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渣了未婚夫后他入魔了》 第一章 寒冬料峭,雪后白色绵延到天际,这个冬天冷得出奇,然而一个让朝野内外人界仙门都感到心里热乎的消息却传遍了大江南北。 “云顶山庄要退了和宜城季家的婚约?” “可喜可贺!老天有眼!” “季家老三那样的品性德行本来就是高攀了江家少主,说句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也不为过。” “季家老三他也配?定是他痴痴纠缠……” “听说是因为季家老三太过跋扈嚣张,性子张扬无度,江少主规劝无用这才无奈退婚。” “太子励精图治,兢兢业业这才是良配,比季家老三不知道高到哪里去了。” 各种各样的轻视讽刺与拉踩像是从四面八方涌到一起,全都砸在了一个人身上。知道的该说这是只退了婚,不知道还以为季家老三如何丧尽天良作恶多端,如今罪有应得该千刀万剐。 作为季家老三本人,季祯从这噩梦中惊醒过来时恶言犹在耳边,心口狂跳,眼眶里委屈的泪珠子将落不落,他揪着被子在黑暗里坐了半天也没缓过来。 季祯也不过将将十七,自小不知愁不识苦,怎么也没想到头一回受气竟然在梦里。 梦境里面季祯平白无故因为被退婚而受尽嘲笑便罢了,云顶山庄江家那群瘪犊子竟敢这边退了他,那边直接结了皇室的亲。这还不忘为装端方将远在宜城的前任季祯拖出来背黑锅,为拍太子马屁而将他给贬了个彻底,恨不得一脚把季祯踩到泥里头。 这梦的细节太多真实,里头的每个人每句话,甚至一鸟一兽一阵风都给过季祯真实的感觉,可他们说的都是些什么鬼话? 他的确和江家少主有婚约在身,可那是他还是个奶娃娃的时候就定下来的,哪里有什么痴痴纠缠。更何况江家刚退婚就和皇室结亲,这说明什么? 这难道不说明他们暗通曲款,早有勾结,反过来还倒打一耙将骂名引到自己身上?真一窝畜生呐,季祯这口气梗在心头,直想使出全力踹到他们心窝口。 然而此时他一个都踹不到,只能踹掉被子又在黑暗里烦躁地翻了个身,依旧忿忿不平。脸颊肉压在硬枕上还有些痛,季祯自己心痛地摸摸,又摊煎饼似的翻了个面。 撇开这梦境不说,季祯其实早对这门婚事很不满意。 江家身为仙门大家,的确是人人称颂仰望,江熠也以风姿盛仪表佳闻名,且天资与实力都远超叔伯辈的修士,只待再突破一层便可飞升,名动仙门。 但即便如此,他季家难道就是俗世等闲?说这人间显贵,南境半主,宜城季家谁能小瞧了去。 季家拢共三个儿子,季祯年纪小辈分却大,又享着上上下下多辈疼宠,不说日后如何经营,光是如今季祯名下的财产都足够把云顶山庄给砸塌了。 更何况季家儿女容貌皆好,季祯年纪虽小可却是挑不出丁点错的好模样,说天下无出其右也不过分。 只不过因为季家经营的是俗世生意,纵使家大业大富可敌国,也终究有些自诩清高的要同季家划分开来。 如今盛行又是清净淡欲的那套,季家行事自然多被指摘。 而季祯的两个兄长都早早成家立业,自有一番成绩与威风。只有季祯还是个十六七岁的半大少年,外人满眼见的都是他受的宠爱。时日久了便成了季祯如何跋扈骄纵,如何是个救不回来的纨绔。 真真假假,半真半假,最后一块儿都成了真的。 这样的风言风语以前虽然就不少,也终究不多。可近些年来随着江熠越发长进,名声在外,对他婚事不满的,觉得季祯配不上江熠的人愈发多了,对季祯的攻击也就更多。 别人虽然不敢当面说季祯,家里人也都瞒着季祯,可这么些年下来,季祯多多少少知道一些。只不过知道归知道,像梦里那样直截了当戳他心窝口,给季祯的冲击还是大有不同。 季祯早觉得自己风评被害起码有一半是江熠的责任,于是几乎是新仇旧恨,梦境与现实交叠,将季祯弄得牙痒痒。 但仅仅这个时候,梦境终究只是梦境,季祯顶多在床上滚了半晚上后,心里盘算着日后见着江熠本人,如果不合自己心意便退婚去。到时候也能好好堵住外面那些好事之人的闲言碎语,看看是谁退了谁的婚,究竟是谁瞧不上谁。 世上真是傻子多。 季祯蒙上被子嘟嘟囔囔着,好一会儿才堪堪在天亮之前再次睡去,这回没有做梦,酣睡到了天亮。 后半夜的风乱散了一地原本挂在树梢将落不落的枯叶。天快亮时才下了点雨,未能成势,只将落叶打湿匍匐在了地面上。 季祯悠悠转醒,没睁眼先伸手揉了揉自己的眼皮,一通揉到眼角发红这才松开。 “若华。”他拖长音叫了一声,又想到半夜那个梦,心中略有不快。 外头传来应答,而后一只白净的手掀开门帘,接上一张笑脸:“三爷日安。” “唔,”季祯坐起来,外面的丫头已经端着热水器具鱼贯而入。他起身张开手让人侍候穿衣,又觉得还有困倦之意,正想打个哈欠,就听若华在旁边笑着说:“三爷,老夫人亲手做了些百果蜜糕刚让人送给来,还是热的,还有方才二少爷还问您什么时候同他一块儿去城外春猎。” 听见这两句,季祯的瞌睡虫一下飞了,他睁大眼睛愕然之极,盯着若华好像不敢相信她刚才说的话,直将若华看得有些发毛,脸色也变了,“三,三爷?” 季祯是懵了。 他本来已经打算将昨天的梦忘到一边。谁曾想此时若华的一串话,竟然就是他昨天梦境的开始,根本是一模一样。 季祯脊背一阵发凉,如果这能对得上,那么整个梦难不成就是真的? 他没有立刻肯定,耐着十足的性子又观察了一天,而后惊恐地发现在这一天里自己遇见的人,听见的话都和梦中一模一样。 季祯这才肯定那梦竟然是真的,而如果整个梦是真的……那么他被退婚,沦为笑柄背上黑锅,再洗不清自己纨绔骄纵的名声就是必然会发生的事情。 这让季祯怎么坐得住?他须得理清楚那梦境,再想出一个对策。 入夜,季祯屏退丫鬟,自己在屋里拿了纸笔将梦境里面发生的大事件与主要的人物都提出来梳理了一遍。因为梦境视角一直跟着他在宜城没有离开,所以季祯知道的细节多半都是发生一段时间后才传回来的消息,这样一来有用的信息就不是很多,只能零零碎碎拼凑出一个大概来。 照时间推算,这个时候江熠已经下山了,将要前往南境的人界结界处平息魔族侵扰之乱,大概用了一个多月时间,结界稳固的消息就传了回来。不久后就是退婚又订婚,再拉他连带整个季家出来鞭尸,做他们美满爱情走向康庄大道的垫脚石。 但凡是有点人性都干不出这种拉无辜的他下水的事儿。季祯在心里对江熠一阵撕巴。 至于太子,季祯想到时也眉毛打结得厉害。 梦境里头太子也在这个时候前往南境,平乱后才回京。这样的时间线重合加上后续发展,很难让人不怀疑太子和江熠便是在那个时候在南境勾搭上,而后有了悔婚的意思,两个狗男男一拍即合狼狈为奸七搞八搞不当人了。 季祯握着笔的手用力捏紧,最后一笔在纸上力透纸背,同时满腹委屈和气愤。 他承认自己有时候脾气坏,吃不了苦,可除此之外他没伤天也没害理,何故要遭这种罪?好在老天有眼,让他做了个梦。这么一想,季祯认为恐怕那梦境都是天神看不过眼,给他些先知先觉。 光这一个先知的梦境,老天爷站在谁那边还不明显?思及此处,季祯心气儿更高了。 云顶山庄如何,天潢贵胄如何。如今仙门凋敝,皇权薄弱,季家盘踞宜城几乎掌着大半个南境,便是皇帝也只能拉拢。季祯自能有这股傲气不在他们面前低头。 他怎么可能当个受气包? 季祯第一个涌上来的念头就是他现在马上要去和自己的父母禀明退婚的念头,由他们家主动退婚,到时候旁人还有什么好说的? 然而这个念头只是从季祯心里一闪而过,很快就被他否决了。 照现在的情形来说,就算他主动退婚,外面的闲言碎语恐怕依旧有的说,最多会讲他还有自知之明。这就罢了,关键是后头江熠先退婚于他,又立刻与太子结亲,这样再如何,也总有少数人会说是他们对不起季祯。可现在如果季祯直接退婚,季祯觉得只会成全了这对狗男人,反而为他们扫清障碍。 季祯坐在书桌前面双手放在膝盖上,屏息凝神想了一会儿,眼眸一亮后忽然有了个绝妙的主意。 退婚肯定要退的,也还得是他主动退,但不是现在。既然外人都觉得他配不上江熠,既然江熠可以勾搭太子将他的脸面往地上摔,他为何不能反过来玩弄江熠? 等他把江熠先用后弃,离间狗男男的感情,再狠狠将他甩了,让江熠也尝尝被万人耻笑的滋味,让太子捡他玩剩下的,这才叫做绝妙的复仇。 季祯心念已定,与其坐以待毙等着被绿,倒不如在被绿之前干件大事,杀一杀狗贼们的豹子胆,也算为民除害。 第二章 既然已经有了主意,季祯就不想在家里多呆。毕竟照着梦境给出的指示看,这个时候无论是江熠还是太子都已经往南境进发。他如果想替天行道惩治这两人,他就得快快上路。 季祯直接去找了他大哥季深,表明自己要去南境边城游历的打算。这事儿本来应该先禀明父母,奈何季祯晓得他爹娘的脾气,根本不可能放他去边城,于是干脆找他大哥说。 季深看着还没自己儿子大的三弟,多也有些无奈:“边城正乱,这会儿子你去那做什么?” 季祯早想好由头,信口说来不带含糊的,“乱才好呢,我想去长长见闻,转眼都快十八了,该有些历练了。” 该有历练这话,季深认同一半,他素来严厉的脸色在季祯面前摆不出来,还和季祯打商量,“只是现在边城恐怕不甚安宁,不妨过些日子再动身?” “要的就是这时候,”季祯道,“咱家的灵草园还在那儿,我想去看看。” 季深打量着季祯的神色,似乎有些意外季祯会说这样的话,从前季祯可没对家里的生意有什么上心的时候。 季祯骗不过他大哥,只好坦诚:“其实我还想趁着这个时候去边城看看江熠是什么样的人,听说云顶山庄的人也过去了……” 这算一半的真话,所以季祯说话时候的表情颇为让人信服。 季深因而也信了。他了解季祯的脾气,若对方只说想长长见闻这样的话还不能全信,但说了是想看看江熠倒的确合乎他的脾性。 “那你也该去和父亲母亲道别。” 季祯见季深口风松动,立刻说:“父亲如果知道,必然要告诉母亲,母亲如果知道还怎会让我去,倒不如大哥你等我出门以后帮我同母亲说。” 季祯是家里的老来子,季老夫人近五十岁才生下他,觉得是从神仙那儿求来的孩子,因而自小是当眼珠子般疼爱着长大的,半点不让出错。 季深闻言没说话,神态并没变化。 季祯赶紧露出可怜样来,眼巴巴看着季深,“大哥你就帮帮我吧,我平素也没什么求你的,就想出趟门绝不闹其他事儿。” 这弟弟倒不如说是儿子,或者自己亲儿子都不至于让自己这么心软的。片刻,季深叹了口气同意了,“等我让人给你准备车马,出门在外切记不能任性妄为,还得记得早些回来,别让父亲母亲为你忧心。” “大哥就你放心吧,我能不乖?”季祯轻快应下,没管季深听见他自我吹嘘“乖”时候一言难尽的神色,只有心愿达成立刻要去边城斩狗男男的冲劲儿。 因为要出远门,身边亲近的人季祯也不打算多带,他只带上个照顾自己多年的若华,剩下的随从全凭季深安排,也是另一重让他大哥和日后知道他出门消息的母亲更放心的意思。 怕被父母知晓后阻拦,天光明亮,季府车队悄摸排成一条长龙带着季家人的眼珠子出了宜城。 季祯坐在其中一辆马车里先确认了他们的车已经出城门,而后才放下心来坐着翻看地图,心里默算了快车和慢车赶到边城所耗费的时间,还算充裕。 现在虽说是又魔族有异,边界松动的消息传出,季祯却也不觉得有什么让人担心的。他早知道后面几个月边城不会有什么大事件发生,顶多一个月,边城的乱子就会被平息。所以就算会有什么大魔大怪,肯定也不可能脱离掌控。 车马行了一路,越是离边城进,见着的各种各样的修士就越多,天气也回暖了一些。 边城虽然是城,但和宜城这类的大城市比起来就显得小而破败。以往十天半个月都见不到一个生人的地方,这个月初开始陆陆续续就有修士到来,虽然风声跟着四起,但当地百姓生活如常,大约是生活在这样纷乱的地界,人也麻木些。 修士们的到来并没有引发多少肉眼可见的大变动,反而让不少商贩做生意的,甚至农人都忙碌了起来,乐得多赚些钱。 季祯从窗口往外看,肤色黝黑的农妇站在街道角落里支着一只小摊正在买菜,来往行人脸上多有雪雨风霜的痕迹,偶尔跑过的小童都比宜城看着要呆。 季家的车马浩荡入城,车队长而华丽,别说边城本地百姓,便是许多往来于全国的,静心寡欲的修士也忍不住侧目过来。 曙音站在客栈的台阶上正气鼓鼓的,她听见一阵交叠的马蹄声,忍不住抬头看上声源处,就见一排雕刻繁复十分精致而气派的马车从主道上驶来。赶车的车夫一眼就能看出并非凡夫俗子,似乎是有修为的修士。 修士为逐利被普通人所用,这不少见,当下也不是什么羞于启齿的事。 不过曙音看了那修士一眼,还是有些轻视。她正要收回目光再进客栈,余光却瞥见车队中的一辆马车车窗开着,窗帘也从里面被一只手轻轻掀开,有个人似乎正在往外看。 她将视线重新挪回去,正巧对上车内那人的目光。车里的人拥有一双极好看的眼睛,澄澈纯净,如同清溪见底。曙音一愣,正想再看,却忽然听见边上有人说:“这似乎是宜城季家的车马。” 曙音扭头看向说话的人,也是个修士打扮的中年男人,她立刻问:“你说的宜城季家,是那个宜城季家吗?” 那位修士见发问的是个稚气未脱的小姑娘,有些好笑地反问曙音:“宜城季家当然就是那个宜城季家,还能有谁?” 曙音皱眉再看向季家的车队,此时想起前面见着的那双漂亮眼睛,都像是多了几丝浊气。 她转身回到客栈里头,还没等和自己师兄江蘅说上话,就看见他已经和几个同门一道带着行李走出来。 “怎么了?”曙音一时忘了自己想说的话,紧跟着江蘅问,“师兄,我们今天不住在这里吗?” “已经住满了,暂时排不出空房间,咱们再去别处看看吧。”江蘅面色温和不急不躁地说。 曙音只好满脸不高兴地跟上,抬头看看马上要凝结乌云的天,觉得这趟来边城实在有些运势不佳。 季家的马车一路往城东去,最后停在了一家门前。 城中的客栈虽然已经住满了人,但季祯自不必和修士们去挤狭窄的客栈房间。季家在边城虽然没添置宅院,但边城的大户陈家和季家素来有许多生意往来,季祯来前已经同陈家打过招呼,此时他还没下马车,陈家的赵管事已经在车外恭敬等着。 “三爷,”赵管事将季祯迎下马车,“老爷这两日在城外庄子巡查,不过早已吩咐了小人好好招待您,请随我来。” 季祯下车后第一眼看见的是陈家的大门,和这一路他在马车上看到的不太一样,陈家的门楣倒很气派。 季祯通过梦境知道的内容十分有限,毕竟梦中他一直在宜城未曾离开,只知道边城有魔物活动的痕迹出现,结界似乎出现松动,修士们聚集过来清除魔物,以云顶山庄为首的仙门加固了结界。 至于到底出现了什么妖怪魔物,如何被清楚干净的,季祯并不清楚,一路上想到这时也不乏好奇。所以这会儿一下马车,他问赵管事的第一句话就是:“城内最近有什么不安稳的事儿么,这么多修士在这里,抓到什么魔物妖怪了?” 赵管事笑笑:“咱们这地方,常年有些小妖小怪的出没,要说近来有什么特别不安稳,那小的没觉察到。” “小妖小怪?”季祯听赵管事语气这么轻松,脸上也露出好奇来,“什么样的,你们家里有吗?” “那当然没有,三爷放心,咱们府上每月都有大能来清查一次,断不会有什么妖魔混在里头。”赵管事以为这么说了季祯会放心,却没想到他却颇为遗憾的样子。 赵管事心里想笑,对季祯多些不以为意,觉着他也就是半大孩子的心性。 季祯走上台阶迈过门槛,鼻端忽然闻到了一丝若有似无的腥味,他微微扭头想要仔细感知,那一丝味道却已经消失了。 天上的乌云已经凝聚成形,日光几乎被完全遮蔽,风声呼啸从院墙之间穿过。 那腥味像是血的气息,季祯蹙眉片刻又神情舒缓下来,周围来来往往的人再寻常不过,刚才大概是他的错觉。 陈家给季祯安排了一个单独的院子,家里的主人不在,许多虚礼也就没了。陈家只留了两个小厮,整个院子里都是季祯自己带来的人,彻底算宾至如归了。 软榻被丫鬟们整理得柔软而舒适,季祯一路舟车劳顿身子骨都发酸,脱离了摇摇晃晃的马车不久,现在终于躺到了一处安稳的床榻上,季祯忍不住闭上眼睛喟叹道:“我现在一闭眼能连着睡两天,什么事儿也拦不住我了。” 若华在他旁边亲自整理衣物,闻言轻笑:“那爷就好好休息。”她说着回头一看,季祯已经安安稳稳好像睡着了般。 若华便走到外间,要嘱咐外面的丫头婆子都轻手轻脚些,不过还不等她嘱咐完,外头就来了一个陈府的小厮,手上拿着两张符咒道:“姑娘,这是赵管事让我送来的,说是云顶山庄求来的,十分灵验,若你们有什么不安心的地方,贴在房门口就是。” 云顶山庄四个字若有似无,飘飘荡荡进了季祯的耳朵眼,让他浑身一激灵。 人间正道是沧桑,成大事者哪来时间小睡。 屋外若华接过谢下,他们刚才说话的声音不大,她以为应该不会打扰到季祯。若华回到房门口,正思忖着这符咒贴在哪里好,就被屋里已经站起来正在自己换衣服的季祯吓了一跳。 “三爷,”若华惊讶地看着季祯,“你不休息了?” 季祯痛心疾首地说,“我方才想了想,我这个年纪,我怎么睡得着呢?” 第三章 季祯住的院子朝着后边的弄堂独自开了个后门,要出去完全不必从正门过,虽是住在陈家,和陈家也没多少相干。 知道季祯要出门,院门口便早有人提前候着。 一个说一个听。 “二毛,在三爷面前当差,时时小心着些,咱爷可着实是个金贵的主,” 二毛点头道:“刘爷我晓得了,那我少说多做,说少错少。” 刘武笑道:“倒也不必太拘谨,你别信外头风闻,三爷性子其实不坏,如今边城这边的灵草园虽是大爷打理,可实则是三爷名下的产业,迟早要全部交到三爷手里的,你这阵子如果伺候得好,往后在这也能站稳脚跟。” 二毛闻言面露向往,他是边城本地人,是季家的一个小伙计。本来过来伺候季祯的活轮不到他,哪里知道季祯前头刚说要找个本地的问问话,只说越快越好不用挑人,二毛就被急匆匆拉了过来。 二毛对季祯早有耳闻,外头说季祯住的是金屋,睡的是金枕,喝得是晨露,比神仙还享受。富贵人家多,富贵成季家这样的少。二毛见多了纨绔大少,对一会儿要见的季祯既有期待又有忧虑与担心。 不知季祯是个什么凶神恶煞难伺候的模样。 刘武说完话就迈进院门,留下二毛一人站着。约莫过了小半柱香的时间,里头再次传来一阵脚步声,二毛听见一阵行礼的声音,也赶紧弯下腰木讷地一起行礼,他低着头的目光中看到一双黑色的靴子出现在眼前。 一个清朗的声音道:“是他吗?” “是,是他,叫二毛。”刘武说。 “嗯,跟上。”说话人的声音清冽而干净,和二毛想象中的骄矜相去甚远。 二毛便大着胆子抬起头来看了季祯一眼,这一眼他既没有看到凶神,也没看到恶煞,反而是一张清俊白皙,带着几分少年人独有的鲜活气的脸庞。他心里稍稍松了一口气。 照理来说,边城现在应当已经有些纷乱。可季祯觉得自己进城一路看来,到现在都没看出哪里有异常。 “二毛,近来城里有什么不寻常的事情发生吗?” 上了马车,二毛被安排去赶马车,季祯坐在车里和他说话。 二毛说:“其实也没什么不寻常的事情发生,只是听说和魔族定下的结界有松动,但我们的日子还是照过。” “那来这么些修士。”季祯轻嗤道。 二毛对季祯的态度其实有些认同,他说:“小人也觉得来的太多了。” 二毛这么说,再结合他早有预知的结果,季祯想这边城的情形也不至于坏到哪里去。天下修士众多,有真才实学的却少。来边城的这些里面,除了像云顶山庄这类大仙门外,多得是想蹭些修为涨些见识的散修。 这也不能说是坏消息,季祯抻了抻胳膊,毕竟魔物无法作乱,事情尽早解决对于本地百姓来说终归是很好的消息。 唯一就是一点,季祯牙痒痒地想,恐怕云顶山庄和太子那边的人在边城都不会停留太久。不知道江熠和太子是怎么苟合上的,别不是来之前就搞起来了吧? 想到这一重可能性,季祯头皮都麻了麻。 不过须臾之后,季祯还是缓解心情地长舒了一口气,自己摸摸自己胸口视作安慰,心道:“还是先别想得这么坏才好,况且退一步说,”季祯狂妄,“有志者事竟成,就算他们已经有什么苟且,谁又说他们就情比金坚?” 嘁,会罔顾礼数抛弃订婚多年的未婚夫婿的人,能是情比金坚的人么。说不定就是个狗腿子,季祯恶意揣测,充满快感地在心里污蔑还未曾谋面的江熠。 仿佛多把人猜测的坏点,他就开心点。 季祯托腮靠在桌上,心思顺着刚才的想法就有点变味了。 他忽然开口问二毛:“二毛,你在这里生活可听说过我?” 二毛小心坐在外间,鼻端闻着车里淡淡的熏香味,正想着自己有几天没洗过澡,人还局促不安着,耳边季祯的话清冽有余却还是像在他耳边炸开般,将他吓得心里一抖。 二毛赶紧着道:“回三爷,听过的。” 季祯问:“听过什么,你听的都是怎么说我的?” 赶在二毛回话之前,季祯将口吻摆得严厉了些,“可别骗我,我是听得出来的,若是骗我我饶不了你。” 这下可好,二毛差点当场魂飞魄散。他当然是听过季祯的传闻的,而且还听过不少。里面哪有什么好话?不是说他纨绔就是说他奢靡,退一步说最少也酸他真会投胎云云。 二毛嘴笨,又不敢沉默,只能支支吾吾起来,大冬天额头上都要急出汗来了。 若华往外看了一眼,温声说:“别怕,多少说一些,三爷不会责怪的。”她收回视线,季祯坐在里头因为二毛的支吾与耽搁已经大概晓得传闻不会是什么好话。 虽然和他预想中的也一样,然而还是忍不住鼓起腮来满脸不高兴,眉毛皱成一团。注意到若华看向自己宽慰的视线,季祯扭过头看向窗边,侧脸白嫩的软肉有个浅浅的弧度,跟着他生气的表情像是要引人去戳一戳。 二毛硬着头皮开口:“是,是听过一些不好的话,但是我从未信过的,今天见了三爷也就知道三爷不是传闻中那样的人,三爷人好心善得很!” 季祯恼得很,不过并不是对二毛的。知道外界对他的传闻不是从这会儿开始,季祯早知道也早不满,只是一直未曾将之当大事。他从前总是觉得这种风言风语随着他长大便要少的,又觉得自己并不是作恶多端也不是强横霸道,流言蜚语终究是流言蜚语,还能传成真的? 但经过那预知一梦后,季祯才明白过来,他自行的端坐的正是一回事,外人怎么编排却是完全的另外一回事。 在此之前季祯还偶尔会反思,自己是不是真的没做好,要改一改。可现在随着二毛的话,季祯也彻底相信了自己的声名远播。 外人这么想他,江熠用这个借口同他退婚,太子用这个借口抹黑他和季家,这就是他季祯甩不掉洗不脱的罪名了。 季祯捏起拳头,瞪圆眼睛隔空朝着二毛看去,高声道:“不必说些好听话,我的确不是什么好人,我当好人做什么?” 当个好人根本没屁用,季祯是想透彻了,谁爱当谁当去。 他千里迢迢来边城这一趟就不是为了当好人或者委曲求全来的,江熠也好,太子也罢,季祯都不放在眼里。他长这么大就没吃过亏,凭什么受他们的气啊? 季祯在心里头把江熠和太子给撕了个稀烂,摩拳擦掌准备行动起来了。 二毛在外头瑟缩着不敢说话,以为季祯这话以后就是劈头盖脸的责怪,又怕季祯当场给他扔车下头去,“三爷恕罪,我,我嘴笨得很。” 若华在一旁劝道:“爷说的什么气话,可不好当真的。” “不许顶嘴。”季祯性子上来谁也管不住,又不爱若华落他面子,二毛听了更觉得祸到临头。 哪里想到季祯的性子转得快极了,下一句就是,“罢了不说这个,你知道云顶山庄的修士们在哪里住吗?” 二毛自觉捡回一条命,面对这个问题连忙说:“我虽然不知道,但是我晓得许多修士白天都会在城中的客来茶楼聚集,去那里一定能打听到的。” “那就去那里。”季祯推开窗。 之前积聚的乌云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散了,天空湛蓝,太阳热烈,周围一丝风也不见。这极速的天气转换几乎奇异,但这里怎么说也是边城,季祯也没放在心上。 客来茶楼果然客似云来。 曙音与江蘅在二楼窗边的一张桌前坐着。他们刚找到落脚的地方,此时过来稍做休息。 茶馆里有个说书老头,平时说些武侠历史居多,近来茶馆里大都是修士坐着,他讨巧便讲的都是些脍炙人口的修仙故事。 此时正说着个痴情女子负心汉最后破镜重圆的故事,老头吃这一行的饭久了,说故事的本事炉火纯青,将一个人人皆知的故事也能讲得跌宕起伏引人入胜。 曙音端着杯茶也忘了喝,听得入神极了,觉得这般爱情凄美动人,正此刻她耳边忽然却有一个不高不低却十分扫兴的声音传来:“你可别听这个,听多了变蠢。” 曙音觉得这是什么话,心口一团不悦,她娥眉轻蹙转头看去,就见一个面容极盛的华服少年与一个小丫鬟走到他们旁边的桌前坐下。那双眼睛有些眼熟,她一下想不起在哪见过。 曙音气盛,心情本又不好,此时脱口而出:“你方才说什么听多了变蠢?” 季祯的目光平静无波地看向曙音,视线往下一垂又看到曙音的佩剑上云顶山庄的雕花纹路,他好整以暇地坐直了。 这不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么。 第四章 季祯的视线在那桌上不动声色地看了一圈,口中边答道:“我说正在讲的这故事实在蠢。” 他神色无波,在曙音逼视的目光下依旧从容。 刚才看的那一圈,季祯心里已经大略有数。那桌上四个人,两个明显辈分不高。而从打扮上来讲,刚才那个开口娇蛮的姑娘和她对面的男子却像是有些地位的。季祯因此看向江蘅,思忖着这难道就是江熠? 看着似乎很温和持重。 “这故事乃是千古流传的佳话,怎么会蠢,反而是你大胆妄言!”曙音露出怒容来,她也不管季祯是谁,语气已经有些失礼了。 曙音的话也打断了季祯本来正在想着面前的“江熠”有多知人知面不知心。 他看向曙音,并不生气,只在脸上忽然露出一个笑容来,“怎么不蠢?明明本来便是夫妻,丈夫为了修炼而抛下妻子,让妻子在人间受尽苦楚与屈辱不说,自己却与什么仙子纠缠不清,待他修炼有成,又弃仙子而去,偶然回到人间见到垂老妻子,晓得她一生为自己凄苦守节也并未动容,反而幻化做他人模样以恢复青春引诱妻子,妻子坚定不愿,他这才变回原本模样陪伴妻子在人间度过最后几个月时光,末了妻子死去,他也回到仙界。”季祯顿了顿,“赞颂了这样无情无义的小人与女子的愚昧顺从,这故事聪明在何处?” “民间故事见解不同……”江蘅在旁出声想要打圆场,却被曙音拦住。 她脸色有些涨红,“女子守节恭顺本就是礼节,你说些离经叛道的话还当自己有道理么?” 季祯哪里怯这么个小姑娘,他好奇反问曙音,“既然女子守节恭顺才是理解,你说起话来缘何这样大胆而轻狂?” 曙音睁大眼睛气息一滞,不知从何反驳。 季祯却面露了然,帮曙音做了回答,“因为女子守节恭顺是管束凡尘女子的礼节,与仙门无关,与你也无关,你自高她们一等。” 当下仙道也好,妖魔也好,哪个不自认高人一等,背弃一个凡人如何会挂念在心上?季祯并不意外曙音的想法与表现,毕竟江熠说不准过阵子便要在他身上实践这等背信弃义的事儿。季祯想到江熠,脸上的表情差点松动,心想着:“这两人不愧师出同门,沆瀣一气。” 曙音闻言不止语塞,脸色也越来越红。她到底是个脸皮薄的小姑娘,如何觉得是一回事,但被光明正大点出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你血口喷人!”曙音到底年纪小,这会儿几乎要被气哭了。 连江蘅也略变了脸色。 到这也就差不多了,季祯扑哧一笑抬手告饶,在曙音哭出来之前说:“玩笑话罢了,如有冒犯还请姑娘见谅,在下季祯,刚从宜城过来。” 曙音要哭不哭,又愣住,将季祯的名字放在心里回味了下,眼睛猛地睁得更大,“季祯?” 天底下叫季祯的兴许千八百,但宜城来的季祯也就那一个,季祯与江熠的婚约云顶山庄无人不知。再一想到先前在街上看见的季家的车队,曙音的眉毛整个就拧在了一起。 江蘅听见季祯自报家门也面露讶异,论排辈分,他还是江熠的师兄,这回与师弟妹们一起下山一半便是为了看顾他们。 从季祯的语气判断,江蘅猜出他大概已经知道自己的来历,不过还是起身略一施礼先自报来历又道:“在下江蘅,这是我师妹曙音,与两位师弟江追与江启。” 江追与江启从刚才开始就在旁边没有说话,此时听见江蘅点到自己,这才谨慎向季祯行了个礼。他们平时在庄内的地位普通,这次下来其实也是多半打杂来的。但打杂的机会也不可多得,两人自然珍惜小心。 “师兄,”曙音不满地看着江蘅,“方才他明明是刻意取笑我,哪里是什么玩笑。” “是你失礼在前。”江蘅点到为止,对曙音微露出不赞同的表情,“休要再胡闹了。” 他自然不觉得季祯说的话是完全对的,但是季祯正在他面前,又表明了身份,与云顶山庄有分不开的关系,也不好真在这种小事上针锋相对。 曙音满脸委屈,忿忿不平地看着季祯。 说起季祯,普通世人觉得他配不上江熠,云顶山庄的人更觉得如此。唯一令曙音感到意外的是,她原本想象中的季祯该是个肥头大耳难以入目的憨傻纨绔,可面前的季祯与肥头大耳可半点不沾边。 “江,”季祯话到嘴边又改了口,“重光他没来吗?”重光是江熠的字。 他心里想叫江熠禽兽,奈何事情未成还得收敛,装出点浑然不知的亲昵样子。季祯在心里呕了好几口。 江蘅解释道:“师弟先前传信来说在城外发现一些魔物踪迹,正在探寻,可能要晚上半天一天再进城。” “哦。”季祯了然点头,忽而又问,“那你们可有落脚的地方了,在何处?” 前头上茶楼之前,二毛提过一嘴城中近来客栈基本前两日都已经客满了。如果云顶山庄这些人没有住处那正好,有住处也无碍,季祯总归是要想办法将他们弄来与自己一道住。 毕竟留给季祯扭转事件的时间不多,先近水楼台再动手肯定没错。 江蘅道:“已经有了,便在这家茶馆后面连着的客来客栈。” 季祯想了想说:“方才我上来时好像听掌柜说后面的客栈的房间昨日已经客满了,你们住的是?” “要你管。”曙音在旁边斜了季祯一眼,不满地嘀咕,觉得季祯是狗拿耗子多管闲,又觉得说出自己住的地方颇没面子。 仙门不重物欲,江蘅温声说:“今日空出几个通铺,正好我们订下了。” 季祯闻言说:“通铺多不好,屋里是不是还有其它人?师兄师弟们尚且方便,曙音师妹恐怕多有不便吧?” 这话说到点子上了,江蘅面露犹豫,曙音在旁虽然皱着眉却也没有反驳。 季祯顺水推舟道:“我暂住的院子还有几间空屋,足够你们住,主人家也不会介意,到时候曙音师妹单独住一间,不说其他,环境也清幽许多。” 江蘅没有马上答应,曙音听见单独房间却面露松动。 季祯趁势道:“也正好当作给曙音师妹的赔礼了。” 曙音得了个台阶下,面色终于好转些,她抬头看向江蘅,没说话,只用手轻轻扯了扯江蘅的衣袖。 江蘅犹豫片刻终于点头:“多谢季公子。” 人来人往的楼下,二毛蹲在墙侧手里拿着一只热乎乎的馅饼咬着,心里有些满足。方才若华给了他些赏钱,季祯也没怪罪,让他心安许多。 本来以为季祯会在茶楼坐好一会儿,没想到他馅饼才刚吃完,就有个前头与他们同行的季家的侍从过来让他去牵马车,说季祯马上下来,二毛立刻蹦起来将弄堂里的马车牵出来迎上去。 季祯果然没多久就到了门前,上了马车坐好便道:“你先送我们回去,一会儿再过来接几个人回来,城里城外的路你都熟吧?” “都熟的。”二毛说。 “那我在这里这阵子你就为我赶车。” “是。”二毛心里有些雀跃。 季祯回到陈家院子里,回到他住的主屋门前抬头一看见着门两侧多了两张符咒。 “这是什么?”季祯问。 若华连忙解释:“前头赵管事让人送来的,说是云顶山庄求来的,是驱邪保平安的。” 季祯盯着那符咒看了几息,而后不甚在意地进了屋里。 也不知道江熠什么时候才来,季祯已经迫不及待想看看江熠长几个鼻子几个眼睛了。若华那边让人去同赵管事说了一声云顶山庄有人住进来的事儿。 季祯住在这院子里的时候,陈家是全不会管他的。这早早说好,有客人进来也算是季祯的客人。况且陈家手上都有云顶山庄求来的符咒,想来也不会有什么异议。 片刻后仆从过来回报,赵管事那边果然没有阻拦,只说家里这几日老爷不在,恐怕照管不周。 季祯到软榻上准备稍稍眯一会儿,没想到刚闭上眼睛鼻端好像又闻到了那种若有似无的血腥味道。然而和前面一样,等季祯睁开眼睛要仔细去闻的时候,那味道又淡到闻不出来了。 季祯用力又闻了闻,除了屋里的檀香味道,的确是再没其他了。 他这才有些疑惑又无奈地闭起眼睛休息,直到外面传来人声将季祯从浅浅的睡眠里吵醒。 若华从外间掀开门帘探头对季祯道:“爷,客人们到了。” 季祯起身理了理衣冠,等到外头时,江蘅正站在廊下等着同他再客气几句。 不知何时乌云重聚又开始下雨,细细的雨丝落在地上几乎无声。 季祯见江蘅看向他房门口贴着的符咒,顺口道:“这是什么符咒?” 江蘅一愣,“一时说不上来。” 季祯微讶,指着那符咒问:“这不是你们山庄卖出的符咒吗?” 江蘅摇头:“云顶山庄并不往外卖符咒,而且我们门下也没有这样路数的符咒。” “那这是什么东西?”季祯往后退了一步,手也不指着符咒了,略带谨慎起来。 江蘅面色却并不纠结,他笑着说:“虽然不甚清楚这到底是什么门派出的,不过并不是什么邪符,应当是有些安眠作用而已,也许是一些小门派借着我们的名号在外兜售的。” 季祯这才松了一口气,他看江蘅谈吐稳重,顺便也向他打听:“这城中真的有魔物作祟吗?” 第五章 “当然有。”江蘅说。 季祯看着屋檐下的细细雨丝道:“我原本想着进入边城以后就会满是魑魅魍魉妖魔鬼怪,可来了以后又觉得好像没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江蘅笑道:“妖魔怎会轻易显形,它们可能是一草一木,可能是牛马牲畜,可能是我们身旁看似普通的人,甚至现在站在你面前的我也可能是由妖魔幻化而成。” 季祯头皮一紧,盯着江蘅往后退了半步,“师兄可别吓我。” 江蘅爽朗地笑起来。 入夜之前雨停了,一丝月牙挂在天边。 若华打着哈欠侍候季祯洗脚。季祯见她打哈欠,自己也跟着浅浅地打了个哈欠,又说,“这才什么时候,怎么都困了。” 他想到江蘅说自己房门外挂着的是有安神作用的符咒,不由道:“原来符咒竟然真这么有用,从前倒是小看了。” 本来赶路也的确是累了,为了快些到边城,这些天季祯少有不在马车上睡的时候。长这么大也算是头一回连着这么遭罪,此时既然有了困倦的睡意,他也就顺着睡下了。 烛火独自燃烧,直到最后一丝油料也烧光了,整个屋子里彻底陷入黑暗,屋外的一丝月光此时被黑云隐匿,周遭不见一点光明。 季祯原本睡得深沉,呼吸平稳。只是耳边有些丝丝作响的轻微嘈杂,扰得他半梦半醒有些烦恼地皱起了眉头。 耳边的动静逐渐清晰起来,好像是两人在说话,阴森森冷飕飕像是蛇信抖动时的诡异感。 “真是皮肉鲜嫩,看着就十分好吃。” “我挑的还能有错?一会儿可要让我先吃,白天为了送那符咒,我化作人形可耗费了不少力气。” “不过是由你开口说了几句话罢了,你倒素来会卖乖。” 跟着又是一串古怪莫辨的笑声,一只湿滑而冰凉,如同婴儿般大小的手掌贴到了季祯脸上,粘腻腻地动了几下。 季祯越发不适,却睁不开眼睛,在深沉的困顿中一时也无法分辨这到底是梦境还是现实。 “让我仔细看看你心中所求。”一道声音不疾不徐地说。 另一个声音催促道:“快些快些,我看他怎么像是要醒了。” “马上看清楚了…”随着这道声音落下,季祯感觉到一股越来越凉几乎将他的脸侧冰冻的气息贴过来,像是要接着他的耳朵眼钻入他的脑海里。 季祯纵使再困倦也无法忍受了,作为即将苏醒的前兆,他的指尖轻轻动了动。 先前那个催促的声音喊了一声,“他醒了!” 声音戛然而止,季祯同时猛然挣脱了那股睡意睁开了眼睛。 周围黑洞洞的,一丝光亮也没有。仅有的一点淡淡月光从云层后面再次悄悄探出头来。季祯大口呼吸着,忍不住又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上面好像还有刚才那种粘腻不适的残余感觉,然而真的上手去摸的时候与平时却也没有任何差别。 季祯努力凭借那一点光线差带来的视觉环顾四周,房间里只有他自己,极度的安静中去,季祯能听见的只有自己的呼吸声。刚才那些声音与触感都像是他的错觉。 他动了动自己还有些干涩感觉的胳膊,觉得这一觉睡得格外费力。 满屋黑暗让季祯还是有些不安感,特别是白天的时候江蘅向他确认过妖魔的存在。此时想起来,季祯一时连对自己盖着的被子都充满了怀疑。 他掀开被子想要下床,但是一低头看见踏脚的长条凳与床之间的缝隙,刚要放下去的脚又缩回去。黑洞洞空荡荡的床底此时都成了充满无限恐怖遐想的隐秘空间。 季祯心跳得厉害,同时想到如果不是江熠那个禽兽,他现在在宜城自家床上睡得不知多安稳多舒服。 多了个责怪江熠的理由,季祯在心里狠狠骂了江熠一句杀千刀的。 骂了这一句,他心里倒是稍稍安定下来。 季祯定下心神,鼓起勇气一下跳到了地上。赤着脚擦在地上有股透心凉,仿佛刚才睡梦中的诡异感觉重新袭来。季祯快走几步,回头看了一眼自己刚才睡的床帐,帐子半垂着,遮掩间,床也成了一个空洞仿佛能吃人的黑暗结界。 “有人吗?”他开口喊道,这个点外头应该有守夜的。 可季祯的声音犹如坠入黑暗里,刚落下就被消解,半点回响也没激出来。他的脖颈后面好像又有冰冷的触感在慢慢靠近,伺机环住他的颈项。 季祯越发感觉古怪,匆匆将脑袋中不合时宜的想象驱散,他三步并作两步走向桌边,摸索着找出火折子点燃蜡烛。前后只有几息功夫,季祯却觉得像是过了大半天。 等烛光亮起,室内终于有了昏黄的光明。季祯这才鼓起勇气回头看,背后什么都没有。摆设是白天的摆设,样子也是白天的样子。 他赤着脚慢慢走到床边,举着烛台探头看向床内,床帐里面空荡荡的,只有一个留有余温的被褥,而踏脚凳与床底的缝隙也完全不足以藏住什么。 大概是自己吓自己罢了,路途劳顿累着了,季祯宽慰自己,赵管事已经说过家中都打理得干净,又有布阵做法,完全不可能有魔物的。 季祯呼出一口气来,他将蜡烛放到桌上,自己穿好鞋子披上外衣,这才重新举起烛台掀起门帘往外走。 他每到有蜡烛的地方将点起蜡烛来,直到他这屋里内外亮堂堂一片。 内外还是静悄悄的。 季祯走到若华房前叫了一声,“若华?” 里头没有人回话,不过季祯听见从里面传出的均匀呼吸声。他想了想便没再叫第二声,而是自己准备回屋睡觉了。 只是没想到他的手刚放到门帘上,一股浓烈的血腥味便朝着他鼻端涌来。季祯的动作一顿,紧接着放下了扬起门帘的手,飞快抽了抽鼻子又闻了闻。 这次味道没有转瞬即逝,而是从门缝里慢慢又挤了一些进来。 季祯实在好奇这味道,他走到门边用力嗅了一口,那味道已经淡了很多。就像之前几次那样,好像要转瞬即逝消失了。 季祯走到门边本来想要直接抽开门闩,然而动作一顿又收了回来。他换了个主意,用手用力戳破了厚厚的窗户纸,隔着这个戳出来的洞,谨慎地也没把眼珠子贴上去,而是遥遥往外看。 那丝腥味现在已经消失了,窗户眼吹进来的都是呼呼的冷风。 季祯纵使满心疑窦,也没有勇猛到半夜自己摸出去探查究竟,毕竟这边城可不是太平地方,他也就一条命还有大计划没有实行。 季祯心定,准备回去再睡过。 哪里想到今天晚上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院子里传来了人的脚步声。 季祯几乎可以确定是人的脚步声,那步子平实而稳重,不疾不徐地行走着。 也许是巡夜的守卫吧,季祯想,明天起来他定要问问今天晚上守夜的是谁,怎么如此不上心,责罚少不了了。 窗户眼的冷风还凉飕飕的,季祯也不打算在这里多站了。他正打算转身回里屋,忽然注意到刚才那一阵脚步声消失了,几乎是他注意到这点的同时,季祯的耳边传来一道利器破空袭来的声音。 季祯迅速侧身躲过,然而也来不及完全闪避,他抬起头时那剑刃已经从他肩侧落下,带下他几根发丝。 季祯睁大眼睛循着那剑身看去,这剑竟是从门缝里不偏不倚地劈进来的,仿佛用剑的人隔空有眼,将门闩给抽退,门一下从外面被人推开。 一个高大的身影站在门外,背后挡住的孱弱月光都似乎变得通透许多。 季祯手中烛火明亮,一瞬间便看清楚了来人的样子。 明明眉目藏星,临风玉树,偏偏显得又空又淡,如同没有欲求也没有渴望。 而他手上的剑柄纹饰季祯十分眼熟,结合这个时间出现在这里,瞬息之间季祯便想到了对方的身份。 季祯在看来人,来人也在同样的瞬息之间将季祯全纳入眸中。 脸庞有些稚气,却也挡不住昳丽之感。双眼中隐含惊讶与怒气,应当是白皙的脸颊此时有些发红。发丝披散着,长长垂落,充满生气。 尽管身上有魔气萦绕,但并不是他本身散发。 江熠收起剑,肯定道:“你是人。” 季祯哼了一声,阴阳怪气道:“我当然是人,你是人吗?” 他自问自答,一语双关,“我看你不可能是个人。” 第六章 江熠并没有理解季祯暗地里夹枪带棒的深意,反而解释道:“不要害怕,我是人。” 季祯本来想暗暗捅咕几下江熠,没想到一拳打在了棉花上。不过见到江熠以后,季祯发觉他与自己先前想象过的有很大不同。 季祯见过的好相貌多了,光是他一家子里就没一个长得不入眼的。但江熠这样的,恐怕人间少有。 修士与普通人之间的差别其实一眼就可以看出,高洁,克制,自持都多是世人会用来形容修士的词汇。江熠倒不是说不符合这类词汇的描述,相反来说,他大概是太过符合到有些超出。 江蘅一眼可以就被认出是修士,可像江熠这样的,有时候错看过去,恐怕会以为他已经成仙。 就像此时外面的月光明明浅淡到肉眼不可见,但江熠立在门口却像是混身都在散发着淡淡柔光。但他眉目之间的清冷并不是刻意保持距离的冷淡,反而像是自然而然与周围事物呈现出对比的超脱。仿佛皎皎明月,美玉无瑕不被亵渎。这样的江熠闻名三界丝毫不奇怪。 即便季祯心里将他说成个王八大猪头,也不能违心在江熠的外表上对他做出什么攻击。反而是这个时候季祯又看向江熠,忽然生出了一个更恶人的想法。 他本来只打算搅合黄了江熠和太子的事儿,再为自己出口气正正名,现在季祯觉得不够了。 他色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他现在想顺带尝尝江熠什么味儿了。 这个想法一旦闪过心头,迅速就扎根在了季祯心头。他反正已经决心当个坏人,季祯觉得自己做点丧良心的事儿也是无妨。况且这算丧良心吗?季祯认为不算。 如果非得给他这种行为定性,更合适的说法应该是他替天行道的过程中获得了一些蝇头小利。 江熠说完话以后便看着季祯,片刻后就发现季祯本来抿着唇的脸忽然窃窃地露出一个一闪而过的笑容,快到几乎让江熠觉得自己眼花了。 江熠接着看见季祯重新看向自己,然后认真地说:“真的吗?我不信,除非你给我摸摸你是不是热乎的。” 江熠闻言愕然。他在道门内外即便论辈分不算高,然而说修为,纵使是前辈也对他赞颂有加,态度自然尊重。与普通人打交道时,光是云顶山庄四个字就足够分量,对他也只有更加恭敬有礼。 季祯的话太超出江熠预料与常识,一时间他都不知道这话到底是季祯轻狂了还是自己理解有误。 更要紧的是,季祯讲这话的时候脸上并不放纵或过分,他一手抬着橘色的烛火,烛火在冷风下轻轻晃动,映照着季祯的脸庞上也有忽明忽暗的光影。季祯长得太过纯真干净了些,仿佛一尘不染,瞳仁明亮闪着烛火的倒影。 季祯看着江熠微微睁大一些的眼睛,像是第一次听见这样的调戏之语,心中得意,正想再轻薄两句,却又听见一阵脚步声。 江熠也跟着回头看去。 “师兄。”季祯听见江熠开口。 同时外面有一声轻灵的女声也跟着喊了一句,“师兄你来了!”这是曙音的声音。 季祯就知道应该是江蘅与曙音他们来了。 季祯觉得没趣,随手将烛台放到一边准备拢拢自己刚才随意披上的外袍,这大门敞开吹着风也怪冷的。 曙音知道江熠回来,兴冲冲拉跑过来。哪里想到刚到江熠面前还来不及再说其他话,就看见季祯衣衫不整正在整理。她脸一沉,十分不满道:“你怎么在我师兄面前将衣服弄成这样?” 季祯手上的动作一顿,“我这衣服怎么了?”大冬天的纵使他敞着外袍,里头那也照样整整齐齐着呢呀。 “你,你,”曙音也不知道怎么说,她不喜欢季祯,觉得他做什么都有点问题,“你这是刻意勾引!” 季祯被逗笑了,他真没有把曙音这种小丫头片子看在眼里,因此连生气的意思都没有,他反问曙音,“如果我这就是刻意勾引,那你问问你师兄,他大半夜二话不说直接用剑劈开我房门,是投怀送抱还是意图不轨?” 曙音语塞不已,她已经发觉自己有些说不过季祯,但心里又着急,只好看向江熠,想让江熠出来反驳季祯说的。 江熠说话比江蘅简单也管用许多,他皱眉对曙音道:“谨言慎行。” 季祯不是修道之人,性子活泼无妨,曙音须自持。 曙音只得撅着嘴不说话了。 江蘅却知道江熠不会真的平白无故强闯季祯的房间,况且这边这么大动静,除了他们几个人之外竟然一个季祯的仆从都没有。他的修为不如江熠,这个时候却也感受到了一丝残存的魔气。” “季公子,方才有什么事情发生吗?”他问季祯。 他这么一问,季祯还没回答,江熠就有些讶异地再次看向季祯,他的口吻不太确定:“你是季三?” 季祯在家排行第三,这么叫他的人少,却算直呼其名外算得上亲近的称呼了。 季祯不置可否,只对江熠露出一个灿烂笑容。 江熠因此更有些不知所措,知道季祯的身份,再想到刚到季祯说的投怀送抱意图不轨,脸色更是丰富许多。季祯没有一处与江熠想象的样子相同,更不符合他待人处事遇见过的所有情况。江熠也远没想到会在这种情况下见到季祯。 季祯好像一下从石头里蹦出来,奇奇怪怪地给了他当头一棒。 季祯笑完以后就回答了江蘅的问题:“也没有什么事,我只是睡着做了个梦,醒来以后刚走出来看了看门就被劈开了,刚才我如果站的位置稍有不对,现在你们兴许就看不到我站在这里了。” 江蘅看向江熠,江熠便解释道:“我踏入院内以后感觉到魔气氤氲,就循着踪迹过来,隔着门能看见他身上有魔气,起初便以为此处有异,后头才发觉只是他身上有魔气残留。” 季祯本来还想用江熠差点劈到自己做点文章,听见江熠的话以后,眼睛也睁大了,“什么魔气残留?” 江熠点到为止地提醒:“你脸上。” 季祯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然后想到前面在梦里听见的和感受到的那只贴在自己脸上的小手,一下有些毛骨悚然,原来那不是梦吗? “那是什么东西?”季祯左右看看,忍不住上前往江熠那边站了站,“现在这屋里还有吗?” 曙音在旁边说:“我师兄都在这里了,什么魔物还敢停留。” 江熠抬手将门边的符咒取了下来,他拿在手里看了一看,那符咒就在他手里化作了飞灰。与此同时,一旁房里的若华也有了动静。被外面的灯火通明吓着,在几声轻响后,她跌跌撞撞跑了出来,脸上还有困倦,但人已经站在了季祯身边,左右看见这么些人半夜围着季祯,她有些惊慌,“爷,出了什么事,你怎么不叫我?” 季祯说:“叫了,你没醒,我就想让你多睡会也好。” 若华一边帮季祯系衣扣,一边歉然道:“奴婢兴许是累过头了。” 不过若华还是有些不解这个时候怎么会站着这么多人。 江熠说:“不是你累过头,是符咒的有安眠作用,安眠过了头人自然就醒不过来了。” “那这是…”江蘅忽然面露了然,“梦魇?” “什么梦魇?”季祯现在满头满脑都是好奇,“是被鬼压了的那种么?” 江蘅摇头:“梦魇是一种魔怪,在人入睡后行动,靠获取人心底的欲望后进入人的梦境,使得人沉溺于美梦之中,而他便可以在这个时候蚕食人的生气,直到人在睡梦中死去,它们便会连人的魂魄也吞噬下去,最后人的躯壳就可以为它所用,成为它的皮囊。” 季祯想到刚才以为只是做梦的东西竟可能有这样的后果,差点吐了,他脸一白道:“那怎么办啊?我是不是不能睡了?” 江蘅摇头:“一晚上梦魇只会出来一次,既然被打断那便暂时不会再来了。” 暂时两个字一出来,对季祯没有丝毫的安慰效果。 “它怎么光找我啊?”季祯觉得自己真是倒霉催的,这院子里几十个人,他头一个就被盯上了。 曙音在旁边幸灾乐祸,“梦魇这怪物就爱好些细皮嫩肉的…” 季祯打断她,不满道:“这个时候就先别顾着夸我了!” 第七章 曙音没想到季祯这话也能接,还接的这样清新脱俗。她脸色通红,用力用力别过脸去,不想和季祯搭茬了。 季祯也不管她,他只想自己睡觉的事儿:“那这样后半夜我也不敢睡啊,万一它杀个回马枪呢,谁也不知道它会不会杀回马枪。”既然受害者都死了,那这梦魇的习性哪里说得准。 “而且,”指着自己屋的正门,揪住江熠的把柄,“你那我屋的门给弄成这样了,我更不敢睡了。” 若华帮季祯整理好了衣服,闻言道:“爷,我守着你睡就是了。” “你又不会道法,若是魔怪现身你还不够它一口吞呢。”季祯没领若华的情,打定主意要搞出点花样,“道法高深的人陪着我我才好睡。” 他是没说要谁陪,可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江熠,加之前面季祯又单点出被毁坏的房门,江熠垂眸片刻也就主动应允下来。 他转头对着江蘅道:“师兄你们先回去休息,我在这里守一会儿。” 江蘅道:“我来吧。”。 江熠摇头,“不必劳烦师兄,的确是我有错在先。” 说到这里,江衡也只好带着不情愿的曙音先走了。 虽然知道梦魇的存在,季祯心里不是不怕。但是有江熠在,他还真的又不那么怕了。江熠这个人可能有人品上的毛病,可是道法修为无可挑剔。要不然上辈子的梦境里,他也不可能在月余时间里将边城的乱子解决干净。 后面就用不上若华了,季祯也不想让她整夜不睡陪着,就对她摆摆手说,“你自个儿休息去吧。” 若华犹豫地站在原地,“我让人烧点热水让江公子整理整理吧?” 江熠说:“不必,我不用热水,也不用人服侍。” 若华这才看着季祯的眼色,无奈退下了。 前半夜的折腾跌宕这时候终于告一段落。季祯做回床上卷起被子也没躺下,他看着坐在软塌上准备打坐的江熠,心中关于梦魇的好奇并未消散,季祯问道:“那梦魇后面还会来找我吗?” 江熠闭着眼睛安然打坐,他淡声说:“梦魇一旦选中谁,便要达成目标为止。” “那我怎么办!”季祯有点急了。 他这还什么事情都没有做成呢,万一死在个魔怪手上了,他岂不是这辈子都意难平? 江熠听见季祯语气里的波动,他睁开眼睛看向季祯,“梦魇这类魔物,从来行踪如同漂萍难以捕获,如今将你视作目标,反而使它容易落入陷阱。” “什么意思?”季祯没有安全感地将被子整个包住自己的脑袋,只露出一张脸看着江熠,虽然听明白江熠的意思了,但还是忍不住反问加强自己的语气,“你是准备让我做诱饵了?” 虽然从实操层面季祯懂得这种办法的可行性,但对于一个刚受惊且知道一旦操作不当自己就可能嗝屁的人来说,季祯还是觉得江熠冷冰冰的话太不像人能说出来的了。 好歹委婉一点啊。 江熠显然不知道委婉二字怎么写,他说:“这是最为稳妥的方法,如若不这样做,梦魇可以蛰伏很久,到时候只会后患无穷。” 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这道理季祯爷懂。所以他只是怒目看了江熠几息便叹了一口气垂下视线,长叹一口气,有些委屈地嘀咕:“怎么就找上我啊。” 他这智斗狗男男的计划都没摊开,刚到边城就摊上这事儿了。季祯一时都分不清楚老天爷是眷顾他还是看不惯他。 江熠重新闭上眼,本来不打算说话,听季祯那边的动静好像已经躺平了。他只想静心打坐,但脑海里却闪过季祯的脸和他说过的话。 “真的吗,我不信,除非你给我摸摸。” “你是投怀送抱还是意图不轨?” 江熠平静的面容生出一丝波澜,他睁开眼时已经皱起了眉头。他修道修的就是心,无论是物欲还是肉欲都是江熠抛却的,更不喜轻狂放纵的言行。 季祯嘟囔的那句“它怎么就找上我啊。”已经落音好一会儿,江熠才开口:“魔物重欲,也善于挖掘人心的欲望,心中渴求越多便越是容易陷入魔怪陷阱,只有心境定,不动摇方可不受魔物引诱,你心不静,杂念太多,物欲太重。” 这不是骂人吗? 江熠本来想劝诫季祯行事稳重些,却没想到季祯不仅不以为然,还有些恼了,“谁的心里没有欲望?有欲望又不是什么羞耻的事情,魔有欲,仙就没有吗?假正经。” 季祯觉得修道之人真是动不动假大空。 “引诱人堕入魔道是欲望,背离人情成仙难道不也是欲望催动的吗?”季祯道,“人有欲,魔有欲,仙有欲,不过是各自要的东西不同罢了。” 对于江熠来说,季祯的话太过离经叛道。人的欲望是低俗的,魔的欲望是邪恶的,而仙道纯粹而洁净。只不过从都有各自欲望这件事本身出发,季祯的话也并没有错。 江熠静心想了片刻,张口还想和季祯探讨,抬眼却看见季祯已经熟睡。这也是神奇,上一刻还在同自己生气,下一刻又可以心大到直接睡了。季祯留在被子外面的那张脸白净软乎,看上去真又些孩子样。任凭谁看着这张脸,恐怕都动不了气。 江熠看了季祯几息功夫,难得觉得有些无奈,然后才收回目光重新打坐。 天黑天明便是一夜。 季祯一夜无梦睁开眼睛,外面已经有仆从的走动声音,院子里还有人说话。 他先一眼就看向了昨天睡前江熠坐的软榻的方向,那里此时已经空空如也。再一想到昨天晚上江熠和自己说的话,季祯脸又不高兴了。 说他心里欲求多,跟拐着弯说他歪心眼子多一个味儿,听了能舒坦吗?季祯已经决定好罐子破摔不当好人,但也不意味着他能容许一个江熠这样道德上即将有瑕疵的人来指摘自己。 季祯翻了个身,又给自己在心理上铺垫了一层,觉得江熠这样也不是完全不好,起码他往后能安然地下黑手。江熠不喜欢,他偏要做。 正想着,房里的门帘被外头的人掀开了。季祯看了一眼,对上若华的视线。 若华本来是轻手轻脚的,见到季祯醒着以后便放松下来。她笑道:“爷,传唤人进来送水吗?” 季祯点头,顺便坐了起来,随口问道:“他什么时候走的?” 若华晓得季祯问的是江熠,“晨光微亮的时候江公子才走的,方才好像已经出门了。” 若华一边给季祯穿衣一边又说:“那符咒的事情方才我已经让人去问过赵管事,他却说并未让人送过什么符咒,同他说了那小厮的长相,他说…” 若华欲言又止。 季祯看她一眼,“怎么了,难不成他说那小厮早就死了?” 若华惊异地看着季祯,“爷,你怎么知道。” 季祯并不知道,他只是想到昨天江蘅描述的梦魇行事的特性做了个简单的猜测。虽然此时想到昨天有个死人大摇大摆进了他住的院子,将他当作猎物,季祯就有些恶心与后怕。但到底经过一个晚上他也有些缓过来了。 云顶山庄的人和他住一个院子,这如果不安全,那恐怕他现在立刻打道回宜城也不会安全过这里了。 “我猜的。”季祯随口道,他看着若华不安的脸色又说,“别怕,这事儿闹不大,我自然护着你。” 季祯换好衣服坐下喝粥。 院内江追和江启正在曙音的带领下练习进阶的基本功,江蘅站在一旁偶尔开口指点。 边城近来的天气诡谲,比如此时太阳明明当空挂着,可天空还是有些灰蒙蒙的昏黄感,不像一日之晨,反而像是日暮将至。 一声轻灵的脆响忽然划过天际,江蘅站直抬头,视线锁定了半空中一只飞来的翠鸟身上。那只翠鸟越飞越近,直到停在江蘅伸出去的手指上,忽然就化作了一张轻飘飘的纸片。 曙音停下动作好奇地看向江蘅:“师兄,是山庄的信吗,说了什么?” 江蘅只看了一眼信件的内容便随意将信收起贴身放好,没有给曙音看的打算,“是师父嘱咐我的一些事情。” 曙音便收起好奇心,乖乖练剑去了。 而边城入口,又一车人马浩荡而来,皇家标示高高挂着,惹来众人侧目,道路两边的百姓们窃窃私语讨论来人的人身份。 当下朝廷对于南地把控十分薄弱,不说南地边境的边城,就是往北很多的宜城也并不全由朝廷掌握。边城一不富足二又靠近魔族边界,一向纷乱丛生,地方乡绅富商的势力盘根错节,真要整治起来难如登天。 因此边城虽然在朝廷的管理范围内,可还真是头一回看到皇家卫队与皇室贵族到来,一时引人称奇,也不知来人有何目的。 梁冷骑在高马之上,将两边百姓的神态表情尽收眼底,心中自有一番思索。 待到边城有些破败的城门之下,有个先行进城探路的侍卫来报:“殿下,云顶山庄的人已经在城中,还有一人…” 梁冷握住缰绳,声音清冽,“谁?” “宜城季家第三子,季祯。” 梁冷目露一丝惊讶,嘴角噙起一抹冷笑,“妙极。” 第八章 若华领着小丫头们将季祯用过的碗碟都收拾出去,走到廊下迎面遇上了往这边走的曙音。 曙音见她们手上端着的餐盘好些,又想到这会儿早是日上三竿,越发觉得季祯奢靡享受,同他们不是一路人。 “你家公子在家的时候也是这么吃的吗?”她问若华。 若华停下脚步看着曙音,微微一笑道,“怎么会呢。” 曙音本来有些意外,以为若华要辩解,却没想到若华说:“在这里只能简陋些,不好太过铺张。” “这还不算铺张?”曙音说,“我们山庄素来节俭,以后若是…” 若华早不喜欢曙音说话做事的模样,她直接道:“曙音姑娘自不必担忧,以后若是两家礼成,你们山庄也就无需处处节俭了。” 这明摆着说云顶山庄穷酸。 “我哪里是这个意思,”曙音没想到说不过季祯,连季祯身边的小丫鬟也嘴皮子利落得紧,她不悦道,“我说的是这样铺张浪费我们山庄是不喜欢的。” 若华扑哧一笑,抬手轻轻掩着嘴,明摆着取笑道:“不喜欢你该早说,刚才送过去的早点怎么还吃了下去?” 若华如果跟在的是别人身边也就罢了,她自九岁多就跟在季祯身边。自己主子是个不受气的,她自然也不是什么软柿子。话一说完,若华也不再理会气急的曙音,转身自带着丫头们走了。 季祯在屋里面音隐约听见一些,不过不以为意。曙音说的话不过是云顶山庄那边态度的表露罢了,左不过就是修道之人自视甚高的意思,那他当然处处都是错的。 季祯想着这趟出来也挺好,呆在宜城久了还只当外面也是蜜一样的世界。 有了昨夜惊魂,季祯从二毛那边问来的东西显然当不了真了。边城表面安稳,内里不知道是什么样子。季祯想了一会儿,还是决定自己出门再看看。 今儿个季祯要出门,陪着的就不止一个赶车的二毛。昨天晚上差点出事儿的消息一传出去,差点把跟来照顾季祯安全的刘武给吓得魂飞魄散,今个一早就将原本安排在陈府外面的修士给请了过来。 刘武心里还直后悔,本来以为季祯同云顶山庄的人住在一个院子里不能出什么事,哪里想到第一晚上就差点不安稳。 马车踢踢踏踏穿过边城中心,季祯在马车里百无聊赖,推开窗往外看,谁想到马车却在这个时候停了下来。 若华问外头:“怎么了?” “前面有车队过来,要稍作避让。”二毛答话间已经调整马头,往旁边拐了两步,使得季祯他们的马车给经过的车队让出足够的空间。 季祯本来开着窗,听见有车队过来没有打算关上,而是露出半张脸看出去。边城这地方能过来的车队少,季祯想看看是谁。车队最前面是两排带刀侍卫,街道两边的百姓纷纷受惊避让,纵使是有好奇心也按捺收敛不敢明白表露。 季祯不知怕是什么,自管自己的往外放肆盯着瞧。 马蹄声整齐靠近,几乎带起一阵风,季祯的视角也跟着变成了仰视,只不过他的神色表情可看不出什么敬仰,只是打量。 车马往前,太阳光照在镶嵌了宝石的剑柄上处,反射出一道刺目的光芒。季祯没有防备让这光直接照进了一只眼睛里,他忍不住闭上那只眼睛又伸手去揉了揉,那只眼睛差点流出眼泪来。季祯觉得晦气,腮边的软肉随着他抿唇的动作而一块儿挤了挤,模样多少带了些狼狈。 季祯还没揉完眼睛,又觉得有人似乎正在看自己,他放下手抬眸看回去,正对上一双黑白分明注视的凤眼。 那人似乎兴味盎然,不知道是刚看向他还是从他开始揉眼睛起就盯着自己瞧了。 季祯觉得那个人的眼神里多半是促狭与取笑,再看那人身侧的佩剑柄上还闪闪带着宝石光泽,季祯便猜测刚才那一道光多半来源于此。 因此季祯本来没什么情绪的眼睛立刻多了点不悦,本来就稍微圆乎的眼睛现在越发被瞪起来看人。 倘若是普通人,这么被瞪一眼多半是要收回目光觉得自己失礼的。起码季祯这么想,可是却没想这么一瞪,那人不仅没有收敛,反而似乎忍俊不禁笑了出来,连同他旁边的几个侍卫都跟着小心翼翼看过来。 季祯火气上头,直接钻回去把窗户关了,也不想看这车队到底是谁的了。 晦气,真晦气!怎么他在边城就没碰上几个好人呢? 梁冷眼看着那张脸从无所畏惧到愠怒关窗,狼狈之余多的是些可爱。梁冷倒不觉得自己被冒犯,只觉得萍水相逢也算是乐趣。 马车里头的人显然不知道自己是谁,自己也无需知道马车里的人是谁,等级与礼仪都在这个时候 被抛却脑后,仅仅是几个表情碰撞便让梁冷感觉到了一丝久违的轻松。他想,倒不如此生只这样见一次,方才那种会心一笑的乐趣才更难能可贵。 否则如若两人正式相识,对方恐怕也要唯唯诺诺变成和其他人无异吧。 梁冷握紧缰绳,与季祯坐的马车擦身而过,两人都以为后头没有再见的机会。 季祯坐着马车到了季家的灵草园外。 灵草园虽然叫做园,其实是一大片连绵起伏的山峰。灵草种植并非由人主导,在山上的极险处,常年有灵草生长,不同年份不同功效。有了这片山头,便也就又有了其上灵草的拥有权。 之所以把这片灵草园算作季祯名下的产业,也是季家为季祯与江熠的婚约着想。其他俗世产业在云顶山庄眼里恐怕都不如这一座灵草园来的合适。 季祯以前就知道这是给自己当聘礼的,现在想想却不舒坦。拿去给云顶山庄当聘礼,那不等于喂了狗么,反正不值当。 灵草园外的山脚下还生活着很多当地百姓,这里的人看上去就要比季祯在城里观察的那些人更加不好看些,黑且瘦,看人的时候目光十分闪躲。 偶尔有几个孩子经过,不跑也不跳的,其中有一个黑瘦黑瘦几乎像个小猴崽子般趴在地上。旁边有孩子走路时不知道是故意的还是不小心,竟然从他身上踩过去,那孩子也一动不动的,跟死了一样。 季祯看那孩子踩过去时,觉得心惊肉跳,立刻叫停了马车。 他们已经差不多到了目的地,不远处已经可以看见灵草园的管事带着人往这边走。 马车一停下,本来还在旁边的几个孩子都吓得跑到了边上远远看着,嘴巴里还念着边城这边的土话,季祯只能勉强听懂一点。 他也顾不上那些小孩儿说什么,季祯直接伸手将地上那个脸上都沾了不知道是泥巴还是粪便的小孩儿给拉起来半搂住,伸手轻轻拍那个小孩的脸颊,“醒醒。” 刚才光是在马车上看,这孩子的衣服和地面颜色几乎融为一体,还看不出他穿得多还是少,现在自己上手一摸,这孩子穿的哪里是冬衣。不仅是衣服单薄,这孩子还光着脚。 光是看着他,季祯都想打个哆嗦,同时更加担忧这孩子不会是死了吧? 还好,季祯的手掌一贴到这孩子的脸上,孩子便慢慢睁开了眼睛。 一看见季祯,他起初有点恐惧,不过还来不及将情绪完全展露出来,可能也是没有力气表现自己的情绪,若华那边已经从马车上取下了一张毯子,密密实实地地将这孩子给裹住了。 季祯想着这得把这孩子带到暖和一点的地方,最好喂点东西给他吃。可还没来得及动作起来,就听见有一阵喧闹声靠近,似乎是朝着自己这边靠近的。 季祯立刻站起来将这个孩子在怀里,抬头看去,是刚才跑开的几个孩子带着几个大人过来,气势汹汹地盯着自己看。 “你想干什么?把狗蛋放下!”有个中年汉子大声道。 这三四岁的小男娃叫狗蛋,季祯记下了,不过没有放手的意思。 第九章 “你是他的父亲?”季祯问那个中年男人。 中年男人不悦道,“我当然不是,他的爹妈早就死了。”他说这就想上手抢季祯手上的狗蛋。 季祯哪里让他抢去,自转了半圈躲过去,身旁跟着过来的护卫已经把人拦住,两边一时僵持。 可挡得住村民们靠近的动作,挡不住他们直勾勾看过来的视线。 季祯都没注意什么时候围拢过来这么些人,他们的目光不拐弯地看着季祯和他怀里的小孩。 有一瞬间季祯他分不清村民们是在看自己还是看自己怀里的狗蛋,可不管在看谁,那目光都贪婪而渴望得有些刺骨。 远山有氤氲的雾气,近山处的天气似乎总是水雾弥漫,将天幕也染成和山体相近的墨色。 站在这里,被这样的目光紧盯着,季祯既觉得自己格格不入,又觉得有什么无形的东西正风卷残云般朝着自己奔涌而来。太古怪了,季祯的心跳不断加快,低压的云层近似盖在人的头顶,形成数不清的光怪陆离的形状。 季祯下意识看了眼身边的若华,本以为若华会怕,可没想到若华神色如常,压根没什么感觉。 中年男人那边似乎是怕季祯将狗蛋带走,后面围拢上来不少村民,“这是我们村的孩子,你怎么能动?” 这一句话的粗呵将季祯拉回现实,他再看一眼淡雾和云,形状如常。季祯皱起眉来,也不懂怀里这个无父无母的小孩子怎么这么要紧。如果真的是很要紧的孩子,怎么会这样放任他挨饿受冻躺在地上快死的样子? 见季祯面色冷峻没有放手的意思,中年男人又问他,“你们是哪里来的,不是本地人,是哪个门派的修士吗?” “我才不是什么修士。”季祯恨屋及乌,马上开口撇清。 中年男人略微犹豫地看着他,似乎在辨别季祯说的话的可信度。 季祯有些火气上蹿,他没想到不过是在地上捡一个可怜孩子,会莫名其妙和本地村民对峙起来。他片刻之间有些后悔刚才没有说自己是修士,毕竟修士这身份在很多村民眼里其实比富商巨贾都有用许多。 “站在这里干什么?”一道声音打破人群中的哄闹声,是灵草园的秦管事带着人挤开人群走了过来。 秦闵早认出季祯的马车,只是没想到季祯会提前下车。他虽然一直在边城,可也知道这灵草园的正经主子是季祯,更知道这位爷看着不担事,可实实在在是季家能说得上话的人。 这些村民都是粗人,唯恐他们伤到季祯,秦闵一把年纪三步并作两步推开人群跑过来。 村民们倒是都认识他,也很敬重。他们祖祖辈辈生活在这里,都是靠山吃山,多年前这里的山头都属了季家以后,许多村民本来担心会失去生计,不过好在季家做事并不绝,依旧允划分出一块区域供他们打野味弄山货,本地村民多少都带着感激。 “秦大老爷,”中年男人见到秦闵,立时怯怯地向他笨手笨脚地行礼,丝毫没有了刚才的气势。 秦闵却来不及理他,自己转头去向季祯行礼,“秦闵见过三爷。” 季祯观察方才那个咄咄逼人的大汉对秦闵的态度,他略一颔首省去了客套和虚礼,对秦闵道,“你替我告诉他们,我不过是要给这孩子暖暖,再喂点吃的,他们这么围上来是想做什么?” 秦闵转头看向那个中年男人,“赵松桂,这么点事,你想做什么?” 赵松桂红着脸有些局促地说,“我还以为他是拐子咧。” “放屁!”秦闵骂道,“三爷这样的人,到你们这儿拐这么个埋汰娃娃?” “三,三爷?”赵松桂小声询问。 秦闵如果不是看季祯在旁边,他是真想抬手就给赵松桂一个大耳刮子。季祯这才刚来就闹这么一出,万一要是不随这位爷的意了,他自个儿的饭碗能不能保住都没个准数。 “宜城来的季三爷,你们指着吃饭的山头可都是他的!”秦闵暗暗警告。 赵松桂又是担心又是松了一口气般,“原来是季三爷,请您饶恕…”其他村民在他的后退下也跟着往后退了好几步。 此时季祯再看他们,男女老少看着自己的目光却只是畏惧。有几个老头老太太还念了几句经文,模样满是慈悲心。称得方才季祯的所感更像是幻觉。 季祯觉得心头毛毛。 赵松桂看了一眼季祯怀里的狗蛋,犹豫着又说,“能被三爷搭救是他的福分,但这是我们村里的孩子,上过族谱的…”他这意思还是怕季祯将人带走了。 若华在旁边忍不住说,“既然是上了族谱的,你们就这么糟践这孩子,也不怕祖宗怪罪!”她心软,看着狗蛋又瘦又小连说话都没力气的样子,心里都揪着。 季祯说:“我带他走做什么,”他顿了顿又强调,“可别以为我是什么好人。” 村民们一愣,有些不知怎么回季祯这话。他们见过不少自诩善人的乡绅,却是头一回有人专说自己不是好人。 加之在上了年纪的村民眼里,季祯还稚气未脱少年莽撞,这话反而让人想笑,并不当真。 头前还对季祯的身份有点忧虑,却被季祯这认真的自我人品强调给打散了。 赵松桂放下心,几个村民也慢慢带着人散开了,只留下几个孩子远远向季祯这边偷看。 大恶人季祯低头看了一眼怀里的狗蛋,用毯子将他裹得更紧了点。狗蛋身上实在脏,一股子混合着不知什么东西的味道,虽然是冬天也直冲着人的鼻子来。 秦闵见季祯抱着狗蛋,连忙上前伸手想要接过。不过季祯却没有放,他将狗蛋放到自己车上去。这周围的房子破败,季祯的马车都比村民的房子挡风些。 他让秦闵差人去弄了热水来,让若华他们在车上帮着狗蛋洗了洗。一通热水折腾下来,狗蛋看着活泛不少。不过还是虚,季祯将车上放着的糕点泡了水给他吃,好在还有力气吃。 季祯亲自喂了狗蛋小半碗,而后止住不让狗蛋再吃。他怕狗蛋太久没吃过东西,一口气吃撑了反而坏事。 他要和秦闵去灵草园巡视,便没立刻把狗蛋送回去,让他就呆在车里暖着。半个时辰后又给他吃了点,狗蛋的精神气就好了很多,直接在车里睡着了。 马车外面下起大雨来,雨声嘈杂几乎扰人。季祯的车马已经开始回程,此时可以看见远处狗蛋的村子,一会儿就要将他放回去。 季祯看着狗蛋睡着,忍不住伸手碰了碰狗蛋的脸,却没想到狗蛋竟然醒了,一双眼睛直勾勾看着季祯。 相比村民,洗干净狗后的狗蛋小小一个,脆弱可爱。 季祯也看他,本来以为狗蛋不会说话,毕竟从开始到现在都没听狗蛋吱唔一声,哪里想到狗蛋忽然盯着他喊了一声:“爹!” 若华在旁边扑哧一声笑出来,“你倒是会攀亲戚。” 狗蛋傻乎乎跟着笑了,小手抓住季祯的一根手指。 季祯任由他抓着,扬声问外头赶车的二毛,“快到了没有?” “快了。”二毛的声音隔着雨幕不太清晰。 “让马跑慢点。”季祯不想太快送狗蛋回去。 外面的雨声猛烈地打在窗边,就像是无数手在扣窗。季祯推开点窗户缝往外看,本想看看离村还有多远,奈何雨太大,远处景物根本看不起清,唯一一眼能看见的东西唯有几丈外的一颗半死不活的大树。 季祯似乎看见树下站着几个黑黢黢的人形东西,可不知道怎么回事,他们的脑袋上看不见五官,似乎浑身上下扔到墨水里染过,根本分不清他们的前后。 季祯本想再看,然而雨势太急了,他不过是开了一条小缝就有无数雨点朝着他扑来。水滴溅落进季祯的眼睛里,使他的视线不由自主的模糊了一瞬。等他用力眨眼甩掉雨珠,随着马车前进再往那边看时,发现刚才黑色的人形东西,只不过是那棵大树被雷劈后燃烧剩下的半边焦黑。 季祯飞快用力关上窗,隔绝了外头的大雨和怪异。 等将狗蛋送回去,狗蛋也乖乖没有哭闹,倒是村民似乎早早等在原地。如获至宝般将狗蛋接了过去。 季祯仔细看他们的神色,皆是憨厚纯朴。 前后奇怪,季祯心里有疑惑。思来想去有找个人剖白的念头。纵使季祯不太情愿,他头一个想到的还是江熠。 别的不说,边城的魔物最后是他平的,江熠应该懂这些怪事吧? 想到这里,季祯有了点归心似箭的意思。 马车回到城里,茶馆酒肆往来客人,伞与蓑衣在雨中穿梭着。从郊野回归闹市,街道两边的人声,让季祯心里踏实不少。 还是热闹好啊。 季祯坐在车里闲了一会儿又算起账来,闷不吭气地怪起江熠还有素未谋面的太子。 昨天差点着了魔物的道,那梦魇没死之前他都得提心吊胆。今天出门也是怪事连连,想来古怪。 这怪谁?当然是主要怪江熠还有太子。前世今生一笔一笔他都记着,日后等他事成,就清算搓磨江熠。 季祯算好账,也到了地方下马车。原本只有自家守卫的院子门口,忽然多了些人。他再仔细一看,那些人分明是官家规制。 季祯心里有了个猜想。脚步不由加快了些,不料却在门前被拦住,还要他自报姓名。 “如今这院子的使用暂时在我名下,我进去还得自报姓名?”季祯一听这些人的官腔官调,前面的猜想已经落实,新仇旧恨嘴上带刀,“这摆的是什么天皇老子的谱?” 太子亲卫听见这话脸色不好看,但季祯说这院子使用在他名下,侍卫也立刻知道他是什么身份,的确不敢对他强硬。 细节见真章,这王八羔子上来就演鸠占鹊巢这出,太子果然不是什么好东西。 季祯话音刚落,门里面走出两个人来,一个江熠,另一个他原以为自己没见过的脸却竟然也有些眼熟,仔细一看,竟然是前面他出城时候那个失礼的促狭鬼。 这是… 两人一起看向季祯,季祯也看他们,脑袋里百转千回把事情连起来了。 这人的身份虽然不言而喻,但是季祯的愕然照样来不及收。 梁冷也意外极了,他压根没料到之前以为不会再见的人不过半天又出现在自己面前,而那句脆生生的“摆天皇老子的谱”还正是从他嘴里出来的。 可真是不怕杀头的张狂了。 想到先前自己想的,下次纵使见面,这人也只会随大流唯唯诺诺,梁冷一时竟觉得当时的自己实在失算,竟然又多少觉得事情发展离奇而滑稽。 那有些让他愉悦的一面之缘,竟然是和季祯。 他竟然就是季祯。 “殿下。”侍卫见到梁冷,立刻行礼,又露出为难之色。 “你是季祯?”梁冷就像是没听见季祯失礼的话,他面露笑容,语气宽和。 如果不是季祯早知道太子是什么样的人,他这会儿非得信了太子的表象,以为太子是什么面慈心善的大菩萨。 呸呸呸。 季祯虽然想上去一人给一脚,不过深知自己沉得住气,须得有勇有谋。 季祯因此平静地点点头认下自己身份,又给太子面子,“季祯见过殿下,方才这守卫不让我进去。” 话说得平稳,季祯心里却是翻江倒海的。 暗暗想,江熠和梁冷站在一起,活脱脱是一对毙人。 梁冷进城的时间季祯清楚。捋一捋时间,基本是刚进城不到半天就立刻找到了这里,兴许比半天更短,怎么让人不怀疑?季祯脑子里的词语一个一个往外蹦跶,什么暗通款曲,暗渡陈仓,无媒苟合,苟且偷生,生不带死不带去! 想法一旦放任奔腾,那就什么猜想都会变得合理。季祯觉得他在城外担惊受怕的时候,只怕这两人在家里欢天喜地,你侬我侬吧! 果真天造地设一对狗男男。 季祯的思绪如脱缰野马跑出去的时候,梁冷接着刚才他的话看向那侍卫,侍卫立刻向季祯告罪。 季祯不置可否。 梁冷笑着对季祯说,“以后不会了,稍后我会将这些人撤走。”他表情堪称天衣无缝,季祯都不由佩服。 不过季祯现在更好奇的是他们似乎要出去。 “江,”季祯顿了顿,忍住直呼其名的冲动,“江重光,你们要出去?” “嗯,”江熠颔首,惜字如金。 梁冷在旁温和地注视着季祯。 两个人成双成对在台阶上,季祯独自一人在台阶下,季祯觉着这个站位充满了隐喻。 外加江熠淡淡的神态语气,太子的假笑表情,都直冲季祯脑壳。 两人步下台阶,季祯大步向前,擦身而过的一瞬间,季祯牙痒差点没忍住。 等一气儿回了房间,季祯坐到软榻上缓缓吐息。 若华端茶进来,见状问季祯,“爷,你怎么了?” 季祯睁开眼睛,缓缓深沉道:“我本来想做个好人,现在我没得选。” 第十章 若华听不懂季祯的话,季祯也不解释,只对若华说,“让人看看江熠什么时候回来,等他一回来就告诉我。” 梁冷都来了,时不待人啊。 季祯一想自己虽然提早过来,占了先见着江熠的机会,可怎么连话都没说上几句?唯有的几句对话还一大半是顶嘴。 虽然我说的是对的,季祯想,可谁爱听不合心意的话? 季祯一捶自己大腿,心道昨天晚上还是意气用事了,要是说几句软话就好了。 他在屋里喝了两杯茶人跟着舒服了些。外头有人声传来,有小丫头细声细气正在应答,若华听见了便走出去,须臾回到屋里告诉季祯,“陈老爷已经回府,邀请您今晚一块过去用晚饭,太子和江少主都会一块过去。” 季祯本来兴趣缺缺,不过听见江熠与梁冷都会一块儿去以后,季祯就正色起来。 “爷,要应了吗?”若华问他。 “当然,去告诉他们,晚上我一定准时同去。”季祯摩拳擦掌道。 日头西斜,江熠独自回来了。 他远远朝着院门走过来,路上没旁人,只有一个小厮一阵风似的从他身后跑过,一气儿钻进了院子里。江熠没有在意,他的指尖在衣袖里的法器上面轻轻点算着边城之中魔气的不同之处,路两边随意有几盆不知多久没有人看顾照料过的花草,江熠垂眸看过去,不待他挪转视线,余光忽见有个脑袋从门边探出半个来。 江熠抬头看去,同季祯那双圆溜溜的眼睛视线相对。 男人最了解男人,如何对付江熠,季祯心里已经有了成算。他与江熠对视到,没说什么便把头缩了回去,不过很快他整张脸都随着他从门后面走出来的动作而露了出来。 “你回来啦?”季祯问,“你下午同太子去哪里了?” 江熠的脚步停在季祯跟前,还没说话,季祯又说道,“我并不是特意要问你,不过我站在这里等你有一会儿了,除了想你想也没其他事情可想。” 多么巧妙的语言艺术,季祯自己咂摸品味一番,心里十分满意。 江熠则被季祯的话说了个猝不及防,一时都不知该如何回话。除了想你也没其他事情可想,这话简直放肆。可这话的意涵又不只有一种,江熠看着季祯坦然不变,还带着纯然疑惑的眼神,觉得是自己想的太多。 “只是去了城中茶楼。”江熠回答,他的视线不深不浅地从季祯脸侧划过,就这一下又撞见季祯专注盯着自己的目光,直勾勾一转不转。 被抓包季祯也不羞,反而落落大方对江熠一笑,而后便扭头老神在在走到前面,心里扼腕,只可惜自己没有那等看看别人神色就知道对方有没有骗人的功力。 只是去了城中茶楼这个说法,季祯心里存疑,不过他也没再问。 天擦黑,陈府设宴款待客人,一直没有露面的陈家老爷陈守绪作为主人理当迎客。不过开宴时却没见他。 主厅之中放着两张圆桌,但是在开宴之前,赵管事带着人上来在中间放了一面大屏风,将两桌分了开来。 季祯本来以为是陈府有女眷,不过赵管事布置好屏风后站稳却是同已经落座的众人道:“老爷他昨晚忽感风寒,不便与客人们同桌,还请诸位体谅。” 倒没什么不体谅的,季祯知道陈守绪的岁数,那和他爹是差不多大的,这个年纪的老人感染风寒也不算轻症。这样还出来设宴陪客,已经算是周到。 况且季祯也不爱和长辈坐一桌,他心无芥蒂坐在原处,耳旁听见有人隔着屏风坐了下来。 他随意朝那边看了一眼,只看见灯火下屏风上的一个人影。随口屏风里就传出陈守绪的说话声,十分寻常的一阵客套与礼数。寻常到季祯都没花多少心思听。 客随主便,主人身体不适无法陪客,这一顿饭吃的波澜不惊。 陈府厨艺子尚可,就是有一点让季祯觉得颇为不喜欢,有道猪血做的菜他闻着就觉得格外腥味重,一点没有动筷子的欲望。 一旁的曙音见他如此,反而是赌气般多吃了好几勺猪血。 季祯没空管曙音,他的余光盯着江熠与梁冷,看这个不够顺眼,看那个也不够顺眼。 结果他忘了自己嘴里嚼着肉,一口咬下去没注意,舌尖被他自己给咬破了。 季祯本想呼痛,然而忽然看见梁冷的目光看过来。他哪里能在这个时候露怯,立刻稳住脸色假做无事发生。 梁冷还看,季祯干脆剐了他一眼。 梁冷这才收回目光,眼眸里分明有点要笑的意思。 季祯无法判断他刚才看见了多少,此时只能强装镇定,自信就是最好的伪装。 一直到了宴席散,众人离席,季祯本来也想跟着走,好回去让若华给他舌头上点药。他刚才流了血,自己都觉得嘴里腥。 只是季祯未能如愿,他被赵管事请住,说陈守绪想与他说几句话。 到底算是长辈,自己又借住在人家院子里,季祯没有拒绝的理由。他看着外头灯火通明的路,觉得迟一步回去外头也不黑,便跟着赵管事往正厅后面走。 吃饭的时候隔着屏风,现在单独见自己,季祯本以为总可以看个正脸,却没想到照样隔着一道门帘。门帘后面的烛火从帘子地下露出来,并不很明亮,像是一小簇将灭不灭的残光。 季祯的视线几乎想从门帘下穿过去看看,可他的脚步到底停下来。屋里人开口时一阵连天的咳嗽,活像是要把肺管子都咳出来。咳成这样,季祯心头都为陈守绪捏一把汗。 里头又传出一股血液的腥臭味,季祯抽了抽鼻子,为陈守绪忧心,这不会是咳吐血了吧。 第十一章 季祯往前走了半步,抬手想掀开门帘,又觉得自己这样太过失礼。他左右环顾想叫个下人,可屋里只有他自己。 门帘后面又有咳嗽声传来,似乎说话都赶不上咳嗽。季祯心里觉得不妥,想着还是找个人进去看看,他往外走,手扶着门朝外看。赵管事刚陪着自己过来,现在不过片刻,他应该在外面。 走廊上空荡荡的,没有下人的身影,门前有微红的光线落下来。季祯抬头看去,时两个正在随风轻轻飘荡的红纸灯笼。 “有人吗?”季祯抬高问了一声,陈家这样的地方,此时陈守绪身边一个陪着侍候的人未免也没规矩了。 红纸灯笼被风吹动,在廊柱上撞出咔哒一声轻响,地上的微红灯影与黑夜撞在一起恍惚闪烁。 “阿祯。”屋里传来陈守绪垂老的声音,“你进来我和你说说话。” 季祯咂巴了下嘴唇,他的舌尖刚才被咬破了,现在还有点疼,自己用力吮一下还能尝到渗出来的一点血腥味。 “喔。”季祯应了一声,抬脚重新向屋内走去。 宴席散了,人往各处走。 梁冷背着手同云顶山庄的人走在一处,正与曙音说话。 他翩翩风流,处事有度,曙音这样的小姑娘哪里会觉得他不好,雀跃又高兴地听他讲京城中的趣事。 江蘅他们不太插话。曙音是年纪小又是小姑娘,活泼些无妨。江追江启这样年纪虽然也不大,但也只是竖着耳朵听。 江熠更是完全不曾开口。 梁冷对此不意外,今天下午他以议事为借口找江熠出去的时候,江熠话也很少。外界更有传闻,说云顶山庄少主一心向道,少理世事,如今看来并不假。 如此一来有好处也有坏处,好处在于江熠根本不在乎自己和季祯的婚约,坏处在于江熠兴许压根就不想有任何婚约。 梁冷对两个男子结亲自然也不热衷,不过皇室婚姻本就没有多少因喜爱而生,一切从利益出发。 如今他父皇的身体已经明显见差,而他虽因嫡庶长幼的规矩坐着太子的位置,却不是他父亲真正看重的孩子。朝中变数重重,未有定局,他必须为自己谋出一条稳固的路。 云顶山庄作为仙门之首,历任国师均师承云顶山庄门下。连皇帝对此也十分信奉,如果能与云顶山庄有连结,梁冷便更能名正言顺继承帝位。 只不过现在江熠和季祯的婚约是一个阻碍,梁冷更没想到季祯也会出现在边城。 想到季祯,梁冷想起方才在饭桌上季祯吃痛强忍的样子,实在有些想笑,一时连和曙音说话都分神了片刻。 梁冷笑问曙音,“季公子是和你们一起来的吗?”他要琢磨清楚季祯和江熠的关系。 曙音不高兴说到季祯。她开始是觉得季祯与她师兄不配,后头和季祯与若华在斗嘴上都没讨到好,心里便更不欢喜。此时梁冷问她,她嘟了嘟嘴说,“不是,后来遇上的,不知道他来干什么的。” 一阵微风吹过,带起冬日晚间的萧冷,一阵轻灵的风铃声响起,空荡荡在墙内飘动。 云顶山庄的人皆是一愣。 江熠忽然转身停下脚步,环视众人然后问,“季三去了哪里?” 前面大家各自说着话,都没想过这个问题,此时江熠开口问,大家也下意识跟着互相看了几眼,一时都答不上来。 须臾,江启在旁边低声说,“季公子似乎被陈家的那个赵管事叫住了,没有和我们一起过来。” 江熠往他们走过来的路回望去,原本两侧都亮着的灯笼正被下人一盏一盏由远及近熄灭。刚才那声轻轻的风铃声一晃而过,然而只要是云顶山庄的人都知道,这声音是江熠剑柄上的灵器感受到了不同寻常的妖异魔魅才会出现。 可能是有魔气在距离他们不远的地方泄露了。可风铃声实在太过短暂,又是在边城这样魔气寻常的地方,不一定能作真的。 此时的季祯已经到了门帘前面,陈守绪刚才说了那句召唤他过去的话以后,就未曾再说什么。门帘里面的咳嗽声还是断断续续的响着,季祯轻轻握住门帘的一角,慢慢把门帘掀了起来。 没想到陈守绪在自己的卧房内也放了一面屏风,屏风上面是远山与近景,寻常的一幅水墨画,唯一抓住季祯眼球的是那水墨画并非水墨色,而是朱红色,无论深浅一律以红色晕染点缀,风格奇异。 烛火在屏风之外,季祯能清楚看到屏风上的画,却看不见画后的陈守绪。 而在此时,陈守绪的咳嗽声一下更猛烈,突如其来如惊雷一般吓了季祯一跳,本来抬着门帘的手都一下缩回来了。 门帘失去支撑的力道,一下在季祯面前重新落下,隔绝了他的视线与前进。 屋里的烛火似乎被门帘带起的风吹动,冷不丁狠狠晃动了一下。 季祯又听见里面的人说话了。 “阿祯,快进来吧。”陈守绪的声音苍老虚弱,被这样的声音呼唤,季祯有些不舒服。因为陈守绪的声音里面没有生气,换言之,陈守绪好像溢着死气。 不过陈守绪开口,季祯的手还是下意识抬了起来,指尖碰到门帘,还没怎么用力,门帘就往里面飘了飘。 缝隙中,季祯闻到一丝熟悉的,淡淡的血腥味。 他用力闻了闻,透过那道门帘的缝隙,血腥味并没有像前几次那样一闪而过,而是切实地充盈了季祯的鼻端。 难道是陈守绪真的咳出血了吗?季祯有些担忧,他再次抬头往外看,门外还是没有下人,廊下的红纸灯笼还在晃动。大约是天更黑了,红纸灯笼的光线照出来的光线更鲜艳,就像刚才在季祯眼前一闪而过的红色屏风。 季祯心里没来由地突突跳动,忽然有些不想进里屋了。 他刚一退缩,屋里陈守绪的声音便急促抬高了许多,“阿祯!快些进来。” 这语气已经近乎命令,同时屋里头响起桌凳被推动的声音,好像有人起身朝季祯这边走来。继而一只手从门帘里面露了出来,漆黑枯槁如同枯死的树木枝桠,唯有其中一根手指上还戴着一颗绿色的宝石戒指显示人性。 这绝对不是人手。 季祯瞪大眼睛,步子频频后退,正要转身就跑,怎料一只手自他身后紧紧握住了季祯的肩膀! 这一瞬间季祯心差点从嘴巴里跳出来,他一错步想要闪过后面不知是什么东西,是人是魔的钳制,却没想对方力气巧,竟然就着他的动作更将他拉过去,季祯反而一下撞进身后人的怀里。 季祯身上带着防身的匕首,此时已经伸手去拔,这前有狼后有虎,容不得他有一丝犹豫。 不料身后人开口,“是我。” 江熠的声音。 季祯回头看,果然看见江熠的脸。而面前的门帘也忽的落回了原位,季祯这口气没来得及落回原位,屋里哐当两声,门口的红纸灯笼应声灭了。 季祯屏息,顾不得本来想骂江熠没声吓人,本来要去掏匕首的手一改方向,此时改成往后慢慢圈。 江熠本来直视前方,感觉到妖异气息如浪潮退散,执剑正打算进内室,然而感觉到一阵靠近的压力。他垂眸看去,季祯一双白皙的手正缓缓圈住自己的腰,本来只是试探,不过等一碰到他的衣料,那两只手就如同锁扣般一下抱紧了。 江熠能感觉到季祯跟着贴到自己的胸前,整个人快缠在他身上。 从他的角度和目力可以清楚看见季祯后颈露出来的一点白皙皮肤,隐隐约约如同暖玉的温润质地。 江熠一时僵住,十分不自在,“不要这样抱着我。”他低声说。 季祯不同意,对江熠的情绪也无所察觉,“可是我害怕。” 江熠沉默。季祯偏头看他,注意到江熠手上的剑,再想到屋里刚缩回去的手,驱魔耽误不得,季祯立刻松开手绕到江熠身边,讨价还价道,“如果能拉手我也可以的。” 江熠无言以对,他将季祯撇到边上,一剑挑开了门帘。门帘被剑刃斜劈掉一半,无力地落到了地上。 屋里的烛火依旧亮着,可那扇屏风上的山水画却变了。季祯一眼看过去还有些不敢相信,他用力眨了眨眼睛,发现那上面的画的确变成了黑墨色。 江熠抬起左手两指交叠,在半空中画了三五下,屋里原本将灭不灭的烛火忽然大亮,将室内照亮地像半个白昼。 屋外此时忽然传来一阵匆匆脚步声,还有人高声喊,“老爷,老爷。” 外头的人提着好几只灯笼,一团亮光跟着人群进来。 赵管事打头进屋,看见江熠手上拿剑,他立刻露出惊愕又隐怒的样子,“江少主,你这是在干什么?我家老爷有病在身,你却在这动粗吗?” 江熠皱眉,赵管事占尽先机,已经把话扭转过去。而屋里的魔气只像是流星闪过,短暂存留便消失,他的确无从解释。 “我倒是要问你,”季祯可不是江熠,什么克制什么守礼,他本来受了惊吓,此时见着赵管事一股脑涌了出来,“你家老爷有病在身,你们方才又都去了哪里?是你把我叫来,自己却不见踪影,屋里有个不知道什么东西差点要我的命。你来得正好,自己进屋去看看屋里有个什么东西。” 赵管事闻言,不悦道:“季公子,虽然你是我家的客人,却也请慎言。” 季祯已经笃定这屋里头不对劲,回头再想之前那符咒,赵管事虽然说自己没有让人送,把事情都推到了一个已经死了许久的小厮身上,可谁又能知道他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呢?刚才明明人影也没有一个,现在江熠准备进内室了却又都出来了,这难道不奇怪? “我够慎言了,”季祯不满道,顺便偷偷拉了下江熠,轻声对他告状,“刚才屋里面的东西还凶了我,”他和江熠商量,“到时候我能不能给他一拳?” 闻言赵管事额上青筋差点跳起来,他以为自己说话声音真的很小吗?! 本以为江熠不会应承这样的话,却见江熠认真想了想才给季祯一个回答,“暂且不可。” 暂且不可又是什么意思?! 赵管事冷哼一声,“江少主和季公子倒果真天作之合。” 他这话说的讽刺,刻意想要戳季祯和江熠的痛处,想要挑拨。江熠在仙门中,对婚约哪里会有什么热切,而季祯此番一到边城,外界都传他为江熠而来。 都猜测的是一个过来倒贴,一个比之唯恐不及。 赵管事原本以为即便知道这是讽刺,季祯对这话也该是欣然多过不悦。谁料季祯如同被人咒了,高声反驳他,“这种话你都说得出口?!” 谁要和江熠天作之合,嫌弃自己日后头上不够绿么。能说出这种话的人是在太恶毒了吧。 赵管事面色僵住,不解地看向季祯。 连江熠都一起看过去,一时场面有些冷。 “额,”季祯与江熠四目相对,回神自己刚才嘴太快,情绪明显脱戏了,他连忙往回兜,“我的意思是,我们是天作之合还用得上他说?真是废话!” 唉!季祯心里叹气,说出这样不吉利的话,今天晚上睡前他非得多漱漱口。 前面几次季祯的轻狂之语多半还是私下,此时当着赵管事的面,江熠除了无奈更多的是无措。修道除魔,他都可以很有成算,前二十二年的人生里,江熠的生活按照计划没有一丝差错。季祯一出现让江熠发现,这世上原来并不是什么都可算可料可控。 “既然季公子执意,”赵管事说,“那我们就一起进去瞧瞧,里面到底是我家老爷还是什么你口中的怪物。” 方才的东西都是亲眼所见,季祯没在怕的,他道,“去就去。” 他们说话的片刻里,已经有丫鬟端着药汁走进屋里。 季祯话音一落,就有两人绕到屏风后面去,季祯的心跟着提了起来,觉得下一刻屏风后面就可能伸出两只鬼手将两个丫鬟杀死。 然而想象中的一幕并没有发生,两个丫头一左一右只是将屏风抬到了边上,露出里面一张躺椅上正闭着眼像在沉睡的老者的脸。 老人的眉目可以说慈祥,半点妖异也没有,屋里此时弥散开的也只有淡淡的药汁味道。 季祯哑然,赵管事得意地看了季祯一眼,继而迈步走进屋里,伸手轻轻将老人推醒了,“老爷。” 陈守绪睁开眼睛,仿若睡迷糊了,见着面前站着许多人还有些不解,“怎么了,这两位是?” 他的声音回府正常,不再向开始咳嗽过后的过分沙哑。 只有一点,薄毯下面露出的他的手,依旧枯槁得有些骇人。 季祯转头向江熠小声私语,“你能让他现原形吗?” 江熠摇头,“他是人。” 这怎么可能?季祯简直不敢相信。 赵管事闻言愈发昂起下巴,十分懂行地接着江熠的话往下说,“不仅如此,被魔物附身后自有魔气残留,此时我家老爷可有魔气?” 江熠实事求是地摇头,“的确没有。” 他的目光淡淡的看着陈守绪,平静无波却又如海深邃,仿佛将一切尽收眼底。 陈守绪听赵管事将前情说了一遍,大方笑道:“阿祯不过是个孩子,怎么好和他当真。” 季祯心里有气,却知道话说到这份上,对方又自信满满,自己的确不好再说什么,不如回去再仔细问过江熠。 陈守绪这么说,赵管事也便没立场追究什么,况且此时挂不住脸的是季祯和江熠,赵管事是得意的。 因此在将季祯和江熠送出院门时,赵管事站在台阶上告诫般道,“江少主,季公子,听我一句劝,别在边城太费力气,这城里没有魔,只有人。” 第十二章 边城里没有魔,只有人。 季祯走出一段路,还是琢磨不清赵管事的这句话。江熠走在他身前两步,季祯满心疑窦不解刚才发生的事情,便问江熠,“ 这城里怎么会没有魔呢,我遇见那个梦魇不就是魔吗?” 在这城里几天,发生的怪事连连,怎么会没有魔? 江熠慢下脚步,回头看了季祯一眼,似乎在考虑措辞,片刻后才开口道:“这城里魔气聚集。” “那就是有,” “但的确未曾发现多少魔物的影子,那日的梦魇只是常见小魔怪,并不足以凝聚起大量魔气。”江熠说。 季祯顾不上自己的事儿,愈发好奇,“那这些魔气是从结界里跑出来的?” 结界破损的事情众所周知。 江熠却摇头,“起初南境积聚大量魔气,众门派推测结界破损,然而实际上结界几近完好,不足以释放出这样大量不散的魔气。” 季祯也听出这里头的古怪来了。 ”我追踪魔气数日,却没有见过魔物的踪影,今日也是一样,魔气好像一瞬间就消散了,没有一点痕迹。“江熠说着,脸上有些失落。 天空星光闪烁,江熠清清冷冷地站在那里,说这话时却好像迷茫中带着一丝可怜,让季祯心生一些怜惜。 渣男果然都是极具迷惑性的。 季祯摇了摇头,却也没晾着江熠,而是抓紧机会。 季祯十分真诚的鼓舞他,“我知道你一定可以把事情处理好,让边城恢复安宁的。” 在对方失落脆弱时给予适当鼓励,使得对方感到安慰,实在是巧妙之极。 季祯暗暗得意地想,况且我说的都是实话,可也不算是夸奖江熠。 “为什么?”江熠问。 季祯好像奇怪江熠回问这个问题,眉头略一蹙便肯定地说:“因为是你啊。” 江熠听见季祯的话,能感受到里面坚定的相信。他有些意外,事未解决哪里有什么能笃定的话,可季祯抬起看向自己的眼眸中满是信任,说完话一垂眼脸上又好像有一丝得色,仿佛是说了心里话以后不太好意思,却又无法掩饰的样子。 江熠藏在衣袖里的指尖忍不住捻在一起,慢慢握成拳头,片刻后作出坦然无事的模样,轻轻嗯了一声。 无数人都给予江熠无数信任,或轻或重放在他的肩头。云顶山庄也好,仙门也好,无数目光全落在他身上,审视着他的一言一行。和季祯在一起时感觉却不一样。季祯因为不懂仙门所以更没有仙门规矩束缚,随心所欲却又出奇纯净。 好像奇奇怪怪,又好像可可爱爱。 季祯说完话已经自己往前走了几步,江熠的步子反而缓下来,从背后看着季祯,两人隔着三两步的距离。 江熠看着季祯的衣摆,又看到季祯的腰带,视线又落到季祯的发丝上,看着他的几缕头发随着季祯走路时的动作轻轻晃荡。 两人一路回到偏院,院里亮着灯,若华一迎出来,其他人听见动静也纷纷走出来,关切地询问江熠。 “方才我们也想跟上,怎料却完全感应不到魔气来源。”江蘅说。 众多修士在城中这么些时日毫无进展的原因大多在此,他们进城之后倒不是完全没有捕捉到妖魔,但大多都是些无足轻重的小妖小魔,如今一时都无法理清边城中魔气的来源。 这些若有似无的魔气就好像一个诱饵,引人探寻却又遮遮掩掩,仿佛等待人上钩。 季祯将自己刚才被叫去以后,江熠来之前的事情说了一遍。 江蘅道,“那陈老爷不是人?” 江熠摇头,“他是,这正是奇怪之处,那泄露的魔气不会有错,但我到时,魔气又的确消失无踪。” 只要魔气出现,那必然会有来去的痕迹,然而怪就怪在边城中许多的魔气似乎都来去无踪,就好像凭空出现又消失般。 “但这陈府有古怪是一定的,”曙音说,“不如咱们换个地方住,反正我也不喜欢在这里住。” 季祯听她叽歪起来,心里哼一声,面上却做出恳切的神色,“我倒是觉得,此地难得有了些线索,倒不如留下来看看这里的魔气会不会还有露出马脚的时候。” 他说着又轻轻叹一口气,低头失落地对江熠说,“不过你们若是不想与我一道待着,我也能让他们安排你们出去住的。” 曙音见季祯这神色,以为季祯方才被吓着失了威风,正心里舒坦,却见季祯抬起头看向自己道,“我知道曙音师妹一向厌恶我,她说我不学无术,嚣张跋扈,相由心生,猪头草包,虽然……唉,我也百口莫辩。” 季祯满面委屈,声音越说越小,又吸了吸鼻子,仿佛再说两句就该哭了。 江蘅和江追江启都一起惊愕地看向曙音。曙音讨厌季祯他们都是知道的,曙音本来也从没掩饰过,季祯这么一说,他们都信了七八成。 江蘅问曙音,“曙音,你说过这样的话?” 曙音急了,狠狠瞪季祯一眼,对着江蘅摇头又面向已经冷下脸的江熠道:“师兄我没有!” 季祯抬起手揉了揉眼角不存在的泪水,“你们不要责怪师妹,就当她真的没有说过这样的话吧。” 这下在场人更是又信了一成。 季祯年纪本来也就只比曙音大一点,和在场其他人比起来都是小的。加上养尊处优,面嫩得很,一作可怜和委屈的样子,样子十成十得真。加上曙音之前多次和季祯吵嘴闹脾气也是大家都看在眼里的。 江蘅作为在场辈分最大的,开口圆场,“季公子,曙音年纪小不懂事,说话不当真,还望你不要和她一般见识,我们住在这里就很好,不用另外找地方住。” 他本想将事情就这么带过去,哪里想到江熠说:“此番下山,曙音已经不止一次冒失行事,出言莽撞失礼,我替师父罚你抄经五百遍,抄完之前不得出户。” 曙音当场气得要跳脚,“师兄你偏袒他!” “若嫌不够,那就再加五百遍。”江熠不为所动,神色冷淡。 曙音也知道他的脾气,与他们师父是最为相似的,十分讲究原则没有半点退让的余地。此时江熠说要再加五百遍,那是不开玩笑的。 曙音纵使气极也不敢再多说,转头哭着跑回了房间。 季祯放下手,心里爽快,面上却像是过意不去,“其实不至于……” 江追和江启追曙音去了,江蘅在原地有些无奈,不过还是对季祯说,“是门派的规矩,曙音也的确该有些管束,季公子不必放在心上。” 我才没有放在心上,我现在还想放个炮仗庆祝。 “嗯。”季祯点点头,收敛着神色说,“那我先回房了,你们也好好休息。” 他说完还有些伤心的样子,背过身徐徐迈步,一派颓丧感。 其实背过身去的时候,嘴角的笑容都快压不住了。 不过没成想,季祯的脚步刚迈出去,就听见身后江熠忽然叫住他,声音还是如往常一样清清冷冷,“季三,你等等。” 季祯心里咯噔一下,强作镇定转回头去,“怎么了?” 江熠抬手过来,季祯有点想缩脖子,强行忍住了,睁大眼睛看着江熠的手伸到面前,一张开,掌心有个叠好的符咒,“带在身上,能护你一次周全。” 没被拆穿就好,季祯松了一口气,将那符咒接过来往怀里一揣,矜持道:“谢谢。” 季祯回房,稍作一番洗漱便躺到床上。 知道边城怪事多以后,他反而没一开始那么慌了。季祯摸了摸江熠给的符咒,贴身放在了最里面一层衣服里,闭上眼睛一夜睡到了天大亮。 连着过了两天也无甚要紧事发生。 陈府上下如常,城中依旧是魔气若隐若现,追踪过去便不见踪影。唯一让季祯感觉舒心的是梁冷这两日并未出现过,好像那天晚宴以后便离开了似的。曙音被罚抄经,不许出门。 快哉快哉。 唯一让季祯觉得不爽快的就是,季家来人了。 他爹娘在他走的第二天就知道了他出来的消息,说是当即对他大哥动了大怒。 过来的人正是他大哥身边的一位管事,见了季祯就唉声叹气比划:“三爷,大爷为了您可被老太爷老太夫人狠狠责罚了。” 季祯也心疼自己大哥,可他要办的事儿也不能半途而废啊。况且罚都罚了,现在若是回去不就让他大哥白挨罚了么。 “不用劝我,我是不会回去的。”季祯说。 那管事叹气道:“唉,大爷和二爷都帮着劝过老太爷和老太夫人了,”他从怀里掏出一沓子厚厚的信件来递给季祯,“这是让小的给三爷带过来的,只盼着三爷平安回去,就是为了老太爷和老太夫人,您也要紧着些自己。” 知道季祯的脾气劝不动,管事没有多留,另外给季祯留下几箱子从宜城带过来的,家里人给他准备的东西,自己便踏上了归途。 江熠自房里出来时,恰好看见季祯站在院子里面对着几箱子东西愁眉苦脸。 季祯知道他爹娘肯定记挂忧心的。 以往他在家里的时候,每天都去他爹娘那里请安,现在想起来也觉得自己这么大的人了还要让爹娘不放心,实在太不应该。 让他离家不能尽孝的人是谁?季祯听见江熠的脚步声,转头看去,眼睛里忽的冒出两团小火苗。 江熠即是原罪! 第十三章 江熠不解季祯的目光,可不待他探究,季祯已经转身回房。 季家带过来的东西不少,跟着一箱子一箱子都被搬进了季祯屋里头。 不生气,气出病来无人替。季祯摸摸自己心口,坐到软榻上开始看他家里人给他的信件。 信件厚厚一叠,什么笔迹都有。明显是一家人各自写完以后放一起送出来的。 他爹娘自然是一阵心肝肉宝贝蛋先出口,又是劝他早些回家。季祯二哥倒是洒脱,说他懂事了知道出去闯荡也不错。季祯大哥大约是受了皮肉之苦,有些咬牙切齿让季祯如果回去切记带点名堂。另外季祯那些侄子侄女也一个个都担心他。 车轱辘话说来说去,除却他爹娘的,季祯都不太在意。 不过他还是将信件递给若华让她好好收起来。 季祯则自个儿坐在礼物看起那几只箱子里装的东西的清单。 四大箱子东西,前面两箱子不是衣服就是鞋子,全都是他平时用惯了而边城不一定会有的东西。连被子都送了几床的来。 等到翻到最后一页,季祯才打起精神来。 最后一箱子里放的不是俗物,而是一件灵器,说能随身带着能为他抵挡一次致命伤,而那些无关紧要的小伤小痛也能免疫许多。 这是什么神奇的宝贝? 季祯蹲在最后一只箱子面前,满脸好奇地往里看。原本想着可能看见的是什么奇怪未曾见过的物件,却不想里面放着的是一件薄薄的里衣。 季祯伸手将衣服给拎拎出来,拿在手里看了看,觉得这衣服看着摸着都寻常,他爹娘说这是重金买来放在家里藏宝楼里多年的,莫不是被人骗了? 季家的藏宝楼里的确放了不少当世宝贝,季祯小时候常去玩耍,见得多了。 但是等季祯将那件衣服放到软榻上,正要细看时,却见那衣服忽然散发出了淡淡的光芒,十分荧润。 哎嘿,季祯眼睛亮了。 天黑已经许久。 曙音抄了几天经文,手都快残废了,终于在今天被放出来吃饭。她满脸丧气到了饭桌前,抬眸就看见季祯坐在对也正看着她。 没等曙音露出气恼,季祯对她一笑,热情招呼,“辛苦师妹,师妹快坐。” 曙音这两天在抄经文的间隙里面,每每觉得自己手酸难忍时,都恨不得找季祯打一架。可现在江熠在场,曙音吃了教训,硬是忍住了回嘴的冲动,闷不吭气地坐了下来。 众人安宁地吃了顿饭,饭后奴婢收拾,又给他们面前各自换了茶水。 江追举起杯子叹气道:“如今还毫无头绪,也不知从何理起。” 季祯在旁边看了眼江熠,见他沉默,自己也就没说话。 曙音道:“不如抓个魔物来审问。” “可魔物狡诈,如今城中满是修士,大多魔物都早已经遁逃出去。” 他们正说到这里,就听见院外有人进来。若华出去看了一眼,回屋和季祯说,“是太子殿下。” 话音刚落,梁冷便风尘仆仆进来了。 他见到屋里这些人坐着,见着他似乎立刻要起身行礼,立刻抬手往下压了压:“不必弄那些虚礼,我不过是听你们在这里喝茶,也来要一杯喝罢了。” 曙音抄完经,梁冷也回来了,季祯心中哼唧着想,果然是好人单打独斗,坏人成双成对。 若华给太子倒了杯茶,梁冷喝了两口,放下茶杯对季祯说,“前两日都住在外面,今日过来是看看能否在这院子里借个房间住,季公子心地良善宽厚,应当能给我行个方便吧?” “呵呵,”季祯笑了笑,“那是自然,空房间还有几个,我隔壁就空着,殿下如果不嫌弃就住下。” 住在我边上,我看你能在我眼皮子底下弄什么幺蛾子。等我睡了江熠,我起不死你。 梁冷也对季祯笑,两人的目光在空气中咻咻几个来回,梁冷笑道:“我还以为季公子隔壁住的是江少主,却没想到便宜了我,幸而江少主大度了。” 听听这说的还是人话吗?! 季祯被梁冷这一手打了个措手不及,满脸难以置信地看着梁冷。 好在这个时候他还没成事,事后也不打算和江熠长长久久,要不然梁冷这话多诛心?他在心中暗暗平负心绪,也罢,到底是这个时候小瞧了梁冷。 他狠瞪了梁冷一眼。 江熠原本一直看着自己的那杯茶水,闻言抬头看向季祯,却见他正对梁冷挤眉弄眼,梁冷也正对季祯笑得恣意。 江熠无言,压下心绪收回目光。 季祯将茶杯举到唇边饮了一口,又听曙音接着方才梁冷没来时候的话题继续道,说话时还看着自己,“城里也不是完全没有魔物啊。” 季祯回看过去,丝毫不慌,并不觉得曙音能对他如何。 却不料曙音说:“不是有一只梦魇正盯着季三吗?” 季祯嘴里的茶水差点将他呛住,“你这是什么意思?” 敢情刚才一直不说话,在这儿憋着坏呢。 曙音道:“梦魇得到引诱就自然会现身,到时候我们抓了它,自然就能知道这城中魔物的动向。” 众人四顾,互相对视几眼,然后江蘅犹豫着开口:“其实我觉得这个方法可行。” 江追江启也道:“的确算是当下最有效的方法了。” 梁冷虽然不知道前情,然而此时能看出季祯的不愿和窘境,一时忍不住笑出了声。 季祯对他忍无可忍,“你笑什么!” 梁冷见他生气时脸颊微微红起来,腮边都不自觉随着抿唇的动作微微鼓起,更加觉得他稚气好玩,强忍着笑意告饶:“抱歉抱歉,是我一时失礼了。” 两人说话时都不拘礼节,倒很对得上。江熠不知心里怎么冒出这个念头,回神时是季祯转头看着他问,“江重光,你觉得呢?” 和自己说话时反而拘谨许多。 梁冷在旁眼中还有笑意,江熠的神色一时冷了,“也好。” 季祯闻言一下委屈了,这一屋子除了他和若华主仆两个,还有人性吗? 他的眼皮耷拉下来,沉闷地低着头,蔫了吧唧。 江熠见他这样,心里又有些软了,他说:“只是设个陷阱,定然不会让梦魇伤着你。” 我信了你的邪。 季祯低头着一会儿,脑袋迅速飞转,他现在恼怒也没用,从客观角度来说,抓到梦魇的确才是当下破局的关键。在这儿使性子,倒不如利用起这点众人对自己的亏欠来。 江熠那样认为仙门为上的人会喜欢一个只在乎自己自保的人吗?当然是不会的。江熠现在不过是还没喜欢自己,所以不心疼自己做诱饵,那他就更要在江熠这里攒下好感度了。 况且现在他身上保命的东西都不止一个,季祯也不怎么害怕。 季祯抬头看向江熠,“为了尽早肃清边城,我自然是愿意,我一人的安危不算什么。” 他一脸毅然决然,又言辞恳切,在场的人都是一愣。 江熠看着季祯眼睛里闪烁的信任,心头一烫,放在桌下膝上的手忽然有了些去碰碰季祯白皙软软的脸颊的冲动。 夜深。 云顶山庄众人离开前在院子其他地方布置了阵法来隔绝他们的气息。 季祯做好心理建设,转头他回房里,躺下睡觉只有安心。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穿了两件里衣有些厚了,季祯躺着好半天都没睡着。不过他也没有动弹,只是用指腹摩挲着里衣与江熠给他的符咒,心中胆气十足。 梦魇就梦魇吧,他上次毫无防备不也没事么。 等到半夜了他好不容易睡着,心里还想着今天睡得这样晚,也不知道梦魇会不会立刻上钩,若是不上钩可真麻烦。明儿个一早得多睡一会儿。 然而多睡的目标没有达成,季祯才睡了两个时辰,忽然又从梦中慢慢醒了。 他皱眉准备翻身再去睡过,就听见床外有人说话。 “放心,我看云顶山庄下来的那几个也没什么本事,要不然这么些天也没个动静?” “且今天这院子里的修士好像都走了。” 季祯一动没动,静静听着他们说话。 其中一个声音又说,“上次将他的心境看了一些,倒是很有意思,同那修士有些关系,今天待我看完,好好给他造个梦。” 他们还已经知道我心里想的什么了? 季祯心里一惊,又感觉那声音说完以后立刻凉飕飕贴了过来,马上到他耳边。 季祯都忘了怕,一抬手从半空中揪住了一个湿冷的长条物,一下拽了过来。 房间里登时响起哎呦哎呦两声痛呼。 借着月光一看,季祯抓住的竟是一个有两个脑袋一个人身,外貌和身高都如三岁幼童的东西。若不是两个脑袋青灰色的脸太过诡异,看着和普通孩子也没两样。 但它们开口时却是成年人的声音,这添了几分诡异。 季祯顾不上其他,见另一个脑袋扭动着想往他身上咬,他立刻抬手把另一个脑袋的脖子也抓住了,用力一捏对方就哇呜呜连连告饶。 梦魇压根没想到季祯没睡着,更没想到季祯还有这种胆量直接上手抓他们。 他们求饶的声音被季祯用力给摇散了,狼狈不已,还不等缓过一口气,就听季祯凑近他们恶狠狠问:“说,哪个知道我心里想的是什么了,我拧了他的头。” 他的计划还没成功,这才到哪儿?若是让个梦魇戳破了,那不是完蛋?! 梦魇一时恍惚,感觉季祯还真的用力起来,被吓破了胆。 修士对付他们,有些是将他们收作己用,有些直接斩杀也有,大多不太痛苦,或者他们意识不到痛苦就死了。现在季祯这个说法是要生生扯下它一个脑袋,梦魇当下有些分不清是自己作为一个魔怪邪恶,还是季祯邪恶。 第十四章 “放手,放手,再不放手要出魔命啦!”两个脑袋的声音都被季祯给掐在了嗓子眼里,细声细气地嚎着。 两个脑袋看似痛苦,实则在季祯手里头慢慢变细变长,妄图从季祯手里头滑出去。 季祯一脚踩住梦魇的肚皮,双手将它的两个脑袋拧在一起,将那变长的脖子打结一般转在一起,“管你是哪一个头,你既然不说,那我就把你两个头都先砍了。” 宁错杀不放过。 梦魇的两个脑袋不由自主缠在一起,又见季祯果真转身掏出一把匕首来,便知道这凡人竟然不是开玩笑的。 梦魇本身便不是什么厉害的魔物,要不然也不会只能在人的睡梦中出手。若是平时他们还能变出点恐怖的外表或者幻象来惊吓或者迷惑人,可季祯压根没给他们施法的余地,也没被它们诡异的外表吓住,一鼓作气将他们踩在脚下就去拿刀,梦魇也只能瑟瑟发抖。 “大王饶命!”一个脑袋哭得哇呜呜的。 另一个脑袋稍稍镇定一些,妄图和季祯讨价还价,“如果,如果你不砍我们的头,我们可以以身相许!” 季祯抽出匕首,将刀刃露出来,弯下腰骂道:“以身相许?便宜你呢。” 梦魇看那刀刃靠近,浑身瑟瑟抖起来,“说错了,说错了,是做牛做马!” 季祯拿着刀在梦魇的脖子上比划了一下,正在考虑他们说的做牛做马,本来那个正在哭的脑袋便哭得更惨烈了。 梦魇的脖子现在已经变得细细长长的,同个鸡脖子差不多。这等害人的魔怪,杀了也是为民除害。不如就当杀鸡了,季祯心一横说:“要怪就怪你们知道的太多了。” 外面早有法术布置,在梦魇的魔气泄露以后,众人都立刻警醒过来,前后一起朝着季祯那边奔去。 才在院中,季祯那房里已经传来若有似无压抑的哭声,在这种环境下面显得尤为诡异入脑。让人对于此时屋子里面会是个什么样的场景充满了猜测与担忧。 江熠想到昨天晚上季祯考虑良久后下定决心的样子,与屋里面的哭声交叠在一起,使人情绪很难不焦灼起来。 此时天边已经微微有破开墨蓝色天际的光亮,江熠的步子更快,他用力地一掌直接将季祯的一扇房门给打飞出去。 本以为里面会是个狼狈可怜的季祯,哪里想到他们闯进门时,季祯脸上凶狠之色还没来得及收起来,一手拿刀一手按着梦魇打结的脖颈,恶狠狠地骂人:“还哭不哭!?” 等季祯听见外面的动静转头看过去,和众人的视线碰撞在一起时,他手上还举着匕首。 不说是个十足的恶霸,却也是个狠人了。 季祯的眼眸里因为凶狠而带有格外锐利的明光,仿佛不顾一切舍身出去般。联想季祯昨晚说的,为了肃清边城,个人安危也不重要的话,江熠将季祯拉了起来,带到自己身后,“别怕,我来了。” 他低声轻语,带着点自己都不自觉的亲昵与安慰。 别说江熠,就是曙音见着季祯这样与魔怪拼命的模样,都很是意外,一时都无法把季祯往纨绔草包上想了。 季祯还没来得及杀人灭口,心里扼腕不已。奈何此时屋里一圈人已经站齐了,他心里惴惴不安,噗通噗通狂跳,偏偏被江熠护在身后,只能从他肩侧露出半张俊俏的小脸,眼睛盯着梦魇,嘴上还鼓动其他人动手,“既然都抓到了,那就杀了它吧。” 原本看见修士就该跑的魔,可经季祯这么一吓唬,梦魇见着江熠他们进来,一下如同见了生身父母,当即就挣扎着朝着江熠他们伸出手,呜呜哇哇地哭着说:“救,救命啊。” 江熠不知从哪里变出了一根绳索,绳索在收了术法指令后,咻得一声缠紧了梦魇,使它无法动弹只能躺在原地任人宰割,也没了化形的能力。 “梦魇是个难得可炼化的魔怪,直接杀了可惜,况且我们还有要问它的。”江蘅说。 季祯不死心地问:“那等问完了能不能立刻杀了,它们害了那么多人命呢。” 梦魇听季祯还执着于杀自己,又知道现在自己中计落到了云顶山庄的人手里,逃是逃不掉的了,马上开始卖惨装可怜,两个脑袋一起说话好像有回音,“我一共只害过几个人,而且都是坏人啊,杀坏人能算是杀人吗,那是替天行道啊。” 它本是为自己开脱,却不料季祯闻言大怒,一下整个脑袋都从江熠背后露出来了,上前就想拿匕首戳梦魇:“什么意思,你是说我是坏人咯?!” 新仇旧恨的,看他不扎死这妖怪。 江熠无奈,本来想拉住季祯的手,可季祯往前扑的动作他拉不住,只好一兜手将季祯的腰搂住了,“好了,好了。” 梦魇缩着自己的脑袋,紧紧闭上眼睛说:“我错了我错了!我没说你!” 季祯感觉自己的后背被往后的力道拉得贴上了江熠的前胸,江熠的怀抱宽厚,意外地让季祯觉得十分舒服。他垂眸一看,江熠的白皙好看的手还放在自己腰间。 季祯心中自有雄心壮志,要将江熠吃干抹净吐出骨头渣子来,可真被江熠猛地一搂,季祯这童子鸡脸上还是先有些烫,继而才有点占到便宜的醺醺然陶醉感。 加之江熠清冽的声线在他耳边说着哄劝的话,季祯一下觉得脑壳都晕乎。 一时都忘了要去扎死梦魇以灭口的事儿。 正这时候,屋外又来了个人,是刚被这边屋里的动静吵醒以后的梁冷。 “这就是梦魇?”他人群最后,一开口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连季祯也跟着回头看他。 季祯一停止挣扎,江熠也跟着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刚才情急拉住季祯的动作多不合时宜,又多逾规越矩。江熠的手便立刻松了,收回来且往后退了半步,又和季祯拉开了一些距离。 季祯看向梁冷的目光还没收回来,就感觉到江熠的动作,一时先愣了下,继而反应过来,心中的飘飘然也没了,琢磨琢磨回过味儿,转而感觉一顶绿帽子已经哐当砸在了自己的头顶。 要不然就这么凑巧,梁冷没出声的时候就不动,知道梁冷来了撒手比死人还快。早知他们会搞到一起去,心里满是怀疑的种子,此时便得了滋养,种子飞速长成了参天大树,越发笃定江熠和梁冷恐怕早有勾连。 季祯心头拱火,盯着江熠暗暗想,这小娼夫当着我的面给野男人守节呢!既然如此往后就别怪我心狠手辣,用完就扔了! 在场人不知道季祯心里噼里啪啦想的都是什么,梁冷问了,有人就答是。 梁冷好奇走过去,对梦魇似乎倒是挺了解的,半蹲到梦魇面前,伸手碰了碰梦魇的皮肤,“说是这东西能借助梦境知道所有人心里的所思所想。” 曙音在旁解释道:“并不是所有人,大多修士的内心坚定,心魔已除便不会受到梦魇的影响。” 梦魇听见梁冷的话,觉得抓住一线生机,连忙对他推销自己,“虽然但是,世间又有几个心性坚定的人呢?您想知道谁心里所想?只要您保住我的性命,我立刻可以供您差遣。” “是吗?”梁冷饶有兴致地反问,像是真的动了这个心思。 季祯不敢相信梦魇的厚脸皮,“你一个做梦魇的,知不知道什么叫做道德底线啊?为了活命这种话你都讲得出来?” 都把人魂魄吃了,还要说出人家的秘密,什么职业道德啊这是! 梦魇也豁出去了,它看出在场对自己最不友善的就是季祯。魔怪心思多,转了转以后很快改了对季祯的态度。 梦魇智商忽然冒出头,它说:“你一直想杀我,就是怕我把你的心境讲出来吧!” 季祯心里一咯噔,迎着其他人看向自己的目光,抬手打算撸袖子,“我看你找死,我这就给你个痛快。” 梦魇在地上疯狂蠕动远离季祯,嘴里还嚷嚷着,“杀人灭口啦,杀人灭口啦!我知道你怕自己见不得人的心思被他们知道!” 梁冷依旧是兴趣不减地看着梦魇,颇为求教的模样,“什么心思?” “见不得人的心思?”曙音怀疑地看着季祯,刚觉得季祯英雄杀魔的样子给她的些许好感,现在都化作了对季祯的怀疑。 她就知道季祯就不会是好人了。 众人几乎都看向季祯。 季祯也紧张地脚趾头都快抓住地面,脑子飞速转着如果一会儿梦魇说出他的全盘计划,那他应该如何圆回来,怎么圆回来才更好。 虽然说是这辈子还没有发生过的事情,然而如果江熠与梁冷早有勾结,他们还是会发现不对劲吧,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梦魇见众人神色各异,觉得自己发力的方向对了,就怕后面没有说话的机会,因此立刻开口大声说:“我那天窥探他的心境,看得清清楚楚,里面满满只有一个欲求,‘要江重光喜欢我!’,后面一半虽然被打断我没再看见,但前面这段我看得可是真切极了,不会有错的。” 梦魇自觉最知道修士们是什么心境,最不爱这些世俗情感的,如果知道一个最自己抱有这种想法的人在身边,怎么都会疏远他。 妙哉,看它先离间他们,且先偷生,最后伺机逃跑也不是不能。 怎料它这般自信满满出卖季祯心思后,迎接它的并不是欢呼掌声,反而是众人复杂而又一言难尽的目光。 梦魇不解,“?” 唯有季祯抬起头来脸上露出一个柳暗花明的笑容,谦逊而含蓄地向众人点头承认,“是了,我就是这么一个心思单纯的人。” 低调,都低调。 第十五章 梦魇不知自己的计谋哪里出了错,正要开口再说,抬头就见几把剑一起朝着它的脑门戳来。 梦魇吓得怪叫一声,昏了过去,眼睫却还颤颤抖抖地在动。 季祯半蹲下身,用刀鞘戳了戳梦魇的身子,“晕了么,那正好我割了它的头吧。” 他说着抬起头,征询似的看向江熠,江熠却略微别过脸去,不知怎么躲开了他的目光,似乎不知怎么面对季祯。 只不过他别过脸去面对的方向正好是梁冷,季祯见他们目光一对又迅速分开的模样。虽然看不见江熠的表情,但生生脑补出一个他们趁着这片刻也要抓紧机会勾连的情节。 在我眼皮子底下还敢做小鸳鸯? 季祯心中恶意一笑,默默起身,走到江熠身边强行凑过去看江熠的脸。 江熠果然脸色有些几不可见的微红。 呵,这小娼夫。 季祯凑近小声问他,“刚才是不是很刺激?” 嗯?在我眼皮子底下给我戴绿帽子,刺激坏了吧!脸都红了,我呸呸呸。 江熠没想到季祯会突然凑过来说话,他脑中还回荡着季祯刚才说的“只要他喜欢自己,心思单纯”那些话,季祯温温热热地靠近,他一时身体都僵住了。 不过片刻后还是轻轻不置可否地说:“嗯。” 季祯好赖没直接背过去,江重光未免太气人。 倒是曙音难得与季祯一个鼻孔出气,迎合季祯刚才说要割了梦魇脑袋的话,“砍了它头,我也正有此意!” 这魔怪竟然当众说出这样的话来,简直污了她师兄的清白。 一下打断了季祯和江熠的对话,也转开了两人的注意力。 “我来!”季祯有意撒气,和曙音抢着提刀。 梦魇立刻睁开眼,一下努力拱出好远,屁股尿流地说,“没,没晕啊!” 江蘅不让季祯和曙音胡闹,适时接过话题道:“边城到底是怎么回事,城中的妖气与魔气到底从何而来?” 梦魇好悬捡回一条命,生死边缘几度来回,只剩蔫哒哒的情绪:“妖气魔气,当然是从妖魔身上来的。” 梦魇头一回收到今天这样大尺度来回跳跃的精神折磨,一时还在怀疑人生。 江蘅半蹲下身看着梦魇,“可这城中的魔呢?” 本以为梦魇会耍滑头,却不料梦魇抬起头不解地看着江蘅,仿佛不懂江蘅为什么问这种问题,“这城里光天化日在外行走的,不到处都是吗?” 此言一出,在场的人俱是愣住了,分不出心神去想其他。 到处都是? 季祯回想起那次晚宴后的陈守绪,灵草园外的小山村,那些奇怪的,诡谲的画面再次出现在他的脑海里。结合赵管事的那句话,“这城里只有人,没有魔。” 季祯忽然有了个让自己冒出一层鸡皮疙瘩的猜测。 人与魔的界限是什么?魔纯然受欲望驱使,臣服于邪念与欲求之下,罔顾人伦礼法,世俗道德。 虽然只有人没有魔,人却可以一念成魔。 有了魔念的人可以大摇大摆光明正大行走往来于修士的眼皮底下而难以被发现。季祯想起那日在陈府主院里的惊魂历程,再想到连江熠都未能从陈守绪身上找出魔气,难怪赵管事有得意洋洋之色。 想到这里,季祯扭头看向江熠江蘅,他们显然是与自己想到了一样的事情,脸色都沉了下来。 如果真是这样,那整个边城到底是人多些还是魔多些,便成了没有定数的事情。 不止季祯,连梁冷在旁听了都觉事情超出他的设想。这城里究竟是人多些还是魔多些,每日为他们打扫服侍的人里,又都是些什么样的人? 季祯本以为住在陈家是住在贼窝里,却压根没想到他们住的可能是一座贼城。 折腾了这一会儿,外面的天色已经不再是深沉的黑色,慢慢渗出了一点光明。 江熠沉下心念,从怀里取出一只小玉瓶,将瓶口对准梦魇。梦魇本来趴伏在地上的身姿迅速化作一道光被纳入瓶中。 云顶山庄这次来的只有五人,虽然就算是江追江启放到普通道门里也很有得看,但他们终归只是道门一派。如今摸到头绪,还要和其他道门商议,互通有无一番。 因此等天完全亮起,江熠他们便以术法为标记,与道门同行打了招呼,一早便离开了。 季祯等他们走后,自己又睡了个回笼觉,等到太阳高高挂起才迷迷糊糊给吵醒了。他没着急起床,躺在床上思忖起来。眼下季祯并不清楚江熠和梁冷是否早有勾结,要去问?那当然是问不出来的。 除非有什么神不知鬼不觉的能钻到他们脑子里看看的方法。季祯想到此处,再再想到已经被困住的梦魇,眼睛就亮了。 梦魇来时若华沉沉睡去,压根没醒,因此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季祯起身下床,穿好外衣就往外走。 走到院子里,那吵闹声就更明显了,多少还有点让季祯耳熟的意思,正是被困在玉瓶里,又给扔在家里的梦魇。 “死修士,臭修士,心狠手辣烂修士。” 季祯光听见这句,嘴角就咧开了。获得友谊的最好办法,就是有共同的敌人啊。 “听见了吗?”那美妙的乐章。 若华跟着季祯屁股后头,不解地看着季祯,“爷,你在说什么?” 季祯指了指江熠房间的方向,“那里的声音你听不见吗?” 若华竖起耳朵认真听了听,面色犹豫,“隐约听见一些,听不太清楚。” 季祯也没强求,他在院子里环顾了一圈问若华,“其他人都出去了吗?” 若华点点头,“江少主他们一早出去的,太子殿下也出去有一会儿了,院子里就咱们。” 季祯咧嘴一笑,“那不正好。” 他快步到了江熠房门口,便听见里面原本骂人的声音戛然而止。 季祯觉得不爽快,主动用手扣了扣房门,鼓励道:“怎么不骂了,接着骂,骂得这么好听呢。” 他这是十成十的真心话,听在梦魇耳朵里却是阴阳怪气地紧了。 室内安静了片刻,而后响起一阵哇哇哭声,憋闷至极,“想要欺负我,何至于此,何至于此啊。” “谁要欺负你。”季祯靠着门站着,看着院子里的常青树,心平气和想交朋友,“我听你骂得爽快,正要过来同你一块儿骂一会儿罢了。” 梦魇不信季祯的话,隔着门说,“你定然是要引诱我说那些修士的坏话,接着再让他们借口于此狠狠修理我。” “你看看你这副没出息的样子,”季祯道,“你家中可有小辈,可有父母?若是让他们瞧见你现在的模样,你的脸面往哪里放?” 梦魇闻言,玻璃心碎,的确想起了来边城之前家中长辈的殷切嘱托以及自己要吸干九九八十一个人再回家的雄心壮志,对比起现在的惨样,痛苦道:“你怎么这样说戳痛魔心的话,你还是人吗?” 如此颓丧怎么行?起码现在不能颓丧,季祯还打算哄着梦魇为自己办事呢。 “我当然是人,我倒要问你,你是魔吗?”季祯中气十足,一问不够还加强语气,“你是吗?抬头挺胸告诉我。” 他的语气坚定而认真,让梦魇恍惚想起来临了出门前族中的誓师大会,那般重拾了做梦魇的光荣感。 即便被一个人族这么问,实在有些古怪。但梦魇还是吸了吸鼻子,被困在玉瓶中魔力尽失,勉强打起精神答道:“我是!” “你是,你还颓丧个什么劲儿呢。”季祯一肚子坏水趁机往外倒,“当魔怎么可以就这么气馁,谁欺负了你,谁困住了你,谁让你丢脸,谁让你倒霉,找到机会难道不该千倍百倍奉还回去?难道梦魇低人一等吗?难道梦魇就活该处在这样的底层吗?” 梦魇没想到在此情此景下,会被一个人族满头满脑打了一盆鸡血进来。 可季祯的语气太有感染力,梦魇激动地浑身颤抖,带着束缚着它的玉瓶都摇摇晃晃,“不,不应该吗?” 虽然季祯的话的确是很有感染力,可是说实在的,梦魇真的算不上什么高级魔怪,所以梦魇自己都给不出肯定的回答。 季祯恨铁不成钢,“这种丧气话怎么会从你的嘴巴里说出来?” 第十六章 梦魇在玉瓶里羞愧地低下了头。 不过须臾它还是有点不服气地开口,“你站着说话不腰疼,报仇的机会时那么好找的吗?” 季祯道:“那是你还不够坏。” 梦魇声音高起来,“难道你就够坏了?你的脑子里还都是希望别人喜欢你呢。” 季祯能听清楚梦魇的话,若华却听不太清。她站在季祯身旁,顶多能够听见梦魇声如蚊蚋语焉不详的动静。外头打杂的丫鬟小厮们更是不知道季祯站在那里干什么,隔着一段路还以为季祯是盯着江熠房门口那盆枯死的盆栽看得出神,与若华在说盆栽的事情。 季祯听见梦魇的话,不以为意,“你不过看了我脑中一半,你怎么知道我脑子里只想这个?” “那你还想什么,能告诉我吗?”梦魇虚心求教,妄图套话。 “想当包打听,你这职业道德还差了一百年。”季祯嫌弃地说,“坏都不知道怎么坏。” “难道你就知道?”梦魇激动起来,玉瓶跟着它跳来跳去。 季祯嘻嘻笑着反问它,“我要是不知道怎么坏,你现在又怎么待在这里同我说话?” 梦魇想到自己被抓的过程,哑口无言,“你,你,你,”它憋着一口气,“一会儿那些修士们回来,我便告状去,他们会知道你的真面目的。” “你说他们信你还是信我?” “什么意思?” 季祯忽然换了个语气,好像是在和人对话,有些忿忿:“重光,前面我一进院子就听见那梦魇满嘴污言秽语,咒来骂去,还说若是那天让它有出头之日,就在道门中杀出一条血路,又说它愿为魔道献身,绝不悔改。” 他情真意切,胡编乱造却说得有头有尾。若不是梦魇自己知道自己并没有说过,恐怕都要信了季祯。 梦魇听呆了,傻傻反问季祯,“你在同谁说话?” 季祯虚心求教:“就刚才那段话,你觉得我说得怎么样?说给江重光听,他信不信?” 梦魇反应过来,玉瓶静止住,片刻后一阵密集的颤抖,“你,你一个人族坏成这样,竟然还想让江熠喜欢你?” 谁不知道江熠做派,名门之后不说,又是世家清俊中的翘楚,他怎么会喜欢季祯这样的人?梦魇到底只吃过几个人,而且次次只是按照流程给人造梦后趁着人沉迷美梦而吞吃对方,并没有真同人族有过密切交往。 加上它们做梦魇的的确不是什么成气候的魔族,魔力不够深厚,行事还鬼祟,长辈能给它们的处世经验太过有限。梦魇当下被季祯的诡计多端与狡诈心狠给震惊了,结结巴巴话都说不太好。 “哎,话别说太早,说不定他就好这一口。”季祯吊儿郎当地说。 他心里想,管江重光好不好这一口,反正他也不好江重光那一口啊。他唯一觉得可取的是江重光的皮相罢了,等他把事情办完,谁管江重光是谁。 “反正,”季祯做出总结陈词,冷冰冰吓唬梦魇,“你自己想想这院子里你还能同谁站一块儿,你如果想不清楚,那就别怪我割了你的脑袋当球踢。” 算给梦魇打了一棒槌,季祯满意离开。 别人都出门了,他也不能闲着。 季祯换了身衣裳,掀开门帘本来打算叫若华来帮他找个东西,没想到掀开门帘的刹那,那种曾经闻见过许多次的血腥味道又忽然往他鼻子里钻来。 这次的浓重腥味迎面而来,让季祯差点呕出来,然而再闻时又像是此前数次那般,什么味道也闻不到了。 什么鬼地方,季祯回想起上次见到的那一面血色屏风,自己待在院子里也不太自在起来。 他带着若华出门,要上马车前看见巷子口那边有个人正站在角落往自己这边看。季祯没多在意,直接上了马车,等坐上马车,车子驶向巷口,季祯从窗缝里往外看了眼,发现那人正也看着自己的车。 季祯再仔细一看,那人身上穿着官服,像是捕快打扮。 边城连捕快都鬼鬼祟祟的,季祯心想,也没管他,径自去了闹市。到了地方,季祯带若华下了马车,让二毛自己去拴马,便打算一路逛过去。 当然也不是闲逛。这条路从前季祯路过很多次,不过都是在马车上头,今天他打算仔细好好看看。 闹市人来人往,街道两边商铺都大门敞开,季祯闲心十足地慢慢逛过去。 青天白日地逛,周围又常常有修士经过,这闹市并没有什么特别。季祯逛了一会儿被一处做饼的摊子吸引住,那饼摊面前站着好些人等着吃,饼的香味在周遭的空气里面飘散,季祯闻着也觉得香。 小厮得了他的指示去买饼,季祯自己寻了一处有太阳的地方站着晒太阳。他感觉一道视线落在自己身上,转头一看又是那个捕快。他站在一座牌坊后面,似乎自觉隐蔽。 季祯看了看自己,又没多一双手又没多一双脚的,等他再抬头,那捕快又不见了。 小厮买回饼来递给季祯,还热烫得很,季祯拿在手里吹了吹,闻着香味忍不住咬下一大口。 若华要拦已经太迟,季祯一下给烫着了舌头。 偏偏这大街上他碍于礼节不能随便吐出来,硬是斯哈斯哈吸着气,忍着烫吃了下去。 街道另一边,梁冷远远看见季祯这模样,不免觉得想笑。他本是个阴冷性子,可偏偏每回见着季祯,季祯总有引他发笑的时候。 再好吃的饼这下都没胃口了,季祯懊恼地把饼塞给若华,赌气道:“不吃了。” 刚说完,季祯又感觉有人看自己,他以为还是那个捕快,正想飞快转头抓他个现行,再问问他到底想干什么。却没想到这次转头看见的却是一个衣服十分朴素的小修士,瞧着约莫和他差不多大。 那小修士正盯着季祯,或者说季祯刚递给若华的那个饼子。见到季祯看自己,他也没有收回目光,而是踌躇着开口问,“这位善人,这饼你还吃吗?若是不要了,可否舍给我?” “那个我吃过了,你若是想吃,我再给你买一个就是。”季祯说。 那小修士看着瘦弱,穿得也十分节俭,别说与云顶山庄全不是一个路数,便是其他门派也恐怕少有这样穷酸的。 小修士连忙摆手,“不用的,不用的,你吃过也没关系。”他说着肚子还咕噜噜叫起来。 若华连忙把饼子递了过去。 “你是什么门派,叫什么名字?”季祯好奇地问。 小修士好像不怕烫,接过饼子就狼吞虎咽起来,抽空回答季祯的话,“我没有门派,叫西陆。” 没有门派的修士,那大多都是苦修了,季祯因此对这小修士多了些佩服。 西陆有些呆气,吃完一个饼后,又看季祯。 季祯问他:“你还饿吗?”他招呼小厮过来让人再去买饼。 西陆红着脸说:“能,能多买两个吗,我师傅也饿了一天没吃东西了,我给他带两个。” 西陆是跟着自己师父进城的,他们听闻了边城的乱子,他师父就带着他来涨涨见识。一路过来都是风餐露宿,可进城以后还是不够住宿饮食的,无奈此时住在破庙里面,都饿了快两天肚子了。实在是忍不住饿又看季祯面善,这才装着担子开口,幸而季祯果然好商量。 季祯点点头,“自然。”他不仅让小厮买了饼,又让人给西陆买了碗热面汤,让他端着回去吃完把碗再送回来就是。 西陆眼睛都红了,十分感激,又问了季祯,“请问这位善人如何称呼?” “我姓季。” 西陆记在心里,又想着自己师父,连忙带着东西笨里笨气地跑开了。 梁冷本来站在一侧铺面外,见季祯重新迈开脚步,他便往里面退了退,刚好听见季祯同若华说,“刚才那个才是真的修士,江重光他们没得比。” 梁冷默默听在耳朵里,琢磨下,便觉得季祯说的也不算错。 季祯往前走便到了客来茶馆门前,他仰头看了一眼,知道江熠他们正在这里头,便抬脚走进去 季祯自顾自上了二楼。 二楼坐着的都是修士,江熠坐在其中,身姿挺拔。明明没有说话也没有动作,却如霜素白,清俊淡雅,自让人都或好奇或敬佩或仰慕地看着他。 好一个衣冠禽兽。 季祯心里默想,步子却轻快地过去,在众人眼皮子底下走到了江熠身旁。 本来已经各自议事的众人大半都看向季祯,不知他是谁,不过可分辨得出季祯只是个世俗之人。 仙门没有不识云顶山庄,知道云顶山庄的更没有不晓得江熠的。这回边城齐聚,多少人等着看看江熠是否名副其实。 见着江熠,便知道他果然不负盛名,清冷自持,恪守道规,不染俗世,光是这么坐着,便像带着仙气。 对比起来,现在站到江熠面前的季祯便与江熠截然不同。季祯面容昳丽,身上满是凡尘俗世的鲜活气,两人如隔开两个世界,好像不会有交集,如今却奇异交叠。 两人对视的那一眼,江熠的神色忽然像沾染了人气。 恍惚如同一个圣洁者被拉下神坛。 第十七章 道门中人,言行举止在季祯看来,一板一眼都分外无趣。他本以为过来能听到不少除魔秘辛,却没想到是个人站起来发言前都要先盛赞他人一番,像江熠这般的就要收到三次赞美,先赞过云顶山庄,再赞江熠的父亲,最后才到江熠,末尾缀上一两句正经发言。 不过这有个唯一好处,那就是季祯坐了一会儿,便大概将几个道门大家的子弟都认了个遍。 修士们夸起人来引经据典,说的不少还是道门用语,季祯起初听得云里雾里,好不容易说到正题,又吵起嘴来。季祯干脆支着脑袋犯困起来,脑袋半垂着几乎要睡过去。 魔气也许来自于人这个说法,许多修士并不赞同。 “人就是人,魔就是魔,两者怎么可能共存一体?若真有魔气附体,一眼就可以看出来。”说话者是一位叫怀讯的青年人,季祯记得方才说起过他来自南华峰。 云顶峰与南华峰都是道门大家,不过自江熠父亲江恪那一辈起,云顶峰发扬壮大,将南华峰比下去不少。两家子弟在外多半相互看不惯,此时这叫怀讯的,便是在江熠开口之后起身发言。 怀讯说完前半段,意有所指地笑道:“若照江少主所说,此地百姓均可能身染魔气而不露马脚,那据闻江少主幼时也在边城长大,那难道江少主身上也有魔气?” 此话说得挑衅了些,云顶山庄除了江熠与江蘅之外,均是面露愠色。 江熠道:“一念之差会有千百因果,魔是各色欲念所具化,堕落者不分地域,被心魔所控,自会面目丑陋。” 这话似乎意有所指,怀讯忍着怒气冷笑:“如此说来,江少主便是无欲无求了?” 季祯听他们说话实在犯困,手撑着下巴支不住脑袋,一下失去平衡,差点把头磕在桌上。纵使是没有磕到额头,季祯慌忙扶桌稳住身型的手也一不小心将江熠面前的茶杯给横扫到了地上,茶杯从高处飞落,接触地面的一瞬间破碎溅远。 爆裂的声响瞬时让整屋原本除了怀讯与江熠之外若有似无的说话声一齐静了下来。 又像是同时与那句“江少主便是无欲无求了?”一样砸在江熠心头,仿佛在警示他本要脱口而出的肯定回答,使江熠略微启唇却没能说出话来,他对上季祯干净的眸子,心念竟是松了。 季祯也因为茶杯落地的声音清醒过来,见众人都看自己,他没躲也没避,而是露出一个坦荡笑容:“失礼了。” 如此一打断,就有人出来为江熠与怀讯打圆场。无论是云顶峰还是南华峰,都是道门大家,在场大部分人都得罪不起,干脆趁机将话题含糊带过。 梁冷带着侍卫上楼时,二楼场面已经平静。 季祯上楼时,多数人并不认识他。但梁冷一上来,几乎所有修士都起身行礼。显然梁冷这些天在外并未少走动。 结合上一世的梦境,朝廷在肃清边城魔乱也有不少作为,应当就是梁冷所为。那他与修士们有联系也就并不奇怪了。 梁冷不在乎修士们如何对城中何为魔的争执,他只坐着静静听了片刻修士们的争论,而后起身道:“第一日我来时,城外乱葬岗已经堆满死尸,如今城中每日往外运送的尸首总比前一日十数具,昨日甚至有两具是修道之人,我想不管是何物所为,诸位不用争论太久便自有分晓。” 修士们的脸色皆是难看起来。 梁冷说的,众人多少都清楚,也越发觉得城中情势难以捉摸。 城中若有似无的魔气,结界松动的消息,像是一枚诱饵将修士们引诱至此,可真到了地方,却又是一片虚无干净。好像永远不知饥饿的雏鸟,张着大嘴贪心求食。 好的猎人以猎物的形式出现。只不过谁是猎物,谁是猎人,此时如一团迷雾笼罩下来。 “有修士死了,是什么样的修士?”季祯与江熠几人一道坐上马车,梁冷策马与他们并驾,季祯想到前面那个叫西陆的可怜苦修,便支起车窗询问梁冷。 梁冷说:“小门小派,不知身份。” 季祯闻言,再想到那个小苦修,还真有些为他忧虑。 江熠见季祯神色变了,问他:“怎么了?” 季祯就将西陆向他求食的事情说了一边,末了道:“唉,那修士与曙音差不多大,看着却清苦得很。” 正坐在内侧吃车里糕点的曙音动作一滞,抬头看季祯,季祯就对她明朗一笑,还关切地问她:“师妹好吃吗?真好,看你吃的香甜我就高兴。” 不仅曙音闻言越发吃不下,众人想着西陆那样的苦修,再看曙音嘴角的糕点渣子,一时都颇为不赞同。 曙音红着脸,有点羞恼,“我吃的香甜,你高兴什么?” “我怎么会不高兴呢?”季祯满目慈祥地看着曙音,“我这是爱屋及乌啊。” 曙音沉默了,因为这是她无法反驳的点。被梦魇认证过的,满心只有“要江重光喜欢我”的季祯说自己爱屋及乌,谁都不会怀疑。若不喜欢一个人,会满心希望对方喜欢自己吗? 不会的,肯定是自己也喜欢对方喜欢的不得了才会有这样的念头。 唯有车外的梁冷要笑不笑的。 季祯一肚子坏水泛着茶味,同曙音说完又转向江熠,张嘴就是老江湖了,“唉,也是爱屋及乌,我面对西陆时,忍不住便想,江重光在外面的时候会不会也挨饿,也受冻,不能细想啊,一想我就觉得心里头颇不是滋味。” 一车人除了江熠,都被季祯腻歪了。 江熠面无表情,但耳根渐渐红了些。他可以从季祯的言辞中找到千百种说他放纵失礼的角度,但明目张胆的偏爱被毫无顾忌地抒发出来时,他心头却荡起波澜,感觉美妙。 季祯的眼睛好亮,好像能直接看到他心里。江熠被他看得狼狈,表面淡然无异,但其实几乎要忍不住伸手捂住季祯的眼睛。 江蘅犹豫道:“季公子,这样的话不好直接……”说是可以说,当我们这一车人你不能平白无视啊。 季祯温柔一笑,仿佛有些羞涩,“只是有感而发。”他无论神态语气拿捏都极为妥帖,将一车子的人的反应都预料在心里了,正在季祯要宣布自己泡了一杯好茶时,车外忽然传来一阵爽朗笑声。 梁冷若不是亲耳听见季祯嫌江熠他们这些名门比不上人家苦修,此时恐怕都要真信了季祯的造作之语。 他本来以为季祯是只有脾气会亮爪子的小猫崽,却没想到猫崽藏着狐狸尾巴,张口就来的本事竟不容小觑。 原来是只狐狸。 梁冷对上季祯狐疑看过来的不满目光时,都有想伸手挠一挠季祯下巴的念头。 梁冷发笑的时机太蹊跷,简直像是故意砸场子。 季祯敏感之极,大声问他:“有什么搞笑的,说出来让我们都笑一笑?” 仿佛在课堂上被先生揪出来质问的梁冷立刻正色道:“没有,一点都不好笑。” 季祯的目光在梁冷身上来回打量,无果。他只能收回目光,可余光分明又好像看见梁冷嘴角上扬,季祯飞快转头却没抓到现行,只得在心中发狠。 王八蛋,一个月之内绿了你! 回到偏院时间已经不早。 傍晚时分,太阳隐没进云层里,乌云聚集只在片刻,连绵的惊雷围着边城响起。瓢泼大雨夹着冬日寒风,直往人的骨头缝里钻,连绵的夜,无尽的雨。 梦魇被江熠从玉瓶中取出,瑟瑟发抖。倒不是怕江熠,而是怕打雷下雨。 江熠心念一转,指尖便闪现一道柔光,柔光飞向梦魇,将它包裹起来,梦魇身上的魔气被柔光层层吸纳,眼看着淡了许多。 梦魇本身魔气缠绕,于它有益,不过江熠现在净化梦魇,于梦魇的确也无害。被柔光包裹,它连外界雷声都一时听不见,闭着眼睛舒舒服服道:“我觉得我现在无欲无求了……” 梦魇身上本来的青灰色眼见着要蜕变成雪白,然而无欲无求四个字不知怎么打断了江熠的心绪,那阵柔光不仅一下断了,甚至魔气反噬,将那团柔光都减弱了许多。 梦魇一抖,从半空中滚落到了桌上,屁股蛋都摔痛了,见江熠面无表情地收回那道柔光,又反手将自己关回玉瓶中,以为江熠是刻意戏耍自己。 梦魇敢怒不敢言,心中戚戚然,同时想到白天时季祯同自己说的那些话。此情此景琢磨起来,季祯的话越发有道理。 季祯的话里面多少还有关心呢。梦魇在玉瓶里抱紧自己,一包眼泪含在眼眶倔强不落。 而江熠看着自己的掌心的那团柔光,这是仙道之力。 修道之人,除却仙道,本该无欲无求,心无杂念。江熠自小的确谨记此训,也如此行事。修道之人最忌心有杂念,杂念是心魔。这世间数不尽的魔,人真正要斗的只有心魔。 江熠心绪一乱,心魔伺机而动,无数声音便夹杂着回想涌上他的脑海。 “真的吗,我不相信。” “给我摸摸是不是热的。” “想要江重光喜欢我。” “爱屋及乌有错吗?” 重光,江重光! 所有季祯清冽的声音合在一起,最后忽然化作了他父亲江恪严厉的声音,从层层被掩盖的记忆里破土而出,“她不是你母亲,她是魔,杀了她。” 江熠猛然睁开眼睛,粗喘被掩盖在惊天的雨幕里。 第十八章 母亲这个词如同上古般遥远,在江熠尘封的记忆里被忘却。隆隆雷雨声中,这骤然回流的,被遗忘多年的些微记忆让江熠的脑海一阵空白,想抓住这一念思绪,却发现徒劳无功。 江熠的确在边城出生长大,后来才被江恪带回云顶峰。只不过在边城时候的记忆,江熠都忘了,一丝不剩,就好像被人刻意尘封起来。 江熠努力回想,却徒劳无功,反而一阵心血翻涌,交激在一处。 他从来行事端方,恪守礼节,心魔更是从来被压制至无形,此时心念一动竟如巨浪滔天。 屋外风雨交加,窗户被吹得闷声作响,风在墙体之间穿梭,发出呜咽妖异的怪声。 江熠独自坐在床侧,体内气血翻涌间,眼前忽然又闪现错觉,好似看见又个年轻女子搂着一个小男孩,嘴里正轻轻哄,“别怕,娘在这儿,熠儿。” 裂缝里闪回的零星记忆真假难辨,却好像攥住江熠的呼吸,使他几乎感觉到那双落在身上轻柔安慰的手。 这么多年他从未想起过自己的生母,忘却的记忆好似无关紧要。他自小在江恪严厉的教导下长大,母亲这个身份于江熠而言虚无缥缈。 幼时江熠并不是没好奇过自己的母亲,然而江恪十分不喜他问,云顶峰更是无人敢提,等稍大一些江熠才从其他长辈那里的只言片语中知道,自己小时候的确由他母亲带大,只不过他母亲为人品行不佳,行事放纵,他父亲这才将他带回云顶峰。 彼时江熠早过了思念母亲的年纪,听见这样的说辞,内心也无甚波动。直到现在这些半真半假的记忆从缝隙中露出头来,江熠有些不知所措。 梦魇觉察到屋内猛然间的气息波动,当下屋里只有它和江熠两人,那这气息波动必然只有江熠了。 梦魇有几分关切,“你怎么了?”它的声音几乎被淹没在雷雨声中。 它在玉瓶中的一片混沌里,看不清外面的情形,却能听见外面人的声音。 梦魇一出声,江熠才略回过神来,想到刚才所见所闻,联想起梦魇造梦迷幻的能力,以为是梦魇作怪。 江熠的声音失去了往日的平和,带着些沙哑,冰寒到骨子里般一字一顿说:“再开口,我就杀了你。” 这话没有半点玩笑的意思,梦魇本就被雷雨声吓了个透,此时两眼一黑直接厥了过去。 江熠运起心法压制杂乱的心绪,他盘腿而坐,好一会儿才平静下来。 放纵的,随性的,都是错的,有错要改正。他母亲是,季祯也是。 江熠再次睁开眼睛,眸光平静无波。 檐下的水珠凝结,滚聚成型后坠到地砖上,在积水中砸出一团小水花。 季祯出屋,嘴上的哈欠还没打完,就见曙音手上拿着一只簪子坐在不远处的廊下发愣。 季祯走过去问:“怎么了?” 曙音闷着脸,抬眼看见是季祯,也没和他吵嘴,只说:“不关你的事。” 季祯也只是难得早起出来转一圈,他伸了伸懒腰,转身要走,却见曙音手上的簪子上微微散发着光芒,一阵一阵仿佛明星。季祯好奇,“这怎么会亮?” 曙音摸了摸那簪子,“我娘给我的,她在山庄若是挂念我,这簪子就会亮了。” 曙音脾气再别扭,到底是个小姑娘罢了。季祯此时倒是能理解初次出远门的小孩子的惆怅情绪,又庆幸,“好在我娘没给我这个,不然到了夜里,我房里连蜡烛都省了。” 曙音闻言扑哧笑了,笑完又觉得不该对季祯这样笑,连忙把脸色绷住了。 季祯混不在意曙音的神色,他望向江熠的房间,想起昨天怀讯说过的话,低下头又问曙音,“江重光他以前在边城生活过?” 云顶峰与边城相聚千余里,江熠又是江恪独子,小时候怎么说都不该在边城生活吧? 曙音想了想,“师兄是五岁多才回山庄的,早前听说是在边城,具体在哪里我并不知道。” “这样啊。” “不过师兄回山庄前生了一场病,回来后将从前的事儿都忘了。” 季祯说:“忘了就忘了呗,没傻就行,五岁小孩儿又干不了什么大事。” 曙音闻言不服气道:“干不了大事的那是你,我师兄刚回山庄的时候就天赋惊人,据说比我师父当年都厉害许多呢。” 两人正要吵嘴,外面有人声传来,须臾就进了院子里面。 季祯看过去,两个侍卫押着一个男人进了院内,一人去梁冷房前通报。 那男人好像挨过打,脸上有些红肿,不过季祯看了对方两眼还是觉出一点眼熟来,再看便恍然想起,这男人不是他前日出门的时候见到的那个官差打扮,鬼鬼祟祟盯着自己的人吗?昨天匆匆不见人,季祯还差点忘了这人,却没想到此时会被梁冷的手下抓住。 梁冷此时从屋里走出来。 侍卫行礼说明:“殿下,早上发现这人在巷外躲躲藏藏,行踪可疑,故将人带了过来。” 梁冷先看向廊下的季祯,季祯今天穿得素净,显得他唇红齿白发丝乌黑,素也素得讨喜。 他有片刻出神,就听季祯气势汹汹地指使人:“审他!这人我昨天就见过,肯定有鬼。” 纵使是颐指气使的态度,季祯的骄纵也不盛气凌人。 梁冷也不知为何,看季祯是一天比一天顺眼。 稍加讯问,事情就有了个大概轮廓。这男人的确是城中一名姓吕的小捕快,自述是为了查案才暗中探查。 “去年夏天,我一位远房表亲卖身进陈府,不到一个月人便没了,陈府里的赵管事说他是不慎跌入池塘淹死,然而我那远房表亲水性极好,”吕捕快说,“我心中有疑虑,便偷偷去义庄看了他的尸首,那尸首半点水淹的迹象都无,反而,” 他顿了顿,好像回忆起当时场面就有些难以忍受似的,“反而他的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硬生生掏出一个大洞,浑身的血都流干了。由此我便又看了陈府在衙门里登记在册的仆从,这些年的数目虽然一直没变,然而陈府每月都在往府里添置新人,这些人都是死契,还只进不出。” 吕捕快说到血被抽干时,季祯便联想到自己自入住陈府以来,常常会闻见的血腥味,又想到那日看见的陈守绪的那只干枯似怪的手掌。 用来掏心什么的,恐怕再合适不过。 此时若再细想当时场景,季祯也心里一寒,觉得自己在生死边缘走过一遭,要不是江熠及时赶到,说不定当时事态如何发展。 想谁来谁,江熠那边的房门忽然开了。季祯立刻走过去,有意装个温软样,乖气开口:“昨天睡得好吗?” 江熠垂眸,视线落在季祯的脸上。季祯脸色温和,眸子里有灵气闪动,含笑看人时如有一团软润氤氲。 真是好乖好乖的模样。 江熠避开季祯的目光,从他身侧走过,冷淡道,“嗯。” 第十九章 “你师兄有起床气吗?”季祯看着江熠的背影,重新回到曙音身边向她打听。 曙音见江熠对季祯冷淡,觉得这几天在季祯这儿憋的气都疏解了,正暗爽,听见季祯这么问,立刻回答:“我师兄才没有起床气。” 那这又是怎么回事? 季祯没想明白,等回看院子里另一侧站着的梁冷,他又忽然有了种猜测。难不成江熠是在和梁冷闹别扭吗? 季祯想起昨天梁冷在马车外时机巧妙的笑,此时想来更像是别有深意。 如果他能意气用事,季祯现在就想骑在这两个王八羔子脑袋上,掀开他们脑壳看看里面都是什么鬼勾当,可他到底不能。 他怕一打开,两个脑袋瓜里都是绿的。 那不是呕呕呕。 也罢,季祯缓缓呼了一口气,要办大事的人须得动心忍性,不能操之过急。 曙音见季祯没说话,带着些雀跃地追问他:“你是不是伤心了?” 这傻丫头片子。这么些天,季祯基本已经摸透了曙音的性格。知道她任性脾气坏,但心眼真没多少,傻乎乎的。此时听见曙音的话,便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 无非是觉得他与江熠不配,又要来劝他回头是岸认清现实了。 季祯伤心?他才不伤心,挫折激发他的斗志。他踌躇满志,心里一笔笔都给江熠记上,等他事成,看他如何让江熠体会伤心。 季祯没有还嘴,而是看着曙音的脸有那么一会儿,然后轻轻叹了一口气,并没有着急说话。 曙音被他这一口叹气弄的心头毛毛的,“你什么意思?” 季祯的余光看了一圈远处的其他人,他径自低声和曙音剖白般说:“我知道的,你师兄不喜欢我,你们都不喜欢我,但我喜欢你师兄呀,喜欢这种事情是自己能够控制的吗?”他说着低下头去吸了吸鼻子,在曙音震惊的目光下继续道,“先前我对你有些不客气的地方,也不过是羡慕你能与重光有这样亲密的关系。” 曙音最是吃软不吃硬,又是情窦初开的年纪,虽然身在道门之中,但也对情爱有诸多美好幻想。虽然三观被一些道门传奇故事带歪,此时却刚好被季祯加以利用。 季祯可清楚曙音喜欢什么样的情爱故事,不就是道门渣男配凡人痴女么,这还不容易。 季祯再抬脸时,脸上满是落寞,但还是用尽全力给了曙音一个勉强的笑容,“没关系的,虽然我离家千里,这里又危机重重,但只要能见到重光,我心里就很满足了。” 这一番做派,十足就是个人间卑微痴情种。 这一段真情抒发,打得曙音措手不及。季祯是在哪里长大的?他自小就连侄子都大他一截,虽然是个千万宠的宝贝疙瘩,但到了要卖乖装巧的时候,也通透擅长得很。 曙音到底是个没下过几次山门的小姑娘,当下被季祯的话说的手忙脚乱,“你,你别伤心啊。”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憋了一会儿只能说:“无论怎么说,你和我师兄还有婚约在身呢,也许,也许你就守得云开见月明了呢。” 这相较于从前,虽然没有祝季祯和江熠百年好合,已经也算是个大进步。 季祯适时对曙音一笑,“谢谢师妹。” 曙音不知怎么的,想起自己从前针对季祯说的那些话,对比季祯现在剖白给她看的心境,她忽然有些自责与羞愧起来。 不过曙音还是忍不住问季祯,“既然这样,那你一开始怎么说那个仙门中人人传颂的故事不好呢?” 季祯都差点忘了这茬了,不过他对着曙音自脸不红也心不跳,他看着曙音的眼睛真切道:“想想我当时的满嘴厥词,不正说明了我身在局中的挣扎与犹豫吗?” 曙音彻底动摇了。 大忽悠季祯在这和曙音瞎扯一通,江熠去而复返,又从江蘅房里走了出来。 江熠出来,季祯就不好瞎扯淡了。他看了曙音身后一眼,“师妹你别同别人讲这些,我先走了。” 溜了溜了。 曙音又有了一重保守秘密被信任的责任感,一时脑袋更加糊涂。 她见季祯往自己身后看了一眼,随后快步走下台阶回房去了。曙音刚巧也听见身后的脚步声,爷跟着回头看了一眼,正好见着江熠走过来。 一会儿功夫前,江熠走过去,曙音心里想的还是:神仙师兄,天下独美。 此时脑瓜子嗡嗡响,看江熠的目光不知怎么也又点变了。等江熠从她身边经过,曙音忍不住开口说,“师兄,你对季公子好一点吧。” 江熠脚步一顿,不解曙音的意思。 在曙音看来,这就是一个标准仙门故事男主的冷心冷情。原来看书时觉得男主角有诸多不便,情有可原,但等真人摆在面前,曙音恍然发现,其实男主多关心女主,给女主一个好脸并不难啊。 那男主为什么做不到? 曙音摇摇头,心里虽然还是觉的季祯配不上自己师兄,但是被激发出的保护欲与同情心上线,使她多了许多对季祯的共情感。 师兄滤镜与这种同情心交杂,碰撞不出谁胜谁负。 江熠张了张嘴想开口问曙音是什么意思,曙音却提着裙子转身跑了。 那边梁冷已经让吕捕快起来说话。 有魔出现,修士便驱魔,这是再常见不过的处理。众多修士来边城以前也是这么想的,然而谁想到过来以后却像是盲人摸象,总摸不到头绪。反而从像吕捕快这样的人身上透露出的许多细节来看,从凡人角度解看,反而有不少入手点。 梁冷自来到边城以后,便基本接管了这边的官衙。边城地处边界又距离京城遥远,长久以来疏于管理。梁冷之所以趁着这次机会过来,也是打算将边城控制在手中。边城虽然乱,但与魔界交界,与道门打交道也多,可以说是三界的一处小交汇,掌控好这里对梁冷大有裨益。 陈府也许就有魔,然而如果魔气如果真的隐匿于凡人体内,那么只有他主动露出魔气,才能驱魔除祟。以现在陈府的情况看,修士直接出手反而不能成事。 正厅中间放了个炭盆,众人在此议事。 季祯手上拿了个手炉,表面看着精神不佳,其实鞋尖时不时轻轻碰在一起,轻快地很。 反正他本来也并非立志过来斩妖除魔的。 “挖心,吸血……”江蘅在听完梁冷的描述后,结合零星其他的线索,对于魔物的种类有了个猜测。他看向江熠,显然与江熠想到一处去了。 “血妖。”江熠轻轻吐露出一个名词。 血妖善于引诱人类,好食人心,喝人血,昼伏夜出,行事诡秘。但有一点,它容易被血腥气味引诱。从前他们虽然知道陈府有异,但因为对是什么魔物没有头绪,几度施法也未有成效。如今有了线索,总算有了施展的余地。 “血妖渴血时会如行将就木的老者,它吐露的人言十分能蛊惑人心,一旦听见它说话,便会被迷惑心智,按照它说的行事,这也是虽然血妖在进食时状态最弱,却每每能够得逞的缘故。” “血妖平日进食无规律,但在十五月圆时,必须食人心。” 说到这里,梁冷喝季祯两个外行人均是一愣。 季祯抬头看了眼此时还大亮的天色,“今天不就是十五?” 第二十章 今天就是十五,无论如何,血妖今夜必然得进食人心人血,开杀戒,否则对血妖来说将极其痛苦。而魔气若真的是由人身本体而发,且能够自控,那么很难使血妖主动暴露,除非它不得不现形。 “血妖的巢穴通常很稳固,进食往往也只在一地,若陈守绪真的是血妖,倒是不必担心他会立刻离开。”江熠说,“但陈府对修士防备深重,到时候定然难以接近。” 梁冷道:“如此说来,今夜若能拖延住血妖进食吸血,那自然可逼得它现行了?” 江熠点了点头。 “可怎么拖延?”江追插话问。 他们到底是在别人的地盘上,如今又尚且只是猜测怀疑,无法有十成十的把握。若是猜错了还算了,若是猜对但失手,血妖的行踪诡秘,就不是那么好除的了。 季祯脆生提议,“上次我咬破了舌头流了一点血,他差点把我拉去吃了。” 所以血肯定能引诱到血妖,不然弄点人血兴许能有用呢。 季祯话说一半,被此刻对他抱有未消散的同情的曙音打断了,曙音以为他要自我奉献,“旧伤未愈,怎么好让你再咬舌头。” 她一脸你想什么我懂的神色。 季祯将原本要出口的话咽了回去,给了曙音一个知己般的笑容。 梁冷说:“若是拖延,倒并不真有多难。” 这话不假。修士与陈府还有主客之分,从世俗角度并无什么制衡的关系。但梁冷不同,他有太子身份,代表的是朝廷。陈府无法与他完全割裂,更还要敬重他。这样有上有下的关系,行事会方便不少。 同理放在季祯身上也差不离,季家虽然与朝廷对陈府的分量没得比,然而总归也在处处都高陈府不是一点两点。上一次陈守绪引诱季祯过去,便未曾真有对他下杀手的心。更多只是被季祯身上鲜嫩的血腥味吸引,想要迷惑他后稍稍喝点血。要不然血妖若是直接出手,即便江熠赶过去恐怕见着的季祯也不是全须全尾的了。 不过梁冷一人过去,能停留的借口少,他看向季祯道:“季公子可擅长下棋?” 季祯大概懂梁冷的打算,“略懂。” 他们俩随便谁单去陈守绪那里,多半难以长留,若是两个人一块儿去,找个借口,诸如棋局难分难解,那就算在陈守绪院子里下个一夜的棋也只能说他们棋艺不分伯仲。 众人将计划作一番梳理,定下由梁冷下午先去陈守绪那里,季祯再找个借口过去,如此想办法尽量将时间往后拖,若能逼得血妖现形,江熠他们便有捉住血妖的办法。 季祯说自己略懂,梁冷摸不清他的略懂到底是谦词还是老实话,便干脆自己拿了棋盘去季祯房里与他先下一盘。 此时午时未过,时间还早得很。 梁冷心中估计季祯的棋艺应当只是寻常,便琢磨着一会儿该对季祯稍作指点,好让两人到时候演得像模像样些。他从前从风闻中知道的季祯着实算个纨绔草包,虽然见面以后有不少改观,但总归没有太把季祯当回事。 怎料当下棋局一开,不过十几步,梁冷便已经面露讶异。 他对面的季祯面色平静,不骄不躁,每一步棋都走得稳固扎实有攻有守,哪里是略懂,分明是棋艺绝佳。 梁冷过了最初的惊讶后,心情倒是舒缓下来,开始认认真真与季祯下棋。他的棋艺也很好,不过少有能与梁冷平心静气下棋的人。他从小群狼环伺,能有与此刻和季祯这样抛却身份束缚坐着单纯为下棋而下棋的时候,几乎是从未有过的。 皇权继承,天子骄子,阴谋阳谋,在每一步棋里被暂时摆到一边。 季祯下棋,若华按着他的生活习性给他准备了不少吃食,陆陆续续端到季祯旁边,季祯便偶尔拿个小果,偶尔拿个糕饼,放到嘴边一口一口慢慢吃。 梁冷见他目光放在棋局上十分稳重,吃起东西来却实在没有大人样,便觉得也挺有意思。 “谁教你下棋的?”梁冷问,“你这棋风看着比你年纪还老成了。” “我爹啊。”季祯说,“从小我爹就带我一块儿玩,一手抱我一手下棋。”所以说季祯的棋风和他年纪差不多大,倒也不算太夸张。 说起他爹,季祯吃完一块糕点擦了擦手,又叹道,“唉也不知道我爹娘在家怎么样,我娘肯定哭了好几回了。” 知道季祯家里人惯着他是一回事,亲口听他提起自己家人又是另外一种感觉。三言两语间便有梁冷不曾了解过的温情泄露出来。 院子对面,江熠房内。 他摊开一张信纸,正在写信。信的篇幅凝练,不过五六十个字。他写完放下笔,将信纸对折。才对折好,那信纸便自己化作一只青色鸟儿向外飞去,到了无遮掩的天际下,又转为透明消失了。 梦魇在玉瓶里面算是一觉醒来,左右看看自己依旧身处在虚无的玉瓶之中,不由有些心酸。再想到昨天晚上江熠的言行举止,梦魇现在都觉的心里发虚。 即便季祯开口闭口就是割它脑袋当球踢,但江熠所表现出来的平和外表下,却完全是碾压式的,非同等量级的实力。梦魇如今受制于人,想想季祯的话,多少更觉得有道理了一点。 它又想,就算割下一个脑袋给季祯踢,它总还有一个脑袋。若是在江熠这边,那一不留神恐怕神魂俱灭,家乡父老再难以得见啊。 想想就后怕,梦魇在玉瓶里偷偷盯着江熠看了一会儿,忍不住问他:“我能去祯祯那里吗?” 它冷不大这一句“祯祯”,让江熠的背影一顿,回头看向梦魇。 梦魇呜咽一声,没什么骨气地说,“我,我只是随口问问。”声音越说越小。 江熠收回视线,转身出了房门。 他与季祯有婚约,仅仅只是有婚约。他不该因此忘形,不该因此越矩,更不该因此心生绮念。不过是这么小小一阵,他会将目光投掷于季祯身上,是因为季祯超出了他以往认知,是因为季祯与众不同,随心所欲。随心所欲不可取,与众不同更不是什么优点。 曙音还坐在廊下想事情。 季家的仆从们正在准备午膳与各种打扫整理,来来回回十分忙碌。 虽然她还是觉的俗世里经营生意,满身铜臭味的季家与他们山庄有婚约实在不是太搭,但婚约是事实,也不能违背。 唉,说到底人无完人,世上大概没有多少圆满的事情吧。讲了这么多,曙音想到一个关键,她都还不知道她师兄是怎么看待这婚约的呢。 她这少女愁绪没抒发完,便看见她师兄江熠从房里走出来,面色虽然看上去与平常差异不大,但曙音怎么都觉得要冷凝些。 曙音连忙叫住他:“师兄。” 江熠的脚步顿住,以目光讯问曙音。 曙音拉着江熠的衣袖,把他带到自己房里,然后小声问他,“师兄我问你,你觉得你和季公子的婚约如何?” 江熠眉目冷清,“不如何。” 曙音难以捉摸江熠到底是什么意思,不死心又问江熠,“那,那季公子呢,你觉得他怎么样?” 她这么多年是在江熠身边长大的,最是知道江熠是什么样的性格。所以此时猜测江熠对季祯多少有些不同之处。 可没想到江熠不过瞬息迟疑,便再次低声说了,“不如何。” 江熠说完径自转身离开,留下曙音在原地慢慢鼓腮有些不满。 季祯他虽然享乐奢靡了点,但一直以来对师兄都算真心实意,如今师兄这样,反而真是让她觉得季祯的真心多少错付了。 江熠的脚步穿过院中,雨还没停,只不过改为细细密密往下飘洒,多少有些春雨绵绵的意味。 江熠走近季祯的房门口,已经可以听见里面人的说话声。 一盘棋下到现在,胜负已经有定论,梁冷输了。不过他并没有输掉棋局的沮丧,季祯也没有赢棋的洋洋得意。下棋时两人抛却身份地位,下棋十分畅快淋漓。 季祯落下最后一步,抱起茶杯慢条斯理喝茶,脸上表情温温吞吞,茶的热气氤氲上来时,他忍不住眯了眯眼睛。 他脸颊白白软软,随着吞咽茶水的动作而微微鼓动,唇色却红得恰好,看着鲜嫩却不过头。 梁冷的目光落在季祯脸上,若非太失礼,他都有些想要伸手掐一掐季祯的脸颊。 季祯的余光能注意到梁冷的视线在看自己,这种来自于梁冷这王八蛋的长久凝视能是好事? 从梁冷的立场说,他若中意江重光,此时看自己肯定处处不顺眼,然而碍于名不正言不顺,又得装出亲和表象,心里恐怕不知多难受。 敌人的痛苦就是我的快乐。 季祯放下茶杯问梁冷,“忍得辛苦吧。” 季祯以为自己意有所指,怪里怪气,暗示意味十足,直接或者间接表达了我知道你的阴谋你大可不必装大尾巴狼的意思。 梁冷闻言一琢磨,还以为是季祯看穿了自己的心思。此番语气神色颇有种自得于自己脸颊肉嫩养得细致,洋洋得意带些挑衅之感。或许是他多想,但不管真假,反正梁冷知道自己现在的确是很想捏捏季祯。 倒不如将错就错。 既然如此,梁冷不再犹豫,伸手上去轻轻一把捏住了季祯的脸颊肉。 果然软得很,滑得很。 事情发展出乎意料,季祯飞出一脑门的疑问,还没等他拍掉梁冷的狗爪,再给他一顿痛骂,抬眸便正对上江熠停在门口的脚步,三个人三个动作。 江熠看着梁冷捏季祯脸的手,目光一动不动。 眼下这情形让季祯心里的邪火烧。 好家伙,奸夫捏脸羞辱,淫夫强势围观,这俩果然祖宗十八代都该合葬在一块儿。 第二十一章 气氛一时凝结,季祯慢慢将自己的脸从梁冷手下撇回来。 江熠冷冷道:“打扰了。” 梁冷眼中兴味未退,回首看向江熠,似乎浑然未将方才自己的忘形当一回事,“江少主。” 江熠此时的神色有他都不察的霜寒,梁冷的视线有几分探寻,两人的目光撞在一起,互相审视。 季祯在旁边看不清两人脸上的表情,只是也感觉此时气氛有异,心里盘算着几种可能。 如果江熠和梁冷早有勾连,方才江熠见到梁冷捏自己的脸,心中定然不悦,此为一种可能。 如果江熠和梁冷并未勾结,而是后面才会看对眼,那梁冷这个捏他脸的动作就颇为挑拨了。说不定就是听见外面有人来的声音,这才出手,特意做给外人看的。 无论从哪一重角度来说,梁冷捏自己脸都没安好心,而自己就是这绿意盎然爱情中的牺牲品。 季祯用舌尖从口中舔了舔方才被捏的脸侧位置,又烦恼,这事儿他猜来猜去到底不准,也不知道江熠和梁冷到底是怎么想的。要是现在梦魇在他手上就好了,他定然将江熠和梁冷心里的算盘都看清楚。 季祯的思绪分神出去片刻,再看梁冷与江熠的神色已经恢复如初。 江熠过来是为了血妖。 “手给我。”他对季祯说,季祯不明所以,但还是将手递给江熠。 江熠略一犹豫才接过。 他一手捏着季祯的手腕,一手轻轻地在季祯掌心画了一道符咒,江熠画时只是在虚空中动了动指尖,不过等画完,方才无形的图案便在季祯掌心亮了一瞬,江熠将用法讲给他听,“若是血妖现形袭击,这道掌心雷可击退它一次。” 江熠的指尖微凉,触在季祯温热柔软的皮肤上的轻微感觉,就好像雪花坠落融化。 季祯点头,好奇地将手收回来仔细看。除了刚才那一道亮光以后,他的掌心已经恢复如常,也没半点不同的感觉,心里暗暗觉得神奇。 而那边江熠已经让梁冷也摊开手,给他也画了一道。 江熠公事公办,画完就走,季祯想说句话都没跟江熠说上。 门帘掀起又落下,季祯收回追着江熠的视线,他黑着脸问梁冷,“你刚才捏我的脸干什么?” 梁冷想到方才,其实也觉得自己有些忘形,若真要给季祯一个合理的解释,他一时也无从说出一个有说服力的答案,“刚才,” 季祯看他开口又顿住,仿佛还在想借口,便觉得从梁冷这样的心机若要圆这一出,定然不会给他什么真话。 “算了,”季祯皱眉打断他,充大度道,“想来殿下不是故意的,这事就算了。” 他心里想的却是等把梦魇弄回来,定要把梁冷从里到外扒开看看他心有多黑。 梁冷不知道季祯心里想的什么便被季祯打发走。 外面的天色阴沉,虽然没有下雨但不见日头。 梁冷先行离去,季祯从窗缝里看着他带着侍卫出去,这才下榻让若华帮他去取一壶酒。 若华应声,以为是季祯要喝,便问季祯,“爷,要不要温酒?” “不必。”季祯自己理了理衣服,站好后若华正好从外头拿着酒壶进屋。 季祯接过酒放在鼻端闻了闻,味道极醇厚香浓。这酒不是寻常的酒,是灵草园那边的秦闵送来的佳酿,说是用几味难得的灵草酿制,五六年才出的半坛子。便是季祯手上这么一小壶也有价无市。 季祯拿着酒当借口穿过院子,一路到了江熠房门口。屋门开着,季祯的脚步停住,开口询问,“重光,你在里面吗?” 没想到季祯话音一落,回话的不是江熠,而是一声急促像是怕他跑了的,“在的在的。” 是梦魇的声音,隔着一些距离显得有些细细轻轻的,但语气可辨。 不管是谁回答,既然回答了又在,季祯也就没有顾虑,迈步走来进去。 江熠果然在,他前一刻显然在打坐,此时姿势不变,只是睁开眼睛看向来人的方向。 季祯将酒放在桌上,余光里注意到角落挂着的一只玉瓶正在努力摇摆。 梦魇与江熠共处一室,分分秒秒都处在忐忑之中。不仅是回想昨夜江熠森冷的异状,便是方才他出去又回来以后,整个人都肃杀许多。梦魇一动不敢动,唯恐江熠哪里不顺心,一掌就将他拍死。 而江熠昨夜抽走它身上不少魔气,梦魇之前收集的几具肉身还靠它的魔气维护,江熠若真把它身上的魔气清理干净,那真算是把梦魇的家底都掏空了。 梦魇为此更加后悔之前季祯来拉拢自己时,它怎么就没有立刻答应下来。 正满心懊悔之间,梦魇听见季祯的声音,哪里会不激动,抓住救命稻草一般就出声了,只是说完以后又明显感觉江熠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不由自主害怕地晃荡起来。 季祯本就是为了梦魇来的,此时自然将话题引过去,“那就是梦魇吧?” 他走到玉瓶身边,伸手将玉瓶取下来。玉瓶里面虽然装了个梦魇,但是入手却轻飘飘的,仿若无物。 梦魇好像苦主寻着了青天大老爷,憋着嗓子委委屈屈地叫了季祯一声,“祯祯是我啊。” 季祯没理它,转头对江熠说,“这是灵酒,我不能喝太多,我想着给你喝应该合适,就拿了一点过来,”他寻着契机转开话题,“梦魇是魔,那若是有其他魔出现,它是不是也能有感知?” 江熠看到季祯,视线不由自主地落到季祯的脸侧。 他转开视线,将目光放到季祯身侧空无一物的地方,“嗯。” “那能让它先跟着我吗?”季祯说,“现在边城里面这么乱,如果它在我身边,也好偶尔给我一些警醒。” 明知道季祯要它过去是为了用自己窥探人心,可此时看季祯言辞间如此恳切,颠倒黑白信手捏来,心中不仅不嫌弃季祯两面三刀,反而对季祯早先说自己不够坏又有了一重新的体会。 是了,它天生是魔也比不上季祯挥洒自如,梦魇又想季祯如此天赋惊人,不当个魔头可惜了。 江熠回道:“它是魔,你是人,它杀过人,还想杀你。” 梦魇以为季祯这下无话可说,正要丧气,却没想季祯脸色不改,化被动为主动,顺着江熠的话说:“正是如此才不能轻易放过它,本来我是想打算直接斩了它的头,可如今它被你收服,杀是不能杀了的,那便只有奴役它,榨取它,方可解气。” 江熠一顿,显然也没想到季祯有这般诡辩逻辑,说出来还能这般振振有词。 梦魇心中比季祯还要紧张,连连为他加油打气。 祯祯冲! 季祯自然冲,他自小便知道如何得到自己想要的结果,家人中疼他宠他,偶尔却也有不顺他心的时候。季祯经验十足地走到江熠身边,往下腰靠近江熠,温软着声音央求,“给我吧,好不好?” 季祯的眼睛好看的没话说,满眼期盼看着一个人时,仿如春风拂面的轻柔。 江熠放在膝头的手不自觉紧了紧,指尖按在衣料上揉出些微褶皱,最后从膝头落下,避开季祯视线所及,握成了拳头。 他无法招架,又抬眸便能从季祯的眼睛里看见自己的脸,想开口却感觉喉头哑然,末了只得将视线避开季祯的,多少带了些狼狈。 江熠发觉自己说不出拒绝的话,他低垂着视线轻声说:“等我将他的邪性去除。” 季祯愿望达成,立刻洒脱直起腰来,称兄道弟地拍拍江熠肩膀,“那就说好了。” 他全不觉得如何,江熠的脊背却又跟着一僵。 季祯往后退了两步,回头看梦魇,伸手摸了摸梦魇的玉瓶,“我走啦。” 冬日的雨天总是阴冷让人不适,季祯给自己添了一件披风,围好系绳,又把江熠早先给自己的保命符贴身收好。寻摸着时间差不多,他便也往陈守绪那边去了。 季祯从前出门直接从他这边的偏院后巷离开,平素很少靠近陈府主院,大白天更是从来没有。不过今天这天气,深蓝色的天幕压下来,有些逼仄萧瑟,午时过了好一会儿,说是光天化日都好像有些勉强。 季祯没让若华跟着,另带了两个身强体壮的小厮陪同。 他们在游廊中穿行,行了半刻钟的功夫,中间穿过花园,经过两三个小院,却一个打扫小厮或者服侍的丫头都没见着。 那些本该有主人住着的院子里,院门紧闭,有几个还落了锁。 唯有一处院子,季祯经过时从景窗看过去,好像看见了一个大着肚子的年轻妇人,旁边跟着两个清瘦而面冷的丫鬟。不过待他的脚步经过,到五六步外的下一个景窗时再看过去时,那里的人已经不见了。 季祯的脚步慢下来,正准备再细看看,面前几步的门洞内就忽然走出一个人来,若不是季祯放慢脚步,恐怕要与他撞在一起。 季祯脚步急停,抬头看去,发现那人是陈府的一个小厮,他面容瘦削,但又身形高大,如此一开更显得他瘦得出奇。 他站在门洞前,几乎把去路都堵住,“季公子,里头有内眷,请从那边走。” 季祯本来就是要直接去陈守绪那边,此时也不想多耽搁,虽然心里多少感觉奇怪,但这陈府他见过的奇怪的事情哪里少了,此时也便没那么挂心。 等到了陈守绪的院前,府中的人总算多了些。 赵管事站在院门前正与一个小厮嘱咐着什么,听见有脚步声转头看见季祯时,脸上阴沉的神色还没来得及收。 赵管事的脸色微变,还是主动向季祯这边走来,“季公子,您有什么事吗?” 季祯让身后两个小厮将带来的礼物递给赵管事,他说,“上回多有失礼的地方,今天特意送来赔礼,希望陈老爷与赵管事念在我年少轻狂,莫要将上回的事情放在心上。” 赵管事闻言脸色才稍稍舒缓,然而也没有让季祯进去的意思,“实在不巧,太子殿下正在里面与老爷说话,季公子心意到了便好,我会代为转达。” 不过赵管事没想到,门口站着的太子守卫此时却说,“殿下同陈老爷只是叙旧,季公子进去也不打紧的,通传一声便是了。” 季祯笑道:“原来这样,那我还是亲自去与陈老爷说吧。” 他说着越过赵管事,往前进了院门。 赵管事想拦住他,却被太子身边的侍卫拉住,那侍卫满面无奈道,“赵管事,由着他去吧,那是个想什么就要有什么的小霸王,如今季家如日中天,殿下都得给几分面子的,我知道你敬重殿下,但为这点小事得罪季三爷,不值得。” 他一副季家势大,梁冷都不好得罪的样子。这话半真半假,但不管真假,季祯这会儿都已经毫无阻拦地进门了,赵管事也无可奈何。 赵管事抬起头看了一眼天色,紧跟着也进了院子。 虽然是白天,但今天日光不足,陈守绪的屋里也已经亮着灯。 季祯在院内便有人通报,等他进屋时,陈守绪与梁冷已经毫不意外他的到来。 季祯第一眼先落到了陈守绪身上,见他的模样与普通老者没有差别,很快又收回视线,“殿下好兴致,过来找陈老爷下棋?” 赵管事跟在季祯身后进来,听见季祯这么说,梁冷却只是略点了点头,对季祯的确不太喜欢的样子,他心里放下不少。 陈守绪笑着说:“今天我这儿倒是热闹。” 季祯接过一旁丫头给自己倒的茶水,喝了一口跟着也笑了笑,随后目光便落到了棋盘上面,十分认真地观起棋来。 一盘棋下了半个时辰,屋里几乎只有落棋的声音。 而屋外的天色已经慢慢退去阴雨的暗蓝色,而真正的黑夜徐徐靠近。 好不容易一盘棋下完,梁冷输了。 他洒脱认输,“是我棋艺不精。” 陈守绪跟着说了些谦词。 时间不早,客人们理当到了该走的时候,赵管事按着礼节开口留饭。原以为季祯和梁冷都会拒绝后离开,却没想到两人一口答应下来,竟真要在这里留饭。 “上回吃了您府上厨子的手艺,真是绝了,我舌头都差点跟着一块儿吞下去,咬破后流了不少血。”季祯说。 陈守绪听见血字,脸上笑意深了点,指尖在桌上轻轻点了两下。 梁冷这个时候为什么会到边城来,陈守绪心里有数。他会主动拜访拉拢自己,陈守绪心里也有预料。当下这个时间虽然不太妥当,但等这顿饭吃完送走两人,应该也绰绰有余。 没想到一顿饭吃完,梁冷不仅没有要走的意思,竟满面棋瘾未尽的模样,“刚才吃饭时我想了想,前面有几步棋我走得实在不好,能否再来一盘?” 赵管事面色一难,正想找个法子拒绝,就听见季祯不满道,“殿下,陈老爷年纪大,哪里经得起和你这么熬?” 赵管事没想到季祯说了句这么中听的话,连忙跟着说,“季公子说的是,往常这个时候我家老爷都该休息了,不如……” 他本来想说不如让梁冷回去,改日再来下。 季祯已经打断他,顺着说,“正是,像我父亲这个时候也通常都要睡了。” 这话还是中听的,而且季祯都帮着一块儿说,赵管事觉得梁冷更没有立场强行留下了。 可他一口气还没松到底,季祯下半句差点让赵管事一个趔趄。 “所以让陈老爷去休息,你若是想下棋,我陪你下就是,我看你下棋也下得不好,棋盘拿来。”季祯对旁边的小丫鬟招招手,一副不耐烦准备随便应付梁冷的模样。 小丫鬟胆怯地看看赵管事,不敢动。 梁冷愠怒,“你说我下的不好?”他转头看向小丫鬟,急于自证,“还不拿来?” 小丫鬟被轮番催促,心中应紧张,再看梁冷脸色难看,不敢犹豫,上前连忙将棋盘重新摆好。 赵管事和陈守绪都没想到两人还有这么一出,陈守绪脸上的笑容又些僵住,心中觉得不妙。 季祯对他笑了笑,“您去休息吧,我们这盘棋下完就走。” 陈守绪和赵管事此时已经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但偏偏此时无法直接点破。赵管事只让下人先将陈守绪扶进里屋,自己在外面看着季祯与梁冷下棋。 两人还真是在下棋,只不过每走一步两人都要拿着棋子等上半天。 赵管事看了都着急,“季公子,你怎么这么久还不落子?” “落子无悔,”季祯奇怪地看了眼赵管事,“我当然要审慎些。” 棋盘上的棋子慢慢多了,外头的天色也已经完全黑了。与白天乌云蔽日不同,今晚的月亮十分显眼,圆而亮,正在慢慢从柳梢头往上挪。 月亮每往上爬一寸,赵管事的神色就难看一些。 屋里的蜡烛无风自动,烛火晃了晃,赵管事的背影落在他身后的墙上,大得又些出奇,随着烛火呈现出一个古怪扭动的姿势。 季祯和梁冷都似无所察觉,依旧专心致志地在下棋。 若陈守绪真是血妖,在月亮爬到正当空前,他若没能挖心喝血,便会无法自控地显露出原形来。 啪嗒。 棋子轻轻被放到棋盘上面。 赵管事在一旁暗哑地开口:“夜已深,两位客人还是请回去吧,棋什么时候都可以再下。” 他的声音里像是破了许多小洞,断断续续组成一句又些怪异的腔调,与先前完全不像一个人不说,还好像他的确已经不是人。 赵管事站着没有动,可那烛火里的身影多了两道高高举起的黑色影子,仿佛赵管事的影子多生了两只手。 季祯与梁冷好似半瞎,都没注意到般。 “话这么说可不对,”梁冷还好整以暇地看向赵管事,“棋逢对手岂是一件容易事?” 季祯反问赵管事,“你在急什么?” 这话像是单纯发问,又像意有所指。 赵管事的气息顿时不畅,墙上的影子彻底扭曲,如针般的气息忽然从四面八方朝着季祯与梁冷袭来。 烛火骤然熄灭,屋内屋外光影交换,季祯与梁冷瞬时陷落进黑暗中。 第二十二章 随着衣物撕裂的声音传来,赵管事的体型飞速涨大。他背对着月光,全身上下的每一个关节都好似被赋予了新的生命力,以出奇的速度与角度扭动着向季祯他们扑来。 原本在旁侍候的小丫鬟,此时浑身抖若筛糠,双腿一软晕了过去。 季祯与梁冷前后掀飞棋盘踢出座椅,棋子如玉珠掷地,脆灵灵地炸开。棋盘与座椅不过是在阻碍赵管事的视线时略微迟缓了他的动作,并未对他造成任何伤害。 “你们自己不走,”赵管事的声音已经完全变成了另一人,“那就别走。” 院外梁冷带来的侍卫一直警醒着,眼见月亮越爬越高,院子里忽然穿出重物落地的巨响声,这仿佛一个信号,侍卫们立刻转身却发现院门不知被什么力道紧紧压住,在他们四个武功极好的侍卫的瞬间猛推下,竟然纹丝不动。 侍卫们反应极快,回身便去翻院墙,四人合力协助,很快从院墙上翻过去。侍卫们站在院墙上毫不犹豫就要往下跳,却猛然被一股拉住后背的衣服,生生止住了他们的动作。 几人略一踉跄,这才注意到陈守绪的院子里草木繁盛,而月光下繁盛的草木中间,此时竟然露出一双双血红色的眼睛,仿佛就等着他们往下跳。而拉住他们的是云顶山庄的几位修士。 院中场景魔气森森,透着死意,四个侍卫这才发觉今夜的凶险恐怕超出他们的想象。 主屋中,季祯与梁冷倒也不慌。两人身上都带着兵器,此时一长一短两把剑抽出来,几步后退躲过赵管事的飞扑。 季祯一脚踏在身后的桌角,翻身借力踢出一脚在赵管事的腰上,本以为至少能让赵管事后退两步,哪里想到这一脚落在赵管事的腰间如同踢到铁板,他不仅没动反而还伸手想拉住季祯的腿,好在季祯收得快,裤腿的衣料从赵管事的指缝间滑过。 梁冷将这一幕看在眼里,心里也有同样的惊愕。他自己武功底子便很好,自然看得出季祯发力时的动作并非什么外行新手。 两人没有犹豫或者踌躇的余地,赵管事涨大的身型已然完全挡住他们的去路,双手举起时仿若蟹钳,横扫过的地方全是哐当碎裂。 梁冷后仰躲避,眼见那双手从自己面前掠过,狠狠砸在他身后的墙上。月光之下,那墙被砸出一道深坑。他借着后仰的动作刺出一剑,锋利的剑刃划开赵管事的手臂,喷溅出一道血柱,一股浓重的腥臭味也跟着充斥了整个房间。 两人本以为刀剑可入便有转机,却没料到那道深深的伤口外增生般鼓出些脓包般的细密水泡,一下将伤口内外填满,在室内不多的月光下,一时说不上来时诡异多些还是恶心多些。 “呕,”季祯无法掩饰,当场干呕,对着赵管事怒骂,“你是个癞蛤蟆成精吗?这么恶心!” 赵管事方才看两人脸上的惊异之色,以为吓住对方,正要给这两个在他看来已经濒死的猎物一些嘲讽,却没想到季祯开口就骂,让他本来到了嘴边的话都忘了,继而更加愤怒,“是你自己找死。” 两人纵使身手都不错,然而面对这样的赵管事,打不过只能躲,偶尔戳中一剑也无法真的伤到他,屋里一时杯盘狼藉,家私横飞。 院外江熠他们被红眼怪物缠住,虽然没有赵管事这样刀枪不入力大无穷,却也以数量优势让他们无法脱身。 这些傀儡尚有一丝人气存在,按照道门规矩不可随意下杀手。 江熠的目光看向黑洞洞的主屋,里面刚传出的季祯生龙活虎的怒骂让他稍稍安心,不过施法的速度还是不断加快。 屋里,季祯虽还有气力灵活躲避,耳边听见院外动静,忍不住侧目看了一眼。 他略一分神,差点被赵管事的手钳制住,手上的短剑没来得及抽回来,被赵管事直接捏住刀刃,手指收紧,瞬时竟然把刀身捏得又些弯了。 不远处的门帘里面传出若有似无嚇嚇的喘息声,被哐当一声掉在地上的短剑掩盖了。 赵管事狞笑一声,朝着季祯扑去,“先拿你开刀。” 季祯一手撑地,迅速找回平衡,堪堪躲过赵管事砸下来的一拳头,梁冷同时飞身踩在赵管事的肩头,顾不得其他,想起白日里江熠在他和季祯掌心画的掌心雷,此时意念凝聚,迅速拍掌下去,赵管事的身型果然猛震。 梁冷正要收手,却发现赵管事猩红的眼睛随着他转头的动作正看着自己,那之中充斥着愤怒与癫狂,魔疯之极。 那一道掌心雷并没有制住赵管事的动作,反而好像激怒了他。他的肩膀耸动,将梁冷抖落下去。经过方才那一道掌心雷,他身上的魔气汹涌而出,在季祯眼里看来,便是一圈包裹着赵管事的幽幽紫气。 赵管事的动作好像更加灵活,季祯被他逼到角落,跌倒时手扶到内屋的门框边沿,情况紧急实在是豁出去了,也不管掌心雷到底有多大用处,只是下意识抬手出去抵住赵管事挥过来的手臂。 季祯心里本不太抱有希望,毕竟他和梁冷手上的掌心雷别无两样,看来并不能克制魔化的赵管事。 怎料季祯还没有碰到赵管事,他的掌心便迸射出一道猛烈的光芒,瞬间将赵管事击飞出去,重重砸在丈余远的地面上,竟好像站不起来,只剩下深沉得像是拉风箱的呼气声。 季祯不敢相信地抬手看自己的掌心,搞不清楚同是掌心雷,自己像是劈出了一个天雷。 梁冷也一脸怀疑人生地看向自己前不久才打出掌心雷的手掌。 院外几道剑光忽闪,剑气横飞,切豆腐般杀掉一排傀儡,江熠的声音响起,“季三!” “我没事。”季祯坐在地上背靠门框应了一声,喘了几口气也没见赵管事起来,江熠的身影又就在门外。他的心情放松了些,正准备站起来,就听见门帘后面有些声响。 梁冷此时侧了侧耳也问:“你有没有听见什么声音?” 他指的当然不是赵管事,也不是院外的打斗声,而是前面在打斗中一直被忽略,而现在安静许多后,渐渐难以忽视的奇怪声响。 就好像有什么东西正在沿着地面攀爬摩擦。 季祯低声说,“听见了。” 不仅仅听见了,他还听得很清楚。因为那声音就在他的耳边,藏在门帘后面,在他注意到时已经几乎咫尺之遥。 季祯来不及起身,门帘忽得落下。 腥臭的呼吸打在季祯的脸侧,掉落的门帘失去了阻隔视线的作用,露出内屋中一张已经爬到门口的苍老怪脸。那脸依稀能够看出是陈守绪,然而它的皮肤松弛,双目被贪婪充斥,散乱的头发与在地上爬行的姿势则更添一抹森寒。 季祯几乎与他四目相对。 这才是血妖。 院外的傀儡本来已经被砍倒,却又立刻起身,仿佛无穷尽般缠住江熠他们。 一道血幕随着陈守绪抬手的动作出现,一下挡住了正门,将院内和屋中的场景隔绝开,连声音也难传出去。 江熠见状一跃而起,本想穿过最后几步直入房内,可傀儡们显然知道最该困住谁,知晓江熠的意图,层层叠叠将他围住,让他难以立刻进入内室。 而屋中如此近的距离下,季祯想要后退,立刻被发现意图。陈守绪枯枝一般的手猛然紧紧抓住季祯,哆嗦着手,口中渴切道:“别走,别走。” 那哆嗦并非虚弱,而是对什么东西渴望到了极致,无法自控的激动。 梁冷反应过来便要拿剑去刺,陈守绪看似不太灵便,此时抬头的动作却并不慢,他与梁冷四目相对,声音里竟有几分柔和,“别动,你不想杀我的。” 梁冷的手不知怎么就是一松,好像不由己般无法将这一剑刺出去。 他到底还有理智,明白这是血妖的蛊惑,然而梁冷能做的也只是执剑站在原地,如何也做不出攻击陈守绪的动作,甚至隐隐有想要把剑往自己身上扎的念头。 血妖的言语自有迷惑人心的作用,若是听了他的话,心性不坚定的人恐怕直接拿剑抹自己脖子的都有。 梁冷见季祯一动不动,好像已经被吓呆了,又好像是听了陈守绪的话,也已经被蛊惑。 陈守绪也是这么想的。 他被逼出血妖原形,此时正十分渴血,浑身不自然地抖动着,“看到那把短剑了吗?”陈守绪问季祯,“拿起来。” 季祯跟着这个问句回头,那把被赵管事捏得略微弯曲的短剑就在季祯伸手可及的地方。 季祯点头回答:“看见了。”真的听话地伸手将那把短剑拿在了手里。 赵管事虽然身受重伤,见季祯如此反应,忍痛笑起来,恨恨道,“等我恢复,我定手刃了你们。” 梁冷大骇,“季祯!”他执剑的手强行催动,额角的青筋暴起,一只手仿佛被两股力量控制,怎么也无法挥出去。 陈守绪已经发出另一个指令,“把你的心挖出来。” 若是主动献祭,那季祯的魂魄也会被血妖一同吞没。得到献祭,又在月圆之夜,血妖的实力会短时间大涨。外面就是江熠他们,陈守绪越发急需吞吃季祯的血肉。 赵管事口中发出沙哑的笑声,就等季祯用剑戳破自己的胸膛,他便也能跟着分一杯羹。 季祯犹豫地盯着陈守绪,想了想才答应道:“好吧。” 他说着果真抬起短剑往下用力一扎,所使的十成力道足以穿透自己的胸。 梁冷目眦欲裂,下意识别过视线。 随着一声痛苦呻吟,赵管事的笑声却戛然而止。只见陈守绪的身型快速扭动变形,一时筋肉鼓动,脸上更退去人相。他的心口此时正扎着一把短剑,刺进去好几寸,伤口流出腥臭浓黑的血液。 陈守绪本来见季祯呆楞乖巧,与那些曾主动献祭的人没有两样,他哪里有防备,竟是眼睁睁看着季祯扎下这一剑,躲都没来得及躲。 “你!”蛊惑人心是血妖的必杀技,便是许多修为极好的修士都难免会受到影响,陈守绪没想到季祯一个普通人竟然免俗。 陈守绪怒视季祯。 季祯也看陈守绪,片刻目光下挪,看见陈守绪心口的剑。 季祯恍然道:“抱歉,只是扎自己我实在怕痛的。”他说着伸手又将短剑拔了出来,少了堵塞,陈守绪胸前的伤口又涌出一股墨色的液体。 纵然是当下场面十分不适合,梁冷却还是在心情骤松后实在控制不住低笑出声。 院中的江熠不知道屋内情形,再看拦住自己的傀儡,眼里竟有了杀意。 两股怒气涌来,加之情势危急,陈守绪一阵急火攻心,忍无可忍,竟是一下完全魔化了,手掌干枯变长,手上的扳指哐当掉在地上,他的脸也漆黑长毛,仿佛长在阴沟里不见天日的动物。 季祯撑着手站起来往后退了好几步,想要与陈守绪拉开距离,身上带着保命符,江熠又已经在门外,季祯其实并不怎么害怕。 然而他还是低估了血妖的速度,完全魔化后的陈守绪几乎瞬移到季祯身后,季祯眼前一晃,感觉残影掠过,一只手就掐住了他的脖颈,血妖尖锐的指甲堪比利刃,正抵住他脆弱的喉管,只消轻轻一刺就能让他皮开肉绽,鲜血四溅。 季祯屏住呼吸,终于是有点怕了。 不过又听咻得一声。 一把长剑忽然穿过院子里清冷的明亮月光,剑气锐利破开血幕直入房内,饶是血妖反应迅速,也被剑气划伤,伤口处皮肉外翻冒出被灼烧后的黑烟。 那把剑停在半空,剑身嗡了一声,继而发出如白昼的光芒,直直照耀在血妖脸上,让它无法睁眼,同时也再次为室内带来光明。 季祯只觉得自己被一股什么力道猛然从陈守绪怀里拉了出去,踉跄两步扑进另一个怀抱。 月光高悬,落在他们院中时却带着妖异的血雾蒙蒙,偏偏江熠一身霜白,立在当中好似以一己纯净破开虚空的污浊,如对错的尺度不容亵渎。 谁见了江重光,也会觉得他本该如此。 然而此刻他张开的半边臂膀,却主动迎接了一个身上染了妖异的血色,沾有魔气的少年,自己脚下又是成堆的血肉尸山。 瞬息间,纯净便如同被撞破的水波,与邪气交融起来。 第二十三章 你的心在我手上 陈守绪感到一阵劲风吹过,他觉察不对,立刻要下手杀了季祯。然而本该脆弱的喉管在此时却没有传来肌理被尖锐划破的触感,更没有鲜血涌出的温热。他只觉得手上忽然一轻,再看时发现自己刚才下杀手的已经不是季祯,而是一个小小的断了脖子的纸人。 纸人飞快缩小,而后轻飘飘地掉在了地上。 先前飞进来的那把剑此时也自寻出路往回飞到江熠手上。 季祯惊魂一刻,被江熠的力道拉进怀里,下意识抱住他的腰平衡自己的身型。江熠本来只是想将季祯带出险境,拉扯之间未来得及细想,等到感觉季祯温热地扑进自己的怀里,鼻息甚至打在他的颈间,江熠的手如同触到烙铁一般想往回收。 拥抱对江熠来说十分陌生,拥抱的触觉更是如此。 季祯本来还没站稳,脚下悬空全靠江熠扶住,此时江熠收手,他差点滑下去,心里差点骂人。他赶紧不管其他先攀住江熠,双手一起搂住江熠挂在他脖子上,双脚触不到地面,季祯才低头看下去,这才发现江熠并非站在地上,而是悬于一堆残肢断臂上,他们脚下的地面鬼气森森,被深黑色的血液浸染透了。 赵管事和陈守绪化为魔形以后无论多恶心人,那总归只有一个而且失去了人形,现在脚下这些肢体混杂好似看不见尽头,每个都头是头脚是脚,带给季祯的冲击感剧烈。 特别是那些残肢断臂并没有安分死去,此时尸首分离依旧各司其职扭动着。 江熠说:“先下去。” 季祯犹豫地往下看了一眼,其中几只手还努力往上抬,想要抓住他们的鞋,他立刻打消了松手的念头,猴子攀树般往江熠身上爬。 “我不要!”话虽这么说,季祯已经开始寻找落脚之处。 “你,”江熠欲言又止,对季祯很是无可奈何。 江蘅与曙音他们还未收剑,此时靠近过来。 换作平时,曙音看见季祯这样抱着江熠,恐怕是要发作。然而现在,她虽然皱眉,但想想自己师兄说的那个“不如何”,又把到嘴边的话给咽了下去,强行扭过头就当自己没看见。 唉,季祯已经有点可怜,不能让他一点念想都没有吧。 季祯找着机会跳到了一处空旷地带,手持短剑谨防那些残肢作怪。让江熠能够自如作战。 今晚月明星稀,一轮圆月高高挂在天上,原本清清冷冷的光芒,此刻好想被满地的血色浸染,落下来的月光都带着杀意与死寂。 季祯环视一圈,看见许多鲜血掩埋间露出的白骨,仿佛正森森然窥视着他。 血妖现出原形却未能饮血食心,此时正是他虚弱之时,却也是他癫狂之时。 赵管事强撑着一口气还想阻拦江熠,“老爷你走,” 他话还没说完,已经被一股力道吸起,只见血妖一手将赵管事魔化后的身体拎起,略一发力,赵管事的躯壳竟化作一团血气挥散入空气中,全都被血妖吸纳进躯体,只剩下几块布料坠落到地上,再无一点赵管事曾经存在过的痕迹。 季祯看得发愣,却见到原本的赵管事的脑袋又从陈守绪的后背慢慢探了一出来。 他想尽忠,陈守绪便让他尽忠,两人融为一体,力量合一。 事到如今,陈守绪清楚自己要么除掉这些修士,要么被这些修士除掉,因此已经没有遁逃的念头,只有决一死战的信念。 完全吸收了赵管事的血妖恢复一些精力,方才被季祯扎出的心口一道已经完全愈合不见伤口。 血妖外表老迈,但动作却十分迅捷。江熠与江蘅两人的剑影翻飞,左右制衡,却也不能马上将血妖制伏。陈守绪的背后生出几根长长的触手,忽然卷住一个上前本想带出梁冷的侍卫的脖子。 那触手如同利刃扎入了那个侍卫的脖颈,开始源源不断地吸食他的血液。 侍卫睁大眼睛发不出声音,双手拼命用力地抓住触手想要为自己寻找一线生机,然而陈守绪一声“别动,”他便失去心智,毫无反抗甚至有主动奉献的意愿,好像被陈守绪吸血是一件极其愉悦的事情。 季祯还记得这侍卫,便是先前他进院子时为他拦住赵管事的那个,一时怒极,弯腰去捡那个侍卫落在地上的剑,本来是想要进去助力,然而才摸到剑柄,一只手就用力抓住了他的手腕,季祯拿剑起身,那只手竟然也紧紧抓着他一起跟着起来。 方才这些手虽然也在地上蠕动扭转,然而和当下这力道却完全不同。就好像这这些本来已经失去生命力的手掌重获新生一般。 季祯看向院中其他尸首,惊异地发现原本被普通人踹一脚就能踢开的肉块,现在均是活蹦乱跳起来。 他不由得看向屋内的陈守绪。 血妖吸纳了赵管事的力量,此时几乎刀剑不如又行动快速。方才那个侍卫被江熠的剑救下,却也只是触手被剑气所伤主动放开,江熠一剑过去并没能直接将那看上去绵软的触手给斩断。 凡人纵使有高强武功,却也难与血妖一战。便是像曙音与江追江启这些修为不深的小辈,此时面对血妖也脸色发白,显然是有些被影响了心念。 唯有江熠与江蘅面色如常,尚有一战之力。 “杀了他们!”陈守绪一声令下,那些尸块的动作越发激烈不说,更坏的情况出现,剩下的几个侍卫以及季祯带过来的小厮,眼睛一下变得直勾勾的,再互相看时眼睛里已经满是杀意。 他们低吼着互相扭打,满心满意只有将对方置于死地的念头,刀剑伤口条条绽开,血液喷出落在地上。这些人本都是凡人中武功不俗的,如今打在一块暂时分不出高下,却也能互相打得伤痕累累。 季祯看向梁冷,见梁冷脸色也十分难看,显然也是受到了陈守绪话语的影响。还不等他做出什么动作,一道剑光已经从他眼前闪过,季祯往后退了两步,看见那个他带来的小厮正满眼疯魔地看着他。 场面实在乱了,此时内室飞出一物,同时响起的还有江熠冷冷的声音,“曙音。” 曙音伸手接过那张符咒,苍白着脸色立在原地双手合在一起,指尖发力催动,一道符咒落下,她朗声道:“神思清明!” 那道符咒骤然化作光晕四散开去,让原本已经有些入魔的侍卫与梁冷,以及她自己的脸色都好看许多。 而屋里,江熠与江蘅正同血妖缠斗在一起。 他们两个修为高,心性也坚定,血妖难以找到他们的疏漏。血妖的触手从背后伸出,缠住江熠的剑身,刀刃并没有立刻划破触手的表皮。 江熠右手执剑,左手此时伸出两食指与中指,一道寒光自他指腹传到剑身,那根本来坚不可摧的触手忽然被一股无名剑气断成几节。 江熠的剑气一转,直往血妖的心门而去。血妖虽然飞快躲过,却也露出狼狈之色。 江蘅紧接着也是一剑,这下血妖并没有躲过,那剑从血妖心口穿过,本应该已经刺穿他的心房。 血妖食用人心就是为了加强自己的力量,他本身的弱点也是自己的心脏,此剑刺穿本身应当让血妖失去反抗之力。然而陈守绪面色不改,见到江蘅略有疑惑的目光,他哈哈大笑起来,竟是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仿佛不怕被刀剑贯穿一般。 江蘅感觉剑身被一股力量拉扯,他立刻使劲儿将剑拔出来,剑被拉出来的同时,陈守绪胸前的伤口再次愈合。 刚才那股拉扯的力量竟然是陈守绪伤口愈合的力量,只能说明他的本源一点都没被伤害。 江熠动作迅速,几张符咒趁此机会飞到陈守绪的四肢,将他的动作限制,再有一道捆妖绳,陈守绪彻底失去反抗之力。 江熠做出判断,“他的心不在他身上。”否则陈守绪不会如此大胆。 如果不能彻底除掉血妖的力量来源,纵使他们现在将陈守绪杀了,那也于事无补,他只需要再有一具躯体便可以重生。 陈守绪的动作一被束缚住,季祯注意到外面的尸块也跟着安分许多。 有几块格外零碎的尸块甚至开始往土里钻。 季祯看了一眼屋里面的陈守绪,又蹲下看着那尸块。再一回想,这些尸块的强弱好像是跟着陈守绪的力量状态的变化而变化的。 季祯背过身去,半跪在地上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火折子,冬日的院墙中最不缺的就是干草枯枝,他随意拢拢一小堆过来吹燃。 小小一簇火苗燃起,季祯用短剑扎了一块蠕动的肉块过来放在火上。火苗遇见鲜肉,立刻灼烧出一块熟的。 季祯回头看了陈守绪一眼,发现陈守绪也忽然看向自己。 季祯认真观察他,手上的动作却不停,反而把肉块更往火上送。肉块此时几乎是扭动出一个疯狂的频率,十分想要摆脱掉火苗的灼烤。 陈守绪的脸色也微微变化。 季祯心里就有了点数。方才他直视怀疑这些肉块与陈守绪有联系,此时已经笃定。这些生肉带血本身就可以供血妖操控,而熟肉是不能的。 那小火苗被风吹灭,季祯也没有在意,他随手将那肉块扔到地上,本来打算直接起身,却见那半熟的肉块竟然一落地就往土里钻,那钻的速度极快,一下就不见踪影。 屋里正对峙,他进去毫无帮助,季祯将剑当成铲子,干脆跟着挖下去,看那肉块到底能去哪里。 血妖虽然被困住,但并不太慌忙,“你们杀不了我的,再说杀了我就能肃清边城?未免天真。” 陈守绪仿佛十分清楚他们的困境,哑声笑道,“待我恢复元气,回到人身,你们如何杀我?” 陈守绪说的并不错,他露出原形是自己的选择,若非如此,道门中人竟没有能感知到他魔气的。整个边城的情况大都如此,那这之中的魔物们又有几个能被抓住?肃清边城恐怕只能是空谈。 江熠看着陈守绪,虽没有说话,不过原本困住陈守绪的术法却跟着更紧了些,让陈守绪一阵难受。 但他嘴上依旧得意,“如何,你们找不到我的心,能奈我何。” 曙音骂道:“还不交出你的心,一会儿还能少受皮肉之苦。” 陈守绪满是皱褶的脸转向曙音,回到:“你休想得到我的心。” 这话怎么听都怪别扭的。 季祯一边挖土一边抬起头骂陈守绪,“别对小姑娘说这种怪话!” 陈守绪本还得意着,听见季祯这句,脸上却是有些绷不住,对着季祯就骂,“你这小贼才是花言巧语诡计多端。” 他一边说一边看向季祯,却只见到季祯背对着自己双手哼哧着不知道在做什么,还以为季祯是被自己说中命门,一时不敢回话。 陈守绪的心情好了些,正欲再呈口舌之快,却忽然脸色巨变。 与此同时,季祯站起来,手上拿着一个血糊糊还在跳动的肉块,站起来慢吞吞地对陈守绪嘻嘻笑,嘴皮子讨巧,“现在我得到你的心了。” 众人本来都只注意着内室的场景,根本没想到季祯在干什么,现在他出声后再看过去,才见地上已经被季祯挖了个有小臂深的洞出来,洞口不大,差不多恰好能够容纳他手上的那颗心脏。 一个东西受了伤失去力量,必然会找机会自愈。肉块已经失去意识,它受陈守绪控制,似乎也共享同一个力量源头。在濒死时本能自救,不少零碎肉块失去攻击力后,就往土里钻,季祯才想起一试,不想还当真试到了。 陈守绪作为血妖将心放在外头本是自觉聪明的,却没想到季祯仿佛是他的克星,先不受蛊惑扎了他一剑,现在竟然又挖出他的一颗心。 陈守绪咬牙切齿,恨不得用眼睛就将季祯碎尸万段。 “这不是他的心,是他所食的心,”江熠说,“但如今也为他所用,一损俱损,应当不止一颗。” 其他人闻言看了看地上的洞,立刻也跟着挖了起来。 江熠将那颗心悬空拿在手里,那心已经完全成为黑色的,虽然跳动着,频率却不像人,已经魔化了。江熠一手轻轻覆盖在那颗心上,上面的魔气丝丝缕缕被剥落下来,而后如同一团萤火一闪而逝。 陈守绪浑身一颤,失去了前面的淡然,他盯着江熠恨恨道:“我们本可以井水不犯河水,你又何必致我于死地?” “你是魔,害人杀人,我们势不两立才对,何来井水不犯河水?”江熠道。 “势不两立?”陈守绪盯着江熠冷笑说,“果真道貌岸然,你以为道门真能平乱?人心难平,只要人心还有欲望,你们将欲望称作魔,你们心里就没有欲吗?世间哪来净土。” “这世间本就混沌污浊,唯有本心才是净土。”江熠不为所动,面不改色道。 江蘅问陈守绪,“血妖寄生在你的身上多久了?” 他心中还抱着也许净化了血妖的魔气,那陈守绪能够恢复成一个普通人的念头。 却见陈守绪听了他的话以后,仿佛听见什么笑话,“哪儿来的寄生?” 江熠此时说,“欲生魔时,人便是魔。” 所以陈守绪人形时可以不泄露丝毫的魔气,欲念涌动时才会催生魔气。这城里若隐若现的魔气,时有时无的古怪,便是人心变动时的异样。 只不过以心念催生魔气,最终由人化作魔物,实在也太难了些,凭空不可能有这样的事情发生。江熠无法确定内里还有什么隐情,也许是边城靠近结界,也许另有因果。 陈守绪听见江熠的低语,抬起头看向他。 院子外头的地面已经被翻的很乱,又有几颗心被挖出来,陈守绪的脸色这个时候因为力量流失而越来越苍白。 大约是已经知道今天至此在劫难逃,他不再抵抗,他对江熠说,:“你说的对,欲念生出魔性,那就是魔,你就没有这样的欲念吗?” 江熠看着他,没有说话。其他人更觉得陈守绪的问题多余,在场谁能与江熠比心念坚定? 陈守绪露出一个吃力的笑容,他继续问江熠,“除了成仙,你果真没有想要的吗?没有看见觉得极好,想握在掌心的东西吗?” 外面此时一阵惊呼,是几个侍卫挖到了深处,露出了地下一个跳动着的巨大心脏,如同属于大地的生命力,正在一下下跳动着。 季祯的声音传入江熠耳中,“这是什么怪东西。” 他的声音与陈守玉绪的半交叠在一处,江熠的神思一松,面色却依旧没改变。 没人觉得这个时候陈守绪的话会扰乱江熠的定性。 那颗心脏被从土里取了出来,上面散发着阵阵难以忍受的腥臭味道。 陈守绪身型一颓,猛烈咳嗽起来,外形也忽然变回了白日里那个普通老头。外头,曙音毫不犹豫给了那血妖的心一剑,心脏跳动的速度霎时变慢许多,陈守绪撑着最后一口气,本来已经垂下的眼帘忽然抬起。 屋里只有江蘅与江熠还站在他面前,陈守绪露出一抹笑容,低声问他:“你还记得你母亲吗?” 屋里此时森森变寒,陈守绪的神色变化之大,仿佛换了一个人。 而魔气涌动见,就好像有人借他之口同江熠说话。 江熠毫无破绽的表情露出一条裂缝,“我母亲怎么了?” 陈守绪张嘴想要说什么,目光却又看向江蘅,他神色一凛,手中的剑迅疾而出,将血妖的那颗心劈成两半,成了一滩血沫。 陈守绪一口气顿时梗在喉咙里,未能再说一个字,闭上眼睛死去了。 “师兄,”江熠转头看江蘅。 江蘅说,“他只是为了动摇你的心境,什么话都说的出来,你不必听这些,只会浪费你的修习。” 江熠无法反驳。陈守绪说这些话是为了动摇他的心境他当然清楚,但是方才那一刻显然情形有异。他母亲怎么会出现在一个魔的口中,江熠是有想听陈守绪往下说的念头的。 只是如今陈守绪死了,话题便戛然而止。 江蘅已经转头出去,面对外面的一片狼籍,江熠独自站在室内看着陈守绪的尸首,片刻后才转身出来。 屋外均是一堆伤患。 季祯难得如此狼狈,他身上手上都是血迹,虽然不是他的,看着也很吓人。 曙音拉着他看了看,“没大事吧?” 季祯点头。 随着他点头的动作露出脖颈间方才被陈守绪掐出的血痕。江熠目光一凝,向季祯走过去。 不过江熠还没说话,一只手忽然横亘到他和季祯之间。 梁冷的指尖轻轻触了触季祯的脖颈,“疼不疼?” 脖颈本是脆弱无比之处,此时白嫩的肌肤上带着红色的血痕,随着季祯下意识略微仰头的动作而更显得绵软可欺,被轻轻触碰时便成了有些逾矩般的亲呢。 第二十四章 我不亲别人也亲 所谓修习便是对欲望的克制,欲望是难以名状可以被无限放大的情绪,但当它体现在细微末节之处时,却容易被忽略。 江熠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落在季祯的脖颈上,有片刻的失神。 梁冷的动作在他的目光中被放大,时间也被放慢,如同平滑的镜面忽然被点出一圈水晕,才被发现心有波澜的水面是无法伪装成镜像的。 他有触碰季祯的欲望,这已经算是逾越。这丝波澜投射在江熠心上,便像是对他前十多年修习的嘲弄。 这一丝焦灼的情绪在江熠心头酝酿,本十分隐秘,恰在此时季祯看向他。 院子里萦绕不去的魔气也像是在对他发出嘲弄。季祯的眼神纯然是探寻,压根并不清楚江熠想的什么。 可江熠依旧觉得情绪被季祯清明的目光看得无所遁形,他如同避季祯不及,转身离开。 季祯在原地愣住,心里有些不解,他身上血污不少,脖颈间的红痕显眼。便是曙音惯觉得季祯娇生惯养,现在也觉得他是受了磋磨,该给些安慰的时候。 哪里想到她师兄过来看一眼,竟然面无表情地转身走了。 曙音见此悄悄别过头去叹了一口气,师兄果然好狠心。 江熠的抗拒情绪这样明显,季祯怎么会体会不出来。他只是一时不知道江熠在抗拒什么,在不高兴什么。 季祯收回目光,转过头来,看见梁冷的视线也正看向江熠离开的方向,怀疑的烟花便又咻得一声飞上了天。 江熠独自回到房中,一推门,里面是黑的。 他听到一阵嘻嘻笑声,与一口倒吸的凉气,屋里酒味浓重。 江熠点亮烛火,将室内照得通明。这才看见原本规整的桌上,此时有点乱。季祯白天送过来的那壶酒的盖子开了,一只小小的玉瓶正泡在里头。 刚才笑嘻嘻的声音正是它了。 江熠走过去将梦魇拎出来,此时玉瓶不知泡了多久,此时颜色都好像变了些。 梦魇的两个脑袋其实并非是互相独立,倒不如说是一个人的两种想法具像化了而已。现在被江熠拎出来,两个脑袋的反应也是不同。 一个醉的不知魔事,嘴里哼着不知什么话。 另一个倒还有些清醒,可一张嘴说的也是半胡话,什么“大王饶命。”,“酒不醉人人自醉。”之类的疯语。 也不知道它们费了多大劲儿弄开酒壶盖子把自己泡进去。 江熠懒得与小魔物计较,他将酒壶盖上,将玉瓶摆回它们该在的位置。 又听梦魇开口嚷嚷:“祯祯呐,祯祯……” 此时听见季祯的名字,江熠的动作一顿,不知怎么想到季祯的那节修长白皙,又被点缀了几抹红痕的脖颈。 梦魇白天时知道季祯得了江熠许诺,自己以后是要跟着季祯去作恶多端的。虽然也没了以前的自由,但与季祯那样的坏人在一起,总归要比和江熠这样清冷禁欲的修士在一起来得舒服。 如果说先前只是这样一个缘故,现在梦魇吃醉了酒,晕晕乎乎觉得世上简直没有比喝酒还美的事情了。它们以前借着别人的躯壳不是没有喝过酒,但是像季祯拿过来这样的绝顶好酒是真的没有喝过。 梦魇仿佛已经预见了以后跟着季祯吃香喝辣,天天搞事的日子,太美妙了。 酒壮怂魔胆,梦魇大着舌头叫了几声季祯的名字后,忽然大声道:“我知道你喜欢季祯!” 江熠的回想被这声音打断,又好像是被这声音给撞破,他一时竟觉得有些微窘迫,江熠的声音冷下来,他捏住玉瓶,“休要胡言乱语。” 梦魇打了个嗝,好像不知道江熠在说什么,此时另外一个声音说,“哇呜呜呜,季祯好坏,我好喜欢的。” 江熠这才明白过来,刚才梦魇的那句话并非在质问自己,而是吃醉了自问自答。 他心跳略快,脑海里却自发为自己的异常找到了自洽的理由。 魔最擅长诱人堕落,动摇心性,血妖如此,梦魇也是如此。 是它们在影响我,而非季祯。 —— 季祯泡在浴桶中,一夜折腾当下终于告一段落,他将脑袋泡进水里,一下又钻出来。 季祯寻着记忆掰着手指头算了算,梦境之中边城之乱具体结束在哪一天他并不清楚,但是大体上如今已经快要过半了。 他想到方才江熠的样子,还是有些想不清楚江熠在不高兴什么。 季祯细细回想今天一晚上的事情,结合江熠的表现,他猜想江熠很可能是因为梁冷摸了自己的脖子才生气。 可江熠究竟是生梁冷的气还是自己的气,这点季祯一下又想不太明白了。 他唯一知道的事情是留给自己棒打鸳鸯的时间不多了。 如此一来,季祯有了些紧迫感。如果边城乱局一定,他和江熠的婚约就要掰了,那他现在拢共剩不下多少时间。别说睡了江熠,他连江熠的嘴都没亲过。到时候即便是自己先退了婚,季祯要觉得是便宜了江熠和梁冷。 季祯从前十多年的人生里从来没有怀疑过自己招人喜欢,偏偏因为入梦醒来开始怀疑这一点,顺心畅快都没以往单纯,江熠与梁冷这对狗男男就是罪魁祸首。 江熠对人态度还总是反反复复,搞不清楚他想的是什么。 季祯自己擦干身子穿好里衣,喊来若华给自己擦干头发,中间还在想江熠和梁冷的事儿,想到不清楚的地方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若华听见了就问,“爷,怎么了?” “你说一件事我想不明白该怎么办呢?”季祯皱眉问她。 “问出来不就明白了,爷想什么想不明白?”若华本是打算帮季祯出谋划策,却没想到季祯听见这句话以后眼睛一亮。 “你说的对。”与其纠结一个这么简单的问题,他主动问问不是容易很多?江熠到底在想什么,他有没有不高兴,为什么不高兴。 季祯稍一收拾后,披上外衣就往外跑。 季祯一鼓作气跑到江熠房门前,见里面亮着烛火,推门就喊,“江重光。” 门哐当被推开,外面的冷风直灌,将房内烛火都吹得略一荡漾。 江熠正站在自己床边,手上还拿着自己的外衣。 季祯没想到他大冬天脱了外衣以后,里面竟然连个夹层都没有,就剩下一件里衣。看着那件里衣微微敞开的弧度,季祯不难想到他进来之前江熠正在干什么。 江熠转看向自己时候的脸庞带着一些意外,但姿容绝好,合之以江熠本身冷然的气质,不可亵渎之感更甚。 季祯见状一愣,忍不住往江熠半敞着的胸膛里看了几眼,那肌理结实,看上去便是手感绝佳。 他的目光毫无顾忌地盯着江熠,自己的来意都一时忘了,季祯有点馋。 江熠拢好自己的里衣,看着季祯问,“何事?” 衣服挡住了季祯的视线,让他回过神来,再看向江熠便很不满意。 看这拘谨的小媳妇模样,对自己未婚夫婿如此防备,不知内情还真要当他是个正经人。 季祯在心里暗哼了一声。 一旁的玉瓶此时已经被江熠用法术噤声,但沉默不代表里头的梦魇听不见外面的声音。事实上自从季祯冲进门来,玉瓶就开始在原地疯狂摇晃。 江熠有些庆幸自己早早把梦魇禁言,否则不知这会儿它会说出多少胡话。 季祯关上门,走到江熠面前便问他:“你是不是,”他说话时仰着头,极有灵气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江熠,直直要看到江熠的眼底,仿佛能洞察人心。 季祯把话说完,“你是不是生气了?” 江熠否认:“我没有。” 他不仅将里衣穿好,说着话又要披上外袍,退后半步与季祯拉开一些距离。 季祯满脸怀疑地看着他,“真的吗?” 江熠点头,“真的。” 他回答得毫不犹豫,的确不像是说谎了,季祯又问出另一个猜想,“那你是生梁冷的气了吗?” 江熠不擅长说谎,但其实也没有仔细想过自己对梁冷的态度。此时被季祯一问,他先是沉默下来,而后才说,“我不知道。” 他的确不知道。不知道自己因为什么立场对梁冷感到不悦,不知道自己现在有没有对梁冷感到不悦。 而在季祯听来,生气没生气都不知道,这不是敷衍自己的假话是什么? 梁冷因为关心自己脖子上的伤口,江熠见了便生了梁冷的气就成了笃定事实。 瞧瞧这事儿,苟且的细节是会在不经意的小细节里面暴露的。 这不叫铁证如山什么事铁证如山?他在这儿费半天劲儿,装的乖顺听话,原来一点都没影响到别人暗通款曲。 季祯怒从心头起,不知道不就是生气了,生气不就因为喜欢? 这与直接在他面前承认喜欢梁冷几乎没差别。 三个字扎人心,多厉害一张嘴,不愧是仙门第一潜力股。 他看着江熠形状弧度恰到好处的嘴唇,如同江熠这个人一样,虽然绝佳,但有拒人于千里之外之感。 是个好东西,可惜长在江熠身上了。 他往前一步,江熠便后退半步,这个动作被季祯解读为对自己的抗拒。 季祯恶向胆边生,他从来都是想要什么就要有什么,不喜欢我又如何,喜欢梁冷又如何?如今不能碰的他便要碰。 你不仁我不义,季祯觉得自己若是再无反应,恐怕要被当成一个爱戴帽子的死人。 江熠还欲后退,季祯忽然伸手拉住江熠的衣领,仰头吧唧一口给江熠亲了一口带响的。 第二十五章 季祯根本不知道怎么亲,他的唇肉莽撞间碰到江熠的,一触即分,连吮都不会吮。 季祯的后脚跟回到原地,砸吧着舔了一下自己的嘴唇回味,除了感觉江熠的嘴唇是软的外,没有品出什么太特别的滋味,而且因为有些过于用力,牙齿有些磕到嘴唇,反而有点痛。 嘴唇上的柔软亲呢之感还未退去,又见季祯软嫩的舌尖在江熠的视线里像一尾小鱼溜走,江熠脑内的神经如同烟花一闪,将这一幕深深刻印的同时,好似眼睛都被刺痛般,狼狈仓皇地挪开了视线。 他全没想到季祯会有这样轻狂孟浪的动作,根本是全无防备,本就晦暗不明的心情上此时更是纠结不清。 季祯还不察江熠的心情,反而好奇问他,“你有没有什么感觉?” 这是个傻乎乎的问题,单纯只是询问。可落在江熠的耳朵里,季祯则有些得寸进尺。 江熠被自己的情绪所恼,几乎咬牙道:“季祯。” 怎么被我亲了很不服气吗?梁冷亲得我亲不得?季祯不知道梁冷又没有亲过,他自觉的头顶有一顶帽子戴着,脑中任何设想都理直气壮。 他心里自狂放地恨不得骑在江熠头上撒野,但为了心中大计划,面上自然还是要装作乖顺模样。 “你凶什么呢?”季祯的酒窝若隐若现。 “你刚才做了什么?” “亲了你一口。”季祯一副老实样。 江熠不知如何往下说,季祯的举动明明轻狂又越界,但他看着如此乖软,当真让江熠无措。若是怪他就是自己狠心一般。 季祯半点不羞,他乘胜反问:“怎么了,不能亲吗?” 江熠被季祯问得无言。 玉瓶里的梦魇眼睁睁看着季祯拉住江熠就亲,亲完还不慌不忙。此等行径与胆量真是让梦魇觉得格外开眼与长脸,一时的酒醉都清醒了不少,觉得自己往后若是跟着季祯,恐怕真会大有所成,激动之余瓶身一歪直接从高处落到地上,咕嘟嘟滚到了季祯脚边。 季祯和江熠都在各种的情绪中,谁都没管梦魇。 江熠沉默了一会儿说:“以后不可再这样。” 他尽量回避刚才的事情,季祯却偏直来直往,“不可怎样,不能亲你吗?” 江熠听见他提“亲”字,心中既有窘迫又有恼意。他修习多年,清心寡欲,芝兰玉树,无论心底有无些许动摇,但依旧认为节欲和克制才是对的。 他别过脸不去看季祯似乎求知若渴的眼神,藏在衣袖里面的手已经握成了拳头,克制着自己情绪外露,“不能。” 只不过江熠这一转头,季祯就看见了他耳朵微微发红的模样。 季祯气势更占上风,便狂里狂气才不听江熠的话,反而说,“可我就是想亲。”江熠既然别过头,他就连骄矜的神色都没掩饰,随心所欲道。 亲吻到底是什么好滋味,季祯现在也没尝出来,但是能让江熠感到窘迫的事情,季祯挺乐于做的。 “你简直,”江熠实在对他无奈,“不知羞。” 他这话说得已经有些重了,季祯倒不生气,不知羞又怎么,他本就不是来当什么好人的。不过心里是这么想,面上不可这么表现。 季祯吸了吸鼻子,声音委屈起来,“遵从本心就是不知羞么,若要我说,心里明明藏着不能明说的心思,可面上却要装出正经模样,这才是虚伪,以后你要我想亲你的时候装作不想亲你吗?” 就像是明明过不久就要和自己退婚,早不知什么时候可能与梁冷有了勾结,却偏偏在自己面前作出矜持模样。 表面一套背后一套的王八羔子。 季祯自觉一脚踩在道德制高点上,虽然话里有话意有所指,但因为说话时候双眸中隐含委屈,语气又温软,一副明明喜欢而要为爱隐忍的模样。 季祯的话又歪打正着,隐隐戳中江熠难以言说有些起伏的心绪,让他更失了指责季祯的立场。 “我,”江熠张嘴说了一个字,不知如何往下再说。 曙音那边也没睡,远远看见季祯进了她师兄房里,进门后还把房门给关了。曙音心里好奇,又想着自己师兄冷脸的模样,不知季祯过去是干什么。 她走到江熠的房门前,犹豫了一下还是轻轻扣了扣门。 “师兄?”她声音轻轻的,等着里面的人回话。 季祯听见门外响起的声音,随着转头去看,脚步一动,挪了半步,本来是个随便的动作,怎料他脚下有个倒着的玉瓶。季祯一时不察直接踩了上去,他毫无防备一下失去平衡,惊呼一声一个屁股蹲儿坐在了地上,屁股蛋砸在地上声音不小,他一时“哎呦”一声,疼得生理性的眼泪一下冒出来,这下不用装眼眶都跟着红了。 曙音本来等着里面的人回应,然而听见季祯这样的声音,她以为出了什么事,心里一急便直接推开门。就见季祯摔倒在地上,而她师兄就站在季祯面前。 这幅场面落在曙音眼里,唯一的猜测就是她师兄一下把季祯给推到地上了。 加之季祯一回头还眼睛红红地看着自己,曙音心里更是一惊,认为季祯这是受了大委屈了。 季祯摔了一跤,自觉有些跌份儿,更没想道曙音会进来,他总是要些面子的,立刻站起来道,“我没事。” 曙音见他眼眶红着还这样利落站起来,说自己没事的样子更是故作坚强。 “师兄?”曙音看向江熠,有些不解又些责怪。 季祯见状连忙解释:“和你师兄没有关系,是我自己摔的,真的。”他语气恳切,还不忘补充一句,“你可千万不要怪你师兄啊。” 只不过曙音心里本就对江熠有所怀疑,季祯这样的说辞配上他难过的表情,这话的味儿就怪了。曙音现在心里的天平更是摇摆,虽然有些难以接受她师兄会如此粗鲁,但也不相信这么平整的地上季祯会自己摔倒。 而害季祯摔倒的元凶已经努力滚着小玉瓶往角落里猫,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曙音不好说什么,她瘪了下嘴,看了江熠一眼,见他杵在那里一点没有要过来安慰季祯的意思。 季祯将此看在眼里,他大度地拍了拍曙音扶着自己胳膊的手说,“时候不早了,让重光先休息吧,今天他肯定很累的。” 曙音心里有些酸涩。 若说她本来还觉得季祯生活作风奢靡其他方面也没有可取之处,现在则完全被季祯给打动了,明明受了委屈还能这样善良,觉得季祯隐忍不发到了几乎闪着人性的光辉的时候。 人的屁股一歪,脑袋也就歪了。 现在若要曙音说,其实喜爱富贵荣华也是人之常情,没有什么好拿出来特意指摘的。除去这一点,季祯的优点好多的。 季祯亲了也装了,心下满足,不管江熠是个什么情绪,自己揣着假可怜跑回屋里,舒舒服服躺到床上呼出一口气来。 做恶人果然通体舒爽。 待季祯一觉睡醒,院里其他人都已经起来了。 陈府到底是边城的大户,昨夜一事并不算完,还有许多得摆平的。 本地官员与陈家来往紧密,与其说归顺朝廷,梁冷觉着他们更爱陈家给的真金白银。 本地官员本来对梁冷的到来并不热情,得知陈守绪的死讯后,他们的态度却有了转变。梁冷并非来听他们的阿谀奉承,对于边城他势在必得。 若再能得云顶山庄的支持,梁冷漫不经心地想着,视线里看见有扇窗户被人从里面推开,一张脸探了出来。 季祯虽然已经洗漱过,但依旧是睡眼惺忪的模样。 他与梁冷打了个照面,先是一愣,面上还带着点初起床的不高兴模样。 梁冷停住脚步看着他,似乎在等季祯说话。 季祯懒得应付他,立刻把头给缩了回去。 梁冷并不恼,反而是回到自己屋里以后脸上还挂着一点笑容。 侍从见状有些奇怪,“殿下,怎么了?” 如今陈府正乱,这边城的局面也才牵扯开来,太子心情反而像是不错,倒是有些奇怪。 梁冷不语,只自己想着事儿。他觉得季祯有意思极了。宜城季家是块硬骨头,因靠着南地与朝廷关系很淡。初见季祯的时候,梁冷只以为他是个养尊处优未曾吃苦的。季祯倒的确是,但他也个性洒脱明朗,光是棋艺与功夫底子来看,他也断不是外面传闻那般的顽劣之徒。 如此说来季祯与江熠并没有真多不相配的地方。 “没怎么。”梁冷随口回答。 他只不过在想,得谁的支持都是支持,云顶山庄可以,宜城季家不也可以? 第二十六章 这种男人才合他心意 季祯还不晓得一墙之隔的太子爷如此丧病,压根没有把婚约什么的看在眼里,全是满脑子随心所欲你可我也可的念头。 他自揉了揉没太睡醒的睡眼,坐着醒神。 若华从外头走进来,见了季祯就问:“爷,不知怎么今天外头来来往往的人好多。” 季祯看她一眼,嘱咐道:“外头的事儿你别管,自让他们忙去。” 外头总归乱,若华一个小姑娘,季祯不爱让她掺和,免得她吓着。 若华点点头,又说,“刘管事在外头等着了。” “让他进来,再给我拿纸笔来。” 若华出去通传,片刻后有脚步声停在门帘外头,刘武进门,先对季祯行了个礼,“爷。” 若华站在桌旁帮着季祯研墨,季祯对刘武道:“昨天两个受伤的下人,先让他们修养几日,待身体强健些了,便让他们先回宜城去,这可不是养人的地方。” 刘武应了。 季祯拿起纸笔书写,“一会儿把这信拿了寄回家里去,你今日就不必在这里候着了。” 他出来这么些日子,这是第二回 去信。 季祯写信的目的有两个,一个是为了安抚他爹娘的心,免得他们一把年纪还要记挂在外头的儿子,第二则是别有用心地塑造江熠的形象。 他告诉家里头自己是为江熠出来的,要是回去冷不丁说自己想要退婚肯定不行。 季祯在信里头也不是直接写江熠不好,那很没说服力,毕竟江熠声名在外全是好的,就是他爹娘都五迷三道的。所以他得潜移默化给他爹娘塑造一个江熠的形象,由小到大。 第一封信里他就什么都没说,只说见到了江熠,还精心说明江熠果然一表人才,这叫先扬后抑。今天这一封信他就准备加点东西进去。 比方说昨天江熠害他摔了个屁股蹲的事儿,他就认认真真写到信里了。不管是不是江熠推的,反正是在江熠房里摔的,那就是他害的,这瓷季祯当仁不让,先碰为敬。 季祯写完放下笔,吹了吹墨,等纸张干透了亲自叠到信封里封口。 今天写摔了个屁股蹲,他爹娘可能不觉得有什么,等下次他再写一个江熠对自己爱搭不理,他爹娘可能就会开始觉得江熠这个人是不是有点问题。 总之,甜美的果实并非一蹴而就,是需要耐心栽培的。 季祯遣刘武离开,自己也准备出门。 今天陈府来往热闹非凡,比平时多了不少的人气。 陈家除了陈守绪,剩下的唯有几个妾室。 道门修士们过来确认了陈守绪和赵管事融为一体的尸首的确是魔后,还要对现场进行清理搜查。光是陈守绪住的那个院子就藏着许多尸骨,不知道是多少条人命。 血妖一死,曾经被他吞噬的魂灵便被从体内释放出来,陈府主院里此时鬼气森森,季祯靠近都觉得分外阴冷。 好在自己穿的厚,季祯拢了拢披风,脸有一半都藏在了披风中。 陈家的院墙灰暗,仅有的几棵树也围绕着枯枝败叶,看上去颇为凋敝。主院中有不少修士正在忙碌,有在拣骨头的,有在超度亡灵的。众人面色皆很严肃,明明院子里都是人,但整个院子如同被沉入黑白之中了无生气。 梁冷同江熠站在台阶上,两人均姿容出众,各自为景,分外和谐。 但其实两人站在一起根本没说几句话,略一客套后便是沉默。 江熠本身就是话少的性格,不算冷若寒霜,但拒人于千里之外是真的。连梁冷这样见惯了各色人的,都觉得江熠仿若要原地羽化成仙不近人情,他与季祯不说是截然相反,也是分外不同了。 想什么来什么,门外忽然转进来一抹红色。好像白纸上忽然点了一滴朱红,又如枯枝发了嫩绿春芽,一下将整个场面弄活了。 季祯的披风是红的,越发衬托得他玉面俊俏,眼睛黑亮,嘴巴也红润润的。 院子里干粗活的许多都是各门各派的小修士,本来都暗暗讨论江熠和太子的容貌之盛让人快挪不开眼睛。须臾便见着余光里出现的一抹朱红鲜衣,再转头看去,便看见季祯那张脸。 季祯的俊逸和太子或者江熠的大有不同,与其说俊逸,他年纪小,面容不似江熠那样线条明晰,而多些柔和娇味,是多看几眼便要心头发软的模样。 有好些小修士年纪都不大,心性不稳不说,若要欣赏美色也更加喜欢季祯这样的,因而不由多看了几眼,心中好奇季祯是谁。 等有人约莫猜测出季祯的身份,互相口耳相传后,看季祯的目光便复杂许多。 其中又个小修士站在角落里盯着季祯看了好一会儿,睁大眼睛很是惊奇。 江熠和梁冷也都看向了季祯。 季祯走到他们身旁,先看了一眼江熠,四目相对时便对江熠露出茶味一笑。 江熠想到昨晚,背在身后的指尖蜷了蜷。 “重光,殿下。” 梁冷说:“你不如也叫我的字。” 江熠微垂着视线,敛去其中光芒。 季祯接过下人去重新灌了水的暖手炉,问梁冷,“殿下的字是什么?” “寒峭,春寒料峭的寒峭。”梁冷说。 “若这是夏天,听你的名字便通体舒畅了。”季祯说,“现在我听着都嫌冷。” 他在梁冷面前从没多客气,惯不想拘那虚礼。 在季祯这里,梁冷和江熠的罪过五五开。一个是知道别人有婚约还要撬墙角,一个则是身有婚约还要红杏出墙。 哪个他都不消客气。 梁冷不觉得自己被冒犯,反而觉得舒畅。他知道季祯没有多少恶意,而是喜欢直抒胸臆,对自己没有阿谀也没有轻视。季祯骄纵得简单,骄纵得让他身心愉悦。 他自小身处在勾心斗角的环境里,像季祯这样在被精心呵护长成的单纯骄矜,越发对比出可爱来。 “那等夏天你再叫也可以。” 江熠听着他们两个说话时的自然之态,心中闪过许多念头,又想起的是昨天夜里梁冷的指尖放在季祯脖颈上的样子。听见梁冷这样的回答,江熠低头脱口而出,“你的伤怎么样了?” 他在梁冷说完以后紧紧接着说了这句,几乎打断了季祯回答梁冷的可能性。 季祯抬起头来自己摸了摸脖子,“上了药了,可是还是有一点点疼的。” 其实季祯一点都不疼,就那么个小伤口,都没真的出血,昨天回去若华就给季祯揉药膏,今天早上起来一看仅仅是有一点淤血,过些日子自己就散了。 但要想招人心疼,那坚强也要变柔弱。要不然每回问都回答没事我可以,那时间久了,别说掐一下,就是被砍一刀,别人都觉得你自己可以。 季祯心里对这道理可门清,所谓语言的艺术。 江熠说:“那就好。” 季祯又问他们:“你们昨天受伤了吗?” 江熠和梁冷都摇头。 “那就好。”季祯欣慰地笑了。 转头心里却恨起来,要不说魔就是魔,没出息做不了正道,打人都不知道该打哪个。 他出来本不是准备在这儿和江熠他们泡着,而是打算自己出门去玩的。 梦境里头来说,边城的事儿后面半个月左右也就解决了,照着陈守绪这里这么折腾的劲儿,季祯觉得剩下的半个月在这儿收尾,接着可能平一平小魔小怪也差不多了。 他寻了个借口往外走,心里盘算着一会儿出去哪里转转。 边城与宜城比起来是在清苦多了,从前在家里时他要看戏听曲连家门都不用出,整个宜城最好的班子就在他们家呢。逢年过节亲戚走动的时候别提多热闹。 今天天气冷,却难得有些太阳,季祯看着天上太阳,心情舒畅不少,想着一会儿出门找个地方躺着听听小曲儿喝喝茶也算消磨。 他正想着,又个人忽然从角落里跑出来,挡在他面前,是个修士打扮的人。 季祯看了一眼那人,有些面熟,脚步于是也停住了。‘ 小修士对着季祯笑了笑,有些呆头呆脑的模样,“季善人,我叫西陆,你还记得吗?吃过你买的饼子的那个。” 季祯想起来是谁了,他点头,“我记得的。” 西陆很是感激地对季祯说,“我吃了面去还碗的时候才知道您还让人在面摊多放了钱,让我们后面可以再去吃,如果不是您的善心,我和我师父还要饿好多天,我师父让我见了您便一定要好好谢谢,报答您的恩情。” 西陆说话软软的,样子傻乖傻乖的,季祯平素没见过这种小修士,此时也觉得西陆有意思。 “那你和你师父现在可宽裕些了?” “嗯,”西陆点头,看着季祯有些脸红道,“我今天过来拣骨头便可以拿到些钱的。” 他看着季祯,满眼仰慕,看得季祯直有些飘飘然。 季祯觉得,他若是喜欢男人,西陆这样乖乖的就极合他心意的。 第二十七章 骑在江熠头上 季祯未曾拘束过自己,心想什么便做什么。再说真要较真论起来,他觉着自己若是真和西陆好,那也不过是江熠做初一,他做十五罢了。 一个恶人的基础自我修养。 “你今年几岁了?”季祯问西陆。 西陆脸蛋白皙,站在墙角微微仰着头回答季祯的问题,“已经十五了。” 这比季祯还要小一岁多,他心下越发觉得好,看西陆的目光更多了几分和善。 西陆低下头好像犹豫了一会儿,抬头又问季祯,“季善人,您便是江少主的未婚夫吗?” 这会儿提起江熠,季祯多少觉得又些扫兴,但西陆这乖气模样,季祯也不对他生气,只是开口道:“是啊。” 西陆露出一个浅浅的笑,“真好。” “什么?”季祯不解。 西陆说,“您和江少主十分般配,都是极好的人。” 季祯惊慌摆手,“大可不必说着这样的客气话。” 他可无福消受和江熠般配的祝福啊。 西陆似乎还想说着什么,季祯身后忽然又传来一个清冷的声音喊他。 “季三。” 季祯回头看去,发现是江熠站在他身后十几步远的地方,正向这里走过来。 “什么事呀?”季祯本来和西陆正说话,被打断心里是一百个不高兴,看向江熠时也把眉毛蹙着。 经过昨天夜里的事,他是有立场不悦的,季祯忖度着可以稍作表现,后面利用此时铺垫再寻着搞事契机。 江熠在他面前站定,似乎是想过很久才来找季祯,开口时虽然压低了声音,但说出来的话十分顺畅,“昨天夜里你可摔伤了,上过什么药吗?” 江熠一夜想了许多,脑海里反反复复都是季祯的话语和委屈的神态,心里很难不去在意。 季祯见江熠问起这个,立刻低下头去,“也没什么大碍,就是走路的时候有点疼。” 他满脸我委屈但我不说的样子,实在是让人不忍心。 江熠有心安慰季祯,然而不知如何开口才算妥当。他没有与季祯这样的人打交道的经验,更从没有过像面对季祯时候这样的心情。江熠沉默了片刻,没有说话,只是伸手轻轻摸了下季祯的头顶。 这已经算是他的极限。 季祯低着头装小可怜精的功夫里,脑袋也没闲着,算盘噼里啪啦的。 他觉得晾着西陆不好,又想到道门中的事情,请这些小道士门过来干活给钱,应当也是云顶山庄的人负责,便想着把西陆拉过来给江熠看,在江熠面前过个明路,后面西陆总能受些照顾,要不然西陆这样的人,看上去不就很好欺负? 况且他可不想在西陆面前与江熠多卖乖,要不然西陆要以为自己不是什么正经人怎么办? 最后,等他处理完和江熠的婚约,再同西陆好的消息传出去,江熠知道自他还帮过西陆以后该有多怄? 这叫以彼之帽还施彼身。 季祯赶紧开口扭转话题,绝口不再提摔了个屁股蹲这种无聊的事。 “对了,这是我早前和你说过的那个小修士,西陆。”季祯转身想要拉西陆过来,谁料原本西陆站着的地方空空荡荡的,半个人影也不见。 季祯原地转了一圈,自己吃惊不说,对上江熠也有些问询的目光。 “就是一个小修士,可能刚才我们说话的时候走了。”季祯说着又转头看了看,确认没有西陆的身影,只好嘱咐江熠,“等下你回去问问有没有他,若是有就稍微照顾他一下啊。” 江熠出来本也只是和他说两句话的,此时没有多留,应下季祯的话便离开。 季祯独自往前走了几步,在几条墙院之间都看过,的确没有西陆的影子。 他问身边的侍从,“方才和我说话的那个小修士你看见他去哪儿了吗?” 季祯身边的几个侍从均是面色犹豫,其中一个站出来回答说:“江少主应该回到那边院子里了吧?” 他们还以为季祯口中的小修士是江熠,有些不敢接话。 什么江少主,季祯不耐烦,自觉快被他们笨死,“我说的不是江熠,是他来之前和我说话的那个小修士。” 却没想到侍从们面面相觑,“爷……刚才还和别人说话了?” 季祯眉毛都竖起来,他反手一指自己方才站着的地方,“刚才不就在那里,你们瞎了还是聋了?” 侍从连忙说,“今天这院子里人声嘈杂,来来往往的也多,爷你方才站着的地方又有半面墙挡着,兴许是我们一时不察。” 季祯拂袖,“那方才我见鬼了啊?” 侍从告罪,一副傻样,季祯懒得再说怕气着自己,直接出门坐马车去了闹市。 陈家闹出那样的大事,闹市里该如何还是如何,仿佛一滴水坠入海中,波澜不惊。街上人来人往,酒楼茶馆中也来客不断。 季祯寻了一处戏馆雅间,从他二楼开着的窗口看下去,视线绝佳又少些吵闹。 戏馆里的经典曲目翻来覆去其实就那些个,季祯本以为躺着闭眼听也能背出不少台词来,却没想到听了一会儿就听出不同来。他从软榻上坐起来,一边往嘴里送了几颗炒豆子,一边让人叫来伙计问他:“这唱的是什么戏?” 这部戏叫《四娘》,季祯自小听过数不清多少回,讲的是父亲早逝,母亲独自抚养儿女,虽然历经磋磨却将一双儿女都培养成才,她自己也晚年享福,母慈子孝的剧目。 里头早逝的父亲出场便没了,后头主要便是母亲与一双儿女的戏目,可这都唱了一刻钟了,父亲还没死不说,这一双儿女还写少了一个,只剩一个儿子了,台词也改得厉害。 若不是人物名字相同,季祯都要以为这是什么新戏。 伙计笑眯眯地回答:“就是《慈父》啊。” “这明明叫的《四娘》,你当我没听过,”季祯不满道,“换个名字做些改动便成了新的吗?” 况且叫什么《慈父》,这剧里的父亲行事可半点不慈。 伙计依然是笑眯眯地说:“客官别恼,这戏的确从《四娘》改过来,不过是加了些地方特色,”他从自己怀里掏出一本小册子递给季祯,“您看,这都写着呢,是改编戏目。” 的确写了,还备注了句是致敬原剧《四娘》。 季祯的面色这才和缓许多,不过依旧说:“改得这样古古怪怪。” 伙计道:“地方特色嘛。” 季祯躺回去闭着眼睛问伙计,“看来你对边城的地方特色熟得很,你倒是和我说说,你们这里还有什么地方特色?” 伙计恭恭敬敬地说:“客官,您是问对人了,我们这儿还真有个别的地方都没有的地方特色。” 季祯本闲得慌,听见伙计这样说,睁开眼来了些兴味,“你说。” “再过几天,我们成里就有个千灯节,到时候满城彻夜灯火,往来杂耍玩闹众多,大家夜里出门时要戴上各色怪异面具,十分有趣,您一会儿若是要走,便可去看看有什么新鲜面具,” 灯会什么的,季祯没少去,以往在宜城的时候,灯会的规模堪比上京,热闹繁华自不用说。至于边城,会办成什么样倒不清楚了。 季祯到了边城以后难得觉得一件事有趣,加之现在听的这戏也怪,他干脆懒得听,离开戏馆到了街上。 街上的摊贩果然多出许多买各色面具的。 季祯一眼望过去,有些意外。伙计说的怪异面具,他本来想的只是一些比较奇特的款式,可哪里想到到了街面上一看,这些面具哪里只是怪异而已,简直是诡谲,各色怪物都有,就没一个好看的。 季祯站在一家成衣店外头的小摊上,拿着一个面具翻看。这只面具是整个摊位上最寻常的一个,木头雕刻,眼睛嘴巴处掏出几个洞来。 若是平时季祯定然懒得看这种面具,不过与那些血呼啦的活着看上去就扭曲的面具比起来,这淳朴的面具简直可爱。 而且季祯一拿起这面具,就感觉有有些暖和,他带出来的暖手炉已经凉了,此时摸着这面具倒是有些舒畅。 季祯干脆直接买了下来,让人放进马车里一会儿带回去。 他这边挑好面具,本也是百无聊赖想着一会儿干什么去,一晃眼就看见西陆站在不远处墙角下手里拿着一只包子吃。 季祯一喜,走过去说:“西陆。” 西陆闻言转头,见是季祯,连忙咽下嘴里的包子,红着脸说:“季善人。” “你前面怎么忽然不见了?”季祯问。 “我前面见你和江少主说话,怕扰了你们,便自己先走了。”西陆说着将自己手里的包子往背后挪。 季祯见他将包子藏到身后,余光又看见一旁角落里有个盘子放着几个包子,像是被人舍弃在那里,西陆自己捡了吃的。 这什么绝世小可怜啊。 季祯眉目间更带上和善,他从兜里掏出荷包,“我正要去酒楼里吃点东西,你同我一块去吧。” 西陆想了想,轻轻点了下头。 这会儿的酒楼刚过中午,里头客人还不少。季祯带着西陆到了雅间,关上门给西陆点了不少好吃的,自己陪着西陆慢条斯理也吃了点。 期间说起话来,倒是又了解他一些。 西陆一边吃一边说:“没到边城来前,我同我师父也没吃过这样的菜。” 季祯点了许多,“你慢慢吃,一会儿再给你师父带些回去。” 西陆感激地对季祯露出一个笑容,腮边的酒窝跟着若隐若现的。 “你和你师父这些天都忙吗?”季祯随口问。 西陆摇头:“也不忙的,只是跟着我师父做些查证追踪的事情,这边城怪得很。” “的确怪得很。”季祯点头。 “不过好在江少主他们已经杀了一个血妖,后面定然也顺利的。”西陆语气满是笃定,又说,“不像我和我师父,外出遇见不少挫折,这里许多地方似乎都不喜欢修士,我们有一回去城外,差点被村民打出来,好在我和我师父跑得快。” 说起城外,季祯想起那个叫狗蛋的孩子和凶恶的村民来,不由点了点头。 西陆实诚得没了边,几乎是季祯问什么他就回答什么。也不知道他饿了多久,虽然吃的不快,但吃得很久,一桌子菜几乎都被他吃了干净。 季祯吃不惯外头的菜,但未了免得西陆羞赧,也陪着他就小菜喝了些酒,等和西陆在酒馆门前分别时,他有了些酒劲儿上来的晕眩。 等季祯的马车回到偏院门前,他已经晕乎乎,自己扶着车身往下跳,差点一个踉跄栽倒在地上。 一只手伸到了季祯的面前,一把扶住了季祯的胳膊。 季祯抬起头费劲儿地分辨了一会儿,才认出面前的人是谁。 “江,江重光。”他舌头不太听使唤,说话含含糊糊。 江熠扶着他站好,季祯还是有些东倒西歪要往外头倒去,江熠没法子,只能让他稍稍靠着自己一些。 季祯腿软又来了懒劲儿,额头抵着江熠的胳膊问:“你在这里做什么,你在等我吗?” 江熠的确在等季祯。 今天季祯一出去就大半天没回来,江熠回院子的时候看见若华在外头等人,问了一句才知道季祯还没回来。 边城当下到底乱事多,江熠本来是要出去找季祯,却没想到刚在门口就撞上了。 季祯醉醺醺的,却不是酒鬼模样,只是脸颊较以往红了些,说话没有平时温软,显得虎气些。 “嗯。”江熠低低应了一声,面对这样的季祯,不用直视季祯的眼睛,可以肆意打量而不被季祯发现,江熠轻松许多。 他扶着季祯,“我带你进去。” “我走不动啊。”季祯不走,他忽然伸手环住江熠,“你背我吧。”他酒劲儿上头,虽然不至于完全失了智,但的确想一出是一出。 江熠为难,他从来也没有背过人,“不可,你自己走。” 季祯慢慢抬起头来,盯着江熠看了一会儿,然后烦似的妥协道:“那你,”他指了指旁边的小厮,“你来背我。” 他说着就松开江熠,摇摆着过去要往小厮身上趴。 江熠一把拉住季祯,“季三,你自己走。” 季祯眉头皱起,“你不背我,我让别人背我也不行?”他瓮声瓮气地说,“一锤子买卖!你不背就让他背,别和爷废话!” 江熠的手紧紧握住季祯的胳膊,此时正慢慢松开。 季祯甩手,觉得他无趣又刻板,正要往小厮那边去,就听江熠说,“上来。” 季祯没想到江熠竟然同意,打了个酒嗝,得寸进尺道:“骑大马的那种可以吗?” 他想骑在江熠头上多少回了,此时不提觉得吃亏。 江熠转身,“算了。” “哎,”季祯连忙拉住他,“我说笑的,快蹲下。” 第二十八章 喜欢我好不好? 季祯见好就收,扶着江熠站稳。 江熠觉得自己定是昏了头,要不然怎么会答应季祯这样的荒唐要求。 在云顶峰时,江熠做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修炼。他父亲江恪严厉冷情,便是最初他上山还未曾适应时,也未曾给过江熠什么关怀。唯一会得到赞许的时候,便是江熠的功法又有突破,日渐长进的时候。 那样的赞许对江熠来说就是屈指可数的温情时刻。 季祯的手拉着他的小臂,人半靠过来时,江熠已经忍不住屏息。季祯身上有些热意,看上去就暖的柔软皮肤,也许都是江熠会松口答应的原因。 只是答应归答应,江熠对背人的动作依旧陌生,他从没背过谁。 季祯见他站着没动,催促江熠道:“你要蹲一下啊,不然怎么背我?” 江熠慢慢屈膝,心中情绪起伏,一面认为这样不可取,一面却又想试一试贴近季祯的感觉。 他忽然忍不住想,哪里要什么魔,单一个季祯,他便晕头转向,如同往深渊坠去。 季祯却不知道江熠想得什么,他今日心情不错,此时酒醉微醺更肆意妄为,江熠才一弯腰,他就一垫脚跳了上去,两只手环绕着江熠的脖颈,紧紧缠住。 江熠的身型很稳,但在季祯猛然跳上来的时候还是晃了一晃。 季祯忽然发力,自己反而有些晕了。他半闭上眼睛,脑袋靠在江熠的后颈处,本来是颐指气使的口吻,然而醉酒后偏多了几分温软亲呢,“托住我的屁股呀。” 江熠略一犹豫还是伸手往后托住了季祯。 这样一来,季祯就被他稳稳背在了背上,两个人后背前胸紧紧贴在一起。季祯整个比江熠小一号,背在江熠身上轻若无物,依存的动作更稚弱可爱。 季祯舒服了,他往江熠身上爬了爬,为自己找个更合适的姿势。江熠本就僵硬着,还不待他调整好自己,季祯的脸已经凑上来几乎与他的侧脸蹭到。 江熠后颈出露出的一点皮肤能够清晰感觉到季祯皮肤传过来的热度,越发说明他们现在以一个多么亲近的动作互相依偎,也让江熠发觉原来紧贴的拥抱能消解诸多郁结,让人几乎忘怀一切。 “重光,”季祯抱着江熠,在他耳边低声说话,“你身上好香啊。” 他出声时,暖暖的气息吹拂到江熠的耳廓上,普通这世间最轻柔的抚触。 季祯说着还动了动脸,似乎是凑近江熠认真闻了闻,“真的好香的,什么味道?” 季祯说不上来江熠身上是一股什么味道,但总觉着有股淡淡的冷香正往自己鼻子里钻。他醉了酒虽不至于忘乎所以,但的确相较平日呆了许多,此时纯粹好奇,侧脸却几乎贴到江熠的脸颊上。 已经几乎墨色的夜晚降临,仆从们只是远远跟在他们身后,脚步被压到很低。夜风很冷,但江熠无暇顾及。他耳边能听见的只有季祯的喃喃低语,以及自己心房的汹涌鼓噪。 “也许是香灰的味道。”江熠回答,回偏院的路并不远,他忍不住放慢了自己的步伐。 “香灰是这样的味道吗?”季祯问得含糊,江熠走得慢,一点都不颠簸,他的睡意涌上来,就要睡着。 夜风本来从前往后吹,把江熠身上的味道带给季祯。此时一阵风忽然从后往前吹来,季祯身上的淡淡酒气夹杂着一股不该在季祯身上的味道,一起抚过江熠的面颊。 那是一股鬼气,与季祯格格不入。 “你身上是什么味道?”江熠的脚步停下,警醒起来。 “什么?”季祯被江熠忽停的动作晃走不少睡意,不解江熠说的,自己还低头闻了闻自己身上,“是熏香的味道啊。” 江熠换了个说法:“你今天在外面都做了什么事情?” 季祯抬起头来,带着些许懵懂说:“听了戏,吃了酒,在街上逛了逛罢了,你问这个做什么?” 江熠的脚步重新迈开,“因为你身上有鬼气,定然是你今天接触过什么鬼物,今日见了生人吗?” 季祯听见“鬼物”两个字,酒意消散大半,他支起上半身,睁大眼睛问江熠,“我今天在外面见的人那么多,街上有没有站着一两个鬼,这我怎么晓得呢。” 江熠摇头:“只有触碰到你才能在你身上留下鬼气,普通小鬼无法做到。” 今日碰过自己的,季祯脑袋里过了一遍,心里忽然咯噔一下。 记忆里的诸多细节交织在一起,忽然让他整个人都不好了。 他尚且留存一点希望,颤着嗓子问江熠,“那,那个,我今天说的叫‘西陆’的小修士,你下午见过他的吧?” “我去问过,却没人记得有这样一个人。”江熠偏头看向季祯,发现他脸上酒醉的红晕都退下去不少,似乎受了惊。 季祯此时串联起许多事情,得出一个让他觉得恐怖的结论,难道西陆是江熠说的鬼物吗? 他在街上给西陆买饼,知道他与自己师父相依为命,那会儿街上有许多人,他身边的仆从也都看到西陆,可真的看到了吗?季祯自己也没问过啊。 后头梁冷说有两个无门无派的修士死在了城外,现在回想更是让季祯头皮一紧,难不成那时候西陆就死了? 而今天他明明见到西陆还和西陆说了话的,身边的仆从却说没见着。自己那时候还嫌弃他们笨,难不成他们是真的没见到西陆?西陆那分外白的脸,彼时季祯还全当是他脸色白净……说不定就是因为是鬼才那么白的。 还有西陆在街上吃包子也不太对劲,谁会在那角落里摆一盘包子,不会是用来祭祀亡魂的吧?给鬼吃的包子,那西陆在街上捡包子吃也半点不奇怪啊。 所有细节都对上,季祯的脑海里几乎自动把整个故事都串联好。 赶路到边城不久,西陆与他师父去城外追踪时遇见了什么魔物,因为法术修炼得普通而直接被魔物杀了扔在乱葬岗里。师徒两个生前是穷人,死后是穷鬼,饿得慌了便向自己讨食?西陆孝顺,自己吃还不算,帮他师父也讨一份。 如果西陆是鬼,那季祯倒是不怕了,只是心里多了些酸涩。 西陆今天下午与他说起自己练习功法的事情时,自卑地低下头说自己没什么天赋,只能用心加倍修炼,虽然和师父一起日子苦了点,但师父对他极好云云。 那模样真是老实乖巧地过分了。 季祯自己从未吃过苦,却极心软能共情,听了西陆的话以后,对他更有种保护欲。 可没料想还来不及真对西陆好点。此时一推测,西陆竟可能是个鬼。笨笨的小修士,看见一盘红烧肉都能亮了眼睛的人,竟然,还是死后变成鬼才吃到的吗? 太可怜了啊。短短一生均是清苦,却一心向道,为道而死,连个全尸也没有,坟冢也无。 从这里一想,季祯心酸地不知道怎么自我消解。加之本来觉得西陆乖傻,而难得对人有的些许好感,在人鬼殊途前更像是一下撞上了南墙。 季祯将脑袋往江熠的肩上一趴,左右蹭蹭撇去一点泪花,本来是想要将情绪往下自己咽了,不想在江熠面前丢脸,但因为醉意却终究还是忍不住一下哭了起来,“江重光。” 江熠本来只是等着季祯说话,却没想到季祯忽然抽泣起来,声音委屈极了。 季祯眼睛红红的,他说:“我真的见鬼了哇。” 眼泪滴到江熠的身上,明明隔着衣物,却让江熠觉得如同滚水般烫人。他不知该如何安慰季祯才好,又以为季祯哭是因为害怕,“别哭,我帮你把那鬼杀了。” 却没想季祯一时更哭得伤心,“不,不能杀他,他很好的。” 江熠一时有些搞不清季祯的意思,“那个鬼很好的?” 季祯抽抽噎噎地说:“他,他生前是个小修士,但他还是说我好,他和你们都不一样。” 西陆与他师父怎么能和云顶山庄这样的大门比较,简直云泥之别。但西陆给季祯的感觉却比任何大门大派都真诚可亲。 此时也不光是西陆给季祯的委屈心酸,他喝醉了酒,许多本来积压在心里并不是真的不在意的情绪也跟着一起爆发了出来。 季祯曾经做的那个梦中,那些对他的鄙夷与轻视,讲他不般配,将他弃如敝履还要踩上一脚,都仿若亲历。这无妄之灾之于季祯全都是委屈与心有不甘。 “我知道你们都不喜欢我,你们都讨厌我。”季祯边哭边把眼泪都蹭到江熠的肩膀,这会儿已经快把他的肩头都哭湿了,足见他心里委屈。 “我没有讨厌你。”江熠虽然不解,但季祯哭得他有些心焦又无措,“你在说什么?” “你在骗我。” “我没有骗你。” “那你喜欢我吗?”季祯吸了吸鼻子,畅快地哭完一阵后,困意翻倍上涌。他将脸贴在江熠的颈侧,质疑般地问他。 “我,”江熠不知如何作答,喉咙里有一个声音想破土而出,却被他又压抑下来。 今天的月色依旧明亮,斜上枝头,从枝桠间遮遮掩掩透出些光亮。 季祯的双手拥住江熠,将他当作依靠般紧紧贴着,他要睡去之前,央求般软软地对江熠说:“你喜欢我好不好?” 然后我就可以和你退婚了,我就可以回家了。 剩下的半句话被季祯藏在心里,他耐不住睡意,臂膀松了松,脑袋一歪半睡过去。 因此没有听见江熠那声落在月色中,极轻极轻的一字回答。 “好。” 江熠心里有什么东西在这时候得到了放肆的浇灌,破土而出。又好像一脚踏空坠落深渊。 第二十九章 摸摸小手 江熠拿起被施了定身咒放在架子上的,装着梦魇的玉瓶。 “你身上有祯祯的味道,你去见了他吗?”梦魇问得谄媚,它早在这里呆得无趣,恨不得飞到季祯身边解解闷,“他什么时候来接我过去呢?” 江熠将它的定身咒解开,放到桌上随口答道:“你还满身魔气,怎么过去?” 梦魇虽然有些不服气,但不敢同江熠顶嘴,只好小小声说:“季祯也许就喜欢我的魔气。” 反正季祯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他们这是臭味相投。 季祯喜欢魔气,这话在江熠听来就有些滑稽。 见玉瓶立在那里虽然畏缩,但说话时颇为理直气壮的模样,江熠冷冷地一指推倒它,梦魇不由自控地在桌上咕嘟嘟转了半圈,差点从桌上掉下去。 没等梦魇找回平衡,它已经被江熠重新捡回手里,一股如火般炙热的气流包裹着梦魇,玉瓶一下悬浮在了江熠的手掌心,匀速转动着。 江熠在抽出它身上的魔气。 梦魇感到身周魔气迅速流失到了玉瓶之外,少了魔气,梦魇懵懂许多,它无法反抗,只能从玉瓶中往外看。 魔气呈现淡紫色,被江熠吸纳出梦魇体外后,并未太激进,而是淡淡一层缠绕着江熠执玉瓶的那只手,在其上流转,然后慢慢向着江熠的手臂往上如蛇般游走。 江熠的视线跟着这股魔气慢慢抬高,最后那团魔气支起一半,便如同一条毒蛇正凝视着他。 江熠不为所动,他本来摊平的掌心在冷漠的目光里骤然收拢,如反手般轻松,那团紫气猛然痛苦地挣扎起来。 梦魇看得害怕,虽然魔气被抽出以后它便失去了与之的连结,可这一幕多少有杀鸡儆猴的味道,它一动不敢动,就怕江熠不痛快要拿自己开刀。 紫气被分为几缕,很快像烟花般轻轻绽开碎裂在半空中。唯有一缕萦绕在这间隙里忽然腾空而起,意外一跃环住了江熠的手腕。 江熠只觉得手腕猛然一沉,感觉手上仿佛千斤重。他察觉不对正要抽身,却发现手腕上的力道变成了一双纤细的手,正拉着他往前走,江熠的视线顺着手往上看,见着的却是一个女子的朴素衣饰。 而他自己的手仿佛回到了几岁稚童的模样,肉嘟嘟任人拿捏在掌心。 江熠环顾四周,场景已经完全变成另一个样子。他在一片山林之中,雨后的空气湿润,脚下的土地柔软,林间有空灵的鸟叫声。 “阿熠累了吗?”见他脚步犹豫着放缓,前方的女人停下脚步,在江熠面前蹲下来。 女人的声音轻柔,还伸手摸了摸江熠的脸颊。江熠仰头看向她,努力想要分辨出对方的容貌,然而女人的脸被一团白光挡住,江熠什么都看不清楚。 见江熠不说话,女人以为他在闹脾气,先拍了拍江熠的后背,然后让他看自己身后背着的一筐野果子,“娘要拎这个,只能抱阿熠一会儿,等咱们到了山下那个地方,”她说着给江熠指了指几十丈外的一处平地,“后头阿熠就接着自己走好不好?” 女人的声音温柔而细腻,落在江熠耳朵里有种陌生的熟悉感,仿佛这声音他曾经听过无数次。 他张了张嘴,在女人将自己抱起来时低声开口确认似的问:“母…亲?” 这两个字江熠说得太过干涩,从他喉咙里发出的声音都有些沙哑。 女人一愣,随后笑道:“哪里学的文雅称呼,不叫娘了呀?” 这是他的母亲? 江熠急欲探寻,伸手去摸对方的脸,想对对方的面部轮廓有个大概分辨,然而那团笼罩着女人的白光如同有所察觉,在他触及到的那一刻脆声炸开,如同瓷片落地,整个幻象被戳破,江熠又回到了上一刻的房间里,手上的玉瓶仍在,但那缕紫气在他的视线里消散在了他的掌心。 梦魇探寻人的欲求时,可以在人的记忆中来回穿梭。它们无法创造出人类渴望中不存在的事物。 换言之,也许场景可以虚拟,但场景中的人物都是真实在人的记忆里存在过的。 江熠一怔后反应过来,刚才那一段魔气反扑也许便来自于他的记忆,那么那个女人真的是他的母亲? 母亲这个角色在江熠的记忆里一直都是缺失的。 江熠从零星的话语中知道的关于他母亲的描述,仅仅是几个词语。品行不端,没有才德,与他无益。 这也是江恪将他从母亲身边带走的原因。江熠未曾想过自己与母亲还有这样的记忆。 江熠小时候虽然也渴望母亲的怀抱,偷偷垂泪看着其他师兄弟的母亲前来探望,却也从来不敢表露。但时间流逝,他逐渐长大,母亲这个角色便渐渐在他脑海中淡泊下去,甚至被他主动遗忘。 一个品行不端无才无德,且未在母亲这一角色上尽职尽责,甚至连记忆中都没有留存影子的人,任何念想都显得多余。 紫气已经消失,江熠再次想要从梦魇身上抽取魔力,重新触及自己尘封的记忆。 然而徒劳。 灼热的灵力将玉瓶狠狠缠住,梦魇本已经因为眼睁睁看着自己好不容易得来的魔力被江熠摧毁,心疼地眼含热泪,哪里知道还没敢哭出声,江熠又对自己下狠手,终于是经不住哭出声来:“大王饶了我,我真的一点都榨不出了。” 江熠慢慢松开了手,再看自己掌心,那团如火的灵气颜色深邃许多。那团魔气没有完全消失,本来不应该相融的东西,此时竟然好像与他本身的灵力融为一体,同时盘踞在他身上。 天色大亮,唯独未出太阳。 季祯坐在饭桌前发呆,他只记得昨天他要江熠背自己,江熠好像是背了,后面又说到西陆。 西陆,西陆。 季祯在心里默念了两次西陆的名字,心里还是觉得有些难受。他看着面前的好粥好菜也没了胃口。 西陆那样的人若是做了鬼,指不定多受鬼欺负。又没有人给烧个纸钱什么的,想来也是穷困潦倒难以维系。 如此一想,季祯更不想吃了。他对若华说:“把这碗粥留下,其他的都放到边上去,一会儿我有用。” 若华心里疑惑,这早点还能怎么用? 片刻后季祯就给她解了惑。 季祯先自己去院子里转了一圈,本来想找江熠的,不过江熠他们早早离开了,院子里只剩下一个曙音。 曙音也凑活吧,季祯将曙音叫了过来。 自从觉得是自己师兄对不起季祯以后,曙音现在对季祯态度很是不错,偶尔还主动给他个笑脸。 “什么事情?”曙音有些奇怪。 “你知道怎么将吃食送到鬼那里吗?”季祯问她。 曙音虽然点头,还是不明所以,“你要送给哪个鬼吃,死了很久的可不一定能叫上来啊。” 能叫就好,季祯忍着心酸说,“不久的,大约就死了不到半个月。” 他让下人将早上的肉包子什么的都端出来,另外又给做了个肉菜,此时规整地放在院子角落里的一张小桌上。 曙音问了西陆的名字籍贯等等信息,寻着记忆里学过的做法在桌边唤了几声后便开始等待。 季祯不懂,不过也跟着等。 两人傻乎乎地等了一会儿后,看过院子里的枯枝落叶,看过经过的仆从,看过砖缝里的青苔,就是没见着有鬼出现。 曙音不想承认自己学艺不精,又仔仔细细呼唤了两遍,依旧没有任何回音。 正在两人面面相觑,曙音红着脸想着该如何圆回来时,门口忽然传来一个不高不低的声音,“打,打扰了。” 两人一起跑过去看,只见一个粗布衣服的小修士挎着一只布包站在外面,脸蛋白白净净的。 季祯见到对方的脸立刻高兴起来:“西陆!” 曙音的脸色也缓和下来,总算没有丢师门的脸。 门口的侍卫本来要拦住西陆,此时见季祯认识他,便将拦住的手放了下来。 季祯也没去想怎么门口的侍卫也随便能看见西陆,自己便上前拉过西陆的手臂,将他带了进来。 西陆见到季祯,心情也放松下来。他本来是照例过来拣骨头拿点工钱的,没想到行至半路,忽然听见有人在呼唤自己的魂魄,他以为自己受到了什么脏东西的引诱,顺着那股轻微的拉扯一路找过来,本想斩妖除魔,却没想到季祯在。 他尚且搞不清楚状况就被季祯拉到一张小桌前,季祯面色沉静,叹了一口气对西陆说,“都是给你准备的,你够吃吧?你师父呢,他叫什么名字,要不要也一起过来吃?” 西陆早上过来的确是没怎么吃饱,但吃了季祯这么多顿,他怎么都不好意思再吃太多了,连忙摆手,“不用的,我师父还在城外乱葬岗旁睡觉。” 季祯闻言骇然大惊,“你师父竟然还在乱葬岗吗?” 他以为梁冷说起城外乱葬岗有修士的尸骨那天,就已经应该有人收殓了。现在听来,西陆和他师父竟然还曝尸野外。 “是啊,我晚上也睡在那里。”西陆点点头,不知道季祯的意外与激动是什么原因。 他和他师父这两天各自接活,他过来拣骨头。乱葬岗鬼气森森他应付不来,便是他师父去守着,两个人两份工,足够他们开销了。 季祯以为他说的是两人的尸首,心又揪起来。 季祯一把拉住西陆冰凉的手,吸了吸鼻子温声安慰他,“西陆你放心,咱们相识一场就是缘分,我一定会好好安葬你和你师父的,也好让你走得安心。” 西陆睁大眼睛,有些不知如何回应似的。 曙音在旁看了这么会儿,看出了些门道,此时犹犹豫豫地对季祯说:“他好像是个人,不是鬼啊。” 季祯收到的冲击比西陆更大,“什么?” 西陆的手还乖乖让季祯拉着,脸上却不太好意思地说:“季善人,你误会了什么吗?” 季祯不信,他问西陆,“你昨天本和我说话,其他人怎么却说没见着你?我让江重光给你些照应,他却说没找到你这个人,后来我出门见着你吃的包子,难道不是给鬼吃的贡品吗?” 西陆才明白季祯一连串误会的是什么。 他连忙解释,“不是的,我见你和江少主说话,不敢打扰,就悄悄先走了,找不到我恐怕是因为没人知道我的名字,那个包子是我在包子铺里买来的。” 季祯心里由悲转喜,看看自己握着西陆的手,原来不是小鬼爪,他有些心疼,“那你的手怎么这么凉?” 所以西陆没有死,那昨天江重光说什么他身上有鬼气,是坑蒙拐骗他呢? 季祯边说边摸摸西陆的小人手,心里正对江熠咬牙,转头就见江熠站在院门口,双目一瞬不瞬地看着自己和西陆握在一起的手。 江熠的目光幽深如潭,让季祯不知怎么有点心虚。 第三十章 江重光明着狠,季祯憋着坏…… 曙音倒是没有觉得季祯拉着西陆的手有什么不妥,因为西陆实在像个半大小孩,又温吞内敛,不说话时仿佛就会消失在众人的视线里。 季祯的手自然松开。 曙音道:“师兄。” 西陆听见了,转头也朝着江熠看去,眼神明亮起来,很带着几分敬仰地开口,“江,江少主,久仰大名,我叫西陆,”他开口话都不太知道怎么说的样子。 季祯帮他解围,“这就是西陆,我同你说过好几回的,昨天是我弄错了,他不是鬼。” 说话间,江熠已经走到了他们面前,他的脚步不过在季祯面前停顿了一瞬,目光落到季祯方才牵着西陆的那只手上,再抬眸时已经挪开视线,只对西陆略一颔首。 西陆作为一个没什么天资的小修士,对江熠早有耳闻,十分崇敬。不说他们这样的杂门,便是许多大门大派的子弟也把江熠当成追逐的目标。 尽管江熠只是这么一颔首,西陆也没觉得自己被怠慢。 季祯却还有话跟江熠说,因此对西陆道,“你在这里等我一会儿。” 他说着追着江熠的脚步进了他的屋里。 “你昨天说我身上有鬼气,我就错当成了西陆的,刚才他说他夜里便和他师父睡在乱葬岗附近的,那他身上染了鬼气也很寻常,想来应该就是这么沾上的。”季祯说。 他从这个角度想,也不觉得事情多可怕。 江熠一路听见季祯的脚步跟在身后,此时他站在桌前背对季祯,闻言也并没回头,反而是问季祯:“也是像方才那样手拉着手沾上的吗?” 季祯愣住,江熠现在背对着自己,看上去与平常无异,可是季祯却感觉到一股阴翳罩着江熠,语气里甚至带着些微邪气。 好像是他熟悉的那个江熠,又好像让他有些陌生。 “不是啊。”季祯说。 江熠转过身来,季祯看着他的脸,才略松了一口气,方才的一点怪异感觉也消失不见。 江熠还是平常那个面色无波的模样,看不出半点不同。 “能沾上那么多,又不是拉手,那你们做了什么?”他好似在询问,目光审视着季祯。 江熠本人虽然没有情绪起伏的样子,但是他的佩剑此时却轻轻颤动起来,似乎有些焦躁不安。 即便季祯弄不清楚江熠这么问到底是什么意思,可也知道这话问的味道不对。 什么怪话? 季祯怀疑江熠话里有话,但他没有证据。不过现在不是拍桌子的时候,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能忍则忍才是大气。 季祯的眉毛往下轻轻耷拉,无辜地说,“我见西陆没有吃饱饭,便带着他去吃了点饭,与他一块儿又喝了些酒,然后我就回来了呀。” 他不等江熠说什么,开口又是一耙倒打。 “我也觉得奇怪,咱们这样的关系,我身上理应当满是你的味道才是,这样的话什么鬼气魔气还敢近我身吗?唉,只可惜我一个人也办不成什么大事呀。”季祯说着话低落地垂首,说完又抬头看了江熠一眼,话里是什么意思显而易见。 满是你的味道这样的话,对江熠来说还是过头了些。 “季三,慎言。” 嘁,没趣。 季祯扭头看向院中,“那我走了。” “等等。”江熠喊住季祯。 “干嘛?”季祯的眼睛圆溜溜地看着江熠。 江熠抬手将装着梦魇的瓶子取下递给季祯,“拿去带在身上。” 季祯的脸上有了笑容,他接过玉瓶问江熠,“它还和从前一样吗?” “它已经没了魔气,于你无害。”江熠说,“不过若求安稳,你可以与他缔结主仆从属关系,那么它以后便不能对你下手。” “怎么缔结?”季祯举起那玉瓶在眼前晃了晃。 江熠说:“划破食指,将血滴在它额心,它应允了便可。” 季祯感觉手里的玉瓶动了动,经过昨晚,梦魇当着江熠的面越发不敢放屁,此时也不敢多说。 魔怪与其他人缔结契约的事情并不少见,大多发生在修士与魔怪,甚至仙人与魔怪之间。为他人所用对于魔怪来说是一件颇为屈辱的事情,但同时魔怪也以实力为尊。所以被仙人活着修士,其他魔怪驱使,大多面子上都说得过去,毕竟打不过还有什么办法。 但是与人类缔结契约,被人类驱使,这实在很丢人的。便是梦魇这种初出茅庐的弱鸡,听见江熠要让它认季祯做主人,心里也垂泪几滴。 不过江熠既然已经开了口,梦魇觉得自己这命运也算是无法逃避,只能闷不吭气等着他们发落。 “不用了。”季祯却说,“如今它已经被收敛在玉瓶里面,主仆不主仆的不打紧,万物皆有所属,它不属我,还是顺其自然得好。” 季祯面上笑容淡淡,语气温和,一副超脱世外之感,简直是我辈善良宽容之楷模。 江熠见状,嘴角也露出些微弧度。 梦魇反应更大,带着哭腔叫了一声,“祯祯呀。” 季祯太好了吧,它差点当场为季祯有感而孕。 季祯收起玉瓶,“那我真的走了。” 他脚步轻快地回到院子里,西陆果然还在原地站着,远远看去似乎正在和曙音说话。 曙音的确在和西陆说修习的事情。说起来曙音在云顶山庄里,修习算不上太有天赋,但也还不错。因为能够上云顶山庄练习道法的均得经过考核,没有天资的人是无法进门修习的,所以曙音有一个固有印象,那就是没有天赋的人不能修习道法。 可她现在和西陆三五句聊下来,却发现西陆说自己天赋不好竟然不是什么自谦之词,而是真的天赋十分有限,比她还差了一大截。 “我自小跟着我师父一起练习的,我师父说我爹娘逃荒的时候活不下去了,就把我交给我师父了。”西陆十分平静地说自己的身世,然后又说,“我师父说修道修的是心,我笨一些便多下些功夫,大不了修一辈子,只当是强身健体,不必强求什么结果的。” 曙音几乎是头一回听见这样的论调,她自小在云顶峰长大,耳濡目染的,她师父要求师兄师姐们的,均是得道。什么是得道最直接的体现,那就是成仙。 因而听见西陆的话,曙音一时都不知道如何接话。 好在这个时候季祯走了过来,他对西陆说,“一会儿我再同重光说一声,让他给你安排些轻省的活,再给你多结点钱。” 西陆听了却摇头又摆手,“季善人不好这样,我与他人做一样的事,拿一样的报酬已经很好,其他活我怕自己做不好,本来吃了许多你给的饭食,我已经很惭愧了。” 季祯看向西陆的目光,更多带了几分慈爱。 多实诚,多乖一小孩儿啊。 他也不为难西陆,只说,“那你在这儿做活的几天,顺路便到这院子来吃饭吧,不为别的,咱们认识这么久,总算朋友的,是不是?” 西陆犹豫片刻,轻轻点了点头,“谢谢季善人。” 季祯本来又想拉拉西陆小手,跟他说不必叫的这么客气,不过余光瞥见江熠的身影,便只能矜持些说,“那大家各自随意吧。” 他说着自个儿扭头登登登回屋了。 季祯回房,又从窗户缝往外看,见曙音西陆和江熠三人都往院外去,他才回到软榻上坐好。 软榻的小几上,装着梦魇的玉瓶此时一摇一晃地,很是雀跃的模样。 屋里只有季祯和梦魇一人一魔,梦魇也总算感受到了在江熠房里难得感觉到的轻松,它想到方才在江熠的屋里,季祯那一番言语,心下还留有感动,便对季祯剖白道:“祯祯你放宽心,便是有一日我重获自由,也不会害你的命的。” 季祯盯着它冷笑问:“你敢吗?” 梦魇忽然感觉到了一种与江熠截然不同来源,但同样效果的压迫感,它心里生出一种不太好的预感。 梦魇是害过好几条人命的魔,季祯想利用它,同时也不会真的把它当成什么柿饼甜糕,人性都难以预料,更别说魔性。 “我不与你缔结契约,是因为我不想在自己手上划个口子,至于你要不要害我,你自己掂量。”季祯说,“你要是能害我,早第一晚我就被你害死了,你若还敢,我反手一刀就算斩不断你的头,你也去半条命,剩下半条命我交给江熠,你说你还有命剩没有?” 梦魇如遭雷劈,江熠是明着狠,季祯就是憋着坏,人前人后不知几幅面孔。 梦魇呜咽了一声,强忍住哭腔,自己到底还身处险境。 季祯手托着下巴,懒洋洋地问梦魇,“你们这种魔怪都叫梦魇,你有其他名字没有?” 梦魇带着鼻音说:“我在家排行第三,家里人叫我小三。” 小三又是什么怪名?季祯嫌弃死了。 “改了!”季祯霸道开口,“难听,而且三和我重辈份了。” 梦魇委屈地问:“改,改成什么啊?” “改成排行六,大名就是梦大顺。”季祯立刻给人安排上新名字,“六六大顺,吉利。” “不改行不行?” “不行!” 他这正欺负梦大顺,外头传来人声,若华的声音在门口轻轻提醒季祯,“爷,殿下来了。” “他来做什么。”季祯嘀咕,同时将梦大顺给放到边上,嘱咐道,“别出声。” 梁冷随后便掀开门帘进来,身上带着未散的寒气坐到了季祯对面。 “听人说你让人去收殓乱葬岗的两个修士尸体?”梁冷接过丫头递上来的热茶饮了一口,“怎么忽然起了这念头?” 季祯不想和梁冷说错人西陆已经死了的事情,含糊道:“只是想起来有这么一件事,心里觉得过意不去,便随口让人去收拾一下罢了,你怎么知道这事儿,他们办好了?” 梁冷说:“尸首是早有人收起来,不过没专门下葬,听说放在义庄里头了,你既然差了人过去,今天应当便能了事。” 他看着季祯,仿佛还是不相信季祯是一时兴起,“这么些日子过去,阿祯还记得这事儿,看不出来竟有如此一颗善心。” 什么意思啊这是?季祯的眉毛倒竖起来。 梁冷和江熠还真是一个路数,说话都怪里怪气,跟拐弯抹角骂人一样的。 季祯这一早上跌宕起伏的,还跟着两个狗男人面前接连受气。江熠那边季祯姑且忍了,梁冷这头他到底忍不住回嘴说:“殿下若以己度人,当然看不出我的善心。” 臭王八蛋。 梁冷面色却不改,半点没被季祯的话冒犯到的模样,“你说得对。” 拿话怼人,自然是奔着让人生气去的,梁冷不仅没生气,还一副颇为认同自己的话的模样,季祯反被他气着,“殿下是承认自己不是好人了?” “我何时说过自己是好人?”梁冷反问季祯,他带玩味的笑意,“我只是觉得,你既然也不是好人,何必强与江重光那样的人凑成一对?” 梁冷具体是什么意思季祯不清楚,他只知道这话落在自己耳朵里,完全是梁冷当面对他宣战要抢江熠的意思。 王八蛋,这是当着我的面挖我墙角不算完,还要拍拍我肩提醒我正在被挖墙脚呢? “我和江重光有婚约在身,殿下可要慎言,祖宗留下的礼教规矩总需给几分敬畏。”季祯虎着一张脸,自觉说得十分严肃认真。 落在梁冷眼里,他那张紧绷的小脸一板一眼间却带着几分天真可爱。 至于礼教规矩?梁冷没有半分放在眼里。皇室贵族间的婚姻,从来没有爱情可言,利益纠葛他从小见得多了。在他的概念里,没有对错,只有强弱。 强者说对,那错的也是对的;强者说错,那对的也是错的,天道如此。 他要站在权力最高点,这是刻在梁冷骨子里的渴望。借云顶山庄的力还是借季家的力,与他都无差别。 这么一来,他当然不妨借自己喜欢的那个。婚约是个屁。 第三十一章 像你一样优秀 季祯被梁冷的视线看得有些不舒坦,他往后挪了挪屁股。 “你喜欢江熠?”梁冷问季祯。 这话问到季祯的心窝口,正中虚处,他将旁边的梦魇拿起来举给梁冷看,“梦魇认证,岂会有假的?” 梦魇刚还在旁边为梦大顺这个名字自闭着,冷不丁被季祯举起来对上梁冷的脸。梁冷的脸色再温和,与普通人还是相差很大。他眸子深处的情绪是果决与狠戾。梦魇不知道这得宰杀多少人才有,反正像它一样只杀三个人肯定不够。 倘若时光倒流,梦魇心想,它怎么会随便相信家中长辈说的,人间极好闯荡。结果到了地方还没多久,它见的人个个都不是善茬。 喜欢是什么,梁冷琢磨不太清楚。人与人之间如果撇去相互需要的关系,有多少纯粹的喜欢?他母亲曾经受过不少宠爱,不也转瞬即逝,他父皇对他母亲的喜欢大可被称作利用。喜欢终究是短暂的,片刻的需要罢了。 就如同他现在觉得季祯有趣也有用,这在梁冷心中便可暂定为喜欢。喜欢不必长久,也无法长久,那大多只是暂时由心底衍生的征服欲占有欲的外向表现,一旦占有就会索然无味。 但退一步说,未曾占有时的追逐总是分外有趣。 梁冷顺着季祯举着梦魇的手看了一眼那玉瓶,他说:“极好。” 不知是在说梦魇还是说季祯。 若华将门帘轻轻拉好,从门帘的缝隙中看着梁冷远去,回头问季祯,“爷,给您重新倒点茶?” “嗯。”季祯随口答应,脑袋里还在想梁冷方才那些话。 他能听出梁冷的势在必得,两人方才几乎已经将矛盾挑明。起码季祯这么觉得,梁冷承认自己动机不纯,奔着拆散他和江熠的婚约来的。如此毫不掩饰,能是个人? 季祯垂眼看手里的玉瓶,伸手将玉瓶放到小几上,伸手轻柔地摸了摸梦魇。 “大顺呐,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过些天就有大事交给你办。” 梦魇听见季祯叫自己大顺,颇为受辱,堵着一口气小声哼哼道:“我不叫大顺,再说,”它鼓足勇气对季祯说,“你差遣我做事,总要给些报偿。” 季祯喊若华,“把秦闵送来的那盒东西给我拿过来。” 若华应了,去一旁的柜子里取出一只木盒,木盒上下三层,做得挺精巧,里头不知道放了些什么东西。 这功夫里,季祯问梦魇,“什么报偿你觉着合适?” 他的态度一软,梦魇心里就好受很多。只是梦魇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报偿才算好。它们一族杀人吸人气,其实也只是为了吸人身上的生气,同这世间灵气相比,人身上的生气少得可怜。但话说回来,他们梦魇不过是十分低等的魔族,在魔界内也是被压在最底层吃些别的魔族剩下的残羹剩饭的,实在混不下去才来了人界。 实际上被奴役的魔族哪里又什么报偿,强者为尊,每天不被踹两脚算是好的了。梦大顺的叔父辈就有两个在修为高深的魔物手下做事的,日子可不算好过。 借着季祯不清楚实际情况,梦魇大着胆子说:“一个月给我吃一回上次你给江熠的那种酒吧。” 灵草酿造的酒里头充盈着灵气,上回梦魇吃醉泡了一回,虽然是隔着玉瓶,依旧感觉浑身舒畅飘飘然。那样的灵气它若是能一个月吃一回,而不必承担风险,自是再好不过。 许多灵识开启的生物皆可选择修炼方向,若是苦修便是在经年累月中累积灵气,许多选择捷径便会做一些伤天害理的事情。在最终结算它们的罪业时,会得到不同的惩处。 梦魇也是如此,不过梦大顺到人界还不算久,累积的罪孽少,若是从此只吃灵气而不去害命,反而也许是一条不错的修习道路。 “那酒味道那么怪。”季祯摇头,“我这儿一点都没了。” 没了? 梦魇算盘落空,一时失望,“那你得用别的东西替换!” 若华将木盒放到了季祯面前。 季祯摆弄几下上面的锁扣。 梦魇在旁探头探脑,“什么东西,若是打发我,我可不依你。” 它边说话边摆出一副不可催折的傲气样,玉瓶隐约发着光。 锁扣应声而开,梦魇还来不及说话,就觉得一股浓郁的灵气飘散出来,一下将它迷得晕乎,梦大顺哐的一声往后倒去,嘴里还喊着,“快,快扶我起来,让我好好看看。” 这一盒子都是秦闵送过来的灵草炼制的各类药丸子,季祯对灵草没什么研究,只晓得这里头都是好东西。他一不修习,二又不做生意,即便这园子里的灵草充沛,对季祯来说却与同寻常草药没什么差别。 他年纪还小时边城便常常送这样的药丸子过来,他们家里人偶尔会吃,有病有伤常备一小瓶,只当强健身体。 季祯把梦魇托在手心,从木盒里取出一个小瓶,打开瓶口倒出两颗来往梦魇的玉瓶里扔去,边说:“你给我做事的时间里,一个月给你这么两颗如何,够了吗大顺?” 这两颗药是这一盒子里性最温的,季祯本是打着做生意要压一压价格,等梦魇抬价他再另外看着添点进去,没想到两颗药落入玉瓶里,玉瓶里半天都没声音。 季祯疑惑地拿起瓶口晃了晃,喊它:“梦大顺?” 梦大顺一声吱唔都没有,闷不吭声仿佛死了。 “坏了,别给我药死了。”季祯立刻坐起来,他将玉瓶倒过来想把药丸倒出来,可什么也倒不出来。 季祯还真没想到这个结果,他立刻揣着玉瓶往外去想找个懂行的问问。 还没等季祯出院门,他便瞥见了江蘅的身影,连忙走过去叫住江蘅,“师兄。” 江蘅在原地站住,温和地回问季祯,“季公子,怎么了?” 季祯把玉瓶递给江蘅,又说了自己给梦魇吃药的事儿,然后担心地问江蘅,“师兄怎么样,它不会死了吧,一直没动静啊。” 江蘅把玉瓶拿起来,的确没感觉里面的梦魇有动静。他略施术法,将瓶口倒置,里头竟然滴出几滴血。 季祯更觉不好,他真把梦魇药死了。 却没想到江蘅又把玉瓶还给季祯,解释道:“无碍,只是它虚不受补,一时晕了。” 他说话时看季祯就好像在看一个调皮玩闹的孩子。 季祯一时脸红,觉得梦大顺太给自己丢脸。 江蘅问季祯:“季公子将这魔物带在身边做什么?” 季祯当然不能说实话,就说:“只是觉得好玩,当一小宠放着。” 江蘅闻言点头,并不指摘什么,只说:“这药丸对它功效太大,若真要给它吃,一个月给半颗也是够用了的。” 没想到梦魇这时候又醒了,大声求道:“祯祯我可以,我就要两颗,说好的两颗。” 这没出息的样子。 季祯将它塞进自己怀里,本来打算带回去辱骂它一顿,不过想到什么又回头问江蘅,“师兄,城中事务是不是快处理完了,你们什么时候回云顶峰呢?” 江蘅怎么说都是这次云顶峰下来的修士中辈分最大的,问他应当是最清楚合适的。 “若是再无魔物动向,我们不久之后的确要暂回云顶峰。” “哦。”季祯点头,如他所料。季祯这下是真的打算走了,不过他才一侧身就被江蘅叫住。 “季公子。” “嗯?”季祯回头,目露疑惑。 江蘅依旧神色温和,不过他问了季祯一个和此时话题有些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季公子在初遇梦魇的那天,是自己醒过来的吗?” “是啊,”季祯说,“我听见有动静,自己便醒了。” “那次晚宴后你独自去见陈守绪,也没有受他引诱?” “我只是听见他喊我过去,我觉得古怪就没过去,这算引诱吗?”季祯不太懂,只是如实回答。 江蘅笑着点了点头,“算的,你并没有受到血妖的引诱。” 他看向季祯的目光专注了些,“季公子当时听了他的话,一点都没想过去看看究竟?” “怎么会想呢,他那么奇怪。”季祯有些莫名,等注意到江蘅的目光,又反问他,“我应该想吗?” 江蘅摇头,“不该。” 季祯虽然觉得江蘅的问题让他有些琢磨不清的东西,但是见江蘅已经问完的样子,便道,“师兄,那我先回去了啊?” 江蘅颔首,“嗯。” 他站在原地看着季祯走回屋里,眉目间透着思忖。 免受梦魇蛊惑若能说也许是意外,血妖的却不能。便是心性坚定的修士在对抗血妖时,也难以维持清明。能做到如此地步,自己还半点不察,要么是心性比他们还坚定数倍,便恐怕只有一个可能,季祯是先天灵体,本身清明通透,不受外物侵扰。 而季祯带着梦魇回到屋里,梦魇终于从药丸的补中缓过劲儿来,但大体还是有些晕乎乎,它听见方才江蘅问季祯的话,心中也跟着好奇加敬佩地问季祯,“祯祯,血妖开口对你发号施令,你都能不理会的吗?” 莫说是人,便是许多魔物在血妖面前,也不得不被血妖差使。 “那又如何。”季祯不以为意,端着茶杯饮了一口。 茶杯放下,正好在一旁的小几上,而茶几上还放着前面那只被拿出来的木盒,木盒还没上锁,里面好几层的药瓶便露在外面。这一盒子的东西,足够梦魇一个月一颗吃上几百年的,简直就像是一座金矿放在梦魇身边,能让他立刻认季祯做山大王。 才貌双全,有钱有势,坏得透彻,竟还免疫血妖蛊惑。 梦大顺唏嘘:“我什么时候才能像你一样优秀?” 第三十二章 换脸了 江蘅特意问起,梦魇也这么说,季祯有些好奇:“能不听血妖的话,真的很厉害?” 他的确是对陈守绪的指示毫无所感,半点没感觉到身不由己。 梦魇此时一边消化着肚子里的灵药丸子,边一知半解地和季祯说:“我也不懂,反正我有个二爷爷就被血妖吃掉了,说是听了梦魇的话,要死要活上赶着让它吃呢。” 百八十年前的事儿了,却在梦魇家族中流传已久。梦大顺初次听见时就有种恐怖如斯之感。 为此它又屁颠颠地求季祯,“祯祯,若是有血妖要吃我,你可得拦住我啊。” 季祯心道吃你这么笨的,血妖恐怕也不聪明。 “那你知道我为什么不受影响吗?”季祯问梦魇。 梦大顺沉默了一会儿,不能直说自己球也不懂,只装模作样道:“初入江湖,未有涉猎。” 这傻冒。 季祯一指头把它戳倒,自顾自躺倒,想着还不如抽空去问江重光。 大约也就眯了一会儿,若华从外头顶着寒气进来,搓着手说道:“真奇怪,明明开春已经有一阵,天气该暖和起来才是,这一天天的却更冷了。” 季祯闻声睁开眼睛,懒洋洋道:“哪儿去了?” 若华在季祯身旁坐下,脸色隐约透着点后怕和感叹:“方才我出去看了看,见着不少白骨,打听才知道,原来其他院子里都挖出许多白骨,累加起来还不知道有多少,这宅子里到底死了多少人呐。” 季祯想起陈守绪现出魔形的样子,摇了摇头,死多少他都不算奇怪,经年累月的,谁知血妖杀了多少人。 若华又说,“我看那些白骨好多都是孩子,大的七八岁,小的恐怕刚生出来不久都有。” “这你也敢去看,倒是我小瞧了你。”季祯坐起来。 若华赧然一笑。 不过听见若华说许多尸首还是孩子的,季祯心里也有悚然。他想起自己曾经意外见过的陈府内眷,当时的古怪情状,若是细细想来,季祯得出一个推敲。 那些小尸骨,也许有一部分是陈守绪的子嗣吧。陈守绪这一把年纪,府中妾室不少,却不见一个孩子,本来季祯觉得奇怪,现在说来倒有解了。 如不是陈守绪现出原形,就是江熠他们也无法捉到它的把柄。外表是人,内心成魔的在这边城到底有多少?如此一想,边城就像表明平静无波的湖水,一头扎进去后才知道湖水深不见底,黑暗吞噬着一切。 临近傍晚时,天边卷起了积云,层层涌动着压向中心,遮天蔽日聚着夜色的浓黑。风卷着潮湿的寒气,显得萧瑟寂寥。 院墙之间还有人声,院墙之外却只见一路延展开的白色灯笼,随着风吹而轻轻晃动。 江熠沉默地走在其中,更显得他周身清冷寂寥。 陈府的宅子中所获尸骨大大超出众人预期,陈府内眷所在的院子里尚且还有四个肚子大小不一的女子,均处于妊娠的不同阶段。江熠原本以为将她们从这样的困境之中解脱出来,对方应当会感到庆幸。 却没想到几人听闻陈守绪的死讯后均伤心欲绝,对他们目露憎恶。她们满足于陈守绪给的荣华富贵,甚至不太在乎自己刚生下的孩子会被带去哪里,有何种下场。 也不仅仅是这几位妾室,陈府之中还有许多未成魔的普通人,对于陈守绪的死亡均表现出兔死狐悲之感。 同是猎物,以屠戮他人获利之时,只要屠刀未曾落到自己脑袋上,便主动将自己归纳到屠夫阵营中,随之起舞。人心险恶表现的太赤裸裸时,这世界就显得丑恶且蠢笨。 江熠又好奇,那几位妾室当真那么不在意自己孩子的去向或者死活吗?对于自己母亲,他自有心结在,一时几乎不知道自己更希望得到什么样的答案,因此发问都犹豫了。 白色灯笼一直延展到偏院前消失不见,人声到此也渐渐消弭。此处与陈府的其他地方相比,应当是显得寂寥些了,然而等江熠推门入内,却看到院子里廊下的灯火闪着荧荧光亮,有往来轻手轻脚的仆妇小厮,有各处亮着灯的内室。 他不由自主地看向季祯的那间。 那里的灯光格外明亮,映照出一个坐在软榻上的身影,朦朦胧胧安然坐着。 “我不要吃这个呀。”季祯的声音隐约传了出来。 身后的门随后被守卫关上,拘住了一院子充盈的生气,在这天地间普通悬浮的孤岛,自顾自点着一团暖光。 江熠的心情松缓下来。世间纵使多有难堪处,却总也有可爱驯服的角落。 季祯用了饭,又做了一番洗漱,自个儿躺在软榻上看些边城相关的杂书。 他从前不太了解,看书这才知道,边城作为魔界与人界交汇,从前并没有什么结界之说,甚至人族与魔族还不乏来往,互相都守着规矩,这结界是后头才加上,如今习以为常的。 若是这书上写得属实,季祯倒是不觉得从前人与魔有什么明显分界线,书里许多小故事的魔还格外透着人气儿呢。 季祯觉得有意思,往下翻了一页正要再看,若华带着个东西走进来。 季祯抬头看了一眼,发现若华手上的东西眼熟,仔细一看想起来是他头前在外头买的那个木头面具。 “收拾马车时发现掉在角落忘了取回来的,”若华说,“怪不起眼的。” 季祯放下书,将那面具接过来。 的确是怪不起眼的,这面具的颜色是十分普通的木头材质,放在马车角落里恐怕快和车壁融为一体。 买它时季祯觉得入手温暖,此时大约是室内暖意足,拿到手里反而觉得有些发凉。 这面具平平无奇,就像是随意拿了一块木料,用学徒的手艺给雕开的。 季祯随意放到茶几上,自己起身:“我要睡了,你下去吧。” “哎。”若华应了一声,看见茶几角落里一声不吭只传出小呼噜声的梦魇,又将它拿起来放到了一边的一只能容纳它,且还垫了棉布的木盒里,全当是让它也有个安稳睡觉的地方。 梦魇今天得到大补,睡得香甜,浑然不知今夕是何夕。 季祯自个儿坐到床上,本来已经要躺下,目光瞥见那孤零零在茶几上的面具,想了想还是起身准备把它收纳起来。 千灯节,他在心里默念这三个字,心想也不知道是什么样的节日,还有戴鬼面具的规矩。 也不知道到时候他戴着这样的木头面具会不会显得格格不入了些,毕竟这面具没有半点威慑力。 季祯看到旁边的镜子,一时兴起走过去,将面具戴在了脸上。木头面具盖住了季祯的一整张脸,只露出他的嘴巴和眼睛。 季祯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眨了眨眼睛,他左右歪歪头,面具也跟着他歪歪头。季祯又觉得无趣便随手将面具拿下来放到镜子旁,自己打了个哈欠躺到床上拉过被子进入梦乡。 一夜平平无奇。 清晨。 季祯伸了个懒腰醒过来,他揉揉眼睛,起身喝了一口茶。屋外只有仆妇轻手轻脚偶尔传来的声音,季祯看了看天色,也不知道今天自己怎么醒得这么早,不过估算着这会儿就是若华也没有醒。 大约是昨晚睡得早,此时反正也没有困意,屋里虽然暖但闷了些,季祯自己穿好衣服也没叫下人,打开房门站到廊下动了动筋骨。 刚动了两下,季祯就听见隔壁房门也开了,梁冷的声音随后响起,“难得见你早起。” 季祯心想我早起晚起关你屁事,又回头打算剐梁冷一眼,却没想到回头对上梁冷的视线后,对方脸色立刻变了,一把冷剑从梁冷身侧抽出,顷刻架到了他的颈侧。 梁冷一副准备砍了他脑袋的样子。 季祯睁大眼睛:“你疯啦?” 话一出口,季祯忽然发现自己的声音有些奇怪,竟好像不是他自己原本的声音,虽然还是男子的声音,但有些过分尖细娇媚了。 简直不男不女。 梁冷的剑更往他颈侧贴近,“你是什么人?” 季祯看他好像不认识自己,便更觉得有古怪,“你说的什么话,我是季祯啊。” 从梁冷的视线中,面前自称季祯的人全然是另一个人。他相貌平平,小鼻子小眼睛的,声音还尖细难听,怎么也让他相信不了这是季祯。 倒更像是什么魔物冒充的季祯。 “季祯在哪里?”梁冷的剑更往季祯颈侧贴了贴,让季祯都快感到刺痛。 季祯心中冒火,瓮声瓮气地骂开:“我说了我就是季祯,梁寒峭,你再用剑对着我,我要翻脸了。” 侍卫们见到梁冷拔剑,已经围拢过来姿态防备,听见季祯对着太子如此说话,更以为他今日必定要被梁冷开刀。 却没想到梁冷听了季祯的凶话,反而神色露出犹豫来,剑竟然也真的往下放了几寸。 “你真是季祯?”梁冷的确动摇了。主要也是他想不出这边城里除了季祯外还有几个人敢这么同他说话,有点初次听季祯说他是摆“天王老子谱”的味道。 此时屋里的若华,院子对面的江熠也均闻声走了出来,众人的视线都凝固在季祯身上,一时让季祯更加怀疑人生,不知自己只是睡了一觉,怎么外面好像翻了天了。 直到季祯在众人各色怀疑的目光下,自己照了镜子,这下连他也被吓了一跳。 只见镜子里面根本不是他自己的脸,不仅普通还有几分丑陋,然而这张脸正长在他的脑袋上,仿佛天生。 天杀了,季祯也懵了。 第三十三章 你就这么护着他! 若华举着镜子,让镜面朝着季祯,心下还是很犹豫这人真是自家爷? 季祯对着镜子皱眉撇嘴,镜子里的人也跟着皱眉撇嘴,只是模样实在不好看,没了平时灵气,反而多了些贼眉鼠眼的味道。他差点呕出来,抬手推开镜子:“拿走拿走,看了就烦人。” 若华赶紧拿走了,品了品又转头对江熠与梁冷他们说,“我觉得这就是我家爷,跟爷平时说话一样的。” 她说着又将镜子放到边上去拉季祯的手,看到季祯左手食指上有一小道疤痕,仔细看看便笃定点头,“这手也是我家爷的手呢。” 季祯的手背嫩生,掌心有一些几不可查的薄茧,是平日练武时难免生出来的,那一道疤痕也是早年顽皮有的。 季祯丧气地坐在软榻上,随便若华摆弄了一会儿自己的手,片刻后不耐烦地抽回来,“这怎么回事啊?” 他抬起头来,看见屋里一群围着自己的人都专注的看自己的脸,脸色惊异又好奇,如同见着了什么难得的奇观。江熠虽然面无波澜,但看季祯的目光也颇为审视。 季祯现在顶着这样一张脸,心里颇为窘迫,他抬手遮住自己的脸恼怒道,“不要盯着我看了!” 他平日里虽不是特别在意自己容貌,可这和变丑这么多还是不同。季祯自己心理上就过不去。 江熠的视线在屋里环视了一圈,目光落到了一旁桌上放着的一张十分不起眼的面具上头。他眉头略一皱,抬步走过去拿起来本来准备仔细看看,却在入手的一刻感觉到一股刺骨的鬼气。 深重且幽怨。 他拿着那木头面具转身朝向季祯,问他:“昨天夜里可发生了什么怪事?” 季祯捂着脸闷声闷气地说:“没有呀,我用了饭不多久就直接睡了,哪有什么怪事。” 他从指缝里朝着江熠那边看了一眼,见江熠手上拿着那个木头面具,忽然神思一转,“是那个面具吗?我睡觉前是拿起来戴了戴的。” 江熠点头,“这面具上有鬼气。” 季祯闻言也不管遮脸的事情了,快步走过去拿过江熠手上的面具正反两面都看了看,“这,”知道这东西有鬼,可能是害自己面目变丑的元凶,他现在活想要烧了这东西。 “哪里来的?”江熠低头看着季祯问。 季祯抬头对上江熠的视线,再看见江熠的出尘容颜,心下又烦起来,背过身去说:“就是在街上随便买的,我看这东西怪不起眼的。” 他再想到那天买了面具回来以后,江熠就说他身上有鬼气,他还因此误会了西陆是鬼,恐怕也是因为这产生的误会。季祯心里懊恼,他哪里想得到随便买个面具能闹出这么些事情来。 江蘅上前也拿过面具看,初入手便有些惊讶,“如此森森鬼气,竟全都凝练在这一方面具上。” 若非靠近用手触碰,他们与此物处于同一空间竟然都毫无所察。 如此便基本可以笃定季祯的容貌改变是因为这张面具。 “既然和这面具有关,那是不是处理了这面具就可以把我变回来了?”季祯心中冒出一点希望,觉得既然闹事的正主都在自己手上,那事情解决起来应当简单吧。 “等等,”江蘅又开口,他看向江熠求证般地问,“这不会是望舒吧?” 江熠看着季祯倔强的后脑勺,轻轻点了点头,“应该是。” 季祯没有得到肯定的回答,反而听见了什么望舒二字,心下疑惑,连忙问:“什么望舒,月亮?” 曙音在这上面是做过功课的,此时抢着回答,“望舒是这鬼面具的名字,传闻中戴上这面具的人会被抹去容颜,夺魂摄魄后被吸纳入这面具之中,望舒吸纳的魂魄愈多,它便愈霸道。” 江追在旁补充道:“这面具在人间流落几百年,因其能变化形态为自己找到宿主,且在夺魄后会消失不见所以难觅其踪,却没想到会在边城出现,上一次出现望舒的动向好像还是在十多年前。” 几个小辈一人一句,季祯也算是搞清楚了这面具的来历。 相传是有一名叫望舒的人,天生面目丑陋,因此错失许多良机,一生跌宕不平,死得也颇为冤屈。说是某次他戴着面具出门到了闹市,面具不小心落下,丑陋的面容惊吓到了某位达官显贵的小女儿,他竟因此在大街上被对方家仆几棍子打得半死。若是有人施救恐怕不会死了,但来往路人均是对他容貌有所忌惮,嫌恶不已,因而他死得满腔怨气,死后魂魄不散,聚积在他生前常戴着的那张面具上。 此后但凡是见着容貌俊逸的男子或者美艳的女子,鬼面具就会想方设法勾引对方将自己带回去。若是有人戴上这面具,便会被夺去容貌,变得面目狰狞丑陋。 恶性循环,被夺魄的人的魂魄也会附着在这面具上。他们受的算是无妄之灾,死后也会怨气冲天,被困于面具之中,进一步加强望舒的能力。 季祯听得心凉,“那我还能变回来吗?” 不仅是能不能变回来这事儿,后面他们说的夺魂摄魄,难不成他不仅要变丑,还可能送命后被拘束在这面具里? 季祯心里一阵后悔,不仅是因为自己买了这面具,还想到自己若是在宜城那什么事儿都不会出,偏偏到了边城这事赶事的就没断过。 他心里自然还是骂江熠和梁冷,但此时心头丧气,骂两句也就骂不动了。 众人没有回答季祯的话,也是心里没底。这面具在人间这么多年,不少大能都曾经设法想要诛杀望舒的魂魄,可至今没有成的,便知道这事儿有多难。 季祯没听见有动静,回头看江熠,“江重光你怎么不说话?” 他心里还抱着一丝江熠总是有办法的念头,却听江熠回答了一句文不对题的,“望舒的魂魄此时并不在这里头。” 什么啊什么啊,季祯瘪了瘪嘴,正要开口骂人,余光却瞥见镜子里的自己,顿时被自己脸上委屈的表情丑到了,本来要骂的话瞬间开口变成哀嚎,“什么意思啊,我这么丑可怎么办?” 若华在旁想要小声安慰季祯,“爷,其实不是很丑的。” 曙音也点评般地应和道:“是啊,本来我看书里面说望舒十分丑陋,还以为是无法入目的那种,可其实你现在也不算特别丑,只是一点丑。” 曙音这话并不假,典籍中记载过被望舒夺去面容的人,光是描述他们之后的面容就用了大篇幅,全是说他们变得如何如何丑陋,几乎是看一眼都伤神的地步。 可现在的季祯倘若不是因为他原本容貌过于昳丽,此时他变做的样子其实算不上太丑陋,严格说来只是个相貌不佳的常人罢了。 但是季祯半点没有被他们的话安慰道,“丑就是丑,一点丑和很丑哪里不一样了。” 反正对他的心理打击都是一样的。 他说这话转头不小心对上梁冷皱着眉看自己的目光,季祯总觉得在里面看到几分若有似无的嫌弃,“看什么看!”季祯骂道。 梁冷思索着说,“我果然只是个俗人。” 他看季祯的脸,从前有些意动的心情都平淡不少,虽不至于全然没了,但总是受到影响,因此觉得容貌的确是重要极了,自己难以免俗。 季祯听他这话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直觉不是什么好话,“你什么意思?” “你现在的确有点丑。”梁冷平实点出这事实。 这不是火上浇油么,季祯炸了,他抄起手边一只花瓶,抬手就往梁冷身上砸,梁冷往旁边闪身躲开,花瓶在他脚边碎裂出许多瓷片。 “瞧瞧你这什么天王老子胆,敢砸我?”梁冷话说得严苛,语气却全是玩味,逗小猫似的把季祯说过的话还给季祯。 他们这有来有回,特别是梁冷的语气,在江熠耳朵中有些刺耳。 季祯简直想上去踢死这臭王八蛋,奈何被江熠一把拉住手臂,强硬地带到他身后,“别闹。” “你就护着他!”季祯抓住江熠的手想要往外钻,嘴里说的话不仅让江熠还让梁冷都摸不着头脑。 季祯嘴里这“他”是哪个他? 季祯就差把你们这对狗男男脱口而出,在他看来江熠不让自己踢梁冷,就是维护梁冷。 江熠无奈地紧紧拉着季祯,口中哄道:“好了好了。” 江蘅抓住刚才江熠话里面的一处关键点,“你说望舒已经不在这面具里,这是什么意思?” 望舒的魂魄才是这面具的主体,若是望舒的魂魄已经不在,他去了哪里? 江蘅这一打岔,季祯才平复许多,他推开江熠的手,背过身满心闷气,正要让他们都出去,他要自己静静,就听见院子里面有人声,好像是什么下人过来了。 这本身也被屋里的声音半掩盖过去,并没有太被谁注意,然而须臾便有不知屋里情况的小丫头端着几只锦盒跑进来,在门帘外怯生生叫了若华。 若华疑惑地走出去,从她手里接过东西还小声地说了几句话,而后若华又些惊讶的声音隔着门帘传到了众人耳朵里,“什么?!” 外面又安静下去,若华支开那丫头后回来时,面色忧心忡忡,欲言又止地看着季祯。 季祯正不痛快,见她犹豫的样子便说,“有什么就说什么,你这么看着我干什么?” 他又看见若华手上的东西,“你拿的什么,谁拿过来的?” 若华手上是些礼盒,看着便不是普通东西。 若华低声说,“刘管事让人送回来的,说是,说是,” 若华觉得她刚才听见的东西已经有些超出自己认知,此时犹犹豫豫不知从何说起。但在季祯催促的目光下面,她咬了咬牙还是一鼓作气说了出来,“那丫头说这都是爷您买的。” 季祯睁大眼睛指了指自己,“我买的,我什么时候买的?” 众人因此都看着若华,让若华不由紧张起来,她搅着手上的帕子低声说,“她们说昨天夜里爷出门买的。” 然而她也知道,昨天夜里季祯哪里出过门,何谈买这些东西? 前面在说的望舒的魂魄消失一事,霎时似乎有了些眉目。 刘武立刻被从外头叫过来,隔着门帘被季祯问话。 刘武还有些反应不过来,他昨天夜里送季祯出门,此时还没去接人,怎么季祯竟然在家里? 再听季祯开口说话:“你昨天什么时候送我出去的?” 这声音刘武听着也怪生疏的,因此一时忍不住脱口而出,“爷,你的声音?” 从声音听,刘武可一点都不相信里头的人是季祯。如果不是有若华以及江熠他们在,他都想要掀开门帘看看里面的人是不是被人调包了。 “你管我什么声音,我染了风寒不行吗?”季祯不耐道,“问你什么就说什么。” 刘武这才赶紧说:“昨天约莫是戌时过半,爷说要出门。” “去了哪里?”季祯问。 刘武更是觉得奇怪,爷自个儿什么时候出去自己不清楚尚且还有可能,去了哪里怎么自己都不知道的吗? 可他刚挨了季祯一句骂,此时也不敢多问,心想也许昨夜爷吃酒吃多了,自己忘了事儿了,便说,“爷说要去见见边城风情,去了,去了,” 刘武知道江熠和云顶山庄的人都在屋里,因此很是犹豫要不要把话直接说出来。虽然说男子去一去烟花柳巷的也不算太了不得的事情,但怎么说云顶山庄也是要面子的。 他想了想低声同季祯打商量,“爷,还是我私下同你说吧?” “直接说!”季祯隔着门帘大声道。 这声音把刘武都震了震,听得出季祯已经很是光火,他心一横,想着自家爷也不是会事后牵连怪罪的人,此时又被季祯吓了一跳,下意识也跟着大声说,“爷昨天夜里去了醉香楼,整夜留宿。” 醉香楼这名字随便听听也就知道是什么地方,加之前面又说见识边城风情,众人也就明白了望舒顶着季祯的脸去了哪里。 “整夜留宿?”季祯的声音反而平淡了许多,如同暴风雨前的宁静,他又问刘武,“你昨天夜里都跟着我吧?去了醉香楼,我还做了什么,我喝多了酒都忘了,你同我仔细说说。” “这能直说吗?”刘武征求季祯的意见。 季祯在刘武看来仿佛是豁出去了,淡淡道:“能,直接说,一点都别给我遗漏。” 刘武忙不迭回答:“爷进了醉香楼,点了里头的两个头牌,”他说到这里,再次犹豫,不知该不该把事情说得事无巨细,“一个男的,一个女的……一块儿都带去厢房了,等到半夜又往里叫了两个……给了不少赏银,再后头便没什么动静了。” 他本来是在楼下候着季祯回来的,可没想到还没候着季祯下来,家里就来人叫他回来了。这一回来才知道季祯在屋里等着问他的话。 刘武说了这一串话后,心里疑惑不解更甚,觉得昨天夜里季祯怪了些,现在的季祯则好像比昨天的还要古怪啊。 他正疑惑着,忽然听见屋里面穿出扑哧一声轻笑,似乎是太子殿下的声音。 而后一阵暴怒的声音传来,“顶着我的脸面做那种事情,还有男有女,我要杀了他,再把它剁成肉酱,让它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屋子里头不知怎么了,叮叮当当哐啷哐啷地响了一阵,脚步也是一阵错乱交叠,好像是有谁要冲出来又被人拉住。 太子殿下的笑声更明显。 继而刘武在惊恐中又听见江熠的声音,带着安稳哄劝,“季三,好了好了。” 第三十四章 天下苦望舒久矣 望舒流落民间几百年,也曾有许多人想要降服或者灭了它,均没有做到。这个事实让季祯有些绝望,他就算不死,难不成顶着这么一张脸过后半辈子? 这落差,季祯都有些理解之前那些受害者直接被气死或者幽怨死掉的心理了。 他把众人赶出去,自己坐软榻上叹气。 众人就隔着窗户和他继续说话。 “从前望舒夺走人的容貌以后,我没记错的话,不是直接害人性命的吗?”曙音的声音有些疑惑,不太确定地开口说,“怎么这次还化作人形,它怎么样也只是一个魂魄,魂体如何也不能真的成人吧?” 季祯盘腿坐在软榻上,瘪着嘴看着窗外的人影。江熠站得离他最近,人形剪影落在窗上,距离季祯十分近。 曙音说完以后,季祯又听江熠说,“按记载来说,的确从未有过望舒离开鬼面具的事情,望舒往往在得逞以后便会带着面具消失,可能几年内都踪迹难寻,这也是它难以捕捉的原因之一。” 季祯委屈得鼻子发酸,此时忍不住开口说,“那它若是跑了,我是不是丑一辈子了?” 想到这种可能性,季祯都快哇呜一声哭出来了。 江熠似乎隔着窗户转身朝向季祯,他低声说:“此事尚有变数,你先别太忧心。” 季祯丧气地歪倒在软榻上,嘟囔着道:“我的脸变丑,我不忧心谁忧心。” 这事情的变数的确有,望舒从前从不离开鬼面具,也行踪不定,现在面具在他们手上,而且也清楚知道望舒的去向,事情是有转机的。 江熠听不见季祯再开口,心里有些担忧,其他人先去筹谋,他则轻轻扣了扣季祯的窗户,“季三,我进来了?” 季祯卷着张薄被子,闷声闷气地回道:“干嘛啊?” 他没说不让,江熠便当他是允诺,绕到正门走了进来。 季祯用薄被子盖着自己的脑袋,只露出一条缝隙,从缝隙里面看着江熠掀开门帘走进来,直到脚步停在了他的榻前。 季祯将被子压紧,一团蜷在里头,不吭声。 江熠轻轻扯了扯他的被子,季祯感觉到拉扯的力道,自己手上更加用力地将被子给护住。 江熠无奈问他:“你不闷吗?” “闷死也比丑死好,你别动我。”季祯说。 “屋里只有我们两个人,你不必这样。” “你不是人吗,你也不能看我。”季祯道,他觉得颇为丢脸,“我现在太难看了。” 他自小长得好,养得娇,最是知道一张好看的脸多能让人心软。面对江熠他自知许多方面没什么能对比的,毕竟江熠半点没世俗气。恐怕脸才最重要。如今这张脸,不说什么时候会变回来,起码在变回来之前不能让江熠随便看去,万一这倒胃口的脸在江熠心里留下深刻印象,他许多努力不就白瞎了? 江熠手上的力道果然收了些,他说:“季三,容貌和皮囊并不重要。” 又来同我讲大道理,季祯真想要呸江熠一声,他不以为然道:“好看的容貌与皮囊不重要,那什么重要?我若是长得丑,谁还在意我的内里,我要是一开始就长这样,你还会理我吗?” 道理谁不会讲,但现实层面就是尖锐而赤裸裸的,季祯很不服气地想。 他本以为这段话说出去能把江熠给说倒,没想到江熠竟然毫不犹豫地说:“我并不在意你的长相,就算你以后一直,” 这话多触霉头。 季祯忍不住一下从被子里钻出来,怒气冲冲地打断江熠,“呸呸呸,我才不要以后一直这样!” 他觉得江熠果真是装逼装大发了,这种话都能讲得出来。 季祯仰头看着江熠,江熠的眉目清雅,当下神色无波间颇有超然之气,同这会儿自己的脸摆在一块儿,恐怕是美丑碰撞。 季祯有意戳破江熠的假面,他指了指自己的脸道,“别说大话,对着这张脸你亲的下来?我才相信你。” 季祯笃定江熠亲不下来,莫说他现在这张脸是丑的,就说平日江熠那冷冷淡淡的样子,这就是不可能的事儿。 江熠果然讶异地看着季祯,一时怔住。 季祯抬起下巴倨傲起来,正要觉得果然如此,却见江熠忽然俯下身来。 江熠的动作不快,缓缓俯身的动作在季祯不敢相信的目光里越发显得漫长。江熠清冷的容颜在季祯的视线里面放大,他看着江熠的眼帘微垂,脸上圣洁得仿若悲悯的神明,然而下一刻,一个亲吻的确轻轻落在了他的脸上。 温热的触感在季祯的脸侧停留了一息功夫,如同展翅的蝴蝶轻轻停留过般有些酥麻。 季祯心里猛跳了几下。 他也不知怎么,自己连江熠的嘴都强亲过,也并不觉得如何特别,此时江熠不过在他的脸上亲了下,季祯却觉得心跳急促起来,身子都因为过分惊讶与未曾预料而僵住了。 江熠直起身没有说话,垂落的视线也好像在刻意避开此时季祯惊诧的眸子。 屋里一时沉默,季祯脸上有些臊。 他怎么也没想到江熠会真的亲下来。 这个,那个,他,那什么,季祯平素嘴皮子利落,此时却不知道说什么好,他憋了一会儿才小声说:“你胜负心真强呐。” 原来江熠受不了的是激将法,除此之外他想不通江熠怎么会亲他。 但对着自己这张脸都能这么轻易地亲下来,季祯忍不住又感叹:“你果然是干大事的人。” 江熠看来,季祯又开始胡言乱语,他不以为意,也早就习惯不去探究。此时只伸手轻轻碰了碰季祯的脑袋,将他几根头发丝拨到正轨,然后问他,“一会儿我们要去醉香楼,你要在家里还是一起去?” 季祯现在没前面那么丧气了,他看见江熠手上还那着那一方面具,伸手又说,“我要一起去,你给我看看这面具。” 江熠将面具递给季祯。 季祯左看看右看看,怎么看都觉得这面具就是很普通。他又拿着晃了晃,然后忽然想起什么,拿起来放到嘴边上耳语般地低声对里面说,“有鬼在吗?” 不是说这面具中拘束了许多魂魄么?望舒不在,其他人总是在的吧。 江熠无言,只觉得季祯这动作孩子气十足,让他的嘴角微微勾起。 季祯说完以后把面具拿起来还放到自己耳边仔细听,一点声音都没听见。 “他们被拘束在里面,听不见你的声音,你也听不见他们的。”江熠在季祯身旁坐下,同他讲解,“除非另有媒介,但这面具阴煞气太浓,若有不慎便会反噬,最佳办法还是将望舒拘束回来,以这面具禁锢住它。” “那里面还有受害者的魂魄呢,”季祯说,他现在就是受害者之一,考虑问题的出发点自然也变了。 他想起什么,又问江熠,“梦魇能知道人心,鬼心它能不能知道?” 江熠见他晓得变通,点头赞许。 梦大顺昨日吃了两颗药丸子,此时还在呼呼大睡,季祯把它取来晃醒了,梦大顺海砸吧砸吧嘴,迷迷糊糊说,“谁,谁?” “是我!”季祯粗声粗气地说。 梦魇睁开眼睛看见季祯的脸,却是哇一声惊叫,以为自己被人给偷了,它左右四顾看看环境,发现还是季祯房间,这才放心不少,同时狐假虎威骂季祯,“你这个丑东西是哪个敢到这里来,你知道这里是哪个大王的地界吗?” 丑东西这三个字,已经足够挑战季祯,不过不知者无罪,他暂且忍住。 它没回头,自然没看见身后的江熠,此时吹牛皮把江熠也一起带上,“季祯你可能不晓得他是谁,江熠你不会不知道吧!若是他晓得你将我偷走,他必然杀了你。” 季祯嫌弃地看着梦魇这傻货,“江熠为什么能替你杀人?” 梦大顺嘿一声,觉得眼前的人太不知趣,“你难道不知道我的主人是江熠娘子?” 季祯听见“娘子”这不着边际的称呼,差点把手上的玉瓶砸了。 他呵呵冷笑着把玉瓶朝向江熠,让梦大顺对上江熠的脸。梦魇霎时打了个嗝,然后一个接一个打嗝停不下来。 “我,嗝,那,嗝。” 季祯把梦魇对向自己,指着自己的脸说,“我,季祯,道歉。” 梦魇看了看季祯的衣服,房间的摆设,身后的江熠,都是对的,可让它相信面前的人是季祯,它却怎么都相信不了。 “不可能,你怎么会是祯祯,祯祯绝美。”梦大顺倔强不认。 可它虽然是这么说,但静下心来也的确能够感受到季祯熟悉的气息,面前的人的确是季祯。 片刻,不等季祯说话,梦大顺忽然抽抽噎噎起来,“怎么会这样,祯祯,你的脸呢,哇呜哇。” 季祯本来想给梦魇几个脑瓜崩解气,然而它这么伤心哭起来,季祯倒是不好下手了,他大略将望舒的事情讲了一遍,本意是让梦魇来干活,却没想到梦大顺哭得差点抽过去。 “太过分了呜呜,毫无道德底线,杀人就杀人,竟然还要夺去别人的盛世容颜,下流无耻!”梦大顺觉得,和望舒比起来,它的道德水平不知道高到哪里去了,它害人起码还是让人在美梦中死掉,死前多开心啊。 梦大顺本身又是颜控,对季祯许多仰慕都来自季祯长得好看,此时季祯变丑,它冷不丁都有种自己守护的东西被偷了的感觉。 梦大顺出离愤怒! 季祯本来沮丧的心情,都被梦大顺哭没了。 他将鬼面具放到梦大顺旁边,“你感受一下里面什么情况。” 梦大顺转向江熠,“那,那你放我出来一下。” 隔着玉瓶它能感受和施加影响的能力有限,对这种百年老鬼物恐怕有点费劲儿。 季祯忽然想到从前梦魇长得那鬼样子,心想你还哭我,你自己照照镜子也够哭背过去的了。 然而没想到,等江熠把它从瓶子里放出来,季祯看见的却不是从前那个模样青灰的魔怪。此时的梦魇不仅不是青灰色,竟然还是白白嫩嫩的幼婴模样。 除去依旧是两个脑袋,但光是看那憨胖样子,和人类婴孩几乎没有太大的差别。 “这怎么回事?”季祯问江熠。 “它身上的魔气被清除,又吸纳了不少灵气,外貌便会有些改变。” 梦大顺也嘿嘿一笑,它又伸手摸了摸季祯的手背,“祯祯放心,我定为你一探究竟。” 它笑意还没收,又看一旁江熠正看着自己放在季祯手上的手,赶紧装作若无其事地将手给收了回来。 梦大顺面色认真,将鬼面具抱进自己怀里,然后闭上眼睛皱起眉头感受。 季祯紧张盯着它。 只是十几息功夫,只见梦大顺忽得浑身一抖,身上冒出黑气,冒出来的是幽怨鬼气,深沉到呈现浓黑色,江熠神色也有了变化,手上持咒准备出手。 梦魇其中一个脑袋的眼睛一睁,瞳仁却整个都是漆黑的,它看着季祯的目光也陌生而阴冷。季祯立刻意识到,此时梦魇身上恐怕并不是它本魔。 与此同时梦魇的另一个脑袋也同样倏然抬眸,同样是漆黑的眼眸,弥漫着浓重的死气与怨愤。 梦大顺被厉鬼操控,双手猛然朝着季祯伸去,想要将他杀死。 江熠手上的咒术已经念完,瞬息间便要投射到梦魇身上,将厉鬼打落回面具之中。却没想到季祯忽然主动伸手,一把用力地握住了梦大顺,或者说被两个鬼控制的双手,并且用力晃了晃,如同他乡遇故知般热切激动,开口就是一句,“兄弟姐妹们,我们苦啊!” 一时间,江熠愣住,正在自己躯壳里努力争夺归属权的梦大顺愣住,两个本来因为怨气深重而无差别索命的厉鬼也跟着愣住。 这什么鬼话? 第三十五章 我有钞能力 季祯张嘴如同连珠炮:“望舒那畜生玩意,恬不知耻,丧心病狂,猪狗不如,恶贯满盈!” 两只恶鬼本来见着季祯那张与望舒有几分相似的脸,郁气快压制不住,被季祯握住的手也挣扎着想要抽回来。可等听见季祯这一串话后,脸上的惊讶竟然快要盖过怨气。 它们被困在面具里面被望舒压制已久,不知外头年岁变迁,只知面具之中茫茫无尽地束缚。 “你,是谁?”其中一个脑袋开口,发出的是有些艰涩的女声,似乎是很久未曾开口说话了。 季祯听见她是女子的声音,连忙松开自己的一只手,歉然道:“失礼了,失礼了。” 女鬼一时语塞,不过也是许久没有被如此彬彬有礼地对待,不能怪季祯之余,心中又有些动容,仿佛回到了当面做人的时候。 季祯怕另一只手别也是个姑娘,他赶紧也松开,然后回答道:“我和你们一样,也是被望舒害的啊。”他说着指了指自己的脸,“本来我不是长这样的。” 梦大顺在自己体内挣扎已久,终于找到女鬼愣神的空档勉强挤出来夺回控制权大声附和季祯一句,“祯祯本来漂亮死了!” 话音才落,女鬼就把它给压了回去。 这用词,什么漂亮死了,季祯忍着想给梦大顺一个脑瓜崩的冲动,在两个鬼面前低下头难过地叹了一口气。 另一鬼此时开口,声音是个男人,“那现在是怎么回事?”他操控者梦大顺的脑袋转动着四下看。不知多少年岁未曾见过外头风光,唯有在黑暗中与一个又一个怨气四溢的受害鬼魂呆在一起,看着望舒作恶,甚至因为力量被望舒吸取而无法消亡,不得不为虎作伥。 “望舒现在是不是不在里头了?”季祯凑近了问。 既然同是受害者,男鬼女鬼对季祯也没了起初的恶意。男鬼点点头,“他昨夜忽然离开。” 其他鬼混对于望舒的离开也颇为意外,几百年来头一遭。 女鬼叹了一口气劝季祯:“既然他没有要你的命,你就想开一些吧,赶紧离开这里,下半辈子好好过,千万别像我当年一般想不开,未曾对父母尽孝便选了错路。” “你们便没有想过要报复望舒?”季祯问。 男鬼女鬼均是满脸了无生气,不抱希望。 女鬼说:“如何报复呢,我们早已经无法轮回,还委身于这面具之中,由他掌控,根本没有还手之力。” 男鬼倒是和季祯说了些不同的,但也更丧气的话:“你若是有什么办法直接把我魂魄杀死,倒是给我一个解脱,别的我也不敢奢求了。” “我就问你们,你们想不想要看到望舒受到惩罚,以后再也无法作恶?”季祯凝眉,抬高声音激励两个鬼。 两鬼均是点头,“自然是想的,但。” “别说丧气话!”季祯斗志昂扬,“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星火都可以燎原,只要我们齐心协力望舒这畜生崽子算得了什么?做人做鬼都一样,怕的不是失败,怕的是连尝试的勇气都没有。” 他说着转向江熠,向他求证,“江重光你说是不是?” 江熠实在不知道怎么接季祯这鸡汤文学,他勉强捧季祯的场,轻轻点了点头。 不过看着面前两鬼,江熠倒是的确有了些不同的思路。 季祯得到江熠首肯,又将语气放柔和了些,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咱们且试一试,如果能成功,往后便不用吃苦头,若是失败,那还能比现在过得差多少?” 两鬼被季祯说得有些云里雾里,同时又忍不住觉得的确有道理。 它们被困在鬼面具中多年,在漫漫无尽头的黑暗中逐渐磨灭了生前的记忆,再这样下去,再过一百年两百年,也许它们都会变成无知无感的鬼魂,便是被放出来也成了呆傻鬼了。 与其这样,倒的确不如放手一搏。 “可是怎么试?”男鬼问季祯。 “是啊,怎么试?”季祯厚脸皮问江熠。 两个鬼:“……”前面说的那么激昂,还以为季祯已经成竹在胸。 江蘅他们感觉到这边鬼气的异动,此时又回到了窗边。 曙音想看看屋里是什么情形,凑近窗户脸快贴上来,她问道:“师兄我们进来说吧?” 他们进来商量其实也是对的,季祯没有反对,只是手立刻扯住薄被想要往自己脸上盖,一副又想要把自己卷成粽子之态。 江熠按住他的手对曙音道:“就在原地说话。” 曙音心里不乐意,却也不敢反驳江熠,更不敢擅自进来。 江蘅道:“师弟,若是用拘魂咒,也许能够束缚住望舒的魂魄。” 江蘅与江熠本来商讨出的方案是直接去醉香楼将望舒捉住,此时说给两鬼听,却遭到了它们的反对。 “不成,他来去自如,如果感到有什么威胁,可以立刻回到面具之中,然后消失在此地,往后你们若是再想寻到他,不知要等多少年。” 要不然也不会在这么多年里,这么多修士想出手也未曾克制望舒什么。 女鬼也补充道:“他近百年来越发挑剔,宁愿多等十年二十年也要等到他心中满意的容貌下手,”她叹了一口气说,“我若是晚生百年,恐怕他也看不上我。” 女鬼说完又看向季祯,可惜地说,“如此一想,便知道公子姿容绝好了。” 季祯立刻拍马跟上:“姑娘当年定也艳绝四方的。” 江熠心里本也将第一套方案否决了,他方才听季祯与两鬼说话时便有了另一重思量,此时问两鬼,“这面具之中拘着多少魂魄?” “算上我们两个,足够二十个。” 江熠说:“望舒吸纳你们的怨气与鬼气以增强自身,这面具就是他的力量来源。” 季祯双手拢在衣袖里面,“那能不能有什么办法不让它吸?比方说给受害鬼换个面具可以吗?” 江蘅在窗外接话说:“不可,这面具本身只是个死物,是魂魄怨气加持才让它有了变化,即便是换个面具,只要魂魄都在,望舒便能够来去自如,除非这些魂魄不在,或者无法再提供怨气。” 这话说的让季祯害怕,“你这是什么意思?” 让鬼都消失,难不成把面具里的其他受害鬼都杀了不成? 将这些鬼魂的神魂俱灭的确是一个方法,从前也不是没有人想过。但望舒从未离开过这面具,因此即便是想到了这种方法,也很难一试。每次都在尝试以前,望舒就已经消失。 如今算是个难得的机会,让大多修士来说,他们都不会介意将已经无法轮回的鬼魂消灭,以防望舒再害其他人。 男鬼倒是没有面露惊讶,而是轻轻叹一口气说:“这样其实也好,我早就想要一死了之了,不过是自己没有办法做到,如今如果能这样,我想其他人都也是赞同的,让望舒以后没法做恶,我们魂飞魄散也就魂飞魄散吧。” 女鬼没说话,但也没反对。 季祯却很不赞同,他把鬼面具抱进怀里,“你们本就已经受苦受难这么多年,如今一点好日子都没过上,还要为了望舒再死一次?”他坚决扞卫鬼权。 “还有其他办法没有?”季祯转头问窗外的江蘅。 江蘅说:“若是不用此法,又不想让望舒继续做恶,便只有设下阵法趁着望舒无法回归时将这面具隔绝开,但这样一来,也许季公子此生也无法恢复容颜了。” 季祯纠结起来。 他看看面具,又看看两鬼的面容,再看看江熠和窗外的江蘅他们,好一会儿才小声开口:“那,那也不是不行的。” 季祯鼻头有点发酸,变丑的确让他难以接受,但若是为了他一个人变回来,前面那二十个受害者都要神魂俱灭,季祯做不到这样。 他低下头,自说自话安慰自己:“我回宜城去,以后少出门就是了,我爹娘很疼我,哥哥嫂嫂侄子侄女定然也不会嫌我的。” 江熠见多了季祯的骄傲自信,此时见季祯垂头丧气忍住不哭的样子,几乎有些想要抱住他安慰的冲动。 江蘅也没想到季祯会这么说,一时无言。 两只鬼感受到季祯的善意,连身上的怨气都消散了许多,女鬼眼眶都红了,梦大顺趁着女鬼情绪波动,又一下挤上来大声哭嚎:“祯祯,祯祯你三思,呜哇哇。” 梦大顺作为一个颜狗,仿佛比季祯还受不了他要永远变丑,此时抽噎得像是快背过去了。 “别哭了,”季祯眼眶也发酸,“这有什么好哭的。” 江熠出声打断屋内的悲戚,“其实还有一法。” 季祯抬头看他,吸了吸鼻子问:“什,什么啊?” 窗外众人也认真听起来。 “消除众鬼身上的怨气,便可斩断望舒的力量来源。” “如何消除?”曙音吃惊地问。 众鬼这么多年累积的怨气,岂是随便能够消除的?无论用什么法器吸纳,恐怕那法器都可能变成第二个鬼面具,而法器还有可能加强望舒实力。 “以灵草洗净。”江熠言简意赅。 “可是哪里有这么多灵草,便是有也是一笔,”江蘅刚想说是一笔天价花费,忽然想到什么,立刻住了嘴。 季祯隔空都仿佛感觉到众人将视线落在了自己身上。 季祯犹豫地说,“可是我手上没有灵草啊,灵药倒是有一点的。” 江蘅马上说:“灵药是灵草炼制,比灵草的功效更加凝练,你有多少,若是数量不够可以另外想些办法。” 季祯手下有个灵草园的事儿也不是什么大新闻,这灵草园每年产出的药丸子不多,但在修士中间也算一药难求。主要是这灵草园似乎并不在意经营,每年能流出来售卖的灵药少之又少。 便是他们云顶山庄和季家有这一重婚约在,每年能买到的也极其稀少。 “喔。”季祯擦了擦眼睛,暂且将自己的情绪压下去,他乖乖爬下软榻去边上抱了一只小箱子过来。 他将箱子哐当一下放到软榻上,又伸手将窗户开了一条小缝,让江蘅能看见灵药。 “我手上也不算多,不知道够不够,若是不够的话,”季祯一边说一边开锁把药瓶往外摆,第一层就摆出一小排,后面还有二层三层,一只只玉瓶躺倒在木箱里,“若是不够,我让人去城外取。” 他说完话没听见回应,因此转头看向窗外的人,江蘅还好些,曙音和江追江启却眼睛都直了。 季祯不是修士,这些灵药对他来说和寻常药品差别不算太大,因为不知如何引导灵气,普通人吃多了只能补过头。只有修士见到这些灵药才知道这是什么金山银山。 江蘅片刻后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足够了。” 这么些药瓶子里头不知多少药丸子,都是灵草炼制,别说二十个鬼,来两百个又何妨。 曙音此时对季祯哪里还有不满,只想抱着季祯好好叫他一句嫂嫂。 以梦魇的躯体为媒介,江熠和江蘅一道将灵药引入鬼魂体内游走。梦魇的身体在此期间变得透明,季祯肉眼可见那药丸子在游走的过程中不断变小,而鬼魂体内的黑色的怨气也跟着渐渐消散。 一只鬼身上少说要用五颗药丸,如此循环将二十只鬼的怨气都清楚干净,也是足空了三只药瓶的。 魂魄们虽然没了怨气,但也暂时地留在鬼面具中。面具此时质地产生变化,从木头变成了精致的玉面。 他们少了望舒的压迫与蒙蔽,开口便能让季祯听见声音。 此时众鬼身上累积几十上百年的郁气一扫而空,通体舒畅轻松,又能通过面具自如地观察外部世界,几乎获得了如同新生一般的喜悦与幸福感。 他们感激季祯念惜自己的存在,又愿意花费如此天价让他们恢复清明,一时争先恐后地同季祯说话,“恩人快把我们戴在脸上。” “戴在脸上?”季祯奇怪,同时对戴这面具还心有余悸。 “如今我们没了怨气,又有灵气加持,已经能够自主,您将我们戴在脸上,容貌也能随之改变。” 季祯闻言惊了,征询着江熠的目光,见他没有反对,便真的拿起那张面具试了试。那面具刚碰到季祯的脸,便在众人视线中消失不见,但季祯自己能感受到面具的存在,也能随时将它取下来。 而他的脸的确是变了容貌,每一两息功夫就变一张脸,有男有女,无不是容貌极好之人。 “您中意哪个都好。”众鬼异口同声。 季祯自己去照镜子,选定一张脸后,自己的脸果然不再变化。他睁大眼睛,镜子里的俊脸也睁大眼睛,他将面具取下来,镜子里就又回到了他被望舒变出的丑脸。 “好神奇。”季祯忍不住感叹。 鬼面具本来是由望舒控制剥夺人美貌的,如今由受害鬼们控制后,反而成了随意选择二十张绝好容颜的面具。这不是由一个杀器变成了灵器吗? 不过季祯摸摸面具说,“你们都很好,但我还是要夺回我自己的脸,再替鬼行道。” 他将梦大顺装回到玉瓶中,又把面具也踹进怀里,自己戴上一个带着深色面纱的斗笠,绑好系带,与江熠他们一道往醉香楼去。 刘武此时正守在醉香楼下。 他得了季祯的命令,假装无事在这里继续等待,中间有什么消费也照样进去付钱。只是刘武有些搞不懂这是怎么回事,醉香楼上他悄悄问过,季祯的确还在,那家里怎么还有一个爷? 他忍着惊恐,直到看见熟悉的马车赶过来,江熠他们下车,刘武才松了一口气,擦着汗迎上去。 第三十六章 你这怂包蛋 大早上的,醉香楼这种地方并没有多少人气。恩客们大多还躺着没睡醒,大堂中只有几个小厮百无聊赖地这里擦擦那里转转,偶尔站在一起说几句有关客人的私密话。 季祯跳下马车后抬头盯着醉香楼的招牌看了一眼,麻溜自己小跑就冲了。 江熠见状想拉他,奈何没拉住,只得跟着季祯一起加快脚步,没了往日从容,也少了些清雅。 季祯在门口未见着人,进了大堂正好听见两个油头粉面的小厮站着絮叨:“昨天来的那公子哥听说癖好怪得很。” 这话才说完,他们听见季祯的脚步咚一下停在他们面前,虽然戴着个斗笠,但似乎灼灼的目光隔着斗笠正看着他们。 两个小厮素来知道看客人有钱没钱,此时不过一打眼看见季祯的衣料,便立刻知道他不是什么普通的主,因此立刻娇滴滴地笑起来,上前给季祯行礼,“这位公子,可是第一次来醉香楼?” “快里面请。” 说着两人一边一个就上来挽住季祯的手臂。 季祯想问他们话,因此没顾着挣脱,然而不等两人的手掌碰到季祯的胳膊,一块绸缎忽然仿佛生了魂,一下从后面将两人的手缠住,再一拉扯,两个小厮都是跟着猛一踉跄。 他们惊慌地往后瞧,只见一位容颜似天人的素衣青年,正面色清冷地看着自己。 而那快绸缎此时也恢复死物之态,无力地从他们胳膊上滑落下来。 再仔细看一眼这绸缎,似乎与他们大堂角落一处帘子长一样,其中一个小厮抬头往帘子那边看,果然见那里少了一块东西。 季祯背后没长眼睛,自然没见着这一幕,他只感觉本来还在自己身边的两个人忽然消失不见了。季祯好奇回头,看见江熠隔着几步站在自己身后,没觉得有什么奇怪,他只随便拉住身边一个小厮的衣袖说:“你们方才说什么公子哥,可是昨天夜里来点了几个头牌的?” 小厮一愣,季祯说是说对了,然而这话他们该不该回答他们心里也没有底。那位公子哥是客人,客人的事儿他们怎么能在背后说呢,起码不能随便说,这是他们这一行的职业道德。 小厮因此油滑笑道,“这位公子,您说的什么,小的听不太懂。” 另一人说:“客人的事儿我们从不多说的。” 两人倒是一副老实样。 季祯在宜城见过的油滑小厮多了,也不逼他们,只简单回头对刘武伸手,“拿来。” 刘武福至心灵,立刻从怀里掏出一叠子东西。 那一叠子厚得很,远看就像一叠纸,待近到跟前季祯手上,小厮才看清楚那堆东西是什么。 好家伙,好厚一叠银票,看着面额怕是当场把醉香楼买下来还有不少富裕的。 两人当场馋哭了。 季祯抽出一张五十两的银票,在两人面前挥了挥,“谁听懂了?” 两个小厮互看一眼,眨眼睛互相推搡着,争先恐后竹筒倒豆子般,唯恐自己说得比另一人少。 他们前面说奇怪的的确是望舒所化作的季祯,实际上不只是他们,整个醉香楼知道昨天这个客人的,都觉得这客人奇怪。 “那位公子一晚上点了许多我们家的头牌,起先两个进去后又点了两个时,我们还当这位爷如此生猛,怎料想他让人进去并不是睡人家。” 季祯听着望舒顶着自己的脸做这种事,本来正在气头上,然而听见小厮这个转折,又好奇,“没睡,那他干什么了?” “听说这位公子让他们和自己一起照镜子,又,”小厮顿了顿,有些尴尬地说,“又说我们头牌长得如此普通,竟然敢称自己作头牌,说,说长成他这样的来当头牌还差不多。” 小厮既是觉得自家头牌被小看这种话在客人面前说出来有些尴尬,又觉得昨天那客人说的话属实奇怪。 奶奶个腿的! 这还是想顶着他的脸出道不成?季祯感觉自己的斗笠都要跟着燃起火来。 他如个炮仗似的站起来就想要冲冲冲,被江熠按住肩膀留在原地,“季三,先等等。” 江蘅与江追他们正在醉香楼外布置法器结界,为的就是万无一失让望舒无处可逃。 季祯在纱罩下撅嘴撇脸地说:“你也该生气的,他都顶着你未婚夫婿的脸干这种事,还想当头牌,你都不生气。” 若是梁冷被这么做,江熠是不是得提刀杀上去啦?季祯就不捡好的猜。 只是他这话说的撒娇味道大过埋怨,听起来半点也不凶,还因为不满意望舒改了自己的声音,说话时刻意压着点嗓子,比平日还多了些奶唧唧的味道。 江熠放在季祯肩膀的指尖紧了紧,隐隐将他往自己怀里压了几寸,虽然隔着面纱却也能隐约看见季祯的表情。江熠的目光温和极了,落在季祯的脸侧,声音也带了温度,“是我的错。” 季祯此时已经不往前冲,然而江熠还是有些不想松手。 直到身后有脚步声进来,曙音带着些朝气的声音响起:“师兄,我们都布置好了。” 江熠回过头去,这才慢慢松开了手,在抬眼看见江蘅注视着自己才放下的手的目光,江熠淡淡扫过,只对曙音道:“好,上去吧。” 有一张银票,两个小厮都乐意给季祯带路。 一行人到了二楼一处包间前面,小厮的脚步停住,然后在季祯的目光示意下,先推了推门,门从里头锁住了,他便借口道:“客人,店里为您准备了早膳。” 里头很快传来一个季祯熟悉的声音,就是他自己本来的声音,“不要,我早吃过了,滚远点。” 这狗鬼崽子,季祯握拳,但还是沉住气。 小厮被骂了一声,又不知道还有什么借口让里面开门。季祯却不慌不忙将他推到边上,然后掐着嗓子对里面说:“客人,我们店里还有个头牌,昨天夜里被人包了,没能过来见你,这不一大早我就把他叫过来了,您可要领进去看看?保证比昨天那些歪瓜裂枣好千百倍。” 这倒是个众人意料之外的说辞,不过合乎情理。 曙音见季祯回头,连忙抬手给自己的好嫂嫂竖了一个大拇指。 屋里头安静了一会儿,片刻后传来声音,“先让我从门缝里瞧瞧,若是面貌丑陋便趁早滚开些。” 要从门缝里头先看?那他们哪里来的头牌给望舒看? 众人看向季祯,打算问他如何原场。却见季祯不慌不忙一把拉住江熠的手,将他往前推,嘴上还谄媚地对里头说,“来来来,别害羞,把你的俏脸给客人好好看看。” 江熠:“……” 曙音低头看了眼自己手上还没收回去的大拇指,默默将之压了下去。 昨夜被包,今早就来迎客的醉香楼第一头牌江重光,被季祯结结实实推到了门边。 须臾门缝里果然出现一只黑漆漆的眼睛,这眼睛江熠熟悉,和季祯一模一样,然而因为是鬼魂所化而没有灵气只有死气。 望舒这样超脱生死又吸纳了极多怨气的魂魄,早已经不是普通小鬼,他的死气已经可以凝练成为实体,更可以来去自如,因此打草惊蛇万万不可。 门缝里的那只眼睛看向江熠时,其他人都收敛了自己的气息,还躲到了门侧望舒视线之外的地方。 然而望舒还是问:“门外怎么站这么多人?” 他随后又评价,“这个小贱蹄子总算还能入眼。” 所有人:“……” 云顶山庄的人听见“小贱蹄子”这四个字,除了江熠还面色冷冷并未改变之外,其他人均是有些不满。 季祯飞快接话,业务熟练到活像是上辈子当的就是青楼小厮,顺着梦魇的话骂道,“可不是小贱蹄子么,仗着自己有几分姿色,早上闹着脾气还不愿意过来见公子您呢,我这不得多叫几个人强捆了他来吗?你看他这大高个,一两个人岂是能制住他的,还需公子这样的好好调教。” 连一旁的正宗醉香楼小厮都跟着愣住,反应过来后都想要给季祯鼓鼓掌,这味儿正宗,不干他们这行太可惜了。 江熠也难得有些手痒,想狠揉一把季祯脑袋瓜。 望舒闻言却是信了。众人听见门闩从里头被慢慢抽出的声音,望舒一边还说,“留下他一个就行,你们都先走吧。” 季祯依言还真往后退了两步。 门闩啪嗒一声落下,门从里面被开了一条小缝,望舒正伸出一只手来想要将江熠拉进去。 忽听啪嗒几声脚步助跑,却是方才退了两步的季祯一脚飞来,直踹在门上,让原本只是开了一条小缝的门猛地敞开。 这门猛一敞开,屋里头的场景便暴露了出来。 只见屋里头东歪西倒地躺着四五个男女,均是一脸死样动也不动。 两个醉香楼的小厮头先惊叫了一声,连忙就想要去叫人,然而望舒反应极快,一阵阴风扑面而来,两人两眼一翻白,直接晕死在了地上。 顺着这一阵阴风,季祯斗笠上的纱罩也被吹开,露出里面一张气愤的小脸。 望舒发现事情有异,也丝毫未见慌张,他反而饶有兴味地盯着季祯的脸说,“真是奇怪,尽我所能你也不过这一点点丑罢了。” 季祯现在的脸的确是不好看,但若知道之前那些受害者在被望舒所害以后的容貌变化,便可以知道望舒这次有多失手。 这却不是望舒手下留情,倒更像是望舒能力不足。 季祯盯着望舒的脸,骂道:“你真是不要脸。” 望舒恬不知耻般说:“我本来就不要脸,谁不知道?” 饶是季祯也一时不知如何应对这种鬼,他转向江熠当面告状,“江重光,你看他!” 望舒冷笑,季祯的容颜在他脸上呈现出与平时全然不同的味道,少了纯净,多了邪气,“江重光,云顶峰?你当云顶峰的人就能降服我?你们多些人过来不过是多些人送死罢了。” 江蘅蹲下检查了两个晕厥的小厮,确认他们并没有死后才起身问望舒,“屋里头的人怎么样了?” 望舒大方侧过身往里走,“你自己来看。” 他似乎半点没将几个道门小辈看在眼里,只要他的面具还在,什么法术都难以将他困住,几百年来屡试不爽。 众人进屋,曙音他们先是看了屋里躺着的几个男女的呼吸。好在呼吸都还在,只是很微弱,好像是被吸取了生气一般。 望舒见他们谨慎的模样,笑着说:“放心,我挑嘴得很,这种姿色我可不放在眼里,不过是吃了他们一点生气。” “你一个做贼的,说话倒是理直气壮,果真毫无羞耻心。”季祯骂道。 望舒反问他:“世人因为容貌丑陋负我,如今不过是因果报音,有何不对?” 季祯小暴脾气忍不住左右看看,拿起一张凳子朝着望舒砸过去,又高声说:“放你祖宗的屁!” 那凳子砸向望舒时,望舒的身型轻轻一晃,凳子便从他的身上穿了过去沉闷地落在了地上。 江熠道:“你拿自己的因去求别人的果,如何算是因果?” 望舒摆摆手,“这些话这么多年我不知听过多少遍,耳朵都要生出茧子,也懒得同你们道门之人废话,先走一步,此生不必再见。” 他说着,季祯就感觉自己怀里的面具忽然闪了闪光。 望舒化作一阵黑烟,要往他怀里的面具钻。 然而只听见一声闷响,望舒又忽然跌坐在地现出形体来,有些狼狈地捂住了自己的头,有些不敢相信地看着季祯掏出来的那个玉面鬼面具,“你,我,我怎么。” 他本欲钻进面具中直接离开,怎料到那面具却像是对他关上了门,他想进去竟然被一股强烈的气息挡住了。 季祯见望舒吃瘪出丑,心里舒畅,嘿嘿一笑将面具给放到一旁桌上,“来,再试试。” 望舒的确不信邪,这面具的气息他还能感受到,里头的二十个魂魄他也依旧有所感应,虽然感应弱了许多,但他只当是季祯他们搞得鬼。 望舒咬牙,又一次化作黑烟想要投身进鬼面具,这次碰壁却更加严重,在他头顶又撞出一个不一样的大包。 这下望舒才心道不好,想要先从此地离开,不管有没有面具,魂魄先跑走也可。哪里料想这醉香楼四周此时均有结界,将他牢牢的关在了里面。 如此一来,望舒不得不直面众人。 季祯好整以暇地坐下来问望舒:“我问你,当初害死你的那些人,你可一个个找他们报仇了?” 望舒愣住,还是头一回有人问他这个问题。 “自然报仇了,”望舒洋洋得意道,“当初那个见我就哭的小女娃,我变鬼以后吸了她不少生气,后头她没活过六岁就夭了。” 季祯盯着望舒道:“你这怂包蛋,怂还坏得透彻就是你的问题所在了。” 望舒黑下脸:“你说谁怂包?” 第三十七章 老子回去就给你下泻药 “你啊。”季祯很是看不起望舒,“你害了一个小姑娘,便沾沾自喜是报了仇,真正害死你的难道是一个彼时只有几岁的小姑娘吗?” 望舒诚然是死得悲惨委屈,但他死后的所作所为根本无法让人对他有同情心。 “若不是她嫌我长得丑……”望舒张口欲说话,被季祯打断。 “她不过是一个不知事的小女娃,你容貌丑陋惊吓到她,只能说凑巧,真正害死你的是她行事专横的家人,对你施以暴力的打手,还有后面见死不救的路人,这些人你均不报复,却去刁难一个小女娃,后头还因此记恨谋害长相好看的人,你害的都是与你生死不想关的人。” 季祯说到这里,联想到自己,牙根痒痒皱着脸大声反问望舒:“我们都是爹生娘养的,除了长得好看,我们到底有什么错!” 最后半句如雷贯耳,却说得望舒有些恼羞成怒。 这些年他漂泊在面具之中,有多少修士和凡人曾经想要和他讲一些大道理,但均被望舒躲过去。他心底里其实也知道自己做的不完全站得住脚,不过是一种私心的恶意报复罢了,然而他一直逃避这个事实,现在他算是逃无可逃,只得听季祯将这事实剖开在他面前。 望舒身上冒出森森然的鬼气,屋里的摆件桌椅全都跟着这股鬼气四散而开始晃动起来。他猛地抬起一只手,移形换影半瞬息之间出现在季祯的面前,想要掐住季祯的喉管,将那看上去白皙脆弱的部位折断,好让季祯闭嘴。 然而江熠江蘅出手迅速,一掌心打在望舒的手背,那鬼气凝结成的实体晃了晃,不过形状未散,反而反手分成两只,向江熠与江蘅抓去,狠狠握紧了他们的小臂。 横在他们面前的桌子也收到这一时变化的冲击,往季祯那边飞去。 季祯后退两步抬脚抵住那桌板,再用些力道一脚将它给踢到了边上。 曙音江追他们此时也已经各有动作,持咒捏符,均向望舒出手。 望舒头也不回,狞笑着说:“就凭你们也想制住我?外面那点结界也顶多支撑半天,你们撑得到半天吗?” 季祯的面容在他的脸上随着表情变换而诡异扭曲,有一两个瞬间闪回望舒本来的面貌,如同重影般,一张丑陋至极的脸与季祯的交叠在一起,如同畸怪。 江熠身后的佩剑出鞘,咻一声飞至半空中,直往望舒的天灵盖坠。 曙音他们手上的符咒也悬浮至半空中,由三个点连接成三道线,想要将望舒给困在其中。 却见望舒瞬间形散,变成一团没有实体的黑气,让江熠的剑扑了个空,待剑落地,那团黑气重新凝聚成了季祯的模样,未被伤到多少,应付起来也毫不吃力,望舒正有点自得,忽然感觉有什么东西忽然打在了他身上,有一股小小的风流在他体内涌动起来。 望舒低头看了一眼那微风传来的部位,只见自己胸口的黑气破了个洞,洞里面有一颗小小的灵药正在转着圈,自动自发地将他的死气和怨气吸纳进去。 望舒皱了皱眉头,然后很快发现那颗药丸在黑气的包裹下迅速被消耗殆尽,眨眼就消失了。 灵药由灵草炼制,其中蕴含着天地灵气,按照不同灵草和不同炼制方法,其中蕴含的灵气也各不相同。但是只要是灵气在碰撞到死气的那一刹那就会自动将鬼气涤荡。 望舒的眉头再次舒展开来,他不以为意,还冷笑着看向投掷来那颗灵药的季祯,“这一颗灵药你能奈我何?” 这些小年轻想要完全制住他,除非他立刻少掉一半的鬼力。 “有本事再来个几百颗吧。”望舒毫不畏惧地向季祯叫阵。 季祯的斗笠虽然还戴着,但脸已经整个露出来。望舒说完这话以后看见季祯脸上有些复杂,眉头收拢的神色好似没听过这种奇怪的要求,便笃定季祯拿不出其他再多的灵药来。 他虽然几十年才入世一次,可对修真界还是有所了解的。灵药这东西可不是随便哪里就可以得到的,一人偶尔得到一颗那都是极有面子还要花大钱才有的。 望舒只见季祯好看,也知道他家似乎有些财富,但内里底细却是一点也不知道。 要不然他此时也不会这样容易放松下来。 望舒的视线中,只见季祯的眉头舒展开来,嘴角也缓缓勾起,然后他手从胸前往外一掏,三个玉瓶被他取了出来。 只见季祯竹筒倒豆子般打开其中一个玉瓶的塞口,哗啦倒出一把黑漆漆的灵药,然后和望舒保持对视,带着几分捉弄的邪恶,一把朝着望舒劈头盖脸扔了过去。 望舒出神这一刹那,江熠和江蘅已经配合着加持了曙音他们符咒设下的范围,源源不断朝着其中输送法力。望舒反应过来想要躲开季祯这一把灵药的时候,他已经逃不出符咒所限定的范围圈。 季祯扔的神准,便是有几颗掉在地上的灵药,也立刻被江熠的法力吸动,朝着望舒身上贴去。 原本一小股风被无数股风所代替,望舒眼睁睁低头看着自己的躯体的颜色由深黑变成了灰色,魂体所化的实体都跟着散了一些。他妄图催动鬼气来对抗这些灵药,然而一催动却只是加大了体内的风力,让鬼气以更加快的速度流失出去。 恶鬼也斗不过钞能力。 望舒这才又些慌了,“你,”他看着季祯手上只剩下两个的灵药瓶,强壮镇定道,“便是你有这些灵药,也不能将我置于死地,你若识相,此时便让我走了,我往后便不和你算账。” 季祯没说话,默默又倒了一瓶灵药在手掌心,然后走到望舒面前,一巴掌把这些灵药拍进了他鬼气所化的嘴里。 闭嘴吧傻帽!季祯虽然没说话,但动作明显是这个意思。 望舒被他拍得微一踉跄,能够感觉到季祯这一下用的力道十足。打人不打脸,何况望舒这些年都是横着走惯了的,此时不由觉得更加受辱,连鬼气凝聚的脸都涨红了些。 因为灵药对于去除受害鬼身上的鬼气与怨气很有用,季祯出门之前便随手带了几瓶在身上。方才朝着望舒扔出一颗去,抱的是试试的心态,没想果然有用。 屋里的情势当下急速失衡。 望舒脸上的容颜也产生了变化,本来季祯的模样隐约变得普通了些,而季祯的脸此时则有些渐渐恢复原样的感觉。 “你不同我算账,我同你算。”季祯说,“你杀了这么多人,还想跑?” 望舒现在不得不和季祯对话,还一副想要和季祯讲道理的模样。 “我难道不曾经是个可怜人?”望舒大喊,“如果不是我曾经过着那样的生活,我何至于做出这些事情来,是你们都欠我的。” 他说着猛烈挣扎起来,连同本来控制他的符咒都跟着晃动。 江熠加强了手上的力道,那符咒化作一道金光似的捆绳,收缩着将望舒的动作束缚住。 “下流无耻,”季祯骂道,“这世上可怜人,境遇悲惨的人岂止你一个?那些被你杀的人,他们哪个受得不是无妄之灾?” “可他们或是有容貌,或是有家世!”望舒愤恨地盯着季祯,“若是像你,又有容貌又有家世,岂有什么公平可言?” 他第一眼便惊艳于季祯的相貌,再又发现季祯家世富贵。望舒对他害的那些人多多少少都有阴暗的嫉妒心,但没有一个像季祯这样让他如此失控的。 季祯呸他一句,仰着下巴道:“各凭本事投胎,这拿来怪我?” 季祯倒出最后一瓶灵药丸子,在手心拢了拢,看着大约二十多颗。望舒现在的形体又淡了些,本来的深灰色鬼气已经变成了浅灰色,季祯干脆四五颗四五颗地往他身上扔。季祯一边扔还一边说,“ 这世上本来就没有公平一说,有人出身富贵,有人出身贫苦,还有人一出生就是当皇帝的命,但也有人出身富贵最后贫苦收场,有人出身贫苦最后富贵荣华,人定胜天,日子是自己过的,路是自己选的,你本是可怜人,最后变得如此可恨,怪谁也不如怪你自己。” 他将手上的灵药扔干净,望舒脸上的季祯的脸已经摇摇欲坠很难维持。 直到那些灵药的药性全都发挥干净,江熠江蘅又加强了法力压制,望舒的脸终于变回丑陋狰狞的原样,季祯的脸也恢复如常。 季祯盯着望舒的脸,认真审视着。 望舒知道自己露出原形,被季祯和一屋子道门的人盯着看已经够他觉得窘迫,更关键是季祯的目光清灵干净,更让望舒有种一池清水照出污秽之感。 他身上的鬼气已经被打散大半,便是江熠江蘅松开对他的桎梏,他也无法破出醉香楼之外的结界,望舒只能束手就擒。 望舒如鼠小眼精光一闪,忽而低下头去悲戚地哭泣起来:“听你一席话,我茅塞顿开,才知道自己从前错得多离谱,如今这样也算是我的命数,我并不责怪你,往后我定然好好改过自新……” 他后面不知准备了多少说辞要说出来,奈何云顶山庄的人均是冷看着他,季祯也冷冷打断他:“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放屁。” 望舒:“……” 此时望舒的魂体力量减弱且不太稳定,完全回到了原形,江蘅于江熠一起另施术法,将他给封印进了一块法器上。望舒虽然挣脱不了,但与外界沟通无碍。 “你都恢复容颜了,还有什么不满意的!”望舒自暴自弃,充满嫉妒地看着季祯的脸,曾经他唾手可得的东西,如今不止失之交臂还连同自己也狠狠受挫。 “是吗?”季祯本来没注意,听见望舒这话才连忙跑去房间里的镜子前面仔细照了照。 果然镜子里那张熟悉好看的脸又回到了季祯脸上,他对着镜子露出一个笑容,又抬手摸了摸自己脸上的肉,毫不留情地自己掰扯几下后才确定这脸是变回来了。 望舒的声音透着冷毒,他的语调如同刀子划过石墙般让人听了很不舒服,嫉恨淬毒:“你容貌如此出尘,家世又容你挥霍无度……此生恐怕都不知愁滋味。” 这话说的也没有错,季祯从不否认自己命好,他命好又不是什么缺点或者值得羞愧的地方,季祯正要认下。 望舒也本来说到这里就停下的,曙音在旁适时补充一句:“他还有一门顶好的婚事。” 曙音不插这句嘴还好,她一这么说,反而提醒了季祯。 他的命好,但还不够好。够好能遇见这种婚约吗?一股子郁闷涌上心头。 季祯在镜子面前回过头来,抿了抿唇,面色深沉地对望舒摇了摇头,双手背到身后,凶恶骂道:“难道长得好看家世好就没有烦恼了?果然是个肤浅恶鬼!” 他一脸看傻帽的神色看着望舒,让望舒觉得季祯这话并不是真心,而单纯为了嘲讽自己,当下气得心口直抽,“你,你,” 说话间,屋里有了另外的细小动静。 为了不惊吓到普通人,江熠立刻把望舒先收入袖中,也阻隔了他与外界的交流。 望舒得到制服,屋里几个被他吸了生气的人,连同屋外两个小厮一块儿悠悠转醒,脸色苍白又有些茫然地看着周围。 待他们的目光聚焦在季祯脸上,一个个又露出惊惧的模样。 季祯前面还烦闷着没有骂完望舒,此时不满地看着他们开口凶凶的:“这么盯着我瞧干嘛?” 季祯一开口,几人纷纷又愣住,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劲儿,但总感觉面前的季祯和昨天夜里的样子很是不同。 具体说来大约就是……多了些灵动鲜活气? 他们还记得自己晕过去之前的事情,是排着队被季祯按头在镜子前面羞辱,说他们长成这样也敢接客是不知羞耻云云。 等几人个个都被说的心里骂娘后,又被季祯一下推到在地上,而后看着季祯抬手朝着他们轻轻一挥,几人就眼前一黑晕过去,不知外面发生什么了。但无论怎么感觉不一样,在凡人眼里,季祯就是季祯,这不会有改变。 因此几个醉香楼的头牌害怕季祯还有什么奇诡的招数,此时又见季祯皱眉不悦之态,心里更惶恐,连忙忍着双腿虚软,三步并作两步地站起来躲到了明白是修士,看上期清冷却很可靠的江熠和江蘅他们身后。 两个方才跟着季祯他们一起上楼的小厮此时也脑袋昏昏,虽然有印象是和季祯上来的,可季祯彼时戴着的斗笠此时已经被他刚才照镜子时就解了下来扔到一边,小厮也以为他是昨天那个古怪客人。而戴斗笠的季祯早就被他们忘到了脑后。 楼上刚才叮铃哐啷乒乒乓乓的声音不小,引得下头有老鸨和打手往楼上来,连同被让在楼下等待的刘武也跟着跑上了楼,待见到这满屋狼藉,加上看着就虚软疲惫的几个头牌,老鸨却不慌也不忙,甚至还带着几分欣喜。这不是个敲诈人的好机会么,眼前可是个有钱的主啊。 此时的季祯在众人眼里就是昨天夜里的季祯。 “公子可是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同我说说,我定然让下面的人去改了,”老鸨说了好话,语气越发谄媚,她看着屋里的狼藉还有脸色苍白的几个头牌,适时对季祯挤眉弄眼,“公子昨夜生猛,竟然将我们几个头牌折腾成这样?我们到底是开门做生意的地方,我又素来爱惜自己手下的人,往后几天总不好让他们再接客,这损失,您看……” 她说着又挤出一朵更大的充满褶皱的笑容来,“当然,倘若是公子觉得这几个人合适,愿意给他们一块儿赎身,我自然不会抬价,公子昨夜那样折腾,想必是十分满意吧?” 几个头牌本来是巴不得有人赎身,好离开这风月场所,然而对方如果是季祯,几人都打了个哆嗦。 季祯不知在想什么,一时没有拒绝的样子,反而是站着思索起来。 其中一个打扮艳丽的女子见江熠是个正派模样,连忙想要拉住他的衣袖求他帮着说几句话,怎料江熠轻轻往里面收了收衣袖,便让她抓了个空。 不过女子虽然没说话,江熠还是如她所愿开了口,“季三。” 江熠只说了两个字,甚至脸上的神色都在外人看来都没有变化,但曙音和江蘅还是一齐朝着他看去。 只有熟悉的人才听得出来江熠语气中带着的些微不悦,尽管那已经明显有所克制。 江蘅某种微讶,目光随即转向了被叫名字的季祯身上。曙音还有些云里雾里,不懂江熠的情绪变化是为了什么,不过也跟着看向季祯。 “干嘛。”季祯看江熠一眼,也搞不懂他忽然叫自己一声有什么用意。 他方才站着只是考虑自己要不要做这个冤大头,毕竟人他又没碰过,全是望舒这恶鬼搞的事情,他还要为望舒付账。季祯有钱也不想这么花。 不过被江熠叫了一声,季祯又觉得只能算了。他付了账也就直接走了,若是不付钱还说是有鬼冒充他过来消费的,到时候掰扯不清楚反而落个铁公鸡的名声来,他名声本来就不好,若是把这事儿闹大,到时候他再多张几张嘴也说不清楚。 “谁要你这的头牌,”季祯对老鸨说,“一共多少钱你自己算来,我结给你就是了。” 他对刘武招招手,示意他过来准备结账。 老鸨乐得像朵花,哪里会不满意自算起账来。 季祯想了想不忘在旁边环顾四下叮嘱道:“昨天夜里的事情可不许往外说一嘴的。” 他虽然是这么嘱咐了,但也知道这烟花柳巷里哪里有密不透风的墙,心里烦着停不下来,却也只能付了钱走,唯多了几分想弄死望舒的想法。 待季祯坐回马车上,抬手又摸了摸自己的脸,确定脸是变回来了,这才松下一口气。 这一折腾总算是告一段落。 马车没有马上驶离醉香楼,季祯正要问怎么还不动,车门打开又上来两个人,曙音和江熠他们也一块儿坐上马车,唯独没见江蘅。 曙音江追他们带着些孩子气,一开始对季祯还有些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江熠又有早晚背叛自己的身份加持,季祯唯一有完全正面印象的人反而是江蘅。 他看没人再上来,马车已经开动出去,不由问了句,“师兄去哪里了,怎么不和我们一道走?” 曙音说:“师兄有事要去同其他修士商议,一会儿自己会回去。” 季祯将怀里的面具和梦大顺一块儿掏出来,梦大顺在屋里憋了许久,此时终于能够放肆出声,立刻唧唧哇哇起来。 “祯祯好样的,美貌要自己守护!” 什么二了吧唧的话,季祯伸手给了梦魇一个脑瓜崩。 倒是白玉鬼面具里的魂魄争先恐后地探看季祯,而后一个接一个抽气。他们的意识本来被望舒压在面具中,无法自如感知外界,所以并不晓得季祯原本长什么样子。此时见到季祯的原貌,又是惊叹又是惭愧,又是了然。 惊叹的是季祯容貌之好,惭愧是他们前面还让季祯换上自己的容貌,了然则是明白了望舒这次为何突破常理竟然化作季祯本人离开面具。 季祯长得实在太灵,皱眉瞪眼都是讨人喜欢的模样。 季祯把他们摊在桌上,又对江熠伸手说:“把那坏东西给我。” 他没有明说是谁,但江熠也知道季祯的意思,从自己衣袖里掏出被封印的望舒。 望舒离开江熠的气息压制,立刻活泛起来。 方才失去与外界沟通的时间里,望舒已经仔细想过。现在是他处于下风,与其硬碰硬碰个稀碎,倒不如先委曲求全。 只不过从何种角度委曲求全,他还没有想好。但一被拿出来,看见桌上的梦魇和白玉鬼面具,望舒一愣,不由问道:“这魔怪怎么,” 白玉鬼面具是什么他清楚,出现在这里也不奇怪,可是那玉瓶之中装着的分明是一只魔怪。但那魔怪又并不带邪气,反而像是被饲养炼化过,透着灵意。 梦大顺虽然也被困在玉瓶里无法自如来去,但是同望舒这东西比,它自然自己不知道高到哪里去了。 此时不等季祯说话,梦大顺自己脆生开口:“魔怪怎么了,你这个阶下囚有什么不服气的吗?你这恶鬼。” 望舒还没搞清楚梦魇的身份定位,冷不丁被怼了这么一句,恼怒道:“我是阶下囚,你难道不是?我是恶鬼,你难道不是恶魔?” 一个鬼一个魔,都是害人为生,本质都不是什么好东西,谁看不起谁啊。 当然梦大顺可不这么认为,玉瓶一跳,仿佛是双手叉腰般和望舒掰扯起来:“我怎么是阶下囚,祯祯给我起了名字,让我睡红木雕花的盒子,还给我灵药吃,还未曾强迫我认主,哪里有这样的阶下囚?我在这玉瓶里不过是方便我修炼罢了,我和祯祯好着呢!” 反正不管是不是方便自己修炼,输人不输阵,梦大顺决定从此以后就这么认为了。 “况且,”它话锋一转,很是得意,“你害的可都是无辜之人的性命,你知道我吃过的三个人都是什么人吗?那都是奸淫掳掠的大恶人,细细算来我这还算是替天行道呢,切,你怎么敢同我比,是不是呀,祯祯。”它说着又寻求季祯认同,语气颇为娇憨。 季祯怎么也不能在这个时候落梦魇面子,忍住打脑瓜崩的手,改作抬手摸了摸梦魇的脑壳,行动支持。 梦魇说的话也不假,它本身喜欢以心中欲求盛之人为食,大恶之人比善人欲求多许多。 望舒闻言,心下动了动。梦魇可以委身季祯,他难道比梦魇差吗?倒不是真心委身季祯,而是听见了梦魇得到的待遇。他做恶多年,也知道到了一定地步,天道就会看不下去,最终以天雷诛杀他,到时候他是逃无可逃的。 若是能利用季祯,得到些灵药也好,洗掉一部分自己身上的恶业,慢慢增加自己的修为,既可以推迟天雷到来的时间,还可以增加修为,伺机报复。 他至今依旧不觉得自己有错,季祯的几句话怎么可能随便打动他这样一个恶人几百年来的扭曲心理。 望舒对季祯说:“我比梦魇有用,我也愿意为你做事,只要你给我和梦魇一样的待遇就好。” 这是当面投诚还挖自己墙角,梦大顺气得吱哇乱叫,什么臭不要脸老王八,给狗啃的驴粪蛋子等粗话都冒出来了。 望舒自觉比梦魇能力强用处大,他也的确比梦魇厉害多了。 季祯抬手按住抖动的梦大顺,“安静。” 梦大顺委委屈屈地不说话了。 季祯拿起望舒放在手里,还没说话就听见梦大顺在旁泄露出一声抽噎。季祯不耐烦地看过去,梦大顺赶紧又忍住了,玉瓶一转背过身去。 众人众鬼的视线全都落在季祯身上,不知他下面会说出什么话来。 望舒自以为打动了季祯,只等他愉快同意,却没想到没等到季祯欢迎不说,反而被突如其来的一巴掌拍懵了。 这还不止,接着就是一阵疾风骤雨般的殴打。 季祯啪啪啪连抽望舒脑壳,每说半句就用力一巴掌,“傻帽玩意儿,吃拧了你,青天白日发什么梦,老子回去折腾不死你,还灵药,给你下两百年泻药都是轻巧!” 第三十八章 杀鬼诛心 一下马车,季祯脚步轻快地走在最前面。 他的视线不在路上,没注意到有一处石板凹凸不平,足尖踢上去差点被绊倒,身型一晃被江熠猛然拉住手臂,这才稳住。 “急什么?慢慢走。”江熠说。 “若华那傻子指不定在家里哭呢,我早点回去让她看看。”季祯从江熠手里抽出自己的手,语气兴冲冲。 他和若华差不多是一块儿长大的,与其说是主仆倒不如是兄妹之情多些。 等季祯进了院门,果然在院子里就看见了来回踱步的若华。 自从季祯出门,若华心就揪着,待见季祯完璧回来,她这才放心,又忍不住拉着季祯这里看看那里碰碰。 季祯抬着头随便她摸脸,“嘿嘿,你安心吧,都变回来了。” 若华的指尖细白,与季祯的脸一个颜色,她踮着脚从季祯的额头摸到季祯的脸颊,两人站的极近,一眼看过去仿佛是若华依偎在季祯怀里。 若华长得小家碧玉,与季祯站在一处时也是赏心悦目,有些登对之感。 江熠停下脚步,视线忍不住落在若华的手上,目光跟着那只手在季祯脸上游走,勾勒出季祯脸上小小的得意甚至骄矜,可他这样的姿容,即便是骄矜也并不让人厌恶。 江熠看不透季祯,也渐渐开始又些看不透自己。 他自小被江恪要求处处完美。天赋高,修炼又比普通人多十倍努力,行事不得放纵也不得出格,清心寡欲恪守着高悬在他头顶的标准。 江熠和季祯的婚约是家族长辈安排,就像长辈自小为他安排修炼任务般被江熠安然接受。季祯是什么样的人他彼时不清楚更不在乎,凡间俗世不过几十载便是人的一生,无论季祯是纨绔子弟还是良善之人,存人欲便已经是季祯最大的不完美。 可真当江熠见到季祯,了解季祯后,才发现季祯身上的不完美岂止存人欲这一点。他骄矜,任性,几乎随心所欲,更不懂克制与收敛,与江熠的标准相比,如同一圆一方的差别。 但他还是忍不住喜欢季祯的果敢大胆,率真可爱。 欲望一旦产生,得到嫉妒的浇灌,就会破土而出日渐茁壮。 季祯不该和若华如此接近,就像是季祯不该和西陆或者梁冷有过多交集一般。若是季祯真的喜欢自己,他就应该全心全意只看着自己。 这念头荒唐至极,可一冒出头就占据了江熠的头脑,张牙舞爪地膨胀起来。 曙音本来站在江熠身后不觉有他,然而抬起头时恍惚以为自己看错,江熠身上氤氲着极淡的魔气,曙音睁大眼睛仔细再看,忍不住脱口而出轻轻叫了江熠一声:“师兄?” 江熠置若罔闻,忽然朝前大步走去。 等江熠回过神来时,他已经走到季祯面前,伸手用力握住了季祯的手腕,将他从若华身边拉开,力道大得让季祯猝不及防踉跄了两步。 “江重光,你是不是看我不顺眼故意找事?”季祯心里愤怒的火苗往上蹿,若是旁人这般,他现在必定踹几脚上去,然而江熠这边,他大事未成还需动心忍性。 江熠骤然清醒,在看季祯被自己紧紧握住的手腕,指尖一松,任由季祯用力抽了出去。 曙音也跑过来仰头担忧地看着江熠,她再仔细看江熠身上,却没见着任何魔气。曙音松了一口气,觉得这才是对的。她师兄身上怎么会有魔气?定是自己学艺不精看走了眼,曙音心中庆幸刚才没有直接说什么,要不然让师兄知道了,还要责罚她的功课,督促自己加倍练习,那不是吃了大亏? 只是曙音也还是不太懂自己师兄刚才忽然上去拉扯季祯做什么,且动作着实不太客气。 照着平常季祯若是这么说江熠,曙音非得回嘴一句,此时也憋着没说,她也觉得江熠奇怪。 “我,”江熠开口又顿住,实在是自己也说不上来自己刚才为什么这样做,只能又说,“抱歉。” 他说着转身离开。 平白无故上来差点拉得自己摔个大马趴,说个抱歉就走!季祯这小暴脾气全砸江熠身上了,“你看我今天还要不要理你,真烦人!” 季祯本来收拾完望舒,回来时心里舒坦至极,被这么一闹,回房又生气了。 不过生气归生气,他先还是拿出面具和玉瓶让若华好好收起来,自己这才爬上软榻躺着隔空抬脚在空气中踢了江熠七八脚,抽疯一般扭了一会儿,季祯心情总算平复一些。 若华此时端着茶水进来,叹口气对季祯说:“爷,咱们在这里,我这心头总是不太安宁,你说也没多久出了多少事情呀,咱们要不还是回家去吧,我都想小狗子了。” 小狗子是他们院子一打扫的仆妇生的小娃娃,现在两岁半,有一回瞧瞧带到院里被季祯看见,不仅没有责怪,还觉得小狗子怪机灵可爱,后头仆妇便被得了准许可常常带过来,若华对他也很是喜欢。 “我也想回家啊。”季祯被她这么一说,也跟着叹了一口气,“可要办大事不拘小节,再不用半个月我一定回去,你若是担心你爹娘,你就多写几封信回去,让他们也安心些。” 若华是家生子,爹娘也都在季家做事,连姓都改了季的。 若华点点头,说了一遍想家也不想再纠结这个,便又从旁边拿出一只季祯眼熟的小木盒给他道:“爷方才出去那会儿,城外的秦管事送过来的,好像和上回送来的是一样的东西。” 秦闵管着灵草园,会送过来的定然也是一样的东西了。季祯打开一看,里头装着的果然是一些灵药,和上回差不多的分量与数量。 “他倒是知我心。”季祯乐了,“他怎么忽然想到送这个?” 这灵药于季祯没用,然而在鬼怪身上却颇为得用,季祯心里觉得好,本来想让人主动去问秦闵拿些的,却没想到秦闵活像是他肚子里的蛔虫。 “秦管事说怕爷不够用呢。”若华道,“旁的也没说什么……” 怕自己不够用这话,季祯觉得有一丝奇怪。他并不是很清楚灵草园里一年能产多少灵药,灵草山虽然叫灵草山,可那也不是自己想种就能种的,一株灵草的长成十分靠机缘。平素一两颗丹药就弥足珍贵,这一盒子若是让季祯吃,他恐怕能吃大半辈子,秦闵说怕他不够用。 难不成秦闵以为自己是拿来当糖豆吃的? 季祯正想着,若华又忽然想起什么,开口打断了季祯的思绪,“啊,秦管事还说了一个事儿的,” 若华看向季祯,两人目光相对时,若华接着道:“上回咱们出城时候的那个狗蛋,爷还记得不记得?秦管事说他让人每日去送些吃的,只是这两日不太见着他了,正让人在找。” 狗蛋这名字在季祯的脑海里一闪而过,他点头,“也算他上心。” 若华说完这些,便去厨房看季祯的午饭准备得怎么样。 季祯半撅着嘴躺在房里左思右想,决定还是加快步伐,不能再这样干耗下去。他要想办法尽快睡了江熠,而后回宜城去准备退婚之事,再也不在这上头耗了。等他退婚,江熠爱和梁冷就和梁冷,关自己屁事。 季祯在软榻上舒展了下腿脚,足尖踢到一处硬物,他歪头看去,发现是一叠子累在一起的锦盒。 季祯先是一愣,随即反应过来这是前面望舒顶着他的脸时买回来的东西。 之前只是被季祯放在一边,根本没有拿出来查看过。 此时季祯坐了起来,把那些锦盒拖拽过来,漫不经心随手打开一个,先是看见了其中被绸布包裹着的一个柱状物件。 他拿起来将绸布剥开,起初露出一个深色圆头的时候,他还面色淡然不知是何物,等绸布被季祯扔到边上,他看着手上粗壮的圆柱体,以及圆柱下面的两个精巧圆球,季祯差点把自己的手甩脱了。 那东西不知是什么材质的东西雕刻的,被季祯一扔就落回盒子里,只发出哐铛一声闷响。 季祯红着脸把其他几个盒子一一打开,发现不是什么形状奇怪的铃铛,就是形态可疑的锁链。 季祯虽然也看过一些画册,读过一些文章,但他拿到的大多写得画得都很文雅,如此粗暴直观的还真是头一次见。 他赶紧把这些东西重新装到了盒子里头盖上,想了想刚才拿着那东西的大小,眼睛里又流露出不可思议之感,忍不住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裤裆。 不可能的,世上怎么可能存在那种大小,滑稽滑稽,季祯宽慰自己。 等恍然一想这东西的来源,季祯心里又愤怒起来。好个望舒,顶着他的脸是如何开口买这些东西的?自用还是玩别人? 可恶的是,季祯觉得无论望舒怎么说,管他自用还是玩别人,坏的都是他的名声。 这么一想方才在车上只是对他啪啪一阵殴打实在太不解气。 季祯想到这里,抱起锦盒跳下软榻,一路穿过院子去找望舒。 半路他就撞见手上拿着望舒的江追,季祯脚步顿住,问江追:“现在是要做什么?” 江追见是季祯,也没隐瞒:“要去念经感化他的罪孽。” 还感化罪孽,季祯都怕望舒这狗东西听着江追念经直接睡着了。 季祯没有直说,只问江追,“我能和他再说几句话吗?我也想劝劝他。” 江追犹豫着说:“可以是可以,但季公子切莫再打他了。” 若不是他们的法器坚固,十个都给季祯拍碎了。 季祯胡乱点头:“我知道了,我肯定不打他了。” 江追这才把东西递给季祯,季祯一接触到望舒,立刻听见望舒条件反射地缩头缩脑的声音,“你想干什么?”怕季祯再给他一套巴掌吃。 季祯当着江追的面把望舒带到院子角落的石桌旁,先把锦盒放上去,再让望舒上下看了一眼,然后问他:“知道这是什么吧?” 望舒见到锦盒,先闷不吭气,而后得意地说:“我顶着你的脸买的。” 季祯没生气,而是问望舒:“你是不是不行?” 望舒:“什么?” “我问你是不是不行。”季祯面色平静。 望舒死前还是个处子,当下被扎了心窝口:“你胡说八道!”他而后又自暴自弃地说,“反正我是顶着你的脸买的,谁买的谁不行!” 他实在是被季祯揭穿老底气极,只想说些让季祯不痛快的话,望舒接着又说:“一会儿我就要去听经了,我照样舒舒坦坦!” “呵呵,你且等着。” 季祯拿起望舒交给江追,江追方才离他们几步远,有些没听清他们说的什么。他是受了江蘅指令办事,此时拿了望舒就准备走。 季祯叫住江追说:“师弟,直接就念经是不是不太好啊?” “什么?”江追不解。 “我看他对因果关系都不甚清楚,倒因为果不说,逻辑还颇为混乱,直接讲经我觉得他听不懂啊,”季祯说,“不如你先同他探讨因果,给他理顺了,让他懂理,这再讲经也不迟啊。” 望舒的确乱了因果,江追觉得季祯说的也不无道理,他正欲点头,季祯怕事情不牢靠,又从怀里掏出一只药瓶对江追说:“我听你们师兄说,你们平时修炼也很辛苦,如今又要分神出来忙这个,肯定累的很,这样,等你和他讲清楚因果,你就到我这里来领几颗灵药去补补。” 江追家世很普通,千辛万苦到了云顶峰修习,同门子弟有钱买丹药,他大多时候却只能看着,此时哪里有不心动的。 季祯的提议有道理,他本来也就想答应,此时点头越发勤快,连连应承说:“谢谢季公子。” 望舒察觉事情奇怪,大声问季祯:“你使什么坏?!!” 季祯皮笑肉不笑,抱着锦盒转身回房。 像望舒几百年遇见道士就跑,并不是因为打不过,而是不愿意听道士给他分析对错因果。他不是不知道自己行为不合理,残害无辜,只是不愿意面对这个事实。 外在揍趴下望舒十次,都不如从内在击溃他的心理防线。一旦心里防线溃败,望舒就是个棒槌,有他良心不安痛哭流涕的时候。 还听经,季祯心里恶意满满,吃屎去吧! 深夜。 望舒好不容易等到了江追又离开。 不得不说小修士得了灵药的允诺后,办事就是用心。江追连着两天都在和望舒掰扯,翻来覆去点明望舒不论因果违背天命,大错特错,是十足罪人。 即便望舒不想面对,却也不得不听,等到夜深时已经是头疼欲裂,心里还一天比一天怀疑自己。 但江追走后,他又松了一口气,这两天里无论如何他是坚持住了自己的底线!望舒觉得自己值得称赞。 望舒虽然被困在法器之中,但还有一定的活动与感知范围。江追一走,他便费劲地从法器中挣脱了一小部分感知,照例跑到院墙之外透透气。 他这部分意识能离开的时间也有限,正透着气,忽然看见墙角边摸过来一只小鬼,正怯怯地看着他。 “看什么看!”望舒恶声恶气地说。 他本来就长得丑,现在一凶人,把小鬼吓得都溢哆嗦。 小鬼却没走,而是小声问他:“你是望舒吗?” “你敢直呼本鬼王名字?!”望舒骂道。 小鬼见的确是他,反而不怕了,小小哼了一声说:“如今都被抓起来了,还逞凶?当谁不知道你阳痿呢,表面威风。” 阳痿二字真戳望舒脑壳,他无能狂怒:“你胡说什么,谁阳痿?哪里传出来的虚假消息?!” 小鬼见他只是凶,对自己没有半点威胁,胆子大了些说:“什么虚假消息,现在鬼界魔界谁人不知这消息,前些天城外下灵水,我们兄弟姐妹都在场,听得一个梦魇说得言之凿凿,真真儿的呢。” “灵水?”望舒不解,“梦魇?!” 什么灵水,他还是头一次听说有灵水这事儿,他又抓住小鬼口中一个关键词,梦魇?望舒想到季祯身边那只傻憨憨了。 “就是灵药泡了水后雨露均沾洒下来的啊,听梦魇说是有个姓季的大善人下的手笔,连撒了两天了,那场面真壮观啊,听说明天还要撒呢,不少小鬼小怪的都跑来了,可惜你不能去了。”小鬼嘻嘻笑道。 连撒三天灵水,由梦魇之口向魔怪与鬼们大声宣传他是个阳痿,如今一传十十传百,三人成虎都早过了。 望舒理清楚这事儿后,如遭雷击,呆愣愣站在原地,看着那小鬼叹气说:“如今三界恐怕都知道这个消息了,你这是晚节不保,”他说着又讨厌地看了一眼望舒,“也都怪你,我本和一个小女妖打得火热,如今她因你都怀疑起我来。” 小鬼叭叭说再多望舒也听不进去了,他回想起来之前季祯那句“你且等着。” 才明白季祯让江追和他打心理战都是小的,季祯他阴毒狠戾至此,背后使坏杀鬼诛心! 第三十九章 我们亲个嘴 季祯这阵子用灵药用得狠了些,虽然手头还有大半盒子,却也打算去问问秦闵这东西是不是有富裕,要不然有钱也买不着的东西他总得节省些。 不过好在当下该办的事儿办完了,该报的仇也报了。 他这会儿出城去秦闵那边,末了回城时正好偷偷去把梦大顺接回来。 这本来是季祯要偷偷办的事情,然而他才坐上马车,窗沿便被人扣了扣,“季三。” 窗外是江熠的声音。 季祯打开窗户露出一双眼睛,因着心虚有些细声细气地问:“干什么呀?” 他眼睛明亮透着光芒,江熠脸上的表情温和:“你要出城?” 季祯打马虎眼:“没有啊,我就是去城里面瞎转转。” “我同你一块儿去。”江熠说。 季祯道:“不好吧,你每天事儿那么多,望舒是不是还要渡化。” “正要同你说说他,”江熠平静道,“不知为何,今早去看时他已经疯了一半了,嘴里喃喃全在说你。” 季祯佯装什么事都不清楚的样子:“真是个坏东西,这时候都不忘陷害我。”他顿了顿又好奇问,“他说我什么了?” 江熠看向车门,没有说话。 季祯撇了撇藏在江熠视线外的嘴,“那你上来吧。” 反正一会儿半路找借口把江熠提前放下车就好了。 江熠上车,车里还有一个若华。 若华与江熠对视一眼,本来是一个十分普通的目光交错,可是若华不知怎么回想起那天江熠用力将季祯拉开时候的模样,心跳慢了一下,双脚不动声色地往里面收了收。 季祯又问江熠:“他说我什么了?” “他说。”江熠不过说了两个字,就见季祯的目光专注地跟过来,眸子里装着满满地准备再干一票的意思,江熠顿住,随后肯定地说,“结界旁群魔群鬼聚集,是你吧?” “什么鬼什么魔?”季祯一脸清白,又顾左右而言他,“今天太阳真大啊,还有点热。” 江熠没说话,只是看着季祯,他这样的目光太有穿透性,又极能与季祯僵持。 季祯觉得自己若是不说实话,不知道要这么被盯多久,他皱起眉看向江熠,大方承认:“好吧,的确是我。” 他觉得江熠这样的性格,大概率是要劝自己,或者指责自己做错了的,因此赶在江熠说话之前就道:“是他先要害我,还顶着我的脸干坏事,我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其人之身。” 季祯说到这里,又抬头看了江熠一眼,发现他好像没有说话的意思,依旧只是盯着自己。季祯想到江熠平素模样,敏感地推测江熠是不是还不赞同自己行事的手段。 他行事的手段等于用钱解决事情。 用钱解决事情是不高洁,不高尚的,这等于说季祯有铜臭味,说他有几个臭钱了不起! 季祯觉得自己从江熠一个平静的目光中推导出的结果十分符合逻辑,因此立刻高声反问江熠:“那我有钱也是我的错吗!” 他哼了一声,扭过头去。 江熠也不知道季祯的脑回路为何如此跳脱:“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你就是嫌我这么办事,你是不是还要为望舒喊冤?”季祯又转过来,眼睛已经气得圆乎乎,用力瞪着江熠。 实在是无理取闹。 江熠却觉得季祯可爱,他放在膝头指尖满满拢成拳头,不想让季祯再误会,江熠问季祯:“我是想问你,你如何将梦魇放出去的。” 原来是问这个,季祯的目光慢慢软下来,也不愿意承认自己刚才是敏感了点,支支吾吾说:“这个,嗯,我。” 他到底是背着江熠使了坏,总归有些不能太理直气壮的。 不过江熠专门问这个,季祯也不理解,他低下头去看着自己的手背,“就,上次你不是把它放出来的时候念了咒的吗?又不是很难,我后面自己试了试,它就出来了,我想它既然出来了,我就让它帮我办点事儿呗。” 季祯本来不想告诉江熠这事儿,因为他还打算偷偷派遣梦大顺去执行探听梁冷心思的任务,这怎么好让江熠这种梁冷的未来姘头知道。 当下却也是不得不说。 “只是这样?”江熠问季祯。 季祯说:“我骗你干嘛?” 江熠能辨别出季祯没有说谎,但依旧有些讶异。 季祯看出他目光里的些许不同意味的情绪,想了想问江熠:“怎么了,有什么不对吗?” “那咒术本身不难,”江熠平静地说,“然而运用自如并不简单。” 江熠没说的是,就算是曙音这样自小修炼的都不一定能随便用成功。 又是这种奇怪的话,季祯心里想,上次江蘅也专门问他是不是听了血妖的话也不会受影响什么的。 季祯这会儿想起来问江熠了,“那这是为什么,上回师兄还问我是不是能免疫血妖的蛊惑,有什么专门的说法吗?” 江熠点了点头,“有,也许是你心性坚定,也许你是先天灵体。” 心性坚定季祯知道是什么意思,先天灵体是个什么意思? 季祯好奇问了。 马车不快不慢地穿过城中道路。 随着车轮转动的声音,江熠回答道:“先天灵体便是出生起体内灵力就十分充盈,能够辨明世间污秽,也能以自身洁净俗世,我的祖父便是先天灵体。” 季祯听着不由睁大眼睛,“这么厉害,洁净俗世是指有灵体的人能力超群吗?”他忍不住得意起来,“也许我真的是先天灵体吧。” 江熠注视着季祯的目光道:“以灵体洁净俗世,意味着以身正道,湮灭血肉之躯而释放体内灵气,消弭世间邪恶。” 季祯忽然觉得这高帽他戴不上。 “……”季祯立刻改口,“想来我还到不了那样的境界,我应该只是心性比较坚定。” 马车里面安静了一会儿,季祯心头砰砰跳,他忍不住又和江熠打听,“那你的祖父现在修为练到什么地步了啊?” 他实在是很不清楚道门里面的事情,对江熠祖父都一知半解的。 江熠波澜不惊地说:“我祖父十六年前为人界与魔界设定结界,已经献身。” 十六年前?季祯掐指一算,觉得这个时间点太过敏感,因此小心翼翼地问江熠,“江重光,这世上转世投胎的事情多不多?” 江熠祖父是先天灵体,以身殉道死了,不久后他就生出来了,现在约莫也有灵体的征兆,季祯有点起鸡皮疙瘩,看向江熠的目光一下变成了,爷爷的好大孙。 恶……季祯自己都抖了抖。 他脸上太藏不住心里的事情,江熠都不由失笑,“你在想些什么?我爷爷为了道法神魂俱灭,早已无轮回转世。” 这也未免太狠了些,季祯听得瞠目。 江熠却说:“先天灵体本就是集天地灵气所孕育,为天地万物所亡,拯救生灵本是正道,以身渡魔也是宿命。” 季祯松了一大口气,默默安慰了自己两句,又嘀咕着说:“我肯定不是先天灵体,我一点也不想为天地万物而亡。” 江熠的目光没有指责,面上的表情更像是聆听。 季祯因此想了想又往下说,“这世上好人多坏人也多,各有宿命,魔和鬼也有好有坏,好的受奖,坏的受罚,都自有伦常,我才不干用自己身死去渡化万物的事儿,万物有多少值得我渡化呢?我开心自在才最是要紧。” 季祯这话漏洞太多,又不合江熠所学的道法,明明可算自私之言,可江熠却又忍不住觉得这样自在随性才是季祯。 季祯说完又想,这会儿说这样的话是不是太早,江熠会不会想听的是什么我愿意为道法献身之类的话?想到这里,季祯难免有点后悔。 他问江熠:“你是不是我觉得我说的不对?” 江熠摇头,“你只是普通人,无错可言。” 季祯听了舒心,打开窗又往外看了看,这会儿马车已经快出城了。 “我要到城郊去,你要不要先下车?” “我和你一起去。”这些日子来,梦魇血妖又是望舒,全都围绕着季祯,江熠并不是很放心季祯独自出城。 季祯倒是无所谓,现在反正已经把话说开了,江熠一道也无妨。 季祯看着江熠正襟危坐的模样,便觉得他这正经样子实在惹人手痒。和江熠也算是有来有往地亲过两回,季祯觉得不必害羞。 季祯问江熠:“我这边窗口有风,我能坐你那边吗?” 他这纯属睁眼说瞎话,虽然是在问江熠,但人已经站起来往江熠这边坐。季祯一坐下,手就慢慢朝江熠那边毛毛虫一样试探着挪过去。 先是碰到江熠的衣角,他手上的动作就更慢,直到碰见江熠的指尖,季祯这才怕江熠跑了似的一把把江熠的手握住了。 江熠低下头看两人的手,又抬头看季祯的脸,季祯目光里掩藏不住露出点小小的得意来,手上紧紧握着不打算松开。 江熠越是不可攀折,他越是想要动手动脚吃江熠些豆腐。 况且现在说来,光是摸摸手已经太过落后于季祯原计划的进度。 江熠收回视线,将脸也侧过去,指尖几不可查地也轻轻反握住季祯的手背,并没有挣脱。 若华背对着两人,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季祯摸了一会儿江熠的手,又拉拉江熠的手臂得寸进尺道:“你把脸转过来。” 江熠依言转向季祯,“怎么了?” 若是季祯观察够仔细,他就能看见江熠的耳朵尖是有些微微发红的。 但现在季祯看着他天生高洁又冷淡的面庞,只想打破这层模样,他带着些小小恶意与逗弄宣告道:“我们偷偷亲个嘴吧。” 第四十章 没爹疼,娘做娼 季祯的声音低微,却像是晨露坠到江熠心尖,忽然融入他的血肉中,连季祯眨眼时颤动的眼睫都好像振翅的蝴蝶惹他心动。 若答应便是太荒唐,全然违背江熠修习已久的心性,可他此时却哑然说不出否定的话,甚至连呵斥都不忍对季祯落下。 季祯的头贴向他,说话时有热流从江熠的耳侧吹拂而过,微微透着朱色的嘴唇说话时候的张合在江熠的视线里被放慢许多,最后缓缓合上,带着一点点卷翘的弧度,如季祯本人一样骄傲可爱。 江熠不由自主地差点想要开口答应。 亲吻,吮吸或者更加深入的求索的画面,因欲望而生,在江熠的脑海里勾勒编织出绮丽旖旎的画面。想象之中,江熠的指尖碰过季祯的眉眼时,季祯忍不住闭起眼睛,弯弯的眼睛带着笑意,口中叫他:“重光。”全是娇态。 不过是几息功夫,江熠几乎无法控制由幻想所编制的画面,他回神只觉心不由己,失控对江熠来说几近骇然。他的视线对上现实中正疑惑看着自己的季祯,江熠僵硬地扭过头去:“不可。” 这话带着十二分的违心,开口十分干涩。 季祯不察江熠心思几番变化,只觉得早知道江熠这样古板的人不会答应这种要求,但被拒绝还是觉得跌份,因此哼了一声决计晾江熠一会儿。他往后挪了挪屁股,又松开自己握住江熠的手掌的手,却没想到即将要抽离之际,被江熠反手握住。 季祯盯着江熠的手,又看看自己的手,不服气往外又抽了抽,江熠的指尖却握得更紧。 季祯不懂他这是什么意思,较劲一会儿也较不过江熠,有些恼,他看看若华,又觉得自己被江熠轻巧压制住很是跌份,因此不想声张,只干脆自暴自弃直接躺倒,抓过软垫当枕头。 季祯刚躺下时心里是想着今天往下都不给江熠好脸看,然而这股气也没维持多久,马车慢慢悠悠轻轻晃动着将他送入了梦乡。 听见耳边均匀的呼吸声,江熠侧过头看向季祯。 季祯睡着时面容看着更温软了些,纯净可爱极,他被江熠握住的手已经没有反抗的意思,乖巧地躺在江熠的手心里。 马车到了灵草园下的村庄外。 怕季祯再遇见上次一样的阻拦,秦闵早让人在村口等着。季祯让若华给自己整理了衣冠,又朝着车外看了看。 他睡了一觉,已经有些忘了自己过来路上还和江熠生过气,此时看看窗外,还指着远处几棵树说:“上次我在这里还见过奇怪的东西。” 那次他来城郊意外搭救狗蛋,下着雨离开前远看那几棵树,就好像一晃眼见着些恐怖诡异的景象。 然而此时看,那棵树却枝叶繁茂,颇有早春之象。 江熠顺着季祯手指方向看去,恍惚一眼见到那树下挂着一只秋千,抬眸仔细看去,却见那树下又空荡荡,并无一物。 此时季祯已经打头下了车,与秦闵派过来的小厮说起话来。 小厮将季祯领到了距离马车不远处的一处小屋里头,屋子外面看着小,里面却洁净暖和,小厮让季祯自己先等一会儿,他立刻去叫秦闵来说话。 江熠在季祯身后几步,远远见着几个村民正眼睛不眨都不眨地盯着自己这边,视线落在自己身上时带着些可辨明的恐惧与厌恶。稚童跑跳,村妇抱着洗衣盆,近处有人牵牛经过,牛尾巴甩动,江熠站在门外目睹这一切,才感觉这些场景似曾相识,背后就好像忽然有一只手将他推入回忆。 霎那间场景风云变幻,暴雨如注,他坐在屋檐下躲雨,旁边叽叽喳喳有几个吵闹的童声:“没爹的小狗蛋!亲娘做娼妇!” “我娘没有。”一个稚气的声音努力反驳。 尽管有雨声阻隔,这些充满恶意的声音依旧刺耳,让江熠感觉脑袋一阵钝痛。他伸手扶额,却不愿意从回忆中抽离,忍痛想要往下继续看。回忆中他的视线移转,最后看见一个高大挺拔身影朝着他跑来,脚步停在了他面前,江熠抬头,看见江恪年轻而冷然的脸。 回忆如同烟雾瞬间散去,江熠没有回神,无法从这些零星的回忆中梳理出什么,屋里季祯已经叫他:“江重光你在外面干什么?” 他说着起身也走了出来,在江熠身侧顺着江熠的视线往外看,正好见到远处几个目光不善的村民。 季祯想起什么,幸灾乐祸小声说:“这村里的人好像格外不喜欢修士,你可小心点。” 季祯想了想又问江熠,好奇道:“你说他们是不是都是魔怪?要不然为什么不喜欢修士。” 江熠摇头,肯定道:“他们都是人。” “也许像陈守绪那样的呢。”季祯不以为然。 他们说话间,秦闵已经过来。他依旧是和善的样子,施施然给季祯先行了礼。 季祯过来本是要问他正事儿,因此回到屋里讲心里话给问了出来。一是这灵草园每年产量是多少,他用的多是不是不好云云。 季祯问得直接,秦闵答得却让他听得半懂半不懂。 “这几个山头都在爷名下,爷要用,自然是取之不尽。”秦闵说话笑眯眯,似乎根本不在意季祯败家与否。 哪里有取之不尽的东西,季祯心里生出疑窦来,怕秦闵这是拍马之言,正想再问,外头忽然喧闹起来,一些村民围绕到门口,嚷嚷着要修士离开。 这里的修士只有江熠一个,便肯定是指他了。 季祯跑出去看,见着上次救起狗蛋时便领头的那个中年男人,好像是叫赵松桂。 “干什么啊又?”季祯问。 “我们村里不欢迎修士,让他快走!”赵松桂嚷嚷道。 “为什么?”季祯问,他问的没有喜恶,纯粹是好奇赵松桂为何这么说。 赵松桂盯着江熠的脸,有些骇然,却还是说:“修士,修士皆是心狠手辣,无情无义之人。” 这话季祯着实想要开口赞他,但不好直说,只得先按捺,藏在心里咧开嘴笑。 江熠眸光平淡地回望赵松桂的脸,他的眉眼恍惚与方才他回忆中一张稚童的脸重叠在一起,只是两者的目光不同。回忆里江熠见着的是厌恶,此时看见的却是恐惧。 赵松桂害怕自己,无缘无故地害怕自己。 “我知道你们有情绪,”季祯在旁边抬抬手,老神在在地说,“这些情绪嘛,我想也是可以理解的,我们也没打算久留,我只是过来问问我的产业,再顺带看看狗蛋,对了,狗蛋呢?” 季祯转头看秦闵。 却没想到赵松桂听见狗蛋的名字,脸色又是大变,上来就要推搡人:“马上走,别再来了。” 江熠面露愕然,毫无反抗地被推的一踉跄,白衣被村民一按一个黑爪印,这埋汰样季祯看不下去,拦住他们:“走就走,别动手啊。” 等他把江熠带上马车,见江熠还是发着愣,忍不住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你傻啦?” 江熠慢慢抬头,正要说什么,却感觉远处一阵异动,到嘴的话也就变了。 “结界有事发生。” “结界?”季祯先是淡淡重复,而后忽然想起结界处有什么,立刻道,“梦大顺!” 梦大顺站在魔界和人界的交界处,面对着几个修士瑟瑟发抖。 结界本身并不是一道狭长的线,而有一段缓冲地带,看上去与寻常地界无异。从前魔界与人界交往密集时,此地甚至有过商业交流,如今却只剩下凋敝之感。结界虽然设立下来,魔物无法自如外出,人族无法自如入内,其他东西却几乎来去自如。 因为梦大顺在这里撒灵水,虽然从外面撒,里面的鬼怪们也都能够享受。 一刻钟以前,梦大顺还颇为威风,正与家里二叔隔着结界惜别。 梦大顺在家族之中本是没什么存在感的,族中比他出息的子侄多了去了,在不少大魔手下做事。当初梦大顺也是在魔界难以为继才趁机跑到人界来谋生。 这回得了季祯让他过来撒灵水传望舒坏名的任务,梦大顺便是兴冲冲而来,一到地方就召唤它的家里人过来瞧瞧如今自己的出息样。然而召唤后连着两天都没得到家里人回应,直到第三天家里才有个叔叔过来,梦大顺见了连忙叫:“二叔!” 梦二叔本来木讷低着头站在魔怪堆里准备跟着捡一些灵水喝。 他们这些底层小魔怪平时根本没有什么直接接触灵物的渠道,修炼难度也不小。听说这边有撒灵水的人,一传十十传百才赶过来。 听见有个熟悉的声音叫二叔,梦二叔抬头看向梦大顺,却一下没认出来。 梦大顺连忙指了指自己说:“二叔,我是小三啊。” 梦二叔睁大眼睛看着梦大顺,好半天才认出这个如今满身散发着若有似无灵气的人是本来的梦小三。 两人一番叙旧,梦大顺这才知道,家里人之所以没过来,是因为它传的口信家里人没收到。梦大顺离开家时,家中倒也过得去,如今却是一日不如一日,受了不少欺负,家里日子艰难起来,不得不搬了个山洞住。 梦大顺听了落泪。 梦二叔却很欣慰:“如今看你也是有出息的人了,跟着什么大能做事,过得可好?” 梦大顺连忙说自己过得好,吃得饱穿的暖,往后还不用担心杀人的罪业叠加,又说自己如今跟着的主人心地善良,是个极好的。 梦二叔听了却多少有些不信,觉得梦大顺总是有些为了宽慰自己而夸张了,同时还是让梦大顺好好干,往后为家族争光。 梦大顺左右看看,那灵水自己施法,让它挥洒起来。梦二叔见状连忙要过去抢灵水,梦大顺忙叫住他说,“二叔你同我来。” 梦二叔不舍得看看那边的灵水,还是快步跟着梦大顺到了一处无魔角落。本来正想让梦大顺动作快些它好去抢些灵水受惠,却见梦大顺忽然从自己口中吐出一颗灵药。 梦大顺把灵药扔过结界,见着梦二叔接住才说:“二叔,这是我悄悄私藏没舍得吃的,你拿回去同我爹娘弟妹分一分,让弟弟妹妹也得一些长进。” 这一整颗灵药到手,梦二叔才信了梦大顺在人界的确是有了大造化,想到百年来家族的憋屈,再看手上灵药,双眼一热就要垂泪,却忽然感觉周遭风云变幻,小魔怪们四散奔逃,梦二叔本能也跟着往后跑了几步,藏在一棵树下往梦大顺这边看。 梦大顺也感觉到一股威压袭来,却是来不及躲藏,一把剑就架到了它的脖子上。 “你这小贼,哪里来的灵药?” 梦大顺僵硬回头,只见几个修士模样的人已经将它围住,目光不善地看着自己。 时间回到当下。 怀讯与几个师弟一道差距边界魔气微微波动,一路探查过来,搜寻间发现原来是一只梦魇搞的鬼。只是这梦魇身上明显得过洗炼,像是已经被收服的魔物,同门之间有相互默认的规矩,他们不好直接动手杀了。 只不过一个魔怪在边界倾洒灵水,方才甚至还直接拿出一颗灵药给另一魔怪,让这些平常自己都不太舍得用灵药的修士们颇为不忿,以此为借口对梦大顺一阵刁难。 梦大顺颤声仔细解释过一次,还搬出了江熠的名字,怀讯他们却并没改色,反而表情都更恶劣了着。 怀讯用剑抵住梦大顺的脖颈,再次问他,“你说是谁收服你的,你又认谁做主人了?” 梦大顺腿都快软了,它能感觉到这些人毫不掩饰的恶意,唯恐自己今天得死在这里,“是,是云顶峰的江熠收服我,我的主人是他的未婚夫婿,季祯。” 它本来说出江熠的名字是指望这些修士能看江熠的面子上放自己一马。放在普通修士那边,听见江熠的名字真会有些忌惮与尊重,可梦大顺哪里想得到面前的怀讯本来就和江熠不对付,南华峰的其他人对云顶峰也很是反感,它偏偏倒霉碰上了。 两个门派都是仙门大家,南华峰偏被云顶峰压了一头,哪里会服气。怀讯自认不差江熠什么,出身更好过他,偏众人只说江熠那不知生母身份的杂种好。 听见江熠的名字后,南华峰的几个修士反而有了些恶劣的心思。 “你这魔怪,说不是偷的药谁信?”一矮个修士说,“把那灵药拿回来给我看看,我帮你品鉴品鉴。” 他说着往里看,说给梦大顺的二叔听,“不把那偷来的药拿来,我现在就要了你的命。” 梦二叔闻言怕侄子送命,再害怕也连忙软着腿走到边界旁,“我,我交出来,别杀我侄子。” 那颗灵药一下落到了矮个修士的手上,他放在掌心掂了掂,眼睛亮了:“果然是好东西。”他看向梦大顺,“这种好东西你说你不是偷来的谁信?不若今天我替你主人清理门户,你主人说不定还要用灵药来感谢我。” 他们摆明不听自己解释,又颠倒黑白欺负人,梦大顺哇一声哭出来,连同梦二叔也悲戚极了,又不敢反抗。 “我主人今天会来接我,你们,你们莫要再欺负我,不然我主人饶不了你们,”梦大顺鼓起勇气说,“灵药你们都拿去了,为何不能放过我。” 怀讯本来只是在旁边看着,听见饶不了自己这样的话,站起来道:“不过是个江熠,还真能奈我何?” 他提剑走向梦大顺,想到自己从小到大被江熠的名声压着,修为压着的憋屈时刻,到了边城以后,血妖是江熠的功劳,望舒是江熠的功劳,他们倒是在边缘全扑了空,新仇旧恨心里越发要宣泄,“今日我便将你活剐了,斩妖除魔本是正经,我杀了你还是除了害。” 矮个修士拿着灵药,见梦大顺哭还恶劣道:“哭,哭大声些!” 正此时,旁边一道不高不低的声音响起:“道友这是在做什么?” 怀讯回头,见着一个白净的稚气小道士,看着面生,瞧衣服并不是什么大派,也就回道:“除魔。” 西陆本来也是跟着自己师父在结界排查,听见这边有哭声才跑过来,就见一群人围着一只明显已经被炼化过的梦魇,似乎还要动杀手。 他又听见季祯和江熠的名字,这才连忙上前想要阻拦。 “这魔物已经得到炼化,有了正道修为,如何能随便屠戮?还请道友三思。”西陆说着又看向矮个修士手上的灵药,想了想又说,“这药也还给它吧。” 南华峰的人好似听见了什么笑话,怀讯骂道:“你是什么东西,少来多管闲事。” 西陆那点修为放在怀讯面前,不够他一个手指头,他却也不怯,坦坦荡荡给怀讯说了几句劝诫的经文,年纪虽小却古板做派,看着反带着呆气。 怀讯懒得理会他,“你若拦得住我自动手就是,这魔我今天杀定了。” 梦大顺抽噎着,一个屁股蹲坐在地上,几乎绝望起来。 此时一道马蹄声由远及近而来,众人回头,视线里出现一辆马车,在带着水气的山林间穿梭。 梦大顺眼尖认出这马车是谁的,立刻起身大声叫道:“祯祯!祯祯!” 怀讯反应过来,怕待会儿被阻拦,抬起剑就要扎到梦大顺头顶心。西陆想要阻拦却被拉住,眼见着那剑就要刺入梦大顺的脑壳。 一道柔光忽然从马车中飞出,至怀讯面前迅速捆住他的手掌与剑刃,让他的手不由自主地抬起,化解了他本往下的力道。 第四十一章 与魔物沆瀣一气 季祯这人最是护短,他推窗往外看,见梦大顺的两个脑袋上都垂着泪,可怜巴巴不说,各自上头还架着一把剑,不仅如此,旁边还有他数日未见的西陆,也被人用力推搡着往后退。 怀讯回头来,一剑正要往下刺,被江熠施法拉住,停顿了片刻。怀讯目光一凛,另一只手在自己被柔光束缚住的手上用力一拍,另一道急光飞出,化解了那柔光的攻势。 马车已然在这片刻中到了他们跟前,车门哐铛一声被人从里面推开,季祯跳下马车顺手拿走车夫手上的马鞭,怒气冲冲不管面前人是谁,上去就要给怀讯一脚。 怀讯见他面生,下意识往后躲过,面上却显出怒容来,“你,” 他目光迟疑一瞬,从季祯的脸庞上找出一点熟悉的感觉,回想片刻才想起在哪里见过这张脸,同时对上了季祯的身份。 季祯身上未带兵器,此时手上拿了马鞭,根本不给怀讯说话的机会,见他躲过自己的脚踹,反手便又是一鞭子抽过去。鞭子炸裂般落在怀讯脚边,他仓皇躲过,然而下一道鞭势便迅速落下,让他不得不在狼狈之中频频后退,即便如此也在几息之间被落鞭带起的鞭尾劲风抽破了些许衣料。 怀讯面露凌厉,跟着朝季祯出剑,剑刃与挥落下来的马鞭纠缠在一处,略一发力,季祯手上的鞭子碎落成几截,啪啪掉在了地上。 季祯随手将残鞭扔了,回头环顾去找可有什么能用的武器。 怀讯被一阵抽打也恼怒非常,季祯扔了鞭子,他竟也不收剑,而直向季祯刺来。 剑刺的动作正对江熠的目光,在一息时间里透过江熠的瞳仁,怀讯的动作被无限拉长直到瞬间停止。 嗡一声,怀讯的剑尖当空停住,剑身不住发颤,同时伴随着持续不断的嗡鸣声,好似停下来这个动作身不由己。 怀讯想要往回抽剑却也不得,手上几下使力,竟然只是将自己手抽了回去,剑还留在半空中。 修士们的佩剑少有寻常物,纵使一开始只是凡品,多数也能随着自身修炼而感染灵性,与剑主人一起修习。此时怀讯抬头所见,他的佩剑分明由江熠所控,正处在痛苦之中,剑身竟有微微扭曲之势。 江熠面色平淡,轻而易举断了怀讯的剑,嗡鸣声霎时停止,剑身变成两截闷声落地。 “江熠!”怀讯大喝一声,他上前捡起自己的佩剑,痛心不已。 南华峰的其他弟子心中大骇。他们晓得江熠的修为高,此时看来却发现自己从前还是太过低估江熠。能轻易毁了怀讯的佩剑,江熠的修为岂止比怀讯高一星半点,这样的压制根本不在一个量级。 “江熠,你毁我佩剑,便是想与我为敌,想让南华峰与云顶峰为敌吗?”怀讯咬牙道。 江熠冷淡开口:“这只梦魇已被炼化,身上魔气近乎于无,你视而不见还想当我面杀它,我断了你的剑又如何?” 怀讯他清楚,在场的其他人也清楚,江熠若是单纯想要救下梦魇,根本不需要断他的剑。何况梦魇这样的小怪,也不值得江熠大动干戈。 江熠真正在意的是怀讯方才的剑刃指向了谁。 然而江熠用这借口,旁人也无从指摘。怀讯现在只恨自己出手太慢,没能当面把这梦魇劈成两半,好解心头之恨。 前头拿了梦大顺灵药的那矮个修士此时站出来指责道:“这梦魇本是魔物,便是直接杀了又如何?魔物都是怙恶不悛不知悔改之物,斩妖除魔才是正经。” 怀讯此时也找回了自己的些微理智与声音,他冷声反问:“近些天这边界处不少魔物聚集,据这梦魇所说,他是受到你的炼化,又受到他的指示,才在这结界处供养里头的魔物,你身为云顶峰少主不仅不阻止这事,当下反而纵容且出手伤及同道,莫非你魔物已经同流?” “何谓供养魔物?”季祯已经对梦大顺招手,让它跑到自己身后,开口骂道,“以灵物消解魔物身上的魔气与罪业是供养魔物吗?你倒是能颠倒黑白指鹿为马,真不是个东西。” 梦大顺胆战心惊小半天,此时小心抱着季祯一条腿露出两个脑袋来看着南华峰的修士们,面色忿忿,嘴上不敢说,心里却给季祯加油鼓劲儿,巴不得季祯再骂狠一些。 季祯早在想到用这一招对付望舒之前,便想过若是被发现后该怎么自圆其说,此时自然不怕怀讯扣帽子下来。 季祯本来想找个趁手的兵器再打过,此时也消了点气,对西陆又招招手柔声说:“西陆,来。” 怀讯被季祯一骂,脸上有些挂不住,“本以为你只是虚有其表,原来还长了一张能说会道的嘴巴。” 他话语里多少带着些轻蔑,不管是早就有之还是此时为了挽回颜面而口不择言,对季祯来说都触及他的心病,活想让季祯一剑捅穿了他。 季祯低头看向梦大顺,问他:“你给我说说,他们方才为何要杀你?” 梦大顺已经不哭,不过季祯一看向自己,它立刻卖可怜地擦了擦眼睛,装作抹掉那不存在的泪珠子,鸡贼道:“我一说我是江熠炼化的,他们就要杀我,我也不懂这事什么意思咧,祯祯这是为什么啊?” 事实的确是这样,但梦大顺这么一说,那不对味的感觉便更浓了。 南华峰几个子弟连同怀讯,本身的确对江熠抱有敌意,但行动上不可能明目张胆说因为江熠而对梦魇动手。梦大顺一说,不仅把这点点破,还强化了几分。要怀讯他们再说只是为了除魔而动手就不那么站得住脚了。 “是啊,这是为什么,难道是同道相残,用无辜魔物开刀?”季祯反问怀讯。 矮个修士沉不住气:“你胡说八道,什么同道相残,根本不是这个梦魇说的这样。” 南华峰与云顶峰不睦已经不是秘密,然而光明正大捅破这点还是不妥。况且现场并不只有他们和江熠,还有一个不知门派的小修士,作风还很是一板一眼,到时候事情传出去,于他们南华峰总归不是什么好名声。 季祯却因此一挑眉:“那你的意思是你们无缘无故就要致一个无辜的,被炼化过,已经向正道走的,毫无还手之力的魔物动手了?” 梦大顺不忘此时告状:“他,祯祯,就是他还抢了我的灵药。” 矮个修士脸色发红,随手将掌心的药丸扔向梦大顺,“我不过是怀疑你偷药,怎么是抢?” 梦大顺忙不迭伸手将药接住,拿在手里吹了吹,小心捏好,有了靠山便狂起来,嘴上瓮声瓮气道:“哼,也不知方才是谁威胁我二叔,不给你药就把我杀了,黑心鬼。” 它说着又向季祯解释:“祯祯这药可不是我偷的,只是你给我两颗,我藏了一颗没有吃罢了,后面遇见我二叔,我就想让我二叔带回去,好让我弟弟妹妹有些长进。” 本来四散奔逃的那些小魔物就都没有跑远,在结界的另外一遍小心翼翼观察着这边的动向。 梦大顺二叔本来已经吓得快要晕厥过去,此时好容易吊着一口气,怯怯地躲在结界后的一棵大树后面看着季祯这边。 梦大顺看看手上的药丸,又看看自己二叔,抬头问季祯,“祯祯,这药丸我还能给我二叔带回家去吗?” 季祯顺着梦大顺的视线,看见一个比梦大顺大一号,黑漆漆两个脑袋像煤球的梦魇,本来是个实在没眼看的长相,但偏偏带着股子老实巴交的气质,颇为矛盾。 “你二叔吃了多少人啊,这么黑。”季祯皱眉。 梦大顺一瘪嘴,“我二叔从没吃过人,长得黑是因为在魔界少有灵气,只能受魔气浸染,我弟弟弟妹妹比他还黑呢。” 季祯干咳一声,为自己的刻板印象感道歉:“是我失言了。” 他半蹲下来,从怀里掏出灵药瓶,从里面又倒了六颗出来,“拿去给你二叔。” 梦大顺手中的药丸一下变成七颗,晕乎乎正要感谢,就听季祯说:“从你往后每个月的份例里扣了。” 感激之情无可避免少了一半。 季祯抬眼望向结界内,不止看见梦大顺的二叔,往后还有不少形状怪异但眼神怯怯的魔物,虽然外形各异,但这些小魔怪都对人和修士带着惊恐之色。 梦大顺二叔果然老实巴交,见着季祯就先要拜,季祯隔着结界也拦不住它,眼看着它磕了个头又起身叫了自己一声大老爷。 想起梦大顺一怕死就会叫大王,季祯有些无言,不知道他们家这么叫人的习惯是从哪里来的。 梦大顺二叔先是小心翼翼问季祯,梦大顺在人间是否听话,又说若是不听话只管打骂便是,承蒙季祯大度宽容,是梦大顺的福气云云。 后面免不了对梦大顺又是几句殷切嘱咐,还让它切末记挂家中,家里一切都好。 季祯听着只觉这魔物和人又有什么不同? 他耐心听,偶尔应答几声,对梦二叔有十二分耐心,说多了更觉得梦二叔与人间寻常长辈没有任何不同。其他魔物长久不见人,也没见过季祯这样面善还心善的。 特别是知道这几天的灵水惠泽都是季祯手笔,更是想上前同季祯亲近,陆陆续续大着胆子向季祯靠近,隔着两丈远围成了一个圈。 到底还是忌惮在场其他修士。 季祯对它们只平易自然,与见到其他人无异。 其他人见到季祯这般,却是面色各异。与魔物如此无隔阂,简直离经叛道。 自从结界设立,人魔分野,两者之间的对立更加明显,几乎没有了模糊地带。 “江熠,”怀讯看着季祯的背影问江熠,“你纵容他如此与魔物沆瀣一气?” 江熠抬眸与怀讯对视,神色无波,随即收回视线,没有任何回应的意思。 怀讯又说:“还是你也与魔物沆瀣一气了?” 江熠缓缓眨了下眼睛,只是垂眸。 怀讯本只是意气之言,并不当真,然而刚才江熠眨眼那一瞬,他的瞳仁分明有深黑沉淀。怀讯心中一骇,凛目紧盯着江熠,却没再发现半点异常,方才一眼如同是他错看。 西陆也觉古怪。 在他看来,季祯半蹲在结界旁,此时回首,眸光好奇回转。他身边满是魔怪,畸形怪异皆有,他却偏偏干净灵动不受侵染。 而西陆目光所及,江熠站在怀讯等人之间,他们明明本该邪气不侵,却宛若死意弥漫。 第四十二章 我就喜欢你坏 “那个人叫什么?”季祯坐在回程的马车里,手里抱着装梦大顺的玉瓶,上下拿在手里打量,顺嘴问江熠。 江熠回答得言简意赅:“怀讯。” “一看就不是什么正经人。”季祯道,又恶意胡诌,“名字听着都不正经。” 西陆顺路也搭季祯马车坐一段路,闻言傻乎乎认真道:“南华峰是如今仙门第二,应当算是正经的。” 季祯左右看看梦大顺的玉瓶没发现什么缺漏,从而确定梦大顺自上车开始哼哼唧唧就是在博关注,因此毫不留情地将它给撇到了边上,凶不愣登地说,“再装我打你脑壳。” “正经的都是这样,那我看,”我看这仙门整个也不算多正经。 他本来只当江熠一门如此,这样来说倒是根子上就不太正啊。好在有西陆,季祯觉得看着还十分顺眼。 道门风评被救。 季祯说一半藏一半,端坐着看了眼江熠,而后目光一挪又看向西陆。 他看西陆文么都顺眼,又有些爱护心理,此时挪着屁股坐到西陆边上同他说话。 “西陆这些天都忙什么?”这几天忙着处理望舒,都没关心西陆,季祯心里叹口气。 “本来就是和师父一起在城里转悠,打些零工,我师父说要开始准备回程盘缠了,所以这些天忙一些,后头我师父察觉到边界有异动,就带着我来了。” 西陆一边说一边开了点窗缝往外看,似乎在认路,看了片刻他收回视线,“再往前两里路就到了我和我师父约定汇合的地点了,到时候我就下车,谢谢季公子捎我一程。” 季祯听西陆打零工准备回程盘缠,便有些心疼,低头看了眼西陆有些粗糙的手,本来想要疼惜地拉一拉,但手刚伸出去,还没等他碰到西陆的手,旁边忽然一只手就拉住了他。 季祯本来抱着些贼心,冷不丁被一抓,吓得肩膀都是一缩,回头再看向握住自己手的人,多少也是底气不足,“干什么呀?” 江熠握住的是季祯的手腕,他反问季祯:“你要干什么?” 季祯的手几乎已经就放在西陆的手背上几寸,目的再明确不过。 季祯干咳两声,“我就是,”他语气飘忽不定,目光瞥见方才被他无情拍到边上的梦大顺,脑筋一转,口气立刻顺溜起来,“我就是想把梦大顺拿过来啊。” 他说着从江熠的手心里抽出自己的手,弯腰把梦大顺拿起来,以辱骂无辜受害者为借口转移江熠的注意力。 “乱跑什么,在车上滚来滚去不成体统,岂是什么正经样?” 梦大顺不敢乱嘤,躺平在季祯手心望着车顶。 季祯顺下这个话题,心口也平静许多,他理直了气壮了,转头还不忘得意反剐江熠一眼,笃定江熠拿他没办法。 江熠的确无法判断季祯到底想做什么,也无法再追究。 西陆和江熠都不是话多的人,但有季祯在,车里也静不了多一会儿。 季祯拿捏着玉瓶随手把玩:“结界设立之前魔界和人界是什么样的呢?”他自己是在树上看见过一些描写,然而也并不清楚是真是假,心觉还是问问正经道人来的算数。 西陆也不是很肯定,不敢随意开口。 江熠静默片刻后说:“结界设立之前的百年,传闻人界与魔界交往甚密,人员往来流通均无障碍,不过后面出了许多魔物作乱之事,边界百姓不堪其扰,这才有各大门派联合与魔族一场混战后荡平边界,从此设立结界一事。” 百年前还有那样人魔交往密切的时候,于现在的季祯来说难以想象,他听了觉得神奇,又好奇问:“魔每个都长得那样奇形怪状吗?” 梦大顺本来一直憋着没有说话,此时忍不住小声插嘴道:“不是的。” 季祯低头:“什么?” “有些魔族长得和人也差不多的。”梦大顺说,“长得奇形怪状是因为长久被魔气浸染而无法化解,你看我长得不就颇为可爱?” 所以说到底就是底层魔族长得奇怪些罢了。如果从这个角度来说,季祯也不觉得魔族与人族差别有太大。 “你若是只有一个头,”季祯低头看梦大顺,“可能的确算还可以入眼,可爱?大可不必践踏可爱一词。” 梦大顺心碎,强自辩驳,“两个头难道不独特吗?独特难道不是可爱的一种?怎么能因为我多长一个脑袋就歧视我。” “多长一个脑袋有什么用,有本事多长一个心眼,我看你笨死了。”季祯说,啪啪拍了两下玉瓶。 他和梦大顺叽歪一会儿,把梦大顺说得气哼哼又哑口无言,自闭地转了个身不说话了。 季祯想到怀讯他们离开前的恼怒样子,又问江熠,“他们回去会不会颠倒黑白编排我们?” “会。”江熠回答得没有半点迟疑。他了解怀讯也了解南华峰,从前都会没事找事,今天这事儿对方绝对会想办法大做文章。 西陆连忙在旁边说:“若是有什么事,我可以作证的。” “没关系,我才不怕他们说什么,”季祯满脸早有防备,“能说什么,更不好听的我早都听过,况且见到魔不管对错就要杀了,这就是对的了?”到时候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怀讯会搞事,他就不会了? 西陆无言,似乎是不知道怎么回答。 自从结界设立以来,人魔对立严重,虽然还不至于真的到见魔就杀的地步,但不问青红皂白杀了也没有人会怪罪。 江熠也没有说话。 方才西陆开窗往外看的时候留下一小条窗缝没关好,有些微凉风透过那里吹进来。 西陆从窗缝里又往外看了一眼,眼睛一亮对车外的车夫道:“麻烦前面停一下。” 他说着转头回来和季祯说:“季公子,我师父已经在等我了,我可以下车了。” “我不久后也要回宜城,不如到时候你和你师父也跟着我们的车队一块儿回去好了。”随着马车慢下来,季祯也跟着站了起来。 “那我得问问我师父。”西陆道。 等马车停下,他推门跳下车,季祯跟着也走到车门口探出半个身子往外看,果然在车外不远处的树下看见一个约莫六十出头的老头。 老头见到西陆便露出笑容来,等西陆走过去便摸了摸西陆的脑袋,又顺着西陆说说看向季祯,而后专门走过来同季祯道谢。 “西陆提了善人许多回,我们师徒也受了善人许多恩惠,”西陆师父笑着对季祯说,又看看西陆道,“不过回程我们与善人恐怕不顺路,便也不叨扰,另外我也想让西陆在路上多些见闻,如今我身体还硬朗,能陪着这孩子出远门。” 老人的语气和善,看上去精神矍铄,西陆在他面前显得更加孩子气,憨笑着没说话。 季祯与老人也客气了几句,又夸赞西陆,正说着,车里的江熠也出来了。 他们道门之间互相自是又有一番礼数。西陆的师父对江熠目露赏识,“江少主果然天资超绝,青年才俊。” 他一眼能够看出江熠的修为极好,比自己这个修炼几十年的也不会差,且这个年纪有如此修为,往后只会越发一日千里。 老人回头对西陆说:“西陆啊,你还有不少要学的地方啊。” 话虽然是说西陆修为未精,但是语气是可见的亲近与疼爱。 西陆在旁边也跟着乖乖点头,“师父我会好好修炼的。” 江熠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们。 虽然季祯还是表示可以顺路带师徒两人回城里,不过西陆和他师父还是决定自己沿路回去,季祯只能遗憾回到车里。 关上门马车重新驶离原地。 若华给季祯拿出一只水袋让他喝了两口水,等他喝完水又用帕子给季祯擦了擦嘴。季祯回头看见江熠似乎在想些什么有些出神。 “你想什么呢?”季祯问。 他问的漫不经心,视线落到梦大顺身上,心里想的是回去以后把梦大顺安排去梁冷那边看看梁冷那狗男人脑壳里想的是什么。又怕梦大顺这笨蛋露出马脚被当场抓住。 季祯随口问江熠的那句话,本来没有想得到什么专门的回答,然而在他思索的空隙里头,江熠回答了,不过是反问季祯,“西陆与他师父可有亲缘关系?” 这个季祯知道的,也没有什么不能说,因此回答:“西陆是他师父收养的,没什么亲缘关系。” “他们关系似乎极好,他师父对他很好。”江熠说。 “那当然了,”季祯理所当然地回答,基于自己的生活经验更加顺理成章推出下半句话,“自小收养,便是他师父带他长大的,虽没有亲缘关系,同亲父子又有什么区别?哪里有父亲不爱自己的孩子的。” 季祯说着,想起自己母亲。若是这话是在家里说的,他母亲定要不依的,所以习惯使然,即便隔着千里路,季祯还是补充着加上一句,“当然母亲也都爱自己孩子。” 江熠哑然。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问季祯这样的问题。大约是方才看见西陆和他师父,忽有些分神出去想到了自己的父亲。 江恪对他从来都是充满距离感且严厉的,一度让江熠以为全天下的父亲都是如此。 但江熠打从心底十分崇敬自己的父亲。江恪不说,他自小便也自我开解。每个人爱孩子的方式都不一样,他的父亲的严厉也是出于对自己的关心,希望自己能快快长进。那是对他的责任,也是他对门派的责任。 季祯说的没错,没有父亲会不爱自己的孩子,这一点江熠可以毫不犹豫地肯定,然后后半句又让他心生犹豫。 “每个母亲都这样吗?”江熠低声问。 “爱自己的孩子?” “嗯。” “那是当然啊,”季祯生长在一个太过完美的家庭中,以至于他不会想到这世上的家庭千奇百怪,无论父亲母亲,当然不是人人天然有爱。 他十分笃定地对江熠点头,“是母亲生下的我们,母亲自然爱孩子。” 季祯小脸微微扬起一个自信的弧度,竟十分具有说服力。 若母亲果真天然爱自己的孩子,江熠脑海里闪回那些零碎的回忆。 转瞬,窗外一道惊雷炸响在天际。 边城的天气飘忽不定,季祯他们回到偏院时已经下起大雨来。 尽管撑了伞,雨滴依旧随着风被斜吹进伞下,季祯的头发和衣服都微微湿了点。等走到廊下,他忍不住用手撸了一把脸 ,把几缕被打湿的头发往后贴了贴。 他怀里抱着梦大顺,正要回房里去换身衣服,隔壁房间的窗户忽然开了,梁冷清爽的脸露了出来,好像是特意等着季祯。 梁冷看了眼季祯,又看向正走向院子另外一遍的江熠。 “你们一道出门的?” 季祯本来要进屋了,听见梁冷的声音又站住,本来还记着梁冷说自己丑,想说关你屁事,不过见梁冷眉目之间多少有些冷淡不悦之色,心里又舒坦起来,“那是自然,你知道这用四个字来形容叫做什么吗?” 我就泡你男人,我气死你,季祯心想。 梁冷凝目看着季祯脸上些微外露的得意,此时在那漂亮小脸上并不显得多让梁冷赏心悦目,“还望阿祯不吝赐教。” 季祯一脸你果然不知的神色,然后启唇一字一顿说:“这叫做名正言顺啊。” 狗东西,该把这四个字刻在你脑门上! 他说完扭头要走,但片刻之后又回过身来。季祯觉得气梁冷归气梁冷,话却不能说得太绝对。他现在把江熠和自己称做名正言顺是没有错,可转头他就要退婚啊。这会儿别让梁冷以为自己非江熠不可,这点面子季祯也是要的。 同时他还得鼓励梁冷继续撬自己墙角,要不然梁冷若被吓退,等他退婚还哪里来得耻辱柱挂狗男男? 这道德高点他先站为敬! 因此他退回来又和梁冷补充道:“当然,感情这种事呢是最难预测的,念念不忘必有回响嘛。”季祯说完不忘给梁冷一个鼓励的笑容。 请大胆追求江熠。 梁冷为此目露讶异。 季祯已经不管他,自己脚步轻快回了屋里。 梁冷关上窗,本来拧紧的眉头慢慢放松下来,唇边忽而露出一个笑容。 “念念不忘,必有回响。”他口中默念这句话。 侍从进来听见,不解地问:“殿下,这是何意?” 梁冷脸上表情轻松,甚至带着一丝玩味,他双手枕在脑后随意往后躺下,“狐狸反过来给我下饵了。” 念念不忘,必有回响。 在梁冷看来,这话的意思是季祯在两人之间游移不定,随手又对他抛下引诱。若季祯抛下江熠直接转投向自己的怀抱,梁冷反而会觉得无趣。然而季祯站在江熠身边对他勾手,梁冷才觉得有意思。 越离经叛道越好,他不是什么良善之人,好人与他可不相配。 第四十三章 梁冷是不是想害我 在深色带着水气朦胧的背景下,坠落的雨滴浑浊不清地不间断在地面砸出连绵闷响。 冰凉而湿漉地水汽通过呼吸进入江熠的身体,他脑海中闪过在城郊时见过的人的模样,以及那些错乱交叠的回忆,和现在的雨声一样纷杂缠绕。 江熠的发丝上也沾染了水珠,连同衣摆处凝结的湿润,缓缓往下间或零星落下,让他有种融入周遭的颓丧,同时却也带着与环境切割开的冷硬。 直到一个声音叫住江熠,让他脚步一顿,打破了原本单人存在的画面。 “重光。”江蘅的声音从江熠身后传来,隔着大约三丈远,后半句话随着江蘅脚步的靠近而更加清晰,“你今天去了哪里?” 江熠转头,恍惚间神色有一瞬的茫然,但他的目光很快凝聚到了江蘅脸上。 江蘅显然并不需要江熠直接回答自己的问题,因为他很快接着往下说,“你和季公子一起出去了。”这是个肯定句。 江熠抬起眼帘,目光波澜不惊,没有否认:“是。” 江蘅似乎是犹豫了一息功夫,不过还是劝诫般开口,“你知道你与他不必走得太近。” “我知道。”江熠语气平淡,很难看出他此时到底是什么情绪。或者他现在对江蘅的话到底持什么态度。 知道是一回事,但会不会照样去做却可以是完全不同的另外一回事。 江蘅注视着江熠的脸,继续往下说:“你们虽有婚约,但你与他总归差得远,”他顿了顿,提起江恪时语气郑重许多,“师父他对你也期望很高,切末让他失望了。” “不过,”江蘅随后又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来对江熠说,“我相信重光你一向张弛有度,不需要我从旁提醒。” 江蘅打算话止于此,转身准备离开。 “师兄。”这次换做江熠叫住了他。 “什么?”江蘅回身重新看向江熠。 “我母亲,”江熠将这前三个字说得有些生涩,如同干渴许久的人语带沙哑,不过话出口前最难,一旦说出来剩下的便会流畅很多,“你见过的吧?” 江蘅全没有想到江熠会问自己这个问题,当下难以掩饰地愣了片刻。 “我记得当时师父下山时也带上了你,你还记得我母亲吗?” 江蘅比江熠大三岁,彼时跟着江恪一起到边城将江熠接回云顶峰。那时候江蘅也是一个将近八岁的孩子了,他应该有足够回忆起的记忆。 江熠若是笃定想要立刻找出什么结果来,江蘅便是他最好的切入点。 “怎么忽然想起来问这个?”江蘅状似平静地说,“那时候我虽然和师父一起下山,但并未紧跟在他身边,也是到后来带你走时才见到你,至于你母亲,我已经记不清了。” 江熠并没有因此露出失望或者意外的神色。 “那她是魔吗?”江熠问,他落在江蘅身上的视线比先前迫切了一些,终于透露出一些情绪来。 江蘅没有直接回答,他说:“你知道多少,我就知道多少,师父和你说的就是我记得的,不要再忘了。” “边城中魔气四溢,切末动摇心性,让它们有可乘之机。” 瓦楞似乎兜不住连绵的雨水,忽然哗啦一阵积水瓢泼下来,在廊下连成一片水幕。 江熠与江蘅之间的氛围有些微妙,谁都没有动,谁也没有再说话。这话题没头没脑断了。 曙音从自己房里走出来,远远看见江熠与江蘅正站在一起说话,想起自己方才做功课时有一处不解的地方,兴冲冲地跑过去一把拉住江蘅的手臂,“师兄!我有功课问你。” 她如一只归巢的鸟儿般轻松欢喜,像一阵暖风吹热了融冰,霎时将江熠与江蘅之间留存的些许怪异感觉冲散。 曙音虽然不敢直接像拉着江蘅一样去拉江熠,不过也还是好奇问他:“师兄你今天去了哪里?一天都没有见着你,下次要出门能带上我吗?” 江熠没答应,他只说:“好好做功课。”说罢转身回房,顺手关上了门。 曙音撅起嘴巴 ,不过也不敢在江熠面前抱怨。 江蘅也看了一眼江熠紧闭的门板,被曙音拉着往回走时目光又转向院子对面的季祯那边,眉目之间若有所思。 紧闭的房门内光线昏暗,江熠缓缓脱下外袍,再到里衣。 自从来到边城以后,那些零星的,好像忽然被什么不知名力量唤醒的记忆碎片,组合成的是完全与江熠预想之中相悖,又自相矛盾的内容。 这段封闭的记忆在云顶峰一直是众人所讳言,但又有统一认知的。 那就是江熠的身世的确不那么光明,他母亲的身份一直是个尴尬的存在。不过外人所知仅止于此,很少有人知道江熠生母的身世到底如何,连江熠自己也完全不清楚。 他小时候曾经还想唤醒自己的记忆,结果江熠的尝试与他身上的禁忌相斥,差点耗干净他几年的修为。他身上仿佛被落下一道枷锁,藏着一个禁地,谁都无从踏足。即便那个想踏足的人是他自己。 这是很古怪的事。可江熠从前的确没有过多考虑这一点。 他崇拜江恪,无论是从父亲的角度还是师父的角度,因此笃定相信他教给自己告诉自己的每一件事,从不对此产生怀疑。 可当回忆翻涌的时候,所有矛盾冲突,针锋相对的细节难以辨别真假。 也许那些回忆都是假的,江熠想,如同江蘅所说,边城人魔混杂,魔气遍地,魔物最擅长的就是循着每一个可趁之机动摇人的心性,以使人堕落成魔。 可被推入记忆的瞬间越来越真实,目光所及的每个人,耳边听见的每个字都历历在目,如同真切发生过一样。假设仅仅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性,在那万分之一的可能性里回忆是真的,或者起码有些许片段是真的呢? 江熠手里拿着干燥的外袍,好一会儿没能披上。 “你的母亲行为放荡,枉为人母,于你来说更是失职,往后不许再提再问,记住了。”江恪的声音仿佛带着些回声,在偌大的房间中回旋在江熠耳边。 “没有母亲是不爱自己孩子的。”季祯的声音轻灵地冒出来,与江熠闪回的记忆片段中那些温柔的画面结合在一起,就像一只温柔的手忽然给他带来抚慰。 “阿熠。” “她是魔,杀了她!” “到娘怀里来。” “不要提你母亲!” “她必然是爱你的。” 几重声音交叠在一起,如同冬日落水,刺骨冰凉中沾了水的衣物重重将人包裹着,让人逃无可逃,只能被拖着不断往湖水深处坠落。 江熠高大的身躯经不住往下垮了几分,伸手用力撑住床沿,就如同无法承受这理不清楚的矛盾纠结于虚空之中施加给他的巨大压力,口中沉重地喘气。 房间亮起一盏光,将本来已经亮堂堂的内室更加点亮。 隔着窗户外面的雨声小了许多,反而可亲起来,室内干燥而温暖,季祯坐在软榻上喝了口热茶,舒舒服服松了口气。 梦大顺这几日在外面奔波,也颇为想念这屋里的温暖惬意,此时被若华捧着放到它平时睡觉的那只木盒里,舒舒服服叹了一口气。 若华毫无灵感,对梦魇也好对其他鬼怪也好,都毫无所感。梦大顺说话叹息,她均听不见,因此对待梦大顺便算宠辱不惊,颇得梦大顺青眼。 “望舒那事儿你算办得不错。”季祯先给了梦大顺一个总结陈词,有模有样地点评道,“论功行赏我该给你记上一功,以后有什么奖赏都按照这功劳折算,可妥当?” 梦大顺哪里不依,自然连连说:“妥当的。” “那好,下个月多给你拨一颗灵药。” 梦大顺也算满意,它抬头望天,觉得给季祯干活十分惬意。撇去这回差点被怀讯宰了这一点,那是有面子又有里子。难怪它和它二叔夸口时,它二叔半点不信。 季祯和梦大顺说完奖赏的事情,便转到他真的想知道的正题上。 “你探人心境厉害,是有多厉害?”季祯问梦大顺。 梦大顺豪情犹在,闻言夸口道:“自然是特别厉害,只要我动手,没人能逃脱。” “江熠也是?” 梦大顺立刻改口:“只要我动手,绝大多数人不能逃脱,江熠……他那样的怎们能拿来同寻常人比较,你要是指点一个普通人,我定然给你办成。” 季祯要的就是它这句话,马上借坡下驴问:“那想必梁冷那样的对你来说是小菜一碟吧?” 梦大顺又支支吾吾起来,“这个,那个。” 季祯凑近了盯着它,“前头不是还说只要是普通人指定能办好?” “倒也不是不能办。”梦大顺,“只是我也打不了包票,毕竟他是太子,身上多少有真龙之气护体的,我可能接近不了他。” 这倒也是,毕竟如今梦大顺的实力被江熠压制着一部分,比当年用起来可费劲儿多了。 季祯想了想说:“我给你创造机会,反正要你做的也不是什么难事儿,只消你看看他是不是喜欢江熠,准备怎么害我就成。” 他说得如此笃定,梦大顺也跟着紧张起来。现在它虽然没有真的认主,可一日三餐可全仰仗季祯才能如此舒服。一听季祯说梁冷准备害他,梦大顺恐怕比季祯还紧张一些。 “我我我一定看得仔细点,把他所想的,和想做的事无巨细都说给你听。” 季祯拍拍梦大顺的脑袋,与它达成共识,再看窗外,恨不得明天早点到来。 第四十四章 你忘了是谁杀了你母亲吗? “这雨怎么下得没完没了。”季祯一早醒来,坐在软榻上趴在窗台往外看,百无聊赖地浅浅打了个哈欠。 院子里淅淅沥沥的雨,除了偶尔穿过院中的侍卫奴仆外,并不见其他人的身影。 季祯的目光盯着江熠的房门,房门敞开着,但不见人。 这会儿是用早饭的时间,曙音给季祯端了早饭过来,季祯简单吃了点便饱了,扭头再看窗外,恰见江熠的身影。 季祯从窗台了露出肩膀和脑袋,脆生生隔着院子喊了江熠一声:“江重光!” 江熠的视线果然顺着他的喊声转了过来,在半空与季祯的目光撞在一起。江熠似乎思索了片刻,随即调转脚步撑伞穿过院中走到了季祯这边,收伞站在了窗外。 季祯本来想要主动找些话茬勾搭江熠,却没想江熠主动开口问他:“你今日可有安排?” “没有。”季祯摇头。 江熠居高临下眉目专注地看着季祯,似乎是刚才就已经考虑清楚,此时轻轻开口问:“那你同我一块儿出城好吗?” 江熠的语气相较平常似乎还是冷质的调性,然而隐约却透露出一些依赖与求助之感。好像除了季祯以外,他也无法对别人开口说出这样的请求了。 江熠想再去灵草园的山下一趟,昨日村民的表现明显有异,江熠对那个村子也有着一股似曾相识的熟悉感。他有种感觉,自己知道的不知道的,真的或者假的,除了从那里入手,也许再没有其他方法了。 这院子里几乎只有季祯能够陪着他一起去做这件事。 “就我们两个人吗?”季祯眼睛一亮。 江熠点头。 季祯麻溜调转方向爬下软榻,然后站到床下朝着江熠抿唇一笑:“我好啦。” 单独出行不是好极了,季祯在心里摩拳擦掌,他愁的就是不能和江熠独处呢。 马车上只有季祯和江熠两个人,这次季祯都没带上若华,若华为此还有些不高兴。 马车轮子滚过路面不平处积了一晚上的水洼,车轮陷入又马上滚出,惊起一滩浊水。 季祯方才不好好吃早饭,此时在车里倒是拿着一块糕饼小口慢慢抿着吃,与其说是吃到不如说是吃着玩的。 “去城外是去什么地方?”季祯含糊地问,他将剩下小半快糕点一块儿推进嘴里,感觉有些渣子掉下来粘在了嘴角,他飞快探出舌尖舔了一下。 那一小节粉红色的舌尖瞧着就软嫩得很,江熠的视线不由自主在其上停留了片刻,后又落到季祯自然抿着时也微微翘着,仿佛索吻般的嘴唇上。 季祯却无所查,问完话以后就自己转头去拿车上备着的水袋,找出来拧开给自己灌了两口。 他的嘴唇包裹着水袋的口子,随着吞咽的动作小口小口地嘬。 江熠感觉心口有些发酥,简直想要将那水袋取下来,不准季祯再喝。 “去昨天的那个村子。”江熠强迫自己转开目光,专注思绪问季祯,“昨天你说你在那村里看见过奇怪的东西,具体是什么?” 季祯自己喝了两口,又把水袋送到江熠手边,“你要不要喝?” 一句话便又打断了江熠的好不容易转开的神思。 那水袋的口子做得格外精巧,江熠低头看时还能想起刚才季祯喝水的动作,那是季祯含过的袋口。 不过是喝水,他本不该多想什么。可绮念不受理智约束,此时一个个都冒了出来。江熠心中天人交战,连眉头都微微皱了起来。 季祯见他这样,以为是江熠不愿意还极嫌弃,边把水袋收了回来,拧好袋口想把水袋放到自己身后:“不喝就不喝,嫌我就直说。” 却没想江熠半路拦住了他的手,低声道:“我没有嫌弃你。” “那来自证。”季祯说。 江熠以为季祯说自证是让他喝水,他伸手拿过水袋想要拧开放到自己嘴边,却听季祯抬脸说:“就简简单单亲个嘴吧。” 他的眼神明亮闪烁,瞳仁认真地看着江熠,眼里倒映着一个几乎完整的江重光。如此一个仰头索吻的动作,让江熠方才未曾全消迤逦念头又冒了出来。 江熠实在拿季祯毫无办法。 他有些狼狈地抬手挡住了季祯的双眸,很是无奈地只能念了声,“季三……” “我母亲都叫我阿祯的,”季祯反握住江熠的手,虽然被挡住眼睛,却挡不住他的声音传出来,“你也可以叫我阿祯。” 季祯的声音很轻快,但“母亲”二字让江熠多了些理智,江熠放下自己的手说:“回答我方才问你那个问题。” 方才问我的那个问题,季祯回想道:“看见什么奇怪的东西?” 江熠颔首。 季祯想了想说:“那棵树,”他顿了顿,解释道,“就是我昨天指给你看过的那个,我仿佛在那树下见过鬼影,但究竟是鬼影还是我看错,我倒也分辨不清楚了,唯一就是那树彼时没有现在这么郁郁葱葱是一定的。” 他再细想,那树当时的确是焦黑仿佛被雷劈死,与昨日相见大有不同。 季祯不由好奇地问江熠,“若真的被劈焦黑的树,能这么快恢复生机吗?” “不能。”江熠摇头。 然而季祯所看也并不一定是假。季祯双眸既然能看穿魔物,不受假象侵扰,说不定在某个瞬间他只是看见了附着于那棵树的过去。 亡灵心有不甘,久久纠缠的片刻过去。 焦黑枯萎是过去,郁郁葱葱是现在,只不过现在的郁郁葱葱看上去也仿佛由死气浇灌而成。 “去那里做什么?”季祯又好奇,“你忘了昨天那些村民的反应了啊。” 江熠当然没有忘记,实际上这也是他想要探究的另一个理由。 为什么那些村民会如此厌恶修士,他们因谁而如此厌恶修士? 季祯素来会抓着机会卖乖,此时当然也不放过,他趁着江熠出神的片刻里面拉住江熠的手说:“没有关系,他们若要动粗,我自然护着你。” 江熠的指尖动了动,回过神来,却没有抽回自己的手。尽管他心里迷惑重重,边城魔气不改,但季祯可爱可亲的确让江熠感到慰藉与放松。 若没有克制,他此时已经拥住季祯。 江熠忍了忍,终究只是反手轻轻握住了季祯的手掌,然后低声对季祯说:“我猜想,我小时候生活在那里。” 在云顶山庄这个话题是禁忌,江熠除了和季祯说,竟想不到可以和另外谁说。不过他又感到庆幸,此时他可以心无芥蒂和季祯说,不已经是幸运吗? 季祯本来看着江熠的手,闻言疑惑地抬起头:“你不知道你小时候生活在哪里?” 江熠这话本就说得奇怪,季祯觉得不怪自己这么问。 江熠说:“小时候的事情我都忘了,如今似乎想起来一些。” 季祯这才知道原来回到云顶峰之后,江熠把之前的事情都给忘了。 “那你现在想……?”季祯话问了半句,不过江熠听懂了。 “我只是想知道我的母亲是什么样的人,她是不是真的抛下了我。”江熠说。 他想知道的的确不多,自己的母亲身份是贵是贱,她如何与江恪相识相知生下自己,江熠都无意探求。他唯一想知道的是自己的母亲是否真的那样不堪,又是否真的完全不在意自己的孩子。 他最想知道的是,究竟是不是自己杀了自己的母亲。 但这半句他藏在心里不敢向季祯透露。 在季祯看来,无论江熠在感情方面是不是个潜在狗男人,但丝毫不记得自己的母亲,甚至连她是什么样的人,长什么样子都忘记了,那未免也有些可怜。 季祯的视线落在江熠脸上,看着他垂着的眼睫,与说起母亲时难掩低落的情绪,心中不落忍,便凑近江熠哄着人说:“我娘告诉我。” 江熠抬眼看着季祯,季祯对他露出个笑容来,接着往下说,“十月怀胎生下孩子,每个女子生产几乎都是用命搏来的,极少有不爱护自己孩子的,你在这里呆到几岁?” “大约五岁。” 季祯皱眉,“那说你母亲全不管你怎么说得过去呢,别的地方我还不知,但你若说那个村子,”季祯觉得自己颇有话语权,“我之前救了个叫狗蛋的孩子就在那村里,形状可怜不说,村里对他只有欺辱,说那孩子无父无母,我看若不是那孩子命硬,早十个都死干净了。” 旁的都不用多说,只说江熠若真的在那村子长到五岁后被江恪安然带走,季祯觉得江熠母亲即便不完全爱孩子,也不可能弃置江熠。 “狗蛋。”江熠默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唇齿之间多了些昨天都没有的熟悉感。 闪回的记忆片段里,男孩恶劣的声音也在叫这个名字。 “说起狗蛋,便又有奇怪的地方了,”季祯想到什么说什么,“那些村民弃狗蛋不管,但我说要带走他,他们又不许,难不成他们村里有什么让人自生自灭也不能送出去的怪癖?” 那些人对狗蛋的态度像是害怕又厌恶,更无可奈何。 车在不知不觉间停了下来,车夫在前说:“爷,已经到地方了。” 他们不知不觉说着话,车已经停在了灵草园山脚下,距离村庄还有百丈远。季祯打开窗户远远可见远处的村民们。 “刚好我今天看看狗蛋在不在。”季祯念着,又对车夫说,“直接去秦闵那里。” 秦闵的地方起码这些村民无法随心所欲,带着江熠过去省事儿也安全,免得出昨天一样的乱子。 果然他们的马车经过村庄时,陆续有些孩子凑近了跟过来,一遍用家乡话念叨着什么一边牢牢跟着他们的车。 季祯坐在车里听见车壁传来几声闷响,正奇怪着,就听见外面的车夫骂道:“再扔石子,仔细你们的手!” 一旁有仆从也因此去驱赶那些孩子,只是那些孩子皮实地很,不仅抓不到也甩不脱。村里的这段路不比外头官道,又泥泞又难走,下过雨以后更是比平日还要走的艰难,马车的速度只比走路快一些,哪里能摆脱那些孩子。 季祯闻言打开窗往外看,高声问:“谁扔的石子,再扔一个自带着父母去秦管事那里去说。” 这里的村民大多数靠着灵草园生活,因此对秦闵很有些忌惮,孩子也知道这一点,季祯这么一说他们果然怕了,石子倒真的不敢扔了。 不过不敢扔却也还是跟着他们跑,有个约莫十岁的孩子还很不服气地说:“你对狗蛋都那么好,为什么不对我们好一点。” 这有什么必然逻辑?季祯想给那孩子一个脑瓜崩,“我想对谁好就对谁好,狗蛋还乖,你们只会欺负他还对我扔石子,我对你们好干什么?” “可狗蛋那么怪,他是,他是,”那孩子说话时卡了壳,似乎触犯到某个不能说的禁忌,脸没一会儿都憋红了,“反正他和我们都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季祯看这孩子犟嘴还强词夺理,反问道,“他是缺个眼睛还时少个鼻子?” 若说外貌,狗蛋除了瘦弱一些,其实是长得十分不错的。 那孩子不知怎么说,又受不了被季祯用“你说谎”的目光盯着看,脱口而出道:“我小时候比我大,等我和狗蛋那么大的时候他还是那么大,现在我都九岁了,他一点也没变过。” 他连珠炮似的飞快说出这段话,旁边孩子拉他都拉不住,说完各个脸色都变了。 季祯的脸色也怪了些。 照这孩子的说法,狗蛋一直就是三四岁的大小?季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车里的江熠。 马车再度停了下来,他们已经到了秦闵的地界上,那些孩子一哄而散,跑到远处盯着季祯这边。 季祯下马车,回头又看向刚才那个说话的孩子,他正被一堆孩子围着不知说些什么,季祯猜测可能是些指责的话。 他心中带着疑窦,有些明白江熠为什么要来探查了,这村子的确古怪了些。 秦闵迎出来,见到季祯便是笑,到没有什么感觉奇怪的神色。 远处天边还在下雨,秦闵这块地方的地竟然是干燥的。季祯低头看看地面,抬头又看向不远处还在坠落的雨滴。 “你这地方倒是不下雨。”季祯随口说。 雨么总是有个边界线的,不能全地都无时无刻下雨,季祯并未觉得这点奇怪。 江熠也下了马车,又与秦闵打了招呼。 季祯环顾四周问秦闵,“狗蛋在不在?” 秦闵点头,“刚才好像还见着了他,一会儿我让人去找找。” 江熠知道秦闵在这块熟悉,便直接问他:“秦管事可否帮我请人来问些事情。” 秦闵客气道:“请谁?” 江熠对昨日有印象的赵松桂做了番描述,秦闵便有了书,颔首道:“我这就让人去找他过来。” 在这个地方没有其他好担心的,季祯自己出去转悠,江熠在屋里等着秦闵请赵松桂过来。 赵松桂那张充满敌意的脸和江熠的记忆片段中那张年幼的脸重叠在一起,引得他眉头皱着。 没等太久外面就传来了人声,赵松桂的声音带着些老实气传到江熠耳朵里头,“秦管事是什么人要见我。” “你自己进去看看就是。”秦闵的声音波澜不惊。 江熠听见身后靠近的脚步声,回过头去。 赵松桂本来带着几分村里汉子的老实甚至怯弱的目光在对上江熠的脸后产生了瞬息间的变化,他震惊又有些害怕似的往后退了半步,“你。”全没想到屋里是江熠独自坐着。 “我只是想问你几个问题。”江熠说。 “问什么问!”赵松桂鼓起勇气道,“我没什么可痛你们这些修道的说。”他说着想要离开,却不想刚回头方才还敞开的门忽然无风自动,啪嗒一声被一股不知名的外力关上了。 随后他惊惧发现,自己的手脚都不受自己控制,竟然乖乖挪到了江熠对面坐了下来。 赵松桂脸色煞白地看着江熠,“你,你。” “我只是想问你几个问题,”江熠重复道,“问完了自然会让你离开。” 他这次过来便是笃定要知道一些结果,不愿毫无收获地离开。 赵松桂身子有些发颤,显然是怕极了。 “村民为何对修士抱有恶感?”江熠问。 “你这样强行留下我,还问我为何对修士抱有恶感。”赵松桂面带讽刺。 江熠面色不改,半点都不在意赵松桂的态度:“我问的是在你厌恶我之前,你对其他修士的恶感是哪里来的。” 赵松桂被强留下来,自知是反抗不过,又盯着江熠看了一会儿,忽然开口说,“十多年前我们村上也来过一个修士,你长得和他有些像。” 江熠的眸子终于有了些波动的情绪,十多年前的一个修士,是江恪? “他走后我们村上死了一对母子,”赵松桂的嗓音逐渐控制不住有些颤抖,好像是说起了什么诡异古怪,让他感到深深恐惧的事情,“那当娘的是死透了,骨头都找不到,那孩子,孩子却,”他断断续续越发严重,末了重重的咽下一口唾沫才把话说完。 赵松桂抬眸盯着江熠,“那孩子却活了过来,每逢阴天下雨就在村内游荡,十多年过去分毫未变,我们猜想那是个鬼魂。” 他的恐惧憎恨与忧虑通过眼眸将情绪传递给了江熠,却在江熠眼底碰撞出更加复杂的情绪。 赵松桂的声音缓了缓,又说:“从我有记忆以来,我们便找过许多修士想要收服那鬼魂,都未能收服不说,还有修士为了推脱说那孩子并不是魂魄,也非魔物,更不是妖怪。” 赵松桂露出一个苦笑,更多是村子被深深纠缠的无奈,“可如果不是鬼也不是妖还不是魔,难不成那东西还能是个人吗?” 哪有人十多年不变样的,更何况赵松桂比谁都清楚那孩子是谁。 那是狗蛋,那是与他差不多大,一块儿长成的狗蛋。而如今他的孩子都比狗蛋大了,狗蛋却还停留在那个年岁。 江熠在听赵松桂说了这么多以后,终于启唇,“那个孩子叫狗蛋?” 赵松桂不置可否算是默认。 江熠心中有了个猜测,再开口又抛出了另外一个问题,“你知道狗蛋的大名叫什么吗?” 话已经说到这里,再回避没有意义,况且赵松桂也没有心思回避,他叹了口气说:“我不知道他姓什么,但他的母亲从前唤他作‘阿熠’。” 阿熠。 江熠的胸口如同被重力碾压而过,一阵钻心酸胀。他睁大眼睛,有些被故意掩盖下去的真相忽然在此刻清晰串联了起来。 他知道狗蛋是什么了。 非人非鬼非魔,狗蛋是江熠被以为被禁锢,但实则被剥离的回忆。只是他没想到那份回忆竟然能强烈到凝聚成了实体。 赵松桂说完话再看江熠,发现江熠面色难看,像是被抽了魂,忍不住道:“你怎么了?” 江熠没说话。 赵松桂大了些胆子自言自语道:“你同当年那修士真有些五六分相似。” 他正说着,听见外头有声音传来,有人叫道:“江重光,我找到狗蛋了,你看看他。” 季祯在门外,手中牵着自己从外头找回来的狗蛋。他方才出去转悠,见到狗蛋蹲在下雨和晴天的交界处,正用树枝在地上写字。写的字歪歪扭扭,像是个火字,又叠了个羽字,还没写完季祯就如获至宝过去一把把狗蛋搂住了。 “可找到你这小东西了。”他虽听了那些孩子的话,却还是不觉得狗蛋多可怕。 狗蛋被收拾过后白净可爱,回过头见是季祯,咯咯笑了。 季祯想到江熠既然在,他总能看出狗蛋有什么不同来,即便狗蛋真不是人,也许江熠也有超度或者帮扶的办法。因而他才带着狗蛋到了屋门前。 他没听见屋里有声音,只当江熠还是一个人在,牵着狗蛋推门便走了进去。 赵松桂回头看见狗蛋,脸色顿时白了,连连往后退了两步,直缩入墙角中。 江熠的视线从门打开那一瞬间就落在狗蛋身上。 狗蛋脸色懵懂地四下环顾,本来一直没有变化的目光直到挪到了江熠身上,他的眼眸忽然亮了起来。 狗蛋挣脱季祯的手,快步跑到江熠面前,伸手拉住江熠的衣摆,仰头崇敬地看着他:“父亲,你是我父亲吗?” 一触碰到江熠,狗蛋的身形忽然虚虚实实变化起来,只是他睁着一双湿漉漉的黑眸,全然不觉自己的变化,执着地握住江熠的手,目光落在江熠脸上,却像是透过他在看另一个人。 这双小手冰凉,如同冬日寒冰紧紧贴在江熠的手背。 季祯这才发现,狗蛋稚嫩的眉眼竟然有些像江熠。 “我,”江熠生涩哑然地开口,“我不是。” 狗蛋本来纯真的眉眼忽然变了,他怒目看着江熠,两只小手紧紧抓住了江熠的手掌,高声质问他:“你怎么不是我父亲,那我父亲在哪里,我母亲又去了哪里!?” 他像是陷入了某种狂乱的执着中,“我母亲告诉我,我的父亲会来接我,我的父亲呢?” 江熠无法给他一个回答,他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狗蛋。他看着狗蛋,也看着从自己身体脱离出去的一份碎片。 那些属于他的疯狂的情绪,就像尖锐的刺一样冒出来,而他竟然是一个旁观者,这画面几乎让江熠感到一丝滑稽。 那本就虚实不定的躯体跟着狗蛋的质问而越发如同水波晃动,狗蛋身上不知哪里涌现出来,像是没有尽头的魔气几乎罩住了整个房间。 季祯没想到会有如此变化,惊骇不定。 他忍不住唤了一声江熠:“重光!” 江熠好像没有听见他的呼喊,只是紧紧盯着狗蛋。 江熠与狗蛋四目相对,一个眼里是恨,一个眼里是惊,而那些缠绕着狗蛋的魔气骤然合拢在一处,与狗蛋逐渐透明的身体一起飘向半空,从本来狗蛋握住的江熠的手掌处为端口,竟骤然间毫无阻碍地钻进了江熠的身体里。 “我要我母亲,你把我的母亲还给我,”狗蛋那属于稚童的带着迷茫哭腔的声音夹杂着一股奇怪的声线,一起冒出来在房间内回荡,“江熠,你不要你母亲吗,你忘了是谁杀了你母亲吗?” 这股漫无边际的魔气好像能与江熠的体相融一般,没有受到他躯体的半点排斥,瞬息间与他融为了一体。 房内不大的天地中,因为魔气波动与进出而扬起一阵大风,待到风止,季祯的视线终于自如可视。 赵松桂已经昏在了墙角,而江熠背对着他一动不动。 第四十五章 心魔初生 季祯先是急忙上前看了看晕过去的赵松桂,乡下汉子皮糙肉厚,此时正紧紧闭着眼,眼皮下的眼珠子来回转。 一看就不是真的吓晕了,只是在装晕罢了。 季祯见了无言,推了他一把说:“没有晕过去就赶紧起来吧。” 赵松桂眼睛睁开一条缝,从他躺在地上的角度看见季祯的脸上眉头皱着。以仰躺的视角再把目光挪到房间里的其他地方,狗蛋已经消失不见,屋内江熠背对着他们,仅余下风平浪静。 赵松桂方才也算是目睹全程,此时见季祯也算是个普通人,连忙拉着他又指向江熠,不知怎么描述刚才的不同寻常,“他,他,他。” 他字叠成一片,就是说不出个囫囵话来。 方才的突变赵松桂没看完全,唯一知道的是自己目睹了吓人的场景,而狗蛋竟然不见了,可这对一个普通人来说已经足够离奇。 季祯到此也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因此别提劝解赵松桂,连解释也无从开口。看着赵松桂实在害怕,季祯叹了一口气有些无奈地说:“实在不行你就先回去歇会儿?” 赵松桂闻言才反应过来,又看了江熠一眼,仿佛生怕江熠发现或者后悔,立刻撑着手从地上爬起来,踉跄着跑了出去。 季祯不知前情,加之自从来了边城以后,遇见的怪事与险境多了,当下又有江熠在,他并不怎么害怕,仅是有些担心。又有些奇怪,为什么狗蛋一见江熠会忽然发了狂,狗蛋说的父亲母亲又是什么意思?季祯想不透。 赵松桂夺门而出,带着门板哐当一下,季祯视线追过去看了一眼,本打算收回视线再上前看看背对自己的江熠到底怎么了,却没想到刚回头就对上了江熠的视线。 他不知什么时候转了过来,甚至还往前走了两步,以至于季祯本来与他有一丈远的距离猛然缩小到不剩一半。 季祯有种他若再晚半刻回头,江熠就会撞上自己的错觉,由是在片刻的错愕中吓得肩膀一缩,倒抽了一口气,人也往后退了半步。 在江熠的视线中,周围一片混沌,似天地初开万物未生,他如同一片枯叶从枝头坠落,向无限未知的深渊而去。四望环顾,遥遥只见季祯的背影,随着他向季祯靠近,混沌退去,周围景物陈设骤然恢复神采。 “你吓我一大跳。”季祯回过神来,再看江熠望着自己有些失神的模样,顾不得多想什么。他往前走了半步用自己的手指碰了碰江熠垂在身侧的指尖。季祯垂眸看着两人相触的手指,江熠的指尖有所感,稍稍蜷了蜷。 “你怎么了?”季祯问江熠。 江熠犹能感觉到那股魔气钻心透骨的凉意正在自己身体里慢慢消散,那股零碎残破的执念在进入他的躯体时如入无人之境,本是轰轰烈烈的气息,可一进入后却在瞬息间平复,如同从未存在过。 但那并非真的没有存在过,反而更像是一股巨大的力量蛰伏在了他的身体里,等待一个恰如其分的爆发点。 如同一颗欲望的种子,随着那股魔气入侵在江熠心中扎下了根,若得到一点滋养便会邪肆生长。 季祯说不上来是哪里古怪,大约是狗蛋的凭空不见可以佐证他的确不是人类,又大约是江熠明显不同寻常的出神。 江熠的脸庞依旧透着高洁之色,纯然无欲,可他的眉目间不知是否是季祯的错觉,眉毛眼睫与瞳仁,都多了纯粹的黑,唇色也似乎多了几分朱色。 “我没事。”江熠说,他低着头看着季祯的手与自己的只有几寸远,方才还主动勾了他的。 季祯在江熠身侧绕了一圈,在环顾房内,除了有几本书被掀翻在了地上,倒也没什么。 但是狗蛋不见了。 季祯不知道狗蛋是什么,他只知道狗蛋可怜又乖巧,也从没有在狗蛋身上感受到那些在妖魔身上才能感受到的恶意。不过刚才的异象季祯全都看在眼里,自然晓得狗蛋不可能是人了。 “狗蛋他,”季祯左右看看,确认的确是没有狗蛋的身影了,“他走了吗,还是你把他,”季祯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谨慎地看着江熠。 前尘往事江熠自己都尚且没有搞清楚,如何能给季祯一个答案。况且他下意识并不想让季祯知道自己的过去。 “他,”江熠避开季祯明亮的视线,“应当不会再出现了。” 季祯本来还想再问几句,然而江熠已经先他一步走出门去,“我们回去吧。” “哎,”季祯跟上,在门口见到秦闵,秦闵正也在望着江熠的背影。 季祯又停下来对他说了句,“嗯,后面你就不用管狗蛋的事情了。” 秦闵回首看向季祯,见季祯面色纠结,似乎在想接下来的措辞,秦闵便笑了笑,淡淡道:“是。” 季祯心里松了一口气,他就怕秦闵会追问缘由,正在努力想该如何说才好,当下秦闵既然不问,季祯也乐得省事,快步跟上江熠,前后脚上了马车。 马车缓缓行驶出灵草园,经过村子的时候季祯打开窗探身往外看,方才来时还有人来往的村子,此时静谧而沉默,家家户户门窗紧闭,路上一个行人也不见。 季祯坐回原地,将窗户又给关上,皱眉思索着这整个村子都古怪的很。第一次来就古怪,没想到后面次次来还次次更古怪。 也罢,这边城本来也不是什么清净地方,早点了事儿早点回去。 马车里气氛凝滞,季祯难得也找不到话说,只能勉为其难乖一点。他色双手放在自己的膝头,只有眼睛自由转移,由本来低垂的视线改作悄悄看向江熠。 江熠闭着双眼,口中默念着什么,季祯竖起耳朵想听听,但江熠默念地极快又极轻,像是烂熟于心已经念过无数次般。季祯用心听了一会儿也只能听出江熠念的像是经文。 江熠的面容如用玉雕的神像,带着常人难以企及,不得亵渎的圣洁。 季祯的视线被吸引,定定地落在江熠脸上。看了一会后忍不住想,为什么江熠偏偏是个狗男人,如果他不那么狗,这婚约履行起来他其实也是愿意的。 说来说去还是怪江熠和梁冷,季祯本来平放的双腿一蹬,踹出去一段距离,恰好停在江熠的脚边,碰到了他的足尖。季祯再抬脸,江熠已经睁开了眼。 两人四目相对,季祯心无愧疚,心里暗哼一声,扭头没理会江熠的目光,自顾自躺没什么仪态地躺下来闭上眼睛假寐。 但他到底安静不住,虽然闭着眼睛,在平静了十几息功夫后还是忽然开口打破了车里的宁静。 “狗蛋还叫我过我爹呢。”谁知物是人非这么快?季祯有些唏嘘。 季祯闭着眼睛,吃饭谈天般冷不丁说了这么一句。 “什么?”江熠皱眉。 季祯睁眼侧头看他,“我说狗蛋叫过我爹。” “他叫你爹?”江熠似乎不能接受这个事实,重新问了一遍。 季祯见他满脸不愿意信的样子,哼了声坐起来正经和江熠说话,“我第一回 见着他,将他抱起来的时候他叫的,是真的。” 他仿佛怕自己的话不够佐证,又对江熠说,“或者你有什么办法让狗蛋再出来,我一定还能够让他再管我叫爹。” 季祯自信满满地说了这话,却见江熠的脸色越发一言难尽,眉头深锁。 末了只能和季祯说一句,“他出不来了。” 季祯见他如此笃定,以为江熠把狗蛋收服了,如同收服梦大顺或者望舒那样,将狗蛋拘束在了哪里,虽然觉得对非人类这样也无不可,但转念想到狗蛋的模样,心又软了些。 “唉我也知道你们的规矩,你方才是在给狗蛋念经吗?狗蛋虽然不是人,但是你对他好些吧。”季祯说着在自己身上摸了摸,没摸到想要的动作,“我身上没有带灵药,一会儿回去我给他狗蛋两颗,你能不能帮他消化消化?” 江熠见季祯一副操碎了心的模样,深锁的眉头又渐渐转为无奈,几乎想要开口答应。 季祯没听见江熠立刻答应,以为他是想对狗蛋下狠手,不由又劝解,“你就当体谅一个曾经当过狗蛋爹的人的心吧。” 没想到此话一出,江熠的脸色骤然冷淡下来,只给季祯两个字,“不可。”说完重新闭上眼睛,不理会季祯了。 什么玩意儿啊,还摆臭脸。 季祯心里骂人,想扑上去给江熠几口,到底以“动心忍性”四个字强迫自己耐住了性子。季祯气哼哼躺回去,嘀咕道,“不可就不可,小气劲儿。” 马车轻轻摇晃下,季祯这回是真的睡着了,睡得一只手从自己身上滑到座位下。 江熠不知何时睁开眼睛,眸子一瞬不瞬地看着季祯。季祯的脸恰在窗纸的透光出,显得格外白皙细腻之余又可见一层浅浅的绒毛,越发绵软可爱。 他这样全无防备,别说是魔物觊觎,就是江熠也觉得呼吸紧了一寸。 他没想到狗蛋和季祯也会有那样的因缘,狗蛋看上去无害,但体内蕴含着那样魔气的实体怎会无害。以赵松桂和其他村民的反应来看,狗蛋平时便是不可靠近,不可接触之物。 但如果是季祯,江熠又觉得可以理解。梦魇,血妖,望舒,季祯处事总是随心所欲又自有一套自洽的逻辑,任性妄为的表象之下包裹的是他纯粹辨别善恶的心,与真正持衡的决断。也许季祯握着的狗蛋的手并没有那么冰凉。 他们两人这样静静处在一个空间之中,好像暂时可以抛却其他烦恼未解之事,江熠的心也出奇平静下来。他的视线在季祯脸上巡弋,慢慢落到他的嘴唇上,江熠的眉心不自觉一皱,心中忽然有个声音说,“亲亲他。” 江熠一怔,以为自己错听,然后随即又是一声,“你不想亲亲他吗?” 江熠沉默,那声音仿佛看穿他沉忽视自己的把戏,转而轻笑着问:“每日每时都装出这幅违心的正经模样累吗?亲亲他又算什么,难道你要假装自己想做的仅止于此?” 那是江熠自己的声音,说的话对江熠却是句句禁忌。 那是魔,是心魔,世间有千种万种魔,均不敌他。 江熠轻声低语,近乎无声:“闭嘴。” 那道声音却并不停歇,反而越发轻佻,“难道你不喜欢他吗?是你不喜欢他,还是你不能喜欢他,谁教你的,江恪?他不过是个伪君子。” 江熠闭上眼睛,口中诵念起净心咒,那声音与之抗衡,虽然明显小了许多,但并未因此消失,依旧咄咄逼人地质问着他,“你喜欢他,你愿意为了他背叛你父亲吗?你父亲不会允许你和一个凡人在一起的,你忘了吗,下山前他便说过这婚约不可存续,迟早的,迟早的…他让你叫他阿祯,你为什么不叫…” 江熠诵念经文的频率加快,心魔的声音逐渐低微下去,终了被不甘心地压了下去。 马车逐渐行到了闹市里,外面人来车往的声音渐渐大了。季祯的眼珠轻轻动了动,季祯一两息后转醒过来,迷迷茫茫朝着江熠看了一眼,见他还是闭着眼睛正在默念经文。 恐怕一路都是这么念过来的,年纪轻轻一副老古董做派,季祯腹非心谤。 外头的雨停了,马车外的街市明显比他们出去之前热闹了许多。季祯打开窗户往外看,见到不少百姓正在街上做些布置,还有叮叮哐哐做木工活的,看着阵势非凡。 “这是…”季祯起初不解,转眼又看见几个卖面具的摊位前面热闹非凡,不少男女正在各自选购,看到这些面具,季祯心有余悸之外忽然明白过来这番热闹是为了什么了。 那个什么千灯节要来了啊。 第四十六章 千灯节(一) 刘武在门口张望着等候了已经有小半天,心情忐忑不定,直到他看见季祯出门时候的马车回来,连忙抬起衣袖擦了擦额角隐约渗出来的汗珠子,躬身迎了上去。 季祯推开车门见刘武迎着,随口问道:“在这儿做什么呢?”说罢从马车上踏了下来。 刘武说:“方才见着曙音姑娘他们回来时似有倦容,一问才晓得是在外头见了脏物,我心想爷也还在外面,心中就有些担忧,故而来此候着。” 季祯本想说你候着也没用,但话到嘴边,看见刘武那还带着些忧虑的脸色,还是咽了下去。 “唔,知道了。” 季祯更好奇曙音他们出了什么事。他往后看了江熠一眼,发现江熠果然也脸色变了变,步子快起来。 “会不会出了什么事?”季祯亦步亦趋跟着江熠问道。 江熠摇头:“应当不至于,否则他们会告知我,师兄也不会让他们以身涉险。” “嗯,我看师兄行事很稳重的。”季祯跟着夸了江蘅一句。 江熠偏头看他脸上诚恳的欣赏,心里如同被梗了一下,可难在这话没有错处更合情合理,反而他听了觉得不悦才是不对。 江熠衣袖之下的掌心握紧又松开,别别扭扭憋出一句:“我们门派的人行事都很稳重。”所以不止他师兄,也包括他。 这样委婉的话对江熠来说却已经算是很直白,他的耳朵尖因此微微红了起来,不再看季祯,怕他发现自己的异状。 季祯却没听出江熠这话旁的意思来,只觉得他以偏概全太过包庇,哼哼两声兀自嘀咕。 江熠的心情本就还在在意这件事,此时听见季祯咕哝了几个字,但没听清,因此马上问:“你说了什么?” 季祯本不想捅破这层窗户纸,打算把乖顺样子装全乎了,可听见江熠这么样问,便实在忍不住直接道:“难道曙音也是稳重的吗?” 若不是他善于哄骗,曙音现在还不知道对他如何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呢,江熠竟然还敢说他们全门派都行事稳重。 季祯反问江熠一句,把江熠说得愣住,他还没算完,干脆豁出去要解气,凶看着顺嘴就骂江熠:“偏心鬼!” 他一张小脸微微仰着,满是不服气,大约还带着些季祯自己都没有察觉的委屈,点缀在那张玉面之上,简直出奇灵动可爱。 说罢,看见院门已经就在身后不远,自己扭头快步走了。 江熠顿在原地,须臾低头藏起了几分笑意。 季祯先一步回到院子里,便看见江蘅与梁冷正在厅中说话,听见有仆从朝着季祯行礼的声音,便一齐看过来。 季祯走过去问他们:“方才我回来的时候听门口的管事说,今日你们在外头出了些事?” 江蘅笑着回答:“是遇见了一些魔物,不过修为都尚且很浅,场面尚且可控。” 他们说话间,江熠也已经走到季祯身后。 魔物的事情季祯其实并不太感兴趣,况且江蘅说可控。算上时间,季祯觉得这事儿差不多也是该了了。也许千灯节以后不用太久,各方人马都会开始打道回府。 与其听这些东西,到不如回去想想如何行自己到边城来的大计谋。 “爷。”屋里若华正拿烫斗给季祯熨衣服,见季祯进来便喊了他一声。 “让人去准备纸墨,我写信。”季祯说着坐上软榻。 若华将手上的活交给旁边的小丫头,自己给季祯研墨,又问:“不是前两天刚写过,这怎么又写了。” “有东西写当然就写了。”季祯道。 他写的东西也不多,先是关心了一下家里人,而后话锋一转,又开始告状。把江熠偏心鬼的事情也添油加醋写了上去。季祯写了一会儿,觉得差不多了,又想起什么,于是爬到软榻内侧将窗户开启一点点缝隙往外看,正好看见江熠和梁冷还站在厅里头说话。 从季祯窗缝开着的角度往外看,看不见江蘅的身影,不过只是角度问题。 看看这狗男男的样子,季祯本要收回目光,眸子却忽然和一双视线对上。 梁冷正对着季祯窗户这边,也不知为何眼力这么好,季祯明明只开了一小条缝隙,眼珠子都露不全的,季祯偏偏觉得他和自己来了个对视,且微微朝自己挑了挑眉毛。 季祯连忙缩回脑袋。 也许只是自己看错,这点空间怎么足够他们两个对视呢?季祯心想。 他在软榻上坐了一会儿,又小心看出去,这回他站了起来,换了个高度往外看,结果梁冷竟然又抬起头与他看对了眼,这次梁冷连眼睛里都有了笑意。 见了鬼了。 季祯的手扒拉着窗户,慢慢将窗户关严实了,这才松了一口气。 坐下来以后忍不住又心谤梁冷,恐怕是做贼心虚才要这么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反正从梁冷和江熠这对道德上就站不住脚的人身上看事情,季祯自认他们就是带着原罪。 他本来要封上信封,想到这里又大书特书了一笔江熠与梁冷瞧着日渐接近。 “也不知什么原因,只是两人看着亲密。”季祯低声念着,尽写些模棱两可阴阳怪气的话。 这下才算是真的写完要封上信封。 另一边。 曙音处理好了自己手上的小伤口,伤口虽然不算大,但是总流了些血的。 她从自己房里出来,想找江蘅拿些药膏,抬眼看见江蘅正在和梁冷说话,江熠也在旁边,便没有上前打扰,想了想自己推开江蘅房门。 江蘅房中陈设简单,药箱放在架子上,曙音过去将药箱取下来,打开找了找,从里头翻出药膏与绷带,准备自己做些简单处理。 她进屋的时候门开的便不大,侧身进来的,此时扬起一些风,慢慢竟然将门给带着关上了。 曙音闻声抬眸看了一眼,没有太在意,反正她擦了药就要走。 药膏上手有些冰凉,不过于伤口的痛楚却是好的,曙音舒服得眯起了眼睛,听见耳边有人声靠近,是她两个师兄与梁冷。江熠似乎是在门口与他们分别回了房里,江蘅与梁冷的脚步却停住。 继而一前一后推门进来。 曙音蹲在架子旁,被挡住一半身影,且位置又不在梁冷或者江蘅的视线直接所视的地方,因而没有被他们看见。 曙音本来想立刻起身表明自己的存在,却听见江蘅说,“云顶峰与季家的婚约马上就要断了。” 梁冷刚要说话,余光看见一侧的光影有些晃动,立刻警醒起来,他问:“谁在那里?”他脸色冷峻,与曙音平时见着的亲和模样沾不上边。 江蘅跟着也回头看过来。 曙音举着药瓶站起身,怯怯道:“是,是我。” 梁冷见是她,回头看了江蘅一眼,江蘅微微点头,然后走向曙音问她:“你怎么在这里?” 他看了一眼曙音放在地上翻乱了的药箱,又说:“这样蹲在地上没个规矩样。” 曙音听他说话口气还是往常那个宽和的大师兄,心下松了一口气,“那,那我,”她看向梁冷,“师兄和殿下先说,我出去了。” “不用了。”梁冷笑道,“不是什么大事,下次再说也一样,曙音姑娘的伤口要紧,先让你师兄为你处理吧。” 他说着不等曙音和江蘅反应,已经背着手往外走去。 梁冷离开,曙音松了一口气,被江蘅拉着坐下来处理伤口。只是想到自己刚才听见的那句话,忍不住又问江蘅,“师兄,你刚才说的是真的吗?” 云顶峰和季家的婚约要断了? 江蘅将绷带轻轻缠绕到曙音的手上,“嗯。”他抬眸看向曙音,“等师父下山处理。” 曙音面露惊讶:“师父要下山?不是说这次只是让我们来历练吗?” 的确是放他们这些小辈下山历练,可这历练并不包括让江熠遇见季祯。 “师父不是为了我们下山的。”江蘅道,多的却不愿意再说,只嘱咐曙音,“婚约的事,不可再告诉第二个人知道。” “可是为什么啊?”曙音很不懂,“这婚约其实,其实也过得去啊。” 江蘅道:“这是师父的意思。” 一句话止住了曙音满心疑问。江恪的意思从来不容违背与反驳。 曙音从江蘅屋里出去,看见季祯的屋门开着,若华站在门口与小丫头叮嘱着什么,半点看不出异样来。 曙音心里有些不知所措,又有不懂,更多的是觉得季祯若是知道了这件事,不知该多伤心。 然而一起纷杂在千灯节这天,终究被千灯节的光华掩盖。 相传几百年前,有一位魔族少年与人族少女相恋,两人的恋情为两界所不容,硬生生将两人拆散。少女为表心意,以死明志,魔族少年得知此事怒急攻心,大开杀戒,再掠走与那少女面容相似之人。继而每年少女忌日,都会有魔物作祟。传闻中那魔物惧怕光亮,因此在少女的忌日便被定为千灯节,夜里城中将亮起千盏明灯驱散黑暗,众人又戴上面具以保安全。 后来时光流转,这魔物之说渐渐淡去,千灯节反而成了青年男女相会的节庆。有个说法是这天相恋的男女若是带着面具能从人群之中找到对方,便可以长厢厮守永不分离。 季祯站在镜子前面,拿着鬼面具往自己脸上比划。 鬼面具里的众鬼争抢不休,“用我的脸!” “用我的脸!” 季祯戴一次,脸就变一次,他觉得有趣,反复戴上又放下,最后定在一张俏丽的少女面庞之上,起了些好玩的心思,决定道:“我用这张脸!” 镜子里少女的脸转了转,再开口已经是动听娇俏的女声。 第四十七章 一骗骗俩 千灯节整个偏院的人基本都要出去。这是按着习俗来的,除非是上了年纪才可免俗。 “千灯节上真的会有魔物来物色少女吗?”季祯放下面具询问梦大顺。 “嗯……倒是没听过有这种事情。”梦大顺说,“人间的这些传说故事大多数都是人所臆造编排出来的,多是为了警告世人,渲染魔物可怕罢了。” “这倒也是。”季祯认真点头。 这世间大多神怪故事真的少,假的多,多数都是为了劝诫或者吓唬世人别去干某类事。以千灯节的来由与故事说,保不准就是吓唬那些涉世未深的人类少女魔物可怕,再让其他人也对魔物产生可憎的情绪。 季祯这边刚把面具放到边上,外头就有人来了。 “谁?”季祯回头问。 若华出去看了一眼,把人带进来说,“爷,是曙音姑娘。” “哦,曙音啊。”季祯不甚在意,他站在原地自己整理衣襟,等曙音进来后才立刻露出关切之色道:“曙音听说早上你受了些伤,可有大碍吗?” 曙音现在心里对季祯多少有亏欠,所以才想过来看看季祯,听见他问起自己的伤情,再抬手看伤口处包扎的绷带,想到江蘅的话,心下犹豫一瞬,还是摇了摇头说:“没什么大碍的。” “晚上的千灯节你们去吗?”季祯问她。 曙音听见千灯节,面色轻松了一些,“要去的,早在云顶峰时便有耳闻,听说千灯节上有许多奇趣玩意儿。” 季祯见曙音提起千灯节也一派轻松的模样,心下更不当作一回事。便是刚才回来路上,他和江熠独处时,说到晚上有千灯节,江熠也没什么特别反应。 再说千灯节的性质便是驱除邪祟,季祯越发自在安心。 曙音想说的又不能直说,踌躇一阵还是走了,就是走得一步三回头,把季祯弄得有些疑惑。 不过曙音这点小事儿不足以让季祯挂在心上。千灯节要干什么,他心下已经有筹谋。 曙音一走,季祯就抓起梦大顺问他:“今夜你要做什么,你可记住了?” 梦大顺在身体里存了不少未消化的灵气,每天吞吃一点,此时正在吞云吐雾,被季祯猛然一抓吓得呛了一口,咳咳了两声,“记,记住了。” 探听梁冷的心思么。 这事儿说来简单,办起来却并不容易。 大家都在院子里住着,整院子最多的就是修士,季祯当面把梦大顺给塞梁冷房里,莫说梁冷手底下那些侍卫,就是修士们见了都要生疑。且梁冷那人,也不是什么好对付的,找个合适的,谁不知鬼不觉的方法还真不容易。 梦魇若不造梦,单单只是探看人内心所想,并不需要多大力气。只需和对方保持一段时间的近距离接触即可。 季祯想好了,千灯节上既然大家都分开出门。那他只要找到梁冷,寻个由头把梦魇交给他,回来前再问梁冷要回去就是了。 这样一件小事,只要梁冷不说,谁能知道呢。 “且看你有多少能耐了。”季祯深沉地盯着梦大顺,陡然让梦大顺压力倍增,忍不住瑟瑟一抖。 天光逐渐暗淡,夕阳的余晖慢慢消失,城中各处点起的明灯占了上风。 季祯将面具和梦大顺揣在怀里,坦坦荡荡走出门去。 他方才想要出院门,就听有人叫了自己一声。 “季三。” 这么叫他的,不用回头季祯也知道是谁,因而不情不愿回过身看向江熠,“干嘛呀?”他还记着江熠偏心鬼的力证,不太愿意理他。 “你要出去?” “千灯节啊。”季祯说,“曙音他们不都已经出去了。” 他以为江熠是不让自己出去。 “嗯。”江熠却没不让他出去的意思,只是说,“走吧。” 原来是要和季祯同行。 季祯怀里的梦大顺动了动,显然是听见江熠的存在有些害怕起来。若是让它自己去梁冷那边谈听,梦大顺还不觉得有什么,然而要是江熠在旁边,梦大顺怕自己有点动作就被抓个现行,那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季祯感觉到梦大顺的躁动,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胸口让它安静。他自然也知道江熠不能和自己一块儿走,且不说自己有要办的事儿呢。就说到时候江熠在旁边,他要玩要闹肯定是这个不许那个不让的。 “我们得分开走。”季祯张口就来,“你不知道千灯节的习俗吗?” 江熠抬眸好奇看他。 季祯说:“习俗里说若是两人分开在茫茫人海之中还能找到对方,那就是天作之合,缘分注定的,”他低下头去一副乖样,声音也轻了点,好似在掩饰害羞,“我想试试我们行不行。” 江熠闻言怔住,又见季祯抬头对上他的视线,认真地伸手拉住了自己的衣袖,晃了晃说:“好不好?” 江熠喉头一紧,除了一个“好”字哪里还说得出其他话来。 两人一块儿到了大门口,季祯让江熠先走,眼见着江熠走到了街角处拐个弯消失了,他这才自己转头往另一个方向走。 梁冷也已经出门,季祯早让小厮悄悄跟着,等自己出门就循着指引找过去。季祯戴上面具,此时并没有马上改变自己的外貌。 本来到了约定位置以为会看见自己手下的小厮,却没想到见着的却是梁冷身边的侍卫。侍卫没有戴面具,季祯一眼认出来,他立刻知道事情有变,调转脚步就想开溜,却不想那是为眼力极好,一眼就把季祯给认了出来。 侍卫道:“季公子请跟我来,主子已经等了您一会儿了。” 季祯只能停下脚步,转过身去问:“他等我干什么啊,我这还要出去玩呢。” 侍卫笑了笑:“我只传达主子的意思,还请季公子随我走一趟吧。” 梁冷身边的人,季祯也不好不给这个面子。 季祯跟他走了一段路,拐过两个弄堂,又到一处开阔街口,正有一处人群围着看杂耍,侍卫走向其中一个背对着季祯带着面具的青年男子 低声说了一句话,男子便转头看向季祯。 “阿祯。”男子回头叫了季祯一声。 “唔……”季祯含糊地应了一声,“你干什么叫我过来?” 梁冷走到他面前,两人周围由侍卫隔着,一下形成一小块旁人免入的空地。梁冷靠得近,季祯往后退了半步,有些警觉地看着梁冷。 梁冷反倒是笑起来问季祯,“不是你让人跟着我吗?” 他说着,一旁侍卫便推进来两个此时唯唯诺诺,脸上还受了些伤的小厮。 季祯见了也顾不得掩藏,立刻脱口而出:“梁寒峭,你打他们干什么?” 小厮只是奉命行事,此时挨了打,季祯心里不乐意了。 梁冷倒是头一回听见季祯这么叫自己,觉得心头一宽,脸上眼里虽然多了笑意,然而嘴上的语气却严厉起来:“你让两个人跟着我,打探我的行踪,你反而怪我打了他们?你可知道就算我要了他们的命也不过是一句话的事。” 两个小厮闻言一颤,连忙朝着季祯露出哀求的神色。 季祯隔着面具露出两道凶狠目光直射在梁冷身上,“要杀他们先杀了我吧!” “你倒是有意气,”梁冷道,“也不必着急,你若是说不清楚让人跟着我的缘由,降你的罪也是当然。” 真是个心黑手冷的狗东西! 季祯心里大骂,嘴上却说:“缘由当然是有的。” 只是我心里还得想一会儿。 梁冷道:“说。” 他一副立刻要给答案的模样,季祯只能拖,他左右看看,对梁冷招招手说:“你过来点,我悄悄和你说。” 梁冷知道季祯肯定有花样,倒也上前配合他。 季祯把他带到更墙角出,左右看那些侍卫也应该听不见了,这才开口说:“你听过这千灯节的典故吗?” 能骗江熠不能骗梁冷?不存在的。季祯觉得一个理由骗两个人也挺好,反正这两个人本来也就是天生一对。 梁冷摇头。 季祯就绘声绘色把这典故给他说了一遍,末了加上自己先编的合情合理的理由道:“我想这茫茫人海要找到对方多不容易,倘若因此判定两个人没有缘分,那岂不是太可惜?” 他说着隔着面具朝梁冷挤眉弄眼。 梁冷灵光一闪:“所以你为了我们之间的缘分,让人刻意跟着我?” 放你的屁,季祯心说,这话反正是梁冷说的,他也没说明白,不算撒全谎,只能说撒了半个。 他含糊其辞说:“含蓄些好。” 梁冷此时的笑意已经到了唇角,对季祯的解释是接受和满意的。 他早已了解调查过季祯带到边城的这些人,都是些寻常下人,跟踪技巧实在拙劣,这才被立刻认了出来,的确不是抱着什么坏心思的。 想到季祯暗自抱着这些小心思,梁冷觉得舒心,“既然如此,我也不好辜负了你。”梁冷抬手揽住季祯的肩膀,“你也找到了我,我们这缘分摆在这儿,这后半夜你便与我一起。” 后半夜都得跟你一块儿?这怎么可能。季祯才不答应。 但这还不是开口的时机,季祯摸了摸自己的胸口,从里头掏出一个小玉瓶递给梁冷,“这个东西放在我身上好硌得很,你帮我拿一会儿。” “这是什么?”梁冷接过去看了看。 季祯道:“是个能辨明魔物的好东西。”这话可不是骗人的,因此季祯说得很有底气。 梦大顺在玉瓶里一动不敢动。 梁冷没有立刻收起来,透过面具看着季祯。季祯被他看的心慌,想了想又补充道,“是江熠给我的,”你的好情人的东西。 “晚上外面妖魔鬼怪多,我可以不受干扰,你不行啊,你且拿着我放心,回去再还给我就是了。” 梁冷的视线终于慢慢收了回去,“既然阿祯一片好意。”他将梦大顺收进袖口,安稳放好了。 季祯见状松了一口气,揣摩着是时候可以溜走,等看到大门敞开的茶楼,他抓住时机转头对梁冷说:“我要去方便一下,你先走,一会儿我追上来。” 梁冷虽然点头,还是让两个侍卫跟着季祯,“让他们跟着,安全些。” 季祯随便点了点头,带上自己的小厮往茶楼里走。 梁冷的侍卫只跟到了后门处,没有全跟进去。 季祯自己进了后面,却没去茅房,而是从小厮那里接过早就准备好的少女衣物换上,继而隔着门让小厮自己先回去告诉太子侍卫,说自己贪玩,不乐意和太子一块儿,翻墙跑了。 小厮早有准备,应下来,出去见到梁冷的侍卫果然这么说,梁冷侍卫错愕。进到后院看见那约一丈高的院墙,“你家公子从这儿翻过去了?” 小厮点头:“我家公子武功可不俗呢。” 他们交谈着,旁边出来一个戴着面具的娇俏少女,经过他们时低声说了句:“借过。” 没人注意到她的离开。 季祯一出茶楼,心情放飞,恨不得跑跳起来。然而他想到自己现在的身份,到底矜持了些。 面具戴上以后如同当初望舒一般,不仅有了季祯的外貌声音,连外表高度都差不多。季祯笃信谁也认不出他来。 侍卫和小厮找了一圈没找到季祯,只得回去复命。 侍卫低着头不安地将事情同梁冷说了一遍,梁冷面色冷下来。 侍卫立刻告罪:“是属下过失,请主子责罚。” 剑拔弩张之际,只季祯身边的小厮憨气开口,虽然害怕但说出的话好歹意思是通的:“我们公子说,希望您莫要责罚手下,否则,否则,他会生气。” 这还真是季祯能说,也敢说的话。 梁冷虽然皱眉,但竟第一次有了对一个人无可奈何的情绪。生气,到的确是不生气来的好啊。 第四十八章 这是江少主的吗? 季祯掂量了下自己带着的荷包,心情畅快地站在人来人往的闹市街口。 千灯节上,女孩子相伴而走的不少,但独自一人也不显得奇怪。季祯买了一包小食拿在手里边走边吃,打量着周围。 在宜城之时,诸如元宵节一类也会有这样的大型节庆,不过没有人人戴着面具的说法,与千灯节相比就少了几分神秘感。 豆子在唇齿间被咬碎发出脆响,季祯的视线藏在鬼面具里,随着他转头的动作来回移转。 夜风冰凉,他忍不住瑟缩了下几根露在外面的指头,又将手指放在嘴边吹了吹。 杂耍卖艺,小食摊贩,各类商家与行人充斥着数条街道,火树银花之间,夜空似乎也被人点亮,在边城之上亮起华光。 季祯随着吹手的动作抬头往上看了一眼,夜空几乎没有明星,月光也被人间的光华映衬得有些暗淡,在薄薄的云层之间穿梭,云层掩映下露出的零星形状破碎而凌乱。 季祯一怔,正要认真抬头看,忽而肩膀被人轻轻拍了下,“姑娘,一个人?” 他闻声回头,对上一张也戴着面具的脸。 那男子听着声音该有三十好几,此时正咧嘴笑望着季祯。季祯看看他,视线又落到男人身后不远处站着的几个频频向这边看的人身上。他们衣料差不多,眼神有些闪躲。再看那面色,多是发黄发青,一看就是虚浮无力之徒。 打起来恐怕不够自己一拳头的。 季祯往后退了半步,懒得离他,只是收紧了手上的小食,转身要要走的样子。 男人观察季祯已经有一会儿,已经确定他是一个人,又觉季祯娇小玲珑,更觉得可以拿捏,当下也不怕他什么,只招呼着自己的狐朋狗友远远跟着,自己赖皮没脸地缠着季祯,“千灯节没有情郎相伴多寂寞?我舍身相陪,姑娘还感谢?” 季祯见他模样实在下作,停下脚步瞪眼骂道:“你算是个什么王八东西,也敢腆着脸到我面前放肆?” 这话本来说的不好听,然而季祯现在的声音并不是他自己的,是个格外娇柔的女声,硬是把一段骂人的话给说得百转千回娇媚极了,没有半点威慑力。 那男人更嘻嘻笑着要来摸季祯的手,“姑娘真是骂到我心里了。” 季祯忍无可忍,反手一把握住那男人的手,施力一转,直接将他的胳膊反拧到背后,那骨头一阵扭曲,季祯松开自己的手,便见那男人的手臂已经无力地垂落下来,已经脱臼了。 “这下怎么算?可打到你心里了?”季祯见那人哀哀痛叫,没忍住再踹了他一脚。 “这小娘皮,”男人挨了打掉了面子,立刻招呼自己的兄弟上前,“抓着她,今天没完。” 四五个男人一块儿围拢上来,周围有目睹这事儿的人都跟着往后退了几句不欲给自己招惹是非。 季祯却不怕,他随手将自己手上的那包豆子撒了出去,豆子伴着香料在空中飞散,靠上前来的几个男人下意识抬手去挡。循着这个空隙,季祯一脚踢起地上一块虚浮的地砖,准备返璞归真直接拍人,却没想一道熟悉的声音在耳旁响起。 “你们做什么欺负一个姑娘家?” 季祯捏着地砖的手一停,一道莽莽撞撞的身影便冲到了他的面前,结结实实挡住了自己。 西陆面色紧张,手上也没带什么兵器,只是张开自己的双臂将季祯牢牢挡在了里面。 这小少年模样的修士哪里会让人怕,瘦弱的胳膊看上去也没有半点力量。那几个混混模样的人骂道:“小娘皮还有情郎呢?” “一起收拾了。” 西陆显然也不是不怕,季祯看他缩了缩脖子,不过到底是坚定住了自己的脚步,站在原地没有动,还转头对季祯说,“姑娘你先跑。” 季祯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在西陆耳边听了十分轻灵,“傻东西。” 三个骂人的字,偏偏柔情蜜意又明显是娇嗔的。 西陆半边耳朵一红,整个人如同被点了穴一般有些僵硬。还不等他反应过来,季祯的手已经穿过他的腰间,如同从身后抱住了他一般,西陆感觉到这个动作,更是一动不敢动。 却只见一道银光闪动,他腰间的剑被人抽了出去。 季祯一手拿剑一手在西陆的肩头借力,双足点地一跃而出,剑刃映照着灯火的光芒从几个混混喉间划过,季祯的脚步也轻轻落到了地上。 少女的背影执剑而立,戴着飒飒之气,方才挥出去的那一剑在几个混混的喉间划过,几道整齐的血痕,恰好保持着划破了皮却没有致命的地步,显然是对剑术的掌握游刃有余才能做到如此。 季祯本来也只是为了吓他们一吓,此时立在原地冷眼看着几个混混,“还要不要我继续陪你们玩?” 几个混混感觉到喉咙间有血流出,伸手一摸果然是血,当下已经是魂飞魄散,哪里还敢造次,看见季祯手上的剑都吓得要命,相携跑得屁滚尿流。 季祯洒脱回头,将手上的剑递还给西陆,“喏,收好啦。” 少女的声音灵动如同传说中的神鸟,虽然隔着面具却依旧能分辨出她面容俏丽,西陆支支吾吾,脸已经红成一片,局促地伸手将自己的剑给接了回来。 西陆正想要问季祯叫什么,却见季祯回头看去。 人群之中有一阵纷杂的脚步声,有长串官兵涌过来,在人群中推搡着查探。 季祯看见那些官兵里头自家小厮苦着一张脸,官兵每翻动一个人过来就强行摘下对方面具让他认。这些官兵并非全都是太子侍卫,有一部分是边城本地的官差。 他们很快从季祯的面前经过,看了西陆一眼,压根没有注意到季祯。 倒是西陆认出了季祯身边的小厮,还以为对方惹了什么麻烦,又怕和季祯有关系,赶紧上前询问因由。 官兵们对季祯身边的小厮还算客气,见西陆和小厮认识,也容许他们有一两句说话的空档。 小厮苦着脸说:“我家爷溜了,太子殿下下令让我们把这几条街从头到脚都搜一遍。” 小厮又补充:“您若是见着我家爷,还请告诉他一声,劝劝他。” 西陆闻言认真点头:“一定的,一定的。” 官兵们一走,街上照旧热闹。 季祯问西陆:“你若见着那什么人,真当要劝他吗?” 西陆冷不丁被身旁少女问话,又紧张起来:“是,是啊,外面很危险的。”他看看季祯又说,“姑娘怎么一个人在外面,也该早些回家得好。” 季祯听西陆这么说,知道他平素的老实样,恐怕是说到做到。怕真被他劝,本来想表明身份的念头也暂且消了。 他随口道:“我会武功,方才那些人十个都不够我打的,有什么好怕的,至于这城中的魔物,你们这些修士不都准备打道回府了吗?还有什么。” 的确已经有一部分修士启程离开。 西陆抬头看了看天色,虽然他自己说不太好,但还是认真和季祯说,“我师父说不着急走了。” 季祯闻言有些意外,“不着急走了?” 他本来左顾右盼想着再去买点什么吃,听西陆这么一说立刻转回头来看着他。 西陆好像犹豫了片刻,不知道该不该和季祯说这些般,想了想还是道:“我师父说,天象有异,恐有大变故。” “什么大变故?” 西陆惭愧地低下头,“这个我师父就不知道了。” “不过,”他立刻又抬起头来说,“但是这城中原本聚集的魔气似乎沸腾起来,今早云顶峰的修士们听说还差点遇险了。” 沸腾起来? 季祯听这描述有些不懂,“这城里不是一向魔气很足吗,沸腾起来又是什么意思。” “的确很足,”西陆说,“不过原本这些魔气都十分分散,只是漫无目的四散着,如今却逐渐有凝聚之向,但为何凝聚,凝聚之后会有什么变化无从知晓。” 他们边走边说,已经穿过方才那条街角,走到另一条路上。 “我师父说,从书上的记载来说,这是大魔物要形成的征兆。”西陆有些迷茫地看向热闹的人群,“可是结界没有松动,结界之外却有如此异动,除非……” 除非是这城中,人界中,有什么魔魅正在慢慢苏醒,等待一个时机被召唤出来。 黑暗和光影交错,被面具遮盖住的面容下藏着欢声笑语或咒骂哀怨,整条街道熙熙攘攘,人间俗世一向离江熠远如千里,此时江熠却站在街道分岔口,被这人间容纳在内。 一阵凉风吹来,似乎裹挟着周遭的吵闹一块儿漫无边际地涌入江熠的耳畔,吵闹却不让江熠生厌,反而多了一重新鲜。 有男女挽着手从他面前经过,低声笑语姿态亲昵。 江熠的神色轻松,想到出门之前季祯的话,想到天色尚早,脚步也并不急促。 他转过两条街,眼前忽然闪过一道眼熟的身影,是季祯身边的小厮。 “若是两人分开,在茫茫人海之中还能找到对方,那就是天作之合,缘分注定的。”季祯的声音重新响起。 江熠心里有些雀跃的情绪冒出头,他不由自主地加快脚步走上前,想要找到一定会和小厮一块儿走的季祯。 江熠却没想到自己第一眼见着的却是梁冷。 季三和梁冷在一起吗?这个猜想让他心头一沉。 江熠指尖收拢,握拳掩在身后,目光越发在人群中认真探寻季祯的身影,转了一圈没有看见季祯,江熠不由松了一口气。 他的存在太过显眼,梁冷的视线隔着层层人群看过来,与江熠对视上,眸色一转开口道:“江少主。” 梁冷的目光也飞快在江熠身后搜寻了一圈,在没看见季祯的身影后,不知怎么也同样松了一口气。 江熠抬步走过去,梁冷也上前两步,“巧了,不知道江少主今天也有这样的兴致,我还到你们修道之人清心寡欲不甚在乎俗世节庆的。” “边城的节庆没有俗世之说。”江熠淡淡道。 “原来是这样。”梁冷面露受教。 江熠对他微微颔首,再开口问的却是梁冷身边的季祯的小厮,“季三呢?” 小厮被拎着找了一路人,有苦难言,低声道:“我也不知道我家爷在哪里。”这事儿他就算真的知道也不能往外讲啊。 这话荒唐,江熠拧眉:“那你怎么会在这里?” 小厮夹在梁冷和江熠之间,也不敢说假话,只能老老实实道,“我家爷让我跟着太子。” 他话音一落,江熠似乎愣住,场面猛的一静,反而梁冷露出一个轻松的笑容,似乎有些愉悦。 小厮糊里糊涂也不清楚为什么太子和江少主之间有些剑拔弩张的氛围,只在心里叫苦不迭,恨不得季祯能马上飞回来救他一命。 江熠闻言转身要走,梁冷却叫住他,“江少主急着找阿祯吗?阿祯想必是因为贪玩,此时不知去了哪里,我已经让人在找。” 江熠的脚步停在原地,眉头不展,觉得梁冷方才所说的“阿祯”二字格外刺耳。 心里有个声音伺机而动,低声道,“他凭什么叫季三阿祯,实在无礼。” 心魔一阵躁动。 不等江熠当真开口说什么,梁冷忽而抬起手来向江熠求证:“此物果真是江少主的吗?” 梁冷手上拿着一只小玉瓶,里头的梦大顺见到江熠,屁都不敢放。 江熠面色如霜,抬手道:“是我的。” 梁冷却没还给他,而是又收了回去,“抱歉,阿祯说暂且存在我这里了。” 第四十九章 委委屈屈 “你知道这边城千灯节的传说吗?”季祯坐在一处台阶上,手里拿着串糖葫芦,正盯着糖葫芦有些挑三拣四地捻出一颗放在光线下看是否有虫蛀,口中则随性而言。 西陆也不知怎么自己就跟着这位姑娘了,手里拿着一串季祯买来塞给他的糖葫芦,迷蒙地摇头:“姑娘说的是哪一个?” 季祯检查完毕,张口咬了半块糖葫芦下来,少女笑眼弯弯地对少年道:“那个若在茫茫人海相遇相识,便是缘分天定的传说。” 季祯实在是很中意西陆呆气十足的模样,忍不住开口逗他,“你可是我今天第一个遇见的人,也许我们就有天定的缘分。” 一鸭可以三吃,谁说一个传说不能三用。 季祯吃掉整颗糖葫芦,手上沾了点糖,有些黏糊左右没找到能擦手的地方,就见西陆把自己的衣摆递过来让季祯擦手,脸却红着又有些结巴道:“姑娘,你,你莫要说笑。” 季祯忍俊不禁,简直控制不住想要抬手捏捏西陆的脸颊,他正要伸出手,却见西陆抬起头来向远处看。 季祯的视线跟着转过去,只见到人来人往灯影幢幢,连树梢头都挂着小灯笼,人们各着华服,勾勒出一片盛景。 “你在看什么?”季祯问西陆。 西陆看着远处有片刻愣神,然后道:“那边刚才好像有什么东西……” “什么东西?”季祯又咬了一颗糖葫芦。 西陆捏住了自己的剑,匆匆回头对季祯说:“姑娘你先在这儿别动,我去看看。” “你去看什么?”季祯跟着站起来想要跟上西陆,手撑着想站起来,结果刚碰到地面就感觉指尖粘上了沙尘。季祯抬手一看,果然有糖渍的地方本就黏糊,现在灰蒙蒙看着就脏了。 季祯嫌弃地将自己的手推出去,再看西陆已经走进人群之中,不知往哪个方向去了。 季祯也不好追,干脆坐下来继续慢吞吞吃糖葫芦,顺带着思索刚才西陆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大魔物要形成的征兆是什么……? 季祯抬头看天。与喧闹的人世相比,夜空黑暗而静谧。明与暗似乎被划分出一道明显的分界线,不知什么时候星星都不见了。 季祯的口中慢慢咀嚼着,视线落回人间,他独自坐在一处,以旁观的视角看着众人,他们的笑貌容颜均生动而鲜活。 若说人心有欲望而欲望化成魔念,那在表现之下掩盖的内里会不会已经真的陈腐不堪?季祯想到血妖,有那么一瞬间他的视线中闪过行人们猛然露出原形的想象。 季祯忍不住晃了晃自己的脑袋,将那想象抛出脑海。 若说心中有欲望便是魔,那未免太过蛮横又笼统,成魔的关键并非心中有无欲望,而是如何无节制,不分对错地放纵自己的欲望。 成魔总有诱因,血妖成魔是为了获得力量,维持衰老的生命,望舒成恶鬼是为了扭曲的报复欲。除了生而为魔,后天成魔从来并非易事。或者受欲望引诱,或者堕落成魔。 季祯脑海里整理不出个头绪,他本来对此也并不有什么特别见解,只是此时打发时间略一思索罢了。 他拿起竹签子,盯着上面最后一颗糖葫芦,抬起手咬了一半,忽而感觉一阵习习凉风吹来,将他的发丝吹得往后拂过脸颊,又掠到他的眼皮上。 眼皮上传来一阵酥麻,季祯眯起眼睛,伸手去将那几根发丝拨弄到自己的耳朵后面,就这一眯眼睛的功夫,季祯眼前忽然站了一个人。 他搓搓眼睫,掀开眼帘看向来人,只见一个青衣男子站在他面前,隔着面具正笑意盈盈十分温和地看着自己。 “你喜欢吃这个?”男人开口,声音如春风般和煦温柔,让人听了全身就感觉暖融融的。 季祯握着糖葫芦的指尖松了松,那竹签子一头就扎到了地上,季祯却分不开神去看掉在地上的半颗糖葫芦,仰头看着青衣男子。 他的神思一半还糊涂着,一半又是疑惑好奇,努力在心里分辨着当下情形。 又听青衣男子说:“你听过千灯节的传说吗?” 这熟悉的台词从陌生人嘴里出来,像是一记警钟,让季祯脑袋清醒了一下,为难地吐出三个字,“骗人的。” 他想说的整句话是,这是骗人用的。我都用过三次了,你现在说这个做什么? 然而话一出口只剩下三个字,季祯有些察觉不对了,他想要站起身远离这个青衣男子。可他用了大力气,感觉自己已经站起来,然而眼珠子一转,却见到自己依旧稳稳坐在原地并没有动弹。 季祯启唇,却只轻轻啊了一声,再多却说不出了。 “不是骗人的,”青衣男子好脾气地同季祯说,“因为我每年都在努力寻找。” 在季祯讶异的目光中,青衣男子接着说,“只是找了几百年,再难找到如她一样的人了,佳人难觅,我也只盼你也能和我心意,否则又是白费功夫,只能弃了你。” 季祯的心房紧张地飞快跳动。 这青衣男子显然不是人,行为也是很不把自己当人。被他掳走又抛弃的少女恐怕不止一二,都是什么下场? 若是扔在一旁不管倒还行,自己大不了跑回来,若是他直接杀了呢? 青衣男人的面容靠近季祯,眉目很是俊朗,他的指尖沿着季祯的下巴勾勒出轻柔的抚触,这本来应该是十分亲昵的动作,却带出季祯身上一阵细细密密的鸡皮疙瘩。 他仿佛化身成了被打量的商品,陈列在货架之上被人随意审视。 此时季祯若是能动弹,一早跳起来要和面前的人打过,奈何此时无法动弹也无法言语,就如同一道魂灵被抛进了傀儡之中,除了视线与感官存在之外,其他均无法自控。 “这人间不是什么好地方,马上就要变天,”青衣男子一把拉起季祯,“不妨我带着你去魔界逍遥自在。” 季祯被他搂着腰扶起来,他感觉自己果真成了一个傀儡娃娃,双手双脚都不由自己控制,由青衣男人操纵着挽住了对方的胳膊,乖顺地依靠在对方身侧,径直走进了闹市人群中。 季祯逆着人流,只觉得周围的景物倒退着离自己远去,外界的声音也遥遥不可触。如同他被沉入了水底在听岸上的人讲话。 “那小修士回来了。”青衣男子带着季祯微微转过身,让季祯的视线看见西陆,并不担心西陆会对自己掳走季祯造成任何改变一般,青衣男子的声音依旧温和淡然,甚至带着几分懒散。 季祯的余光之中,西陆扶着剑回到方才他们一块儿吃糖葫芦的地方,此时正低着头看着自己刚才掉在地上的半颗糖葫芦出神,脸上多少挂着些可见的失落。 季祯此时离他不过十多步远,很想开口喊西陆一声,然而他说不了话,也喊不出声音。 肩膀上的力道再一转,他已经被青衣男子揽住又换了个方向,朝着前方继续走去。 青衣男子一边走一边和季祯说话,“这人间景色千百年来也不过如此,藏污纳垢与魔界无二,偏作清高样,” 季祯认真听着他的一言一语,指尖不动声色使出了吃奶的力气,慢慢将腰上的荷包给解了下来。一个平时做起来十分简单的动作,此时简直要了季祯半条命。 荷包沉甸甸掉在地上,没被什么人注意到。 青衣男子不知是许久没有和人说话,抑或是情绪高涨需要抒发,口中几乎可以说是喋喋不休,“不过也许不用多久,此地也变成魔境,如果那时候你愿意回来,倒也可以。” 季祯成功抛下荷包,指尖刚想再动动。 青衣男子已经垂眼看向季祯,他眉眼带笑,不以为意。 两人的脚步停在人群之中,青衣男子竟然放开了季祯,让他独自站着。青衣男子双手背在身后,耐心十足地对季祯说:“不要用光力气,没有用的。” 仿佛是要季祯完全死心一般,青衣男子将季祯带到一处小摊前,摊贩正在叫卖许多杂货。 青衣男子随意取过摊位上的一面小铜镜交给季祯,季祯的双手不由自己控制,抬手接过那面铜镜,看见了镜子中的自己。 他视线之中还有面具的存在,然而镜子里的自己脸上却什么都没有。不止如此,他的长相也无鬼面具加持,只是变得普通许多,就像是人间随处可寻的一个普通妇人。 “现在还有谁能认出你来吗?”青衣男子的声音在季祯耳边响起。 这应当是障眼法。 无法控自己的动作,无法出声,连长相也被障眼法改变。无论是哪个认识季祯的人此时过来,恐怕都认不出他来。 季祯心觉自己凉了一半,只能用眼神狠狠盯着那青衣男子。 季祯心里是有些绝望的。在他看来青衣男子身上毫无魔气,便是个再寻常不过的普通人。保不齐修士都看不出来,若是修士也看不出来,自己还不玩完? 一旁小贩注意到他们,又见季祯手上将那面镜子拿得紧,连忙上前推销:“两位客人,这镜子可是宜城过来的时新货,买一面放回家,价格可便宜了。” 小贩压低声音凑到青衣男子面前,仿佛说什么惊天大秘密一般道:“若不是陈家出了事,这批货哪里轮得到我来卖。” 他说着用咱们都捡了大便宜的目光暗示青衣男子。 青衣男子眉目神色淡淡,唯有听见陈家二字时才面露一些讥讽。他倒真的掏出荷包要付钱,季祯站在一边乖乖拿着镜子,心里急得想咬人。 他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指尖,慢慢将紧握着的手松了开来,那镜子从他手中滑落,哐铛掉在了地上,砸出一声闷响。 这声响若是放在平日里恐怕要引来不少注目,然而此时人群之中皆热闹,不过是就近的站着的几个人,以及心疼货物的小贩循声看了过来。 小贩抓住机会道:“好在你要买下来,否则现在你不买也要买了,不过客人放心,这东西的质量极好,抗摔得很。” 青衣男子懒得理会这小贩的自吹自擂,付了钱将镜子捡起来随意放在身上,人群便被人挤开一条路。 是些官兵打扮的人正在搜寻着谁。 季祯目光落到其中一个面熟的小厮身上,眸中霎时多了希冀的光芒,努力睁大眼睛盯着对方看。 眼睛是他仅剩下可以自如活动的地方了。 小厮倒是注意到了季祯的目光,不过仅仅是奇怪地看了季祯一眼。小厮反而多看了青衣男子几眼,而后才有些失望地挪开目光。 “什么时候能找到我家爷啊,”小厮低声哀叹,殊不知他家爷就在旁边想要一巴掌拍在他的呆脑壳上。 青衣男子显然是自信满满并不着急离开,他揽住季祯的后背似乎在宽慰他,“你放心,没人看得穿的。” 季祯没有被安慰到,并且想反手给他一个大耳刮子。 青衣男子揽着季祯继续往前走,忽而听见方才已经离开的官兵中一阵喧闹,有个声音喊,“这是我家爷的荷包啊。” 闻言,季祯余光里便看见自家小厮举着自己荷包如同得胜一般冲过来经他身旁往前跑去,没两步就站住,将荷包呈给了谁。 季祯的视线努力穿过人群找到梁冷。两人之间有不知多少个人头加上侍卫的阻隔,能看见梁冷已经很费力。不过季祯想到自己隔着窗缝看梁冷都被他抓个现行,心里对梁冷还留存些许希望。 他努力将自己所有的目光都凝聚在梁冷身上,恨不得自己的视线化作能穿透人的利刃。 百般努力,梁冷似乎真的有所差距,抬眸看向季祯这边,很快抓住了季祯的视线。 季祯的希望在这一刻达到了最高点,盼望着梁冷看出什么来,过来救下自己。 梁冷的视线冷冷凝着,从他的身上却只是一扫而过,仿佛在看一棵树一棵草一块石头。 季祯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这条街他走过许多次,再往前几百步就是城门口,出了城门就等于出了边城。 青衣男子注意着季祯的动作也没有阻止的意思,放纵他向梁冷求救,不过是想让季祯死心,至此发出一声轻笑,他挡在季祯面前,迎着季祯失望的目光道,如同最后的宣判一般伸手将季祯的脑袋按在了怀里,挟着他往城门去。 季祯几乎也放弃了反抗的心思,只露出一个后脑勺,自闭了。 一股力道忽然落在了他的肩头,季祯的身体依旧不由己控,如同木偶般被拉出青衣男子的怀抱,往后闷闷撞进了不知是谁的怀里,腰肢被紧紧抱住,几乎嵌入对方身体里。 城门口匠人扬起的铁花漫天,在空中炸裂开璀璨光芒,人群爆发出阵阵欢呼与雀跃之声。 季祯的鼻尖闻到一股熟悉的,淡雅的香味。 所有焦急的,失落的,担忧的,恐惧的情绪从无所依托的天际霎时间被人拉回了平地,惊喜伴着鼓噪的情绪,让季祯一把抱住了对方的腰,委委屈屈叫了一声:“江重光!” 第五十章 冲破一切 季祯本以为自己已经到了绝境之中,没人能够认出他来,却被江熠骤然拉出困境。 所有人看他都平平无奇,唯有江熠一眼认出来自己的不同。季祯的胸腔里充盈着惊喜,只觉得情绪大起又大落。江熠的臂弯紧紧环抱住他,带来的安全与依靠之感无法比拟,这样的安全感和几乎是前所未有的。与家人所给予的,金钱或者其他所给予的一点也不一样。 那是独属于江熠的安全感,很奇妙。 季祯的手足犹带着不由自主的僵硬之感,须臾间被江熠放到了身后,他的目光在动作间扫过周遭的人群,看见各色人,高矮胖瘦男女老少,均是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和江熠,一副看热闹之态。 季祯还没反应过来,他的视线旋即被江熠的背影挡住,将他结结实实挡在了身后,同时隔绝了周围人的视线。 季祯本来七上八下的心逐渐回到原地。那种身体失去控制的感觉太过可怕,季祯抬手抬脚确认了好几次,才肯定自己已经重新有了对自己身体的控制权。而原本挡在他面前的高大身影此时一闪,光线没了遮挡重新照在季祯眼前,他抬头看去,青衣男子转身打算离开,江熠飞身过去一把拉住了对方的手臂。 青衣男子两人相触的一瞬间露出了惊诧与讶异,随后没有抵抗地顺着江熠的力道往前踉跄了两步,等他站稳,看向江熠的目光之中热切而新奇。 那种热切像是干柴见着了燃烧的薪堆,期待自我献祭般跃跃欲试。 “是你。”青衣男子低声自语。 青衣男子生而为魔,幻化为人形,与血妖或者望舒这些后天成魔的大有不同。它一眼便可看穿江熠体内蕴藏着,被极力压制的魔气。结界躁动,魔物显形,魔气凝聚,因何而起,将被谁终结,也许都和江熠有关系。 江熠如同站在悬崖边沿,跌入深渊或者填平深渊也许就在他的一念之间。 他认识江熠?季祯不解,青衣男子无论从语气与神态,看向江熠是都带着一股早便熟知之感。 江熠深深地看着那青衣男子,似乎要透过他的躯壳看见对方的内里。 季祯听周围人的议论声变大,连远处的梁冷都注意到并且朝着这边而来,他立刻指着青衣男子说,“方才他想将我掳走。” 众人听见季祯的话,却并不完全相信,反而说:“方才我看你十分愿意同他一起啊。” 人群中有人嘻嘻笑道,“怎么看见个更好的,便要翻脸不认人了。” “他是魔啊,”季祯辩解,“他控制了我的动作,还不让我说话。”他这话是对围观之人说的,同时也对江熠说。 “他看着哪里像是魔?”周围人还是不太信,宁愿笃定季祯是个不自重的小姑娘,便是被掳走也活该。 “看着像人就不是魔了吗,”季祯气急,声音也响亮了不少,“魔不知可以多像人,魔也许就是人,谁知道表象之下能掩藏什么?” 谁知道表象之下能掩藏什么? 江熠体内的魔气微微翻涌,似乎在验证季祯的话。 青衣男子没有理会周围人的说话声,只看着江熠,声音还是一般轻柔,语似呢喃蛊惑,几乎在淹没在人声嘈杂中,却清晰地传入江熠的耳朵里头,“你和我是一样的啊,你感觉不出来吗?” 两人相接触的地方传来两股魔气的碰撞之感,佐证着青衣男子。 他的瞳仁有一瞬间变成纯黑色,带着深深笑意与江熠的视线交错。瞬息间周围的景象千变万化,灯火犹在,不过转为蓝紫色,明亮被昏暗替代,那些原本照亮夜空的明光与火焰如同通向幽冥的鬼火,原本那些平平无奇的普通百姓此时外形巨变,均是长得奇异古怪,面露贪婪与垂涎看着江熠。 就像掩藏在表象与皮囊之下的真相暴露出来。 青衣男子的声音响在江熠的耳边,“我们是一样的。” 周遭的妖异变幻全都只在江熠眼中,他身形不动,面色似乎也没有改变,然而却能清楚感觉到被铺天魔气朝着自己涌来,如同一日之内的云层跌荡全被压缩在了这一瞬。 “看见了吗?”青衣男子张开双臂,像是在迎接虚无中目不可见的魔魅,“天地万物,为我所用,为我所有,你也可以,你也一样。” 季祯目之所见,江熠拉着青衣男子未曾松手,在青衣男子低语了那句,“我们是一样的。”以后,江熠本来桎梏着青衣男子的手的力道却卸了些,他修长的指尖慢慢松开,唯有注视着青衣男子的目光深邃无边。 梁冷已经走了过来,他先看了看江熠,而后盯向季祯,能感觉季祯身上一股让人熟悉的感觉。 “你是谁?”梁冷问季祯。 季祯被梁冷这么一问,方才的自闭情绪差点又上来,“你管我是谁。”他扭头不看梁冷。 梁冷本来对季祯只是感觉熟悉,此时听见少女这样回答,面色却立刻改了,然后马上道:“阿祯?” 这天底下无缘无故敢这么不把他放在眼里的,起码在边城找不出第二个了。 梁冷一来,官兵们也跟着围拢过来。周围本来在看热闹的百姓们霎时噤声。 江熠的手已经慢慢松落,青衣男子依旧在低声说:“你和我们都一样,认清自己。” 他在蛊惑江熠,季祯心中警铃大作,顾不上和梁冷说话,而一下抱住了江熠的胳膊。 “他和你才不一样!”季祯怕江熠和和自己刚才一样中招,“江重光,你不要听他说话。” 江熠感觉自己的半边胳膊一紧,视线因此和青衣男子的错开,落到了季祯的脸上。季祯的脸上已经没了青衣男子的障眼法,然而依旧不是季祯本来的脸。 少女的面容娇俏可爱,此时嘴唇微微撅着一点,脸颊也鼓着,似乎是在生气。 周围本来变幻妖异的景色,漫天朝着自己奔涌而来的魔魅之气被季祯猛然打断,连周围百姓脸上也只剩下唯唯诺诺。 江熠蹙眉,他讨厌季祯的这张脸。 青衣男子忽略周遭一切,只引诱江熠,“难道你不想了解自己的困惑吗?” 魔最擅长便是诱惑人心,自然知道什么事情能引来江熠的注意。而在青衣男子看来,江熠几乎任他拿捏,只需几个字就可随意挑拨。 “那你知道吗?”江熠忽然开口,“我的困惑是什么?” 青衣男子被反问,愣了愣,随口接道,“我当然知道,”他话没说完,江熠的手掌已经重新拽过他的胳膊,这次的一踉跄并不是青衣男子没有防备,而是无法自控地朝着江熠靠近。 他来不及再说下半句,便猛然睁大眼睛看向江熠。青衣男子感觉体内猛然探入了一股不属于自己的魔气,在他躯体之内一阵搜刮。青衣男子只觉自己的记忆与经历都在他眼前走马灯般重复了一遍,从快到慢,最后在他观察季祯的那段格外停留了片刻,那双观察的眼睛从季祯离开陈府便开始了,因此详实地保留了几乎季祯与每个人说的每句话,做得每个动作。 不知这股力量有没有探查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只是等它末了抽身离去时,蛮狠不留余地地将青衣魔物体内原本的魔气裹挟抽离。青衣魔物全身的力量几乎在在一息间被抽空,蒸腾至如同从未存在过。 随着江熠松手的动作,青衣男子的双腿几乎无法自己站住,他脸色发白,口中剧烈喘息着,犹不敢相信地看着江熠,“你,” 江熠面色不改,只轻轻落下冷酷的结语:“你不知道。” 这变化只发生在几息之间,季祯和梁冷的视线中只看见江熠用力一拉,随后那人便自己瘫软下来。 唯有季祯站在江熠身后,觉得他身上的阴寒之气忽然大盛,然而这极盛之感也只是在眨眼间便消失不见,根本等不及季祯去仔细分辨。 “他怎么了?”季祯握住江熠的胳膊往前探头去看倒在地上的青衣男子,他失去了魔气的支撑,脸庞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沧桑起来。 人群之中传来新的声响,几个不同门派就近的修士匆忙赶来,见到江熠在这,原本紧张的神色轻松不少,立刻问他:“江少主,此处方才有魔气波动。” 他们话才说完,便已经看见地上的青衣男子,依稀能感觉到他身上的魔气残留。 “就是他,”季祯指证。 江追和曙音他们也随后赶到。 方才的魔气一涌许多修士皆有所感,曙音和江追虽然感觉不到,但得到江蘅通知,爷立刻赶了过来,没想到江熠已经在场。他们的神也是骤然一松。 他们全然相信有江熠在场就没有什么不可控。 青衣男子的目光紧紧盯着江熠,有不可置信,有豁然开朗,竟是没说什么,也没有抵抗,让几个修士将他捆住带走了。 季祯至此才算真的安心,他拉着江熠的手没有松,转头对上梁冷的视线,理直气壮地问:“你看什么啊。” 看看看,关键的时候又认不出我,现在盯着我看干嘛! 梁冷说:“你打扮成这样是为了同我玩笑?” 季祯这才想起自己穿着女装,脸和声音都是少女形态。 江熠看向他们,季祯感觉到他的视线,立刻撇清和梁冷的关系,“我才没想和你玩笑,我是,” 季祯不知怎么说才是合理的解释,他为了摆脱梁冷所以女装是真的,觉得好玩所以这么打扮也是真的,但两个借口都不是那么好说,加上因此遇见险情,还多少有点丢人。 季祯支吾片刻,干脆伸手恼羞成怒道:“别说了,把梦大顺给我。” 梁冷到没拖延,将梦大顺取出来交还给季祯,又说:“你倒是没骗我。” “没骗你什么?”季祯听见骗这个字就有些神经紧张,一边查看梦大顺一遍追问。 梁冷语气轻松,饶有兴味地盯着季祯说:“你说这东西能感知魔物,所以给我避险,你自己没了这东西便遇险了,阿祯对我果然真心实意,宁愿自己冒险也要保我周全。” 当着江熠说这样的话,梁冷他还是个人!? 季祯心中破口大骂,面上只能生硬地往回掰,“爱护储君,人人有责罢辽。” 梁冷不置可否,笑着点点头:“那还玩吗?” 这千灯节的热闹依旧,人来人往的闹市并没有因为方才的一点小小变故而发生任何改变。 季祯环顾四周却摇摇头,“我要回去了。” 今晚的事儿够多了,他半点都不想要呆在外面了。再说谁要和梁冷玩! 季祯转向江熠,扯了扯江熠的手:“你陪我一块儿回去吧。” 江熠沉默,但动作没有反抗,跟着季祯一块儿坐上了季家仆从准备的马车。 马车里没点灯,黑暗一片。季祯先上车,随后江熠上来。季祯推开车窗让外面的光亮照进车里,只是车内还是比外头昏暗许多。 江熠坐在季祯对面,垂眸不言语。季祯也习惯了他这样不太说话的样子,自顾自讲脸上的面具给摘了下来放在桌上。 随着鬼面具被摘下来,季祯的容貌外形跟着也发生改变,他露出江熠熟悉的眉眼与脸庞,全数都落入江熠的眼中。 “你知道千灯节的传说吗?茫茫人海第一个见着的人便是缘分天定。” “你是我第一个见到的人,也许我们缘分天定啊。” 一样的话,季祯的声音,不过不止是对他说的,梁冷的脸,西陆的脸,还有少女的笑眼弯弯。 从方才那个青衣魔物的眼中所获的的信息,让江熠心血翻动,目光所及将季祯整个框住,仿佛如此便能束缚住季祯,让他更听话,更乖一点。 原来缘分天定,千灯节的传说均非唯他所有,也许季祯这个人也非唯他所有。 “只有你才能拥有他,”心魔伺机而动,催动江熠心中的欲望,“他说喜欢你,他答应过的,让他证明这一点。” 季祯揉了揉戴面具久了有些酸的脸,又抬头看见江熠在看自己,想到刚才江熠救下自己,心还是有些砰砰跳,有些想靠近江熠一些。 “我坐到你那边好吗?”季祯问。 他以为按照江熠的习惯,此时或者不回答或者会拒绝,那他也不会管江熠拒绝与否,直接坐过去就好了。 却没想到江熠说:“好。” 他答应得干脆利落,马车拐过一条街,车外光影一换,江熠的半边脸被黑暗笼罩,他出口的那个字也带着些微寒凉。 季祯没察觉,只利落起身往江熠那边坐。 他紧紧贴着江熠,没有感到江熠的半点抗拒,心思越发活络起来,觉得江熠方才答应得那么快,不妨再得寸进尺些。 “那我,”季祯清了清嗓子,说话带着些别有用心的慢吞吞。 “让他证明,让他证明,他说喜欢你,他说只喜欢你。”心魔焦急催促着江熠。 江熠的掌心在衣袖下慢慢拢成拳头,并不是对季祯克制情绪,而是极力压抑着心魔带给他的冲动。 “那我,”季祯一口气将后半句话给说了出来,“那我能不能亲你一下?” 他对江熠心怀一些欢喜,觉得今晚大约便不要强江熠所难,自己只轻轻地亲江熠一下便可以心满意足。 江熠果然恢复如常,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季祯心里有数,想着抓紧时机起身飞快亲江熠一口就好。 只是亲一口,季祯却难得有一丝紧张的心绪,他抿了抿唇,忽然在黑暗中直起腰朝着江熠的嘴角凑过去。 温热的嘴唇想触,季祯觉得唇上微微一痒,他咧起嘴角就要后退离开,却没想到一只手忽然按住了他的后脑勺,江熠顺着他想要离开的动作起身压了下来。 他自找的,江熠第一次认同了心魔,放纵了自己。 季祯失去平衡,下意识伸手抱住就近倒下来的江熠,天旋地转,季祯的视线对上马车顶部,脑袋碰到了车座上的靠垫。 季祯来不及反应,唇上本该一触即分,全由自己控制亲疏远近的吻忽然超脱了他的掌控,主动权全落进了江熠的手中,两人一起滚落在窗下的暗影里头,被深沉的黑暗包裹住。 湿热,亲密,腻滑,麻痹,各种季祯生疏之际又不知该如何形容的滋味落在他的嘴唇上。江熠的亲吻莽撞而肆意,像是冲破一切终于忍无可忍一般妄为而不管不顾,深深浅浅错落交杂。 江熠不止亲了他一下,江熠亲了他很多下,季祯迷迷糊糊想。 同时他也感觉到了江熠对自己绝对的力量压制,仿佛只要江熠想,季祯连动一根手指头的余地都没有。 所以从前那些自由来去的挑衅以及轻薄并不是江熠来不及反应或者无法反抗,完全是江熠的纵容,而那些纵容大概都在此时化作了对季祯的报复。 好强的报复心,季祯稀里糊涂地想。 第五十一章 都是臭男人 缺氧的感觉引来困倦,加之被魔物控制时无法自控而努力使劲耗费了诸多气力,当吻由急转徐变为浅尝的轻吻时,季祯以及迷迷瞪瞪闭上双眼,半睡过去。 江熠支起上身时牵扯的动作却又将季祯带醒,他的眼睛半睁着,如同猫儿懒散时的模样,眼瞳里黑亮带着明光,似乎藏着澄澈的笑意,又好像只是犯了困,将睡不睡之感。 乖得像是可以任由他拿捏。 江熠凝望着季祯,放在季祯脸侧的指尖蜷了蜷,极力克制住想要附身再亲亲季祯的念头。 最初时心魔的鼓噪慢慢褪去,被煮沸的情绪也回转变温,方才他做了多放纵多随心的事情,才像是在大庭广众下摊开细数般使他羞愧。 任由心魔挑唆已经是大错,此时如果还放任自流就是错上加错。 心魔会抓住每一个心神动摇的时刻,自然也不会放过江熠现在。 心魔似乎也注视着季祯,叹息般说:“他现在好乖,再亲亲他。” 江熠此时自然不再听心魔的话,他松开本来紧紧抱着季祯的双手便要往后退,没料季祯忽然一把抱住他,“我要抱。” 季祯说不清自己现在对江熠有多少喜欢,但他喜欢现在被江熠抱的感觉。就好像前面被魔物控制无法动弹时,猛然间被抱进江熠怀里的安全感。 江熠被季祯抱住,无法拒绝,心魔因此放肆起来,“你答应过他会喜欢他的,你在逃避什么?若喜欢都不能随心,那岂不可笑?” 江熠垂眸,季祯却已经睡着了。 他是真的累了,感觉自己在安全的环境中便不再去想其他,只安睡起来。 车夫不知是否知道主人已经安睡,车轮滚动也慢了下来。 季祯的指尖白皙,松松得握着拳头放在江熠身前,自小到大养得实在是身娇肉嫩,几乎透着腻滑的触感。随着季祯的吐息依偎在江熠身上。 他就像一只小兽对自己交出了全盘的信任,让江熠无法不爱护不珍视。从第一眼见到季祯至今,他好的坏的都不加掩饰地呈现在江熠眼前。 从前江熠以为自己偏爱的是无暇,是在所有规则束缚下的完美状态,断然不会是季祯这样的。 然而季祯皱皱眉,他就心神不宁,季祯展开笑颜,他便如沐春风。 江熠无法否认自己喜欢季祯,更不能控制自己不喜欢季祯,因此心魔可以在这一点上反反复复无穷无尽地引他堕落。 马车稳稳停住已经好一会儿,车夫连同等候着的小厮都跟着等了小半天。他们相互看看,还是刘武上前低声道:“爷,江少主?” 江熠听见车外刘武的声音,这才恍然回神。 刘武心中忐忑片刻,终于听见车里面有了动静,而后便看见车门从里头打开,江少主正抱着他家爷从车里出来。 刘武一愣,连忙为他们两人让出路来,心中纵然疑惑不解也不好开口询问,只紧紧跟上。 季祯睡得熟,脑袋窝在江熠的臂弯之间半点不察自己已经从车上下来,一路被江熠抱着进了院里。 江熠跨过门槛,脚步一顿,视线转向院对面站着的江蘅身上。 江蘅看见他手上的季祯,神色明显一怔,继而才抬眸看向江熠。 江熠的目光与他交错开,接着重新迈开步子朝季祯的房间走去。 若华本来看其他人都已经回来,唯独没见自己啊爷,正有些急。这下看见江熠抱着季祯过来,心下不由长舒一口气,赶紧迎上去垫着脚看江熠怀里的季祯。 “江少主,这是,” “睡着了。”江熠言简意赅,打头径直走向屋内,到了床边才弯腰把季祯放下来。 曙音的心回到原位,屁颠跟着,见江熠放下季祯便道:“劳烦江少主了。” 江熠重新站直身子,没有马上离开,而是垂眸看着季祯的睡颜,看得曙音觉得有些奇怪,正要再说点什么的时候,江熠才忽然动起来,转身大步走了。 曙音坐在季祯床边,注视着江熠离开的方向,又回头看看季祯,不太清楚自家爷怎么穿得是女装,只无奈地抬手帮着把他的鞋脱了,又给季祯盖好被子,前后归置好了,这才吹灭烛火走出内室。 江熠在进自己房门之前便看见里面亮着灯,他步速未改,推开半合的房门,余光看见里头站着的江蘅也面色不改。 “师父要来了,”江蘅说,“师父是为你而来的。” 他打破沉默,回头看见江熠的神色终于变了变。 “师父本在闭关,为何下山?”江熠开口问。 江蘅面上不似平日温和,“为了你和季祯的婚约。” “我和季三的婚约是祖父定下的,”江熠背对着江蘅,“况且不日我们就要回云顶峰,有无婚约都与我无碍。” 他已经说的尽量无动于衷,然而说到“有无婚约”时,江熠的声音还是在难以辨析中有一丝不同。 云顶峰对他和季祯的婚约一直未持正面态度,全门上下包括江熠都默认这婚约只是一张白纸。他肩负的是云顶峰的未来,仙道正统,天下的清明洁净,不是季祯。 “我自然相信师弟你内心有权衡,”江蘅说,“只是师父恐怕觉得这婚约不妥,既然有无婚约均可,没有这婚约也无不可。” 江熠没有说话。 “你该离季祯远些,他与你要走的路天差地别,你知道的。” 若喜欢都不能随心,那岂不可笑?心魔的话再次在江熠脑海中响起。 伴随着季祯软绵绵的央求他:“你喜欢我好不好。” 他答应过的,他的确答应过的。 喜欢一个人的情绪是不由自主的,但能不能喜欢,该不该喜欢却由现实所界定。 人生前近二十年的光阴,江熠恪守清规,他要成为什么人,该肩负起何种责任,都早早界定成行事的准则,如同绝对不容更改的对错烙印在江熠的脑海中。 所以他喜欢季祯,但理智依旧知道江蘅说的话没有错。 他和季祯要走的路没有高下好坏之分,只是不同而已,不同到根本没有交汇处。 江蘅的视线紧紧落在江熠身上,对于江熠的沉默也保持着十足的耐心,直到江熠说:“我知道。” 天色晴朗,日头攀空。 季祯蹬了一脚被子,露出被子下的肩膀。 屋里此时没人,自然没给他掖被角的,没一会儿季祯自己把自己给冷醒了,他没有睁眼,只把自己整个人都往被子里蜷,直到柔软的背面触碰到自己的脸,埋到眼下这才慢吞吞睁开眼睛。 屋里静悄悄的,季祯也没想叫人,他躲在被子里忽然轻笑了一声,继而像是打开了开关,嘿嘿哈哈又闷着笑了好一会儿。 昨天晚上的事情他都还记得清清楚楚,因此惊魂的,美妙的,温情的时候他也都历历在目。 虽然有被魔物差点掳走的惊魂,然而更多的情绪却被后面与江熠的相处中和成了欢喜。 欢喜到季祯此时单单是回想起江熠的言行举止就忍不住低笑出声。 江熠是怎么认出自己的?季祯琢磨这一点,他换了衣服又改了外貌,这样都能认出来的话,一定不一般吧。 至于想到昨天那个吻,季祯还忍不住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嘴唇,继而便是卷着被子在床上滚了一大圈。 他有种大功告成之感,心下笃定江熠肯定是喜欢自己了。 唯一就是,季祯滚了两圈又停下。照着计划来说,江熠喜欢他,他便可回去退婚,打江熠一个措手不及。可季祯当下却有些犹豫起来,脑筋一转又想,不成的,他想还没睡过江熠,如今便直接退婚算是吃亏。 还是等先睡过再说。 季祯主意一定,人跟着坐起来,心情好极了。 外头候着的丫头多少听见季祯的声音,竖着耳朵确认一遍,立刻就进屋查看。 见季祯果然醒了,便上前侍候他洗漱穿衣。 “今天他们出去没有?”季祯一边漱口一边问若华。 他问得不明白,若华听得却明白,晓得季祯问的是什么,她摇头道:“没有,今日都在,只是院外来了些人,比平时吵闹些。” 季祯点头表示了然。 应该是昨天那个青衣魔物被带回来了。 陈守绪死后,整个陈家虽不算充公,但也有另外一些修士住进来,只是安排得远,平时和季祯他们住的这边没有干扰。 季祯一门心思想去见江熠,才不管青衣魔物如何。 他随意吃了些早点便怀着高兴,如同归巢的鸟儿一般急不可待地跑到屋外,脚步轻松地径直到江熠的门前。 江熠的房门开着,季祯还是停下脚步,爱面子地整了整自己脸上的表情,将上面的笑容压了压,这才抬手敲门知会屋里人,“江重光,我进来了。” 其实季祯哪里需要另外知会江熠,他的脚步声早就传进江熠耳中,让他心绪一阵波动。 季祯没听见屋里有人应答,回头又看了看院子里,没见着江熠在,“你又当什么闷葫芦?” 他说着往屋里走,果然看见江熠正在打坐,嘴角便翘了起来,自在地走向江熠。 江熠睁开眼睛直视走到面前的季祯,冷冷淡淡地问他:“有什么事?” 季祯早对他的语气免疫,不以为意,只说自己想说的,问得也洒脱:“我就是想问问你喜不喜欢我?” 他心中几乎已经有了肯定的答案,过来问江熠不过是随便求证,自觉不会得到江熠的否认。 只要江熠说也喜欢自己,季祯心情雀跃地想,那礼尚往来,我便告诉江熠我也喜欢他。 就当哄哄江熠吧。 季祯的情绪几乎全都表露在脸上,骄纵之色毕现。这般神色本不让人觉得好,可放在季祯脸上却偏偏有种倘若对方不说让季祯满意的回答,那就是罪过之感。 江熠轻轻转开头,简单的一个动作真的做起来却很艰难。 喜欢与否,和应该与否是两件事情。 就如同心魔不该存在,他也不该在让自己让季祯在没有结果的路上投注精力。 “我不喜欢你。”江熠低声说,如此简单五个字,因为违背心意而骤然让他的心脏收缩绞紧,阵阵钝痛。 季祯的笑容凝固在脸上,慢慢睁睁大眼睛看着江熠,“你昨天……,你还不喜欢我的吗?” 季祯说不出多少失望来,一下将他从高涨的情绪中拉下,重重地跌在地上。 江熠没有说话,他难以再说出半个违心的字眼,更无法抬头看季祯受伤的神色。 季祯往后退了半步,不知此时应该说什么,凑不出一句囫囵话,只好闷不吭声转头跑了。 他本来就是要江熠喜欢自己,然后再退了婚给江熠一个教训,所以此时江熠说还不喜欢自己,那自己再努力些就是了。 可道理季祯都懂,也能说出千百句来安抚自己,可他还是忍不住又失望又觉得有些伤心,以至于跑出来的时候连院子里的西陆都没看见,便一口气小旋风似的回了自己屋里。 不喜欢我就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你。季祯冲进屋里,对身后的丫头喝道:“都不准进来!” 若华的脚步因此止在房门口,有些担忧地问季祯:“爷,怎么了呀?” 方才她分明看见季祯眼睛红红的。 季祯钻进被窝里闷声道:“别进来就是了,我烦得很。” 不久之前在被窝里快活翻滚的情绪荡然无存,季祯鼓着脸盯着床顶的纹饰,捶了好几下床。 既然不喜欢自己,昨天还那么亲自己,天理难容这等王八蛋。 季祯不知如何疏解情绪,兀自难过了一会儿,又听外头有人声响起,若华低声说:“爷,西修士来看你。” 什么西修士?季祯闷不高兴地坐起来,脑袋转了转才反应过来大概是西陆。 梁冷是个臭王八,江熠如今也是认证过的大乌龟,要他劳心劳神,只有西陆是个傻乖可爱之人。 季祯擦了擦脸,又理了理自己的头发,主动跑出门去看见西陆果然在门口等着。 他的装束如往常一样简单,见了季祯头一句话就是:“季公子,你没事吧?” 西陆刚才在江熠房门口撞见季祯,不等说什么就看季祯情绪低落地直接跑了回去。等西陆再进去见江熠,发现江熠也满身寒煞之气,面对自己时眸光几乎森冷。 西陆虽然呆头呆脑,但也知道不对,又把季祯当作朋友,便过来询问季祯是否还好。 丢脸的事情季祯不想对西陆说,他隔空看了院对面一眼,心下恨恨却摇了摇头掩饰道:“没什么事情,你呢,你怎么这个时候过来了?” 西陆果然被季祯引开的话题驱散注意力,他答道:“我是想来问问江少主是不是知道昨晚的事情……” “昨晚的事情?”季祯不解。 西陆似乎有些赧然但也是单纯担忧,对季祯解释说明:“昨天千灯节,我遇见一个极好的姑娘,她本来答应在原地等我,可我走了片刻回去便找不到她了,我本来以为她等得不耐先走了,可后面才听说发生了魔物掳走少女的事情,我怕是她,早上先去打听了,没问到什么结果,却听江少主昨日是收服那魔物之人,想着也许他知道内情,便来问问他,可惜也没问出什么来……” 装成姑娘逗西陆便罢了,转头还因此被魔物掳走也未免丢人,季祯有些心虚地问西陆,“江重光怎么和你说的?” “江少主他没和我说什么,他只说那姑娘没事。”西陆道。 季祯松了一口气,好在江熠没把实情说出来,不然他再给江熠记上一笔。 季祯叹了一口气说:“哎,听说那魔物几百年来都在寻找心上人,也算痴情。”同江熠比起来,岂不更像是个良人? 季祯心下又七手八脚对江熠一阵招呼。 却听西陆道:“我师父说,那魔物根本没有心上人,他一开始就只是掳人,压根没有和他有情的少女,只是他善于掌控之术,无人反抗,所以才有此假象。” “什么!?”季祯没想到那魔物连寻找心上人的说法都是假的,根本是看着长得好的就荤素不忌,当下对那传说鄙夷到了极点。 加之此时对江熠多有牙痒之感,当即大骂道:“这天底下怎么净是些臭男人!” 西陆被他骂得一怔,隔壁梁冷走了出来,不知季祯在气什么,好声好气邀他:“阿祯,中午一块儿用午饭吧?” 季祯正在气头上,一想到梁冷也是当他面一套,背后恐怕在江熠面前又是一套,江熠不喜欢自己兴许就和梁冷有关,他却还邀自己一块吃饭,当下对这个世界都产生了怀疑。 他对着梁冷便是劈头盖脸一声骂:“臭男人!” 梁冷:“……?” 第五十二章 让他们生不如死 西陆不知内情,只听见季祯连声几句“臭男人”,当下谨慎地悄悄偏过头去闻了闻自己身上的味道,然后有些心虚地后退了半步。 他有好些天没顾得上沐浴了,怕季祯扭头也给他一句“臭男人。” 梁冷被猛地骂了一声,凝神看了季祯一会儿,“怎么了,这又是生谁的气?” 季祯稍稍收敛些,也不好和梁冷说明白,只道:“没什么,生我自己的气。” 气我怎么如此心慈手软,行事还犹犹豫豫,以至如今还没得手,空吃了一肚子气。 他拉起西陆的手腕,“走,进屋说话。” 季祯看见梁冷,又想起嘱托给梦大顺办的事儿,进屋就先去翻找梦大顺。昨天他回来已经睡着,没顾得上问梦大顺,再睁眼又去江熠哪里吃了气,这会儿才想起来。 西陆坐在外间被安排着先吃些糕点茶水,季祯自己在内室拍拍梦大顺,悄声问:“昨天忘了问你了,事情可办成了?” 季祯表情热切地贴近看梦大顺,梦大顺想到季祯的嘱托,略微心虚,没说话张嘴先打了个嗝,“算,算办成了吗?” 这一早上梦大顺光担惊受怕了。昨天的事情它是确切没有办成的,季祯走没多一会儿,它正要发力,江熠就来了。不说江熠和梁冷之间的诡异气氛弄的梦大顺不敢喘气,就光是江熠一个人杵着,梦大顺也不敢乱用自己的本事。 季祯啧一声,“是我问你还是你问我啊?” 他看出梦大顺的犹豫,逼问道:“你到底有没有成事啊?” 梦大顺哽咽开口,“我,我没有,”它说着急切为自己辩解,“他脑袋里装得东西实在是太多了,我头一回见到脑袋里想那么多事情的人,我一眼看过去都层层叠叠在一起了,还没等我找到和你相关的,江重光就来了,那我就不敢了。” “呵呵。”季祯拿手掐瓶口,全当掐梦大顺的脖子了,“我对你太失望了!” 梦大顺仓皇稳住自己,被季祯掐得细声细气,哭唧唧道歉,“我错了,你在江熠那边一定有不少进展,我拖后腿了。” 梦魇不会说阴奉阳违的话,它开口基本都是真心。 我在江熠那边有进展吗? 季祯的动作一停,慢慢松开手将梦魇放回原位,干咳两声说:“我想了想,也不能全怪你,毕竟敌人实力强大,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梦大顺早就摸清楚季祯的脾气,知道他嘴硬心软,顶多是拍拍自己脑袋,打都不会真打,因此并不怕季祯。它们同族在其他魔物手下当马仔,别说挨打挨骂,一件事情办不好直接丢了性命都多了。 季祯走出房间,问西陆:“今天你还有事吗?” 西陆咽下口中的糕点,擦了擦嘴有些失落地说:“今天出来本来是想打听昨天见过的那姑娘是否安全,如今看来没什么结果,一会儿我就回去了。” 季祯没想到西陆这么记挂昨日自己一个玩笑,想了想说:“肯定没出事的,也许是回家去了吧。” “嗯。”西陆用力点头,带着些自我安慰,“一定没事的。” 像西陆这样为一个见过一面只说过几句话的姑娘而奔波打听的人,虽然是玩笑般骗了他,季祯心里还是有些愧疚。 再对上西陆傻乎乎的笑容,这种感觉就更甚了。天底下有江熠梁冷那样的狗男人,自然也有西陆这样踏实可亲的小呆子。 季祯看向西陆的目光很是怜爱,他伸手摸了摸西陆的后脑勺,说道:“既然没什么事,不如一块儿玩去。” 他今天心情不佳,也不想折腾什么事,只愿意懒散一天,什么梁冷什么江熠都暂且抛却到脑后。 西陆从小和他师父一块儿生活,没有玩伴,季祯算是他头一个像样的朋友,此时听见季祯让自己一块儿去玩,心里也是高兴的,立刻点头答应。 季祯想起昨天的事情,回屋又将梦大顺揣在怀里,这才跟西陆一道出门。 走到院子里时,季祯没按捺住往江熠那屋看了一眼,只看见原本开着的房门此时已经紧紧关上。 偏心鬼,小气包,花心大萝卜! 季祯瞬息之间在心里给江熠起了一连串的诨名,小少爷生平头一回遇事不顺心,心里的疙瘩难消,等一路到了戏馆的雅间里,犹有忿忿之感。 西陆是个小土包子,进了戏馆也觉得什么都新鲜,季祯坐下他还站着,对着角落里的一只做工普通的瓷瓶看。 季祯把梦大顺摆在雅间的窗口,由着它往下听戏,自个儿则问西陆:“你看什么呀?” 西陆将那瓷瓶拿起来给季祯看,“这上头的画有些奇怪。” 季祯顺着他抬起的动作看了一眼,那是一幅捕猎图,乍看没什么奇怪的,季祯本要收回视线,不过再看一眼就发现了错处。 那骑在马上捕猎的人头上长了角,似乎并不是人。 不过这画奇怪归奇怪,放在边城却又算是合理。这地方长久以来时常有魔物侵扰,在这类东西上面有些独特审美也没多少可指摘的地方。 “这里何止是画奇怪,连上回我来听的戏也奇怪,”季祯往椅子里一靠,“讨厌的人还扎堆。” 他扭头看西陆,“这城里除了些魔物作祟,还能有什么大乱子?” “我师父也说不清楚,我就更不知道了,”西陆道,但宽慰般对季祯说,“不过我听闻江庄主已经下山赶来,无论什么事情有云顶峰出手就好了。” 西陆语气里对云顶峰满是崇敬,季祯撇嘴道,“云顶峰又如何……” 他随口一说,西陆却当真听进耳朵里,立刻讲解起来,“云顶峰是当今第一仙门,这百年来人间灵气不如从前,得道已经难了许多,但江少主如今修为大有所成,再有所突破也许便可飞升,到时候云顶峰便可重现仙门辉煌,是极厉害的。”西陆顿了顿又说,“江少主与季公子很登对。” 季祯听着西陆满口崇拜之气,总觉得最后半句话是为了安慰自己才加的,他要计较分明,“你觉得江重光好还是我好?” 这话问得张狂了些,普通人便罢,问得还是一个道门之中的小修士,季祯问出去就后悔了。 西陆明摆着是不会说谎的人,他问西陆这个,得到答案不是让自己难过,季祯后悔正要收回这话,就听西陆说:“江少主很好,但是季公子更好。” 西陆这话说得实实在在,他觉得江熠好,那是因为对强者崇拜,加上仰望之情。但觉得季祯好,却是因为相处中的细节体会,发觉到季祯内里是极善良温和的人。 人与人相处撇去身份地位,自然求的是真心而已。 季祯本来听见西陆说江少主好时,心里已经凉了半截,不过在听见西陆随口的这句话,心情一下又高涨起来。 季祯心满意足,与西陆在戏馆里头泡了一日,等日头落山了才各自分别。 季祯一进院子,就看见云顶峰的人全都站在院子里。曙音江追他们脸上的表情多少有些愁苦。 曙音手酸腿酸,也不知今天是犯了师兄的什么忌讳,这一整天除了中午吃饭的片刻功夫,他们几乎全都在这儿练习功法了。 江熠平素自己练习得多且辛苦,却不会强求师弟师妹什么。今日却不知为了什么,亲自纠正他们的动作不说,还督促他们练习,连口喘气的功夫也没给他们。 此时见到季祯回来,曙音几乎盼望着季祯过来分走一些江熠的注意力走。 往日这种时候,季祯一定也会上起找借口说几句话,现在他却没有这心情,只是往那边看了一眼,自己便低下头回了屋里,一副伤心伤神不愿多说的模样。 若是这个时候江熠跟上来关心自己,季祯想,那我尚且能对他手软些。 结果江熠自然没跟上来。 好你个江重光,大臭蛋。 若华在屋里看见季祯的表情,等他进屋还不待她上前关心,季祯的神色已经收起来,相比伤心反而多些潇潇冷然,颇有些正经风范。又见季祯转而看了一眼自己身后空荡荡的来路,脸上狰狞凶狠。 若华在旁看得愣愣,季祯已经自个儿闷着心事进屋去了。 外头曙音和江追他们练完一套,看看天色,曙音犹豫着开口问江熠,“师兄,一会儿该吃晚饭了。” 她说得委婉,其实是想休息。 江蘅在旁也难得在功课上为师弟妹求情:“重光,他们哪里能和你的进度比,差得远了,不能强求。” 江熠淡淡道:“不强求如何求得。” 这世上强求的事情又岂止一件两件。他想问季祯去了哪里,做了什么,可这些偏偏都不是他能问的,这也是他强求自己。 江蘅欲言又止,终究是没说话。 季祯进屋,换好衣服脱了鞋子坐到软榻上,便是梦大顺也看出了他和江熠有些不同以往的氛围。 梦大顺问季祯:“你们吵架了?” “没有。”季祯托着下巴,像在思索,“我只是觉得自己太慈善了些,对那两人该用些雷雳很辣的手段。” 结合当下季祯的阴狠表情,实在很难不让人把事情想歪了。 梦大顺倒抽一口凉气:“你,你要他们死?!” 季祯嗔怪地看向梦大顺道:“怎么会!” 梦大顺心中这才一定,同时觉得是自己把季祯想得太坏,祯祯不至于做这种事情。 就听季祯说,“我只是要玩弄他,抛弃他,让他被世人嘲笑,沦为笑柄。” 梦大顺:“……” 好家伙,所以是要他们生不如死。 第五十三章 我来睡了你 不够狠心,不够直达目的,这是季祯为前期失败作出的总结。 或者说,一开始季祯的思路就错了。 江熠是什么样的人?不是路上随便能碰见的阿猫阿狗,像西陆说起江熠时崇拜的语气来看,江熠在修士之中也便十分得脸。要到那份上,什么禁欲清净,岂止练练一两成,恐怕他就是一块捂不热的石头。 季祯仰面朝天躺在软榻上,手中随意把玩着软榻角落里放了有一阵的锦盒,摸来摸去又翻着锦盒盖子打发思绪。 季祯想起第一回 见到江熠时他讲的什么心性坚定不动摇,又什么无欲无求之类的言语,咂巴了下嘴巴,越发觉得是这么一回事。 光是从记忆中搜寻到江熠面色无波,当他眼前劈死个人都不变脸的模样,季祯心里就是一股恼火,他闭着眼睛猛一拍锦盒,力气大了些,一下将锦盒的盖子给拍塌了一半。 季祯自己吓了自已一跳,睁眼转头看去,那塌了一半的锦盒里面露出一块玉料的边角来。玉的质地很是一般,放在季祯眼里基本和垃圾无异,可这会儿他却定睛专注看过去,人也跟着坐了起来,伸手一下从那刚被自己砸出来的窟窿里把东西给整个掏了出来。 好大一条玉。 季祯本没想起是什么,等一掏出来差点觉得烫手给甩出去,不过到底还是捏住了,给轻手轻脚放到了榻上。 他想起来这是什么东西了,那些锦盒还是望舒当初假扮成自己的模样出去买来的,都是些不好放在明面上讲的物件来的。 季祯胆子大,但说白了还是个童子鸡来的。家里头自小又是当宝贝养大的,像他两个哥哥如季祯此时一般大的时候,房里早已经有丫头侍候,经过人事了。只到季祯这儿,他母亲反而不让,嫌普通人污浊了她的宝贝儿子。季祯在宜城时,也是和自己的侄子辈儿的人玩的多些,与他同辈分的全是能当他爹的年纪,也不会和小辈说这些。 至于那些侄子辈的,那虽然和季祯一般年纪,也都知晓这些,但没有一个敢带着季祯走这些歪门邪道的,唯恐腿给家里长辈打断。 季祯有几分纨绔名声,但招猫逗狗的事情做得少,在外头听听戏吃吃茶还不如家里的好,有时候懒散劲儿下去了,倒打猎骑射玩的多些。 季祯虽然断不是什么不让看不让做就不做的人,不过从前对这些男女或者男男之事的确也毫无兴趣,只知道大概机制,却不懂有什么趣味在。 此时盯着望舒买来的奇巧东西,只犹豫了片刻,便伸手将那一堆锦盒全都打开了。 里头不仅有明摆着就知道时什么的东西,还有些季祯一眼看不太懂的。 第二个锦盒里就调出好几个小人来,那几个小人的雕工实在很一般,巴掌一般大的东西却连五官都没怎么雕刻清楚。季祯有些嫌弃地拿起来,上下看过才发现原来这东西是要两个组成一组的。 他又摆弄一阵才凑对一个,两个小人啪嗒一声结合在一起,一个猛顶了另一个一下,脆声响得季祯肩膀都跟着一缩。 季祯吧另外几个小人一一组合起来,才发现五组小人是一系列动作,五官没有雕刻出来却有他的精妙之处在。如此一来这东西有些男女莫辨,又可让看官自行带入想象。 至于那些铃铛绳索,季祯琢磨好久也琢磨不出这是什么东西,最后只能放到一边,自己趴在茶几上红着脸看那几个小人。 季祯伸手戳其中一个小人的后腰,不知触动了什么开关,轻轻一戳,那小人便猛往前撞。 玉料碰撞不休,好几声闷响后才停下。 玉料变成了季祯脑海里面的画面,且一下具像化带入了自己和江熠的脸。 他的心砰砰跳了两下。 季祯再次觉得自己大错特错。 他想要完成的目标是什么?是睡江熠一次,但他前期走了弯路。那事绝大多数都发生在两个相爱的人之间,自然而然,情到浓时的环境中。但并不意味着只能发生在两个相爱之人身上啊。 季祯现在一回想江熠早上和他说的,他不喜欢自己的话,嘴巴抿了抿。 他一只要江熠喜欢自己,然后心甘情愿和自己做这件事,这想法本来就有点问题。换句话说,谁说江熠不喜欢他,他就不能睡江熠的? 反正江熠多半不是个人,季祯觉得自己也大可不必当人。 所以把两情相悦这个必要条件给剔除,事情就明朗也简单许多。况且两情相悦本身就是个伪命题,就算江熠喜欢自己,自己也不会喜欢江熠的。 季祯在心里加重这后半句,反复想了两次,笃定地对自己点头。 天黑天亮,月升月上空,转而便是两天。 一个小厮轻手轻脚跑到季祯屋前求见,等进了屋里隔着门帘也没多说,只道:“爷,人去了。” 季祯本歪在软榻上看书,听见来人这么说,却是一下打起了精神。他放下手里的书,回答道:“知道了,你在外面等我一会儿。” 外头的小厮是院子里侍候打扫的,是季家人。季祯早两天便将他叫过来嘱咐过些事情,今天终于逮到了机会。 “让你准备的东西也都准备了?”季祯问。 小厮虽不知道季祯想做什么,但天大地大三爷最大,这是季家一贯宗旨,下人们也无不听的,自然季祯说什么就是什么。 “都准备好了,香也点上了。” 他走出门去,此时夜色已深,院子里静悄悄一片,大多数房间都已经关上门灭了灯。 季祯也有些困顿,但不愿错过这机会。 早两日他下定决心要不管江熠意愿时便决定用些阴招。直接去找江熠不妥,季祯惯来骄矜,自然更拉不下脸。他抱着要给江熠一些教训的心思,让下人看准江熠沐浴的时间先点些让人软手软脚的迷香,再过来知会自己。 季祯取来那迷香的解药含在嘴里,和着水吞下去,跟着便蹑手蹑脚与那小厮一道去了浴房门前。 他们这院子里有一处浴房,专连着一处烧柴的灶间,位置在院中角落。 季祯走到门前,小厮见到他的眼色,开口问里头的人:“江少主,可还要添些热水?” “不用。”里头的人回答,是江熠的声音没错。 季祯让那小厮下去,自己伸手推门。这门为了方便添水的人侍候,从来是不闩的。 那门果然顺着季祯手上的力道应声而开,轻轻吱了一声。 季祯往屋里看了一眼,先看见的一一面大屏风,阻隔了里面氤氲的水气。 “我说了不用添热水。” 谁要给你添热水,狗男人,冻死你正好。 季祯听着身后江熠的话,全当自己没听见,跟着伸手把门给关上,瞥眼又看角落里的熏香还在袅袅散发着淡淡的烟雾,和水气混合在一起,分不出你我。 他勾起嘴角,放轻脚步往里走,想到自己一会儿要干什么,毕竟是生平第一次,多少有紧张,心头跟着砰砰跳。等到了屏风后面,脚步又顿住。 江熠本来闭着眼睛,没听见有人回话却听见有人的脚步靠近,他虽然依旧没有睁眼,佩剑却先动了起来,无声无息从剑鞘中缓缓抽出,带起一阵寒光。 江熠在略带朦胧的水气中睁开双眸,本来眼中已经聚集起霜寒,然而下一刻季祯的半个脑袋一下从屏风后露了出来,一双明眸一眨不眨地看着江熠。 先是看江熠的脸,而后视线上下在江熠露出水面的部分扫了一遍。最后重新和江熠惊诧的目光撞在一起。 江熠的身体结实,被水沾湿的肉体透着柔韧的力度,只是虽然在热水里泡着,却还是给人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凉感觉。季祯都怀疑那热水经江熠泡完还能不能留有余温。 江熠全没想到来人会是季祯,但他惊异的目光很快收回来,继而低垂双眸不去看季祯。 这两天里,他见过太多次季祯了,除了隔着院子远远看见的季祯,所有靠近他的,对他露出笑脸或者往日那般亲近之态的季祯,均是心魔弄出的幻象,虚假而污秽,与真实的季祯相差甚远。 然而江熠亦不能否认,心魔所变幻出来的东西往往是人心底深处所压抑克制的欲望。 他的欲望是季祯。 季祯本来开口欲言,想着这两天都没怎么见到江熠,气头其实早就过去,加之自己这会儿是给江熠下了绊子,想要做些不可明说的坏事的,便准备好声好气开口,却没想到江熠看自己一眼,立刻收回目光,一副不想看见自己的样子,当下炸毛起来。 “你现在都不愿意正眼看我了?”季祯从屏风后面出来,脚步很快到了江熠身边, “不要白费功夫了。”江熠低声说。 他端坐在水中,如同尊神像,脸上不可亵渎之色更是高高在上。 季祯就看不惯江熠这模样,“谁来白费功夫,我是来直捣黄龙的!” 他一边说一边宽衣解带,本来还有些害羞的情绪,此时也被意气用事扫荡得一干二净。 江熠的余光之中看见一件外袍落在地上,忽感不对,抬眸看去,季祯已经在脱第二件。 江熠皱起眉头来,往日即便在他入睡之前,心魔所幻的季祯也不会有如此狂放的动作。即便是心魔所幻化的虚假画面,江熠也觉得这画面辱没了季祯。 “不知羞耻。”江熠略微咬牙道,此时几乎想要活剐了心魔。 还骂人! 季祯手上的动作一顿,警告江熠道:“你再说这些诨话气我,我可要对你不客气了。” 他说着里外又脱了两件,平日里不会露出来的一节手腕以及锁骨此时都露了出来。季祯的脖颈修长而白净,肌肤细腻极了,他脱得差不多,双手叉腰好整以暇地看着在大水桶中坐着一直都没有动过的江熠,“在我动手之前,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在季祯看来,这必然是迷香起了作用,江熠除了嘴硬之外现在已经任由自己宰割。 江熠的视线避开季祯的身体,反复告诫自己那是假的。 欲望在江熠看来向来低俗而不必要,欲望的诸多表现形式之中,又以情欲最让他鄙夷。他却哪里想过,会有这么一个人光是露出一节手腕,一寸颈项,就让他心绪不宁,呼吸加快。 水波略微荡了荡,江熠问季祯:“你想做什么?” 季祯四下环顾,觉得这地点着实不是很好施展,但终究也就这个位置能够逮到江熠落单还没人打扰,不好施展也只能将就。 “当然是睡了你,这还不明显吗?”季祯豪情万丈,三下五除二将自己的衣裳脱了个干净,又伸手摸了摸水,娇里娇气有些嫌,“这水你还说不用添热水,我进来怕是要冷死我。” 他说着伸手又去摸江熠的肩膀,想探探江熠身上热不热乎,想着若是江熠的身上热乎,那一会儿自己抱着江熠也行。 怎料他的手掌刚贴到江熠的身上,本来沉默无言,对他的言语几乎逆来顺受的江熠,猛然睁开了眼睛,用力一把抓住了季祯的手腕,并不像是种了迷香的样子。 季祯给他吓了一跳,“你,你怎么还能动?” 能动不就是迷香没起作用,迷香没起作用,自己还怎么治得住江重光?别说是睡了江重光,恐怕是占些便宜都够呛啊。 心魔所化的季祯是无法带给自己真实触感的,江熠万万没想到面前的季祯竟然不是幻象所化,而是真的。 江熠没来得及说话,季祯已经心念一转,在江熠回神之前一下跳进了浴桶之中,脸颊几乎对上了江熠的鼻尖,一副我已经进来了,你能拿我怎么样的无赖模样。 偏只有季祯,在这般有些狼狈而暧昧的环境下,明明做了坏事,眸光中却依旧是纯粹的情绪,干净透彻地让人一眼就看穿。 季祯某种狡黠的笑意未散,得胜般地看着江熠。 第五十四章 你身上好香 “季三,你不要胡闹,快些出去。”江熠狼狈仓皇地闭上眼睛,让季祯的脸消失在自己的视野里,然而闭上眼睛可以看不见季祯,却无法不感受到他的存在。 从方才残存的视野中,江熠纵使闭着眼睛也能回想起季祯的双肩一半露在水外,水气轻轻抚触着季祯的肩骨,在他细腻的肌肤上停留的画面。 那水气如同有灵志,又或许只是在江熠的脑海里,那些水气有了自己的意识,正在做他想做而无法做的事情。 太放肆,太失礼了。 江熠的呼吸一紧,无法责备季祯,只能自我鞭挞。 季祯的体温与气息均缠绕在江熠的感官之间,将空间压缩得越发逼仄,让他逃无可逃,如同正在被灼热的火焰炙烤着。 他双手紧紧握住季祯的手臂,将他往远离自己的方向推。 江熠的指尖用力,让季祯立刻痛叫出来:“哎呦,你打算捏死我吗?你心肝真黑。” 他露出娇气本性来便没个完,再不想要在江熠面前假装乖巧了。 江熠听见季祯呼痛,几乎是条件反射一般松开了自己的双手,又睁眼去看季祯。 季祯正抬起自己的手腕查看,在并不很明朗的烛火之下,他抬着手能明显看见手腕上有江熠的指痕。季祯由是一眼瞪向江熠,他的眉眼如何精巧绝佳,如此一眼合着湿漉漉的水气以及饱满的情绪看向江熠,直让江熠心头被猛地一撞,被压制了两天的心魔都因此而沸腾喧嚣起来。 “你看你给我捏的,”季祯骂道,“心黑手狠的大王八蛋。” 江熠想拿过季祯的手腕仔细看看,却又觉得不妥,生生忍住,语气里无奈更多:“季三,”他低声,软硬都无法在季祯手上起效果,“你先出去,不要闹了。” 季祯才不听他的。 他坐直了身体理直气壮地盯着江熠清冷的面庞,“我不是胡闹,是你逼我的。” 江熠的声音微微透着暗哑说:“怎么是我逼你?” 季祯哪里会说不出自己的道理,他说:“你以为现在的我还是以前的我吗?” 他本来想说的有气势一些,但话一出口颇为傻乎乎:“那天早上你说你不喜欢我,从前的我就已经消失了!” 话一说完,季祯脸有些红,心里呸呸两声,觉得自己没有发挥好。好在对面的人是江熠。 季祯说到那天早上,江熠的神色又变了几分。 他不愿去回想那天早上,却又在这两天里反反复复想过很多次。季祯闯进门时候的雀跃神色,季祯转头跑掉时候的沮丧,在江熠的脑海里不知过了多少次,成为他心中挥之不去的痛点。 “对不起。”江熠低声说。 “这话晚了,别想哄我,”季祯在浴桶里挪了挪自己的坐姿,往江熠身边靠,“今日我不会善罢甘休的。” 他的双手穿过水底摸到江熠的腰上,低头又去看两人在水面下的身体,看看江熠的,看看自己的,面色转为好奇多些。 季祯见自己的身体多了,却是头一回看见别人的,加之想到一会儿要做的事情,更有些探究欲望。 通过季祯说的要睡了自己,以及现在的动作表现,江熠怎么猜不出他要做什么,他不由得开口警示季祯:“季三,这于理不合,你若不离开,那我走。” 他说着要从浴桶中站起来。 季祯哪能让他现在跑了? 不过他也没着急,季祯开口就抓住江熠命门:“你若现在走了,我就叫出来,让大家都知道咱们在一个浴桶里赤身裸体的呆过,到时候我就说咱们已经那个了。” 江熠僵住没有动。 季祯哼了一声又说:“别和我说什么礼法不礼法的,一天到晚就说这些扫兴话,我都听烦了,反正你不喜欢我,我要礼法干什么?我只管我开心,皇帝来了都挡不住我。” 他把传闻之中宜城季家三爷的那点张扬放肆都明白表现出来,目中无人至极。 季祯把自己憋了几天的心情抒发完毕,舒服了些,见江熠没有说话,似乎是一副任人宰割的模样,心中更是熨贴,伸手摸了摸江熠的脸:“你乖乖听话些,很快就完事儿了,这些事儿我都懂的。” 他把那些小人拆开组合好几遍,又仔细看过好久,加上锦盒夹层之中的一些图册和文字说明,季祯都认认真真看过,自认是没什么不明白的地方,可以自诩是大师级别的人物了。 江熠本来垂眸几乎在逃避现实,同时克制着心魔冒出头让场面再次如同上一回马车中一般失控,可在听见季祯说自己懂这些事时,他又抬起头来紧紧看着季祯的脸问道:“你都懂,你怎么懂的?” 季祯的话让江熠忍不住想象季祯也许也曾经在别人面前这样赤身裸体,光是想到这重可能性,江熠的心绪便波动不止,如同被心火灼烧般难以忍受。 季祯见江熠盯着自己问出这种问题,还以为江熠是怀疑以及看轻了自己,当下道:“我怎么不能懂,我懂的东西多了去了,比你懂一百倍。” 他说着撅嘴凑过去,“来,亲个嘴,这个我知道你懂的。” 江熠却一把握住季祯的手腕,这回好歹是比上一次收了些力道,没让季祯感觉痛。他躲过季祯凑过来的嘴唇,让季祯只从他的脸颊擦过,带来一道腻滑的触感,口中带着些执着地问季祯,“你和谁一起懂得这些的?” 他想到若华和季祯的亲密样子,又知道俗世富贵人家里让丫鬟陪着少爷通晓这些事情是普遍的,忍不住问季祯,“是若华吗?” 季祯本还想凑过去重新亲一口,听见江熠提到若华的名字,浑身起了一阵鸡皮疙瘩,“你提若华干什么啊?” 此情此景提若华的名字,太奇怪了,简直扫兴。 他往坏了揣测江熠:“你是不是故意说这样的话来扫我的兴致。” 王八蛋心机深沉啊。 “若华还是个小姑娘,你这是坏她名声。”季祯道,“我生气了!” 他给江熠将功补过的机会,直了直自己的腰,冲江熠抬了抬下巴,颐指气使道:“你给我摸摸,我可能会消气的。” 江熠听季祯说若华还是个小姑娘,心中正松一口气,没想到接着会是一句远远超出自己预期的话。 季祯说得坦然,江熠却怎么下的了手。 季祯见江熠不动,还反问他:“难道你要我给你摸?也不是不行吧。” 反正待会儿都要派上用场的,你先我先有什么要紧。他说着上手就打算先帮江熠进入流程。 季祯垂眸看见自己即将施工的玩意儿,又客观点评,“你比我胖一些。” 江熠从没有过这么狼狈的时候,他无路可退,又不能让季祯真的付诸行动,他仓皇间只能握住季祯的两只手,止住了他的动作。 季祯抬眸看江熠的脸,不满道:“干嘛,你怎么比我还难伺候?” 他耐心告罄,正要骂人,就见江熠的眸色在他眼前忽而一转。江熠退无可退,忍无可忍,翻身将季祯压到了浴桶边沿,深深地凝望着他。 心魔鼓噪到了极点,在江熠脑海里占了上风,片刻之间随心所欲起来。 季祯的后脑勺碰到浴桶,视线转了半圈,还有些晕乎没回神,就听见江熠在自己耳边问:“哪里学的这些事情,怎么学的?” 他的声音明明与平日无异,还是偏冷的质地,然而此时却分明又夹杂了一股季祯说不出的陌生与危险气息,让季祯的呼吸都停了停,感到有些不妙。 季祯偏偏又有些反骨,本来不顺心至此,进浴桶以后好一会儿都未曾如愿,此时被江熠压制住还不愿意服软,犟嘴道:“我自有我学的地方,你凭什么管我?” 你凭什么管我? 这话在江熠的脑海之中回荡不休,的的确确也是句真话,心魔却焦灼起来,伺机点燃江熠的躁郁,“也许他早和旁人做过这些亲密事情,千姿百态,各种各样……” 季祯说完这话,便越发感觉江熠周身的氛围不对劲,带着一触即发的森冷,如同蛰伏着的兽性即将发作,要将自己撕成碎片。 他感觉面前的江熠让自己陌生,就好像换了完全不一样的一个人。 季祯这才慢慢感觉有些心慌,试探性地叫了江熠一声:“江,江重光?” 他见势不妙,声音少了些前面的骄矜,多了些软乎温吞,带了些自己都没注意的卖乖之气。 江熠的脑海之中如同有两只困兽走到穷途末路般在打斗。 一方是理智的,告诉他即便季祯当真与旁人做过这些事,那也是人之常情,且与他无关。另一方却情绪激昂,带着浓烈的独占欲,怂恿着江熠狠狠堵住季祯的嘴,把人拆碎了骨头整个吞下去。 江熠的气息深沉起来,声声响在季祯的耳边,让季祯心头越发忐忑,不知怎么应对。 他心扑通扑通跳,面前的江熠眸色黑沉沉,让他感觉自己如同不见底的深渊凝望,稍有不慎便会直接被深渊吞噬,这几乎让季祯后悔今天莽撞行事。 “我,你干嘛啊?”季祯瑟缩了一下,挪了挪自己的脖子,“你先放开我,你好好洗,我不打扰你了。” 他现在想跑了,却难以如愿,江熠的鼻尖凑到了他的颈侧,轻轻嗅闻着。 “你身上的味道,”江熠开口,“好香。” 他说的话并没有半点猥琐,反而更有种让季祯不知所措的忐忑。就好像被野兽一爪子按住的小白兔,没有反抗之力,只能奉献上自己的肉香。 “你,你怎么了呀?”季祯这下不敢造次了,正要求饶,就见江熠忽然往浴房门口看,随后伸手一把捂住脸季祯的嘴唇。 季祯被捂嘴捂得莫名其妙,睁大眼睛看着江熠,以为这是什么新花招,本来想要挣脱快跑,两息功夫后却听见外面传来人声:“重光,你是一个人在里面吗?” 是江蘅的声音,季祯的动作也是马上顿住。他在江熠面前可一放飞自己胡作非为,但在外人面前还是要点脸的,特别是他觉得江蘅是云顶峰难得人还不错的,此情此景自己又没占上风,还反被江熠这大王八吓住,更显的自己没面子,不愿让江蘅看见了。 江蘅的声音里面有些疑惑,也许是听见了一些季祯说话的声音。 江熠开口声音如往日一般波澜不惊:“师兄有什么事?” 只有季祯能看见他的目光盯着自己,丝毫不改之前的凝望,这让季祯一瞬间有种自己也许该努力弄出点声响叫住江蘅,让他把自己救出去的念头。 江蘅沉默了片刻后说:“师父到了。” 师父到了,这四个字不知为何如同解咒,让江熠周身都是一窒。 季祯能明显感觉到江熠的身体一僵。他好奇地看向江熠,虽然被江熠的手桎梏住,活动范围有所限制,但还是清楚看到江熠的神色复杂,神色也淡了几分。 江蘅口中的师父,应该就是江熠的父亲吧? 季祯坐在浴桶中漫无边际地想。江熠对自己的父亲到来,似乎并不高兴。 “我知道了。”江熠回应道。 他如同被泼了一盆凉水,瞬间清醒过来。 屋外江蘅的脚步远去,江熠立刻松开了本来捂住季祯的手,起身远离季祯。 季祯呼出一口气,虽然明显能够感觉到江熠周身让他害怕的气息退去,可是还不放心地看着江熠。 江熠背对着季祯瞬息间穿好了自己的衣服,走之前回头对季祯淡淡道:“水凉了,不要冻着。” 第五十五章 西陆比你有意思多了 “你走了我怎么办?”季祯从浴桶里面只露出个头来,虽然对刚才江熠的异样还觉得心有余悸,但当下被一个人撇在这里,他更受不了这冷落。 江熠的脚步已经在门口,闻言没有转头只是问季祯,“什么?” 他听见身后一阵哗啦水声,是季祯双手破水而出,扶在了浴桶边缘。 方才所见犹在眼前,如同禁忌之地,多看一眼就会深陷一分。 “我头发湿了,身上也湿了,要擦干才能出来。”季祯趴在浴桶边缘,“你这么走了肯定不行,你过来帮我把衣服穿好,要么你去帮我叫若华过来。” 他说的如此理直气壮,末了还不忘补充一句,“快点,我要冷死了啊。” 活脱脱一个娇气包。 季祯觉得自己对江熠已经很宠爱,起码给他留了余地与选项,没强行让她非得为自己服务。 主要是他揣摩江熠也不会真亲自给他动手,未免被直接拒绝,给自己也是留面子。 季祯本来以为江熠至多也就是出去帮他叫来若华,没想到江熠对着大门站了几息功夫,便转头回来走向自己。 季祯还不等反应过来,江熠便已经将他从水中抱了出来。季祯勉强站稳,一抬头看见江熠竟然闭着眼睛。 “又不是没看过,”季祯说,思及此再一揣测,双眸猛然睁大了些,质疑道,“怎么,难道你觉得我不穿衣服不好看?” 人一旦产生怀疑丧失信任。那看什么都显得奇奇怪怪,会生出很多本来不必要的猜测。 他刚说完,两块布一块裹住他的躯体,一块儿裹住他的脑袋,将他的脸都遮掉一半,只露出一双眼睛。这时候江熠才睁开眼睛,但视线与季祯撞在一起的时候又很快挪开。 “不是。” “我现在一点都不相信你了,”季祯被擦头,脑袋不由自主地往江熠那边钻,几乎快顶到江熠的胸口,口中碎碎念着抱怨,“你这个骗子。” 江熠目光一转,季祯的双手便不由自主地张开,本来被他扔在地上的衣服忽然都像是长了眼睛一般自己往他身上套。 “你该学着自己做这些。”江熠说。 “我自然会自己做这些,”季祯道,“可我不想自己做这些,我从来都不自己做这些。”小三爷下巴一扬,一副天下享受都合该是他的神色。 江熠没有接话,季祯又说:“我知道你肯定不喜欢我这样,你肯定想说我重视享受,重视欲求,说我不好,”他一鼓作气道,“但我就喜欢享受,我就过惯了舒服日子,反正你也不喜欢我,我以后也不要在你面前假装了。” 季祯想,今天的事情没有办成,已经足够为自己拉来许多厌恶了,与其委曲求全,倒不如撕破脸皮爽爽快快说些心里话。 他几句抱怨也在这种失控中跌跌撞撞说完,末了还是忍不住问:“江重光你为什么不喜欢我啊?” 季祯其实并非想要真的从江熠那边要一个这个问题的结果,而是真的为此感到疑惑。他自生下来的那天起,从不知愁苦和挫折是什么滋味,身边的人也从没有不喜欢他,不爱护他的,季祯将身旁的人会喜欢自己几乎当作一件理所应当的事情。 所以他明明为了江熠努力过,江熠却还不喜欢自己这个结果,季祯不太能接受,稍稍有些沮丧。 江熠的手正放在季祯的发梢上,和着吸收了季祯头上湿气的布料一块儿因为季祯的问题而停留了两息。 季祯的脸有一部分被遮挡住,五官中只有眼睛完整露出来,对比之下更显的明亮而灼人。 他的语气里带着自己都没有发觉的委屈,落在江熠耳中全都化作了酸涩与心痛。 江熠无法开口告诉季祯,自己并没有因此讨厌他,可他不能这么说。一想到季祯曾经为了自己极力掩饰性格中本真的一部分,江熠便越发觉得自己对季祯有愧,胸口有如锥心之感。 江熠回避了他的问题,慢慢收回手低声说:“早点回去吧。” 门开门关,江熠走了。 季祯将肩头刚绞过自己头发的布料取下来随手扔到浴桶里,有些烦闷地环视了屋里的陈设。浴桶还留有余温,散发着微微可见的水气。 本来今天不知是个多好的时机,江熠也没有防备。季祯走到门口进来处还袅袅的迷香,蹲下去将迷香捡起来闻了闻,很不确定这东西到底有用没有,末了干脆扔在地上一脚踏上去,把迷香给踩灭了,全当是踩在了江熠的脑壳上。 他也没在浴房过多停留,打开门与江熠相反方向,头也不回地回房去了,没注意到身后有一双眼睛正注视着他离去的脚步。 云顶峰的几个小辈已经早早到齐,正站在屋里大气也不敢出,即便是平日里曙音在山庄中性格活泼,到了江恪面前也乖的像个鹌鹑,连抬起余光偷看上座之人都不敢。 直到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曙音这才小幅度回头,视线之中出现一双她熟悉的靴子,她心中这才长舒一口气,又端了端自己的站姿,静静等待。 “师父。”江熠的脚步停在众人之间,向江恪行了一礼。 江熠是江恪唯一的孩子,这点天下之人都无不知,可打从曙音有记忆以来,她从来没听见过江熠呼唤江恪为父亲。 他们两人之间的关系几乎如同真的仅止于师徒一般。 “重光留下,其他人都先回去。”江恪开口。 曙音虽然好奇,但也如临大赦。这几天他们日日被师兄操练,浑身骨头架子就如被打散重装般酸疼,此时只想早点躺下休息。 只不过曙音走之前还是好奇多些,想到之前不小心偷听到的事情,心里暗暗猜想江恪过来的原因。 其他人很快都离开,屋里只剩下江恪和江熠两人。 江恪年过不惑,冷峻的面容与江熠有几分相似,但两人并不完全一样。江熠的清冷并不带着高高在上,纯粹是与他人无法相融的不同罢了。而江恪不同,他的眸光中全是森冷和不留余地。 “这次让你们下山是让你和师兄妹们一起历练,你都做了什么?” “除魔。”江熠言简意赅。 他很清楚江恪的脾性,多说无益。 门外传来脚步声,江蘅的声音响起:“师父。” “进来。” 门从外面被推开,江蘅的脚步停在江熠身边,又往旁边走了两步,在江恪身侧站住,与他一起面对江熠。 “除魔?”江恪反问江熠。 江蘅看了一眼江熠,有心维护江熠几分:“师父,师弟他的确尽心尽力,季祯的出现实属意料之外,师弟也已经及时改正,不会再犯了。” 江恪目光凌厉地落在江熠身上。 江熠说:“我会与他退婚。” 江蘅道:“季祯有纨绔跋扈的名声在外,云顶峰与他解除婚约没什么说不过去的地方。” 江熠却打断他,“是我违背婚约,与季祯无关,退婚时我会这点。” 江蘅皱眉看向江熠,“师弟,你在说什么?” 江熠坚定重复:“是我违背婚约,与季祯无关。” 他将错都揽到自己身上,无疑会影响云顶山庄的声誉,已经是违背江恪的意愿。 果不其然当江蘅的余光扫过江恪的脸,果然看见他的面色已经黑沉下来,凝望着江熠,“跪下。” 江熠依言屈膝跪下。 从前江熠还年幼之时,偶尔会因为修炼的事情让江恪不快,常被罚跪。然而自从他十五岁以后,已经几乎没有这种时候,多不过是被江恪口头责备。 如今为江蘅看来十分微小的一件退婚的事惹的江恪不快,江熠实在冲动了些。 “师弟你,”江蘅有些责备,又不知如何措辞为好。 他清楚江恪的脾气,自然也清楚江熠的。江熠宁愿下跪也不收回自己的话,便是已经打定主意要执拗到底。 他想起方才在浴房外看见的季祯的身影,心往下沉了几分,略感不妙,但口中还是维护江熠道:“师父,师弟的为人您清楚,这些日子我们在边城的确受到季家不少照拂,想来他因此而有所心软。” 江熠却不领情,淡淡道,“不是心软,的确是我的错。” 他如此执拗,江恪的面色已经全黑,拂袖道:“跪到你头脑清醒再说。” 他本来已经要径直离开,却听见身后跪着的江熠道:“父亲,你让我到边城究竟是为了什么?” 江恪说让他除魔,可至此魔气冲天之地,却只言片语不提与魔相关的事情。 “父亲”二字不仅对江熠来说几乎陌生,对江恪来说也十分生疏。 他和江熠虽然是父子,但从未强调过这重关系,他也极少用父亲的眼光去看江熠,此时猛然被叫父亲,对江恪来说好像在听江熠叫别人。 江恪又隐约觉得江恪的这句父亲有些别的意涵。 江恪背着手,回头望着江熠跪着的背影,“当然是除魔,难道你被迷晕了眼睛,连这都忘了?” “没有。” 他只是觉得不止如此,觉得自己身在一层将要被戳破的迷雾中,不知大雾散去以后会是什么样的光景。又隐隐对江恪抱有期待与信任,因此忍不住开口问他。 只不过江恪显然并不打算告诉他。 黑夜中烛火燃烧到尽头,略微晃动以后终于熄灭,只留下江熠的背影在黑暗中一动不动,直到天明。 季祯虽然有半肚子气,但也睡得深,因此第二天早上醒的便比昨日晚了些。 坐在床上搓眼睛时,若华在旁问他:“爷,听说江庄主来了,你可要去见他?” “见什么,”季祯不以为然,反正都要退婚的,那同长辈有什么好攀扯关系的,到了也是白费功夫浪费时间,“不见。” 他坐了一会儿,慢吞吞起来让众人服侍着穿衣洗漱,忽而听见外头有似乎搬运东西的声音。 “去看看外面干什么呢。”季祯对个小丫头说。 小丫头跑出去一会儿又跑回来,“是曙音姑娘他们在搬东西,好像要搬出去。” 季祯刚穿进衣袖中的手立刻往上伸了伸,“什么?” 他掀开门帘往外走,到了房门口刚好见曙音他们走到院门前,的确是带着各种东西准备离开的样子。 季祯吓了一跳,立刻叫了一声,“曙音?” 曙音闻声回头,见是季祯便向他跑来,“季公子。” 她主动开口,“本来以为你没起来,准备一会儿再来同你告别。” 季祯听见告别两个字,以为他们要回云顶峰,心下一跳想到难不成退婚的事情自己还是晚了一步?就听曙音解释道:“我师父昨晚到了,他说我们在这叨扰季公子太久,还是搬离更好些,多谢季公子这段时间的招待照顾。” 虽然不是要回云顶峰,但要从这里搬出去。 季祯不知道应不应该舒一口气。这么一搬他还怎么下手呢? 又或者,季祯猜测,也许就是因为昨天晚上的事情,所以才有了他们今天要搬走的事情,说不定就是江熠的主意。 “是不是你师兄要搬走?”季祯闻曙音。 曙音不知季祯这么问是什么意思,不过还是老实说,“我师兄也要搬走的。” 她这话只是陈述,季祯却觉得她印证了自己的猜想,果然江熠就是迫不及待要搬得远些。昨日一失手,给了江熠不少防备心了。 “这么急吗?”季祯抿嘴,“也不是不够住的,” 他说着话,就见江熠从房间里走出来,手上虽然没拿多少东西,但该带的也都带上了。 而且目不斜视,好像都不想看见自己。 季祯本来在曙音面前倒还好,见了江熠偏偏一肚子气,赌气道:“都走了才好,一会儿我就让人把西陆接过来,让他陪我一起住一起玩,比现在有意思多了。” 第五十六章 大概是修罗场 江熠的脚步在季祯面前停了下来,似乎想说什么,但到了开口却又无声,足尖踏下台阶,还是走了。 季祯也跟着拂袖而去。 曙音夹在两人之间感觉左右为难。 她现在是心虚的情绪多些的。江恪一来,退婚的事情应当就要提上日程了,季祯喜欢她师兄肯定是白费功夫,日后免不了要伤心伤神的。 曙音看看江熠的背影,一咬牙还是把手里的东西都塞给了江追:“你先走,我一会儿过来。” “哦。”江追接过东西,看着曙音又跑进院子,不知她要去干什么。 曙音一路跑到了季祯房门口,差点撞上从里头出来的若华。 若华来不及问她一句,曙音已经越过自己跑进去,“季公子,我有话跟你说。” 季祯方才进屋坐下,就听见背后的声音,抬眼就是曙音冒冒失失跑进来的身影。 “什么?”季祯问,脸上还是怪不高兴的,不过他也没打算怪到曙音头上。 说到底云顶峰现在让他最讨厌的还是江熠,讨厌死了。 曙音走到季祯面前,看了看季祯身旁空着的座位便坐了下来,“你不要为我师兄伤心了,我师兄那个人从来都是一本正经的,对谁都一样,所以他也没有针对你的意思。” “我才没有为他伤心。”季祯撇过脸去。 在曙音看来,这话就说的赌气又勉强了。 她在云顶峰时,本来嫌过季祯千万遍,心下觉得谁都配不上她师兄。相处下来又觉得季祯其实没有多坏,起码全心全意付出的人,在曙音看来应当不该被伤害。 “其实,”曙音定了定心神,伸手拍了拍季祯的肩膀,“我师兄那个人也算不上很好的,你可以,可以不那么喜欢他。” 退婚是迟早的事情,与其让季祯念着自己的师兄然后注定伤心,不如先隐晦地劝劝季祯,让他能够收些真心,往后也能更容易放下。 曙音自小崇拜江熠,能在季祯面前说出这样的话已经是下了很大决心。 季祯点头认同,捏着拳头说:“你说得对,天下之大,谁要喜欢他。” 见季祯这么快就点头,曙音松了一口气。若是季祯执拗,她还真的想不出什么其他的话来劝解。说江熠不算很好已经是曙音最大的努力了。 “那我先走了。”曙音站起来。 “我不送你了。”季祯往后一倒,懒洋洋地说。 曙音从偏院离开,往陈府另一头去。 陈府占地不小,虽然他们没有搬离陈府,但光是东西两头一步不停地走到头,就得近两刻钟。若非特意过来,也许等他们分别都不容易见着了。 听说昨天师父责备了师兄,曙音远远见着江恪时还多少避着他。 劝过季祯,她又来知会江熠一声。听江追说,昨夜师兄似乎受了罚,不知多少是因为退婚的事情,曙音觉得还是和江熠说一声自己劝过季祯,季祯似乎也看开了的好。 “师兄。”曙音躲在一根柱子后面轻轻喊了江熠一声,等吸引了江熠的注意,她又抬起手来招了招,示意江熠过来。 江熠转向她:“何事?” “师兄,我刚才去劝过季公子了,”曙音道。 江熠的眸光本来很淡,听见季祯的名字,本半垂着的眼帘才完全张开,“你劝他什么?” “我知道你们要解除婚约的事情了,”曙音小小声说。 她说完前半句,江熠已经问道:“你和他说了这件事?” 曙音不解江熠为什么似乎面有不愿,不过还是老实摇头:“没有。” “我只是和他说,喜欢你没有结果,让他以后不要那么喜欢你了。”曙音道。 江熠轻轻嗯了一声,不置可否,情绪不明。 曙音连忙补充道:“师兄你放心,我看季公子挺想得开的,他和我说以后都不喜欢你了。” 曙音单纯只是叙事,并不知道自己说的话,每一个字落在此时江熠心头是什么样的份量与煎熬。 他很想得开,他说以后都不喜欢你了。 曙音的话在江熠的脑海中被反复拉扯,绵延成无穷尽的回响,有如锥心般坠在他心头。 曙音说这些并不期待江熠夸赞,却也等着江熠有所回应,然而半晌也没听见江熠开口。 “师兄?”曙音仰头看江熠。 江熠的脸庞依旧不似俗世凡人,在阳光下如同镀了一层金边。可曙音隐约又觉得有些不对,她师兄的面色分明有些苍白。 只是她呼唤的那声刚落音,江熠已经转过身,没有留给曙音太多探究的余地。 接连两丧,季祯都打不起精神来,在屋里躺了小半天。 他顺心一辈子,挫折全撞在江熠身上了。 昨天迷香都用上了也没把事情办下来,打又打不过江熠。季祯丧气地摊平躺在软榻上,恨恨地想:我杀江熠! 这边城乱事多,讨厌的人也多,季祯思来想去的确也只剩一个西陆好。 若华站在边上看着季祯本来撅嘴躺着,猛然又坐了起来,连忙问他:“爷,怎么了?” “出门去,在这儿待着要烦死我。”季祯背着手往外走,若华连忙快步跟上。 西陆和他师父现在住在城内一家位置偏僻的客栈,季祯上了马车就让车夫往那边赶。 没想到行到闹市,季祯透过开车的车窗看见街边有熟面孔。 梁冷与一衣着华丽,面容娇羞的少女站在街边,他正面上带笑与对方说话,好一派郎有情妾有意的画面。 这狗男人吃着碗里的望着锅里的,便是替天行道自己爷不能让梁冷处处顺心。 季祯立刻起了坏心。 他这两天都受气,虽然都是从江熠身上受的,但在他看来江熠和梁冷基本都是一路人,而且他们俩指不定已经背地里憋着多少坏水。两人以后又要订婚,所谓夫妻一体嘛,坏梁冷的事差不多可以换算成坏江熠的事。 季祯指示车夫在前面街边停下,又同车外坐着的小厮说了几句。 小厮闻言有些犹豫:“啊?” “啊什么啊,你是哑巴啊,”季祯凶道,“我说什么你就去做。” “哦。”小厮见他坚决,也只能收声。在马车停下以后心里怀着一些忐忑跳下车,按着季祯刚才的嘱咐向梁冷走去。 “殿下,”小厮走到梁冷身前几步远,被侍卫拦下。这已经是被认出来是季祯身边的小厮的缘故,要不然这几步远都无法近身。 季祯坐在车里从窗纱中悄悄看梁冷那边的动静。 小厮照着季祯的吩咐,一鼓作气地对梁冷道:“殿下,我家主子说无意打扰您与佳人相会,只是他有几日未见您,实在想念,特来请你相见。” 小厮这话一出,梁冷愣住,他身边那少女闻言也跟着脸色一变。 季祯在马车里看见这一幕,脸上立刻乐开了花,觉得自己目的达成,顺心极了。 他正想收回目光让马车重新行驶起来,却见梁冷从街的另一边看过来,然后忽然朝着自己这边大步而来。 季祯不慌不忙,反正万事他都可以说自己在说笑而已,梁冷若是同他发作,季祯自有倒打一耙的立场。 那位小姐不知道是什么身份,梁冷过来以后,她竟然也亦步亦趋跑了过来,紧紧跟在梁冷身边,似乎也很有些骄纵脾气,张口就问梁冷,“马车里是谁?” 季祯一听就想笑,觉得自己坏梁冷的事坏成了,只静静听着梁冷会如何应答。 那李小姐是本地一位官员家的闺女,在家宴上见过梁冷后便心怀盼望,她自小也是被家里娇宠着长大的。梁冷有心拉拢这官员,因此在这位李小姐面前,也大多温和以对,让李小姐生出许多本不该有的期盼来。 梁冷的真实情绪从来不表现在自己脸上,李小姐便痴痴觉得梁冷对她也很喜爱,此时质问马车里是谁,颇有几分颐指气使女主人做派。 这城里有身份地位的姑娘她都认识,自认身家没有能同自己相比的。方才小厮说的话又透着明显的暧昧亲昵,这就是在李小姐眼皮子底下抢人了,她如何能忍耐。 若不是梁冷还在她面前,她恐怕都有直接让人将马车破开,把上头那什么娇小姐给拉下来的念头。 季祯在车里捧着肚子努力不笑出声,只等车外梁冷应对。 “李小姐,”梁冷的声音响起,只是没等说完,那什么李小姐又开口急急打断他。 “殿下,车里的是谁?”她实在不经骗,竟然已经委屈带着哭腔,“你与她……” 不管梁冷如何收场,反正季祯听到这里已经心情舒爽,浑身通透。 他随便翻出一碟子干果,让若华慢慢给自己剥壳,一颗接一颗往嘴里送,隔着马车们如同听人唱曲一般好兴致。 本来以为梁冷和李小姐两人已经足够让他听一会儿的,冷不丁却又加进来一道中年男声。 “殿下,蓉儿?” “父亲,”李小姐一张嘴立刻让季祯确定了来人的身份。 他眉头一挑,想到了这边城姓李,还足够让梁冷给几分面子的官员,应当就是这边城的地头蛇,李大人了。 听说李大人很是护短,对女儿也十分宠爱。 季祯好整以暇,恨不得给车外情形鼓掌,打起来,打起来! “怎么了?”李大人低声询问自己女儿,又哄道:“先回去再说,怎么好在这里这样?爹爹还有事要忙。” 李小姐本来见到自己父亲,以为他会给自己撑腰,却没想到他这样说,不满道:“父亲要忙什么,比我还要紧?” 季祯本来还咧嘴笑着在车里坐得安然,却听李大人接着一句话。 “云顶山庄的江庄主与江少主都在,有什么事回家再说。” 云顶山庄的庄主与少庄主,季祯猛然间听见这两个称谓,口中的干果差点卡着自己的嗓子眼,连忙捶胸让若华给自己拿水喝。 几乎是同时,梁冷的声音也响了起来,对季祯方才派出去,此时就站在旁边低着头的小厮道:“方才你家小姐让你说的话,你再说一遍。” 梁冷的声音里哪里有一点被捉弄到的窘迫,反而隐约带着笑意。这会儿让下人重复刚才说过的话,不是故意的就有鬼了。 那小厮抬头就能看见李大人和李小姐,还有江恪和江熠,以及面前的梁冷。 其他人都还好,江少主的表情格外让小厮琢磨不透。 他看了看车门方向,自家爷一直没有说话,想到方才季祯要捉弄梁冷的话,小厮琢磨不太清楚这会儿是不是应该重新再说一遍那话,总觉得不太是时候啊。 谁料他不说却自有人说,那李小姐见他沉默,还以为是他心虚,“怎么,刚才说得那样不要脸,现在就不敢说了?” 她刻意朝着马车道:“方才不是还让下人过来说‘几日未见,对殿下分外想念?’现在不敢认了啊?” 季祯捏起拳头,在心里骂道,若不是江熠那王八蛋也在,此时出去太过丢人,你当我受这气! 梁冷本来脸上带着笑意,但听见此时李小姐口不择言的话,脸色明显冷了许多。他心知季祯那样的脾气,听了李蓉的话以后,心里不知多憋着,他自不愿季祯委曲求全,“李小姐慎言,你如此说我放在心上的人,等同于辱没了我。” 此话一出,别说李蓉,就是李大人也跟着脸色一变,李大人已经很清楚梁冷的脾性。因此其实并不赞同自己女儿与他走得近,梁冷的心机深重,为达目的可以不择手段,断然不是儿女情长的人。 此时梁冷当中如此维护马车里的不知是什么身份的人,已经态度明确。 李大人连忙将李蓉拉到自己身边,“蓉儿,还不快些赔不是。” 李蓉红着眼睛,本来不愿意,但被她父亲用力一扯,加上梁冷的面色如霜,也被吓着,结巴着勉强道:“对,对不起。” 马车里,季祯却没觉得梁冷维护自己,他觉得梁冷这是故意臊他呢。 本来挺好一捉弄,谁想到江熠来了啊。季祯认为自己现在是以一对二,不说胜算有几分,光是同一时间看见梁冷和江熠他就够糟心的了。 他对若华摆摆手,若华得到示意,连忙对车夫说:“主子说继续走。” 周围一圈大人物,车夫有些战战兢兢也乐得快些走。 江恪与江熠站在离马车最远的地方,看上去并为参与到方才的谈话中。 怎么想到,本来性情温和的马从江熠身边经过时仿佛受到了惊吓,刚走出去两步,前蹄就高高扬起,带着整辆车都跟着失去平衡变得前高后低。 车夫一下从车上被甩了下来,还好马并没有跑起来,车夫不过踉跄一步就站稳了,而后连忙拿住缰绳想要让马恢复镇定。 季祯被颠到了车后,此时也反应过来拉着若华,挪到车前,慌乱间打开车门先将若华给送了出去。 他而后也从车上跳下,随着车身一晃有些没站稳,好在梁冷一把扶住了季祯,揽住他的肩膀几乎搂住了他。 季祯从失衡的状态中回过神来,下意识也利用身边最近的物体让自己趋向平衡,因此在外人眼里,在梁冷搂住季祯以后,季祯也主动扶住了梁冷的肩头。 季祯刚站稳,还不等说什么,就感觉到一股极其有存在感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他的视线越过梁冷的肩头看过去,就见两三步远的地方,江熠站在江恪身前,正皱眉看着他和梁冷。 唯有李蓉看看若华,又看看季祯,确定若华只是个丫鬟后,不太敢相信地看着季祯问:“你,你是男的?” 季祯正被江熠看得浑身发毛,不知怎么想起前一晚在浴房中江熠失控的一幕,几乎给他喝现在一样的感觉。听见李蓉说话,连忙转过头去躲开江熠的目光,同时反应过来,从梁冷的怀抱中退了出来。 李蓉转头问梁冷:“殿下,这,这是你放在心上的人?” 梁冷也感觉到江熠的视线,他不以为意,勾唇笑着还抬手重新搂住刚自己站好的季祯:“是啊。” 第五十七章 脚踏两条船也是本事啊 梁冷这话一出,在场的人反应各异,唯有气氛越发趋向诡异。 季祯感觉江熠本来如寒光一般的目光此时如同缀了冰霜,如果光是目光就能杀人,他和梁冷此时恐怕已经死了千遍万遍。 江熠说过的,不喜欢自己,那江熠此时这样的反应,季祯不得不想是因为江熠很喜欢梁冷。 思及他们以后还是要背叛自己然后订婚的,此时江熠果真因为喜欢梁冷而为他们亲近拈酸吃醋也再正常不过了。 季祯心念一转,本来打算从梁冷怀里挣脱,此时不仅没有动,反而用手抓住了梁冷的衣袖。 他本来倒是想要再做些更加亲昵的举动,可这不仅是周围这么多眼睛看着,还是在大街上,季祯多少还顾及着自己的面子。因此便把动作改成了这尺度尚可,但落在江熠眼睛里一定能气到他的举动。 梁冷本来揽住季祯,指尖是用了些力道的,防备着季祯用力推开自己,却没想到季祯僵了僵以后,不仅没有推开自己,他还感觉自己的衣袖往下坠了坠,垂眸一看,是季祯的手握住了他的衣料。 比起拥抱和亲吻,其实有些小动作透露出的情绪和依赖,所表达的意涵可以更加丰富,更让人自由解读。 比方说现在,季祯的角度是觉得这拉住衣袖只是表明自己不反感,以及亲近梁冷的态度,让江熠气死得好。 可在梁冷看来,方才被李蓉当众一阵责难,马匹又不知怎么受了惊吓,季祯恐怕多少有些委屈。此时这样一个小小的动作,充满了依赖不说,也透露出季祯的性格里乖顺绵软的部分,实在可爱可怜,让梁冷一阵心软。 而江熠的视线和季祯的交错而过,便看见季祯避开自己的目光,手紧紧拉住了梁冷的衣袖,两人之间亲疏远近,泾渭分明。 他说自己不喜欢季祯,不久之后也要和季祯退婚,江熠已经告诉过自己迟早会有这么一天,季祯也许会和什么西陆东陆在一起,又或者是什么他完全不熟悉不认识的人,两人宿命般不会再有交集。 江熠以为自己足够大度,或者起码可以避而不见地去忍受这一种可能的存在,然而当季祯不过这样一个小小拉扯梁冷衣袖的动作在他眼前出现的时候,周围的空气都似乎跟着沉闷窒息起来,让他内心绞痛。 江熠身旁的佩剑不住震动似乎要不受主人控制飞身出去,江熠的脚步也往前朝着季祯迈出,然而不过走了半步,一只手用力的压在了他的肩膀上。 “重光。”江恪低声提醒江熠,仅仅是两个字便让江熠如同在冬日跌入冰窟一般,猛然清醒许多。 他侧脸看向江恪,与对方凌厉的目光对视。江熠垂落眼帘,慢慢地收回了自己的步子,只是身侧佩剑的不安越发明显,几乎发出了低声嗡鸣。 江恪的手掌一把握住江熠的佩剑,面无表情地轻扣了两下指尖,江熠的佩剑便颓然安静下去。 江恪还不知道季祯的身份,只是奇怪江熠不寻常的反应,因此更将视线落在了季祯身上。 他能看见季祯从梁冷肩膀上露出来的半张小脸,资容之好没得说,还以为他是什么可供争宠逗乐的玩物。江恪看了季祯两眼,本来打算收回自己的目光,却见季祯忽然抬起眼睛来,不知道是不是注意到了自己的目光,视线一下越过梁冷的肩膀看向他。 江恪的视线因此和季祯的碰到了一起。 江恪性格威严,在云顶峰和仙门之中都是说一不二的人物,身上自有不怒自威的气质。他习惯小辈们见着他便露出害怕与恭敬的目光。 可这种目光他是别想能在季祯身上找到了。 季祯看向江恪时候,眼睛里没有任何畏惧,一半是好奇,一半是“不知道你怎么教出这么个儿子,或者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吧”的复杂质疑。总的来说就是没有任何下位者或者小辈的尊重。 这倒真不能算季祯性格情况,实在是他自小到大年纪不大辈份却大,别说江恪这样看着不过是人到中年的,就算是头发花白的老头论资排辈叫季祯一身叔叔,那也是有的。 江恪的气息一窒,面上露出不悦来,冷冷看向季祯。 季祯见他还面露凶样,眼珠子往上一转,觉得没意思,又把目光给收了回去。 他这个动作活脱脱就是朝着江恪翻了个完整的白眼,情绪表达十分到位。两人这番目光交流只在片刻,而且一句话没说,却愣是让江恪有些气上心头,难得被堵。 奈何季祯用梁冷的身躯当作屏障,江恪都不能轻易奈他何。 还是李蓉的哭泣声打破了场面的片刻沉默与古怪,她有些不敢相信地看着梁冷:“殿下,他,他。” 不知道梁冷会说什么,但看见江恪在旁边,季祯心生一计,敢在梁冷之前道:“我是有名字的,我叫季祯,宜城季家,排行第三。” 他如此坦荡自报家门,让原本张口欲言的李大人愣在原地。 李大人看看季祯,看看梁冷,琢磨琢磨刚才两人说的话和做的动作,再跟着转向江熠和江恪,一双本来不怎么大的眼睛硬是被他给睁大了。 他眼睛里满是:贵圈真乱。 连李蓉听见季祯的名字,都面露迷惑,“你……” 江恪本来不知道他的身份,只当他是太子的什么小宠,此时听见季祯大方自报家门,面色才又是猛然变了。 江恪最好脸面,云顶峰与季家的婚约本是江恪父亲,江熠祖父定下的。江恪并不满意,早有解除的意思。仙门中人一向与俗世划分得清楚,普通人对仙门大家又一向敬重,即便是退婚的主意已经定了,江恪也未曾想过季祯那边会先当众打了云顶峰的脸面。 他明知在场之人都有谁,还这样自报家门,不就等同于将云顶峰的脸面踩在脚下? 故意让云顶峰跌份是一重打算,顺带着也是打梁冷一手猝不及防,让梁冷在江熠面前无从辩解,让他们烦去。 季祯斗完了气,看在场大半人都黑了脸,心下终于舒畅,他松开握着梁冷衣袖的手,看了一眼已经安静下来的马车,自己走过去摸了摸马头,“不耽误诸位时间,我还有事,先走了。” 李蓉本来以为自己自小长大已经是骄纵任性,可此时见到季祯在这样的场面下都能把周围的人,甚至梁冷都不怎么放在眼中,才知道众人都说季家盛宠出来的季祯天底下没第二个能相比,这并非假话。 季祯惹下这堆烂摊子,竟然真的就这么拍拍手走了。 李蓉此时都忘了哭了,她也是远远见过江熠的,因此知道他是谁。李蓉虽然还是个小姑娘,但怎么晓得此情此景非常不正常,如同一颗火星正在慢慢坠入火药堆中,就等一个接触的契机便要炸开了。 江恪开口,声音不高,是和江熠说的,“那就是季祯?”他的目光看着季祯的马车离开的方向,眸中显然全是不满。 如果本来让江熠与季祯解除婚约不过是觉得季祯俗体凡胎,与江熠终究不是一路人,此时却已经变成了对季祯品性的轻视。 李蓉小心看过去,好奇江熠会怎么回答。 不管怎么回答,肯定不会是好话吧?李蓉想,只不过听说这位江少主性子十分清冷高洁,倒不一定会说出什么十分明显的难听话来。 李蓉的思绪还没走到尽头,就听江熠说:“季三性格活泼,爱捉弄人。” 他言简意赅,不仅没有责备季祯的意思,甚至明显带着为季祯开脱之感。 “性格活泼?”江恪似笑非笑地看着江熠。 梁冷也开口道:“阿祯的确是随心所欲惯了的,没有坏心,方才他若是有什么冒犯到江庄主的地方,我代阿祯给你赔个不是。” 李蓉到这里是真的有些羡慕嫉妒季祯了,太子殿下,江家少主,哪个不是人中龙凤,季祯在两人之间一点不落下风不说,当着诸多长辈这样任性妄为,竟然也有两人轮番为他开脱。同时李大小姐也有种豁然开朗之感。 什么?原来若是有本事,其实脚踏两条船都能行得这么顺风顺水? 季祯不管后面其他人在想什么做什么,他找到了西陆住的客栈,季祯和他师父睡的是大通铺。西陆却没在客栈里,季祯稍微一打听,原来是和他师父一道出去了,什么时候回来并不清楚。 季祯有些失望,不过还是在掌柜那里留了个口信,让西陆有空到陈府区找自己。 找不到西陆,季祯也不想立刻回陈府。 以前院子里住着的人别说他喜欢不喜欢,总还是住着人的,现在回去只剩下一个空荡荡的院子有什么意思。 只是城里也没有意思,季祯干脆出了城,往灵草园的山下去。 季祯的马车一经过山下的村子,便引来诸多围观。他从窗户里往外看,不知是不是错觉,这回外面的村民似乎比他前几次过来时加起来都多。 看他马车时没有厌恶也没有恐惧,多了些跃跃欲试的好奇心。 季祯的马车直接进了秦闵那边,秦闵出来迎接,还是万年不变的笑容以及沉稳。 他对季祯的突然来访似乎并不奇怪,只将季祯迎进去,又问他:“爷是不是也要启程回去了?” “唔,兴许就这阵子吧。”季祯说。 他在屋里坐了没一会儿,侧耳好奇问秦闵,“外面是不是有人在吵架?” 秦闵笑了笑说,“不是,是有村民聚集,说话声音大了些。” 季祯对这儿的村民聚集都有些心理阴影了,立刻起身道,“又怎么了,我这次可是一个人清清爽爽来的,实在不行我这就走了。” 秦闵对季祯摇摇头,又出去了一会儿,竟然领进来一个季祯眼熟的人来。 是季祯见过好几次的赵松桂。 他这回比以往都低眉顺眼许多,进来见着季祯还老老实实行了礼。 “你做什么?”季祯目光中略带防备地看着他。 赵松桂道:“小人代表村里其他人来向三爷道一声谢,若非三爷和上次那位修士出手,我们村如今没有这样安宁的日子。” 季祯听不太懂,“什么出手,什么安宁日子。” 赵松桂见他面色当真并不很懂,爷面露疑惑,“就是狗蛋啊,若非是您与上回那位修士收服了狗蛋,我们如今还战战兢兢呢。” 原来说的是狗蛋,季祯明了了。 他做有没有其他事情做,又的确对狗蛋的事情存着好奇之心,此时见赵松桂在,干脆问他:“狗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前因后果你都说来给我听听。” 第五十八章 捉奸在榻? “这说起来,”赵松桂有些为难,“都是许多年前的往事里,长辈又因为忌讳不愿透露,我也只是知道一些罢了。” 季祯想起上一回在这里狗蛋凭空消失以后江熠有些古怪的表现,他也不嫌赵松桂知道的少,“一些也是一些,你直接说就是了。” “狗蛋本是和我一同长大,比我小两岁的孩子,算起来今年应该有二十一二岁了。”赵松桂话说一半,被季祯惊诧地打断。 “什么,你今年只有二十四五岁?”季祯盯着赵松桂老成和他哥差不多的脸,不敢相信。 赵松桂虽然有些不解,但还是老老实实地回答道:“是啊。” 他好奇地看着季祯,似乎等待着季祯继续往下询问。 季祯也不好意思说清楚,尴尬地摆了摆手道:“没什么,你继续说。” 赵松桂这才往下道:“狗蛋小时候只是和自己的娘生活在村子上,他娘未曾成婚就有了他,又从不说他父亲是谁,因此十分受到村里人轻视,狗蛋小时候也挺受人欺负的。” 季祯想起第一次来村里见到狗蛋时候的样子,问赵松桂,“你有没有欺负过狗蛋?” 赵松桂面色尴尬,支支吾吾没有直接回答,但是答案已经很明显。 季祯哼了一声。 赵松桂为自己辩解,“这也不能怪小人,狗蛋娘偏不说狗蛋的爹是谁,行事又泼辣,让不少村里妇人都疑心病自家男人,惹了不少事情,村里人怎么会怪安分人?狗蛋娘本来无故失贞,若是为了狗蛋着想也该早些再嫁,免得狗蛋受人欺负。” 像是这类比较闭塞的村庄,作风观念落后,说出这番话来倒并不让季祯意外。就算是宜城里会说这类话的老学究都不少,赞同与否争论起来都毫无意义。 季祯不耐烦地说:“你只说关键便是了,谁要听你掰扯这些对错?” 赵松桂闻言这才精简一番往下继续说:“反正头几年他们母子两人在村里生活也没什么大事,后头,后头不知哪天,大约狗蛋五六岁时,他忽然说自己父亲来接他了,极高兴的样子,后面我果真见了一个修士打扮的人来。” “修士打扮?”季祯皱眉,“什么样的修士打扮?” 赵松桂似乎欲言又止,好像在顾及季祯的情绪。 “说啊。”季祯瞪眼,“怕我吃人啊?” 赵松桂讨好笑笑:“爷如此慈眉善目,怎么会吃人,那修士,就是,就是有点像上回同您一块儿过来的那个。” 季祯一愣。 赵松桂连忙补充道:“只是有些像,并不是完全一样的,我想修士可能都差不多,我也没见过几个,并不是说上回那位修士不好的意思。” 这话时假的,许多修士时差不多,但是赵松桂见过那么像的,会让人看了一眼就想起从前时候的,江熠是头一个。 他是说好话撇清楚,觉得江熠和季祯两人明显关系很不错,若是说真话恐怕会被季祯认为是诋毁,那就得罪人了。 哪里想到季祯闻言哼声道:“那你说错了,上回那个修士的确不是什么好人来的。” 赵松桂大大松了一口气:“这样啊,那他和来接狗蛋的那个修士的确是很像。” “那修士就是狗蛋的爹?” “这我就不确定了,我只是听狗蛋说他爹要来接他,没听过什么准信儿,不过后来那修士的确像是要将狗蛋带走。” “那狗蛋娘呢?” 赵松桂原本还算轻松叙述的脸色一时变了不少,审慎起来,像是有一番斟酌后才继续道:“狗蛋娘没两天就死了,至于怎么死的,那说不清楚了,只是有人说见着过,见着过……” 他结巴了几分,如同自己下面即将出口的话也很难说服他自己一般,“说见着了狗蛋将他娘杀了,” 季祯瞠目,赵松桂叶飞快补充道:“虽然说这话的人信誓旦旦,可我觉得也不能当真,狗蛋那样小的孩子,素日又极为围护自己娘的,怎么杀得了一个大人。” 季祯没有说话,赵松桂又说:“总之从那以后,那修士不见了,狗蛋起初也不见了,他娘的尸首也没有人找到过,后头又不知道哪天起,我实在记不清了,反正狗蛋忽然又冒了出来。” “本来村里人都以为是狗蛋又回来了,他见着人便问自己娘在哪儿,我们哪里知道他娘在哪儿?开始一两天大家都没觉得如何古怪,后面见他不吃不喝也不睡觉,又来无影去无踪的,这才知道不对劲了,只是这东西我们也不知道是什么,只晓得村从那以后每年都要横死几个人。” 赵松桂江到这里才松了一口气,将话题转回最初见到季祯时候说的,“我们请过许多自诩有大能耐的人来斩妖除魔,都没能将狗蛋请走,可自从上回后,狗蛋再也没有出现过,所以我们格外感谢您和那位修士。” 赵松桂很识时务,“当然最主要还是谢您。” 他说完抬头看季祯,却见季祯正在发呆,耐心等了片刻,季祯终于像是回神过来。 “那个修士,来接狗蛋的修士,是什么地方来的你知道吗?”季祯问赵松桂。 赵松桂脸上露出迷茫,“从哪里来的并不是很清楚,只知道似乎是一个极厉害的地方,好像在北边,离边城上千里。” 当今仙门众多,十六七年前很厉害的仙门却不算多,加上北边距离边城上千里这个限定条件,季祯下意识自言自语道:“云顶峰?” 赵松桂却像是豁然开朗地将话头给接了过去:“好像的确是有一个云字来着。” 季祯本来并不求赵松桂一个准确答案,闻言却又愣了愣。 他的脑海中会想起上一次江熠在这里面对狗蛋时候的异状,再把他所知道的许多细枝末节串联起来。 若没有错,江熠小时候是在边城生活过的,在哪里季祯并不知道,但若是仔细推算起来,这些时间节点几乎都能一一对上。 那么难道,其实江重光就是狗蛋? 狗蛋天真可爱的脸和江熠冷淡漠然的神色一起在季祯的脑海里过了一遍,他是在难以将两人的脸对起来。 “你说有人看见狗蛋杀了他母亲?”季祯向赵松桂确认。 赵松桂点头:“是有人这么说见着了,讲得有鼻子有眼的。” 季祯将赵松桂打发走,仍旧有些回不过神来。他问放在站在边上一直没有说话的秦闵,“这事儿你晓得不晓得?” 秦闵摇头:“我是后头一年才来的,对那时候的事情并不清楚。” “那一开始我让你照顾狗蛋,你怎么?”季祯话说一半,剩下的一半用眼神表达了出来。 他一开始并不晓得狗蛋不是人,但秦闵肯定晓得吧?那时候他让秦闵照顾狗蛋,秦闵竟然没有异议,似乎当真把狗蛋当成了个,落难的孩子。 若是细究起来,秦闵的态度应该和赵松桂他们差不离才对啊。 季祯盯着秦闵,却见秦闵自若地笑了笑:“只是一个孩子,我从未见过他又何异样,爷不是也一样?” 季祯被反问住,他的确说不出什么不一样来。 便是最后见着狗蛋消失的那样离奇,他也没有觉得多害怕。 赵松桂的只言片语里面充满了偏见,他的诸多观点季祯也不以为然。 狗蛋怎么算都是个可怜孩子,即便他身上古怪离奇的地方很多。 季祯唯一纠结的点是狗蛋和江熠是什么关系。 狗蛋是江熠吗?如果是,季祯想起江重光的样子有觉得疑点重重。况且他再讨厌江熠,却无法把江熠和弑母联系起来。况且如同赵松桂都不相信的,彼时的狗蛋才五六岁,如何弑母? 他出来不过是为了打发时间,随便喝秦闵说几句话,回程时却带了一肚子的问题。 连本来打算回去的时候折返到西陆那边的事情都忘到了脑后。 回到陈府,季祯一路也自顾自皱着眉头思考问题,因此进院门的时候差点撞上了里面出来的侍卫。 侍卫连忙向季祯行礼,季祯却失魂落魄般理都没理,脚步一转低着头背着手有往屋里头去了。 侍卫的脚步停在原地回头看了季祯几眼。 季祯回到屋里坐下,若华给他脱外袍换衣服,他也不带动弹的。 若华难得见他这样的傻样,正要说话问问,就听见外头有脚步声,门口小丫头道:“殿下。” 若华的动作一顿,原本已经给季祯脱了一半的外袍又穿回去了,她为季祯理了理衣襟,再回头梁冷的脚步已经到了房门口,隔着门帘清晰可见。 若华赶在梁冷动手之前主动掀开门帘让他进来,又出声提醒季祯,“爷,殿下来了。” 好在季祯只是想事情想得入神,并不真的是傻了,他听见若华的声音抬起头来看向梁冷。 梁冷与他并没有生疏客套的意思,自个儿到了季祯的身旁坐下,“怎么到现在才回来,白天后头去了哪里?” “去的地方多了记不清。”季祯明摆着不想直接说,开口就是句很没有信服力的胡诌。 梁冷也并不期盼着从他这里得到什么详实答案。 他接过下人送到手边的茶,喝了一口说:“去了哪里记不清了,去之前的事情总还记得吧?” 季祯看着他:“你想说什么?” 梁冷失笑:“不是说想我想得紧,我这就来见你啊。” 若不是为了惩治你们这对狗男男,谁要说想你想得紧。 “你要找我算账吗?”季祯说,“这话我都说了也收不回来了,若是坏了你的好事,那我给你赔个不是就是了。” 他嘴上说着要赔不是,可是嘴角隐约勾起,显然没有一点诚心悔过的意思,多又几分狡黠喝坏心。 梁冷抬手想捏一把季祯脸侧的肉,看看是不是比他的嘴软些,季祯反应却快,立刻往后一躲,警觉道:“我都赔不是了,你想怎么样,想打我不成?” “我怎么舍得打你?”梁冷收回手,“至于赔不是也不必,倒是我要同你说声谢。” 季祯听梁冷这几句话,觉得梁冷也许是有些被气疯了,不怪他还谢他是什么意思? “谢我什么?” 梁冷又抿了一口茶,慢条斯理地说:“谢你帮我摆脱了一个大麻烦啊,那李小姐我本就不喜欢,若是没有阿祯帮着出手,我还真不知道该如何摆脱才不伤和气。” “呸,”季祯道,“你会不知道怎么摆脱不伤和气?” 大尾巴狼在这儿装起来了。 他骂完又不相信地盯着梁冷:“你不喜欢那李小姐,你和人家那么好?” 果真不是个东西啊。 “客气就是喜欢人家吗?”梁冷问季祯。 他可以和季祯毫不设防地说话,不必思虑其他,也没有什么阴谋诡计,有的只是直来直往,这就足够梁冷喜欢季祯,喜欢和季祯待在一起。 季祯被梁冷问得无言,强辩道:“对人客气总不会讨厌对方吧?难不成对人不客气反而是喜欢了?” “有何不可?”梁冷说,眼里完完整整装着季祯。 “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人才会这样。”季祯说,“就知道你不是什么好人。” 季祯看梁冷的神色并不像是赌气或者逞强,也只能信了自己的捉弄可能没有达到功效,还反过来帮着梁冷解决了问题。 这么一想,季祯心口一股闷气重新涌回来,只觉得这屋里快坐不下去。 “若华,把窗户打开透透气,闷死了。”季祯瓮声瓮气道。若华闻言赶紧将窗户打开,外面已经黑了的天色以及些微月光透了进来。天气冷时也没有什么蚊虫的侵扰,开窗没忌讳。 况且现在院子里一共住着的两位主子已经都在这里,更不怕什么了。 江熠让他受气,梁冷也是一个德行,两个人以后若是不葬在一个坟头里面都是他们吃了亏了。 季祯没把心里话全都说出来,但小脸上的凶样却毫不掩饰,盯着梁冷活像是要上去咬梁冷一口。 梁冷饶有兴味地问季祯:“哦?我不是好人,从何说起?” 江熠反正已经说了不喜欢自己,恐怕背后已经和梁冷搞到一起去。现在梁冷过来左不过是装模作样想要看自己笑话,还当自己不知道他打的什么算盘呢。 季祯心中一声冷笑,想着看我现在就戳破你的假面,打你一手猝不及防。 “你明知道我和江熠有婚约在身,还想要撬人墙角,这是好人能干出来的事情吗?”季祯占据道德高地,说得理直气壮。 若华在旁边听得胆战心惊,余光不住去看梁冷的面色,就怕太子殿下恼羞成怒责难自家爷。 不过没想到,梁冷面色不改,不置可否。 季祯见他不说话,“怎么,你敢做不敢认吗?” “啊,”梁冷恍然似的,“阿祯问的这个,我自然是认的,明知江熠和你有婚约在身,还想撬他墙角的的确是我。” 季祯闻言本来要点头,然而转念将梁冷的话放在心里过了一遍,立刻发觉不对,“是撬我墙角,不是撬他墙角。” 他认真地给梁冷纠正语病。 梁冷却挑眉:“我撬你墙角?” 季祯目光微凛,“你不必同我装傻,你想做的事情我知道的清清楚楚。” “我想做什么?” “拆散我和江熠的婚约,然后取而代之和云顶峰缔结婚约。”季祯脆生生道,说完以后发现其实说这话一点都不难。把话摊开来说,现在就看梁冷会有什么样的反应了。 梁冷听着季祯前面半段还像个意思,听见季祯的后半段却略微皱起眉头来,“你觉得我想和云顶峰缔结婚约?” “否则还能是什么?”季祯不给梁冷否认的机会,“别装了,我知道你心肝都是黑的。” “我何时说过自己是好人?”梁冷反问季祯,“我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人。” 但凡是人,即便是坏人也多半要尽道貌岸然之能事来装些清高,像梁冷这样直说自己不是好人的坏东西,季祯还是头一回见着。 “这种话你都说出的口?”季祯不敢相信地盯着梁冷问。 梁冷被他盯的没有丝毫不好意思,反而笑着反问季祯:“这又有什么说不出口的地方?” “不要脸!”季祯骂道。 只是梁冷如此突破道德底线,季祯都不知道他骂人家一句不要脸到底有没有杀伤力。 梁冷忽然站起身来,走到了季祯面前,足尖近得几乎抵住季祯的鞋尖。 季祯不由自主地往后仰了仰,以为梁冷是被说中难以掩饰的心事而恼羞成怒咬责难自己了。 梁冷慢慢俯下身来,目光一错不错地盯着季祯的眸中,其中情绪丰富,季祯都看不太懂。 可看得懂看不懂是一回事,不能随便丢了自己的气势又是另外一回事。季祯努力回看过去,生生止住了自己本来往后仰的动作,反而向前靠了靠,与梁冷俯身的动作形成对抗之态。 “你说对了一半,”梁冷在俯身的动作中开口徐徐道,“我的确是想要你和云顶峰解除婚约。” 果然被我说中了。 季祯眼眸亮亮的,回看梁冷时越发有底气。站在道德高地的感觉就是不一样。 他以为梁冷说完了,却听见梁冷又继续往下说,“但我并不想要和云顶峰缔结婚约,起码现在我不是这么想的。” 梁冷俯身的动作未停,季祯本来扬起的脑袋因为梁冷不住往下靠的动作而又有了退缩的意思。 并不是他真的怕梁冷,而是再这么靠下来,两人的脑袋不多久都要凑到一起去了。 季祯抬手想要将梁冷推开,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却被梁冷一把握住了手腕,反制住。 季祯不打算受制于梁冷,手上用力想要挣脱,然而两三下招式都被梁冷给化解。梁冷的武功不俗,实战经验又丰富,季祯这几下出手并没有为自己换来自由。 他有些恼了,不止手上反抗,连双腿也开始发力。 梁冷却好像对他的每一个动作都有预料,均是提前一步压制住季祯。一番折腾下来,季祯不仅没有挣脱,和梁冷之间的距离也没有拉开,反而被梁冷压在了软榻上,后背紧紧贴着软榻,脸朝上满是不服气地看着梁冷:“你还不放手?” “你不想听我把话说完吗?”梁冷反问季祯。 季祯觉得丢脸,“说个屁,你还有什么好说的,还不放开小爷,不然我和你翻脸了!” 他的眉目之间的情绪实在活灵活现,即便是此时是个臣服人下的动作,依旧遮掩不了季小三爷身上的骄矜。梁冷眉目之间的有趣之色越发盛了,仿佛都逗弄什么有意思得紧的小动物一般开口道:“翻脸怎么翻的,翻给我看看。” 季祯的眉头团成一团,若华在旁边急的想要上手拉梁冷,“殿下,您,” 她才开口,梁冷回首看向她,眸光里没有对着季祯的耐心与平和,多有几分被打扰的不悦。 他这一分心就被季祯抓住了机会,一脚踹到梁冷的腰上,同时往后退到窗边想要扶着窗沿站起来。 梁冷一把抓住季祯的脚腕将人拉回来,见季祯真的要炸毛,嘴上才哄着人说:“好了别跑了,我就说半句。” 季祯回头,小老虎一样凶看着梁冷:“有屁快放。” “我不想和云顶峰缔结婚约,我想和你缔结婚约,你说念念不忘必有回响,难道不是这个意思?”梁冷的眸子中多了几分认真,低头凝视着季祯的脸。 这句话的信息量太大,季祯脑袋懵住,微微启唇不敢相信地看着梁冷。 错了错了,梁冷怎么会说这样的话? 他觉得梁冷骗自己,刚要开口反驳,忽然一把飞剑直接从开着的窗户外飞进来,季祯只感觉一阵凌厉的风从头顶刮过,随后就看见身上的梁冷猛地翻身避开。 嗡的一声伴着闷响,季祯看见一把熟悉的剑直直插进了房中的木柱上。 看着那剑的高度和位置,若是梁冷躲避有一丝犹豫,那剑都会将他的脑袋给削落下来。 季祯下了一大跳,立刻坐起来看向窗外,黑漆漆的院子里,由房内的灯火光亮所照出的尺寸之地,江熠面如霜寒地正看着自己。 第五十九章 谁要光明磊落? 季祯不久之前还在纠结江重光还是江狗蛋的问题,因此看见江熠之后的反应都迟钝了些,他愣愣坐起来看着窗外的江熠,再回过头看见深刺入木柱的江熠的佩剑才猛然回神,从软榻上跳了下来。 江熠那一剑是个人都能看出来下了狠手,甚至动了杀心的。 不等季祯或者梁冷说话,那剑又猛然从木柱中飞出,回到了江熠手里,他飞身而起踏着窗台跃入室内。 院内的侍卫不知有这样的变故,又根本来不及阻拦,眼睁睁看着江熠的剑刺向梁冷。那剑刃从季祯面前擦过,一瞬间如同时间被凝固放慢,在他面前闪过一道寒光,带着杀气擦过。 梁冷只穿着便衣,身边没有武器,江熠又招招凌厉,他往后连退着闪避,却还是被剑刃抵住了咽喉,只消江熠轻轻一下便会皮开肉绽。 但皮开肉绽终究没有发生,因为季祯双手用力拉住了江熠执剑的手腕,“江重光,你冷静啊!” 他本以为江熠是冲着自己来的,却没想到江熠进屋以后下下都朝着梁冷去。 这拈酸吃醋的劲儿实在太大,季祯又忍不住想,若从这一行为上来看,江熠也算可取,毕竟他没有蛮不讲理朝自己出手,而是深切知道要打也是对狗男人精准出击。 只是季祯再盼着狗男男自相残杀,他也不好真看着江重光把梁冷宰在自己屋里。 江熠感觉自己的手腕一热,垂眸看去,季祯的手紧紧握着他的,那细腻的肌理带给江熠一瞬间的神思清明。 外头的侍卫已经闯进来,在这片刻的间隙里面把梁冷护在了身后。 “殿下!” 太子亲卫看向江熠的神色变得肃杀,立刻要对江熠出手。 “住手。”梁冷的指尖从自己的脖颈上抹过,垂目看了眼指腹上的些微血迹,开口喝住了侍卫。 他抬眸看向江熠:“江少主大概只是一时失态,你们先下去。” 侍卫们面面相觑,很是犹豫。 梁冷无言地回头,目光冷淡地落在侍卫们身上。侍卫们立刻低下头去,依言往后退了几步,只是不敢退得太远,在门帘之后守着,时时注意着屋里的动静。 季祯不知道江熠的情绪有没有平复,也不知道江熠什么时候会不会再忽然对梁冷痛下杀手,他不敢松开握着江熠手腕的手,紧张地盯着江熠。 江熠执剑的手因为内心巨大的挣扎而微微颤抖。 心魔狂肆地在他心中叫嚣着:“杀了他!” 愤怒与失控在江熠的心头翻搅,仅仅是因为梁冷碰了季祯,他竟然有想要活剐了梁冷的念头。倘若刚才不是季祯拉住他的手,江熠毫不怀疑此时他的剑已经刺穿了梁冷的身体。 季祯小心翼翼地开口问江熠:“你……冷静下来了吗?” 江熠的目光慢慢挪到了季祯的脸上,与他的目光撞在一起。 那其中的情绪衰败,透着季祯不太懂,但可以清晰辨别的死寂,如同江熠内里失去了支撑他的生气后,杀意与死气趁机替代控制了他。 季祯的指尖不由自主地松了松。他对这样的江熠很是陌生,甚至有一丝恐惧感。 不过季祯到底没有放开江熠的手,只觉得自己有点倒霉催的。 狗男男小两口吃醋打架,他倒成了夹在中间的那个,他何苦。 季祯瞥了一眼梁冷脖子上的伤口,心里有些虚。刚才那一幕怎么说的确有点捉奸在床的味儿,也就是江熠的目标直接朝着梁冷去的,倘若一开始就对着自己来,他还真的不确定自己能不能躲过去。 季祯同时觉得自己也挺冤枉的,明明是梁冷大放厥词在放屁,偏偏给江熠看见了。 求生欲使然,季祯开口为自己撇清关系,把问题都推到梁冷身上:“刚才是他要压着我,我一直反抗来着,你可要保持住自己的原则啊。” 外头有丫头拿着药箱进来为梁冷涂药膏。 梁冷仰着下巴,半点没有刚被划了一剑,差点死了的自觉,闻言笑道:“阿祯说得都对。” 他嘴上说季祯说的都对,可这个时候他开口,就算是赞同季祯的话,落在这样的氛围里面也多少怪怪的。 季祯咬牙想拿江熠的剑给他补上几剑才好,他瞪眼朝着梁冷做威胁状,只不过还没等季祯多摆出几个表情,江熠的手忽然动了。 季祯吓了一跳,连忙低头用力抓住江熠的手,警觉地问他:“你想要干什么?” 江熠终于不再沉默,他问季祯:“你这样怕我杀了他吗?” 季祯脑袋里嗡嗡的,“你真的想杀了他?” 他心里头千思百转,各种复杂的念头都冒了出来。 一时觉得江熠对于感情的纯洁度竟然要求这么高,难道他仅仅是看见梁冷压着自己就吃醋到要把梁冷杀了吗? 一时又觉得,如果江熠的占有欲真的这么吓人,他是不是其实应该庆幸江熠并不喜欢自己,要不然现在他要杀的不就是自己了? 别人谈感情费心,和江熠谈感情似乎有点费命啊。 唯独梁冷仿佛觉得自己有九条命似的,他盯着季祯握着江熠的手,眸色深邃了许多,“阿祯,松手。” 季祯和江熠因为他打岔,一起都看向了梁冷。 梁冷脸上的浅笑不及眼底,似乎意有所指地开口说;“江少主已经随江庄主搬离,不知此时过来为了什么事?” 江庄主三个字格外被梁冷落了重音,在季祯没有注意到的时候,梁冷视线里的江熠果然皱了皱眉头,执剑的指尖紧紧握住剑柄,似乎在和一股极其强大的力量抗衡。 江熠没去看梁冷,只叫了一声季祯的名字:“季三。” “啊?”季祯此时精神紧张,没怠慢江熠,“什么?” 江熠从自己的剑柄上取下一只铃铛模样的东西,递给了季祯:“这个你收好,若有邪祟会有提醒。” 他的声音听上去冷静而平淡,应当是与平常没有什么差别的,可季祯却觉得说出这样平静的话似乎已经耗尽了江熠的力气。 季祯抬手接过那铃铛,还不等他说什么,江熠便已经抽出自己被季祯虚握住的手,转身往外走去。 屋外的侍卫见到江熠,纷纷握紧了手上的剑,目视着江熠走出院子才慢慢放松下来。 季祯看着自己掌心的铃铛,知道了江熠的来意,却又更加迷惑。 他以为白天时候自己闹出那样的幺蛾子,让江熠和江恪丢了脸面,江熠此时过来恐怕是责难自己的,却没想到江熠是为了将这个小铃铛交给他。 这个小铃铛季祯有印象,一直以来都挂在江熠的剑柄上的。他拿起来轻轻晃了晃,没听见小铃铛有声音,季祯把小铃铛反过来才发现铃铛里头没有发声的部位,也不知道这东西是不是真的会在邪祟靠近时有什么提醒。 季祯想不通江熠怎么把这个东西送给自己,难道他故意当着梁冷的面把自己贴身的东西取下来是为了让梁冷也吃醋? 倘若从这个角度想,那自己不就成了梁冷和江熠爱情之中的一计调味品? “怎么了,喜欢这东西啊?”梁冷出声打断了季祯的思绪。 季祯转头看向梁冷,他正推开小丫鬟想要包扎他伤口的手,“走开。” 那伤口不算很深,但多少还是包扎起来得好。包扎伤口事小,梁冷平时不管心里想的是什么,但无论语言还是动作都不会表现得漠然。他大概是季祯见过的最能掩藏自己情绪,最能忍的人了。 此时却好像也外露了自己的不悦。 季祯一把将自己的手掌收拢,将那小铃铛给紧紧握住,“你管我喜欢不喜欢,你受伤也是活该。” 他昂起下巴幸灾乐祸说:“让你为了捉弄我胡说八道,没想到江熠醋劲儿这么大吧,我看以后有你受的。” 季祯这样说却让梁冷本来有些微凉的目光中多了些疑惑,结合季祯前面说的那些话,以及笃定自己要和江熠缔结婚约的事情,梁冷渐渐明白季祯想的是什么:“你觉得江熠喜欢的是我?” 季祯自己说归自己说,听见梁冷如此出言还是有些敏感地炸毛道:“别得意了你!” 梁冷不知季祯怎么会有这样的误会,他问季祯:“是江熠告诉你的?” “还用他告诉我么,他就是这么表现的,”季祯碎碎念着抱怨,既然都和梁冷把话说开了,许多情绪就无需掩饰,“又说什么不喜欢我的话,还装得像是我不知道为什么一样。” 他说着抬眸又瞪着梁冷说:“你得了吧,都到这时候了就别当我不知道了,莫说些捉弄人的话。” 季祯觉得江熠不喜欢他。 梁冷几乎感觉有一丝可笑,又为季祯有这样的误解而感到一丝愉悦。 他当然不会告诉季祯这是误会,既然江熠选择告诉季祯假话,这结果又有利于自己,他何需为了江熠的退却而有任何在意? 梁冷巴不得江熠退却,乐得他和季祯有误会,更不介意加深两人之间的误会。他清楚知道江熠身上背着的是仙门的束缚,是对云顶峰的责任,他无法放纵自己的私情。 江熠身上有束缚,有身不由己。梁冷与江熠不同,他觉得此时喜欢便此时把握,至于获取的手段是否光明磊落,是否道德,那与他没有半个铜板的关系。 梁冷轻轻勾起嘴角:“江熠怎么会喜欢你?你和他注定不是一路人,光是你习惯的生活,在他眼里恐怕都是错的吧。” 他的视线中,季祯的脸一下垮了。 梁冷的手按住季祯的肩膀,轻轻如同引诱:“阿祯,我们才是俗世中的人,你喜欢什么我都可以给你。” 第六十章 你母亲和季祯一样! 在梁冷的视线里,季祯的眼睛慢慢睁圆了,如同凝了一汪清泉,随着季祯的眼波慢慢荡漾出水纹。 梁冷想,大概就是江重光也无法抵抗住这样的目光,况且他又从来没有自诩是正人君子。梁冷的喉结微微滚动了一下,低下头想亲季祯。 原本好像在发呆的季祯却忽然伸出了一只手,几根指尖抵住了梁冷的额头,又往后退了一步:“你在骂谁?” 谁和你一样! 季祯认为自己和梁冷有着根本上的区别,以后要奔赴的路也截然不同。 梁冷是一表人材没得挑剔,然而天潢贵胄与普通人怎么会一样。季家虽然几辈都是宜城大户,但许多富贵人家有的毛病他家都没有,这对季祯影响很深。 季祯的爹只娶了他母亲一个,房里也仅仅是早年有个侍候的丫头,念着服侍的辛劳留了下来。等到了他兄长这一辈,就更没这些事儿了。他的两个兄长都挑的自己喜欢的娶了,房里并没有其他人。 若没有和江熠的婚约,季祯要走的路也会和父亲兄长们差不多,选个中意的一起生活扶持便是了。 可是梁冷是以后要当皇帝的人,他怎么可能会过这样的日子。更不说他身为皇储,此时府中已经有了侧妃。退一步说,即便梁冷是个大好人,季祯也不想去他府上和女人们争风吃醋。 季祯反问梁冷:“你喜欢我,你能让我骑在你头上吗,能由得我随心所欲吗,以后我完全自由自在吗?” 梁冷面露一些愕然。 季祯抓住把柄般道:“你还说喜欢我。” “能让你骑在头上随心所欲才是喜欢你?”梁冷似乎有些无奈,“原来你比我还霸道。” “反正喜欢我就是这样了,”季祯理直气壮,“旁人的喜欢怎么样我又管不着,我生来就是这样,长大也是这样,若是因为你喜欢我我就不能这样,那凭什么?” 梁冷知道季祯并不是故意这样说,或者刻意为难自己。季家的确自小娇惯着他,又有足够的能力为季祯遮风挡雨,让他自在随心的生活。 季祯这一番话说得梁冷哑然,是啊,他凭什么? 季祯又说:“你真的喜欢我吗?”他盯着梁冷,有些怀疑。 倘若季祯没有过那个预知的梦境,单单遇见了梁冷,梁冷再告诉他喜欢他这样的话,季祯也许会毫不犹豫就信了。可预知的梦境中,梁冷分明不干好事。 梁冷对这个问题有很明确的回答,他低头看着季祯的眼睛道:“我喜欢你。” 他从来没有对谁有这样的容忍与在意,甚至可以违背从前的一些原则去宠爱季祯一些,将季祯放在他的宏图大业之后仅次于的位置。 季祯有些信了梁冷的话,不过还是不以为意。 “喜欢有什么用,是最喜欢吗?是一直都喜欢吗?是只喜欢我一个人吗?” 现在喜欢以后可能就不喜欢,也没说是只喜欢,都是不作数的。 梁冷还想开口,他的侍从进到屋里劝他仔细包扎这伤口,梁冷这才勉强答应,看了一眼季祯以后就退了出去。 若华的心七上八下到现在才算是完全放下了。她赶紧把窗户关上,又把房门也关紧了,就怕放进什么惹不起的人来。 季祯在这过程中都坐在软榻上,他低头看着自己手上的铃铛,又拿起来放在手边用力摇了摇。 这铃铛似乎根本没有发生装置,因此拿在他手里如同无物。 若华把装着梦大顺的盒子拿过来整理。她虽然听不见梦大顺说话,但能感觉到玉瓶的温度,感觉到里面的生机,因此觉得有趣而十分愿意照顾它。 此时梦大顺从盒子里被取出放在茶几上,立刻兴冲冲地询问季祯:“祯祯,方才我听见打得很凶。” 它的语气兴奋带着些雀跃,颇有一种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味儿。 季祯听了想给它一个脑瓜崩,因此粗声粗气地道:“那又如何?” “他们是因为你挑拨离间,刻意拆分,所以拈酸吃醋打起来的吧?”梦大顺问。 季祯听着这话就像是骂人,刚手痒想给梦大顺一计打,就听见梦大顺呜呜道:“太强了,我若是能有如此建树,何愁回去没得吹嘘。” 季祯抬起到一半的手又顿住了,总算是忍着没有和梦魇计较。 梦大顺唏嘘感慨完了,又注意到季祯手上的小铃铛,一下就认了出来,“哎呀,这东西。” 季祯顺着梦大顺的视线看到自己手上的铃铛,随口道:“怎么了?” “这是江重光的东西吧。”梦大顺说,“我记得的。” “岂止这个是,”季祯随意在茶几上趴下来,下巴抵住桌面,慢吞吞地说,“连你也是江重光的东西啊。” “你去问江重光将我要过来,再不还给他,他岂会拒绝?”梦大顺鼓励道,“他这么宠爱你。” “怎么他就宠爱我了?”季祯又坐直了,“他都不喜欢我,他还宠爱我,胡说八道。” 梦大顺奇道:“他不喜欢你他怎么会把这个铃铛给你。” “这铃铛又怎么了?” 梦大顺说:“这铃铛是灵物,是和江重光有感应的,若它感觉到异样的魔气,江重光也会有所感知,他把这个给你不就是怕你有意外吗?况且这样的灵器得要长久带在身边才会有强烈的感应,是再贴身不过的东西了,通常是用来当做定情信物的。” 梦魇这样一说,季祯有些正色起来,只是嘴上依旧不算完全认了,“通常而已,在江重光这里才不一样。” 江重光都说了不喜欢自己,而江重光那一板一眼的模样,也许给自己这个东西不过是怕自己在边城出事。 “是吗?”梦大顺还要再说。 季祯一口打断它:“你懂个屁!”说着粗鲁地将梦大顺塞回盒子中,“睡觉去吧。” 陈府之中有一半的地方还亮着灯。 江熠的手上原本提着一只灯笼,红色的灯笼里面的烛火随着他往前走的动作而烛光晃动。他的步子徐徐穿过或明或暗的道路,偶尔遇见一两个人,大多时候都只有江熠一人与黑暗对撞在一起。 江熠余光中的灯影一闪,身旁忽而多了几盏灯笼的光影晃动,又传来低低的歌声。 歌声从黑暗中不知哪个角度传入江熠的耳朵里,如同低喃与梦呓,是一个轻灵的女声。只是再轻灵的女声在前后无人又黑暗一团的地方传来,那就没有半点轻灵可言,剩下的只有诡异与古怪。 江熠的脚步停住,他回头看去,来路少了光影照亮,已经重新陷入黑暗中,前路他还没有探明。江熠就好像被深陷在黑暗里,仅有的一盏灯笼无法照亮前路与后路,将他搁置在了这里。 一阵微风卷来,稳稳卷入了灯笼里的烛火中,那烛火猛烈一晃,在江熠的面前熄灭了。 周围啥时间连这仅剩下的一点点光明都消失了。 那吟唱的女声也跟着响了不少,从遥遥传入江熠耳中变成了几乎响在他的耳边。 他这时候听清了那声音在唱什么,被低低吟唱出来的是一首哄孩子的安眠曲,原本也许语调温柔,只是此时被不知名的力量拉长扭曲了,透着些微沙哑与不甘,仿佛被压制久了终于能重新彰显存在后的歇斯底里。 江熠握着灯笼的手收紧了几分,周围没有丝毫魔气的波动,他心间却有血气阵阵翻涌。 这是心魔在作祟。 江熠握着熄灭了的灯笼,重新迈开脚步往前走,无论是身后还是身前的黑暗都没能阻挡他的步伐。但他同时也没有去点灯笼,仿佛已经认了在黑暗中行完全程的宿命。 直到他抬起头看见不远处院子前面的暗红色灯光。 只是那样的红光似乎带着血气,并不比黑暗要好,甚至就像点缀在黑暗中的另外一种血腥,带给江熠的是雪上加霜,火上浇油之感。 那女声的低低吟唱到此忽然停了,江熠反而有片刻的不习惯,就好像这种吟唱他曾经听过无数遍,已经在他的记忆深处根植一般。 江熠抬起头,听见了另外的人声。 各个门派的修士不少如今都聚集在这里,江熠回到此时自己住的院子,在院门口撞见好几个别家修士,正从里面由江蘅陪着往外走。 他们见着江熠,立刻停下脚步和江熠行礼。 江熠的深思还有一瞬间没有缓过来,因此动作上迟缓了些,回礼的动作隔了好一会儿才做出来。 江蘅有些奇怪地看着他,不过还是先把修士们送了出去。 江熠独自进入院中,本来想要直接回到自己房里,曙音跑过来叫他:“师兄,师父方才找你没找着,说让你回来就立刻过去见他呢。” 江熠没推开自己的房门,抬手把灯笼递给曙音,“我知道了。” 江恪正在打坐,听见江熠进屋唤自己师父,并没有第一时间回答,而让江熠站了一会儿,然后才睁开眼冷冷看着江熠问:“你去了哪里?” 江熠如实相告:“去了季三那里。” 经过白天的事情,江恪对季祯的印象极坏,听见江熠说去了季祯那里,几乎是立刻阴沉下了脸来。 “你去那里做什么?” 江熠不答反问,问得与此时情景几乎风马牛不相及,“师父,你还记得我母亲吗,她是什么样的人?” 这个问题在父子两人之间尘封了十多年,江熠以前不敢问也不敢疑,此时问的却坚定极了。他的目光与江恪撞在一起,少了平时的顺从与尊重,两人都没有退却的意思。 “你母亲,”江恪脸色不改,说起江熠生母的时候没有半点怜惜,冷冰冰甚至不如陌生人,“我早就告诉过你她是什么样的人。” “你现在问这个做什么?”江恪紧紧盯着江熠,“我早说过不许你再问。” “也许是因为在边城,”江熠说,“让我想起她了。” 听见江熠说想起了自己母亲,江恪的脸色却像是变了变,他起身朝着江熠走来,“既然你要问,我就不妨再告诉你一次,你的母亲生性放浪,品性不堪之极,与你没有半点好处。” 他说着顿了顿,又极其厌恶般道,“那季祯与你母亲无异,你最好早早离他远一些。” 江恪以为自己这样说完,江熠便不会再问,他却没想到江熠的确没有再问,但嘴角竟然像是轻轻勾了勾。 “你笑什么?”江恪厉声问他。 江熠脸色和缓,竟然像是松了一口气,“没什么。” 他道,“只是在想,如果母亲像季祯,那她坏不到哪里去。” 这样的话当着江恪的面说出来,等同忤逆,可江熠的面色如此波澜不惊,连江恪一时都惊异于他情绪的异常,未能立刻责备出声。 第六十一章 朴实无华的感情 季祯提着小铃铛在自己眼前,慢慢晃了晃。 阳光照在金属质地的铃铛上,折射出微微的光亮。季祯叹了一口气,心里说不出有股闷气,又觉得当下没意思极了。 还不如回家算了。 江熠爱和谁订婚就和谁订婚,同自己没有半点关系。 刘武从院子外头一路匆匆忙忙赶进来,一见着就站在廊下的季祯便露出笑意来:“爷,宜城来信了。” 季祯懒洋洋没有什么精神气的脸色才有了些波动,他抬起手接过信:“拿来给我看看。” 此时的回信已经和季祯到达边城以后寄出去的有了互动,不过大多还是家里人对他的关心,以及希望季祯早点回去。他大侄子在信里写了不少好玩的的事儿,都说盼着季祯回去一起玩过,又说家里的奶娃娃都会叫叔公了,日日学着呢。 季祯见了这些话,心里又软又酸,看完整封信,连自己的嘴巴都不自觉的撅起来一点,透着些难以掩盖的孩子气。他年龄不大,家里人连侄子都将他几乎当成小辈来疼爱,孩子气在季祯身上也没有半点奇怪。 刘武侯着季祯看完信,见他把信给折叠了起来,连忙问他:“爷要写回信吗?” 往常收了家里来的信,季祯都会立刻写回信,而后让等着的下人立刻启程送回去,快马加鞭以求尽快把信送达,别耽误了事儿。 因而刘武也就是这样随口一问,心里几乎笃定了季祯一定会写回信的事实。 却没有想到季祯只是把手上的信封折叠起来收好,随口说:“不必了,让他们去准备过几天就启程回宜城。” 刘武先是一愣,继而露出了巨大的惊喜表情,仿佛季祯终于想通从死胡同里面走出来了:“真的吗,爷?” “我骗你做什么。”季祯不耐烦地回答,说着懒得再开口,自顾自地转头回了屋里。 季祯的确想回去了,本来这个念头只是在他的脑海里面轻轻盘旋,等看到家里人的来信以及亲近问候,熟悉的温暖后,回去的想法在季祯脑袋里算是坚定下来。 说实话也许是这么久过去了,也有可能是几次挫败,一开始支持他到边城来的念头已经淡了许多。 刘武和若华对视一眼,都很高兴,刘武转身就走,准备回程的事情去了。 季祯在屋里面又独自呆了一会儿,想到自己既然已经要回去了,他看了一眼自己手上拿着的小铃铛,做了个决定,起身往外走。 反正不是离开陈府,季祯没带几个人,自己打头走在前面往江熠他们在的院子去。 他一路快步走到江熠现在住着的院子门口,本来还想着会不会遇见谁,倘若见着江恪那应该给他什么样的脸色?他可不太喜欢江恪,如果看见了肯定没多少好脸的。 季祯想得乱七八糟,也不知道自己想这么多干什么,站在院门口的脚步停住,抬起头看向紧紧关着的院门,犹豫了一下还是示意下人去敲门。 下人一敲门,里头隔了一会儿才传出人声来:“来了。” 季祯听出来这是江追的声音,心下小小松了一口气。 江追打开门看见是季祯,先是笑了,而后又露出有些意外的表情:“季公子,你怎么会来这里,有什么事情吗?” 季祯的目光越过江追往里头看,却没看见其他人,嘴上回答江追的问题:“我来找江重光,他在不在?” 江追摇了摇头说:“是在很不巧,大师兄和二师兄两人一起出城去了,大约要几日才能回来,季公子找二师兄有什么事情吗?” 季祯听见江熠要几天才能回来,眉头皱了起来,他低头重新去看自己手上的铃铛,有些不想把这铃铛借由江追的手交给江熠。 几天后才回来…… 季祯在心里把这个时间含着咂摸了一下,眉头不自觉越发紧紧皱了起来,他不死心地问道:“一定是好几天以后才能回来吗?” 江追点头:“应当是的。” 他刚才注意到了季祯看自己手的动作,视线跟着追过去的同时也问季祯,“季公子若是想让我转告或者转交什么,我一定一字不落下,一点不少地告诉师兄的。” 其实只是一个小铃铛,让江追交给江熠也没有什么的。 季祯心里虽然这样想,但在江追问了以后还是选择要吐:“算了,那没什么,我先走了。” 江追有些奇怪地看着他,不过也没说什么,目送着季祯离开,便又把院门给关了起来。他一回身就看见原本应该在屋里面打坐的江恪正在廊下。 江追连忙向着他行礼:“师父。” 他心跳忐忑,很怕江恪。 江恪一向以严格着称,江追的修行又一般,因此担心江恪责备。 江恪走向他说:“你来了边城以后功课似乎长进不少,是勤于练习了?” 江追心跳飞快,低着头看见江恪的鞋尖停在他的面前,闻言老老实实回答:“是,是之前季公子给了我灵药吃。” 江恪问他:“他为什么给你灵药吃?” 江追遍把季祯让他给望舒讲经的事情说了一遍。说到给望舒讲经的事情,江追稍稍有些情绪起伏,面露一些掩盖着的雀跃。 因为给望舒讲经算是江追头一回办成一件大事,理论上来说是可以得到一些夸奖的。 不过他说完以后半天没有听见江恪的声音。 江追小心翼翼抬起头来看江恪,只见着他若有所思的神色。还没等江追把视线收回去,便被有所差距的江恪一下注意到,鹰隼般用视线锁住了他的动作。 江追吓得呼吸都停了两息。 “你师兄说季祯也许是先天灵体,”江恪的声音像是在问江追,又像是自言自语般。 江追却不敢不答:“是,是的。” “先天灵体。”江恪将这四个字放在嘴边略略品味了一下,不再说话,将手背在身后转身离开。 季祯回到自己的院子里,先将铃铛放在了一边,又把大白天躺在木盒子里面呼呼大睡的梦大顺给取了出来。 梦大顺过着舒坦日子,每日睡觉的时候多,此时冷不丁被晃了晃,醒过来的时候还带着些困倦的起床气。 “谁,干什么?”季祯随手把小铃铛扔到它的木盒子里面。 “这个先放在你这里,给我看好了。” 梦大顺还没有反应过来,季祯忽然又凑近了它问:“你昨天说的是真的吗?” 梦大顺现在清醒了一半,轻轻打了个哈欠有些嫌弃地看着身边那个小铃铛说:“你问的是什么呀?” 这话说的颇有若华的语气问道,想来是日日听着若华说话,梦大顺或是故意或是不自觉学的。季祯起了些鸡皮疙瘩,啧了一声道:“就是你昨天说这东西是江重光及其贴身的物件那事。” “当然是真的啊。”梦大顺不容质疑地说,“一般来说修都只有一个这样贴身的灵器,你看江重光身上除了佩剑末端挂着的这个小铃铛还有什么?” 季祯伸手拨弄那小铃铛的脑袋,喃喃道:“这样说来倒的确是很难得的东西了。” 他语气里面的不舍得明显极了,梦大顺本来对一个没有自主意识的死物没有威胁感,现在听了季祯的话却心头警铃大作,唯恐被一个小铃铛争了宠爱。 “我也是极其难得的呀,”梦大顺道,“也是江重光送给你的呢。” 季祯盯着它:“你哪里难得。” “当初江重光为了净化我,直接将我的魔气给吸走了,只为把我干干净净交给你,这岂不是难得?”梦大顺有什么说什么,语气诚恳,它想的是和季祯强调自己的重要性,这个重要性肯定是罗砸它梦魇身上的,可季祯听在耳朵里面,味道却有些不一样。 “你,”他迟疑地问,“你什么意思?” 季祯觉得这不算是自己想多了,实在是梦大顺从昨天晚上开始说话就有些奇奇怪怪的。昨天晚上他还觉得也许是自己想多了,可一段话被反复强调几次以后,那感觉就不同了。 季祯开始觉得,也许,可能,或者就像是梦大顺此时大声强调的一样,江熠对自己其实很用心的。 季祯的心头窜出一团小火苗,烧出些温温热热的感觉,让他不自觉嘴角微微上扬,脸更凑近了梦大顺一些,在梦大顺疑惑的目光中跟着小声问它:“你是不是觉得江熠他……” 他本来就是想要确认些自己也说不上来的事情,现在说得支支吾吾,梦大顺这傻乎乎的东西哪里听得出来季祯的言外之意,嘴上只自己说自己的。 “我的意思是,”梦大顺说:“礼物都是含有真心的,难道你感觉不到吗?那些炙热的,滚烫的,让人动容让人心酸,让人忍不住要觉得可歌可泣的情感吗?” 虽然季祯也是挺希望江熠很喜欢自己的,可是要照着梦大顺这个描述方式,那是不是太夸张也太戏剧化了点? 季祯干咳了两声,脸颊略微红了几分,觉得梦大顺说的这么过分,他虽然不能直接责备对方,毕竟也许梦大顺知道的是内情。况且江熠要真的这样喜欢自己,那季祯倒也不是不能为此感到一些愉悦。 不过话不能说的太满,季祯把话题往回收了收:“倒也不用使这样的词藻,朴实无华的语言才最是可亲。” “真的吗?”梦大顺问。 “真的。”季祯给它一个肯定的目光,便看见梦大顺自己竖了起来,就如同郑重地在季祯面前站好了。 然后梦大顺朴实无华地告白道:“我就是这礼物中的真心,我对你的崇拜于喜爱,岂是这破铃铛能比的?” 季祯:“……” 所有酝酿好的情绪都在梦大顺期盼的目光中轰然倒塌。 他有点手痒想杀魔了。 第六十二章 季小三爷 “你要回宜城?”梁冷练完剑,站拿帕子擦着额角的汗水,见着出来的季祯问。 季祯出来也是为了和梁冷打一声招呼,梁冷主动问,大约是侍卫们和他说的。 “嗯。”季祯说,“在这儿呆得没意思极了,还不如回家去,省得老是让我爹娘担心。” 梁冷把手上的帕子随手递给奴仆,“也是,你若是想早些回去也好。” 季祯离开这里,远离江熠,对梁冷来说没什么不好的。 “等我了结了这边的事情,便去宜城看你。”梁冷说。 季祯看着他,心里想说你到宜城看我做什么,嘴上只说,“随你自己。” 反正到时候梁冷真要从宜城过,季祯也拦不住。况且回程走宜城,对于梁冷来说也是寻常不过的事情。 梁冷看季祯眉眼间的神色变化就大概知道他心里想的是什么,笑了笑,伸手碰了碰季祯的脸,又在季祯变脸之前把自己的手给收了回去。 季祯捂住刚才被梁冷掐了下的地方,有些愤怒,瞪眼看了梁冷一会儿,终究是没有追究,只哼了一声自己转头回房去了。 纯属是他大度,季祯想。 刘武盼着季三爷回心转意久了,一听说季祯要回家,真是一刻都不愿意耽搁,第二天就准备好了,早早侯着,就怕晚了一步季祯可能就后悔了。 好在季祯没有后悔,虽然打着哈欠出来的时候脸上多少有几分起床气的不悦,但自己手上捧着一只小盒子,闷着没有说话,自然也就没有骂人或者反悔的打算。 季祯吹了些风,起床气散了点。 他手里捧着的盒子是梦大顺的那个,另外还有江熠给他的那个小铃铛,在昨天晚上季祯捶了梦大顺脑袋以后强行放了进去。 季祯想,到了边城以后他大概也就得了这两个东西了。 若华在旁边理着自己的东西,絮絮叨叨地将回家后要做的事情都说了一遍。 季祯打了个哈欠,听得犯困,也没有做其他事情的精神,干脆倒下直接眯了一会儿。 这眯了一会以后再睁眼,已经到了城外。 季祯从窗户里往后看,随着马车的车轮滚滚向前,身后的场景也离他越来越远。 来边城时间也不长,但却是除了宜城以外,给季祯留下印象最深刻的一个地方了吧。 他因此多看了几眼那个城门,又不自觉地叹了口气,这才把目光给收回来。 其实也没有什么,就是最后离开都没和江熠道别这点让季祯介意。 季祯努力不去想这事儿。 车行了一天,起初好像是怕季祯反悔要回城,所以行得特别快,等确定想半天后是回不了边城,这才慢慢的放下速度来。 不过这也不是没有好处,因为前面小半天的脚程很快,晚上他们要休息时才能赶到临近的一个镇上,找到落脚的客栈。 边城已经是个小城,这周围的镇子自然也是衰败极了,整个镇子上几乎没有可以被称作客栈的地方,唯一的一处可供休息的场所,除了一个大通铺之外,剩下的只有两间客房。 而且非常不巧的是,这两间客房在他们到达的时候已经被订了,出去早有人住着了。至于大通铺里,虽然没有住满,但也是鱼龙混杂,什么样的人都有,若华和几个仆从进去看了一圈,竟然在里头发现了不少跳蚤虱子。 吓得若华赶紧出来了,坚决不愿意让季祯住这样的地方。 刘武去和旅店的老板商量,想加一点前得到那两间客房,至于那两间客房里的客人他们也可以用钱来补偿,随便开口就是了。 这个条件其实很优厚,可以看出客栈的老板已经非常心动,但最后还是露出为难的表情来,“这两天客房的主人恐怕并不是钱能打动的主。” 刘武听了这话,觉得半真半假,多半是者客栈老板为了加钱的砝码,正准备再说就听着老板道,“只是里面住的是两个修士啊。” 刘武一窒,如果是其他人也就算了,要真住的是两个修士的话。那金钱的确不太容易打动对方,恐怕还会被认为在侮辱他们,难以对付。 倒是本来百无聊的季祯听见,从马车里面探出头来,向那乡音极重的老板询问:”什么样子的修士?“ 老板听见声音回头看去,见着一张玉面小脸,竟是他从未见过的姿容,惊得老板先是一愣,随后赶紧低下头去,”就,就像您这般容貌绝好的。“ 季祯心里大概有了数,对刘武数:“就在这住下吧。” “可是爷,那通铺……”刘武犹豫道。 “那两个修士应该是江重光和他师兄。” 季祯淡淡解释道。 刘武先是有些意外,然后面露担心,好像是怕季祯见到江重光以后会改变自己的心意。 季祯见他看着自己有些不高兴地问,“你看着我干嘛?还不下去准备。” 刘武这才转身离开,让人心去通铺里面做一番消杀。 若华问季祯,“爷,你今天晚上真的要睡在通铺里面吗?” “表面上看是这样的,但实际上嘛,”季祯推测出江熠大概也在这里,心情不知道为什么比前面放松自的许多,有一丝隐约他自己也没感觉出来的欣喜。 “反正到时候再看呗。” 季祯倒是没有怀着什么大大的坏主意,只是觉得如果这里住着的两个修士真的是江熠和江蘅,那就算不能让他们两个给自己匀出一个房间来,那起码随便找一个人挤一挤也是可以的。 再不济他们还认识了那么久呢,有没有婚约或者以后要不要再见面,那都要另说。当下来看,一起住一夜算不了什么的。 季祯又低头看了一眼,自己从城里面带出来,一直随身放着的小箱子,指尖在木头材料上面摩挲了几下,心里虽然稍微有一些不舍得,可总归还是想到时候如果见到江熠的话,问问他要不要,如果他要就还给他。 没一会儿天色就完全黑了下来,外面的月光不怎么明亮,客栈老板心疼钱,连烛火都点的不太明亮,即便如此,这一处小小客栈散发出来的光芒都像是黑暗的大海上,孤岛的一座灯塔,散发着慰藉人心的希冀之光。 江蘅看着江熠面不改色的连连斩杀了几只小怪,气息却连一丝波动都没有,仿佛这样的斩杀对他来说微不足道,根本不用花费一毛力气。 “师弟,来到边城以后你的功力似乎大有长进。” 即便是早就知道江熠的天资过人,但是直面这一切,还是让江蘅心里忍不住有些叹息。 人与人是没法相比的,就像他无论再努力也只能做到这样,而江熠有能力也有责任做到比自己更好。 这就是江熠必须做到的。 “是吗?”江熠淡淡道,“我没有差觉到。” 上次他问江恪自己母亲的事,之后与江恪的谈话不欢而散。 虽然没有另外受到惩罚,但被江恪责令出城,城外的这些小妖小怪,其实根本用不上江熠亲自动手,他被叫出来不过是江恪为了让他远离季祯罢了。 江熠自己本身也有远离季祯的意思,因为既然决定与季祯以后没什么交集,那么现在何必离他太近,每次离季祯过近,他总是会情绪失控,让心魔伺机而动。 这对于江熠和季祯来说,大概都不是什么好事。 江蘅和江熠又在郊外巡弋了小半天,等到天全都黑透了,才准备启程返回客栈。 这样回去之时,天空边突然出现一只扑棱着翅膀的小鸟,直直朝着他们飞了过来。 江熠有所感知,抬起头来便看见那小鸟往他身边飞来,他抬起手接住小鸟,小鸟便在他手上化了一张白纸。 这是云顶峰的沟通密法,这只小鸟大约是从边城飞出来的。 江熠起初以为是江恪,等打开纸张看见上面写的字,脸色这才变了。 纸上只有寥寥几句话,说的事情也很简单,季祯走了,走之前找过他。 江追本来是想等两个师兄们回来再把这件事告告诉江熠,可不多久却得知季祯已经启程离开。他犹豫再三还是决定把这件事告诉江熠,免得在自己不知道的情况下耽误了什么事情。 “怎么了?”江蘅看见江熠脸色变了,上前关切的询问。 江熠却随手将那张纸燃作了灰烬,“没什么。” 他不想让江蘅知道和季祯相关的事情,江蘅几乎是江恪的另一只手。 “回客栈吧。”江熠说。 门派里面偶尔也会传下私密的信件,有些事情只告诉一两人知道,因此江熠这样的态度也并没有让江蘅起疑心,只以为刚才那是江恪给江熠传的信件。 晚风轻轻地从江熠的头发丝间穿过,他紧紧握住了手中的剑柄,表面平静的情绪下微微涌动着波澜。 江熠想起第一次见到季祯时候的画面,又想到和季祯说的最后一句话,中间穿插了无数两人相处时候的回忆,季祯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语,此时回忆起来,在江熠的脑中都还清晰如同刚刚发生的。 季祯走了。 这一分别,除非刻意去找,两人也许此生不会再见。 即便是江熠早就给自己做好的心理准备,也知道这一天终将会发生,但是当事情真的发生时,带来的锥心刺骨的痛感是让江熠无法想象。 如果能够再听一听季祯的声音,只是听一听他的声音… 江熠如同半具行尸一样走进客栈,周围的人或事声音都好像被蒙上一层薄雾, 他看不清,或者根本懒得去看清。 直到一个声音就好像是看穿了他压抑在心底的渴求一般,忽然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 “你回来啦!”季祯因为忍着困倦等人而揉过的眼睛有些发红,但因为等到的人果然是江熠还是忍不住有些兴奋,这种情绪全都表现在了他的声音中。 连同绽放在眼眸里的光一样。 江熠回头看见一个眼角红红透着可怜可爱与骄矜的季小三爷。 第六十三章 你不能和他睡 季祯的声音仿佛从虚空中传来,遥遥地响在他耳边,但季祯的脸庞又清晰地展现在江熠的面前,将他从千米高的云端拽到了踏实的地面。 季祯说完就有些后悔,因此讪讪往后想退一步,本来下意识朝着江熠伸出的手也收了,指尖藏在衣袖里不好意思摩挲了几下。 这下江熠该以为自己见了他以后很开心呢。 然而他不过是往后退了半步,手臂就被江熠用力擒住,生生止住了季祯要退的动作。 季祯的后脚跟还没着地视线看向姜毅,握住自己手臂的指尖,因为手掌紧握的动作,季祯的衣料都被拉出褶皱,足见对方突如其来的用力,以及稍微执拗的情绪表露。 这下季祯忍不住觉得奇怪了,他没有把手往回抽只是反问,“你做什么呀?” 手臂上隐隐传来的压迫感,并不是不能忍受,季三爷暂且按捺住自己的情绪,毕竟一会儿他还要跟人家拼房间,怎么说都是有求于人,此时不好大发脾气,由着性子来。 江蘅的脸出现在急诊的视线里,他正在江熠身后,正也看向季祯,大概是同样没有想到季祯会出现在这里,他的目光里闪过一些惊讶之色。 “师兄。”季祯对江蘅露出个笑容来。 江蘅的愣怔也只是一瞬间,很快在看到季祯脸上的笑容以后,跟着也给了他一个灿烂和善的笑容。 “季公子怎么会在这里?”江蘅看了一眼江熠,不经意地笑着说,“是专程来找重光的吗?” 江熠在听见江蘅的声音以后,指尖慢慢的松了力道,季祯顺势将自己的手抽了出来,然后回答江蘅的问题,“不是的,我是想回家了,顺路从这里经过,因为周围没有人烟,只有这小镇可以暂时落脚,没想到过来以后你们竟也在这留宿。” 季祯顿了顿又说,“我本来是要和你们告别的,但是听江追说你们几天都不会回来,这边我又安排好了行程,便只能先走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目光虽然都看着江蘅,但是眼底的余光分了一些给江熠,多多少少有跟他说的意思,或者也许这话全部就是对江熠说的。 听见季祯说自己要回去了,只是意外遇到,江蘅脸上的笑容显然轻松了许多。 “回去也好,季公子终归是更加适应宜城的生活,在此处停留还多些风险。” “嗯,”季祯低头道,“我差不多也是这么想的。” 江熠一直没开口。 季祯抬眸又斜了他一眼,干脆就当作她不在旁边,只自顾自跟江蘅说话,“师兄。这里的两间客房是你和重光各睡了一间吗?” 江蘅点头。 季祯松了一口气,用商量的语气开口说,“那我可以和你们谁挤一间房间吗?我只住今晚一晚上,明天就启程的。” 他的口气虽然是商量的,但是心里对此事很有把握,江蘅和江熠都不是难说话的人。 果然,江蘅立刻点头说:“可以,你晚上跟我一起睡吧。” 季祯的目光稍稍往江熠那里撇了一眼,又假装不经意地迅速收回,点头谢道,“那晚一点我去找师兄。” 江蘅又开口告诉了季祯自己的房间从哪里走是哪一间,这个客栈实在是小,拢共就两间客房。江蘅一说季祯就知道是哪里,铁定不会走错的。 两人说了这么小半天的话,江熠也没有开口的意思,季祯本来倒想跟他说两句的,此时心里又憋了一股无名气,半哼不哼,转头自己走了。 不过这里即便是客房,情况也只比通铺好一点点,若华照样领着下面的丫鬟拿药水化开了在屋里倾洒了一遍,又仔细用笤帚打扫房间,几次重复以后才算放心。 房间没有打扫好,季祯也没有别的地方呆,干脆回去躺在的马车里,从马车里开着的窗户中看外面的星空。 外面的星光闪闪不算很明亮,但颗颗分明,季祯的视线从半空中的这一盒连接到另外一个,用目光将它们绘制在一起。 算是百无聊赖之中打发时间消遣心情之举。 只不过他数了几颗星星以后,忍不住还是开始骂江熠。 脑袋里是天马行空什么都可以骂,嘴巴却在沉默之中越撅越高,直到季祯的视线种出现了江熠的脸。 季祯一开始以为是自己看错,或者出现了幻觉,等他眨了眨眼以后,江熠的脸还在眼前没有消失,他这才一骨碌撑着手臂坐了起来。 季祯眉头一皱,圆眼跟着皱眉的动作而挤扁了点。 季祯鼻腔里发出一声哼,不打算搭理江熠。 他慢条斯理地又躺了回去,重新把视线挪到空中的星星上面,准备再悠闲惬意地数一数天空中到底有几颗星星来打发时间,反正他是宁愿数星星,也不想跟江熠这哑巴说话。 “回去以后自己要警醒一些,不要再跑到这样的地方来了。”江熠说。 “原来你会说话呀,我还以为江少主这两天变成哑巴了。”季祯怪里怪气地开口说,“我回去以后怎么过日子,到哪里也不关你的事情,我想来就来我想走就走。” 江熠对季祯的阴阳怪气,或者任性娇纵都不以为意,他的视线在季祯的侧脸上停留了好一会儿,最后默默的收了回去,只说道,“那我先走了。” “站住!”季祯喊住江熠,“我要把东西还给你。” 季祯举起自己一路带过来的小箱子,对江熠说,“这些东西都是你给我的,反正以后大概再也用不上了,你都拿回去好了。” 季祯把箱子一打开,里面装着梦魇和那小铃铛。 梦大顺刚才只是听着江熠和季祯的对话,大气都不敢出,此时可怜巴巴的看着季祯,仿佛一个小孩儿决定要跟着自己爹,还是自己娘。 它当然是想跟着自己娘,呸不对,是季祯。 季祯交出盒子以后,也觉得有些不舍得,但是此时他的心里堵着一口气,不发泄出来怎么都难受。 江熠明白季祯现在大概讨厌极了自己,若他是季祯,他根本不会喜欢自己。 江熠伸出手打算将东西接过来,却没有想到季祯看他伸出手,竟然一下子更生气了。 季祯猛然一下把自己的手缩回去,将那木盒放在马车里面,如果他能直接从窗户里钻出去,这会儿恐怕已经用力钻出去了。 可惜这窗户的大小还是容不下他,季祯起来往马车门走,“你果然要把东西拿回去,之前是不是只是碍于面子不好意思和开口?” “送了别人东西,怎么能要回去呢?还是因为你不喜欢我,所以连这些东西都不舍得给我了?”季祯跳下马车,一口气了说一连串的话。 最后站在江熠面前气鼓鼓的看着他,仿佛下一秒着伸手打人了。 江熠被季祯连番的追问以及明显生气的表情,弄得有些无措,他当然不想季祯生气。 “我以为是你不想要我送的东西,我并没有想要收回来。” “你这不是倒打一耙是什么?”季祯说着又扭头,“算了,反正和你说话也是生气,不说了,我睡觉去。” “你要和师兄睡吗?”江熠忽然问。 季祯回到马车上,将那小木盒给拿了下来,重新揣在自己怀里,准备往屋里走。 面对江熠的问题,季祯有些莫名其妙的,“那不然呢?” “难不成我跟你睡啊?”季祯嘟囔道,“又不是没有试过,你倒是让我睡啊。” 马后炮倒是一阵一阵的,大王八蛋! 江熠听季祯满嘴的你睡我睡,再联系到江蘅,心中说不出的不快意。 他不想让季祯和其他人亲近哪怕是一点点。 “师兄可以和我一起睡,你自己睡一个房间。”江熠说。 季祯现在正处在看江熠说什么都不对,做什么都不对,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愤怒阶段,对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有自己与众不同的解读。 “你自己和我避嫌就算了,难道师兄也要?”季祯不满地看着江熠,“我偏不。” 他说着不再理会江熠,自己拿着木盒往屋里走,高声问道,“若华,你收拾好了没有?我要休息了。” 若华着急忙慌地应了一声,“差不多了。” 江熠看着他进了江蘅房里,忍了又忍,还是没有忍住。 他走到江蘅的房间,正打算推门进去,却被江蘅拦住,“重光,你也早点休息吧。” 方才季祯进屋的时候没有把门完全关严实,此时,江熠站在门外还能透过门缝看见屋里季祯用被子蒙住自己脑袋,又悄悄露出一双眼睛往门外偷看的样子。 季祯发现江熠看到了自己,立刻用被子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 他的被褥和江蘅的被褥几乎并排整齐放着,足可以想见,等江蘅也躺过去的时候,两人几乎可能只隔着被子就紧紧贴在一起。 这一种想象让江熠的心情焦灼。 此时若华又在旁边小声地对江蘅说,“我家公子他睡相不是很好,晚上也许会翻身,可能把人当成枕头骑,若是那样您千万也别叫醒他,只轻轻将他的脚挪开就成。” 江蘅笑了笑,“没有关系,山庄之中有许多小辈都是如此,我习惯了。” 季祯隔空听见若华说自己睡相不好,觉得有些没面子,“谁说我睡相不好的?我睡相可好了,我顶多是喜欢抱着什么东西而已,一会儿我就抱着枕头睡,我才不会抱着师兄呢。” 他说完这段话,就想着安稳睡觉,谁料忽然听见门外有几声响,好像是门被人用力推开,有人大步走了进来。 季祯还没来得及抬头眼前的视线便是一花,紧接着他四周有种失重感,他的双手下意识去找东西攀扶,一抬眸却撞见了江熠的眼睛。 “你,” “你不能睡在这。”江熠当着江蘅的面把卷成一团的季祯给抱了出去,语气笃定没有商量余地。 第六十四章 忍不住心软 江熠的房间就在隔壁,因此季祯被他抱着很快进入了另一个房间。 季祯还来不及挣扎,那扇房门就在他眼前关上了,门拴在空中像有一只手在推动般啪嗒一声关上了,不仅隔绝了房门之外其他人的目光,也隔绝了季祯下地以后跑出去的路。 因为被包裹在被子里,季祯挣扎起来的时候,就好像一尾被人拎在手里的鱼一样,空有一股活泼劲儿,却并不能为自己换来自由。 “你干什么啊!”季祯被放到床上,才暂时得到了操纵自己身体的能力,他立刻挣扎开被子的包裹,坐了起来,怒目看着江熠。 江熠的举动言行,在季祯看来不仅莫名其妙还无理取闹。 江熠站在床边看着季祯,目光里有些迷茫与无措。 “你凭什么管我和谁睡?不和谁睡?你凭什么自作主张把我带过来,你和我是什么关系?”季祯反问江熠,他已经并不是在赌气,而是真的对江熠的行为感到憋闷。 他一连串的反问句句打在江熠心口,也让江熠在迷茫之中反问问自己,是啊,为什么又凭什么? 也许是自以为做好心理准备,但目之所及,清楚认识到季祯的以后和自己没有关系时,他依旧会失去控制。 心之所想,与力所能及是两件完全不同的事情。从前的清心寡欲,是因为他没有欲,没生欲。 而一旦欲望成型,便如魔似魅,使江熠无法自控。 季祯问得很好,江熠心里对他每一个问题都有答案,但是话到嘴边却又难以言说,“我和你…” 理智告诉江熠,他和季祯没有任何关系,不该有任何未来,此时让季祯离开,对于两人来说都是最好的结果。 然而话到嘴边,一想到这样的话,说出来自己和季祯两人以后再见面时,恐怕真如陌生人,甚至都没有再见面的可能性,江熠说不出这样的话。 他更怕季祯听见自己这样说,会露出受伤难过的表情,那他心里将会比季祯难受百倍千倍。 “我和你没有关系。”季祯为了发泄心里的郁闷,一口气将话给说绝了,他不懂江熠的反复是为了什么。 即便季祯到这里来的动机不纯,即便季祯只要江熠喜欢自己然后要抛开他,即便季祯自己觉得自己并没有喜欢上江熠,但在这一刻他所爆发出来的感情却是真的。 季祯将话说得如此决绝,说完以后裹着被子也不顾自己是光着脚就要往床下跑,刚跳到地上却又被江熠拽住了胳膊。 “你做什么?”季祯皱着眉头不耐烦地看向他。 江熠面无表情,开口像是低喃着自言自语,“不对,都不对。” 他的脑海里反复回荡着季祯刚才说的那句我和你没有关系,起初是季祯的声音,然后变成他父亲,然后变成他记忆里母亲的声音,心魔的声音,他自己的声音,层层叠叠,如同钟鼓声音回荡不休,在他的脑海里形成反复的回应,侵染他的思绪,搅乱他的镇定。 季祯以为他只是在发呆,看了一眼自己被江熠拿在手的手臂,顶嘴道,“有什么不对的,我说的都对。” “我和你有关系。”江熠眼中的迷茫还未消散,但好像不知该怎么反驳,嘴里的话说出口的东西带着笨气,就好像不懂事的孩童执拗的坚持着自己的答案。 季祯几次用力都没有能够将自己的手抽出来,有些泄气又更加恼怒,越发不想要顺着江熠的心情,“我和你有什么关系?除了一纸不太算数的婚约之外,我和你没有半点关系,而那份婚约你要认吗?” 季祯的声音化作余波在江熠的脑海中不断重复,情况比刚才还要严重,如同潮汐般跌宕不休,将他所剩不几的清明思绪给扫空。 婚约,他和季祯的婚约。 这就是他和季祯的关系,但是也不对,他和季祯婚约马上就要取消了,季祯要走了,他们以后再没有关系了。 这不对,但是这一切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是季祯的原因吗,不是的。 季祯觉得话说到这里,自己的道德高地已经站够了,还不如继续站得更高一点,将心里多日的郁闷都抒发出来,反正嘴上的便宜不占白不占,以后自己走了,哪还有这样子骂江熠的机会。 “我千里迢迢为了你从宜城过来,我喜欢你,可你喜欢我吗?你说你不喜欢我,你不喜欢我你为什么要管着我,哪有你这样的人,什么好处偏都给你占了?” 季小三爷用另外一只自由的手指了指自己的脸,“占尽天下好处的人,只能有一个,那就是我。” 这话换个人说都显得颇为厚脸皮,但到了季祯嘴里,配合着他那理直气壮的娇纵劲儿,还真是顺理成章让人说不出反驳的的话来。 季祯这竹筒倒豆子一般呼啦啦往外说这么一通话,自己觉得心里爽快了许多,再看向自己手臂上,江熠仍然紧紧握着的手,啧了一声到,“你好了没有呀,再这样我真的翻脸了!” 江熠的嘴巴好像动了动,似乎是说了什么但声音很轻,或者根本没有发出声音,季祯看着他的嘴巴皱了皱眉,想着关我屁事,硬生生忍住了想要开口问他的情绪,胳膊上一用力将自己的手给抽了出来。 然后卷着被子说,“我要走了。” 季祯抱着被子往前走了两步,本来已经到房门口,伸手要拉门栓的时候,总觉得听不见背后的声音有些奇怪,他回头往后一看却是正正经经吓了一跳。 江熠不知道什么时候改成了面对他,双眼直勾勾的盯着自己,里头好像是无神的,又好像是充满了阴沉的情绪,形成了颇为割裂的态度。 季祯下意识想要离这样的江熠远一点,因此本来就要去抽门闩的手更加加快了动作,然而本来应该轻轻一抽就落下来的门闩,此时却像是被牢牢焊在了里头,季祯几次用力。那门栓竟然丝不动。 季祯有点毛了,他干脆将手上的被子扔到了地上,本来一只手的动作也改成两只手,饶是如此,那木头做的门栓也忽然像是改成了铁铸的,呈现出与他手上的力道相对抗的姿态。 而季祯身后,江熠的脚步已经抵住了他的后跟,一只手轻轻地覆盖在了季祯的手背上。 江熠的手不知怎么透着丝丝的凉意,此时这样一个轻轻覆上来的动作,就好像一条毒蛇探出蛇信,轻轻碰到了季祯的手背。 季祯登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浑身不自觉抖了一下,前面说话时那股理直气壮的情绪也跟着被压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不自觉的心虚,“你,你怎么了呀?” 他的声音软下去,有了一些江熠此时混沌记忆里残存着的季祯装乖时候的样子。 就好像那时候季祯趴在他的背上软乎乎地问他,你能不能喜欢我呀?这样的时候。 江熠有些失控的眼神中闪过一丝清明,但他的手仍然是用力紧紧握住了季祯,把人带向了自己怀里。 就好像小孩子第一次得到一件玩具,爱不释手又积极新鲜的紧紧抱着。 但小孩子的喜爱往往是没有章法的,甚至难以控制自己的力道。 季祯刚开始被江熠拥抱的时候,尚且没觉得哪里难过,可江熠的手越收越紧,几乎要将他嵌到骨头里那样,季祯就受不了了。 他也看得出江熠此时状态和往常有太大的不一样,几乎像是变了一个人。或者再讲明白一些,此时的江熠压根不像一个人,更像是… 季祯在片刻的忐忑之间不确定地想,现在的江熠更像是魔。而且与他之前见过的像梦魇之类的那样的魔,甚至千灯会上的青衣男子那样的魔物都完全不同,江熠就如同不可测的深渊,向自己张开了巨口要将他吞噬下去,带进黑暗中。 季祯不知道自己怎么忽然会有这样近乎荒唐的想象,谁都可能是魔,但江熠怎么会是? 他是仙门翘楚,后辈之中的楷模,被无数人寄予厚望,将要得道成仙,无论是哪一方面都可圈可点。 即便是季祯也不得不承认江熠约束规范自己人能比。 可是现在的江熠就是己季祯这样的感觉。 他觉得自己像是被一块寒冰给拥抱住了。 季祯的心跳加快,他可以听见隔着房门若华和江蘅询问的声音,季祯是可以大声呼救的,可他严重怀疑面对这样的江熠,外面的一堆人加起来是不是管用。 生理性的反应让季祯张嘴并没有先求救而只说了一个字,“疼…” 他的脑袋被迫搁在江熠的肩膀上,这一个字闯进了江熠的耳畔。 季祯本来没指望这话会有什么作用,然而他却没想到,虽然江熠后面的动作透露着些许迟疑与不放松,但江熠不仅的确停下了继续加紧的动作,还慢慢松了些,即便那放松的幅度很有限,但他的确是松了。 季祯的脑袋因此有了一些活动的余地,往后一仰就能看见江熠的目光。 出乎季祯意料的是,那目光里面并没有凶狠与杀伐,虽然满是深沉的死气,但与自己目光相对之时所透露出来的情绪,却依旧是刚开始的迷茫与不解。 就好像虽然不由自主地变成了这样,但江熠自己也不不太懂。 那目光里的纯粹,让季祯不知怎么想起了只见过几次的狗蛋。 他有些豁然开朗,江熠就好像是一个亟待开导的孩子,牢牢地抓住了自己。 江熠真讨厌,季祯想。 可是他还是忍不住有些心软。 第六十五章 你要舍弃哪一个? “重光开门。”江蘅的声音从外面传来,打断了季祯的思绪,同时也让江熠原本显得的放松下来的情绪,重新迅速紧绷起来。 季祯感觉自己的骨头才缓过来,冷不丁又被一下子收紧的力道给折磨的像要断了。 “呃,”季祯呼痛,咬牙切齿地骂道,“江熠你想杀了我吗…” 他的手努力往后伸,想要去拆解,江熠落在他后腰的力道。 但不知道屋里面究竟发生了什么,只能听着一些含糊的声音,外面一叠的敲门声却催得更紧。 特别是若华,此时声音急得已经几乎不成调子了,双手用力的拍着门大声喊着季祯的名字。 “重光!”江蘅没有听到屋里面江熠一个字的回应,心想感觉不妙,手上用力推门,却感觉到门闩的阻碍。 他把心一沉,干脆用了十分力道去推门,客栈的设施老旧,房子都不知道是猴年马月造的,本来薄薄的门板应该被一推就破,然而此时在江蘅的手下却坚如磐石。 他没有用全力之前只觉得推不动,等他用全力之后,那就不仅是推不动了,更有一股相抗衡的力量将他往外搡,江蘅只觉得两只手的虎口一麻,掌心已经不由自主的放开了门板。 若华也跟着受到惊吓一般松开了双手,她看着那门板有些奇怪,明明是木制的门板,她刚才却分明感觉到肋骨刺手的冰凉。 若华有犹豫豫的伸手去试探,这次没有碰到门板已经被凉气逼了回去。 “爷?”她越发着急。 屋里头季祯虽然还没能从江熠的手下挣脱出来,但是也并没有身陷险境。 “我没事。”季祯勉强安慰若华,他知道这个时候若华在这里,除了干着急眼并没有什么用处,倒不如哄她去远点的地方,省的她在外面掉眼泪。 季祯因此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跟平常一样正常,“若华我这里没事,你先出去帮我准备点吃的,这店里厨子烧的我可不要。” 若华本来垂泪,闻言果然被转移了不少注意力,“好,那我去看看,江少主你一会儿也一块出来吃吧。” 只不过屋里还是没有江熠的声音。 江蘅改成了向季祯问话,“季公子,你们屋里面现在是个什么光景,重光他怎么了?” 季祯本来还想问江蘅,江熠这是怎么了呢,现在被江蘅问了,他就更加摸不着头脑了,“他疯啦!” 季祯无可奈何地骂道,同时双手还在和江熠做着斗争,“你快撒手啊。” 江熠紧握在一起的手长,偏偏就像天生如此一般,任凭季祯怎么掰扯就是一动不动。 江蘅无法入内,只能隔着门继续追问,“他疯了是什么意思,你能把门打开吗?” “疯了还能是什么意思!”季祯进退无门,语气急躁起来,“我要是能开门我还和你说什么!” 季祯刚吼完,忽然感觉江熠的视线移转,本来看着自己的目光挪向了门那边,门那边就是江蘅所在的位置。 季祯预感有些不妙,江熠的目光让他后脑勺都觉得发毛,他顾不上自己腰酸,“师兄,你最好快点走开,我感觉她有些不对劲。” “什么,”江蘅的话音刚落,突然感觉自己被一股隔空而来的力道扼住了咽喉,霎时间将他所有的的声音都堵在了嗓子眼里。 这桎梏的动作仿佛破空而出,以虚无的形态强横且碾压地让他无法动弹。 然后他被缓缓举了起来,双脚离开地面。 江蘅站的离房门很近,因此他被掐着举起来的剪影清晰的落进了季祯的眼里。 他惊愕地去看江熠,去发现江熠的手根本没有动,只有他的目光凝视着江蘅所在的位置,森森冷冷。 季祯惊呼一声,双手用力捏住了江熠的脸,虽然不知道当下是怎么回事,但还是努力想要打断江熠的思绪。 “江重光,你看我。”季祯的手因为着急,在江熠的脸上几乎是乱摸乱碰毫无章法,从江熠的鼻子当眼睛,脸颊到嘴巴。 江熠对他的触摸感觉好像也不大,除了眨了眨眼睛外再没有其他反应。 时间每流逝一秒,季祯的心就往上提一分,不知道外面的江蘅是什么情况,他只能从那剪影里面感觉到外面的人的生命正在不断流失,而江熠满不在乎江蘅的生死。 季祯把心一横,原本江熠脸的手改成了放在他的脖子上,然后双手用力往下一拉,把江熠的脖子给拉了下来,同时送上自己的嘴唇,带着一些焦急。湿漉漉的亲了上去。 江蘅原本已经感觉眼前的光芒越来越少,眼帘不断往下垂,几乎就要完全合上,忽然之间那股原本要至他于死地的力道骤然消失,他脱力一般从半空中坠落,跌到地面,忍不住伸出手摸着自己的脖颈不住的咳嗽。 季祯听见房门外传来的咳嗽声,心往下放了一些。好在亲吻有用,要不然他还真的不知道该怎么救江蘅。 季祯松开了原本环绕着江熠的双手,将掂脚的动作也收了,自以为自己能够松一口气的时候,江熠原本显得木讷看着门外的目光完全凝视到了他身上。 季祯感觉原本被勒得酸痛的腰忽然一松,可他还来不及为自由欢呼高兴,他的双肩就被人给勒住了。 “哎,”季祯张了张嘴巴,还不等他说点什么,江熠空洞又带着几分森然,仿佛幽深的潭水般的目光全数加诸到了他的身上。 季祯感觉后背一凉,可是再要逃跑已经来不及,实力碾压下,江熠不仅对江蘅可以为所欲为,对季祯更是如此。 季祯被他用力抱住,被迫启唇迎接他的亲吻。 季祯愕然的情绪占了上风,但是怎么都没有想到江熠会吻自己的。 江熠为什么现在吻他。 江熠明明不喜欢他。 江熠对他的去留无动于衷。 江熠清醒的时候依旧是那个冷心冷情,只在乎修道的江家少主。 那江熠他现在的举动是什么意思? 如果这种行为放在以前,季祯心里一定会有些志得意满的高兴,觉得自己的计划实行成功。 现在如果有这种情绪似乎也不迟,可季祯发现自己高兴不不起来。 因为对他来说,江熠的行为是莫名的,这样反反复复的莫名,让季祯有种江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自己只能被动接受的感觉。 这感觉不对,这感觉让季祯讨厌。 他不知道哪来的力气,在江熠的舌头闯进他的嘴巴里时,季祯用力咬了他一口,江熠的修为再高,但皮肉终究是凡人,两人相接触的口腔里几乎瞬间弥漫了血腥味。 季祯忍不住皱了眉头,不过也是这个动作的确成功阻止了江熠继续入侵,且让他停了下来。 “江重光,你在做什么?”季祯将头往后一仰,抬起袖子擦了一把自己的嘴角,他的衣袖上生立刻见了一些血红色。 季祯的语音没有特别愤怒,但平静的情绪往往更能击穿人心。 江熠停了下来,很久没动。 “你真的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季祯继续反问江熠。 “你以前是什么意思,你现在又是什么意思,你知道这两者之间的差别吗?”季祯说,“你现在这样做以后呢,还是明天就和我再也不见了?” 江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他在放纵心魔。 刚才由心魔掌控的那小小一会儿中,亲心魔做的,大概就是江熠心底里想要的,所以即便他知道心魔在做什么却也不想阻止。 但是季祯问得对,明天以后呢,一切会有什么改变? “我,”江熠晦涩的开口,声音带着难以自控的沙哑,“我不是很明白。” “什么不是明白?”季祯问。 “我不明白我对你,”江熠说,“我控制不住我。” 他说的实在含糊,却也透露出江熠纠结的难以用语言准确描述出来的心情。 “你不高兴吗?”季祯询问他,“单单是因为我要和师兄一起睡这件事?” “不是。”江熠说。 季祯原本以为他是吃醋,正等待着江熠的回答,却没想到江熠否认了。 不过季祯还没有来得及失落,江熠皱着眉头又说,“不仅仅是这样,西陆,梁冷,我都不喜欢。” 季祯本来有些不懂,但随着江熠把话说完,他的眼睛也越睁越大。 江熠如此干净纯粹的说出自己的想法,站在他面前如同一个等待老师答疑的好学生,季祯的心忽然不由自主地鼓噪起来。 “可是你说你不喜欢我。”季祯盯着江熠的眉眼有些不满地说,“那你到底喜不喜欢我?” 江熠的不准和不让虽然用笨拙的方法表达出来,但明明就是吃醋。 “我不能喜欢你。”江熠说。 是不能而不是不喜欢。 这样的答案其实已经很明确。 季祯的嘴角出一点点几乎让人无法察觉的笑容,他往后退了半步,让自己更加明确的出现在江熠的眼里。 季祯带着几分狡黠,慢条斯理地说,“可你不能不喜欢我又要管我,你懂吗?有舍才有得。” 他的声音如此清灵悦耳,却又像是邪魔的引诱,“你要舍哪一个?” 第六十六章 你干嘛! 如何选择对于江熠来说是个十分新鲜的命题。 人这一生会面临各种各样大大小小的选择,从早上吃包子还是馒头,到是与非对与错。连季祯也不是没有不能如愿而必须做出选择的时候。 可江熠不能说从未有过选择,但的确很少做选择。对于他来说,什么是对什么是错是有明确标准的,对就是唯一选择。 当选项被模糊与限制的时候,那就是没有选项。 也许是心魔对江熠的影响还在,季祯的问题过后,他也产生了一个从前来说近乎荒唐的念头。 为什么他没得选,没得舍? 是谁让他一板一眼的生活,是谁给了他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的限制?所谓对云顶峰的责任,要修成正道,真的是他唯一能走要走的路吗?还是说这从一开始就是江恪强加给他的? 江熠一时如同处在风眼之中,目视着周围狂风呼啸席卷,矛盾碰撞。 季祯说那番话多少知识意气用事,为自己心里畅快。他无法确定江熠有几分在乎自己,因此也并不清楚那番话在江熠心中激起的波澜。 有舍有得是不错,但照着上辈子那个梦境来说,即便现在江熠可能有点喜欢自己,可季祯觉得大概率被舍弃的还是他。 所以季祯说完那番话,只图一个心中畅快。 江熠背对着季祯一动不动,季祯盯着他的背影,脚步慢慢往外挪。等他摸到门闩,安然把门打开,季祯才松了一口气。 门外的江蘅看见门从里面开了,立刻上前一步,见是季祯,他的目光随即从季祯身上越过,落到房间里江熠的身上。 犹豫一瞬,江蘅还是大步走进房内,他面色深沉地唤了一声,“重光。” 季祯已经摸到门外,他逞过勇了,刚才却看见江蘅的脖颈上那道深深的勒痕。回想江熠前面的疯样,季祯觉得自己还是不摊浑水来得好, “那我先走啦?”季祯声音不高不低,恰好是个说出口但影响不到房里人的音量。 他说完以后也不是真的等待江熠或者江蘅给他准许和回应,只是求个理直。 季祯一退出房门,若华便迎上来将他往外拽,小姑娘方才受惊还未缓过来,眼睛里红红带着泪珠子,说什么都不愿意让季祯同云顶峰的人掺合了。 季祯想想也是,干脆由着若华把马车里收拾出来,直接睡马车里得了, 单独被留在屋里的江熠和江蘅,自然有许多话要说。 江蘅的修为同江熠比,差了一大截。这是天赋上的差距,并非努力就可以轻易弥补的。江蘅对两人之间的力量差距也清楚明白,故而刚才被扼住脖颈的那会儿里,他更加惊骇于江熠力量的暴增。 他和江熠有力量差距没错,然而那差距本来不该打大到他物还手之力。 且撇去力量差异,如此失控的江熠也不合常理。 若是为了季祯,江蘅顾不上自己,立刻追问江熠,“重光,你知道方才你的所作所为有多失态?” 他少有对江熠语气如此严厉的时候,然而责备出口却没有得到江熠的任何回应。 “重光?”江蘅绕到他身前,发现江熠的目光没有聚焦。 似乎是愣了片刻,江熠才注意到眼眸里出现的江蘅,他的视线慢慢回温,语气一如往常,“抱歉,师兄,我只是在想一些事情。” “清心,禁欲,你都忘记了?你方才哪里有清心禁欲的模样?”江蘅平时极少在江熠面前端起大师兄的架子,此时三言两语却充满了江恪的影子。 江熠有些恍惚,又像是恍然清醒过来一样,低声说:“师兄,你这样子和师父很像。” 江蘅此时的一言一语,和江恪从小对江熠的教导和要求一模一样。 江熠的情状很平静,但因为平静而显得超出寻常的古怪离奇。江蘅联想到方才江熠的失控,他的修为大涨,心中忽然有了个自己都觉得近乎荒唐的猜测。 他一把抓住了江熠的手腕,用自己的灵力去感受江熠体内的灵力。 江熠任由他抓住自己的手,并没有反抗的意思。江蘅的灵力在他体内穿梭自如,在江熠体内浑身运过一遍,原本皱起来的眉毛才松开,且内心大大松了一口气。 江熠的体内并没有魔气,起码江蘅感受不到。 江蘅没有因为自己的伤怪江熠,他更从大局出发,对江熠说:“师弟,你要记得下山来是为了什么,要做什么,儿女情长断不是正道,师父也不会容许你如此堕落,难道仅仅是一个季祯就让你忘乎所以了?” “我没有因为季祯忘乎所以。”江熠说。江蘅此时反复提及江恪,让江熠的心魔躁动不已。 “为什么儿女情长是堕落?”江熠问江蘅。 这是江恪的说辞,从前江熠不问不疑,现在忽然问起,让江蘅一是没有反应过来。 江蘅是江恪教条的一个传播者,江熠是江恪教条的一个接受者,他们之间环环相扣,从未有过问题,然而只要一方出现松动,这环的首尾就难以相连。 一旦怀疑起规则的制定者,那疑问岂止一个两个。 “牵挂儿女情长如何安心修炼,况且有情便有欲,有欲如何得道。”江蘅说。 “我只是在想,人本身就从欲望中诞生,无情无欲未必是正道。”江熠开口之言是笃定的离经叛道,那口吻也让江蘅陌生极了。 他的语气仿佛是在和江蘅论道,探求一个自己也不确定的答案。 “那是普通人,你不一样。”江蘅说,“你天赋极佳,命定要走这条路,你是一定要得道的,如何能与俗世凡人相提并论?” 他不一样,所以他要更加努力,他不一样,所以他要越发要求自己。 这是江熠自小到大熟知的,被无数人灌输的道理。 他从前不问为什么,现在却想问了。 “到底是哪里不一样?”江熠问江蘅,“又是什么样的命定?” 命定二字倘若仔细琢磨便是漏洞百出。若他如此不同,他命定走这条路,那他那云顶峰,甚至全道门都难以启齿提及的母亲又是怎么回事。 江蘅无法回答江熠的问题,江熠似乎对比也早有预料,并没有因为江蘅的哑然而继续追问。 “师兄答不上来,我会回去自己问师父。” 江熠低声说,仿佛已经下了某种决心。 “从第一眼看见季祯时,我就觉得他会是祸端。”江蘅说。 “不要这样告诉他,”江熠道,“他会难过。” “阿祯喜欢就是喜欢,讨厌就是讨厌,师兄远没有他坦荡,”江熠说着又自嘲般叹了一口气,“我们都不如他坦荡。” 他也许还没有完全想明白,但此时依旧有豁然开朗之感。 他舍不下季祯,他不想也做不到和季祯到此为止。喜欢季祯和他修道并不应该有大冲突,不可兼得的道理都是别人讲的,江熠现在不完全相信了。 季祯的棉被盖过头顶,因为睡的地方不那么舒服而微微打着鼾。 他做梦的时候少,即便昨天入睡多花了点时间,季祯也一夜无梦。 不过一到早上他就难以继续安眠了。 这小小一方客栈,住的都是来来往往的普通人,走南闯北暂时歇脚,早上自然也不愿意多停留,天蒙蒙亮就打算离开。 客栈里从那时候起往来人声就嘈杂不断,闹得季祯较往常更早醒来,再睡不着,只能在车里边发呆边打哈欠,头发丝凌乱地披在肩头。 他醒得早,奴仆醒得更早,若华让下人去早市上买了些新鲜的食材,自己带着人借了厨房的一个灶台,给季祯做早饭。 季祯独自坐在车里头,心情郁闷的打哈欠。 昨晚那个反问江熠的劲儿过去以后,他又觉得挺烦人的。江熠喜欢自己了,多少应该是有一些的吧,自己虽然没有睡他,但也不是没有占到便宜,这一走两个人的婚约一定断了,他本来觉得如果自己抢到退婚,既能够找补回面子,又能够让江西伤心,简直两全其美,自己心中一定快活。 可现在想来,却怎么都差点味道。 具体差在哪里,季祯却也说不太明白。 他烦恼地撸了撸自己的头发,正在碎碎念骂人,什么狗王八,臭江熠之类的,马车窗户忽然被人轻轻扣了扣。 他的马车就停在客栈外头的巷子里,前后无人,季祯以为来扣窗的是下人,于是等着外头的人说话。 结果外头的人也没马上出声。 季祯不耐烦地啧了一声,凶巴巴地说,“谁啊?哑巴了啊!” 外头的人被骂了,这才开口,不过一开口却是一个季祯意料之外的声音。 “阿祯。” 声音是季祯熟悉的,只是他从没听过对方这么叫自己,因而一下没人住把窗户直接打开了,瞪着眼睛看着窗外的人。 窗外站着江熠,照旧是那个一丝不苟的模样,让季祯又想到自己当下的模样,反应过来他赶紧啪嗒一声把窗户给当着江熠的面拍上了。 “干嘛?!”季祯拢了拢自己的头发,忍不住恶声恶气地说,“大早上来故意看我笑话的吗?” 第六十七章 喜欢你 而江熠看来,此时的季祯却是可爱过分了。 他皮肤白净细致,带着将醒未醒的困倦,嘴巴大约是不自觉随着自己的情绪瘪着点,唇瓣就微微翘着,与他黑亮亮的眼珠子一块映在江熠眼里,同他瞪过来的目光一样让江熠感到轻松快活。 季祯凶完,又回想起方才江熠叫他,并不是往常一样的季三,而是阿祯。虽然他曾经让江熠这么叫自己,是为了顺利拉近两人之间的关系。这也的确是一个从前家人才会叫他的称呼,如今虽然不是家人独有了,可是往常顶多也是梦魇或者梁冷这般叫他,江熠从来没有过。 这也是前面季祯没有马上认出是江熠在叫他的缘故。 怎么说呢,季祯的指尖在窗框上轻轻抠了下,带着些不自觉的局促情绪。原来江熠若是亲近地叫他名字是这样的感觉,他清冽的声音吐字清晰,仅仅是两个字却好像百转千回。 撇去当下情境,季祯并不讨厌江熠这么叫自己。 “我不是故意来笑话你,”江熠的声音隔着窗户,并不影响季祯听见,但他还是忍不住把耳朵凑到窗户边上听。 且听江熠会说出什么样的鬼话,季祯想。 “我来找你,是想和你说一句抱歉。”江熠说。 “什么抱歉?”季祯的心提了起来,如果江熠现在是过来告诉他,这抱歉是为了后面很多对不起他的事来说的,季祯想直接出去把他掐死。 按照江熠的性格,季祯此时也没有自信说江熠现在不是为了以后要对不起自己来道歉的。会发生的也许终究会发生,他轻易改变不了。如果是旁人就算了,是江熠… 季祯在这瞬息之间想了一大堆乱七八糟的事情,从前世梦境想到自己从宜城到边城至今发生的种种,又重复了自己遇见江熠以后他说的每句话,做的每件事。 “算了你不要说了。”季祯开口拦住江熠,“说的都是让我生气的话,不如不说了,”他的情绪多少有点失落,但是又倔强地对外面的江熠说,“我这趟回去,多半这几年也不会离开宜城了,到时候有什么事儿还不知道呢,宜城青年才俊大家闺秀多了…” 这话也不完全算是逞强,宜城的才俊闺秀的确很多,有意与季家结亲,想要拉拢季祯的就更多了。再依照季家对季祯的宠爱程度,他的确是要什么有什么,想同谁好同谁好。 季祯碎碎念般把这话也说了,“到时候你走你的独木桥,我过我的阳关道,我开心着呢。” 他说了一长串话,才发现中间江熠并没有打断自己,也没有吱声,都不知道人还在不在外面。 季祯好奇地从窗户里往外看,窗缝很小,但能依稀看见外面的人。江熠还在。 明明这窗缝小的可怜,可季祯往外看时,却好像被江熠的目光抓包,让他有点恼羞成怒,他现在也不愿意装文雅了,“你屁也不放一个,不相信我说的话吗?” “我相信,”江熠说,“我能上马车来和你说吗?” 他提出请求,季祯一下愣住,防备地问:“为什么要上马车,车下面说不是挺好的吗?” 他想起昨天和江熠独处时候的情形,有一点点心有余悸,方才他还在江熠说了不少狠话,若是江熠想要上到马车关上车门对自己行凶,那岂不是糟糕? “有些话我想当面告诉你。”江熠道。 “这样也算是当面吧。”季祯勉强把窗户打开,又用被子裹住自己的脑壳,只露出一张脸来。 隔着窗户看见这样一个季祯,孩子气更浓,江熠忍不住笑了出来。 他会这样明显开怀笑的时候很少,季祯也见得不多,他从前最多看见江熠抿唇轻笑,此时不由愣了愣。 这一愣便让江熠伸手轻轻碰了碰季祯的眉毛。 只是眉毛,是一个极其克制的,却明确表示亲昵的动作。 季祯在他触碰的时候下意识地眯了半边眼睛,像个小猫儿,头也歪了下,像瑟缩也像害羞。 “你干嘛呀。”这下问出来的话就没有前面那么凶,而多少带着点软绵绵的味道了。 “很抱歉之前说你重欲,安于享受。”江熠开口。 季祯听见他说的,软和的脸色就垮了几分,不过还没等他完全变脸,江熠又接着往下说了一句,季祯这才发现他原来并没有说完。 “很抱歉之前刻意疏远了你。”江熠说完这句话的时候,季祯眼睛呆住了。 江熠的抱歉好想和他想象之中的并不一样,他完全不懂往下会有什么样的走向。 “最抱歉的是,”江熠注视着季祯的眼眸,“之前骗你说我不喜欢你。” 他说着往前走了半步,脚步抵在马车前,和季祯就隔了咫尺距离。 季祯脸上的惊诧已经无法掩饰,“你,你在说什么啊?” 他看着江熠,眼睛还是那双眼睛,眉毛还是那双眉毛,鼻子和嘴巴也都没有任何改变,可是说出来的话却超出季祯预期。 “你是江熠吗?”季祯几乎有点迷茫了。 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活法,季祯其实已经接受了这一点。他愿意随心所欲自由自在地过,不代表别人可以这样。这世上多的是身不由己,口不对心的人,季祯就算嘴上不愿意承认,但心底里,他多少有点谅解江熠的刻板与教条。 若华原本在厨房里面忙活,她隐约听见季祯好像在和谁说话,走出来一看是江熠,当下想到昨天晚上的诡异场景,立刻管不了其他,提着裙子就跑到马车前防备地看了一眼江熠,而后问季祯,“爷,没事吧?” 季祯刚问完江熠是不是江熠这样的话,正等着江熠回答,若华忽然插了句话进来,打断了季祯的情绪。 他这会儿也感觉江熠在车外和自己说这些话有些不妥,先支开若华说:“光天化日的,你只管准备早点去,”他说着又对江熠道,“嗯,你上来说吧。” 车门开了又关,季祯琢磨着江熠刚才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不等江熠坐稳他就问道:“你说的不该骗骗我说不喜欢我,是什么意思?” 他心中已经有猜测,可自己说出来却觉得不作数,还是要向江熠确认才好。 季祯问话的时候不自觉抓住了江熠的手,江熠垂眸看向季祯的手掌,心跳也快了几分。刚才他说的那些话已经几乎用光了他坦然的勇气,但是今天他要和季祯说的话,从昨天夜里与江蘅交谈过后便已经想好,做了决定。 因此即便生疏,但江熠还是反手轻轻翻握住了季祯的手掌,然后干脆低下头亲了一下季祯的嘴唇。 一触即分的亲吻,纯洁到不带任何欲望,单纯只是态度的表明。 季祯睁着的眼睛在江熠靠近的时候极其缓慢地眨了眨,慢到像是要把江熠整个锁在他的眼瞳里面。 嘴上温热的感觉并不让季祯陌生,让他陌生的是这个亲吻是江熠主动的。 一股喜悦在他心底滋生蔓延,季祯眼睛忍不住亮了起来,可他还是拉住脸颊微红正在往后退的江熠,“你这是什么意思!你这是占我便宜的意思。” 江熠说不出来的话,季祯却偏要他说。 “亲一亲人有很难吗?”季祯不服气地揪住江熠的衣领,啾啾凑过去回亲了他几下,“我早不知道做了多少次了。” “况且,”季祯理直气壮,这次的理直气壮还真的没有别的说,“你前面让我伤心,现在却连把话说清楚点都不愿意吗,你这样我都不懂。” 江熠的确在这一点上很亏欠季祯,因此再赧然也果然在犹豫了片刻以后说,“阿祯,我,喜欢你。” 季祯哪里想到昨天晚上到现在,几乎是峰回路转,他原本以为已经走到死局的事儿忽然有了转机,一时以为自己可能在做美梦。 季祯捏了捏自己的脸,不舍得下手太狠,所以没感觉到疼痛。他看了一眼江熠的手臂,干干脆脆地伸手拧了他一把,季祯用了不少力气,以至于江熠的手臂一下就红了一块。季祯满意这效果,他问江熠,“痛不痛?” 江熠也看了一眼自己手上的红痕,却摇头,“不痛,你若是想要撒气,再拧就是了。” “谁想要撒气。”季祯说。 他不至于真的把现在当作梦境,只是一开始的确是有难以抛却的不真实感罢了。 但陷在回头想想,江熠喜欢自己也并非什么不合情理的事情,因而季祯高兴之余,多少有些得意。 仙门翘楚又如何,世家名门又如何,现在还不是喜欢我,任我掐拧。 季祯得意了一小会儿,脸色又认真起来。 凝眉看着江熠。 江熠喜欢他了,按照计划来说,此时就是完美的抛弃江熠的时机,那他还是要回宜城。可心里是这么想,季祯行动上又想往江熠身上靠。 冷静理智! 他在心中大声疾呼,手暗暗掐自己大腿,让自己忍住激荡的心情。 别光想江熠,想想他爹,想想云顶峰的其他人呐! 好家伙,从这个角度来,季祯一下冷静不少。 第六十八章 喜欢我就惯着我 季祯将双手放在自己膝头,摆出正襟危坐的模样,“我并不是不讲道理的人。” 第一句话先定下基调,但是到底没有能够保持太久,季祯就感觉脸颊上有些痒意,伸手轻轻抓了两下。 江熠的目光从他抓脸的指尖到季祯重新把手放下来,不置可否地回应季祯前面的那句话,“嗯。” “你喜欢我的意思是,”季祯问他,“是你要和我好的意思吗?” “什么好?”江熠有些不解季祯说的好是那种好。 “当然是相好的好。”季祯睁眼,水乎乎的眼眸一错不错地注视着江熠,他说这两个字的时候一点害羞也没有。 相好两个字仿佛自然带着温度,光是在江熠耳畔滚了一圈就带着一股烫热的感觉。 但他点了点头:“嗯,是,相好的意思。”断续之中还是把话给说完了。 江熠从前开口不是讲经就是说礼,喜欢谁和谁相好这样的话,他也从没想过有一天自己会说。只是看见自己点头认下后,季祯那一下更加明亮的眼眸,江熠的心间一荡,便觉得如此破例也无不可,甚至让他感觉到前所未有的欣然。 季祯说了这么多,脑袋瓜子已经比刚才要冷静很多,起码是不想着一头扑进江熠怀里为所欲为了。 他微微鼓起脸颊,审视地看着江熠,脑袋往后面慢慢退,直到退不过去下巴跟着扬起一些,眼睛半眯这才开口:“那你怎么忽然要喜欢我了。” 季祯就差把有阴谋三个字写在自己脸上。 “我没有忽然喜欢你,”江熠说,他的声音有些低哑,但语义清晰完整,“只是我从前没有想通。” 他从前顾虑许多,季祯要走,江熠心里才有了豁然开朗之感,他不知具体如何把握,甚至不能明确判明对错,江熠只晓得若是由得季祯这样离开,他会后悔的。 “那你是说你从前就喜欢我,喜欢我好久了?”季祯抓住重点回问江熠。 江熠嗯了一声。 季祯不满道:“嗯什么呢,嗯是什么意思,给爷把话完整地说出来。” 他语气霸道带着跋扈,江熠一愣,却也还是由着季祯的性格:“我从前就喜欢你。” 从季祯的角度看江熠,他的面庞依旧如同季祯第一次见到时候的模样,高洁而淡雅,周身萦绕着遗世独立之感,可此时江熠的脸上又比季祯初次见他时候多了更多人性化的神色。 如同一只雕刻完美的木偶被赋予了生气,多了情绪。 江熠眨眼,垂眸,甚至脸色微微的变化,生气,高兴,笑了,各种表情季祯都见过。 季祯忍不住想,会不会只有我见过?他心里多了些私藏的喜悦,又有些顽皮的念头,此时垂眸看看自己衣衫不整,发丝凌乱还未洗漱的乱糟糟样,闷不吭声忽然一下扑进江熠怀里,脑袋在他的颈间用力蹭了蹭,好像要把自己的不修边幅感染给江熠,让两人混作一团,让江熠身上的人性更加丰富。 “我就知道我可以的!”季祯抱着江熠的脖颈,还不忘握拳对自己表示肯定。 让江熠喜欢自己果然不是难事,他甚至超额完成目标,让梁冷都喜欢了自己,厉害死了。 江熠也保住了季祯的腰,闻言稍稍有些不解,“你说什么?” “就是我厉害极了的意思。”季祯胡乱糊弄过去。 江熠问季祯:“你现在还要回去吗?” 季祯不答反问:“你想我回去吗?” 他搂着江熠的手没有松开,指尖还玩起了江熠垂落的发丝,缠绕在指尖一圈一圈的,看着那头发随着自己的动作舞动。 既然有这样的峰回路转,季祯是不打算直接回去了,或者起码要再拖迟几天再说。 按照原计划说,他是应该要直接回去就退婚。虽然现在这个念头还在季祯心里,但是面对这样的江熠,他免不了犹豫。 若原来做那个梦的时候他还不知道江熠是个什么样子的人,现在季祯比那时是清楚很多的了。江熠行事比常人要认真古板许多,礼教规矩在他眼里很重要,除此之外他大约满脑子都是修炼与降魔,上辈子的事情倒不完全像是江熠有很多参与的。 季祯心里抱着一丝侥幸和投机,也许真的和江熠没有什么关系呢? 若是这样的话,那其实不和江熠退婚也可以的。 所以季祯要多留几天,搞清楚上辈子的退婚可能是什么原因,要是和江熠没多少关系,那他大可不必管其他人。如果和江熠真有关系,再将婚约甩他一脸子也不迟。 当然这个时候他就要让江熠主动留下自己了,要不然自己说要走了又留下来,那多没有面子。 况且这种刚刚告白,应当是你侬我侬时候,季祯觉得论常理,江熠也不会不留下自己。 哪里想到,江熠一开口季祯就想给他一拳头。 “你先回去吧,”江熠说,“此时边城依旧有些魔物作祟,虽然你在我身边应当出不了什么大事,然而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还是先回宜城,等我处理完这边的事情再,” 他的话没说完,季祯已经推开江熠,让两人之间重新拉开距离,伸手猛晃江熠的肩膀:“啊啊啊你怎么这样啊!” 江熠说的话太通情达理了,季祯没得指责,若真要说什么便显得他太过矫情,因此只能胡乱发泄一通,也想不到什么可以继续留下的理由。 外头不远处站着的小厮忍了小半天,此时听见季祯叫唤终是忍不住上来靠着窗询问:“爷,您怎么了?” “没事,走远点。”季祯粗声粗气地说。 小厮听他口气不善,连忙退后几步不敢触霉头。他回到原位,余光忽然瞥见一只鸟儿飞落下来,停在院墙上看着自己这边。 小厮爷好奇地盯着那只鸟儿,那鸟儿通体雪白,看着灵巧。小厮好奇地跳起来去够,那鸟儿便重新飞动起来,但没有往高处飞,而是直接钻进了客房之中,竟然视那窗户如无物,直接进去了。 小厮吓了一跳,赶紧揉了揉自己眼睛,又左右看看,生怕是自己的眼睛出了什么问题。 马车里,季祯闹够了,无力地往后一倒,软骨头似的摊在被面上。 算了,回去就回去吧,留在这里和直接回去差别也不大。若是事情已经成了定数,退婚或者订婚的,终归是要有一件的。 “你师父一定讨厌我。”季祯将自己的双腿放到了江熠的膝头。双手枕在自己的后脑勺上,躺着看江熠,“他是不是觉得我坏?” 江恪怎么看待季祯的,江熠无法也不想直接告诉季祯。 但他脑海里不由自主地想起那天江恪说的,“你母亲生性放浪,品性不堪……季祯与你母亲无异……” 这一丝回忆让江熠的脑袋传来一阵钝痛,他略一偏头,露出些不适的表情。 季祯盯着江熠的脸:“你这是什么表情?” 他自己猜测:“是他极讨厌我吧?” “他没有,”江熠说不出江恪并不讨厌季祯这样的谎话,因此说到一半只能换个讲法,“他只是不了解你。” “你不必替他圆了,”季祯听见江恪果然不喜欢自己,他又来了精神,一下坐起来道,“不喜欢我就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他,问题就在于……” 季祯话没说完,后半句拖了个长长的尾调,目光百转千回在江熠身上晃荡。 直到江熠顺着他的心思问:“在于什么?” “当然是在于你到底要帮谁啊。”季祯理所当然地说,“也看你怎么定位我们之间的角色关系。” 季祯担心江熠会让自己委曲求全,因而当下就打算把话和他掰扯清楚。 “江重光我先告诉你,你可不要说出什么让我懂礼数,改心性的话,我这个人就是这个脾气和做派了,在你面前的一点点乖,那是因为要你喜欢我,其实我脾气可大了。”季祯拧着眉头盯着江熠,“若是不顺我心,我会很凶的,从来都只有别人让我称心如意,可没有反过来的,如果你有让我改脾气的意思,那咱们在这儿一拍两散也行,省的日后多些烦恼。” “别说什么一拍两散的话。”江熠道。 季祯盯着江熠的脸,不听这个,江熠只好继续往下说。 “你真当我一点都看不出来你的脾气吗?”他脸上有些无奈,若有似无地轻轻叹了一口气说,“你凶,你装乖,我都知道。” “是吗?”季祯狐疑地看着江熠,“你不是现在在我面前吹牛吧?” 季祯本来以为江熠喜欢自己多少有自己装得好的成分在,此时听江熠这样一讲,竟然和他装的功力没有什么关系,换个角度,那不就是说他装得很一般吗? 季祯的心里所想有一半都写在了脸上,另外一半则直接开口问了出来:“那你就喜欢脾气不好还娇气的人?” 虽然自己也是有很多可圈可点的好处啦,季祯自认,但就他在外的娇气包名声来说,江熠其实还来不及见识他所有的好处呢。 江熠被季祯问得忍俊不禁,“我没有觉得你脾气不好还娇气,我觉得你纯真良善,品性很好。”江熠的眼眸似乎能够看到季祯的心底里去,一串褒奖之词说的季祯也忍不住甜甜地笑了。 “唔……你说得也是没错,是我优点之中的一小部分了。” “所以我不会让你改的,你不必改。”江熠说。 他想了一整晚,既然已经决定过来找季祯说清楚,那也早就想过季祯的脾性和当下仙门不符这点。然而季祯是与自己订婚,并不是与仙门其他人,江熠也不想季祯改变自己的性格去迎合其他人。 季祯的性格才是季祯之所以是季祯的重要原因啊。 “那其他人不喜欢我,因此指责你,你也没关系吗?”季祯问江熠,对这个问题的答案十分看重,目光炯炯地看着江熠。 江熠点头:“没有关系,而且他们不会的,我会告诉我父亲,告诉他们你是一个极好的人。” 江熠已经想过,此番回去要和江恪表明自己想和季祯在一起的意愿。同时也要问清楚自己的母亲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此外他依然愿意承诺江恪,自己会用心修习,并且也会把自己体内有魔气藏匿的事情和江恪剖白。 季祯心下已经有满足了,不管仙门其他人到底会不会相信,江熠这样说,他便觉得开心了。 “我还当你是什么老实人,”季祯倾身去问江熠的嘴角,低声说,“说起话来却也是一套一套的。” 两个人表明了心迹,都是心情微微起波澜的时候,季祯附身一吻,江熠也没有躲,反而抱住季祯有想要将这个亲吻加深的念头。 季祯偏过头躲开,笑嘻嘻地说:“不成,我还没有洗漱。” 江熠倒不嫌他,还是想亲,季祯自己心里过不去,执拗地摇头晃脑躲避,一时两人闹起来,车厢里面时不时传出一声不知是谁的低笑,大多数时候能够听出来是季祯的。 一直到若华那边准备好早饭,又来让季祯洗漱,江熠这才从车里出来。 季祯在车里洗漱完又换了衣服。 若华从刚才服侍季祯开始就看见季祯嘴角一直带着笑,半点没有昨天晚上的不高兴的样子。若华起初没敢说话,等江熠离开车外,她这才小声提醒季祯,“爷,您高兴什么呢,是江少主哄了你吗,他昨天晚上的样子那样吓人,你都忘记啦?” 若华不说,季祯还真有点忘了。就算想起来,他也将江熠的古怪大多理解成吃醋,虽然吃醋吃成那样的确不太对劲。 若华见季祯若有所思的样子,没有继续往下说,她从旁边拾起一只小木盒,正是装着梦大顺和小铃铛的那个。 若华打开木盒理了理,将小铃铛和梦大顺都摆整齐了。 “若华真好。”梦大顺看着若华,语气有些害羞,“娶妻当娶若华。” 季祯抬手给了梦大顺一个脑瓜崩,“做你的春秋大梦。” 若华不懂季祯忽然打玉瓶干嘛,不过她取起小铃铛看了看,又摇了摇。 季祯见状道:“这铃铛不会响啊,你摇了也没什么用。” 若华手上的铃铛的确没有动静。可若华目光好奇地看着那铃铛,语气不太确定地说:“昨晚上我好像听见它响了。” 季祯意外地说:“响了?昨晚什么时候?” 若华说:“就是你和江少主在房里的时候,我走出来听见的,但是隔得远,而且只是响了一两下,我也不太确定这铃铛响了没有。” 若华说不出完全肯定的答案,季祯转向梦大顺:“大顺,你昨天听见了没有?” 梦大顺捂着头,一派受气包模样,哼唧着说:“响了两声,后面就哑巴了,抖个不停,我看它是坏掉了。” 竟然的确是响过了。 结合若华所说的时机点,季祯重新回想起彼时江熠身上微凉的触感,心中有一丝怀疑。 江熠离开季祯身边,是要回去寻找江蘅,同他商量回边城的事情,他想尽快与江恪当面联系,甚至不想用书信交流。 江熠敲开江蘅的房门时,江蘅手上的白色鸟儿正化作一阵飞灰碎落最后消失在半空。 “师兄,回程吧。”江熠说,话语间忽略了那只鸟儿的存在痕迹。 “季祯呢?”江蘅问。 “他先回宜城。”江熠说。 师兄弟两人之间的氛围因为昨晚有了明显的变化。 江蘅摇了摇头,向江熠传递了江恪的意思:“师父说,让你和季祯一道回边城,他想见季祯。” 第六十九章 你母亲也一样 江恪相见季祯,这是个简单且合理的要求。江熠已经决定和季维持婚约,那迟早季祯也要和江恪见面。 可江熠的心里却因为江恪要见季祯而起了些微波澜,感觉不妙。 “他已经启程准备离开了。”江熠下意识想要为季祯拒绝。 江蘅说:“师父只是说要见季祯,此地距离边城并不远,我想季公子也是愿意的,或者我直接去问他好了。”他没有征询江熠许可的意思,只是在执行江恪的命令。 江熠不知是以往自己没有发觉,还是现在敏感了些,他觉得江蘅的表情语气都显得冷冰冰的。而明明江蘅说话时嘴角带着往日一般的温和笑容。 江蘅说完已经往外走,江熠大步跟上。 客栈面积很小,江蘅不消几步就走到了季祯所在之处。 即便在这样简陋的客栈中,正吃早饭的季祯也铺陈了一桌子小食,连碗筷都是自己车上带的,精致得与周遭环境有些格格不入。不顾也无需特别强调餐具,光是收拾齐整的季祯坐在那里,那白净软嫩的脸颊就足够出挑。 他本来夹着菜,要吃不吃地发呆,听见声音回头看,立刻露出笑容来。 “重光,师兄。”季祯说,“我刚想要让人去问你们要不要过来一起吃。” 他的目光先落在江熠脸上,见他脸色并不明朗,又看江蘅,发现江蘅倒还好。季祯又把目光挪到江蘅的脖颈上,发现昨天受伤的痕迹隐约还在。季祯不由自主想站起来,“师兄,要不你坐这儿?” 看见江蘅的伤口,季祯就觉得可能有自己一份在里头。 江蘅摇头:“不打紧,我们已经吃过了,过来是想问季公子一件事。” “什么事?”季祯端起碗喝了一口粥,半张脸被粥碗遮住。 “我师父想要见一见季公子,不知季公子能不能将行程往后推几天?” 听见江恪想要见自己,季祯有些意外,“早在边城的时候不就见过几次了吗?” “到底只是匆匆几面,没有正式的,师父应当是想要郑重些。”江蘅解释。 季祯看江熠,江熠却说:“依照你自己的意思就好,想回去不必勉强。” 季祯不置可否,只问江熠,“你师父知道了吗?” 知道什么季祯没有具体说明,但是意思自然清楚。 江熠点了点头。 季祯的心就定了些,照他看来,江恪若是知道江熠和自己好了,再想要见自己就是一件寻常事了。 季祯放下粥碗道:“好啊。”他转头对若华说,“去告诉刘武,后面的行程不必急,我折返回边城几天。” 若华应了。 季祯还客气抬头问江蘅:“师兄,你要不要再吃点?” 江蘅拒绝了,“多谢季公子美意,不必了,我还要准备回程之事,约莫午后咱们便启程吧。” “行。” 江蘅走了,江熠没走。 季祯对他招招手,让他坐到自己边上,同他打听,“你说你师父让我回去会是因为什么事情?” “不知。”江熠回答得简单明了。 季祯斜了他一眼,干脆自顾自地推测,“反正应当不是什么好事。” 江熠对季祯这个说法并没有反对意见。 “你师父是个什么样的人呢?”季祯问江熠。 他想起昨夜铃铛摇动的事情,又想到在边城郊外的时候,赵松桂说的狗蛋的事情。 狗蛋就是江熠吗?如果狗蛋是江熠,那江恪……季祯不能十成十地肯定江熠就是狗蛋,但是忍不住往那一个极大的概率上去推测。 江熠没有多思考,直接说道:“我师父是一个很严厉的人,他一生都在探索仙道,因此将它看得很重要,除此之外并没有多少特别的。” 季祯其实觉得江熠一直称呼自己父亲为师父挺奇怪的,也许是云顶峰格外不重私情,但不重到如此地步也让季祯难以理解。 他搅动着手上的粥勺子,犹豫再三还是忍不住问江熠:“那你母亲呢,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狗蛋也好,江熠也好,季祯也许没有完完整整认识他们,但他觉得自己所见到的已经足够自己作出一个合理的判断。 他不觉得江熠或者狗蛋会做出杀掉自己母亲的事情。 但不管江熠杀没杀了自己母亲,从怀讯那些人的反应来看,江熠母亲的身份在仙门之中也并不是很光彩,或者不足以拿出来说的。季祯以为自己这么问,江熠也许会露出介意的神色。 却没想到江熠的面色不改,语气也很平静:“我不是很了解我母亲。” “什么?”季祯有些不懂江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我不记得我母亲了。”江熠说。 “你不是和你母亲一起生活到了四五岁吗?”季祯皱眉,四五岁还不记得,岂不是个呆瓜? 江熠耐心回答:“我父亲将我接回云顶峰以后,我生过一场病,从那以后便忘记了以前的事情。” “竟有这样的病?”季祯奇道。 生病以后忘了以前的事情的人,季祯不是没见过,但那都是烧傻了的结果,江熠哪里有一点烧傻了的样子? “嗯。”江熠垂眸,“所以我想不起来了,我也想知道我母亲的事情,和我小时候。” 他如玉的脸色稍显的落寞。 季祯被江熠的表情转移了一些注意力,想不到再问什么,也怕再问触及江熠的伤心事。他看了看手边的粥碗,推到江熠面前说,“喝一口。” 江熠不解,抬头看季祯:“嗯?” 季祯举起勺子,一只手拿着一只手托着送到江熠的嘴边,“啊。” 江熠笑了起来,却还是不懂季祯的意思,季祯将勺子拿回来,阿呜一口自己吃了,又对江熠说:“母亲都是这么给孩子喂饭的。” 江熠一愣,这才明白季祯是什么意思。 季祯大口把刚才的一勺粥喝了,见江熠看着自己嘴巴,“你看什么?” “除了这个呢?”江熠忽然问季祯,“母亲真的这样给孩子喂饭吗?” 他带着新鲜与好奇,仿佛借着季祯的动作探索着一个自己从未接触过,很想靠近的温暖领域。 “就是这样给孩子喂饭的呀,”季祯笃定道,又不是很知羞地说,“我娘一直喂我到八岁呢。” 他以年龄来佐证自己对喂饭的事情记忆的不容有错。 等说完,季祯才想到这事儿说出来有些跌份,因而不忘给自己挽回面子说,“不过也不是天天,只是有时候同我母亲一起吃早饭,她会喂喂我。” 后来还是季祯的大哥实在是说了他母亲好几次,这才慢慢停了。 江熠没有批评季祯娇气的意思,他目光温和,“还有呢?” 看季祯见他果然只是想知道罢了,而且没有笑自己的意思,就想了想说,“我母亲还会哄我睡觉,给我唱曲儿,我还记得一些。” 季祯说着哼哼了两句,是宜城那边的方言,比官话更要软糯不少,由季祯唱出来带着缱绻的尾调,让江熠心头酥酥的。 他想起零星闪回的记忆片段中温和的女声,以及不成调的歌曲,也许那并非心魔作祟,又或者即便是心魔作祟,也的的确确是发生过的事情。 江熠想,也许自己的母亲也给自己唱过这样的曲子。 季祯不介意给江熠多说一些,却也没想到江熠这么爱听。他们从吃早饭,一直说到要上路,季祯这才得空喝了几口茶。 他虽然嗓子发干,却还是带着私心让江熠和自己一辆马车坐着。 季祯歪在江熠怀里,有一句没一句地同他说自己家里的事情。 江熠似乎很乐于听见他与家人相处的细节,有些时候季祯说起一些事情时,江熠完全陌生的表情,让季祯有种从未接触过亲情的荒唐感觉。 “我母亲呢,”季祯枕着江熠的腿,摆弄他的手指,一根根按下去又让它舒展开,然后将自己的手靠过去,十指相扣之后,“她真的对我很好很好,我最喜欢的人就是她。” 江熠依旧有些出神,他反握住季祯的手。 季祯从下往上看着江熠的脸,不得不感慨即使从这样的角度,江熠的脸部线条也依旧无可指摘,但除此以外,他也看见江熠的神色。 季祯心里动了动,把江熠的手拉下来引起他的注意力。 两人四目相对,季祯认真地对他说:“虽然你不记得你母亲了,但是我想你母亲一定也给你喂过饭唱过曲,陪伴你,极爱你的。” 江熠知道他的用意,却还是忍不住笑了。 他低头在季祯脸上亲了亲,是对他安慰的无声接受。 自己母亲是个什么样的人,江熠还无从知晓,但他愿意相信季祯说的话。 马车照着原路回到边城。 季祯的善解人意没有维持太久,他一看见边城的城门,立刻呼出一口气,如临大敌般。 “若是你爹为难我,我可是会翻脸的。”季祯给江熠算是做个预告。 江熠轻轻环住他的肩膀。 刘武对季祯要回来的决定十分不赞同,但还是尽职尽责地将季祯的马车赶到了陈府门口。 第七十章 断情 “骑马累,坐马车也累,”季祯抱怨,“赶路真不是人干的事。” 他本意打算去休息一会儿,却没想到刚下马车就有江追等着,一见季祯和江熠就说:“季公子,师兄,师父已经在等你们。” “这么急?”季祯正抬手微微舒展自己的筋骨,闻言不是很乐意。 “我先过去。”江熠说,“有些事我想先和师父说。” 江追闻言略有些犹豫,不过还是点了点头,“那我先去告诉师父。” 季祯转头想要往偏院的方向走,江熠却叫住他,“你要去哪儿?” “当然是回偏院。”季祯说。 偏院他住了那么久,早就习惯了,也懒得去别的地方住。 江熠并不很赞同的样子,“换个地方吧。” “要换到哪里去?”季祯微微鼓起腮帮子,意气道,“我才不要换,换到别的地方我不习惯。” 季祯正有些觉得江恪霸道,他自己才是霸道惯了的人,自然不听江熠的要求,自顾自往前走。 然而没走两步,江熠一把拉住了季祯的手腕。 季祯感觉到手腕上的力道,江熠的指尖有些用力,让季祯体会到明显的压力。他脑袋里一晃而过是江熠昨天晚上抱住自己时用力的样子,心下有一丝犹豫,看向江熠的目光带着悄咪咪打量。 若说季祯大概是个什么性子,约莫就像一只被娇养惯了的猫崽子。若是有不顺心的地方,一定会亮出自己的爪子挠人。但实质上,这样的小猫崽子遇见大老虎,也会识时务的估摸自己的斤两是否足够和大老虎对打。 季祯不知道江熠会不会变成昨天晚上那个样子。 那样的江熠让季祯陌生,陌生的人和事总会让人不自觉地心生畏惧的。 他所熟悉的江熠冷静而克制,守礼而知进退,不会做出任何越界的事情,就好像每一件事的尺度都在他心里画着一条标标准准的线。 面对这样的江熠,季祯更是敢于叫板了。 “干什么啊?”季祯问江熠。 他大概能够猜出江熠是为了什么不想让他去偏院住,应该是梁冷还住在那里的缘故吧。季祯心想,如果这个时候江熠直接说出来不想让自己去偏院住的原因,他住不住也没那么打紧的。 不过估计江熠的性格,季祯对此并不是很抱希望。 江熠和季祯四目相对,果然如同季祯预料的一般,江熠把手慢慢松开了,只是说:“那我一会儿去找你。” 所以说,季祯转头走,边走边想,这样的江熠真好欺负。 梁冷的确是还在偏院里面住着,不过此时他并不在。梁冷手下的侍卫见季祯回来,稍显意外。 季祯自个儿回屋去,在软榻上随意一躺,眯着眼睛假寐休息。 另外一遍,江熠和江追前后脚到了江恪面前。 “师父。”江追呼唤道。 江追闻声回头,目光从江熠身上越过,没有见到季祯,他背着手厉声问:“季祯呢?” “季三他旅途疲乏,正好我有事情想要先同您说。”江熠上前,低头微微行了礼。 江恪没有立刻见到季祯,有些不悦,“我说了让他回来就马上过来见我。” 江追在旁听见江恪明显责备的语气,心里惴惴不安,好在江恪此时说的话是对江熠,否则江追觉得自己能吓得够呛。 江熠面色不改,他抬头看向江恪,“父亲。” 他简单两个字,似乎换回了江恪的注意力。对于这两个字,大约江恪还是觉得有些陌生不适应,背着的双手微微松了几分,“你想说什么?” 江熠一叫“父亲”,江追便慢慢退了出去,让屋内只留下江熠和江恪两人,且顺带着把门也关上了。 门闷闷合上。 “父亲,我想履行和季三的婚约。”江熠说。 江恪对江熠说的话好像并不意外。他的确并不意外,在江蘅给他的书信中,他已经知道江熠的决定。同时因为足够了解江熠,江恪晓得自己儿子如果说出这样的话,是经过如何的深思熟虑的。 江熠没听见预想之中的责备与反对,反而听见江恪问他:“当真如此中意他?” 江熠毫不犹豫地点头。 然后他看见江恪没有责备,甚至笑了笑。 那笑容因为江恪常年严厉的脸色而并不明显,但是江熠还是看出来江恪笑了,因为那笑容屈指可数,太容易辨别。 江熠不知江恪这笑是什么意思,就听江恪说:“若是如此,我也不会阻拦。” 江熠心中那一丝疑惑因为江恪的这句话而烟消云散,转而变成有些难以相信,又难以自控的喜悦。他原本以为江恪会反对,会责怪,会惩罚,也做好了与他僵持的决心,扛下一切的勇气,唯独没有料到江恪会这样轻巧答应下来。 “父亲,”江熠也露出一些笑容,对于自己后面要说的事情有了比之前更足的把握。 他想认真问问江恪自己母亲的事情,以及自己在边城时候的身世,再告诉江恪自己在灵草园染了魔念。 然而江恪没有耐心听江熠再说什么,只自顾自问江熠,“季祯是先天灵体吗?” 江熠即将脱口而出的话被江恪的问题拦住。 “他,”江熠看着江恪还没有退去喜悦的脸色,心中越发觉得古怪,“我并不能确定。” “你师兄说他能辨别魔气与魔物,且不受魔气侵袭,你与他应当也亲近过,如何不能辨别?”江恪皱眉,以为江熠这样的回答是在糊弄自己。 “季三他自小生活环境单纯,也许因为心境原因,”江熠不知江恪有什么打算,要特别钻研季祯的体质,他只是下意识在回避这个问题的答案。 江恪的耐心有限,当下就不打算和江熠说什么,且嗤笑道,“心境单纯便能辨识魔物?” 书上的确不是没有这样的记载,但是这样的例子少之又少,几乎成了传闻中的事情。 “他这样任性妄为的人,心境能如何单纯。” “师父,”江熠开口打断江恪,脸色变了几分,语气也冷硬了一些,“不要这样说季三。” 江恪听见他这样的口气,心中十分不悦,“你在用什么口气和我说话?” 江熠自小对他尊敬极了,此时的语气对江恪来说很是刺耳。这已经不是江熠第一次为了季祯违逆江恪,江恪不掩自己的怒气,他拂袖,本来似乎还想要往下说,甚至有对江熠施加责罚的念头,然而不知江恪想到了什么,似乎是心念一转,硬生生将自己的怒气掩盖了下来,暂时不发。 父子两人说到这里已经是话不投机。 江熠明显感到江恪现在对于季祯更感兴趣。以至于江恪完全不想听江熠其他想要说的话。此时就算问他关于自己母亲的事情,江熠揣度,应当也不会得到任何自己想要的答案。 他忽然就淡了想要开口询问的念头。 “如果季三是先天灵体,”江熠问江恪,“师父,那会怎么样?” 江恪对于江熠这样试探性的问题没有给出直接的回答,“先天灵体也是少之又少,他若是先天灵体,又正好是你的道侣,那不是极好?” “至于他是或不是,”江恪道,“我看了就知道了。” 江恪心中对于怎么做早就有了谋算。 季祯如果是先天灵体,的确是一件极大的好事。 江熠自小的天赋极佳有先天也有人为,都是江恪一步一步筹划好的。离开了他的母亲,舍去了那些小时候无用的记忆与感情,江熠这十多年来的修习超出常人几倍。 江恪自己知道以自己本身的能力,是无法在有生之年完成飞升的,因此他将希望全都寄托在了江熠的身上。他就像是认认真真在下一盘棋,江熠是他雕琢过后放在棋盘上的棋子,每一步足不容出错。 起初让江熠到边城历练,江恪是想要看看边城这地方对江熠是否有影响。如果此番历练回归对江熠没有任何影响,那前缘便算是全都了结了。 原本以为照着计划事情会进行得十分顺利,却没有想到边城会蹦出一个季祯来,不仅让江熠措手不及,也让远在云顶峰的江恪很是意外与恼火。 本来他已经决定了让江熠了结和季祯的婚约,却没想到江熠心思已经如此坚定。 事情看似走到了一个无法回头的地步,然而季祯如果是先天灵体,那这事情便不是死结,反而豁然开朗之后更上一层楼。 江熠在江恪眼中是个棋子,何况季祯。他根本没有半点把季祯放在心上,只要能让事情按照自己的计划一步步往下走,季祯也不过是个工具罢了。 成仙要断情断欲,断情断欲越发能够成仙。 越深重的情欲断了以后的效果就更大。从这个角度来说,江熠对季祯有感情是好事,季祯是先天灵体更是好事。江恪不怕江熠对季祯有感情,反而怕江熠对季祯的感情不够深重。 深重是好的。再深重的感情能够比母子情深?母子情他都断过,一个季祯,江恪半点没有放在心上。 第七十一章 江蘅故意为之 江恪是如此习惯发号施令,决断对错。在江熠成长的过程中,他就是绝对权威,江恪的指令从来只需要被执行。 从前对于江熠来说,这都没什么不对。他的天赋,他的修习,都由江恪一手把控。仙门内外,江恪都有数不清的成就建树,江熠尊重他,敬仰他,无论从师父或者父亲的角度都不容质疑。若无惊天之变,难以打破。 江熠的心念几番变化,开口忽然问江恪:“师父,从前我在边城时,是生活在城外的灵草山下吗?” 他没有问自己的母亲,只问这个地点,效果却比问自己母亲来的还直接。 江恪看着他:“我找到你时,的确在那附近。” 他的眉目之间带着探究之色,又问江熠,“谁告诉你的,还是你想起了什么?” “只是好奇。”江熠说。 江恪看他面色不像作假,又想到当初自己已经完全剔除江熠的记忆,便也并不多担心,安然让江熠先离开了。 季祯不过时歪在软榻上一会儿,本意是稍作休息,却没想到一闭眼还真就睡着了,因为疲惫浅浅打着小呼噜。 若华见状轻手轻脚走了出去,让收拾东西的小丫头也暂且停下。 季祯半睡半醒间做了个梦,梦的内容很简单,他站在一处不知名的半山腰,往下看见草木茂密水气湿漉,翠意盎然间,自己的身体好像也在随风轻轻摇晃。 季祯感觉自己站得格外高,一阵风吹得极了,他一个踉跄以为自己要摔倒,然而轻轻一晃却又回到了原位,季祯低头一看,却发现自己的脚不见了,身体深深扎进土壤中。 哎?季祯正奇怪,就听见耳边好像有细细的说话声,将他从睡梦中扰醒。 他乍然睁眼,尚有些回不过神来,还低头去看自己的手足,白净的指尖握拢又松开,手还是手。季祯的脑袋往后一展,竖起耳朵去听是谁在说话。 窸窸窣窣一阵响,季祯转了几次头才确定那声音是从装着梦大顺的木盒子里发出来的。 “嘀嘀咕咕什么呢?”季祯开口,室内猛然安静下来。 须臾那木盒子被一个玉瓶顶开些,露出一点白润的边沿,梦大顺带着点讨好道:“吵到你了啊?” “废话。”季祯一手枕在自己的脑袋后面,“到底什么事儿?” “也没什么,只是觉得有点冷。”梦魇把木盒盖子整个顶到了边上,说话时仿佛为了作证自己,瓶身晃了好几下。 季祯一节手腕子露在外面都没觉得冷,此时觉得梦大顺不过是在扯淡,“冷就受着吧。” 梦大顺揣着手同季祯打听:“祯祯,如今和江重光挺好的吧?那你是不是不退婚了?” 季祯说,“这才到哪儿?” 好是挺好的,可如今才到哪儿?他的确是挺喜欢江熠的,可是一码归一码,季祯冷静下来一想梦中前世遭遇,心中总归还有气,有想要琢磨清楚的事情。 江熠和梁冷究竟有没有过私情,江熠从前在边城究竟有什么样的身世等等。待他搞清楚这些,再来考虑退婚不退婚的也不迟。 梦大顺见季祯成竹在胸的表情,词穷间觉得这事儿恐怕最后和退婚不退婚的关系都不大,不知会闹成什么样,憋了片刻终于打商量般对季祯说:“祯祯,我能先回宜城吗?” “回宜城?”季祯挑眉,“你回宜城做什么。” 梦大顺叹了一口气:“哎,也不知为什么,有点害怕。” “有我在你怕什么?”季祯这话说得充满义气。 因为你我才怕啊,梦大顺有苦难言。它最是知道江熠如何一个指头就能捏死自己,怕季祯玩大了把自己牵扯进去,到时候生死不定,它可还年轻呢。 且从魔物本身带有的感官中,小铃铛响起时,梦魇也曾感觉到一瞬间深沉的魔气涌动。一瞬间的时间极短,却更显得恐怖,那代表有什么东西能将那样的魔气掌控自如,运用灵活。 哪里不对劲?季祯还没来得及问,又听见外面有人声传来。仔细听过以后发现果然没错,正是江熠的声音在外面。 梦大顺也听见了外头的声音,脑袋一缩立刻躲了回去。 若华在说:“爷正睡着。”似乎是要将人打发走的意思。 季祯连忙坐起来到窗边对外面说:“我醒了。” 外头的声音一静,接着外门被推开,须臾在季祯有预料的目光下,门帘被一只大手给掀开了。 是江熠。 季祯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大一会儿,只是没那么困倦了。他问江熠:“现在要去见你师父吗?” 江熠却摇了摇头说:“不着急,”他在季祯身旁坐下,“今晚去我那边院子用晚饭吧?” 江恪虽然急于见到季祯,验证他的体质,然而并不愿意屈尊来见小辈。 季祯知道这是委婉说到时候再和江恪见面的事,觉得也好,点头应了。 他连日赶路,到底是有点累的,自己摸了摸自己的脸,感觉上头的软肉都不似从前好摸。季祯又看江熠的脸,好奇道:“你不累吗?” 江熠连日睡得比季祯少多了,但季祯看他的脸照旧不见疲态。 若华给两人端来茶水,说道:“这趟回城,城中似乎清明不少。” 好像的确是这样,季祯看了眼窗外天色。 冬日气息终于开始逐渐消退,本来的酷暑寒冬好像几天之内转成了暮春时节,外头本来稍显枯萎的树木都长出了层层嫩芽,一派生机勃勃之景。 江熠的目光顺着季祯的往外看去,也见到了枝桠上初生的嫩叶,不过一阵微风吹来,一片嫩叶随风晃了晃,忽然飘落下来,在江熠的视线中摇摇晃晃落到了地上,恰好被一个经过院内的仆从一脚踩得与潮湿的砖地融为一体,留下的一点青绿残汁如同它被大卸八块后留下的清晰而无用的证据。 倒像个预兆。 江熠的情绪微漾,一时有些出神。 他的生活从前再简单不过,修习二字就可以概括完全。往后几年甚至几十年,都将会循规蹈矩地按照既定路线生活。可边城就像是一汪池水,让他如同小小水滴投入池中,荡漾出的波澜一圈圈扩散开去,让他有些无所适从。 身边的人和事都充满了不确定性,同着池水荡开的波澜一道扭曲变换起来。 季祯的视线很快收回来,他一面同若华说话,一面看江熠微愣的模样,不由伸手在江熠面前晃了晃,“你发什么呆?” 季祯的话音一落,忽然听见外面细细密密的雨点骤然打在了瓦上,闷响连绵。 他此时已经从软榻下到地上,穿好鞋袜扯了下衣摆,有些愕然看向外头,“才说这天气好,竟然说变就变。” 还有许多没收拾的地方,虽然回来不一定是住几天,若华还是赶紧出去叫人尽快弄好。 季祯和江熠独自在房里。 季祯走到梦大顺的木盒旁边,随手将那盖子盖到了正在不住往里缩的梦大顺的身上,想了想背对着江熠说:“你们山庄有没有安眠的符咒?” 江熠问:“你要安眠的符咒?” 季祯点头,想到前面自己做的无厘头的梦道:“赶路疲乏,晚上一定睡不太好,若是有就给我一张好了,从前梦魇要害我的时候,那张符咒就管用得很。” 梦大顺在黑漆漆的盒子里面都隔空感觉到了江熠视线的投射,一时瑟瑟发抖。 “有安眠的符咒,可与梦魇的那种大不相同。”江熠说,“梦魇的符咒并非安眠,而是使你陷入沉睡。” 季祯不解:“是这样的吗?可是我好像记得师兄告诉我,那符咒没有坏处,罢了,也许是我记错了。” 季祯继续朝着江熠摊手,“那你把没有坏处而有功效的符咒给我一张。” “师兄告诉你没有坏处?”江熠问,“什么时候。” 季祯全没将此当成什么大事,回答得随口极了,“好像是刚贴上去的时候,后头第二天不就撕了么。” 他说着晃了晃手下的木头盒子,骂道,“你这坏心肝的东西。” 梦大顺不敢放屁,在里头被晃得晕头晕脑。 江熠却忽然起身,引得季祯看去,“你要走了?” “嗯。”江熠不知为什么忽然急起来,季祯不懂,却也没留他。 “那晚上再见,”他说了半句,娇气病就来了,“到时候你来不来接我?” 江熠脚步顿住,回身对季祯说:“好,到时候一定等我来了再一起去。” 季祯不知他在郑重什么,只感觉本来自己要耍赖说的“你不来接我我兴许就不去”的任性话被堵了回来,心道江重光真会反客为主,嘴上却不好说什么了,哼唧一声当作答应。 江熠脚步往外走,径直出了远门,脑海里的思绪百转千回。 江蘅修为不如江熠,可通晓的知识哪里会比江熠差。江熠可以一眼辨别出好坏的东西,江蘅也不需第二眼。梦魇的略施小计,在江蘅眼里应当也拙劣不已。 可江蘅彼时却告诉季祯,那符咒仅为安眠。除了故意为之,江熠想不出第二种可能。而若梦魇当初得手,那季祯恐怕早就丢了性命,再无后头种种。 绵绵细雨落在人身上并不唐突,反而绵柔如同轻抚,等人回过神来时,身上已经带着明显的水气。 江熠没有理会雨滴,他走在雨中只是心头茫然。江蘅在他眼里,从来都是温润谦和的大师兄,如同江恪在他眼里,是严格但行事端正的父亲。 如今这两个对江熠来说几乎是最亲近的人,让江熠感到陌生。 第七十二章 你不开心吗 江恪的身影出现在廊下的台阶上,与江熠差着十几步距离,正与一个小修士说话。 “你父亲呢,是一个很英勇厉害的人,天下再没有比他更好的男子了。”女声轻快地响在江熠耳朵边,清晰得好像刚说出口般新鲜。 没有人询问,女人的声音却以问答的形式继续往下说。 “怎么认识他的呀?”女人轻轻笑起来,带着几分少女般的害羞说,“你父亲救了我呀,要不然我怎么能认识那么好的人呢,若不是你父亲,我就同你外祖父母一样死掉了,所以你说你父亲厉害不厉害?” 父亲好厉害。有一个小小的童声在江熠心底响起,这声音却很飘忽,遥遥像是千里之外,又像是被风吹散听不清楚般。 “是啊,你父亲就是这天下最好最好的人!”女人的声音由小变大,在尾音落下的时候又瞬间化作了层层叠叠的回应卷着无穷无尽余调朝江熠耳边扑来。 一句再娇柔的话重复不休也成了让人头痛与烦恼的魔障。 更何况那声音随着不停重复,语气之中的柔和慢慢消退,转而变成种咬牙切齿,仇恨不得的语调,女声渐变为孩童呓语,又慢慢变成了江熠自己的声音,随着台阶上的江恪看过来的目光戛然而止。 最后一道江熠自己的声音清晰可闻:“父亲是这天底下最好的人!” 江熠表面只是停下脚步,可这片刻时间里,他的后背已经出了一层冷汗,心跳飞快,一时回不了神。 心魔大多时候都能被江熠压制住,然而总有像刚才的时候。它无规律可循,无踪迹可觅地冒出头来,让江熠难以判断自己究竟对它有没有掌控,或者其实自己什么时候应该知道多少其实都有心魔控制。 江熠知道自己本应该早早除掉心魔,可他下意识又抗拒这点。他有种自己不知道的,想知道的事情,也许都能够在心魔那里找到答案。 “你站在那里做什么?”江恪见江熠愣愣没动,开口问道。 江熠抬眸看向他,平静无波的眼眸像是一潭死水,其中眼光让江恪有些陌生。江恪的眼帘抬起又落下,眉头不待皱起,江熠已经上前来告诉他晚上季祯会过来的事情。 被这么一打断,江恪在看江熠,目光所见又是他熟悉的,在掌控中的江熠。 江熠在雨中,发丝和衣料都已经湿了。江恪压根没有注意到这件事,或者说就算注意到了也并不放在心上。 当下除了这天气让他有些厌恶之外,边城也没有太多烦心事。 江恪收回目光:“嗯。”他转身离开。 江熠的身体有点冷,纯粹是对天气以及湿了的衣料的反应,他沉默无声地往前走,一把伞忽然从身后努力够到他的头顶。 “师兄。”曙音撑着伞从院子的另外一边跑到了江熠的面前,踮着脚把伞撑到他面前。 她的脸有一瞬间有些变化,因着曙音接下来的话,一同让江熠有一下的失神,“下雨天要打伞呀。” 下雨天要打伞,脑海里的声音与现在曙音的声音重叠在一起,江熠的眸子一瞬不瞬地看着江熠,看得曙音心里有些发毛,就怕自己说错了或者做错了什么,让江熠抓到责罚自己的理由。 她原本是想找机会问问江熠他和季祯的婚约的事的,由此被江熠一打断,也不敢随便问出口,只把伞塞到江熠手里,便小兔子一样跑开了,“师兄我先走啦!” 曙音跳脱的身影让江熠回过神来,心头也微有些回暖。 虽然此时此地一把雨伞已经没有很大用处,但他还是撑着伞回到了房间里。 江熠在房里念了一下午的清心咒。 等夜幕慢慢降临,他这才睁开眼睛。身上原本被打湿的衣料尚且有些湿气在,头发倒是差不多干了。江熠起身往外走,外面的雨也已经停了好一会儿了。 他一出门就捡到江追谨慎地从廊下走来,低着头脚步飞快,差点撞上江熠。 “匆忙什么?”江熠问他。 江追这才抬起头来,看见是江熠也不知道是松了一口气还是重新提起一口气,“师兄,我去看看曙音。” “曙音怎么啦?”江熠问。 “方才因为冒失莽撞,被师父责罚了。”江追小声道,若是在江蘅面前,他也许不会这样,但是在江熠面前,江熠向来在规矩一事上也几乎刻板,江追怕自己说得不好也连带着被责罚了。 而江熠清楚,冒失莽撞这四个字简单,却能囊括不少罪名,其实在师门当中只要是长辈觉得小辈的行为不合规矩,便可以用此为借口来责备的。 他想到曙音,原本要离开的脚步一顿,与江追一起往曙音那边去。 江追一路上小心翼翼地看着江熠,不知道二师兄忽然跟过来是想要做什么。 到了曙音房前,便可以听见里头她的小声哭泣。 江追解释道:“师父已经罚过了。” 至于用什么罚的,江熠一进门便知道了,用鞭子罚的。 那鞭痕在曙音的手臂上很明显,虽然过不了几天就会消失,但江恪亲手打的,疼痛才是最要紧的,钻心刺骨,江熠小时候没少挨鞭子,自然知道其中滋味如何。 曙音只是挨了一鞭子,此时眼珠子在眼里不住往下滚落。 她抬眼看见江熠,立刻站起来,有点委屈:“师兄。” “犯了什么错?”江熠问她。 “说了些不该说的话。”曙音低头吸了吸鼻子,顿了顿还是说道,“说了季三其实并不很坏。” 江熠详细都不用问,大概便知道曙音为何会挨打。 他无言抬手在曙音的手臂上轻轻抚过,只消这么一下,曙音的手臂上的伤痕就消失了,连带被一起抹除的还有疼痛。 但曙音一愣,继而有些怕:“师父那边……?” 江恪亲手施加的责罚,他那边是有感应的,江熠这样,江恪若是知道了也不好办。 江熠抬手露出自己的手腕,曙音这才看见那道伤痕被转嫁到了江熠的手臂上。 曙音还想说什么,江熠已经转身离开。 这一鞭子的疼痛在曙音那里足够曙音掉泪珠子,但在江熠身上早已经让他眉毛都不皱一下。 他小时候挨过的鞭子多了,对这样的疼痛已经麻木。 江熠走出曙音的房间,江追也跟在他身后出来,江启另外也一起过来,他们两人在江熠身后说起话来,说的是晚上的晚饭,又有修炼的事情。 讲来讲去三句不离江恪的意思,江熠本来很习惯,此时却不知怎么有些厌烦。 等江熠的脚步到了院门口,要去接季祯时,江蘅恰从外头走来。 他知道江熠的去意,本来没有什么多说的,江熠却叫住江蘅问他:“师兄和师父说过我伤了你的事情吗?” 江蘅一愣,大约是没想到这个时候江熠会问这个,“没有。” 他对江熠还是有些维护的心思的,知道若是江恪知道那天晚上江熠为了季祯如此失控,恐怕对江熠会有另外的责罚,因此只是自己隐去了伤口,并没有说其他的话。 江熠问他:“师兄是因为这样没有告诉季三,那是一张邪符吗?” 他上下承接没有转折,问得几乎有些没头没脑,但江蘅片刻后还是反应过来江熠是什么意思。 他沉默以对,开口只说:“师父在等了。” 所有人都在说师父,每个人都在遵从江恪的意思。但江熠无法去指责谁,因为一向最遵从江恪意思的,一直以来按照江恪指令生活的人是他。 你父亲是天下最厉害,最好的人,我能遇见他真是太幸运了! 我父亲是仙门第一,往后我也一定要像他一样。 你知道你身上带着什么样的责任吗?云顶峰,仙门,飞升,得道。 欲望?欲望是可耻的! 季祯行为放浪,和你母亲无异! 人人都有欲望,你没有欲望吗?羞于承认才可笑。 许多中不同的声音在江熠的脑海中闹腾不休,他往前迈出的每一步都变得沉重。好像很多步,又好像没几步,他眼前出现旁人的身影,是偏院门前的侍卫。 门口还有季祯的仆从等着,一见到江熠过来,立刻跑进去通报。 江熠略微回神,只是脑海里各种人说的各种话依旧喋喋不休,无止尽地响着。 不过一路上遇见他的每个人,均没有看出江熠的异常。 他一路到了季祯房门口,季祯走出来。 天色已经几乎全黑了,江恪的面容在不甚清晰的烛火下面很难看清楚表情。 “走吧。”江熠对季祯说。 “嗯。”季祯应了一声,带上几个仆从跟在身后,自己与江熠一起往院子外面走。 “我都忘了和你说我想吃什么菜了。”季祯抱怨,“一会儿吃到我不想吃的菜可怎么办?” 他这并不是在怨江熠,但纯粹的懊恼是真的。 加上本来就不想看江恪,反叛的心思又冒出了头,季祯一把拉过江熠的手,轻轻捏了下。 江熠安然往前走,嘴上还接了季祯的话:“我已经说过你喜欢吃的菜,他们有准备。” 他的语气也是完全寻常的。 江熠早就习惯掩藏自己的情绪。情绪外露是没有用的,是软弱的,影响他人也影响自己,所以要深深埋藏起来,用永远波澜不惊的外表去应对。 尽管脑海之中的嘈杂已经要冲破云霄,江熠还是维持着了外表的平和。 其实季祯只要这样牵着他的手,江熠已经能感觉到一丝丝安慰。 他轻轻反握回去。 没有想到季祯的脚步却忽然顿住,他转头对仆从说:“你们站在那里先不要动。” 他说着又拉住江熠的手,把他带到一边墙角,用一处角落隔绝了外头的目光。 季祯忽然踮起脚尖亲了亲江熠的脸,好奇地问他:“你在撒娇吗?” 江熠脑海里的回音一时都停了,他看着季祯,眸子中有些不可思议:“我没有。” 撒娇这个词语,江熠不觉得自己和它扯得上关系。 随便换一个人来说,也的确都不会觉得江熠和这样的词语有牵连。然而季祯却很笃定,语气不容置喙:“你就是在撒娇啊。” 他松开江熠的手,双掌捧住江熠的脸,在他的掌控下让两人四目相对,季祯眨了眨明亮的眼眸,忽然笑着说:“你这样沉沉闷闷,不开心的模样,不是在撒娇等着我哄你吗?” “我没有不开心。”江熠下意识掩饰。 “不要骗我!”季祯半真半假凶他,“你这样满眼写着都是不开心,就是撒娇,不开心就不开心呀,不开心又没关系,谁都有不开心的时候,那有什么关系呢?” 季祯没说出口的是,“要是我有你那么个爹,还在云顶峰当少主,我成天都得垮脸呢。” 他满口好像拿娇气包江熠没办法的口吻,又用指尖描了描江熠的眼睛眉毛,慢吞吞道:“是不是?” 他这样强逼,亲吻又是利诱,江熠被他堵在墙角几乎没有否认的余地,心里又不知是什么酸酸涩涩的滋味,总归是头一回有人告诉他,不开心也没关系,他可以不开心,撒娇也没关系,他可以撒娇。 季祯又娇气又柔软,撞在江熠心口时又如同一团火花般热烈。 江熠握住季祯的手臂,将他半搂住,正要整个抱进怀里,就听见外面传来另外的脚步声,急匆匆挺住,江追的声音随口响起:“季公子和我师兄呢?” 季祯的仆从面面相觑,虽然知道季祯的去向,可知道自己爷的脾气,一时不敢说。 季祯无声勾起嘴角,决心要作些事情。 江熠听见江追的声音,知道一定是江恪等得不耐烦,差使他来催促的。他和季祯在一起简单舒服,听见江追声音的时候,第一反应竟是有些烦闷。 正此时,一只手忽然捂住脸他的嘴巴,季祯凑到他耳边小兽呲牙一样威胁道:“不许说话。” 反抗的念头已经起来,季祯大抵只是诱因,江熠的嘴被捂住,只眉眼弯了弯。 第七十三章 永远都不背弃 季祯本来要将另外一只手也覆盖到江熠唇上,唯恐捂得不够严实,让江熠发出声响坏了自己的打算。 怎料他另一只手才抬到半空,江熠的指尖就碰到季祯的,指腹交错而过,十指化为紧扣,江熠的手指猛然收紧牢牢锁住了季祯的手掌。 那力道果断而不同以往。 季祯一怔,顾不上自己的手,抬头去看江熠被捂住一半的脸,不看还好,一看季祯才算完全愣住了。 江熠的眸子一瞬不瞬地看着他,眼眸里面有笑意,但其中夹杂着的丝丝缕缕的居高之感,就并非让季祯陌生这样简单,而让季祯有种自己渺小下去的错觉。 如果不是江熠温热的气息还轻轻吹在季祯的掌心,季祯几乎要要以为自己触到的是寒潭。 季祯捂着江熠嘴巴的手指因此松了一下,就要放下来。 而外头的下人们一声不吭,让江追他们也是干着急,不住又追问:“你们怎么不说话?” 下人们目不斜视,想明白轻重以后,都是气定神闲的。云顶峰为难不了他们,小三爷责难下来才够他们喝一壶的呢。 季祯本来有点要捉弄人的意思,甚至觉得什么晚饭不去和江恪一起吃也罢了,反正他又没有上赶着讨好人的必要。他喜欢江熠,却也没觉得到那样喜欢,至少是不至于让他为江熠受什么委屈。 季祯的指尖一松,愣神片刻里就自然落了下来。他料想外面的人又催促,江熠总要应答的,却没想到自己的手已经放下,江熠的嘴唇依旧轻轻抿着,没有要出声的意思。 忽的,江熠垂头下来,好想要亲吻季祯,但动作却没完,半空中停住。江熠的鼻尖轻轻蹭在季祯的脸颊上,随着江熠继续低头的动作,仿佛在嗅闻季祯身上的味道一样,慢慢只有一点相触。 就这一点的触感,夜晚的寒气中,江熠的鼻尖有点凉,随着他的动作带给季祯一些不由自控的微颤。 这并不像爱人之间的亲昵,反而像是蛇信的寒冷试探。 一想到蛇信,季祯的心跳一下炸开,不知怎么猛烈跳动起来。他的一只手还动弹不得,腰上又有江熠的手牢牢把控,一时逃无可逃,竟有些后悔起来。 季祯脑袋一懵,再就是听见自己的声音响起来,“我们在这里。” 他没想到自己要捉弄人,却自己经不住吓唬又出了声,心里一时懊恼。 江追江启正着急着,想到时间已经很紧,若是季祯的仆从再不说话,他们就要去别处寻去。冷不丁听见季祯的声音从角落里传来,既意料之外,又大大松了一口气,连忙向着声源处去找。 季祯听见脚步声传来,感觉腰上的力道果然松了些,连带着被江熠握住的手也抽了出来,心下安稳许多,自己站好了抬头再去看江熠的眉眼,他的表情淡了许多,却没有方才给季祯那般古怪的感觉了。 江追他们来找,自然不由季祯江熠拖延,紧催着两人尽快赴宴。 说是一道吃晚饭,但云顶峰的小辈均不能上桌,唯一一个江蘅可以陪着,因此一张饭桌显得空荡得。 若是平常人家长辈小辈一起吃饭,即便是没有家长里短可说,也有些亲切体贴话好讲的。只是季祯没指望这个。 然而没想到江恪开口还真有点体贴意思,“小时候可生过病,或者看得见鬼怪一类?” 季祯没有防备,觉得这话问得亲而有不那么亲,透着一种奇怪之感,他抬头去看江恪,余光看见江熠放下了手上的筷子。 “不爱生病,”季祯说,“我自小身体就好,至于鬼怪,宜城哪里有鬼怪?” 季祯发现自己说完话,连江蘅也放下了筷子。 季祯不知这是怎么了,却并不理会,自己又夹了一块鸡肉放进嘴里慢条斯理地嚼。这边不知道是什么厨子做饭,味道尚可。 “一个鬼都没见过?”江恪目光紧盯着季祯的神色。 若是先天灵体,自小便自然能看见各种魔怪鬼物,季祯能认出魔物,却从来不见鬼怪,小时候也没有受冲撞而身体虚弱,一大半已经不符合先天灵体的标准。 “没有啊,”季祯奇了,“应该见吗,你问这个做什么?” 江恪没有回答,江蘅在旁说,“师父是想知道季公子是否是先天灵体。” 季祯听见先天灵体这四个字就有点头皮发麻,想到江熠说的他的祖父以身饲魔的事情了。 季祯想也不想就否认,“我当然不是啊,我怎么会是呢。” 江熠和季祯的婚事是江熠祖父定下的,江恪本对此不解,后知道季祯可能是先天灵体,他这才有恍然之感。在问季祯之前,江恪几乎笃定了季祯就是先天灵体,此时自然有些不信。 江恪朝着季祯伸手:“把手给我,我一看就知道。” 自己究竟是不是,季祯其实也好奇,他有些犹豫,却又觉得就算自己是,云顶峰也不能如何自己,因而踌躇一息就向江恪伸出手,自己也想寻个明白。 季祯的手伸到一半,忽然被人拦住。 江熠一边握住了季祯的手,将它往下压,一边对江恪说,“父亲,他不是。” “是或不是我自有决断,你拦着做什么?” “他不是。”江熠依旧这样说。 父子两人之间的气氛一时僵持。 季祯不解他们,“是不是我也不知道,但我自小吃不少灵药灵草,也许同那也有关系。”他收回手腕理了理衣袖,“不是来吃饭的吗?你们怎么不吃。” 他招呼起来,江蘅也出言劝道:“正是,师父先用饭吧。” 父子两人之间的气氛这才往回收了些。 季祯估摸着一顿饭只有自己吃得还算尽兴,因为江恪后头没吃两口便有人找来,他起身离开,饭还没动几口。 当然,别人吃得尽兴与否季祯才不在意,这饭对他本就是一顿应付,同时也让季祯觉着这云顶峰实在不是人呆的地方,往后他和江熠的婚约究竟要不要作数,季祯这心里还真是没底。 若是江熠来当赘婿勉强还可考虑。 回程路上季祯满脑袋想的都是不着边际的东西,想来想去又落回实处,心里说不出的有些担忧。 江熠偶尔周身冒出的陌生感觉,季祯实在不懂那是什么。联想到江熠的身世还没解密,他总有一探究竟的欲望。 季祯问过江熠几次,江熠都说忘了或者不清楚,季祯觉得没趣。 他垂目想着,足尖踢到路上的一小块石头,将那石头踢的滚出去好几圈。 季祯偏头去看身旁走的江熠,自己的目光若有所思又收回来,一收回来刚好看见那小石头停下滚动的动作,他便又踢一脚,再看看江熠。如此重复两三次,江熠便主动握住了季祯的手,“怎么了?” 季祯心想我就算说出来你也给不了我答案,你身上是不是有魔气?那小铃铛怎么因为你响了?还有你的身世到底怎么回事?他觉得自己问了也是白问。 季祯的脑袋里闪过一个念头,问江熠没用,他换个人问问是不是有用些?至于换个人是谁,那就不如直奔主题,直接去问江恪。 这个念头一出来,很快就在季祯心里定下。找个江熠不晓得的机会去问问江恪,也许不少问题就豁然开朗了。就算江恪不愿意讲,反正问一问又不吃亏。 主意一定,季祯的心思就没那么飘忽了。余光看见自己和江熠握在一起的手,江熠的指尖修长好看,单是一双手也让人的心在瞬息之间多跳几下。 季祯的想法兜兜转转,从江熠的指尖想到那一日在浴桶之中自己尽兴看见的诸多光景。再想到自己本来就想要占了江熠便宜,心就活泛起来。 顺着刚才江熠问自己的问题,季祯说:“如今咱们是不是极其要好?” 江熠虽不知他这问题问得何意,又猜想季祯这小滑头问这样的问题别有用心,可嘴上还是回答:“是。” 季祯往他身边靠了靠,总归还记得要避开点仆从再说:“那我问你,咱们什么时候一起睡觉?” 江熠还是没防备季祯这样直接说这话,“你怎么,” 他道:“不能说这样的话。” 季祯说:“我还当你有趣了些,你现在又是什么意思。你还是不愿意?”他盯着江熠垂下的眸子,抬手指示下人都走远些,自己把江熠再拉到墙角。 下人一走远,灯火也远了,今晚的月亮又不明亮,两人在墙边一点不显眼,被黑暗很好的笼罩进去。 江熠的后背靠到冰凉的墙面,他的指尖碰到墙上的湿润的苔藓,触感腻滑古怪,就好像过分湿润的下雨天。墙体一瞬间好像有了自己的引力般,急急裹着江熠,让他原本清晰的思绪被劈成互不相干的两部分,一部分直面季祯,一部分坠落进似乎陈旧的回忆里。 江熠不喜欢下雨,很小就不喜欢。下雨天里母亲出门做工或者务农的困难会加倍,年幼的他独自在家不仅要担心母亲,还惧怕雷声隆隆,时常被吓得哭泣。 但要说江熠最不喜欢雨天的缘由,是因为他母亲就死在一个大雨天气。 他母亲的血也是冰冷腻滑的,被雨水冲淡以后与墙角的苔藓混在一起,让苔藓都泛了腥味。 那双充满死气的眼睛仿佛因为极度的惊讶而睁得很大,从记忆中凝视着此刻的江熠。 但江熠还有一半的神思在季祯这边,因而回道:“我不是不愿意,只是我们还没有成婚。” “不是不愿意,那就是愿意了,”季祯拉住江熠的手,让那原本好像被墙上苔藓牢牢吸住的掌心回到自己手里。 江熠的回忆一下散开了,目光落回季祯脸上。 那种被冰冷回忆凝视的感觉消失,即便知道自己仍旧会被未曾解开的回忆谜团所困,知道也许真相不堪,但被季祯握住的手又给了江熠温暖的力量,就好像只要把握住季祯,所有的沮丧与不安就会消失一样。 季祯是安全感,是江熠发现自己忽然有的退路。 季祯这会儿就像是哄骗黄花大闺女的小无赖,嘴上蜜语道:“我们这样相互喜欢,成婚不成婚的有什么大碍?难道你会背弃我吗?” 江熠摇头。 “这不就成了,”季祯弯起嘴角,“至于我嘛,你自然放心就是了。” 江熠的目光凝聚在季祯的眼睛里,他抬手摸季祯的脸,季祯歪头去靠江熠的手,模样亲昵。 江熠问他:“你也不会背弃我吗?” “当然!”季祯唯恐他不信,自拍了拍胸脯,啪啪响。 江熠凝视的目光柔软下来,他低头吻季祯的嘴唇,轻轻说了一个重若千钧的字:“好。” 第七十四章 是魔 季祯被他托住脸颊,启唇接受江熠的吻。 唇齿相碰的湿热触感驱散了夜风的寒凉,温柔夹着雀跃的心情如同春意般波澜开。 季祯被亲的双腿发软,被江熠搂着腰才站稳。他双颊绯红,被夜风吹了也还是热乎。季祯看了一眼远处背对着他们站的下人,尽管心里是挺想要现在就把江熠带回去睡觉,可旅途困累,还是觉得今日时候不佳,又想着江熠既然都答应了,他又何必显得急色? 因此季祯推开江熠,自己站稳了后矜持地朝江熠伸手:“牵着我。” 两人十指相扣,一垂手就被宽大的衣袖遮住。 仆从重新慢慢跟在他们身后,灯笼的微光照亮道路,光影只落在他们两人脚下,随着两人踩踏而不断往前移转。 分别之际,季祯问江熠:“你明天还要来找我吗?” 两人现在不在一个院子里住,来回都要两刻钟,季祯自当问问清楚。 不过他这问题显然很不合格,因为没有等江熠回答,季祯就替他下了决定:“你明天要来找我,不能太早也不能太晚。” 季祯不装乖了,本来面貌便毫不掩饰地暴露出来。 小三爷仰着头满目理所当然,微软的下巴也顺着这个动作暴露在江熠的目光下。 江熠心里怜爱他,又本是个耐心脾气都好的人,当下点头笑着答应:“好。” 不用季祯说,江熠也会来找他。只要和季祯在一起,那些幽暗的,不见光的情绪就会消失不见。 他们还做了约定,彼此不背弃对方。 江熠独自走在回程路上,心情波澜雀跃。在所有不确定的,黑白难定的事情里,飘忽不定随时将他推向深渊的情绪中,唯有季祯是江熠现在可以肯定的事情,也是他此生第一个如此想要留在生命里的人。 江熠忍不住向季祯确认:“无论如何都不会背弃吗?” 他的声音温和而微凉,目光温柔如水落在季祯面上。 季祯一张小嘴最会哄人,此时哪里会说江熠不爱听的话,滑头极了。 “那是当然。” 他的眼神明亮,江熠附身亲亲季祯的眼皮,低声道:“极好。” 月亮穿过层层云雾露出明亮的边角,在下一团云雾之前暂时光明了黑暗。可这光明太过短暂,只几息功夫便被遮蔽殆尽,后头整晚注定没有月色陪伴。 墙角有丛不知名的绿植沿墙而上,攀附着苍老的墙体郁郁葱葱生长。 江熠双目的余光在其上停留了瞬息,接着推开了房门。 室内漆黑没有灯火,黑暗中却好似有一人身型坐在桌旁。江熠不慌不忙立在门边,只停顿了片刻便开口道:“父亲。” 随着他话音落下,一簇不知从何而来的微光从江熠手上跃至半空,在屋内影影绰绰地晃动着。 微光慢慢变亮,将原本被黑暗笼罩的室内照得通透。 原本那看不清面容的身影正是江恪。 对于江恪此时此刻出现在自己房间里面,江熠没有表现出太多惊讶,反而是江恪对他的表现早感奇怪。 从他初到边城到方才饭桌上的几句对话,江熠围绕着季祯所表现出来的反抗情绪太多明显。 自从江恪把江熠带回云顶峰起,他所了解的和穷尽塑造的是一个听话的孩子。江熠的性格,他要走的路,以后所担负的责任,均由江恪所定。对于江熠的细微转变,最敏感的自然也是江恪。 因着这一重转变,江恪将之全归咎于季祯身上,对季祯更有了几分不可留的心思。 心里这样想,但面上江恪的神色平静,“你先前问了许多你母亲的事情,我想的确可以告诉你一些。” 全然避开这个话题不谈,恐怕只会让江熠多些好奇探究,倒不如选一些说了。 房门关上,父子两人一起坐在桌前,难能可贵的有些平常父子的亲近样子。 “我和你母亲在边城相识,彼时边城也有魔乱,她的家人都被魔物所杀,只留下她一人。“江恪陈述的口吻平淡之极,似乎经历那些事情的主人公并不是他自己,”后头我被魔物所惑,与她有一夜亲近,后便回了云顶峰,几年之后才知道有你存在,便去边城寻找你们。” “我到边城时却发现你的母亲也已经受到魔物影响,放浪形骸十分堕落,好在你还未曾被她所害,我便将你带了回来。” 江恪的叙述到此似乎就停了,并没有和江熠交代他的母亲到底是什么结果。但一个被魔物影响的人在道门之人眼里应当受到什么样的对待,江熠心里大约有些猜测,可他还是忍不住主动问出口。 “那我母亲呢?”江熠问。 江恪说:“她死了。” 江熠看着江恪,目光沉沉。 江恪平静从容地起身,认为自己已经完成了与江熠交谈的目的,“她已经是魔,是生是死早有定论,除了她生下你,她与你就再没其他关系。” 江熠对于江恪的叙述,并不太怀疑他说的话的真假。江恪顶多是没有完全说出事情的本来面貌,只是对于他所描述的自己母亲的形象,江熠心中仍旧存有疑惑。 同时江熠对于江熠叙述时候的口吻以及用词,并不赞同。江恪的叙述角度没有夫妻情,没有母子情,所有细节都充斥着冰冷和冷漠。 也许从江恪的角度出发,他看待江熠母亲本来就没有感情而言。但从一个儿子的角度来说,江熠宁愿相信心魔呈现给自己的那些细节温暖。 所以他不可能接受“除了她生下你,她与你就再没其他关系”这样的论断。 “她是我的母亲。”江熠说,“无论如何她都是我的母亲。” 即便她真的是魔。 江恪却无法接受江熠这样说,他说着凝视江熠:“难道你忘了自小我对你的教导?” 便是同门之人,甚至兄弟父兄,成魔成妖堕落之后,诛杀对方也是他们必须要做的,并无道义或者情感讲。 “我没有忘。”江熠说,“即便是父亲您,即便有一天堕落成魔,我也应当毫不留情。” 这句话是曾经江恪教导江熠时候用自身举例子,所以江熠说了也并无不妥。只是此时江熠的口吻以及看着自己所说的神情,让江恪稍感不适。 江熠的话不像陈述,反而像是一种,江恪不知道用“警告”二字稳妥不稳妥,但他就是有这种感觉。 可随后江恪又觉得滑稽,毕竟他堕入魔道这种事情怎么可能发生? 再看江熠,他说完以后面色也如常未变。江恪的心落回原地,反而觉得是江熠依旧未变罢了。 “正是这样,”江恪说,“无论是谁,无论他是什么身份,在你心里是什么位置,魔就是魔,魔就要被诛杀。” 他这样说,是为了以后做铺陈,虽然没有指明是谁,可也就差说出口了。 江熠坐在原位抬头看向江恪,面上的表情说不出是什么样的情绪。 江恪也从来没有猜测小辈心情的习惯,他善于发号施令,也习惯于发号施令,这个时候说完自己想说的话就转身要走。 江恪的脚步已经到了门口,忽然听见江熠在他身后叫他:“父亲。” 这一声父亲的语气淡淡,带着夜风中夹杂着肃杀的凉薄,让江恪已经放到门闩上的手感觉到木质器具上不同寻常的冷意。 江恪微微偏过头看向江熠,神思不知怎么一恍惚,好像在余光之中看见的并非是高大成年的江熠,而是许多年前他回到边城时候见到的那个瘦小的男童。 男童的双目漆黑,如一潭死水用视线紧锁着他。 江恪心里一惊,整个转回身去看江熠,眨眼睛却见江熠与平常没有差别,只是站了起来。 江恪觉得方才自己有些失态,面色有些难看,他拂袖正要发怒,就听见江熠说:“我只是很喜欢阿祯,父亲你知道吗?” 江恪对江熠忽然说到季祯有些不明所以。 “你在说什么?”江恪皱起眉头。 他要细问,江熠却不打算细说了,“只是多谢父亲成全。” 江恪心里有一丝不解,但并未想出什么眉目,又觉得没什么可多想的地方,因此转身出了门去。 他心里还是对江熠有许多不满的。本来让江熠下山这一趟是为了断绝他的对尘世的留恋,却没有想到他会遇见季祯并且喜欢上他。 喜欢?真真是可笑而可怜的感情。 江恪认为喜欢这种情绪对江熠毫无益处,甚至喜欢这两个字都并不是纯粹的情绪。世间哪里有什么单纯的喜欢,与其留恋这样的世俗的情绪,倒不如大步向前。 江熠喜欢季祯已经让江恪失望极了,若不是他早已经为江熠寻好出路,此时断然不会忍受江熠和季祯混在一处。 江恪走到江熠的房门之外,夜风轻轻一吹,他转头看向墙角处,神色忽然一愣。 那个地方原本郁郁葱葱的绿植已经枯死成了一团乱麻。 江恪微微出神,半晌回头看了一眼自己身后紧紧关着的房门。 第七十五章 她不是你母亲,杀了她 雨不知是什么时候开始下的,更不知晓何时会停歇,雨声究竟响在现实中还是梦境里也犹未可知。 江熠闭上眼睛,犹如被投入水中,然而穿过寒冷窒息的水面,他后背像是被一只手托住,轻飘飘落进了一个温暖而曾经熟悉的怀抱里。 他头一回毫无抗拒的任由心魔引导自己在回忆中徜徉。 怀抱的主人很快把江熠放到了地上,回忆里的江熠总是幼小的。他回头去看对方的脸,晨光熹微中,女子的脸被柔和的光线所环绕,看得并不清楚。 然而这一次江熠眨了眨眼睛后,女人的脸随着摇头的动作晃了晃,从光线的遮蔽中挣脱出来,完整地展现在了江熠的面前。 那是一张秀丽的,温柔的脸,脸的主人正对着江熠展露出笑容,“路滑,阿熠小心。” 她说着半蹲下来,江熠低头看去,女人的怀里兜着一些野山菌以及一些野菜。江熠虽然在自己曾经小小的躯壳之中,却只能以旁观者的视角,甚至连抬手转头的动作都无法控制。 “娘,那里还有。”稚嫩的童声指着女人没有完全采尽的一小片地方道。 “那些还小呢,”女人和孩子解释道,“它们还可以长得大些,也许下回别人过来还可以再采,况且咱们拿的已经够吃,不能做贪心的事情。” 他们正说着话,不远处的草丛里面忽然有个兔儿脑袋露出来,长得颇有几分灵气。 江熠不晓得彼时的母子两人知不知道,但现在的他自然一眼就看得出那是一只兔精。 女人和孩子的动作都顿住,眼见着那兔子精奔过来,却没想竟然一下扑到了女人怀里。 “小白,”孩童纯真的笑声响起来。 被称作小白的兔子精竟然也发出嘻嘻的似人笑声。 女人摸了摸兔子精的头说:“怎么又出来了,近来听说可并不太平,你还是早些回结界那边去的好。” 兔子精显然与他们是旧识一番亲热后才离开。 回程路上,母子两人又有交谈。 “为什么小白这么久才来一次?” “因为如今人间不容它们。” “为何不容?” “因为有的妖魔很坏。” “但小白很好。” “嗯,人有好有坏,魔也有好有坏,是好是坏并不由身份评判。” 母子两个的声音随着他们前进的脚步而迅速淡去,犹如晨间的雾气从江熠面前拂过。随着最后一缕云雾飘散,他眼前的场景又有了明显的变化。 后面的许多场景就零碎起来。 江熠的母亲未婚生子,在小小山村之中本就太过离经叛道。又因为她如何都不肯说出情郎是谁,村中人都看轻她。男人行为轻薄,即使因为都是同族之人而没有真敢做什么的,但也往往将江熠母亲气得偷偷哭泣。 后头她明白软弱躲闪反而让别人张狂,因而后头也就泼辣起来。如此渐渐才没有敢随便欺辱他们母子两个的。只是因无法调笑得逞,村中另外又有了风言风语,让许多男人的婆娘心中不满,不怪自己男人下流,反疑心江熠母亲主动勾引。 江熠母亲性子能干,加上外貌不俗,即便是带着一个江熠,也有一些男人看上她,不少媒婆上过门,不成想一一都被她赶出去,没一个答应的。 如此支撑四五年,她还总告诉江熠,说父亲一定会来接他。 被剥离的记忆一点点回到江熠的脑海之中,母亲的声音和话语每清晰传递到他的脑海中一句,江熠的心就如同被放置在油锅上煎炸过一遍。 他的母亲曾经用尽全力爱护他,疼惜他,告诉他善与恶的道理。尽管生活无望,期待的人只有虚影,她也用乐观的心态面对,执拗而专注的等待着自己的心上人。 因而即便有欺辱,幼时的江熠依旧是开朗快乐的。 这快乐随着江恪的到来戛然而止。原本色调温暖的画面似乎在瞬息之间雷雨大作。 江恪的面容一贯冷峻,但也鲜少企及此时闪回记忆中的霜寒。 他大约已经从长舌的村妇口中听说一些真假难辨的事情,走到近前又明晰可辨母子两人身上若有似无的魔气,面色越发难看起来。 “那晚上也是你刻意的吗?” 在江恪口中,他母亲的爱恋不值一提,甚至低劣刻意。江熠母亲来不及因为见到江恪而欣喜,便被他贬入尘泥中。 她不知从何说起,甚至不知道怎么解释自己身上沾染的魔气是无害的,只是一只尚未化形的兔精的气息。 江熠也不知所措地站在两人之间,茫然而恐惧。 “好在他还有救。”江恪冷冰冰道,看向江熠母亲的目光不参杂一丝感情,连同看江熠也仿佛只是在看一个器皿。 江熠的视线中,江恪在他面前蹲下身来,勉强达到与他视线齐平。 “想要修道成仙吗?”江恪问。 从如此近的距离看,他的眉眼和成年后的江熠有六成相似。 孩子对于得道成仙哪里有什么概念,自然是摇头不愿,“我要和母亲在一起。” 陌生人带来的不安全感,让孩子对于母亲更加依赖,说完跑过去躲在了自己母亲身后偷看江恪,不明白他是谁,要做什么,“娘,我害怕。” 江恪听见“害怕”两个字,眉目之间不满更甚,“瞧瞧你把他带成了什么样子。” 他重新站直了身体,居高临下,身形高大如同乌云笼罩下来,同此时天边响起的闷雷一道给江熠重重的压迫感。 江熠母亲红着眼睛,顾不上其他,只是听江恪说得道成仙,连忙追问他:“你要把阿熠带回去吗?” “我的确要带他回去,只是他这样的资质胆量,又有这样的出身,”江恪忖度着,目光忽然落在了江熠母亲的身上。 他的视线之中有不满,有厌恶,更多是高高在上的轻视。 江恪忽然靠近她,“他若是没有你这样的母亲,我想会好很多。” 江熠的手紧张地抓住了他母亲的衣摆。 女人感觉到身下的拉拽,苍白着脸回过神来,忍着眼眶里将要落下的泪水,弯腰将江熠抱回屋里,嘱咐他先不要出来。 小小的江熠趴在木板门上勉强从年久失修的稀疏门缝里看见交谈的两人。 他的母亲点头又摇头,最终还是轻轻点头。 江熠听不见外面的声音,只感觉面前的门板一下开了,他一个踉跄差点扑摔出去。 若是平常,他的母亲此时一定会上前来扶他。可现在她却没有动。反而是江恪忽然挡在了他面前,抽出身上的佩剑,那佩剑在他手上大小变换,成了一把匕首模样的武器。 匕首冷如冰,让江熠的手掌瑟缩了一下。 “我是你父亲。”江恪说。 父亲这个概念从来只存在于自己母亲的叙述中,父亲是新鲜的,但也早已经被灌输了一个既定形象。父亲是威猛的,强大的,需要无限尊崇的。 孩童的眼睛里一下绽放出许多光彩。 “真的吗?你是我父亲吗?”原来他真的是有父亲的人呀。 然而欣喜不过片刻,江恪推了一下江熠的肩膀,让他正面向自己的母亲,接着发出了一个冰冷的指令,“杀了她。” 江熠愣住,不解而恐惧。 江恪的手放在江熠的肩膀上,口中低声在他耳边说:“杀了她。” 江熠的手颤抖起来,“她是娘,不能杀。” 他的眼前被水雾迷蒙住,视线里只能看见自己母亲颤抖的身形。江熠透过那双孩童的视线用力一起眨了下眼睛,让滚烫的泪水落下来,然后刹那间他看清楚了面前人的样子。 她变幻了,面容扭曲而可怕,成了一张他陌生的脸庞。 “她不是你母亲,她是魔,杀了她。”江恪的声音冰冷地蛊惑着江熠。 江熠的手不由自主往前,然而小小的手没有力气,也没有胆量向即便一个魔物下手。 江恪将他的肩膀扳过去,让江熠再看:“你若不杀她,你的母亲就死了。” 江熠恐惧地看向自己母亲原本所在的地方,眼前的景象又变了。她的母亲正在被一只魔物撕咬,面上的表情痛苦难忍。 江熠睁大双眼,双腿一下动起来,几乎是本能地想要保护自己的母亲。 方才已经陈述过的话语再次在江熠耳边响起,“杀了她。” 利刃划破了细腻的皮肉,血腥的味道一下涌了出来,几滴鲜血飞溅到江熠的脸上,他的视线中,那张秀丽的,原本充满了生机的脸缓缓倒在了地上。 主动或者被动,在这一刻,他都斩断了俗世情缘,从此一脚迈向道门。 无光房间里,江熠的眼帘慢慢张开,他看着黑暗一直延伸到漫无边际的虚空中。 第七十六章 这样的父母最是卑劣下流 江追手执一把扫帚,站在院中清扫被下了一夜的雨水敲打下来的落叶。落叶被清扫聚拢成了一堆,江追停下手上的动作,回头看了看自己身后堆着的另外几堆落叶,又好奇地抬头看了看落下叶片的树木。 树木枝头空空荡荡,只有零星挂着的几片树叶,却也是将落不落,一副坚持不了多久的模样。 “奇怪了。”江追小声念着,这棵树几天前明明已经开始长出明显的嫩芽,此时却一点不见,要么是这些嫩芽一夜之间全都缩了回去,要么就是他从前看错了。 而树木本身看上去也干枯超常,竟然好像是枯死了。 江追放下扫帚想要上前仔细看看这棵树,扫帚没有立住,歪倒在了旁边的花盆上,竟然一下把花盆里的花给砸的连根掉了出来。原来是花盆里的土壤连同根茎都干燥非常。 江追正要蹲下来仔细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外头忽然有人进来。 他抬头一看,来的是季祯收下的小厮,江追认得也说过不少话的。 小厮上前先行礼,江追问他来意。 小厮笑了笑说:“是这样的,昨天我家公子与江少主有约,等了一阵没见着江少主过来,便让我来看看。” “哦,这样啊。”江追点头,想到江熠便看向江熠的房间,看着那紧闭的房门,又有另外一重奇怪。 此时天色已经不早,对于他们惯于早起的修士来说,已经可以算是很晚,可他到了院中也有一会儿,却没有见到江熠的房门打开过。 “等等,我去问问师兄。”他将花草树木先搁置到了一边,迈步朝着江熠的房间走,心里还想着到时候不妨问问师兄这花草落叶到底是因为什么。 江追来到江熠房门前,抬手想要敲门,手还没有碰到房门,却感觉一股凉气扑手而来,里面随即有声音传出来:“什么事?” 那种扑到手边的冷并非是天气寒冷而有的冷风,而如同往人的骨头缝里面钻的阴冷,仿佛紧闭的房门之间关着的是无穷死气,让江追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口中匆忙道:“师兄,是我。” 他心中说不出缘由地忐忑起来,联想到方才自己打扫的枯枝落叶,手中竟然沁出一些冷汗。 可里面是师兄没有错,江追勉强自己稍稍定下心神,把来意表明,“是季公子派人过来,说是同你有约,正等着你。” 江追说完,里面沉默了一会儿,正当他以为不会得到后续回复,正想着应该怎么转头告诉季祯那边派来的小厮好时,面前的房门忽然开了。 江熠的脚步无声无息从他面前走过,径直进了院子里。 的确是师兄,江追松了一口气,看着江熠从自己面前匆匆过去的身影,也没有看出来哪里不同以往。 他看向江熠敞开还没有关上的房门,想了想伸手把门重新关上,关门的时间里,江追的视线自然是往这方才似乎传出死气的来源看去,然而室内摆设简单一眼能看透,并没有任何的不同寻常。 果然只是自己多想了,江追心道,又叹息还是自己的修炼不过勤恳,以至于功课不过关,不知多久才能赶上自己师兄的一点零星。 他关上门,想完回头,江熠已经走出院子,而季祯派来的小厮也屁颠颠跟了上去。 小厮只是普通人,感官并不敏感,却也有些感觉今日江熠不同寻常。江少主自然是沉默而高洁,光是立着就与普通人有两种情态,可如此时一半隔绝冰冷却是少有。 小厮想了想还问他:“江少主可是身子不适?” “没有。”江熠回答得简单。 小厮熟悉季祯的脾气,想到方才自己出门之前季祯就已经撅嘴鼓脸的不满样子,虽然听见江熠的否认回答,却还是教他说,“江少主见了爷还是说自己身子不适,要不然爷指定不高兴。” 他说了几句季祯,再去看江熠,不知怎么感觉江熠又似乎比前面温和了一些, 只是小厮也不懂,后面都没说什么,只跟在江熠身后到了偏院。 季祯正在房间里吃早饭,吃得并不很认真,勺子在粥碗里面转了几圈,忍不住又抬头望门帘处看。 若华见他这样,干脆把粥碗端了起来,用指尖摸了摸粥碗的温度。粥果然只有一点余温,她立刻把粥拿开,又说:“爷再不吃,可都要凉了。” 季祯瓮声瓮气道:“好个江熠,昨天明明答应的好好的,这会儿却还不见人影,难不成他比我还能睡?” 当他不知道江熠平时起得多早呢,他们可在一个院子里住过不少日子的。 季祯心里想,答应好的事情这样不上心,一会儿等江熠来了,他非得抓住这个事儿好好敲打江熠。 若华哄不动也劝不动季祯,无奈叹了一口气,又走出去看一眼院子外面有没有人来。好在须臾就传来了脚步声,若华探头一看,果然是江熠,她脸上立刻露出松了一口气的笑容,转头快步回到了房间里面堆季祯道:“爷,江少主来了。” 季祯的眼睛明显亮了一下,起身到一半,屁股又落了回去,端起碗筷装出施施然的模样,眼珠子其实悄悄转到了门帘那边,偷偷瞧着。 等门帘下面露出一双黑靴,他便立刻收回目光,呼噜噜喝了一口半冷的粥,口味差了些,他勉强没有呸出来。 江熠融汇了自己曾经遗失的记忆,也明确了一个真相。 无论怎么说,是他杀了自己的母亲。 那双被剥夺了生气的眉眼,与曾经栩栩如生的样子一起在他的脑海里面回荡。原来他的天赋惊人是因为此,杀了生母,断绝了大半的俗世情缘,所以江恪从来告诉他,他天生应该走这条路。 江熠自小所受到的那些荣耀,他将要肩负的责任,他的骨骼惊奇,修为超群,全都是踩在他母亲身上得到的。 刀刃刺进皮肤的瞬间,皮开肉绽,温热的血液喷溅到他脸上,每一寸记忆回笼以后都没么清晰。 这份曾经被剥离出他体内的记忆现在每分每刻都在提醒着他,他的双手如何肮脏,他便是污浊本身。 最最滑稽讽刺,江恪是江熠这十多年来最为遵从的父亲,江恪说的每句话他都谨记在心。他以江恪为目标,向着他努力,顺从而屈服在父亲的权威下。 然而事实是,他最崇敬的父亲以杀猪宰羊的口吻指挥他杀了自己的母亲。 被他高高树立的权威轰然倒塌,江熠从根本上开始怀疑这个世界,也怀疑自己。从前的猜测只是猜测,他总是下意识去回避现实,而真相被剥离出来以后,他从心底里对江恪生出憎恶,但也更加憎恶自己。 他杀了自己的母亲。 死气从江熠心底与周身肆无忌惮汹涌出来,周围的色彩黯淡下去,他如同被蒙在鼓里,与世界脱节了。 “你怎么还要我去找人叫你?”季祯本来是想要晾江熠一会儿,可想法是想法,现实他完全忍不住啊,几乎是江熠才站停脚步,他的话就脱口而出了。 既然都已经说了话,季祯也不吃早饭了,他示意丫头们将东西收拾下去。 另外有一波丫头过来侍候季祯擦嘴漱口。 季祯的声音唤回一些江熠的神知,他看见季祯朝着自己伸出手来。 季祯的手白皙修长,随随便便伸出来便有种金贵,此时对于江熠来说,这只伸出的手便是生机与拯救。 所有事情他都难以确定,但季祯是肯定的,纯粹而可爱的人。 他几乎急匆匆一把抓住了季祯的手,紧紧握在了掌心。 季祯本来有点不悦,因此又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你做什么,难道有人同你抢吗?” 当然是没有人同江熠抢,季祯不知道江熠想的是什么,但很满意江熠的态度,心里的不满消散大半,又让江熠坐下,把房间里的其他人都差使出去。 其他人一走,季祯便越发张狂自在。 他不像样子地直接坐到江熠腿上,用活动自如的那只手去摸江熠的脸面,目光炯炯盯着江熠,忽得低头啾啾啾在江熠的脸上嘴唇上各自亲了几口。 尝到了肉味,季祯心下满意,又好奇地用鼻子去蹭了蹭江熠的脸颊,“你身上怎么这么凉。” 他把两人握着的手也拿起来,在自己脸上蹭了蹭江熠的手背,果然感觉江熠的手背也比他的脸凉很多。 “也许是吹了风。”江熠说,他的声音渐渐回温,手也放到了季祯的腰上。 失真的世界仿佛被季祯刚才的几个动作给撕开了一道口子,他从那道口子里探出头看,看见一个季祯,世界就活了起来。 江熠主动抱紧了季祯的腰,低头去找季祯的嘴唇。 要亲嘴季祯自然喜欢也不会拒绝,他撅嘴和江熠亲了一会儿,却感觉江熠亲起来没个完,自己却嘴都要麻了。 季祯努力转头躲开江熠的嘴巴,口中疾呼,“适可而止,适可而止啊。” 亲嘴虽好,但也不能一早上光抱着亲嘴吧。 其实做点其他事情也是挺好的,季祯忍不住摸了摸江熠的脖颈,视线从江熠的衣襟往下看,略微有点嫌江熠穿得多,扣得还紧。往下再做点什么虽然好,但季祯今天有其他打算,早上并不想在房间里耗费掉。 “你吃过饭了没有?”他问江熠,说着小三爷还颇为难得的帮江熠整理衣襟,“若是没有吃过就在这里吃一点,若是吃过了那咱们就出门去玩。” 季祯本来就不是一个沉闷性子,在边城要多呆几天,自然不想全都在小院子里过,边城他也没有全转悠过,带着江熠又有安全感,两人此时又是刚腻乎的时候,说起来就是两全其美的处置。 江熠没什么不答应的地方,自是陪着季祯便出门去了。 边城的街道一如既往,现在已经完全适应了街上偶尔来往修士打扮的人。 季祯坐在马车里,特意让马车走得慢一些,没有遇见想要下去逛逛的店时,便全在马车里面看。 他的视线盯着窗外,手却揉搓着江熠的几根指头,漫不经心地同江熠说话,“不知道西陆还在不在那里住着,原本走得匆忙,还是得找时间去看看西陆,同他说几句话。” 季祯说完,感觉手指反过来被江熠捏了一下。他转头看江熠,“你捏我做什么?” 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就是这样了。 江熠把季祯的整个手掌都收进自己的掌心,“你喜欢西陆吗?” 他问得直接而不同以往,让季祯都愣了愣。 咳咳,其实这个问题怎么说呢,回答起来颇有技巧性。 季祯真的挺喜欢西陆的,他看见西陆的呆呆的脸就想捏捏,听西陆慢吞吞说话就想逗逗他,见到西陆季祯也觉得挺高兴。这肯定是有点喜欢西陆了,只是这种喜欢季祯又不知道怎么说。 因为他有时候看见自己的侄孙们也是这个情绪。 但江熠已经摆明了是个醋缸子,季祯想了想就说:“我若说不喜欢他,你肯定不相信。” 他坦诚道:“我有点喜欢他。” 季祯话音一落,还不等聪明地说出后半句转折,他的手就被江熠重重握住,一下感觉他的骨头都要错位了。 “哎呦喂,”季祯叫了一声,连忙把自己的手抽出来,皱着一张脸把手甩了好几下嘴上骂道,“你想把我的手给废了?” “你说你喜欢他。” “我当然喜欢他,他是我的朋友,朋友之间便没有喜欢了?”季祯本来是抱着几分故意醋江熠的心态,却没想到他的醋这么猛然这么让人防备不住,反过来没有让他得多少爽快,差点还害了自己的手。 江熠的心里本来已经起了许多恶念,闻言又怔住,听季祯接着说,“我喜欢他是朋友,喜欢你是相好,这大有不同,”他解释完还是忍不住因为手上传来的痛楚而想要骂江熠,“你下手怎么这么黑,是不是早就想要残害我?” 他拉过江熠的手,用力揉搓摧残,自己感觉自己已经用了很大的力气,要让江熠也感觉感觉自己前面所受的痛楚,然而江熠的神色没有因为他的动作而有半分改变。 季祯不由有些泄气,最后拿起江熠的手,在他的手背不轻不重咬了一口,小兽般呲牙威胁,“我吃了你!” 江熠说:“大有不同也不能说喜欢他。” “喜欢他就是喜欢他,为什么不能说?”季祯觉得江熠霸道,“皇帝老子都不能拦着我不能说,你能拦住我?” 他伸手去扯江熠的脸颊,“难不成你比皇帝老子还能耐,一个手指头捏死我吗?” 季祯摆明就是不听江熠的话,他自小就是随心随意惯了的人,怎么说话怎么会由着江熠规定。 季祯说得畅快,然而一旁的若华看了却胆战心惊。 她不晓得自己家爷是胆子大还是完全没有注意到江熠眉目间的冷霜,一个指头捏死人什么的,若华并不怀疑江熠能够做到,甚至不太怀疑江熠真的会捏死某个人。 若是旁人江熠此时已经不抱有任何耐心,然而说话的是季祯。纵使他说的话不那么让江熠满意,他对季祯却也无可奈何,同时抱着一种纵容的心态看他。 季祯说完了自己想说的话,自在安然地重新转头看向窗外,他才不惯着江熠。 马车行驶缓慢,季祯的视线里面,有两个小孩儿眉目可疑,走路喜欢往人堆里挤。季祯本来没太在意,然而下一刻看见其中一个约莫七八岁的孩子从一个中年男人身上掏出一个小荷包以后掉头就跑,季祯的眼睛才睁大了一点。 马车往前行驶,恰好和小孩儿的奔跑路线一致,季祯眼见着那小孩儿跑到前面一处角落里,将手上的荷包拿出来交给了一个看着就是地痞流氓的男子。 男子将荷包拿在手里掂量两下,面上露出一点不太满意的神色,他把里头的铜板倒出来,随手递给孩子一个,然后把剩下的人都放进了自己的兜里,又拍拍孩子头,让他走了。 季祯看得眉头直皱,却也没有插手的意思,这样小偷小摸的事情太多了,他现在就算是下去管了也不过是至多阻止这一时,这样的惯偷明天后天照样上街行窃,如何是他能够制止的? 等马车行到了闹市街头,季祯就让车夫停车,自己和江熠下马逛着。 闹市上各种店铺开张,小吃摊位爷开着,甚至还有卖艺杂耍,变戏法的,各种各样正在热闹时候。 季祯拉着江熠,他们两个的衣袖宽大,把紧紧握在一起的手差不多全都挡住了。只是两人的衣着与容貌都太过出众,与常人相比明显不同,还是引了不少目光。 季祯站在人对外面看杂耍,仰头看见一旁有个小娃娃被父亲举在头顶,高高骑着父亲的脖颈。季祯嘻嘻一笑,正想拉着江熠让他看骑大马的事儿,再逗一逗江熠,只是还没等季祯开口,他忽然感觉自己的腰被人碰了碰。 季祯本来以为是江熠的手,正去看江熠,却发现江熠拉住了一个男孩的手,把那男孩吓得够呛。 男孩的确是吓得就差魂飞魄散,那正凝视着自己的目光仿佛下一刻就要决断他的生死,让小男孩不由自主地颤抖不休。 “怎么了?”季祯先是好奇,继而去看那小男孩,却立刻发现一些脸熟的感觉,他一皱眉,继而认出男孩,也一下明白了江熠抓住那男孩做什么,自己刚才感觉腰上的触碰又是谁。 “好你个小贼。”季祯往后退了两步,离开热闹的人群,又让江熠放开那孩子,“竟然偷到了我头上来了?” 小孩儿哇的哭了,他什么都没有偷到,反而被吓得够呛,此时鼻涕眼泪全都出来了,糊在脸上看着还有几分可怜。 几个跟在不远处的小厮爷靠近过来,知道了这孩子是个小贼,便要接手去处理。 正在这个时候,有个人忽然跑过来拉住那小男孩狠狠在他的屁股上拍了几下,疼痛让小孩儿哭得更是哇哇响。 季祯一看,这后面来的不也是熟人?就是刚才收脏钱的男人啊。 男人现在活像是一个痛心疾首的家长,“早让你别干这样小偷小摸的事情,丢人,”他一连串熟练的骂跟着打屁股的动作出来,明显早就有了套路,故意这样配合着被抓的小孩脱身的。 季祯看着他打了一会儿,没有说话。 男人主动抬起头来有些歉意地对季祯说,“两位公子实在抱歉,这孩子就是有这小偷小摸的毛病,也不是没有教他改过,可是怎么都不听啊,唉,做父母也难啊。” 他将千万责任都推到了一个孩子身上,恍惚让江熠如同耳闻指责,心中又有几分更觉母亲之死与自己有关系。 他本就没有完全想通透这件事,此时更有一种要落入死胡同的感觉,心中火煎油烹,说不出的难受感觉。 正在这个时候,江熠的耳边却忽然响起季祯的声音,他一长串话字字句句掷地有声,更如同惊雷响在江熠的耳边。 季祯知道内情,听了这话实在恶心,直言不讳地骂道,“明明父母在旁指点为之,却将卑劣之事怪罪于孩子身上,真是可恶至极,孩子生来纯净,后天如何行事不全凭父母教导?我最恨那些不教孩子走正道,反过来怪罪孩子的泼皮赖子,这样的父母实属最下流之辈!” 季祯说完感觉爽快了一些,又感觉握着的江熠的手动了动,他随意加了点力道,更握住江熠。 第七十七章 江湖骗子罢了 季祯畅快淋漓一通骂完,那男子孩子也不敢和他顶嘴,只那男子大约也从未被人这样骂过,即便脸皮很厚也忍不住脸色有点发红。 季祯顾不上他,他只觉得自己的手被江熠反过来越握越紧,正要却看江熠,就听见身后一阵爽朗笑声,声音也算季祯很耳熟的。 他飞快转头看去,果然见到梁冷站在自己身后。 “你笑什么?”季祯直觉梁冷的笑不是什么好意思,不满地问。 梁冷不知是干什么去了,有些风尘仆仆,面上也带着明显的疲惫。季祯想到昨天和今早都没见他人影,恐怕是一夜都没有回来,却没想直接在街上遇见了。 梁冷在季祯面前老是这样那样笑,仿佛是一见季祯便忍不住似的,梁冷自己说是见了季祯心情就愉悦,季祯却并不多相信,反而认定梁冷是个促狭鬼罢了。 梁冷收起一半的笑容,“只是觉得阿祯说得很对。” 这还差不多,季祯懒得和他计较。 江熠却有要计较的地方,“别那么叫他。”他的语气好像还似平常般波澜不惊,可话语里面的火药味与不客气谁都听得出来,一时场面因为江熠的话而冷在那里。 梁冷和季祯都有些没想到江熠的这个反应。梁冷这么叫季祯是早有的事情,江熠理应当不至于有这样的反应。 梁冷启唇欲言,方才被季祯说了一顿的男人挂不住脸,又听出季祯他们都是外乡口音,也就没那么怵,开口就是没皮没脸的一通话,“公子有钱有势,哪里懂得我们的苦处。” 季祯的注意力被吸引过去,听了这混淆对错的混账话,忍不住还想骂人:“胡说八道些什么,偷窃竟也成了对的事情了吗?难道你只偷过我的,没偷过别人的?只怕比你尚且穷苦些的荷包你也不是没下过手,自己这样就罢了,带着孩子就太丧良心。” 岂料那男孩自小跟着自己父亲一道偷窃,早将之当成谋生的活路,并不觉得哪里有错,更听不得自己父亲被人这样奚落,当下也梗着脖子说:“是我自己愿意的,骂我爹做什么?” “你愿意个糊涂蛋,”季祯瞪着眼睛道,“豆丁大的孩子还不是教你如何就如何,歪的正的你岂能分辨,倒是能往自己身上揽错。” 他说到这里见父子两个小贼还是没有半点听进去的意思,就知道自己这番算白费口舌,干脆失了耐性对仆从道:“去去去,领远些去。” 这么一打岔,刚才想要和江熠说什么也给忘了。 梁冷倒是多看了江熠两眼,只是当下街上人来人往,他也并未再说什么,仅和季祯告别,“我先走了。” 季祯自然不留他,让梁冷自便。 见到梁冷,季祯又想起些正事儿来,只是低头看一眼自己和江熠牵着的手,再看看江熠好看的脸,他多少带着点飘飘然的觉得当下多享受一刻是一刻。 江熠如此醋劲儿,季祯受用得很,下意识站在江熠的角度想事情,觉得他和梁冷应当没什么旧情,就算是有也给自己截胡了,至于他母亲的事……季祯还带着点犹豫,但要让他相信江熠弑母,他怎么也觉得不可能。 倒是江恪那人可疑,也许问了他也没个实话。 云顶峰出一个江熠实属难得。 季祯乱七八糟想了一通,不知不觉就想得远了,等神思一收,忽又有些警觉,晃了晃脑袋想果然是美色误人,便是牵这么一会儿手,他便全然为江熠想起借口和理由来。 两人肩并肩往前已经又走了好几步。 季祯又想,方才那对贼父子,儿子被父亲教成那样,江熠表现出的对江恪的尊重,岂不是说明江熠肯定也多少受到江恪很多影响? 他想到一重可怕的结果,那就是等江熠老了,难不成会变成江恪那种样子?容貌衰减倒是其次,若江熠也变得那样古板可怕,他恐怕见了江熠都想跑。 季祯心里抱着怀疑,嘴上忍不住就要问:“孩子是不是都会像自己父亲,有没有明知道自己父亲不好,还要像他学的呢?唉那般的傻孩子不知道是怎么教出来的。” 他委委婉婉地说了这么一通,思忖着是不是有些词不达意,也许换个说法会好些。 季祯却不知道自己刚才那一番话以及现在这些言语,对江熠的触动多大。 江熠内心那些理不清的情绪与悲观,忽然都被人引导出去,这么多年以来,他学的总是自省与情绪的内敛。以至于到了这样的时候,他依然在内心默默煎熬,忍受痛楚。 而季祯在无意之间告诉他,那些都不全是他的错。 他的话语带着任性与指责,落在江熠耳朵里的却是最温柔的安慰。 江熠问季祯:“那你这样的是怎么教出来的?” 他真的只是好奇像季祯这样的孩子自小生活在什么样的环境中才会造就这样讨喜可爱的性格,可这话说在当下却有种古怪的挑衅味道,怎么都不太像好话。 季祯听了不敢相信地看着江熠,觉得他是不想好了,嘴上自然是不饶人,回道:“我这不是教出来的,我这是惯着宠爱出来的。你当寻常人家能得我这样的孩子?” 他一脸你想得真美的表情,说完却见江熠眉目认真地看自己,好像并没有与自己吵嘴的意思。 琢磨出好像是自己想得多了,吵了个单方面的嘴,季祯略有些不自在。 他瞥见不远处有个卖糖饼的铺子,指着道:“你去给我买个糖饼。” 江熠闻言先看了一眼两人依旧握着的手,犹豫一下才松开,往前走去。 季祯缓了一口气,往旁边晃荡两步,眼睛瞄着江熠,余光里看见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头从旁边走过,脚下踩到了有青苔的地砖,一个踉跄眼看要摔了。 季祯反应飞快,一个箭步上去把老头扶住,“小心!” 好在季祯出手即使,老头稳住了身形,歪了两下并没有倒下去。 人既然已经站稳,季祯便要放手,可却感觉自己的手被老头抓得紧紧的。 这是个什么意思,讹人吗? 季祯不解,又见那老头抬起头来看自己。不过一看清老人的脸,季祯就不太确定用看自己这个形容到底准确不准确了。因为这老人家明显是个盲的,双眼紧闭还有些凹陷。 但他的确有种自己正在被看的感觉,一时说不上来的奇怪。 “哎哎,你这命格,”老头面露惊奇,好像因为想要说的话太多,挤在嘴里又不知道从哪里说起更好,显得震惊而犹豫,“我算了这么多年,还是头一回遇见你这样的命格呀。” 哦,季祯听明白了,心里也清楚了,这大约是个算命的老头,这样俗套的开头,又大概率是个骗子来的。 但是这老头的头发几乎都是白的,季祯到底是不想对他粗鲁,准备随便说两句或者给点赏钱只当自己算了个命就打发他走。 老头终于想明白自己要说什么了,深吸一口气对季祯说:“你这命格,” 季祯以为他会说天生富贵,命格极好之类的,这样自己就权当他说的对,却没想到老头下半句的转折让季祯着实猝不及防。 “你这命格要割肉喂鹰,舍身饲虎来普渡苍生啊。” 季祯给吓了一跳,这是什么不吉利的疯话? 他连忙挣脱老头的桎梏,旁边的仆从也已经拦在季祯身前,趁着季祯挣脱出来的这片刻中,一边一个强挟着这老头将他带远了。 季祯过了头一会儿的惊,又回过味来。这老头说的虽然不是吉利话,也不代表他说的就是真的,江湖骗子的话术多了,岂能将之当真?大概就是想要说的凶险一些,再说自己能够消灾解难,继而敲一笔大的。 季祯看着江熠拿着糖饼往回走的身影,感叹一声,这出来不多一会儿,遇见的新鲜热闹却挺多。 而方才那老头被家仆们领到远处哄走了。 老头独自拿着拐棍在街上摸了一会儿,旁边就匆匆忙忙跑来两个道童,急得满头大汗地到老头身旁,一左一右侍候着,“师父,你方才跑去哪里了,让我们一通好找,差点没急死。” 老头不知究竟是什么身份,但看两个道童的样子,就断不是季祯想的什么算命先生。 老头认真对两个徒弟说,“刚才我摸着一人的骨头,竟是一副解方,只消他一个,也许就能破这后面的千百劫难,可惜让他跑了!快,快去找找。” 两个道童左右四顾,茫茫然也不知道去哪里找,又觉得自己师父是老糊涂了。他们师父修为很普通,只是预测吉凶一事上很有些名声。只是这预测吉凶这些年随着他年纪大了,准得就少了,糊涂话反而多些。 这回来边城,师门中人也都不让,可老道士犟得很,实在拗不过才勉强陪着来了一趟。 这时候老道士的话也被自己两个徒弟当成了胡话,并未采信,两个小道童半哄半骗地拉着他走了。 第七十八章 大凶之兆 糖饼热气腾腾的,被季祯一口咬破,里头扑出一股热气来直冲他脸,季祯下意识猛地把眼睛闭紧了,“哎呦。” 那股热气扑到他的眼睫上,让季祯的脑袋也跟着往后一仰,后脑勺跟着撞到江熠肩头。江熠的肩头不知怎么那么硬,让季祯又是哎呦一声,算是前狼后虎,两边遭罪。 他捂着眼睛自己搓了搓,后脑勺处已经有江熠的手覆上,“我怎么这么倒霉啊。”季祯有点恼,眼睛周围一圈被他揉搓,加上刚才烫的,显得通红一片。 可怜之余多些可爱。 江熠低头去看,修长的指尖想碰碰季祯的眼睛。 季祯一把将手里的糖饼塞还给江熠,“烫死了又甜死了,都不好吃。” 他说着转个身正面对着江熠,脑袋一下磕进江熠怀里,用额头顶着江熠胸前,小牛犊似的晃了晃说:“陪我去找西陆。” 季祯这动作满满的撒娇味道,江熠将那糖饼举起来对着季祯咬过的地方咬了一口,果然是甜死了。 江熠的眼光柔和地落在季祯的脑袋上,季祯着实捉住他的命门,晓得这样说话自己难以拒绝。 “好。” 季祯开心了,重新坐上马车命人到西陆那边,然而到了地方一问,人倒是还住在这里,只是现在并不在,又问去了哪里,那就并不很清楚了。 季祯觉得有些没趣,回程的马车上,一只手任由江熠拿捏着揉来搓去,另一只手撑着下巴往窗外瞧。 路上偶尔还能看见一两个行色匆匆的修士,似乎往哪个目的地着急奔赴。 季祯盯着人久了,江熠便擒着他的下巴,不轻不重地将季祯的脸转回来。 “在看什么?”江熠问他。 说话时季祯几乎能够感觉到江熠胸腔的震动,因此才发现不知不觉间自己差不多坐到了江熠的怀里。 他正讶异,开着的窗外忽然飞进来一只灵动的鸟儿。 “哎,”季祯惊奇,还以为什么鸟儿这么莽撞,却见那鸟儿一下跳到了江熠的手上,然后瞬间变成了一张小纸片。 季祯从前远远见过云顶峰的人用这个术法,只是头一回这样近距离的看,很是好奇。不过纸上写了什么他并不探头看,而是等江熠收回落在纸上的目光,他这才问:“怎么了啊?” “有位前辈来了,要城中同道齐聚。”江熠说着将手上的纸片递给季祯,随便他看。 季祯听见是道门什么前辈的,就失了大半的兴趣,没接那纸片,只好奇:“你什么时候离开边城呢,边城……已经差不多了吧,还有什么魔物吗?” 江熠本来半垂着眼帘,听见“魔物”二字,他抬眼目视季祯,嘴角不知怎么像是有点不明显的笑意,“魔物什么时候都不会消失啊。” 季祯想到像陈守绪那样平素是个普通人,但心里却有深深魔性掩藏的魔,赞同地点了点头,“那边城还有什么大魔物吗?” 小魔物的话,多多少少无论哪里都会有。 “有啊。”江熠抬手轻轻拂过季祯的脸,深深地看着他,吐字清晰而肯定。 江熠不会骗人的,所以边城真的有什么大魔物。季祯想到自己到了边城以后就倒霉催的总能和这些事情沾边,心里多少慌张,仿佛魔物就在车里与他同行一般,赶紧往江熠怀里扑。 “那你得保护好我。” 江熠被他扑了个满怀,唇边那似有若无的笑意终于显形,他的手掌按着季祯的后背,将人牢牢地锁在自己怀中,“好啊。” 所有他曾经坚定相信的,他以为正确的,都在记忆回笼的那一刻被彻底颠覆了。季祯是他唯一能抓住的真,至于其他都是自私与欺骗,所有生机盎然也是假装。若说有欲就成魔的话,那这世间的魔要多得数也数不清。 他曾经最仰望的父亲是抛弃他们母子,视他母亲如草芥,将他母亲当作养料,把他当作棋子,一心逐利的人。江恪此生未能完成的目标,就像是一个赌注被压在了江熠的身上,江熠回望从前,江恪说的每一句话,要求自己做的每一件事,都仿佛下棋一般步步精准,不容有错。 而自己被塑造得如此成功,以至于他混沌间亲手杀了自己的母亲,却在以后的十几年里也自认为道德楷模,仙门典范。 江熠想,这不仅是荒唐或滑稽,甚至到了可悲的地步。 江熠如同被切开了两面,一面的他被绝望的死气包裹,另一面的他又对季祯存有唯一的柔软与希望。 从两人相遇的第一天起,季祯就像他呈现了生活的不同一面。 江熠回想起来才发现,季祯早就点明过自己,季祯活的比他明白多了。 “说到底还是早点回家好。”季祯说着又微微犹豫了一瞬,然后才问江熠,“等我回家了,你是不是也要回家去?” 到时候一个宜城一个云顶峰,相隔可远极了,江熠又满心修行,说不准多久才能见一面。 “回不去。”江熠道。 他母亲死后,他还哪来的家。 季祯以为他的意思是他还要留在边城很久,暂没有回家的事。季祯抬起头说,“那你先送我回家,到时候你回云顶峰的时候从宜城过,咱们可以再见一面,听说云顶峰常年有雪,我可不喜欢下雪那么冷。” 江熠没有说话,季祯也不追问。江熠沉默的时候多了,反正他说了便要作数,管江熠开不开口。 “我也不喜欢云顶峰那么冷。”江熠忽然开口。 “嗯?”季祯不解,他仰头对上江熠的视线。 江熠顺着季祯的仰视,低头吮了一下他的嘴唇,双唇分离带出轻轻一声。 “你喜欢暖和的地方是吗?”江熠问季祯,看见季祯点头,他才说,“我知道了。” 陈府。 许多不同门派修士们正聚集在一块儿,围绕着一个白发老道说些什么。 白发老道身边跟着的两个道童恭站在旁边为老道端茶,只是神色很是犹豫。 老道在仙门之中颇有名望,都叫他清梦道长。清梦道长因其年轻时候几次精准预测吉凶而闻名仙门。他本身修为很低,只是在预测吉凶方面极有天赋。 当下他突然赶到边城,也是惊动不少本来已经在边城扫尾,准备各自回去的修士。 连江恪此时都匆忙赶到议事厅,隔着各种人声便听见清梦道长中气十足地说:“我测算过好几次,虽然每次结果都有些微不同,但这大凶之兆已经成型,且呈现将破之势。” 江恪闻言面露愕然,随着他走近,修士们为他让出一条路来,江恪的脚步停在清梦道长面前。 清梦道长自顾自地掐算着,口中喃喃自语,“我这再算一遍。” 他掐着手指停了大约有几十息,吊足了众人胃口,也让在场所有人都紧紧盯着他。 “咦,”清梦道长面露奇怪,“怎么这次测的是吉的。” 众人被他那一声“咦”给弄得提心吊胆,听见后半句又差点摔倒。 清梦道长身边的一个小道童脸上十分无奈,他走到旁边对众人轻声道:“诸位前辈,我师父他的话不能全当真的,最近几个月他越发糊涂起来,上个月测了个大凶,竟是因为厨房里有一窝老鼠打洞,测出个大吉,找过去看了,是隔壁村里一老农家的牛生了个双胞胎。” 意思就是吉凶是准的,可是事大事小就不准了。 修士们的心稍稍落下一些,要不然按照清梦道长早年的预测来说,这大凶可兴许就是灭顶之灾啊。 清梦道长多少听见自己的徒弟说的,不满道:“就是大凶!刚才我在街上还遇见一个可解祸的人,你们不让我找罢了。” 江恪问道:“道长,具体是什么凶兆?” 清梦道长喝茶的动作倒是不疾不徐,他闭着眼睛说:“若是照着我先前测算的大凶之兆,那便是有死意将要蔓延,死意所到之处,生机全无,或有数不清的杀戮。” 江恪又听清梦道长说了一会儿,剩下的就没有多少有用的话,江恪认为在这儿听着也是浪费时间,转头走了。 只是回到住着的院里,见到几个小辈都在,唯独没见江熠。 江恪问:“重光呢?” 曙音小声说:“师兄去了季公子那边还没回来,好像一起出门去了。” “把他叫回来。”江恪皱眉道。 刚才跟着他的江追抬头看了一眼早上还有几片叶子的树,忽然叫道:“师父!” 江恪冷不丁听见身后咋呼一响,回头满眼不悦:“什么?” 江追指着那棵树说,“那棵树死了,昨天还是活的啊。” 他想到清梦道长说的死意弥漫,眼睛睁大了些,再环顾一圈院中植被,忽而才发现这院子里的生物几乎都死了。 “这是死意吗?”江追犹豫极了,轻声问江恪。 江恪也是愕然,他再跟着江追的视线仔细一看,看得就更清楚了些。 其实院子里并不是什么植被都死了。青砖缝里的杂草还有些留存的,只是那留存范围,几乎以江熠的房间为半径往外画了一圈。靠近江熠房间的部分全都已经枯死难以复生。 “这,这怎么会?”江追还是不敢相信,他看向江熠的房间,又回头看江恪。 江恪的脸色至此已经很是难看,心中也有了几分不好的推测。 他上前用手捻了一片枯萎绿植的叶片,放在手心里轻轻搓了下。那枯黄在他手心碎裂,旋即又化作枯灰。那些碎片如火焰般灼痛了江恪的手心。 不仅仅是死意,是带了杀机的死意。而这死意掩藏得如此不动声色,若非他用手触碰而对方有意灼烧,他竟然毫无所察。 第七十九章 我就是异象 如此魔念不会是一朝一夕生成的。 云顶峰是什么地方,几百年间的仙门第一家,从来只有斩妖除魔,哪有自己门派中出妖魔的事情。 更不说那是江熠,仙门之中年轻一辈中的天之骄子。江恪亲手一步步培养到现在,不容差错的接班人。 如果江熠真的堕入魔道,那云顶峰也就成了个天大的笑话。 “怎么可能?师兄他不会的。”曙音并不相信,她想到前些天为自己抹去伤痕,把疼痛转嫁过去的江熠,一点也不愿意相信那样的江熠会是已经入魔了的。 江恪的脸色阴沉地无以复加,他自信且自负,这么多年来认为自己对江熠的掌控牢不可破,此时却发现自己对江熠的控制如同流沙一般从手中快速流失。 入魔是心念动摇,什么动摇了江熠的心念? 江熠的生活一成不变,除了季祯。 “我只是很喜欢季祯。” “多谢父亲成全。” “我不想退婚。” 江恪的心气一窒,他似乎还是小看了季祯。江恪抬头看了一眼天色,心里既有对江熠的失望,又觉得当下的场面并非不可挽救。 江熠并未完全入魔,他们都还有的选。而这么多年的说一不二,江恪心中自然还端着父亲的威严。 爆裂的雨滴在马车停下的那瞬间砸在车顶。 季祯扶着车门的手都跟着一抖,他抬头看向车外。车下江熠撑伞站着,正对他伸出手。 季祯握住江熠微凉的手指,往下一跳还没站稳就被江熠半搂进怀里,裹挟着往前走进屋檐下。 季祯忍不住还要回头看伞的雨,“怎么忽然这么大。” 这雨不仅大,且还呈现出扩大的趋势。等季祯与江熠走到偏院门前,他的衣摆已经湿了一圈,伞面都像是要被雨给打破了一般。 江熠要走,走之前又顿住脚步,拉着低头看自己衣摆的季祯说:“等雨停了再出来,在屋里呆着。” 季祯觉得他这话说的蠢了,“这么大的雨我还往哪儿去,自然是在屋里呆着。” 江熠注视了他几息,季祯听见房间里隐约传来一声铃铛响,他闻声回头想仔细听,然而没再听见声音,而且自己身前的江熠也转身走了。 季祯撇撇嘴,在几个丫头的陪伴下回了房里,又是换衣服又是洗脸洗手,一番折腾才算舒服了,整整齐齐坐在软榻上让若华给他绞有些水气的发丝。 雨还在下,大小不变,只是忽然开始夹杂几声闷雷,沉闷而浓重的像是就落在陈府头顶上。 若华在他身旁说:“爷,这雷声听得人心慌。” “慌什么,”季祯说话狂放,不把雷声放在心里,犟嘴道,“有能耐且让它劈死我。” 他说完自己忍不住嗤嗤笑,却将若华吓得够呛,先是捂住自己胸口,又是对着窗外的天连连拜,口中默念着让老天爷不要怪罪季祯的胡言乱语。 季祯见她那样,又说,“到底有什么好怕的,宜城又不是没有下过这样大的雨。” 都是南边城市,下雨谁没见识过。 若华在季祯身旁坐下,对他说:“今日真是很怪,许多修士都过来了,而且那铃铛,”若华指了指旁边放着的盒子说,“那铃铛今天上午响了好几次,偶尔一声偶尔一声的,要么是坏了,要么难道……?” 若华这样一说,季祯才知道前面他恍惚听见的声音应当并不是自己听错了。 他心里也觉得奇怪,但是面上还是安慰若华,“别想东想西的,那铃铛响了又如何,你也说了今天上午那么多修士来了,现在下这么大的雨谁会走?你还怕什么,自去准备午饭,我都饿了。” 季祯说完又想,不知道江熠干什么去,连与他一块儿吃个午饭的时间都没有。 外头的水气好像沿着窗缝往屋里渗透,天色更是黑沉沉一片肆意压下来,就好像原本高高在上的天忽然坠落至脑袋上咫尺之遥。 窗外似乎有紫光一闪一闪,季祯将窗户打开一点,一阵狂风迎面而来,又一阵紫光闪过,继而轰隆隆一声炸开在他耳边,季祯的身麻了半边,赶紧又把窗户关上了。 实在见鬼,这雷竟然真的就在他们院子上方似的。 季祯想起自己前面胡乱说的狂放之言,心里也跳了几下,背着房里站着的小丫头,对着窗户赶紧也默念了几声敬语。 至于那铃铛。 季祯让人把木盒子抱到自己面前,把铃铛取出来放到面前观察了一会儿,铃铛这时候倒是一动没有动。 季祯的目光又看向那玉瓶中的梦大顺,玉瓶细细密密抖动着,好像是里面的东西正在发抖。 季祯捉住它,“你抖什么抖?” 梦大顺虚弱地应了一声,“我怕。” “怕什么,难道这铃铛响来响去,是有你的什么大前辈要出山了吗?”季祯推测。 窗外又是一声雷,让好不容易鼓起勇气要说话的梦大顺的脑袋又是一缩。 “你知道这是什么雷吗?” 雨声和雷声几乎成了噪音,让房里人说话的声音也不得不提高许多。 梦大顺鼓足勇气咽了口口水,瓶身努力往季祯手边靠了靠,小心翼翼说:“好像是天雷。” 天雷? 季祯迅速转头看向窗外,一道深紫带蓝的裂光破开乌黑的天空,像是撕开了天幕。 江熠独行在雨中,雨声在他耳中如若无物,反而让他觉得安宁。 安宁反衬嘈杂,以他本身为半径,周围一切声音抖被放大,从爬行生物与土地摩擦时候的轻微声响,到风打上叶片的摧折,世间万物的生息都在他耳侧清晰,包括修士们的千言万语。 如此天雷异象,修士们的反应是最快的,陈府之中因为清梦道长已然聚集了许多尚在城中的道门大家,而雷雨独在陈府上空的异象也让许多原本在外的修士们往这里赶来。 人界上一次有天雷来袭,已经不知是多少年前。起码在场的修士们均未曾亲眼见过,此时只能凭借古书之中的描绘去推测现在情形。 紫色天雷是成仙之兆,蓝色天雷是入魔而将历劫之兆,现在这蓝紫色的天雷阵阵将落未落,难不成是有人成仙有魔历劫? 云顶峰作为当今仙门之首,是边城之中说话最是掷地有声的门派,此时江恪自然又被请回议事厅。 清梦道长伴着雨声已经进入酣睡,雷雨声半点没有惊扰到他,在屋子的一角歪着脑袋好像一个普通的小老头。 江熠的脚步停在议事厅外,他手上的雨伞在狂风暴雨中被他撑得极稳,一声惊雷就砸落在江熠脚边,蓝紫色绞缠的雷光宛如裂地一般攀缘着砖石路面一直追到了江熠脚下。 众人的视线也因这爆裂的雷声而转向厅外,一时只见拿伞直立在外的江熠,风卷着他的衣摆飞扬飘荡,阴暗的光线中他脸上的神色也晦暗不明。 几个站在门口的修士不知怎么被江熠的到来吓了一跳,外面狂风大作,突如其来的身影如同鬼魅一般,差点让他们直接拔出剑来。等看清楚是江熠的脸后,几人立刻同江熠打招呼,“江少主。” “江少主来了。” 江熠收了伞走向众人,江恪快步走向他,一把抓住了江熠的手腕。 众人有些奇怪地看向父子两人,然而片刻之后,江恪紧紧皱着的眉头又缓缓松开。 他没有在江熠身上感受到一丝魔气,功法运转一周,江熠身上均是纯厚的仙力。江熠任由他握着,等江恪松手,他这才缓缓把手垂落在身侧。 江恪几乎迷惑不解起来。 江熠房外的死气的确沾染了江熠的气息,然而现在的江熠又再正常不过。 “奇怪吗?”江熠忽然问江恪。 江恪被他问得一愣,众人本来便毫无头绪,此时多半把注意力放在江恪和江熠身上,也跟着好奇看向江熠,等待他继续往下说。 江熠只看着江恪,“奇怪魔气去了哪里?” 江恪脸色立时变了,“住口。”他拂袖,“同我回去。” 在场何其多的人,江恪断然不想让江熠在这里谈及入魔与否。然而江熠也最是明白自己父亲的心思。 他环视周围一圈人各色目光,修士们的好奇关切异彩纷呈,毫不掩饰地投射过来。 “什么魔气?” “江少主可知当下异象之来由?” 他们齐聚在这里商讨斩妖除魔,被突如其来的变故惊扰,他们个个道貌岸然手握决议生杀的长剑。 斩妖除魔,细细品味这四个字,江熠觉得像一出喜剧。 他的母亲不是魔,被冠以魔的名号,被自己的亲生的孩子杀了。而他已经一脚踏入魔道,站在一群修士中间,连他父亲也无法辨别。 “异象之来由?”江熠喃喃低语间抬起自己的一只手掌,迎向厅外忽闪忽闪沉闷的雷雨。 电闪雷鸣,蓝紫色的电流从虚空中如有目视般击中江熠的掌心,密密地缠绕住他,他的身上乍然绽放出一片幽蓝诡谲的冷光。冷光之中江熠的面色如常,声音低冷,“我就是异象。” 第八十章 成仙还是堕魔 雷声响得季祯耳朵发麻,他忍不住站起身想走出去看看,但脚步又因为身后忽然猛烈摇动起来的铃声停住。季祯回头看了一眼几乎晃动出虚影的铃铛,眼睛里流露出担心来。 此时梁冷从隔壁出来,见到站在屋里似乎想要走出来的季祯,梁冷的步子停了一瞬,对季祯说:“回去。”他的神色冷硬,又带着深深忧虑。 “你,”季祯话没说完,梁冷已经一步踏进雨里,斜风暴雨中,梁冷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季祯的视线中。 明显有什么糟糕的事情正在发生,季祯转身跑回屋里,翻箱倒柜间问若华,“灵药都放到哪里去了,给我找找。” 若华站在季祯身边跟着翻找,找了几圈后豁然想起,哎呀了一声说:“都还没有收进来。” 他们这趟回来本就没有久留的意思,因而许多行李都还被放在外头没拿进来,一时要去找,恐怕很费事。 季祯有些无奈,又听见院外雨中又有脚步声嘈杂而来。 若华出去看,差点和迎面的来人撞上。来人脚步仓促,身上湿淋淋,眉宇之间是紧紧解不开的忧虑,多少又带着毅然决然。 是江蘅。 若华还来不及说句什么,江蘅已经越过他向季祯走去。 “师兄。”季祯叫了一声,手便被江蘅一把抓住。 江蘅向来是很温和有礼的,此时这样已经算很失态。 “你要带我去哪儿?”季祯问,他的声音不低,只是被风雨声掩了一半,剩下带着匆匆。 “重光出事了。”江蘅言简意赅地说。 听见江熠的名字,季祯没有犹豫,一把抓上梦魇揣进怀里,本来被拉着往前走的步子很快跟上江蘅。若华撑伞追过去,被季祯推回去,只在手上接了伞,“在这里呆着。” 江熠出事了,会是什么事情?季祯脑袋里乱哄哄,被吵闹的雨声弄得更有些想不清楚。他心里有些不成形的猜测,仿佛是被风雨打碎了一般,只零星冒出来在季祯心头打转。 魔头,江熠的身世,他母亲,江恪不是个东西,想到最后又只剩下一个荒唐的念头。 江熠可不能出什么事,答应了要睡的,现在还没来得及实践。 “师兄,重光出了什么事?” 伞面根本不能完全挡住雨滴,季祯连脸上都被斜打过来的雨沾湿。风吹着伞面还带来一股阻力。 江蘅大概没有说话,又可能是被风雨声盖住了。原本晴天时不算难走的路,此时要付出三四倍的努力,季祯有些喘气,干脆也不问了,只等到地方自己看。 议事厅中,众人皆因为江熠的变化而露出骇然的神色。 修炼之时被心魔所困的修士并不是没有,心魔是修炼中最难过的一关,只是众人并未料到江熠竟然也被心魔所困。 光看天象的雷电,此时的江熠被两股天雷缠绕,并不算完全堕入魔道。 江恪疾声道:“重光,我知道你被什么迷惑和动摇,趁着天道没有完全舍弃你,还不快些清除邪念,回归正途。” 江恪的声音仿佛一枚定海神针,让在场其他几个修士也回过神来。江熠是云顶峰的英才,然而如若仙魔相对,其他修士也万万不想看着江熠堕入魔道。 江熠的视线落在江恪身上,仔细打量着江恪的神情。 天雷层层卷在他身上,触感滚烫而焦灼,但江熠一向耐痛,此时的表情竟然纹丝不动,让人分辨不出他到底有没有把江恪的话听进去。 修士们神色各异,除了惊诧更多的是各自留存在心中不好全往外说的想法。 西陆与他师父站在很角落,他们本来是来听清梦道长的预言,没想到会有这样的变故。西陆双目圆睁,他十分崇拜江熠的修为与能力,此时发生这样的事,西陆几乎不知所措,又有些着急。 他下意识前进一步,余光却看见一个人好似在笑。 西陆扭头看去,看清了那人脸上的表情,果然真的是在笑。 注意到西陆的目光,怀讯立刻收起了笑容,转头面色不善地看着西陆,眉头一皱略一分辨,从记忆中想起西陆这人来。 上次在结界处他遇见江熠和季祯时,便有这个坏事的小修士,怀讯十分看西陆不起,不欲和西陆交谈,嫌恶地扭过头去继续盯着江熠。 江熠要入魔,他实在没想到今天还有这样的好事发生。 如果江熠果真入了魔,他不仅少了一个总压着自己一头的劲敌,云顶峰从此也要颜面扫地。 想到这里,怀讯的眼中几乎迸发出热切来。 西陆的目光越过怀讯,仔细看起周遭人不同的表情来,发现各色人各种不同脸色,他们正在快速低语讨论着。 落入西陆耳中的有魔道可恶,云顶峰蒙羞,驱逐不成就斩杀邪魔等等,唯独没有关切和对江熠本人的在意。他们的确不用对江熠多么有情有义,但西陆想到自己少数见过江熠的情景,又想到往常听人说起江熠的赞不绝口,心里总觉得可惜,不由焦灼。 梁冷在江熠说出“我就是异象”的当时从旁踏入议事厅中,见事如此,他的神色也变了。 “此事有法可解吗?”他问身旁的修士。 那老迈的修士点头又摇头:“若能除去心魔,便可解,可心魔……” 哪里有转瞬间便可消除的心魔。 第一道落在江熠身上的天雷逐渐散去,天空中见再次聚拢起电闪雷鸣,蠢蠢欲动地为下一击准备着。 “江少主,要迷途知返啊!”有人殷切道。 江熠说:“从前十多年我行在迷雾中,此时正是迷途知返。”他的发丝在前一次雷击中已经脱干水气,此时风雨绕着他,乌黑的头发随着风轻轻飘动,若非江熠逐渐深沉发黑的眸子,他的样子哪里像是在堕落成魔,反而像是要飞升成仙。 只是他口中说出的话太过离经叛道,让江恪本就难看到极点的脸色更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混账话!你怎么会变成这样?”江恪自负,无法容忍江熠这般,他袖中飞出一道绳索,绳索在空中展开,一头被江恪捏着,一头朝着江熠而去,在半空就呈现出缠绕之态,想要把江熠捆住。 这是缚魔绳,本身就对有魔性之物有天生克制的作用,加上又有江恪的功法加持,众人本以为束缚住江熠应当并不困难。 谁料缚魔绳一碰到江熠的衣摆便燃起一片火光,灼灼向着江恪的手掌延烧而去。 江恪即便迅速收手,却也感受到缚魔绳上犹如天雷余火般的温度。 江熠反问江恪:“我如何变成这样,父亲不知道吗?” 他意有所指,江恪锐利的目光与江熠对视,咬牙切齿道:“你放纵私欲,被心魔引诱……” “不对,”江熠摇头,“父亲难道忘了吗?我的母亲就是魔啊,她是魔,我不合该也是魔吗?父亲让我弑母,不也因为她是魔吗?” “你。”江恪愕然至极,他当年诱使威逼江熠弑母后,便将他过往的记忆全都剥离,断没想到弑母的回忆会固留在原地,凝聚成一份会让江熠入魔的执念。 在场其他人听闻江熠的话,更是面面相觑,露出疑惑与惊诧来,看向江恪的眼神也不同以往。 江恪若真与魔物诞下江熠,这将是如何震惊仙门的消息。 季祯噼里啪啦地跟江熠顶着雷雨跑到院中,恰好听见江熠说的“弑母”二字,抬头又看见江熠独自站在一众修士面前,与他们面对面呈现出相互对立之态。 扑面而来的割裂与孤独感。 或者是雷点,或者是大雨,或者是众人此时压根分不出半点心神去关注江熠以外的人,季祯和江熠的闯入没有引来多少主意。 江恪说:“你母亲作为凡人,与魔物厮混,且不知检点,与你没有半点助益,有她之死断你凡念,助你入道,这是她自己愿意。” 他铁青着脸色,说的话却很是坦然。 从江恪心底就不觉得江熠弑母这件事情有多大的错误。如同仙门之间流传的那些脍炙人口的故事,季祯初见云顶峰众人时批驳过的那个故事一样。 凡人若蝼蚁,在道面前不值一提。 “你如今的凡念因季祯而起,”江恪的目光忽而紧紧落在犹在喘气的季祯身上,“断了这股凡念,趁此机会入仙道,我们均会是你的助益,帮你渡过这次天雷之罚,若不如此,不消我们动手,你又如何能担得住后面的天雷。” 江恪这话半是引诱,半是胁迫。 而江熠弑母的事实,如同一颗石子被投入波涛汹涌的大海,没有惊起在场其他人多少在意。 “正是如此,”有同道年长的修士殷切劝江熠,“重光,天道宽容,尚且让你选,便是在给你机会,你要快些回头才是。” “我的凡念。”江熠的视线顺着江恪的目光转到了季祯的脸上。 季祯听见他们刚才说的,江熠弑母是断了凡念,现在江恪说要他再断因自己而起的凡念,季祯能往哪里想? 加上此时的江熠双眸不似往日有神,反而黑沉阴暗,季祯心中也很惊骇。 难不成他们的意思是让江熠把自己杀了? 这个想法一冒出来就迅速在季祯的脑海里自证了它的合理性。若真的杀了自己就能成仙,不杀就要被天雷劈死,这两个选项堆在一起,是个人都知道怎么选。 他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却被江蘅挡住了后退的步伐。这一院子的修士,季祯一点不怀疑自己根本没有一点逃脱的余地。 第八十一章 我愿意为重光献身 修士们均一脸的凛然,季祯感觉自己就像是旱鸭子掉进了正义的汪洋大海里,任凭他怎么努力扑腾,情况也许都要坏下去。 他看似有得选,实际上已经成了一块待被人随意切开的肉。 对于修士们来说,对他用些手段,或者直接杀了他,若是能让江熠成仙,这就根本不是一个选择题。 “凡念已起,如何了断?”江熠开口,一半像是询问,一半像是在叹息。 他看着江恪和另外几个长辈,模样如同虚心求教的后辈。 第二次天雷已经蠢蠢欲动将要落下。 江恪毫不犹豫地下达指令,“杀了他!” 引动江熠的凡念,使当下局面糟糕至此,随时可能不可收拾。加之季祯一向的骄矜,未曾给过江恪多少敬重,江恪对季祯厌恶极了。 其他一些有资历的修士虽大多一愣,有皱眉的,但眼下如此,竟然没有人立刻出来反对。 季祯闻言活想冲过去给江恪一剑,互相砍杀了才叫痛快。 反对的声音紧跟着也出了声。 “江庄主,”梁冷的声音带着警告,“慎言。” “不能这样!”西陆努力从后面挤上来,焦急道,“仙道不是这样的,这样不对。”他嘴巴一向不够聪明,学东西慢,更没什么修为。但西陆心里对仙道有执拗的想法,就算他嘴上说不完整,但对错的分明他有论断。 如果江熠成仙,他就会是近百多年以来唯一得道的。此时飞升,那差点入魔只会增添后世流传故事时候的一些波澜曲折,如果当真堕入魔道,那云顶峰也会跟着成为笑柄。 江恪心中执念深重,从十多年前开始就目标明确,哪里容得此时有犹豫退缩。 “一凡人性命哪里能与仙道相比?”江恪说,“太子殿下苦于南境掌控不足,边界又时有魔物作祟,只要重光成仙,这些问题都会迎刃而解,太子殿下难道不愿?” 江恪的目光紧盯着梁冷,口气势在必得。他清楚梁冷是什么样的人,也清楚在梁冷如今急需要巩固自己的地位,他说出的必然是一个有力的砝码。 赶在梁冷回答之前,西陆就急切喊道:“不是这样的,仙道不是这样的,道本身就不是这,” 人没有高下之分,因为一己之私要用别人性命作陪,也绝不是真正的道。 可惜西陆的话没有说完,骤然便因为江恪的一个目光而被禁言,张嘴光是嘴巴动,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江恪居高临下道,“张狂小儿与我论道?” 西陆急得脸蛋眼睛都红了,他师父此时也勉强从后面费力地挤了上来,想要跟着规劝,然而天空中轰然而下的第二次天雷将他的声音完全掩盖,也扭转了众人的注意力。 季祯听他们说了这许多话,心里知道今天恐怕自己选择的余地很少。跑不掉躲不掉,不如反其道而行,也许还能置之死地而后生。 “只要是对重光好,我愿意的,”季祯喊道,他忽然出声,表情动容真切,目光殷切地落在江熠身上。 全是一个用情至深的痴样。 “阿祯!”梁冷厉声喝止季祯,“别说胡话。” 实际上这当然不是季祯的真心话,季祯只是想道江熠平时的模样,还有不久之前还叮嘱自己不要出来时,他都对自己有关切的。也许不是江蘅去找季祯,季祯还真能因为江熠的话而忍住不出门,大概也不会有当下的艰困了。 所以季祯赌的就是江熠还喜欢自己。反正都无路可走了,不如装个大的,好引起江熠心疼。 众人全没有想到季祯会这样说,江恪愣了愣,继而对江熠指着季祯道,“你听见了,他愿意的,如你母亲一样,她也是愿意的,天道轮回有因果有定数,他便是成全了你的命数。” 死不死啊狗东西! 季祯心里狂骂江恪,又注意到江恪说的“你的母亲”,再想到之前听见的江熠弑母的事情。虽然没有亲历彼时,可他大约也不难想象江熠曾经的经历。 江恪根本是疯的。 第二道天雷比第一道的气焰更甚,在江熠周身萦绕流转,发出近乎炙烤皮肉的声音。 季祯握紧拳头。 江熠仿佛可以一步成仙,然后得到至高无上的地位。可现在他独自面对众人,季祯却觉得有种江重光是刀架在脖子上被胁迫的小可怜。 母亲曾经是江熠唯一的依靠,是温暖与爱的象征,江恪逼迫江熠亲手斩断了那层联系,只为了让江熠成为他心中满意的,条条框框都如自己预期般成长的工具。季祯给江熠带来的是另外一种俗世情感,亲情还是爱情,本身都是世间美好的存在。江恪不在乎那些,他只想成为一个决断者,剥离一切他认为不合适的存在。 江熠从前不懂,只以为父亲都是那样威严而冷漠的存在。后来才发现,喜欢你,爱护你的人,在你情绪低落的时候是会哄你的。 即便季祯骄矜又任性,甚至有些傲慢,可他还是会认真感受江熠的情绪,然后笃定判断,再哄他。 被爱过才会知道曾经是不被爱的。 “过来。”江熠的眸子转向季祯,开口唤他。 季祯没有纠结,立刻迈步过去。现场有能力决断他生死的,其实本质是江熠。 季祯噔噔噔跑过去,又在江熠面前一步停住。此时江熠周身情状太恐怖,季祯不敢碰。 “我,我肉体凡胎,我先不碰你。”季祯说。 江熠有修为没关系,他可没有啊,万一给天雷碰一碰自己直接一命呜呼怎么办? 江熠却抬起手抚过季祯的头发,季祯下意识闭起眼睛以为会有痛感,却没想到江熠的手掌落在他头顶干燥而温暖。 江熠抚去季祯脸上的雨水,瞬息之间将季祯的发丝上的湿气带走,只说了两个字,却让季祯安心不以,“别怕。” 他的语气温柔而宽慰,让季祯闯进来之前就紧张的心情一下放松下来。 有救了! 季祯动作极快,当着众人的面一把抱住江熠的腰,张嘴就惊掉修士们的下巴。 “重光,我不要死,你成魔我也断不会嫌弃你。” 江熠没有说话,但季祯感觉到了他笑起来时候胸腔的震动。 季祯松手,往后退了半步去看江熠的表情,却发现自己胸口还是持续感觉到震动感,才发现是被他随便揣在里面的梦大顺正抖若筛糠。 “混账话!”江恪骂道,“到了这个时候你还不忘了将重光引入歧途?” “什么歧途!”季祯站到江熠身后,双手抓着江熠的腰,以江熠为盾,张狂得很,“我看你们才是歧途,如果像你们一样修道,难怪几百年也没有几个成仙的。” 他这话把好几个老头气得胡子差点直了,跟江恪一起认定季祯果然不是什么好的。 “放纵私欲,堕入魔道,重光,难道你真的要走上被天道不容的地步吗?”江恪问江熠。 “什么是天道?”江熠反问江恪,他环视在场众人,“天道容你怎么不容我?你们心中私欲滔天,何以反过来指责坦荡之人。” 两道电光在江熠说话之间变化莫测,当他话音落下,象征魔道的那道天雷骤然加强,激发出一道爆裂的光线,让众人一阵骇然。 象征仙道的天雷虽然没有完全消失,但已经微弱不以。 修士们被江熠的话点的挂不住脸,更不愿意承认。 “谁心中有私欲?我一心向道。” 真是放了狗屁。 季祯看那说话之人,刚才还没少瞪自己,要江熠杀自己的时候看他也是很踊跃,此时此地无银三百两起来。 江熠抬起手来,从虚空之中忽然隔空扼住对方的咽喉,让对方双脚离地,一下绷直了双腿,似乎瞬息之间被剥夺了呼吸的能力,将要立刻死去一般。 季祯一愣,瞥向江熠,江熠的脸色还是清清冷冷,只是那份清冷之间不如往日淡然,更多的是死气弥漫的高高在上。 周围修士见状,立刻回击救人。 各类法术法器在慌忙之间一起朝着江熠的方向齐发过来,季祯暗叫不好,赶紧把整个脑袋都缩到江熠的身后。 一时之间各种法术的光芒从江熠周身飞散,季祯半闭着眼睛感觉余光之中的各色光芒闪动不断,修士们已经使出浑身解数在攻击江熠,然而江熠的身形却没有动摇半分。 季祯慢慢睁开眼睛,昏暗的天空,不断飞闪的多彩光芒,从他仰头的角度看去,竟然带着几分美感。 江熠掌控那个修士没有死去,他在江熠的拿捏下,忽然又睁开了眼睛。 第八十二章 若天道容得下你们,怎么会容不下我 江熠也在这个时候忽然松开了手。 季祯抓着他的衣袍从侧边偷偷往前看,想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其他修士们也纷纷停下了对江熠的攻击,转而去看刚才被扼住咽喉的修士。 一人上前正准备扶住他,却见那修士的脸上忽然冒出鱼鳞一般的光泽,他的面貌和身躯都在肉眼可见的速度下飞快变化出非人的形态。 只是那修士自己并没有意识到似的,在看见旁人想要上前又往后退时,还哑着嗓子反问道:“怎么不过来,” 他感觉自己身体虚弱,方才那一下不知江熠做了什么,嘴上骂道:“不知悔改,你定会被天道诛杀。” 江恪怒视着江熠:“你做了什么?” 他以为是江熠用手段把人变成这样,只是外表的遮掩,就如同当年他在江熠母亲身上所用的手段。江恪认为此时江熠把人变成这样只是为了羞辱他们。 因而江恪说着又使出法术施加到那个外表魔化的修士身上,想要把他的外表变回来。 却没想到江恪的法术落到对方身上以后,对方的外表不仅没有任何变化,甚至更加往魔化的方向而去。 连那修士本身都开始注意到自己逐渐长出肉结的双手正在加速异变。 他浑身开始抽搐一般不由自主的抖动。 江熠说:“我不过是助他一臂之力,让他能看清自己心中所想,心中所欲,口中说着一心向道,心中欲望却已脱离人道,只表面作道貌岸然之态,何故?” 他淡然的叙述,口吻几乎像是在给众人讲经说道。 然而背景中的墨色天幕,雷雨震天,以及与面前人的对峙,均让当下的场面多了许多不合时宜的违和感。江熠即使魔化,已经衣摆飘飘模样泰然,一时恍惚让在场许多普通人难以分辨谁才是天道的宠儿。 其他修士们一时脸色涨红难看,而那被引出心魔变成魔物样子的修士也开始无法自控,脸上的神色不在端方正直,反而露出或是谄媚或是迷醉,更多的是色欲熏心,张口再讲话的时候竟然说起了自己这些年的风流浪荡事,其中各种不堪耳闻的细节都被他大声讲出,这还不够,他反过来劝诫在场的其他修士及时行乐云云。 这让与他同门的其他修士都惊骇又觉得丢脸,赶紧让人将他拖了下去。 季祯在旁边胆子已经彻底大起来,免不了故意扇阴风点鬼火,“哎呦喂,果真是一心向道。” 他说完就看到江恪的眼刀子过来。 季祯有恃无恐,从江熠的肩膀旁露出一双眼睛来,毫不示弱地对着江恪眨了好几下。 江熠伸手只是在季祯的脸颊上轻轻摸了下,颇为纵容他这得志的模样。 “父亲为何不杀了他?”江熠问江恪,他前半句反问,后半句确实命令式,“杀了他。” 杀了他。 这三个字如同穿越时空,从前是从江恪嘴里说出来,此时却从江熠口中发出指令。在这种倒置的荒唐下,江恪心中陡然一惊,因为江熠的一句话竟然让他忍不住真的有种想要杀掉那位修士的冲动。 他毫不怀疑如果江熠此时再加强语气给他一个指令,他也许真的会难以控制自己。 江熠似乎对他的反应早有预料,清楚知道自己能够支配和掌控在场的人,因此并不急于施加行动。 在那魔化的修士要被拖出院子之前,江熠微微一抬眸,这院子周围的所有门都紧紧关上。那几个将要离开的修士也被一股不知名的狂风一下推回议事厅。 “你们满口的灭绝人欲,然而有几个人心中真的有道?”江熠抬起手掌,轻轻点了几个人。 他并没有特别挑选,只是单纯点了前排几个人,和方才那修士一样,他们也几乎在片刻功夫里面露出了魔化的外表。 人的心中都有欲望,只是欲望的种类不同,外化的表现也都不同。只有欲望阴暗才会露出丑陋的外表。 江熠只不过是随便点的几个人,微微放大对方心中本就有的欲望,议事厅里一时竟就热闹非凡。 对权力的欲望,对情‘欲的欲望,或自私或难以言说,从来被压抑在心底的欲望被放大以后,不由自控地往外倾倒出来。 “每年新收入门的小徒弟,我都要找来陪我几晚上,威逼利诱没有一个不从的……” “哈哈,当年我师父本来要将门派传给我师弟,好在我下手及时,在他睡梦中将他一剑杀了。” 一时之间议事厅里乱成一团,几个修士模样癫狂,口中说着从前绝不会说出口,此时顺从内心欲望而不断喷薄而出的阴暗想法。 在场其他人此时的惊骇就不是江熠是否堕入魔道了,而很怕自己也在众人面前露出这样的失态,暴露出内心阴暗的欲望来。 江熠头顶上的天雷仿佛是伴随着议事厅的混乱而奏响了另一篇高潮的乐章般,越发高涨。 季祯抬头看天雷,阵阵电流从江熠头顶隐没到他的足尖,然而江熠的表情依旧是纹丝不动。 季祯揪着江熠的衣袍都感觉到了明显的热浪,他忍不住紧了紧手上的动作。 “重光。”季祯不知道为什么,开口忽然叫了江熠一声。 他声音小小的,如同呓语,在这样周遭各类声音混杂的情况下理应当并不是很清楚。他说完就垂下眼眸,因为不知道叫了这一声以后自己应该说什么。 季祯不清楚当下事情会朝着什么方向演变,他只是觉得自己应该站在江熠这一边。 要不然的话,江熠就太孤单了。 “怎么了?”江熠竟然听见了,前方混乱无比,他却转身过来看着季祯。 有江熠的阻挡,季祯与混乱仿佛隔绝开来,周围的环境也一下安静下去,仿佛有一层看不江的墙体将季祯与外部隔绝了。 季祯抬起头来,脑袋里想东想西想不出头绪,因而对环境的改变也一时有些冷神,“啊?” 江熠垂头,对季祯露出一个笑容,“害怕了吗?” 他的瞳仁中带着关切,却依旧难以掩饰因为正在堕魔中而不断冰凉下来,了无生气的内里。 说不害怕才是骗人的,不过季祯略一犹豫,还是慢慢地抓住了江熠的衣袖,“我只是想说。” 他偏过头朝着议事厅的混乱看,看着那些魔化后形状各异,丑陋难看模样的修士们,在看江熠依旧俊逸极了的容颜,觉得相比较起来,江熠实在好极了。 “我刚才没骗你的,”季祯说,“就算你成魔,也,也没有关系。” 江熠的嘴角露出笑容来,他一手托着季祯的后脑勺,将他的脑袋压到了自己胸前。 季祯脸上的肉一下在他胸口挤扁了,半张脸变了形。天雷的火热只是覆盖了江熠周身一层,他这样直接靠上去才能感觉到江熠身上如同寒冰一样冰冷的温度。 但季祯此时倒不张牙舞抓,怂怂地靠着江熠,觉得此时的江熠到底也从前有差别,自己并不敢太狂了。 “你会没事吧?”季祯问,“这个天雷。” “我会没事。”江熠让季祯站在自己身后,重新背对季祯看向议事厅那边。 议事厅里,那些魔化的修士无法控制自己内心的想法,说出的话越发不堪,有些甚至将陈年秘事丑闻都往外倒,纵使在乱作一团的环境中也引发了许多人的质问与声讨。 那边有修士大喊,“这些不过是魔物的手段,江熠此时已经堕入魔道,大家不要因为他的手段而落入圈套。” 梁冷对这样的变故也感觉超出自己控制太多。 他原本是想要联合仙门为自己巩固势力,让自己能够顺利得到皇位,却没想到这些修士内里竟然也是如此,并不比皇宫内院的人心险恶,肮脏阴暗少半分,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不过他并没有惊慌,梁冷反而走向其中一个与他兄长勾连的修士,顺势蹲下来看着趴在地上丑态毕露的人,将自己想问话都给直接问了。 第二道天雷这个时候已经要慢慢淡去。 天雷落在肉体上自有无限痛楚,这一关便是天道的选择。许多修士成仙,或者妖魔飞升,均在这一关魂飞魄散,形神俱灭。只是江熠内里空洞,如江恪所感受到的一般满是死气,他心中又有逆天而为的决心,天雷的痛苦在江熠这里便不足一提了。 “父亲,”江熠再次呼唤江恪,有些好奇地看着他,“他们是魔,为何不杀了他们?” 江恪紧紧咬着牙关没有作声。 江熠反问他:“还是父亲觉得魔气不盛?”江熠有些恍然似的,再次抬起手来,不过这次是两只手,他如同荡开周围浊气一般,推开双手,一股热浪从他这边奔涌向议事厅。 一时从所有人身上拂过。 议事厅里面众人四仰八叉,难以站立,同时身上都出现一股焦灼之感,艰难爬起来互相看看,却见对方全都面色有异,均要魔化一般。 江熠说:“若天道容得下你们,怎么会容不下我?” 他的话音落下,脑袋上盘桓已久的天雷竟然忽然声势小了大半,如同受到了重击。 第八十三章 双更合一 江熠曾经认为,人的欲望是低俗的,魔的欲望是邪恶的,只有仙道纯粹洁净,而追逐仙道的人也最是高洁。 然而事实上,世间根本没有那么多正邪不两立。起码在这片大地上,所有人事物皆因欲望催生,为欲望消亡,循环往复不断生息。 真正可怕的并不是欲望,而是被欲望驱使,成为欲望的刀刃,最终迷失自我,匍匐在欲望脚下,以自己或者他人的血肉滋养日益扭曲的欲念。 西陆前头已经被几个修士们的突变吓得有些不知所措,还没反应过来,更没找回自己的声音,便感觉一股热浪朝着自己用来。这热浪里面卷着锐气,西陆下意识回过身挡在自己师父身前,双眼紧紧闭了起来。 虽然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但西陆心里有预料不会是什么好事,因此心头惴惴不安,只想着自己师父若能找到机会离开这里就好了。 他也怕自己身上出现像是其他修士们身上一样的情况。 西陆自认修为很浅显,那些德高望重,法力强健的修士们都无法抵御江熠以一击,西陆便觉得自己大概也要翻滚在地吐出血来。 却没想到热浪从他们师徒两人身上卷过,出了热风将头发丝都有点烫着外,别无其它感觉。 耳边的嘈杂却比刚才更甚。 西陆忍不住睁开眼睛朝着周围看去,只见周围除了他和他师父,以及太子带来的几个侍卫,竟然连太子梁冷都面露异色。 西陆抬起自己的手看了看,手还是那双手,有一层薄薄的茧子,“师父,我变了吗?”西陆连忙问身旁的老者。 西陆着急之间一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又回来了,不由担忧之余又面露一层喜色。 西陆的师父捂着自己的脸也是好半天没有缓过神来,他本身在仙门之中根本就排不上任何位置,要不然也不会连自己的徒弟被噤声都解救不了,也没有劝阻的余地。 “没,你没变。”老头说完又看向周遭,嘴唇动了动,却不知道说什么好。 议事厅里面的修士们,身家背景都比西陆所在的小门小派好多了。平素也最是这些修士以高洁清修自居,连衣着也典雅洁净。 哪里想到他们会有当下这样不堪的模样? 他们挣扎,扭动,呻吟,宛若蛆虫一般狂肆地宣泄出自己平时难以启齿的恶念。每一句言辞,每一个笑容都装点了最恶意的宣泄。 心中的欲望被无限放大以后又被戳破一个口子,忍无可忍地往外倾倒。 他们并不是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更不是不知道自己不应该说,然而不往外吐露就会难受不已,如同下一刻就要死去。为此有魔化征兆的修士们几乎是争先恐后地将自己平日里藏在内心深处的话全倒了出来,唯恐落后一般。 倒是还有法术高强的暂且能够撑得住,虽然表面有魔化的样子,却紧紧闭着嘴一言不发。 江恪就是其中之一。 他咬紧牙关强自撑住内心翻搅的恶念。不用太激烈的情绪,只要被放大数倍都会吞噬人的人神魂和理智。也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曾经他的回忆,江恪以为自己已经忘记干净的部分,在这个时候也格外清晰的涌上来。 村外河道。 虽然经历了魔难,却依旧对生活饱含期待的村民们,其中少女最为显眼。 “那位最年轻的江修士你们见着了吗,真好看,我若是要嫁人,一定要嫁给他那样的。” “阿火你说这样的话,真是不知道羞。” 几个少女哄笑着,不带恶意的调侃。 江恪坐在不远处背对着她们的树后,本来是要调查魔物动向,意外听见她们的交谈,还在其中听见了自己的名字。 他睁开眼睛转头看去。 在女孩子们的视线盲区,他看见几个自己熟悉的脸。那些都是村里的女孩子,年轻稚嫩却也热烈奔放。大约是边城风俗与云顶峰相差巨大。 他未曾与女孩子有太多相处经验,此时握紧了手上的剑鞘,本来想要起身默默一走了之,却听见那个叫阿火的姑娘说的话。 不知羞耻。 江恪想,但又忍不住想要再听听对方说了什么。只可惜后面的那些话的一大半都掩藏在女孩子们的娇笑声中。 那个叫阿火的姑娘,江恪有印象。他们刚到此处之时,正好撞上魔物侵袭,她差点死在魔物口中。阿火是江恪救下的第一个人。 只是阿火的父母终究是死在了魔物手中。 记忆一团接着一团,前面还没有完全消散,后面一团就接着涌了上来。 “这个拿着。”江恪把手里的一张符咒递给阿火,“带在身上可以防止魔物靠近。” 明明周围还有很多等待分到符咒的村民,可是阿火的眼神明亮不已,如同天上的烈日,让江恪错开视线。 “什么魔物都能防吗?”阿火问他。 “什么意思?”在江恪看来,魔物都是一样的,没有什么之分。 “我的意思是好的魔物也会被防备住吗?”阿火问,她拿着符咒前后看,口中问出的问题几乎带着几分天真浪漫。 “魔物没有好的,”江恪皱眉道。 他不喜欢阿火说出来的话,更不知道阿火为什么会说出这样的话。阿火的父母死在魔物手下,他以为阿火会很憎恨魔物。 阿火撇了撇嘴,似乎想说点什么,又不知道在这件事上怎饿开口似的,场合又不对,因此只是说,“好吧。” 原来也不是全没有欣赏过对方,只是分歧也早就有了。 一直到后来他被魔物所惑,与阿火有了肌肤之亲。刚清醒过来是,江恪几乎不知所措,倒是阿火十分坦然,笑嘻嘻地问他,“你说如果要给孩子起名字,起什么名字好呢?” 江恪几乎吓傻。 阿火咯咯笑个不停,“我只是问问,你别怕呀。”她又说,“我知道昨天晚上你不清醒,你若是不喜欢,我不会用这个要挟你的,我喜欢你,我愿意的。” 她果真是如同烈火热焰一般坦荡,灼得江恪频频后退。 就在两人之间的沉默快要趋向于尴尬时,江恪忽然说,“熠,熠熠生辉的熠。” 江恪的身形在回忆之中猛然踉跄了一步,勉强才立住,口角已经有鲜血溢出。 然而回忆还不停,似乎已经打定主意要将最难以忍受,最鲜血淋漓的那一面挖出来,连筋骨带皮肉地撕开放在江恪面前。 “什么时候你还会再来吗?”阿火追到了村外几里外,修士们临时休整的地方,她脸色通红气喘吁吁,“你会再来吧?” 江恪手中握着缰绳,微微挪开自己的目光,使之不用与阿火的目光产生对视,口中无法给阿火一个肯定的答案,又不知怎么说不出拒绝的话,因此模棱两可道,“也许…” 这是个很不诚恳,甚至带着委婉拒绝的话,倘若阿火知道一些人情世故,应当就会听出这也许之中拒绝的意思是更强烈的。 但也许是听不懂,也许是不愿意听懂,阿火说,“好呀,那你记得回来看看呀,不用着急,一两年三五年都可以的。” 他们分别果然就是五年多。 这五年多里面,江恪成熟许多,一面是自然而然成熟,一面却是因为他的父亲为了荡平魔物作乱,以自身灵体为牺牲,用消亡作为代价。 江恪对于魔物的仇视到达巅峰,同时因为云顶山庄在离开了他父亲的支撑以后变得岌岌可危,他必须在短时间内尽快力主门派,重新振兴云顶峰,让门派渡过危机。 再一次到达边城,他几乎已经很淡漠了。不过第一时间江恪还是去找了阿火。 第一眼看见江熠,他惊讶极了,江熠的眉眼很像自己,根本不用询问就能知道答案。只是第一时间他看见的出了江熠,还有与几个语言轻浮的男子说说笑笑,模样如同记忆之中一般热烈的阿火。 阿火脱去稚气,已经有了年轻妇人的样子。 江恪没有马上上去见她,他已经很厌恶阿火的语言轻浮,行为放荡,随后再跟着阿火上山的途中又见到她竟然与魔物暗中有勾联。 江恪心中一股沉闷之气,千丝百感全都涌上心头。 他有无限对阿火的不满与愤怒,也许初时有过心动,此时也都在岁月的磋磨中化作了缥缈。 他的欲望因此而起。 杀了阿火,了断了自己的感情。也让那个也许还有救的孩子能够摆脱当下的环境。 云顶峰是需要一个有能力的接班人的。 倘若一时没有这样的接班人,江恪自认不防亲自塑造一个。 他的爱意本来就浅薄,倒不如当成工具。 等这一层层的回忆全都翻涌完毕,江恪的手已经扶着身后的柱子,不然人根本站不住。 他嘴角涌出来的血沫被用衣袖拂去。 江恪在一众修士之中,算不上是最显眼的,更算不上是最狼狈的,但他被自己的儿子弄成这样,他养了这么久,自认为是仙门之光的儿子。 如今不仅要堕落成魔,更反过来愚弄了他,揭穿了他。 江恪一时之间不知道,应该说可笑多一些还是可悲多些。 即便他的模样还不算狼狈,但内心的焦灼与煎熬已经让江恪退无可退。 而他的确退无可退。 因为江熠不知什么时候轻飘飘的落在了他的身前。 江恪抬起头来看着自己的儿子,江熠脸上的神色十分漠然,然而落在自己父亲脸上的视线又仿佛饶有兴致。 “我是为了你好。”江恪说,他的声音嘶哑,带着几分不和年纪的苍老感,仿佛是短短这一会儿功夫里面就被抽去了不知多少年的精气神。 “你不是。”江熠说,他从来用仰望的目光看待自己的父亲,投注到他身上的每一个视线都镀了一层如神般的光芒。 所以他会去合理化自己父亲的每一句言语,去认同去服从父亲的每一个行为。甚至很长一段时间里从来不问为什么。 然而当现在换个角度去看江恪,明明白白洞察他心底里的欲望,才发现他的父亲也是如此平凡,甚至不堪而丑陋。 “你是为了你自己,只是你甚至不愿意自己动手,不愿意直面你的所作所为。” 江恪闻言往后又退了半步,双手脱力一般慢慢地坐了下去。 他本来是如此讲究风度与仪表的一个人此时却无力维系外表的体面。 江熠顺着他下滑的动作,慢慢也半蹲下来,用普通江恪曾经对他用过的无数个冷漠的口吻问江恪,“你也都忘记了吗,曾经的事?” 江恪一口气在嗓子眼里,几乎差点喘不上来,他的脸色本来是惨白的,现在又慢慢涨红了,难堪又难受。 “你喜欢她。”江熠说,“然后你杀了她。” “我不喜欢他。”江恪否认。 江熠的眼眸之中情绪波澜不惊,可是说出来的话却字字如同刀割在江恪心上。 “我倒希望你不喜欢她,”江熠说,“你本来就不配喜欢她。” 江恪喜欢过他母亲,只是江恪更爱他自己。青春懵懂时候的一点好感,会被江恪毫不犹豫地用来当作自己修炼走捷径的方法。从欲望出发去断绝欲望,本身就是一个极其可笑的做法。 更何况是用如此卑劣的手段,以自己孩子母亲的性命与诚挚的热爱来为自己的前途铺路。 即便江熠此时已经剥离了自己身上的大半人欲,却也因为这个牵动他内心魔念的根源而浑身翻涌起死意和恶念。 外面的雷雨本来就交杂着,此时因为江熠的反应而忽然再次大作,有无法收场之势态。 而议事厅中本来很多收到了魔念催发的修士,此时情状异变得更加明显,一大半人都站立不住,在地上扭曲翻滚着不能自控,口中说出来的话已经快要不成调子,含含糊糊听不出来讲的是什么,只能感觉情状恐怖。 江恪似乎还想要说什么,江熠却不打算让他开口了。江熠本来还张口欲言,然而才启唇,身后忽然一重,季祯的声音跟着响了起来,“哇啊啊,那个人好恶心。” 他的双臂一下子环绕住江熠的脖颈,几乎是整个人直接扑到了江熠的背上,紧紧贴着江熠求救,“江重光他快要碰到我了!你管不管!” 季祯方才跟着江熠一跃而起进了议事厅中,他紧跟在江熠身后,见到江熠去和江恪说话,自己却不太敢动。因为这个时候周围的人实在太过诡异与扭曲,各式各样季祯都不知道能不能称之为人。 他紧紧跟着江熠,目光左右四顾,一低头就看见自己脚边有个正在朝自己爬过来的老头。 季祯都不是害怕,而是感觉恶心。 如果对方是纯粹的魔物倒还好,季祯恐怕会用脚踹上去。然而地上这个扭曲蠕动的东西不久之前还是一个道貌岸然的白胡子老头,而且还不知道后面会怎么变,季祯这一脚秉持着尊老爱幼的想法,到底是轻易踹不上去。 江熠本来要弥漫出来的死意被这样一打断,竟然硬生生止住了。 他的手覆住季祯的手背,把季祯的手轻轻拉下来。江熠又回过身站起来,把季祯拉到自己身边,让季祯站好。 就在季祯以为江熠大概会用法术把地上的老头给轻轻拂到一边时,就看见那个老头如同个炮仗一样猛地飞出去砸在了墙边。 咚得一声闷响,让那老头当场吐出一口血来。 季祯心里猛然一突突,又听见江熠在他耳边说,“你等等我。” 如果忽略掉江熠的外表的变化,闭上眼睛听江熠此时说的短短几个字,季祯一点都不回怀疑江熠没有变,江熠还是那个江熠。 然而在江熠一脚直接把老头踢飞以后,季祯觉得自己一口气有点不敢喘大了。 江熠脱去了曾经的谦逊有礼,行为可测后,此时简直如同个一点就着的火堆,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窜起一股火来把人灼出一个窟窿。 “当然当然。”季祯朝着江熠推推手,万分客气道,“你的事情比较要紧,我没有关系的。” 他往旁边挪了一步,一副请江熠自便的模样。 如同刚才江恪噤声西陆一样,只是江熠连手都不用抬就让江恪无法开口再说一个字。 季祯本来还想听听江熠和江恪说什么的,可是前面听了几句先是听不懂,后面就干脆是不太敢听了。 他到达边城找到江熠的最初目的是为了要为自己报仇出气,想的是让江熠吃点亏败了名声,尝尝自己尝过的滋味。本来以为自己已经做得就差一两分功夫了,却没想到江熠真的似乎成魔了。 虽然说自己前面也说过江熠如果成魔也没有关系,但是亲眼见到江熠下手的狠劲,季祯说不虚那是假的。 本来那个步步讲规矩,事事讲分寸的江熠他也许骗了也就骗了,对方不会对自己怎么样。可是从这个角度想一想现在的江熠,季祯忽然觉得大事不太妙。 想一想自己为了能够睡到江熠所说的那些多多少少带着放屁成分的讨巧话,再想到江熠向自己反复确认的模样,季祯的拳头一下都握紧了。 都不止是心跳加快那么简单了,而是心都快要从自己的嗓子眼里面跳出来,用力一口才咽回去的感觉。 好像是感觉到身后季祯的情绪变化,江熠忽然回头看向他。 季祯正一张小脸皱在一起满面烦恼,冷不丁察觉到江熠的目光,季祯连忙表情变回到笑脸模样,“怎么了?” 他这样欲盖弥彰外加有些难以掩饰的心虚,却更加显得季祯好拿捏。 对于现在的江熠来说,已经没有什么场合不对或者时间不妥的束缚,他微笑着开口说,“只是觉得你好看。” 果然!!! 季祯心头大惊,这样的油滑话怎么会是江熠说的出来的。 只是为了稍微掩饰自己的情绪,季祯强撑着场面用自己平素的风格说,“说什么废话。” 短短五个字显得外强中干,很是英雄气短。 烦死了。季祯别过脸去,在心中暗暗骂了自己一声。 江熠站起身来。 “你起来干嘛,你继续问啊。”季祯赶紧对他摆手。 江熠却拉住他的手,“你害怕,我陪你。” 季祯抿唇,“谢谢你。” 江熠果真拉着季祯往前走,他的脚步停在一个修士面前,居高临下如同审判一般,“你想要什么?” 那个已经魔化完全的修士,几乎失去了除了四肢以外的人形,此时面对江熠的询问,如同奴仆看着主人一样,说出狂热的话语。 那些话均狂乱而歇斯底里,带着毫不掩饰的赤裸裸的欲望,内容扭曲而肮脏。 江熠耐心听完,回过头去看向江恪,下达了一个冷冰冰的指令,“这是魔,杀了他。” 这一道指令显然比前面强很多,江恪几乎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抽出了自己的佩剑。 旁边多少还有没有魔化的,理智尚存的修士,此时即便是想要动手阻拦也做不到,却又不能眼睁睁看着江恪动手,因此口中不住地劝解请求。 而那看着剑刃高悬在自己头顶的修士也因为求生的本能不住求饶悲鸣。 可是江恪的剑刃不受自己控制,他甚至看见握剑柄的自己的手上的指甲已经变成了如同墨一般的黑色,他也在异变成魔。 江熠轻易催动了他们心中的魔念,如今要用这样残忍的方法让他们互相砍杀。 江恪想,甚至不能说是互相,因为这是江熠单方面在肆意地对他行刑。江熠恨他也恨云顶峰,大概迫不及待想要毁掉与之相关的一切东西,踩在江恪曾经用心想要构筑的东西上面,亲眼看着他们破碎。 季祯站在旁边看见这一幕,又有一种和江恪完全不一样的感觉。 第八十四章 渡人渡己一念之间 剑刃锐利地破开皮肉,将似人非人的东西斩成两半。 这一剑劈下去,江熠的眼皮一眨不眨,不仅仅代表着他居高临下的审判态度,更代表着他与曾经的自己完全割裂。 一众修士目眦欲裂,“江熠!” 皮开肉绽后,那曾经颇有名望的修士在江恪手下化成一滩黑水。 江熠的目光没有波动,若非他的手掌正轻轻握住季祯的手,显示出柔情来,他仿佛已经失去了对这个世界的所有悲悯。 “重光!”江蘅无法阻止江熠,只能眼睁睁看着江恪手上的剑落下,事情彻底无法回头。 江熠回头看了江蘅一眼,在这一眼里时间仿佛被拉长放慢。 “重光,我是你师兄,以后我会照顾你。” “修道才是正途,重光你要谨记。” “你母亲?我不记得了。” “你要永远记住,我和师父都是为了你好。” 此时的江蘅满目绝望,他豁出去般一跃而起,执剑向江熠刺去,然而他的动作却在靠近江熠以后,骤然像是被一扇看不见的墙给挡住,无法前进分毫。 同一时刻,江恪手上的剑忽然飞到了江熠张开的手掌之中,随即被江熠的手掌推出去,当着江蘅的面猛然刺进了江恪的胸膛。 利刃破开皮肉的声音从没有这样刺耳,江恪的心房被洞穿,鲜血瞬间漫溢出来,几乎红到发黑。 “他是你的生身父亲!”江蘅的声音嘶哑,知道无法阻止江熠,眼角流出泪来。 “我已经弑母,何妨弑父?”江熠的声音和举动一般决绝。 江恪没有立刻死去,江熠也无意让他立刻死去。 江熠抽出自己的佩剑,他手上的剑发出一阵嗡鸣,似乎是和自己主人同一意志。 厅外电闪雷鸣轰然落下,江熠手上的剑朝天指去,从天空之中引下一道电流,在接触剑刃的一瞬间四散炸开,弥散出漫天金光,照亮了原本光线昏暗的议事厅。 也照亮了厅内一众魔化后的扭曲面孔和他们脸上毫无遮掩外露的欲望。 似乎在印证刚才江熠说的,天道无法容忍他们,那些电光在半空中微微盘旋几息功夫便忽然急转直下,奔流至厅中许多人身上,纠缠焦灼,发出阵阵炙烤之声。 “贪欲,情欲,邪恶…”江熠启唇,声音轻轻的却又掷地有声。 每从他嘴巴里念出一个词语,就会有一个修士被雷火炙烤得更加痛苦。江熠的声音就好像是某种审判,为在场受烈焰焚烧的人定罪。 在这一刻,江熠的确仿佛化身为天道,无情执行着最朴素的对错伦理,仿佛能一眼看穿每个人心里的欲望。 无论这些修士现在的形象如何扭曲可怖,但他们从前总是仙门之中有头有脸的人物,此时被江熠拿捏玩弄在掌心之中,颠覆以往颜面以及地位,场中许多没有受到波及的子弟,无法相信自己所敬仰的前辈是卑劣之人的后辈们,第一时间还是向江熠投射了仇恨又愤怒的目光。 怀讯便是其中之一。 他本来恨不得江熠出事,却没想到事情会急转直下,自己的父亲竟然也在电光之中痛苦挣扎扭动。他父亲做的事情怀讯并非全无知晓,他看了一眼自己手臂上出现的诡谲花纹,忍不住用另一只手去拉扯衣袖努力遮住。一面是担心自己父亲,一面是害怕自己也会面临相同境地。 然而现下连江恪都成了身不由己的执行者,怀讯更感觉无力。他的目光在混乱之中环视一圈周围,最后落到了被江熠牵着手的季祯身上。 季祯唇红齿白,没有受到半点波及。 此时季祯心里砰砰跳,听江熠一个个词语往外蹦,就怕他转头注意到自己,然后一眼看穿自己一直以来的小心思以及原本的先睡后弃的恶毒打算。 若是让江熠知道自己的打算,以及曾经为达目的满嘴胡话,说的东西多半都是不想做数的,难保江熠不会一剑也劈死自己。 他只盼着自己现在多多降低存在感,心口什么求平安的口诀都出来了,同时眼睛又飞快在厅中环顾,纯粹是漫无目的的紧张。 怀讯的视线与季祯也在乱转的眼珠子短暂地碰到了一起。 季祯不喜怀讯,瞥了他一眼立刻收回目光,怀讯却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似的朝着季祯喊道:“季公子,你真当要由着江熠犯下大错?今日他若真的杀光我们,他不仅在仙门之中毫无立足之地,往后仙门定当与他势不两立,你与他有婚约,你当劝他三思,不然季家牵连在内,往后如何立足?” 季祯满脑子正在想着自己如何收场,冷不丁被怀讯大声点名,紧张情绪上涌,双肩不由一抖,吓先是吓着,又是气着。 刚才一群人要杀自己来把江熠拉回正道他就不吱声,现在却又摆出这样子,说些威逼吓唬人的话。他的紧张情绪转嫁到怀讯身上发泄出来。 季祯不吃这一套,骂道:“仙门刚才逼我去死,仙门是什么东西?” 他才没有拿什么心软饶恕人的毛病。 季祯说完话,余光看见江熠回头,他连忙抬起一只虚虚地挡在自己的眼前,也像是想要把江熠的脑袋给推回去,“别,别管我,就是吵嘴罢了。” 江熠将他的手拿下来,掀起眼皮去看怀讯。 只这一眼就如千金威压,让怀讯身子一沉,肩膀都垮下去。 他强撑着开口,“江重光,你若此时回头,还不是无路可退。” “谁告诉你我无路可退?”江熠握住季祯的手,云淡风轻地说了一句。 季祯许诺过他的,季祯就是他的退路。 受到火刑的修士们并没有得到解脱,他们在江熠的视线中,就像是易燃的烟火,一簇一簇迅速燃烧湮灭,在光线昏暗的厅中绽放出绚烂的色彩。 江熠冷峻的脸庞在五彩光芒的照耀下,难以言说地显示出一些邪肆来,有种让人惊心动魄的侵略性。站在他身后的季祯无法看见江熠脸上的表情,几乎有点脱离情境地在想江熠刚才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他脸上的神色在这一瞬间带着与江熠完全不同的单纯与纯粹。 什么是退路在这个瞬间有了解释。 就好像是黑暗与纯白之间的唯一一丝牵连,就像水与火的交界地带,就像是开在苍凉荒漠中一朵不合时宜又让人庆幸存在的一朵小花。 暂时没有受到波及的修士们大多都是修为不深的,他们无能为力,大多瑟缩着往后退成一团,尽量离江熠远一点,唯恐自己被注意到,却也被当下情景惊愕到,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季祯身上。 火苗忽然熄灭,才唤醒了众人神志一般,他们这才注意到江熠的视线已经落在他们的身上。 江熠执剑往前慢慢走去,剑刃在地面摩擦出一道浅浅的火花,雷电还在他周身围绕出浅蓝紫色的花火。 随着江熠的脚步靠近,铺天盖地的新鲜死气卷来。 死意和新鲜是自相矛盾的,但这死气的确新鲜,仿佛刚才死去的修士们都成了江熠的肥料一般,被他的意志裹挟着往前翻涌。 季祯有些回过神来,有些意识到江熠想要做什么,开口叫了他一声,“重光,” 那些身带罪孽,道貌岸然的修士,比如江恪,季祯毫不介意江熠杀死他们,可是剩下的人之中,有些大概罪不至死,还有一些纯粹只是类似西陆的小修士,是不该死的。 还有一个人与季祯有相同阻拦的意愿。 西陆。 他强忍着对江熠的恐惧,拿出自己简陋的佩剑朝着江熠指去,双手颤抖着,显然是很怕,也清楚知道江熠也许不消动动指尖,自己就会殒命,可西陆还是站在了所有人的前面。 “江,江少主,”西陆的嗓音也抖得厉害,“请住手,” 江少主三个字在江熠耳朵里几乎刺耳,他目光一沉,身上的死气四溢,毫无阻挡地朝着西陆而去。 “西陆不要!”季祯高声道,他想要往前冲去拉一把西陆,也许能救下他,然而江熠一把将他挡下,季祯眼前一花,无意识地倒在了江熠的怀中。 “季公子!”西陆也着急了,一时忘了惊恐。 脑袋里同时响起自己师父从小慢慢教给他的许多道理,什么是担当,什么是修道。 修道绝不是以他人的牺牲来满足自己的欲念,更不是以他人为自己登天的工具。修道是对天下苍生均有怜意,修心修身,渡人渡己,若是必要,舍身殉道也无不可。 牺牲自我而非他人,只在一念之间。 西陆紧紧闭上眼睛,将手上的剑高高举起,那把十分穷酸廉价却又陪伴了西陆多年,从未发挥过法力的佩剑忽然之间金光大作,化出漫天柔光,消散了江熠随手一挥的死气。 第八十五章 不知所踪 季祯睁开眼看见床侧的一个小小木雕的狮子头,他愣了愣,将手从被窝里探出去,摸了摸那圆乎乎还有些光润的小木雕。脑袋里一时间有些沉闷堆积之感,好像许多事情一块涌上来,反而让他无法反应般。 但狮子头季祯是记得的,这明明是他在宜城家中床沿自小放着的。 窗外的光芒让人分不清时间究竟是傍晚还是清晨,墨蓝色的光线斜照进来。 季祯回想自己最近的一丝记忆,能够想起的片刻只有江熠的背影。 江熠?! 季祯忽然一下坐了起来,他的动作太大,将床边那木制的狮子头哐当一下砸了地上,带出的声响惊扰了外边等着的人。 若华趴在外间桌上方才眯了一会儿,被屋里面哐当这一声惊醒过来,回神反应了这是什么动静以后,立刻冲进了内屋。 “爷?”她坐到床边拉住季祯的手臂,双目之中含着泪花,可怜兮兮的看着他。 季祯任由她抓着自己的手,晃了晃脑袋,只是有些不解,“你哭什么?我怎么又在这儿,江重光呢?” 他抛出一连串问题,若华用手绢擦了擦自己眼角的泪水才说,“爷都躺了有半月了,老爷和老夫人都担心的要命,日日吃斋念佛的,”说到这里,她又好像想起什么似的,恍然道,“我得赶紧让人去通知老爷和老夫人一声,免得他们忧虑着。” 怎么会已经过去了半个月?季祯忍不住看看自己的胳膊和自己的手腕,本来想要抓住若华问个究竟,可若华已经转头跑出去没了踪影。 季祯干脆自己下了床,站在窗边发了一会儿呆。宜城的天气已经很暖和,季祯看了一会儿天空,确定此时是清晨。 他屋外院子里小花园的样子一成不变,就好像他从来没有离开过这里。 在边城发生的事情就像是一场梦,季祯都有些怀疑自己也许是做了两个梦。 一个是将他气坏了的,一个竟然是江熠堕魔大开杀戒。 此时若让季祯说,他也不能一口咬定哪个的内容更坏一些。 他怎么回来的,后面还发生了什么,季祯好无头绪。外头有小丫头进屋来,见季祯站在窗口不出声,上前给他披了件外袍。 “最近可有什么大事发生?”季祯问她。 小丫头懵懵懂懂地回答:“大事?奴婢未曾听说过。” 也是季祯问错了人,着这小丫头本是刚被调过来没有几日的,许多事情都不晓得,又没有想到季祯会忽然问她话,回答起来呆里呆气了些。 季祯却不知道这个,只继续问,“那我去边城这些时候,家里也没什么事吗?” “边城?”小丫头露出疑惑又怯弱的神色,口中越发支支吾吾,“奴婢不知道爷在说什么,” 季祯惊讶地看着这小丫头,口中喃喃自语,“难道还真是我做的梦?” 没多久功夫,外面传来一阵密集的脚步声。 季祯的大哥季深大步跨进来,“阿祯。” 季祯回头,见着季深就仿佛见着巢穴的归鸟,一下跑过去站在季深旁边,“大哥!” 季深已经是祖父辈的人,面对季祯这个弟弟却摆不出平日里的威严样子,反而多是无奈之色。他抬手探了探季祯的脑门,感觉不烫,又见季祯的精神还不错,明显就松了一口气说,“没事就好。” 若华又从外头进来说,“少爷小姐们也都来了。” 这说的是季祯的侄子侄女们,他们来了,那些更小的少不得也一块儿跟来。 季祯此时自己的许多事情还没理清楚,哪儿有空应付这些小的,立刻皱起眉头道,“让他们回去,一股脑的过来做什么。” 季深闻言便背着手往外走,到了外间低声说了几句什么,外头的人就散了去。 这片刻的功夫里头,季祯的脑袋又清醒了一些。 不是梦的。 他低头盯着自己的手腕,从回忆里几乎还能感觉到江熠微凉的指尖握住它的感觉,还有江熠和他说的每一句话的真实感觉,都是梦境无法比拟的。 更不说梁冷,西陆,梦大顺这些真真实实鲜活无比的人和物了。 季祯没有想得太清楚,因为他爹娘没一会儿就来了。 他娘手里还抱着他的止损,丁点大,白面包子似的一个,乖巧窝着好奇地盯着季祯看。 季祯这一趟门出的,着实把家里人吓得够呛,好在平平安安回来。季祯爹娘没少劳心费神。 季祯用指尖勾了勾那小的,手立刻被侄孙抓住牢牢攥在掌心。 “让爹娘忧心了。”季祯说,这次他出门去许多事情的确闹得太过头,即便是季祯这样被惯坏了的性子,这时候也难免觉得自己有些对不住家里人,嘴上正要说几句软话,就听他娘道。 “乖阿祯,莫要为外头的事情忧心,有你大哥二哥和爹娘在,你只管好好把精神养回来,天大地大不如你大。” 听听这都是什么话? 季祯以前是听惯了的,现在许久没听过,仔细琢磨来竟然也觉得荒唐。 偏去看他娘说话时的神色却是一派正经没有半点假意。 “外头的事…”既然说起外头的事,季祯张嘴欲问江熠。 他爹见状又说,“外头也没什么事,都是些稀松平常的东西,你不必操心。” 季祯听了却是眉头一跳,都是稀松平常的东西?难道说魔乱已经没了?那江熠呢? 季祯的心思忍不住就要往江熠身上飘。 季深有些欲言又止,不过也还是对季祯点了点头。 季祯被推来推去,最后又坐回床上。 “江熠呢?”季祯到底还是问出口。 季深和季家老夫妻一起看向季祯,似乎不知道从何说起。 季祯的心情紧张起来,他一觉醒来怎么会已经半个月后回了宜城?江熠那时候正要动手杀人,最后是什么样的结果?为什么现在看不见他? “你以前写回来的信果然没错,”季母说,“他不是良配,你莫要担心,这婚已经退了,从此你们没什么瓜葛。” 季祯听见退婚两个字,心底里不知怎么往下一坠,同时看向自己大哥,目光里带着探求。 季深觉得瞒不住季祯,叹了口气。还是说了真话,“江熠弑父且屠戮同门后堕入魔道,无可挽回,后有天雷追击,自那日起不知所踪已久。” 他又说,“如果江熠活过天雷,也便成了魔头,你与他也不再是同路人,我们家的婚约是同云顶峰立下的,而非堕入魔道的江熠,如今你们的婚约名存实亡,就算解除了,旁人也不会说什么。” 不知所踪… 季祯脑袋里只剩这四个字,婚约不婚约的他一时却想不起来了。 第八十六章 铃铛哪来的 他一脸迷茫之色,看得家里人揪心。季深按住季祯的肩膀,劝解道,“好好在家休息,外面的事情先别管了。” 季祯追问,“外面如何了?” 不用多想也知道,光是仙门在边城的折损已经足够震荡南北,由次此波澜产生的余韵,势必引发不小的变故。季祯抬眼看季深,果然也在他的眉宇之间看出了许多疲惫,想来光是这几天里面已经疲于应付很多事。 “大哥?”季祯见季深不语,又叫了他一声。 季祯爹娘本来不打算让季祯知晓现在外头的乱局,可奈何季祯在这件事上铁了心要问,季深也没打算隐瞒到底。况且瞒的了一时也瞒不住一世。 边城一乱震动仙门,光是死了那些人中不少就是极有身份地位的。更不说这祸乱还由云顶峰起,竟是众人心中原本十分看好的江熠堕魔弑父,掀起风浪。 仙门本和朝廷也联系紧密,在民间更是很有地位,如今此事一出,颇有人心惶惶之感。 人心一乱便有谣言四起。 江熠堕魔已经是板上钉钉,诸多修士亲眼所见。这么多年魔都被隔绝在结界之外,前辈们花费大量心力甚至付出生命所建立的结界此时被完全动摇。江熠此时踪迹难觅,谁都不知道那天以后江熠有没有被后续的天雷劈死。若是劈死了,那众人大约还能稍稍安心些。可倘若江熠安然度过天雷,他若是想要再对仙门出手,仙门剩下的人不只要付出多少心血再次抗魔。 更不说要是江熠把结界打开,让魔怪畅通无阻进入人界,后果恐怕更加不堪设想。 现在这一切都是未知数,大家找不到江熠的踪迹,更没有谁敢在这个时候当出头鸟。与江熠联系最深的,那时候众人亲眼见到江熠堕魔后还维护的季祯,也成了风口浪尖的人物。 许多细节季深只是一语带过,但季祯却也察觉到,心底里多少有些猜测。 “总之,”季深说,“此时事情尚未有定数,你好好休养吧。” 季祯也不知自己怎么闭眼睁眼就过去半个月,然而他并不觉得自己身体有异。 “正是,听你兄长的话。”季老夫人推季祯回到床边,满面都是关切。 季祯看着自己母亲脸上的皱纹与忧虑,原本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我知道了,母亲。” 他假意休息下来,又让外面的人都不要进来打扰。 等人都走了,季祯又叫来若华,“边城带回来的东西都在哪里?” 若华自然知道季祯说的是什么,转头就将一只木盒子给抱了出来。 季祯打开木盒,里面一个平平无奇的小玉瓶,一个小铃铛,还有一张面具。他的指尖放在木盒上摩挲片刻。若不是这些东西清楚明白,季祯恍惚还有种发梦的感觉。 “大顺呐。”季祯难得口吻亲昵地喊梦魇。 梦大顺隔了一会儿才发出一声虚弱的支吾。 “哎,谁知道沧海变化世事变迁这么快呢?”季祯拨弄梦魇的脑袋瓜子,兀自做着不着边际的感概。 季祯的目光又落到旁边的鬼面具上,心里有了个念头,抬手就把鬼面具放到了脸上。 不知是不是受到梦魇的影响,鬼面具此时也蔫儿巴叽的。 不过面具一到季祯脸上,还是立刻隐没了形状。 季祯挑了其中一张俊逸的男子脸面给自己换上,转脸看像若华,“给我找一身平时不常穿的衣服来,要不怎么显眼的那种。” 若华就知道他是想要出门去,“爷还是在家里好好休养吧…” 只是他她话说的软弱无力,也知道季祯是不会听的。因此话音一落,自己就先转头听命去拿东西了。 好一阵的翻箱倒柜,终于找出一套算是朴素的衣服来,只是这朴素也并不当真,只是花色罢了。 季祯偷溜出去是熟门熟路,又是翻墙,又是抄小路的,等走出一段便大摇大白起来,因为外头的下人并不认识这张脸,即便他光明正大从正门走,旁人也只当他是哪里来的客人,根本不会阻拦他的脚步。 季祯坐在马车里,身上只带了一只平平无奇的小铃铛。 他把铃铛拿在掌心看了又看,翻来覆去的动作重复几次,而后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这只铃铛本身并没有任何特别的地方,他在边城的时候就已经明明白白,此时值得他来回看的是借着这铃铛想起送他这只铃铛的人。 一想起江熠,季祯这叹气的冲动就停不下来,他的心情也犹如一团乱麻般搅在一起。 马车在宜城中最大的酒楼停下,这酒楼的名字附庸风雅,叫做登仙阁,乃是季家的产业。 所以这时候季祯坐季家的马车过来,马车刚一停下,便有伙计迎上来侍候。 季祯自顾自上了二楼。 酒楼里人来人往颇为热闹,季祯特意没有往雅间走,而是穿过一条长长的走廊去了后面的茶园。 茶园里面坐着饮茶的人虽说不是鱼龙混杂三教九流,但多多少少也是什么样的人都有,说的话题自然也丰富多样,紧跟时事。 季祯就是为了这一点才过来,他点了一壶茶在角落坐下,不等他竖起耳朵,就听见了不远处传来江熠和自己的名字。 这也难怪,毕竟他们两个正是当下的热门话题。 季祯捏着茶杯侧耳仔细听,本来想听听看有什么自己不知道的事情,然而听了没一会儿差点把茶杯给捏碎了。 他挑自己家的茶楼,本来是盼着来这里的茶客顾及季家的面子,说话多少会往回收一些,不至于会让他听见太刺耳的话。 却没想到刺耳是不刺耳,但内容简直乱七八糟。 那边人正说到,“岂止是一个江少主为了季三爷堕入魔道,听说就连那以一己之力抵挡住江熠杀招的西修士,也对季三爷颇为姿态亲近,传闻中交情十分要好,更不说太子!” 话说到这里,那人十分有技巧性的一顿,就等着旁人发问。 旁人大多却已经听过这话无数遍,觉得无趣,只有季祯飞快搭话,“什么太子,又关太子什么事?” 季祯离得有些远,开口时声音就抬高了些,惹的好几个人朝他这边看来。 那人看见有人搭话喜出望外,更是来了兴致,干脆拿起自己的茶杯,往季祯这边走来。 “怎么不关太子的事,据闻太子在边城的时候,对季三爷便很维护,危难之际,更是愿意舍弃自己的江山,只为保下季三爷!”那人说话表情激动,仿佛就要拍桌,下一刻却又安静下来,摇头晃脑的啧啧道,“可惜我还没有见过季三爷,不知以一人之力折服这样三位男子,让他们如痴如醉甘愿献身的人会是如何绝色?” 就在他对面坐着的季祯,“……” 真是放他娘的狗屁,这说的都是什么胡话? “哪有这样的事,”季祯想要为自己挽回一点名声,“我看都是旁人瞎说拼凑起来的一些闲言碎语罢了。” “怎么会是闲言碎语呢?许多人都在说的,说的有鼻子有眼睛。”那人明明喝着茶,可季祯看着像是喝了酒一般。 “大家都信了?”季祯试探着问道。 “这有什么不信的,都是真事儿,”那人又喝了一口茶,嘻嘻笑道。 人人都有窥私欲,当下的乱局中所涉及的人哪个单拎出来都有头有脸,人们也最爱把这些有头有脸的人物拼凑在一起,讲出些故事来。 只是季祯千算万算没有算到最后讲出的会是这样一个故事。 季祯来时候的路上还想着,也许即便一切都无可挽回,但他的名声总不至于还像上辈子那样坏。 被说几句倒不至于如何。 谁想到眼睛一闭一睁,仿佛做个梦般,季祯就成了那祸国的妖女一般游走在几个男人当中,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就差把他说成是狐狸精转世托生来祸害人间了。 他去边城为了什么?为的不就是阻止还没有发生的事情,从根源挽救自己的名誉? 现在倒好,这样的名誉不知道是就回来了,还是更糟糕了。 “真是放屁!”季祯忍不住拍桌子骂道,“季三爷为人品行正直,怎么会是你说的那样的人。” 他们这边的动静吸引了许多人的目光,那些人奇怪地看向季祯,不解他的情绪。 角落里确实有几个人注意到了季祯腰间挂着的铃铛,脸色一变站了起来。 “你身上怎么会有出自云顶峰一派的铃铛?” 季祯心里还憋着一口气,不知怎么抒发出来,腰间就被一把剑柄抵住了。 第八十七章 你亲眼见过? 季祯出门的时候不让若华跟着,若华一跟着他还出什么门?指定马上就暴露。若华虽然常常被他这样甩在家里,但从前哪一次也没有现在这样不安过。 说起来不应该这样才是,在宜城,季家的手眼通天无人能比,季祯这算是回到了自己的地盘上。更何况宜城不是边城,也没有那么多混乱的事情。可是若华心里还是格外惴惴不安。 这种惴惴不安在听见一阵由远及近的急促脚步时更被放大许多。 “一个两个怎么都在这时候过来。”头一道让若华能听清楚的声音是季深的。 若华心头一紧,立刻起身轻轻推开房门往外去迎。 季祯说了不让旁人打扰,那家里人便不会来打扰,这是惯常的事。可此时的季深走过来时候却行色匆匆,必然是有着必须要打扰季祯的理由。 “大爷,”若华叫了季深医生,还没有说出推辞,季祯的大嫂已经蹙眉忽略了她。 “也许,也许外面说得有几分真的?”她神色谨慎,说出来的话也似乎经过几番考量,“还是问问阿祯吧。” 外面说的事…… 光是听见这几个字,若华心里就有了一些数。 季祯醒来时家里人不想让他面对烦忧,很多都未曾和季祯说得太仔细。外头流言早就有将季祯描绘成为纨绔的意思,经过这件离经叛道的仙门打乱以后,许多人更是将涉及在其中的季祯看得要紧。 江熠生来根骨奇佳,又有清冷高洁的风评在外。他的堕魔似乎不合情也不合理,唯有季祯好像是从来都藐视规矩,被惯得无法无天。 起码在外头的风言风语中,季祯是如此。 “外面说得事情多半都有人刻意放风,”季深面色不善,“哪里有那么荒唐的事?阿祯和江熠的婚约是早早定下的,和另外两人如何扯得上关系?” 刻意放风是季深早查过了的。 这两年外面对季祯的恶评表面看来是批驳纨绔,但实际处处点着他们季家门风,左不过是想把刀子动到季家头上。 季家这么多年在南边经营,早是朝廷眼中的隐患。即便是太子与皇帝明里暗里有许多针锋相对之处,但面对季家,他们想要除之而后快的心情恐怕都是一样的。 季深明白这一点,所以对梁冷自然不会有什么好感。 他刚才口中的另外两人,一个是梁冷,一个是西陆。 边城出了这样的大事,自然要有一个轰轰烈烈的故事来相配。许多正正经经的故事版本里面季祯倒不算主角,偏偏大家都喜欢听些奇闻轶事,因此在很多流传开来的旁门左道的消息里面,就有了什么冲冠一怒为蓝颜,什么三人争一夫的糊涂话。 这在季深看来简直滑稽至极。 外人对季祯有误解,他可是季祯的大哥,从小看着季祯长大,深深知道季祯的性格。季祯这孩子虽然很多时候任性妄为还有些糊里糊涂,但并不是什么风流浪荡的人,怎么会做得出游走在三人之间的事。 “那现在……”季深大嫂自然对此也保持着怀疑态度,但是现在一个太子殿下,一个仙门新贵都想见季祯,他们哪里好直接拒绝。 季深这才看向若华,“去把阿祯叫醒。” 若华往后退了半步,心知在季深面前瞒不过,低下头轻声说了实话,“三爷他,他出门去了。” 梁冷同季祯一道北上,如今即将启程回京,临行前想再来看一看季祯,恰巧听见季祯已经醒来的消息,心中有些振奋,更要来见了。 边城的大乱全在梁冷的计划之外,他甚至在大乱之中受了伤。但从梁冷的角度来说,这对他并不全算一件坏事。 仙门从前的势力盘根错节,如今一朝却是散了。许多人的依仗一夜之间化为乌有,牌局便要重新洗过。 况且,梁冷安然坐着饮了一口茶,用时看向身边坐着的一脸老实相,虽然得了看重,却还明显没有完成身份转换的西陆一眼。 西陆也抱着茶杯,注意到了梁冷的目光以后,还憨笑着回了他一个友善的目光。 梁冷也露出一个笑容,对他颔首后又垂眸。 瞧,多简单一个孩子? 若是仙门经此一乱后,又回到几百年前那般修心修道,不问世事的模样,全像西陆,那梁冷想,自己不知该多省心。 他脸上的笑容刚放松,便有下人匆匆上前告诉他们现在见不了季祯了。 梁冷问,“怎么了,是阿祯他不愿意?” 西陆也面露关切,季祯昏睡的原因不明,他一直挂念着。 下人也没有隐瞒,他早就经过了季深的授意,“三爷他偷偷溜了出去,此时不知到了城中哪里,大爷已经差人去寻,一时半会儿无法出来会客。” 梁冷与西陆闻言,一块站了起来,异口同声道,“那我也去寻。” 话说回登仙阁正被剑鞘抵住腰侧的季祯。 云顶峰现在是众矢之的,在仙门之中待被追责,此时同云顶峰的人扯上关系,都会被格外注意和警惕。更不说季祯身上这样的铃铛,还并非什么闲杂人等就可以拥有的。 只是仙门的人一动手,周围的人投射过来的目光也并不友善。 仙门在边城元气大伤之余,流言还纷飞四起,当日在陈府究竟发生了什么众说纷纭。但许多仙门前辈被江熠引诱出心魔证据确凿,原本仙门高洁清净,不染世俗的形象全数破碎。不仅是外人怀疑,就连许多信众也产生了动摇心念。 若非后面有一个西陆站出来以自身信念抵挡住江熠,恐怕仙门在边城要全军覆没不说,往后过境之内的仙门信仰也要土崩瓦解。 即便如此,仙门内部也需要一场重塑才可挽回形象。 仙门处在三界之中的平衡点上,帝王拉拢,俗人尊崇,魔物忌惮,现在这个平衡被打破,各个势力之间的微妙博弈便暗流涌动起来。 “我的铃铛哪里来的关你们什么事?”季祯正在气头上,讲话的口吻自然毫不客气。他身上未曾带了什么兵器,但毫无惧意。 在宜城他怕什么?季祯反手将那抵在自己腰上的剑鞘掀开,继而脚上抬起一踹,将面前的一条长凳踹得往后飞去,一下差点打在刚才用剑指自己的修士腿上。 旁人见仙门之人与一个普通人对峙起来,一时也细细在旁轻声讨论。 “这又是突然怎么了?” “谁知道,仙门里的人总有那许多由头。” 一旁有端茶送水的伙计见这边似乎起了冲突,连忙上前想要阻拦,“几位客人请消消气,有话好说。” 季祯自晓得江熠不知去向开始,心情就如砂石沉入河底般不可逆转地往下坠落。有些不知名的念头在他脑海里隐约闪过,让他烦恼不已。 他为什么接近江熠,是否算是达成目的,现在江熠下场如何同他还有关系吗? “这铃铛是云顶峰所有,你佩在身上是怎么回事,你和云顶峰是什么关系?”开口一个修士咄咄逼人得很。 季祯视线凌厉地看向那方才执剑抵着他的青衣修士,“你有什么立场和身份这样逼问我,难不成将云顶峰树立成靶子,把江熠树立成恶人,便可以洗脱你们其他门派的身上的不干净了?” 仿佛是被季祯的话说中了痛处,青衣修士面色不善地说:“江熠屠戮同道,堕入魔道,岂可被容?你竟为他说话,果然与云顶峰蛇鼠一窝。” “若心中没有恶念,怎么会被轻易引出丑恶之态,”季祯毫不客气地骂回去,同时讽刺道,“看看你们这心不静,心不平的模样,不过是旁人简单说两句就能扰乱,你们还修什么道?” 旁边人细细碎碎的言语和季祯这话的确扎心,青衣修士脸色又是一边,想要发作又怕自己真的动怒甚至动手会真的印证了季祯的话。 季祯见自己的话当真戳人心窝子,嘴角勾起来觉得开心了几分,想着此时和他们多搅合也无意义。出门已经有一会儿,还不如早点回去得好。 他想着就想走。 青衣修士旁边另一位素衣修士前面一直没有怎么开口,看向急诊的目光虽然也不带善意,但是开口还是想要劝解青衣修士的,“师兄算了,这铃铛也不能佐证什么,况且他刚才能说季祯” “季祯如何?”青衣修士似乎对此一肚子怨气,“季祯品行正直为人坦荡,他岂是什么明白人?” 这是好话?这能忍? 季祯回身已经到一半,闻言立刻顿住脚步,全忘记了自己刚才还假作淡定高深的模样说了扎人心窝的话,“你们把话说清楚,季祯怎么不正直不坦荡了?” “一面与云顶峰有婚约,一面又和太子牵扯不清,能多正直?”青衣修士讥讽道。 “放你的屁,你亲眼见着的?”季祯骂道。 旁边有人插嘴,“的确说的不对。” 季祯闻言以为他是想要为自己说话,正待点头却听那人认真对青衣修士补充道,“还有一个白朗山下的修士,叫什么来着?听说也被迷得晕乎着呢。” 白朗山下的修士,季祯还在脑袋里过了一遍才想起这名不见经传的白朗山是什么地方。那是从前同样名不见经传的西陆所在之处,如今倒也被不少人晓得,成为闲谈之中常常出现的一个地名了。 青衣修士前面刻意不说这个,便是想要把季祯和仙门之间的关系扯开,因而此时听见有人这样插嘴,几乎和季祯一道反驳。 “胡说八道!” “无稽之谈!” 季祯更不服气,他高声询问周围人,“宜城离着边城多少里路,你们这有几个人去过边城,说起些小道消息来却比谁都清楚似的,你们是亲眼见过还是亲耳朵听见的?一日日净说些胡话。” 众人被他这么一骂,没有几个听劝的,反而更加闹哄哄起来。 还有人起哄道,“那你就经历过还是见过吗?” 季祯气鼓鼓想说自己就是季祯本人,但又想这些人若知道自己是季祯,还不知要编排出什么东西来,因而不欲露出自己的真面目。 在这样哄闹的环境里,许多话也无法表达清楚。季祯有些泄气,不想纠缠,转身欲走。 谁想一道掌风袭来,竟直接朝着他身上来。 季祯感到不妙,就看见一只手想要将他身上的铃铛抓走,出手的正是刚才那个青衣修士。 季祯往旁边躲去,的确躲过,然而动作太大,脸上的鬼面具被他不小心甩了下去,霎时间一张昳丽极了的脸就露了出来。 第八十八章 他回头看见了江熠的脸 众人皆是一怔。如果说刚才季祯的脸已经足够英俊,现在季祯露出的真面目则更让人惊异。在场几个宜城本地人立刻有认出季祯的,“季三爷!” 那边伙计本来见到这里乱起来已经让人去喊人,听见这边有人提到季祯的名号,连忙就回来看,果然见着季祯往后退了一步,眉头正紧锁起来。 他心里叫了一声,“祖宗!”赶紧和另两个在这厅里的伙计一块上前拦在两个修士面前,维护着季祯。 季祯弯腰把鬼面具捡起来挂在腰间,面具和他身上的铃铛产生碰撞,发出闷闷一声响。 季祯一露脸,不少人便停下了窃窃议论的声音,只那两个修士盯着季祯的脸先是震惊,而后那青衣修士面露轻蔑,“原来是你,怪不得说出那样的话。” 刚才吵嘴的那些话,反问季祯是不是亲历过的,没想到季祯还真就是本人,一时在心里头犹豫起来。 季三爷虽然说有些纨绔骄纵的名声在外,但其实季家在宜城之中家风甚好。如果不是前几年开始逐渐有的对季祯的流言蜚语,早些时候其实季祯都颇有聪慧的传闻。说来说去,季祯在本地人看来不像是会非要扯谎骗人的。 难道,也许,可能季三爷真的同那些传闻之中的狐狸精狐狸精做派不同? 这个犹豫的念头才冒出头来,两个修士已经往前一步逼近季祯,“别说你和江熠已经没有关系,若是真没有关系,你现在身上还挂着这铃铛做什么?” 他们的目光灼灼看向季祯腰间的铃铛,以至于季祯下意识用手将铃铛握在掌心挡住。 季祯启唇,“我乐意,你管得着吗?” 他也说不太清楚自己为什么还想带着这铃铛,也许是因为江熠现在还生死不明,也许是因为这铃铛……季祯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指缝间的铃铛,指尖又用力拢了拢。 也许是因为江熠将铃铛从自己的佩剑上摘下来交给他的时候神色和动作都太郑重,让季祯不舍得辜负当时的心情。 想到那时候和现在的对比,季祯心里生出一丝难过来。 这是季家的产业,里面侍奉的仆从自然都向着季祯,几个修士不得近前,一时似乎胶着起来。 “难不成你还盼着江熠回来?”青衣修士注意到季祯脸上的一点表情变化,忽然开口,“季公子,你应该清楚现在江熠如果再出现那就是魔物现世,所有仙门与他都有血海深仇,必定欲除之而后快,” 他顿了顿,脸上出现了故意要让季祯不痛快的恶劣笑容,“况且你当现在的江熠还是以前的江熠吗?无论是堕入魔道还是飞升成仙,他都已经不再是如同我们一般的常人,他会忘却在凡尘的情爱,你之于他和我之于他,对江熠来说没有任何差别。” 他这话的确说得季祯脸色白了几分,仿佛还觉得不够,青衣修士最后说,“当然我之做个假设,古往今来能受尽天雷而最终脱胎换骨的人没有几个,江熠这样久没有出现,大概已经被天雷劈死了,听同门师兄说,边城魔界中的天雷早在几天之前已经停歇,若江熠果真活着,也该现世了。” 季祯心情跌到谷底,此时此刻感受自己的失落,他才反应过来原来自己真的对江熠还活着,甚至江熠会来找自己有些不该有的期待。 但他不想示弱,因此反唇相讥道:“既然觉得江熠已经死了,又何必因为一个云顶峰的铃铛如临大敌?这铃铛我之所以挂在身上也不过是因为它能预示魔物靠近,说到底这是我的东西,在这里你们想管我?恐怕差得斤两多了。” 季祯说完转身欲走,不过只走了一步又停住,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在众人的视线之下一步踏上一张椅子,随后是面前的小方桌。 众人盯着他的动作,正不解,就看见季祯开口面色很郑重地说,“至于你们,方才我听得清清楚楚,说什么太子西陆的,通通都是无稽之谈,我们那顶多是君子之交,淡如水懂吗?淡如水!” 季祯指着自己的脸,“那些乱七八糟的传闻,像是我这样的人能做出来的吗?” 所有人一起看向季祯那张容颜超绝的脸,心里知道这个时候这个语境,自己应该摇头的,然而摇头实在太违心了。 佐证那些传闻的一个有力证据就是季祯的姿容俱佳啊,要不然怎么传闻他是狐狸精呢? 许多路人没说话,两个修士更是忍不住笑了出来。 季祯抿唇不满地看向众人,还是想要把话说清楚一点,“我和西陆不过是普通好友,我和太子那更是当过一阵仇敌,表面和气罢了。” 季祯巴不得这个时候西陆和太子都出现在这里给他做一番解释。 他这样反复说,也并不是完全没有说服力。季祯那张脸好看之外就是通透纯净,他说出来的话其实很能让人相信。 “正是正是,”人群之中终于有人附和,仿佛是被说动了一般。 季祯稍稍松了一口气,决定不管这里了,他从桌上轻巧地跳到地上,方便的下人虚扶了一把,紧着问他:“三爷要不要先回家?” 他们恨不得马上把季祯这尊大佛送回去,倘若季祯在他们眼皮底下有一点闪失,他们也怕受到责罚啊。 “嗯。”好在季祯是应了。 他转身走到楼梯口,有下人开道,也没有几个人敢拦在他面前。谁料走到楼梯口却听见楼梯下面一阵喧闹的脚步声传来,好像有一大群人正在往楼上靠,动静大得季祯都先停下了脚步,好奇地往楼梯口看去。 最先上来的是几个皇家侍卫打扮的人,季祯一愣,心里对下面来是谁已经有了一点猜测,须臾楼梯拐角处果然转上来一张熟悉的脸。 梁冷和西陆以及季深正好走到这条街上,就看见匆匆出来的几个下人,一问得知季祯正在楼上,还似乎与几个修士起了冲突,连忙就跑了上来。 梁冷看见季祯的脸,不管他脸上有什么复杂的神色,单是看见季祯安然无恙,他已经先露出笑容来。 梁冷几步跨上台阶,一只手先拉住了季祯的手臂,口中极亲近地叫了声,“阿祯。” 本来厅中众人已经在心里有些信了季祯的辩解。本来嘛,朝廷和季家的关系好不到哪里去并不是什么秘闻,季祯又说他们如同仇敌,从这个角度想,说什么季祯把太子弄得五迷三道的,似乎就更加失去了说服力。 然而这个想法还没有真正地在众人脑海里面扎根,他们就看见一个装扮华贵的皇家子弟,当下在宜城的皇家子弟除了太子还能是谁? 太子正紧紧握住季祯的手臂,口中还接着关切道,“怎么一醒来就乱跑出来,让我们好一阵担心。” 季祯仿佛隔空感受到了那些围观路人,那些刚听完自己高声疾呼自己清清白白的路人正用很怀疑,好像觉得自己受骗了的目光看着自己。 季祯看向梁冷,欲言又止:“……” 这可真是做贼的遇见劫道的,太赶巧了。 季祯维持着表面的镇静,“你放手。”他将自己的胳膊往后收了收。 梁冷犹豫一刻,慢慢松了几分。 季祯这一口气还没有完全缓过来,不带喘下一口的,楼梯上又是一阵匆忙脚步声,“阿祯!” 同样一个亲近的称呼后,西陆三步并作两步地到了季祯面前。即使是做出了轰动道门的事情,他依旧是一个小孩子罢了,况且他还比季祯小几岁,在边城的时候又多受季祯的照拂,对季祯是很亲近的。 所以此时上前便握住了季祯的手,关切道,“你没事吧?” 西陆就是仙门中人,自然知道此时仙门之中对季祯也很是忌惮,如果季祯并非季家人,又在季家家大业大的宜城之中,恐怕此时季祯也要吃些苦头。 “这不是……”围观群众又有立刻认出西陆的。 无他,西陆现在是仙门红人,自然有能认识他的。人群中不过窃窃私语几句,不少人就都知道了西陆的身份,因此看向季祯被西陆捏在掌心的手的目光霎时间便更加隐秘。 季祯哪里感受不到那些目光,浑身瞬间如同被针细细密密扎过一遍似的,觉得自己今天实在倒霉催的,这下恐怕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西陆确认季祯没事以后,转头走向青衣修士。 人群之中两个面色不善地修士格外明显,不过在西陆上前时,他们还是用道门规矩与西陆互相行了礼。 “两位前辈,不知道你们和阿祯起了什么冲突?”西陆说话还是原本那样慢吞吞,如果不是他身上的衣服已经比从前好上很多,季祯几乎看不出他任何变化。 季深此时也微微喘着气到了楼上,把季祯护在身后。 青衣修士道,“我们只是看他身上还带着云顶峰的铃铛,所以想问问他为何罢了。” 西陆回头看了一眼,季祯立刻把铃铛往背后藏了藏,西陆说道,“虽然那铃铛是云顶峰所出,但是云顶峰从前在仙门中为翘楚,不论其他……单说这些法器是没得说的,不管云顶峰如何,现在这铃铛的主人就是阿祯,单带在身上趋吉避凶也是很好的。” 季深看他们说铃铛,低头便去看季祯手上的铃铛。 季祯干脆摊开掌心让他看,口中又解释道,“看吧,这不过是个铃铛,若没有魔气是响都不会响的,恐怕还不够格被叫做铃铛……” 众人好不容易看见季祯重新举起铃铛,目光一下聚焦过去,又听见季祯说铃铛不会响。 怎料季祯的话才落音,他手上的铃铛猛然之间凌空跳了起来,伴随着来的是一阵几乎没有间隙的密集的脆响。 虽然是昭示魔物靠近,然而这轻灵的声响带着悦耳之意,让所有人都没有立刻反应过来这铃铛响了意味着什么。 等大家回过味来,人群之中一阵哄闹和惊慌,在这间隙里,季祯手上的铃铛还在响个不停,季祯来不及将铃铛收起来,铃铛已经被一股外力打飞出去。 季祯的余光中看见青衣修士出手,但他现在顾不上和对方打斗,而是直接追着飞出去的铃铛到了窗边。 根本就是毫不犹豫,季祯一步踩到窗沿,追着那铃铛跳了下去。 这窗后面对着的是一大片湖,通着外面的活水,又很深,季祯只想着如果这铃铛掉进湖里,恐怕就再也找不到,这个心念一闪,他便已经跳出去。 “阿祯!”季祯能听见窗户里面自己身后霎时混乱起来的声音,但那声音现在离自己很远很远。 季祯的视线中只有那只小小的,还在不停响着的铃铛上。他眼见着自己的指尖越来越靠近那铃铛,直到紧紧握住。 抓住了! 季祯想,他这才顾得上去想办法让自己安全落地。 他跳下来的楼层不算很高,至多是落入那湖中。虽然现在的天气掉进湖里恐怕也并不很舒服,但此时此刻面对探手可触的湖面,季祯已经完全做好了掉进水里的准备。 面对那碧色的湖面,他甚至已经下意识闭起了眼睛,只等着自己砸进湖水里,让水声隔绝外界的嘈杂。 然而预想之中的水流包围,憋气通通没有降临,反而是不知从何而来的一双手忽然从他身后环绕住了他。 季祯感觉自己像是变成了一片羽毛被云层轻轻包裹住,毫不费力地被人抬了起来。与此同时有一只手绕到他身前,修长白皙的指尖覆盖在他的手背上,那乱响不止的铃铛声戛然而止。 季祯睁大眼睛心跳狂乱地努力扭头。 江熠的脸冷冷清清,毫无温度地注视着他。 第八十九章 季祯似乎没有受到任何影响 季祯恢复平衡,足下一时没有踩到地,只好像碰到了江熠的鞋面,他浅浅站住,狂乱的心跳还没止住。那边他前头一跃而下的窗口边上就已经涌了好多人来。 “阿祯!” “三爷!” 叫什么的都有,以及慌乱的想要叱骂,杂乱的脚步,共同交织出一片嘈杂不讨喜的背景音。 季祯一时却顾不上,他反过来抓住江熠的手,一时虽然不知该开口说些什么,可指尖紧握住衣袖的动作几乎是下意识的。 江熠眼眸之中的情绪如同北国飘雪,茫茫一片是虚无之感。 季祯的脑海里立时想到前面青衣修士说的话。 无论江熠堕魔还是升仙,他都不再是从前的江熠,他不会再有凡尘情爱。 季祯的指尖一紧,目光对着江熠忽然凝聚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在这一瞬时间好像嗡的一声停了下来。季祯的眉头不自觉是皱的,直到他的足尖一滑,又点到了水面。 他这才恍然错开江熠的视线低头看去,才发现自己原来并没有被抱离水面,而是随着江熠的双足如履平地般停留在水面上。 这个认识让季祯来不及剖析清楚,便被身后高处传来的季深的呼唤拉回了现实中。 许多人随着季祯跳窗的动作而立刻追了过去,眼见着季祯的衣摆随着下落的姿势被风吹动不休,往水面直直扑去。 西陆稍有感应到周遭有些变化的氛围,却一时也不知道从何而起,只是听见那骤然响起的铃声众人心里都有了不妙的预感。 江熠几乎是瞬息间在所有人的眼皮底下出现的。他无形无影仿佛只是一股气息,却又在季祯遭遇危急的时刻现身。 普通百姓五感不强,此时虽然隐约不安却也不知危险,还有就刚才季祯说的话似乎被打脸而在讨论着的。 窃窃私语的全都是不着调的东西。 “你瞧见了没,方才先一步跟着季三爷跑出去的似乎是太子殿下,此处该给他们分些高下吧?”这是觉着太子与季祯一对才是好的。 “话怎么能这么说,太子到底个高腿长,再说了感情之事其能够如此比较?”这是觉得西陆才好的。 他们还有闲情逸致聊这个,前头那两个与季祯起了口舌之争的修士却是脸色巨变,一下抽出自己身上的佩剑来。 连同季深也是一般。 本来季祯跳下窗去,季深也知道以季祯的武功不会受什么大伤,然而怎料到江熠会出现,以这样亲密的动作在众目睽睽之下搂住了季祯。 季家本已经决定顺了季祯的心意同云顶峰解除婚约,那还在江熠堕魔之前。如今江熠堕魔,季家更不会让季祯与江熠一道。 然而现在的江熠……季深心中十分不安,他不知江熠为何会来,又想做什么,而江熠手中就是季祯,这更让季深心急如焚。 楼下花园中的一片花草树丛,本应该在这样的暮春时节中春意盎然生机勃勃,现在却肉眼可见以江熠为中心的在迅速收缩枯萎成为一团死灰。连原本碧波荡漾的湖水也呈现出一潭死寂,全不见往常鲤鱼翻腾的红红白白的欢欣场面。 魔气本肉眼不可见,在这瞬间却又好像被具象化了。 江熠的目光本来平放在季祯身上,似乎是因为楼上的喧闹,他抬眸往上,视线与许多人擦碰而过。 那目光实质上没有任何停留,立刻又回到了季祯的身上,却也让其他人感觉到了一阵刀割般的锐利痛感。 青衣修士浑身霎时凉透一般感到冰冷,呼吸都有被攥住剥夺的感觉。 周遭也忽然安静下来,方才吵闹的说话声一时像是被压下去,又好像被夺走。准确说是萦绕在众人身上的生气如同被一种更加沉默的,负面的,气息克制住。 那是江熠无疑。 仙门对江熠是否会回归有很多担心,也重新聚集起来打算商量对策。大家当然是希望江熠已经死于雷火。在各方都无法感应到江熠的同时,这种盼望也越发强烈起来。 边城一乱可以说是措手不及,如果整个仙门联合起来,倒并不是完全没有杀了江熠的可能。只是仙门也要如同十多年前那样付出很大代价。江熠的祖父以身饲魔便是在那个时候,而现在又有谁能以身饲魔? 此类种种一时之间在青衣修士的脑海中闪过,他反手运出一道法咒,想要联系同门前辈。却没想到那一道平时已经运用了无数次的法咒忽然化为一道烟云,轻飘飘的消散在了空气中。 青衣修士不可置信地低头看自己的手掌,心脏一阵紧缩,有很不妙的预感。 西陆的脸色也隐约发白。 上一次他能阻挡住江熠的杀招并非他很有自信的必然,他更不觉得现在的自己完全值得仙门贴给他的名声。 对于西陆来说,他依旧是那个准备和师父回到从小生长起来的地方,按照笨办法慢慢修炼的小修士罢了。 但现在如果江熠想要对在场的人出手,西陆依旧会全力不惜性命阻拦。只是他无法确定他是否还能拦住江熠一次。 西陆的手摸上了自己的佩剑,有些紧张地看着水面上的江熠。相比较起来,他更担心下一刻江熠会不会对季祯做什么。 季祯一发现自己竟然站在水面上,只靠着江熠的支撑保持不坠落。而现在随着他动了几下,江熠的手臂好像隐约有松开的征兆。季祯心里一慌,回身用力攀住了江熠的肩膀,脸跟着这个动作蹭进了江熠的颈窝中。 江熠的颈窝没有温度,是凉的。他依旧沉默着,似乎与自身的改变一同告诉季祯,现在的江熠的确已经变了。 季祯揪紧了江熠的衣料,口中终于出声,“江,江重光……” 他叫的软绵绵,犹豫豫。 “先上岸行不行?”季祯好声好气同江熠商量。 江熠虽然没有说话,落在季祯眼睛里的目光也没有温度,但竟还算听劝,季祯的话音一落,他果然动起来,身形一转带着季祯回到了岸边,让季祯终于踩上了坚实的土地。 季祯的心里面依旧有不安,但渐渐在淡去。 江熠的确有了很大的改变,可他也觉得江熠并没有完全变化。 “你是来找我的吗?”季祯问江熠。 江熠的目光本来越过季祯看向了他身后正快步靠近的季深一行人,闻言收回视线,审视着季祯白净的脸庞,然后抬起手掌,指尖半蜷着往外在季祯脸旁停了一下。 原本正在靠近的人就像是被一堵无边无际无形的墙壁挡住,无法再往前进。季祯没有察觉到江熠的这个小动作,只感觉江熠的手掌落下来贴在他的侧脸上。 身上也许少了衣料的隔绝,江熠手掌的凉意更甚,刚碰到季祯的脸颊就让季祯往后缩了缩,“好冷的。” 江熠的手就停了下来,他看了看自己的手,只是这个停顿的动作在外面其他人看来便以为他要对季祯出手,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同时季深已经忍不住要提剑杀来。 连同西陆也努力运出功法想要破开江熠立下的隐墙。 青衣修士他们却没有动作,西陆和季深救人心切,他们对季祯却没有半点同情。在他们看来季祯这是与魔共舞,自讨苦吃。 便是就这么被堕魔后六亲不认的江熠给杀了也是自找的。 江熠的功力本来在仙门之中便是翘楚,经历雷火以后更有深不可测的长进。西陆的那一点功法与江熠的一比自然比不过。 隐墙没有丝毫波动,还是季祯听见身后的声音转头看见许多焦急的脸庞,主动开口说,“大哥我没事。” 他说着想要往前走两步离季深近一点,好让对方确认自己的确没有问题,却没有想到刚跨出一步就被江熠给拉了回去,禁锢在了身侧。 季祯看看江熠又看看季深,再看见西陆和青衣修士都把剑抬起来对准了江熠。 他心头突突一跳。 现在的江熠,是现在仙门想要诛杀的对象。 季祯转头之间的余光又看到身侧的几株草木,那些原本迎着春光繁盛的草木已经枯萎成粉末,枯槁得被风轻轻一吹就成了烟尘。 江熠的衣摆下隐隐荡漾着黑色的气息,季祯的眼睛睁大了几分,那是肉眼可见的死气。 这一刻他更加清晰得认识到江熠已经不是从前那个江熠。 而身后的修士们已经念出法咒,两方的对立之态已经很明显。 “你不能在这里,你要先走。”季祯一时没有完整的头绪,只是跟着自己的本能想法说话,他说着推了推江熠。 他的手一抬起来就被江熠握住了,顺着季祯推江熠的动作,季祯看见江熠的手掌上竟然也慢慢弥漫开单黑色的气息。 青衣修士他们显然也注意到了江熠的变化。 从他们一靠近开始,江熠本来素白的衣袍便在慢慢转变成黑色。以他为界限,所有生灵的生气都在被迅速吸走。 除了季祯,季祯就站在江熠身边,但他似乎没有受到江熠任何影响。 第九十章 祯祯 好像是因为季祯的一个打断,青衣修士的一道法术悄悄发出,朝天跃去。青衣修士原本眉间消散不去的褶皱松了片刻,他抬头朝着那道呼唤同门求援的指令看去,确定它成功突破了江熠的死气包围,这才收回视线。 只是这收回的视线只到一半,青衣修士就感觉到了一股无法忽略的目光正落在自己身上。 是江熠的视线。青衣修士感觉喉间一紧,他立刻用术法稳住自己的身形。好在江熠的视线并未在他的身上多停留,而是淡漠地落在几乎每个人身上。 即便是和他站在一起的季祯,也让人怀疑江熠看他时是否有温度。 这样的江熠,似乎不只是堕魔了。青衣修士想起自己入门这么些年曾经在书上或者现实中亲眼见过的种种魔物,却没有哪个能与现在面前的江熠相提并论。 魔物的形体往往被欲望驱使而丑陋可怖,浑身散发着邪气。可是江熠的外表与他名满仙门时几乎没有差别,而且江熠身上所带着的似乎也非是纯粹的魔气。 在场几个修士此刻都在飞快思索着现在应该如何对付江熠。 信号已经发出去,青衣修士的心里多了些安定。边城一事以后,仙门大震,此时大班人马都已经到达边城,或者在往边城赶的路上。因为梁冷在边城也有牵涉,所以皇室也派出不少人马。他们本来是要在边城稍作集结,便要往边城去。 想得就是起码搜寻到江熠的死活。如果江熠在这次雷火之中已经被天道处决,那他们也算有个交代。如果江熠已经堕魔,那便是为了那些已经死去的同道以及仙门声誉,他们也要把江熠杀了。 却没想到江熠会这样堂而皇之地直接出现在他们面前。 死气没有因为季祯的阻拦而停下,只是围绕着季祯形成了一小块真空地带,而后便绕过季祯以雾气弥漫的速度慢慢而不可阻挡地往前进发。 死气所到之处慢慢抽走一切生灵的气息,树木花草,湖水中的锦鲤,细小的蚂蚁飞虫,都在被触碰的瞬间僵直。 连被江熠抓住手腕的季祯也在随后注意到了这一点,他的目光跟着那团但黑色的雾气,眼睁睁看着它所过之处万物失去生机。 再看一眼就在几丈外站着的季深和西陆他们,季祯心中生出惊恐,“重光……”他呢喃间猛然回头看向江熠,以期从江熠的目光中看见一丝丝自己曾熟悉的样子。 然而江熠就像是毫无所动,只是原本握着季祯手腕的指尖又紧了几分,力道更甚地把季祯拉扯过去。 季祯看了一眼江熠的指背,只这一息的犹豫,他伸出另外一只手,当着江熠的面覆上了江熠的手背,双手拉住了江熠的一只手,“你还记得我,认识我的,对不对?” 他们说堕魔以后会失去本性,忘记尘世的牵绊。江熠的确有了很大的改变,从他出现以来的种种表现,几乎像是变了一个人。可是季祯还是相信江熠不会伤害自己。 季祯温热的指尖与江熠冰凉的手交错触碰。 江熠的眉间动了动,唇角终于有了一丝上扬的弧度。 他启唇终于开口叫了季祯,“季三。” 死气在这个时候已经弥漫至其他人的衣摆处。 西陆等人连忙唤众人后退,有后退不及时的,衣摆沾到死气便霎时化作烟灰坠地。本来还带着些茫然无知的百姓这才后知后觉惊惶起来。 “阿祯,快过来。”季深说。 季祯回头对他用力摇了摇头,继而又对江熠说,“不要杀人。” 他并不确定这个时候的江熠是不是能完全将自己的话听进去,又有情势紧急,因而语气里面不自觉带了几分恳切。 在场的修士们手执法决,意欲与死气做抗衡。只是单单凭借西陆和青衣修士他们的功法,断然还无法与江熠相比,虽然的确滞缓了死气的靠近,却没有能够完全阻止。 好在很快原本形成死局的场面就被青衣修士发出去的求救信号所带来的援兵打破。纵然没有援兵,此处冲天的异象也足够引起城中其他修士的反应。 几十个修士执剑闯入,他们的目光一下就锁住了在场中与季祯两人孤立站着的江熠。一时几十道剑光齐发,各路杀招尽往江熠和季祯那边去,丝毫没有顾忌季祯的存在。 季深眼见着如此阵势,心头大骇,高声喊道:“不要伤到我弟弟!” 然而他的话淹没在了刀光剑影的法器来往之中,出手的修士们俱是面带杀意,毫不留情。 连同在场的其他平头百姓也在这样的情势中没有被顾及,不是在慌乱中碰撞跌倒便是躲避不及被剑气刮伤。 季深想要阻拦,然而被担心他安危的家仆拦住。连同西陆和梁冷他们的阻拦也挡不住仙门众人对江熠欲除之而后快的念头。 剑气夹杂着术法的形成的各色光影裹着锐气直接朝着江熠和季祯的方向射去,江熠无动于衷地握紧了季祯的手,又重复低念了一句,“祯祯。” 季祯听见身后的动静想要回头,却被江熠忽然伸手扣住了后脑勺。他愣怔间被扑按进了江熠怀里,而后微风拂过就像是带起一阵风沙,让季祯不由自主闭起眼睛。 在场其他人只看见剑气本来已经触碰到江熠和季祯的衣料,要往里面刺去,江熠却抱住季祯,在他抬眸看向众人的一瞬间,视线犹如化作剑芒直指仙门众人,让他们握剑的手均是一痛。 然而来不及反应,江熠在他们眼前消失,化作一团淡淡雾气氤氲在湖面上。连同季祯也在原地失去了踪影。 众人的剑气与法术只在本来季祯和江熠所在的地方砸出一道深坑以及地表的皲裂,术法落地的声音几乎带来一股强烈的震动。普通人目之所及只能看见江熠和季祯在无数道术法的袭击下不见踪影。 有那么一瞬间连同在场的修士们都以为江熠和季祯是被打杀得行迹全无。 季深也以为季祯被袭,他的步子猛然往后退了半步,胸口一痛,差点站立不住。还是一旁有修士低声说:“跑了!” 他这才跟着仔细看去,那深坑中并没有季祯或者江熠的踪迹,想来应当是两人躲过了。 季深一把揪住身旁青衣修士的衣领,“阿祯出了事,你们休想走出宜城城门!” 季深是季家当家人,季家是这宜城说一不二的,他如此发言已经摆明立场,让几个修士也十分不快。 陆寻是被青衣修士法令召唤来的修士之一,原本论辈分他比江熠还要高,本在云顶峰之后,当下算来也是几个仙门之中有头有脸的中坚力量。 他沉着脸道:“季爷的意思是要为了一个魔物与仙门为敌,在这当口为魔物助力?” 季深甩开青衣修士挣脱的手,对陆寻道,“我不管什么魔物不魔物的,我只在乎我弟弟的安危,你们对魔物要杀要剐皆是你们的本事,但倘若不顾我弟弟分毫,我们也没有任何情面可讲。” 他顿了顿又对脸色越发不佳的陆寻说,“况且我听闻在边城时,仙门中出的祸乱与魔乱似乎也脱不了干系,你们如今一口一个魔物,又下下都是死手,全然不顾无辜旁人,我看也不能全然摘干净了吧?” 季深此时已经理好心绪,开口冷冽又直指仙门痛处,引了好几个略年轻些的修士面露冲动,想要上前和季深理论一番。 陆寻的面色虽然难看,但场面上还镇定得住,他道:“我们只管诛杀魔物,倘若不想被误伤,早该离魔物远些,如若因为与魔物厮混一处而引来杀身祸患,而季家要因此为借口与仙门为敌,那我陆寻自然也不退却。” 场面话说到这里,已经僵持起来。 西陆在旁与几个季家仆从一块检查方才误伤了的普通百姓身上的伤处,一番查看下来多数并没有大碍,但还是有两人伤了手和腿。其中一个伤势严重,腿被一道偏了的法术击中,其中腿骨断裂血肉模糊,几乎只有皮肉连接着伤处。 西陆蹲在地上紧急用不甚熟练的术法为那人止血。只是那人因为疼痛脸色苍白着已经昏死过去,在西陆止血之前也流淌了好些鲜血。 西陆抬起头想要找个帮手,抬头之时与陆寻的目光对上,正想求救让他来帮忙,陆寻的目光却只是匆匆扫了一眼便直接略过,而后便带着其他人转身离开。 西陆的眉头锁住,若要他说,刚才陆寻目光之中的冷峻与江熠比也并无逊色。而他带来的其他人也唯他马首是瞻,半点不关心在场其他人如何。 西陆的脑海里一闪而过半个多月前江熠被重重围困在陈府厅中之时,那时候在场诸多的修士,和此时的陆寻似乎也没什么差别。 第九十一章 哪个让我更烦恼 季祯只感觉整个世界一阵摇晃,他的后腰撞上一处绵软的抵抗,江熠的一缕发丝坠落在他的眼前,恰好覆盖在季祯的眼睛上,让季祯不由自主眨了眨眼睛。 他抬起手把江熠的发丝拨弄到一边,视线清明之余便看见了江熠注视自己的目光。季祯指尖的动作一顿,顺着原本拨动江熠头发的动作轻轻抚了他的脸颊。 季祯心里有些喜悦,江熠果然认得他的,自己对江熠来说,很有一些不一样。 想到这里,季祯原本只是柔顺被抱在江熠怀里的动作一变,双手一起用力忽而把江熠的背部用力搂住,一起表达自己的欢欣喜悦,连脸颊也与江熠凑在一起,孩子气般的亲近对方。 “江熠!”季祯低叫了一声江熠的名字,视线越过江熠的侧脸看见头顶的装饰,又左右看看,明白过来自己现在身处何地。 他们一瞬间竟然是来到了季祯的居所。 季祯的胳膊肘往后撑住床板,他往上想要坐直身体,却被江熠抵住,让季祯不得不耐下性子退到原位,略微仰起头来看着江熠。 季祯想要问的事情太多了。 江熠发生了什么事情,之前去了哪里,真的堕魔了吗,以后要怎么办。又想对江熠说让他快走,这里对他来说并不安全,等风头过去自己一定会去找他等等。 但是话太多,到了嘴边又都化作了无形,季祯抿唇不知道该先说哪一句好,又觉得方才那一阵惊慌以及紧迫的心情还没有过去,一时忍不住还是抱住江熠,然后用柔软的嘴唇亲了亲江熠的侧脸。 江熠浑身有衣物隔绝的地方便罢,像是脸颊这样直接可触的地方的冰凉感觉很明显。那是如枯木,如寒潭,如初雪般的冷寂。这样的温度放在一个人身上很不合适,却又奇异地存在江熠的身上。 “你现在是魔吗?”季祯好一会儿沉默后,还是小声询问江熠。 他的声音犹如耳语,像是害怕太大声就会惊扰静默的江熠一般。 季祯的指尖缠住江熠的一缕发丝,盯着那深黑色的头发又透出仿佛透明一般的莹润质感,好像每一根头发丝都从内到外散发着光。 江熠这个时候慢慢支起了上半身,他双手撑在季祯的身体两侧。 光线原本从窗纸中透入室内,将空气中的微尘照亮。江熠的身体挡住了一部分微尘,同时身体边沿同一部分光融合在一起,弥散开淡淡的黑色雾气,浅浅一层绕在江熠的身侧。 季祯只看一眼还以为是自己错看,然而他再多一份视线投掷过去,便看见那些黑色雾气如同尘粒一般在慢慢旋转着,好像在空气之中跳跃。 它们徐徐向着远处散去,几不可见地落在床帐上。原本纱织的床帐在触碰到这一层黑雾后,霎时如同被干枯的灰烬被外力触碰,一下失去依附散落下来。 季祯的瞳仁瞬息间睁大了些,他看着江熠,垂眸又审视自己与江熠触碰到的地方。那层黑色雾气似乎碰到了他的皮肉,但只是柔柔依附着,界限难分。 季祯不懂这是为什么。方才在登仙阁也是如此,那些鱼儿花草,一切和江熠相触碰的东西都会瞬息间失去生机。 就像现在的江熠,浑身连温度都不带,目光之中的每一寸情绪流转都是审判。 季祯顺着自己心里面的好奇与疑问,加上那一股莽莽撞撞的自信,此时竟是深吸一口气忽然伸出手朝着那原本往外弥漫的黑雾触碰去。 他伸手一把猛抓的动作,黑色雾气一大半如同有了眼睛一样调皮地往后躲开季祯的动作,还有几缕又颇为乖顺,等季祯张开自己的手掌时就看见它们躺在自己的掌心,感受到指尖的松懈,这几缕黑雾轻轻在季祯的手心手背转了两圈,仿佛小宠一般。 黑雾的温度和江熠身上一样,就好像这些黑雾是他的延续。 “你是魔吗?”季祯重复问江熠。 他也撑着手坐起来,脸颊与江熠的只有几寸距离,眼睛里闪出执拗的情绪。 “不要乱跑了,”季祯忍不住又伸手虚虚笼住江熠身周的黑雾,不知道这个动作起不起效,但他终究是先坐了,“要把我的床,我的桌子凳子都吃掉吗?” “我不是魔。”江熠低头,他的鼻尖在季祯的颈侧蹭过去。 季祯几乎战栗起来,不为其他,单纯是江熠的体温太低,在他的颈间蹭过的时候更有一种濒临险境之感。 “你不是魔?”季祯顾不上冷,眼睛一下亮了起来。 他不怀疑江熠会骗自己,江熠从来不骗人。季祯又想,这样才对,不然江熠怎么还会在意自己,专门回来找自己呢? 季祯高兴了,双手一下搂住江熠的脖颈,“太好了!”他主动亲了江熠的脸颊一下。 耳边又听见江熠低低的笑声,那笑声好像别有深意,让季祯又侧头去看江熠的神色,问他,“你笑什么呢?” 季祯的脑袋里面还有一半在想着江熠既然不是魔,那他是什么,就看见江熠整个坐直了,使得两人之间又重新拉开距离。 “很高兴吗,我不是魔?所以你讨厌魔。”江熠说话时,他的发丝隐约闪着光,像是两种颜色在其中博弈,难辨胜负。 季祯的视线很难不被那里吸引,但他同时感受到一些诡异的,超出意料的气息。 “我没有,我只是觉得你不是魔的话,现在的场面会好很多的。”季祯说着又皱起眉头来,“这样说也不对,反正,唉,我现在脑袋里乱得很。” 季祯抬头和江熠对视一眼,又烦恼地低下头去,在脑袋里想不清楚的事情他干脆一股脑都说了出来。 “我对魔没什么喜欢厌恶,如果你是魔,我更不会讨厌你,我是最不会怪你入魔的了,只是倘若你是魔,仙门现在不正好有诛杀你的理由,你现在在这里很危险,现在这样的时候,我一时之间也走不脱,我想,我想你还是先回魔界,倘若过些时候风平浪静些,再说其他事情好,但你现在不是魔,也许还另外有转机。” 季祯低声念念,再度抬眸时下巴被江熠咬了一下。 他吃痛皱眉,“哎呦。” 江熠便在这个间隙里说,“我是魔。” 他说话时眼睛里带着笑意,使得这句话说出来仿佛只是一句玩笑之语。实际上江熠只是觉得高兴。季祯一句“太好了”便把江熠的心情抛至谷底,一句“最不会怪你入魔”便又让江熠的心情回转。 季祯这样轻巧,如同提线木偶一般操纵着自己的情绪,就是江熠也怀疑起自己是不是真的入魔,是不是真的将人界情爱都抛诸脑后了。 只是江熠随即又释然。 季祯对于他来说是不一样的,他对于季祯来说也是不一样的。他们互相承诺过,他也曾经向季祯求证过。既然是许诺的事,便永远不会改变。 “你,”季祯不知怎么说,“你说的哪句话是真的?” 他抓紧被面缓解跌宕的情绪,又不太相信江熠,喃喃自语道,“你怎么会撒谎了?” 季祯自是随口就来,使性子惯了的人,可是江熠素来的端方那般成规矩,以至于他从来没有觉得江熠口中会有一句假话。 “魔不就是这样吗?随心所欲,信口拈来,胡作非为。”江熠用最素净冷淡的嗓音一字一句说出个个离经叛道的词语,让场面几乎带着一种失真之感。 他明明好像没有变化,却哪里都不一样了。 季祯一口气窒住,不知该如何反应。 江熠好像根本没有在意过季祯所说的那些烦恼,什么仙门,什么皇室,什么迫在眉睫的追杀。 “你在胡说什么啊!”季祯一下跳起来,翻身把江熠给骑在下面,双手拉着江熠的衣襟质问江熠,“他们要杀了你怎么办,现在你同仙门血海深仇,他们岂会轻易放过你?还有,”季祯犹豫着还是把后半句话给说了出来,“还有云顶峰的其他人,曙音,江追他们,他们怎么办?” 他说着又泄气般一下趴到江熠胸前,努力强调,“我的烦恼你又知道几分呢。” 季祯想到方才在登仙阁,那些闲杂人的议论。什么梁冷,什么西陆通通都成了故事主角。他那时没有撇清,此时更是撇不清楚。 若是要季祯来说,一个被退婚的纨绔的名声,和一个游走在三个男人之间,最后引诱仙道之光堕入魔道还在仙门引起血雨腥风,让三个男人为自己折腰的纨绔的名声,这两个版本,他竟然一时分不出哪个比哪个更难听。 第九十二章 把他们都杀了 况且说回最根本的,说到季祯的心虚处,他还是说不清楚自己对江熠有多少喜欢。季祯与江熠交往的初衷就不那么单纯,一开始就是抱着玩弄江熠的感情后再狠狠抛弃他的念头去的。 如今……如今…… 季祯的脸蛋趴着,深深感觉到了四面八方一块纠结过来的烦恼。 算了算了,季祯定了定自己的心神,暂且不去想其他的,现在最要紧的还是江熠堕魔以后正被仙门追杀,若不尽快处理,恐怕连季家都要被扯进去。 季祯歇了几息,从江熠的视角看去颇有几分乖样,连烦恼的目光都透着懵懂之意。 江熠如何不懂季祯是个什么样的人,那是半孩子的心性,肆意妄为惯了的脾气。喜欢的时候会热火一样扑上来烧人的心,他自己却恐怕并不晓得其中夹杂着的真心。 现在他跳脱出原本江重光被束缚,被限制的视角再回看季祯的所作所为。那时候季祯的许多举动甚至透着不加掩饰的笨拙与生涩,可即便是最为自己考虑的小心思,也还是会有季祯特别的善意。 江熠的指尖触到季祯头顶的几根发丝,如同在碰立于桌边摇摇欲坠的瓷瓶般小心。 最要紧的是,季祯的不完美成了江熠的最完美,是季祯一股脑莽莽撞撞自顾自打破了他的修行,像是虚空中被撕开一道口子,照进一道另一种可能的生机来。 所以他满身的死气,独独对季祯敞开怀抱,因为季祯就是他那万千死气中仅存的生意。 季祯无知无觉,并不晓得江熠的手即将碰到自己的脑袋。他只是忽然回神,抬起脑袋往后退,打算跳到床下,就像是一尾刚被江熠握在手里的小鱼滑溜溜要钻出他的掌心般。 死气本身有吞噬和毁灭的欲望,不会挽留任何事物。可是季祯要溜走的动作却让江熠一阵心慌,一把抓住了季祯的手臂,将他困在自己身上,“你做什么?” 他声音冷冷好像质问,搅得季祯意料之外,且江熠太过用力,让季祯直接撞回了他身上,下巴都磕痛。 季祯揉着下巴,本要发火,可对上江熠不同以往死气沉沉的目光,再想到现在江熠已经堕魔,今时不同往日,他暂且得多多收敛才好。 季祯将唇角抿成一条线,“我当然是要去找我大哥,方才那样……现在外头还指不定是什么样子,他们一定要急得发狂了。” 江熠审视着季祯的脸色,看得太认真又不说话,让季祯怕自己露出心底的虚来。他抬手一下遮住江熠的眼睛,“别这么看我,多让人不好意思。” 江熠的眼睛被遮住,季祯暂且松了一口气,又偷朝着江熠一瞪眼。 “那又如何?” 江熠要么是不能理解,要么是根本不在意外人对季祯的担心。季祯判断来说,似乎是后者更多一些。 “什么如何,那是我家里人,都是亲的,现在也算是我惹的事情,怎么能让他们为我操心劳力。”季祯认真解释,抱足了耐心。 “那与我无关。”江熠只是抓住季祯的手腕,将他牢牢扣在自己身旁。 季祯在力量上无法抵抗江熠,如今怎么能说都说不过他?他有些气,直言道:“怎么和你无关,难道你以为我和你的婚约是我自己定的吗?那都是家里人给我定的,倘若不是他们,我们如何有这样的缘分?” “除非,”季祯顿了顿,凝眉盯着江熠,“现在你入魔了,我和原来那个江熠的婚约就没了?” 后半句话季祯带着许多试探,心里一面觉得如果这样兴许好些,一面又觉得倘若江熠果然点头,他又得气着。 也不知是好还是坏,江熠的反应是浑身黑色骤然大盛,瞬息将季祯团团围住让他无路可退。江熠没说话,但显然对“婚约没了”的说法十分不满。 季祯的嘴角还来不及勾起,江熠周身本来只是轻轻环绕住他的黑气就忽然缚住了季祯的双手和腰身,连同他的小腿肚都被黑气捆住,季祯感受到骤然的失重感,是黑气轻易地将他卷起压到了床上。他的脑袋撞到背面,眼前能看见的是一阵飘散又聚合的黑气,以及他自己的被甩动起来的发丝正在缓缓落下。 季祯的心脏好像也在这样突如其来的变化中一时难以回落原地,咚咚跳个不停。 在他还未来得及反应过来前,黑气散去,江熠的脸庞瞬息出现在季祯眼前,两人的鼻尖几乎相触,只是江熠没有鼻息,只有季祯的鼻息温热地在两人极近的距离中流转。 季祯因为吃惊微微启唇吸了一口凉气,更觉得自己的处境岌岌可危。他用力尝试挣脱自己的手和脚,但结果是除了他的手腕几不可查地挪了不到一寸距离外,他便被黑气重新紧紧裹住。 与此同时,还有一股黑气慢慢从江熠的背后探出来,在季祯的余光中不断靠近,如同一只无形的手慢慢触到季祯的下巴,像是挑逗又像是利刃,给季祯带来旖旎又令他忍不住惊惶的触感。 重新相见以后,直至这一刻,季祯才明白感受到江熠改变的彻底。 季祯的眼睛睁得浑圆,开口声音却低微得很,“你松手。” 在这样近的距离中,季祯的声音忍不住就变得小小的。 “我们还有婚约,这不会变。”江熠的手终于代替了那道已经落在季祯脸颊上的黑气,指尖的温度冷得让人心慌。 即便在这样强弱对比明显的处境中,季祯还挺得住,起码他未曾有真正的惊慌情绪。说到底,他还是笃定江熠喜欢自己,仗着这个便不会很怕就是了。 江熠坚持两人之间的婚约不变,更明显是很喜欢我的,季祯心想。 “那你还说我家里人与你无关,”季祯与其说是示弱,审时度势间声音里冒出几丝不满,“这本来就是你错了。” 两个人靠得这么近,江熠身上虽然是冰凉之感,连呼吸都难以感受到,可是江熠的姿容半点未变。离得近了,还是让季祯心惊又动摇,抿抿唇之余,颇想亲亲江熠。 两人其实拢共未曾亲过几次,季祯是馋的。 况且这个时候,季祯心想,若是江熠喜欢我,他定然也是愿意和自己亲一亲的。 想到这里,季祯微微撅了下嘴,在这样的距离里头,很容易就碰到了江熠的嘴唇。一冷一热,一触就分,一样柔软。 亲到了! 季祯心中满足,又看江熠,“你怎么不说话,你想再亲亲吗?” 他问完也不等江熠回答,吧唧又一口,这次他含住江熠的下唇嘬了下。又软又凉的触感带来奇妙的甜蜜感觉,季祯的脑壳发昏,正要转头自己回味一番,他的下巴就被江熠擒住,重重吻了下来。 所有纠缠和摩擦在极小的空间里面发生,江熠的唇舌先是凉的,慢慢却热了起来。不知道是他本身的温度回升,还是季祯对他的感染。 那些原本缠绕捆住季祯的黑气也慢慢松散开,即便如此,手脚得到自由的季祯一时也来不及察觉。而等他察觉时,自己的双手早已经主动搂住了江熠的脖颈,让两人的拥抱更加紧密。 这下是结结实实好一通亲热,完了好一阵,季祯还懵得厉害。 “既然你放心不下你的家人,那带你离开之前我们去见他们。”江熠说。 “恐怕还得祭拜祖宗,”季祯喃喃着,他慢慢回神,想到更要紧的事情,也是反应过来江熠到底说了什么,“带我离开?” 忐忑的情绪终于回笼,季祯本来还躺在床上,这下猛然坐了起来,顾不上自己衣衫头发都还有些乱。 “你曾说过,就算我变成魔你也同我一起。”江熠垂眸看着季祯,“你忘记了吗?” 对于昏睡了半个月的季祯来说,江熠说得事情在他的记忆中本就是昨天发生的事情一般。他那时候为了不被江熠杀了证道,又有心疼爱惜江熠的意思在,的确说了许多乱七八糟随心所欲的话。 季祯想说自己忘了,又怕说忘了的话,江熠当真发起脾气来,自己恐怕难以收场。 若是从前的江熠,季祯跟着他离开一阵还真没什么。可现在的江熠,季祯就怕自己有去无回。不说其他,他家里头爹娘都已经上了年纪,自己又是他们的心头肉。若当真跟着江熠前往魔界一去不复还,那他岂不是一点孝都没尽,活脱脱不肖子孙。 “我当然是记得的,只是,”季祯支吾片刻,看着江熠魔气冲天的样子,脑袋灵光一现,理直气壮起来,“只是现在仙道恐怕追着你杀,我跟着你去,岂不是也要吃皮肉之苦,我可不爱吃苦也吃不了苦。” 这话并不假,因此季祯越说越顺畅,“要么就这样吧,你先回去避避风头,或者你平时悄悄过来,”季祯出谋划策,“就像刚才你一下带着我跑了这么远的路……” 他建议让江熠夹着尾巴做魔,毕竟现在仙门之人对江熠恐怕都恨不得杀之而后快。 “这的确不好,”江熠似乎是听进去了。 季祯的眼睛里闪着希冀,期盼着看着江熠,准备听听看他要说什么。 江熠很平淡地说,“那把他们都杀了吧。” 季祯的表情一下凝固了。 光是在边城杀那些半魔不魔的修士,已经形成现在的局面。倘若江熠真的再杀了宜城这些,那今生恐怕是洗不掉大魔头的名声,季祯恐怕也要彻底沦为百姓口中的祸魔害世的大纨绔。 季祯虚弱地一把拉住江熠的手臂,“且慢,倒不至那样,你容我再想想。” 第九十三章 江熠的目光果然又像是快疯 季祯托腮坐在桌边,眼睛盯着对面的江熠,桌面上两人看似没什么异动,可桌子下面季祯用双腿夹着江熠的一条腿,代替手牢牢抓着他。 他倒不是就想要和江熠这样腻着,他只是怕江熠会忽然消失不见,即便季祯也清楚这个动作不可能真的束缚住江熠。 季祯稍后挪开目光院子外面又看了一眼,不久之前原本还算安静的院子传来了嘈杂而凌乱的脚步声。季祯不太清楚是谁在跑,但大概能猜出来那些人因为什么在跑。 算算时间,这么一阵也足够季深他们从登仙阁传信回来。他骤然被带走的消息铁定会在家里引起一阵不小的风波。 季祯心里燎火。 现在的江熠对于季祯来说充满了不可知不可控,他心有隐忧却不知道如何疏道,带着几分不自信。但是根据刚才江熠对于婚约的反应,季祯又明白江熠起码是在乎和他的婚约的。 为此季祯的眼睛颇为明亮了几分。 “现在我家里人都在找我,”季祯说,“我得出去告诉他们我在这儿,你跟我一起出去的话,你不能杀人。” “为什么?”江熠问。 不能杀人这样的事情是不需要解释为什么的,但那也只是对常人而言。现在的江熠似乎并不适用于这一条。退一步说,季祯也清楚杀人与否并不简单从江熠这一方面来决定。 江熠手刃了那么多仙门之人,现在仙门之中对于他不仅仅是报复心切,也有由恐惧催生出来的杀戮欲。 “我是说不能杀无辜的人。”季祯补充。 “我没有杀过无辜的人。”这话并不像是答应,但的确是答应。 “还有,”季祯看着周身黑气环绕的江熠,“你这些能收起来吗?”他的手在半空中绕着江熠画了个圈,以示江熠周身的那些黑气的存在。 那些黑气就像是和季祯玩闹,在他的手将将触碰到前往后一缩,在季祯收回手的时候又往前卷,像是挽留又像是缠绕。 江熠没说话,不过以目光询问季祯。 季祯说:“我老弱妇孺多,万一吓着他们了。” “他们知道我已经成魔了,不会在意这些。” “万一谁碰到这个岂不是死了?”连同刚才江熠碰过的东西,桌椅之类的虽然没有直接化为乌有,但也明显枯槁下去很多。 季祯想到这里,忽然心头一惊,连忙起身往镜子前跑。 若是触碰就会这样,他方才和江熠又抱又亲,别不是要被吸成人干了。 好在季祯的目光在镜子里面转悠了一圈后,没有发现自己的皮肤有任何枯萎的迹象,外表也和他记忆之中的没有差别。 只是季祯抬起头的时候从镜子里看见江熠在他身后透过镜子看过来的目光,季祯又感觉到了一丝压力。 江熠就好像在审视他说的每一句话,有一点漏洞就要借故处置自己。 不论真假,季祯就是有这种感觉。 果然,江熠顷刻间到了季祯的身后,他身上的黑气浓郁许多,连衣袍都变幻着时黑时白的淡淡暗光。 “你讨厌它还是讨厌我?” 要不要变得这么敏感!季祯在心里叫老天爷。 他想回身,可江熠的手已经扣在他原本撑着桌面的手腕上,人也倾身过来,那些原本浓郁的黑气一下像是把季祯裹住了,如同蜘蛛缠住了意欲绞杀的猎物,伺机而动。 季祯的眼睛睁大,深深看着那些黑气。短短一瞬间他感受到了江熠扣在他手腕的力道,也感觉到了黑气的缠绕触碰,唯独没有真的感受到江熠言语之间的杀气。 “它不会伤我的对不对?”这是一个问句,可季祯说得分外肯定。 江熠一如既往沉默着。 黑气只是缠着季祯,没有让季祯感觉到一丝一毫的不安。与其说这一幕是威胁,季祯倒觉得如同别扭的小孩在闹脾气,缠着玩伴不能不和自己玩。 江熠是什么样的人呢?季祯在江熠的沉默中想着这个问题,他也透过镜子看江熠的眼睛江熠的脸庞。 不认识江熠的时候,他知道江熠是名门之后,年少成名,被给予厚望。后来逐渐清楚江熠一板一眼的为人,端方过头的为人。他先被父亲抛弃,后被父亲掌控杀了自己的母亲,被蒙蔽双眼生活了十数年。 本来自己坚信的,熟悉的,认定的一切都瞬息之间化作了虚空与谎言,周围人对自己的操控目的在利用而多余喜欢。 所以江熠会反复向季祯确定他的喜欢。因为这是江熠此生以来唯一能够确定的,纯粹对自己的喜欢。从季祯这样的性格来说,无论是什么样的喜欢,如果真的不喜欢,他是不会装的。因而只要有喜欢,江熠就会迎头赶上。 这是在一切被颠覆以后江熠所能感到踏实也急于抓住,唯一相信的存在。 这个认知在季祯的脑海里面逐渐冒出头来,他心里一面酸酸涩涩起来,一面又警铃大作。 我真的喜欢江熠吗?我多喜欢江熠?季祯很不确定。 毕竟这场感情的一开始只是源于他复仇的小心思,他亲近江熠拥抱亲吻江熠,真的全然是真的喜欢江熠,而不是什么报复心吗? 季祯面对镜子里的自己露出了疑惑的目光。 屋外的吵闹声更甚,把季祯拉回现实世界,同时再次和江熠的目光产生对视。 季祯深深吸了一口气。 不论事情的因何而起,发展成这样的局面已经确定,这种时候要紧的事情并不是他们的小情小爱,而是先解决外面的混乱局面。 季祯把自己空余的那只手放在了江熠的手背,轻轻拍了拍,作为自己即将发言的序曲。 怎料屋外忽然响起说话声,一阵不知多少人的脚步靠近了这里。 季祯的话没说出口,就听见外面有个细细小小,不知道到底是哪一个丫头的声音响起来,“三爷,您在里头吗?” 小丫头的声音透着怯弱,很快有人高声代替了她,“这样的声音谁听得清楚?阿祯,阿祯,你可在里头?” 又有声音说道:“可真的在里头听见了声音?” “回三小姐,方才的确有路过的下人说在屋里听见了脚步声与朦胧的说话声。” “这可真是,这可真是,”季祯母亲不知说什么好,急切的心情重复成短句。 季祯来不及顾忌江熠,开口道:“母亲,我在。” 他一说这话,外面果然一阵骚动,立刻人影都聚集到门口,逆着光季祯能够清楚看见门前的一众身影。 门被推了推,却纹丝不动,好像从里头被闩住了。 季祯母亲连忙说,“阿祯快把门打开。” 可从季祯的视角来看,那扇门根本没有被闩住,只是被一小股黑气缠绕着,比门闩还牢固。 季祯屋里的场面还没处理好,此时对于外面的人进不来倒是松了一口气。起码让外人闯进来看见江熠浑身黑气缠绕着自己的这一幕,恐怕还要吓着她们。 季祯尽量稳住声音说:“母亲稍等我一会儿,我马上出来。” “他们外头说的江熠入了魔了,这事可是真的,你父亲你兄长都还在寻找你,你怎么已经回来了?” 外头府内女眷们都急的不住发问。 她们却不知道屋里面看似沉默的季祯其实也着急得很。 季祯本来是想挣脱江熠的束缚,可就像是被蟒蛇缠住,猎物的每一次挣扎都会被过分解读,从而加紧窒息的进程。江熠在沉默中仿佛真的想要把季祯杀死从而完全掌控他,以至于弥漫开的黑气在几息之间就快要把整个房间占据。 从季祯的余光之中还能看见那些黑气阵阵往窗缝门缝里面跑,而它所经过的地方那些器物都忽而化作了飞灰,除了大门和窗户这种隔绝内外的工具。 季祯的瞳仁缩放,紧张极了。这些黑气如果真的从门缝里面溜出去,会如何处理它碰到的人和物? 季祯几乎想都不用想,已经头皮发麻起来。 他覆着江熠手背的掌心骤然缩紧,开口只顾得上两个字,“不要。” 季祯的目光重新聚集到江熠的身上后,他便感觉到了那股束缚小了点。季祯紧紧拉住江熠的胳膊,回答了之前江熠提出来还没有被解答的问题,“我不讨厌它也不讨厌你。” 这个关头,季祯自知要说些甜腻话。 他趁着江熠一愣神的功夫,抬头在江熠的脸颊上亲了一口,“我喜欢你,喜欢得很呢,我是你的未婚夫,我怎么不喜欢你?” 季祯的语气柔软,带着些刻意放软的温情,着实好听得紧。 江熠的眸色一松,那些原本已经要溜出去的黑气慢慢被收拢回来,眼见着场面有救了。 却听门外季祯母亲半晌听不见季祯的声音,心里着急,又觉得如今这样的事闹出来,都是江熠的问题,不由抹着眼泪哭道:“早你寄第一封书信回来说江熠不是良配,要退婚的时候,我就该应了你啊,倘若那时候应了,现在何至于此?” 季祯心里咯噔一下,再看江熠,果然目光又像是快疯了。 第九十四章 求,求你了 季祯一口气差点没有喘上来,不是他不愿意,而是,季祯低头一看自己胸口被一团黑气裹得死紧,就差没有钻进去直接把他的心给掏出来。 季祯一面用手推拒那团黑气,脸蛋逐渐涨红了,一面还要应付外面他母亲嫂嫂们焦急的关切。 小厮们在主子的指示下用力开始撞门,声声闷响引得江熠都看过去一眼,门本身虽然是个结实物件可在外面这样的强攻下,也出现了裂痕。然而因为里面有一股力道维持着门板隔绝内外的功能,因而即便门板衔接处都被撞断了,也已经牢牢拦住了外面的人。 “娘,”季祯不由自主瓮声瓮气,“那都是我的意气话,怎么能当真,我,咳咳,” “我的儿,你怎么了?”季祯母亲哭着问,已然听出了季祯声音里面的不对劲,分明像是被人挟持着,于是更是心焦难忍,她更靠近窗前,人影已经映在上头,在日光下站在明亮那边,“屋里还有谁和你一处?” 无论是季祯还是江熠都能看见窗纸外面的人形。 此时如果让外面的人进来,多半要吓着她们恐生事端,少不得把场面越搅越乱。季祯一想到刚才自己已经把人哄得差不离,他母亲的一句话又给打回原形不说,甚至还把他推向了更糟糕的境地。 季祯怎么会忘记这个时候的江熠已经是魔,魔就是冷心冷情,难以捉摸,对他就罢了,江熠对旁人似乎是真的一点耐心都没有。 “阿祯,你可是被挟制了?”季祯大嫂又问他。 季祯的确被挟制了,可是他哪里能说真话,他两颊通红,眼睛里都憋出了水光,看着好不可怜。 黑气紧紧将他贴在江熠身前,与之抵抗反而累些,季祯无法,干脆自暴自弃地反手搂住了江熠,将自己的下巴搁在江熠肩头,垂死还要骂人:“你想弄死我痛快是不是,你好黑的心肝。” 季祯这张嘴,江熠见识的次数多了。从前到刚才,知道季祯素来懂得卖乖讨巧,可卖乖讨巧都是看他自己心情,好话歹话全看季三爷愿不愿意哄着你,里头真真假假难以捉摸,难免让人又爱又恨。 然而即便心里很清楚这一点,可在季祯的脸颊柔顺地靠在他肩膀上时,江熠还是被季祯的柔顺姿态抚慰,季祯便感觉自己心口的压力一松,终于能够顺畅呼吸起来。 他大大吸了两口气,想给江熠一拳头,抬手又生是忍住了。 当下屋里情势没好,外面又焦急如油烹,季祯喘息不过两下,还不等回过力气来,就看见那边原本牢牢关着的门出现了一道裂缝,屋里弥散的黑气正在从缝隙往外钻。丝丝缕缕的黑气一碰到外头从缝隙里照射进来的些微日光,立刻加快速度,迫不及待想往外抓住每一丝生气。 季祯在屋里还没处理好江熠的情绪,就听见外头几声迷茫的声音,“这黑气是什么东西……?” 季祯转头看去,心就到了嗓子眼。倘若这黑气扑杀出去,恐怕就难以收拾。 而外面的人显然还没有感觉到不妙,见到门有缝隙反而往上凑想要扒门。 千钧一发之际,季祯大喊一声:“住手!” 江熠如何不知,屋外的人被季祯吓了一跳,当真停了手。 季祯也是急得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他那些甜言蜜语虽然是能不要钱似的往外道,可他说到底本事也就到这儿了。自小到大他就是个没有哄过人的,哪里真有什么通天的柔顺人的能耐。 在这关头,他也来不及说什么好的坏的,只管把自己心里想的一股脑说出来,“你要生气,要拿捏我,就冲着我来就是了,别向着我家里人,况且你如何才能不生气,你也要告诉我,闷不吭气在这儿一通要杀人的样子,难道要我真赔命给你吗?” 江熠低头看着季祯,季祯揪住他的衣襟,情绪有些激动,“你回来找我是为了杀我吗?” 外面的人只听见季祯说什么死不死杀不杀的话,一下便又吵闹起来。 江熠不知用了什么法子,一抬手外面的人声就骤然消失,连带风声鸟叫声一起都缄默了。 季祯只来得及分出视线去看一眼,便被江熠强行捏着下巴转向他。 “你一直在骗我。”江熠低声说,但语气很肯定。 他抽离出江熠的身份以及当时的迷茫和困惑,再回头看彼时季祯的一言一行所作所为,很容易就可以发现其中的猫腻。 季祯被江熠冰冷的目光看得有几分瑟缩。 他的确是骗了江熠。季祯回头想,他实在莽撞了。可也是因为那时候季祯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不过是往边城跑一趟,赌了个气伺机报复罢了,便会让事情演变成这样。 季祯百口莫辩,看着江熠已经染黑的瞳仁,手下不安地揪得越发紧,“我单知道人生在世要争一口气,却不知道争一口气会引来这么多事情,如今倒好。” 江熠的一只手放到了季祯白皙的脖颈处。江熠的手本来就触感冰凉,此时这样一放,季祯只下意识一缩脖子,把江熠的手给夹住了,因这个动作,他的目光也只能和江熠的撞在一起。 “喜欢我是骗我的吗?” 季祯到底还有些赌一把江熠不会杀自己的打算,无论如何事已至此,又由不得他不赌一把,因而口气上充着往日神气。只是因为江熠的怀疑,受伤的心情却不全是装的,“我嘴上是滑溜了些,可也不是事事骗人的,不喜欢你我如何会亲你抱你?难道我是那样会愿意对不喜欢的人做这种事的人吗?” 他这番话说得其实外强中干,多少有些虚弱。 季祯捂着自己心口,一副气得心口都疼的模样,“也不必如此侮辱了我。” 江熠的目光波澜不惊,似乎不为所动,季祯这强撑起来的气势一下熄了,他闭起眼睛眉毛整个皱起来,一鼓作气道:“也许我更爱你的美色,一开始也只是想引诱你,但你说我的喜欢是骗你的,实在有失公允,况且!” 季祯用闭眼躲开了江熠的目光后,勇气又回来了一些。 “你不能歧视见色起意的喜欢。”季祯说,“难不成你不喜欢我长得好看?你不是因为你长得好看喜欢我的?” “这倒的确。”江熠道。 季祯又怀疑起来,“什么是这倒的确,是喜欢我长得好看,还是我长得好看才喜欢我?” 他的语气严肃且计较,话一说完才意识到自己的态度不好太强硬,“当然我也不是没有错,现在也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只是事情到这里还未曾不可收拾,从前很多事我的确有一点点错,你就。” 季祯季三爷一句话在口中周折许久才说出来,强敌在侧,面子什么的也是要不得了,“给我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吧,人生在世谁没有犯错的时候呢?重光,就当我求,求你了。” 他完全睁开眼,眼眶红红的。并不是装出来的。 季祯其实是很恼自己的。此时此刻他想的是,自己因为一己之私把家人带入这样的境地是大错特错,意气用事去边城胡作非为也是大错特错。 季祯已经在心里下了决心,现在仙门的人追杀江熠,江熠多在宜城一刻,江熠的危险就多一分。季家人会被牵扯的恐怕也更深。 季祯不知江熠是怎么想的,但他话一说完就感觉到周遭的气氛忽然一松,外面乱糟糟的声音重新传来。 也不知外面多出了什么人,季祯余光里只看见一道流光闪过,原本已经可以用残破来形容的木门就被外头闯入的人劈成了两半。 季祯只看见对方做修士打扮,因此在他进门的前一刻下意识地往江熠面前站了半步。 第九十五章 与他一起去魔界 他这个小动作里透露出的维护,连季祯自己也没反应过来,目光只紧张地盯着门前来人,没有注意到身后江熠在片刻的愣怔后,身上的暴戾之气彻底淡了。 房门被外力打开之前,季祯的母亲嫂子们脑海里设想了千遍万遍的场景,糟糕到血肉模糊,最好的也是季祯伤痕累累可怜兮兮。然而一开门,他们同季祯大眼瞪小眼,并没有见到什么血腥场面,更没有看见她们预想之中的魔物。 江熠仪态卓然,翩翩不凡,哪里像是众人想象之中的魔。 季祯的手往后捞了几下,既是维护,也是怕江熠忽然暴起伤及无辜。 破门而入的修士并非方才他们在外面见过的那一拨人,而是一个和季家素有来往的,季祯同他也熟悉。 “魔物,你还不!”束手就擒四个字卡在了那修士的嗓子眼里,面对江熠轻轻抬起的眼帘,收到对方投射过来的目光,他实在很难把这样的江熠叫成魔物。 连同季祯母亲也是张了嘴一时说不出话来,片刻后才对季祯抬手想迎他,“阿祯,到母亲这里来。” 季祯还没动,众人便看见江熠紧紧拉住了季祯的手臂,不让他走的样子。 那位修士先反应过来犹豫之间重新把剑给举了起来,对着江熠说,“还不松手,束手就擒。” 江熠听了这话是什么反应,季祯不晓得,他听见“束手就擒”四个字只觉得脑壳发昏,就担心江熠听了觉得不悦,放出点黑气就把对方给化作飞灰。 面对紧绷如弓弦的气氛,季祯匆忙抬起一只手,“等等。” 众人的目光这才从江熠身上搞挪开,转到了季祯的身上,看他想要说什么。 “母亲,嫂嫂,你们先,先出去一会儿行不行,我还有几句话单独和他说。”季祯用商量的口吻道,连同看向那修士,对着他露出一个劝人三思的眼色,“刀剑无眼凶险难测,你也快走吧。” 他话不能说的太明白,但这个修士和他家有交情,季祯也晓得对方并非什么大奸大恶的人。以如今江熠和仙门修士的关系,若是一个不顺心将他杀了,那可实在不是什么好事。 好在那修士不是无脑莽夫,本来强撑着的气势也是因为和季家素有交情。他心里清楚自己并非江熠的对手,早江熠未曾入魔之前两人的修为就是天差地别,更别说江熠堕入魔道以后修为定然大有增长。 修士借坡下驴,顺着季祯的话往后退了两步说,“待我再去寻一样法器来。”他说着钻进季家的仆从之间,消失不见了。 他一走,季祯暂且松了一口气。 季祯母亲还在用手绢擦着泪涟涟的眼睛,执意想要上前确认季祯的安危,又问季祯,“阿祯,你是不是受了他的胁迫?” 季祯摇头,又打发下人,“你们也先走开,我们家里人自己说话。” 那些仆从面面相觑,领命往后退入了院子里头。 季祯这才回头看了江熠一眼,确认江熠此时情绪比较平稳,然后才握紧了江熠的手,开口对自己母亲道,“母亲,这其中有许多误会在。” “什么误会?”季祯母亲面露疑惑,“难道,他不曾入魔?” 她似乎大大松了一口气,重新上下打量江熠,又说,“果然外头都是以讹传讹,我当初便想,那样好的一个孩子,怎么会平白堕入魔道……” 季祯硬着头皮说:“这,这倒并不是误会。” “不过,”季祯又立刻拉着江熠往前两步,主动握住他母亲的手说,“我现在无恙,他也并没有伤我,母亲和嫂嫂们不必慌张。” 的确已经入魔,却又让她们不必慌张,再看江熠虽然漠然却的确不令人感到恐惧的外表,季家的女眷们都陷入了一阵茫茫然。 “可是……”季祯的大嫂欲言又止,目光看看江熠又看看季祯,对季祯说的“不必慌张”似乎不完全认同。 魔物就是魔物,入魔就是入魔,哪里有什么不必慌张的,魔物生性难测且已经丧失人性,必定要与之泾渭分明才是。江熠虽然外表依旧俊逸出尘,然而周身的气质已经大改。清冷和冷峻有很大的差距,如同漠然与默然的不同。外表再照旧,人不一样了,那就完全不一样了。江熠的存在和这个家的氛围是格格不入的,大概就是魔与人的差别。 他与季祯站在一起时,各处对比更加明显。 季祯的大嫂开口后,江熠的目光淡淡扫过去,两人的视线一交错,只是短暂瞬间,季祯的大嫂便感觉到了一阵难言的窒息。这种窒息感觉并不是生理上的,更多在于心理上。江熠的视线不止冰冷,他的视线看自己更像是在看一件死物,如同在看一粒尘土,一个随时可以抹杀掉的存在。 不仅仅是季祯的大嫂,剩下的女眷们,包括季祯的母亲也都感觉到了这一点。 季祯从他大嫂的脸色忽然发白的脸色注意到了什么,他立刻回头看了一眼江熠,然后轻轻扯了下江熠的胳膊,等江熠的目光聚焦在自己脸上,季祯才低声提醒他,“你别不说话。” “说什么?”江熠问。 季祯努力调和两边的氛围,“叫,叫人啊。” 季祯母亲和嫂子看江熠的目光发怯,也很怀疑这样的江熠会开口叫人,刚想说不必,就看见江熠漠然的视线又看向了自己。 众人马上闭上嘴巴,充满压力地被江熠注视,心跳加快,几乎想要往后退几步。 因为完全看不出江熠的情绪,根本不能确定江熠的目光里在想什么。 “母亲,嫂嫂。”江熠的声线基本没有起伏,但叫出来的称呼却跟着季祯,非常亲昵。这种气氛,语气,加内容根本没有一处是相互匹配的感觉更加古怪。 季祯母亲和嫂嫂又有些骑虎难下,她们如今对季祯和江熠的婚约都并不满意,想要取消的。听见江熠这样的称呼,自然并不想要答应。然而从另一个角度来说,江熠已经堕魔,一个魔物这么唤自己,女眷们又感觉到了一股古怪的被尊重之感。 还挺听话,这就好。季祯听见江熠叫人,心里便放宽很多,两边打着圆场说:“好了好了,暂不说以前的事了。” 他语言暗示母亲和嫂子们,先不提婚约作废,江熠入魔之类的事情。 女眷们看懂,季祯的母亲和嫂子对视一眼,又不知季祯做什么打算,“等你哥哥们回来?” “嗯。”季祯用力点头,“等哥哥们和父亲过来,我有话同你们说。” 他心里已经有了决心,所以说起话来格外决断。 不到两刻钟,季深他们便匆忙赶回家里。 前面季祯被江熠带走失踪,他们找得焦头烂额,得知季祯已经在家,心里也没放下来。 季祯现在与一个正被仙门追杀的魔物在一起,无论从哪一个角度也算不上安全。 他们听见季祯和女眷们都与江熠待在一处,预想中是季祯与女眷都已经被江熠胁迫绑架,然而匆忙进了季祯的院子看见的却是有些出乎意料的和谐景象。 若华正在侍奉茶水,站在季祯身侧小心却不太担心。女眷们也只是坐着喝茶,面上忧虑归忧虑,可说她们受到胁迫却不太像。 只季祯一个若有所思般,有时候只是低头,有时候又抬头看看江熠。 “阿祯!”季深开口喊了一句。 门外传来的脚步声也已经引起屋里人的注意。 季祯立刻站了起来。 江熠本来低垂着,不受外界影响的眼帘,这个时候倏然抬起,寸寸跟紧了季祯的脚步。 赶在所有人说话之前,季祯道:“大哥,我有话和你说。” 季家如今真正地当家人是季深,有些话要告知父母,但从兄长的角度,季祯觉得季深应当更能够理解自己。况且父母那关季祯认为并不难过,难过的恐怕是季深这一关。 他回头想要抽出自己被江熠握住的手,但江熠没有松开,只是看着他。 季祯说:“我和我哥哥单独说几句话,”他手指院子里的一棵大树,“只是去那里。” 江熠在屋中完全可以看清楚那一处的所有动向。 江熠的手这才慢慢松开,让季祯抽出了手去。 季祯和季深避开众人走到树下,季祯觉得这个距离足够避开所有人的耳目,这才开口。 “大哥,现在出了这么多事,和我脱不开关系,我想也该有我一份责任,所以我想和江熠暂去魔界。” 他的声音很低,连季深听得都不算太真切。 然而季祯不清楚,他的声音被微风卷着,字字句句都清晰地落入江熠的耳朵里。 第九十六章 你冷得我想哭 一方面说,季祯愿意和他去魔界,然而他话语中又带“暂且”两个字。承诺一旦加上期限,短暂的便是稍纵即逝的。 江熠的身形纹丝未动,视线也被他收回眼眶中,情绪并未发出,只是在酝酿。 季深一把拉住季祯的胳膊,用的力气不小,“你同他去魔界,你可知道魔界是什么样的地方?他已经成魔,你与他一起,你又成了什么?” 季深继续道:“他杀了那么多人,何妨再多你一个?他早不是从前的江熠了。” 被季祯在匆忙间重新塞进胸前的铃铛似乎在印证季深的说法,凭空响个不停,周围的树木被突如其来的疾风吹动,经历了一冬后所剩无多,以及新长出来的那些稚嫩叶片,在这样的风下显得脆弱无依,摇摇将坠。 季祯很难说服季深,只在这个当口回头不安地看了江熠一眼。 他担心家人被伤害,担心无辜的人被牵连。 季深见季祯不言语,更加劝他,“他入魔皆有因果,与你有什么关系?你被他掳走也是受害,谁能追究?大哥知道你心里想的什么,但你总归不过这么点年岁,即便不能事事办得周全,又谁能多说你什么?” 季深的话音落下时,季祯的目光还在看江熠。 江熠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并没有和季祯对视。他略垂着眼帘,远看上去像是闭着眼睛。眉目之间的冷清与内敛让他看上去像是一座瓷制的偶像般无动于衷。江熠的背后各种人各种神情与态度,唯一相同的就是对江熠敬而远之的表现。 季祯不知怎么回答季深,也不知道怎么表达自己心里的难受感觉。 他的家人都在关心自己,季祯知道这一点。他大哥的意思也很明白,家里不会愿意他和江熠离开,即便是季祯自认为有错,家人也不会责备他。 换句话说,季祯总是有退路的。他的胆大妄为,不知天高地厚,想什么做什么,都是家里人惯出来的。 江熠大不相同,这一点从季祯第一次遇见江熠时他就知道。江熠的一板一眼,他的循规蹈矩,他的不出一错,是因为他“天资绝佳”。然而到头来,江熠的这份天资绝佳,都是被生父设计杀母后残忍地塑造出来的。 江熠从来没有退路,他只有一步跨入魔道才是完全打破曾经的躯壳。 现在所有人都在恐惧江熠,只有季祯感觉江熠是孤零零。 “可我不想他死。”季祯的声音几乎被压在了嗓子底,勉强才能听清,说话间隐约透着点鼻音。 然而季深大约是并不这样想的,他看了江熠一眼,深知这个时间和场合都不是什么说话的好时候,因此深深看着季祯说,“我给你半日再想想,若论及生死,孰轻孰重。” 他不仅松开了原本握着季祯的手,还重重推了季祯一下,使得季祯半步踉跄,仓皇退了两步。 季祯明白季深说的轻重,心中更是如同被敲响一记警钟。 江熠活着,那就是一个视凡人性命如无物的魔头活着。江熠不死,死的就可能会是许多人。 其他人在季深的示意下纷纷离开了季祯的院落。 季祯走到江熠面前,无言地将自己的脑门磕在江熠的肩头,沉沉闷闷地说:“你身上好凉。” 没有什么比江熠身上的冰凉触感更能提醒季祯,此时的江熠并非完全是彼时的那个江熠了。 江熠没有动,只是由季祯靠着,如同一块无法揣测的石头。 季祯用掌心感受江熠指尖的温度,又问他:“会一直这么冷吗,一直都不会热吗?” 这时候江熠的指尖才在季祯的掌心勾了勾,凉丝丝的一道触感。 江熠说:“我不知道。” 他并没能给季祯答案。 季祯心中茫茫然,他抬起头看江熠,对上江熠漠然的目光后又迅速低下头来,再次把脑门磕在江熠的胸前,带着些埋怨,“太冷了,冻得我想哭了。” 他的话音刚落,眼泪就从眼眶里滚了出来,无声地落在了江熠的衣袍上。只是这些泪水在江熠和季祯看不见的地方,并没有完全隐没行迹,而是如同火焰一般燃起微光后才慢慢消失痕迹。 季祯把江熠带进门板都飞散的房间里,他环顾一圈,张嘴本来想要喊丫头来,但开口又有顾忌。想到前面那些丫头看见江熠的时候抖若筛糠的双腿,又生生忍住了。 季祯把怀里响个不停的铃铛掏了出来,递给江熠看,“以后它是不是会响个不停?” 铃声虽然很轻灵,可终究是持续不断的声音,听得季祯感觉耳边嗡鸣。 江熠的手掌覆盖到季祯的手掌上,那铃铛便停了下来。他再次抬起手,手掌对着季祯,那铃铛半是悬浮在江熠的掌心,微微旋转着。季祯起初不解,等看见江熠的手掌开始握拳后,那铃铛忽然发出微弱的摧折声,他这才一把握住江熠的手掌,“不要。” 季祯一夺,那铃铛才算得救,不过被江熠捏过,样子终究是变了,似乎也不再有预警的功能,带着几分残破被季祯拿了回来。 季祯的眼眸之中不由露出几分后悔和疼惜,“可惜了。” 这还是从江熠的佩剑上解下来的。季祯看向江熠腰间,只是这个时候江熠腰间的佩剑也已经不见踪影,季祯轻轻叹息。 江熠将他的神色全收入眼底,忽然轻轻一笑,“若不废了它,往后你还有清净日子吗?你同我在一起,倒不如做一个闻见修士就响的铃铛。” 季祯却很认真,“不要,我要原原本本的那个,你说的那个,往后,往后你若是送我,我也要就是了。” 季府中魔气大作,外面的修士早已聚集过来。此时正在季家的正厅中隐匿气息商议如何处理。 季深先把季祯的关系撇清了。 “幼弟被魔物所劫,已是惊惶极了,诸位除魔。不可伤他半分。” 有几个前面在登仙阁便和江熠交手过的修士里有想要开口反驳季深,心说季祯那分明就是自己要和魔物同流合污的,正要开口却被陆寻的眼神制止。 现在在场人共同的目标就是清除魔物。既然都想要江熠死,那么这之外的一些小分歧便不值一提。况且倘若真是哪个修士伤了季祯,那与季家的确并不好交代。更何况起码从梁冷的态度看,他也并不乐见伤到季祯。 梁冷方才已经问过季祯和江熠此时所在与基本情形,眉头锁着未曾舒展开来。然而在深锁的眉头下,梁冷又有另外一重考虑。他本来就打算通过结交云顶峰来加强自己的势力,想从这里入手不仅仅是他与江恪有利益重合,更是整个仙门的势力盘根错节,他若寻找不到突破口,便难以加以利用。 他的兄长父亲,在这中间的布置比他只多不少。 仙门这次对上入魔的江熠,无论胜败都是元气大伤。这已成定局,也许从梁冷想要布置巩固势力的角度来说,仙门胜得难,甚至败了,对梁冷都不算坏事。 唯有西陆的想法并不和他们在一条线上,他的目光频频往内院的方向看,好像是希望隔空看见季祯的动向。 以身饲魔。 西陆的脑袋里来来回回闪现这四个字。他没有诸多算计,他只知道江熠入魔,季祯是他的朋友。在边城时,他似乎用一己之力抵抗住了江熠,然而具体因何,西陆都不太清楚。 各有所思下,陆寻开口,“我们必当好好保护季三爷,今夜之前,许多同门前辈也会赶到这里,为防夜长梦多,除魔之事自然是越快越好。” 陆寻的这句话众人均无异议,不过他的下半句,让很多人都看向了他。 “只是现在季三爷似乎是唯一能够靠近魔物还不被魔物伤到的,若要强攻,并非易事,但要是季三爷能够在其中略施巧力,这事便会好办许多。” “你说的巧力是什么?”季深有些防备地问。 他怕陆寻的意思是让季祯打先手,这必然是不能的。季祯只是普通人,若稍有不慎触怒江熠,也许就会丢命。 “并不很难。”陆寻笑了笑。 季祯被门外一声声的呼唤弄醒了,他睁开眼睛才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在软塌上睡着了。江熠坐在他身侧,并没有睡,但对外界的声音不为所动。 季祯坐起来,在外面的小丫头以为他已经遭遇不测马上就要哭了的时候回应了一声,又问,“怎么了?” 小丫头颤着嗓子站在门外台阶下,“奴婢给爷送点吃的。” 季祯下了塌,“等等我来拿。” 他走到门口看了一眼,觉得自己出来拿果然是对的。只见那丫头双腿软的快要站不住,整个人都抖个不停,看着怪可怜的。 季祯三步并作两步过去接了东西,正打算让那丫头快走,那丫头却默不作声把一张纸条塞进了季祯的手中。 季祯有一瞬间的讶异,不过还是将纸条飞快展开看了一眼,上面内容很简单。 “留住江熠,天亮之前便可除他。” 第九十七章 古怪的可爱 季祯把纸条揉成一小团,本来想直接扔到一旁的花坛中,但又怕背后的视线察觉自己这样的动作,干脆皱着眉头把那团纸塞进了自己嘴里。 纸张干涩在他喉咙间费力被吞了一半,季祯头一次体会到了难以下咽是什么滋味。他随手餐盘上的打开一盅汤,拿起来咕嘟灌了几口。等回身看见江熠正看着自己正在吞咽的喉咙。季祯把汤罐从嘴边取下,唇上沾了一些油花,他抿了抿嘴赧然道:“我就是,就是有点饿了,尝尝味道。” 虽然觉得自己刚才处理的很果断,那团纸也随着他的吞咽顺着他的喉管滑到胃里。但是面对江熠的目光,季祯的心虚还是变成心脏阵阵不规则的律动上。 “你要吃吗?”季祯把饭食都放到软塌上的小几上,拿筷子之前先问了江熠。 江熠只是看着他,然后摇了摇头。 折腾了这么久,又是担惊受怕又是心慌意乱的,此时面对桌上的食物,季祯的确饿了。他一边吃一边想刚才那张纸条上的内容。 天亮之前可以除掉江熠。 季祯一口咬断了排骨中间的脆骨,因为思绪游离,咔嚓一声响把他自己吓了一跳。 他把那块骨头给吐了出来,想要短叹,张嘴却又立刻收住,只抬眸看看江熠,低头给自己扒了一口饭。 季祯愁容满面难以完全遮掩,全袒露在脸上了。 他正咀嚼着口中的食物,想着如何能圆满处理这件事时,脸蛋忽然被江熠捏住了。 江熠捏他的动作不算温柔,直接让季祯嘴里的食物跟着他的嘴巴一起鼓囊起来,嘴唇发出一声吃痛的低叫,瞳仁惊愕地看着江熠,想要把脸抽回来,又怕自己这个动作和江熠的力道相悖,会更加扯痛自己的脸颊。 “唔……” 江熠用虎口托住季祯的下巴,往上是脸颊,往下就是季祯的脖颈。季祯能感觉到江熠的无名指和小指在他的下颌线处轻轻摩挲,不知道这个动作到底是什么意思。 季祯心里有点委屈,他烦恼的事情还没有结果,这边还要被江熠如此磋磨,实在可怜了。 见江熠还没有要松手的意思,他干脆啊呜一张嘴把口中咀嚼了一半的饭菜吐到江熠手上,打定主意恶心下他。季祯却没有想到他没能如愿,因为那团水乎乎的饭菜一从他口中吐出来,在触到江熠手背的瞬间就化作了一团黑烟一下消散了。 不过江熠的确因此松了手,季祯揉揉自己的面颊,瞪着江熠说:“忽然捏我做什么?” “你在发愁什么?”江熠问他。 季祯叹了一口气,“难道我现在不该发愁吗?”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不管他们要不要自己留着江熠,以求杀了他,季祯都认为自己现在有充分感觉发愁的理由。 只是有些理由他能说,有些理由他暂时无法开口罢了。 他不想江熠死,自然不会同意帮着留下江熠。只是这个时候季祯也不知道外面是什么场景,他们传进这个纸条来,是否已经有了万全的,诛杀江熠的手段。 季祯想到仙门中人如今和江熠的深仇大恨,便可以当下季家恐怕都被包成了里三层外三层的粽子样。 就算他和江熠逃出去,估摸也是亡命天涯后半生。思及此,季祯的饭也不想吃了。他放下筷子一只手揉着自己的腮帮子,一只手按住了江熠的手背,问他:“你在魔界地位如何,可有能容身的地方?” 倘若他们进入魔界,却可能可以甩脱仙门追杀。只是魔界,光从梦大顺混成那样子来看,那地方只怕比人间难混多了。像江熠这样刚入魔道的,说不准在里面是什么位置。钥匙江熠在里面的地位低下,那魔界的危险甚至可以比魔界还大。 江熠似乎不明所以,但还是回答,“不知,从未去过魔界。” 季祯想到什么,去把装梦魇的玉瓶拿了过来,放到江熠眼前问他:“那你觉得在魔界你和梦魇相比,地位如何?” 他的话音一落,玉瓶直接抖起来了。其实也不是刚开始抖,从季祯摸到瓶身的时候玉瓶就在抖,只是刚那会儿抖动幅度不大,此时听见季祯的话,抖得快要发癫了。 季祯也晓得论实力,梦魇和江熠当然没法比。他问这个也只是想要用梦魇作参考,好推算江熠入魔界以后的地位,好让自己心里有个数。 江熠朝梦魇伸出手。有前面铃铛的前车之鉴,季祯连忙一把捞住已经抖个不停的梦魇,警惕道:“你别捏死了它。” 江熠便收了手,但目光淡淡一瞥那玉瓶,玉瓶就在季祯手里裂成了两半。原本龟缩在里面的梦大顺一下失去了玉瓶的束缚,同时也失去了一层保护,一下化作原型掉了出来,摔在了季祯身边。 梦魇在玉瓶里呆了这么久,又吃了一些灵药,如今并不像从前那么阴郁黑峻峻了,皮肤颇为白嫩软弹,还是稚气的孩童模样,脸颊都肉嘟嘟。只是唯一还是一个身体两个脑袋,正面看上去颇为诡异。 “哎呀。”季祯有些惊讶,没想到梦魇如今变成了这样,“这……” 梦魇早前就怕很怕江熠,见了他恨不得躲起来。现在江熠入了魔,身上的气息更加可怕,脾气也是难以预测。梦魇在魔界本就是地位低微得小魔怪,除了瑟瑟发抖之外什么反应也给不出来。这样对比起来,向来是嘴硬心软,其实对梦魇很不错的季祯就显得更加可亲了。 梦魇四肢齐用地爬动起来,往季祯身后躲。 它两个脑袋本来从侧面看上去并不很明显,等它一动则可以明显看见两个肉脸都是惊惶,看上去还是古怪。 季祯到嘴的话又变了,“这脑袋果真古怪,”他说着看了眼江熠,心中庆幸江熠即便是入了魔,也没有多长出一只手或者多长出一个脑袋,否则他一时半会儿还真难以接受。 梦魇爬到了季深身边,刚抓住季祯的衣角,就感觉季祯的一只手放到了自己的脑袋上面,似乎是安慰的动作。然而还不等梦魇松一口气,季祯就忽然说,“这脑袋看着别扭,有没有什么术法能够除去一个?” 开口就是要割脑袋,梦魇差点直接晕过去,又怕真的晕了后被割头恐怕就没有商榷的余地了,赶紧结巴开口,“不,不要啊。” 季祯也不是真心多想割了梦魇的脑袋,此时便凑近了问梦魇,“大顺,你说我们去魔界可否立足?” 他是诚心发问,梦魇自然也要诚心作答。它小心将余光投掷到江熠的衣角,愣是没敢抬头直视对方,只是用心感受江熠身上的气息。 季祯看梦魇两张脸上都是纠结与挣扎,似乎是认真在考虑自己的问题。 梦魇的确是认真在琢磨,回答这个问题并不难,以江熠的修为就算是堕魔了,也只是比以前更强,在魔界不说建功立业,有自己的一方立足之地是十分容易的。梦魇的纠结在于,此时此刻他从江熠身上能感受到的魔气是无。 但梦魇前面还在玉瓶里面的时候,的确也是感受到过江熠释放的魔气的。 这样改变的唯一可能就是,江熠身上的魔气是可以被完全掌控,收放自如的。这样的收放自如瞬息变化,和魔物混入人间以后小心翼翼收敛自己不同。江熠半点不用收敛自己,他并非被魔气所俘,是魔气被他所用。 如果是这样,梦魇又有疑惑。江熠到宜城来找季祯,假若不想要引起别人注意,那大可将自己的魔气全都收敛起来,平平淡淡将季祯带走。可他几次毫无保留地将魔气释放出来,投入人间时仿佛饵料撒进鱼池,必然会吸引许多追逐的大鱼。 从这个角度想,梦魇都有些不敢推测江熠到底想要做什么事情。 季祯还在期待梦魇的答案,却见它好一会儿没有说话,看上去呆呆傻傻。季祯抬手轻轻拍了下梦魇的后脑勺,将梦魇的脑袋拍得往前面一冲。 梦魇哎呦一声捂住自己的后脑勺,“能的,能的,不仅可立足,还可立业。” 得到这样的答案,季祯稍感安心。纸条上让他把江熠留到天亮之前,那么说明现在这段时间里面外面都在做准备工作。 在这里多一会儿,离开的胜算就少一分。季祯心里下定主意,起身取来纸和笔,在江熠面前捞起袖子自己磨墨。 “我给爹娘哥哥们留一封信,待我写完我们就走。”季祯说着把纸张铺开,抬笔就写。 江熠没有阻拦,只是问季祯,“去哪里?” “去魔界啊。”季祯想到自己被江熠带出登仙阁,心想江熠把他再带出去应该也是可以的,只是不知道外面会不会被布置什么术法影响到江熠。 他不想这么多,下笔飞快说明自己要离开的缘由,写着写着笔下又慢了。 江熠本来已经沉默着,见状忽然说,“写不下去了吗?” 季祯抬头,不知江熠要说什么。 江熠继续道:“怕你爹娘知道你不情愿和我离开,这只是暂时的不得已吗?”他的声音还是波澜不足,缺少人类该有的情绪,可季祯的确感觉到了责备以及江熠的追究。 “既然你不愿意同我离开,又何必开口说那些哄骗之语。”这句话的责备之意甚至更加严重了。 若不是江熠这样冷言冷语说出来,恐怕要有深深的怨夫之意。 以至于季祯放下了笔,不敢相信似的,“怎么会这样,”他摇着脑袋,一下竟没忌惮的情绪了,“我单以为从前你优柔寡断,没想到你本性难移至此。” 什么是随心所欲为所欲为的魔头?魔头会在意自己愿意不愿意和他走吗?魔头才不会在意。 真正地魔头该一言不发地强取豪夺,而不是盯着未婚夫写家书,埋怨:“你都是骗我的。” 时间地点都不对,但这个时候,季祯看着江熠的脸,由衷感觉到了一种古怪的可爱。 第九十八章 一丝接一丝魔气,阵阵荡漾开去 看上去很可怕的一个魔,大约并不真的有多吓人。既然明白江熠心里想的是什么,季祯觉得自己摸到了一些法门,甚至他都想伸手捏捏江熠的脸,也算为刚才讨回一口气。 只是江熠像是预判到季祯的动作,脸颊稍一偏移就躲过了他的动作。 真是让人不甘心。 梦魇在旁听季祯说江熠“本性难移”,明摆着不是什么好话。它心中一直惴惴不安着,此时更想往季祯身后钻。只不过梦魇刚碰到季祯的衣摆,季祯忽然立了起来,猛一下抱向江熠。梦魇被这个动作一带,被动夹在了两人之间,两个脑袋都露出青青白白的惊恐之色。它对江熠的恐惧是本能的,哪里忍得住。 季祯也是抱了以后才感觉到自己和江熠之间还有一个梦魇,当下和江熠一起低头看了一眼。 “若去掉一个脑袋,”季祯说着用手按着梦魇一个头,旧事重提,“我们像不像一家三口。” 梦魇没被遮住的那个脑袋正在接收江熠的视线,再听得季祯的什么“一家三口”的胡话,双膝一软就要滑跪,大喊自己无德无能担不起这样的身份。 只是江熠并未过多地把目光放在梦魇身上,他只是随手拎着梦魇的胳膊,将它丢了出去,啪叽一下扔在软榻下头。 江熠还没收回手,季祯已然在他身上一推,把人推到了。 季祯说,“你这口是心非真是白白入了魔。” 他继续道:“我愿意和你一起离开,但我爹娘生养我,我的兄长嫂嫂们爱护我,还有那些小辈每一个都对我很好,我愿意和你走却也要给他们一些交代。”此番解释下来,江熠的脸色果然好了一些。 季祯就爬起来重新去写信,“我抓紧写,写完我们就走。” “慢慢来就是。”江熠淡淡道。 季祯写到一处卡壳的地方,用笔杆子戳着自己额头,不解道:“怎么能慢慢来,现在外面指不定成了什么样,多少人想杀了你。” 想到那张被自己吞下去的纸,他吞是怕江熠见了以后会迁怒外面的季家人。季祯可没有维护仙门的意思。仙门中人究竟如何,季祯是见过很多的。道貌岸然下指不定是什么样的。早在边城陈府的时候,季祯就差点在他们手上送了命。 远了不提,就说前面在登仙阁里面,那些修士施法的时候有哪一个在乎过他的死活?当下却传进纸条来让他拖延住江熠,明摆着依旧是打定主意让他做牺牲。 若不是怕累及家人…… 想到家人,季祯干脆站了起来,“算了,或者我这信就写到这里吧。” 他扯了扯自己的衣摆,伸手主动去抱江熠。这回并不带什么其他意思,只是仰头看江熠,“走走走。” 季祯不清楚江熠怎么施法的,他只知道江熠能够瞬息之间把他带到另外一个地方。 江熠顺着拥抱的动作,只是抱着已经闭上眼等转移的季祯,干脆低下头在季祯的嘴唇上吮了一口。 季祯半睁不睁得眼睛露出一点瞳仁,傻乎乎问:“到啦?” 他没感觉到任何空气流转,还当是江熠法术精深。谁晓得一睁眼看见的还是自己的屋子,而江熠的手已经摸到他的后颈处微微扣住,还想亲下来的样子。 “怎么不走?”季祯惊讶地问,“外面一定有好多人来抓你了啊。” 似乎为了印证季祯的说法,窗板忽然被疾风吹开,穿堂而过自大门出,呼啸的风就像是原地生出,在这一方院子里面狂飞乱舞。而天色也一下随着这怪风变了,一下阴沉泛着深蓝色,就好像雷雨天气引而不发。 乱风夹杂起许多尘埃,让空气也跟着沉闷起来。 江熠抬头看向外面,脸上露出几分思虑。 这天气变化,让季祯一下想到了江熠入魔的那一天,心中不安顿起。他只以为江熠是为了找自己才来宜城的,可江熠从来没有说过自己的目的。 江熠如果不是为了自己来的,那么他到宜城可能是为了什么?季祯在心里虽然是反问自己,但已然有了些答案。他前面只往好处想,没敢往坏的地方去。 仙门众人想要杀了江熠,不愿意放过他,却大约没有想到江熠并非自投罗网,反而是顺水推舟,请君入瓮。 整个宜城都下起雨来,淅淅沥沥并不激烈,带着几分春意的缱绻。两把纸伞转在街上,几分仙门打扮的人出现在街角,一男一女的面色都十分犹豫,身上还带着几分狼狈。 “师姐,”青年开口,伞面下露出他的半张脸,可认得这是江追,被他叫住的少女正是曙音。 他们没有随着其他人回云顶峰,而是暂停留在宜城。本来是知道季祯回来,想要找他,此时却忽然听说了江熠出现的消息,便也马上过来。 云顶峰不仅折损了江恪,更有江熠入魔,正乱作一团。云顶峰势去是其一,江熠杀了众多门派的修士是其二,此时的云顶峰三个字冠在人身上并不是夸赞,而是枷锁可负担。 曙音和江追都褪去了云顶峰的标志性打扮,此时想要靠近季府确定江熠是否真的在里面。 季府外面看不出什么,只能见着偶尔有修士面色匆匆进出,此外还有一众季府本来的家丁正在守卫。 曙音站在远处仰头从东看到西,入目的只有一眼看不见尽头的季家院墙。她心中乱糟糟地冒出些不受控制的念头来。 在这样地方长大的季祯,怎么会不娇气不放纵呢。曙音向来也是心高气傲的,从前师门名冠天下,她自然也有傲气的资本。无论是师兄还是师父,亦或是她的父母,都是人中龙凤。她却想不到朝夕之间她的人生就能发生这么大的变化,一时让曙音的心气都低微下去。 她紧紧握着伞柄,本来鼓足勇气想上前一步,天空中却忽然出现了一道惊雷就像是响在她的耳边。这雷声好像把她带回了在边城陈府的那日。 “师弟,我们进去看看。”曙音看见季家上空时不时微微闪过的电光,脚步坚定起来。 无论如何,曙音心里依旧觉得江熠是自己的师兄。 街上的百姓行色匆匆,各自往各自的目的地奔忙。 曙音和江追在季家门前被拦住。虽然这个时候许多修士进了季家,但也并非谁都能进去。更何况门口有一个修士一眼认出了曙音。 曙音也认出了对方。这人已经到云顶峰过,虽然论辈分曙音要尊他为长辈,但对方从前对她也向来是十分客气的。 结果在曙音开口之前,那人便对曙音蹙眉摇头,然后往前两步道,“你们怎么来了,快些离开。” 他说着伸手推搡了曙音一把,“别让旁人看见了。” 曙音急急叫了一声,“叔公。” 被她唤作叔公的人叹了一口气,在角落里劝解了曙音两句,“此时你来凑什么热闹,如今里头还不知道会是个什么光景,若是你们进去,他们指定让你们冲在前头,你是想被魔杀了,还是亲手弑魔?” 他说的隐晦,意思却很明白。曙音是想被江熠杀了,还是杀了江熠? 曙音和江追一下都不知怎么说了,他们的确做不出选择,更无法真正理智地面对江熠。 无法进入季家,曙音和江追却没有马上离开。他们在季家的不远处站了片刻,曙音和江追前后忽然察觉到一丝魔气的波澜。 他们起先以为这魔气是从季家散发出来的,季家中心位置此时的确正在散发没有遮掩的魔气,但他们所感受到的那一缕却可以分辨出来并非从季家散发。 曙音一把握紧了自己的剑鞘,目光在空中几下搜寻,很快确定了一个方位。 她和江追两人一起朝着魔气来源处奔去,在一条街外的巷子中看见了一个手执木棍正在对着来往行人挥打的中年男人。 旁边的路人不明所以又惊慌地闪躲,因为阴雨朦胧的天气大多没有注意到那中年男人身上不似人的变化,只四散跑开。 但来往人多,总有腿脚不灵活或者慌张之中奔逃无路的。曙音眼看着那中年男人已经用木棍在一个女子背后敲了一记,下一手要往头上招呼时,她握着剑鞘硬抗住那下攻击,虎口跟着震痛了。 江追曙音两人一起将那男子逼到角落中,在周围人的帮助下虚空给那个男人施了一道术法暂且稳住他,而后又在众人帮忙下一块把男人五花大绑起来。 即便如此男人依旧不安分,一直扭动着身体想要挣脱,口中嘟囔不清,双眸发黑,已经快看不见白眼珠。 这一番折腾,曙音花了不少力气。起身擦了擦额角的雨水,正呼出一口气想要歇一歇,却又是感觉到一丝魔气的波澜,继而是一丝接一丝,阵阵荡漾开去,似乎把整个宜城都唤醒了。 第九十九章 季祯被江熠打吐了 曙音的目光再次看向前面那个发狂的中年男子,她惊觉对方的行为并非偶然。 哗啦一声,原本只是淅淅沥沥的雨瞬时转为豆大的点往下砸。季祯本来已经要跟着江熠走到廊下的脚立刻往回收了两步,仰头又看天,发现这个院子的正上方的黑雾逐渐浓重起来。雨幕夹杂着黑雾,让空间显得有些压抑。 只是在这样的暗沉压抑中,天幕里还是偶尔有一两道微芒飞过。起初季祯以为只是自己看错,等定睛又看了几眼才发现并不是他看错,而是的确有许多或明或暗的微芒飞到他们头顶,投身于黑雾之中。每一道微芒的加入,黑雾便会浓郁几分。 如果不论当下情势,这一幕还颇有几分自然的美感。 季祯对此不明所以,因而赶快去看江熠。江熠抬头看着那团黑雾,注意到季祯的目光,又回首看他。 季祯张嘴欲言语,可胃里面一阵搅动,他的脸色霎时垮下去,一手捂住了自己的胃,另一只手紧紧扶住了江熠伸过来的手做支撑。 “咳咳咳,”季祯干咳几声,感觉一股想吐的冲动,又觉得不雅想要忍住,前后犹豫克制间,脸颊被咳嗽弄得红了几分。 他不是太好吐出来,季祯怕万一把前面他吞下去的纸条也吐出来大概不好。虽然那纸条一开始他也许就不用吃,甚至可能是引起他胃不舒服的罪魁。 不由得季祯多想几分,天空中的微芒变亮了许多,往季府正中心的这团黑雾上飞的速度也越来越快。 不知是站在季府之外的曙音和江追他们看得分明,已经在季府之中聚集起来的修士们更是感觉明显。那一道道的微芒看似明亮艳丽,但实则一道道都是或多或少的魔气。 即便明白这些魔气是被江熠吸引过来的,可人群之中也还是有人忍不住发出一声疑问的感叹,“人间界如何有如此多的魔气留存?” 他们原来就不打算太久动手,此时眼看着那团黑雾渐渐壮大,显然周遭的魔气聚集正在充实江熠的魔力。 以陆寻为首的几个十分有资历的修士稍一讨论,便认为不能如此放纵江熠。 边城一乱震惊仙门,此时多少门派的前辈都已经聚集过来,只等着除魔灭恶。 陆寻手捏法决,对一旁的季深道:“我们恐怕要提前动手,现在我们要设置一个结界环绕这宅子,阻挡外物入内,你最好让人吩咐下去别让人靠近结界。” 一旁季家的奴仆听见陆寻的话,又接到季深点头的眼色,立刻匆匆下去派人去各处通知。 陆寻手上的法决捏完,与几个同门一道手朝天指去,几道明光便聚集在穹顶之上,凝聚成一个如明月般的光球,光球在半空中停滞了一会儿,在陆寻他们手指的指引下,顷刻间又如同炸裂开,却又是无声地迅速往地面俯冲,形成了一个如同泡沫般半透明的巨大罩子,把季府的所有建筑几乎都笼罩了进去。 一时间连同原本在不断坠落的雨水都被这一层罩子阻隔,季府这一小片范围内的空间变回了晴天,只是抬头仍旧可以看见雨水沿着那半透明的罩子往下滚落。 这瞬息的变化让季府之外的很多人看的瞠目又惊讶。 曙音和江追处理完前面那个中年男人,本来已经循着另外一道最近的魔气去了,然而看见这巨大的光罩以后又停下脚步将目光重新落到了季府那边。 光罩的确挡住了外面那些前赴后继的微芒。只见那些微芒在碰撞到光罩的一瞬间就化为亮晶晶的粉末,在原地滞空一息功夫后粲然消失。 曙音认得出组成这光罩的术法,必然是许多门派内的大能所为,这些丝丝缕缕的魔气自然不耐看也不顶用的。 在陈府的时候是众人无防备且起初还有规劝江熠的意思,此时此地大雨滂沱下,只剩下一众对江熠恨不能刮肉拆骨的,两边誓不能共存。 “师兄……”曙音低低念出这两个字,心中五味杂陈。 一道道微芒撞向人为设置的结界上,一道道粉碎又一道道续接。仿佛恨不得在那结界上面钻出一个洞来,只是再多的努力在牢固的结界下都是徒劳,结界本身没有因此被撼动半分。 陆寻抬头看了一会儿结界和微芒的相抗,心中安定许多。 那团黑雾没有了微芒的加入,一时停在原地时而飘散时而相聚,似乎有些类人的焦躁情绪。 季祯也被结界吸引了目光,连想要吐也忘了。结界的作用是什么季祯不晓得,但这摆明是一层牢笼,为了捆住江熠罢了。 只是江熠对此并不甚在意,依旧是不疾不徐地扶着他,顺手还拍着季祯的背,“吐出来。” 季祯被他拍了背,感到气顺的同时的确更加想要吐了,然而他终究是不想真的吐。莫说纸条不纸条,他前头喝汤吃肉的,若真的要吐必然是汤汤水水撒做一地,那也太恶心了些。 结界阻拦住落雨,把雨声也一起挡住了,因此外面有一众脚步声靠近的响动也明显起来。 季祯睁大眼睛偏头看向门口,手又想拽着江熠往里退两步,江熠好像是无所查,但更大可能是根本不在意。 江熠的手放在季祯的胃部轻轻一动,季祯就觉得自己的胃一动,低头再看江熠的手上竟然是那团被他吞下去的纸张。 那纸张本来就被他胡乱嚼过,又吞咽下去一段时间,和着他胃里的汤水一块儿,乱烂成只有模糊的纸张形状。 季祯自己看了都觉得恶心,却没想到江熠托在手心面不改色。 “为了这个难受吗?”江熠问他,那团纸在他手上迅速干透了,露出零星黑色的墨迹。 季祯一边想去拿过来,一边又觉得刚才的场景让他一阵反胃。他的胃一阵痉挛,扶着江熠的手哇的一声总算是没有忍住吐了出来。 江熠的手放在他背上给他顺顺,眉头终于微微皱起来,却不是为了季祯吐,而是为了季祯都吐了还不忘紧紧来攥住他手上的纸条。 只是此时外面一声高喊响起来,“阿祯!” 跟着又是几道,“老三!” 季祯听见熟悉的声音,刚吐完擦着嘴就转头看去,只见到自己的大哥和二哥都来了,还有他爹,一群人脸上俱是焦急与担忧的神色。 季祯有些不懂。虽然在他们眼里自己现在是被江熠束缚了自由,但那种程度的担忧表情好像也有些过度了吧。 正此时却听季深说:“江熠,你休要再对阿祯动手。” 季祯:“……” 季祯:“咳,大哥,不是。” 他一开口还咳了一声,纵使想要解释自己不是被江熠打吐了也缺乏几分说服力。 其他在场的修士或者奴仆,包括梁冷西陆他们,即便是表情各异,但似乎都很相信季祯刚才是被江熠打吐了。 恐怕在这片刻之间已经不知道脑补了多少江熠把他按在地上打的画面。 季祯觉得这三言两语说不清的事情,与其浪费口舌倒不如来点直截了当的举动,他想了想干脆抓过江熠的衣袖给自己擦了擦嘴,然后镇定地撒手又站直了,接着道,“我只是胃里不舒服,吐了,现在已经好很多。” 反正江熠连他吐出来的东西都可以面不改色用手去接,他不过是用江熠的衣袖擦擦嘴,想来是不会有什么问题的。 陆寻看季祯的眼色深了几分,耳畔又听见季深说,“请诸位先将幼弟救出来”时,他不由嗤笑一声。 “我看季三爷同这魔物一块如鱼得水得很啊。” 第一百章 难道江熠是想要困住自己吗 众人都知道魔之所以是魔就是因为他们的性情变换不定,丧失人性是起码的。无论季祯多任性妄为,胆大无边,也没人觉得他完全不受江熠胁迫。 只是季祯这用江熠衣袖擦嘴的动作实在让人瞠目结舌,让不少人原本到嘴的话都咽了回去。 季祯一眼认出说“如鱼得水”的是前面在登仙阁时领着人不顾他死活,巴不得将他一块和江熠砸死的修士之一,心中对他暗恨几分。只是当下他不宜说话,事情本在江熠和仙门中牵扯,他若多言,反而平白把季家再牵扯进去。 是以季祯只是转过头去不理会他。 现场的光线暗淡,江熠的衣袍因此也暗淡许多,由白色变成了暗灰色,随着衣摆的微微飘动,衣服上的色彩似乎还有一些明明暗暗的变化。 只是他站在台阶上与几丈远的一众人面对面时,目光的平淡与外表的清冷,让他与许多人想象中的魔出入甚远。不少站在后排的修士只是久闻盛名,并未亲眼见过江熠。此时算是第一次正式见着江熠,心中依旧惊讶。 他们既明白从前江熠如何会名动仙门,却也咋舌感叹江熠竟然堕入了魔道。甚至在还有几分疑惑,此时这样的江熠真的堕魔了吗? 现场有细碎的低语声,但有几息功夫里并没有人开口高声打破沉默。 江熠的视线从人群的一侧扫视到另一侧,淡淡打量的眼神让人捉摸不透他心里想的是什么,因而反而有些焦躁。 “魔物,今日必定让你血债血偿!” 后排有一道青年音响起来,似乎这道声音喊出了众人心中所想,周围原本嘈杂不成调的声音里立刻多了好几道应和的声音。 “一起杀过去!” 这时的陆寻反而没有说话,他也在暗暗打量江熠。 他有些奇怪。魔物身上有魔气,江熠身上自然也有,这本身没有什么奇怪的,让陆寻觉得奇怪的时,江熠身上的魔气淡得难以察觉,反而是此时环绕在院子中上空的黑色雾气中的魔气更加充盈。 魔物身上的魔气要么被刻意掩盖,要么就是完全表露,江熠不属于这之中的任何一种,他堕魔却没有被魔气操纵,反过来,他似乎在灵活操纵魔气。 仙门众人迅速集结反扑过来是因为魔物初成时魔气最为衰弱,是铲除的好时机。他们本来怕江熠藏进魔界,却没想到江熠会主动出现。这是一个杀他的好时机,甚至可能是少数能把握的时机。 只是陆寻心里多多少少生出疑惑来。江熠并不愚笨,他也曾经是一个修士。作为一个功课绝佳的后辈,陆寻相信江熠不会不清楚仙门如何处理魔物,如何与魔物打交道。 此时江熠到底是自投罗网还是别有所图? 即便有疑虑在心,陆寻也还是希望这次能把江熠铲除,最起码要大伤他的元气。 他思索至此,又感觉手上有一道法术的牵引,他抬头看向天空。结界隐隐散发着光芒,与外面依旧在不断飞蛾扑火的那些微芒相互碰撞。 微芒的数量只增不减,加速碰撞上结界,速度一快竟然有种烟火璀璨的美感。只是这种美感无声无息,在许多人没有注意到的地方就消散了。 陆寻感觉到的法术牵引是结界略微感到吃力的征兆。几个刚才一起结成结界的修士对视一眼,纷纷加强了术法的力道,让结界稳固。 那团原本蛰息的黑雾依旧在不紧不慢的聚散离合,如同极富耐心的猎手。 江熠忽然有了动作。 许多警觉的目光一下都落到了江熠身上。 众人眼看着江熠抬手似乎也在捏法决,正十二分专心地想要拿出防御姿态,以免江熠忽然袭击。 江熠轻松捏完法决,一道金光便从他的掌心飞出,直直朝着半空中的结界而去。 陆寻他们见状连忙加强手上的施法力道,以为江熠是想要冲破结界逃离此地,却没想到那一道金光撞到结界上头的时候并没有带来许多人预想之中的冲击,反而成了一道融合进他们术法的助力,将原本有几分颤动的结界更加稳固住。 此金光一加入结界,让那些还在往结界撞的微芒在距离结界还有一丈远的地方就开始陨灭。 在场人皆是一惊,不懂江熠这份举动是合意,更吃惊于江熠刚才用的那道术法分明是纯粹的仙力,并无丝毫魔气沾染。连陆寻都满面吃惊,“你,” 若非此时江熠身周依然有魔气萦绕,就连陆寻都要怀疑江熠是否真的堕魔。 只是江熠堕魔的事实已经无从否认。众人在一瞬的惊讶过后,心中更多的是惴惴与没底。他们原以为集结仙门所有能人之力除去江熠应当并非难题,可现在江熠却让人这样捉摸不透。 他们哪里想到,第一道金光并非结束而是开始,只见江熠手上又连飞了几道光芒出去,另外又加了两层结界,如此一来这结界才能说是无法破解了。 用结界束缚住敌人的行动并不少见,只是作为一个魔,江熠此时释放的结界都是阻挡魔物的。这举动让人难以理解,难道江熠是想要困住自己吗? 除非…… 陆寻迅速想到边城时候那些不由己控堕魔的同道,心中一紧,一下明白了江熠想要做什么。 江熠从他们进入这个院子之后就没有开口说过话,此时才终于启唇,只是开口还是仅对季祯说:“到我身后去。” 季祯脚步动了动,感觉脸庞一阵微风拂过般,他余光看过去,本来在他们头顶盘旋的那团黑雾在这个时候终于动了,它们呼啸着从江熠身上冲过,江熠灰白色的袍子一下变做了全黑。黑雾从季祯脸庞吹过,将他的睫毛吹得颤动不已,季祯忍不住闭上眼睛,再睁开时已经被江熠带到身后,而黑雾也朝着远处的修士们冲去。 “我家人!”季祯紧抓着江熠的腰带,紧张地低声喊道。 那些黑雾是什么东西他还没有完全搞清楚,只是季祯见识过它们的威力。自己碰到没关系兴许是江熠默许的,可若是碰到他家人直接把人烧成灰了可怎么行。 好在那团黑雾对于普通人似乎毫无兴趣,它们并未对季家人下手。修士们在见到江熠变化的瞬间也有了反应,纷纷微微散开阵型,立刻有了抵御的动作。 他们整齐划一地施法念咒,一团威力不小的白光炸开,与黑雾相互搏斗吞噬,两方难解难分,缠绕又分离。只是慢慢随着修士们屏息凝神的施法,那团白光似乎还是逐渐占了上风。 黑雾的身形越来越淡,越来越难以用肉眼看清楚。 西陆跟着众人一起施法抵抗,他的目光一直在黑雾身上没有落下,眼见着黑雾被吞噬干净,白光获得大胜,身旁的修士们纷纷放松下来时,西陆心里却觉得不安。 前面的陆寻在听见身后修士们放松的笑意时,也提醒了一句,“小心。” 他不觉得江熠会如此简单地出一招。陆寻的视线在那团白光里面穿梭,那些白光是众人施展抵御的时候一同释放的,黑雾被吞噬完自然要收法。 收法! 陆寻想到什么,心中一凛,连忙喊道:“先不要收法!” 众人听见了表现各异,有人立刻停下了动作,可有人已经把法力收回,不管是哪一种起初都不明白陆寻这是什么意思。 但他们立刻就明白了。 因为收法的几个修士脸色很快就变了,那丝丝缕缕被收回的白光竟然顷刻之间变成了黑雾,在顺着他们收回术法的动作在他们四肢百骸中穿梭,明显能感觉到的是那团黑雾在他们全身游荡过一圈以后,直接朝着他们的头脑心房而去。 西陆也感觉到了在身上流窜的黑雾,只是在一阵流窜以后,那黑雾从他口中直冲了出去,并未停留,而绕着西陆,有十几道痛苦的呻吟响了起来。 西陆睁开眼睛看向那些人,只见到他们脸上的异变无比熟悉。 一刹那他以为自己回到了边城,回到了陈府。 第一百零一章 结界的作用 那十几人只觉得心火灼烧,过高的温度像是要从内里将他们撕裂。与这种灼烧感一起被放大的则是大脑当中被勾引出来,不断回旋的欲念。 他们的呼吸乱了,步伐也跟着乱了。其中几个甚至没有来得及完全把术法收回去,还余下一截。不过那余下的一截本应当由人支配的术法却像是有了自己的意识,刹那间虚影一晃,由几近透明的白色变成了黑色,朝着那十几个修士的七窍钻入他们的身体。 “啊!”一时间痛苦的呼号声更加响亮,已经有人无法自控地在地上打起滚来,浑身的皮肤变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长出了不属于人的器官,累赘而可怕。 另有一部分人虽然也被黑雾侵蚀,如同西陆一般明显感觉到黑雾在自己身体内部走过一遭。但很快感觉黑雾离体,他们愣在原地,惊愕地看着同门或者同道在地上痛苦挣扎,不太明白短短几息功夫发生了什么。 不过他们也明白了为什么陆寻会让他们不要收回术法。因为现在再看,他们刚才收回的哪里是术法,黑雾如同狡诈的猎手不断伪装自己,它此时又升腾到半空中聚拢弥散,动作间带着十足的耐心与条理,窥视间把他们当成了掌中之物。 陆寻迅速蹲下身查看了一位离他最近的修士的变化,手一触及他们的皮肤就感觉到一阵黏糊与热烫。那位修士的皮肤散发着青黑色,但触碰间又如滚水。更重要的是,他紧闭着双眼,似乎很痛苦,但周身开始散发着若有似无的魔气。 那十几个修士都有入魔的征兆,而这变化不过是在眨眼间。 陆寻脸色难看,他抬头看向江熠:“江熠,你想做什么?” 在场人基本都听过甚至见过当天陈府的情形,却没想到真当在自己眼前发生的时候会这样猝不及防。 “除魔卫道。”江熠说了四个字,却引得对面的修士们青青白白难以形容的脸色。 连同旁观者加上季祯,都大约能懂修士们听见江熠的话是什么心理。 除魔卫道本是对的,可是这话由一个堕魔的魔物说出来,立场不对,更显得古怪滑稽。什么时候仙门要让一个魔物来说这四个字? 不过季祯却有些明白了江熠想要做什么,因而心里对江熠还多了几分赞叹。 江熠并非是要对仙门进行一番屠戮或者杀干净谁,他步步退到魔道中,却没有真的被魔道拘泥束缚,反而依旧有一番明确的目的。 即便对于那些修士来说,这目的多少恐怖而残忍。 “黄口小儿!已经堕入魔道竟敢以‘除魔卫道’自居!”修士中间有一个辈分明显不小的老头高声骂道,在他看来江熠做的事情不过是用自己身上的魔气感染了无辜修士。 他气不过,已经做出施法的姿态,双手交叠变换,从掌中飞射出许多利刃般的寒光,寒光在半空中被拉长,化作丝线般无边的大网朝着江熠袭去。 江熠的眼皮微微一抬,自己并未动手,那团黑雾已经朝着寒光飞去,两相碰撞的瞬间,那寒光瞬时化为无形,只在原地蒸腾出一股雾气。 其他修士见状也不犹豫,前前后后一起将法术释放发出来,一时之间各种术法金光与符咒口诀在不大的空间里面乱飞乱舞做一团,只是这些攻击的动作在江熠面前都不足被视作威胁。 他本在道门中便是功课绝佳,多有涉猎,对于这些术法的威力一清二楚。而他周身的黑雾更像是能够吞噬一切般,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将所有术法符咒都吞了个干净。 陆寻在旁见到江熠的这些动作,更是心中有一阵深思。 前面痛苦倒地的十几个修士已经一动不动,像是死去。他们同门的很多师兄弟为此心中都对江熠恨极,认为是江熠下了杀手的缘故。 即便是扔到江熠身上的术法并未见成效,他们也不愿意收手,只是泄愤一般想要寻找江熠的弱点。 陆寻的目光注意到黑雾所到之处,不仅是他们的术法消失了,连同草木都弥漫了死气。 但更加让陆寻感到别有意味的是,距离江熠很近的季祯。 季祯似乎对那黑雾完全免疫。 不只是陆寻注意到了这一点,方才大骂江熠是黄口小儿的那个老者也注意到这一点。他目光一转,对季祯也无甚好感,此时又觉得季祯是江熠的弱点,干脆在江熠的余光之外忽然朝着季祯投射出好几道术法。 那些术法若是击中魔物也会大伤,更不说凡人一个的季祯。 一击必杀的光芒直射向季祯,他的瞳孔一瞬间放大,人想要往后躲,但是那道光芒跟着转向,紧紧跟着他而来。 在杀招要碰到季祯刹那间,只见那一团黑雾分出一部分整个团住季祯,将他牢牢护住,同时把那份术法的力量消解干净。 这不过是整个攻击之中的一小插曲,甚至许多修士都没有多注意这一幕。然而那团黑雾在护住季祯后并没有立刻回归主体,反而跟着那杀招投射过来的路径急速返回,然后如同一只有力的手一般缠绕住了那老者的脖颈,将他整个提了起来,重重扔向地面。 老者来不及反应,即便是用法力护住了自己,已经感觉到浑身阵痛。不过对于他来说,这种阵痛并非难以忍受。 老者正要爬起来与那团黑雾对抗,却见那团黑雾并没有离开自己的身体,反而朝着他的体内渗透。 他睁大眼睛,立刻想要运用法力与之对抗,但被渗透的感觉却源源不断在侵袭他的认知。 与此同时,那十几个原本已经像是死去的修士又忽然都有了意识。 他们从地上以扭曲而古怪的动作爬了起来,眉目之间的表情也混不像人,每个动作都透着诡异之感。 只是他们开口说话时已经好像神志清醒,有的叫痛有的求救。同门同道的修士见状,有的立刻就停下攻击的动作,向他们而去。 “他们已经入魔了。”西陆有经验,开口想要阻拦,然而他的声音被完全无视了。 此时场面已经乱作一团,修士们的攻击不成样子。 陆寻也感觉自己心力憔悴,他执剑问江熠:“重光,何必。” 几个字他说的有心碎之感。 这到底是江熠的劫难,还是众修士们的劫难? “难道你堕魔了,就也要拉着我们如入魔吗?”有年轻修士喊道,他对这样的场面恐惧又不忿,心里想着自己不知何时就是下一个。 “你们素日最爱说的不就是‘除魔卫道’,如今我在为你们除魔,你们怎么不谢我卫道?”江熠语气淡然。 修士们许多搞不清的,围观的凡人更对这场面多有不解的地方。 随着江熠的话音落下,那团黑雾如同山风一般骤然吹向在场所有人,如同是一团热火撞入怀中,前面那些听了陆寻的话没有收法的修士们也无可避免的被波及在内。 而最开始十几个修士,此时已经丑态毕露口不择言,吐露出许多平日里断然不会说的言语。有些人这才发现不对劲的地方。他们原以为是江熠用魔力强行断了他们的修为,将他们引入魔道,然而听见他们此时此刻吐露内心,甚至吐露出同门的许多腌臜事情来,才知道事情好像并不简单。 江熠为什么要加固一个防止魔物逃脱的结界,起初很多人不解,而现在这个问题有了答案。 第一百零二章 你还不救人! 情势很明显,有些修士被影响了,有些没有。即便是季家一群普通人,在被黑雾波及以后,出现的也是些微不适的神色,却并未有一些修士那般激烈的反应。 再结合那些被影响而魔化的修士口中吐露的言辞,这黑雾的功效到底为何简直不言而喻。 之前大骂江熠的那位老者此时已经僵硬在原地,浑身骨髓被黑雾洗礼过一遍,只觉得筋骨断裂一般剧痛。经年累月许多被他尘封在记忆之中的事情也浮现在他的脑海中,脑海如同被分裂成两块,一块放肆着要冲破的欲望,一块是稍存的些微理智。 尽管他的修为是在场人之中算深厚的,却也挡不住身体的异变,顶多是比别人慢上一些,且还多出一点理智罢了。 同门小辈已经上前将老者扶起来,他们也受到影响,不过没有大碍,勉强还能支撑着搀扶同门前辈。 老者被扶起来,视线自然落到了那些正在放肆发泄,已经被欲望和心魔控制的修士们身上。他们的面容扭曲,身体变形,肆无忌惮地将内心的阴暗与丑恶全都表达与表现出来,即便其他修士尽力加以制止却也无法挡住这种宣泄。 仙门这两个字平日中最是和风度挂钩,修道修心,要超脱俗世凡尘。可现在这些人的表现哪里有半点仙意。所有端方被打破以后,暴露出来内里的裂痕与腐烂。 这么看来,由江熠说出的“除魔卫道”竟也并非真的无理。 老者的目光在那些疯魔了的人身上逡巡一圈,又落到远处已经化为黑衣的江熠身上。 江熠平淡地看着面前混乱而扭曲的场面,只偶尔抬手控制黑雾的走向,就像在掌控在场人的命运。 似乎是感觉到了老者的目光,江熠的视线转向了他。 云顶峰曾经如何立于仙门高处,江熠又曾经以如何身份名动仙门。老者在这一时刻通过两人交错的视线想到许多。 他怎么也没有料想过不过短短一阵,再见到江熠便已经是现在这番光景,众人身份如同有错位之感般滑稽。 同一时刻,老者内心也感觉到了深深的恐惧。云顶峰如今是何模样他不清楚,但江熠的下场他清楚得很。甚至此时正呈现在他面前的诸多修士的狼狈与下作的模样他也清楚得很。 老者能够明显感到体内的筋脉搏动,就像是要从身体内部将他撑破。他不想自己变成一只魔物。 老者退到旁边一些的地方,往身后敞开的大门看了一眼。大门敞开着,内外只有结界相互隔绝。他立刻朝着那边走去,想要穿过结界离开这里。却没想到掌心才碰到结界,就被一股巨力推了回来,同时掌心一阵灼烧,抬手再看,方才接触结界的部位已经被烧焦了。 这结界被江熠加固过,十分牢固。但就算加固它的是一个魔物,这结界的效用是防止魔物进出的。因而见到老者被结界灼伤,方才扶着他的两个后辈都不由自主地松开了自己的手,往后退了一步有些惊讶与防备地看着老者。 其中一个还低低唤了一声:“张老……” 张老是仙门中十分有名望的前辈了,论地位来说,虽然不在云顶峰那样的大门派,却是江恪见了也要尊重的人。几个后辈怎么也没想到他也似乎有了入魔的症状。 当时江恪才死,多少流言传出已经让人惊叹,却没想到连张老这样地位的人也会受到影响。 张老粗声道:“不过是魔物玩的把戏罢了,如今不除掉他,你们当自己能够活着出去吗?” 他一讲这话,那几个本来心存疑虑的修士也担心起自己的处境来了。的确,他们虽然没有立刻出现入魔的症状,但究竟能不能活着离开这里还是个未知数。 和魔物是没有道理可说的,更何况江熠如此旗帜鲜明要和仙门割裂,更不像是会在乎他们性命的了。 被结界挡住,自然是无法离开。张老脑内不多的理智还在计算着如何摆脱当下的困境。他一生风光,怎么会愿意让自己的名声扫地。 “张老,”忽然有个声音轻轻开口。 张老漫无目的的目光转向声源处,见到陆寻捂着胸口似乎呼吸有些困难,显然也是被黑雾折磨地不轻。 而陆寻意有所指地看向一个方向,虽然没有再说什么,但意思明显。 张老的余光瞥到离他更近的,满脸惊惧与厌恶的季家人,包括梁冷等人身上,再看向站在江熠身后被护得十分周全的季祯,内心忽然有了个绝望之中的疯狂成算。 张老突然用力一挥手摆脱了原本身边站着的两个后辈,利用剑鞘的支撑往前蹿去,以与年龄不相符的动作与速度到了季家人面前,抬手掌心便有了一圈红光,以那红光围住了季家人,“你若还不住手,便看着这些人去死吧。” 他的语气带着嘶哑和疯狂,在混乱无章的场面下,霎时成了一道最强音。 季祯本只是站在江熠身后,撇过脸不想去看这场面,耳边忽而响起老者的粗哑声音才让他循声望去,这一眼只看见自己家人被人用杀招胁迫。 季深本来已经护着家人尽量退到边上,本意是想要离江熠远一些,却没有想到会有仙门中人对他们出手,一时根本没有防备。 季祯的两个哥哥都也习武,但寻常人的那点拳脚功夫如何能与一个修为有成的修士相比。 张老手上用了杀招,目光都似乎被杀招的红光所感染,露出染着疯狂的红色。 他们被用作了胁迫人,或者说胁迫魔的人质。季深感觉到几分滑稽,却又忌惮此时张老不正常的状态,只在言辞间提醒道:“张老先生,你这是糊涂了吗?” 梁冷在旁到底是没有被张老圈在红光之内,此时却也出言劝道,“张老,你以凡人的性命威胁一个魔物,如何能有用?” 江熠对与季家人被施以杀招的确是一点反应也没有,甚至懒得投去一个目光,他只是操纵着黑雾在人群中来回穿梭收放。 张老面色一僵,本来有几分绝望,可随即想到自己这样做的本意,以及季祯大变的脸色,“他不在意,季家老三难道不会在意?就看他是愿意和魔物厮混在一起,还是更看重自己家人的性命吧。” 他说着手上的动作还紧了几分,红光距离季家人的脖颈只有寸余。 季祯目眦欲裂,大喊道:“你还不住手!”他身体本能地想要往家人身边跑去护住他们,却被黑雾紧紧缠住腰肢,而面前还有几乎无差别攻击下来的阵阵法光。 修士那边的场面是乱了,却也还是有人坚持攻击的。 季深也看向江熠和季祯,他并不指望江熠来施以援手,他只是厉声道:“阿祯!切莫冲动。” 张老即便疯魔,却也是有理智留存的,他只是想利用季家人逃离这里。倘若他真的杀了季家人,名声并不好过当场入魔。季深心中知道这点,反而是担心季祯违抗江熠的意思,会有不测。 季祯此时哪里能够不冲动,他一把拉住了江熠的手掌,若不是被一部分黑雾桎梏住了动作,还一副想要抬脚踢人的模样,“你还不救人!” 江熠身后的黑雾因为季祯的动作似乎升腾了起来,就算江熠面上表情不丰富,但黑雾一直表达着一部分江熠的情绪。 黑雾在半空之中化作了一只巨兽狰狞而咆哮,似乎下一刻就会把季祯撕扯成碎片。 第一百零三章 血溅当场 然而这巨兽并没有朝着季祯出手,反而瞬移到了张老的面前。 黑雾凝聚成的巨兽没有五官没有面孔,但张老分明感觉到了自己被它的目光凝视着。 这一息的凝视在张老眼里被拉得极为漫长,他从黑雾中看见了几重生生死死的景象,一时难以将神识抽离,只不过在外界看来,变化却发生在瞬息间。 黑雾骤然把张老包裹起来,黑雾的一收一放,原本被裹住的人便成了粉末,无声地前后落在了地上。与黑雾不过尺寸距离的季深几人看得最是清楚,眼见着黑雾如此轻巧地把一个大活人在他们面前化作了灰烬,双目不由得睁大,连呼吸都放轻了,本能地在黑雾之前表现出畏惧与避让。 陆寻见状心中发冷,他再环顾,现在结界内部除了季家人之外,剩下的修士们大半已经露出魔态,剩下的多慌乱不知所措,以及动摇。唯有一个西陆站在一旁面上是若有所思的神色。 陆寻想起在边城的时候,是由西陆真正抵抗住了江熠最后的杀招,此时连忙对西陆道:“西陆,你怎么还不出手?” 他自己体内也有魔气乱窜,只不过并非无法忍受。他知道在场受到江熠影响的修士们多半有自身缘故,可是事情到此最关键的还是江熠本身,江熠是魔。魔该死,与魔搅合的人也并非无辜。即便是要清理道门,那也要先杀了江熠再说。 西陆想起自己在边城时候那一瞬间被激发出来的勇气,再看现场混乱,又想到方才张老疯狂的举动,对陆寻的指示却只是摇了摇头。 他不是很聪明,但却下意识觉得现在这样是不对的。 很多修士前辈后辈并没有收到魔气影响,连同他自己也是一样。 江熠为何会入魔,怎么入的魔,西陆是在场见证过的。他曾经很崇拜江熠,此时对江熠的感觉也复杂不已。事情总是有几个面向,他甚至觉得忽然明白了江熠的意思。为什么江熠在入魔以后没有直接进入魔界,而是到了宜城,与仙门众人直接面对面。 天道不除魔,江熠除。 时间流逝,那些入魔的修士已经不受控制异化得更加明显,有些甚至逐渐失去了人的形态与智慧,如走兽般嘶吼起来。 修士们此时已经很难说服自己这些怪物是曾经的同门甚至前辈,连原本零星地攻势至此也停了下来。若有分神去看江熠一眼的,便能看见这个时候的江熠依旧只是淡淡看着那些魔物的变化过程,目光里的审视带着几分居高临下的意味。 倒是他身边的季祯避开视线不愿意看也不想听得样子。 失去理智的又不受控制的魔物开始在有限的空间内到处搜寻,他们本能地对人露出贪婪的目光,季家人自然是首选。 西陆见到他们靠近,连忙抽出剑来摆出守卫的姿态,只不过在西陆之前,已经有一团黑雾在季家人身侧画出一个圈来。 那黑雾之中带着几分十分纯的魔气,让刚入魔的怪物们十分向往,有几只立刻扑腾上去,顷刻间却化作飞灰,还有被西陆的剑刃所伤的,也退却了。 剩下的魔物忌惮起来,有觉察情势不对想要离开的,却被结界挡住无法离开。 季深暂时松了一口气,起码这黑雾是护着他们的。 他心神一松,脚步正要往旁走一步,却被自己的妻子拉住,“小心。” 季深不知这是为什么,衣袍已经顺着他走路的动作甩飞了几分,一不小心碰到黑雾的那一点,也立刻被侵蚀干净。 季深那颗才放下的心又立刻提了起来,他稳住脸色,对自己妻子点点头,又立刻搀扶住自己的父亲。这黑雾摆明了只是不让魔物伤到季家人,却没说本身不会对季家人无害。 说白了点,这黑雾大约只是江熠因为季祯而设下的,江熠对季家人却没有半分喜恶。 现在场面不知分成多少块,各有思虑,只是摆明仙门又是元气大伤。不论别的,当场入魔成了魔怪的修士便有几十人,这几十人本身还都是仙门各个辈分中的翘楚。 陆寻此时已经只能勉强自己站稳,他握着剑的手上冒出了细小的突起,丑陋而可怕。他悄悄把自己的手给收进了衣袖之中,强行掩饰住自己的异状。 黑雾和江熠似乎也慢慢停下了进攻的姿态。 江熠这个时候缓步靠近过来,他一走进,本来站位分散的修士们也立刻相互聚拢。季祯紧跟着江熠往季家人身边走,等到了廊下距离季家人一丈远的地方,季祯推了推江熠的手,没有说话,但意思明显,他要去看看家里人,让江熠不要用黑雾捆着他了。 江熠的指尖一松,没有让黑雾完全松开季祯,不过由着黑雾化作一道绳子般的线轻轻缠在了季祯的腰间,然后让季祯自由往前一段,距离恰好是到季家人面前。 事情发展成这样,季祯并没有什么意外。在江熠没有出手之前,搞清楚江熠可能来此地,又吸引来仙门众人的意图之后季祯便思索过可能发生的事情。 现在的情态并没有比在边城的时候更糟糕。与其想仙门和江熠,此时此刻经历过前面张老对他家人的胁迫,季祯更想确定的是家人的安全。 他一走过去,季深连忙便要说,“小心这黑雾。” 季祯低头看了一眼在季家人身侧的黑雾,对这东西已经不甚在意。若这东西能伤到自己早就伤到了,黑雾明显是受到江熠控制的。 “它不会伤到我的。”季祯抬手证明一般把自己的掌心放到黑雾上面轻轻拨弄了几下,把原本绕着季家人的黑雾拨弄去了一遍。 黑雾这个时候果然只是像一团普通的雾气,被季祯的手掌自由掌控者。 季深他们本来提起的心在见到季祯的手没有被伤到分毫之后,这才落回原地。 他们也是见证了全程的,现在对江熠的判断也不好武断。江熠的确变成了杀人不眨眼的魔头,但仙门本身也未曾好到哪里去。 季深年长季祯许多,操持季家又这么些年,自然清楚事情没有黑黑白白这么明确的分界。 只是现在并非思虑这些的好时候,季祯抬手只推他:“大哥,你带着无关的人先出去吧,太子殿下也是。”他又对梁冷道。 这里终究不安全,特别是对这些凡人来说。 梁冷从一开始进入这院子的时候目光大多便放在了季祯的身上,季祯不是没有感觉。若说一开始他对梁冷有磨刀霍霍之感,然而事情都发展到江熠入魔了,梁冷不梁冷的,季祯心里都看淡了。 他这会儿只怕梁冷若是在他家院子里受了伤甚至死了,那季家不是又多一门事情? “阿祯。”梁冷开口似乎有话想说。 “啰嗦什么,”季祯此时懒得听他说话,抬手也想推梁冷一把,好让他加快速度离开这里,同时他为了让家里人少担忧几分,还说,“你们也看见了,他是不会伤到我的。” 他说着手就碰到了梁冷的衣物,只不过还没有用力,原本缠在他腰的那团黑雾一下用力许多,就好像是江熠的手忽然用力圈住了他的腰肢。 季祯猛地咳嗽了两声,好歹是刚才吐干净了,要不然这么一下难保他不再吐几口。 季祯怒了,他扭头看向江熠,虽然只看见江熠的后脑勺,却也能猜测出这黑雾断然不会自作主张。 “我还是先走吧。”梁冷的声音响起,似乎是很识趣。 季祯扭头再看他,只见到梁冷方才被他碰了碰的地方,好大一个手掌窟窿,可以想见刚才他若用力真推到了梁冷,现在梁冷可能已经血溅当场了。 第一百零四章 掰成三瓣 季祯抿唇盯着自己的手,再看季家人也纷纷离他远了几寸,都有些忌惮地看着他的手。季祯蜷了蜷自己的指尖,也还是干脆把手给收了回来,在江熠捉摸不定的时候,季祯也不想误伤到自己家里人。 等旁人全都退了出去,陆寻才开口对季祯说:“季三爷,你是铁了心要同这个魔物一道了?” 他说这样的话无非是想要离间,季祯不言语,只是默默走到江熠身边,还抬手扯住了江熠的衣角。外人看来这是个依赖意味极重的动作,但只有季祯清楚,他只是想要借这个动作让缠着自己的黑雾放松动作,要不然他没得吐也要又干呕了。 陆寻的话音一落,他便剧烈咳嗽起来,被衣袍刻意掩饰住的异变也开始顶起布料,以肉眼可见的变化不住强调着自己的存在感。 季祯说:“再过片刻,你还不一定会变成什么样子。” 他说的是实话,更扎陆寻的心。 季祯对陆寻半点好感也无,他可记得清清楚楚,陆寻要杀江熠的时候半点没有要保护自己的想法。别往远了说,就刚才那会儿剑光术法满天乱飞的时候,有几个人想着要护着他半点? 况且,季祯紧了紧握住江熠衣角的手,他本来就向江熠许下过承诺,就算他变成魔也不好背弃的。 若有什么事实在这个时候清晰起来,那就是江熠和其他人不一样,和其他魔也不一样。 季祯依旧是避开目光不愿意多看那些入魔变怪的场面,他只好把视线放自己的手上。江熠的衣袍全黑,却又从他握住的那一小块地方延伸出去是白色的。 季祯睁了睁眼,轻轻松开自己的手。那一小块白色布料又慢慢像是白纸被扔进了墨水中,逐渐浸润了黑色。 季祯再握上去便重新白了回来。 陆寻许是觉得无望,他强行用术法压制着自己身体的变化,却也难以抵抗很久,咳嗽两声便从喉间呕出一口鲜血,一下打湿了自己的衣襟。 “人和魔如何共存,”陆寻喃喃,像是自己问自己,又像是在问季祯和江熠。 西陆在旁本来和几个行动还灵便的修士正搀扶伤员,闻言回头看了一眼陆寻和季祯他们。 他心中隐约有了答案,却嘴笨说不出。 季祯对这个问题倒是愿意回答的,而且故意抬高声音对众人道:“我和重光到魔界去,不会平白在人界多停留的。” 修士中间有因为季祯的回答二稍微放松表情的,也有依旧神色忧虑又不敢发作的。 陆寻也并非真的要一个答案,但对季祯的回答也有意外,他随即目光锐利抬起头来,“你觉得从季家离开以后,以后能和仙门相安无事吗?” “不能吗?”季祯反问他,带着单纯的好奇,他的目光有所指地环视一圈,场内不说一堆老弱病残,也是众多残兵弱将了,“仙门还要这样来几回吗?” 他问得简单,其他人却难回答得出来。 仙门两遭下来损失惨重,对江熠的态度就更加慎重起来。 “至于其他的,那是我答应过他的。”季祯改成握住江熠的手,“要做数的。” 犹豫的情绪在这个时候已经消散无踪。 季祯清楚认识到,无论是入魔之前还是入魔之后,江熠其实都没有改变过。他的追求简单而纯粹,对理想保持着近乎天真的认知。这一方面是云顶峰,是江恪,是当下整个仙门曾经塑造出来的,另一方面又因为这几个原因埋下了诸多隐患。如同雷火般在真相炸裂开的时候狠狠鞭挞过江熠的内心。 曾经在灵草园山脚下的小狗蛋,入魔之后与众人为敌的江熠,季祯都不想要再让他感受被抛弃的感觉。 江熠本来像是和外界断绝联系的表情动了动,他偏过头看季祯,原来自然垂落在身侧的手也慢慢回应似的握住了季祯的手。 有修士大着胆子问:“即便是仙门不动手,难道江熠便会放过我们吗?” 今天两边的冲突也不是仙门单方面寻事,明明江熠也刻意设下引诱。他们自知不敌,若是江熠要对仙门赶尽杀绝,他们除了拼死抵抗恐怕也无他法。 就算是季祯对仙门了解没那么清楚,也晓得边城和宜城这两桩冲突以后,仙门定然是元气大伤。 季祯想了想说,“这个我没问过他,”他看江熠没有开口的意思,以自己的立场委婉地问那修士,“我想打都打过了,许多事总是应该坐下来谈谈才好有结果,现在你们这里还有能够坐下来谈事情的人吗?” 他这么问是因为连一直带领一种修士的陆寻都已经在刚刚晕死过去,不知待会儿醒过来以后是恢复原样还是就地入魔。 而其他即便没有入魔倾向的修士们这个时候多半也形状凄惨,身上负伤。 季祯问的也在症结上面。 修士们面面相觑,认同这事情现在他们谈不了更做不了主。 于是干脆约下还在宜城,再半个月以后再谈过。 “在此期间希望你不要伤及无辜。”修士的残兵离开之前,一人这样对江熠说。 虽然他是看着江熠且目光真诚,但是江熠有没有把这话给听见去,每一个人包括说话的修士自己都存在疑虑。 他们甚至怀疑半个月的谈判期限一说,江熠有没有真的答应。因为江熠根本不理会他们啊。 季家之外。 曙音和江追站在高处,原本还能看见结界内外不断闪过的光芒。内里是修士们的术法,外面则是那些不断往上冲撞的魔物。 他们原本以为那些被魔气引诱的魔物会在宜城引发大乱,却没想到魔物的确是骚动了起来,却都像是飞蛾扑火一般往结界上飞去。 曙音本来以为这是仙门修士们的手笔,然而小半天以后,结界内归于平静,修士们带着狼狈离开,那结界依旧立在原地,源源不断引来各处魔气湮灭于其上后,曙音便疑惑起它的由来。 曙音的疑惑不值一提,因为很快便有一个更大的消息在宜城炸开了。 原本的云顶峰少主江熠堕魔无疑,半个月以后仙门长老们将再聚季家商讨对江熠最后的处置,而此时江熠正胁着季家三爷,强把人扣留在身边呢。 什么仙啊魔啊的,距离宜城百姓生活遥远。对于这种事情,他们好奇探寻的心情远大过恐惧与惊惶。 仙门的人来来往往,皇室的人来来往往,季家的人来来往往,街角巷口总能收到许多探头探脑的百姓,以自己目之所及,糅杂着自己听见的许多边角料,一起炖成大锅菜来,把故事掰开了又揉碎了,重新和面般放到一块。 “唉你听说了吗?季家如今骑虎难下呢。” “怎么个骑虎难下?” “江熠虽然入魔却偏偏要认本来的婚约,还不够骑虎难下?” 而纵使季祯以为自己已经解释过的事情,在千百张闲谈的嘴中依旧煞有介事。 “现在仙门一个,皇家一个,还有个魔头,如何使得,难不成把季三爷给掰成三个不成?” 所谓的仙门一个说的是西陆,皇家一个说的自然是梁冷。这三个路子的人现在齐聚季家,不管他们本来是为了什么,反正在普通人眼里,总是喜欢把事情同桃色沾边的。 “你懂什么?我听说是季三爷是千年难得一遇的什么东西,按照他们仙门的说法,可以入药,魔也爱吃,既然入药了,掰成三瓣也不一定使不得啊。” 第一百零五章 以身饲魔好冷啊 热烈讨论的路人并没有注意到不远处一个青年人背影僵硬地转身看他们,脸上的神色称得上是五颜六色。 有说话的路人注意到他,抬头随意看了他一眼,并不放在心上,回转过脑袋继续兴致勃勃道:“大约也不是不能的事。” 看他们的阿哥青年就是季祯。 太狠了,他想,且不说这外面传的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就说看客们的心也够狠的。 若放在从前,季祯指不定要上前一把揪住他们的衣襟把人拿来质问一番,如今却站在原地没有动弹,宽袖之下还藏着正握住江熠的手。 仙门的人离开已经有四天,季祯本来只和江熠在家里面呆着。可憋着几天未曾离开一方小院子,今天实在有些忍不住了,便偷偷改换容貌与江熠出来一趟。 没想到他们讨论起来已经又进阶又一番,直接要将他分成三块了。 季祯不忿,捏着江熠的手不由自主紧了几分,把他的情绪传达过去。一直很像放空了,任由季祯拉着来来回回的江熠这个时候才有些知觉般转头看季祯,他随即抬起自己和季祯握在一起的手,两人相握的掌心没有了宽大的衣袖遮掩,一下露了出来。 两个青年站得近些无所谓,牵着手却就很奇怪了,旁边有人因此投来目光。季祯连忙把手给扯下来,“别人盯着看了。” 季祯拉着江熠走了几步才问他:“刚才那些人说的什么你听见了吗?” 江熠点头:“听见了。” 岂止刚才那几个人说的话他听见了,这方圆一里多地远,人畜草木的每一丝动静都尽收江熠的耳朵底下,多不过是他想听和不想听的差别。 “我单知道有人心狠,却不知道心狠的人这么多。”季祯皱起眉头,心有忧虑。 江熠还是不染情绪的模样,可是嘴上却很快道:“要杀了吗?正好我也不喜欢他们说的话。” 这话有几分向季祯要允许的意思。 这是因为他们出门之前,季祯曾经千叮咛万嘱咐过江熠。这几天他们在家里呆着,虽然是自己家,季祯也算是好吃好睡,然而季家人莫不是提心吊胆。 魔总是魔,季祯和魔共处一室,稍有一丝意外恐怕就是灭顶之灾。在家都是如此,出门更别说了。虽然江熠明确告诉季祯,他可以完全隐没自己的魔气,但季祯也还有忧虑。 “若是有人惹着你了,你会怎么样?” “杀了。” 季祯就是简单一问,心头就被江熠吓得往下一坠落。 后头自然是一阵不能不可的叮嘱,说了许多遍才得到江熠点头的允诺,因而此时他才问季祯要不要杀。 季祯只是轻轻一抱怨,虽然不悦但也没有强盗到要直接去杀人的地步。再看江熠另外一只手上已经钻出一缕黑雾,蠢蠢欲动要招呼上去。 季祯赶紧一把将他的那只手也给握住了往回一捞,“不必,大可不必!” 他把江熠的两只手都抓住,把人往角落些的地方带去,叽咕道:“不好这样说动手就动手,我只是说笑罢了。” 江熠看向远处,他们走到这个地方已经看不见刚才那几个人了,可是江熠看的方向正是刚才那些人聚集的地方,“我看他们说的并不像说笑,什么仙门皇室,说得极是张狂。” 江熠说着闭上眼睛,像是在感知什么,“这城中胡说八道的嘴又岂止他们几个。” 他再睁眼时,衣袍的颜色都从白开始往灰扑扑转变,这是即将变黑的征兆了。 季祯怕他下一刻就溢出黑雾来把那些胡说八道的嘴都给打杀了,赶忙也顾不上旁人看不看他们了,他一把抱住江熠,“走走走,我们还是回家去,这街上也无趣得紧,实在没什么好逛的了。” 江熠被扑个满怀,片刻后才抬手摸了摸季祯的后脑勺。季祯半闭着眼睛感觉一阵微风拂面,他睁开眼人已经回到了自己的小院子里。 他的小院子本来有十分秀雅的花草木点缀,来来往往的丫鬟小厮也很是热闹,侄子侄女总过来玩,如今却是被动冷清之中还带着荒凉。 江熠的黑雾过境哪里还有草木留存。 连季祯的房门都是府中的工匠抖着双腿收拾好的。 好在若华还是敢进来服侍,只是也不好和从前那样就住在离季祯最近的房里,而是住在最外头一间,就做最简单的端茶送水一些活计。 这个时候季祯回到房间里摸茶杯,里面正有热水送来,大约是若华趁着他们出去这一小会儿的功夫里放的。 季祯拿起一块糕点慢慢抿着吃了一小口,见到江熠回来以后便在软塌上打坐,人虽然是不喊打喊杀了,他却也叹了一口气。 自从仙门的人离开之后,江熠在他院子里倒并不说要离开之类的,只不过是打坐,打坐,无尽的打坐。 要不是季祯亲口问过江熠,江熠也表示自己没打算再对仙门的人赶尽杀绝,说什么清理魔物的事情若都让他来做,实在是便宜了仙门云云。季祯都要以为他这是修炼功法准备再干一波大的。 “到时候仙门的人来了,你有想过要如何同他们谈判吗?”季祯开口问江熠。 江熠一动不动,但是没有忽略季祯的问题,他只说,“为什么要想这个?成王败寇,他们败了,他们还能如何?” “话虽然是这样说,但万一呢,”季祯想着仙门莫不会最后再掏出个杀手锏之类的,或者也不一定会立刻退让吧。 即便他们很难除掉江熠,可若真的打定主意要斩妖除魔,江熠都还是那个要小心的魔吧。 “我只是想,”季祯看江熠没说话,就干脆把自己心里想的什么给说了出来,“万一他们答应不再打了,却要其他条件,比方说让你永远退守魔界之类的,唉,那不是也很烦恼了。” 他这两天和江熠说得话还比不上和梦魇说得多。 其一是江熠很少开口,基本是问一句说一句,其二就是江熠说到底也没有去魔界生活过,而梦大顺则是地地道道的魔界小民。季祯逮着梦魇问了不少东西,大多是涉及魔界日常生活的。 得出的结论就是魔界也不是个好地方,在那边的生活不一定多舒坦呐。 看梦魇被欺负的那个怂包样就知道了。 再说,即便江熠的实力足够强,能够保证他们去魔界也生活舒坦,那他也不想永远呆在魔界。他父母兄弟还有那么多小辈都在宜城,他怎么都得一年来回几趟才放心。 江熠睁开眼,看着季祯呆呆烦恼地样子,微微一抬手把他隔空抱了过去。 季祯一阵失重,扑倒在江熠身上,随即又感觉到了另一点烦恼。 江熠身上好冷的,冷得季祯不由想,会不会总是这样冷,会不会那个时候也那样冷。夏天就算了,天冷的时候这样冷,那两个人还如何亲近得了? 唉唉唉,烦恼的事情可真是多啊。 江熠的指尖在季祯的额心点了下,指腹柔软就像是落下来的一个轻轻的吻。 “他们也不算全说错了,你也算得上一味滋补良药。”江熠的嗓音冷冷淡淡的,季祯听了脖子间就起了一阵鸡皮疙瘩。 江熠入魔前不说假话,入魔后也不说假话,他一开口,季祯就毫不怀疑。 他又想起仙门的确有些派别是喜欢炼丹的,他紧紧揪住江熠的衣领,“你什么意思?魔果然会吃人吗?” 江熠低头在季祯的脖颈间亲了一下,像是雪花落在他颈间,凉得季祯一颤。 季祯颓丧倒在江熠怀里,仰着脑袋露出一截白皙修长的脖颈,“救命,以身饲魔好冷啊。” 第一百零六章 我先咬死你 夏天也就罢了,秋冬初春怎么受得? 他话音落下,就感觉原本的吻变成了咬,咽喉本来就是人的脆弱之处,齿间的力量足够产生令人胆寒的恐惧。 季祯的呼吸被逼停,双手一起去推江熠的脸,仍旧感觉颈间的皮肉被坚硬的牙齿摩擦过去,分不清是疼更多还是冷更多。 “呼,哈……”季祯劫后余生般喘息两声,一把捂住了自己的脖颈,指腹清晰摸到江熠留下的齿痕。他毫不怀疑那一刻江熠想要咬破他喉管的迫切,鸡皮疙瘩一起冒出来,让季祯打了个冷战。 他如此受惊,江熠的眼眸之中却出现了璀璨的笑意,从淡到浓绽放开,随后映在季祯眼底的便是江熠肆意露出笑容的模样。 入魔前后,江熠的笑总是颇为克制。唯有此时这样,果真才向季祯表露了几分魔物的放肆与随性。 “你前面说的话是什么意思,滋补良药是什么……”季祯声音小下去。 外面的人说将他分成三份,三边一人一份,季祯只当他们说些粗狂的瞎话。江熠也说他是滋补良药,季祯却就慌了。 难道外面人说的并不是空穴来风,而是有根有据的几方相商? 江熠的指尖在季祯眼皮上轻轻一划,碰到季祯的睫毛,让季祯忍不住有一瞬将眼睛闭上,耳边又听见江熠说:“你自小有灵药吃着,便不说其他,吃了你也不是亏的,” 他顿了顿,说出的话更让季祯从天灵盖凉到脚后跟,“况且,先天灵体,以身饲魔也无不可。” 吃这个字用在情人之间本来是个有诸多暧昧的单字,偏偏实际上又有恐怖的意味。 “我,我不要!”季祯鼓足勇气喊了一句,眼睛已经睁大,溜圆。 江熠的手掌已经摸到季祯的后脑勺,往下又移动两寸后,轻巧放在了季祯的脖颈上,修长的指尖贴着季祯的皮肤,一冷一热,一硬一软,看似柔和却又捏住了季祯的命门,让季祯再后退不得。 “你有得选吗?”江熠冷声问他,眼底分明又映着两个小小的季祯。 季祯看着江熠眼底的自己,胆子大了几分,目光凌厉逼视江熠。 季祯强横的眼神都是假的,毫无气势,与江熠对视片刻之后便败下阵来,干脆整个贴上去抱住江熠的肩颈,自暴自弃起来,啊呜啊呜一阵撕扭,“那便来拼过,我先吃你几口!” 他说不清自己到底多怕江熠,或者是不是真的怕江熠。季祯只是想,事到如今江熠其实都没伤了自己,江熠一定极喜欢自己。 有人会这样喜欢自己,季祯并不觉得奇怪。他从小讨喜,不喜欢他的人才是奇怪的。 也许是由着这样的心态,内心深处季祯是不怕江熠的。 江熠的皮肉肌理依旧是细腻的,不过是冰凉的触感。柔软里又有韧性,季祯用了五分力气,除了一串牙印外并未咬破皮肉。 他咬到江熠的脉搏处,动作又忽然顿住。 季祯把脑袋抬起来几分,用指尖轻轻碰了碰脖颈那里本来可以感受到跳动的皮肉处,那里一番平静。 他抬起头再度看上江熠的眸子。 “怎么样,害怕了?”江熠握住季祯摸自己的手。 季祯摇了摇头:“只是有点,新奇。”他斟酌着词汇道。 江熠身上的很多改变,季祯大约都要有一段时间去适应,不过季祯并不觉得讨厌。 两人肩并肩躺在软塌上,双手紧扣,季祯含混地嘟囔:“反正夏天不久要来了,边城也四季如春。” “爷。”屋外响起一个小小的声音,是若华。 “什么事?”季祯扭头去问。 这个时间不是饭点,茶水也已经送过,若华会过来必定是有其他事情了。 季祯问完人也跟着坐了起来,下榻准备去开门,江熠在原处闭着眼睛,并没有要上前的意思。这点距离下,他放任季祯来回。 季祯打开门只露出一个脑袋,若华站在台阶下,先是看了一眼季祯身后并没有人,这才小步上前对季祯说:“老夫人让我来传话呢。” “什么?”季祯听见是自己母亲的传话,更提起了几分精神。 这些天季家人心里没一个不焦灼的,只是十分忌惮江熠,季祯又另外让若华递话出去,只让他们不要担心,另外不要随意过来,免得江熠还不可捉摸,误伤便不好。 但到了现在,府中虽然知道有个江熠在,但日子还是安安稳稳过了这么久,季祯母亲便没从前那么害怕了。 如今又实在担心儿子,便让若华来问问,能否过去母子说几句话,实在不行,让江熠一起来也可以,只是家人坐着吃个饭,小辈们也远远打发出去,纯粹是让长辈们心里有个底。 季祯听完这话若有所思了一会儿,他又扭头看了一眼江熠,这才对若华说:“你先去告诉母亲,只让她和父亲,外加哥哥嫂嫂一起,人越少越好。” 少个人季祯就少一份担心,这饭也不是不能吃。季祯晓得家里人的担忧,他也想给他们一点安心。 若华领命走了。 天色擦黑。 平素季府这个时候往来奴仆也还忙碌,今日各处气氛显得低沉压抑许多,除了偶尔晃过的一盏刚点的灯笼,少有人影。 这是因为上面有令下来,这阵子奴仆们都小心谨慎极了,今日更加。 季祯牵着江熠的手,沿着游廊一路走,“这便是我从小到大住的地方了。”他一路随口说话,江熠的目光便从近看到远。 季祯想到江熠的手段,又说:“这里的花草树木都有念头,耗费了府上花匠的多年心血,你可不能毁了。” 他说着又叮嘱另外的事:“一会儿到饭桌前,可不要吓唬人呀。” 除此之外季祯也不要求江熠其他了,反正这个时候他想家里人多半会谅解的。况且即便江熠没有入魔,也并非是个能讨好长辈开心的性子。 许多话都是重复说过的,江熠却也应了。 季祯心下放松许多,带着江熠再拐过几个弯,便看见远处有奴仆探头看着路这边。 随着季祯和江熠的身影出现,那两个奴仆便往后一缩,小跑离开了。 季祯到了他母亲的院子里,院门敞开,各处通达,唯独不见侍奉的下人们,想来是刚才就都退下去了。 季深听见脚步声,出来看了一眼,见到江熠时脸色也谨慎极了。 季祯唤了一声:“大哥。” 季深应下,本来转身要进去告知母亲,却没想到他并没期望对方开口的江熠这个时候也会忽然开口:“大哥。” 和季祯一模一样的称呼,季深愣了一下后,浑身想打颤。 他不晓得江熠知不知道自己叫人时候的恐怖情态,清不清楚自己看人时候的冰冷目光。就像是一个已经应该被剥夺了类人情感的死物,偏偏要用死气沉沉来贴合人情。 不过季深清楚江熠的底细和能力,被叫了自然只能答应,单音节的应答好歹没被他说成颤音。 季祯听见江熠的话,却是面露惊喜,转头对着冷冰冰的江熠嘿嘿一笑。 他来前嘱咐江熠叫人的,江熠不置可否,季祯只以为江熠没有答应,却没想到他还听话,心下满意又觉得甜蜜。 季深进去之后恐怕已经给其他人做了心理建设,因此等季祯他们进屋,江熠跟着他一起叫人时,其他人并未表露出失态。只是季祯的母亲见了季祯便是红了眼睛,想要伸手拉住季祯说几句体己话,心疼自己的心肝肉,又忌惮江熠在旁,半上不下停住动作。 季祯于是主动拉住季母的手,“娘,你莫忧心,我可好着呢。” 他虽不是满面春风,也的确脸色鲜活,并不像是被苛待欺负的可怜样。 第一百零七章 大不了让你生吞活剥 即便如此,季祯说的内容还是在江熠的映衬下缺乏些可信度。 他们对江熠心存疑虑,很难消除。江熠还是人族时,他自然是个好婚配,可现在……且不说婚配好坏,就说性情便是阴晴难定,不宜相处的。 季母想要说什么,可是余光瞥见江熠的目光,又忍住,只是对季祯点头,“用饭吧,先用饭,其他的……再说。” 季祯也跟着点头。 一张长桌坐满了人,平常应当是有很多仆从侍奉的,现在只有季家几个人,若非江熠冷冰冰坐着,倒是真的有几分亲近家宴的意味。 季祯把自己面前的碗筷摆好,他大嫂正站着给季母季父盛汤,季祯在这空隙中又让江熠和自己一块把全桌人都叫了一遍,铺垫一层让他们安心些。 江熠依言叫了,季祯大嫂手上的小碗好歹拿住了,还低声回应。 一餐饭吃得十分平平无奇,若非是江熠身旁除了季祯便没有人之外,他执筷拿碗都没有任何怪异之处。 加上江熠的眉眼依旧雅致,举手投足皆是翩翩。 季母心中隐约竟有了:不如就让阿祯和江熠一块在家生活,左右家里也不缺什么,就近看着还省下许多念想。这么看江熠,他也不算太坏。倒好过由着江熠不知把季祯带哪里去。 季母听他们说起一些事情,知道江熠多半是要回到魔界的。这不仅仅是将以一个人的想法,更多的也是仙门意思。无论仙门如何不敌,他们都很难愿意让一个魔物在人界生活。 “阿祯,你来,娘同你说几句话,”季母漱了口,擦了手,又对在一旁正洗手的季祯说,她说完前半句,视线不由看向江熠,征询道:“可以吗?” 季祯先开口:“好啊。” 他回头推了一下江熠的手腕,“你在外面等我,我进屋和我娘说几句话。” 江熠先拉住了他推自己的手,接着目光与季母对视上。季母眼中有恳切有期盼,还有小心翼翼。 江熠别过脸去,轻轻放开了季祯的手。 季祯知道他这就是应允了,于是笑了下,拉着他娘进了内屋。 其他人一起退了出去,只留下江熠一人。 走出十几步,季母估摸着这个距离下压低声音说话应当不会被江熠听去,这才开口,声音里已经要哭出来:“阿祯你告诉我,你是不是真的愿意同他在一块?” 季祯的年纪当季深的儿子都有余,实在是季母老了才得的小儿子。从来都是宝贝着,要什么给什么,现在骤然说这个儿子要被推到魔物身边,季母心里难受得紧。 纵使什么大局,什么黎民百姓的安危摆在眼前,她权衡下也很难放开。黎民百姓她不认识,但儿子是她自小宝贝大的。 旁人可能死,便要她儿子去送死吗?当涉事太深时,哪里有那么多理智可言。 “若你不愿意,母亲去,”季母话说到一半被季祯打断了。 “母亲,我早想和你说这事情,”季祯用力握着季母的手,见季母红着眼睛,他心里也很不好受,干脆像是孩童时候般将脑袋靠在了季母的颈窝中,“我真的愿意和他在一块,一点不作假,我也不为了别的什么,我为的就是我心里愿意。” “可是,” “娘,”季祯尽量把自己的声音放轻松一些,使他娘心里尽可能宽慰,“这么些天里我早就已经透彻想过,你别不信我了。” 他有这么多关心自己的家人,有无法挑出不好的生活,其实放眼望去他这一生十六七年里头,没有一天是过的不顺心的。 唯一不顺心之处便恐怕只是曾经那个真实到让他冲动去了边城的梦境。只是回头去看,那梦境也并非全不好。许多事情也许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数,这样或者那样可能早就定下了。 “我早时就向他许诺过,如今我也放不下让他一个人。”季祯直起腰来,对季母露出一个笑容来,“你也不要发愁,现在也没什么不好,就算我去边城,你要见到我也是很容易的,你不知道吧,他抱着我一眨眼就能过来了。” 他说的是边城,指的却是魔界了。季祯尽量把措辞说得温和,让他母亲不至于太过忧虑。 江熠站在门外,隔着门帘,从缝隙中依旧能够看见季祯的一举一动。 他依偎在自己母亲怀里,季母流泪的双眼,季祯泛着水光却也努力安慰自己母亲的样子。江熠的神思有一瞬间的恍惚,不知想起了什么,目光放空了几分。 直到季母自以为很小声,也的确很小声,但依旧清晰传进江熠耳朵里的话。 “其实太子殿下同我提过他的意思,”季母说,“不过是你刚回来的时候,他还没到宜城,太子殿下说,若是咱们家愿意,他是有意同我们结亲的。” 季母心里想的是,仙门难以对付,朝廷能人多,说不定并不是全无法子。也许太子还愿意护着阿祯,事情就有转机了。 季祯心里一跳,下意识转头去看江熠,江熠靠在门框上,似乎没有听见这句话。 可季祯不敢大意,立刻对季母说:“母亲!我又不喜欢太子,我同他有什么亲可结的,再别提这个事情了。” 季母见他这么说,只得作罢。 季祯又用自己惯有的法子哄了季母几句,将人哄得总算是露出了笑容,他这才开口说要回去,“娘,你好好歇息,我们先回去了。” 季母点头,也没有多留他们,晓得江熠在外面等了已经有一会儿了。 季祯出了屋子便主动牵住江熠的手,“等久了吧,我们回去好了。” 江熠由着他拉自己出屋,并没有什么异样反应。 季祯心里小小松了一口气,更加笃定江熠前面应该是没有听见自己母亲又提起梁冷了。 没听见就好。 季祯的心态才放平,目光看着脚下一颗石子,跳了一步往前一踢,石子就飞了起来,撞到了一旁的墙上还落下在地上滚了一圈。 季祯一乐,无声勾起嘴角,还要追上去再踢时,却听见江熠说:“你娘似乎很中意梁冷。” 季祯的腿抬到一半,忽然就顿住了,圆滚滚的小石头踢起来也没有前面那么香了。 “有吗,没有啊。”季祯打着哈哈,想要用三言两语把事情应付过去。 “梁冷也中意你。”江熠说,句句都是肯定句。 他的脚步也慢下来,季祯走了两步便被后面拉住走不动了,也不得不面对江熠。 “啊哈哈,是吗,”季祯在地砖上蹭了下自己的鞋尖,“我没有发现。” 季祯在这个话题上有些心虚,正想要还给话题或者哄哄江熠,就听见江熠又下了一个论断,“还有西陆,他也中意你。” 季祯猛然抬头看着江熠,眼睛疑惑地睁圆睁大了。 梁冷他兴许还有些说不清楚的地方,可是西陆,季祯可是很笃定就是个小呆瓜的。他喜欢西陆,现在想来也是觉得西陆可爱,当玩伴来喜欢,朦朦胧胧间他喜欢的就是江熠了。 现在江熠却说西陆也中意自己,季祯分不清是自己比较自恋还是江熠替他自恋了。 “这种话怎么能胡乱说出来?凭空污蔑人清白。”季祯说,“你要是觉得我喜欢西陆,那我可没有,反过来说就更没有了。” 季祯怕江熠不信,拍拍胸脯加大自己言语间的力度,“如果你不信,我便可以和你打个包票,若是西陆喜欢我,我就,我就,” 他犹豫起来,不知那什么来下注好。 但这件事情季祯是十成十觉得自己认知正确的,他顿了顿,很快把赌注说完,“让你吃了都行,生吞活剥!” 第一百零八章 简直要命 季祯笃定自己做不成什么滋补良药,并无恐惧。 怎料他才吹嘘完,腰间就是一紧,是江熠把他抱了起来,整个提到半空,继而只是往前轻轻一步般,他们便从季母的院子里跨出去,空间有瞬息的转换,在季祯面前变成了他们家不知那处,他平素很少踏足的小院子。 季祯抱着江熠的腰,先是不解想问,继而很快发现这地方是何处了。 屋里有人正在说话,西陆的声音一板一眼传出来。 季祯连忙抬头看江熠,他们仍旧停留在半空中,脚底下没有踩踏的地方,让季祯格外没有安全感,因此把江熠抱得更紧,压低声音问他:“你要做什么?” 问是这样问,季祯哪里真不懂,只是心里头咚咚咚忐忑。 西陆在和别人说话,这院子显然也不会就住了他一个人。果然旁边有一扇门应着开了,里面走出来一个面色沉沉的修士,身上还裹着不少伤口,正把一盆水倒进院子里。 季祯屏息等着对方发现自己和江熠之后的惊异表现,谁晓得对方从他们脚底下过去,一点抬头的意思都没有。 季祯一时看呆了,手上的力道松了几分,身体就有点往下滑的趋势。为此他赶紧往江熠肩颈处攀了攀,衣料摩擦有轻微声响,被那泼水声掩盖了过去。 “不妨来问问他。”江熠说。 他言语间,院门就被人打开了,江熠带着季祯落到地面,同打开院门的人擦肩而过。那是个小厮,从他们身旁走过时猛然一怔,随后恢复正常,他便看向季祯说:“我这就为爷叫人去。” 冷不丁这么一句,颇为古怪。季祯往江熠身边退了半步,却也知道小厮口中要叫的人是谁。 季祯站在院门口,盯着院门前的两盏灯笼,余光见着那小厮去敲西陆的门,低声说了两句什么,西陆便应声走了出来。 院子里,西陆穿过一整条常常的黑暗地带,走到院门前面色还有不解。 那小厮只说院子外面有人在等,他却不知道谁在等,不过还是出来罢了。 季祯探头看他,与西陆正好视线撞上。西陆脸上先是惊愕,继而便往前快走了几步,面上的关心不作假。 季祯心里叹息,就算是这个时候,他还是觉得西陆颇为傻乖,是个很值得结交的朋友。 西陆第一眼看见季祯,人便迎了上来,跟着就看将季祯身后的江熠,他步子一顿,略微慎重,但犹豫只在一瞬间,他的脚步很快恢复如常,并不见恐惧或者厌恶,只目光里有几分复杂意味。 “季公子,江,”西陆想了想才把称呼叫全,“前辈。” 他从前也这样叫过江熠,如今竟也没改。 季祯越发觉得西陆是个实心眼的乖孩子,因着这性子,他即便没有真比西陆大几岁,却也满心欣赏,活脱脱用看后辈的目光看西陆。 只是他的目光没有能直接落在西陆身上太久,季祯的眼前一暗,感觉一片冰凉覆盖其上。是江熠的手不知什么时候忽然横亘在了他的眼前。 季祯伸手去拉,“你做什么,这正要说话。” 江熠问他:“你在看什么,笑什么?” 他另一只手抹平了季祯勾起的嘴角。 “看看也不行吗?”季祯不满道,“亏得西陆还称你前辈,我把西陆当做后辈,笑得多慈祥呢,你看不出来?” 西陆本来看见江熠捂住季祯眼睛的动作,听见江熠冷清的语气,心里有些担忧,不过又见季祯如此,他倒稍稍放心下来了。 至于季祯说的“慈祥的笑容”,西陆也没有反驳,只是问:“不知季公子这个时候来找我是有什么事?”他往院子里面看了一眼,干脆回身把院门重新关了起来。 季祯这时候已经得了重新看西陆的自由,不过他还是先看了一眼江熠,然后才稍稍有些别扭地对西陆说,“其实,其实也没什么要紧事……” 季祯一开口,心里头已经把江熠撕了个稀巴烂,莫名把他带到这里来,还要他自己主动开口问西陆,真是他倒霉摊上这事儿了。 季祯心想着:“只后悔前面没有说完,只说了若我赌错有什么惩罚,却没有说我赌赢了有什么奖赏,亦或是说好了惩一惩江熠也不失为好的啊。” 他这么想着,踯躅间已经有了说辞,西陆便见季祯又对自己“慈祥”地笑了笑,接着问的一个问题就越发慈祥了,“倒也没有别的事情,只是想着咱们许久没说话,有一桩事挂在我的心头,我如今和重光已经算圆满,便想着你在上头可有什么中意的人,我可为你撮合撮合,人仙魔三界,如今总归都有说得上话的吧。” 季祯说完,心中飘飘然。 他觉得自己这话说得极为巧妙。万一西陆果真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性对自己有那么点喜欢,毕竟他总归是个讨喜的主。是以季祯先把自己和江熠提了提,说了他们圆满,纵使西陆如何,西陆也不能说出中意季祯的话了。 另一层面,他这话还带着哄江熠的意思,半点错的地方都挑不出的。 不过说到底,季祯心想,“别说西陆看着便是呆呆向道的模样,就算是西陆有,他怎么会好意思同自己说这个。” 季祯笃定自己赢得稳,都要盘算起自己该向江熠要点什么好处来。 “这,”西陆果然支支吾吾言语不出整句话。 季祯说:“没有关系,我知道你现在尚且没有中意的人,我不过是关心晚辈随口一问,你不用挂在心上。” “当真没有吗?”一直没有说话的江熠却忽然开口,目光洞察地落在西陆身上。 西陆被江熠清楚的目光看了,似乎更窘迫起来。 “你别欺负他了。”季祯出言维护西陆,手上拍拍江熠的肩膀,“我料事如神,早知道的。” 他隐晦点出自己前面说的大话并不是大话。 西陆却忽然开了口,“也不是真的没有,” 季祯愣住,眼睛睁大看着西陆,西陆对他点了点头。 季祯心里先是一惊,继而看着西陆面露害羞的模样,又释然。西陆再傻,有中意的人也不会是自己,更不会在江熠面前说出来了。 季祯鼓励西陆说:“是谁?我可曾见过,能说给我们听听吗?”他说着用眼角瞥了江熠一眼,一脸“你等输吧”的表情。 西陆摇摇头,季祯内心更加喜悦,觉得身周的空气都跟着快活起来。 “你应当没有见过,”西陆斟酌着说,“其实我也只见过她一面而已。” “哦哦,这样啊,可惜了可惜了。”季祯语气轻松地应和西陆的话。 西陆解释道:“还在边城的时候,千灯节你记得吗?” “哦?千灯节啊。”季祯心里回味着这三个字,虽然还没有想起什么要紧的细节,可是隐约已经感觉到了一些不对劲的地方,于是有些不安地回头又看了江熠一眼。 “我在千灯节的时候遇见了一个姑娘,”西陆的声音低下去,掩饰自己情绪一般,不过还是露出了笑容来,“那个姑娘长得极好看,人也极可爱。” 姑娘…… 季祯心里那点不对劲的苗头整个钻了出来,随后他瞪大了眼睛,明白了西陆指的是什么,再不好说什么应和的话了,“这,” 他向后退,却被江熠的身躯挡住,不得不听西陆说完后面的话。 “若有机缘再见,我是想和那个姑娘结交一番的,她彼时还问我知不知道千灯节的传闻。“ 千灯节传闻,若在茫茫人海相遇相识,便是缘分天定。 西陆笑起来,“她说,‘你可是我今天第一个遇见的人,也许我们就有天定的缘分’,也许我们真的有缘分。” 季祯的记忆被完全钓了出来,一时既没想到自己一时笑语被西陆当真,又没想到西陆果然拐着弯喜欢自己。 此时此刻,季祯觉得这是要命了。 第一百零九章 算了,舍不得 往前是西陆,往后是江熠,哪个都让季祯觉得想避开。 西陆不知内情,眼神清明地看向面露惊慌的季祯道:“不过这也只是我自己的一点心思,往后能不能有缘再相见也是未知数,但愿如同那位姑娘说的,我们有天定的缘分,其他的请求不得了。” 西陆以为季祯脸色的改变是觉得这惊鸿的缘分不可捉摸,难以帮忙,是以还笑着接了一句,“你不必放在心上,我也只是你问起才说罢了。” 季祯怎么会不在意这个。 他既懵头懵脑,又心怀羞愧,同时心脏咚咚咚跳得厉害,想起前头自己放下的大话,只感觉现在回去就算是江熠把自己的骨头拆开咀嚼吞下去,自己也无甚反对的立场。 “可真是好缘分,”江熠的手放在季祯的肩膀上,按住他的力道并不重,就连语气也是轻松的,可是落在季祯的耳朵里,季祯还是觉得那话有千钧重,听得他耳朵根都嗡嗡的,“阿祯说是不是?” 西陆看着季祯,季祯感觉江熠也在身后看着自己。 这话叫他怎么说? 季祯:“啊,这个,唔……” 他含含糊糊说不清楚,干脆转头看向江熠,面露求饶之色,“我们回去吧,我觉着有点累了。” 西陆在旁观察他们的一言一行,见季祯话音落下,江熠还笑了笑。 西陆对江熠并没有彻骨的痛恨,他起初只是迷茫和惊惶,然而现在已经逐渐明白过来。江熠的确是魔,但魔又岂止是江熠。仙门经此一遭,倒仿佛清净许多。 他依旧是那个跟着师父在小地方修身修己的小修士,只是看待许多事情的目光清澈了更多。 身后的门吱呀一声被从里面打开了,西陆紧张地转头回看,只见里面一个师兄站在门旁,本来是想要出来的,见西陆杵在门前愣了愣,问道:“西陆,你在这里做什么?” 西陆说,“我在这……”他正在想着如何措辞,就见那个师兄打着哈欠已经一步迈出来,仿佛对外面站着的江熠和季祯无所察觉。 西陆奇怪,再转回原本面对的方向的时候才发现,刚才季祯和江熠站着的地方哪里还有人影? 西陆悄悄舒了一口气,随便说了个理由打发了师兄,自己跑了回去。 而季祯刚才眨眼睛被江熠带回了自己的院子。 屋里少了侍候的仆从,现在这会儿连烛光也没有。 季祯只感觉自己被压倒在软榻上的动作迅疾而面颊旁边都带起一阵凉风,刺激地他把眼睛也闭上,知道后脑勺枕到了软垫上,后背不再是无所依托,他才睁开眼睛与江熠四目相对。 离开这里的时候,季祯满是自信,此时眼珠子从正对江熠,改成了慢吞吞挪到旁边看着侧面,尽量避开和江熠的视线交错。 江熠的情绪没有外溢,他的目光只是寸寸放在季祯的皮肉上。 屋里漆黑一片,窗外的月光也也很暗淡,在季祯眼中,除了极近的地方可以依稀看见江熠的眼睛,剩下的更多感知基本都来自己自己和江熠拥抱的动作。 江熠没有气息,两人之间便只剩下季祯略急的温热气息。 唉唉,这算什么事。 季祯心里哀叫,情绪交杂一时分辨不出哪一种更多了。 不过开口还是要先开口的,先开口才有主动权。季祯抿了抿唇说,“这事情算我输了,我也是没有想到我竟讨人喜欢到这个地步。” 这话不知道是认输的意味多一些,还是自夸的意味多一些。不过季祯并没有觉得自己在自夸就是了。 这都什么时候了,他还自夸什么。 “你不会把我投进丹炉里吧?”季祯问江熠,“我可知道炼丹术里面似乎有些奇奇怪怪的材料。” 江熠轻笑了一声,忽而身形一动,季祯只能依稀分辨出来他的动作是将自己的手给伸了过来。 季祯下意识把眼睛闭了起来,不知道江熠想干嘛,自暴自弃干脆不想面对了。左右江熠不会真的杀了他,剩下的想做什么,他都认了算了。 谁知道江熠的手越过他的头顶,衣袖还轻轻拂过他的脸颊,然后从他脑袋后面取过了个什么,季祯还听见一声吱呀叫,小小的声音仿佛是从喉咙底发出来的。 季祯好奇地睁开眼睛,借着微弱的光线只看见江熠的手上掐着个两个脑袋的胖娃娃。在这等光线和氛围下,两个脑袋的胖娃娃着实透出诡异,何况这诡异还就在自己面前。 季祯下意识抬手猛地一拍,“什么东西!” 啪的一声,伴随着一声压抑不住的抽噎,季祯才反应过来,“大顺啊。” 他坐起来,到底有些歉意,自己刚才那一巴掌打得有些重了。 不过季祯还是奇怪,“你坐在我脑袋后面做什么呢?” 梦魇先是被江熠掐住揪出来,已经觉得自己半条命被吓飞了,又接着被季祯打了一巴掌,这下又害怕又委屈,才忍不住哭了一声。 “我没有,”它小声道,却不敢多辩解。 它哪里是故意坐在季祯脑袋后面的,它在两人回来之前就已经在那里了。季祯和江熠总是呆在家里,梦魇没了栖身的玉瓶,连放风都胆战心惊不敢随便出来。今晚好歹他们出去了,梦魇才在软塌上抻抻胳膊抻抻腿的。 只是没有想到它放松还没有一会儿,江熠他们就闪回了到了软榻上,梦魇惊惶中就被江熠掐住了。 “算了算了,你自己出去吧。”季祯说,他想了想又道,“你先去隔壁呆着,我明天让若华找个瓶子来把你装上。” 他实在受不了梦魇长两个脑袋,再胖乎白嫩那也是两个脑袋哇。 梦魇如获大赦,立刻跳下软榻出去了。 被这么一打断,季祯的心情倒是少了前面的几分忐忑。他对江熠叹了口气,“唉,说到底都是我输了,又有大话说在前面,你要如何都随你吧,只是能不能不咬我?我怕疼。” 江熠的指尖摸到季祯的耳朵上,往下一滑碰到季祯的耳垂。 耳垂上的肉格外软嫩,指腹揉搓间能清晰感觉到耳垂上的热度。 季祯虽然要履约认输,可还不想自己太吃亏,犹豫着向江熠讨教,“当真要吃,究竟怎么吃?” 魔自然是什么都做得出来的,这一点季祯丝毫没有怀疑。只是他还是不信江熠会吃掉自己的血肉。 “你喜欢我,你如何下得了嘴?”季祯假笑两声为自己壮胆,“我信你只是吓唬我的,把蜡烛点上吧,太黑了。” 江熠执起季祯的手,旁边桌上的烛火忽的自己亮了。 季祯的视线霎时清晰了许多,可他的心情反而因此提了起来。因为亮起的烛火让他看清楚了江熠此时的神色。 他看着自己的手,正在用一种十分复杂的目光审视。 与此同时,江熠说话了。 “你的每一寸皮肤,经脉,血和肉,还有骨头,”江熠的语气缓缓,没提到一层,目光便抬起一分,最后与季祯的对视,“我想都该嚼碎了吞下去,吸干净吮去渣子,如此一来不是正好?我们便永远在一处。” 他的语气不像是开玩笑,季祯心跳得像是要从胸前飞出来。 可是季祯只是沉默了片刻,便半是认命般开口,“那,那能先果断些了结了我么,我怕疼,除此之外,我也无所求了。” 他再叹一口气,满脸无怨无悔:“是我喜欢你,是我向你许诺的,我不怨你。” 季祯表面波澜不惊,可是紧紧揪住江熠衣袖的手却很暴露他的情绪。 然而即便知道这时候季祯说的话是小机灵,是甜言蜜语权宜哄他,江熠还是低低笑了起来。 江熠凑近季祯,在他唇上吻了一下,“算了,舍不得。” 第一百一十章 又饿又累 漫长的夜晚像是被寒冰撕开,又被浇灌入炽热的岩浆,让人心生疑窦,冰凉的外壳下如何会藏匿着火焰一般的灼烧热度。 探索的欲望被好奇心不断驱使,情绪好像也跟着剧烈起伏着,又好像有全然信任一般,让人甘愿纵身跃入波涛汹涌的冷冽海洋中,被涛天浪花裹着潜入冰冷的深海里,直到最后从深海里冲出一道热流,使人死而复生。 晌午时分,是个暮春的大太阳天。 近来宜城下雨阴天的时间多,这种好天气却是少有的。 若华站在院子里抬头看天,带着些许忐忑的心情因为这样的天色稍稍好转一些,却也没有完全放下,目光回过头来频频望向那扇依旧紧闭着的房门。 她独自一人在这里侍候,本来已经习惯,但像今天一般却很少见。 季祯以前并不特别爱赖床,他虽然做事情总是喜欢由着自己的性格来,旁人左右不了他。可是无论是功课还是练武,他都很上心。 再说即便是赖床不愿意起来,像是今天这样已经晌午还不开门也是难得见到。若华平时都看着季祯把房门打开,那对于她来说就是一个信号,她就会小心翼翼进屋里去侍候。 今天这样,若华想了想又回忆起昨天半夜的事情,心有余悸。 昨天半夜她是被一阵哭声吓醒的。那哭声断断续续凄苦极了,听起来仿佛还在自己耳边。若华点起蜡烛一看,就看见一个俩脑袋的胖娃娃正坐在她床下面,哭得抽抽噎噎上气不接下气,很是可怜的样子。 见了她醒来,张嘴还唤她:“若华姐姐。” 若华虽然惊恐,但到底已经是经历了许多常人没有经历过的事情。又听出对方似乎是熟人,想了想便没那么怕了,随意先把这嘴巴还算甜的小怪物给安置了。 只是安置了梦魇后,若华还不是很安心,于是悄悄推门出去,在门前站了一会儿,她分明在这一小会儿的时间里面听见了季祯房里似乎也有隐约的哭叫声传出来,只是很不明显。 在若华皱眉且大着胆子想要往前两步仔细听一听时,那声音戛然而止,周遭安宁的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她的耳边蒙上了一层阻隔,就连夜风都消失了。 若华心中慌了,这才回到房里。 话说回来,若华揪着自己的手帕,心里更是不安稳。 好在在她思考着要不要去告诉老夫人一声,季祯那边的房门便开了。 若华心下大松,立刻把早就准备好的东西亲自送进去。 季祯的床帐放下,看不太清楚里面究竟是什么光景。不过可以隐约看见有个坐着的身影背对着若华。 若华认出那是江熠,不敢多看立刻躲开视线。只是在放好手上的东西以后壮着胆子问:“爷,要我侍候吗?” 她话一出口,季祯却没回答,只有江熠道:“不必了。” 江熠正看着季祯。 季祯也睁大眼睛看着江熠,一双俊目中只能露出复杂而带着埋怨地光芒。他并不是不愿意回答若华的话,只是方才他开口时,声音格外沙哑,如果让若华听见了,一定会心里产生怀疑。 季祯干脆便不说话了。 他动了动自己的胳膊,胳膊从指尖到肩膀,处处透出酸麻的感觉,腰和背,臀和腿更是也有别样的酸胀。 季祯嘶了一声,便又把手放回去,当下只有脑袋动弹起来比较顺畅,便只好用眼睛看着江熠,怀疑地质问他:“其实我现在只剩下一个脑袋,剩下的皮肉都被你生吃了吧?” 要不然怎么解释他身上这么的酸楚? 当然这也是季祯胡说的话罢了,他的指尖还是能感觉到自己身上的皮肉存在的。 江熠盘腿坐在他身边,双手只垂在自己的膝头,面对季祯的胡言并没有生气,反而笑起来,伸手又在季祯的脑袋上摸了摸,从他的额头摸到了天灵盖。 季祯的目光从江熠脸上改看到他身上,发现江熠身上的衣服好像变过。虽然看上去还是白色,却没有之前那么鲜亮,反而透着几分柔和的月白,隐约还有暗纹。就连同江熠的气质也像是有些改变,怎么说,就是变得比从前柔和了很多。 “饿了吗?”江熠问季祯,原本摸在季祯脑袋上的手已经垫在了季祯的后脑勺上面,轻轻把人给托起来一些。 季祯嘴上哎呦哎呦,不过还是顺着江熠的动作慢慢坐了起来。 他身上穿着单薄的里衣,本来以为江熠的手放在自己身上的时候自己会难免觉得有些冷,却没想到江熠的手虽然还是冷,但在他身上时却像是被中和了一般。 季祯觉得奇怪,不知道究竟是江熠的手真的没有从前那样冷了,还是自己的感觉比以前迟钝了许多。 “唉,又饿又累。”季祯往后靠在江熠的怀里,想到现在他这样浑身不舒服,都是江熠的问题,嘴上就忍不住骂他,“还不都是你闹的,真烦人,烦死人了。” 他再狠的也骂不出来了。但即便如此,这种话本来季祯也没太足的底气随便用来挑衅已经入魔的江熠。 只是昨天晚上过后,两人做了世上最亲密的事情,两人之间的确有什么不一样了。 不管是江熠还是季祯都能感觉到这一点,季祯便又觉得身上的酸疼是值得的。毕竟那事情也并不全都是酸疼,只是过后酸疼。 而且江熠果然极喜欢自己,季祯反手搂住江熠的脖颈,想到昨晚一切开始之前江熠落在自己嘴唇上面那个一触及分却又温柔至极的吻,心念动了动,仰头也一样吻回去,然后低下头只把自己的脑袋埋进江熠的颈窝里面,深深吸了一口气,埋头赖在里面不愿意出来了。 同一个院子里面的另一个房间,若华坐在矮凳上盯着在她床角中呼呼大睡的梦大顺,叹了一口气,起身给梦大顺掖被角,顺便把它多余的那个脑袋给盖上了。 梦魇睡得安稳,只觉得呼吸不畅,自己给自己造的美梦场景猛然一便,成了自己被江熠惩罚,用一座大山压住它,使他无法挣脱动弹不得。 梦魇扑腾起双手,惊叫一声把被子扑开醒了过来,两个脑袋一个涨红一个青白。再看屋里,若华给它盖完被子以后便离开了。 梦魇左思右想以为方才那不是做梦,应当是江熠隔空施展了某一项术法。它缩在角落里叹了一口气。 唉,好难。 这院子外面就不知有多少修士,梦魇不敢去外面,跟着江熠更是胆战心惊,想到自己离开魔界本来也是忍受不住,不想也遭受被魔王磋磨的命运。 却没想到它跟的修士都能堕魔,难道这就是它的宿命? 梦魇胡思乱想着,又思索到不久之后仙门和江熠的谈判,心中更是阵阵擂鼓,不晓得到时候会有什么样的发展,自己的命运又该何去何从? 不过说到底,梦魇心里还是有个章程的,那就是跟着季祯。季祯虽然言辞之间常有狠辣的话,可是行动上其实还算心善。 不仅梦魇这样想,许多人也对后面江熠和仙门的恩怨会如何了结有诸多猜测。唯有季祯对这件事情没有从前忧虑,在等待的日子里还抽空去看了家里人许多次,向从前那样请安问好。 他现在又有了依仗,不仅不怕江熠,还娇了起来。除了往来之间总带着一个魔物显得很不合时宜之外,家里人几乎都要觉得家里已经要回到从前安宁的时候。 安宁归安宁,论起正事的日子也转眼到了。 第一百一十一章 圆满了事 说是要谈,但仙门经过上两次的元气大伤,清楚知道自己此时还无力除去江熠,更对他有许多忌惮。 魔物本身是没有信用可言的,这是他们早年打交道的心得。只是即便知道这一点,他们现在也还是不得不与江熠磋商出一个折中的,起码仙门能够面上过得去的结果。 临了到了这天,季祯心里也很是郑重,认认真真做了准备后同江熠一块儿到了议事厅里。 他们来的不晚,里面却也坐满了人。虽然均是正襟危坐的模样,可季祯看了一眼还是先感到了一丝疑惑。 无他,这厅里面坐着的除了他认识的,还有几个应当是仙门后面派出来的代表,奇怪在于季祯原本以为这样要紧的事情 ,仙门会派出许多德高望重的前辈,不过没料想在座的除了两位已经白了胡子,其他均是中年甚至青年模样的人。 季祯的好奇也只是维持了小小一瞬间,在他看见那些人在自己和江熠踏入视线后明显忌惮的神色,便也了解他们的心态。 仙门已经折损不少,经不起再消耗。今天要谈的事情结果不定,若是再打吵起来,恐怕是不妙。 为此季祯再看那两个白胡子,年纪足够做他祖父的老道人,心中反而多了很多敬重。 除了仙门之外,皇家也有代表,皇家的代表不消说,自然是还没有离开宜城的梁冷。 梁冷的视线从季祯一进入大厅开始就落在他身上,看得久了,季祯也察觉到,跟着循着视线看过去。 梁冷的目光情绪复杂,像是担忧又像是审视。 季祯心里想,梁冷其实也没有对自己不起,他便也愿意把对方当做普通好友。他本来想要对梁冷扯一扯嘴角,露出友善的表情,只是还不等季祯的神色变化,江熠已经从与他并排改做站在他身前,挡住了季祯的视线。 嘁。 季祯也不见怪,只是撇了撇嘴。 大厅里面安静一片,季祯走到自己二哥身边站着,季家人在这个时候当然也是在大厅里面占据了不小位置的。 季家如今已经权衡过利弊,有了应对计策。季深清楚知道季家在南边的影响力早为皇室忌惮,无论是太子还是皇帝,许多行为本来就是试探。 照着原本的态势,季家能应对一时,长久下去终究会埋下祸根。倒是这一次,看似牵扯进一桩祸事中,但转念想来,也许却可以借助此时重新寻找到各方关系的平衡点。 “人魔有别,既然早早已经划分了魔界与人界,规矩也是当年江长老定下的,我想自然还是要遵守得好。” 仙门那边有人开了口,他所特意提到的那个“江长老”便是江熠的祖父了。 之所以说起他,目的也十分明确,便是希望即使江熠入魔,他也应当念及旧情。 除去希望江熠不再入人界之外,仙门另外又表示,“若是有魔物为祸人界,仙门必然还是要出手。” “不过至此,仙门同你再无瓜葛,前尘往事撇过不提,从此以后各走一边便是。” 仙门的意思并不复杂,话说得也看似很硬其实内里绵软。这也是知道自己此时并无能力与江熠讨价还价的缘故。 简单讲出来就是:暂且不打,希望你别做得过分,最好去魔界,两边再无瓜葛。 季祯看角落里站着的好些位年轻修士颇为不忿,只是压抑住自己的不满心情。仙门向一个魔物求和,无论如何都显得有些屈辱。 “你怎么说。”对方说完一串话,见江熠没有开口,硬着头皮又问了一句。 季祯脑袋里已经把他们的话盘过一遍,此时先开口问:“那我怎么算呢?” 众人看向季祯,季祯也不虚,只是环视一圈看回去,也没有以和魔物混在一处为耻的样子。 他问的小了说是他和江熠的怎么算,大了也能牵扯到整个季家。 “正是了,”季深接过话茬,“季家无意同魔物纠葛,本还指望着仙门相助,谁料……”他说得语焉不详,但一众修士们脸都一块儿黑了下去。 这不就是说仙门没有用,季家被迫和魔物搅合在一起么。 “总之,”季深叹了一口气,让自己语气沉稳的说出下半句,“如今婚约未解,季家也处于被动啊。” 他把这事儿挑明了,把季家搬到台面上说,就是想要用这个机会把事情说清楚,以免往后仙门或者皇室用季家与江熠的关系做文章。 而季深所表达出来的被江熠胁迫之意,自然不是季深如此狂妄随便说的,而是季祯早早同他说过,让他只管这样讲,江熠那边不会有什么。 季祯也是为了季家着想,不愿意季家为了自己陷入什么为难的境地。 仙门或者梁冷听见季深的话,均是面色不好。他们清楚季家没有季深说得如此被动,但是又不能完全否认季深的话。 的确,若是他们早能除去江熠,季家也不一定愿意和江熠续这婚约。 “婚约未除,那按礼来也无可指摘。”仙门憋了好一会儿,总算是有人出来说了一句话。 梁冷沉默着,原本想要抬头看看季祯的神色,然而还没有完全把脑袋抬起来,目光便忽然被一道锐利得光芒射中,一阵钝痛使他不得不捂住了眼睛。 好在这只是一阵如同警告般的痛感,并没有要伤他性命的打算。 梁冷心中已经有了轻重的成算,只是到底有不舍与遗憾之感。 他自然是喜欢季祯,纯粹的悸动令人珍惜,可是得到对方的代价远远大过梁冷愿意付出的。退一步说,除了儿女情爱,梁冷心中更加看重的是权力江山。 如果能够得到季祯当然很好,但季祯对他来说只是锦上添花,并非雪中炭火。 梁冷忍下眼眶中的痛感,轻轻揉了揉自己的额角,耳边听见季祯说:“若是如此,我便向大家许诺,往后只要有我在,重光便会和仙门划清界限。” 季深也说:“季家也愿意作保,往后婚约完成,幼弟也会前往魔界,多数时候都会在那里生活。” 这话一出,在场其他人的心情却安稳了很多。 季家在其中若是充当一个保证与限制,却是现在看起来最好的结果了。起码现在季家口头一句话,比他们管用很多。而且他们无法对江熠如何,却可以对季家形成制约。 这样一来季家站在中间,把两边的重量均衡很多,同时也让自己的位置稳固下来。仙门和皇室起码在短期之内都无法对季家做什么。 最重要的是,季家人这样说,胆子是有些大了。然而季家既然能当着江熠的面说出来,自然是早有把握。况且江熠对他们的话没有丝毫异议的模样,不仅让仙门的人吃惊,也让他们安心。 他们再看向季祯,不少人眼中隐约还有了佩服的意思。 不管季祯用地什么手段,能在魔物面前,用一个凡俗的身体说出一言九鼎的话来,那就有他们想象不到的过人之处吧。 话说到此,仙门的人已经是默认了季家的说法,开口同意间还隐约有夸赞的意思,既是给自己台阶下,也是让季家心里舒坦。 最后只有皇室还未表态。 梁冷此时还没有从眼睛的痛楚之中恢复过来,他半垂着眼眸却也知道现在自己该说话。 “如此甚好。”他开口只说了四个字。 在场原本的哄闹随着他这四个字落下而安静下来,众人都松了一口气,默认这个结果,也庆幸总算圆满了事。 第一百一十二章 叫叔公 江熠站在廊下,阳光从侧面斜照过来,淡淡金芒落在他白皙的皮肤上,几乎穿透过去,让他闭眼仰面的动作显得很干净。 他坐在人来人往的院子里,周遭却像是独辟出一块空间,旁人不敢凑近,他也无意缩短自己与旁人的距离。 这与入魔与否的关系不大,即便是入魔之前,江熠也未曾有过寻常人家的亲情与眷恋。在他的记忆中少数的温情时刻现在想来,都也是他自以为的温情罢了。 季祯就站在不远处的院子里,弯腰正去抱一个胖娃。他就像是一根线,一头系在江熠身上,牵扯住他和尘世的关联。 “会叫叔公了没有?”季祯问一旁的老妈妈,说着指尖在胖娃娃的腮边摸了摸。 那胖娃娃已经两岁多岁,论辈分是季祯的侄孙了。季祯同他已经有许久没见,没料想这肉团子还记得自己,虽然是还没有能够直接叫出“叔公”二字来,但“叔”字在漏风的小嘴里面呼之欲出。 “教了许多遍的,只是还欠些火候,不过小孩子学说话有时候就是灵光一开的差别,指不定什么时候就顺畅了,”老妈妈笑着回话。 “嘿嘿。”季祯也并不在意小孩子能不能准确称呼自己,反而还道,“也罢,叔公本来就叫着显得老成。” 他说着用脸颊去蹭胖娃娃的脸,小胖娃也极其上道,不仅用自己肉乎乎的脸颊与季祯贴面,更是亲昵地抱住季祯,撅起红润润的小嘴去亲季祯。 “哎呦喂,”季祯被亲得受用,抱着孩子转过身去喊江熠,“重光你看,他多喜欢我。” 两个画面的分割线被季祯的这句话抹除,江熠睁眼看过来,就看见那胖娃娃紧紧搂住季祯的脖子,怯怯有些生疏地看着自己,季祯还吧唧吧唧亲小孩儿脸,极为享受那软嫩的接触。 看得出来季祯应该是很喜欢孩子的。 江熠若有所思。 季祯便已经在这个空隙里面抱着小侄孙走向江熠,笑嘻嘻地对侄孙道:“也亲亲他好不好呀?” 他放软了语气,刻意哄着孩子。 然而江熠身上到底有着先天让孩子恐惧的气息,一时小侄孙十分犹豫,皱着小小的眉毛,看看江熠又看看季祯,面露依赖地不愿意行动。 江熠也并没有把季祯这种玩笑话放在心上,只是问季祯,“我们什么时候离开?” 季祯还是自己亲着小孩儿玩,回答说:“着什么急呢,我一会儿还有好几个小辈要见的,你也和我一起,要不然多没有礼貌。” 他们已经定了离开的时间,今夜便要动身了。虽然仙门不能真正束缚江熠,但季祯心里到底存着一点责任感,还是觉得现在江熠不算太稳定,离人界远一点也好。 季祯走到江熠身边了,婆子便不敢随便靠近,只是远远小心看着。 季祯拿起小侄孙的胖手去碰江熠的脸颊,“来,给他一拳头。” 他又自言自语,“他叫我叔公,叫你却怎么叫呢?” 这本来是喃喃自语,却没想到小胖娃不知怎么听进了耳朵里,就好像是前面用了九十九分力气,只差这一下便打通了关卡般,忽然对着江熠叫了很清晰的一声:“叔公!” 别说季祯,就连江熠也讶异地看了过来。 胖娃娃似乎还不明白自己说了什么,只是连着又嘟囔着:“叔公,叔公。” 后面两句就是对着季祯了。 季祯没有计较小侄孙第一声的叔公叫的是谁,他只是满面惊喜,看看小侄孙的奶妈子,又看看江熠,“真巧了。” 也在这个时候小侄孙像是鼓足了勇气,伸出双手朝着江熠那边扑过去。照着季祯方才的意思,并没有给江熠一拳头,而是在江熠脸上也亲了一下。 小孩子多半也是看人面善不面善的,好看的人多半都被归为面善。 小侄孙的嘴巴温热而纯真,亲吻带着柔软的亲近。江熠完全愣住,再看那亲完以后立刻把脑袋缩回去的,和季祯靠在一起的时候,眉眼间有明显相似的小侄孙,唇边也慢慢露出了一点笑意。 原来亲情是这样的滋味。 他主动发问:“你小时候长什么样子?” 季祯此时低头看小侄孙,小侄孙正在搓眼睛,这个样子便是犯困的先兆了。季祯手也抱得累了,转身对着奶妈使了个眼色,让她过来把人抱过去,过程中回答了江熠的问题,“大约是和他有些像的,不过更要可爱机敏些,我娘说的。” 季祯想了想笑着说,“你如果想要看,那我让我娘把我小时候的画像拿出来给你瞧瞧,我娘从前留了不少我的画像,各岁都有。” 江熠握住他的手,点头说:“好。” 季祯和他一块儿站在太阳下,没站多一会儿便又有几个大大小小的后辈过来同他们说话。几个侄子侄女一半比季祯还大好几岁,剩下几个小些,基本也和季祯差不离了。 不过不仅是季祯安然有长辈的泰然,小辈们的行事举止也亲热之中有尊重,你一言我一语地问季祯问题。 多半问的都是季祯以后多久回家,再见是何期云云。 季祯早早想过这个,“我这年纪本来也该到外面闯荡闯荡,一年半载不回来也是寻常,不说我,便是阿淳外出巡查产业的时候,不也动辄半年才回来?” 阿淳是季深的长子,也是方才那个小侄孙的父亲。 又有侄女红着眼眶把一堆鞋子衣物拿出来给季祯,“叔叔,这都是我这阵子和母亲一起亲手赶制的,您务必带上。” 季祯摸摸她脑袋,让丫鬟把东西拿下去收好。 季祯要走已经是定下来的,只不过无论怎么说,此一去都是离家远去且伴有风险。季家把季祯的离开说成是为几方安稳做的牺牲,这也不算是夸大。 起码季家人,还有城内外的许多百姓也多是认同的。 魔物的名声就是那样糟糕无法挽回,怎么说都是季祯受魔物的胁迫可能性更大。 季祯已经把解释的话说透彻了,再多的也懒得说。他只是充着长辈的脸,把小辈们各自叮嘱一番,这便算罢了。 至于季祯的长辈,这阵子已经想开许多,当然也是在季祯保证了至少半年一次,过年则一定回家住到正月十五之后,他娘才不哭不念了。 况且季祯要去的是边城,季家并不是照应不到。 季祯正和家里人叙述离别情,有仆人一路快走进来禀告,说外面有人求见,只是这个要求见的对象让在场许多人没有想到。 连季祯也问了一句:“见谁?” 仆人小心翼翼又说了是要见江熠,而且似乎是仙门的人。 “这个时候会是什么人,不会是又来找麻烦的吧。”季祯皱眉,“是仙门的人?” “是一位姑娘。”仆人补充道。 姑娘…… 季祯和江熠对视一眼,加上仙门的身份,心中都有了可能的对象。 “把人请进来吧。”季祯道。 曙音在外面等了一刻钟,便看见有个气喘吁吁跑过来的小厮来领她进去。她得知江熠和季祯要离开宜城,鼓足勇气独自找了过来。 她想看看江熠,不管是想看看江熠是不是众人口中那个令人生惧的魔头,还是看看自己的师兄,这都是曙音的一个执念。 只是临了被小厮叫过去,她心却又狂跳起来,有些畏惧自己进去以后见到的江熠已经不是她记忆中的江熠。 这个想法一冒出来,曙音就在心里自嘲了一声。 江熠怎么可能还是自己记忆中的师兄,师兄已经明明白白和仙门做出切割,如今两人的身份也再回不去从前了。 即便如此,曙音穿过一道院墙,再目之所及看见江熠的时候,还是红了眼睛,忍不住叫了一声,“师兄。” 第一百一十三章 正文完 原本以为为难的话,在有了宣泄口之后,其实并没有曙音想象中那么难说出来。 她甚至在片刻中有过恍惚。 那个站在阳光下,与季祯并排一处的青年似乎从来不曾变过。可很明显,不变的只有季祯,并非江熠。 曙音往前走一步,眼睛就红一分,心中百转千回的情绪全都化作酸楚的泪水,等脚步停在了江熠面前后就化作晶莹的泪珠子沿着脸庞滚落下来。 “师兄,”她又仰头叫了一声,江熠虽然垂眸看她,情绪却没有为此波澜。 “曙音姑娘,”季祯先唤了曙音一声,又转头对丫头说,“拿手绢来。” 曙音脸上原本的孩子气淡了,直到季祯把手绢递给她,她用手绢擦了擦脸,这才低声说:“谢谢季公子。” 她好像这个时候才反应过来自己哭得唐突,曙音心里一多半是知道面前的江熠与从前的江熠相去甚远,可是这么多变化后,对她来说,心里依旧存着一分师兄还是师兄的期盼。 然而江熠开口却只是说:“我不是你师兄。” 曙音忍着眼泪没有反驳,只是道:“我知道你们要离开了,我不日也要和江追一起回云顶峰,”她观察着自己说话时江熠的反应,发现就算自己说起云顶峰,江熠也没有多一丝情绪流转,由是灰心下去。 她和江熠应该不会再见面了,曙音想到这里,低头又有两滴泪珠落在地面。 不过等她再抬起头来时,又勉强露出一点笑意:“你不认我是你师妹,但我认你曾是我师兄,只是往后我们走的是不一样的路,我要告诉你,就算我认你做师兄,往后你若为祸人界,我也会向你拔剑的。” 她说完也不看江熠,只转头对季祯又说:“季公子,谢谢你。” 季祯明白她的谢意来自哪里,知道曙音心底还是关心江熠的,他只是点头,“曙音姑娘,愿你顺遂。” 曙音转身迈出了离开的步伐,江熠却忽然道:“等一等。” 曙音吸着鼻子回首,本不知江熠叫住自己是何意,却见江熠朝着自己摊开的掌心里面慢慢显露出一把横亘其上的剑。 那剑她很熟悉,季祯也认得,是江熠曾经一直佩在身上的,剑柄上本还坠着一个后来送给季祯的小铃铛。 现在没了铃铛,其他却依旧是原貌。 “云顶峰的东西,该让云顶峰的人带走。”江熠道。 这是江熠曾经日日佩戴在身边的兵器,曙音最懂这剑之于他们的亲密与重要。她此时却还是难过起来。 曙音接了那把剑,嘴唇动了动,眨眼间还是又落下泪水。 这把剑大约是江熠给她的最后一丝师兄的安慰与关怀,同时又明明白白告诉曙音,从此以后云顶峰与江熠便再没有牵连。 曙音离开,没有再回头。师兄已经不算她的师兄,曙音难过又释然。也许这样最好,起码这个时候有真正理解师兄的,愿意陪着他的人了。 季祯看江熠一眼,叹了一口气。 江熠没反应。 他又看一眼,又叹一口气。 江熠便转头看他:“你做什么?” 季祯说:“我自己叹一口气,再为你也叹一口气。” “我不想叹气。”江熠道。 “你当然想,只是你不知道你想。”季祯自顾自笃定。 江熠看着他的唇边被牵扯出来的酒窝,没有反驳。 季祯才不相信江熠心里没有一丝波澜,倘若真的没有,他岂会叫住曙音把自己的剑给她。曙音终究曾经是江熠的小师妹,况且曙音那样的女孩子,并没有什么很坏的心眼,又敬仰江熠,想来从前必然是给过江熠一些温馨的。 哪怕前尘与后缘都已经被堕魔斩断,许多事情依旧存在过。 季祯把手背在身后往前走,心知自己所想所察说出来也没有意思,便只道:“嘁,我只是看见那把剑,想起你从前给我的小铃铛,多好的铃铛。” 他背到身后的手捞了捞,没多久就有另一只手来够季祯的手掌。 两人握手在一处往前走。 他们原先住的院子里的东西多都收拾出来了,只是到底没有能够找出一个那样能好好装着梦魇的玉瓶。 以至于季祯此时抬眼一看,堆着许多待存放的物品的马车旁边,几个箱子上面便蹲着一个梦魇。 它坐着很安然的样子,目光在旁边避着自己走的仆从身上得意洋洋扫过几眼。 有江熠在,有梦魇这种小魔物也不足为奇。只是它这长着两个脑袋的怪模样,还是让许多仆从都倒抽一口凉气,不敢靠的太近。唯有照顾过梦魇的若华知道它其实并没有多坏,还能与它说两句,安排指挥它的去向。 梦魇心里将此时当成自己做魔以来少有的高光时刻,因此再面对一个小心翼翼靠近过来询问它要坐哪一辆马车的时候,梦魇还反问对方:“你觉得我该坐哪一辆马车呢?” 梦魇两张嘴一起说话,虽然说出来的是童声,然而又有回响一般古怪。 那个问话的小厮果然被梦魇的话唬住,十分犹豫着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才好。 季祯开口欲言,然而没想到一张嘴正吸气,一只莽撞的小飞虫竟直接冲进了他的喉咙里面。飞虫贴到喉咙的感觉太过怪异,更多的当然是恶心。 季祯眼睛一瞪,半弯下腰去拍着自己胸口不住咳嗽,当发现咳嗽也没法把那飞虫给弄出来以后,又有呕吐的冲动。 那飞虫不知在什么地方停过,季祯脑袋里的想象力发散,十分难以自控。本来只是想借着呕的动作让飞虫出来,现在是打从心底里想要吐了。 他一呕,梦魇便发现了季祯和江熠离自己不远。哪里敢再充大,立刻从箱子上爬下来,站在角落杵着,目光好奇又探究地看季祯这边。 季祯扶着江熠的手,用手指自己喉咙,目光愁苦地告诉他:“虫。” 江熠了然,伸手在季祯的脖颈间轻轻一抹,“没了。” 季祯只是觉得江熠的手有点凉,并没有虫子还在不在的感知。他还是干咳两声,又不确定地问:“真的没了吗?” 那虫子太小,有或者没有的确不好判断。但江熠说没有,季祯便还是相信他的。 “唉,想想还是有想吐的感觉,脏死了。”季祯抚摸着自己的胸前,给自己顺顺气,脚步已经和江熠一块儿到了给自己装货的马车前,余光正好瞥见箱子角落里面探出半个脑袋的梦魇。 “你躲什么?”季祯说,他刚才咳一阵,面颊还有些过红,瞧着便不是很舒服的样子。 梦魇小步走出来,满脸谄媚溜须拍马说:“不愧是您。” 季祯听得出来它话里面的意思应该是想要给自己拍马屁的,只是并不是很懂梦魇此时拍马屁是想拍在何处,夸自己咳嗽得好吗? 季祯斜眼看着它,又见梦魇转头向江熠,“也不愧是您。” 见到江熠过来,很多原本在周边的仆从都已经远远退下,他们说起话来也不必避讳什么。 “你说的什么?”季祯问梦魇。 梦魇四只眼睛都看着江熠,“我料想方才您那样的反应,也许是有喜事?” “什么喜事?”季祯的脑筋还是不太转得过来,把话说完才忽而皱眉,“你的意思是,”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肚皮,又立刻抬起头,目光紧紧盯着它。 梦魇一点头,季祯就露出一个冷笑来,“你可知道我是男的,你是不是心存不满,拐着弯骂我?” 梦魇本来就是看着季祯又被江熠扶着,又一脸想吐的样子。它又太过急切想要拍马屁,一不留神拍到了马蹄子上,于是慌张地摆手,“我没有呀,这是,这是因为,” 梦魇一着急,都不知该如何解释。 反而是江熠在一旁十分难得的为梦魇说了一句话,“魔界中孕育下一代并无严格的男女界限,梦魇一族便是如此。” 季祯面色稍微和善一些,他半蹲下去用手搓梦魇的头:“人是不能的,知道了吗?少胡说八道。” “原本是不能,可他那么厉害,我从前也见过有被掠到魔界的男人大肚皮的呢。”梦魇说。 此话一出,把季祯给惊呆了。再想一想梦魇话里面的意思,大约就是平常魔族大约不能让人类男性受孕,可江熠这样的应该是特例了。 季祯惊恐地转向江熠,“它,它,它说的是真的?你可以?” 他想到两人在一起纠缠的日日夜夜,忽然有一种想要直接晕过去的冲动。 “我不行。”好在江熠随后否认。 季祯的一口气被放回原地,梦魇却被江熠拎起来,“你喜欢孩子?” 他单手提着梦魇的一只脚,倒挂着将它拿捏住。之所以这样问季祯,是因为季祯前面抱着自己侄孙的时候似乎很喜爱。 “你说过把它的脑袋砍了也可。”江熠说着,视线似乎已经开始权衡应该把梦魇的哪个脑袋砍了一般。 梦魇大惊失色,急急看向季祯,却见他只是冷笑盯着自己,似乎还想为方才梦魇的胡言乱语讨回一成。 好在在梦魇晕厥过去之前,季祯大发慈悲,“算了,我那么多小辈,哪里还缺它这么个两头怪。” 经梦魇这样一打岔,季祯反而觉得将要面对离别的愁绪少了很多。 季家要为他们送行的车马已经在门前排起长龙,车马上带的东西数不胜数。 边城已经让人在修宅子,这些运过去的东西也都将往那边放。 “真多带几个人过去?”季母站在门内与一行人给季祯送行。 外面星月稀松,已经浸入夜色里。 “何苦让他们离家那样远,”季祯说,“原来在我院里侍候的人,还盼着母亲多上心了。”季祯说着看了若华一眼,又对她招手,“往后你去母亲院里,为人处世都仔细些。” 若华淌着眼泪不住点头。 道别是这些天里季祯面对最多的情绪,他便不想在这个离别的关口再多纠结。他对着众人露出笑容,“那我走了,不必太念着我,说不准没几个月就回来了。” 一家人看着季祯迈下台阶向马车走,目光紧紧跟着季祯的每一步。 季祯忍着没回头,他晓得但凡是回头,长辈小辈们必定又有一番要哭要说的。 他一口气上了马车,刚坐下便小心将窗户打开一点点,偷偷从窗缝里面看。一直看到马车起步,车身一晃,季祯扶着窗户的手没稳住,人也跟着晃了下,江熠伸手托住他的肩膀。 “他们很舍不得你。”江熠说。 “那是当然。”季祯道。 “你呢,你真的舍得吗?”江熠问,“从此只同我一起。” 季祯面向江熠,面上露出笑意,眼睛里有明亮的光,其中透出几分狡黠,他说,“我舍不得啊。” 他刻意停住几息消遣江熠,随后才说,“可那不一样,我想我更放不下你。” 季祯摩挲江熠冰冷的手背,慢慢摸到江熠的指尖捏在掌心,“我说不上来为什么,我只是想我不能让你一个人去魔界。” 他的家人都在一起,生活和乐美满,他最是知道这种惬意的。也清楚魔界是什么地方,可能有什么颠簸挫折。 只是这种对比越明显,他越无法扔下江熠一个人去面对。他并不恐惧担忧,季祯自信自己是有着无数退路,总能回头便看见身后的支持与关爱的。没有退路的反而是江熠。 为此江熠只能往前走。 入魔之前的江熠和入魔之后的江熠,所有表象的情绪之下藏着的都是不安与孤独,季祯如此深入见到过这份孤独,便自觉有责任去消解这份孤独。 江熠垂首在季祯的脸颊上亲了一口。 季祯自吹:“这便是我对你的体贴心思了。” 江熠低低笑起来,不否认季祯的得意话。 星光从云层俯瞰人间的整片天地,马车在砖石路上发出匀速前进的声响,宜城的城门远远看着车队远去,把藏在马车里恋人之间的亲密低语一同带去终将回来的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