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碟形世界:金字塔》
第一部 起程之书
漆黑的天幕上散落着星辰,除此之外一无所有,仿佛造物主打碎了挡风玻璃,却又懒得收拾一地的碎片。
这里是不同宇宙之间的沟壑,是太空冰冷的深渊,偶尔才能遇见几个随机的分子、几颗迷途的彗星,以及……
……然而一圈漆黑稍加变动,观察的眼睛转换视角,先前星际间的广袤虚空就化作了黑暗底下的世界。这里有自己专属的星星,它们所照耀的东西勉强也可以称之为文明。
那世界懒洋洋地转动,原来它竟是碟形世界——扁平的圆形、由站在大阿图因背上的四头巨象扛着穿越太空。大阿图因是世上唯一一只有幸出现在赫罗图上的大龟,它足有一万里长,彗星坠落后留下的冰霜散布表面,流星砸出的陨坑闪闪发亮。谁也不知道这一切是怎么一回事,不过答案多半要落在量子身上。在这么个龟背上的世界,各种各样的怪事都有可能发生。
怪事已经在发生中。
下方也有星星——那是沙漠中的营火,以及山林高处偏远村庄的灯光。小镇仿佛模糊的星云,城市则活像巨大的星座,就拿那座蔓生的大城安科-莫波克来说吧,它就很像是两个互扰星系,光彩夺目。
然而当我们离开人头攒动的繁华中心,来到环海与沙漠际会的地方,就会发现一条冰冷的蓝色火线。这火焰比地狱的坡道更加寒冷,咆哮着直入云霄,幽灵般的光线在整片沙漠上方忽隐忽现。
在古老的蒂杰河谷地,金字塔正向黑夜中喷溢力量。
能量从金字塔的尖顶喷薄而出。在今后的章节中,它将为我们揭开诸多谜团,例如,乌龟为什么憎恶哲学,宗教信仰太多为什么会对山羊有害,以及侍女的职责究竟是什么。
不必说,它还会告诉我们,假如咱们的老祖宗还活在世上,他们会对如今的世界抱有何种看法。在这个问题上,人们常有不少猜想——他们会对现代社会抱赞许的态度吗?看到今天的成就他们会不会惊叹不已?当然了,这些揣测都忽略了一个非常基本的问题。如果老祖宗们当真活过来,他们的第一个念头准会是:这里头怎么这么黑黢麻乌的?
高阶祭司迪奥斯睁开双眼,迎接河谷地区凉爽的黎明。如今他很少睡觉,他甚至记不起自己上一次入睡是在什么时候。睡眠与另外那件事太相似了,再说他似乎也并没有这个需要。他只需躺下——躺在这里,然后疲倦形成的毒素就会逐渐消退。当然,只消退一小会儿工夫。
不过也够长了。
他从小房间里的石板上坐起身来,双脚着地。大脑还未完全清醒,右手已经抓住了缠绕着蛇形浮雕的法杖。他稍停片刻,在墙上划下一道新记号,然后披上袍子,精神抖擞地走下斜坡,迈进阳光之中,新太阳祷文的词句自动浮现在脑海里。黑夜已经被抛在身后,白昼正在前方等待。迪奥斯要献上许多深思熟虑的建议与引导,他的存在就是为了服务。
其实世上有许多房间远比迪奥斯的屋子更古老,只不过它们的住客都不像迪奥斯,还能迈步走出门去。
太阳慢腾腾地爬过天空。
许多人都对这一现象的发生机制提出过疑问,有人认为这是因为有只屎壳郎在后头推着它走。作为解释,这话显然欠缺技术性,此外它还有一个附加的缺点:根据即将发生的某些事件判断,说不定这恰好就是正确答案。
它平安行进到日落时分,并没有遭遇任何特别不快的意外。它的余晖正巧照进了安科-莫波克的一扇窗户,又从一面镜子上反射出去。
那是面全身镜。每个刺客的房间里都有全身镜,因为要杀人你非得认真打扮不可,否则对被你杀死的人来说就是莫大的侮辱。
特皮克挑剔地打量着自己。这身衣服用了不少真丝,花光了他最后一文钱。衣服会随着他的移动喃喃低语,确实很不错。
头痛让他一整天都形同废人,现在终于缓和些了。他原本还担心自己要带着满眼金星参加考试呢。
他叹口气,打开一个黑匣子,拿出戒指一一戴上。另一个匣子里装着用克拉奇精铁打造的匕首,刀刃经过发黑处理,颜色十分黯淡。各种复杂的小机关从天鹅绒小包转移到他的口袋里,两把长刃飞刀忒林加滑进靴子里的刀鞘中。折叠抓钩与纤细的丝线缠绕在腕部的锁子甲上,一柄系着皮带的吹矢筒放在斗篷下。接着,特皮克又把一个小锡罐揣进口袋,锡罐里面装着各式飞镖,尖头都用软木塞封好,镖把上则用盲文做标记,方便在黑暗中加以辨认。
他蹙着眉,检查一遍随身佩带的轻剑,看看刀刃是否锋利,然后把肩带往右肩挪了挪,好平衡铅制弹弓弹药的重量。他想了想,又拉开放袜子的抽屉,拿出一把弩枪、一瓶油和一卷撬锁的工具。之后他又想了想,索性再加上一柄拳剑、一袋形状各异的铁蒺藜和一套指节铜环。
特皮克拿起帽子,看看衬里下面的钢丝是不是还在。他把帽子戴得歪歪的,得意洋洋地瞅了镜子最后一眼,然后转过身,慢条斯理地跌倒在地。
安科-莫波克正值盛夏时节。事实上何止是“盛”,简直臭气熏天。
大河已经缩减为一道熔岩般缓缓流动的泥浆,横亘在环境优越的安科与对岸的莫波克之间。莫波克的环境可说不上优越。莫波克与沥青坑仿佛一奶同胞,要想把它变得更糟是一件极有难度的事。比如说,假如它被陨石直接击中,城市的品位反而会有所提升。
布满干裂淤泥的河床形成了蜂窝状的硬壳。此时此刻,太阳仿佛一面钉在空中的巨大铜锣,热气不但晒干了安科河,城市也未能幸免:白天暴晒,夜晚烘烤,年代久远的木料晒弯了腰,往常街道上的泥浆也变成了四处飘散的赭色尘埃,让人喘不过气来。
这天气可不常见。这座城市原本充盈着薄雾与水滴、霜冻和寒气,如今却仿佛耐火砖上的癩蛤蟆,坐在薄脆干瘪的平台上气喘吁吁。即便现在快到午夜,热气依然令人窒息,它像烧焦的天鹅绒般包裹街道,又炙烤空气,令它极其不宜于呼吸。
在刺客公会大楼朝北的一面,有人咔嗒一声推开了高处的一扇窗户。
特皮克刚刚不情不愿地留下了较重的武器,深吸一口死气沉沉的滚烫空气。
就是这个。
就是今晚。
据说每两个人里就有一个能合格,除非你抽中了老梅里塞做考官。真要那样的话,倒不如直接割了自己的喉咙了事。
特皮克每周四下午都上梅里塞的战术与毒药理论课,两人相处得不算太愉快。学生宿舍里充斥着关于梅里塞的传闻:他杀过多少多少人,功夫又是如何深不可测……他打破了自己那个时代的所有纪录,据说甚至还杀死了安科-莫波克的王公——当然不是如今这位,是已经死掉的那些王公中的某一个。
没准儿他会抽中胖乎乎、乐呵呵的尼瓦尔,他教星期二的圈套与陷阱课。特皮克对陷阱挺在行,跟老师的关系也不错。或者也可能是教现代语言与音乐课的库普特·德·悠悠。这两样特皮克都没什么天分,但库普特极爱飞檐走壁,只要你也喜欢单手吊在高高的街道上方,就准能得到他的欢心。
他一脚跨到窗台上,用系着丝线的抓钩抓住对面的窗台,从窗户溜了出去。
刺客从来不走楼梯。
为了确保与后面某些事件的连贯性,有件事或许现在就该提一提:此时此刻,碟形世界历史上最伟大的数学家正趴在地上悠然自得地吃着晚餐。
这里还有一个有趣的细节:由于这位数学家的种族比较特殊,他晚餐吃的食物其实是自己的午餐。
锣声在安科-莫波克的各个角落响起,宣告午夜来临。特皮克正在金丝街离地四层楼高的地方,沿着装饰性的护墙偷偷摸摸往前走。他心跳得厉害。
落日的余晖照出一个人影。特皮克在一个特别令人作呕的怪兽出水口旁停下脚步,默默权衡利弊得失。
根据比较可靠的教室谣言,只要能在测试开始前干掉自己的考官,你就能自动通过。他轻轻从大腿上的刀鞘里抽出三号飞刀,若有所思地在手中掂量着。当然了,如果失败,那么任何攻击的企图、任何败露的暗算都会立刻导致考试失败,同时还会使他丧失各种特权。
那人影纹丝不动。特皮克的目光转向城市的屋顶。四周仿佛迷宫一般,到处是烟囱、怪兽出水口、通风管道、天桥和梯子。
没错,他暗想,那是个引我动手的假人,也就是说,他正藏在别的什么地方监视着我。
我能找出他的藏身之处吗?没门儿。
不过话说回来,也许他故意想让我以为那是个假人——除非他连这一点也考虑到了……
他发现自己的手指正在敲打怪兽出水口,连忙集中精力。现在最合理的行动方案是什么?
下方的街道上,一群寻欢作乐的市民跌跌撞撞地穿过路灯的光晕。
特皮克收好飞刀,站直身子。
“先生,”他说,“我来了。”
一个干瘪、含混的声音在他耳边应了句:“很好。”
特皮克直视前方,梅里塞出现在他身前。老师瘦巴巴的脸上沾了些灰色的尘土,他抬手抹了一把,丢掉嘴里含的一截管子,然后又从外套底下掏出一块记录板。尽管天气热得要命,他仍然裹得严严实实。梅里塞是那种在火山里也能冻僵的人。
“啊。”他的声音里带着明显的不以为意,“特皮克先生。啧,啧。”
“真是个美好的夜晚,先生。”特皮克道。考官冷冰冰地瞥他一眼,表明对天气发表的任何评论都会自动招致负面评价。他在记录板上做了个记号。
“我们先提几个问题。”
“听您吩咐,先生。”
梅里塞喝道:“飞刀所允许的最大长度是多少?”
特皮克闭上眼睛。上星期他一直在啃《刺客手册》,别的什么也没干,此刻书页仿佛从他眼睑底下飘过,不断发出挑逗——那些假充内行的学生真是害人,说什么考官从来不提关于长度和重量的问题,说什么他们指望你把重量、长度和投射距离记得牢牢的,但却从来不会——赤裸裸的恐惧连通了他大脑的神经元,让记忆活跃起来。
“‘飞刀的最大长度可以是十指宽,若在雨天则可为十二指,’”他开始背诵,“‘投射距离是’……”
“说出三种通过耳朵投放的毒药。”
一阵微风跃起,但它对降低温度毫无作用,只不过是让热气换了换位置。
特皮克不假思索地答道:“先生,胡蜂菌、紫绒和牧斯提克,先生。”
梅里塞的喝问声如蛇一般迅捷:“为什么斯派姆不行?”
特皮克张大了嘴巴。他挣扎片刻,努力躲避来自几英尺之外的尖锐视线。
“先、先生,斯派姆不是毒药,先生。”最后他好歹说出话来,“那是一种非常罕见的解毒剂,可以对付某些蛇毒,它是从……”特皮克稍稍平静了些,信心也略为恢复——他常拿老字典读着玩儿,现在看来那些时间总算没有白费——“是从膨胀猫鼬的肝脏提取而来,能找到这种猫鼬……”
“这是什么标记?”
“……的唯一地点只有……”特皮克渐渐消音。他眯起眼睛,低头一看,梅里塞手中的卡片上有个复杂的符号。之后他继续直视前方,目光从考官耳旁擦过。
“我半点头绪也没有,先生。”他觉得自己似乎隐隐听到一丝吸气的声音,一声心满意足的哼哼,不过只是微不可闻的一点点。
“不过如果把它上下颠倒的话,先生,”他继续往下说,“那就是小偷的联络记号——‘房内有狗,叫声响亮’。”
接下来是片刻的死寂。然后老刺客的声音出现在他的右肩旁,“是否每个级别都允许使用死绳?”
特皮克抗议道:“先生,规则上只要求提5个问题,先生。”
“啊。这就是你的答案,唔?”
“先生,不,先生。这只是我观察到的现实,先生。先生,您所希望听到的答案是所有级别都可以携带死绳,但只有三级刺客才允许将其作为三种选择之一来使用,先生。”
“你确定吗,嗯?”
“是的,先生。”
“你不想再考虑考虑?”考官的声音甜得发腻,润滑一整驾马车也不在话下。
“先生,不,先生。”
“很好。”特皮克放松下来。他的上衣已经被汗水浸透,冷冰冰地粘在后背上。
“现在我要你按自己的步调前往会计街,”梅里塞不动声色道,“在审计巷与会计街交会处有座钟楼,我会在下面那间屋子里跟你碰头。”
他递给特皮克一个小信封。
特皮克把收据交给对方。梅里塞走进一根烟囱旁边的阴影里,霎时消失了踪影。
还真够不拘礼的。
特皮克深吸几口气,将信封里的东西倒在手心上。那是刺客公会专用的票据,价值一万安科-莫波克元,见票即付。票据上有公会的图章:两个十字架和一把披斗篷的匕首,十分打眼。
好吧,现在是无路可退了,他已经拿了公会的钱。要么活下来,到时候他多半会按照传统把钱捐给公会的孤儿寡妇基金;如若不然,人家也会从他的尸体上把钱拿走,回收再利用。票据有些折痕,不过倒是看不出血渍。
他把匕首检查一遍,整理整理剑带,又瞥眼身后是不是一切正常,这才快步前往目的地。
至少运气还不算太坏。根据学校的传说,测试时从来只用五六条既定的线路,因此夏夜里这些路上总有学生在城市的屋顶、高塔和房檐间爬上爬下。飞槍走壁是各个学院之间流行的竞技项目,也是特皮克有信心做好的少数几件事情之一——他曾经作为队长,在攀爬大赛决赛中率领自家队伍击败了毒蝎学院。而今天分到的路线,相对说来还算容易。
特皮克从房顶跳下,蜻蜓点水般落在另一栋房子的屋脊上;他静静跑过沉睡的建筑,又跃过一道狭窄的缝隙,跳上“前贝尔·杉哈洛斯狂热信徒改过自新青年会”健身房的瓦屋顶;他轻手轻脚地从倾斜的灰色房顶上快步跑过,保持速度蹿上一面足有十二尺的高墙,然后用手一撑,攀上了空眼爱奥神庙那平坦的房顶。
一轮橙黄色的满月悬在地平线上。神庙顶上有一丝货真价实的微风,风力并不强,不过在经历过街道上沉闷的热气之后,它就像冷水澡似的叫人精神一振。特皮克加快速度,尽情享受扑面的凉意,他来到屋顶边缘,找准位置纵身一跃,朝通往锡顶巷的狭窄木板桥跳了下去。
说起来简直难以置信,但事实的确如此:有人把桥给挪走了。
在这类情况下,一个人过去的生活总免不了从他眼前一闪而逝……
当时他姑母哭得很是伤心,然而特皮克总觉得对方的表现过于戏剧化,因为这位老妇人明明比河马的脚背还强硬。他父亲努力把思绪从诱人的悬崖和鱼类身上拉回来,时时提醒自己要表现得庄重而严肃,可惜并不太成功。仆人们在大厅两侧一字排开,队伍一直排到了主楼梯底下,一边是侍女,一边是阉奴和男仆。特皮克走过时,女性纷纷向他行屈膝礼,由此形成一道好看的正弦波。这景象碟形世界最伟大的数学家见了准会欣赏,只可惜当时他正忙着:一个仿佛穿着长睡衣的小个子男人正冲他大声嚷嚷,还拿棍子直往他身上招呼。
“可是,”特皮克的姑母擤擤鼻涕,“那根本就是门手艺啊。”
他父亲拍拍她的手,“哪儿的话,沙漠的鲜花啊,”他说,“那最少最少也是个职业。”
她抽抽搭搭地问:“有什么区别?”
老头叹口气,“挣钱比较多,据我所知是。他应该出去见见世面、交几个朋友、吃些苦头,这对他有好处。再说还能让他有点儿事干,免得他惹是生非。”
“可是……刺客……他还那么年轻,而且一点儿看不出有这方面的倾向……”她拿手绢拭了拭眼睛,“反正这肯定不是咱们这边的遗传。”她又指责道,“你那个妻弟……”
特皮克的父亲道:“维迩忒舅舅。”
“满世界跑,到处杀人!”
“恐怕他们不用那个字眼的,”他父亲说,“我相信他们比较喜欢说解决,或者消除,或者埋葬,据我所知。”
“埋葬?”
“我觉得可能就跟挖掘差不多,噢奔涌的清流啊,只不过是在把你下葬之前。”
“我觉得这事儿糟透了。”她吸吸鼻子,“不过听露哩夫人说,最后的考试十五个男孩儿才有一个能通过。也许让他去试试也好,今后好死了这条心。”
特皮西蒙二十七世国王一脸沉郁地点点头,然后亲自去与儿子道别。他不像特皮克的姑母那样对刺客生涯深恶痛绝。虽然不喜欢政治,但他好歹也算从政多年,在他看来,虽然刺杀不如辩论,但绝对比战争要来得好,尽管有部分人可能认为战争与辩论根本就是一码事,只不过吵得更响些罢了。再说了,年轻的维迩忒似乎过得很不赖。他手头总有大把闲钱,过去常带着昂贵的礼物和在异域晒黑的皮肤出现在王宫。他还有许多惊心动魄的故事,讲的都是他所遇见的有趣的人物,当然其中大多数人和他相遇的时间都很短暂。
他真希望维迩忒能在身边给自己些建议。国王陛下也听说十五个学生里只有一个能过关,只是并不大确定剩下的十四个会怎么样。但有一点大概是拿得准的:如果在刺客学校功课不好,人家多半不单朝你掷粉笔这么简单。另外学校的伙食也叫人担心。
不过,刺客学校所提供的全方位教育的确是整个碟形世界的头一份,这一点是人们公认的。合格的刺客必须有能力融入任何社交圈子,而且至少要会一种乐器。被刺客学校毕业生埋葬的人个个可以死得安心——消灭自己的绝对是品位与谨慎兼具的人物。
再说了,留在家里他又能干点什么呢?王国只有两里宽、一百五十里长,河水泛滥的季节里,整个国家几乎完全淹没在水下。国土两侧均有强敌虎视眈眈,它们容忍这个小国存在的唯一原因是拿它做隔离带,免得相互打个不停。
哦,蒂杰里贝比也曾有过自己的辉煌,那时,特索托和以弗比之类的暴发户只不过是群头上裹毛巾的游牧民。然而如今留下来的却只剩下维护费用足以让人破产的王宫,沙漠里几处布满灰尘的遗迹,以及——法老叹口气——那些金字塔。永远都少不了金字塔。
他的祖先对金字塔情有独钟,如今这位法老却不然。金字塔榨干了整个王国,在这方面它们比蒂杰河还厉害。如今国家已经破产,就连墓碑上的诅咒也一再压缩,最后只能拿“滚开”二字凑合。
唯一不让他难受的只有花园尽头那些特别迷你的金字塔,每次有猫咪去世他都会叫人修上一座。
这是他对孩子母亲的承诺。
他仍然对阿珥忒拉满怀思念。她是个外国女人,当年为了娶她曾经有过一场轩然大波。她有许多奇特的习惯,其中一些就连他也难以理解,但同时又深深为之着迷。或许就是她让国王对金字塔产生了那种古怪的厌恶,在蒂杰里贝比,厌恨金字塔无异于讨厌呼吸。他向她保证过会让特皮克离开王国,去外面上学。她对此非常坚持。“这里的人从来学不到任何东西,”那时她说,“他们只会回忆过去。”
如果她也能记得不可以下河游泳该多好……
国王看着两个仆人把特皮克的箱子搬到马车后面,抬起一只手慈爱地搭上儿子的肩膀。父子两个都想不起他上一回这么干是什么时候。
事实上他根本不晓得该说点儿什么。我们从来没有时间真正彼此了解,他暗想。我本该好好跟他聊聊,比方说告诉他几个隐蔽的藏身之处,准能派上用场。
“呃,”他说,“那个,儿子。”
“怎么,父亲?”
“这还是,呃,你第一次独自离开家。”
“不是的,父亲。去年我去了弗赫姆-普塔-赫姆阁下那里过夏天,你还记得吧。”
“噢,是吗?”法老记起来了,那段时间王宫里似乎比平时安静些。他还以为是新挂毯比较吸音的缘故。
“反正,”他说,“你也是个大小伙了,眼看就要满十三岁……”
特皮克耐心地说:“十二,父亲。”
“你确定吗?”
“上个月刚过的生日,父亲。你还给我买了个暖炉来着。”
“当真?多么古怪的礼物。我有没有告诉你为什么送你那个?”
“没有,父亲。”特皮克仰望着父亲温和而困惑的脸,“那个暖炉很好,”他安慰道,“我非常喜欢。”
“哦,那就好。呃。”国王陛下再次心不在焉地拍拍儿子的肩膀,像陷入深思的人一样拿手指轻敲桌面。他似乎终于想到了什么。
仆人已经把车顶的行李捆牢,车夫打开车门,耐心地侍立一旁。
“年轻人离家闯荡世界的时候,”国王陛下犹犹豫豫地说着,“有些事情,唔,千万牢记……总之,世界毕竟是很大很大的,里头有各种各样的人……当然尤其是在城市,城里还有更多额外的种类……”他停下来,抬起一只手含义不明地挥了挥。
特皮克温柔地握住父亲的手。
“没关系的,父亲,”他说,“高阶祭司迪奥斯已经跟我解释过了,要定期洗澡,而且别当睁眼瞎。”
法老问:“你要瞎了?”
“看来不会,父亲。”
“哦。好。那就好。”国王道,“非常、非常好。这真是好消息。”
“我想我最好动身了,父亲。否则会错过潮汐。”
国王陛下点点头,又伸手拍拍口袋。
他嘟嚷道:“我有点儿东西……”找到了。他把一个小小的皮革袋子放进特皮克的衣兜,然后再次尝试肩膀上那套动作。
“一点儿小东西。”他嘟囔道,“别告诉你姑母。哦,不过反正你也没机会告诉她。她去躺下了,这事儿让她很难受。”
现在就只剩去库夫特的雕像下拿小鸡献祭这一项了。库夫特是蒂杰里贝比的创建者,特皮克要为寻求他的指引而祭献。不过那只鸡很小很小,而且库夫特享用完后,国王还可以拿它当午餐。
蒂杰里贝比的确只是自成一体的小王国,就连它的瘟疫也是没精打采的。世上的河域文明很多,但凡有点自尊心都免不了爆发大规模的超自然疫情。然而在过去的几百年里,老王国最大的成就也不过是青蛙之疫罢了。
那天傍晚,特皮克离开了蒂杰河三角洲,准备穿越环海前往安科-莫波克。他突然想起父亲给的袋子,于是拿出来看看。袋里的东西洋溢着他父亲的爱,同时也符合他一贯的行事风格:一个软木塞,半锡罐的皮革肥皂,一枚难以确定来源的小铜币,还有一条十分年迈的沙丁鱼。
众所周知,面临死亡时人的感官会极端敏锐——一般都认为这是为了让主人找到出路,以避免那个显而易见的结局。
然而事实并非如此。这一现象其实是替换活动的经典案例:感官不愿去思考眼前面临的困境,因此拼命用别的东西转移自己的注意力,祈祷困境能自动消失。而对于特皮克来说,眼前的困境就是指那片距自己约莫八十英尺、并且还在不断接近中的鹅卵石地面。
问题在于,它很快就要真的消失了。
无论原因何在,总之,特皮克突然觉得周围的一切都异常清晰:月光洒在房顶上,附近一家面包店飘出新鲜面包的芬芳,一只金龟子匆匆飞过他的耳畔,远处婴儿的啼哭和一只狗的汪汪叫。此外当然还有嗖嗖作响的空气,那声音中包含着对自己如何稀薄、如何缺少支点这两项特征的着重强调。
那年入学的一共有七十多人。刺客学校并没有什么艰深的入学考试,学校很容易进,要出去也同样简单(难点在于如何站着出去)。公会中心的庭院里挤满了男孩子,他们都有两个共同点——箱子和衣服。箱子坐在屁股底下,个个大得要命;衣服充分考虑到今后长个子的需要,或多或少也算是把他们裹在了里头。有些乐观主义者还带来了自己的武器,不过这些很快就惨遭没收,并会在之后的几个星期里陆续送回他们各自的家里。
特皮克仔细观察自己的同学。他是独子,父母各干各的事儿,从来不怎么为他操心,有时甚至好几天想不起有他这么个人存在。这样的成长经历其实是很大的优势。
他对母亲没多少印象,她似乎是个挺可爱的女人,自我中心主义的程度与陀螺不相上下。她喜欢猫,不仅仅是崇拜它们——王国里谁不崇拜猫呢——她是真心喜欢它们。特皮克知道,河域文明传统上对猫都持肯定态度,不过他怀疑大家崇敬的猫应该是既优雅又高贵的动物,而他母亲的猫却都是些扁脑袋、黄眼睛、总在咝咝发怒的小疯子。
他父亲把大把时间花在为王国发愁上,时不时还会宣布自己是只海鸥,不过这大概只是由于国王陛下记性本来就不大好的缘故。有时,特皮克也不免寻思自己是怎么被怀上的——他父母很少处在同一个参照系,要遇上他俩心境相同的时候那更是难上加难了。
然而事情的确发生了,而他也就不得不努力求生存,不断在错误中学习,努力抚养自己长大。他有过一连串的私人教师,通常对他的成长稍有妨碍,间或也会增添些趣味。最好的当属他父亲找来的那些,尤其是那些他父亲心不在焉、魂飞天外时指定的。比方说有一回,一个偷猎朱鹭的老头子寻找射失的箭,误闯进皇家花园,最后成了特皮克的教师。那个冬天简直妙不可言。
他成天与士兵玩着疯狂的追逐游戏,还在墓场死气沉沉的街道上闲溜达。最棒的是学用踢弓——那东西复杂得可怕,而且对使用者自己也大有危险,但却能把满沼泽无辜的水禽变成漂在水面的鹅肝酱。
那段时间图书馆任他支配,上锁的书架也不例外——为了确保天气恶劣时也能有所斩获,老头除偷猎之外,还有几项额外的技能——于是特皮克可以免受打扰,一连看上好几个钟头的书。他尤其喜欢由“一位绅士”从喀哈里语翻译过来的《宫闱宝典》,并且那还是“附带专为行家准备的手绘彩色插画的严格限量版”。这本书晦涩难解,但依然极富教益。后来有一次,祭司们为他找来一个举止怪异的年轻教师,对方试图向他介绍某些深受瑟尤多波利斯人青睐的运动技巧,特皮克对照书里的图片沉吟片刻,最后拿起帽架把那人打翻在地。
特皮克没受过教育,是教育像头皮屑一样粘上了他。
在这片他不曾接触过的世界中,空中落下了雨点。这又是一个全新的体验。当然他也听说过水会变成小点从空中落下,他只是没料到会有这么多。蒂杰里贝比从不下雨。
在刺客学校,老师穿行在男孩中间,邋遢的样子活像潮乎乎的黑乌鸦。不过,特皮克却把目光投向了学校入口处的石柱,那附近有群无所事事的学生,年纪比特皮克他们稍大些。他们也穿黑衣——各种不同的黑色。
这是他头一次认识三次色,这些颜色是黑色反面的极致,如果你用一块八面棱镜将黑色分解,得到的就是这些颜色。除非在魔法环境里,否则它们几乎无法描述。但假使有谁非要尝试的话,他们大概会让那人先嗑点儿药,再仔细观察八哥的翅膀。
高年级生挑剔地检阅着新来的孩子。
特皮克睁大了眼睛。除了颜色特别外,对方衣裳的剪裁也是最流行的款式。在那时,这就意味着宽大的帽子和厚厚的垫肩,同时腰身收紧、鞋尖上翘,总之,就是力争使那些赶时髦的家伙看上去像衣着十分光鲜的蜗牛。
特皮克对自己说:我一定要变成他们那样。
接着他又暗暗补充一句:不过衣着品位多半会更好些。
他想起了维迩忒舅舅和他那些充满神秘意味的短暂拜访。有一次,他坐在能够俯瞰蒂杰河的台阶上对特皮克说:“绸缎和皮革都不行,珠宝首饰也通通要不得。你身上不能有任何发光发亮叮咚作响的东西。粗制的真丝或者天鹅绒永远都是最好的选择。关键不在于你埋葬了多少人,而在于有多少人没能埋葬你。”
之前他一直以很不明智的速度快步前进,不过现在这速度却发挥了作用。他在空荡荡的小巷上方划出一道弧线,奋力扭转身体,拼命伸长胳膊,他感到自己的指尖似乎碰到了对面墙上的窗台。这一点点支撑已经够用了。他猛地转过身,狠狠撞上斑驳的墙面,也撞飞了胸口里剩下的最后一口气。在这之后,他便开始沿着光秃秃的墙面一路下滑。
“小子!”
特皮克抬起头,发现一位高阶刺客正站在自己身旁,袍子外头挂了条紫色的教学绶带。除了维迩忒,这还是他第一次看见刺客。这人挺和气,你完全能想象他制作香肠的模样。
特皮克问:“你是在跟我说话吗?”
那张红润的面孔道:“对老师讲话时你要起立。”
“当真?”特皮克大感兴趣,急于理解个中的奥妙。在他过去的生活中,很少有人拿纪律来管束他。国王有时会坐到门边,大多数教师看了都难免紧张,经常是敷衍几句就匆匆下课,然后把自己锁在房间里闭门不出。
“当真,先生。”说着,老师开始看手里的名单,“你叫什么名字,小子?”
“我是来自老王国、太阳王国的普特皮克王子。”特皮克平易近人地说,“你不懂礼仪,这我能理解,不过你不该称呼我为先生。另外,跟我讲话时你该前额触地才对。”
老师问:“啪特皮克,嗯?”
“不对,普特皮克。”
“啊,特皮克,”老师从名单上勾掉一个字,然后毫不吝啬地送给特皮克一个微笑。
“好吧,嗯,尊贵的殿下,”他说,“我是格朗沃斯·尼瓦尔,你的院长。你属于蝰蛇学院。据我所知,碟形世界至少有十一个太阳王国,这周结束之前,你要交一篇小论文给我,详细描述它们的地理位置、政治格局、首都或者政府主要机构所在地。然后你要任选其一,就通往其国家元首卧室的路径提出建议。另外你要知道,整个世界也只有一个蝰蛇学院。日安,小子。”
他转身走向另一个猥猥琐琐的学生。
“他这人其实不坏。”特皮克身后有个声音道,“他说那些东西图书馆里都有。愿意的话我可以带你去找。我叫奇德。”
特皮克转过身。说话的是个男孩,年龄、身高都与他自己差不多,身上那袭黑衣——最普通的黑色,代表一年级生——看上去仿佛是一块一块用钉子钉在他身上的。男孩朝特皮克伸出一只手,特皮克彬彬有礼地瞥了那只手一眼。
“怎么?”他说,“你叫什么名字,小朋友?”
特皮克挺直腰杆,他受够了这样的待遇。“小朋友?让我告诉你,我血管里奔涌着法老的鲜血!”
那人歪着脑袋,满不在乎地望着特皮克,脸上隐隐有一丝笑意。
他问:“你希望它继续留在那里吗?”
面包师来到小巷里,几个帮工也跟了出来,想暂时逃离烤箱周围沙漠般的热气,偷闲到黎明前相对清凉的空气中抽支烟。他们的闲谈盘旋着不断升高,一路来到阴影里的特皮克身边。特皮克在下落途中碰巧遇上了一个窗台,此时手上正拼命抓紧,双脚则挣扎着想在墙面上寻找一个支点。
他告诉自己:其实还不算太糟,更难的你也干过。比方说王公宫殿中轴向的那面墙,那是去年冬天,所有的排水沟都满满当当,而墙面则全是结实的冰块。眼下这难度系数也就比3高一点,顶多3.2吧。你和老奇德平常不总把这种墙当路来走吗?关键在于你看问题的角度。
角度。他朝下瞄了一眼,身下是七十英尺的无穷。吧唧城。伙计,振作起来,看墙上。他的右脚找到块墙灰剥落的区域,脚趾牢牢嵌了进去。他的脚趾完全是下意识这样做的,因为此时此刻他的大脑十分脆弱,觉得自己有必要与眼下发生的一切保持距离。
他吸口气,绷紧肌肉,然后松开一只手,从腰带上抽出一把匕首,趁重力还没回过神来,迅速把匕首插进身旁的砖缝里。他停住不动,大口喘气,等重力再次对自己失去兴趣以后才把身子往侧面一荡,然后又用同样的把戏再来一次。
他身下有个面包师抬起手,拂去耳边的一小块灰浆。这人讲了个带色的笑话,逗得同伴们哈哈大笑。特皮克站在月光下,靠两片薄薄的克拉奇精铁保持平衡。他的手掌顺着墙面缓缓往上摸,想要找到先前救过自己一命的窗台。
窗户插死了。用力挥拳想必能砸开,不过反作用力也会把他自己推进空荡荡的空气里。特皮克叹口气,从一个小袋子里拿出钻石圆规,缓缓地在灰蒙蒙的窗户上画出一个圆圈。他的动作十分温柔,精细程度不亚于钟表匠……
“你自己搬。”奇德道,“这是这儿的规矩。”
特皮克望着自己的行李箱。自己动手,这念头可真叫人着迷。
“在家的时候有人专门干这个。”他说,“阉奴之类的。”
“你该带一个来。”
“他们不习惯旅行。”特皮克道。事实上,人家的确建议他带上一小队侍从,可他当时坚决反对,迪奥斯为此闷闷不乐了好几天。据迪奥斯说,皇室成员这样只身闯荡世界实在有失体面。然而特皮克并未动摇,他绝不相信刺客干活时会带着一堆侍女和喇叭手。不过现在看来,迪奥斯的想法也并非全无道理。他试探性地提了提行李,最后把它扛上了肩膀。
奇德悠然自得地走在他身边,“这么说你们那儿的人很有钱?”
特皮克想了想,“不,其实也不是。”他说,“他们大多都种西瓜、大蒜和那什么。另外还会站在街上大声喊‘万岁’。”
奇德不解地道:“你指的是你父母吗?”
“他们?哦,不,我父亲是法老,我母亲是妃子,好像。”
“我一直以为妃子是一种什么蔬菜。”
“我觉得不是,我们从来没认真讨论过这个问题。再说,我很小的时候她就死了。”
奇德高高兴兴地说:“真遗憾。”
“一个月夜她下水游泳,结果却发现那里有条鳄鱼。”出于礼貌,特皮克尽量不为对方的反应感到难过。
两人走过拱门,奇德又说:“我父亲是买卖人。”
“多迷人。”特皮克尽职尽责地说。所有这些新体验都令他手足无措,他又添上一句,“我还从没去过买卖,但我听说那里的人都很友好。”
奇德这人做事向来闲庭信步,仿佛生活中的一切问题他都已经想明白了似的。接下来的一两个钟头,他向特皮克介绍了与宿舍、教室和下水道系统相关的种种神秘传说。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他把下水道留到了最后。
“完全没有?”他问。
“我们有桶啊什么的。”特皮克含含糊糊地说,“还有很多仆人。”
“你那个王国,看来挺守旧?”
特皮克点点头,“主要是那些金字塔。”他说,“钱都给它们花光了。”
“肯定特别费钱,我猜。”
“那倒不是,它们不过是石头砌的。”特皮克叹口气,“我们有很多石头。”他说,“还有沙。石头和沙。真是多得不得了。如果你需要石头和沙,找我们准没错。真正费钱的是往里头装东西。祖父那个金字塔,到现在我们还拖着没付钱,虽然他那金字塔根本不算大,总共就三个房间。”特皮克转身眺望窗外,这时他俩已经又回到了宿舍里。
“整个王国都背了一身债。”他轻声道,“我是说,就连我们的债务也欠着债。其实这才是我来这里的真正原因,家里总得有人出来挣些钱。如今皇家的王子也不能光站着当摆设,他得走出去,为大家干点儿实事。”
奇德斜倚着窗台。
他问:“那你们就不能把金字塔里的东西拿出来些吗?”
“别傻了。”
“抱歉。”
特皮克闷闷不乐地注视着楼下来来往往的人影。
“这儿人可真多。”他换了个话题,“我没料到这里竟然这么大,”他打个哆嗦,又添上一句,“而且还这么冷。”
“经常有人退出。”奇德道,“受不了这儿的课程。关键在于要弄明白什么是什么,还有谁是谁。瞧见那边那家伙没?”
特皮克顺着对方的手指望向一群年纪稍大的学生,他们正懒洋洋地倚在入口处的石柱上。
“那个大块头吗?脸长得像靴子跟的那个?”
“他叫弗赖磨。要当心,如果他邀请你去他书房喝一杯,千万别去。”
“那个卷发的小孩儿是谁?”特皮克指指一个小个子。那孩子身前有位看上去疲惫不堪的女士,正将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他身上。她先是舔舔手绢,为他擦去脸上的污迹,随后又为他整理领结。
奇德探头一看,“噢,不过是个新生。”他说,“叫阿瑟什么的。看他那样,到现在还抓着妈咪不放手呢。他撑不了多久的。”
“唔,这可说不准。”特皮克道,“我们也那么干,可我们已经撑过好几千年了。”
一块圆形玻璃落到寂静的房间里,在地板上叮当作响。几分钟过去了,周围再次安静下来。接下来是油壶微弱的噗噗声。窗台上那道再自然不过的阴影、那具为肉蝇准备的尸体竟变成了一只胳膊,它以植物般迟缓的速度伸向窗户的插销。
一记金属的擦刮声之后,窗户静悄悄地整个打开,显而易见是润滑得十分完美。
之后的一两分钟,灰蒙蒙的房间里充满了紧张的沉寂,表明有人正极其谨慎地移动。又一小片油雾喷出,伴随着金属轻柔的咔嗒声,通向屋顶暗门的插销轻轻滑到一边。
特皮克正等着自己的呼吸赶上来,却突然听到一点儿动静。它像处于听觉极限的白噪音一样轻微,但毫无疑问的确存在。有人就候在暗门上方,而且此人伸出手去抓住了一张纸,免得它在微风中发出声响。
特皮克的手离开了腰带。他踩着油腻腻的地板,小心翼翼、蹑手蹑脚地往回退。他顺着一堵粗糙的木墙摸索到门的位置,这次不敢再托大,拧下油壶的盖子,让一滴油静静地滴落到铰链上。
片刻之后,他已经到了门外。门后有条漏风的走廊,一只无所事事的老鼠正在走廊上巡视。见特皮克飘过,老鼠吓了一跳,险些把舌头吞进肚子里。
走廊尽头是另一扇门,接着是好多间散发着霉味的储藏室。他穿行在这个迷宫中,好不容易找到了楼梯。据他判断,自己离暗门大概有三十英尺。之前他并没有看到什么烟道,屋顶上的视野应该会很开阔。
他蹲下身去,抽出裹在布里的一卷匕首。黑色的丝绒在阴影中投下颜色更暗的长方形影子。他选了五号。不是每个人都能玩转这个型号的飞刀,但只要你掌握了窍门,它就绝不会让你失望。
片刻之后,他的脑袋小心翼翼地探出屋顶边缘。他曲着一只胳膊,但随时准备好将它舒展、通过一系列复杂的相互作用送几盎司的钢铁穿破夜空。
梅里塞坐在暗门旁看着自己的记录板。特皮克的眼珠转向几英尺之外的矮墙,消失的木板桥被端端正正地放在墙边。
他确信自己没有发出任何动静。他敢发誓,考官一定是听到了自己的视线落在他身上的声音。
老人抬起秃头。
“谢谢,特皮克先生。”他说,“你可以继续前进了。”
特皮克感到浑身的汗水变得冰凉。他睁大眼睛,看看木板桥,然后又看向考官和自己的匕首。
“遵命,先生。”他说。此情此景,这句话似乎还不够,于是他又加上一句,“谢谢,先生。”
他永远不会忘记在宿舍度过的第一晚。房间很长,足以容纳蝰蛇学院的十八个男孩,此外它还四面漏风,足以容纳整个户外。设计者或许考虑过“舒适”的因素,不过那也只是为了尽可能避免它:此人竟然设计出了一间比屋外更冷的屋子。
特皮克道:“我还以为咱们都有单间。”
奇德已经占领了这个大“冰箱”里风势最小的床位,他朝特皮克点点头。
“今后会有的。”他躺下来,牙疼似的一缩,“你说他们是专门把这些木板磨尖了还是怎么的?”
特皮克没吭声。这张床其实比他家里那张要舒服得多。他的父母出身高贵,对子女的生活条件自然有着更高的容忍度。特皮克用的有些东西就连穷困潦倒的白蛉也不屑一顾。
他在薄薄的床垫上舒展身体,开始分析这一天里所发生的事件。他被招收为刺客,好吧,刺客学徒,到现在已经足足七个钟头,而他们甚至连匕首的边都还没让他碰到。当然,明天又是新的一天了……
奇德凑过来问:“阿瑟哪儿去了?”
特皮克瞅眼自己对面的床铺。床中央整整齐齐地放着一口袋衣服,袋子小得实在可怜,但衣服的主人却不知去向。
他瞅瞅四周的阴影,“你觉得他是不是跑了?”
“有可能。”奇德道,“这种事情很常见,你知道。妈咪的小宝贝,头一次离开家……”
屋子尽头的大门缓缓开启,阿瑟倒退着走进房内。他牵了只体型巨大的公山羊,沿着两侧床架之间的通道往里走。山羊满心不情愿,每走一步都要挣扎一番。
男孩们默默地望着他。几分钟之后,他把山羊拴到自己床边,又把袋子里的东西一股脑儿倒在床单上,从里头捡出几支黑色的蜡烛、一棵药草、一串骷髅头和一根粉笔。阿瑟拿起粉笔,面部调整出一种闪亮、粉嫩的表情,表明他很清楚什么是对什么是错,而且无论如何也要做正确的事。他绕着自己的床画了两个圈,然后胖乎乎的膝盖着地,往两个圆圈之间的空隙里填满了一系列标记,特皮克这辈子还从没见过如此令人不快的神秘符号。绘画完成,阿瑟觉得满意了,便把蜡烛放在几个战略地点一一点燃。蜡烛噼噼啪啪地冒出一股子怪味,让你明白自己绝不会想要知道它们是用什么材料做成的。男孩从床上的那一堆东西里刨抽出一把红柄匕首,迈着坚定的步子朝山羊走去——
一只枕头砸中了他的后脑勺。
“瞧啊!好个虔诚的小混蛋!”
阿瑟扔掉手里的小刀,泪如泉涌。奇德从床上坐起来。
“是你干的好事,起司赖特!”他说,“我看得清清楚楚!”
起司赖特瘦骨嶙峋,一头红发,整张脸基本上就是一块巨大的雀斑。男孩对奇德怒目而视。
“唔,他也太过火了。”他说,“这么多宗教搞来搞去,谁也别想睡觉。我是说,如今只有小屁孩才做睡前祷告,咱们来这儿是学习怎么当刺……”
“你最好闭上嘴,起司赖特。”奇德吼道,“如果多点人做祷告,世界也会变得好些。我知道我自己就祷告得不够……”
一只枕头截断了他的话。奇德从床上一跃而下,挥舞着拳头朝红发男孩冲了过去。
两人扭打起来,宿舍里的其他人纷纷上前围观。特皮克从床上溜下地,轻轻走到坐在床沿上抽泣的男孩身边。
他犹犹豫豫地拍了拍对方的肩膀。他觉得这应该是安慰人的动作,但又不大确定。
他粗声大气地说:“没什么可哭的,年轻人。”
“可是——可是所有的符咒都弄花了。”阿瑟道,“现在一切都来不及了!也就是说夜里大奥姆会过来,把我的内脏缠在一根棍子上!”
“当真?”
“还会把我的眼珠子吸出来,我妈妈说的!”
“天哪!”特皮克大感兴趣,“真的吗?”他觉得十分庆幸,自己的床就在阿瑟对面,到时可以一览无余,位置再好不过了。“你那是什么教啊?”
“我们是严格授权奥姆派信徒。”阿瑟道。他擤擤鼻涕,“你怎么没祷告?”他问,“你没有神吗?”
“哦,有的。”特皮克略一迟疑,“这点毫无疑问。”
“你似乎并不想跟他讲话。”
特皮克摇摇头,“我没法跟他讲话。”他说,“至少在这儿不行。他听不到的,你瞧。”
阿瑟热情洋溢地说:“我的神无论在哪儿都能听到我说话。”
“唔,我的那个只要站在房间另一头就听不大清楚了。”他说,“有时候真会搞得非常尴尬。”
“你不会是奥夫勒的信徒吧?”阿瑟问。奥夫勒是鳄鱼神,并且没有耳朵。
“不是。”
“那你究竟崇拜哪位神明呢?”
“说不上崇拜。”特皮克老大不自在,“我不会管那叫崇拜。我是说,他其实也挺不错的。如果你一定要追根究底的话,他是我父亲。”
阿瑟瞪大了红彤彤的眼睛。
他悄声问:“你是神的儿子?”
“在我们那儿,这些都是身为国王的一部分。”特皮克匆忙道,“他不必干多少事儿。我是说,治理国家的工作有祭司负责。他只需要确保每年河水泛滥,你明白,还要跟天穹大母牛那个,呃,至少曾经如此。”
“天穹大……”
“就是我母亲。”特皮克解释道,“反正很叫人难堪就是了。”
“他会不会实施天罚?”
“我觉得不会。他从没提起过。”
阿瑟伸手往床尾摸了摸。山羊早趁乱咬断绳子,一路小跑出了门,并且发誓从此弃绝宗教。
“这下我可麻烦了。”他说,“也许你可以请你父亲向伟大的奥姆解释一下。这要求会不会太过分了?”
“也许可以请他试试。”特皮克疑虑重重地说,“反正我明天正好要写信回家。”
“大奥姆通常都待在地府的某一层。”阿瑟说,“他在那里监督我们的一举一动,至少是我的一举一动。如今只剩下我和我妈妈两个信徒了,而她做的事儿都没什么可监督的。”
“我一定跟我父亲说。”
“你觉得大奥姆今晚会来吗?”
“我看不会。我会请我父亲记得叫他别来。”
宿舍的另一头,奇德正骑在起司赖特背上,抓住对方的脑袋一下一下往墙上撞。
“再说一遍。”他命令道,“快点——‘敢在伙计们面前祷告……’”
“‘敢在伙计们面前祷告那才是真男人……’诅咒你,奇德,你这该死的……”
奇德道:“我听不见你说什么,起司赖特。”
“‘那才是真男人,没什么可耻笑的。’你混蛋!”
“很好。你可千万别忘了。”
熄灯之后,特皮克躺在床上琢磨起宗教来。这的确是个非常复杂的问题。
蒂杰河谷拥有自己的神,这些神跟外面的世界毫无关系,蒂杰人一直引以为傲。他们的神灵既睿智又公正,而且以卓越的技巧和预见性规范大家的生活,这是毋庸置疑的。不过也有些事情令人费解。
举个例子吧。特皮克知道太阳升起、河水泛滥之类都是父亲的功劳。这些属于基本中的基本,从库夫特时代至今一直是法老的职责,这样的事实你当然不能随便质疑。不过问题在于,是不是只有河谷的太阳才归他管?或者世界其他地方也一样?只负责河谷的太阳似乎更合理些,毕竟他父亲的年纪也一天天大了。可他很难想象某一天太阳会在世界每个角落升起,只除了河谷上空,这就会引向一个令人苦恼的结论:即便某一天他父亲健忘,太阳依然会照常升起——而他父亲的确经常是丢三落四的。特皮克必须承认,他从没见过自己的父亲为太阳升起做过什么。你总以为他至少会在黎明时分用力哼哼两声吧?可他父亲不到早饭的钟点从不起床,而太阳却总是按时出现。
他很花了些时间才睡着。无论奇德怎么说,床实在软过了头,除此之外,温度也太低。而最糟糕的还要数天空:高高的窗户外头一片漆黑。家乡的天空中总是充满了墓场的喷溢光,那光芒每晚都静静地亮着,十分诡异,但却又那么熟悉、令人安心,就像是祖先在照看他们的河谷。特皮克不喜欢黑暗……
第二天晚上,一个来自环海沿岸偏远地区的男孩羞答答地拿出了手工课上编织的木条笼子,企图把睡在临铺的男孩装进笼子,点火烧死。之后的那个晚上,睡在门边的斯诺科萨尔把自己涂成绿色(他来自森林里的某个小国),还问有没有人自愿让他把他们的肠子绕在树上。到星期四,宿舍里已经爆发了一场小型宗教战争,交战双方都是女神的信徒,但一方崇拜作为月亮女神的她,另一方崇拜作为大个肥臀胖女人的她。在那之后,老师们终于出面干涉,并向大家解释说,宗教固然很好,但也不能搞得太过火。
特皮克怀疑不守时很可能是不可饶恕的罪过,但梅里塞总得先到一步才能指责自己不守时吧?他选的可是最短的直路,老头儿不可能比他到得更早。说起来,之前老头也不可能比他先到木板桥所在的巷子……“他肯定是在跟我碰头之前先把桥挪开,然后才在我爬墙的时候爬上了房顶。”特皮克虽然这样自我安慰,但心里其实半个字也不信。
他沿着一条屋脊往前跑,所有感官都高度紧张,随时注意有没有被移动过的瓦片或者绊网。他的想象力给每一团阴影都配备了监视自己的人影。
高高的钟楼出现在前方,他停下脚步打量一番。这钟楼他见过不下一千次,还爬了好多回,尽管最高处的黄铜圆顶爬起来还算有趣,但它的难度系数其实至多1.8。对于特皮克来说它不过是个熟悉的地标,然而此时此刻,这种熟悉却让他感觉更糟了。钟楼粗壮的身形矗立在他面前,衬着灰色的天空,隐隐流露出威胁之意。
他放慢了脚步,沿着屋顶倾斜的曲线前进。他突然想起自己曾在钟楼圆顶上刻下姓名的首字母——不仅有他,还有奇德和其他几百个年轻的刺客。即便他死在今晚,它们也依然会继续存在于塔上。这让他感到些许安慰,只是并不太多。
圆顶下方有一圈挺宽的挡墙,特皮克取下绳子,轻而易举扔了上去。他试着拉了拉,只听一声柔和的咔嗒,抓钩勾住了。
他用全力把绳子拉紧,一只脚蹬上了高高的烟囱。
突然间,挡墙的一部分悄无声息地向外滑开、向下坠落。
它砰一声砸中底下的房顶,顺着瓦片往下滑。接下来的寂静很快被远远的撞击声打断:它落到了静悄悄的街道上。一只狗开始吠叫。
屋顶上一片寂静。在特皮克之前的落脚处,微风吹动了炙热的空气。
几分钟之后,他从一根烟囱的阴影里冒出来,脸上挂着诡异而骇人的微笑。
考官的任何行为都是完全公正合理的。刺客的客户从来都是有钱人,他们能买到极其出色的防护,甚至可能会雇佣别的刺客做保镖。梅里塞并不是想杀他,老头儿不过是想让他自己杀了自己。
特皮克偷偷溜到塔底,发现那里有根排水管,最令人惊讶的是管子上并没有涂满润滑剂。他伸出手指轻轻摸索一番,这次倒的确发现管子内壁粘着涂成黑色的毒针。他用夹子取下一根嗅了嗅。
浓缩的胀毒。这东西贵得很,效果也十分惊人。他从腰带上取下一个小玻璃瓶,把自己能找到的毒针全部收集起来。之后,他戴上防护手套,以堪比树懶的速度爬了上去。
“所以说,当你们在城里遵纪守法、辛勤工作的时候,很可能会发现自己与公会的弟兄针锋相对,对方其至可能是此刻跟你分享同一条板凳的人。这种情况是非常正常非常你在干什么奇德先生不别告诉我我敢肯定我不想知道下课后来见我合理的。每个人都有权利尽其所能保护自己,然而还有一些敌人也会尾随在你们身后,令你们所有人猝不及防我指的这些敌人是谁起司赖特先生?”
梅里塞从黑板前猛地转过身来,活像秃鹫听到了背后有濒死的喘息,他手中的粉笔直指起司赖特。男孩咽口唾沫,好不容易憋出一句:“盗贼公会吗,先生?”
“给我上这儿来,小子。”
在宿舍里,学生们常会偷偷传播与梅里塞有关的故事,说他如何如何对付懒散邋遢的学生。这类传闻向来都缺乏细节,但是绝对耸人听闻。现在全班人都放松下来。通常梅里塞一次只专注于一只猎物,所以他们现在只需摆出兴味盎然的样子好好欣赏接下来的表演。起司赖特站起身来,缓步走下课桌之间的过道,连耳朵也羞成了深红色。
老师若有所思地打量着他。
“好吧,”他说,“咱们的起司赖特先生,鬼鬼祟祟地走在颤悠悠的屋顶上。瞧他竖起的耳朵多么坚定,瞧他膝盖的姿态好不果断。”
学生们报以尽职尽责的窃笑。起司赖特傻乎乎地朝大家咧开嘴翻个白眼。
“可是那些亦步亦趋的可怕阴影又是什么,嗯?既然你觉得这事儿这么可乐,特皮克先生,或许你愿意行行好告诉起司赖特先生答案?”
特皮克僵在了两声哈哈之间。
他觉得梅里塞的视线仿佛陷进了自己的肉里。这位老师跟高阶祭司迪奥斯真是一模一样。就连父亲也害怕迪奥斯呢。
他知道自己该怎样做,可他该死的绝不肯那样做——他该觉得害怕。
“准备不足,”他说,“粗心大意,注意力涣散,武器保养不当,噢,还有过分自信,先生。”
梅里塞与他对视,不过这一手特皮克早就拿宫殿里的猫练习过了。
几秒钟之后,老师脸上露出一个转瞬即逝的微笑,不过那笑容与愉悦毫无关系。他把粉笔抛向空中又抓进手里,“特皮克先生的回答完全正确,尤其是关于过分自信的那部分。”
有根屋脊通向一扇窗,窗户开着,做请君入瓮状。屋脊上涂过油,特皮克花了好几分钟时间往石头缝隙里插入迷你鞋钉,这才往前走去。
他轻松自如地挂在窗边,又从腰带里取出几根两头都连着细绳的小铁棍。他快手快脚地忙活起来,几秒钟之后就变出根约莫三尺长的棍子。他在其中一头绑上一面小镜子。
镜子深入窗户背后的幽暗,可惜一无所获。他将它拉回来从头来过,这次把手套塞进兜帽里系到棍子上,制造出某人在灯光下小心翼翼探出头来的效果。他确信这会招来一支弩箭或者一枚飞镖,然而想象中的攻击坚决不肯现身。
尽管这晚天气闷热,特皮克仍然感觉浑身发冷。黑色天鹅绒固然美观,但它的优点差不多也就仅止于此了。经过先前的紧张和剧烈运动,他的衣裳已经变成了好几品脱黏糊糊的液体。
他开始前进。
窗台上有根细细的黑线,上方的推拉窗上还连着锯齿状的刀刃。只片刻工夫,特皮克就用几根小铁棍卡住了推拉窗,切断黑线之后,窗户往下落了几分之一英寸。特皮克在黑暗中咧开嘴。
他用长棍在屋里扫过一遍,发现地板仍然存在,而且上面似乎并无障碍,不过齐胸高的地方倒是发现了一根金属丝。他把棍子缩回来,在末端装上一个小勾,再送回原处,勾住金属丝用力一拉。
只听啪的一声闷响,一支弩箭插进了年深日久的灰泥里。
他用一团黏土换下勾子,推着它轻轻扫过地面,结果粘上了几枚三角钉。
特皮克把它们拉回来,饶有兴味地检查一番。钉子是铜做的,常规的磁铁探测法根本不可能找到它们。
他沉吟半晌。口袋里有双“神父”套鞋,虽然穿着它们走来走去实在难受得要命,但他还是摸索着把鞋套在了脚上。(“神父”是经过金属加固的套鞋,它们能拯救你的脚底板。这是刺客专属的笑话。)毕竟梅里塞这人可是惯用毒的,比如先前的胀毒!如果他在钉子上涂了胀毒,特皮克就会糊得满屋都是,人家甚至不必为他举行葬礼,只需在他身上重新粉刷就行。
规则。梅里塞也必须遵守规则。他不能一声不响地直接杀死特皮克了事,他必须让学生通过自己的粗心大意或者过度自信来送掉小命。
特皮克轻轻落在屋里的地板上,让眼睛适应黑暗。棍子试探着挥了几下,没有发现更多的金属丝。脚底轻微的咔嚓声说明神父刚刚碾碎了一枚三角钉。
“按你自己的步调来,特皮克先生。”
梅里塞就站在一个角落里,特皮克听到了他作记录时铅笔微弱的嚓嚓声。他试着把对方从脑子里赶出去,他试着思考。
有张床上躺着一个人影,全身上下被毯子盖得严严实实。
这就是最后的考验了。一切都将在这个房间尘埃落定。成功的学生从来不会谈起它,失败的学生也没机会再跟人打听。
特皮克脑子里充斥着各种可能性。这种时候正该用得上神明的指引,“你在哪儿呢,爸爸?”
他一直妒忌自己的同学,他们所信仰的神个个神秘莫测,而且都住在远方的什么山顶上,信仰这样的神其实挺容易。然而如果每天吃早饭时你都要跟自己的神碰面,再要对他顶礼膜拜可就大有难度了。
他解下十字弓,把上过油的部件拧到一起。严格说来这算不得武器,但他的匕首已经消耗殆尽,嘴唇又太干,没法使用吹矢筒。
角落里传来咔嗒咔嗒的声响。梅里塞无所事事,正拿铅笔敲打牙齿。
毯子底下没准儿只是个假人。这谁知道呢?不,肯定是真人。类似的故事他听过不少。或许他可以用棍子试试看——
他摇摇头,举起十字弓用心瞄准。
“慢慢来,特皮克先生。”
就是这个。
这就是他们测试你是不是能杀人的部分了。
这就是他一直回避的问题。
他知道自己下不了手。
每个星期八下午都是提·玛里娅夫人的政治权谋课。公会领导层只有少数几个女人,提·玛里娅夫人就是其中之一。在环海周围存在着一种共识:若想长命百岁,最好别同这位尊贵的夫人一道用餐。单她一只手上的珠宝就足以毒杀一个小镇。提·玛里娅美得惊人,但那是一种精雕细琢的美,需要一整队娴熟的艺术家、美甲师、化妆师、束身胸衣匠人和裁缝才能达成,每天早晨都要实打实地花掉三个钟头。她走路时,束身胸衣的鲸鱼骨总会在巨大的压力下发出轻微的吱吱声。
男孩们学得很快,听她讲课时不看她的身材,而是留意她的手指。
“那么现在,”她说,“让我们来回顾一下公会组建之前的局面。在这座城市以及其他许多城市都存在着许多强有力的政治同盟,文明的成长与发展取决于它们之间的博弈与互动。
“在公会建立之前,这些团体之间的竞争总是无一例外地导致令人遗憾的分歧,而这些分歧又总以造成极大杀伤的方式得以终结。这对城市的公益破坏很大。请记住,每当不和谐统治天下,买卖就要衰退。
“但是、但是——”她的双手拍向自己的胸部,随之而来的嘎吱声犹如巨型帆船迎面撞上了大风。
“很显然,为了解决无法调和的矛盾,人们需要一种极端而又负责的手段。”她继续说道,“这就是公会存在的基石。那些生活在公会创建早期的人,他们多么幸福——”突然拔高的嗓音把好几打走神的学生从自己的幻想中惊醒过来——“那时候,拥有强烈道德决心的人们开始锻造除战争之外的终极政治工具。现在的你们多么幸运,得以在这样一个公会接受训练,它不仅对礼仪、风度、举止和各种神秘技能有相当高的要求,同时还能为你们提供只有诸神才能掌握的力量。千真万确,整个世界都在你们的股掌之间……”
晚饭时,奇德在马厩背后为大家翻译了这番讲话的大部分内容。
“我知道‘造成极大杀伤的方式’是什么意思。”起司赖特傲慢地说,“意思就是用斧头埋葬。”
奇德道:“才不是,蠢货。”
“你怎么知道的?”
奇德道:“我家做买卖已经好多年了。”
“哼。”起司赖特道,“买卖。”
奇德从未提过他家商业活动的细节——大概跟物品周转和满足需求有关,但具体是什么物品、何种需求,却一直都不清楚。
揍过起司赖特一顿之后,奇德详细解说了何谓“造成极大杀伤的方式”——它不单单要求尽量彻底地埋葬目标,还要求同时埋葬与此人来往密切的生意伙伴和雇员,外加他的生意场所、所在的建筑和周围的一大块街区,如此才能让大家都知道此人多么愚蠢,他惹上的敌人完全可能火冒三丈、不加区分地一锅端。
“天哪。”阿瑟说。
“噢,这不算什么。”奇德道,“有一年的猪守夜,我祖父和他的会计部门去跟一群中轴地人搞高端会谈,结果死了不少人,还有十五具尸体一直没能找到。那种事的确很糟糕,会让商业界非常不安。”
特皮克问:“不安的是整个商业界还是挂掉的那部分?”
“关键就在这儿。现在这样更好些。”奇德晃晃脑袋,“你知道,更干净利索。所以我父亲才说我该加入公会。我是说,买卖总得做下去不是,哪能把时间全花在公关上。”
十字弓的尖端在颤抖。
学校里的一切他都喜欢,飞檐走壁、研习音乐、无所不包的教育,唯一令他不安的就是最后必须杀人这一样。
可这才是重点,他告诉自己。所有人都会明白你是不是下得了手,包括你自己。
如果现在出岔子,我就死定了。
梅里塞站在角落里,哼起一支丧气的小调。
这是公会为自己的执照所付出的代价。它要确保刺客的质量,粗心大意、首鼠两端和要命的低能都必须彻底杜绝。你从来不会遇到任何测试失败的人。
每次都有人不过关,只不过你永远遇不上他们。或许那毯子底下就有一个,没准儿那甚至就是奇德,或者斯诺科萨尔,或者另外某个同学。今晚他们都在接受测试。如果他失败,或许他也会变成毯子底下的那捆东西……
特皮克试着分辨那个横躺的人影。
考官咳嗽两声,“咳咳。”
特皮克喉咙发干,惊惧仿佛醉鬼肚里的晚餐,直往上涌。
他的牙齿想要打战,他的脊柱僵立,衣服变成了一堆潮湿的破布。世界放慢了脚步。不,他不会那么干。这个决定从天而降击中了特皮克,同阴森小巷里飞来的砖块一样出人意料。这并非因为憎恨公会或者特别讨厌梅里塞什么的,只不过他们不该用这样的方法测试别人。他们做错了,就这么简单。
他决定故意不通过。老头儿又能拿他怎么办?
而且他要败得光彩夺目。
他转身面对梅里塞,平静地注视着考官的眼睛,拿十字弓的手随意往右边一偏,然后扣动了扳机。
机关砰的一声响。
咔嗒。弩箭射中窗台上的一颗钉子,回弹时正好从梅里塞头上飞过,老头儿赶紧低头躲避。它砸中墙上的火把托架,然后像只发疯的大猫一样呼噜呼噜叫着,擦着特皮克苍白的面孔飞了过去。
它砰一声射进毯子里,之后屋里一片寂静。
“谢谢你,特皮克先生。请稍等片刻。”
老刺客全神贯注地研究起记录板,嘴唇上下开阖。
他拿起用烂绳子拴在记录板上的铅笔,在一张粉红色的纸片上写下几句评语。
“考虑到各方面的情况,”他说,“我不会要求你直接从我手里把它接过去。我把它留在门边的桌上。”
那并不是什么特别令人愉快的笑容:稀薄、干瘪,所有的暖意很久之前就已经蒸发殆尽,通常只有那些死在沙漠烈日下两年以上的人才会这样笑。但至少你知道梅里塞尽力了。
特皮克没动弹,“我过关了?”
“看来似乎如此。”
“可是……”
“你肯定知道我们不允许跟学生讨论测试情况。不过有件事我倒可以告诉你,我个人并不鼓励使用刚刚这种花里胡哨的把戏。日安。”说完,梅里塞昂首阔步走掉了。
特皮克踉踉跄跄地走向门边那张灰蒙蒙的桌子,惊恐万状地低下头去。纯粹习惯使然,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钳子,把纸片夹了起来。
看起来倒像是真货。上头有公会的印章,还有几个潦草难辨的字母,显然是梅里塞的签名。老头儿的签名特皮克见过不少回,通常都是在试卷最底下,旁边还会搭配点诸如“3/10,来见我”一类的留言。
他轻手轻脚地走到床边,伸手掀开毯子。
此时已接近凌晨一点。安科-莫波克的夜生活才刚刚开始。
在屋顶上,属于盗贼和刺客的空中世界漆黑一片;但在下方,城市的生活就像潮汐般淌过大街小巷。
特皮克恍恍惚惚地走在人群中。敢在城里这样走路无异于申请到河底一游的通行证,但他穿着刺客的黑衣,所以人们会自动在他身前让出路来,又在他身后合拢。就连扒手也不来烦他——你永远不知道自己会掏到些什么东西。特皮克心不在焉地晃进公会大门,他在黑色大理石长椅上坐下,用拳头撑着下巴。
事实就是,他的生活已经结束了。过去他从未考虑过接下来会如何,他从来没敢设想自己真会有一个“接下来”。
有人拍拍他的肩膀。他转过头去,奇德坐到他身旁,一言不发地掏出一张粉红色纸片。
“成了。”他说。
特皮克问:“你也通过了?”
奇德咧嘴一笑,“易如反掌。”他说,“我抽中了尼瓦尔。易如反掌。虽然在紧急下落那一关他给我制造了些麻烦。你呢?”
“嗯?哦,没什么。”特皮克努力振作起来,“没遇到什么麻烦。”
“有其他人的消息吗?”
“没有。”
奇德往后一靠,“起司赖特能通过。”他傲慢地说,“还有小阿瑟。剩下的有些人希望不大。我们可以等他们二十分钟,你觉得呢?”
特皮克转身面对他,满面愁容。
“奇德,我……”
“什么?”
“到最后的时候,我……”
“怎么了?”
特皮克盯着脚下的鹅卵石,“没什么。”他说。
“你运气不错——只不过是在房顶上痛痛快快跑一通。我可是先钻了下水道,然后还得爬上缝纫塔的厕所,回来的时候只好先回房间换了身衣服。”
“你那是个假人,对吧?”
“老天爷,你的不是吗?”
特皮克哀号道:“可他们让咱们以为会用真人!”
“感觉就像真人,不是吗?”
“是的!”
“就是说嘛,而且你通过了,所以没问题。”
“可难道你就没想过毯子底下会是谁,他们找了谁放在那儿,又是为什么……”
“我倒是在想自己会不会搞砸了。”奇德承认,“可然后我又想,管他呢,反正不由我说了算。”
“可我……”特皮克闭上嘴巴。他能怎么样呢?去找老师解释吗?这似乎不是什么好主意。
他的朋友狠狠拍拍他的后背。
“还发什么愁?”他说,“响们成功了!”
这时,奇德伸出拇指压住右手的头两根手指,以刺客特有的古老方式敬了个礼。
教师长库希斯博士以拇指压住两根手指,瘦削的身体高高压迫着惊恐的学生。
“我们不搞谋杀。”他说。博士的声音十分轻柔。他从不抬高嗓门,但却很清楚该如何抑扬顿挫,哪怕在风暴中也能让人听见自己说话。
“我们不搞处决。我们不搞屠杀。我们从不,记好了,从不拷打。我们与激情、仇恨或者无价值的利益都毫无关系。我们的所作所为不是以埋葬为乐,不是为满足内心某种隐秘的欲望,也不是为了微不足道的好处或者某种事业、某种信仰。让我告诉你们,先生们,所有这些理由都非常值得怀疑。如果有人要为信仰而杀死你,看着他的脸,你的鼻孔会嗅到卑劣的气息;如果有人宣布发动圣战,我向你们保证,你们的耳朵必然会捕捉到恶魔鳞片的叮当声,听到它丑陋的尾巴拖曳过语言的纯洁。
“不,我们干这行为的是钱。
“而且,因为我们比任何人都明白人命的宝贵,所以我们必然要收很多很多钱。
“世上很少有比这更纯洁的动机,它完全剥去了所有的伪装。
“记住,没有收入,绝不杀人。”
他沉默半晌,然后又补充一句:
“并且千万别忘了提供收据。”
“看吧,一切都好。”奇德说。特皮克闷闷不乐地点点头。不怪奇德如此讨人喜欢,他有种令人艳羡的能力,从不对自己的行为进行任何严肃的反思。
一个人影走进敞开的大门,小心翼翼地向他俩靠近,金色的卷发反射着门房小屋火把的光芒。
“这么说你们俩也成功了。”阿瑟若无其事地挥挥纸片,动作十分花哨。
七年之间阿瑟变了不少。尽管他不够虔诚,伟大的奥姆却一直没能来实施各种与脏器有关的报复,于是他那日夜心惊胆战、担心天罚的毛病不治而愈。他块头很小,在涉及狭窄空间的领域自然很占优势。他还有一种天生的才能,能把内心深处的暴力因子集中释放。有一天,弗赖磨和几个跟班决定把新学生抛着玩儿,第一个就挑中了阿瑟。十秒钟之后,全宿舍的男孩齐心协力才把阿瑟拉住,并从他指间夺下了椅子的残骸。后来大家发现,阿瑟的父亲是已故的乔汉·路多罗姆,公会历史上最伟大的刺客之一。去世刺客的孩子总能得到奖学金。没错,有时这行当也挺人性化的。
大家早知道阿瑟准能通过,这点毫无疑问。老师们常给他做课外辅导,还允许他使用非常复杂的毒药。他多半会留在学校继续研究生的课程。
他们一直等到城里的各个钟楼都敲过了两点。在安科-莫波克,齿轮装置从来都不是一门精确的科技,此外,各个团体对一小时究竟多长也有不同看法,因此整整五分钟时间里,不断有钟声在屋顶上乱窜。
又过了一会儿,城里的钟楼终于达成一致,确认两点的确早已经过去了。三个默默盯着自己鞋子的学生这才抬起头来。
奇德道:“好吧,就这样了。”
“可怜的老起司赖特。”阿瑟道,“想想看,真是挺可悲的。”
“没错,他还欠我四便士呢。”奇德随声附和,“走吧,我为咱们准备了点儿东西。”
特皮西蒙二十七世国王从床上起身,双手紧紧捂住耳朵,妄图隔绝大海的咆哮。今晚它真的很吵。
每当他心情忧郁时,海浪声都特别大。他需要找点什么来分散自己的注意力。他可以把普特蕾西叫来,那是他最喜欢的侍女,真的非常特别。她的歌声总能让他高兴起来。每回她唱完闭上嘴,世界都会显得美好不少。
或者日出。日出总能带给人安慰。裹在毯子里,坐在宫殿最高的屋顶上,眼看着金色的光芒涌向大地,河面的雾气渐渐消散,这时你会觉得温暖又满足,因为你再一次出色地完成了工作,尽管就连你自己也不大明白自己是如何做到的……
他站起身,趿着拖鞋走出卧室,穿过通向巨型螺旋楼梯的宽阔通道,一路上了房顶。几根灯芯草照亮了其他几位本地神明的雕像,在墙上留下跃动的光影:有的长着狗头,有的长着鱼身,还有些长着蜘蛛的胳膊。这些雕像他从小就认识。如果没有它们,国王少年时代的噩梦准会抽象许多。
大海。他只在小时候见过一次海。相关的记忆早已模糊,只除了它的大,它的声音,还有海鸥。
海鸥。它们总在他的脑子里挥之不去,它们似乎比他自己更了解他。他希望有一天自己也能变成海鸥回到这个世界上,但身为法老这当然是不可能的。你绝不可能再回来,事实上你根本不会真的离开。
特皮克问:“那个,这是什么东西?”
“试试看。”奇德道,“只管试试。这样的机会今后再也不会有了。”
“破坏了似乎有点可惜。”阿瑟低下头,勇敢地望着自己盘子里的精美图案,“那些红色的小东西是什么?”
“不过是红萝卜。”奇德不屑一顾,“它们无关紧要。试试,快。”
特皮克拿起木制的小餐叉,挑起一片纸一样薄的白色鱼肉。海鲜大厨目不转睛地望着他,仿佛他是蹒跚学步的一岁小孩,而鱼肉则是他的生日派对。他突然发现,餐馆里的其他人也带着类似的表情。
他小心翼翼地嚼起来。咸咸的,带点橡胶般的弹性,还有一丝下水道出口的味道。
奇德焦急地问:“好吃吧?”邻桌的几个顾客已经开始鼓掌了。
“的确与众不同。”特皮克不得不承认,他继续咀嚼,“这是什么东西?”
奇德道:“深海豚鱼。”
“没关系的。”眼见特皮克若有所思似的放下餐叉,奇德赶忙解释,“只要把胃、肝脏和消化道全部清理干净,这东西就完全没有危险,所以它才这么贵。世上没有次等豚鱼大厨这种东西。这是天底下最贵的食物,人家还写诗赞美它来着……”
“没准儿还真能称得上是味觉大爆炸。”特皮克喃喃地道。他努力平复心绪,这条鱼肯定经过了恰当的处理,否则他早变成这里的壁纸了。他十分谨慎地戳了戳盘子里剩下的切片树根。
他问:“这些东西又能把人怎么样?”
“这个嘛,它们必须严格按照程序炮制六个星期,否则就会同你的胃酸发生灾难性的反应。”奇德道,“抱歉,我只是觉得我们应该倾其所有,用最昂贵的食物来庆祝。”
“我明白了。男子汉吃的鱼和薯片。”
“他们这儿有醋没有?”阿瑟包着满口的食物问,“再来点儿豌豆糊就更好了。”
不过葡萄酒倒还不错。当然也说不上特别好,那并非什么著名酒庄的名品,但它的确能解释为什么特皮克的脑袋已经痛了一整天。
那是“提前醉”。他的朋友买了四瓶看起来相当普通的白葡萄酒,而它们之所以贵得离谱,原因在于酿酒的葡萄这时还没播种。
碟形世界的光线动作缓慢、极其懒散。它并不急着赶路。干吗要这么麻烦呢?一旦达到光速,到处都是同一个地方。
特皮西蒙二十七世望着那金色的圆盘飘过世界的边缘。一群白鹤从雾蒙蒙的河面上腾空而起。
他告诉自己说,你一直都很勤恳。谁也没跟他解释过如何使太阳升起、河水泛滥、谷物生长。你又怎么可能指望别人的指导呢?毕竟他才是神,这一切他理当明白。可他并不明白,所以他这辈子时时提心吊胆,不断祈祷一切都能按部就班,而这似乎也很管用。可问题在于,假如这招不管用了,他也不会知道问题究竟出在哪里。他常做同一个噩梦:某天早上,高阶祭司迪奥斯把他摇醒,只不过那当然并不是早上,王宫里点亮了所有的灯,宫殿外愤怒的人群在星空下窃窃私语,每个人都望着他,眼中充满期待……
而他只能说声:“抱歉。”
这叫他害怕。想象一下,河水结冰,永恒的白霜挂上了棕榈树,折断了树叶(等它们落到冰冻的大地上还会摔得粉碎),小鸟从空中坠落,毫无生气……
一片阴影将他笼罩。他抬起水雾弥漫的双眼,结果只看见空荡荡的灰色地平线。他惊恐万状地张大了嘴巴。
他站起身来,把毯子抛到一边,高举双臂祈求上苍。然而太阳已经不见了。他是神,这是他的职责,他需要做的事情就只有这一件,然而他还是辜负了自己的人民。
他的脑海里仿佛听到人群愤怒的呐喊,震耳欲聋的咆哮渐渐充斥他的耳朵,那节奏固执而熟悉。最后它不再压迫他,反而拉着他往外走,进入带着咸味的蓝色沙漠。那里的太阳永远炙热,还总有光洁的身影在空中盘旋。
法老踮起脚尖,脖子朝后仰,张开翅膀纵身一跃。
他冲入空中,却听身后砰的一声。另外,太阳也从云层背后露出脸来。
后来每次回想起这事儿,法老总会觉得十分难为情。
三个新晋刺客动作迟缓,沿着街道踉踉跄跄。他们总是差点就要跌倒,可却一直没能当真跌下去。三人试着合唱一曲《巫师法杖的一头有个疙瘩》——或者至少努力达到相同的音高。
“又大啊、又圆啰——重量嘛足有三——”奇德唱道,“见鬼,踩到啥了我?”
阿瑟道:“有谁知道咱们在哪儿不?”
“咱们——咱们正往公会宿舍走。”特皮克说,“只不过准是走错了道,前头是河。我闻到了。”
阿瑟的谨慎穿透了酒精形成的盔甲。
他大胆猜想:“没准儿会有些危险的棱——能——人物哪,夜里这钟点。”
“耶。”奇德志得意满,“就是咱。有纸片儿为证。还有测试啥的。倒想看看有谁敢跟咱叫板。”
“没错。”特皮克倚在对方身上寻求支撑,反正聊胜于无,“咱把他们从那啥割成一条条的那啥。”
“没错!”
三人摇摇晃晃地冲上了安科的铜桥。
事实上,黎明前的阴影中的确有些危险的人物,此刻这些人就跟在他们身后,距离仅仅二十来步。
安科-莫波克拥有复杂的犯罪公会系统,但这并没有让城市变得更安全。它只不过是把危险合理化,并确保它们定期出现。各大公会掌管着城中的治安,比起过去的警卫队来,它们的行动更加彻底,获得的成功也多得多。没错,如果哪个没有执照、单打独斗的小偷让盗贼公会逮住,他很快就会发现,从社会调查报告上看自己一直处于关押候审状态,可与此同时,自己的膝盖却被钉在了一块儿。然而世上总少不了追求精神自由的人,甘愿游离于犯罪分子的世界之外过一种不安定的生活。此时,就有五个符合这一描述的家伙,他们正蹑手蹑脚地接近我们的三人组,准备向对方介绍本周的特惠套餐:割喉、偷窃、弃尸河底,任何一块河泥都任君选择。
大多数人对刺客都避之唯恐不及,这是因为刺客为了大笔金钱杀人,而大家本能地感到这种行为神明怕是不会赞同(神明通常喜欢大家为一点蝇头小利杀人,或者干脆白干)。他们担心刺客这种藐视天神的行径会招来上天的惩罚,因为神明都是笃信正义的,至少在涉及人类的时候的确如此,他们对伸张正义抱着满腔热情,据说有时甚至会连带把方圆几英里之内的人全变成调料瓶。
然而并非所有人都畏惧刺客的黑衣。在某些阶层中,干掉刺客甚至能带来很高的威望,这有点儿像在七叶果游戏里消灭了连胜六场的对手。
一句话,目前的情况就是三个刺客踩着铜桥的厚木板,东倒西歪地往前走;他们身后的人则打定主意,要为他们的生命画上一个巨大的句号。
铜桥朝海的一面有一排木制河马,这是安科-莫波克的市兽。奇德稀里糊涂地撞上一只河马,先是倒退两步,然后整个趴在了桥栏杆上。
“想吐。”他宣布说。
“请便。”阿瑟道,“河就是为这个准备的。”
特皮克长叹一声。他对河很有感情,总觉得但凡是河,就该上有睡莲下有鳄鱼,天经地义。安科河让他沮丧,因为如果你放朵睡莲下去,它非溶解了不可。这河从锤顶山区一路流经泥泞的大平原,最后来到百万人口的安科-莫波克,此时人们之所以还称它为液体,只是因为它的移动速度比周围的陆地稍快些。事实上,往里头呕吐大概还能让它稍微干净一点儿呢。
他低头盯着桥墩之间几圈迟缓的小涟漪,然后将目光投向灰色的地平线。
“太阳上来了。”他宣布说。
奇德喃喃地道:“我怎么不记得吃过那东西。”
特皮克退后半步,一把匕首擦着他的鼻尖疾驰而过,插进了旁边那只河马的屁股里。
雾气中走出五个人影。三个刺客下意识地彼此靠拢。
“别靠近我,否则你们要后悔的。”奇德捂着肚皮呻吟道,“洗衣费肯定贵得吓死人。”
“瞧啊,咱们这是遇上啥啦?”为首的小偷说。类似的情况下通常都免不了这类场面话。
阿瑟问:“盗贼公会的。你们是?”
“抱歉,”贼头道,“我们是给其他小偷抹黑的小规模非正规少数派。请把武器和值钱的东西都交出来。这对事情的结局当然不会有任何影响,你们明白,只不过在尸体上摸来摸去实在令人不快,而且有伤体面。”
特皮克毫无把握地说:“咱们可以搞个突击。”
“别看我。”阿瑟说,“就算拿着地图册我也找不着自个儿的屁股。”
奇德道:“等我吐了你们准要后悔死。”
特皮克能感觉到两边衣袖里飞刀的存在。他先得把其中一柄滑到手里,然后还要有命把它掷出去。此刻他能完成这一系列动作的概率大概不会很高。
遇上这类情形,宗教带给人的慰藉就显得十分重要了。特皮克转身瞅眼太阳,对方刚刚从拂晓的云里抽身出来。
太阳中央还有个小小的黑点。
已故的特皮西蒙二十七世国王睁开眼睛。
“我本来在飞。”他低声道,“我还能记得拍打翅膀的感觉。我在这儿做什么?”
他试着站起来,一时觉得身子发沉,但那感觉转瞬即逝,他几乎毫不费力地就站直了身子。他低下头去,想看看这是什么缘故。
“哦,天哪。”他说。
河域文明对死亡和死后的事儿长篇累牍,但对生命却说得很少。生命被视为主线情节之前那麻烦的序曲,只能尽可能礼貌地让它快进过去。正因为如此,法老很快就得出了自己已经死掉的结论。当然,下方沙地上那具变形的尸体也帮了大忙。
一切都是灰蒙蒙的。大地看起来鬼影幢幢,仿佛很容易就能穿透似的。当然了,他暗想,我大概的确可以。
他象征性地搓搓手。好吧,就是这样了。从现在起事情会变得有趣起来,真正的生活现在才开始。
他身后有个声音道:早上好。
国王转过身去。
“你好。”他说,“你是……”
死神。死神道。
国王露出惊讶的神情。
“我一直以为死神的形态是只巨大的圣甲虫,还有三个脑袋。”
死神耸耸肩。好吧,现在你知道不是了。
“你手里拿的那是什么?”
这个?这是镰刀。
“模样真够怪的,不是吗?”法老道,“我还以为死神会拿着仁慈连枷和正义之镰。”
死神似乎在思考这个问题。
用什么拿?他问。
“抱歉?”
我们说的还是那只巨大的甲虫不是?
“啊。用他的大颚吧,我猜。不过我记得王宫里有幅壁画,那上头他长着胳膊。”国王迟疑片刻,“这么一讲出来又好像有点傻。我是说,长胳膊的大甲虫。还有朱鹭的脑袋,我记得好像。”
死神叹口气。他并非时间的造物,因此过去与未来于他都是一体,不过有段时间他也曾努力尝试着以每位顾客期待的形象出现。可惜这想法没有成功,因为死神发现,通常他都不可能在顾客死前知道他们有什么样的预期,而人类很少真正预期自己会死,所以他还不如干脆随心所欲。从那之后,他就一直穿着戴兜帽的黑袍,这一身不但干净利索,而且人人觉得眼熟,全世界都能通行无阻,有点儿像是最高端的信用卡。
“无论如何。”法老道,“我想咱们也该动身了。”
上哪儿?
“难道你不知道?”
我来只是为确保你准时死掉,之后如何全看你自己。
“唔……”国王不自觉地挠挠下巴,“恐怕我得等他们做完准备工作什么的。把我做成木乃伊,再修座该死的金字塔。唔。等的时候我非得待在这儿附近不可吗?”
应该是吧。死神打个响指,一匹雄健的白马从不知哪片绿地上一溜小跑着来到他身边。
“哦。好吧,我猜我该转开眼睛,他们先要把肚子里那些软绵绵黏糊糊的东西弄出来,你知道。”法老脸上闪过一缕忧色。很多事情在他生前看来完全合乎情理,死后想起来却似乎有些可疑。
“这是为了保存身体,好让它能在冥界开始新生活。”他有些困惑似的补充道,“然后他们会用布条把你缠起来。至少这一点还算符合逻辑。”
他揉揉鼻子,“可然后他们又要往金字塔里搬进吃的喝的放在你旁边。有点儿怪怪的,说实话。”
到这一步时你的内脏在什么地方?
“问题就在这儿,不是吗?它们都在隔壁房间的罐子里。”国王的声音里掺杂着疑虑,“我们甚至在我父亲的金字塔里放了个天杀的牛车模型。”
他的眉头皱得更紧了,“那可是结结实实的木头,”他半是自言自语地说下去,“表面贴满了金叶子,还有四只拉车的木牛。然后我们又把一块老大的石头推过去把门封死……”
他试着思考,并且发现这容易得叫人吃惊。各种各样的新想法像冰冷、清澈的溪流一样涌入他的大脑。他看到了岩石上光线的舞蹈,天空深邃的蓝色,看见世界在自己周围向外延伸,充满了无限的可能。没有了不断以各种欲望纠缠于他的肉体,世界似乎突然充满了惊奇。首当其冲的有两件事:首先,许多他过去信以为真的东西现在看来却极不靠谱,其可靠程度大概与沼气不相上下;其次,他刚刚准备好要充分享受这个世界,结果却要被埋进一座金宇塔里。这样一个开头实在有些不幸。
人死的时候,首先失去的是生命,紧随其后的就是各种美好的幻想。
看得出你有很多问题要考虑,死神翻身上马,那么,请容我先走一步……
“等等——”
怎么?
“之前我……那个,摔下去的时候,我真的觉得自己是在飞。”
自然,你神性的那部分的确飞走了。现在的你完完全全是个凡夫俗子。
“凡夫俗子?”
相信我。这种事情我再清楚不过。
“哦。听着,我有好些问题想向你……”
问题永远都是有的。抱歉。死神双腿一夹马肚,消失了踪影。
国王站在原地,只见几个仆人沿着宫墙匆匆赶来。在接近他的尸体后他们放慢了脚步,变得小心翼翼。
其中一个试探着问道:“噢我们宝贵的太阳之主啊,您还好吗?”
//“不,我不好!”//国王喝道。他最基本的宇宙观刚刚遭遇了大地震,碰上这种事儿谁的心情也好不了。接着,他又苦哈哈地添上一句,//“我现在算是进入死亡状态了。真叫人惊叹,不是吗?”//
另一个仆人踮起脚尖凑近自己的国王:“噢,带来清晨的神祇啊,您能听到我们说话吗?”
国王吼道://“我刚刚从一百尺高的墙上掉下来,脑袋着地,你说我听不听得到?”//
另一个仆人道:“我觉得他听不见咱们说话,贾哈梅。”
//“听着,”//见仆人完全听不到自己的声音,国王愈发着急上火,//“你们必须找到我儿子,告诉他先别修那什么金字塔,至少等我先把一两个关节想想明白再说。这一套来生的布置好像有点儿自相矛盾,我……”//
贾哈梅道:“要不吼两声?”
“恐怕你再吼也没用。我看他是死了。”
贾哈梅低头看着国王僵直的尸身。
“见鬼。”他终于冒出一句,“好吧,这下子明天算是玩儿完了。”
太阳并未意识到这将是自己的告别演出,仍然按部就班地从世界边缘缓缓升起,动作十分流畅。从太阳里飞出一只海鸥,速度超过任何鸟类的合理限度,它径直奔向安科-莫波克、奔向铜桥和八个纹丝不动的人影、奔向其中一张呆滞的面孔……
海鸥在安科并不稀奇,然而这一只却在飞过众人头顶时发出刺耳的尖叫,声音久久不歇。有三个盗贼吓得握不住手中的刀子。那样的声音不该出自任何长毛的东西,它里头带着尖牙和利爪。
海鸥在铜桥上方转了一小圈,然后拍打翅膀落到一只木头河马上,疯狂的红眼睛紧紧盯着在场的人类。
为首的盗贼看得入了神,直到阿瑟发话才奋力转开视线。只听阿瑟极亲切地说道:“这是一把二号飞刀,我的飞刀成绩是百分制的九十六。哪只眼珠你觉得多余来着?”
贼头子盯住他。他发现另外两个小刺客似乎不足为惧:一个仍然直愣愣地凝视着海鸥,另一个则忙着趴在栏杆上大声呕吐。
“你就一个人。”他说,“咱们可有五个。”
“但很快就会变成四个了。”阿瑟道。
特皮克恍恍惚惚地向海鸥伸出手去,动作很慢很慢。换了任何寻常的海鸥,这样的举动都会以他失掉大拇指告终,然而这一只却活像回到自家种植园的奴隶主,满脸沾沾自喜,一跃蹦到了特皮克手上。
这似乎让几个盗贼非常不安。而阿瑟的微笑更是火上浇油。
“真是只好鸟。”贼头子的语调既欢快又傻气,显示此人害怕到了极点。一旁的特皮克如痴如醉地抚摸着海鸥子弹型的脑袋。
阿瑟道:“我觉得你们最好还是走开。”与此同时,海鸥往侧面扑棱两下,跳上了特皮克的手腕。它伸出翅膀保持平衡,长蹼的爪子努力抓牢,那模样本该十分滑稽,可事实并非如此。它看起来充满了隐藏的力量,仿佛这其实是某只微服私访的老鹰。它张开嘴,露出一条可笑的紫舌,让人不由觉得这只海鸥绝不仅仅是海边番茄三明治的天敌那么简单。
“难道是魔法?”一个盗贼问。他的同伴迅速将他消音。
“那我们这就走了。”贼头子说,“请各位见谅,一场误会……”
特皮克朝他露出一个热情的微笑,只不过眼里似乎并没有意识到对方的存在。
就在这时,所有人都注意到了那不肯消停的微弱噪音。六双眼睛齐齐转向桥下——奇德的那双早已就位。
在他们脚下,黑色的液体涌上干裂的烂泥,安科河涨水了。
迪奥斯是王国的牧首,高阶祭司中的高阶祭司,但却不是什么生来笃信宗教的人。虔诚的信仰并非适宜高阶祭司的品质,它会影响你的判断力,让你产生不健全的念头。一旦你开始信这信那,整件事都会变成可笑的闹剧。
当然,这并不是说他反对信仰。人民需要相信神明,哪怕仅仅是因为相信自己的同类实在过于困难。神是必须的。只不过他要求众神别来找他麻烦,让他可以该干什么就干什么。
顺便说一句,迪奥斯非常幸运,生就了一副高阶祭司的标准形象。如果你的基因决定赐你高大的体形、光秃秃的脑袋,以及足以犁地的弯鼻子,它们这么干多半是有明确目的的。
他对那些很容易就产生信仰的人抱有本能的怀疑。在他看来,天生笃信宗教的人个个难以捉摸,还经常会晃到沙漠里寻求神的启示——就好像众神真会自贬身价干那种事情似的。而且这些人什么事儿都干不成。他们渐渐就会觉得宗教仪式无关紧要,觉得自己可以撇开祭司,直接与神明交流。然而迪奥斯很清楚,蒂杰里贝比的诸神对仪式的热情并不逊于任何人。他对这一事实的信念无比坚定、不可动摇,足以撑起整个地球。毕竟,神明反感仪式那不跟鱼反感水一样吗?!
他在通往王座的台阶上坐下,法杖横陈在膝盖上,开始传达国王的命令。当然了,眼下这些命令并非出自国王之口,但这完全不成问题。迪奥斯担任高阶祭司已经很久了,具体多少年连他自己都懒得去记,他知道一位通情达理的国王会下达何种命令,因此自然可以代他发号施令。
再说了,反正日之脸就放在宝座上,有它就够了。这张面具用纯金打造,能包裹整个头部,统治者在所有公共场合都要佩戴它——某些渎神的家伙也许会说面具的表情像是和善的便秘患者——几千年来,它一直是蒂杰里贝比王权的标志,同时也让大家很难把各个国王区分开。
此外,它还有极其重大的象征意义,尽管谁也记不得它象征的究竟是什么。
这类东西在老王国非常普遍。他膝上的法杖就是一例:充满象征意味的蛇缠绕在寓意深刻的赶驼棒上,人们相信这能赋予高阶祭司掌控诸神和死亡的力量。不过这多半只是个隐喻,也就是弥天大谎。
迪奥斯换个姿势坐好。
“国王被护送至出发之屋了没有?”他问。
一圈品级较低的高阶祭司一齐点头。
“噢,迪奥斯啊,此刻木乃伊制作师迪尔正在照料他。”
“很好。金字塔修造师收到指示了吗?”
呼忒·库米上前一步,他是双面神柯弗因的高阶祭司。
“噢,迪奥斯啊,我自作主张亲自料理了此事。”
迪奥斯的手指轻敲法杖,“嗯。”他说,“对此我毫不怀疑。”
在祭司界有一种共识,如果哪天迪奥斯真的死了,库米很可能会是他的继任者,虽然等迪奥斯咽气似乎从来都是个前途无光的职业——在这一问题上持不同意见的只有迪奥斯本人。如果迪奥斯也有朋友的话,他多半会向对方透露几个先决条件,即:月亮变蓝,猪飞上天,以及他迪奥斯在地狱露面。他很可能还会补充一点:库米与神圣的鳄鱼之间唯一的区别就在于,鳄鱼对自己的意图诚实无欺。
“很好。”他说。
“有件事或许我可以提醒大人注意。”库米道。迪奥斯瞪大眼睛,其他祭司立刻收敛了全部表情。毕竟安全第一。
“什么事,库米?”
“王子。噢迪奥斯啊,可曾派人去召唤他了?”
“没有。”
“那他怎么能知道这个消息呢?”
迪奥斯坚定地说:“他会知道的。”
“此话怎讲?”
“他会知道的。现在你们都可以走了。走开。去侍奉你们的神!”
祭司们匆忙散去,留迪奥斯一个人坐在台阶上。这是他惯常的位置,坐得太久了,石头上早磨出一个坑来,与他的臀部正好契合。
王子当然会知道,事情妙就妙在这儿。经年累月的仪式与一丝不苟的崇拜旱已在迪奥斯心里打磨出深深的沟壑,然而就在这隐秘的深处,他依旧觉察出一丝不安,一丝不自在。不安是其他人才会遇上的东西,迪奥斯心里从来没有过疑虑的位置,否则他也到不了今天这一步。然而那里的确有一个小小的念头,一点确定无疑的信念:这次的新国王准会惹出麻烦。
算了,那孩子很快就会学乖的。他们最终都学乖了。
他再次变换姿势,周身的疼痛卷土重来,他不由蹙了蹙眉头。这怎么行,它们会妨码他履行自己的职责,而他的职责是一种神圣的信任。
他得再去一次墓场,就在今晚。
“他像换了个人,这一眼就能看出来。”
“那他现在是谁?”奇德问。
他们踩着满地积水往前走,身子依然摇摇晃晃,但这回不是醉酒的蹒跚,而是三个人走路却只有两个人领航的那种笨拙步态。特皮克也在迈步,但他的神情却并不能带给人信心。他的注意力显然不在这上头。
周围到处有人猛力推开大门,骂骂咧咧的声音不绝于耳,与之相伴的还有家具拖上二楼的动静。
“山区那边肯定是遭遇了大暴雨。”阿瑟道,“就算春天也很少淹成这样。”
“或许我们应该在他鼻子底下烧几片羽毛试试。”奇德提议道。
阿瑟一脸凶相,“那只该死的海鸥就再合适不过。”
“什么海鸥?”
“你瞧见的。”
“那个,它怎么了?”
“你的确看见它了,对吧?”阿瑟眼底燃起自我怀疑的黑色火苗。之前场面一度混乱,海鸥不知什么时候就消失了。
“我的注意力有点儿忙不过来。”奇德怯生生地说,“肯定是他们配咖啡的薄荷薄饼有问题。我当时就觉得不大对劲儿。”
“那只鸟绝对有古怪。”阿瑟道,“我说,咱们先把他放下好不好?我得倒倒靴子里的水。”
旁边是间面包店,大门敞开,好让一盘盘面包接触清晨的空气,加速冷却。他们把特皮克靠墙放好。
“他看起来就像被人打中了脑袋似的。”奇德道,“没人打他,对吧?”
阿瑟摇摇头。特皮克脸上凝固着温和的笑容,目光不知聚焦在哪里,但反正不是大家熟悉的维度。
“咱们最好把他弄回公会,送到医……”阿瑟身后传来一种奇异的沙沙声,打断了他的话。盘子上的面包轻轻蹦着,有一两块弹到地上,像翻倒在地的甲虫一样打起旋儿来。
面包皮像蛋壳一样裂开,几百根嫩芽破壳而出。
几秒钟之内,装面包的托盘已经化作成片摇曳的麦苗,它们很快长出穗子,沉甸甸地弯下腰去。在它们中间,奇德和阿瑟面无表情,以百米冲刺的速度伪装闲庭信步;特皮克则身体僵硬,被两人夹在中间。
“这都是他干的?”
“依我看——”阿瑟生怕有面包师发现了那堆过于纯天然的产品,扭头往身后瞥了一眼。他猛地停住脚步,把另外两人像方向舵似的甩出一百八十度。
阿瑟和奇德若有所思地望着地面。
最后奇德说:“这种事可不是天天都能遇见的。”
“你是指他的脚碰到哪儿哪儿就会冒出草啊什么的来这件事吗?”
“正是。”
两人对望一眼,又一齐低头察看特皮克的鞋子。绿色植物拼命顶着百岁高龄的鹅卵石路面往上冒,此时已经淹没了他的脚踝。
两人一言不发,齐齐抓紧他的胳膊肘,把他拎到空中。
“医院。”阿瑟道。
“医院。”奇德附议。
然而即便在当时他们也很清楚,这事儿可不是一剂热乎乎的药膏就能解决的。
医师往椅背上一靠。
“事情很清楚。”他的脑子转得飞快,“这是mortis portalis tacktum及其并发症。”
“那是什么意思?”奇德问。
“用外行人的话说就是,”医师嗤之以鼻,“他已经像门上的钉子一样死透了。”
“那并发症又是什么?”
医师目光躲闪,“就是他还在呼吸。”他说,“瞧,他的脉搏活蹦乱跳,体温高得能炒鸡蛋。”他有些迟疑,刚才的话似乎过分直白、太容易理解。在碟形世界,医学还是一门新兴艺术,如果大家都能听明白,那它就永远不会有发展前途。
他在脑子里组织一番,然后说:“pyrocerebrum ouerf culinaire.”
“好吧,那你能做点什么?”阿瑟问。
“我爱莫能助。他已经死了。所有医学测试都支持这一判断。所以,呃……你们可以把他埋了,保持干净清凉,叫他下星期再来复诊。最好白天来。”
“可他还在呼吸!”
“那不过是肌肉的神经反射,外行人很容易弄错。”医师轻快地说。
奇德长叹一声。他怀疑公会不仅对锋利的匕首和复杂的有机化合物有着无可比拟的丰富经验,在基本的医学诊断上多半也比所谓的医师要高明得多。公会会杀人没错,但至少它并不指望人家为此对自己感恩戴德。
特皮克睁开眼睛。
“我必须回家去。”他说。
奇德道:“这就是你说的死透了?”
医师的表现会让他的整个行业都与有荣焉,“人死后,尸体经常发出可怕的声响,这种情况并不罕见。”他英勇地坚守阵地,“当然这很可能会让亲朋好友感到烦恼,并且……”
特皮克突然坐得笔直。
“此外,在某些情形下,由尸僵引发的肌肉痉挛也可能……”医师虽然继续胡诌,但显然信心不足。这时他突然想到一个新点子。
“这是一种罕见的神秘疾病。”他说,“最近病例突然激增。引发这种疾病的是一种——那个——某种非常非常微小的东西,任何手段都检测不到。”说完这话,医师脸上露出一个洋洋自得的笑容。必须承认这一手实在漂亮。他得把它背下来才行。
“多谢。”奇德打开门,把他请出房间,“下次咱们感觉特别良好的时候,一定请你来出诊。”
“很可能是渥卢斯。”奇德赶起人来动作温柔,但是不容反抗,医师还想垂死挣扎,“他感染了渥卢斯,最近这种病例非常……”
他面前的房门砰的一声关上了。
特皮克双脚落地,坐在床沿上抱紧了自己的脑袋。
“我必须回家去。”他重复道。
“为什么?”阿瑟问。
“不知道。王国需要我。”
阿瑟劝阻道:“你先前好像挺严重的……”
特皮克挥挥手,打断对方的话。
“请听我说。”他说,“我不需要谁来跟我讲道理,我不需要谁来劝我休息。这些都无关紧要。我会尽快回国。这不是需不需要的问题,你们瞧,我一定会回去,事情已经定了。而且你还可以帮帮我,奇德。”
“怎么帮?”
“你父亲有艘速度飞快的走私船。”特皮克直奔主题,“如果能把它借给我,作为交换,今后有贸易机会时可以对他优先考虑。如果我们在一个钟头内出发,时间会非常充裕。”
“我父亲是个本分的商人!”
“正好相反。去年一年,他百分之七十的收入都来自未经申报的货物——”特皮克的视线投向虚空——“其中非法走私珍稀动物占百分之九,通过夜航逃税占百分之……”
“好吧,他有百分之三十是本分的。”奇德赶紧让步,“这就已经比大多数人都本分得多了。你最好告诉我你是怎么知道这些事儿的,越快越好。”
“我——不知道。”特皮克道,“刚才我……我睡着了,那时我好像无所不知,对一切都无所不知。我想我父亲死了。”
“哦。”奇德道,“天哪,抱歉。”
“唔,没什么可抱歉的,不像你想的那样。这是他自己愿意的。我觉得他一直挺期待这一天。在我们家族,死掉之后你才真正开始,呃,开始享受生活。我猜他现在多半正享受着呢。”
事实上,法老此时正坐在准备间里一块多余的石板上,看人家小心翼翼地取出自己体内各种软乎乎的东西,并把它们放进特制的“篷罐”里。
这种景象并不常见——至少并不常被那些有能力对此产生思辨兴趣的人看见。
法老心烦意乱。尽管他已不再是这具身体的正式居民,但却仍然有某种玄妙的联系把他与身体绑在一起。眼看着两个工匠手上沾满自己的各种零件,换了谁也很难高兴得起来。
另外他们的笑话也很不好笑。自己变成笑柄时,是很少有人能笑得出来的。
“瞧啊,迪尔师傅。”说话的吉恩是个脸蛋红彤彤的小胖子,国王刚刚发现他是迪尔的新学徒,“瞧……那……看这个,看这个……瞧……你的名字,看见没?我用他的肠子拼的你的名字,瞧见了?”
“把它们放进罐子里,小子。”迪尔疲惫不堪,“顺便说一句,死人单口相声那一套也一样不好笑。”
“对不起,师傅。”
“既然你已经站那儿了,那就把三号脑钩递给我,唔?”
“这就来,师傅。”吉恩道。
“记住别碰我胳膊,这部分动作非得精准不行。”
“一定一定。”
国王伸长了脖子。
在另一头忙活的吉恩突然压低嗓门吹了声长长的口哨。
“老天爷,瞧瞧这颜色!”他说,“谁能想得到呢,是吧?会不会跟他们吃的东西有关系,师傅?”
迪尔叹口气,“你只管把它放进罐子里就是了,吉恩。”
“听您的,师傅。师傅?”
“怎么,孩子?”
“神是在哪一块儿里头来着,师傅?”
迪尔努力集中注意力,眯起眼睛往国王的鼻孔里瞧。
他耐心地解释道:“那部分在他下这儿来之前就已经拾掇过了。”
“我就说嘛。”吉恩道,“因为这儿没有哪个罐子是为它准备的,您知道。”
“当然没有。否则那罐子不知得多古怪呢,吉恩。”
吉恩略显失望,“哦,”他说,“这么说他就很普通了,对吧?”
“如果单从有机体的角度看的话,的确如此。”迪尔的声音有些闷闷的。
“咱妈说他这国王还算不错。”吉恩道,“您说呢?”
迪尔手拿罐子站定,这场对话第一次引起了他的注意。
“他们下来之前我从不去想这事儿。”他说,“我猜他比大多数国王都要强些。肺挺健康,肾脏干干净净,而且鼻腔也挺宽——这一点是我对每个国王的期望。”他低下头,发表自己的职业判断,“说实话,工作起来非常愉快。”
“咱妈说他的心搁对了地方。”吉恩道。国王正满脸阴郁地在角落里飘着,闻言闷闷不乐地把头一点。没错,他暗想。就在三号篷罐,架子的最上层。
迪尔一面叹气,一面拿破布擦了擦手。他在丧葬业干了三十五年,不仅手上稳当,态度超然,对素食主义极其热衷,而且拥有超乎寻常的听力。他几乎可以肯定,还有谁也在自己耳朵后头叹了口气。
国王晃到屋子的另一側,好不伤心地望着处理缸中颜色晦暗的液体。
真好笑。他活着时这一切都显得那么合情合理,那么理所当然,死了以后却又觉得这纯属浪费时间。
国王渐渐有些恼怒。他眼看着迪尔和学徒把东西收拾干净,点燃仪式用的松香,然后把他——它——抬起来,毕恭毕敬地送到屋子的另一侧,轻轻滑进防腐剂油腻的怀抱中。
特皮西蒙二十七世的目光穿过混浊的液体,只见自己的身体可怜巴巴地躺在水下,活像泡菜坛子里最后一根腌黄瓜。
他抬起眼睛,瞅一眼角落里那些装满稻草的口袋。不必人说他也知道它们是用来做什么的。
小船并非滑行于河面之上,而是将自己与河水融为一体。它踩在十二支木浆的尖端起舞,像浮油一般扩散,像小鸟一样滑翔。它的表面是黯淡无光的黑色,体态宛如鲨鱼。
船上并没有控制节奏的鼓手,小船不愿增加多余的重量。再说鼓手还得带上全套装备呢,连鼓面也是种负担。
特皮克置身于两排沉默的桨手中间,坐在船腹中浅浅的货舱里。至于舱里究竟有些什么货,最好还是不要妄加揣度。看这船的设计,人家显然是用它避开旁人的耳目,以极快的速度运送极少的物品。他怀疑就连走私贩公会也不知道它的存在。看来商业比他想象的还要有趣。
他们毫不费力地找到了三角洲,容易得叫人生疑——这个轻捷的影子,也不知它溜过来多少回了?之前的神秘货物在船舱里留下了充满异国风味的气息,但特皮克仍然透过它们嗅到了家的味道:鳄鱼的粪便,芦苇的花粉,睡莲的花香,由于缺少下水道系统而产生的气味,还有狮子的体味和河马的腥臭。
领头的桨手轻轻拍拍他的肩膀,示意他上前来。那人扶他一把,帮他走下几英尺深的水里。不等他蹚到岸上,小船已经掉头离开,成为下游一点幽灵般的鬼影。
因为生性好奇,特皮克开始琢磨它白天会在什么地方藏身——这船一看就给人一种只在夜幕掩护下活动的感觉。最后特皮克得出结论,它多半是躲在三角洲高高的芦苇荡里。
又因为他现在已经是国王了,特皮克还暗暗提醒自己,从现在起,要派人定期在芦苇荡巡逻。国王理应知道各种事情。
他停在没过脚踝的河水中待了一待。他确实曾经无所不知,就在不久之前。
那时,阿瑟一直喋喋不休地嘀咕着什么海鸥、河水和发芽的面包,这当然说明他的确喝多了。特皮克自己只记得醒来时那种可怕的失落感,他的记忆之门无法关闭,眼睁睁看着新获得的宝藏一点点流逝。就好像梦中的领悟,一旦醒来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原本无所不知,然而一旦开始回想自己都知道些什么,大脑就仿佛变成了漏水的木桶,只能任一切白白流走。
不过它还是留给他一种全新的感受。之前的他受环境左右,只能在生活中蹒跚而行,如今却是在闪亮的轨道上高歌猛进。也许他的确没有成为刺客的本钱,但他知道自己能当个好国王。
他的双脚找到了坚实的地面。下船的地方位于王宫下游不远处。在月色的衬托下,河对岸金字塔的溢光让天空中充满了熟悉的蓝色。
祖先的居所大小各异,不过形状当然个个相同。在距离城市较近的地方它们挤得特别紧,就好像死人也喜欢有人做伴似的。
就连最古老的金字塔也完好无损,从来没人借它们的石头去盖房、修路,也没人打开墓门,进去看看死人有没有什么已经用不上的金银财宝。这让特皮克隐隐有些自豪。不但如此,人们还会每天把食物留在小小的前厅里,从不间断。死人的供奉室占据了王宫很大一块地方。
有时食物会消失,有时则原封不动。不过祭司们说得很明白,无论食物有没有被带走,死人都已经把它吃掉了。据大家推测,他们对伙食应该还箅满意,反正他们从没抱怨过,也没有回来要求添饭。
要照顾好死人,祭司们是这么说的,这样一来死人也会照顾你们。毕竟从数量上看,他们更占优势。
特皮克拨开芦苇。他理理衣服,拍拍袖子上的泥污,然后朝王宫走去。
在金字塔溢光的照耀下,库夫特的巨大雕像显得分外幽暗。七千年前,库夫特带领自己的人民离开了——特皮克不大记得那究竟是什么地方,但总之他们不高兴待在那儿,而且理由非常充分,每到这种时候,他都会后悔自己没有好好学习历史——然后他在沙漠中祈祷,当地的神明就将老王国展现在他面前。于是他走进老王国,耶,把它据为己有。从那以后,此地永远都是库夫特子孙的居所。反正大致就是这样。故事里多半还有更多的“耶”,再加上几个“千真万确”,另外也少不了奶和蜜,但无论如何,在金字塔的溢光下,那庄严的面孔、伸长的手臂和足以敲碎岩石的下巴显得无比醒目,它们向特皮克诉说着一个他早已知道的事实。
他到家了,并且再也不会离开。
太阳开始升上天空。
当今碟形世界最伟大的数学家(事实上也是老王国的最后一位数学家)正在自己的厩舍里舒展身体。他数过自己的垫子一共有多少根草,又计箅了墙上铁钉的数量,之后他花几分钟时间证明了自守谐振场中含有半无限数量的理想子环。在那之后,为了打发时间,他把早餐重新嚼了一遍。
赫罗图(hertzsprung-russell diagram),由丹麦天文学家e. 赫茨普龙和美国天文学家h. n. 罗素分别提出,用于表示恒星温度与光谱类型及光度之间的关系。???
比如说被埋进沙里并被用来下蛋之类。???
首当其冲就是呼吸。???
1英尺=0.3048米。???
字面上的意思就是“蒂杰河的孩子”。???
不过那只青蛙的块头的确很大,而且它溜进了通风管道,害大家妤几个星期都睡不安稳。???
妈咪和木乃伊都是mummy。???
人们常说在安科-莫波克生命根本不值钱。这话当然错得离谱。生命通常都极其昂贵,死亡倒很可能免费派送。???
胀毒提取自生法在深海的豚鱼,拉丁名singris minutia gigantica。为了保护自己,它们可以将身体充气,直至正常体积的几倍大。假如人类想要达到类似的效果,就必须同时将体内的每个细胞膨胀两千倍。这类尝试永远都是致命的,而且制造的噪音将十分可观。???
1品脱大约相当于半升。???
在英文中,脚底板sole和灵魂soul发音完全相同。???
根据碟形世界日历,一年共八百天,为方便起见,人们通常将每个天文年一分为二。每半年四百天,分为十三个月,除最后一月外,每月三十二天,每周八天。???
刺客公会的大门从不关闭。据说,这是因为死神永远不会歇业的缘故,然而真正的原因却是大门的铰链几个世纪之前就已经生锈,谁也没工夫去解决这个问题。???
酿造逆向葡萄酒的葡萄属于“提前熟”植物,这个种群只在魔法浓度极高的地区生长。普通植物生长于播种之后,提前熟植物却正好相反。尽管提前熟葡萄酒使人醉酒的原理并无特别,但消化系统与其分子经过相互作用却会引发一种不同寻常的反应,其实际效果就是将洒精引起的宿醉推回过去,直至饮酒之前的几个钟头。???
盗城公会曾在魅力树懒年宣布大罢工,当时城里的实际犯罪率翻了一番。???
七叶果游戏是用七叶树果实进行的传统游戏。两个玩家各持一个用绳子穿好的七叶树果实,交替向对方发起进攻,率先将对方的果实击落、踩烂的一方获胜。???
关于安科-莫波克的建城史流传着两种说法,另一种说法市民很少提及。即,在很久很久以前,一群智者建造了一艘大舶,躲过了诸神引发的洪水。他们搜集了当时生活在碟形世界的动物,每种两只,把它们带到船上。几个星期之后,动物产生的粪便几乎要把舶压沉,于是——根据故事里的说法——智者把粪便倒进水里,并给它起名安科-莫波克。与河马有关的说法是,创建这座城市的两兄弟原本是孤儿,靠一只河马(即orijeple,尽管也有历史学家声称这是对orejaple一词的误译,orejaple是一种玻璃酒柜)喂养长大。桥上的八只河马面朝大海一字排开。据说,只要安科-莫波克遭遇危险,它们就会抢先开溜。
圆形世界有拉丁语,碟形世界的医生则有拉塔丁语tation)供自己故弄玄虚。以上两句意思分别是“像门钉一样死透了”和“你可以在他前额煎鸡蛋”。???
第二部 亡灵之书
两个星期过去了。各种仪式与典礼全都按部就班,由此确保了世界待在天空底下、星星照自己的轨道运行。仪式和典礼的力量的确不可思议。
新国王审视着自己镜中的形象,眉毛皱成一团。
“这是什么东西做的?”他问,“这么模糊。”
“青铜,陛下。打磨过的青铜。”迪奥斯一面回答,一面把仁慈连枷递到他手里。
“在安科-莫波克我们有白银做底的玻璃镜子,它们效果很不错。”
“是,陛下。在这儿我们有铜镜,陛下。”
“我当真必须戴着这个金面具吗?”
“这是日之脸,陛下。经过无数光阴流传至今。是的,陛下。在所有公开场合都必须佩戴,陛下。”
特皮克从眼部的缝隙往外瞅。这面具的五官倒挺帅气,还略带点儿笑意。他记得曾经有一天父亲来育儿室看望自己,当时忘了摘下面具,结果特皮克的尖叫险些把房子震塌了。
“太沉了。”
“这是历史的重量。”迪奥斯一面说,一面把黑曜石做成的正义之镰递给他。
“迪奥斯,你当祭司很久了吗?”
“许多许多年,陛下。先是作为男人,然后是阉人。现在……”
“父亲说祖父那时候你就是高阶祭司了。你肯定已经很老了。”
“养护得当,陛下。诸神对我十分仁慈。”面对证据,迪奥斯只能承认,“现在,陛下,让我们把这个也戴好……”
“这是什么?”
“增益蜂巢,陛下。非常重要。”
特皮克好不容易才让它就位。
他彬彬有礼地说:“我猜你一定见证了许多变化。”
老祭司脸上露出痛苦的神情,不过那表情消失得很快,就好像急于逃走似的,“不,陛下。”他极顺溜地说,“我一直都很幸运。”
“哦。这又是什么?”
“丰饶捆扎,陛下。意义非凡,很有象征意义。”
“那好,就请你把它捆在我胳膊底下吧……你听说过下水道系统吗,迪奥斯?”
祭司朝某个侍从打个响指,“没有。”他凑上前去,“智慧蝰蛇就塞在这里,如何?”
“跟木桶差不多,只是不那么,呃,有味儿。”
“听起来真可怕,陛下。据我理解,那气味儿能驱除邪恶的影响。这一个,陛下,是天空甘霖葫芦。只要您把下巴稍微抬起来一点……”
特皮克的口齿已经不大清楚了,“这些东两真有必要吗?”
“这是传统,陛下。我们只需要把它们稍微规整一下,再腾点儿地方,陛下……这是大地甘霖三叉戟,我觉得咱们可以把这根手指这样绕过来。咱们还得讨论一下咱的婚事。”
“我担心咱俩可能不大合适,迪奥斯。”
高阶祭司的嘴唇弯成微笑的弧度,“陛下真爱说笑。”他彬彬有礼地说,“不过无论如何,陛下必须结婚,这非常重要。”
“恐怕我认识的姑娘全都在安科-莫波克。”特皮克轻快地说。其实他心里清楚,所谓他认识的姑娘,也就是指六年级时负责为他整理床铺的柯拉尔夫人以及饭堂里那个对他有点儿好感、每次都会多给他些肉汁的女佣。(可是……想到这里,他的心跳突然加快……别忘了还有每年一次的刺客舞会。刺客们的训练让他们能在各种社交场合如鱼得水,并且个个舞技高超。再说了,剪裁得体的黑色丝绸和修长的双腿总能吸引某种特定类型的半老徐娘,因此舞会那天他们总会跳上一整晚,从波蓬到轻快的嘉雅再到慢步帕瓦宁,直到空气因麝香和欲望变得沉重起来。奇德有张开朗明快的脸,待人接物又那么随和,所以总能赢得人家的好感,每次舞会过后好几天他都会在外头待到很晚,而且上课时常常打瞌睡。)
“非常不合宜,陛下。咱们需要的是一位通晓各种仪式的配偶。当然了,实在不行总还有咱们的姑母,陛下。”
只听特皮克身下噼噼啪啪一阵响,迪奥斯叹口气,示意侍从们把东西捡起来。
“咱们从头来过,陛下?这是植物增益之卷心菜……”
“抱歉。”特皮克道,“你刚刚不会是说我该娶我的姑母?我一定是听错了吧?”
迪奥斯道:“一点儿没有,陛下。家族内部通婚是咱们这一支血脉的光荣传统。”
“但我姑母可是我姑母啊!”
迪奥斯翻个白眼。他曾经一再建议老国王注意儿子的教育,但那人实在固执,固执得要命,结果现在害他迪奥斯手忙脚乱。迪奥斯认定这是诸神对他的考验。造就一位君王原本需要好几十年,而现在他却只有几周时间。
“是的,陛下。”他耐心地说,“当然,她同时也是你的叔叔、堂兄和父亲。”
“等等。我父亲……”
高阶祭司抬起一只手,请对方少安毋躁,“这不过是个技术问题。”他说,“为了政治上的原因,你的曾曾祖母曾经宣布自己为国王,我相信那项法令一直都没有废除。”
“不过她确实是个女人吧?”
迪奥斯满脸惊愕,“哦不,陛下,她是男人。这是她自己宣布的。”
“不过听着,姑母实在是……”
“的确,陛下,我非常理解。”
“唔,谢谢。”
“可惜咱们一个姊妹也没有。”
“姊妹?!”
“不应该稀释神圣的血统,陛下,否则太阳怕是会不高兴的。现在,这个,陛下,洁净之肩胛骨。你想把它佩戴在什么位置?”
特皮西蒙二十七世看着人家往自己肚里填充东西。还好如今他不会再觉得饿,他永远都不想再碰一下鸡肉了。
“针脚缝得真好,师傅。”
“手指别动,吉恩。”
吉恩继续磕牙,“我妈缝的东西就是这个样儿。她有条围巾就是这么缝的,咱妈。”
“我说叫你别动。”
吉恩主动提供细节,“上头全是鸭子啊、母鸡啊啥的。”
迪尔专注于手上的工作。他的手艺的确漂亮,这他自己也承认。为此,木乃伊制作及相关产业公会向他颁发过不少奖章。
“你肯定很骄傲吧?”吉恩道。
“什么?”
“那个,咱妈说在塞好、缝好以后国王还会继续活着,那之类的。好像是在冥界还是什么。带着你缝的针脚。”
除了针脚,还有几袋稻草和两桶沥青。想到这里,国王的阴影好不伤心——另外还要加上吉恩用来包午餐的纸。不过国王并不怪那孩子,他不过是随手一放,之后又忘了收拾。想想看,身体里带着某人包午餐的纸度过永恒,而且里头还剩了半截香肠。
他越来越喜欢迪尔,甚至也喜欢上了吉恩,颇有些难舍难分的意思。另外,他与自己的身体也仍然分不开——只要走出几百码之外他就不舒服——因此过去的两天里,他倒着实对这两人增加了不少了解。
想起来还真好笑,他在自己的王国里待了一辈子,但从来都只跟几个祭司之类的人讲话。从理性上讲,他也知道周围还存在着其他人——比如仆从、园丁什么的——但在他的生活里,他们只相当于气泡。他在最顶端,然后是他的家庭,之后是祭司,当然还有贵族,最后则是这些气泡。他们固然都是很好很好的气泡,算得上世上最好的,能统治这样一堆忠心耿耿的气泡是每个国王的梦想。但他们仍然只是气泡罢了。
然而现在,他却深深沉醉于这两个人的生活中:羞怯的迪尔怎样一心盼望能在公会中更进一步,蠢头蠢脑的吉恩如何向邻家大蒜农夫的女儿格温乐达大献殷勤。他惊奇地听着两人的故事,简直入了迷。他们的世界竟也在地位和身份上充满了各种微妙的差别,与他刚刚离开的那个世界没有什么不同。他想到自己或许永远无法知道吉恩是否能战胜格温乐达父亲的反对,赢得自己的爱人;也无从得知迪尔这次的活计——在他身上所干的活计——能不能让木乃伊制作与相关产业公会授予他九十度方差守护大天尊的称号。这念头简直让他难以忍受。
死亡其实是一台奇异的光学仪器,哪怕一滴水也能变成一个生机勃勃的复杂生命。
他感到一股难以抗拒的冲动,他想教迪尔明白基本的政治倾轧手段,想告诉吉恩勤洗澡、打扮体面都有哪些好处。他尝试过好几次。他们能感觉到他的存在,这是毫无疑问的,但两人都把那感觉归结到穿堂风身上。
这时候,迪尔走到放绷带的大桌子跟前,拿间一摞厚厚的布料样本,若有所思地放在尸体旁边进行比对——现在就连国王自己也渐渐把那东西想成是自己的尸体了。
“我看还是亚麻布。”最后迪尔道,“颜色绝对衬他。”
吉恩歪歪脑袋。
“粗麻布应该也很适合他。”他说,“或者白棉布。”
“白棉布?白棉布绝对不行。他用着显得太大。”
“他腐烂一阵没准儿就好了。你知道,稍微磨损磨损。”
迪尔哼了一声,“磨损?磨损?你别跟我说什么白棉布和磨损。我倒想知道,要是他裹了白棉布,结果一千年之后有人来盗墓怎么办?他会蹦到通道里,没准儿还能掐死其中一个贼,这不假,可然后他就非得四分五裂不可,不是吗?过不了多久胳膊肘就得散掉,到时候我永远别想抬起头来。”
“可那时候你已经死了,师傅!”
“死了?这跟那个有什么关系?”迪尔在样品里翻了一阵儿,“不,还是用粗麻布。韧性好,粗麻布。摩擦力也不错。如果需要往通道里蹦,他准能跑得飞快。”
国王长叹一声。他本来还指望能用上比较轻薄的丝绸呢。
“你去把门关上。”迪尔加上一句,“这里头又吹起风来了。”
“现在,”高阶祭司说,“该去见咱们的先父了。”他任嘴角流露出一丝笑意,又补充道,“我敢说他正盼着陛下呢。”
特皮克想了想。他自己对这事倒没什么盼头,但它至少可以转移大家的注意力,免得他们老想让他跟亲戚成亲。他垂下手去,用自以为最具国王风范的姿态摸了摸王宫里的猫。他真该三思而后行。那东西闻了闻他的手,斜着眼睛琢磨了半天,然后一口咬上了他的手指。
从特皮克嘴里涌出的词句叫迪奥斯大吃一惊,祭司道:“猫是神圣的动物。”
“也许,但神圣的猫该长着长腿和银色皮毛,满脸的高不可攀。”特皮克揉着手说,“这些猫?我表示怀疑。我敢说神圣的猫不会把朱鹭的尸体拖到你的床底下。另外,我敢打赌神圣的猫也绝不会跑进屋来,在国王的鞋子里办事。咱们周围明明有用不完的沙子。”
“猫就是猫。”迪奥斯含含糊糊地说,“那么,现在就请咱跟我们来吧。”他对特皮克指了指远处的一道拱门。
特皮克缓缓跟上。他仿佛已经回家许多许多年了,却仍然觉得不自在。空气太干燥,衣服不合身,天太热,就连房子也似乎不对劲儿。比方说柱子吧,家里——也就是说公会——的柱子有着优美的凹槽,一串串鼓起的石头葡萄,顶上还带花纹。这儿的柱子却都是梨形的一大块儿,所有的石头都堆在脚底。
半打仆人排成一列跟在他身后,手里捧着代表王权的各种器物。
特皮克试着模仿迪奥斯的步态,他发现过去的回忆很快浮现在脑中。上身这样一扭、头部这样转动、抬起手臂与身体成四十五度角、掌心朝下,然后你再动。
高阶祭司的法杖落在石板上,激起阵阵回音。许多年来,它已经在石板上凿出一个个小窝。如果光着脚踩着它们往前走,瞎子也能在王宫里行动自如。
前方是卡哈弗特女王接受凡间诸国贡奉的壁画,两人沿着壁画的弧线曲折前进。这时,迪奥斯用聊天似的口气说:“恐怕咱会发现咱父亲跟上次见面时有点儿不一样了。”
“唔,当然。”对方的语气让特皮克有些迷惑,“他死了,不是吗?”
“那也是原因之一。”迪奥斯说。特皮克意识到对方所指的并非国王目前的身体状况这种不值一提的小事。
特皮克对迪奥斯实在又敬又畏。其实迪奥斯倒不是特别冷酷无情,只不过在他看来,死亡仅仅是永恒的存在中间一个叫人不快的过渡阶段。人人都要死,就好像你上门拜访时人家碰巧不在家,只不过是点微不足道的麻烦罢了。
多么古怪的世界,特皮克暗想,亘古不变的世界,而我正是其中的一部分。
“他是谁?”特皮克指向一幅特别大的壁画。画上有个大块头,帽子像烟囱,胡须像麻绳,正驾驶战车在一大群十分迷你的人上方驰骋。
迪奥斯一本正经地回答道:“他的名字就在下方的旋涡纹饰里。”
“什么?”
“那个小椭圆,陛下。”
特皮克凑近看底下密密麻麻的象形文字:“‘瘦老鹰、眼睛、曲线、拿棍子的男人、坐着的鸟、曲线。’”迪奥斯牙疼似的缩了一下,“看来咱们必须在现代语言的学习上多花些工夫。”
他稍微恢复了一点,对特皮克解释道:“他名叫普塔-卡-巴,是将蒂杰帝国从环海扩张到边缘洋的国王。那时,半个大陆都向我们进贡。”
特皮克终于发现对方的说话方式怪在哪里了:迪奥斯总是不遗余力地避免使用过去时。他指向另一幅壁画,“那她呢?”
“她是卡哈特-莱昂-拉-普塔女王。”迪奥斯道,“她靠偷袭夺取荷旺达兰。那是第二帝国时期的事。”
“不过她已经死了,对吧?”特皮克问。
“我想是的。”高阶祭司只稍微迟疑了一刹那。没错,高阶祭司的确对过去时有意见。
“我会说七种语言。”特皮克道。反止其中三种的成绩单都好好地藏在公会的记录簿里,谁也看不见,对此他非常放心。
“当真,陛下?”
“哦,没错。莫波克语、凡格麦施特语、以弗比语、劳坦语,还有其他几种……”
“啊。”迪奥斯微笑着点点头,他继续沿着走廊向前,腿稍微有些瘸,但步幅依然像时钟的滴答声一样准确,“那些蛮荒之地的语言。”
特皮克望着父亲的尸体。木乃伊制作师干得很漂亮,而且正等着国王承认这一事实。
仍然活在安科-莫波克的那一部分悄声说:这是具尸体,他们总不会以为缠满绷带就能让他好起来吧?如果你死在安科,人家会把你烧掉、埋掉,或者扔给乌鸦。在这儿死亡不过意味着放慢生活节奏,而且人家还会把最好的食物都留给你。这太可笑了,你怎么可能统治这样一个国家?他们似乎觉得人死跟耳朵聋了没两样,你只需要把嗓门抬高一点就成。
然而另一个更古老的声音说:我们像这样统治我们的王国已经七千年了。哪怕是种西瓜的卑微的农夫,他的血统也能追溯到古老的过去。相比之下,其他地方的国王不过是蜉蝣而已。我们曾经拥有整个大陆,后来又为了修建金字塔将它出售。历史短于三千年的国家我们根本连想都不去想。这一切不是一直都运转良好嘛。
“你好啊,父亲。”他说。
特皮西蒙二十七世一直在仔细观察他,听了这话,老国王赶忙从房间另一头跑到儿子身边。
“你气色挺好!”他说,“见到你我真高兴!听着,事情很紧急。请你一定认真听好,我要跟你说说死亡的事儿……”
“他说见到你他很高兴。”迪奥斯道。
“你能听到他说话?”特皮克道,“我什么也听不见。”
“死者自然是通过祭司讲话。”高阶祭司道,“这是习俗,陛下。”
“不过他总该能听到我说话,对吧?”
“当然。”
“听着,我一直在想金字塔那事儿,我有点儿拿不定主意。”
特皮克凑近父亲的尸体大声说:“姑母向你问好。”他又想了想,“我指的是我姑母,不是你的。至少我希望不是。”
“嗨?嗨?能听到我说话吗?”
“他从帷幕背后的世界向你问候。”迪奥斯道。
“唔,没错,我猜我的确该问候一下,不过听着,我不想让你白费工夫修什么金字……”
“我们会为你建一座最最不可思议的金字塔,父亲。你肯定会喜欢的。塔里会有人照料你,什么都有。”特皮克瞥了迪奥斯一眼,寻求对方的支持,“他会喜欢的,对吧?”
“我不想要金宇塔!”国王尖叫起来,“无限的世界正等着我去瞧呢,我禁止你把我放进金字塔里!”
“他说你做得很对,还说你是个尽职的好儿子。”迪奥斯道。
“你能看见我吗?瞧我竖着几根指头?你以为这样子很好玩是吗?死了以后一辈子压在几百万吨石头底下?眼睁睁看着自己烂成灰?你觉得永恒就该这样,是不是?”
“这里头风还挺大,陛下。”迪奥斯说,“我看咱们还是走吧。”
“再说了,你压根儿就没钱!”
“而且我们还会把你最爱的壁画和雕塑一起放进去。你会喜欢的,对吧?”特皮克搜肠刮肚,“还有你的心啊肝啊肺啊全都摆在你周围。”
“他会喜欢的,不是吗?”在走回接见大厅的路上,特皮克问道,“只不过,不知怎么的,我总觉得他好像不大高兴似的。”
“我向您保证,陛下。”迪奥斯道,“这正是他唯一的心愿。”
留在木乃伊制作室的特皮西蒙二十七世使劲拍打吉恩的肩膀,可惜并没能引起对方的注意。他放弃努力,走到自己身边坐下。
“听我的,小子。”他苦哈哈地说,“千万别生孩子。”
接下来是重头戏:为国王准备的大金字塔。
特皮克绕着模型走了一圈,大理石地砖上回荡着他的脚步声。他不大确定自己该在这儿做些什么。不过据他猜想,这种情况国王们经常会遇到,而且他们也有一个很好的应急方案:那就是做饶有兴趣状。
“嗯,嗯。”他说,“你修金字塔有多长时间了?”
普塔克拉斯普深深地鞠了一躬,他是贵族专用的金字塔主体与附件修造师。
“噢,正午的阳光啊,这活儿我干了一辈子。”
“肯定很有意思。”特皮克道。普塔克拉斯普瞄了眼站在一旁的高阶祭司,对方冲他点点头。
“噢,湖海之源啊,它倒也有些好处。”他壮起胆子答了一句。普塔克拉斯普不大习惯国王把自己当成个人似的对自己说话,他隐约觉得这么做不大对头。
特皮克朝台座上的模型挥挥手。
“没错。”他没什么把握似的说,“嗯。好。四面墙,还有个尖顶。非常好。一流。面面俱到可以说是。”周围似乎还是过于安静,他只好接着诌下去。
“很好。”他说,“我是说,毫无疑问,这是座……是座……金字塔,而且是座很棒的金字塔!千真万确。”他仍然觉得不够,于是继续找话讲,“几百年之后大家会看着它说,他们会说、会说……这是座金字塔。唔。”
他干咳两声,哑着嗓子道:“墙面的清晰度非常好。”
“不过嘛……”他说。
两双眼睛飞快地朝他看过去。
“唔。”他说。
迪奥斯扬起眉毛,“陛下?”
“我仿佛记得有一次我父亲说过,你知道,他说他死了以后希望能,就是那个,葬在海那儿。”
预料中那种恼怒到窒息的义愤填膺并没有出现。“他指的是三角洲吧?三角洲的土质非常松软。”普塔克拉斯普道,“想好好打个地基都得几个月工夫。另外还有下沉的危险。更别说又特别潮湿。金字塔里潮湿可不好。”
“不。”特皮克感受到迪奥斯的目光,不禁汗如雨下,“我觉得他指的是,你知道,海里头。”
普塔克拉斯普眉头紧锁,“那可不好办哪。”他若有所思地说,“不过想法倒是挺有意思。我猜要是修个小的或许还是有可能的,一百万吨的那种,用平底船之类的漂在水上……”
“不。”特皮克忍住了没有哈哈大笑,“我想他的意思是不要……”
“特皮西蒙二十七世的意思是不要耽搁,立刻下葬。”迪奥斯的声音仿佛油滑的丝绸,“毫无疑问,他肯定要求你拿出自己最好的作品,修造师。这是他赐予你的至高荣誉。”
“不,我敢说你理解错了。”特皮克道。
迪奥斯的表情变得僵硬,普塔克拉斯普则摆出木愣愣的神情,表示从这一刻起自己跟周围发生的一切毫无关系。他低头盯住地板,就好像能不能活命全看自己是不是能牢牢记下地板的每个细节。
“理解错了?”迪奥斯道。
“我无意冒犯,我敢说你的出发点是好的。”特皮克说,“只不过,你知道,当时他对这一点似乎非常坚持,而且……”
“我的出发点是好的?”迪奥斯把每一个字都当成酸葡萄似的一一品尝。普塔克拉斯普咳嗽一声。他已经看完了地板,现在把注意力转移到天花板上。
迪奥斯深吸一口气,“陛下,”他说,“我们从来都造金字塔。我们所有的国王都埋葬在金字塔里。这是我们的生活方式,陛下。事情理当如此。”
“没错,可是……”
“这里没有争辩的余地。”迪奥斯道,“谁还会想要别的?牢牢封闭起来,抵御时光的亵渎——”油滑的丝绸已经变成了铁一样坚硬的盔甲,不给妄图亵渎国王的时光留下任何可乘之机——“永远受到保护,永远不会遭到改变的侮辱。”
普塔克拉斯普低头瞄一眼高阶祭司的指关节,它们全都泛着白色,骨头死死抵着皮肉,仿佛想要挣扎逃生一般。
他的视线顺着被灰衣覆盖的胳膊溜上了迪奥斯的脸。神啊,他暗想,他们说得没错,他这模样的确好像人家等不及他死,直接把他给腌了。然后他的眼睛对上了祭司的眼睛,空气中仿佛有金属相撞的声音。
他觉得自己的血肉似乎渐渐与骨头剥离,他觉得自己并不比蜉蝣更重要——当然是一只有存在价值的蜉蝣,并且也会得到应有的尊重,不过仍然是只彻头彻尾的小昆虫。在那愤怒的目光底下,他仿佛化身为飓风中的纸莎草,毫无自由意志可言。
“国壬的遗愿是葬在金字塔里。”迪奥斯道。造物主当初分开星辰时用的大概就是这种声音。
特皮克答道:“呃。”
“最好的金字塔。”
特皮克举手投降。
“哦。”他说,“好吧。行。唔,最好的,当然是。”
普塔克拉斯普长出一口气,立时喜笑颜开。他刷一下掏出蜡板,又从假发深处抽出一支尖头笔。他心里明白,这种时候关键在于尽快把生意拿下。如果你让机会溜走,那么之前预定的一百五十万吨石灰岩很可能就会全砸在手里。
“那么,噢,沙漠中的甘霖啊,我们是否就按这个型号做了?”
特皮克瞅眼迪奥斯,对方站在一旁,死盯着空气,似乎想用意志力把空气中的熵瞪趴下。
他徒劳地瞎猜道:“还是再大点儿吧。”
“那就是ceo级别了。”普塔克拉斯普道,“非常奢华,噢,永恒之柱的基石啊,而且用到永远也不会坏。此外,我们这一世还有特别优惠:我们会把各种尺寸的准宇宙意义刻进金字塔的材料里,完全没有额外收费。”
他满怀期待地望着特皮克。
“很好,很好,非常不错。”特皮克道。
迪奥斯深吸一口气,“这还远远不能满足国王的要求。”
“当真?”特皮克显得疑虑重重。
“千真万确,陛下。你明确表示要为你父亲建造最伟大的纪念物。”迪奥斯说得极为流畅。特皮克明白了,这是一场竞赛,而他既不了解规则,也不知道该如何下手,他输定了。
“是吗?哦。好吧。好吧。我猜的确是的。好。”
“要一座蒂杰沿岸无可闪敌的金字塔。”迪奥斯道,“这就是国王的命令。这么做才合乎体面和规矩。”
特皮克被逼得没有办法,“好吧,好吧,就是这个话。呃,就普通金字塔的两倍大吧。”迪奥斯脸上闪过一丝惊慌的神色,这让特皮克得意非凡,虽然只是短短一刹那。
“陛下?”
“这么做才合乎体面和规矩。”特皮克道。迪奥斯张开嘴准备反对,在看到特皮克的表情后又把嘴闭上了。
普塔克拉斯普走笔如飞,喉结上下抖动。这样的好运气你的整个职业生涯中也只会遇上一次。
“可以在外墙上搞一层漂亮的黑色大理石装饰。”他头也不抬地说,“采石场里的存货多半刚好够用。”说完他又赶忙加上敬语,“噢,天球的统治者啊。”
“很好。”特皮克道。
普塔克拉斯普拿起一块没用过的蜡板,“是不是就用金银合金的压顶石?一开始就选对材料可以更节省些。要是您先选了纯银,之后准又得后悔:唉,要是当初我选了金银合金该多好……”
“金银合金,没错。”
“各种房间也都要吗?”
“什么?”
“就是说墓室,还有外间。我推荐孟菲斯式,非常高端,并且配有相称的超大型财宝间,用来装那些难舍难分的小东西再方便不过了。”普塔克拉斯普把蜡板翻过来,继续在背面写写画画,“而且当然还要为王后准备一个类似的墓室了?噢,永生不老的国王啊。”
“呃?哦,对。对,我想是这样。”特皮克瞥了迪奥斯一眼,“全套,你明白。”
“那就还要有迷宫。”普塔克拉斯普努力稳定自己的声音,“在咱们这个纪元非常流行。迷宫可重要得很,等盗墓贼来过再后悔可就迟了。也许我这人是有点儿老派,不过要我选,那肯定是迷阵型号。我们经常说,他们也许能进得去,但永远别想出得来。费用的确会稍微高出那么一点点,可是,噢,湖海的主人啊,在眼下这种时候,钱算个什么东西呢?”
我们没有的东西。特皮克脑子里有个声音发出了警告,然而他对此置若罔闻。他已经被命运紧紧抓住,无处可逃。
“对,迷阵型号。”他挺直腰杆,“要两个。”
普塔克拉斯普的尖笔戳穿了蜡板。
“国王和王后一人一个,噢,岩石中的岩石啊。”他哑着嗓子道,“非常合适,非常方便。再加上从库房里精心挑选的各种机关吗?我们有陷阱、捕兽夹、滑道、滚石、飞矛、箭雨……”
“对,对。”特皮克道,“我们都要。全部都要,全部。”
修造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当然您肯定还需要常备的各种石碑、通道、装饰用的斯芬克斯……”
“许多许多。”特皮克道,“这些就交给你全权决定。”
普塔克拉斯普抹一把额头上的汗。
“好。”他说,“很好。”他擤擤鼻涕,“您父亲,请您原谅我的莽撞,噢,万物的播种者啊,他实在是非常幸运,竟有您这样一个尽职的好儿子。容我再……”
“你可以退下了。”迪奥斯说,“另外,我们希望工程立刻开始。”
“半点儿延误也不会有,我可以保证。”普塔克拉斯普道,“呃。”
他似乎正与某个深奥的哲学问题进行殊死搏斗。
“怎么?”迪奥斯冷冰冰地问。
“我是说,唔。还有那个,唔。我完全没有那个意思,唔。当然,您是最资深的老客户,我们非常珍惜,不过事实就是,唔。信用当然是完全没有问题的,唔。绝对不是想暗示说那个,唔。”
迪奥斯瞪住他,那眼神哪怕斯芬克斯看了也会眨巴着眼睛转开视线。
“你有什么话想说吗?”他问,“陛下的时间非常宝贵。”
普塔克拉斯普的下巴静静地开阖,然而结局早已注定。在迪奥斯面前,就连诸神也只能红着脸含糊不清。再说他法杖上的那些蛇好像也在看着你。
“唔,不,没有。对不起。我只不过是,唔,自言自语。那我这就退下了,行不?要做的事儿可多着呢。唔。”他深深地鞠了一躬。
他正往拱门走,迪奥斯又添上一句,“三个月之内完工。赶在河水泛滥之前。”
“什么?”
“你这是在同我国的第一千三百九十八位君王说话。”迪奥斯冷冰冰地说。
普塔克拉斯普咽口唾沫,“请原谅。”他低声道,“我想说的是,噢,伟大的国王啊,什么?我意思是,单运送石料这一样就需要。唔。”修造师的嘴唇不住地颤抖,他尝试了各种表达方式,并在想象中把它们送到迪奥斯的视线里进行全速撞击试验。最后他只嘟囔了一句,“特索托不是一天建成的。”
“我们也并没有要求你建造特索托嘛。”迪奥斯朝普塔克拉斯普微微一笑。不知为什么,他的微笑似乎比其他一切都更可怕,“当然了,”他又道,“我们会支付额外的报酬。”
“可是你们从来都没付过……”普塔克拉斯普说到一半就泄了气。
“不能按时完工的惩罚当然也会非常可怕。”迪奥斯道,“按通常的条款处理。”
普塔克拉斯普再没有胆量与对方继续争执,“当然。”他一溃千里,“这是我的荣幸。请两位贵人容我告退,还有几个钟点的日光可以工作来着。”
特皮克点点头。
“谢谢。”修造师道,“愿您的腰下硕果累累。恕小的冒昧,迪奥斯大人。”
他们听到他一路跑下了台阶。
“肯定会非常壮观。太大了些,不过——非常壮观。”迪奥斯的目光从两根石柱间投向蒂杰河对岸的墓场。
“会很壮观。”他说。腿上突然一阵剧痛,让他眉头紧蹙。啊,毫无疑问,今晚他又得过河去。他已经拖延了好几天,这样做实在愚蠢。可一想到自己不能好好为王国服务,迪奥斯就觉得难以接受。
“有什么不对吗,迪奥斯?”特皮克问。
“陛下?”
“我觉得你的脸色似乎有些苍白。”
迪奥斯皱巴巴的面孔上闪过一丝慌乱。他努力站得笔直。
“我的健康状况再好没有了,陛下,我可以向你保证。再好没有,陛下!”
“会不会是操劳过度了,你觉得呢?”
这一次特皮克把对方脸上的恐慌看得一清二楚。
“怎么叫操劳过度,陛下?”
“你总在忙,第一个起床,最后一个休息。你该放松些。”
“我的存在就是为了服务,陛下。”迪奥斯坚定地说,“我的存在就是为了服务。”
特皮克走上露台,站到迪奥斯身边。傍晚的太阳在金字塔形成的峰峦上方闪耀。眼前这些还只是中心比较密集的部分,事实上,金宇塔群从三角洲一直延伸到大瀑布,那里也是蒂杰河没入山中的地方。河边最肥沃的土地都被它们占据着,就连农夫也认为事情理当如此,否则就是对神灵的亵渎。
有的金字塔块头不大,石块的切削工.艺也很粗糙,看上去竟仿佛比为河谷抵御沙漠侵袭的大山更加古老。山毕竟是一直都在的,“新”和“老”这类字眼对它们并不适用。但金字塔不一样,人类不过是一袋袋能思考的水,盛在脆弱的钙化物里,然而他们却能将岩石切开,再劳神费力地把它们重新拼在一起,组成更加美观的形状。他们修建的第一批金字塔真的已经很老了。
数千年来,时尚曾几度变化。后来的金字塔要么光滑、尖锐,要么十分平整,表面还覆盖一层云母。在特皮克看来,哪怕最陡峭的金字塔也很容易攀爬,任何攀爬家都不会判给它们1.0以上的难度。倒是金字塔底座周围的石柱和神庙还有点意思,它们把金字塔团团围住,就像拖船环绕着永恒的无畏级战舰。
永恒的无畏战舰,他暗想,沉甸甸地穿透时间的迷雾,每个乘客都享受着头等舱的待遇……
特皮克看着天空,有几颗星星已经提前登场。或许别处也有生命吧。比方说在那些星星上。如果太空中真的挤满了几十亿个宇宙,彼此之间只间隔着一个念头的宽度,那么别处肯定也有人存在。
但无论他们是谁,无论他们怎样用心,无论他们多么努力,他们肯定不可能比我们更蠢。没错,我们可是花了大力气的,起初人家只给了我们一点愚蠢的火花,但我们却花了几十万年把它发扬光大。
特皮克转身面对迪奥斯,他觉得自己应该对之前造成的伤害稍加弥补。
“你几乎能感觉到它们散发着岁月的光芒,是吗?”
“抱歉,陛下?”
“我是说金字塔,迪奥斯。它们已经很老了。”
迪奥斯漫不经心地朝河对岸瞥了一眼,“是吗?”他说,“嗯,我猜的确如此。”
“你也会有一座金字塔吗?”特皮克问。
“一座金字塔?”迪奥斯问,“陛下,我有一座。您的一位先祖为我做的安排。”
特皮克道:“那真是巨大的荣誉。”迪奥斯很有风度地把头一点。通常说来,驶向永恒的特等舱是只有王室成员才能享用的特权。
“当然了,它小得很,也非常简朴。但我的要求不高,有它就够了。”
“是吗?”特皮克打了个哈欠,“真不错。那么,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想先去睡了。今天真够忙的。”
迪奥斯鞠躬时,腰上就跟上了铰链似的。特皮克注意到迪奥斯至少有五十种不同的鞠躬方式,每一种都包含者微妙的含义。
眼下这个看起来像是三号:我是您卑微的仆人。
“请允许我加上一句,陛下,今天不但忙碌,同时也卓有成效。”
特皮克哑口无言,最后勉强问道:“你真这样想?”
“拂晓时分的云雾效果尤其令人惊叹。”
“当真?哦。那日落呢?那也是我的手笔吗?”
“陛下真爱说笑。”迪奥斯道,“日落是自己发生的,陛下。哈哈。”
特皮克附和道:“哈哈。”
迪奥斯的指关节噼啪作响,“难的是如何让太阳升起来。”他说。
据《诺忒古卷》上讲,巨大的橙色太阳每晚都会被天空女神娃特吞噬,但她会留下一粒种子,这样第二天就会长出新太阳。而迪奥斯知道事实正是如此。
《停摆书》则教导说,太阳是太阳神耶伊的眼睛,每天都不辞辛劳地从空中走过,永远都在搜索自己的脚趾甲。而迪奥斯知道事实正是如此。
神秘的冒烟镜仪式认定太阳其实是女神纳施的蓝色肥皂泡上的一个洞,肥皂泡外是火热的真实世界,而星星则是让雨水落进肥皂泡里的小孔。而迪奥斯知道这也同样是事实。
民间传说认为,太阳是每天绕世界一周的火球,而世界本身则被驮在一只巨龟背上穿越永无止境的虚空。而迪奥斯知道这也是事实,尽管对这一说法他一直有些不安。
迪奥斯还知道纳忒是至高神,弗恩也是至高神,还有哈斯特、瑟特、彬、索特、爱奥、德赫克、和普图伊也一样;他知道赫沛泰·忒里丝克勒斯是冥界唯一的统治者,同时,辛寇普、鲇头神希卢尔和奥瑞克西斯-努普特也同样是冥界独一无二的至尊。
宗教在这甩发酵、附生、冒泡,迄今已经好几千年,这个国家从不抛弃任何神灵,免得以后发现对方还有用处又后悔,而迪奥斯就是这样一个宗教的至高高阶祭司。他知道有许许多多相互矛盾的事情都是真的。如若不然,仪式和信仰就毫无意义了,而假如仪式与信仰没了意义,世界也就不复存在。由于采用了这样一种思维模式,蒂杰的祭司从来都兼收并蓄,无所不包。遇上这样的思想,哪怕量子工程师也只能交出工具箱,举手投降。
迪奥斯的法杖在石头上敲出阵阵回声,他一瘸一拐地走过少有人烟的通道,最后来到一个小码头。高阶祭司解开小船的缆索,好不容易爬进船里,然后拿起船桨,将自己送上蒂杰河混浊的水面。
他的手脚冰凉。太蠢了,真是太蠢了。他早该过去一趟。
黑夜彻底笼罩了河谷,小船也颠簸着缓缓驶入河道中央。河对岸的金字塔遵循着古老的律法,再次点亮了夜空。
在王朝墓场建筑商普塔克拉斯普联营公司的总部,房间里的灯光同样久久不曾熄灭。普塔克拉斯普老爹和他的双胞胎儿子凑在巨大的设计蜡盘前争论不休。
“他们从来不付钱。”普塔克拉斯普·二甲道,“我是说,这不单是能不能付得出钱的问题,他们似乎从来不曾领会付钱的概念。像特索托那样的王朝至少每一百年左右会结一次账。你为什么不……”
“过去三千年里,咱们家一直在蒂杰沿岸建造金字塔。”他父亲生硬地说,“而咱们从来没受过损失,不是吗?不,从来没有。因为别的王国都拿蒂杰做榜样,谁都会说那家人对金字塔真是了如指掌、内行得很,会说就请你帮我造个一模一样的,而且还要再大些再华丽些。再说了,他们是真正的王室。”普塔克拉斯普补充道,“不像如今你遇到的那些暴发户——今天还在宝座上,下个千年就没影了。而且他们还是半神,你可不能指望真正的帝王付钱给你,身上没钱正是真帝王的标志。”
“要照这逻辑,那他们确实是帝王到了极点,你得发明个新词汇才能形容他们这种状态。”二甲道,“要照这逻辑,咱们自己都差不多也算是帝王了。”
“儿子,你真是一点儿不懂买卖。你以为买卖就是算账,可事实上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儿。”
“买卖是质虽问题,还有功重比。”
两人齐齐朝普塔克拉斯普·二乙瞪大眼睛,而二乙则端坐不动,只管盯着草图看。尖笔在他两手间传来传去,他激动得几乎难以自持,两只手不住地哆嗦。
“下方的斜坡得用大理石才成。”他自言自语道,“那么大的能量流,石灰岩肯定撑不住。那能量流,啊,肯定大得不得了。咱们说的不是剃须刀,这东西能把擀面杖都磨出刀锋来。”
普塔克拉斯普直翻白眼。他的帝国才刚刚经历了一代人,然而麻烦却已经层出不穷。一个儿子生来就是当会计的料,另一个爱上了新近流行的宇宙工程学。他小时候压根儿没有这种东西,那时他们只有简简单单的建筑学。你画好图纸,然后招来一万个小伙子,付给他们比平时多一半的工钱,周末再加一倍。他们只需要把材料往上头垒,你完全不必把宇宙什么的牵扯进来。
他干吗要生孩子?!哈!诸神又为什么要给他这么两个儿子?一个你朝他说句“早安”他也要为你消耗的空气向你收费,另一个崇拜几何学,每晚熬夜设计高架引水渠。你省吃俭用送他们去最好的学校,而他们的回报就是带着一身的教育回来折磨你。
他厉声喝道:“你说什么呢?”
“单单释放的能量……”二乙把算盘拉到自己身前,陶土做成的算珠在绳子上飞快地滑动,“就算是ceo级的两倍高吧,这样一来质量就是……再加上每一规格必要的玄学内建维度……你知道,哪怕一百年前咱们也做不出这种东西,当时的技术太过原始……”他的动作越来越快,手指一片模糊。
二甲冷哼一声,伸手抓过自己的箅盘。
“石灰岩每吨两塔兰特……”他开始计算,“工具的磨损和消耗……泥瓦匠的收费……逾期赔偿……损坏赔偿……哦,天哪,哦,天哪……间接成本……黑色大理石的重置价格……”
普塔克拉斯普叹了口气。两把算盘已经一左一右拨了一整天,其中之一改变世界的形态,另一个则为工程的花费悲悲戚戚。那个两片木头一块测锤就能完事的时代哪儿去了?
咔嗒几声过后,最后几粒算珠也尘埃落定。
二乙往椅背上一靠,脸上露出救世主一样的笑容,“这会是金字塔建造学上的量子级飞跃。”
“是两子级飞跃没错……”二甲道。
“量子。”二乙纠正道,他细细地品味着每一个音节。
“是量子级飞跃没错。”二甲重振旗鼓,“只不过是在破产学上的飞跃。对这种规模的破产,他们一样得新造一个词儿才能说得清。”
二乙说:“我们会成为失败的先锋,这代价完全值得。”
“当然当然,在遭受损失这件事上,我们绝对能一马当先。”二甲一肚子酸水。
“它会闪闪发光!今后的几千年里,人们会看着它说:‘那个普塔克拉斯普,他对金字塔倒真是懂行。”
“你意思是说,人家会管它叫‘普塔克拉斯普的疯狂’!”
说到这里,两兄弟都已经站起身来,二人的鼻子相距非常之近。
“你的问题,哥哥,就在于你知道每样东西的价钱,却看不出任何东西的价值!”
“你的问题就在于——在于——你根本不知道价钱!”
“人类必须不断追求更高的境界!”
“没错,但必须先有坚实的经济基础,看在库夫特的分上!”
“对知识的追求——”
“对诚实正直的追求——”
普塔克拉斯普随他俩去吵,自己则把目光投向院子里。他的手下正借着火把的光芒清点存货。
他父亲把生意交给他时,买卖做得还不算大——到他手里的只有满院的石块、各种斯芬克斯和方尖碑;此外,还有厚厚的一叠账单,绝大多数都是寄给王宫的,毕恭毕敬地指出我们九百年前呈送陛下的账目似乎不慎遭到遗漏,若能立即付款我们将不胜感激。但那时候的日子真的很有趣,就只有他自己、五千劳工,还有普塔克拉斯普夫人负责记账。
你必须搞金字塔,他爸爸是这么说的。所有的利润都来自平顶石墓、小型家族墓穴、纪念用的方尖碑和墓场里的零散活计,但如果不搞金字塔,你就什么也干不了。最穷苦的大蒜农夫也许只有一点点钱,只能整一间耐用的小墓穴,至多再加上些绿色的大理石碎屑做装饰,可如果你名字底下一座金字塔也列不出来,哪怕这样简单的活计人家也不会找你。
于是他就搞了金字塔,而且搞得很好——不像如今你见到的某些伪劣产品,连侧墙的数目都不对头,一脚就能把墙壁踢穿。没错,也不知怎么的,他的生意竟然越来越成功了。
建造史上最大的金字塔……
三个月内完工……
若不能按时完成将受到可怕的惩罚。迪奥斯并没有具体说明这些惩罚有多可怕,但根据普塔克拉斯普对迪奥斯的了解,它们多半都跟鳄鱼有关。而鳄鱼的确是够可怕的……
放置雕像的长通道里闪烁着火把的光。他的视线落在不速之客的保护者鹫头神哈忒身上,那鬼东西是好些年前购入的,本想碰碰运气,可客人却嫌它的喙不够尖。从那之后,这东西就一直无人问津,哪怕打折促销也没人肯要。
史上最大的金字塔……
说起来,你把自己累个半死,确保贵族们能拿到通向永恒的车票,然后人家是不是允许你为自家人发挥一下自己的特长呢?比方说,为他和普塔克拉斯普夫人修个小小的迷你金字塔,保护两人平安抵达冥界?那当然是不可能的。就连爸爸也只能葬在平顶石墓里,尽管那无疑是蒂杰河沿岸最棒的平顶石墓,用的是从遥远的荷旺达兰专门订购的带红色纹路的大理石。后来许多人都要求同样规格的墓葬,这对生意自然大有好处,爸爸一定很高兴……
史上最大的金字塔……
而且谁也不会记得底下躺的究竟是谁。
无论人家管它叫“普塔克拉斯普的疯狂”,还是“普塔克拉斯普的荣耀”,总之,都是属于普塔克拉斯普的。
他从沉思的湖底浮上岸边,发现两个儿子还在争吵。
要说留给后世的纪念,他准会把赌注压在六百吨石灰岩上。至少石灰岩从不闹腾。
“你们两个都给我闭嘴。”他说。
两人不再吵吵,嘟嘟囔囔地坐下来。
“我已经决定了。”他说。
二乙拿起尖笔,心不在焉地乱涂乱画,二甲拨弄着算珠。
“这活儿咱们接了。”普塔克拉斯普大步走出房间,又扭头甩下一句,“哪个有意见,我就把他扔进外头的黑暗里,摔断他的门牙,随他鬼哭狼嚎。”
兄弟俩被父亲丢在屋里大眼瞪小眼。
最后二甲问:“我说,‘量子’究竟是什么意思?”
二乙耸耸肩:“意思就是说再加一个零。”
“噢,”二甲道,“就这个呀?”
在蒂杰河沿岸,所有的金字塔都在静静地喷溢,向夜空中释放白昼积累的能量。
巨大的光束悄无声息地从压顶石里喷薄而出,一路向上舞动,带着闪电般的锯齿状和冰一样的寒冷。
数百里的沙漠上空到处点缀着属于亡灵的星座和亘古不变的极光,但在蒂杰河的谷地,所有光线都聚集到一起,汇成一束坚实的火焰。
这东西放在地上,其中一头还放了个枕头,所以说它肯定该是床才对。
然而特皮克却发现,自己对它的身份有所怀疑。他不断翻来覆去,努力在床垫上寻找愿意展现合作诚意的部分。这太傻了,他暗想,我就是睡这种床长大的,这种床,外加这种石块刻出来的枕头。我生在王宫里,这是我继承的遗产,我必须准备好接受它……
我必须从安科订购一张真正的床,还要一个羽毛枕头,明天一早就派人去办。我是国王,这是我的命令。
他又翻了个身,脑袋啪一声砸在枕头上。
还有下水道系统。那主意多妙啊。在地上凿个洞就能起到那么大的作用,多么不可思议。
没错,下水道系统。还有该死的门。随时随地都有好几个仆人随侍左右,特皮克实在不习惯,因此睡前洗漱时尴尬得要命。还有他的人民。他一定要多了解自己的臣民。就这么躲在宫殿里实在不对头。
还有,河上的天空像放烟花一样闪闪发亮,这叫人怎么睡得着?
最后他的身体终于进入了半梦半醒之间的灰色地带,但那纯粹是由于精疲力竭。各种疯狂的影像不断从他眼球上闪过。
首先是一幅将被他的祖先引以为耻的壁画,未来的考古学家会把这幅尚未雕刻的壁画翻译成——“波浪、便秘的老鹰、曲线、河马的臀部、波浪”,也就是说:在瑟弗内忒周期之年,太阳神特皮克命人建造了下水道系统,并鄙弃了他祖先的枕头。
他还梦到了库夫特——身材魁梧、长着胡须、说话时仿佛电闪雷鸣,他招来天国的义怒,惩罚这个背弃了自己高贵传统的不肖子孙。
迪奥斯也从他眼前飘过,他向特皮克解释说,由于几千年前通过的某项法令,现在他必须与一只猫结为夫妇。
长着各式脑袋的神灵都在争夺他的注意力,向他解释神性的各种细节。背景里远远传来另一个声音,想用尖叫唤起他的注意,好像是说不愿被埋在一大堆石头底下什么的。可他没工夫管它,因为他看见七头肥硕的母牛和七头干瘦的母牛,其中一头还在吹喇叭。
但这个梦并不新鲜,过去他几乎每晚都梦到它……
然后还有一个人对着乌龟放箭……
再后来他走在沙漠里,在大漠中发现了一座小小的金字塔,仅仅几英寸高。这时刮起一阵狂风,把沙子全吹跑了,只不过那并不是风,那是金字塔在上升,沙粒顺着它闪闪发光的侧面往下滑。
它变得越来越大,大过整个世界,最后世界竟变成了金字塔中央的一个小黑点。
而在金字塔中心还发生了十分古怪的事。
然后金字塔越来越小,带着世界一道消失了……
当然了,身为法老难免要做些令人费解的梦,而且梦的规格都是很高的。
托国王的福,又一个拂晓降临人间。此时国王正蜷在床上,把衣服卷成一团当枕头。而在石头迷宫普通的宫殿里,仆人们也渐渐醒来了。
迪奥斯的小船悄然滑过水面,撞上码头停住。他爬下船,匆匆忙忙往宫殿赶,一步三级台阶跑得飞快。崭新的一天就在眼前,每个钟点每项仪式都会各就各位,想到这儿他不禁把两手搓在一起。有那么多组织工作、那么多事情等着他去主持……
首席雕刻师兼木乃伊石棺制作师收起自己的尺子。
“活儿干得漂亮,迪尔师傅。”他说。
迪尔点点头。手艺人之间从来不讲虚伪的客套。
雕刻师用胳膊肘捅他一下,“咱们这才叫团队哪,嗯?”他说,“你负责腌制,我负责雕工。”
迪尔又点点头,只不过这一次动作要缓慢得多。雕刻师低头看看自己手里的蜡膜。
“不过那死亡面具实在有点儿那个。”他说。吉恩正在角落里的工作台前卖力工作。这次要变成木乃伊的是王后的一只猫,所以人家准许他单干。听了雕刻师的话,男孩满面惊恐地抬起头来。
他闷闷不乐地说:“我做得可仔细了。”
雕刻师道:“问题就在这儿。”
“我知道。”迪尔忧愁地说,“关键是那鼻子,对吧?”
“下巴还更糟些。”
“还有下巴?”
“没错。”
“没错。”
两人一脸沮丧,默默地注视着法老的蜡制面具。法老自己也是同样的动作。
“我的下巴没什么不好。”
“你可以给他安个胡子。”最后迪尔道,“能遮住不少地方,如果有胡子。”
“鼻子的问题还是没解决。”
“你可以把它削掉半英寸。再把颧骨修一修。”
“没错。”
“没错。”
吉恩给骇住了,“你们说的可是咱们的前任国王。”他说,“怎么可能对他做那种事儿?再说了,人家准保会发现的。”他迟疑片刻,“不是吗?”
两个手艺人对视一眼。
“吉恩,”迪尔耐心地说,“他们当然会发现,但谁也不会说出来。人家本来就指望咱们搞点修缮。”
“再说了,”首席雕刻师高高兴兴地说,“你总不会以为他们会站出来说,‘你们根本就弄错了,他明明长得像只近视的小鸡来着。’嗯?”
“多谢,真是多谢,我说。”法老走到死猫身边坐下。现在看来,除非活人以为死人能听到自己讲话,否则他们对死人是没什么尊敬可言的。
“也许吧。”学徒似乎还有些拿不定主意,“跟壁画上比起来,他好像的确丑了些。”
“这就是问题的关键,不是吗?”迪尔的声音里饱含深意。
吉恩那张长满粉刺、老老实实的脸孔渐渐改变,仿佛有云朵从坑坑洼洼的大地上飘过。他终于意识到自己刚刚听到的正是手艺人的古老秘密,虽然只是一点皮毛。
“你是说就连画家也会改变……”
迪尔冲他皱起眉头。
“这种事我们从不拿出来讲。”
吉恩竭力强迫自己摆出严肃而恭敬的表情。
“哦。”他说,“好的。我明白了,师傅。”
雕刻师拍拍他的后背。
“你是个顶机灵的小伙子,吉恩。”他说,“学得很快。毕竟活着时长得丑就够倒霉了,想想看,要是去了永恒的冥界还那么丑,那该多可怕啊。”
特皮西蒙二十七世摇摇头。人活在世上就总得跟大家保持一致,现在人都死了,可他们还要想办法让所有人看起来都一模一样。这国家实在是……他低下头,只见刚去世的猫正望着自己。他生前十分厌恶这东西,然而这时候见了它却觉得猫简直就是人类理想的伴侣。他试着拍拍它扁平的脑袋。它咕噜咕噜两声,然后就想把他的手抓个稀巴烂。对这畜生你真是毫无办法。
他听到三人组把话题转向了金字塔,不禁大惊失色。他的金字塔。那将是史上最宏伟的建筑,它会在墓场的中心区域占据一大片特别肥沃的坡地。相形之下,迄今最大的金字塔也不过是小孩在沙盘里砌出的玩具。它会被大理石花园和花岗岩方尖碑所环绕。它将是儿子为父亲修建的最伟大的纪念。
国王一阵呻吟。
普塔克拉斯普也在呻吟。他父亲那时候情况绝对要好得多。那时候你只需要一大堆该死的木橇,外加二十年时间——这个体系十分有用,因为在泛滥季所有的田地都被河水淹没,而修金字塔却让人有事可干,免得他们无事生非。可现在呢,现在你只需要一个聪明的小伙子、一根粉笔和正确的咒语就成了。
当然,那景象确实令人叹为观止,如果你对这类东西感兴趣的话。
普塔克拉斯普·二乙绕着巨大的石块走了一圈,把这个公式整理整理,让刻在那边的符咒更加突出。他抬起眼睛,朝父亲略一点头。
普塔克拉斯普赶忙跑回国王身边。国王带着随从站在俯瞰采石场的峭壁上,阳光在面具上闪着金光。国王都亲临现场了,这可真是火上浇油。
“噢,天空中的彩虹啊,我们已经准备就绪,只等您一声令下。”普塔克拉斯普开始冒汗,他暗暗向诸神祈祷……
哦不,国王又准备帮他放松心情了。
他把哀求的目光投向高阶祭司,对方脸上只稍微抽搐了一下,表示他并不准备采取任何行动。这太过分了,而且对此不满的也不止普塔克拉斯普一个人。木乃伊制作师迪尔昨天才刚刚忍受了半个钟点的折磨,被迫跟国王陛下谈论自己的家人。这根本不合适,大家指望国王待在自己的宫殿里,而不是……
国王缓步朝他走来,一脸从容不迫,这是专为让修造师感到置身于朋友中间而特意采取的姿态。哦,天哪,普塔克拉斯普暗想,他马上就要记起我的名字了。
“我得说你们在短短九个星期里做了大量工作,这是很好的开始。呃,你是叫普塔克拉斯普,对吧?”
普塔克拉斯普咽口唾沫。木已成舟,躲是躲不过了。
“噢,统御湖海的手啊,是的。”他说,“噢,一切生命的……”
“我想‘国王陛下’或者‘陛下’就够了。”特皮克道。
普塔克拉斯普惊慌失措,心惊胆战地瞥了一眼迪奥斯。高阶祭司眉头紧蹙,不过还是点了点头。
“国王希望你——”他脸上闪过一丝痛苦的神情——“不拘礼节,同他说话时采用野蛮——外国人的方式。”
特皮克看着下方忙碌的采石场,“有这样才华横溢而又任劳任怨的儿子,你一定觉得自己非常幸运。”
“噢……陛下,我……我会的。”普塔克拉斯普小声嘟囔,显然把之前的话当成了国王的命令。为什么现在的国王不能像过去那样把人呼来唤去?那时候你很清楚自己的位置,国王也不会一派友好,把你当成平等的人一样对待,就好像你也能让太阳升起似的。
“这门手艺肯定非常令人着迷。”特皮克继续说道。
“如您所愿,陛下。”普塔克拉斯普道,“如果陛下愿意,现在就可以下令……”
“那么这一切究竟是如何进行的?”
普塔克拉斯普魂飞魄散,“国王陛下?”
“你们能让石块飞起来,不是吗?”
“是的,噢,陛下。”
“真有趣。你们是怎么做的?”
普塔克拉斯普险些把嘴唇咬穿。难道他竟要背叛本公会的秘密?这是他死也没想过的事儿。然而迪奥斯竟赶来救援了。
“通过某些秘密的符号和咒术,陛下。”迪奥斯道,“其来源还是不要探究的好。那属于——”他停了一秒钟,“现代智慧。”
特皮克道:“比扛着这些东西跑来跑去快多了吧,我猜。”
“的确有些值得称道之处。”迪奥斯道,“现在,如果陛下允许的话……”
“哦,当然,尽管开始吧。”
普塔克拉斯普抹一把额头上的汗水,快步跑到采石场边上。
他掏出一块布来朝儿子挥舞。
万事万物都是由其名字所定义的,改变名字你就改变了它的实质。当然事情并非完全这么简单,但从准宇宙学的角度来说,大体上就是这么回事……
普塔克拉斯普·二乙用自己的法杖轻轻敲了敲石块。上方的空气在高温中稍一摇晃,石头抖落些许灰尘,然后缓缓升起,飘浮在距离地面好几英尺的地方上下摆动。几根缆绳将它紧紧拉住。
这就是全部。特皮克还以为会电闪雷鸣呢,至少也该有团火焰吧。然而事实上却只有两个工人拽着它往金字塔工地走,其他人已经围上了另一块石头。
“真是不可思议。”特皮克说。
“的确,陛下。”迪奥斯道,“现在我们必须回宫去。很快就该举行第三点钟的仪式了。”
“行,行,好吧。”特皮克气呼呼地说,“干得漂亮,普塔克拉斯普。继续好好干。”
普塔克拉斯普又是激动又是迷惑,慌乱中不由得像跷跷板似的鞠了一躬。
“遵命,国王陛下。”他决心放手一搏,“能允许我向陛下展示最新改进的图纸吗?”
“国王已经通过了你的设计。”迪奥斯说,“另外,如果我说错了,请你原谅,但在我看来金字塔的工程进展得非常顺利。”
“是的,是的,不过嘛,”普塔克拉斯普道,“我们意识到,您瞧,这条俯瞰入口的大道,我们觉得吧,这里放尊雕像真是再合适不过了,比方说保佑不速之客的鹫头神哈忒,简直花不了几个钱……”
迪奥斯瞄了眼对方的草图。
“那些难道是翅膀吗?”
“几乎等于是、等于是,您瞧我可以……”普塔克拉斯普绝望地挣扎着。
迪奥斯问:“那是鼻子吗?”
“更像是喙,更像是喙。”普塔克拉斯普道,“听着,噢,祭司大人,不如我干脆……”
“我看还是算了。”迪奥斯道,“不,毫无疑问,还是算了。”他扫了眼采石场,寻找特皮克的身影,然后一边呻吟,一边将草图塞回修造师手里,拔腿追了上去。
特皮克已经信步走下小径,来到了等候在一旁的马车跟前。他愁眉不展地看了一眼周围忙碌的人群,见一队工人正在处理一块用在边角处的石料,便停下来望着对方。工人们感到他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一个个都停下手里的活,怯生生地瞅着他。
“嗯,嗯。”特皮克审视着眼前的石料,其实他对石匠手艺的了解还装不满一粒沙子,“多好的石头。”
他转向离自己最近的工人,对方傻乎乎地张着嘴巴。
“你是石匠对吧?”他问,“这工作肯定很有意思。”
那人眼睛外凸,凿子跌落到地上。“呃呃。”他说。
一百码之外,迪奥斯沿着小径向这里飞奔,长袍打在小腿上噼啪作响。他抓住袍子的边缘继续往前跑,凉鞋上下飞舞。
“你叫什么名字?”特皮克问。那个惊吓过度的人回答道:“啊啊啊嘎。”
“喔,很好很好。”特皮克握住对方毫无抵抗的手摇了两下。
“陛下!”迪奥斯咆哮道,“别!”
石匠侧过身去,左手抓住右手的手腕,一面尖叫一面挣扎起来……
特皮克抓紧了宝座的扶手,对高阶祭司怒目而视。
“但那只不过是一种友好的表示,没别的。在我们那儿……”
“所谓你们那儿,陛下,就是这儿!”迪奥斯的声音雷霞万钧。
“可是,天哪,把它切掉?这也太残忍了!”
迪奥斯上前一步,声音又变得像平时一样油滑。
“残忍吗,陛下?可是我们会切得非常仔细,还有专门的药物可以止痛。他肯定能活下去。”
“可是为什么非得这么做不可?”
“我已经解释过了,陛下。再用那只手做任何事,都是对它的亵渎。他这人十分虔诚,对此一清二楚。你看,陛下,你是神,陛下。”
“但你就能碰我,仆人也可以!”
“我是祭司,陛下。”迪奥斯温和地说,“而仆人拥有特别豁免权。”
特皮克咬住嘴唇。
“这太野蛮了。”
迪奥斯的表情毫无变化。
“不能这么做。”特皮克道,“我是国王,我禁止你们这样做,你听明白了?”
迪奥斯弯下腰去。特皮克认出那是第四十九号:惊骇的蔑视。
“噢,一切智慧的源泉啊,您的意愿自然会实现。不过,当然了,那人或许会自己悄悄——请原谅我的表达方式——动手。”
“你什么意思?”特皮克斥道。
“陛下,假如他的同伴没有阻拦,他早就自己把手割下来了。用凿子,据我所知是。”
特皮克瞪着高阶祭司,心里暗道:毫无疑问,我是自己家乡的异乡人。
他终于挤出一句:“我明白了。”
他又想了想,“那么,这个——这个手术必须非常仔细,之后还要发给他一笔养老金,你听明白了?”
“如您所愿,陛下。”
“充足的养老金。”
“当然,陛下。一笔横财,陛下。”迪奥斯完全无动于衷。
“另外,也许我们可以在王宫给他找份轻松的活计?”
“独臂石匠的活儿吗,陛下?”迪奥斯左边的眉毛略略抬起一毫米。
“随便什么活儿,迪奥斯。”
“当然,陛下。如您所愿。我会亲自处理此事,看有没有什么地方还缺人。”
特皮克瞪他一眼,厉声道:“我可是国王,你知道!”
“在我醒来之后的分分秒秒,这一事实始终伴我左右。”
高阶祭司正准备离开,特皮克突然又想起了什么,“迪奥斯?”
“陛下?”
“几个星期之前,我从安科-莫波克订购了一床羽毛床垫。我猜你不会恰好知道它的下落吧?”
迪奥斯挥动双手,那姿势极富表情,“据我所知,陛下,喀哈里沿岸附近海盗活动十分猖獗。”
“另外管子工与淘粪人公会派来的专家也一直没有出现,无疑这也是海盗捣的鬼?”特皮克挖苦道。
“的确,陛下。或者也可能是强盗,陛下。”
“或者也可能是只巨大的双头鸟,从空中猛扑下来把他叼走了。”
“一切皆有可能,陛下。”高阶祭司的面孔不断散发着礼貌。
“你可以退下了,迪奥斯。”
“是,陛下。请容我提醒陛下,来自特索托和以弗比的使者将在第五点钟前来觐见。”
“知道了。你下去吧。”
特皮克终于可以独处一阵,至少是在可能的限度以内尽量独处,也就是说,除了两个打扇的仆人、一个男侍、门边两个体格雄健的荷旺达兰卫兵和两个侍女之外,房间里只剩下了他自己。
哦,对了,侍女。他到现在还没明白侍女是怎么回事。她们似乎是迪奥斯亲自挑选的——王宫里的一切事务好像都由迪奥斯负责——并且老祭司在橄榄色皮肤和长腿巨乳等方面表现出了惊人的品位。这两个侍女身上的衣服加在一起多半能盖住一只小碟子,而这竟让她俩变成了两件会移动的漂亮家具,像柱子一样毫无性感可言。特皮克想起安科-莫波克的女人,不禁叹了口气。她们或许从脖子到脚踝全都遮得严严实实,但却仍然能让满教室的男孩脸红到头发根。
他朝装水果的盘子伸出手去。一个侍女立刻抓住他的手,轻轻把它放在一旁,自己拿起一粒葡萄。
“请别剥葡萄皮。”特皮克道,“皮是最有营养的部分,富含各种维他命和矿物质。只不过我恐怕你从来没听说过什么这些东西,对吧?它们是最近才发明的。”他半是自言自语,口气十分尖酸,“我是说,也就是最近七千年的事儿。”
还说什么时光如梭呢,特皮克实在郁闷。时光在其他地方也许真像梭子,在这儿可不一样。就仿佛金字塔拖住了我们的脚步,它们就像是船上的那东西,叫什么来着——海锚。这里的明天跟昨天没什么两样,只不过是重新加热的残羹剩饭。
她还是剥掉了葡萄皮,与此同时,时间像雪花般一秒秒往下坠落。
金字塔工地。巨大的石块浮在空中,各就各位,活像是逆向的爆炸。
它们静静地飘荡在采石场和工地之间,在地面投下深色的长方形影子。
普塔克拉斯普与二儿子肩并肩站在瞭望塔上,“我必须承认,”普塔克拉斯普道,“这实在是惊人。总有一天人们会问,这东西究竟是怎么修起来的?”
“木橇和鞭子什么的已经是老生常谈了,”二乙道,“你大可以把它们全部扔进垃圾堆里。”年轻的建筑设计师微微一笑,但在嘴唇的弧度里却有一丝狂躁的影子。
这的确很叫人吃惊,可它实在不该这样惊人。二乙老有种感觉,觉得是金字塔自己在——
他暗暗振作精神。他应该为这样的念头觉得羞愧。干这行非得当心不可,一不留神你就可能迷信起来。
其实没什么大不了,大多数东西很自然就会形成金字塔——或者至少是圆锥体。他今早才试验过。谷粒、食盐……当然水是不行的,那是个特例。但无论如何,金字塔不就是个整洁的圆锥吗?一个决定要把自己打扮得稍微干净些的圆锥。
也许他在准宇宙测度方面做得稍微过头了一点点?
他父亲拍拍他的背。
“干得漂亮。”他再次夸奖道,“你知道,看上去就好像是它自己把自己修起来的一样。”
二乙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然后一口咬住了自己的手腕。这是他从小就有的毛病,每当情绪紧张时总免不了要这么干。然而普塔克拉斯普并没有注意到儿子的反常,因为这时候正好有个工头跑到塔底,高举量杆朝他们使劲挥舞。
普塔克拉斯普身子前倾,大声问道:“什么事?”
“我说的是,噢,大师傅啊,请马上来一趟!”
金字塔刚搭到一半左右,墓室里各种涉及细节的工作正在进行中。此时“惊人”似乎已经不敷其用,“骇人”二字显得更妥当些。
头顶上的石块跳着缓慢而沉重的舞蹈,一块块往上垒。牵石块的人时而互相嚷嚷,时而向金字塔顶部那些倒霉的调度员喊话。调度员要想让人听见自己的指示,非喊破嗓子、盖住周围的喧嚣不可。
普塔克拉斯普奋力穿过大群工人。至少这里还算安静,一片死寂。
“好了,好了。”他说,“到底发生了……噢。”普塔克拉斯普·二乙从父亲肩膀上探出头来,然后立刻把手腕塞进了嘴里。
那东西皱皱巴巴,十分古老,显然曾经也算个活物,但现在却像恶心的梅干似的耷拉在石板上。
“那是我的午餐。”泥水匠主管道,“我该死的午餐。我馋那苹果已经好久了。”
“可现在还不到时候。”二乙悄声道,“现在还不可能形成时间结,我是说,它怎么可能知道自己将会变成一座金字塔?”
“我拿手去摸了一下,感觉……反正就是相当不舒服。”泥水匠抱怨道。
“而且还是个负结。”二乙补充道,“这东西压根儿就不该出现。”
“它还在那里吗?”普塔克拉斯普说着又加上一句,“请告诉我它没溜去别的地方。”
“如果继续往上砌,它肯定会改变位置。”他儿子的目光不安地四处扫荡,“一旦质量中心发生改变,你知道,结点也会被扯到其他地方去。”
普塔克拉斯普把儿子拉到一边。
“你这到底是什么意思?”他用驼语者的声音质问道。
“我们应该赶快封顶。”二乙喃喃道,“把困在里面的时间消耗掉。那时候就不会有问题了……”
“怎么可能封顶?该死的,它还没修完不是吗?”普塔克拉斯普道,“你到底是去了哪儿干了啥学了些什么东西?金字塔建造完成之后才会开始聚集能量,直到它们成为金字塔,明白?那叫金字塔能量,明白?因金字塔而存在的。所以人家才管它们叫金宇塔能量。”
“问题肯定出在质量或者那啥上。”年轻的建筑设计师开始胡诌,“还有建造速度。时间被困在它的材质里。我是说,从理论上讲,修建期间的确可能出现小结点,但它们通常都很弱,你根本不会察觉;如果你恰好站在其中一个结点上,你也许会变老些或者变年轻些,但都不过是几个钟头的事儿,又或者……”他越说越急,越说越含混。
“我还记得咱们为科纳斯十四世修墓的时候,负责壁画的画师说他在王后房间的壁画上花了两个钟头,我们都说明明是三天,还罚了他的款。”普塔克拉斯普慢吞吞地说,“我记得为这事儿公会大惊小怪了好一阵子。”
二乙道,“这话你刚刚才说过。”
“什么话?”
“壁画画师的故事。就在刚才。”
“不,我没有。你肯定没在听。”普塔克拉斯普道。
“我敢发誓你就是说了。反正这次的事儿比那回更糟。”他儿子道,“而且很可能会再次发生。”
“我们还会遇到这种事儿?”
“没错。”二乙道,“根本不该出现负结点,可现在看来它们的确出现了。我们可能还会遇到快流、逆流甚至短回路,恐怕各种时间异常都是免不了的。最好赶紧把工人撤走。”
“说不定你能想个办法,让他们在加快的时间里工作,然后咱们按延缓的时间付工钱?”普塔克拉斯普道,“别发火嘛,只是想想而已,就算我不提,你哥哥也肯定会提的。”
“不!把所有人都撤走!我们先让石头就位,立即封顶!”
“好吧,好吧。我不过是随便说说。就好像咱们的麻烦还不够多似的……”
普塔克拉斯普奋力穿过聚集在中央部分的大群工人。至少这里还算安静。一片死寂。
“好了,好了。”他说,“到底发生了……噢。”普塔克拉斯普·二乙从父亲肩膀上探出头来,然后立刻把手腕塞进了嘴里。
那东西皱皱巴巴,十分古老,显然曾经也是个活物,但现在却像恶心的梅干似的耷拉在石板上。
“那是我的午餐。”泥水匠主管道,“我该死的午餐。我馋那苹果已经好久了。”
普塔克拉斯普略有些迟疑。一切都显得那么熟悉。他曾经有过类似的感觉,他强烈地感到眼前的一幕似将相识。
他对上了儿子惊恐的眼睛。两人一边为自己将会看到的东西担惊受怕,一边缓缓转过身去。
他们看见自己正站在自己身后,为了二乙发誓自己刚刚听到过的什么话而争执。
二乙的确听到过那番话,普塔克拉斯普意识到这一点,立刻满心恐惧。那边那个人是我。从这个角度看起来我的模样很不一样。这边的同样是我。也是。都是。
这是个回路,就像河里的小旋涡,只不过存在于时间里。而我刚刚转了两个圈。
另一个普塔克拉斯普抬头看到了他。
时间绷紧了,那一刻漫长而又痛苦,随着老鼠吹泡泡一样的响声,回路破裂,另一个普塔克拉斯普消失了踪影。
“我知道问题出在什么地方了。”二乙的声音很轻,因为嘴里的手腕而有些含混,“金字塔的确没有竣工,但它会竣工的,所以建成后的效应就传回了现在,有点像回声。爸爸,我想错了,它实在太大,我们应当马上停工。”
“闭嘴。你能算出结点会在什么地方形成吗?”普塔克拉斯普问,“站这儿来,大家都盯着咱们呢。振作起来,儿子。”
二乙本能地伸手去拿腰带上的算盘。
“唔,是的,多半可以。”他说,“这不过是质量分配和……”
“很好。”修造师坚定地说,“马上动手。然后叫所有工头都过来见我。”
普塔克拉斯普眼里出现了一丝云母似的闪光,他的下巴像花岗岩一样方正、坚硬。我思考的速度太快了,他暗想,多半是金字塔的缘故。没错。
他又添上一句,“还有,叫你哥哥也上来。”
这的确是金字塔效应。我记起了一个我即将想到的点子。
最好还是别想太多。实际些。
他环顾修到一半的工地。诸神在上,他们原本就不可能按时完工。现在也不需要赶工了,想花多长时间都可以!
“你还好吧?”二乙问,“爸爸,你还好吗?”
“这也是你的时间回路吗?”普塔克拉斯普满脸如梦似幻的神情。多妙的主意啊!再也没人能在招标时赢过他们,而且无论花了多长时间,他们每次都会拿到按时竣工的花红!
“不!爸爸,我们应当……”
“不过你确实能算出这些回路会出现在什么地方,对吧?”
“是的,我想是的,可是……”
“很好。”普塔克拉斯普激动得浑身发抖。或许得多出些工钱,不过这绝对值得,而且二甲肯定能想出点儿阴谋诡计,财务几乎就跟魔法一样妙不可言。工人也只能接受。毕竟他们不是老抱怨吗?不愿跟打短工的一起干活,,不愿跟荷旺达兰人一起干活,除了交会费的公会成员,他们不愿跟任何人一起干活。那么现在跟自己一起干活,他们总没什么可抱怨的了。
二乙后退一步,紧紧抓住算盘寻求安慰。
“爸爸,”他小心翼翼地问,“你在打什么主意?”
普塔克拉斯普向儿子露出灿烂的笑容,“复制。”他说。
政治毕竟还算有趣。特皮克觉得在这方面自己应该能做出点儿贡献。
蒂杰里贝比的历史十分悠久,它受人尊敬,但同时又只是个小国。如今的世界似乎全凭刀剑说话,从这个意义上讲它实在无足轻重。不过根据迪奥斯的说法,事情并非一直如此。过去它曾完全以自己的崇高统治整个世界,当然那时它还有两万五千人的常备军,不过军队只是个摆设,根本用不上。
现在它所施加的影响比过去更微妙些。如今它只是一个狭长的小国,夹在特索托和以弗比这两个野心勃勃的强大帝国中间,于是它把这两个国家都变成了自己的矛和盾。过去的一千多年里,蒂杰河上的历代国王一直维护着大陆逆时向部分的和平,他们所倚仗的仅仅是极其高超的外交手腕、无比得体的宫廷礼仪,以及比打过鸡血的蜈蚣还迅捷的脚程。只要你懂得正确的使用方法,七千年的存在史也能成为可怕的武器。
特皮克问:“你的意思是说我们是中立国?”
“特索托和我们一样,也是沙漠文明。”迪奥斯十指交叉,“我们一直在帮他们塑造自己的国家。至于以弗比嘛——”他嗤了一声,“他们有些信仰十分古怪。”
“你指什么?”
“他们相信世界是由几何学统治的,陛下。全是线、角、数字。那种东西——”迪奥斯皱起眉头——“可能导致很不健全的观念。”
“啊。”特皮克立刻决心要尽快对不健全的观念多加了解,“所以说我们私底下其实站在特索托一边,对吧?”
“不。以弗比必须强盛,这至关重要。”
“但是我们与特索托的共同点更多?”
“我们任由他们这么想,陛下,对此并不加以纠正。”
“可他们的确是沙漠文明?”
迪奥斯微微一笑,“恐怕他们对金字塔的态度不够严肃,陛下。”
特皮克思忖半晌。
“那么我们究竟站在哪一边?”
“我们自己这边,陛下。这总是可以做到的。永远不要忘记,陛下,当您的家族进行到第三王朝时,我们的邻居才刚刚弄明白如何生孩子。”
很显然,来自特索托的使团的确刻苦钻研过蒂杰河的文化,他们的热情近乎疯狂。然而同样显而易见的是,他们根本就没有入门。这些人只不过是借来各种看起来很有用的小细节,再以差之千里的方式把它们组装起来。比方说敬礼,特索托使团的全体成员一齐模仿了画上看到的三转步,可事实上这种礼仪在蒂杰宫廷只限于特定场合。敬这礼时,他们的椎骨不时发出抗议,面部肌肉也随之扭曲。
他们还穿着晨曦胸甲,戴着出发之脚环,甚至还穿了与之配套的短裙!!难怪就连在特皮克身后打扇的宫女都忍不住面露微笑。
特皮克也不免匆忙咳嗽两声。不过他转念一想,他们懂什么呢?他们不过是些小孩子罢了。
紧随这个想法而来的是另一个补充说明:这些孩子只需要一个钟头就能把我们从地图上彻底抹杀。
产生这两个念头的神经元突触立刻又制造出第三个想法:看在老天的分上,那不过是衣服,你越来越把这些东西当真了。
来自以弗比的使团打扮得更理性些:清一色的白色宽袍。他们彼此间有些相似,就仿佛在以弗比的某个地方有台压模机,专门生产长着秃头和白色卷须的小个子男人。
两队人在王座前站定、鞠躬。
“哈罗。”特皮克道。
“伟大的特皮西蒙二十八世国王陛下,天国之王、太阳战车之御者、太阳帆船之航手、神秘知识的守护者、地平线之主、秘密的看护人、仁慈的连伽、无比高贵的永生之王,向你们表示欢迎,并命你们与他共品一杯美酒。”迪奥斯说着拍拍手,示意仆人上前。
“哦,对。”特皮克道,“请坐吧,各位?”
“伟大的特皮西蒙二十八世国王陛下,天国之王、太阳战车之御者、太阳帆船之舵手、神秘知识的守护者、地平线之主、秘密的看护人、仁慈的连枷、无比高贵的永生之王,命令你们就座。”迪奥斯道。
之前特皮克曾为适宜的演说绞尽了脑汁。他在安科-莫波克倒是听过不少,想来应该是全世界通用的。
“我相信我们大家都能相处得非常……”
“伟大的特皮西蒙二十八世国王陛下,天国之王、太阳战车之御者、太阳帆船之舵手、神秘知识的守护者、地平线之主、秘密的看护人、仁慈的连枷、无比高贵的永生之王,吩咐你们仔细聆听。”迪奥斯的声音隆隆作响。
“……长久的友谊……”
“聆听伟大的特皮西蒙二十八世国王陛下,天国之王、太阳战车之御者、太阳帆船之舵手、神秘知识的守护者、地平线之主、秘密的看护人、仁慈的连伽、无比高贵的永生之王的伟大智慧!”
回声渐渐消散。
“迪奥斯,我能跟你说句话吗?”
高阶祭司上身前倾。
“真有必要这么着?”特皮克从牙缝里挤出话来。
迪奥斯那鹰一样的面孔上流露出呆滞的表情,显示他正与一种陌生的概念殊死搏斗。
最后他回答道:“当然,陛下。这是传统。”
“我还以为我会跟这些人谈谈。你知道,什么边界线、贸易之类的。我考虑了很长时间,而且想出了好些点子。我是说,如果你那么嚷嚷,要我说话可就难了。”
迪奥斯彬彬有礼地冲他微微一笑。
“哦不,陛下。那些事儿都处理完了,陛下。我今早已经跟他们碰过头了。”
“那我又该做什么?”
迪奥斯抬起一只手,在空中画个小圈。
“您爱做什么就做什么,陛下。比方说微笑,让他们放松,这些都是惯例。”
“就这些?”
“陛下还可以问他们是否喜欢出使外国,陛下。”迪奥斯道。他迎上特皮克愤愤的视线,双眼像镜子一样缺乏表情。
“我可是国王。”特皮克愤愤地说。
“那是自然,陛下。我们当然不能用沉闷的日常事务玷污王座的荣耀,陛下。明天,陛下,您将主持最高审判庭。这才是适合君主的职务,陛下。”
“啊。好吧。”
特皮克仔细听过案情,发现事情相当复杂。简单说来,就是一方指控另一方偷盗自己的牛,其中又牵扯到蒂杰地区那洋葱一样层层叠叠的土地法。这才是国王该做的事儿,他暗想。除了国王,谁也别想弄明白那该死的牛究竟属于谁,这才是国王的职责。好吧,咱们就来瞧瞧,五年前,他把牛卖给了他,结果后来——
他的目光在两张忧心忡忡的面孔之间徘徊。两人都紧紧抓住破破烂烂的草帽放在胸前,脸上的表情也同样麻木、僵硬。他们都是普通人,为一点小事起了小小的纠纷,结果一不留神就站到了接见大厅的大理石地板上,离宝座上的神不过咫尺之遥。假如能立刻离王宫远远的,两人肯定都愿意放弃那天杀的畜生,特皮克对此毫不怀疑。
这头牛挺壮实,已经可以宰来吃了。就算所有权应该属于他,但这些年来,牛却一直在他邻居的土地上吃草,一人一半应该比较合适。这次的判决他们一定会永生难忘……
他拿起正义之镰。
“伟大的特皮西蒙二十八世国王陛下,天国之王、太阳战车之御者、太阳帆船之舵手、神秘知识的守护者、地平线之主、秘密的看护人、仁慈的连枷、无比高贵的永生之王现在宣判。尔等须臣服于伟大的特皮西蒙……”
特皮克截断了迪奥斯的吟咏。
“我已经听过双方的陈述。”他语气坚定,声音穿过面具,略有些隆隆的回响,“在综合考虑过正方与反方的论据之后,我们认为唯一公正的方案就是立即屠宰本案所涉及的牲畜,并以绝对公平的方式将它分给原告与被告。”
他往椅背上一靠,心里暗自得意。他们会管我叫睿智的特皮克。平民百姓就喜欢这一套。
两个农夫呆呆地看了他好久,然后突然像唱机的转盘一样同时转向迪奥斯。高阶祭司正坐在自己专属的台阶上,一群等级较低的祭司环绕在他周围。
迪奥斯站起身来,抚平简朴的长袍,然后伸出法杖。“现在聆听对伟大的特皮西蒙二十八世国王陛下,天国之王、太阳战车之御者、太阳帆船之舵手、神秘知识的守护者、地平线之主、秘密的看护人、仁慈的连枷、无比高贵的永生之王的智慧的诠释。”他说,“根据我们神圣的裁决,本案中所涉及的牛属于鲁姆斯弗特。根据我们神圣的裁决,此牲畜应当在众神的祭台前献祭,以此感谢我们的神对本案的关注。同样根据我们神圣的裁决,鲁姆斯弗特和克托弗勒都须在国王的领地上劳作三天,以此作为对陛下判决的酬谢。”
迪奥斯扬起头,目光沿着那怕人的鼻子直射进特皮克的面具。他高举双手,“万民称颂伟大的特皮西蒙二十八世国王陛下,天国之王、太阳战车之御者、太阳帆船之舵手、神秘知识的守护者、地平线之主、秘密的看护人、仁慈的连伽、无比高贵的永生之王的智慧!”
两个农夫又是害怕又是感激,行了不知多少个礼,从立在两旁的卫兵中间一路倒退,消失在国王的视线之外。
“迪奥斯。”特皮克不动声色道。
“陛下?”
“请你过来我这边一下好吗?”
“陛下?”迪奥斯立刻出现在宝座旁。
“如果我弄错了请你原谅,不过我注意到你在诠释的时候似乎有所发挥。”
祭司一脸震惊。
“绝对没有,陛下。我传达您的决定再准确没有了,只不过依据惯例和传统对细节稍作修饰。”
“你是怎么准确的?那天杀的畜生本来就该归他们俩!”
“但众所周知,鲁姆斯弗特供奉神灵从来都兢兢业业,陛下,他总在寻找机会赞美和称颂神,而克托弗勒却时常心怀愚蠢的念头。”
“这跟正义有什么关系?”
“有很大关系,陛下。”迪奥斯含糊地说。“可这么一来他们谁都得不到那头牛!”
“的确,陛下。但克托弗勒没有牛,是因为他不配得到牛,而鲁姆斯弗特却通过献祭为自己在冥界赢得了更好的位置。”
“而你今晚则有牛肉可吃了。”特皮克道。这话对迪奥斯无异于迎头一击,特皮克还不如举起宝座往祭司脑袋上砸下去。迪奥斯目瞪口呆地倒退一步,眼睛仿佛两汪痛苦的深潭。他再开口时,声音里流露出尖锐的苦楚。
“我不吃肉,陛下。”他说,“肉会稀释灵魂,将它玷污。我该传唤下一个案子吗,陛下?”
特皮克点点头,“好吧。”
下一个案子是河岸上一百平方码土地的租金之争。特皮克仔细听了半晌。蒂杰河沿岸的土地大都被金字塔占据,好农田十分珍贵,因此这事儿非常严重。
更糟糕的是,佃户从任何角度看都是个辛劳勤恳的好农人,而土地的所有者则显然富得流油、令人反感。然而很不幸,无论你如何歪曲事实,那个富人都是占理的一方。
特皮克沉吟半晌,然后又斜眼瞅瞅迪奥斯。祭司冲他点点头。
“在我看来……“特皮克迅速开口,可惜还是慢了半拍。
“聆听伟大的特皮西蒙二十八世国王陛下,天国之王、太阳战车之御者、太阳帆船之舵手、神秘知识的守护者、地平线之主、秘密的看护人、仁慈的连枷、无比高贵的永生之王的判决!”
“在我看来——在我们看来,”特皮克重整旗鼓,“考虑到各方面的事实,而不仅仅是凡人的诡诈,公正而真实的判决应当是——”他停下来,优秀的国王似乎不该以这种方式讲话。
“根据仔细权衡,地主败诉,”他透过面具的缝隙大声喊道,“佃户胜诉!”
整个宫廷都不约而同地转向迪奥斯,高阶祭司同其他祭司低声商议半晌,然后站起身来。
“以下是对伟大的特皮西蒙二十八世国王陛下,天国之王、太阳战车之御者、太阳帆船之舵手、神秘知识的守护者、地平线之主、秘密的看护人、仁慈的连枷、无比高贵的永生之王判决的阐释!佃农普托恩要立即将拖欠的十八图地租偿还给因特波斯王子!因特波斯王子要立即向神庙支付十二图作为对河神的奉献!国王万岁!下一件案子!”
特皮克再次朝迪奥斯招招手。
“我坐在这儿到底有什么意义?”他的质问是一种情绪激昂的低语。
“请镇定,陛下。如果您不在这儿,人民如何能知道裁决是正义的呢?”
“可我说的话全被你扭曲了!”
“哪儿的话,陛下?陛下,您给出的是人的判断,我诠释的是国王的裁决。”
“原来如此。”特皮克沉着脸道,“好吧,从现在开始……”
大厅外一阵喧哗。很显然,有位犯人对国王的正义相当缺乏信心,而国王半点儿也没怪罪——他自己也满肚子不高兴呢。
结果那是个黑发姑娘。她被两个卫兵架上来,一路都在挣扎,拳头和脚后跟一齐往卫兵身上招呼。这种拳脚当然完全是女性套路,要是换个男人也使用这种打法,那非得脸红不可。再说她的服装也很不方便搏斗,那衣服顶多也就适合躺着剥葡萄皮。
她看了特皮克一眼。国王心里暗暗欢喜,因为那眼神里充满了纯粹的仇恨。整个下午人家都把他当成一尊智力低下的雕像,现在终于有人对他表示出兴趣了,这怎么能叫他不高兴呢。
他还不知道她都干了些什么,不过看看卫兵挨的那些拳头,他敢打赌她犯事的时候肯定是竭尽了全力的。
迪奥斯弯下腰,嘴唇与面具耳朵上的小洞齐平。
“她名叫普特蕾西。”他说,“您父亲的侍女。她拒绝服药。”
“什么药?”特皮克问。
“根据传统,去世的国王会把仆人一起带去冥界,陛下。”
特皮克闷闷不乐地点点头。这是非常宝贵的特权,一文不名的仆人要想获得永生,除此之外别无他法。他还记得祖父葬礼时的情景,老头的贴身仆人窃窃私语,雀跃不已,弄得父亲为此抑郁了好几天。
“这我知道,但那并不是强制性的。”他说。
“是的,陛下。这并不是强制性的。”
“父亲有很多仆人。”
“据我所知只有她最得他欢心,陛下。”
“那她究竟做错了什么事?”
迪奥斯叹口气,就好像特皮克是个特别迟钝的小孩儿,而他不得不向对方解说一个复杂的问题。
“她拒绝服药,陛下。”
“抱歉,我以为你说那并不是强制性的,迪奥斯。”
“没错,陛下。的确不是,陛下。那完全是出于自愿,出于本人的自由意志。而她对此表示拒绝,陛下。”
“啊,原来是那一类的情况。”特皮克道。整个蒂杰里贝比都建立在那一类情况之上。要想理解它们你非得发疯不可。假如他的某位祖先颁布法令说黑夜是白昼,那人们保准会在大白天里到处摸索。
他身子前倾。
“上前来,年轻的女士。”他说。
她望着迪奥斯。
“伟大的特皮西蒙二十八世国王陛下……”
“咱们回回都非得搞那一套不可吗?”
“是的,陛下——天国之王、太阳战车之御者、太阳帆船之舵手、神秘知识的守护者、地平线之主八秘密的看护人、仁慈的连枷、无比高贵的永生之王,命令你坦陈你的罪恶!”
女孩挣开卫兵的钳制。她面对特皮克,害怕得浑身发抖。
“他告诉我说,他不想被埋在金字塔里。”她说,“他说一想到身上压着几百万吨石头,他就要做噩梦。我还不想死!”
“你拒绝欣然服食毒药?”迪奥斯问。
“没错!”
“可是,孩子,”迪奥斯道,“那样的话,国王反正也会命人杀了你。带着荣耀离开、去冥界过体面的生活,这样不是更好吗?”
“我不想去冥界当仆人!”
聚集在大厅的祭司发出惊恐的叹息。迪奥斯点点头。
“那么食魂者会把你带走。”他说,“陛下,我们等待您的裁决。”
特皮克发现自己正不由自主地盯着那姑娘。一种熟悉的感觉萦绕在他心头,挥之不去,但他又不明白那究竟是什么原因,“放了她。”他说。
“伟大的特皮西蒙二十八世国王陛下,天国之王、太阳战车之御者、太阳帆船之舵手、神秘知识的守护者、地平线之主、秘密的看护人、仁慈的连枷、无比高贵的永生之王判决如下!明天拂晓时分你将被投给河中的鳄鱼。国王的智慧无穷无尽!”
普特蕾西扭头瞪了特皮克一眼。他没说话。他不敢开口,生怕自己的话又会变成什么恐怖的东西。
女孩安静地离开了大厅,这实在比抽泣和尖叫更糟糕。
迪奥斯道:“这是最后一件案子,陛下。”
“我这就回房间。”特皮克冷冰冰地说,“我有很多事情需要想想清楚。”
“那么我会命人将晚餐送去您的房间。”迪奥斯道,“今天的晚餐是烤鸡。”
“我最恨吃鸡。”
迪奥斯微微一笑,“不,陛下。星期三国王总是很高兴享用鸡肉的。”
金字塔开始喷溢。它们的光亮照耀在大地上,但不知为什么略显压抑。颗粒状的光束几乎像是灰色,不过每座坟墓的压顶石上都有一道“之”字形的火焰噼噼啪啪地冲上云霄。
普特蕾西听到金属与石头相撞的咔嗒声,虽然声音十分微弱,却立即让她从断断续续的瞌睡中清醒过来。她睡意全消,小心翼翼地站起身,偷偷溜到窗户底下。
真正的牢房窗户本该又大又通风,犯人若想逃跑,只需要取下几根不合时宜的铁棍就成,而眼下这扇窗却是一条六英寸宽的小缝。七千年的时光教会了蒂杰的国王很多事情,其中之一就是,牢房的作用是把囚犯挡在里面。如果有谁想从这条缝里出去,唯一的法子就是先把自己分解成小碎片。
然而金字塔的光芒底下的确有个阴影。一个声音道,“噗兹。”
普特蕾西贴在墙面上,努力探出身子往缝隙中瞧。
“你是谁?”
“我是来帮你的。喔,该死。他们管这也叫窗户?等着,我放条绳子下来。”
那是条粗壮光洁的绳子,每隔一段就有个疙瘩。她盯着落在自己肩头的绳子看了一两秒钟,然后甩开那双脚趾上翘的便鞋,拉住绳子往上爬。
缝隙对面的那张脸被黑色兜帽遮去了一半,但她还能勉强看出对方焦虑的表情。
“不要绝望。”它说。
“我没有绝望,我在试着睡觉来着。”
“哦,那么说是我打扰你了,真是抱歉。我这就走,把你留下,如何?”
“不过等早上我就会醒过来,那时候就该绝望了。你站在什么东西上呢,恶魔?”
“你知道攀援钉是什么东西吗?”
“不。”
“反正就是两个那东西。”
他们默默地盯着对方。
“好吧。”最后那张脸说,“看来我只能绕过去走大门了。留在那儿别动。”说完,他就往上一蹿消失了踪影。
普特蕾西任自己滑落到冰冷的石头地板上。走大门?真不知道它怎么能办得到。反正人类是必须先把门打开才行。
她在离牢门最远的角落缩成一团,眼睛死死盯住那块长方形的小木板。
之后的几分钟显得十分漫长。她觉得自己仿佛听到了一点点动静,就像有人倒抽了一口气。
片刻之后又出现金属微弱的咔塔声,声音极低,几乎超出听觉的极限。
更多时间卷入了永恒的线轴,牢房里依然静悄悄的。不过缺少声音造成的寂静,渐渐被有人避免发出声音造成的寂静所取代。
她暗想:它就在门外。
特皮克停下脚步,把所有的门闩和较链一一润滑,于是等他发动最后一击时,牢门立刻带着扣人心弦的沉寂向他敞开了。
“嗨?”黑暗中传来一个声音。
普特蕾西往角落里蜷得更紧些。
“听着,我是来救你的。”
借着金字塔的溢光,她看到了一个比周遭颜色更深些的阴影。它上前几步,动作显得犹疑不定。她没想到恶魔也会拿不定主意。
“你到底走不走?”它问,“守卫不过是给砸晕了,这事儿原本也不怪他们。不过咱们可没多少时间。”
“明早就要把我扔给鳄鱼。”普特蕾西悄声道,“这是国王亲口下的判决。”
“他多半是弄错了。”
普特蕾西惊恐万状地瞪大眼睛,满脸的难以置信。
“你想喂鳄鱼吗?”
普特蕾西有些踟蹰。
“好吧,这不就得了。”那人影抓住她的手,普特蕾西毫无抵抗,任他把自己拉出牢房。地上瘫着一个卫兵,差点绊她一跤。
那人影指着沿走廊一字排开的牢门问:“那些牢房里关的都是些什么人?”
“我不知道。”普特蕾西道。
“咱们去弄个明白,嗯?”
他用一个罐子碰碰门闩和铰链,然后推开了隔壁的牢门。金字塔的溢光从狭窄的窗户透进房里,照亮了地上盘腿而坐的中年男人。
“我是来救你的。”恶魔说。那人抬头瞅瞅他。
“救我?”他问。
“对。为什么把你关在这儿?”
那人垂下脑袋,“我用言语亵渎了国王。”
“怎么亵渎的?”
“石头掉在脚背上,我骂了脏话。现在人家要扯掉我的舌头。”
黑影十分同情似的点点头。
“刚好被祭司听见了,嗯?”
“不,是我自己告诉祭司的。那样的言行必须接受处罚。”那人一脸崇高地说。
咱们真是能干得很,特皮克暗想。寻常的畜生绝不可能做到这一步,真要想傻得出奇你非得是人类不可。“我觉得咱们应该到外头去谈。”他说,“你不如跟我走吧?”
那人往后一缩,朝他瞪大眼睛。
“你想让我逃跑?”
“这主意看起来很不错,不是吗?”
那人看着他的眼睛,嘴唇静静地蠕动。最后他似乎下定了决心。
他尖叫一声:“卫兵!”
叫声在沉睡的宫殿中回荡,那位自封的救援者目瞪口呆地看着他。
“疯子。”特皮克道,“你疯了。”
他出了牢房,拉起普特蕾西就跑。两人穿过一条条阴暗的走廊,身后的囚犯抓住最后的机会尽情使用自己的舌头,尖利的咒骂源源不绝。
两人拐个弯,走进一个围在石柱中间的庭院。普特蕾西问:“你要带我去哪儿?”
特皮克迟疑片刻,他对之后的事并没有想得太明白。
“我倒真想知道,他们干吗还给牢房上插销?”他眼瞅着柱子,嘴里开始抱怨,“我跟那家伙说话的时候,你怎么没趁机溜回自己的牢房里?真叫我大吃一惊。”
她轻轻地说,“我——我不想死。”
“可以理解。”
“你不能这么说!不想死是错误的!”她又道。特皮克抬头瞄一眼庭院周围的房顶,然后解开了自己的抓钩。
“我觉得我应当回自己的牢房去。”普特蕾西嘴里说着,身体却并没有往那个方向移动分毫,“违背国王的旨意,这种事连想都不该想。”
“哦?如果违背了你会怎么样?”
“会遇到可怕的事。”她含糊其辞道。
“你是说比扔给鳄鱼或者被食魂者夺去灵魂更可怕?”房顶虽然很平,但特皮克的抓钩仍然紧紧卡住了隐藏在视线之外的沟槽。
“这想法倒有些意思。”普特蕾西道。只这一句就让她荣升为特皮克心目中脑子最清楚的人。
“值得考虑考虑,不是吗?”特皮克拽拽绳索,看它能不能承受自己的重量。
“你的意思是说,反正都要遇到最糟糕的情况,那干脆就不必再顾虑什么?”普特蕾西道,“如果无论如何都会落到食魂者手里,那索性就躲过鳄鱼再说,是这样吗?”
“你先上。”特皮克道,“我觉得有人过来了。”
“你究竟是谁?”
特皮克正在腰间的小袋子里翻着什么。他回到蒂杰的时候——那仿佛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除了身上穿的衣服,什么也没带,不过那却是他考试时所穿的衣服。他拿一把二号飞刀掂量着,钢铁在他手里反射着金字塔的溢光。他身上这些或许是整个国家仅有的钢铁。倒不是说蒂杰里贝比从没听说过铁矿石,只不过如果你的曾曾曾曾祖父只用铜就够了,那铜自然也足以满足你的一切需要。
不,不该拿飞刀对付卫兵。他们并没有做错什么。
他的手摸进装铁蒺藜的网袋。这些是小号铁蒺藜,每个尖都只有一寸长。铁疾藜杀不死人,只不过让人放慢步子。只需往一个人的脚底板上插进一两个,就能在所有人身上引发极度的缓慢和谨慎。当然某些无可救药的狂热分子除外。
他在走廊尽头撒上几枚,然后跑回绳索旁边,拽住绳子迅速往上爬。他前脚刚上房顶,冲在最前头的卫兵也正好来到屋檐底下。特皮克一直等到听见第一声咒骂才收起绳子,加快脚步追上了普特蕾西。
“他们会逮住我们的。”她说。
“我看不会。”
“然后国王就会把我们俩一起喂鳄鱼。”
“哦,不会的,我敢说……”特皮克话只说了一半。这想法倒挺有意思。
“没准他真会这么干。”他诌道,“现在的事儿谁也说不准。”
“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特皮克举目远眺,河对岸的金字塔依旧闪闪发光。他父亲的巨型金字塔正在溢光底下施工。偌大的石块盘旋在金字塔顶端附近,因为隔得远,所以看起来就跟小石子似的。普塔克拉斯普为这次的工程花费的人力简直不可思议。
等它修好以后肯定比哪一座都亮,他暗想。没准从安科也能瞧得见。
“这些东西真够可怕的,不是吗?”普特蕾西在他身后说。
“你真这么想?”
“它们叫人毛骨悚然。去世的国王对它们恨之入骨,你知道。他说它们把王国钉在了过去。”
“他有没有提到为什么?”
“没有,只是说恨它们。他是个挺和气的老小孩。非常温和。跟新的这一个完全不同。”她擤擤鼻涕,然后把手绢塞回胸罩里。胸罩上装饰着亮晶晶的圆片,但尺寸实在有些不够。
“呃,你到底需要做哪些事呢?我是说作为侍女。”特皮克的目光在屋顶上来回扫荡,借此隐藏自己的局促。
她咯咯笑起来,“你肯定不是这儿的人,对吧?”
“对,算不上。”
“基本上就是跟他说话,或者听他说话。他有时是很能讲的,但他总说从没人真正听他说些什么。”
“是啊。”特皮克深有感触地说,“就这些吗?”
她瞄他一眼,然后咯咯笑起来,“哦,你是说那个?不,他真的很和气。其实我是不会介意的,你明白,我受过正统训练。说起来我还有点儿失望呢。我们家族的女人为国王服务已经好多个世纪了,你知道。”
“哦,当真?”他挤出一句。
“不知道你有没有读过一本书,名字叫做《宫闱——》”
“《——宝典》。”特皮克下意识地接上去。
“我就说嘛,你这样一位绅士准该知道。”普特蕾西拿胳膊肘捅捅他,“它有点儿像是教材。里头不少图片都是拿我曾曾祖母做的模特。当然不是最近。”她怕他没有完全听明白,于是添上句解释,“我指的是她年轻的时候,要是最近,人家可不会乐意看了,她都死了二十五年了。我长得跟她很像,大家都这么说。”
“唔。”特皮克表示同意。
“她很有名。她能把双脚伸到脑袋后头,你知道。我也能。我已经到三级了。”
“嗯?”
“有一次老国王说,众神把性给了人类,作为弥补又给了人幽默感。我觉得他当时好像有点儿心烦意乱。”
“唔。”特皮克的眼眶里只剩下了眼白。
“你这人话不多,是吧?”
夜晚的微风把她的香水味送到他跟前。气味在普特蕾西手里无异于攻城槌。
“我们必须找个地方把你藏起来。”特皮克强迫自己把注意力集中在每一个字眼上,“你就没有父母亲戚什么的吗?”她站在金字塔那不留一丝阴翳的溢光里,仿佛全身都在发亮。特皮克努力无视那景象,可惜并不怎么成功。
“这个嘛,我母亲还在王宫里的什么地方干活。”普特蕾西道,“不过我觉得她不大会同情我的处境。”
“我们必须带你离开这儿。”特皮克热切地说,“如果你能躲过今天,我就可以想办法偷几匹马或者一艘船什么的。然后你就可以去特索托或者以弗比或者别的什么地方。”
“你是说外国?恐怕我不是特别喜欢外国。”普特蕾西道。
“与冥界相比呢?”
“唔,这么说的话,那当然还是……”她拉住他的胳膊,“你为什么要救我?”
“呃?因为活着比死了要好,我以为。”
“《宫闱宝典》我已经读到第四十六号了,五只吉利蚂蚁体位。”普特蕾西道,“如果你带着酸奶咱们就可以……”
“不!我是说,不。在这儿不行。现在不行。肯定有人正在找我们,天都快亮了。”
“没必要那么大声嚷嚷!我不过是想对你友好些。”
“当然。很好。谢谢你。”特皮克抽出自己的胳膊。他探出头去,绝望地往一个天井里瞅了瞅。王宫里这样的天井很不少。
“它通向木乃伊制作师的工作坊。”他说,“那底下肯定有很多地方可以藏人。”说着他再次拿出绳索。
天井连接着许多房间。特皮克找到一间屋子,墙边放着一排长凳,地板上铺满刨花。穿过一个门廊还有另一个房间,里头摆满了装木乃伊的棺材。每个棺盖上都能看到相同的黄金娃娃脸,特皮克对它们已经十分熟悉,并且深觉厌恶。他在几口棺材上敲了敲,又掀开离自己最近的盖子。
“没人在家。”他说,“你可以好好休息一下。我把盖子留一条缝,这样你就不会闷着。”
“你总不会以为我会冒这个险?万一你不回来怎么办?!”
“我今晚一定回来。”特皮克道,“而且——而且白天的时候我还会尽量找机会送点儿吃的喝的来。”
她踮着脚尖,脚踝上的镯子叮当作响,那声音一路深入他的利比多。他不由自主地往下瞟了一眼,发现她的趾甲上全涂着指甲油。他记得有一天午休时奇德在马厩后面说过一番话,说涂脚趾甲的姑娘全都是……唔,他不大记得具体是什么,但当时听起来只觉得非常难以置信。
“看着挺硬。”她说。
“什么?”
“如果要我躺在里头,那非得铺些垫子不可。”
“我可以往里头放些刨花,瞧!”特皮克道,“但是请你动作快些!拜托!”
“好吧。但你肯定会回来的,对吧?你保证?”
“是的,是的!我保证!”
他把一小块木头楔在棺盖底下,制造出一个气孔,然后盖好盖子,拔腿就跑。
国王的幽灵目送他离开。
太阳升起,金色的光芒洒向肥沃的蒂杰河谷。金字塔的溢光越来越苍白,最后变成了明亮天穹下舞动的鬼影,还有一种声响与之相伴。其实那声音一直都在,只不过音调太高,凡夫俗子的耳朵无缘得闻,现在它从远超声波的波段缓缓降低下来。
喀喀喀喀喀喀嗬嗬嗬嗬嗬嗬……
它从空中发出尖叫,那是种细弱干硬的声响,仿佛小提琴的弓弦从赤裸裸的大脑上拉过。
喀喀喀嗬嗬嗬嗬……
也有人说,它更像是湿漉漉的指甲划过暴露的神经。他们大概还会说你简直可以用它来校准手表的时间——如果他们知道手表是什么东西的话。
……喀嗬嗬嗬……
阳光涌向石块,那声音也越来越低沉,从猫的尖叫化为狗的咆哮。
……嗬嗬……嗬嗬……嗬嗬……
金字塔的溢光终于崩塌。
……噗。
“多么美好的早晨,陛下。相信您睡得很好吧?”
特皮克朝迪奥斯挥挥手,但并没有开口。理发师正在进行出发之剃须仪式。
理发师有些哆嗦。不久之前,他还是个找不到活干的单手石匠,然后那个可怕的高阶祭司把他召进王宫,命令他担任国王的理发师。但这就意味着你必须碰到国王,但这又没有关系,因为祭司们已经把事情都处理好了,你也不用再切掉任何部位。总的说来事情比他预料的要好,再说能在国王胡须的问题上一手遮天这也是莫大的荣誉,大概。
“您完全没有受到打扰吗?”高阶祭司的目光像一排疑心重重的激光束,把房间彻底扫视一遍。墙上的石头竟没有因此熔化成岩浆滴落,真是个奇迹。
“喃喃——”
“噢永生的王者啊,请您别动好吗?”理发师哀求道。他心里明白,要是一不小心刮破了国王的耳朵,自己准能赢得去鳄鱼食道观光旅行的机会。
“您就一点儿没有听到奇怪的响动吗?”迪奥斯突然后退几步,往房间另一头的镶金孔雀屏风背后瞅了一眼。
“莫莫。”
“陛下今早似乎有些憔悴。”迪奥斯道。他在两边刻有猎豹的长凳上坐下。除非在某些正式场合,否则是不允许在国王面前就座的,不过他也只有这样才能一窥特皮克床底的情形——谁让特皮克的床那么矮呢。
迪奥斯有些恼火。而特皮克虽然浑身酸痛又睡眠不足,却感到莫名的兴奋。他摸摸自己的下巴。
“都怪那床。”他说,“我想我早跟你提过了。床垫,你知道,里头有羽毛的那种。要是你对这个概念不大了解,可以问问喀哈里的海盗。现在他们有一半都该用上鹅毛床垫了。”
“陛下真爱说笑。”迪奥斯道。
特皮克知道自己应该见好就收,但他没有。
“出了什么问题吗,迪奥斯?”他问。
“昨晚一名歹徒潜入王宫,那个名叫普特蕾西的姑娘不见了。”
“这可真叫人不安。”
“是的,陛下。”
“多半是她的追求者,或者情郎什么的。”
迪奥斯的面孔宛如磐石,“有可能,陛下。”
“那么说神圣的鳄鱼只能饿肚子了。”不过也饿不了多久,特皮克暗想。河岸边有许多小码头,随便走上哪一个,让你的影子落到河面上,泥黄色的河水就会立刻变成泥黄色的猛兽,那简直就像魔法。它们看上去仿佛浸透水的大原木,个中的差别主要在于原木不会张开一头咬断你的腿。蒂杰河里的神圣鳄鱼等于王国的垃圾场和河上巡逻队,有时也用作停尸房。
单一个“大”字已经不足以形容它们的体形。只需其中一个庞然大物在河里打横、顺水漂流,整个河道都会被塞个严严实实。
理发师蹑手蹑脚地离开。两个贴身男仆蹑手蹑脚地进来。
“我已经预料到了您会有何种反应,陛下。”迪奥斯继续往下讲,话音仿佛石灰岩洞穴中不断滴落的水珠。
“好得很。”特皮克审视着本日选定的服装,“具体说来是什么反应呢?”
“彻底搜查王宫,一个房间也不放过。”
“完全正确。去办吧,迪奥斯。”
我的表情极其坦诚,他告诉自己。不该动的肌肉连颤也没颤一下。我知道我没有。在他面前我就像石碑一样一览无遗,但若是比瞪眼,赢的会是我。
“谢谢,陛下。”
“要我说他们肯定已经跑出去老远了,”特皮克道,“无论他们是谁。她只是个侍女,对吧?”
“可是此人竟敢违抗您的裁决,这简直不可想象!整个王国里也不会有这样胆大包天的人!他们必然要丧失自己的灵魂!必须将他们抓捕归案,陛下!抓捕,然后毁灭!”
仆人们躲在特皮克背后缩成一团。这不是普通的怒气,这是神圣的义愤。真正的老式义愤,质量上乘。它就像从初一到十五的月亮,越来越饱满。
“你还好吧,迪奥斯?”
迪奥斯转过身去,目光投向河对岸。大金字塔快要完工了。那景象似乎安抚了他的情绪,或者至少把他稳定在一个新的心理平台上。
“我很好,陛下。”他说,“谢谢。”迪奥斯深吸一口气,“明天,陛下,您会很高兴地见证金字塔封顶,场面将十分盛大。当然,内部的房间还需要一段时间才能完成。”
“好的,好的。那么今早我或许应该去看望一下我父亲。”
“我敢保证先王见到您定会十分高兴,陛下。按照您的意愿,我会陪同您前往。”
“噢。”
国家的最高元老绝没有好人,这一事实就像索德第三定律一样不可动摇。最高元老就意味着喜爱密谋和嘎嘎阴笑,这似乎是这个职位的组成部分。
通常高阶祭司也会被归到这一类里头。人们总爱主观臆断,以为他们一旦得到那顶可笑的帽子就要开始下达诡异的命令:例如把公主绑在礁石上献给巡航的海怪,以及把婴儿扔进海里之类。
这是无耻的诽镑。纵观碟形世界的整个历史,高阶祭司全都是些严肃、虔诚、勤勉的人,他们竭尽所能诠释诸神的意愿,有时还会在一天之内把几百人开肠破肚或者活生生地剥掉他们的皮,而这一切都是为了确保自己能完美地理解诸神的意图。
特皮西蒙二十七世的灵柩十分庄严华美。棺盖上有猫眼石、祖母绿、玛瑙和各色宝石碎片,内部则镶嵌着粉红色的翠玉和矿砾。它散发着各种珍贵的松香与香料的气味。
看上去的确很不错,不过国王觉得,为这种东西死一遭实在不值得。他丢下棺木,晃去了庭院对面。
又一位演员进入了围绕他的死亡展开的大戏。
模型制作师哥林吉。
国王对模型一直很好奇。哪怕最穷苦的农夫也指望能有一群动物模型陪自己下葬,因为它们会在冥界变成真正的家畜。许多人在这个世界只拿一头瘦得跟铁架子差不多的母牛凑合,为的就是省下钱来购置一群纯种畜生带去下一个世界。贵族和国王自然是有全套装备的,包括模型马车、房子、大船以及一切体积太大或者不方便装进坟墓里的东西。一旦跨过冥河,它们就会变成货真价实的玩意儿。
国王皱起眉头。过去活着的时候他很清楚事实就是如此,一秒钟也没有怀疑过……
哥林吉的舌尖从嘴角探出头来,他小心翼翼地夹起一只迷你船桨,放在完全按比例缩小至八十分之一的三列桨船上。在他工作的这个角落,每个平面上都堆满了侏儒动物和用具,最为可观的那些则用绳子挂在天花板上。
从旁人的对话里,国王已经对哥林吉有了不少了解:他今年二十六岁,与母亲住在一起,总要忍受痤疮的冷酷攻势,每晚都在家制作模型。在他心灵的粗呢大衣深处隐藏着一个小小的愿望:希望有一天能找到个可爱的女孩,她会在他工作时为他递上熬胶的锅子,并且时刻准备着贡献自己的拇指,按住任何需要压力的地方,直到糨糊干透为止。
他听到了身后的喇叭声,也意识到大家都很激动,但却对此置若罔闻。最近到处都忙乱得很。根据他的经验,事情的起因总是些微不足道的小事。人们从来分不清轻重缓急。他需要的几益司瓦内迪黏胶等了两个月才到手,可谁也没觉得这有什么。他把镜片调整到一个更舒服的位置,然后又把一片舵桨插入沟槽里。
有人走到他身边站定。好吧,他正好需要人搭把手……
“你能把手指按在这里吗?”他眼睛也没抬,“只一小会儿,等糨糊粘牢了就行。”
气温陡降。哥林吉抬起头,眼前是张微笑的黄金面具,在它肩头则是迪奥斯的脸。色调向来是哥林吉的专业领域,据他判断,高阶祭司的脸色介于十三号(淡肉色)和三十七号(带光泽的落日紫)之间。
“做得很好。”特皮克道,“是什么东西?”
哥林吉朝他眨眨眼,又朝模型船眨巴眨巴眼睛。
“这是一艘喀哈里式河用三列桨船,八英尺长,带鱼尾状矛甲板和锤形船首。”他的嘴巴自动回答道。
他感到仅这一句似乎并不能满足人家的要求,于是继续为得体的答案搜肠刮肚。
“它有五百多个小部件。”他补充道,“甲板上的每一块木板都是独立的,瞧。”
“不可思议。”特皮克道,“好吧,我就不再耽误你的时间了。好好干。”
“船帆还能打开。”哥林吉道,“瞧,只需要拉动这根线……”
面具已经离开,迪奥斯的脸取而代之。他瞪了哥林吉一眼,表示这事儿不算完,然后匆忙追着国王去了。特皮西蒙二十七世的鬼魂也跟了上去。
特皮克的眼睛在面具背后转来转去。那边有个敞开的门道通向放置棺木的房间。他刚好能看到装普特蕾西的那口箱子,木块仍然垫在箱盖底下。
“咱们的父亲,陛下,是在这边哪。”迪奥斯道。他行动起来可以像幽灵一样悄无声息。
“哦,没错。”特皮克略一犹豫,终于还是抬脚走向那口放在搁凳上的大棺材。他低头盯着它看了一会儿。棺材盖上有张镀金的面孔,看起来与其他任何面具都差不多。
“真传神,陛下。”迪奥斯提示道。
“唔——没错。”特皮克说,“我想是的。他看上去确实高兴多了,要我说。”
“哈罗,我的孩子。”国王道。他知道没人能听见自己的声音,但还是喜欢对着他们讲话。这至少比自言自语要强。今后他有的是时间跟自己聊天。
“噢,天国的领袖啊,依我看这凸显了他最美好的特质。”首席雕刻师道。
“我看活像是个便秘的蜡娃娃。”
特皮克歪着脑袋。
“是的。”他犹犹豫豫地说,“是的,呃。干得漂亮。”
他半转过身,目光再次投向之前的门道。
迪奥斯朝站在走廊两侧的卫兵点点头。
“请您原谅,陛下。”他彬彬有礼地说。
“唔?”
“卫兵现在准备继续搜查。”
“好。喔——”
迪奥斯冲向普特蕾西的棺材,左右各有卫兵压阵。他抓住盖子往上一掀:“瞧啊!咱们都找到了什么?”
迪尔和吉恩走上前来。两人一齐往里瞅。
“刨花。”迪尔道。
吉恩吸吸鼻子,“不过还挺好闻的。”
迪奥斯的手指在棺盖上敲敲打打,特皮克从没见过他这样一筹莫展的样子。他竟然还在棺材侧壁上敲了半天,显然是在寻找隐藏的机关。
高阶祭司小心翼翼地合上盖子,一脸茫然地望着特皮克。特皮克第一次为戴面具而高兴,幸亏有它为自己遮掩表情。
“她不在里头。”老国王说,“趁工人出去吃饭,她溜出去解决个人问题了。”
她肯定是爬出去了,特皮克告诉自己。她现在会在哪儿呢?迪奥斯仔细把房间看了个遍,身子像罗盘针一样前后晃荡着,最后他的目光落在国王木乃伊的灵柩上。它很大,非常宽敞,也难怪他会想到它。
他三脚两步走到棺材前,一把掀开盖子。
“不必敲门。”国王满腹牢骚,“反正我哪儿也去不了。”
特皮克壮着胆子瞅了一眼,国王的木乃伊孤零零地躺在里头。
“你确定自己没什么不舒服吗,迪奥斯?”
“我很好,陛下。对这种人再小心也不为过,陛下。他们显然不在这儿,陛下。”
“你看起来似乎需要点儿新鲜空气。”特皮克一边责备自己多事,一边还是对迪奥斯表示关心。看到迪奥斯不知所措的样子谁都会惊叹不已,但同时也会有些不安,它让人下意识地担忧宇宙秩序的稳定性。
“是的,陛下。谢谢,陛下。”
“坐下休息会儿,我叫人给你拿杯水来。然后我们一起去视察金字塔工地。”
迪奥斯坐下了。
一声微弱而可怕的噪音,仿佛有什么东西四分五裂。
“他坐在了模型船上。”国王道,“这还是我头一回看见他干了逗乐的事儿。”
这座金字塔赋予了“硕大”一词全新的含义。它似乎扭曲了地面,仅靠重量就使周围的形态发生了改变;它又仿佛往胶皮上系了个铅球,沉甸甸地拽着整个王国。
特皮克知道这念头很可笑。这座金字塔固然很大,但比起山来它仍然小得可怜。
不过跟其他任何东西相比,它都显得非常、非常大。再说了,山本来就该大,宇宙对此习以为常。金字塔却是人造的东西,人造的东西不该大成这样。
它还很冷。午后的阳光如此炙热,但它侧壁的黑色大理石却闪着霜冻的白光。特皮克傻乎乎地伸出手去,结果把一层皮留在了金字塔表面。
“好冷!”
“它已经开始储存能量了,噢,河水的呼吸啊。”普塔克拉斯普汗流浃背,“这叫那啥来着,边缘效应?”
“我注意到你们把墓室的工程停了。”迪奥斯道。
“工人们……温度……边缘效应太危险……”普塔克拉斯普含糊道,“呃。”
特皮克的目光在两人脸上逡巡。
“怎么回事?”他问,“出了什么问题吗?”
“呃。”普塔克拉斯普道。
“你的进度大大超出了预期。做得非常好。”特皮克道,“这次工程你派足了人手。”
“呃。是的。只不过——”
远处传来工人干活时的声音,还有空气接触到金字塔表面的咝啦声,除此之外,四周一片寂静。
“只要放上压顶石就会好了。”最后金字塔修造师打破沉默,“等它能像其他金字塔一样喷溢就不会有问题。呃。”
他指指金银合金打造的压顶石。那东西就放在两张隔凳上,边长不过一英尺上下,小得令人吃惊。
“明天应该就能封顶了。“普塔克拉斯普道,“陛下仍然计划莅临封顶仪式吗?”他惴惴不安,紧紧抓住袍子边缘拧来拧去,“到时候会有饮料。”他结结巴巴地说,“还有一把银铲子您可以带回去。所有人都会高呼万岁,把帽子抛到天上。”
“当然要来。”迪奥斯道,“那将是极大的荣誉。”
“对我们来说也一样,国王陛下。”普塔克拉斯普忠心耿耿地说。
“我指的就是对你们。”高阶祭司道。他将目光转向金字塔底座和河岸之间的庭院,那里有一排排雕像与石柱,以各种方式纪念特皮西蒙国王的丰功伟绩。迪奥斯伸手一指。
“另外,你把那东西给我搬走。”
普塔克拉斯普闷闷不乐地摆出无辜的表情。
“我指的,”迪奥斯道,“是那座雕塑。”
“哦。啊。那个,我们以为一旦您看到它摆放到位,您瞧,有了合适的光线,再说鹫头神哈忒的确是非常的……”
“搬走。”迪奥斯道。
“就照您说的,尊敬的大人。”普塔克拉斯普可怜巴巴地说。他现在满脑门子官司,哈忒的问题简直微不足道,但不知怎么的,最近他觉得那雕像似乎在跟踪自己。
“你没有在工地上见过一个年轻女人吧,嗯?”迪奥斯问。
“工地上没女人,大人。”普塔克拉斯普道,“那是要倒大霉的。”
“她衣着还非常挑逗。”高阶祭司道。
“没有,没女人。”
“这里离王宫不远,你瞧,这边肯定有很多地方可以藏人。”迪奥斯锲而不舍。
普塔克拉斯普咽口唾沫。这他当然知道。他究竟吃错了什么药,竟然……
“我可以打包票,大人。”
迪奥斯怒气冲冲地瞪了他一眼,朝特皮克所在的方向转过身去。然而那里已经变成了特皮克曾经所在的方向。
修造师道:“请别让他跟任何人握手。”迪奥斯赶紧追着远方黄金的闪光去了。国王似乎仍然没有弄明白那个浅显的道理:人民最不想要的就是亲民的君主。工人纷纷躲闪,来不及闪开的都把手藏到了背后。
普塔克拉斯普孤零零地留在原地,他给自己扇了几下风,然后摇摇晃晃地走回到帐篷的阴凉里。
在那里等他的是普塔克拉斯普·二甲、普塔克拉斯普·二甲、普塔克拉斯普·二甲和普塔克拉斯普·二甲。每次见到会计,普塔克拉斯普都觉得不安,四个会计一起出现更是糟糕透顶,尤其他们全都是同一个人。帐篷里还有三个普塔克拉斯普·二乙,另外两个待在工地上——当然到现在也可能已经是三个了。
他挥舞双手做安抚状。
“好吧,好吧。”他说,“今天又有什么麻烦了?”
一个二甲推过来一堆蜡板。
“父亲。”他的声音又尖又细,像剃须刀一样锋利,在会计身上就表示他们接下来的话会出乎你的意料,而且代价十分昂贵,“你有没有听说过微积分这东西?”
“你说呢?”普塔克拉斯普瘫坐在凳子上。
“这是我为了计算工钱而发明的东西,父亲。”另一个二甲道。
“我还以为它叫代数。”
“代数上星期就不够用了。”第三个二甲道,“现在是微积分。我把自己多循环了四圈才弄出这东西来,另外还有三个我正在研究——”他瞥瞥自己的弟弟——“量子会计学。”
他父亲不胜其烦,“要它做什么用?”
“下星期用。”为首的会计盯着最上头的蜡板说,“举个例子吧,”他说,“你知道画壁画的厄图尔吗?”
“他怎么了?”
“他——也就是说他们——要求我们支付两年的薪水。”
“哦。”
“他们说那是星期二干的活儿,因为时间具有不规则性,据他们说是这样。”
“他们这么说的?”普塔克拉斯普问。
“他们学得很快,实在不可思议。”一个会计对几个准宇宙建筑设计师怒目而视。
普塔克拉斯普迟疑道:“他们一共多少人在干活?”
“我们怎么知道?我们所知道的有五十三个。可后来他就进入了临界状态。反正我们的确经常看见他。”两个二甲靠在椅背上,十指交叉,这动作出现在任何跟银钱打交道的人身上都是凶兆。
“问题在于,”其中一个二甲接着往下说,“最初的工作热情消退以后,很多工人都私自把自己循环,这样一来他们就可以待在家里,再派自己去干活。”
“这也太可笑了。”普塔克拉斯普无力地抗议道,“他们并不是不同的人,他们只是在使唤自己。”
“事实固然如此,父亲,但却不能对任何人有所触动。”二甲道,“二十岁就把自己喝成一摊烂泥的人,是不会因为担心一个陌生人要在四十岁时死于肝硬化而戒酒的。”
帐篷里一阵沉默,大家都在努力领会。
普塔克拉斯普犹犹豫豫地问:“陌生人?”
“我指的是他自己,二十年后的他。”二甲斥道,“这是哲学。”他又添上一句。
“昨天有个石匠把自己揍了一顿,”一个二乙闷闷不乐地说,“为的是跟他自己争自己的老婆。现在他快疯了,因为他不知道那究竟是自己的早期版本还是他尚未经历的未来自己。他怕他会来偷袭他。这还不是最糟的呢。爸爸,我们付着四万人的工钱,而我们只雇了两千。”
“你们是想说咱们快破产了。”普塔克拉斯普道,“这我也知道。全怪我。可我只是想给你们留下点儿什么,你们明白的,可我没料到会是这样。开始的时候一切都显得那么容易。”
一个二甲清清嗓子。
“那个嘛……唔……其实也没那么糟。”他小声说。
“什么意思?”
会计放了一打铜币在桌上。
“那个,呃,”他说,“你瞧,呃,我想到一个点子,既然时间这么变来变去,那可以循环的就不仅是人,呃,你瞧,看见这些硬币了吗?”
有一枚硬币消失了。
他的一个兄弟道,“这些都是同一枚硬币,对吧?”
“唔,没错。”那个二甲显得很难为情,因为对他来说,银钱的流通无比神圣,对它动手脚完全违背了他个人的宗教信仰,“同一枚硬币,每个间隔五分钟。”
“你用这把戏付工钱?”普塔克拉斯普没精打采地问。
“这不是什么把戏!我给了他们钱的。”二甲一本正经地说,“至于之后钱会变成什么样那就不该我负责了,不是吗?”
“这事儿我看悬。”他父亲道。
“别担心,最后肯定都能对上账。”一个二甲道,“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人人如此。”
“没错,我怕的就是这个。”普塔克拉斯普道。
“这不过是处理银钱的一种方式。”他的另一个儿子说,“多半还属于量子什么的。”
“哦,那敢情好。”普塔克拉斯普虚弱地说。
“别担心,咱们今晚就封顶。”一个二乙道,“等它把能量释放掉咱们就都能松口气了。”
“我已经告诉国王说明天封顶。”
所有的二乙同时煞白了脸。尽管天气热得要命,帐篷里却突然显得寒气逼人。
“今晚,父亲。”其中一个说,“你肯定指的是今晚吧?”
“明天。”普塔克拉斯普坚定地说,“我已经准备好了凉棚,还有人抛洒莲花。到时候会有乐队演奏,锣鼓、喇叭、铜钱,然后还有讲话和茶点。咱们一直都是这么干的,得吸引新顾客。他们喜欢到处看看。”
“父亲,你明明看见它是怎么吸收……还有那些霜冻……”
“让它吸收去。我们普塔克拉斯普可不会随随便便给金字塔封顶,这又不是给花园修围墙。我们不会像那啥一样在夜里偷偷摸摸地干。大家都盼着举行仪式呢。”
“可是……”
“我不想听。你们那些稀奇古怪的新东西我听够了。明天。铜匾牌、天鹅绒幕布,所有的一切都准备好了。”
一个二甲耸耸肩,“跟他争没用。”他说,“我来自三小时之后。我还记得这场讨论。咱们别想改变他的主意。”
“我来自两小时之后。”他的一个克隆人道,“我还记得你说的这句话呢。”
在帐篷背后,金字塔不断聚集时间,发出咝咝的声响。
金字塔的力量并没有什么神秘之处。
金字塔是时间流里的大坝,形状和朝向都必须正确,还需要正确接入相应的准宇宙量度,这样一来,大量石块的时间潜能就能使一小块地方的时间发生加速或逆转,这跟液压油缸可以倒着抽水是一个原理。
金字塔最初的建造者都是遥远过去的古人,而古人自然是充满智慧的,上面所讲的道理他们一清二楚。正确修建金字塔的全部意义就在于在中心墓穴制造绝对的零时间,如此一来,濒死的国王就能永远活下去——至少不会真的死掉。本该流逝的时间被储存在金字塔里,每二十四小时通过喷溢释放一次。
漫长的岁月过去,人们渐渐忘了这些事儿,以为要想得到之前提到的效果只需要1. 举行仪式;2. 把人腌一遍;3. 把他们的内脏装进罐子里。
这种做法是很少能成事的。
调试金字塔的艺术就这样失传了,所有的知识只剩下几条被曲解的规则和一点模模糊糊的回忆。古人很有智慧,绝不建造巨型金字塔。大金字塔可能引发非常古怪的事件,与它们相比,时间的起伏简直不值一提。
顺便说一句,时下流行的观点并不正确。金字塔不会磨利剃须刀,它们只会把剃须刀带回还没有用钝的时候。这多半跟量子有什么关系。
特皮克躺在岩层一样的床上,全神贯注地竖起耳朵。
门外有两名卫兵,露台外头也有两个,另外——他不由得为迪奥斯的远见卓识而叹服——房顶上还有一个。他能听到他们努力保持安静的声音。
他没有抗议的立场。假如宫殿里有一身黑衣的歹徒出没,那么自然要对国王陛下加强保护。这是无可辩驳的逻辑。
他从坚硬的床垫上滑到地上,踏着暮色轻手轻脚地走向房间角落里猫头神巴斯特的雕像。他拧掉巴斯特的脑袋,掏出自己的刺客服飞快地穿上,心中暗暗诅咒屋里竟没有镜子。等一切就绪,他悄悄走到一根柱子背后潜伏起来。
他觉得,唯一的难题就是要避免笑出声来。在蒂杰里贝比当兵并不是什么高风险的职业。国内从没出现过哪怕一丝一毫暴动的迹象,而两个邻居又都很强横,瞬间就能把王国击溃,因此也就没必要专门挑选热血、好战的武士来保卫国家。事实上,祭司阶层最忌讳的就是热心的士兵。没仗可打的热心士兵很快就会觉得无聊,然后脑子里就会冒出各种危险的念头,比方说假如换自己来统治国家一定比祭司强得多之类。
结果这份工作吸引的都是些可靠的大块头,那种一动不动站上几个钟头也不会觉得无聊的人。他们的体格壮得像牛,还拥有与之相应的智力水平,此外对膀胱的控制力也是重要因素。
他走上露台。
特皮克早已学会如何避免偷偷摸摸地行动。数百万年来,人类一直被懂得偷偷摸摸行动的猛兽当作盘中餐,因此对偷偷摸摸的举动非常敏感。单单不发出声响也是不够的,因为不断移动的小块静寂总会招来注意。真正的诀窍在于带着一种安宁的自信滑过黑夜,就像空气那样。
有个卫兵就站在门外。特皮克从他身旁飘过,小心翼翼地爬到墙上。墙壁上刻着描绘历代君王胜利场景的浮雕,图案极其繁复,特皮克可以把自己的家族当做垫脚石。
从沙漠中吹来一股微风,与此同时,他的双腿也跨过了墙头。他静静地从房顶上走过,脚下仍然烫得很。空气里有刚刚煮过饭的味道,还带着一丝香料的气味。
这感觉可真奇怪:偷偷走在你自己宫殿的屋顶、努力避开你自己的卫兵,开展一次与你自己的命令直接相悖的行动,如果被逮住你还得下令把自己扔给神圣的鳄鱼——毕竟他已经吩咐过了,假如抓住他一定要严惩不贷。
不知怎的,这似乎让他更加兴奋起来。
在房顶上他拥有一定的自由,这是河谷地区国王所仅有的自由。特皮克意识到,在这方面就连三角洲的佃农也比自己强——尽管他内心那一小块富于煽动性、缺乏国王气质的部分会说:没错,随心所欲感染任何疾病的自由,想饿多久就饿多久的自由,死于不长眼的可怕疟疾的自由。但这的确也是自由不是?
黑夜巨大的寂静中传来一丝动静,把他吸引到房顶临河的一侧。蒂杰河在月光下伸展,宽阔的河面泛着油腻的光。
河道中央有条小船,正从对岸的墓场往回划。特皮克一眼看出持桨的是谁,对方的秃头折射着金字塔的溢光。
总有一天,特皮克暗想,总有一天我会跟踪他,看他在那边究竟搞些什么名堂。
当然,我会等到他白天过去的时候。
日光下的墓场不过是有些阴森,就好像整个宇宙都提早关门歇业似的。他甚至去那里探过险。无论河对岸活生生的那一侧天气如何,墓场一侧的大街小巷总是灰蒙蒙、死气沉沉。那里还总有种令人窒息的感觉,不过这大概没什么可奇怪的。从原则上讲,刺客对黑夜总是持肯定态度,然而墓场完全是另一种东西。或者更准确地说,它是同一种东西,只不过强烈得多。除此之外,这也是整个碟形世界里唯一一个刺客找不到活干的地方。
他找到通向木乃伊制作室庭院的天井。片刻之后他轻轻落地,溜进了存放棺木的房间。
“哈啰,孩子。”
特皮克掀开普特蕾西藏身的棺材,里头依然空空如也。
“她在靠里头的一具棺材里。”国王道,“你向来没什么方向感。”
王宫很大,哪怕大白天特皮克也不大能找准方向。如果得在一片漆黑中找人,成功的概率能有多高?
“这是家族遗传,你知道。你祖父更糟,他得叫人把左和右画在自己的鞋面上。幸好这方面你随了你母亲。”
真奇怪。她开口时不是说话,而是喋喋不休。她脑子里似乎存不下任何念头,最简单的想法也待不过十秒钟。就好像大脑直接与嘴巴相连,每当有什么想法进入脑袋,她就要把它讲出来。特皮克在安科的晚会上遇到过不少文雅的小姐,她们喜欢招待年轻的刺客,奉上昂贵而精美的食物,谈论敏感而重要的政治问题,她们的眼睛会像金刚砂一样闪闪发亮,嘴唇也随着一次次开合越来越湿润……与她们相比,她脑子里简直空空如也,就像是、像是,唔,某种非常空的东西。然而他却发现自己不顾一切地想要找到她。与她在一起太轻松了,这种轻松就像是毒品一样令他上瘾。而她的胸部与这些完全没有任何关系。
“你能回来找她我很高兴。”国王心不在焉地说,“她是你妹妹,你知道。同父异母的妹妹,我是说。有时候我真后悔没有娶她母亲,不过你瞧,她没有皇家血统。那女人非常聪明,我指她母亲。”
特皮克全神贯注地聆听四周的动静。又来了:微弱的呼吸声,要不是夜的寂静如此深沉,他绝对无法听到那声音。特皮克摸索着往屋里走,他又听了一会儿,然后掀开一口棺材。
普特蕾西蜷在棺底,头枕着胳膊睡得正香。
他小心翼翼地将棺材盖靠墙放好,然后碰碰她的头发。她在梦中嘀咕两句,换个更舒服的姿势又不动了。
“呃,我觉得你最好醒过来。”他悄声说。
她再次改变睡姿,然后嘟囔了句什么,听着好像是:“哇嘶忒孚嘎。”
特皮克犹豫不决。无论刺客学校的老师还是迪奥斯都没教过他该如何应对这种情况。他知道至少有七十种方法可以杀死睡梦中的人,但如果要先把对方叫醒,他就束手无策了。
他找了块最不令人尴尬的皮肤戳下去。她睁开眼睛。
“哦。”她说,“是你。”说着她打个哈欠。
“我来带你走。”特皮克道,“你已经睡了一整天了。”
“我听到有人说话。”她伸起懒腰来,特皮克赶紧转开眼睛,“是那个祭司,脸好像秃顶老鹰的那一个。他可怕极了。”
“他确实挺可怕的,不是吗?”特皮克附和道。终于有人敢这么说了,他听了这话大感欣慰。
“所以我就没作声。然后还有国王,那个新国王。”
“噢。他也下这儿来了,唔?”特皮克虚弱地说。她声音里的怨气仿佛一把四号穿刺刀直插他的心脏。
“姑娘们都说他怪得很。”他帮她爬出棺材的时候,她又接着说,“你可以碰我,没关系的,你知道,我不是瓷娃娃。”
特皮克扶着她的胳膊,只觉自己急需洗个冷水澡,再绕着房顶跑上几圈。
“你是刺客,对吧?”她继续道,“你走了以后我才想起来。外国来的刺客。瞧你那一身黑。你是来刺杀国王的吗?”
“要真能杀了他就好了。”特皮克道,“他越来越让我厌烦了。听着,你能把脚镯取下来吗?”
“为什么?”
“走路的时候它们声音太大了。”就连普特蕾西的耳环也是叮叮当当的,她一晃脑袋,它们就好像变成了整点时的座钟。
“我不愿意。”她说,“没它们我总觉得自己衣冠不整似的。”
“有了它们你的衣冠也整不到哪儿去。”特皮克嘶嘶地说,“拜托!”
“她会弹扬琴。”特皮西蒙二十七世的鬼魂自顾自地说,“不过弹得不怎么好。《给细指头弹的小曲儿》她才学到第五页。”
特皮克蹑手蹑脚地走到通往木乃伊制作室的走廊上,凝神听了半晌。寂静统治着整座宫殿,唯一的声响来自他身后:普特蕾西沉重的呼吸,还有不时摘下首饰的叮当声。他又蹑手蹑脚地回到她身边。
“请你快点儿。”他说,“我们时间不……”普特蕾西在哭。
“呃。”特皮克道,“呃。”
“有些是奶奶送我的礼物。”普特蕾西抽抽搭搭地说,“还有些是老国王给我的。这对耳环在我家一代代传了好长好长时间。要是换了你你会乐意吗?”
“你知道,珠宝对她来说不仅是佩戴在身上的首饰。”特皮西蒙二十七世的鬼魂说,“它们也是她这个人的一部分。”说完这话他又自言自语道:这多半算得上是深刻的洞见呢,为什么死了以后思考起来会比活着的时候容易那么多呢?
“我不戴首饰。”特皮克道。
“你带了那么多匕首什么的。”
“那个嘛,是工作需要。”
“所以说嘛。”
“听着,你不必丢下它们,你可以把它们放在我的袋子里。”他说,“但我们必须马上离开,拜托!”
“再见了。”鬼魂满脸忧伤,目送两人溜进庭院里。他飘回自己的尸体身边,跟这东西做伴实在没什么意思。
他俩爬上房顶时,先前的微风似乎更强了些。而且也更热了,空气还是那么干燥。
河对岸已经有一两座老金字塔开始喷溢,但它们看上去都很虚弱,有点儿不对劲儿。
“我觉得痒痒。”普特蕾西说,“怎么回事?”
“大概会有场暴风雨。”特皮克望着对岸的大金字塔。它的黑色越发浓烈了,在夜色中仿佛一个颜色更深的三角形。在它的底座周围有许多人影跑来跑去,就好像望着疯人院熊熊燃烧的疯子。
“暴风雨是什么?”
“很难形容。”特皮克心不在焉地说,“你能看清他们在那边做什么吗?”
普特蕾西眯着眼睛往河对岸看过去。
“他们在忙。”她说。
“我倒觉得更像是惊慌失措。”
又有几座金宇塔开始喷溢,然而那光芒并没有直冲云霄,反而摇曳着前后摆动,就好像有无形的大风刮过似的。
特皮克振作精神,“来吧。”他说,“咱们先送你离开这儿。”
“我早说应该今晚封顶。”普塔克拉斯普·二乙抬高嗓门,力压金字塔的尖叫,“现在我没法再让顶盖飘上去了,那上头的波动肯定强得要命。”
白天凝结的冰块正从黑色的大理石上融化,此刻,金字塔表面已经暖呼呼的了。二乙心烦意乱地望着支架上的压顶石,又看看还穿着睡衣的哥哥。
“父亲在哪儿?”他问。
“我派了咱们的一个分身去叫他。”二甲道。
“谁?”
“你的一个分身,其实是。”
“哦。”二乙继续盯住压顶石,“其实它并不很沉。”他说,“咱们俩就能把它抬上去。”他给了哥哥一个探究的眼神。
“你疯了不成?派工人去。”
“他们早都逃了……”
下游又有一座金字塔企图喷溢,它噼啪作响,然后发出一声尖叫,参差不齐的光芒从空中划过,坠落在大金字塔的塔顶附近。
“它开始干扰其他金字塔了!”二乙喊道,“快来,我们必须让它释放能量,没别的办法!”
他们沿着金字塔侧面的木梯往上爬,刚走了三分之一,塔里突然冒出道蓝色“之”字形闪光,噼噼啪啪地击中了一尊斯芬克斯的石像。它上方的空气热得开了锅。
两兄弟合力搬着压顶石,踉跄着爬上脚手架,他们周围的灰尘不断被气流卷出各种奇异的形状。
“你听到了吗?有动静。”二乙道,这时两人才好不容易爬上第一层平台。
“什么,你是指时空的材质被碾压的声音吗?”二甲问。
建筑设计师瞅了哥哥一眼,目光中带着些许钦佩——会计嘴里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实在不同寻常。但他很快又恢复到之前那种略显恐慌的神情。
“不,不是那个。”他说。
“嗯,那就是大气被迫忍受残忍的折磨的声音?”
“也不是那个。”二乙莫名有些心烦,“我指的是那种嘎吱嘎吱的声音。”
又有三座金字塔释放了自己的能量,它们在头顶翻腾的云雾中嘶嘶作响,涌入两人上方的黑色大理石。
二甲道:“我可没听见。”
“我觉得是从金字塔里头来的。”
“哼,你要愿意大可以把耳朵贴上去,反正我是不准备那么干。”
风暴吹动脚手架。他们缓缓爬上另一架梯子,沉甸甸的压顶石在两兄弟之间不住地摆动。
“我早说咱们不该接这活儿。”会计嘟囔道,压顶石缓缓滑到了他脚趾头上,“我们根本不该修这东西。”
“哦,闭嘴吧,只管把你那头抬好,行不?”
就这样,普塔克拉斯普兄弟爬上无数架晃晃悠悠的梯子,一路吵吵闹闹地朝大金字塔顶端进发。与此同时,蒂杰河岸边那些规模较小的金字塔接二连三地释放能量,一道道咝咝作响的时间不断划破夜空。
也就在这时候,世上最伟大的数学家正趴在王宫下方的厩舍里反刍,胃胀气让他觉得挺舒服。他突然停下来,因为他意识到数字遇上了大麻烦。所有的数字。
骆驼鼻孔朝天瞥了特皮克一眼。它的表情明确无误地传达着一个信息:在世上所有它最讨厌的骑手里,特皮克荣列榜首。不过骆驼看所有人其实都是这副神情。它们对待人类的态度十分民主:它们憎恨其中的每一个成员,无论其地位高低、宗教信仰如何。
这头骆驼似乎在嚼肥皂。
特皮克心烦意乱地瞅了一眼长长的皇家厩舍,过去这里曾有一百头骆驼。现在他愿意用整个世界换一匹高头大马,哪怕是一匹小马驹他也愿意拿一块中等面积的大陆来交换。然而厩舍里只剩下几辆发霉的战车(那是曾经的辉煌的遗迹),一头年迈的大象(天晓得它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地方),还有就是这头骆驼。它看起来像是效率极其低下的动物,膝盖都快磨穿了。
“好吧,就是它了。”他对普特蕾西说,“我不敢在夜里渡河,不过我会想办法把你送过边境。”
“鞍子是那样放的吗?”普特蕾西问,“看上去古怪得很。”
“这是个古怪的动物。”特皮克道,“我们要怎么爬上去?”
“我见过人家骑骆驼。”她回答,“好像是用一根大棍子使劲打它们来着。”
骆驼跪下来,得意洋洋地瞅她一眼。
特皮克耸耸肩,他过去打开通向外面的大门,结果正好对上五个卫兵的脸。
他一步步往后退,他们则步步紧逼。其中三人拿着沉甸甸的蒂杰弓,这东西能射穿大门,或者把飞奔而来的河马变成一堆三吨重的移动烤肉串。卫兵们还从未对人类同胞使用过这种武器,不过他们看上去似乎很愿意放手一试。
卫队长拍拍其中一个卫兵的肩膀,“去通知高阶祭司。”他又瞪着特皮克道,“放下所有武器。”
“什么,所有武器?”
“对。所有武器。”
“那怕是要花上不少时间呢。”特皮克谨慎地说。
“并且把手放在我能看见的地方。”
“如果你非要这样,咱们可真要陷入僵局了。”特皮克试探道。他的目光依次落在几个卫兵身上。特皮克学过许多种空手格斗的技巧,但它们都有一个先决条件:对手没有拿弓对着你、准备你一动就把你射穿。不过他大概可以往侧面扑去,一旦躲到厩舍背后他就可以慢慢找机会……
但这样一来难免要把普特蕾西暴露给对方。再说了,他又怎么好跟自己的卫兵作战呢?哪怕对于国王来说这也是难以接受的行为。
卫兵背后有些动静,很快迪奥斯飘然而至,举止安详,不可阻挡,活像是月食。他手持火把,火光在秃头上印下狂野的光斑。
“啊。”他说,“歹徒终于捉拿归案。很好。”他朝卫队长点点头,“把他们扔给鳄鱼。”
“迪奥斯?”特皮克道。两个卫兵放下弓,气势汹汹地朝他冲过来。
“是你在说话?”
“你知道我是谁,伙计。别傻了。”
高阶祭司举起火把。
“在这个问题上你可算是胜我一筹,小子。”他说,“当然这不过是个比喻。”
“这一点儿也不好笑。”特皮克道,“我命令你告诉他们我的身份。”
“如你所愿。这个刺客,”迪奥斯的声音就像氧气喷枪,滚烫而锋利,“杀死了国王。”
“见鬼,我就是国王。”特皮克道,“我怎么可能杀了我自己?”
“我们不是傻子。”迪奥斯道,“这些人很清楚,国王不会趁着夜色在王宫里鬼鬼祟祟,也不会勾结被判有罪的犯人。现在我们需要弄清的问题就只有一个:你把国王的尸体怎么样了?”
他的眼睛直盯着特皮克,这时特皮克意识到高阶祭司的的确确是疯了。这是一种十分罕见的疯症,病因是活得太久,又要在这么长的时间里时刻留神保持神志清醒,结果却让保持清醒的习惯渐渐蚀刻了大脑,造成了疯狂。不知道他究竟多少岁了?特皮克暗想。
“这些刺客都极其狡猾。”迪奥斯道,“你们小心应付。”
只听祭司身旁“啪嗒”一声,普特蕾西拿赶驼棒砸他,不过欠了些准头。
等大家的目光从棍子上转开,特皮克已经消失了踪影,之前站在他身边的卫兵呻吟着缓缓倒地。
迪奥斯微微一笑。
“抓住那女人!”他喝道。卫队长一个健步抓住了普特蕾西,女孩并没有挣扎。迪奥斯弯腰拾起赶驼棒。
“外边还有更多的卫兵。”他说,“我敢说你会想明白的。为你自己着想,还是投降的好。”
“为什么?”阴影里的特皮克从靴子里摸索出自己的吹矢筒。
“如此一来我们就可以按照国王的命令把你们扔给神圣的鳄鱼。”迪奥斯道。
“多么值得期待,呢?”特皮克飞快地把各个零部件接到一起。
“我们还有许多别的方案,相形之下,喂鳄鱼确实更舒服些。”
特皮克的手指在黑暗中抚摸着飞镖上做记号用的小疙瘩。真正强力的毒药多半已经挥发,或者分解成了无害的液体,但有些效力较弱的药水应该还能用。有时刺客必须绕过好些警觉的保镡才能接近自己需要埋葬的目标,而这些药水可以让人好好睡上一觉。大家普遍认为,把保镖也一起埋葬是欠缺礼貌的表现。
“你可以放我们走。”特皮克道,“依我看这正合你意,不是吗?让我离开这里,永远不再回来,我完全没意见。”
迪奥斯迟疑片刻,“你该加上‘还要放过那姑娘。’”他说。
“哦,没错,还有那个。”特皮克道。
“不行。我必须尽到对国王的职责。”
“看在老天的分上,迪奥斯,你知道我就是国王!”
“不,我很清楚国王应当什么样。你不是国王。”祭司道。
特皮克从厩舍顶上往外瞅,骆驼从他肩膀后头朝前看。
就在这时,世界疯了。
好吧,更疯了。
此刻所有金字塔都在怒放光芒,乌黑的光线溢满整个天空。而普塔克拉斯普兄弟才刚刚挣扎着走上主平台。
二甲瘫倒在平台的木板上,像年迈的风箱一样呼哧呼哧。几英尺之外的金字塔侧壁有些烫手,而且他听得很清楚,金字塔的确正像狂风中的帆船一般嘎吱作响。二甲对金字塔的兴趣主要集中在建造费用方面,然而尽管他从没关心过它的运行机制,却仍然可以断定那声音等于在说二加二等于五,非常有问题。
他弟弟伸手摸摸侧壁的石头,结果手指周围冒出许多小火花。他赶紧把手缩回来。
“它在发热。”他说,“太不可思议了!”
“为什么?”
“加热这么大的物体,了不得……”
“我不喜欢这样,二乙。”二甲的声音直打战,“咱们把压顶石留在这儿吧?我敢说不会有问题的,明天一早就派人上来,他们都知道该怎么……”
又一道闪光噼噼啪啪地穿过夜空,击中了他俩头顶五十英尺之外一截舞动的空气,二甲的话彻底淹没在噪音里。他紧紧抓住脚手架。
“索德在上。”他说,“我不干了。”
“等等。”二乙道,“我说,到底什么东西在嘎吱响?石头可不会嘎吱响。”
“是那该死的脚手架,你傻吗?!”他瞪着弟弟,眼珠几乎脱出,“是脚手架对吧,拜托?”他哀求道。
“不是,这回我听清楚了,声音是从里头来的。”
两兄弟面面相觑,又看看那快散架的梯子。梯子通向压顶石,或者说通向压顶石应该占据的位置。
“快来!”二乙道,“它没法喷溢,所以正在另想办法释放……”
接下来的声音震耳欲聋,仿佛大陆的呻吟。
特皮克也感觉到了。他觉得自己的一身皮似乎小了几个码,觉得有人正拎着他的耳朵想把他的脑袋拧下来。
他看见卫队长跪倒在地,拼命想摘下头盔,于是他从厩舍上纵身一跃。
应该说他企图纵身一跃。然而一切都乱了套,害得他重重地跌落地面。这地面似乎想变成墙,但一时又拿不定主意。他挣扎着站起身来,一股力量把他往边上拉,他笨手笨脚地跳起舞来,努力保持平衡。
厩舍不断拉伸、收缩,仿佛哈哈镜里的影像。他在安科见过哈哈镜,那次他们三个每人浪费了半枚铜币,进入“莫内博士的不可思议流动西洋镜”参观了一小会儿。里头能看到香肠一样的脑袋和足球似的腿,但你很清楚那不过是扭曲的镜子罢了。特皮克真心希望现在发生的一切也能有一个同样无害的解释。此时此刻,你多半需要哈哈镜才能让世界显得正常。
世界还在他周围膨胀、挤压,特皮克迈着太妃糖一样绵软的双腿朝普特蕾西和高阶祭司跑过去。那姑娘在迪奥斯手下不断挣扎,还伸出拳头干净利落地砸中了对方的耳朵,特皮克见状不禁大为满意。
他仿佛身在梦中,距离总在变化,现实好像有了弹性。他又迈出一步,结果一头撞上普特蕾西和迪奥斯。他抓住普特蕾西的胳膊,跌跌撞撞跑回厩舍,又一把抓住缍绳。那畜生仍在反刍,它不动声色地望着眼前的景象,对骆驼来说,那已是最接近稍有兴趣的表情。
周围似乎没人想要阻止他们,于是两人相互搀扶着走出大门,进入疯狂的夜色中。
普特蕾西道:“闭上眼睛就好了。”
特皮克试了试。还真管用。前方本来是一小块庭院,眼睛却告诉他说那是个颤抖的三角形,三条边都像弓弦一般砰砰地弹着;闭上眼睛之后,它又变回了他脚下的庭院,仅此而已。
“天哪,这可真是妙极了。”他说,“你是怎么想到的?”
“每次觉得害怕我都会把眼睛闭起来。”普特蕾西道。
“好主意。”
“究竟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我觉得离开这地方才是最最合理的方案。你刚才说要让骆驼跪下应该怎么做来着?我身上带着各种锋利的工具。”
那骆驼很能听懂人类用于威逼胁迫的语言,于是很有风度地跪下了。两人爬上去,骆驼抬腿站直,大地又是一阵颠簸。
骆驼知道这一切是怎么回事。它有三个胃和一个类似工业用蒸馏装置的消化系统,所以手头总有许多时间可以专心思考。
高等数学通常都产自热带国家,这并非巧合,而是由于所有骆驼的形态学共鸣效应,它来自骆驼那轻忽的神情和著名的卷嘴唇——嘴唇的形状完全是解二次方程引发的自然结果。
人类很少意识到骆驼天生就有高等数学方面的才能,尤其擅长与弹道相关的部分。这是作为一种生存本能进化来的,就好像人类的手眼协调、变色龙的保护色以及海豚拯救落水者的举动(海豚的主要意图其实是想把人一口咬成两截,但如果存在任何被人瞧见并引发负面评价的危险,海豚就转而把人救上岸去)。
事实上,骆驼的智力要比海豚高得多。没错,高得多。它们很快就意识到聪明的动物必须谨慎行事,否则自己的后代就得把大量时间花在写字板上,脑袋上还要被人贴上电极——也可能会被派去往船底贴地雷,或者被自以为是的动物学家搞得不胜其烦。要避免这样悲惨的命运,最好的办法就是想尽一切办法,绝不让该死的人类发现自己有多聪明。于是,它们很早以前就选定了如今的生活方式:它们忍受一定量的劳作,忍受人家拿棍子戳在自己身上,在此之后它们就可以得到充足的食物,可以悠然自得地打理自己的皮毛,还有机会一口啐进人类眼睛里而不必担心对方打击报复。
眼下这头骆驼正是数百万年选择性进化的结晶,它能数清自己脚下的沙粒,能随心所欲开阖鼻孔,还能滴水不进地在滚烫的太阳底下生存好几天。它的大名叫做“你个混球”。
事实上,它是世上最伟大的数学家。
此时“你个混球”正想着:此处的维度不稳定性似乎有所增长,看来像是从零一跃提升到了将近四十五度。真有趣。也不知道原因何在?假设v等于3,tau等于chi/4。反刍反刍反刍。假设kappa/y为臭气熏天级差张力域,域中带四组设定旋系数……
普特蕾西脱下自己的便鞋猛敲它的脑袋,嘴里吆喝道:“快点儿,咱们走!”“你个混球”想:那么h就等于v/s。反刍反刍反刍。那么根据超逻辑标记法……
特皮克回头一看,大地的扭曲似乎有减缓的趋势,而迪奥斯正……
迪奥斯正大步走出宫殿,他甚至还找来了几名卫兵,这些人对违抗命令的恐惧显然超过了对世界神秘扭曲的敬畏。
“你个混球”站在原地,一脸淡漠地咀嚼着反刍的食物。反刍反刍反刍……于是我们得到了一个周期不断缩减的波动。这一次的周期会是多长时间?设周期等于x。反刍反刍反刍。设t等于时间。假设初始周期为……
普特蕾西在它脖子上蹦蹦跳跳,又拿脚后跟死命踢它,那动作足以让任何类人猿仰天长啸,以头撞柱。
“它不肯动!你打它几下好吗?”
特皮克抬起手来,用尽全身力气拍向“你个混球”的屁股。这一下简直就像打中了装满衣帽架的大口袋,不但激起大团尘土,还让它手指上所有的神经全部麻痹。
“你倒是走啊。”他喃喃地道。
迪奥斯抬起一只手高喊道:“停下,以国王的名义!”
一支箭“砰”的一声射中了“你个混球”的驼峰。
……等于6.3循环。缩减。也即是说……嗷……314秒……
“你个混球”把长长的脖子向后转。黄色的大眼睛微微眯起,视线聚焦在高阶祭司身上,毛茸茸的眉毛弯成代表责难的弧线。它暂时抛开那个趣味横生的数学问题,转而翻出骆驼一族很早以前就已经完善的古老公式:
设射程为41英尺,风速为2,矢量为1-8。反刍设黏性为7……
特皮克拔出飞刀。
迪奥斯深吸一口气。他马上就要下令射击了,特皮克暗想。以我特皮克的名义,在我特皮克自己的国家,人家马上就要拿箭射我。
……角度2-5,反刍发射。
那一击实在壮观。一团反刍的食物带着令人叫绝的提升力与旋转速率正中目标,那声音就好像、就好像1/2磅半消化的青草击中了某人的脸。除此以外,再没有什么声音能与它相提并论。
接下来的寂静无异于全体起立鼓掌。
大地再次开始扭曲。这地方实在待不得了。“你个混球”低头看看自己的前腿。
假设腿的数量等于4……
它咚咚地开跑。骆驼的膝盖数量似乎比任何动物都要多,“你个混球”跑起来活像台蒸汽机,在与运动方向成直角的方向上多有摇晃,同时伴随着消化系统的滚滚雷鸣。
“天杀的蠢东西。”普特蕾西坐在骆驼上一路颠簸着逃离王宫,嘴里犹自嘀咕,“不过幸好它终于还是明白咱们要它干吗了。”
……规范不变量重复率3.5/z。她在唠叨啥呢?天杀的蠢东西不是住在特索托么……
他们在空中蹦蹦跳跳,活像是被拴在低劣的橡皮圈上,不过“你个混球”倒的确很能跑,眼下他们已经踏着首都夯实的土路蹦到了沉睡的大街上。
“又开始了是吗?”普特蕾西问,“我要把眼睛闭上。”
特皮克点点头。周围耐火砖搭成的房子又开始以慢动作跳起哈哈镜里的舞蹈,道路也起起伏伏,全然没有坚实土地该有的仪态。
特皮克道:“这就跟在海上差不多。”
普特蕾西坚定地说:“我什么也看不见。”
“我是说海。大洋,你知道,海浪。”
“那东西我听说过。有人追咱们吗?”
特皮克坐在鞍上扭转身去,“反正我没看见。”他说,“看起来……”
坐在骆驼背上,他的目光能穿过一大片低矮的宫殿,一直看到河对岸的大金字塔。它几乎完全被黑云笼罩,但露出来的一小部分绝对有问题。他知道金宇塔一共四个面,然而他却能看见八个面。
它似乎不断地在虚实间转换,特皮克本能地感到这动作对于几百万吨石头来说十分危险。他觉得自己万分渴望离它越远越好,就连像骆驼这样愚蠢的动物似乎也有同感。
“你个混球”正在想:……delta的平方。因此维度压力k会导致chi(16/x/pu)t在任何三个恒量的k丛中发生九十度的变化。或者四分钟,前后十秒钟误差……
骆驼低头看看自己脚上宽大的肉垫。
假设速度等于——跑。
特皮克问:“你是怎么让它做出这动作的?”
“我才没有!是它自己干的!抓紧!”
想抓紧可不容易。特皮克只给骆驼套了鞍具,却把挽具给忘记了。普特蕾西只能抓住一把骆驼毛,特皮克则只能抓着一把普特蕾西。无论他把手往哪儿放,手底都是暖呼呼、软绵绵的肉。他那良好的教育完全没告诉他该怎样应对类似的情况,而普特蕾西所受的教育显然正好相反。她的长发打在他脸上,珍贵的香水让它们散发出诱人的芬芳。
“你还好吧?”他抬高嗓门盖过风声。
“我只能靠膝盖夹紧!”
“肯定很不容易吧?”
“我受过特殊训练!”
骆驼奔跑的窍门是把四只脚尽量往前扔,扔得越远越好,然后跑过去追上它们。“你个混球”的关节像冰冻的响板一样咔嗒作响。它沿着通往河谷外的坡道风驰电掣,冲向石灰岩悬崖下方那条曲折狭窄的通道,目标直指后方的沙漠。
在他们身后,大金字塔早被几何学蕴含的无情力量折磨得不成样子。它无法释放时间的重负,于是放声尖叫,从基座上腾空而起。它挟着万夫莫当之势“嗖”一声划破空气,转过九十度的夹角,对时空的材质做了不知什么可怕的勾当。
“你个混球”沿着峡谷不断加速,脖子伸到无与伦比的程度,巨大的鼻孔像喷射式发动机的进气口一般张得老大。
“它吓坏了!”普特蕾西吼道,“这种事情动物总是最明白的!”
“哪种事情?”
“森林大火什么的!”
“咱们这儿连棵树都没有!”
“那个,我是说洪水和——和那之类的!它们有天生的直觉!”
……phi1700[u/v]。横坐标e/v。等于7至12之间的……就在这时,那声音击中了他们。它像敲响午夜的蒲公英座钟一般沉静,其中却又饱含压力。它从他们身上碾过,如天鹅绒般令人窒息,如压扁的干腊肠一般叫人恶心。
然后它消失了。
“你个混球”放慢速度,从奔跑转为行走。这涉及一系列复杂的程序,对每条腿都需要分别下达精准的指令。
空气中出现一种释放的感觉,压力消退了。“你个混球”停下脚步,它刚刚借着黎明前的亮光发现路旁的石堆里有一簇浑身皮刺的山莓。
……左角。x等于37,y等于19,z等于43。啃一口……
和平降临大地。骆驼消化管里传来暖气的声响,远方还有沙漠猫头鹰发出的颤音,但除此之外,四下里一片寂静。
普特蕾西从鞍上滑下,笨手笨脚地落了地。
“我的屁股,”她向周围的一切宣告说,“已经变成了一个大水泡。”
特皮克跳下地去,踉踉跄跄地跑上路边的小石堆,然后又在满是裂缝的石灰岩上跑了几步,终于找到个方便观察河谷情形的好位置。
河谷不见了。
木乃伊制作师迪尔醒来时天色仍然暗着,他身体里有种感觉在砰然作响,似乎告诉他什么事情不大对头。他从床上滑下来,匆忙穿上衣服,掀开履行房门职责的帘子。
夜色柔和,带着天鹅绒般的质感。在唧唧的虫声背后还有一种微弱的响动,类似煎锅里的嘶嘶声,几不可闻。
也许他是被它吵醒的。
空气温暖而潮湿,河面上升起蜷曲的雾气,而且——
金字塔没有喷溢。
他是在这房子里长大的:几千年以来它一直属于他的家族。金字塔的溢光他早已见怪不怪,就好像人们绝不会留意到自己的呼吸。然而一旦它们变成了静悄悄的漆黑一片,那寂静就显得甚嚣尘上,那黑暗就显得耀眼夺目。
然而这不是最糟糕的部分——他朝墓场上方的天空抬起惊恐的眼睛,结果看见了星星和星星的背景。
迪尔吓得魂飞魄散。过了一会儿,等他有时间稍加思考,却又觉得十分羞愧:毕竟别人不是一直都说天空就是那东西么。这根本就合情合理,只不过是我过去从没亲眼见过罢了。
这么一想我是不是感觉好些了?
不。
他转身开跑,便鞋在街道上噼噼啪啪。他一路来到吉恩一大家子合住的房子,从挤在睡垫上的人堆里挖出吉恩,不顾学徒们的抗议把他拽出门拉到街上,又把他的脸往上扳,“告诉我你看见了什么?”
吉恩眯着眼往天上看。
“我能看见星星,师傅。”
“星星在什么东西上,孩子?”
吉恩稍微松了口气,“这个容易,师傅。谁都知道星星全嵌在娜普特女神的身上,她总是弯着身子……哦,见鬼。”
“你也看见她了?”
“噢,妈咪啊。”吉恩一边嘟囔,一边滑到地上跪下。
迪尔点点头。他是个虔诚的人,他知道诸神就在那儿,这想法一直让他非常安心。让他害怕的是对方竟然来了这儿。
此时此刻,一具女人的身体塞满了天空,衬着水灵灵的星光显得略有些发蓝,略有些模糊。
她硕大无比,身体的尺寸全是天文数字。她双乳之间的阴影是一团暗星云,她腹部的曲线是大片闪亮的气体,她的肚脐是一团孕育星辰的炽热黑色。她并非将天空扛在背上,她就是天空。
她偌大的面孔上下颠倒,正好搁在地平线上,悲伤的眼睛直直盯着迪尔。迪尔恍然大悟,原来世上很少再有什么比亲眼看见自己信仰的对象更能动摇人的信仰的了。俗语总说“我见、我信”,这话实在大错特错,“见”是“信”的终结,因为既然已经亲眼看见,盲目的信仰也就失去了用武之地。
吉恩呻吟道:“哦,索德啊。”
迪尔一掌拍向他的胳膊。
“别这样。”他说,“跟我来。”
“噢。师傅,咱们还能怎么办?”
迪尔环视沉睡中的城市,心里完全没谱。
“咱们去王宫。”他坚定地说,“也许这不过是、是、是黑夜造成的错觉。再说反正马上就要日出了。”
他昂首阔步往前走,心里却巴不得能跟吉恩互换位置,让内心横行的恐惧也能稍微表露一丝半点。学徙蹑手蹑脚地快步跟上。
“天上能看见影子,师傅!你瞧见了没有,师傅?就在世界边缘,师傅!”
“只不过是雾气罢了,孩子。”迪尔将视线投向前方的地面,下定决心绝不转开目光。他保持着庄重的姿态,绝不肯堕了木乃伊制作公会左手边大门守护者与好几枚针线奖章获得者的威名。
“喏,”他说,“你看,吉恩,太阳这不就出来了?”
两人站在街心眺望日出。
然后吉恩用很轻、很轻的声音嘟囔了一句什么。
一个巨大的火球缓缓升上空中,推着它前进的是一只巨大的屎壳郎,比世界还要大。
1码约等于0.9144米。???
老王国也跟大多数河域文明一样,从不把夏、春、冬这类小事放在眼里。他们的历法完全以蒂杰河的脉搏为准,因此一年就有了三季:播种季、泛滥季和收获季。这种划分方法既实际又直观,完全符合逻辑,只有街头四重唱的艺人对此表示不满。(因为这样一来,你唱歌时就只好把“在那美妙的夏天”改成“在那美妙的泛溢”,难免会觉得自己有点儿傻里傻气。)???
即dhar-ret-kar-mon,或者说“脚上的趾甲”。但也有学者认为那应该是dar-rhet-karc-mhun,意为“高温脱漆剂”。???
据说金字塔具有一种魔法特性,能把放在塔下的剃须刀磨得非常锋利,所以死在塔里的盗墓者才会拥有干千净净的下巴。???
淘粪人负责修建、清理化粪池。安科-莫波克的地下水位通常都与地表齐平,因此这一职业也就特别忙碌,并且很能赢得普通人的尊敬。在淘粪人路过时,他那一侧街道的行人总会为他让出路来。???
沙漠环境下沙哑的马语显然不合时宜。???
与似曾相识不同的是,这种感觉表示“我还会回到这一幕”。???
这里需要一点儿解释。假设外国使节来到圣詹姆士宫觐见国王,出于对英王的崇敬戴了一顶硬礼帽,佩把双刃大砍刀,再穿上内战时期的胸甲和撒克逊人的裤子,剪个15世纪初詹姆士一世时期洗行的刘海,他制造的效果大概就与特索托人差不太多。???
年轻刺客通常都很穷,他们对拥有财富是否道德这一问题有非常明确的看法,这种状况会一直持续到他们变成比较年长的刺客,也就是说非常有钱的刺客为止,这时候他们会转而觉得不公正其实也自有其好处。???
1英寸约等于0.0254米。???
利比多即“性力”。弗洛伊德认为利比多是一种本能,一种力量,泛指一切身体器官的快感,是人心理现象发生的驱动力。???
雕刻师们不得不充分发挥想象。前任国王拥有许多优秀的品质,然而丰功伟绩并不在此列。他的获胜记录如下:被他的战车碾成齑粉的敌人数目=0,被他穿着便鞋的脚踏平的王座数目=0,像巨人一般将世界踩在脚下的次数=0。另一方面:血腥恐怖统治=0,本人的宝座被敌方便鞋踏平的次教=0,踩烂的穷苦人数量=0,耗资巨大的远征=0。总的来说,他的一生就是一场没有获胜记录的胜利。???
绝不要相信任何总在咧嘴微笑的物种。它们肯定有所图谋。???
此为史上最伟大的骆驼数学家,某次遭遇强烈沙漠风暴时,它躺倒在地、合上鼻孔、发明了八维空间数学。???
要想达到此种效果,需要取一种树居小熊的睾丸与鲸鱼的呕吐物一起蒸馏,最后再加一把玫瑰花瓣。这一事实大概不会对特皮克的心情有多大帮助。???
第三部 新子之书
日出。由于这里并非老王国,因此太阳只不过是一团火热的气体,沙漠中紫色的夜晚被它喷灯一般的光照蒸发殆尽。蜥蜴匆忙躲进石头缝里,“你个混球”则在被自己啃掉好些的灌木丛底下躺好,享受所剩无几的阴凉。它傲慢地瞅着前方的景色,一边咀嚼反刍的食物,一边计算自己吃掉的草根的七次方根。
特皮克与普特蕾西终于在一块高高的石灰岩底下找到一片阴凉。两人闷闷不乐,呆呆地看着热浪摇摇晃晃从石头升入空中。
“我不明白。”普特蕾西道,“你到处都找过了?”
“那可是个国家啊!见鬼,它总不可能掉进地上的什么坑里!”
普特蕾西平静地问:“那它怎么不见了?”
特皮克低声咆哮。尽管热浪打在身上活像铁锤,但他还是大步走上石堆四下眺望,这就好像三百平方英里的国家没准儿只是藏起来了,也许就在一块鹅卵石底下或者一丛灌木背后。
悬崖中间的小径只略微下降就再次上升,它穿过一片沙丘,前方显然就是特索托。特皮克认出了一尊风蚀的斯芬克斯石像,那是他们与特索托之间的界标。据说,每当国家危急时它都会潜行在国境线上,不过传说没有点明这一行为的原因何在。
他知道他们一路跑进了以弗比。此刻他应该能看到布满金字塔的沃土,看到夹在特索托和以弗比之间的蒂杰河谷。
可他找了一个钟头仍然一无所获。
这实在不同寻常、难以理解,而且非常非常叫人难堪。
他手搭凉拥,第一千次环视寂寥、灼热的大地。他转动脖子,然后看见了蒂杰里贝比。
它飞快地从他眼前闪过。特皮克猛地往回转过眼睛,一片雾蒙蒙的颜色再次一晃而过,他刚把眼睛对准它,它就消失了。
几分钟后,普特蕾西从阴凉处往外看,发现他竟趴在地上,在石块下翻找着什么。普特蕾西断定他不能再晒太阳了。
他挣开她放在自己肩上的手,不耐烦地比了个手势。
“我找到它了!”他从靴子里拔出匕首,在石头中间卖力地挖掘。
“在哪儿?”
“这儿!”
她伸出戴满戒指的手摸摸他的额头。
“哦是吗?”她说,“我明白了。嗯。好。现在我想你还是赶紧回来凉快凉快。”
“不,我没开玩笑!这儿!你瞧!”
她盘腿坐下,眼睛盯着石头,当然这不过是为安抚他而已。
“那是条缝。”她疑虑重重地说。
“仔细看看,嗯?你转过头去,拿眼角余光去瞄它。”
特皮克的匕首狠狠插进缝里。那条缝不过是石头上一条极细的线罢了。
普特蕾西顺着热辣辣的地面往前看,“唔,它倒是够长的。”
“从大瀑布一直延伸到三角洲。”特皮克道,“你可以拿一只手遮着眼睛。请你试试吧,拜托。”
她犹犹豫豫地抬手遮住眼睛,照特皮克的吩咐朝石头上看过去。
最后她说:“没用,我什么也看不——见见见——”
她先是纹丝不动,然后一个侧扑趴到石头上。特皮克不再拿匕首往缝里敲,而是默默地爬到她身边。
“我就在它边上!”她哀号道。
“你看见它了?”他满怀期待地问。
她点点头,万分小心地站起身来,后退几步。
特皮克问:“你有没有觉得眼睛被从里到外翻了一圈?”
“有。”普特蕾西冷冰冰地说,“可以请你把脚镯还我吗?”
“什么?”
“我的脚镯。你把它们收起来了。我现在想要,请给我。”
特皮克耸耸肩,从袋子里翻出脚镯来。那东西基本上是铜做的,还加了一点点珐琅碎片。工匠也曾试着用扭曲的铁线和彩色玻璃制造些许趣味,可惜并不怎么成功。她接过脚镯戴上。
特皮克问:“它们是不是有什么玄妙的意义?”
她一脸茫然,“玄妙是什么意思?”
“哦。那你为什么非要戴着?”
“我不是说过了,没它们我总觉得自己衣冠不整。”
特皮克耸耸肩,继续回去用匕首跟石头里的缝较劲。
“你这是干吗?”她问。他停下来思忖半晌。
“我也不知道。”他说,“不过你的确看见河谷了,对吧?”
“对。”
“所以喽。”
“所以喽什么?”
特皮克翻个白眼,“你不觉得这事儿有点儿,呃,古怪?整整一个国家就那么没了?看在老天分上,这种事儿可不是每天都能看到的!”
“这我怎么会知道?我从没出过河谷,哪里知道从外头看它是什么样?你别跟我赌咒发誓的。”
特皮克摇摇头,“我想我还是去阴凉底下躺着好了。”他说,“去剩下的那点儿阴凉底下。”他补充这一句是因为太阳铜黄色的光芒正在蚕食地上的阴影。特皮克摇摇晃晃地走到石头下方,双眼盯住普特蕾西。
“整个河谷就这么合上了。”最后他挤出一句,“所有那些人……”
“我看见有炊烟。”普特蕾西一屁股坐到他身边。
“肯定跟那座金字塔有关系。”他继续说,“我们离开时它模样怪极了。多半是魔法,或者几何学,或者那什么。依你看咱们怎么才能回去?”
“我不想回去。我干吗要回去?回去就是喂鳄鱼。我不回去,要是只为了喂鳄鱼我可不回去。”
“唔。也许我可以赦免你什么的。”
“哦对啊。”普特蕾西看着自己的手指甲,“你好像的确说过你是国王。”
“我本来就是国王!那边——”特皮克有些犹豫,不大确定自己该往哪里指——“就是我的王国。我是它的国王。”
“你看起来一点儿也不像国王。”普特蕾西道。
“怎么不像了?”
“他戴着黄金面具。”
“那就是我!”
“也就是说你命令把我扔给鳄鱼?”
“是!我是说不是。”特皮克迟疑道,“我是说,那是国王干的,不是我。从某种意义上讲。总之是我救了你。”他摆出英勇的派头。
“我就说嘛。再说了,如果你是国王,那你就是神。你现在的所作所为可不怎么像是神。”
“真的?唔,呃。”特皮克又一次迟疑起来。普特蕾西的大脑只能理解字面上的意思,哪怕最无辜的句子也必须经过仔细推敲,否则绝不能送到她面前去冒险。
“总的来说我能让太阳升起的。”他说,“不过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做到的就是了。还有河。你要是想让河水泛滥,找我本人准没错。本神,我是说。”
他呆呆地沉默下来,然后突然想起一件事,“我不在了,也不晓得那边现在怎么样。”
普特蕾西起身往峡谷那边走。
“你去哪儿?”
她转过身,“好吧,国王或者神或者刺客先生,或者无论你是谁,你能放点儿水吗?”
“什么,在这儿?”
“我是说弄点水来喝。缝里可能藏着一条河,也可能没有,但我们反正也够不到它,不是吗?所以我们得去找个有水的地方。这么简单的道理哪怕国王也该明白。”
他赶紧追过去,跑下小石堆,来到“你个混球”身边。骆驼把脑袋和脖子都平贴在地上,耳朵在热气中扭来扭去,同时心不在焉地把“你个恶毒的畜生”发明的瞬变积分运用于一系列很有希望的蔓叶类函数。普特蕾西气冲冲地踢了他一脚。
特皮克问:“那你知道哪里有水吗?”
……e/27。十一里……
普特蕾西抬起描了眼影的眼睛瞪着他,“你是说你不知道?你准备带我进沙漠,而你竟然不知道哪儿有水?”
“那个,我本来确实准备带些水在身边的!”
“你根本连想都没想过水的事儿!”
“听着,你不能用这种口气跟我讲话!我是国王!”特皮克突然闭上嘴。
“你说的一点儿没错。”他说,“我根本没想过水的事儿。我来的那个地方几乎每天都下雨。抱歉。”
普特蕾西皱起眉毛,“几乎每天都什么?”
“你知道,就是细细的水线从天上掉下来?”
“这可真傻。你到底从哪儿来的?”
特皮克一脸可怜样,“我来的地方叫安科-莫波克,而我的出发地是这儿。”他低头盯着脚下的小径。从这个位置看过去,如果方法得当,你能勉强在石头中间看见一条缝。它穿过两侧的悬崖,仿佛一条线的垂直断层,只不过那条线里恰好包含着一个河域文明和七千年的历史。
对自己在那里度过的每分每秒特皮克都深恶痛绝。现在它终于把他拒之门外。他回不去了,所以自然觉得非回去不可。
他信步上前,一只手遮住眼睛。只要把脑袋转过正确的角度……
它从他眼前一闪而过,他又试了几次,却再也看不见它了。
如果我把石头砸开呢?不,他暗想。别傻了。那是一条线,你不可能把匕首嵌进一条线里。线没有宽度,这是几何学上众所周知的事实。
他听见身后的普特蕾西朝自己靠近,下一秒钟她的双手已经摸上了他的脖子。他正奇怪她是怎么学会卡塔尔蒂死神之爪的,结果那两只手只是温柔地按摩他的肌肉。在它们专业的爱抚下,他的压力迅速融化,活像滚烫的刀锋切过黄油。紧张的情绪放松下来,他打了一个哆嗦。
“真不错。”他说。
“我们专门培训过。你的筋腱全打结了,简直就像一串乒乓球。”普特蕾西道。
悬崖下散布着好些大石块,特皮克舒舒服服地瘫倒在其中一块上,让对方有节奏的手指为自己推拿排解昨晚的麻烦。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他喃喃地道,“真舒服。”
“当侍女可不仅仅是剥葡萄。”普特蕾西道,“我们学到的第一课就是,如果主人劳累了一整天,那就不该建议尝试猫与柿子体位。谁说你非得做点儿什么啦?”
“我觉得自己有责任。”特皮克像猫一样换了个姿势。
“如果你能找到扬琴,我可以为你弹点儿舒缓的音乐。”普特蕾西道,“我已经学到第一册的《小妖精的野餐》了。”
“我就是觉得吧,国王不该任自己的国家这么不明不白地消失。”
“别的姑娘都会和弦什么的,”普特蕾西一脸惆怅地按摩着他的肩膀,“不过老国王总说他宁愿听我弹琴。他说听了以后能让他心情好起来。”
“我是说,那样一来人家该管它叫失落王国了。”特皮克昏昏欲睡,“到那时候我会怎么想?你倒说说看。”
“他说他也喜欢听我唱歌,虽然其他人都说那声音听起来就像一群秃鹫刚刚找到了一头死驴。”
“我是说,失落王国的国王,那太可怕了。我非把它找回来不可。”
“你个混球”缓缓转动巨大的脑袋,目光追随着一只迷途的绿头苍蝇,在它大脑深处闪烁着一排红色的数据柱,详细记录下对方飞行的矢量、速度和高度。人类的谈话很少能引起它的兴趣,不过它脑子里倒是闪过一个念头:男女之间相处最融洽的时候准是双方都在自说自话的时候。相比之下,骆驼不像人类那么麻烦。
特皮克盯着石头里的那条线。几何学。就是这个。
“我们去以弗比。”他说,“跟几何有关的事儿他们全懂,而且他们还有些非常不健全的观念——我现在正用得着不健全的观念。”
“你为什么随身带着那么多匕首?我是说,真正的原因?”
“呃?抱歉?”
“这么些匕首。为什么?”
特皮克稍加思索,“我猜是因为没它们我总觉得自己衣冠不整。”
“哦。”
普特蕾西尽职尽责地搜索新话题,“往谈话中引入新话题”也是侍女的职责,可她从来不太在行。别的姑娘能想出各种各样的东西:从鳄鱼的交配习惯到冥界的生活应该是什么样,简直不可思议。可她呢,聊完天气以后她就开始犯难。
“那么,”她说,“你杀过很多人了?”
“呃?”
“当刺客,我是说,人家不是付钱雇你杀人么?你是不是杀了很多很多?你知不知道你背上的肌肉特别紧张?”
“谈这个恐怕不大合适吧?”
“我有权知道。既然我们要一起穿越沙漠什么的。比一百还多?”
“天哪,没那么多。”
“唔,五十以下?”
特皮克翻过身来。
“听着,哪怕最著名的刺客一辈子也杀不了三十个人。”
“那么二十以下?”
“嗯。”
“十个以下?”
“唔。”特皮克道,“这么说吧,那个数字介于零和十之间。”
“好吧,我就是想问问清楚。这种事很重要的。”
两人慢条斯理地走回“你个混球”身边,这一次轮到特皮克有心事了。
“那些个体温……”他说。
“体位。”普特蕾西纠正道。
“你……呃……五十个人以上有没有?”
“那种女人有另外一种专门的称呼。”普特蕾西道,不过她倒没有表现出太愤怒的样子。
“抱歉。十个以下?”
“这么说吧,”普特蕾西道,“那个数字介于零和十之间。”
“你个混球”啐了口唾沫。二十英尺之外的绿头苍蝇被唾沫裹挟,牢牢地粘到背后的岩石上。
“它们居然有这本事,真不可思议,不是吗?”特皮克道,“动物的本能,我猜是。”
“你个混球”的目光从沙尘挡板一样的睫毛底下射向特皮克,眼神中充满轻蔑。它继续心算:
……设z等于ei0。反刍反刍反刍。那么dz等于ie[i0]d0等于izd0或d0=dz/iz……
普塔克拉斯普漫无目的地走在金字塔脚下的废墟中间,身上依然穿着昨晚的睡衣。
金字塔发出涡轮机一般的嗡嗡声。原因何在,普塔克拉斯普全然摸不着头脑。巨大的力量将所有维度都扭转了九十度,并顶住了巨大的压力让它们保持住这个姿态,不过至少那烦人的时间变化似乎已经消失了。普塔克拉斯普发现儿子的数量已经大大减少,事实上他现在巴不得找到一两个才好呢。
他首先找到的是压顶石。压顶石已经粉碎,表面的金银合金完全剥落。它从金字塔上摔下来,正好砸中鹫头神哈忒的雕像,雕像被砸得弯下腰去,脸上还带着一丝惊讶的神情。
他听到一声微弱的呻吟,赶紧对着一顶帐篷的废墟又拉又拽。他撕扯着沉甸甸的帆布,最后终于挖出了二乙。小儿子在灰色的光线中冲他眨巴眨巴眼睛。
“我们失败了,爸爸!”他呻吟道,“本来只差一点儿就能成功,结果周围就那么扭曲了!”
修造师搬开压在儿子腿上的一截圆木。
“摔坏了什么地方没有?”他静静地问。
“只是些淤伤……我觉得。”年轻的建筑设计师紧蹙着眉头。他坐起身,伸长脖子四下张望。
“二甲在哪儿?”他问,“他走在我前头,几乎已经到了顶……”
“我找到他了。”普塔克拉斯普道。
建筑设计师对弦外之音从来都挺迟钝,然而这一次二乙却听出了父亲声调的沉重。
“他没死,对吧?”他悄声问。
“我觉得没有,我也说不准。他还活着。可是他动起来——他动起来……唔,你最好过来瞧瞧。怕是出了什么量子事故。”
“你个混球”稳稳地向前走,每秒前进约1.247米。碟子一样的大脚嘎吱嘎吱地踩在沙地上,脑子里则靠计算复杂的共轭坐标打发时间。
骆驼没有手指,这对其智力发展又是一大刺激。人类面对复杂问题(比方说三次多项式或者参数微分方程)时,总是本能地数手指头,这极大地阻碍了人类数学的进步。而骆驼从一开始数的就是数字。
沙漠也是一大助力——沙漠里可没什么消遣。在骆驼看来,通往伟大智慧的道路就是没事儿可做,也没东西可以拿来做事儿。
“你个混球”来到一座沙丘顶上,用赞许的目光扫了一眼面前的滚滚黄沙,然后开始以对数的形式思考。
普特蕾西问:“以弗比什么样?”
“我从没去过。听说那里的统治者是个暴君。”
“那咱们可千万别撞上他才好。”
特皮克摇摇头,“不是那么回事。”他说,“他们每五年就有一个新暴君,而且他们先要对他干件什么事儿来着。”他有些迟疑,“我觉得好像是叫宣举。”
“是不是就跟大家对公猫、公牛什么的干的那事儿一样?”
“呃。”
“你知道,就是为了让它们不再打架、让它们脾气温顺的那个。”
特皮克牙疼似的一缩,“说实话,我不大清楚。”他说,“不过我觉得多半不是。他们有个专门的东西来干这事儿,好像是叫民朱,意思是说国家里的每个人都可以决定谁是新暴君。那叫做一人一……”他愣愣神,政治史课似乎已经离他非常久远了,而且课上介绍的那些概念蒂杰里贝比和安科-莫波克的居民连听都没听过,最后他瞎蒙了一句,“一人一瓢。”
“这是用来搞那宣举的对吗?”
特皮克耸耸肩。也许吧,这种事他上哪儿知道去?“关键在于每个人都可以参与。以弗比人为此非常自豪。每个人都有……”他又迟疑片刻,这次他可以肯定自己弄错了什么东西——“每个人都有一瓢。当然女人除外。还有小孩。还有罪犯。还有奴隶。还有笨蛋。还有外国移民。还有因为,呃,各种原因不受待见的人。还有许多别的人。但除了这些人之外的每个人都有一瓢。这是个非常开明的文明。”
普特蕾西想了想。
“而这就是民朱,对吧?”
“这是以弗比发明的,你知道。”不知为什么,特皮克就是觉得自己有责任为它辩护。
“我敢打赌,他们肯定没法把它出口给别人。”普特蕾西坚定地说。
太阳不仅仅是一粒燃烧的粪球,被巨大的屎壳郎推过天空。它同时也是一艘小船。这完全取决于你看问题的角度。
光线很不对劲儿。它带了种扁平的质感,就像在玻璃杯里放了几个星期的水。它缺少活力,尽管也能照亮东西,却没有生机。那不是白昼的日光,反倒像明亮的月色。
不过普塔克拉斯普更担心的当然是自家儿子。
“你知道他是怎么回事吗?”他问。
小儿子可怜巴巴地咬者尖笔。他的手疼得很。刚才他伸手去摸哥哥,结果噼噼啪啪的电击让他的手指脱了皮。
“也许。”他大胆猜测。
“你能治好他吗?”
“恐怕不行。”
“那他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个嘛,爸爸,我们爬上金字塔的时候……唔,那时候它没法喷溢……你知道,我敢说它扭曲了……你知道,时间其实只不过是另一个维度……嗯。”
普塔克拉斯普翻了个白眼,“别拿那套建筑设计师的行话糊弄我,孩子。”他说,“他到底什么毛病?”
“依我看他这是维度失调,爸爸。他的时间和空间有点儿搅到一起了,所以他才总是侧着走。”普塔克拉斯普·二乙朝父亲露出一个勇敢的微笑。
普塔克拉斯普道:“他过去就老是侧着走。”
小儿子叹口气,“没错,爸爸。”他说,“但之前那种走法很正常,所有的会计都是那么走路的。现在他侧着走却是因为,就好像,唔,因为对他来说那是时间。”
普塔克拉斯普皱起眉头。二甲的问题不仅在于慢吞吞地侧移,他还是扁的。不是扑克牌那种有前有后有侧边的扁法——从每个方向上看他都是扁的。
“一看就让我想起壁画里的那些人。”他说,“他的深度还是那什么都哪儿去了?”
“我觉得可能是在时间里。”二乙无助地说,“咱们的时间,不是他的时间。”
普塔克拉斯普绕着儿子走了一圈,结果发现儿子扁的一面一路跟着自己转。他挠挠下巴,一字一句地问:“也就是说他能在时间里移动?”
“有这个可能,是的。”
“你觉得我们是不是可以说服他走回几个月之前去?回去告诉我们别修那该死的金字塔?”
“他没法跟人交流,爸爸。”
“这一点倒跟过去一模一样。”普塔克拉斯普在瓦砾上坐下,双手抱住脑袋。事情竟走到了这一步。一个正常的傻儿子,另一个扁得像影子。那个可怜的扁孩子日子该怎么过呢?人家会拿他来开锁,打扫挡风玻璃上的冰块,为了省钱他会住在酒店客房的压裤器里。
二甲继续侧飘,形成了一个扁平的剪影。
“我们就不能做点儿什么吗?”他问,“比如把他卷起来什么的?”
二乙耸耸肩,“我们可以在他前进的道路上放个东西。这主意没准能行。这样他就不会遇到更可怕的事故,因为,呃,因为这样一来事故就不会有时间发生了。我想。”
两人合力把鹫头神哈忒那弯腰驼背的雕像推到扁人的必经之路上。一两分钟之后,缓慢的侧飘把二甲带到雕像跟前,强烈的蓝色火花熔掉了一部分石料,但二甲终于停下来了。
普塔克拉斯普问:“为什么会有火花?”
“就跟金字塔的溢光差不多,我想。”
普塔克拉斯普能取得今天的成就——不对,他暗暗纠正自己,应该说昨晚那样的成就——靠的就是能从最最糟糕的情形里看出好处来。
“至少他能省下买衣服的钱。”他缓缓说道,“我是说,他只需把衣服画上去就行了。”
“我觉得你还是没明白,爸爸。”二乙一脸疲惫。他在父亲身旁坐下,遥望河对岸的王宫。
“那边出事儿了。”普塔克拉斯普道,“你觉得他们有没有注意到金字塔的事儿?”
“注意到了也不奇怪。毕竟它可是转了九十度。”
普塔克拉斯普扭头往身后瞅了一眼,然后慢吞吞地点点头。
“真好笑。”他说,“结构上可不大稳当呢。”
“爸爸,那是座金字塔!我们该封顶的!我早跟你说过!里头涉及的力量,那实在是……”
一片阴影落在两人身上。他们四下打量,他们抬头望天,然后又往天上多看了几眼。
“哦,天哪。”普塔克拉斯普道,“那是鹫头神哈忒……”
以弗比在他们身后,眼前则是一片明亮的蔚蓝色,蓝色的表面上还懒洋洋地泛出大理石一般的纯白,仿佛一阕经典的诗歌。
普特蕾西用挑剔的目光打量了好一会儿,然后问:“那是什么?”
“是海。”特皮克道,“我跟你说过的,还记得吗?海浪什么的。”
“你说它是绿色的,还很汹涌。”
“有时候是。”
“哼。”普特蕾西哼口气,暗示自己对海不以为意。她正准备解释个中缘由,两人突然听到身后传来愤怒的人声,声音来自附近的一座沙丘背后。
沙丘上贴着一张告示。
上面用好几种语言写着:原理测试站。
这行字下方还用稍小的字体做了补充说明:当心——未经证明的假设。
两人正读着告示——准确地说特皮克正读着告示,普特蕾西没在读告示——沙丘背后又传来砰的一声,接着是咔嗒,再接下来一支箭从两人头顶飞过。“你个混球”瞄了它一眼,然后扭头凝视着沙地上一块面积很小的区域。
一秒钟之后,那支箭一头扎迸了那个区域。
“你个混球”感觉了一下脚上的重量,经过简单计算后,它推断有两个人从自己背上离开了。进一步的计算显示他们掉到了沙丘上。
“你这是干吗?”普特蕾西吐出嘴里的沙子。
“有人朝我们射箭!”
“我看不是吧。我是说他们根本不知道咱们在这儿,不是吗?你根本没必要把我一把拽下来。”
特皮克不情不愿地承认对方有理,然后顺着沙丘滑溜溜的斜坡一点点爬了上去。先前的声音又吵起来了:
“我们根本就没把参数弄对。”
“我知道咱们缺的是什么。”
“噢?你倒说说看。”
“我们缺的是该死的乌龟,没别的。”
特皮克从沙丘顶上小心翼翼地探出头去,只见眼前有一大片空地,周围满是一排排复杂的标记和旗帜。空地里有一两栋建筑,基本上就是堆起来的笼子,另外还有几个特皮克没见过的复杂玩意儿。空地中央站着两个男人,一个是面色红润的矮胖子,另一个又高又瘦,身上散发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权威气息。两个人都穿着床单,而围在他们周围的一群奴隶则基本上没穿什么,其中一人手里拿着一把弓。另有几个奴隶拿着棍子,棍子顶端各有一只乌龟——它们的模样有些凄凉,就像是乌龟棒棒糖。
“再说这也太残忍了。”卨个畀人说,“可怜的小东西,它们晃悠小短腿的模样真够悲惨的。”
“从逻辑上讲它们根本不可能被箭射中!”胖子高举双臂嚷起来,“根本就不应该!肯定是你给我的乌龟品种不对。”他控诉道,“我们应该试试速度更快的乌龟。”
“或者速度更慢的箭?”
“有可能,有可能。”
特皮克发现自己的下巴附近一阵兵荒马乱。原来一只小乌龟正从他身边跑过,它的龟壳被弓箭射出了好几个小坑。
“我们再试最后一次。”胖子说。他转身对奴隶道:“你们几个——去把那只乌龟找回来。”
小小的爬行动物瞅了特皮克一眼,目光中混合着祈求和希望。他盯着它看了一会儿,然后小心翼翼地捡起乌龟,把它藏到一块石头背后。
他滑下沙丘,回到普特蕾西身边。
“那边儿有些大怪人。”他说,“他们在射乌龟。”
“为什么?”
“我哪儿知道?他们好像觉得乌龟应该能躲开才对。”
“什么,躲开箭?”
“我不是说了嘛,大怪人。你待在这儿别动,如果没有危险我就吹口哨。”
“如果有危险呢?”
“尖叫。”
他再次爬上沙丘,尽自己所能拍拍身上的沙粒,然后站起来朝那一小群人挥舞帽子。一支箭飞过来,帽子应声脱手。
“哎呀!”那胖子道,“抱歉!”
他踩着满是脚印的沙地一路跑到特皮克身边。特皮克站在原地,盯着刺痛的手指发愣。
“手里刚好拿着弓。”对方大口喘气,“真是非常抱歉,没注意到它居然已经上了弦。唉,你该怎么看我呀?”
特皮克深吸一口气。
“我叫兹诺。”胖子不等他开口,又继续气喘吁吁地说起来,“你受伤了没有?不过我记得咱们的确贴了警示标志来着。你是从沙漠那边来的吗?你肯定渴坏了。喝一杯吗?你是谁?你不会刚好看见只乌龟吧,唔?鬼东西跑得飞快,简直就像是抹了油的闪电。谁也别想追上这些小坏蛋。”
特皮克泄了气。
“乌龟?”他说,“我们说的难道是那些,你知道,长腿的石头?”
“没错,没错。”兹诺道,“只一眼看不见,它们就哗嗖!”
“哗嗖?”特皮克奇道。他见过乌龟。老王国也有乌龟。乌龟有很多特点——它们是素食主义者、非常耐心、喜欢沉思,甚至还是极其勤勉而坚定的性欲狂——然而迄今为止他还从没听人用“快”字形容它们。“快”是一个与乌龟紧密相关的概念,因为它们怎么也跑不快。
“你确定吗?”他问。
“碟形世界里速度最快的动物就是它们。”兹诺道。不过他眼神躲闪,可见此人并非全无羞耻之心,“至少从逻辑上讲是这样。”他又补充道。
高个子冲特皮克点点头。
“不必理会他,孩子。”他说,“他不过是为了掩饰上周的事故而已。”
“乌龟的确跑赢了兔子。”兹诺满脸不高兴。
“当时那只兔子已经死了,兹诺。”高个子耐心地说,“因为你射中了它。”
“我瞄准的是乌龟。你知道,把两个试验合而为一,可以节省宝贵的研究时间,充分利用有限的……”兹诺用手里的弓指指周围的一切,弓上已经重新搭上了箭。
“请你原谅,”特皮克道,“不过你能不能先把它放下?我和我朋友大老远过来,可不想再挨一箭。”
这两人看起来倒是人畜无害,特皮克暗想,他几乎可以说服自己相信这念头。
他吹声口哨。普特蕾西接到暗号,牵着“你个混球”从沙丘背后绕了出来。特皮克本来坚信她的衣裳里不可能再有口袋的位置,可她似乎已经补过妆了:不但重新画过眼影,连头发也扎了起来。她沿着沙丘的曲线向他们走过去,活像条滑行的小蛇,一心一意要用人格魅力打动眼前的陌生人。她的另一只手里拿着什么东西。
“她找到乌龟了!”兹诺道,“干得漂亮!”
小乌龟飞快地缩回壳里,普特蕾西则瞪圆了眼睛,很不满意人家仅仅把她看作拿乌龟的人。
高个子叹口气,“你知道,兹诺,”他说,“恐怕乌龟和弓箭这事儿完全是你想岔了。”
小个子瞪他一眼。
“而你的问题,伊比德,”他说,“就在于你以为无论什么事情自己都是最了不起的鬼权威。”
老王国的众神渐渐醒来。
信仰是一种力量。当然了,跟重力相比这力量其实很微弱,如果要比赛移动大山,重力每次都能赢。但信仰的力最的确存在,尤其是现在。老王国自我封闭起来,飘浮在整个宇宙之外,逐渐远离了被大家赐名为“现实”的共识,于是信仰的力量就露出了峥嵘。
几千年以来,蒂杰里贝比一直信奉着自己的神灵。
现在他们的神灵真实存在于世,他们可谓功德圆满了。
老王国的人们还学到了许多新知识,比方说夜之狗头神乌特比较适合待在壁画上,如果他晃悠着整整七十英尺高的身子到自家屋外的街道上低声咆哮、散发臭气,他的形象就会大打折扣。
迪奥斯坐在接见大厅里,国王的黄金面具放在他的膝盖上,他的目光穿过昏暗的空气。一群品级较低的祭司围在门边,过了好一会儿才终于鼓起勇气接近他,这时他们的心情大概跟普通人走向一头咆哮的雄狮差不多。在神灵现身这件事上,谁也比不上迪奥斯手下的祭司这样忧心忡忡。对他们来说,这根本就等于审计局突然上门查账。
只有库米与其他人保持着一定距离。他正在努力思考。奇异的新想法挤在极少使用的神经通路上,朝着各个不可思议的方向不断前进。他想看看它们最终会走到哪儿去。
“噢,迪奥斯啊,”正义之鹭头神克戎的高阶祭司低声道,“国王可有什么指示?眼下遍地都是神灵,他们相互厮打、损坏民房。噢,迪奥斯啊,国王在哪儿?他想让我们做点什么?”
“是啊。”日球推动神斯科莱布的高阶祭司道。他感到自己似乎有责任说得更详细些,于是补充道:“千真万确,大人一定注意到了,眼下太阳不断摇晃,因为所有的太阳神都在争夺它的控制权,而且——”他脚下踯躅着——“神圣的斯科莱布已经做了战略性撤退,他,呃,临时决定在霍忒镇降落,期间压垮了几栋房子。”
“活该如此。”太阳战车驾御者瑟尔普的高阶祭司道,“因为众所周知,我的主人才是真正的太阳……”
他的话音消失在喉咙里。
迪奥斯在哆嗦。他眼中一片茫然,身体前前后后地缓缓摇晃,双手紧紧捏住面具,几乎在黄金上印下指纹。他嘴唇开阖,无声地念诵第二点钟仪式的词句。过去几千年来,人们一直都在这个时间念诵这篇祷文。
“我觉得他是受了惊。”一个祭司道,“你们知道,他一直都是绝对不肯变通的。”
其他人也赶紧发表意见,以显示自己并非完全一无是处。
“给他拿杯水来。”
“拿个纸袋罩在他头上。”
“找只小鸡来在他鼻子底下献祭。”
屋外传来尖利的呼啸,接着是远方的爆炸声和经久不息的嘶嘶声。几缕蒸气盘旋着涌进房间里。
祭司们争先恐后地冲上露台,留下失去信心的迪奥斯一个人应付自己的精神创伤。他们发现王宫周围的人全都仰望着天空。
“看来战事正酣啊。”说话的是刀叉之神瑟夫特的高阶祭司,眼前的情况与他没多大关系,所以他的心情似乎要轻松些,“瑟尔普失手了,同时还遭到了太阳船之神杰赫特的奇袭。”
“不过嘛,”瑟夫特的高阶祭司接口道,“斯科莱布又回来了,没错,他正在提升高度……杰赫特还没有看见他,他信心十足地朝子午线前进,下午女神赛希绯特也加入了混战!这真是个意外的转折!多么叫人吃惊!一个年轻的女神,迄今为止尚未有过出色的表现,可是瞧啊,这么巨大的潜力,这个竞争者出乎所有人意料,阉奴们、先生们,没错……斯科莱布失手了!他失手了!……”
无数阴影在露台的石头上飞舞、旋转。
“……现在……那是什么?年长的神灵们在做什么?你们没有看错,他们组成了攻守同盟,共同对付傲慢的新神!然而年轻的赛希绯特仍然勇敢地坚守阵地,她在寻找对方的弱点……她突入了对方的防守!……现在回撤、回撤,趁吉尔和斯科莱布缠斗在一起,整个天空任她驰骋,好,好……好!……中午!中午!到中午了!”
一片寂静。祭司意识到大家都盯着自己。
洞穴女神萨达克的女祭司对他嗤之以鼻,“要是他们中的哪一个没拿稳怎么办?”她厉声道。
“可是……可是……”他咽口唾沫,“那是不可能的,对吧?不可能真那样。我们肯定都吃错了什么东西,或者被太阳晒太久了什么的。因为,我是说,谁都知道神其实并不那啥……我是说,太阳是个滚烫的大气团,不是吗?它每天绕世界一圈,所以,所以,所以神嘛……那个,别误会,人民当然非常需要相信他们的存在,但是……”
尽管库米脑子里充斥着各种背信弃义的念头,他的反应仍然比自己的同僚要快得多。
他高声喊道:“伙计们,抓住他!”
四个祭司分别抓住倒霉的刀叉崇拜者的四肢,飞快地跑到露台边,把他从扶手上方扔进蒂杰河泥黄色的水里。
他浮上河面,呛了好几口水。
“你们这是做什么?”他质问道,“你们心里都清清楚楚,我说的一点儿没错。其实你们谁也不相信——”
蒂杰河懒洋洋地张开嘴,他立刻便消失了踪影。与此同时,斯科莱布的巨大阴影扇动翅膀,气势汹汹地从王宫上空飞过,呼呼地朝山里飞走了。
库米抹了抹额头上的汗水。
“刚才可真险。”他说。他的同僚们望着渐渐消失的涟漪,纷纷点头表示同意。突然之间蒂杰里贝比再也容不下诚实的疑虑。诚实的疑虑可以让你被抬起来扔进河里,让你的胳膊腿被一口咬掉。
“呃,”一个祭司说,“瑟夫特怕不会太高兴吧,你们说呢?”
“赞美瑟夫特。”大家齐声称颂。有备无患。
“他有什么资格不高兴?”站在后方的一个老祭司嘟囔道,“不过是个天杀的刀叉工匠罢了。”
他们抓起这人,不顾他的抗议,一下子把他扔进河里。
“赞美——”他们停下来,“他是谁的高阶祭司来着?”
“是不是山羊之羊头神布努?有人知道吗?”
“赞美布努,可能是!”他们齐声呼喊,神圣的鳄鱼则像潜水艇一样接近了目标。
库米高举双手,请大家安静。据说时势造英雄,那么库米这种人无疑只有恐怖而可厌的时势才能造就。在他的秃顶底下,某些结论正在展开,就像被多年囚禁在石头里的东西正要破茧而出。他还不大确定它们究竟是什么,但大体上讲它们跟神、新时代和铁血统治有关,很可能还涉及将迪奥斯尽快送入鳄鱼嘴里的计划。哪怕想一想,他心里也充满了禁忌的快感。
“兄弟们!”他喊道。
“别介意有我。”萨达克的女祭司道。
“还有姊妹们——”
“多谢你。”
“——让我们尽情欢庆吧!”周围的祭司集体失声。之前他们压根儿没想到面对今天的事件还可以采取这样激进的应对策略。库米见人人扬起脸望着自己,他身上窜过一股从未感受过的战栗。他们都吓傻了,而且他们指望他——指望他库米——来告诉自己该怎么办。
“对!”他说,“毫无疑问,的确,诸神——”
“——还有诸女神——”
“——嗯,还有诸女神,已经降临了。呃。”
接下来呢?说到底,他究竟该命令他们做些什么?然后他转念一想:没关系,我只要表现出自信满满的样子就够了。老迪奥斯一直赶着他们跑,从没试过领导他们前进。没了他,他们就像绵羊一样无所适从。
“兄弟们——当然还有姊妹们——我们必须扪心自问,我们必须扪心自问,我们,呃,没错。”他给声音涂上更多信心,“没错,我们必须扪心自问,神灵为什么会降临?毫无疑问,这是因为我们的侍奉不够勤勉,我们,呃,我们贪恋石刻的偶像。”
众祭司相互交换眼色。
“没错,就是这个,还有献祭。想想过去,献祭就是献祭,不是拿小鸡和鲜花应付差事。”
这话在听众中引出几声咳嗽。
“这里所说的可是指处女吗?”一个祭司犹犹豫豫地问。
“嗯哼。”
“以及未经人事的小伙子,我是说。”那人飞快地补救道。萨达克是诸神里岁数比较大的一个,她的女性崇拜者在神圣树林中搞了不知多少吓人的名堂,所以通常这位女神从手指到胳膊肘全都沾满鲜血。一想到如今萨达克也在到处晃悠,这人的眼睛都湿润了。
库米的心脏怦怦直跳,“嗯,有何不可?”他说,“那时的确比现在更美好,不是吗?”
“不过,呃,我以为咱们已经不再那么干了。由于人口减少什么的。”
河里溅起好一片水花。掌管蒂杰河上游的蛇头神忒祖特浮上水面,一脸庄严地打量着聚集在露台上的祭司。然后掌管蒂杰河下游的鳄头神弗赫茨从他身边冒出头来,努力想要咬掉他的脑袋。两位神灵沉入水下,激起大片飞沫,还有阵阵浪花扑上了露台。
“啊,可是人口之所以减少,兴许正是因为我们不再拿处子献祭了——两种性别的处子都包括,当然是这样。”库米飞快地注解道,“你们有没有从这个角度考虑过问题?”
他们考虑了一会儿。然后又重新考虑一遍。
一个祭司小心翼翼地说:“我怕国王不会同意……”
“国王?”库米吼道,“国王在哪儿?指给我瞧瞧!问问迪奥斯国王哪儿去了!”
库米被砰的一声响吓了一跳,原来是黄金面具在地上弹了两下,朝祭司们聚集的地方滚过去。他们飞快地散开,活像是九柱戏里被球击中的小柱子。
迪奥斯头顶着所有权不明的太阳,大踏步朝他们走来。他的脸色因愤怒而泛着灰。
“国王死了。”他说。
在对方怒气的压迫下,库米不禁身子一晃,不过他立刻振作起来:“那么他的继任者……”
“没有继任者。”迪奥斯道。他抬头望天。很少有人能直视太阳,然而在迪奥斯怨毒的视线底下,就连太阳也畏畏缩缩地转开了眼睛。迪奥斯的目光顺着那可怕的鼻子射向远方,活像两部齐平的测距仪。
他对着周围的空气说:“横冲直撞,就好像这里属于他们似的。他们好大胆子!”
库米张大嘴巴无言以对。他想抗议,然而足足一千瓦的视线消灭了他的声音。
库米向周围的祭司寻求支持,这些人有的忙着检查自己的手指甲,有的专心致志地盯着不远处的空气。大家的意思很明白:他只能靠自己,不过如果他竟然侥幸赢得了这场意志大战,那么他们一定会立刻围上来向他保证自己一直站在他这边。
“那个,这里本来就属于他们。”他嘟囔道。
“什么?”
“这里,呃,本来就属于他们,迪奥斯。”库米的火气蹭蹭往上冒,“见鬼,他们可是神,迪奥斯!”
“他们是我们的神,”迪奥斯嘶嘶地说,“我们不是他们的臣民。他们是我的神,我会让他们学会服从命令!”
库米放弃了正面进攻。你不可能瞪得过那双刚玉一样的眼睛,你不可能赢过那只战斧一样的鼻子,最重要的是,迪奥斯心中有无比坚定的正义感,这样可怕的盔甲任何人都不可能伤它半分。
“可是……”他勉强道。
迪奥斯挥挥颤抖的手,要他闭嘴。
“他们没有这个权力!”他说,“我不曾下达命令!他们没有这个权力!”
“那你准备做点儿什么?”库米问。
迪奥斯的双手不断地捏紧、放松。他觉得自己好像一个忠心耿耿的保皇党,把所有皇室成员的图片都剪下来贴在剪贴簿里,不肯让任何人说他们的坏话——他们也不能为自己辩护。结果突然有一天,所有皇室成员突然不请自来,自作主张地搬动他的家具。迪奥斯渴望回到墓场,在老朋友中间享受清凉的静寂,然后再小睡一会儿,那之后他的脑子一定会清醒得多……
库米的心一蹦老高。迪奥斯的苦恼仿佛一条裂缝,只要仔细耕耘,就可能敲进一块楔子。不过这活儿拿铁锤是干不了的。若是正面冲突,迪奥斯能打赢整个世界。
老头又开始哆嗦,“我从没对他们如何统治地下世界指手画脚。”他说,“他们也别想在我的王国里放肆。”
库米把这句离经叛道的言论腌制起来,以备今后仔细研究。他轻轻拍拍迪奥斯的后背。
“你说得没错,毫无疑问。”他说。迪奥斯转过眼睛。
“是吗?”他疑心重重地问。
“我敢说,你肯定能想出法子来,你是国王的牧首嘛。噢,迪奥斯啊,我们会全力支持你。”他高举双手向祭司们示意,后者真心实意地齐声应和。如果说国王和神灵都不大靠得住,老迪奥斯总是可以信赖的。在神灵可能爆发的愤怒和迪奥斯的批评之间,他们个个都会选择承受前者。迪奥斯的恐怖是非常明确、非常人性化的,没有哪个超自然主体能把他们吓成这样。有迪奥斯在,事情会解决的。
库米又道:“关于国王失踪的疯狂流言我们也毫不理会。它们显然都是无耻的夸张,毫无根据。”
祭司们点点头。
“什么流言?”迪奥斯从嘴角里挤出话来。
“请告诉我们,大师,我们现在该如何行事呢?”库米问。
迪奥斯动摇了。
他不知道该怎么办。对他来说这可真是全新的体验。改变。
此时此刻涌上他心头的只有一样东西,那就是第三点钟仪式的祷词。这祷词是他在这个钟点念惯了的,他已经持续不断地念了——多久来着?太久、太久了!他早该躺下休息,然而时机似乎总也不对,他老等不到一个有能力统治国家的人,他要是离开了,他们简直会不知所措。王国会垮掉,他会害所有人失望,于是他就这样一次次渡河……每次他都发誓说这是最后一次,然而最后一次永远不曾出现。他的四肢里渗出彻骨的寒冷,日子变得——变得越来越长。现在呢,他的王国需要他,然而一个仪式的祷词却堵塞了他大脑里的通道,迷惑了一切思绪。
他说:“呃。”
“你个混球”高高兴兴地大嚼特嚼。特皮克拴缰绳的地方离一株橄榄树太近了些,现在树上的枝条已经被修剪得十分彻底。有时骆驼会暂停片刻,抬头瞄眼总在以弗比城上空盘旋的海鸥,然后让对方遭受一阵致命的橄榄核突袭。
它正在琢磨魔力维度物理学的一个有趣概念,这概念能实现时间、空间、磁力、重力和花椰菜的大一统。至于为什么会有花椰菜,那是谁也说不清的。它定期发出类似采石爆破的声响,不过这只是说明所有的胃都运转良好罢了。
普特蕾西坐在树下,拿葡萄叶喂自己捡到的乌龟。
酒馆的白色墙壁上噼噼啪啪地冒着热气,特皮克觉得它与老王国完全不同。在老王国,就连热气也老态龙钟,陈腐的空气毫无生机可言,仿佛是用无数个世纪熬制而成,像罪恶一样压迫着你。这里的空气被海上吹来的微风发酵,不但沾了盐晶,更带着一丝令人兴奋的酒香——事实上不止一丝,因为兹诺已经喝到第二罐了。这里是那种一切的一切都会挽起袖子准备大干一场的地方。
“我还是不明白乌龟是怎么回事。”特皮克说起话来有些困难,他刚刚喝下有生以来第一口以弗比葡萄酒,那玩意儿仿佛在他喉咙里头涂了一层漆。
“很简单。”兹诺道,“你瞧,咱们就比方说这粒橄榄核是箭,而这个、这个——”他漫无目的地四下打量——“这只晕过去的海鸥是乌龟,嗯?现在,当你射出箭去,它就会从这里一直射向海鸥——乌龟,对吧?”
“大概是吧,可是……”
“可是呢,等它射过去的时候,海——乌龟已经移动了一点点,不是吗?我没说错吧?”
“我猜是这样。”特皮克无助地说。兹诺洋洋得意地瞅他一眼。
“所以,箭就必须再往前走一点,不是吗?它得走到乌龟现在所在的位置。与此同时,乌龟又往前飞——爬了一点点,不会爬太远,这我承认,但我们也不需要它爬多远。是这样吧?于是箭就还得再前进一点点,但关键是等它到了乌龟现在所在的位置,乌龟又已经爬走了。所以说如果乌龟一直保持运动,箭就永远别想射中它。箭会不断缩短自己与乌龟之间的距离,但是永远射不中它。qed。”
“说得对。”特皮克机械地说。
“不对。”伊比德冷冷地说,“我们有整整一打乌龟烤串可以证明他错了。我这位朋友的问题就在于他分不清假想、关于人类存在的隐喻和地上的一个坑之间的区别。”
兹诺厉声道:“昨天就没射中。”
“没错,我在场。你根本没怎么拉开弓弦,我看见的。”伊比德道。
两人又吵起来。
特皮克盯着自己杯里的酒。他们是哲学家,他暗想,这是他们亲口说的。所以他们脑袋里的空间肯定很大,足以容纳别人连五秒钟都不愿思考的问题。比如在来酒馆的路上,兹诺就向他解释了为什么从逻辑上讲,人绝不可能从树上摔下来。
特皮克向两人描述了王国消失的情形,但没有透露自己的身份。在这类事情上他虽然缺乏经验,但却清楚地感到一个失去国家的国王在邻国是不大可能受到欢迎的。安科-莫波克就有一两个这种人——被废黜的王族,逃离突然变脸的国家,投向安科热情好客的怀抱,来的时候一无所有,只剩下身上穿的那套衣服外加几马车珠宝。自然,双城对所有人都是欢迎的——种族、肤色、阶级和宗教信仰都不重要——只要你肯大把花钱就成。然而埋葬多余的君主依然构成了刺客公会一项稳定的收入来源。君主的家里总免不了有人想买个安心,希望让被废黜的君主保持被废黜的状态。通常是今天还是继承人,明天已变成了死人。
“我觉得它是被吞进几何里头了。”特皮克满怀希望地说,“听说你们这儿的人对几何特别在行,”他补充道,“也许你们能告诉我怎样才能把它弄出来。”
“几何学并非我的长项。”伊比德道,“不过你多半已经知道了。”
“抱歉?”
“你没读过拙作《理想政府的原则》吗?”
“恐怕没有。”
“或者《论历史的必然》?”
“没有。”
伊比德大为沮丧,“哦。”
“谁都知道伊比德是一切问题的权威。”兹诺道,“只除了几何学,以及室内装饰,还有基础逻辑学。”伊比德瞪他一眼。
特皮克问:“那你呢?”
兹诺喝干杯里的葡萄酒,“我的研究偏向于对公理的解构性测试。”他说,“你要找的人是普达哥拉,一个满身都是直线和尖角的家伙。”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打断了他的话。洒馆外,几个骑手以极其莽撞的速度冲上了城里弯弯曲曲的鹅卵石街道。他们似乎非常激动。
伊比德从酒杯里捡出一只昏迷的海鸥,将它放在桌上,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如果说老王国真的消失了……”他说。
“千真万确。”特皮克坚定地说,“这种事不大可能弄错,相信我。”
“也就是说我们的国境与特索托的国境一致了。”伊比德开始掉书袋。
“什么?”特皮克问。
“也就是说我们中间什么也没有了。”哲学家解释道,“天哪,这就意味着我们不得不打仗了。”
“为什么?”
伊比德张开嘴,然后又闭上。他转向兹诺,“为什么这就意味着我们不得不打仗了来着?”
兹诺道:“历史的必然。”
“啊,没错。我也觉得是这之类的什么。恐怕战争无可避免。真叫人惋惜,但事实如此。”
又一阵马蹄声,一队骑士转过拐角,这次是朝下坡的出城方向跑。他们头戴插着长羽毛的以弗比军用头盔,嘴里热情洋溢地大喊大叫。
伊比德在长凳上坐得更舒服些,两只手合到一起。
“那是暴君的手下。”他说,“我敢打包票,他准是派他们去核实消息。”说话间,那队人马已经穿过城门,冲着沙漠去了。
特皮克当然知道以弗比与特索托之间一直势不两立,毕竟老王国借此捞足了油水——它一直为双方的商人安排隐秘的地点,让他们可以偷偷彼此做买卖。特皮克的手指在桌上敲敲打打。
“你们已经好几千年没跟对方打仗了。”他说,“之前打仗时你们都还只是不起眼的小国,那仗也不过是吵嘴干架的规模。可如今你们都已经是强盛的大国了,很多人会受伤的,你们就不担心吗?”
“事关尊严。”伊比徳道,然而他的声音里渗入了一丝犹疑,“恐怕咱们别无选择。”
“还不都是那木头母牛什么的惹的祸,天杀的鬼东西。”兹诺道,“他们一直不肯原谅咱们。”
伊比德道:“如果我们不进攻他们,他们就会抢先发动攻击。”
“没错。”兹诺道,“所以我们最好赶在他们动手之前抢先发起反击。”
两位哲学家满不自在地面面相觑。
“话说回来,”伊比德道,“战争总让人难以保持头脑清醒。”
“是有这个问题。”兹诺附和道,“对死人来说尤其如此。”
接下来是一阵尴尬的沉默,三人耳边只剩下普特蕾西对乌龟唱歌的声音和海鸥偶尔被击中的尖叫。
伊比德问:“今天星期几?”
特皮克答道:“星期二。”
“依我看,”伊比德道,“也许你该来参加讨论会。咱们每周二都要举办。”他补充道,“以弗比最伟大的心灵齐聚一堂。眼下的问题值得好好思考。”
他瞥眼普特蕾西。
“不过呢,”他说,“你那个年轻女人自然不能参加。女人是绝对不可以出席的。她们最容易头脑发热。”
特皮西蒙二十七世睁开眼睛。这儿可真够黑的,他想。
然后他意识到自己能听见自己的心跳,不过那声音很沉闷,而且离他有一段距离。
再然后他就想起来了。
他活着。他又一次活过来了。而且这一次他还七零八落的。
不知为什么,过去他总以为一旦抵达冥界,人家就会把你重新组装起来,就好像哥林吉的零件一样。
他暗想:伙计,振作点儿。
你得自己把自己拼起来。
没错,他暗想。一共有至少六个罐子,我的眼睛就在其中一个罐子里。要能把盖子打开就再好不过了,咱们好瞧瞧咱是在干吗。
这事儿非得用上胳膊、腿和手指头不可。
够棘手的。
他试探着伸出僵硬的关节,摸索到一个沉甸甸的东西。他感觉似乎很有希望,于是把另一只胳膊也抬起来,笨手笨脚地使劲往上一推。
远远地传来砰的一声,上方立刻显得开阔了许多。他坐起来,浑身咔嗒作响。
棺木的侧壁仍然紧紧包裹着他,他伸出胳膊缓缓扫过去,它们竟然像纸片一样应声落下。肯定是因为之前被人腌过填充过才这么有力气,他暗想,分量增加了嘛。
他摸到石板边缘,沉甸甸的双腿下了地,他习惯性地停下来喘口气,然后摇摇晃晃地迈出了新晋非死人的第一步。
腿里塞满稻草,大脑在十英尺外的罐子里坐镇指挥,这样走起路来竟出人意料地艰难。不过他好歹还是走到了墙边,然后沿着墙根往前摸索,直到听见啪的一声。他明白自己已经走到了放罐子的架子跟前。他笨手笨脚地打开第一个罐子的盖子,轻轻把手往里伸。
肯定是脑子,他疯了似的琢磨起来,因为小麦粉可不像这么又软又潮。我问收了自己的思想,哈哈。
他又打开一两个罐子。最后,喷薄而出的日光表明他终于找到了装眼睛的容器。他注视着自己缠满绷带的手往下伸、越变越大,然后小心翼翼地把眼珠子铲了起来。
重要器官似乎都找齐了,他暗想。剩下的可以以后再说。也许等我想吃东西或者想怎么样的时候。
他转过身,突然发现屋里还有别人。迪尔和吉恩正盯着他看,同时死命往离他最远的墙角挤,只恨自己没有三角形的脊柱,无法与墙角珠联璧合。
“啊。嗨,二位。”国王意识到自己的声音有些空洞,“我听说了好多你们的事儿,我要跟你们握手。”他低头一看,又补充道,“只不过我的手已经给填满了。”
“嘎嘎嘎嘎。”吉恩道。
“你应该可以帮忙重新组装一下吧,嗯?”国王对迪尔道,“顺便说一句,你的针脚似乎非常牢靠。干得漂亮,好伙计。”
职业的骄傲穿透了恐惧形成的障碍。
“你活着?”他问。
“教义里是这么讲的,不是吗?”国王道。
迪尔点点头。教义里确实是这么讲的,而他也一直对此深信不疑。只不过他从没想到事情竟然真会发生。可事情已经发生了,而且对方复活过后的第一句话——那个,好歹也算接近第一句话吧——就是赞美他用针的技法。迪尔挺起胸膛。公会里还从没有谁被自己工作的对象称赞过呢。
“嗯。”他扭头瞅眼吉恩,学徒的肩胛骨正奋力往墙里钻,“好好听听人家是如何评论你师傅的。”
国王顿了一顿。他渐渐意识到事情不大对劲儿。当然了,教义里说冥界就像阳世,只不过比那更强,而且肯定也有很多仆人什么的。但这里看起来跟阳世也太像了些。他敢肯定迪尔和吉恩还不到过来的时候。再说他一直以为普通人是另有一个冥界的,在那里他们可以充分放松,跟和自己差不多的人交往,而不会觉得诚惶诚恐、格格不入。
“我说,”国王道,“我可能听漏了什么情况。你们还没死,对吧?”
迪尔没有立刻问答。今天看到太多稀奇古怪的东西,让他对这个问题产生了一点怀疑。不过到最后他还是不得不承认,自己很可能仍然活着。
国王问:“那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噢,国王啊,我们不知道。”迪尔说,“我们真不知道。噢,湖海之源啊,一切都成真了!”
“什么成真了?”
“一切!”
“一切?”
“太阳,噢,陛下。还有神灵!噢,神灵!噢,天堂的主人啊,他们到处都是!”
“我们是从后门溜进来的。”吉恩已经跪倒在地,“噢,回来施予他伟大智慧的正义的国王啊,请饶恕我们吧。我为我和格温乐达表示忏悔,那不过是片刻的那啥——狂热的激情,我们管不住自己。而且这全怪我……”
迪尔挥挥手,吉恩陷入一阵虔诚的沉默中。
“请原谅,”他对国王的木乃伊说,“不过我们可不可以私下谈谈。面对面、男人对……”
“尸体?”国主不忍他为难,主动接口,“当然可以。”
他们走到房间另一侧。
迪尔压低嗓门掩人耳目,“事实上,噢,伟大而……”
“我觉得这些东西都可以省省。”国王轻快地说,“死人不搞繁文缛节。‘国王’就足够了。”
“事实上,呃——国王,”迪尔受到如此礼遇,激动得微微一颤,“年轻的吉恩以为这一切都是他的错。我已经跟他说过无数次了,诸神不会因为有个小伙子没管住自个儿就这么大张旗鼓。您明白我的意思。”他停下来,又小心翼翼地加上一句,“他们不会这么干的,对吧?”
“我看绝不会。”国王轻快地说。
“我也是这么说的。”迪尔大大地松了一口气,“他是个好孩子,陛下,只不过他妈妈在宗教上有点儿怪。您要是能跟他谈谈我会感激不尽,陛下,您知道,让他放心……”
“非常乐意。”国王十分和蔼。
迪尔朝国王凑得更近些。
“事实上,陛下,那些神,陛下,他们根本不对头。我们一直在观察,陛下,至少我是观察了。我爬到了房顶上,吉恩没有,他躲在凳子底下。他们不对头,陛下!”
“他们什么地方不对头了?”
“那个,他们来这儿了,陛下!这就很不对了,不是吗?我是说,他们怎么会真的出现在这儿呢?而且他们还到处走,又互相打架,还冲大家嚷嚷。”他左右瞅瞅才继续往下讲,“咱们私下说说,陛下,”他说,“他们看起来可不怎么机灵。”
国王点点头,又问:“祭司们有什么反应?”
“我看见他们把自己人往河里扔,大人。”
国王又点点头,“这就对了。”他说,“他们总算想通了。”
“知道我怎么想吗,陛下?”迪尔热切地说,“我们信仰的一切都成真了。我还听说了另外一件事,陛下。今天早上——如果那是早上的话,您知道,陛下,现在太阳满天乱跑,而且太阳的模样也不对劲儿——反正今天早上有几个士兵想去以弗比,陛下,您知道他们发现了什么吗?”
“他们发现了什么?”
“出去的路又绕回来了,陛下!”迪尔退后一步,以强调这一问题的重要性,“他们走进一堆石头中间,结果突然间发现自己正走在从特索托回来的路上。就这么绕成了一个圈。我们给关在里头了,陛下。跟我们的神关在一起。”
而我则被关在自己的身体里,国王暗想。我们信仰的一切都是真的?而且我们所信仰的并不是我们以为自己信仰的那些东西。
我是说,我们以为众神个个都睿智、公正、强大,但其实我们心里一直认定他们就像我们自己的父亲劳累了一整天之后的样子。我们以为冥界是某种天堂,但冥界就在这儿,而且你还会继续使用你原来的身体。现在我就在这身体里头,而且我永远别想离开了。永远。
他问:“我儿子对这事儿怎么说?”
迪尔咳嗽两声,那是种预示噩耗的咳嗽。西班牙人会在问句前写下一个倒着的问号,提示你接下来的句子是个问题。而这种咳嗽则是为了提示你接下来要听到的将是一阕挽歌。
“真不知道该怎么跟您讲,陛下。”
“直说就是了,我说。”
“陛下,他们说他死了,陛下。他们说他先是自杀,然后又跑了。”
“自杀?”
“抱歉,陛下。”
“之后又跑了?”
“骑骆驼跑的,陛下。”
国王干巴巴地评价道:“我们这家子,死后的生活可真够丰富的。”
“怎么,陛下?”
“我是说,那两句话是互相矛盾的。”
迪尔满脸认真的茫然。
“也就是说,两句话不可能都是事实。”国王为他解惑。
“啊哼。”迪尔道。
“没错,不过我是特殊情况。”国王气呼呼地说,“这个国家的信仰是,要想死后继续活着,你非得先变成木乃……”
他闭上嘴。
那念头太可怕,简直不可想象。不过他还是想了一会儿。
然后他说:“我们必须采取行动。”
迪尔问:“是指您儿子的事吗,陛下?”
“不必担心我儿子,他没死,否则我会知道的。”国王喝道,“他自己能照顾自己,他是我儿子。我担心的是我的祖先。”
“可他们已经死了……”
之前已经提到过,迪尔这人想象力极其贫乏。他干的这行当,贫乏的想象力是至关重要的。然而此刻,他却仿佛看见了河岸边一眼望不到头的金字塔,他的耳朵似乎一路俯冲、闪躲,冲破了任何盗贼都无法突破的石门。
那耳朵听见了擦刮声。
它听见了捶打声。
它听见了沉闷的呼喊。
国王伸出缠满绷带的胳膊,把手搭在他颤抖的肩膀上。
“我知道你针线上很在行,迪尔。”他说,“告诉我——你使大锤的手艺怎么样?”
有史以来最伟大的故事高手寇珀利梅尔靠在椅背上,对大家粲然一笑。围坐在餐桌旁的都是世上最了不起的智者。
特皮克的新知识存储库里又增添了一点点存货:原来讨论会就是吃吃喝喝的意思。
“嗯。”寇珀利梅尔以此开头,滔滔不绝地讲起了特索托战争的故事。
“你们知道,当时的情况是,他把她带回了家,而她父亲——不是老国王,是之前的那一个,叫啥名字来着,他娶了个艾尔哈里比那边的姑娘。她有点儿斜眼,叫什么名字来着,p打头的。或者l。反正就是个啥字母。她父亲在佩皮罗斯湾那儿有个小岛。不,是克里尼克斯湾。反正就是国王——另外那个国王——他召集了一支军队,然后他们……艾伦娜,她叫艾伦娜。她有点儿斜眼,你们知道。不过据说很迷人。我刚才说娶,不过相信我不必把话说白了,总之他们俩是不大正式的。呃。反正就是有匹木马,然后他们进了马里……我跟你们讲过这马了没有?那是匹马。我几乎可以肯定那是匹马。也有可能是只鸡。下回我该连自个儿的名字也忘了!这是那谁的主意,有点儿瘸的那个。没错。腿有点儿瘸,我是说。我提过他没有?他们打了一仗。不,那是另外那一次,我想。没错。总之,这个木猪,这主意妙极了,他们用那啥做的。怎么一下想不起来了——木头。不过那是后来了,你们知道。那一仗!差点忘了。没错,那仗打得可漂亮。每个人都敲着盾牌嚷嚷。那谁的盔甲亮得就像亮闪闪的盔甲一样。打得好啊,那仗。那谁,不是瘸腿的那个,是另一个,叫那啥的,红头发的。你们知道。高个子,说话咬舌头的。等等,想起来了,他是从另一个岛上来的。不是他。另外那个,瘸腿的。他不想去,他说他疯了。他当然疯得很,这还用说。我是说,居然想出什么木牛来!就好像那谁说的,国王,不,不是那个国王,另外那个,他看到那只羊,然后说:‘我害怕以弗比人,尤其是他们竟然疯疯癫癫地把该死的家畜留在你门口的时候。好大胆子,他们准以为咱们是昨天才出生的呢。放火烧了它。’当然,那谁趁机从后头绕进去,把他们全杀了,真够好笑的。我有没有说过她斜眼?他们说她挺美,不过这世上啥人都有。没错。反正,事情就是这样的。接下来,那谁——我觉得他好像叫墨涅卡努斯,那瘸子——他想回家,也难怪,换你你也想,他们都打了好多年了,他那岁数也是越来越大。所以他才整出了那木头啥的主意。没错。我骗你们的,膝盖有毛病那个其实叫拉瓦勒乌斯。打得漂亮,那一仗,相信我。”
他陷入沾沾自喜的沉默里。
“打得漂亮。”他嘴里嘟囔,嘴角含笑,很快打起了瞌睡。
特皮克意识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张大了嘴巴。他把嘴闭上。桌边有几个人正在揉眼睛。
“魔法。”兹诺道,“简直是魔法。每一个字都是时间华盖上的一根流苏。”
伊比德喃喃地道:“最最微不足道的细节他也记得清清楚楚,脑子像针尖一样锐利。”
特皮克看看桌边的食客,然后捅捅坐在自己身旁的兹诺,“这些人都是谁?”
“这个么,伊比德你已经认识了。寇珀利梅尔也认识了。那边那个是艾索,世上最懂神话的人。那是安提弗,世上最伟大的喜剧作家。”
“普达哥拉在哪儿?”特皮克问。兹诺指指桌子尽头。一个闷闷不乐的男人正一边拼命喝酒,一边判断两个面包卷之间的角度。“吃完饭我帮你介绍。”兹诺道。
特皮克瞅瞅那一圈秃头和白胡子。这似乎是某种标志。你只要秃着脑袋,再留一把长长的白胡子,似乎就能证明这二者之间的东西一定充满了智慧。唯一的例外是安提弗,他看上去好像是猪肉做的。
他们是伟大的智者,特皮克告诉自己,这些人正想办法弄清世界是怎么回事。他们靠的不是魔法,不是宗教,他们只是在找世界的缝隙,然后把自己的脑袋插进去,想办法把它撬开。
伊比德敲敲桌子,示意大家安静。
“暴君已经要求向特索托开战。”他说,“现在,让我们考虑一下战争在理想社会中的位置。”他说,“我们需要……”
“抱歉,你能递一下芹菜吗?”艾索道,“谢谢。”
“……正如我所说,理想社会要求建立在所有人共同遵循……”
“还有盐。就在你胳膊肘边上。”
“……共同遵循的基本法则上。当然,战争无疑……能不能请你别这样?”
“这是芹菜。”艾索咔嚓咔嚓咬得很开心,“吃芹菜就是这样。”
兹诺盯着自己叉子上的东西,脸上写满猜疑。
“这东西,这是鱿鱼。”他说,“我没要鱿鱼。谁点鱿鱼了?”
“……无疑。”伊比德抬高嗓门,“无疑,我请大家注意……”
“我觉得这是粉蒸羔羊肉。”安提弗道。
“你的是鱿鱼?”
“我要的是煎银鱼配葡萄叶米饭。”
“我点的羔羊肉。递过来吧,给我。”
“这么多蒜泥面包,我怎么不记得有人点过?”兹诺道。
“听着,咱们这儿还有人想讨论讨论哲学问题。”伊比德挖苦道,“要是打扰了你们请多包涵。”
有人朝他扔了根面包棍。
特皮克看了看自己叉子上的东西。他的国家从不吃海鲜,而叉子上的东西有太多吸盘,委实叫他放心不下。他万分小心地掀开一片煮熟的葡萄叶,他敢打包票,有什么东西匆忙藏到橄榄背后去了。
啊。又是一个需要记住的事实:只要是能放进木桶里的东西都会被以弗比人拿来酿酒,任何爬不出木桶的东西都是他们的盘中餐。
他拿叉子碰碰盘里的食物。有些食物反过来碰了碰他的叉子。
还有就是哲学家从不听彼此说话,而且他们老跑题。这多半是因为民朱的缘故。
一个面包卷从他面前滚过。哦对了,他们还很容易激动。
他注意到自己对面那个瘦巴巴的小个子正一本正经地嚼着不知什么东西的触角。除了几何学家普达哥拉(此人正闷闷不乐地计算餐盘的半径),那小个子是唯一一个不曾抬高嗓门直抒胸臆的人。有时他会在纸片上记两笔,记完就把纸片塞回外袍里。
特皮克上身前倾。此时,艾索受到不时飞来的面包卷和橄榄核的鼓励,讲起了一个很长很长的传说。主要内容是狐狸、火鸡、鹅和狼在一起打赌,大家都往脚上捆重物,看谁在水下闭气的时间最长。
“打扰一下。”特皮克抬高声音盖住周围的喧嚣,“你是谁?”
小个子显出很腼腆的样子。他的耳朵非常大,如果光线适宜,人家或许会把他错看成一只水罐。
“我叫珥多斯。”他说。
“为什么你不跟他们一起谈论哲学?”
珥多斯切下一片古怪的软体动物,“事实上我并非哲学家。”
“也不是喜剧作家什么的吗?”特皮克问。
“恐怕不是。我是个倾听者。人家都叫我倾听者珥多斯。”
“真有意思。”特皮克称赞道,“你是做什么的?”
“听。”
“就只是听?”
“他们付我钱就是为这个。”珥多斯道,“有时我会点点头,或者微微一笑,或者微笑着点头,以示鼓励。你知道。他们喜欢这个。”
特皮克感到人家似乎在等他发表意见,于是他说:“天哪。”
珥多斯朝他鼓励似的点点头,然后又朝他微微一笑,表示尽管此时此刻珥多斯可以做的事情成千上万,但绝没有哪一样能比听特皮克讲话更让他感到兴味盎然的了。关键在他的耳朵上。它们就好像巨大的黑洞,正恳求人家用言语把自己填满。特皮克感到一种无法抑制的冲动,他想把自己的一生、把自己所有的梦想和希望和盘托出……
“我敢打赌,”他说,“他们肯定付你很多钱。”
珥多斯对他露出一个振奋人心的微笑。
“寇珀利梅尔的故事你是不是已经听过很多次了?”
珥多斯微笑着点点头,只不过从他眼睛背后能看到一丝痛苦。
“我猜,”特皮克道,“你的耳朵很快就长出保护性的粗糙表面了吧?”
珥多斯点点头,“请接着说。”他鼓励道。
特皮克瞥眼普达哥拉,对方满脸不高兴,正在鱼子酱沙拉里画直角。
“我很愿意一直留在这儿让你听我说话。”特皮克道,“不过那边还有个人我想认识一下。”
“真不可思议。”珥多斯在纸片上做个记号,然后把注意力转向另一侧的对话。一位哲学家断言真就是美,但美不一定真,这话引发了一场混战。珥多斯认认真真地听起来。
特皮克沿着长桌信步走到普达哥拉身旁。后者还是那么苦闷,正疑心重重地瞅着水果派的酥皮。
特皮克从他肩膀上看过去:“我好像看到那里头有什么东西动了。”
“啊,”几何学家用牙齿拔出酒罐的软木塞,“来自失落王国的神秘黑衣青年。”
“也许你能帮我把它找回来?”特皮克道,“我听说你们以弗比有好些非常异乎寻常的点子。”
“迟早的事。”普达哥拉道。他从袍子的褶皱里掏出一把圆规,若有所思地把派测量一番,“你觉得它是个恒量吗?这想法简直叫人沮丧。”
“什么?”
“圆周与直径成一定比例,你知道。你总以为该是三倍吧,不是吗?可结果呢?不。三点一四一还要加上好多别的数字。这鬼东西根本没个完。你知道这多叫我生气吗?”
特皮克礼貌地说:“我猜你一定非常生气。”
“没错。这说明造物主在造圈时用错了模具。那甚至不是个整数!我是说,三点五还算是可敬。或者三点三,看起来也像回事。”他阴沉沉地盯着派。
“抱歉,你刚刚说什么迟早的事来着?”
“什么?”普达哥拉带着深沉的忧郁探出头来。
特皮克催促道:“什么东西迟早的事来着?”
“你不能拿几何学开玩笑,朋友。金字塔?危险得很。自找麻烦。我是说。”普达哥拉朝酒杯伸出颤巍巍的手,“他们真以为自己可以一直把金字塔越造越大吗?我是说,他们以为那些能量从哪儿来?我是说。”他打个嗝,“你去过那儿,对吧?你有没有注意到一切都显得很慢很慢?”
特皮克不动声色道:“哦,没错。”
“那是因为时间被吸干了,明白吗?金字塔。所以它们必须把它释放出去。喷溢,他们管那叫。他们还觉得那挺好看呢!那消耗的可是他们的时间!”
“我只知道那儿的空气就好像装在袜子里煮过一样。”特皮克道,“而且从来没有什么真正的改变,尽管事情不只是跟过去一样。”
“没错。”普达哥拉道,“原因就在于那是过去的时间。他们在使用过去的时间,一遍又一遍地重复使用。所有的新时间都被金字塔给占了。而如果你不让金字塔喷溢,那么聚集的能量就会——”他顿了顿,“我猜,”他续道,“它会顺着那啥逃逸——断层。逃进空间里。”
“王国那啥,呃,没了以前我正好在场。”特皮克道,“我觉得好像看见那座金字塔动了。”
“这不就结了?它多半把各个维度移动了九十度。”普达哥拉口气笃定,显示出他已经确确实实烂醉如泥了。
“你是说现在长度变成了高度而高度变成了宽度?”
普达哥拉伸出颤抖的手指晃了晃,“不不不,”他说,“长度变成了高度,高度变成了广度,广度变成了宽度而宽度又变成了——”他打个酒嗝——“时间。这是另一个维度,明白?四个混蛋,时间也是其中之一。跟其他三个呈九十度那啥。角,我想说的是。只不过、只不过在这个世界它不能以这种形式存在,所以那地方只能跟咱们脱离点儿距离,嗯?否则人就会因为横着走路而变老。”他好不伤心地看着酒杯深处,“然后每个生日你都会比之前大上一英里路。”
特皮克目瞪口呆地看着他。
“这就是时间、空间了。”普达哥拉继续说下去,“一不小心就会把它们扭曲得不成样子。三点一四一。这叫什么鬼数字?”
“真可怕。”特皮克道。
“就是说嘛。总有个地方,”普达哥拉开始在凳子上晃来晃去,“有个地方会有人创造一个宇宙,那里的、的——”他茫然地望着桌面,“——的派会又体面又得体,而不是什么永远没个完的鬼数字,这么个……”
“我指的是单走路也会变老这件事!”
“那倒不一定。你可以散步回自己十八岁的时候。或者往前走几步,看看自己七十岁时什么样子。在宽度里行动,那才真正不好弄呢。”普达哥拉笑了一笑,然后非常、非常缓慢地倒在了自己的晚餐里,不过其中有一部分及时逃了开去。
特皮克发现周围的哲学噪音稍稍降低了些。他顺着桌子往前看,目光落在伊比德身上。
“没用,”伊比德道,“暴君不会听咱们的。人民也不会。再说了——”他瞥眼安提弗——“在这个问题上我们自己也没能统一意见。”
“该死的特索托人应该受点教训。”安提弗严厉地说,“这片大陆容不下两个超级大国。再说他们也太输不起了,咱们不就是偷了他们的王后吗?有什么大不了?年轻人嘛,哪里抵挡得住爱情?”
寇珀利梅尔醒过来。
“你搞错了。”他温和地说,“那场大战,是因为他们偷了我们的王后。她叫什么名字来着,那张脸,真能发动千军万驼开战,a开头的,或者t,也可能是……”
“真是这样?”安提弗怒道,“那些混蛋!”
“我比较肯定。”寇珀利梅尔说。
特皮克好不丧气。他转向倾听者珥多斯,发现对方还在吃东西。看他那神情,显然不准备让任何事情影响自己的消化。
“珥多斯?”
倾听者把刀叉整整齐齐地放在盘子两侧。
“怎么?”
“他们根本就是疯子,对吧?”特皮克疲惫地说。
“这真是非常有趣。”珥多斯道,“请接着说下去。”他一脸腼腆地把手伸进外袍里,掏出一张小纸片轻轻推到特皮克跟前。
“这是什么?”
“我的账单。”珥多斯道,“五分钟的认真倾听。我服务的绅士们大多都有月结账户,不过我听说你明早就要离开?”
特皮克放弃了。他离开餐桌,信步走进以弗比城堡周围的花园。绿地里随处可见古代以弗比人的雕像,个个都在赤身裸体地做着各种英勇的事情。时不时还能看到以弗比人的神,你很难把它们和人类的雕像区分开。以弗比人的神长相跟人类没什么差别,特皮克知道迪奥斯一直对此不以为然。如果神跟人一模一样,他常说,那人们怎么能知道该如何对待他们?
特皮克自己倒是很喜欢这样。据传说讲,以弗比的神会利用自己的身份做许多人类不敢做的事儿。以弗比神最喜欢的把戏就是化身为动物去赢取贵族女性的芳心,其中一个神为追求心仪的女性,经常把自己变成金色的阵雨。这一切都让人们对以弗比的夜生活产生了许多有趣的猜测。
他在一株杨树下找到了普特蕾西,对方正坐在草地上喂乌龟。他用猜疑的目光打量了它一番,怕它是哪位微服私访的神灵。它看起来并不像神。如果它真是神,那么演技也太好了些。
她喂它吃的是生菜叶。
“亲爱的小乌龟。”说完她抬起头,“哦,是你。”她淡淡地说。
“你没错过什么好东西。”特皮克一屁股坐到草地上,“那群人全是疯子。我走的时候他们正在砸餐盘。”
“那是以弗比用餐过后的传统仪式。”普特蕾西道。
特皮克想了想,“干吗不之前砸?”
“然后他们大概还会随着布祖基的声音跳舞。”普特蕾西补充道,“我觉得布祖基大概是一种狗。”
特皮克双手抱头,“我得说,你的以弗比语说得很不错。”
“谢谢。”
“不过还是带了一丝口音。”
“语言是我们训练的一部分。”她说,“我祖母说带一丝外国口音更迷人。”
“咱俩学的都一样。”特皮克道,“所有刺客都必须带点外国人的样子,无论他身在何处。这个我拿手。”他苦哈哈地添上一句。
她开始按摩他的脖子。
“我去了港口。”她说,“那里有好多像大木筏一样的东西,你知道,海上骆驼……”
“那是船。”
“它们哪儿都去。我们想去哪儿都行。只要你愿意,咱们就能海阔天空。”
特皮克把普达哥拉的理论讲给她听。她似乎并不吃惊。
“就像个没有新鲜水流进来的老水塘。”她大发议论,“于是每个人都在一成不变的水坑里绕圈子。你生活的所有时间已经被其他人活过了,那感觉肯定跟用别人用过的洗澡水差不多。”
“我要回去。”
按摩肌肉的灵巧手指不动了。
“我们想去哪儿都行。”她旧话重提,“我们有手艺,还可以把骆驼卖掉。你可以带我去看那个叫安科-莫波克的地方。听你讲起来挺有趣的。”
特皮克喑想,不知安科-莫波克会对这姑娘产生什么样的影响。然后他又转念一想,不知道这姑娘会对双城产生什么样的影响。她毫无疑问正在——正在绽放。在老王国时她似乎完全不会独立思考,只有该选哪粒葡萄来剥皮这事儿除外。然而出来之后,她好像一直在改变。她的下巴并没有变化,它还是那么小巧,那么好看,这点特皮克不得不承认,但不知怎的它似乎更显眼了。过去她跟他说话时眼睛总看着地面,现在她有时仍然不看他,只不过是因为她在走神的缘故。
他发现自己一直有种冲动,他想礼貌周全、平易近人地提醒她,自己可是国王。但他总觉得她会说自己没听见,请他再重复一遍,而如果那时她看着他,他是绝对没法把这话说上两遍的。
“你可以去。”他说,“你肯定会过得很不错。需要的话,我可以给你几个人名和地址。”
“那你准备怎么办?”
“我真不敢想象家里现在是什么样。”特皮克道,“我得做点什么。”
“你什么也做不了,干吗白费力气?就算你不想当刺客,也还有许多别的事可干。而且你不是说现在那地方已经没法进去了吗?我恨金字塔。”
“那里肯定还有你关心的人吧?”
普特蕾西耸耸肩,“如果他们已经死了,那我就做不了什么。”她说,“如果他们活者,我仍然做不了什么。所以我什么也不做。”
特皮克瞪大眼睛,满心惊恐,又充满崇敬之情。事实上她总结得很漂亮,只不过他就是没法让自己这么想。他的身体离开了七年,但他的血待在王国的时间却比那长了一千倍。他当然想把它留在身后,但关键就在这儿。它一直都在。哪怕他一辈子避开那片土地,它也仍然像是固定他的锚一样。
“我感觉糟透了。”他说,“除了抱歉,我没别的可说。哪怕只回去五分钟,就只是回去说一声、说我再也不会回来了——哪怕能这样也好。这一切多半都是我的错。”
“可根本就没法回去!你只会像你说的那些被罢黜的国王一样,垂头丧气地徘徊。你知道,穿着磨烂的外套,每天用上流社会的方式乞讨。你自己说的,没有什么比失去了王国的国王更没用了。你再好好想想。”
他们穿过落日余晖下的街道,信步朝港口走去。城里所有的街道都通向港口。
有人刚刚点亮了灯塔。这座灯塔是“世界何止七大奇观”之一,它出自普达哥拉的设计,充分运用了黄金律和美学五原则。不幸的是它被建在了错误的地点,因为若建在正确的地点就难免要破坏港口的景观。好在水手都认为这灯塔非常美丽,尤其在船触礁之后等船来拖时还可以欣赏欣赏,借以打发时间。
灯塔下方的港口里挤挤挨挨全是船。特皮克和普特蕾西穿行在柳条箱和大包裹中间,一直走到婉蜓的防波堤前。这一侧是平静的港口,另一边则是汹涌起伏的海浪。灯塔在他们头顶闪烁,绽放着光芒。
特皮克知道以弗比人是出色的贸易商,而这些船会驶向自己从未去过的地方。他可以回安科领取自己的学位证明,然后世界真的会变成他手里的软体动物,而他有各种刀具可以把它撬开。
普特蕾西握住他的手。
另外他再也不用担心要跟哪个亲戚结婚了。在蒂杰里贝比度过的几个月似乎变成了一场梦,循环往复的梦,你永远别想摆脱它,相形之下,连失眠也显得分外诱人。而这里却是希望之所在,未来像一张地毯似的在他眼前铺开。
在这种时候他需要一个启示,某种指导手册。问题是在生活中你没有练手的机会,一上来就是真刀真枪。你只能——
“老天爷,这不是特皮克吗?”
那声音来自与他脚踝齐平的位置。防波堤的石头上露出一个脑袋,身子紧随其后。那身子打扮得极其考究,宝石、毛皮、丝绸、蕾丝,该有的一样不缺。只不过它们无一例外,全都是黑色的。
是奇德。
“它现在在干吗?”普塔克拉斯普问。
他儿子小心翼翼地从断裂的石柱上探出头去,目光追随着鹫头神哈忒。
“它在四下侦察。”他说,“我觉得它挺喜欢那尊雕像。说真的,爸爸,你怎么会买下那么个东西?”
“夹杂在一大批货里进来的。”普塔克拉斯普道,“再说我当时以为这个系列会大受欢迎呢。”
“受谁欢迎?”
“那什么,他不就挺喜欢吗?”
普塔克拉斯普·二乙又冒险偷瞄一眼,那个骨瘦如柴的庞然大物仍然在废墟里蹦蹦跳跳。
“干脆跟他说,如果他离开,我们可以把那东西给他。”他建议道,“跟他说我们可以给他打钱。”
普塔克拉斯普紧蹙眉头,“那叫打折。”他说。
他抬头看天。大金字塔仍然像发电站似的在他们身后嗡嗡个不停,从他们藏身的工地废墟能把抵达的神灵看个一清二楚。起先普塔克拉斯普还算平静。他想,神灵正是上好的主顾,他们不是老在要求多造神庙、雕像什么的吗?他可以掐掉中间人,直接跟他们做买卖。
然而他很快意识到一个问题。假如神灵对他们干的活不满意——比方说泥灰没有完全按要求抹好,由于流沙导致神庙的一角稍微有些下陷之类——神灵可不会走进来大声要求见经理就算了。不。神很清楚你在什么地方,而且绝不跟你废话。再说神灵赖账是出了名的。当然人类也一样赖账,但他们总不会指望要你死来逃避还债。
他的目光转向自己的另一个儿子。二甲仍然是靠在雕像上的一个剪影,他圆张着嘴巴,满脸凝固的惊异。普塔克拉斯普下定了决心。
“这些金字塔我受够了。”他说,“别忘了提醒我,儿子,如果能逃出去,咱们今后再也不搞什么金字塔。咱们太墨守成规了,依我看非得扩展业务不可。”
“我老早就这么说了,爸爸!”二乙道,“我不是说嘛,只要修两座像样的高架引水渠,咱们准能……”
“没错,没错,我都记得。”普塔克拉斯普道,“没错,高架引水渠,全是拱门什么的,行吧。只不过我就是想不起来你当时说棺材应该放在引水渠的哪个位置来着。”
“爸爸!”
“别管我,孩子。我觉得我已经疯了。”
我怎么可能会看见一个木乃伊和两个拿榔头的人呢。
那的确是奇德。
而且奇德还有条船。
特皮克知道沿海岸往下走就是罗克西的宫殿,那里住着阿尔-喀哈里的沙里发。据说这座金碧辉煌的宫殿是由一位灯神在一夜之间建成的,神话和传说都常常称颂它的华美。“未名”号就是一艘浮动的罗克西,只不过比罗克西还要罗克西。它的设计者显然有镀金情结,黄金涂层、螺旋形石柱、昂贵的帘幕,能用的全用上了,总之就想让它看上去船不像船,反而更像与上演特定剧目的戏院有些相似的闺房。
事实上,要想看清它的真面目,你非得有刺客那种善于发现隐藏细节的眼睛不可。首先,尽管外表极其俗丽,船体的线条却非常流畅;其次,哪怕把船舱和货舱全加在一起,船上仍然有许多空间不知去向。在被普特蕾西称为“船尖”的那头,水面上能看见一圈圈古怪的涟漪,而这显然是艘商船,若是怀疑它在水下藏着矛尖,那就太可笑了。如果有人说只需一把斧头和五分钟时间就能把这艘肥硕的移动宫殿变成一艘快艇,快过绝大多数浮在水面的东西,并且让少数能追上它的家伙追悔莫及,那可不一定只是个笑话。
“真了不起。”特皮克道。
“不过是撑面子罢了,真的。”奇德说。
“嗯,看得出来。”
“我是说,我们不过是穷苦的买卖人。”
特皮克点点头,“完整的说法不是‘穷苦而诚实的买卖人’吗?”
奇德露出买卖人特有的笑容,“哦,我想目前咱们还是光‘穷苦’就得了。说起来,你最近到底怎么样?上次你不是正准备去某个谁都没听说过的地方当国王来着。还有,这位美丽的女士又是谁?”
“她名叫……”特皮克张开嘴。
“普特蕾西。”普特蕾西道。
“她是个侍……”特皮克再次张嘴。
“毫无疑问她肯定是位公主。”奇德圆滑地说,“假如她——假如你们两位——今晚能与我共进晚餐,我将不胜荣幸。不过是水手的吃食,难登大雅之堂,我们勉强应付过去吧,勉强应付。”
“不是以弗比的食物吧?”特皮克问。
“船上的硬饼干、腌牛肉之类。”奇德的眼睛一直钉在普特蕾西身上,自她上船起就没离开过。
然后他哈哈地笑了。过去奇德常这么笑,并非完全缺乏真情实感,但显然处于上级大脑的严格控制之下。
“这有多巧啊,真叫人吃惊。”他说,“明天黎明时分我们就要启航了。我这儿有衣服,两位可需要换换?你们似乎都有点儿,呃,风尘仆仆。”
“水手的粗布衣服,我猜是。”特皮克道,“正符合穷苦买卖人的身份,我没说错吧?”
结果人家领他去了个小房舱,布置得极其精致用心,活像是镶宝石的鸡蛋。床上摆满各种服装任君挑选,整个环海地区都找不出式样更齐全的地方。没错,它们看起来都是二手货,但全部仔细洗熨过,缝补技术也很高超,被剑刺破的地方几乎完全看不出来。特皮克若有所思地打量着墙上的挂钩,又看看木头上留下的淡淡痕迹,它们似乎暗示说墙上曾经挂着各种物件,后来被匆忙摘了下来。
他走出房门,在狹窄的通道里碰上普特蕾西。她选了一条宫廷贵妇的红裙子,正是十年前安科-莫波克最流行的款式:蓬松的袖子,巨大的隐形支架,环状衣领大如磨石。
特皮克又学到些新知识:穿着几缕薄纱和几码真丝的女人固然很有吸引力,但如果她们把自己从头到脚裹得严严实实,那还会更诱人。普特蕾西试着转了个圈。
“里头有好多这种东西。”她说,“安科-莫波克的女人是这样打扮的吗?感觉就像穿了栋房子,能让你汗流浃背。”
“听着,我要跟你说说奇德。”特皮克焦急地说,“我意思是,他是个好伙计,人不错,不过……”
“他的确很和气,不是吗?”她附和道。
“嗯。没错,是这样。”特皮克只能承认,“他是个老朋友。”
“真好。”
一个船员出现在通道尽头,他朝两人鞠躬,请他们去特等客舱。此人满身资深船员的派头,只不过脑袋上十字形的伤疤和胳膊上的文身与这正经八百的样子不大协调。与他的文身相比,《宫闱宝典》里的图片也只不过是《大棚diy手册》里的示意图。他只消动动二头肌就能把他俩揍得落花流水,能供码头边上的小酒馆娱乐上好几个钟头。不过他并没有意识到仅仅几分钟之后,自己就要遭遇一生中最可怕的事件。
“多么令人愉快。”奇德倒上葡萄酒,然后朝文身男点点头,“可以上汤了,阿尔方兹。”
“听着,奇德,你不会是海盗吧,啊?”特皮克绝望地问。
“你担心的是这个?”奇德懒洋洋地咧嘴一笑。
特皮克担心的不止这个,但它的确正在抢占头名的位置。他点点头。
“不,我们不是海盗。我们只不过喜欢,呃,尽可能地避开烦人的手续,明白?我们不想让人操心我们在做什么。”
“可那些衣服……”
“啊,我们是经常被海盗袭击,所以父亲才叫人造了‘未名’号。它总能让他们大吃一惊。从道徳上讲整件事无可指摘。我们接管他们的船和他们的战利品,如果有人质的话一并救出来,再以极富竞争力的价格护送他们回家。”
“你们拿海盗怎么办?”
奇德撇眼阿尔方兹。
“那得看未来的就业前景。”他说,“父亲总说,对倒了霉的人我们应该搭把手。当然这是有条件的。国工的买卖做得怎么样了?”
特皮克说了说原委。奇德晃着手里的酒杯,全神贯注地听他讲。
“原来如此。”最后他说,“我们也听说要开战了,所以才准备今晚启程。”
“是该跑得远远的。”特皮克道。
“不,我是说得赶紧去打理买卖,当然是跟双方的买卖,因为我们完全是中立的。这片大陆上生产的武器糟透了。你该跟我们一起来。你是个非常有价值的人。”
“我还从没觉得自己像现在这么一无是处。”特皮克垂头丧气地说。
奇德满脸惊奇地看着他,“你可是国王啊!”
“唔,那倒没错,可是……”
“你的国家从技术上讲仍然存在,只不过凡人没法进去,是吧?”
“恐怕是这样。”
“而你可以颁布各种关于,呃,货币和税收的法律,对吧?”
“大概吧,但是……”
“而你竟然觉得自己一无是处?老天爷,特普,我们的会计准能想出五十种法子来……唔,光想一想我就手心冒汗。首先,父亲多半会提出把我们的总部搬过去。”
“奇德,我已经跟你说过了。你知道的,谁也进不去。”
“这没有关系。”
“没有关系?”
“当然,因为我们把总办事处设在安科就行了,然后人们在你那什么地方缴税。我们只需要一个正式的地址,比方说金字塔大道什么的。听我的,除非父亲在董事会里给你一个席位,否则你什么也别答应。你不是皇室成员嘛,这招牌总是很能唬人的……”
奇德还在喋喋不休,特皮克觉得自己的衣裳越来越热了。
原来是这么回事。你失去了自己的国家,结果它反而更值钱了,因为它变成了避税天堂,而你还可以在董事会上捞到个席位——天知道董事会是个什么东西——于是你的国家怎么样也就不箅什么了。
普特蕾西赶来救场,她一把抓住正在上野鸡肉的阿尔方兹的胳膊。
“友好小狗和两块小饼干体位!”她一面审视对方繁复的文身,一面高声赞叹,“如今不容易见得到了。文得真好不是吗?你甚至能把酸奶看个清清楚楚。”
阿尔方兹身体僵直,然后涨红了脸。红晕在他布满伤疤的脑袋上扩散,那效果宛如太阳从山脉背后升起。
“你那边胳膊上文的是什么?”
看阿尔方兹的模样,他过去的工作里很可能包含充当攻城槌这一项,然而此时此刻他却只能羞答答地嘟囔着把上臂给普特蕾西鉴赏。
他悄声道:“这东西可不好给女士们看哪。”
普特蕾西像个热心的探险家一样拨开铁丝一样的汗毛,奇德目瞪口呆地望着她。
“哦,这个我知道。”她不屑一顾地说,“这是《瑟尤多波利斯一百零三天》里的一幅图。那动作根本不可能做得出来。”她放开对方的胳膊,转头继续吃东西。过了一会儿,她抬眼看看特皮克和奇徳。
“别介意我。”她爽快地说,“你们接着聊。”
奇德哑着嗓子道:“阿尔方兹,请你先去穿件得体的衬衣。”
阿尔方兹退出门去,眼睛一直瞪着自己的胳膊。
“呃。我刚刚在,呃,说什么来着?”奇德道,“抱歉。思路断了。呃。再来点儿葡萄酒吗,特普?”
普特蕾西不单切断你的思路,她还撬起铺路石、烧了驿站、把桥熔成废渣。晚餐就这样一步步走下去,严肃的交谈变成牛肉派、新鲜蜜桃、海胆冻,以及公会上学时的各种逸闻趣事。那些事发生在三个月之前,感觉上却好像是上辈子。老王国的三个月的确就是一辈子。
过了一会儿,普特蕾西打个哈欠,回舱房休息,留下两个人就着一瓶新开的葡萄酒继续交流。奇德默默地目送她离开,眼里饱含敬畏。
他问:“你们那儿还有很多她这样的?”
“不知道。”特皮克承认,“也许有。通常她们只是到处剥葡萄皮,扇扇子。”
“她简直不可思议。她能征服整个安科,你知道,不费吹灰之力。那样的手指,那样的头脑……”他迟疑道,“她是不是……我是说,你们俩是不是……”
“不是。”特皮克道。
“她很迷人。”
“没错。”
“有点像神庙舞者和带锯的综合体。”
两人拿着酒杯上了甲板。漫天繁星衬得城里的几点灯光黯然失色,海水平静无波,几乎有些油腻。
特皮克的脑袋渐渐摇晃起来。沙漠、烈日、胃壁上两层厚厚的以弗比本地红酒外加奇德的一瓶葡萄酒,所有这一切纠结起来,对他的神经突触发起猛攻。
“我得说,”他倚在船栏杆上费劲儿地说道,“你这日子过得真不错。”
“还行。”奇德道,“做买卖挺有意思的。开拓市场,你知道,私掠船之间真刀真枪的竞争。你该跟我们一起干,小子,我父亲说这才是未来。未来不属于巫师和国王,它属于有钱有魄力雇人干活的人。没有冒犯的意思,你明白。”
“整个王国就只剩我们了。”特皮克对自己的酒杯道,“我、她和一只闻起来活像旧地毯的骆驼。古老的王国,就这么没了。”
“还好它不是新王国。”奇德说,“用了这么久也不算太浪费。”
“你不知道那儿是什么样。”特皮克道,“那就好像一座大金字塔。只不过是上下颠倒的。明白吗?而我在最底下。所有的历史、所有的祖先、所有的人,全都从这个大漏斗上流进我的身体里。”
他瘫倒在一卷缆绳上。奇德把酒瓶递给他,“叫人免不了琢磨,不是吗?那么些失落的城市、失落的王国,就比如大奈夫沙漠里的易城,整个整个的国家,就这么没了,也不知道去了什么地方。也许都是因为大家胡乱摆弄几何学的缘故,你觉得呢?”
特皮克鼾声雷动。
过了一会儿,奇德摇摇晃晃地前进几步,把空酒瓶扔下船去,发出扑通一声响。接下来的几秒钟,一串泡泡打破了水面的平静。奇德踉踉跄跄地睡觉去了。
特皮克在做梦。
他站在高处,但站得并不稳当,因为他站在自己父母的肩膀上,而在父母脚下则是他的祖父母。他的祖先一路往下延伸,无休无止,最后形成一座巨大的人类金字塔,塔基湮没在云层底下。
他隐约听到远处有人大声嚷嚷,各种命令和指示从下方飘进他的耳朵里。
你必须采取行动,否则我们就会从来不曾存在过。
“这不过是个梦。”说着他走进一座宫殿,发现里头有个皮肤黝黑的小个子男人。此人正坐在石凳上吃无花果,浑身上下只有一块遮羞布。
“这当然是梦。”他说,“整个世界都是造物者的梦。一切都是梦,各式各样的梦。它们的作用是教你明白事理,比方说别在睡前吃龙虾什么的。你做过七头母牛的梦没有?”
“做过了。”特皮克四下打量一番。他梦到的建筑还挺不错,“其中一头在吹喇叭。”
“在我梦里它在吸雪茄。这梦可是家族里代代相传的。”
“它是什么意思呢?”
小个儿男人抠出卡在牙缝里的一粒无花果种子。
“我哪儿知道?”他说,“谁要能告诉我,要我拿右臂去换也成啊。说起来,我们还没正式介绍过呢。我是库夫特,王国的创造者。你梦的无花果很不错。”
“你也是我梦出来的?”
“完全正确。我一辈子只懂八百个字,你以为真正的我会这么讲话吗?如果你指望能从我这儿搞到什么有用的祖训,还是趁早死心。这是梦。你自己不知道的东西我也一样不知道。”
“你是王国的创造者?”
“正是本人。”
“我还以为……你的模样会有点儿不同。”
“怎么不同?”
“那个……在雕像上……”
库夫特好不耐烦地把手一挥。
“那不过是为了搞公关。”他说,“我是说,瞧瞧我,我哪有什么元老、鼻祖的派头?”
特皮克挑剔地品评一番,“主要是那块遮羞布。”他承认,“它有点儿,呃,破破烂烂的。”
库夫特道:“还能再用好多年呢。”
特皮克急于展示自己多么通情达理,“这也难怪,你在逃避人家迫害时哪有工夫整理行李呢?”
库夫特又拿起一个无花果,歪着头看他一眼,“你说啥来着?”
“当时你正遭人迫害,”特皮克道,“所以才逃到沙漠里。”
“哦,没错。就像你说的,半点儿没错。我因为自己的信仰受了迫害。”
特皮克道,“真可怕。”
库夫特啐口唾沫,“半点儿没错。我相信人家不会在我溜出镇子之前留意到我卖的骆驼有一口石膏假牙。”
这话花了些工夫才进入特皮克脑子里,不过它突破防线的气势却十分惊人,宛如一大块混凝土落进了流沙中。
“你是罪犯?”
“唔,罪犯这名字也太难听了,明白我的意思吗?”小个子祖先道,“我宁愿人家叫我企业家。我的做法不过是超越了自己的时代,没别的。”
特皮克虚弱地问:“那时你是在逃跑?”
“如果留下来,”库夫特道,“下场恐怕不会太好。”
“‘就这样骆驼牧人库夫特迷失在沙漠中,他面前突然出现了一条流着奶与蜜的河谷,那是诸神赐下的礼物。’”特皮克用空洞的声音背诵起来,他又加上一句,“我一直觉得那地方肯定黏糊糊的。”
“事实上那时候我快渴死了,所有的骆驼都在吵闹着要水喝,突然之间——嗖的一声——就这么钻出条该死的大河谷来,包括芦苇、河马,全套。从天而降。差点没把我撞一跤。”
“不对!”特皮克道,“不是那样的!河谷的神灵怜悯你,所以把通向河谷的路指给你了,对吧?”特皮克闭上嘴,他被自己声音里的祈求吓了一大跳。
库夫特讥讽道:“哦,原来如此?沙漠中间一百里长的大河,所有人都没瞧见,刚好让我撞上了。在沙漠里有个百里长的河谷,那当然是很容易错过的,对吧?行了,天上掉的焰饼我是不会去追根究底的,我马上就回去把亲戚朋友全接了过去,从没后悔过。”
“前一分钟它还不在,然后它就冒出来了?”
“就是这样。难以置信,唔?”
“不。”特皮克道,“其实没那么难。”
库夫特拿皱巴巴的手指戳戳他,“我一直怀疑那是骆驼干的好事。”他说,“我总觉得是它们把它叫来的,就好像它有出现的潜质,但还没有完全出现,还需要一点点推力才能变成现实。骆驼可是些怪东西。”
“我知道。”
“比神还怪。怎么了?”
“抱歉。”特皮克道,“我只不过是受了点惊吓。我是说,我本来以为咱们是真正的皇族,那个,比所有人都高贵什么的。”
库夫特剔出一粒无花果的籽,往地上啐了一口。“那就要看你了。”说完他就消失了。
特皮克穿过墓场,金字塔在夜空中描绘出锯齿状的轮廓。天空是一个女人弯曲的身体,众神则站在地平线上。他们看上去并不像几千年的壁画里的样子,他们的模样比壁画里还要糟,比时间更古老。
他高声道:“我又能怎么样呢?我不过是人类罢了!”
有个声音回答道:并不全是。
特皮克被海鸥的尖叫惊醒。
阿尔方兹换上了长袖衬衫,以坚毅的神情表明自己已经下定决心,永远不会再脱下这件衣裳。他正帮其他几个人升起“未名”号的风帆,见睡在缆绳上的特皮克醒来,便朝他点点头。
他们在动。特皮克坐起身,发现以弗比的码头正在灰色的晨光中渐渐远去。
他晃晃悠悠地站起身,一边呻吟一边抱住脑袋,一个助跑,跃过了船舷。
“您的骆驼。”寄养驼厩的老板荷米·科洛纳嘴里哼着歌儿,绕着“你个混球”缓缓走了一圈。他检查了骆驼的膝盖,又试着踢了踢它的脚,然后突然拉开骆驼的嘴唇检查对方的大黄牙,并且及时跳到了安全的地方。整套动作一气呵成,完全出乎“你个混球”的意料之外。
他从堆在角落的木板中拿起一块,拿刷子蘸些黑色涂料,在片刻思索后认认真真地写下:午主人。
他又想了想,然后加上一句:低里成。
他正在写“速都快”,特皮克突然跌跌撞撞地跑过来,倚着门框大口喘气。他脚下很快就出现了一圈圈积水。
“我来取我的骆驼。”他说。
科洛纳叹口气。
“昨晚您说一个钟头就回来。”他说,“我必须收您一整天的代养费,明白?另外我还给它擦了澡,修了脚,全套保养。也就是五个塞尔克,同意吗,大人?”
“啊。”特皮克拍拍口袋。
“听着。”他说,“我出门的时候有点儿急,你瞧,身上好像没带现金。”
“没问题,大人。”科洛纳重新拿起木板,“报用多年几个字怎么写来着?”
特皮克道:“我保证会把钱寄给你的。”
科洛纳朝他干笑一声,表示自己什么把戏都见过——把毛重新贴上的驴子、长着石膏象牙的大象、粘上假驼峰的骆驼——他很清楚人类的灵魂能堕落到什么地步。
“这笑话不错。”他说,“再来一个。”
特皮克在上衣里摸了半天。
“我可以把这柄珍贵的匕首给你。”他说。
科洛纳略瞄了一眼,嗤道:“抱歉,大人。没办法。没钱,没骆驼。”
“我可以把尖的那头给你。”特皮克绝望地说。他很清楚单这句话就能让他被公会除名,同时他也知道自己这招并不高明。公会的教学大纲上可没有威胁这一项。
另一方面,科洛纳手下却有两个大块头。他们原本坐在厩舍背后的草垛上,这时突然对两人的交涉产生了兴趣。他们看上去很像阿尔方兹的大哥哥。
多元宇宙中分布着各式车库,每一个车库都少不了这种人。他们既不是马夫和机械师,也不是顾客或职员,用处十分模糊。他们待在暗处嚼稻草、吸香烟,如果附近正好有报纸他们还会看报纸,或者至少看着报纸上的图片。
两人开始密切关注特皮克,其中一个捡起两块砖头扔着玩起来。
“看得出来您还很年轻。”科洛纳亲切地说,“您的生活才刚刚开始,大人。您不想惹麻烦。”他上前一步。
“你个混球”转过毛茸茸的大脑袋看着他。脑海中一道道红色的数据柱又开始呼呼地往上冒。
“听着,我很抱歉,但我必须拿回我的骆驼。”特皮克道,“这是性命攸关的大事!”
科洛纳朝那两个编外人员挥挥手。
“你个混球”踢了他一脚。“你个混球”对于把手放进自己嘴里的人类都抱有很深的成见,再说它还看见了砖头,每只骆驼都知道两块砖头意味着什么。那一脚踢得很漂亮,脚趾张开,力大无比,同时速度奇慢,极具欺骗性。科洛纳腾空而起,正好落在一堆热腾腾、臭烘烘的便便上。
特皮克助跑,踢墙借力,抓住“你个混球”沾满灰尘的毛皮,最后重重地落在骆驼脖子上。
“实在抱歉。”他对着糊满粪便、若隐若现的科洛纳说,“我真的会把钱寄给你的。”
此时“你个混球”正在原地转圈,石板一样的脚不断在空中飞舞,科洛纳的同伙躲出去老远。
特皮克弯下腰,对着一只拼命扇动的耳朵悄声说话。
他说:“咱们回家去。”
第一座金字塔是随意选的。国王瞅瞅门上的椭圆形纹饰。
“‘上苍保佑法尔-雷-普塔赫女王’,”迪尔尽职尽责地念起来,“天空的统治者、蒂杰河之王……”
“噗呢奶奶。”国王说。“就她吧。”见迪尔和吉恩满脸惊异,他又解释道,“我小时候就是这么喊她的。当时我发不出法尔-雷-普塔赫这个音,你们明白。嗯,开始吧,瞪什么眼?把封印砸烂。”
吉恩犹犹豫豫地举起榔头。
“这可是金字塔。师傅。”他向迪尔求援,“不该砸开的。”
“你有什么建议,小子?往卡槽里插把餐刀,然后左右扭扭?”国王问。
“动手吧,吉恩。”迪尔道,“不会有事的。”
吉恩耸耸肩,朝手心里啐口唾沫——事实上因为之前吓出的冷汗,他的手掌已经够湿了——然后使劲挥动榔头。
国王道:“再来。”
榔头砸在巨大的石板上隆隆作响,不过花岗岩石门可没那么容易坏。几片灰浆飘下来,回声传回门外,沿着墓场死寂的街道来来往往。
“再来。”
吉恩的二头肌动起来,活像油里的乌龟。
这一次门里也有隆隆声作为回应,类似远方沉甸甸的石板摔落在地上的声响。
他们站在门外,默默地聆听金字塔内缓慢的脚步。
“要再来一下吗,陛下?”吉恩问。另外两人同时示意他闭嘴。
脚步声越来越近。
然后石门开始移动。中途卡住了一两次,但它的确在慢慢地往侧面滑动。一条阴森森的缝隙出现了,迪尔勉强看出一片阴暗中出现了一个更暗的人影。
“怎么?”它说。
“是我,奶奶。”国王道。
影子纹丝不动。
“什么,是小噗头吗?”它怀疑道。
国王躲开迪尔的目光。
“没错,奶奶。我们来放你出来。”
“这些又是谁?”影子脾气挺大,“我这儿什么也没有,年轻人。”她对吉恩说,“我的金字塔里没钱,而且你可以把武器收起来,那吓唬不了我。”
“他们是仆人,奶奶。”国王道。
“有身份证明吗?”老妇人嘟囔道。
“我不就在证明他们吗,奶奶?我们来放你出来。”
“我敲了好几个钟头。”前女王走进阳光里。她看上去跟国王一模一样,只不过她的木乃伊绷带颜色更暗、灰尘更多,“最后只好回去躺下休息休息。一旦死了就再没人会关心你。我们这是去哪儿?”
“去把其他人放出来。”国王道。
“好主意。”老女王蹦蹦跳跳地跟上国王。
“原来这就是冥界,唔?”她说,“也没什么改进嘛。”她用力捅捅吉恩,“你也死了吗,年轻人?”
“没有,夫人。”吉恩发出勇敢的颤音。他正走在钢丝上,脚下就是彻底疯狂的万丈深渊。
“没什么好的,相信我。”
“是,夫人。”
国王沿着古老的石板路来到另一座金字塔跟前。
“这个我认识。”女王道,“我那时候已经有它了。阿示克-乌尔-门-特普国王,第三帝国。那榔头是做什么用的,年轻人?”
“回您的话,夫人,我得锤门,夫人。”吉恩答道。
“没必要捶门,他一直都在家。”
“我的助手是说他需要砸烂封印,夫人。”迪尔赶忙站出来讨好卖乖。
“你是谁?”女王问。
“噢,女王啊,我叫迪尔,是木乃伊制作师。”
“哦,木乃伊制作师,嗯?我正好有些针脚需要人给看看。”
“噢,女王啊,鄙人不胜荣幸,愿为您效劳。”
“是挺荣幸的。”说完她嘎吱嘎吱地朝吉恩转过身去,“锤吧,年轻人!”
吉恩大受鼓舞,榔头飞快地划出一道大弧线。它擦着迪尔的鼻子飞过,带着鹧鸪叫一样的声响把封印砸成了碎片。
尘埃落定后,一个打扮土里土气的人影走出门来。腐烂的绷带一片棕色,肘关节也磨损得厉害,迪尔见状不禁起了职业性的忧虑。
它说话的声音活像打开古老的棺材。
“我醒来。”它说,“没有光。这便是冥界吗?”
“恐怕不是。”女王道。
“就这样了?”
“简直不值得为它死一次,不是吗?”女王道。
古老的国王点了点头,不过动作十分轻柔,好像担心脑袋会掉下来似的。
“我们必须,”他说,“做点什么。”
他转身看看大金字塔,用曾经是胳膊的部件指着它问:“那里睡的谁?”
“事实上它属于我。”特皮西蒙往前蹦跶,“恐怕我们还不认识,我还没下葬呢。那是我儿子为我建的,完全违背我的意愿,相信我。”
“它很恐怖。”古老的国王说,“我感觉到它在长大。即使在死亡的休憩中,我也感受到它的存在。它太大,足以埋葬整个世界。”
“我本想葬在海里。”特皮西蒙说,“我恨金字塔。”
“你不恨。”阿示克-乌尔-门-特普道。
“请你原谅,但我就是恨它。”国王彬彬有礼地说。
“但你并不恨它。你现在的感觉叫做不是太喜欢。等你在底下躺够一千年,”古老的国王道,“然后你才开始明白什么叫恨。”
特皮西蒙打个寒战。
“大海。”他说,“那才是好地方呢。你可以一点点分解。”
他们走向下一座金字塔。领头的是吉恩,他脸上的表情大概只有午夜嗑药寻找灵感的画家才能描摹一二。迪尔昂首挺胸地跟在他身后。他一直希望能打入上流社会,现在可不就与国王同行了吗?
好吧,准确地说是与国王同蹦。
今天沙漠里又是晴朗的好天气。只要你喜欢烤炉一样的温度和能炒熟板栗的沙子,沙漠里的天气总是很好的。
“你个混球”跑得很快,这主要是为了尽量缩短脚底与地面接触的时间。他穿过以弗比周围那一片片种着橄榄树的绿洲,跑上绿洲外的小山。这时,特皮克仿佛在蔚蓝的海面上看到了一个小黑点,那或许是“未名”号,也可能只是浪尖上的反光。
到达山顶之后,眼前只剩下黄棕色的世界。矮小的灌木还继续负隅顽抗,但很快沙地就大获全胜,一个个沙丘得意洋洋地向前方挺进。
沙漠不仅酷热难耐,而且十分安静。这里没有小鸟,没有喃喃低语的有机生命忙着过活。夜里也许能听到昆虫的哀号,但烈日当空时,它们全都躲在地下深处。于是,黄色的天空和黄色的沙地变成了一间没有回响的屋子,“你个混球”的呼吸听上去仿佛蒸汽机一般。
自打离开老王国,特皮克已经长了不少见识,很快他又要学到新的一课:在穿越灼热的沙漠时最好戴顶帽子。这是各方面权威一致认定的真理。
“你个混球”的步子变为一种拖沓的小跑,用这种姿态第一流的赛驼能一口气跑上几个钟头。
又过了几英里,特皮克发现前方的沙丘背后尘土飞扬。很快他们就追上了以弗比军队的主力。这些人围在半打大象周围列队前进,头盔上的羽毛在炙热的微风中飘扬。特皮克从他们身边经过时,对方习惯性地欢呼了几声。
大象战车!特皮克忍不住呻吟起来。特索托也喜欢用大象作战,这是如今的流行趋势。最终大象难免惊慌失措,把自家的队伍踩个稀烂,这是它们在战场上唯一的用处。对此双方军事首脑的回应都是繁殖体形更庞大的大象。谁让大象的外形这么有震撼力呢。
不知为什么,许多大象都拖着装满木材的大车。
他继续前进,太阳越升越高。前方出现了蓝色和紫色的小点,它们像风火轮一样在地平线上转动,可真够奇怪的。
还有一件怪事:骆驼好像走在空中似的。
他该停下来吗?可这样一来骆驼会不会掉下去呢?
时间接近傍晚,标志着河谷入口的石灰岩悬崖终于出现在眼前。“你个混球”跌跌撞撞地冲进崖下滚烫的阴凉,缓缓瘫倒在地。特皮克也滚下地来。
一支以弗比小分队正与不远处一支人数相当的特索托小分队隔空相望。时不时有人会挥挥长矛做个样子。
特皮克睁开眼睛,只见好几张以弗比军人的青铜面具正恶狠狠地俯视自己。面具的铜嘴上凝固着极度轻蔑的讥笑,闪亮的铜眉毛扭出了愤怒的神情。
其中一个说:“他醒了,军士长。”
一张金属面孔凑过来,填满了特皮克的视野。
“出门忘了戴帽子,是不是啊,小家伙?”快活的声音在金属中发出古怪的回响,“急着上阵杀敌,是不是啊?”
天空还在特皮克头上打转,他的脑袋仍然跟煎锅没什么两样,然而有个念头一马当先,夺取了声带的控制权,他哑声道:“我的骆驼!”
“真该把你关起来,这么虐待它。”军士长朝他晃晃手指头,“没见把骆驼累成那样的。”
“别给它水喝!”特皮克猛地坐正,耳边无数铜锣咚咚作响,脑袋里绽放出滚烫的大烟花。几顶头盔彼此交换个眼色。
其中一个道,“天哪,他跟骆驼准有深仇大恨。”特皮克挣扎着起身,跌跌撞撞地冲到“你个混球”身边。骆驼正在进行复杂的计算,想知道如何才能站起身来。它伸长了舌头,感觉非常糟糕。
痛苦的骆驼可不是什么含羞带怯的家伙。它不会孤零零地在酒吧喝闷酒,也不会给老朋友打电话哭诉,它不会一个人闷闷不乐,也不会写些情深意切的长诗抱怨陋室里的生活多么可怕。它不知道忧郁为何物。
骆驼唯一的武器就是一对具有工业强度的肺以及仿佛一群驴惨遭肢解般的嗓门。
特皮克迎着刺耳的噪音前进。“你个混球”抬起脑袋左右转动,进行三角定位。它祭出骆驼特有的把戏,一边疯狂地翻起白眼,一边拿鼻孔对着特皮克。
它啐了他一口。
它企图啐他一口。
特皮克抓住对方的笼头使劲一拉。
“快啊,你这个混球。”他说,“这儿有水。你也闻到了,你只需要弄明白怎么过去就行!”
他转身面对那堆士兵。所有人都望着他,一部分人满脸惊奇,忘记摘掉头盔的另一部分人则还是一脸金属的凶暴。
特皮克从其中一人手里夺过一个水袋,拔掉瓶塞,将水倒在骆驼耸动的鼻子底下。
“这儿有河。”他嘶嘶地说,“你知道它在哪儿,你只需走过去!”
以弗比的士兵提心吊胆地四下打量。特索托的士兵忍不住过来围观,脸上是相同的神情。
“你个混球”颤抖着膝盖站起来,开始原地绕圈子。特皮克拼命抓紧。
……设d等于4,“你个混球”拼命思考。设a.d等于90。设非d等于45……
“我需要棍子!”特皮克从军士长身旁飞过时大喊一声,“除非你拿棍子打它们,否则它们什么都不明白。棍子就等于骆驼的标点符号!”
“用剑行不?”
“不行!”
军士长迟疑片刻,然后把自己的长矛递给特皮克。特皮克抓住矛尖,挣扎着找到平衡,然后干净利索地打中了骆驼的身子,激起好一片尘土和毛发。
“你个混球”停下脚步,耳朵像雷达天线般转动起来。它盯着石墙,翻个白眼。
特皮克抓住一把骆驼毛,借力站起身来。就在这时,骆驼突然开始小跑。
……用分形几何……
军士长张开嘴:“哎,你要撞上——”
接下来是一片寂静,时间越拖越长。
军士长不安地晃了晃,然后他看了一眼石头对面的特索托人,正好与对方领头的那位目光相接。凭借着宇宙各地百夫长和军士长之间永世长存的默契,两人顺着石块朝对方走去,又双双在那条几乎难以分辨的缝隙前停下脚步。
特索托军士长伸出手,沿着缝隙摸了摸。
“总以为这儿该有点儿,你知道,骆驼毛什么的。”他说。
以弗比的军士长道:“或者是血。”
“我猜这属于那种无法解释的现象。”
“噢,那就好。”
两人盯着石头缝看了一阵儿。
“就好像海市蜃楼。”特索托军士长继续补充。
“就是那种东西,没错。”
“我好像还听到了海鸥叫。”
“真蠢,不是吗?这儿又没有海鸥。”
特索托人礼貌地咳嗽两声,扭头瞟一眼自己的手下,然后身子往前凑凑。
他说:“你们的大部队大概很快就要到了吧?”
以弗比军士长往前迈了一小步,眼睛牢牢钉在石头上,声音从嘴角往外冒。“没错。”他说,“你们的也一样吧,恕我冒昧?”
“是啊。我猜如果我们的先到,我们就只能屠杀你们了。”
“我们也是一样的,要我说,唉,有什么法子呢。”
“就是那档子事儿。”特索托军士长附和道。
对方点点头,“想想看,这世界真够怪的。”
“你这话再对没有了。”军士长稍微松松胸甲,能在阴凉底下站站真不错,“你们那边的补给还好吧?”
“唔,你知道的,不能抱怨。”
“我们也一样,真的。”
“因为如果你抱怨了,情况还会更糟。”
“一样一样。我说,你们不会正好有些无花果吧?我真想搞个无花果吃吃。”
“抱歉。”
“没啥,我也就问问。”
“枣子倒多得是,如果你想要的话。”
“我们的枣子也还够,谢了。”
“抱歉。”
两人站了一会儿,各想各的心事。然后以弗比军士长重新戴好头盔,特索托军士长理了理腰带。
“那行。”
“那行。”
两人挺胸抬头,回身开步走。走了几步,他们又一个利落的转身,给对方一丝略带局促的微笑,然后各自回到了自己人中间。
这当然是一种很不精确的说法,因为普塔克拉斯普并不知道“冰块”、“挡风玻璃”和“酒店客房”这一类的字眼。???
在任何缺乏类似逻辑现点的人看来,速度最快的动物(速度最快的昆虫是书虫.303。它们在魔法图书馆里进化,吃东西的速度不快不行,否则难免受到魔法辐射。成年书虫.303可以在很短的时间内吃光整架图书,由于速度太快,它们甚至会撞上墙壁反弹回来。)是含混噗豹。这种动物极其神经质,在碟形世界的魔法力场里更是能接近光速。这也就意味着假如你看见了一只噗豹,那就说明它其实不在你跟前。雄性总是飞快地追着根本不在跟前的雌性跑,于是绝大多数年纪轻轻就送了命:部分死于急性踝关节损伤,部分是因为按相对论达到了临界密度,剩下的都死于海森堡测不准原理。由于不可能同时知道自己是谁和自己身在何处,这使它们的集中力像跷跷板一样顾此失彼,也就是说,噗豹只在休息时才能拥有身份意识——而它们休息的场所通常都在被它们以接近光速的速度冲毁的大山废墟内部五十英尺左右的地方。有谣传说噗豹的大小类似豹子,皮毛上还带独特的黑白相间花纹。然而从碟形世界的智者和哲学家所发现的标本判断,自然状态下的噗豹都是身体扁平、厚度极薄,而且毫无生气的。
quod erat demon-strandum,即谨此作答,证毕。???
倾听者的作用从未受到应有的赏识。不过大家倒都知道大多数人并不听别人讲话,其他人讲话的时候他们就默默构思自己接下来要说些什么。真正的倾听者在注重口头表达的文明中总能得到尊重,并且由于其数量稀少而备受珍惜。吟游诗人和诗词作家满大街都是,但优秀的倾听者却很难找到,至少很难找到两次。???
他想错了。大自然十分憎恶维度异常,总是把它们封得严严实实,免得人类为此心烦意乱。事实上大自然憎恶的东西很不少,包括真空、取名玛丽·色列斯塔的幽灵船,还有电钻的平头钥匙。???
因此它的俗名又叫精灵宫。???
第四部 男孩所能做的101件事之书
特皮克以为接下来会——
——会怎么来着?
也许是血肉之躯撞上岩石的吧唧声,也可能是老王国的大地在眼前展开,尽管对于后者他几乎不抱什么希望。
但冰冷、潮湿的雾气绝对出乎他的意料。
科学已经证明,在经典的四个维度之外还存在着许多别的维度。科学家说它们对世界通常没什么影响,因为这些维度都很小,而且向内卷曲;又因为现实是不规则的碎片,因此它的大部分都折在自己内部。这要么意味着宇宙里到处是人类根本不可能全部理解的奇迹,要么就意味着科学家经常为了自圆其说而瞎编乱造。
不过多元宇宙里的确充满了小维度,它们是想象的造物的游乐场,在这里,想象的产物可以自由嬉戏,不必担心被严肃的现实击垮。有时这些小维度会漂过现实中的小孔,反过来影响整个宇宙,于是就有了神话、传说,以及关于醉酒闹事的指控。
由于一点微不足道的计算错误,“你个混球”走进了这么一个小维度里。
传说挺靠谱,斯芬克斯确实潜伏在王国的边境上。只不过传说并没有说明这指的是哪种边境。
斯芬克斯是虚幻的生物,它之所以存在,完全是因为人的想象。众所周知,在无限的宇宙里,任何想象中的事物都必然真实存在于某个地方,但由于其中很大一部分都不应该存在于秩序井然的时空框架内,所以只好把它们塞进次要的维度里。这大概可以解释为什么斯芬克斯的脾气总是那么暴躁。不过话说回来,狮子的身体、女人的胸部和老鹰的翅膀,谁摊上这么个形象都免不了产生严重的身份危机,它会气冲冲的不足为奇。
所以它才想出那个谜题。
有了这谜题,斯芬克斯在许多维度里都找到不少乐子,还顺便斩获了大量饮食。
当特皮克牵着“你个混球”穿过重重迷雾时,他对这一切并不知情。不过听到脚下枯骨的咔嚓声,该知道的重点他也都明白了。
这里死过很多人。合理的推测应该是:后死的人发现了先死的人的遗骸,于是他蹑手摄脚小心行事,然而这一招并没有起到什么作用。
没必要偷偷摸摸。耸立在雾气里的石头形状很叫人担忧。比方说这一块,它看起来简直就像是——
“止步。”斯芬克斯道。
四下一片寂静,除去雾气凝结、滴落的声音,就只剩下“你个混球”为从空气中榨取水汽而发出的咂吧声。
特皮克道:“你是只斯芬克斯?”
斯芬克斯纠正道:“独一无二的斯芬克斯。”
“天哪,你的雕像我老家里不知有多少。”特皮克仰起头,然后继续往后仰,他补充道,“我没想到你这么高。”
“瑟缩吧,凡人。”斯芬克斯道,“汝之面前是智慧与恐怖。”他眨眨眼,“那些雕像,雕得怎么样?”
“完全没能传达出你的神韵。”特皮克老老实实地说。
“真的?那些人经常把我的鼻子弄错。”斯芬克斯道,“有人说我右边侧脸是最上相的,而且……”斯芬克斯意识到自己差点害自己跑题了,于是严厉地咳嗽两声。
“噢,凡人,若想通过此处,”它说,“你必须解开我的谜题。”
特皮克问:“为什么?”
“什么?”斯芬克斯冲他眨巴眼睛,“为什么?为什么?因为,呃,因为,等等,哦对了,因为要不然我就咬掉你的脑袋。没错,我想就是这个。”
“好吧。”特皮克道,“那就说来听听。”
斯芬克斯清清嗓子,那声音活像空载卡车在采石场里倒车。
“是什么动物,早上四条腿走路,中午两条腿走路,而晚上三条腿走路?”斯芬克斯沾沾自喜地问。
特皮克想了想。
最后他说,“这可够难的。”
“再难没有了。”斯芬克斯道。
“唔。”
“你永远猜不着。”
“啊。”特皮克道,“是不是有种动物断了腿又能再生……”
“方向完全错误。”斯芬克斯伸伸爪子。
“哦。”
“你半点思路也没有,对吧?”
特皮克道:“我还在想呢。”
“你永远也想不到。”
“你说得没错。”特皮克盯着对方的爪子,暗中自我安慰:这家伙根本算不上多么凶猛,而且显然有些营养过剩。脑子小胸部大,哪怕它的脑子不给它添乱,它的胸部也会碍事的。
“答案是人。”斯芬克斯道,“好了,请别反抗,否则身体要释放难吃的化学物质到血里头的。”
特皮克退后几步,避开斯芬克斯的爪子,“等等,等等。”他说,“你什么意思,人?”
“简单得很。”斯芬克斯说,“早上的婴儿用四肢爬行,中午用双腿直立,晚上的老人拿着拐杖。巧妙极了,不是吗?”
特皮克咬着嘴唇,疑虑重重地说:“我们这里说的是一天之中吗?”
接下来是漫长而难堪的沉默。
“这叫做那啥,比喻。”斯芬克斯恼火地说,说完再次往前冲。
“不,不,我说,等一下。”特皮克道,“我想把事情说清楚,好吗?毕竟这样才公平,对吧?”
“这谜题完全没问题。”斯芬克斯道,“再好没有了。五十年了,从还是幼兽的时候起就一直用它。”
“谜题很不错。”特皮克安抚道,“很有深度,非常动人,人类的整个境遇一言以蔽之。不过你必须承认,这一切不会在一天之内就发生在某个人身上,对吧?”
“唔,那倒也是。”斯芬克斯承认道,“不过综合上下文来看,题中不是暗示了应有之意吗?再说了,所有谜题中都包含着戏剧性元素。”从斯芬克斯的神情中可以推断,这话必定是它很早之前从哪儿听来的,而且对此相当欣赏,只是这并不足以让它放弃拿说话人填肚皮就是了。
“话是没错。但是,”特皮克蹲下去,在潮湿的沙地上清理出一块地方,“这个隐喻是否具有内在的一致性呢?咱们就打比方说人的平均寿命是七十年吧,行吗?”
“行啊。”斯芬克斯语带迟疑,仿佛刚刚不慎放了推销员进门,现在被迫要购买人寿保险。
“好。很好。那么中午就是大概三十五岁,没错吧?你瞧,大多数孩子一岁左右就能走路了,因此四条腿的那个说法实在很不合适,不是吗?我是说,早上的大部分时间也是两条腿。根据你的类比——”他停下来用手边的大腿骨做了几道算术——“四条腿的时间只有零点以后的二十分钟,最多不超过半小时。咱们实话实说,我说得没错吧?”
“那个……”斯芬克斯道。
“同理,你也不会在下午六点就使用拐杖,因为那时候你才,呃,五十二岁。”特皮克飞快地算个不停,“事实上,据我推算,至少在九点半之前你都不会需要任何工具来辅助行走。当然这都是建立在整个人生发生在一天之内的假设上,而我相信我已经指出过,这实在是很可笑。抱歉,你的谜题大致还行,但到底还是说不通。”
“那个……”斯芬克斯还是那两个字,只不过这一次显得很恼火,“这我可没办法,我没别的谜题了。从来都只需要这一个。”
“你可以稍微改动一下,一点儿不难。”
“怎么改?”
“让它更贴近现实些。”
“唔。”斯芬克斯用爪子挠挠自己的鬃毛。
“好吧。”它顾虑重重地说,“我猜我可以问:什么动物……”
“从比喻的意义上讲。”特皮克道。
“从比喻的意义上讲。”斯芬克斯附和道,“在早上……”
“前二十分钟,我想我们已经达成一致了。”
“好吧,行,早上前二十分钟用四条腿走路……”
“等等,我觉得管那叫‘早上’似乎不大准确。”特皮克道,“那才刚过午夜。我是说从技术上讲那确实是早上,但真正说起来其实仍然是前一天晚上,你觉得呢?”
斯芬克斯脸上划过一丝呆滞的恐慌。
它好不容易挤出一句,“那你觉得呢?”
“咱们还是看看已经敲定的部分吧,如何?什么动物,从比喻的意义上讲,午夜之后一小段时间用四条腿走路,白天大部分时间……”
“除非遇上意外。”可怜的斯芬克斯急于让对方看到自己也做出了贡献。
“好吧,除非遇上意外都用两条腿走路,直到至少晚饭时开始用三条腿……”
“我知道有些人会用两根拐杖。”斯芬克斯热心地说。
“好吧。这样如何:继续用两条腿,又或者再加上它所选择的辅助义肢?”
斯芬克斯琢磨半晌。
“嗯——可以。”它庄重地说,“看来各种可能性都考虑到了。”
“然后呢?”特皮克问。
“然后什么?”斯芬克斯问。
“然后,答案是什么?”
斯芬克斯冷冷地看了他一眼,露出满口獠牙。
“哦不,”它说,“你别想耍弄我。我以为我傻吗?你来告诉我答案。”
“唉,糟糕。”
“还以为把我给骗了,嗯?”斯芬克斯问。
“抱歉。”
“以为你能把我绕糊涂,唔?”斯芬克斯咧嘴一笑。
“好歹得试试。”特皮克道。
“倒也怪不得你。那么,答案是什么?”
特皮克挠挠鼻子。
“毫无头绪。”他说,“除非——当然这完全是瞎蒙的,你知道——答案不会是人吧?”
斯芬克斯瞪大了眼睛。
它控诉道:“你以前来过,是不是?”
“没有。”
“那就是有人跟你说过,对吧?”
“谁会跟我说呢?过去有人猜对过吗?”
“没有!”
“这不就结了。他们不可能跟我说,不是吗?”
斯芬克斯暴躁地踢着脚下的石头。它嘟囔道:“那,你最好还是走吧。”
“谢谢。”特皮克道。
“如果你能保守秘密,我将不胜感激。”斯芬克斯冷冷地添上一句,“我可不想毁了其他人的乐趣。”
特皮克爬上块石头,又靠它爬到“你个混球”背上。
“这你不用担心。”他催骆驼前进,又瞥眼斯芬克斯,发现对方的嘴唇默默地蠕动,仿佛在解决什么问题。
“你个混球”才走了二十码左右,背后突然爆发出愤怒的咆哮。它有生以来第一次把骆驼的礼仪抛在脑后,不等棍子来袭就行动起来,四只脚敲打在沙地上使劲一推。
这一回它没弄错地方。
祭司们几乎失去理性。
倒不是说神灵违背了他们的命令,而是神灵根本无视他们的存在。
其实神灵从来都懒得搭理祭司。要想说服蒂杰里贝比的神服从自己,非得有高超的技巧不可,而且动作一定要快。比方说吧,如果你把石头从悬崖上推下去,然后迅速要求诸神让它坠落,那是准保会得到回应的。同理,诸神还会确保太阳落山、星星出现,对于让棕榈树的根长在地上、叶子长在顶上这类请求也非常大方。
总的来说,关心这类事情的祭司总能确保很高的成功率。
但话说回来,被远在天边、无形无状的神灵无视的确没什么,可现在他们就在你身边到处走动却仍然不搭理你,就完全是另外一码事了。你会觉得自己真像个傻瓜。
“他们为什么不听我们的话?”农业之马头神特戈的高阶祭司已经泪流满面。人们最后一次看见特戈时,他正坐在田地里,一面拔玉米苗,一面咯咯笑。
其他高阶祭司的情况也强不到哪儿去。在香甜的蓝色烟雾陪伴下,历史悠久庄严神圣的祷文响彻整座王宫,宰杀献祭的各种牲畜足够战胜一场饥荒,然而诸神只管在老王国各行其是,就好像他们是这里的主人,而国民不过是些小昆虫而已。
人群依然聚集在宫墙外。过去的七千年里,老王国在绝大部分时间都被宗教所统治,每个祭司脑海中都有一副异常生动的画面:假如人们认为宗教的统治结束了会有什么反应——哪怕只是瞬间的怀疑呢。
“噢,迪奥斯啊,”库米道,“我们寻求你的指引。现在你要我们怎么做?”
迪奥斯坐在王座下的阶梯上,一脸阴郁地盯着地板。神不听人说话,这他早就知道,应该说他比谁都清楚。但过去这并没有关系。你只需要按部就班,然后编出答案就行。神无关紧要,重要的是仪式。神不过是扩音器,因为除了他们,人民又能听谁的呢?
他的脑子努力理清思路,双手则自动开始比划第七点钟仪式的动作,如同水晶一样僵硬、死板。
“你们什么都试过了?”他问。
“噢,迪奥斯啊,你所建议的一切都尝试过了。”库米道。他直等到大多数祭司的目光都集中到他俩身上,然后才抬高了嗓门继续道,“假如国王在,他倒可以代我们恳求。”
他捕捉到萨达克女祭司的目光。两人事先并没有商量过——话又说回来,有什么好商量的呢?——但他隐约从对方那里感到了一丝同仇敌忾的意思。她不怎么喜欢迪奥斯,也不像其他人那么敬畏他。
迪奥斯道:“我说过,国王已经死了。”
“是的,我们都听到了。噢,迪奥斯啊,可我们没有看见尸体。不过无论你说什么我们都信,因为你是伟大的迪奥斯,我们绝不理会那些恶意的闲言碎语。”
祭司们集体沉默。恶意的闲言碎语?起先不是还有人提到什么流言吗?这里头肯定有文章。
“这种事情过去曾多次发生。”女祭司接口道,“每当王国受到威胁或者大河不肯泛滥,国王就会去与诸神斡旋——就会被派去与诸神翰旋。”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满足,表示那显然是有去无回的单程票。
库米又是喜悦又是恐惧,不禁打了个哆嗦。哦,没错,那时候才叫过日子呢。很久之前就有国家实验过拿国王献祭。在宝座上大吃大喝好几年,然后喀嚓——为新政权腾出位置来。
“在危急关头,任何出身高贵的牧首大概也是可以的。”她继续说道。
迪奥斯抬起头。“我明白了。”他说,“那么高阶祭司又该由谁担任呢?”
库米道:“诸神会做出选择。”
“这点毫无疑问。”迪奥斯尖刻地说,“只是不知道他们的选择会不会明智。”
女祭司道:“死人可以在冥界与诸神交谈。”
“但神灵都已经上这儿来了。”迪奥斯强忍着腿上的抽痛,他的双腿固执地认为现在应该像平日一样走过中央走廊,去监督“天空之下典礼”。同时他的身体也呼唤着河对岸的慰藉,并且发誓一旦过河就永不再回来……只不过这话他已经不知说了多少次了。
库米问:“国王不在时,其职责便由高阶祭司承担。不是吗,迪奥斯?”
是的。是这么写的。而一旦写下来你就不能废除它。这话是他亲笔写的。很久很久之前。
迪奥斯垂下头,这比下水道系统还要糟,比任何事情都要糟。可、可是……过河去……
“那好吧。”他说,“但我有最后一个要求。”
“是什么?”库米的嗓音里带上了高昂的音质,这已经是高阶祭司的声音了。
“我希望被葬在……”几个能看到河对岸的祭司窃窃私语起来,打断了迪奥斯的话。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远方墨黑色的河岸。
蒂杰里贝比国王组成的大军正在前进。
他们走起来一蹦一跳,但速度相当快。他们总共有好几个排,不,好几个营,现在已经不再需要吉恩的榔头了。
“关键是腌制。”国王告诉吉恩,他眼前有半打祖先,正用木乃伊的手把封印从槽里敲出来,“它让你身强体壮。”
有几位比较古老的国王越来越激动,干脆抛开封印,直接向金字塔开火,一下子就搬起了比自己还高的石块。国王没有责备他们。死亡是很可怕的,知道自己死了,又被关在黑暗中,那更不好受。
他暗下决心,绝不再让人把自己弄进金字塔里。
他们像海浪一般涌向下一座金字塔。它半掩在沙粒底下,个头矮小,颜色暗淡,石块简直没怎么处理,只能算是粗略切割的岩石。很显然,建造它的时候,王国还远远没有掌握金字塔的诀窍。它基本上就是一堆石头。
大门的封印上刻着古老的象形文字,棱角分明、入石三分:库夫特下令建造。第一人。
几位祖先围了上去。
“哦,天哪,”国王道,“咱们是不是有点儿过火了?”
“第一人。”迪尔悄声道,“第一个来到王国的人,在他之前,除了河马和鳄鱼,什么也没有。七十个世纪的时间从这座金字塔内凝视着我们,比一切都更加古老……”
“没错,没错,行了。”特皮西蒙道,“没必要这么激动。他也是人,跟咱们没区别。”
“‘于是骆驼牧人库夫特眺望河谷……’”迪尔又背诵道。
“已经过了七千年,他准想再眺望一回。”阿示克-乌尔-门-特普钝钝地说。
“就算是吧。”国王道,“可这实在有点儿……”
“所有人死而平等。”阿示克-乌尔-门-特普道,“你,年轻人,叫他出来。”
“谁?我?”吉恩问,“但他可是第一人……”
“没错,这我们都知道。”特皮西蒙道,“动手吧。大家都已经不耐烦了,我猜他也一样。”
吉恩翻个白眼,抬高胳膊,榔头朝着封印呼啸而下。迪尔突然跳了起来,吉恩慌忙闪避,他拼命扭来扭去,将腹股沟拉伸到了极致,好容易才没把榔头埋进师傅的脑袋。
“门开着!”迪尔道,“瞧!封印刚刚滑开了!”
“你是说他已经出来了?”
特皮西蒙踉踉跄跄地走上前,抓住金字塔的大门。它很容易就滑开了。他又看看地下的石头。尽管金字塔半掩在沙里,看上去也破败不堪,却有人清理出了一条直通大门的小径。地上的石头磨损得很厉害,像是时常被脚踩过的。
这绝非金字塔的正常状态。所谓金字塔,关键就在于一进去了,你就别想再出来。
木乃伊们把磨损的入口检查一番,然后向彼此发出惊讶的嘎吱声。一个接近解体的老祖宗说了句什么,声音类似蛀虫终于征服腐烂树干后的欢呼。
特皮西蒙问:“他说什么?”
阿示克-乌尔-门-特普的木乃伊当起了翻译,他嘶哑着嗓子道:“他说这可真诡异。”
逝世的国王点点头,“我进去瞧瞧。两个活的,你们跟我来。”
迪尔脸色一暗。
“哦,得了,快来。”特皮西蒙厉声道,他用力把门推开,“瞧,我都不害怕。拿出点脊梁骨来。”
“可我们总得有东西照亮吧。”迪尔抱怨道。
吉恩怯生生地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火绒匣子,离他最近的几个木乃伊猛地往后一跃。
“还得有点火的东西。”迪尔道。木乃伊们嘴里嘀咕着,忙不迭退得更远。
“这儿有个火把。”特皮西蒙的声音略有些含混,“还有,那些东西离我远点儿,小子。”
金宇塔很小,内部既没有迷宫,也没有陷阱,只有一条向上的通道。两个木乃伊制作师战战兢兢地跟在国王身后,唯恐无名的妖魔随时会向自己扑来。他们终于来到一个正方形的小房间,空气里有沙粒的气味,天花板被煤烟熏得漆黑。
房间里没有石棺,没有装木乃伊的棺椁,也看不见无名或有名的妖魔。地板正中央是一块突出的石板,上头放着毯子和枕头。
两样东西都算不上特别古老,简直让人有些失望。
吉恩伸长脖子四处打量。
“还不错,其实。”他说,“挺舒适的。”
“胡说八道。”迪尔道。
“嘿,师傅、国王,看这儿。”吉恩跑到一堵墙跟前,“瞧。有人在上头刻了些东西。看哪,墙上全是短线条。”
“这面墙也是。”国王道,“还有地板上。有人在计数。你们瞧,每十条线上都划了条斜杠。有人在数什么东西。很多很多东西。”他后退半步。
“是什么?”迪尔看着他身后。
“真奇怪。”国王凑近些,“刻在底下的字几乎已经看不清了。”
“你能读懂吗,国王?”在迪尔看来,吉恩这样热心简直毫无道理。
“不能。这是很早很早以前的一种方言。上头的象形字我一个都不认识。”特皮西蒙道,“恐怕现在已经没有一个活人僅得这种语言了。”
“真可惜。”吉恩道。
“的确。”国王叹口气,两人垂头丧气,默默无语。
“也许我们可以找死人问问?”吉恩道。
“呃,吉恩。”迪尔退开半步。
国王拍拍学徒的后背,打得他直往前踉跄。
“真是个好主意!”他说,“咱们这就去找个特别老的祖先过来。噢,”他突然泄了气,“没用。他们说的话大家一样听不懂……”
“吉恩!”迪尔的眼睛越睁越大。
“没关系,国王。”吉恩尽情享受刚刚发现的思想自由,“因为,原因在于,每个人都能听懂某个人说的话,我们只需按顺序把他们排出来就行了。”
“小子够机灵,够机灵。”国王赞道。
“吉恩!”
两人都惊讶地看着他。
“你还好吗,师傅?”吉恩道,“你怎么脸色煞白。”
“那、那个……”迪尔吓得全身僵硬,嘴里直结巴。
“那什么,师傅?”
“那……快看那……”
“他应该躺下歇歇。”国王说,“我了解他这种人。艺术家,弦绷得太紧。”
迪尔深吸一口气。
他大吼一声:“快看那该死的火把,吉恩!”
他们看过去。
火把静静地燃着,把黑色的灰烬变回了稻草的形态。
老王国在特皮克面前展开,看上去很不真实。
他瞅瞅“你个混球”,发现对方把口鼻伸进道旁的泉水里,发出类似吸杯里最后一滴奶昔的声音。“你个混球”看起来挺真实的——要论卖相牢靠,谁也比不过骆驼。然而四周的景物却带着一种含含糊糊的特质,就仿佛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存在于此似的。
例外的只有那座大金字塔。它蹲在不远处,像把蝴蝶钉在木板上的钢针一般真实无比。它正想方设法让自己显得更加坚固,就好像把大地的坚固全部据为己有了一般。
好吧,他来了。无论这里是什么地方。
怎样才能杀死一座金字塔?
等你杀掉它以后又会怎样?
他开始假设一切都会各归各位,回到老王国那摊循环再利用的时间里。
他望着神灵们看了一会儿,一边琢磨他们到底是什么东西,一边犯嘀咕,奇怪自己为什么对答案毫不重视。他们四下走动,也不知在忙些什么,但看上去并不比他们脚下的大地更真实。世界不过是场梦,特皮克觉得自己已经失去了吃惊的能力。
他重新爬上“你个混球”,催对方前进。骆驼懒洋洋地走在大道上,两旁的田地散发着荒芜的气息。
太阳终于开始下落,尽管白昼之神负隅顽抗,伹黑夜与黄昏的神灵最终占了上风。太阳待会儿还有得罪受——被女神吞噬,被装在小船上从世界底部滑过,等等等等。一想到它接下来的遭遇,谁都不免怀疑自己还能不能再见到它。
特皮克骑着骆驼进了厩舍中央的院子。“你个混球”安详地走进自己的隔间,又扯下一缕稻草,动作极为优雅。它刚刚想到一个与双变量分布相关的有趣问题。
特皮克拍拍它的身子,再次激起一团尘土。他走上通向宫殿主体部分的宽阔阶梯,却仍然看不见卫兵和仆人的影子。周围一个活人也没有。
他像白天出门活动的小偷一样溜进自己的宫殿,一路前去迪尔的工坊。屋里空空如也,看起来似乎刚被某个品位奇特的盗贼洗劫过。而接见大厅则一股厨房的味道,看样子厨子似乎还逃得很匆忙。
蒂杰里贝比国王的黄金面具滚落在屋子一角,略微有些变形。他捡起面具,拿匕首划了一刀好解开心中的疑团。黄金表皮底下露出银灰色的光芒。
他早就有所怀疑了,王国里根本没有那么多金子。面具之所以会像铅一样沉,那是因为它原本就是铅做的。也不知它最初是不是纯金,又是哪个祖先动了手脚、拿它换了多少座金字塔。这大概象征了什么吧?又或者它并没有象征任何东西,它本身就没有意义。
一只圣猫藏在宝座底下,特皮克伸手进去想拍拍它,对方却啐了他一口。至少这一点没有任何变化。
仍然看不到人影。他轻手轻脚走上露台。
原来人都在这儿。在落日铅灰色的余晖下,一大群人默默地注视着河对岸。特皮克放眼一看,只见一支由小舟和渡船组成的迷你舰队正往对岸驶去。
我们本该修几座桥的,他暗想,我们却说桥会束缚河流。
他轻而易举地跃过扶手,落到结实的土地上,迈步朝人群走去。
来自人群的强大信仰穿透了他的身体。
蒂杰里贝比人对神灵或许有很多自相矛盾的观念,但他们对自家国王却一直坚信不疑,几千年来从未改变。特皮克觉得自己仿佛走进了一大缸烈酒里,连指尖都噼啪作响。他感到酒精涌入自己的身体,在体内不断上升,最后冲人大脑,带给他的不是无所不能的能力,而是仿佛无所不能的强烈感觉。他觉得尽管自己现在并非无所不知,但离它亦不过一步之遥,而且过去他曾做到过。
在安科被神性攫住时就是这种感觉。但当时不过是灵光一闪,现在它的背后却有坚实的信仰做支撑。
他听到脚下沙沙响,低头一看,发现双脚周围干燥的沙地上冒出了绿色的嫩芽。
见鬼,他暗想。原来我真的是神。
这事儿弄不好会闹得很尴尬呢。
他从密密麻麻的人群中挤到河岸边,在越来越浓密的谷物中站定。人们渐渐明白了什么,他周围的人开始双膝跪地。以特皮克为圆心,瘫倒在地的人形成一个虔诚的圆圈,像波纹一般朝外扩散。
可我从来没想要他们这样!我只想让大家快活些,过上有下水道系统的日子。我想为破败的内城做点事儿。我想让他们能放松,想问问他们日子过得怎么样。我不过是觉得应该办些学校,免得他们看见有人脚下发绿就跪倒在地上拜敬他。
而且我还想改进改进这儿的建筑……
空中的光亮渐渐退去,仿佛钢铁冷却一般,大金字塔竟显得更大了些。塔底有一圈人影,在灰暗的光线下完全无法分辨。
特皮克扫了一眼匍匐在地的人群,最后找到一个穿皇家卫队制服的人。
“你,就是你,站起来!”他命令。
那人胆战心惊地看了他一眼,不过还是怯生生地爬了起来。
“这儿是怎么回事?”
“咦,伟大的国王,至高无上的……”
“恐怕我们没时间搞这一套。”特皮克说,“我知道自己是谁,我想知道的是发生了什么事!”
“噢,国王啊,我们看见死人走出来了!祭司们刚过去,准备跟他们谈话。”
“死人?”
“噢,国王啊,是的。”
“我们说的是那些不是活人的人,没错吧?”
“噢,国王啊,是的。”
“哦。好吧,谢谢。你说话倒很简洁,虽然没提供多少信息,但确实简洁。附近还有船没有?”
“噢,国王啊,船全被祭司征用了。”
特皮克看出事实确实如此。王宫附近的小码头通常挤满了小船,现在却空空如也。他望着河面,水中出现了两只眼睛和长长的大顎,提醒他在蒂杰河游泳就像把雾气钉在墙上,完全没有可行性。
他看看周围的人。大家都满怀期待地望着他,坚信他知道该如何行事。
他转身面对河水,抬起双手在身前合拢,然后缓缓分开。
只听一阵湿漉漉的吮吸声,蒂杰河在他面前分成了两半。人群中一声叹息,但他们的惊讶与鳄鱼相比实在微不足道——约莫一打鳄鱼被悬在十尺高的空中,在空气里努力游泳。
特皮克跑下河堤,踩着厚厚的淤泥往前跑。鳄鱼重重地落在河床上,尾巴拼命扫动,特皮克只能小心闪躲。
蒂杰河矗立在他身侧,仿佛两堵土黄色的高墙,他则奔跑在阴暗潮湿的小巷里。地上随处可见碎骨、破旧的盾牌、长矛的碎片和船脊。他在无数个世纪的残骸间闪躲腾挪。
前方有一只大块头公鳄鱼心不在焉地游出了水墙,它在半空中拼命扭动,但很快就掉进了淤泥里。特皮克一脚踩在对方鼻子上,继续向前飞奔。
在他身后,几位机灵的公民发现河底的庞然大物全都晕乎乎的,于是开始寻找石块。从原始社会起,鳄鱼就是无可争议的河中霸主,但如果能在几分钟时间里缩短双方的等级差距,那当然值得一试。
特皮克踏着泥浆跑上对岸的河堤。在他身后爆发出一阵喧嚣,它标志着河中巨兽迈上了成为手提袋的漫漫征程。
祖先们排成一列,从房间到漆黑的走道,一直排到金字塔外的沙地。喃喃的低语不断朝前后传递,那声音十分干燥,就像大风刮过古老的纸张。
迪尔躺在沙地上,吉恩拿张布在他脸上拍拍打打。
迪尔嘟囔道:“他们在干吗?”
“在读墙上的字。”吉恩说,“你真该起来看看,师傅!站在最前头的那一个,他简直就是……”
“好,好,知道了。”迪尔挣扎着站起来。
“他有六千多岁!他的孙子在听他讲,然后把话传给他的孙子,然后他又把话传给他的孙……”
“好,好,知道……”
“‘于是库夫特亦对第一人道,教会吾等应当如何行事的人啊,吾等能予汝何物?’”站在队伍末尾的特皮西蒙念道,“‘于是第一人张开口,以下即是他所说之言语:为吾建一金字塔,使吾得以休憩,将它建在那适当的维度。事便这样成了,而第一人之名即是……’”
然而名字迟迟没有出现。接下来只听许多人抬高了嗓门,争执声和古老的诅咒沿着干瘪的祖先组成的队伍传递过来,活像导火索上的火花。最后它传到特皮西蒙这里,国王炸了。
以弗比的军士长坐在阴凉里默默地流汗。对面的地平线上尘土飞扬,这情况是他一直担心的,却也半在他意料之中。特索托的主力部队首先抵达了。
他站起身,朝对面的特索托同行点点头,然后转身面对自己的一二十名手下。
“我需要一个信使回城去,呃,去送信。”他说。空中立刻升起一整片胳膊。军士长叹口气,选了年轻的奥托库,他知道对方早就想妈妈了。
“要跑得像风一样快。”他说,“不过我猜不必人教你也知道,对吧?然后……然后……”
他的嘴唇无声地蠕动。阳光冲刷着狭窄的道路,石块被晒得滚烫,低矮的灌木里几只昆虫嗡嗡地飞着,然而他所受的教育里并没有“名将遗言”这一课。
他抬眼望着家的方向。
“去吧,去告诉以弗比人——”
士兵们竖起耳朵。
“什么?”过了一会儿奥托库问,“去告诉他们什么?”
军士长放松下来,好像气球放掉了空气。
“去问问他们,你们到底在磨蹭什么?”他说。就在这时,近处的地平线上也出现了不断推进的尘土。
这才像话嘛。如果要有屠杀,那也该双方分摊才对。
墓场是死人之城。除了安科-莫波克(安科-莫波克与它可谓镜子的两面,在安科,就连卧具也是活蹦乱跳的),它大概是碟形世界最大的城市。它有最华美的街道,还有最雄伟壮观、最令人惊叹的建筑。
从居民的角度讲,墓场也超过了老王国的其他城市,只不过它的居民平时并不怎么出门,星期六晚上也没什么娱乐活动。
直到现在。
现在城里可是摩肩接踵。
特皮克爬上一座风化的方尖碑,目送灰色和棕色(有时还带点绿色)的亡灵大军从下方经过。国王们十分民主。打开所有金字塔之后,许多人又把注意力转向了等级较低的坟墓,于是墓场也有了自己的商人、贵族,甚至工匠。不过话说回来,从外表上看,大家的身份倒是无从区分的。
大金字塔像块脓疮一般耸立在年代更久、体型更小的建筑上方。所有尸体都在朝它前进,而且似乎都因为某件事而非常愤怒。
特皮克轻轻落在一座平顶石墓顶部宽阔的平台上,他跑到坟墓边缘,跳上一尊装饰用的斯芬克斯像——起跳之前,他也曾有过片刻的犹豫,但这一位似乎并不像要动弹的样子。一旦上了雕像,他只需抛出抓钩就能攀上一座金字塔,再以它为跳板继续前进。被众神争夺的太阳释放出长长的光线,照耀着筋疲力尽的大地,特皮克则奔驰在遗迹间,在缓慢移动的军队头顶曲折前进。
在他身后,绿色的幼苗从古老的石块中冒出头来,挤出一条缝,但很快又枯萎死去了。
他的血液在身体里奔涌,仿佛在告诉他说,你受的训练就是为了这一天,哪怕梅里塞也只能给你高分:飞驰在沉默都市上方的阴影中,像猫一样奔跑,找到连壁虎也无从驻足的落脚点——而终点就是你要解决的目标。
没错,他的目标是座十亿吨重的金字塔。在此之前,公会块头最大的客户也不过是克尔姆那位体重二十三石的独裁者派特里希欧罢了。
前方有座方尖塔,上方的浮雕记录着四千年前某位国王的丰功伟绩,可惜风沙早已经腐蚀了他的名字,这些浮雕也没了用场,不过倒是为特皮克提供了方便。特皮克把它当成梯子一路爬到顶上,抓钩巧妙地抛出,正好挂住某位被人遗忘的君主伸出的手指。他在空中划出一道柔和的大弧线,落到一座坟墓的顶部。
就这样,特皮克奔跑、攀爬、跳跃,在各种古迹上匆忙凿下落脚点,一路前行。
石灰岩间亮着点点火光,描绘出双方军队的阵线。尽管两个帝国之间的仇恨因袭已久,但双方都还遵循着古老的传统:夜间、收获季节和下雨时都不得开战。战争是件大事,必须留待特殊的场合。假如随时随地乱打一气,战争不就成闹剧了吗?
暮色中,双方的阵地都传来高级木工活的声响。
据说,将军们总是时刻准备着发动一场战争。特索托和以弗比的上一场战争已是几千年前的事了,不过将军们的记性都很好,这一次他们全都做好了准备。
双方的阵线上都出现了木马的身影。
“它走了。”普塔克拉斯普·二乙从瓦砾堆上滑回父亲身边。
“也该走了。”他父亲道,“帮我把你哥哿折起来。你确定不会伤到他吧?”
“那个嘛,只要我们小心些,他就不会在时间里移动——对我们来说是在宽度上移动。如果他的时间没有流逝,那他就不可能受伤。”
普塔克拉斯普回想起过去的日子,那时建造金字塔不过是垒石头,你只需记得一件事:越往上垒,用的石头就越少。现在你却得把自己的儿子折起来。
“好吧。”他迟疑道,“咱们这就动手。”他一寸一寸往上挪,从瓦砾堆顶上探出头去,正好看见亡灵大军的先头部队从离他们最近的小金字塔背后转过弯来。
他的第一个念头是:来了,他们终于来投诉了。他是倾尽了全力的,有预算的限制,有时真的很难办。也许不是每根过梁都与图纸上一模一样,也许内墙上的泥灰并不完全符合标准,可是……
可是他们总不可能全都来投诉啊。这数量也太多了吧?
普塔克拉斯普·二乙爬到他身旁,张着嘴目瞪口呆。
“他们都是从哪儿来的?”他问。
“这话该问你,你不是专家吗?”
“他们是死人?”
普塔克拉斯普挑了几个仔细观察一番,“如果不是死人,那其中有些人肯定病得厉害。”
“我们快跑吧!”
“往哪儿跑?去那金字塔上吗?”
大金字塔矗立在他们身后,空气中充满了它的脉动。普塔克拉斯普盯着它,“今晚会怎么样?”
“什么?”
“那个,它还会不会——像昨天晚上那样?”
二乙盯着父亲,“不知道。”
“你能想办法弄个明白吗?”
“除非等着看。我连它现在做了什么都说不清楚。”
“会是好事吗?”
“恐怕不会,爸爸。哦,天哪!”
“又怎么了?”
“瞧那边!”
是那群祭司,他们像彗尾一样拖在库米身后,朝行进中的死人大军迎了上去。
木马里又热又暗,而且十分拥挤。
他们一边流汗一边等待。
年轻的奥托库结结巴巴地说:“军士长,接下来会怎么样?”
军士长试着动了动脚。这里的空气能让沙丁鱼也患上幽闭恐惧症。
“这个嘛,小子,他们会找到我们,然后对木马叹为观止,于是把我们一路拖回自己的城市。等天黑以后我们就跳出来,杀他们个片甲不留,或者说把他们杀得片甲不留,随便哪种都可以。然后我们把城市洗劫一空,烧毁城墙,再在他们的土地上洒满盐。你还记得吧,小子,我星期五才跟你演示过。”
“哦。”
汗水从二十根眉毛上往下落。有几个士兵想给家里写信,可惜笔尖却陷在蜡板里:蜡已经快融化了。
“然后呢,军士长?”
“这还不简单,小子,然后我们就荣归故里。”
“哦。”
年长的士兵坐在一旁,麻木地盯着木头墙壁。奥托库心神不宁,动来动去,似乎还在担心着什么。
“军士长,我妈妈叫我要么拿着盾牌回去,要么躺在盾牌上回去。”他说。
“很好,小子。就要有这股劲儿。”
“不过我们不会有事的,对吧,军士长?”
军士长凝视着恶臭的黑暗。
过了一会儿,有人吹起了口琴。
普塔克拉斯普半转过头,只听耳边有个声音问:“你是金字塔修造师,对吧?”
一个人影出现在他们的藏身之处,此人一袭黑衣,动作极轻巧,与他相比,猫的脚步声无异于一支乐队。
普塔克拉斯普说不出话来,只能点点头。今天受的惊吓真是够多了。
“好吧,把它关掉。马上把它关掉。”
二乙凑过来。
他问:“你是谁?”
“我叫特皮克。”
“什么,跟国王一个样?”
“没错,跟国王一个样。现在把它关掉。”
二乙道:“这可是金字塔!你没法关掉金字塔!”
“好吧,那就让它喷溢。”
“我们昨晚就试过了。”二乙指指破裂的压顶石,“把二甲铺开,爸爸。”
特皮克看一眼二乙的扁哥哥。
好半天他才说:“这是那什么海报,对吧?”
二乙低下头,特皮克见状也低头往下看。绿色的嫩芽已经淹过了他的脚踝。
“抱歉。”他说,“我好像就是止不住。”
“没错,这可真烦人。”二乙慌乱道,“这种事儿我也遇到过。有一回我长了个疣子,怎么也消不下去。”
特皮克在破裂的压顶石旁蹲下。
“这东西,”他说,“它有什么意义?我是说它上头镀了一层金属,为什么要这样?”
二乙道:“金字塔要喷溢就必须得有个尖的东西。”
“就为这个?这是黄金,对吧?”
“是金银合金。黄金和白银铸在一起。压顶石非得用金银合金不可。”
特皮克撕开表面的合金,委婉地说:“它并不完全是金属。”
“没错,那个,”普塔克拉斯普道,“我们发现,呃,表面的金属片也一样有效。”
“就不能用便宜些的材料吗?比方说钢铁?”
普塔克拉斯普鼻子里直冒冷气。这一天过得不好,健全的神智早已是遥远的回忆,但有些事实他仍然确信无疑。
“每天都有露水什么的,钢铁最多只能撑个一两年,”他说,“很快尖儿就没了,至多喷溢个两三百次。”
特皮克把脑袋靠在金字塔上。它冷冰冰的,还嗡嗡作响。在持续的脉动下他似乎听到了另一种声音,十分微弱,但正在增强。
在他头顶,金字塔直入云宵。二乙会解释说,这是由于金字塔墙体与地面的角度恰好是五十六度,一种名为侧倾的视觉效应使它看起来比实际还要高出许多。他多半还会用到诸如透视和虚高一类的字眼。
黑色大理石像玻璃一样光滑。石匠们干得漂亮。平滑的石块间只有一道细小的缝隙,勉强插得进匕首。但也够宽了。
“如果只一次呢?”他问。
库米心不在焉地咬着指甲。
“火。”他说,“准能挡住他们。他们很容易点燃。或者水.,他们多半会溶解。”
“他们有些人在破坏金字塔。”纸莎草之眼镜蛇头神贾夫的祭司道。
另一位祭司道:“回到人间的人总那么暴躁。”
库米望着不断接近的死人大军,心里越来越迷惑。
“迪奥斯在哪儿?”他问。
老祭司被推到前排。
“我该对他们说些什么?”库米质问道。
迪奥斯并没有微笑。他很少感到这一动作的必要。但此时此刻,他的嘴唇边缘的确起了褶皱,眼睑也放下去一半。
“你可以告诉他们,”他说,“新时代需要新领袖。你可以告诉他们,他们该给有新想法的年轻人腾出位置来。你可以告诉他们,他们已经过时了。你可以把这些都说给他们听听。”
“他们会杀了我的!”
“那你不就永远跟他们同在了?也不知他们会不会这样急着要你过去。”
“你才是高阶祭司!”
“你干吗不去跟他们谈谈?”迪奥斯道,“别忘了告诉他们说哭闹反抗都没用,你一定会把他们拽进眼镜蛇时代。”他把法杖递给库米,又补充道,“或者随便什么时代,名字随你高兴。”
库米感到兄弟姊妹们的目光全都聚集在自己身上。他清清嗓子,整理一下长袍,然后转身面对木乃伊大军。
他们正喊着什么,只一个词,一遍遍不断重复。他听不出那究竟是什么,不过它似乎让他们越来越愤怒。
他举起法杖。在扁平的光线下,法杖上的蛇形浮雕显得异常鲜活。
碟形世界的神灵——这里指的是大多数人心目中的神灵,他们真实存在于世界中央那座直入云霄的高山邓曼尼法斯汀上,居住在几乎与世隔绝的万神殿里,平时要么观看滑稽的凡人小打小闹,要么组织请愿,抗议大量涌入的冰巨人拖累了天界地区的地产价值——这些神灵一直对一种人类特有的能力很感兴趣:人类似乎总能在错误的时间说出错误的话来,分寸拿捏恰到好处。
这里所说的并非什么大家常犯的小错误,比如“完全没有危险”或者“爱叫的狗不咬人”之类,而是能在紧张的局势下激起轩然大波的小短句。要想知道它们造成的效果是什么样,你可以试试把钢筋扔进三百转每分钟、功率六亿六千万瓦特的蒸汽轮机的轴承里。
人类的确有这种倾向。行家们一致认定,等以后裁判打开信封、宣布比赛结果时,呼忒·库米将凭借“离开这地方,你们这些污秽的阴魂”的出色表现,成为“史上最愚蠢问候语”的有力竞争者。
前排的祖先停下来,被后面的祖先一挤,又往前踉跄几步。
特皮西蒙二十七世已经被其余二十六个特皮西蒙推举为发言人,此时他独自蹦到前排,抓住库米颤抖的胳膊。
他问:“你说什么?”
库米翻起白眼,嘴巴开开合合,但他的声音明智地选择了蛰伏不出。
特皮西蒙把缠满绷带的脸凑到祭司的尖鼻子跟前。
“我记得你,”他咆哮道,“我见过你到处晃悠。不折不扣的大坏蛋,要我说,我记得自己当时就这么想来着!”
他瞪大眼睛扫了一眼其他人。
“你们都是祭司,不是吗?来道歉的,嗯?迪奥斯在哪儿?”
祖先们嘟嘟囔囔地往前挤。死了成百上千年以后再见到那些向自己保证冥界生活多么多么美好的人,你自然不会有什么好脾气。队伍中央突然一片混乱,五千年里只能看到自己棺材内盖的普桑姆-努特-克哈国王情绪突然失控,好几个年轻些的同胞死死拉住了他。
特皮西蒙把注意力转回库米身上,祭司仍然被他捏着。
“污秽的阴魂,唔?”他说。
“呃。”库米道。
“放下他。”迪奥斯从库米僵直的手指间轻轻拿过法杖,“我是高阶祭司迪奥斯。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他的语调非常平静,十分通情达理,既隐含着一丝忧虑,又带着毋庸置疑的权威。这声音蒂杰里贝比的法老已经听了几千年,它管理着他们的日程,规范他们的仪式,把时间分割成适宜的片段,并向众人解释诸神的行为方式。那是权威的声音,它激活了祖先们古老的记忆,让他们满脸局促、踯躅不安。
一个比较年轻的法老跳上前来。
“你这混蛋!”他哑声道,“你把我们一个个打倒、又一个个关起来,而你自己却一直活着。大家都以为那不过是代代相传的名字,可事实上一直都是你。你多少岁了,迪奥斯?”
没有声响,也没人动弹。一阵微风卷起几粒灰尘。
迪奥斯叹口气。
“我本来没打算这样。”他说,“可事情那么多,时间总是不够。一开始我也没有意识到是怎么回事,真的。我以为不过是普通的休息,让我恢复体力,我完全没有怀疑过什么。我只关心仪式是否按部就班,从没留意过时间的流逝。”
特皮西蒙挖苦道:“家族里从来就有长寿基因,是不?”
迪奥斯盯着他,嘴唇静静地蠕动,等他终于开口说话时,声音比平日的咆哮温和了不少,“家。”他说,“家,没错。我肯定也有过家,不是吗?不过,你知道,我已经不记得了。首先失去的就是记忆。真奇怪,金字塔似乎并不为你保留记忆。”
特皮西蒙问:“你是迪奥斯,历史脚注的保管人。”
“啊。”高阶祭司微微一笑,“记忆从大脑中消逝,但却一直环绕在我周围。每份卷轴,每本书,都是记忆。”
“那是王国的历史!”
“是的,也是我的记忆。”
国王略微放松下来。惊惧的好奇一点点解开了愤怒结成的疙瘩。
他问:“你多少岁了?”
“大概……七下岁吧。有时似乎远远不止。”
“真的七千岁?”
“是的。”
“竟有人能忍受这个?”国王问。
迪奥斯耸耸肩。
他说:“七千年也不过是一天一天地过罢了。”
他单膝下跪,用颤抖的双手举起法杖。他的动作很慢,不时还蹙起眉头。
“噢,国王们,”他说,“我的存在从来只是为了服务。”
接下来是一阵极其窘迫的漫长沉默。
最后法尔-雷-普塔赫挤到前面来,“我们要摧毁金字塔。”
“那等于摧毁王国。”迪奥斯道,“我不能允许你们这样做。”
“你不能允许?”
“是的。没有了金字塔,我们会变成什么样?”迪奥斯问。
“我们是死人,”法尔-雷-普塔赫道,“我们会获得自由。”
“但王国却会变成一个平凡无奇的小国家。”迪奥斯道。祖先们惊恐地发现对方眼里竟噙着泪水,“我们所珍惜的一切都会落入时间的长河随水漂流,毫无确定性,缺乏指引,变化无常。”
“那它们只好去碰碰运气。”特皮西蒙道,“让开,迪奥斯!”
迪奥斯举起法杖,木蛇展开身体,朝国王嘶嘶地吐信子。
“不准动。”迪奥斯道。
黑色的闪电在祖先之间噼啪作响。迪奥斯惊讶地看着法杖,过去它从没这样做过。然而七千年来,迪奥斯手下的祭司一直相信他的法杖统治着人世和冥界,眼下的一幕正是源于他们那虔诚的信仰。
在突如其来的寂静中,高处传来微弱的叮当声,那是一把匕首插进了两块黑色大理石之间的缝隙。
金字塔在特皮克身下脉动,大理石像冰一样滑溜。他本以为墙面向内倾斜对自己会大有帮助,但情况却并不乐观。
关键在于,他告诉自己,既不要往上看,也不要往下看。眼睛直视前方,视线穿透大理石,把难以置信的高度分割成容易应付的小块。就像时间。这就是度过永恒的诀窍——把它打碎,各个击破。
他注意到底下有人在大喊大叫,于是扭头瞥了一眼。他才刚刚爬上三分之一的高度,不过已经能看到河对岸灰蒙蒙的人群,他们仰面朝天的脸仿佛点缀在灰雾中的苍白水滴。近处是浅色的死人大军,他们与迪奥斯率领的灰色祭司对峙。双方正为了什么事争执不下。
太阳在地平线上。
他抬起手,摸到下一条缝隙,找到借力点……
迪奥斯发现瓦砾堆上普塔克拉斯普的脑袋,于是派两个祭司把他带到自己跟前。二乙把叠好的哥哥夹在胳膊底下,自己也跟了过来。
“那孩子在干吗?”他质问。
“噢,迪奥斯啊,他说他要让金字塔喷溢。”普塔克拉斯普答道。
“他想怎么做?”迪奥斯问。
“噢,大人啊,他说他要赶在太阳落山前给它封顶。”
“能行吗?”迪奥斯转向建筑设计师。二乙有些迟疑。
“也许。”他说。
“然后又会怎么样?我们会回到外面的世界吗?”
“呃,这得看维度效应会不会逆转,以及它的每一个阶段是不是都能稳定,或者相反的,金字塔会不会像压力下的橡胶一般发生……”
二乙受不住迪奥斯强烈的目光,磕磕巴巴地停了下来。
最后他承认,“我不知道。”
“外面的世界,”迪奥斯道,“不是我们的世界。我们的世界在河谷。我们的世界属于秩序。人类需要秩序。”
他举起法杖。
“那是我儿子!”特皮西蒙吼道,“你敢!那是国王!”
祖先大军晃动一阵,但仍然无法打破法杖的咒语。
“呃,迪奥斯。”库米道。
迪奥斯转过身,扬起眉毛,“你有话说?”他问。
“呃,如果那真是国王,呃,我——我是说我们——我们觉得你也许应该随他去。呃,你不觉得这主意很不错吗?”
迪奥斯的法杖一震,冰冷的束缚立刻捆紧了祭司们的四肢,令他们动弹不得。
“我为王国付出了生命,”高阶祭司道,“一次又一次。它的一切都来自我的创造。我不能在现在抛弃它。”
就在这时,他看见了神灵。
特皮克又往上挪了两英尺,然后轻轻向下伸出手去,从大理石里拔出一把匕首。不过这一切其实都是白费工夫。通常大家只在难度太大而距离又很短的时候才会借助匕首攀爬,就算这样也免不了被人诟病,因为这意味着你选错了线路。除非你的匕首能无限量供给,否则今天这种高度是毫无希望的。
金字塔表面闪过奇特的阴影,他再次扭头瞥了一眼。
一直在吵吵闹闹的神灵回来了。
他们在田地和芦苇荡里蹦跳、踉跄,目标直指大金字塔。这些神固然蠹笨到极点,却仍然明白金字塔的意义,也许他们甚至察觉了特皮克的意图。众神顶着各式各样的动物脑袋,他们似乎都很愤怒。
“你不准备管管他们吗,迪奥斯?”国王问,“你是不是准备告诉他们世界永远不该改变?”
迪奥斯仰起头,只见众神相互推搡着蹚过了河这边。他们身上属于人类的部分正不断消退,如今到处都是尖牙和耷拉的舌头。长着狮子脑袋的正义之神——迪奥斯想起来了,对方名叫朴忒——正用自己长鳞片的尾巴抽打一个河神。掌管金属制品的狗头神切费特一边咆哮,一边挥舞铁锤,漫无目的地乱打一气。这可是切费特啊,迪奥斯暗想,我创造他原是为了教导人们金属线、金银丝和细工的艺术。
可当时事情不是很顺利吗?那些人原本只是沙漠里的乌合之众,是他把金字塔的秘密和自己对文明的记忆倾囊相授。那时候他需要神灵的帮助。
但神灵的麻烦之处就在于,一旦相信他们的人多起来,他们就会变成真实的存在。而变成真实存在的东西总是与最先的期许有所不同。
切费特,切费特,迪奥斯暗想,打造戒指的神、编制金属的神——现在他,瞧啊,他的指甲已经变成了利爪……
我所想象的他不是这样的。
“停下。”迪奥斯呵斥道,“我命令你们停下!你们要服从我。是我创造了你们!”
他们还不知感恩为何物。
迪奥斯把所有的注意力转向了神那边,特皮西蒙国王感到束缚自己的力量正在减弱。
其他祖先也发现了,现在他们万“尸”一心,迪奥斯可以等以后再说。
家里人比较重要。
特皮克听到脚下的刀柄咔嚓一声,身子立刻往下滑了一点儿,只能靠单手挂在金字塔上。他已经在上头插进了另一把匕首,可是……不,没用的。他够不到那么远。说真的,眼下他的胳膊跟两截湿漉漉的短绳没有两样。好吧,如果下滑时身体尽量摊开,那么他也许可以减慢速度,不至于……
他往下一看,发现一片木乃伊巨浪正向上汹涌,朝自己席卷而来。
祖先们像攀缘植物般贴着金字塔静静地上升。靠上面的一排总是站在前一代人肩膀上,再让更年轻的后代从自己身上往上爬。攀爬的浪潮在特皮克周围涌动,一双双枯骨抓住他,半推半拉,帮他爬上倾斜的外墙。他们呻吟般的鼓励不绝于耳,那声音活像石棺开启时的嘎吱声。
“干得漂亮,孩子。”一具表皮剥落的木乃伊一把将他扯上自己的肩膀,“你让我想起了自己活着的时候。给你,儿子。”
“好。”上方的尸体伸长胳膊,轻而易举地拎起特皮克,“多好的家族精神。祝一路顺风,孩子。我是你的曾曾曾叔祖,不过我猜你是不会记得我的。上。”
于是,特皮克被一级级往上拎,身旁还有其他祖先也在攀爬。古老的手指抓得很紧,把他不断往上拉。
金字塔越来越窄。
底下的普塔克拉斯普若有所思地望者他们。
“多棒的劳动力啊。”他说,“瞧,最底下的那些承受着所有的重量!”
“爸爸,”二乙道,“我觉得咱们最好赶紧跑。那些神越来越近了。”
“你觉得咱们能雇他们干活不?”普塔克拉斯普充耳不闻,“他们已经死了,所以多半不会要求多高的薪水,再说……”
“爸爸!”
“……等于是自己把自己修起来……”
“你说过,咱们不修金字塔了,爸爸。再也不修了,你说的是。快走吧!”
特皮克爬上金字塔顶,脚下是最后两位前辈,其中之一是他的父亲。
“我想你还没见过你的曾祖母吧?”他指指个子稍矮的木乃伊,对方轻轻朝他点点头。特皮克张开嘴。
“没时间了。”她说,“你做得很好。”
他瞥眼太阳,这位资深职业选手恰恰选择在这一刻沉入地平线下。众神已经蹚过蒂杰河,正稳步朝大金字塔推进,若不是他们总要相互推搡,前进速度还会更快些。他们蹦蹦跳跳地穿行于墓场的建筑之间,有几个已经围拢到迪奥斯之前所在的位置。
祖先们开始往金宇塔底滑去,下去的速度与上来的速度一样快。特皮克孤身一人留在几英尺见方的石头上。
两颗星出现在天际。
他望着下方略微泛白的人影,那些全是他的祖先。他们以惊人的速度蹦向宽阔的蒂杰河,也不知要忙乎什么。
众神已经对迪奥斯失去了兴趣,那不过是个拿着棍子、声音沙哑的古怪小人罢了。一个长鳄鱼脑袋的神一马当先,跳上金字塔前方的广场,眯起眼睛仰望着特皮克。他朝特皮克的方向伸出手来,特皮克赶紧摸匕首,也不知哪种匕首对神有用……
在蒂杰河沿岸,金字塔开始释放自己囤积的那一点点时间。
大地开始颤抖,祭司和祖先都在逃跑,就连神也显出疑惑的样子。
二乙拽住父亲的胳膊。
“快!”他对着父亲的耳朵嚷道,“它喷溢的时候咱们得躲远些,否则人家就要拿衣帽架给你当床睡了!”
在他们周围,几座金字塔开始喷溢,稀疏单薄的光线几乎完全被晚霞掩盖。
“爸爸,快走!”
普塔克拉斯普被儿子拖着倒退,眼睛仍然盯着大金字塔雄壮的轮廓。
“那儿还有人呢,瞧!”他指指广场上那个孤零零的身影。
二乙的目光穿过阴暗的空气。
“那不过是高阶祭司迪奥斯。”他说,“我猜他准是有什么计划,最好别跟祭司搅在一起。我说你能不能快点儿?”
鳄鱼脑袋的长嘴前后晃动,极力克服双目不在一个平面、缺乏精确定位能力的缺陷,瞄准特皮克。在这么近的距离上,特皮克觉得它的身体似乎有些透明,就好像有人画好了所有线条,但不等描影就无聊得放弃了。它一脚踏在一座小墓穴上,将其踩成了齑粉。
对方的手盘旋在特皮克头顶,活像一排带爪子的独木舟。大金字塔浑身颤抖,特皮克脚下的石头也在发热,但它就是固执地不肯喷溢。
那只手迎头拍下。特皮克单膝跪地,反正无法可想,他索性双手握紧匕首高高举过头顶。
刀尖上反射出一缕亮光,然后大金字塔终于开始喷溢。
刚开始时它没发出半点声音,只是释放出一束束刺目的光线,把整个王国变成了一幅黑影与白光交错的图景。看见这光的人不但能变成盐柱,还有全套调料任君选择,想变成什么都行。它如一朵随风飘散的蒲公英般炸开,星光一样寂静,超新星一般炽烈。
整个墓场沐浴在难以想象的光亮中,几秒钟之后声音才姗姗来迟。那声音紧紧缠绕你的骨头,潜入身体的每一个细胞,几乎把它们全部内外翻转。它太响亮,不能再称之为噪音。世上有些声音响亮过头,结果反而没法听见。这就是那种声音。
最后它终于屈尊从宇宙级别降落凡间,变成所有人一辈子听过的最大的动静。
声音接着停止,光芒熄灭,在夜色中留下蓝色和紫色的残像。这寂静与黑暗并非结束的标志,它们代表的是暂时的喘息。就好像抛出的小球,动能刚刚耗尽,但暂时还没有引起重力的注意。它在空中短暂悬停,让人以为最糟糕的部分已经结束了。
这一次,金字塔以破空而出的尖利哨音打头阵,空气中的旋涡很快变成亮光,变成火焰,变成嘶嘶呼啸着的喷溢,从空中一头扎进金字塔里,冲垮了巨大的黑色大理石。无数条闪电从塔中爆出,落入周围较小的陵寝,于是白色的火蛇开始在墓场中穿梭,从一座金字塔跳到另一座,石头烧焦的恶臭四处弥漫。
在爆发的声光中,大金字塔似乎被一道白炽的横梁抬高了几英寸,接着又转过了九十度。这几乎可以肯定是某种特殊的视觉幻象,即便没人观察,也一样可以发生。
然后,它以极具欺骗性的缓慢速度和无比庄重的姿态爆炸了。
爆炸这个词还嫌太过粗笨了些。它的举动其实是这样的:它庄而重之地分裂成房子大小的石块,冷静沉着地飞到墓场上空,其中有几块击中了其他金字塔,带着懒洋洋的漠然将对方重创,然后静静地向前跳跃,在地上滑行了好一阵儿,让身前的瓦砾渐渐堆成了小山,才终于止住它们继续前进的势头。
轰隆的噪音姗姗来迟,持续了相当长的时间。
灰色的烟尘在王国上空翻滚。
普塔克拉斯普挣扎着站起身来,小心翼翼地往前摸索,好一会儿才撞上另一个人。他想到最近王国里冒出的那些个人物,不禁打个冷战。
他壮起胆子问了一声:“是你吗,孩子?”
“是你吗,爸爸?”
“没错。”普塔克拉斯普道。
“是我,爸爸。”
“幸好是你,儿子,我真高兴。”
“你看见什么了吗?”
“没有。到处都是雾蒙蒙的。”
“谢天谢地。我还以为是我自个儿出了毛病。”
“的确是你,对吧?你刚刚说是你。”
“是我,爸爸。”
“你哥哥还好吗?”
“他好好地揣在我口袋里呢,爸爸。”
“好。他没事就好。”
他们一点点往前挪。到处是大金字塔爆炸后留下的巨石,父子俩只能摸索着爬上爬下。
“有什么东西爆炸了,爸爸。”二乙缓缓地道,“我觉得是那座金字塔。”
普塔克拉斯普挠挠头顶,之前有块两吨重的石头从上头飞过,普塔克拉斯普差点就有了自己的金字塔——只差十六分之一英寸,“都怪那个以弗比人梅尔扣,他卖给咱们的水泥准有问题……”
“事情不止一根闹脾气的横梁那么简单。”二乙道,“事实上,我觉得情况比那要糟得多。”
“我当时就觉得它有点那啥,有点沙沙的……”
“我觉得你该找个地方坐下休息休息,爸爸。”二乙尽量放缓语调,“二甲给你,拿稳了。”
他独自往前摸,很快爬上了一块极像是黑色大理石的石板。他想清楚了,自己需要祭司。他们总不该一无是处吧,眼下这种情形说不定正好能派上用场,比方说给人以安慰,或者(二乙心里隐隐冒出个念头)还可以让人拿石头砸他们的脑袋。
结果他只找到一个四肢着地、不停咳嗽的人。二乙扶起他——确实是“他”没错,有一会儿工夫他还担心是个“它”呢——让他在另一块大理石上坐下。他几乎可以肯定那是块大理石。
二乙一边在瓦砾里翻腾,一边问:“你是祭司吗?”
“我是迪尔,首席木乃伊制作师。”那人喃喃地道。
“我是普塔克拉斯普·二乙,宇宙建筑设……”二乙突然想到,建筑设计师暂时恐怕不会太受欢迎,于是立即改口道,“我是个工程师。你没事吧?”
“不知道。怎么回事?”
“我想是大金字塔爆炸了。”二乙热心地解释道。
“我们死了吗?”
“没有吧。毕竟你不是还能走路说话嘛?”
迪尔打个哆嗦,“这可说不准,相信我。工程师是什么东西?”
“哦,就是修高架引水渠的。”二乙答得飞快,“那是大势所趋,你知道。”
迪尔站起来,身子略有些摇晃。
“我,”他说,“需要喝一杯。咱们去找河吧。”
他们首先找到的是特皮克。
他紧紧贴在一小块金字塔的截面上,落地时砸出了一个中等大小的弹坑。
“我见过他。”二乙道,“他就是金字塔顶上那家伙。太可笑了,都那样了,他怎么可能活下来?”
迪尔也觉得奇怪,“为什么石头里会长出那么多嫩芽?”
“没准儿在喷溢正中央会出现某种效应什么的。”二乙自言自语道,“就好像旋涡中心总有块平静的区域……”他下意识地想拿出蜡板作笔记,中途又改了主意。这些东西人类还是不要理解的好。“他死了吗?”他问。
“别问我。”迪尔后退一步。他正琢磨自己如果改行能做什么。家具制造业似乎很不错,至少你可以放心地往椅子里塞满填充材料,同时永远不必担心它们会站起来开步走。
二乙朝特皮克弯下腰去。
“瞧他手里拿着什么?”他轻轻掰开对方的手指,“是块融化的金属。他拿这东西做什么?”
……特皮克在做梦。
他看见七头肥硕的母牛和七头瘦弱的母牛,其中之一骑着自行车。
他看见几头骆驼在唱肷,歌声抚平了现实上的褶皱。
他看见一根手指在一座金字塔上写字://出发很容易,往回退则需要(接下堵墙)……//
他转过弯去,那手指继续往下写://意志力,因为后者要困难得多。谢谢。//
特皮克琢磨半晌,他想起自己还有一件事没有完成。过去他一直不清楚这事儿究竟该怎么做,现在他明白那不过是按特定方式排列的数字罢了。所谓魔法,其实就是用世界无法忽视的语言去形容世界。
他哼了一声,使劲用力。
瞬间的速度感。
长长的光束穿透了雾气与灰尘,将大地变成暗金色。迪尔和二乙四下张望。
太阳升起。
军士长小心翼翼地打开马肚子上的活板门。预想中的枪林箭雨并没有出现,于是他命令奥托库放下绳梯。他爬下去,站在早晨清冷的空气中眺望沙漠的另一头。
新兵蛋子奥托库也跟了下来,穿凉鞋的脚在沙地上蹦来跳去。这时候的沙子接近零度,不过到中午就会变成煎锅一般。
“那儿。”军士长抬手一指,“瞧见特索托的阵线没有,孩子?”
“看着好像是一排木马,军士长。”奥托库道,“最后那匹还装着摇板。”
“那里头是军官。哼,那些特索托人准把咱们当傻瓜了。”军士长跺跺冻僵的腿脚,呼吸几口新鲜空气,然后回身朝绳梯走去。
“走吧,孩子。”他说。
“咱们干吗要回那上头去?”
军士长停下来,保持着一只脚踏在绳梯上的姿势。
“动动脑子吧,我的孩子。咱俩在外头晃悠,他们又怎么会来把木马拖走?这是常识。”
奥托库问:“你确定他们一定会来的,对吧?”军士长朝他皱起眉头。
“听着,大兵。”他说,“如果他们傻到以为咱们会把一大群装满大兵的木马拖回家去,那他们就肯定蠢到会把咱们的木马拖回他们的城里。qed。”
“qed是什么东西,军士长?”
“意思就是爬到这天杀的梯子上来,小子。”
奥托库敬个军礼,“报告,先请求您许可,军士长。”
“许可什么?”
“许可,军士长。”奥托库略显焦急,“我是说,马里头有点儿挤,如果你明白我意思的话。”
“孩子,如果你想当个马里的兵,就得有点儿意志力,懂吗?”
“是,军士长。”奥托库可怜巴巴地说。
“给你一分钟。”
“谢谢,军士长。”
等头顶的活板门关上以后,奥托库偷偷走到一条巨大的马腿旁边,拿它派了与设计意图完全不同的用场。
他的眼睛茫然地盯着前方,很快进入了这种情况下常见的禅定式冥想状态。这时空气中突然噼啪一声,整个河谷从天而降。
沉思中的男孩不该遇到这种事情,尤其他还得自己动手洗军服。
微风从海上吹入王国,带来一丝,不,应该说充满了海盐、贝壳和浸透了阳光的潮汐的气息。风快步穿梭在墓场七零八落的石块中间,卷起沙尘掩盖住国王们的纪念碑。几只稀里糊涂的海鸟在上空盘旋,它们只消一泡鸟粪就能遮蔽拉美西斯二世一辈子的豪言壮语。
风里带着丝令人愉悦的凉意。人们忍不住向它转过头去,就像池塘里的鱼转向刚刚注入的清澈水流。
墓场里空无一人。大多数金字塔已经被炸掉了顶部,此刻像刚刚熄灭的火山一样静静地冒着烟。黑色的大理石碎片散落在地面上,其中一片从鹫头神哈忒精美的雕像旁飞过,险些切掉了它的脑袋。
祖先们全都消失不见,也没人自告奋勇去把他们找回来。
约莫正午时分,蒂杰河上驶来一艘张满帆的大船。那船极具欺骗性,一眼看去仿佛一只胖嘟嘟的河马,毫无防备地在泥里打滚,只有经过一段时间的观察,你才会发现它其实跑得飞快。它在王宫外头抛了锚。
过了一会儿,它放下一艘小艇。
特皮克坐在宝座上,看着王国的生命力一步步重新聚合,仿佛拼起一面破碎的镜子,让它以出人意料的新方式反射出过去的旧光线。
没人知道他凭什么坐在宝座上,不过此时此刻谁也不愿意坐上这个位置,因此也没人反对。再说,能有人用清晰、自信的声音发号施令也叫大家松了口气。只要你用清晰、自信的声音发号施令,别人很容易就会服从,这简直不可思议。而老王国更是早就习惯了清晰、自信的声音。
发号施令让特皮克可以不必思考各种问题,比方说接下来会怎么样。至少神灵又回到了不存在的状态,这样一来,要相信他们也就容易多了。除此之外,他脚下似乎也不再长草了。
他暗想,也许我可以把王国重新整合起来。可然后呢?要是能找到迪奥斯就好了。他总是知道该怎么办,这是他最主要的特点。
一个卫兵从密密麻麻的祭司和贵族中间挤上前来。
“请原谅,国王陛下。”他说,“有个商人求见。他说事情很紧急。”
“现在不行。一小时之后,特索托和以弗比军队的代表就要前来觐见,之前还有许多事情要做呢。我没工夫接见恰好路过的买卖人。等等,他卖什么来着?”
“地毯,国王陛下。”
“地毯?”
来人是奇德,咧嘴笑得活像半个西瓜。他领着几个船员穿过大厅,一边走,一边打量周围的壁画和挂毯。照奇德的脾气,多半是在估价。等走到宝座跟前,他已经在总数底下划了两条线。
“好地方。”几千年的建筑精粹全被他囊括在区区三个字里,“你绝对猜不到我们遇上了什么事儿。我们正沿着海岸航行,突然就冒出一条河来,前一秒钟还是绝壁,下一秒就变成了大河。于是我就想,这可真逗,我敢打赌,特皮克老伙计就在上游的什么地方。”
“普特蕾西在哪儿?”
“我知道你一直抱怨这地方不如家里舒服,所以我们准备送你一张地毯。”
“我问的是普特蕾西在哪儿?”
船员闪到一边,留下咧嘴傻笑的阿尔方兹割断绳子,把地毯铺开。
它很快散开在地板上,扬起一大片粉尘和蛾子。普特蕾西从地毯里滚出来,直到脑袋撞上特皮克的靴子才停住。
特皮克扶她起来,趁她还晕乎着,抬手帮她拈下头发上的绒毛。普特蕾西毫不领情,转身与奇德对峙,脸颊因缺氧和愤怒而一片通红。
“我差点死在里头!”她吼道,“那股味儿,里头一准死过不少东西!而且又那么热!”
“是你说这招是那什么女王用过的,兰姆-杰姆-乎瑞什么的。”奇德道,“别拿我撒气,我们那儿一般都是送条项链了事。”
“我敢打赌,她准有张好地毯,”普特蕾西厉声道,“而不是这么个塞在货舱里整整六个月的破玩意儿!”
“有地毯可用就算你走运了。”奇德温和地说,“这是你的主意。”
“哼。”普特蕾西道。
她转身面对特皮克,“哈罗,”她说,“这本来该是个出人意料、极富创意的惊喜。”
“效果很好。”特皮克热切地说,“效果真的很好。”
奇德躺在王宫露台的一张躺椅上,三个侍女轮流为他剥葡萄,还有一罐啤酒放在阴凉处。奇德咧嘴笑得很和气。
阿尔方兹趴在旁边的毯子上,尴尬得无地自容。宫里的女官长发现他不仅胳膊上有刺青,后背更是一幅描绘各种异域实践的历史画卷,于是把姑娘们都带来现场教学。每当她的教鞭戳到某个特别有趣的地方,阿尔方兹都蹙紧了眉头,他的手指死死插在疤痕累累的大耳朵里,拼命把嬉笑声隔绝在外。
特皮克与普特蕾西坐在露台的另一头。大家心照不宣,都不去打扰他俩。然而事情进展得并不顺利。
“一切都不一样了。”他说,“我不准备当国王。”
“你本来就是国王。”她说,“这一点你别想改变。”
“我可以。我可以逊位,这很简单。如果我不是国王,那我就可以去我想去的任何地方;如果我是国王,那么国王的旨意至高无上,也就是说我可以逊位。既然我们能用法令来改变性别,那我们当然也可以改变身份。他们可以找个亲戚来干这活儿。我肯定有好几打亲戚。”
“这活儿?再说了,你说过你只剩姑妈一个亲戚来着。”
特皮克皱起眉头。实话实说,如果王国真想重新开始,克雷弗-普塔赫-雷姑妈绝不是君主的好人选。她对许多问题都怀有不可动摇的信念,其中大多数都涉及把自己不喜欢的人活活剥皮。她不喜欢的人很多,首当其冲的就是年龄在三十五岁以下的所有人。
“好吧,那就另找一个。”他说,“这肯定不难,贵族从来都是泛滥成灾的。只要弄清楚谁做过跟牛有关的梦就行了。”
“哦,就是有肥牛和瘦牛的那个梦吗?”普特蕾西问。
“没错。这是家族里代代相传的。”
“我只觉得它叫人厌烦,其中一只总是一边傻笑,一边吹锥号。”
“我的那个看起来像是喇叭。”特皮克道。
“你凑近了仔细看,那是典礼上用的锥号。”
“好吧,我猜每个人看到的都有点儿不一样。”他叹口气。那边“未名”号正在卸货,船上羽毛床垫的数景多得叫人奇怪,还有几个人抱着工具箱和管子走下舢板,满脸茫然无措的表情。
“依我看这事儿可不好办。”普特蕾西道,“你总不能说‘所有梦到过牛的人请上前一步’吧?这就等于把底牌亮给人家了。”
“你也讲讲道理。”他斥道,“我总不能干等着人家碰巧提起这事儿来。有多少人会对你说,‘嘿,我昨晚做了个跟牛有关的梦,可逗了’?我是说除你以外。”
两人面面相觑。
“也就是说,她是我妹妹?”特皮克问。
祭司们一齐点头,把动作转化为语言的任务则被留给库米。他刚刚花了十分钟时间与女官长一起翻阅档案。
“她母亲是,呃,是您父亲的最爱。”他说。
“您也知道,他对她的抚养非常上心,呃,看来……没错。当然她也可能是您的姑母。妃子们的登记手续从来都乱糟糟的。不过最可能还是您妹妹。”
普特蕾西眼泪汪汪地看着他。
她悄声道:“就算这样我们也还跟从前一样,对吧?”
特皮克盯着自己的脚。
“不。”他说,“不一样了。”他抬头望着她,“不过你可以当女王。”他朝众祭司瞪大眼睛,然后坚定地说,“对吧?”
高阶祭司彼此交换个眼色,又看了一眼普特蕾西。女孩孤零零地站在一旁,肩膀不停地耸动。年轻、受过宫廷训练、习惯了听人发号施令……他们瞅了眼库米。
“非常合适。”库米道。众人喃喃地表示赞同,突然间所有人都对她充满了信心。
“这不就行了?”特皮克安慰道。
她瞪起眼睛,他倒退几步。
“那我就走了。”他说,“我也没什么行李,简单得很。”
“就这样?”她问,“这样就完了?你就不准备说点儿什么?”
他都快走到门边了,却又有些犹豫。你可以留下,他告诉自己,只不过结果肯定一团糟。你们俩多半会把王国一分为二。虽然命运把你们扔到了一块儿,那也不能证明命运没出岔子。再说你早就打定主意了。
“骆驼比金字塔更重要。”他缓缓说道,“这点我们必须牢记。”
她四下找东西丢他,他撒腿就跑。
尽管没有屎壳郎帮忙,太阳依然升上了穹顶。库米在宝座旁徘徊不去,活像鹫头神哈忒。
他说:“陛下要确认由我继任高阶祭司一职。”
“什么?”普特蕾西一手托着下巴,另一只手朝他晃了晃,“哦,对。好吧,行。”
“真遗憾,迪奥斯至今下落不明。我们相信大金字塔……喷溢时他怕是离得太近了。”
普特蕾西盯着空气道:“你继续。”
库米像鸟一样理理头发,“正式的加冕礼需要些时间准备。”说着他拿出黄金面具,“不过陛下您现在就要戴上王权面具,因为我们有许多公务需要处理。”
她瞅眼面具,直截了当地说:“我不戴那东西。”
库米微微一笑,“陛下要戴上王权面具。”
“不。”普特蕾西道。
库米的微笑边缘出现了几道裂痕,他努力理解这一全新的理念。他敢打赌,迪奥斯绝对没遇上过这样的麻烦。
库米解决问题的办法是从旁边偷偷绕过去。他靠“绕”字诀过了一辈子,绝不会在现在抛弃这么有用的诀窍。于是,他小心翼翼地把面具放在一张凳子上。
“现在是第一点钟。”他说,“陛下要主持朱鹭仪式,接下来要请陛下接见特索托与以弗比的军事领袖。双方都请求允许越过我国国境。陛下要予以拒绝。等到第二点钟……”
普特蕾西坐在宝座上,手指敲打着扶手,然后她深吸一口气道:“我要泡个澡。”
库米前前后后地晃了几下。
“现在是第一点钟。”他想不出还能说些什么,只能把之前的话重复一遍:“陛下要主持……”
“库米?”
“噢,尊贵的女王,什么事?”
“闭嘴。”
“……朱鹭仪式……”库米哀叹道。
“这个仪式,我敢说你自己一个人也能行。你一看就是个喜欢包办的。”她挖苦道。
“……特索托和以弗比的军事领袖……”
“告诉他们,”普特蕾西停下来想了想,“告诉他们,”她继续道,“他们都可以通过。不是特索托,也不是以弗比,明白了?而是双方同时。”
“可是……”库米的理解力终于赶上了他的耳朵——“那样一来,他们最后还是隔着我们面对面啊。”
“很好。然后你再叫人去买些骆驼。以弗比有个商人,存货很不错。记得先检查它们的牙。哦,然后再叫‘未名’号的船长来见我,他正跟我解释免税港的事儿。”
“噢,女王啊,在您洗澡的时候?”库米虚弱地问。
“这有什么大不了的!”她喝道,“再去把下水道系统弄好。听说管子现在正流行。”
“那是什么,用来挤驴奶的吗?”库米仿佛彻底迷失在了沙漠中。
“闭嘴,库米。”
“噢,女王啊,遵命。”库米可怜巴巴地说。
他的确想要改变,可问题是他同时也希望事情能跟过去一个样。
太阳没靠任何人帮助,自己朝地平线落下去。对于某些人来说,这一天正朝好的方向发展。
泛红的光线照亮了普塔克拉斯普王朝的三位男性成员,他们正凑在几张图纸上,那是——
“这叫桥。”二乙道。
“是不是跟高架引水渠差不多?”普塔克拉斯普问。
“基本上正好相反。”二乙道,“水从底下流过,我们从上头走。”
“哦。国王陛下——女王陛下肯定要不高兴的。”普塔克拉斯普道,“王室从来都反对拿大坝、堤堰之类的来束缚圣河。”
二乙面露胜利的微笑,“这就是她的建议。”他说,“陛下还说,请我们确保桥上要有地方让人可以往鳄鱼身上扔石头。”
“她真这么说?”
“尖角的大石头,她说的是。”
“天哪。”普塔克拉斯普转向自己的大儿子。
“你确定自己没事吗?”他问。
“我很好,爸爸。”二甲道。
“没有——”普塔克拉斯普绞尽脑汁——“头痛什么的吗?”
“从没这么好过。”二甲道。
“你一直没提起成本。”普塔克拉斯普道,“我自然就疑心你是不是还觉得有些痛——有些不舒服。”
“女王陛下要我查看了皇室的财务状况。”二甲道,“她说祭司根本不会算术。”最近的经历并没有给他留下什么有害的副作用,恰恰相反,他还有了一种新能力:如今他的思考角度跟所有人都成直角。他坐在一旁满脸堆笑,心里暗暗盘算着各种规费、停泊费,外加一个非常复杂的增值税系统。来自安科-莫波克的投机商人这回可要大吃一惊了。
普塔克拉斯普则在心里描绘着蒂杰河沿岸的处女地,一英里又一英里,半座桥也没有。现在有了那么多切割好的石料,几百万吨都不止。说不定某座桥上还会需要一两尊雕像什么的,谁知道呢。他手头恰好有一尊,再合适不过了。
他伸手搂住两个儿子的肩膀。
“孩子们,”他骄傲地说,“这事儿真够量子级别的。”
落日的余晖同样照在迪尔和吉恩身上,只不过这一次它绕了弯路,先在王宫厨房的天井走了一圈。两人来厨房并不是因为有事要办,只不过孤零零地待在木乃伊制作室实在太压抑了。
厨子们在他俩周围忙忙碌碌,谁都看得出两个木乃伊制作师浑身上下包裹着密不透风的沮丧之情。那份工作原本就跟社交扯不上关系,木乃伊制作师通常很难交到朋友。再说大家忙着准备加冕礼,没空搭理他们。
两人坐在忙碌的人群中间,就着一罐啤酒展望未来。
“我猜,”吉恩道,“格温乐达可以让她爸爸想想办法。”
“没错,孩子。”迪尔疲惫地说,“很有前途。大家总得吃大蒜不是?”
“无聊得要死,该死的大蒜。”吉恩异常狂躁,“再说种大蒜一天到晚都见不到人。所以我才喜欢咱们这活儿,总有新面孔。”
“再也不修金字塔了。”迪尔声音毫无火气,“她是这么说的。你干得很好,迪尔师傅,她说,不过我要把这国家拽进水果蝙蝠世纪,无论它怎么哭闹反抗都没用。”
“眼镜蛇。”吉恩道。
“什么?”
“是眼镜蛇世纪,不是水果蝙蝠世纪。”
“管它呢。”迪尔烦躁起来。他可怜巴巴地盯着自己的杯子。问题就在这儿,他暗自琢磨。从今往后你都得花工夫记住现在是哪个世纪。
他望着一盘吐司点心,如今正流行这个。大家都在摆弄这些……
他拿起一粒橄榄,捻在指间转来转去。
“说起来,我对咱们那活儿当然不像你那么上心。”吉恩一口喝干杯里的啤酒,“但你肯定特别自豪,师傅——你知道,你的针脚总那么密实。”
迪尔的目光牢牢粘在橄榄上,他伸手从腰带上扯下精细活儿专用的小刀,满脸如梦似幻的神情。
“我是说,现在一切都结束了,你肯定很伤心。”吉恩道。
迪尔对着光线转过身去,集中精神,嘴里发出沉重的呼吸声。
“不过你总会挺过去的。”吉恩道,“关键在于别老想着它。”
“把这块石头放好。”迪尔道。
“什么?”
“把这块石头放好。”迪尔道。
吉恩耸耸肩,把它从对方手里接过来。
“很好。”迪尔的声音里突然充满毅力,“现在给我一根红辣椒。”
太阳照耀着三角洲,蒂杰河躺在大陆的淤泥上,芦苇荡和泥泞的河岸一望无际。涉水鸟在芦苇杆组成的迷宫里蹦蹦跳跳、寻找食物。上亿只摇蚊在微咸的河水上方跳着“之”字形舞蹈。至少这里的时间总在流逝——每天两次,三角洲都能呼吸到冰冷、清新的潮汐。
此时,潮汐正往三角洲里涌。打头阵的海水泛着白沫,淌进芦苇中间。
到处都有浸湿的绷带慢慢展开,它们像老态龙钟的蛇一般扭动片刻,然后无声无息地溶解在水里。
这实在太不同寻常了。
很抱歉。但这不是我们的错。
你们一共有多少人?
恐怕有一千三百多。
那好吧。请大家排好队。
“你个混球”望着空空如也的草架。
它代表总阵列“草”里的一个子阵列,它的值在零到k之间。
里头并没有草。事实上,它的“草”值说不定还是负数呢。
无论使用何种算法,最后的结果都是一样。这是个经典的方程,十分简洁。它包含着某种清新高雅的气质,只可惜现在的它无心欣赏。
“你个混球”觉得自己受人利用,遭到了不公正的待遇。不过这本身倒不稀奇,因为对于骆驼来说,这种感觉再平常不过了。于是它耐心地趴在地上,任一旁的特皮克往褡裢里塞东西。
“我们避开以弗比。”特皮克一副与骆驼推心置腹的样子,“从环海那头过去,也许走克尔姆或者翻过锤顶山。那里有各种各样的地方。咱们甚至可以找几座城市逛逛,唔?你肯定会喜欢的。”
想让骆驼高兴,那纯粹是白费力气,这跟往黑洞里扔蛋白糖饼没什么两样。
有人推开了厩舍另一侧的门。那是个祭司,神情有些慌乱。现在祭司们被女王差遣,到处跑腿,大家都还不大习惯。
“呃,”他道,“女王陛下命令你不得离开王国。”
他又问:“没有回信吗?”
特皮克想了想,“没有。”他说,“我想没有。”
“那么我就告诉她说你这就前去觐见,好吗?”祭司满怀希望地问。
“不。”
“你说起来倒是容易。”那祭司哀怨着,悄悄地走了。
几分钟之后,满脸通红的库米接替他出场。
“女王陛下命令你不得离开王国。”他说。
特皮克爬上“你个混球”的后背,拿根棍子轻轻戳了骆驼一下。
“她是认真的。”库米道。
“这我相信。”
“她可以叫人把你扔给神圣的鳄鱼,你知道。”
“我今天还没看见几只鳄鱼呢。它们还好吧?”特皮克又戳了一下“你个混球”。
他骑着骆驼进入刀刃般锋利的阳光中,脚下的街道全是踩实的土地,时间把它们变得比岩石还要坚固。街上人流如织,而且每个人都对他视而不见。
这感觉棒极了。
他缓缓地朝边境前进,直到爬上悬崖才停下,河谷在他身后铺开。一股热风从沙漠里吹来,拂动路旁的几簇山莓。他把“你个混球”拴在阴凉处,自己又往上爬了一小段,然后转身往回看。
河谷非常古老,你几乎可以想象它比一切都更早存在,并亲眼看着整个世界在自己周围形成。特皮克枕着胳膊往地上一躺。
当然,其实是它自己把自己变老的。几千年来,它一直在慢慢剥夺自己的时间。现在改变迎面朝它撞上来,就像大地撞上一枚鸡蛋。
维度的事儿多半比大家想象的还要复杂。时间多半也是如此。或许人也一样,尽管人的行为可能更容易预测些。
他望着王宫外扬起的大片尘土,看它如何穿过城里的街道,穿过一块块狭小的田地,消失在悬崖附近的棕榈树背后,很快又出现在斜坡底下。眼下还看不清任何细节,但他料定那片尘土中准会有辆战车。
他从岩石上滑下来,耐心地蹲坐在路旁。过了好一会儿,战车风风火火地从他身旁驶过,一个急刹车,又在狭窄的空间里笨手笨脚地掉了头,轰隆隆地走回到他身边。
普特蕾西倚在扶手上嚷道:“你准备干什么?”
特皮克朝她鞠躬。
她斥道:“少来那一套。”
“你不喜欢当女王吗?”
她有些迟疑。“喜欢。”她说,“我确实……”
“你当然喜欢。”特皮克道,“这是你血统里带来的。过去人们会像老虎一样争得头破血流。兄弟对姐妹、子侄对叔伯,可怕得很。”
“但你没必要走!我需要你!”
“你有很多顾问。”特皮克温和地说。
“我不是那意思!”她怒道,“再说,顾问也只有库米,而且他没用得很!”
“你很走运,我的顾问是迪奥斯。库米准比迪奥斯强,你只需要不听他的话就行。无能的顾问其实大有用处。再说了,我敢说奇德会帮你忙的。他点子可多了。”
普特蕾西红了脸:“我们在船上的时候他倒是提到些想法。”
“这不就行了?我早料到你们俩能一拍即合,就像房子着火。”
她嗤道:“那你呢,回去继续当刺客?”
“多半不会。我已经埋葬了一座金字塔、所有的神灵和整个老王国,也该试试干点别的了。顺便问一句,你踩过的地方没有冒出嫩芽来吧?”
“没有。这是什么蠢话?”
特皮克松了一口气。那么说真的结束了。“别让脚下长出嫩芽来,这事儿很关键。”他说,“另外,你身边也没发现海鸥吧?”
“今天到处都是海鸥,难道你没瞧见?”
“嗯。这很好,我想。”
“你个混球”看着他俩。两人又继续聊了一会儿,还是那么吞吞吐吐、言不及义。满腹心事的异性说起话来就是这样。这种事情上骆驼要直截了当得多——母骆驼只需检查一下公骆驼的运算方法就能下定决心。
然后他俩亲了一口,据骆驼的标准判断,是很纯洁的亲法。看来他们决心已定。
“你个混球”没兴趣再看下去,于是决定把午餐重新再吃一遍。
起初……
河谷里十分平静。河水在未被驯服的河岸间流动,懶洋洋地穿过一簇簇灯芯草和纸莎草。朱鹭趟过浅滩,河马从深水里浮起又慢慢下沉,活像一枚枚腌鸡蛋。
潮湿的寂静中唯一能听到的就是鱼跃出水面的扑通声和鳄鱼的嘶嘶声。
迪奥斯在泥地里躺了一阵儿。他不知自己是怎么到这儿来的,也不知自己为什么会丢了半边袍子,另外半边又被烤得焦黑。他隐约记得一声巨响,还有急速飞驰的感觉,佴同时他又纹丝未动。不过他现在并不想知道答案。答案意味着问题,而问题从来对任何人都没有任何用处。问题只会把事情搞得一团糟。泥地里又凉快又舒服,目前除了这个,他不需要知道任何事情。
太阳渐渐西沉,夜行动物悄悄靠近迪奥斯。然而动物的本能告诉它们,咬掉对方的腿会惹来大麻烦,为了这么点肉不值当。
太阳再次升起。苍鹭大声叫唤。水塘间的雾气渐渐散开,天空从蓝色变成新一天的赤褐色,将薄雾彻底蒸发。
时间平静无波地慢慢推进,令迪奥斯身心愉悦。然而突然间,奇异的响声夺走了他身边的寂静。
事实上,那很像是驴子被锯子肢解的声响。作为声音,它与音乐旋律之间的差距就如同一盒枣子之于高规格的摩托越野赛。很快又有别的声音加入进来,各种破碎的音阶与断裂的声调,与它类似却又并不相同,整体效果竟十分引人入胜。那声音带着诱惑,带着引力,带着古怪的吸引力。
声音趋于平稳,成为由一系列不和谐音符组成的纯音。之后的几分之一秒中,它突然分裂,每个音各自沿着一个向量散开了……
空气略一抖动,太阳也闪了一闪。
远方小山上出现了一打瘦骨嶙峋、风尘满面的骆驼,它们径直向水源跑来。芦苇中的小鸟四散奔逃,剩下的蜥蜴全都溜进了沙洲里。那些膝盖高高突起的家伙相互推搡着冲到河边,鼻子深埋水中。一分钟之内,河岸就变成了一大片混浊的泥泞。
迪奥斯坐起来,发现自己的法杖就躺在身旁的泥地里。它被火燎过一下,但依然完好无损。他突然注意到过去忽略的事实——过去?他有过什么过去?好像的确有场梦,是梦吧……
法杖上的每条蛇都衔着自己的尾巴。
一个棕色皮肤的小个子男人手拿赶驼棒,跟在骆驼身后走下斜坡,他的家人跟在身后,个个衣衫褴楼。那人似乎很热,而且十分迷惑。
事实上,他看起来很需要良好的建议与细心的指引。
迪奥斯的目光回到法杖上。他知道它的意义十分重大,可就是想不起究竟是什么意义。他只记得它很沉,同时又很难放下。非常困难。他暗想,最好一开始就别把它拿起来。
也许就拿起来一小会儿吧,只向他们解释解释神灵的事,再告诉他们金字塔的重要性。然后他就把它放下,一定的。
他叹口气,拉过残破的袍子把自己裹好,让自己显得更有尊严些,又杵起法杖帮自己保持平衡。迪奥斯出发了。
你知道,就是吸管吸不起来的那一滴。???
这当然并不是最初的文字,因为话是会传走样的。另外某些袓先的发音不够清晰,另一些又过于热心,总是想当然地加进自己觉得缺失的内容。特皮西蒙收到的那条信息,其最初的版本是:“姑母被铐在床上,口干舌头燥。”???
换个不那么干燥的文明大概会说仿佛迷失在海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