。 楚怜:“我听阿齐骂过你挑食,他说你不爱吃菜。” 相野:“……” 楚怜:“我也不爱吃,所以我不会逼你吃。” 相野:“现在是什么亲子时刻吗?我爸姓沈,我养父姓相,他们都死了,你还记得吗?” “那可真是太遗憾了。”楚怜叹了口气,终于不再说话了。可没过一会儿,他又转过头来看相野,说:“我不介意你认贼作父。” 相野深吸一口气,“我介意。” 同样性质的对话,在接下来的几个小时里,反复上演。 隔在两人之间的,是洗不清的血海深仇。可在这片被暴雨笼罩的天地里,两人之间的距离又被无限拉近,竟能心平气和地坐下来说话。 大部分时候相野都保持沉默,偶尔也会用言语刺他,可楚怜并不介意,像一位真正的宽和的长辈,可以容忍后背所有的任性。 或许,楚怜真的已经想好了自己的结局。相野如此想着。 注定会失败,注定会死;没有家,亦没有归处。所以他在最后选择来一场漫无目的的流亡,只带上一个相野,陪他走完最后一程。 而他们身下的这条河,就仿佛楚怜说过的那条命运的河流。 第107章 从理论到实践 流亡还在继续,追兵已经来了。 有了秦局长的帮忙,宗眠全力对那位王科长发难,打了对方一个措手不及,忙于自保无暇他顾。至此,京州局势大变,缉凶处再无掣肘,决明、简寒栖、陈君陶等人从各自的险境中脱身后,纷纷赶往官水潭。 一天过去,水藤已经占领了古桐镇大大小小所有的河道。只要是跟官水潭外的那条大河连通的地方,就有水藤的踪迹。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暴雨虽然助涨了水藤的扩张,但也将绝大部分人都挡在了家里,除了有个渔民不小心被水藤拖入水中造成中毒昏迷外,没有其他的人员伤亡。而水藤的毒不是剧毒,杀伤力不强,真正要防的其实是被藤蔓勒住脖子造成的窒息以及溺亡。 那渔民也是运气好,那会儿已经是第二天的上午,当地警方和消防得到消息后已经全面出动,正在对河道进行排查。巡查人员发现他,将他救下送往医院,捡回了一条命。 要对付鹿野,对付水藤,缉凶处才是专家,所以简寒栖等人抵达官水潭之后,并没能第一时间去找相野,而是分散在各处加入了巡查组。 真正负责营救相野的,是决明和陈君阳、陈君陶兄妹。 距离官水潭不远处的一座桥下,三人跟方斗汇合。让决明有些意外的是,苍也在这里,捂着断了的胳膊靠坐在树下,身形佝偻,一副要死的模样。 方斗解释道:“我在岸边碰见他的。苍暴露了,现在楚怜肯定已经清楚了我方的全部计划,狗被逼急了还会跳墙,这个疯子,谁知道他会做出什么,我们必须尽快找到相野。” 决明忙问:“还没找到那艘船的具体下落吗?” 闻言,方斗看向苍。苍抬头,戴着面具的脸看向陈君阳,低声怪笑。可就在陈君陶拔出刀来,以为他又要说什么恶心人的话时,他却说:“我有办法找到相野。” 决明伸手拦住陈君陶,“什么办法?” “我留了几只幻萤在那艘船上,只要隔得不是很远,它们彼此之间就会有感应。”苍说着,张开一直虚握的手,一只发光的虫子便从那手掌中飞出,绕着他不断盘旋。他看着虫子,猛地咳嗽了几下,整个人的气息肉眼可见地开始衰弱,但仍强撑着说道:“这是最后一只了,跟着它走,保护好它。” 几人对视一眼,还在思考这话的真实性。决明却等不了了,走上前道:“你最好没有骗我,否则我会后悔救了你。” 苍微怔,随即反应过来,幽幽道:“原来是你啊……” 决明没有答话,戴上兜帽,即刻出发。他身体不好,没办法剧烈运动,在这样的暴雨天里行动已经很挑战他的极限了,所以必须要快,否则身体也撑不住。 方斗也想跟上,却被陈君陶拦住。陈君陶蹙着眉,张张嘴似有犹豫,最终还是开口道:“老乐重伤,还在医院抢救,你要不要——” “怎么回事?”方斗呼吸一滞。 “影子自爆了。他为了保护其他人,自己受了重伤。”时间仓促,陈君陶来不及细说,而当时就在现场的决明和陈君阳更是沉默。他们能说什么呢,只有拼尽全力继续往前走罢了。 方斗更是不知道该说什么,深吸一口气,红着眼眶道:“老子要是在这里掉头,回去准被他打断腿。走。” 许是憋着一股劲,方斗一下冲到了最前面,在暗色的雨幕里,走出了一股无人可挡的气势。决明三人随即跟上,而苍就像被人遗忘的一个局外人,靠着树干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生机逐渐被雨点拍碎,沉入地底。 生命的最后一刻,他又想起从前在鹿野的时光来。他一个人,与虫子为伴,自由自在的,在天地间唱歌,也挺好。 那厢,决明四人一路跟着虫子找人,终于在晚上十点左右,看到了在江面上飘摇的那艘小船。 没错,就是江面。 属于楚怜的流亡从官水潭开始,顺着水流而下,从小河到大河,再进入江面。如果不是藤蔓托着,小船早就散架了。 而此时,暴雨终于开始停歇。 藤蔓做成的乌篷从两侧分开,带来凉爽秋风,和丝丝细雨。相野正想着要怎么才能杀死楚怜逃离,便听楚怜道:“救你的人来了。” 相野回头,没看到附近有人,听到螺旋桨的声音才抬头往天上看——人在那儿,坐直升飞机来的。 舱门打开,决明拿着大喇叭从中探出头来,“楚怜!你不是一直在找我吗?我来了!” 楚怜还没答话,他又喊:“你有本事放开相野,你个变态!他还是个孩子!” 相野从来没有见过决明,但他确定以及肯定,这个不着调的妹妹头一定是便宜舅舅。妹妹头是他的发型,炯炯有神的大眼睛是小精灵的象征,他比陈君阳,更适合陈君阳的嗓音。 楚怜似是也没有料到沅会变成这幅模样,起身站在船头,看了他许久,摇头失笑。 算了,他们都不是原来的模样了,谁能嘲笑谁。 与此同时,鹿野。 邢昼离开弥望乡,再次回到了日轮前。他抬头看着那高高的红色巨门,现在是红色的围墙了,凝眸沉思。 在这个过程中,他看到过有人试图穿过墙壁,到另一边去。他出手制止,那人便愤怒地质问他:“湖也挖了,你找到能够安全过去的办法了吗?你也是个骗子!什么神造之地,什么因果报应,反正我们就是被放弃的人,你还管我做什么?!” 邢昼没有解释,一枪柄砸下去,对方晕得彻彻底底,干脆利落。他起身,再度回望。 身后的隐蔽处,他知道藏着许多人。这些人一路从弥望乡跟到这里,盯着邢昼,什么样的目光都有。 饱含希望的,恶意的、嘲讽的,好像都在说:看啊,这个外乡人,最后又能做什么呢? 湖的归来更像是一场回光返照,当大家发现通路并没有打开后,死气再次开始蔓延。 邢昼并不想配合他们的演出,对于鹿野,他也没有那个圣心再去做什么教化工作。他就像一座沉默的山矗立在那儿,冷酷决绝。 而他越是这样,越没有人敢对他做什么,所有人都只是观望。 没有人知道邢昼在想什么,也没有人敢上前询问。过了一会儿,大家瞧见他捡起一根树枝,又开始在地上写写画画。 在弥望乡时,他也这么干过。没有人看得懂他到底在写什么,因为鹿野平原,会写字的人都很少。 大家交头接耳,窃窃私语。风卷起黄沙,一过半夜,寒潮又来袭,所有天气的变化,都显得那么不近人情。 鹿野的人都习惯了,邢昼却一直在思考。 他在画相齐的那张锁灵符。 延续他自己的观点,如果用神学的思维来看待鹿野,那这里的一切天象,包括日升月落,根基都在于此。是某种神秘的力量,支撑起了这个世界。 那么,开启日轮的力量,和支撑起日升月落的力量,是一样的,它们都同出一源。 相齐是个天才,他创造出的锁灵符,可以困住楚怜长达十年。锁灵符的运行原理,从字面意思上就可以判断,那就是把灵魂困住。 灵魂区别于肉体,如果说肉体是物理层面的,那灵魂就是精神层面的,是一种能量体。 锁灵符可以镇住这种能量,那么,如果反过来呢? 反其道而行之,把锁灵变成释灵,用在日轮上,把日轮凝聚出的力量一次性释放出来,能不能把天上的月亮吞噬? 那不也是天狗食月。 用神学,打败神学。 理论上,邢昼觉得行得通。日轮能够毁掉鹿野,这么强大的力量一旦释放出来,吃掉月亮算什么。 问题在于怎么操作。 从理论到实践,需要过程。 首先第一步,画符。 这对于邢昼来说其实是最简单的一步,有锁灵符珠玉在前,只要逆推它的纹路,不断试错,就可以得到正确的符文。他曾经的职业规划是当老师,是个扎实的理论派。 最后变成武斗派,实属命运的安排。 第二步,实践,这也是最危险的一步。 实践本身又分出几个步骤,首先要确认这张新的释灵符能否对日轮产生作用。确认之后,要摸索怎么才能运用这股被释灵符释放出来的庞大能量。 那可是足以摧毁鹿野的能量,邢昼到底只是个普通人,一个不慎,灰飞烟灭。所以,先画几张简化版的试一下吧。 饿死胆小的,撑死胆大的。 这么想着,邢昼也确实这么干了。制作符纸的材料鹿野就有,他先试做了几张简化版的,功效不大,不至于一上来就把自己搞死。 可在鹿野的人看来,这个人就是不要命了。 一张符纸甩出去,飘飘悠悠飞向日轮。刚开始很顺利,符纸悬在半空,好似贴住了那扇门,一圈圈光晕从符纸周围扩散开来,能量开始翻涌。 下一瞬,它爆了。 那场面,飞沙走石,好不壮观。 全场最镇定的还是邢昼,拍拍身上的尘土,表情毫无变化。没过一会儿,他又贴了张符上去,果不其然又炸了。 这次的爆炸比上一次还要大,甚至波及到了藏在隐蔽处的其他人。众人一阵心惊,忙不迭往后躲,结果越躲越远、越躲越远。 没有人知道那个外乡人到底想干什么,只是看着他平淡无奇地抹掉嘴角的鲜血,继续重复之前的动作,更坚定了心中不能去招惹他的想法。 外乡人,真可怕。 第108章 地震 就在邢昼化身实验狂魔硬撼鹿野平原时,在外面的世界里,江水也因为剧烈的打斗而掀起狂澜。 风卷残云,吹开了最后一丝阴霾。暴雨过后的天终于露出了月的真容,月光照耀之下,凝聚着暗红光芒的长刀劈开藤蔓,在快速的跑动中,那挥舞的刀就像一道流光。 不,不是一道,是两道。 两道暗红的流光,在交错的刹那,将月光绞杀,也将那扬起的藤蔓绞碎,化作漫天飞舞的碎叶,如雨落下。 这暗红色的刀,当然是双刹。 远看着,他们好像在江面上如履平地。但仔细看,就能发现江面下是密密麻麻的藤蔓,几乎结成了一张绵密的网。 只是这网是活的,会动,还挥舞着无数的“触手”,想要将他们拉入网中,吞吃殆尽。 陈君阳和陈君陶作为缉凶处最锋利的两把刀,有双胞胎的先天感应,只有合在一处,才是最具威力的。密密麻麻的藤蔓挡不住他们,超高的默契让他们总能以最快的速度配合对方,化险为夷。 可他们面对的是楚怜,整合了鹿野手里的所有资源后,手段层出不穷的楚怜。他可以轻易抛出几张符来改变局势,甚至在打斗的时候,还注意不让水溅到自己的衣服上。 相野则被一张符困在船上,方斗几次想要救他,可都被藤蔓中途拦下。 小船已经彻底变成一个囚笼了,被藤蔓严密的包裹着,只留出几丝缝隙能让相野看到外面的情形。他像一只金丝雀被关在里面,虽然恢复了一些体力,但身上所有武器都已经被楚怜收缴,想要徒手掰开藤蔓,太过困难。 方斗还有一个重要的任务是要保护决明,因此虽然他们在人数上占据绝对优势,依旧没讨到什么好处。 可是决明必须来,他跟楚怜之间还有一笔帐要算。楚怜故意带着相野流亡,也未必不是在等他来。 果然,当楚怜甩出一道符再次将陈君阳和陈君陶拦开时,江上又起大雾,把小船和决明、方斗全部笼罩在内。 双胞胎心里同时咯噔一下,觉得不妙,可他们急忙提刀闯进雾里,不过数秒,又从雾里出来——什么都没有。 江面上除了还在张牙舞爪的藤蔓,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 “该死。”陈君陶暗骂一声。她不能确定楚怜他们是已经转移到了其他地方,还是说是被什么障眼法遮住了,一时有些心急。 陈君阳亦蹙起了眉,皱了皱鼻子,再三确认,“人不在这儿了。” 陈君陶闻言,犀利目光扫过江面,忽然看到个正在发光的小东西,飘飘悠悠往北去。是幻萤!它还在! “跟着它!” 另一边,大雾弥漫,战斗被迫中止。方斗护着决明如临大敌,他们虽然还在水边,但四周的景色显然跟刚才不一样了,从宽阔江面变成了某条不知名的河道。 楚怜站回了船头,扶了扶下滑的眼镜,姿态轻松得好像刚才的大战只是热身。 他跟决明隔空相望。 决明被方斗护着退回了岸边,小船则在离岸不远处。双方隔着不过十几米的距离,却已经走过了二十年那么长。 人生能有几个二十年。 决明深吸一口气,迎着风,说:“楚怜,你到底要怎样才肯放手?都已经走到这个地步了,为什么还要执迷不悟,杀那么多人,你就从来没有后悔过吗?” 楚怜:“那你呢?你有没有后悔过,如果当初你对我说出实情,我或许会看在你坦诚的份上,选择相信你会把钥匙给我。这样也就不会有后来的那些事了。” 决明沉默。 楚怜:“你看,讨论这些没有意义。你想得到我的忏悔吗?很可惜,我并不喜欢做这样的事情。” 决明深吸一口气,终于放弃了跟他多费口舌。曾经他有很多话想质问他,可临到头了,却发现那些话都很空泛。即便楚怜跪下忏悔又能怎样,他顶多能收到些心里安慰,可逝去的人不会再活过来了。 他现在只想保护还活着的人。 “你放了相野,我替他。”决明道。 “其实你不必这样,他能活到现在,就证明我没有要杀他的意思。我只是想看一个结果而已。”楚怜道。 “你以为我会相信你吗?楚怜,我再也不会相信你了!” “那就不信吧。” 楚怜似是叹了口气,垂眸看向笼子里的相野。相野又毒发了,楚怜虽然给他喂了药,但神经毒素还在他体内堆积,让他时不时会产生一些幻觉。 有时他会以为相齐没死,有时他也会以为邢昼真的抛下他,再也不回来了。冷意时而从心底泛出,包裹住他的整颗心脏,让他看起来脸色也有点冰冷。 他总是在虚假和现实中挣扎,从前是,现在也是。 “如果邢昼失败了,他回不来了,你会怎样?”楚怜问他。 “我会想,你都没死,他为什么会死。”相野隔着藤蔓的缝隙看他,说:“也许这件事失败的话,我也会变得跟你一样,觉得上天不公平,但我相信他会回来。” 楚怜没有答话,他微微歪着头,似乎在思考。 相野忽然又问:“你既然也在烂尾楼待了十年,那应该知道,我和相齐之间,其实并不像其他的养父子那样亲密。你知道为什么吗?” 楚怜有些好奇了,“为什么?” 相野:“因为他永远活在过去,他最在乎的人是你,不是我。” 楚怜轻声道:“是吗。” 相野:“知道我为什么喜欢邢昼吗?” 楚怜笑了,他好像明白了相野的意思,但相野依旧说出了答案:“因为他永远在往前走。” 顿了顿,相野又说:“他会回来的。” 楚怜听出了他的笃定,他自己很不理解这种全然的信任。在他看来,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自己就容易崩溃。 而就在这时,他忽然听到一点异样的风声。 不对。 楚怜倏然侧身,抬手向空中抓去。 “咻!”那是一支箭,楚怜抓住了它,但也被它划破了掌心。鲜血顺着箭身滑落,楚怜略显诧异地挑了挑眉,看向箭的来处—— 一个年纪不大的小姑娘出现在岸边的草丛里,她意识到自己已经暴露,也不藏了,起身振臂一呼:“打他!” 多简单的指令,多青春洋溢的面孔。楚怜想起她的名字来,褚秀秀,是瀚海的那个小姑娘?她也到这儿来了吗? 可此时的局面容不得他多想。 褚秀秀带来了阿平,还有一整个巡逻队。他们占据了河的这边,方斗和决明在河的那边,小船上是楚怜,两面受敌。 战斗即刻打响,这一次,楚怜就没有上次那么游刃有余了。任他再强,手段再多,连番的战斗下来,体力流失就很大。 十几分钟后,楚怜再次带着相野转移。 这一次,决明等人都被抛下了。两人来到一片寂静河道,楚怜坐下来稍微休息了一会儿,可他刚给自己的手掌包扎完,子弹便打在船头。 “砰、砰、砰、砰!”连绵的子弹如雨落下,根本不给他反应的时间。 楚怜当机立断,撤掉藤蔓,抓着相野遁入水中。 “哗啦。”一阵天旋地转后,两人再次出现在一段陌生河道。 如果说楚怜在第一次遭到阻截时,还能保持衣服的干净整洁,那此刻,全身湿透的他就有点狼狈了。 相野比他看起来更狼狈,但他在笑,“你以为决明就只会嘴上说说吗?他是缉凶处的联络员。现在的江州一定已经全面封锁了,只要你还在江州,就一定跑不出他的网。” 楚怜:“他就不怕误伤到你?” 相野反问:“你不是说不杀我吗?你不会让我死的,你还要让我亲眼看到最后的结局。” 楚怜:“可你们不是不信我?” “真真假假,虚虚实实,你怎么知道那不是一句刺激你的谎话?也许你只是在重蹈覆辙。决明信你,是你不信他。”相野说着,忽然靠近,浅色的眸子直直地盯着他,一字一顿道:“楚怜,你不相信的,终究会杀死你。” 楚怜失笑,终于哑口无言。 “你输了,楚怜。”相野再次预感到了幻觉的来临,大脑里一阵晕眩,恶心想吐,但仍然强撑着,有话要说。 “没有一张传送符的距离能够让你直接逃出江州,而你要看最后的结局,也必定不可能就这么离开。从这条河道的水藤茂盛程度来看,这里距离官水潭不远。网在收缩,你会一步步被逼回去,流亡结束了。” 或许是为了呼应相野的话,追击再次来临。 这次赶来的是简寒栖,缉凶处著名武斗派,风格极其彪悍。他带着最多的人,出手也更利落。 看到那么多人出现,楚怜也终于明白为什么他每次逃脱,都会很快被找到了。就是因为人啊,人海战术。 成也水藤,败也水藤。 如果不是水藤占领了河道,造成大规模破坏,提高了危险性,缉凶处想必不会顺利地调动那么多人手来排查河道。 而这个时候出现在河上的,除了他楚怜还能有谁? 电光石火间,楚怜想通了一切,终于低声笑了出来。他在笑自己,二十年了,他好像真的输得彻彻底底。 而就在这时,大地传来震动,震得正在交战的双方都脚下一个趔趄。简寒栖、楚怜、相野,所有人,齐齐色变。 地震,这竟然是地震? 可江州地区根本不是地震频发区域,最高不过两三级的地震,连烂尾楼都震不塌。难道是——官水潭?! 第109章 幻梦 所有人都开始往官水潭赶。 这不是一场普通的地震,它没有造成常规地震那种大地开裂、房屋倒塌的效果,更像是一种灵魂上的震颤。从地底传出来,穿透脚底,直达天灵盖。 大地在示警。 如果它是一面鼓,那此刻它正被敲响,声音直达苍穹。 凌晨一点,绝大多数人已经进入梦乡,但还是少数人忙碌在工作岗位上,亦或是加入了夜猫一族,在黑夜中点亮一盏灯。 这无数的灯光组成了社交网络,不多会儿,#江州地震#、#江州巨响#这样的词条就开始出现在网络上。 没有人弄得清楚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说地震不像地震,说巨响,又好像响了不止一次。而以官水潭为核心的地震区域,磁场受到影响,手机和网络信号都出现了不同程度的不稳定,甚至是断线。 这么大的动静之下,官水潭被彻底封锁,附近居民连夜被撤离,长长的车队一眼望不到头。 有人离开,也有人在进来,无论什么时候,都不缺逆行者。 宗眠人虽在京州,但电话一直没停过。 他在秦局长的支持下,很快掌握了一定的话语权,跟江州这边临时成立的办事处取得联系,用缉凶处现任队长的身份,提出了自己的解决办法。 在所有人看来,他说的一切都很冒险。鹿野的情况到底怎么样,他们不知道;邢昼到底能不能回来,他们也不知道;通路打开这件事的利弊,也需要详细斟酌。 一切都是未知的,一切都要赌。 闹出这么大的动静,也不乏有人对缉凶处的办事能力提出质疑。鹿野的问题由来已久,怎么处理一直是个有争议的点,缉凶处的存在,就是各方争议过后的结果。 有人对此很不满,因为邢昼孤身去了鹿野,这显然是有预谋的,但他却没有跟上面打过任何一个报告。如果江州出事,后果没有人能担得起。 这也是宗眠为什么要创办碧海山庄,为什么要争取秦局长帮助的原因。缉凶处的其他人只需要往前冲,不需要考虑善恶之外的问题,但必须得有个人兜着。 京州的手术室外,宗眠守着还在抢救的老乐,电话就没断过。他一次次接起又拨出去,不停地周旋、费尽口舌,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手术室里的人却还没有出来。 一切都是那么的令人暴躁,领带早就被他扯下来,不知丢到了哪儿去。 “叮铃铃——”又一个电话来了。宗眠蹲在墙角,五指插入发间,余光瞥着那“手术中”的牌子,深吸一口气,继续道:“喂?我是宗眠。” 然而这幕后的一切,往往都不为人知晓。 缉凶处的其他人,正如宗眠期许的那样,正一心一意地往前冲着。陈君阳和陈君陶本来是要去追击楚怜的,但半路遇上地震,两人犹豫片刻,终于还是咬咬牙转道官水潭。 不是他们放弃救相野了,而是楚怜说不定也会带着相野回到官水潭,他不就想看最后的结果吗? 此刻的官水潭,无关人员已经撤离。 长长的封锁线封住了官水潭方圆十公里内的所有区域,车灯照耀着大家的脸,许多人脸上都是魔幻色彩——他们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这一场地震,来得太过玄乎。 黑夜里,越过封锁线赶往官水潭的人们,也只是在他们面前留下一个不可探寻的如风一般的背影。 刚刚有人过去了吗?好像有,好像又没有。 许多人忧心忡忡地抬头望着天,乌云又开始笼罩,黑沉沉地压在每个人心头。只希望天亮前不要再下雨了,暴雨一来,再加上地震,那可真是糟糕。 对于缉凶处的人来说,暴雨倒是其次。 官水潭处,水藤已然“疯魔”。这里是毫无疑问的震心,如果水藤会说话,那此刻一定已经哀嚎遍野。那震动几乎要把它们的枝条震碎,它们成片成片地死去,又因为自身的繁衍特性,不断生长。死去又活来。 于是当陈君阳等人赶到潭水边时,逐水而生的水藤竟然都呈现出一种千方百计要逃离潭水的姿态。那些丛生的藤蔓,如同一只只手,伸出水面,群魔乱舞。 饶是见惯了大场面的他们,看到这宛如地狱般的一幕,都不由窒息。 又是一次震动传来,那些“手”便像被拦腰截断一般,突然跌落水中。陈君阳也差点一个趔趄摔倒在地,他扶住旁边的树,一颗心高高吊起,“现在怎么办?震动已经有一会儿了,为什么头儿还没过来?” 就在这时,方斗、决明和褚秀秀等人也赶到了。 紧接着是简寒栖。 楚怜和相野反而是最后来的,空气中波纹一闪,两人的身影直接出现在官水潭中央,那片小岛崩塌后的废墟上。 废墟露出水面的部分不大,只容得下两个人站立。相野被楚怜抓在手里,头颅低垂着像是昏迷了,肩膀上的伤口又在汩汩流血。 “相野!”决明一个怒极攻心,心脏就开始抽痛,好在方斗及时扶住他,这才没让他出事。他是身体不好,可他的嘴巴闭不上,“楚怜,你这个骗子,你不是说不会对他动手吗!” 楚怜面无表情地转头看他,“哦,你还在信我吗?” 决明气得跳脚,骂人的话一股脑儿地往外冒,方斗拦都拦不住他。一时间,整个潭水上方飘荡的都是经典国骂,直到水底又传来一阵更大的震动,让决明直接摔了个屁股墩。 所有人都没能站稳,陈君阳还是把刀直接插在地上,才勉强保持住了单膝跪地的姿势,一双眼睛死死盯着开始掀起狂澜的水面,心里在不住祈祷—— 一定要回来。 一定要回来。 而此时的相野,仿佛无知无觉。 鲜血浸染了他的整个臂膀,血液的流失又逐渐带走了他的体温,他还没有死,可却已经彻底毒发,沉浸在了幻境里。 幻境如梦,光怪陆离,毫无逻辑。很多时候它是很多画面的拼凑,从一个跳到另一个,让你在虚幻中逐渐迷失方向。 但偶尔,这些破碎的画面也可以被拼凑起来。 在相野的幻梦里,他走上了与现在截然不同的一条道路。 他依旧跟着相齐长大,但楚怜并没有醒来,他死在了烂尾楼里无人问津。可那样一来,就没有了后面的事情,他没有再遇上假父母,也没有遇见邢昼,他平平淡淡地考上了大学,然后毕业、找工作、赚大钱。 在某个时刻,他或许曾与缉凶处的某人在人海中擦肩而过,但那只是擦肩而过。他获得了平凡的生活,但也获得了永恒的孤独。 没有一个人能走进相野的心里,他与世界之间好像隔了一层透明的薄膜,看着一戳就破,但又无法逾越。 那种仿佛溺水的窒息感时刻包裹着他,终于让他在幻梦中苏醒,可紧接着又坠入另一个幻梦。 在这个梦里,楚怜没有死,他也顺利遇见了邢昼。 可邢昼就只是缉凶处的队长,他冷酷地对待相野,无论什么事都公事公办。相野自然不会爱上这样的邢昼,他喜欢的从来都是那个对他有特殊关照的人。他变得越来越偏执,一意孤行地去寻找真相。他觉得世界丑陋,就一定要撕碎所有的假象,连一点遮羞布都不留。 他同样没有被楚怜蛊惑,但他变得越来越像楚怜,不计代价、不留余地,等再回头去看时,只余满地鲜血。 缉凶处的队友们,死的死,伤的伤。决明被戳穿了身份,也迎来了暗杀,他倒在血泊里看着相野,眼神哀伤又痛苦,仿佛在问为什么。 最后相野看到了邢昼,邢昼对他举起了枪。 “砰!” 又一个幻梦破碎了,昏迷着的相野吐出一口暗红的血来,痛苦地蹙起眉。他觉得越来越冷了,意识却还沉浸在幻梦里无法自拔,只能循着本能抓住身边最近的一个热源体。 可是当他终于凭借自己的毅力,艰难地睁开眼时,却看到了楚怜,面无表情的楚怜。 一盆凉水当头泼下—— 人生是一场噩梦吗? 相野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再不愿意回到烂尾楼里了。 他对楚怜说他相信邢昼一定会回来,但那其实不过是嘴硬。他不想让人发现他在害怕、在惶恐,从邢昼离开那一刻到现在,他无时无刻不在这种惶恐中挣扎。他只是,拉紧了脑袋里的那根弦,让自己看起来很平静。 真真假假,虚虚实实,一个谎言套另一个谎言,一个局又套另一个局,人在追求的到底是什么? 如果死亡才是一切的终点,那你就去死吧! “扑通——”相野抱住楚怜坠入水中,没人发现他醒了,就连楚怜也猝不及防。 冰冷湖水中,被震断又重生的藤蔓还在摇曳。猎物的主动登门让它们集体亢奋起来,尤其是散溢在水中的鲜血,对于此刻的它们来说,足以让它们忽略掉对楚怜的畏惧。 无数的藤蔓缠绕上来,但相野仍没有松开抓着楚怜的手。他已然分不清现在是虚幻还是现实,眼睛里布满血丝,只想彻底结束这一切。 一定要杀死他。 一定要杀死他。 相野的心里有个声音在说:一定要杀死他。 他紧紧地箍住了楚怜,不让他逃脱。楚怜却也没有挣扎,随着他被藤蔓拽入湖底,就像他曾在京州大桥上蛊惑相野做的那样—— “真的不来杀我一次吗?” 内心的野兽,终将出闸。 岸上的人在呼喊,接二连三的水声响起,是陈君阳等人跳下水的声音。他们奋力地朝相野游去,但水藤阻碍了他们的动作。 水中是一片黑暗的世界,潭水冰冷刺骨,藤蔓巡逻绞杀。所有的呼喊都被堵在喉咙里,所有的挣扎都像无用功。 一个、两个跳下水去,再无踪影。 被留在岸上的决明喊得几乎声嘶力竭,可褚秀秀死死地拽着他,“别去,你跳下去会死的!” 可决明有点难过,如果奇迹不会降临,他这四十年的人生,挣扎来做什么? 褚秀秀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她只能神经质地重复:“再等等、再等等、你再等等……” 决明不听,他今天就是死也要跟相野死在一块儿。胜利之前的功亏一篑他见得多了,如同他当初去偷钥匙、给宋灵发短信,他最有发言权,也没有再一次苟活的勇气和信心了。于是他一口咬在褚秀秀的手上,挣脱开来,奔向潭边。 可就在他即将跳入水中的那一刻,前所未有的巨大的震动从脚下传来,如同波纹一圈圈向外扩散,震荡起的水花直接将他淋成了一个落汤鸡。 而那深沉的水底,开始泛出莹白月光。 决明呆愣一秒,随即狂喜。“头儿!邢昼!邢队长!”他向着水中呼喊。 天上的乌云也散开了,月光照耀着潭水,潭水之下,又有月光泛出。两者交相辉映,逐渐在潭水中打开一条通路。 邢昼的身影第一个出现在通路里,睁开眼,便看到了被藤蔓缠绕着的坠入潭底的相野。 以及楚怜。 相野已然不知生死,楚怜却还清醒。他本想清醒地死去,却不料见到了邢昼。看来他还是成功了,通路被打开,已无可逆转。 楚怜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自己的心情,邢昼也根本不会给他这样的悠闲时间。他不让相野杀人,是因为相野杀楚怜是完全地在泄私愤,人一旦突破自己的心理防线,再想补回来,很难。 但他可以自己杀。 其实他现在的状况很不好,那一次次的疯狂实验,几乎要把他的生命耗尽。但是杀死楚怜,或许只需要一句话。 他毫不犹豫地向楚怜杀去,楚怜也不屑于用相野当挡箭牌,而是直接对上邢昼。他从不畏死。 可是下一秒,邢昼忽然开口。 水底隔绝了声音的传播,但那么近的距离,楚怜能读懂邢昼的唇语。他在说:“知道我用什么打开的通路吗?是锁灵符。” 神学可以打败神学。 相齐可以打败楚怜。 楚怜没想到在这里还能听到相齐的名字,倏然怔住,后知后觉地想清楚这里面的逻辑关系,后知后觉地——被邢昼一刀捅破了心脏。 鲜血在那月光的通路中晕染开来,映衬着楚怜微微张大的不可置信的眼睛,像一朵盛开于子夜的花。 生于罪孽,死于罪孽,孤独作骨,哀艳绮丽。 “他……”楚怜想说什么,但冰冷潭水灌进喉咙,让他再也说不出话来。生命的最后一刻,他看到邢昼毫不犹豫地丢下他,抱住相野,向上方游去。 看到一个又一个身影从那月光的通路中浮现,带着迷茫、害怕,还有一丝丝的期许,也向着水面游去。 只有他,逐渐下沉,坠入潭底。 “相齐……” 潭水的冰冷冻结了他的意识,他只能想起这个名字,想起相野对他说过的话。“你不信的,终将会杀死你。” 也好。 他这样想着,终于闭上了眼。 第110章 大结局 相野一度以为自己已经死了,死了就不需要再睁眼。他很累,想休息一会儿,现在他终于可以彻底地休息了。 是什么时候开始觉得累呢? 或许是从他为了在烂尾楼更好地生存下去,被相齐逼着在齐腰的杂草丛里走夜路开始,又或许是从假父母上门,他周旋于鹿野和缉凶处之间开始,记不清了。 失去意识的前一秒,他好像看到了邢昼,但他无法确认那是不是又一重企图困住他的幻境。 潭底好冰冷,冷得几乎可以把人的思维冻住。冻住了,就想不了东西了,人如果失去思想,那就做回一根芦苇,在水里无知无觉地飘摇,也挺好。 可是很快,一股温暖包裹住了他,让他稍稍舒展开蜷缩着的身体,不那么难受。他好像又回到了他最爱的摇椅上,旁边燃着小火炉,微小的火苗温暖着他,让他沉沉睡去。 这一睡就是三天。 这三天里,老乐从抢救室出来了,目前还在icu,但已脱离了生命危险。决明终究还是因为官水潭之行而心脏病发,也把自己整进了医院,但他是医院的常客了,去医院就像回自己家那样熟稔,做了一堆检查、再睡一觉,他就又能溜到相野的病房里去叽叽喳喳。 相野中了毒,又有外伤,但经过治疗后各项体征都已稳定,毒解了,伤口也包扎好了,躺在宗眠给他开的vip病房里,一切待遇都是最好的,可就是醒不过来。 医生也找不出任何问题,只能说,或许是神经毒素影响了他的大脑。 这可愁坏了决明,大脑可是个神秘的区域,如果真的被毒素影响造成什么不可逆的后果,他的崽崽怎么办? 邢昼便成了他的主要谴责对象。 哪怕邢昼自己也因为伤重住院,可谁让他是相野的男朋友,又是缉凶处的前任队长呢?谁让他主动要跟相野睡在一间病房里呢? 那不是上门找骂么。 今日的决明已经不是从前那个小精灵了,他是钮钴禄舅舅。 身份的转变,让决明的腰杆直了,说话也硬气了,捧着保温杯坐在两张床中间,一边喝着枸杞养生,一边能数落邢昼半小时不重样。 陈君阳、简寒栖等人则忙着安置那些穿过通路从鹿野来的人,忙着各项善后事宜,忙得脚不沾地,偶尔抽出空来到医院看一眼,站在门外听见决明叨叨,就面露菜色。 他们再次深刻意识到,邢昼是真的强,他竟然能忍住不打人。他虽然受了伤,但以他的武力值,一定可以打十个小精灵。 决明说着说着,还会用又担忧又怀疑的目光看他,“相齐用了一张锁灵符,就折寿那么多,直接从大好青年变成老头,你不会也……” 邢昼:“不会。” 相齐使用锁灵符,是用自己的生命力去封印楚怜的灵魂,必须有所付出。但邢昼用的是与之相反的释灵符,他只是释放出日轮的力量而已,并不需要自己付出什么。 他现在的这一身伤,基本都是外伤。 决明将信将疑,又反复将医院的检查报告看了好几遍,才放下心来。邢昼知道他其实也是在关心自己,变相的关心。 对于邢昼来说,如果决明这么叨逼叨的能把相野吵醒,也算他功德一件。而且决明确实是长辈,他的小朋友还小,有这么一个亲人比没有好,就不挑了。 而且……他可以忍受所有事情,只要相野能醒过来。 邢昼想了无数遍,等相野醒过来,要怎么面对他。可是相野一直不醒,这让他有点慌了,神色冷肃地坐在相野床边,半天都不带动一下的,让决明叽叽喳喳的声音也小了下去。 病房里的气氛逐渐凝重,直到——相野终于睁开了眼。 醒过来的相野一切正常,身体恢复良好,情绪没有异常波动,他甚至没有因为邢昼隐瞒了他的计划独自去鹿野的事情发脾气,连冷战的迹象都没有。 可邢昼心里隐约有一丝不安,因为相野真的太过平静了。只有在晚上睡觉,相野缩在他怀里紧紧攥着他衣服时,让他能隐约窥到一丝他的内心。 邢昼伸手抱住他,虽然知道相野也许不爱听,但还是忍不住轻声说:“对不起,以后不会了。” 我以后再也不会瞒着你突然消失。 这是邢昼所能做出的最郑重的承诺,也许听起来不是多么好听的话,但他一定会用生命做到。 可是他没想到,他不走,相野要走了。 现在正好是九月初,大学开学季。 原本相野加入缉凶处后,是由缉凶处出面办理了休学手续,打算在缉凶处常驻的。可现在楚怜死了,鹿野彻底毁灭了,他也没有理由再继续留在缉凶处,当然要回学校去。顶多是延后报几天道,修养好身体,而不必休学一整年。 在这之前,相野去见了楚怜最后一面。 楚怜的尸体被打捞上来了,不论出于什么角度考虑,他们都不可能让一具尸体就这么沉在潭底。 还是在相齐火化的那个殡仪馆,相野和邢昼一块儿送了楚怜最后一程。他就站在当初楚怜站的位置,远远地看着他被推进火化炉,心情复杂,不必言说。 “呼……”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迫使自己转移开视线。从这里望出去,能看到院子里的大树,那儿还有个小卖部,小卖部前站着邢昼。 一切都跟三个月前一样,恍惚间,他好像只是过了一个漫长的暑假。 邢昼从小卖部买了一瓶牛奶回来,递给相野。 相野接过,挑了挑眉,说:“其实我不爱喝牛奶,只是不讨厌,你为什么总是要给我买牛奶?” 邢昼仔细回想,刚开始好像是决明忽悠他说相野还在长身体,需要喝牛奶。现在想来就是一个舅舅在关心自己的外甥,长辈么,总是希望自家晚辈能好好长大。 可现在的邢昼显然并不想让这个话多的小精灵再掺和到他的爱情里去,便道:“习惯了。” 相野狐疑地看了他一眼,但也没多说什么。 等了一会儿,他们拿到了骨灰盒,又去存放相齐骨灰的地方取出了他的,带着两个盒子一块儿回到京州。回到相齐的故乡去,安葬在那里。 相野不想再去评价楚怜是个怎样的人,罪恶是不会被死亡抵消的,如果楚怜再一次站在他面前,他还是会义无反顾地杀死他。 但他愿意让楚怜跟相齐葬在一起,因为那是相齐希望的。他将楚怜镇于烂尾楼十年,抱的大约就是跟他生死同穴的想法。 既然活着不能共生,那就只能同归于尽。 回到京州后的日子也不算太平,邢昼作为缉凶处的前任队长,刚到京州就被叫去接受审查。关于鹿野的事,以及前段时间庞凯的那件事,以及那位王科长的事,上面还有一大堆问题需要他作出明确的回应。 邢昼和宗眠,这对认识十几年的老朋友,终于再次有难同当了。 “说实话,你要是再不回来,我就打算甩锅给你,一走了之了。”宗眠喝着咖啡提神,头发还打理得很精致,贵公子的形象没有丢,就是黑眼圈快遮不住了。 如果说他之前只是一条不愿意工作的咸鱼,那他现在就是一条被榨干的咸鱼,已经脆了,轻轻一捏就会碎成渣。 邢昼:“你接下来打算做什么?” 宗眠耸耸肩,“我该交待的都交待了,这次我们毕竟把鹿野一锅端了,上面对我们的态度还是很温和的。有些事情,你不说,我不说,那就没有人会知道。” 譬如决明的真实身份。 知道真相的楚怜已经死亡,剩下的都是缉凶处内部人员,完全可以彻底地保守秘密。就让沅成为过去,让决明成为决明,这是最好的结局。 还有阿良和仇音,宗眠到现在还留着这两个人,因为他们用的是相野父母的身体,身份特殊。他想问过相野和决明的意见,再做定夺。 结果相野和决明对视一眼,道:“移交警方吧。” 宗眠:“确定吗?” 相野:“如果不会给你带来麻烦的话。” 这是指宗眠对他们私下审讯的事,如果仇音最后反咬宗眠一口,那说不定会有麻烦。宗眠无谓地笑笑,“不会,我有分寸。” 相野谢过,便不再打听阿良和仇音的消息了。如果可以,他不想再见到那两张熟悉又陌生的脸,不愿意亲手杀死他们,也不想他们就这么轻松地死去,所以移交警方是最好的办法。 9月底,善后工作进入尾声。还在外游荡的“鬼魂”们陆续被缉拿归案,那些从官水潭底过来的人也在严格的审查后,开始了新生活。 他们对这个陌生的世界仍有警惕和不解,这边世界的人们,也将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对他们保持关注,甚至是监视。取得信任的路是漫长而曲折的,但只要继续走下去,就一定能看到希望的曙光。 外面的任务陆续结束后,缉凶处的队员们也都陆续回到了京州。 老乐正式退休,去方斗那儿养老,宗眠也递交了辞职申请。上面对于他想要离开的决定很不理解,缉凶处的其他人,尤其是邢昼,却一点儿不意外。陈君阳等人倒是还没想好接下来的去向,鹿野已经毁灭了,缉凶处这个部门存在的意义发生转变,是继续留下来等待安排,还是走一条别的路,这是一个问题。 人生的大问题,需要好好思考。 决明却根本不用过脑,“现在没人知道我的真实身份,也没人会来暗杀我了,我自由了呀。而且我是个天才,身体又那么娇弱,怎么能再去上学呢?当然是等着崽崽和他的家属养我了,尊老爱幼不是吗?我既是老,也是幼,多棒。” 其余人:“…………”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相野得到了相齐财产的继承权,拿到了他在京大附近那所公寓的钥匙。决明顺理成章地搬了进去,说要做一个家养小精灵。 相野微笑着答应了,紧跟着自己也住了进去,没过两天,又搬去了学校。京大的传统,大一新生必须住校,没有例外。 从头到尾,邢昼没有丝毫的发言权。可他又不能真的说什么,因为这对于这个年纪的相野来说,就是最好的安排。 只是邢昼心里的不安越来越重了,但他还不清楚这种不安到底是什么,直到他送相野去报道后,他才终于明白。 相野入学了。 相野成为了新生里最受瞩目的那个人。 邢昼终于如愿看着相野过上他理想中的生活,拥有了光明的未来,但他这个男朋友,心态却开始失衡。因为相野不再只看着他,不再只属于他一个人了,他的生活里忙碌得好像只能拨出一点点空来分给他。 来自相野的打击报复,虽迟但到,他永远知道什么是让邢昼最难受又无可奈何的。 邢昼哑然失笑,坐在车里抽了根烟,良久,认命地拨通了相野的电话。“嘟、嘟、嘟。”三声之后接起,就像当初相野第一次打电话给邢昼求助时一样。 “我在你们学校外面。”邢昼开门见山。 “哦。”相野倚在阳台。他的宿舍楼就在院墙边上,从他的视线望出去,正好能看到停在路灯下的那辆越野车的车顶。 “我想见你,相野。” “那你是以什么身份来见我?” “你的男朋友。” “哦,那你去鹿野旅游,给我带什么土特产了吗?” 这话一出,邢昼就知道相野的气已经消得差不多了,但还需要小心哄着。 相野是明白的,邢昼只是坚定地走在自己的路上,自己才是他唯一的意外。他从苦难中来,走过了一切艰险,堵上了一切,才最终换来这么一个结局,他不该被苛责,所以当相野醒来时,不忍心跟他闹。 可相野就是有气,说什么也要把气撒出来。 那厢,邢昼放软了语气,还在哄:“从今以后,我不再是你的队长,只是你的男朋友了,相野。” 相野:“是吗。” 邢昼:“所以现在能见我了吗?” 相野:“你不看看现在几点了?宿舍有门禁。” 邢昼看了眼时间,十一点半。他确实是有点疯,大半夜不睡觉,一路开车来这里,就想见相野一面。 可来都来了。 “你下来,我翻墙进来接你。” “这么想我啊?” “嗯。” “给你五分钟,不来是小狗。” 邢昼失笑,转身下车。灯光照亮了他的路,他像个十几岁的为了爱情冲动盲目的愣头青那样,躲过监控翻过院墙,一路跑到宿舍楼下,抬头就看到了在倚在阳台上的人。 相野支着下巴,朝他挥了挥手。 【完】 第111章 离散与相聚 相野大学念的是金融,他没有什么特别感兴趣的专业,所以还是回归了最朴素也最原始的欲望——赚钱。 缉凶处的其他人都觉得他跟金融专业很不搭,可要问他们相野适合什么专业?他们又回答不出来,好像哪个都不适合。 唯独决明对这个专业很满意,经常敦促相野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将来赚大钱买大房子给他住。 但目前为止,他们家都靠邢昼的工资养活。 决明身体不好,鹿野的事情结束后,他也追随宗眠的脚步提了辞呈。邢昼却留了下来,因为那些从鹿野过来的人还需要监管,缉凶处还有存在的必要。 只是鹿野毁灭后,他不再需要像从前那样到处跑了,一年之中有大半的时间都能留在京州。陈君阳和陈君陶、简寒栖也留了下来,民宿还是一如既往地开着。 老乐跟着方斗回了锦城,宗眠却去了一个大家都没想到,但又很熟悉的地方——古桐镇。古桐镇上有一家中医诊所,先前相野等人去的时候把它盘了下来,结果没待几天就各自分散,诊所就一直闲置着。 宗眠去了那儿之后,真正过上了老中医的生活。每天睡个懒觉再起来,看心情营业,最常干的事情就是躺在摇椅上发呆,或者鼓捣他那些奇奇怪怪的药。 反正这小镇上,也没几个病人真的找上门来。 更重要的是,他不缺钱。 宗眠把碧海山庄卖掉了,宗家的案子大白于天下,但他这位唯一的宗家人,也就此消失在京州的圈子里。 临走前他又跟邢昼去当初那个马场骑了会儿马,恍惚间再回头看,阳光耀眼处,好像还站着当初的少年。 回忆过去对于曾经的宗眠来说是件痛苦的事情,但此时此刻,他的心里除了有点唏嘘,竟意外的平静。 他想,一切真的都过去了。 至此,缉凶处的大家各自分散,留的留,走的走,只有在线斗地主的时候,人才会凑得特别齐。 “斗地主”这款app,迎来了有史以来最高的使用频率。老乐最有空,但他爱上了搓麻将,倒是不经常上线,最爱打牌的仍然是常据积分榜榜首的陈君陶。 缉凶处的工作清闲下来之后,陈君陶有了更多的时间打牌,她不多话,但经常组局。 桃子:三缺一,还有谁? 客服小精灵:为什么你总是喊我? 桃子:你很忙? 家养小精灵:倒也不是。 阳阳:你就是闲得慌,话多。 家养小精灵:胡说八道,我明明有在认真工作,你都不知道我做的小游戏有多火! 阳阳:然后你继续在你的小游戏当客服,跟各种玩家吵架吗?你不是闲得慌?话又多? 家养小精灵:我是在给他们的人生指点迷津! 决明拒不承认他是因为无聊才去跟玩家聊天,他作为游戏的唯一客服,那不得积极回答玩家的问题,认真营业么? 至于玩家最后的问题有没有解决,是豁然开朗,还是对人生产生了新的迷茫,关他小精灵什么事呢? 好吧,最近好像是多了点专门来找他吵架的人,因为游戏客服跟玩家在线激情battle的事情被挂到了网上。 那个游戏叫做《崽崽钓鱼》,灵感来源于相野钓鱼的爱好。这个游戏不仅迎合了许多钓鱼爱好者,还很适合猫奴,因为在池塘里钓上不同的鱼就可以吸引来不同的流浪猫。你还可以卖出多余的鱼,打造自己的小木屋,跟猫愉快地生活在一起。 这原本只是一个单机小游戏,但决明实在太无聊了,就加入了联网功能。你可以把它当单机游戏来打,但你也可以选择联网,而这个时候你唯一能联到的就是小精灵。 决明给自己做了一个自认为非常可爱的绿色小精灵角色,住在池塘边的树洞里。玩家想要跟他交谈,就可以去树洞找他。 一开始,大家的交流还是很和谐的。慢慢的,大家发现这个客服是真的话多,文字泡多的时候可以刷满整个屏幕。 那个文字泡也是绿色的。 许多人觉得好玩,就特意去找他说话刷文字泡。后来渐渐地开发出了“文明吵架”的娱乐方式,有时是小学生吵架,有时是文化人骂街,反正他们总可以找到争执的点,然后等着那绿色的文字泡飘满整个屏幕。 网络上渐渐有人关注到了这款游戏,截图截下来发到网上“哈哈哈”,同好们的接头暗号是:今天你被绿了吗? 《崽崽钓鱼》这个名字,也迅速被以讹传讹成《绿崽》,或者是《我的崽又绿了》。 决明知道了很生气,当相野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时,他又很心虚。他发誓他的初衷不是这样的,是那帮网友太坏了。 一个个都坏得很。 相野没收了他的零花钱。 决明气得叉腰,“那是我的退休金!” 相野:“花完了。” 决明:“怎么可能!” 相野:“上个月你买了什么,你还记得吗?” 决明挠挠鼻子,眼神开始飘忽。 相野好心提醒他:“火山石烤肠机、多功能泡脚盆、游戏机、一堆乐高,还有你那堆不知道从哪里搞来的垃圾。” 决明小声反驳:“那不是垃圾,是按摩……” 相野一个眼神扫过去,决明立刻闭嘴。 于是当邢昼开门回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一幕非常眼熟的外甥训舅的经典场景。 大二开始,相野能够在外面住了,便退了宿舍搬进公寓跟决明一块儿住。这里离民宿不算近,但邢昼每天还是会开车过来,算是跟相野正式开启了同居生活。 一段家里有舅的同居生活。 决明,一个闪亮电灯泡,并且毫无当电灯泡的自觉。他时常用谴责的目光看着邢昼,尤其是当他看到邢昼从主卧出来的时候。 公寓不大,就两间卧室,一间留给决明,另一间主卧当然是相野跟邢昼的。决明捂着心口目送他们进去,觉得自己马上就会心脏病发而翘辫子,但他无力阻止。 无力阻止的他就只好去找游戏玩家吵架,看,这是一个因果循环,真不能怪他。 决明,曾经的缉凶处队长的忠实拥趸,终于还是成为了一个挑剔的长辈。但他唯有一点是不挑剔的,那就是邢昼的厨艺。 邢昼只要不忙,就一定会回来做饭。因为相野很忙,他是学金融的,系里总有各种各样的活动,追求他的人也很多,老师也很赏识他。相野很聪明,他高中的时候只是不爱交际,但他如果认真起来,也可以很快获得他人的好感。 入学两年,相野也交到过朋友,譬如大一宿舍里的那几位。不算是多么铁的铁哥们,但是可以一起打游戏一起下馆子的舍友。 舍友们还不知道相野和邢昼的真实关系,只以为邢昼是相野他哥。他们有的时候会看见邢昼来学校里接相野,甚至还看到别的系的教授跟邢昼说话,仔细一问才知道,原来邢昼在京大做过助教,只是后来辞职去当公务员了。 能在京大留校任教的,都不是普通人物,舍友们因此对邢昼肃然起敬,认定他是曾经的学霸、牛人。 万万没想到的是,知道这事之后没多久,邢昼竟又回到了京大。 他不是回来做助教的,而是回来查资料。 邢昼还一直记得梦之岛的陈峥,他的灵魂被撕裂了,一半留在体内,另一半在黑猫的身体里。他曾对相野说,陈峥走了九十九步,剩下一步,我们帮他走。 鹿野已经毁灭,现在就是走这剩下一步的时候了。 在鹿野画释灵符时,邢昼得到了很多的灵感。关于要怎么把撕裂的灵魂重新归位的问题,他也跟往年负责制作符纸和特殊物品的那些专家们数次探讨过,这次来京大,就因为有位重要专家就是京大的老教授。 老教授觉得邢昼很有这方面的天赋,而京大的藏书室里,留有大量的关于符文之类的原版古籍,或许他们能在这里找到最终的办法。 邢昼顺理成章地在京大驻扎下来,作为老教授名义上的助手,跟着他每日查阅古籍,研究符文。 于是决明每天都气呼呼地看着他们出双入对,而他自己孤零零的一个人待在家里,只能对着电脑跟网友对线。 气死了。 邢昼这个狗男人,我当初看他就图谋不轨。 决明又跑去app上吐槽。 家养小精灵:今天也是狗粮满满的一天呢。 阳阳:我知道了,你是狗。 家养小精灵:你才是狗! 阳阳:我不是。 家养小精灵:你是! 阳阳:你好无聊哦。 家养小精灵:你除了说我无聊就不会别的词了吗? 阳阳:【你好骚啊.jpg】 家养小精灵:@桃子!@桃子!@桃子!@桃子! 决明开始疯狂刷屏,不一会儿,陈君陶果然被她cue上线了。 阳阳:【撤回了一条消息】 桃子:??? 决明立马用管理员权限给他恢复,然后发给桃子看。 家养小精灵:你管管他! 桃子:打牌吗? 家养小精灵:你是什么无情的打牌机器吗?你不管你哥了?你管管他,让他少看点狗血电视剧! 桃子:打牌吗? 片刻后,决明妥协了。 家养小精灵:三缺一,还少个人呢。 大棉花:谁叫我? 家养小精灵:你那么闲吗?诊所还没倒闭啊?今天有老头老太太去你那儿坐按摩椅了吗? 大棉花:你又吃狗粮了? 家养小精灵:卧槽你知道! 大棉花:一张嘴就是熟悉的味道。 大棉花:需要我帮你做点促进睡眠的药包吗?免费送,不差钱。 家养小精灵:我睡眠很好啊,是什么给了你我失眠的错觉? 大棉花:看来相齐的公寓隔音很好啊。 家养小精灵:…… 桃子:…… 阳阳:………… 大棉花:我什么都没说。 家养小精灵:已截图。 第112章 恭喜 相野和邢昼一块儿上下学的日子,开始于早春樱花盛开的时候。 京大和京州美院离得并不算远,那栋放着古籍的藏书楼里,也跟相齐待过的那间画室一样,屋外栽种了几棵老樱花树。 这里地处偏僻,一条两侧栽种着翠竹的鹅卵石小路蜿蜒通向藏书楼,待到视野豁然开朗,那栋红砖小楼便跃然眼前。墨绿色的爬山虎爬满了外墙,墙外樱花盛开,墙内笔墨留香,是个陶冶情操的好去处。 相野也是因为邢昼在这里,才发现京大还有个这么幽静的角落。而邢昼还有缉凶处的其他事情要忙,并不是每天都有空,所以那位老教授干脆给了他一把备用钥匙,方便他随时过来。 老教授也知道相野的存在,所以对于相野偶尔出现在这里,并不意外。只不过这是位脾气古怪的小老头,特别喜欢考教别人的学问。 从诗词歌赋考到天文,再到今天菜市场大白菜多少钱一斤,那双藏在厚厚酒瓶底后面的眼睫,时刻闪烁着智慧的光芒。 相野跟他磨了一个星期,终于找到了他的软肋——奶茶。只要你去见他的时候带上一杯奶茶,他哼哼几声,就会放过你了。相野也提前打听过,老教授的身体没啥毛病,吃点甜的没问题。 那就吃呗。 反正是邢昼付钱。 于是那栋僻静的仿佛与世隔绝的小楼里,矮桌的两边,一老一少各占一边,一个捧着古籍钻研,一个在电脑前浏览股市动态,手边都放着杯奶茶,窗外阳光正好。 邢昼被赶到了一边,偶尔抬头看看他们,又埋头做自己的事去。 四月中旬,老教授要去外地参加个研讨会,小楼里就只剩下了邢昼和相野两个人。相野的课业也很重,连着好几天没去,等到周五下午终于有两节课是空着的,他便去小楼里躲清静。 学生会的人最近一直在堵他,希望他去参加一个外务活动。不需要他具体做什么,只是看上他那张脸,想让他去装点个门面。相野当然拒绝,但对方非常有毅力,连续堵了他好多天了。 今天邢昼没来,钥匙在相野身上,他一个人待着,也没干别的,就是拿起邢昼搜罗的那些书看了起来。 古籍晦涩难懂,尤其是讲符文的,犹如天书。相野虽然聪明,但毕竟隔行如隔山,看了一会儿便觉得困顿,竟趴在矮桌上睡着了。矮桌放在窗边,窗边是类似榻榻米的结构,可以盘坐在上面看书,也能偶尔在这儿躺一会儿,打个盹。 窗户半开着,风吹进来,轻轻柔柔地拍着他的脸,很舒服。他难得这样悠闲地从繁重的课业中挣脱出来,半梦半醒间,感觉脸上痒痒的。 他以为是风,或者是摊开的书页,不难受,但是有些恼人。 是什么非要来打搅他的清梦呢? 他伸手去拂,却不料被人抓住了手腕。危机本能时刻在他身体里潜伏,他瞬间清醒,可又被周身缭绕着的熟悉的气息卸去了防备,反击的力道松懈下来,顺其自然地倒在了对方怀里。 “你这么来了?”他睁眼,恰好对上邢昼的脸。 “本来有个会,取消了。”邢昼稳住了他,免得他从怀里滚出去。相野便也懒得动了,他现在说不上困或者疲惫,就是懒劲上来了,不愿意动。 窗外传来一点细碎的说话声,像早春的鸟叫,不烦人,但让人耳朵发痒。相野依稀能听到他们在议论自己,大约又是关于学生会那件事,也不知道是怎么找到这来的。 不过他们没有小楼的钥匙,进不来,相野便不管了。他换了个姿势,偏过头,埋在邢昼的臂弯里又准备睡觉。 邢昼看着他后脑勺上那缕翘起来的头发,伸手替他压下去,却被他伸手打掉。 最近这些日子,相野脾气见长,稍有点不顺他心意,就能别过头不理你。他脾气厉害,说话也厉害,谁对上他都是输的份,再一回头,你看他坐在摇椅上清冷懒散,好像事事不理、宠辱不惊,就是心思难猜。 决明已经算很能叨叨的了,可对上相野也总是输,这个舅舅做得一点成就感都没有。这时候他就会觉得,邢昼跟相野真的是天生一对,也只有邢昼能制得住相野的脾气。 那就是,以不变应万变。 相野在大部分时候还是肯听邢昼话的,甭管他是真乖巧还是假乖巧,他表现得都很依赖邢昼,就像此时此刻一样。 而且他从来也不无理取闹,至少他自己这么认为。最近很累,那是因为邢昼不做人,开荤后的男人都有点不可理喻。 不管是在那种事情上面,还是别的事。邢昼在认真规划他们的将来,譬如要攒钱买房子,譬如他在清明扫墓的时候,特地带相野去见他的父母。 再譬如,他总是以各种各样的方式,想要去弥补相野成长过程中的一些缺憾。 相野便说:“你是我男朋友,又不是我爹。” 仙女棒这种东西不要再有了。 邢昼嘴上答应,但私下里还是会默默地做。再加上决明在里面掺和,相野的生活不说鸡飞狗跳,至少,挺热闹的。 他跟邢昼也从来不说“爱不爱”之类的话,他嫌弃太肉麻,也不在乎有没有什么法律文书能给他们的关系一个保障。 世界总是在变,刹那即是永恒。 他从不在意别人的看法,或者寻求他人的认同,自己的故事不一定要有听众。就像此刻那些正在寻找他的人,站在樱花树下感叹最后一朵樱花的飘落,却不知道他们要找的人,就在楼上看着他们。 他与他的恋人在楼上亲吻,爱情要比那朵樱花更烂漫。 “生日快乐。”邢昼说。 相野愣了愣,才回过神来,“是今天吗?” 邢昼:“谷雨。雨生百谷,是个好时节。” 相野是在谷雨这天生的,春天的最后一个时令。过了谷雨,就该迎来夏天了,就像刚刚年满二十的相野一样,热情的盛夏。 出了一会儿神,相野又挑眉看向邢昼,“你给我过生日,连礼物都没有?” 邢昼问:“你想要什么?” 相野却没想好,他好像什么都不缺,也从来不问别人要什么。但他想,邢昼肯定已经悄悄准备好了,这点惊喜还是可以有的。 果不其然,邢昼早就安排好了一切,只不过他并未准备什么具体的礼物,只是群发了一条消息,请大家回民宿吃顿饭。 所有人都回来了。 缉凶处在分散两年后,终于又全员聚集到一起。 老乐看起来精神多了,头发都浓密不少。方斗前几天刚被男朋友甩,理由是不喜欢他的熊猫纹身。 决明为此嘲笑他,反被讥讽母胎solo。陈君阳、陈君陶、简寒栖还有小熊四个凑在一块儿打牌,旁边放着最新的狗血电视剧。论牌桌上谁输得最惨,是铁血真汉子简寒栖,脸上的纸条都快把那张脸淹没。 宗眠还是那副忧郁诗人的模样,时光仿佛在他身上定格了。他倚在中庭的栏杆上跟邢昼聊天,说老中医做久了,打算关了诊所,换一个地方继续隐居。 其实他是被古桐镇当地的老头老太太缠怕了,十个有九个里,都想替他保媒。但他宗眠是那么容易定下来的吗?不,他是一个孤独的浪子。 生日宴还邀请了裴光和褚秀秀。 裴光最近刚拿了最佳歌手的奖,正是炙手可热的时候,戴着口罩、帽子、围巾,全副武装,差点被一同进门的褚秀秀当成小偷,当场逮捕。 决明赶忙上前圆场,“别打、别打,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识一家人啊。秀秀你也是的,你不是阿光光的粉丝吗?这都认不出来?瞧瞧这双熟悉的眼睛,听听这磁性的嗓音,这可不就是昨天还出现在电视上的大明星吗……” 听听他那夸张的语气,不去天桥底下说书都是可惜了。 民宿里登时闹哄哄的。将近两年未见,大家的生活都发生了或多或少的变化,但再见面时,一切又好像跟从前一样,总有些东西是不会变的。 唯独闻月的胆子大了许多,她偷偷地给相野递酒,还冲他眨眼。相野知道她不安好心呢,不就是想看看醉酒的戏码吗? 可他已经不是从前的他了,而且已经出柜的人,无所畏惧。 邢昼很无奈,但也没有办法,他不能阻止寿星喝酒。于是这一整晚,他只好寸步不离地守在相野身边,换来宗眠一个揶揄的表情。 “敬我的朋友。”宗眠微笑着举杯,“祝福你们有一个美好的夜晚。” 所有人都笑起来。 欢声笑语流淌在时光的场合里,春去秋来,邢昼对于符文的研究终于有了一个关键性的进展。 十月初,陈峥来到了京州。 小餐馆的老板夫妇陪同他一起来的,明面上是带他来接受治疗,但实际上是要尝试让他的灵魂归位。当然,老板夫妇并不知道鹿野的事情,当陈峥被推进手术室时,他们也只以为是要进行一个正常的脑部手术。 配合演戏的是京州著名的脑科权威,等到陈峥被推进手术室,他便功成身退。而邢昼拎着猫包代替了他的位置,相野和老教授在旁边给他打下手。 灵魂归位的第一步,是要将黑猫体内的那半个灵魂先放出来,引渡到陈峥体内。至于这两个分裂成一半的灵魂能不能愈合,又能愈合到什么地步,就是未知的了。 任何手术都有风险,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事情。 所幸,这次幸运之神眷顾了他们。陈峥的那半个灵魂顺利归位,虽然人还有些不清醒,但确实正在恢复中。 或许他不能再恢复到从前那样,但过去是永远没办法回去的,才叫过去,剩下的只需要向前看。 “恭喜。”相野向邢昼伸出手。 邢昼难得见他这么正式,愣了愣,随即伸手与他交握。四目相对,邢昼知道他在恭喜什么——恭喜你遵守了你的诺言。 陈峥走了九十九步,剩下一步,你帮他走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