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药》 【有药】一 【一】 月悬中天,一扇紧闭的房门中传来密语声。 “兄弟可知交通灯是哪三个色?” “红黄绿。” “蛮夷鸟语如何以蛮夷鸟语称之?” “english.” “英雄联盟简称?” “……捋啊捋?” “错了。兄弟,你我所谋非同小可,事关天下安危,这些题目万万不可掉以轻心。” “是。” “不如将那蛮夷鸟语的字符再背一次罢。” “a, b, c, d…” 月渐西沉,那幽森密室中一遍遍回荡的古怪音节也归于岑寂。 【二】 楼主打量着左云起。 左云起也直视着楼主。 左云起是个面容皎洁的美少年,只是此刻脸色惨白、衣衫褴褛,裸露在外的胳膊上还遍布着鞭打的痕迹。他身姿孤绝地独立堂中,迎着四周内涵各异的目光,神情却很有几分事不关己的抽离感。 楼主翘起二郎腿偏了偏头,问旁边的彪形汉子:“怎么着,他是穿的?” 五六名汉子面面相觑。 其中一名虬髯大汉抱拳道:“回大人,他自称是千年后穿越来的。但我们觉得他是假穿。” 楼主道:“为何?” 汉子道:“我全帮上下与此人有不共戴天之仇,好不容易才将他拿获。他头天刚被关进地牢,第二天就穿了。” 众汉子纷纷横眉怒目道:“这简直是拿我们当傻子哄。” 楼主道:“嗯……” 左云起忽然开口道:“连你们这些傻子都能看出不妥,我还会如此找死不成。” “……” 【三】 汉子咬牙切齿道:“求大人明察。” 楼主呵呵笑道:“我一个做小生意的,算不得什么大人,只不过凑巧是穿越者。只有穿越者才能看出谁是真的穿越者嘛。” 【四】 大凉都城风水奇异。 每年总有那么一两个新死之人突然睁眼,肉身却已被千年后的灵魂抢占。 甚至有可能走在路上突然倒下,再爬起来时已经变了个人。 初时会引起一番鬼哭狼嚎,如今大家情绪稳定,拆灵堂的拆灵堂,报官府的报官府。 不过,都城之外这种事却寥寥无几。偶然遇上,若是处理不当,还是会在当地搅起轩然大波。因此大凉律法有明文规定,全国各地一旦发现穿越案例,需立即送入京城,移交专人审理。 这个专人就是楼主。 楼主姓楼,名主。 楼主通常一身富贵闲人打扮,眉目倒依稀有几分书卷气,然而眼神发飘嘴角微翘,浑身透着一股能躺着就决不坐着的劲儿。 京城里的百姓都知道,这具身体原本是个最末流的文官,后来死了,又活过来,就给自己改名为楼主了。 简而言之,他是个替皇帝甄别穿越人士的穿越人士。 【五】 楼主道:“按理说,通常只有穿来的装成没穿。可如今先帝驾崩,当朝圣上给穿越人士提供的福利好,引来本地人假冒倒也并非不可能。” 新帝野心勃勃,对穿越者略微放宽了政策,有意推进大凉文化建设。一旦通过审查,被任用的穿越者不拘于朝堂也能发光发热。楼主自己便是一例。 汉子忙道:“请容在下细禀。江湖上有个擅毒的大帮派,叫做旁门。旁门有个门主,叫做左道。” 楼主道:“嗯。” 汉子道:“左道有个儿子,叫左云起,就是这家伙了。” 左云起道:“我并不是左云起。” 汉子道:“江湖上还有个大帮派,叫青龙帮,也就是我们。” 楼主打了个响指,就着侍女小手捧上的青瓷杯啜了口茶。 楼主道:“你们起名字能走点心么。” 【六】 汉子道:“旁门使毒的手段极其阴狠,青龙帮弟兄惨死于他们手下者不计其数。终于老天有眼,两个月前,旁门炼药时出了差错,起了一场大火,那药房里藏的种种剧毒之物经火一烧,烟气四散,竟将他们全门上下一气儿毒死了。但那门主左道并未留下尸首,不知躲去了何处。还有这个在外游历的少门主,亦留下一条小命。” 楼主道:“于是你们趁火打劫绑了他。” “……” 汉子道:“大人英明。我等主要是想拷问左云起,逼他交出他爹的下落。谁知几鞭子下去就断气了。” 楼主道:“你们那几鞭子,到底是几鞭子?” 汉子道:“左云起有功夫在身,按理不该如此不经抽。我们只当他装死,又把他泡进冷水里浸了一晚上。” “……” 汉子道:“果然他就醒了。可是人虽然醒了,却……” 左云起道:“却不是原主了。” 【七】 汉子道:“大人,需知左云起若是活着,必然是要被拷问至死的,他爹也难逃报应。他这被穿的时机,未免找得太巧了一些。” 楼主道:“有理。” 汉子道:“可万一他是真的被穿了,我等也不敢擅自处死,误了朝廷的大事。只得赶来京城求大人您鉴别一下真伪。若是假的,再剁他不迟。” 楼主道:“这倒不难,待我问他几个问题。” 左云起道:“你问。” 楼主道:“你说你不是左云起,那你这皮囊里头其实是谁?” 左云起道:“周杰伦。” 【八】 左云起道:“开个玩笑。” 【九】 楼主道:“过马路要走哪儿?” 左云起道:“人行横道。” 楼主道:“英雄联盟简称什么?” 左云起道:“撸啊撸。” 楼主道:“奥运几个环?” 左云起道:“五个。” 楼主道:“从左到右都是哪些颜色?” “……” 左云起道:“你摸着良心讲,你自己记得不?” “……” 楼主道:“下一题。” 【十】 楼主道:“接下来是选择题。大河向东流啊,天上的星星——a,亮晶晶;b,不说话;c,参北斗;d,眨啊眨。” 左云起道:“c。” 楼主道:“让我们红尘作伴,活得——a,风风火火;b,潇潇洒洒;c,风风光光;d,松松垮垮。” “……” 楼主道:“请答题。” “……” 一名汉子拍案而起道:“怎么,答不出了?” 左云起道:“……c。” “……” 楼主看着左云起。 左云起也看着楼主。 所有人都看着楼主。 【十一】 楼主对着左云起凝望良久,缓缓开口道:“他确实是穿的。” 众汉子大惊道:“不可能!” 楼主道:“我说是穿的便是穿的。你们怀疑我的判断不成?” 汉子道:“我们斗胆怀疑一下。” “……” 楼主冷笑道:“这些问题若非穿越者,绝无可能答对。谁不服,上来接两题试试。” 并没有人站出来。 楼主道:“他既然是穿的,肯定不记得他爹的下落,你们再抽也是白抽。何况穿越人士必须送进宫去,供陛下亲审。此人由我接管了,诸位请回罢。” 众汉子你一言我一语地嘀咕半晌,无奈楼主搬出皇帝这么大一个名头,只得骂骂咧咧地往外走。 左云起微微偏头,与为首那虬髯汉子目光相接,又各自若无其事地移开了。 【十二】 楼主放下翘起的腿,换了另一只。 楼主道:“你答错了。不是风风光光,是潇潇洒洒。” 左云起道:“原来如此。” 楼主道:“你为何选c?” 左云起负手道:“三长一短选最短,三短一长选最长,实在不行就选c。” “……” 【十三】 楼主道:“所以你是蒙的。” 左云起道:“是蒙的。” 楼主道:“你若真是穿越者,怎么可能不知道这一句?” 左云起道:“我乡下的,没文化,没读过这首诗。” “……” 楼主道:“这是一首歌。” 左云起道:“我乡下的,没见识,没听过这首歌。” 楼主看着左云起。 左云起也看着楼主。 【十四】 楼主心中疑窦丛生,思绪飞转。如果左云起是穿越者,不太可能答不出这么简单的题。但如果他是本地人,又怎么会知道abcd,还背得出考场必杀口诀? 楼主既然专管这一领域,自然是做过调查的。据他所知,江湖上有关穿越人士的记载极为稀缺,即使有心翻找,也绝不可能查得到这种细节。 楼主无法完全相信左云起。 可他又无法解释左云起对现代知识的了解程度。 而且,说来玄乎,他总觉得这少年言行举止之间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仿佛久别重逢。 楼主很确定他这辈子没见过左云起。那么……是上辈子? 楼主看着左云起。 楼主道:“你上辈子到底叫什么?” 左云起道:“刘德华。” 【十五】 楼主道:“有趣。”他皮笑肉不笑地呵呵两声,“你暂且在楼中住下。” 左云起微微一凛。 左云起道:“为何?” 楼主道:“本楼每逢月底上奏一次,汇报穿越者的新动向。然后你就会被宣召入宫,由陛下决定是当人才任用,还是当麻烦打入天牢。” 左云起道:“现在才刚到月中,你这个办事效率,就不怕迟则生变?” 楼主道:“确实,发现新穿越者属于紧急情况,立即汇报也是可以的。但在陛下眼中,穿越者终究‘非我族类’,即使施恩任用,也会将我们安排到分散的地方。我难得能跟同类相聚,这几天你就陪我多说说话。” “……” 楼主道:“怎么,见到老乡不激动?” 左云起道:“……激动。” 楼主嘴角一扬,恶劣地道:“那怎么没个表示?” 左云起半晌没出声,两眼一翻,直直栽倒在了地上。 楼主道:“太浮夸了。” 楼主道:“喂,太浮夸了。” 楼主道:“大夫!” 【十六】 华灯初上,城外客栈的某间房里,虬髯汉子沉声道:“可算是过了这第一关。” 白日里跟在他身边的另一名汉子道:“门主不必担忧,少门主胆识过人足智多谋,后面的计划也定能顺利执行的。” 虬髯汉子叹道:“但愿如此。” 那跟班道:“门主,我俩混入青龙帮已经多日,如今又把少门主从他们眼皮子底下送走,再待下去恐怕夜长梦多。还是快撤罢。” 虬髯汉子道:“只是这一走,就更无从打听云起那边的情况了。” 那跟班深沉道:“少门主说过,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 虬髯汉子道:“这小子究竟是哪里学来的这些乱七八糟的话。” 跟班道:“属下不知。” 虬髯汉子道:“什么五环六环的,你听说过么?” 跟班道:“属下不知。” 虬髯汉子道:“嗯。不愧是我儿子。” “……” 【十七】 楼主坐在书房里提笔写字。笔是湘竹紫霜豪,纸是粉笺销金纸,连握笔的白指尖都透出一股骄奢淫逸的味道。 楼主赖以为生的主业并非穿越人士鉴定。 他在城中管着一座楼。 楼足有七层之高,是当今圣上特准的规格。集酒肆客栈勾栏赌坊于一体,服务理念超前,又兼碧瓦朱甍极尽华美壮观,可谓风头无两。因为落成时殊无牌匾,便被百姓简称为“特别高的楼”。 后来圣恩隆眷,钦赐一幅玉轴装裱的题字,上书“楼主好人一生平安”。 【十八】 楼主写的是一封信。 “林盟主拜启:悉闻两月前江湖中有一旁门药房起火,全帮横死,门主左道失踪,其子被仇家擒去。那少门主两日前被押到鄙楼,自证被穿了。通观此事,巧合甚多。烦请盟主查一查那旁门一案是否属实,若存疑点,还望不吝告知。” 楼主将信交于下人,转身去了客房。 左云起双目紧闭躺在床上。 他浑身缠着绷带,换上了干净衣物,更显得面相凛冽脱俗。虽然年纪不大,倒已颇有一门少主的气派。 楼主袖着手倚在床柱上,目不转睛地望着他平静的睡相。 楼主开口道:“你是打算一直晕到月底么?” “……” 【十九】 楼主道:“这药也喂了觉也睡了,再装就过了啊。” “……” 楼主道:“我数到三你若还不醒,我就通知青龙帮。三。” “……” 楼主道:“来人呐,今日让厨房做腊月梅雪煮里脊、十年花雕蒸螃蟹、西湖莲叶糯米鸡、人参高汤烧香菇,饭后再来个蜜饯龙眼、酥炸金糕。” “是。” “全端到左公子床前,我就坐这儿吃。” …… 左云起道:“嘤咛。” 【有药】二 【二十】 左云起从酱汁里夹起几片切得薄如蝉翼、几可透光的里脊,道:“你倒是会享受。” 楼主慢条斯理道:“人活一世,不就是图个痛快么。小雪呀,来给爷剥螃蟹。” 小雪道:“是。” 左云起抬头一瞧小雪那花儿似的脸蛋,鄙夷道:“朱门酒肉臭。” 楼主道:“嚯,你还挺不怕我的?” 左云起道:“不敢。可否借铜镜一用?” 左云起对镜道:“咦,这人真好看。” “……” 【二十一】 楼主道:“你穿来之后第一次照镜子?” 左云起道:“一来就被他们一路押着,吃的都不给,哪还有镜子……啧,这眼皮儿不够双啊。” 楼主道:“大男人还管眼睛双不双。” 左云起伤感道:“我以前最好看的就是眼睛了,又大又有神。” 楼主嗤笑道:“都灰飞烟灭了,还不是任你吹。没准儿是个秃老头子呢。” 左云起道:“你以前定然花容月貌咯。” 楼主道:“一般一般,也就是走在马路上被星探拦过那么三十几次。” 左云起道:“你大爷。” …… 楼主猛然抬头盯着他。 楼主道:“你再说一遍。” 【二十二】 左云起犹豫了一下,面露惶恐,低头道:“恕我失礼……” 楼主道:“再说一遍。” “……” 左云起道:“你、你大爷。” 楼主长叹一声,道:“我大学里有个室友特别贫,我每次跟他斗嘴都是以这句结尾的。” 左云起观察着他的脸色不说话。 楼主露出一丝落寞的神色,道:“小玉呀,给爷斟酒,斟满了。” 左云起望着他举杯,体贴道:“你若是喜欢,我倒是不介意每天问候一遍你大爷。” “……” 【二十三】 楼主道:“我说你还真是不怕我啊。” 左云起道:“说实话,有点怕,但怕得不太厉害。” 楼主道:“为何?” 左云起道:“人若是真真切切地死过一次,也就不那么贪生了。” 楼主似有几分感慨,叹道:“你说得对。我们这些人,谁不是向死而生呢。” 左云起道:“抱着一颗千年之后的心打量周围,功名利禄都是尘土,恩怨情仇都是白骨。没了也就没了,有什么大不了。” 左云起本是敷衍,说着说着却被牵动了心事,喃喃道:“世人又何必为这些尘土汲汲营营呢。” 楼主给自己斟着酒道:“我上辈子有房有车有事业,结果一天过马路时没看见红灯,咣当一下,全成了浮云。” 左云起道:“……交通规则要遵守啊。” 楼主道:“你呢?你怎么来的?” “……” 左云起面色如常道:“自尽。” 左云起全神戒备地等着后续的追问。 然而楼主缄默良久,只是递去一只酒杯:“喝。” 【二十四】 楼主似乎对左云起放松了一些警惕。 接下来的几日,他不再时刻审查盘问,只在吃饭时叫上人闲聊几句。 左云起准备周全,应对起来倒也没出差错。 大约是出于对“老乡”的照顾,楼主下了吩咐,左云起可在这栋楼里自由行动,白吃白喝,掷骰子输了还能报销,俨然是特等贵宾的待遇。 楼里的茶是头采头茬,花是姚黄魏紫,酒是金浆玉醴,赌局更是前所未闻、层出不穷的新鲜玩法。 京中的高官贵胄名仕才子,谁要是不曾到楼中体会一遭,简直没脸到人前说。 【二十五】 恭王道:“一张‘干完这票就金盆洗手’。” 庄王道:“一张‘干完这票就回老家结婚’。” 楼主道:“大,要不起。” 恭王道:“一张‘此行一定平安无事’。” 庄王道:“一张‘明天我有个秘密要告诉你’。我手上只剩五张了。” 楼主道:“大,要不起。” 恭王道:“四张‘家中妻儿等我回去过年’,炸了!” 庄王道:“四张‘凶手就是’。你们还有比这大的炸么?” 恭王急忙看向楼主。 楼主道:“惭愧。” 恭王怒道:“要你何用。” 庄王洋洋得意地甩出手中最后一张牌,道:“一张‘此行一定平安无事’。二位,我赢了。” 【二十六】 楼主一团和气地笑道:“愿赌服输,楼中那对镶金玛瑙杯,这便送去殿下府上。” 恭王唉声叹气,站起身便朝门外走。 庄王不依不饶地追上去,在他肩上一拍道:“王兄啊,那坛竹叶青是劳烦你差人送来,还是我自己登门去取啊?” 恭王没好气道:“送你便是。” 庄王大乐道:“楼主啊,你这新推出的‘死亡之牌’甚是有趣,本王爱玩。只是不太懂它是啥意思。” 楼主跟着起身相送,闻言道:“回殿下,道理是简单的,牌越大,上头写的句子越致命。说完‘此行一定平安无事’的人或许还有生机,但说完‘家中妻儿等我回去过年’的人,决计活不到过年。” 庄王道:“这是什么道理?” “……” 楼主陷入了沉思。 恭王道:“此等玄奥的占卜之术,别说你不懂,他自己恐怕也只知皮毛。” “……” 楼主道:“惭愧。” 【二十七】 楼主道:“其实还有其他赌法,像什么‘好人之卡’‘主角之光’之类的。” 庄王道:“下次本王定要带上朋友都玩一遍。王兄,你来不来?” 恭王道:“来!赌大的!” 楼主点头哈腰道:“多谢二位殿下照顾小楼生意。二位殿下慢走。” 贵客一走,楼主一屁股坐到贵妃榻上,四仰八叉地躺开道:“来人呐,过来揉肩倒酒切水果。” 小雪蹙起细眉道:“爷,大白天就喝酒?” 楼主笑道:“我要借酒浇愁。” 小雪道:“愁什么?” 左云起在一旁道:“他寂寞了。” 楼主懒洋洋道:“你懂什么。你们啥也不懂……啥也不懂。” 左云起道:“这有何不懂,我又不是没看过电视剧。” “……” 楼主又猛然盯着他。 【二十八】 楼主道:“一对‘我一直把你当哥哥’。” 左云起道:“一对‘祝你找到更合适的人’。” 小雪道:“四、四张‘你根本不懂什么叫□□’。” 楼主摔牌道:“呔,又输了。” 左云起笑眯眯地道:“不如我俩换个位子,换换风水。” 小雪战战兢兢道:“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呀?” 楼主道:“这叫精深的占卜之术。” “……” 左云起笑道:“我来洗牌。” 【二十九】 这日早晨,楼主将左云起叫入了书房。 楼主望着左云起踌躇了一下,才递给他一封信。 楼主道:“你念一遍。” 左云起镇定自若地接过,一眼瞧见了武林盟的印信,却原来是盟主林开的手笔。 左云起清清嗓子,念道:“楼主拜启:来信所托之事已经彻查,旁门与青龙帮之纠葛全部属实,并无疑点。” 楼主道:“嗯。” 左云起微笑道:“还有别的事吗?” 楼主盯着他,竟又犹豫了半晌不曾开口,仿佛在进行什么激烈的天人交战。 左云起心中顿时警钟大作。 楼主终于道:“你拿笔把这封信抄一遍。” 左云起道:“好。” 楼主道:“用简体字。” 【三十】 左云起道:“我都招。” 【三十一】 楼主闭了闭眼,掩去了失望之色。 楼主道:“你招罢。” 左云起当机立断,扑通跪下道:“当时我全门惨遭不测,家父生死未卜,我一时不防又被歹人抓去。死我一个事小,家父却还在等人去救他。我急着脱身,实在无法才出此下策,只求留下小命苟延残喘啊。” 左云起声泪俱下道:“求你别把我交出去。他日必当重谢,你要什么都可以哦。” 楼主同情道:“滚。” “……” 【三十二】 楼主能坐大到如此地步,不可谓不聪明。他早已看出当今皇帝对穿越人士深藏的忌讳,更懂得明哲保身的道理,所以一不入仕二不从军,人生理想就是躺在楼里安心数钱。 这样的人活得看似风流潇洒,实则谨小慎微。要他冒死做一个伪穿越党的同谋,不啻于痴人说梦。 然而楼主有一事不解。 楼主道:“我有一事不解。” “……” 楼主道:“你知道我要问什么。” 左云起道:“知道。” 楼主道:“你说实话,我就给你一次机会。” 【三十三】 左云起酝酿良久,似乎下定了决心,道:“那些都是武林盟主林开教我的。林盟主自己就是穿来的。” 楼主道:“再见。” 左云起急道:“你别不信啊。林盟主去年在武林大会上讲话那调调,一会儿促进江湖可持续发展,一会儿保证武林盟政策透明,这不是很明显么!” 楼主道:“那是我教他的。” “……” 楼主道:“林开是我至交好友,那厮能扯出几句现代用语,我比你清楚。” 【三十四】 楼主道:“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 左云起道:“……其实是一位长辈。” 楼主道:“谁?” 左云起道:“家父多年前好心救过一个穿越的老头,一直将他收留在门中。我小时候常听他讲故事,耳濡目染学到了很多。” 楼主道:“呵呵呵。老头子还追周杰伦?” “……” 左云起道:“他只是不幸穿到一个老头身上,上辈子是个少、少女。” 楼主道:“少女打撸啊撸?” 左云起将心一横,昂首道:“有何不可?” 楼主道:“他人呢?” 左云起道:“入土了。” “……” 楼主眯起眼睛看着左云起。 左云起也看着楼主。 【有药】三 【三十五】 楼主道:“你可知这栋楼有几层?” 左云起道:“七层?” 楼主道:“是八层。” 楼主起身转出了书房,道:“你随我来。” 左云起眼皮一跳。 【三十六】 楼主带着左云起兜兜转转,走进底楼一间毫不起眼的储物室,在墙上看似毫无章法地戳了几下,便见墙砖倏然挪动,露出了一个黑洞洞的入口。里面有一架木头梯子,似乎直通地底。 左云起绝望道:“大哥,你看我不爽便将我交回青龙帮即可,没必要就地解决。” “……” 楼主不想理他,当先爬了下去。 左云起转着脑袋四下一张望,情知无处可逃,也只得默默跟上。 越往下爬,黑暗越是浓稠,几乎伸手不见五指。左云起正暗暗蓄力准备放手一搏,底下忽然火光一闪,楼主拿火折子点亮了油灯。 此楼的地下一层,仍是一间储物室。 左云起双脚落了地,微张着嘴打量面前的景象。 【三十七】 楼主指着墙角一堆怪模怪样的铁制物件道:“这叫自行车。这叫滑板车。这几样都是近年穿来的人摸索着打造出来的,工艺差了些,而且很容易生锈,没法真的使用。” 左云起一言不发,揣摩着他的用意。 楼主踱了几步,又拈起一小块打成结的红布,道:“这叫红领巾。当时陛下让一个人展示才艺,他就裁出这么个东西,被当场淘汰关进了天牢。陛下命人丢了这玩意,我偷偷捡了回来。” 楼主惆怅地将红布系到了脖子上。 “……” “这张是个穿来的妹子送给我的画。你瞧这脑袋,是不是十分有立体感。难为她用水墨涂出阴影高光。” “……” 左云起听楼主絮絮叨叨地介绍着,目光不觉从室内摆设移到了楼主的脸上。 【三十八】 整间密室堆积了一样样不容于这个时代、无用于这个世界的怪诞产物,布满铁锈与灰尘,散发着死物的气息。 连带着站在其中的那道人影,都似乎浸入了一种浓稠得令人窒息的寂寞之中。 左云起不知道能否称之为乡愁。 最后楼主轻笑道:“我坐的这个位子有点尴尬,权力有限。就算有心保全别人,能帮的也不多。把他们送进宫后,他们即使不被关进天牢也会被分配到全国各地,此生多半不复相见。但我心里还是挂念他们的。” “……” 楼主望着左云起道:“我看你莫名顺眼。” 左云起道:“……谢谢啊。” 【三十九】 楼主道:“你身上有种说不出的熟悉感,我暂时没想到原因。” 密室十分逼仄,两人站得很近,鼻息相闻。楼主面无表情地朝他靠近了一步,左云起不由自主地退了半步。 楼主道:“也许你真是穿来的,只是因为某些苦衷不说实话。” 左云起警戒地闭口不言。 楼主又逼近了一步,左云起退无可退,背脊抵到了墙上,抬头瞪眼盯着楼主,像一只炸毛的困兽。 楼主道:“也许你说了实话,确实有某个穿越者教了你。” 左云起从他的语气中隐约听出了生的希望,却又怀疑这是什么套话的伎俩,一时竟想不出下一步的对策。 楼主忽然笑道:“希望有一日,你能告诉我。” 【四十】 左云起怔在原地,楼主已经转了个身,道:“我没什么理由信你,但我还是信你了。你连我都能忽悠,那忽悠皇帝也不在话下。” “……” 左云起讶然道:“什么?” 楼主道:“我明日便送你进宫。” 左云起难以置信地抬头。 楼主并不看他的表情,径自爬上了梯子。 【四十一】 左云起心头砰砰直跳。楼主越是坦率,他就越感到沉甸甸的愧疚,险些要将计划和盘托出。 但回想一遍临行前收到的殷殷嘱托,便又冷静下来,告诫自己绝不能再为这件大事增添变数。 当晚,楼主为左云起践行。 几杯烈酒下肚,楼主揽着左云起的肩,苦口婆心道:“藏拙懂么,藏拙。” 左云起道:“……懂。” 楼主道:“才华要有一点,别被当做废物关进天牢。但也别露太多,千万别自请入仕,白痴才那么干。当官的都是世代经营树大根深,弄死你就跟玩似的。” 左云起道:“懂。” 楼主道:“最好是跟我一样当个商人,地位是差点,起码活得潇洒。” 左云起心神不定道:“不是人人都有潇洒的资格啊。” 楼主一想,道:“你说的倒也有几分道理。英俊的才能潇洒,丑的叫好吃懒做。” “……” 【四十二】 翌日,楼主将左云起送入宫门,便按规矩退下了。回到楼中到底不放心,又派心腹去打听。 半日过去,心腹回楼禀告道:“左公子通过审核,被派去户部了。” 楼主皱眉道:“都跟他说了能不当官就别当!” 心腹道:“或许是陛下的旨意,左公子逼不得已只得应下。” 楼主叹息道:“那也无法。” 两日后,下人探听消息回来道:“听说是左公子是自请去户部管国库的!” 楼主道:“啥?” 下人道:“他在殿上自称前世是珠宝鉴定员。” “……” 楼主道:“珠宝?鉴定员?” 楼主哭笑不得道:“他这么说,陛下就这么信?” 下人道:“左公子当场展现出了超凡的识宝才能,陛下很满意。” 楼主懵了。 左云起在楼中待了这许多日,连个“宝”字都没提过一次。 楼主隐隐嗅到了一丝阴谋的气味。 【四十三】 又两日,楼主收到了一封来自林开的信。 信曰:“楼主拜启:我有一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 楼主将信翻到背面,确认别无一字。 “……” 楼主默默提笔写道:“林盟主拜启:那你慢慢想。” 【四十四】 又数日,林开回信道:“楼主拜启:我想好了,还是讲罢。 “旁门其实一直在寻找一样江湖传说中的宝贝,唤作奈何香。这本是一种极其昂贵的香料,只消一点点就价值千金。但世人有所不知,其实奈何香还是一味药。佐以旁门研制的药方,能使习武之人内力大增,日进千里,甚至可抵他人修炼数十年之功。 “虽然奈何香世间难寻,但有传言,皇宫中收着一颗弹丸大小的香丸,就放在国库的玉府中呢!” “……” 楼主回信道:“你可知旁门少帮主现在已经混进国库了?” 又数日,林开回信道:“知道啊。” “……” 【四十五】 楼主无法有效地表达此刻的心情。 楼主蘸着朱砂,涂了满纸血淋淋的大字:“你知道?你特么居然知道?你一早就知道为何不提醒我???” 又数日,林开回信道:“你可知他为啥能报出那么多现代知识?” 楼主回信道:“为啥?” 又数日,林开回信道:“我教他的呢。” “……” 楼主喉间一甜,一口老血溅出三尺有余。 【四十六】 楼主满脑子都是“交友不慎”四字,恨不得背插双翼,飞到林开面前揍得他满地找牙。 林开信中道:“你每次与我把酒言欢,喝醉了就开始讲述你们那世界的事,口若悬河滔滔不绝,想拦都拦不住。什么三个代表重要思想,什么中小学生广播体操,无所不包,还对我唱过数次字母歌。我觉得有趣,便拿笔一一记下了。谁知你自己醒后却毫无记忆。” “……” 楼主终于想通了一件事。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左云起说起的每件事,都透着一种似曾相识的熟悉气息…… 【四十七】 楼主还未及去找林开,林开倒先到了楼中。 林开不仅自己找上门来,身后还带了十余名武林盟的绝顶高手,出场非常有气势。 楼主端坐堂中,阴森道:“你以为这样我就杀不了你么。” 林开摇着折扇道:“消消气嘛,怎么一上来就喊打喊杀,素质呢。” “……” 【四十八】 楼主怒极反笑道:“朋友一场,你为何要害我?” 林开道:“没害你啊,这不是一切风平浪静么。” 楼主拍桌道:“一个立志于从国库里偷宝贝的家伙混进国库了!你还在这说风平浪静!” 林开老神在在道:“冷静。他要是混不进去,才是真的无法风平浪静了。你不懂。” “……” 楼主道:“我还真不懂。” 林开道:“你信我即可,武林盟做事向来靠谱。哪怕真办砸了,这么多高手足以保你小命。” 楼主道:“嚯,敢情你们还想在我这儿住下了?” 林开道:“早听说这里酒好肉香,我也来十分顺便地体验一遭。” “……” 楼主欲哭无泪道:“我只想过点滋润的小日子,我跟你什么仇什么怨?” 林开正经八百道:“为了宇宙的和平。” 【有药】四 【四十九】 楼主气得饭都吃不香了。 这怒气三成是因为被林开当猴子耍,七成是因为左云起的背叛。 心腹忧心忡忡道:“不如现在去御前揭发左公子?” 楼主冷笑道:“固所愿也,然而不能。” 心腹道:“为何?” 楼主道:“现在揭发,就代表我已经知情,就算不被打成同谋,也难免在圣上心中留下猜忌。倒不如装作一无所知,这样即使宫中失窃,我顶多算识人不明,罪责也轻些。” 心腹道:“可那旁门不是什么好人,一旦真的得到奇药,造出一群所向披靡的怪物,必然又是一场大灾祸呀!” 楼主道:“他们拜你当祖宗了还是给你钱了,管那么宽?” “……” 【五十】 楼主话说得凉薄,心里却还是盘算了一下能否把这件事无声扼杀在摇篮里。 然而,还未等他有所行动,宫中便出了大事。 这日清晨,下人来报:“玉府夜间走水,虽然抢救下大半财宝,但仍有一小批被烧毁。灰烬中留下一具焦尸,面目已经无法分辨,但看身上的玉坠,恐怕是……左公子。” 楼主的心狠狠一抖。 左云起死了? 阴谋未半,就这么死了? 楼主还来不及分辨自己是庆幸多些还是惆怅多些,智商已经跟了上来:“焦尸?” 下人道:“是。” 楼主摸摸下巴,道:“具体哪些财宝被烧毁,清点出来没?” 下人道:“宫中尚未清点。” 楼主道:“再去打探一下,看看里面有没有那颗奈何香。” 下人刚走到大门又折返回来,道:“外头有一群江湖人士求见。” 【五十一】 楼主心中不好的预感越来越强烈。 楼主走进客堂,便见堂上立着一群斗笠遮面、形容可疑的人。 当中一人动了动,抬手揭下脸上面纱,微笑道:“嗨。” “……” 楼主道:“小雪,送客。” 左云起慌忙道:“慢着!” 【五十二】 左云起道:“你都不问一声我为什么在这吗?” 楼主道:“你死都死了,就安心投胎去罢,别跟这儿害我了,我会给你烧钱的。小雪,送客。” 左云起道:“害不了你。我们这一路隐藏行踪,没被人发现。再说即使发现了,我又没犯罪。” 楼主道:“你没犯罪?” 左云起道:“我不是简单地拿走香丸了事,是先将它换成了一颗白罗香,然后才放火的。能分辨奈何香和白罗香的只有我旁门中人,宫中那群蠢货清点八百次都发现不了。” “……” 左云起道:“哦对了,介绍一下,这些是我旁门弟兄,这位是家父。” 一个面白无须的中年人摘下斗笠道:“大人别来无恙?” 楼主道:“我们见过?” 左道道:“那日我易容成虬髯大汉混在青龙帮中,与大人讲过话。” “……” 楼主道:“你们玩得挺开心厚。” 【五十三】 旁门野心勃勃,自从发现奈何香的妙用,便一直不计一切代价地搜寻,终于辗转得知有一颗香丸被收于国库。 国库守卫森严,不可能直接盗宝。为了潜入其中,少门主左云起主动献策,要伪装成穿越者进入宫中。 那一出灭门被俘的大戏,皆是为了借死对头青龙帮之手行事,免人生疑。左道提前乔装混进青龙帮卧底,以便与左云起里应外合。 左云起道:“我装作被穿,我爹趁机怂恿青龙帮将我送来京城。如果你被骗过去,我们的计划就成功了一半。如果你发现我是冒牌,我爹便会以报仇之名将我带走,然后伺机杀了青龙帮那几个汉子。” 楼主点头道:“你厉害。” “……” 左云起见他满眼森寒的讽刺之意,咬了咬牙,反而笑道:“我也觉得我挺厉害的。” 【五十四】 左云起道:“但我们终归算错了一件事。我们没料到,你发现了我是冒牌,竟还答应将我送进宫中。” 楼主心中已将这小白眼狼大卸八块,冷冷道:“我也算错了一件事。我满以为你没处去学那些现代知识,未料到你本事通天,竟然能拉拢到堂堂林——” 左云起道:“哎呀!” 楼主被突然打断,眯眼望着他。 左云起道:“我想起件事。你到底打算什么时候把奈何香给我?” “……” 【五十五】 楼主道:“我?把奈何香?给你?” 左云起道:“对啊,不是一早说好的么。” “……” 楼主道:“你逃出来时磕到脑子了?” 左云起道:“没有啊。为保万无一失,我托人将奈何香送来交给你暂代保管,香呢?” 楼主被气笑了:“哦,我早些时候飞去广寒宫喂给玉兔了。” 左云起道:“爹,他想耍赖。” 左道一声吆喝,霎时间众人将楼主团团围住。楼中侍卫来不及施救,眼睁睁地看着刀枪剑戟架到楼主脖子上。 楼主整个人都是懵的。 一时间,竟不敢相信真有比林开更无耻之人。 【五十六】 左云起看着横在楼主颈上的剑,抿了抿唇道:“爹,别伤着人,到时官府一来我们也讨不到好。” 左道将剑一划拉,直接割破了楼主一层皮,血丝立即渗了出来。 楼主两辈子都没吃过这等苦头,射向左云起的目光能把他灼个对穿。 左道喝道:“谁也别想着救!给我搜!” 当下旁门中人四散开去,一间间屋子翻箱倒柜去找,楼中无一人敢拦。 楼主道:“左云起。” 左云起歪着头回望过来。 楼主道:“你到底要啥?” 左云起道:“奈何香。” “……” 【五十七】 左云起亲身上阵搜了几间房,忽然道:“啊,是不是这颗?” 众人瞬间一拥而上,左道一声断喝:“都不许碰!” 左道拖着楼主越过众人,挤进那间房中,只见案上摆着一枚香丸,顿时眼放精光冲上前拾起,凑到鼻端仔仔细细地嗅闻。 电光火石之间,忽有一物破空而来,“扑”地正中左道手腕! 左道猝不及防,手中长剑被震得脱手,当啷一声落地。与此同时,楼主身子突然腾空,有人提溜着他的后领将他拽到了一旁。 旁门众人纷纷骇然转头,望向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林开一行人。 林开挡到楼主身前,笑眯眯地猛摇折扇,给自己塑造出一种发丝飞扬的潇洒形象。 林开道:“左门主,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 【五十八】 左道铁青着脸色丢开手中的香丸,道:“这枚是假的。” 林开道:“假的?可惜可惜。” 左道道:“林盟主此时此刻出现在此处,莫非是也想分一杯羹?” 楼主目光在他俩之间来回打转,心中念头飞转:林开与左道不是一伙的?那么左云起—— 林开忽道:“咦,你们有没有闻见什么味儿?” “……” 左云起道:“有。” 林开道:“我怎么觉得像是奈何香呢。” 左云起道:“不可能。” 林开道:“我鼻子不灵,你再闻闻。” 左云起转动着脑袋使劲嗅了几下,道:“好像还真是。” 林开道:“这香丸是假的,又怎么会有奈何香的味道?” 左云起想了想,道:“哦,我刚才可能把真香丸当成假香丸丢进火炉里了。” “……” 【五十九】 左道怪叫一声,张开双臂朝火炉飞扑过去,形如一只掉光了毛的秃鹫。 左道一脚踹翻火炉,也不顾炭火滚烫,赤着双手便去翻找,皮肤几乎立即便被炙烤出了一股焦味。他状若疯癫,口中怪叫不断,众人莫敢阻拦,只能看着他翻遍炭灰,最后捻起一撮黑灰。 左道将黑灰捧在掌心拼命嗅闻,目眦欲裂地凄嚎道:“没有了!没有了!这是奈何香的味道!全烧完了!烧完了!……” 林开悄声道:“啧,可怕。” 【六十】 左道嚎了半晌,倏然回身,一掌劈向左云起。 左云起躲之不及,林开手下的高手身形一闪,挡到两人之间,硬生生与左道对了一掌。 左道踉跄后退两步,捂着胸口叫道:“逆子!你早有预谋!亏我还相信你是一腔孝心主动请缨!” 左云起惨淡着脸色缓缓跪下,抬头道:“爹,你该醒醒了。” “……” 楼主道:“哦,原来是这个剧情。” 【六十一】 左云起道:“我不求你当什么匡扶正义的侠士,只愿你健康平安——” 左道道:“逆子。” 左云起道:“这些年你追寻奈何香越来越疯魔,为这一点念想竟荒废了门派,让那些忠心耿耿的属下情何以堪——” 左道道:“逆子。” 左云起道:“你现在都已形近走火入魔,若真得了那邪门的药,世上总没有平白得来的功力,你怎能不知其中凶险?到时不只是你,江湖中多少无辜之人要跟着遭——” 左道道:“逆子。” “……” 左云起道:“爹你能说两句别的么?” 左道道:“别叫我爹。你我父子从此恩断义绝,他日若再遇见,我杀你绝不手下留情。” 左云起脸色一白。 楼主在一旁皱眉道:“喂,天子脚下大放厥词,信不信我这就报官。” 左云起煞白的脸上又回了几分血色,偏头朝他望了一眼。 【六十二】 林开凉凉道:“就是,本盟主还在这站着呢,放狠话有意思么。” 左道忌惮着林开身周高手,一眼也不瞧他,摔袖便走,眨眼间带人撤了个干净。 左云起仍旧低着头跪在原地。 林开叹了口气,收了折扇,走过去拉起左云起,道:“你做得很好。” 左云起苦笑道:“幸不辱使命。” 林开在他肩上拍了拍,道:“你自己多加小心。后会有期。”言毕也带着一众高手绝尘而去。 “……” 被留在原地的楼主终于回过味来,怒吼道:“林开!房钱!” 【六十三】 现场只剩下楼主与左云起两人大眼瞪小眼。 左云起无辜地眨了眨眼。 “……” 楼主道:“那我们也后会有期罢。” 左云起道:“这就没了?你没有什么要问我的?” 楼主想了想,忍不住道:“有。你若想劝阻你爹,从头到尾别去盗那奈何香不就得了,何必下这么大一盘棋?” 左云起道:“奈何香被藏在国库里,我爹就永远不会放弃,迟早有一天要做出飞蛾扑火之举。只有让他亲眼看见这香被烧成灰,才能断了他的念想。” 楼主道:“这是林开的意思?” 左云起道:“是我的。我修书给林盟主求助,他才说要教我伪装成穿越者。” “……” 左云起道:“哦,不过其实也没全被烧。” 左云起摊开手掌,掌心赫然是一小块香丸的碎片。 左云起道:“这香市价吓人,我想着多少留一点,当药是太少了,当香料却能卖好多钱呢。” “……” 楼主道:“少年,你这个手段,倒也不愧是旁门之后。” 左云起道:“那不一样,我是个好人。” 【六十四】 左云起将手往前递了递,道:“拿着。” 楼主道:“为啥给我?” 左云起道:“住你楼里不是要付房钱么。” “……” 【六十五】 楼主道:“我几时说过让你住了。” 左云起一低头,闷闷地道:“我爹说要杀我。” “……” 左云起道:“旁门势力极大,又擅施毒,我现在再去江湖上混肯定朝不保夕。” “……” 左云起道:“好歹相识一场,我又交了钱,你就当一回善人收留我罢。” 楼主的表情很复杂。 楼主道:“你现在理应是具焦尸,却出现在我楼里,被人看见叫我如何开脱?” 左云起道:“这个简单,我爹都能扮成虬髯大汉,我自然也不会差。” 楼主道:“这楼里过夜的都是贵客,你要扮成什么身份?万一被拆穿又如何是好?” 左云起道:“我不当客人,我给你打工。” 楼主道:“楼中不缺人手。” 左云起道:“可你缺我啊。” “……” 左云起道:“没了我,谁跟你聊那些过去——那些未来之事?我还没弄懂中小学生广播体操到底是什么招数,还没造出一辆真正的自行车,还没将死亡之牌推销到全京城呢。以后我每天陪你打一局,怎样?” 楼主道:“不怎样。” 【六十六】 楼主道:“至少也要三局才够。” 【有药·完】 【有毒】一 【一】 李克醒了过来。 他转转眼珠,发现自己躺在地上。再一抬头,见两步开外一张紫檀木椅坐着个长袍广袖的男子。 李克闭目深吸一口气,猛然道:“我这是在哪里?” “……” 李克道:“这里怎么是古代模样?我怎么到这里来的?你是谁?这是什么真人秀吗?” “……” 李克道:“你说话啊!” 男子开口道:“这两年,很少见到你这种反应了。” “……” 男子道:“这两年来的人,不知为何全都很笃定的样子,通常张口就会问自己是不是穿了呢。” “……” 【二】 男子悠然呷了口茶。 男子黑发如墨双眉入鬓,眼形狭长,生着一张薄情寡义的美人脸。 李克镇定片刻,道:“所以我是穿了。” 男子点头道:“你穿了。” 李克道:“这是哪朝哪代什么地方?” 男子道:“此地为大凉都城。” 李克陷入了苦思冥想中,男子旁观半晌,好心提醒道:“架空的。” 李克道:“哦。” 【三】 李克道:“所以这地方经常有人穿过来?” 男子道:“都城大概是地处龙穴,风水奇异,附近每年总有一两回刚死之人复生的事,活过来的人都是记忆全失,自称来自千百年后。当朝天子特地设了府司处理这些人。” “……”李克道,“什么叫处理?” 男子微笑不语。 李克又道:“怎生处理法?” 男子道:“因人而异。皇帝对这类异事向来很重视,明令各处一旦发现你们这种人,须立即上报朝廷,由他老人家亲自审问。” 李克道:“那你为什么还不上报?” 男子又呷了口茶。 正当此时,一个侍从匆匆叩门进来:“殿下!宫中急召各皇子进殿,怕是皇上不行啦!” “……” 【四】 男子临走前对着地上的李克抬抬下巴,吩咐侍从道:“把他关起来。” 李克和侍从面面相觑。 侍从想了想,追出去问了句:“殿下,柳公子关哪儿?” 男子道:“就关原地罢。” “……” 侍从想了想,站到这房间门口,面朝着屋内,默默盯着李克。 李克也默默盯着他。 过了一会儿,李克问:“我是谁?” 侍从闭紧双唇不说话。 李克道:“你家殿下吩咐你不能对我说话?” 侍从道:“没有。” 李克道:“我是谁?” 侍从道:“你傻了?” 李克道:“不是。” 侍从想了想,恍然大悟:“哦,你穿了。” “……” 【五】 侍从道:“你叫柳温仲,是京中乐坊里的一个乐师。殿下素好雅乐,听说你擅长吹笛,让你进府吹吹曲儿。” 李克道:“殿下又是谁?” “殿下就是皇帝的儿子,豫王殿下。方才我在屋外头值岗,听见里面传出来一段笛声,响到一半突然‘呜’一下没声儿了,想来是你死了。” “……” 【六】 李克道:“我为什么吹笛子也能吹死?” 侍从道:“我不晓得。” 李克道:“你家殿下是不是看我很不爽?” 侍从道:“我不晓得。” 李克道:“你家殿下会不会什么一招致命的功夫?” 侍从道:“殿下不会武。” 李克想了想,没想出头绪,于是跳到了下一个问题:“我能照镜子吗?” 侍从指了指屋内的一面铜镜:“你自便罢。” 李克于是凑过去,看着镜中弱柳扶风的人影、青青白白的面皮、西子捧心的神态,顿时觉得这人吹笛子吹死也不太稀奇了。 【七】 李克道:“你家殿下就这么淡淡地看着我死掉,又淡淡地看着我活过来?” 侍从道:“殿下一向很淡定。再者死人复生已不是什么稀奇事。” 李克道:“穿到你们这儿的人,会被怎样处置?” 侍从道:“分两类。有些人能报出些千百年后的知识,比如上次有个人拿一堆破铜烂铁捶捶打打,造了件代步的物事出来,说是叫自行车。可惜皇上骑了一次,说龙腚略疼,不如骑马坐轿。” “……” “总之,这类人会被朝廷因才纳用。还有些人,状若疯癫。什么也弄不清楚,什么也说不出来,偏生都以为自己是被命运选中来拯救苍生名垂青史的。还曾有个女子扇了皇上一巴掌,当即被关入了天牢,据她自己供认,竟是觉得皇上兴许会因此爱上自己。” “……” 侍从道:“这是什么道理?” 李克道:“……我不晓得。” 【八】 李克道:“仔细一想,我好像,真没拿得出手的特长,也报不出什么有用的知识呢……哦,诗词算么?” 侍从道:“你会什么诗词?” 李克道:“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 侍从道:“五年前就有人背过这首了。” “……” 侍从道:“你慢慢想。” 李克道:“想不出会怎么样?” 侍从道:“皇上说死人复活毕竟不祥,若是百无一用,就收入天牢终身看押,免生事端。” 李克道:“嘤。” 【九】 侍从道:“哦,不过皇帝病重已久,现在大概是驾崩了。不知新帝会不会改改政策。” 李克道:“新帝不是你家殿下?” 侍从大骇,猛瞪李克一眼,退出去“砰”地关上了门。 看来不是呢,李克想。 【十】 周容讫回来的时候,李克正坐在桌前,拿他刚才用过的茶盏喝茶。 见周容讫推门而入,李克呆了呆,“噌”地站了起来,迅速作孙子状退到了一边:“殿下。” 周容讫缓缓坐下,撩起眼帘瞧了李克一眼。 周容讫道:“你会吹笛子么?” 李克道:“不会……” 周容讫道:“有别的专长么?” 李克道:“没有……” 周容讫道:“来人,将他送入天牢。” 李克大喊道:“等等!” 周容讫道:“想到了没?” 李克咬着嘴唇,回忆了一下少不更事时读到的奇怪小说,严肃地一拽身上的衣服,强行露出半边香肩:“我会色、□□。” “……” 周容讫笑了笑。 周容讫道:“来人。” 李克当场就跪下了:“等等!等等!” 【十一】 周容讫不为所动,抬手一指,便有两名侍从上前扯起了李克,拖着他往外走。 李克狂乱道:“我会暖床!我会洗衣服!我会拖地!我会做饭!我会英语!英语你们需要吗!哈楼!豪而又!” 周容讫皱了皱眉,侍从松开了李克。 周容讫道:“你会做饭?” 李克回想了一遍自己能做的三道菜:西红柿炒鸡蛋、蛋炒饭、西红柿蛋炒饭。 李克点点头,斩钉截铁道:“会。” 【十二】 周容讫命人带李克去厨房,看着他现做一盘菜出来。 李克在厨房内里里外外仔仔细细地搜寻了一番。 李克道:“干。” 他终于想起来了,古代没有西红柿。 【十三】 两名侍从立在一边,面无表情地盯着。 李克对着那石砌的灶台看了半晌,赔笑道:“劳烦大哥帮忙生个火。” 侍从道:“你不是会做饭么?” 李克道:“我们那儿做饭……不包括生火这一步。” 侍从道:“啧。” 三道菜有两道做不成了,李克别无选择,只得做蛋炒饭。 火生起来了,李克磕磕绊绊地准备好食材佐料,打散鸡蛋,拌入米饭,烧热铁锅,凭着灵感浇了些油进去,然后倒入蛋饭,拿锅铲写意式地搅和搅和。火生得太旺,眼见着鸡蛋快糊了,李克蓦然惊觉道:“盐盐盐!” 李克打开盐罐,见古代的粗盐长得奇怪,一时也拿不准该放多少,情急之下往锅里撒了半勺,自己夹起一筷子尝了尝,没咂摸出味道来,便又撒了两三勺。 “……”侍从看得眼皮一跳。 李克再夹起一筷子送入口中,沉着地保持了缄默。 他端起案上一碗清水,手一抖,全倒进了锅里。 “……” 【十四】 周容讫看着这碗类似于蛋煮饭的食物。 李克道:“这只是一次演习。” 李克又道:“让我正式来一次,我觉得还能抢救一下。” 周容讫面不改色地拈起筷子,姿势十分高雅。 李克心中突然升起了希望:万一这个世界的人味觉细胞不太一样呢? 周容讫面不改色地夹起一小块不知是焦了的蛋还是糊了的饭的东西,送入口中嚼了几下。 李克继续盘算:自己活了这么多年也没吃过蛋煮饭呢,说不定意外地好吃呢? 周容讫道:“呸。” “……” 【十五】 李克被拖出去时没再挣扎,静静看了眼天空。 没雾霾的天空真蓝啊,大概自己就是为了看这一眼才穿来的,他想。 结果,没被拖进预想中的天牢,甚至没出王府大门,却拐了个弯,被关进了一处昏暗的内室。 大门吱呀一声关上,外面传来了落锁声。李克独自站在房内,环顾四周,只见鞭杖刑具一应俱全,这里似乎是个小刑堂。 这是几个意思? 李克骤逢连番惊变,心潮起伏地踱了一圈又一圈,首先回想了一遍乏善可陈的上辈子,挥泪思念了一下亲友,接着试图猜度这王爷的用意,未果。 直到夜色渐深,四下一片黑暗,李克又冷又饿,终于听见了开门声。只见周容讫孤身一人走了进来。 周容讫一手秉烛,一手拢光,指间光影摇摇曳曳,映得眉目幽艳而诡谲。 李克上上下下地打量他。 周容讫正要开口,李克抢先道:“你是成大事的人。” “……” 李克道:“一般长成你这模样的,至少能活到倒数第三集。” “……” 周容讫道:“过奖。” 【十六】 周容讫放下烛台,转身就从刑具里抽出了一把刀。 “……” 李克道:“你要啥?” 周容讫微笑道:“两年前,有一个你的同类提到过,在你们那里发现了一些无毒却相克的食物,同食可以杀人。” 周容讫提着刀走近了一步,问:“你听说过么?” 李克呆愣道:“螃蟹和柿子?” 周容讫道:“这个已有书记载,我问的是你们新发现的。” 李克流着冷汗道:“哦,其实,我妈以前在朋友圈分享过一篇……” 周容讫道:“什么?” 李克道:“一篇辟谣。” “……” 李克抹着冷汗,声音越来越小:“说是食物相克之类的全是伪科学,有人亲身实验,吃了螃蟹和柿子,喝了牛奶和橙汁……结果也并没有……事。” 【十七】 周容讫举起刀。 李克道:“有话好说!!!” 【十八】 李克道:“你问这个是想做什么?” 周容讫微笑道:“养生。” 李克道:“你想毒死人?你想找一种这里的人还无法察觉的方式,悄无声息地毒死人,是不是?” 周容讫不答,屈指弹了一下刀身:“好好回想,想不出便罢了。” 李克道:“想起来了!我妈还在朋友圈分享过另一篇文章!科学家新发现了一种毒蘑菇,吃下去初时没事,半日之后才会开始头痛呕吐、四肢抽搐、脏器衰竭,然后就死了。” 周容讫沉吟道:“叫什么名字?” 李克道:“我忘了。” “……” 李克道:“我记得!我记得!我记得照片!长得很像香菇,但比香菇颜色红一点儿,我只要再看见就能认出来!” 【有毒】二 【十九】 周容讫想了想,让人将李克带去了一间客房。 李克洗了澡,吃了饭,辗转失眠到清晨,一觉睡醒才发现自己被禁足了。 书里头穿越醒来听见的第一句话即使不是“陛下终于醒了”,至少也是“少爷竟然活了”,身旁还要围着惊慌失措的丫鬟与大夫。 李克望着紧锁的房门与外头侍卫的影子,心中一片悲凉。 三日之后他才再度见到周容讫。 周容讫指指案上摆着的一只木盒,道:“这是他们从各处渠道寻来的所有状似香菇的蘑菇,你找找有没有你说的毒蕈。” 李克上前慢吞吞地挑拣半天,拈起一片看着最红的,迟疑道:“这好像是那种……又好像只是香菇。” 周容讫也不废话,当即让人抓了只狗,把蘑菇塞进了狗嘴中。 半日过去,狗活蹦乱跳。 “……”李克道,“我又想起来了,文章说有毒的炒熟之后,闻起来比香菇略苦。” 周容讫道:“你在拖延时间?” 李克道:“不是!真不是!我发誓!” 【二十】 李克又被关回了客房。 周容讫命人搬给他一只火炉、一口小锅,以及每日供应不断的蘑菇,限他十日之内找出毒蕈来。 李克看着锅。 李克怆然道:“我觉得自己刚刚突破了穿越人士的待遇下限。” 周容讫闻言似乎考虑了一下。 周容讫缓缓道:“狗也给你。” “……” 【二十一】 李克道:“耗子……耗子就行了。哦,我还要菜油。” 周容讫道:“作料去厨房自取,有人跟着你,别处不得乱跑。” 客房里从此油烟弥漫。 三只耗子被关在笼中,作为李克的实验对象。每只蘑菇都只切出一小块下锅,出锅后先凑到鼻下闻一闻,再喂给耗子。 李克迟迟没报上好消息,周容讫也未曾亲临现场查看。 皇帝驾崩,新帝登基,朝堂上下一片忙乱,但跟这位豫王殿下似乎并没什么关系。李克每天都能从窗口望见周容讫在庭院里漫步赏花,有时还会坐下来翻书吃点心,似乎就是个万事不挂心的富贵闲人。 李克不由得思索:这么一个人费这么大力气,到底要杀谁? 又是什么样的人,让堂堂王爷不能直接处决,却要这样大费周章秘密行事? 李克越想越觉得,自己可能活不长了。 【二十二】 第七日,周容讫偶然路过客房门口,闻到了一阵扑鼻的菜香。 周容讫推开门,只见李克面朝炉子盘腿坐在地上,捧着一盘菜□□人的香菇炒肉丝,就着厨房当佐料用的黄酒,吃得好不惬意。 李克道:“来来来,殿下要不要尝尝?这儿还做了香菇菜心和香菇豆腐汤。” 周容讫垂眼看了看旁边笼中的老鼠。 三只老鼠被喂得圆滚滚的,皮毛油光水滑,哪里有半分中毒的样子。 李克道:“它们吃了半日之后还没事的话,我就顺便把剩下的部分也下锅了。只是吃到现在,闻见香菇味儿就有点儿恶心。” 周容讫俯下身,接过李克手中的筷子调了个头,用筷尾夹起一片香菇吃了。 李克道:“厨艺大进罢?” 周容讫道:“你可知道你只剩三天了?” 李克道:“我知道。三天内我再毒不死一只耗子,就要死。” 周容讫道:“嗯。” 李克道:“我若是毒死一只,也要死。” 周容讫道:“为什么?” 李克道:“你一看就是在密谋什么大事。把我隔绝在房里做实验,是为了事成后方便灭口。” 周容讫赞许道:“不错,还有些脑子。” “……” 李克道:“谢谢啊。” 【二十三】 李克道:“早知道当初就不挣扎了。任你将我送去天牢,起码能多活些年。” 周容讫道:“你从另一个世界千辛万苦过来,就为了去天牢里度过余生?能不能活得有点抱负?” “……” 周容讫道:“你帮我做出毒菜,我让你活两个月。” “……” 李克道:“谢谢啊。” 【二十四】 事情发生得很突然。 翌日傍晚,就在李克照例切蘑菇时,笼中的一只耗子突然肚皮一翻,口吐白沫,两腿一蹬,“吱”地断气了。 李克不敢置信地眨眨眼,蹲下身,默默地看着耗子。半晌才给自己倒了杯黄酒,道:“人生无常,旦夕祸福,耗子兄啊,你先走一步,小弟不日就到。来,我敬你一杯。” 周容讫进门时,就看见李克正将半杯酒淋在死耗子跟前的地板上。 周容讫道:“你喂它的蘑菇呢?” 李克放下酒杯,拨拉出一盘被切去一小块的蘑菇,道:“是这些中的某一只。” 周容讫点点头,道:“再从每只切下一块。来人,去提几个死囚来。” 几日之后,经过科学的筛选实验,那只毒蕈终于被找了出来。 李克看着那倒霉死囚的狰狞尸体,弱柳扶风地抬手扶额。 周容讫道:“怕了?” 李克道:“想我当初被亲友奉为黑暗料理之神,没想到真有一日能送人登天。” “……” 【二十五】 李克又给自己倒了杯黄酒,道:“人生无常,旦夕祸福,死囚兄啊,你先走一步,小弟不日就到。” 周容讫突然笑了。 周容讫边笑边抬起手,细长的手指神经质地掩着双目,肩膀抽动着弯下了腰去。 李克道:“你笑啥?” 周容讫幽幽道:“笑旦夕祸福。” “……” 李克道:“你果然是成大事的人。” 李克又道:“笑成你这样的,一般都是毁灭世界的角色。” 【二十六】 王府中人办事得力,以那只毒蕈为标准,很快寻来了一批一模一样的。 周容讫再次退去众人将李克带进刑堂,是为了给他看一道菜。骄奢淫逸的金盘中央,珍而重之地摆着一条肥硕的鲤鱼。 周容讫道:“这是宫中御膳房里的一道例菜,叫鲤跃龙门。是将鲤鱼红烧,佐以香菇、菜心与冬笋。宫中宴饮常备此菜。” 李克道:“我不懂。” 周容讫道:“限你两个月内学会这道菜,要做到外观口感分毫不差,以假乱真。” 李克道:“我好像有点懂了。” 周容讫道:“说说看。” 李克道:“你要我把香菇换成那毒蘑菇,把我做的菜混进宫宴之中。” 周容讫道:“不错。” 李克道:“我听说宫里每道菜在上桌前都会让人用银针试毒,你是要搞出一种银针试不出的毒。我还听说宫里有专人尝膳,但毒蕈入口几个时辰后才会发作,他们尝了也没用。” 周容讫道:“你想的还挺多。” 李克道:“我突然又想到了一条,你要不要听?” 周容讫道:“说来听听。” 李克道:“既然是宫宴,无论请哪些人出席,只有一个人是万万不会少的。” 【二十七】 李克明白自己知道的已经太多了,但是他并不怎么害怕。 周容讫说了他还能活两个月,那两个月后,想必就是毒蘑菇派上用场的那天。 两个月后正好是除夕晚宴。 李克进入了紧锣密鼓的练习中。 毒蘑菇外观比香菇略红,口感也比香菇略苦,要掩盖其本色与异味,需要费一番功夫。 一时之间,客房内油烟更盛,蘑菇味儿浓得令人作呕。 李克终于受不了了。 李克道:“我不干了。” 周容讫道:“哦,你想死?” “……” 【二十八】 李克道:“横竖都是要死的,只剩一个多月了,我还天天闷在房里,除了炒蘑菇就是炒蘑菇,这苟延残喘又有什么意思?不如死了干脆。” 周容讫听懂了。周容讫呷着茶道:“所以你是想出门?” “……” 李克道:“好不容易来一趟,至少要让我在都城逛逛。” 周容讫道:“你知道了太多秘密,我不能放你走出我的视线。” 李克道:“所以你陪我逛罢。” “……” 周容讫道:“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李克道:“所以你陪我逛罢。” 【二十九】 周容讫是成大事的人。 成大事的人,在关键问题上不能相信任何人。 所以尽管有暗卫在身后尾随,他还是亲自换上便装,站到了李克身边。 李克讨了身新装换上,欢欢喜喜地出了门。都城四衢八街,熙熙攘攘。周容讫袖着手道:“你要去哪儿?” 李克心道:自然是去能让我逃命的地方。 周容讫不会武,但是暗卫功夫很好。李克有过一番深思熟虑,他必须去三教九流聚集之所,尽量往人堆里钻,最好制造点混乱,才能借机脱身。 李克道:“我们去青楼罢。” “……” 李克道:“我们去青楼罢。” “我听见了。” 【有毒】三 【三十】 青楼跟李克想象中的不太一样。 首先,他没找到楼在哪儿。 所谓青楼竟是个极大的宅院,推门进去别有洞天,朱栏曲楹水榭庭柳,布置堪称风雅。电影里那莺歌燕舞香风扑面的景象也不可见,四下一片安静,只是从几间幽室之中传来若有似无的笑语声。 李克有点慌。 他原本以为暗卫不会跟进这种地方,没想到周容讫招了招手,原本远远跟在后头的暗卫就大喇喇地现出身形,伴在他们身旁一起进了门。 一个浓妆打扮的老鸨迎了上来,盈盈一礼道:“几位公子里边请,是雅间吃茶还是用顿便饭?” 李克镇定地道:“我要睡觉。” “……” 【三十一】 老鸨干笑道:“公子说笑呢,这大正午的,哪有人来小店睡觉的。” 李克道:“那么我要喝酒听曲儿。” 老鸨抹汗道:“公子,大丧期间,百日禁乐。” 李克道:“我刚才明明听见姑娘的声音了,他们在房里干什么?” 周容讫道:“坐着聊天。” “……” 【三十二】 如果是坐着聊天,断然没有单独行动的道理。李克不得不改变计划:“那就,吃饭罢。” 老鸨将他们引到厅前,这青楼好歹比别处酒肆多了一抹艳色,每张桌旁都有美人或站或坐,帮着斟酒助兴。宾客中既有世族打扮的,也有江湖人士,一个个喝得面红耳赤,拉着美人谈笑风生。 李克夹了两口菜,正暗暗寻摸着脱身之机,就有机会找到了眼前。 只见一个阔少装扮的胖子面色酡红,踉跄着走过来,不由分说拉住李克的手,还在他手背上摸了几把:“柳公子,好久不见啊!” “……” 李克震惊地看着周容讫。 周容讫垂着眼喝酒。 阔少道:“什么时候才能再听你吹笛呀?” 李克道:“……你认错人了。” 阔少脖子一抻,将脸凑到李克咫尺之距,与他大眼瞪小眼,一股酒气直冲李克鼻端:“怎么会认错,柳公子这张脸儿谁会认错呀?”说着自己哈哈乐了起来。 李克更加震惊地看着周容讫。 这柳温仲还真是这种身份啊! 【三十三】 李克心中盘算着直接跟这阔少跑路的可能性,止不住地偷眼观察周容讫。 周容讫一身便装,浑身上下没一件显露身份的配饰。阔少醉得眼神也散了,迷迷糊糊问道:“这是你朋友啊?怎么没见过?”说着就要去拉周容讫的手。 暗卫的手刚按到刀柄上,便被周容讫一个眼神制住了。 王府有王府的颜面,不方便在这种场合亮身份。 李克觉得机不可失,急中生智抢先抓住阔少的手,赔笑道:“这位……爷,这个人可万万摸不得。” 没想到挑拨未成功,阔少反而惊喜地看着他:“哟,柳公子今儿个转性了?” “……” 周容讫面无表情道:“吴二少爷。” 阔少道:“咦,你认识我爹?” 周容讫道:“算是故交。” 阔少眯眼打量他几下,依旧没看出这人的来头,哼哼着问:“兄台贵姓?” 周容讫委婉地提示道:“免贵,姓容。” 阔少眨眨眼,没反应过来。 阔少道:“本少想请柳公子去喝杯酒,兄台不会介意罢?” 周容讫道:“介意。” “……” 【三十四】 阔少道:“嚯!来人!” “呼啦”一下围上来七八个侍从。阔少一把拉起李克,李克假装脚下不稳,顺势躲到了他身后。 李克在意念里摇着小旗:快打起来!干翻他们! 阔少的侍从亮出了兵刃! 阔少的侍从冲上前去! 阔少的侍从趴下了。 【三十五】 “……” 周容讫缓缓起身上前,从呆若木鸡的阔少手中牵走了李克。 周容讫的指尖冰凉冰凉的,李克一个激灵,就发觉周容讫正牵着自己向外走。 李克一阵恶寒,忽然注意到了阔少暴怒却不敢发作的表情。 李克思绪飞转,“刷”地抱住了周容讫的胳膊。 周容讫看了他一眼。 李克嘹亮地道:“主子!谢主子相救!主子最腻害!主子么么哒!” “……” 周容讫任由他抱着胳膊,不紧不慢地走出了大门,身后传来阔少的狂吼:“你等着我告诉我爹!” 李克心道:对!快告诉你爹!让你爹来踏平豫王府! 便听周容讫在耳边似笑非笑道:“你知道他爹是谁么?” “……” 李克道:“谁?” 周容讫道:“我手下的手下。” “……” 李克道:“嘤。” 【三十六】 李克道:“你跟柳温仲是什么关系?” 周容讫道:“君子之交。” 李克道:“呵呵。” 【三十七】 李克道:“他死时你怎么那么淡定?” 周容讫道:“大悲无泪,大悟无言。” 李克道:“呵呵。” 【三十八】 李克道:“我跟你的侍从打听过,看样子,你的侍从还不知道你俩的‘君子之交’罢?” “……” 周容讫的眼角抽了抽。 李克突然发现自己抓住了他的软肋,加上求生不得,顿时恶向胆别生,仗着周容讫现在还不能杀自己,站在大街上嘹亮地道:“主子!我要买新衣!” 周容讫看着他。 周容讫道:“买。” “……” 【三十九】 李克道:“主子我要吃糖人!” 周容讫道:“买。” 李克道:“主子真好!主子我喂你!啊——” 周容讫面无表情地张开嘴。 “……” 【四十】 李克道:“主子我要听戏。” 周容讫道:“大丧,戏棚子都关了。” 李克道:“那我唱给你听。” 周容讫道:“唱罢。” 李克开口嚎道:“我真的还想,再活,五百年——” 四周行人侧目纷纷。 周容讫又笑了。他的笑法很神经质,不知是笑还是哭。 周容讫道:“活那么久有何意义?亲故儿孙都死了,留一个孤家寡人守墓么?” 李克道:“你说的有道理。但与活两个月相比,我还是更想活五百年。” 周容讫道:“人都是会死的。你穿来之前已经死过一次了,当时有什么感觉么?” 李克沉吟道:“不记得了。眼睛一闭一睁,就来了。” 周容讫道:“所以那些死去的人,或许也是在另一个世界睁眼了罢。” “……” 李克道:“好。” 周容讫道:“什么好?” 李克道:“你很好。心够高,手够狠,反社会人格,不拿人命当回事。你会登基的。” “……” 周容讫道:“谁说我要登基?” 【四十一】 李克压低声音道:“你不是要弑君?” 周容讫道:“是啊。” “……” 李克道:“你弑君不是为了篡位?” 周容讫道:“不是啊。” “……” 李克道:“那弑了君以后,谁当皇帝?” 周容讫道:“并不关我事。” “……” 【四十二】 李克忧心忡忡,一路无言。周容讫看在眼中也不说话。 回到王府,李克才纠结地开口道:“你这样是不对的。” 周容讫奇道:“你难道是第一天知道我要弑君?” 李克道:“我不是说这个。当坏人也要有坏人的抱负,你这样只想杀人不想夺位的,这是龙套的戏份啊。” 周容讫道:“不然你以为呢?” “……” 周容讫负手站在窗边,悠然道:“收买宫奴偷换御膳毒死圣上这么大的事,宫中肯定会彻查。我与新帝素有嫌隙,第一个便会查到我头上。到时候我自然是要陪葬的。” 李克道:“所以……你就是管杀不管逃、爽一把就死?” 周容讫笑了笑。 李克道:“我能不能问一句,你跟他到底什么仇什么怨?” 【有毒】四 【四十三】 周容讫道:“小时候,他用马鞭抽过我。” 李克息事宁人道:“那都是小时候的事了……” 周容讫道:“后来他娘设计淹死了我亲弟弟。” “……” 周容讫道:“他娘死前又毒杀了我娘。” “……” 李克道:“冤有头债有主……” 周容讫道:“然后他又害死了我至交好友。” “……” 【四十四】 李克硬着头皮道:“就算这样,滥杀无辜也不好。到时候宴席上吃鱼的不止他一个,会有很多人被毒死。” 周容讫道:“我知道。” 李克道:“查到你之后,搞不好全府上下也要遭株连。” 周容讫道:“我知道。” “……” 李克道:“你真的反社会不成?这件事明明可以周密计划,肯定有办法不牵连到旁人,说不定连你自己也可以洗清嫌疑!” 周容讫微笑道:“我没时间了。” “……” 周容讫道:“先帝大概早就有所察觉,遗旨命我孝期一过就迁往蜀州的偏远封地。这是我有生之年唯一的机会。” 【四十五】 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李克的命不久矣的感觉也越来越清晰。 如今他除了待在客房炒蘑菇之外,三五不时便拉周容讫上一回街,今日要骑马,明日要击鞠,浆酒霍肉,花前月下,誓要在死前过一把活着的瘾。 不知为何,周容讫也一直由着他。 李克点了一盘麝香鸭,大快朵颐道:“我们那儿有道菜,叫啤酒鸭。” 周容讫道:“皮酒是什么酒?” 李克道:“用大麦芽酿的,味道有点儿苦,但是清新爽口,也不易醉人。将鸭肉与姜蒜翻炒之后,倒入酱油和啤酒,再加点儿糖,小火焖烧,收汁了再加辣椒与盐炒一炒……” 李克咂咂嘴。 “……” 李克道:“给我些时间,说不定我也能研究出啤酒的酿法。我最近厨艺大进,烧出啤酒鸭也不是不可能。” “……” 李克道:“哦,可惜没时间了。” 周容讫沉默片刻,道:“是我对你不住。” 李克没想到他会冒出这么一句,惊了一下,才叹息道:“你明明也快要去送死了,想必也有很多未完成的心愿,却还在这儿陪我闲逛,是因为对我有愧罢?” 【四十六】 李克喝多了,道:“你是好人。” 周容讫笑道:“我是好人?” 李克道:“你那颗丧尽天良的心底某处一定残存着未曾泯灭的人性之光。这一切都是体制的问题。是体制的问题。” “……” 李克诚恳地劝道:“殿下,回头是岸。” 他在醉眼中似乎看见周容讫举杯一饮而尽:“我离岸太远了。” 【四十七】 除夕将近的某一天,李克突然灵光一现,发觉自己之前真是太笨了。 为什么一定要拿毒蘑菇假冒香菇呢?直接磨成粉末撒进菜里不就行了? 事实证明,蘑菇磨粉不是那么容易,但切成极小的碎片却不难。李克将碎片抓在手心,正想去找周容讫汇报,忽然灵光又是一闪。 李克借故走进了王府的厨房。 他这段时间出入厨房,已经跟里头的人混得很熟了,连奉命看着他的侍从也渐渐放松了警惕。 李克站在灶台前,看着锅里盘里热气袅袅的食物。 只要洒进饭菜里…… 半日之后,周容讫发现异样,定不会放过他。 但是如果先下毒,再掐准时间将周容讫骗出王府去逛街呢?到时暗卫也会毒发,来不及回府求救…… 李克站了良久,藏在袖中的五指攥了又攥,最终没有松开。 【四十八】 周容讫道:“我仔细考虑了你说的话。” 李克道:“……哪一句?” 周容讫道:“我会在宫宴上与皇帝一起咽下毒菜,与他同时毒发身亡。我自己都死了,便可以洗清嫌疑。即使不能,也不会有人费心为难府上的余人了。” “……” 李克神情复杂道:“你一定要死么?” 周容讫但笑不语。 李克道:“这世上明明还有那么多未看到的美景、未尝到的美食……” 周容讫道:“我小时候,也曾想过踏遍世间山川,看沧海潮生。” 李克道:“你去了蜀州,正好可以游山玩水啊!” 周容讫道:“不看也罢。” 李克道:“多少人拼尽全力求不得一线生机,你明明大好年华,偏要毫无价值地断送……” 周容讫冷声道:“大仇怎可估价?” 李克道:“难道你母亲和弟弟也希望你把自己的命赔上么?” 周容讫道:“放肆!” “……” 李克很想吐槽这种辩驳不过就喊“放肆”的做法。但李克说不出话了,因为周容讫掐住了他的脖子。 【四十九】 周容讫手劲极大,李克挣动不开,一张脸迅速憋得发紫。 李克的肺痛得像要炸开,心脏失控地狂跳如擂鼓,眼前涌上了层层叠叠的阴翳。在即将失去意识之际,他发现自己其实也没那么怕死。 大概是因为本就是抢来的命,迟早要还去的。 周容讫忽然松开了手。 李克忙着咳嗽,无法立即吐槽这种辩驳不过就掐人的做法。 周容讫淡然道:“我死之后,或许他们不至于追查到你头上。你若能侥幸逃过一劫,我会留书让人送你出城。” “……” 周容讫道:“你去游山玩水罢。替我看看山川大海。” 【五十】 除夕当日,王府一片风平浪静。 李克烧出了这辈子最色香味俱全的一盘鲤跃龙门,郑重地盛入金盘,交到了暗卫手中。 暗卫微微颔首,消失在了渐浓的暮色里。 周容讫站在镜前张开双臂,由人换上沉重的礼服,转头对李克道:“我给你留了些银两。看造化罢。” “……” 周容讫不再看他,迈步朝门外走去,背脊挺得笔直,如同孤冷的剑。 “……” 李克道:“再见。” 【五十一】 李克回到客房中,翻出笔墨,开始留书。 李克一笔一划地写道: “豫王殿下敬启: “你傻啊。 “交给你家暗卫的那盘不是伪装成香菇的蘑菇,而是伪装成蘑菇的香菇。我练了这么久,这点小伎俩还是使得出的。 “真正的毒菜我也做了一盘,给我自己的。今天早些时候我已经吃下了。毕竟你反社会人格,你家刑堂设施又那么完备。我虽然怕死,但更怕死前被你用奇奇怪怪的刑。等你发现被骗大发雷霆之时,我应该已经安详地凉透了。 “我仔细算了一下,你死了,我未必能逃生;我死了,你却一定能活。 “我已经活过一辈子,之后又来这里逛了一遭,没有留下太大遗憾。只是奇怪,书里那些穿越的动不动就能干出改变历史的大事,我来一趟却好像只是炒了几百盘菜。 “现在我终于圆满了。你也为自己好好活一次罢。相信过来人,生命很美好,你不吃亏。” 【五十二】 李克吹了吹墨迹,自己欣赏了一遍,便搁下笔走到窗边,看着外面毫无污染的星空,想象着周容讫发现真相后的暴怒表情。 毒菜不比□□,他提前许久吃进去,又在窗边吹了半晌凉风,依旧毫无反应。 眼见着周容讫都快回来了,李克差点以为砸了自己黑暗料理之神的招牌,皱着眉考虑别的自尽法子时,胃里终于开始绞痛了。 李克弯下腰,吐出一口污血,接着一发不可收拾,吐得停不下来。 视野渐渐模糊,李克倒在地上,浑身被火灼烧般剧痛。他心中叫悔不迭,早知道这么痛苦,还不如等着被周容讫掐死。再说,万一周容讫脑子一抽良心发现,不下死手了呢? 不过现在想这些都没有用了。 李克四肢开始抽筋时,听见了开门声,紧接着是一声侍女的尖叫。 被发现了…… 千万不要抢救我啊,他想。再怎么折腾也救不过来的,赶紧补一刀才是正理。 昏昏沉沉中,周容讫出现在了眼前。 周容讫俯身捡起那封留书读了一遍,然后走到李克面前,蹲下身看着他。 李克道:“……” 周容讫朝他凑近了些。 李克咳着血沫道:“你要是气不过,等我咽气了再鞭尸罢。反正这身体也不是我的。” “……” 【五十三】 周容讫道:“你知道柳温仲是谁么?” 李克奄奄一息道:“你基友?” 周容讫道:“柳温仲就是我的那位至交好友。君子之交。” “……” “他的父亲本是朝中重臣,在党争中被新帝扳倒,他也受牵连被贬为庶民。新帝的党羽乐于做顺水人情,连番设计让他贫病交迫,待我找到他时,他已经时日无多。” “……” “那日他到府上来,就是跟我作别的。他到最后一刻还在劝我,不要为仇恨送命,为逝者好好活着。然后,你就来了。” “……” 周容讫看着呼吸越来越急促的李克,似乎是要哭,最后却笑了一下:“我后悔了。” “……” 李克道:“哦。” 便觉眼前一黑,再无气息。 【五十四】 李克醒了过来。 他转转眼珠,发现自己躺在地上。再一抬头,见两步开外一张紫檀木椅坐着个长袍广袖的男子。 这场景,这视角,似曾相识。 李克脑袋有些发懵,眨巴了半天眼睛,渐渐清醒了过来。 男子一手支额,似在假寐,忽然张开眼来,看见地上的李克,便愣了一愣。 周容讫诧异道:“我怎会梦见……” “……” 周容讫四下望了一圈,又看看自己的双手,皱眉道:“我明明记得自己已经寿终正寝,死前还曾向你悔过,怎么再一睁眼,会在此处?” “……” 周容讫道:“这不是地府?这是我的王府?今日是何年何日?” “……” 李克道:“这两年,很少见到你这种反应了。” “……” 李克慢慢爬起来,道:“大家通常张口就会问自己是不是重生了呢。” “……” 【五十五】 周容讫道:“所以,我是重生了。” 李克道:“你重生了。我们都重生了。只不过我是刚死就回到了这一刻,而你是在我死后过了一辈子,才又重生回来。有缘呢!” “……” 周容讫道:“那确实挺有缘的。” 李克道:“所以你那一辈子都经历了些什么,说来听听?” 周容讫陷入了回忆中,似笑非笑道:“世界发生了不少有趣的事情。” 李克被他说“有趣”二字的口吻惊得眼皮一跳,还待细问,周容讫却道:“走罢,你不想去看山川大海么?” 【有毒·完】 【有病】一 【谢凉】 我有病。 治不好的大病。 别说药石罔效了,我连个大夫都不敢延请。因为纵使是华佗来诊,恐怕也只当我胡说八道。 这病发作起来无比蹊跷,简直让我痛不欲生。 一觉醒来,我龇着牙翻身下地,小客舍简陋的木床硌得人腰酸背痛。 我不敢耽误太久,急匆匆地就着床边的铜盆梳洗完毕,穿衣佩剑,又打开随身包袱翻出那五花八门的家伙,剃净夜间新长出的胡茬,将家传秘宝□□细细贴上了。 趁着意识清醒,还能支配自己的手脚,我这动作必须快。 因为我有病。怪病。 这具身体并不时时刻刻归我自己掌管。一旦发起病来,我毫无抵抗之力,甚至连一句话都说不完,瞬息之间就会变成另一 【范爱国】 我苏醒了。 正如谢凉没法控制自己何时陷入沉睡,我也没法控制自己何时浮上来。 这都是不定时的,是谜,是天意。 我低头瞧了瞧谢凉刚换上的这一身,又对镜检查了一下他贴的□□,接着他未完成的步骤上了最后一点胶。 镜中映出一副饱经沧桑的中年面容,完全遮住了底下那张相当出名的脸。 确认万无一失后,我提起包袱出了房门,转入客堂道:“小二,来四个肉包子。” 肉包子是我爱吃的,结实,当饱,吃完了打一天架都有力气。 谢凉醒来若是看见,八成气得够呛。他这种华而不实的公子哥儿喝碗清粥还得寻摸着加点花瓣。 不过这会儿是我当班,他气死都没用。 我跟谢凉挤在同一具身体里,轮流取得控制权。他称之为病,我认为实际情况更复杂一些。 我俩之间的区别在于,谢凉沉睡时对我的所作所为毫无知觉,而我即使不当班,也能借他的五感察觉他的一举一动。 所以我能始终掌握情况,而他则常常陷入“一觉醒来不知身在何处”的惊慌。 这对我来说不太公平,因为他这人比较 【谢凉】 这啥? 我唤来小二,指了指自己手中剩下的一点面皮残渣:“这啥?” 小二看了几眼,满脸匪夷所思道:“客官,这是您点的肉包子啊。” 我很愤怒,但我修养好。我柔和地嘱咐:“上点清粥小菜。” 话音未落,一个饱嗝直冲喉口,被我强行咽下,宛如咽下一口甫受内伤的老血。 “……” 我柔和地叫住小二:“罢了,结账。” “好嘞客官,四个包子一共十二文。” 四个。 我努力控制着表情,以免把面具拧下来。 自从得了这怪病,我时时刻刻想杀人。——如果我脑中那物事真是个人的话,他已经死了三百遭。 【范爱国】 刚才说到哪了? 哦对,谢凉常常一睁眼就陷入惊慌,就像读小说永远漏掉两回。这对我不公平,因为他这人比较龟毛。有时候我恨不得封闭五感,省得窝在他脑仁里听他用意念叨叨。 然而五感啥的我控制不了。 我能做的只是尽量减少他的怨气。 出了客舍,我拿出十二分的警惕四下张望了一番,没有发现可疑的目光,这才绕去马棚牵出马匹,翻身上马朝城外骑去。 眼见着城门在望,我估摸时间也差不多了,便从怀里摸出了一方贴身携带的小木块。 木块上已经歪歪斜斜刻满了文字与图形。我好不容易找到一处空白,从腰间抽出长剑,凑合着刻了个扭曲的字。 【谢凉】 我身在马上,右手提着剑,左手抓着只木块。定睛一看,木块上多了个“照”字。 哦,下一站是照县。 这附近最偏、最穷、最适合逃命的地方,确实只有照县了。 我逃命已经有几个月了。说来话长,总之是招惹上了不能招惹的麻烦,现在所有武林正道都拿着追杀我的通缉令。 也正是在逃命途中,我得了这病。 起初我当自己只是时不时地突然昏厥。有时正在客舍吃着饭,筷子还没到嘴边,眼前便是一黑,再醒来时却躺在床上,观天色已经过去了几个时辰。 四面楚歌之际,如此晕过去实在危险。我满心以为是店小二将我搬回房中,隔日向他道谢,他却坚称是我自己用脚走回房的。 我这才感到恐慌。 路上找不到正经医馆,看了几个江湖郎中,却都说脉象并无异常。我越是害怕,这昏厥来得便越是频繁。生活被折腾成了一团乱麻,分不清是梦中还是梦醒,我便这般浑浑噩噩地亡命天涯。 直到有一日,我醒来时发现手中拿着一张信笺,上书:“朋友你好,认识一下,我叫范爱国^_^” 旁边那道装神弄鬼的符咒,我遍查古籍而不得解。 【范爱国】 …… 【谢凉】 这城门旁是市集所在,城小人少,挨挤着摆了□□个摊子,前头有几个妇人操着乡音讨价还价。 ……此事不该怨我。 我只是勒马下地,想买些口粮。面具也戴着,举止也低调。 正将铜板递于那面饼摊主,余光里忽然瞧见旁边摊上的一摞白菜被人碰歪,咕噜噜地滚了几棵下来。 此事不该怨我。 只怪我谢家世代经营的潇湘山庄,家学渊源,出文入武。 只怪我自小过于刻苦,一把长剑俨然练成了身体的衍生。 我的剑太快,一念未转完已经不由自主出了鞘。 我的剑招太美,一出鞘便自行转了起来,刹那间硬是嗖嗖嗖挽了流光溢彩的八个剑花,这才稳稳托住那几棵白菜,将它们抛回了原位。 然后我才发觉不好。 那几个讨价还价的妇人蓦地目露凶光,纷纷亮出兵器朝我扑来。 为首那人扯着嗓子喝道:“那人就是谢凉!就是他杀了听剑派的叶帮主!快拿下此人,武林盟有赏——” 我转身冲向马匹,不料四面八方忽有飞箭流矢破空而来。 我一慌,我就 【范爱国】 …… “谢凉!!”我怒吼。 我很想揪住这小瘪犊子揍一顿,然而技术上无法操作。 敌人没料到我会对天长啸自己的名字,脚下愣是僵了一秒。 我挥剑挡掉几支飞箭,拔腿就逃。 有两个门派几乎倾巢而出,不约而同地追捕到此处。虽不是什么上得了台面的大门派,却胜在人多,手段也够下作,上来二话不说,首先射死了我的马。 我有一种玩完了的预感。 这具身体还存储着属于谢凉的功夫,我拼命提起轻功,一个劲儿只是往荒郊山林处飞奔。 身后马蹄纷沓,飞箭如蝗,歪门邪道的暗器都不要钱似的朝我砸来。谢凉的轻功也算闻名江湖,传说是骚包如仙鹤展翅,此刻却被我跑出了狗的风姿。 背上一阵剧痛,紧接着是大腿上。 我顾不得查看伤势,一头扎入了山林,专挑树木茂盛处钻去。 【谢凉】 好痛! 我痛得内劲一松,急忙重新提气,一步没停,顺着范爱国原本的方向继续跑了片刻,才弄明白情势。 敌人的马匹被阻在了林外,暗器流矢也被挡去了大半。我仍旧不敢放慢脚步,一边跌跌撞撞地朝前奔,一边摸到背上和腿上中的袖镖,一咬牙拔了出来。 霎时间血流如注。我从身上“嗤啦”撕下两条衣料,在伤口上缠了几圈,以免血滴到地上泄露我的行踪。 林中古木层层叠叠的枝叶遮天蔽日,幽暗处传来几声瘆人的枭啼。 暗器上喂了毒,受伤部位的皮肉已经开始发麻。跑得越急,那毒素蔓延得越快。 我心中暗暗叫苦。这地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更有无数虎视眈眈的追兵,想保住这条小命,除非有救兵从天而降。 但我清楚那是不会发生的。如今连父母都不知我的去向,世上更无一人愿意帮我。 【范爱国】 我一直在思考谢凉作死到这地步,凭什么还没死。 我开始怀疑他是这故事的主角。 因为前方居然真的在此时此刻飘落了一个人。 “飘落”这个描述可能有些玄乎,总之从他翩然落地的背影便可看出,此人的轻功大约能甩谢凉三十条街。 我先前不知道江湖中还有这种逆天的存在。但这样的人恐怕不是什么救兵。 来人慢条斯理地整了整衣裳,回过身来望了我一眼。他身长八尺,剑眉星目,面上写着忧国忧民,一身沸腾得快要滚出锅的英气与侠气,连走过来的姿势都仿佛在宣告“天地间只有在下一个男主”。 他对我微微皱了皱眉,目光从那□□一路移到我握剑的手:“潇湘山庄谢公子。” 他认识谢凉。 可我不认识他。 我只能云淡风轻地微笑抱拳,然后保持姿势不动摇,直到 【谢凉】 “龙大侠!”我刚醒来就被震得一哆嗦,脱口唤道。 我的声音里混杂着丰富的情感,首先是惊喜,紧接着变成了惊吓。 惊喜是因为,这位大侠武功盖世义薄云天,匡扶过的正义和力挽过的狂澜加起来,能绕中原三圈。 惊吓是因为,我不幸得罪过他。 半年之前,这龙大侠受武林盟主之邀,出任第七十七届武林大会的决赛评委。他不知为何一时脑抽……一时兴起,乔装成无名小卒混去了大会,却被几个有眼不识泰山的汉子嘲笑道“你这怂样给谢凉公子提剑都不配”。 我装作不知道这回事。 其实我知道。 从前江湖朋友半是给谢家面子,半是照顾我年轻,真真假假捧出了几分薄名。他们以为我被捧得太高,早已不知自己斤两。其实我知道。 别说打败龙大侠了,我连那次武林大会都没能夺魁。我清楚记得当我最终败于那和尚棍下时,评委席上的龙大侠笑得格外慈祥。 如今狭路相逢,我僵硬地放下抱拳的双手:“想不到会在此地遇见龙大侠,真是巧呢呵呵呵。” 巧个鬼。 对我的通缉令可是从武林盟发出的,重赏之下必有勇夫,竟连这位也不能免俗。——或者他是借机前来报那提剑之仇? 我不动声色地握紧剑柄,试着催动内息,刹那间气血翻涌两眼发花,身形失控地一晃。那毒忒地霸道,转眼已入了脏腑。 龙大侠何等的眼力,我刚刚一晃,他已如鬼魅一般欺近了我身侧。我慌忙要招架,然而一掌尚未拍出,他双指一并迅即如电,瞬息间连点我几处大穴,叫我僵在原地动弹不得。 天亡我也。 他这才退回一步,负手对着我瞧了半晌,面上不见喜怒,缓缓道:“在下只是散步路过。” 【有病】二 【范爱国】 “……” 我觉得自己必须说点儿什么。我想了想,道:“您散步还愉快吗?” “……” 龙大侠顿时神情古怪。他道: 【谢凉】 “尚可。” “……”我猜不出前文,斟酌着问,“什么尚可?” 龙大侠的神情更古怪了。他道:“没什么。” “哦。” 我迅速分析了一下情势。龙大侠不远万里来这穷山恶水散步,虽然拦住了我,却至今未下杀手,点穴时还顺便替我阻止了毒素蔓延。 这意思似乎是“我跟他们不是一伙的,但也不打算站在你这边”。 可他明明是武林盟主的朋友,此行若不是来抓我,又能是什么目的? 只要他没杀心就还有希望。我当机立断道:“龙大侠,我被通缉乃是因为一个天大的阴谋。” “什么阴谋?”他一脸审视。 “我是被嫁祸的。武林盟中出了一个叛徒。” “谁?” “徐狷。” “徐狷?”他大笑两声,“徐长老年高德劭一身正气,你空口无凭就想加罪于他?” “正因手无证据,才被他陷害至此!此间情由我自会细细道来。只是这毒在我体内再留得一时半刻,我不死也废,何况后头还有人在追杀……救人救到底……”大丈夫能屈能伸,我软语相求。 龙大侠皱着眉考虑了一下,终于伸臂提起我,大鹏展翅地纵身一跃,双足轻点树枝,如履平地般穿梭过大片山林,带我落在了一处更为隐蔽的峦谷。 大约是见我构不成任何威胁,他甫一落地便解了我的穴,一掌抵上我的背心,一股淳厚浩然的内力透体而入,澎湃的热流霎时间将那毒血逼出了伤口。 我正想狗腿地道谢,他却直奔主题道:“讲罢。” 【范爱国】 我懂。总之对这家伙示弱是有效的。 我“扑通”一声跪下抱住了他的小腿:“大侠,我冤啊!” 龙大侠大约万万没想到谢凉会是这种人设,目瞪口呆道:“你不必如此,只消说出实话。我从不错杀无辜。” 我沉痛道:“半年之前,武林大会结束的当日,我随谢家众人一道下山,准备回潇湘山庄。刚走到半山腰,我突然尿急,便独自脱队朝树丛中走去。无奈那日实在热闹,到处都是人,我想着千万不能破坏了我那玉树临风的形象,不觉间走得远了些。” “……” 龙大侠仿佛在努力适应我的新人设。 我续道:“待我终于到山林深处解决了内急,忽地听见前方隐约传来了争执声。我屏息靠近过去,探头一望,竟看见听剑派的叶帮主正与两位副帮主争吵。” 当时的事情我虽未亲眼目睹,但也听谢凉在脑中叨叨了八百次。 “只见叶帮主须发倒竖道:‘我镇门之宝,岂容尔等觊觎!’那副帮主之一却赔笑道:‘师兄,那凶剑是不祥之物,帮中无人使得,又招致不少灾祸,不如早些卖出去啊。’ “叶帮主斥道:‘混账东西,祖师爷传下的玄离剑倒叫你许给了外人,还不跪下。’那副帮主一脸慌张的模样,口中嗫嚅着什么‘师兄息怒’,猛然间露出了狰狞之貌。 “我心道不好,却来不及出声示警,只见那两名副帮主齐齐出剑,一人抢攻,一人却从背后偷袭,不过三招便已捅了叶帮主一剑! “叶帮主武艺虽高,到底已经年迈。我见他不敌,一时间头脑发热,就——” 【谢凉】 …… 我跪在地上? 还抱着龙大侠的小腿?! 男儿膝下有黄金,真是岂有此理。我咬着牙推开他的小腿,忍着伤口钝痛缓缓站起了身。 龙大侠全程莫名其妙地看着我的动作。 我酝酿了一下,道:“……刚才讲到哪了?” “……” 龙大侠默默道:“你见叶帮主不敌,一时头脑发热。” 我忙道:“没错。我琢磨着自己这剑法尚能一搏,即使敌不过那两人,至少能拖延一点时间。家人若是发现我观景迟迟不归,自会寻到那处——” 龙大侠道:“观景?你不是尿急么?” 我想灭了范爱国。 【范爱国】 彼此彼此。 我镇定道:“我先前是告诉他们我去观景。你懂的。” “……” 我续道:“我持剑抢上,挡在叶帮主身前与他们缠斗。岂料人算不如天算,刚刚过了二十余招,身侧树林之中冷不防飞出了一枚匕首! “那匕首投得气势惊人,裹挟着一股浩荡如地崩山摧的内力,电光火石间正中我的胸口。我还未感到痛,只觉得心跳骤停,视野一暗,就这么死——就这么晕了过去。 “没了我的支援,叶帮主左支右绌,不过片刻便倒在了那两名副帮主剑下。 “这时,一道人影从暗林中踱了出来,俯身从我胸口拔出了那匕首。我看得清清楚楚,他正是武林盟的徐狷徐长老! “那两名副帮主同时躬身道:‘多谢徐长老相助。’徐狷抚须道:‘老夫已助二位达成心愿,还望二位莫忘了对老夫的承诺。’其中一人笑道:‘自是不会,待晚辈回去坐上帮主之位,便将玄离剑双手奉上。’ “若非亲眼所见,我又怎会想到,堂堂徐长老居然会与人做如此龌龊的交易!” 我义愤填膺地拍大腿。 “……” 龙大侠满脸狐疑。 他道:“你既已晕过去,又怎能看见这些?” 我早知会有此一问,胸有成竹道:“我晕过去后很快就醒了,然后躺在地上睁着眼,作死不瞑目状。” 龙大侠的表情很难用言语形容。 【谢凉】 龙大侠道:“你装死怎能逃过徐狷的眼睛?” 我道:“当时我屏住气息躺在地上,徐狷忙着与那两人交涉,未曾留意到我。我听见他道‘老夫已助二位达成心愿……’” “这一段已经说过了。” …… “哦。” …… 我重振旗鼓道:“他们交涉完之后才认出我的‘尸首’来,那两人怕潇湘山庄报复,忙想将我埋了。徐狷却拦道:‘你们会埋,人家难道不会挖么?’ “那两人惊惶道:‘那该如何是好?’ “徐狷道:‘无需慌张。老夫先回武林盟去,以免引人生疑。你二位在此等上片刻,再去求见林盟主,就说潇湘山庄觊觎玄离宝剑,派出谢凉来盗取叶帮主身上的宝库钥匙,却被你们撞见。混战中叶帮主不幸身故,你们杀了谢凉报仇。日后玄离剑失踪,也一起栽到潇湘山庄头上便是。’ “我听得咬牙切齿,恨不得将这阴险小人碎尸万段。待他走后,那两人竟拿了剑要多捅我几下,掩盖那匕首留下的致命伤。生死一线之际,我猛然暴起,将那两人一并斩于剑下…… “我急着抢在徐狷之前赶到武林盟揭露真相,谁知徐狷老奸巨猾,自己虽回了盟中,却留了心腹在外把守。我刚刚接近便被那几名心腹发觉,被他们一路追杀,九死一生逃下了山。 “此番追逃害我耗尽元气,刚刚寻到一个藏身点便再度晕了过去。待我重新醒来,外头的世界已经天翻地覆。 “玄离剑失窃,听剑派大乱,徐狷将一切栽赃给了我。他害怕我揭发他的罪行,不仅派出几路高手截杀我,还在江湖发布通缉令,让我无处投靠,更联系不上林盟主。潇湘山庄无法取信于武林盟,我不愿累及家人,孤身游荡四处躲藏,直至今日……” 【范爱国】 “直至今日,叫我遇上了龙大侠。” 大丈夫能屈能伸,反正不是我的膝盖,我“扑通”一声又跪下了:“大侠,你要替我做主啊!” 龙大侠低头望着我冷 【谢凉】 笑了一下。 ……我又跪在地上。现在解释成脚软还来得及么? 龙大侠转身道:“你说的也有几分可信。走罢,我带你回武林盟,你当面对林盟主说去。这一路有我护送,无人敢动你。” 我将信将疑地爬起身跟上他的步伐,戒备道:“你并不完全相信我?” 龙大侠冷笑。 龙大侠道:“三个高手,咫尺之距,都不能发觉你装死?装死还能睁着眼睛看清周围所有细节?受了致命伤,还能暴起杀人、奔逃下山?你是不是当我傻?” “……”范爱国忒不会编故事。 “还有,你如今精神恍惚,说话前言不搭后语,行动自相矛盾,叫人如何信你?” “……” 我必须说服龙大侠。若连他都不信我,林盟主那里就再无一人为我说话。 我下定决心,道:“其实,当时那些细节,是我从天上看见的。” “……” 龙大侠猛地停步转身。 【范爱国】 龙大侠道:“你有病?” 我深沉道:“正是如此。” 【有病】三 【谢凉】 其实徐狷那一记飞匕当场就要了我的小命。 我三魂出窍,缓缓升天,忽然想起自己比窦娥还冤,顿时升不动了。 我飘在半空中低头,看见那三个贼人围着我的尸体讲话。情知已无力回天,只想在上奈何桥之前记住仇人的脸。却不料看着看着,突地瞧见自己尸身旁边,有另一抹极其淡薄惨白的魂灵幽幽地显形,缓缓朝尸身中钻去。 我非常生气。 正主儿还没走竟就来抢占民宅了,简直欺人太甚。 我气得魂魄发沉,重新朝大地堕去,忽而五脏六腑和血和肉地一阵剧痛,便似自地狱业火中炼了一遭,也不知怎地,就挤回了那副皮囊之中。 我还晕乎着呢,那两名副帮主就提着剑想来补几个窟窿。我全凭本能跳起发难,将他们斩杀。 当时的一切恍如华胥幻梦,我只当自己大难不死。直到之后的逃命途中发现得了这怪病,我才想起那个夺宅未遂的野鬼。 我清醒时感知不到对方的存在,只能从他留下的信笺上得知他的来历。 他叫范爱国,并非什么孤魂野鬼,而是从千 【范爱国】 “……千山万水之外的某个穷乡僻壤飘过来的枉死书生。”我强行改口。 龙大侠眯了眯眼。 龙大侠道:“那不还是孤魂野鬼么?” 我道:“别这么说,多伤人心。” “……” 龙大侠与他身边坐着的美人对视了一眼。美人娥眉入鬓,瞧着温文尔雅,并不似江湖中人。 先前龙大侠虽然将我们一路秘密护送回了武林盟,却没带我们去拜见林盟主陈述实情,反而将我们安排到这间极其隐蔽的客房,又请了这位美人过来。 龙大侠惜字如金地介绍道:“这是陶大夫。” 我抱拳道:“久仰神医大名。”她照理该是个神医,否则不好意思长得如此高调。 陶大夫温温柔柔地应了。 龙大侠道:“兹事体大,还请陶大夫为他……们,好生诊一诊。” 我道:“莫非要等神医证明谢凉是真有病,你才相信我们的证词?” 龙大侠却只淡然道:“这便不劳你费心。有病治病,天经地义,我没有苛待嫌犯的习惯。” 我狐疑道:“如何治?” 陶大夫道:“此例着实罕见,我所习医书之中并无记载。倒是听说苗疆巫医有一种以虫浴驱除恶灵之法,或可一试。” 【谢凉】 龙大侠道:“试罢。” ……试什么? 旁边那美人微笑道:“那容我先问一声,谢公子与范公子,谁是恶灵?” “什么恶灵?”我有种不好的预感。 美人道:“两位共用一具身体,必须驱除一个,才能让另一个恢复正常。” 龙大侠道:“简而言之,你俩谁去谁留?” …… 我道:“当然我留。” 龙大侠眯眼道:“你是谁?” 【范爱国】 我道:“我是范爱国。” 陶大夫道:“那谢凉同意吗?” 我道:“同意。” 龙大侠道:“你让他出来证明。” 我道:“好的,你等等。”我换了个表情,“范爱国刚才说什么?” “……” 龙大侠道:“你忒不会演。” “……哦。” 龙大侠沉吟道:“无论如何,这具身体的原主人是谢凉。” 我道:“谢凉命数已尽,早就是个死人,原该依照命格早入轮回。” 陶大夫道:“倒也有几分道理。” 【谢凉】 我道:“无论刚才范爱国说了什么,我都不同意。” 龙大侠道:“……他说你命数已尽。” 我勃然大怒道:“他先死的!” 龙大侠道:“倒也有几分道理。” 【范爱国】 我道:“并无道理。我接管谢凉的身体乃是天意使然,他硬要挤回来却是逆天而行。” 陶大夫道:“等等,我有点晕……你现在 【谢凉】 是谁?” 我道:“我是谢凉!” 【范爱国】 我道:“实在抱歉,谢凉有个毛病,越紧张就越容易切换……” 【谢凉】 情势对我不利。龙大侠原本就看我不顺眼。范爱国能借我的五感掌握我的一举一动,我在明,他在暗。 我心想无论如何要抓紧时间把这厮弄死才 【范爱国】 想得美! 【谢凉】 龙大侠揉着额角道:“此事确实挺难决断。就不能保住一人,同时让另一人也不死?” 那美人道:“魂灵离体就该升天,除非找来另一具身体使用才行。” 龙大侠道:“那不可能。死者都入土为安了。” 那美人接道:“即使是曝尸街头之人,我身为医者也不能做如此大不敬之事。” 我慌忙道:“大夫,医者仁心,你忍心看见我的身体被他人强占么?” 【范爱国】 我驾轻就熟地“扑通”跪下道:“龙大侠,谢凉他自作孽不可活,可我与你往日无冤近日无仇,求你主持公道——” “好了!”龙大侠皱眉喝道,“此事你俩自行理论,就当我好心白费了。” 我还想挣扎一下:“大侠,我是无辜的啊……” 龙大侠冷笑道:“无辜?看来你是真当我傻。你不是从什么千山万水外的村里来的,你是从千年之后穿越来的,对不对?” “……” 龙大侠道:“我大凉律法明文规定,穿越人士须被押送去专门的府衙,然后再进宫受审,之后若未蒙天子垂青任用,就要收入天牢免生事端。此间事了之后,即使武林盟放了你,你也得被送去都城。” …… 我心尖上一凉,凉得整个人都委顿了。 我是拒绝的。 【谢凉】 “我是拒绝的。”范爱国在纸上写道。 是夜,客房门扉紧锁,烛火边飞虫舞动,我坐在灯下与他吵得不可开交。 范爱国写道:“以我俩这种三句话就抽一抽的情况,能被皇帝任用才有鬼了,只可能在天牢蹲到死。” 我读罢立即奋笔疾书道:“你占着这身体就必须坐牢不如早日升天还可积些阴德” 写完我就眼前一黑,再睁眼时,刚刚写下的工整小楷已被涂成了一团墨渍,他在旁边用狗爬一般的大字写道:“你以为我走了就万事大吉?哪易五!那龙大侠始终不让人见盟主,还专挑这种时候离间我俩,说明他压根不信我们,就等着看你自行毁灭呢!!” 最后又用那种装神弄鬼的符咒试图恐吓我。 【范爱国】 那叫感叹号。 【谢凉】 我简直无法传达这熊熊燃烧的怒火,落笔都成了狂草:“龙大侠不信我们盖因你每每口出妄言害我无法取信于人” 范爱国不甘示弱:“自己谎都不会撒,还赖我圆不成谎?一遇危险你就晕,是谁帮你一次次死里逃生的?” 我的狂草越写越大:“若非你碍事我早已逃到天涯海角何来这许多麻烦” “大哥你是不是忘了件事?若是没有我,你现在已经在天上飞了!!” 我受够了他那符咒:“难道我该感谢你将我气得回魂不成!!” “本来就是!!!” …… 我竟无言以对。 【范爱国】 我的积怨一次性爆发了:“告诉你啊谢凉,上辈子老天判我英年早逝,我没话可说。可老天又让我重活一次,我不想着建功立业,起码也想吃吃喝喝享受一下人生——结果呢?你说说结果呢?挤在这身体里跟着你提心吊胆风餐露宿泥地里打滚,一睁眼不是飞箭就是飞镖,我做错啥了非要受这个活罪?” “……” 谢凉这次一个字没写,想来也是自知理亏。 我却停不下来:“别说活出个人样了,一照镜子连自己的脸都看不到,你知道连自己的脸都没有是什么体会吗?老子明明比你帅多了。” “……” “你当我稀罕这身体?胳膊腿儿没有半两肉,一挨揍就疼一宿,换我原来的身体一只手能把你提溜起来……” 我还想往下写,谢凉却在这时添了一句:“何谓帅” “……就是好看。” “你比我好看么” 这家伙到底抓不抓得住重点? “当然。”我面不改色心不跳,“好看得不行不行的,腿比你整个人还长。你那日不是看见过吗。” 【有病】四 【谢凉】 那日我在天上,隔太远了,糊糊的一团看不清。 这样一想,我对他真有些同情起来,架也吵不下去了:“对不住” 写完这句我忽然感到一阵惫懒,搁下笔不再多言,静静地任由范爱国浮上来。 结果范爱国也歇了火:“也罢,你拖我逃命,我拖你坐牢,就算两清。” 一想到那样的前景,当真心灰意冷。我生无可恋地将纸揉成一团烧成了灰烬,探身吹熄了烛火。 今夜窗外层云蔽月,只有远处黯淡的灯火消融入纸窗,染出血似的赭红。我坐在黑暗里,孤身等待那判决随黎明到来。 ——说是孤身也不尽然。一时之间,倒有一种只剩我两人相依为命的感觉。 如果余生注定要在牢狱里终老,我反而不舍得驱走他了。哪怕像这般说说话,好歹能互相解个闷。 可是……平白蒙冤,背井离乡,苦苦挣扎半年,竟还是如此一个结局。 叫人如何甘心? 无法甘心! 我茫然四顾,龙大侠走时没收了我的佩剑。 我一咬牙,猛然跳起身,猫腰踮着脚尖挪到门边,贴耳在门上仔细听了听动静。武林盟大约是不相信我入了瓮中还敢作妖,只留了两个昏昏欲睡的侍卫守在门外。 我深吸一口气,心脏砰砰直跳,回身自桌上取了那鹤形烛台,拔去蜡烛,飞扑过去推开了门,径直奔向 【范爱国】 …… 干啥? 那俩侍卫被开门的动静惊醒,倏然双双回身,喝道:“做什么!” 我苦啊。不过是走了一会儿神,这就跟不上节奏了,那厮也不会提前打个招呼。我茫然地将烛台藏到身后,赔笑道:“大哥,我起个夜。” 一名侍卫道:“你房内便有恭桶。” “哦。” 他一脸警惕地举剑朝我走来:“你手中拿着什么?亮出来看看。” 我慌忙 【谢凉】 猱身抢上,一烛台将他砸晕了过去,顺手夺过他手中长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横到了另一个侍卫的颈上。这几下倾尽我全力,堪称兔起鹘落,可怜那侍卫连剑都未及拔出,白着脸道:“你要什么?” 我四下一望,压低声音恶狠狠道:“徐狷在何处?” 他抬手指了个方向,又道:“别痴心妄想了,武林盟到处都是防卫——”我一指将他点倒,匆匆扒下他的衣服换上了,趁着无人赶来,悄无声息地掠入了夜色中。 武林大会上我虽未夺魁,到底拿了第二,放倒几个侍卫不在话下。 我适才想明白了一件事。无论龙大侠是何目的,既然他是瞒着众人将我秘密送来这客房的,便说明徐狷还不知道我已经到了咫尺之距。 他不知道,就不会有防备。 只要找机会制住他…… 只要逼他交出那把失窃的玄离剑,自可为我证明清白。 若他抵死不从,那也好办。我杀了他,正好替范爱国弄到个新躯壳。老是老了点,至少位高权重,可供他吃吃喝喝,总比跟我挤着舒坦一些。 到时候…… 【范爱国】 到时候,再由我扮作徐狷去找林盟主,说几句一切都是误会云云,就可撤了对谢凉的通缉令。 我头一次觉得这小崽子还有点儿智商。 可他还是算漏了一着。谁要扮个臭老头子?若真能做到那一步,我直接将他踹进徐狷身体里,岂不更是皆大欢喜?果然还是我的智商高一点。 【谢凉】 可惜此刻不能跟范爱国交流,我猜他应该很激动。 【范爱国】 …… 【谢凉】 我开始怀疑刚才那个侍卫使诈,因为这一路摸来,竟然只遇到零星五六个巡逻的侍卫,我稍稍隐匿身形便悉数躲开了。原该固若金汤的武林盟,守卫出乎意料地薄弱。 越是接近灯火明亮处,四下越是空旷不见人影。 难道那人一开始就指错了方向? 我越想越不对,蓦地回头探看,只觉月黑风高一片死寂,甚至听得见蚊蝇嗡鸣。四下草木无风自动,便似一团团青面獠牙的暗影,不知藏了多少腥膻的杀机。 我半路急转,纵身翻过一面矮墙,落地时顺势一滚,没入了墙角的阴影中。 【范爱国】 前方不远处恰好有一名侍卫值岗,似乎是听见异动,他疑惑地回身张望了一番,却未能发现我。 我镇定地屏住呼吸,化为角落里一块岿然不动的杂石。 他稍作犹豫,按住腰间的剑柄靠近了过来。 直到目标接近到五步之内,我……还是没动。 这事还是交给专业的来做比较好。 然而谢凉这厮一遇上大事就迟迟不醒。距离越缩越短,侍卫的目光已经朝我移来—— 迫不得已,我抓着剑就骤然蹿出。 这侍卫却异常警醒,长剑闪电般地出鞘,毫不犹豫地朝我刺来,同时口唇一张就要呼救。 谢凉! 【谢凉】 剑锋寒光直迫我眉睫,千钧一发之际我飞身一撞,拼着肩上受他一剑,五指成钩朝他喉间抓去。 对方没料到我会如此拼命,呼声尚未出口便被我生生掐断。我肩上剧痛,控制着力度险险未捏碎他的喉骨,厉声问他:“徐狷在哪?” 他口中咯咯出声,满头冷汗潸潸而下,缓慢地放开了剑柄以示投降。 我抓着他退回墙角暗影中,五指稍松:“说。” 结果他一开口就颤声道:“你、你是谢凉?” “不关你事。徐狷呢?” 侍卫继续颤声道:“昨儿个林盟主便亲自撤了你的通缉令,还传书去了潇湘山庄,请你到武林盟与徐长老当面对质……” 我眼前一黑。 【范爱国】 完了。 龙大侠已经对林盟主转告了我们的供词。 林盟主将信将疑,所以请谢凉对质。 按理说,徐长老此刻必然在武林盟内外设下了天罗地网,不让谢凉活着踏入一步。 可是四周为何这么空呢? 答案只有一个。 我对着侍卫笑了笑,他的冷汗流得更欢了。 我道:“跟你打个商量。你稍等几息之后,能不能对我说句话?” “……什么话?” “‘范爱国叫你赶紧跑路。’” “啥——” 【谢凉】 我一掌将他劈倒,反手抽出肩上插的剑,捂着伤口翻出矮墙。 一落地我就知道已经晚了。 墙外火把熊熊,飞虫狂舞,黑压压围了起码六圈侍卫。 为首那名眼皮耷拉的老者,看着分外眼熟。 他朝着我走近一步,抚须道:“贼子谢凉,你已罪孽深重,居然还敢混入武林盟兴风作浪,实乃江湖败类。弟兄们!” 六圈侍卫纷纷举起兵器,看这样子是打算将我就地解决。 想我生来众星捧月,临去不也卑如蝼蚁。事后即使林盟主对他起了疑心,也换不回我一条贱命了。 我半身带血,放声大笑道:“徐狷,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都到这种关头了,你还打算血口喷人为自己狡辩?” “不打算。” 我满腔悲愤化作了通身狂涌的真气,徐狷眼皮倏然一撩,立即后退喝道:“快将他拿下!” 众人一拥而上,手里的十八般兵器朝我周身招呼过来。刀剑加身,血如泉涌,我浑然不觉,长剑挟风直指徐狷心口,只想拉他为我殉葬—— 这一刹那,脑中竟闪过一个念头。 到底还是对不住范爱国。 虽然一直想着赶他走,但这一路多亏他陪伴,才不至太凄凉。 【范爱国】 具体发生了什么我也不是很看得懂。 总之等我回过神来,那些拥来的人已经倒下了一半。我身前挡了一道散发着“在下始终是男主”的寂寞气息的背影,身形闪动之间,将那刀光剑影牢牢阻在三尺之外,衣发俱扬,宛若天神。 “龙大侠!”我趴在地上热泪盈眶。 徐狷一脸冷肃道:“龙大侠,我武林盟为江湖除恶,你这般插手是何意?” 龙大侠淡声道:“我只听令于林盟主。” 徐狷一顿,狂笑道:“林开居然只派了你一人过来?真当你能横扫千军?黄口小儿,未免太过托大!” 龙大侠那一招一式气吞山河,声音却平静得像坐着闲聊:“徐狷,你向来为人景仰,何以如今判若两人?你四处收集饮血千万的凶剑,妄图拔升修为,其实早已为凶剑俘虏了。” 徐狷似乎吃了一惊,强作不屑道:“你们早就发现,还一直隐忍不发?” “只是早有怀疑,等你自行露出马脚而已。” …… 等等。 那谢凉算什么? 【谢凉】 龙大侠一边砍人一边道:“谢公子,多谢你揭露徐狷真面目。其实这半年来一直有武林盟的人暗中跟随你,才能助你次次化险为夷。” “……” 我道:“我不知为何一点也不感激呢。” 龙大侠道:“为表诚意,我就当不认识范爱国。” 他是指穿越者那事? 我目光一闪,慌忙喊道:“小心!” 徐狷突然自袖中抽出一柄短剑,锋刃暗沉隐现血光,正是被他盗取的玄离剑。凶剑在手,徐狷仿佛功力大增,老迈的身躯以不合常理的轻捷欺近龙大侠,与之缠斗到了一处。剩下那几个侍卫见状急忙扑向我,却被从天而降的数名黑衣人拦住了。 徐狷动作刁巧诡异,内力蛮横却更甚林中那次。我看在眼中,毛骨悚然。与其说是他在使剑,不如说那柄剑操纵着他。 龙大侠面不改色道:“盟主部下已经赶来了,你不可能逃出生天,不如——” 【范爱国】 “不如你替我死!”徐狷目眦欲裂,短刃当空朝龙大侠劈去,霎时间将龙大侠的剑斩成了两段。 龙大侠猛然弃剑,趁徐狷被短刃之巨力带得踉跄之际,一掌拍向他的后心! 徐狷立时口喷鲜血,显然被他那一掌震碎了内脏,玄离剑脱手坠地,人也摇晃着倒了下去。 那具槁木般苍老的身躯里,似乎有一团灰光幽幽升了起来。 我突然醒悟了。 时候到了。 这就是我一直在等的时机。 我鬼使神差地低头一望,忽而望进了自己的胸膛。 那里蜷缩着一抹轻盈的魂魄,在沉睡中静静地漂浮。那是谢凉。我只消伸手一抓,就能将他拽离肉身,扔到新宅去。 …… 或许人在夺得生杀大权的时候,反而开始心存敬畏。 又或许是我莫名地有愧于他。 也可能是别的。 反正不是心软。 【谢凉】 我睁开眼,只见一抹淡薄惨白的魂灵在不远处显形,缓缓朝徐狷的尸身中钻去。 这景象当真熟悉。 胸口某处像被剜走了一块似的,空旷得令人无所适从。 我带着一丝无以言喻的悲凉,望着那抹幽灵朝徐狷的尸体融入进去……融入进去…… 然后又飘了出来。 【范爱国】 怎么回事?我占领不了! 那天我顺顺利利就住进了谢凉的身躯,这一次却无论如何挤不进去。 我试了数次,只觉得自己越来越轻,不由自主地朝高处升去,离那尸身原来越远。 为什么?哪里出错了? 遥远的某处似乎传来一声诡秘的轻笑:“你可知徐狷德高望重、有权有势,为何无故走上歧途?” …… “因为他不是徐狷。” 那声音狂笑道:“我十年前鸩占鹊巢时,他就已经是一具死尸!这躯壳阳气已尽,你还想据为己用,太天真了!跟我一道投胎去罢——” 我茫然低头,看见谢凉站在原地仰望着我,眼眶渐渐红了。 “骗子。”他道,“就你还好意思自称比我帅。” 【谢凉】 范爱国笑道:“你这审美存在时代的局限性,无法感受哥的英俊。” 范爱国越升越高,恍如随朝露蒸发的幻影。 我泪眼模糊,想要道歉,又想要道谢,最后吐出一字:“哦。” 他道:“重活这半年,我其实挺开心的。” “……” “你多保重,我先走一步。” 【范爱国】 就像标准结局那样,我,安详地闭上了眼睛。 …… 又睁开了。 因为此时我感到一股无法抗拒的巨力。 这巨力混杂着莫名的眷恋,与玄妙的天意。它吸引着我,不断下坠,坠向混沌苦难的大地—— 我看见了谢凉不知何时挥出的长剑。那或许是他这辈子使出的最快、最准的剑招。 长剑之尖,稳稳戳着一只蚊子……的尸体。 【谢凉】 我道:“你要不要先喝点?” …… 我道:“别赌气了,今天还有好长的路要赶呢。” …… 我道:“也别喝太多,我怕你飞不动被人一巴掌拍死。” …… 具体的细节实在难以解释。 总之……我的病好了。 今天我依旧在带着范爱国寻找新身体的道路上。 【有病·完】 【要完】一 【这是开头】 多年以后,面对烧山的烈火,左云起将会回想起他爹带他去围观穿越人士的那个遥远的下午。 【这是倒叙】 那一天,全城百姓呼朋唤友、踮脚抻脖地等在道旁,瞅着那穿越者打马过桥头。 穿越者一身春风得意的簇新绯袍,带着两排随从。据说——据巷尾下棋的老大爷说——是个走马上任的太守。 “太守!”左云起他爹道,“凭什么?” 大爷道:“好像是因为学过怎么种杂交水稻。” 左云起他爹冷哼道:“异类都敢封官,这天下迟早要完。” 【左云起】 左云起那年还是个肉乎乎的小崽子,攥着他爹的衣角挤在人丛中。 左云起遥遥打量那太守,两只眼睛一张嘴,别无异相。。他不明白为何每个人脸上,都交杂着无由的鄙夷与畏惧。 那些从千年之后飞来的奇人,凡是让皇帝觉得有点用处的,无不加官晋爵鸡犬升天。 没过几个月,传来了新消息。 新任太守被当众腰斩,五脏六腑姹紫嫣红地流了一地。 据说——据口沫横飞的说书人说——原因是他请人著书,介绍千年之后的社会结构与制度,被上头以扰乱民心为名办了。 左云起他爹冷哼道:“连个异类都容不下,这天下迟早要完。” 【□□】 “……因此对于穿越人士,我们可做出两项推论: “其一,即使穿来了一百个连自行车都造不出的废物,也不代表第一百零一个不会造出核武器。 “这是因为,普通(即不存在时间轴逆行与跳跃的)时空中,人类的知识水平差距必然持续扩大。普通人绝对无法理解或再现金字塔尖端的最新科技;换言之,我们无法由他们的表现推论同时期的最高水准。 “其二,三千年后的人与三千零五年后的人,很可能如小白兔与霸王龙般迥异。 “这是因为,普通时空中,尖端科技的推进是不断加速的,尤其在诸如互联网诞生等重大变革前后,人类会在五年之内飞跃从前需一百年才能达成的恐怖进度,而他们的世界观与行为模式也将天差地别。 “我们的世界尚未被破坏,仅仅是因为迄今为止穿来的,都是二十一世纪初的普通废物。 “一旦‘二十一世纪初’与‘普通废物’这两个条件中的任何一个被打破,这个世界很可能迎来崩塌,乃至毁灭。” ——孙太守《未来的到来》第十八章《论穿越与大凉社会发展的稳定性》 明昌六年三月廿一书 【十年后】 明昌十六年。 听松剑派全门身中奇毒暴毙,尸体溃烂至骨。 雁然派一夜之间灭门,尸体通身肿胀双目暴凸,状若恶鬼。 武林盟叛徒徐狷窃取玄离剑未遂,被当众处死,动机未明。 旁门前门主顾之的石棺被破,陪葬神兵不翼而飞。 …… 接连十数桩奇毒出世、兵器失窃的案子,模糊地指向一个深不可测的阴谋漩涡,搅得江湖中人人自危。 随着悬案不断出现在各地,自危的已不仅仅是江湖。 【左云起】 左云起一脚踏进客栈,径直走向最昏暗的角落。 客栈开在驿道旁,年久失修的木门吱呀作响。 左云起摘下斗笠放在桌上,掸了掸椅子坐下,不经意地瞟了一眼邻桌。 【邻桌】 那桌坐着两个低头进食的布衣男人,身形半隐在暗影中。稍高的那人乌发如墨,凤目森冷,生着一张薄情寡义的美人脸。略瘦的那人瞧着像个文弱公子,吃相却很难用文弱形容。 左云起摸了摸自己脸上的□□。 他知道他们是谁。 他已经跟了他们三日。 【官差】 左云起喝到第二杯酒时,破木门“咣当”就被踹开了。 一行官差涌了进来,当先的大呼小叫道:“来给大爷上酒上菜!”后头的三拳两脚撵走了店里的客人。那小二只敢弓着腰喏喏连声。 左云起又斟满一杯酒,作壁上观。 官差轰走两桌,一伸胳膊拽起了邻桌的瘦子,不耐道:“快滚,这地儿大爷包了。” 【瘦子】 瘦子站在原地眯了眯眼。 他吓傻了般呆立不动,直到一名官差走过时不耐地推了他一记。 瘦子忽然脚下一绊,兜了个迷幻的弯,踉踉跄跄地斜撞向五步开外的小二,险些打泼他正要端上的肉汤。官差顿时破口大骂,拳脚都朝瘦子招呼过去。瘦子也不招架,一边咕哝着道歉,一边狼狈后退。 【高个】 左云起又瞟了一眼邻桌。 那高个恰在此时默然起身,往桌上搁下一块碎银,头也不回地朝外走去。 瘦子连忙闷头追着他奔远了。 左云起背脊上渗出了一点冷汗,依稀听见官差道:“咦,这汤倒是挺鲜的。” 【嫌犯】 左云起在驿道追上了人:“两位请留步。” 那两人回过头来。瘦子道:“你谁?” 左云起捋着面皮上的胡须道:“两位在客栈杀人,就不怕为那无辜小二引去杀身之祸?” 【高个】 高个道:“我们不曾杀人。” 瘦子道:“就算杀了也要过好几个时辰才发作呢,到时候谁能查到小二头上。” “……” 高个看了瘦子一眼。 瘦子道:“然而我们不曾杀人。” 【左云起】 左云起道:“那些官差固然猖狂可憎,但罪不至死,两位何以下此毒手?” 瘦子道:“其实他们在这一带奸掳烧杀好多年。” “……” 瘦子道:“然而我们并没有做什么。” 【瘦子】 左云起笑道:“替天行道是侠义之举,何必遮掩?” 瘦子歪头道:“你先说你是谁。” 左云起道:“只是两位都不会武,不知这一路行来,靠那奇毒替天行道了几回?” 瘦子道:“一次都没有。” “……” 瘦子道:“也没有用那奇毒。” “……” 瘦子道:“也不知道你说的是什么毒。” 高个忍无可忍道:“闭嘴。” “……” 瘦子道:“嘤。” 【高个】 高个道:“一路行来?阁下受谁指使跟踪我们,又自以为知道了什么?” 他悠悠说起话来,气势与瘦子有云泥之别。 左云起也悠悠道:“在下知道的事,或许比两位希望的更多一些。微服出游可还舒心么——豫王殿下?” 【豫王】 瘦子蓦地瞪大眼。 高个道:“尚可。” 左云起笑道:“近来江湖怪案频出,倒是没影响殿下的雅兴。” 高个道:“你是从京城被派来的罢?” 左云起道:“殿下明察秋毫。” 高个道:“明面上着官府查案,却又鬼鬼祟祟派你打探,如此作风除了我那心细如发的皇兄,想来再无他人。” 左云起道:“圣上这是关心民生疾苦。” 高个嘲讽道:“连一个贬谪王爷都不忘关心呢。” 左云起道:“特别感人。” “……” 【周容讫】 左云起道:“何况,豫王周容讫当年曾密谋造反,虽然中途不知为何放弃了,但身边又多了一个未按律法登记的穿越者……”他看了看瘦子。 周容讫凤目微寒。 瘦子的眼睛越瞪越大:“你怎么——你从哪里——” 左云起道:“恐怕少不得要请两位跟我回一趟京城了。” 瘦子道:“我们只不过在游山玩水,又不是江湖中人,哪来的本事犯什么江湖怪案?” 左云起道:“你方才将毒直接撒进汤里,不增怪味,反而使汤汁鲜美,世间不曾记载过这等奇物。最近的案子尽是古怪奇毒,我追查至此,又亲眼目睹两位在客栈施毒。叫人如何不怀疑?” 瘦子怒道:“没做过的事我是不会认的。” 左云起道:“做过的事也没见你认呀。” 周容讫道:“李克,算了。我那皇兄总要亲眼看我断气才会安心,不必为难这位小兄弟。” 左云起微笑不语,心下却一凛:这王爷轻飘飘一句话,好似他脸上那层中年人面皮不存在一般。 【左云起】 周容讫又道:“但皇帝若已发现我当年的密谋和李克的身份,此刻我绝无全尸。既然连皇帝都不知情,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左云起道:“我有我的门路。” 周容讫道:“哦?看来你还不单纯是朝廷的人么。” 左云起道:“殿下与我聊了这许久,可是在等王府的暗卫增援?” “……” 左云起道:“可惜他们不会来了。” 左云起骤然一晃身子欺近那两人。 【归案】 周容讫与李克不会半分武艺,未及躲闪便被点中大穴,浑身僵硬地倒了下去。 左云起打了声呼哨,驿道旁忽有一小队官兵自林木间现身,上前为两人套上镣铐,丢破烂般粗暴地塞进了一辆囚车的木笼里。 左云起道:“这儿有个未登记的穿越者,嫌疑最大,劳烦各位押回京城重点审讯。” 李克有气无力道:“朋友,你这是种族歧视。” 【囚车】 车马辘辘向前,周容讫歪坐在李克对面,一言不发,墨黑的双瞳平静无波。左云起在押送队伍里一转头,恰好捕捉到他与李克交流的眼神,仿佛有几分深意。 左云起反应极快,立即领会:王府的暗卫多半缀在后头,即使被放倒了一批,也会有下一批赶来增援。 便在此时,左云起扬声道:“各位大哥,小心有人追踪。”官兵纷纷应声。 李克脸色变了变,用目光询问周容讫。 左云起索性打开笼门钻了进去,盘腿坐下来回打量两人。 李克对他怒目而视。 左云起又挪一挪屁股凑近了点。 李克道:“你——” 一枚飞镖“嗖”地贴着左云起的鼻尖飞过,“咄”地插在了木笼上! 【这是转折】 囚车猛然停下,四面八方忽然涌出无数蒙面人,二话不说亮出兵器,冲上前与官兵打了起来。 左云起在笼里定睛一看,蒙面人身法也不见如何稀奇,但那些刀枪剑戟一件件吹毛断发,又淬了碧幽幽的□□,只消轻轻一抹便见血封喉,竟不似世间之物。 四下惨嚎阵阵,眨眼间半数官兵尸横当场。 紫黑的污血蜿蜒遍地,如同青天白日豁开一道炼狱的入口。 【蒙面人】 左云起心知不敌,强作镇定道:“王爷行事何时变得如此高调了。” 周容讫沉默两秒,道:“不是我的人。” 左云起一愣。 左云起道:“那他们为何来营救?” 便在此时,只听一个蒙面人道:“撑穿越,反歧视,大伙儿上,解放同胞。” 【要完】二 【同胞】 左云起眨眨眼。 李克听这口气感觉仿佛是同类,张口刚喊了个“救”字,忽见左云起从怀中掏出一副镣铐。 左云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自己铐上了。 “……” 左云起放声喊道:“救命啊,条子乱抓人啦。” “……” 蒙面人闻声纷纷朝囚车涌来。 当先一人刚撬开笼门,胸口突然钻出只血箭! 【这又是转折】 只见半空中落下几名劲装女子,架起周容讫与李克纵身一跃,闪电般掠过了众人头顶,倏忽起落便已在几丈之外。 左云起竖起耳朵,只模糊听见一句“属下来迟”。 蒙面人急忙拔剑去追,勉强拖住了李克,岂料那王府女暗卫也不是善茬,暗器如暴雨搬激射而出,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惨呼。 现场气氛非常热烈,只剩官兵被晾在一旁不知所措。 【官兵】 官兵一转头发现左云起被铐着,诧异地找钥匙给他解锁。 左云起道:“别过来。” 官兵道:“左公子,该砍谁?” 左云起压着嗓子令道:“谁也不砍,你们快逃。” 官兵感动道:“我们救你先。” 左云起道:“别过来,谁过来我砍谁!” 官兵感动道:“我们一定要救你。” 混乱中左云起也不知被谁击中,只觉脑后一阵钝痛,就此眼前一黑。 【绑架】 左云起醒来时,眼前依旧一抹漆黑。 起初他以为眼上被蒙了布,过得片刻才反应过来,自己身在一处暗无天日的地洞里。 左云起动了动,发觉手脚被缚上了。脸上一片清凉,□□也被揭了。他运足目力试图勘探一番,便听身旁有人道:“你醒了?” 左云起惊讶道:“李克?你们没被救走吗?” 李克道:“我被他们追上劫了回来。殿下倒是脱身了。” 左云起沉吟道:“从蒙面人用的兵器和□□来看,这里想必就是近来那些作案者的老巢。” 李克道:“哦,这会儿不怀疑我了?” 左云起道:“……真不是你?” 李克怒道:“不是。” 左云起道:“那你用的那奇毒……” 李克道:“只是一种蘑菇,我妈朋友圈里分享的。” “……” 【穿越者】 李克道:“不过,我听那些人的语气,好像全都是穿越者。” 左云起似笑非笑道:“看来不是我种族歧视咯。可大凉境内究竟已经有多少未登记的穿越者……” 李克根本没心思听他分析,生无可恋道:“但愿能有机会逃出去,免得殿下为了救我——”一语未毕,猛然住嘴。 左云起道:“皇帝尚不知道你家殿下调得动兵马,只怕他为救你不惜暴露,是不是?” “……” 李克耿直道:“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左云起道:“我说了,我有我的门路。” 忽有脚步声由远及近,房门“吱呀”一声开了。火光一闪,有人点起了灯。 左云起眯眼望去,这里似乎更像个山洞。来人是个面相和善的女人,微笑道:“小帅哥们好呀。我叫焦姣然。最近朝廷在四处抓捕穿越人士,还好这次被我们赶上,才救下你们。” 李克低头看了看死死绑着自己的绳子,道:“你们这个救法,很有创意。” 【山洞】 焦姣然面不改色道:“哎呀,可能他们搞错了。我这就给你们解开。” 焦姣然解了两人的绑,道:“跟我来。” 三人走出山洞,左云起刚找回双腿的知觉,龇牙咧嘴地抬头一看,懵了。 眼前还是山洞。无数个山洞。 更准确地说,这整座山都被掏空了,他们就在山的腹内,面对着肠道般迂回复杂的隧道,以及隧道所通向的一个个蚁穴似的房间。 李克颤声道:“你们这是造出了挖掘机还是……” 【老巢】 焦姣然带着两人走了一段,左云起的嘴再也没合上。 几个洞穴里摆满瓶瓶罐罐,盛着颜色诡异的液体,还有人戴着面罩在摆弄烧杯与试管,旁边一笼白鼠吱吱乱叫。 几个洞穴里热浪滚滚,大型冶炼炉里正滚出液态金属。 焦姣然道:“这个时空里存在几种特性奇异的金属,所以他们能造出杀伤力不可思议的神兵。我们从各处弄来这些神兵,让研究人员分析出成分,很快就能批量锻造了。” 李克道:“何不直接造枪。” 焦姣然道:“正在等待该领域的人才穿过来。” “……” 【讲堂】 左云起正在一项项地努力记住情报,焦姣然却半途转向,将他们带进了一间布置成讲堂的房间。 房中盘腿坐着的男男女女齐刷刷地转过头来。 焦姣然道:“同胞们,今天来了两个新成员,来打个招呼。” 众人齐刷刷地拍了三下手,嘹亮地道:“欢、迎、欢迎。” “……” 【拓荒组】 焦姣然示意两人找地方坐下,自己往讲台上一站,微笑道:“大家一起向新人介绍一下自己好不好?” 众人嘹亮道:“好。” 焦姣然道:“我们的名字是?” “拓荒组。” “我们的目标是?” “暴力推动大凉文明发展进程,全面实现异世界现代化。” “……” 左云起看了李克一眼。李克表情扭曲。 【口号】 焦姣然道:“我们怕不怕阻挠?” “不怕。” “我们怕不怕压迫!” “不怕。” “为什么!” “刀山火海不够看,十万大军只等闲!” 焦姣然高举拳头道:“真正强大的是什么!” 众人道:“数理化!” “是什么!” “数理化!!!” 【组规】 焦姣然露出一抹飨足的浅笑,道:“那么欢迎了新朋友,也作别一下老朋友。拖上来。” “老朋友”果然是被拖上来的。左云起瞧清楚他的模样,一阵毛骨悚然。 那男子几乎不成人形,周身皮开肉绽片片鲜红,有几处甚至支棱出森森白骨,身后被拖曳出一条血路。 房中众人情绪躁动了起来。拖他上来的几人开始四下分发匕首与鞭子。地上的男子竟还有知觉,像条被剖开的鱼般抽搐了两下。 焦姣然笑道:“我们的组规第一条是?” “叛逃者死!” 众人欢呼着一拥而上。 左云起别过头去,又看了李克一眼。李克默默地回视着左云起。 两人从对方眼中读出了一个共识:他们可能,摊上大事了。 【传销】 是夜,众人将左云起和李克安排在一间卧房里,然后落了门锁。 左云起在床上直躺到午夜,听得门外阒然无声,才敢缓缓叹出一口长气。 左云起道:“这拓荒组到底是什么邪门地方。” 邻床的李克翻身道:“感觉完全是个传销组织。” 左云起道:“那是做什么的?” 李克道:“把人拐进来进行洗脑,让人为他们交钱干活,想逃就砍成三截示众。” 李克绝望道:“要死的类。” 左云起道:“说不定豫王殿下会领兵来救你。” 李克道:“你怎么不说让皇帝领兵救你呢。”他跟周容讫一个鼻孔出气,看当朝天子十分不爽。 左云起苦笑道:“以我上司的能耐,想找到我倒还有可能,要调兵镇压反贼却难如登天。” 李克道:“你等等,我脑子里刚才飞过去个东西。” “……” 【楼主】 李克道:“我想起来了,京城里有个身份敏感的红人叫楼主,是专门帮皇帝审查穿越者的穿越者,手中还掌握着一张大可遮天的情报网。你若是他的部下,知道些秘密就不奇怪了!” 左云起掂量了一下,道:“不是。我只是他楼里的租客。” 李克奇道:“那怎会轮到你来查案?” 左云起道:“我自告奋勇的。” 李克鄙夷道:“贪功求荣,狗皇帝的爪牙。”左云起也不自辩,反唇相讥道:“论起抱大腿,你也不遑多让。” 李克怒道:“至少我不靠别人救我,小爷会自救。” 左云起道:“呵,不如看看我俩谁先逃出去。” 李克道:“好啊,你最好活到欢送我的那天。” 左云起道:“应该问题不大,毕竟我带了脑子。” 【秒输】 翌日清晨焦姣然敲开房门,递入纸笔道:“欢迎参加穿越者高级考核。” “……” 左云起道:“啊?” 焦姣然道:“为了证明穿越者的身份,同时展示你们的才华所在,请在这两张纸上书写自己作为穿越者所掌握的知识,越多越好,限时一个时辰。” “……” 【考核】 左云起提着手中毛笔,进入了放空状态。 李克奋笔疾书一阵,抬头见焦姣然已经走远,嘴角微动道:“今天忘带脑子了?” 左云起道:“倒也不至于,我还是知道一些穿越者资料的。” 李克道:“那为何不写?” 左云起道:“我不会简体字。” “……” 【要完】三 【对策】 半个时辰过去了,左云起面前仍是一张白纸。李克写完了自己的,转头见他一副老僧入定模样,动了点恻隐之心,劝道:“写一点总好过交白卷。” 左云起道:“反正都是死,我省点力气。” 李克道:“就跟他们说你是台湾人呗。” 左云起道:“现在改台湾腔已经晚了。” 李克道:“香港人。” 左云起道:“我不会讲粤语。” 李克道:“你爸是香港人,你妈是上海人,你在上海长大,说普通话。” 左云起道:“那我为何不会简体?” “……” 李克道:“你在上海长大,但你父母离异,你归你爸养,你爸受过情伤心理扭曲不让你写简体。” “……” 【左云起】 左云起道:“明年这时候记得给我烧钱。” “……” 左云起道:“烧真的,□□没意思。” 【李克】 李克道:“我一个字一个字报给你。记得字写丑点,穿越者字一般比较丑。” 【交卷】 焦姣然来收卷时,左云起已经写了半张纸。她粗粗一读,满意道:“多谢你们贡献的知识,我们这就收录进去。” 便有两人捧了只木盒进门,将木盒打开,珍而重之地捧出一本书。 一本奇厚无比的巨书。 他们翻到一页空白处,开始将两人的答卷用蝇头小楷抄录进去。左云起在一边皱眉看着,突然瞳孔微缩。 左云起道:“这难道是当年孙太守那本□□?” 焦姣然笑道:“好眼力,正是《未来的到来》。大部分抄本都已销毁,我们千辛万苦找到一册,每个新同胞都会把自己专业领域的知识增补进去,为重建现代社会添砖加瓦。” 那两人小心翼翼地翻着页,左云起瞥了几眼,见上面有机械图纸,有化学公式,还有几页怎么看都像是加了密的乱码。 左云起心中逐渐升起了噩运将至的不祥感,强作镇定道:“我可以拜读么?” 焦姣然道:“待你成为组织中坚分子,就有机会感受学习。” 【和平主义者】 左云起在这一刻修改了一下心中的目标。 他不仅要活着逃出去,还要揣着这本书。 左云起并不信奉皇权,只是个和平主义者。而世上的和平,都来自野心家的暂无胜算。 【下线】 左云起道:“怎样才能成为中坚分子?” 焦姣然道:“入组费自然是必不可少的。你们在这世界也有亲朋好友罢?只要写信告诉他们自己在创业,想必会有人支持。届时让他们寄钱到一处指定地址,我们的人会去取。” 李克连忙踊跃道:“我来我来。” 李克苦思冥想地咬了半日笔杆,落笔道: “容兄亲启:近来如何?我正在一处山清水秀的桃源发展旅游业,需要斥资建一处客栈。有这样的好事,马上想到拉你入股,大家有福同享……” 左云起冷眼旁观。 【审查】 组织派了三个人来审查,李克镇定自若地等着。审查团讨论一番,宣布道:“没问题。” 李克刚要道谢,左云起在一旁道:“他用了暗号。” “……” 李克道:“他胡说。” 左云起道:“他用桃花源记的梗暗示自己在山洞。” 李克道:“他污蔑我。他嫉妒我会骗钱。” 审查团面面相觑道:“打回重写罢。” 【赌局】 待组织带着信走开,李克猛然一拳挥向左云起:“忘恩负义的白眼狼,我刚刚还帮过你。” 左云起轻轻松松捏住他手腕,道:“既然有赌局,我不会让你先逃。” 李克道:“这种时候内讧个毛,我们就不能一起逃出去?你究竟会不会分析情势?” 左云起道:“我分析得十分透彻。纵使周容讫真的把我也弄出去,我一个皇帝暗探落到他手里,还指望有好下场么。” 李克咬牙道:“年轻人,你这个想法是肤浅的。大敌当前,保命第一,我们应该达成战略合作,出去了再慢慢掐。” 左云起沉吟道:“也行。” 【战略合作】 是夜,趁着组织举办新人欢迎晚宴,左云起决定冒险一搏。 大半同胞都挤进了厅里,两人进出都被无数双眼睛盯着,完全没有单独行动的机会。酒过三巡,左云起壮了胆,递了个眼色给李克。 李克不动声色地微微点头。 左云起借口上茅房离开了晚宴厅,晃晃悠悠走到无人处,突然提气轻身,开始在隧道两边飞一般地搜寻出口。这座中空的山里洞穴连着洞穴,又殊无标识,连东南西北都无从判断。 刚刚查了十余道门,便听远处李克的声音嘹亮地喊道:“夭寿啦,有人失踪。” “……” 【左云起】 左云起如离弦之箭般逃窜出去。 左云起轻功再高也奈何不得众人围堵,挣扎片刻,眼见无处躲藏,只得赔着笑走出来道:“不好意思,喝多了找不到茅房。” …… 【一个时辰后】 左云起满身鞭痕地被扔回了卧房。 李克瞧见他的惨状也吓了一跳:“这下手是真狠……” 左云起奄奄一息道:“说好的战略合作呢?” 李克道:“是战略合作啊。方才大家涌去抓你时我观察了一下,有一小拨人朝着奇怪的方向去了,应该是要堵住出口。” 左云起道:“你尾随了吗?” 李克道:“没跟紧,被甩了。要不你再逃一次。” “……” 【半夜】 饶是左云起习武之身也受不了这等酷刑,半夜趴在床上,咬着牙痛得无法入睡,满头冷汗涔涔而下。 李克本质是个老实人,虽然存心报复他,也自知做得过分了,求爷爷告奶奶讨了些伤药,又守在一旁喂水喂药。 李克道:“是我对你不起。” 左云起苦笑了一声:“若不是我抓你们,你都不会被困此地……再说,刚才也不是一无所获。” 李克道:“怎么?” 左云起道:“我那番乱逃没找着出口,却撞进了他们的藏书室。虽然来不及偷那本□□……” 李克叹息道:“你说你何苦呢,就为那么点名利,命都要搭进去。” 左云起虚弱道:“才不是为名利。” 李克道:“那是为了啥?” 【旁门】 左云起道:“你可知道旁门?” 李克道:“听说过,是个大帮派。江湖上大半□□出自旁门,只是门主取名字有点智障,叫左道。” 左云起道:“就是我爹。” 李克道:“……哦。” 【左道】 左云起道:“去年,发生了一些事。我爹为了得到一种奇毒大动干戈,甚至与我父子决裂。我为躲避他的追杀,投入了楼主的楼中。” 李克愣怔道:“都不容易。” 左云起道:“还有,旁门前任门主顾之的墓穴中有一陪葬神匕,名唤春风词笔。此物下落只有极少人知道,前些日子竟然也能被盗。因此我直觉我爹与近来这些案子脱不开关系,才向楼主请缨来查。” 李克道:“你怀疑他是这个组织的人?” 左云起摇头道:“他不是穿越者,应该不会加入。至于是合伙还是竞争,就不好说了。” 李克道:“他都已经是一门之主,还图什么呢?” 左云起道:“图至毒,图权力,图痛快,谁知道?我若能理解他,他也不至于放话杀我。” 李克默默无言。 【笑话】 长夜漫漫,黑暗中攒动着的似是人心怨结的鬼影,扰得人难以入眠。 左云起忍痛道:“讲个笑话。” 李克道:“从前有两只香蕉走在街上……” 左云起道:“老梗就别讲了。” 李克奇道:“你听过?” 左云起道:“楼主讲过。” 李克道:“也对。” 寂静片刻。 左云起道:“唱首歌来听。” 李克道:“那你先说你跟楼主都唱过哪些。” 【这是转折】 左云起猛然支起身体,又痛哼着倒了回去。 李克被吓了一跳道:“做啥?” 左云起道:“我想到个主意。” 【书信】 左云起正被组织重点怀疑,便借李克之手,写了封信寄给楼主手下的暗探:“亲爱的小薇:哥哥当了三年大厨,正在筹钱开餐馆。等到哥哥赚了钱,就早日娶你进门。哥哥在你耳边,说,爱你永不变。” 楼主显然已经知晓左云起被俘,很快寄了钱到指定地点。他出手阔绰,又没有阔绰到引人生疑的地步,组织的人很高兴。 审查团拆了楼主的回信看过几遍,才交给李克道:“跟你女朋友保持联络。” 李克转手交给左云起。 【回信】 信中道:“哥哥:创业虽好,也请珍重。思君切切,等不及要见你。” 【书信】 左云起沉吟道:“劳烦你回信:□□日夜夜都想与你红尘作伴,活得潇潇洒洒。” “……” 【回信】 楼主回信里含嗔带怨道:“要待几番明月圆,方盼得郎君一面?” “……” 【书信】 左云起道:“就回:宝贝儿乖乖等我攒钱。” 李克摔笔道:“你们还玩上瘾了!” 左云起道:“不,这是在严肃地对暗号。” 【暗号】 李克道:“怎生对法?” 左云起道:“\爱你永不变是哪首歌?” 李克道:“……《千年等一回》。” 左云起道:“就是我在等他救命之意。他说等不及见我,多半是已经从那指定收件点追查到了组织的老巢所在。” 李克道:“照这样讲,\让我们红尘作伴\出自《当》,又是何意?” 左云起道:“‘当’的英文是啥?” 李克道:“when” 左云起道:“所以我是问他何时行动。他说月圆之日。” “……” 【异类】 李克道:“你对穿越者的了解度,让我有一些惊慌。” 左云起道:“我小时候就对你们很感兴趣,后来为了阻止我爹,又扮作穿越人士混进宫里过,恶补了很多关于你们的事情。虽然是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我却莫名觉得,你我之间并无分别。” 李克有些动容,紧跟着反应过来:“你先前查案时明明搞歧视!” 左云起道:“搞歧视的不是我。皇帝听闻江湖中的连环怪案,就委托楼主帮他彻查,指明了先查几个王爷,其次便是穿越者。” 李克道:“皇帝对穿越者猜忌戒备到了如此地步,何必还要择优重用?” 左云起凉凉道:“收编入体制内呗。异类还是搁在眼皮底下最安全,一旦放手,后果就在我们眼前。” 李克道:“你死我活的……多大仇。” 左云起道:“归根结底,这是祖宗与子孙自相残杀啊。” 李克叹息道:“是啊。” …… 李克道:“你是不是在占我便宜?” 【作战方针】 左云起借李克之笔又与楼主信件往来了几次,基本确定了作战方针。 月圆之日,组织准备设宴接待贵客,或许循着贵客进来的方向就能找到出口。 楼主会在外头准时候场。如果左云起能靠自己溜出去,他就在外策应。如果等到子时还不见人,他就强攻进来营救。 【方针的不落地】 左云起在晨会上与李克缩在角落,悄声将计划提了。李克瞪眼道:“你说过他调不到兵,难不成是单枪匹马来?” 左云起道:“他与武林盟主素来关系不错,兴许是从武林盟借了人。” 李克道:“武林盟要是搞得定这群人,哪来之前那些惨案。” 左云起不耐道:“反正我俩绑在一条船上,逃了也许死,不逃铁定死,你来是不来?” “……” 李克道:“我还有第三个选项。我可以事先告发你,然后踩着你的尸体高升为组织中坚分子。” 【推演】 左云起冷笑道:“我若是死了,你以为楼主会放过你么。” 李克道:“楼主若是杀了我,你以为豫王会放过他么。” 左云起道:“是哦,豫王灭了皇帝的心腹,大概还能活三天。” “……” 【方针的落地】 左云起道:“你来是不来?” 李克道:“来。” 【贵客】 便在此时,只听焦姣然道:“请大家这几天好好复习一下化学哦,我们的贵客会与大家分享独步江湖的炼毒心得。” 左云起刹那间如遭重击。 【要完】四 【这是困境】 左云起行尸走肉般过了几天。 眼见着月圆之日不断逼近,李克拉着左云起又讨论了一遍计划,见他兀自浑浑噩噩,忍不住劝道:“年轻人,遇事要冷静,或许不是你爹呢。” 左云起道:“不是他还能是谁?” 李克道:“是他又如何?放话杀你什么的……虎毒不食子啊,肯定是气话。” 左云起道:“他一生从不食言。尤其是说杀人的时候。” “……” 李克道:“别怕,往好的方面想,若按我们的计划行动,说不定你还没来得及看见他就被打死了。” “……” 【计划】 左云起强自振作道:“我们再讲一遍重点。首先要争取并维持组织的信任……” 【实施】 月圆当日。 山洞里张灯结彩,人声鼎沸。所有加入不久的新人全被关在了自己房里,以免有人趁乱脱逃。 左云起与李克老实了相当一段时日,又从楼主那里捞到不少捐款,因此组织对他们多少放松了警惕,并未算入新人之列。 酉时过后,隧道的某处忽然传来阵阵欢呼,回声盘旋在山壁间。 翘首以待的人群中,左云起和李克对视了一眼,各自默然转身,朝相反的方向走去。 【计划】 “……其次,我俩必须分头行动,降低存在感……” 【实施】 李克跟着人流一齐涌向欢呼声传来的方向。 左云起却逆流而行,无声无息地步入了崎岖的隧道深处。 左云起一边走,一边摸出一只用简易材料做成的临时面具,摸索着戴上了。 【计划】 “……特殊日子,肯定到处都加派了巡岗的人,尤其是靠近出口处。但有一个地方却未必会得到太多重视……” 【实施】 藏书室门口果然只站了两人把守。左云起隐在暗中观察片刻,抬手运力投出一枚铜板,“叮”地落在了三丈开外。 趁看守转身察看,左云起闪电一般从两人背后窜出。穿越人士大抵不会多少功夫,冷不防被劈中后颈,登时软倒朝地上栽去。 左云起一手捞住一人,踮着脚将两人拖至隐蔽处,从他们身上搜出钥匙,自己闪身进了藏书房。 【计划】 “……据我猜测,那么重要的□□,他们应该不会只做孤本……” 【实施】 左云起毫不意外地走向眼前的一沓抄本,翻开来大致检查了几眼,抱起一本塞入怀中,然后掏出了火折子。 片刻后他伴着一股浓烟奔出房门,朝人多处大剌剌地喊道:“来人呐,失火啦,藏书房的书要没啦!” …… 计划进行到这一步,顺利得近乎不祥。 左云起站在一间无人无灯的房里,默默瞧着外头兵荒马乱。有人提着水桶匆匆赶去灭火,有人高喊着“别让纵火犯逃了”奔向出口。 左云起在黑暗中三两下拆了那本巨书,将书页分成一叠一叠,贴身塞进衣服中。 确认不会过于引人注目后,他低着头融入奔忙的人群中,四下搜寻李克的身影。 【李克】 李克没有如约而来。 左云起不得不一路找去招待贵客的宴会厅,终于看见了他。李克呆若木鸡地站在大厅中,里面的众人似乎尚未发现外头的混乱,还是一片觥筹交错欢声笑语。 贵客正与几名组织头目亲切友好地握手,然后保持着握手的姿势站定不动。 旁边一排画师运笔如飞,严肃地画着速写。 左云起咬牙不去看那被里三层外三层围住的贵客,深深压着脑袋挤到李克身边,嘶声道:“你不是去找出口么?找到没?” 李克看了他一眼,微微摇头没有回答,表情古怪非常。 左云起忽然意识到什么,顺着李克的目光扭头望去,双目像被针蜇了一记。 【左道】 果然是左道。 一年未见,左道蓄起了一把长须,瞧着颇有风度。只是一双眼睛愈发浑了,浑浊中又透着阴鸷的精光,显出几分虎狼之相。左云起忆及他指着自己大骂“逆子”,暗中咬了咬牙。 但所谓贵客,却不止左道一人。 【另一人】 在他身后,一道颀长的身影乌发如云,戴着薄薄一层描金面具,从镂空的眼眶里露出一双森冷的墨瞳。 人群之外的李克仿若凝成了雕塑,只顾呆滞地盯着他。 左云起的视线在两人间转了几转,忽地笑了一声。 左云起淡声道:“厉害厉害。” 【李克】 李克蓦然惊醒道:“这不可能。我一直跟他在一起,他从未提过……” 左云起脑中千头万绪渐归清明,心头越是五味杂陈,语气越是平静无波:“也许他原本的确是不知道的,否则也不会让你平白吃这趟苦。” 李克嗫嚅道:“但是……” 左云起道:“但是,如今既然知晓了拓荒组的存在,他大约不介意化敌为友。毕竟他有钱有权,距离干死皇帝只差那么点儿科学知识。” “……” 戴着金面具的男子若有所觉地微微转头,幽深的目光骤然穿过人群,直直锁定了李克的脸。 李克浑身一震。 在他身边,左云起微笑道:“豫王殿下……果然不凡。” 【豫王】 周容讫举步越过招待他的组织头目,一步步地靠近两人。 李克仍旧僵硬地等在原地,似乎不知该如何面对他。 左云起道:“恭喜你啊,不用冒险往外逃了。” “……” 左云起悠然道:“只是不知把你拖进来经此一劫的我,会是怎生死法。” “……” 左云起道:“记得给我烧钱。烧真的。” 周容讫已在五步开外,无喜无悲的金面具上并不显露丝毫神情,宛若判决生死的神祗。 【李克】 李克猛然张开双臂迎向周容讫,顺势推了左云起一把。 李克几不可闻道:“快跑。” 【周容讫】 周容讫接住扑过来的李克,任由他拦腰熊抱住自己。四周的人齐刷刷打量过来,李克毫不害臊地浮夸道:“主子!呜呜呜我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了!” 周容讫顿了顿,感觉到李克微颤着箍紧自己的双臂,便收回了审视左云起背影的目光。 周容讫拍了拍李克的背脊,将他拉到身后,平静道:“没事了,我来了。” □□作欢喜道:“嗯!那我们……什么时候走?” …… 他仿佛听见周容讫在面具之下轻轻一笑。 【左云起】 左云起顺着李克推他的方向闷头疾行。 方才周容讫虽然没有当众发难,却已将不少目光引到了他身上。左云起顶着一张假脸形迹可疑,刚走出一段路,便感到有几人尾随自己。 左云起脚下的步子越迈越快,终于拔腿飞奔起来,甩脱了几个尾巴,便听身后有人大喊道:“前面的堵住他!” 左云起一抬头,前方几扇房门虽不设看守,门前的人却多得诡异。他料定出口就在附近无疑,当下不退反进,卯足了劲儿直朝人堆冲去! 那群人一见这架势,默默亮出了泛着幽绿的刀枪剑戟。 左云起脚下急刹。 众人高举着要命的武器,争先恐后地朝他当头砍下。 左云起仗着功夫一径腾挪,却因顾忌淬毒的兵刃而施展不开拳脚,更分不出力气寻找出口。胶着片刻,隐隐露出了颓势。 忽有一阵强横的掌风自背后袭来,左云起不及防备,被这一掌正中背心,当下喷出一口鲜血。 左云起挣扎着拧身隔挡,却看见了此刻最不想看的一张脸。 【左道】 是左道。 只消一刹那,左云起便知道自己的面具在对方眼中状若无物。说来讽刺,一眼认出的骨肉至亲,正好方便他前来亲手斩除。 包围圈越缩越紧,左云起通身的罩门却越露越多,眼见着逃不过命丧剧毒,竟连招架都敷衍起来。 左云起紧紧盯着左道,轻声道:“……爹。” 左道毫不犹豫又是悍然一掌,下手之狠,犹如屠宰牲口,一把将他整个人掀飞了出去! 左云起吐着血横飞向山壁,背心不知撞上了哪块石头,只听山壁内部传出几声可疑的钝响。 整面山壁突然一阵摇晃,竟缓缓从中间裂开了一道口子。 山风劈面、狂月满天! 【这是**】 冰凉的气流汹涌而入,卷得左云起遍体生寒。 左云起忍着剧痛翻身而起,连滚带爬地逃出那出口,又忍不住诧异万分地回头望去。 左道已经背过身,走得头也不回,只淡淡撂下一句:“别让我再看见你。” 左道走了,拓荒组的人却不依不饶地举着兵器追来。 左云起不及细想,转身便跑,任由山间大风吹饱襟袖,像逆着狂流的孤帆。 一轮妖异的满月当空高悬。 左云起听着身后喊杀阵阵,直跑得物我两忘,刚刚拉远些距离,忽有一支点燃的箭矢“嗖”地擦着耳际飞了过去! 左云起肝胆俱裂,猛然抬手扯掉面具,用尽全力朝着前方狂吼道:“我在这!我在这里啊!!” 便听嗖嗖连声,燃着火的箭矢从四面八方如飞蝗般射来,却都尽量避过了他。左云起边跑边勉强躲闪,身后的追兵惨呼不断。 终于有人忍不住喊道:“别追了,往回撤……” 左云起脚下一绊,筋疲力竭地扑倒在地。 远远的某处,林木间亮起了一片摇曳的火光。左云起仰起头眯眼望去,只见一群江湖打扮的人举着火把与□□,朝此逼近过来。 当先那人骑在马上松松挽着缰绳,瞧着分外眼熟。 【武林盟】 武林盟的人似乎为了扳回这一局筹谋已久,不知从何处弄来这么多装备,行动间更是有条不紊。他们扎营处远离山洞,拓荒组的利剑与毒烟鞭长莫及。 追兵已全数撤退回了山洞,嗖嗖连发的箭矢却并未停下,冲着那老巢下了一场壮丽的流星雨。 火舌舔舐了半座山,将苍穹圆月映成了血色,与左云起在山洞里放的那把火里应外合,衬着隐隐传来的凄惨悲嚎,仿佛连成了一片不灭不绝的红莲业火。 【这是闪回】 左云起瘫在地上,眯眼瞧着这漫天屠城似的血光,恍然想起年幼时被左道带去看穿越者的场景。 当时左道说什么来着? 【楼主】 不知过去多久,马蹄声停在了他跟前。楼主翻身下马,俯视着他道:“还活着么?” 左云起道:“暂时还剩两三口气。” 左云起被人抬上担架,慢吞吞地道:“不要趁胜追击进去,里头……有生化武器。” 【三天后】 武林盟确实不敢直接闯入,守在洞口围了三天。 三天过去,山中杳然无声。楼主觉出异常,派了一小队人进去查探,才知里面已经人去洞空。拓荒组不知逃进了哪条密道,带走了所有能带走的装备。 当下大家开始打点剩下的大型机器,打包搬回去慢慢研究。 【左云起】 左云起躺在床上挺尸。 楼主端着药碗正要喂他,左云起道:“豫王会反么?” 楼主顿了顿,将碗搁在桌上,似笑非笑道:“他之前放弃,是因为时机不对,不愿白白送死。但如果天时地利胜券在握,我想他并不介意让皇帝死一死。 左云起道:“那你打算上报朝廷么?” 楼主道:“当然要报,出了这么大的事,总得展开搜捕才行。至于怎么报,那就值得研究一番了。” 左云起道:“我这几天想明白了一件事。豫王殿下当时问我,为什么你知道他曾密谋造反的黑历史,皇帝却不知道。” 楼主微笑道:“为什么呢?” 左云起道:“第一,因为你的情报网已经超过了大内密探。第二,因为你选择了压下那条情报。” “……” 左云起道:“归根结底——你也是异类之一啊。” 【楼主】 左云起道:“我带出来一本书。” 楼主点头道:“已经让人拼好了。” 左云起探究地盯着他,缓缓问道:“你是打算上交给皇帝,还是还给拓荒组?” 楼主道:“谁都不给。我们自己留着。” 左云起道:“这是你的立场?” 楼主笑道:“我的立场?我的立场就是躺在钱堆上混吃等死。” “……” 楼主道:“但若有一天连这点乐趣都被剥夺,那我总得……留点筹码,为之一搏。” 【这是结尾】 左云起道:“我生长于旁门,小时候曾问过我爹,为何大家整天都痴迷于制毒。我爹说,他们炼的不是毒,是药。因为乱世如急症,良药不可医,唯有毒攻。” “……” 左云起道:“可笑么?这世上人人都有病,人人又都觉得自己有药。你说这样的世界,是不是迟早要完。” “……” 楼主起身道:“早点把药喝了。快下雨了。” 【要完·完】 【上车】一 【这是开头】 谢凉牵着一匹狼,站在路边等出租车。 【谢凉】 谢凉轻衫飘飘,虽然腰悬长剑,容貌气度却不似武人,更像个锦衣玉食的公子哥儿。 【狼】 狼戴着项圈吐着舌头。 【路】 路是潇湘山庄门前新修的大路,平坦开阔,可以一眼望见尽头地平线上悬着的那轮摇摇欲坠的太阳。 谢凉已经望着地平线等了一个时辰。 他有急事要去詹城外的一处驿站,路途遥远。牵着狼不方便骑马,山庄里的马车又华丽有余而轻便不足,不适合赶路。 好在有吁吁打车解决这个难题。 【吁吁打车】 吁吁打车是一个科学便捷的呼叫马车系统,注册马车遍布大凉主要城镇。 乘客从下单到上车,只需几个简单步骤即可完成。 【第一步】 去附近网点购买一只母蛊虫。 这是一种全新研制、拥有注册商标的蛊虫,名唤厉若。成熟的厉若安全无毒,通体透明,形似蛞蝓,接触人体就会苏醒,离开触摸就回沉睡。 【第二步】 叫车时,轻触母虫将之唤醒。母虫会向四面八方散发吸引公蛊虫的味道。 每个注册司机都饲养着一只吞食过公虫的鸽子,公虫受□□欲驱使,会操作鸽子飞向母虫所在。 【第三步】 乘客收到最快赶来的鸽子后,放开母虫使之沉睡,鸽子即可摆脱公虫的操控。 接着,乘客将写上地址的字条绑在鸽子腿上,送去司机处。只消原地等待片刻…… “等待片刻”。 谢凉翻了个白眼。 他动了动站麻的双腿,抬头瞧了一眼愈发昏暗的天色,取出母虫,准备另叫一辆车。 空中忽然传来了振翅声。那只一个时辰前放飞的鸽子又回来了,带来一张新字条。 谢凉读道:“乘客你好,我在金溪镇,请问你那山庄怎么走?” 笔迹潦草,错字连篇。 【字条】 谢凉决定充分展现世家子弟的修养,提笔回道:“师傅可是新手?在下确有急事,只得取消订单,实在抱歉。附上一点茶水钱。” 鸽子这次回来得很快。 谢凉读道:“我在三长街上了,还请指个路,前头往左还是往右?” “……” 谢凉回道:“往太阳的方向。” 谢凉又加上一句:“大哥,你别来了。” 这次甚至还未及收回纸笔,鸽子已经回来了:“乘客你好,请相信我的职业素养,我一定会接到你的。” “……” 谢凉咬牙道:“鸽子你别飞,过来我把你炖了。” 那狼听见“炖”字,立时吐着舌头哈哈地喘气。谢凉斜乜它一眼,没好气道:“并不能真炖,被投诉了会上拒接黑名单。” 狼低头道:“昂。” 【马车】 马车终于在暮色四合时披着星光辘辘而来。 果然是专门赶路用的家伙,从车辕到轱辘,轻便、结实、其貌不扬,可以翻山淌水,且不易被人盯上劫道。 这样的车能迟到这么久,也是有一定难度的。 【马】 马是匹不俗的骏马,一看就是见过世面的。竟能一路昂首阔步至狼跟前。 【狼】 狼深思熟虑地往谢凉身后藏了藏。 【司机】 司机诧异道:“咦,少侠怎地带了一头狼?早知有这凶残畜生,我可不敢接单啊。” 司机约莫三十六七岁年纪,夜幕中眉目模糊,似乎生着张乏善可陈的寻常面容,声音倒颇为温和可靠。 谢凉面不改色道:“这不是狼,是狼狗。” 谢凉说着拍了狼一下:“快吠。” “……” 狼看了谢凉一眼。 谢凉催促道:“吠呀,旺财。” “……” 狼不伦不类地“汪呜”了一声,听上去似是变了调的狼嗥。谢凉转头道:“你看,他很听话的。” 司机摸着下巴道:“容我考虑一下。” 谢凉冷笑道:“行,你接着拖,拖到明年我们大概能驶出十里。” 司机道:“别急嘛年轻人。先在车里打个盹,半夜我们就到客栈了。” 【四个时辰后】 司机掀起车帘,谢凉抱胸坐着,狼在他脚边睡得四仰八叉。 司机赔笑道:“少侠,咱们找到客栈了,是住店还是接着赶路?” 谢凉抬手指了指,道:“你看那是啥。” “……” 司机道:“日出。” “……” 司机道:“对不住,这条道本已跑过七八次,昨夜半路上突然无法抉择向左向前还是向右,于是各试了一遍。” “……” 【谢凉】 谢凉是个有涵养的人。谢凉道:“师傅,我有点事先下车了,这单就在此结账罢。” 司机道:“少侠放心,我定会将少侠载去目的地,少一里都不行。” “……” 谢凉委婉道:“师傅,你干这行是不是,不太能发挥长项。” 司机谦虚道:“还行罢,我向来比较负责。” 谢凉忍无可忍道:“你倒是负责认路啊!” 司机想了想,恍然大悟道:“少侠很急?那少侠稍等。” “……” 司机道:“待我去寻个车载司南。” 【车载司南】 车载司南道:“四十五文,到杏东镇。” 司机道:“我们货少车快,四十五文够跑到晋城了。” 车载司南道:“晋城有条子在杀人,起了火,我不敢去。最远到杏东镇。” 司机道:“四十文。” 车载司南道:“四十三,不行拉倒。” 司机忍痛道:“上来罢。” 车载司南一屁股坐在他身旁,面无表情道:“欢迎使用车载司南,前方二里右转。” 【沈怀山】 马车重新起步,司机回头道:“此去詹城路还长,我叫沈怀山,少侠有何要求尽管提,若是满意,还请赏个五星好评。” 谢凉晨间未曾梳洗,心情很不好,矜持道:“幸会。” 车载司南道:“请沿当前道路直行,前方三里处有测速画像。” 沈怀山依言收缰,又问:“少侠遇上了何事这么急呀?” 谢凉想了想道:“人命关天的事。” 【这是插叙】 七日前。 京城里有一座高楼。 楼前挂着御笔亲题的牌匾,上书:楼主好人一生平安。 天下皆知,楼主乃是今上亲信,一个负责鉴定穿越人士的穿越人士。 即便如此,圣恩隆眷到把人召进宫中打牌,也是不多见的。 楼主行了跪礼,便听头顶上皇帝微笑道:“忽然想起你发明的那副死亡之牌,来陪朕玩两把争上游。” 皇帝还年轻,面容苍白,眼尾凌厉地上挑。 这大凉天家不知怎么回事,个个长着张蛇蝎美人的反派脸。 楼主发了供两人玩的半副牌,镇定出牌道:“一张‘干完这票就回老家结婚’。” 皇帝道:“一张‘你有没有听见奇怪的声音’。” 楼主道:“四张‘明天我有个秘密要告诉你’,炸。陛下今日怎么想到玩牌?” 皇帝转了转手上的玉扳指,悠然道:“过。天下不太平,朕已连开三日朝会,想找你放松放松。” 他说得太客气了。这天下岂止不太平,简直眼见着就要改姓了。 【这是背景介绍】 早在先帝执政时,朝中对穿越者大量涌现之事就有过一番唇枪舌战。民间向来视这些怪物为灾星,何况除去借尸还魂,还有“吃着饭突然倒地,抬起头已经换人”的诡异先例。 不少臣子跟谏言这些家伙是潜在的危险,必须斩草除根。只有中书令等几名文臣坚持这些人的降临是天意使然,不可逆天而行。 先帝最后采纳了中书令的建议,所有穿越人士必须接受庭审,一半有能者为朝廷所用,剩下一半便被押入天牢。 后来先帝驾崩,新帝周景邑有心成大业,对穿越者既赐以高位,又施以更紧的钳制。所有穿越者被禁止互相往来,一言一行都被大内密探牢牢监视。若在穿来之后混迹民间逃避上报,必将受到追查抓捕。 但事实证明,这样的举措能够压迫到的,都是无甚野心之辈。 真正包藏了“重新创世”的祸心的,都聚在一处蛰伏多年,潜心研究出了各种鸟铳、火炮、毒烟等杀器。 直到数月前,民间传说中的“灾星”终于露出了爪牙。 这批激进人士不知受到了何人资助,忽然生产出了大批武器,四处招兵买马,打着“推动社会发展,全面实现大凉现代化”的旗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连取八城,直逼关中。若不是短于补给,暂时缓下了攻势,他们接管天下只是时间问题。 正值秋蝗大饥,土寇并起,文臣早已理论不出对策,手握兵权的四方武将却观望着情势蠢蠢欲动。 朝中任职的穿越者受此牵连,个个夹紧了尾巴不敢抬头。皇帝命他们加紧研制敌方的武器,却至今殊无成果。 偌大的京城里,似乎只剩楼主一个吃喝不误的富贵闲人。 【楼主】 楼主端正了态度垂首道:“全怪草民办事不力,罪该——” 皇帝半闭了眼道:“你何罪之有?你向来只负责鉴定送来的穿越者是真是假,朕不曾让你抓捕漏网之鱼。” 楼主道:“谢陛下宽恩。” 皇帝道:“说起来,也该让你提提对策。你也是穿越者嘛,想法应当近似。” 楼主一个激灵,立即道:“草民与他们绝无半点近似。草民立志于终身混吃等死。” 皇帝微笑道:“别这么紧张。来来,玩牌。一张‘一定不会被发现的’。” 【上车】二 【插叙结束】 进了杏东镇,车载司南便拿钱下车了,临去时道:“前头城里有官兵造反,城外有流寇出没,你们不如再绕远些,翻个山头。也就多花一两个时辰。” “……” 沈怀山道:“少侠莫急,过了山就快到驿站了。” 谢凉道:“算没算找路的时间?” 沈怀山道:“嗯。没算。” “……” 谢凉放下车帘低声道:“这回真赶不上了。” 谢凉沮丧道:“若不是带着你没法骑马,我这会儿都快到了。” 狼道:“昂。” 谢凉道:“你做好心理准备,到关键时刻我骑你跑路。” 狼震惊道:“昂。” 【山】 山头颇高,只有条车马轧出的黄土路。 马车上到半山腰忽然停了,谢凉心头一惊按住剑柄,只当遇上劫道,却听车帘外沈怀山笑道:“哎呀,这可怎生是好。” 谢凉掀帘一瞧,只见前头一陡坡,黄土松软,马蹄难攀。 “……” 谢凉低头看了看自己纤尘不染的飘逸轻衫,又抬眼看了看日头。 【坡】 沈怀山赞许道:“看不出少侠年纪轻轻,功力了得啊。” 谢凉咬牙道:“闭嘴别划水,一、二、推——” 马车上了一截坡道,谢凉簇新的靴子陷进了土里。 谢凉喘了口气,忽然道:“你这劲儿也不小么,莫非是江湖中人?一、二——” 沈怀山笑道:“只做过一段镖师,粗鄙功夫,不敢班门弄斧。” 谢凉道:“那你好好的镖师不当,怎地做了司机?难不成迷路丢了镖?” “……” 谢凉原是逞一时口舌之快,却见沈怀山神色有异,仿佛被触到了什么痛处,登时住了口。 沈怀山顿了顿,平淡道:“年纪大了,跑不动镖啦。” 谢凉打量他一眼,瞧不出年纪大在了何处。 沈怀山岔开话题道:“少侠曾说此去詹城人命关天,可是要与人动武?” 谢凉道:“不动武。只偷人。” 【这又是插叙】 五日前。 一封请柬静静躺在御书房案上。 皇帝翻了一遍,轻笑道:“‘拓荒组’……倒是起了个响亮名头,我大凉江山成了那群穿越者肆意开拓的荒地。他们说不愿起战事,要派人来詹城谈判。你怎么看?” 楼主字斟句酌道:“詹城是要塞重地,向来有重兵镇守,他们的势力鞭长莫及,此番选了那里,想是为了表明诚意。” 皇帝指尖轻点着额际,叹道:“朝臣无能,事已至此,只能顺势而为。这次谈判就由你带人去罢。” 楼主目瞪口呆道:“草民才疏学浅——”皇帝道:“朕不爱听。” “……” 皇帝微笑道:“朕能信的人不多了。给朕一个信你的理由。” …… 楼主回到楼中,招来亲信问道:“詹城的探子可曾发来情报?” 亲信道:“只说一切如常,并无通报。” 楼主神色终于沉了沉。 【这还是插叙】 三日前。 谢凉道:“所以这与我有何干系?” 林开道:“楼主的情报网恐怕已经被谁控制了,我送去的信都收不到回音,今日才辗转得知他已经快到詹城。那明摆着的鸿门宴,脑子抽了才去赴呢。为今之计唯有半路去拦,把他偷出来。” 谢凉道:“林盟主手下高手如云,为何特地来潇湘山庄找我?” 林开道:“打架是人多者胜,逃跑却是人少为佳。轻功极佳又拥有丰富的逃命经验的,谢公子当属第一。” “……” 谢凉提醒道:“那好像正是拜武林盟所赐。” 林开“哗”地抖开折扇笑眯眯道:“事成之后,林某必将出面说服陶大夫,让她帮范爱国物色一具身体。” 谢凉闻言叹息道:“也不知这厮还想不想当人。” 【范爱国】 范爱国正按着只骨头啃得啧啧有声。 【林开】 林开笑道:“陶大夫说了,换动物的躯壳比较容易,夺人躯壳却需要耗费巨大精力,一不留神就魂飞魄散。弄到一个新死之躯帮他固魂,虽然麻烦,以武林盟之力还是能办到的。只是你这兄弟倒也有趣,还非得找个帅的……” 谢凉默默无语。 那日范爱国用爪子在地上按出一个飘逸的“帅”字时,武林盟都沉默了。 谢凉道:“我不放心留他一人。” 林开道:“没问题,用吁吁打车,给你八折优惠。” “……” 谢凉道:“吁吁打车是你弄的?” 林开道:“是啊,楼主贡献的点子,陶大夫研发的厉若虫,最近在招人运营。潇湘山庄要不要考虑入个股。” 【插叙结束】 日头西斜时,马车终于艰难地翻过了山。 谢凉满面紧张,掀着车帘不肯放下,盯着前路不停念叨道:“不要迷路不要迷路……” 沈怀山宽慰道:“少侠说的谈判之日是在明天,时间还很宽裕呢。” 谢凉道:“你懂什么,明天人都进了鸿门宴,神仙也无力回天。机会唯有今夜,武林盟打探到他们订了城外客栈的上房。我去把人找到,迷晕了侍卫带他跑路,还有几分生机。” 沈怀山笑道:“不必焦虑,你看前头那片灯火肯定是詹城,我们只消对着灯火走,总不至出错。” 【一个时辰后】 沈怀山笑道:“哦,原来不是詹城啊。” 【老司机】 沈怀山道:“莫急莫急,从这镇子去詹城只有一条道儿,直走就能到客栈……或者是左拐?” 沈怀山陷入了沉思。 “……” 谢凉道:“让让。” 谢凉挤到沈怀山身旁,接过缰绳,猛然间打马飞奔,拽得车厢一阵颠簸摇晃。 沈怀山猝不及防被晃得东倒西歪道:“冷、冷静啊少侠,莫要引人生疑打草惊蛇……哎,到了到了,快减速!” 谢凉收了缰,自己将马车停在了客栈门前。 谢凉转头道:“你至今没被投诉,可能是个奇迹。” 【沈怀山】 沈怀山似是个没脾气的人,温和道:“对不住啊少侠,险些耽误你正事,我给你打九折。” 谢凉将银两递去道:“那倒不必,你若真想找补就在外头等等,我进去偷出人来,直接搭你的车去武林盟。” 【客栈】 此时日已西沉,远处詹城的森严城门缓缓闭上,锁住了城中一片灯火。 谢凉跳下车,客栈店小二满面含笑地迎上来道:“客官,留宿啊?” 谢凉问道:“附近可有其他客栈?” 小二麻溜道:“这条道上只有小店一家,三星的,房间干净床铺柔软,住店早餐免费还提供叫醒服务。” 谢凉又问:“近两日可有官兵住店?” 小二愣了愣,道:“有的有的。其实这地儿经常有。” 谢凉状似随意地抛给他打赏道:“劳烦你安排一间上房。” 【迷烟】 上房在二楼。 谢凉一待小二离去便反手锁上了门,侧耳听了听动静,这才从随身包袱里翻出一套夜行衣穿上了,又抽出一筒迷烟、一根铁丝。 谢凉在屋里一直待到月上中天,听得客栈中鼾声四起,这才推开窗子,无声无息地翻身出去,如猫一般攀着二楼的墙爬到隔壁窗边,伸指捅破了窗纸的角落,将竹筒伸进去,屏息放了些迷烟。 未几,里头鼾声渐弱,终于悄无声息。 谢凉弯折了铁丝从窗扇缝隙间探进去,全神贯注地捣鼓一番,“咯”地一声开了窗锁。 夜阑风静,只有微弱的月光相照。谢凉开窗而入,就借着这点月光查看床上人的样貌。 【此处应有转折】 “轰”的一声巨响,视野一瞬间亮如白昼。 谢凉甚至来不及抬头,便被一股气浪掀飞了出去。 墙板与门窗骤然碎裂片片纷飞,火舌席卷而来,地板可疑地剧烈摇颤,四下尖叫声此起彼伏。 谢凉情急之下顺着冲力一跃而起,半空团身飞出了窗口,自二楼落下就地一滚,方才直起身来,看清了客栈的样貌。 人间化为地狱只需须臾。小小的客栈已经被大火吞没,破裂的墙壁中露出一具具被炸碎的焦尸,谢凉定睛一看,依稀可见尚未褪去的官兵服。 谢凉瞳孔微缩,情急之下脱口换道:“楼主?” “啪嗒”数声轻响,土石簌簌掉落,废墟中□□着站起了几个人。其中一人满头是血,对着这惨状抽噎了两下,忽然转头瞧见了谢凉,开口便怒吼道:“卧槽欺人太甚!干了这孙子!” 谢凉惊道:“不是我。” 对方道:“那你为何穿着夜行衣?” “……” 谢凉道:“真不是我。”他心中有鬼,百口莫辩,一只手悄悄按到剑上,却见对方哆哆嗦嗦翻找半天,竟举起了一把鸟铳。 【秒怂】 谢凉转身拔腿就逃。 身后爆出一声枪响,弹药擦着肩膀飞过。那家伙骂了一句,又是接连几声枪响,他的同伴也加入了进来。 谢凉边跑边胡乱躲闪,满心绝望之下,忽然听见一声马嘶,一辆熟悉的马车直直地冲撞过来。谢凉提起轻功助跑两步,几乎是一头扎进了车厢。 马车丝毫不停,竟照着那几人轧去。 对方慌忙举枪欲射,无奈他们制作的鸟铳似乎装弹困难,射出几发就哑了火。眼见着马车迎头撞来,几个人慌忙一瘸一拐地四散开去。 马车拐了一个大弯驶上官道,身后有人气急败坏地吼道:“没死的都起来,边装弹边追啊!” 【逃命】 谢凉大骇道:“快快快快……” 沈怀山倒很镇定,沉声道:“你出来,上马去。” 谢凉情急之下也不多问,钻出车帘扑上了马背。沈怀山跟着在行进的马车上站起,扑到他后头坐稳,顺手从他手中抽走了长剑。 谢凉只听身后“喀喇”一声,□□骏马如有神助般骤然提速疾驰。 谢凉在颠簸中回头,只见马尾后空无一物,车厢已经被甩出老远,惊恐道:“你干了啥?” 沈怀山道:“我砍了车辕。” “……” 沈怀山道:“不要紧,保命第一,车还会再有的……” 谢凉吼道:“我狼呢!!” “……” 沈怀山道:“那不是狗么?” 【上车】三 谢凉吼道:“我狼呢!!” “……” 沈怀山道:“那不是狗么?” 【不是】 沈怀山道:“别、别着急,狼知道危险,会跳车逃走的。再者他们即使追上车,想也不至于为难畜生。” 谢凉急火攻心,强迫自己镇定下来理清思路,忽然道:“我们在往哪跑?” 沈怀山道:“嗯……” 【问得好】 四野星垂,前方詹城的沉重城门紧闭。 平地不适于躲枪,谢凉抬手一指先前翻过的山头道:“先回那儿。” 沈怀山一扯缰绳,催马冲出官道一通狂奔,身后那群人追红了眼,死咬着不放。谢凉回头粗略一数,总共竟有十数人。 沈怀山纵马拉开距离,一气儿扎进山林中去,直到枝叶茂盛到马匹无处可钻,终于听不见身后追兵的动静。 沈怀山勒住马道:“找个地方躲一躲?” 谢凉僵硬地坐着喘匀了气,忽然劈手夺回长剑,瞬间横到了身后之人颈上。 【肯定是卧底】 “……” 沈怀山道:“少侠这是做什么?” 谢凉压低声音道:“我想明白了。” 沈怀山道:“想明白什么了?” 谢凉道:“寻常镖师不可能轻易从我手中夺剑。我原以为只有楼主一行留宿在客栈,没想到刚才那一下爆炸,不仅楼主生死不明,还顺带炸出了拓荒组的穿越者。他们以为我是炸楼的,但我自知没动手。想来想去,动手的只有可能是你。” 沈怀山呆滞道:“我为何要动手啊?” 谢凉道:“你肯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阴谋,想让他们两败俱伤。所以你才接了我的单,一路假装迷路,拖慢我的速度,不让我带走楼主。” 沈怀山微微张嘴。 沈怀山道:“年轻人,你这个推理很有水平,我差点信了。” “……” 【绝对是卧底】 沈怀山道:“我只有一事不解。我若有预谋,何不直接半途杀了你,却要如此大费周章?” 谢凉道:“你打不过我。” 沈怀山道:“也对。那我方才为何驾车救你?” 谢凉想了想,道:“你灵魂深处良心未泯。” “……” 谢凉道:“或者你对我产生了不可告人的感情。” “……” 沈怀山道:“哦。” 【反正是卧底】 这一下拖延耽误了时间,突听林中一阵纷杂脚步声,跟着一双手拨开了左近树丛的枝叶,有人喊道:“他们在这里!” 眼见着追兵围堵过来,谢凉一咬牙,猛然自马腹上一跃而出,足尖在树干上连踏两下,身形如箭般窜出,剑锋将孤冷的月光缭乱成一片绚烂,霎时间放倒两人。 这一下颇有威慑力,那伙人似是不会武功,顿时不敢与他正面扛,只躲在树后分散开来,仗着鸟铳射击。 四下枪响不断,谢凉且战且退,一翻身回到马上,这回却坐到了沈怀山身后,双指威胁地虚点在他背后大穴上,低吼道:“撤。” 沈怀山一夹马腹,胡乱寻了个方向,边逃边道:“小叠云嶂?你是谢凉?” 谢凉道:“阁下这眼力,想必也只是扯了个镖师的幌子。” 沈怀山哭笑不得道:“放才剑明明在我手上,我为何任你将剑取回?” 谢凉道:“为了骗取我的信任。” 沈怀山道:“然后呢?” “……” 谢凉道:“然后骗我继续与你同行,把我带去什么不可告人的地方。” “……” 沈怀山道:“哦。” 【沈怀山】 沈怀山忽然勒马道:“那要不你在此下去?” “……” 谢凉反手一拍马臀:“你当我傻?” 【马】 马很混乱。 【实话】 沈怀山催马道:“不敢。” 谢凉死死抵着他的大穴,冰凉的指尖透出一股真气道:“不想死就说实话!” 沈怀山想了想,道:“我真后悔接你这破生意。” “……” 沈怀山道:“车钱得赔我。” “……” 沈怀山道:“马蹭伤了也算钱。” “……” 沈怀山又沉思了一番,道:“差不多就这些。” 【证明】 谢凉缓缓道:“你真不是卧底?” 沈怀山道:“应该不是。” 谢凉道:“如何证明?” 沈怀山苦笑道:“劳烦少侠教我个法子。” “……” 山林深处树根虬曲,枝蔓相缠,马匹举步维艰,那些被甩在后头的穿越者又追了上来。谢凉急急道:“武林盟在詹城另一边接应,我要尽快去搬救兵来找楼主和狼。你这马我买下了,或者回头还你一匹。” 沈怀山道:“不行。” 谢凉奇道:“为何不行?” 沈怀山道:“用马可以,我不能下去。” 谢凉道:“你果然有问题……”话音未落,戛然而止。 前头的视野豁然开朗,不知不觉竟到了一处悬崖,底下水声湍急,不知有多深。 谢凉只觉冷汗涔涔而下,想也不想便并指如飞,霎时间连点沈怀山几处大穴,叫他浑身僵硬动弹不得。 谢凉提起十二分的戒备,问道:“这如何解释?” 谁曾想沈怀山脸色也难看之极,缓缓道:“我不认路。” “……” 【大片】 听得身后追兵迫近,逃无可逃,谢凉将心一横,铤而走险,飞身如鸦雀般投回了暗林中。来人只见黑影闪过,想也不想提枪便射。 谢凉闷哼一声,左臂剧痛,身形却不停留,在枝桠间兜兜转转,借着昏暗林木的遮掩与来人周旋。 有穿越者忽然道:“看,武侠片。” 他的同伴骂道:“武侠个屁,有能耐把子弹给反弹了。” 【死境】 枪响不断,惊起一片宿鸟。 谢凉撑着一口气,只顾飞腾闪躲,想待他们耗尽一轮弹药。岂料这些人也迅速摸索出了战术,几人装弹,几人扫射,竟是毫不见间断。 谢凉气力不继闪躲渐慢,不防腿上又中一枪,一口气顿时泄尽,如折翅般倏然坠下,噼啪断了无数枝条。 追兵听见动静,立即纷纷包抄过去,离得最近的一人恰见谢凉长剑撑地挣扎着站起,抬手便将黑洞洞的枪管对准了他的脑门。 千钧一发之际,一件物事“嗖”地破空而来,暗夜中竟如生了双目般“当”地正中枪管,生生将之荡了开去!那人一惊之下扣动扳机,却只射中一片树根! 那不明之物“扑”地落地,是一枚石子。 谢凉猛然扭头,那理应被他留在原地的一人一马已然不见踪影。 【求生】 一名穿越者反应奇快,指着石子飞来的方向道:“这孙子有同伙,照那儿打!”余人闻声,纷纷调转了方向开枪。 谢凉忍着浑身剧痛爬起身,拖着伤腿屏息抄到他们身后,刚刚举起长剑,忽听林木阴影中传来一阵马匹的悲嘶,跟着是沉重的倒地声。 谢凉心头一紧,浑身骤然爆发出一股气劲,一剑捅穿了一人胸膛。 那人喉中发出濒死的咯咯声,谢凉抽剑又刺,瞬息间连杀三人。余人慌慌张张地朝他举枪,谢凉施展不了轻功,红着眼只想多拉一人下黄泉。 黑暗中嗖嗖连声,众人甚至看不清飞来之物,只听“当当”连响,虎口剧痛,枪管已被尽数撞歪。未等他们反应过来,一道人影犹如鬼魅般窜出,劈手夺过一只鸟铳,二话不说抬手瞄准,“砰”地射中了一人额心。 这几下兔起鹘落,谢凉举起的剑都未及放下,忽觉身体腾空而起。那人抓着他一把甩到背上,展开轻功跃上了树梢,飞也似的去远。 【沈怀山】 沈怀山道:“啧,可惜没弹药。”随手丢了鸟铳。 谢凉趴在沈怀山背上,千万个问题争相出口,一时竟噎住了。 “……” 谢凉道:“你何时学会使枪?” 沈怀山道:“刚才,看着就会了。” “……” 沈怀山叹道:“这玩意落到高手手中,恐怕能横扫千军,果然后生可畏。” 谢凉道:“谢谢你救了我。” 沈怀山道:“哦。” 谢凉道:“抱歉把你拖下水,还错怪了你。” 沈怀山道:“嗯。” “……” 谢凉道:“马也……” 沈怀山打断道:“那与你无关,归根结底是我不识路害了它。你振作点,千万不要死。” 谢凉感动道:“我暂无大碍。” 沈怀山道:“那就好。至少撑到帮我找到路。” “……” 【躲藏】 沈怀山没有逃出多远便停下了,挑了棵枝繁叶茂的大树三两下攀上去,坐到枝干上放下谢凉,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谢凉依言屏息,不一会便见追兵从树下奔过,一人道:“他们有伤员肯定跑不远,说不定藏起来了,分小队去搜!” 一人道:“不是在山洞里就是藏树上了。” 又一人道:“树上也不好找,有手电筒就好了。” 又一人骂道:“电都搞不出来,还手电筒。整个火把还实际点。” 【真名】 待他们逐渐走远,沈怀山偏头上下打量了一下谢凉,从衣上撕下几块布条道:“你这伤口等去武林盟再好生处理罢,先止个血。” 谢凉抬起胳膊任他包扎,低声道:“前辈真名叫什么?” 沈怀山顿了顿,道:“什么真名?” 谢凉道:“以你的武功,不可能是江湖无名之辈。究竟是何方高人?” 沈怀山失笑道:“真叫这个。江湖无名,就是个跑镖的。后来出了点事,就不跑了。” 谢凉默不作声。 【秘密】 风过树梢,远方林木中透出星星点点的光,如同浮动在幽冥的狐火。穿越人士终于点着了火把。 谢凉突然道:“昔日名震江湖的威振镖局杨总镖头,在一场山崩中殒命,距今也有七八年了罢。” 沈怀山嗤笑道:“杨总镖头自诩貌比潘安,还是识路一把好手,你说我是他,也不怕把他从坟里气活。” “……” 沈怀山道:“年轻人,我迷过的路,比你吃过的米还多。我的秘密与你这点破事真扯不上关系,救你不过是职业素养。” 谢凉尴尬道:“是晚辈鲁莽。前辈大恩无以为报……” 沈怀山道:“你若想报,记得给个五星好评。” “……” 【上车】四 【狼】 夜深如墨,繁星缓缓向西天沉去。山野万籁俱寂,远处隐隐传来兽类的呼号声。 谢凉蓦地直起身子道:“你有没有听见狼嗥?” 沈怀山道:“好像有。但此地有野狼本不稀奇,未必是——” 正在此时,又一阵狼嗥传来。谢凉眉头紧锁,侧耳听了一会,笃定道:“是范爱国。他在找我!” 沈怀山道:“你这狼的名字挺有个性的。” 忽听不远处有脚步声靠近,一个穿越者惊慌道:“怎么会有狼?好像还在朝这边叫!” 另一人道:“别怂,我们有火把,到时候一枪崩了它。” 那两人晃着火把自树下走过,抬头四处搜寻。谢凉隐在高处的枝叶间不敢出声,却忍不住用气声道:“他在上山……” 沈怀山也用气声安慰道:“狼看见火光不会靠近的。” 谢凉摇头道:“我这狼不一样,他为了找我绝对会奔着火光来。不能让他们看见他!” 一个穿越者停步道:“好像有动静。” 沈怀山一把捂住谢凉的嘴,屏住呼吸一动不动。 那两人搜索未果,慢吞吞地走远了。沈怀山放开手,按住谢凉道:“冷静点,你都伤成这样了,决不能妄动。” 谢凉思绪飞转道:“但我可以出声提醒他。” 沈怀山叱道:“你傻么?这一喊就暴露了藏身处,那狼比性命还重要?” 谢凉不答。 沈怀山瞧见他的神情变化,缓缓道:“你疯了。” 谢凉也不辩解,点头道:“前辈你先走,此事本与你无关,不必再耽搁。我等你走远了再喊。” 【还债】 狼嗥一声响过一声。 沈怀山道:“我不走。这不符合我职业素养。” 谢凉道:“我知道前辈是好意,但情况特殊,我决不能眼睁睁瞧着他来送死,还望前辈成全。” 沈怀山怒道:“我好不容易保你小命至今,那畜生再重要也是畜生,我的马死得,你的狼就死不得?” “……” 谢凉道:“此事说来话长。那不仅仅是匹狼。” 沈怀山道:“我的马也不仅仅是匹马!” 谢凉焦头烂额道:“真不一样……你的马虽然不仅仅是匹马,但终归还是匹马……” 【绝境】 谢凉见沈怀山一脸莫名,也无心再解释,索性作势道:“前辈再不走,我便直接喊了。” 沈怀山甩手道:“不可理喻,我才不给你陪葬!”转身一跃便消失在林间。 谢凉闭了闭眼,默数道:“三十、二十九、二十八……” 满天繁星缄默不语,犹如垂视因果轮回的冷眼。 谢凉浸满冷汗的手握不住剑,索性将长剑横放于膝上,竟有几分庄严之相。 “四、三、二……” 谢凉睁开眼深吸一口气,一路沉到丹田,猛然喊道:“范爱国!” 这一下用足毕生之力,声震林间,群山相应。不远处的穿越者一阵骚动,那狼嗥声却停了起来。 谢凉嘶声喊道:“快下山!我跟你在山脚碰头!” 便听那狼短促地“嗷”了一声,再无下文。穿越者却循声奔来,纷纷道:“果然在树上!瞄准那棵树,总能打中!” 第一枪射中了谢凉腰际。 谢凉浑身痛苦地一缩,颤抖着抬手理了理发型,喃喃道:“当初我便该遵循天意把寿数让给你,此番就算还债了罢。” 【这是转折】 第二枪最终没能射中什么。 谢凉只觉一阵天旋地转,又被丢包袱似的甩到了人背上。沈怀山衣袂挟风,带着他穿过劈面而来的层层枝叶。 沈怀山道:“你干这种蠢事,是不是对那畜生产生了不可告人的感情?” “……” 谢凉道:“不是这样的。” 【故人】 天光欲晓,林间渐渐透亮,两人逃窜的身形再也无法匿藏。追兵筋疲力尽气喘吁吁,沈怀山也负了几处伤,脚下越来越慢,终于停了下来。 谢凉从他背上挣扎下地,腰间的伤口染得半身是血,摇摇欲坠道:“前辈,这样两个人都逃不掉,我偿命是还债,你真的不必把命搭进来……” 沈怀山道:“我的命也早该还了。” 谢凉茫然道:“还给谁?” 沈怀山道:“一个小白脸。” “……” 沈怀山道:“长得小白脸,武功也不如我,只不过稍微比我识点路。他叫我跟着他混,我便甘心在他身边做个无名之辈。可我总与他呛声,一次跑镖时闹翻了,便与他分道扬镳。” 生死关头,沈怀山反而话多了起来,断断续续道:“结果我记错了方向,困了三天才找到路。然后才知道,他为了寻我遇上了山崩。” 谢凉若有所悟,却听脚步嘈杂,追兵终于围了过来,眼中闪着仇恨嗜血的光。弹药已经耗尽,他们纷纷抽出刀剑,兵刃上泛着淬毒的幽绿。 沈怀山一掌贴在谢凉背心,过了一股真气给他,轻声道:“我总忍不住想,如果那时选对了岔道,即使赶不上救他,至少……” 当先的追兵大喝一声,举刀冲了过来。 沈怀山道:“至少能告诉他一件事。” 沈怀山推了谢凉一把,谢凉脚下一滑趔趄几步,突然发现两人不知不觉已经跑到了山脚。 沈怀山背过身去,平静道:“你去找狼罢。找到之后,骑着狼逃走。” 追兵一拥而上,见血封喉的毒刃纷纷朝沈怀山刺来。谢凉连忙拔剑掷向沈怀山道:“前辈!” 沈怀山接住长剑,叱道:“快滚。” 【下山】 谢凉双目含泪,踉跄着转身疾奔,腿伤重新裂开拖出了一条血路,忽而被树根一绊,翻滚着下了山坡。 谢凉忍痛支起上身,看见面前地上支着一双马蹄。 谢凉视线缓缓上移,是一张似曾相识的马脸。 马蹄在地上划拉几下,划出一个“范”字。 【马】 沈怀山负了伤,又忌惮着毒刃使不开全力,全凭着一股执念拦住追兵,却已然到了强弩之末。忽然听见熟悉的马蹄声,回头一看,一瞬间的表情如同见了鬼。 谢凉道:“来不及解释了,快上马。” “……” 此时天色渐白,两人一骑朝着日出的方向飞奔。 谢凉因失血浑身发冷,意识在缓缓飘散,忽听沈怀山道:“前头有一群人冲过来。” 谢凉悚然一惊,只当遇上夹击,今日终于要命丧于此,却见前头那群人毫不犹豫地绕过两人,直奔着身后的追兵而去,一时兵刃相接。 谢凉睁大眼看清了来人,大松一口气,哽咽道:“林盟主!” 【林开】 林开负手道:“俘虏莫杀,押走备用。快来人照顾伤员。” 当下有人来将两人扶上担架,抬去处理伤口。 谢凉急急道:“林盟主,昨夜有人炸了客栈,楼主他……”一语未必,瞧见了林开身旁的人影,猛然止住。 【楼主】 楼主道:“啊……不好意思,好像是我炸的。” 【谢凉】 谢凉张着嘴呆滞片刻,默默望向林开。 林开讪笑道:“这都是因为书信被截,没通好气儿。又委屈谢兄弟了。” 【楼主】 楼主道:“简单而言,我身为穿越者而不作为,皇帝看我日渐不爽,我也知道迟早有变,所以提前将云起送来了武林盟,自己也琢磨着脱身之法。皇帝叫我来谈判,却封了我在詹城的情报网。我留了个心眼,果然从他派来监视我的官兵身上搜出了□□。” “……” 楼主道:“皇帝多半打算将我与拓荒组的代表一道毒死,算是一箭双雕。我将计就计,抢在谈判前夜炸了客栈,想要诈死脱身。事发时我藏身在废墟不远处,本想悄悄溜走,却听见你喊我的名字,跟着便见一群穿越者追着你跑了……” “……” 楼主道:“我猜测你或许是林开遣来救我的,就偷偷跟上去想找机会帮忙,却正撞见一匹狼从马车里爬出来,拉住我二话不说开始拿爪子写字,把我吓得半死。” “……” 楼主道:“我与范兄弟商量着兵分两路,我找林开搬救兵,他进山去寻你。这一路跑得我鞋底磨穿,本以为你们凶多吉少……” “……” 楼主干咳一声,道:“总而言之,又委屈谢兄弟了。” 【马】 谢凉转向马道:“你怎么成了马?” 马花了些时间刨地道:“我听见你的喊声,便往山下跑,半路瞧见马的尸首,心想要跑路还是这玩意方便……” 谢凉连忙止住他的蹄子,偷看了沈怀山一眼。 【沈怀山】 沈怀山在看天。 【三日后】 武林盟总部茂林修竹,亭台轩榭,粉饰出一派世外桃源的风光,坐在亭中的人聊的却尽是红尘。 林开自果盘中拈了只甜瓜剖开,边啃边道:“皇帝这样下狠手,算是与拓荒组斩断了最后一丝和谈之机啊。” 楼主道:“你当拓荒组真是为和谈而来?豫王恨皇帝入骨,如今成了拓荒组的背后东家,只怕恨不得明天就杀进皇城。” 林开笑道:“你这一炸,两边都会说是对方干的,正好给了他们开战的由头。” 楼主没骨头似的歪在椅上,懒洋洋道:“不给由头,他们也会自己找的。那群孙子连枪都造出来了,却不肯造哪怕一台蒸汽机,你可知道原因?” “……” 楼主道:“因为他们不想看见社会变革、特权旁落,他们只想自己住进皇宫。人性自古如此,只不过这些人更危险些。毕竟……知识就是力量。” 林开道:“虽然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不过好像很可怕的样子。” “……” 楼主道:“别装。” 【盟主】 楼主道:“一场恶战无法避免,你什么打算?” 林开啃着甜瓜道:“我向来是吃瓜路人。你又是什么打算?” 楼主笑道:“我?我家云起上次在拓荒组的老巢弄到了一本书。” 这句话说得没头没尾,林开眯着眼瞧向他。 两人对视数秒,楼主伸手道:“那瓜分我一块呗。” 【这是结尾】 谢凉牵着一匹马,站在路边等出租车。 【路】 路是武林盟门前的大路,平坦开阔,迎送天下英雄。 近来武林盟主林开乐善好施,在山下设了一片难民营,不仅收留灾民、布粥施衣,还雇用他们建起了几座模样古怪的棚子,每日拼装些闻所未闻的稀奇器械。据说,这些棚子叫做“工厂”。 灾民得了活计,都干得十分卖力,这山脚下的临时难民营,逐渐发展成了一片初具规模的镇子。 【车】 车是林开相赠的新马车。沈怀山驾车而来,瞧见谢凉,微笑道:“别送啦。” 谢凉道:“前辈为何不多当一阵座上宾,养好伤再走?” 沈怀山道:“年轻人的事,我就不掺和了。” 谢凉低头道:“你要去哪儿?” 沈怀山笑道:“我会的事不多,打架杀人已经烦了,所剩唯有驾个车。你们盟主虽然给我一辆新车,却非要我学会识路才能接单。眼下什么事都做不成,打算去扫个墓。” 谢凉指着身旁的马道:“范爱国说想给前辈赔个礼。这马似乎对前辈很重要,如此占用十分过意不去。” 沈怀山道:“这本是故人之马,虽然死了,能给你借用一段也是好的。你换回人身前若不嫌弃,就多用一阵罢。” 【马】 马热泪盈眶道:“咴。” 【沈怀山】 沈怀山摆手道:“多保重,我先走啦。” 谢凉站在原地目送着马车迎着夕阳渐行渐远,拖出一道落寞的影子。 【谢凉】 谢凉与马对视了一眼,马打了个响鼻。 谢凉默默伸手入怀,掏出一只盒子,从中捏出一只通体透明、形似蛞蝓的虫子。 沈怀山刚刚驶出一段,忽然听见扑棱棱的振翅声,车里鸽架上的鸽子急匆匆地飞了出去。 沈怀山莫名其妙地回头,目光追随着鸽子忽高忽低,最后停在了谢凉肩上。 “……” 谢凉正经八百地将一张字条栓在了鸽子腿上,放它飞回马车。 谢凉道:“这位司机师傅,我想遛个马,恰好没有目的地,可否跟着你走一段?” “……” 沈怀山道:“那你上车。” 【上车·完】 【无冤】一 【编者按】 读者朋友们: 自新纪二十六年始,《江湖事》杂志推出了一个新的问答栏目——咨夫。 本栏目用于解开天上地下一切找不到答案的疑惑,欢迎大家随时提问。在每期咨夫,我们都会选出最难的一题征集回答。 作为全江湖最畅销不衰的老字号杂志,《江湖事》诚邀各界专家在此秉笔直书,贩夫走卒亦可畅所欲言,写出你心中的最佳答案。 所有投稿寄到《江湖事》编辑部后,经过精心筛选,脱颖而出的回答会在下一期与新问题一道刊出。 【上期咨夫问题】 听说贵社本事通天,不知敢不敢刊出我的问题。 三十年前,涪阳城在一日之内化为尘土,满城百姓尸骨无存。当日究竟发生了何事?龙大侠是不是罪人? 【提问人说明】 时隔近三十年再提这桩悬案,不怕诸位嘲笑。不查明真相,我不敢赴黄泉面对妻儿。 我是涪阳人。明昌十九年,穿越者和朝廷打起仗来,我当时游学在外,听说一群疯子穿越者占领了涪阳,家书断绝,心急如焚。 数月之后捷报传来,大凉朝廷终于收复了涪阳,城门已开。 我租马赶回时,眼前却已经不见城池,只剩丘墟。一群大凉官兵正站在烈日底下,焚烧成堆的尸首以防瘟疫。我全家老小一道,化为了空城之上一缕黑灰。 满城百姓,几无一户生还。 家母生前,时常跪在佛龛前念叨:“菩萨保佑,好叫朝廷早些平息了战火,咱们过几天安生日子。” 他们不过升斗小民,为何城收回了,人却没了? 官兵被我问得不耐烦,道:“两方混战中枪炮无眼,累及无辜也是没办法的事。” ——怎样的枪炮、何等的无眼,才将整座城化为血水中的白骨堆?神仙打架,究竟出了什么差错,要拉我发妻幼子陪葬? 此后数年我四处追查,终于探听到,那日穿越者之所以溃败,是因为城墙内混入了朝廷的内应。内应在城中事先埋下□□,与官兵里应外合,“轰轰”几声将涪阳夷为了平地,丝毫不顾百姓死活。 据说那所谓的“内应”,竟是江湖上大名鼎鼎的龙大侠。有官兵亲眼见他在城中出没,还有人见过他手持□□狂射滥杀。 龙大侠。 武林第一高手之名,我当然也是听说过的。据我调查,涪阳一役之后,有数十人声称曾在穿越者的阵营见过他,无论战役大小,他永远身先士卒以一当百。 一个江湖人,为何要插手朝廷的事? 他若是大凉朝廷卧底,又为何临阵倒戈向穿越者? 我看不懂此人,无法推测他的动机,更查不出他在此事中扮演了怎样的角色。当日悬案众说纷纭,却始终拿不出取信于人的证据。 年华倥偬,而今我已半截入土。即使查明真凶,恐怕也无力报仇。 本已心灰意冷,偶然听说贵社这个咨夫栏目请到过不少高人,透露过一些隐秘之事。 虽然仅凭笔谈便想揭露一桩密案,未免异想天开,但我仍旧斗胆一试,盼能见刊。 顺颂文祺。 【钟灵韫,字帛成,《江湖事》特邀专栏作者,死宅,历史狗】 谢邀。 首先对题主家人致以哀思。三十年前那场江山易主的浩劫,致使无数生灵涂炭,后世当引以为鉴。 我个人与龙大侠并无交情,仅仅听说他很强很英俊。而且新纪开始后传言他泛舟江湖去了,其人性格无从考证。不过我将题目寄给了一个剑客好友,他曾经见过龙大侠本人,若知晓一些内情,想必也会愿意分享。 接下来纯粹是我作为一只历史狗的主观分析。 结论说在前面:龙大侠是有嫌疑的。即使他很强很英俊。 (反驳者请先仔细读完我的回答!) 题主找不到龙大侠的动机,只不过是因为他的动机藏得比较深。涪阳一役,他未必是效命于参战的任何一方。 题主或许觉得匪夷所思,让我来好好解释这一点。 根据史料可知,“穿越者”这个群体刚刚开始涌现,便受到了前朝皇帝的压制。但是由穿越者组成的“拓荒组”,一直藏身山野,蛰伏到明昌十七年,才终于亮出革新的战旗。 为什么非要等到这一年?因为他们没钱。没钱就没法生产先进武器,更别提兵粮补给。 直到这一年,他们才遇到了一个贵人,一个投资者。 如今我们都知道了,拓荒组背后的贵人,正是豫王周容讫。(他与前朝皇帝周景邑的兄弟爱恨也足够讲一本书,有兴趣可关注我的咨夫专栏,正在好评连载中,桀桀。) 拓荒组有了豫王的势力相助,简直如虎添翼,连取八城直逼关中。但正在此时,他们短于补给,不得不换下了攻势休养生息。 穿越者这几个月的休养时间,正是朝廷仅存的一线希望。拓荒组的军火库设在涪阳,换做你是皇帝,会如何下令?当然是直攻涪阳,断其爪牙再说。为轰开城门而派人潜入炸毁城池,听上去也是周景邑的一贯作风。 但是,正如题主所言,之后实在有太多人在穿越者阵营看见过龙大侠,这类传言不似作伪。难道这大侠是个两边倒的墙头草么? 其实还有一种可能。 题主似乎觉得龙大侠当时若不是朝廷的人,就是拓荒组的人,二者必取其一。但我们容易忽略一个问题:穿越者中日后产生对立的“激进派”与“温和派”,早已露出了分歧的苗头。 虽无史料证明,但从时间推断,温和派的楼主在当时就有可能投奔了武林盟主林开。这两个人在拓荒组闹革命时仿佛置身事外,隐忍不发数年之久,但谁又能确定他们设的局是从何时铺开的呢? 涪阳一役,官兵与拓荒组两败俱伤,死伤无数,双方都自诩正义之师,斥责对方残杀无辜百姓。这样的局面,有谁会乐见其成?又是谁趁势收留难民,白赚了众多追随者? 简而言之,我认为龙大侠炸毁涪阳在先,替穿越者打天下在后,其实都是武林盟的授意。作为势单力薄的第三方,手腕不狠些,也不会有立足之地。他的立场从未变过,只是善于掩藏罢了。 以上仅仅是分析局势的推论,我拿不出证据。时隔数十年,题主期待的所谓证据,恐怕即使是当事人也翻找不出。 不过龙大侠其人究竟如何,还需听听我那位朋友的说法。 又及:龙大侠全名到底叫什么?为何考据不到?难道真的姓龙、名大侠?武林盟取名真有个性。 【无冤】二 【沈怀山,剑客,前镖师,吁吁打车资深老司机,闷骚乃风流第一等】 谢邀。 帛成姑娘寄来的问题与她自己的回答,我都仔细阅过了。但对于她的结论,我实名表示不敢苟同。至于嫌疑人是谁,我心中另有一个名字。 我也没有证据,好在有故事。 毋庸置疑,事发时龙大侠确实人在涪阳。因为是我驾车送他去的。 先从我所认识的龙大侠说起罢。 大家都知道,龙大侠不仅武功盖世,还英气逼人。 他还很有钱。 最重要的是,他还有一种来源不明却坚不可摧的正义感。 江湖人不比书生,刀口舔血,很少有仁义礼智信挂在心上的。 真能做到的,又基本都是武力值低下的废柴。 像龙大侠这样明明可以靠暴力吃饭,却偏要靠三观的,天地间绝无仅有。 我当年跑镖时,在道上得他出手相助过一次,就此相识。后来我出了些事,洗手去当出租车司机了,但与他还断续喝过几次酒。因此我大致知道那段时间他心中所想。 自从穿越者批量进军大凉,枪支弹药流入民间,整个武林受到了巨大的冲击。 再快的剑招也快不过子弹,再澎湃的内力也抵不过炮火。所谓武学仿佛一夜间成了个笑话,只有科学技术才能称王称霸。 大家都惊慌不已,感觉自己的世界一夕间崩塌了。 有些热血汉子还与穿越者交战了两次,两次都全军覆没。对方的枪炮不是任何武功能够比拟。江湖人本也没什么家国天下的念想,一来二去就果断扔刀弃剑,耍起了□□。 不同于我等闲云野鹤,龙大侠当时夜不能寐,心在滴血。 枪铳弹药,他断然不会碰。他有一种毫无道理的顽固三观,常对我说:“天地君亲师啊,这群欺师灭祖的穿越者跟蛮人有何两样?” 终于有一日,龙大侠托我驾车送他去涪阳。 其实他自己骑马去更快,但他身边还带了个不会武的跟班。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龙大侠。临别之际我们大醉一场,他告诉我:“此行凶多吉少,我是抱了必死之心的。” 他要去行刺。 但他此举并非为了武林盟。 其实那年,他已经与武林盟决裂了。 此处我可以证实帛成姑娘的猜测,林开与楼主当时确实已开始筹谋大事。楼主受皇帝忌惮,险遭暗杀,是林开派人救了他一命,那一次我也被牵扯其中。后来楼主便投身林开麾下,做了他的谋士。 楼主此人,不可以常理论。他时常自称胸怀大志,究极理想是躺在金山上混吃等死。生逢乱世,这理想却遥不可及。皇帝这座大山靠不住了,他又将宝押到林开身上。至于穿越者与原住民的千年之战,他却全不放在眼中。是个聪明绝顶却不讲仁义的危险人物。 至于林开,想必楼主也是看中了他隐藏的野心,觉得他是能成大事的人。太平盛世,这野心仅限于武林盟主。天下一乱,他的野心便跟着膨胀了。 他们的策略,一言以蔽之,是坐收渔翁之利。 当时朝廷还有些出谋划策的穿越者,同样研制出了枪炮,谏言双方战斗力悬殊,急需大批生产才可有一搏之力。但国库并不充盈,加之皇帝对这些异类的信任消失殆尽,下令对军需严格管制,想调用还得层层申报。两军对峙,火烧眉毛,谁还等得起? 而拓荒组那边,补给同样严重不足。他们的枪炮尚未完善,用度损耗极快,军火库供应不暇。 武林盟便是从那时开始,做起了军火生意。 建起工厂。 收留难民。 批量生产。 两头倒卖。 盆满钵满。 皆大欢喜。 只有一个人不欢喜。 龙大侠跟林开楼主争执不下,险些大打出手。龙大侠道:“助朝廷荡平贼寇,乃天经地义之事,武林盟此举是叛国!” 楼主道:“图样图森破。”意思不明。 龙大侠一怒之下,单枪匹马出了武林盟,准备以一己之力暗杀了拓荒组的头目。 具体的计划,他没有告诉我。我送他到涪阳城外,便与他作别了。 但以我对龙大侠的了解,他即使痛恨拓荒组入骨,也不可能选择“炸平涪阳”这种累及无辜百姓的方式。我个人认为下手的另有其人。而且这个人,就在龙大侠身畔。 前面说过,龙大侠带了一个不会武的跟班。 这本身就是件蹊跷之事。 这个跟班名叫钱真多,据龙大侠说,是他乔装出游时捡回的小弟。后来小弟得知他真实身份,就此死心塌地跟在他身边。 钱真多生得眉清目秀,鞍前马后伺候龙大侠倒也勤快,只是两眼贼溜溜的转得飞快,看着不似老实之人。我曾疑惑龙大侠做这等危险之事为何要带上他,后来听说,是他察觉龙大侠作别武林盟时走得决绝,有些不祥之感,非要跟上来才放心。 我颇有些戒备此人,半路上寻机把龙大侠灌醉了套话。万万没想到,龙大侠对我道:“这世道左右没个万全之所,索性答应了他,还可保他一段周全。” 区区一个小跟班,竟让龙大侠说出“保他一段周全”这种话。 我大惑不解道:“他有何特殊之处么?” 龙大侠道:“有的。这一生,无数人倾心我的容颜风度,尊崇我的武功地位,钦佩我的见识谈吐,渴望与我吟诗赏月泛舟江湖。只有他不一样,只有他,初心不改地爱我的钱。我辛辛苦苦赚了这么多钱,只有他不视为粪土……” 最后一句绕梁三日。 我不是龙大侠,不太明白他的脑回路。 不过在我看来,这个钱真多为免太可疑。 往好处想,即使他对龙大侠有几分忠心,改日遇上个更有钱的又当如何? 往坏处想,若是此人一开始接近龙大侠,就是带了任务的呢? 龙大侠宅心仁厚,不代表他身边的人也是如此。 我直觉此人并不简单。否则为何明知他去送死,还上赶着一道? 此外,我同意龙大侠在之后的战役中是效力于武林盟。至于他为何做出这一转变,跟那涪阳之役是否有关,就不得而知了。我自那之后不曾遇见过他。 希望编辑部能找到当年在涪阳城内接触过龙大侠或钱真多的人,还龙大侠一个清白。 又及:龙大侠只是个尊称,类似于神雕大侠。他祖上姓丁,真名叫丁日。 【无冤】三 【查理·诺曼,工程师,中文不是很好】 我相信我的故事能给题主一些帮助。 有一点是可以保证的:你描述的这个人确实有罪。 因为我遇见过他和他的同伴,就在涪阳城里,虽然他们直到最后也没有透露过真名。我甚至可以说我与他们发展过一些友谊。 哦,又是个满嘴跑火车的讨厌家伙,你或许已经这样想了。 为了打消你的疑虑,让我先做个自我介绍吧。 我的名字叫查理,来自二十一世纪初的大不列颠。 我会永远记得大学毕业的那个夏天,我和朋友到中国旅游。被大卡车撞飞的时候,我正在回旅馆的路上,刚刚结束愉快的一天。 当我再次睁开眼,我几乎认不出自己了。 你也可以把“几乎”去掉——我,一个金发碧眼的英国人,不仅来到了这个虚幻的国度,在一条歪歪扭扭、奔跑着马车的街道旁爬起来,而且变成了一头黑色长发的黄种人。 不远处有一个好心的女士对我问着什么,但我听不懂她的语言,也不知道怎么回应。我学过的唯一一句中文是旅行团导游教的“你好吗”。 我惊慌失措,即将大喊大叫地跑起来,但却被人抢了先。 就像在观看一场后现代电影,整条街道的人都大喊大叫地跑了起来。 嘭!嘭!远处传来了这样的声音,接着一大群穿着古代军装的家伙骑着马,从街道两头涌来,汇合在中间,就在我面前上演了一场血肉横飞的屠杀。 后来——在能弄懂一点儿中文后——我意识到当时发生的是一件会被记入历史的事。就在那一天,题主所说的穿越者攻陷了包括涪阳在内的八座城,将它们变成了拓荒组的大本营。 我想他们与当地世族应该达成了某种协议,被默许在城中盖楼修路、制造军火,加速现代化进程。紧闭的城墙成了柏林墙,顺服的原住民成了次等公民。至于胆敢反抗的,当然是被鞭死示众。 那我呢,你也许会问。在弄明白这一切之前,我已经自然而然地成了一个建筑工人。 我不会说话,也听不懂别人的话语,所以理所当然地被当成了痴呆。我每天被呼来喝去,搬砖,吃饭,睡觉。 我不知道自己在参与一个怎样的项目,只看见城里的路一天天地被铺宽,运送金属、燃料与木材的马车来来去去,城中一天天地盖起了几座四四方方的工厂。说来很可笑,我当时想的是:“中国这一时期的建筑真像二十一世纪风格啊。” 转折发生在一个普通的日子。 我搬砖时不小心脱手砸中了自己的脚趾盖,脱口而出了一句脏话。 大家知道,脏话这种东西无论何时,还是用母语最顺口。 “shit.”我说。 路过的监工看了我一眼。我连忙低下头,假装成卖力的样子,他却直直朝我走来。 监工说:“你说啥?” 我已经能听懂他了,但还是装作不懂地摇摇头。他又问:“别装傻,你说啥?” 我摇头。 这时我听见他问:“doyouspeakchinese?” 我吓得差点失禁。 就在那一天,我被带进了拓荒组的办公楼。他们挑选了一个英语过了六级的穿越者与我交流。 简单来说,我们签订了一个合约。 我的大学专业是土木工程。他们需要我的技术帮助他们建造军火工厂。而我开出的条件,是让他们出资支持我造一艘船。 一艘航海级的大帆船。 如果你是个穿越人士,并在这个世界感到过孤单,那么想象一下我的感受吧。我面对的是孤单的平方。 我的家乡在无限遥远的地方。如果注定回不去,我想至少看看这个世界、这个时代的大不列颠是什么样子,想与我的先祖们聊聊天,用我们的母语。 大凉虽然也有结实的楼船,但只适用于内河水战,在结构上还远远没达到出海的条件。我作为外行,只能一边查阅所有能找到的资料,一边凭借从现代带来的那一点儿视觉印象,摸索着不断改进,堪称举步维艰。 自从当上总工程师,我在城中的地位得到了显著提升。穿越者给了我崭新的衣服,为我置办了一处漂亮的房舍,隔壁糕点店的女孩在听说我的名字后竟然抛了个媚眼过来。要知道无论前世今生,这都是第一次。 虽然穿越者们对我的造船事业展现出了些微的兴趣——或许是因为联想到了那个时空的一些历史——但在可预见的未来,他们并不需要可以出海的水军。我做的是一个纯粹砸钱的研究项目,理所当然地,每天都面对着巨大的压力。 就是在这时,我遇见了前面提到的两位朋友。 我毫不怀疑题主所说的龙大侠武功很高,否则绝不可能在那个时期混进城中。他们出现在我面前时,自称是这里的居民,提出要进工厂当工人,希望我能批准。我批准了。作为一个前任搬砖工,我对这些沦为奴役的原住民怀着恻隐之心。 小个子的名字叫钱,而他那位高大英俊的朋友,在当时自称姓丁。 很快,我就发现了他们的特别之处。 丁的力气远比看上去更大,我瞧见他单手托起过别人分三次才能扛走的量,而且走得闲庭信步。不过后来,当他了解普通人的正常力道之后,便学会了掩藏这一点。 钱则恰恰相反,手无缚鸡之力,交给他的活儿基本都被丁默默承包了。钱大部分时间围着丁扇风送水,余下的时间便在工厂四处转悠,找人搭话。他总是露出一股特殊的谄媚神色,却并不招人厌烦,两只眼睛像小狗。后来我学会了一个恰当的形容词:狗腿。 他精力充沛,非常活跃,对这个穿越者的世界充满好奇心。没过几天他就说服了我,带他们去看我造的船。 “天啊,快看呐!”他深情地抚摸着船帆对丁说(也许不是用这种语气,我记不清了),“这个大家伙如果能驶出海,与外头那些小国交易,能为我们带来多大的财富!” 他的同伴显然很不高兴。 钱还在继续说:“说真的,看看我们周围,连一只小小的钢笔都这么有市场。只要将那些千年后的商品逐一再现、到处兜售,就会有无穷无尽的……”他的同伴阴沉着脸打断道:“违背天道。” 我中文不好,又习惯性装聋作哑。 所有人在我面前讲话时,都不怎么避讳。 钱尴尬地看了看我,小声反驳道:“就算大哥看不惯穿越者,科技是无罪的呀……” 科技是无罪的。他听上去真像个智慧的穿越者。可惜这样的人实在太少了。 钱是个热情的小伙子,经常连说带比划地与我聊天。 我能感觉到丁不希望钱跟我走得太近,但出乎意料的是,当钱真的这样做时,他也没有表示反对。或许是因为我的身份能让他们得到有用的情报。 由于军需紧张,工厂在建设好半边时就已经被利用了起来。那一部分开动的流水线被用帘幕完全隔开了,平时闲人不能接近,也看不见里面的景象。不定期地,拓荒组的头目会来夜间巡视一次,这时流水线工人会被全部请走,只剩我带着几位头目转悠。 拓荒组的一把手是一个面相和善的女人,名叫焦姣然。大多数时间都是她发号施令,只有一次,我在她身后见到了那个后世传说中的男人。 那真个美丽到令人心生恐惧的家伙。即使他全程一言不发,身周的气压也让我相当不好受。如果有人告诉我是他在撤退前下了屠城令,我也不觉得奇怪。 若干年后我才知道,焦只是ceo,那个男人才是背后股东。 但在当时,我能向朋友们透露的仅仅是我所获知的情报。 丁得知头目是个女人之后,沉默了一段时间。事后想来,他大概花了些力气说服自己去杀女人。 我怀疑钱并不知道丁的全部计划。他乐不思蜀,四处逛街串门,常来我家蹭饭,瓜分邻居女孩隔三差五送来的小甜饼(一种当地人的甜食,我不知道确切名字),揶揄地打探我的恋情。 有一天他躺在我的甲板上,看着我上下忙活,问道:“你会娶妻吗?” “什么?当然不会!”我说,“我是注定要离开的。” “还会在这儿待几年?” 我慢慢直起腰,抬头打量着桅杆说:“无法判断,因为我不知道怎么改造才能成功。也许一年就够了,也许一辈子都不行。” “有没有想过放弃?”他问。 “我不介意在这里度过余生。但至少,造着这艘船,让我觉得自己已经在回家的路上。” 钱看上去若有所思。 接下来的几天,他和丁之间的气氛十分诡异。我想他们是起了什么争执,因为几天之后,我在工厂偶然听见钱对丁说:“他们不都是坏人……大哥,你真的是个特别好的大哥,仗义。但是这一次,你听我句劝,就在这里留下来,我们可以生活得很好啊,就算……我会做生意啊。” 那被他省略掉的,大概是句格外伤人的话,比如“现在满地枪支,你这个大侠已经玩完,即将饿死”。 丁甚至无法完全掩藏痛苦的神情。他说:“小钱,你是这样看我的吗?” 钱像是下定了决心,才说:“我们身在江流,不可逆行……” “这江流不该淹死我们的同胞!”丁红着眼眶说。 以我的中文水平,猜不出他们的哑谜。 但在多年后的今天,我会设想丁的心情——当他亲眼目睹自己的时代缓缓落幕,被一条湍急的河流带向尽头;世界转瞬间变得陌生,所有“同类”必须在“异类”虎视眈眈的目光下孤独求存……他是以什么样的心情注视着这一切呢?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两人陷入了冷战。钱不再四处晃荡,见到我也只是勉强笑笑。他开始踉踉跄跄地搬自己的那份砖,直到丁实在看不过去,沉默地搭一把手。 这样奇怪的互动一直持续到钱又一次来我家做客时。 “你最近看上去很不开心。明晚来喝点小酒吧,叫上丁,你们一起。” “好啊,”钱笑着说,“明晚?” “戌时之后,等我下班回家,可以吗?” 他问:“你要加班吗?”我犹豫了一下,决定信任他:“是的,明天是领导视察的日子,我得陪着。”钱眨了眨眼,没再接话。 第二天傍晚,我发现他一个人躲在工厂外哭了。 “你怎么了?哪里受伤了?丁呢?”我忙问。 钱摇了摇头:“我刚才听见一个腰受伤的老伯对工友说,等朝廷收复这里,他们就能回家了。我又想起你在船上说的话……你们都想家……” 我手足无措,没料到他会被这点事弄哭:“你也想家了?” 他摇着头,自己缓解过来:“没事儿,每个月总有几天多愁善感。”他忽然问,“今晚,能带上我吗?你知道,我对穿越者的一切都很好奇,但丁大哥一直拦着不让。” 我同意了,但奇怪的是,他并没有因此显得高兴一点。 假如我当时就能看懂他心中的挣扎就好了。可是我只是白痴似的升起一丝模糊的疑虑,暗中多安排了两个随行护卫。 于是一切都晚了。 入夜,钱紧紧跟在我身后,几乎扒到了我的身上。我笑着问他:“没必要那么紧张吧?” “有必要。”他不假思索地说。 焦出现了,还带了几名穿越者部下和侍卫。我与他们一一见过礼,便揭开那隔断了半边工厂的帘幕,带他们去看新开发的流水线。 “这一段需要手工组装……”我介绍着,突然感觉到身后的钱浑身都在轻微地打颤。 我心里的怀疑越来越强烈,转头望了他一眼,却发现他毫不躲闪,而是急切地盯着我。 我把他拉到一边:“你怎么啦?” 他竟然反手拉住我:“你千万千万不要离开我超过一步。” “什么意思?”我皱眉。 他颤抖着压低声音:“我昨天才知道他的计划……你们有枪,他打不过,所以他要把这里炸掉……然后束手就擒。” “谁?丁吗?” 他点点头:“他一直等着这个机会,我……我告诉了他,可我后悔了。我不能让他送死,也不能看着你死。他若是看见我在这,就不会下手——” 他的话音还未落地,我的眼前就是一花,仿佛魔术师挥舞了一下斗篷。 一道身影如同鬼魅般从我身前一闪而过,我定睛去看,钱已经不见踪影。 我知道丁的力气很大,或许是个武功高手,但没能想象他的武功究竟有多厉害。即使挟带着钱这么一个成年男子,我发誓他在下一秒就冲出了帘幕。我只听见钱带着哭腔大叫了一声:“大哥!” 如果穿越者手中拿的是剑,丁已经大获全胜。 可惜,他们拿的是枪。 在我的回忆中,所有事情被挤压在五秒之内。 第一秒,飞扬的帘幕尚未落下,“砰”的一声枪响。 第二秒,我看见丁趔趄了一下,鲜血从背后渗透了出来。 第三秒,钱嘶哑地喊了一声,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扑向丁,拼命挡在了他身后。 第四秒,又是“砰砰”两声枪响。 然后在第五秒,爆炸发生了。 我的眼前被白光覆盖,身体像一片羽毛般飞起,钢铁、砖土、空气,被巨大的热浪搅成浑浊的漩涡,飞转着将我甩了出去。 然后我就失去了知觉。 非常遗憾的是,题主,我的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 如果当时我保持清醒,或许能亲眼见证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就像我刚刚来到这个世界时一样。 如果我目睹了全程,或许我还能清晰地解答你的、同时也是我自己的疑问:为何龙大侠这样一个为同胞不惜舍命的人,会选择炸毁整座城?他如果一早准备屠城,又何必特地选择流水线工人都离开时? 不过,如果当时我没有昏死过去,或许此刻也无法活着写这个答案了。 因为我醒来时——你绝对不会相信——身上竟然穿着一件染血的铠甲。 这件铠甲保护了我,让我被误认为是战死的士兵,逃过了接下来的子弹与炮火。直到其他官兵将我的“尸体”抬起,我才突然惊醒过来。 坏消息是,我从那之后就失聪了。爆炸离得太近,我猜。 好消息是,当时我混在官兵的队伍中,直到找到机会逃脱,然后一直活到了现在。就在上个月,我的大船终于造成了,并且已经成功通过了三次短程航海测试。我计划在今年出发,前往那个或许存在的故乡。 我始终想不出当日是谁为我披上那身铠甲。但在最近,我终于渐渐明白了钱当时的眼泪。他预感到我与那位腰受伤的老伯之中,最多只有一人能回家。还有无数的人,无数像题主这样的人,再也无家可归。 在混乱的时代,正邪善恶的界限过于模糊,很多时候你做出自认为正确的选择,却很可能只是将一群人生存的权利转交给了另一群人。 我也再没见过钱或者丁,不知他们是否还在世,是否回了家。 【无冤】四 【王召,王氏烤肉大厨,美食作家,味觉拯救世界】 当年涪阳的幸存者屈指可数,区区在下是其中之一。 我苏醒后,脑中一片空白,丢失了那段记忆。大夫说是常事,不必吃药,想不起来或许也是一桩幸事。 之后十余年,我在半梦半醒时逐渐瞧见一些破碎的画面,一些意味不明的片段。我未曾与任何人谈起此事,将它永远掩埋于家乡的废墟之下。 直到昨日我吃酒时翻着《江湖事》,偶然读到题主的描述,那些破碎画面终于被串了起来。 岁月如梭,知道当年全部真相的人或许早已入土。我只能给出个极其不负责任的猜测:炸毁了南厂的人,与夷平整座涪阳的人,或许并非同一人。 重申一次,这只是一段是个三十年才重拾的救援记忆,不知掺杂了多少幻觉与臆测。我不保证其真实,只愿对题主有些微帮助。 一、我当年是涪阳城中屠户家的儿子,认识城中所有人。我不认识的都是外来客。 二、事发当日,爆炸的顺序颇为蹊跷。城南的军工厂最先炸开,接连炸了两次。片刻之后,从其他方向又陆续传来四声巨响,而涪阳弹丸之地,除去城南厂,也只剩四个重要地点:其他两处军火库、城北粮仓、拓荒组的办事楼。 三、炸完之后,官兵就趁乱进军了。我娘瞧见军旗,热泪盈眶,刚喊了一句“得救了”,就被官兵一枪射穿了脑袋。 四、我家离南厂不远,被轰平之后视野开阔。我趴在我娘尸体下,瞧见南厂的废墟中站起来一个人(不认识的外来客,不知是不是题主说的龙大侠),疯了似的刨那堆废墟,最后刨出另一个满身是血的人。刨出来的那个闭着眼,没看清脸,也不知是晕了还是死了。 五、突然有官兵朝他们开火,口中还喊着“穿越者会混入难民中,上头有令,一个别留”之类的话。那外来客愣了一下,疯得更厉害了,朝那群官兵大吼大叫,不知喊的是什么。我不记得他做了什么,只记得那群官兵被他打死了,他自己也中了几枪。 六、我以为他不行了,没想到他摇摇晃晃站了片刻,忽然极慢极慢地,从地上捡起一把枪。他盯着扳机瞧了不知多久,高高扬起头,抬手对着青天射了一枪。那动作不知为何,成了我梦回时分最清晰的记忆。 七、然后他就一手扛着那伤者(或者尸体),一手举着枪,朝城外走去。此时穿越者开始反击,双方都不管城中平民死活,枪炮无眼地乱轰,火花乱飞,却始终沾不到那个人身上。他就那么慢吞吞地走出了我的视线,消失在烟雾中。 八、接着南厂废墟上又钻出一个人,这人我认识,是城中糕点店的姐姐,人称花饼西施的那个。她手中举着把枪(我只当看错了),穿着一身朝廷的铠甲(或许真是幻觉),通身还是那么干净漂亮,全然不像是刚经历过爆炸。她走了几步,又停了下来。她像刚才那个外来客一样,呆呆地站了许久,忽然又脱了身上的铠甲,弯腰披到了地上一个人(看不清脸)身上。 九、她还没有直起身,一记炮弹轰来,她整个人被炸成了两段,就落在他旁边。 十、然后我就昏了过去。再次醒来,已身在难民营中,身边都是年纪相仿的孩童。朝廷说下令屠城的是拓荒组,拓荒组说滥杀无辜的是朝廷,活下来的几个小孩浑浑噩噩,谁也说不出所以然来。此中往事与那座城池一道,化为尘土。 我不认识你所说的龙大侠。 如今想来,我自以为认识花饼西施姐姐,或许也是一厢情愿。 他是谁?她是谁?为何要披上战衣?为何要举起□□?又是为何在生死之际止步不前? 他扛走的那人活下来了么?他们去了何方? 她是为谁换上铠甲?那个人若是活着,还记得她么? 恐怕再也无人回答。 那之后直至今日,我一次也不曾尝到与家乡滋味相仿的花饼。然而每每梦回,嘴边仿佛还泛着甜味,眼前又瞧见了那店中吆喝着的笑颜如花的姑娘。 【刘曙寅,宛如一个文化人】 题主所说的事件发生时,我尚未出生,后来听闻的也都是真真假假的传言,便不多言了。唯有一件轶事,来源或许可靠,乃是我姑表亲戚的一个拜把子兄弟。 那人是个武夫,我幼时常听他吹嘘自己曾在武林盟效力,还曾与林盟主和龙大侠同桌吃饭。细想之下,他所说的时间应当实在涪阳一役结束后,武林盟四处安置难民时。若他所言是真,至少可以证明龙大侠当时确实身在武林盟。 他自称进过龙大侠的书房,见过悬在墙上的一幅新字,别人告诉他是龙大侠亲笔写的。 我那熟人是个莽夫,瞧了半天只认出“杀人”二字,吓了一跳,便觉得这大侠真真可怕,从此之后见他都要绕道走。后来却听盟中识字的人念过,那幅字一共四句:杀人安人,杀之可也,以战止战,虽战可也。 据说笔锋如剑,字字森然。 我那熟人总以为龙大侠那般澎湃战意,迟早会毙命沙场死个轰轰烈烈,若竟然未死,便该黄袍加身青史留名。可待到尘埃落定,新纪开始时,却再也找不见龙大侠的影子。 有人说他已经死了。也有人说他只是默默归隐,原因不明。他叱咤半生,种种言行留下多少谜题,想来不仅是题主,这世上必定有千百人想找到他问个究竟。可惜,有人说此人离去时只带了一名跟班,轻舟一叶,逝于沧海。 【本期咨夫问题】 使用吁吁打车是种什么样的体验? 【编者按】 欢迎大家踊跃投稿。专业、丰富、精彩,是《江湖事》一贯的追求。 下一期咨夫,我们不见不散。 【无冤·完】 【拖稿】一 【一】 武林盟主林开在书房里踱步。 他的谋士楼主歪坐在藤椅上看着他踱步。 “我觉得我算漏了一件事。”林开沉重道。 “嗯?” “我以为足够了解战场,一步步能料敌机先。”林开道,“但自从你们这些穿越者大批涌入,这天下已经不是我熟知的天下。” “嗯?” “从前打仗靠刀剑,后来打仗靠枪炮。你可知道如今打仗靠什么?” 楼主直起身来,肃穆道:“靠什么?” 林开道:“靠舆论。” “……” 楼主拍拍胸口歪了回去,惊魂未定道:“我还当你要我在这儿造□□。” 【二】 林开走到窗边,负手吟道:“白头策马关河在,一剑光照旧肝胆。” “……” 楼主迟疑地鼓掌道:“好诗。” “不是我写的。”林开回身道,“这是前阵子朝廷一个文官边哭边写的,据说传遍大江南北,八旬老妇听完抄起锄头就冲去剿匪。” “……” 林开道:“舆论懂不懂,舆论。意识形态输出。” 楼主道:“懂。” 【三】 朝廷要灭了穿越者。 穿越者要推翻朝廷。 两个月前涪阳一战,朝廷看似大胜,但明眼人都知道,仅凭那点儿落后的兵器与阵法,朝廷沦亡是迟早的事。 不过,穿越者建立的拓荒组伤了元气,重产枪支弹药也需要时间。 楼主摸着下巴分析道:“看来朝廷是打算强行打鸡血,一鼓作气把拓荒组的势头扑灭。” 林开冷笑道:“拓荒组又不是傻子。” 楼主道:“是啊,拓荒组也正急需博得民心,估计过几天就轮到他们的诗满天飞了。” 【四】 拓荒组果然立即展开了反击。 他们一边打仗,一边向各地世族赠送了一些小礼物。比如圆珠笔和卫生巾。 这些无伤大雅的小玩意儿成功俘获了一批豪门之后的心。拓荒组再接再厉,想方设法笼络世族,巩固自己未来的统治。 他们的创作很快传到了武林盟。 “生活不止眼前的苟且,还有科技和希望的田野。” “……” 楼主摔袖道:“抄袭。” 林开道:“哦?抄的谁?” “……我们那世界的人。”楼主道,“朝廷那边还是有几个穿越者效忠的,不知他们会不会站出来强烈谴责。” 【五】 朝廷并没有强烈谴责。 朝廷发表了新诗。 “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 “……” 楼主道:“大意了。” 【六】 左云起忍不住找上了楼主。 “我下山时耳边全是拓荒组的打油诗。他们掐得这么热闹,我们这第三方为何还不出声?”左云起道。 武林盟表面上加入了穿越者阵营,其实致力于坐收渔翁之利。 楼主道:“我们失了先机,如今必须想出更高的高招。” 左云起托腮道:“我帮你捋一捋。武林盟宣扬什么立场?” 楼主道:“和平主义,承诺开创一个穿越者与原住民平等共处的时代。” 左云起道:“反战诗啊。” 楼主道:“这盟里有人会写诗么?” 左云起沉吟道:“并没有。” “……” 左云起随口道:“江湖痞子的识字数,最多写点大白话。” 楼主突然眼前一亮。他握住左云起的肩道:“谢谢你指点。” 【七】 “小说?”林开皱眉道,“那等不入流之物?” 楼主胸有成竹道:“小说仅仅是第一步。从前洗脑靠诗词,后来洗脑靠小说。你可知道未来洗脑靠什么?” “靠什么?” 楼主道:“靠ip。” “……” 林开道:“什么东西?” “ip。我们首先推出一部风靡四海的爆红小说,然后请当红偶像组合‘竹林48贤’为之填词谱曲,戏班子改编成折戏四处巡演,知名画家绘制漫画……覆盖所有人群,全方位无死角地进行洗脑。”楼主道,“超级ip的未来在我们手中。” “……” 林开道:“你说得很有道理。但武林盟有人会写小说么?” 楼主道:“这个总能找到罢?” “并不能。”林开道,“不然你上?” 楼主一个激灵。 此时忽有下人叩门道:“盟主,范爱国醒了。” 【八】 林开与楼主匆匆赶到药房,只见房中并排摆了几张床榻,纱账低垂,隐约可见床上的人影。室内清苦药香弥漫,一个娥眉入鬓的妙龄美人正端着瓷碗从内室转出来。 “陶大夫。”林开客客气气地见礼道。 陶钟池微笑道:“二位来看范兄弟?他刚刚从马身换回人身,尚有些不适应。” 林开道:“哪方面不适应,动弹还是说话?” “都不是。”范爱国闷闷道。 范爱国盘腿坐在床上,谢凉举着镜子站在一边。范爱国转着脸左看右看,末了憋出一句:“瘦不拉几的。” 谢凉暴躁道:“吃点肉就胖了。你能不能有点感恩之心?” 范爱国穿越来时出了些差错,原本与谢凉共用一具身体,后来又辗转附身过一系列动物,大至公狼,小至蚊子。 重换人躯固魂的危险极大,涉及到秘诡巫医之法,放眼江湖也只有神医传人陶钟池研究过一二,有胆子下手操作。谢凉替武林盟办了不少麻烦差事,才终于为范爱国换来这具躯壳。 范爱国重新做人,也不露欣喜之色,叹息道:“能不能再换一个?” 谢凉一个翩翩公子被他气得直翻白眼。 【九】 陶钟池温和地解释道:“用人躯重生最多一次,很多人连这一次都撑不过就会魂飞魄散。” 范爱国不甘道:“我穿过来那一次不算重生?这不就两次了?也许我天赋异禀,还能再战呢?” 陶钟池愣了愣,道:“穿越是异世的事,我辈没有研究过。不过最好别冒这个险。” “我看你是换上瘾了,重新投胎去比较快。”谢凉吸了口气才转向林开,“此番多谢盟主相助。” “好说好说。”林开笑眯眯道,“范兄弟今后作何打算?可有落脚之处?” 范爱国摇头:“我能留在这儿工作么?” 谢凉道:“你一个穿来的不会半点功夫,武林盟要你何用?不如跟我回谢家山庄,还能在账房给你找个活计。” 楼主忽然出声道:“范兄弟穿来之前是做什么的?” 范爱国道:“哦,我是个文员,专门给领导准备ppt的那种。” 【十】 林开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 范爱国道:“嗯?” 楼主道:“就你了。” 范爱国道:“嗯?” 【十一】 “从前有个年轻有为的小伙子,在一次出游时不慎坠河,醒来时发现自己回到古代,化身成了一户富贵人家的花匠。小伙子极力隐瞒自己身份,却还是不小心暴露了,众人又惊又怕,把他当作异类拳打脚踢。唯有这家的大小姐怜悯他,仍旧留他做工。小伙子心地善良,备受欺凌却无意报复,只想与大家和平共处。大小姐倾心于他,竟私定了终身。然而,小姐家人察觉了异状,把小伙子轰赶出城,又逼着小姐嫁给了一个门当户对的少爷。小伙子肝肠寸断,贫病交加而死。小姐成婚后,惊闻心上人死讯,痛哭着撞死在了他的墓前。只听咔嚓一声,那墓碑缓缓裂开,从中飞出一对蝴蝶,相依相伴消失于花间。完。” “……” 楼主歪了歪头道:“照着这个大纲写,有问题么?” “有。”范爱国道,“这不就是梁祝吗?” “是啊。” “……” 楼主道:“总之中心思想是‘屠杀穿越者不应该,屠杀原住民更不对,只有温和派的武林盟是好人’。只要植入这个观念,余下随你发挥。还有问题么?” “有。”范爱国道,“凭啥是我?” 【十二】 楼主道:“这儿全是武夫。谢公子倒是文武双全,可他是原住民,不太能领会穿越言情文的要义精髓。只有你堪当此重任。” “……” 楼主循循善诱道:“要求不高,每半月连载一章,按时交稿即可。我们会买通全国说书人组织进行地毯式宣传,三个月出单行刻本,花钱请各大文豪作序留评。你还有稿费提成拿,何乐而不为。” 范爱国道:“万一我写不顺,不能按时交稿呢?” 楼主道:“我们高薪聘请了谢公子随身监督你。” 谢凉微笑着屈指一弹腰间佩剑。 “……” 【十三】 山伯□□着悠悠醒转,一时竟记不起今夕何夕。他极力睁开眼,猛然翻身爬起,眼前是一雕梁画栋祠堂,却与大凉风格迥然不同。左近忽然传来人声,只见几名男子结伴走来,当先一人身穿 【十四】 范爱国搁下笔。 范爱国道:“写不下去了。” 药房的床榻上支了张矮桌,供范爱国疗养期间写作。谢凉原本坐在床头调息,听见动静,不得不睁眼问道:“怎么刚开头就写不下去?” “大凉的千年以前是哪朝哪代?那时候的人穿什么?” 谢凉怕惊扰药房里的其他伤员,悄声道:“这种东西可以忽略不写。” 范爱国道:“那不行,故事要让人身临其境。我是有追求的作者。” “……” 谢凉认命地挠挠眉心,起身道:“我去书房给你找资料来。你跳过这段先写后头的。” 【十五】 山伯默不作声听着管事训话,怕被人瞧出异样,也不敢多言,领了活计便去那后院栽种花苗。他抬头抹了把汗,忽见一道倩影从廊前翩然而过。山伯定睛去看,只见那佳人两弯似蹙非蹙 【十六】 范爱国咬着笔杆绞尽脑汁地回想了一下。 【十七】 烟熏眉,一双似泣非泣含露目,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凌波微步,罗袜生尘,莲步轻移地走远了。 山伯眼尖,恰瞧见那佳人脚边落下一只香囊。山伯赶紧踮脚去捡起香囊,拿手拍了两下,凑到鼻端使劲一嗅,一股 【十八】 “我找到了。”谢凉将一摞书册摆到榻上道,“你写得如何了?” 范爱国努努嘴让他自己瞧。谢凉瞥了一眼,怒道:“这半天功夫才几行字?” 范爱国道:“这叫精益求精。我又卡住了。” “卡在哪儿?” “我不知道香囊是什么味道。” “……” 范爱国伸手道:“要不你送我一只?” 谢凉道:“没有。” 范爱国嗤笑道:“别装了,谢公子人见人爱花见花开,丢你车上的香囊没有一百也有八十,我不信你没私藏。” 谢凉道:“就是没有。” 范爱国道:“那咱们请半天假,去街上兜几圈,有人丢就捡一个。” 谢凉的长剑“噌”地出鞘两寸。 范爱国默默缩回脑袋,低头补上一句“一股难以描述之芬芳”。 【拖稿】二 【十九】 山伯将那香囊收了五日,终于又见小姐从廊前款款走过,慌忙唤道:“小姐近日可是掉了随身之物?” 那小姐闻声转过头来,见是一年轻花匠,浓眉大眼颇为俊朗,低着头不敢瞧自己,却将双手在衣上蹭了又蹭,方才伸手入怀取出那香囊呈过来。 那小姐喜道:“叫我好找,竟被你捡了。”说着收了香囊,又将几块碎银递去。山伯摇头不接,嗫嚅道:“举手之劳怎敢邀功?小姐若是想赏,奴才斗胆问一声小姐闺名。” 那小姐一抹红霞飞上面颊,含嗔道:“我告诉你,你也不许喊。我叫英台。” 【二十】 “看不出来啊范爱国,还有那么丁点儿文采。”谢凉对着稿纸一边誊抄,一边咕哝道,“这是什么字?” “哪个?” 谢凉一指。范爱国凑去瞧了一眼,道:“台。亭台的台。” 谢凉便将它换成繁体字抄到纸上:“说起来,你这小说还没取题目呢。” 范爱国道:“还君明珠。” 谢凉道:“太高雅了,感觉略有些不亲民。” “化蝶记。” “还是文艺了些。我琢磨楼主的意思,大致是越接地气越好。” 范爱国仰面一躺,自暴自弃道:“我又没写过小说。” 谢凉道:“没写过总看过罢?你随便模仿几个,我帮你参谋参谋。” 范爱国道:“豪门千金的千年虐恋。腹黑花匠爱上我。” “……” 范爱国道:“穿越之锦囊娇妻。重生之化蝶情缘。人兽之我的夫君是蝴蝶。” “……” 【二十一】 “我看《腹黑花匠爱上我》就不错,挺吸引人的。”林开翻完最后一页稿子,赞许道,“嗯,写得好!这期交稿很顺利嘛,下期继续保持?” 范爱国苦着脸道:“我尽量。” 林开笑眯眯地卷了稿子,和楼主朝药房外走去。 楼主低声道:“全国说书人组织已经打点过了,到时他们会在各地茶馆每日循环说讲。竹林48贤在赶制新曲《幸运香囊》。下个月的月旦评也会提两句,花了不少推广费的。” 林开道:“有效果就好。此事就交给你了。” 楼主脚下一顿,淡淡道:“这张牌打出去,加上月前那些动作,咱们就算是站到了明面上。” “差不多也是时候了。”林开道,“各地世族现在铁了心跟着拓荒组混,等着豫王掌了权让他们继续做土皇帝。该找人跟他们说道说道了。” 楼主道:“人都找好了,台词也教会了:‘金山银山还不是凭嘴一张,拓荒组说得那么好听,却连枪支弹药都不分点,到时不兑现又如何?他们当初在涪阳城是怎么压迫原住民的?想过安生日子,早些认个明主才是正理。’” 林开点头道:“嗯,还是要做隐蔽些,找的人都信得过么?” 忽有一人插言道:“不如让我去。” 【二十二】 只见药房门口走入一道器宇轩昂、散发着男主之气的身影。林开抬头笑道:“龙大侠。来探视小钱么?他怎么样了?” 龙大侠道:“陶大夫说已经脱离危险,但他伤得重,什么时候醒来却不好说。” 林开道:“你自己呢?涪阳一战你也受伤也不轻。” 龙大侠道:“我早好了。” 三人面面相觑,一时都没出声。最后楼主凉凉问道:“这跟头跌得够惨?” 龙大侠面无表情道:“够惨。” 楼主又问:“想明白了?” 龙大侠道:“想不明白。” 楼主“扑哧”笑了一声。 龙大侠前些日子满脑子精忠报国,跟武林盟大吵了一架,自己卧底混入涪阳城里为朝廷锄奸,却恰好目睹了朝廷屠杀百姓、草菅人命的一幕,失魂落魄地回来了。 “我当初说你图样图森破,你还不服。”楼主道。 龙大侠也不计较他伤口撒盐,英气的眉目纹丝不动,淡然道:“想不明白的东西,清除掉就是了。” 楼主微微一凛。 他原以为没有谁能始终不变。如今看来,还真有天塌地陷永不悔改的主儿。 “让我去给你们当说客,凭我的功力足以不被人察觉。”龙大侠道。 林开却笑着拍了拍他的肩:“你是光明磊落的大侠,怎能做这种腌臜事。好好休养,以后要你出手的地方还多。” 【二十三】 文坛新人范先生的凄美小说《腹黑花匠爱上我》一炮而红。 相比那些似是而非的诗词,这样通俗易懂的故事显然更招百姓待见。 范先生全国后援会迅速成立,一曲《幸运香囊》传唱四方,由知名画家绘制的插图更是广受欢迎。少男少女纷纷照着图中的山伯英台打扮自己,渴望花前月下走一遭,情海恨天梦一场。 楼主瞅准商机,赶制了一批英台专用锦囊作为周边售卖。 【二十四】 英台含泪拧了帕子,替山伯抹去背上血污,啜泣道:“一群混账东西,等我找爹爹替你教训他们。”山伯只是摇头道:“我是穿越者,他们怕我恨我,原是少不了的。” 英台红了眼睛瞪他道:“你知道那么多未来之事,何必任人欺负?”山伯在月下假山旁,见她泪容清丽,不由得紧紧抓住柔荑,动情道:“英台,我不做宵小与原住民结仇,只想这世上能容你我二人!” 【二十五】 “‘我不做宵小与原住民结仇,只想这世上能容你我二人!’”焦姣然捧着书朗诵道,“英台流泪道:‘若是人人像你一般……’” 焦姣然面目和善,若不是已经作为拓荒组的一把手名震天下,瞧着倒更像个居委会办公室主任。但此时她放下手中的最新一册《腹黑花匠爱上我》,却是心气难平道:“殿下,武林盟这是把我们一道骂进去了啊!” 小书房只有一桌一椅,此时那唯一的椅上坐着豫王周容讫,拓荒组背后的财神爷。 周容讫细长的眉目一挑,漫不经心道:“许是想借机捞一笔钱。” 焦姣然道:“恐怕不只是钱。月前他们断了一次军火供应,对我们说厂子临时坏了。我看武林盟狼子野心,当初那左云起偷了我们的发明手册,如今又露出了策反之意,只怕一等我们推翻朝廷——” “他们想来个黄雀在后。” 焦姣然连忙点头。 周容讫漠然不受触动,仍是散漫道:“当前要务是一鼓作气攻入京城。” “……” 焦姣然强笑道:“殿下说的是。豫王殿下坐上龙椅,那是名正言顺,那武林盟一群草莽毫无根基,翻得起什么大浪?” 周容讫笑而不语。他不想给的承诺,即使是拓荒组也讨不到。 焦姣然低头敛去了脸上的神情,自言自语道:“只是在我们眼皮底下玩这些雕虫小技,给他们上一课也无妨。” 她转身走出的时候,露出了后颈上纵横交错的狰狞疤痕,一直覆盖到衣领之下,再从袖中延伸而出。 两年之前的涪阳之战,拓荒组的军工厂被人炸毁,身在其中的拓荒组头目只有焦姣然一人重伤幸存。当时攻占涪阳的虽然是朝廷兵马,但也有人通报瞧见了武林盟的卧底。 拓荒组凭着那张似是而非的画像,已搜寻了两年。 【二十六】 夕阳西下。 “还差多少字?”谢凉道。 “六千罢。” 谢凉道:“今晚能赶完么?明天一早楼主就要来收稿了啊,朋友。” 范爱国只是道:“我尽量,尽量。离月底明明还有十来日呢,催那么紧,跟讨债似的。” 谢凉道:“那插画不需要时间?刻印不需要时间?全国铺货不需要时间?我跟你讲,你这第一本单行本,卖得好大家一起吃肉,卖不好……” 范爱国道:“吃屎?” “……” 范爱国道:“你自己留着吃,别客气。” “……” 谢凉从未学过这等粗鄙之语,被噎得说不出话来,阴测测地一按长剑道:“今晚不完稿,你就等着。” “我尽量,尽量……” 【二十七】 暮色四合。 “还差多少字?”谢凉道。 “三千罢。” “已经写了三千了?拿来我看看。” “等等,我还没润色完毕……” 谢凉二话不说,双指一夹抽走了稿纸,点着食指念念有词地数了起来,末了目露凶光道:“你这有三千?最多一千!” 范爱国只是道:“快了,快了。” “快个鬼,我信了你的鬼话!”谢凉搜肠刮肚想骂出一句重话。 范爱国撇出个倒八字眉,苦着脸道:“我写不出来。” “哪里写不出来?” 范爱国拿回稿子扫了几眼,道:“这里说到山伯带着英台第一次登高远望,瞧见古老城镇的全貌,城外云山相接,天地如此辽阔美丽。他想到自己本可以用先进知识将它变得更美,却为丑恶的人心不得不蜷缩如蝼蚁。就是这里,这个苍凉悲愤的心情,没有切身体验,很难描写出张力啊。” 谢凉道:“所以呢?” 范爱国道:“所以我在思索。” 两人大眼瞪小眼。忽有一阵悠悠菜香飘来,陶大夫走去开门迎了侍女进来,道:“开饭了。” 谢凉盯着范爱国,头也不回道:“让龙大侠他们先吃,别等我们。” 谢凉一屁股坐到范爱国床沿上,微笑道:“你什么时候写完,我们什么时候开饭。” “……” “如何,感受到苍凉悲愤的张力了么。” 【二十八】 夜阑人静。 “还差多少字?”谢凉打了个哈欠,擦着眼角道。 范爱国道:“一千。” 谢凉眯眼道:“真的么?” 范爱国道:“一千出头。” “出头是出多少?” 范爱国道:“一千八。” “……” “我好困。”范爱国凄然道,“好困,脑子转不动了。你们又没电灯。眼睛好痛。我要瞎了。” “……” “要不我先睡两个时辰,回头你叫我……” “做梦!” 【三十一】 天色将晓。 谢凉被清晨的第一声鸟啼惊醒,脖颈酸痛难忍,迷迷糊糊地抬手揉了揉。昨夜他守着范爱国等到三更,熬不过困顿,就坐在椅上低头睡着了。 谢凉扭头一看,吓了一跳。 只见范爱国顶着一对发青的眼圈,双目无神,直勾勾地盯着面前的稿纸,宛如一缕死不瞑目的冤魂,手中却还在飞快地运笔。 谢凉沙哑道:“你写得怎么样了?” “还差一行。” 谢凉一个激灵凑过去,却见纸上是个黑糊糊的人形,似乎低着头在打瞌睡,范爱国正在描画他身下的椅子。 谢凉怒道:“这是啥?” “是你的肖像。”范爱国道,“你看我是不是还挺有绘画天赋。” “……” 谢凉深吸一口气道:“朋友。你小说只差一行,为何不抓紧补完?” 范爱国道:“因为我发现,只要有未完成的稿子摆在面前,分神干别的事情都会格外顺畅。” “……” 【拖稿】三 【二十九】 英台望着那云天尽头孤鸿飞过,满心惆怅。又见山伯闷闷不语,止不住伤心起来,流泪道:“你如何能信我?他们将我许给那马公子,却是我的错不成?”山伯笑道:“你嫁于他正好门当户对,不必跟着我担惊受怕。” 英台解了那香囊,狠狠往山下掷去,泣道:“我的心早被你拾了去,你却不要,我嫁给他,不如不活了。”山伯的心早因她三言两语软成一片,紧紧抱着她,两人便在山顶吻到了一处。 【三十】 “生搬硬套,毫无文采。‘登高’一节恰见格局之低。通篇无病呻吟,不见性情见地,观之有如行尸走肉!” 这是翰林学士李大人阅过《腹黑花匠爱上我》后,私下给的评价。这苛刻的两句不知为何却迅速传了出来,一石激起千层浪。 这段时间,《腹黑花匠爱上我》红得洛阳纸贵,书粉漫山遍野,俨然把其他小说逼上了绝路。早有许多文人与书商愤愤难平,视范先生如肉中刺,却拿他无可奈何。这回总算有个权威的声音,如一记惊雷落地,登时引来了滚滚的回声。 “李大人说观之有如行尸走肉!” “谁看谁没品!” “国之不存,何以家为?乱世不写战火,却写这些儿女情长,是要削弱士气不成?” “真正的佳作,当有性情见地。比如隔壁刚出的《打狼记》。” “现在下单购买《打狼记》,有机会获得作者签名。” …… 【三十一】 文评界的战火,很快烧到了市井街头。 茶馆里的说书人刚讲到“英台摔香囊”这一节,便有个大汉跳出来嚷嚷道:“讲那些无聊的作甚?朝廷在北边苦苦杀敌,我们在南边偏安一隅,倒靠这些杂书粉饰太平!” 另一人道:“就是,那些穿越者烧我房舍,杀我家人,你却在这里说什么两情相悦、和平共处,真真其心可诛。” 却又有一人道:“杀你家人的难道没有朝廷一份?若不是他们固步自封,还对穿越者赶尽杀绝,何至于引来战火,殃及平民?” 先前那大汉嘲道:“孙子,你拓荒组爸爸付你钱了吗?” 一时茶壶骨碟“乒里乓啷”摔了一地。 “吵什么?”有妇人拍桌道,“姑奶奶就想听个乐子,骂街的都出去!” 她对桌一人道:“瞧瞧,这就是被那闲书洗脑的脑残粉。” 妇人叉腰道:“嘿,你是对家的水军?我范郎这么红,是不是挡了你家主子路啊?” 一时茶壶骨碟又摔了一地。 “脑残书谁看谁脑残!” “你就是嫉妒!” “说得好,我们范先生才情比天高,翰林院的过气老家伙不过是靠他找存在感。” “前面那个怎么说话呢?” “翰林院也踩?” “大家冷静,冷静!那是个反装忠的黑粉,专门给范先生挑事的!” …… 【三十二】 武林盟中。 范爱国听完情况,半晌才道:“说我无病呻吟没内涵?” “你别在意,那就是引战来的。” 范爱国耸肩道:“我在意啥,我就是混口饭吃。再说我又没跟人在山上亲过嘴,自然写得不像——要不请武林盟赞助一次——?” 楼主充耳不闻道:“使绊子水平如此之低,我看八成是朝廷手笔,拓荒组还在酝酿大招。你别管那些,我们月底安排了一次全国签售,早点做好准备。” 范爱国道:“哦。” “还有,签售也别忘了写稿,最后一期单行刻本的存稿尽快交齐。” “……” 范爱国悲愤道:“整整三个月的稿子,为何现在就要?” 楼主道:“戏班子想提前开始改编。到时候新戏跟新书同步推出,互相带动人气,非常高端。” 范爱国道:“我没有灵感。” 楼主道:“照着大纲扩写要什么灵感?” 范爱国道:“我手疼。颈椎疼。眼睛疼。” 楼主眼皮也不抬道:“混口饭吃。” “……” 【三十三】 无论各界如何争论不休,《腹黑花匠爱上我》的人气不可遏止地水涨船高了。 这月月底,范先生开启了一次全国签售。说是全国,其实行程里都是一些尚未被战火殃及的地区。 范爱国对此表达过深切的忧虑:“万一我被朝廷或者拓荒组暗杀怎么办?” 楼主嗤之以鼻道:“他们只会拼命保你小命。一个手无寸铁的文人在他们的地盘被杀,人民的唾沫都能淹死他们。” 范爱国道:“那如果这两边互相在对方的地盘暗杀我呢?” 楼主道:“你暂时没那面子。” “……” 各地官府果然对范爱国的人身安全予以高度重视,每一个签售地点周围都有官兵镇场。 武林盟虽然说得轻松,却还是额外派了一批高手充当暗哨。 贴身保镖谢凉身上藏着鸟铳,往范爱国身侧渊渟岳峙地一站,目不斜视地拦下一波又一波冲来的痴男怨女。 “这位粉丝朋友,请保持礼貌距离,排队等候签名。” “范郎!”被拦下的少女伸直了胳膊,眼巴巴地道,“可以收下我的手绢么?” 范爱国被自己的人气吓懵了。 他受宠若惊地接过了她递来的绢帕。 “呀——”人群发出一阵狂热的尖叫,一时间锦帕香囊下雨似的朝他抛来。 范爱国拾起一只香囊,勾起嘴角看了谢凉一眼。 谢凉目不斜视地磨了磨牙。 【三十四】 晚间留宿在客栈,范爱国找揍道:“谢公子,我打破你的香囊记录没?” 谢凉冷哼道:“人家爱的是你的文。而你的文并不是你的文。” 范爱国满不在乎道:“原本不是,现在是了。” 谢凉正待回击,突然有暗哨叩门道:“楼主的飞鸽传书。” 谢凉接过信来展开读了一行,微微变色道:“……这回真不是了。” 范爱国心头一跳,便听他道:“拓荒组的大招来了。” 【三十五】 祝娘见那坟包上草草立了一墓碑,不禁跪下大恸道:“天也,你若感我诚心,便叫我和梁生一道去了罢!”却听半空轰然一声,一道煞白的雷电划破长空,“喀拉”劈中了梁生的坟头,竟将之劈成了两半。 众人连连惊呼避逃,唯有祝娘面现喜色,喃喃道:“梁生,你来啦。”说着纵身一跃,没入那坟墓之中。众人哀呼道:“小姐!这又是何苦!”待要去寻,却哪里还有祝娘踪影? 未几,雷停雨霁,忽有手指墓碑一人道:“那是……”只见一对彩蝶自墓中翩然而出,相逐嬉戏着缓缓飞远。 【三十六】 “……” 范爱国仿佛刚被雷劈成两半,茫然地眨了几下眼。 范爱国道:“这是什么?” 谢凉将信纸递给他,只见信上写道:摘自拓荒组枪手日前发售的新书。 范爱国道:“他们怎么知道……” “你的男主叫山伯,女主叫英台,他们不知道才有鬼了。”谢凉道,“这回可好,他们找枪手把梁祝的结局抢先写出来了,还卖得不错。你若再这么写,那就是明目张胆的抄袭,身败名裂。” 范爱国道:“那咋办?” 谢凉道:“楼主让你莫慌,加把劲儿想个超越它的,更惨烈,更悲壮,更洗脑。” “……” 范爱国微笑道:“我一个帮领导做ppt出身的,他让我加把劲儿超越梁祝?” 谢凉静默了一下。 范爱国走去把自己甩到床上,趴着不动了。 【拖稿】四 【三十七】 “殿下,方才收到消息,组中有个叛徒私屯了军火,似乎是被武林盟策反了。底下人抓了他正在审讯。”焦姣然道。 周容讫扬眉道:“这种琐事何必跟我商量?” 焦姣然为难似的笑道:“那叛徒是王将军的副官,王将军却是殿下旧部……我便想着,此事还是由殿下——” 周容讫道:“知道了。” 焦姣然低头敛去神情,正要退出去,余光里瞧见他腰间悬的一把匕首,不由顿了一顿。 “怎么?”周容讫垂眼一瞧,“哦,这是上回那左道带来的见面礼。” 焦姣然道:“左道投诚时带了几把旁门的神兵,是给我们研究这个世界的锻造技术的。不过殿下休怪我多嘴,这些神兵都饱沾千百年人血,怕是有些不祥。据说这把‘春风词笔’,历任主人不是英年早逝就是孤独终老,死得特别惨呐……”她拖长声音道,“殿下可要小心些。” 周容讫低笑一声,焦姣然脸色变了变。 周容讫道:“不劳你费心。” 【三十八】 焦姣然走后,周容讫回头道:“听清楚了?” 书柜后传出一声轻响,李克神情复杂地转了出来,举起茶壶替周容讫续了一杯:“我觉得她不怀好意。这明显是挑拨离间,想剪去你的羽翼。” “她当然没什么好意,拓荒组想要服众就必须拥立我这个原住民,为他人作嫁衣裳,他们亏大了。” 李克咬了咬牙,低声道:“殿下,何必蹚这浑水?你明明重生过一次,上辈子都已经放弃了……” “正是因为我重生过一次,你不懂么。” 李克一愣。 周容讫呷了口茶道:“上辈子我放弃弑君后,独活到寿终正寝,才重回到与你初遇时。那一世我虽然深居简出,却也知道最后是改朝换代的结局。” “……” “若是螳臂当车,我没必要把命赔进去。但既然已经知道皇帝是天命注定要死,又让我在这一世遇到了拓荒组,那么借势亲手结果他,岂不是正好?” 【三十九】 李克欲言又止,良久才道:“可你能否预知,最后夺下江山的是拓荒组,还是武林盟?” “我不能。”周容讫微笑道,“我也不在乎。” “……” “无论前世今生,我对那皇位毫无兴趣,只想看着皇帝死。他死了,我们就可以走了。” 李克呆滞地望着他。周容讫语气放缓了些,又道:“更何况,若是穿越者掌权,还能把这个世界改造得与你的故乡相似一些。” 李克几乎落下眼泪来。 他很想问一句:山河破碎,生灵涂炭,值得吗? 可这一问最终没能出口。并非因为不敢,而是因为已经没有意义。 【四十】 “祖宗。”谢凉道。 “祖宗,你已经三天没写稿了。今天找着手感了么?” 巡回签售的路上,范爱国整日把自己闷在马车里,谁搭腔也不理。 谢凉骑着马在外头喊了半天无人应,只得取代了车夫的位置,自己坐在车帘前把控缰绳,耐着性子做心理疏导,远看倒像在喃喃自语。 “你这要是再卡下去,我们得死在一处啊。谈谈人生呗。” …… “我设身处地替你想了想,这压力确实挺大的。世上总有人黑你,这算什么呀,不还有那么多真爱粉么。虽说你也确实没什么文采——”谢凉“呸”地打了自己一下,“但是起码有进步呀。” …… “至于超越梁祝什么的,楼主也就是那么一说,你尽力而为就行了。”谢凉扭过头望着车帘酝酿半天,真诚道,“至少我一直看好你。” …… “范爱国?再不应声我要硬闯了。” 帘内寂然无声。谢凉心中渐渐涌起不安,一把掀开车帘,只见范爱国整个人摊成个“大”字,鼾声绵长。 谢凉猛然勒马,长剑“嚓”的一声贴着范爱国颈侧钉入了车板,一把揪起他抬掌道:“老子不忍了,打死你再去自首。” “别别别!”范爱国屁滚尿流道,“我刚才在梦中灵光一闪,想到了一个注定名垂千古的完美结局。” 【四十一】 英台听说山伯未死,哪里还有主意,慌慌张张到那草房去寻,却已人去屋空,桌上唯余一纸信笺,写道:“世事如此,真如大梦,乘风归去,卿卿勿念。” 英台垂泪道:“他回到他的时代去了。这世上没有他要寻的和平,这世界配不上他。”可她难道就此嫁做人妇,在追悔中度过余生?不,她誓死要找到他。英台自语道:“明天,我会想出一个办法回到他身边。毕竟,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英台踽踽独行,很快没了踪迹。马文才四处寻她不见,终于转到草房来,捧起信笺翻看,忽见那纸张反面还密密麻麻写了字。马文才读了几行,原来竟写满了预示祝家与马家命运的诗。最末那首写道:“看破的,遁入空门;痴迷的,枉送了性命。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马文才蓦然顿悟,原来按照预言,就在他读完诗句的瞬间,这城镇将被飓风从地面上一扫而光,遭受百年孤独的家族,注定不会第二次出现。 (完) 【四十二】 谢凉捧着稿纸流下两行清泪。 谢凉哽咽道:“太悲壮了,简直是大师手笔,包罗万象。你自己写出来的?” 范爱国面不改色道:“现在是了。” “……” 【四十三】 范爱国捣腾出了个千古结局,春风得意马蹄疾,吸一口气都能飘上半空。 隔日在签售会上,粉丝纷纷表示对《腹黑花匠爱上我》的喜爱,范爱国谦逊微笑道:“不过是几句无病呻吟罢了。” “呀——”人群纷纷掷出锦帕香囊。 谢凉嘴角抽了抽。 签售结束后,范爱国心情好,拉着那镇场的官兵亲切友好道:“辛苦大兄弟了。” “不辛苦不辛苦。”那官兵羞赧地低头笑道,“我家妹妹原是范先生的书迷。” 范爱国简直要膨胀上天,亲切道:“那可巧,不如我给她签个名?” “那就多谢了。”官兵羞赧道,“我一定烧给她。” “……” 谢凉瞧了一眼石化在原地的范爱国。 官兵道:“这本书写得好。这人间若不打仗,我家妹妹也能活至今日,亲手收下范先生的签名。” 谢凉开口解围道:“令妹在天有灵,多少有一丝慰藉。” 范爱国僵硬地提笔签了名,终于组织好台词道:“惟愿原住民与穿越者和平共处的日子早日到来,世间再无纷争战火。” 那官兵瞬间红了眼眶,感动道:“范先生高义,真是活菩萨在世。” “……” 官兵道:“你送我签名,我没啥回报,倒可以护着你们在城中溜达一圈。” 谢凉警觉地上下打量他,范爱国却忽然想起一事,问道:“大兄弟能带我去个高处么?可以鸟瞰全城、远眺云山相接的那种。” 【四十四】 龙大侠走进药房中,伸手脱下了一身血衣。 武林盟虽然断了几次给拓荒组的军火供应,却作为补偿加派了人手,替穿越者阵营攻城陷阵。龙大侠仗着武力超群,次次身先士卒,枪林弹雨中如入无人之境,立了不少大功。可他终究是**凡胎,次数多了,难免落下些轻伤。 “麻烦陶大夫了。”龙大侠低声道。 陶钟池为他肩上的伤处上了药,柔声道:“没有大碍,只是近日需要多休息,莫再去打打杀杀。” 龙大侠不语。 陶钟池道:“做不到?” 龙大侠摇摇头。陶钟池叹道:“人为何能如此拼命呢?” 龙大侠苦笑道:“我从前不相信以战止战的屁话。”他却没再说下去。 陶钟池也不多问,伸手一指道:“至少记得,有人等你留着命回来。” 龙大侠顺着她的手指望向那纱账后昏睡的人影,目光沉静。 【四十五】 “这儿就是全城最高的地方了。”官兵咧嘴道,“今儿天气晴好,正适合观景。” 他直接带范爱国上了城楼。 往下看去,城镇的街坊店肆虽然有些关门了,车马也萧条了一点,但杨柳青青,春山连绵,似乎并未受战乱影响,仍是一派繁华温软之貌。 谢凉无心欣赏,全神戒备地四下扫视,又将守城的将士来回打量了一遍,心里终归不踏实,跟着转了一圈,便催道:“差不多了罢?” 范爱国不答话。 谢凉皱眉低声道:“还没看够?你想取材可以另找——”一语未毕,却瞧见了范爱国的神色。 范爱国呆滞地站在原地,望着相反的方向。 那官兵跟着瞧了瞧城墙外的景象,挠头道:“别怕,那已经是半年前的事了,这一块如今不打仗了。只是太守降了拓荒组,不让放流民进城。” 一阵暖风吹过,从斑驳城墙上扑簌簌地卷落了些沙土。 谢凉闭了闭眼,用力拽住范爱国道:“走罢。” 范爱国步履微微踉跄着转过身,在跟着他下楼之前,回头最后望了一眼远处曾经是镇子的焦土。 春光烂漫,艳阳照耀着遍野白花花的 【四十六】 白花花的饿殍与残肢。 【四十七】 “祖宗。”谢凉道。 “祖宗,你在搞什么名堂。武林盟那边催稿催得快要叫我提头去见,你明明都已经完稿了,为何不寄出去脱离苦海?” …… “范爱国。” …… 谢凉叹了口气,掀开车帘,低头钻了进去。 范爱国又回到了眼圈青灰宛如幽魂的状态,正盘腿坐在车厢角落,提笔歪歪扭扭地写着什么。那张皱巴巴的稿纸上已经写满了半页,仔细一看,一行行却全都被涂成了黑渍。 马车摇摇晃晃,谢凉望着他眨了眨眼,道:“你被龙大侠附体啦?” “什么?”范爱国如梦初醒般抬头。 “这一脸风萧萧兮易水寒,瞧着特别违和。” “……” 谢凉道:“你是想重写结局么?” 范爱国沉默片刻,道:“嗯。” 谢凉道:“为什么?之前那个不好么?” “特别好。”范爱国苦笑道,“好到我下辈子都改不出更好的。唯一不好的是,那不是我说的。” 范爱国丢开稿纸回视着谢凉,表情几乎有些迷茫:“以前我没有什么想说的,现在我突然有了。可我能说些什么?谁会愿意听呢?” 【四十八】 谢凉静静凝视了范爱国一会儿,盘腿坐到他对面,托腮道:“以前,我觉得自己永远都成不了龙大侠。同是剑客,龙大侠能横扫千军,而我被人嫁祸追杀大半年,最后还要靠他救命。” 他也不管范爱国在不在听,径自道:“后来,我觉得成不了龙大侠也没什么。正因为我被人嫁祸,狼狈不堪地自证清白,倒为武林盟除去了内奸。虽是小事,那也是我干的。这世上能有几人身后留名?难道小人物因此就不配活过一场么?” “……” 谢凉道:“你有想写的,就放胆去写,无需想着超越谁。哪怕有一个人听见了,那也是你留下的印迹。” 【四十九】 山伯背着包袱踏过城镇的废墟,远远回头望了一眼祝府倒塌的大门。 英台道:“此去不知何日归来。”山伯挽起她的手,笑道:“你我二人同心,更有何惧?”英台定定瞧着他,虽然眼前战火纷纷,又与家人离散,但与此人并立,眼前也似有一方宽广天地,不禁笑着流下泪来。 (第一部完) 【五十】 …… “我真傻,真的。”谢凉道。 “我单是鼓励他写出心中所想的结局,我却不知道他心中所想的不是结局。”谢凉道。 楼主笑道:“不是挺好么。拓荒组眼看着逼近京城,那龙椅上也该换人了。好戏唱完一轮,正等着下一轮登场。” 范爱国闷咳了一声。 楼主道:“你这第二部好好写,交稿勤快些,别老让谢公子为难。组织需要你发光发热。第一期写了多少字了?” 【五十一】 范爱国回想了一下书桌上那一片空白的稿纸,又看了一眼谢凉。 范爱国坚定道:“三千字了。” 【完】 【偷天】一 【皇帝】 秋风杀人。 京城的软香红土,犹如一幅长卷被泼上灯油,一夕间焚成了死灰。 昔日的八街九陌正兵荒马乱,行人扯着包袱从城南涌到城北,一路模糊地喊着消息:“跑不了啦,那边也起火了……” 喧嚣之声传不进那一方死气沉沉的禁城。 宫墙之内,所有妃嫔宫女被如赶牲口般聚集到了一处偏殿内,噤若寒蝉地挤作一团。有崩溃的宫女哭求几声,当即被拖出去就地处决了。 只有千挑万选出的大内侍卫依旧如平日般岿然不动地值着岗,麻木的脸上透着一股以身殉国的义烈之气,却又混杂着说不出的迷茫。几名年少的侍卫不时回过头,望一眼那传出阵阵乐声的飞宸殿。 皇帝周景邑端坐在龙椅上,面前放着一桌酒菜。御膳房的厨子早没了心思,手抖放多了盐,吃了两口便搁了牙箸。他面前的戏班战战兢兢地奏着乐,中有一女伶倒是镇定,身段曼妙地唱道:“等闲间把一个照人儿昏善,那般形现,那般软绵……” 她唱腔缠绵,仿佛还带着脂粉幽香。周景邑眯着眼喝了一口酒。皇帝十分年轻,长着大凉天家特有的阴鸷俊脸。 一旁伺候的小太监本就吓破了胆,此时神思恍惚,斟酒时竟溅出了几滴,骇得腿一软跪到了地上,“砰砰”地磕头。待要开口求饶,出口的却是一句:“求陛下为社稷考虑,先出城暂避,他日再从长计议——” 周景邑道:“闭嘴。” 乐声立止。太监头子上前一脚踹开那小太监,呵斥道:“滚出去领板子。”自己替皇帝斟满了酒。 周景邑道:“唱得不错。” 那女伶闻声一礼,不卑不亢道:“陛下杀了那么多穿越者,对婢子倒是挺宽容的。” 她一脸不怕死,皇帝却也没有发火的意思,平平道:“因为你们的戏好听。再来一段快活些的。” 女伶躬身道:“那便唱《小宴》。”言毕也不顾众人反应,兀自换成了男腔:“稳稳的宫廷宴安,扰扰的边廷造反,冬冬的颦鼓喧,腾腾的烽火黫……” 太监头子惊怒道:“放肆!” 周景邑惫懒道:“罢了,临到头了,一个戏子也敢抗旨。” “当不得萧萧飒飒西风送晚,黯黯的一轮落日冷长安……”戏班子早已停了奏乐,只有女伶唱得旁若无人,声音中仿佛带了金铁之鸣。 周景邑忽然喝了声彩。 他的喊声在空荡的殿中颠沛流离,仿佛要盖过周围的颓丧之气,维持一种不可名状的体面风流。 飞宸殿里仅剩的太监宫女面面相觑,也跟着叫起好来。 一曲终了,女伶行了个礼,低着头不说话。 周景邑喝完了一壶酒,道:“走罢。出了这宫墙,能走出多远,就看你们的造化。” 戏班子慌忙跪地谢恩,忙不迭地朝外奔去。女伶头也不回地向前走,方才那个出来领板子的小太监贿赂了侍卫,一瘸一拐地超过她,消失在了偏门之外。 宫外,宝马香车跌跌撞撞,贩夫走卒作鸟兽散,大凉王朝最后一缕残照归于西山。 明昌二十一年秋,拓荒组围困京城。 【楼主】 京城外五里,武林盟营中,入夜后灯火千帐。 楼主在沙盘上插了一只小旗。 楼主道:“拓荒组打了这么久,终于打到京城了。京师陷落已成定局,没有军备支持,御林军不足为虑,最多撑三日。” 林开摸着下巴笑道:“不容易,这中间你也立了不少功,拓荒组该感谢你的计策。” 楼主道:“一般啦,知己知彼而已。以我对朝廷的了解,他们能逃的早逃了,该叛的也叛了。到现在还留在京城里的,都是打算背水一战留个好名的死脑筋。” 林开垂下眼道:“他们最后一战,我们差不多……也该收网了。” 朝廷跟拓荒组你死我活的这几年,武林盟也没有闲着。 武林盟数代经营,现任盟主林开是志不在武学的野心家,召集天下英雄,又有楼主这个穿越者和他在京中时建立的势力,积淀远比空降的拓荒组深厚。 自从左云起从拓荒组偷来那本穿越大全,武林盟便建起工厂生产大量的现代兵器,一边韬光养晦积累实力,一边在朝廷与拓荒组之间两头倒卖。他们表面上与拓荒组结为同盟,私下却以和平的第三方自居,策反了不少拓荒组笼络的世族。 林开瞧了一眼插满了各色小旗的巨大沙盘,道:“北府军是豫王周容讫的人,跟着豫王支持拓荒组,这个估计反不了。但南边的博望军将士多是绿林出身,已经归我们了。” 拓荒组由一票穿越者统领,本身已很难得到大凉人的信任。加之武林盟有意添油加醋地宣传,他们将非穿越者打为二等公民之心更是路人皆知,十分不得人心。不少势力在一番权衡后,都倒向了武林盟。 “还剩一个东边伏波军……你家云起不是带人去探陈将军口风了么?”林开道。 楼主嗤笑到:“被他招待了一顿饭,送去的礼收下了,什么表态都没给。墙头草罢了,谁能展示出实力他自然会倒向谁。不过他倒是点出了一个好问题。出师终需有名,拓荒组拥立豫王,我们总也得亮个旗号。” 林开道:“旗号还不容易整么。” 楼主一愣道:“咋整?” 林开一指京城的方向,笑道:“等拓荒组攻进去,咱们也凑个热闹,进宫去摸个人出来。” 【焦姣然】 焦姣然掀开拓荒组主帐的门帘走了进去,铁甲披了一身秋夜的肃杀凉气。这几年的军旅之气没能磨出她两分凶相,倒让她更和气了,和气得如同上门调解家庭矛盾的社区代表。 这个穿越者的女头目便用为夫妻劝架的神情道:“殿下,今夜起西风,我们想放毒烟。” 周容讫负手站在灯下,不知望着什么,闻言勾唇笑了一下,道:“屠城?” 焦姣然亲切道:“迟恐生变。里面的人不反抗了,北府军攻城也快一些。” 周容讫用与皇帝如出一辙的狭长双目打量着她,缓缓道:“你还真不担心史书如何写。” 焦姣然亲切道:“我们从现代世界来,明白一个道理:谁胜了,谁就是写史书的人。”她似乎准备好了再劝两句,但周容讫漠然道:“那就去罢。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 焦姣然抿唇笑了笑,道:“是。还有一事,殿下可要提前试试新衣?” “什么新衣?” 焦姣然拍了拍手,命人呈上了一件簇新的龙袍。龙袍被捧到灯下,金色的绣线暗光流转。焦姣然鼻翼抽动了一下,眼中一丝病态的痴迷一闪而逝,如同拨错了弦的颤音。 周容讫身体未动,道:“放那儿罢。” 焦姣然错愕道:“殿下很快就要荣登大宝,万一尺寸不合——” “有这个时间,不如去琢磨攻城的伎俩。” 焦姣然顿了顿,似乎已经习惯他的不留情面,微笑道:“说得也是。如今看来,一旦收拾了前朝,我们还有一个大敌要除。” 周容讫漫不经心道:“嗯,武林盟。” “他们之前一直暗中发展势力,如今打着同盟的旗号兵临城下,其心却已昭然若揭。”焦姣然咬了咬牙,语气忽转阴狠,“总算轮到他们的死期了……” 周容讫瞧她一眼,她却仿佛突然间回过神来,躬身道,“当然还是全凭殿下统筹安排。殿下早些休息,等我们的捷报便是。” 焦姣然回到自己的帐篷,已经有几个人等在里面了。 其中一个人问到:“他没穿上?” 焦姣然摇头。 那人也摇头道:“我真是头一次见到龙袍当前都不穿的人。看来他是真打算杀了皇帝就撂挑子了。” 另一人道:“以前豫王需要我们的技术,我们需要兵权,尚能合作。等到皇帝一死,他甩手不干,那些兵马却不会再听我们的,到时又是一场恶斗。” 拓荒组把大凉当荒地开垦,气焰太盛,如今为了笼统大凉人,只能靠身为皇族的周容讫镇场子。但周容讫势力藏得极深,为人又颇带煞气,早让人忌惮不已。 又一人道:“不如将他软禁起来。一直关到听话为止……” 焦姣然目光一转,忽然和善道:“说什么糊涂话,怎能这样对待恩人。没有殿下,哪还有我们的今天?” 那几名心腹一愣,纷纷应声附和。 焦姣然叹息道:“还是好好劝劝他罢。我们牺牲良多,如今总算要苦尽甘来,万莫在此时离心离德了。”当下各人回去准备。 待人走远,焦姣然抬起头来,平静道:“有人往豫王的主帐走去么?” 帐篷外的黑夜中传来暗卫的声音:“有一人。” 焦姣然也不问是谁,顺口道:“杀了。”话音刚落,有物破空而去,远远传来一记闷哼,接着是重物倒地声。 夜色渐沉。 【左云起】 左云起吓了一跳,道:“什么叫偷太子?” 楼主道:“就是进宫去,把太子扛回来。” “……” 左云起道“你别说话,我捋一捋。周景邑只有太子一个儿子……皇帝死了就是太子继位……太子死了,就轮到皇弟豫王了?所以拓荒组是一定会杀了太子的。林盟主想偷出太子,想必不是良心发现做好事,是打算扶植太子上位做个小傀儡皇帝么” 楼主赞许道:“别瞎说,就是做好事报个国。” “……” 左云起道:“我懂了。所以你们希望我去干这个活?” 楼主点头道:“我们名义上与拓荒组是联军,但他们对我们必然诸多防备,不方便行事。因此就需要你这样的易容用毒双高手。我们在拓荒组和宫中都安插了人手。攻城战中,拓荒组里的内应会趁乱灭了他们的一个小头目。你扮作拓荒组小头目进宫,宫中的内应听见暗号,就会现身带你去找太子。” 左云起道:“找到太子之后呢?” 楼主道:“迷晕他身边的人,为太子易容,把他带出宫。只要出了宫门,我们派进城的兵力足够保你们回来。” 左云起道:“然后趁着拓荒组刚打完一场恶战补给不济,拥立太子将他们作为叛党歼灭?” 楼主赞许道:“别瞎说,一切只为救太子。武林盟这些年忍辱负重多么不易啊。” “……” 楼主道:“还有什么问题么?” 左云起道:“没有。我去准备易容工具和迷药。” 他转了个身,楼主顶盯着少年劲瘦的背影看了几秒,出声道,“我倒有个问题。” 左云起脚下一顿,回头道:“什么?” 楼主罕见地犹豫了一下,慢吞吞道:“我听说左道带着旁门一直为拓荒组效力。这一次他也在军中。” 左云起道:“我知道。” “他曾放话说将你视做师门叛徒,再见到你就要下杀手……你……你若是不想去,我就让林盟主另选一个人。” 左云起低下头,又抬起来,道:“谁能比我更强?还是我去胜算大些。”他见楼主一反常态地面现踌躇,微微露出个笑容续道,“放心罢,我们父子间,总要有个了结。” 【偷天】二 【左道】 子时已过,天高风急。 左道站在京城一处矮坡上,远远望着前方高耸的城墙,低声道:“点火。” 当下几名兵卒在风口生起火堆,拿湿布掩了口鼻,将几袋黑色的粉末尽数倾倒进了火中。粉末被卷入火舌,竟燃出了诡异的绿烟,霎时间临风扬出一片不祥的浓雾。 左道挥一下手,所有将士迅疾无声地撤下了矮坡,朝逆风处避去。 火势越烧越旺,绿色的烟雾犹如阎罗座下十万恶鬼,朝着那三丈城墙幽幽浮去。 焦姣然等在拓荒组营地前。待左道走来通报任务完成,她挥去旁人,笑道:“多亏了旁门的毒物,还有左门主的妙计。不知何时开始见效?” 左道捋了一把长须,道:“现在。” 话音刚落,便听那远处城墙之内响起了一声非人般的尖嚎,在一片死寂之中分外惊心。尖嚎一声接着一声,仿佛恶鬼飞空地行,将人拖入业火之中。 左道便闭目聆听着这阵阵惨呼,犹如品评乐音,抚须道:“毒烟触及人体,立即使皮肤溃烂,血肉消解,如小鬼生啖人肉,所以此毒名‘鬼吞’。” 焦姣然清楚他脾性,当即抚掌道:“好毒。” 左道欠身道:“该多谢焦大人,为我毕生研制的奇毒寻到用武之地。” 两人一起聆听了片刻。城墙中有人仓皇地呼喊着什么,那一片混乱动静逐渐远去,终不可闻。左道道:“守城的御林军应当都躲入了地下,毒烟钻不下去,他们才能保住一命。” 焦姣然道:“趁着无人守城,不是正好攻进去?”说完之后,不待左道回答,又自己反应过来,“哦,毒烟未散,那不行。” 左道笑道:“现在确实不是攻城的最佳时机。明日清晨冲开大门,他们会无暇防卫。” “为什么?” “因为我这‘鬼吞’还有一个妙处。经毒烟蚀伤的血肉,三个时辰后会散发出另一种毒,让嗅到的人失去神智,进而昏错发狂。” 焦姣然半天没吭声。左道乜她一眼,有意无意道:“焦大人怕了?” 焦姣然道:“我在琢磨这个化学反应公式。” “……” 焦姣然道:“左门主是毒中奇才,倒让我们这群自诩先进的穿越者自愧弗如。不知有一种药,左门主那里有没有。” 左道道:“什么样的药?” 焦姣然道:“我们想控制一个人,但不能用强的。因为以他的作风,会跟我们鱼死网破。” 左道闻言胡须一抖,慢慢转过头,朝主帐的方向望了一眼,目光晦暗不明。 焦姣然亲切地笑道:“有没有一种能把人变痴傻的药,让他从此一言一行但凭我们操控……连一个多余的字,都说不出来?” 左道沉默不语。焦姣然也不催促,她知道他在权衡。 权衡她与周容讫,谁更值得效忠。 片刻之后,她听见他开口道:“那样的药确实可以找到。不过为了找到它,我们还需要弄到一个人。” “那个人在哪儿?” 左道抬手一指:“武林盟。” 【龙大侠】 夜静得泛着死气。 拓荒组与武林盟的营地里,忽然同时人影攒动,却又都心照不宣地无声无息,只有大地被疾行的脚步踏得微微震动。一名哨岗迎向披衣出帐的林开,急急道:“盟主,拓荒组趁夜对京城放了毒烟,现在正紧急集结,似乎准备再次突袭。” “我们也做好准备,动作轻些。”林开下了令,掩嘴打了个哈欠,猛然被人拉到了一边。他本能地挥出一掌,对方轻描淡写地避过了,低声道:“进攻时让我领兵。” 龙大侠已然全副武装,在暗处站得犹如一柄出鞘的剑。 林开道,“你歇着。这两年你立了不少大功了,太多双眼睛盯着你。今日拓荒组头子都在阵前,万一有人认出你就是当时涪阳城那个炸工厂的……” 龙大侠道:“我可以易容。” “不是易容的问题。”楼主睡眼惺忪地踱过来插言道,“我们此战只是来划水的,另有重要的任务要办。你一出手,我们还怎么低调啊大兄弟。” 龙大侠抬头望着黑不见月的穹顶道:“我想亲手代百姓为这王朝送终。” “……” 林开肃然起敬道:“不行。” 龙大侠皱起剑眉,正要说话,又一人越过集结的将士奔了过来。谢凉一头长发都顾不得梳齐,开口就道:“陶大夫不见了。” 几人都是一怔。林开道:“陶大夫不是一直随军待在营中么,何时不见的?” “就刚才,我想替伤员去领些药,找了一圈都没见到她。她的帐中有打翻的药箱,像是被人劫走的。” 林开沉吟道:“拓荒组?他们这种时候要一个不会武的大夫做什么?难道某个头目突然重病……” 楼主道:“我觉得有阴谋。” 谢凉道:“我也觉得。” 龙大侠道:“我去救她。” 林开道:“你歇着,谢兄弟去。” “……” 谢凉道:“啊?” 楼主点头道:“谢兄弟去比较合适,不都说谢兄弟这身功夫是低配龙大侠么。” “……” 谢凉道:“那我还是第一次听说。” 武林盟的兵马很快聚集整齐,不言不动地望着城墙的方向,空气中那无色无味的死气愈发迫人脏腑。 在营地后方,两道人影如鬼魅般悄然离开,朝着拓荒组的方向低掠而去。 【左云起】 左云起和谢凉赶到了拓荒组的营地时,正赶上他们朝京城进发。拓荒组这一次倾巢而出,又借了北府军的人马,排开了阵型黑压压一片,颇有千钧之势。 两人屏息钻入营地,借着错落的帐篷掩藏身形,远远目送着大军离开。左云起正运足目力搜寻楼主所说的内应,便见队伍末尾有几个人似乎起了争执,拉拉扯扯地拖慢了脚步。 其中两个兵卒打扮的捂着腹部躬下身,面露痛苦之色。战前常有畏死的逃兵,那个小头目装束的汉子大约只当他们装病,一顿拳打脚踢的斥责。躬着身的士兵不断哀声求饶,偏偏就是不挪步子。左云起和谢凉无法绕过他们继续前行,只得藏在营帐后等着。 男子骂了几声,终于忍无可忍,拔剑就朝那两人砍去。剑锋尚在半路,刚才还趔趄着□□的士兵忽然面现狠色,一人腕下翻出一把匕首,仿佛演练过无数次一般,一左一右矮身抄近男子! 只听“扑”的一声闷响,匕首扎入了男子腹中。不待他开口呼救,另一支匕首已刺入他颈侧,横着一拉,将他割了喉。 左云起双瞳微缩,心念电转,抢在那男子摇晃倒地前冲了出去,一把挟住他还在抽搐的身体,与那两个士兵一道将他拖进了帐中。 那两人也不见诧异,其中一人沉声问:“左少侠\" 左云起道:“是我。”说着伸手入怀中掏出一张已经初具雏形的□□,又摸出几样工具,就对着那死者的脸加工起来,又道,“时间紧迫,烦请二位搭把手。” 那两人当下扒了死者的衣服帮助他换上,道:“待会儿我们趁乱冲进宫中,不会引起怀疑。” 左云起飞快地贴上面具,此时一股焦糊味从外头飘了进来。内应催道:“快走快走,他们放火烧营了。” 谢凉突然凑过来急道:“两位兄弟可曾见到我们的军中大夫被绑来?” 内应对视一眼,都摇头道:“夜里不曾注意到,刚才发兵时也没见异常。” 浓烟开始钻入帐中。 谢凉脊背上扎出些冷汗,道:“多半是被藏起来了。你们先走,我留下找她!” 黑烟愈来愈浓,左云起只来得及留下一句“多加小心”,就与内应一起朝队伍追去。 天色开始透亮,东方露出了惨淡的晨光。 不远处的城墙处喊杀阵阵,尚有负隅顽抗的御林军朝下面举枪射击,然而明显地后继乏力。 拓荒组一头架起云梯,一头以冲车撞门,甲兵如潮水般淹向墙头,一时杀声震天。便听接连几声巨响,那森然矗立了数百年的城门便如大凉的天威,在火光中轰然坍塌,露出了城墙之内的情状。 饶是冲在最前头的将士也不禁脚下一滞。 城门之后,竟然再无守兵。那些穿着御林军服的将士正互相撕打在一处,个个面现癫狂,甚至撕碎了衣衫,露出其下溃烂的皮肉,如野兽般咆哮不止。其中还混杂了不少布衣,似乎本想冲来以身殉国,却不慎中了“鬼吞”的余毒,未及求仁得仁就被夺去了神智。 焦姣然号令道:“掩住口鼻,杀!” 枪弹如雨,飞溅的血肉艳红得恰似去年十里华灯。 【谢凉】 黑烟滚滚。 谢凉一身白衣滚成了灰衣,满脸污渍再无半分风度可言。他却来不及计较这个,声嘶力竭地喊道:“陶大夫!” 毫无回音。 火势四面八方蔓延得极快,他无法抢在火舌之前查看所有营帐。陶钟池若是还活着,多半也被绑起来蒙住了嘴,无从呼救。 谢凉心急如焚,使出了全力夺命狂奔,手中长剑被他犹如砍瓜劈菜般划破一顶又一顶营帐,却迟迟寻不见人影。 四面火光越逼越近,热浪阵阵,炙烤得人汗如雨下。谢凉又唤了几声,猛然停下脚步自言自语道:“稳住稳住……自乱阵脚,非高手所为。” 他长吁一口气,忽然在这火场上盘膝坐下,闭目调息起来。 周围尽是营帐倒塌的嘈杂声响,谢凉调动起全部的神识,几如灵光一现,耳际捕捉到了一声轻若蚊蚋的余响…… 他一跃而起,冲入火海之中,直奔进了一处营帐。 陶钟池果然被缚了四肢,布条堵嘴,扔在角落里。见他冲进来,她毫不犹豫地以最大的幅度拼命摇头,眼睛却直直盯着他,似在传达什么深意。 谢凉这会儿非常沉得住气,当即刹住脚步思索了两秒,问道:“我不能过去?” 陶钟池连忙点头。 谢凉又问:“那我如何救你?” 陶钟池用目光示意。 谢凉霍然开朗,将长剑“夺”的直直钉入土中,后退两步,望着陶钟池自行挪过来磨断身上的绳索。绳索一断,她立即抽出口中的布团,镇定道:“我身上被下了毒,你一蹭也会染上。我现在马上回去,尚有希望自救。” 谢凉闻声便往外跑,喝到:“跟上!” 他一路开道,奔出营地后就地一滚扑灭了衣上的火星,见陶钟池踉跄着跟了出来。陶钟池脸色惨白,但尚能行走。 谢凉带着她向武林盟的营地走去,一边问道:“谁下的毒?” “左道。明明可以加大剂量毒死我,却留我一命为饵,广造杀孽,这是旁门的惯用手段了。” 谢凉又问:“左道为何要绑走你?” 陶钟池道:“他逼我说出了一味药引。你还记得厉若虫么?” 谢凉道:“那不是吁吁打车的乘客召唤司机的鸽子用的么?” “不错,厉若虫这用法是我发现的。喂鸽子吃下公虫,乘客用手触碰即可唤醒母虫,鸽子体内的公虫受到母虫吸引,会驱使着鸽子飞向乘客。但只有极少人听说过,厉若虫还有另一种用法。如果用药引喂食厉若虫,吞食母虫的宿主便可凭意识操纵吞食了公虫的宿主,犹如操纵傀儡……” 陶钟池叹息道:“那药引原本只有我知道,必须由三种极其稀少的药草混合而成,连我自己都没有。我原以为即使告诉他,他也寻不到。没想到他似乎早有头绪,已经让门徒替他搜集齐了……” 谢凉听得毛骨悚然道:“他得了药引,是要拿这阴损玩意对付谁?” 陶钟池摇头道:“不清楚。不过他们在我面前交谈了几句,似乎提到了豫王和太子。” “太子?如果连太子也被操纵,那该如何破解?杀了母虫宿主么?” 陶钟池苦笑道:“杀了母虫宿主,公虫宿主也会随之死去。此毒无解,解脱之道……唯有死亡。” 【偷天】三 【周容讫】 皇宫已然被攻破。一路行来,重重殿宇阒然无声,唯有秋风过处珠帘轻动,倒像入了幽境。 周容讫下了禁令,不许任何人靠近飞宸殿,自己只带了一小队侍卫行去。他步履悠然,便如心血来潮故地重游一般,甚至还将庭中的一处假山指给李克看,道:“我年幼时总喜欢在那里跟弟弟玩。” 李克担忧地看了他一眼。 周容讫笑了笑,一步步地拾级而上,越过一具具侍卫与太监的尸体,走进了那一片死寂的飞宸殿。 丝竹早已消逝,宴席也散尽了。皇帝独自一人在龙椅上,坐得端正,看见周容讫缓步踱入,就道一声:“你来啦。” 周容讫道:“我来了。” 周景邑提起酒盏灌了一口,叹道:“朕近日时常梦见你来。你还和梦里一样,朕却老了很多。” 他的语气如同叙旧,周容讫也心平气和道:“还梦见过什么?” 周景邑想了想,道:“还梦见过父皇,在他临死之前,拉着朕的手,嘱咐朕莫被你夺去了江山。”周景邑轻笑了一声,“朕本会是个好皇帝,至少不负先祖所托。可惜,不知道从何处冒出来一群穿越的搅乱了世道。这都是天意。苍天要你赢,朕无话可说。” 周容讫拦住张口欲辩的李克,微笑道:“只梦见这些么?” “……” “不曾见到我那溺死的幼弟爬出来呼救?不曾见到我母妃七窍流血躺在你面前?” 他语气森然,仿佛在这殿堂上卷起了一阵地府的阴风。 周景邑脸颊一抽。 周容讫平静道:“我对这个千疮百孔的江山并无兴趣,不愿将此生赔给它。”他向前两步,直视着皇帝的双眼轻柔地道:“能亲眼看着皇兄你下葬,我便别无所求了。” 此言一出,跟在他身后的侍卫纷纷讶然。 周容讫始终阴沉的面容此刻却分外明朗,甚至有一丝超脱。 周景邑眼神古怪地瞪了他半晌,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得浑身颤抖。 周景邑道:“你血洗万里河山杀回朕面前,只为要朕一条命?” 周容讫道:“皇兄不必妄自菲薄,你这一条命,可告慰许多亡灵。” 周景邑大笑道:“好,好……”他连说了数个“好”字,蓦地低下头嘶声道,“此生赔不赔给它,只怕由不得你我。” 周景邑再未抬起头。 他的唇角流下一行黑血,手中的酒盏“当啷”落地。 周容讫盯着周景邑的尸身看了一会儿,轻声吩咐道:“把他抬出去——鞭尸,抽碎了为止。” 【左云起】 左云起带着两个内应冲进皇宫时,拓荒组正分头搜查大大小小的宫室,四下不时响起宫女的哭喊哀求声。 左云起尽量避开拓荒组的人,低头嘬起嘴唇,发出鸟雀鸣声。这是武林盟与宫里的内应约定好的暗号。 如此换了几个地方,便听见树丛里传来一声一模一样的鸟鸣。左云起凑近过去,不动声色地停下脚步,低头道:“我是来找太子的。” 树丛里簌簌作响,一名小宫女爬了出来,飞快道:“快押着我。” 一名内应会意上前,做出擒住她的样子,小宫女敷衍了事地哭了几声,便踉跄着往前走。左云起一行跟在后面,等着她带自己去太子藏身处。 转过一折回廊,小宫女刚刚伸手指道“前面那间就是”,忽听得后头有人喝道:“你们几个在往哪走?” 左云起回过身,只见一队拓荒组的士兵迎面走来,当先一人道:“焦大人下令不得擅自脱队,你们干什么?” 左云起眯眼评估了一下人数,堆起一脸讪笑道:“哥几个为了抓这宫女不小心迷路了,正想找回去呢。” 那人皱眉道:“抓宫女这么大费周章?焦大人不是说了重点只抓画像上的几个人么!” 左云起道:“兄弟,你们仔细看看这宫女的脸,是否有几分熟悉?” 那一队人闻言一愣,果然凑过来细细端详。他们刚一靠近到五步之内,左云起猛然扬袖一挥,一片白雾朝来人当头罩去! 那群人来不及呼喝,便如被抽去筋骨般软倒在地,昏厥过去。 同时倒下的还有一个人。 这人就是左云起自己。 左云起单膝跪地,身形摇摇欲坠,面色惨白道:“你——” 【谢凉】 陶钟池撑到武林盟营地就再也迈不开步子,脸色开始发青,颤声指挥着谢凉打开药箱翻找出几种药丸,尽数吞了下去。 谢凉回避去一边,让她解开衣襟为自己行了一回针,这才听见她道:“暂无大碍了,不过还需行几遍针才能除尽余毒。” 谢凉飞快整理着发型道:“既然如此,我在这儿帮不上别的忙,先去城中看看情况,兴许还能阻拦左道用厉若虫蛊。豫王是谋略深沉之人,身周应该都有防备,太子又不知在何处,左道未必那么快就能得逞。” 陶钟池却凝重道:“只怕左道之能,超出我们所知。其实他在逼我说出药引之后,当即就抓来一人试药了,不过数息就将那人变作了言行只受他支配的傀儡。” “试药的是谁?” “我认不出。还有一事颇为蹊跷,左道临去之前做了易容,换上了一身兵卒的装束……” 谢凉瞳孔骤缩。 【左云起】 左云起额上渗出了豆大的汗珠。 被他护在身后的两名内应走到了他面前,其中一人轻笑道:“施毒的时候,也要注意自己的罩门啊——左少侠。” 左云起挣扎着试图站起身,却又无力地跪了回去。 他眼睁睁地看着一名内应拖着那个小宫女,朝太子藏身的偏殿走去。 留下的人正饶有兴趣地观望着他的反应。 “你——”左云起咬牙道,“你怎么会使旁门的毒?” 【谢凉】 “内应!”谢凉大骇道,“拓荒组也安插了探子在这边,听见了我们的计划,左道这是要将计就计啊!” 他倏地转身朝外冲去:“破事儿怎么老是找上我……” 【左云起】 那内应抬起手,从脸上揭下来一张□□。 左云起沉默数秒,突然地扯下了自己的伪装。 左云起微嘲道:“数年不见,你还是如此老奸巨猾啊,爹。” 左道笑道:“数年不见,你还是如此软弱无能,连毒粉都不撒致命的。” “……” 左道垂眸看着自己的儿子,道:“还记得上次见你时我说的话么?” 左云起面无表情道:“记得。” “很好。今日便是我清理门户之日。你身中的‘青女’会随着血脉流转,攻入脏腑,动作越大,死得越快。” 左道说完之后,便一掌劈向了左云起。 左云起用尽全力就地一滚,狼狈不堪地险险避过了,左道又是一掌如影随形地追来! 【龙大侠】 龙大侠在营地上练剑。 他一招一式都全神贯注,如同阵前杀敌一般。虽然如今阵前杀敌的早已换成了枪炮。 武林盟的营地渐渐安静下来,能听见龙大侠长剑破空之声。 钱真多走近过来,龙大侠收了招,问道:“人都走了?” 钱真多点头道:“都进京城去了。”他笑了笑道,“大哥是不是也要走了?” 龙大侠一顿:“小钱……” 钱真多道:“没人比我更了解你。大哥并非为这武林盟而战,所以马上不求功勋,青史不求留名。我的大哥是个不愧青天的大侠。” 龙大侠张着嘴说不出话来。钱真多笑道:“去罢,早些回来,我等着你带我去泛舟江湖。” “……” 龙大侠道:“小钱,快收回这句话。江湖人说完这句话总会死于非命。” “……” 钱真多道:“我郑重收回。” 【周容讫】 飞宸殿外传来鞭笞声,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儿萦绕鼻端。 周容讫默默立在门前,不知思索着什么。许久之后他动了动,走去寻到一只未打翻的茶盏,为自己倒了一杯茶。 李克跟过来低声道:“殿下,这地方的水恐不安全,还是用我们自己带的水囊罢。” 周容讫应了一声,接过水囊,有些出神地听着那鞭声,自语一般道:“这便是结束了。” 李克道:“结束啦,殿下心愿已偿。” 周容讫扬起眉道:“这算什么心愿?陈年的心魔罢了。” 【左云起】 左道招招狠辣,仿佛面前的只是一只拦路的牲畜。 左道嗤笑道:“没个长进,枉费我当年倾囊相授。” 左云起突然扬起一把毒粉,被左道连退数步避过了。左云起双手连挥,毒针袖箭如同暴雨般射了过去,口中道:“我不过是仍视你为父亲!” 左道身形微微滞了一刹。 【周容讫】 李克仿佛从一场混沌大梦中醒转。 他听见周容讫道:“陈年的心魔罢了。”便下意识地问道:“什么心魔?” 周容讫一愣。 李克转动脑袋左右望望,茫然道:“殿下,这是哪儿?” 周容讫将手中的水囊掼到地上,一旁的侍卫慌忙上前。周容讫一指李克道:“擒住他。” 【左云起】 左道只发怔了一刹那,随即回过神来嘲讽道:“妇人之仁。” 他随手脱下衣袍一挥,将左云起发来的暗器尽数纳下,再运力一抖,暗器挟着腥风飞向原主:“正是这点妇人之仁让你背叛师门,还来坏我大业!” 【周容讫】 李克骤然又双目发直,眼见着几位侍卫围扑过来,他的身躯竟爆发出一股不似常人的巨力,双手一抓,五指直接戳入了两名侍卫的胸口,提起他们儿戏般一摔,径直摔下了台阶! 这平日手无缚鸡之力之人突然发难,余人登时悚然。 李克三两下除去了侍卫,瘦弱的身体如提线木偶般飞跃而起,将已然退至门边的周容讫扑倒在地,伸手生生从他背上抓下一块肉来! 周容讫镇定非常,忍着痛不出声,从袖中翻出一把匕首猛地回身刺去。然而他不会武功,被李克攥住手腕一发力,“喀啦”一声捏碎了腕骨,剧痛之下眼前一黑。 李克便抓着这只手腕将他拖回殿中,抄起那只被掼在地上的水囊,拔去塞子,对着他背心那块空了肉的伤口倾倒下去。 周容讫浑身的肌肉在痛苦中绷紧,从牙缝挤出一句:“你是谁?” 李克道:“我是李克呀。” 周容讫仍是那句:“你是谁?” 李克歪着脑袋,咯咯笑道:“不愧是豫王殿下。不过你不用知道我是谁,因为你很快就会什么也不知道了,就像他——” 周容讫道:“你把他怎么了?” “李克”道:“你的这个小跟班可真没用,防人之心差你远矣。我抓住他,喂他吃了厉若虫,现在他归我控制啦。” 周容讫默然听完,问道:“你往我的伤口里倒的也是同一种虫么?让我猜猜,是焦姣然授意你操纵我的?” “李克”笑道:“豫王殿下是聪明人,一点就透。” 周容讫缓慢道:“左门主也是聪明人,可惜选错了效忠对象。” “李克”闻声大笑。 “李克”道:“我不选焦大人,难道要给你陪葬?” 【偷天】四 【左云起】 左云起开始还能凭着一股气死撑,待到“青女”毒性发作,动作便越来越迟缓,很快身中数掌,躲闪愈发勉强。 楼主派来接应的人应当已经到了宫门外,然而太子依旧不见踪影,拓荒组的内应却先找去了。 形势令人绝望。左道也看出了这一点,眼中流露出几分感慨,道:“我曾对你寄予厚望,可惜你难成大器。” “什么大器?滥杀无辜的大器么?”左云起断续道,“什么大业……祸国殃民的大业么?” 左道蓦地欺身而上,铁掌挟风,“啪”地掴在他面上。左云起被抽飞出去,撞在廊柱上踉跄着站稳,半边脸颊高高肿起,犹自道:“为了一个毒字,上负祖训,下逐亲子,你……你才该被清理门户。” 左道笑道:“那你不妨试试啊,云起!你有心弑父,却没卵当恶人,真叫为父失望。没用的次品,毁了也罢!” 【周容讫】 “李克”牢牢按着周容讫的背心,将他按在地上,道:“还得感谢殿下的禁令,你的人最守规矩,必然不会前来救你。” 周容讫心思飞转,淡然道:“焦姣然许给你的什么好处,是我给不了的?” “李克”道:“不怕殿下见笑,好处么,不过是搜罗研制天下至毒的权力罢了。” 周容讫冷笑道:“你觉得我保不了你这点权力?” “李克”道:“眼下自然不成问题。可殿下错就错在不要这皇位。在这世上不往上爬,注定就得摔得粉身碎骨。” “李克”凑近周容讫的耳边,低语道:“你早就失去全身而退的资格啦。” 那近乎轻柔的声音如蛆虫般钻入耳廓,周容讫一阵头晕,意识仿佛朝着某个无形的深渊滑去,思维开始凝滞…… “差点忘了告诉殿下,我们对殿下的手腕向来十分敬畏。所以为防万一,这次除了厉若虫,我还用上了另一种旁门特制之药,让殿下在不受我操控时心智尽失,全然痴傻,一个字都不会说。” “李克”微笑道:“此药无解,且见效极快。如何,殿下已经感觉到了么?还能听懂我说话么?” 周容讫吃力地昂起头,望着这空旷的殿堂。门外横陈的皇帝的尸体还在阳光下散发着血腥气,四周安静无声。 他还不愿死。 他还不想在这种地方化为一具活尸。 周容讫的思维越来越迟缓,眼皮渴睡般沉沉耷拉下去。 他记得自己答应过一个人,要在今日之后离开这里,再也不回来。 【谢凉】 皇宫的守卫已经彻底被拓荒组接管,但因为上岗仓促,尽管巡逻一拨又一拨,仍旧不能做到全无疏失。 谢凉在偏门外掩藏了身形观察许久,终于等到一个机会,猫着腰窜到围墙边,仗着轻功绝佳攀墙而上,瞬息间翻入了墙内。足底刚接触到地面,耳边便传来了脚步声。 谢凉目光飞扫,瞧见门边不远处有几个朝廷侍卫与拓荒组士兵的尸体倒在一处,当即扑到一片血泊上装死。 巡逻的脚步由远及近,又毫不停留地远去了。谢凉爬起来飞快地扒了一身拓荒组的衣服换上,四顾茫然,一时对太子与左云起的下落毫无头绪,只得踮着脚尖四处搜寻。 这般无头苍蝇似的乱转了半晌,忽然听见远处一阵嘈杂,似乎有一队侍卫奔着某个方向奔去,口中还喊着“抓住”云云。谢凉眼皮一跳,连忙缀在后面,跟着他们冲去。 眼前那队侍卫一分为二,一半人奔向一座偏殿,另一半人却折向了一处回廊。谢凉眼尖,远远望见那回廊尽头有两个人在打斗。其中那个明显处于下风的,瞧着格外眼熟。 谢凉深吸一口气,念了一字诀:“稳。”抬起头来目光如炬,朝另一个方向,提起轻功几个纵跃,落入一片树丛间,掏出鸟铳对天开了一枪,口中吼道:“夭寿啦,太子跑啦!” 果然那群奔向偏殿的人闻声犹豫了一下,又分成两队,派了几个人循声而来。谢凉又装模作样开了几枪,身形一闪如一阵风般钻出树丛,抄回了偏殿后门。 他没花多少功夫就找到了太子。 太子正尖叫着被拓荒组摁在地上,当先一人就是之前那个内应,此刻正拽着他的头发喝令他安静下来。那看上去不过七八岁的小太子被灌了药液,仍在挣扎不休,口中含糊地叫着父皇。他挣得太猛烈,几个男人抓着他的四肢,还得躲避他的撕咬,一时竟焦头烂额。 谢凉从暗处走出来,拓荒组的人来不及察觉异样,气喘吁吁地对他道:“快帮忙蒙住这小畜生的嘴。” 谢凉应了一声,长剑“唰”地出鞘,寒光映在小太子惊恐的脸上。可怜那几名侍卫连枪都来不及举起,便倒了一地。 谢凉冷冷道:“功夫还是得练啊。” 他俯身扶起吓呆了的太子,急道:“快掏自己的喉咙,吐出来!”太子哆嗦着依言照办,弯腰吐了一地污秽。 谢凉道:“怎样?” 太子抬起头来,目光开始涣散。 谢凉低咒了一声:“还是晚了。”抬手便一指点晕了小太子,扛起他冲出了偏殿。 他自觉肩上扛着未来的社稷之主,脚下不由得使出了全力,只想直奔出宫将太子交给武林盟的应援,边跑就边从怀里摸出了一支烟花筒。这是武林盟特制的联络用的烟花,拔出拉环即可发射。 谢凉跑到半路,忽地想起了那另一半拓荒组侍卫,眯眼一望,却见左云起已经被包围了起来。那些侍卫似乎忌惮旁门之毒,不敢靠得太近,只是举着枪掠阵。 谢凉脚下一绊,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情急之下心生一计,也顾不上多做权衡,寻了一处浓密的矮木丛便将昏厥的小太子塞了进去。他自己往反方向疾奔出老远,将那烟花筒的下半截插进土里,准备故伎重施。 谢凉拔了拉环,后退几步,只见那烟花筒一阵震颤,“嗖”地朝上窜出一条白光,半空中轰然炸开一团嫣红。这一下不仅耀眼,而且声势惊人,在死寂的皇宫里犹如落下一记炸雷! 连谢凉自己都被吓了一跳。他转身想原路退回,却听见宫中各处都响起了喊声:“什么动静?”“武林盟的信号!”“他们混进来做什么?快去看看!” 谢凉拔腿就逃。 【左云起】 左云起“喀”地吐出一口血。 他的小腿上中了两枚毒钉,麻木逐渐蔓延到了膝盖,连站立都几乎维持不住了。 左道眼中各种情绪闪过,最后流露出几分鄙夷,索性退开一段,对那圈侍卫道:“开枪罢。” 然而这声吩咐却被突如其来的炸雷声盖过了。所有人都瞧见了皇宫上方绽开的烟花,那群侍卫听见有人喊“武林盟的奸细”,再也顾不上这头毫无悬念的战局,都循着烟花的方向追去。 左云起却突然喘息着笑了起来。左云起道:“怎么,你不敢亲手杀了我这个逆子么?” 左道扬起眉,道:“你再问一遍?” 【李克】 李克的意识在虚空中浮沉。 浮起的时候,他能依稀听见外界的声响,看见光。沉下的时候,他便彻底淹没于深渊中,陷入永生一般漫长的噩梦。 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四肢百骸在被人操纵,像戏台上的精细皮影,跳着没有意义的舞。操纵他的力量时强时弱,在极其偶然的瞬间,那些弦线也会蓦地绷断,让他跌回红尘。 此刻那些弦线就因为一股怒意而断了。 李克浑浑噩噩地眨眨眼,入目的是周容讫鲜血淋漓的后背。 他吓得一抖,手忙脚乱地扶着周容讫翻过身来,颤声道:“殿下,这是怎么了——” “李克。”周容讫极缓慢地唤了一声。他的语调十分怪异,仿佛唇舌突然生了锈。 李克惊恐地望着他,记忆霎时间清晰起来。 李克如遭雷殛道:“我被人害了。” 周容讫点点头,困顿不堪似地闭上眼,又费力地张开,道:“我知道,你是受我拖累了。” 李克的眼泪夺眶而出,似乎终于明白了眼前这一幕:“他们也给你灌了相同的药么?”他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左右张望道,“我们赶紧逃出去,或许能找到办法解开它。” 周容讫道:“还有另外一种药,会让人变得痴傻。没有……没有解药。” 他能听见李克慌张地说着什么,但渐渐消逝的心智却已不容他去理解对方的话语。 不能是现在,周容讫想。 至少再给我一点点时间…… “李克。”他用尽全身的力气动了动手指,示意对方去看跌落在一旁的那把随身匕首。 “杀了我。”周容讫道。 李克猛然愣住,不假思索道:“不行!” 但周容讫已经没有余暇听他的反驳,逐渐僵硬的唇齿艰难移动道:“我绝不当他人的傀儡……连求死都无门……听我最后一次令,让我死在你手里。我死了,你对他们不再有价值……或许还能逃过一劫……” 眼前的宫殿如大雾散去,模糊的视线中却浮现出遥远前世里,李克在自己面前断气的模样。 当时的自己似乎对他说过:“我后悔了。” 怎么到后来,却又忘了呢? 李克连哭都顾不上了,只是一径混乱地重复道:“不行,殿下,那么多年都挺过来了,一定还有别的办法——” 然而即使这样说着,他自己也清楚地意识到:拓荒组的人不知何时就会赶来,左道或许在下一秒就又要重新支配自己。而周容讫将彻底化为一尊偶人,毫无尊严地度过余生。 没有别的办法。 只有一个办法。 周容讫合上眼睛,梦呓般喃喃道:“上辈子,你用命换了我的几十年。可我执迷不悟,又害了你一次。” 李克感到胸口那疯狂紊乱的心跳渐渐稳定,一声声地,像伶人曲中未尽的鼙鼓,又像一口梵钟,在这天地炉鼎中撞出余音来。 他几乎是被感召着站起身,拾起了那把落在地上的匕首。匕首尚未饮血,光华清亮。 周容讫轻声道:“若还有来世,千万别再遇到我了。” 远处传来纷沓脚步,拓荒组的人来了。 李克怪异地笑了一声。 李克道:“那可不由你说了算。” 焦姣然带着一群侍卫前来验收左道的战果,才刚刚踏上一级台阶,就听见殿中传出一声狼一般凄惶的哀嚎。 她心中一紧,慌忙冲进去,只见一地的尸体,李克低头跪坐在殿中。 他膝前平躺的豫王,胸口插了一把匕首,面色却平静得如同睡去。 【偷天】五 【左云起】 左云起已经站不起身来,整个人连滚带爬地躲闪着,喘得如破风箱一般,却硬是不愿放弃。 左道指间拈着几枚毒钉,径直朝他几处要穴射去。左云起以手撑起身,挣扎着避开几寸,毒钉没打中要穴,却仍旧深深嵌入了肉里。他的身上面上,早已不剩一块完整皮肉,却像是至死也要多争几息似的,苟延残喘得丑态毕露。 左道终于面露不耐,走上前去揪起他的衣领,一掌朝他天灵盖拍去。 这一掌最终没有落下。 因为它被格挡在了半空。 架住这一掌的人是左云起。 左道眼中些微的讶异,迅速演变成了骇然。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身躯,试探着调动几分内息,立时感到周身麻痹,不由自主地朝下栽倒。 而地上的左云起却在这时站了起来。 左云起并指连点自己几处穴道,将嵌入体内的毒针一根根地□□,然后当着左道的面紧急处理了一下伤口。 左道看着他好整以暇的动作说不出话来。 左云起低头道:“你有什么想问的么?” 左道神色古怪道:“我一直留神防备着,你绝无下手之机。你……用的什么毒?什么时候……” “青女。”左云起道,“身中青女的不是我,而是你。至于什么时候么---还记得那个你扮作内应时,从那个小头目身上脱下过衣服么?” “……” 左道道:“你把毒下在了尸体上?” 左云起嘲弄道:“所谓举一反三,方不负教诲。” “原来你从一开始就有防备。” “那是自然,毕竟我的易容也是爹亲手教的,对不对?”左云起语中全是讽刺,面上却殊无得意之色,“一见你出来,我便猜出你想做什么了。为免你察觉,只下了极微量的青女在尸身上。青女无色无味,却会随血脉流转深入五脏六腑……” 左道只觉喉头一甜,一口鲜血涌了上来,被他强行咽下了,徒留满口腥味。 左云起续道:“不枉我装作中毒,拖你打斗许久。” 左道沉默半晌,突然笑了起来。他倒在地上无法动弹,口中却枭笑连声。左云起早有戒备,站到他三步之外,拾起一支袖箭瞄准了他的额心。 左道紧盯着儿子的双眼,一字一顿道:“总算有些出息,不愧是恶人之后。” 左云起浑身一震,双目赤红。左道却仿佛十分欣慰地合上眼道:“今日你下了这狠手,我也能放心将旁门传给你了。” 左云起红着眼喝道:“我与你们不是同类!” 左道呛咳着大笑道:“小子,你体内流着我的血,生来便只能用毒,他日坟头也长不出青草。你拗不过天——”他边笑边咳,嘴角溢出大量乌血,气息就此弱了下去。 左云起怔忡地望着他,忽听有人大叫道:“等等!他不能死啊啊啊啊!” 只见谢凉浑身湿透,甩着一身水珠朝这边冲来,口中凄厉地喊道:“快给他解药!他喂太子吃了厉若虫蛊,他死了太子也会死!” 谢凉原本已经潜进池塘中避开了追兵,闭气到一半,突然想起这茬,慌忙钻出来提醒。他这一冒头,四散开来寻找他的追兵顿时又有了目标,气势汹汹围了过来,枪声不断。 谢凉慌不择路,边蹿边喊:“你在等什么?” 左云起抄起一把毒钉替他解决了几个咬得最紧的追兵:“我没带解药,只能绑他回武林盟!” 便听那群追兵道:“快抓住,别让他们带走左大人!” 左云起揪起左道,在他颈后补了一记手刀以防万一,然后提着他的躯体在身前挡枪,喝道:“退到我后面来。” 谢凉当即照办,拓荒组的人投鼠忌器,一时不敢开枪。谢凉急促道:“你还能撑多久?” “我能拖个一时半刻,左道却等不得。”左云起沉声道,“先撤出去再说。” “那太子怎么办?” “你还没救出太子?你是来干嘛的?” “救你啊!” “……” 眼见着两人被团团包围,身后忽地传来一阵枪响,却是冲着追兵射去! 谢凉惊喜地回头道:“武林盟总算来人了,怎么用了这么久?” 赶来的是一群盟中死士,当先一人一边护着他们后退,一边断续道:“属下一直在外面等候接应,没见太子出来,害怕强攻会打草惊蛇,只得等着信号。方才看见了烟花,却找不到你们……” 谢凉忙道:“太子被我藏在那边树丛里——” 那人却道:“我们已经接到太子了,这才敢进来的。” 谢凉狐疑道:“怎么可能?” 那人道:“方才有个人飞出来,将太子丢给了我们。那个人虽然蒙面,但是从身手看来……” 【李克】 焦姣然对着周容讫的尸体呆滞了一下,旋即反应过来,下令道:“把豫王带回去!” 李克倏然抬头,难以置信道:“他已经死了,你为何还——” 焦姣然和善道:“死人的用处可大了,你自己也是穿越者,肯定十分清楚。” 李克大叫一声,徒劳地护着周容讫,不让他被侍卫拖走。焦姣然不耐烦地皱起眉,道:“杀了碍事的。” 枪响了。 瞄准李克的侍卫倒下了。 一道高大的身影仿若从天而降,落在焦姣然背后,闪电般擒住她,将一把短刀横于她颈上,低喝道:“全都放下枪,退后。” 焦姣然瞪大了眼道:“你是谁?”那人充耳不闻,重复道:“全部退后。那边那小子,把豫王搬出去。” 那群侍卫面面相觑,只得将鸟铳撂在地上,一步步地退开。李克不及多问,吃力地拖起周容讫的躯体负在背上,摇摇晃晃地走出了殿门。 李克背着周容讫挪下了几级台阶,耳边忽然传来风声,身体一轻,已被一只大手提了起来。方才那不速之客一手扛起尸体,一手还提着李克,犹如不费吹灰之力,几个纵跃朝皇宫外飞去。 身后枪声连响,却射不中那人一片衣角。他徐徐开口,声音不大,却传出老远:“拓荒组逼宫谋反,毒杀皇帝与豫王,他日天下英雄必诛之。” 李克惊异地扭头看他,对方蒙着面,瞧不清五官。 李克道:“你是武林盟的人?” 对方答非所问道:“我是来杀豫王的,没想到撞见他死了。既然他已经死了,也不能让拓荒组利用他的尸体。” 李克道:“那你……为何救我?” 那人顿了顿,道:“顺手。” 【焦姣然】 焦姣然对着那道远去的背影,气急败坏道:“那是什么人?” 一名侍卫道:“武林盟里有这等身手的,就是龙大侠了罢?” 另一人却道:“胡说,龙大侠上阵从不蒙面,为何今日不以真面目示人?” 焦姣然心念一动,突然道:“从不蒙面?” 侍卫迟疑道:“反正属下在阵前见过他。” 焦姣然眨了眨眼,回想着刚才那人提起李克飞升出去的动作,不经意间,眼前却浮现出涪阳城军工厂里的一道身影。 焦姣然面无表情道:“那你替我去看看一张画像,看看上面那人……是不是这位龙大侠。” 末尾几字几乎磨出血来。 【太子】 太子悠悠醒转时,已经身在武林盟中。 他面前坐着一个人,穿得满身富贵如同商贾,手中摆着一把金光灿灿的折扇,在这秋凉里十分自得其乐地送着冷风。 对方笑眯眯道:“太子殿下,草民叫林开,是武林盟主。” 太子懵懂地看着他,昏倒前的恐怖记忆涌上心头,不禁抱紧了一团被子颤抖道:“我父皇呢?” “先帝受拓荒组奸人所害,已经不幸驾崩了。”林开温柔道:“不过殿下放心,我武林盟必不会眼睁睁看着江山旁落,誓死也要护送殿下坐上龙椅。” 太子道:“龙椅?我不想当皇帝,我要活着。” 林开道:“有草民在,殿下千秋万岁。殿下不喜欢当皇帝吗?” 太子愣怔道:“当皇帝有什么好?” 林开笑道:“当皇帝……会有数不尽的玩具、马驹、糕点和美酒……再过几年,还会有看不厌的美人、听不完的笙歌……” 太子不颤抖了。他问:“我能杀人么?” 林开一愣,眯了眯眼道:“那是自然,殿下有权杀任何人。” 太子幼小的脸上,一瞬间闪过与先帝如出一辙的神情,清脆道:“那我要当皇帝。” 林开手中的折扇不由自主地停了停,随即又惬意地摇了起来:“我们不日便出兵讨伐逆贼。” 【李克】 李克道:“你又来看我了。” 陶钟池在他的床边椅上坐下,温声道:“很抱歉,因为尚未想出办法让你和太子脱离左道的控制,只能请你们单独静养,不与其他人接触,以防左道突然苏醒发难。” 她的语声中有一种医者特有的宁和之气,令人心头平静。 李克道:“左道情况如何?” 陶钟池叹了口气,似乎也颇觉棘手:“青女之毒已入脏腑。不能救醒他,又不能任他死去,只得先吊着一条命,让我加紧研究厉若虫蛊的解法。” 李克点了点头,许久之后,才十分艰难似的开口道:“我听焦姣然说,豫王的尸体尚有用处,不知……” 陶钟池摇头,带着两分不忍道:“你说过豫王已经重生过一次,是么?焦姣然大概不知道这一点。人的魂魄是很脆弱的,虽然可以漂泊在山川草木、暂居于飞禽走兽的躯壳,但绝无可能用人躯重生第二次。我曾为一个盟中的朋友用巫医之术固魂,但他若是再死一次,我也救不了他。” 李克低头不语。 陶钟池轻声道:“豫王已经入土为安了。这个,给你留作纪念。”她将一只光华如水的匕首交给李克。 李克呆呆地握着匕首,忽然道:“他有可能变成飞鸟游鱼回来么?” 陶钟池一顿,小心斟酌着措辞道:“当时你们周围没有别的生灵……不过,我曾听说你手中那把匕首名唤春风词笔,是江湖中有名的噬魂凶器。”她像是生怕李克陷入绝望,搜肠刮肚道,“或许豫王的灵魂……” 李克道:“我明白了。”他将匕首仔细收入袖中,微笑道:“我得好好活着,万一有一天他回来了,总得有个人等他。” 陶钟池不再言语,走去推开了他卧房的窗户,让阳光倾洒进来。 秋色已深。 江山如画。 【冒牌】一 【死前三天】 “那俘虏招了吗?” “没招。” 【死前两天】 “招了吗?” “还没招。” “我们还剩多少时间?要不……换个刑法?” “你去请示林盟主。” “我不去,你去。” “我都请了两回罪了,到你了。” 【死前一天】 武林盟上下这几日都在发愁。 自从皇帝自杀在皇位上,那张放着血光的龙椅,就成了他们跟拓荒组舍命争夺的对象。 武林盟拥立太子,拓荒组却号称要解救被挟持的太子。 两边已经打了很多场仗,互砍了很多人头,掠夺了很多俘虏,拷问了很多情报。 各种战术与反战术难舍难分,今日你拿下一城,他日我夺回两城。势均力敌,便只能指望对方先行耗死。 大凉曾经丰饶的土地被硝烟遮蔽了大半,四境千疮百孔,百姓苦不堪言,塞外还有势力虎视眈眈。 大家都希望能速战速决,大家又都不甘就此落败。 就在这时,他们抓到了谭清欢。 【死前一天】 谭清欢跟从前那些俘虏都不同。 林盟主说,这是个至关重要的人物,vvip。 谭清欢穿越到大凉之前就是主修战争史的,被拓荒组招揽为军师,不仅知道组中最高机密,甚至还参与制定了所有战略部署——军队会在哪一日取哪条道、设几处埋伏、放什么毒烟…… 这样的人物竟然会单独落网,此事本身就很蹊跷。 而更蹊跷的是林盟主那突如其来的危机意识。 据说此人落网后,林盟主竟脱口而出:“这是上苍指了最后一条生路。”并立即下了死令,无论用什么法子,必须尽快撬开这个俘虏的嘴,否则提头去见。 于是众人一边不明所以,一边如临大敌。 【死前一天】 作为拓荒组vvip,谭清欢早已受过反审讯训练。威逼与利诱通通无效,指甲缝里插进三根针,不皱一下眉头。 三根针放到这里其实不算什么。武林盟最专业的事,就是打人。 这里的好汉个个力能扛鼎,一巴掌劈死一头牛。 也有手段阴毒些的盟友,一股细细的真气打进体内,能一寸寸绞断人的肚肠。 然而这些刑法都不能实施。 因为谭清欢是个女人。 一个不会武的女人。 普通的折磨奈何不了她,再下点重手她又活不了。 头顶盟主之令,好汉们愁得日渐消瘦,只好把人关起来,饿几天再看看情况。 这般饿到了今日,她终于断气了。 【死】 “……” 林开难以置信道:“这故事还怎么讲?” 【死】 好汉抹汗道:“陶、陶神医去抢救了。” 【死】 陶钟池提着药箱走出单独关押谭清欢的房间,低声道:“人暂时救过来了,但她伤势太重,活不了多久。” 林开瞪了一眼审人的手下,陶钟池忙补充道:“不是新伤,似乎是被抓来时马蹄踹出的内伤。两军交战时多半不知她是军师,下手没保留。” “一个军师为何会跑到前线?” 陶钟池柔声道:“我是大夫,不分析这个。” 林开道:“大夫,你分析一下她还能撑多久。” 陶钟池道:“伤在脏腑,耽误了这些日子,如今天命不可改。我最多能再多留她十二时辰。” 大家刚抹去的冷汗顿时又流下来了。 十二时辰,也就是一天。 【死前十二时辰】 林开望了望天色,此时刚刚夕阳西下,血色的余晖如同什么凶兆,泼染了半边天。 林开沉默片刻,突然问:“她自己知道吗?” 陶钟池道:“我没告诉她。” 林开道:“很好,谁都别告诉她。” 人要是知道自己已经躺在棺材里,就再也没有什么交易可谈了。 【死前十二时辰】 林开原本打算慢慢消磨俘虏的意志,将她关起来不让见人,现在却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当下着人送粥送药,先吊住一条命。他自己回房中换了身新衣,挑了把折扇,风度翩翩地杀了回来。 林盟主亲自出马了。 最高领导人上场,能出口的威胁、能许下的承诺,顿时上升了一个高度。更何况他风华正茂,挑折扇时还顺便弄了个发型。 好汉们尽职尽责地守在门外等消息。 【死前十一个半时辰】 林盟主出来了。 “她招了吗?” “……” 林盟主脸色不好。谁也没敢吭声。 林开顿了顿,道:“不过她提出要见一个人,你们帮我叫来。” “哪个人?” “楼主。” 【死前十一个半时辰】 楼主正在院里喝酒。 战时居所不定,有时是城中驿站,有时只能靠顶帐篷挡风。因此楼主非常珍惜每一个瘫在躺椅上喝酒的机会。 何况一旁还有个面无表情的左云起,提着酒壶为他续杯。楼主瘫得更舒畅了。 他就是在这时收到林开送来的口信的。楼主听完汇报,微醺地眯着眼睛,道:“哦,拓荒组军师谭清欢。” 左云起道:“你认识她?” 楼主道:“她谁?” 【死前十一个半时辰】 楼主扒在门缝上朝里头偷窥。 谭清欢内伤严重,武林盟为表示诚意,把她安置在床上。 谭清欢拥被半坐着,面色惨白如纸,正闭着眼假寐。她——或者是她穿来占用的这具身体——有些上年纪了,薄薄的嘴唇紧闭着,更显得高深莫测,十分符合一肚子坏水的军师身份。 楼主偷窥完毕,回过身来,摇头道:“真没见过。” 等在外面的林开道:“那她为何独独点名想见你?” 楼主道:“实不相瞒,点名想见我的女士已经排队到明年。也许她听了太多我的传说,心生爱慕情难自禁,跑到阵前只为看我一眼……” 林开道:“严肃点。” “真想不起来。不如就让我去套一套她的话?”楼主伸手要推门,林开断然挡开他:“不行,你再仔细回想一下。这是生死关头,要一招撂倒拓荒组,没做好万全准备就别开门。” “……” 【死前十一个时辰】 楼主仍然没想起来。 “她何时见过我?我在武林盟也算军师,她一直暗中较量?或者我长得像她失散多年的……弟弟?大侄子?” 他越说越没谱,一直沉默的左云起忽然道:“我有个想法。” 楼主道:“讲。” 左云起道:“你穿来之前,这具身体的原主叫什么名字?” 楼主眯起眼。 楼主道:“问得好。” “……” 左云起又问:“他是做什么的?” 楼主道:“这个倒是知道,他是个小镇出来的考生,进京当了个末流的文官,然后……然后我就来了。” 左云起道:“哪个小镇?谭清欢去过么?” 楼主道:“问得好。” “……” 【死前十个半时辰】 楼主道:“查出来了,他叫景焕之。谭清欢确实去过他的故乡,还待过好几年。” “……” 左云起皱眉道:“你手下的情报网连某州某县的县令十八年前偷了谁家媳妇都查得出来,你却一直不清楚自己身体原本的名字?” 楼主摸了摸鼻子,道:“我刻意不弄清楚。” “为什么?” 楼主漫不经心地垂下眼。 “总觉得一旦知晓这身体从前的故事,我跟个这世界就离得更远了。” 【死前十个半时辰】 谭清欢穿越来之后,为了躲避当时朝廷对穿越人士的追捕,逃去景焕之的镇上住了几年。几年后,景焕之进京赶考,她也消失无踪,再次出现时已经投靠了拓荒组。 谜题终于有了解开的方向——两人八成认识,而且关系耐人寻味。 夜色如鸦群般盘旋而下,笼罩着惶惶不安的土地。 被楼主重新整顿过的情报网,就在这黑暗中出动了。 他们或是盟中武功智力过人的精英,或是身怀异才的侦察高手,效率不可谓不高,传信也不可谓不快。 但等他们真正找到景焕之的遗物,也已是数个时辰之后。 【死前八个时辰】 探子传回来的是一封书信,一封被遗忘在驿站仓库角落里的书信。 信是景焕之进京之后,从都城寄给谭清欢的。寄到故乡小镇的时候,谭清欢似乎已经离去,于是它被退回了驿站,幸存到今日。 楼主打开看了一眼就喊头疼:“来个翻译,去掉之乎者也的那种。” 左云起默默接了过来。 “他说他已经当上官了,虽然职位不高,但希望他日能造福一方百姓,不负当初的许诺……不过近来时常觉得身体不佳,深感旦夕祸福。前日和友人闲谈,听说京中常有新死之人被异世来的灵魂附体。他说若有一日遇上这种奇事,希望占用他身体的,是谭清欢曾聊起过的‘那人’,这样他也稍感欣慰了。” 楼主捕捉到了新的关键词:“那人是哪个人?” 左云起摇头表示不知,继续翻译道:“然后他说,此话太过不祥,好像插了一只谭清欢说的死亡之旗,赶紧拔掉。祝她好。没了。” 左云起抬起头。 左云起道:“死亡之旗是啥?” 【死前八个时辰】 楼主道:“有些特殊的句子,说完就容易死,我们那儿称之为插旗。比如‘这次任务完成就可以退休了’。” 左云起道:“那不就是你发明的死亡之牌么?” “……” 左云起双手一拍:“谭清欢也跟人提起过,说明她跟你在穿来之前就认识!” 楼主道:“不可能。我穿来之前整天忙着赚钱,才没空理会这种烂梗,来之后闲着无聊才搞出来的。不过,我明白她为什么想见我了。” “为什么?” 楼主道:“她在异世有个旧识,跟她聊过插旗的话题。她穿来之后,似乎还跟景焕之谈起过那个旧识。结果景焕之被我穿了,而我又卖起了死亡之牌,种种巧合,让她真的以为我是那个人——如此念念不忘,关系耐人寻味。” 左云起道:“那她究竟是跟景焕之耐人寻味,还是跟这个人耐人寻味?” 楼主道:“……两个一起?” “……” 【冒牌】二 【死前八个时辰】 左云起道:“还是不对。” “哪里不对?” 左云起道:“你穿来都多少年了,她若真以为你是旧情人,怎么拖到今年才来相认?” 楼主捧着那薄薄的信纸苦思冥想。 楼主道:“是这样的,不是旧情人,而是已经分手的前任。前世分离,此世重逢,相见争如不见,不见又添思念,愁肠百转到现在。” “……” 左云起歪过头盯着他。 左云起道:“可以,戏很足。” 【死前七个半时辰】 从这封信里推测不出更多信息了。 楼主去向林开汇报。林开听完便问他现在有几成审讯的把握。 楼主道:“……三成不能再多。” 林开叹息道:“也罢,只能一搏,就靠你了。” 楼主正要去一搏,林开急忙又叫住他:“三更半夜把她叫醒,显得我们底气不足。你养精蓄锐好好准备,天明再去。” 楼主迟疑了一下,试探着问:“你对此事为何如此……焦虑?” 林开“刷”地展开折扇,又“啪”地收起。半晌才道:“伏波军陈将军派人找我报出价码了。我怕动摇军心,连你都没告诉。” 楼主的面色于是也严峻起来。 林开道:“你猜猜,他会如何决定押哪边。” 【死前七个半时辰】 局势僵持不下,是因为两边力量一直维持着微妙的平衡。 三方将领中,武林盟拉拢了南方博望军,拓荒组却不知用什么手段笼络了周容讫旧部的北府军,又有擅长用毒的旁门为他们服务。 于是那剩下的一支作壁上观的伏波军,就成了让天平彻底倾斜的最后筹码。 如今陈将军终于要做出抉择了。这只谨小慎微的老狐狸,没有立山头的胆子,却有乘东风的贪心,只愿与强者结盟。 历史的转折点往往正是一件小事。 谭清欢口中的情报,能换来的不仅是最近几场仗的胜利,更是伏波军的加盟。胜则势如破竹,败则再无转机,可谓一招定生死。 【死前七个半时辰】 楼主慢吞吞道:“其实刚才探子还查到了另一件事。我说完你可能会更焦虑。” “……” “他们查景焕之时发现,拓荒组最近暗中调出了京城这些年所有的穿越卷宗。” 从第一个穿越者将领开始,不知为何,有备案的穿越几乎都发生在大凉都城这片区域。 拓荒组的头目焦姣然令人细查了这些备案中的时间地点,似乎在从中寻找什么。 楼主道:“虽然不知她在谋划什么……但到了这种关头,想必也打算一招定生死罢。” 对方在埋地雷,他们却连坑在何处都一无所知。 林开道:“你等等,我扇点凉风冷静一下。” 【死前六个半时辰】 楼主与林开关上门商谈了很久。 最后楼主离开前对他道:“你放心,总有办法。” 楼主开始想办法。如同闭目入定,静静等待着天明的到来。 谭清欢醒来时,距离陶钟池预言的死期还剩五个时辰。 【死前五个时辰】 谭清欢的脸色更差了,若她照得到镜子,大约也能知晓自己大限将至。 楼主深吸一口气,缓步走进了关押她的房间。 谭清欢半靠在床头,拿眼瞧着他道:“你来了。” 楼主点头:“听说你要见我。” 谭清欢微微一笑道:“人上了年纪,就喜欢找帅小伙子聊聊天。” “……” 楼主在脑内排练过许多种开场对白,最终都没用上。 【死前五个时辰】 楼主知道绝对不能先沉不住气,便淡然道:“那就要看你想聊什么了。” 谭清欢笑得高深莫测:“天向一中分造化,人于心上起经纶,你们想要的答案我都有。但答案只给有缘人。” 楼主已经把景焕之那份诘屈聱牙的书信背下来了。无论哪种推测,有一点是共通的:谭清欢似乎把他当成了某个人。 楼主是个投机主义者,给个支点能把地球掀了。 他打定主意要假扮成那“某个人”。 扮演一个陌生人,需要足够详细的剧本。而如今他的剧本连姓名都不提供。 楼主拖了把椅子在床前坐下,宁定道:“承蒙你青眼相看,我斗胆一试,当不当得了这个有缘人。” 【死前五个时辰】 谭清欢道:“你喜欢吃肯德基还是麦当劳?” “……” 楼主没让沉默超过三秒钟:“麦当劳的冰淇淋比较好吃。” 从谭清欢的表情分辨不出这题的打分。她又问:“你对旭日广场有印象么?” 来了。 楼主先是愣了一下,随即露出一丝茫然中掺杂着怅惘的表情:“那倒是不记得了。实不相瞒,以前的事,我都不记得了。” 谭清欢似笑非笑:“失忆?” “嗯。我穿来之后,丢失了前世的记忆,不记得自己以前是什么人。不过旭日广场这名字,总觉得在哪里听过,是哪里呢……” 他煞有介事地沉思起来。 谭清欢道:“答错了。” “……” 【死前五个时辰】 谭清欢道:“从我要求见你,到你走进来,已经过去了七个时辰。我猜你们针对我的要求调查了一番,还判断出了我在找一个人。” “……” 谭清欢道:“失忆梗用得很溜嘛。可惜,那个人既不吃肯德基也不吃麦当劳,而旭日广场完全是我随口编的。” “……” “你这个冒牌不合格。” 【死前五个时辰】 谭清欢是聪明人,或许比楼主更聪明。 若说她估错了什么,那就是楼主的脸皮厚度。 楼主一脸坦然道:“你猜得没错,拓荒组最厉害的军师大驾光临,我们若不调查清楚,那便是怠慢了。不过,我确实不记得自己是谁了。我确实更喜欢麦当劳。我也确实觉得旭日广场这名字,听起来有点悲伤。” …… 这回换做谭清欢愣了愣。 楼主继续不动声色地怅惘着。 旭日广场若是个伤心处,听起来当然悲伤。若是个开心的地方,此刻人世永隔,只会更悲伤。 他这人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唯有打嘴仗从没输过。 【死前五个时辰】 楼主道:“这一处聊不通,我们可以聊聊别的。”他顿了顿,见谭清欢没有反对,便续道,“我知道自己这具身体从前叫做景焕之,但却不知道他是怎样的人。你为何会认识他,能不能跟我说说?” 谭清欢意味深长地上下打量他,片刻后竟然开了金口:“我穿越来之后,不想被押送去审问,就逃到一处偏远小镇隐居。还好以前读书比较多,为了报答邻居救济之恩,我就在那里开了个非正式的学堂,教人写几个字。景焕之出身贫寒,是个苦孩子,但我看他一心向学,就免了他几年的学费。” 楼主听着微笑了起来:“你太谦虚了。他一穷二白,全凭才学中举当官,可见名师出高徒。” 谭清欢笑而不语,也不知这马屁拍中了几环。 【死前五个时辰】 楼主又问:“但景焕之进京之后,你为何抛下学堂离开了?” 谭清欢这次十分配合道:“因为我找到了一个人。” 楼主心思飞转:“我么?不对,那时候景焕之还健在,我还没来。你……你到底在找多少人?” 谭清欢“扑哧”一声笑道:“不多,就两个。” “另一个是谁?”楼主将自己强行代入角色,“我认识他么?我是指在异世……” 谭清欢却没有被他带跑,悠然道:“我找的那两个人彼此是认识的。” 楼主大惊。 这个答案冲击太大! “我们那个世界,一百万人里都不知有没有一个穿来的,怎么会恰好轮到三个熟人?而且,大家的情况不外乎走在路上被车一撞,稀里糊涂就来了,根本不知道这个世界有哪些同类,你怎能笃定那两个人也在这里?难道你——” “所以你是被车撞来的?”谭清欢凉凉地问。 “……” 楼主猛然收声。 完了。大意了。 “你不是说你不记得前世的事么?” “……” 【死前五个时辰】 谭清欢笑道:“可以啊小伙子,我这才几个字,你就能推测出这么多,智商很高。你这么会猜,不如再去揣摩揣摩。” 楼主在她说这句话的同时已经想好了救场的台词。 但谭清欢没给他补救的机会。 他的急切让她突然失去了兴致,她别过身去躺上了床,平淡道:“我累了,你出去罢。” 【死前四个半时辰】 谭清欢不知道自己脑门上悬着倒计时的沙漏。楼主却清清楚楚地知道。 他走出房间时,心情很沉重。 凭她口中那一点线索,已经能推测出十分可怕的信息了: 或许拓荒组里,有的人根本不是被命运随机选中传送过来的。他们自己扮演了选人的“命运”! 人一旦掌握了不该属于人的力量,能造成的后果也就超出了人的想象。 楼主本来以为,只要在这个世界打败拓荒组就万事大吉了。打败一群自诩高人一等的穿越者,虽然要花费很多力气、牺牲很多性命,但终究还是可能做到的。 结果如今谭清欢寥寥几句话,让他汗毛倒竖。 拓荒组的手能伸多远? 他们想拓的这个“荒”,究竟有多大? 【死前四个半时辰】 世界的走向,系在一个奄奄一息的女人身上。 她倒是眼见着要驾鹤归西,全不管自己走后这天地是存是亡。 但还没到蹲下来绝望的时候。他还有时间。 【死前四个半时辰】 想让谭清欢说出秘密,就必须让她相信自己是她找的人。 扮演一个陌生人,如果没有剧本,那就需要足够蠢的观众。 谭清欢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很蠢。 想让她变蠢的话…… 【死前四个半时辰】 楼主匆匆喊来了陶钟池。 楼主道:“有没有**汤之类的东西能灌给她?” 陶钟池语气一贯温和:“不太可行。**汤就像是烈性百倍的酒,能让人一醉不醒,但是人醉酒后的表现各不相同,说真话还是说胡话,我们是没法控制的。而且谭清欢已经太虚弱,灌药的后果不可预料。” 楼主道:“哦,没关系,那我再想想,肯定还有办法。” 【死前四个时辰】 楼主道:“想到了,我跪下来诚心诚意求她拯救一下世界。” “……” 左云起怜悯道:“你这牺牲固然感人,但我觉得,如果一切真的如你推论,那谭清欢会是个挺疯狂的人。天王老子下跪她也不会被打动的。” 楼主开始揪自己的头发。 楼主道:“我突然想起来,我们这儿除了谭清欢,还有另一个拓荒组高层。” 左云起闻言几不可察地僵了僵:“那人更不可能被逼供。” 楼主道:“试都不试一下?” 左云起冷声道:“没必要。” 楼主道:“好罢,听你的。毕竟还是儿子比较了解爹。” 【死前四个时辰】 左道被左云起从宫中捋来之后,便一直昏迷着。 他体内有厉若母虫,一旦他醒来,就能如操纵傀儡般控制身中公虫的小太子和李克。 但同样因为这厉若虫蛊,一旦他死去,太子和李克也会跟着陪葬。 所以既不能救他,也不能任他伤重不治,还要研究虫蛊的解法,这段时间陶大夫几乎天天埋首在医书堆里。 【死前三个半时辰】 左云起虽然嘴上说得决然,却还是不由自主地转去了药房。 药房里临时隔出了一个单间,十分简陋,里面除了一张床外空空如也,左道就躺在床上人事不省。 他已经不是左云起印象中的样子,形容枯槁,脸上浮着一层青灰的死气。 左云起垂手望着他,神情莫测。 陶钟池坐在一旁捣药,回过头体贴地问:“我出去让你们单独待一会儿?” 左云起摇头道:“我只是来查看一下。”陶钟池于是没再开口。 过了半晌,左云起突然道:“他们都以为我在旁门是被虐待着长大的。其实我小时候,他对我寄予了厚望。” 陶钟池诧异地望着他。 “从小他就教我,我旁门中人行事不论正邪,只凭好恶。喜欢的就去抢,讨厌的就灭掉。” “……” 陶钟池道:“不愧是旁门。” 左云起一哂,道:“我一直照他说的做。从小到大,遇到讨厌的虫子、动物、人,只要一律毒死就好了……后来,我发现自己讨厌他。” “……” 左云起道:“我开始阻挠他的大计,处处与他对着干……于是他也发现自己讨厌我。” “……” 陶钟池道:“不愧是旁门。” 【冒牌】三 【死前三个半时辰】 左云起从药房出来,便被楼主一脸严肃地拉进了房间。 楼主道:“我需要你的帮助。” “帮什么?” 楼主道:“大道走不通,只能走歪道。我们演习一下美人计。” 左云起狐疑道:“谁是美人?” 楼主道:“我。” “……” 【死前三个半时辰】 无论男人女人,能让一个不蠢的人变蠢的最快速有效的方式,就是□□。 人一旦被撩起来,多少会失去判断力。 楼主具备□□的初始条件:他帅。 景焕之留给了他一张尚可的面皮,白面书生的长相,却被他那懒洋洋的筋骨带出了一种奇异的风流气质。 他不仅帅,而且有钱,非常有钱。 楼主那过人的智商全部用来让自己过得更舒服了。从前为皇帝服务,后来又投奔林开,谁也没拦着他大笔大笔地捞金。 这样的楼主,是从来没有主动追过女孩子的。 【死前三个半时辰】 楼主严肃道:“我要从零开始练习撩妹,去迷惑谭清欢。” 左云起莫名其妙道:“且不论你这计划是否合理,我又不是妹子,你想练撩妹,至少也该找陶大夫。” 楼主道:“陶大夫医术再高明也只是个大姑娘,怎能轻薄于她?” 左云起道:“那武林盟还有不少女侠。” 楼主道:“我怕被打。” “……” 【死前三个半时辰】 楼主努力说服道:“你当时假扮穿越者,把我都骗过去了,想必你对演戏还是很有一套心得的。由你来陪练正合适。” 左云起无奈地抱胸道:“所以你打算怎么撩?” 楼主缓缓朝他靠近一步,左云起不自在地退了一步。 楼主又靠近一步,左云起被逼到墙壁上,只觉得这被威胁的场景似曾相识,不禁抬眼瞪着他。 楼主缓缓抬起手臂撑在墙上,将左云起困在自己和墙之间:“如何?” “什么如何?” 楼主道:“有没有感受到脸红心跳。” “……” “没有么?”楼主困扰道,“这是我们那儿的教科书第一式,叫壁咚。” “……” 左云起道:“你们不行。” 【死前三个时辰】 楼主道:“那你们一般怎么做?” 左云起却不吭声了,自顾自走去案前倒了杯茶。 楼主当他脸薄,不肯轻易放弃,死皮赖脸地晃荡过去道:“我也渴了。” 左云起于是又提壶倒了一杯,举起杯子递给他。 楼主伸手去接,两人的手指却不慎碰到了一起。左云起当即闪电般缩了回去,险些将茶洒出来。 楼主疑惑地看他,却见他将脸转开了。 “……” 楼主道:“这……你别当真……” 左云起将脸转回来,面无表情道:“学会了么。” “……” 楼主道:“可以,戏很足。” 【死前三个时辰】 左云起道:“若即若离,欲擒故纵,才能撩一手好妹——这儿的纨绔子弟都这么讲。不过都是些酸文人的表面功夫罢了。” 楼主道:“你似乎很看不上?” 左云起道:“我爹教我看上的就去抢。” “……” 楼主道:“咱们就用酸文人的表面功夫罢。” 【死前三个时辰】 谭清欢道:“你又来了。” 楼主迅速回味了一下左云起别过去的脑袋,脸上一瞬间露出了奥斯卡级的担忧神色,却在跟她四目相对的刹那垂下眼,颇为隐忍地坐到床边的椅子上,似乎是纠结了一番才缓缓问:“你身体感觉如何?” 谭清欢虚弱地笑了笑:“打温情牌也没用的。” 楼主却一阵怔忡,半晌才出神地说:“我……只是挂心你隐藏的秘密,怕你撑不住罢了。” “……” 谭清欢微微睁大眼:“你还真入戏啊?” 她嘴上依旧无动于衷,楼主却莫名地坚信自己上道了,赶紧再接再厉地苦笑一下道:“是不是入戏呢……我自己也搞不清楚了。见到你之后,头就一直很痛……可能是这审问太伤脑筋了。” 谭清欢不做声了。 楼主于是也低头看着自己的指尖不说话。 【死前三个时辰】 沉默良久,就在楼主快要忍不住时,谭清欢发问了:“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做?” 冷静。 楼主不紧不慢道:“我有很多问题想问你,我猜你也有不少题目想考我。不如我们做个游戏,轮流提问,在答案让对方满意之前不能问下一个问题,如何?” 谭清欢闭了闭眼,道:“好啊。” 楼主大大地松了口气,便听她道:“那么女士优先。我还能活多久?” 楼主眼中闪过了完美无缺的错愕与惶惑。 【死前三个时辰】 谭清欢看着他的脸色笑了笑:“我对自己的状态还是有感知的。你们这么着急,我也能猜出些许。来罢,给我满意的答案。” 楼主道:“……最多不超过三个时辰。” 听见这个宣判,饶是谭清欢那波澜不惊的面上也终于有一丝动摇。 楼主却不急着表露悲伤:“我可以提问了么?” “请。” 楼主在意识中抛开拓荒组、武林盟,揣摩了一下自己在此时应该最关心的问题:“其实,我真的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你要找的人,而你恐怕也没有足够的时间求证了。不如你讲一讲我的……你找的那个人的故事。万一我想起些什么,那就皆大欢喜;若真的依旧想不起来,我余生至少有个念想,知道自己从前可能是什么人。” 【死前三个时辰】 楼主的运气一向很好。 垂死床前,各怀鬼胎,可谓天时地利人和。 谭清欢缓缓道:“就当是遗言罢,我讲个故事给你听。” 楼主不敢出声,怕掩饰不住狂喜。 谭清欢道:“从前有两个人……就称他们为a和b好了。” “……” 楼主道:“你是不是一时想不出化名。” 【死前三个时辰】 谭清欢道:“a深爱着b,b也深爱着a。a跟b一直幸福生活在一起,原本可以这样到老,但有一天,a突然出了意外。他以为自己死了,可是睁开眼,他却穿越了。 “a探索着这个名叫大凉的世界,渐渐发现,这世界里有许多跟他一样的穿越者。同类的存在并没有让他产生归属感,虽然在不断适应中找到了生存之道,但他心里却一直觉得自己是个孤独的漂泊客。 “随着年岁流逝,很多穿越者都互相磨合、组建家庭了,甚至有人在非穿越者中找到了真爱。然而a却一直是独自一人,就这样过了很多年……” 她突然停住,问道:“你觉得是为什么?” 楼主道:“……还没轮到你问问题。” 谭清欢道:“哦,那你出去罢。” “……” 楼主觉得自己遇上了对手。 【死前三个时辰】 这种缠绵悱恻的八点档故事,楼主多少有些耳熟能详,揣摩着道:“因为他不知道自己穿到这里来时,在那个世界是死了还是失踪了……如果是失踪了,或许b还在找他?而他如果在这里安家,那就是背叛了b?” 谭清欢终于明显地动容了。 楼主小心翼翼道:“我答对了么?” 谭清欢却只是冷漠道:“我怎么知道,我又不是他。” “……” “a独自生活了很多年,直到他遇到了c。c也是一个穿越者。两个人攀谈起来,越来越觉得投缘。开始互相询问背景后,他们才发现,彼此在老家竟然是认识的。c是a跟b共同的朋友。 “a立即迫不及待地询问b的现状,c却含糊其辞,将话题匆匆带过。a心急如焚。 “两人重逢一段时间后,c向a告白了。c说自己从前就一直喜欢a,这些年也一直忘不了a,没想到老天听见了自己的心意,把自己也送过来了。a虽然很感动,但却仍旧迫切地追问,b到底如何了……” 楼主道:“打住。” 【死前三个时辰】 楼主道:“你就是c,那时学堂的景焕之已经进了京城,而你也终于找到了a。” 谭清欢看着他没有作声,楼主知道她默认了。 “那我也想插队问个问题。” 他的神经刹那间紧绷起来,如同弓弦一触即断,状似无意地问出了至关重要的那个问题:“你来到大凉,是意外,还是主动选择?” 【死前两个半时辰】 谭清欢许久没有再开口,他以为她不会回答了。 门外耐着性子偷听八点档的众人也心生绝望。 敌暗我明,此仗必败。 正在这个时候,谭清欢开口了:“是主动选择。” 楼主大骇! 虽然心里早有怀疑,但怀疑被证实之际,依旧震撼到难以言喻! 他努力压制着心里的惊涛骇浪,面上只是疑惑甚至不屑:“可是,那怎么能做到?靠意志就能穿越的话,我国初中岂不是每天都要发生大型人口失踪案?” 【死前两个半时辰】 谭清欢又开始似笑非笑:“当然不是凭意志,而是凭借一些操作,和一些运气。 “a的穿越,在原本的世界表现为突然猝死。他没有疾病,尸检也说不出个所以然。c认定他是被害了,不计代价地调查当天旭日广场的所有细节——他是在那里猝死的。没想到,却是那群‘凶手’先找上了她。 “他们自称拓荒组。c是研究战争史的学者,他们因此认定她有被联系的价值。他们主动提出告诉她真相,条件是她必须去另一个世界……替他们做一些事。” 话音刚落,门里门外,所有人都出了一身冷汗。 拓荒组不是一群意外穿越的倒霉乌合之众,而是一个横跨时空的组织。 那他们的力量,就不能仅仅以这个世界的标准计算了。 【冒牌】四 【死前两个半时辰】 楼主脑中一瞬间闪过无数末日片,黑压压的外星飞船从天而降,人类世界从此被沦为废墟。 谭清欢饶有兴趣道:“你似乎很害怕?其实也不必如此,宇宙的奥秘,连尖端学者都还摸不出门道,又岂是几个平头百姓能掌握的。” 楼主从她话中听出了微末的希望:“你的意思是他们也没能完全来去自如?” 谭清欢道:“真能来去自如的话,此刻你们哪还有性命?拓荒组不过是一群对现世绝望的亡命之徒,寄希望于在异世将人生翻盘。 “他们大致能推断某时某刻的某一个地方会出现一个入口,他们称之为奇点。一开始,他们只是不断将路人用各种方式引向奇点,制造大批量的穿越——或者屠杀。 “渐渐地,有限的研究结果与邪教般的信仰,让他们开始坚信入口的彼端一定有另一个世界。他们开始将组中的核心成员传送过去。同时也有成员留在原地,为组织挖掘必备的人才。 “c就是他们找到的人才之一。” 谭清欢依旧执着地用着代称。 【死前两个半时辰】 门外听墙角的林开闭目听至此处,突然察觉了新的可能性:“他们能把人从老家运来大凉,是不是也能从大凉回去?” 手下尽皆愕然,倒是林盟主不待回答便否认了自己:“不,如果有这么大的动作,我们安插在拓荒组的探子应该早就发现了。” 紧接着他想起了楼主早些时候汇报的情报:焦姣然派人调查了所有穿越卷宗,还在研究那些时间和地点。 她在寻找大凉的奇点! 武林盟的崛起让她感受到了落败的危机,她在给自己留后路! 可是换个角度想,她目前尚未找到逃回去的方法,武林盟仍旧有希望将他们一网打尽…… 林开思绪转到此处,恰好听见楼主追问:“焦姣然调查的进展如何?” 谭清欢却好像一点也不着急:“我都被你们抓来这么久,怎会知道她的情况。况且现在还没轮到你提问。” “……” 门里门外的人只好按捺着肝火,继续听她的八点档。 【死前两个半时辰】 c假意跟拓荒组合作,被传送过来之后立即逃脱。历经千辛万苦,终于找到a,却发现这么多年过去了,a心中依旧只有b。 a对b念念不忘,几乎是哀求她告诉自己b的现状。 c在失望与不甘中地提出了一个可笑的要求,让a跟自己交往三个月。为了一个答案,a答应了。 c便告诉他,b已经结婚了。他自然是不信的,认定c在骗他。但c提供了更多的细节,从婚礼的嘉宾,到婚后的居所。 c说,b在他死后,连续几年都只能靠安眠药入睡,整个人憔悴至极。后来遇到了一个温柔的人,才终于决定好好度过余生,不让a在九泉之下担心自己。 a一边欣慰,一边心酸。 a是一个守诺的人,c得到了三个月的共处。但正是在这段时日里,c渐渐明白了,b对于这个人的意义不仅仅是一段旧情,更是一个回不去却永远存在的故乡。他觉得b在的地方才是家,能在心里留存着这个家,是他活下去的支撑。 三个月还没到,c放弃了。 c告诉a,自己骗了他,其实b也一直独自一人,过得很充实,只是再也没有找别人。 【死前两个半时辰】 谭清欢麻木地仰面躺着,目光落在虚空中。 “然后,c就跟a告别了。她告诉他自己去另觅良人了,但其实——” “其实她加入了自己一直躲避的拓荒组?”楼主一语道破。 谭清欢干笑了一声:“没错,她觉得自己无法陪伴a,至少可以为他未来的生活添一些保障。这世界对穿越者不友好,她就要让它友好起来。” 楼主道:“于是她开始帮忙屠杀原住民。” “……” 【死前两个时辰】 楼主以为谭清欢要把自己赶出去了。 但她没有。 大约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谭清欢轻笑了一声,道:“你这句话,倒让我想起我那好学生了。” “景焕之?” 谭清欢道:“道别时他对我说,这世界虽然有种种弊病,但世上负责毁灭的人已经太多了,他想创造些什么。他怀着这样的梦想去当官,我猜他铁定要栽跟头。没想到,他还没来得及栽跟头,就变成了你。” “……” 谭清欢叹息似的说着:“他那番傻话,我始终忘不掉,在拓荒组的这些年,我越来越搞不清究竟是他傻,还是我傻。我的态度变化,焦姣然早已看穿了。兔死狗烹,她忌惮我,便使计将我架到了前线,想造成我被你们杀害的假象。我侥幸逃脱,却还是成了俘虏,也没能度这一劫……但至少,死前让我见到了你。” 楼主没有忘记自己的使命。 他适时温柔地插进了一句:“你是个好姑娘。” 谭清欢古怪地瞥他:“你干嘛用这种语气?” 于是楼主反应过来。 按照她的故事,如果自己是b,那就应该是她的……情敌。 【死前两个时辰】 楼主的思维在某些事情上比较迟缓,此时才转过弯来:“我是女人?” 谭清欢道:“我没有这样说。” “……” 楼主道:“那我是基佬?” 谭清欢高深莫测道:“我也没有这样说。都是你自己说的。” “……” 【死前两个时辰】 楼主虽然并不关心八点档,却还是尽职尽责地问道:“那b的真实结局是……” 谭清欢道:“b早就死啦。因为a的突然离开而变得浑浑噩噩,最后……不知道那天发生的是自杀还是意外。” 楼主默然。 “c收到通知的时候,b已经抢救无效,被送去太平间了,因此也无从得知死亡的真实时间和地点。c判断不出有没有穿越的可能,但她总觉得,b只会比自己跟迫切地盼望与a相聚。” 如果能在此地相聚,未尝不是一种圆满。 楼主想,与其说谭清欢怀疑自己是b,不如说她打从心里愿意相信自己是b。 他不打算在这时说出残酷的真相。 …… 等等。 【死前两个时辰】 楼主觉得自己快要死机了。 可他却依旧保持着诅咒般的清醒。 楼主道:“你是在b死后才穿来的,而在你穿来之后好几年,景焕之才身故,我才过来,这中间几年的巨大时间差,我跟b无论如何都对不上号啊!” 谭清欢不说话。 楼主隐约觉得自己抓住了问题的核心。 直觉竟然让他在八点档剧情里,感受到了千钧压顶的危机。 楼主尽力让声音保持平稳:“你已经说了这么多,也不在乎多说一些了罢。” 【死前一个半时辰】 谭清欢在迅速衰弱下去,刚才还平稳的呼吸已经显出了吃力。 她自己也清楚这一点,略微加快了语速:“我一听说你发明了死亡之牌,就想起b以前常常开一些死亡g的玩笑,当时就去调查过你。但正如你所说,这中间几年的时间差,让我连自己都骗不过去,你不可能是b……” “但你现在却又重新考虑这种可能了,为什么?” 片刻的寂静。 谭清欢道:“因为不久之前,拓荒组中有一个穿越者,又被穿了。” 【死前一个半时辰】 左云起觉得自己在做一场噩梦。梦里每个情节都十分有逻辑,但串在一起就透着巨大的荒诞感。 他自觉消化不了这个梦,求助般悄声问:“什么意思?” 谭清欢的话如同回答他一般:“我们世界的灵魂穿来之后,有些附在刚断气的尸体上,有些却是把活人的灵魂挤走。活活易主的身躯,并非死尸,一息未断,就有可能再次易主。拓荒组里的那具身体在被我们认识的灵魂占据之后,又被第三个世界的灵魂侵占了。” “那你们认识的灵魂呢?”楼主问。 谭清欢轻笑道:“不知所踪,或许被挤得魂飞魄散。” …… 左云起听见房内的楼主艰涩地问:“你们如何确定那人是被穿了,不是突然发疯?又如何确定是第三个世界?” 谭清欢冷笑道:“你忘了拓荒组是干什么起家的。正是因为百般确认不可能出错,焦姣然才开始寻找奇点想要逃脱。等到第三个世界来的人也越来越多,再成立一个拓荒组2.0版,你猜会发生什么?” “……” “这世界已经彻底混乱,离末世不远啦。” 【死前一个半时辰】 楼主道:“我可以问问题么?” 谭清欢道:“请。” “a现在何处?” “……” 楼主道:“我猜你一定一直确保着他的安全。但你快走了,而且你不知道身后的世界会发生些什么。” “……” 楼主拿出最大的诚恳与善意道:“我……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b。但是,如果你帮助我们这一回,让我们战胜拓荒组,让一切在不可挽回之前有一点转机,那我可以立个血誓,只要武林盟存在一日,必然会保他周全。” 谭清欢笑了。 谭清欢道:“你不是b,我知道。哪怕换了时空、失去记忆,‘a现在何处’也一定是b的第一个问题,而不是最后一个。” “……” 谭清欢道:“拿纸笔来记录,我要招供了。” 【死前一个时辰】 谭清欢陷入了昏迷。 在失去意识之前的最后半个时辰,她坚持着口述了拓荒组的详细战略,包括行军时间、补给路线、阵法和毒攻的策略。 这些计划原本就是她制定的,由于不确定焦姣然是否还会沿用,她将可能出现的更改都一一交代了出来。 她说得很多、很细,但在最后一刻她似乎预感到了什么,停下了话头,没头没尾地冒出一句:“他住在白鹭山脚下,经营着一间茶水铺。” 楼主收起记录的纸笔,郑重道:“如果有一天,b真的来了,我会安排他们见面。” 谭清欢笑道:“还是算了。拓荒组搅乱时空,生灵涂炭,你若能阻止他们,就阻止得彻底些,再也别让人穿来了。” 接着她又轻轻地补充道:“再说我有自己的小气……” 楼主望过去时,她已经闭上眼睛,年华不再的面容仿佛睡着了。 花满市,月侵衣,少年□□老来悲。 【死】 谭清欢死了。 林盟主做主将她下葬了。林盟主还说,待到风波落定,可以去白鹭山为她立一处衣冠冢。 谭清欢留下的情报让武林盟势如破竹,节节大胜,成功争到了伏波军的助力。 天下一统仿佛已然在望。尽管如此,拓荒组与奇点的隐忧成了盘桓在众人心头的阴影,武林盟只能全力加快进攻的速度,希望抢在焦姣然逃走前将她制服。 【死后半月】 左云起在发呆。 他近来时常突然陷入沉思中。楼主只当他在苦恼左道的事,过了半天才发现,他在望着自己出神。 楼主好笑地问:“想什么呢?” 左云起道:“想谭清欢说的那个故事。” 这是假话。 真相是他在思索,如果有一天楼主真的站在奇点前,是会选择将之封锁,还是会上前一步,让它将自己送回故乡。 可他不能提醒楼主这个选项。 【死后半月】 楼主道:“那八点档有什么好想的?” 左云起随口扯道:“很感人。让我学会了很多。” 没想到楼主被勾起了兴趣,盯着他问道:“那你说说学了些啥?” 左云起自作自受,不得不临时组织了一下语言。 “……我爹教我喜欢的就去抢,讨厌的就灭掉。我一直觉得他是错的,但事实上,我一直都是这样做的。所以即使杀了他,我也不觉得是赢了他,反而是一种认输。” 楼主道:“然后?” “……然后,那故事让我发现,吟诗作赋和巧取豪夺都落了下乘。真正的喜欢,会让人变得强大,强大到可以护之永世平安。” 左云起背书似的说完,突见楼主正笑眯眯地看着自己。 左云起恼羞成怒道:“看什么?” 楼主道:“小云起,你喜不喜欢我啊?” “……” 楼主道:“你知道,我不会武功,又这么有钱有势有才有貌,十分招人嫉恨,很容易死的,十分需要保护。” 左云起咬牙道:“你这是曲解。” 楼主道:“所以是不喜欢?那看来我得加把劲儿才能留你当保镖了。” “……” 楼主微笑道:“我等你变强的那一天。别让我等太久哦。” 【完】 【无药】一 【缘起·一】 千古传奇往往发生在平常的午后。 二十一世纪某个多云的日子,在我们熟悉的星球上,一个女婴出生了。 她的身世已经无从考证,因为她一出生就被遗弃了。 弃婴如果侥幸活下来,被送去孤儿院,或者让人收养,也能度过普通的人生。但我们这个女婴运气不太好,捡到她的是一个利用孩童乞讨的组织。 女婴在记事之前就会被灌下安眠药,被陌生的妇人抱在襁褓里,坐在街旁哭哭啼啼地讨钱救女。 等她长成了小女孩,就每天跪在车站门口,喊着叔叔阿姨磕头,然后将讨来的钱上交给组织,换取这一天的食物。 女孩那时能想象的最大成就,无非是多得几块钱。 如果站在遥远的未来回望这一幕,就会平添荒诞感。 【缘起·二】 乞讨组织里有很多孩子,晚上全部睡在一处废弃的工厂里。 工厂坐落在荒郊,以前不明不白死过好几个工人,警察查不出原因,最后就停用了。因为地方不吉利,也没人来接管。 孩子们在这个闹鬼的地方长大,果然每隔几年就会有同伴离奇死去。 上一秒还好端端地走着路,下一秒就突然倒地不起了。 组织不在意这几条小命,草草就地埋了。孩子们对此也都已经麻木,把悼念同伴的时间全部用来努力多骗些钱。 只有我们这位女孩琢磨着不同的事。 她既没受教育,也没什么过人的才智。只是在常年瞧人脸色讨钱的生活中,渐渐磨练出了一种可怕的观察力。 只有她发现了一件秘密:两个时隔数年先后死去的小伙伴,是在工厂的同一处位置倒下的,分毫无差。 【缘起·三】 女孩没日没夜地盯着那个死人的地方瞧。 无论怎么瞧,那都只是一块没有任何标志物、毫无特别之处的空地。她也曾冒险走过去,却没等来意外发生。 即便如此,她依旧觉得那里存在着某个肉眼看不见的“东西”。 【缘灭·一】 “这是什么东西?”林开道。 楼主道:“如你所见,这是一幅图。” 林开道:“我知道这是一幅图,我还能看出画的是一栋楼。但你的探子不是应该盯着拓荒组么?这种时候带回这图是什么意思?” 楼主盯着摆在林开案上的图纸,沉重道:“这是一栋很高很高的楼。” “……” 楼主道:“你见过这么高的楼么?” 林开愣了一下:“没有。这世上最高的楼,不就是当初皇帝在京城给你造的那栋么?写着‘楼主好人一生平安’的那栋——好像是七层罢?” 楼主道:“这画的就是那栋。” “……” 林开道:“那画法还挺艺术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天宫呢。” “并不艺术。它现在就长这样。” 林开暗惊道:“什么意思?这楼是拓荒组重修的?” 楼主点点头。 林开匪夷所思道:“都什么时候了,他们还有闲心造房子?” 【缘灭·二】 数月之前,武林盟争取到了伏波军的助力。至此两方势力彻底打破平衡,武林盟节节大胜,拓荒组败局已定。 江山终于要迎接新主人了。 然而同样是数月之前,武林盟收到了一则骇人的情报。 拓荒组核心成员的穿越并非偶然,而是利用了天地宇宙间的某种规律——他们称之为“奇点”。 拓荒组陷入颓势之后,便开始搜寻这个世界的奇点,企图再次穿走。 “结果,他们这些年搞出太多穿越,终于遭了报应,时空秩序被搅乱了。现在不仅是你们大凉和我老家,连第三个世界的通道都已经打开。一旦新世界来的人又汇聚成规模,就会开始又一轮战争。” 楼主疲惫得面无表情:“群魔乱舞,是末世之相。” 林开看着楼主。从几个月前开始,他这位享乐主义的谋士仿佛变了一个人,突然兢兢业业起来。 林开却丝毫不欣慰。忙碌,代表着没有把握。 【缘灭·三】 “生不逢时啊。”林开叹息。 他在武林盟潜心经营十数年,离坐拥江山只差一步之遥了,却发现那江山可能拥三秒就没了。 楼主揉了揉眉心,道:“我不会让这世界就此完蛋的,我还想待在这里享福呢。既然只有拓荒组高层熟知穿越的规则,就必须逮住他们,拷问出情报,才可收拾残局。” 林开沉默了一下,还是决定问出来:“那你有没有想过,或许他们急着逃走,正是因为这残局已经无法收拾呢?” “又或许他们只是不愿付出收拾的代价。” “代价”这词沉甸甸地砸在案上,裂开冰冷的纹路。 两人相对无言。 林开留了最后一问没有出口:若是代价太重,你会效法他们,撂挑子走人么? 【缘灭·四】 楼主深吸了一口气,道:“无论如何,总要逮到人再说。我们有望在三日内攻入京城么?” 林开道:“做梦呢你,我们的人离京还有百里,拓荒组集结了所有人马退守京城,那是他们最后一道防线了,攻破少说也要十天半月……” 林开看着楼主的脸色。 林开小心道:“怎么,三日内会发生可怕的事吗?” 楼主指了指案上的图。 林开灵光一闪,心头陡然沉重。 楼主道:“拓荒组,大概已经找到奇点了。” 他的声音在死寂的书房里,显得飘忽不定:“我没猜错的话,他们找到的奇点应该在我的楼附近,而且在很高很高的地方。” 【缘起·四】 “那么高的地方,我叫他不要去爬,他非要说什么生命在于冒险……”电视里的母亲老泪纵横。 记者问她:“他以前就喜欢爬到高楼外面吗?” 那母亲抽噎着说:“从小喜欢各种极限运动,这次也是瞒着我……” 镜头至此切换回了演播室,主持人补充道:“但从监视录像看来,杨某并不是失手坠落至死,而是在坠落之前突然失去了知觉。这座大楼是当地最高建筑物,十五年前刚刚建成时,也曾有青年徒手攀爬,同样在镜头示意的位置猝死,警方正在调查原因。” 女人关掉了电视,低头沉思。 当初的女婴已经长大成人。一同乞讨的小伙伴里,平安活到现在的,不过十之一二。 有些人死了,有些人逃了。女人没有选择逃跑,她的角色倒转,成了利用孩子乞讨的组织者。生活轨迹没有留给她善良的余地,她成了一个贪婪、敏锐、心狠手辣的人。 新闻里的离奇故事,让她想起了一个在心中积压多年的秘密。 女人有一种邪门的直觉。她相信工厂里的“那个地方”与这新闻之间,必然存在某种联系。 【缘起·五】 女人试着展开调查,却毫无头绪,倒是将各种邪教组织的宣传本读了个遍。 直到第三年,机缘巧合之下,她得到了一本发行量非常小的书,是数年前一个不得志的学者自费出版的。 书中记载了学者自创的理论。他称之为理论,但主流学术界将之嘲笑为“老年痴呆的妄想”。 ——我们的世界里存在“奇点”。 奇点是连接另一个时空的入口。奇点在万千宇宙中游离不定,但近几十年开始在这个世界活跃。 与大众猜想不同的是,奇点既不会固定在单个位置,也不是无序游离的。它在数十甚至数百个特定的地点,轮番闪烁出现,每个地点停留时间不超过一分钟。 “所以你会发现,很多都市怪谈里都会出现‘经常死人’的地点。我甚至相信这些死亡时间也可以总结出规律。”学者写道。 遗憾的是,即使真的存在规律,他也没有足够的数据进行推算。异想天开而毫无支持的理论,只能被抨击为妄想。 女人一页页地翻阅着,微笑了起来。 至少她知道工厂里的“那个地方”的学名了。 【缘灭·五】 “说到奇点,你不是因为交通事故穿来的么?”左云起问。 武林盟的数名盟友围桌而坐。林开听完那高楼的情报后,便紧急招了他们到书房议事。 楼主道:“是啊,我过马路没看红灯……” 龙大侠皱眉道:“何谓红灯?” 楼主道:“……直接被撞进了绿化带。” 龙大侠道:“何谓绿化带?” 林开干咳一声道:“龙大侠,你有时间该去读读本盟全新推出的《异世互译词典》,人气作家范爱国倾力推荐。” 人气作家范爱国挺起胸道:“不敢当。” 楼主知道龙大侠被迫弃了刀剑、扛起了枪炮,内心深处却对穿越设备仍有抵触,因此也不多谈,只道:“现在想来,那绿化带的地方大概刚好是个奇点罢。” 左云起忽然好奇道:“穿越的那一瞬间是什么感觉?” 【缘灭·六】 楼主顿了顿,半晌没接话。 左云起道:“哦,算了。” “也不是不能说。”楼主慢慢地道,“只是没法用现有的语言描述出来。” 他这样一讲,众人都被勾起了好奇心。林开拍了拍人气作家范爱国:“该你证明自己了。” 范爱国踌躇着清了清嗓子,道:“我也说不好。如果那就是死,那也过于快乐了。像是……像是窥见了什么……凌驾于我们认知之上的真理。这么形容太贫乏了,那种感觉要超出人类文字的承载力千万倍。” 楼主颔首。 范爱国有些恍惚:“虽然只有一瞬间,但我永远都忘不了。” 楼主颔首。 左云起死死地盯着书桌上的图纸,仿佛要从画中楼顶的空白处瞪出一朵花来。 有过那种体验的人,如果第二次面对奇点,会抱着怎样的心情呢? 【缘灭·七】 左云起不敢多想,将话题扯了回来:“既然这次的奇点在那么高的地方,我们的大部人马又来不及攻城阻拦,就只能兵行险招了?” 楼主道:“险招都很难。这里又没有飞机……” 龙大侠道:“何谓飞机?” “……” 一直低头喝茶当听众的谢凉解围道:“会飞的机关——大致是这个意思。能把人送到很高的地方。” 龙大侠沉声道:“我不需要机关就能飞很高。” 众人面面相觑。 林开道:“这个我们都知道,然而只你一人飞很高,并没有什么用。” 龙大侠沉声道:“擒贼先擒王,只需要一人。” 众人再度面面相觑。 楼主一哂:“我的大侠,独闯虎穴这事儿你已经干过一次了,你当拓荒组都是弱智,还会让你第二次得逞?” 龙大侠皱眉道:“你说的兵行险招。” “这不叫兵行险招,这叫自送人头。” “我来请命自然是因为有几分把握。弱者才不敢闯虎穴。” 楼主被莫名歧视了一把,不怒反笑道:“我四肢是不太发达,可我有个好东西,叫脑子。” 气氛十分尴尬。 谢凉在一边徒然道:“喝茶,喝茶。” 【无药】二 【缘灭·八】 左云起再度强行拉回话题:“你自己的楼,你肯定很熟悉罢,有没有什么法子直接毁了那栋楼?” 林开道:“对对,我们在京城还是留了几个人的,至少可以试试埋个□□什么的。” 楼主道:“没用。” “为何没用?” “因为那栋楼炸不倒。” 林开大惑不解道:“世上哪里会有炸不倒的楼?” “当初建楼的时候,皇帝很慷慨,那栋楼的支柱用的是四株千年神木,木材本身水火不侵,坚硬如岩,还有剧毒。别说被虫蛀了,连人都要戴上手套才能碰。” “再怎么厉害也只是木头……” 楼主木然道:“木头外面还包了一层金属。是你们这儿特有的朱银,极其轻巧,却刀枪不入。四根支柱炸不断,楼就基本倒不了。他们加盖的登高台倒是可以炸毁,但要从衔接处下手的话,依旧必须闯上楼去。” 林开道:“那你说怎么办?” “我说还是得搞空袭。” “这里没有飞机。” 楼主笑了笑,道:“我刚穿来的时候,这里什么都没有。” 【缘起·六】 女人心中很清楚,自己无权无势,即使将奇点的秘密公布于众,也不会从中捞到好处。 事件会立即被立项、接管,到那时候,她连靠近工厂的资格都没有。 触碰到奇点的人究竟会怎样呢?是真的飞向另一个陌生的世界,还是仅仅化为一缕亡魂?女人对此并无把握,但也不那么在乎。 对她这样的人而言,能让这世界更痛苦,也是一种好处。 她开始惩罚组织里不听话的小孩,让他们轮流去那块不祥的空地上罚站。 一年之后,出现了第一个死去的孩子。那是一个刚学会讲话的小女孩,她化为了女人的第一个数据。 与此同时,组织里的同谋都被派去天南地北搜集“容易死人”的地点。世上或许有不少热衷于猎奇的家伙,但从未有人像他们一样,年复一年地收集着坐标与时间的数据,企图找出那学者飘渺猜测中的规律。 数年后的一天,女人掐着秒表奔过一条暗巷,将一个路人撞向了偏僻的角落。 他骂骂咧咧地爬起来,然后忽然如机器断电一般,无声无息地栽倒了下去。 【缘起·七】 路边的姑娘被小偷夺了手机,追着追着就倒地而亡,医生称是过劳死;抢红灯的男人横穿马路,被突然冲来的车撞进绿化带,当场咽了气…… 一千次谋杀里,总有一次恰巧成功。于是女人得到的数据越来越清晰,预判也原来越准确。 她视之为游戏,一次次策划着充满创意的死亡,世人却懵懂不觉,只当天灾降临。这让她有一种扮演上帝的快感。 直到有一天,她听说学者已经成了业内公认的疯子。 人们说他彻底失去了理智,因为他居然提出了一个新猜测——奇点趋向于出现在有生命活动的时空。 换句话说,那些触碰到奇点而穿越的人们,在另一个世界里也有可能继续存活。 【缘灭·九】 武林盟上下都被发动了起来;左近所有的能工巧匠都被请了过来。 营地里“砰砰砰”的杂声不绝于耳,木屑尘埃如暴雪般飞散于半空,打铁的热浪让视野浮动不止。 楼主要造一只会飞的木鸢。 仿佛嫌这个设想不够离奇,还加了一个时限:三日内。 每个人听到消息都是眼前一黑。 本土的工匠冷汗直流:“造一只木头鸟,或许还有门道……可你说上面要载人?还要装武器?” “凭空把文明进程往前推数百年,想得很美啊,我们下个月是不是能登月了?”盟中的穿越者吐槽道。 “别说造飞机了,我连台蒸汽机都造不出来。” “我连牛顿第一定律都背不出来。” “我脑子里的元素周期表都只剩前十位了……” 【缘灭·十】 时过三更,嘈杂的营中无一人安眠。 月光被烟尘遮蔽,楼主去施工现场巡视了一圈,负着手兜回了卧房。 “其实你心里清楚,对不对?” 楼主闻声抬起头,见左云起正坐在房中桌边。屋内烛火昏黄,少年的面容半隐在暗中,愈发显得眉目孤冷。 楼主笑道:“你在等我?” 左云起抬手替他斟了杯茶,道:“你心里清楚,他们毫无知识储备,何况只有三日,就算真的造出能飞的东西,也绝不可能负重。” 楼主踱到他对面坐下了。烛光虚晃,两人的神情都瞧不真切。 沉默片刻,左云起困惑道:“我以前总觉得你永远有办法。原来你也会有山穷水尽的时候。” 楼主收起了虚无的笑意,摊开手慢吞吞道:“术业有专攻……我也不是神仙,业务没那么广。” 左云起愣了愣,仍旧难以置信道:“你是真不行?我还猜你摆个阵势给拓荒组看,说不定另有一套计划。” 楼主道:“计划倒也算有一个。但是实施不了,我就索性不提了。” “说说看。” 楼主乐了:“怎么,小云起想接我的班?” 左云起固执道:“说说看,万一呢。” 【缘灭·十一】 楼主略低下头,不知想着什么,片刻后起身转到书柜前,取回了一只细长的匣子,推到左云起跟前。 “打开看看。” 匣子是铁制的,有一臂长,泛着金属的灰白色泽。 左云起毫无防备地打开来朝里一窥,骇得险些将它摔出去:“这是什么鬼东西?” 只见匣子被一条巨大的蠕虫填塞得满满当当,那蠕虫浑身覆盖着色彩浓艳而诡异的甲片,头部更是奇丑无比地皱成一团,根本看不出哪里是眼睛、哪里是嘴。除此之外,匣中还散落着某种黑漆漆的碎屑。 楼主似乎也嫌那虫子伤眼睛,别过头道:“这是我找陶大夫讨来的。这种虫子原是一味珍奇药材,名叫糜蛇。糜蛇嗜木,不管什么树它都能啃,包括……” “包括你楼里的剧毒柱子?”左云起歪过头盯着那些黑色的木屑。 楼主点头,又道:“你记不记得,我们刚认识的时候,我问过你一个问题——我的楼一共有几层?” “记得。天下人都以为是七层,但你告诉我有八层。” 楼主微笑道:“我其实是个挺小心的人,总怕皇帝哪天要我的命。地底下的那密室有个出口,连通一条逃命的暗道。但暗道不敢修太长,只延伸到京城里的一所私宅……” 左云起恍然大悟道:“不能从天上过,就从地下釜底抽薪!” 楼主掩饰住了一抹苦笑,道:“没错,计划就是从密室继续往下挖,一直挖到根基处,然后避开外面那层朱银,让糜蛇把中间的木头啃空。只要啃空一根柱子,楼就能塌。” 左云起见楼主仍旧神色平淡,皱眉道:“那我们还在等什么?” “怎么说呢……”楼主道,“这虫子全天下只能找到一只。等它啃完那柱子,你大概已经抱孙子了。” 【缘灭·十二】 左云起从楼主的房中出来,步履麻木迟钝,思绪却仍在不知疲倦地飞转。像无头苍蝇,固执地试图撞出一条路来。 其实左云起也有一个模糊的计划。 但他不愿对楼主提起。 他耻于让任何人知道。 远处火光闪烁,左云起抬起头,只见陶钟池披衣提灯,正匆匆赶来。左云起迎上前道:“陶大夫,何事这样着急?” 陶钟池花容憔悴,双眼却亮晶晶的:“我赶制出来了。” 左云起一凛:“难道是……” “厉若虫蛊的解药。我先前的方向一直错了,服用这解药的不该是太子和李克,而应该是左道。母虫在左道体内,若他喝下解药,连带着母虫一并死去,太子和李克便不会以命相赔。” “也就是说……要左道自尽?” 陶钟池叹了口气:“正是如此。左道真是奇人,似乎在昏迷中也知道那是剧毒,牙关紧闭灌不进药,连大汉都撬不开来。我方才去禀告林盟主,他说楼主主意多,因此我前来求助了。” 陶钟池正要告一声失陪,便听左云起缓缓道:“等等。” “怎么?” 左云起望着她,面容平静无波:“楼主在忙飞鸢的事,恐怕抽不开身。陶大夫若不嫌弃,我倒有个法子,不妨一试。” 【缘灭·十三】 “左公子当真觉得此法可行么?”陶钟池担忧地望着药房里横躺着的俘虏。左道双目紧闭,面颊凹陷,若不是胸口仍有微弱的起伏,乍一看倒像一具干尸。 左云起道:“不会出差错的。以他现在的状况,不可能有力气反抗。弄醒他之后,我来劝服他自己吞下解药。也请陶大夫留神着,只消他露出一点用意识操纵太子的端倪,就再次弄晕他。” 陶钟池踌躇道:“我们中唯一可能劝得动他的,恐怕也只有左公子了。” 左云起苦笑了一下,道:“怕是如此。好歹父子一场,我也想在他死前跟他说两句话。” 此话在情在理,陶钟池不疑有他,端来了解药放在床头,又打开药箱取出一副金针。医者的手干燥稳定,在俘虏身上不疾不徐地行了一回针,方才长出了一口气道:“好了,左公子……” 语声戛然而止。 左云起伸臂接住她无声软倒的身躯,将她抱到一旁座椅上,低声道:“抱歉,一点迷药,很快就好。” 床上的左道已经有了动静,呼吸渐渐加重,半晌干咳了两声,缓缓张开了眼。 这双浑浊的眼中首先映入的便是左云起的脸。 左云起坐在床沿,心平气和地道:“有两件事求你,爹。” 左道半张着眼沉默了片刻,大约在分析处境。待他终于开口,却不问是什么事,直接道:“若我不答应呢?” 左云起慢吞吞地俯身,凑到左道耳边,轻声道:“我从你身上搜出了几样东西。比如旁门的令牌……还有一枚小小的铁蒺藜。” “……” 左道那灰败的脸色登时变得更难看了。 左云起轻笑道:“一直忘了告诉你,小时候,我曾偷偷看见过一次,你用那铁蒺藜当钥匙,打开过药房深处的密室。” 他直起身来,居高临下地望着左道:“你若不答应,我就放一把火,将你毕生研制的□□全烧了。” “……” 左道的喉间发出模糊的响动,逐渐变成了嘶哑的笑声。 他边笑边咳道:“先夺其所爱,则听矣。你终于有了点恶人的出息,真叫为父欣慰。” 此话正中左云起的心魔,少年近乎恼羞成怒道:“少废话。第一件事,喝了这碗解药。第二件事,交出厉若虫蛊的药引。” 左道挑眉道:“那碗里是什么东西,我闻都能闻出来。可你要用虫蛊做什么?” “你是如何对付豫王的,我便要如何对付拓荒组。”左云起冷声道,“既然拦不住他们,我就控制他们自行留下。” 左道怔了怔,而后真心实意地大笑起来。 他皮包骨头的胸膛起伏着,笑得喘不过气:“你不是最鄙夷这些下三滥的手段么?不是一心弃暗投明么?怎么,跟那群武林正道厮混这么久,还是改不了本性,步上了为父的后尘?” “闭嘴。” “云起啊云起,各人的命都是天定的,你还不明白么?我早说过这天下迟早要完——” “你根本是希望它完蛋!” 左道笑道:“不破不立。” 左云起不欲再多言半句,从怀中摸出铁蒺藜,一把举到左道眼前。他发觉手指在打颤,愤怒地加大力气攥紧了:“药引藏在哪里?” 左道笑道:“烧药房还是找药引,你不是都得回旁门么?惯着孩子不是为父的风格。有胆子你就自己去找,看那□□认不认你。不过,作为你进步的嘉奖——” 他费劲地支起身。 左云起冷眼看着他端起床头那碗解药,仰起头一口一口地咽了下去。 左云起没有出手阻拦。 空药碗滚落于地,碎成了几瓣。左道始终嘴角带笑,凹陷的双眼空洞地盯着儿子,直至失去光泽。 …… 左云起从歪倒的尸身前站起来,摇摇晃晃地走了出去,像一只无喜无悲的牵线木偶。 现在不能坐下,还不是怀疑人生的时候。那些可以等到一切结束以后…… 他强迫自己加快脚步,朝马厩赶去。 【无药】三 【缘起·八】 如果真如学者所言,那些猝死的人实际上就在另一个世界活着。 带着这个世界的学识和经验,或许还能在那里将这彻底失败的人生翻盘。 尽管女人已经非常相信学者的理论,但她依旧却步了。即使过着沼泽污泥中的生活,这些曾经的乞讨者们也不愿去冒死亡的风险。 但很快,事情就由不得他们选择了。 组织里的一个同伴在将路人推向奇点的时候,被路过的警车逮了个正着。路人在警察眼皮底下抽搐着猝死,而警察对那同伴的杀人手法与动机都毫无头绪,便将他抓进去审问。 那同伴始终不肯招供,却引得警方更加怀疑,开始立案调查他们整个组织。 女人知道自己躲不过了。 再大的风险,与“杀人偿命”对比起来,都显得诱人。终于在一个平常的午后,由她带头,一群人犹如飞蛾扑火,一个接着一个地走向了废弃工厂中的奇点。 他们事先做了准备,原本就已摇摇欲坠的工厂轰然坍塌,将这堆没有亲友认领的尸体,连带着死因一起彻底掩埋。 她死了。 然后又活了过来。 她到了一个名叫大凉的地方。 【缘灭·十四】 暗夜中,一道身影走进了旁门药房深处。 小巧的铁蒺藜嵌入墙缝里转动了一个角度,便听一声闷响,墙壁上缓缓裂开了一道口子。 来人闪身进去,里面是一间狭小的密室,几只木柜上排列着无数的瓷瓶,散发着冰凉的药味。 来人伸手在瓷瓶间匆匆摸索,不时举起一只瓶子凑到鼻下细细嗅闻。时间飞速流逝,待到所有木柜都被翻了一遍,来人却依旧一无所获,不甘心地趴到地上摸着犄角旮旯。 动作间不知碰到何处,发出了模糊的轻响。 “谁在那里?”外面有人问道。 身影骤停。 左云起僵硬地屏住了呼吸。 他赶了一夜又一天的路,在夜色再次转深时潜入了旁门,轻车熟路地避开昔日同门摸进了药房,却没想到会有人在这个时候走进来。 “谁?”外头的人语气严厉起来,随即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 左云起在这一刹那做了许多决定。 那人迅速点起灯烛,烛火照亮药房时,左云起正若无其事地站在窗前。 那人却在看清他的脸时愣了愣:“老武?你跑到药房来干啥?” 左云起戴着事先备好的□□,粗声粗气道:“屠副门主差遣我帮他拿点儿药丸。” 那旁门中人闻言,面色沉了下去:“别撒谎,你到底在做什么?”左云起一口咬定:“真是屠副门主叫我来的,不信你去问他。” “哦?我怎么不记得我吩咐过你?”第三个声音响了起来。 先前那人回身行礼道:“副门主。” 左云起在意念里以头撞墙。 【缘灭·十五】 屠副门主背着手踱了进来,笑眯眯道:“多日不见,你怎么模样大变啦——少门主?” 先前那人闻言大惊,慌忙跑出去喊人。一时间脚步纷沓,旁门众人都朝药房涌来。 左云起轻飘飘地撕了面具,面不改色道:“屠叔叔,彼此彼此啊。你是中了什么奇毒么?” 左云起离开旁门的时候,屠副门主还是个形容略显文弱的普通中年人。眼前的他却再也无法用“文弱”形容,一身肌肉虬张,青筋暴突,连个头都仿佛拔高了些,俨然有原来两个大。 左云起却只觉后背发寒,脚下暗暗调整成了备战的姿势。面上却仍是平静无波道:“我知道有不少毒物能让人短时间内功力大进,但随之便会走火入魔,变成六亲不认、四处杀人的怪物——屠叔叔为光大旁门牺牲到这个份上,真叫人感动。” “少门主不必想着挑拨离间。”屠副门主笑道,“我用的奇药,大家都知道,连少门主也是知道的。毕竟当初你正是为了此物,才与旁门决裂嘛。” 左云起这次是真的心头骤沉:“奈何香?” “只消一点点,便可抵数十年修为。此物价值连城,且世间难寻,门主倾尽毕生之力弄到了些许,才刚刚炼成药丸。他老人家未及服用,却被某个不肖子抓去了武林盟。眼下旁门无主,我只得……暂代其位。” 左云起眼前一黑。 他当初不计代价地阻止左道,正是因为太清楚奈何香的威力。那东西落到恶人手中,足以杀神灭佛。 如今与此人对战,凶多吉少。 但却不可不战! 【缘灭·十六】 屠副门主抬手指着左云起,对众人道:“门主早就有令,看见此人,格杀勿论!” 旁门中人都是看着左云起长大的,脚下一时都有些犹豫。但屠副门主这段时间显然积威甚深,几个人带头亮出武器扑了过来,余人便慌忙跟上。 左云起站着没动。 他拂袖一扫,旁边药柜上的一整层的瓶瓶罐罐尽数碎在地上。旁门的药房里自然全是至毒,登时冒起了一阵不祥的黑烟。 冲上来的人又掩住口鼻退了回去,屠副门主暴怒道:“我旁门数代苦心积淀,就被这叛徒如此毁掉!” 左云起道:“嗯。” 说着“咣当”一声推倒了整只药柜。 众人竟然被震住了。 左云起面无表情地举起一只令牌,道:“左道已经死了。现在我才是门主。” 屠副门主脸上横肉抖动,道:“死了?我看是你这孽畜亲手弑父了罢?” 左云起笑了。 左云起道:“旁门什么时候开始讲道义了?你管他是怎么死的。”他缓缓昂起头,一瞬间露出了与左道如出一辙的阴鸷而顽固的眼神,“若有人不服,按师门规矩来,哪个单挑赢了我,便可拿走令牌。谁想先死?” 去而复返的少门主,忽然将旁门推崇的弱肉强食发挥了个十成十。 原本就立场不坚定的众人更加迈不出步子了。 只有屠副门主大笑起来,双目隐隐泛出血光,“哗”地抖出一条长鞭:“好啊,便让叔叔来会一会你。” 【缘灭·十七】 “还没找到么?”楼主问。 探子躬身道:“属下无能,左近都找遍了,没有左公子的身影。也并未发现打斗的痕迹,不像是拓荒组干的……” 楼主闭上眼按了按太阳穴,扭头望了一眼窗外。天边泛起了苍冷的鱼肚白,远处的凿木打铁声仍然嘈杂。 楼主道:“陶大夫,你说你被人迷晕,醒来时他已经不见了?” 陶钟池道:“是,而且左道也已经身亡。太子和李克倒是无恙……” 楼主若有所思地踱了几步,对探子道:“去旁门。立刻去,快马加鞭地去。” 那探子领了令,又迷惑地问:“楼主,龙大侠也不见了,不派人去找么?” 楼主道:“那个不用管。” “……” 【缘灭·十八】 武林盟上下手忙脚乱的同时,龙大侠已经混进了京城。 他是孤身一人来的,带着一身责无旁贷的男主气息。 楼主的情报没有出错,拓荒组将那高楼加盖得十分惊悚,近乎摇摇欲坠,顶上建了个一丈见方的平台。 拓荒组的探子同样没有闲着,打探到武林盟请了工匠打造会飞的木鸢。于是拓荒组在高楼的周围布置了里三圈外三圈的枪炮,密密麻麻的枪口全部对着天,等着将不速之客射成筛子。 龙大侠隐身在远处,遥遥观察着拓荒组的人。 他的眼睛始终不离一个不起眼的小喽啰,已经默默盯了数个时辰。他要将那家伙的般般样样全部熟记在心,外貌、神态、动作,乃至地位与岗位。 然后,他要把自己变成那个人。 【缘灭·十九】 左云起觉得自己又回到了武林盟热浪滚滚的营地上,视野浮动得厉害,什么也看不清楚。 他全凭着直觉强行拧身,狼狈不堪地避过了一鞭。 屠副门主不耐烦地“啧”了一声:“苟延残喘,有意思么?” 左云起身上已经不知挨了多少鞭,那鞭上自然淬了毒,尽管他事先服了号称可解百毒的药,伤口依旧变成了可怖的紫黑色。 一切似曾相识,他又落到了苦苦拖延时间的境地。 唯一不同的是,这一次对方甚至没有给他机会事先下毒。即使再拖下去,也不会迎来转机。 ……至少看起来是如此。 左云起浑身发麻,几乎感觉不到自己的手脚,躲避的动作越来越勉强,冷不防被一鞭抽中背心,血肉炸开一道深沟。 旁门众人看到现在,有人出言道:“屠门主,给他个痛快罢!”称呼中已经略去了“副”字。 屠副门主额上青筋直跳。他又何尝不想痛快了结?可不知为什么,他眼中瘦猴似的左云起却总能从咫尺之距滑溜避开。 屠副门主已经暴躁到了极点,下手愈发失去了准头。药房里的瓶瓶罐罐碎了一地,毒粉毒烟四散开去,围观的众人越躲越远,打斗的两人却都不为所动。 左云起是因为服了解药。而屠副门主,多半是靠奈何香改进了体质,再厉害的□□都无法侵入那钢筋铁骨。 ……至少看起来是如此。 眼见着左云起跌倒在地,挣扎了几下都再难爬起,屠副门主高高扬起鞭子要给他最后一击,动作却突然僵住了。 他难以置信地扼住自己的喉咙,发出窒息的“咯咯”声,山岳般庞大的身躯摇晃几下,轰然栽倒下去。 这一变故震惊了众人,有人冲动地奔过来,却忘记掩住口鼻,没跑几步就抽搐着倒下了。 屠副门主脸庞涨成了猪肝色,在濒死的喘息中哑声道:“是什么……毒……” 左云起的情况并不比他好多少,也已经动弹不得,嘶声笑道:“鬼知道。” 【缘灭·二十】 左云起走出密室之前,一刹那做了许多决定。 他原本打算找到厉若虫蛊的药引后就烧了药房,因此身上带了油和火石。被人发现的瞬间,他知道自己多半活不过今夜了。既然如此,更不能让左道毕生研制的这些秘密毒物继续存在于世。 左云起昂首走了出去,飞快地转动机关合上了那面墙,墙后是开始熊熊燃烧的火焰。 那些连旁门中人都不曾知晓的藏毒,便在这把火中无声地化为了灰烬与黑烟。汇集了无数天下至毒的黑烟被墙挡住,只能通过那条肉眼不可见的缝隙,一点点地飘出来,一点点地钻入屠副门主的口鼻…… 当然,服了药的左云起终究也没能逃脱。 原来这就是死亡的感觉了,左云起想。 他费劲地偏过头去,透过门窗,可以看见一轮红日慢腾腾地升起,一如往常每一个清晨。 他不知道自己到底中了多少种毒,恐怕尸体也会变成奇怪而难看的样子。 左云起觉得自己死得还算壮烈。 能与副门主和这许多毒物同归于尽,作为一个天生的反派,恐怕也不能希求更多了。 只可惜,一开始来旁门的目的完全没有达成,药引没有找到,京城的难题依旧无解。自己死后,这天下会如何呢?楼主他们会平安活着么?又或者,会头也不回地去到另一个世界? 不甘心啊,还有很多很多的不甘心。 明明只差一点点,就能找到答案…… 左云起蓦然睁开眼,干涸的双目圆瞪,如同死不瞑目。 他还有一口气。 他不能壮烈地死。 他要难看地活下去,哪怕多活一个时辰。 因为他有非做不可的事…… 这个意念掌控着重达千钧的躯体,像是地府还魂的符咒。 左云起极其、极其缓慢地翻过身来,双手死死抠住地砖,四肢并行地爬行着。 在旁门众人的目注之下,他爬过屠副门主的尸体,爬过药房里的一地狼藉,拖出一长条紫黑的血迹。仿佛花费了百年之久,终于爬出了那道门槛。 他身上还带着令牌,门中无人敢阻拦,眼睁睁地瞧着他打了声唿哨唤来马匹,摇摇晃晃将自己甩上马背,慢慢去远了。 【缘起·九】 稍作打探他们便得知,这个名叫大凉的地方已经有了很多很多的穿越者。理所当然地,那些都是当初被他们弄死的路人。 路人们都以为自己穿过来纯属意外,被离奇的命运摆布得束手无措,只能在这个世界努力生存,应对着朝廷的捉拿与审问。运气好的,在被关押之前就偷偷逃走,四处向同类寻求庇护。 这个慢慢聚集起来的组织里,只有核心成员真正知道自己为何而来。 后来,他们的女首领为组织定了一个新的目标。 不再满足于恶作剧般的杀人,他们要在这个崭新的世界,夺取自己从未拥有过的地位与权力。 “我们就叫拓荒组好了。”焦姣然微笑着说。 【无药】四 【缘灭·二十一】 楼主派去旁门的探子出发半日就又折返了回来,马背上共骑着昏迷不醒的左云起。 看清左云起的样子时,饶是楼主也难以掩饰地变了脸色,下意识地颤声道:“陶大夫——” 陶钟池面色凝重道:“我自当尽力。” 几个人匆匆将左云起搬到床上,楼主喊来一群人供大夫驱使,正自兵荒马乱,那探子开口道:“属下遇到左公子时,他还有意识,留了一句话……” 楼主猛然盯住他:“讲。” 探子挠头道:“属下没太听懂……他说什么碎片……礼物……问您有没有卖掉……” 【缘起·十】 拓荒组成立数年后的某一天,京城那栋赫赫有名的高楼里。 左云起刚刚挫败左道的密谋,对着楼主摊开手掌,掌心赫然是一小块香丸的碎片。 左云起道:“这香市价吓人,我想着多少留一点,当药是太少了,当香料却能卖好多钱呢。” 楼主困惑道:“为啥给我?” 面容孤冷的少年微笑道:“住你楼里不是要付房钱么。” 【缘灭·二十二】 楼主转头望着床上的左云起,恍惚道:“没有。没卖掉。我一直收着。” 【缘灭·二十三】 千古传奇往往发生在平常的午后。 焦姣然登楼的当天,拓荒组全员都全神戒备着,生怕半途杀出武林盟的人。 可他们担心的事情始终没有发生,京城里一派风平浪静,登楼顺利得近乎诡异。 为显隆重,焦姣然甚至破天荒地描了点淡妆。她一路走在众人之前,踩着临时造好的吱嘎作响的木梯,终于攀上了最顶上的高台。 台上空无一物,只站着几个守卫。 焦姣然走到边缘,朝下一望,京中街巷尽收眼底,倒是一片好风光。 焦姣然的嘴边露出个涵义复杂的笑意。 便在这时,离她最近的守卫突然动了,动得迅若闪电。 他猛然一把擒住她,钳制着她喝道:“谁也不许过来,否则我带她一起跳下去。” 龙大侠远远观察了两日,觉得与其在楼里突围,不如直接扮作楼顶的守卫,反而比较容易全身而退。 龙大侠冷冷道:“焦大人,你手下的这些人逃了也罢,你可得留下来随我走。” 没想到被钳制的焦姣然毫不惊慌,冷笑道:“好啊。” 她一开口,龙大侠就心道要遭。 果然身后人群中传来又一道声音:“龙大侠,我们也不是弱智。同样的路数,你以为你能得逞几回?” 那才是他记忆中焦姣然真正的声音。 被他制住的这个抹了脂粉的“焦姣然”骤然出手,一把短刃从咫尺之距刺来。龙大侠几乎是条件反射地闪身躲过,一掌劈出,澎湃如潮的内力将对方整个人卷下了高楼。 只听“砰砰”连响,楼顶众人纷纷举起枪对着龙大侠一通乱射。狭窄的平台上根本没有多少腾挪躲闪的空间,他就地一滚,不退反进,高大的身躯拼着挨下枪火,决然扑向人群中方才发声之人。 一张巨网半道撒出,眼见着要将他整个人兜住。龙大侠不闪不避,长剑破空,“刷”地将那网撕开了一道巨口。 岂料就在他分心发力的这一瞬间,一把粉末迎头撒来。龙大侠下意识地闭气,那粉末却直奔着他身上的枪伤而去,见血即化。 龙大侠因一阵钻心剜骨的剧痛僵住了一瞬间,就在这一瞬间,所有守卫一拥而上,将他扑倒在地。龙大侠三拳两脚招招致命,岂料那些守卫都是死士,哪怕咽了气都不松手。这一番拖延,终于让那粉末见了药效,龙大侠只觉得四肢发软,终于再也使不出力气。 一批新的守卫匆匆奔上来,以铁链将他五花大绑起来。 拓荒组,做了万全的准备。 人群中那个方才发声的人动了动,揭下伪装,露出了焦姣然的脸。 焦姣然站得远远的,命人撕开龙大侠的□□,从牙缝里挤出一声招呼:“龙、大、侠。我在这个世界没有什么格外想杀之人,你是第一个。亏得你不让我留下遗憾,到最后还特意送上门来。” 当初在涪阳城军工厂里,龙大侠埋下的□□将她的后背全数炸毁,留下无数狰狞可怖的疤痕。 龙大侠死死咬着牙关,忍受着一波强过一波的剧痛,断断续续道:“我无话,可说……给我个,痛快……” “那怎么行?”焦姣然笑道,“我才不会过去给你出手的机会呢。就等这左门主留下的□□慢慢立功好啦。” 她看了一眼天色,歪头道:“我不过是败北逃走,反正武林盟已经赢了,你又何必这么拼命,搭上自己一条性命?” 龙大侠冷冷道:“为了,苍生。” “……” 焦姣然道:“牛逼啊,世上还真有你这种人。” “……” 焦姣然又笑道:“可惜,即使你今日成功抓住我了也没用。这个世界早已无药可救啦。” 【缘起·十一】 前段时间,拓荒组里出了一件事。 一个穿越者突然死去,又突然死而复生,醒来时竟然二话不说开始杀人。 众人将他制服,研究之下才发现,原本的穿越灵魂不知所踪,同一具身体再次易主了。 新来的灵魂并不来自于他们熟悉的那个故乡,而是第三个世界。 奇点开始在第三个时空活跃了。 这群对奇点已经颇有研究的核心人员聚在一起推算一番,得到了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新结论。 【缘灭·二十四】 “以前,我们只知道从老家穿来大凉的人,从未发现从大凉穿去老家的人。”焦姣然道,“因此我们只研究过穿越通道的入口,却对出口一无所知。” “……” 她对龙大侠露出一个恶意的笑容:“现在我们终于知道出口在哪里了。所谓的‘出口’,就是一批本身体质就容易被穿的躯壳。这些躯壳当初一息未断时被我们夺舍,未来就有可能被别人再度夺舍。” “……”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所有穿越者,从此以后随时都有可能再次被穿,或许在睡梦中就被别的魂魄挤下了地狱。也正是因此,我们才急着走呢。” 龙大侠挣扎道:“走,去哪里?” 焦姣然耸耸肩道:“去拓别的荒。” “……” “我们也不知道这一次会穿去什么地方,也许是回到老家,也许是去像你们一样落后的文明,当然也有可能去一个随时被杀的世界。不过,留下只是等死,走了还有希望。” “……” 焦姣然微笑道:“即使你成功抓走我,我也招供不出什么呢。你们想封锁奇点?以凡人的力量根本封锁不了,只能听之任之。你们想知道奇点运行的规律?我不会说的。说到底,你们发现高楼上的这一个闪烁点,也就足够了罢?” 龙大侠道:“为何?” 焦姣然道:“等你那些穿越者朋友知道了自己留在此地迟早会被夺舍,又知道了登上这高楼上便可离开,你猜他们会如何选择?你猜这个天下,还有谁来救?” …… 龙大侠没有说话。 他没有来得及说话。 因为午后多云的天际传来了古怪的隆隆声。 那声响不似他们已知的任何活物,也没有机关器械能发出如此声音。 众人不禁都忌惮地循声望去,只见遥远的空中出现了一只黑点,越来越大,终于现出了飞鸟的形状。 ——庞大如船的飞鸟! 【缘灭·二十五】 武林盟的木鸢终于来了。 巨大的阴影扫过京城的街巷,遮天蔽日,隆隆声逐渐分解成了嘈杂叠加的机括咔哒声,如同一千种乐器同时奏响,毫无章法地折磨着耳膜。 饱受战火摧残的京城百姓瑟缩在家中,无数双眼睛透过门窗,默默仰望着那天降之物逼近高楼。 对他们来说,这些穿越者无论搞出什么东西都已经不奇怪了。 但拓荒组却不这样想! 一群穿越者目瞪口呆地盯着那短短几日内凭空折腾出的庞然大物,地面上早早布置好的枪炮一通乱射,却只有大炮射程够远,“轰轰”几发,只蹭断了那木鸢的左翼。 然而,那木鸢竟出乎意料地脆弱,刚中一炮就歪斜了方向,轻飘飘地坠落下来,正朝着楼顶的平台! 楼顶众人尖叫连声,所有人四散趴倒,死士们扑向焦姣然,将她护在身下。 一声巨响,木鸢撞上了高台。 【缘灭·二十六】 木鸢砸死了首当其冲的两个守卫。相对于体积而言,它轻得不可思议,刚落下就乱七八糟地自行解体了。 余下众人从废墟中呛咳着爬起,定睛一看,不过是一堆削得极其轻薄的木头,上头空无一人,连□□都没装上一星半点,仿佛再加一点点重量就飞不起来了似的。 “……所以弄这东西是啥意思?”有人忍不住问。 他很快就明白了。 这一通闹剧般的喧嚣,掩盖了最为致命的动静。 从他们的脚底传来一阵闷响,高台竟然开始下沉! 地面上的枪炮手们齐齐惊呼,从他们的角度看去,只见高楼如同被拦腰折断,从加盖的地方断成了两截。 “怎么可能?”焦姣然揪住龙大侠厉声问,“你们暗度了什么陈仓?” 龙大侠一言不发。 因为他也正懵着。 地上的人却惊骇欲绝。高楼不断坍塌,从那断裂的地方竟然冒出了一条巨蛇似的怪物,浑身覆盖着色彩浓艳而诡异的甲片,头部更是奇丑无比地皱成一团。 那怪物还在不断蠕动着,“咔嚓咔嚓”吞食着更多连接处的木头…… 【缘起·十二】 楼主转头望着床上的左云起,恍惚道:“没有。没卖掉。我一直收着。” 他回房去翻出那一小块奈何香,对着它苦思冥想。左云起想告诉自己什么呢?这种时候,奈何香能派上什么用场? 吃了它吗?左云起说过这点剂量太少了,何况自己本就没有功力,再怎么变强都是枉然。 烧了它吗?那更没有意义了。 所有可能性被一个接一个地划去,最后只剩下…… 楼主缓缓捏碎那块奈何香,打开装糜蛇的匣子,丢了一点粉末进去,注视着虫子的变化。 片刻后他高呼道:“来人!” 【缘灭·二十七】 如同最初计划的那样,武林盟挖到了高楼的地基处。他们喂糜蛇吃下所有奈何香,然后任它啃食巨柱。 巨大的糜蛇啃食得飞快,发出的动静也不小。于是那徒有其表的飞鸢也被派了出来,转移拓荒组的注意力,争取更多时间。 待糜蛇终于钻空了支柱,高楼也随之坍塌。 此时的楼中一片鬼哭狼嚎,来不及下楼的人们纷纷遭受无妄之灾,不是坠楼而亡,就是被活活砸死,更有绝望的人从窗口跳了出去,摔死在枪炮手眼前。 楼顶的高台也裂开了,运气不好站在边缘的守卫,未及呼救便没了踪影。 焦姣然却还摇摇欲坠地站着,甚至有兴致对龙大侠咧嘴笑了笑。 龙大侠听见她道:“你以为我建了这么高的楼,奇点就一定有这么高?” …… 焦姣然助跑几步,双臂直直地张开,像一只飞蛾追寻着看不见的鬼火。 “站住——!”龙大侠大喝道。 焦姣然从他面前奔过,他被五花大绑,却凭着不知从何而来的力气拧身跃起,张口咬住了她的衣角。 然而还是太晚了,她已经快活地纵身一跃,带着他一道坠落下去。 【无药】五 【缘灭·二十八】 冷风呼啸。 所有风景飞速地窜离视野。 龙大侠一身功力无从施展,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焦姣然伸直胳膊,连手指都绷直了,拼命去够半空中的某一处…… 他突然意识到那里有什么,却已经无法阻拦。 那一瞬比一甲子更漫长。焦姣然的双眼突然睁大,龙大侠清晰地看见她露出了一个兴奋的微笑,如同夙愿成真,又像踏上了新的征途。 而后一切戛然而止。她就这样在半空中断气了,只剩被抽走魂魄的躯壳飘飘下落。 而他却不由自主地坠向她刚刚经过的地方! 难道他也要跟着穿走么? 龙大侠什么也来不及想。 龙大侠的最后一个念头是——自己搞不好其实不是主角。 身上一阵剧痛。 一切都结束了。 【缘灭·二十九】 …… 等等。 剧痛? 范爱国的声音如在耳侧:“如果那就是死,那也过于快乐了……” 难不成是自己的死法不对? 龙大侠睁眼一看,身上插着一根箭。 这根箭成功地射偏了他的下坠方向,让他避开了焦姣然的轨迹。 然后一双手臂接住了他。 那双手臂“喀嘣”骨折了。 眼前映入一张痛到狰狞的脸,眉目是陌生的,口中传出的声音却很熟悉,忍痛之余透出一丝莫名的嘚瑟:“龙大侠,没想到我这个低配版,也能有救你的一天啊。” …… 龙大侠郑重道:“谢公子,救命之恩没齿难忘。” 谢凉将他放在地上,伤臂再也支撑不住,痛得几乎站不住。龙大侠这才看清他一身枪炮手打扮,竟也是混进了拓荒组。 此时真正的拓荒组成员乱做一团,四处躲避着落下来的石块与尸体。武林盟安排在周围的探子们趁乱打马而来,捞起两人绝尘而去。 【再起·一】 小太子的登基大典如期举行。 新封的护国将军林开作风仗义,跟他打拼到如今的武林盟弟兄都封了高官,若有不想当官的,便赐了丰厚田产放归江湖。 楼主梦想中的躺在金山银山上数钱的日子终于来了。 可他却没了数钱的心情。 左云起昏迷了整整一个月,终于醒了过来。楼主倒宁愿他再多睡一阵,便不用听见陶钟池的诊断。 “能解的毒,我都已经解了。”陶钟池道,“但有些毒物是左道独门秘制,我也实在无能为力。左公子今后体质会大不如前,而且……” 武功全废,终身无法修行。 即使是普通的江湖人,也难以承受如此噩耗。 更何况,楼主太了解左云起的性子了。 不能练功,那么若想自保,他便只剩……用毒。 【再起·二】 出乎楼主意料,左云起苍白着脸听完诊断,只说了一个字:“哦。” 楼主坐在床头,静静等待着他消化这个消息,没想到左云起紧跟着又问:“焦姣然招供了么?” 楼主怔了怔,再看左云起,只觉得这少年仿佛一夕间长大,陌生了许多。 楼主缓缓道:“焦姣然逃了。不过龙大侠带回了她临走前说的话。” 一群人聚在左云起床边,听龙大侠又说了一遍。 已经被穿越的身躯,有更大的可能被再次夺舍。 左云起缓慢地眨着眼,渐渐意识到自己听到了什么。 楼主、李克、范爱国……也许一觉醒来,这些躯壳里头,就不再是自己认识的人了。 龙大侠抱胸道:“林盟……将军已经说了,是走只留都由你们决定。想去找先前那个奇点,效法焦姣然穿走,他不会拦着。若想留下来,跟拓荒组那几个留下来的穿越者一起研究解决之道,他也鼎力支持。” 说是解决之道,其实毫无头绪。封锁穿越通道,听上去就不像是有生之年能办成的事情。 房中除了左云起之外,都已经就自己的命运思考了一个月。 【再起·三】 沉默片刻,龙大侠首先道:“总之我要归隐了。小钱还等着我带他去游山玩水。以后你们有什么要帮忙的,就写信给我。尤其是谢公子,在下终身供你差遣。” 谢凉笑道:“龙大侠太客气了,以前你不也救过我一命?他日相逢,共饮一杯便是。” 范爱国也似乎有过一番深思熟虑,此时开口道:“我留下来。穿与被穿,那都是老天决定的事,犯不着患得患失。这儿挺好的,我还想多写几本畅销书。” 谢凉道:“那敢情好,书到哪里都可以写,不如你跟我回潇湘山庄去小住一阵?” 范爱国愉快地应了。 楼主神情松快道:“我也留下,懒得折腾。” 左云起深深看了他一眼。 余下的便只剩李克。 李克微笑道:“我也不走。” 众人都有些不忍,但因为立场问题,也不便开口宽解。李克倒是一脸看得很开的表情:“豫王不是个好人,但他对我却是很好的。若他还能回来,这世上也只有我收留他。若是不能……”他隔着衣衫摸了摸怀中那把匕首,“我就四处走走,带他看看山川大海。” 【再起·四】 各自启程的日子逐渐临近,众人聚在一起,吃了很多顿饭,喝了很多坛酒。 一日酒后,林大将军捂着脑袋钻进了尚药局,道:“御医,我头疼。” 新晋御医陶钟池正当班,赶忙迎上前道:“可是受了风寒?” 林开道:“不知道。倒是喝了不少酒。” “……” 陶御医疑惑道:“林将军府上没有解酒汤?” 林开捂头道:“不知道。烦请陶大人给我熬一碗罢。” 陶钟池便放下手头的活计,挑了些药材给他煮汤。 林开拖着腮看她忙活,半晌突然醉醺醺地道:“陶大人。” “嗯?” “陶大人想不想换个御医之外的身份?” 陶钟池温柔地配合道:“比如呢?” “比如将军夫人?”林开理了理发型。 “……” 陶钟池道:“当御医挺好的。” “……” “哦。好的。好的。”林开捂着脑袋起身告辞。 陶钟池又道:“别的身份,以前没想过。” “……那以后?” “以后,倒是可以抽空想一想。” 【再起·五】 “我想了很久。”左云起道,“你要不要再考虑一下去留的问题?” 楼主道:“怎么?” 已是春末夏初,左云起在楼主的新府邸养伤终于告一段落,却仍穿得厚实。两人坐在庭中赏景,风景却不太喜庆,开败的浅白花瓣零星地坠落。 左云起低头道:“留下来很危险。” 楼主道:“这我知道。” 左云起道:“我或许没法保护你了。” “……嗯?” “以前,你不是说过,等我变强大保护你么。” 楼主愣了许久,险些失笑,又生怕伤了少年的心,慌忙忍住了:“傻孩子,那不过是说笑……” “我是认真的。”左云起道。 楼主便不再说话了。 左云起给自己倒了杯酒,杯中酒液映出他瘦削的脸庞,又被涟漪揉皱:“我要去继承旁门了。” 楼主惊讶道:“为什么?” “本来令牌就在我手上。与其放任他们四处作恶,不如由我管制。” 楼主犹豫着道:“想让他们服从管制,会很艰难。” 岂止艰难,简直有性命之虞! “嗯。但也能慢慢地,变强大。”左云起平静道,“我不甘心做一个负累。我还有很多心愿没有达成。” 楼主看着左云起。 左云起也看着楼主。 【再起·六】 楼主冷静下来仔细一想,如今天下初定,朝堂和江湖哪边水深还真不好说。强行将左云起留在身边,看似护着他,说不定反而害了他。 楼主艰难道:“你若已经下定决心,就去做罢。倒是不用担心我,我混到这一步不容易,自然会努力混下去的。不过要记着……”他不太擅长说教,苦恼地斟酌着词句,“草木没有正邪之分,有分别的是人心。心存恶念,良药也能杀人。反过来,□□也能救世……” 左云起低低笑了一声,带着三分自嘲:“古往今来,有哪个用毒的成了大英雄?” 楼主顿了顿,道:“那你就当第一个。” 左云起没料到他会这么说,眼眶竟然有些发热,连忙举杯闷了一口。 两人相对沉默良久,左云起又小声问:“如果有一天,我还是变成了我爹呢?” “……” 楼主道:“那我亲手宰了你。” 左云起得了这句狠话,不知为何反而安心了,垂下目光点了点头。 一枚花瓣飘进楼主的酒杯,他抬头望了望天,又起风了。 楼主对着左云起举起杯子道:“他日,一定会重逢的。” 两人相视一笑。 【正文完】 【篾匠】一 【一】 篾匠无名无姓,人人只管他叫篾匠,我便也学着。 我趁爹娘不备翻墙出院,一气儿奔到篾匠家去。那屋子一年四季有竹气清凉,香得像是说书人讲的仙庭,以至于我一想到仙人,眼前就浮现出篾匠坐在纸窗边的身影。作为一个偏远小镇的手艺人,他实在美得不近常理。 篾匠不常说话,见我来了,就问一声:“又逃来了?” 他面无表情时我很有些憷他,撑出一张顽劣笑脸道:“好师傅,借我多躲一刻,那练武实在苦不堪言。” 篾匠不点头也不撵人,只作没看见。我便得以笑嘻嘻地拖过一张板凳,坐在一边托腮看着他劈出一条条薄而细的竹篾,而后用它们编筛子、织凉席。 我爹娘都是江湖中人,经营着一个殊无名声的小门派。据说在师祖那辈也曾风光一时,可惜人才凋敝,传到我爹这代只收了四个徒弟。此外偶尔也有乡邻慕名上门,跟着学些浅薄功夫。 我爹对此颇为耿耿于怀,时常对我耳提面命,要我潜心习武,重振门派。可我生来一身懒骨头,对那些调息认穴扎马步的苦练兴趣缺缺,每天活得十分辛苦。 相比起来,还是看篾匠干活有意思。他苍白的手指上下翻飞,长长的竹篾如灵蛇甩尾,在操控下不断穿梭来去。我曾细窥过,那双手心与指上都结着厚厚的、粗糙的茧,饱经操劳的样子。 我紧紧蹙着一双眉,他或许看着有趣,转过来问我:“你着恼什么?” 我道:“你的手,丑。” 其实我可惜的是他的脸,竟配了这样一双手,委实不搭。 他终于笑了出来。此时屋外传来我爹的怒吼,我惊跳起来想要翻窗溜走,却被冲进来的我爹一把揪住,提着后领拎起来揍了几下屁股。我爹斥了我两句,又朝篾匠赔礼道:“小儿给你添麻烦了。” 他笑道无妨,临了瞧我一眼,大约是想看我哭没哭。我冲他摆了个鬼脸,做口型道:“明天见。” 我家是篾匠的常客,每次都会请他做竹篮竹匾。说来篾匠当年第一次出现在镇里时,也是我爹娘救的他。 他那时是个少年,一身伤病落魄潦倒,几乎死在街上。我爹将他背回家里,我娘粗通医理,不眠不休地为他熬药,如此三日才将他从阎王手中抢回来。他苏醒之后忘了自己姓甚名谁,也不记得故乡在何方,更答不出为何流落至此。正好这儿的老篾匠年纪大了,将他收作了学徒帮忙干活。 篾匠只消数月就比老师傅干得更精细,条条竹篾如同比着尺子量过,编出的物事漂亮又结实,一时远近闻名。后来老师傅死了,他就成了镇上的篾匠。 邻里乡亲对他的来头少不了一番猜测。他的模样不像个手艺人,更不像武人,要说是书生却又多了几分难言的旷达之气。我爹娘也曾私下问过他是否还记得一星半点的往事,见他一径摇头,只得作罢。 只有一次,我死皮赖脸跟着他去五里外的竹林里看他伐竹子,真到了林中却又等得睡着了。醒来时我卧在落叶之上,凑入鼻端尽是草木清苦的香。我睁开眼睛,朦胧中依稀看见一个人手持竹枝,剪影翩若惊鸿。 其时日薄西山,像在他飞扬的衣发上披了一层雾气织就的金纱。他仿佛在舞剑,又仿佛只是单纯地随性而舞,衬着林叶翻飞,竟让我记不清是否身在梦中。 后来他不提,我便不敢问,生怕他再也不让我找他。 【二】 我爹娘武功平平,没能教出什么高手,徒弟们倒是个个随了他们的多管闲事。我七岁那年冬季,天降大雪,滴水成冰,师兄又从路上捡回一个奄奄一息的男人,一身浓重的血气腥得我躲在房外不肯进门。我爹粗粗一数,在他身上数出七八种刀剑之伤。 我娘劝道:“此人得罪了如此仇家,带回来怕会惹上麻烦。”我爹却道:“总不能见死不救,待他醒了,放他自去便是。” 没人想到那人是个卑劣盗贼。他在我家住了三日,我娘为他配的药还在炉上熬着,他已经卷了些碎银逃得无影无踪。 更没人想到,他被追杀是因为盗走了江湖上如日中天的八苦门的镇门秘籍。 又过了几日,我又翻墙溜去竹林,玩到时近晌午,怕爹娘找我吃饭,这才叼着根草叶往回赶。还未走到镇上,远远地忽然看见数道黑烟直直升起,像是有七八户人家同时起火,隐约又听见阵阵蹊跷的哭喊声。我想起我爹教我的遇上坏人的对策,连忙隐到树荫里,踮着脚步缓缓靠近过去。 八苦门倾巢而出追捕至此,失去了盗贼的踪迹,便认定有人窝藏,在镇中四处抓人逼问,遇到反抗就放火烧宅。有知情的乡邻为免杀身之祸,将他们引去了我家。 我瞧见我家院门时,它已经被踏碎了。 一群绛衣人从中奔出来,满地凌乱的血脚印。我爹娘的躯体像两只奇形怪状的人偶,四肢扭曲地倒伏在门口。一个绛衣人正将长刀从我师兄的肚子里抽出来,带出一条肠子,他嫌恶地在我师兄身上擦了擦。 一只苍白的手蓦地从身后捂住了我的嘴。我被人一把抱起,熟悉的竹香萦绕在口鼻之间。 他迅速朝后退去,我挣扎着想再看看爹娘,被他一记手刀劈在颈后,余下的事便不记得了。 我大病一场,再次清醒过来已是半月之后。八苦门撤走之前,将我家屋子连同那些尸体一并付之一炬。 整个冬天,我夜晚睡在篾匠床上,白天就跑到那片废墟,呵着手枯坐半日。有时在积雪中翻出半只瓷碗、一片布料,通通捧回篾匠家去屯着。他对此不置一词,权作不见。 春暖花开之际,被烧毁住房的乡邻纷纷开始重修屋院。我听见他们砌砖垒墙的动静,心里着实嫉妒。 有一日,镇上四五个乡邻来叩门。我躲在里屋,听见一个老者劝道:“那孩子已经克死了全家,恐怕不祥,又惹了那群魔头,留下来难保不招至更多祸患……” 篾匠没有言语,隔了一会,那老者又说:“大家不是不讲理的人,虽说你也是外来客,但只要送走那孩子,自然可以继续在镇里住下去。” 第二天日出时我已经身在摇摇晃晃的驴车上,扶着篾匠为数不多的家当。篾匠背对着我手挽缰绳,我哭累了,就从红肿的眼皮里盯着他消瘦挺拔的背影,一直看到心中安定,昏睡过去。再醒来时,他仍用同样的姿势驾着车,仿佛不曾移动分毫。就这般赶了几天的路,道旁草长莺飞,春山如笑。 【三】 篾匠带着我在一处更偏远的村落住了下来,顺理成章将我收作了学徒。事后想来,人间的事总像冥冥中谱定了因果循环,从不出半分差错。 我已经是懂得好歹的年纪,知道他对我有大恩。我帮他劈柴烧火扫地做饭,他需要的竹篾我也很快就剖得顺手。篾匠一向不爱说话,有时我梦见旧事吓醒,满身冷汗,只觉得房屋中静得怕人。悄悄朝他那半边床挪去,黑暗中感觉到他翻过身来,布满茧子的温热手掌在我背上轻拍几下。我却又觉得羞耻,咬牙缩回了原处。 他一个年轻男子孤身带我隐居在此,村里的住户明里暗里打探过不少。有几个大孩子结伴围着我,笑着叫我没娘的野种,还说他没用。我似懂非懂,回头独自寻到领头那个大孩子的家,在外头埋伏了半日,待他出门打水时趁其不备,扬起竹枝就是一通猛抽。 那大孩子嘶吼着想扑上来反击,却被我劈头盖脸抽得毫无招架之力,惨嚎声传出了半里地。到他家大人赶来撵走我时,他已经被我抽晕了过去。 回到屋里,篾匠从床下翻出我囤着的那堆破烂,高举起半只瓷碗就要往地上掼。我号哭着求他,篾匠冷笑道:“你爹娘就想见你这点出息?” 我的反骨又叫嚣了,狠狠道:“像你这样编竹子才没出息!打不死坏人,一辈子只能任人欺负!” 篾匠不怒反笑,放下瓷碗,罚我禁足一个月。他变得比我爹当年更凶,每日除了让我帮工,还逼着我背书习字,要我将来过乡试考秀才。我念书无比惫懒,却热衷于同那群大孩子寻衅打架。我还记得爹娘当年教的一招半式,下手又极狠,竟将他们一个个揍服气了。 但是这还远远不够,我要揍死的是比他们厉害百倍的人。 我身上偶尔挂彩,瞒不过篾匠的眼睛。他罚我不得吃饭,我便饿着肚子坐在床上调息。当初未曾好好学,如今有心苦练也不得法门。 篾匠道:“你是想去报仇么?”我反问道:“难道不该?” 他道:“我不让。” 我怒道:“你凭什么阻拦?”他也不生气,平静道:“你爹娘于我有救命之恩,我为他们养大你,不会让你白白送命。” 我道:“你若真想报恩,就该助我报此大仇!”我满心激愤,他无动于衷:“我办不到,你也办不到。” 我错看了他。那日后我仔细瞧他,发觉他也并不像记忆中那般颀长挺拔,或许是我长高了的缘故。他穿着粗布衣裳,干着枯燥活计,愈发显得与那些鄙陋的村民一般无二。他不如我爹娘。 可他模样毕竟生得那样好,又有一技傍身。几年下来,左近的村里都有人前来说媒,甚至有姑娘家中不在意多我一个累赘。 篾匠始终未娶,我曾问过他为何不成亲,他只是道:“现在这般挺好,多一个人嫌烦。” 我道:“夫妻哪有烦的。”我绞尽脑汁回忆道,“她可以与你举案齐眉,陪你说话,为你添衣……”他道:“这些事不都有你在做么。” 我又回忆半晌道:“她还可以和你同床共枕。” 他道:“那也有你。” 我驳不倒他,却又总觉得不对劲。我越来越大,也听那些大孩子含糊提过,男女同床是要抱在一起的,还要亲嘴儿,干些脏事。我想不出个究竟,却鬼使神差梦见他与面目模糊的女人搂在一起,不知所谓地拿嘴互相啃咬着。就这般懵懵懂懂,浑浑噩噩,尿湿了一滩。 那日清晨我偷偷溜下床,篾匠没说什么。几日后他便搭出一张新床,我们从此分房而睡。 【篾匠】二 【四】 我个头窜高得很快,到十三四岁时已经过了他的肩头。这些年我行事老实,他当我放下了复仇的心思,见到我反复练着记忆中仅存的粗浅功法时也只当强身健体,偶尔还会点我一招半式。我只觉得那几招出奇地妙,却又说不出妙在哪里。问他何从知晓,他只说是我爹娘当初传授的。 村子十里外有一小城,我每月跟着篾匠去赶集市,提着几个竹筐菜箩卖了,再买些食材用具。那一日我正扯着嗓子吆喝,猛然看见人群中闪过了两件似曾相识的绛衣。 我一股滚烫的血气直顶上脑际,顶得眼前一片猩红。我控制不住手脚,抄起腰间的蔑刀就一头扎进人群狂奔而去,追到那两人身后,对着其中一人当头砍下。 那人却突然一转身避过了我的刀刃,同时一剑出鞘向我刺来。我阵脚大乱踉跄后退,他的同伴已然一掌袭来,恰恰封住了我的退路。我乍逢强敌,早将章法丢到了九霄云外,全凭着一腔恨意,迎着剑锋冲上去,腹中一凉,手中刀刃却蛮横地砍下他握剑的半条血臂,断骨连皮地挂落下来。 那两人似也被我的狂态震慑,断臂的骤然后撤,另一人却掌风如刀,刹那间拍向我天灵盖。 身后忽然有人一脚踹向我膝弯,我猝不及防,下盘不稳,登时跪倒下去,堪堪避过前头那一掌。 我倒下时,眼前掠过了篾匠的衣角。 这已经是他第二次从身后救我。 电光火石之间,他顺手拔出刺入我腹中的长剑,手腕一翻,那出掌之人一招使老来不及收回,竟生生朝剑尖上拍去,登时惨嚎一声血流如注。我躺在地上痛得几欲晕厥,恍惚间看见篾匠持剑而立,并不出招,森寒的眼神却如地狱阎罗。 那两人就此败走,篾匠这才拖起我甩到背上,去寻医馆敷药包扎。而后又不敢久留,背着我往家赶去。 那十里地,他走到后来已是气喘吁吁、摇摇欲坠。我痛得神智不清,好半天才恍然惊觉,他身上竟是不存丝毫内力的。 我哑声问他:“你……你没事吧?”他闭口不答,撑着一口气将我带回家放到床上,猛然间一掌掴得我眼冒金星。 他冷声道:“我救下的命,谁给你的胆子随意丢掉?” 我吐出一口血沫道:“那些人杀了我爹娘……”他道:“所以如何?你再去与他们同归于尽?”我道:“那有什么打紧?杀人偿命天经地义,他们如此,我也如此!你那么能打,为何不教教我,让我多带走几个恶人?” 篾匠冷笑道:“你还真是天生的江湖人。” 我伤得很重,到后半夜发起了高热。我浑身如坠冰窟,迷糊中有人抱我起身,往喉中灌下苦涩的药汁。我嘴中说着胡话,一会儿喊打喊杀,一会儿央着他借我多躲一刻,怕我爹找来揪我耳朵。我不停咕哝着求他:“你别丢下我,不要走——” 我不记得他是如何回答了。 【五】 待我伤势恢复到能够坐起身时,篾匠只要出门,就用布条绑了我的双手双脚,将我反锁在屋中。 我有一个优点,从不在明面上反抗他。那些天里,我安安静静地养伤,无事可做时就在脑中回想爹娘与篾匠教我的一招一式,又翻来覆去琢磨当日那两个人使的招数,最后得出一个绝望的结论:我已年满十四,错过了习武的好年岁。即使从今日得遇良师奋起直追,此生也无望打败他们。 我愈加不着急了。村里的娃娃撕开窗户纸朝里张望时,我正被绑在床上哼着歌。娃娃嬉皮笑脸道:“听说你偷人东西被关起来了?”他是当初我用竹条抽的那家伙生的儿子,脑子呆呆的不太好使,性格倒是顽劣,在地里滚了一脸脏泥。 我也笑道:“真是瞎话,我明明在干一件大事。” 娃娃奇道:“什么大事?”我道:“我呀,在寻一把剪子。只有世上最快的剪子,才能弄断我手上的这布条。可是到今天已经有几百人来试过了,谁也剪不开。” 娃娃歪头道:“我家倒是有一把剪子,可我爹娘不让我碰。”我笑道:“你去偷偷拿来,从窗户丢进来,我一试便知。” 半个时辰后,我带了一点盘缠与一把匕首,翻窗出去离开了村子。 我一路跟人打听八苦门的方向,夜里就学乞儿寻个挡风的地方和衣而睡。磨穿了两双鞋,总算入了他们一个分部的地界。 我在城里寻了处最热闹的茶馆,混了个洗碗倒泔水的活计,同时竖起耳朵探听八苦门的消息。他们在此地已长成一方霸主,便连父母官也要让上三分,门中喽啰来茶馆听曲儿都敢作威作福。 一个人若是奔着送命去做一件事,多半总是能做成的。我摆出一副伶俐嘴脸,干活也比谁都麻利勤快。待我被提去大堂当伙计时,距我离家已经整整一载。梦见篾匠不过六七回。 头几回他总在厉声训斥我,到后来他不言不语,只漠然瞧我几眼,便背过身走远了。我在梦中追他,追进一片混沌暗夜里,怎么也找不见他的影子。最后筋疲力竭地醒来,门外的梆子声沉沉地敲落在街巷。 我一点也不怕死,我只是怕他,怕他还在等我回家。 【六】 这段时日我费尽心思摸清了八苦门的底细,所以那癞脸汉子被一群绛衣人前簇后拥地迎入厢房时,我一眼便认出他是个排得上号的头目。 我转去厨房端了菜,从袖中抖出一包耗子药全数倒进汤里,贴心地搅了搅,陪着笑脸摆到了他面前。 半柱香后,里面终于一阵嘈杂,传出了一声濒死的嘶吼,真叫人听得畅快。便闻“喀拉”一声巨响,厢房的木墙被人踹破一个大窟窿。大堂里登时乱作一团。一群绛衣人按剑冲出厢房,目光在人群中四下搜寻,最后落在了我脸上,霎时间纷纷冲来。 我拔腿就逃,却哪里来得及?那些人连声呼喝,最当先二人的剑锋已直追到我背后,寒气迫人肌骨。我不得不回身招架,眼见双剑削来,鬼使神差地矮身欺近他俩之间,并指在一人臂上轻飘飘一点,竟教他的剑锋半途转向,荡向了自己的同伴。趁他们方寸一乱,我顺手抄起那桌上的茶盏骨碟,边后退边朝追兵一气儿乱砸。 堪堪退至门口,忽有一只手揪着后领提起我,带着我一个纵跃,双双落在了马背上。他双腿一夹马腹,带着我朝城外冲去。 我在颠簸中惊喜地扭头去看,却没看见记忆中的面容。身后之人揭下一张□□,露出细眉长髯的脸,是个中年人。 他一路骑行到郊外,方才与我跳下马,笑道:“少年郎,你那招着实厉害,不知师承何处啊?” 我一愣,仔细一回想,依稀记得那招是篾匠教我的。我警戒道:“无门无派,我自己想出来的。”不想他却大为夸赞起来:“那你可是奇才啊,方才那招倒颇有多年前一位高人的□□。” 我心中一动,问道:“什么高人?” 他反问:“你可听说过顾九?” 我不曾听说。江湖上的侠士,我只知道我爹娘。 他又问:“你什么都不知道,又怎会想到毒杀八苦门的人?”我将身世与他说了,他大为感慨,叹道:“八苦门凶恶猖狂,你杀了方才那头目,只怕他们不会善罢甘休。你若想报仇,倒不妨投入我旁门之下,随我去苍竺山修习。” 我当即朝他跪下唤道:“师父。” 我求他让我先回家向亲人拜别,顺带拿些行李。他却说眼下八苦门必然在四处追杀我,还是早些动身最为安全。 去苍竺山足有半月车程。我师父是旁门掌门的师弟,此番原本是来此访友,末了却捡了一个弟子回去。我既然入了他门下,便开始日夜习武。以我的年龄根基,实在已经练不成什么气象。好在旁门最出名的也并非武功,而是制毒。 一包耗子药就能杀死一个头目,待我炼出顶尖的剧毒,是否能灭了仇家满门?我潜心学着采药认毒,心中燃着一簇血色的暗火,还有几个相较而言十分光明的信念。 我想让篾匠刮目相看。 我想让他知道,我在他所不屑的江湖里闯出了一片天地。 我最想做的,是将他拖出那片穷乡僻壤,拖进这个花花世界。 等师父终于放我回家一趟,已经又过去了半年。我背了一包袱温补养生的药材,却近乡情怯,在村口磨蹭许久才走向那熟悉的陋室。 他还坐在常待的窗边,低头削着篾条。听见脚步声,他缓缓抬起头来望向我。我突然心中大恸,双膝一软跪在了他身前。 他瘦了许多,人也显得憔悴,平静地打量着我身上的新衣和腰间悬的佩剑。我道:“我入了旁门。”他沉默半晌,缓缓道:“你很好。” 他站起身,踱去厨房生火做饭。我跪了片刻,自己爬起来去帮他淘米洗菜。他做了两人的份,我如从前般摆好两副碗筷,与他一道坐在桌边吃了起来。 屋外蝉声阵阵。 我酝酿了许久,方才开口说道:“你忘了自己名姓,我为你查到了。你是……”他打断道:“我知道。” 我万分诧异道:“你失忆是装的?那你……为何不回去?”这半年在旁门,我打听出了太多顾九的传说。想他少年成名、仗剑江湖未尝败绩,该是何等潇洒快意的光景! 他笑了一声。我最看不得他这种笑,仿佛我在他面前永远是无知的幼童。他道:“你既然查过,也该知道顾九早已死了。他为奸人嫁祸,被数名昔日友人围攻,最后亲手将好友斩于剑下,自废一身功力离开了。” 我着急道:“如今你污名已经洗清,就算功力没了,声望却还在,多少人盼着你回去……你难道不想手刃那个嫁祸给你的人?” 他道:“不想。我造的杀业已经够多,不如砍竹子。” 我心道:你是个懦夫。 他将我带大,我却与他截然相反。我忽然明白他永远不会对我刮目相看,正如我永远不能理解他。 我卧房中的一切都还是原样,打扫得未染纤尘,被褥叠放在床脚。我看在眼中难免心酸,连忙错开了眼。事到如今,我不会为任何东西困住,无论是那日绑我的布条,还是其他牵绊。 我抖开被褥睡了一宿,次日清晨又将它叠了回去。我将带给他的东西搁放到桌上,要启程回苍竺山时,才发现包袱边添了一卷新编的竹席。 【篾匠】三 【七】 苍竺山上终年清凉,只在伏暑用得上几天竹席。我铺在床上,夜间闭上双目,神识就像浸入了幽暗的井水中,安然缓缓下沉。有时依稀错觉他还在身边。 我在旁门中过得不好。听说八苦门已经发展成了庞然大物,轻易无法撼动。更为可怕的是,我发现他们在江湖上的名声并不似师父说的那样不堪,甚至于武林大会都将他们请为了座上宾。 我想跟去武林大会,被几个师兄嘲笑道:“哪里轮得上你。” 我当初被师父半路带回,又没有根基,甫一出现便颇受排挤,吃饭时盛的菜都会被人夺去一份。师父原先称我为奇才,后来或许发现我不过尔尔,也就不再上心栽培。 他有意无意向我提过两次顾九,我装作懵懂无知,绝口不提篾匠的下落。这是我答应篾匠的事。 我也找他追问何时能助我报仇,被搪塞了几次,逐渐明白过来。 曾经在村里,我的拳头比谁都硬,靠蛮力站稳了脚跟。而如今我花费千百倍的努力,每日练武制毒,却依旧赢不过他们时,想法也渐渐变了。 与其跟人碰拳头,不如让那些拳头为我所用。我日复一日冷眼观察着他们的往来言行,一点点地学会了钻营人心。从夹缝求生,到拉帮结派,所有篾匠不曾教过我的,我都自学成才。 这偌大江湖中奇才必定是少数,绝大多数人的功力不过是一点一滴地积少成多。我若每年能追上他们一截,或许十年之后就能赶上他们,二十年后就能小有威名,再加上多结善缘,培养起自己的势力,谁说三十年后我不能当掌门呢? 人心变起来实在快得很,原本只悬着明晃晃的刀刃,如今多了不少沟壑,那刀刃反倒往深处藏了藏。 从此地归家来回数日,非急事不能告假。况且若想返家,师父总会多问一句,既然父母已殁,我探的是什么亲。我便不太回去,只为篾匠寄去过许多书信。 起初两年诉些心事,之后一年只谈琐事,最后诸事不提,只写二字:平安。 那么多封信,从未收到过回音。我也就作罢了,只是常捎些好药材给他,他若用不上还可以拿去卖钱。 我二十岁生辰,师父有言,文人在这日要行冠礼、请人取字,可我们不是文人,也不整那些虚的,不如祭过天地师祖之后喝一顿酒。有酒喝大家都是高兴的,席间热闹非常。我与人推杯换盏嘻嘻哈哈,心思不觉间飘得很远。若有人能为我取字,那也只该是篾匠。 我琢磨着等到除夕就告假,无论如何要见他一面。谁曾想这一面没能见成,因为我终于被带去参加了一次盛况空前的武林大会。 所有数得上号的名门正派全部集结在了一起,痛陈八苦门恶行。那群人这些年扩张地盘,四处抢占生意,行事嚣张不知收敛,结的梁子越来越大,总算触及了整个江湖的底线。 轮到旁门时,掌门将我往人前一推,痛心疾首道:“小徒双亲皆丧于八苦门之手,他时年不过七岁,眼睁睁瞧着那群暴徒一把火烧了家宅……”名门正派群情激奋,纷纷喊道要联合讨伐暴徒,伸张正义。 人群中,师父抚着长须在我肩上一拍道:“此番就看你表现。” 临去之前,我想修书一封给篾匠。许久未曾书写,真要提笔时,始觉胸无点墨,不知何从说起。我干巴巴地写道:“此行凶险,若能生还,必当返家。如若不能,当托梦见君。一别数年……” 写到此处抓耳挠腮,又翻遍找师父借来的藏书,末了抄下一句:“怀哉怀哉。”想来总该是思念之意。 我的信寄出之后,他捎来一包吃食。我不甘心地在其中翻找,没找到只言片字,倒从底下翻出一把短匕。 它就这般随随便便地躺在一堆点心里,任谁也猜不到它曾经的鼎鼎大名。 我听人说过,顾九当年有一把不离身的匕首,光华如水,削铁如泥,唤作春风词笔。 何逊而今渐老。 【八】 这一战累月经年,整个武林元气大伤。 我站在师兄弟之间,紧盯着眼前倒塌的大门。门内有火光熊熊燃烧,黑烟直冲天际。 这里并非那年杀害我爹娘的分部。正道联盟很给面子,派旁门来一道剿灭总部的残党。已到了最后关头,几个尚有高手坐镇的门派冲进去打前阵,我们便负责堵住偏门,以防有漏网之鱼。 有师弟拉着我欣慰道:“今日恶贼受死,师兄你可算能手刃仇人了。”我闭口不语,握紧了手中匕首。它伴我一路,我喂它一路杀人的血,它倒愈发光亮了。 火光中传出阵阵鬼哭狼嚎,不断有八苦门的人披发跣足逃将出来,身上的绛衣还燃着火。我们堵在门外,毫不讲求招式,切瓜砍菜一般地剿灭着余党。有几人还想负隅顽抗,被我和师兄弟们捅上一通淬了毒的乱剑,立时面色转黑,喉咙里发出濒死的咯咯声,四肢扭曲地倒在地上,像奇怪的人偶。 我杀红了眼,举着匕首就想往里面冲,被人拖住吼道:“里面太危险,你打不过!” 我只得转而去捅那些败兵残将,白进红出,带出一条抽搐的肠子。毒血溅到我的脸上,腥得我蹲到一边干呕起来。 我十数年未曾撼动分毫的八苦门,在这一夜被挫成了齑粉。 这厢各门各派踩在废墟上分了邪教赃物之后,我向师父告假,要回去祭祖。师父允了,又道:“你此番立了功,掌门都看在眼里。”我瞧不出他的心思,连忙赔笑道:“多亏师父坐镇指挥。” 师父在我肩上一拍,别有深意道:“那匕首不错。” …… 我抱了些戒心,绕远路回了一趟幼时与爹娘住的小镇。当年房子的旧址边上建起了一户新屋,我上前叩门询问当初那废墟被清理到了何处,屋主没好气道:“好不容易请人做法扫除的晦气,怎么又提?” 我赔了许多笑脸,他却也说不出所以然来,末了指了个方向:“许是那片林子里吧。”我便花钱找人在那片林中立了石碑,刻上我爹娘的名字,祭上了酒肉。 篾匠仍住在同一处村落,同一间房里。我坐在桌前环顾四周,早已找不回家的感觉,只觉得逼仄昏暗,一灯如豆,快要湮灭在尘埃里。 篾匠不复年轻,鬓边早早生出了白发,跟记忆中迥然不同。我从他的身躯里几乎看不见那仙人一般的影子。他操劳半生,双手也不好使了,每月能造出的物事越来越少。 我问他:“为何从不回信?” 他道:“我不识字。” 我张口结舌。我在他身边长大,活到今日,竟从未发现这一点。说来也不能怪我迟钝,他委实不像不识字的人。 我对他说起一件趣事:“那年我加冠,师父说文人都要取个字,我便盼着你为我取。后来得了你的匕首,我很喜欢,但还是想要个字……我没读过书,想来想去,就为自己取了一个,顾之。也算随了你的顾。” 篾匠道:“如今大仇报了?” 我道:“嗯。” 他道:“心愿了了?” 我低头道:“嗯。但我还不能回来。如今师父和掌门都很看重我,讲明了栽培之意。还有许多前辈于我有恩,尚未一一相报。还有,八苦门一役结识了不少后起之秀,正是培养势力的好时候……” 我这般嗫嚅着,他却笑道:“回来?你走的那天我就知道,你这辈子是回不来了,注定要死在江湖里。” …… 我忍不住又一次重提:“你跟我走吧。反正这里也不是你的故乡。苍竺山……风景挺好的,只是冬日稍微冷了点,夏日就舒服了。掌门若是知道你的身份,一定也愿意迎接你。我师父提起你似乎有些奇怪,但只要你来,我定会保护你……” 他一哂,有些嘲弄的意思:“不必如此,你没有对不起我。我将你养大已经仁至义尽,与你爹娘两不相欠。我来世上一趟,什么也不带走,什么也不留下。百年之后,无需立碑,你若能来将我埋进竹林,我承你的情。” 我为之疯魔的万丈红尘,他弃如敝履。我问道:“你何不索性出家?”他笑而不答。 我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将身上的碎银全摸出来给他,道:“你先收着,手不方便就少干些活。”他却摇头道:“拿回去吧,你每次给的银子我从未动过,全放在案上积灰。” 我醒来时,窗外氤氲着苍白的晨雾,篾匠已出门伐竹子去了。我披衣出房,桌上留了一碗面,已经快凉了,旁边是一卷新竹席。 我终究不甘心,转入他房中将碎银留到了榻上。目光一移,却见案上一角竟真的放着我这些年带回的钱,他言出必行地搁着积灰。 我又好气又好笑,再仔细察看,发现了我断断续续寄来的那些信,整齐叠放在一起,分明像是翻阅过无数回的样子。 如今想来,他不识字,多半也不会请人读,大约也就是看个形状。 我不知为何悲从中来,将它们小心放回了原处。 【篾匠】四 【九】 我拜入旁门的第三十载,师父病笃。临去之前两天,他曾将我唤到床前,问:“顾九安好么?” 我盯着他迟疑不语。师父笑道:“你道我当初为何收你为徒?”我道:“我记得,你觉得我招式像他。”师父却边笑边咳道:“我哪来那等眼力。顾九当年曾救我一命,你到八苦门地界后不久,我收到他一封信,要我对故人之子多加照拂。” 我半晌说不出话来。 他说他不识字。他对我从未有一句真话。 “他说他还活着,只是不愿再露面,还说你并不知晓他的身份。你确是个人才,但我将你收入门下、再三向掌门举荐、给你立功之机,是为了报他之恩。” 师父微嘲道:“顾九恐怕在那时就看出你最终会爬上掌门之位。论眼力,谁也不及他。” …… 是这样么?在篾匠心中,自那时起便已与我诀别么? 掌门在两年后驾鹤西归,我如愿接手了旁门。承蒙朋友们抬举,虽然功力依旧平平,走到江湖上也会被人称一声大侠。需知我爹一生仗义,到死都没被唤作过大侠。 总有朋友想为我牵条红线,说门亲事。他们说英雄当配美人,又说我老大不小也该有个人照顾。说来说去,话音里透着不解,就差直接问我为何不娶。我一一笑着搪塞过去,实在不行便答道:现在这样挺好,多一个人嫌烦。 他们笑我不解风情,少看了多少春花秋月人间恨事。 恨事我如何不解?连诗我都抄过,在信笺上一笔一划,生怕写错:怀哉怀哉,曷月予还归哉? 篾匠老了,衣裳挂在身上总显得空荡,布满茧子的十指关节僵硬,再也做不动活计。他不肯用我的钱,我时不时送去衣物用具,顺带塞钱给邻里乡亲,托他们帮着照看。 说来匪夷所思,我至今心中想起他时,眼前总还是那最年轻的样貌。以至于每每与他照面,总觉触目惊心。我不愿面对他耷拉下来的眉眼,就像不愿看清面目全非的自己。 篾匠开始断断续续地生病,人也有些糊涂了。有时一顿饭吃到一半,会忽然问我:“还不回家,不怕你爹来揍么?” 我放下碗筷,慢慢道:“我已经无家可回啦,求你收容片刻。” 可我却无法久留。旁门弟子有许多孤儿,都将苍竺山当成家。我既然坐了掌门之位,就得照看他们。 有一日我铺开他为我编的竹席,毕竟用了这么多年,有些地方已经被磨穿了,是我舍不得扔。那夜或许是因为睡在竹席上,又在梦中回到了那片竹林,窥见了一道翩若惊鸿的剪影。有人身披一层夕光肆意漫舞,宛若山神,远方竹涛声声,吟着一首天荒地老的歌谣。 他梦见过我么?是什么模样? 我最终没有问他。 这年入冬时篾匠病情忽然加重,水米不进,被我想尽法子灌药,昏迷了十日才见好转。我每日为他把脉,也情知是时候早做准备。只是心中终有不甘,总想再拖上一年半载。 篾匠很给面子,顽强地趟过了一次鬼门关,却一直昏昏沉沉未曾清醒。除夕将近,按照惯例,我必须回旁门去出席晚宴。但这很可能是与他共度的最后一个除夕,委实迈不出离开的步子。 我灵光一闪——何不带他去旁门?我劝说了一辈子都说不动他,临了也该由我一回。 我备了马车,收拾了行李,走到床边对着他道:“你要是不出声,我就当你应了。”篾匠面色青白,紧闭着眼毫无反应。我有些心虚,一边将他抱起,一边念念叨叨:“外面挺好的,你若是醒来,还能再看看湖光山色,方才不枉来世上一遭。” 我抱着他迈出家门,低头一看,他依旧闭着眼,枯瘦的面颊滚落下一行泪。 …… 除夕那日,村里喜气洋洋。我独自打扫了陋室,贴了春联,做了几样小菜,提着酒壶坐在他床边,自斟自饮到月上中天。 远处爆竹声响起时,我俯身凑到他耳边,想说句吉利话,又觉得此情此景实在可笑。他面上被烛火映出几丝血色,仿佛沾了些春节的福气。我忽地忆起小时候,曾经懵懂地臆想过与他亲嘴儿是什么滋味。 这般想着我伸手摸了摸他苍白的唇。干燥皲裂,磨得指尖发疼。村里各处爆竹声此起彼伏。我偏头想了想,道:“你肯定会生气吧?生气又如何,如今你也奈何不了我。” 我将唇贴了上去,磨蹭着,用唾液润湿它。我笑道:“你睁眼看看,像不像洞房花烛?” 【十】 篾匠当夜没被我气死,而且奇迹般地一直撑过了十五。我甚至有种错觉,他终会好转过来,睁开眼看看我,再轻声说两句责备的话。 我掌门之位尚未坐稳,此番迟迟不回旁门,据心腹报信,底下已有不少人蠢蠢欲动。我盯着密报在火炉里缓缓化为灰烬,只觉索然无味。但如果此时放弃,这一生又究竟为了什么? 收到一名得力部下被暗杀的消息时,我终于召了两个徒弟过来替我照看篾匠,披星戴月赶去旁门主持大局。 刚刚肃清叛党,徒弟用信鸽送来他弥留的消息。 两个徒弟惊慌失措,还想用内力为他吊着。哪知他心脉如风中残烛,根本护不住。我跑死了两匹马,赶回屋前时,门外围着几户乡邻,正等着我给他收尸。 我茫然地跳下马,慢慢走到他床前。他已经凉透了,苍白枯瘦的尸身像他伐了一辈子的竹子,脸上也似草木无悲无喜。 是因为我离开了么?还是他一直等到我不在才愿意断气? 徒弟许是怕我怪罪,跪在一边自觉地为他哭丧。我不耐烦地制止了,问道:“可曾留下什么话?”徒弟回忆一番,惶恐道:“他醒过一次,说了一句话,弟子努力听清了……” “什么?” “‘勿忘所托,归我于山阿。’” 我麻木地重复了一遍:“归我于山阿……”是他曾交代过的后事。 对于我,他却只字未留。 我如约将他入殓安葬去了竹林深处,为他守孝到七七。屋中杂物原就极少,我只带走了两把蔑刀,一把是他的,另一把是我少时用过的,已经生满了锈。 我在回程中绕去给爹娘扫了一回墓,坐在碑前醉了一次酒,将这些年的事一件件讲给他们听了。我讲那个被我用竹枝抽的大孩子,讲小村的蝉声,讲耗子药,讲梆子声,讲旁门,讲采药时遭猛兽追逐,讲师妹留在案上又被我归还的锦帕,讲山中萤火,讲夜半杀人,讲许许多多的幸事与憾事。 讲到最后我道:“您二老教我做个好人,我没能做到,这不怪他。您二老若是遇见他,好好照看他。” 我又回到了旁门做我的大侠。人上了年纪,只觉韶华易逝,譬如朝露,多少恩仇都被一个个故人带进了尘土。 唯有一件事,我心中始终耿耿于怀。我想不明白,他为何不留一句话给我。不知他年去了黄泉,能否找到他问个究竟。 他赠我的那张竹席,已经磨出了几个大洞。我舍不得丢掉,一日翻出他那把蔑刀,跑去最近一片竹林里伐了一段竹子,活动了一番老骨头,就地劈出篾条带回来,想找法子修补。刚拆开两层席子,眼角忽然瞧见那两层之间,篾条背面,似乎刻了什么东西。 我凑近一看,是浅浅几个小字:“顾之顾之,怀哉怀哉。” 恍然之间又回到茕茕年少,我发着高热,灌了满嘴苦涩的药味,迷迷糊糊地拽着他的胳膊道:“你别丢下我,不要走——” 他在我背上拍了拍:“好,我一直在。” 【篾匠·完】 【春风词笔】 【一】 春风词笔并不是一开始就□□风词笔。 不过它从一开始就是一把匕首。 早在大凉都城还是一片沼泽地、沧海还未变成桑田时,这把匕首就已经杀了数不清的人。 【二】 “远古”是个宽容的概念,这个时间段里发生任何事似乎都不足为奇。 饮血太多的匕首,不知不觉有了神识。 那个时候它还没名字。 它记事之后杀的第一个人临死前喊了一声:“我日,这玩意是妖物啊!” 匕首不知道妖物是什么,但听着还挺拉风的。 它叫自己小妖妖。 【三】 那会儿,宇宙洪荒一片混乱,部族之间不知连战了几百年。 匕首的主人换了一任又一任,无数只手执过它,将它送进无数温热的胸膛。 作为一只上古神兵,它亲身经历了太多后世变为神话的战役,知道了太多后人做梦也想不到的八卦。 比如说,因为斩杀敌方首领而被传为战神的某人,当时其实是绊了一跤,歪打正着把它刺进敌方背心的。 又比如,死因扑朔迷离、引来无数阴谋论的某皇帝,其实是吃坏了肚子活活脱水而死的。 知道这么多八卦,却不能开口分享,实在是很寂寞。 【四】 在又杀了不知几千几百人以后,匕首开发了一项新技能。 它发现自己的神识通向了一片黑暗广袤的虚空。那些被它杀戮的亡灵会自动被吞噬进来,囚禁在这一片虚空里。 普通的灵魂进来不久之后就会消散,而那些格外不甘的,会试图冲破出去,重返阳世。 它们让匕首在夜里发出浅浅的低鸣声,像龙吟一样低沉,却带着化不开的戾气和幽怨。 “噬魂凶器”的名号越传越响。匕首自己倒是挺开心的。现在有这些亡灵陪伴,日子再也不寂寞了。它在这片虚空之中,天天对他们讲八卦。 【五】 被一把杀了自己的匕首锁住,还天天对着耳朵扯上古八卦,到底是一种什么感受呢? 总之,这些魂灵的怨气越来越强烈,经常冲撞得匕首嗡鸣不止。 物转星移,世事总会变迁。对匕首来说,新的变迁是,它在又杀一人之后被一个老和尚捡了起来。 老和尚慈眉善目地掂了掂它,道:“铁石何辜,枉造这许多杀孽。此物不可再流传世间为患,就让老衲为亡灵超度罢。” 【六】 匕首从此被供在一间小破庙里,日复一日听老和尚诵经。 老和尚死了,老和尚的徒弟自觉接过此重任,世世代代无穷尽。 一百年过去了,两百年过去了。那些亡灵的怨气渐渐平复,一个接一个地湮灭无迹。 匕首没了陪伴,觉得自己仿佛也快要变回一个死物了。 一天,突然间大地震颤。历经数百年风雨的破庙在这场地震中直接塌了,压死了里面大大小小所有的和尚。 匕首跌落在废墟之中。 直到压着它的破庙变成了尘土,它躺在一片空旷的山谷,青草生长漫过它的身躯,风吹日晒,它慢慢地生锈了。 就在它觉得就此消失也挺好的时候,一只手捡起了它。 【七】 手的主人是一个意气风发、顾盼神飞的少年。 匕首在漫长的岁月中看着一代代美人化为白骨,无论看见怎样的脸都不稀奇了。 让它稀奇的是,自己躺着的地方早已经荒无人烟,竟然有人跋山涉水来这种地方冒险,仿佛还玩得很开心。 美少年屈指将它一弹,听着那低沉的嗡鸣微微一惊,笑道:“不得了,这玩意拿去磨磨,指不定是把神兵啊。” 他说着拿它随意比划了几招,锋芒破空,迅若流星。 少年孩子气地道:“匕首啊匕首,你被我捡到也算有缘,以后就跟我混吧。给它取个什么名字好呢?” 后一句问的却是他身旁的同伴。 同伴皱眉道:“嗯……火云邪神?” 【八】 少年道:“……听着挺厉害的,但这把匕首看起来已经很老了,应该配一个沧桑一点的名字,听起来就很有故事那种。” 同伴苦思冥想道:“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想到了,在我原来的那个世界,有人写过一句词。” 【九】 何逊而今渐老,都忘却、春风词笔。 小妖妖从此有了新名字。 它不是很喜欢这个名字,觉得还不如火云邪神。可它也没法开口反抗。 而且,“春风词笔”很快随着它的主人之名一道,传遍了天下。 后来它才知道,捡到自己的少年是当世武功第一的奇才。 他叫顾九。 【十】 男人道:“后来呢?” “后来我就成了顾九的随身匕首咯。” “他厉害么?” “打遍天下无敌手,长得又那样好看,人人都想跟他交朋友。不过那种日子也没过几年,他的几个朋友被人发现是从另一个世界穿越过来的怪物,顿时遭致围攻。” “那时就有穿越者了啊?” “有,零零散散不成气候。顾九自己锋芒太露,早已受人忌惮。他中了人家的离间计,跟朋友打了起来。他没法子,亲手杀了朋友,然后自废一身武功离开了,人人只当他死了……在我看来,他也跟死了差不多。” 男人道:“后来呢?” “后来他混进个小村子,隐姓埋名当了一辈子篾匠,还捡来个傻小子养大了。傻小子喜欢他,他也喜欢傻小子,可他比傻小子还傻,一辈子没表露心迹,只是把我扔进包袱送给人家,鬼知道他是啥意思。 “再后来,傻小子当了几十年旁门门主,死了。他要葬在旁门后山,没法跟顾九合葬,就把我带进了坟墓。 “再再后来,旁门的门主换成了一个叫左道的家伙。这家伙心眼比较坏,知道我是个厉害兵器,强行刨坟把我挖出来献宝……我就到了你手上。 “再再再后来呢,你就被我捅死啦。” 【十一】 春风词笔在黑暗广袤的虚空中满足地叹了口气:“好久没有聊过这么长的八卦了,痛快痛快。你这个听众很不错,我很欣赏。” 尽职尽责当着唯一听众的男人笑了笑。他眉目狭长,生着一张薄情寡义的美人脸。 春风词笔殷切嘱咐道:“你阳寿已尽,这个不甘之气可千万不要太早消散。消散了你就走了,你走了我又没法说八卦了。” “我不走。”男人轻声道。 【十二】 “我会一直在这里,陪着你的新主人。” 【大侠】一 【一】 没人不知道龙大侠。 徐总管道:“老爷,今早收到神剑门云女侠画像一张,亲笔的;知府住处遣人送来香囊一只,没署名;不知哪家妹子送来的鸡蛋一篮,说是答谢老爷先前仗义相助之恩。” 龙大侠道:“云女侠那边你修封回书,就跟她说我十分感动然而不行;知府小姐我去应付;那鸡蛋查查是哪家的,给人送回去。” 徐总管道:“知府小姐已有婚约,递香囊的恐怕是知府少爷。” 龙大侠道:“可恶!然而……。” 徐总管道:“老爷,昨日收到的八封情书尚未回复。” 【二】 没人不知道龙大侠。 说书先生道:“便见那龙大侠倏地几下纵跃,身形如电瞬息间连穿三条街,到得那惊马跟前,隔空这么一挥掌,一股浑厚绵长的内力充盈袖口,竟平地卷起一股劲风,把那骠骏大马横刮出八尺有余,趔趄跌倒了! “几名大汉连忙上前将马制住,龙大侠搀起那吓倒在地的老婆子道:‘老人家可有受伤?’老婆子颤声道:‘你,你可是传说中的龙大侠?’龙大侠负手道:‘我不过是一介无名小卒,老人家莫要放在心上。’ “左右街坊纷纷赞叹道:‘如此身手、如此风采,除了龙大侠更有何人?你说你不是龙大侠,那你是谁?’ “只见龙大侠微微一笑,道:‘敝姓雷。’” 茶馆众人抚掌道:“……好!” 说书先生摇头晃脑道:“这便是‘龙大侠套马’之典故。” 茶馆众人抚掌道:“……好!” 【三】 龙大侠祖上本不姓龙,而是姓丁。 龙大侠的祖爷爷早年行走江湖,一身轻功体迅飞凫、飘忽若神,人送外号“龙在天”,见面敬称他一声“龙大侠”。待到祖爷爷生了爷爷,爷爷生了爹爹,那龙大侠的称号不知怎地竟世袭下来,本名反而不为人知了。 龙大侠生性侠义,忧国忧民,日行一善,从地上扶起过的老婆子与从地痞手中解救过的良家少妇排起队来,可绕中原三圈。 如此人物,难免为盛名所累。龙大侠的马车驶到哪里,哪里就有少女抛花掷果;龙大侠的好人好事做到哪里,哪里就有新的歌谣被编出来传唱四方。前日他扮作寻常小厮走在街上,竟听见几个孩童边跑边唱道:“龙大侠,龙大侠,谁有麻烦谁找他……” 龙大侠心中不是滋味,自忖道:我本不愿留名,现在倒像是沽名钓誉。 龙大侠又自忖道:想来我面容如此英俊,身姿如此飘逸,不留名也是没用的,一出手就会被认出来。 这人生实在是寂寞如雪,俗世的功名真如浮云过眼。终于有一天,龙大侠在案上留书一封,消失在了江湖月色中! 那信笺上写道:“外出云游,寻找人生真谛,勿念。” 【四】 龙大侠筹谋已久,一上路便将自己易容成了灰头土脸的无名小卒之貌,晃荡出城门,随便挑了个方向朝前行去,走走停停,寻寻觅觅,想找个隐姓埋名地行侠仗义的机会。 他只想默默当个善良而又英俊的大侠,并不想被浮云影响了心境。 到天日落时分,龙大侠刚进了一所客栈准备歇脚,忽听见外头街上有女子的哭喊声。出去一看,只见几个地痞流氓正围着一少女动手动脚。有路人远远地唾骂几声,终是没人敢走近前来,显然是怕了这几个霸王。 龙大侠大喜!龙大侠道:“住手。” 地痞看见个不要命的异乡人竟敢来找事,立时捋起了袖子面露凶光。龙大侠举步上前,正迎着当先奔来的一人,足尖一挑一拨,只见地上一枚石子迅捷若流星般飞去,“扑”地击中了那人膝盖!那人抡起的拳头还没来得及砸下,惨叫一声便歪倒了下去。 余下几人面露惊疑之色,为首那人吆喝一声,几人齐齐朝龙大侠扑去。龙大侠原想发个全灭的大招,却又忽然想起应当低调行事,于是还是略微动了动拳脚。一时间只听“扑”“扑”“喀拉”“喀拉”数声闷响,那些地痞哭爹喊娘地倒在了地上。 那少女云鬓凌乱,瑟瑟发抖着行礼道:“多谢恩人相救。” 龙大侠很有些紧张。龙大侠虽然改了容貌,但这颀长的身材、这翩翩的风度,又岂是掩盖得了的?更何况如今与那少女四目相对,会不会被她从这深邃的双眼中看出端倪?龙大侠紧张得忘了开口,直勾勾地盯着她。 那少女突然脸色发白转身就跑!奔出许远才骂了声:“臭流氓。” “……” 【五】 龙大侠默默回身朝客栈走去,自语道:“好险好险,未被认出。” 客栈老板慌慌张张地迎了出来!龙大侠心下一凛,看来还是被识破了身份,忙道:“老板不必多礼,我只是一介——” 老板道:“真对不住啊客官,小店今日人满,客官还是另找住宿罢。” 龙大侠奇道:“这么一会儿工夫就人满了?” 客栈老板涨红着老脸作揖道:“求求客官放过小店一马,那些地痞晚些定要找你挑事报仇,小店青砖破瓦的实在承担不起啊。” “……” 【六】 龙大侠只得又朝下一个镇子赶去。此时日已西沉,龙大侠饥肠辘辘,不由得提气运起了轻功加快些脚程。刚赶了三里路,忽闻前头昏暗中传来了兵刃相交的金铁声。 龙大侠见多识广,凝神听了一会儿,已断定是有人劫镖。果然一靠近便见一群镖师护着几只木箱,正与一伙山贼缠斗,马匹已经被射死在一边。镖局与盗贼之间本自有一套规矩,旁人不便插手。但这群镖师护送的显然是重要东西,已知不敌,却还不愿弃镖逃命。而山贼仗着人多,竟摆出一副赶尽杀绝的架势。 龙大侠大喜!龙大侠纵身落到混战的众人跟前,故作惊惶道:“这这这怎么打起来了。” 大家正专注地打打杀杀,无暇去看这找死的蠢货是什么人。龙大侠惊慌失措地乱跑了几步,便直直朝着一名山贼冲去。那山贼吃了一惊,见这蠢货手无寸铁,索性提刀就砍。 眼见着即将被劈成两半,龙大侠忽然一矮身一提速,如鬼魅般倏地欺身而上,瞬息间就与那山贼脸贴上了脸! 龙大侠道:“哎呀绊了一跤。” 山贼大骇之下,挥出的刀却已收不回来,突地胸口犹如泰山相压,受了龙大侠华丽的一掌,一口老血溅出三尺,无声地倒下了。 龙大侠转头偷瞄一眼,大家仍在专注地打打杀杀。 【七】 原来龙大侠段位实在太高!出手实在太快!这几下兔起鹘落,对常人而言不过是几息之间,根本没人注意到这边的动静。 龙大侠闲着也是闲着,认准了那个发号施令的山贼头子,如法炮制地挨近他身前。那头子一双流星锤舞得虎虎生风,龙大侠躲闪之间看似笨拙,却不着痕迹地释放出一股极其强悍刚烈的真气,“轰”地震开了旁边一只箱子! 龙大侠又偷瞄了一眼。 然而他段位实在太高!出手实在太快!哪怕放慢了三倍速度也还是太快!众人只见那头子隔空挥了挥锤子,那箱子自己就裂开了。 山贼头子自己也懵了,心道:难道我我无意中修成了什么绝世神功? 他这般一走神,身周顿时空门大开,旁边两名镖师眼明手快,双双出剑,两柄长剑穿胸而过,霎时间结果了头子的性命!那伙山贼一见老大身亡,士气大减,没战两下便作鸟兽散,分头逃命去了。 镖局的人留在原地面面相觑,一人道:“此地不宜久留,还是早走为妙。”另一人道:“刚才刘兄弟和陈兄弟擒贼先擒王,好生勇猛。”又一人犯愁道:“这箱子都裂了,还得重新装货。” “……” 【八】 龙大侠咳嗽一声。 几名镖师这才注意到傻站在一边的家伙,挥手道:“快快逃罢,这么危险你凑的什么热闹。” “……” 龙大侠抱了抱拳,默默走了。 走出一段还听身后镖师嘀咕道:“他抱拳是几个意思?” “可能脑子有伤。” 【大侠】二 【九】 龙大侠渐渐又觉得人生寂寞如雪。 自从他隐藏身份遮掩面容,这一路上倒是未曾被人认出,未收到香囊锦帕,也未被编进新的歌谣。然而有时夜间行路,仰见月明星稀,又总觉得少了点儿什么。 龙大侠没找到人生的真谛,自然不愿回家。但他出门在外,家中诸事却还是要打点的。这一日他收到了徐总管转寄来的一封金光灿烂的请帖。 第七十七届武林大会即将召开,当今盟主林开特邀龙大侠作为决赛嘉宾出席。 龙大侠盯着“决赛嘉宾”四字看了半日,直接飞鸽传书给林开,曰:“林盟主拜启:你又搞什么幺蛾子?” 等了几日,林开回了信。 “龙大侠拜启:当今江湖高手林立,门派倾轧此消彼长。林某不才,愿借武林大会之改革,为江湖团结共荣与可持续发展尽绵薄之力,友谊第一,比赛第二,和平切磋,良性竞技。新人可崭露头角,高手可博取声望,互通有无,推动双赢。 “现特设海选赛、小组赛、淘汰赛与表演赛等环节,场地周围提供观众坐席,不同座次票价不等,所得收入将全部用于武林盟投资与开销。为增强专业性与可看性,特邀请各位武林泰斗担任现场嘉宾,对决赛进行点评,对选手给予点拨。 “当然,诸位在比赛期间的食宿交通用度一律由盟中报销,此外还有出场费奉上。出场费不限于真金白银,盟中所藏珍奇神兵、名药秘籍,皆可商榷。” …… 龙大侠这次盯着整封信看了两日。 “林盟主拜启:哦。” 【十】 龙大侠要当一个淡泊名利的人,自然不会想出那个风头。但考虑到可以会一会诸多友人,还可一见武林新秀,就答应了下来。 他仍旧作无名小卒打扮,独自溜达去了武林大会举办的山头。 接近山脚,道路上全是携着刀枪剑戟的江湖中人,有些找着就近住宿的客栈,有些正往山上行去。还有许多商贾、书生或是庄稼汉打扮的,人手一张盖了印的门票,也自探头探脑地凑热闹。 龙大侠走着走着,蓦地发现不远处有几个熟人,正要上前打招呼,陡然想起自己如今的模样,只得暂且作罢。然而终是有点不甘心,心想:旁人认不出也就罢了,难道连朋友都认不出我么?大家都只凭一张面皮认人,那这人活一世,岂非全供着一张面皮了? 正自消沉,忽听身旁有人激动道:“大侠。” 龙大侠虎躯一震! 龙大侠震惊地转过头,只见了路边摆了个小算命摊子,那算命先生正目光灼灼地盯着自己。 算命先生年纪很轻,眉清目秀,白净下巴上却留了一把煞有见识的细胡须。他一边捋着胡须一边高深莫测道:“这位大侠,近日可是运数不佳,有什么忧心之事?” 【十一】 钱真多自从武林大会召开便驻守在此地了。他在山脚搭了个摊子,只要看见有江湖中人路过,便先动情地喊一声“大侠”或“女侠”,把人喊停了再说。方才看见龙大侠耸拉着脑袋路过,于是又加上了一句“有什么忧心之事”。 这些人在这种时候能有什么忧心之事呢?不是担心打输了,就是已经打输了。 龙大侠自然不知道这算命的转的脑筋,他只知道自己已经很久很久没被人以“大侠”相称了,不禁神情动摇。 钱真多趁热打铁道:“小的见大侠面相有异,不似常人,容我为大侠看个相、占个卦,瞧一瞧前程吉凶如何?并不收钱,不收钱的。” 龙大侠根本不相信什么算命看相,放在平时自是理也不理,然而此时却心念一动。都说算命的最懂识人,他倒想试试此人能不能猜出自己的来头。 龙大侠一撩衣摆,在摊前矮凳上大马金刀地坐下来,道:“算罢。” 钱真多眯眼对着龙大侠那张假脸上上下下瞧了半晌,又请他摊开手掌,对着那略有薄茧的掌心察看一番,最后低头掐指一算,猛然间双眼圆瞪! 钱真多目放精光道:“哎呀,明珠蒙尘哪大侠。” 龙大侠虎躯一震! 【十二】 钱真多是有工作原则的。他若是见人满面喜色,便说一声“阁下最近鸿运当头,千万要平心静气、从容处事,才会好事不断”;若是见人垂头丧气,便先斩钉截铁地来一声“明珠蒙尘”,再接一句“霉运将除,不久之后当大放异彩啊”。 钱真多目放精光道:“霉运将除,不久之后当大放异彩啊。” 龙大侠顿时对这算命先生又信了几分。需知他很快便要到总决赛场上亮出真身了,到时候这么一露脸,那可不就是大放异彩么。 龙大侠微微一笑道:“托先生吉言。”便要掏赏钱。 钱真多拖长腔道:“只是。” 龙大侠道:“什么?” 钱真多道:“我看大侠掌纹,似乎有一小劫就在近两年,若是不谨慎以待,终归不妥。”说着指了指桌上几块木符,“小的这儿有几枚祖传的转运桃符,小的只要十文,大的三十文,效力不一,可助人祈福灭祸,大侠不如带一只走?” “……” 【十三】 龙大侠正自迟疑,忽有一彪形大汉,气势汹汹自街上持刀而来,猛一抬脚,“咣”的一声踹翻了算命摊子,木符噼里啪啦掉了一地! “……” 龙大侠只得起身避开。那大汉肩上缠着染血的白布,虬髯被汗水粘成了一绺绺的,怒吼道:“你这狗一般的江湖骗子,不是说老子要大放异彩么。” “……” 龙大侠在一旁道:“啊?” 大汉道:“老子信了你的鬼话,这才鼓足勇气去海选,才第一场就败下阵来。” 钱真多看见大汉那把明晃晃的大刀,毫不犹豫就往地上一跪,磕头道:“大侠饶命啊大侠,小的只算出大侠不久之后当有转机,未曾说是今日啊大侠,再过几日定有转运啊大侠。” “……” 龙大侠道:“哦。” 【十四】 大汉圆盘大脸涨红如关公,暴怒道:“老子要了你这条小命。”举刀便要砍上。 此时龙大侠已然知晓,这算命先生使的不过是些骗术伎俩。但他毕竟是个善良而又英俊的大侠,是不能眼看着当街杀人这种事发生的。 那大汉扬手一刀劈下,竟停在了半空中,无论如何再难移动半寸。钱真多缩在地上定睛一看,才发现他的手腕竟被龙大侠稳稳托住了! 龙大侠道:“哎呀手滑。” 手指微一施力,只听“当啷”一声,那刀已脱手落地。大汉顿时脸色煞白,心知不敌,却因段位太低,根本搞不清自己与对方之间的差距,尚有勇气撂下两句狠话,这才灰溜溜地走了。 钱真多一咕噜爬了起来,双目放光地崇拜道:“大侠!” “……” 【十五】 龙大侠背过手,目光萧索地遥望着远方,淡淡道:“莫叫我大侠,我不过一介无名鼠辈。刚才那下绝不是以小擒拿手佐以巧劲让他腕骨脱臼。只是不小心手滑。” 钱真多热切道:“大侠别再隐瞒身份了,大侠一定是个绝顶高手,真人不露相啊。” 龙大侠道:“不是。” 钱真多道:“可刚才那一下真是上上乘的功夫,小的都看呆了。” 龙大侠道:“碰巧而已。” 钱真多道:“更何况大侠如此仁义,不计较我骗钱在先,却救下我这一条微不足道的小命,真是古道热肠啊大侠。” 龙大侠四大皆空地望着远方。 “……” 钱真多实在没词夸了,停下来歇了口气。 龙大侠收回目光,疑惑地看着他。 钱真多慌忙道:“而且大侠还一表人材,这高大的身材、这深邃的双目,即使是粗布麻衣也掩不住通身的气派啊大侠。” 龙大侠又别过头去萧索地遥望远方了。俗世的功名真如浮云过眼啊。 【十六】 龙大侠作别了千恩万谢的小骗子,独自上了山。只见一圈高墙围住了比武场,里面人头攒动,摆了数十个擂台,周边看台上不时传出叫好与怒骂声。原来海选赛已经开始,由于参赛人数众多,单是海选便会持续数日。 需知龙大侠这等人物,虽然年轻,但已在江湖上排得上号,因此与少林方丈、武当掌门等人一个待遇,要到决赛才会露面镇场子。山上还为嘉宾划出了几所僻静的别院,供他们大会期间休憩之用。 龙大侠先寻了个山林无人处恢复了本来面容与打扮,这才拐去了自己的别院。引路弟子将他迎进屋内,未过片刻,便有个男子手摇折扇前来叩门。 龙大侠起身抱拳道:“林盟主。” 林开衣冠楚楚华贵无匹,满脸和气难掩精明,瞧着不似武人,倒像富商。 林开折扇一收,拍着他的肩亲热道:“龙大侠别来无恙啊。” 龙大侠道:“尚且安好。” 林开打探道:“听说你大半年未归家,可是有何要事啊?” 龙大侠道:“在找一样人生中缺失的东西。” 【十七】 林开道:“以你的武功见识、家业地位,还有什么能缺失的?说来听听,只要你开口,兄弟总会想办法替你找来。” 龙大侠深沉道:“我还不知道它是什么。” “……” 林开道:“龙大侠果真是高人啊哈哈哈。” 【十八】 龙大侠去其他嘉宾的别院拜访了一圈,左右无事,又躲进卧房扮回那无名小厮,晃荡着下了山去。闲逛半日,不觉却又逛到一处算命摊子前。 龙大侠心想着这地方算命的也是真多,再一看不禁一愣:这不还是适才那小骗子么! 钱真多刚刚逃过一劫,竟若无其事换了个地方,又重新支起了摊子,一双眼睛跟着来往的行人滴溜溜地打转,不时地唤一声:“大侠。” “……” 龙大侠脸色不虞。钱真多眼睛一转,蓦地转到了龙大侠脸上,欣喜道:“大侠!” “……” 龙大侠不予理会,径自走进了对街的一家茶铺里小坐。钱真多傻愣愣地目送着他走开。 【大侠】三 【十九】 这几日茶铺生意兴隆。龙大侠在窗边坐下,点了一壶茶、两碟点心,举杯刚呷了一口,便听到墙角一群汉子口沫横飞地讨论海选赛的事。 一人道:“那潇湘山庄的谢凉谢公子,当真是玉树临风貌比潘安,听说手中那柄长剑出师之后未尝败绩啊。” 另一人道:“只是年纪尚轻,遇到的对手也非最强,恐怕还要多磨练几年。” 先前一人却道:“你懂什么?潇湘山庄多大的基业,天下能使剑的全被请去教他一人。我先前去海选看了看,那把式非同一般,‘唰’地这么一出招,剑光倒像是青天白日下了道雷,那个亮啊。” 数人纷纷称奇,赞不绝口。那汉子得意道:“依我所见,此人今年必将夺魁。” 龙大侠喝着茶听到此处,忍不住哼了一声道:“不过尔尔罢。” 他并未刻意收声,墙角那汉子猛地一锤桌子,吹胡子瞪眼道:“兀那小子,你算老几,也敢这么说谢公子?你知道他有多努力吗?” “……” 旁边几桌也有听过谢公子大名的人转过头来,想瞧瞧是谁出此狂言。一瞧之下,只见这人灰头土脸,不由得都露出了轻视之色。又有一人嗤笑道:“瞧瞧他这怂样,连给谢公子提剑都不配。”几个人一阵嘎嘎大笑,颇为刺耳。 龙大侠“啪”地搁下了茶杯! 几名汉子顿时噤声,等着看他有何动作。不料龙大侠又提起茶壶,以仙风道骨的姿势给自己续了杯茶。 龙大侠仙风道骨地道:“谢家小子那剑法看着还算漂亮,可惜破绽太多。就说他常用的那招‘小叠云嶂’,讲求连刺快攻而不见窒碍,一着未老又有后着,叫人防不胜防。然而一味求快,乍看似乎行云流水,内劲却不能真正绵延不断,其实到第三剑时气力已有松懈。此时若有修为高深者,以内力贯注剑身,荡开其剑锋——” 汉子道:“你行你上啊。” “……” 【二十】 龙大侠道:“可恶!然而……。” 正当此时,对街忽然传来一阵骚动!龙大侠转头从窗口望去,只见那算命摊子又被踹翻了。 这次前来泄愤的是个女子,背影倒是窈窕,然而出手极是狠辣,手中长鞭对着那小骗子的头脸就要抽下。龙大侠人在桌旁,要赶去救人已是不及,目光一扫,随手拈起桌上的粗瓷筷枕,便从窗口掷了出去。 那小瓷块挟了内力,去势凌厉,堪堪撞在那女子肾俞穴上,“啪”地坠地摔成了两半。 那女子只觉腰间陡然酸痛,浑身竟是一阵麻软,手上的力道登时泄了,那鞭子脱手掉到了地上。她大骇回头,惊问道:“什么人?” 钱真多双眼闪闪发亮地看了看茶铺窗口,低下头一捋细胡须,悲怜道:“天意呀……天意。女侠若是听小的一言,还是莫要再做这折福之举。” 女子将信将疑,却终是心生忌惮,恨恨地瞪了钱真多一眼,啐道:“骗子。”捡起长鞭快步走掉了。 钱真多猛然抬头,也顾不上收拾摊子,隔着街道便又是鞠躬又是作揖,口中一张一合,看口型是说道:“多谢大侠!多谢大侠!” 龙大侠收回视线,寂寞地干了一杯茶。 【二十一】 龙大侠发现自己闲来无事时便会下山转悠。 算命摊子搬到面馆对面时,他凑巧想尝尝此地的汤面。 算命摊子搬到酒馆对面时,他突然想小酌两杯。 钱真多既然叫钱真多,赚起钱来自然是很拼命的,几番遇险也阻止不了他继续忽悠这些刀口舔血的江湖客。山上海选结束后进入了小组赛,每天被淘汰下来的人变少了,功夫却变好了。偶尔仍有之前在钱真多的摊上算过命的,打输之后气不过来找他麻烦。 龙大侠坐在街对面,仰望云卷云舒,不定期地手滑一下,隔空替他挡开个把刀剑。 一来二去,渐渐有人说起这算命摊子还真有几分邪门,那算命的如有天助,别个总也伤他不着。一传十十传百,却是越传越神,钱真多摊上的生意日夜不断。 于是龙大侠仰望云卷云舒的时间日渐延长。 【二十二】 钱真多知恩图报,赚了些小钱,便颠颠地请龙大侠喝酒吃肉。 龙大侠也不拒绝。那山上的别院里美酒佳肴应有尽有,他却宁愿受这穷算命的供奉。 两人熟悉起来之后,钱真多问:“大侠怎生称呼?” 龙大侠不能自言姓龙。更何况,他本来也不姓龙。他祖上姓丁,这“龙大侠”不过是传承下来的一个称号而已。他想了一想,决定说出自己从未在人前用过的本名。 龙大侠道:“我姓丁,叫丁日。” 【二十三】 钱真多欢喜道:“丁大哥,我叫钱真多。” 龙大侠道:“你家是多缺钱,给你起这么个名字?难怪——”他心想的是难怪见钱眼开,发这不义之财。 钱真多蒙他庇护,被这样说了也不以为意,讪讪笑道:“不是爹娘取的,是我自己取的。我是个孤儿,自小流落街头,行乞偷钱都干过,只想混口饭吃,真心觉得没有什么比钱更好了,所以想了这个名儿。” 龙大侠定睛打量钱真多,似乎不过是个少年,只是风吹日晒得面容沧桑,又故意蓄了那么一撮细须扮老成。 他回想自己这个年纪,还在家里当着锦衣玉食的小霸王,顿时有一点点心酸。 龙大侠道:“做江湖骗子不好,而且危险。你以后还是跟我混罢,堂堂正正立足天地,包你有饭吃有酒喝。” 钱真多十分感动!钱真多问:“丁大哥,你是何门何派啊?” “……” 龙大侠硬着头皮扯道:“无门无派,做做短工送送镖,偶尔接单抓个人。” 钱真多不禁尴尬,心道:那不也是饥一顿饱一顿,哪还有余裕养小弟? 钱真多生怕伤害了恩人的感情,连忙笑道:“丁大哥武功如此高强,定能在武林大会上扬名立万,以后就不愁生计啦。” “……” 【二十四】 钱真多道:“不过你说得对,虽是生计所迫,行骗终非君子所为。” 龙大侠道:“明白就好。” 钱真多道:“等干完武林大会这一票,我就金盆洗手做个好人,另寻个正经路子赚钱。” “……” 龙大侠颤抖道:“你赶紧把刚才那句话吞回去。” 钱真多奇道:“为何?” 龙大侠道:“江湖上有个神秘现象,说完这句话的人,基本都等不到金盆洗手就会死掉。” “……” 钱真多道:“那刚才那句不算,我重说。等武林大会结束,丁大哥一举发达,没准还能加入什么大帮派。”他笑眯眯地道,“到时我就跟着大哥混。” 龙大侠心中一凛,隐隐觉得不妙。 【二十五】 一个谎言就要靠一百个谎言去圆。此后钱真多每次见到龙大侠,总要热心地问一句比武赢了没。 龙大侠若是输了,断不会有继续留在这里的道理,因此每被问起,只得云淡风轻地点点头。钱真多便会热切道:“丁大哥果然厉害!” 随着小组赛不断淘汰,留在场上的英豪已是越来越少,钱真多看向龙大侠的眼神也越来越崇拜。 龙大侠被他亮闪闪的双目注视着,心里不禁忐忑起来。毕竟这谎话迟早是要拆穿的,钱真多只消一查榜单,便会发现丁日并不在上头。 龙大侠隐姓埋名闯荡至今,不可能为了一个小算命的自揭身份。若想将这个谎圆得有始有终,最好的办法便是趁他发现之前赶紧让丁日输掉。 但丁日一输,也就该走了。 【二十六】 这一日龙大侠还未来得及下山,就被林开捉去私下过了几招。 大盟主功夫实在一般,龙大侠使出浑身解数放水,才勉勉强强让他赢了一回。 林开收了势,气喘吁吁地挥扇道:“龙大侠,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是否感受到我功力大增啊。” “……” 龙大侠道:“感……感受到了。” 林开道:“难为你了哈哈哈哈。龙大侠精进神速,再过两年恐怕你想让我赢都让不成了。” 龙大侠苦笑道:“盟主若多放三分精力在习武上,以你之智,成就也绝不止于此。” 林开道:“人各有志嘛。” 他这句话龙大侠以前便听过,并未放在心上,而今听来却突生感慨:“盟主,兄弟挺羡慕你,一早就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 林开俊眉一展,扇着凉风笑道:“你已经拥有的,无不是别人尚在苦苦追求的。你不知想要什么,正是因为什么都有了。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依我看来龙大侠而今所求,不外乎‘乐意’罢了。” “……” “抛开已有的一切,你还乐意为什么而活?” 【二十七】 龙大侠独自在林间转了半日,直到傍晚才去了钱真多的铺子上。 钱真多苦等一日,可算见到了他,欢喜道:“丁大哥,我今日买了一样不得了的东西,你猜是啥。” 龙大侠道:“是啥。” 钱真多亮出一张方方正正的盖了印的纸。 龙大侠定睛一看,震惊道:“这还未到八分之一决赛,你就买了总决赛的票,万一我中途输了,这钱岂不是白费了?” 钱真多道:“确实花了不少钱,不过我这段时间攒了些积蓄,就当支持丁大哥啦。总决赛的票太抢手,再不买可就买不到了。我的钱不够每场去助威,索性到终点等你,丁大哥这么厉害,我知道一定能看到你的。” 龙大侠感动之余,头一次觉出了一丝悔意。 【大侠】四 【二十八】 龙大侠纵然不舍,也清楚已经到了不能再拖延下去的关头。 丁日必须输了。 然而这看似轻易的一件事,龙大侠竟心神不定地踌躇了一日。这天他下山更晚,到得钱真多的摊前,天色都黑了。 钱真多尚未收摊,仍在等他,一见他便如往常般问道:“丁大哥,今日比得如何?” 龙大侠嗓子有些发紧,低着头酝酿了一下,方才沉重道:“小钱啊,大哥输了。” 钱真多愣神道:“输了……?” 龙大侠道:“输了。”回想了一下今年大会上比较出风头的几个,随便挑了一人道,“那少林的恒无僧实在难缠,跟他过了五十几招,到底不敌。” 一里之外的客房里打坐的恒无忽然打了个寒颤。 【二十九】 钱真多还发着愣不言语。龙大侠心中一沉,怅然地想:这便是告别了。 他以丁日装束示人以来,只有钱真多一人如此感激他、崇拜他、无条件地相信他……而今要面对钱真多的失望,他心绪大有起伏。 钱真多回过神来,立即笑道:“丁大哥不必难过,比武总有胜负,常言道不以成败论英雄,这次输了,来年再战便是。” 龙大侠一怔。钱真多见龙大侠定定看着自己,以为他情绪低落,咬了咬牙,方才低声道:“其实我也要走了……” 龙大侠诧道:“你也要走了?去哪里?” 钱真多道:“武林大会即将结束,我答应过大哥,自此不再行骗,要去找个新的赚钱门路。” 龙大侠道:“……哦。”他缓缓抬手抱拳,只觉得双臂沉若千钧,“那你保重。” 钱真多见他转身要走,慌忙鼓起勇气道:“丁大哥要是一时没有别的短工,跟我同行一程如何?” 龙大侠猛然回头。 钱真多似有些不好意思,期期艾艾道:“有你在我才不怕被人欺负啊。我虽然囊中羞涩,但报偿丁大哥一碗饭、一杯酒,还是可以的。” 【三十】 龙大侠听得出来,钱真多话虽说得漂亮,其实是担心自己穷困潦倒。明明辛辛苦苦赚不到几个小钱,却愿意分一碗饭给自己。 龙大侠竟被这傻小子两句话弄得眼眶微热,一时没了计较。这般情谊,叫他又是心软,又有一丝被看轻的赧然——难道就要在这小子面前装没用到底了么? 其时一轮明月初升,万千清辉流泻而下,映得天地一片朗朗。钱真多笑道:“我四处游荡至今,知道许多好玩的地方、好喝的酒,这一路肯定有趣。” 便在这时,龙大侠心里拿定了一个主意。 龙大侠道:“好,我便陪你走一路。只是总决赛的票既已买了,浪费总不好。反正只剩两天,这顶尖高手交锋肯定精彩,你不如等看完再走。” 【三十一】 龙大侠回山上之后便找林开喝酒,将自己的计划如此这般说了一说,道:“还望盟主相助。” 林开眯眼疑惑道:“这点小事自然不在话下,只是……这到底是为了啥?” 龙大侠道:“为了让一个人知道我很厉害。” “……” 林开道:“那你乔装至今又是为了啥?” 龙大侠道:“别的浮名不要也罢,唯有此人必须知道我很厉害。” “……” 林开道:“好罢。只要你看清楚了,这真的是你所想要的。” 【三十二】 武林大会总决赛当日,天色阴沉,飘着细雨。但围墙内依旧人山人海,江湖各路好汉与左近看热闹的百姓纷纷前来,将看台挤得水泄不通。 场地正中划出了一片开阔的平地,待到众人坐定,平地上走入了两人。一边是少林的恒无僧,身形奇高,缁衣布鞋,面相庄严。另一边是潇湘山庄的谢凉,果然如传闻中一般貌美非常,瞧着倒像个白面书生,只是手持长剑眉眼沉凝,已初具大家气象。 两人都十分年轻,但这一路杀入总决赛,实力不可小觑。全场瞩目之下,仅仅是相对而立,却仿若有了千军万马对峙的气势。 只听大门外一声长笑,林开手摇折扇当先走入,团团抱拳道:“今日高朋满座,真是江湖盛况啊哈哈哈。有道是流水不腐,户枢不蠹,天下武功唯有时常切磋交流,方可不断精进而永无穷尽……” 并没有人听他的场面话,众人的目光都落在了平地之外那一排太师椅上。此时椅上空着没有坐人,却有童子立在椅后撑着伞。大家猜到这些便是今年请来坐镇的嘉宾,一时间议论纷纷。 林开丝毫不受干扰地背完了稿,终于对着门口恭敬道:“请几位嘉宾上座。” 便见少林方丈、武当掌门等德高望重的武林泰斗,步履沉稳地鱼贯而入,一个个宝相庄严,身周雨丝纷飞而未有滴水沾衣,显然内功已臻化境。众人看得赞叹连连,待见到最后一个进来的,却都收了声。 只见那人灰头土脸,一副不知何处混入的小厮模样。但他却分明跟在几位高人后头,往那太师椅上直直地去了。 “那个……是谁来着?”“似乎没听说过这号人物?” 忽有一人道:“啊。” 众人齐齐朝他望去,只见那汉子面色铁青道:“不会错,那是在茶馆里黑谢公子的。” “……” 林开站在一旁,一个一个地报上嘉宾的名号,待最后那人走到椅前时,便朗声道:“这位是龙大侠。” 【三十三】 没人不知道龙大侠。 场内有一瞬间的寂静。众人面面相觑,都拿不准该不该出声提醒林开,武林盟不小心请错了人。 便在此时,只见那小厮模样的男子低下头,以袖遮脸,在面上抹了几抹,再抬起头时风云突变! 龙大侠运气周身,衣袂无风自动,当真是高大俊美气势夺人!看台上一片哗然,隐约夹杂着女弟子的惊叹声! 龙大侠寂寞如雪地行礼入座了。 林开嘴角抽了抽,淡定道:“恒无师父、谢少侠,请。” 【三十四】 龙大侠寂寞如雪地翘起腿。 谢凉“刷”地拔剑,剑光如虹如雷,几步抢上便是一阵快攻。恒无一棍在手,身形稳如泰山,只是见招拆招地防守。 龙大侠扫了一眼人山人海的观众席,想象着挤在其中的钱真多看见刚才那幕的反应,微微扬了扬嘴角。 谢凉原就生得好看,这把长剑使将起来更是快得炫目、美得惊人,裹挟着漫天流星也似的剑光,刹那间竟已出了十数招,场中俱是吸气声。而恒无一味躲闪,却显得被动了。 十数回合看下来,龙大侠转头对席上的少林方丈道:“大师座下果然人才辈出。” 方丈雪白的胡子抖了抖,颂了声阿弥陀佛。 恒无看似只守不攻,却防得滴水不漏。那漫天的剑芒若是让常人去接,只怕早已死了十回八回,而今却连他一片衣角都无法触及。半柱香时间过去,谢凉虽然势头不减,但额上已经见汗,忽然纵身而起,剑锋一抖光芒大盛,连绵不断地朝恒无罩下。 看台有人脱口呼道:“小叠云嶂!” 话音未落,只听“当”的一声,恒无通身的内力贯注于手中长棍,竟硬生生地阻断了谢凉快若闪电的攻势,将他的剑锋荡了开去!这一撞之力迫得恒无倒退了半步,谢凉却踉跄着连退两步。还未等他重振旗鼓,恒无的长棍“呼”地破空而去,堪堪停在了谢凉眉心三寸之外。 “啪啪啪”,龙大侠一脸慈祥地鼓起了掌。 【三十五】 龙大侠连作为嘉宾点评时都心不在焉,待大会一结束,便迅速换回丁日的打扮,一路匆匆下山找到了钱真多。 钱真多已经拆了算命摊子,正忙着收拾包裹。他抬眼一见龙大侠,便笑道:“丁大哥,准备好上路了吗?” 龙大侠脚步一刹,不禁诧异不已,心道:他看见我露出真容的那一幕,怎么没个反应? 虽然心里忍不住要捉住他问个究竟,面上却还是不动声色道:“决赛如何?” 钱真多想了想,漫不经心道:“还行罢。” 龙大侠震惊了! 龙大侠又问:“谢公子和恒无僧如何?” 钱真多又想了想,轻描淡写道:“都是高手。谢公子还挺俊的,可惜输了。” 龙大侠惊呆了! 龙大侠怎么也想不到钱真多竟是如此回应,颤声问了最后一个问题:“那……评委呢?” “都挺威严罢……” “……” 钱真多束紧了包裹,面露羞赧地挠了挠头,道:“丁大哥,其实我为了省钱买了最便宜的票,那位置太靠后了,人挤人的啥也没看清楚,就大致瞥见几个人影儿。” “……” 【三十六】 龙大侠啼笑皆非,只觉得天意弄人。却又实在不甘心,问道:“那你觉得评委席那几道人影里,哪道最威武?” 钱真多这回严肃地考虑良久,方才道:“虽然没怎么看清楚,但我觉得,他们都没你威武。” 龙大侠一呆。 钱真多道:“武功名望又有何用?那夺魁的高手再厉害,也不曾几次三番救我于水火,更不曾对我说‘以后跟我混罢’……” 钱真多斩钉截铁道:“丁大哥,在我心中,你才是最大的大侠。都说我只是个骗子,但我今生若算准了一卦,那必定是——你不久之后当大放异彩!” “……” 龙大侠呆呆地立在原地。 这一刻,他的脑中仿佛有仙乐奏鸣,天女散花。 【三十七】 龙大侠脸上泛着古怪的微笑,久久不曾言语,钱真多不由得担忧道:“丁大哥你还好么?” 龙大侠道:“好,特别好。” 龙大侠转头朝山上一望,不少男男女女刚从大会上出来,远远瞧见小厮装扮的他,立即双目放光地拔腿奔来,口中呼喊着什么。 龙大侠又回头望了望刚背上包裹、一脸迷茫的钱真多。 刹那之间他突然顿悟了,那苦苦索求却求而不得的东西,林开所说的“乐意”,就这么轻轻巧巧地得到了。 钱真多疑惑道:“他们在喊啥?” 龙大侠笑道:“谁知道。快走罢,大哥这就陪你游好玩的地方、喝好喝的酒。” …… 几日之后,远在府中的徐总管收到了一封短信,上书:“已找到人生真谛,一月之后,携之返家。”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