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出寒山》 第1章 楔子 太平年景,三界无事。 霁霄真人前往天湖大境求药,求的是重塑肉身、脱胎换骨的灵丹。 天湖隐于阴云之中,云涌如海,骇浪浮天,掩日韬霞。 霁霄乘风而来,顷刻云破日出,湖畔彩霞灿灿,仙乐飘飘。 天湖大境之主,乃霁霄同门师兄。神通大成之后自立门户,将整片湖泊升至南海上空,以阴云遮掩,阵法护持。 两人相识二百年有余,交情甚笃。霁霄亲自登门,本该无事不成。但他求药不为自救,而是救一只妖。 一只重伤濒死的大妖。 境主听闻前因后果,迟疑道:“此妖杀孽深重,野性难驯。你与他沾染,不妥。” “他已答应过我,不在人间杀生。” 霁霄面上冷淡,心里默默想道,而且他性情驯顺乖巧,活泼乐观。 两人湖心岛茶亭对坐,相顾无言。 待茶汤渐冷,青烟燃尽,境主心知此事不可转圜,只得献丹。 “你打算如何待他?” 霁霄不假思索:“供衣食、置暖笼,为他改名换姓。” 境主亲自送客至湖畔,临别之际,忽问:“名字想好了吗?” 霁霄真人沉吟片刻:“雪天相逢,前尘如梦。就叫孟雪里。” 境主不以为然:“太俗。” 霁霄道:“取个俗名,容易养活。” 第2章 天下有雪 人间无敌 霁霄真人陨落了。 寒山剑派为他举行祭祀大典,供牌位入宗祠。修行界无数门派世家万里奔丧,齐聚寒山脚下听丧钟。百余位叫得上名号的人物,被接引上山,进祠堂吊唁。 冬月北风紧,雪满寒山,天地缟素。 钟声震落枝头积雪,刘小槐下意识打了个冷颤,双手抄在道袍袖子里,加快脚步。 走过浮空吊桥,厚重积雪渐渐消融,露出潮湿的石砌山道。峰回路转,竟有暖风拂面,郁郁葱葱的碧色撞入眼帘。 刘小槐搓手感叹道:“好暖和。” 吊桥尽头,一方石碑刻着两个字——长春。 霁霄真人的长春峰到了。 眼前山门仿佛是另一个世界的入口,石阶覆盖绒绒青苔,蜿蜒没入一片琼花碧树、杏雨梨云中。 刘小槐回身,隔着摇晃的浮空吊桥,只见风雪肃杀,山峦皆白。 这等奇景,无论他看过多少遍,依然觉得神妙无比。 因为它与自然恩赐,天地造化无关,长春峰一草一木都由灵力蕴养。看不见的暗处,重重阵法悄然运转,使此地隔绝雨雪,日夜温暖如春。 寒山地脉极寒,终年冰雪不化,霁霄真人原本住在最孤高的接天崖,洞府简单素净。 但他道侣竟有畏寒的毛病,两人合籍之后,为了哄道侣开心,霁霄便另立门户,选一座灵气浓郁的孤峰,设阵法、引温泉。 逆转天时,万古长春。 刘小槐听前辈师兄说,此峰阵法每年要耗费上品灵石三万颗。三万颗到底有多少,他没有具体概念,毕竟他只是一位洒扫童子,每月在执事堂领三块下品灵石,生活也过得心满意足。 霁霄真人‘人间无敌’的剑道有多厉害,他同样难以想象——所谓分山劈海,通天彻地,已是遥远的传说。霁霄不出剑久矣。 只有长春峰烂漫的百花、轻柔的暖风,潺潺的泉水近在眼前,看得见摸得着。刘小槐想,能做到这种程度,大概就是修行者威能的极限了。 至于霁霄真人的道侣,应该是……修行者好运的极限。 霁霄生前没有徒弟,更无血亲后辈,只得一个道侣。 他道侣名叫孟雪里,虚岁十九,是寒山唯一不会拿剑、也不用拿剑的人。 对于这位孟长老,寒山剑派的态度很冷淡。 修行者寿元漫长,道侣本是互相扶持的合作伙伴。大道在上,情爱为末流。 就算霁霄真要合籍,也该意义非凡,娶位女道尊、或者魔族公主、妖族王子。为了寒山,为了三界和平,为了千千万万人的福祉……总之必须得为了点什么。 但三年前大雪天,他带回来一个人,向世人宣布,孟雪里,成为与他共享气运的道侣。 合籍大典高朋满座,钟敲九响,四海来贺。 寒山退隐多年、不问世事的太上长老听见喜钟,叫来掌门训话:“霁霄自幼一心向道,谁知竟沾染上红尘俗事。否则有望更进一步,成为此界第一飞升者。” 众人默默赞同。即使飞升只存在于传说,但人们认为若有谁真做到,便该是霁霄。 被批为‘红尘俗事’的孟雪里,着实毫无可取之处。三年前他十六岁,引气入体不久,资质与寒山外门弟子相近。 寒山剑道为苦修之道,戒律严苛。孟雪里畏寒喜暖,性情懒怠,与宗门气质格格不入。 众弟子敬重霁霄,明面上不敢对孟雪里不敬,背地里夜夜上香祈愿,希望真人审美回归正常。 但作为长春峰唯一的洒扫童子,刘小槐觉得孟长老不像外界传言中飞扬跋扈、恃宠而骄。 每天喂鱼养花,不用练剑不用打坐,要说有什么罪名,最多是不劳而获。怎么传出去,就变成罪该万死了? 孟长老笑起来眉眼弯弯,甚至会对他说‘谢谢,辛苦’,态度随和,与对待执事、执事长,甚至掌门没半分差别。 刘小槐想到这里有点难受。如今这幅光景,孟长老以后怎么办?长春峰怎么办? 胡思乱想时庭院近了,庭中花木繁茂,浓荫如盖,深深浅浅的绿意中露出一点雪青色影子。刘小槐收拾心思,上前行礼问安。 池塘边,一人着雪青色锦衣,斜靠竹榻,坐没坐相。锦袍熠熠生辉,不像修行者,像人间富贵大户的小公子。 他正在剥松子,眉眼精致,十指修长而白嫩,似池上盛放莲花。 刘小槐低声道:“孟长老,掌门真人请您去宗门祠堂参加祭拜大典。” 话音未落,远处又传来一声钟鸣。丧钟回荡,禽鸟惊飞。 孟雪里抬头,神色茫然,池水粼粼波光映在他脸上,光怪陆离。 刘小槐想说请您节哀,磕绊着说不出口。孟长老不会突然哭出来吧。 “吃松子吗?”孟雪里平静地问。 “啊?”刘小槐一怔,“不、不吃。” 一把松仁被孟雪里抛进池中,像纷落的花瓣,碧绿莲叶间,三条金红锦鲤争食。 小道童面色紧张:“掌门请您……” 孟雪里安抚道:“我加件衣服就去。你且回去罢,不用你带路。” 小道童如释重负,行礼告退。 “哗啦!” 池中锦鲤吃完松仁,腾跃摆尾,水花飞溅。 “跳什么跳,你们也觉得霁霄死了?”孟雪里起身掸衣袍,松子壳噼里啪啦洒了一地。 锦鲤无辜地吐泡泡。 一个月前,霁霄真人出关,前往‘界外之地’封印转世天魔,临行前夜找到孟雪里:“我有一物赠你,且等我回来。” 孟雪里心中警铃大作:“这话最不吉利。有什么值钱东西,不如现在就送我。” 霁霄微微蹙眉,似是不解,容色冷淡地驾云而去。 七天前,寒山掌门亲至长春峰,带来噩耗:界外之地崩塌,霁霄与转世天魔同归于尽,尸骨无存。 孟雪里说:“我不信。” 今天,寒山为霁霄举行祭拜大典,丧钟低沉,仿佛在对他说,事已至此,由不得你不信。 孟雪里俯视水面:“三年道侣,也该处出感情了,他稀里糊涂地说死就死……” “总得给我个交代。” 如果锦鲤能说话,一定大骂饲主不要脸—— 狗屁感情,三年见面三次,人家霁霄能记得你长什么样?就算全寒山死绝,也轮不到你这假道侣为他出头。 世人羡慕孟雪里好运,霁霄心意,‘万古长春’为证。 其实霁霄常年闭关,长春峰空荡寂静,唯一的洒扫童子还胆小如鼠。孟雪里守着孤峰,但凡有个能谈天的活人,他也不会跟鱼聊天。 合籍之后,两人各过各的。霁霄一如既往沉迷修行,孟雪里自己跟自己玩,渐渐学会自得其乐。如果霁霄没死,以百年计数的漫长的时光,也就这般消磨过去了。 …… 孟雪里怀揣小手炉走过吊桥,刻有‘长春’二字的石碑被抛在身后。 冷风扑面,忽然脸颊一凉,他仰头看着飘飞雪片。 若从高空俯瞰,四野白茫茫,唯有长春峰绿得突兀,像座巨大、华美的暖笼。 覆盖山峰上空的阵法,像只倒扣的琉璃碗,散发着淡淡光晕。 孟雪里三年不知外界气候变换,春秋交替。乍见千岩俱白,山林冰挂剔透,竟觉得恍如隔世。 他循着钟声与诵经声,心情甚好地漫步山道,看什么都新鲜。 离长春峰渐远,终于见到人影。山道上偶尔走过身穿寒山道袍的外门弟子,或腰间佩剑、或捧着香烛或瓜果。他们步履匆匆、神色肃穆,却看不出半点悲戚。 初闻噩耗时,无数崇拜霁霄真人的弟子以泪洗面,七天过去,众人已变得平静坚定。 一切正如寒山掌门的教诲——“失去霁霄的寒山,反而要更团结,更强硬,绝不能自乱阵脚。让外人以为我们元气大伤,软弱可欺。” 今天对寒山剑派来说,是一场不动刀剑的硬仗。 孟雪里从长春峰去往祠堂,中途经过接天崖。 崖顶最高处,据说是霁霄合籍之前的洞府,每天都有弟子前去膜拜,以最苦寒风雪磨砺剑心,感受霁霄真人残存剑意。 但孟雪里怕冷,当然不会自讨苦吃,走正面翻山的大道。 幸好半山腰有条僻静小路,陡峭栈道沿着崖壁修建,一半嵌进山岩,一半悬在空中。 小路四下无人,他忽然不走了。岩石缝隙间,一株野梅颤巍巍立在风中,含苞待放。 “咯吱。” 孟雪里伸手,折下一截花枝,抖落枝头积雪。 栈道那头响起一声呼喊:“孟长老!” 只见刚才报信的刘小槐迎面跑来,惊喜道:“吓死我了,我以为您迷路了,咱们快走,掌门又催了!” 小道童气喘吁吁小脸红扑扑,稚气又可爱,说着就要拉他手臂。 孟雪里笑起来,将手中花枝递了递,像要赠给对方。 道童毫不迟疑地去接,指尖触及他衣袖的瞬间,孟雪里手腕一翻,花枝自下而上,裹挟锋锐之气,直袭来者脉门! 道童惨叫一声,惊愕疾退,眨眼间掠出三丈,衣袖卷起飞雪狂涌。 孟雪里点到即止,垂手静立,破碎的红梅花瓣落在他脚边。 “你不是小槐。” 第3章 狐朋狗友 道童眼瞳骤缩,沉声问道:“哪里不像?” 孟雪里:“他胆子小的很,大声说话都不敢。” 道童神色似笑非笑,这笑容使他生出妖异之气。纷飞白雪中,他五官竟渐渐变化,眼尾眉梢更细长,鼻梁更挺翘,变作一张秾丽又煞气的脸。 他伸着懒腰向孟雪里走去,骨骼舒展时噼啪作响,仿佛一支拔节的竹子,眨眼间身上道袍短了一截。 孟雪里顺手擂他一拳:“就知道是你。” 寒山戒备森严,又正值特殊时期,一旦察觉有不明身份的人潜入,必然就地格杀。 但雀先明不是人。 他是一只孔雀妖,自恃血脉天赋高强,精通变幻、迷惑之术。 雀先明骂道:“老子冒着生命危险进来,在六大门派眼皮子底下接应你,你不感动得痛哭流涕跪下喊爹,你还有良心吗?” 一生能得几个狐朋狗友,在你危难时救你跑路? 孟雪里心中温暖,嘴上却不饶人:“接我作甚?我每天吃香喝辣逍遥快活。你这时候来找我,怕不是在妖界惹上杀身祸事,摸来我这儿逃命避难?” “我呸,你被霁霄养傻了吧?!”雀先明知道这人扯淡,懒得废话,祭出三张爆破符,“妖火会留下痕迹,只好用这些人界玩意儿……” 孟雪里一把握住他手臂:“你干什么?” “我炸了这儿,背你飞出去。‘接天崖下方山道坍塌,孟长老坠落深渊,生死不知,疑似为道侣殉情’,你觉得怎么样?现在寒山剑派忙得焦头烂额,才没功夫管你。” “然后呢,我能跑去哪?”孟雪里轻飘飘地说,“妖界我也回不去了。” “不去妖界,我在‘墟空’有座隐蔽洞府。” 人、妖、魔三界交接处,是一片千里荒原。法度不存,灵气凋敝,时常震荡坍塌,人称‘界外之地’,妖称‘墟空’。 雀先明畅想道:“虽然地方偏,好歹安全。等你养精蓄锐,重塑妖丹,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到那时咱们东山再起,笑傲三界!走吧,路上慢慢说。” 他以为,寒山最可怕的不是护山阵法与重重禁制——那些东西吓不住他——而是霁霄留下的剑意。虽然看不见摸不着,却无处不在,令人胆寒。 霁霄无愧于‘人间无敌’之名,人都死了,剑意还在。 孟雪里摇头:“你先走,我这儿有事情没了结。” 雀先明有些不耐烦了:“什么?” 孟雪里收敛笑意:“霁霄死的不明不白。近几天我一直在推算……” 世上谁最恨霁霄,最想他死?人死之后,谁得利益最多?然而牵扯整个三界,千头万绪,一时间理不清楚。 雀先明大惊:“他不是你杀的?” 孟雪里更惊:“他是我道侣,我为什么杀他?” “为了自由呗。他虽然救你一命,却把你困在笼中。”雀先明向长春峰望去,理所应当道,“三年,虎落平阳,龙困浅滩,你还真能忍。” “真不是我。”孟雪里微怔,他没想到,连自己都有杀霁霄的动机。 但他很快笑道,“我如今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柔弱美人啊。” 雀先明要吐了。 眼看一时半会儿走不了,他只好收起爆破符,谨慎地换回道童刘小槐的模样,拉着孟雪里席地而坐。 悬空栈道狭窄,他们背靠岩壁,身下万丈深渊,被寒雾与流云遮挡。 “行,就算不是你杀的,你不用畏罪潜逃。”他抽走孟雪里手中梅枝,在雪地上划下三道竖线: “听我给你捋一捋。第一,维持长春峰阵法耗资巨大,寒山本来就不待见你,没了霁霄,更不可能白白供养你。你在寒山,地位尴尬。第二,霁霄活着的时候树敌不少,敌人没本事找他报仇,但是恨屋及乌,肯定也恨毒了你。第三,霁霄死了,他留下的宝贝,都成了无主之物,多少人等着搏一搏?” 孟雪里得意地打断:“霁霄留下的大宝贝,那不就是我吗?” 雀先明恨不得推他下去,一了百了。 “别跟我贫。你作为真人的……”他顿了顿,勉强琢磨出一个词,“遗孀,本来是最有资格继承霁霄遗物的人,却暂时无力自保,只能依靠寒山庇护。以上三点凑作死局,你在人间,还有什么出路?!” 孟雪里赞赏地看着他,拿回梅枝,在三条线旁边画了六个圆圈: “不止三点。人间六大宗门,今天到齐了吧,你觉得寒山之外,其他五派怎么样?” 雀先明:“你难道想带着霁霄留下的神兵法器,琵琶别抱,改投他派换取庇护?算了吧,哪家打得过寒山剑修?” 孟雪里摇头:“霁霄证道之前,明月湖与寒山势均力敌,人称‘南湖北山’。其他四家,雾隐观与明月湖交好。松风谷是医者,南灵寺是佛修,勉强算中立。北冥山那些驭兽师看谁都不顺眼,不提也罢。除六大宗门之外,立场模糊的世家小门派比星星还多……明年初春,又赶上瀚海秘境开启,重新分配未来二十年人间修行资源。这一次,寒山还能保住‘第一宗门’的位置吗?” “内忧外患。”孟雪里折断梅枝,“就算寒山愿意看在霁霄的面子上关照我,届时只怕力有不逮,我注定过不上安生日子。” 雀先明沉默,他想起很久以前听过的一句话—— 对霁霄真人的敬畏,维持着人间的太平。 “那你还不走?等着为寒山牺牲殆尽?”他略感烦躁地抖腿,说话带刺,“当年你为了保命才答应与他合籍,假道侣还讲真情义?” 孟雪里竟没生气,反而笑了:“你好好看看我。这具身体,里面是人的脏器,外面是人的筋膜皮肤,霁霄为我重塑血肉,脱胎换骨,我已经是人了,拿什么重塑妖丹?只能修炼人间功法,一切重头来过。反正妖界都当我死了,那就死了算了。孟雪里,才是活着的人。” 雀先明怔怔看着他。好像无法相信,这番话会由他口中说出来。 半晌喃喃自语:“你不想报仇了?不想做妖王了?全都放下了?” 孟雪里不答,缓缓道:“你今天冒险来这一趟,我记在心里。但我欠霁霄一条命,我不能走。” 北风呼啸,雪片狂乱飞舞。三丈之外茫茫然一片,看不清脚下栈道去向。 孟雪里站起身:“至于你问我留在人间,还有什么出路?我也不知道答案,只能说……”他笑了笑,“大道三千,天无绝人之路。” “你变了。”雀先明已恢复冷静,“我现在有点好奇,剑尊霁霄,是个什么样的人?” 两句话连一起,潜在意思很明显,他认为是霁霄改变了对方。 孟雪里心说不是,却没争辩:“他吗,他是个……” 雀先明准备听对方长篇大论,讲述与霁霄恩怨情仇二三事。 然而孟雪里几度张口,言语梗在喉间,只吐出四个字: “是个好人。” 这答案令雀先明想骂娘。 什么是好人? 一剑飞去三千里,邪魔恶鬼灰飞烟灭是好人;扶起路上摔倒的老人,救下被地痞欺负的小孩,也是好人。 但前者往往被称为老祖、道师、法圣、剑尊……诸多赫赫威风的名号。 只有那些一生碌碌无为,实在无处可夸,又侥幸未犯过大错,人们谈论起他时,才会含糊地说“起码是个好人”。 雀先明常年在人间游荡,熟知人族风俗,对这句评价嗤之以鼻。 孟雪里心想,做登临绝顶的剑尊确实很难。但做了剑尊,还能做好人,更难百倍。 其中的道理,他在长春峰静思三年,才逐渐明白。 他拍拍朋友肩膀:“走吧,我送你一程,有缘人间再见。” 雀先明正要说话,忽然停下,风雪中响起微不可闻的脚步声。 孟雪里用嘴型说道:“有人。” 如今雀先明五感比他敏锐,察觉来者孤身一人,修为低微,便不甚在乎。顶着道童面容,低眉垂眼地落后孟雪里两步远。 孟雪里怀抱小手炉,微昂着头踱步,端起‘霁霄道侣’的做派。 对面脚步声渐近,栈道转过弯,两拨人狭路相逢。 仓促间,青衣童子吓了一跳,小声道:“诶呀,孟、孟长老,掌门刚才找……” 雀先明抬眼,真巧,这不就是长春峰的道童吗,果然胆小……不对!我现在是他的脸! 孟雪里出声示警的瞬间,已经迟了。 两张一模一样的面容,四目相对。 “你!” 刘小槐瞳孔放大,映出另一个自己。 一口气没上来,两眼一翻,昏死过去。 雀先明吓得手足无措:“我可没想在寒山杀人灭口啊,他这是碰瓷!” 作者有话要说:霁霄:你见过一个字还没正面出场,就被发好人卡的主角攻? 洛明川:冷静点大兄弟,大家都一样,把剑收一收。 第4章 美则美矣 雀先明来救朋友跑路,本已做好被寒山强者察觉踪迹,便断尾求生,血遁三千里的准备,谁知一路顺利出奇,眼看就要全身而退,却阴沟翻船……真令妖头大。 孟雪里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伸臂去扶地上道童。 雀先明观他表情冷静,以为他下定决心要出手灭口,心想这道童也是倒血霉。 孟雪里一道真气渡去,刘小槐悠悠转醒,眼神茫然一瞬,霍然抬手指向雀先明: “孟长老!我才是真正的小槐!他是鬼,不,他是假扮的!你这贼子敢在寒山撒野,诓骗长老!”童子一跃而起,分明怕的浑身发抖,脸色惨白,却将孟雪里拦在身后,“长老莫怕!我这就传讯执事堂、不,传讯掌门真人,前来斩妖除魔……” 说罢一拍储物袋,祭出一柄桃木剑。 他平生见过最大的厉害人物,也就是主管执事堂的执事长,哪里知道如何联系掌门,情急之下信口胡诌,指望吓退妖邪恶人。 雀先明见状玩心大起,伸出两指夹起颤抖剑身,稍稍用力,‘咔嚓’一声,半截木剑被他扔下栈道,坠入茫茫云海深渊。 刘小槐一愣,崩溃大哭:“孟长老你快跑吧!” 雀先明看着孟雪里,震惊无语,心想这些年你在寒山混吃混喝,到底是多么‘弱不禁风、弱小无害’的形象? 七岁小孩也被你骗,好生不要脸! 孟雪里瞪他一眼,尴尬地摸鼻子,俯身去哄道童:“小槐,他是我朋友,方才跟你闹着玩。故意扮作你的模样,在这里吓你,对不住,我替他向你赔罪。这剑,我明天再给你做一把,做把更好的……” 雀先明显出原貌,有些不明白现在是什么情况,只听孟雪里语气轻缓:“我道侣大丧,朋友担心我忧思过度,上山来访。可惜来得不巧,我正要去祠堂,你且替我招待客人,带他回峰稍坐片刻,等我回来,好吗?” 道童收住眼泪,胡乱抹脸,脸色由白转红,向雀先明行了一礼:“失礼了。这位前辈,请随我来。” 刘小槐只觉得自己丢了长春峰的脸,客人为逗孟长老开心,开个玩笑而已,自己却反应过度,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孟长老脾气真好,不骂他礼数不周,反而安慰他。 雀先明拧眉,用眼神示意孟雪里:这也可以? 不用杀人,不用逃命,不用惊动寒山剑阵,你一张嘴说什么,人家就信什么?冷酷无情的寒山剑派这么好混? 孟雪里没看他,慈爱地拍拍道童发顶:“去吧。” 雀先明转念一想,知道自己犯傻了。世人皆知孟雪里走大运嫁给霁霄,最是不思进取,除了霁霄无依无靠,谁会怀疑他的话? 等雀先明随道童走过吊桥,踏进长春峰,呼吸间灵气浓郁清润,眼见山林春色盎然,琼楼玉宇点缀其间,美景令人目不暇接,不由问道:“你家孟长老,平时都做些什么?” 道童恭谨地答:“长老性情淡泊,喜欢亲近花草,峰中金丝桃花都是他亲手种的,他时常在花下饮酒看话本、咳,看道经,长老还养了三只锦鲤、一窝金钱鼠……” 雀先明心想,怪不得孟雪里乐不思归,霁霄真是大手笔,雪山间造出一方仙境,更胜天工。 任谁被这般精细地供养着,只怕白给他个妖王,他也不做! …… “孟长老还未到?”寒山掌门召来执事长,低声垂问。 执事长:“已经差人去请了。” 祠堂外广场,千余位内门精英弟子已念完道经,轮到祠堂内宾客依次吊唁。 执事长有些担忧,孟长老年轻又修为浅薄,面对大场面,容易露怯。但他是霁霄真人唯一亲属,没有不来上香的道理。只希望别出岔子。 “孟长老到——”说话间,一位年轻执事高声通传。 孟雪里处理完山道上的麻烦,一路疾行赶来,发髻微乱,气息不稳,确有几分‘道侣大丧,未亡人失魂落魄’的可怜模样。 寒山宗祠是座高阔殿宇,青烟弥漫,烛火幽微。 祠堂尽头,整面墙壁摆满牌位,似座层层垒高的威严宝塔,直通殿顶,那些名字在烟火中俯瞰着众人。 孟雪里跨入门槛时,百余道目光落在他身上。他不知该往哪边去,一时怔在原地。 掌门、各峰峰主以及长老分立祠堂两侧,是主人。 堂中各派站位泾渭分明,虽衣着各异,却丝毫不显杂乱,是宾客。 只有他像走错路,半主半客,不尴不尬地被人盯着。 孟雪里却不觉得尴尬,正想跟大家打招呼。三年与世隔绝,现在见谁都有沟通欲望。 “雪里,你来了,节哀。” 人群让出通路,一位面容清癯、精神矍铄的白袍老者向他走来。 孟雪里点头还礼:“掌门真人。” 其他峰主对视一番,也上前见礼,引他向里走。此时此地,在外人面前,他就是霁霄的脸面。 孟雪里来得时候正巧,宾客吊唁已结束,典礼接近尾声。各派代表万里远来一趟,当然不止为上柱香,有许多问题要与寒山剑派商谈。 眼看诸事妥当,准备发问,寒山强者竟然纷纷向门口走去,去迎一位锦衣华服的小公子。 那公子身穿雪青色锦袍,外罩连帽银披风,怀里抱一只精巧手炉。披风的白毛滚边衬着他如玉肤色、精致眉眼。 随他步履走近,昏暗肃穆的祠堂像照进一束雪光,骤然绚亮一瞬。 场间依然肃静,私下里不少人传音交谈。 “好威风的排场,这位是个什么长老?” “他便是霁霄真人的道侣。按辈分,确实与寒山掌门同辈。还比我们高一辈。” “原来是他,孟雪里。听说三年前他才引气入体,如今……还不错,炼气圆满。” “哪里不错?有霁霄真人在,灵药仙丹日日催灌,凡人也该炼气了。” “少说两句吧,他现在也是可怜人。” 孟雪里是修行界异数,他不用拼命修行,向宗门证明自己的价值,也不用打生打死,和别人争夺资源。道侣共享气运,霁霄自有手段为他延寿续命、说不定以后还能带他飞升。 他的存在让‘天道酬勤’像个笑话。 当年合籍大典结束后,人们谈起他,多半会说:“美则美矣,可惜……” 可惜是个俗物。与神姿高彻的霁霄相比,孟雪里容貌气质俗不可耐。碍于霁霄真人威势,话说一半,后半句心照不宣。 别人洞府种松柏翠竹,风骨挺拔,孟雪里种俗媚的金丝桃花。别人峰中豢养仙鹤青鸟,孟雪里养锦鲤,说是转运,还养金钱鼠,说是求财。他一个人,拉低了整个寒山的境界。 但人们此时谈起他,再无从前羡恨妒意,只剩怜悯、叹息、幸灾乐祸等复杂感情,仿佛未来必将见证他凄惨结局一般。 第5章 初空无涯 “孟长老,节哀顺便。多保重身体。” “霁霄真人仙逝,人间同悲,吾等在此痛悼,愿他安息。” 待孟雪里敬过香,其他门派代表纷纷上前,慰问霁霄真人唯一在世亲属。 孟雪里面对一群年纪长他十倍有余,修为不知高到哪里去的长者,丝毫不见惶恐,遇见认识的便多寒暄两句,不认识的,也能看服饰、语气辨认身份,总之礼数周全,言辞无错。 寒山众人暗中松了一口气,第一次看这霁霄道侣有几分顺眼,掌门深感欣慰,对他传音道:“辛苦你了。” 孟雪里一怔,心想这有什么辛苦?只怕正戏还没开场,我这三年话本故事岂是白看的? 他目光转向高高在上的霁霄牌位,视线却被一人遮挡。 来者身穿杏黄色僧衣,中年面容,神情柔和:“孟长老来得巧,贫僧正有事想请教。” 孟雪里略行一礼:“不敢当,法师请讲。” 僧人缓缓道:“剑尊仙逝后,他的‘初空无涯剑’何在?” 话音刚落,满堂寂静无声。 无论主人宾客,每个人心里都清楚,今天寒山祠堂,必然会说到‘初空无涯’。却不想是由与世无争的南灵寺,如此直白简单的发问。 孟雪里面不改色:“此乃我道侣遗物,自然在我长春峰中。” 百年前,魔族入侵人界,六大门派倾力共铸一柄绝世神兵,献给霁霄,请他持剑镇守人间太平。 明月湖的天外陨铁做胚料、北冥山的地心火石点火、松风谷的神木做燃材,南灵寺的灵泉水淬剑,剑身刻有雾隐观的阵符印,各门派强者齐聚寒山接天崖,旁观霁霄真人亲自开炉。 剑成时正值战乱四起,风雨飘摇,没有人想过,如果霁霄不在了,这柄剑该何去何从,归于何人之手? 修行界有句话叫‘霁霄临寒山,离天三尺三’,是说霁霄修为绝顶,站在寒山之巅,距离天穹只有三尺三。而他宝剑名作‘初空无涯’,剑长正好三尺三。 在人们的固有认知里,霁霄会永远拥有它,就像太阳永远挂在天空,江河永远东流入海。 祠堂气氛微妙变化,孟雪里察觉一道锐利目光落在身上,转头看去,一位瘦高的中年人盯着他:“孟长老有所不知,此剑六派同铸,不能算作您道侣遗物。” 这人身穿深青色剑褂,背负一柄古剑,神色冷淡。 孟雪里行礼道:“原来是明月湖的执剑长老。” 寒山众人闻言微怒,掌门淡淡道:“当年我等为人间铸剑,霁霄一生,亦为人界持剑而战,至死方休。你有何不服?” 明月湖长老不以为忤,傲然道:“逝者已矣,我服霁霄,不服寒山。” 一众青褂明月湖弟子站在他身后,与白衣寒山弟子隐隐成对立之势。 却听寒山掌门冷声道:“神兵失主,寒山也不稀罕贪昧宝物,既然无人堪配此剑,不如毁去!” 须臾间,祠堂众人面色变幻。 南灵寺法师笑道:“初空无涯跟随霁霄真人多年,早已生出认主灵性,定不愿被旁人驭使,别派得剑,也是无用。依贫僧之见,敝寺可将此剑回炉重造,炼作六件法器,分与六派,皆大欢喜。” 他周身一众僧人齐宣佛号,连称善哉、善哉。 许多年轻弟子不明所以,有人传音问同伴:“南灵寺到底什么意思?第一个发难,又第一个为寒山说话?” “剑在谁手里,都与佛修们没关系,但他们不愿六派为神兵起干戈,搅得人界腥风血雨,所以才出面和稀泥。好让‘南湖北山’各退一步……可惜人心隔肚皮,佛修清心寡欲,只怕别人不乐意。” “大师此言差矣。”雾隐观长老道,“神兵既成,便是天道恩赐,我等铸剑时耗尽心血,怎可轻易毁坏?重铸亦是暴殄天物。初空无涯即使不出鞘,也是一件神器,有它压阵,可以将任何一座阵法威力提升十倍……” 雾隐观不用刀兵,只钻研阵符之道,众人皆知他所言不虚。 北冥山长老道:“如果剑尊有徒弟继承衣钵,这把剑当然传给他弟子,就算没有弟子,只要他说过一句,此剑应该归谁所有,我派便心服口服,绝无二话!可是剑尊说过吗? ” 寒山虽占主场之利,也不愿同时与诸多门派翻脸交恶。其他宗门自认为占尽道理,也不愿背上打扰霁霄英灵的恶名。 整座祠堂像一张绷紧的弓,箭在弦上,两方僵持之时,忽听有人道:“且慢。” 声音清亮,众人定睛一看,竟是霁霄那位幼弱道侣。 没人想到他面对这种阵仗,还敢开口说话。 锦衣小公子被各色目光盯着,脸色苍白,似乎有些害怕:“我道侣他,他确实说过……他飞升之后,这柄剑就赠给人界出色后辈,他们才是人间的希望和未来。宝剑赠英雄,能者居之,不拘何门何派。” 有人想,难道寒山已做好安排?却见掌门神情惊异:“此言当真?” “当然,我以我道侣的人格发誓。” 孟雪里心道,对不住了霁兄弟,先借你名头用用。 他话音未落,有人声音洪亮地响应:“既然真人亲口说过,不拘门派之见,我等必当遵照遗命!” 孟雪里:“我道侣曾说,他当年定下瀚海秘境的规矩,就有遴选后辈的意思。” 寒山众人神情复杂,掌门感叹道:“霁霄胸怀包容天下,确实是他会说的话。” 六大门派彼此不服,寒山本已做好毁剑准备,眼前却出现另一条路:光明正大、公平公正地决定宝剑归属。 百年前,人魔两界战乱结束后,霁霄不愿人族内耗,规定以每隔二十年开启一次的瀚海秘境为擂台,由各门派选优秀年轻弟子参加。 最终按秘境大比名次,决定未来二十年修行资源分配,其中包括许多无主天材地宝的分配,灵石脉矿开采权等等。 以霁霄当世威望,无人不应,人间斗争锐减,‘瀚海秘境大比’延续至今。 寒山掌门朗声道:“诸位,下次大比就在明年初春,届时,寒山愿以‘初空无涯’为彩,赠予魁首!” 凝重气氛被打破,各派哗然。 “这,会不会太过草率?” “寒山当真舍得……” 从前为激励年轻弟子参赛,宗门也会拿出些法宝灵丹作彩头,可今日之事非同小可,魁首将继承霁霄神兵,举世无双的初空无涯剑。 “夫君!”孟雪里忽然越众而出,拜倒在霁霄牌位前:“你遗愿已了,安息罢。” 众人见他神情哀戚,双眸含泪,单薄身形摇摇欲坠,一时沉默无言。 孟雪里想,幸好雀先明不在这儿,不然非得吐我一脸。 “霁霄,你临行前说,这次回来,要送我一件礼物,谁知一面成诀别,你我阴阳两隔。我不要礼物了,你给我留个念想也好……” 他言语幼稚,却因为年纪轻,稚气流露反倒令人动容。 寒山众长老心中叹息,掌门亦觉心酸,今日寒山故人云集,篇篇悼词文采飞扬,但若说谁全心全意为霁霄难过,没有别的谋算心思,只怕屈指可数。霁霄这位不成器的道侣,当数最真心,最可怜的。 却听孟雪里道:“我愿参加明年的瀚海大比,若能赢回你的佩剑,也不枉你我道侣一场。” 哗然再起,掌门疾行两步将孟雪里扶起,低喝道:“胡闹,大比不像你想象的简单,这是要命的事。”立刻有寒山长老试图澄清:“孟长老一时戏言,当不得真。” 孟雪里凄惨一笑:“我道侣已身死道消,我随他去了又如何?” 宾客议论纷纷,甚至忘了传音。 “他修为低微,性情竟刚烈至此,不枉剑尊待他千宠万惯。” “何必白白送死?我听说他三年未出长春峰,也难怪天真愚蠢。” 孟雪里不为所动,身姿笔挺,定定看着霁霄牌位:“你若在天有灵,请为我作证!” 第6章 一方池塘 山风卷雪吹进祠堂,满堂垂幔翻飞。 供桌前烛火摇曳,映在少年通红泪眼中。 寒山掌门召来执事长:“来人,快扶孟长老去偏殿休息!” 他怕孟雪里再受什么刺激,当场自尽殉情,血溅五步。 少年薄唇微抿,随几位寒山执事向外走,各门派见状匆忙避退,让出一条通路。 不管心中如何作想,对孟雪里有何看法,这等情景下,没有人愿意背上‘在霁霄真人牌位前,逼死他遗孀’的骂名。 …… 寒山正殿用来接待宾客,举行集会,雄伟而高阔。一旁偏殿占地不足其十分之一,布置却更随意舒适,是平日里掌门与各峰峰主、长老议事的小厅堂。 孟雪里坐在偏殿软椅上,执事长为他沏安神茶。 琥珀色茶汤,白色热气氤氲。孟雪里捧在手中,笑着道谢。 执事长只是叹气。 等他喝完茶,又有人端上几盘瓜子点心。 孟雪里来祠堂前才吃饱,便阻拦道:“我吃不下,还是别浪费了。” 执事长劝道:“身体要紧,您多少吃一点罢。” 等到天光渐暗,殿中灯烛点亮时,外间响起一阵脚步声。寒山各峰峰主一边叙话,一边走进厅堂。 送别宾客之后,他们如释重负,不似祠堂里不苟言笑的模样。 寒山原有五峰,泰安、岳阙、重璧、流岚、紫烟,霁霄与孟雪里合籍之后,便添第六峰长春。 孟雪里正要起身去迎,掌门摆摆手,示意他坐着。 除了掌门见微真人坐在厅堂首位,其他各峰主随意落座,有的对他笑笑,有的淡淡点头,倒是比三年前他合籍大典上,礼貌却疏离的姿态更亲近了。 “瀚海秘境,你一定要去,真的想好了?”掌门问。 孟雪里点头,还未开口,就听一人急道:“刚才当着各门各派的面说定,再想反悔也迟了!” 岳阙峰主中年面容,身形瘦高,脾气最急躁,今天与各派周旋,早憋了一肚子气。 重璧峰主接道:“不迟不迟,闭关了、生病了、迷路了,办法多的是嘛。” 他身形微胖笑容和蔼,头戴一顶高冠,不像剑修,倒像读书的儒士。 流岚峰主打断道:“你说的也叫办法?简直无理取闹,对他本人意愿毫无尊重!” 他长眉长须,执掌律法堂多年,习惯性疾言厉色。 重璧峰主冷笑:“非要看他殒命才是尊重他?明年初春他在阴曹地府与霁霄团圆,霁霄问你怎么来了,他说你宗门无能啊,连我都护不住……你们想过霁霄的感受吗?” 几人争执不休,孟雪里看他们聊得挺热闹,自己去摸瓜子吃。 流岚峰主目光一转,只见少年目光懵懂,好像不知明年初春凶险将至。 于是恨铁不成钢道:“霁霄怎么将你养成这样!你再不长点儿心,以后……”,转念一想,跟这小孩讲大局、存亡,他多半听不懂,只好拍桌子喝道,“以后瓜子都没得吃!” 孟雪里手一抖,瓜子‘啪嗒’掉在地上。 紫烟峰主瞥了流岚峰主一眼,轻声道:“你喊什么,看把孩子吓得。” 她是位貌美妇人,悠悠摇着紫色团扇:“我有个主意。我们安排几位可靠的亲传弟子,与他组成一队,专挑人少的地方走,只要避战七日,就可以直接弃权,以传送阵离开秘境。” 她转向孟雪里:“你且当是去春游踏青,散散心吧。” “只能如此了。”掌门真人问道:“霁霄在时,可教过你一些保命手段?” 孟雪里诚实道:“没教过什么,丹药法器倒留下许多。” “怎可依赖外物?”流岚峰主长叹:“霁霄英明一世,怎么在你身上如此糊涂!” 紫烟峰主道:“距离大比,还有四个月。这些日子,你多去论法堂、藏书楼、演剑坪,多看多学,不懂就问。将那些法器用得熟练些。” 寒山以剑道立派,她却不提学剑,因为时日无多,学剑已经来不及了。 掌门见微真人道:“好了,雪里,你今天太累,早点回去歇息罢。” 孟雪里起身,对各峰主行礼道谢。 他走之后,偏殿厅堂依然灯火通明。 重璧峰主对紫烟峰主道:“师妹,我记得你以前,最不喜欢他。” 紫烟峰主笑笑:“我又看他顺眼了不行吗?今天各派来势汹汹,被他祠堂里一闹,面子上挂不住,才急着下山去……从前我觉得他配不上霁霄,却是想岔了,他们彼此真心喜欢,哪来什么般配不般配?如果我有位道侣,愿意在我陨落后为我而死,我……” “师妹慎言!”岳阙峰主打断她。 人界修行者相信天道有灵,忌讳提及自身厄运。很少有人会像孟雪里那般,张口说出‘我随他去了又如何’。 …… 长春峰。 桃花树下,夜色熏然。 雀先明来做客,小道童奉上好茶,配有各式果脯蜜饯、甜咸点心。 孟雪里伴着冷清月色回来,见他好吃好喝,舒坦得很,不由劝道: “先儿,我这山头不比从前了,以后要勤俭,一块灵石掰成两半花。你少吃点吧。” 雀先明没理会,将果盘抱在怀里:“今天什么情况?说说呗。” 于是孟雪里从初入祠堂讲起,倾诉自己如何泪眼朦胧,对着霁霄牌位喊夫君…… 还没几句,雀先明一声干呕,恶心得食不下咽。 孟雪里接过果盘,吧嗒吧嗒吃了起来:“你自己要听的。” 雀先明:“你又不用剑,要‘初空无涯’干嘛?” 孟雪里反问:“我道侣的东西,便宜外人干嘛?” “张口闭口‘我道侣’,你不会真的……暗恋人家霁霄吧?” 孟雪里像被踩了尾巴,一下跳起来:“你放屁!” 雀先明懒得跟他计较:“行,我放屁,那个初空无涯剑,真的在你这儿?拿出来让兄弟看看,长长见识。” 妖族不喜欢用法器,他们更依赖血脉天赋,战斗时显出本体,以锋利爪牙或羽翼长喙攻击。但面对人间有名的神兵,还是会好奇。 孟雪里思索片刻:“跟我来。” 雀先明急忙跟上。两人穿花拂柳,来到孟雪里白天喂鱼的池塘前。 池水波光粼粼,水面浮着几片花瓣。三条锦鲤游曳,一轮明月倒映池中。 孟雪里指着池塘道:“这里,是长春峰阵法的阵枢。‘初空无涯’,就埋在下面压阵。” 雀先明惊奇道:“霁霄不用它?” 孟雪里淡淡道:“霁霄剑道已成,剑自心生。很多年不动真剑了。” 雀先明:“那也不必埋起来吧,这么浪费……” “谁知道他怎么想的。”孟雪里望着水中明月,神色莫辨,声音平静: “或许他是怕百年之后,阵法困不住我,我逃出去为祸人间。便想以这柄剑的威势,彻底镇住我。谁知才短短三年,设阵之人身死,留在阵上的神念消散。这大费周章的‘万古长春’困阵,如今只剩‘长春’之用。” 作者有话要说: 霁霄:呵呵 洛明川:算了算了兄弟 第7章 病弱少年 寒山之外,风雪止息。南去三千里,气温渐渐转暖。 云中山脉像一道天然壁垒,将大陆划作南北两边。 日暮时分,倦鸟归巢,山脚下小镇升起袅袅炊烟。 小镇食铺平时生意甚好,常有进山的猎户、往来南北的商队路过,在镇上歇脚,用些热汤饭,喝几碗壮胆酒。 此时却静悄悄,只有一桌客人坐在角落。他们一行四人,三位白衣青年带着一位布衣少年。 少年脸色苍白,不时低咳两声。 青年们衣不沾尘,腰间佩剑,赫然是修行者。 南北交界处是三不管地界,寻常人出门在外,不愿招惹修士,便远远避开。 三位修士端正坐着,不饮茶亦不饮酒,只等那位凡俗少年吃菜喝汤,显得耐性十足。 忽然一人蹙眉,像是察觉到什么,面色恼怒:“张师兄,那些人还跟着我们!” “好啊!”他对面圆脸修士气极反笑,“最好跟咱们回寒山!” 这些日子,三人带着少年赶路,水道换山道,飞行法器换步行,不管如何变化,总有几道气息,不近不远的缀在后面。 被称作张师兄的青年气质温和,阻拦道:“今夜翻过这座山,便是北地,他们不会再跟。” 圆脸修士正要说话,却见喝汤的少年抬起头:“是什么人?” 三位修士对视一番。自少年随他们上路,一直寡言,对他讲述修行界奇闻异事,也不见他多么好奇激动,这还是第一次问问题。 张师兄答道:“明月湖的人。” “既然你已经答应拜入我寒山剑派,便算我们师弟了。实不相瞒,他们都是为你来的。”张师兄决定多说两句,“你是先天剑灵之体,与霁霄剑尊一般,百年难遇。明月湖也是剑宗,自然也想收你入门。” 因为瀚海大比的缘故,人间各派极其重视年轻弟子的培养,这种竞争甚至从收徒开始。 以寒山威望,每年春天开山收徒,都有数万人上山测试根骨,可谓茫茫仙途,万里挑一。 除此之外,北方依附寒山的修真世家,会将族中优秀后辈送上山;各峰长老、亲传弟子下山游历时,遇见资质优异的幼童或少年,也会带回寒山。 六大门派各据一方,皆如此行事。 明月湖与寒山一南一北,遥遥相峙。两派择才标准相近,不是第一次在南北交界一带,发生争夺弟子的冲突。 圆脸修士对布衣少年道:“我们修行界收徒,讲究你情我愿,只要你不愿意,他们便无计可施。那明月湖诡计多端、巧言令色,你可别被骗去!” 少年点点头,却暗中思量:南湖北山,皆以自家剑道为尊,认为对方不是正统,不合已久。但 听这三人愤慨语气,却不像道统之争,倒像意气之争。 两派年轻弟子,何时私下结怨? 他心中不解,便多问了两句。 两位修士愤怒拍桌,三人中最稳重的张姓修士解释道:“不怪大家生气,两年前,我们下山游历。路过西凉镇,偶然发现一位根骨不俗的童子,虽比你略逊一筹,却也是可遇不可求的练剑奇才。那童子得知自己有仙缘,当即要求随我们回寒山,眼看诸事妥当……” 圆脸修士急道:“不知明月湖从哪里冒出来,三言两语把人骗走了!你可别误会,这不是我寒山不如明月湖,是他们用计歹毒!” 少年微微蹙眉:“是何毒计?” “明月湖大弟子,名作荆荻,仗着自己男生女相,竟穿裙戴钗,扮成女装。可怜那童子年幼无知,随‘温柔美丽的好师姐’去了,日后必定悔不当初!堂堂剑修,竟用这种无耻手段……”他想骂几句恶言,却实在词穷,只好重复:“真是无耻至极!” “对,无耻!我当时本可以揭穿他!”另一位修士恨恨道,“但他扮的太好,我,我也没认出来……” 圆脸修士愤慨道:“总之,等你修道有成之后下山游历,一定要记住:世上除了妖魔,最坏的就是明月湖,他们没有底线,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咳咳咳咳。” 少年闻言气息不顺,连声低咳。 他想,这怕是冤枉明月湖了。以云虚子的刻板性情,断然做不出命令弟子男扮女装的荒唐事,肯定是那些弟子自己的主意。 便在此时,三位修士面色一冷,霍然起身。 只见六七人走进食铺,身穿青褂,背上负剑。 “你们跟了一路,到底想干什么!” 为首者众星拱月一般,大步走来,朗声笑道:“这是寒山修的路吗?怎么你们走得,我走不得!” “荆荻!你欺人太甚!”圆脸修士正欲按剑发作。 那人却又大方行礼:“原来是李唯道友,何铭道友,张溯源道友,许久不见,别来无恙啊。” 伸手不打笑脸人,李唯不甘地放下剑柄。 张溯源一丝不苟地还礼:“荆道友,久违了。” 有明月湖弟子端来椅子,荆荻掸掸衣袍,坐在他们对面,开门见山道:“恭喜贵派寻得良才。” 张溯源淡淡道:“不知荆道友有何见教?” “大家别这么紧张,都坐,都坐。”荆荻笑了笑:“据说先天剑灵之体,千百年难遇。我实在按捺不住好奇,就想来看看,到底如何神异。那位小兄弟在哪里,可愿现身一见?” 这话确是明知故问。 原来三人看似愤然站起,却将少年密不透风地挡在身后,隔绝其他人窥探目光。 何铭怒道:“谁是你小兄弟,那是我寒山弟子。” 荆荻不肯让步。他自负根骨超绝,万中无一。假以时日,敢与霁霄相比,然而剑尊已仙逝,他便想看看,这位走了大运的小子,究竟比自己强在哪里? 正当两边僵持不下,寒山修士身后,忽传出一阵剧烈咳声,三人急忙转身。 荆荻微觉惊异,心想难道传说中的先天剑灵之体,竟是个病秧子? 只见一位削瘦少年手帕掩唇,肤色苍白,又因为剧烈喘息,面颊泛起不健康的潮红。 神情却甚为平静,仿佛遭受病痛的不是自己一般。 荆荻见此人病气缠身,暗暗摇头:先天剑体,不过如此。 寒山修士为他拍背,少年低声道谢,忽一抬眼,目光转来。 荆荻一怔。 少年眸色浅淡,薄唇挺鼻,因为削瘦,面部线条极为锋锐。 那道目光并不锐利威严,却好像有某种奇异的、摄人心神的力量,使他脑海空白一瞬。 等他定睛回神,少年已垂下眼帘。 李唯怕未来师弟把肺咳出来,安慰道:“不要紧,等你上了寒山,长老们自然有灵丹妙药为你治病。” 荆荻笑道:“这位小兄弟,你可知,寒山终年冰雪不化,你的咳症受不得寒,我们明月湖温暖湿润,四季如春,才是师弟的好去处啊……” 何铭打断他:“有什么了不起,我派长春峰也四季如春!” 话才出口,他便知自己失言,显出恼恨神色。 果然被荆荻拿出话柄。 “长春峰?霁霄剑尊仙逝后,长春峰只剩他道侣,焉能长久?师兄劝你目光放远,另择良木。” 话音未落,却见少年转向寒山三人,蹙眉问道:“他道侣,现在如何?” 张溯源以为他崇拜霁霄真人,所以特别关心长春峰的事,不由叹息一声: “孟长老年轻冲动,竟在真人的祭拜大典上,说要参加明年的瀚海秘境大比。现在全修行界都知道了……” 第8章 寸心千里 云山万重 此时堂中数位修士,皆为两派亲传弟子,当日都在寒山祠堂中,亲眼见证孟雪里哀恸哭灵。 众人你一言我一句,向少年讲述霁霄道侣的事。 有人说孟雪里性情刚烈,情深义重,有人说他过于天真。 少年沉默听着,末了轻声道:“胡闹。” 他因为咳嗽声音微哑,别人见他开口,却没听清字句。 乌金西坠,晚霞从窗外照来。少年坐在浅金暮光中,不知想到什么,苍白脸色微微泛红。 他便是霁霄。 霁霄经历生死大难,法身尽毁。只得神魂出窍,夜游千里,寻得一位将死少年,夺舍重生。 正派修士行夺舍之法,要寻没有亲朋,气息即将断绝的将死之人,才算不沾因果。这具身体与他八字相合,又病入膏肓,那夜命数已尽,本来正合适。但他神魂过于强大,虚弱身躯难以承载,就像锋锐利刃收归于脆弱琉璃剑鞘,难免磕碰。 霁霄以神魂之力洗练身躯,造就剑灵之体,就像打磨一柄剑。这其中痛苦,直到现在仍不能消解。他肺腑如刀割,忍不住咳声。 但比起无知无觉的死亡,承受痛感,倒是生命特有的体验。 众人仍在谈论孟雪里。 张溯源见大家聊起来收不住,只好主动将话题引回: “这些跟你没什么关系,随便听听就罢了,你肯定不会拜入长春峰。寒山还有五峰,各位峰主皆是大乘境强者。听说今年掌门真人有意收徒,说不定你能成为掌门亲传。” 他拍拍少年肩膀,开玩笑道:“如果赶上太上长老出关收徒,那就更好了,以后我们都要叫你一声‘师叔’。” 其实按照规矩,进入寒山内门前,还要通过论法堂考核。峰主收徒也不是只看资质。但现在有明月湖在一旁虎视眈眈,他便努力画大饼,试图加深少年对寒山的好感。 李唯接道:“就算不去主峰,我们重璧峰也很好,你不是最崇拜霁霄真人吗?我师父和剑尊关系特别好!我们峰中正殿,就挂着剑尊的墨宝,你来之后可以每天瞻仰。那真是一笔好字,两句好诗——寸心千里,云山万重。剑本、剑本什么……” 他正说得起兴,声音忽弱下去,只恨没去过几次正殿,竟忘了后半句。在明月湖众人注视下,脸色涨得通红。 “剑本无意,行止在我。”霁霄替他解围。 “对、对!”李唯惊道:“你怎么知道?” “……听说过。” “这也能听说,证明你与我派缘分不浅,就该做寒山弟子啊!” 霁霄无奈地想,那两句诗,真不是我写的。 你师父仿我字迹,偷我印章,但他年龄小,我也不好同他计较…… 想来又气息不顺,忍不住低咳。 荆荻见少年竟对寒山诗篇如数家珍、倒背如流,确实没有改投明月湖的可能,纠缠无益,反倒伤面子,心里感叹可惜,面上笑道:“天色不早,我等便不打扰三位道友赶路了,就此别过。” 寒山三人恨不得明月湖瞬间消失,生怕他们多留片刻,就变出一位‘温柔美丽的师姐’来拐骗无知少年。 这回收徒总算扬眉吐气,寒山修士笑容灿烂。 “荆道友走好不送,有缘再见!” 荆荻倒不生气,带着一众弟子行至门边,回头笑笑:“不必有缘,瀚海秘境自然相见。且看明年春日,初空无涯归于何处——” 话音刚落,人影已走远了。 李唯、何铭愤怒拍桌。 张溯源不以为然,转头对少年笑道:“这几天急着赶路,辛苦你了。你如果太累,也别硬撑,我们可以在镇上歇一夜。” 霁霄摇头:“不辛苦。还是尽早回山吧。” 三人听罢,暗想这少年身体病弱,与他们一路奔波,风餐露宿,竟从没抱怨过。优异资质加上坚韧心性,未来不可限量。 幸好明月湖无功而返了,感谢霁霄真人在天之灵保佑! …… 霁霄并不知道自己正被人感谢,他听旁人说起他所用的宝剑、他开启的秘境、他峰中的道侣,只觉像在听故事。 一场大梦,过眼皆空,从头来过罢了。 但是自己名义上的道侣,孟雪里,好像有点不对劲。 他将初空无涯剑留在长春峰压阵。只要孟雪里不出长春峰,便无人能伤他毫发。 何必在祠堂编出一套‘遗愿’说辞,非要去瀚海秘境走一遭…… 难道有人逼迫他?还是有人欺负他了? 霁霄脑海中闪过许多画面,一时看见孟雪里失去‘万古长春’阵法庇护,在漫天风雪中,瑟瑟发抖缩成一团;一时看见孟雪里被赶出寒山,百年之后修炼有成,心怀恨意在人间大开杀戒。 他对孟雪里的态度比较复杂,既怕别人欺负道侣,又怕道侣去欺负别人。 其他修士将合籍看作人生大事。然而在霁霄漫长的修道生涯中,孟雪里只占据千分之一心神—— 路遇濒死大妖,心生恻隐,顺手施救。很简单的事,千分之一足够。 世上比这复杂的事情太多,直到法身尽毁,他自认对宗门仁至义尽,对人间俯仰无愧。 但孟雪里呢? 从前自己承诺护他一生平安,衣食无忧。 有所许诺,却未能践诺,自然有愧。 于是那千分之一,成了变数。 霁霄走在冷清的夕阳下,想起初遇孟雪里那天。 作者有话要说: ps:寸心千里 云山万重 出自宋代《鱼游春水》 第9章 天不亡我 那天没有绚烂晚霞,也没有长春峰的皎洁月光。 千里荒原,衰草连天。纷纷扬扬的轻薄雪片,穿过大朵厚重阴云,铺天盖地落在旷野上。 人、妖、魔三界交接处,被称为界外之地,气候极端,雨雪风雷频繁交替,不足为奇。 法度不存的地方,魑魅魍魉各行其道,杀人夺宝的亡命徒、惹上杀身之祸的逃生者、不被任何一界容纳的异端……这些人或妖魔往往擅长隐匿,谨慎小心,以躲避无处不在的生死危机。 还有一种,便是霁霄这般,正大光明行走天地。风雪横来,也要避他。 隔绝界外之地与三界的,是一道暴烈的罡风屏障。自天地初开,各族诞生时,屏障就在那里。然而各族强者总有抵挡罡风、往来三界的方法。魔族施展魔法、人族调动真元,妖族依靠坚硬结实的皮毛与肉身。 百年前,魔族大举入侵人间,修士们终于意识到天然屏障不牢靠。战乱结束后,人间强者合力设下防护阵法,作为第二道屏障。 界外之地危机四伏、灵气凋敝,监护阵法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许多人做不到或不愿做。 于是每隔三年,霁霄剑尊往来屏障内外,留下几道剑意,威慑外敌。若遇上强大魔族,免不了又是一场恶战。 三年之后又三年。时间一久,众人便觉理所应当,似乎这些本该是剑尊分内之事,反正他人间无敌。庇护四方,舍他其谁? 连霁霄自己也习惯了。就像普通修士勤恳修炼,市井凡人为生计劳碌,与奉献、牺牲等字眼无关,只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 剑尊也好,凡人也罢,天道之下,并无二致。 霁霄身披黑色大氅,白雪天甚为醒目。 其实不必看见他本人,只要察觉一道强大气息,界外之地的生灵就恨不得避退百丈。 但今天不一样,霁霄沉默前行,雪声风声间,响起一道低弱声音: “剑尊大人请留步……” 霁霄步履不变,恍若未闻。 那是一道青涩稚嫩的少年音: “我身受重伤,遭人追杀,请剑尊救我一命,日后必将报答!” 霁霄早已知晓苇丛后藏有妖物,本不愿理会。不料这虚弱妖物胆子甚大。 人族与妖族关系微妙,表面井水不犯河水,有时甚至合作抵御魔族。然而人以妖物炼器,大妖也食人进补。 霁霄向声音来处走去,看见一团血肉模糊的小东西,颤巍巍伏在地上,像雪里一朵初开梅花。 他问:“你认得我?” “我认得你的剑意。你就是霁霄。” 霁霄俯身,将它轻轻拎起,凝神端详片刻:“灵貂?雪山大王?” 不同于人族修士称号老祖、道师、法圣、剑尊等等,妖界割据一方的大妖,统称大王。 他前些日子听说,这位雪山大王即将一统妖界,做无上妖王。现在却重伤濒死,逃来界外之地。它妖身原有一座小山大小,如今缩成小小一团。皮开肉绽,利爪折断,拎在手中,又轻又软。 “是我!求剑尊大人救命!” 不知为什么,霁霄突然有点想笑。 这位大王,每日有座下小妖服侍奉承,应该极负傲气。撑着一口气不肯死去,应该极有血性。 谁曾想,它着实能屈能伸,毫无身为大妖的自觉,理直气壮喊救命。 灵貂双眸湿润:“等我养好伤势,愿与你签订灵兽契约。陪你解闷逗趣,为你征战三界!” 人间确有御兽之法,霁霄想起北冥山驭兽师的口头禅‘唯灵兽与小人难养也’,摇头道: “灵兽娇贵,甚是难养。” “我不一样,我很好养!听说你们寒山风雪连天,山林里虎豹豺狼出没,那正好适合我。我喜欢吃肉,什么肉都行,还喜欢吃饱之后在雪地里打滚。你将我带回去,做个镇宗神兽吧!” 灵貂眨眨圆眼:“你们人间修士,不是讲究‘缘法’二字吗,你我彼此合适,难道不是有缘?” 霁霄淡淡道:“我救不了你。你妖丹已碎,筋脉被外力寸寸打断,即使治好外伤,也时日无多……” 他终究是动了恻隐之心:“你父母亲族何在?我送你去见他们最后一面。” “我无父无母,是妖界圣雪山下一点灵气所育,天生地养。”灵貂听他拒绝,竟不肯放弃:“剑尊大人,请再想想办法,我今天能遇见你,证明我命不该绝,天不亡我!” “天不亡你?”霁霄不以为然:“你这幅模样,若遇见其他修士,只怕已被挖出妖丹、剥离皮毛筋骨,炼成法器丹药了。” 灵貂在他手心微微颤抖:“但我觉得,你是个好人。” 霁霄沉默了。 风雪呼啸,灵貂饱含期待地看着他,双眸光彩渐渐黯淡,忽听霁霄开口: “我有位师兄精通炼丹之道,曾炼得‘转生丹’,可保神魂不灭。我再替你重塑血肉,令你脱胎换骨,转生为人,这般或有一线生机……你肯舍得妖身?” 灵貂不知在妖界经历过什么,不假思索地回答:“好,只要能活,我愿做人!” “你想做人,并不容易。妖可以吃妖,人却不能吃人。”霁霄神色平静:“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你可敢答应我,不在人间杀生?” 他只要一句口头承诺,并不逼迫灵貂以神魂发誓。因为自信如果对方反悔,自己也镇得住它。 “为了做人,我愿意吃素!但我不杀生,别人欺负我怎么办?” 霁霄淡淡道:“你在我身边,自有我护你平安。” 他伸手拈来一颗疗伤灵丹,小貂舌头一卷,毫不犹豫地吞下。不多时,外伤渐渐愈合。霁霄又为它掐诀清洗,如此打理一番,总算不是皮肉翻卷,鲜血直淌的凄惨模样。 灵貂往他怀里钻:“救命之恩无以为报,愿从此追随剑尊左右!” 霁霄抚过它白色皮毛,指尖触感柔软。 妖丹与筋脉尽碎,只有心脏微弱跳动,是一根手指就能碾死的、脆弱的小东西。 “人身有三盏明火,在两肩与额头,汇聚阳气。你若转生为人,阳火衰微,体质寒凉,必然怕冷。可想清楚了?” 此妖从前最爱的两件事,痛快吃肉,雪地打滚,竟都做不成了。 灵貂依然道:“只要能活。” 霁霄蹙眉:“我洞府甚冷。你还要跟着我?” 他住在寒山最孤高的接天崖上,风雪肆虐,滴水成冰。 灵貂急忙道:“我可以穿厚点,你给我生个火炉吧。” 灵貂小声道:“一个小炉子就行……” 霁霄静思片刻,终于点头:“好。” 灵貂大喜,偎在他脖颈边,轻轻舔他下颌。 霁霄向人间走去,暴烈罡风扑面而来,吹动大氅翻飞。 灵貂躲在他怀中,昏沉睡去。 …… 霁霄前往天湖大境求药。 境主曾是他同门师兄,虽出身寒山,却精通炼丹、炼器、推演术、观气术等等修行杂学,唯独不使剑。 境主听罢前因后果,仔细推算,劝霁霄不要沾染因果。 霁霄不应,沉默饮茶。 境主无奈,只好说得更清楚明白些。 “我观此妖运数已尽。你偏要为他逆天改命,不敬天道安排,恐怕他的厄运,将来应在你身上。” 霁霄淡淡一笑,不掩傲气:“他遇见我,便是天不亡他。” 三年之后,境主一语成谶,霁霄法身毁坏,二百年修为尽失。只好与孟雪里一般,重头再来。 这件事告诉人们两个教训。一是不能随便救人,妖也不行;二是相信算命先生,有时候挺准。 可惜霁霄不是普通人,注定不吃教训。 他此时回想旧事,竟不觉得如何后悔。 第10章 死无对证 长春峰的静谧夜色下,晚风吹拂,不远处传来林海阵阵涛声。 孟雪里与朋友立在池塘边,同样想起过往。 月光洒落池水,照出婆娑树影,那些繁花细叶仿佛在水中摇曳。 三条锦鲤无忧无虑地游动着,浑然不知泥沙之下,藏着一柄全天下都想得到的神兵。 孟雪里求霁霄救命那天,风大雪大,说尽了一辈子的好话。他没有不为五斗米折腰、宁死不屈的硬气,在生死存亡面前,他腰身软的很,说折就折。 霁霄是他最后一线生机。 躲进霁霄的大氅里,所有危险烟消云散,只剩一个温暖怀抱,像春天午后的湖水。 后来他们再没有这般亲近过。等他伤愈,霁霄又是冷冷淡淡、高不可攀的剑尊了。 雀先明问:“你猜他留剑为了镇你,有依据吗?” 孟雪里坦诚道:“我伤势痊愈后,开始修行人族功法。三日引气入体,一月炼气期一层,那段时间霁霄总是蹙眉。我猜是速度太快,惹他忌惮……” 雀先明用看傻缺的目光看他:“所以你压制修为,在炼气期圆满磋磨了三年?!” 事实上,孟雪里转生为人后,依然保留着妖族的战斗本能,对修行有自己独特的认知,霁霄乐见其成,刻意不去以寻常方法教导,只希望他顺应自然造化,融合人与妖的长处,摸索出自己的道。 旁人修行,修至破障境界,才考虑‘立道’之事。但霁霄知道孟雪里不同于正常修士,这条直通青天的道路,注定更长远,也更崎岖。 另一方面,霁霄又担心孟雪里少年得志,见自己修行速度快,便不知天高地厚。人心比妖心复杂,能操纵妖怪无法理解的阴谋诡计。 他设下长春峰阵法,一为抵御外敌,保护尚且弱小的道侣,二为防止道侣悄没声息地溜出去闯祸。 阵法守护之下,如果孟雪里想下山游历,必须来找自己。自己就可以陪他一起,不让他犯险。 但是三年过去,孟雪里一次也没找过他。甚至对修行渐渐懈怠,日复一日喂鱼养花,自得其乐。 霁霄有心劝他勤勉,转念一想,修道以百年计数,总归有自己一旁护持,何必急于一时进境?此妖从前遭受大难,闲静几年,倒也无妨。 孟雪里却不知其中曲折原委,只觉得自己原本是妖,霁霄防备他,不信任他,用阵法困住他,都是应该的。 “他是个好人,对我仁至义尽,我很满足。” 至于更多的,孟雪里从来没想过,也不敢想。 雀先明心道,要命,我快不认识‘好人’这词了。 他有种说不清的直觉:孟雪里对霁霄的态度很奇怪,语气淡淡,不像爱恋也不像怨恨,却偏要冒险留在人间,查明对方陨落的真相。 做了人,就变得这般复杂吗?妖搞不明白。 “霁霄已经死了。你该为以后打算。”雀先明说。 那人为什么留下初空无涯,也死无对证了。 孟雪里摸出一把松子仁,扔下池塘:“以后?四个月以后我就要进瀚海秘境,和一群人界修士拼命。趁天还没亮,你赶紧下山吧。” 雀先明怒瞪他:“我自己走!你可别说送我,不吉利!”寒山这地方邪,上次孟雪里说完‘送一程’,半路杀出小道童,送得他走不了。 孟雪里笑着摆摆手。池塘边设有竹榻,他身体向后一歪,懒懒靠在榻上,自怀中摸出一卷书,借着明亮月光翻开:“我没空管你,从现在开始,我得临阵磨枪,争分夺秒。” 雀先明好奇地凑过去,以为是什么厉害秘籍。只见那书薄薄一册,约莫不足千字,封面写着《初入道》。 ——人族修士入门道经,基础中的基础。 “你这本,看多久了?” “三年。” “哈哈哈哈你真是越活越回去。” …… 走大道进入寒山山门,主峰脚下,有一片茂密松林。 清晨白色雾气丝丝缕缕,浮游在参天青松间。密林深处传来书声琅琅。山脚不似山顶极寒,松林中小兽出没,虫鸣鸟叫伴着书声此起彼伏。 一群灰雀在枝头跳跃,孟雪里看着它们身上细密绒毛,觉得这些鸟一定很暖和。 “孟长老,前面就是论法堂。”他身旁的年轻执事道:“弟子们正在晨读,早课还未开始。” 孟雪里客气地点头:“多谢。有劳引路。” 乳白色碎石铺作小径,曲折穿过松林,通向寒山论法堂。 道路尽头,一间间学舍露出真容。青松掩映间,黑瓦白墙,线条简洁,是寒山一贯的风格。 在论法堂读书听课的,多是外门弟子,他们通过考核后方能拜师,登上云层里的陡峭玉阶,见到真正的寒山。 孟雪里不一样。他是自寒山立派以来,唯一一位不来讲课,而来听课的长老。 因为霁霄道侣的身份,他辈分比那些授课长老还略高半辈。 当年轻执事送他走进学舍,读书声倏忽停歇,一双双眼睛好奇地盯着孟雪里。 弟子们穿着门派发放的白色道袍,唯独他一身雪青锦衣,外罩银色披风。身边还有内门执事帮忙拉椅子铺笔墨,一看就不是普通弟子。 执事道:“咳,这位是长春峰孟长老,你们以后的……同窗。向长老行礼。” “哇!他就是孟雪里!剑尊的道侣!来咱们这儿干嘛?” “都说了是来听课的……” “我听说他要参加明年的瀚海秘境,现在才来听基础课?” “他真好看!” 此时授课长老未到,弟子们无人管束,聚在一起挤眉弄眼,窃窃私语,只有稀疏、散漫的问好声。 “见过孟长老。”“孟长老好。” 年轻执事略觉尴尬,担忧地看了眼孟雪里:“小弟子不懂规矩。” 孟雪里一点都不局促:“你们好。没事,以后见我不用行礼。” 他上寒山以来,只见众位掌门长老,各个老成持重,道童亦胆小谨慎,很久没见过富有活力、神采飞扬的小孩了。 众人听他这么说,议论声更响亮,胆子大的甚至想与他搭话。忽然一位靠窗弟子站起身,盯着窗外喊道:“来了来了!” 立刻有人奔向窗边:“真来了!”说罢夺门而出。 其余弟子闻风而动,打飞纸笔,桌椅板凳哐当倒地,整间学舍霎时空空。 孟雪里探头向窗外看,只见各个学舍都涌出人潮,向同一方向跑动,队伍浩浩荡荡。伴随嘈杂议论,冷肃寒山一时热闹得像凡间市坊。 孟雪里见这阵仗,心想那边有人发钱? 执事同样不解,拦住一位弟子询问两句,回来解释道:“前些日子,重璧峰三位师兄下山收徒,带回来一位师弟,先天剑灵之体,长得也好看。自那师弟进山,论法堂的弟子都等他来上课,现在终于来了。”年轻执事对人群方向略抬下巴,“喏,大家都去凑热闹了。”外门弟子年轻小,性情活泼,喜欢新鲜事。 孟雪里点点头。 执事有些意动,却见他竟然不感兴趣:“孟长老有所不知,那人是千百年难遇,与霁霄真人一般的天才。我陪您去看看?” 孟雪里暗笑,与霁霄一般? 怎么可能。 “不了。” 第11章 同道中人 年轻执事看向人群,犹豫道:“那,那我……” 孟雪里善解人意地笑笑:“我这边没事了,今天辛苦你了。” 执事连称不敢:“您如果不记得路,明天我再带您走一遍。” 孟雪里说不用麻烦。 执事心想,这剑尊道侣分明脾气软和,怎么当年传出飞扬跋扈的名声? 窗外人声鼎沸,孟雪里独自坐在空荡学舍里,翻开自己那本《初入道》。这是三年前霁霄随手送给他的。 山间晨雾逐渐散去,朝阳柔和的光线洒在书页上。 瀚海秘境开启前这段时间,按掌门真人的计划,孟雪里前两个月,白天在论法堂上课,晚上去藏书楼看书。赶上论法堂的休沐日,就去演剑坪看内门弟子练剑。后两个月练习催使法器、提高轻身术的速度,方便危急时逃命。 掌门见微真人思量,孟雪里仅有的炼气圆满修为,多半是霁霄用灵丹妙药催灌出来的。 霁霄做出这种事不足为奇,他同门师兄,天湖大境之主,便是修行界最好的炼丹师。 而今年参加瀚海秘境的弟子,大多破障圆满,比孟雪里高出整整两个大境界。这种条件下,不学逃命学什么? 掌门的安排正合孟雪里心意。他觉得读道经很有意思。 在妖界时,他从未读过这种书。妖族的血脉天赋与生俱来,修炼与战斗是本能。人界修士更擅长学习,汲取先辈智慧。 孟雪里初时转生为人,不适应失去强悍妖身,想到要学人族功法便觉头疼。多亏手里这本入门道经,没有艰深晦涩的词句,读来趣味盎然,使他对修行产生兴趣。 “早知如此,做妖时就该读一读。”孟雪里想。 他对人间并非一无所知,否则不会在界外之地认出霁霄。《初入道》他也认得,是随处可见的基础书。 孟雪里却不知道,他手中这本独一无二。 乃霁霄真人根据他情况亲自编写,不然谁家道经里还有飞禽走兽、奇珍异卉图样? 还是彩画。 “你是新来的?学舍里不让看小话本,授课长老会骂人。” 孟雪里闻声抬头,见邻桌坐了一位陌生少年,显然是旷过晨读,刚才进门,正直直盯着他手里书卷。 少年眉目清秀,身上道袍样式与众弟子相同,却绣满银色暗纹,朝阳光芒中熠熠生辉,有种锦衣玉带的华丽感。 孟雪里将书合上。 少年看见‘初入道’三字,不屑撇嘴:“这招数太老套了。我以前还在外皮写《太上感应篇》,没用。” 孟雪里正要开口,门外响起一阵喧嚣。 众人凑完热闹,又一窝蜂涌进学舍,一边眉飞色舞地议论,一边摆正桌案、铺开笔墨。 “他走的太快,我都没看清,是不是真的好看!” “我看见了,先天剑灵之体,还不是两个眼睛一个鼻子?也没见他多出一张嘴。” “哈哈道经有云‘妒者非善’,你是嫉妒吧!” 论法堂虽在寒山内,却介于凡人俗世与修行界之间。 这些十几岁的少年们,来自人间各地。大多还未踏上道途,或刚刚引气入体不久,正是对修行无限憧憬、满心幻想的时候。 有人突然道:“这位天才师弟,不会参加今年的年末大考吧!” 一时间学舍吵闹声更大,直要掀翻房顶。 “不可能,再如何天赋异禀,也只剩两个月了。他能引气入体?” “你又没见过先天剑体,怎么知道不能!” “那我完了,我准备两年,就打算今年考啊……”万一被新入门的小师弟比下去,面子多难看。 寒山论法堂每年考校弟子,有收徒意愿的长老将出席考核。 拜师讲缘法,说白了就是看运气,若心里想拜掌门为师,却赶上掌门数年不收徒,便只能叹声无缘。 学舍气氛热烈,孟雪里心中感叹年轻真好。但他邻桌,那位旷了晨读的少年与众不同。 “你别听他们的。”锦衣少年微微撇嘴,侧身低声对他说,“有这天才师弟在,今年大考,寒山五峰峰主肯定都来看,比往年只来一两位闲职长老强多了。这对我们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孟雪里面色复杂——寒山六峰,我们长春峰还在。 锦衣少年观他衣饰华贵,气质不俗,可见是‘同道中人’,才与他搭话。 “那师弟我见了,是个弱不禁风的病秧子。资质一样又如何,他哪里比得上霁霄真人?”少年矜持而骄傲地说:“百年前,我曾祖父与剑尊论道,剑尊立在云上,风姿举世无双……” 孟雪里心想,百年前你又没出生,怎么说得像亲眼见过一般。 但听人夸奖霁霄实在顺耳,忍不住连连点头。 “嗯嗯。” 锦衣少年得到肯定回应,生出‘英雄所见略同’之感,谈兴更浓。 “我家祖宅,还有剑尊墨宝镇院。剑尊生平题词不多,便是这寒山里,也只有重璧峰正殿收着一幅。” “对对。”孟雪里心想,没错,长春峰也没有。 少年天涯遇知音,利落一拱手:“实不相瞒,在下乃灵虚道尊之重孙、崇源道师之孙、白鹭城城主之子、白鹭城未来少主、虞绮疏是也。敢问道友大名?” 孟雪里茫然:“你叫白,白什么?” “……虞绮疏。” “虞道友好,我孟雪里。” “原来是孟……”少年瞬间失语,面色古怪。 便在此时,吵闹学舍忽然寂静无声。 一位褐衫老者背着手出现在门口。 众弟子脸色发白,赶忙低头看书。老者身形高瘦,目光如电,威严地扫视一周,直径向孟雪里走来。 孟雪里想,这位应是授课长老了。 老者居高临下瞥他一眼,开门见山,极不客气道: “孟长老,老夫知道你身份贵重。但既然进了这间学舍,便该与其他弟子一样,遵守论法堂的规矩。按时到堂,晚一刻不行,上交功课,少一字不行。如果做不到,还是趁早回长春峰去,请掌门真人另选高人教你吧。” 众学子不敢抬头,只竖起耳朵听。 孟雪里忽略后半句,点点头:“好的先生。” 长老怔了怔,似乎有些意外,神色缓和许多: “至于洒扫学舍之类的琐事,可由你峰中道童代劳,倒不用你亲自去做。” 孟雪里还是点头。 长老满意了,虎虎生风走回去,一撩衣摆,坐在靠墙的藤椅上。 他随便点了位弟子:“昨天讲的道经,背来听听。” 雪白墙壁上,挂着一幅‘尊师重道’的浓墨大字。 名叫虞绮疏的锦衣少年,依然神色恍惚,小声道:“你真是霁霄真人的……” “道侣。”孟雪里说。 第12章 吃松子吗 虞绮疏转过头,再没跟他说一句话。 这一天,孟雪里没有见到那位新来的天才师弟,却已知道对方名叫肖停云,身体病弱,容貌不俗,寡言少语。 如果不是对方转移了众人注意力,今天被整日议论的,一定是霁霄道侣来上基础课。 论法堂弟子出身各不相同,有人来自修行世家,比如称号很长的虞绮疏,有人来自乡野,没上过私塾,大字不识。 松林里六间学舍一字排开,孟雪里在甲舍,那位肖师弟,被分在丁舍。 “我猜他很快就会来我们这儿。”甲舍学生说道。 上课对孟雪里是很新奇的体验,他跟着一群少年读书写字,听授课长老拉长音调解读道经,甚至起身回答问题。 课业结束后,到了答疑阶段,这是众人最期待,也最害怕的时候。 授课长老靠在藤椅上,淡淡抬眼:“问吧!” 学舍寂静片刻后,有人起身行礼:“先生,弟子打坐冥想时,感觉自己在天上飞,飞过寒山,飞到南海上空,我是得道了吗?” 长老骂道:“愚蠢,你是入障了!幻象惑人,速速醒来!” 那位弟子羞愧地坐下,又有人起来问:“先生,我每次冥想,入定时间不超过一刻钟,却感觉十分漫长煎熬。如何才能像别人一样通宵打坐啊?” 长老呵斥道:“心思不静,便杂念横生!今夜抄《思过经》二十遍!” 弟子连连应诺。 诸如此类的许多问题,关于如何感知天地间浮游飘忽的灵气,如何延长冥想入定的时间,是甲字学舍众弟子目前最头痛的。 万事开头难,修行也一样。从引气入体,到炼气一层期间,只能不断摸索、尝试。 “弟子斗胆,请问先生,天地灵气充盈体内之后,化为自身凝练真元,到底是一种什么感觉?” 长老迟疑,七十年过去,那种微妙感受他早已忘记。 “今天还有其他要问的吗?” 众生面面相觑,无人应答。 “看来是没有了。”授课长老目光转向孟雪里,神态和蔼些许:“孟长老,你愿意解答最后一个问题吗?” 孟雪里应道:“好的先生。” 长老甚是满意地点头。孟雪里三年前引气入体,如今炼气圆满,正好能对这些弟子谈谈感受。 孟雪里道:“灵气充盈体内的感觉,像清晨白雾在山林间漂浮。太阳升起,雾气变为草叶上的露水,就像灵气转化为凝练真元。” 长老想了想,点头笑道:“恰如其分。” 说罢踱步走出学舍:“放课了。” 学舍里无人离开,提问那人急道:“灵气像虚飘的雾,真元像有形的水?” 孟雪里:“差不多。真元在经脉里流转,好像水流冲刷河道。” 众弟子若有所思。 孟雪里又道:“脱离入定状态,好比你在梦里即将要醒过来,已经隐约感知到外界,但告诉自己天还没亮,再多睡会儿。” 刚才被罚抄二十遍道经的弟子喜道:“原来是这样,我今晚回去试试!” 弟子们见他态度温和,方才畏惧长老严厉,一些不敢问的问题,纷纷拿出来请教他。 孟雪里知无不言。 锦衣少年虞绮疏欲言又止,似乎也有话要问,最终却只默默走了。 第二天清晨,孟雪里独自走进青松林,前往论法堂。 只见白石小径旁,立着一位锦衣少年,不知站了多久,华丽外袍已被寒雾沾湿,神色恹恹。 正是虞绮疏。 孟雪里笑了笑:“你在等我?” 虞绮疏点头。好像在纠结什么大事,久不开口。只跟孟雪里沉默地向前走。 论法堂近了,黑色屋檐隐约出现在松枝后,他终于道:“你和我想象中不一样。” 孟雪里摸出一小袋松子仁,边吃边听:“怎么不一样?” “你在寒山之外的修行界,名声挺差,他们都说你……”当着孟雪里的面,他有些说不出口,“反正就说你不好。” 他以前虽没说过,却也深深相信。 孟雪里:“品味低俗、恃宠而骄、以色侍人、德不配位?” “还有更难听的。” “嗯,我知道。” 虞绮疏感到不可思议:“你都不生气吗?” “气什么啊,我住在长春峰,有吃有喝不用干活。”孟雪里无所谓道:“我已经得了天大的好处,还不能让别人说两句?” 虞绮疏心想,难道每天睡醒,只要想到‘我道侣是霁霄’,就能忘记一切烦恼? 但换做自己被千万人暗中鄙夷唾骂,肯定做不得这般洒脱。 孟雪里摊开掌心:“吃松子吗?” 他不习惯自己吃东西,却让别人干看。每次小道童来向他报讯,他都会问一句。 但在年轻的虞绮疏眼里,这是对方主动示好、请求交朋友的讯号。 锦衣少年沉默,神色复杂变化,最终郑重道:“吃!” ……… 孟雪里答疑解惑的名声传开,渐渐隔壁学舍的弟子也来请教他。 他从一个废物长老,摇身一变,成了优秀学生。 “孟长老,我给你带了蜜饯。”“孟长老,我托人在山下市坊买了蟹黄瓜子!” 小弟们为了表示感谢,经常给他送些零嘴点心,装在小锦囊、油纸包里面。 孟雪里的求学生活有滋有味。 他坐在学舍里想,修行者每个阶段都有不同的追求。 初踏仙门,急于提升实力,学一两门保命的本领,才能不被别人欺负。等年岁渐长,修为境界到达瓶颈期,眼看突破无望,便想培养弟子后辈,传下衣钵。 若有幸成为强者,大可支撑起宗族门派,庇护一方,为千万人谋福。 如果像霁霄那般,罕逢敌手,毕生追求就只剩一件事——飞升。 妖族修炼也大抵如此,从灵智初开,到修得妖丹。然后战胜其他厉害妖怪,成为某山、某河的大王。 孟雪里从前追求一统妖界,做唯一的妖王。如今转生为人,只好从最基础的功法学起。不怪雀先明嘲笑他越活越回去。 孟雪里有种设想,如果换做霁霄从头修行一次,不知会创下什么记录。因为眼界、心境、对大道的感悟不会消失。 论法堂里只有一件事令他有点不舒服。 “不愧是先天剑体之体,恰似霁霄真人一般的悟道天才……” 每当那位肖师弟被哪位长老夸奖,必然传遍论法堂,人们的议论必然有“与霁霄一般”。 孟雪里不太喜欢听。 好像霁霄成了过去式,未来谁都可以与他齐名。 虞绮疏反应更激烈。 他以“维护霁霄真人名誉,反对将肖师弟与剑尊相提并论”为宗旨,成立了拥霁党,并自封党魁。 孟雪里暗笑这也太傻气了,像初出江湖的不入流小蟊贼,自号黑白双煞、某某组合一样。 他赶忙摇头,虞绮疏却会错意:“好吧好吧,党魁给你当!” 恰逢一群弟子笑闹着走进来,路过他们桌案旁,一人喜道: “孟长老你知道吗,肖师弟已经引气入体,明天就来我们甲舍了!” “这般厉害的修行速度,竟与霁霄真人当年……” 话未说完,孟雪里转向虞绮疏:“我当!” 于是‘拥霁党’暗中发展,成员只有两个人——习惯性撇嘴的虞绮疏,与看似乖巧温和的孟雪里。 党内活动也只有一件事,就是当别人提起肖师弟时,两人便对视一眼,露出心照不宣的古怪笑容。 作者有话要说:霁霄:道侣带人暗中diss我?你翻译翻译这是什么剧情? 第13章 大道无涯 落日余晖洒进学舍,晚钟在山林间回荡。 长老掸掸衣袍:“放课了。” 弟子们趴在窗边,眼看授课长老走远,学舍里响起压抑而激动的欢呼声。 孟雪里面无表情的收拾笔墨。明天要来新师弟,大家就这般开心吗? “今晚进城不?”虞绮疏凑过来,神神秘秘地说:“寒门城,鸿运楼。” 寒山山脚下原本只有些零散村镇,因为寒山剑宗的缘故,凡人与修行者渐渐聚集,时间长了变成一座城池,得名寒门城。 孟雪里一怔:“干什么?” “明天论法堂休沐日,没课啊。你看大家这幅样子,像要回去打坐吗?今夜隔壁学舍的师弟们请客,鸿运楼打牌聊天喝果酒嗑瓜子,去不去?” 这个年纪的小弟子坐不住,修行再枯燥,师长再严厉,也要挤出时间玩闹。 两人随人流大潮走出学舍,踩着细碎白石小径穿过松林。 夕阳从枝叶间照进来,青松像镀了一层赤金色光芒。 孟雪里摇头:“不去。我晚上要去藏书楼,借两本道经看,平心静气。” “不会吧,气成这样?”虞绮疏奇道:“你这人挺奇怪,外面骂你骂得难听多了,你说什么自己得了好处,让人家骂两句也不掉肉。却听不得别人提霁霄真人……” 他想了想,得出一个结论:“你们感情真好。” 孟雪里悚然打颤,脑海闪过霁霄冷淡面容,还有他们之间屈指可数的见面场景。 但不知怎么,他干笑两声后,瞎话张口就编:“当然,道侣嘛,缠缠绵绵,朝朝暮暮,很正常的事。他一天见不到我,就睡不着觉!而且对我有求必应,百依百顺,我自然也对他……” 虞绮疏略感困惑:“等等,原来以真人的修为境界,还需要睡觉啊。” 孟雪里心道糟糕编错了:“本来不用,他、他得陪我睡。道侣都是一起睡的,这才睡得舒服。咳,等你长大,你就明白了。” 虞绮疏脸色瞬间涨红,瞪他一眼:“我明白!” 说罢恼羞成怒,转身就跑。 孟雪里戏弄纯情小孩颇感有趣,哼着小调,春风得意地踱向藏书楼。 很久之后,几句戏言酿成苦果。他每每回想起这一幕,都恨不得时间倒流,掐死自己。 “肖师弟,怎么了?” 另一条曲折小径上,走来一群丁舍弟子。 人群中央是一位面色苍白的清瘦少年。当他停下脚步,其他人面色紧张起来,也不走了。 一人顺着少年目光望去:“那边有什么动静?” 众人面面相觑。 这段时日的相处,他们差不多了解肖师弟脾性。表面冷淡少言,但如果请教他问题,他却愿意耐心解答。明天这位同窗便要去甲舍上课,以后怎么好意思追着人家问。 所以今夜牺牲休沐,请对方一起去藏书楼,为他们答疑解惑。 如果肖师弟改变主意,突然想下山饮酒作乐,那他们是去,还是不去呢? 霁霄摇头:“无事。” 他没有想到,自己名义上的道侣,竟然撒谎成性。 昨天有‘霁霄遗言’,今天是‘睡不着觉’,明天还能说出什么? 那般瞎话也只能骗骗小弟子,换一个人必然当面拆穿他。 正常道侣如何相处? 比如松风谷的清河道尊与霞山宗的静微仙子,便是修行界有名的道侣,两人合籍已数百年。有难时共同御敌,平日各居两派,各自修行。 生命漫长,大道无涯。 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罢了。 可是霁霄听孟雪里骗人,竟然不觉得生气,只觉得好笑。 “这小骗子。” 作者有话要说:孟雪里:第一次见面就被道侣撞见撒谎?你给我翻译翻译这什么智障剧情?? 卷纸:甜宠甜宠我发誓!! 第14章 灯焰很烫 寒山向南,南去万里。 夜空似泼墨,无星无月。群山环抱之中,广阔湖面像一口巨井,黑魆魆深不见底。 这片湖叫‘明月湖’,尽管此地气候多云多雾,使一年中一半的时间里,湖面都看不到月色。 明月只是一柄剑的名字。 剑出如月,夜如白昼,震慑四方。 而剑的主人,明月湖掌门云虚子,便坐在湖心亭煮茶。 火候不到,冷水未沸,湖面竹道上已走来一人。 面容俊美的青年立在亭外行礼:“弟子恭贺师尊出关。” 云虚子微微颔首:“来。” 青年走进亭中,正是明月湖大弟子荆荻。此时他锋芒内敛,进退有度,与食铺里气煞寒山修士的模样判若两人。 云虚子也不再是威严的掌门,而是慈爱的师父:“你此番游历,有何进益?” 荆荻一一答了,末了道:“弟子偶遇一位少年,乃先天剑灵之体,只可惜他心向寒山。我回来路上,听见他的名声已经传开了。” 釜中清水渐沸,细碎水泡发出微弱破裂声,云虚子将茶末倒进水中,好像来了些兴致:“哦,怎么说?” “寒山称他为,霁霄真人的继承者。” 云虚子笑意淡去:“此等微末枝节,也值得你上心?” 荆荻垂首不语。亭中一时寂静。 茶汤二沸时,云虚子道:“为师知你心性跳脱,甚少拘束你,你在外面做的荒唐事,我不欲理会。眼下关口,瀚海秘境之战,你有几分把握拔下头筹?” 荆荻傲然道:“八成。” “不够!”云虚子声色陡厉:“秘境开启之前,别再下山!” 荆荻赶忙拜倒:“弟子必全力以赴,赢得初空无涯,献给师尊。” 云虚子继续煮茶:“去吧。” 青年退出亭中,走向湖面铺设的曲折竹道,身形渐渐被夜雾隐没。 炉火熄灭,云虚子倒了两碗茶,汤色正好。 有人说:“水太老。” 不知何时,云虚子对面座位,已出现一位饮茶的人。 他或许一直在,或许刚来不久,总之以荆荻境界,丝毫无法察觉此人气息。 云虚子问:“师叔以为,此子如何?” 那人坐在烛火照不到的地方,放下茶碗:“可做前卒,难当大任。瀚海秘境,我另有安排。” 云虚子道:“一切听师叔吩咐。我只有一事不解,霁霄死去不久,寒山就得了一位新的先天剑体,真有如此巧合?” 那人笑道:“是真的先天剑体,还是后天造就,重要吗?” 云虚子不知为何,如释重负:“看来霁霄真的死了。寒山才想出这种办法。” 若霁霄重伤逃生,必会尽力隐藏踪迹,暗中恢复修为。尚且弱小时,怎敢现身人前? 寒山若得到霁霄的消息,必会开启护山阵法,封山避世。收缩力量严阵以待,沉寂很长一段时间。 而如今,只有寒山需要霁霄的余威。 所有伟大人物终将被遗忘,新的星辰将冉冉升起,当然对寒山剑派来说,这个过程越慢越好。 选一位年轻人为他造势,造出霁霄继承者的噱头,让世人不至于对寒山的未来失去信心。 这不是什么高明方法,却也不坏。 “当然死了,一百二十年了。他还不死,说不过去。” 如何杀死人间无敌的剑尊? 需要足够的时间和耐心,谨慎的计划环环相扣,以有心算无心,才能完成看似绝不可能的事。 站在修行界顶端的数位大人物,等待这场杀局发动,已经等过一百二十年。 所幸修行者寿命漫长,活得越久,思考问题越周全,越复杂。 那人饮罢茶汤,望向广袤夜空,怀念往昔岁月,心生许多感慨: “霁霄不死,有人难证道,有人睡不着。” …… 入夜后,寒山藏书楼灯火通明。 只要临近亥时,孟长老还未回长春峰,小道童便来藏书楼中寻他,替他抱书卷。 第一次孟雪里说:“我记得路,晚上不必来接。” 刘小槐恭谨应答,许久之后低声问:“孟长老,您要选别的道童了吗?” 像他这样,负责峰中传讯洒扫之类的琐事,称为洒扫童子。另一种道童可以跟随长老在外行走,称为抱剑童子。虽然都是道童,显然后者更有面子。 孟雪里不知其中原委,只看小孩有点委屈,便默许他来。于是其他长老的道童抱剑,他的道童抱书,倒也成为寒山一景。 藏书楼不仅有道经、剑诀,还有寒山前辈写的随笔、游记、自传等等杂书,供弟子们参考领悟。 孟雪里第一次来时,想找找霁霄有没有留下点什么,却被楼中执事很遗憾地告知:“真人不曾著书。” 楼分九层,每层布局大抵相同。一排排高大书架间隙六丈远,数人通行无碍。另一侧窗下设有许多桌案,供挑灯夜读的勤勉弟子落座。 孟雪里喜欢晚上来,满楼蜡烛都点燃了,火光跳跃。那些雕花烛台从书架外侧上方伸出,悬在头顶,像雪山上夜里的星星,又亮又多。 夜色已深,楼中弟子越来越少。孟雪里合上书卷,从窗边桌案走向书架,打算换本下册来看。 忽听两座书架之外传来低低的说话声,依稀有‘肖师弟’三个字,这次却没听到‘霁霄真人’,孟雪里停下脚步。 修行者五感敏锐,他隐约感知到,那群是六七位少年,修为低微,大概是外门弟子。 “说起来,你们谁知道肖师弟是哪里人啊?” “他算南边人,过了云中山脉再往南。” “既然是南方,怎么没进明月湖?” “张师兄他们运气好呗,抢在明月湖前面把人带回来。也是那村子地方偏,一般人真寻不到,只能说是机缘巧合了。” “村子?我看肖师弟形容举止,以为他出身世家大族,竟然不是?” “我问李师兄才知道的,你们千万别说出去。据说肖师弟双亲早逝,而且……” 孟雪里听到这里,微微蹙眉。 荒山野岭的孤苦少年,一朝成为仙门天才,宛如乱石堆中出璞玉,确实有几分传奇色彩,值得议论。 说话的几人也没什么歹毒心思,好奇心作祟罢了。但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孟雪里想,如果那位肖师弟知道同窗背后议论他出身,恐怕不怎么好受。 就像他不喜欢听别人将某个后辈与霁霄相提并论,无论说话人有没有恶意。 弟子们越聊越开心,孟雪里心思一转:这层楼没别人了,我悄悄绕过去,贴近他们背后突然喊一声,一定吓得他们满地乱爬。 他放下书卷,收敛气息,轻手轻脚向前走去。眼看只隔一座书架……暗处竟然闪出一人,几乎与他迎面贴身! 孟雪里毫无防备,惊骇之下疾退两步,猛地撞在书架边,悬在头顶的烛台剧烈摇晃,燃烛直直坠落。 他本该轻而易举地闪身避开,下意识攻击来者。然而这个瞬间,他看清了那人的面容。 下一刻,孟雪里被人拉进怀里。灯盏坠落,在黑暗里划出一线星火。 那人一手拥着他,一手接住蜡烛,越过他头顶,稳稳放回烛台上。 “没事吧。” 孟雪里怔在原地,他心里突然涌出一种怪异感觉,好像他们从前相识,或冥冥之中早有安排,他们注定会认识。 复杂情绪来势汹涌淹没了他,想哭又想笑,说不清难过还是喜悦。 那人似乎不满他莽撞,退开两步,却没放手:“这是鲛油点的长明灯,千年不灭,灯焰很烫。” 孟雪里听不清,抬头只看见他双眸中烛光。 直到不远处一声断喝响起:“休得无礼,此乃长春峰孟长老。” 刘小槐上楼时,遇见一群惊慌奔走的外门弟子。他跑到近处,只见孟雪里泪眼汪汪,被人攥着手腕不敢反抗。 当即拿出面对雀先明的勇气:“快放开长老!” 第15章 名正言顺 那人松开手,退到礼貌的距离。 瞬间的心悸感消散无踪,孟雪里怅然若失,拦住气势汹汹的道童:“我没事,倒是我失礼了。你,你叫什么名字?我们从前在哪里见过?” “肖停云。或许论法堂见过吧。”那人苍白面容显出一丝笑意,“孟长老。” 孟雪里突然脸红。好像这个普通的敬称,此时带着某种不可言说的促狭意味。 ——身份特殊的长老深夜徘徊藏书楼,被一个外门小弟子迷昏头,还说出最恶俗的搭讪台词‘我们从前见过’。 平白跌了面子。 “原来是你。”孟雪里神色微变,态度冷淡下来:“你要看书就好好看,别站在暗处,当心吓着人。明天论法堂虽然休沐,晨读不可废,早点回去歇息罢,别误了早起。” 肖停云作揖赔礼,礼数挑不出错:“长老教训的是。” 可孟雪里就觉得他在笑。 “小槐,我们走。” 孟雪里挺直腰背微昂着头,道童跟在他身后,神色戒备地看了肖停云一眼。 回到长春峰,孟雪里坐在池塘边,心不在焉地喂鱼。 夜风轻柔,池水波光映在他脸上。 他很确定那群小弟子聊天时,他丝毫未察觉周围还有其他人,所以才被肖停云吓了一跳。 一位十七八岁左右,引气入体不久的外门弟子,怎么有如此高明的隐匿之法? 自己初见他时心潮涌动,莫非是他练了什么蛊惑人心的邪术?如果是,那邪术当真厉害! 霁霄仙逝不久,寒山便有了第二位剑道天才,真的是巧合吗? 许多疑点连在一起,孟雪里陷入沉思。 第一种可能,肖停云本身是奸细,潜入寒山剑派不怀好意,有所图谋。第二种可能,他是寒山做好的安排,为了让世人知道,霁霄后继有人,寒山未来将重铸辉煌。 最后一种可能,今夜纯属意外,自己心神恍惚罢了。肖停云只是个身体病弱、身世可怜的少年。 目前线索太少,难有定论,只能继续接触对方,静观其变。孟雪里愤愤地想,最过分的是,那人竟然比自己高一点,真是只长个子不长肉,活该那么瘦。 …… 霁霄原本没有打算现身。 他见孟雪里神情狡黠,就知道那些弟子要倒霉了。怕小道侣闯祸,只好出来拦一拦。 霁霄重回寒山,是一步险中求胜的棋。 有时候东躲西藏、费尽心力隐藏行迹却难逃天罗地网;有时候声势越大,越引人注意,反而越安全。 上次法身毁坏时敌暗我明,如今他在暗处,设局杀他的人,早晚会露出痕迹。 能在‘界外之地’动手脚,设这般杀局,需天时地利人和。对方必然极有耐心,修为极高,对天机的洞察极为准确。 自己夺舍重生之事,知道的人越多,即使再小心,难免会泄露痕迹。霁霄也不想牵连他人,使无辜者涉险。 他看见门派太平无事,孟雪里依然住在长春峰,生活无忧无虑,还交了新朋友,便放心了。 当年建这长春峰,确实费了一番功夫。 逆转天时,四季恒温的巨大阵法,由天湖大境之主设计;维持阵法运转的灵石,出自霁霄私库,再以当世第一神兵‘初空无涯’压阵。 掌门见微真人第一个不同意:“你带回来的人,到底是什么来头?” 霁霄想了想:“一个无家可归的小孩,受不得寒。”想要一个小火炉。 其他峰主认为霁霄被迷惑了。 “你若为他动了凡心,想收用做炉鼎,留在你洞府便是。这样大费周章,于你声名有碍。” “‘万古长春阵’,听上去就昏聩荒淫。” “既然受不得寒气,你就在山下为他置办宅院,空闲时去看看他,办法多得是嘛。” 霁霄摇头:“并非炉鼎,他只是想跟着我。”洞府太小,此妖活泼好动,肯定施展不开。 寒山五位峰主面露怀疑。 霁霄不在意别人怎么想,却不愿孟雪里被误解为娈宠之流。 于是他问孟雪里:“你愿意与我签下合籍契约吗?” 孟雪里毫不犹豫,很大方点头:“都行,随你。” 他求霁霄救命时,说自己灵兽契约也愿意签,现在捡回一命,怎么能讨价还价? 但他后来发现,这合籍契约实在鸡肋,他与霁霄没有主仆关系,对方无法通过契约操控他。反倒气运相连之后,像是他占了霁霄便宜。 孟雪里左思右想不明白,只好去问霁霄为什么。 霁霄说:“名正言顺。” 孟雪里似懂非懂地点头,做人,真复杂啊。貂,还差得远。 第16章 加入我们 清晨,朝阳初升。山下松林间只闻虫鸣鸟叫,不闻读书声。 孟雪里面对空无一人的学舍,默默翻开道经看。 按理说,虽然论法堂休沐日没有长老授课,晨读却要继续,然而弟子们昨夜玩到三更天,今早实在起不来。 从前不至于这般疯狂,可年末大考将近,这次算最后的放纵,未来一月都要辛勤备考了。 孟雪里每天早晨,要读一遍《初入道》,心思才渐渐沉下,读得进去其他书。 他忽有所感,抬头一看,瞪圆了眼:“怎么又是你?” 肖停云正抱着一沓书卷进门:“谨遵长老教诲,晨读不可废。” 他向孟雪里身旁走去。 孟雪里赶忙道:“有人了,这是你虞师兄的座位!” 霁霄笑问:“哪里没人呢?”不知为什么,小道侣对自己有点敌意。 孟雪里环顾四周,发现只有自己身后一副桌椅空着,不情愿地指了指。 霁霄将书卷放下,孟雪里听见背后拉凳子的响动,忽觉锋芒在背。 这时一位年轻执事走进来,看见肖停云笑道:“你在这儿啊,我正打算带你来认路,你就自己来了。” 说罢转向孟雪里:“孟长老,劳烦您多关照了。”执事知道这位年纪不大的长老,经常为弟子们答疑,在论法堂弟子中甚有威信。 孟雪里点头:“嗯。”天才总有些优待,执事堂果然对此人特别在意。 执事又嘱咐肖停云两句,欣慰地走了。 学舍里气氛沉默,孟雪里打算继续看书,却听见一阵低咳。 那人压抑着声音,明显不想打扰别人。 孟雪里转头,见他苍白面容显出一阵不健康的潮红,却神色平静,似乎已习惯忍耐痛苦,不由心中一动:“你这是什么病?从小就这样吗?” 霁霄咳罢,笑道:“过阵子就好。”待神魂与身体彻底融洽,病痛自然消解。 孟雪里听对方不愿多说,心想也是,寒山自有灵丹妙药为你调养,轮不到我操心。 “啊——” 锦衣少年打着呵欠进门,瘫在孟雪里身边,眼神迷蒙。 孟雪里介绍道:“这是你虞绮疏师兄。” 霁霄:“虞师兄好。” 虞绮疏见状睁开眼,挑剔的打量他一眼,淡淡点头:“你好。” 然后拉着孟雪里前倾,伏在桌上低声道:“他就是新来的肖师弟?” “对啊。” 虞绮疏瞪眼:“你怎么跟他聊天?你居然叛党,忘记我们的誓言了吗?” 孟雪里心想什么誓言,一边讲道理:“我们是反对将肖师弟与霁霄相提并论,不是反对肖师弟。肖师弟本人并没有做错什么。”虽然我现在怀疑他身上有鬼,可还没有证据,也不能带人排斥新同窗,那太幼稚了。 虞绮疏认真思考片刻:“你说得对!” 孟雪里面对肖停云,原先还端着点架子,大有昨夜离去时,凛然不可侵犯的威仪。 可没过多久,门外响起笑闹声,一群小弟子涌进学舍,手里拎着各色油纸包、小布袋。 “孟长老早。昨晚你没来,我们给你打包了好东西。” “糖炒栗子、芝麻花生、蟹黄瓜子,都特别好吃,快尝尝。” 零嘴堆满桌案,还有人剥了一颗栗子递过来。 孟雪里:“谢谢。”他吃得眉眼弯弯,两腮鼓鼓,毫无长老威严。 “你就是肖师弟?”有人注意到孟雪里身后的瘦高少年。 霁霄点头。 众人好奇心大作,围上前正要搭话,门外忽然响起一声低喝: “孟长老在吗?” 声音不大,却暗含真元,修为浅薄的弟子当即头晕脑胀。 只见门口站着四位青年修士,玉冠白袍,腰间佩剑,典型的内门弟子打扮。 学舍瞬间寂静。内门弟子的地位,惯来比论法堂弟子更高一等。 孟雪里应道:“我就是。” 那四人打量他,见他桌上竟摆满各色零食,隐隐露出不屑神色。 其中一位长脸修士道:“请您借一步叙话。” 孟雪里正要起身,身后响起一道声音:“有什么话,就在这里说罢。” 虞绮疏听见肖停云出声,立刻反应过来:“大家都在向孟长老请教问题,他一时半会走不开呢。” 学舍里其他弟子察觉气氛不对,纷纷站起身。 长脸修士目光冰冷的扫过他们,冷笑一声,对孟雪里道:“我等奉掌门真人之命,将在瀚海秘境中保护孟长老。既然奉命行事,必定尽力而为,也请长老配合我们!” “瀚海秘境开启在即,时间紧迫,请长老慎重对待,勿要消磨时光。我们师兄弟四人,近来合练一套剑阵,请您自明日起,每隔三天,卯时来演剑坪西侧,参加一次演练。” 另一人接道:“不用您使剑,只要学会随阵型变化的步伐。我们在秘境里遇敌,才能保您安全。” 他们说着‘保护’,言语却暗含轻蔑之意,说话前甚至没有自报姓名。 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恶意。保孟雪里避战七日,全身而退,意味着放弃争夺名次,放弃二十年一度的盛会,二十年来最好的成名机遇。 四人却不敢反对掌门真人的安排,甚至不敢露出丝毫不情愿。怨气憋在心里,自然转移到孟雪里身上。 ——无力自保,就老实在长春峰呆着,凭什么连累别人?以为瀚海秘境是春游吗。 霁霄微微蹙眉。 孟雪里神色不变,只是点头:“我知道了。还有别的事吗?” 四人对视一番,本来听说这孟雪里是个跋扈脾气,如果被气得叫骂起来,他们便抢先一步,向掌门哭诉告状,再宣扬一番对方无理,说不定能推了这差事。 如今计划失败,众目睽睽下,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心中更觉憋气。 领头的长脸修士拱手:“不打扰长老读书了,告辞。” 四位气势汹汹的亲传弟子走远,学舍里响起议论声。 “孟长老,你真的要去瀚海秘境?他们看上去一点不可靠。” “等我以后拜师学了剑,我来保护长老。” “呸,你现在才炼气一层,等你学剑菜都凉了!” 虞绮疏转过身,敲了敲肖师弟的桌子: “你刚才表现不错啊!这么上道,是不是想加入我们拥霁党?”他指着孟雪里和自己,“以后党魁和副党魁罩你,论法堂六舍你横着走。” 霁霄疑惑:“什么党?” 虞绮疏笑容真诚,露出一排雪白牙齿:“只要你拥护霁霄真人,我们就是朋友了。” 孟雪里心中一声哀嚎,恨不得找个雪堆钻进去。 作者有话要说:孟雪里:让我死! 虞绮疏:别闹,发展党员呢。 第17章 良辰美景 孟雪里拉开虞绮疏,低声道:“我觉得这不是个好主意。” 虞绮疏:“为什么?” “直觉。” 虞绮疏解释道:“我这招叫化敌为友。只要他加入咱们,以后不管别人怎么说,他自己肯定不会自比霁霄真人。刚才你还开导我,别对他有偏见。” 孟雪里面色微窘。 ‘拥霁党’本来只是朋友间玩笑,现在真成了笑话。 这个肖停云,昨夜就害得自己失神丢脸,现在说不定正在腹诽:原来孟长老脑子有病。 虞绮疏:“你怎么脸色不太好。” 孟雪里摆手:“反正你别做梦了!人家天赋异禀前途无量,才看不上我们。” 却听身后那人道:“虞师兄,孟长老,我想加入。” “好眼光!”虞绮疏对孟雪里得意扬眉,又转向身后: “我俩是最有资格组建‘拥霁党’的人。这位,是霁霄真人一生挚爱的道侣;而我,实不相瞒,我乃灵虚道尊之重孙、崇源道师之孙、白鹭城城主之子,白鹭城未来少主虞绮疏。我曾祖父与剑尊,乃至交好友。” 霁霄想了想,暂时没记起这号人物,只好沉默点头。 虞绮疏:“你以后跟着我俩吃香喝辣,如果表现好,也给你个副党魁当当。” 孟雪里表情平静,眼神绝望。 霁霄本是担心孟雪里结党营私,惹下什么祸乱,传出论法堂不好收拾,才决定跟着他们看看情况。 小弟子每天向孟雪里‘上贡’各种零食,难道是入伙费? “敢问党魁,我党如今何等规模?” 孟雪里破罐破摔,冷笑一声:“成员贵精不贵多,加你三个!” 他看见肖停云嘴角弯了弯,眼底又是昨夜烛火下的笑意。 孟雪里微恼:“入党讲诚意,你今天日落前,写一篇赞颂霁霄真人的千字文章,要格律工整感情饱满,本党魁亲自检查。” 霁霄笑容消失。 霁霄真人最终还是没写完自传文章。 今天休沐日注定是非多。前有亲传弟子来找孟雪里,后有执事长来找肖停云,据说是掌门真人有请。 众弟子趴在窗边探头张望,只见执事长的飞剑倏忽而起,穿过云层,化作天外一道遁光,不由连连惊叹。 “‘穿云追风,遨游天地。’我什么时候才能御剑啊?” “掌门真人找肖师弟,难道要收他为徒了?” “不会吧,那样不合规矩。” 孟雪里想起自己昨夜思索,关于肖停云身份的三种可能,心情略感沉重。 如果肖停云不是寒山一步暗棋,那么自己有所怀疑的事,寒山强者思量更多,自然怀疑更多。 虞绮疏却会错意:“那四位亲传弟子走了之后,你就一直不对劲。” 孟雪里笑道:“你想多了,我跟他们计较什么?” 他以霁霄道侣自居,看寒山众弟子,如同看晚辈。 熊孩子也是孩子。 虞绮疏无法体会这种心情,突然朗声道:“孟长老,你明早卯时要去演剑坪?正好在晨读之前,不如带我去长长见识吧。” 演剑坪是内门弟子练剑之处。外门弟子还没有剑,只能偶尔路过时,遥望纵横剑气,心生向往。 有人当即剥了栗子递上前:“孟长老,如果方便的话,能带上我吗?” “还有我,我也想长见识。” 虞绮疏自觉聪明绝顶,对孟雪里道:“咱们一起去。不管他们有什么诡计,敢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欺负你?” …… 飞剑远掠,山脚下的论法堂和青松林迅速缩小,庞大山脉渐渐显露全貌。 霁霄站在飞剑上俯瞰。 万山素白中一点碧色,是他与孟雪里的长春峰。 人事变迁,唯有风雪茫茫,山峦如旧,不废江河万古流。 执事长见他不言不语,回头宽慰道:“别怕,孩子。宗门对你寄予厚望,掌门特意请来高人为你起卦,你以后走上修行之路,大可遵照卜辞趋吉避凶,这是好事。” 霁霄点头,原来是他师兄到了。 难怪要乘飞剑。他望向远处,云海中,朱红巨船如一轮红日,若隐若现。 这艘云船平时泊在天湖之中,此时正悬停在寒山主峰上空。 云船遮天蔽日,使寒山正殿与殿前广场,笼罩在浓重阴影下。 有客远来,飞行法器悬空不落,本是不敬。 但来客是霁霄真人同门师兄,那便是情有可原。 肖停云上山之后,掌门见微真人召众峰主议事。 “先天剑灵之体降世,你们怎么看?” 紫烟峰主说:“我觉得这事不对劲,直觉。” 不是女人的直觉,修行者的直觉,是指冥冥之中,对天地气机的微妙感应。 流岚峰主问:“你说他身上有鬼,是别派奸细?” “我可没这么说。只是霁霄陨落不久,瀚海秘境大比将至,盯着寒山的人太多。这种特殊时期,谨慎为妙吧。” 掌门真人沉吟道:“他上山时,我站在云上看他许久,没有异样。” 重璧峰主道:“想想办法嘛,既然我们看不透他,不如找个人来看。” 要论推演卜算、观气识人的本事,当数雾隐观观主最强,可雾隐观素来与明月湖关系亲近。 与寒山交好、又精通观气术的‘高人’,自然是南海上空,云雾深处,那位天湖大境之主。 境主名叫胡肆,曾立誓此生再不踏入寒山半步。 这誓言当真厉害。霁霄陨落后,人界各宗门齐聚寒山祠堂祭拜,唯独他没有来。 今日应掌门之约,云船悬而不落,确实不算‘踏入寒山’。 胡肆并没有与寒山决裂,只是与他师伯,寒山如今辈分最高者,太上长老决裂了。 太上长老今年五百六十岁。有的人上了年纪,越活越通达睿智;有的人相反,不操心点年轻人的私事,就好像失去一项生活乐趣。放在凡尘俗世,便是催促隔壁家孩子嫁娶的老大爷。 霁霄合籍时,太上长老叫来掌门真人听训:“霁霄自幼一心向道,谁知竟沾染上红尘俗事,否则有望更进一步,成为此界第一飞升者。” 明为贬斥孟雪里‘俗’,话外之意,好像霁霄已经注定无法飞升了。但霁霄修为已略高于他,这些话他不会当着霁霄的面说。 百余年前,胡肆可没有这般好运。 他不练剑,只沉浸于炼丹、炼器、推演观气等等修行杂学。他证道那日,寒山没有剑影,唯有满天绚烂红霞,如丹炉之火。 太上长老伴着云霞而来,当面斥责他:“进境迅速又如何?我寒山以剑立派,你不用剑,便不配为寒山弟子。你师父若还活着,得知今日,一定后悔当年收你入门!” 彼时胡肆年轻气盛,性格乖张叛逆,当即立下重誓,负气而走。待霁霄除魔归来,大局已定。 胡肆离开寒山之后,愈发胡作非为、肆无忌惮。有段时间甚至改修‘风月道’,在天湖大境豢养众多貌美男女,日夜笙歌。 他虽离经叛道,却境界高妙,不问人间权欲是非。许多人还要向他求丹药、求法器,因此天湖大境长盛不衰。 执事长驾驭飞剑靠近云船,便有一群娇美侍女前来接引。 朱红宝船如日,飘飞彩裙如霞,可谓良辰美景。霁霄想起师兄的做派,却略觉头疼。 他随侍女上船,在底层船舱沐浴焚香后,换上崭新锦袍。又有新的美婢接他登楼,他们来到云船顶层,而后赤足走在竹席上,绕过一扇扇墨色帷屏。 这是一间广阔静室,接引婢女垂头不语,寂静中,只有长裙扫过竹席的微弱声响。 走到内室,两扇格栅门在他面前向两侧移开。 掌门与各峰主盘腿坐在白色锦垫上,每人身前是一方矮几,有美婢服侍他们用茶点。 可大家面色不虞,明显不习惯这里的招待。 客席之前,还有一张锦垫空置。 再往前,一帘鲛纱,隔开主客。 纱幔后隐隐透出一道人影,那人端坐着,姿态甚庄重。 与他姿态截然不同的,是他散发披满肩背,外袍松垮,赤裸胸膛的打扮。 他对肖停云道:“坐。” 霁霄依言,隔着轻纱,坐在他对面。 只看一眼,便知一人命数,那不是修行者,是神仙。修士观气,需沟通天地,细细推算。 时间渐渐流逝,香炉熄了又燃,东方天空泛白,境主纹丝不动。 对面是天湖大境之主的审视,背后是数道目光的打量。霁霄同样不动。 就在脾气最暴躁的岳阙峰主,已深觉不耐时,境主抬手。 两位美婢拂开鲛纱,露出他皎若明月的面容。 胡肆终于启唇,吐出两个字:“师弟。” 话音落下,众峰主面色惊变,豁然起身。桌案倾倒,杯盏洒落。 掌门见微真人目光如电,直直看向肖停云。 霁霄只是剑眉微挑,显出淡淡疑惑。 境主继续道:“师弟,宗门今朝得此良才,使你后继有人,你若泉下有知,也该安心了!” 众峰主无语凝噎。 境主转向掌门真人:“此子要成大道,还有一项禁忌。” “是何禁忌?” 境主又吐出两个字:“避雪。” 流岚峰主不服:“我等剑修,一剑当前,诸邪辟易,百无禁忌!避什么避?” 重璧峰主皱眉:“寒山到处都是雪,他能避去哪里?一辈子待在山脚下论法堂?” 紫烟峰主摇着团扇道:“不如让他拜我为师,修习雷火真剑,以后紫火护身,保他片雪不沾!” 众峰主争执不休。 第18章 晓风残月 掌门真人道:“请境主再说的明白些。” 胡肆笑了笑:“不懂?那便顺其自然。” 此时天色未明,菱花窗外透进冰蓝色的暗光,灯烛与香炉的青烟在室内浮动。 他走向静坐的削瘦少年,居高临下端详对方面容: “寒山住不惯,就来天湖大境找我。” 少年不卑不亢:“境主厚爱,不敢领受。” 胡肆身披松垮的素白外袍,里衣却是靡艳的深红色,行止间露出雪白赤足。像一朵夜放的红莲,轻浮又尊贵。 居然敢在寒山面前拐人。流岚峰主冷声道:“找你作甚?改修‘风月道’吗?” 胡肆认真答道:“如果他愿意,当然可以。大道三千,殊途同归。众妙法门,剑有剑的长处,风月有风月的用处。” 后辈弟子还在,掌门真人着实不愿他们继续这种话题,带头行礼告辞:“此番,多谢境主了。” 胡肆漫不经心地摆手:“举手之劳,当不得谢。春水、秋光,来替我送送贵客。” 帐幔后,两位婀娜美人娇声答应。 各峰主仿佛同时想起什么糟糕记忆,脸色霎白。 掌门连声道:“不必、不必了!停云,我们走。” 寒山众强者仓促告辞,像一群败走青楼的老学究、土包子。 离开云船,五柄飞剑划过天际,道道遁光风驰电掣,向寒山主峰掠去。 “胡肆这些年,越来越放纵了!” 掌门见微真人叹息道。 紫烟峰主感触颇深:“见他一面,短寿十岁。真比斗法还累。” 岳阙峰主:“我想不通,霁霄怎么能忍受他?” 霁霄想,师兄在我面前,总会收敛稍许,怕我伤到他的美人们。 霁霄从头到尾一言未发,让他坐他便坐,让他走他就走。任谁看来,他都是规矩、知礼的外门小弟子。 胡肆没有对他起疑,那句‘师弟’不是诈他,而是在诈寒山。话音落下时,倘若寒山众峰主任何一位反应不对,胡肆便知霁霄未死。 因为霁霄如果活着,肯定会向宗门秘密传递消息——修行界所有大人物都这般认为,包括霁霄的师兄。 …… 寒山众人离去后,朱红宝船穿过云海,徐徐南归。 胡肆扔开见客的外袍,身着深红里衣倚在榻边,两位美人为他斟酒。 他温柔地问:“春水,怎么心不在焉?” 娇柔如春水的蓝裙女子听他垂问,花容泛红:“寒山大费周折请您来,只为见那少年一面?妾身愚钝,不懂。” 胡肆转头笑问:“秋光,你觉得呢?” 名作秋光的碧裙女子,显然更大胆活波:“咱们的云船从南海上空飞来北地,这么大动静。不出半日,整片大陆都会知道——寒山请境主为一人起卦,那人是先天剑体的天才。寒山想为‘霁霄继承者’扬名,哪有比这更简单、更有效的办法?” 春水蹙起细细的眉头:“‘避雪’二字,又是何意?” 秋光得意道:“寒山哪里没雪?那长春峰阵法,乃境主亲自设计,除了咱们天湖大境的云阵,就数它耗费境主最多心血。‘逆转天时,万古长春’,多么伟大的造物!以后若弃置不用,岂不可惜?境主,妾身说的对吗?” 胡肆但笑不语。 “师弟,你这一去……” 他举起酒盏,似要敬天,却说出一句无数市井妇人,最朴实的怨言: “留下你孤苦遗孀,可怎么过啊?” …… 孟雪里确实不想过了。 他站在演剑坪西侧的寒潭边,身前是一众腰间佩剑、眼神冷漠的内门弟子,以昨天那四人为首。 身后是一群论法堂外门弟子,有人茫然无措,有人神色紧张。 冰蓝色长空下,薄雪纷飞。 天光将亮未亮,晓风残月,寒潭积雪。 孟雪里抱着小手炉,叹气道: “我不肯按你们说的做,因为这个剑阵,本来就是错的。” 第19章 君子借剑 十年不晚 “孟长老,也懂剑阵?”对面为首的长脸修士问道。 卯时,孟雪里来到演剑坪西侧,等过一盏茶,对方带着到许多内门弟子到了。原本只是孟雪里参加剑阵演练,此时寒潭边却聚着百余人,望去黑压压一片,像外门弟子与内门弟子列阵对峙。 其实早在昨天,那四人从论法堂碰了一鼻子灰,与他们交好的内门弟子便已经听说消息,今早都来瞧热闹。 “你知道吗,周师兄、吴师兄他们接下差事,明年瀚海秘境保护那个孟雪里。” “周师兄确实倒霉。前天出关,晋升破障境,本来这次大比该一飞冲天,扬名立万,却被孟雪里害惨了……不过,明天卯时,周师兄打算借演阵之机,将那姓孟的整治一顿出气,咱们也去看看。” “嚯,这怎么敢?若是被长老们知道了,肯定挨重罚!” “周师兄法子妙得很,保证让他有苦说不出!谁让他连累别人,整他一顿也不过分。” 按周武等人的计划,待孟雪里按照指令,在阵中来回奔跑,筋疲力尽,狼狈万分时,他们再叫停,推脱说‘剑阵还未磨合成熟,令孟长老辛苦受累,咱们三天后再来。’ 这办法虽简单,却让人挑不出错。如果孟雪里去告状,绝对说不清状况。那些外门弟子连剑阵都没见过,更说不清。掌门真人只会觉得孟雪里娇气,一点苦也受不得。而自己这边,有众多内门弟子作证,众口一词,不怕执事堂来询问调查。 一切本该万无一失,孟雪里如约赴会。 未明天色,冷肃寒风中,近百人暗中传音,等着看他笑话。 周武笑道:“孟长老,等会儿我们说哪边,你就往哪边跑,其他事情不用管,跑的够快就行。不然跟不上剑阵变化,被敌人抓住破绽,你就没命啦。” 开阔平坦的崖坪间,四人挽了个剑花,亮出起手式,向不同方位分散,眼看即将开阵,孟雪里却道:“等一等。” 他竟退出阵中,又从道童手里抱回手炉:“这不对吧。” 二十余位论法堂外门弟子不明所以,茫然地站在他身后。 四人对视一番,面色微变。 孟雪里耐心解释道:“你们两人用炽剑,两人用寒剑,看这站位,应是一套‘阴阳阵’。剑阵变化时,炽寒两极如阴阳,相生相克,方能克敌制胜。但你们的炽剑不到火候,剑阵运转三个周天,便该后继无力了,不如换种更简单的?我觉得‘四海承风阵’就挺适合你们。” 场间寂静无声,论法堂弟子听不懂,而四人心思纷乱,根本听不进去,暗想难道有人出卖他们,给这姓孟的通风报信了? 孟雪里又解释起‘四海承风阵’的好处,周武冷声打断道:“你不肯入阵?” 孟雪里无奈道:“剑阵未成,我入阵中根本没有意义,你们放一窝金钱鼠进去,让它随便跑跑,效果也一样。” 论法堂弟子都笑起来。 他们虽听不明白,却知道孟长老为人答疑解惑、指出谬误时,总是这种活泼语气。 嬉闹笑声传到四人耳中,却是刺耳的嘲讽。 孟雪里见对面没反应,试探问道: “要不然,你们再琢磨琢磨?这地方还真挺冷的,我就先回去……” 崖坪开阔,朔风呼啸来去。 坪西是一方寒潭,他站在潭边,湿冷空气往骨头缝里钻,如附骨之疽,着实难耐。山脚下的论法堂就舒服多了。 四人脸色青白交加,心里都清楚,如果真被孟雪里看出端倪,只能咬死不认,最好先发制人。 周武冷笑一声:“孟长老不愿意配合我等,大可直说,何必找这些借口!” 他身后吴竞帮腔道:“枉费我等辛苦练阵,为长老安危耗尽心血。长老急着回哪里去?也是,这儿太冷,孟长老千金之躯,只能躺在长春峰养花喂鱼。” 刘小槐见势不对,脸色涨红:“你、你大胆!” 但他胆小声弱,瞬间被周武厉声盖过: “我们说错了吗?你知道长春峰阵法,一年要消耗多少灵石?亲传弟子尚且辛苦修炼,你有什么资格穷奢极欲,享受庇护?寒山为你付出的还不够多?现在又让我们牺牲机遇,保你秘境安危,你配吗?” 他这些话憋了许久,今日终于找到时机,光明正大说出口,顿觉扬眉吐气。 说完非但不害怕,在身后众人的叫好声中,反而生出莫名豪情: “我们不敬长老,请孟长老,将我等扭送执事堂治罪吧。” 有道是‘法不责众’,如今众怒涛涛,看孟雪里能将他们怎么样。 孟雪里只是怔在原地。 他好像此时才终于搞清楚状况。 可是,掌门真人的安排,分明用心良苦。以眼前四人的剑道水准,若要去争大比名次,反倒有八成可能丢掉性命。 周武仍在痛斥:“只恨霁霄剑尊修为绝顶,眼光却差。” 孟雪里深吸一口气:“好吧,随便你们怎么说我。但辱及亡夫,我要是还能忍……” 那还是男人吗? 虞绮疏赶忙走到他身边,猛拽他袖子:“别冲动,咱们去执事堂!” 又催促小槐道:“情况不对劲,快去找执事长,不,随便哪个长老都行。” 孟雪里拦下虞绮疏,平静道:“我就是长老。” 他解下披风,与手炉一起递给小槐。上前两步,对周武道:“我说你的炽剑不到火候,你不服?” 周武气极反笑:“当然不服!怎么,难道你想与我比剑?” 孟雪里想了想:“也不是不行。” 对面内门弟子爆发一阵议论。 “比剑?我没听错吧?” “这可是他自己说的,这次谁也救不了他!” “看过这场,以后挨罚我也认了!” 寒山比剑,是一件神圣、庄严的事。双方达成约定,即无可转圜。 孟雪里不觉多么生气,只觉得有些麻烦,略微抬高声音道:“谁先借我宝剑一用?” 场间安静一瞬,又是一阵窃笑声。剑都没有,还说要比剑。 有人故意道:“没剑?召来‘初空无涯’,让我们开开眼啊。” “哈哈神兵有灵,怎肯受他驱使?” 论法堂弟子面面相觑。这些小弟子大多还不明白,事情怎么就变成这样? 道童刘小槐有剑,是孟雪里砍下长春峰中桃树老枝,为他削制的桃木剑,雀先明两根手指就能轻易折断。 孟雪里摸摸鼻子:“真没有啊。” 虞绮疏环顾四周,恼恨自己自作聪明,他带这些人来了,本想为朋友撑腰壮胆,如今却让朋友处境更难堪。 他咬咬牙:“我有剑!” 说罢一拍储物袋,祭出一柄浅碧色细剑。 孟雪里道谢,双手接过:“这是什么剑?” 虞绮疏低声道:“‘临池柳’。咳,我娘的嫁妆。你小心些罢!” 剑身不过三指宽,轻薄而柔韧,泛着淡淡碧光。 像春风里招摇的垂柳,母亲挽留游子的柔荑。 是一柄女子用的软剑。 孟雪里礼貌地夸赞:“好剑。” 对面爆发出一阵大笑,热闹极了。好像自修行以来,他们从没这般开心过。 ——孟雪里果然根本不懂剑。 众人向后退开,为两人让出宽阔空地。按照惯例,比剑双方还需互相介绍。 周武剑尖指地,傲然抬头:“我这柄炽阳剑,乃家族炼器师铸造。我九岁习剑,家族长辈‘泰珩道尊’亲自启蒙,练剑十年,终得破障。” 崖坪喝彩声不绝。 自幼入道,十九破障,更可况‘泰珩’是寒山太上长老的道号。他背后立着一座庞大的修真世家。这般出身、成就,确实称得上天之骄子,确实值得骄傲。 孟雪里手握‘临池柳’,神情温和:“我没练过剑,但君子借剑,十年不晚。” 作者有话要说:卷纸:崽,你道侣在他师兄的云船上,想他吗? sherry冷笑:他如果敢打扰我装逼,我就挠花他的脸! 第20章 什么邪术 周武自述练剑十年,孟雪里却说君子借剑,十年不晚,听上去就像在讲笑话。 崖坪寒潭边,两人相隔十余丈,周遭百余人聚精会神盯着场间。 便在此时,不远处响起一道声音:“晨起不练剑,都聚在这里干什么?” 这一声落下,黑压压的内门弟子中,让开一条宽敞通道,随之传出窃窃私语声。 “张师兄、李师兄、何师兄他们来了。” “真赶巧,这下打不起来了!” 来者约莫二三十人,以三位青年为首,直径走入场间,挡住了孟雪里的视线。 周武对同伴传音道:“怪不得姓孟的不上套,肯定是他们通风报信。” 他剑不回鞘,对为首青年冷笑道:“张溯源,今天我与孟长老公平比剑,剑局已定,你们不要多管闲事。” 张溯源摇头:“孟长老炼气圆满,而你已经晋级‘破障境’,倚强凌弱,何来公平二字?”说罢他转身对孟雪里行礼,算是打过招呼。 周武身后的吴竞抢先道:“那只怪他自己学艺不精。到了瀚海秘境中,也有人让着他?” 张溯源不理会吴竞,转向其他弟子,语气放缓: “霁霄真人在世时,寒山因他扬名,我辈受他庇佑。他仙逝后,照顾他的幼弱道侣,是我们应尽职责。我寒山剑派多年传承,就是靠互相帮扶,强者保护幼小,团结御敌,才兴盛不衰。好了,都回去练剑吧。” 他在内门弟子中素有威望,立刻有人附和道:“张师兄此言有理。大家仔细想想。” “说得好听,你这是慷他人之慨!”周武一派的弟子喝道,“如果让你秘境避战,放弃名次,你难道心甘情愿?!” 张溯源淡淡道:“未尝不可。” 周武讽刺道:“你们三个愿意奉献,这份‘好差事’怎么没落到你们头上?我等不敢说掌门真人处事不公,只怪自己命不好! “谁不知道,你们上个月,在穷乡僻壤找到一位先天剑体的天才,接引他入门有功,因此受到执事堂丰厚奖赏。原来‘苦差事’都是你们的,‘好差事’才肯给我们。” 他故意说反话,人群气氛微变,隐隐显出剑拔弩张的对立形势。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论法堂里尚且有“拥霁党”这种小党派,渊源更复杂的内门弟子之间,怎么可能没有派系之分? 如今寒山内门弟子分为两派,一派是五峰峰主的亲传弟子,以张溯源三人为首。 一派是太上长老的家族后辈,唯周武四人马首是瞻。 掌门亲传大弟子名作崔景,原本该由他领导管束内门弟子,地位等同于荆荻在明月湖。但他仿照霁霄真人,常年闭关修炼,不理门派事务,性格冷漠少言,与任何人都不亲近。 寒山这等庞然大物的宗门,派系之别由来已久。 除五峰外,山谷间洞府星罗棋布,大多出自太上长老的修真家族,淮水周家。 霁霄的师尊,算是太上长老的师弟,早年不幸陨落了。霁霄没有血亲后辈,也没有收徒,独自住在接天崖,地位超然。 然而自他师兄胡肆和太上长老决裂、负气离开寒山后,霁霄便与太上长老关系疏离僵硬。 掌门真人以大局为重,从中调停多次,却不见成效。 霁霄陨落后,太上长老重新成为寒山修为境界最强者。他家族众多长老、弟子,同觉与有荣焉,扬眉吐气。 至于掌门与各峰主,算起辈分都是太上长老的师侄,平时如果后者训诫他们,只好咬牙听训。 孟雪里不懂这些复杂旧事。 薄雪纷飞,寒潭冷彻,他只想早点回去取暖。 于是上前两步,对张溯源等人道:“我知你们好意,剑局无可转圜,打完再谈吧。” 名作李唯的圆脸修士抢先道:“您别怕,真人在世时,与我师尊交好,我重璧峰正殿还挂着剑尊墨宝……比剑双方有境界之差,便不是公平剑局,这场不比,也不算坏规矩。我们护送您回去。” 孟雪里心想,行吧,哪里都有霁霄真人墨宝,就我没有呗。 他摇摇头:“我不怕,不过半盏茶功夫,让开些。” 张溯源三人目瞪口呆,不肯让路。 孟雪里只好低声道:“我道侣留下许多厉害法器,特别厉害的那种。” 三人恍然,以为洞悉他意图。张溯源叮嘱道:“那一定要抢先出手,越快越好。”说罢带人向一旁退去。 唯余小道童脸色惨白,眼眶通红。孟雪里拍拍他发顶,悄声道:“半盏茶是骗人的,你闭眼数到三十,我就回来啦。” 两位比剑者终于分立场边,相对见礼。 此时曙光东照,西边天空仍是墨蓝色,半轮月影若隐若现。 寒潭冰面冷硬厚实,积着一层薄薄新雪。 晨风中,潭边枯树像垂暮老人,枝条不住颤抖。 与这般萧瑟景致截然相反,是开阔崖坪间,百余人躁动而热烈的气氛。 周武道:“既然有境界差距,我若三招之内不能胜你,就算平局。如此不算恃强凌弱了吧。” 他体内真元灌注炽阳剑,锋锐之气自周身溢散而出,顷刻覆盖寒潭。以剑尖所指为中心,地上薄雪以肉眼可见速度消融,露出褐色泥土。 论法堂外门弟子们第一次见到这种场面,不由自主屏息凝视。 孟雪里笑了笑:“我是长辈,让你一招。如此,不算以大欺小。” 他话音刚落,对面一道明亮剑光划破风雪,十余丈的距离仿佛不存在,眨眼即至面前! 剑影如飞虹,所过之处,一阵阵澎湃热浪掀起,寒潭积雪须臾蒸发,茫茫白雾升腾弥漫。 孟雪里被炽烈剑芒当头笼罩,手中‘临池柳’剧烈摇晃,他单薄身形也如狂风中细弱柳枝,摇摇欲坠。 这一瞬实在太短,张溯源等人心中只来得及划过一个念头:完了,周武抢得先机,孟长老被吓傻了。 “是白虹贯日剑!” 剑光斩下,有的弟子闭眼不忍看,有人却眼睁睁看见……孟雪里鬼魅般凭空消失了。 离他最近的周武也不知道发生何事,来不及变招,忽觉背后大椎穴剧痛。 茫茫白雾中,孟雪里矮身与炽阳剑锋擦肩而过,同一瞬间手中细剑倒转,如长枪回马突刺。 他甚至没有完全回头,半凭直觉,就刺准了这一剑。 周武猛然向前扑去两步,心神大骇,回身再斩。 他真元尽出,剑芒暴涨,如一道炽烈光瀑,自剑身喷薄而出。 恰在此时,孟雪里一手持剑柄,一手持剑鞘,左右开弓,好似使双刀夹击。 周武下意识闪避剑锋,‘临池柳’剑身却不挟丝毫真元,只是虚晃。 炽阳剑势已成,两人同时出招,孟雪里更快。 电光火石间,孟雪里的碧色剑鞘,狠狠击在周武前胸! 只听清晰碎裂声,一道白影向寒潭直直飞去,是周武与手中炽阳剑,划破冷气产生的白烟。 “轰、轰——”又是两声巨响,如惊雷乍起。 潭边枯树折断、冰面破裂! 周武坠向潭底! 孟雪里收剑回鞘,向场边走去,他身后碎冰与潭水迸溅,向天空冲起十丈巨浪。 “哗啦!” 巨浪落下,如狂暴疾雨。 孟雪里从道童怀中取回手炉:“可以睁眼了。” 刘小槐声音颤抖,泪流满面:“二十六。” 整座演剑坪一片风雨狼藉,鸦雀无声。 众人毫无防备,躲避不及,仿佛被一盆冰水当头浇下。 终于一道尖利声音打破寂静:“这不可能!我不信!” 练剑十年的周武,被不懂剑的孟雪里,拿着一柄不入流又可笑、怨妇一般的软剑,轻易战胜了? 所有人都不明白,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 “我没看清,到底怎么回事?” 张溯源喃喃道:“料敌先机。” 真元差距下,只依靠绝对精准的力量、角度、时机把握,真能做到这种程度? 周武一派,众弟子哗然,吴竞冲出人群:“你使得什么邪术,根本不是剑法!” 孟雪里已穿上披风,无奈摇头道:“我本来就没练过剑。” 作者有话要说:孟雪里:冷死我了,道侣快来暖暖手鸭 霁霄:来啦来啦 第21章 好生照料 孟雪里走到虞绮疏面前,双手捧剑归还:“你娘亲的嫁妆,完好无损。谢谢。” 虞绮疏神情恍惚地接过,‘临池柳’不算剑,应算作装饰品,真的胜了‘炽阳’? 与张溯源等人相同,他原本也认为孟雪里借剑只是幌子,之所以敢应下周武挑战,肯定身负霁霄真人留下的法器。 论法堂弟子们才回过神,激动地将孟雪里团团围住。 “真的打赢了!” “孟长老,您没受伤吧?” 孟雪里摆手:“我没事。他也没事,只是外伤看着吓人,回去养两天就好。” 他们说话时,对面已有两位弟子跳下寒潭,将周武搀扶上岸,后者半昏迷中不停呕血,衣袍前襟被血水染红大片,气若游丝,果然凄惨骇人。 周武一派的弟子看孟雪里的眼神变了,好像看见什么可怕怪物,不约而后向后退去。 吴竞声音颤抖:“同门比斗,你竟下如此狠手!” 孟雪里还未答,李唯喝道:“今天是你们四个带头挑衅在先。是非黑白,大家有目共睹。” 张溯源道:“周武起手‘白虹贯日’落空,第二招就是‘烈阳崩天’,乃炽阳剑最强杀招。孟长老第一次闪身避过,算是让他一招。至于最后那一击,如果不是剑鞘而是剑锋,他此时已经没命了。” 一些修为稍逊,眼力不足的内门弟子,听了这般解读分析,再回忆比斗过程,发现确实如此 ——孟雪里已然留有余地,对战机的预判,更是强到不可思议。 论法堂弟子们毫无对战经验,仍困惑不解。 “可我只看见周师兄拿剑冲向孟长老,好刺眼的剑芒!结果长老一转身,剑鞘一闪,他就飞出去了。” “我也是,我根本没看清,只见他被打飞……孟长老,您不是炼气圆满?” 否则如何一招致胜,碾压破障境对手? “我是。”孟雪里道,“他输给我,并非因为境界不如我,‘炽阳剑’不如‘临池柳’,也不是寒山的剑诀不够高明,只是他自己学艺不精。” 孟雪里自从来到论法堂,就为这些小弟子答疑,早已磨练出十二分耐心: “我以前教过你们,将天地灵气比作雾,修行者体内真元比作水,其实这个比喻不准确,水也有轻有重。他修行时急于求成,虽然境界比我高,真元数量比我多,但不够凝练,可以说介于水与雾之间,这是其一。至于其二,他的剑法未到火候,临阵反应又太慢。一招出手,想打对方哪个穴位、哪寸经脉,必须心中有数,否则失之毫厘,差之千里。” 有人问:“如何心中有数?” 孟雪里答道:“除了多练,别无他法。”无数场战斗磨练速度,生死之间常有顿悟。 虞绮疏问道:“要真元足够凝练,基础扎实,再冲击下一个境界?” 孟雪里点点头:“欲速不达,厚积薄发。”炼气圆满磋磨三年,如今不用闭关冲击,心念稍动,便可突破境界。 他在这边传授修行经验,另一边,周武被抬去药庐,鲜血淌了一路,两派内门弟子针锋相对。 张溯源道:“既然胜负已定,你们都散了吧。等我禀告掌门真人,孟长老瀚海秘境之行,不用你们护送。” 吴竞喊道:“说好是比剑,他凭什么不使剑法!”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已经无关输赢,无关秘境,因为周武输的太惨。 以他为首的太上长老家族后辈一派,众目睽睽之下大跌脸面,以后如何面对其他内门弟子? 孟雪里越众而出:“你们想好了,真的还要比剑?” 他神情平静,却莫名显出摄人威势,竟令身边人一时不敢阻拦。 “不服,那便一起上吧。” 孟雪里说着放下小手炉。 众人看见他这个熟悉动作,不约而同心神一颤,闭口不言。 孟雪里缓缓道:“剑,不平则鸣;人,不足则贪。掌门命令你们四人避战,是最用心良苦的安排,既可以进入秘境增长阅历,又不用丢掉性命。剑法不到火候,即使今天没有输给我,以后也会输给别人。” “输给你,反倒救他一命!换了别人,谁对他手下留情!”一声厉喝在演剑坪上空响起,如晴天霹雳。 罡风卷地,数道飞剑遁光落下。众弟子赶忙行礼。 话说掌门真人与各峰主离开云船,心情方才轻松些许。 掌门对肖停云道:“我等不知‘避雪’何意,贸然行事也不妥,便如境主所说,暂且顺其自然罢。” 肖停云应是。 众峰主见状满意点头。 此子稳重,没有被胡肆的荒唐做派吓倒,始终进退有礼,不卑不亢。寒山未来希望,果然在他身上。 掌门真人道:“你通宵未眠,就先回去休息吧,早课可免。”刚引气入体不久,此时再去论法堂上课,必然精神不济。 却听肖停云道:“昨日甲舍弟子,皆与孟长老有约,卯时去演剑坪,旁观他与四位内门师兄演练剑阵。弟子想看完剑阵,再回去歇息。” 掌门点头:“看来你们与孟长老关系不错。” 霁霄道:“孟长老平易近人,常为我等解惑。” 掌门真人欣慰道:“雪里是个好孩子啊。” 重璧峰主笑道:“我也听说过,他有些比喻,挺有趣的。” 掌门道:“我命周武四人,护送雪里前往瀚海秘境,不知他们准备了什么剑阵,是否尽心。” 流岚峰主道:“在演剑坪?那咱们顺路去看一眼。” 紫烟峰主瞪他:“都去干嘛?别吓着孩子!” 便在此时,一位执事乘飞剑匆匆赶来:“不好!演剑坪出事了!” …… 如果不是这场战斗结束的太快,眨眼间尘埃落定,这一行人,应该在剑局进行时赶来。 但以他们境界,穿过云雾向下看,便知前因后果。 霁霄仙逝不久,他的道侣,竟在寒山被人公然挑衅。 “见过掌门真人!” “见过峰主!” 众弟子行礼时,一行人直径走向孟雪里,见他毫发无损,才松了一口气。 掌门命令道:“以下犯上,不敬长老,触犯寒山门规。押送戒律堂,公审定罪!” 立刻便有执事上前拿下三人,周武一派的弟子不知缘由,只见掌门等人从天而降,瞬间吓破胆。 众峰主心知此事必须雷厉风行,等太上长老得知,恐怕又生变数。 孟雪里:“比剑而已,不如让他们回去面壁反省?” 掌门真人沉声道:“今天必定还你公道。” 孟雪里心道糟糕,戒律堂可比这里更冷,当即脸色一白,做虚弱状,向小道童方向倒去…… “小心。”还没倒下,便有人眼疾手快抢上前,却不是小槐。 肖停云不知何时,已站在他身后,正好一把将他扶住。 孟雪里浑身僵硬,不知所措。若此时推开对方站直,岂不是要去戒律堂出庭? 肖停云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对众人道:“孟长老今天太累,该回长春峰休息了。” 掌门真人听闻长春峰三字,心中一动,又想起‘避雪’。 他对肖停云道:“那你扶孟长老回去,好生照料。” 霁霄点头,转向刘小槐:“你是他道童,离他最近,看得最清楚,你能替他出席公审,陈述事情经过吗?” 小道童第一次被委以重任,激动又紧张:“我能做好!” “我也能替孟长老作证!” “我也看得一清二楚!” 论法堂弟子们还惦记着方才的比斗,谁有心思上课读书,纷纷要求出庭。 …… 长春峰,桃花树下。 孟雪里手捧热茶,沐浴暖风,感叹道:“演剑坪真冷,我以后不去了。” 霁霄放下茶壶,看着他的眼睛:“既然冷,刚才还留下说那么多话?” 孟雪里现在心情不错,他许久都没有活动筋骨了,与人比划过两招,通体舒畅。 此时看着为他端茶倒水的肖停云,也觉得顺眼许多: “都是寒山弟子,是我道侣后辈,我得有点长辈风度吧。如果他们孝顺我,过年我还给他们压岁钱。”你就挺孝顺。 霁霄摇头:“若早知今日,你道侣肯定不要这些后辈。” 孟雪里得意地笑起来:“他才不知道,他个傻缺。” 霁霄淡淡道:“没错,他自以为人间万事尽在掌握,其实刚愎自用,就是个傻缺。” 霁霄心情复杂。 三年前他合籍大典上,各门派赶来寒山道贺献礼,满堂只闻溢美之词,旁人敬重孟雪里如敬他本人。 可是如今,他以普通弟子身份重修,才知事情并非如此。寒山之内,尚且有人对孟雪里态度不善,何况宗门之外。与孟雪里合籍的决定,到底是对是错? 孟雪里正要点头,突然一个激灵,瞪圆了眼睛:“你凭什么骂我道侣?我骂他是夫妻情分,你什么身份,也敢附和我?” 霁霄站起身:“……你好好休息。” 孟雪里:“站住,你刚骂谁道侣呢?你知道他是谁吗!你还想当副党魁?” 作者有话要说:孟雪里:只有我能骂霁霄真人。 霁霄:行8,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我不敢有意见 第22章 分内之事 霁霄当然不敢‘站住’。 若孟雪里此时跳起来打人,自己于情于理都不能还手。既然不想挨打,还是快些走吧。 孟雪里话音未落,眼睁睁看着他身影走远,转瞬被茂密桃花林淹没,不见踪迹。 奇怪,分明是第一次来长春峰,怎么好像熟门熟路? 孟雪里瘫在花树下软塌上,柔风暖身,热茶暖胃,实在太舒服,懒得再追人教训,忿忿自语道: “小兔崽子,让你跑。看你能跑多远,明天还不是要跟我一起上课?” 他不仅气这病弱少年出言不逊,不尊重霁霄;也气自己在对方面前莫名放松警惕,拿对方当‘自己人’了。 就像藏书楼初遇那夜。 …… 霁霄穿过桃花林间小径,微风中落花簌簌,拂了一身还满。 长春峰由他建造,但他常年静室闭关。算起来,这里一切生活痕迹,都是孟雪里留下的。 他知道小道侣喜欢种什么花,也知道哪棵树下,养着一窝茶碗大小的灰毛金钱鼠。 孟雪里说,有了桃花和小鼠,正好与池塘三条锦鲤,凑成‘转运发财求桃花’,便是最好的风水格局,神仙见了也羡慕。 霁霄知道他在胡说八道。 就像前些天有‘道侣遗言’、‘睡不着觉’,今天又是‘夫妻情分’,孟雪里的谎话张口就来,不打草稿。 但在其他人面前,孟长老处事有分寸,出手留余地,对晚辈耐心讲理,诚心解惑。教训完挑衅者,还要就地取材,为论法堂弟子们讲课。 偏偏只对自己瞎编,准确地说,在与‘霁霄’有关的事情上撒谎。或许在孟雪里的想象中,和‘霁霄’是一对恩爱眷侣,朝朝暮暮、情谊甚笃? 霁霄不明白。 修行岁月漫长,也曾遇见人或妖魔向他倾诉爱意。可是他自认醉心剑道,只想飞升,无暇他顾。 皮囊如何,红粉白骨,终成枯槁;性情如何,不如大道永恒,奥秘无穷。 情爱对他过于陌生。以后若有机会,还需向师兄请教一二。 唉,都是一个师父教出来的,怎么只有师兄懂得多? 殊不知修行界同样困惑不解,胡肆与霁霄,一个是流连花间的风月道高手,天湖大境夜夜笙歌;一个是冷漠无情的剑修,不沾丝毫红尘烟火气。怎会是一个师父教出来的? 霁霄走出桃花林,路过孟雪里平日喂鱼的池塘。 池水澄澈,如一块剔透琉璃镜,他看见水面倒影,才发现自己在笑。 好像只要想起孟雪里,总是会笑。 霁霄临水自照,收敛笑意。 忽然影子破碎,池中水花迸溅。三条金红锦鲤仓皇摆尾,好像感知到什么危险讯号,不安地游动着 ——与池底深处、那柄可怕神兵同宗同源的气息,回来了。 “呀,是你,孟长老呢?”小道童低弱的声音响起。 霁霄转身答道:“我已将长老扶去桃林中,歇息饮茶。” 三条锦鲤感到危险消失,重归安静。 道童感激道谢:“谢谢你照顾长老。” 他方才一时激动,稀里糊涂就去戒律堂了,才想起自己从头到尾闭眼不敢看,自然说不出事情经过。还是虞绮疏见机快,站出来补全证词。 霁霄笑道:“不客气,分内之事。桃林很美。” 小道童见他态度和气,又听他赞美长春峰,笑道:“那当然,金丝桃花树是孟长老亲手种的!” 霁霄状似无意地问:“长春峰平时不待客,我今天奉掌门之命送孟长老回来,可是第一个来看桃林的客人?运气真好。” 小道童点头,又赶忙摇头:“你算第二个,真人祭拜大典那天,孟长老一位朋友来探望他……我看长老挺喜欢你,说不定你以后还有机会来!” 听虞绮疏师兄说,长老好像成立了什么党派,党内成员除去他们二人,便是眼前这位了。他也希望孟长老多交朋友。 霁霄淡淡笑道:“会有机会。” 小槐开心地走了,半路愣怔一瞬,为什么说‘分内之事’?……是寒山弟子都应该尊敬长老的意思吧。 霁霄走过浮空吊桥,离开徐徐暖风与盎然春景,走进漫天白雪中。 刻有‘长春’二字的石碑,渐渐被抛在身后。 他送孟雪里回来时,便察觉长春峰有陌生气息残余。 山道上、桃树下、池塘边,都有丝丝缕缕的微弱妖气,应是那只容貌艳丽、脾气火爆的孔雀大妖,孟雪里做雪山大王时的朋友。孔雀精通变幻、伪装之术,混迹人间不难。 或许他们也在桃花树下对坐饮茶,然后去池塘边看月亮聊天。朋友三年未见,自然有许多话题可聊。 或许孟雪里离乡日久,做不惯人,开始思念妖界的雪山和星星。 不论如何,自己的祭拜大典当天来访,必然是想接孟雪里离开,可是孟雪里没有走。 霁霄心情不错地想,看来寒山的护山阵法,不足以震慑潜行妖物,又要重新加固了。 …… “昨天根本没怎么审,他们就全招了!承认对你心存偏见怨愤,不服掌门命令,才设计剑阵想愚弄你。然后拼命道歉认错,戒律堂长老没理会,五十打神鞭下去,抽得他们三个皮开肉绽,不省人事,抬去药庐与周武作伴,你说解气不解气!我作证的时候,临场发挥特别好,只可惜你没看到。”虞绮疏撞了撞邻桌胳膊:“诶,你有没有听我说话呀。” 孟雪里恍若未闻:“连你都不旷晨读了。” 虞绮疏拧眉:“什么意思?” 孟雪里示意他向后排看:“原来旷晨读传染。” 勤勉好学生肖停云,今早没有来读书。 虞绮疏:“他怎么回事,千字文章还没交呢。” 孟雪里想,肖停云不会因为昨天骂了霁霄,怕我报复他,去执事堂申请转学舍了吧?本长老像那般小气的人吗? 众弟子陆续进门,却都无心读书,围在孟雪里桌边说话。孟雪里打赢,就像他们自己打赢了一样。 早课开始前,不仅有论法堂弟子,还有昨天观战的内门弟子拜访他。从前孟雪里只讲些修行体会,算是理论知识,如今还要解答实战问题。 演剑坪寒潭边的碎冰断树,已由执事堂收拾干净,但亲眼见过那场战斗的弟子,都无法忘记。昨夜,孟雪里的战绩传遍寒山。 许多人通宵难眠,各种猜测随之接踵而来。有人说他身怀异宝,是一件别人看不出的厉害法器。有人说他不是炼气圆满,一直在伪装境界罢了。甚至还有荒唐猜测,说‘临池柳’其实是白鹭城镇城秘宝,未来城主随身携带,自然比‘炽阳剑’厉害。 众人想不通,为什么一个人三年默默无闻,突然大显神威,最终只好归结于“毕竟他是霁霄道侣”。 这真是一句万能理由。 既可以解释孟雪里从前修为低微、懒怠畏寒,因为有霁霄保护,大可高枕无忧; 也可以解释他现在大显身手,当初既然能被霁霄看中,应该也有什么神异过人之处。 拜访者络绎不绝,孟雪里有些后悔了。若早知麻烦,该打得辛苦些。 晨读时间从未如此漫长,姗姗来迟的授课长老从未这般和蔼。就连赶在早课前进门的肖停云,也显得亲切顺眼。 上午的课业还未结束,一个消息已悄然传开,终于将孟雪里从风口浪尖上救下。 ——周武依靠吞食大量聚气丹,才勉强冲击屏障,突破到破障境,真正实力远远不到破障。因为瀚海秘境在即,为了家族长辈的期望,为了跟班弟子的奉承,做出这种事,倒也合情合理。 如此一来,孟雪里虽强,却不至于强到不可理解、超出常人认知的程度。 作者有话要说:雪里:你连雀的醋都吃??寒山醋王??? 第23章 情深不寿 孟雪里对虞绮疏说话时,微微侧身,用余光瞄后排的人。 心想你倒是沉稳,你不主动找我道歉,我才不跟你搭话。让你知道惹长老生气的严重后果。 早课结束,小弟子们围着孟雪里聊天,给他送零食吃,只有肖师弟没动静。 孟雪里想,虞绮疏肯定好奇肖停云旷晨读去干什么了,不如等虞绮疏先问。 可是一天过去,虞绮疏认真读书写字,好像忘了这件事。 黄昏放课钟响起,学舍里弟子奔出去一半。孟雪里听见背后窸窸窣窣、收拾纸笔的动静,回头冷声道: “你的千字文章呢?” 霁霄一怔:“真的要写?” 孟雪里转过头:“算了!”他本来也是没话找话。 霁霄身体前倾,一手搭在孟雪里椅背上:“我现在就写。好不好?” 他似乎终于想起些什么,压低声音:“昨日言行无状,口无遮拦,向孟长老赔不是。” 孟雪里只觉耳边一热,下意识躲开,却是迟了,耳垂已微微泛红。 虞绮疏才察觉不对:“你们吵架了?” 霁霄赶忙说:“是我的错。” 虞绮疏给了他一个‘你挺上道’的眼神。党魁是不会犯错的,如果有错,肯定是党员的错。 等霁霄交上文章,孟雪里见他态度认真,字迹工整漂亮,有几分眼熟。应该是模仿练习过哪位名家。 霁霄:“请长老指教。” 孟雪里心中满意,嘴上却道:“反正我道侣的绝世风姿,倾你所能也写不出万分之一,勉强算你合格吧。” 他抓了一把松子放在霁霄桌上,单方面宣布冷战结束。 霁霄掩嘴低咳。 孟雪里打量对方神色,不由暗笑,给点松子就脸红,还真是个小孩。 …… 论法堂之外,寒山上下对霁霄道侣的特别关注并没有持续多久。 当夜幕降临,各峰点亮灯火时,一束淡淡月光悄然洒落,照在主峰殿阁的金瓦、演剑坪的寒潭、藏书楼窗边桌案、山谷间各个洞府的门前。 月光来自遥远南方,与西天明月相伴,如双月同辉。 小乘以上的修行者感应天地气机剧烈变化,心生惊骇。就连市井凡人望向天际时,也不由自主产生畏惧、崇敬等等莫名感情。 真正的月亮在西天,照亮南方夜空的不是月光,是剑影。 便在今夜,明月湖掌门的师叔,明月湖太上长老归清真人,证道成圣了。 天象生变,通宵达旦,整个人间共同见证。 明月湖终于看到了明月。北边的寒山剑派却笼罩在沉重阴云中。 两派呈南北对峙之势,声势此消彼长。 如今明月湖的太上长老成圣,寒山的太上长老却还在闭关续命,两相对比,高下立现,时机可谓微妙。 第二日清晨,论法堂学舍一片喧闹议论。 “我从前听说,观赏成圣天象,可以揣摩道境真义,有所感悟。可我昨天看了一宿,什么也没悟出来。” “你真傻,明月湖远在万里之外,那里的剑影通天彻地,等落在咱们眼里,就只有一道亮光。这还怎么悟?” “归清真人,当真成圣了?那岂不是与霁霄真人一般?” 虞绮疏来得稍迟,激动道:“你们知道吗,归清真人昨夜成圣了!” 众弟子安静一瞬,又热闹起来。 虞绮疏见肖师弟居然还在看书,震惊地拍他桌子:“归清真人成圣了!” 霁霄放下书卷,淡淡道:“哦,是吗。” 那归清已经五百余岁,再不证道成圣,也没多少年岁可以虚度了。 虞绮疏:“你那什么表情,你都不惊讶吗?!” 霁霄微微挑眉,语调努力上扬:“哦?是吗?” 虞绮疏:“算了算了。” 虞绮疏:“归清真人就要成为新的‘人间无敌’了。” 霁霄摇头:“不会。” 虞绮疏嘟囔道:“哎呀,你不懂这些,跟你说不明白。” ‘大乘境’可称道师,‘化神境’可称道尊。再往上,便是‘圣人境’,距离飞升只有一步之遥。 若在同等境界,剑修比法修、佛修、驭兽师战力更强。 霁霄真人化神境时,已经人间无敌,所以人们称他‘剑尊’。这称呼一直保留到霁霄突破到‘圣人境’。 如今归清真人证道成圣,代替霁霄成为人界唯一‘圣人境’。明月湖弟子开始称呼归清真人为‘剑圣’。 虞绮疏以为肖师弟没有修行常识,不懂此事严重性。他转向孟雪里,却见一贯眼里带笑的孟长老,正面无表情看着窗外。 今天授课长老没有来,论法堂临时休沐一日。出了这般大事,众长老聚在主峰议事,寒山上下气氛古怪。 直到一个月后,某天黄昏时分,风雪渐歇,灯火初上。 南海上空亮起霞光,不是瑰丽晚霞,是赤色如血、漫漫无边的光芒。 这次天象变幻不在深夜,所有人看得更清楚,更觉震撼。 霁霄真人的师兄,天湖大境之主,成圣了。 寒山众强者隐隐松了一口气,心情却更复杂。 一月之内,两位大人物不可思议地接连证道,纵观史册,人间修行界从未如此辉煌鼎盛。 霁霄剑尊独步天下的时代,彻底成为过去。 …… 对论法堂的小弟子而言,这种大事虽令人震惊,但毕竟遥远。修行界格局如何变化,暂时轮不到他们操心尽力。 学舍里,诸生更担心日渐逼近的年末大考。 为了顺利拜师,进入内门,众人通宵打坐修行,白天向授课长老,或孟雪里请教问题。成圣遥不可期,背熟道经总可以吧。 孟雪里最近心情不太好,但对小弟子答疑时,依然耐心十足。 同样状态不好的还有虞绮疏,他依然是锦衣玉带、一丝不苟的华丽打扮,眉间却少了意气风发的神采。 三人党派中,唯一淡定如故的只剩肖停云。 当孟雪里被围在人群中,略显倦怠神色,他突然说:“这题我会。” 他答了,答得很好,其他弟子都来问他。 颓丧的党魁与副党魁便趁机早溜,走在松林小径呼吸新鲜空气。 青松间小兽出没,枝头鸟雀跳跃,随便哪个动物,都比他俩生机活泼。 孟雪里忽然停下,背靠一颗老松席地而坐。虞绮疏也懒得走了,两人一起坐在树下吃松子。 孟雪里:“你知道吗,我有种感觉,我道侣没死,他就在我身边。” 虞绮疏震惊,却看孟雪里不像开玩笑,反而一脸平静认真。 这是思念过度,以至于产生幻觉了?情深意切到如此地步,却不得相守,难怪世人说慧极必伤,情深不寿……他心头一酸,落下泪来。 孟雪里莫名其妙又手忙脚乱:“你、你哭什么啊!” 虞绮疏擦掉眼泪:“知道你不会被人欺负,我也能放心去执事堂了。”他从前只看见孟雪里和善的一面,总觉得对方软糯没脾气。 孟雪里不解:“为什么要做执事?你最近有点奇怪,不想拜师吗?” 虞绮疏笑笑:“怎么不想?我来寒山的路上,想过很多事。那时候霁霄真人还没有陨落,我做梦梦见他夸我天赋卓绝,收我为徒,我成了长春峰大师兄。百年之后我证道成圣,衣锦还乡,白鹭城张灯结彩,举城欢庆。我娘亲握着我的手,说她以我为荣,我爹哭着对我道歉……” 孟雪里听得晕头转向:“你想法挺多啊。” 虞绮疏叹气道:“白鹭城本打算与寒山交好,所以送我来做寒山弟子,以表结盟诚心。” 孟雪里想起对方名字前一连串称号头衔,惊道:“你不是白鹭城城主之子吗?”如此说来,哪里像少主,倒有些质子、弃子的意思。 “我爹有二十四个儿子。我天赋不算最好,身份不算最高,我娘又不得宠,我不来谁来呢?”虞绮疏低声道,“父亲说,等我从寒山证道归来,就让我做少城主,我知道是骗我的。哪怕我真能证道,那也是几百年之后的事,那时候白鹭城还在吗?” 孟雪里想,这大饼画得也太不走心了,就像市坊里小孩要吃糖,母亲哄骗孩子说等你长大当了皇帝,我就给你买。 但他无父无母,未尝过亲情羁绊,不知该如何安慰对方,只好拍拍虞绮疏的肩膀:“来寒山没什么不好,大道三千,在哪里都是修行。” 虞绮疏又叹气:“我原本也这样想:来了寒山,说不定能见到剑尊呢。谁知没过多久,白鹭城还未与寒山结盟,剑尊便陨落了。现在明月湖太上长老证道,白鹭城本来就举棋不定,只怕这回要改投明月湖了……事情到了这一步,我做执事反倒比较好。” 孟雪里沉默,如果白鹭城未来与寒山反目,虞绮疏的处境则十分难堪。一边是家族亲人,一边是授业宗门。 他此刻无比清晰的意识到,霁霄一死,许多事情都不一样了。 人界之内,像白鹭城这般的中小势力不知凡几,原本依附寒山,或有意与寒山结盟,以后或许会倒戈向其他大宗门。 这个过程中,将产生多少争斗牺牲,完全不可预计。 虞绮疏:“不说这些事,平白惹人心烦。咱们吃松子……” 孟雪里灵光一闪:“我是长老,应该可以收徒吧?” 虞绮疏被他的思路震惊了:“好像,真的可以。” 孟雪里有长老头衔、享受长老供奉,有长春峰作为洞府,怎么不能收徒?只是平时跟小弟子一起上课,又不摆架子,难免让人忘了他不是考生,是考官。 虞绮疏怔怔道:“这、这能行吗?掌门真人会同意吗?” “我向掌门真人请示,出席今年的考核。我只收你一个,不妨碍别的长老挑选弟子,更不妨碍别人拜师,怎么会不行?” 虞绮疏眼神骤然明亮,拍掌称快:“道祖保佑,太好了!” 原以为前路坎坷无光,谁知柳暗花明。 孟雪里只觉得朋友变师徒有点奇怪:“以后你成了我徒弟,我辈分比你高了?” 虞绮疏理所当然地说:“你是剑尊道侣,辈分本来就高。” 他喃喃自语道:“如此一来,霁霄真人就是我师丈。我乃灵虚道尊之重孙、崇源道师之孙、白鹭城城主之子、长春峰大师兄,虞绮疏是也。值了值了!” 孟雪里:“大考的时候,咱俩走个过场就行。放心吧,长春峰大师兄。” 他为朋友解决了麻烦,心情甚好,还不知道命运对他的捉弄,远不止‘朋友变师徒’。 作者有话要说:霁霄:我写,我写还不行吗qaq 第24章 偏不理会 小弟子们请教过问题,不好意思扔下肖师弟一人,想等他一起去藏书楼。霁霄婉言谢绝了,于是众人道谢告辞,留他独自收拾纸笔。 孟雪里走得匆忙,桌案书卷散乱。做党员的,自然要帮党魁洗笔叠纸。 暮色四合,黑暗如潮水涌向山脚下论法堂,将一间间空荡学舍淹没。 人声渐远,松林间鸟叫声也静下来,霁霄仍不着急。 上辈子一生都在赶路,心无旁骛、行色匆匆。 重修一次慢下来体会,心境反而更开阔。小弟子的问题再简单幼稚,他也态度认真,不生一丝急躁。 有困惑是很正常的事,没有人‘生而知之’。 修行就是不断解决困惑,探究万物道理的过程。 世人以为霁霄真人天赋卓绝,道途一帆风顺,其实他初入道时,也遇到过许多问题。 最大不解莫过于为什么要练习前人留下的剑诀。 他觉得每个人都是不一样的。即使双胞胎,性情也有差别,既然不同,就该修习独一无二的道,摸索独一无二的剑法。 师兄胡肆听罢,极不负责的附和道:“是啊,人生在世,各有各的活法,没有标准。什么先贤往圣的规矩,咱们偏不理会。” 霁霄的师父深感无奈,说他是百年难得一遇的剑道天才,天才有天才的路,普通人有普通人的路。 不是谁都能独辟蹊径、自创剑法,对普通人来说,有先辈经验铺路,才走得更顺畅。 至于霁霄的师兄胡肆,则因为问题太多,初上寒山便被狠狠训斥过。 霁霄此时故地重游,不由想起当日情景。 那时论法堂没有白墙黑瓦的庄严学舍,松林间没有清幽白石小径,只得六间草庐。 他年纪比这具身体更小些,虚岁十四,他师兄胡肆,也不过十五岁。 他们运气不太好,授课长老性情顽固而偏执。 上课第一天,长老讲述何为大道,何为剑法,小弟子们听得云山雾罩、神色茫然。 长老道:“修行玄妙深奥,尔等年幼无知,今天听不懂不要紧,最重要的一件事要记清楚:既然做了寒山弟子,修习寒山剑法,便要忠于宗门,不能再去练别派功法。其他歪门邪道,不练也罢,我寒山剑法,自然是最好的。” 明月湖与寒山,两派都是剑宗,但前者剑法重形,后者剑法重意。都认为对方不是正统,是外道。长达数千年的道统之争,愈演愈烈,已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小弟子刚入门,便向他们灌输‘正统理念’。 长老问:“记住了吗?” 众弟子被他威严震慑,齐声应喏。长老神情缓和些许。 学舍里响起一道不和谐的稚弱声音:“弟子有问题。” 长老目光一转,冷声道:“问!” 小胡肆站起身,在众人注视下,紧张却认真道:“弟子从前在家中读书做文章,私塾先生说要通读百家之言,取长补短。便是‘他山之石,可以攻玉’的道理,为什么我们只能学寒山剑法?” 授课长老盯着他:“你离乡去国,辞亲远游来到寒山,是来干什么的?” 小胡肆有点害怕,谨慎地答道:“修行、问道。” 授课长老:“原来你知道。”他冷峻目光扫过其他弟子,“诸位,既然有缘踏进修行门槛,就要一心向道,若忘不了凡间规矩,忘不了在家背过的经史子集,不如趁早考个俗世功名,回家娶妻生子去罢。 “至于你,再问这种愚蠢问题,就给我滚出寒山!” 众弟子发出窃笑声。 小胡肆呆站在原地,被人指指点点,涨红了脸。 小霁霄没有笑。 他自幼先天不足,比旁人身形瘦弱,自然不与那些强壮弟子争抢前排,只好独自坐在最后、最角落的位置。 他看着胡肆,觉得不该是这样的。 当所有人都笑时,便不允许有人不笑。于是弟子们在授课长老的默许下排挤胡肆,顺便排挤霁霄。那段日子着实艰辛难熬。 年末大考后,两人拜了同一位师父,成为师兄弟。师父是位闲散长老,一生只收得他们两个徒弟,收来为自己养老送终的。 拜师后重测根骨,发现霁霄竟是先天剑灵之体。众人方才后悔不迭。 胡肆与霁霄开始练习剑法,短短三年,胡肆便不肯练了,转而迷上修行杂学。 观气术推演术还好办,可以看书自学,摸索感悟。炼丹、炼器则需消耗灵草和器胚材料。修行界规模普通的世家,一般供养不起炼丹师、炼器师,只好向雾隐观等大宗门求购。 幸好那时霁霄剑法初成,屡探险境,为他师兄寻得天材地宝。 他行走在外,剑法进境迅速,名声渐起。 时光匆匆,待胡肆第一次证道,突破至大乘境,又遭太上长老训斥:“不使剑,便不配为寒山弟子。” 这时胡肆已不是论法堂听训,默默垂泪的稚弱少年,他运起真元,与太上长老大声对骂,骂声响彻寒山。 霁霄心里清楚,就算胡肆没有与太上长老决裂,也注定在寒山呆不长久。 两百多年过去了,他师兄还是不服。 胡肆离开后,有人以为霁霄会与太上长老拔剑而战,寒山落得四分五裂的下场。 可是霁霄没有,他依然练剑、修行。 没过多久,他修为高于太上长老,后者无颜被晚辈赶超压制,久居后山,避世不出。 太上长老的家族后辈群龙无首,只好渐渐沉寂。 霁霄重选论法堂授课长老,命他们多鼓励弟子发问,少传教‘忠于宗门,只练寒山剑’的说法。 论法堂变成了他想要的样子。 各峰峰主更迭时,新任峰主由他扶持上任。 寒山也向他期望的样子转变。 再往后,剑尊人间无敌,整个修行界的规矩都由他制定。 于是有了界外之地护界阵,妖魔难渡;有了瀚海秘境大比,各大宗门不再为争抢无主资源血流成河。 胡肆不服,将一片湖水升至天空,超脱人世。 霁霄不服,两百年上下求索,兼济天下。 旁人以为,霁霄死后不久,便有人接连成圣,冥冥中似有天意。如果剑尊在天有灵,肯定心情复杂。 但霁霄以为,心情最复杂的,应该是寒山太上长老,泰珩道尊——与他地位等同的明月湖太上长老成圣了,被他训斥过的天湖大境之主也成圣了。只有他老而不死,仍在苦苦延续寿数。 霁霄本人其实很平静,倘若三界太平无事,谁做人间第一,他并不在乎。 改变世界这种事,做一次就够了。年轻后辈已在新世界成长起来,江山代有才人出,不如留得山河待后生。 而且他师兄胡肆早就该成圣了。 一个师父教出来的弟子,如花开两朵,同气连枝。胡肆只差跨过最后那道门槛。 霁霄希望越来越多的人成圣,分担责任。 如果人间不需要他,他就和小道侣养鱼种花,以后一起飞升。 人间需要他,他就拔出池塘下的初空无涯剑。 第25章 你又瘦了 年关将至,孤高的寒山自然毫无年节气氛。对论法堂的外门弟子来说,年末仅仅意味着大考。 决定未来命运的转折即将到来,山下‘寒门城’的年会再热闹,烟花爆竹再响亮,也没心思溜出去玩闹了。 只有虞绮疏满面春光,见谁都笑,脸上写着‘新年好’。 广阔天空飘落细碎雪花,孟雪里身穿厚实的披风,怀抱手炉前往主峰,去拜访掌门真人。 自从孟雪里在演剑坪打过一场,‘霁霄道侣’便不再是三年不出长春峰的模糊影子,许多内门弟子都已认得他,山道上遇见,主动向他行礼问好。 掌门真人正在偏殿批复信件,见到他慈爱地笑笑: “雪里,你来得正好。近来诸事缠身,我倒是忘了找你。” 明月湖归清真人成圣的事,着实让寒山头疼了一阵。然而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日子总要继续过。 掌门以为孟雪里是为瀚海秘境大比而来。 “秘境之行,你且放心。我重新安排了弟子与你同行,是重璧峰那三位,性情稳重,办事可靠,不会再出差错。” 孟雪里赶忙放下热茶:“我自己去没问题!我能胜周武,自保绰绰有余。本来就是我的主意,怎么好带累他人?” 掌门摆摆手:“不是带累,他们三个自愿报名的。稳妥起见,还是结伴同行吧,也好让我们这些老家伙安心。” 孟雪里可以越境而战,证明战力与天赋不俗。但他年纪轻轻就与霁霄合籍,必定没有多少游历、对敌的经验。瀚海秘境中环境复杂,人心险恶,可不是演剑坪上一对一、光明正大的比剑。掌门如是想道。 孟雪里听罢,便知这是寒山众峰主商议之后的决定,不好再推辞,点头应了。转而说起想收虞绮疏为徒的事。 掌门唏嘘道:“是他啊。白鹭城首鼠两端,他身份有些特殊,确实不好安置。” 这种世家纨绔子,他见过许多。 若生在太平年岁,本该‘斗鸡走犬过一生,天地安危两不知’。然而如今修行界暗潮涌动,风雨将至,年轻后辈尚且懵懂不知事,就成了家族探路的马前卒、势力斗争的牺牲品。 掌门想了想:“他愿意成为你的弟子,倒也可以。只是礼不可废,你要出席年末大考,他也要行拜师礼。”防止有人说闲话。 孟雪里应道:“一切按规矩办事。拜师之后,我再带他回长春峰。” 掌门欣慰地点头。 他不指望孟雪里真能做师父,教虞绮疏修道成材,只当给孟雪里找个玩伴。以免终日郁郁思念亡夫,哪天想不开,随霁霄去了。 长春峰地方宽敞,住一人是住,住两人、三人也是住。 …… 不管论法堂弟子们如何恐惧或期待,这一天终于来了。 除夕前一夜,弟子们沐浴焚香,打坐通宵。天光蒙蒙亮时,结伴前往主峰正殿。 今年论法堂六舍有二百余位弟子,走在蜿蜒山道上浩浩荡荡。 难得风雪停歇,云开雾散,寒山众峰显露原貌,或高耸险要,或秀丽多姿。 弟子们看着山脚下青松林越来越渺小,直到消失不见。 正殿前广场开阔,整齐摆放桌椅,每个座位间隔一丈远,也仅占据广场十分之一的面积。 二十余位执事已经到了,安排众弟子入座。广场后,大殿殿门大开,空无一人,各位长老还未到。 每年有收徒意愿的长老都不一样,执事堂要根据长老的身份,提前排列殿上座次。因为今年出了一位先天剑灵之体,许多长老都想来看看。 孟雪里修为不高,辈分却高,坐席仅次于掌门与各峰主。其他长老都排在他后面。 消息从执事堂传出去,有的内门弟子不喜欢孟雪里,生出许多非议: “看在已故剑尊的面子上,称他一声‘长老’,他还真把自己当长老了?区区‘炼气圆满’境界,也好意思收徒,误人子弟!” “莫非他胜过周师兄一次,便以为自己很了不起?可谁会拜一个炼气境为师?到时候没人愿意做他弟子,看他怎么办。” 有的弟子喜欢孟雪里,便替他说话: “孟长老耐心温和,做他的弟子,肯定不会挨训,还有霁霄真人留下的法器灵丹可用。就算成不了大道,日子也过得舒舒服服。孟长老又不是勉强别人拜他为师,怎么不行?” 内门弟子间各种说法,孟雪里都不知道。昨天黄昏,他离开论法堂之前,又被团团围住。 几个经常找他答疑的小弟子,听说他今年要出席考核,竟想拜他为师。 孟雪里摇头:“这不妥,你们来学剑,可我没练过剑法。我只收你们虞师兄。” 众弟子向虞绮疏投去羡慕的目光。只见虞绮疏身穿崭新锦衣,腰背笔挺,容光焕发。 突然有人问:“你们觉得,肖师弟会拜谁为师?” 立刻有弟子答道:“这还用问,今年掌门也出席考核,肯定是拜掌门真人!” “可我怎么听紫烟峰的师兄说,肖师弟适合练雷火之剑,要拜紫烟峰主为师。” “你的消息不准!前天我还见重璧峰的师兄来找肖师弟,他肯定打算拜入重璧峰。” 孟雪里听着,心想这肖停云还成了香饽饽了。也是,资质根骨摆在那里,谁不想收个天才弟子,光耀门楣? 肖停云写的千字文章他还留着,但‘拥霁党’这种小孩子家家酒的游戏,确实该结束了。 肖停云将去不知哪座山峰,拜一个好师父,开始练剑苦修的单调生活,而自己要为瀚海秘境做准备。大概再没有交集。 想到以后没人会从后排探过身,一只手搭在自己椅背上说话。孟雪里竟有种淡淡的失落感。 …… 晨钟在山间回荡,林间鸟雀惊飞。 孟雪里带着道童走进高阔大殿,执事接引他入座,奉上瓜果点心。 考核还未开始,他方才路过广场,弟子们坐在桌案前铺纸研墨。有的气定神闲,有的双手颤抖。还有相熟的小弟子与他悄悄打招呼。 孟雪里低声道:“好好考,别紧张。” 他打眼一扫,二百余人衣饰相近,不好分辨,没找到肖停云,倒是远远看见了虞绮疏。 两人对视一眼,露出心照不宣的笑容。 不多时,二十余位长老陆续进殿,人数比往年多出一倍。 其他长老身后,有亲传弟子侍立左右,少则两三人,多则七八人。弟子们腰间佩剑,器宇轩昂。 孟雪里身边只站着一个稚气道童,个子还没有椅背高,便显得长春峰一脉势单力薄、萧瑟可怜。 他旁边坐席,紫烟峰主摇着团扇,露出慈母般的微笑:“你又瘦了。” 孟雪里茫然:“什么?” 紫烟峰主指了指案前瓜果点心,低声道:“想吃就吃吧。往年不摆这些的。” 孟雪里:“……谢谢。” 于是其他长老闲谈,交流各峰近况。长春峰长老嗑瓜子。 殿外又响起钟声。 执事长站在殿门前高阶上,朗声宣布题目:“论入定迷障——” 广场上,众弟子低低抽气声连成一片。 ‘迷障’指幻象。刚开始修行,冥想入定时,讲究心无旁骛,精神聚集在吐纳之间,吸收天地灵气。 但思想是很难控制的,这个过程中,若浮想联翩,便会看见幻象。 有人看见金山银山堆在眼前、貌美仙子从天而降,有人看见自己白日飞升,遨游宇宙。幻象因人而异,或是贪欲、或是恐惧。 这次考核的题目,便是让弟子们论述自己的迷障是什么,平时又如何超脱幻象,静心入定。 更漏滴答,时间流逝,众人埋头苦写,笔走龙蛇。 霁霄神情无奈,一个字也写不出。 因为他从未遇到过这种问题,既不知何为幻象,又不能胡编诳人,只好等着交白卷。 二百多年前,寒山不考做文章,只考道经背诵和基础剑式。规矩也甚为霸道,如果没能拜师入门,又不愿做执事,便算弃徒,立刻被驱逐下山。从前在论法堂学过的剑式,以后不得再用。 后来,霁霄真人重新制定论法堂规矩,不考剑式,改为考校对道经的理解、或阐释个人修行感悟。 如此一来,即使根骨天赋稍差,境界进展稍慢,但文章中展露出心性和悟性,也有很大几率被收入门。一年考不过,可以选择回论法堂读书,明年再考。 那时霁霄真人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将重回考场。 天道好轮回。 第26章 他姓什么 约莫半个时辰,更漏滴尽。一众执事开始收卷。 霁霄如实写下八个字:‘但凡入定,未遇迷障’。然后叹了口气,等待殿里传召。 当第一个弟子随执事入殿,众长老谈笑声戛然而止,气氛瞬间严肃起来。 孟雪里也放下点心,端正坐姿。 长老们传阅试卷,一边打量进殿的小弟子,看他根骨,看他修为境界。 一位长老问道:“按你所写破解迷障之法,幻象为‘红颜’,便想‘白骨’,幻象为‘财帛’,便想‘粪土’,可否再详细说说?” 那小弟子突然见到这么多大人物,不由脸色发白,冷汗直冒,磕绊说不清话:“弟子、弟子,我想……” 问话长老微微蹙眉,略显不耐。 便在这时,小弟子目光一转,看见努力摆出威严模样的孟长老,脸颊边还沾着点心渣。不知为何,突然不紧张了,条理清晰、口齿伶俐地一一作答。 问话长老淡淡点头:“我乃流岚峰峰主,修习金石之剑,你可愿拜我为师?” 小弟子大喜,赶忙上前叩首敬茶:“弟子愿意!见过师父,见过各位师兄。” 礼成之后,他与其他亲传弟子一起,站在流岚峰席位后。 弟子们依次入殿。如果没有长老愿意问话,便轮到执事长出面:“你愿意来执事堂吗?” 每逢这时,有人早有心理准备,行礼答道:“愿做执事,为宗门尽力。” 有人当场落泪,哽咽道:“弟子想再考一年……” 孟雪里看似严肃,却在发呆走神。心想怎么还没轮到虞绮疏? 突然一声厉喝响起:“当真如你所写,未遇迷障?!” 孟雪里霍然抬眼,只见众长老表情各异,或惊异或沉重。 而肖停云立在殿上,平静点头道:“确实如此,不敢欺瞒。” “轰隆隆——” 一位长老正要发问,天际乍响滚滚雷声,由远及近。 众人面色齐变,望向殿外天空,却见晴空无云。 掌门真人站起身,神色一肃:“泰珩道尊的辇车到了。” ‘泰珩’是太上长老的道号。 话音未落,殿外响起弟子们的惊呼。 金碧辉煌的云中辇车,悬而不落,在殿前广场投下一片浓重阴影。 忽然间罡风卷地,吹得众弟子面颊刺痛,不敢睁眼。一道人影从天而降,落在殿前高阶。 那人身形高瘦,背负长剑,中年面容,却因常年皱眉,眉宇间一道深深折痕。 随他走近,殿内气氛静默而诡异。 此人名叫周易,乃太上长老座下大弟子。泰珩道尊常年于后山闭关,要事便由他通传。 他不与众人寒暄见礼,直径走向掌门:“哪位是肖停云?” 掌门真人似乎对此早有预料,示意他向殿中看:“周师弟来得巧,眼前这位便是。” 其他长老对视一番,心道不妙。 千百年难遇的先天剑灵之体,恐怕要落入太上长老门下了。 果然,周易蹙眉打量病弱少年。 “道尊他老人家,让我来代师收徒,”他微微昂头,“恭喜师弟了。” 如今太上长老是‘寒山第一剑’,他老人家既然愿意收徒,这肖停云便是走了大运,以后与众位峰主、长老同辈。遇见此等好事,还不跪下谢恩? 肖停云却没有如他所料,露出感恩戴德、激动不已的神色。只略一行礼,淡淡道:“承蒙道尊厚爱,但弟子心意已决。” 除掌门真人外,众人都未料有此变故,不解地看着肖停云。 周易面色微冷:“哦?你想拜谁为师?” 肖停云目光越过他,看向殿内某处:“长春峰,孟长老。” 一时间,所有人看向孟雪里,孟雪里茫然地看着肖停云。 大殿寂静。 周易拧眉:“你说什么?” 肖停云平静地重复了一遍。 众长老面面相觑,震惊不已。这关孟雪里什么事? 许多人不由想道,孟雪里到底什么运气? 前半辈子靠道侣,后半辈子靠徒弟。天道私生子吗? 难道洞府里养三条锦鲤,真能转运? 霁霄心想,寒山拜师,要对师父敬茶,行跪拜之礼。我倒无所谓,走个形式罢了,就怕折损他们的福报。 幸好跪道侣不算跪,哪怕是名义上的道侣。 周易盯着肖停云,威压略显,上前两步,却被掌门真人不动声色地拦下: “周师弟有所不知,此子有幸曾得圣人批命,欲成大道,‘避雪’最为紧要。寒山只有长春峰四季如春,风雪不落。” 天湖大境之主已然成圣,他说的话自然更有分量了。 掌门真人其实心情复杂。 肖停云去过长春峰的第二天,便来拜访他,说自己可以自学剑道,想拜孟雪里为师,入住长春峰。 “好一个‘圣人批命’。既然如此,我必如实禀报道尊。”周易轻哼一声,目光扫过殿内众人,最后看了孟雪里一眼,甩袖而去。 他心思电转,前有孟雪里演剑坪教训周武,掌门戒律堂重罚三人。如今又让肖停云拜孟雪里为师,可见五峰峰主一派,已决意与太上长老一派彻底对立,才拿孟雪里和肖停云做筏子,当众落道尊的脸面。 掌门真人却不知周易心中想法,见他离去,长舒一口气,转向孟雪里:“既然肖停云诚心拜师,你便收下他吧。” 巨大辇车消失天际,殿内气氛松弛些许。 掌门笑道:“我看他注定与长春峰有缘。说起来,霁霄真人的俗家名讳,好像也姓肖。” 孟雪里一怔,看着肖停云走近,仿佛被雷电击中。 他脑海中闪过一道光,是藏书楼黑暗里飞速坠落的烛台,照亮过往一幕幕画面:演剑坪搀扶、长春峰沏茶、论法堂写文章…… 他知道肖停云是谁了。 孟雪里喃喃自语:“我真傻,原来如此。” 我早该想到。 …… 霁霄真人原本姓肖,孟雪里三年前便知道。这还牵扯出一桩旧事。 当年两人定下合籍日期,霁霄前往天湖大境,告知师兄胡肆。 “我要合籍了。” “跟谁?” “孟雪里。” 胡肆微感惊讶:“他愿意吗?” 他知道霁霄不会做挟恩图报的事,却也不信对方突然开窍,对那只大妖生出情爱心思。 霁霄想了想:“愿意。”随即将当日情形简略描述。 胡肆顿觉一阵头疼: “他回答‘都行,随你’,不是愿意的意思。这是件大事,你这样不行。” 霁霄蹙眉:“那该如何?” “大约六十年前,我也有过与人合籍的想法,那人好像是霞山派的涴芷仙子。我带她去霞山之巅,漫天星光下,百花盛开。我对她说,这里算是我的证道之地,我游历时偶然至此,心境豁然开朗,再回洞府,便闭关突破大乘境了。而这个地方给我的感觉,恰似与你初见…… “数月后我移情他人,她来与我决裂,说纵然此生再不相见,但那天的星辰和百花,她一生也忘不了。” 涴芷仙子本是修习‘无情道’的女修,由此可见胡肆负心薄情,且毫无反省之心,确实不是好东西。 胡肆耐心道:“选一个对你有特殊意义的地方,语气正式一些,要让人记忆深刻。再问他一遍‘你愿意与我合籍吗’,听明白了?” 霁霄想了想说:“容易。” 他真的做到了。 以至于孟雪里现在想起,依然浑身发抖。 那天暴雨倾盆,狂风喑哑,如孤魂野鬼的哭嚎。风雨扑面打来,吹得孟雪里差点趴在地上。 他们一步步走向剑冢中心,四野天光昏暗,周遭断剑林立、白骨成堆。这里是上古战场的遗迹。 霁霄拉着他手腕,源源不断地为他输送真元,让他不至于冻僵。 “此乃我证道成圣之地。”霁霄回头,郑重地问:“你愿意与我合籍吗?” 孟雪里躲在他身后避雨,见霁霄面无表情,又被周遭恐怖气氛震慑,指天发誓: “但凭剑尊大人吩咐!我对您忠心耿耿,日月可鉴!” 霁霄沉默片刻:“不用这般客气,换个称呼罢。”某大王、某大人都是妖族叫法。 “好的霁哥。”孟雪里从善如流。 又是一阵狂风吹来,话才出口,声音被吹得七零八落,只灌了一肚子冷风,孟雪里扯着嗓子喊:“哥,霁哥,咱能先回家吗——” “……‘霁霄’为道号,我不姓霁。” 孟雪里心想我只是随便喊喊,你这人怎么还较真呢,嘴上问道:“失礼,请教剑尊俗家姓氏。” 一些修行者入道之后,会舍弃俗世姓名,由授业恩师或亲族长辈取道号。 “我姓肖。” 孟雪里:“肖哥,令师尊用心良苦啊,‘霁霄’二字是晴天的意思吗,云散日出为霁,晴空万里为霄。你师父肯定希望你乐观点,他老人家身体还好吧?” 霁霄:“家师已仙逝多年。” 孟雪里:“……对不住。” 霁霄:“无妨。” 孟雪里尽力了,真的聊不下去。以后还是叫对方‘真人’好了,最稳妥不出错的称呼。 气氛重回沉默,两人迎着冷风前行。 …… “雪里,怎么了?”掌门见孟雪里呆怔,不由问道。 孟雪里回神,深吸一口气:“无事。” 他明白了一切。 为什么藏书楼初见觉得熟悉又陌生,为什么肖停云要拜他为师。 霁霄姓肖,肖停云也姓肖——他是霁霄流落在外的亲生儿子。 少年眼里含笑向他走来。 孟雪里心神剧震,却没有倒下,坚定道:“一日为师,终生为父。我会好好待你。” 霁霄笑意凝固。 作者有话要说:霁霄第一次求婚:“你愿意与我合籍吗?” 貂:“都行随你。” 第二次求婚:“你愿意与我合籍吗?” 貂:“但凭吩咐!” 胡肆:“谢邀。不是我,我没教过。” 第27章 护你平安 殿外还有弟子等候,即使大考过程中发生些许波折,仍要继续进行。 终于轮到虞绮疏走进大殿,他下意识寻找党魁的熟悉身影,却见肖停云竟然站在孟雪里身后。 虞绮疏心中一惊,直觉殿内气氛不对劲,众长老表情古怪,刘小槐面容呆滞,而孟雪里看似镇定,眼神却缥缈恍惚,根本没有落在他身上。 这里一定有超出原计划、甚至超出他想象的变数。 殿内无人发问,众长老沉默,虞绮疏一颗心高高悬起。就在执事长即将开口时,孟雪里才突然反应过来: “我乃长春峰孟长老,你愿意拜我为师吗?” 虞绮疏露出劫后余生般的笑容,快步上前敬茶:“我愿意!见过师父!” 孟雪里舒了一口气:“快起吧。” 肖停云便来扶他:“师弟。” 虞绮疏抬头,神色震惊。完了,我不是大师兄了。 至此,长春峰一脉终于到齐,胆小如鼠的道童,炼气圆满的师父。咳症缠身大师兄,家族弃子二师兄。 这山头在旁人眼中,基本可以改叫‘长凉峰’了。 待年末考核结束,论法堂诸生已各有去处,未能拜师的弟子,或将成为执事,或等待明年再考。殿外广场上,众执事正在收拾桌椅,殿内长老们带着弟子陆续离开,各回各峰,路上偶有闲谈,恭喜对方觅得良才,衣钵后继有人之类。 孟雪里向掌门辞行,掌门真人点点头,转向肖停云与虞绮疏,叮嘱道:“你们要照顾好孟长老。” 孟雪里摸了摸鼻子,心想我不是小孩,只是个子矮了点。 掌门真人继续道:“平时多去藏书楼、演剑坪。停云,门派对你寄予厚望,切不可荒废修行。” 霁霄应是。 众人离开后,殿中只余掌门与各峰主。 掌门叹气:“愿他往后道途顺遂罢。” 各峰主同样心情复杂,原想先天剑灵之体若拜入自己峰中,自己一定倾心尽力教导。谁知肖停云的咳症药石难医,只能久居气候温暖之地,慢慢调养。 当初天湖大境之主,一定是看出这一点,才有‘避雪’的批示。 流岚峰主道:“大家放宽心,拜长春峰,总比跟着周易走,拜泰珩道尊好。” 掌门斥责他:“慎言!” 自霁霄仙逝后,太上长老家族后辈行事日渐嚣张,惹得五峰其他弟子多有不满。 掌门真人缓缓道:“外敌虎视眈眈,我寒山剑派必须团结一心。我等需以身作则,万事以大局为重,为后辈做出表率,以后莫要再说这种话……年轻弟子不知事,等到瀚海秘境大比,他们便知同门合作,共同抗敌何等重要,自然化解嫌隙。” “但愿如此吧。”重璧峰主有意转移话题:“境主让停云‘避雪’,那雪里,算不算雪?” 紫烟峰主摇着团扇笑道:“你这就杯弓蛇影、草木皆兵了,名字带雪、道号带雪的修士数不胜数,霞山有雪薇仙子,松风谷有初雪仙子,雾隐观有沐雪真人,远的不说,上个月我峰中最小弟子请我取道号,我还取作‘雪宁’呢。难道他以后见一个、避一个?那还如何游历闯荡?” 重璧峰主想了想:“师妹说得对,是我想岔了。” …… 孟雪里走在回长春峰的路上,身旁有道童随侍,身后跟着两个新徒弟。远远看去,大徒弟比他高半头,小徒弟与他一般高。 先天剑体肖停云拜孟长老为师之事,已在寒山迅速传开,山道上偶遇的弟子纷纷向孟长老行礼问好,一边暗中打量肖停云。 等走过浮空吊桥,周遭终于没了外人。虞绮疏快走两步,赶上孟雪里,低声道:“咱们说好我是长春峰大师兄,怎么变成小师弟了?副党魁没面子啊。” 孟雪里道:“反正咱这师门,本来就是草台班子。你都不用叫我‘师父’,难道还用叫他‘师兄’?” 虞绮疏觉得挺有道理:“那你以后再收个弟子,让我做二师兄!” 孟雪里:“这难说,好忽悠的也不多了。” “你来。”孟雪里回头对他大徒弟招手,“没有外人的时候,我们像从前一样相处,免得彼此不自在。当着外人的面,咱们做做样子,你俩叫我一声师父就行。” 真要让他‘立规矩’,让虞绮疏和肖停云对他‘叩拜奉茶、早晚问安’,他想想就觉得别扭。 孟雪里:“小槐,你虞师兄第一次来长春峰,你先领他四处转转。从峰下小径开始,认熟路之后,再到桃花林寻我。” 道童难得被指派任务,热情积极地应道:虞师兄,请随我来。” 桃林熏风醉人,嫩绿的细叶、颜色深浅交叠的花朵缀满枝头。 孟雪里栽种的金丝桃花,花蕊如金线,枝干比普通桃树高大,花瓣粉色更深,偏近于红。 偶尔沾在白色衣摆或袖间,平添靡丽艳色。 他带霁霄穿过林中,落英满怀,两人一路无话。 桃林中央,置有竹榻、摇椅、茶席等用具。道童每日清晨,会采集桃花瓣上露水,以玉筒储藏,放在茶席边,供孟长老取用。 霁霄上次来这里,便是为孟雪里沏热茶。这次要去煮水,孟雪里却拦他,柔和笑道:“你坐着,我来吧。” 霁霄惊讶地发现,小道侣对他的态度变了。 从前带点戒备和试探,现在突然亲近,好像在努力展示自己的善意。 清亮茶汤入盏,香气袭人。 孟雪里将茶盏递给他:“你拜我为师的缘故,我已经知道了。” 霁霄以为他是在大殿听了掌门的解释,便点点头,笑道:“多谢孟长老收留。” 孟雪里小心翼翼地问:“你娘,还在世吗?” 霁霄一怔,不明所以,无论是这具身体的生身父母,还是他本人的双亲,都早已化作一抔黄土,只好如实答道:“不在了。” 孟雪里凝视着他,目光似含千言万语:“我不曾做人师父,但我会待你好。护你平安长大,得证大道。等我从瀚海秘境归来,让你名正言顺继承‘初空无涯剑’!” “咳咳咳咳。”霁霄猛呛一口茶。 孟雪里起身为他拍背:“你的咳症也有办法,等瀚海秘境事毕,我便前往天湖大境,向境主圣人求治病灵丹。” 霁霄咳得更厉害了:“咳咳咳、不、不用……” “傻孩子。”孟雪里慈爱地说。 孟雪里对霁霄的印象,初见一面最为深刻。 剑尊的黑色大氅猎猎飞扬,从漫天风雪中走来,救他性命,像高高在上的神明。 他心中除了感激,还有几分敬畏。 而肖停云只是一个病弱少年,还会被自己欺负。他让肖停云写文章,少年分明不乐意,仍然听话地写了。或许因为自己是霁霄道侣,是他长辈的缘故,他虽然对别人话少,却时常对自己笑。 孟雪里却不知道,霁霄经历生死大难之后,这次重修心境更开阔,自然多了些人情味。 霁霄反思过去,也隐约明白自己从前久居孤寒高位,以至于为人处世常有欠妥之处。但至于究竟哪里不妥当,他暂时还说不清。 作者有话要说:胡肆:你他妈剑冢求婚,你说哪里不妥当??!!! 第28章 你要争气 霁霄缓了缓,握住孟雪里为自己拍背的手:“长春峰气候温暖湿润,不出一月,我这咳症自然消解。” 他神情无奈:“你方才还说,没有外人的时候,不必讲究师徒之礼,还像从前一般相处。你……你莫拿我当小孩子。” 霁霄心想,自从大殿拜师后,孟雪里难道误会了什么?这般态度虽然亲近,却让他觉得不自在。 孟雪里抽出手,又拍拍他手背:“好好,停云已经长大了。” 孟雪里却想,提醒的对,霁霄亲子的身份特殊,万不能被其他人看出端倪。若霁霄之死果真有蹊跷,那些暗处的敌人,岂不是要再找他儿子斩草除根?我必须保护好肖停云。 即使身在寒山也不可大意,演剑坪比剑之后,他知道寒山并非铁板一块。 “你俩在这儿喝茶呢!”恰逢此时,虞绮疏远远跑过来,自己倒了杯水,一饮而尽,“长春峰真大,真气派,不愧是剑尊的伟大造物!” 他与霁霄勾肩搭背:“你上次来的时候,迷路没有?” 霁霄无奈摇头。 “虞师兄慢点呀——”道童紧随其后跑来,对孟雪里道:“孟长老,两位师兄以后住哪里?我去收拾东西。” 孟雪里略一思索,他庭院甚大,三进三出。庭院之外,山水之间亭台楼阁星罗棋布。反正师门无甚规矩,不如让两人按喜好自行挑选,只要他们不选霁霄从前闭关的静室,想住哪儿都行。 孟雪里笑道:“先不忙着收拾,小槐,你也坐下喝一杯。” 小道童有点局促的坐下,双手捧起茶盏,小口喝茶。 收徒考核耗时甚长,此时天光渐暗,孟雪里看着围坐身边的三人,又看向暮色中的桃花林,感慨道: “按凡间的节庆,今夜可是除夕,是个好日子。咱们长春峰正好今夜团圆,我希望以后都像现在,平安如意,长长久久。” 虞绮疏听他这样说,想起从前在家中过除夕,同样心生感慨:“有缘万里来相聚,我从万里之外的白鹭城来到这儿,真没想到能有今天。好像做梦啊,我要写封信,告诉我娘……”他懊恼道,“咳,干嘛说这些,又没喝酒。” 孟雪里笑道:“我酒品不好,大家以茶代酒。说了又如何,还怕人笑话?” 孟雪里转向霁霄,眨眨眼:“长春峰大师兄,你可别笑话你师弟和师父。” 霁霄一怔,学他的模样开玩笑:“你希望平安如意,长长久久,当然是大家都在长春峰最长久,师父真的要抛下我与师弟,去瀚海秘境大比?” 孟雪里低头续茶,淡淡道:“我非去不可。” 霁霄想了想:“那就去玩吧,我陪你一起。” 孟雪里开怀大笑:“你才修道多久,不好好待在家里,跟我凑什么热闹。” “哈哈哈哈哈。”虞绮疏笑得前仰后合,“师兄啊,师父只是酒品不好,你是没喝酒就醉了!” 霁霄微笑不语。 虞绮疏拍着孟雪里肩膀,一副哥俩好的模样:“为什么非去不可?别人不理解你,我理解你!就为你与剑尊一世道侣情分,为了他的初空无涯剑,即使最后落到别人手里,你也想拼尽全力争取一次,不然绝不甘心,对不对!” 孟雪里瞪他:“凭什么落到别人手里?我连‘拥霁党’的党魁都能做,区区秘境大比魁首,有何难做?” 虞绮疏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孟雪里心想,既然拉着朋友上了长春峰的‘贼船’,就要为朋友的道途负责,自己不敢保证他成圣成神,起码尽力教导,不能藏拙。 “小师弟你冷静点,明早卯时来山顶观景台,师父教你第一课!” “哈哈哈哈行啊,咱俩明早观景台看长春峰云海日出呗。” 虞绮疏边笑边说。 霁霄转向小道童:“他们喝醉了,你辛苦一天,先回去歇息罢。” 刘小槐恭谨行礼告退,半路没忍住,捂着嘴闷闷地笑。 孟雪里又道:“停云不必早起,咱们因材施教。你辰时再来。师父带你去个地方!” 既然肖停云是霁霄亲子,霁霄留下的宝贝,他当然有权利随时取用。 修行界皆知剑尊遗产丰厚,白白便宜了孟雪里。然而孟雪里本人,还真不知道霁霄究竟有多少身家宝物。他到底保留着做大妖时的习惯,没有依赖外物的意识。 是时候去看看了,孟雪里想,我虽用不上,却可以留给孩子。 “停云,你要争气啊。”孟雪里说。 霁霄一脸茫然。 作者有话要说:雀先明:大王,你翻翻第三章 孟雪里:啊? 雀先明:你亲口说‘霁霄留下的大宝贝,那不就是我吗’ 孟雪里:……沙雕作者沙雕文 第29章 明枪易躲 暗箭难防 在长春峰的徐徐晚风中,孟雪里带两个徒弟选住处。 大弟子霁霄住在他隔壁院子,仅仅一墙之隔。孟雪里一边欣慰地想,小孩还挺粘人,看来已经承认、接纳我了。 一边又略感为难,要不然两院之间设一套阻绝阵法?修行者五感敏锐,有点动静彼此都能知晓,岂不尴尬。 我倒无所谓,什么世面没见过,只怕孩子脸皮薄。 二弟子虞绮疏住在桃林之外、临溪的小阁楼上。 他听孟雪里说,这里距离剑尊打坐闭关的静室最近,希望能沾点仙气。 这一天心情大起大落,确实令人略感疲惫。树影婆娑映在西窗前,他便伴着溶溶月色、潺潺溪水声入眠。 不知睡了多久,耳畔忽然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虞绮疏懵懂睁开眼,只觉颈边微痒,下意识伸手去挠,却抓到毛茸茸的东西。 他一个激灵吓醒了。 手心竟是一只金钱鼠,茶盏大小,又轻又软的一团,皮毛柔顺光滑,灰白相间的纹路,圆圆的黑亮小眼。 一人一鼠大眼瞪小眼。 金钱鼠被孟雪里养在桃花林里,一窝七只。它们以树下落花为食,极通人性,温顺而喜洁净。 虞绮疏想,或许是结伴来溪边梳毛洗漱,这只掉队了,又不知怎么,钻进他被窝里。所幸他睡相端正,没有来回翻身的习惯。 虞绮疏将小鼠举起来:“你好漂亮,是白色的。” 金钱鼠惊慌扑腾:“吱吱吱?” 虞绮疏看了眼未明天光,笑道:“我知道了,你是来叫我起床的。” 寒山气候干冷,被窝又暖和舒服,起床全凭爆发力。他在论法堂时早晨贪眠,所以时常旷晨读。 谁知来到长春峰的第一个早晨,好似重回南方故土,未过卯时便清醒了。 朝阳未升,墨蓝色天空月影西挂,白茫茫的晨雾在山林间浮动,虞绮疏拾阶而上。 长春峰的道路都是这样,虽曲折却不陡峭,移步换景,仿佛经过精心设计,又合乎自然造化之美。 小鼠从他胸前衣襟探出脑袋,微眯着眼,享受晨风吹毛。路过桃林时,虞绮疏将金钱鼠放下:“回家去吧。” 小鼠蹭蹭他指尖,转头跑进花海,一溜烟没影了。 观景台在山顶。长春峰最高处,高而不寒。 当他登上最后一层石阶,无所遮蔽的苍穹骤然闯进眼帘。他看见头顶的淡淡光晕,像只倒扣的琉璃巨碗,是‘万古长春阵’运行时的微光。 云海翻涌,寒山数峰白雪覆盖,峰顶时隐时现,像一柄柄出鞘利剑,寒光凛凛。 俯仰天地,万物豁然开朗。 所谓‘观景台’,原来不是一方石台、或一座面朝云海的亭阁。 整个长春峰山顶,都是一片极开阔、平坦的草甸。虞绮疏估计,大到能跑马。 “你来了。”孟雪里坐在柔软的草甸上,手捧布袋吃点心,发间沾着潮湿雾气。 虞绮疏才回过神,惊道:“你不是吧,这么早,风露立中宵啊?” “早吗?现在刚好卯时。”孟雪里分给他一块桃花糕。 虞绮疏边吃边想,还说上课,果然是来看日出的。 “这里不叫观景台吧?” 孟雪里含糊地说:“就叫观景台,我道侣搞得。他削了一剑。” 虞绮疏闭眼想象画面,云海间一道剑光,地动山摇,巨石崩落,山顶被移平。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霁霄带孟雪里回长春峰那天,孟雪里见山间树木高大,枝叶繁茂,视线总被遮蔽。 他喜欢树荫,却想要一个能看到完整、辽阔星空的小平台。又觉得自己得寸进尺,低声道:“要是麻烦,就不用了。房顶也挺好。” 霁霄想了想说:“不麻烦。” 孟雪里感激拜倒:“多谢真人!” 孟雪里回忆旧事,微微一叹。随即站起身,退开两步:“别吃得太饱,拔剑吧。” 虞绮疏一愣:“来真的?” 他知道孟雪里有本事,因为亲眼见证对方打赢周武,但这本事究竟到哪种程度,他还没有清晰的概念。 突然看见孟雪里摆开架势,不心生由好奇。于是一拍储物袋,祭出‘临池柳’。 软剑出鞘,轻薄柔韧的剑身在晨风中摇曳。 虞绮疏问:“你的剑呢?” 孟雪里笑笑:“不需要。你我不动真元,像凡人武夫一样,只拆解招式。” 虞绮疏点头,也笑道:“那可说好了,你不能仗着境界比我高,拿真元欺压我。我从前在家中,练过基础剑式、大小擒拿手、二十四路拳脚……师父小心!” 话音未落,他剑影已刺出,想趁孟雪里不备,打个措手不及,却怕真伤着朋友,留了三分力。 虞绮疏见孟雪里纹丝不动,额发被剑风撩起,心道不好,剑既刺出,覆水难收,蓦然却眼前一花,握剑的右手腕酸痛一瞬。 耳边响起一声低喝:“认真点!” 虞绮疏飞速旋身,定睛再看,孟雪里已抄剑在手,正是临池柳。 孟雪里把剑抛给他:“再来。” 虞绮疏震惊地退回原地,打起十二分精神,右手软剑一抖,银光闪烁噼啪作响,直刺孟雪里面门,却是虚晃一剑,同时左臂一拳悍然击出,拳风如雷。谁知一拳落空,右臂剧痛,好像右腕薄弱穴道,正撞在孟雪里掌下。 那只白嫩、纤弱手掌,便如铁钳般狠狠箍紧。 他心道糟糕,果然自己两手空空,‘临池柳’又在对方手中。 虞绮疏此时明白孟雪里为什么说不需要,只要他们交手,他的剑,就成了孟雪里的剑。或许两人之间的差距,远远超出他原先想象。 但他少年心性,偏被激起倔劲:“再来啊!” …… 西天浅淡月影逐渐消退,东边视野尽头,一线橘金色云层悄然亮起。 虞绮疏脱力瘫在地上,身下草甸仿佛柔软的棉花,让人想陷进去:“我右手要断了……” 他艰难转头,不远处,孟雪里负手立在熹微晨光中,背后云海翻涌。身形单薄,却莫名显得高大。 从第一次对战到现在,孟雪里站在原地一步未动,只凭转身、侧身、回身就打得自己毫无还手之力。 “为什么你每一步都比我快?”虞绮疏说不清那种感觉,“我一招未发出,你下一招已经在那儿等我了。” 孟雪里拉他坐起来:“很简单,看你眼神、表情变化,我就知道你要打左边还是右边。你刚抬手,我就知道你要出拳还是出掌。我抢先一步回击,所以比你快。” 虞绮疏崩溃:“哪里简单?!” 孟雪里:“等你练到出招不用思考,全凭身体反应,就简单了。” “你刚才那招,叫什么名字?”他见孟雪里神色茫然,“就是不回头,反手夺我剑的那招!” 孟雪里:“没有名字,随便打的。” 虞绮疏心想,可怕的战斗直觉:“我想学!” 孟雪里笑笑:“想学?那以后不能贪睡误早。” 虞绮疏快哭了:“谁再赖床谁是狗!” “好!你若不动用一丝真元,从桃林跑过,桃花不沾身,便练成身法。起风时拿剑刺落花,想刺中花蕊,就不刺花瓣,便练成准确。再加上凝练真元运转,炼气期能胜破障、破障期能胜小乘。”孟雪里笑道,“为师这身本领,没有捷径,全凭苦功,你肯不肯练?” 虞绮疏道:“我练!” 他心想,孟雪里年纪只比自己大一岁,就算天资绝顶,打娘胎里就用功,自己也不怕。横下心狠练它二十年,二十年后,不敢说超过孟雪里,起码能与后者现在水平相当。道途漫漫,以百年计数,二十年不亏。 虞绮疏追问:“你刚说破障可胜小乘,那小乘之后呢?” 孟雪里沉吟道:“小乘之后的战斗,便是道法、道心之战。我暂时还不知如何讲给你听……总之对手境界越高,战技越鸡肋,如果遇见我道侣那般,圣人境强者,他甚至不需要出手,心念稍动,便化万千剑影,我这种战斗技法,自然没用了。” 妖族依赖血脉天赋,吸收天地灵气比人族快,不讲‘道法’、‘道心’。重新做人的孟雪里,对此目前只有模糊感悟,不敢轻易教导,免得误人子弟。 “圣人境?那太遥远。”虞绮疏听罢感叹道,“我若练成你的贴身近战技法,一路修炼晋级,岂不是小乘境之下横着走,战无不胜?” 孟雪里一怔,声音微沉: “哪有真正战无不胜的高手?就算无敌于天下,也有阴沟翻船的时候。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你手里有剑,别人有天罗地网。万不可自恃战力高强,便失去警惕心。” 虞绮疏挣扎站起身,端正行礼:“师父!” 孟雪里笑笑:“行了。今天讲的太多,你回去睡一觉,再琢磨琢磨……” 他起身拍虞绮疏肩膀,目光却落在不远处的少年身上,“停云来了。还不到辰时,来得挺早。” “我睡不着,就在这里慢慢琢磨好了。”虞绮疏摇头。 少年迎着晨风走近:“孟长老讲了什么?” 孟雪里拧眉:“不叫师父叫什么长老,要不你就随小虞,叫我孟哥。”外人面前,总不能让人叫‘阿爹’吧。 霁霄:“……” 霁霄低声道:“雪里。” 孟雪里微怔:“也行。” 他转念一想,肖停云毕竟是霁霄亲子,说不定真人曾经教导过他。 孟雪里:“停云,你觉得什么是道法之战、道心之战?” 霁霄微微挑眉,不知从何谈起。 孟雪里以为他紧张:“我刚才和小虞聊天,正好聊到而已。你以霁霄真人为例,随便说说就行。” 事关‘论道’,霁霄虽觉小道侣态度别扭,却依然认真回答: “圣人境之上与人对战,心念坚定是首要,神通手段为次,兵器法器为最次……” 虞绮疏不解:“怎么会兵器最次,‘霁霄临寒山,离天三尺三’,因为初空无涯剑正好三尺三,人们常说,初空无涯当前,诸剑俯首,难道是假话?” 霁霄笑道:“不算假话。但‘诸剑俯首’并非依仗神兵本身威势。敌人的剑只在鞘中争鸣,却不听使唤,不敢出鞘,因为他们的剑比人诚实。不战而屈人之兵,就是道心之战。 “你与霁霄比斗,你的剑,也是霁霄的剑。若他要从天地间借剑,则千万里之外,都是霁霄的剑。” 虞绮疏恍惚地站着,好像听懂了,又好像根本没懂。 一时回忆起方才无数场战斗,一时想象无数柄剑穿越万里、布满天空。 他隐约感觉,自己触摸到某些超出认知的东西,头顶苍穹突然更宏大、更辽阔。 仿佛过去十几年的人生,只是浑浑噩噩在迷宫打转,跌撞摸索出路。忽然某时生出双翼,从迷宫上空飞过,俯视过去的自己。 孟雪里感叹:“初入道,真好。” “别打扰他,咱们下山。”霁霄说。 孟雪里微笑:“你也很好。”将来必继承你父亲衣钵。 霁霄看小道侣傻开心,也笑了笑:“师父教的好。” 孟雪里:“走,师父带你看宝贝去!” …… 寒山脚下的城池,名作‘寒门城’,凡人与修行者并存。 很久之前,这里只有十余户人家,因为寒山剑派开宗立派,声名远播,才渐渐壮大,村变为镇,镇变为城。 不远万里来拜师求道的年轻人,风尘仆仆,总要住店、洗漱、穿衣,有了人流便有南来北往的商队,鳞次栉比的商铺酒楼。 背靠大树好乘凉,寒山剑派坐镇,颁下禁武令,不许城内动刀剑,寒门城自然比别处更太平。 北方散修相约在此交易,专做修行者生意的拍卖行、典当行也陆续开张,不必担心遇上杀人夺宝的狂徒,生意自然越做越大。 孟雪里三年未出寒山,第一次来寒门城,如雏鸟出笼,撒欢往人堆里钻:“好多人!” 霁霄怕他磕碰,护着他向前走:“俗世节庆,大年初一。” 孟雪里:“你不知道,论法堂休沐日,小虞叫我进城喝酒,什么鸿运楼的,我当时怎么没来啊。” “下面的让让,放炮了!” 街上人群笑闹着散开,孟雪里抬头看,二楼一排窗户大开,细长的竹竿伸出窗外,竿上挑着长串红鞭炮。 头顶噼里啪啦一阵巨响,孟雪里拉起霁霄,一边大笑,一边跟着人流乱窜。 霁霄心想你是修行者,你跑什么,却没挣脱。任由孟雪里拉他狂奔,一路跑出硝烟和满地碎红。 孟雪里看什么都新鲜,想吃饭又想买东西,到底还记着正事。 他带霁霄跑到主街,第一户便是醒目的典当行门面,黑匾金漆、四个龙飞凤舞的大字‘亨通聚源’。 门外一副对联‘生意兴隆通四海,财源广进达八方’,字迹可见是同一人手笔。 寒门城最大的典当行‘亨通聚源’,确实很出名。 天湖大境之主年轻时手头紧、开销大,时常来这里出售法器、丹药,换些灵石花。近几年,风头正劲的明月湖大弟子荆荻,也曾在这里当剑买酒。 剑尊陨落前,当行最顶层定期举办的拍卖会,总有一两件‘疑似剑尊墨宝’的藏品流出,屡屡拍出高价。 孟雪里喜道:“真好找,就是这家。” 霁霄看着门匾,心想一百多年过去了,竟然还没换下。 孟雪里跨进高门槛,回头见小孩怔在原地,急忙解释道:“我不是要卖你!我不可能卖你!” 霁霄茫然:“啊?” 作者有话要说:雪里:崽,阿爹不会卖你! 胡肆:情商很配,天生一对 第30章 亨通聚源 孟雪里想,我不是‘卖子求财’那种人,难道我看起来很穷? 殊不知在旁人眼中,两人都是少年面容,肖停云又比他高半头,倒像他哥哥。 当年霁霄要为灵貂重塑骨肉,成就人身,除了天湖大境之主的‘转生丹’,还需要很多辅助材料。 孟雪里第一次来‘亨通聚源’,窝在霁霄胸前衣襟里。路过三楼,正撞见北冥山驭兽师买卖灵兽。 紫鼠、红狐、白虎困在各自铁笼中,暴躁地打转挠门。笼边那群人聊得热闹,为了五百下品灵石讨价还价。 “你看这毛色,这品相,北方罕见,真不算贵,要不是今天急着用钱,我才不卖。” “你可别诳人,只怕它吃得多又不好用,再便宜点!” 他从霁霄怀中探出头,人界灵兽虽不是妖界妖族,但他依然物伤其类,心有戚戚然。 凄凉氛围下,好像霁霄一伸手,就要拎着他后颈皮递出去: “三千上品灵石,这是你的貂了。” 然而他内伤太重,有气无力,只好轻轻磨蹭霁霄脖颈:“剑尊大人急着用钱吗?” 霁霄感到莫名其妙:“……不急。” 孟雪里放心了,又仰头舔舐他下颌,以表忠心。 三年时间一晃而过,剑尊陨落,物是人非。 ‘亨通聚源’屹立不倒,门前车水马龙,还是旧时模样。 楼高六层,大堂格局开阔,陈设古旧。各地口音、各式打扮的人进进出出。 “二位仙师里面请。”年轻伙计热情地迎上前,“想看点什么?典当旧物一楼,二楼买法器买灵丹,三楼帮您寄售宝物。” 孟雪里拉着霁霄:“我不做买卖,我找你们钱管事。” 年轻伙计露出困惑神色:“没有管事姓钱。” “怎会没有?”孟雪里摸摸鼻子:“钱掌柜、钱老板、钱东家,你们怎么称呼他?” 霁霄暗叹自己做事不周全,早知今日应该留给小道侣一件信物。他正要开口,一位中年管事匆忙奔下楼,大堂伙计和闲逛的客人们被吓了一跳,都盯着他俩,以为出了什么大事。 却见管事恭敬行礼,连称怠慢:“贵人楼上请。” 楼梯漫长回折,管事在前方带路。三楼之后,越走越安静,隐隐听见楼下喧嚣人声,靠近顶楼,只有几人的脚步声。 孟雪里仔细感知周遭,忽然察觉到什么,心中升起一丝警惕,下意识快行两步,将弟子护在身后。 ‘亨通聚源’内,竟有一位大乘境强者,境界与寒山掌门真人不相伯仲。这般强者,为何出现在典当行? 孟雪里:“我们去何处?” 管事恭谨应答:“去见真人。” 孟雪里容色微冷:“我不见什么真人,我找钱管事。” 不待管事出言解释,他们已站在走廊尽头,一扇菱花门前,管事行礼告退。 霁霄熟门熟路地推门进去,孟雪里怕他出什么意外,急忙抢先一步。 孟雪里多虑了,门里没有洪水猛兽,只是一间普通书房,桌案极大,摆着笔墨、账本、算盘。 一位书生打扮、青年面容的修士自案后起身,手中折扇一指:“请坐。” 孟雪里迟疑:“这位前辈……” 书生自来熟地摆手:“客气什么。你是霁霄真人的道侣,名叫孟雪里,对吧?” 孟雪里微觉惊异:“你认得我?” 他三年未下寒山,上次来这里还是虚弱灵貂模样。 而且他知道在人眼里,貂都长得一样。 书生不答,仔细打量他衣饰:“你这件披风上的银色暗纹,是一套阵法。纤尘不染又保暖生热,天下再没第二件。可惜寒山地脉极寒,换了别处,你可以穿它躺在雪地里。我说的对不对?” 孟雪里茫然:“我不懂这些。” 书生笑了笑:“你不懂我懂。这是三年前,剑尊从我这里取的。所以我认得你。” 孟雪里看出眼前人没有恶意,却摸不清他来意:“……谢谢。” “不谢。应该的。” 霁霄身穿寒山弟子普通白袍,书生疑惑道:“这位是……” 霁霄面不改色,站在孟雪里身后。 孟雪里郑重道:“此乃我门下大弟子,肖停云。” 书生赞叹:“好根骨!” 孟雪里试探道:“我道侣曾说,他的私库设在‘亨通聚源’里,库房管事姓钱。” 三年前霁霄来得匆忙,取了材料便走。孟雪里不知钱管事是何模样。 “对,鄙人钱誉之,正是剑尊私库管事。”书生笑道,“这里见过我的人不多,且称钱真人,你在大堂找钱管事,肯定无人答应。” 孟雪里胡乱点头,心想霁霄竟没告诉我,管事是位大乘境修行者。 霁霄心想,三年不见,钱师弟涨修为了。 ‘哗啦’一声,钱誉之展开折扇,白底黑墨四个大字‘和气生财’。 他摇着扇子问:“孟长老是来取灵石,还是需要法器、丹药?” 孟雪里坐下,状似无意地扫过霁霄:“我们来看私库,现在方便打开吗?” 霁霄轻轻咳嗽,他原本以为,小道侣下山进城,只想取几件法器,毕竟做了师父,赠徒弟拜师礼很正常。 “‘私库’只是一个概念。”钱誉之好像听到什么有趣的事,又不敢笑,“剑尊名下产业,商行、钱庄不可计数,且不算人间之外,单是这样规模的典当行,足有六百余家……孟长老如果想看看‘亨通聚源’的储物仓库,倒是可以打开。” 孟雪里意识到自己好像闹了笑话:“这样啊。” 钱誉之以为他年幼无知,耐心解释道:“剑尊证道成圣后,各门派上寒山送礼拜访。恰好南北交界处,开出一座无主的灵石脉矿,修行界便以此为‘祥瑞’,贺他成圣之喜,他无心俗物,不想接手脉矿,我便替他打理钱财,每年收他五成利,作为打理资费。 “钱生钱,利滚利。开了当铺又开商行,如此已有百余年。他从不理会生意如何,是赔是赚,每次缺什么,想要什么,只管来这里寻我。目前最大一笔开支,是建造长春峰。” 孟雪里只知道霁霄做过哪些轰动大事,却不了解霁霄从前的生活,听这些觉得挺有趣,眼神发亮,连连点头。 钱誉之心想,这分明还是个小孩,合籍时才十六岁,霁霄师兄也好意思下手。 他打开身后书架暗格,取出一本轻薄册子:“这是百年前的初始账册。” 然后指着直通房顶的高大书架:“这些是近年账目。” 最后折扇敲敲桌案上堆积的账本:“这是最新的总账,昨夜除夕刚算完。请孟长老过目。” 孟雪里愣怔片刻:“……您辛苦了。” 钱誉之说:“不辛苦,我是监工。看那些账房先生打算盘,真的挺有意思。” 孟雪里不理解这种趣味,翻开一本账册,只见字迹工整,格式清晰。 但他看过几页便觉头昏脑涨,两耳嗡嗡作响。他不知道上下品法器如何区分、奇珍异草具体有多少价值、一间典当行每年多少流水才正常。 让我去比剑吧,他想。 钱誉之见他脸色不对,便开始沏茶。霁霄接过茶盏,递给孟雪里:“别急。” 孟雪里想了想,索性彻底放弃,术业有专攻,说不定霁霄也看不懂。 孟雪里问:“如果将私库中所有法器、丹药、灵草换成灵石,我是说不管什么东西,统统都换成灵石,总共能有多少。几百万、几千万?” 钱誉之摇头笑笑:“你未学过经算之道,我与你说数字,你也无甚概念。不如打个比方,‘万古长春阵’每年耗费三万灵石,若有三百万,够供养阵法一百年,对吧?” 孟雪里点头,心想三百万,好多啊。 钱誉之:“从现在起,我每天送你三百万灵石,要送一千五百年,才能掏空私库。一千五百年是多久呢?足够再建一个寒山剑派。” 孟雪里微微张嘴,半晌吐出一个字:“啊?” 霁霄轻拍他手背,略作安慰。 孟雪里缓过神,轻咳两声:“失态了,我只是不知道,我道侣有这么多钱。” 霁霄心想,我自己也不知道,我有这么多钱。 钱誉之摇着‘和气生财’的折扇,微笑道:“当一个人很强大,名声很高,世上所有最好的资源,都会有意或无意地向他倾斜,这就是人间的规则。似剑尊这般人物,他想没钱?那更难。” 孟雪里琢磨不明白,无语片刻:“不对,这是因为你,是你打理得好!难道他不许你修行,只让你做这些事?” 钱誉之一怔:“我就喜欢做这些事,整个寒山只有霁霄师兄和胡肆师兄理解我,所以我才能当‘私库管事’!孟长老,你不会想罢免我,又让我回去练剑吧?” 孟雪里听他说寒山,又称霁霄、胡肆为师兄,急忙解释:“不不,是我误会了,你出身寒山剑派?”不知与霁霄有何关系。 霁霄心中轻叹,当年寒山那些荒唐旧事,要被道侣知晓了。 果然,钱誉之叹道:“此事说来话长……” 孟雪里为他倒茶:“没事,从头慢慢说。” 钱誉之面露怀念之色:“我小时候家里开当铺,我从小就会算账数钱,会招待客人,我爹娘都说,我是做生意的好材料。十二岁那年,我遇见寒山收徒的长老,被测出习剑根骨,稀里糊涂进了寒山剑派。 “人人都说修行好。长命百岁少不了。师父说我天资聪颖,对我寄予厚望,我不忍辜负,也拼命练剑。后来剑尊要扶立新的峰主,他想将重璧峰交给我……那时我师父已逝,没有人再督促我练剑,我突然开始想,修道为了什么?长生不老,白日飞升?如果不开心,长命百岁只是痛苦煎熬。我不想做峰主,也不喜欢练剑,可惜旁人都不理解。” 倘若孟雪里还是雪山大王,听到此处,必然对这种说法不屑一顾,妖界弱肉强食,强者为王。但他重活一次,更懂得接纳不同,他问:“旁人不理解你,霁霄真人理解你?” 钱誉之拿折扇敲桌子:“他当然理解,他师兄就不喜欢练剑!” 霁霄心想,不一样,胡肆只是沉迷杂学,不喜欢练剑,你是不喜欢修行。 仿佛一个孩童喜欢读书,却不喜欢上私塾,另一个连读书都不喜欢。 但是强扭的瓜不甜,你不想做峰主,我能把剑架在你脖子上? 钱誉之道:“当我提出下山,整个人豁然开朗。我就是喜欢挣钱数钱、打理生意,这没有错。哪怕短短几十年,也要过自己喜欢的日子。谁要笑话,由他们笑话去。” 他不想将一片湖水升至天空,超脱人世;也不想兼济天下,制定规则改变世界。他只想接纳自己。 孟雪里听故事入迷:“然后呢?” “然后剑尊扶我师弟做重璧峰主,他做得很好。我也如愿以偿,每天心情舒畅,心头百年郁结之气消散,修为莫名其妙涨得很快。皆大欢喜!” 霁霄无奈地想,胡编乱造,你师弟哪里做得好? 他伪造我字迹,拿来你这儿拍卖。以为我不知道吗? 作者有话要说: 钱真人:谢邀。无心练剑,只想搞钱。 第31章 一件礼物 重璧峰主不承认模仿别人字迹是造假,他坚持说这是‘手艺’。 凭手艺挣钱,怎么能是骗呢? 在钱誉之的造势运作下,收藏一幅‘剑尊墨宝’已经变成人间修士身份、地位的证明,也是中小规模的门派、世家迈入修行界上层的准入门槛之一。 “你家里连幅剑尊墨宝都没有,也好意思大宴宾客?” “什么,我手里的墨宝是赝品?快来人,再去买幅真迹!” 到了拍卖会上,‘亨通聚源’只管放出风声,说这幅书画‘疑似’剑尊墨宝,请众位贵客自辨真假,谨慎拍价。然而从未拍过真货,全部出自现任重璧峰主之手。 其实稍想就能明白,霁霄整日闭关练剑、或为人间大事奔走战斗,哪有闲情逸致铺纸研墨、写字作画? 要说真迹到底在何处,恐怕应数霁霄写给孟雪里的修行启蒙读物——《初入道》,内页还有霁霄绘制的彩色插图,飞禽走兽、名山大川应有尽有,栩栩如生,尽显人间百态。 但孟雪里本人并不知道,听完钱誉之讲故事,当即拍手叫好:“对,皆大欢喜!” 霁霄无奈扶额。 钱誉之见孟雪里反应积极,谈兴更浓:“你不愧是霁霄师兄的道侣,其他修行者不理解我弃剑从商的妙处,只骂我玩物丧志、浪费天赋,你却能理解!” 他不像修行界大多数人,认为剑尊被孟雪里迷惑,娶了个俗物,两人极不般配。反而觉得孟雪里不惧外界批判,敢设下‘发财、转运、求桃花’的风水阵,最起码是个实在人,不是伪君子。 孟雪里笑道:“先贤说‘举世誉之而不加劝,举世非之而不加沮’,钱师兄人如其名,已经达到这种境界了。”受到所有人夸赞时,不因此更加勤勉,受到所有人非议时,也不沮丧。 两人互相赞美,霁霄实在听不下去。他低咳一声,桌案下的手轻拉孟雪里衣袖:“师父……”他现在身份是弟子,长辈叙话不好多嘴,只希望小道侣明白他的意思。 孟雪里拍拍少年手背,以为他深有体会:“你钱师伯不容易。停云,守业更比创业难。”你将来要守住你爹的偌大家业。 他没有把话说得太清楚,相信徒弟肯定能意会。 霁霄:“……” 钱誉之却道:“对,守业更比创业难。如今这些生意看似发展顺利,实则危机四伏。一步不慎,则粉身碎骨,万劫不复。” 孟雪里惊道:“为何?” 钱誉之道:“孟长老,你要当心了。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你是剑尊遗产唯一继承者,世人皆知你占着‘名正言顺’的道理。如果你出了什么意外,这些产业归谁呢?我是吃不下,或许归在寒山剑派,或许归在寒山辈分最高、境界最深的太上长老手里,那就等于归他身后家族。毕竟淮水周家家大业大,要养活几百口人,钱再多也不够。” 孟雪里听着,神色渐渐严肃,又轻拍霁霄手臂。他要为徒弟遮风挡雨,直到徒弟成长起来。 钱誉之折扇一展:“它像块肥肉,别人看得到吃不到,垂涎三尺,又不舍得毁掉这块肉。” 孟雪里看他扇面变化:“咦?” 钱誉之低头一看,急忙转过来:“不好意思,拿错了。前阵子年底事忙,脾气暴躁了些。” 原来这扇子双面,正面写着‘和气生财’,反面却写着‘关你屁事’。 还真挺极端的,孟雪里想。 孟雪里道:“如此庞大的产业,换作别人恐怕打理不好,你是真心喜欢,才不觉得辛苦疲惫。他们拿去有何用?” 钱誉之笑道:“钱多到一定程度,增长的只是数字,但与之而来的影响越来越大。我坐在北方寒门城发一张传讯符,能让万里之外的永安城聚气丹断货,能让南边清河城的兽皮连夜涨价,他们或许不喜欢挣钱、数钱的简单乐趣,却很喜欢这种‘掌控感’,你明白吗?” 孟雪里一怔,心想你说的每个字我都认识,连在一起就不知道什么意思了。好像比打打杀杀复杂得多。 霁霄见小道侣目光呆滞,陷入认知盲区,低声道:“师父,日落之后山路不好走。”我们是时候该告辞了。 这是他进门之后,第一次说长句。钱誉之目光转向他,忽然想到什么,眼神发亮: “你这位大弟子,是先天剑灵之体,本该做掌门真人或太上长老的徒弟,却得到胡肆师兄批命,拜你为师,入住长春峰,对吧?” 孟雪里想,在外人眼中确实如此,于是点点头。 “你知道寒山之外如何说你吗?他们私底下称你‘天道私生子’,因为你独一无二的好运!”——前半辈子靠道侣,后半辈子靠徒弟。 孟雪里摸摸鼻子:“否极泰来罢了。”与霁霄合籍之前,他命途多舛,大起大落,实在不能说‘好运’。不明白对方为何突然提起这件事。 “孟长老,明人不说暗话。我想在‘亨通聚源’里,卖长春峰中的金丝桃花树!” 钱誉之笑容热情,仿佛面对送财童子:“每株细枝树苗,我先付你六十上品灵石购入,然后以二百上品灵石为底价卖出去。等赚了钱,咱们三七分账,我三,你七,怎么样?”他怜剑尊道侣幼弱,还要带徒弟,让利很实惠。 孟雪里吓了一跳:“不行,大家都说这个俗气,到时候你卖不出去,要亏死了!” 钱誉之哈哈大笑:“他们嘴上骂你俗,其实心里羡慕你,不过恨人有、笑人无罢了。” 孟雪里:“我记得金丝桃花虽然娇贵,市价也不过十块上品灵石。你要卖那么贵,谁肯买?” “不一样,这可是长春峰的金丝桃花树苗,剑尊道侣亲手栽种。在庭院里种上它,就像住在长春峰,让你感受到最温暖、甜美的春天……”钱誉之星眸闪亮,“最重要的是,若诚心诚意地祈愿,可以求得几分孟雪里的‘好运’,从此不劳而获,在漫天桃花中,成就一段倾城倾国的旷世情缘。当你听了这些,你买不买?!” 我不买!霁霄想,这太荒唐了。 他感到忧虑,怕钱师弟带坏小道侣。 只听孟雪里实诚地说:“可是‘气运’之事玄妙难言,如何求得‘好运’?人家花大价钱买回去,若发现受骗……”会来砸店吧? 钱誉之震惊地看着他:“不是骗,我们不会保证一定能转运。心诚则灵嘛,你看看庙里上香的人,也不全是佛修,有人只是求点安慰。一样的道理,买过桃花树的客人,无非碰上两种可能:转运了,或者没转运,各占五成。转运的人,就会说这东西灵验。你仔细琢磨一下?” 孟雪里想了想,点头答应:“既然如此,有劳钱师兄了。我门下二弟子名作虞绮疏,三日之后,我让他送树苗过来。先送二十株吧,如果卖得出去……”正好虞绮疏要在桃花林中练习战斗技法,顺便砍些细枝。 虽然霁霄留下的金山银山几辈子吃不完,但他也想靠自己赚钱养家养徒弟! 此时的孟雪里并不知道,很多年后,长春峰的金丝桃花被修行界奉若至宝,千金难买。 “不劳烦!等它大卖,只怕我还要给孟长老送礼,请你独供我一家呢。”钱誉之若有所思,“说起送礼,剑尊寄存在‘亨通聚源’的玉匣,说是送你的礼物,孟长老想什么时候取回去?” 孟雪里惊道:“什么?我道侣怎么了?” 钱誉之更惊:“你竟不知道?东西一直放在这里。” 孟雪里福至心灵,怔怔道:“没错,他说过。” 他好像回到霁霄离开那天。天空没有月亮,夜色笼罩长春峰。霁霄来池塘边寻他,黑色大氅在风中浮动,容色如冰雪。 “我有一物赠你,且等我回来。” 然后他再没回来。 钱誉之:“稍等。” 他出去了片刻。不多时,方才引路的管事叩门,捧来一方铁盒,又恭敬告退。 霁霄见此,再次扶额,这一天下来,他已数不清心中有多少无奈。 三年前胡肆说,道侣合籍要送合籍礼物。他便亲手做了这件,但孟雪里当年重伤初愈,身体虚弱,不适合取用。所以寄存在山下,想来等孟雪里能下山,自然是时候用了。 至于孟雪里以为的,临行前他说的礼物,则是另一件未完成品。两件东西完全不同。 霁霄转念一想,倒也不算坏事,小道侣现在得到眼前这件,时机正好。 铁盒打开,孟雪里捧出长约三尺的白玉匣子。触手细腻温暖,是块暖玉。 他抚摸匣上精细水云纹:“这里面是什么?” 钱誉之促狭笑笑,低声答:“道侣之间的礼物,我怎么会打开。孟长老回峰再拆吧,别让我看见什么不该看的。” “咳咳咳咳。”霁霄剧烈咳嗽起来,脸颊微微泛红。 孟雪里急忙起身为他拍背:“停云,慢点。” 说罢捧起玉匣:“钱师兄,天色不早,多谢款待,我们先告辞了。” 钱誉之摇着‘和气生财’的扇子:“慢走、慢走。” 第32章 不用回避 “孟雪里和肖停云进入寒门城。” “他们进入‘亨通聚源’,被请上楼,应该是来和钱誉之见面。” “交谈内容不详,钱誉之送他们出来,肖停云怀抱一只白玉匣,三尺长,不知是何物。” “……” 三年来,孟雪里第一次离开寒山。此行虽不张扬,也没有刻意伪装、隐藏踪迹,自然落在有心人眼中。 寒门城内的确安全,但人多眼杂,又和寒山剑派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孟雪里与霁霄可以察觉强者的危险气息,却不会提防混在人群中,修为低微的眼线探子。那些人经过苛刻训练,观察时不动声色,甚至谨慎地与他们保持距离。 自两人下山,无数条消息悄然传递,从寒门城到寒山后山,最终抵达幽寂的山谷深处。 山谷名叫‘静思’,谷中白雪覆盖,空寂无声。 再安静的山间,总有林海波涛、溪水潺潺、虫鸣鸟叫声,但这里不同,什么都没有,好像一切都是无生机的、静止的。名副其实的寒山最静之地。 霁霄剑尊证道成圣那年,谷口两侧山崖巨石崩落,几乎将谷内通向外界的道路封死,只余一线狭窄、幽长的通道,一次仅容一人通过。 走在这条通道中,仰望头顶细细一线的天空碎片,难免心生恐惧。只怕千斤巨石突然倾塌,使人葬身谷底,不见天日。 当霁霄成圣的天象照耀寒山上空,太上长老从此久居‘静思谷’内,开始漫长的隐居避世。他不出谷,偶尔指派座下大弟子周易对外传讯,或召来掌门真人、众峰主训话。 他以神通手段造就‘一线天’通道,提醒家族后辈务必奋勉:霁霄就像悬在头顶的巨石,尔等性命危在旦夕,需时时警惕。 掌门真人虽期望寒山团结稳定,但太上长老一脉,与霁霄之间的嫌隙不可消弭,除非时间倒流、覆水重收,那一年胡肆没有骂人,也没有走。 静思谷内,白雪与山水之间,不见寒山惯用的白墙黑瓦建筑,所有楼阁殿宇尽数被漆为朱红色。远远望去,就像白色画布上一块块陈旧的斑驳朱漆。 因为此地主人年纪大了,最忌讳白色配黑色。 那会让他联想到‘发丧’。 太上长老忌讳多,侍奉他的人们日常说话时,甚至不敢提“死”、“陨落”、“祭奠”“短寿”等等不吉利的字眼。 唯一例外是剑尊仙逝那日,报丧人奔进谷中,一时情急,直言道:“道尊,变天了,剑尊陨落了。” 众人大骇,以为此人必死无疑。谁知帘幕后,传出泰珩道尊平静、沙哑的声音:“我已知晓,下去吧。” 太上长老道号‘泰珩’,活了五百六十余年,见遍修行者沉浮起落,数不清已熬死多少伟大人物。 很多时候,熬死别人,就是成全自己。 谁也不知他还剩多少寿元,有没有更进一步突破的可能。 霁霄虽然笑称他‘老而不死’,但只有霁霄,或现在的胡肆敢这样说。寒山众人、乃至别派修行者,对这种活过很久、底蕴深厚的强者,依然心存敬畏。 …… 幽暗冷寂的殿宇内,点着一盏盏长明灯,烛火跳跃。 周易立在厚重帘幕外行礼,将寒门城、亨通聚源传来的消息一一禀告。 半晌,只有更漏滴答声回荡殿内,周遭静得可怕。周易心神不安,努力反省哪里说错了,连忙补充道: “那孟雪里与肖停云,不过两只炼气期的蝼蚁,自然不值得道尊费心。但钱誉之此人狡诈无耻,屡次拒绝我周家示好,今日却与那两人勾连……弟子斗胆猜测其中有蹊跷,才来禀告剑尊。” 他心里清楚,泰珩道尊厌恶钱誉之。 钱誉之弃剑从商离开寒山,是寒山的一桩丑事。泰珩道尊下令,淮水周家上下不得与钱誉之交易,一分钱也不让他赚。 然而百余年过去,‘亨通聚源’的分店遍地开花,又物美价廉、名声响亮。这条禁令被人有意无意、不知不觉地破除了。 但太上长老愈发看不惯钱誉之。 其实这种看不惯很没道理,毕竟钱誉之不是他的徒弟或子侄,他却以长辈自居。 总有些人上了年纪,就见不得年轻人生活舒坦,恨不得他们吃些苦头,起码要比自己当年练剑吃得苦头多,才算正常的苦难教育。 如果不按他的想法去吃苦,偏偏又过得很好,那一定不正常、有问题。 霁霄陨落后,长春峰只余他遗孀。寒山中太上长老一派认为,每年三万上品灵石,供养无用的孟雪里,实在是极度浪费,暴殄天物。掌门与五峰峰主一派不肯妥协,声称他既然是霁霄道侣,那便是他应得的。 于是泰珩道尊派遣座下大弟子,与管理霁霄私库的钱誉之私下接触。 周易本来认为万无一失。强者才有权力制定规则,当年霁霄最强,所以得到一切最好的东西,寒山也由他摆布。现在霁霄死了,寒山该听谁的,不是显而易见吗? 但那次谈话极度不愉快。 他来到亨通聚源,被管事请上楼,钱誉之差人沏茶倒水,态度礼貌。 他给钱誉之指了两条明路,将霁霄私库归于寒山公库,或让淮水周家接手一半产业,另一半归钱誉之个人所有。聪明人会选第二条,但钱誉之一条也不选。满面微笑,口风却很紧。 周易逐渐失去耐心:“泰珩道尊有令,你敢不从?” 钱誉之拿折扇敲桌子:“周师兄莫拿道尊压我,鄙人已经不是剑修了。商人重利,不讲道义,剑尊分我五成利,我当然为剑尊做事。” 周易神情冷漠:“剑尊已然陨落,识时务者为俊杰,你难道不明白吗?” 钱誉之漫不经心地笑笑:“剑尊虽逝,他道侣还在,长春峰还在。世人皆知,夫妻一体。” “如果他道侣也不在了呢?等到那时,你想另投明主,怕是已经迟了!” 钱誉之微笑摇头,‘哗啦’一声展开手中折扇。只见扇面四个浓墨大字:‘关你屁事’。 周易面色骤变,霍然起身:“你放肆!” 钱誉之摇着写有‘关你屁事’的折扇,压低声音说: “鄙人虽然修为不济,却不是任人拿捏之辈。我在人间各地的无数商铺、钱庄、典当行内,都留有一盏魂灯。各地掌柜、管事早已背熟我的指令,只要我魂灯一灭,就打开我留下的锦囊,按锦囊中指令办事…… “我若身死道消,不出半个时辰,保证整个人间、乃至三界都知道我是为何而死!因为泰珩道尊贪图剑尊私库,谋财害命、迫害后辈。不信?来试试?” 说罢他不待对方反应,抬高声音喊道:“来人啊!送贵客出门——” 周易听闻此言心思电转,硬生生忍住一口气,回寒山静思谷向泰珩道尊禀报。 以道尊的修为,不是不可强杀此人,但有些人死后带来的麻烦,会比活着时更多。 钱誉之经商极为用心,人间各地开辟的商路四通八达,跨越修行界与凡人俗世,根深叶大,明里暗里传递消息的途径数不胜数。 既然胆敢这般有恃无恐,必然有所依仗、早有布置。 还有那些管事,对钱誉之忠心耿耿。钱誉之可杀,但能同时杀千人、杀万人吗? 何况泰珩道尊并非想此人身死,而是想此人为自家所用。 周易又等了片刻,帘幕后终于响起嘶哑苍老的声音: “你觉得这二人,去见钱誉之做什么?” 周易谨慎答道:“或与孟雪里瀚海秘境之行有关。” 本来孟雪里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但他在演剑坪当众打伤周武,又收了先天剑体肖停云为徒弟,事情走向便显得诡异了。 帘幕后的声音又问:“你觉得我族为何长久?” 周易答:“因为道尊您屹立不倒,如九天之上的太阳。太阳偶尔被阴云遮蔽,却不会坠落。” “不!因为我们从不轻视隐患,哪怕弱小如蝼蚁。” 周易赶忙道:“弟子受教!” 帘幕后声音低沉:“他们这是要向我宣战了。” 他们,指的是掌门真人与各峰主。寒山内门弟子之间,两派气氛日渐紧张。 矛盾不是一朝一夕产生的,掌门在戒律堂重罚三人,只是导火索罢了。 掌门本意想门派团结,但恰逢霁霄逝去不久的特殊时期,在另一派眼中,一举一动都可以解读出其他意味。孟雪里与肖停云恰在此时展露头角,简直像掌门手中的探路前卒。 太上长老道:“那个孟雪里,我看他并不简单。需及早安排。” 周易道:“弟子明白,瀚海秘境,除了安排人手夺得魁首,还要顺便解决此人。” 整个家族,已为这次秘境大比,做下万全计划。 帘幕后的声音缓和些许:“退下吧。” …… 玉匣内装着什么? 不怪钱誉之言辞暧昧不清,他这等境界的修行者神识强大,不必开匣,也能隐约感知到匣内是长圆柱状物体,又不知孟雪里与霁霄只是有名无实的假道侣,自然误会了。 临别前,钱誉之交给孟雪里一块云纹玉佩,凭此信物,可以在人间之内,任何一家剑尊名下产业,牌匾右下角绘有祥云标记的商行、典当行随意支取灵石、法器、丹药等等。 孟雪里离开‘亨通聚源’后,转头就将它交给霁霄——他不是喜欢替小孩保管压岁钱的大家长。 霁霄颇有些苦笑不得,小道侣对弟子就这般信任吗?偌大家业也轻易托付?幸好他弟子是自己。 孟雪里心里惦记着礼物,回峰途中心不在焉,没有察觉徒弟看他眼神不对。 今夜长春峰的晚风好像特别暖和,风里有金丝桃花的甜味,孟雪里想。 他与大弟子住在隔壁,看着徒弟孝顺地替他抱了一路玉匣,深感欣慰。 霁霄将匣子交给他:“早点休息。” 孟雪里伸手拦住:“自家人,不用回避,一起看吧。” 你父亲留下的东西,没什么不能让你看的。 孟雪里郑重开匣,心里带着他自己也未察觉的隐秘期待。 然后他从匣中取出一根…… 铁棒? 孟雪里呆呆举着铁棒:“嗯?” “咳咳咳咳。”霁霄赶忙接棒,“不是这样用的,你看。” 作者有话要说:评论猜不可描述的去面壁啊啊啊,还有猜貂皮的是魔鬼吗?猜宠物貂迷宫隧道的好可爱! 雪里崽崽,你觉得为什么大家想污了? 雪里:……因为沙雕作者沙雕文。 卷纸:你也是傻貂哦乖。 第33章 光阴百代 孟雪里心想,我要这铁棒有何用? 却见铁棒到了徒弟手中,发出铮然一声清鸣,棒头弹出银光熠熠的利刃! “是长枪!”孟雪里惊喜喊道。 枪身由天外陨铁铸造,坚硬无比却质量轻盈,枪尖划破夜色,道道光芒如飞虹白练,好生威风。 霁霄不答,双手握紧枪身两端,微微发力,又听得嗡然一声,枪尖收缩回去。而枪身竟自最中间断开,一分为二,断口处各弹出一截利刃。 他左右手各握一半,宛如两柄短剑。 孟雪里眼神亮得惊人:“快给我试试!” 这竟是一柄可变化形态的奇门兵器! 孟雪里利落解下披风,抛给徒弟。同时接过两柄短剑,左右相击,星火迸溅,回声清越悠长,不由喝道:“好神兵!” 霁霄微笑,心想此物还有其他变化,以小道侣的聪明,上手之后肯定立刻明白。 孟雪里兴致上头,觉得院门口不够宽敞,施展不开,竟手持双剑一跃而起,跳上瓦檐。 霁霄被他吓了一跳:“慢点,当心。” 孟雪里恍若未闻,在树枝梢头、屋脊飞檐间跳跃,像只灵巧的燕子,提着一口气,向山顶奔去。 霁霄无奈笑笑,也运起真元随他一路奔袭。 清亮月光洒落长春峰,池塘中锦鲤自在地游曳,桃花林像镀了一层银辉。林海波涛沙沙作响,一浪又一浪,两人身形飞掠,起起落落,转眼临近观景台。 孟雪里双手一合,双剑接为长枪,猛然枪尖点地,借力向上跃起,身形瞬间拔高七八丈,跃上观景台草甸。 “轰!” 枪尖落处,身后山道边,老树应声而倒。 霁霄见他忘形,不由紧紧跟随,护在他身侧。 峰顶四面云海翻涌汇聚,夜风扑面而来,吹得他们衣袍猎猎。 夜晚的‘万古长春’阵法,柔和光芒更明显,笼罩在头顶,与西边云海上月色交映。 孟雪里持剑四顾,心潮起伏,再次感叹道:“好神兵!” 他手中利刃划过道道银光,草甸泥草翻飞,星火四溅。身法招式无名无派,全随心意而动。 自从他舍弃妖身,转生为人,总觉得人间兵器都不合心意,没有妖身灵活方便。 刀斧剑戟他都能用,也有自己独特的一套使用方法,本打算以后随便配把利剑,足够锋利就可以。谁知今夜得了奇兵,可谓如虎添翼、如鱼得水。 这柄或长棍、或长枪、或双剑、利刃可做飞镖的兵器,好像为他量身制作一般。 霁霄立在一旁,认真注视着他。 要论甜言蜜语的本事、调弄人的手段,一百个剑尊加起来,也比不过天湖大境之主一根手指头。 只懂练剑的霁霄,所有的别出心裁与灵慧妙想,全用在与问道、战斗有关的实事上。 然而若没有这样的霁霄,就没有这柄举世无双、只适合孟雪里一人的奇门兵器。换别人来用,非但不觉灵活,反而被兵器所累,作茧自缚。 直到后半夜,山风更烈,月影被云海遮蔽,孟雪里方才力疲尽兴。 观景台草甸一片狼藉,深深沟壑纵横交错,像被人肆意涂抹的画布。 孟雪里席地而坐,发出满意地喟叹。 霁霄走上前,坐在他身边。 孟雪里看着他,双眸神采专注,却好像含着晶莹水光:“霁霄临走前说,要送给我一件礼物,我以为只是你。原来不是,是这件兵器。”霁霄还将兵器用法交给儿子,可见用心良苦。 他这次没有过嘴不过心地说‘我道侣’,而是说了‘霁霄’。 霁霄不解蹙眉,正要追问,却见孟雪里眼睛一眨,落下一滴泪。 霁霄一惊,霎时头脑空白,手足无措道:“哭什么!” 他又不知该如何劝慰,只说道: “不过是一柄奇门兵器,器胚材料比不得‘初空无涯’,不值得你哭!” 孟雪里眼泪像断线珠子,一滴滴落下:“什么值得不值得?人间话本里说,‘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器胚材料有什么稀罕,他心里有我,才能造出这样合我心意的神兵。你、你不懂!” 霁霄怔然。 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涌上他心头。 好像内心深处某个柔软、又陌生的地方,被灵貂伸出小爪,挠了一把。 他伸出手为孟雪里擦拭眼泪,却被后者偏头避过。 孟雪里自己胡乱抹脸。 霁霄顺着他道歉:“好好,我不懂。” “你莫哭了,给它起个名字吧。”霁霄说。 孟雪里擦干眼泪,也觉得自己丢人。毫无师长、长辈威严。 他双眸垂下,静静打量奇兵。在‘万古长春’阵法的光芒映照下,天外陨铁闪烁着淡淡银光。 孟雪里道:“先贤有云,‘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我道侣的宝剑名作‘初空无涯’,是天地浩大、无边无际的意思。 “我这柄奇兵,就叫‘光阴百代’,任时间匆匆流逝,天地百代过客,我总会记得他。” 霁霄笑笑:“‘光阴百代’配‘初空无涯’,好。” 作者有话要说:霁霄,一个偶尔打出直男操作,日常骂自己夸自己的冷漠剑尊。 求一点可爱的评论~ ps:‘易求无价宝’等两句,出自《赠邻女》,诗作者为鱼玄机 ‘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等两句,出自李白的《春夜宴从弟桃花园序》 第34章 摸不得了 孟雪里泪痕已干,情绪平复些许,眼神渐渐坚定,话锋一转: “不好,不是‘无价宝,有情郎’,应是‘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霁霄救他性命在先,馈赠神兵在后,何以报答这份信任和恩情? 唯有自己提起‘光阴百代’,查清霁霄之死、守护霁霄遗产、保护霁霄亲子。 霁霄又懵了,下意识点头:“对、没错……”你方才哭得我心口闷,只要你不哭,你说什么都对。却想起孟雪里曾经生气地说,以他现在的身份不能附和,便不知该说什么了。 孟雪里想,如果将他和霁霄的故事写下来,一定是‘大妖落难,有幸得剑尊救命,从此追随剑尊左右,赤胆忠心以报恩情’。 他来到人间之后,才开始看市坊话本故事,就像孩童刚学了什么新鲜词,总忍不住学以致用。同样的道理,他也是到了论法堂、藏书楼研习道经之后,才学会引经据典,不时说出‘先贤有云’。 孟雪里转向肖停云,仿佛能从他身上看到霁霄的影子,再次感到安慰温暖。 剑尊让尚且年少、失去母亲的儿子来长春峰,意味着信任自己。有这份信任在,就是很好的礼物了。 他曾说他对剑尊忠心耿耿,日月可鉴,但他知道霁霄未必相信。他也听见天湖大境之主劝霁霄,‘就算妖转生为人,骨子里还带着妖性。只怕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如今儿子、奇兵两样礼物俱在眼前,说不定他误解过剑尊。霁霄留下‘初空无涯’压阵,使‘万古长春’阵更牢固,或许本意不是为了困住他。 孟雪里仔细思量一番,突然说:“我改主意了。” 霁霄跟不上他思路:“什么?” “这柄奇兵,大名叫‘光阴百代’,我再给它起个小名,刻在枪身,时刻鞭策自己。‘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就叫‘逆旅’。” 剑尊恩义未报,他在人间要走的路,注定是一条荆棘遍地、崎岖陡峭的‘逆旅’。 霁霄从没听过,还有给兵器取‘小名’的事,何况‘逆旅’是指‘客舍’,如何自我激励?却怕说错话,又惹小道侣生气。 何况看见孟雪里实在喜欢这件礼物,心中也泛起淡淡喜意。 他点头道:“好名字。” 孟雪里长舒一口气,抬头看见‘万古长春阵’的柔和光辉,再不觉得受困笼中,好像心头大石被搬开,从未如此舒畅、开阔。 他霍然起身,阖上双眼,不再压抑境界。周身劲气外泄,使脚下狼藉的碎草和泥土震动飞起,离地三寸。 无形的天地灵气向他汇聚,他气息以极快的速度节节攀升! 霁霄稍惊,孟雪里竟要突破了?当即凝聚精神,站在他身旁护法,若有意外,方便随时出手施救。 然而一切顺利至极、不出片刻,水到渠成。 孟雪里两年多压抑修为境界,体内真元经过千锤百炼,已然无比凝练。他心念一动,瞬息迈入凝神境。 全身经脉被真元冲刷,好似河道被迅猛水流拓宽,凝神境的真元储量,比他炼气境足足多出一倍。 孟雪里睁开眼,手中‘光阴百代’光华流转,好像与主人心意共鸣。 “恭喜。”霁霄笑道。 修行者突破境界,往往需要静心闭关,长久准备,有时还需服食聚气丹、引灵丹等丹药,帮助自身吸纳灵气、提高真元运转速度。 若见证他瞬息突破的不是天资卓绝的霁霄,只怕要被当场吓傻,或以为他从前伪装了修为。 孟雪里今夜实在太开心。又不想再毁坏饱经摧残的观景台,便在原地轻盈纵跳,对徒弟得意道:“师父厉害吧?” “厉害。”霁霄觉得他实在可爱,忍不住伸手拉他,摘去他发间草屑。 又摸了摸他的头。 孟雪里触电一般,猛然跳开,瞪圆眼睛。 徒弟拉他手臂时,他以为是孩子的孺慕 ,正觉妥帖。突然发顶一暖,被人从头顶抚摸到脖颈。 他转生为人后体温偏低,那只手掌经过处温暖又酥麻,电流瞬间窜到尾椎骨。 正是久违的、妖身被霁霄梳理毛发时的感觉。 这不对,他浑身都不对劲了。 霁霄见他神色惊慌,微微颤抖,同样不知所措。 孟雪里急忙道:“这次便算了,你以后待我尊重一些。你这般年纪,该晓得分寸了。” 霁霄怔怔地想,你做了人,就摸不得了? 作者有话要说:雪里:注意分寸!摸不得qaq 霁霄:什么分寸? 雪里:继子的分寸! 霁霄:……沙雕作者沙雕剧情 卷纸:《豪门寡貂:霸道继子强制爱》第一场,action! ps:逆旅’在诗中是‘旅店、客舍’的意思,小貂将他当做‘逆流旅途’,看评论区有小天使问,我也怕赶上中高考的读者让他们记错了,就上来修改一下~鞠躬感谢小天使!!! ‘报君黄金台上意’出自李贺的《雁门太守行》 看见评论区有读者问,这篇修真文的力量分级是什么,才想起来还没系统地说过,是炼气、凝神、破障、小乘、大乘、化神、成圣、飞升(传说中),随便看看就行,不知道也没关系,不影响阅读啦。 第35章 师门寒苦 霁霄轻咳一声:“情不自禁,一时忘形,对不住。” 霁霄其实挺多事情不明白,不明白孟雪里想到什么,突然就要‘提携玉龙为君死’?在枪身刻上‘旅舍’,就能激励自己?昨日才说不必讲究师徒之礼,现在又想树立师道尊严吗? 总之不哭就好。他只能道歉、点头、附和。 他今夜第一次见孟雪里哭。当年在界外之地相遇,分明灵貂重伤濒死,只剩一口气,怎么那时没哭。还有重塑骨肉时,要熬过剧痛,却也一声不吭、一滴眼泪都没掉。 孟雪里听徒弟说‘情不自禁’,耳垂泛红,被手掌触碰的脖颈又隐隐发麻。当年他身负内伤,四肢无力,总窝在霁霄怀中。剑尊有时顺手为他梳理毛发,从头顶一路轻抚到脊背。 但他看肖停云表情平静,眼里似有淡淡无奈笑意,又觉得自己有些反应过度。 孟雪里正要开口,忽然察觉有人来了,他转过身,看见山道上远远跑来的虞绮疏。 只听得一声崩溃呼喊:“你们干了什么!我草呢?!” 长春峰小师弟目瞪口呆。 他昨天承诺不再贪睡误早,今天刚到卯时天色未亮,便在被窝里金钱鼠的催促下洗漱穿衣,踏着月色来到观景台。却见原本平坦开阔、柔软嫩绿的草甸,此时布满一寸深的纵横沟壑,泥石狼藉、草屑遍地。如果不是风中青草和泥土的味道太浓郁,他几乎以为是做梦。 ——梦见自己勤奋地早起练功,其实身体死性不改,还躺在临溪楼阁的暖被窝里。 孟雪里收起长枪:“你听我解释!” 虞绮疏蓦然发现了什么,惊道:“你突破了?凝神境?” 孟雪里又得意起来,拍他肩膀:“孟哥厉害吧!” “可以啊师父!”若是因为突破,搞出这些动静还算正常,草甸没了,还能再长。 虞绮疏与他勾肩搭背,感叹道,“凝神境什么感觉?孟哥,你看我什么时候也能突破呢。” 霁霄听着两人满嘴胡叫,辈分错乱,但他差不多习惯了,开口笑道:“师弟,长春峰第一单生意要劳烦你了。” 孟雪里拍手:“提醒得对!我差点忘了。小虞啊,你看咱们那些金丝桃花,漫山遍野地开,闲着也是闲着,不如赚点钱花。我昨天去寒门城最大典当行‘亨通聚源’……” 虞绮疏正沉浸在孟雪里突破的喜悦中,却听他说这些,好像被一盆凉水当头浇下。 原来,自家师门已不能安心修行,沦落到‘卖树为生’的地步。可是依靠卖树苗,才挣得几块灵石? 不会今天寒门城卖树,明天市坊里卖艺吧?——长春峰师徒三人倾情献艺,徒弟赤脚踩钉板、师父凌空叼飞碗。 不等孟雪里说完,虞绮疏脸色苍白:“咱们长春峰,是不是缺钱了?”他指了指头顶,低声道,“我听说这个阵法很贵,每年耗费三万灵石。” 孟雪里现在只要想起钱誉之,满脑子都是‘每天三百万’、‘送你一千五百年’,不由脱口而出:“其实没多贵,真挺便宜的。” 虞绮疏一听,完了,这是穷疯了啊。 当即解下储物袋:“我这儿有些钱,你先拿上应急吧!除了‘临池柳’不能当,这里面的丹药、衣服、抱枕、小画册,你统统拿去卖了,估计能凑三千多灵石。” 孟雪里微惊:“你哪来这么多钱?”白鹭城将他当质子送来,可想不会待他多好。 虞绮疏垂眸看着储物袋:“我娘给的,她说我‘离家万里,孤身在寒山求学,日子肯定不好过’。所以我出门时,她把压箱底的家当全给我了,还给我裁了十几身新衣服。 “我昨晚写信,告诉她我过得特别好,不是孤身……” 说到此处,他心头一酸,将储物袋塞进孟雪里手中。如今师门寒苦,风雨飘摇,只能变卖身家。又暗下决心,以后一定要勤勉修行,出人头地! 孟雪里赶忙将他‘全部身家’还回去:“你想岔了,咱们真不缺钱。你师丈留下的金山银山,几生几世花不完。”于是将钱誉之想高价倒卖金丝桃花的主意细细说了。 虞绮疏听罢却面无喜色,将信将疑看着眼前两人:“你们没骗我吧?我要听大师兄说。” 他知道孟雪里阅遍话本,故事张口就来。 霁霄:“……我作证,是真的。” 虞绮疏稍感放心。 孟雪里想,虞绮疏办正事挺可靠,与人打交道也有章法。何况这事本来简单,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交给他应该没有问题。 他将‘亨通聚源’怎么走,进门后如何自报家门就有人接引,都详细交代过。 但他忘了告诉虞绮疏,钱誉之是一位大乘境修行者。 最近两天,虞绮疏在桃花林练功,手持‘临池柳’,练习如何在桃花飘落的瞬间,盯准一朵刺它花蕊。 每天练得头晕眼花,进出桃花林时,那窝金钱鼠都认得他了。有时鼠群里窜出一小只,跟在他脚边,陪他回阁楼睡觉。 到了与钱誉之约定时日,虞绮疏带着精挑细选的二十枝桃花细枝下山。 ‘亨通聚源’极有名,不用孟雪里说,他也知道怎么走。从前论法堂的休沐日,年轻弟子们溜下山玩,总要进来看看。陈列架上,剔透琉璃盒里装着各种稀罕玩意儿,过段时间,还有新鲜东西更换。 虞绮疏享受了一次被大堂管事接引的贵宾待遇,正有些虚飘,顶楼已经到了。管事为他开门,然后无声无息地退下。 虞绮疏走进书房,只见桌案边坐着一位青年面容的修士,书生打扮,气质儒雅,正在翻阅一本厚厚册子。 他紧张起来。强者若不是刻意收敛气息,他们自然流露出的威势,便可使人觉察境界。虞绮疏心想,此人深不可测,恐怕有大乘境,他端正行礼道: “叨扰前辈,请问钱真人在吗?” “我就是。”书生笑了笑。 正赶上钱誉之刚看完进账,心情不错,顺手给他倒了杯茶,拉开椅子:“你就是小虞吧?孟长老的二徒弟,来喝茶。” 虞绮疏震惊。 他虽然自称‘灵虚道尊之重孙、崇源道师之孙’,但他只是白鹭城虞家众多子孙中,普普通通的一个。从来没有亲眼见过贵为‘道尊’的曾祖爷,至于祖爷,也是逢年过节和一众后辈三拜九叩,才得见一面。 到了寒山之后,年末考核时,在正殿见到掌门真人及诸位长老,都是威严长者的模样。 而此刻,一位大乘境强者为他倒水沏茶。虞绮疏心想,这相当于我祖爷给我倒茶啊,赶忙接过茶盏,坐立不安。 他双手捧上储物袋,认真道:“前辈交代的事情,已经办妥了。二十株金丝桃花细枝,请前辈过目!” 钱誉之伸手接过,神识一扫便知根底:“以后的桃花枝都由你送货?” 一听他问话,虞绮疏就想起立行礼:“是的前辈。” 钱誉之将他摁下去,取了装满灵石的储物袋,露出商人标准微笑:“没有问题。这次的货款给你,你点点数。下次多送些,最好一百枝以上,也省得你上下山麻烦。 “以后‘亨通聚源’还要推出桃花糕饼、桃花胭脂、桃花甜酒,从北方推广到南方……合作过程中你有什么意见,随时提,不要客气。” 虞绮疏收他的储物袋,就像捧着一块滚烫烙铁。见他这般亲切,心里更慌,起身连称‘不敢’。 钱誉之又把他摁下去,不禁微微皱眉。 这还如何谈呢?他摇着‘和气生财’的扇子,暴躁地想换个扇面:“你好像对我有些误解。你看看这是什么地方?” 虞绮疏谨慎地答:“回禀前辈,是典当行。” “对,我们还做寄售、拍卖的生意。”钱誉之嘲笑他,“我是个无情无义的奸商,大家来这儿,都是来花钱挣钱的!怎么,你小子来交朋友啊?” 虞绮疏被奸商教训一顿,反倒自在些:“好吧。我只是有点不习惯……” 后来两人渐渐熟悉了,钱誉之甚至派人帮他寄送家书,顺手搭进两盒桃花糕饼给他娘。因为‘亨通聚源’有通往白鹭城的商路,最快的飞行法器一日即可到达。 然而此时,少年虞绮疏并不知道,他这一生要承受的惊吓、与波澜壮阔的辉煌,才刚刚开始。 …… 孟雪里教小徒弟近战技法很顺利,面对大徒弟,却有些纠结。 他问:“我不会剑诀。你从前练过剑吗?” 霁霄不愿对他说谎,点点头。 孟雪里心想你爹果然教过,肩上压力骤轻:“那就好,按你以前的法子练,如果遇到问题,我带你去请教掌门。我虽然教不了你剑法,却有别的可以教你。从今日起,教你读书!” 说罢,他从怀中取出一本《初入道》,郑重地翻开第一页。 霁霄脸色微窘。 孟雪里:“不要看不起启蒙书,字字珠玑尽是精髓。你什么眼神,还想不想学?” 霁霄:“……我学。” 孟雪里欣慰:“好好学。你的根骨天赋极好,如果你能在我去瀚海秘境之前,修炼到炼气境后期,我就安心了。” 霁霄诚实道:“容易。” 他上辈子一生求道直到极致,如今正常走路、呼吸,每分每秒都在修行。只是怕突破太快,过于显眼,才打算与从前的霁霄保持一样的速度。 现在想想,与揣摩小道侣的心思相比,修行反而是最简单的事了。 第36章 看你好看 孟雪里笑道:“我随便说说,你还真敢答应。”距离瀚海秘境开启,仅剩两个月了。这么短的时间,只够跟自己研读《初入道》。 但他对长春峰的阵法有信心,只要两个徒弟待在峰中寸步不出,应当很安全。 霁霄回答:“我没有随便说。” 孟雪里:“行,那就认真学吧。此书我已倒背如流,希望你以后跟我一样,再去教你虞师弟。《初入道》第一卷 ,《天地初开,三界演化》,来,跟着我念这段……” 霁霄原本耐着性子,硬着头皮听他讲授,转念一想,这未必是坏事。书是自己上辈子写的,第一次编书,写得不够好。重修之后的新领悟,也没来得及写进去。 他便开始通过提问、讨论,启发小道侣的新思考。 孟雪里时常感到为难:“你这个问题,我以前没想过,等我晚上琢磨琢磨告诉你。” 两人住在隔壁,只隔一堵低矮院墙。 孟雪里白天从桃林茶席回去,夜里坐在房顶屋脊上,单手托腮,对月沉思咬笔杆。 霁霄就站在隔壁房顶看他。 月华如水,给小道侣镀上一层清光。霁霄心想,这具人身塑造得不错,骨相精巧,皮肉匀称。 孟雪里的声音穿过夜风,远远喊道:“喂,你大晚上不睡觉,看什么看?” “看你好看。” 霁霄诚实,高声作答。 孟雪里怔了怔,下意识想摸后颈:“胡言乱语。”说着跳下房顶不见了。 这般过了十余日,孟雪里以为自己在做师父,绞尽脑汁为徒弟答疑解惑,浑然不觉自己在被考校、引导。 …… 孟雪里突破凝神境之后,虞绮疏心疼观景台被毁坏,挥着长春峰种桃花的铲子,将草甸上一条条沟壑填平了。 他怀念第一次见到这里时的震撼。这也是他听孟雪里和霁霄论道,隐约开悟的地方。 “唉,我草啊!” 所幸峰中气候适宜,不出三日,地面又长出一层细密、鲜嫩的草芽。 虞绮疏满怀成就感,请孟雪里再来与他对战。他自认最近练功勤勉,想测试自己有没有进步。 孟雪里正要答应,霁霄却说:“等你打赢我,再去和师父过招怎么样?” 虞绮疏问:“还是不动真元,只拆解招式的打法?” 霁霄点头:“对。” 孟雪里:“你们俩互相切磋,也挺好。”我单方面压制,会让人感觉不到进步。 虞绮疏稍一思索,肖停云的修行天赋远胜于他,但身体病弱,患有咳疾。来长春峰之后才明显好转,不怎么咳了,如今论身体结实强健,肯定还不如自己。 反正不用真元,我打不过剑尊道侣,还打不过你吗? 他开心地畅想道:“没问题。等你输了,能不能私下喊我大师兄?” 霁霄心想年轻人想法挺够胆,师兄前面还加个‘大’,连胡肆的师兄也做了。不由露出微笑:“容易。” 两人一拍即合。 孟雪里欣慰地望着他们走远。不多时,霁霄又回来了。 “不打了?” 霁霄:“打完了。他想静静。” 孟雪里没反应过来。 霁霄笑道:“以后我陪师弟过招,不用师父再操劳。” 虞绮疏从观景台回到阁楼,急需平复受伤、崩溃的心情。窗台上的金钱鼠跳向他怀里,他手一伸,轻松接住,猛揉两把。 他今天终于认清以自己的战斗力,在长春峰只打得过道童小槐,做小师弟不亏。 金钱鼠被搓的毛发凌乱:“吱吱吱?” 虞绮疏将小鼠举起来,感叹道:“你活的真轻松,不用想普通人和天才之间有多少差距,也不用想普通人修行有什么意义,只管吃吃睡睡,就长得又白又胖。” 金钱鼠偏头蹭蹭他指尖。 虞绮疏从此愈加勤奋,每天练功筋骨酸软、疲累至极。就靠揉金钱鼠感到一丝安慰。 孟雪里养的金钱鼠,以坠落桃花为食,且生性喜洁,会自己去溪边清理毛发。孟雪里只是不定期去看看,有没有哪只鼠生病。 这一天早晨,孟雪里从干草窝中提起一只:“你怎么了,有点头秃?” 他拨了拨小鼠皮毛,整只鼠残留着除他之外的陌生气息。 孟雪里抱着鼠,愤愤跑去观景台。 恰逢两个徒弟刚结束今早的对战,准确的说,霁霄结束了今早的指导。 孟雪里举起鼠:“小槐胆子比鼠还小,不可能是他。剩下你们俩,谁背着我薅鼠毛了?” 霁霄看着虞绮疏,虞绮疏抬头看天。 “没人承认?”孟雪里弯腰手一松:“去吧。” 金钱鼠欢快地奔向虞绮疏,爪子揪他衣摆,顺着他靴面往上爬。虞绮疏窘迫地将鼠揣进怀里。 孟雪里冷笑一声:“真相大白了。”他痛心疾首地说,“一窝七只,你一天换一只薅啊,你就逮着一只狠薅?你看看,它都秃了!” 虞绮疏羞愧地低下头,正对上圆圆的鼠眼。 “雪里。”霁霄低低唤了一声。 霁霄近些时日进步很大,连‘打圆场’这种高难度的交际手段都学会了。虽然还很生硬。他说: “咱们今天还有功课要学,初入道第六章 。” 孟雪里心想,不错,身为大师兄友爱同门。于是不再说虞绮疏,恨铁不成钢地训金钱鼠:“你能不能有点骨气,还跟他玩?以后等着秃毛吧,特别丑,我走了。不管你了!” 他走到一半,心里一沉,想起自己转生为人,也算秃毛了,比鼠更秃。 孟雪里转向肖停云,半晌,还是忍不住问:“你那天晚上说我好看,没骗我吧?” 霁霄笑笑:“真的好看。” 孟雪里瞪他:“严肃点。” 心里喜滋滋地想,我秃毛也好看。 …… 正月十五,又逢俗世节庆。 孟雪里为徒弟们放假一天,长春峰师徒三人齐齐下山,去寒门城吃涮锅。 重大节日,酒楼座位紧俏。他们临窗的桌子能看见街上花灯巡游,夜空烟火绽放,是钱誉之帮忙订下的。 据钱真人所说,金丝桃花刚开始卖,情况不错,可想推广之后会卖的更好。 虞绮疏转述钱誉之的话:“有些客人有趣,与朋友结伴来的时候说不买,好像是件丢人的事。第二天又派小厮常随、婢女护院悄悄来买。” 孟雪里兜里有了进账,财大气粗地点了一桌子硬菜。 红汤锅咕嘟嘟冒着白色热气,浓郁香辣味扑鼻。 他说:“卖金丝桃花挣得钱,不算剑尊遗产,算咱们自己挣的。” 虞绮疏正在涮羊肉:“自己挣得自己花,爽快!” 酒楼喧嚣,隔壁桌在高声划拳,夜空里硕大、灿烂的烟花砰砰绽放。 霁霄凑近孟雪里耳边,低声说:“剑尊的,就是你的。” 孟雪里笑了笑,低声回他:“也是你的。” 长春峰师徒三人,就过着这样日复一日,平淡中有点小波折的生活。 长春峰之外的修行界,仿佛另一个世界。 随年节过去,人间气候转暖,二十年一度的盛会即将到来。各门各派陆续传出哪位弟子突破、出关、得了厉害兵器的消息,气氛日渐紧张。 寒山的漫天风雪,也比深冬稍减几分。论法堂的青松林抽长新枝,演剑坪的寒潭坚冰消融。 弟子们神情饱含期待,每天越来越多地谈论秘境。 这天孟雪里在池边喂鱼,小道童前来报讯,说掌门真人请他去正殿开会。 按寒山惯例,所有即将赶赴瀚海秘境的寒山弟子,都要来正殿参加一次大会。 孟雪里两个月的清闲日子,要结束了。 第37章 管天管地 “你们跳什么,舍不得我?”孟雪里对池中锦鲤说道。 他转而嘱咐道童:“最近两天,你将该采买、该置办的东西添置完,我去秘境之后,你就尽量不要出门了。” 道童住在长春峰脚下,距离入口处吊桥不远,有单独的小院子。他不问为什么,只郑重点头答应:“孟长老,我和两位师兄等您回来。” 锦鲤猛然拍打水面,水花飞溅,小槐轻呼一声,直向后退。 孟雪里训鼠、训鱼已然十分熟练:“再跳?!想上天啊?” 孟雪里有次让大徒弟替自己喂鱼,从那之后,池塘中三尾锦鲤就变得不对劲。谁离池边稍近,它们便奋勇甩尾,溅起簇簇水花,好像在惊慌地畏惧什么,试图逃窜。 孟雪里搞不明白原因,反正是件小事,远远抛食也挺有趣。 说起来,这锦鲤虽然由他喂养,他却不清楚它们品种、来历。霁霄从外面带回来的,真正主人应该是霁霄。 …… 寒山初春,从山脚下开始。 论法堂草木重生,细碎野花遍地绽放。若从这里望去,红花青叶的背后,湛蓝天空下,雪山连绵起伏、云雾缭绕。 山势稍低处,冰雪融化,河面浮着一层冰凌,随水流起伏。 山林间鸟兽经过整个漫长冬日的蛰伏,钻出巢穴,在松软的雪面上留下排排脚印。 山道湿滑,不见隆冬忙碌扫雪的洒扫童子们,路边也不再有半人高的雪堆。 伴随林中热闹的虫鸣鸟叫声,长春峰师徒三人走在山道上,前往主峰正殿,参加掌门真人召开的大会。 少年正是窜个头的时候,像春天抽条的杨柳,一天一个样。 只有孟长老似乎定型不长了,比徒弟稍矮几分。他身系光华潋滟的银披风,怀抱精巧华美的小手炉。 三人远远看去,如同世家大族的小公子,带着两个护院出门闲逛。 孟雪里回头道:“进殿之后,如果有人问你们问题,我来回答就行。你俩只管行礼、微笑。” 霁霄笑了笑:“嗯。” 虞绮疏:“好的孟哥。” 孟雪里:“等会不能叫孟哥、雪里,叫我师父!” 孟雪里原本没打算带徒弟一起来,尤其是肖停云。 不同于自己在修行界名声不好听,肖停云自从进入寒山,便受到特殊关注。 更因为胡肆的‘圣人批命’,所有人都知晓这位‘霁霄真人未来继承者’。 盛名是把双刃剑。你做的好,符合他人期待,就称你名不虚传,盛名之下无虚士。你稍有不足,就成了沽名钓誉,盛名之下其实难副。 霁霄觉得这很正常,人言本无所谓。 作为师父的孟雪里却替他担心,不愿让他过早、过多地暴露在诸多不知善恶的探究目光下。 但两个徒弟表现积极,强烈要求一起去。 霁霄:“这是你收徒之后,第一次参加门派集会。这种规模的正式大会,没有哪个长老带道童去,别人都有亲传弟子左右服侍。你要孤身一人?” 虞绮疏:“就是,咱们长春峰不能没有排面。” 孟雪里心想,别的长老是挑选几位弟子跟随,我是只能带你俩,依然没有排面啊。 殿外广场上,百余位弟子整齐列队,身着寒山道袍,腰背笔挺、神采奕奕地期待大会开始。他们即将代表寒山,参加秘境大比。 孟雪里路过人群,被执事长接引进殿入座。掌门与各峰主已经到了,看见他慈爱地笑笑。 “雪里来了,这边坐。” “最近怎么样?” “很不错啊!突破了?” 虽然辈分上是同辈,感情上他们又觉得孟雪里还小。 孟雪里一一认真回答。霁霄听得心中无奈,好像自己也矮了一辈。 不多时,众长老陆续入座,或两三位,或七八位亲传弟子,立在他们身后。他们各自派出参加大比的弟子,一人或两人,此时正立在殿外等候。 殿中人愈多,闲谈寒暄声反而愈少,气氛趋于严肃。 孟雪里暗自观察,发现此时与年终考核收徒大不相同。坐在五峰峰主旁边的长老,与姓周、或与周家有关系的长老,互相极少搭话,好像有一道无形分界线。 旁人也在打量长春峰师徒三人,惊疑不定,私下传音: “孟雪里突破了?凝神境?” “若是闭关晋级,他必然要找人护法,且只能去长春峰之外找。可是没人听到消息。” “我听说他去见过钱誉之,莫非是去讨灵丹?” 两个月前,孟雪里炼气圆满,从没有丝毫他要闭关的动静传出,前阵子还有人在寒门城,遇见他带着徒弟逛街吃路边摊,可见的确没有闭关。这次再见面却是凝神境。 可以越境而战、又能轻易突破,难道说孟雪里是个天才? 这与他在人们心中的固有印象简直截然相反。一些人更愿意相信,孟雪里为瀚海秘境大比,吃了强行提升境界、后患无穷的珍贵丹药。 ——他当初众目睽睽之下对着霁霄牌位立誓,原来不是一时冲动,是真的想拼尽全力,赢得‘初空无涯’。如此着实令人唏嘘。 有孟雪里这个意外在前吸引目光,肖停云虽进境迅速,已然炼气后期,也只得了几句‘意料之中,不愧是先天剑灵之体,与霁霄真人当年一般’等评价。 所有长老到齐,掌门示意执事长传令。弟子们才列队进殿,整齐地站在大殿中央。 掌门站起身,目光扫过这些面容。每二十年,就有这样一批优秀后辈站在这里,压抑着激动心情,脸上写满跃跃欲试的野望和自信,仿佛迫不及待就要立刻出发。 然而他们中有一些人,不会再回来。 瀚海秘境每二十年开启一次,根据大比的规则,只允许骨龄三十岁以下的年轻修士参加。 所有人都是第一次进入秘境,只能参考前辈讲授的经验、凭记忆画下的地图行事。 这是一场年轻人的冒险,每个人都被寄予厚望,扬名四海或埋骨黄沙,在此一搏。 掌门缓缓道: “诸位,你们是寒山年轻一辈,最出色的弟子。我相信你们,将为我寒山争得荣誉!” 百余人响亮地应答,声音在高阔殿宇中回响:“必不负师门重托——” 听得孟雪里也想一起喊两句,但他是长老,只好私下传音,喊给两个徒弟听。 虞绮疏传音感叹道:“我也好想去秘境!生不逢时,没缘分了。” 孟雪里安慰他,主要是安慰大徒弟:“学成本事下山游历,天大地大,三界遨游,区区一个秘境算什么。” 掌门沉声道:“秘境的意义是试炼,而非不死不休地残杀,希望你们能遵守规则。”规则之一,就是不得伤害弃权者。 众弟子答道:“谨记教诲——” 但凡斗争,必有损伤,但这种程度的损伤,比从前少得多,使人间修行界得以休养生息,留有余力抵抗妖、魔两界。 秘境中允许弃权,只要等过七日,就可以通过传送阵离开秘境。这也是掌门和各峰主,最初为孟雪里安排的计划。 没有瀚海秘境大比时,各门派强者出手争夺无主资源,各显神通,动辄分山斩海,声势浩大。难免血流成河,伤害凡人。 掌门真人点点头,示意执事长下发玉符。 众弟子眼神更亮了。 玉符是进入秘境的通行证。秘境名额有限,总共两千块玉符,一人一块。 当年由霁霄真人牵头,与各门派代表商议,决定名额如何分配。 根系庞大的六大门派各占一百五十人,人界其余浩如星海的中等门派、世家得到的名额更少。有的偏远小门派,整个宗门只有百余人,只得一个名额,还时常因为没有适龄能弟子参加,不得不放弃。就将玉符挂在商行里转卖,也能获得一笔不菲收入。 掌门再次勉励众人,强调各项规则,最后宣布道: “五天之后,卯时三刻在殿外广场集合,乘坐飞行法器前往‘瀚海’。紫烟峰主与长春峰孟长老,作为带队长老同行。” 虽然孟雪里即将成为历史上唯一一位,与弟子一同进入秘境的带队长老。 孟雪里有点失落,对两个徒弟传音说:“唉,我本想自己去,玩过一路,正好逛逛人间。” 霁霄传音安抚道:“同门同行,规矩向来如此。” 孟雪里:“谁定这种无聊规矩。管天管地,还管别人怎么去?丧心病狂。” 霁霄表情复杂:“……应该是你道侣。防止有人落单,被抢夺玉符。” 虞绮疏一听,赶忙劝道:“算了算了孟哥。” 孟雪里想了想,也是,‘谁定的规矩’这种话只要骂出口,八成骂到自家道侣头上。 以后不能说了。 第38章 他多温驯 霁霄:“这般规定,的确限制自由。” 孟雪里:“不,这规矩特别好。一个人去秘境多不安全,万一迷路了怎么办,万一被邪魔外道打劫怎么办?还是我道侣思虑周全。” 刚才不小心骂了剑尊,当然得略作补救,在儿子面前挽回爹的形象。 虞绮疏一脸茫然。孟哥原来毫无立场。 霁霄低下头,强忍笑意:“……你说好,那便好吧。” 虞绮疏心想,大师兄竟也毫无立场。 长春峰师徒传音时,各峰主和其他长老依次开口,勉励众人几句。 末了,掌门看向执事长,示意散会。得到秘境玉符的弟子们心情激动,刚走出殿门,还未走远便三两成群,讨论起来。热闹的声音隐隐传到大殿。 殿内气氛截然相反,长老们起身离席,没有像往常一样轻松谈笑。 对他们来说,这是一件很严肃的事。秘境大比决定门派资源分配,而且每次都有一些弟子,不会再回来。 大殿渐渐空荡,掌门召来执事长,将最后一块玉符呈给孟雪里:“万事小心,平安归来。” 又转向肖停云和虞绮疏:“你们师父要下山三个月,这段时间遇到什么难处,可来主峰找我。” 其他峰主也上前嘱咐。孟雪里认真应了,仔细收好玉符。 等师徒三人回到长春峰,终于放松下来,在桃花林的茶席相聚。 虞绮疏自觉煮茶倒水:“别人不知道,我知道孟哥厉害,肯定没问题。” 孟雪里:“说话这么好听。不会我刚走,你就不练功了,天天睡懒觉吧?停云,给我看好他!” 虞绮疏顿觉冤枉:“怎么可能?说不定等你回来,发现我进步神速,长春峰师弟变师兄!” 霁霄笑笑不说话。年轻人心态挺好,有梦想,了不起。 孟雪里放下茶盏,环顾四周:“你们觉不觉得,咱这里有什么不对劲?” 四面桃林依然灿烂盛开,红粉嫩绿。 虞绮疏摸不着头脑:“没有啊。”一只金钱鼠向他跑来,溅起地上落花,纵身一跃,沾着花瓣跳进他怀里。 霁霄同情地看着他。 “不行,这种感觉好几天了,我走之前必须搞清楚!” 孟雪里带两个徒弟在林中探看,一大半桃林依然茂密、甚至花枝比从前更繁盛。 穿过小径,桃林中某个角落,却只剩粗壮树干突兀立着,枝叶光秃秃不见踪影。 孟雪里呆怔,微微张嘴:“再次真相大白。” 虞绮疏看他表情不对,赶忙道:“你让我砍的啊!” “薅鼠你逮着一只薅,薅到秃毛?砍桃花你也这么干,这几株都砍秃了!你换衣服怎么一天一套,换得天天不重样呢?” 虞绮疏抱着鼠嘟囔:“我衣服多嘛。”我娘裁了好多身。 金钱鼠挥爪:“吱吱吱吱。” 孟雪里训鼠:“不许附和他!” 一般这种情况,就轮到霁霄来“打圆场”:“雪里,你进秘境要带的东西,需开始置备了。咱们先去收拾吧。” 孟雪里被霁霄拉走,虞绮疏举起金钱鼠猛揉两把:“大师兄真善良。” 这是孟雪里来人间后第一次远行,要带的东西确实不少。霁霄按他的要求,装满储物袋。 然而正经兵器只有‘光阴百代’一柄,其他都是瓜子、松子、糖炒栗子等等零嘴。 孟雪里看徒弟为自己忙碌,心中温暖妥帖,这大抵便是人间亲情了吧。 他抬起手,霁霄有些惊讶,却还是微微俯身迁就他——是要拥抱吗?就像胡肆出门前,与那些美人搂抱。 孟雪里的手落在霁霄发顶:“照顾好自己,我很快回来。” 霁霄僵在原地。 …… 时间一闪即逝,到了出发那天,孟雪里天色微亮便起身。 推开院门,看见住在隔壁的徒弟,正在门外树下等他。 霁霄陪孟雪里看了池塘的鱼、林中的花,花下沉睡的一窝小鼠。好像回到三年前,他第一次带小道侣来长春峰的时候,峰中走过一遍,问对方还有什么想要的。 孟雪里小声地请求,想要一个能看到完整天空的小台子。 霁霄当时心想,养一只转生为人的大妖,也没有师兄说得那般难。看他多温驯,要火炉、要平台,不要九天之上的星星,也不要海底深渊的龙珠。 “一切都好,我没什么不放心的。”孟雪里看过无数遍长春峰,依然看不腻。 熹微晨光穿过密林,山雾随风浮动,长春峰全员下山。送别这种事,不适合在外人面前做。 道童不及他腰身高,大着胆子扎进他怀里,头上双髻都弄乱了。孟雪里拍拍他发顶:“你每天数一个数,数到九十,我就回来了。” 虞绮疏只比他高半寸,给了他一个兄弟间的拍背拥抱。 孟雪里狠捶他后背:“好好练功,孟哥走了。” 霁霄比他高一头,抱得时间有点长。 孟雪里觉得自己被人摁在怀中,浑身热起来,后颈又开始发麻。他略有些尴尬,生硬地说:“再见。” 霁霄低低道:“嗯。”过几天见。 第39章 圣人垂问 孟雪里还未走到正殿前广场,先听见喧闹人声。 一艘庞然大物映入眼帘,是三层楼台、七丈有余的灰蓝色云船,船身绘有宝剑图样。千余人聚集在云船周围,孟雪里从山道上远远看去,只见人头攒动,就像无数只蚁,围着一张巨大烙饼打转。 朝阳未升,寒风萧瑟,准备登船的弟子们却神采飞扬,浑然不知冷意。他们的同门或朋友前来送别,聚在那些弟子身旁,神色艳羡又惋惜,羡慕别人有机会去,自己去不了。 “师兄,你这次大比肯定能进前三十。” “前三十?我是冲着前二十去的,等着听我的吉报吧。” “如果遇见明月湖的人,记得替我教训他们。” “没问题!我还听说秘境里遍地都是珍稀灵草,等我摘回来给你们编蚱蜢。” 众人高声谈笑,广场上没有一丝离愁别绪的伤感气氛。 紫烟峰主立在船头,紫裙迎风飞扬,柔和笑道:“时辰到了,咱们该出发了。” 她身后的亲传弟子高声喊道:“登船——” 恰逢孟雪里怀抱手炉向船边走去,众人让开通路,向他行礼。短短几日,他突破凝神的消息已在寒山传开。只是人们看他目光复杂,总怀疑他是服食了什么丹药。 “孟长老好。”“孟长老早。” 孟雪里如今是凝神境前期,这次出行的一百五十位弟子,以凝神境后期、破障境前期为主。 只有像寒山剑派这般底蕴深厚的大宗门,才能派出如此数量庞大的年轻天才。 普通修士常常到六七十岁,才逐渐摸到破障境的门槛,勉强突破之后,再无法晋升,只能在破障境蹉跎一生,耗尽寿元。 孟雪里踩着阶梯登上云船。紫烟峰主迎他向楼船顶层走:“坐下吃点东西,很快就到了。” 孟雪里点头道谢,坐在栏杆边的软椅上,向下张望。弟子们提气跃起,轻松跳上甲板,向送别他们的师兄师弟奋力挥剑,依稀能听见船上、船下两方喊话。 一众执事开始驱散广场人群。巨大云船启动时气流猛烈,需要开阔场地。 忽听紫烟峰主问:“打牌吗?路上挺无聊的。” “啊?”孟雪里愣愣道,“我不会……”什么牌都不会。 说话间,一阵剧烈颠簸传来,他下意识抓紧身旁栏杆。 紫烟峰主笑道:“也是,你第一次坐船,肯定觉得新鲜,就看看流云吧。” 说罢召来三位亲传女弟子,四人向船舱走去:“今天不打钱,陪师父过两圈。” 孟雪里第一次对她温柔慈爱的形象产生疑问。 颠簸结束,云船上行,广场与大殿金顶迅速缩小。白雪覆盖的延绵山脉,被东升朝阳镀上半边浅金色光芒,另半边依旧沉睡在黑暗中。 孟雪里看到了黑与白中一点翠绿,一闪即逝,是他的长春峰。 再后来,一切都被茫茫云雾遮盖了。云船有阵法护持,仿佛自成世界,与周遭呼啸冷风无关。 孟雪里心中感叹,这至少比孔雀稳得多。孔雀背他时总爱炫技,双翅展开六丈长,飞得忽高忽低,疾停急转,令妖眩晕呕吐。 人族修士的造物智慧啊。他磕着瓜子如是想道。 …… 孟雪里离开后,掌门召来长春峰两位弟子。 “你们以后三个月,修行上有什么安排?最近练剑有困惑吗?” 他主要是问肖停云,虞绮疏算作顺带。 一般情况下,除非是同宗族的长辈,否则不会当着别人的面,随意指教别人的徒弟。他若过多关心肖停云的修行进展,就好像在指责孟雪里教导无方一样。 但现在孟雪里远行,师父不在,作为掌门,指导天资优异的后辈无可厚非。 虞绮疏看向大师兄。 霁霄道:“没有困惑,我等准备回峰闭关三月,摸索凝神境门槛。” 掌门惊奇:“急不得,欲速不达,稳扎稳打才好。” 虞绮疏其实更惊,我什么时候要摸索凝神门槛了? 霁霄平静道:“不急。” 掌门迟疑道:“演剑坪你们去过吗?你的师兄们经常在那儿切磋,不如等你们演剑坪胜过十场,再开始闭关。”这般要求不算过分。新一辈弟子中,最优异的如今都去了瀚海秘境。剩下大多数是炼气期、或自认战力不足的凝神境。 霁霄说:“容易。” 在虞绮疏心里,孟雪里与肖停云都是怪物,深不可测,当即附和道:“容易容易。” 霁霄:“师弟会替我去,他打二十场。” 虞绮疏僵住。 霁霄传音对他说:“帮你建立自信。”总与自己对战,单方面挨打,时间久了,难免丧气。 虞绮疏硬着头皮道:“对,我是大师兄教出来的,他比我厉害得多。我要是能胜,他肯定更没问题。” 问题是,我能吗? 两人行礼告退后,掌门微微叹气,重璧峰主劝他:“你还是放宽心吧。当时大殿收徒,让大家讲述迷障,只有他说‘未遇迷障’。依我看,这种天才得靠自学成才,师父教什么,会不会教,都没关系。”就像霁霄和胡肆当年。 掌门想了想:“有理。”假如让自己教霁霄练剑,哪怕是初入道的霁霄,那也不敢教。 …… 巨船在云海中航行。 孟雪里虽然不会打牌,身边却有三位弟子围坐,凑成了四人一桌。 正是掌门真人安排与他组队同行,重璧峰的张溯源、李唯、何铭。说来甚巧,孟雪里前些日子才知道,也是这三人从荒僻山村接引自己大徒弟进入寒山。 掌门态度坚定,认为秘境不比演剑坪一对一,环境复杂,组队更安全。 孟雪里其实喜好单打独斗,没有同伴可以指靠,战斗反而更勇猛。何况野外自然环境中,对旁人复杂危险,对他却是如鱼得水。 秘境组队由来已久,不仅同门会组队,关系密切的门派之间,比如明月湖与雾隐观,也偶尔组成几支剑修战斗、符修布阵的队伍。一般不超过六人。 这数字不是某项规定,而是前人摸索出的血泪经验。 队伍规模一旦扩大,争端必然增多。因为秘境大比是积分制,以分数排列个人名次。秘境中得到战利品如何分配?每个人对小队的贡献如何衡量?不患寡,患不均。都是血气方刚的年轻人,谁也不服谁。 队长有威望还不够,队员也要互相熟悉,彼此信任。 谁也不知道在极端条件的考验下,人与人之间会发生什么。 从前有同门亲友,秘境结束后反目成仇,也有相看两厌的对头,秘境中被迫共患难,结下深厚友谊。所谓“大难临头成好友,死前合籍成佳偶”,没什么不可能。 张溯源问道:“孟长老,地形图您看了吗?”秘境极大,地形图是前辈修士们,凭记忆拼凑画下的。 孟雪里点点头。 李唯说:“那行,我们跟孟长老走。您说往哪走,咱们就往哪走。” “孟长老别怕,我们……”何铭未说完,被两位同伴猛使眼色,自知失言,懊恼地低下头。总归是晚辈,要顾忌长老的面子。 孟雪里:“我不怕。”等孟哥下了船,就给你们露两手。 不知何时,周遭光线渐渐昏暗,白色云雾消失无踪。云船之外,弥漫着昏黄浑浊的尘埃。 紫烟峰主刚摸了一把好牌,不得不放手,带着三位亲传弟子走出来:“我们快到了。” 云船悬停在昏黄尘埃间,甲板上热闹谈笑的弟子们静下来,好奇打量四周。 三界中,空域并非绝对安全。 有些空域布满雷暴,比如剑冢上空。有些空域则是尘埃沙暴,比如瀚海上空。 瀚海不是一片海,而是一片茫茫荒漠。 俗话说‘没有十分英雄胆,不上瀚海戈壁滩’,极少有凡人和境界低微的修士,敢涉足这片荒漠。 瀚海腹地,便隐藏着秘境的入口。 孟雪里问道:“我们不降落?” 紫烟峰主解释道:“等罢,按规矩,所有人都到齐了、再点过玉符,才能降落。等不了多久,大家都着急呢。” 修行者目力遥远,孟雪里透过黄沙,看见前方大约二十丈开外,已停着一艘浅青色云船,高挂青松风帆。 紫烟峰主顺他目光望去:“那是松风谷,咱们船后,南灵寺、北冥山也都到了。” 若从更高远的天空向下望去,无数艘各式各样的飞行法器,从不同方向聚集而来,悬停在辽阔无垠的瀚海大漠上空。 六大门派乘巨型云船,中等规模的世家乘辇车,偶有几艘单人飞舟划过,是不知名的小门派到了。 总有人能看到这一切,从前是站在云端俯瞰的霁霄。 寒山弟子聚在云船甲板上,忽然头顶光线更暗。众人抬头,只见一片红色影子迅速飞来,像一朵红云。 寒山的巨大云船,被这片这天蔽日的深红阴影彻底笼罩。 紫烟峰主面露凝重之色,走向船头,望着红云朗声道:“境主圣驾光临,失礼了。” 来者竟是天湖大境之主。 众人惊讶不已,纷纷起身行礼。寒山剑修骄傲,对别派强者,即使是圣人,也只行半礼。 胡肆没理会,他成圣之后,还是老样子。 天湖大境之主站起身,在两位姬妾的服侍下披上一件外袍,推开窗门,瞥了眼下方空域中,密密麻麻的飞行法器,随口问道: “我弟妹在吗?” 圣人垂问,自天而降。如滚滚雷声,久久回响。 于是整片空域,各门各派的沉默寂静中,只听见他这句: “我——弟——妹——在——吗——” “在——吗——” 孟雪里震惊无语。 作者有话要说:在吗?看看貂? 孟雪里:…… 第40章 步步生莲 与霁霄或者明月湖的归清真人不同,胡肆着实不像一位圣人。 他以圣人的身份,对人间修行界发出的第一声垂问,就像市井凡人推开临街的窗户,与隔壁邻居喊话打招呼。 孟雪里真有点想走,勉强忍住了。 昏黄的空域长久沉默,人们抬头向“红云”阴影望去,那是天湖大境之主的朱红宝船。 忽而,一阵清风从天而降,吹得尘埃四散,天地间骤然清明。 视野终于开阔,孟雪里向下望,越过空中形形色色的飞行法器,看见沙丘起伏,一望无垠的戈壁。瀚海果然名不虚传。 众人哗然,只见红船边垂下数道白纱,两道纤丽身影翩翩落下,如九天玄女下凡尘,踏波迎风,向寒山的云船飘去。 这两位貌美女子,是天湖大境之主的宠姬。蓝裙女子名作春水,绿裙女子名作秋光。 春水温柔恬静,秋光明艳活泼,旁人看来宛如神仙妃子,境主二者兼得,左拥右抱,不知多快活。 孟雪里却想,胡肆喜穿深红里衣,与这两人相处,正凑成红、绿、蓝三色,恐怕画面刺眼。 两女落在甲板上,目不斜视,直径向孟雪里走去: “境主请孟长老上船叙话。” 紫烟峰主上前两步,站在孟雪里斜前方:“二位仙子,敢问境主有何要事?” 如此阻拦有不敬嫌疑,但谁也不能在众目睽睽之下,随便带走寒山弟子,总要给个说法。 春水不答话,性格活泼的秋光朗声道: “当然有要事。剑尊仙逝之前,有礼物要赠道侣,乃是一对法器。一名‘厌雨’、一名‘倦风’。孟长老,您肯定知道……” 她声音清亮,远远传开,不待愣怔的孟雪里说出‘我不知道’,已然继续道: “事关重大,还请您上船一叙。” 众人神色各异。 孟雪里微微蹙眉,什么‘厌雨’‘倦风’,剑尊的礼物不是寄存在亨通聚源的‘光阴百代’吗?怎么又到了胡肆手中? 他说:“不会御剑,上不去。” 目前这个高度,就是寒山云船的极限了。 天空传来胡肆的笑声。 孟雪里脚边开出一朵硕大红莲。花瓣层层叠叠舒展,像一簇跳跃火光。 众人目不转睛地盯着。心念稍动,虚空化物,乃圣人神通。 孟雪里抬步踏上,又一朵莲花开了。他每步落下,新的红莲在眼前绽放,旧的莲花在身后凋零,像一层层台阶,送他一路上青云。 众人心中称奇,圣人神通竟用来做这种事。但天湖大境之主,确是会做这种事的人。 有人想,这么大排场,孟雪里不担心消受不起,折损福报? 孟雪里却想,胡肆如果中途收手,自己从高空坠落,该如何腾转身形? 朱红宝船如初升朝阳,船边云蒸霞蔚,景色瑰丽妖娆。 春水、秋光从身后飞来,一左一右接引他入船。 宝船极大,内蕴空间阵法,如一座庭院。孟雪里跟随两人,登楼穿廊,来到一间静室。 室内青烟弥漫,却不是修行者常点的檀木静神香,味道更馥郁绮丽,像子夜幽昙。他们踩着清凉的竹席,绕过重重帷屏,终于见到胡肆。 天湖大境之主坐在蒲团上,面对茶席,身披见客的素色外袍,盘膝沏茶,姿态安闲沉静,好像下一刻就要入定悟道。 浑然不似方才胡作非为,肆无忌惮的模样。 两位美人无声地退下。 孟雪里略一行礼:“见过境主。” 胡肆抬手:“坐。” 孟雪里坐下便问:“敢问境主,何为‘厌雨’‘倦风’?” 胡肆仿佛早料到他会开门见山、有此一问,悠悠笑道:“别急,喝茶。” 孟雪里饮罢一杯。入口香甜如灵泉,回味微苦。 胡肆道:“你不在长春峰中喂鱼,跑来这里干什么,荒漠可没有桃花看。” 孟雪里笑了笑:“世人皆知,我为大比夺魁而来。我与道侣情深义重,自然要争取他的遗物。哪怕事不可为,也要尽力一搏。” 胡肆摇头:“这种话,你骗骗别人就算了。我可不是寒山祠堂里那些蠢物。” 霁霄真人祭拜大典当日,他的遗孀当众哭灵。其情状见者落泪,闻者伤心。 孟雪里勉力镇定,却还是被逼出一点锋芒:“如何是骗?不为这个,我还能为什么?” 霁霄曾为他求药,丹药是胡肆炼制的,以孟雪里知恩图报的性情,本该对胡肆充满感激。但他内心深处,始终保持着一丝警惕。 他初见胡肆时,仍是妖身,妖对危险有敏锐的直觉。 胡肆对霁霄说,妖就是妖,野性难驯,你与此妖沾染因果,不妥。 他就偏做出驯顺姿态,屡屡对霁霄表忠心。 胡肆说他装模作样,讨好卖乖,只装得一时。他偏要沉心静气三年,让霁霄看到他诚意。 然而就像山林间鸟兽变换皮毛颜色,时间一长,保护色渐渐变成本色。 只有面对故友,比如雀先明,才显出几分内里性情。 “不是骗?”胡肆毫不在意他的失礼,好像听到了什么笑话:“情义深重?你才认识霁霄多久?你不了解他。我认识他两百多年了……” 境主缓缓道:“初空无涯剑,万古长春峰,他总是与永恒的东西过不去,比如天地,比如时间。这么自大的人,恐怕只会爱上自己的影子。哪里来得情深义重?” 孟雪里听他说霁霄自大,不由微恼,冷笑一声:“不好意思,霁霄就是喜欢我。我原本是妖,妖最会蛊惑人心。他被我迷惑了,我俩蜜里调油,夜夜笙歌……道侣之间的事,不好说给外人听。” 胡肆眼中笑意愈浓,水波般荡漾开来,孟雪里心生不妙预感。 胡肆微微倾过身子,凑在他耳边轻声道: “看来霁霄没告诉你,我乃风月道高手。只看你一眼,就知你元阳仍在,未经情事。” 他话音未落,孟雪里面色骤变,猛然起身。 作者有话要说: 孟雪里:来自处男的愤怒jpg. 第41章 瀚海黄沙 胡肆端起茶盏,向孟雪里示意。 他抬手时,露出素色外袍下一段深红里衣,衬着白皙手腕与修长五指,有种说不出的靡艳。 孟雪里脸色红了又白,却不愿低头,梗着脖子道: “那又如何?与你无关!” 他很快平复心情:“我不为这些事而来。‘厌雨、倦风’到底是什么?如今在何处?” 胡肆挑眉,悠悠道:“我也不知道呀,本来想叫你上来问问的。情深义重的霁霄没给你?” 孟雪里闻言,瞬间清醒,再无一丝羞愤。对方刚才放出剑尊遗物的消息,如今举世皆知,自己下船之后,再说什么也不知道,谁会相信? 胡肆今日所作所为,到底有何目的? 他不信任胡肆,不会说出肖停云的特殊身份。 孟雪里重新坐下,平静道:“霁霄临行前,确实说过,等他回来有礼物赠我…但他一去不回,东西当然不在我这儿。境主与他相识二百多年,应是世上最了解他的人,远胜于我。境主仁慈慷慨,还请不吝赐教,为我指明方向。” “啪啪啪啪。”清脆的鼓掌声在静室内回响。 胡肆抚掌道,“精彩,你还是这样能屈能伸。可惜我不是师弟,不吃这套。我与霁霄,道不同。劝你别用对他的法子对付我。” 孟雪里沉默不语。 “道不同”不重要,重要的是随之而来的结果。 可以是‘不相为谋’,隔阂疏远。也可以是‘君子和而不同’,彼此尊重。 都是一个师父教出来的,怎么差距这么大呢。 念及此处,孟雪里心生好奇:“哪里不同?” 胡肆想了想“很多年前,我和霁霄小时候,在论法堂遭人排挤欺负,师父看我们可怜,收我俩入门,却不知道该如何教,因为我们都不喜欢守规矩。 “霁霄不守规矩,他觉得那些规矩很坏,他想做制定规则的人,让人间变得更好。但什么才是好,他以为的好,就真的是好吗?我不喜欢守规矩,也不喜欢给别人定规矩,这两个字令人厌烦,这人间令人疲惫。倒不如去天上,自成世界……” 胡肆摇摇头:“说这些做甚,你本来是妖,又听不懂。” 说罢他推开窗户,下方空域,那些密密麻麻的飞行法器纹丝不动,仿佛被一股无形力量凝固在半空,形成一副气势恢宏的画卷。 胡肆说:“你们忙啊,不用管我——” 话音穿过云层,如春雷滚滚,远远传开。 片刻后,依然没有法器移动半分。 胡肆叹了口气。‘啪’地一声关上花窗。 孟雪里道:“我已经是人了,我做人三年,你却依然对我心存偏见,不肯改观,难道不是给自己‘定规矩’?” 胡肆朗笑:“伶牙俐齿。你这牙口,比我家秋光还灵巧。” 对方软硬不吃,水火不侵,孟雪里压着气性,平静道:“我是霁霄的合籍道侣。”怎能拿来与你房中姬妾相比。甚显轻浮。 “不用提醒,我知道!全天下都知道!”胡肆再次举杯,“来,祝霁霄道侣秘境凯旋,早日得到剑尊遗物。” 孟雪里一饮而尽,站起身:“境主今天邀我上船,没有正事相谈,只想说几句闲话?” 胡肆奇道:“茶余饭后,与弟妹闲话家常,最寻常不过的事,谁说不行?” …… 当然没人敢说不行。 种种惊异、艳羡的目光中,孟雪里足踏红莲升空,又脚踩虹桥降落。 旁人不敢明说胡肆的不是,又忍不住私下传音议论,便说孟雪里张扬。 “他真是来参加大比的?这还有什么可比,直接将‘魁首’颁给他算了!何必摆出这种做派?” “他该不会是修了什么妖法,从前迷惑剑尊,现在迷惑境主?” 与年轻弟子关注点不同,各门各派的长老们神色凝重。 境主亲至,霁霄遗物‘厌雨、倦风’必然不凡,不知是什么神物?是否在孟雪里手中? 总之境主说孟雪里知道,肯定不会有假。 胡肆又说:“弟妹都回去了。你们还等什么?” 从前的瀚海秘境大比,有霁霄站在云端俯瞰。虽一言不发,但众人知道他在那里,‘初空无涯’在那里,于是谨遵规定,不敢行差踏错。 如今世上有两位圣人,好似日月同辉。 明月湖深青泛黑的云船,就停在距离天湖朱红宝船最远处的空域,像一位冷眼旁观的看客,不满眼前闹剧。 船上传出一声苍老、悠远的声音:“点玉符,进秘境。” 待两位圣人陆续开口,大多数立场模糊,不愿轻易站队的门派才行动起来。无数艘飞行法器徐徐降落。 不多时,各派弟子们得到许可,云船中飞出道道遁光,向沙海俯冲。 孟雪里还不会御剑,默默等寒山云船降落,心里骂了胡肆二百遍。 他的队友,重璧峰三位弟子陪他一同站在甲板上,挡住各种意味的探究视线。 寒山云船速度快,赶在其他门派之前抵达。 孟雪里放眼望去,阴沉青黑的天空下寸草不生,沙丘随风移动,视野尽头,天空与地面一线交接,那道弧线泛着金橘色光芒,是落日最后的余晖。 这片瀚海黄沙,终于显露真容。 众人举目四望,忽见北方天空一道流光,由远及近,长尾仿佛在燃烧。 有人喊道:“你们看!” “大漠火流星吗?” “不,是崔师兄的赤火剑,崔师兄到了!” 孟雪里问同行三人:“此人是谁?” 张溯源答道:“正是掌门真人座下大弟子,崔景崔师兄,他常年闭关,极少现身人前。孟长老或许不认得。” 孟雪里只是听说过,此人虽为寒山首徒,却不理门派事物,对修行之外的事漠不关心。 孟雪里:“我记得按照规矩,同门都要一起走。” 李唯感叹道:“天才总是有特权的。”崔景破障境圆满,距离小乘只有一线之隔。今天后发先至,御剑速度竟比飞行法器更快,可见修为高妙。 张溯源蹙眉:“孟长老别听他胡说,咱们出发时,崔师兄还在闭关,出关之后,才匆匆赶来。” 然而众人心照不宣,肖停云还未成长起来,而且入门时机不对,注定与瀚海秘境无缘。 这一次瀚海秘境,寒山若想夺魁,还要指靠崔景。 第42章 非常热闹 从高空俯瞰,辽阔无边的荒漠,诸派飞行法器星罗棋布。半暗天色下,闪烁着各色光彩。各派弟子正从不同方向,向瀚海腹地行进。 此时便能初窥人间修行界格局,两派之间若亲近友好,则距离稍近,带队长老们偶有往来。两派若紧张敌视,则相隔几十里,互相望不到影子。六大门派周遭,总有些小门派世家聚集停靠,如众星捧月。 从前要数寒山剑派周围最热闹,这次明月湖声势稍大,与寒山分庭抗礼。 高空也是同样,以往有霁霄站在云端,今次有天湖大境之主、明月湖圣人的云船悬停不落。两艘巨船遥遥相峙,形成某种平衡与稳定。 乍看上去,霁霄死后,这人间规矩依旧。 胡肆的两位宠姬,送孟雪里走下虹桥后,秋光娇嗔道:“境主说了什么,惹得小孩子不开心?” “孩子?你们可别被他外表迷惑。”胡肆笑了笑,“他身负霁霄所赠的奇门兵器,可使作飞行法器,却说自己不会御剑,我才为他开莲花、搭虹桥。你们该吃他醋,骂他心思诡谲。” 两人知道境主在说笑,春水柔声道:“妾身不敢。” 胡肆心想,妖最会骗人,孟雪里越是能忍,证明图谋越大。 秋光问:“咱们要在此地停留,直到瀚海大比结束?这段时间不回天湖啦?” 胡肆悠悠道:“有你们陪我,瀚海也像天湖呀。” 两女闻言娇笑,却心知这宠爱像朝露昙花,只敢祈求消散得晚一点。 天湖大境之主一贯如此,感情中毫无责任心。 从前人们说,‘如果真有人能飞升,那便该是霁霄’,现在这句话用来形容胡肆。虽然胡肆所修道法庞杂,炼器炼丹推演观气,包罗万象,论战力或许不如剑修。但明月湖的圣人年事已高,论天赋悟性比不得天湖大境之主。 从前人们说,霁霄飞升时,可能会带他道侣孟雪里一起,现在却不认为胡肆会带着什么人。 境主的姬妾娈宠们也不曾心生幻想,追问他关于未来的打算。 很多年前,胡肆与霁霄的师父寿元将尽时,心态平静安然,召两位弟子上前叙话。 “为师此生没有遗憾,也没有神兵或道统传世,只有几句话嘱咐你们。”他对胡肆道: “你能让自己过得快活,不畏惧世人眼光,是很了不起的本事。你有这种本事,为师很欣慰。但有些时候,稍微替别人想想,可以让自己更快乐。” 胡肆说:“弟子愚钝,不明白。” 他想,活着就要痛快,不然有什么意思?我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不在乎别人,才会觉得快乐。 师父叹了口气,又对霁霄说: “你天赋极好,心念坚定,从来没有你得不到,做不成的。前路漫漫,为师只希望你不会孤独。但这件事,无法靠你努力完成,你也无心为此努力,那就交给命运吧。希望天道垂青。” 霁霄说:“弟子愚钝。”孤独本是修行的常态。 师父再次叹气。 直到两人成圣,道途接近圆满,胡肆依然自我,霁霄依然孤独。 然而重修之后的霁霄,终于完成了师父的心愿,非但不孤独,反倒过得有点热闹。 他和虞绮疏辞别掌门真人,刚回到长春峰,后者便崩溃道: “你要闭关,我一百个、一万个赞成!但是你让我替你去打演剑坪?还是二十场?我在你手下走不过三招,演剑坪那些师兄,都比我修行时间长,我怎么打?” 霁霄:“你很努力,进步也很快。” 他说的是实话,虞绮疏却以为是安慰:“……感觉不到,没有共鸣。” 霁霄笑笑:“就算你不相信自己,也要相信我。” 虞绮疏勉强答应:“那你打算什么时候出关?” “三个月吧。” “正好赶上孟哥回峰,我会照顾好鲤鱼小鼠和桃花。” 虞绮疏想,看来这段时间自己要孤独修行了。 “你跟我交个底,这次闭关,你有几分把握突破凝神境?” 霁霄:“十分。” 虞绮疏:“……” 虞绮疏:“幸好你入门早我一步,否则我真成了长春峰大师兄。到时候师兄比不上师弟,我肯定郁闷死!” 霁霄微微蹙眉:“为什么?” 虞绮疏又是一阵无语。 这段时间相处下来,他已经知道肖停云是修行天才,却对人心中的细微感情有些迟钝,便试着解释道: “你想啊,师兄比师弟强,是天经地义的事,师兄不如师弟,反倒要师弟保护、教导,平白惹人笑话。就算别人不笑,但那种为师弟骄傲,为自己难过,又有点嫉妒师弟的感觉,应该比较复杂吧。” 霁霄沉思片刻:“不明白。” 虞绮疏:“算了算了,你想这些干什么,你现在是师兄,我才是师弟啊!我明天就去打演剑坪擂台,你说我第一天打几场比较合适?” 霁霄:“今天下午打完不行吗?” 山间传来虞绮疏的崩溃大喊,一时间长春峰鱼跃鼠窜,格外热闹。 …… 瀚海秘境自成世界,里面发生的一切,无法被外界神识感知。 众弟子离开后,带队长老们闲来无事,性格孤僻的闭门修行,交游广阔的喝茶论道。 一些女修比较特殊,她们聚众打牌。寒山甲板上,支着五六张牌桌,清脆的洗牌声此起彼伏。 霞山、松风谷女修较多,年轻时倾慕霁霄真人,经常找借口来寒山拜访,最常用的借口就是和紫烟峰主打牌,只为‘偶遇’霁霄一面。 可惜霁霄根本不搭那根筋,极度不解风情,众仙子渐渐死心了,又真的迷上打牌。 用她们的话说,谈感情多累,媚眼抛给瞎子看,还不如打牌。 有一次,重璧峰主来找紫烟峰主,听见屋内哗啦啦洗牌声,坏心一起,在窗外大喊‘剑尊来了’,却见屋内众女无动于衷,依然聚精会神地摸牌,不禁啧啧称奇。 ‘牌友’这种关系,有时比‘道友’更稳固,正因为不谈感情,只谈筹码输赢。换了谁带有目的性,主动喂牌凑牌让你赢,反而打得没意思,做不成牌友。与明月湖长老合籍的别派仙子,照样还来寒山打牌。 洗牌时众女闲聊,牌桌上说话无甚顾忌,往往换桌就忘了。 “你今天手气真好,是不是买了长春峰的桃花?” “什么桃花?” “你们不知道吗,孟雪里的转运桃花呀,每家‘亨通聚源’都有。” 绿摇仙子道:“那种俗物,我才看不上。谁像白芙,还做成发簪戴在头上。” 白芙仙子冷笑:“这枝桃花簪,是别人送我的。倒是你,我记得你以前,只用松风谷特有的青松香露,怎么今天成了桃花味的香粉,是‘亨通聚源’的新货吧。” 紫烟峰主:“我袁紫叶敢作敢当,说没买就是没买!只是我徒弟有孝心,送了桃花盆景孝敬我。” 绿摇仙子:“都怪这个孟雪里,不好好在长春峰修行,出来卖什么东西,弄得修行界一阵歪风邪气。气运乃天道注定,我辈修行者只要常积善因……” 涴芷仙子:“行了行了,既然大家都有,就谁也别笑话谁。” 紫烟峰主:“对啊,剑尊一去,他也过得不容易,卖点东西怎么了?” 有人向她打听:“那‘厌雨’‘倦风’又是何物?你听说过吗?孟雪里打算卖吗?” “人家道侣之间的事,我哪里知道!不可能卖的死心吧,他和霁霄感情特别好。” 正如孟雪里所料,他进入秘境后不久,关于‘厌雨、倦风’的消息已经传遍天下。 有人猜测那是两柄剑、内藏霁霄剑道真义和传承,有人说那是两只储物戒指,里面自成空间,存放无数天材地宝。 既然是霁霄真人留给道侣的最后一件礼物,必定是稀世珍宝。 孟雪里缩地成寸,踏着黄沙疾行,瀚海极为广阔,除去同行的三位弟子,渐渐看不到其他人影。 天似穹庐,光线渐暗,星辰初升。荒漠地平线上,一片绿洲映入眼帘,便到了秘境入口。 传说秘境是一块漂浮不定的空间碎片,霁霄以圣人神通,从界外之地将空间碎片取来,投放在瀚海中。 瀚海地底深处,有一只‘蜃兽’看守。 蜃兽听从霁霄真人安排,二十年一次吐气,气息化作‘海市蜃楼’,指引秘境所在的方向。进入时如果没有佩戴通行玉符,则会被蜃兽察觉,一口气吹出三百里,直接飞出瀚海。 走向绿洲蜃景的途中,眼前景致倏忽变化,天色由暗转明,四野由黄沙变碧绿草地。 孟雪里等人停下脚步,四处打量。碎片空间漂浮移动,位置不定,不同队伍进入秘境的时间、方位不同,到达的地方完全不一样。 张溯源谨慎道:“看地图,应该是碧云谷,咱们运气不错,这是秘境西北角落,周围地形复杂。根据前辈的经验,这里前两日不会有太多人。孟长老,咱们找找附近有没有灵草?” 灵草按种类、年份划分等级,其中最珍稀的,一株可换十个积分。但秘境中各种天材地宝,都比不上弟子们的通行玉符,一块玉符可换一千积分,玉符离身等于弃权,只能通过传送阵离开秘境。 若两队狭路相逢,大多是一场恶战。如果没有‘不得伤害弃权者’的规则,每次秘境大比的伤亡人数将会翻倍。 大比前期情况不明,按以往经验,各队暂时蛰伏是最常见做法。 孟雪里召出‘光阴百代’,枪尖指地: “灵草积分太慢,我们还是节省时间,直接往东去。” 他见三人表情茫然,解释道:“去中央城,人多热闹点……” 话音未落,周遭半人高的草丛间,忽然响起数道锐利破风声。 原来不必往东,这里已经非常热闹了。 第43章 密林遇伏 孟雪里等人位于山谷地势凹陷处。 碧空白云漂浮,脚下草色青青,林间有窸窸窣窣的虫鸣,清凉湿润的微风轻拂面庞。比起方才走过的暮色荒漠,此处着实令人感到舒服。 秘境自成一界,在这个相对封闭、独立运转的空间内,山川河流、草木鸟兽是真实存在的,头顶晴空白云、日月星河只是蜃兽气息造就的幻象。 深谷、密林、草丛。孟雪里看到这里第一眼,就觉得很适合打埋伏。 当尖锐破风声从四面八方响起,箭雨扑面而来,他甚至有种‘果然如此’的感觉。 “什么人藏头露尾、鬼鬼祟祟!”张溯源喝罢,三柄长剑几乎同时嗡鸣出鞘。 “铮铮铮!” 雪亮的剑影交织,形成三面屏障,箭矢被快剑横扫,倒飞没入密林深处。 他们是寒山年轻一辈的优秀弟子,师出同门,练相同的剑法,一起游历时配合御敌,战斗默契、反应速度无需多言。此时呈三足鼎立之势,将孟雪里密不透风地护在剑屏中。 孟雪里站在中心位置,刻有符文的箭矢被打飞,钉入他们周身草丛,箭身冲力不减,发出沉闷的爆破声,草屑、泥土、碎石一簇簇迸溅,仿佛疾风暴雨降临。 忽然暴雨停歇,深林寂静一瞬,三位寒山弟子稍怔。他们刚进秘境,未作准备便遇伏,现在刚进入战斗状态,对面又没了动静。 忽听孟雪里喝道:“散开!” 他枪尖点地,借力一撑,身形骤然拔高,竟直直跃出剑屏中心。 这声断喝如雷,三人下意识听令,向后飞速掠退,几乎同一时刻,巨大爆炸声震耳欲聋,整个视野只剩刺目白光。 “轰!” 烟尘弥漫,土石迸溅。三人横剑身前,只见他们原先站立的位置前,出现直径一丈的深坑。零星火光点燃草叶,烟气阵阵。 对面打出了一张爆破符,却没有对他们造成损伤。 符箓制作复杂,造价高昂,比法器灵活,常作为修行者战斗的保命后手。 当日雀先明来寒山搭救孟雪里跑路,说妖火会留下痕迹,只好用这些人间玩意儿,便祭出爆破符。可以炸断铺设阵法的寒山栈道,足见威力之大。 孟雪里传音对同伴道:“五个人,破障境,配有连弩,身法快。”连弩射出箭矢密集。射箭时轻身疾行,所以方位不好确定。 “孟长老?你在哪?”张溯源惊疑不定,传音问道。 狼藉遍野,茫茫烟尘遮天蔽日,只听得孟雪里的传音,却不见他身形。他话音落下,密林深草间掠出四道黑影。这四人裹在隐匿气息的黑色斗篷中,看不清面容,刀光明亮,声势肃杀。 原来方才短暂的停歇,是对面收起弓弩箭囊,换配短兵的空隙。 然而寒山三人得到提醒早有准备,再次结成鼎立剑阵。 “铮!” 刀剑相击时,张溯源心中一沉,双方境界相似,皆配合默契,不算凝神前期的孟雪里,自己这边以三对四,勉强支持。孟长老说,对方有五人,还有一人一定仍在林中隐匿,寻找突袭机会…… 他思及此处,忽听一声凄厉惨叫,响彻密林! 不好,孟长老危险! 方才孟雪里不退反进,抢在符箓爆炸前的瞬息,凌空飞掠,跃入林中。 箭雨之后是爆破符,符箓之后是近战,孟雪里心想,这批人什么来路?打法还挺讲究,也舍得下血本。 众人进入秘境各有目的,志同道合才能组队。 大门派的核心弟子要争得名次,小弟子只想长长见识,积累宝贵经验。 小门派弟子没有争夺名次的野心,采集秘境内的珍稀矿石、灵草,出去卖给炼器师、炼丹师,为门派和自己挣点灵石。 缺物资的要收集资源,有私仇的要借机报复。 即使有人盯上自己,但秘境的进入地点全然随机,怎么会这么巧? 他一边想,一边疾掠,眯眼盯准高树密叶间某个方向,双手托举枪身,将长枪横向端平,微微一震。 锋利枪尖如离弦之箭,瞬间激射而出,穿过草叶空隙,消失无踪。 一息之后,寒山三人与身穿黑斗篷的四人,同时听见一声凄厉惨叫,犹带不可置信的惊疑。 伏击者闻声攻势更猛烈,急于脱身却失了章法,反而屡屡漏出破绽。 孟雪里并不知道,对面也在思考同样的问题——怎么会这么巧? 所有人都是第一次来秘境,对环境全然陌生。 这一队是买来玉符的散修强者,自恃战力高强,擅长伏击,偏偏反其道而行,刚进入秘境便开始拦道打劫。 他们也不知道谁会路过此处,看碟下菜罢了。不曾想第一只肥羊就特别肥美,竟是霁霄道侣孟雪里。 孟雪里修为不济,身份又特殊,要在秘境中保命,必然带着无数法器灵丹,随便一件都是珍奇宝贝。 他们这种想法没有错,就连寒山掌门与各峰主,也是如此叮嘱孟雪里:“多带东西、该用就用”。 修行者不愿被门派管束、或因故叛出门派,就成了四处游荡的散修。背后无宗门依靠支撑,只能靠自己打拼,道途更加辛苦。这种条件下,能摸爬滚打修炼到破障境的强者,战力自然比普通破障境更强。 这一队便是这样,认为大门派弟子只会打擂台战,不懂自然环境中真正的战斗,而且天真愚蠢。遇见劫道的,第一句竟然问‘什么人’,如果再喊‘光天化日、朗朗乾坤,贼子休得无礼’,就真让人笑掉大牙了。 他们互相传音,确定突袭细节,孟雪里是最薄弱的突破口。 即使箭雨无用,爆破符本该冲散三人剑阵。可是从孟雪里跃出剑屏那一刻起,事情变得不受控制。 他身形轻快,堪堪避开爆炸范围。枪头作暗器打出,足有三寸长。那个精于潜行,准备突袭的人被他穿透肩胛骨,钉在树干上,鲜血狂流不止。 然后他折返加入七人战局。长棍横扫,竟打得四个破障境左右支绌,毫无力还手。 孟雪里砍瓜切菜般轻松,转头对震惊的寒山弟子道:“都退开。” 三人不敢留他独自应战,不肯后退。 只听某个黑色斗篷中响起一道愤怒声音:“他不是孟雪里,这是易容面具!咱们中计了!” 孟雪里略感无语,正要一枪挑翻此人,便在此刻,异变突生! 第44章 亡命之徒 “铮!” 身后响起某道细微声音,不是风吹叶动,不是鸟兽惊奔。 孟雪里没有回头。双手使力,‘喀’地一声,‘光阴百代’从中间断开,弹出利刃,变作两柄短剑。 他左手剑格挡身前刀锋,右手剑电光般向后掷出! 同时喝道:“退!” 寒山三人尚未反应过来,李唯忽然前胸一痛,挨了孟雪里一记剑柄飞掷,身体如断线风筝,高高飞出。 “轰——” 他人在半空向下俯视,只见原先站立的地方,猛然炸开铺天火光,滚滚热浪扑面而来。 碎木与土石冲天而起,留下直径一丈的深坑,爆炸产生的巨大热量,使坑边木屑疯狂燃烧。 他心中不由一阵后怕。 孟雪里所听见的细微响动,是刀刃出鞘的声音。 原来对面不止五人,而是六个。 此人没有射箭,不曾暴露自身方位,眼见同伴重伤却无动于衷,气息分毫不露,冷静甚至冷漠地等待机会,直到这一刻。 因为孟雪里孤勇,寒山四人站位分散。他祭出一张爆破符,打向距离孟雪里位置最远的寒山弟子,刀光一闪,身形随之跃起,向孟雪里扑杀而去。 与此同时,与孟雪里交手的两人猛然爆发,刀势更快更急。 那道大喊‘他不是孟雪里’的愤怒声音,只为趁他心神松弛的瞬间,使同伴趁机发难。 孟雪里依然无暇回身,喝道:“扔过来。” 己方毫发无损,算上被钉在树干的倒霉鬼,他已然重伤对面三人。如此惨状,对面却毫无退意,越打越狠。 他明白这种心态,并非心志坚定,而是既然已经痛下血本,付出了代价,只能一不做二不休,收回一点利息。 寒山弟子闻言一怔。李唯犹在半空还未落地,扔什么?人吗? 张溯源反应稍快,御剑而起,一把握住李唯身前短剑,向孟雪里掷去:“孟长老!接剑!” ‘光阴百代’虽断为两截,彼此却互有感应,短剑穿过林叶空隙,在半空划过一道明亮流光,如生灵识般直直飞向孟雪里。‘喀’一声脆响,重新接作长枪。 恰在此刻,孟雪里侧身躲过背后袭来的刀锋,枪尖横扫身前,划过半个圆弧,逼得身前两人连连后退,手臂一转,直向后刺。 这一枪真元猛增,使了八分力道,他知道此人隐匿已久,最后时刻才暴起发难,必是敌人中最难对付,战力最强者。 出乎意料地,一枪落空,背后没有传来利刃穿透软甲,刺破皮肉的闷声。 一道黑影借助刀势飞掠,与他擦肩而过,直向前飞去。 孟雪里心中一个激灵,暗道糟糕,对方第二刀的目标,根本不是自己。 其余两个黑斗篷,自他枪下被逼退后,急速翻滚卸力,与那人汇合一处。 电光火石间尘埃落定,张溯源与李唯恰好持剑赶来,孟雪里挽了个枪花,枪尖指地:“停手。” 两人不明所以,定睛一看,三个黑色斗篷中显出一角寒山白袍,是何铭被人扣住脉门,刀锋抵在后颈。大概穴道受制,神色十分痛苦。 场间气氛变得寂静而紧张。一阵微风拂过,吹散烟气和草木烧焦的味道。鸟兽无声,落木簌簌。 两边相隔十余丈,张溯源沉声问:“尔等何人?” 对面沉默无语。身穿隐匿斗篷,就是为了遮掩身份,方便劫掠,这般简直多此一问。 最后暴起发难的人,身形高挑,气势凛然: “孟长老,你身份贵重,我们无意害你性命。这小子的命可没你值钱!” 他声音经过斗篷伪装,嘶哑难听。 张溯源冷声道:“你们不顾同伴性命吗?” 除去这三人,树林中、草地上还有三个黑斗篷重伤难支,无力再战。按常理来说,己方底牌更多。 却听一人笑道:“无所谓,我等贱命一条,死不足惜。” 孟雪里语气平静地陈述事实:“我寒山弟子有什么损伤,你们六个都走不出这山谷。何必呢?还是活着好。” 黑斗篷们又是一阵沉默。 那人话音一转,指了指孟雪里腰间锦囊: “是啊,何必呢?咱们本来无冤无仇,根本犯不着不死不休,秘境才刚刚开始,玉符且留着。只要你将储物袋扔过来,大家就此别过,大路朝天,各走一边怎么样?” 孟雪里微微挑眉,表情变得有点奇怪:“你确定?” 这到底算什么事,以为是寻仇暗杀,却只是劫道的。 现在劫道都这么老实肯干,不找肥羊,只找硬点子了?莫名其妙。 殊不知对方心中也叫苦不迭,这到底算什么事,孟雪里是何方怪物,竟与传言中判若两人。 此时听他反问三个字,心情更为紧张。 如果孟雪里不受威胁,全然不顾这弟子安危,照样能下狠手报复,他们今天就真的交代在这里了。 山穷水尽,只能赌一把。 黑斗篷的领头者深知多言生变数,越是紧张,就越不能露怯。色厉内荏地催促道:“少废话,不想他断手断脚,就破财免灾!咱们一手放人,一手交货!” 孟雪里摇头:“这样缺少诚意。你先放我派弟子过来,看他走到中间,我就将储物袋扔给你,顺便帮你抹去袋口神识烙印,让你立刻能用里面的东西。我说到做到,怎么样?” 一个黑斗篷喊道:“我们凭什么信你?除非你以道心立誓!” “可以。”孟雪里说。 何铭眦目欲裂,竟冲破禁言咒,高喊道:“孟长老,勿受贼子威胁!” “老实点!”黑斗篷领头者谨慎道:“你现在就发誓!” 道心誓言有天道见证,违誓必遭因果报应。 张溯源传音道:“这样太危险,这些亡命之徒不讲道义,得了储物袋,恐怕会立刻操控法器攻击我们。” 孟雪里传音对同伴道:“无妨。按我说的做。” 黑斗篷众人比他们更加警惕,然而一切顺利。确认弟子安全,孟雪里一扬手,白色锦囊凌空飞出,如飞鸟投林砸向对面。 何铭奔回寒山阵营的瞬间,黑斗篷领头者接到锦囊,才敢相信孟雪里没有耍花招。 霁霄留下的稀世珍宝,就这样到手了! 正如张溯源所料,那人一拍储物袋,众人只见他洒出……一把松子,不由震惊当场。 所幸他反应迅速,身形疾退,一边将锦囊袋口大张,祭出全部法器。 “轰——” 整整十斤松子,天女散花般当头洒下! 秘境第一日,碧云谷下了一场松子暴雨。 雨花之后,孟雪里手持‘光阴百代’飞身而来! 作者有话要说:孟雪里:没毛病啊,霁霄亲手装进去的,可不是稀世珍宝嘛。 卷纸:霄啊,你道侣这么沙雕,你真能忍啊? 霁霄:凑活过呗,咋地,还能离啊? 第45章 保护长老 孟雪里临行前,大徒弟肖停云为他打点行装。除了‘光阴百代’,其余法器他用着不顺手,便没有带。 当年承蒙霁霄真人搭救,他发誓做人之后,就改吃素食,不再食肉,便随身常备零嘴点心,不时解解馋。 后来到了论法堂,小弟子们感谢他解惑,也经常给他带吃的,将他口味养刁了,如今虽然已经辟谷,却还惦记零食。 在孟雪里的强烈要求下,徒弟肖停云没办法,只好为他装满储物袋。 此时漫天松子暴雨中,夹杂着芝麻花生、糖炒栗子、蟹黄瓜子等物,纷纷洋洋当头洒落。 再如何反应机敏的修行者,亲眼看见这一幕,也不敢置信,瞠目结舌。 只有一杆长枪裹挟千钧之力,冲破雨帘,杀向敌阵。 三个黑斗篷心神大骇,仓皇避退,却已经迟了,孟雪里长枪横扫,锐不可挡。 “等一等!”眼见大势已去,同伴重伤,黑斗篷领头者独木难支,且战且退道,“我等愿意献上全部身家,还有通行玉符,请你手下留情,放我们一条生路!” 孟雪里无动于衷,他本来没想下死手,只打定主意要让他们吃个教训,也算替师侄出气。 领头者以为他杀心既定,爆发出惊人求生欲,手中长刀疯狂格挡: “我还知道一条消息,你如果真是孟雪里,消息绝对有用!有人要你死在秘境!” “砰!” 孟雪里抓住他破绽,一枪将人击飞数丈,狠狠砸落。 眼见那人蜷身呕血,无力挣扎,他长枪曳地向前走去,居高临下道:“仔细说说。” 那人抬眼,急忙咽下喉头鲜血,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只能再赌一把:“我们兄弟六人是散修,平时也做收钱办事的刺杀生意。进秘境前三天,有人找到我,出了天价,要卖你性命。卖主很谨慎,摸不清来路,应该来头不小。” 孟雪里:“你们收钱了?多少钱?” “不不!”那人连忙否认,“虽然秘境隔绝外界神识窥探,但谁知道圣人有何神通,这活儿太冒险,搞不好要遭境主报复,我们不敢接。刚才只是恰好遇到你,恰逢其会,所以……” 所以打劫你。谁知打劫不成,反倒命悬一线。 三个寒山弟子闻言,面色凝重不安。 “就这些?”孟雪里听罢,淡淡道:“你们交出玉符,便算作弃权,这规矩是剑尊定的。我当然不会杀人灭口。玉符和储物袋留下,人走吧。” 黑斗篷们面面相觑,互相搀扶,勉强起身,领头者戒备道:“此言当真?” 孟雪里觉得他们莫名其妙,他们觉得孟雪里是个怪物。 双方根本无法同频沟通。 孟雪里笑了笑:“不走,那我改主意了?” 领头者咬牙对同伴道:“你们先走。” 一人喊道:“老大!” “快走!” 一场恶战之后,烟尘未散,树木倾折,鲜血浸染的地面布满沟壑与深坑,分明遍地狼藉,却覆着一层不合时宜的小松子。 孟雪里让三位师侄去清点战利品,他刚活动开筋骨,心情甚好,靠在树干上,对那人道: “你朋友快走远了,你一个恶匪,还挺讲义气。” 那人眼睁睁看着寒山三人捡拾他们的储物袋,还露出嫌弃神色,刚一张嘴,又喷出一口血。散修确实不富裕,本以为干完这票能回本,才忍痛打出最值钱的爆破符。 那人叹气道:“我们兄弟几人闯过刀山火海,曾越境杀死小乘强者,我自诩天资绝俗,战力破障境无敌,今天见到你才明白,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孟雪里不应,只是笑笑:“你们这斗篷挺有趣呀,‘亨通聚源’有卖吗?脱下来我看看。” 如果没有,可以让钱誉之仿制一批,为长春峰开拓财路。 领头者身形微微颤抖,沉默不语。 何铭喝道:“老实点!” 孟雪里摆摆手,何铭收声,退至一旁。 那人犹豫片刻,解下斗篷。墨发如瀑倾泻,披满肩背,竟是一位容颜清丽、皮肤白皙的女子。 这种反差冲击力太强,寒山三位弟子一时愣怔。 她声音也恢复为柔美女音,仰头对孟雪里道:“你看见我容貌,以后找我寻仇,我也认了,就让我做个明白鬼,你到底是谁?” 她觉得此人可能与孟雪里有些关系,却还是不信对方就是孟雪里。 孟雪里被气笑了,挑眉道:“我叫虞绮疏!‘绮陌敛香尘’的‘绮’,‘疏影横斜’的‘疏’,还有问题吗?” 女子更为惊疑,这虞绮疏又是何方人物,寒山最强的年轻弟子不是崔景吗? 她点点头:“好,我叫青黛。” 说罢起身走入林间,转瞬消失不见。 孟雪里掂着储物袋和玉符,深感莫名其妙,现在打劫也要互通姓名了? 初春东风吹过,寒山演剑坪冰雪初融,坪西潭水清澈见底。 虞绮疏站在寒潭边,狠狠打了个喷嚏,心想谁背后骂我? 他已经连胜三场,周遭围满观战的寒山弟子,他对面师兄问道;“虞师弟,你身体不舒服?不如明日再战。” 虞绮疏想起肖停云的嘱托,暗暗叫苦:“咳,我没事,请师兄赐教。” …… 碧云谷恢复宁静,孟雪里等人原地分赃,稍作休整。 “六块玉符,你们一人两块,庆祝咱们第一次小队行动圆满结束。”孟雪里拍拍何铭肩膀,“这次害你涉险,是我考虑不周全。” 孟雪里心中反省,自己从前习惯单打独斗,缺少照顾队友的意识。所幸问题不大,现在改还来得及。 寒山三人的复杂心情写在脸上。 张溯源道:“我们不该得,东西都是孟长老赢回来的。” 何铭眼眶微红:“我等奉掌门真人之命,前来保护孟长老,结果保护不成,还拖长老后腿,确实没脸再跟着长老了!” 李唯道:“都怪我们剑法不精。” 孟雪里皱眉,故作不悦:“我本来就是带队长老,关照后辈理所应当。你们进秘境之前,还说一切听我指挥,难道是骗我?” 三人连称不敢。 孟雪里起身笑道:“行了,东西收好,走吧。” 三人赶忙跟上,张溯源翻看地图,有些兴奋道:“咱们现在一路往东,渡过黑水河,去中央城?” 孟雪里点头,忽道:“等等。”拦道打劫者为他提供了新思路。 他将四个空空如也的储物袋挂在腰畔,晴空下熠熠生辉,问身旁三人:“够醒目吗?” “这……” 孟雪里沧桑叹气:“等你们长大,收了徒弟、做了师父,就知道积攒身家不容易了。” 张溯源试探道:“等会儿走在路上,我们三个继续保护长老?” 孟雪里欣慰于他悟性好,一点就通:“对,明白了吧,我们这支队伍,每个人都很重要!” 第46章 河里有鬼 孟雪里走出树林前,回头看了看满地松子。大徒弟辛辛苦苦为他置办,他还没来得及吃上一口,不知滋味如何,不由心生惋惜。 他们所在的碧云谷位于秘境西北角,若要抵达秘境中心、人流最密集的中央城,必须翻山越岭,再渡过黑水河。 黑水河曲折绵长,南北走向,将瀚海秘境分为东西两边,但凡由西边向东去,无一例外需要渡河。 瀚海秘境各处本来没有名字,修行界最早流传的粗略地图,由雾隐观的参赛前辈绘制,因为阵符师对地形环境比较敏感。他们取的地名简单随便,胜在好记,就这样一代又一代叫了下来。 虽然取作‘黑水河’,但水流湍急,惊涛拍岸,泥沙俱下,水面最宽处十余里,站在这边望不到对岸,准确地说,应该是一条江。 一条穿行群山、夺路奔流的大江。 孟雪里此时站在黑水河畔的山林中,听着震耳欲聋的轰天水声。不远处,寒山三人与一支四人小队打得难解难分,兵刃交击声被滚滚河水掩盖。 他站在一块地势稍高的凸起山岩上,居高临下俯瞰战局,不时传音指挥己方弟子两句。 对面是三位明月湖的剑修,一位雾隐观的阵符师。这两派交好已久,组队不稀奇。 事实上早在秘境大比出现之前,这种配合已经广为流传,应用于人族修士抵抗魔族入侵的战斗中。如果再加一位松风谷医修,就是最经典的近战、远攻、救治组合。 若单打独斗,擂台一对一,剑修战力最高毋庸置疑,但秘境大比类似真实战斗,小队配合尤为重要。阵符师懂得利用自然环境布置阵法、计算队伍中每人真元余量、以控制战斗节奏,使剑修剑势更快更强。 然而与孟雪里组队,即使没有阵符师,这些因素也不必考虑,只需要熟练掌握三句话、即十二个字—— “何方贼子!” “长老小心!” “保护长老!” 如此过去三天,打过十多场,张溯源等人修为没什么进步,演技倒是突飞猛进。 这真不是孟雪里想看到的。 于是他改变安排,道中遇伏,狭路遇敌时,让三位弟子先去打,自己继续扮演被保护的长老,假使师侄们应付不了,他再出手补救。 孟雪里心想:“这届秘境大比不行。” 最近遇到的几支队伍,其配合默契程度和战力水平,甚至不如第一天劫道的黑斗篷散修队。人家可是没有宗门资源支持的穷散修…… 孟雪里这般想着,不料下方战局变数突生,对面猛然爆发,三人拼死保下一人突围。那人持剑奔袭,身影如风,表情狰狞地向他冲来。 张溯源见状,极其入戏地嘶声大喊:“孟长老小心!” 孟雪里略感无奈,摸摸鼻子。 那人知道自己一旦抽身,同伴必然无力支撑,但既然已经胜利无望,只能剑走偏锋出险招了。 只要足够快,劫下孟雪里做人质,就可以改变战斗结果。 他真元极速燃烧,借剑势飞掠! 眼看手无寸铁、身形单薄的孟雪里近在咫尺,忽而他心中不安。这是冥冥之中修行者对危险的直觉……不对劲! 却已经迟了。一柄长枪凭空出现,他只觉前胸一沉,周遭山林飞速闪过,剧痛才袭遍全身,一瞬间看见了蜿蜒河道、两岸连山。 “轰!” 孟雪里一枪将人击飞十余丈,砸进奔涌河水中,溅起冲天水光。 “啪啪啪。” 岸边响起一阵清脆掌声。 寒山三人恰好收拾完对面三个,腾出手奋力鼓掌:“长老辛苦了。” 孟雪里收起‘光阴百代’,叹了口气:“清点东西,过来总结。” 这些弟子跟他混熟之后,越打越随便,就跟闹着玩一样。 每打完一场,孟雪里便让师侄们反思总结,从头推算整场战斗,哪里不足,哪里还能做得更好。 三人轻车熟路地收缴战败者玉符和储物袋,又上前为他捶腿、敲背、捏肩。 他们是重璧峰峰主的亲传弟子,从前除了练剑,应师父要求,学过几套推拿手法,用来侍奉师父。这次倒让孟雪里享受上了。 “那个阵符师布阵火候不到,以你们的水平,根本不足为惧。一开始打得辛苦,是因为你们发现踏进阵中,立刻就慌了,一慌,就自乱阵脚……”孟雪里微眯着眼,感受后背力道,“其实只要躲开他的符箓……” 话未说完,被不远处倒在地上的雾隐观阵符师听见。阵符师愤怒大喊:“士可杀、不可辱!” 寒山三人冷漠地走过去,在定身诀之上,又补了他们一套禁言咒。 孟雪里虽然不懂剑诀剑术,但除了剑法,还有很多东西可教。 师侄们又虚心好学,因此实战中进步迅速。每当孟雪里答疑时,总会想起肖停云和虞绮疏。不知道两个徒弟修行情况如何,有没有遇到困惑,有没有仔细研读自己留下的《初入道》。 这次收获颇丰,那个阵符师优柔寡断,储物袋中还剩下五六张符箓没舍得用,全便宜了孟雪里等人。剑修也带着五花八门的丹药法器,却唯独没有食物。 孟雪里百思不得其解,这些人如何做到出远门不带零食,不觉得难受吗? 寒山弟子似乎看出他心中所想,积极为孟长老排忧解难。 正巧头顶一只白隼盘旋飞翔。此隼不同凡鸟,眼神锐利、羽毛浓密、神采奕奕。 李唯:“看起来挺好吃的。” 张溯源取出连弩和箭囊,这是从散修队手中收缴的战利品,用得还不太熟练。 三人一通乱箭,射下白隼,兴奋地生火烤鸟。 “孟长老,快来吃!” 孟雪里摆摆手:“你们吃吧,我改吃素了。” 三人对视一番,不知该如何劝慰。剑尊仙逝,孟长老为亡夫茹素守丧,这般深情,感天动地。 孟雪里:“看我作甚?快吃啊!” 三人埋头吃肉,忽然张溯源停下:“这味道不对,有股异香,香得骇人。” 孟雪里:“这是被人豢养的灵兽。” 何铭呛得连连咳嗽。 张溯源面色一肃:“北冥山的人盯上咱们了?” 就像寒山全称寒山剑派,北冥山全称为北冥山驭兽宗。门派位于极北蛮荒之地,有一套驯养灵兽的特殊方法。 人间灵兽不是妖界妖族,不可化形,不通人言,却能与主人心意相通。灵兽不止能用于战斗,还可以探知消息,传递情报,正如这只窥探他们的白隼。 孟雪里:“没事,放心吃吧。” 孟长老说没事,那就肯定没事,有事也能变没事。三人再度埋首隼肉,不多时只剩一堆残骨。 火堆旁,李唯满足地喟叹:“今天真舒服,打赢了明月湖,还吃了这么好吃的肉。” 何铭:“对,希望明天还能遇到明月湖的人。” 孟雪里奇道:“你们与明月湖有何私怨?” 张溯源长长叹气。 何铭忿忿不平道:“孟长老有所不知,明月湖大弟子,名作荆荻,此人无耻至极,毫无底线。当年我们下山游历,遇见好资质的童子,想带来寒山培养。分明已经说定,就要带人回山了,他竟然男扮女装,将人拐骗去明月湖!” 孟雪里:“……竟有此事?” 同样的事情,霁霄以肖停云身份入门时,也听这三人说过,只觉得无奈。 孟雪里却觉得新奇,能干出这种事,现在的修行界年轻一辈,太平日子过久了,三界不打仗了,该有多无聊啊? 张溯源:“对,这次秘境大比,他也来了。但是听说没有和同门组队。” …… 秘境西南角,一支身穿黑色斗篷的队伍,同样围在燃烧的火堆旁。 若观察仔细,便会发现他们不是散修。这一队五人,竟然集齐了雾隐观的阵符师、南灵寺的炼丹师、松风谷的医修、北冥山的驭兽师,还有明月湖的剑修。乔装改扮只是因为担心遇到各自的同门,不方便下手。 这是一种全新的组队方式,从前碍于门派之别,没有出现过。 他们在各派中,都是精英弟子,有人将他们聚在一起,如此大费周折,目的不止在于大比夺魁,而要破往年的最高分记录。 进入秘境之后,五人配合极度顺利,一切都按他们预想发展。但今天出了点意外。 驭兽师凑在阵符师身边:“前面到底什么情况?我的白隼呢?” 阵符师手中八角阵盘旋转着,其中线条错综复杂,飞速变幻,普通人看一眼就头痛。 “活动迹象异常。应该是西边的人,想在河道上游的飞剑峡渡河,往东边去。” 驭兽师觉得他话没说完,急切追问:“然后?” “然后他们就消失了。你的鸟也消失了。” “所以?” “所以河里有鬼。” 驭兽师暴躁骂人:“你他娘的抱着阵盘摸了一天,就得出这种鬼扯结论?!” 阵符师神色冷漠:“你行你来。你的鸟呢?” 驭兽师不吭声了。 一位貌美女子微微蹙眉:“我想是有人拦道,收过河费吧。”她是出身松风谷的医修,性情比前两人温和许多。 阵符师摇头:“不对,仅仅三天时间,飞剑峡至少六十人有进无出!换了咱们拦道,能吃下这么多吗?我坚持原来的看法,黑水河有鬼。” 南灵寺炼丹师宣了声佛号:“此言差矣……” 却听树上响起一道沙哑男声:“好了,管他是人是鬼,跟我探探路去。” 说话的人语调飘忽,好像才睡醒,又好像喝醉了。但他话音落下,其他人都不再言语。 青年怀抱酒坛,自枝头一跃而下,惊起落木萧萧。 此人便是荆荻,将众人聚在一起的队长。 第47章 楚楚动人 既然队长酒醒了,由五大门派精英弟子组成的五人小队,便整装待发。 阵符师收起阵盘,炼丹师熄灭丹火。驭兽师打了个响亮呼哨,唤回丛林觅食的灰纹白虎,翻身骑上。忽然他脸色霎白,身形一晃,险些跌下虎背。 医修快步上前:“怎么回事?” 驭兽师表情凝重:“我的白隼死了!” 附属灵兽死去,主人不会受到伤害,却有所感应。他手下豢养十余只灵兽,白隼并非凶猛的战斗兽,仅用来探路和收集情报。这种灵兽周身灵气稀薄,乍看与普通鸟兽无二,不易被修士发觉。 炼丹师皱眉:“不妙,两边还未真正交手,咱们先棋差一招……” 阵符师安慰大家:“往好处想,不一定是人,有可能是鬼。” 驭兽师丝毫没有被安慰到,接过荆荻递来的酒坛,痛饮两口,才缓过气来。 荆荻在这支队伍中,不需要说太多话。他的存在本身就像一颗定心丸,让队友相信无论遇到什么困难,都能迎刃而解。 很多人觉得荆荻行事荒唐,气焰嚣张,比起他“典当行当剑买酒”、“明月湖祭祖大典喝醉缺席”,某次“男扮女装骗弟子入门”只能算不值一提的小错误。 但真正的荆荻交游广阔,了解他的朋友都信任他、支持他,就像眼下这支队伍。 五人小队出发向黑水河飞剑峡前行。 …… 黑水河畔,篝火旁满地鸟骨。 寒山三位弟子意犹未尽:“真香。” 他们为了让孟雪里提高警惕,深知明月湖多么无耻,顺势说起更多事情。 孟雪里由此得知,荆荻还为“亨通聚源”赚过一大笔钱。 有一次,荆荻钱花光了,买不起好酒,正巧隔壁是典当行,就将随身带的宝剑当了卖酒喝。 “亨通聚源”没做过这种生意,掌柜很为难。 他的宝剑名作‘冰镜玉轮’,乃是明月湖最好的炼器师心血大成之作,荆荻又是明月湖掌门大弟子,这柄剑有特殊意义,怎能以灵石衡量价值呢?寒山虽然与明月湖关系紧张,但“亨通聚源”广开财路,谁的钱都赚,并不想得罪死明月湖。 虽然荆荻说看着给就行,不是死当,是活当,以后还来赎,可是定价多少才算合适? 掌柜只好层层向上询问。消息递到钱誉之案头,钱誉之折扇一敲:“怕什么,这是好事啊!” 他们没有按灵石结算,只将荆荻安排在酒楼雅间,好酒放开喝。 而‘冰镜玉轮’摆在琉璃罩内展示,仅仅花五块灵石,就可以进厅观赏,端详宝剑一盏茶时间。典当行外排起长队,都是闻讯赶来凑热闹的修士。‘亨通聚源’负责维持秩序,严防盗贼。 其实荆荻只要付清三百灵石,就可以赎回宝剑。但他兜里一分钱都没有。 恰好他那段日子刚晋升破障后期,风头正劲,找他比剑的年轻剑客络绎不绝。 荆荻说:“你来与我比剑,但我手无寸铁,你下得去手吗?胜了也胜之不武吧。不如你帮我赎剑,等你赢了我,‘冰镜玉轮’就归你!” “你说话算数?” “当然算数!”荆荻招呼堂中酒客,“大伙作证啊,只要他赢了,‘冰镜玉轮’就是他的!” 比剑是为了扬名,没人想扬恶名,对手只好自掏腰包,为他赎剑。非荆荻本人来赎,就不是三百灵石,而是天价。对手甚至需要凑钱,或请背后宗门援助。 荆荻持剑在手,赢过一场,转头又当剑换酒,但不出两日,还有人来找他比剑。 这样赎了再当,当了又赎,典当行掌柜只要看见强忍怒气的年轻剑客进店,就知道是来为荆荻赎剑的。 这件事发生在荆荻男扮女装之前,仍与寒山三人有关。 李唯:“他对宝剑毫无敬畏、爱惜之心,不配做剑修。” 何铭:“只恨我那时年幼无知,也为他赎过一次剑!” 张溯源:“我还借给你一千五百块灵石,被师父骂得狗血淋头……” 重璧峰主恨铁不成钢道:“为师辛辛苦苦写字画,挣下家业,经不起你们如此作耗!”许多宗门世家的强者都像他这般,心里憋气,又拉不下老脸,亲自出面找一个后辈麻烦。毕竟是众人见证下,年轻人的公平赌约,公平比试。 在事情闹大之前,荆荻已经喝够好酒,挥挥衣袖,回明月湖避风头了,“亨通聚源”也赚的盆满钵满。 孟雪里本来与三人同仇敌忾,转念一想,忽然又想通了。 霁霄一生为人间仗剑奔走,他舍命换来太平,建立新世界新规则,才让这一辈年轻人拥有做出选择的自由,能过各种各样的生活。 有心情做这种修行之外,极其无聊的事,也是非常奢侈的。如果环境严苛,生活便只剩下掠夺、争斗、杀戮。 霁霄真好,孟雪里开心地想。 …… 黑水河波涛汹涌,两岸悬崖壁立,如天降巨斧削制而成。 只有某段山林茂密,地势稍缓,参赛者大多在此御剑飞掠,渡过滚滚大河,‘飞剑峡’因而得名。 正值清晨,烟云缭绕,水汽蒸腾。行走飞剑峡山林中,轰鸣水声如雷,掩盖了天地间一切声音。 临近‘闹鬼地带’,五人小队心生警惕,仔细分辨水声之外的动静。驭兽师身下白虎也放轻脚步。 这一天,孟雪里照例扮肥羊,三位寒山弟子护卫着他,做出即将渡河的模样。 少年身形单薄,衣着华美,腰间挂着四个储物袋。 孟雪里略有所感,对三人传音:“来了。” 话音未落,丛林深处一阵窸窣,显出五位黑斗篷。 场面太熟悉,张溯源立刻大喝:“何方贼子!” 寒山三人故作惊慌,李唯:“保护长老!” 却见走在最前面的黑斗篷停下脚步,露出本来面目。 荆荻笑道:“我当是谁,原来遇见熟人了!” 其他四人听队长这般说,也扯下斗篷兜帽。驭兽师翻身跃下白虎。 寒山三人微怔,秘境这地方邪,昨夜才说起,今早就相遇。 何铭怒道:“谁跟你是熟人!” 张溯源急忙对孟雪里传音解释。 孟雪里打量眼前五人小队,五位破障圆满,还算不错。 恰好荆荻目光一转,落在孟雪里身上,见他身穿雪青色锦衣,墨发朱唇,梨涡浅浅,眉眼灵动精致。应是被吓到了,像受惊的小动物,颇有楚楚动人的情态。 “这位就是孟长老吗,离近点看,果然是个美人。”他笑了笑,一边走上前来,柔声道,“自我介绍一下,我叫荆荻。荆棘的荆,荻花的荻。” 张溯源喝道:“你放肆!” 若是以往,对方出言轻薄,寒山三人必然拔剑威慑。 但这几日,他们已经习惯唯孟雪里马首是瞻,还不知道孟长老准备走什么戏路,不敢轻易开口,怕坏了长老的计划。 只听孟雪里道:“谢谢,你也挺好看,扮作女装,肯定更好看。” 寒山三人爆发一阵大笑,顿觉扬眉吐气,连对面驭兽师也笑:“哈哈哈哈听见了吗!夸你好看呢。” 荆荻一怔,微微挑眉,有点惊讶。 “霁霄真人怎么有你这样的道侣?” 孟雪里:“他说合籍,我同意了,就这样有了。” 荆荻:“……” 孟雪里:“人各有命,你没这个命,别太羡慕他。” 五人小队齐齐无语。这和传言中的孟雪里根本不一样。 他们传音商量对策,现在是两方各走一边,井水不犯河水,还是打一场,抢下对面的玉符。 驭兽师主战,炼丹师主和,四人等队长拍板,却听荆荻道:“我改主意了,这个孟雪里真挺可爱,我想……。” 阵符师大惊失色:“你还是人吗?他可是剑尊遗孀!你的底线呢?” 荆荻:“我没有底线啊。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我。” 驭兽师:“跟兄弟说实话,你是不是为了剑尊遗物?” “就算不为遗物,不为‘厌雨’、‘倦风’,就不能招惹他了?”荆荻笑道,“这种被精心宠惯出来的,不谙世事的天真,却带点娇嫩尖刺,真是别有风情啊。” 医修狠翻白眼:“禽兽,不要脸!” 阵符师:“你胆子真大,不怕剑尊在天之灵,降下一道神雷劈死你?” 荆荻:“剑尊已然仙逝,他背后只有寒山,寒山还能管他带着嫁妆改嫁?你们看好吧,等秘境结束,他就随我回明月湖了。” 他一路顺风顺水,未经坎坷,正是春风得意的年纪,便以为无事不可为。 另一边,孟雪里等人也在传音交流。 孟雪里:“大家稍安勿躁,看我指令行事,咱们整整他。” 张溯源:“单凭孟长老吩咐。” 孟雪里想,三位师侄尽心侍奉自己,又是捏肩、又是捶背,既然他们与此人有私怨,我不如将此人整治一顿,好替师侄们出气。 传音速度比说话快,不多时,两方都已沟通完毕,定下计划。 荆荻温和笑笑:“孟长老要渡河往东去?你们有所不知,这几日但凡在飞剑峡渡河,都是有进无出。正巧我们也要往东,不如护送长老一程……” 阵符师神秘兮兮地说:“河里有鬼呢!” 驭兽师拍胸脯保证:“我等仰慕霁霄剑尊,不会害孟长老。” 孟雪里笑了笑:“好啊。” 他的笑容柔弱又天真。 第48章 春光消逝 寒山三位弟子听对面说“河里有鬼”,不由心情复杂,想到自己最近做的事,忍不住偷瞟孟雪里。 他们演技上去了,脸皮还不够厚,所以“尴尬”二字写在脸上。 孟雪里无辜地眨眨圆眼。 他只打劫储物袋和玉符,不曾害人性命。按照规则,失去玉符的修士,等于失去大比资格,明天就可以走传送阵离开秘境。何来“飞剑峡有进无出”的说法?想来是对面故意夸张,想吓唬自己。 荊荻见状,误以为寒山四人果然遇到难处,需要更多人保护孟雪里。 “既然以后要同行,咱们得彼此熟悉啊。先从这位开始,这是我们队的阵符师。” 他语气熟络,很自然地将“你我”变成“咱们”,一边示意他的队友自我介绍。 自家队长心怀鬼胎,队友自然配合他,对孟雪里热情友好。 阵符师:“我叫刘敬,雾隐观观主门下三弟子,主修布阵,辅修推演术。” 他气质儒雅,像个读书人。 荆荻补充道:“刘师弟最近痴迷研究‘招魂阵’,鬼神之事挂在嘴边,还请不要见怪。” 孟雪里心中微动:“这世间真有‘招魂阵’?能招来逝者魂魄?” 刘敬答道:“会有的。” 荆荻转向下一位青年:“这位是我们队的炼丹师,名叫郑沐,南灵寺俗家弟子,拜在方丈大师门下。主修炼丹,辅修金刚伏虎拳。” 郑沐笑容和气:“不敢当,只有历经红尘洗练,风雨磋磨,方能受戒出家,正式成为方丈弟子。” 孟雪里笑道:“南灵寺的规矩确实如此,我也有所耳闻。” 介绍两人之后,气氛越来越融洽,不待荆荻再开口,一位柳叶细眉,杏眼桃腮的女修上前两步:“我叫宋浅意,师从松风谷清河道尊。孟长老和寒山三位师兄如果有伤未愈,可以让我看看。” 孟雪里:“多谢好意。” 最后一位粗犷的驭兽师道:“我叫徐三山,师从北冥山驭兽宗宗主,这白虎是我的本命灵兽!” 他身旁猛虎足有一人高,雪白皮毛,灰色花纹,灿金眼瞳,看上去威风凛凛。 孟雪里:“它好漂亮。” 白虎侧头嗅嗅孟雪里。 徐三山忍不住得意:“孟长老别怕,这虎极通人性,我让它载长老一程!” 孟雪里伸手去摸,白虎呜呜咽咽地低头,竟猛然后退两步,躲开他的触碰。 徐三山觉得很没面子,凑在猛虎耳边:“乖乖,你怎么回事?” 孟雪里善解人意地笑笑:“它不愿意就算了,不要紧。” 伸手不打笑脸人,寒山三位弟子虽然仍对荆荻十分戒备,心想姓荆的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但对其他四人略有好感,阵符师儒雅,炼丹师和善,驭兽师直率。 尤其是松风谷的宋师妹,看起来温柔文静,怎么跟荆荻这种人混在一起。 不怪他们态度变化快,大多数剑修的人生理想,除了证道,就是找一位温柔医修同行。 荆荻知道寒山三人不信任他,为表同行诚心,带头忙碌起来。五人小队深入丛林,砍下粗壮翠竹,绑作一张巨大竹筏。 众人登上竹筏,席地而坐。荆荻一道剑气,将竹筏送入滔滔河水中。 飞剑峡幽深曲折,水势湍急,但竹筏有阵法护持,一路乘风破浪,平稳顺畅。筏上众人滴水不沾。 “有我等保护,孟长老不必担心安全。我们坐竹筏顺流而下,走水路去中央城,好让孟长老欣赏两岸奇景风光。飞剑峡没什么意思,等到了风景最美的云烟峡,我再带孟长老渡河。”荆荻说得轻松极了,一边取出随身携带的酒坛,“良辰美景,好酒相伴,孟长老就当来瀚海秘境春游一趟。岂不乐哉?” 孟雪里笑笑:“多谢好意。我酒品不好,无福消受。” 荆荻也不强求:“那大家聊聊天吧。从前三位道友对我多有误解,正好借这个机会,咱们冰释前嫌,重新认识一下。” 荆荻的队友们心里直翻白眼,他们知道队长绝非真心想与寒山三人解释,只是怕孟雪里对他印象不好罢了。如果直说找个地方坐下,咱们喝酒看风景,谈点风花雪月的事,肯定不现实,才搞出这竹筏的把戏。 宋浅意同情地看了眼孟雪里。 寒山三人也同情地看着荆荻。 张溯源传音道:“孟长老,有你出手,荆荻肯定跑不了。但他的队友怎么办?” 孟雪里也有点拿不准:“前些日子被咱们打劫的,都是看见我腰间储物袋,起了歹意的人。可是这次,这几人没有看我储物袋一眼,只看我的脸。如果他们真心想保护我们,我们却恩将仇报,那就坏了……” 何铭:“其实我觉得宋师妹不像坏人,可能被荆荻骗了。” 李唯急道:“可是荆荻不能不整啊!” 孟雪里:“我来试探一下。如果他们真有歹心,肯定会露出马脚。” “好,我们听长老的!” 竹筏上两边心思各异,却诡异地和谐融洽。 荆荻以为孟雪里十六岁就与剑尊合籍,三年未出长春峰,肯定对外界知之甚少,又充满好奇,便从秘境讲起,结合自身经历,大谈三界各种奇景、奇闻。 他游历各处,见多识广,言谈风趣幽默,众人渐渐听得入迷。 孟雪里也做出认真倾听的模样,不时点头微笑,见气氛正好,便有意引话: “我之前听说你当剑买酒的事,想来十分有趣,能否借剑一看?” 荆荻一怔:“你想看我的剑?” “莫非看不得?” 荆荻大笑,原来孟雪里并不明白,要看一个剑修的剑,意味着什么。他毫不犹豫捧出长剑:“这玩意锋利,小心别伤到你。” “铮!” 孟雪里拔剑出鞘,一道雪亮剑光照在他眉间:“这便是‘冰镜玉轮’?果然是不凡神兵!” 不知为何,荆荻见他持剑在手,心中突然泛起寒意。 这种违和、危险的感觉很快消失了,孟雪里将长剑还给他。 驭兽师忽问:“说起神兵,境主说的‘厌雨、倦风’到底是什么,我实在好奇!” 炼丹师道:“或者它们不是神兵,是功法?” 孟雪里暗骂胡肆,面上平静道:“是境主误会了,‘厌雨、倦风’,我真的没见过,甚至进入秘境之前,我根本没听说过。” 众人露出失望神色。却听孟雪里话锋一转:“不过,我道侣确实有神兵传世,这柄奇门兵器,名作‘光阴百代’,是他专门为我打造的。” 阵符师刘敬道:“‘光阴百代’配‘初空无涯’,时光与空间,确实相配。不知现在何处?” 孟雪里笑笑,召出长枪,双手翻飞间银光闪烁。他耐心地展示‘光阴百代’诸多变化,末了递给荆荻。 寒山三人对视一番,心照不宣。对面五人的命运如何,全看这一次了。 荆荻等人将奇兵捧在手中端详,依次传阅,啧啧称奇,又觉得孟雪里天真不知事,毫无防人之心,暗中互相传音。 驭兽师徐三山道:“剑尊留下的奇兵,举世无双啊,这算大宝贝了吧?荆荻,你有点良心,就别骗人感情了,只要将这宝贝骗来,咱们这趟就算回本了!” 荆荻无所谓地笑笑:“你不是武修,不懂这些。兵器并非越多变化越好,武修之道,在于精专。一种剑诀苦练千万遍,才算勉强入门。你们见过一个人,能同时练好长棍、长枪、双剑、暗器飞镖?就算真的都练过,实际战斗中,用得出来吗?” 其余四人听罢,深觉有理。 荆荻:“所以这柄奇兵虽然灵活多变,但华而不实,只能吓唬外行。应该是剑尊随手做来,哄道侣开心的小玩意儿。算不上什么宝贝。” “有道是‘无用最难得’,肯花心思做没用的东西,恰好证明孟雪里与剑尊情谊甚笃。”宋浅意幸灾乐祸道,“你的机会不大吧?” “我就是喜欢迎难而上!”荆荻畅想道,“诱拐剑尊遗孀,啧,特别满足征服欲,有成就感。剑尊仙逝之后,长春峰中‘春光消逝’,漫漫长夜,他孤身辗转,不觉得寂寞吗?” 徐三山摇头:“说真的,我灵兽的道德底线都比你高。” 五人小队结束传音,荆荻将‘光阴百代’还给孟雪里,笑容真诚:“这么贵重的东西,快些收好!” 孟雪里微微皱眉。 …… 寒山。 长春峰,月光如水,夜色静谧。 虞绮疏白日里连打二十场擂台,毫无胜利喜悦,回到溪畔竹楼,便倒在床上昏睡,抱着金钱鼠睡得万事不知。 他知道肖停云今夜就要闭关了,未来三个月见不到面。但他实在太累,一根手指也抬不动,没力气去祝对方闭关顺利。 孟雪里离开后的长春峰,万事如旧。暖风依旧香甜,桃花依旧灿烂,池塘里的锦鲤又长大一寸。 孟雪里在时,经常躺在池塘边软榻,对着锦鲤聊天。锦鲤摇头摆尾,溅起晶莹水光,好像真能听懂。 然而此刻,肖停云站在池边。锦鲤们向池底潜游,水面一丝波澜也无,完整地映出一弯月影。 他说:“我要出一趟远门。好好看家。” 风静水深,万籁俱寂。 第49章 早晚得栽 霁霄离开后,深水泥沙之下,一柄长剑微微震动,似在回应主人心意。 它像漫长冬眠后终于苏醒的猛兽,牵动整座长春峰地脉颤抖一瞬。 被窝里的虞绮疏猛然惊醒,与金钱鼠同时跃起,四目相对。 “地震了?” “吱吱?” 这鼠从前仅有茶盏大小,必须捧在手心。不知道是否因为薅毛刺激生长,竟然渐渐长大,可以揣在怀里。 月影西顾,长夜寂静,只听见窗外溪水奔流声,林海波涛声。 虞绮疏喃喃自语:“没地震,一定是我今天太紧张了。还是再睡会儿,天亮还要给钱掌柜送桃花……” 金钱鼠奋力扑腾,虞绮疏抱着它哄:“好吧,我不带你去,别闹了,快睡。” 钱誉之上次看见小鼠,满脑子都是生意:“这就是孟长老的招财金钱鼠?它生崽吗?卖不卖?” 金钱鼠转头闷在虞绮疏怀里,尾巴对着钱誉之。自那以后,只要虞绮疏提起钱掌柜,就招来小鼠一通猛烈扑挠。 他又昏沉睡去,做了个噩梦。梦里自信满满地去挑战孟雪里和肖停云,结果被两人摁在地上暴揍。 虞绮疏今天胜多败少,面对夸奖却茫然飘忽,连称不敢当。他一直认为自己悟性太差,不适合练剑,可能更适合做阵符师或者医修。只有像孟雪里和肖停云那般,才配做武修吧。 有人说他太谦虚,入道短短时日,已然进步飞快。应该去瀚海秘境,和那些天之骄子互相伤害,怎么留在演剑坪打擂台,专欺负看家守门的闲散修士。 也有人说孟雪里运气确实好,好得不讲道理,不可思议。总共只收过两名弟子,两位都是天才。 于是在孟雪里不知道的时候,长春峰金丝桃花销路更宽了。 …… 巨大竹筏乘着滚滚白浪,顺水而下,筏上众人谈笑风生,仿佛是整条黑水河上最醒目的靶子。 两岸茂密丛林、河道险滩处,数不清的修士隐藏踪迹,暗中打量竹筏。 荆荻自恃战力高强,手中抱剑,不怕旁人神识窥探。 确实有自不量力的其他小队,试图埋伏拦截竹筏,荆荻有意在孟雪里面前表现,不让队员出手。阵符师、炼丹师、驭兽师对他有信心,事不关己一般,抱臂看热闹,为孟雪里解说剑招。 “这一剑厉害了,嚯,明月照大江,从容大气!” “哎呀不得了,明月出关山!” 荆荻师从明月湖掌门,练得自然是明月剑。 寒山三人耳畔尽是‘明月’,当然不乐意,他们不愿受荆荻庇护,主动出战。 于是今日的战斗中,只有剑修和医修忙碌。 宋浅意修习松风谷的回春术,可以帮助武修更快地恢复真元,如果武修战后真元暴动,她也可以帮忙疏导。 寒山三人第一次被回春术治愈,纷纷感叹道:“小队里有医修,原来是这种美妙感觉。” “荆荻命真好。” 一路上孟雪里没有活动筋骨的机会,被严密保护着。 到了黄昏,半江瑟瑟半江红,青山绿水笼罩在昏暗暮色中。 荆荻提议道:“孟长老,中央城近了,但竹筏阵法需要加固。依我看,咱们靠岸歇息一夜,养足精神,明早再赶路。” 孟雪里点点头:“辛苦了。” 长老同意,寒山三人自然没有异议。 众人停筏上岸。刘敬不明白,传音问荆荻:“阵法完好无损,你让我加固什么?咱们干嘛停下休息?” 荆荻轻笑:“活该你没道侣。白天英雄救美,晚上当然要趁热打铁,一举拿下。学着点吧。” 徐三山骂道:“这孙子,早晚得栽一次,才知道天高地厚!” 另一边,宋浅意趁着为寒山三人梳理真元的时候,对孟雪里传音道:“我买过长春峰的桃花。” “是吗?”孟雪里心想,这也值得传音,买桃花真的很丢人吗? “等我回去,跟钱掌柜打招呼,下次送你一枝。” 本来就不算值钱东西,卖得贵而已。 宋浅意欲言又止。 荆荻有时候确实没底线,不择手段胆大包天,但也是一位讲义气的朋友,负责任的队长。她不会出卖队长。 可是孟雪里也挺惨,剑尊仙逝之后,他孤弱无依,又遭人觊觎美色和财富。 她最终委婉地提醒:“你与我并不熟悉,就说要送我东西,让我白占便宜?你从前久居长春峰,不知世道险恶。其实人心不古,也不是谁都像剑尊那般,值得托付终身。” 孟雪里微惊,心想有话好好说,姑娘你不会暗恋我道侣吧? 只听不远处荆荻喊道:“来吃鱼!” 宋浅意:“走吧孟长老。” 她好像什么都没说过。 上岸之后,荆荻几道剑气打进河中,打来十余条肥美野鱼。他又让郑沐生起丹火,自己为众人表演烤鱼。 寒山三人吃着外焦里嫩的鱼肉,心中嘀咕,姓荆的这一路为他们鞍前马后,鞠躬尽瘁,到底图什么? 难道真是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只有孟雪里不为所动,不喝酒也不吃肉。 篝火旁,少年浓密睫羽投下阴影,鼻梁挺翘,下颌削瘦。 灯下看美人,越看越美,荆荻心中更觉欢喜:“孟长老怎么不吃?不合胃口?” 孟雪里笑笑:“我吃素。” 张溯源赶忙解释:“霁霄真人大丧,孟长老茹素服丧。” 此言一出,其余四人齐齐看向荆荻,气氛一时尴尬。 孟雪里察觉不对:“怎么了?” 荆荻反应快,站起身故作严肃道: “孟长老,其实我有话和你说!事关重大,我只想和你一个人商量。” 孟雪里微微挑眉:“可以。” 寒山三人紧张传音,孟雪里示意他们无事。 荆荻和他队友加起来也不是自己对手,不怕有什么阴谋诡计,正好能摸清对方意图。 孟雪里随荆荻走远。 夜空晴朗,万里无云,明亮的星河横跨大河上空,隐没于对岸峭壁。 他们来到河边一片开阔草地。孟雪里站在星空下,银色斗篷高高飞扬。 “现在可以说了?” 荆荻看着他,即使知道秘境中的天空并非真实,是蜃兽吐气造就的幻象,依然觉得这一幕很美,身边的人很美。 晚风轻柔,气氛正好。 “雪里,我……” 话音未落,天空剧烈震颤,漫天绚亮星斗摇摇欲坠。 同一时刻,所有参加大比的修行者,一齐抬头仰望,议论纷纷。 “怎么回事?” “蜃兽被惊动了?” 蜃兽形似白蛟,常年休眠,是秘境守卫者,盘踞在深不可见的中央城地宫。除了霁霄真人,没有人去过那里。 通往地下的甬道,幽深而曲折,墙壁镶嵌的硕大鲛珠散发着淡淡光辉。 一道人影站在蜃兽前,与巨大蛟身相比,他显得渺小瘦弱。蜃兽却低着头,轻轻吐白气。 “我回来了。”霁霄抚摸它的犄角:“安静点。” 于是秘境天空重归平稳。 灿烂星光下,孟雪里微微蹙眉,荆荻急忙道:“别走,这只是蜃兽换气,不碍事,咱们继续吧。” 孟雪里略感不耐:“你真有急事,就别吞吞吐吐!” 荆荻深呼吸:“雪里,其实我想说,我对你一见……” 霁霄拍拍蜃兽脑袋:“我道侣人在何处?” 蜃兽第一次听他找自己寻人,觉得新鲜,原来眼前这人并非无所不能。它兴奋地在霁霄掌下翻身,重重吐息。 “轰!” 一道电光撕裂夜幕,滚滚雷鸣如重锤砸下。 秘境从未出现如此诡异天象。篝火旁,众人扔下烤鱼,猛然起身。 寒山三人还未反应过来,怔怔看着天际闪电,其余四人已向荆荻离开的方向拔足狂奔。 徐三山:“我去!” 宋浅意:“他不会真被雷劈了吧!” 刘敬:“剑尊在天之灵,您大人有大量,放他一马啊!” 第50章 真正的鬼 荆荻正说到关键处,‘钟情’二字来不及出口,一道明亮闪电,裹挟蜃兽威能当头劈下。 几乎同一瞬间,身旁美人神色骤变:“快闪开!” 他眼前一花,身形高高飞起。 孟雪里反应极快,‘光阴百代’一棍挑起,将人打出雷击范围。 荆荻还未落地,刚召出长剑,夜空电光一闪,又是一道雷鸣! “轰——” 孟雪里无意伤人,只使了三成力,以荆荻的修为,原本可以在半空卸下力道,稳住身形。 但在荆荻眼中,身旁美人素来柔弱,这一棍他根本毫无防备。于是硬生生挨了一记飞棍、躲开第一道雷,却正好撞上第二道。 事情发生太快,当众人匆忙赶来,只见树木倾颓,遍野狼藉,丝丝电光如游鱼。 荆荻倒在地上,吐出一口鲜血:“咳咳咳!” 他队友来得快,寒山三人紧随其后。医修一个箭步冲上前:“真被劈了?快让我看看!” 荆荻赶忙摆手:“不用!小问题!” 孟雪里有些愧疚,手持‘光阴百代’垂头站着,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对不住,你还好吗?” 荆荻赶紧爬起来:“没事没事,我护体真元结实得很!” 在美人面前,受伤不重要,丢面子才重要。 可是这柔软美人,怎么力气这般大? 荆荻队友围在他身边传音。 郑沐宣佛号:“阿弥陀佛,造孽呀。” 徐三山幸灾乐祸:“这次是雷,再来一次,天上下刀子、下剑雨啊!” 刘敬:“出师不利,此乃天意。收手吧,这是剑尊开启的秘境,剑尊在天上看着你呢。” 方才电闪雷鸣,声势骇人,转眼又恢复晴空万里,漫天星斗灿烂。 荆荻看着星光下内疚无辜、楚楚可怜的孟雪里,偏被激起好胜心:“我就是要逆天而行!霁霄真人已经死了,他活着的时候拥有世上最好的一切,死了还能继续霸道?老子不信邪!” 宋浅意知道他不撞南墙不回头,便无所谓地耸耸肩,对其余三人道:“行吧,下次咱们站远点。”免得被误劈。 被荆荻视作“战利品”的孟雪里,则忙着向寒山三人传音解释。 “……事情就是这样,我一没留神,把人打伤了。但他为什么拒绝治疗?” 张溯源道:“打就打了吧,刚才看他队友反应,他肯定不怀好意,他都说了什么?” 孟雪里茫然:“他什么也没说啊!” 何铭:“孟长老,要不然算了,咱跟他们分道扬镳,两不相干。” 孟雪里笑了笑:“你们舍得宋师妹?” 三人齐齐望天沉默,哪有剑修舍得离开医修呢?可是萍水相逢,终须一别。 孟雪里:“原本可以算了,但现在我真的好奇。”他从没遇到这种怪事,荆荻不图他钱财法器,图什么呢? 经过一遭波折,两队气氛略显僵硬。荆荻想表白心意,只得另择良辰。 既然看星星不成,他决定重整旗鼓,邀请孟雪里看大河日出。 荆荻自我安慰道:“总不会比这次更坏。好事多磨罢了。” 黎明时分,晓风残月。 茫茫晨雾似一层轻纱,笼罩着滚滚河水。河对岸险峻秀丽的奇峰怪石,在白雾中若隐若现。 孟雪里随荆荻来到河边,清凉水汽扑面,他却无心赏景:“你说吧。” 荆荻心想,你既然答应我的邀请,前来与我独处,肯定也对我有意。 他受到鼓舞,心中欢喜:“那我就直说了,你觉得我怎么样?” 孟雪里一怔,没想到他如此好学:“我觉得,你挺好。” 荆荻激动上前两步,正要揽他入怀,却听孟雪里继续道:“就是反应太慢,剑法练得不差,战斗意识挺好。你这个年纪,该算不错了,以后路还长……” 荆荻嘴角笑容渐渐凝固。 孟雪里忽道:“小心!” 荆荻一惊,昨夜被长棍猛击的肋骨隐隐发疼,下意识侧身闪开,却没躲过那只闪电般袭来的手。 孟雪里出手如电,拎着他后衣领,猛然跃起! 荆荻凌空抽剑,又惊又怒:“你干什么!” “轰——” 他话音未落,视野被冲天水光遮蔽,一声巨大爆炸响起,震得他双耳发麻。 他们原先站立的河畔巨石,瞬间炸成粉末,河水中十余道黑影冲天而起。 孟雪里更快一步,飞身冲破水雾。他一手拎人,一手持长枪,见荆荻已经拔剑,欣慰于对方这次反应速度,顺势一掌将人送出:“去!” “啊——” 荆荻犹在半空,身形前扑,正对上十余人来势汹汹,只来得及一剑横扫。 ‘冰镜玉轮’划过半边圆弧,好似一弯月影,将来敌阻拦一瞬。 “回来!” 趁这短短一瞬,孟雪里长枪灌注狂暴真元,右足踏过荆荻肩头,借力一点,身形再度拔高! 银斗篷猎猎飞扬,似一只展翅白鹤。 他手中招式却毫无轻盈美感,长枪居高临下,轰出雷霆一击! 队友们闻声赶来,阵符师大喊:“果然有鬼啊!” 孟雪里冷笑道:“我们不是鬼,秘境里藏着真正的鬼。” 可是除了寒山三人一齐拔剑,其他队友都震惊地看着他,好像看见什么怪物。 孟雪里一枪砸下,水面接连爆炸,与此同时,河畔密林、对岸白雾后又显出二十余道黑影。 他们被包围了。 …… 霁霄向蜃兽询问孟雪里何在,瀚海秘境空间辽阔,寻人不易,蜃兽便降下一道雷电,为他指明方向。怕他感知不准确,好心又补了一道。 霁霄:“可以了。” 众多参加大比的修士不知内情,纷纷猜测有人在秘境中违反规则,被地底蜃兽察觉。 天象变化,就是一种警告。 “有人追杀失去玉符的弃权者?” “有人破坏离开秘境的传送阵?” “有人遮掩骨龄,伪装境界?” 但警告之后,蜃兽再无动静。 众人不知道秘境外的真实天空,如今是什么模样,没了那柄裁定是非的剑,这件事将如何处理? 按秘境中寒山修士的想法,当然是像从前一样,违规者人人唾弃,大比结束后受到惩罚。 按明月湖修士的想法,秘境规矩由霁霄真人制定,他死去之后,人间有了新的圣人,旧规则还算规则吗? 虽然二圣当空,但天湖大境之主平时万事不管,对修行界发展毫无贡献。 瀚海秘境大比各派云集,乃修行界第一盛会。这一次大比,应该成为辞旧迎新的标志,由明月湖建立新规则。 这两派之外,其他修士想法更多,希望有利于自己的规则保留,不利于自己的规则废除,因门派规模不一,利益诉求各不相同。 然而高天之外,大人物对这次秘境的真正布局,是年轻修士们远远想不到的。 霁霄同样不知道,但他不放心孟雪里,所以他来了。 第51章 陷入魔障 黑水河,巨浪冲天,杀机毕现。 两岸悬崖峭壁被爆炸震动,土石纷纷崩落,砸进澎湃波涛中。 漫天水花与坠石之间,一柄长枪如蛟龙出水,悍勇刚猛势不可挡,孟雪里乘风踏浪,一枪挑翻一人,冲出黑衣人围堵,向河畔掠来。 荆荻与他队友看见这一幕,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敢相信那真是孟雪里。 更多敌人自对岸山崖现身,飞身渡河。 “别发呆!”孟雪里声音灌注真元,穿过轰天水声:“爆破符!” “来了来了!” 刘敬如梦初醒,向河中连打四张符箓。 孟雪里躲开激荡水花,无奈道:“我说爆破符掩护我,你炸我干什么。” “对不住对不住!”阵符师一边道歉,赶忙补救,这次打准了。 寒山三人飞身而至,呈鼎立之势,结成剑阵接应孟雪里,荆荻的剑比他们更快一步,‘冰镜玉轮’终于显露真正锋芒,如一轮光华夺目的明月,剑刃划过之处,血光飞溅。 荆荻的队友也反应过来。徐三山翻身骑上虎背,金瞳白虎一声怒吼,响彻山林,只见林间跳出七八只长臂巨猿,随白虎与主人一同冲入敌阵。 郑沐喝道:“金刚伏虎拳!” 他双臂泛起淡淡金光,呈现金石之色,拳风如雷。 宋浅意双手结印,以她为中心,青青草木飞速生长,灌木如护甲拱卫,长藤如铁鞭抽出。 刘敬见状,给她脚下加了一圈聚灵阵。 这五人不愧是各派精英弟子,他们加入战局后,本来平衡胶着的局势,形势立刻明朗。 孟雪里压力骤减,“光阴百代”灵活变化,攻势行云流水、酣畅淋漓。 八人虽然以少战多,却被孟雪里气势激励,愈战愈勇。 黑水河战场掀起腥风血雨,水声、爆炸声、兽吼声、惨叫声交织。 “撤!” 三十余位黑衣刺客折损大半,领头者一声命令,同时扔下爆破符撤退。 他们在水下和林间潜藏,是为了寻找时机,出其不意地抢占先手,最好可以一击必杀,却被孟雪里躲过。又因为低估孟雪里,瞬间失去主动,付出惨痛代价。 寒山三人打得热血上头,正要冲出水雾,提剑去追。 “别追,小心陷入圈套。”孟雪里横枪拦下:“他们还会回来。” 水花纷纷落下,队友们聚在一起。 张溯源稳重些,立刻清醒过来:“这些是什么人?” 孟雪里摇头:“不知道。有人受伤吗?” 三人摇头。 孟雪里立在河畔,用银斗篷擦拭‘光阴百代’,思绪渐渐清晰。 这些人不像参加大比的弟子,功法看不出派别,倒像经过专门训练的刺客。 秘境第一日遇到的散修队,那位名叫青黛的领头者说有人想杀他,他听了没往心里去。 今天来杀他的人,或许就是谋害霁霄的人,或许只是觊觎霁霄遗物的人。 他在妖界有许多仇敌,现在人间也有人想置他于死地。反而债多不愁,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了。 荆荻收起剑,环顾狼藉战场。滚滚河水变为血红色,裹挟着断臂残肢,奔腾而去。战斗胜利的喜悦兴奋渐渐消退。 从昨晚到现在,被棍打、被雷劈、被拎、被扔、被踩,紧接着就是一战恶战,吃尽了过去二十多年人生没吃过的苦。 美人的小手还没拉到,先折腾掉半条命。 好不容易缓过神,美人花摇身一变,成了食人花。他一时间有些无法接受,失魂落魄地呆呆站着。 等他缓过神,又觉得后背发凉。 如果霁霄真人没死,孟雪里还在长春峰喂鱼养花,不问世事。 人们谈论起他,只会说他是霁霄道侣。没有人知道,寒山剑派还藏着这一号厉害人物。 全队无人受伤,他的队友收起兵器,打理衣饰,凑在他身旁传音交流。 徐三山:“他吓傻了?” 宋浅意:“傻了呗。他幻想的表白,应该是‘赠人鲜花,手有余香’,现在恐怕‘心有余悸’吧。” 刘敬感叹:“想来也是,堂堂剑尊的道侣,怎么会是凡人?” 荆荻看着孟雪里冷漠的侧脸,忽然心中一动:“不,我更喜欢他了。我还要追求他。” 徐三山:“你说什么?!” 郑沐:“阿弥陀佛,你是魔障了啊,速速醒来!” 第52章 快追上去 宋浅意指向赤红大河、狼藉战场:“看着这些告诉我,你想追求谁?” 孟雪里一枪斩去,分水破浪、裂云崩山。队长没底线,总比不要命好。 刘敬:“你只是没被‘光阴百代’打过。嘁,以前还忽悠我们,这种奇门兵器不实用。” 荆荻不理会:“我能与他相遇,与他同行,就是有缘。我对他一见钟情,看见他真实面目更觉欢喜,诚心诚意想与他结为道侣,怎么就不行?” 说话间,只见孟雪里提着长枪走过来,五人此时再看这柄奇兵,下意识心情紧张。 孟雪里神色淡淡:“你们应该也发现了,这次秘境不对劲,有人违反规则。那些人冲我来的,不像参赛弟子。不如咱们就此别过。青山不改,绿水长流,诸位……” “不!”荆荻大喊,意识到自己反应太激烈,语气缓和道,“我是说,咱们已经是一条船上的朋友,应该共渡难关。见势不妙就抛弃同伴,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孟雪里:“特殊时刻,你我并非同门,还是避嫌吧。”明月湖与寒山关系僵硬,霁霄死后短短时间,明月湖便有人成圣,孟雪里无法不多想。 荆荻知道他顾忌什么,赶忙解释:“我以道心起誓,我对此事毫不知情!而且我觉得,我师父也不会……” 孟雪里:“荆道友,这些天谢谢你。” 不管对方从前有何目的,刚才作战确实奋勇出力,确实为他们绑竹筏烤鱼肉,值得道谢。 荆荻泄气:“……不客气。”称我‘道友’,又说‘谢谢’,我还能说什么? 孟雪里带着寒山三人,与荆荻的四位队友点头致意:“告辞了。” 四人向他行礼,又同情地看着荆荻。 寒山三人不舍地看着宋浅意,但他们知晓轻重,也认为分道扬镳更好。 两队分别后,寒山三人渐渐发现不对劲。 “孟长老,这好像不是去中央城的路……” 孟雪里对三位师侄道:“这次秘境危险不可预料,你们走传送阵离开吧。” 秘境中传送阵有四处,正巧附近就有。 寒山三人大惊。 “我们不走!” “我等誓死保护长老!” 孟雪里摇头:“那些人来意不明,或许会破坏传送阵,再不走,就怕走不了了。而且我有更重要的事交给你们,离开之后,一定要将秘境变故告诉紫烟峰主,让她立刻通知掌门。”他声音低下去,“我担心寒山有变,希望是我想多了……” 三人第一次见孟雪里面无表情,心中隐隐生畏,更深知此事至关重要。 张溯源劝两位师弟:“如果说孟长老一个人战力有十分,再加上咱们三个齐心协力,则战力只剩八分。咱们如果留下,反而害得孟长老分心照顾。” 何铭想了想:“消息一定传到,孟长老放心!” 李唯:“孟长老万万保重。” 陆续告别两批人,孟雪里深吸一口气,继续前行。 暮色四合,夕阳照进深林,被重重密叶遮挡,只留下微不可见的光辉。 孟雪里习惯单打独斗,孤身上路毫无畏惧,反而觉得轻松自在。不多时,却发现荆荻等五人竟然跟着他。 对方没有恶意,只是不远不近、悄悄缀在他看不见的位置,倒像是保护。 孟雪里不解:“这小子,到底搞什么?” 对方不露面,他只做不知,或许对方跟一段就放弃了。 孟雪里决定找个地方过夜,这具人身到底不比妖身强硬,需要调息打坐。 他走进一处隐蔽、安静的山洞,洞中黑魆魆望不到底。 孟雪里触动“光阴百代”枪尖机关,“噌”地一声,枪尖亮起微微红光,像窜起一簇跳跃的火苗。 他以兵器照亮前路,却听见身后动静,便不动声色等那人走近,猛然回身,长枪横扫—— 一道熟悉声音响起: “雪里,是我。” 孟雪里赶忙收手,“光阴百代”枪尖闪烁的微光中,那人取下斗篷兜帽,露出俊美面容。 孟雪里震惊地看着他:“你怎么在这儿?不对,你怎么进来的?” 霁霄实话实说:“蜃兽认得我。” 蜃兽孟雪里知道,他和雀先明都算是对方的旧相识。蜃兽不是人间灵兽,而是妖界妖族。此妖胸无大志,生性懒怠,已经活了五百年,还不会化形,每天悠悠然吐气。 但蜃兽为什么认识肖停云? 孟雪里心中微微泛酸,霁霄不仅养着其他妖,还把儿子介绍给其他妖认识,以表信任。又想到蜃兽为秘境守门,对霁霄的用处比自己多,自己是没有立场不乐意的,心里更酸了。 孟雪里:“胡闹!这是什么好玩地方吗!你来干什么!” “不放心你。”霁霄见他精神不济,从储物袋抓出一把松子:“给你带了点吃的。” 孟雪里眼神一亮,期待地捧起双手。 另一边,阵符师转动阵盘:“孟长老在前方山洞消失了!” 荆荻:“快,咱们追上去!” 第53章 胡言乱语 孟雪里捧着一把松子,低头嗅嗅熟悉的油香味。零食来之不易,他舍不得吃完,便小心翼翼装回自己的空储物袋,只拣出几颗慢慢咀嚼。 孩子太孝顺,太有良心了,他满足地想着。 孟雪里来秘境这段时间,每次教导寒山三位师侄如何作战,都会想起自己的徒弟。此时他看着大徒弟,更觉亲切顺眼,这种淡淡的思念情绪难以言表,却在心中悄然流淌。 霁霄亦有同感,小别重逢,更觉眼前人可爱。 静谧幽深的山洞中,只有‘光阴百代’闪烁微光,照亮两人面容。这里温情脉脉,仿佛自成世界,与外界危险隔绝。 “停云,你仔细看看师父,有什么变化?” 孟雪里转了一圈,怕徒弟看不懂,轻轻踮起脚尖,抬手比划两人身高。 霁霄认真想了想:“你长矮了。” “我长高了!秘境水土养人,我来这里就长个子!”孟雪里气愤道,“是你长得太快!” 霁霄笑了笑,想摸他发顶,硬生生忍住了。 孟雪里突然反应过来:“你来这里,掌门真人知道吗?小虞知道吗?” 霁霄又从储物袋摸出一颗糖炒板栗,剥开外壳:“只有你知道,他们以为我闭关了。” 他将栗子仁递上前,孟雪里低头吃了:“唔,你怎么撒谎?!” 孟雪里自己瞎话张口就来,却觉得肖停云不该这样。 肖停云应该像霁霄一般,正人君子,一言九鼎。 但他嘴里还含着对方带来的零食,吃人嘴软,端不起师父架子教训,只好说:“这地方危险,你快走传送阵离开,我送你……” 话未说完,洞口方向传来一声呼喊: “雪里——” 临近洞口时,荆荻辞别队友:“我先一个人进去。” 四人齐翻白眼,在距离山洞不远处找地方歇息,听见荆荻喊‘雪里’,深感匪夷所思: “他还敢这么叫,真不怕死。” 他们想得简单,以为队长见色起意,才眼巴巴追着孟雪里。 然而荆荻是明月湖大弟子,明月湖掌门云虚子的徒弟,不是情窦初开的毛头小子。 他猜测寒山剑派应该还不知道孟雪里的厉害,否则当初孟雪里与剑尊合籍,不会召来那么多非议,也不会传出‘俗物’的坏名声。 如果能将孟雪里带来明月湖,不失为一桩利己利宗门的好事。 就算事不可为,他们注定成为敌人,那么趁着还未彻底敌对时,多了解对方,知己知彼,也是有利无害。 那柄奇兵实在玄妙,孟雪里使得也不是剑法,不知出身何门何派。 洞中一片漆黑,‘光阴百代’的微光照亮孟雪里与一道人影。 荆荻只见那人低着头,好像在喂孟雪里吃东西,两人姿态亲昵。他不假思索冲上前:“何方贼子!” “住手!”孟雪里赶忙拦在霁霄身前。 荆荻看清他背后人影,怔怔收剑。 他是见过霁霄的,他下山游历时,听说寒山寻得一位先天剑灵之体,便带人匆匆赶去,试图拐回明月湖。当时在南北交界处,山脚下一座小镇追上张溯源等人,打了一番机锋,见少年一心向着寒山,才无奈作罢。后来他回到宗门,还将这件事报给师父知晓。 那时肖停云是病弱少年模样,止不住低咳,如今看来,病情好转,修为进步也快,不愧是练剑天才。 但是寒山掌门究竟怎么想的?少年还未彻底成长起来,就敢放出宗门,派他来危机四伏的秘境大比。这般磨炼方法,未免太严苛了吧。 孟雪里看看两人:“这位是荆荻,我在秘境遇到的明月湖道友。这位是……”他还没想好怎么介绍肖停云,要不要说实话,如果撒谎该怎么编。 不料荆荻接道:“这位是肖师弟,我们见过。久违了,还记得我吗?” 霁霄终于想起这号人,点点头。 “怎么前些天不见肖师弟,是与雪里走散了吧。这次秘境确实情况复杂,有人违反规则……” 孟雪里没想到,荆荻竟然主动找好了理由,胡乱点头:“对对。情况复杂。” 荆荻:“咱们这些正常参赛的人,都应该团结起来,共同抵制这种行为,不能给居心叵测者可乘之机……” 孟雪里:“对。” 荆荻:“特殊时刻,还请摒弃门派嫌隙,结盟前行。我和我的队友一腔赤诚,绝无歹意。”他笑了笑,“而且我正在追求雪里。” 孟雪里点头:“对。追求……什么?!” 孟雪里一怔,大惊失色,下意识去看霁霄。 霁霄始终一言不发,静静看着他们。 孟雪里:“不对!!”他怒瞪荆荻,“你做甚胡言乱语!” 霁霄:“我知道了。那便结盟同行。” 第54章 让他说完 “里面不会打起来了吧?”宋浅意指了指山洞方向。洞口黑魆魆,什么也看不到。 四人席地而坐。刘敬拨弄阵盘,感知天地气机:“不至于。孟长老不是不讲道理的人,估计正在语重心长地劝他,让他趁早放弃,别再纠缠。” 他们以前背地里闲聊,对孟雪里直呼其名,觉得与自己年岁差不多,就像同辈,现在却称其“孟长老”。 金瞳白虎懒懒地卧在地上,不时甩尾,徐三山枕着虎身:“如果讲道理没用,让他吃点教训也好,先礼后兵呗。” 郑沐低头分拣灵草,擦拭炼丹炉,只感叹道:“魔障了,菩萨也渡不了他。” 宋浅意:“大家是来参加秘境大比的,不是来看他追求剑尊道侣的。他可真有闲心!” 何况正如孟长老所说,现在秘境中情况复杂。 按照常理,各派精英弟子之间即使素未谋面,也会时常听说对方的师承、功法、绝技。就像自己再如何乔装改扮,只要使出“回春术”,别人就知道自己是松风谷清河道尊的弟子。荆荻的“明月剑”、郑沐的“金刚伏虎拳”、刘敬的“聚灵阵”也是同样道理,抹不去门派“烙印”。 但是今早的情况实在诡异,打完一场,还摸不清对面那伙人何门何派。若说是买来玉符的散修,也不像。散修队伍一般不超过六人,喜欢拦道劫掠,不会出现大规模、组织严密、好似寻仇灭口一般的行动。 她蹙眉思量着,将自己的担忧猜测细细说了,却见队友还像往常一样各忙各的,插科打诨,浑不在意。 寒山四人不在,宋浅意撕开温柔面具,怒骂道:“你们这些臭男人,就是没心没肺!老娘瞎了眼跟你们组队!” 徐三山继续薅虎毛:“我说,那伙人是冲孟长老来的,如果咱们不跟孟长老一路,就遇不到;咱们跟孟长老一路,自有孟长老收拾他们。今早能收拾他们一次,以后就能收拾他们第二次。你愁什么?想得太多,头发脱脱。” 郑沐擦拭丹炉:“阿弥陀佛,善人自有菩萨保佑。” 刘敬调试阵盘:“就是就是,我们有孟长老保佑!” 宋浅意转了个方向坐,留给他们一个愤怒背影:“臭男人去死吧!” …… 山洞内。相对封闭逼仄、又黑暗的空间中,一种难以言说的尴尬气氛发酵弥漫。 孟雪里气得双颊泛红,胸口剧烈起伏。他冷冷瞪着荆荻:“我与你不过萍水相逢,不曾深交。收回你刚才的话,立刻离开这里,我只当从未听过!” 换作平时,孟雪里突然被不熟悉的后辈表白,或许会吃惊之后,无所谓地笑笑:“知道了,孟哥不喜欢你,死心吧。” 但是此刻,他怒瞪荆荻,余光紧张地打量肖停云神色。 比起荆荻为什么突然发疯,他更在意肖停云将如何看他。 会觉得他三年第一次下山,刚离开长春峰不久,就来勾搭年轻后辈? 霁霄真人逝世不足半年,他就要抛下失去双亲的继子,琵琶别抱? 这对小孩的成长太残忍了。他虽然无父无母,却时常听虞绮疏倾诉对娘亲的思念,对父亲的埋怨,他已经是人,不再是于“人间亲情”一无所知、无法体察的灵貂。 二徒弟被家族视作弃子送来寒山,辛酸可怜,却还有娘亲疼爱。大徒弟……大徒弟谁也没有,只有自己了! 他不想在肖停云面前动手伤人,那样反而显出心虚和脾气残暴。只好勉强镇定地撇清关系,希望荆荻知难而退。 荆荻却继续道:“怎么能说是‘萍水相逢’,你我是‘有缘万里来相聚’才对。雪里,给我一个机会,也给自己一个机会。” 他两次试图表白不成,索性不挑良辰美景,直接坦荡说出口。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最坏结果就是挨孟雪里一刀。 至于肖停云,作为孟雪里的大弟子,就算能避开一时,也早晚会知道。自己若与孟雪里结缘,就算是肖停云的师丈了。 荆荻少年风流,习惯于被人倾慕,情场无往不利,从未碰过钉子,吃过亏,自然充满自信。现在孟雪里没有一枪斩来,说不定心中已经动摇了,人家都说‘烈女怕缠郎’,想来男人也是一样。 孟雪里气道:“没有机会!出去!” 荆荻:“我知道你很难接受,但是……” 孟雪里听不下去了,身体微微发抖,正欲挥枪,身旁徒弟却突然伸手,握住他手腕。触感温暖,令人不由一怔。 “让他说完。”霁霄低声道。 他站在“光阴百代”照不到的黑暗中,神色看不真切。 荆荻浑然不知自己方才躲过一劫,坦然道:“但是剑尊已经死了,你不能再爱一个死人。有多少情深意浓,都已经过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雪里:难道本世界剑修都是这种直男,只会令人窒息的表白吗???! 卷卷:是的。 第55章 至死方休 “人死不能复生。”荆荻似乎意识到自己前面的话过于直白伤人,没办法,实话总是伤人,对方只有刮骨疗毒,认清现状,才能走出过去,开始一段新的感情。 他亡羊补牢般加上一句,“节哀。” 黑暗中,霁霄拉着孟雪里一只手腕,另一只没拉住,于是孟雪里原地起跳,一巴掌狠狠呼在荆荻脑门上:“我节他妈的哀!” 这掌用了八成力道,荆荻只觉脑壳一痛,一阵眩晕袭来,眼前天旋地转,耳边嗡嗡作响。 自霁霄死后,说这种话的人很多,大多没有恶意,只是单纯安慰,孟雪里几乎每天都要听一遍。他表面好像无所谓地点头答应,心里一直压着火气。 他以前对虞绮疏说,道侣间有特殊感应,他觉得霁霄真人没有死,依然陪在他身边。虞绮疏以为他思念过度产生幻觉,直接被吓哭了。于是他就不说了,只听别人说“节哀”。 他今天听够了,忍够了,所有情绪猛然爆发:“我到底节他妈的哀啊!” 孟雪里:“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你懂不懂?别说他死在界外之地,就算他坠入火狱被烧成灰,灰飘进南海里,我也要蒸干海水,炼出他一捧骨灰。我没亲眼看见,谁敢说他死了?!” 荆荻双手抱头,头晕眼花,噤若寒蝉。 霁霄将孟雪里按在怀里,轻轻拍他颤抖的后背:“好了好了。” 霁霄对吓傻的荆荻道:“你先出去吧。免得再挨打。” 他神色淡淡,看不出喜怒,却莫名显出威仪。 荆荻挨了孟雪里一记痛锤,又对上肖停云冷淡目光,心知场面走到这一步,今天的表白算是彻底失败,再多说也无益处。他抱着头出去了。 山洞外不远处,席地而坐的四人望见队长身影。 刘敬:“出来了出来了!” 郑沐:“阿弥陀佛,真被打啦?” 荆荻脸色颓败,后知后觉感到脊背发寒,揉着额角对医修道:“我头还晕着,你快帮我看看,是不是天灵盖碎了?” 徐三山:“哈哈哈孟长老挺彪啊,我以为他最多扇你一巴掌,不是左脸就是右脸,原来他当头招呼!” 宋浅意还正在气头上,依然留给他们一个愤怒背影:“治不了,回家等死吧!” …… 在霁霄心里,跟小辈计较没甚意思。 就算今天荆荻的师父云虚子来了,他也懒得多说几句。如果荆荻的师叔祖归清真人在这儿,双方才有平等对话、坐下讲道理的可能。 霁霄认为,他当初救孟雪里一命,不为挟恩图报,要孟雪里奉献一生。后者是自由、独立的,不是他的所有物。孟雪里可以在长春峰种花养鱼,也可以下山看看花花世界。 荆荻有一点说得没错,任何一个人在道侣亡故之后,都有重新选择、开始新生活的权利。所以他愿意听荆荻说完,考量对方是否有诚心,也怕孟雪里被欺骗。 但既然孟雪里不愿意听,那便以孟雪里的意愿为先。 此时霁霄拍着小道侣的单薄脊背,心想,可是我好像又把事情搞砸了。 “他走了,你别气。”霁霄缺乏处理这种情况的经验,颇有些手足无措。 “我不是气他言行无状,我和年轻人计较什么。我是气他不尊重霁霄!他觉得剑尊死了,剑尊‘人间无敌’的时代已经过去,压在头顶的大山终于移开……” 孟雪里的声音从霁霄怀中传出,听上去闷闷的:“我知道好多人嘴上不说,心里也这样想。因为他们根本不懂霁霄真人。” 孟雪里渐渐冷静下来,觉得被徒弟撞见刚才的荒唐事,还要徒弟安慰,实在很没面子。 他抬头看着肖停云,心情复杂:“但是停云,你跟他们不一样,你一定要理解剑尊。他所建立的秩序,不一定是最好的,但他是真心实意想让人间变好。 “从前人间与妖界魔界一般,弱肉强食,各派强者各行其道,为了抢夺修行资源惨烈斗争,殃及凡人……你们这一辈没见过那种世界,你们在太平年岁长大,不觉得‘秩序’有何珍贵。 “有秩序才有更多选择,有规矩才有自由。比如钱掌柜不喜欢练剑,也可以安稳做生意。 “我这样说,不是因为这些话听上去大义凛然,这种立场看上去高人一等,而是因为它对我们每个人真的有好处。你是先天剑灵之体,天资绝俗,不必担心前程。但如果以后某一天,你在修行界的亲人、朋友、徒弟不愿意修行,想选择修行之外的道路,你是否也希望这个世界对他们宽容些,让他们更有尊严?” 在别人眼里,霁霄是制定规则的独裁者。在孟雪里眼中,霁霄是改变世界的伟大人物。 孟雪里目光专注,霁霄听罢沉默片刻,笑了笑: “有你这样为他说话,也不枉他上下求索,至死方休。其实他没有你说得这么好。” 每次他觉得孟雪里可爱,孟雪里就要再伸出小爪子的肉垫,向他心里最柔软的地方挠一下。 孟雪里却不乐意听:“他有!你长大就明白了。” 霁霄只好与他耐心讲道理:“你觉得霁霄做了好事,其实很危险,如果他某天偏离本心,整个人间都要遭殃。他真正想做的,是用大多数人认可、对人间有利的规矩,代替某个人的一言堂。即使是他自己的一言堂。” 孟雪里想了想:“或许你说得有点道理,但我不接受。他永远不会偏离本心,这人间、整个三界,谁都可以怀疑他,不理解他,唯独你和我不行!这次算了,你以后再说他不够好,我就以师门规矩惩罚你。” 霁霄颇感哭笑不得:“长春峰的规矩?”长春峰哪来什么规矩。 “拥霁党的规矩,罚你写赞美霁霄真人的千字文章!” 孟雪里说着,从广袖中摸出几页写满字迹的纸,借着“光阴百代”的光亮翻了翻。 霁霄微惊道:“你还留着这个?” 孟雪里清清嗓子:“咳!” 霁霄无奈:“别念别念,我知道错了。” 孟雪里笑笑,将纸收回去:“以后要听师父的话。” 从前在论法堂,肖停云入党时写了千字文章,他一直贴身存放。 山洞漆黑静谧,月影西移,短短一寸银色月光照在洞口,像一洼积水。 孟雪里:“秘境危险,天亮之后,我还是送你离开吧。” 霁霄:“哪里不危险?你在这里,我不放心你,我在外面,你不放心我。咱们不如待在一处。” 孟雪里想了想,也是。自己像肖停云这么大的时候,已经开始出生入死、血影刀光抢地盘了。不经历危险如何成长? 他最近指导三位师侄战斗,摸索出一点教育经验,正好用在徒弟身上。没道理教得好师侄,偏教不好徒弟。 他们今夜说了许多心里话,孟雪里觉得两人之间关系更亲近了: “你要留下,也不是不行。但你一定要跟紧我。” 霁霄点头,又从储物袋中摸出一把松子。 孟雪里惊道:“你带了多少?” 霁霄:“够你吃三个月。吃一点就休息吧,天亮我叫你。” 孟雪里今天早晨经历恶战,傍晚经历灾难性表白,深夜又说了许多话,情绪起伏剧烈,确实有点累了。 两人坐在一起,背靠石壁。他吃过松子,熄灭“光阴百代”,闭眼浅寐。 霁霄知道他依然保持着警惕,如果有什么动静,肯定第一时间惊起。 在外界,肖停云是寒山新弟子,入道不久,虽然进境迅速,修为仍不足以与真正的大人物相比。 然而秘境自成一方空间,独立运转。在秘境中,霁霄对这里拥有一定掌控权,可以借用秘境空间运转的力量,就像圣人借来天地之力,施展神通手段。 他来此地,一为孟雪里,二为借力。 月亮穿云而行,又西移几分,银色清辉投进洞中,照亮孟雪里半边面容。霁霄心想,真挺好看。这具人身塑造得不错,百看不厌。 至于今夜的谈话中,孟雪里说霁霄永远不会偏离本心。 霁霄自己从来不敢这样想。 “初空无涯”为六大门派合力铸造,是举整个人间之力成就的神兵。当年魔族入侵,风雨飘摇,六派献剑于他,请他持剑镇守人间。 在这柄剑出世之前,霁霄还有一柄剑,名声远不如“初空无涯”响亮,很少有人提起,因为那是一柄木剑。 这是很久之前的事了,霁霄的师父还活着,胡肆还没有离开寒山。 胡肆钻研炼器之道初有小成,便以南海凤凰神木,炼制一柄木剑赠给霁霄。木剑名作“惊风雨”,却沉稳端正,庄严平和,杀气不足。 霁霄使了很多年木剑,直到拥有“初空无涯”。 那年神兵出世,霁霄声名鼎盛,被人间奉若神明,而他师父寿元将尽。 师父对霁霄说: “泰珩真人年轻的时候,从淮水周家来到寒山剑派,他有许多想法,想改变寒山,改变修行界。后来他成了太上长老,背后整个家族靠他支撑,一举一动牵系庞大,渐渐变成了你们今天看到的样子……我知道你想做很多事,有时候力量越大,越要慎重。做事之前,不妨多想一想。” 师父离世之后,霁霄静思一夜,将木剑递给胡肆: “这柄剑寄存在你那里,剑身有我神通加持。” 胡肆:“留给我防身?” “将来我若偏离本心,沉醉权欲,你以此剑杀我!” 第56章 扶摇直上 孟雪里这一觉睡得格外香甜。山洞虽简陋,呼吸间却萦绕着令人安稳的气息,仿佛回到了长春峰,身体便放下沉重担子。 他做了个金丝桃花味的美梦。 当初雀先明来寒山救他,问他霁霄剑尊是什么样的人,他欲言又止,犹豫良久,最后只说一句,霁霄是个好人。 因为他知道说得再多,雀先明也不会理解。 人生有些时候就是如此,连你最亲近信任的朋友也无法理解你。 但肖停云不同,今夜不同,他打开话匣子,说了太多关于霁霄的事。 或许日有所思、夜有所梦,霁霄便入他梦中。 梦里他犹是雪白灵貂模样,卧在霁霄膝头,翻身露出柔软肚皮:“咱们停云长大啦,他聪慧善良,英武不凡,将来肯定像你一样。” 霁霄欣慰地点头:“你做的很好。没有辜负我对你的信任。” 孟雪里感动道:“我比蜃兽有用吧?你更喜欢谁?” 霁霄微笑抚摸他:“蜃兽如何能与你相提并论,你比他强千倍万倍。不枉我当年费心救你。” 孟雪里立起身体,前爪搭在霁霄肩膀:“真的吗?你再说一遍!” “你比蜃兽强千倍万倍。” “再说一遍!” “你比蜃兽……” “哈哈哈哈哈。” 孟雪里活活笑醒了。 他眨眨眼,发现自己正靠在徒弟肩膀上。早晨清澈的阳光穿过茫茫雾气照进洞口,有些刺目。 唉,果然是白日做梦。只有在荒唐梦里,霁霄才会对他言听计从、说出那么好听的话。 “怎么了?”霁霄只见小道侣脸颊潮红,痴痴发笑,醒来却叹气,不由担心问道。 孟雪里揉着眼睛,惋惜地喃喃自语:“好梦从来容易醒。” 他又揉揉徒弟肩头:“没压疼你吧。”傻孩子真老实,做了一夜靠垫也不吭声。 霁霄心肠变得柔软:“再来睡会儿?” “不睡了!我们出发。”孟雪里站起身,召出“光阴百代”:“我昨夜说的话,你要一直记得。” 霁霄无奈道:“好。” 孟雪里放心了,觉得未来就像洞口照进的晨光,向前走就是无限光明。 …… “出来了!”荆荻叼着一根细草,从树上一跃而下。 “咦,孟长老身边还有一个人?”刘敬放下阵盘,疑惑道。 “那小子谁啊,昨晚你被打出来,他却跟孟长老独处一夜?”徐三山从虎背上坐起,幸灾乐祸看着荆荻,“人家比你长得好看哩。” 荆荻下意识转着长剑:“好看能当饭吃吗?别胡说,那人是肖停云,雪里的徒弟。”‘冰镜玉轮’剑身狭长而轻薄,他可以连带剑鞘单手转动,就像论法堂学生转炭笔,轻松熟练。 郑沐恍然:“原来就是他。先天剑灵之体、得了‘圣人批命’的肖停云,他应该练剑不久吧,怎么也来参加秘境大比?” 荆荻吐出草叶:“你启发了我,这是个剑修啊。”他环顾四周,“咱们的医修呢?快去找他搭讪,把他支开。宋师妹——” 宋浅意掸掸裙摆站起身,鼻孔朝天,冷哼一声。 荆荻:“宋师姐?宋师太?宋师祖?” 宋浅意:“闭嘴!” 荆荻摸摸鼻子,看向其他三位队友,用目光询问“谁惹她了”。 那三人挤眉弄眼耸肩膀,互相推诿。宋浅意就是这般脾气,不惹她的时候,她是温柔好医修,不小心惹了她,她比驭兽师还暴躁。 “人家徒弟来了,咱还跟吗?”刘敬举着阵盘问。 荆荻一咬牙:“跟!” 孟雪里带徒弟走出山洞,迎着清晨阳光展开地图,仔细翻阅。 霁霄:“你在看什么?可以问我。” 孟雪里:“研究怎么甩掉尾巴。首先,我们要找一个地形复杂的地方……” 对方有阵符师探知方向,天上有报讯的灵禽,地上有奔走的猛虎,荆荻的轻身术、御剑术都不慢。孟雪里擅长战斗,却不擅长逃命。 方才踌躇满志,对未来充满希望,然而刚起步就要面对一个棘手问题。 霁霄转头,看了眼荆荻等人藏身的方向:“你想甩掉他们?” 孟雪里发愁叹气:“毕竟以前并肩作战过,他们人不坏,我不想动手。”他将前些天情况简略叙述一遍。 孟雪里只想眼不见心不烦,别让荆荻再出现在肖停云面前。如果对方又说了什么疯话,给肖停云留下阴影,使自己和徒弟生出嫌隙,就是打断荆荻的腿也不够赔。 “容易。”霁霄说,“你的飞行法器速度很快,能上灵禽飞不到的高空,对方御剑也追不上你。” 孟雪里茫然:“我哪有飞行法器啊。” 霁霄一怔:“光阴百代给我。” 孟雪里乖乖照办,面露好奇。 霁霄将双剑摆作一横一竖,“喀”一声脆响,竖剑接在横剑中央,严丝合缝。然后他轻轻一拨,横剑转动起来,像一支硕大的竹蜻蜓。 孟雪里眼神发亮:“有意思。你真聪明!” 霁霄:“抱紧我。” 孟雪里双手搭在他肩膀,好像抱着他脖子,挂在他身上。 霁霄双手握紧竖剑,横剑越转越快,两人渐渐离地。风声呼呼作响,将周遭草木吹得弯折,却为剑下两人撑起无形屏障。 孟雪里兴奋道:“真的飞起来了!” 霁霄被他情绪感染,也笑了笑。 荆荻等人正要动身,忽见洞口草丛一阵窸窣摇晃,呼呼飓风中,一支巨大“竹蜻蜓”猛然跃出,下面竟然缀着两个人。 徐三山被吓了一跳:“我去!” 荆荻震惊:“这是什么怪物?” 五人小队目瞪口呆。 狂风卷地,“光阴百代”扶摇直上,脚下山林与奔涌河流飞速缩小。 孟雪里低头大喊,声音灌注真元:“再见啦——哈哈哈哈!” 霁霄笑道:“想去哪里?”正好带小道侣逛逛秘境。 孟雪里:“往东,中央城。” 他们身旁流云飞逝,云雾下方是延绵起伏的群山峡谷,曲折绵长、穿山而过的黑水河。 前方霞光万里,“光阴百代”掠过云海,向初升朝阳飞去。 作者有话要说:卷卷:崽,阿妈觉得这个场景很适合标上“全剧终”,你觉得呢? 雪里:沙雕作者报复社会……光阴百代! 卷卷:明天粗长明天粗长! 第57章 点一盏灯 “所以,现在是什么情况?”地上五人齐齐举目望天,摸不着头脑,荆荻问道。 刘敬试着回答:“……孟长老变成蜻蜓飞走了?” 郑沐:“阿弥陀佛,命里没有莫强求,看开一点,秘境大比还要继续。” 徐三山拍拍荆荻肩膀:“儿女情长,英雄气短。你是冲着大比夺魁来的。算算咱们手中现有玉符、资源,能稳居第一吗?不说别人,孟长老的分数比你高吧?” 瀚海秘境大比是积分制,灵草、稀有矿石、通行玉符都可以换作积分。五人组队时已确定战利品分配方式,原本等着荆荻带队,大家强强联合、一路披荆斩棘,突破往年最高分记录。谁知道大比时间还未过半,荆荻偶遇孟雪里,事情走向突然不受控制。 荆荻想了想:“你又启发了我。等我夺魁,赢得‘初空无涯’剑,再去向他表白,他肯定心中欢喜。俗话说‘美人只配强者拥有’。” 宋浅意摇头:“我觉得你错了,他喜欢的是剑尊,不是‘初空无涯’剑,也不是‘人间无敌’这种身份。你眼中只看见利害,看不见真情,迟早要遭真情报应。” 她语气认真,不像平时玩笑互损,荆荻觉得不可思议:“咱们兄弟一起出生入死,就为这点事儿,你竟然咒我?” 宋浅意淡淡看他一眼,转身就走:“那就走到这里吧。后会有期。” 刘敬大惊:“什么意思?你要分行李拆伙哇?!” 郑沐:“宋师妹冷静,万勿冲动。” “宋师姐我错了。”荆荻喊道。 “宋师太、宋姑奶奶!”徐三山跟着喊。 宋浅意没有回头,身影消失在密林深处。 …… 秘境大比进行到这一阶段,陆续有失去玉符的弟子、或主动弃权的弟子,通过传送阵离开秘境。 有人喜笑颜开,对此行收获甚为满意,有人伤势未愈,脸色颓败。他们将带回秘境中的消息,供自家宗门参考。至于没有出来的弟子,有些艺高人胆大,选择继续打拼。极少数已然埋骨黄沙,永远不会出来了。 进秘境时,入口随机,而传送大阵通向的出口是固定的。四个出口相隔不远,都位于瀚海荒漠的中心地带。 此时的瀚海,与秘境开启之初大不相同,中心地带由各派共同搭建起一座辽阔平台。原先各派飞行法器星罗棋布,如今围绕中心平台排列,方便接应、治疗自家弟子。 参赛弟子离开秘境时,反而少有摩擦争端。秘境事秘境毕,年轻弟子之间私下结了什么恩怨,留待以后私下解决,向宗门告状是自身无能的表现,很丢人的。 张溯源等三人辞别孟雪里后,通过传送阵离开。过一次传送阵,感觉好像从高空跳下,令人晕头脑涨。他们乍见密林深谷变茫茫戈壁,风沙扑面而来,一时间还没适应,便听有人喊道:“这边,又出来三个!” 三人转头,定睛一望,不远处烟尘滚滚,奔来一队驭兽师。 各门派带队长老来时,身边都有年纪稍长、修为较高、不参加大比的弟子随侍。比如紫烟峰主,就带了几位牌技出众、性格稳重的亲传弟子。 如今这类弟子组成小队,轮流值守,接引退赛的年轻人。 张溯源三人刚出秘境,正好遇见北冥山的接引小队,驭兽师脾气暴、大嗓门,一开口周围都能听见。 骑白象的喊道:“你们三个,有受伤吗?没受伤的先去平台算分!” 肩上栖鹰的接道:“不想算分的散修,直接去交玉符……哦,不是散修,寒山剑修?出来这么早,挣了几个分啊?” 张溯源三人没有乔装改扮,依然身着白道袍,腰间佩剑,稍离近些,就知道是寒山弟子。 驭兽师话音未落,寒山的接引小队听见动静匆匆赶来。看见三人没有受伤,精神还不错,一人喜道:“师弟们辛苦!我们去算分。” 一群人围拢过来,张溯源三人尚有些头脑发懵,就被带着走向中心平台。 平台上各派弟子络绎不绝,长短担架抬进抬出,最醒目的是一排长桌。桌上有纸笔,十余人坐在长桌后面统计分数,顺便回收玉符。等大比结束,所有玉符收齐,再按之前的名额分配,发放给各门派带队长老。 这些工作主要由南灵寺的佛修,松风谷的医修负责,人间六大门派中,这两派一直保持中立。佛修与医修大多性情温和,比明月湖和寒山的剑修更淡泊。 事情摆在明面,各派互相监督制约,九天之上圣人俯瞰,没有人敢动歪心思,试图私藏玉符,或者造假积分。 如今霁霄不在了,高天之外,还有天湖大境之主、明月湖归清真人的云船。 当所有人都守规矩时,不守规矩的人,会被群起而攻之。 自第一次瀚海大比开始,由霁霄牵头,各派协商,确定了一套极为详细的积分标准。 三人站在长桌前,接引弟子依次指向各个位置:“玉符放这边,灵草放这边、稀有矿石放这边,其他东西放那边。” 秘境前、中期退赛的弟子,一般收获不多。长桌后面,轮值计分的松风谷医修们神情倦怠,没甚精神。正如方才那位驭兽师所说:出来这么早,能挣几个分? 然后他们眼睁睁看着三人拿出了一个储物袋,往桌上放东西,又一个储物袋,再一个储物袋……直到长桌摆满。众弟子面面相觑,寒山自己的接引小队也懵了。 孟雪里扮作肥羊,带队反向打劫,然后将战利品平分四份,所以张溯源、李唯、何铭都满载而归。 众人议论纷纷,围观弟子越聚越多,平台水泄不通。 积分弟子埋头苦写,最终三人分数都在两万六千三百分左右。 积分弟子擦擦汗:“不会算错吧,再复核一遍。” 围观弟子奇道:“什么人分数这么高,还出来这么早?”上万的高分往往在秘境后期,临近大比结束时才出现。 “是寒山的人。”有人问,“你们队长是崔师兄吗?”众所周知,寒山这次夺魁的希望,落在掌门弟子崔景身上。 李唯自豪道:“不,我们队长是孟长老。” “哪个孟长老?带队长老怎么能进秘境?” 张溯源:“寒山只有一个孟长老。” “不会是……孟雪里吧?”孟雪里实在太出名,尽管名声不怎么好听。 何铭:“对,原本掌门真人安排我们保护长老……”虽然后来变成被长老保护,但结果是好的。 围观弟子一阵哗然。 正巧一抬担架路过,担架上的负伤弟子催促道:“算完分赶紧走,又是‘保护长老’,我听见这四个字就想吐!” 另一人低声道:“唉,我听见‘长老小心’就肋骨疼。” 孟雪里的队伍出现时,寒山三人负责喊话,无外乎‘何方贼子’、‘长老小心’、‘保护长老’三句。 张溯源等三人积分公布,引起热烈议论后,孟雪里在秘境中的所作所为,逐渐显露人前。 如果一个人被孟雪里打败,是自己没本事或不小心,藏着掖着打死不能说。 一群人都被孟雪里打败,则是孟雪里太强,大家技不如人甘拜下风,互相倾吐苦水,纾解心理阴影,谁也别笑话谁了。 “太狡猾了!我当时就觉得不对劲,谁好端端的,腰上挂四个储物袋?还大咧咧走正路?” “对,事出反常必有妖!可惜我一时不慎,还是落入圈套。” “这位道友,这不叫圈套,这叫道德考验。” 紫烟峰主听到消息时,还在寒山云船里,看护负伤弟子。 她正要去寻张溯源三人,三人先上船了。紫烟峰主担忧道:“孟长老怎么没跟你们一起出来?他没出事吧?” 张溯源道:“孟长老没事!秘境不对劲,他安排我们回来报讯。” 紫烟峰主屏退左右,听三人将秘境中见闻一一道来,心情大起大落。 张溯源道:“最后袭击我们的那批人,训练有素,共同进退,修为都在破障圆满,看不出门派来路,也不像正常参赛的弟子。孟长老担心寒山会有变故,请您报知掌门……” 寒山根系庞大,并非一块铁板。五峰峰主一派,与太上长老一派不合已久。秘境开启前数月,孟雪里在演剑坪打伤一位周家弟子,掌门在戒律堂严惩两人,就像一根导火索,使两边矛盾愈演愈烈。 紫烟峰主发过传讯符,犹不放心,又召来一位亲传弟子,带三人御剑赶回寒山。 “你们三人见到掌门之后,将刚才对我说的话,原原本本再说一遍。”她心情微沉:“紧要关头,千万别出什么事。” …… 瀚海茫茫戈壁滩,各派接引弟子、计算分数、救治疗伤,每次秘境大比皆如此,忙忙碌碌、各有各的欢喜和悲伤。 天湖大境之主的朱红云船悬停天空,船内隐隐飘出歌声乐声,与地面割裂作两个世界。 胡肆很少推开窗户向下看,仍像在天湖一般,日常欣赏歌舞、寻欢作乐,偶尔读书写字、开炉炼丹炼器,对秘境大比毫不关心。 仿佛他就是来喝酒、睡觉的,即使整片瀚海突然爆炸,也与他毫无干系。 日复一日,宠姬们摸不透境主的来意,心中愈发好奇。 今夜云雨之后,秋光见境主心情不错,大着胆子问:“算时间,秘境该有人出来了,您不去看看吗?” “还没你们好看,有什么看头。” 胡肆起身,红纱帐外两位婢女揭帘进来,服侍他穿衣。 又是一阵嬉闹、耳鬓厮磨,春水问:“如果有人胆敢违规……” 胡肆笑道:“与我何干呢?我又不是霁霄。” “那境主来这里,到底所为何事?妾身愚钝,实在不明白。”瀚海荒漠,哪有好风景可看。 胡肆整整袖口,神色漫不经心:“来等一位故人。” 秋光更加好奇:“那人什么时候出现?境主算过吗?” 以胡肆如今的境界,起卦推演在心中,极少需要借助外物。不像孟雪里遇到的那位荆荻队友,雾隐观阵符师,时刻将阵盘抱在怀中拨弄。 半晌,宠姬没有得到答案。她自知失言,有些惶恐紧张,正要请罪,却见胡肆悠悠笑道: “快了,快了。” …… 如果说天湖大境之主的朱红云船,像夕阳边瑰丽红霞,与它遥遥相对,明月湖的深青色云船,则像一片巨大青叶、或暴雨来临之前,天际的青黑浓云。 船里陈设同样以青、黑两色为主,格局好似一座肃穆神殿。 荆荻的师父,明月湖掌门云虚子正在煮茶时,接到一张传讯符。他垂眸看了看,脸色微变。 茶席对面的人说:“专心。” 云虚子只得不看,目光重新转回茶汤。待茶汤再次沸腾,云虚子举盏奉茶。 喝茶的人气质温和,淡淡叹气:“水又老了。算了。” “师叔。”云虚子沉声道:“那孟雪里不过凝神境,他们竟然失手,一群废物。” 喝茶的人说:“他们小看孟雪里了,他是霁霄手中最后一张牌,怎么会是废牌?我看他来历并不简单,不是人间的夺舍老鬼,就是来自人间之外的妖魔。” 云虚子心中微惊,没想到区区一个孟雪里,竟然这么大来头,他低声问道:“那我们下一步……” 那人放下茶盏:“孟雪里还要杀,计划也要继续进行。” 此人正是人间唯二的圣人之一,归清真人。 …… 虞绮疏来“亨通聚源”送桃花时,正赶上钱誉之与各地分行大掌柜开会,他被安排在钱誉之的书房等候。 不多时,钱誉之皱着眉头,摇着扇子回来了,口中念念有词:“不对劲、不对劲……” 虞绮疏已经跟他混熟了,好奇问道:“怎么了?有人贪墨徇私?” “亨通聚源”分行遍布人间,掌柜管事多不胜数,钱誉之管理这样庞大的产业,确实很容易遇到问题。 钱誉之摇头:“不是。” 他坐下喝了杯热茶,才缓缓道:“我昨夜看过二十年前、四十年前、六十年前的总账册,每逢瀚海秘境开启,我们的生意会更好。一张通行玉符炒到天价,遮掩身份的黑斗篷供不应求。还有进入秘境的各派弟子,需要各种法器灵丹……” 钱誉之沉吟道,“热销货总是那几种,能卖多少,我都心里有数。但是今年不对。” 虞绮疏没听懂:“哪儿不对?今年生意不好吗?” “生意还是很好,但卖得最好的货变了。” 虞绮疏茫然:“这说明……大家口味变了?不喜欢买爆破符,改买烈火符、碎石符了?” 钱誉之又摇头:“两个月前,南方各个分行的阵脚材料,全部断货一次。我有一个猜想,有人要布一座大阵,门派仓库中储备的阵材却不够,不得不外出收购。” “什么样的阵法,要消耗这么多材料?”虞绮疏被吓了一跳,“岂不是比寒山的护山大阵还大?” “还大得多。”钱誉之道,“两个月前,正是修行界各门派世家为瀚海秘境做准备的时候。所以我觉得,秘境恐怕有变。” 虞绮疏:“你是不是想太多了,瀚海秘境是整个修行界的盛会,谁敢搞鬼?或许正巧有人要加固门派阵法,顺手多买一点材料,留着以后用。” 钱誉之:“年轻人,小心驶得万年船。现在情况不对劲,你出门也小心些,不如这样,我给你点一盏魂灯吧。” 虞绮疏略感惊奇:“什么灯?我好像听说过这个!” 钱誉之转身打开墙壁暗格,取出一支青铜色灯台放在桌上,解释道: “点魂灯时,先要取你一滴血混入灯油,每过百天,再取一滴。如果你身死道消,灯就灭了。如果你遇险,生命垂危,神魂衰弱,留在我这里的魂灯则烛火飘摇,我立刻就能知道。运气好的话,我还来得及救你一命!” 虞绮疏听罢大为感动,双眼微微湿润:“钱掌柜,你人真好。善良、博爱、正直……” 钱誉之摇摇扇子:“傻孩子,我只怕你死了,没人给我送桃花,断我财路啊。你跟奸商谈感情,奸商跟你谈生意,清醒点吧。” 虞绮疏一汪眼泪立刻收回去,拿起灯台端详。 钱誉之感叹道:“这玩意儿,最早是雾隐观阵符师琢磨出来的。一些剑修,比如霁霄真人,都不稀罕用,嫌它麻烦又鸡肋。反正剑修嘛,生死看淡,不服就干。我不一样,我是贪生怕死的生意人,没有‘生死置之度外’的气概,就喜欢置备这种东西。”他压低声音,“悄悄告诉你,‘亨通聚源’每家分店,都有我的魂灯!” 虞绮疏想了想:“剑尊不用它,其实还有一个原因吧。如果我遇险,你知道了可以来救我,如果剑尊遇险,谁能去救他?” 换言之,连剑尊都无法应对的危险,其他人要如何帮忙? 钱誉之觉得有道理:“也对,高处不胜寒,是挺惨的。” 第58章 你选我吧 虞绮疏刺破指尖,一滴殷红的血混入灯油中。钱誉之想了想,依然有些不放心,将混血的灯油分作三份。原本点一盏灯,变为点三盏灯。 “一支放在我书房,一支放在我库房,一支放在我寝室。这样不管我在哪儿、不管什么时候,都能看到你小子的狗命还在不在。” 虞绮疏听了前半句还挺感动,听完后半句又收拾心情,微微撇嘴:“希望这些玩意儿永远别用上,我留着一条狗命,一辈子给你送桃花。” 钱誉之开怀大笑,接过装满桃枝的储物袋,结清货款:“这些不够卖,我准备涨价了,下次再多送些,咱们都能多赚点。” 虞绮疏赶紧摆手:“还要多?不行!等孟哥回来,看见我砍秃了桃林,非得骂我不可……”他声音低下去,“唉,说起孟哥,孟哥还在秘境里,我师兄又闭关了。长春峰只剩我一个人。” 他觉得孟雪里本领高强,秘境其他参赛者都不算对手,却又想起孟雪里第一天教他时,曾说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没有真正战无不胜的高手。钱誉之方才还猜测,秘境可能有变,虞绮疏不禁略感担忧。 春日的寒山,山脚下野花遍地盛开、五彩斑斓,与湛湛蓝天,皑皑雪山相映。一眼望去,景色壮丽而绚烂。 虞绮疏却无心赏景,一路上心不在焉。 新来的论法堂小弟子放课了,聚在一起嬉闹,摘花折草编花环,人群中传出阵阵稚气欢快的笑声。 小弟子与他打招呼:“虞师兄好。咦,怎么又是虞师兄啊?刚才不是……” 虞绮疏觉得莫名其妙,拍拍他们脑袋:“傻。” 临近长春峰浮空吊桥,虞绮疏远远看见一道人影走在桥上,背影与自己身形相仿。 师父远行,师兄闭关,谁还会走这座桥? 他快步追上那人,在刻有“长春”二字的石碑旁,拍拍对方肩膀:“喂!我说你……” 那人猛然回头,虞绮疏呼吸停滞。 他对上了一张,与自己一模一样的脸。 “啊——”虞绮疏一颗心差点跳出嗓子。 “别喊,不许喊!麻烦死了!”雀先明一抹脸,比他更崩溃:“又来一次?别这么倒霉吧!” 虞绮疏脸色惨白地收声,感知到对方境界深不可测,一手按向腰间剑柄,后背冷汗涔涔,勉强镇定:“你是何人?” “我是孟雪里的朋友,他人呢?哎呀,有话好好说,你别拔剑,反正没什么用,我单手能折断……” 说话间,雀先明全身骨节劈啪作响,以肉眼可见速度舒展拔高,五官也渐渐变化,露出原本的妖异容貌。 “孟雪里的朋友?什么朋友?”什么妖术,是人是鬼? 虞绮疏心想幸好留了魂灯,这次肯定打不过,我战死之前,钱掌柜会来救我的吧,一定会吧? 他正胡思乱想着,忽然听见前方一声低呼:“前辈,怎么是你?”原来是小道童听见动静,快步跑来。 虞绮疏:“你们认得?他真是孟哥朋友?”他不像小槐那样好糊弄,依然警惕地看着雀先明。 小槐急忙拉开他,小声道:“这位前辈我见过的。当日霁霄真人大丧,旁人都在祠堂祭拜,他主动来长春峰拜访,安慰长老。你被吓到了吧?前辈上次扮成我的模样,逗孟长老开心,我也吓了一跳……” 雀先明闻言微怔,他根本没想到,上次孟雪里的处理方式,这次竟然阴差阳错帮了他。 虞绮疏捏捏道童脸蛋:“你不会也是假的吧,是他同伙?” 小槐被捏得噘起嘴,泪眼汪汪瞪着他:“虞丝兄!” 虞绮疏松开手:“看来是真的。”还是那么胆小,一吓就要哭。 他转向雀先明:“失礼了。” 雀先明摸摸鼻子:“咳,我来看孟雪里,有事和他商量,事关重大。他不在吗?” 小槐疑惑道:“孟长老去了瀚海秘境,您不知道?”瀚海秘境乃修行界盛会,孟雪里也很有名,所有人都知道孟雪里会参加这次大比。 雀先明烦恼地拍脑门:“我忘了,怎么偏赶在这个时候!” 他从妖界匆匆赶来,还没有理顺头绪,便想混进长春峰找孟雪里。 山脚下听见论法堂小弟子议论,说孟雪里的徒弟虞绮疏,演剑坪数场连胜,很是风光。恰好看见虞绮疏下山,小弟子们缠着他问东问西,等到虞绮疏走远,雀先明便化作虞绮疏的模样,回去逗弄那些小弟子。谁知道玩得忘记时间,走到长春峰时,与真正的虞绮疏撞见。 道童见雀先明神色苦恼,担忧问道:“是孟长老有危险吗?” 雀先明潇洒摆手:“不会!我去找他了,有缘再见。” 虞绮疏觉得这人甚古怪:“他人在瀚海秘境,你没有通行玉符,进不去的。” “我有我的办法!” 雀先明一跃而下,浮空吊桥微微摇晃。 虞绮疏向下望,只见云海茫茫,已看不到人影。 …… 瀚海秘境地域辽阔,孟雪里扒着徒弟,享受飞行的乐趣。 他想,“光阴百代”真好,比云船飞得灵活,可快可慢,又比孔雀飞得稳,不会令人头晕想吐。 气氛闲适,两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天,飞过山川河流。 “那边是什么?” “你想去的中央城。”霁霄答道。 孟雪里:“看上去好小。跟我想得不一样。” 霁霄笑笑:“人间有人口百万的雄城,下次带你逛。” “嗯。”孟雪里点头又摇头,“嗯?应该是我带你。” 秘境的中央城不是一座有城门、有护城河的城池。 而是山河拱卫之间,开阔平原上,一片废弃已久的宫殿群。 这里原本是三界之外游移的空间碎片,被霁霄真人以神通投至瀚海,才被称作“瀚海秘境”。有人猜测,原应是一座上古大能的洞府。 到了大比后期,留下的参赛者皆是野心勃勃之辈,陆续向中央地带聚集,每个人都想在秘境关闭前,遇到更多人,获得更高分数。 中央城地底,则是蜃兽栖息的地宫。上城下宫都属于秘境原有,蜃兽却是后来者。乃是奉霁霄真人之命,看护秘境、制造蜃景的守卫兽。 乌金西坠,天色渐暗,霁霄问:“降落吗?” 孟雪里:“中央城好小,现在也不像有什么人……”他伸手一指,“你知不知道,那边闪着蓝光的是什么?挺好看的。” 半暗天色下,地面景色看不清了,只有东北方向一点碧蓝荧光闪烁,甚是醒目。 霁霄:“是磷火矿石的光,应该有人在挖地底的稀有矿石。” 孟雪里略一思索,有人有宝物,够了。 “行,咱就飞那儿!看着也离中央城不远。” 霁霄心想,你在天上看,当然哪里都不远。算了,你说什么就是什么罢。 …… 橘红色夕阳下,一池潭水泛着荧荧碧色,焕彩生辉。 秘境最偏僻的东北边,碧水潭附近,地下有矿,所以潭水呈现蓝碧色,这是人尽皆知的事实。 但不是最值钱的灵石脉矿,是磷火石矿,一种炼器基础材料。而且地矿位置分散,不易寻找。大门派精英弟子嫌它积分低,效用鸡肋,不屑于浪费时间。 一些无意抢夺通行玉符,来秘境不为争名次,只想赚钱的小门派弟子,便组成挖矿小队。如果运气够好,没遇到或躲过了强敌,也能大赚一笔。 一支挖矿队至少需要三人,一位阵符师勘测地形,埋爆破符炸开地底通路,一位炼器师辨认矿石等级和纯净度,一位武修为战力不足的两人保驾护航。 此时距离碧水潭不远处,磷火矿石堆积如一座小山,昏暗天光下,散发着碧蓝色光彩,正如孟雪里高空所见。 两人围着小山忙碌,拼命将矿石装回新的储物袋。由于储物袋空间不足,只好分装。 显然这支队伍比较倒霉,他们的阵符师一时不慎,一张爆破符打偏,炸掉了装满矿石的储物袋。武修去抢救时迟了一步,被炸伤一条胳膊一条腿,现在斜靠树干边,生无可恋地看晚霞。 阵符师喊道:“再快点,再快点!这么醒目不行,要出事的!” 炼器师大怒:“你还催?这是谁惹的祸?” 两人争执之际,一阵飓风凭空卷起,两位黑斗篷从天而降。 不是从树上、从旁边山坡上跳下,是真的冲破云层,从天而降。 “轰——” 地面砸出深不见底的巨坑,烟尘四起。 挖矿小队尖叫着四散奔逃。 持刀的武修单腿跳:“啊啊啊!” 阵符师:“我就知道要完蛋!” 炼器师:“都怪你乌鸦嘴!” 深坑中,霁霄收起“光阴百代”还给孟雪里。孟雪里顺手将“竹蜻蜓”拆解作双剑,一柄交给徒弟,一柄自己拿在手中。 他掸掸袖袍,摸摸储物袋,取出两件崭新的战利品:“咱俩穿上黑斗篷,遮掩面目。”秘境中大多如此打扮,万一以后再遇到荆荻,也不怕被认出纠缠。 等他们跃出深坑,正好落在三人面前。挖矿小队只见两位黑斗篷手中持剑,气势汹汹。从天而降都摔不死,肯定也炸不死了,完蛋。 “好汉饶命!”阵符师先发制人,语速极快:“我叫王晓华,年方二十八,平时制符也起卦,北海之外小门派,不足记挂。我们这队来秘境,只想挣点小钱花。今天就去传送阵,您看不如放一马?” 孟雪里:“……啊?” 他一句没问,对方先说完了,还挺押韵。 他传音问大徒弟:“这什么情况?” 霁霄将秘境中矿藏与挖矿小队简单解释一番。 孟雪里思量片刻:“你们给我提供了新思路……周围还有其他挖矿队吗?” 阵符师不解其意,老实答道:“应该有,但按约定俗成的规矩,我们各挖各的,不会互相攻击。” 孟雪里想想就明白了,都是穷苦菜鸡、何必互啄? “别怕,我们是寒山剑修。他姓肖,我姓孟。”孟雪里和气地笑笑,“不要你们性命,有什么值钱东西,付给我们三成,算做保护费。我俩护送你们到传送阵,进阵之前,把玉符交给我们就行,一路平平安安,舒舒服服,怎么样?” 炼器师一脸茫然,以至于发出有些痴傻的声音:“哈?” 阵符师:“……就三成?” 挖矿小队三人面面相觑,还有这种好事?大门派做慈善吗?可是对方真没必要骗他们,直接杀人掠货更高效。 孟雪里:“对啊,你们商量一下呗。寒山剑修,保驾护航,童叟无欺。” 他带着徒弟,不方便再扮肥羊打劫。一来想给孩子留点好印象,二来,他也想象不到肖停云大喊‘长老小心’、‘保护长老’的模样。三来,刚才的出场方式实在不像肥羊,倒像魔王。 不如先与这支挖矿小队结伴,遇到其他队伍,就收编进来。收点保护费,送去传送阵。 不多时,阵符师作为小队代表上前两步,略行一礼:“既然如此,多谢孟师兄、肖师兄。” 孟雪里干劲十足:“咱们走。” 阵符师指指天边月亮:“这,太晚了吧。我们挖了一天,打算休整一夜明天再走。” 孟雪里看了看霁霄:“行。”我们也飞了一天,徒弟可能累了。 霁霄从始至终淡淡微笑,没有任何意见,随便孟雪里折腾。 夜幕降临,潭水倒映月色。霁霄与孟雪里坐在石潭一边,另三人坐在对面。 挖矿小队自带锅碗瓢盆,于是捕鱼生火,煮了一锅鱼汤,喊两位助人为乐做慈善的道友过来喝。 孟雪里:“谢谢,不用了,我吃素。” 霁霄正在给孟雪里剥松子,剥好的放一堆,没剥的放另一堆。 孟雪里略抬下巴,示意他看对面:“你说他们在聊什么呢?”那三人修为不怎么样,感觉过得稀里糊涂,却还挺开心。 霁霄笑笑:“你想去听,就去吧。” 孟雪里跑过去,自掏腰包,给每人发了一把松子,顺利加入闲聊。不管谁说什么,都点头附和。 三人发现大门派精英弟子居然毫无架子,渐渐放松下来,几碗热汤下肚,开始与他称兄道弟。 鱼汤香气扑鼻,四人围坐火堆旁。挖矿小队打开一坛酒,见孟雪里不喝,也不多劝,三人喝得热闹。起初谈论矿石卖给炼器师,或卖给“亨通聚源”,能赚多少钱。后来话题说远了。 阵符师喝着酒:“我听说这次秘境,剑尊道侣孟雪里也来了?” 孟雪里裹着斗篷,竖起耳朵。 炼器师:“对啊,寒山应该会派人保护他吧。孟兄出身寒山,认识他吗?” 孟雪里玩心大起,心想我想看你们怎么说,再突然表明身份,吓得你们满地乱爬。 于是他摇摇头:“寒山很大,不认识。” 阵符师:“我虽然也不认识,但我听说过好多他的事。” 武修单手捧碗,催道:“快说快说。” “他长得特别好看。” 孟雪里点头。 “他每天用南灵寺灵泉水沐浴,而且普通衣料会磨伤他光滑的皮肤。” 孟雪里目瞪口呆,却见别人都听得津津有味。 “霁霄真人杀了世上最后一只九尾狐,为他做成一件白狐裘,穿上银光熠熠,曳地三尺长。” 武修反驳:“不可能。” 孟雪里想,总算还有个明白人。 却听那人道:“三尺长,走路不方便啊。” “他用得着走路吗?他想去哪儿,都有霁霄真人抱着,双脚从不沾地的。你以为他跟你一样?” 三人恍然大悟:“原来如此!理应如此!” 孟雪里有些崩溃:“一派胡言!这都是编的!” 讲故事的阵符师被他喊得很没面子,反问:“你怎么知道是编的?” 孟雪里大喊:“因为我就是孟雪里!” 气氛一时寂静,阵符师拍拍他肩膀:“兄弟,醒醒,别做梦。” 喝大的炼器师喊道:“谁来盆水,泼醒他!” 三人哄堂大笑。 孟雪里站起身,气呼呼地走了,走到徒弟身边坐下。 “怎么,不跟大家聊天了?”霁霄其实听得一清二楚,觉得有趣,故意逗他。 孟雪里打量他神色,直到霁霄收敛笑意,才开口:“你都听见了吧?” 霁霄点点头。 孟雪里认真道:“我不想你误会霁霄真人。他不是你听到的那样。我告诉你真相,你也有权知道这件事。” 霁霄又笑起来。 天天听着小道侣炽热、直白的爱意表达,就是一块冰也要捂化了。大概这就是人间情爱。 他突然问:“你喜欢霁霄吗?” 孟雪里微怔,当初雀先明来寒山救他,问他是不是暗恋霁霄,他像被踩了尾巴,跳起来反驳:“你放屁!” 他此时可以撒谎,却突然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个问题,或许因为肖停云问得太认真,目光太赤诚。 看着肖停云明亮的眼睛,他心跳加快,直觉自己的状态不对劲。因为自己好像,真的暗恋霁霄。 如果霁霄活着,会喜欢他、回应他吗?不会。正如霁霄的师兄胡肆所说,这是不可能的。 孟雪里突然明白了,原来他心里早知道不可能,所以只敢仗着霁霄不在,肆意编造恩爱谎言。 “不喜欢。他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他。”孟雪里声音平静:“谎言说一万遍,我自己也信了。其实我与霁霄真人,是有名无实的假道侣,什么情真意切,都是骗人的,不存在的。” 孟雪里对自己和徒弟说:“霁霄真人救过我性命,我只想报答他恩义。这就是我要告诉你的真相。” 好像一盆凉水浇灭火星,霁霄心里微微泛酸,却莫名心肠柔软: “没关系。他虽然救了你,却不求你报答。你不必执着于此。” 孟雪里摇头,只因为徒弟温柔语气略感安慰。 霁霄又说:“不喜欢就算了,你根本不欠霁霄什么,可以重新选一次。但荆荻不是良配……” 他之所以让荆荻把话说完,也有考察对方的意味。结论是年轻人性子还没定下,轻浮多情,没有分寸。 霁霄想了想,认真道:“我比他好。你选我吧。” 第59章 怦然心动 这是一个很平凡的,初春的夜晚。 夜空闪烁的星星,清凉湿润的夜风,风吹密林的沙沙声。还有密林中映着月色、波光粼粼的石潭,石潭对岸跳跃的篝火,篝火旁高声谈笑、八卦吹牛的挖矿小队。 这不是风雨雷电交加的剑冢,也不是什么重要特殊的地方,只是霁霄看着月光下的孟雪里,想说就说了。情不自禁也罢、水到渠成也罢,既然开口,开弓没有回头箭,他又认真补充道: “我以前做的不好,这次会努力学,我想和你从头来过。” 孟雪里正值万念俱灰之际,亲口戳穿自己的谎言,心里闷闷的难受。本来听着徒弟的安慰稍感舒缓,谁知肖停云话锋一转,如一道晴空霹雳砸下,然后他一个字也听不见了。 孟雪里怔怔问:“你说,选什么?” 肖停云倾身过来,握住他的手。两人近在咫尺。 他看着那双眼中炽热、明亮神采,倏忽心头一动,才敢确信对方的话是什么意思。 孟雪里好像被烫到,猛然抽出手。 与那夜藏书楼初见时,一模一样的悸动淹没了他,随之而来是海潮般的羞耻、惶恐、愤怒,使他瞪圆眼睛,几乎说不清话: “你疯了!你知道我是谁吗?!” 霁霄平静道:“我没疯。跟我在一起吧,不管你是人,还是妖魔。” 与被荆荻表白完全不同,孟雪里竟然感到一丝隐秘、不可告人的甜意。为了掩饰这种不该有的情绪,他更觉得羞耻愤怒:“我是霁霄道侣!当年钟敲九响,八方来贺,拜过寒山宗祠的道侣!” 霁霄:“可你刚才说,你不喜欢霁霄,与他是假道侣。” “我告诉你事情真相,是因为你有权知道,不是、不是让你起这种心思的,我是你长辈!” “这根本不是问题。”霁霄心想,妖族分明不讲伦常,你变成人,却讲究起来了。 然而孟雪里的意思是“父子”,霁霄以为他说“师徒”。 “放肆!你再敢胡说,我就打断你的腿!”孟雪里身体微微发抖。 他想,难道真是我有问题?还是现在修行界年轻剑修的审美,全都出了问题? 肖停云像霁霄留给自己的礼物,又像一件凝结自己心血的最好作品。长春峰中,桃花树下,陪他修行,陪他研读初入道,一天天看他成材,像一颗小树茁壮成长,然后某个夜晚,突然长歪了…… 平日打一下都舍不得,现在一刀两断砍了树?怎么可能? 孟雪里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竟想出一种掩耳盗铃、幼稚至极的处理方法:“你立刻道歉,我只当从没听过,我们还做师徒。” 霁霄微微叹息,不是替自己惋惜,只是心疼孟雪里倒霉,接二连三遭到惨痛打击——还没有从荆荻的阴影走出来,又被不喜欢的人表白。 他说:“是我失礼了。很抱歉,让你苦恼。” 孟雪里闻言松了口气,又觉怅然若失。 他站起身:“那你自己冷静一下。”我也冷静一下。 “别走。我很冷静。”霁霄轻声道。他示意孟雪里看对面熄灭的篝火,“他们都睡了,你也休息吧。只当我说的话,都是梦话。一觉醒来,我们还是师徒。” 只要两人相伴,未来路还长。 孟雪里看向对岸,如果再跟肖停云闹下去,弄出动静吵醒挖矿小队,只怕刚出秘境,全修行界都知道,霁霄道侣被徒弟表白了。 他连连点头:“一定是这样,你一时迷障,才说了梦话。” 霁霄闷闷地答应:“嗯。” 孟雪里对着一池波光潭水,试图打坐入定不成,便靠在树干上假寐。刚闭上眼睛,脑海里又跳出肖停云的影子。 孟雪里有些崩溃,“可我睡不着啊!你敲晕我吧!” 霁霄轻轻叹气。 …… 孟雪里又做梦了。 还像之前的梦境一般,他没有做人,犹是灵貂之身,一身顺滑柔软皮毛,卧在霁霄膝头打盹。 霁霄坐在案前,一手翻书,一手轻轻抚摸他,从头到背。金丝桃花味香甜的春风,自窗棂外吹进来,不时听见书页翻动的声音。 孟雪里睡得舒服,刚想翻身露出肚皮,忽然身体一沉,发现自己竟变作人身,跨坐在霁霄身上。 他惊愕抬眼,两人四目相对,呼吸交缠。霁霄冷漠如冰雪的面容,变成了肖停云笑着的脸。 “我比他好,你选我吧。” “不!”孟雪里向下坠落,陷入一片黑暗中。 “没事吧?”一线星火照亮黑暗,有人一手拥着他后背,一手接住烛台。 怦然心动的瞬间,烛火照亮那人面容,却是霁霄的脸:“说什么忠心耿耿,我尸骨未寒,你就勾引我儿子?” 孟雪里急切道:“我没有!停云还小,只是一时糊涂!” 霁霄摇头:“师兄说得没错,妖最会骗人,最会蛊惑人心。” “啊!!” 孟雪里悚然惊醒,睁眼看见黎明天色,浅淡月影。 他长舒一口气,幸好是场梦。 可是心跳还未平息,后颈到尾椎骨一阵阵发麻,又酥又热,好像真被人摸透了。 “完了,我完了。”他喃喃自语。 霁霄轻轻拍他后背:“梦魇了?没事吧?” 孟雪里又是一惊,发现自己靠在徒弟肩头,赶忙起身:“你怎么在这儿?!” 霁霄:“……你睡过来的。” 作者有话要说:霁霄:处对象不?满级剑尊号,带飞带躺赢,副本随便过 雪里:不处 霁霄:等等我换个小号 肖停云:处对象不?二婚选我我超甜 第60章 相逢有缘 孟雪里无法反驳。 昨夜他难以入眠,肖停云又不愿意敲晕他,便背几章《初入道》给他听。这本书用词浅显,艰涩的修行道理娓娓道来,很适合语调轻缓地念诵,使听书者放松精神。孟雪里听着霁霄写的书,梦里自然看见霁霄。 今早却在肖停云怀中醒来,他心里更觉得别扭。唉,说什么昨夜荒唐梦话,一觉睡醒统统忘记,果然是自欺欺人。 好好的大徒弟,为什么偏在“孝顺温良”与“大逆不道”之间徘徊。做人真的辛苦,做妖就不讲究这些。 石潭对岸,挖矿小队听见孟雪里惊叫声,三人如惊弓之鸟。 阵符师和炼器师拔腿就跑,瘸腿的武修拄着刀单腿跳过来。他们习惯性逃命,反正不管来的是谁,大概率打不过。 阵符师:“孟兄,肖兄,出什么事了?有人来抢我们?” 炼器师:“敌人呢?在哪儿?” 武修:“咱们往哪边跑?兵分几路?在哪儿会合?” 孟雪里:“……”这一打岔,他与肖停云之间的尴尬气氛瞬间荡然无存。 “还真有。”霁霄笑了笑,转向身后密林:“出来吧。” 孟雪里放出神识感知,面色微变,身形一跃而起,召出“光阴百代”。 林中有三人鬼鬼祟祟藏在巨石后,甚至来不及出招抵抗,或扔出符箓法器还击,便被从天而降的孟雪里一剑挑飞一个,扔向石潭边。 挖矿小队只见人影一晃,孟兄仿佛凭空消失,齐齐怔在原地。 下一刻,“咚咚咚”三声,下饺子一般,敌人一个接一个从林中飞出,摔在地上,溅起烟尘飞扬,喊痛和呼救声此起彼伏。 挖矿小队震惊道:“厉害啊!” 最后一个被扔出来的叫道:“剑侠饶命!” 在孟雪里长剑抵在颈边之前,那人语速奇快无比地开口: “我叫李顺奇,今年二十七,西山道观小门派,不足为奇!全派只剩九个人,我占其一!铤而走险进秘境,维持生计不容易!请您好心借个道,我等速速归去!” 这一串话喊出,紧张气氛又变了。 孟雪里有些茫然:“……嗯?”他总觉得这一刻似曾相识。 霁霄知道问题出在哪里,看向挖矿小队中,昨天抢先自我介绍的阵符师:“你与此人,可是同门?” 王晓华连连摇头:“他出身西山,我远在海外,八竿子打不着啊。但如何在最短时间内,说出最长、让人听着最舒服的讨饶词,是每个穷苦阵符师的求生素养!” 孟雪里想起荆荻小队中,那位沉迷招魂阵,开口闭口喊“有鬼”的刘敬。出身雾隐观,应该不穷苦吧,但好像也不太正常。 那三人还在解释:“误会,都是误会,我们是来挖矿的,刚才只是路过,正要往传送阵去!” “藏在那边,就是想等你们走了再出来。” 孟雪里以压倒性优势出场,三人瞬间失去抗争之心,只顾求饶。 孟雪里听明白了,与肖停云对视一眼。肖停云点点头,示意他自己拿主意。 于是孟雪里露出笑容:“别怕,我们不是坏人。你们这样去传送阵不安全。说不定遇到什么杀人掠货的劫匪,秘境里的劫匪特别坏,不仅抢劫你们,还会扮成肥羊愚弄你们!” 地上三人不解其意,只得靠在一起,瑟瑟发抖看着他。心想你不就是劫匪吗? 孟雪里话锋一转:“相逢有缘,有什么值钱东西,分我们三成,我们收了保护费,保证全尾全须地将你们送进传送阵!进传送阵之前,留下通行玉符给我,这一趟秘境,来得多舒服?” 他还现学现卖一段:“寒山剑修,道心担保,童叟无欺,出行无忧。考虑一下?” 这回轮到地上三人彻底茫然。 挖矿小队与孟雪里达成保护费协议,相当于雇了两位押镖的镖师。 王晓华低声问霁霄:“三个变六个,都靠你们俩,护得过来吗?”他觉得肖兄平时少言,气质比孟兄更沉稳,主要原因还是个子比孟兄高,便猜测肖兄是寒山两人中年纪稍长的那位。 霁霄:“没问题。” “那行!”瘸腿的武修闻言,冲地上三人喊道:“来,进队吧。道友们互相介绍一下!” 那三人像受惊吓的鹌鹑。嘴皮利索的李顺奇道:“我是阵符师,身边这两位,张师弟、李师弟都是炼器师……” 炼器制符需要消耗资源,如果没有大门派供养,前期都是很穷的。只有不断修炼,直到可以制作中上品法器符箓,才算彻底翻身。 王晓华问:“你们队的武修呢?” “唉,别提了,武修是雇来的散修。我们帮他买了通行玉符,昨天他听说我们要走传送阵,不愿意离开秘境,今天自己跑路了。” 炼器师觉得同病相怜:“你们的武修跑路了,我们的武修伤残了。”他转向孟雪里和肖停云,“这两位是寒山剑修,肖兄、孟兄。我们路上遇到的……好心人。” 孟雪里被这种形容震了一瞬。 五人变八人,队伍正式启程,向传送阵进发。 孟雪里有意与徒弟保持距离,便找其他人聊天。第一支挖矿小队已经跟他混熟了,四人走在一起,在轻柔的春风中吹牛八卦,好像来踏青。 第二支挖矿小队戒备心强,一路默不作声。他们觉得这件事处处透着诡异,令人难以置信,自己稀里糊涂就被保护了,但好像也没有选择的权利,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直到路遇下一支挖矿队伍。这支队伍刚经历一场恶战,打败了劫掠者,队里武修也因此负伤。不知那寒山两人如何交涉,最后竟将这支队伍也并入吸收。李顺奇等三人见状,莫名舒了一口气。好像即使面前是口大坑,只要跳坑人够多,也能让人感到些许安慰。 碧水潭一带,地矿星罗棋布。最近几日,所有挖矿小队目标一致:尽快走传送阵离开。 大比已经进入中期,秘境中多留一天,就多一分危险。 小队前行方向一致,因而路上时常相遇。以往秘境大比,两队遇到便相互躲开,以免被对方误解为有攻击意图,遭到对方的抢先攻击。 这次不同,孟雪里以凌驾于所有人之上的实力,牵头将这些队伍聚在一起。路程越往后,人数越多,保护费越降越低,再后来只要玉符,只说大家互相照应、互不攻击。 三日过去,一支多达二十余人的挖矿小队走在路上。 虽然大家都是第一次参赛,但大门派弟子,有同门前辈传授经验,物资也准备充足。至于小门派弟子和散修,有些消息灵通,艺高人胆大,有些两眼一抹黑。 孟雪里如今带领的这支队伍,乍看上去浩浩荡荡,声势唬人,其实都为挖矿而来,最大指望,就是赚一些修行资源。 可以说几乎整个秘境中,最怂的低手、最菜的菜鸡,全集中在这里了。 “这一队肥羊,谁看了不心动,不想来宰呢?”孟雪里想。 他数着未来能赚的玉符,本来应该开心,却莫名叹气。 已经两天没有和徒弟好好说话了。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 队伍走进地势凹陷的山谷时,夜幕降临,星河低垂,便就地休整。晚风飒爽,众人围坐篝火旁。王晓华等人自带锅碗瓢盆,各种调料和肉干,将肉干扔进沸水中,煮成一锅汤。 李顺奇等人对他们按时吃饭的习惯很不解,秘境危机四伏,明天不知道会遇见什么,怎么还有这种闲心。 “当然得吃啊,谁知道吃了这顿,还有没有下顿。”王晓华说,“一起来吃,填饱肚子不想家。” 李顺奇叹气:“如果没有下顿,谁还吃得下去?” 人得到短暂的安稳时,思绪便不受控制,会想得更多,说得更多。 李顺奇道:“咱们每天提心吊胆,生怕遇到强敌,惶惶如丧家之犬,太惨了吧。” 王晓华说:“生活不就是别人看我凄风苦雨惨兮兮,而我自得其乐美滋滋嘛。” 其他人听见他们说话,有人嬉笑,有人叹气,又一人接茬道: “要我说,咱们这些人来秘境,就是大门派弟子的踏脚石。不仅秘境,整个修行界也是这样,多数人供养出极少数人。修行真的残酷,一辈子不是踩别人,就是被人踩,却还不能停下,一旦上路,就得拼命向上爬。”他说完突然想起,队伍中还有寒山这种大门派弟子,吓了一跳,赶忙去看孟肖二人脸色。却见孟雪里摆摆手示意没事。 火光照亮众人的脸,锅里肉汤香味随风飘散。 王晓华说:“你说得极少数人,比如剑尊、境主,他们就没有烦恼吗?普通人有普通人的烦恼,大人物有大人物的烦恼。只是人心不相通,互相不能理解罢了。” 瘸腿武修盛了一碗汤:“世间大部分都是普通人。古往今来,化神有几个?成圣的又有几个?哭也一天,笑也一天,喝酒吃肉,好好活过。” 霁霄默不作声。他知道这些弟子还年轻,对于道途有许多迷思。今夜坐在这里的二十余人,来自人间各地,山河湖海,只是机缘巧合短暂相聚,如浮萍聚散。往后的漫漫道途,终究会找到各自的道。 孟雪里想法更简单。他听这些人说话,心想你们都能聊天,我和肖停云却不能,真比丧家之犬还惨。 他转头看了眼徒弟,发现对方也看着他。穿过喧嚣人声和火光,两人四目相对。 孟雪里走到肖停云身边坐下,想塞给他一把松子,单方面宣布冷战结束。摸摸储物袋,脸色僵硬:“只剩最后一颗,给你。” 霁霄接过来,剥开吃了。 孟雪里眼巴巴看着他:“你真吃啊。” 霁霄笑笑,从自己的储物袋摸出一大把:“我还剩很多,给你。” 孟雪里心中泛起一丝感动和愧疚,他们本该是这种亦师亦友的亲近关系,是自己决定保持距离,才把事情搞砸了。 “抱歉。” 霁霄:“是我该说抱歉。” 孟雪里:“没关系。” 两人互相道歉,又互相原谅。 …… 队伍进入地势凹陷的山谷不久,两只苍鹰在他们头顶盘旋,似乎觊觎锅中肉汤,被地上无聊的修士们扔石子打飞,然后再没回来。 苍鹰飞回山崖上,回到主人身边,驯鹰的驭兽师取出精肉喂它。 这是一只六人小队,北冥山驭兽师脾气暴躁,看哪个门派都不顺眼,大多选择同门之间组成小队。像徐三山那样,与荆荻等其他门派的弟子组队,已经算是异类,当然荆荻也是异类。 驯鹰的驭兽师转述情报消息:“挖矿队过来了。”队伍中以炼器师、阵符师为主,这段时间走还这条路,肯定是赶去传送阵的挖矿队。 身旁卧着白狼的驭兽师问:“多少人?” “二十四。” 另一位正在逗蛇的大惊:“什么玩意?这是干什么?” 人数虽多,但都是乌合之众,真打起来,肯定作鸟兽散。 “不知道,乍看上去,还真挺唬人。啧,这些人讨生活不容易,可惜运气不好。” 他们的队长拍拍白狼:“千里送玉符,礼轻情意重,这份心意咱得笑纳。准备动手。” 另一边,孟雪里传音道:“你的五感比我敏锐,你觉得对面多少人?” 霁霄:“六个。” “六块玉符,咱们走运了!”孟雪里两眼发光。他向更远处望去,捕捉到山崖上方一闪而过的白影子。那是一只白狼,不知道是谁豢养的灵兽。 “它真漂亮,你看见没?” 霁霄知道他在说什么:“它是头狼,对面总共有十三头。” 孟雪里站起身:“都别吃了。” 王晓华和李顺奇同时抬头:“啊?” 孟雪里:“等会儿加餐。” 第61章 以德服人 “加什么餐?” 众人面露不解时,忽听山崖高处,传来一声嗥叫:“嗷——” 这一声仿佛从天而降,像某种危险讯号。嬉笑声、闲谈声戛然而止,人群霎时静了。 夜风穿行于深谷高崖之间,呜咽如泣。十余声狼嚎此起彼伏,由远及近,在山林间反复回荡。 天空浓云随风漂游,须臾间遮蔽明月,天光倏忽黯淡。风声更急切,树影摇晃,孟雪里抬眼,忽觉一丝凉意落在面颊。 同时有人惊道:“下雨了?” 零星雨丝坠落,转眼变为千万道雨丝飘飞,浇灭燃烧的篝火,打在丛林间发出细密沙沙声,像无数只蚕啃噬桑叶。 本该是春雨濛濛,宁和静谧的夜晚,然而此刻,狼嚎、变天、落雨不期而遇,似乎一切都昭示着不详。 二十余人不约而同站起身,伴随几声碗筷落地的脆响,不安、恐慌的情绪在人群中蔓延。 他们位于地势凹陷、草甸柔软的谷底,两侧山崖高耸,密林覆盖。 众人举目四望,深谷两侧密林高处,十余头白狼显露踪迹,瞳孔泛着幽幽绿光,渐成合围之势。 有人声音颤抖:“是灵兽!我们被埋伏了! “完了!完蛋了!” 队伍哗然四起。惊乱中,不知谁碰倒了酒坛,酒液汩汩流淌,浓烈的酒香混合肉汤味道,随风雨飘散。 同一时刻,许多人产生同样想法:刚才谁说吃了这顿没下顿?乌鸦嘴! 王晓华慌张道:“孟兄,肖兄,敌人围过来了,咱们往哪边跑?” 他见识过寒山两人的本领,但对面显然是驭兽师,豢养灵兽不知凡几,又占地势之利,己方恐怕凶多吉少。 孟雪里:“等会儿就行。”“光阴百代”早已被他拆解作双剑,一柄拿在手中,一柄交给肖停云防身。 王晓华:“啊?” 霁霄:“让大家不要慌,稍后听我安排。” 他气质沉稳,语气淡然,莫名令人信服。王晓华点点头,高声道:“大家冷静!孟兄、肖兄有办法!” 吵嚷声渐渐停歇,众人期盼地注视着寒山两人。 孟雪里有意在徒弟面前展现本领:“等会儿打起来,你站远些,看我活动筋骨。” “好。”霁霄觉得他像一只养在深院,重返山林就要撒欢的灵貂,便想顺着他心意,看他高兴。 霁霄让众人聚在一起,用剑在地上画了一个大圈,嘱咐挖矿队站在圈内,不要出来。 众人不解其意。那圈看上去,像稚童拿树枝胡乱涂画的痕迹。 山崖上,六位驭兽师居高临下俯瞰,好似睥睨蝼蚁,见谷底众人无头苍蝇般慌乱紧张,不禁嗤笑出声。 下面不知说了什么,挖矿队出奇安静下来。二十余人聚拢一处,最里层是伤员,最外围是阵符师,阵型不断收缩,便如水落石出,显出两道人影。 那两人一前一后,独立于人群之外。 最前方那人剑尖指地,黑斗篷猎猎飞扬,斗篷下雪青色锦衣若隐若现。 他抬眼望来,目光穿过雨幕、密林、夜色,准确地锁定六人位置。 出于修行者直觉,驭兽师小队队长感到一丝危险:“此人是谁?” 身旁驯鹰的同伴看了看:“拿着剑,应该是剑修?一个凝神境罢了,不足为惧。” 队长压下心中不安,拍拍白狼王后颈:“去,咬掉他们的脑袋!” 狼群呈合围之势,向谷底奔跑,驭兽师唇间迸发一声尖锐长啸,响彻山林。 只见狼群上一刻还在半山腰,眨眼间化作十余道白影,闪电般扑杀下来! “啊!”挖矿队中有人惊叫出声。 几乎同一时刻,孟雪里似一只冲天飞鸟,一跃而起,向山崖飞掠,他速度太快,雨丝在他身后带起道道白雾。 挖矿队紧张地站在圈内,眼睁睁看着他冲向狼群。 最前方狼王足有一人高,身躯庞大像熊,却比熊更迅猛,长毛在风中抖动,奔袭中不沾一丝雨水。 它张开巨口,利齿开合间,好像能轻易咬断孟雪里纤细的脖子。 李顺奇声音颤抖地问:“我们需要干什么?”扔符吗?扔哪种符?扔多少?什么时候扔? 霁霄画完圈,便持剑站在圈外:“看他打架。”他又想了想,认真道,“他回来之后,记得夸他厉害。” 挖矿队众人一怔,随即点头如啄米。 一人一狼半空中相遇,孟雪里手中长剑划破雨幕,没有劈砍或刺袭,而是高高抡起,剑背向狼头直直砸下! 他好像抡着一只长棍打狗,最简单粗暴,招式全无的一击,却动如雷霆,裹挟千钧之力。 “轰!” 众人只见雪亮剑光闪过,一声惨嗥响起,巨狼轰然坠落,直直滚下山坡,一路撞断树木,烟尘四溅。而孟雪里势如破竹,一剑打飞一头恶狼,一路向山崖奔袭。 谷底挖矿队震惊失色,山崖上同样鸦雀无声。 狼王战力相当于破障后期修士,甚至比人族修士更悍勇,竟然被此人一剑斩落? 驭兽师小队队长蓦然变色:“不对劲!” 他当机立断,喉间又是一声厉啸发出,下令其他灵兽绕开此人,攻击谷底众人。 这剑修再厉害,毕竟只是独身一人,又没有三头六臂,最好逼得他回身救援,应接不暇。 山林深处,驭兽师的厉啸连绵不绝,白狼、火狐、毒蛇、苍鹰倾巢而出,挖矿队惊慌失措,却不敢妄动。 最近一只恶狼已然奔至眼前,腥风扑面,靠外的阵符师甚至能看清它利齿寒光。 连成圆圈的剑痕划过青草与泥土,只留下浅浅痕迹,在雨水冲刷下,不多时便模糊了。 然而当恶狼四爪跃起,狼头越过剑痕上空,却听一声脆响:“啪嗒。” 空中绽开硕大血花,狼头像被一柄无形利刃割断,皮肉筋骨同时断开,切面整齐,只剩半截,骨碌碌滚进圈内。 另外半截连着狼身,砸在圈外,鲜血狂涌。 紧接着又有恶狼试图冲击保护圈,空中又是血雾喷薄。 “呕!”面对这般血腥恐怖的场景,人群中响起呕吐声。 有人偷偷瞄了眼那位姓肖的寒山弟子,见他表情无甚变化,再看地面浅显剑痕,只觉寒凉春雨打湿外衣,寒意入骨。 其余凶恶灵兽被眼前惨状震慑,冲到圈外竟放慢速度,踟蹰不敢上前。霁霄也不看它们,遥遥望着孟雪里身影。 山崖上,驭兽师队长双眼通红,大骂一声脏话,喊道:“先撤!” 却已经迟了,密林间孟雪里显出身形,这一剑速度太快,以至于雨丝落在剑身,燃作白雾升腾。远远看去,好像一柄雾剑。 轰然一声,云雾流散,驭兽师队长被击飞十余丈,从山崖坠向谷底! 孟雪里知道身后动静,也知道就算阵符师胡乱扔符,徒弟随便打打,众人也可以支撑片刻,就趁这短暂数息,足够他制服六人。 谷底挖矿队今夜遭受的惊吓太多,看见一人接一人坠落,砸在不远处,土石烟尘冲天迸溅。他们本该惊呼尖叫,却已然有些麻木,不知作何表情。 烟尘中走出一道人影,是孟雪里扛着剑回来了。 没有剑修会肩上“扛剑”,因为不雅观。他实在不像一位剑修。 …… 驭兽师是在剧痛与浓烈香味中苏醒的,他们被捆在树干上,只能眼睁睁看着挖矿队聚在火堆旁,喝酒吃肉。 隐约听见众人追捧那位剑修。 “孟兄战无不胜!” “孟兄神勇无敌!” 天亮了,雨也停了。一场淅淅沥沥的春雨之后,山谷翠绿,碧空如洗。 队长喊道:“喂。” 众人看了看他们,低头继续吃喝,发出呼噜噜声响。哪有昨夜初见时,畏缩恐惧的模样。 “哟。”孟雪里不吃肉,踱着步子走过来,“你们醒了?感觉怎么样?” 另一位驭兽师怒道:“我等技不如人,却不是孬种,要杀要剐随便你!让我做个明白鬼,你到底是谁?”此人虽然拿剑战斗,使得却不像剑法,看不出何门何派。 只见眼前人背对人群,掀开斗篷兜帽,低声道:“霁霄道侣孟雪里。” 驭兽师们好像白日见鬼:“啊!你、你……怎么是你?!” 孟雪里略感无语,“怎么不能是我?看也看过了,玉符和储物袋交出来,你们赶紧走罢。” 六人惊疑不定,没有动作。 孟雪里恶狠狠地说:“不愿意?来人啊,给我抢!” 霁霄神色无奈地笑笑,上前取下几人储物袋。他做这些事浑然不觉有失身份,小道侣开心就好。 孟雪里拿出储物袋中玉符,又点了点东西,面露嫌弃:“好歹也是大门派弟子,怎么比散修还穷?这样也好意思出门?” 北冥山六人恨不得呕血,驭兽师最值钱的财产就是灵兽,还不是进了你们肚子! 孟雪里像是知道他们想什么:“别看锅了,你们大部分灵兽没死,都放回山林了。”说着解开绳索,催促道,“快走!” 驭兽师队长冷声道:“你到底什么意思?我已经知道你身份,你放我们走,不怕纵虎归山,来日遭我报复?” 孟雪里无所谓道:“你要报复我,大家再各凭本事呗。能收拾你一次,就能收拾你第二次。要是这点自信都没有,我也别出来混了!” 他活动过筋骨,心情甚好,又笑了笑:“其实比起打架,我更擅长以德服人。如果将来在人间修行界传出名号,我希望我是——以德服人孟雪里。” 驭兽师们阵阵反胃,身影没入林中,一溜烟不见踪影。 霁霄望着六人消失的方向,试探道:“杀灵兽之仇不共戴天。今日结下仇怨,你不怕没完没了?”这不像雪山大王行事风格。 孟雪里靠在树干上,擦拭光阴百代:“我比谁都清楚弱肉强食的法则,遇敌就要斩草除根,永绝后患。从前我确实也这样做,简单痛快,又能省去很多麻烦……但后来我想开了。别人绊你一跤,你就要人一条命吗?没必要。除非到了生死立见的绝境,我不想伤人性命。” 霁霄静静看着他:“为什么想开了?” “我答应过霁霄,不在人间杀人。不这么想,能怎么办?”孟雪里挑眉笑道,“我可是一言九鼎,以德服人孟雪里。” 清晨阳光穿过树影,落在他眼中,霁霄看着那双眼里明亮神采,莫名心头微震,涌现一股冲动——好像渴望与对方更加亲密,比如牵手、拥抱、甚至亲吻。 在这一瞬间,他终于明白了这种欲望。 作者有话要说:孟雪里:我一直以德服人的 霁霄:嗯! 雀先明:呕! 第62章 春潮带雨 原来这便是情爱滋味,便是胡肆所说,无法用剑术破除,用神通得到、用阵盘计算、用道法分辩的东西。 霁霄想,可是孟雪里说不喜欢我,只想报答恩义。所以现在这种情况,应该叫做“一厢情愿”罢。貂的心思真难猜,与之相比,修行真是最简单的事了,小乘之后是大乘,大乘之后再化神,然后成圣,只要按部就班,总能不断进步的…… 孟雪里擦干净“光阴百代”,见徒弟神色莫名,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想什么呢?咱们要出发了。” “想你。”霁霄诚实回答,“想你为什么不喜欢我。” 孟雪里稍怔,脑海闪过那夜石潭边,肖停云的表白,瞬间脸颊火烧一般,低喝道:“胡言乱语!” “我说的是实话。” 孟雪里瞪圆眼睛:“你还敢说?!立刻道歉,我只当没听过!” “抱歉。失礼了。” 对方认错太利落,孟雪里有气无处使,颇有些不知所措。 霁霄:“我已经道过歉,你不能因此不理我,你做师父,怎么和徒弟计较置气?” 孟雪里只好点头:“……那咱们走吧。” 狼藉战场被一夜雨水洗刷,地上血迹、走兽爪印、连成圈的剑痕都消失无踪。死去的灵兽进了挖矿队肚子,活着的灵兽四散奔逃,只有山崖上断树、谷底的六口深坑,证明这里发生过一场单方面碾压的战斗。 挖矿队众人与孟雪里轻松谈笑,追捧夸奖他神勇无敌,对肖停云却有些畏惧,不怎么主动和他搭话,更没有人议论昨晚的圆圈与断肢,好像要刻意忘掉那副画面。 外界下雨,是天时自然变化;秘境中下雨,则是蜃兽翻身、蜃兽甩尾,或者蜃兽心情不好。 对挖矿队来说,这是一场春夜好雨,雨中打跑厉害的敌人,雨水洗去他们的惶恐和提心吊胆。雨后晴空万里,草木清润,在寒山两人的保护下,继续向传送阵进发。 同样一场春雨,对于秘境另一边,失去一名队员的荆荻小队来说,却是破屋偏逢连夜雨。 “兄弟一场,她真的说走就走啊?”荆荻没想通。 年轻医修不少,但可以提供治疗,又能随队参加战斗的医修真不好找。失去宋浅意之后,队伍士气稍显低落。去往中央城的路上,打了两场无甚精神的遭遇战,收获八块玉符。实力差距下,本来可以速战速决,却硬生生打成缠斗消耗,耗死了对方。 四野夜幕降临,队伍沿溪而行。 潺潺小溪是黑水河的支流,水势不大,滑过碎石发出轻缓声响,如徐徐哼唱的催眠曲,四人这般听来,更觉疲倦。荆荻走进溪畔密林,决定让队友们休整一夜。 “就这儿吧,我来望风守夜,你们休息会儿,明早出发。” 荆荻挑了一棵高不见顶的大树,提起真元纵身一跃。 阵符师刘敬:“行,我也懒得走了。” 驭兽师徐三山的金瞳白虎卧在大树下,懒洋洋甩尾巴。 荆荻仰躺在粗壮树枝上,双手枕在脑后,单腿翘起,嘴里叼着一根甜草。 透过细碎枝叶的缝隙,能看见夜空繁星闪烁。风吹树林沙沙作响,不远处溪水潺潺流淌,春风沉醉的夜晚,很适合思考人生,或者思念意中人。 他的三位队友躺在树下,脑袋枕着白虎柔软的腹部,有一句、没一句的聊天,进入每日复盘战斗,或者说推卸责任时间。 刘敬:“你说,宋师妹会回来吗?” 徐三山:“鬼知道。还是想想明天怎么打吧,你今天的爆破符打歪了,差点炸死老子!” “我为什么打歪?你没按我的阵型跑!还有老郑,为什么跑出我的聚灵阵范围,真是阵法设给瞎子看!”刘敬愤愤道。 郑沐:“阿弥陀佛,我不打诳语,你的聚灵阵位置不对……” 每次讨论的最后,都会得出同样结论——“都是荆荻的错。” 因为荆荻是唯一没有参与讨论的队友,又是队长,队长嘛,就是用来背锅的。 四人安顿下来没多久,林间风声大作,枝叶剧烈摇晃,噼啪脆响,夜空浓云随风涌动,挡住明亮月色。 冷风卷起千万片碎叶,在林间狂舞。 微凉雨丝飘飞,郑沐摸摸脸颊,站起身:“下雨了?” 徐三山将脑袋埋进白虎长毛,试图掩耳盗铃,但雨势转眼就大。白虎喉间呜呜咽咽。 刘敬仰望大树,喊道:“下来吧,咱们换个地方避雨!” 四人白日战斗消耗太多真元,又受了皮肉伤,在没有医修帮忙的情况下,还未完全恢复,都不想燃烧真元挡雨取暖。 荆荻跳下大树:“走吧。”他略有些烦躁,总觉得最近运势不好,诸事不顺。 刘敬想活跃气氛,讲了两个关于“雨天闹鬼”的冷笑话,没有人发笑,结果只让冷雨更冷。 小队强打精神,重新出发,来时细草微风岸,潺潺溪水声。 去时凄风苦雨,溪水随雨势大涨,声势浩大的冲刷砂石。 泼墨般夜空下,风雨穿林打叶。荆荻走在最前方,忽然长剑一横,拦下身后队友。 刘敬定睛看去,十余丈外,密林空隙间,一道黑影悄无声息地立着,鬼魅一般。他大惊失色:“真有鬼啊!” 除了荆荻,三人都吓了一跳。白虎毛发悚立,低吼示威,准备战斗。 紧张僵持中,荆荻微微蹙眉,觉得此人身形熟悉,直到那道黑影开口:“师侄要往何处去?” “怎么是你?”荆荻惊奇道,“你怎么来了?” 徐三山性子急,忍不住问:“这什么情况?你们明月湖的长老?” “不是。”荆荻轻咳一声,“那个,应该算是我,小师叔吧。” 此人原先叫他“师姐”,后来叫他“师兄”,现在叫他“师侄”。虽然入门晚,年龄小,却被归清真人,如今的明月湖圣人看中,收入门下,所以论起辈分,还比他还高一辈。 荆荻的队友不知其中渊源,略微放松些,却听荆荻喊话道: “小师叔,当年骗你,是我的错,我对不住你,你要是记恨我,等出了秘境,咱们再切磋!” 那道黑影好像听到什么笑话,轻嗤一声:“我奉圣人之命来此,无意与你纠缠。你跟了孟雪里那么久,他人呢?” 他踱步向前,青衫鼓荡,一道无形、强大的力量自他周身溢散,充斥方圆十余丈。 威压之下,林中风雨淅沥,落木萧萧,四人却觉寂静得可怕。 林畔溪水湍流,春潮带雨晚来急,也急得可怕。 荆荻面色骤变。 第63章 镜花水月 “你这小师叔,什么来路啊?我觉得有点不对劲。”刘敬传音道,一边悄然转动阵盘,想占卜吉凶。 对方声音青稚,年龄应该不大,起码比荆荻年轻。说话却老气横秋,而且通身气派,威压深重,修为应在荆荻之上,这一切违和又诡异。 四人冷汗涔涔,白虎不安地低吼。 荆荻神色不太自然:“此人名叫宁危,是归清圣人的弟子,与我有些……咳,旧怨。大家当心!” 宁危本该拜入寒山。当年在南北交界地带的小镇,是张溯源等人最先发现他根骨适合练剑,就要带他回北地。荆荻听到消息,带着一众明月湖弟子赶来,知道来迟一步,便想放弃,然而好事弟子却与荆荻打赌,赌他能不能从寒山剑派手里抢人,赌注不过是一坛酒。荆荻年轻好胜,受不得激,探查宁危情况后,琢磨出一条昏计。 明月湖众人只见他男扮女装,穿裙戴钗,不知与那孩子说了什么,不费吹灰之力,便将孩子拐来。就连寒山三人也被他骗过一时,以为明月湖真的有女修,知道真相后,愤恨不平多年,前些天还向孟雪里告状。 等宁危回到明月湖,眼看尘埃落定木已成舟,荆荻除去伪装,师姐变师兄,将小孩吓了一大跳。他们身旁,忍耐了一路的明月湖弟子们轰然大笑。 荆荻当年声名鼎盛,气焰嚣张,明月湖弟子哪敢笑他,背后便笑话宁危,小小年轻不学好,竟学得贪花好色,见色起意,居然对荆师兄心生妄念,活该被捉弄。 宁危作为明月湖众人枯燥修行生活之外的笑料,只得默默忍受,性情日渐阴郁。这种玩笑看似新鲜有趣,却暗藏恶意,如果生气恼怒,别人还要说你没有气量,怎么开不起玩笑? 只有荆荻明白,事情不是其他师兄弟笑话的那样。 当年他暗中查探,得知宁危家境贫寒。生父脾气暴躁经常酗酒打他,只有姐姐和母亲待他好。但母亲前年生病死了,姐姐去年被父亲卖给富户做小妾,投井死了。他爹见儿子交了仙缘,怕遭报复,连夜卷走家里值钱东西跑路。 于是荆荻扮作女子,将宁危父亲捉回来,交给宁危处置。宁危没有动手打人,只要回了姐姐和母亲的首饰,便对荆荻充满感激。 荆荻原本想说,这几样小玩意儿不值钱,你如果随我回明月湖,要多少有多少,转念一想,开口却说: “小事而已,不值得你道谢,我真的看你合眼缘,只恨我迟来一步,唉。寒山很好,可惜常年冰雪覆盖,人也冷冰冰的。明月湖不一样,我们在南方,四季温暖如春。如果你来了明月湖,你手上这冻疮,再也不会生了。” 他拉起宁危的小手,在红肿裂口处凃抹灵药。虽然是修行界最便宜的药膏,但治疗区区冻疮,效果立竿见影。 他见小孩眼神微亮,柔声劝诱道:“你看我怎么样呀?如果你做我师弟,以后我就做你娘亲,不,做你亲姐姐,待你如亲弟弟一般。你想要姐姐吗?” 小孩怯生生试探道:“荆师姐?” 荆荻如愿以偿地笑了,摸摸他脑袋。 所以,若说小孩真有什么“贪念”,也不是贪恋荆荻女子扮相的美貌,而是贪恋亲情温暖,所谓与“亲姐姐一般”的温柔师姐。可惜这一切全是镜花水月,虚假谎话。 荆荻此时念及旧事,毫无道德底线的内心,难得生出一丝愧疚。虽然这“一丝”,真如蛛丝般脆弱,风吹就散。 曾经的可怜小孩已经长大,再没人敢笑话。宁危拜入归清圣人门下后,辈分比荆荻还高。 辈分还好说,“师兄”“师侄”只是口头便宜。至于为什么对方修为也比自己高,荆荻想不到“催灌”之外的可能性。 “催灌”是一种传功方式,可以迅速提升真元储量,突破境界。过去某段时间,大门派宗师热衷以此法培养后辈弟子,但很快被证实是揠苗助长。弟子往后自行突破时,会遇到更大危机。天道从来公平,没有捷径可走。 风水轮流转,如今轮到荆荻小心试探:“师叔别诳我,圣人让你来找孟雪里?我是明月湖大弟子,倘若掌门和归清圣人真有什么吩咐,我怎么可能没听说过?” 林间响起宁危冷漠、不含感情的声音:“圣人口谕,此事干系重大,你还没资格知晓。” 荆荻听得刺耳,微微皱眉:“你知道我之前跟着孟雪里?难道你前些天见过我们?” 溪畔一时寂静,只有风雨打叶,溪水奔流声。 荆荻正要继续追问,忽然一道凉意窜上脊背。伴随窸窣声响,他们四周密林、小溪对岸,悄然显出二十余道鬼魅般的黑影子。隔着十丈左右距离,形成看似松散无序,实则封锁各个方位的包围圈。 徐三山喊道:“他真的见过我们!” 郑沐:“这些人,就是黑水河边埋伏我们的人。” 那天清晨荆荻正要向孟雪里表白。敌人水下潜伏已久,发动时却被孟雪里察觉。然后他们共同抗敌,再然后分道扬镳。 “那天我没有出手,今夜不一定。”宁危漠然道:“我再问最后一遍。孟雪里去哪儿了?” 荆荻一口气梗在胸口,他知道眼前的事实意味着什么,但偏被激起倔性,一手扶上“冰镜玉轮”,挑眉道:“告诉你也无妨,孟雪里变成蜻蜓飞走了。” 他的三位队友齐齐愣怔,想起山洞口冒出的巨型“竹蜻蜓”,爆发一阵大笑:“哈哈哈哈哈飞走了!” 这阵笑声实在不合时宜,宁危周身真元狂暴溢散,密林风雨大作,落叶狂舞。 他说:“动手罢。” 三人笑容凝固在脸上。 刘敬低头一看,不知何时,转动的阵盘已然停下。所有复杂线条指向同一结果——大凶。 …… “停云,你听见什么动静了吗?”孟雪里突然停下,侧耳分辨。万里晴空下,雨后凉风吹过耳畔,吹来远处刀兵交接声。 霁霄五感敏锐,不假思索地答道:“那边有人交手。一打三,都是武修。” 挖矿队众人如今听见“交手打架”、“拦路劫道”,非但不害怕发抖,反而精神兴奋,脸上写着跃跃欲试。 孟雪里转头问:“转送阵快到了,大家想抓紧时间赶路,还是去看看热闹?” 王晓华道:“我想看,我小门派出身,没见过什么世面。多看点东西,也不枉冒着生命危险,老远跑来一趟。” 李顺奇道:“是啊,我来这一次,还能平安回去,就够吹半辈子了。” 众人纷纷附和,他们已经跟孟雪里混熟,实话实说,也不多客套。 孟雪里笑道:“行,咱们走。” 一行人浩浩荡荡翻山越岭。 孟雪里对霁霄传音道: “为师不是想坐收渔利,只是听见剑鸣声,想看看是不是咱们寒山弟子一打三,万一是认识的人,能帮忙就顺手帮一把。反正咱俩玉符攒够了,不怕别人积分超过我们……” 霁霄听他对自己解释,好像生怕自己不乐意一样,心中妥帖温暖:“嗯。” 第64章 天作之合 群山环抱之中,一片湖水位于地势凹陷处。湖上四人交手,衣袂翩飞,剑气纵横,剑光飞掠间,水花冲天而起。其中一人以一敌三,却游刃有余,不落下风。 挖矿队二十余人站在山坡上,碧湖蓝天视野开阔,居高临下俯瞰战局,发出阵阵惊叹声: “真是高手啊!这一趟真不白来。” “书里说‘翩若惊鸿婉若游龙’原来不是胡写。” 孟雪里纳闷道:“这打得真挺好看。我怎么打不成这样?” 他很有自知之明,自己动手的画面,敌人或队友只会觉得凶残、狂暴、恐怖,远远沾不上“优美动人”“赏心悦目”等词。 “战斗不是为了好看,各派打法各有千秋,不分高低。况且,我觉得你很好。”霁霄也乐意为小道侣解惑:“他们是擂台打法。” 擂台上一对一,台下千百双眼睛注视着两个人。剑光轨迹要圆融顺畅、身法招式要灵动飘逸,才算符合修行者审美。 大门派弟子下山游历之前,就在这样一场接一场的擂台中磨炼,所形成的战斗方式带有各自门派烙印,与散修截然不同。总之不论输赢,都不能出丑,使什么下三滥招数。如果同门切磋,还讲究点到即止,收放自如,才能得到更多喝彩叫好。 比如虞绮疏,入道修行没多久,就被他师兄忽悠,在寒山演剑坪打过二十余场擂台,以后还会打得更多。 孟雪里听徒弟夸奖自己,心情甚好。 水花坠落的空隙间,孟雪里看清其中一人衣着打扮:“还真是寒山弟子,可我不认识他。” 他话音未落,便听湖上一人喊道:“崔景,咱们别打了。有人来了,他们人多,就等我们两败俱伤,好一网打尽!”山坡上同时出现二十余人,乍看上去声势浩大。战斗中四人无暇分辨,便以为是强敌。 孟雪里想了想:“名字有点耳熟。” 又听一人大喊:“崔景,我数三声,咱们同时停手怎么样……你干什么,听不懂人话吗!” 被叫作崔景的年轻剑客无动于衷,剑势愈加迅疾。剑光过处,如炽焰燃烧,湖水瞬间蒸发,化作道道白雾。他点水飞掠,面容笼在烟雾中,看不清神色。 挖矿队众人惊叹声再起,忽有一人问道:“赤火剑?他是寒山掌门弟子崔景?” 孟雪里恍然大悟,对山下喊话:“喂,你们三个,以多欺少算什么本事。” 霁霄:“没事,他应付得来。”对方心生退意,剑就折损锋芒。在霁霄眼中,此战胜负已分。 可是孟雪里话才出口,“光阴百代”银芒一闪,身形已在山下,如一只展翅水鸟,瞬间飞过湖畔苇丛。 霁霄无奈地笑笑,挖矿队众人见状,大声喊话叫好。 王晓华与李顺奇还打上节拍,喊了一段即兴顺口溜: “孟兄神勇无敌,天下第一!孟兄向前冲去,一鼓作气!” “大家喊起口号,孟兄如虎添翼!” 湖中四人没见过这般阵势,显然吓了一大跳,战斗节奏顿时乱了。剑气杂乱,身法无章,赏心悦目的美感不复存在。 孟雪里听在耳中,顿觉十分尴尬,特别没面子。 他一剑斩下,“光阴百代”的劲气落入湖水中,惊起一连串水花爆炸。 轰天水声中,湖上一人喊道:“他是崔景的帮手!咱们……” 不待他说完,忽觉前胸一痛,身形高高飞起,砸落苇丛。孟雪里一剑挑飞一人,湖畔苇丛中砸出三口巨坑。 挖矿队众人心想,果然打法不同,还是孟兄简单高效,速战速决。 但战斗没有结束,孟雪里即将功成身退,忽听背后微风飒然,下意识回身,横剑格挡,铮然一声剑刃交击,他终于看清水雾背后崔景的面目。 那人五官冷硬,神色漠寒。 孟雪里解释道:“我不是来抢你东西的。我们还要赶路。” 崔景仿佛没有听到。山坡上,霁霄负手而立,微微蹙眉。 孟雪里侧身避开,又让了对方一招:“你不是我对手。你再纠缠,我就不客气了。”他不认识崔景,今天出手,只因在寒山时,掌门真人对他亲切和蔼,多有关照,他才想投桃报李,关照一下掌门的徒弟。 但既然对方不领情,他也没必要上赶着凑过去,就此别过,互不干涉便是。 然而崔景眼中亮起炽热光芒,剑锋光华大盛,如烈火燃烧:“来。” 挖矿队众人看不明白情况,有人壮着胆子问霁霄:“肖兄,孟兄帮了那崔景,两人怎么又打起来了?” 霁霄:“崔景练的剑法,遇强则强,大开大合。他方才对战三人,尚且有所保留。” 有些武修好战,知己难逢,对手更难逢,霁霄明白这种感觉,此时却略感不快。他从前说,孟雪里有重新选择的机会。但如果小道侣真的选了别人,自己能接受吗?原来爱欲之后是占有欲,霁霄如是想到。 众人闻言大惊,有人问:“他与孟兄,谁更厉害?咱们帮忙吗?” 霁霄说了一句所有人听不懂的话:“年轻人受点挫折,不是坏事。”何况小道侣下手有分寸。 不多时,孟雪里的剑压在对手颈边。 崔景怔怔站着,好像不愿相信自己输了,又好像不明白自己输在哪里。 崔景问:“你是何人?” 此人身穿黑斗篷,虽然使剑,招式却不像剑修,根本看不出门派。他身后队友二十余人,还喊着奇怪又整齐的口号。 修行界年轻一辈中,什么时候出了这号人物?临行前师父说,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勿要自大忘形,便是此意吗? 孟雪里:“好心人,过路人,江湖诨号,以德服人。” 他扛着剑走了,没理会崔景错愕表情。他背后湖水波澜四起,久久不息。 挖矿队众人欢呼簇拥着他,渐行渐远。 霁霄对孟雪里传音道:“你觉得他打法好看?” 孟雪里点头:“赤火灼灼,烈焰滔滔,有点意思。”可惜有些华而不实,再磨炼三五年,方成气候。如果霁霄在天有灵,看见寒山后辈弟子如此,不知道会不会失望,还是觉得已经满足。 霁霄:“有事弟子服其劳,往后与人动手,我先去吧。”我打得比他更好看,下次演给你看。 孟雪里觉得徒弟确实需要锻炼:“可以,有我在旁边看着,保你安全。师父对你好吧?我只打过你小虞师弟,从没打过你。” 霁霄从善如流地点头:“你对我好,我也喜欢你。” 孟雪里瞪着他:“你怎么……” “一时失言,对不住。”霁霄立刻道,“我已经道歉了,你只当没有听过吧。” 孟雪里脸颊微红,后颈泛起酥麻,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又说不上来。 雨后天朗气清,日光澄澈,穿过高树密叶洒下光斑。不知不觉间,挖矿队的目的地到了。比较近的传送阵在一处深谷,是座巨大圆形石台,刻有繁复阵法符文,散发着淡淡蓝光。 临别时挖矿队众人依依不舍,心情复杂,依次向两人行礼道谢。 王晓华:“我等此行一路平安,全仰仗孟兄、肖兄二位仗义出手。” 李顺奇:“大恩大德无以为报,如果以后我修行有成……” 孟雪里摆摆手:“不用客气,你们付了保护费和玉符,我们是公平交易,谈不上什么恩情、仗义。我还有一件事要请你们帮忙。” 他取出自己的储物袋,随便塞给一人,“这里面装满我赢来的玉符和资源,我还要在秘境中留一阵子,你们先帮我去登记积分。这么多人,总可以替我作证吧。” 众人震惊,沉默片刻后哗然。捧着储物袋那人,像拿着烫手山芋,双手颤抖:“我以道心发誓,必不负孟兄信任!” 挖矿队众人纷纷发誓。 王晓华问:“请教孟兄名讳。”大家只知道这两人出身寒山,不知分数该记在谁名下。 然后他们听到了不可思议的答案:“长春峰,孟雪里。” 又是一阵沉默。 王晓华小队三人想起第一天夜里相识,还与对方坐在石潭边八卦吹牛,一起说了剑尊道侣的闲话,不由心情更加复杂,脸色红红白白。 挖矿队呆怔怔地离开后,两人改道向中央城去。孟雪里觉得完成了一件大事,心情轻松,边走边哼曲子。 霁霄说:“你真的很容易信任别人。” 孟雪里:“他们二十多人互相监督,就算真有歹心,也会因为分赃不均打起来……何况我以德服人,以诚心换诚心,不会看走眼。你如果不信,咱们打个赌?” 霁霄笑笑:“不用赌,我信。” 他们并不知道,秘境之外,前些天的退赛弟子们,正在热火朝天地讨论问题,问题是“当一只肥羊摆在你面前,你宰还是不宰?”这种争论不拘门派之别,功法之别。 有人认为,秘境大比的规则就是争斗与掠夺,宰了无可厚非,有人觉得,必须小心仔细,因为可能是一场“道德考验”,肥羊转眼变恶狼,然后打得你落花流水。让你对修行失去信心,对未来失去希望。 支持“道德考验”一派的弟子说:“我们队其实也遇见孟雪里了,但队长说,出于对剑尊的尊重,不如放他一马吧,所以我们就当没看见他,绕开走了……等离开秘境,见到你们才明白,是孟雪里放了我们一马啊!” 旁边人附和道:“其实仔细想想就知道,剑尊道侣,怎么可能是普通人,剑尊会喜欢普通人吗?清醒点吧,郎才女貌,才子佳人是现实,穷书生娶公主,废材嫁仙师,那是话本故事。” 也有人为自己的失败找到借口:“对,他可是剑尊道侣,堂堂寒山长老,长春峰现任峰主,身份贵重。居然以大欺小,进秘境欺负后辈!” 大多数修行者有“慕强心理”,敬重强者,立刻有人反驳: “此言差矣,剑尊在世时,人家孟雪里在长春峰种花养鱼,不问世事,小日子过得好好的,从没听说他下山搅弄风雨,仗势欺人。后来剑尊仙逝,是有人惦记‘初空无涯’剑,才逼得人家出山动手,他只想守住亡夫遗物,何来‘欺负后辈’一说?” “孟雪里夺了玉符,却出手有分寸,不曾害人性命。所谓‘宝剑配英雄’,就算剑尊不在了,孟雪里也当配这柄剑。说到底还是咱们技不如人,别找理由,痛快认栽吧!” 众人又聊起孟雪里手中名作“光阴百代”的奇兵,由孟雪里使来灵活多变,势不可挡。“初空无涯”就该配“光阴百代”,如果剑尊还在世,长春峰两人当为天作之合,一对璧人。只可惜命运弄人,情深不寿。 忽有人道:“你们不觉得,张溯源他们三个很好命吗?喊好了‘保护长老’‘长老小心’,分数就甩咱们一大截!” “就是,换三只绿毛鹦鹉也会喊。我服孟雪里,不服他们三个。” “不服有什么办法?你去‘亨通聚源’买一枝长春峰的桃花,转转运气呗?” “好像已经断货了吧。” 这点没有争论,众人将张溯源三人评为“秘境大比有史以来,最好运参赛者”。 但他们忘了,秘境大比还没有结束。等挖矿队出来,讲述秘境中跌宕经历、精彩奇遇,众人才知道还有更好运的人,不用做绿毛鹦鹉,会编押韵顺口溜就能保命保财。 有二十余人共同作证,要替孟雪里计分,各派带队长老惊疑不定,为此事临时集会商议,紫烟峰主据理力争,分数还是记下了。 孟雪里名下分数剧增,远远甩开其他人。此时距离大比结束还有十余天,如果不出意外,按往年分数纪录,大比魁首已然产生。 这个消息由黄沙茫茫的瀚海戈壁滩,传向人间各地。 不是没有人质疑:“替人计分?这不合规矩吧,万一孟雪里出不来,这分数算谁的?直接抹消吗?” 但反对质疑的弟子更多:“出不来?别开玩笑吧,以孟雪里的本事,除非秘境炸上天了,他才可能出不来!” 在此期间,明月湖一派始终保持沉默,与热火朝天的争议气氛相比,这种沉默显得异常疏离,甚至诡异。 …… 秘境,中央城地宫。 甬道曲折漫长,鲛油灯台幽光荧荧,忽明忽灭地飘摇。那是蜃兽吐息带动的微风。 忽然,风声停了,蜃兽呼吸一滞,它睁开双眼,看向黑暗甬道深处。 地宫入口传来微不可察的脚步声,却不是熟悉气息,蜃兽略感不解。 除了那个人族,这些年再没有人,或者妖来过这里。 蜃兽神智不高,它活得年岁长,却疏于修炼,甚至还不会化形。 它也不喜欢打架争斗,像其他大妖那般抢地盘、当大王,只喜欢卧在阴凉避光的地下,喜欢悠悠然吐气打盹。但它的蜃景随呼吸产生,这是与生俱来的种族天赋。其他大妖看到蜃景,总以为它有攻击意图,便先下手为强,打得它抱头逃命,东躲西蹿。 某次一只艳丽孔雀飞进蜃景中,晕头转向片刻,气势汹汹的冲到地下,挥翅就要抽它,幸好被孔雀背上的灵貂拦住了。 灵貂通体雪白,威压深重,乃赫赫有名、令妖闻风丧胆的雪山大王。 灵貂说:“算了算了,它也不是故意的。” 这是它漂泊妖界多年,唯一理解它的大妖。 与霁霄真人签订契约之后,蜃兽才算有了安稳的栖身之地,便对现在的生活环境非常满足:宽敞、阴凉、安静、可吐息。 霁霄不需要它做战斗兽,秘境开启时,有霁霄站在云端俯瞰,没有人敢造次。 但今天好像不太一样。伴随越来越近的纷乱脚步声,它又听见一道阴冷的声音: “这是圣人赐下的法器,有圣人神通加持,专为对付它炼制,一可破蜃景,二可辟雷电!大家拿好,按阵型动手!” 蜃兽头脑缓慢运转,茫然地想,对付谁?动什么手? 它还没有思考清楚,周遭忽然陷入一片漆黑。无数支不曾熄灭的鲛油灯台,同时熄灭了。 下一瞬,一张闪着寒光的巨大捕网,如漫天寒星闪烁,当头罩下! “嗷——” 蜃兽吃痛,昂头一声怒吼!瀚海秘境天空风起云涌,乌云蔽月,雨水潇潇! 潜入地宫的这支队伍,一共三十二人,为首者足有小乘境界。他们围成四圈,一圈八人,阵型整齐。 当蜃兽被激怒,距离它最近的八人,直接被它威压反震,狠狠撞在地宫石壁,摔得骨断筋折,绝了声息。 却听队伍首领激动道:“网住了,站好位置!收网!” 蜃兽想劈下一道雷电,向秘境中的霁霄示警,然而捕网骤然缩紧,紧紧缠绕,锐利的网丝陷入它皮肉。蜃兽动弹不得,定格在昂头翘尾的痛苦姿态,殷红血液从它鳞片缝隙间汩汩淌下,转瞬在地宫砖石上聚起血泊。 蜃兽血肉模糊,只能发出低低呜咽。 首领又喊道:“它快撑不住了,神弩准备!” 最外层八人这才动了,蜃兽听见弓弦绷紧的声音,双眸流露出绝望神色。 便在此时,甬道尽头响起一声清鸣! 这一声不是凤鸣,也不是鹤唳,蕴含磅礴妖族威压,久久回响,收紧捕网的众人识海震荡,头脑剧痛。 所有弓弩同时转向,对准甬道深处,道道箭矢划过,破风声锐利刺耳。 对面反应极快,伴随清鸣,铺天盖地的蓝色妖火与箭矢对冲,箭矢于半空中灰飞烟灭。弓弩手逃脱稍迟,被火焰波及,发出惨痛哀嚎。 蓝色妖火过处,鲛油灯台重燃,那只孔雀也显出身形——橘红与桃粉的双翅振动,起伏如波浪,蓝绿色长长尾羽摇曳,好似道道流光飞舞。 造化钟神秀,天地间最斑斓明亮、瑰丽多姿的色彩,尽数凝聚在它身上。 孔雀又是一口妖火吐出,双翅卷起巨风,火借风势熊熊燃烧,地宫变作火海地狱,入侵者甚至来不及惨叫,瞬间化作飞灰。 孔雀飞过火海,收翅落地,落在蜃兽身前。变成一位容貌妖异艳丽、神色冷傲的青年。 蜃兽感知到久违的熟悉气息,轻声呜咽着,用犄角委屈地磨蹭他。 雀先明破口大骂:“你真是没用,连几个人族也打不过,废兽!大妖之耻辱!不许再蹭我!” 他收气熄灭妖火,又帮蜃兽解开捕网,取出一棵灵草,凶狠道:“吃!如此没用,看我毒不死你!” 蜃兽双眸晶莹,啪嗒啪嗒掉眼泪,却不敢反抗他,只好乖乖吞下。 灵草入腹后,化作阵阵暖流。蜃兽疼痛消解,浑身伤口飞速愈合,鳞片重新恢复光泽,只留下浅浅痕迹。 雀先明这才说道:“这可是千年琼玉草,我都舍不得吃,白便宜你这废兽!” 蜃兽又低头磨蹭他,好像软得没骨头。 雀先明问:“那些人是谁?为什么来打你?” 蜃兽摇头。 “一问三不知!”雀先明不耐烦地推开它:“孟雪里在哪儿,这个总该知道吧?再敢摇头,我就抽你!” 蜃兽实在没力气劈雷,悠悠吐着气,喉间发出古老、悠远的复杂音节。以蜃兽的开智程度,只会回答问题,不会说出答案之外的事。 同为妖族,孔雀听得懂。 然后蜃兽也问了他一个问题——“为什么找孟雪里?” 雀先明面色微冷,眉间似有肃杀之意:“妖界大变,雪山大王能不能报仇雪恨,全看这一次了。” 蜃兽没有听懂,缓缓吐息,蜃气化景,为孔雀开出一地鲜花。 幽暗阴冷的地宫霎时变化,蝴蝶飞舞,花朵满地绽放。 …… 秘境中,孟雪里与霁霄顺水而行,孟雪里忽然道:“我们为什么要走路?” 霁霄笑了笑,他最近总是笑,有时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何发笑:“那你想如何?” 孟雪里指了指天空:“孟哥带你看星星吧。” 透过头顶树叶空隙,夜空繁星闪烁,细碎的银河像一条飘带,跨过山脊与河流。 霁霄:“这里的星星是假的,蜃景。” “假的星星看得见,摸不着。真的星星也看得见,摸不着,真假重要吗?有什么区别?” 霁霄问:“你想要真的星星?” 孟雪里一边拆解组装“光阴百代”,一边漫不经心地答道:“你以为想要就有?你能飞上天去,给我摘下来?” 霁霄认真道:“如果打破此界屏障,白日飞升,就能摸到真的星星。” 只听“咔嚓”一声,孟雪里装好“竹蜻蜓”,挑眉道:“那我等着,几百年之后你给我摘星星,现在,抱紧我!” 狂风卷地,“光阴百代”一飞冲天。 第65章 什么朋友 孟雪里与霁霄飞在云上,头顶星河闪烁,脚下云海翻涌。 因为两人身高差异,孟雪里高举“光阴百代”,姿势稚气又有些滑稽,但他觉得自己很酷。以前霁霄带他飞,不需借力外物,乘风而行,腾云驾雾。现在轮到他驾驭霁霄留下的法器,照顾霁霄之子。恩义略偿,一切都是完满的轮回。这一刻,一定是自己妖生、人生中的高光时刻。 霁霄在他身后,双手扶着他的腰,两人身形紧贴,好像合打一把伞。 孟雪里腰肢柔韧,看上去不盈一握,似长春峰池塘水面纤弱、娉婷的荷花梗,被锦鲤甩尾轻撞,就要颤颤发抖,真正握在手中时,却能感受到衣料包裹下流畅的肌理线条,还有充盈、饱满的力量。 霁霄环握禁锢着这样一段腰身,没有心神荡漾、欲念丛生,已算是正气浩然。 可惜孟雪里不放过他,浑然无觉地微微转头,问道:“你刚才说,如果破开此界屏障,就能摸到星星?你相信白日飞升真的存在,不是传说?” 柔韧腰肢在手中轻晃摆动,热气吹在耳畔,暖流般直往耳蜗里钻,好像春风偏要吹拂不解风情的朽木,令其开花结果。霁霄耳垂泛红,闭了闭眼。 “不是传说。”霁霄睁开眼,声音还算平稳,只是略比平日低沉,“以后我带你飞升。” “是我带你。我快突破了,你想不到吧?”漫天星河在上,孟雪里畅想未来,等自己查清霁霄之死,养大霁霄之子,还要完成霁霄遗愿。做人当做霁霄,上最高的天,潜最深的海,打破屏障,探究此界之外,未知、无穷的一切。 霁霄扶他腰肢的双手微微用力,沉声道:“别动,别说了。” 霁霄无奈地想,上次怀中揽着孟雪里,乘“光阴百代”飞行,两人身体紧贴,却不觉如何异常,但现在不一样。 腰间手掌的热度透过衣料传来,孟雪里终于察觉不妥:“你心跳好快,你在害怕?怕我把你扔下去?” 霁霄:“……” 孟雪里以为洞悉徒弟弱点:“你以后不敬霁霄,我就在你耳边大声念你自己写的文章,如果不敬为师,再敢说什么胡话,我就带你飞。这就是我们长春峰的规矩。” “听你的。”霁霄哭笑不得,低头俯瞰:“……我们到了。” 孟雪里向下张望,云雾后,中央城的巨大天井若隐若现。他放慢飞行速度,缓缓下降:“不吓唬你了,其实习惯就好。我有个老朋友,飞得比这还快。刚带我上天的时候,我也吃了不少苦头。” 霁霄:“哦?” “他横冲直撞,疾停疾转,有几次把我甩下去,又俯冲下来接我。我张嘴想说没关系摔不死,结果吐了他一头一脸哈哈哈哈。” 霁霄:“那是什么样的朋友?”他想,应该是那只脾气暴躁,容貌艳丽的孔雀妖。自己假死不久,便胆大包天潜进长春峰,喝自己的茶,吃自己的点心,逗自己的锦鲤,诱拐自己的道侣。 孟雪里却以为他不知道:“损友呗,优点是特别讲义气。缺点是喜欢捉弄人,尤其爱捉弄不懂事的小孩,现在已经改了很多。至于长相,就长……” 话未说完,沉沉夜幕下,一道蓝绿光芒掠过,光中掺杂一丝粉橘色,浮华明艳,如流星拖曳长尾。 孟雪里傻怔怔看着流光:“就长,这样。” “雀先明!孔雀!”孟雪里反应过来,操控巨大“竹蜻蜓”疾驰而去。 霁霄扶上“光阴百代”,与他手掌交叠,帮他控制方向:“当心些。” 孟雪里心想不可能,秘境这么邪乎,说谁来谁吗。 山河拱卫间,秘境中心地带是一片莽莽平原,废弃已久的宫殿建筑群坐落其上,被称为中央城。 四野无人,孟雪里与霁霄降落在城外,一回生,二回熟,这次没有轰然一声巨响,地上砸出大坑。 孟雪里:“你看见了吗?不是我眼花吧。” 霁霄拉着他穿林绕石:“在这边。” 行至小河畔,水声淙淙,忽然迎面窜出一道人影:“雪里,你在找我?” 树叶漏下的月光照亮那人面容,孟雪里蹙眉:“怎么是你?你队友呢?” 荆荻笑着走上前:“他们先走了,我留下找你。人生何处不相逢,咱俩真是有缘千里来相见。” 霁霄心知肚明,静静看着,也不拦他。 孟雪里笑了笑:“有缘?下辈子也没有。” “霁霄有,我为什么没有,我比霁霄差在哪里?” 孟雪里眼珠滴溜溜转,深情道:“他可是‘人间无敌’霁霄真人,我十六岁的时候喜欢过他,还怎么喜欢别人?” 霁霄没忍住,笑了。就算知道小道侣在说假话骗人,他还是想笑。 荆荻又问:“那你到底是喜欢霁霄,还是喜欢‘人间无敌’这个身份?等我以后超凡入圣,做了天下第一,你是不是就来喜欢我?” 孟雪里冷笑两声,挥掌拍他脑袋:“喜欢你个头,死孔雀!” ‘荆荻’一怔,大笑道:“哈哈哈哈哈你怎么看出来的,没意思!” 雀先明形貌迅速变化,五官变得轻浮美艳,显出本来面目。 孟雪里转向肖停云,有点紧张地介绍:“这就是我朋友。一只……呃,孔雀。” 霁霄点点头。师兄胡肆对妖的偏见,并没影响霁霄。 “这是我大徒弟,肖停云。”孟雪里问雀先明:“你怎么来了?” 雀先明不答,犹在打量霁霄。谁也无法忽视这样的人,非因形貌,而是气质矛盾,简单立在那里,说不清是渊渟岳峙,还是和光同尘。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这些天孟雪里与霁霄朝夕相处,不觉不觉关系愈发亲近。但雀先明方才看见,肖停云拉着孟雪里的手,便觉得这两人之间的气氛,有些说不清的奇怪、暧昧。还是说人间师徒,都是如此? 雀先明:“你……” 霁霄道忽道:“你们许久不见,先聊聊吧。”说罢独自向深林走去,为两妖让出空间。 孟雪里:“你别走远啊,中央城危险,有事就喊我!” 雀先明不屑地看着他:“你是当师父,还是当护崽母鸡?” 孟雪里提起“光阴百代”,望着滚滚河水,似在寻觅、挑选什么。 雀先明:“我来的路上,听说如果不出意外,你现在的积分就是大比魁首,‘初空无涯’要归你了。” “那当然,我道侣的东西,我一样也不能放过。”孟雪里一枪扎进河里,挑起一条肥鱼,水花四溅。 雀先明被他溅了一身水,跳起来骂道:“我看你就是穷惯了,一身穷酸气!” 孟雪里见到老朋友,旧日脾气也上来些。从这方面看,胡肆说他装无害装纯良,倒也没冤枉他。 孟雪里:“穷?‘亨通聚源’去过吗?你不知道我道侣多有钱!金山银山万里江山,几生几世花不完!” 雀先明:“呸呸!不要脸!” 雀先明看了眼肖停云背影:“你这大徒弟,奇奇怪怪的,跟你二徒弟完全不一样。” 孟雪里奇道:“小虞你也见过了?” “我忘了你在秘境,还去寒山长春峰找你。上次扮你道童,差点坏事,这次就想换个人扮,正好遇见你二徒弟下山,就扮成他呗。寒山那论法堂小弟子,还真挺可爱,我用虞绮疏的相貌逗他们,等他们看见真的虞绮疏回来……哈哈哈!” 孟雪里不赞同地摇头:“你捉弄弱小,当心惹下因果,渡劫时遭雷劈。” 雀先明不耐烦地摆手:“知道知道,你说过多少次了,我早都改了好不好?” 他虽然喜欢捉弄人,却只有一次险些害人性命,自那之后,他被孟雪里教导因果循环,收敛了许多。 两百多年过去,雀先明早已忘记旧事,依稀只记得那个小孩姓胡。 孟雪里长枪一收,明晃晃的枪尖串着两条肥美鳜鱼,他递上前去:“给,别扯那些没用的。” 雀先明警惕地看着他:“你干嘛?我早就不吃生肉了。” “我也不吃,所以借你妖火烤熟。” 雀先明震惊于他理所当然的态度:“我一口妖火焚山烧河,你让我帮你烤鱼?!” “不是帮我。”孟雪里抬抬下巴,向林间望月的人影示意:“你看那边,那是我大徒弟,好看吧?” 雀先明不屑地嘲讽:“你像只炫耀金蛋的母鸡!可惜这金蛋还不是自己生的。” “我是他师父,一日为师终生为父,我要是他爹你就是他叔!孩子辛苦一天,等着吃呢,你这当小叔的不表现一下?快点快点。” 雀先明:“不可能,这是对妖火的侮辱,就是对我的侮辱、对孔雀一族的侮辱!” “停云,过来吃鱼!”孟雪里喊道。 半盏茶后。 “真香。”雀先明说,“你真不吃啊?” 三人围坐河畔。肥鱼穿在树枝上,被妖火烤出来,犹带清新木香。一口咬下,外酥里嫩,微微流油。 孟雪里摇头,献宝一样捧给霁霄:“停云,你吃。” 霁霄伸手接过树枝,想喂他一口,被孟雪里侧头避开。 孟雪里磕着松子,问雀先明:“对了,你怎么扮成荆荻的样子?你见过他?” 雀先明连皮带骨啃着烤鱼,漫不经心道:“见过呀,路上遇见的,离这儿不远。不知道做了什么恶事,被人吊起来打。如果没救过来,可能就死了吧。” 作者有话要说:雪里:星空、未来、飞升…… 霁霄:日貂、日貂、日貂…… 第66章 卿卿我我(已补全) “什么?荆荻被谁打了?”孟雪里诧异地站起身。经过这些天与人交手过招,他已经熟知修行界年轻一辈的水平,荆荻绝对算其中佼佼者。寒山掌门弟子崔景他也见过,与荆荻不相上下罢了。什么人能单方面吊打荆荻,秘境中还藏着这等高手? 孟雪里转头看向霁霄:“毕竟同行过,见死不救非道义,还有他的队友,人都不坏。” 霁霄温和笑笑:“你想去,我们就去。” 孟雪里拉起雀先明:“走。” 雀先明骂了句脏话,扔下光秃秃的树枝:“我大费周折找到你,你以为我是来吃烤鱼、顺手帮你救人的?我有要紧事跟你商量!你快跟我回妖界……” 孟雪里一把捂住孔雀嘴:“回寒山,回长春峰!大比结束就回家!” 他大概猜到妖界出了什么事,孔雀为何而来,但如果徒弟多问两句,比如妖族如何潜入瀚海秘境,你去妖界要干什么,他还真不知道怎么回答。肖停云好像在体谅他的难言之隐,故意不问。孟雪里一面欣慰于对方的温和包容、体贴耐心,一面略感愧疚。 最终雀先明还是拗不过孟雪里,在前方引路。 孟雪里悄悄打量肖停云神色,传音道:“停云,我没有故意欺瞒你的意思。关于我过去的事,我以后慢慢和你解释,给我点时间。” 霁霄塞了一把剥好的松仁给他,言简意赅又令人安心:“我等你。” 孟雪里捧着白嫩喷香的松仁,心中温暖,舍不得吃,都装进储物袋。 雀先明回头看见两人小动作,眉来眼去含情脉脉,看得他直翻白眼:“我说你们两个,当着我的面卿卿我我,就不能考虑一下我的感受……” 孟雪里又跳起来捂他嘴:“胡言乱语!” 雀先明玩心大起,挤眉弄眼,传音嚷他:“哈哈,霁霄道侣移情别恋,迷上自己徒弟了!说真的,你想要他吗?喜欢就直说呗,兄弟帮你!咱们这种老妖怪,耍点手段诱拐一只小雏鸟,还不是手到擒来?他初出茅庐,纯然白纸一张,你是他师父,他肯定最依赖信任你,你只要稍加引诱……” 孟雪里脸颊通红,不知是羞是气:“闭嘴!我和停云清清白白,我才没有龌龊心思!” 可是真的清清白白,问心无愧吗?过往场景飞速闪过脑海,孟雪里逼迫自己不去细想,只管追着雀先明暴揍。 霁霄嘴角带笑走在最后,看小道侣一路撒欢蹦跳,追打孔雀,觉得他有趣可爱,却又生出淡淡惆怅:“唉,怎么还是个小孩……” …… 荆荻神思昏沉,剧痛中好像做了一个噩梦。梦里画面破碎,有人群的窃窃私语和嬉笑声,还有一道稚弱声音喊他,荆师姐、荆师姐。 他想说我错了我不是,用尽全力试图发声,却蓦然睁开了眼。夜幕星光和婆娑树影映入眼帘,荆荻视线模糊,隐约看见一道人影晃动。 因为失血过多,他声音沙哑:“雪里,你来救我了?”这秘境之中,除了孟雪里,谁还能从宁危手下救人? “雪你姥姥!” “啪。”荆荻右脸一痛,挨了一记清脆巴掌,力道不重,那人语气却很凶:“梦醒没?” 荆荻定睛再看,轻笑出声:“我的宋姑奶奶,你终于回来了,我就知道你不会扔下兄弟们不管……” 满地血泊狼藉,宁危与黑衣人早已不见踪影。荆荻的队友们靠着树干修养,他是最后一个清醒的。 宋浅意看他就来气,这人鬼门关走一遭,仍是一副浑不在意,不着四六的做派,好像身受重伤的不是他。于是扬起手臂。 “啪。”荆荻左脸又挨一巴掌,浅淡红印与右脸对称。他委屈道:“你怎么也打我?” 宋浅意:“长记性了没?”她环顾四周,愤愤道,“老娘认识你们,真是倒八辈子血霉。” 她被队友惹生气,离队之后独行,原本打算通过传送阵离开秘境。等她冷静下来,越走越后悔,又想起当初约好一起来的一起走,一咬牙赶往中央城去。她知道队友的赶路习惯,应该能在半路遇到。 谁曾料想,遇是遇到了,却见四人被高高吊在树稍,迎风微晃,滴滴答答淌着血,生死不知。 四人中,数荆荻伤得最重,开口就要咳血。徐三山、刘敬、郑沐还有力气苦中作乐地自嘲聊天。 刘敬:“感谢宋师妹,如果宋师妹没回来,咱们都交代在这儿了,我为宋师妹献唱一首,名叫《好医修,大过天》。” 徐三山:“老子纵横北冥山,居然栽在一个黄毛小子手里。呸,别让我再看见他,否则谁的面子都不好使,我见他一次,就要被他打一次。” 郑沐:“阿弥陀佛,造孽呀。” 宋浅意暴怒:“够了!难道你们还没搞清状况,不知道这次秘境是怎么回事吗?!” 四人齐齐抬头,茫然地看着她。 不远处,一道清亮声音忽然响起:“那你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五人神色戒备,看清来人后,却松了一口气。仿佛那道削瘦身影,此刻可以带给他们莫大安全感。 孟雪里等三人从林间走出,来到溪畔。 荆荻笑了笑:“雪里,你别看我,我现在难看。” 于是霁霄上前两步,不着痕迹地挡住孟雪里视线。 荆荻:“……” 宋浅意深吸一口气:“孟长老,我有一些猜测,事到如今,全都告诉你。我来秘境之前,我师父吩咐我,不要留到最后与人争勇斗狠,最好提前三天就回来。师命不可违,我答应了。” 她比荆荻等人细心,自从第一次遇伏,她就开始思考,并将秘境前后所有事情串联成线。其他队友却只见她莫名其妙大发脾气,然后愤而离队,以为是荆荻行事荒唐,从没有更深想过。 刘敬皱眉,觉得她疑神疑鬼:“这又怎么了,我师父也说过一样的话。” 徐三山与郑沐附和。 在他们心中,正如‘儿行千里母担忧’,徒弟出远门,师父嘱咐徒弟早点回来,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孟雪里初见这队人时,荆荻自豪地对他介绍队友,无一例外是掌门、道尊、或大门派中大人物的亲传弟子。他们是门派未来的希望,得到师父更多宠爱,更多殷殷嘱托,不足为奇。 荆荻沉默不语,雀先明满头雾水,孟雪里同样疑惑地看着她,等待下文。 一片寂静,只听肖停云淡淡道:“所以,最后三天,有人要做什么?” 风声萧萧,溪水潺潺,众人背后窜起一道寒意。 宋浅意不想再说下去,她希望大家已经明白她的意思,可是荆荻依然沉默。比起相信瀚海秘境背后是一场阴谋,宁危所作所为皆为宗门授意,他更愿意相信宁危只是恨他,只是私人恩怨。 宋浅意道:“这是霁霄真人仙逝后第一次秘境大比,他的规矩继续延续,还是就此改变,秘境掌控权从此归谁,全看这一次了。你们被明月湖的人伏击……” 宋浅意想说,明月湖牵头,除寒山之外,其他五大门派心照不宣,共举此事。剑尊死后不久,五大门派这么快便有了默契,这种默契由何而来?她不敢往深想,那些大人物们,是否之前就达成过某种合作,那么剑尊之死…… 荆荻打断她:“我不信。我是明月湖大弟子,真有什么事,我不可能不知道!” 他重复道:“离开秘境后,我当面问师父,除非师父亲口承认,否则我不信。” 气氛压抑,众人心有戚戚然。 他们组队来秘境时,豪情万丈,意气风发,说要打破往年的大比纪录。而如今到了秘境后期,遮天盖地的阴影却笼罩在头顶,让人喘不过气。 却听孟雪里道:“哎,我以为是什么大事。” 作者有话要说:荆荻:说不看就不看?不用这么说到做到吧? 宋师妹:臭男人,一群沙雕 孟雪里:引诱徒弟,听上去好jer刺激 第67章 人间负他 孟雪里此言一出,除了肖停云面色不变,其他人都惊异地看着他。 荆荻忽然眼神亮起来:“对,不是大事!宁危,就是我小师叔,他还不知道你的踪迹,你现在走传送阵离开,只要离开秘境,回到寒山,你就安全了,什么事都没有了。”他情绪激动,牵动内伤,唇角又溢出鲜血。 宋浅意见状,俯身为他梳理真元,平息翻腾气血,骂道:“给我闭嘴!”她听荆荻掩耳盗铃、粉饰太平的说辞,气性又上来。 孟雪里看了荆荻一眼,目光暗含同情。顺风顺水长大的少年某天突然发现,他所信任爱戴、深以为荣,并为之而战的宗门,可能并不是他想象中的模样,这种打击,比被人吊起来打更残酷。 霁霄淡淡道:“不知踪迹?秘境中有四座传送阵,分布东西南北四边。他们只需要毁坏三座,把持好最后一座,就可以守株待兔,等我们送上门。幕后人既然动手,必有万全准备,绝没有回转余地。” 孟雪里点点头,冷声道:“毁去三座传送阵,逼得我走投无路。只留最后一座,在周边设下埋伏,甚至挨个盘查走传送阵离开的人,我就绝对逃不掉。正好,我也没打算逃。” 他看向负伤的荆荻和他队友,好像看一窝初出暖巢,尚不知世情险恶,就撞得头破血流的幼崽,神情渐渐变得温和:“我说不是大事,因为还来得及送你们离开。回去吧,以后好好修行。” 宋浅意蹙起细细柳眉:“孟长老,那你怎么办?” 孟雪里平静道:“我还有事,我不能走。” 宋浅意忽然明白,原来自己想到的事,孟雪里早就想到了。她鼻子一酸,竟落下泪来。 “哈。”宋浅意笑了笑,“我六岁开始练习‘回春诀’,比很多剑修练剑更早。师父夸我冰雪聪明,比我师姐师兄们都强,还说等我这次从秘境回去,就立我做少谷主。百年之后,松风谷要交到我手里……” 她的四位队友震惊地看着她,却没有妒意,他们本就是各派最精英弟子,如果不出意外,应是未来观主、宗主、门主候选人。只是不明白她为什么突然说这些,为什么似哭似笑。 刘敬试探道:“恭喜?” 宋浅意没有理他,继续道:“我们黑水河遇伏,多亏有孟长老参战,我看见了。你们四个被人吊在树梢,我也看见了。我来秘境之前,没有人告诉我,这次大比背后是一场阴谋。我们按规则战斗,却有人伪装境界潜进来,打破规则。我既然看见,就不能装没看见,知道了,不能装不知道。因为没有这样的道理。如果我现在回去,装作瞎子聋子,就算百年之后,我真的做了谷主……一生道心不安稳,如何证道?!”她看向孟雪里,“我不走。按规则,我可以留到大比最后一天。” 孟雪里无奈叹气:“不走,又能如何呢?” 宋浅意倔道:“我要看看他们到底想干什么!总不能把秘境炸上天?我还可以帮你!” 林间一时静默,水流奔腾而去。 “我也不走。”荆荻最先开口道。他站起身,这次没有咳血。 刘敬擦了擦沾血的阵盘:“回去该怎么问师父?问他是不是早知道这场阴谋,是不是知道有人要孟长老死在秘境?” 郑沐:“以后的事,以后再说,现在,我也不走。” 徐三山挠头:“宋师太,这一小会儿功夫,你都能想这么多,我咋就想不到?你都这样说了,老子不走了!” 他打了个呼哨,过了一片刻,一头皮肉翻卷的白虎,一瘸一拐踱出林间。之前遇到宁危一行人,白虎战至重伤,他不忍心本命灵兽战死,便下令赶走它。 白虎通灵性,得了徐三山眼色,便自行踱至宋浅意脚边,呜呜咽咽地蹭她,露出可怜相。 宋浅意抱怨道:“我又不是兽医。”一边下手为它治疗。 众人说话间,天空星辰黯淡,东边泛起鱼肚白,晨曦洒进林中,漫长一夜终于过去。 霁霄默默看着,心情复杂,略感欣慰又心酸。 年轻修行者特有的锐气棱角和一腔血性被激起,明知蚍蜉撼树、螳臂当车,也偏要问个道理。他们只觉得道心不安稳,便无法证道。其实如果现在回去,红尘磋磨数年,见多了阴诡算计,魑魅魍魉,便通晓有许多方法可以欺骗自己,欺骗天道,该做谷主观主门主,还是一样做得下去…… 却听孟雪里笑道:“也罢。不走就不走。” 他立在晨风中挽了个枪花,浑不觉眼下处境日暮穷途,群狼环伺,倒像即将踏上征程,豪情万丈。 霁霄也笑了笑。 雀先明在一旁听着,犹如冷眼旁观的局外妖。 他是大妖,如果不是因为孟雪里,他才不想理会人与人的纷争。实在令妖头大。 雀先明虽然脾气急躁,却不呆傻。当初来寒山接朋友跑路,明确划出一二三条劝孟雪里离开、择时东山再起。他擅长变化、观察,藏在寒山脚下,听虞绮疏与论法堂小弟子聊天,就知道如何扮虞绮疏;藏在树上,听荆荻与宁危谈话,就知道如何扮作荆荻,如果不是孟雪里太熟悉他,一定识别不了。 此时他默默听着众人谈话,想起地宫遇袭的蜃兽,秘境内外的情况他都心中有数,忽然计上心头,便不再急着催促孟雪里回妖界。反而擂了朋友一拳,笑道:“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我也留下帮你们。” 孟雪里点头:“好雀!” 同样脾气急躁,却有些呆傻的驭兽师问:“请教这位道友,何门何派?” 孔雀答:“我姓雀,无门无派,自由自在。” 脾气不急躁,但同样有些呆傻的阵符师道:“你听了我们说话,知道现在情形危险,却还想留下……散修兄弟高义!” 孔雀答:“哪里哪里!” 黎明时分,天色半暗半亮。一行伤兵有说有笑,迎着清凉晨风,穿过落叶簌簌的林间。 霁霄与孟雪里走在最后。 霁霄听见风声水声中,小道侣一声叹息。 他传音问:“你怕吗?” 孟雪里笑笑:“怕什么,我心大。是生是死搏一搏,天塌下来当被盖。” 霁霄:“天塌下来,我给你顶着。” “这话应该我说,我是师父。”孟雪里看着徒弟,想起他和霁霄的渊源,“我叹气是因为霁霄。他活着的时候,人们都说‘天道之下,唯有霁霄’,他是世上最高的人,替千万人顶着一片天……可是人间负他。” 霁霄声音低沉:“都过去了。”他自问从来不曾怨恨愤懑。 “不。”孟雪里不喜欢这种说法,忽然收起玩笑神色,指了指心口:“在我这儿,过不去。” 第68章 以己度人 孟雪里与霁霄并肩同行,虽默然无语,两人之间却气氛默契。 荆荻小队众人走在前方,与‘散修雀兄弟’插科打诨,高声谈笑,其实在借聊天壮胆。他们第一次经历这种事,不敢深想背后的阴谋,要说根本不紧张,那是吹牛说大话。 而修行界大部分人,尚不知瀚海深处危险变故,只能依据大比前期、中期退赛者带出来的消息,想象秘境大比的局面。 最为人津津乐道的,永远是剑尊道侣孟雪里。孟雪里本来就是名人,以前是恶名,如今是美名。 以前人们说他“美则美矣,可惜是个俗物”,现在人们说“本来天作之合,一对璧人,可惜……”可惜霁霄真人已然仙逝。 以前人们说他好运,天上掉下两个好徒弟,一个是先天剑灵之体,一个在寒山演剑坪打出名声,等他们成长起来,或将延续长春峰,乃至寒山的辉煌。现在人们说虞绮疏和肖停云好运,因为孟雪里不用剑,等他大比夺魁,得到“初空无涯”剑,或许未来会传给练剑的徒弟。 就连寒山最年轻的弟子,也喜欢回忆孟雪里在论法堂上课时,为他们答疑解惑的情形。 “我早就知道孟长老不是一般人,讲解问题深入浅出,化难为易,是有大本事的。” “最难得他脾气好又没架子,虞师兄真好命。” 当与孟雪里同队,被紫烟峰主遣回传信的张溯源三人回到寒山,类似议论达到顶峰。 他们进入主峰大殿,见过掌门真人,仔细禀告所见所闻。 末了,张溯源谨慎道:“孟长老没有危险,只是担心宗门。” 掌门神色凝重地摆手:“我已收到紫烟的传讯符,尔等回去休养罢。” 他发一封传讯符给紫烟峰主,命她严守秘境出口,准备随时接应孟雪里,又召来其他峰主们议事。 重璧峰主感叹道:“雪里不容易,人在秘境遇伏,还惦记着宗门。如果他不是霁霄道侣,凭自己的本事,也可以过得很好。他自从上了寒山,三年不问世事,甘于无名,不惧非议,可见本是淡泊性情。想来若非霁霄意外仙逝,他也不愿离开长春峰,如今却因为身份特殊,卷入纷争……” 流岚峰主皱眉:“他的担忧不无道理,如果我们听说大比变故,就贸然赶去秘境,届时无人留守寒山,容易被敌人趁虚而入。” 岳阙峰主冷哼一声:“什么‘敌人’,除了明月湖,还能有谁背后搞鬼?对小辈下手算什么本事,我把话说明白,归清真人,据说圣人感应天地、辨识八方,你能听见我骂你吗?” 掌门面色纠结、目光复杂地看着他,也顾不上纠正,孟雪里不是晚辈,与我们同辈。 紫烟峰主不在,四人商定过如何检查整修护山大阵,如何安排亲传弟子巡山值守,便各自回峰布置。 至于宗门内部,掌门真人觉得孟雪里多虑了。秘境大比开始后,静思谷传出消息:太上长老泰珩道尊即将长久闭关。他的子侄后辈们都被召进谷中听训、为他抄经祈福,不在谷外行走活动。这使寒山五峰峰主一派,与太上长老一派,矛盾得以缓和,寒山上下充满春日活泼气息。 掌门思忖道:“最近常有秘境的消息传出,多让弟子们听听也好。年轻弟子经过秘境大比与外人比斗,见识了修行界残酷,才知晓外敌当前时,自家宗门团结多么重要。” 想什么来什么。送别各峰主不多时,正殿又迎来客人,是太上长老座下大弟子周易到了。 他上一次进正殿,还是论法堂收徒考核那日,奉师命收肖停云为师弟,然而肖停云拜入长春峰,使他无功而返。 掌门迎上前:“周师弟,道尊近来可好?” 周易点头道:“一切都好。家师此次闭关,意在延寿,没有二、三十载恐怕难以出关。” 掌门微惊:“这么久?” 周易点点头:“家师有些事情放心不下,想与你当面交代,便请你入谷一叙。” 掌门神色渐渐缓和。周易这些年待五峰一派,态度极冷淡,经常横眉冷眼,阴阳怪气,难得似今日这般礼貌。 “好,我这就随你去。” 从前霁霄在时,太上长老幽居谷中避世,宗门有事便召来掌门、峰主们阶下听训,喜欢摆架子,讲大道理。 掌门想,与对方未来二、三十年都不见面,最后再让他摆摆长辈架势,顺着他话头答应几句,也就对付过去了。这次长久闭关,说不定是老人家终于想开了、那自己正好递台阶给他下,劝他放下与胡肆、霁霄的旧怨。整座寒山一心抵抗外敌,再没有派系之争……他一边想着,一边来到静思谷与外界沟通的‘一线天’通道。 可惜人总是会犯以己度人的错误。 …… 张溯源三人离开正殿后,虞绮疏备上金丝桃花糕饼,还有加了桃花蜜糖的清茶,招待他们来长春峰做客聊天。就算听再多孟雪里如何神勇无敌的传言,他还是难安心。 虞绮疏怀里揣着金钱鼠:“三位师兄,你们与我师父同队,一路互相照应,实在辛苦。” 三人连称不敢:“客气客气。此行全依仗孟长老关照。” 虞绮疏问:“所以我孟哥,咳,我是说我师父,秘境里他到底怎么样了?真像外面说的,给别人设置什么‘道德考验’?” 三人怕他担忧,挑着秘境中趣事与他细说:碧云谷打劫不成反被劫的散修,与一地松子;黑水河孟长老假扮肥羊,与遭雷劈的荆荻……听得虞绮疏捧腹大笑,又暗暗羡慕,只恨自己生不逢时,无缘瀚海大比,手下情不自禁捋起鼠毛。 快乐时光总是短暂。不觉天色渐暗,杯盘狼藉。送别客人后,虞绮疏略舒一口气,收拾东西,照例前去池塘边喂鱼。 晚风和煦,长春峰桃花、小鼠自然生长,只有三条锦鲤需要他关照。 跟鱼说话这个习惯,好像会传染,虞绮疏站在池边念念有词:“多吃点,我答应过闭关的大师兄、去秘境远游的师父,要好好照顾你们。吃得多多,长得胖胖……” 半晌,锦鲤猛烈摆尾,撞碎池中月影,水花如一颗颗晶莹明珠,溅了虞绮疏满头满身。 夜风骤冷,他打了个寒颤,一把抹去脸上水渍。心想长春峰四季如春,何时冷过,一边仔细感知,不明白为什么冷风从静思谷方向来。 他心神不宁,趴在池边向下望:“又跳什么跳?” 这一望之下,只见三条锦鲤首尾相连,呈圆环飞速游动,将一轮月影圈在环中,奇诡场景令他愣怔失语。 虞绮疏瞪大眼睛:“道祖在上……” 锦鲤越游越快,圆环瞬间形成急速旋涡,气流卷起层层水雾,夹带池中落叶、藻荇、池边青苔向上迸溅,带动强大吸力。 须臾间,长春峰地动山摇。 水花扑面时,虞绮疏半个身子趴在池边,甚至来不及运起真元,便被水龙卷带入池中。 “怎么回事!” 虞绮疏呼吸一窒,跌进深深池水。 修行者气息绵长,可依靠体内真元循环,暂时维持水下生机。他奋力游动,但眼睁睁看着池面水龙卷向上腾飞,自己身形却如泥牛入海,无处使力地向下沉去。 不对劲,分明是晴空下清澈见底的池塘,怎么会这么深? 他已然看不到池面细微的月光,周遭冷水涌动,漆黑一片,只能感受水压变化估算深度。不知过去多久,虞绮疏估计是水下百丈有余,他面前悠悠飘过一道金光,照亮水中一角。 他仍在下沉,双手拼命使力向金光抓去。金光是一张扁扁薄片,犹带腥气,触感略滑腻。质地看似轻飘,却极坚硬,足有碗口大小,虞绮疏捧在手中端详,莫名觉得有些眼熟,突然冒出一个想法:如果这是某种兽类的细小部分,不可想象完整兽类有多么庞大。 过了片刻,他终于意识到这是什么,心中猛然一沉,身体微微颤抖。 它是一块鳞片,池中“锦鲤”的鳞片。 “嗷——” 虞绮疏听见模糊、悠长的声音,从极遥远的水下传来。 第69章 以力破巧 荆荻小队中,雀先明与驭兽师性情最合拍。只是雀先明外表轻浮艳丽,内里暴躁糙汉,不像徐三山表里如一。 雀先明:“你这白虎挺漂亮。” “它看上去凶恶,其实特别听我话。”徐三山得意道,“乖乖,来给雀兄弟弟打个滚。” 雀先明伸手欲抚摸虎头,金瞳白虎后退两步,身躯紧绷,喉间发出含混声音。 徐三山觉得纳闷,之前不让孟长老骑,现在不让雀兄弟碰,他俯身凑近白虎耳边:“乖乖,你啥时候变得这么害羞?给我点面子呗。” 雀先明摆手:“没事。你们人,咳咳,我说咱们人界,你们驭兽宗,最厉害的驭兽师是谁?驾驭什么灵兽?” 人间灵兽与妖界妖族并非同族,他只是好奇。 驭兽师大嗓门,孟雪里听见两人聊天内容,对肖停云露出无奈表情。 徐三山自豪道:“我师父就是宗主,他的大蛇有一丝青龙血脉,我亲眼见过。我宗大护法有一只鸾鸟,据说有凤凰血脉,但凤凰早已绝迹三界,谁知道是真是假。他俩从没打过,如果打起来,打出火气动起真格,我宗门就完蛋了。” 雀先明传音嘲笑孟雪里:“你这大妖到了人界,也算是霁霄的家养灵兽了,却被困在长春峰一隅之地,还不如一只蜃兽得宠。” 孟雪里:“我呸!你在人间打听打听,谁知道我和霁霄是假道侣,谁不说霁霄宠爱我?!” 雀先明:“呕!” 他吐完突然找到新角度:“你还真和蜃兽争宠,还是那个问题,你不会暗恋人家霁霄吧?” 孟雪里嘟囔道:“我不喜欢他,他都不喜欢我。” 雀先明等了片刻,没等到好友暴跳如雷的怒骂,只见昔日雪山大王低着头,耳根泛红。 他心道,糟了。不待细问,却听徐三山又开口: “他俩互相不服,所以评不出谁最厉害。不过我小时候听师父说,西海深处有三条恶蛟,身形庞大,金鳞闪闪。原本是妖界妖族,潜来人间后,不时出海兴风作浪,择人而食,使西海诸岛的岛民苦不堪言。如果谁能收服恶蛟,让大妖做契约灵兽,谁就是天下第一驭兽师,他心服口服,不说二话!” 霁霄微微蹙眉,似无奈又似惭愧,心想我不想做“天下第一驭兽师”,当不起。 众人皆知他寡言少语,除了孟雪里,没人会留意他神色变化。 孟雪里传音问他:“怎么了?” 霁霄:“……没事。” 徐三山与雀先明勾肩搭背,一点不见外:“我那时立志要驯养恶蛟,长大之后就明白了,这是痴人说梦。因为越是厉害灵兽越傲气,你本事不如灵兽,它才不会与你建立契约。只有先打服它,再困它几日、与它沟通,它才肯低头。家里没有一片海,还想困蛟?做梦去吧。” 雀先明奇道:“蛟?传说上古时候,大蛟化龙时,可以破碎虚空,举霞飞升。但现在灵气凋敝,蛟想要化龙,撞开此界屏障,只怕难了。” 徐三山挠头:“竟还有此一说,我身为驭兽师却不知道。可见雀兄弟学识渊博,佩服佩服!” 雀先明享受吹捧,如沐春风:“哪里哪里。” 若非不想暴露大妖身份,他真想召出妖火,给对方烧只鸡,烤条鱼。 这般谈笑闲扯中,一行人抵达最近的传送阵查看情况,验证猜想。 这是距离中央城最近的传送阵,与之前孟雪里、霁霄送走挖矿队的那座大同小异。 八人还未近前,远远看见闪烁蓝光的圆台边立着三个人,看打扮是一支散修队伍,正无头苍蝇般围着圆台打转。 几乎同时,对方也看见了他们,相隔十余丈,其中一人遥遥喊道:“道友们别误会,我等正要出传送阵,只是这阵法有问题,我们出不去!” 守着传送阵劫人越货、在传送阵旁边设伏,也算是秘境常见斗争手段。孟雪里这一队人多势众,来势汹汹,圆台旁三人怕他们误解之下抢先攻击,急忙倒退飞掠,一边再次喊话解释:“诸位,我们这就离开,去找其他传送阵。” 孟雪里喊道:“别走,等等!” 三人以为他要出手拦截,转身跑得更快了,轻身术残影不留,瞬息隐没林间。 孟雪里摸摸脸,问肖停云:“我长得像坏人?” 霁霄认真凝视他面容,诚实道:“不,我觉得很好看。” 雀先明别过头去,捂着嘴剧烈咳嗽,边咳边走远。他觉得越来越搞不懂孟雪里了,到底喜欢强大冷漠的霁霄真人,还是喜欢年轻鲜嫩的小徒弟? 妖界不乏貌美艳丽、善于魅惑之术的妖,但孟雪里做雪山大王时,从来不搭这根筋。而且打起架来一视同仁,不论外貌、雌雄,下手一般重。 说话间,其余人围着传送阵探看,圆台平整,没有丝毫毁坏痕迹,依然蓝光流转。可是仔细分辨,圆台四周又有淡淡紫光,好似一道无形的墙壁挡住去路,令他们不得入门。 刘敬喃喃道:“这是绝灵阵。是我师父创立的阵法,宁危能借来一套绝灵阵……原来雾隐观真的参与了。” 宋浅意腹诽:肯定不止一套,三套起步。雾隐观与明月湖交好,少不了的。 孟雪里:“详细说说。” 刘敬对照紫光,拨弄阵盘:“绝灵阵隔绝天地灵气之后,阵中人提不起真元,现在它用来锁死传送阵。也对,传送阵有剑尊的剑意和神通,怎么可能说毁就毁?他们没办法,所以在传送阵之上,又设一道绝灵阵……” 徐三山:“啥意思?” 郑沐:“简单点。” 刘敬想了想:“如果说传送阵是秘境的一道门,开门就通往外界,他们关不掉这道门,就再加一道闸门,只要锁死第二道闸门,让大家进不去,里面的门自然没用……” 宋浅意:“够了,我早就听明白了!” 其他两位队友不敢再问。 术业有专攻,孟雪里问阵符师:“有办法破解吗?” 刘敬硬着头皮道:“我试试吧。” 他的队友们期待地看着他,只见他沿圆台跑动,一手阵盘飞速旋转,一手掷下十余块不同阵材,阵材没入泥土,开始缓缓移动,围绕整座圆台,在地面划出复杂线条。随刘敬变位,紫光屏障忽明忽暗。 但他愁眉不展,神色渐渐凝重,额头汗如雨下。 时间流逝,紫光竟愈来愈强,荆荻略感焦躁:“真这么难?你不是雾隐观年轻一辈,最好的阵符师吗?” “你懂个屁啊!”刘敬大怒道,“这是在对阵我师父!” 所以除了被阵法威势压迫,他还承受着巨大精神压力。 刘敬摔了阵盘,深吸一口气:“我做不到。我师父的阵法复杂至极,我从小就解不开,我连他做的铁连环游戏都解不开,我不行……” 孟雪里拍拍他肩膀,平静道:“你行。今天解不开,总有一天能解开。” 刘敬脸色苍白地点头。 孟雪里:“让我试试,你先躲远些。” 荆荻惊喜道:“孟长老还懂绝灵阵?” 孟雪里摇头:“一窍不通。” 霁霄默不作声,带头后退。 孟雪里其实心里没底,他运起全部真元,挥剑斩下。 刘敬见状大喊:“不行!”破阵者强行攻击,能破开阵法自然好,如果破不开,则必遭反噬,打在阵法的真元,会被瞬间吸收,打回攻击者身上。 然而“光阴百代”已经落下,同一瞬间,霁霄广袖中的手微微探出,中指拇指曲合,轻轻弹指,如兰花绽瓣。 “喀嚓——” 众人听见冰面破裂的声音,眼睁睁看着紫光在孟雪里剑下消散,不由震惊无语。 霁霄两指微动,收回广袖,没有人察觉。 孟雪里本人最懵,他手握“光阴百代”,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劲,见大家都盯着自己,他摸摸鼻子:“意外,都是意外。” 刘敬高兴于阵法破开,却又觉得自己二十年阵术知识白学了,心情极度复杂:“这……这到底算什么,孟长老以力破巧?” 霁霄想起小道侣的偏好,纠正道:“是以德服人。” 孟雪里突然快步上前,心疼地摸摸圆台,心虚地低声道:“绝灵阵是劈开了,好像传送阵,也被劈毁了……” 刘敬看见圆台上刻痕,不知作何表情:“……确实。” 徐三山还摸不着头脑:“啥意思?咱刚才白忙活了?” 孟雪里小声:“我不是故意的。” 气氛再次沉默,林间鸦群离巢觅食,扑棱棱飞了满天。 宋浅意蹙眉:“不对。传送阵有剑尊神通加持,大人物尚且无法毁去,只能以绝灵阵封闭,孟长老如何劈得毁?” 第70章 你信不信 刘敬:“问得好!为什么呢?” 一行人看着孟雪里。 霁霄感到十分尴尬。尴尬这种情绪对他来说比较陌生,所以他只是薄唇微抿,眼神飘向远方。 不像孟雪里将“尴尬”二字写在脸上,他面红耳赤地收起“光阴百代”,像个犯错的孩子:“我不知道,都是意外。” 他一剑斩下,看似潇洒,其实心里没底气。锋刃与绝灵阵接触时,却忽生磅礴之力。好像有人站在身后护持,握着他手腕,帮他斩下这一剑。 孟雪里目光掠过众人,回忆方才的情景,他说想试试,大家都为他让开空间,向后避退。现在说不是自己劈的,难道是闹鬼吗? 霁霄轻咳一声,不与他对视:“咳,或许因为你是霁霄道侣。” 孟雪里心想,这是什么万能烂理由,“道侣”身份可破一切吗? 没想到宋浅意却点头:“对,剑尊设阵,孟长老是剑尊道侣,两人气息相通。或许以同根同源的剑气破阵,事半功倍……” 她说到“气息相通”,她的队友露出了然神色。道侣之间有双修之法,两人气息交融,不分彼此。 “这样吗?”孟雪里不太相信,嘟囔道:“还不如说霁霄在天之灵庇佑我。” 霁霄心底叹气,摸摸储物袋,抓出一把喷香的松子,塞到孟雪里手中:“别多想,费神。” 他知道孟雪里喜欢保护队伍,单打独斗地迎难而上,也喜欢别人夸他厉害,就像之前护送挖矿队。 他想投其所好,想对一个人好、让一个人欢喜,结果第一次帮人“作弊”,因为缺乏经验而手脚笨拙,最后搞砸事情:绝灵阵、传送阵都毁去,小道侣没有双眸闪亮地说我以德服人,反而满脸茫然,不知所措。 刘敬问:“阵也毁了,所以咱们现在怎么办?” 孟雪里默默吃松子,没有说话。霁霄答:“中央城。” 荆荻打量肖停云,心中升起一丝戒备。长春峰这对师徒,虽没有任何暧昧举动,却莫名让他觉得两人之间气氛亲近默契,再容不下旁人。他安慰自己不能多想,孟雪里与肖停云,一师一徒,论名分、论道义,都是最不可能在一起的两人。 他反驳道:“毁了一个传送阵,还有三个,我们应该赶去下一个。按原先的推测,宁危他们锁死三个阵法,说不定就守在最后一个阵边,盘查离开秘境的人,守株待兔。” 宋浅意:“然后呢?送上门给别人打,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再跑吗?秘境地域辽阔,四阵分布东西南北,距离遥远。对方除了封闭传送阵,必然还有其他手段,我们不能被牵着鼻子走!”她恨不得摇晃他的脑袋,听听里面是不是装满明月湖的湖水,“大比已到后期,剩下的参赛者,要么在赶往各个传送阵的路上,要么在中央城,准备最后的战斗,他们都有权利知道这件事,我同意肖道友的意见。” 荆荻觉得她想法天真:“其他参赛者?宋姑奶奶,咱们现在自身难保,你还管其他参赛者作甚?!” 孟雪里已经回过神:“要管。我有个法子,就去中央城。” 感谢荆荻小队囊括五派弟子,让他不至于消息闭塞。如果不管,或许往后最坏结果,会变成六大门派中,五派的最精英弟子在进入秘境前,接到过各自师父的指令,因而提起三天离开秘境。只剩下寒山弟子、小门派弟子、各路散修一无所知,成为阴谋的陪葬品。当然这些仅是他的猜测。 郑沐:“那我听孟长老的。” 徐三山:“我也一样。” 毕竟是刚才一剑劈毁两重阵法、多次用事实证明自身武力的人,孟雪里发话之后,荆荻与他队友再没反驳。 雀先明坐在不远处山坡看风景,见他们商量好了、准备出发,才掸掸衣袍跳下来,路过孟雪里时,传音对他抱怨:“人族做事都这么麻烦?好好打一架不行吗?你在人间呆久了,也学得一身人族习气!” 孟雪里安慰他:“很快就有架打,别急。” 队伍重新出发,霁霄与孟雪里又落在最后。走了一段,孟雪里仍对劈坏阵法的事耿耿于怀,突然传音道:“停云。” “嗯?”霁霄转头,对上小道侣明亮、饱含期待的双眸,心中蓦然柔软。 “你信不信,霁霄还活着?” 孟雪里话才出口,立刻补充道:“我没疯。” …… 春日的寒山,虽然山腰以上依然冰雪覆盖,但绿意多了,动静多了。 溪水、瀑布重新流动,猛兽冬眠结束,钻出洞穴捕猎觅食,枝头鸟雀叽叽喳喳,起起落落。这些热闹于“静思谷”戛然而止。 太上长老的居住,位于寒山后山一处幽寂山谷,地势稍低,已然白雪消融,远望葱葱茏茏。不似霁霄原来的洞府“接天崖”,终年风雪肆虐,滴水成冰,却比接天崖更寂静。 掌门跟随周易,走进“一线天”,两侧山壁巨石崩落,头顶只余细细一线的天光洒落。霁霄成圣之日,太上长老开始长久避世,自那以后,进出静思谷只剩这一条逼仄幽暗的小道。道中覆盖太上长老空灵寂灭的剑意,行走其间,常令人感到压抑。掌门从前来过数次,渐渐也习惯了。 走出一线天,眼前豁然开朗,天光明亮。可是一路行来,谷中静的可怕,山水间亭台楼阁空荡荡,一个人影也无。 掌门面露疑色,步伐稍慢。周易似是看出他困惑:“道尊大关在即,师弟师侄们都在后殿,为道尊抄经祈福。” 掌门点点头。太上长老身边从来不缺弟子侍奉。其后辈大多以忠心尽孝为荣,求得道尊的指点。至于这种孝顺如何体现,无非就是抄写道经、焚香斋戒、静坐祈福等等。 山谷深处,两人穿过长长回廊,周易推开殿门:“请。” 殿宇幽寂,两列长明灯光芒黯淡,大殿尽头帘幕低垂。掌门行至殿中,躬身行礼:“道尊。” 帘幕后传出苍老的声音:“上前来。” 掌门应诺,余光看见周易的神情,发现对方竟然抬着头,呼吸急促。从前对方在太上长老面前,总是低眉敛目。周易在紧张吗,为什么紧张?掌门盯着帘幕,踏出三步路的时间,秘境之变、孟雪里的提醒、泰珩闭关的时机、空荡的山谷一幕幕飞速闪过,在他脑海串连成线。 他心头警兆忽现,猛然回身拔剑:“你!” “嗤!” 周易动作比他回身更快,掌门长剑出鞘一半,剑气溃散,掩腹缓缓跪倒。 一柄短匕刺穿护体真元,没入腹中,鲜血汩汩流淌。 同一时刻,所有长明灯光芒暴涨,整座大殿大放光明。掌门身下琉璃砖冰寒刺骨,闪过阵法诡谲的紫光,将他身形笼罩。 帘幕后的人影站起来,化神境磅礴威压随之而起,海潮般覆盖大殿。他的影子投照在帘幕上,显得异常高大。 掌门跪在地上。那短匕确是神兵,覆着数层阵纹、数道神通加持,阴寒气息瞬间浸入,绞碎他体内真元。 他很快想通前后关节,怒火上涌梗在心头:“雾隐观的绝灵阵?明月湖的剑气?道尊难道老糊涂了?勾结外敌,无异于与虎谋皮!” 周易居高临下看他,神情漠然:“你还是这么愚蠢。”为了又快又准,他甚至没有用自己的长剑,不知预练过多少遍,他知道必须一击即中,争得一瞬之际,决不能给对方时间发讯号示警,或者动用寒山大阵。 周易:“道尊有令,将阵枢交出来,饶你一命。你身在绝灵阵中,留着阵枢也是废物。” 出乎他意料,对方眼中闪过惊异、愤怒、懊悔种种复杂情绪、却很快平静下来: “恕难从命。寒山护山大阵乃门派立根之本,御敌之机要,阵枢由历代掌门保管。” 如果说护山阵法是无数把相连的锁扣,连成保护寒山的屏障,阵枢就是开锁的钥匙。阵枢在手,寒山范围内,可以操控阵法保护己方,攻击外敌。换言之,若太上长老得到阵枢,五峰峰主不服,他便可以令阵法攻击众峰主,届时寒山必定内乱。 周易面露嘲讽之色,傲然道:“历代掌门保管?见微,你以为霁霄为什么扶你做掌门?当年我们那辈弟子,天才辈出。论聪慧机敏,你不如袁紫叶;论识人善任,你不如钱誉之;论剑术高明,你甚至不如我……你何德何能执掌寒山?” 袁紫叶是紫烟峰主的俗家名讳。人间与魔界大战结束后,寒山损失惨重,新任掌门、各峰峰主都由霁霄扶立上任。 掌门心想,袁紫叶痴迷打牌,钱誉之沉醉经商,寒山总不能有个赌鬼、或奸商掌门,至于你,不说也罢。 他反问道:“你说我百般不如,我承认,但你觉得我不配做掌门?剑尊在世时,曾说寒山掌门应以大局为重,遵循门规为先,个人私欲喜恶为后。你摸着良心说,这么多年,我可曾以权谋私,行过一件恶事,对不起泰珩道尊,对不起你们淮水周家?” 周易好像听到笑话:“别再自欺欺人。什么寒山门规?都是霁霄定的家规。不过霁霄看你最呆傻愚蠢,容易摆布,他说什么你都相信,所以才让你做了掌门,方便他背后操控寒山。霁霄不恋权欲?他只是虚伪。” 掌门低低叹气,没有继续争辩,摇头道:“不是这样。” 然而霁霄已逝,当年扶立见微真人做掌门的缘由,也死无对证了。 周易郁结多年,正欲继续讽刺,忽然闭口不言。因为大殿尽头,帘幕后的高大人影前行两步,一只枯瘦的手拂开垂幔。 老者走出帘幕,掌门死死盯着他的面容。 泰珩道尊叹道:“见微,我看着你从小长大,实在不忍心杀你。‘见微知著’,你的道号,还是我当年取的啊,你不要逼我。” 第71章 折戟沉沙 泰珩道尊唇角微抬。他很久没有笑过,以至于做不出微笑表情,看起来很僵硬。但他语气温和,娓娓道来: “那年你师父还没死,你才十九岁。你师父带你来谷中,请我帮忙取个好道号。他说你生性愚钝老实,希望以后你机灵敏锐些,我就取了‘见微’二字,你师父满意而归。” 人如其名、名副其实只是少数,现实中取名是一种期望,而期望往往未必如愿。周易有一点没有说错,今日之事,若换做袁紫叶或钱誉之,大抵早早警觉,不会孤身一人赴约,甚至根本不会踏进静思谷。 见微真人听泰珩提及旧事,眼中闪过一抹痛色。 泰珩道尊继续道:“你做掌门这么多年,早就忘了这事吧?霁霄成为‘人间无敌’之前,是谁支撑寒山门户,庇护寒山弟子,你们也忘了吧?我年纪大了,记性却比你们年轻人好得多……今天没什么要紧事,难得有时间跟你聊天。” 如果没有满地鲜血与阵法阴冷的紫光,他简直像一位与后辈寒暄家常、亲切友好的长辈。 掌门说话时牵动伤口,却咬牙忍痛道:“我记得!”他的血液在琉璃砖上蔓延,渗入地砖缝隙间。 “你记得?”泰珩道尊自问自答,“当年霁霄和胡肆的师父,到死都是小乘境,你师父还出息点,大乘前期吧。而我,我二百年前进入化神境,那时霁霄在哪里?他才刚刚入道……你们根本不记得,只是看谁更强大,就去拥戴谁。” 掌门深深吸气:“强大是规则之一,但不是唯一规则。天大地大,道理最大。不管你和霁霄谁大,都大不过天地间的‘道理’!你后来行事偏颇,不讲道理,我自然不愿任你驱策。” 泰珩真人不怒反笑,觉得见微还没认清状况:“你跟我讲道理?你敢教训我?我是你长辈,不是你短命的徒弟。” 徒弟、短命、秘境,掌门闭了闭眼:“崔景,你们……”他竟一时词穷。 “崔景回不来了。”周易道,“不妨让你做个明白鬼,秘境参赛弟子,只要最后三天还没离开,都回不来了。崔景生性好强,而且你将夺魁的期望寄托于他,他肯定留到最后。”寒山只有太上长老一派、听从指令的精英弟子会回来。 掌门脸色惨白,气息衰微。 “霁霄从前的规矩惹下众怒,所以有了这次合作,此乃大势所趋。”泰珩收敛笑意,漠然道: “有人告诉过我一句话,我觉得挺有道理——修行者可以逆天,却不能逆天下大势。” …… 鳞片足有碗口大。虞绮疏想,道理我都懂,可是鱼鳞为什么这么大? 沉沉低吼蕴含威压,像远古巨兽自深渊苏醒。虞绮疏闻声心脉震颤,紧握金色鳞片的手微微颤抖。有这么大的鳞片脱落,还是锦鲤吗?能发出这种声音,到底是什么怪物? 我从前看到的小池塘,真的是池塘吗? 深海乱流横生,猛烈水流冲刷,卷挟着他向更深处沉去。沉重黑暗中,虞绮疏看见一道金光,好像一条金色绸带,与他手中鳞片的光颜色相同,却亮度更强。 他奋力向金光游去,金光愈近,愈显明亮,照得水下泥沙、泥沙间明珠与艳丽珊瑚、珊瑚间细鱼小虾,一清二楚。泥沙堆积稍浅处,显出沟壑纵横、高山深谷种种地形。虞绮疏没有被这幅海底景色吓傻,直到他看清“金光”,由远及近地,在他头顶缓缓游过。不是绸带或光柱,庞然大物身长十余丈,身体像巨蛇,头颅似虎首。 “蛟?”虞绮疏甚至忘了眨眼,一颗心几乎跳出胸膛,他的身影不及蛟爪大小,眼睁睁看到另外两道“金光”蜿蜒而来。 不是一条,是三条。因为锦鲤就是三条。 “竟然如此,原来如此。”虞绮疏想。 初上长春峰时,孟雪里第一次给他上课,在草甸青翠的峰顶观景台,传授近身战技。后来师兄肖停云也来了,那时他问过师兄一个问题——什么是道法之战,道心之战。 师兄的答案比较抽象,比峰顶四周滚滚聚散的云海还抽象。他冥冥中似有所悟,却仍蒙着一层纱。直到今天,第一次亲眼看见圣人神通。 原来,一座池塘是一片海。 三尾锦鲤是三条蛟。 三蛟汇聚,距头顶十余丈外,一片金光漫漫,照亮海底水波。 这种场景给人的震撼,刻印在道心上,不仅仅是视觉刺激。虞绮疏彻底石化,随波逐流的飘荡,直到一条蛟低下头,一人一蛟四目相对。 虞绮疏心脏如被巨人手掌攥紧。他紧张地想,师父师兄不在,是我每日投食你们。喂饭之恩不求涌泉相报,只希望你们口下留情,我这小身板,修为低微,肉质粗柴,还不够填牙缝。 如果霁霄此时在场,肯定会告诉他,恶蛟已学会吞吐天地灵气之法,不再食人。 他又听见几声蛟吟,似牛鸣,又似虎啸,此起彼伏,悠长缓慢地回荡。如果孟雪里在此,应该能听懂些妖族古语。 三蛟问:“能——吃——吗?” 大蛟:“可——以,但——没——必——要。” 二蛟:“是——那——个——人——的——师——弟。” 但这里只有虞绮疏一人,他什么也听不懂,什么也不知道。片刻后,少年心中兴奋抵过了恐惧,暂时忘了“害怕”怎么写。 他想更近一点,仔细看看这传说中的大妖。如果今天注定是自己生命中最后一天,至少不能浪费时间在祈祷上。 但蛟收回了目光。三蛟像商量好了一般,猛然摆尾,向上浮游,虞绮疏未行一步,就被他们甩尾卷起的巨大水流抛出十余丈,狠狠砸进泥沙中。 “这次亏大了。”他想,“我当初就不该喂鱼。” 虞绮疏刚咽下一口血,只觉身下海床在颤动,原以为是自己头晕,或者水龙卷之后,又要地震。 他勉强睁开眼,这一次,眼前画面不仅让他忘了恐惧,还忘了痛苦。 海底深处,泥沙之间,他看见了一柄剑。 折戟沉沙,剑身闪烁着柔和光晕,正在微微震动。以它为中心,水波一圈圈荡漾开。 长剑愈震愈快,连带着海床剧烈震颤。剑身尘埃抖落,虞绮疏才发现此剑没有折断、没有裂痕、没有锈斑,竟然光滑如镜,映出自己的面容。 埋在长春峰的池塘,还能是什么剑? 水下无法开口,他激动传音道:“初空无涯,是你吗?” 说完他便后悔,我居然对一柄剑传音,我疯了吗?! “我没疯。”秘境中的孟雪里重复道。 霁霄几乎与他同时开口:“我信。” 第72章 守笼待鸟 夜已深了,月上中天,清辉照在寒山峰顶冰雪上,连绵山峦间,各峰、各洞府俱已寂静,有人在寝室入睡,有人在静室打坐冥想。 藏书楼灯火幽微,白日里人群熙攘的演剑坪空空荡荡。山林鸟兽回巢休憩,风声水声愈显声势浩大。轮值的弟子手提灯笼,在各处山道上巡逻,远望像山间一只只萤火虫飘飞。这是最寻常不过的寒山夜晚。 就在这样的夜里,重璧峰迎来一位小客人。那是服侍掌门的抱剑童子,名叫小圆。 小道童行色匆匆,要往峰主居所去,路上却被重璧峰一群顽劣弟子拦下,围着他揉脸捏肩。 他急道:“我有要紧事,让我见重璧峰主。” “呦呵,小圆来啦!” “你能有什么急事呀?过来给师兄捏捏肩!” “不捏啊?那师兄给你捏捏肩!” 小圆不像长春峰的小槐胆小怕生,但也不禁打趣,此时摆脱不得,急恼得涨红了脸。忽然他像看见救星,大喊:“张师兄来了!” 嬉闹的弟子立刻停下,让出一条通路,乖乖问好:“张师兄好。” 张溯源严肃道:“大晚上不打坐修行,出来逗人家小孩?”一群弟子老实认错,作鸟兽状散去。 小道童急道:“张师兄,我真的有急事,要见峰主!” 张溯源笑笑:“这个时候,峰主正在静室研习字画,按规矩旁人不得打扰。你有什么事,先与我说说。” 道童心慌气急,说得颠三倒四。张溯源耐心听了,好不容易才听懂:“你说掌门真人下午就去了静思谷,直到现在还没有回来?” 小圆忐忑道:“对!以前道尊传掌门叙话,最长不过一个时辰,我有点担心。” 张溯源亲身经历过秘境大比变故,不像其他弟子不知轻重,赶忙报知自家师父。而重璧峰主正在案前欣赏自己的新作,那是一副寒山雪景图,恢弘大气,墨迹半干,张溯源趁他来不及收拾,悄悄扫了一眼图下落款,居然是“霁霄真人”。 一盏茶之后,整座寒山从睡梦中惊醒。除过掌门真人、紫烟峰主不在,重璧、流岚、岳阙峰主,以及五峰峰主一派的二十余位长老,带领着各自弟子,浩浩荡荡地齐聚静思谷“一线天”前。 以往主峰集会也没有这般阵仗。千余人按剑以待,年轻弟子感到局促不安,脑海中闪过许多猜测。年岁稍长的长老,感知到山谷中空灵寂灭的剑意,想起百年前寒山破旧立新那夜,同样心情紧张。 重璧峰主运足真元,朗声道:“深夜来访,多有叨扰,还请道尊一见——” 明月耀耀,夜风萧萧,他的声音在空谷间回荡。 他话音刚落,突然拔剑喝道:“小心,散开!” 面前山石轰然崩裂,众人疾退四散。如无数道爆破符同时爆炸,山道巨石生生被炸开,两侧山林像下了一场陨石雨。 烟尘之后,众人才看清眼前场景,“一线天”不存在了。 霁霄成圣之日,泰珩道尊以神通造就一线天,直到今夜,这条进出山谷的通路,被泰珩重新炸开。 山谷深处,传来苍老、沙哑的声音:“来。” 山谷灯火通明。众人列阵整齐,小心翼翼进入谷中,许多年轻弟子第一次来,不适应寂静到死寂的空气,愈走愈紧张。 …… 寒门城,亨通聚源。 钱誉之身披单薄外袍,坐在书案前翻书,虞绮疏的魂灯点在桌案一角,安稳燃烧着。 有人睡觉前,喜欢抄经安神,或看些诗文曲集帮助入眠。钱誉之临睡前,只喜欢看账本,他翻阅一笔笔进账,便如读过道经一般,内心安然宁静、无忧无怖,一觉到天亮。 时间渐渐流逝,他合上账册站起身,准备就寝。这样宁静的夜,万籁俱寂,灭烛怜光满,披衣觉露滋。 钱誉之走了两步,似有所觉,回身只见案前魂灯之火摇曳明灭,如狂风中羸弱野草。 他眯眼凝视,面色骤变,飞速穿衣:“不妙!” 钱誉之飞奔下楼,奔至庭院,召来飞行法器,突然觉得少了点什么。 大管事提灯疾行而来,身后跟着一群典当行护院、伙计。管事见他长发披散,神色急躁,不由惊道:“真人,出什么事?” 钱誉之:“我剑呢?” 大管事还没睡醒,迷糊道:“……您再找找?” 钱誉之只好又问了一遍:“我剑呢?”这次不是问管事。 深院寂寂,无人应答。一众护院伙计面面相觑。片刻后,六十余丈之外,地下仓库方向传来轰轰闷响,如滚滚雷鸣。 大管事悚然反应过来,大喊:“真人等等,不要啊!” 已经迟了。闷雷声中,一道流光冲破仓库,见墙穿墙,见门破门。 仓库破壁,院墙坍塌,烟尘直冲天际,笼罩亨通聚源上空。 流光破风而来,杀进庭院,众人仓皇奔走。流光猛然减速,显出长剑模样,稳稳悬停在钱誉之面前。 钱誉之单手抄起剑,临走前嘱咐:“这么重要的东西,以后要放在方便取用的地方!” 大管事腹诽,您上次挑灯擦剑,可是六十年前的事。 不过须臾,整条街巷、半座寒门城被“轰轰雷声”惊醒,街坊四邻睡眼惺忪地推开窗户,探头望着“亨通聚源”坍塌的后院、天际飞掠的剑光,议论纷纷。 剑光如流星,直冲寒山。 众人怔怔站在院中望天,年轻管事小声道:“钱真人,竟然是个剑修。” 大管事点头。许多年前,钱誉之还是个御剑而行、白衣翻飞的翩翩少年,与数钱不搭边。 又一人问:“这么晚了,钱真人要去干什么?” 大管事琢磨了半天,不确定答道:“要账吧?” 他想起自打“亨通聚源”开张,重璧峰主来店里拿东西从来只记帐,不付钱,难道钱真人终于忍不过,今夜就要打上寒山收账了? …… 长春峰。 春风不似平日温暖,池塘下暗潮涌动,“初空无涯”渐渐苏醒。水域震颤,沧海横流,三蛟一边盘旋上游,躲避锋芒,一边拖着悠长缓慢的调子聊天。从前它们谈天时,虞绮疏站在池塘边,只见三尾“锦鲤”吐水泡打转。月影照清波,鱼戏莲叶间,一派宁和安逸。 现在他跪在海底泥沙间,听着阵阵蛟吟,头脑眩晕,双耳发麻,如遭受重锤敲击。 三蛟问:“他在干嘛,是不是在和剑说话?” 二蛟幸灾乐祸:“那柄剑脾气不好,现在刚醒来,凶得很,肯定一剑砍死他吧。” 三蛟大笑:“哈哈哈哈砍死好,死了咱们就能吃肉啦!” 大蛟:“蠢货!他是霁霄的师弟!他在我们眼皮子底下被砍死,你想等霁霄回来,砍死我们给他陪葬?”想到此处,巨蛟身躯微微颤抖。 三蛟立刻转笑为哭,嚎叫道:“我不想死,我还想化龙!霁霄说,只要我们痛改前非,用心修行,他就帮我们化龙飞升!” 人各有命,妖各有性。这三条蛟,原本是西海深渊呼风唤雨的一方霸主,不吃素,专以海底鲸鲨、海上渔民为食,不懂吐纳天地灵气之法,不似蜃兽懒散而迟钝,只知吐息。即使三蛟妖法深厚,但就像修行者无力飞升,世上也早已没有龙了,只有海底的龙珠、古书的记载、三界流传的故事,证明此界曾经有蛟化龙。 它们被霁霄收服、或者说打服之后,便将化龙的希望寄托在“人间无敌”、最有可能飞升的霁霄真人身上。 大蛟道:“还能怎么办?那柄剑可不讲道理!” 三条蛟性情不同,却有一个共识——霁霄最讲道理,霁霄的剑最不讲道理。既然初空无涯醒来,必定是寒山有难。虞绮疏这倒霉小子修为低微,肉身脆弱,初空无涯何等威力,剑身溢散的剑气,就能将他彻底绞碎,变成一滩模糊血肉。 二蛟:“我们得救他!救他就是自救!” 三蛟:“救他就是化龙!” 大蛟抬起腹下爪子,指了指三蛟:“说得好,你把妖丹借他护体!” 二蛟抬爪附和:“对!” 三蛟抬爪也指不到自己:“对……不对,为什么是我?!” 海底,虞绮疏对初空无涯传音:“你想出来吗?我来帮你!” 三条蛟看见他竟然敢握剑柄,齐齐眼前一黑。 初空无涯一寸寸拔出泥沙,剑身雪亮,光华大放。海域水压骤增,虞绮疏只觉水流中夹着道道利刃,要将他活生生割裂。他握紧剑柄不松手,视野一片模糊,浑不知自己已七窍流血,只隐约看见面前一道金光闪过。紧接着,一阵暖流涌入四肢百骸,力量充盈肺腑。 大蛟看着三蛟,对二蛟说:“我们已经尽力了,这小子万一死了,霁霄可不能怪我们!” 三蛟哭嚎:“是我尽力了!” 今夜原本月色晴朗,不知何时,狂风大作,乌云蔽月。长春峰地动山摇。 一泓海水形成水龙卷,自小池塘冲天而起,池边树木、房屋瞬间碎裂,被高高抛上天空。 旋涡中心,一柄剑如朝阳破云,冉冉升起,剑身滴水不沾,光彩照得长春峰如临白昼。 若定睛细看,剑柄处,赫然挂着一个生死不知的人。 虞绮疏像一条死狗,耳畔水声轰鸣,他紧紧扒着初空无涯:“剑兄,初兄,你冷静点,你要去哪?!” 长剑飞向夜空,划过一道绚丽弧线,如果远看,会以为有人御剑而行,境界高妙。 …… 瀚海秘境中,孟雪里一行人已经看到中央城建筑的起伏轮廓。 霁霄说:“我信。” 孟雪里见他表情认真,不像安慰自己,感激道:“停云,谢谢你。” 雀先明正在和荆荻小队吹牛聊天,突然一回头,看见两人相视而笑,便跑回孟雪里身边:“你俩聊什么呢?” 孟雪里:“聊霁霄可能没死。” 雀先明以为他开玩笑:“我看你疯魔了!” 他悄悄对孟雪里传音:“来跟兄弟交个底,你喜欢霁霄,还是喜欢这位肖停云。你到底喜欢老的,还是小的?” 孟雪里真的很想打他:“我喜欢你个头!” 中央城不算一座城。秘境中心,山河拱卫间一片平原,平原中坐落着废弃的宫殿群。建筑也不是卯榫结构的木制,而是切割大块坚硬白石料,堆砌、雕刻而成的殿宇。经过许多年风沙侵蚀、打斗毁坏,依稀可辨认宫殿、花园、长廊复道、天井广场等等建筑模样。 传说除了地上,地下还有一座宫殿。蜃兽就在地宫中吐息,但霁霄以外,没有人亲眼见过蜃兽。 孟雪里做雪山大王时见过,他此时摸摸中央城高耸的石柱,就想到脚下还藏着一只,霁霄养的‘别的妖’。 孟雪里传音问徒弟:“停云你说,是蜃兽住的地宫金碧辉煌,还是咱们长春峰风景秀美?要是让你选,你住哪儿?” 霁霄完全不明白这种问题由何而来,一脸莫名其妙,又怕答不好惹小道侣生气:“我肯定跟你住啊……” 孟雪里心气平和,不冒酸水了。他想,也对,如果霁霄让蜃兽住的更好,霁霄的儿子肯定跟它,不跟我。 荆荻小队第一次进入中央城,雀先明虽然多年游荡人间,也是第一次来秘境,看见石刻建筑,尚有几分好奇心,忘了再打趣和徒弟“眉目传情”的孟雪里。 宋浅意翻出地图:“这是天井,中央城最偏僻的建筑,没什么人。我们要往主建筑群那边走,才能遇到其他参赛者。”孟雪里出发前指了指地图,选在此处,她其实不明白为什么来天井。 六根石柱高高耸立,围城一座开阔、平坦的圆形广场。石柱表面、广场地砖上,细密的刻度已看不清,依稀留下几道印痕。 雀先明问:“这天井干什么用的?” 众人面面相觑,又围着一根石柱打量,孟雪里:“我也不知道。” 荆荻:“管他呢。这附近没人,咱就去前面看看!” 霁霄答:“用来看天。记录日影、月影、星光的偏移。” 孟雪里吹捧徒弟:“你懂得真多。” 荆荻:“……” 宋浅意:“据说整座秘境,是上古时候某个大能开辟的小世界洞府,大能飞升之后,留下这块无主空间碎片,在界外之地游移……原来是个爱看星星的大能。” 徐三山:“我觉得只有咱们队会研究这玩意儿。” 孟雪里对徒弟道:“你看,霁霄选此地做大比场地,实在用心良苦。有大能飞升,证明飞升不是梦。每一个来到这里的人,都会记得这件事。埋下一颗种子,就有生根发芽的可能。只要后来者相信可以飞升,不管人族妖族,终有飞升的一天。” 雀先明也听见了,小声嘟囔:“说得还挺玄乎。我看霁霄就是挖个粪坑,你也能吹出朵花!” 孟雪里凶神恶煞地怒瞪他。雀先明做了个捂嘴的动作。 刘敬手里拨弄阵盘:“孟长老,咱们现在往哪去?西边、东边都有人的气息。” 孟雪里问:“你会布扩音阵吧?” 刘敬拍胸脯保证:“当然,最简单的基础阵式,闭着眼睛也能布。这地方正适合扩音阵。” 扩音阵没有杀伤力,只是扩大声音传播范围,修行者运足真元讲话,声音可远远传开,如果再加一道扩音阵,则传得更远、更清晰。 宋浅意怀疑道:“真的?你确定你行?不行也不丢人……” 阵符师大怒:“刚才我解不开师父的绝灵阵,是技不如人没错!这次你点一炷香,一炷香之内扩音阵不成,我就一头磕死在石柱上!变成秘境里的孤魂野鬼!” 荆荻赶忙阻拦:“太狠了,没必要,您这样没必要。” 郑沐:“阿弥陀佛,息怒啊。” 宋浅意没理他们:“孟长老要扩音阵做什么?” 孟雪里:“我想和大家聊聊。我想整个秘境都听到我的声音。” 荆荻一时震惊,心想他是不是被巨大压力逼疯了:“如果所有人,包括宁危、还有我们不知道的敌人,都听见你在这里,你就成了活靶子。” 宋浅意:“孟长老想要告诉其他参赛者,这次秘境有阴谋,让他们找到还能用的传送阵,速速离开,然后咱们也赶紧转移地点!咱们不知道还有多少人在秘境,又在秘境哪个地方,用扩音阵比较快。” 孟雪里问:“我直接这样说,如果你正在秘境争排名,突然听到这话,你相信吗?” 宋浅意想了想,很不情愿地承认:“我没亲眼见到的话,肯定不信。还会以为你设了圈套,诳我退赛,我就偏不能走。能留到大比后期,不是自恃本领高强,就是自信又傲气……唉,总有人愿意相信吧,能劝走一个是一个?” 孟雪里:“所以我要换一种说法。” 他简单讲了讲想法,众人听罢再次沉默。 宋浅意:“……太冒险了吧。我再想想别的办法。” 荆荻:“我不同意!” 徐三山、郑沐、刘敬对视几眼,没有说话。 雀先明:“我随便吧。” 孟雪里眼巴巴看着肖停云。 霁霄:“我同意。” 霁霄对孟雪里的纵容,并非毫无底线,如果孟雪里欲行恶事,他一定会阻拦。但这种不算出格的小打小闹,他还是希望小道侣开心就好。 孟雪里:“只有你理解我,相信我,你真好。” 荆荻其实已经想通,知道自己与孟雪里基本没有可能,但看着孟雪里对待肖停云态度亲切,还是一阵阵气闷:“我也同意了!” 孟雪里点点头,转向刘敬:“布阵吧。” 荆荻为了排解郁闷,真的点了一柱香。 半柱香之后,刘敬阵势已成:“孟长老,声音覆盖半个秘境没问题,至于能不能到达整个秘境,就看你真元凝练程度了。” 孟雪里脚踩扩音阵,站在天井中心,手握“光阴百代”。 秘境中夜幕渐沉,六根石柱阴影斜长。漫天璀璨星光落在孟雪里身上。 霁霄远远看着他,觉得他胡闹起来也好看。 孟雪里深吸一口气:“大家好啊!” 荆荻小队捂住耳朵。 孟雪里听见自己的声音:“大……家……好。” 他说:“听到我的声音不要惊慌。我,孟雪里,霁霄道侣,长春峰现任峰主,正在中央城天井,与你们说话——” …… 瀚海秘境上空,云层之上,明月之下。 天湖大境之主的朱红色云船,依然停在原处,像星河中一抹灿烂红云。 船上众人已经适应这种生活,不知道胡肆什么时候愿意回天湖大境,也没人再问,只当从天湖搬到瀚海上空看风景。 但今夜不一样,春水、秋光进门时,看见胡肆终于推开花窗。 他立在窗边,长发披垂。银色月光勾勒出他颀长身形,如世外仙人,俯瞰瀚海芸芸众生。 境主手中提着一只空鸟笼。鸟笼金光闪烁,精致漂亮。 秋光问:“境主,秘境有什么事吗?” 胡肆笑笑:“哪有什么新鲜事。” 春水夸赞道:“这笼子真好看。” 胡肆回身,顺手将鸟笼挂在窗前:“我自己做的,挺结实。” 秋光奇道:“境主,您想养鸟呀?” 胡肆点头:“是要养。” 秋光喜道:“您要养什么鸟,我去帮您捉来?” 胡肆笑了笑,却摇头:“鸟不能捉,捉来的养不长久。要它自己飞进来才好。” 春水掩嘴笑道:“什么鸟愿意自己飞进笼子?” 胡肆:“傻鸟。” “哈哈!傻鸟!” “只听过守株待兔,境主要守笼待鸟啦!” 两位姬妾与四位侍女都被逗乐了,寝殿里响起银铃般的笑声。众女笑闹作一团,忽听胡肆悠悠开口,说了一句话。 这句话没人听懂,笑声一时静下。 胡肆说:“快了,再等等。” 春水去点香炉,秋光示意众侍女退下。寝室安静后,两位宠姬行至榻边,服侍胡肆宽衣。 胡肆摆摆手,两人不敢上前,局促地站着。 胡肆笑道:“来,坐,我给你俩讲个故事。” 秋光放心地笑起来:“今夜境主兴致好,又要讲故事了。” 胡肆缓缓道:“我小时候有一个朋友。今天就讲他的故事。” 春水、秋光一左一右坐在他身旁,心情放松。她们知道这时的胡肆最随和,几乎有问必答,有求必应。寝殿香烟袅袅,纱幔重重,靡艳而安逸。 胡肆道:“我这位朋友,出生于大陆北方凡人小国,一户富庶之家。他从小好学,喜欢看书,也喜欢看志怪话本,牛鬼蛇神、山鬼狐仙之流。有一天晚上,他坐在案前挑灯翻书,忽然听见院中窸窸窣窣的响动,好像落进什么庞然大物。他心里害怕又好奇,忍不住推开窗户缝……你们猜猜,他看见了什么?” 春水:“什么?” “一只大孔雀!” 秋光:“怎么只是孔雀,不是狐美人。人间话本不是最爱写书生撞狐仙、撞艳鬼。” 胡肆道:“那孔雀竟然口吐人言,‘小孩,你别怕,我是天上的神仙’。” 春水:“哈哈哈看来不是撞鬼,是撞妖了!” 秋光奇道:“怎么是小孩?他多大?” 胡肆:“七岁半。” 春水笑道:“原来还是个小朋友,没福气撞上狐妖艳鬼。” 胡肆:“对,小朋友见孔雀说人话,又惊又疑,吓得赶忙关窗户。等院子里彻底没动静了,他还蒙着被子不敢睡。天亮他出院去看,哪有什么孔雀,草丛里有一支孔雀羽毛,五彩斑斓,还闪着光!” 春水道:“孔雀妖的翎羽,对小孩也是稀罕物了。” “第二天晚上,他还不敢睡,等到后半夜,那只孔雀又来了。孔雀问‘你叫什么名字’?” 春水:“他答了吗?” 胡肆:“他当然不敢答,可是孔雀每天都来,今天送他彩色羽毛,明天送他海底的龙珠、天上的星星。一个月之后,他将孔雀当成好朋友。” 秋光:“龙珠和星星?怎么可能?!” 胡肆大笑:“不过是几颗下品灵石、中品灵珠,会发光、会变色而已。但凡俗小国的孩子,没甚见识,最好骗。动动脑子就知道,妖和人,怎么可能做朋友?” 春水问:“然后呢?” “有一天晚上,漫天星河闪烁,孔雀说,我带你飞上天,摘星星去!小孩大喜,骑在孔雀背后,随风飞起来。孔雀张开翅膀,飞过院墙,飞过城门,飞过山林,孔雀飞得好高。没有人发现他们,他们一直飞,小孩好像做梦一样……” 秋光笑道:“真要去摘星星?” 胡肆也笑:“孔雀将他放在城外山顶,告诉他这里距离星星最近,等自己上天摘了,再飞下来送给他。小孩说,我不要星星了,你别走,这里风大,我一个人很害怕。孔雀说,怕什么,你手里拿着我的羽毛,只要对星星喊我名字,我就会出现,以前每天晚上,不都是这样吗?” 秋光问:“那孔雀叫什么名字?” 胡肆认真想了想:“我忘了。” 春光问:“孔雀妖去偷灵石了?那得快点回来,不然他留在小孩身上的妖法消散,小孩会冻死。” 胡肆:“小孩在漆黑的山顶吹了一夜冷风,喊孔雀名字无人应答,最后喊哑了嗓子。黎明时被上山寻他的家仆发现,已经浑身冻僵,神志不清,回家后高热不退,梦魇中胡言乱语,还是喊孔雀名字……” 他的声音渐渐低沉。 秋光忍不住追问:“然后呢?” “然后死了。病死了。”胡肆说。 春水怔怔道:“就这样死了?那只孔雀去了哪儿?” 胡肆道:“不知道。孔雀东南飞,一去不回了。” 秋光撒娇道,挽着胡肆的胳膊:“这故事不好,平白惹人伤心。境主,您改个结局吧。” 胡肆:“那好吧,孩子没死。从此不想考功名、做学问了,改志修仙问道。机缘巧合,长大后成了修行者。终于知道孔雀不是神仙,是妖物。他捧在手心的发光星星,只是几块下品灵石。真正的星星远在九重天外,有时星辰坠落的碎屑,能将地面砸出巨坑,将一座城池毁灭……” 不关星星的事,秋光想,这结局还是太敷衍:“那只孔雀呢?” 胡肆摇头:“孔雀没了。故事结束了。” 两位宠姬心中嘀咕:这算什么,没头没尾的。 胡肆左拥右抱:“你们不满意,想听什么结局?” 春光想了想:“我想故事里小孩长大后,一人一妖再相见。” 胡肆问:“相见之后,能说什么?” 秋光答:“问孔雀为什么要骗人……” 胡肆:“孔雀是妖,骗你就骗你,可不跟你讲道理。” 春光单手托腮:“我觉得小孩有点可怜。” 胡肆摇头:“不可怜。这故事是我编的。” 秋光缠着他胳膊抱怨:“境主怎么又骗我们!欺负人。” 胡肆漫不经心道:“因为我想找个理由养鸟。” …… 瀚海秘境上空,从来不止一艘云船。明月湖归清真人的云船也没有离开,像一片遮天蔽日的青叶,悬停在云层上。红船轻浮华丽,青船厚重庄严。 青黑色云船深处的殿宇,掌门云虚子与归清真人对坐。云虚子恭谨奉茶,这是自捕杀蜃兽失利后,归清真人第一次命他煮茶,这说明对方终于有了饮茶的兴致。 那支捕杀蜃兽的队伍,不是年轻一辈的新生天才,而是中生代已经成长起来,小乘境的厉害修行者。 可是蜃兽没有死,他们却死了。临死之前传回来的最后讯息,只有三个字:孔雀妖。 云虚子得信骂道:“一群废物!” 归清不语,捕网覆着他的神通,他可以细微感知。 云虚子:“我再派人……” 归清摇头:“不必。那只孔雀妖,是来救孟雪里的。妖的朋友,才会是妖。” 云虚子恍然:“师叔英明,一早料到孟雪里不是人间之外的妖魔,就是夺舍重生的老鬼!谁能想到,霁霄道侣竟是一只妖!” 他顿了顿,见对方没有反应,试探道:“那我们现在……” 归清写了一封传讯符,不知传去何处。然后他什么也没有做。云虚子心中忐忑不安,几次欲言又止。 归清见状,漠然道:“你心思不静,这几日不要煮茶了,糟蹋茶叶。” 云虚子冷汗涔涔:“是,师叔。” 归清微笑起来:“临大事必静气。越是千钧之际,出剑越要手稳。我看你还差点火候。” 云虚子应诺:“受教了。” 直到今夜,他重新摆出茶具。琥珀色茶汤沏入杯盏,归清饮罢微微蹙眉,却什么也没说。 云虚子松了口气,这说明对方依然不满意喝到的茶,但是心情不错,所以没有责备自己。 喝过茶,归清取出一面八角琉璃铜镜,镜身厚重,不像女子的梳妆镜。 云虚子感受到镜身有妖族气息溢散,奇道:“敢问师叔,这是何物?” 归清悠悠道:“不管是妖是魔,披了人皮都很像人。肉身可以重塑,但神魂模样做不得假。此镜乃妖界神器,名作‘照影’,除了做攻击之用外,还可以照见神魂之影。任它是妖是魔,一观便知。有人、有妖,比我们更想孟雪里死。” 云虚子惊奇地盯着镜面:“上古妖王的‘照应镜’,竟然是真的!” 归清真人笑道:“你收好。” 云虚子心中一喜,双手捧镜,装入储物袋,随即拜倒:“谢师叔信任,弟子必不负期望!” 归清眼神微变,似笑非笑看着他:“收好之后,现在就将它送给泰珩。” 云虚子面色骤白,强忍着维持语气平静:“如此神物,稀世难得,为什么要便宜泰珩那老匹夫?” 归清淡淡道:“有些事情,由寒山的人去做,比我们去做更好。只有泰珩最懂得,如何能让死去的霁霄‘勾结妖物’。只凭孟雪里是妖,泰珩就能做出其他‘佐证’。” 云虚子迟疑道:“别人会信吗?” 归清笑道:“不必尽信。” 云虚子明白了,只要有了争议,霁霄就不再是世上最清正、最白壁无暇的人。 人的名,树的影。名声虽然是虚物,不像剑术、功法、修为落在实处,但它对于大门派、大世家,有名的修行者非常重要。 云虚子仍不放心:“泰珩那老匹夫,做了那么多年缩头乌龟,能活五百余寿数,全凭他畏首畏尾!我怕他不能成事,到了穷途末路之时,一口咬出我们!” 他面上恭谨,心思电转,归清真人究竟从何得来这面“照影镜”,如果从前就有,为什么直到今夜才拿出来。很有可能,是那天发过传讯符之后,别人送给他的。妖的朋友是妖,能送妖界神器的,多半也是妖。或许这意味着,有一位大妖,要借人间修行界一滩浑水,风云变化之时,杀死孟雪里,为此不惜送出“照影镜”。 但归清失望地看着他:“就算泰珩不成事,又与我何干呢?” 云虚子咬牙道:“师叔,弟子担心他诬陷您勾结妖族,说自己所作所为都是受您指使胁迫!” 归清笑了笑:“不必等他穷途末路反咬一口,我见机行事,倘若事不可为,就一剑杀了泰珩,维护明月湖和霁霄的名誉,顺便帮寒山剑派清理门户。不要愚蠢地以为,我们还是盟友。” 云虚子低头:“师叔教训的是,一切都在您掌控中。” 第73章 上上之策 “不。”归清声色严厉道,“天行无常,无刻不在变化之中!当一个人以为万事尽在掌握,他就离死期不远了。霁霄便死于此。” 云虚子赶忙行礼:“弟子受教。” 归清语气缓和些:“去吧。立刻将‘照影镜’送给泰珩,告诉他计划有变。再告诉宁危,孟雪里不能死在秘境中。但你要记住,我们与泰珩,从来都不是同盟。” 许多人出于对霁霄的厌恶、恐惧、嫉恨,暂时容忍彼此分歧,聚在一起,这种关系最不稳固。霁霄一死,合作自然消解。原来的分歧,依然是分歧。 现在霁霄虽死,他道侣孟雪里还活着。倘若胡肆所说不假,霁霄还有两件最宝贵的遗物,名为“厌雨、倦风”,极有可能也在孟雪里手中。 所以孟雪里就是霁霄的底牌,霁霄的继承者,霁霄留在人间最后的意志。 孟雪里一日不死,杀霁霄这件事就没有结束。 令孟雪里死在秘境,为中下之策。如今有了“照影镜”,这神器来得正是时候,孟雪里要显出妖魂、接受审判再死,要让世上所有人都知道,霁霄最宠爱的道侣是一只妖——此为上上策。 云虚子得令而去,心中却隐隐不安。 原计划中,“捕杀蜃兽”这一环断了,然后归清真人得到神器,计划随之而变。因为蜃兽,引出孔雀。因为孔雀,引出“照影镜”。己方看似随机应变,最终找到了上上策,其实是被人牵着鼻子走。 这一切,背后隐藏着令人脊背发寒的事实——“照影镜”不是凭空得来的,它是别人交给归清真人的。 “照影镜”的原主人,甚至不曾露面现身,仅仅凭一面镜子,便使他们布置周密、牵连甚广的计划全盘变动。 镜子没有早来一刻,也没有晚来一刻,时机刚刚好。没有留给他们更多的思考、推演时间,并且令他们无法拒绝这条“上上策”,因为太完美了:霁霄完美的名声,将因为妖族道侣沾染尘埃,再没有更好的机会,能做到这一点。 云虚子办妥了归清交代的事,心中却思量:“我居高临下,俯瞰荆荻、宁危、明月湖成百上千人、人间万万人,俱是黑白棋子,以为自己和归清是下棋之手。是否‘照影镜’原主,也在俯瞰我?” 关于这一点,泰珩拿到‘照影镜’时,并不知内情。但正如归清所料,他知道该如何做。 “一线天”已经打开,静思谷与外界的通路重见天日。寂静山谷中,响起纷乱、密集的脚步声。静思谷从未像今夜这般热闹过。 掌门听见重璧峰主的声音:“弟子前来求见道尊!” 周易向泰珩道尊行礼告退,出殿去迎,他关上殿门时,周氏后辈、太上长老一派弟子已整齐列阵殿前广场。 掌门等了片刻,殿外脚步声更近更密集,如千军万马齐发,却同时停下,恢复安静。他听重璧峰主沉声道:“道尊这是什么意思?” 周易喝道:“道尊请见微真人做客,尔等深夜携带刀兵闯入谷中,是对道尊大不敬。” 静思谷大殿外广场,太上长老一派,与五峰峰主一派对峙。两边人数不相上下,论弟子的修为境界,后者更胜一筹,但如果真动起手,前者有寒山唯一的化神境强者坐镇……胜负难以预料,只有血流成河的结局可以预料。 而两派领袖人物,泰珩道尊与见微真人仍在殿中。隔着一道紧闭的殿门,外界动静听得一清二楚。掌门虽然重伤,神志却还清醒,他知道对方一定还有后招。 见微生平,最不愿看到寒山分裂。他想到寒山庞大基业,就要毁在自己手里,心痛比腹中伤口更痛:“你宁愿与虎谋皮,也要与霁霄为敌?你怨恨他至此?” 泰珩摇头:“你想得太狭隘,我最大的敌人,从来都不是霁霄,死了一个霁霄,还会有下一个‘霁霄’。我最大的敌人,是时间……有人说我老而不死,缩头乌龟,你以为我不知道?我知道,但时间是最公正的裁决。沧海横流五百年,世间出过多少伟大人物,为什么现在他们都死了,只争得一时输赢,而我还站在这里,还拥有未来。见微,你好好想想,谁才是对的。” 掌门嘴角淌血,笑道:“时间?活的长?我刚开始修行的时候,确实是为了延寿,以为修行就是为了求长生,求不朽,求力量。其实这个问题很简单,你想要缩头乌龟长命百岁,还是光明正大二十年?我今天死在这里,死不得其所,但不后悔,不会为了求生告诉你阵枢在何处……我明白了,你我道不同,不能、更不必互相理解。” “愚蠢!”泰珩不生怒气,反而叹息道,“我找你讨阵枢,不是为了我,是想给你、还有殿外那些人一个机会,给你们一条活路!我得阵枢,你们大多数人不用死,反之,你们都得死……寒山之内,除了“初空无涯”,还有第二柄可以伤我的剑?没有!你的正仪剑不行,就算袁紫叶从瀚海回来了,她的归梦剑也不行。” 泰珩想了想:“如果钱誉之当年没有弃剑,苦练到今日,他的毫厘剑,才配有几分火候,可与我的寂海剑争锋。如今的寒山,除去初空无涯和我的剑,竟没有一柄上得了台面……” 至于殿外紧张屏息,严阵以待的各峰主、长老,他们的剑,他根本不看在眼中。 这般局面,他心中早已反复推演过无数次,但此时此刻说出口,而且是对见微说出口,多年被迫避世的郁气吐出,心中依然升起一丝满足感。 泰珩愈觉舒畅:“可惜霁霄已经死了,初空无涯无人驾驭,总不能从天上掉下来。” 他闭了闭眼,一道空灵寂灭的剑意,海潮般向殿外涌去。 …… 初空无涯自池塘水龙卷升起,围绕长春峰飞掠,像一位巡视领土的君王。 道童小槐听见动静,从睡梦中惊醒,慌忙奔出房间,甚至忘了穿鞋,他赤脚仰望天幕一道流光,激动地大喊: “虞师兄,你学会御剑啦?!” 狂风吹得虞绮疏睁不开眼、苦不堪言,心想你哪只眼睛看见是我御剑,分明是剑御我! 初空无涯出海时,甩不脱背上人形包袱,只好御人而行。流光飞过写有“长春”二字的石碑,消失于夜色中。 小槐拔足狂奔,一路追到吊桥边,奋力挥手送别:“虞师兄!你好厉害啊——” 虞绮疏快哭了,我到底厉害……个头啊! 第74章 出鞘饮血 “你——好——厉——害——” 小道童的声音在夜里寂静山林回荡,惊起一丛丛鸟雀。 虞绮疏向下望一眼,云海间寒山群峰峰顶若隐若现,山水间楼阁殿宇飞速缩小形如米粒。他不知自己体内此刻蕴含蛟丹之力,躯体已强化至不可思议的程度,只是更不敢松手了,紧紧抓牢“初空无涯”剑柄,最怕掉下去摔成一滩稀碎肉泥,等孟雪里回来、肖停云出关,都认不出他,遑论为他收尸。 今夜发生的一切远远超出他固有认知,池塘是海、锦鲤是蛟,初空无涯飞了,还带着他一起,让他骑虎,不,骑剑难下。 虞绮疏紧闭着眼,语速飞快:“初兄,你到底要去哪儿?咱们打个商量,我还年轻,来长春峰不到一年,还没学好本事衣锦还乡,我娘还在白鹭城等我回家。我还没娶妻生子成家立业,这辈子一事无成,都没见过几个漂亮女修……” 他越说越觉悲惨,快把自己说哭了。 “初空无涯”似乎觉得此子甚没出息——剑修一生追求剑道真义,就算没有女修相伴又能如何。它开始向下俯冲,风驰电掣,虞绮疏一颗心差点跳出胸腔。 便在此时,他听见嘈杂、模糊的人声从地面传来,听这动静,起码有上千人。虞绮疏依然不敢睁眼,却想如果我注定得死,总不好连累别人吧,这么大冲力撞上去,撞谁谁倒霉,于是他大喊一声:“闪开!” …… 静思谷大殿外广场,五峰峰主一派、与太上长老一派数千人对峙,站位泾渭分明。夜风萧萧,吹起众长老、峰主道袍衣摆,吹干年轻弟子满额冷汗。 周易的声音远远传开:“霁霄生前勾结妖邪,掌门真人受他蒙蔽,追悔不及,今夜来向道尊悔罪,见微真人已引咎退位,门派中一切事物,暂由我处理。” 五峰一派年轻弟子一阵哗然,有人惊愕有人愤怒。 重璧峰主单手按剑:“胡言乱语!我要见掌门!” 周易喝道:“大胆!道尊、掌门俱在殿中,谁敢拔剑,视同叛宗。你要忤逆道尊?” 重璧峰主怒道:“泰珩真人行事偏颇,今夜非我等不敬道尊,是道尊逼我等拔剑。” 他话音刚落,一道空灵寂灭的剑气自大殿中涌出,化神境的剑意如有实质,似数十丈呼啸巨浪猛然拍下,境界稍低的弟子无力抵挡,纷纷后退。 所有人同时拔剑,利刃出鞘声如骤雨倾盆。仿佛某种讯号,静思谷中隐藏的绝灵阵启动,地发杀机,囚笼般罩向重璧峰主一行人。 周易高声道:“道尊已派人去秘境出口缉拿孟雪里归宗,届时人证物证俱在,请寒山各位共同见证。尔等若执迷不悟,便是寒山叛徒,就地处置。但道尊宽宏大量,如果你们现在回头,道尊既往不咎……” 他似有所觉,忽然不说了,目光落在遥远夜幕,神色由得意转为惊骇。 众人纷纷抬头,万众瞩目之下,一道遁光从天而降,眨眼间冲进静思谷,快到看不清御剑之人面目,只听剑上那人大喊:“快闪开!” 遁光见山开山,遇石劈石,太上长老一派弟子匆匆避退,遁光掠过人群上空,直向殿前高阶掠去。 周易站在高阶上,横剑身前:“来者何人?” 初空无涯速度不减。这剑力量有多大,没人比虞绮疏更清楚,他再次喊道:“闪开!” 众人只听轰然一声巨响,剑光直直撞开大殿紧闭的殿门,周易被撞飞十余丈,跌进殿中连滚三圈。 浓浓烟尘背后,显出殿内两人身形,一坐一立。定睛再看,掌门重伤跪倒在地,泰珩真人神色冷厉。 剑光依然没有停下,直向泰珩身前撞去! 泰珩拂袖,一道寂海剑气与之对冲! 化神境大修行者,剑气如真剑,这一剑蕴含恐怖、磅礴威力,使大殿内温度骤降,剑气过处,琉璃砖上白霜覆盖。 虞绮疏直面剑威,只觉寒冷、寂灭的剑意,如大海漫灌,惊涛滔天,瞬间将他淹没。 但就在前半夜,他见过真正的大海。 虞绮疏体内蕴含蛟丹之力,身躯强度如蛟身。论操控法器,人族有明显优势,论体魄坚硬,再勤于锻体的修士,也比不上大妖,何况是蛟。 因而泰珩一道剑气挥出,虞绮疏来不及躲避被打下飞剑,却如蛟龙入海一般,立刻站起身,竟是毫发无损。 兵荒马乱中,有人惊问:“此人是谁?”竟然能接泰珩真人一剑? “我认得!他是长春峰二弟子,虞绮疏!” 最重要的人,总是最后压轴出场。每个人都希望自己很重要。 如果做稻草,一定做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如果做雪花,一定做造成雪崩的最后一片。 如果做一柄剑,就做初空无涯 ——千钧一发之际,横空出世,挽大厦于将倾。 虞绮疏跌落剑身时,初空无涯依旧去势不减。它沉睡太久,一朝苏醒,出鞘必要饮血而归。 …… 孟雪里站在扩音阵中: “听到我的声音不要惊慌。我,孟雪里,霁霄道侣,长春峰现任峰主,正在中央城天井,与你们说话——” 荆荻小队即使有心理准备,此时依然忐忑。忧虑、紧张、无语无奈等等情绪混杂,写在脸上只有“纠结”两个字。 孟雪里:“想必大家都知道,我来这里是为了夺得大比魁首,继承“初空无涯”剑,请大家理解一位未亡人,想要守护道侣遗物的心情。” 霁霄抬头望天,他仰望的方向是北方。寒山剑派所在之处。 孟雪里愉悦道:“为了加快比赛进程,尽早决出魁首,让大家都能早点离开秘境。建议你们来中央城天井找我,与我对战,先到先战。谁胜了我,我道侣留下的宝贝就是他的。我以道心发誓,面对按规则参赛的弟子,只有我一人应战。你们可以选择单打,或者群架,反正都不是我的对手。我不是针对谁,我只是说,我打遍秘境无敌手。” 荆荻小队齐齐掩面,不忍再听,心想这真是个馊主意。 孟雪里:“再重复一遍,尽快来中央城天井,不要留到大比结束的最后三天,早点打完,早点回家。” 孟雪里关掉扩音阵,蹦跳到队友们身边:“我说得怎么样?够欠揍吗?” 荆荻小队齐齐点头。 雀先明:“这谁能忍?我都想把你摁在地上打。” 只有霁霄摇头:“你高兴就好。” 宋浅意问:“你想引来所有人,带大家一起离开,但如果先来的是宁危他们,怎么办?” “那算他们倒霉,正好会被后来的所有人看到。”孟雪里:“咱们就在这里,以逸待劳。等大家都来,就像过年,热热闹闹的。” 雀先明传音夸他:“这才是原来的雪山大王!谁惹到你头上,你就要闹出最大动静,整他个天翻地覆。” 孟雪里没有回答,面上喜色收敛。 刘敬看着阵盘:“动了!有人朝我们过来了!” 霁霄传音问孟雪里:“剑尊留下的宝贝?” 孟雪里觉得莫名其妙:“你都见过啊,“亨通聚源”剑尊私库的账本,以后都是你的。” 霁霄摇头:“有一样还不是我的。” 孟雪里恍然:“你说‘厌雨,倦风’?其实我也没见过,根本不知道是什么。” 霁霄:“你会见到的。” 自剑冢请求合籍之后,霁霄开始思索第二次正式表白。他决定是三天后。 第75章 愿赌服输 孟雪里不知霁霄心意,只觉对方这话实在奇怪,不由追问道:“这么说你见过?双剑、法器、还是功法传承?” 霁霄错开目光:“都不是。”他有些难为情,便不再多说了。 孟雪里若有所思,他从前对‘厌雨、倦风’一无所知,甚至怀疑它们根本不存在,是胡肆看自己不顺眼,编造出来搅弄风雨。现在却觉得,这应该是霁霄专门留给儿子的宝物,胡肆不知霁霄膝下养有一子,便以为与霁霄关系最亲近的是“道侣”。 这样也好,别人误会自己身怀异宝,总能让肖停云安全些。 于是孟雪里坚定拒绝:“你收好!我不看!” 霁霄:“……”准备礼物不像修行一般容易,他期望小道侣喜欢,如果真的不喜欢,也没关系,他再想想别的办法。 荆荻远远看着两人“眉目传情”,轻咳一声:“那边有人来了。” 话音未落,远处传来一声呼喊:“孟雪里何在?”声音由远及近,随两道人影而至。 “在此!”孟雪里高声应答,眼神示意队友们站到一旁,让出天井空地。平整、开阔的天井变成天然擂台。 中央城坐落于秘境中心,被群山拱卫,孟雪里站在中央城天井中心,六根擎天石柱围绕,好像站在世界中心之中心。晴朗夜空下,远山起伏的轮廓清晰可见,璀璨星河拱桥般跨过半个天幕,落入群山另一边。 孟雪里想,这种天气,很适合活动筋骨。 大比后期,参赛弟子所剩不多,都向中央城聚集。秘境外,经过孟雪里“道德考验”的受害者汇聚一处,互吐苦水。但秘境内,正常参赛者与外界信息不相通。在那些没遇到过孟雪里、还未出局的弟子心目中,“剑尊道侣”依然是“弱小、可怜、无助”的代名词。 所以当他们听到这段挑衅发言,第一反应是不可思议,然后才是愤怒。 孟雪里说话太狂,朋友雀先明听得都想打死他,也只有霁霄能保持平静喜乐的心态。 最先到来的两位参赛者,没有贸然靠近孟雪里,遥遥指着天井外,对肖停云等人喊道:“喂,你们是他的帮手?不是以道心发誓,一人应战吗?” 孟雪里笑道:“是我一个。” 说话那人远远打量他,又打量肖停云等人,忽然好像发现什么,轻‘咦’一声:“荆荻,是你?你怎么在这儿?” 荆荻交游广阔,名声响亮,认识他的人不少。 荆荻没好气地喊道:“打输了。手下败将都站这个圈里观战,不再下场了。” 圆圈是肖停云画下的,空余地方还很大。荆荻和队友没有见过雨夜中保护挖矿小队的圈,还以为是装装样子,因而姿态散漫,在圈内或站或坐,或玩阵盘,或擦丹炉。 来者显然认识荆荻,知道明月湖大弟子的本事,因而更是惊讶:“你们都打输了?” 徐三山帮腔道:“是啊,真男人愿赌服输,就站这儿观战了呗。” 来者傲然道:“看来‘冰镜玉轮’、‘明月剑’也不过如此。” 荆荻丝毫没有生气,他知道这两人一盏茶之后的结局,或许不到一盏茶,半盏。 能留到大比后期的弟子,互不服气,无一不认为自己本领高强,听说孟雪里胜过荆荻,战意愈发高涨。 另一人问:“你说打赢你就可以得到剑尊遗物,这话作数?” 孟雪里:“当然作数。” 雀先明学着徐三山一般帮腔道:“磨磨唧唧磨豆腐呢,真男人就上去打一场,是不是男人!” 两人解下隐匿斗篷,竟是两位穿裙戴钗的女修,裙色一粉一紫,声音也恢复原本的清亮:“真不是。” 雀先明不吭声了。 宋浅意站起身:“原来是两位霞山师姐。” 粉裙女修看了她一眼:“你是松风谷的宋师妹?你也打输了?” 宋浅意作揖:“小妹一旁观战,看两位师姐表现。” 紫裙女修冷哼一声。 宋浅意传音对孟雪里道:“霞山旁门功法多,这两姐妹以暗器、毒术、魅惑术成名,孟长老切勿以貌取人,起怜香惜玉之心。” 孟雪里:“……好。” 两位少女毫不轻敌大意,警惕地踏进天井,一人站在孟雪里身前石柱下,另一人站在对角线,孟雪里正身后。 孟雪里:“其实一对一,对你们比较好。” 身前粉裙少女怀疑地看着他:“你这人忒狡猾,一对一明明是你占便宜,偏说是对我们有好处,什么好处?” 孟雪里:“方便指导。” 忽听身后风声飒然,紫裙女修趁他说话之机,一段白练凌空抽来,先发制人,粉裙少女的长鞭几乎同时到了。 孟雪里没回头,神情有点无奈:“不够快。” 作者有话要说:阿貂:只要没有直男表白,我就过得很快乐 霁霄:该来的总是会来的 圣诞节大家怎么过哒?单身狗卷在家煮泡面……谢谢前两天的包容,今夜短小,明夜粗长! 写了一个剑出网游paro,是送给大家的圣诞礼物: 《剑出寒山》是一款大型仙侠类网游,种族可选人、妖、魔三种,每个种族还分多种职业。 孟雪里今年大一,课余时间都花在游戏上。他id“雪山大王”,种族是妖族,直播打竞技场1v1,一路上分,得到“妖王”称号。虽然不露脸,但操作风骚,讲解认真,声音好听,也算小有名气的业余主播。 但粉丝们发现他最近有点不对劲。跟他一起打游戏的舍友雀先明,最先察觉这种别扭。 孟雪里变得话多,还喜欢秀,花样秀操作。竞技场狂如疯狗,见谁怼谁。 雀先明:“你网恋了?” 孟雪里大惊:“你怎么知道?” “你像一个努力引起班花注意的小学生。” “……” 雀先明:“你说实话,我不笑你。” “就有一次双人副本,你不在,我拉了一个路人一起下,想着带路人躺赢……”然后被带躺赢了,孟雪里不好意思提,只说: “路人操作好,说话也好听,特别低调,不装逼。我挺喜欢他的。想跟他认识一下,交个朋友,也不是非得处对象……”孟雪里发过去一张游戏截图:“就是他。” 雀先明眼前一黑,神特么路人。 游戏id是霁霄,种族是人族,职业是剑修,称号是剑尊。排行榜上,全服第一高手。 孟雪里:“你给点建议。” 雀先明建议他换一个对象:“游戏打得好,不可能不装逼。除非他社恐,说不定还是个肥宅。你都成年人了,咋还网恋呢?” 孟雪里没理他。 霁霄虽然不是主播,但是游戏里有名的大佬,粉丝比孟雪里多。全地图任何角落,只要有人看见他行踪,就会发在世界频道。 孟雪里眼巴巴地守在寒门城石桥边,算准时间,创造“偶遇”。 他还没做好心理准备,就看见霁霄直直向他走过来: “合籍吗?圣诞节情缘任务。” 孟雪里傻了。我这是什么天降好运,我配吗?我不配吧。 霁霄又问:“合籍吗?” 孟雪里回过神,疯狂打字:“合合合!我就是等人做这个任务,我要刷任务奖励‘桃木剑’,你来得正好!” 雀先明冷笑:“桃木剑?之前掉地上你都不捡。” 圣诞节是下周二,游戏公司提前一周推出圣诞双人任务,情缘组队双倍奖励。 两人去月老庙,申请合籍。霁霄人民币玩家,优先办理。不到三分钟,双双告别单身狗,在寒门城招摇过市。 论坛迅速出贴《妖王剑尊圣诞节虐狗,小网红主播与全服第一大佬组cp?疑游戏公司炒作!》 孟雪里没看论坛,在宿舍欢喜狂舞。 雀先明:“呕!” 与此同时,肖停云打开微信聊天框,点开胡肆的头像:“他答应了。” 霁霄本名肖停云,胡肆是他发小,恋爱老司机,套路跌套路。机缘巧合之下,两人研究生拜在同一位导师门下,现在同一个实验室。 在胡肆看来,肖停云从不泡吧蹦迪,手机里没有某探某陌等交友软件,大概率得跟实验数据过一辈子。 谈恋爱挺好,但他对孟雪里有点偏见。 “我说你找谁不行,非找一网红小主播?我看过他直播,又喜欢装逼,又不敢露脸,不是中二少年,就是乡非杀马特。” 晚了,在孟雪里的大力推动下,本文两位主角已经互换x信号。 等对方通过x信好友验证这段时间,没有恋爱经验的孟雪里下了一套萌系颜文字,两套猫猫表情包,心潮澎湃。 雀先明嘲讽:“出息。” 游戏人物可以换装,合籍之后,孟雪里出手阔绰,送了霁霄一件圣诞限量红斗篷,二手交易炒上四位数rmb那种。他借口找得挺好:“送礼物可以增加道侣亲密度,降低任务难度。” 鬼知道闭眼盲打的副本有什么难度。 白衣剑尊换上红斗篷,扮相不伦不类,孟雪里有些尴尬。 霁霄:“收包裹。” 孟雪里点开,亲密度瞬间满档,六十件稀有炼器材料,妖族全套时装,可以换着穿一个月不重样。 他吓得没说话,心里算了算,觉得自己够网络诈骗判刑门槛了,赶紧退回去。 霁霄:“不喜欢?” 孟雪里:“太贵了。” 霁霄再送,打字“不贵”,觉得不合适,又删掉,打打删删,最后发:“我想送给你。” 孟雪里再退:“我不喜欢这些,大家穿得一样,没特色。” 霁霄有点苦恼。他之前看论坛贴子,别人处情缘,都是送这种东西。 他点开胡肆聊天框,对方听说后幸灾乐祸:“栽了吧?你这种实验狗,知道人家中二杀马特喜欢什么?你得投其所好!” 霁霄:“我再想想办法。” 霁霄对孟雪里说:“等等。” 孟雪里以为对方有事,回了一个乖巧坐等表情包,想了想又加上一句:你先忙,我等你(づ ̄3 ̄)づ╭?~ 然后开始翻对方朋友圈,没有自拍,只有几张风景照,但孟雪里像发现了惊天秘密一样激动——他们同城。 两小时后,霁霄:“发你邮箱了。你悄悄用,别转卖。” 孟雪里看着程序安装包,满脸问号。 霁霄竟然给他写了个游戏外挂。 这个外挂没有别的用处,不能多加经验多捡装备或者降低对战操作难度。 它只能改变外观,给人物加一头七彩变色长发,闪闪发光,跑马灯一样。 孟雪里用上不到半个小时,就因为过于醒目引起围观,被查封账号一周。 当天游戏论坛首页飘红帖子《主播“雪山大王”开挂石锤,高清多图,辣眼慎入!》 点开就是孟雪里的游戏人物站在中央主城,妖王原本一头白发,狂傲不羁,现在七彩转色,长刘海遮挡半边右脸。 回帖是惨无人道的哈哈哈哈。 “卧槽我没见过这么蠢的挂,雪山大王真他娘是个人才!” “主播,右眼用不到可以捐给有需要的人!” “你们笑什么,别双标啊,这可是开挂哈哈哈哈哈!” 肖停云也意识到自己做的不太妥当,主动打电话道歉:“对不起。我会赔偿。” 孟雪里接到电话语无伦次:“哎,没事,我还涨粉了。真不怪你……” 雀先明在旁边疯狂摆手,孟雪里赶紧改口:“那什么,你要是真觉得对不住我,等你有空了,我是说以后有机会的话,你陪我吃顿饭……” 孟雪里心虚,声音越来越小:“我之前看你朋友圈,咱俩都在海市……” 肖停云:“好。周六可以吗?” 孟雪里:???! “周六可以吗?”孟雪里捂紧听筒,转头看雀先明,雀先明比划ok手势。 孟雪里:“行行行!” 肖停云:“你在哪,我去接你。” 孟雪里:“不用不用!” 两人约好周六中午,市中心某网红火锅店见面。 吃火锅是因为孟雪里一时嘴快,雀先明听见快窒息了,等孟雪里挂了电话,疯狂喷他:“吃火锅!就知道吃火锅!你他妈第一次约会,吃完一身火锅味,等着凉吧!” 周六这天,孟雪里把头发梳成大人模样,穿上一身帅气西装,连自行车都擦得锃光瓦亮。 舍友雀先明:“……你想一个人寒风里骑回来?” 孟雪里茫然。 雀先明:“打车送他回家啊!” 但当天晚上,孟雪里是被送回来的那个。 肖停云帮他拉开车门,解安全带。孟雪里特别紧张,觉得自己今天表现糟糕透了,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放,恨不得放嘴里。 肖停云也不知道说什么好,想说些心里话,怕被对方误会轻浮,最后说:“圣诞节快乐。” 孟雪里小声道:“快乐。” 第76章 输得其所 白练与长鞭柔中带刚,劲风呼啸,孟雪里身形闪电般一晃,宛如一尾游鱼,自两人中间穿过,手中“光阴百代”已拆作双剑,右手挽了个剑花,银白色剑光如星辰抖落,同时左手剑向前斩去,身体展现出不可思议的协调性。 这一幕,紫裙粉裙白练飘扬,夹杂寒芒点点,观战数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霁霄解释道:“白练迎风展开,遮挡对手视线,杀招是袖里暗器。” 话音未落,数道尖利交击声如骤雨打荷,一排银针被孟雪里剑花打飞,漫天流星般四散崩落,反打回紫裙少女面前,后者猝不及防,脚下连换三种步法,堪堪避开。 荆荻诧异地看着肖停云,心想这小子还有几分本事。 暗器发出时,粉裙少女长鞭柔韧如灵蛇腾转,缠上孟雪里左手剑,牢牢吸附剑身,不料孟雪里没有侧身躲银针,也没有试图抽剑,反而猛然挥臂,将她连人带鞭甩出去,直直砸向紫衣少女,像使用一架投石机。粉裙少女赶忙松开鞭子,已经迟了,孟雪里右手剑快攻,两人招架不得,仓皇避退。 观战众人没见过这种打法,荆荻问:“这又怎么回事?” 肖停云解释道:“她们二人这套起手配合,一缠一打非常熟练,可见平时屡试不爽,但只要一人失手,另一人则遇险,各个击破很容易。” 阵符师小声道:“换了我,第一招打不回暗器,所以应该也不容易吧……” 天井剑气狂溢,擎天石柱留下数道刻痕,碎屑簌簌纷落。果不出荆荻所料,半盏茶之后,两人飞出天井,落地溅起一阵烟尘。她们身负数伤,又中自己的带毒暗器,心知无力再战,败下阵来。 孟雪里道:“这样打完,你们学不到什么东西。”他气息平静,面色不变,完全不像刚经历一场激烈战斗。 两人一怔,才明白他在解释“方便指导”的意思。 刘敬远远喊道:“打输就过来吧!我们这边有医修,还有炼丹师的疗伤丹药!” 两位少女神色郁郁地站起身,衣裙沾满尘埃,回头看了眼斗篷纤尘不染的孟雪里,一人愤愤道: “剑尊道侣,果然不凡,是我们姐妹大意了,但你莫要得意!你这样确实很出风头,可是孤身一人应战,不能休息,挑战者接踵而至,就成了车轮战,你总有真元枯竭,精神虚弱的时候,到了后期随便谁来,耗也耗死你。我今晚不去别处,就留在这里看着,看后来人怎么打,最后谁能拿走剑尊遗物。” 孟雪里微笑不语,能留下太好了,计划成功一半。 徐三山脾气暴躁,喊道:“输就输了呗,还不忘花言巧语,动摇别人战心战意,果然是‘最毒霞山妇人心’!” 粉裙少女冷笑道:“北冥山果然是蛮荒之地,驭兽师个个浅薄无礼,粗俗不堪!” 霞山与北冥山两派不合已久,明月湖的荆荻只好打圆场:“都是孟长老手下败将,半斤对八两,谁也别笑话谁了。” 霁霄淡淡道:“要观战进圈内。” 霞山两人打量他,见他气质不俗,容貌俊美却陌生,紫裙少女奇道:“你又是何人?出身何门何派?” 霁霄表情平静:“本场解说。寒山弟子。” 紫裙少女一噎,翻了个白眼:“解说?那你说说,我二人修为高于他,为什么还打输?”而且输得太快,很没面子。 霁霄无奈道:“他的真元比你们凝练至少两倍,随时可以突破,你们看似修为高,其实是虚高。再加上战斗经验、技法的不足,所以落败。” 两位女修对战时隐有感触,孟雪里真元如磅礴大江,收放自如,却没想到此人真能说中,两女快步走进圈中,又提了几个问题,霁霄一一答复。两人神情逐渐变化,显出严肃郑重之色,片刻后作揖行礼:“失礼了,请教这位道友大名。” 霁霄只是摆摆手:“无妨。” 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想到寒山掌门大弟子。崔景不像荆荻喜欢四处游荡,听过他名字的人多,见过他真人的少。 与此同时,孟雪里迎来第二批挑战者。他与霞山两女对战到一半,这三人便来了,却没有现身,隐藏在一旁观战,以为孟雪里擅使双剑。三人没有多说话,简单点头示意,便一拥而上,却见孟雪里手中双剑合二为一,变作一柄长枪。 枪身横扫,劲风激荡,一时群攻,一时防守得周身密不透风。 孟雪里边打边说:“你步法太慢,左右腿还不协调,回去多练基本功。” “你剑法花样太多,不实用,再精简一点。” “你们配合还是不行。” 对战者听来刺耳至极,一阵怒气涌上心头,出招越快,破绽越多,落败之后,回头再细想,恍然发现孟雪里说的都是实话,还指出了自身问题。有霞山两姐妹在前做示范,三人也站进圈内,向霁霄请教。 越来越多人向中央城天井涌来,若从秘境上空俯瞰,天井向一颗甜美糖块,吸引四面八方、密密麻麻的蚂蚁。 众弟子出身门派不同,使用的功法兵器不同,最终的结局却相同。这些优秀参赛者赶路速度不慢,但孟雪里打得更快,不过三个时辰,肖停云划下的大圆圈站满了一半。 众目睽睽之下,都是名声在外、心高气傲的年轻人,谁也不好意思违约,再上去打第二场。又看见后来者都像自己一般落败,心态平衡多了。反正大家都输,输也不显得很丢人,技不如人,甘拜下风,输给剑尊道侣,也算输得其所。 到了后期,反而希望孟雪里一直打赢,证明自己输得不冤。 孟雪里在天井上打架,手起刀落,轻松如砍瓜切菜;霁霄在天井下答疑,态度耐心,语气温和,像对待寒山论法堂小弟子。 有些二百岁以上,经历过人、魔两界之战的修行大能,指点后辈时,会带着老气横秋的论调“现在的年轻修士,没经过战火洗礼,太平年岁长大,做事毛毛躁躁,练功马马虎虎,比起我们,简直是垮掉的一代”,于是一边指点,一边训斥。 霁霄对这套颇不以为然,在他看来,江山代有才人出,不同时代的人,各有各的欢乐与苦痛,各有各的局限性与创造力。这辈年轻人比起老一辈,处事手段更温和包容、更有规则意识。 有人问:“我练身法比练剑勤勉,师父也说我练得足够多了,孟长老还说我慢,所以我应该是差点天赋?” 霁霄答:“你慢不是因为不熟练,是真元运行路径不对。适合大多数人的运行路径,恰好不适合你罢了。你使轻身术时,试试大部分真元不走冲脉,改走带脉,有没有变快些?” 那人当场提气纵跳,喜道:“真的轻松多了!师兄受我一礼。” 又有人问:“谁知道孟长老使得什么奇门兵器,竟然变化多端,我从未见过……” 霁霄心中升起一丝满足感,眼神一软,嘴角勾出淡淡笑意,如高山冰雪消融,看得周围人怔了须臾。 霁霄说:“‘光阴百代’,他道侣送的。” 随人数增多,霁霄的讲解越来越细致,有问必答,不拘门派之别。众弟子渐渐意识到,这是一次难得的了解各派功法特点、明悟自身不足,增强个人实力的学习机会。 没有人愿意离开,就像年末最后一堂课,教习先生讲大考重点,谁先走,谁少听,谁吃亏。 最初大家是为了教训口出狂言的孟雪里、赢得剑尊遗物而来,没有人能想到,竟会变成一场大型指导赛,外加道法交流会。 黎明时分,星河失色,东方泛起鱼肚白,一缕晨曦洒向天井。 这场落败的是一位散修,多请教了孟雪里两句,便有人不乐意地喊道:“有问题下来再问,有的是时间,孟长老打完已经很累了!”“对啊,大家都自觉点!” 于是散修走下擂台,自觉走进圈内。 又有人喊:“孟长老,你真不累?累了下来休息一会儿?” “就是,你调息一阵,吃点东西,我们等你啊!” 下一位走进天井的修士,见状没有立刻出手,对孟雪里行了一礼,便静立不动。 大家心里都清楚,现在这副场面,如果挑战者展露出高绝实力,光明正大赢了孟雪里,一定一战成名,成为当之无愧的大比魁首。 反之,如果趁人之危或使出诡计,赢过孟雪里得到剑尊遗物,则会成为众矢之的,往后一定麻烦缠身。怀璧其罪为其一,其他人心中不服为其二:大家都输,怎么你小子捡漏赢了? 孟雪里立在春日晨风中,解开银披风,远远抛向肖停云。披风迎风舒展,如一面战旗,肖停云伸手接下。 孟雪里只着雪青色锦衣,挽了个枪花,对等待的修士道:“来。” 他才活动开筋骨,神采奕奕,而且战意燃烧至巅峰,大有越战越勇之势。 众位观战者亲眼见证这一幕,只觉此人单薄身躯中,蕴藏着无穷无尽的真元和能量,好像只有“恐怖”二字可以形容。 霁霄没有自报家门,只说是寒山弟子,于是众人默认他是崔景。直到第二天,真正的崔景、以及一群寒山弟子赶来天井,观战众人才发现搞错了。 “原来你不是崔景?那你是谁?” “这位道友,承蒙指教,还请告知大名。” 霁霄:“长春峰,肖停云。” “孟雪里的徒弟?传说中的先天剑灵之体?” “不是吧,这位师弟才入道多久,就可以指点我们了……” 众人一阵沉默,勉强捋顺背后逻辑:剑尊很强,所以他道侣很强,所以剑尊道侣的徒弟很强。顺着这个思路自我安慰,心里还能好受点。 崔景白衣负剑,风尘仆仆,见到孟雪里有些惊讶,很快恢复一贯的冷漠神色。 孟雪里劝道:“你忘了?我们之前打过。你赢不了,站下去吧。” 崔景沉默无语。孟雪里只好出剑。 少年天才总是骄傲。荆荻的骄傲是呼朋引伴,享受众星捧月的簇拥。崔景的骄傲是独来独往,不屑与旁人搭伙同行,而且不撞南墙不回头。 第77章 扭转乾坤 西天浅淡月影彻底消散,东方朝阳初升,橘金色光线自远山背后喷薄而出,拉长六根石柱的影子。 观战众人得知肖停云身份,关系稍近的不免传音议论: “此人当真邪门,年纪轻轻,说得比我师父还准,难道他打娘胎里就开始修行?” “可能他纸上谈兵比较厉害?我听说,有人就是有这种特殊天赋,不擅长自己修行,只擅长指导别人。你看剑尊、境主二人的师父,不正是如此。” “有道理,看他修为与我们差不多……” 便在此刻,孟雪里一剑即出,还未至崔景身前,霁霄忽然道:“这场不合规则,我代师父下场。” 孟雪里的剑收放自如,停在当空,场间倏忽安静,众人惊疑不定,不解其意。 霁霄走上天井:“每队打一场,你之前打过,已经输了,可是不服?” 霁霄说着话,目光却越过崔景,落在遥远的北方。这是他来到此地之后,第二次望向寒山方向。 上一次他抬头望天,初空无涯感知主人心意,冲向静思谷。 神兵自有灵性,初空无涯不止是一柄剑,它是霁霄留在寒山的“媒介”。霁霄离开寒山时,顺手唤醒了它。 崔景深深蹙眉。那时在湖畔,孟雪里身穿黑斗篷,带着一队散修和小门派弟子,那些人喊着奇怪口号,他根本不知道孟雪里身份。 崔景说:“不服。我有进境,还想一试。” 天井外有人喊:“崔师兄,别人都只打一场,你一人打两次,这不公平吧!” 众人实在好奇肖停云战力,想看他如何出剑,所以不少人附和:“我刚才听肖道友为我答疑,我也有进境,还觉得自己马上就要突破了,这么说我也能再上去打?崔师兄,你还是先打赢肖道友吧!” 崔景不善言辞,只沉声道:“如果胜了你,可与孟长老一战?” 霁霄点头:“可以。” 他走近孟雪里身边,为小道侣系上披风,低声说:“弟子服其劳,你休息一会儿。” 孟雪里:“你小心。” 他将“光阴百代”递给霁霄,后者将其拆作双剑,只拿走其中一柄剑,另一柄交还孟雪里。 做弟子的侍奉师父,常需端茶倒水,捏肩揉背,才算孝顺。但这对师徒年纪相仿,而且肖停云身形颀长,高于孟雪里,远看好似一对璧人。 因此众人虽然知道两人举动名正言顺,仍产生一种说不清的怪异感。甚至有几位女修,刚才经肖停云答疑,正钦佩于他年轻英俊、风姿从容,见状心中泛起一丝酸意,转念一想,他们是师徒,孟雪里还是剑尊道侣,这两人绝无可能。 孟雪里走进观战圈,洒脱笑道:“这场换我来解说。让我们先看看对战双方的剑,光阴百代对赤火,嗯,都不错,再看他们的站位……” 他心情好的时候,话也比较多,与肖停云的答疑完全是两种风格。肖停云娓娓道来,深入浅出。孟雪里灵动活泼,常有妙想,众人被他语言牵动心神,目不转睛盯着天井。 …… 万里之外的寒山,静思谷大殿中,无人操控的初空无涯被寂海剑打落。泰珩真人的剑锋直指虞绮疏。 虞绮疏下意识闭上眼,千钧一发之际,肩背忽然被人揽过,身形腾空而起。 漫长黑夜终于结束,伴随晨光照进大殿,钱誉之飞身入殿,一手救下虞绮疏,一手刺出毫厘剑。 这一剑仿佛经过无数次计算,像他的账本一样精确。 扑面而来的化神境恐怖威压,就在钱誉之一揽一挑之间,被春风吹雨般化解了。但他神色凝重,脸色苍白,完全不像他动作轻松写意。弃剑从商之后,他确实不再练剑,疏于战斗,修为虽进,战力却退。 虞绮疏稳稳落地,又一次鬼门关里转出来,趁机拾起初空无涯,却不知所措。 见微掌门喝道:“初空无涯可破他护体真元,快动手!” 虞绮疏很想帮忙,可是越急越崩溃:“它不听我使唤!”这柄剑它有自己的想法。 话音未落,初空无涯猛然前刺,带着他身形跌跌撞撞向前冲去,一剑挑开寂海剑。 钱誉之肩上压力骤减,喜道:“好!出剑!” 虞绮疏心想,这是剑出我。好像冥冥之中,一道无形的力量控制着剑柄,只是借助他的双手施展动作。 虞绮疏体内蕴藏的磅礴蛟丹之力,源源不断向初空无涯剑身涌入,剑身光彩焕然,宛如新铸。 众人不知原委,只见虞绮疏双手持剑,好像蹒跚学步的孩童,身形左摇右晃,一招一式看似毫无章法,却杀得泰珩真人拂袖避退。 泰珩从未见过此人,他只知道长春峰有位先天剑灵之体的肖停云,还动过收徒心思,不知眼前的“虞绮疏”是何来路,此刻又惊又怒。 他与明月湖合作时,设想过今夜一切可能,包括钱誉之、袁紫叶临时赶回寒山该如何应对,唯独没想过,一位无名小卒从天而降,拿着不知从何得来“初空无涯”,一人一剑扭转乾坤。 因为这过于匪夷所思,像天道开的玩笑。 作者有话要说:卷卷开的玩笑。 霁霄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 第78章 英雄气概 崔景与霁霄遥遥相对,举剑行礼,是按寒山同门比试的仪轨。 赤火剑沐浴在朝阳金色光辉下,火红剑身光华闪耀,如烈焰燃烧。 崔景道:“你练剑时间太短,我本不该与你比剑。” 霁霄没有说话,点头致意。经光阴百代拆解的剑拿在他手中,显得过于轻薄、纤细,好像他更适合沉稳、厚重的长剑。 孟雪里看着这一幕,脑海中莫名浮现出肖停云手持“初空无涯”的画面,竟然出乎意料的和谐。等这次回寒山,他作为大比魁首,终于可以名正言顺的拥有“初空无涯”,将其交与肖停云之手,他如是想道。 天井中响起锐利的剑鸣声。崔景向前疾掠,近肖停云三尺时,身形骤然离地拔高,他抢先出剑,赤红剑芒居高临下斩落,好像一簇野火烧了起来,照得石砌天井如同火海。 观战人群哗然,许多第一次看到崔景战斗的人,不得不感叹“名不虚传”。 孟雪里:“‘野火燎原’做起手式,他应是想速战速决,早点来跟我打,只可惜……” 话说到一半,肖停云不退反进,手中剑微微动了,两剑正面相击,发出刺耳、令人牙酸的利刃交击磨擦声,随即光阴百代自赤火剑上拖曳而过,肖停云手腕翻转,轻盈一挑,如春雨浇熄野火。 观战者有人不解:“他怎么做到挑开了崔景的剑?!” 静思谷中,虞绮疏随初空无涯而动,剑刃挑开寂海剑,解钱誉之燃眉之急。 孟雪里蹙眉,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劲。战斗继续进行,双方你来我往,赤炎剑如火龙出洞,气势磅礴,与之相反,光阴百代剑光细碎,如落英缤纷。 只有亲身对阵的崔景压力渐深、感受强烈,对方目光飘忽,有时没有看他,而在看北方天空,寒山剑派的方向。 众人心想,两人竟然不相上下,孟雪里却道:“肖停云压着崔景打。” 荆荻默默点头,虽然他有些不情愿承认:能压着崔景打,大概率可以压着自己打。 大多数人根本不信,有人道:“孟长老,你徒弟确实孝顺你,可你不能……”睁眼瞎说吧。 孟雪里:“你们如果看不清身法招式,可以只盯着一个人剑光轨迹,盯准一阵之后,再换另一人。” 稍过片刻,有人喊道:“果然如此!肖道友掌握战斗节奏,引对手进退。” 此刻异变突生,肖停云骤然三道快剑刺出,如疾风过林。 孟雪里兴奋道:“转机出现!崔景露破绽,轻身术疾退,肖停云再凌空一刺,刺、刺偏了?!” 可是肖停云接下来的动作依然行云流水般顺畅,孟雪里改口:“原来不是刺偏,他就是要刺这一剑,所以这是为了……”他差点解说不下去,“咳,为了震慑对手。”总不能是攻击看不见的敌人吧。 战斗节奏回归从前,两人看似不相上下的缠斗,观战众人惊叹之余,又感到疑惑不解:确实可以打成这样,但好像没必要。 有人问:“肖道友为什么不乘胜追击,尽快结束战斗?” 孟雪里感到头大,心想我也不知道:“这场是两人表演赛。你们看剑锋轨迹,体会他们出剑的心意。赤火剑刚烈悍勇,光阴百代圆融顺畅,四两拨千斤,以柔克刚……” 正如霁霄先前所说,崔景是擂台打法,所以美观。而霁霄这次一心二用,为了万里之外的寒山,眼前这场不得不放慢节奏。众人定神细看,境界稍高者,还真的看出些不同,崔景衣袖翻飞,身法灵活,剑锋过处赤炎滔滔,固然很好看,像经过无数次雕琢、计算,达到最符合修行者审美的结果。 肖停云是不一样的美感,一招一式看似随性随意,却仿佛暗合天道至理。 崔景随他招式牵引,出剑越来越快,心神随之而动,冥冥中似有所悟,超脱于此战胜负。 战斗节奏变快,虞绮疏差点跟不上初空无涯,蛟丹之力海潮般涌向剑中,再加上钱誉之从旁协助,泰珩真人以一敌二,护体真元被刺破,再不恋战,含怒抽身,唇间迸发一声厉啸:“断后,登船!” 轰然一声巨响,他硬挨“初空无涯”一剑,身形猛然冲天而起,直直冲破大殿屋顶。 太上长老的巨大飞行法器降临,他的家族子侄、弟子后辈与五峰峰主一派战斗中死伤惨重,心知大势已去,忙不迭登船,境界稍高的家族长老为其断后,可见早有准备。巨船轰鸣启动,剧烈摇晃着飞速升天。 虞绮疏随“初空无涯”追至殿外,见势不妙,果断松手,果然,神兵再次起飞,化作一道剑光,追袭而去。 虞绮疏却没有松一口气、如释重负的感觉,他怔然望着夜幕。 一道嘶哑声音自远去的云船上落下:“霁霄勾结妖族,他道侣便是妖邪。孟雪里现身之日,就是真相大白之时,尔等执迷不悟,寒山之乱,自今日始。” 刺耳声音远远传开,山谷间回荡不休:“寒山之乱,自今日始——” 虞绮疏这才回神,连骂一串脏话:“你放屁!乌龟王八……” 殿外,几位长老扶助受伤弟子,没有大碍的一众年轻弟子,则将虞绮疏团团围住。 虞绮疏被众人狂热目光盯着,不好意思地闭口不言,但因为他刚才精彩表现,年轻弟子觉得他身形高大,光芒四射,此时说脏话也格外有英雄气概。 崔景落败后,向肖停云行礼,霁霄坦然受了。他走出天井,交还“光阴百代”,为孟雪里解开披风,低声道:“我打得好看吗?” 孟雪里没想到他会这么问,摸摸鼻子:“这,没必要。” 霁霄点头,神色有点失落。他想,到底哪里不对呢? 送走挖矿小队时,路遇崔景,孟雪里顺口夸过一句“打法好看”,霁霄就记在心中。 秘境之中使“光阴百代”得胜,万里之外控“初空无涯”退敌,这些或许了不起,但霁霄认为,更重要的是,要小道侣觉得好看才行。 重璧峰主搀扶掌门自殿内走出,岳阙、流岚峰主护持在侧,掌门面色苍白,慈爱地握起虞绮疏的手:“是你唤醒了初空无涯,救门派于危难。” 虞绮疏被折腾一宿,浑身疼痛,觉得快要散架了。他诚实地说:“其实是它自己跑出来的!我也稀里糊涂……” 掌门真人微笑道:“大家都看到了,好孩子,你不必谦虚,我们都要谢谢你。” 虞绮疏欲哭无泪:“真不是我,我当不起谢啊。” …… 三蛟失去妖丹,蛟身在海底蜷成一团,低低啜泣。 大蛟听不过去:“别哭了,等他回来,你去求他还给你!” 三蛟:“为什么要‘求’?是他欠我东西!” 二蛟嘲讽道:“清醒点吧,咱们在人间,在这儿欠钱的才是大爷,债主得靠卖惨讨债。” 大蛟遗憾道:“香喷喷的人肉,只能看不能吃,我们牺牲太大了。” 三蛟哭着点头:“为了化龙,值得。” 大蛟忽然听到动静,慌乱摆尾:“剑回来了!快闪开!” 作者有话要说:霁霄:一定是还不够好看,飞升之后炸颗星星放烟花 阿貂:没必要,您这样真的没必要 第79章 惊天秘密 初空无涯回来了。 与出海时水龙卷冲天二十丈、整座长春峰地动山摇的大气势截然相反,它退敌而归时,剑尖点水,直到水面漫过剑柄,再向海底泥沙沉去,没有惊起一丝波澜。像一位功成身退、解甲归田的战神。 但三条大蛟如临大敌,庞大身躯微微颤抖,曾经的血泪教训,让它们看见此剑凌空飞来,便感到鳞皮筋骨隐隐作痛。 静思谷中一地狼藉,殿顶残破,瓦石碎裂。众峰主送掌门回主峰养伤,顺便在正殿集会。没受伤的年轻弟子,帮助受伤的同伴,另一些围在虞绮疏身边,令后者疏颇为无措。幸好钱誉之及时将他解救出来。 钱誉之御剑乘风,衣袂翩翩,带头脑昏沉、浑身散架的虞绮疏回长春峰,降落在浮空吊桥前,临走前嘱咐他:“好好休息,早日康复。” 不等虞绮疏露出感动神色,钱誉之又说:“早点好了,就来送桃花,不然又要断货。”因为孟雪里在秘境中力挫群雄,声名大震,长春峰桃枝供不应求,成为与“剑尊墨宝”齐名的修行界收藏品。桃花不够卖,又不能砍秃桃林,“亨通聚源”现在只出售桃花糕饼、桃花胭脂、桃花甜酒,包装盒刻上“长春”字样,送礼自用、男女皆宜。想买桃枝要等拍卖会上碰运气。 虞绮疏:“奸商,这都什么时候了,寒山出了这么大乱子,太上长老说我师父是妖,等他回到淮水,不知道要怎么污蔑我们,你还操心生意……” 钱誉之合起折扇敲他脑袋:“大人的事,小孩子别想这么多,回去睡吧。” 虞绮疏撇嘴,走过浮空吊桥,看见小槐站在刻有“长春”二字的石碑旁等他。 胆小道童听到静思谷方向的动静、天空中太上长老的声音,一整晚忧心忡忡,见虞绮疏回来,惊喜又担忧:“虞师兄,出什么事了?你这是怎么了?” 虞绮疏脸色苍白发髻散乱,衣摆残破染血。 他说:“没事,御剑时候摔了几次,养两天就好。” 小槐紧张道:“那你可要当心啊,不过我听说,初学御剑难免坠剑,第二次就稳啦。” 虞绮疏心想可不敢有第二次,一边走向池塘。 小槐追着他跑:“虞师兄,咱们长春峰是不是出事了,孟长老会有危险吗,我刚才听见天上有人说……” 虞绮疏摸摸道童发顶:“这是我们大人的事,小孩别操心。回去睡吧。” “哦。”小槐心想,这大白天的,我睡什么啊。 虞绮疏独自来到池塘边。 澄澈阳光穿过树影洒下,池水波光粼粼,三尾锦鲤狂乱摆尾,溅起一池潋滟碎金。 这般景致,喂鱼的虞绮疏观赏过很多遍,以往觉得生机勃勃、怡然有趣,如今想到海中大蛟庞然身躯,不由遍体生寒。 虞绮疏哀叹一声,对昨天到现在发生的事,脑中一团乱麻正待梳理,却忽然听见一道声音:“妖丹、妖丹、妖丹……” 虞绮疏悚然一惊,盯着锦鲤:“你们在跟我说话?!你说什么?!” 三蛟刚被大蛟二蛟教会卖惨讨债:“因为你借走我的妖丹,所以你能听懂我说话。是我把妖丹借给你护体,你才不受初空无涯剑气所伤,你们人族不是说‘有借有还,再借不难’吗,请你体谅我多年修行不易,把妖丹还给我吧。” 虞绮疏觉得它声音委屈,犹带哭腔,忙道:“我来了。” 他纵身跳进池塘海域,一回生二回熟,向海底游去。 妖丹没有实体,而是金光闪烁,力量凝练的一枚光团。金色光团自他天灵盖飞出,虞绮疏顿觉浑身力量被抽空。与泰珩战斗时他受了暗伤,只是被妖丹之力掩盖,此时一齐爆发,又受不住深海压力,当即七窍流血,瘫软在海底泥沙间,情状甚是吓蛟。 三蛟快急哭了:“你不许死!你死在这儿,等霁霄回来,我说不清楚!” 无他法,三蛟再次借丹,虞绮疏才恢复神智。 二蛟与大蛟相视一笑,奸猾道:“嘿嘿,咱们兄弟为你借妖丹,等你伤愈再归还。不求你报答,霁霄回来,你就为我们在他面前美言两句,怎么样?就说我们西海三蛟王,诚心悔过,助你有功……” 虞绮疏不禁黯然神伤:“原来你们被剑尊困在此处。如果霁霄真人还在,我寒山、我长春峰何至于此,可是,剑尊已然仙逝。” 三条蛟面面相觑,震惊不已:“哈,你在说什么鬼话?” 虞绮疏一惊,心想它们不会听到霁霄已死,就打算吃自己? 二蛟:“你师兄不就是霁霄吗?他只是出了趟远门,不然你以为,那柄剑为什么还会醒?!霁霄的神识留在初空无涯上,方便他操控神兵。虽然我不知道霁霄为什么换了一具人身,可能图个新鲜吧,但他神魂威压没错!” 虞绮疏心中一道晴天霹雳。 “这,怎么回事?” “傻小子!”大蛟追忆往昔,“事情要从三年前说起,那时我们三兄弟,在西海深渊逍遥快活,威名赫赫,令人闻风丧胆……” 虞绮疏听了半刻钟三蛟王光辉史,才听到霁霄真人出场。 “遇见霁霄,打又打不过,跑又跑不成,只好求饶,求活命。可是霁霄说,他不缺蛟妖,他道侣要‘发财转运求桃花’的风水阵,还缺三尾锦鲤……” 二蛟愤然道:“我等堂堂大蛟,若非为了化龙,何至于此!” 其实当年,长春峰池塘修葺完成时,孟雪里感到淡淡忧愁:这么小的锦鲤鱼苗,很容易夭折吧。可这是霁霄送的鱼苗,他不想养死。于是每日认真饲喂,三年过去,锦鲤越长越长。 “……此方海域,被霁霄以空间神通炼化,放入池塘中。其中一处海底深渊,有座空间阵法,通往何处我不知晓,因为有霁霄神识禁制,只有他能通过。那天他走之前,交代初空无涯,好好看家。” 听完故事的虞绮疏久久不能回神,如此说来,肖停云就是霁霄?这可真是偷天换日的大秘密,大到只敢在深海之底、听阵阵蛟吟讲述,大到他觉得整个世界轰然崩塌又飞速重建。 自己成了霁霄真人的师弟?从前还与霁霄真人勾肩搭背,称兄道弟,还拉他加入拥霁党,甚至想做霁霄的师兄…… 过往一幕幕在脑海中闪过,虞绮疏时哭时笑。 剑尊没死,真好。我成了剑尊的师弟,太好了。但是我好蠢。 剑尊去哪了?去秘境找孟哥吗?他修为恢复了吗?两个人什么时候回来?有剑尊在,一切危险都能化解吧。无数问题也在脑海打转。 三蛟见他表情不对:“喂,你没事吧?” 虞绮疏:“我想死。” 三蛟大惊:“你这人,怎么还碰瓷呢?”要死出去死啊! …… 虞绮疏在长春峰中修养,等伤势恢复大半、精神不再恍惚,便下山找钱誉之。他不打算说出关于霁霄的惊天秘密,只是想看对方有什么计划,自己有什么能帮忙做的。 寒山变故没有影响寒门城的富庶安乐,“亨通聚源”大堂里依然热闹,有人正在讲少年英雄虞绮疏的故事。讲得眉飞色舞,好像亲眼见过一般,听众越聚越多。 “……只见那泰珩一剑斩去!你们猜怎么着?” “哦?怎样?” “没砍上!原来虞绮疏练了金刚不坏的护体神功,刀枪不入!” “嚯!厉害!” “少年虞绮疏手持“初空无涯”,与泰珩大战,这一战,打得日月无光山河变色!” 虞绮疏怀中揣鼠,对钱誉之无奈道:“……他们说的根本不是我,你知道吧?” 钱誉之摇着“和气生财”的折扇,微笑道:“我知道。” “那你怎么不管管?就让人家在你地盘上以讹传讹?” 钱誉之从他怀里抱走金钱鼠:“‘亨通聚源’所有分店里,都有人这么讲。” 虞绮疏不明白。 钱誉之捋捋鼠毛:“寒门城受寒山剑派庇护,才有今日繁荣,但大部分听你故事的人,不关心寒山内部派系之争的渊源,只想知道谁善谁恶,谁是谁非。就像人们去酒馆茶铺听说书,听不进去复杂恩怨,只看一场大戏中,谁是忠角,谁是奸角,忠正战胜奸佞,正义战胜邪恶,故事就该这样发展,所以本来无名小卒的虞绮疏,战胜修行大能泰珩真人。 “在淮水、还有淮水附近一些地方,讲得故事正相反,是寒山五峰峰主一派受妖物蒙蔽,泰珩道尊不耻与之同流合污,怒而离山,只等孟雪里现身之后,被照出妖魂,让真相大白于世。”钱誉之笑道,“防民之口甚于防川,这是我们的第二场战斗。目前看来,无名小卒变少年英雄的故事更精彩些。” 虞绮疏听得目瞪口呆,缓了半晌感叹道:“你真不像个剑修……但我能理解,这都是为了维护剑尊和我师父孟雪里的名声。幸好你是我们这边的!”既然如此,传点自己的谣言又不掉块肉,传就传吧。 钱誉之又摇头:“不,如果剑尊名声坏了,他的墨宝、长春峰的桃花都不值钱了,损我一大财路啊。”也损重璧峰主一大财路。 虞绮疏:“你!” “小子,你那什么眼神?看来咱俩认识这么久,你还是对我有误解……” 虞绮疏气道:“奸商!把鼠还给我,我要回长春峰!” 他从钱誉之怀里抱回金钱鼠,一人一鼠气鼓鼓地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虞绮疏:不跟你玩了,把鼠给我,我要回家! 第80章 渊渟岳峙 虞绮疏走在寒门城。 瀚海秘境初春开启,如今到了大比后期,人间正值春夏之交。 春光明媚,绿柳依依,微风不凉不燥,正适合穿轻薄的春衫。 大街车马辚辚,熙熙攘攘。酒馆伙计在店前揽客、街边小商贩大声吆喝叫卖。还有赶来亨通聚源交易,南来北往,口音打扮各不相同的修士。这是一座修行者与凡人并存的城,繁荣、富庶、安乐。 虞绮疏想,如果战乱爆发,这一切将不复存在。掌门重伤,泰珩道尊叛山,寒山未来会怎样,他不知道,但只要想到霁霄剑尊还活在世上,便心生无限希望。 有些人只要活着,他的名字就是一面战旗。 当他走出“亨通聚源”所在的主街,转进小巷,五六位散修从典当行跟出来,悄悄缀在他身后。 一人传音问同伴:“他就是虞绮疏?” “我在这儿盯了一上午,不会有错。大堂管事亲自接他上楼、送他出门,除了虞绮疏,还能有谁?” 这几人首领是一位女修,名叫青黛,她微微蹙眉:“不像,你看他腰间佩剑,应是剑修。但那人使一柄奇门兵器,状似长枪……我去试试他。你们别露行迹。” 修行者可以设法易形改貌,伪装掩藏,但使用的兵器、修炼功法的很难改。 青黛率领最精英的散修小队,本来要在秘境中大展身手,哪知第一天、第一队就遇到孟雪里,然后劫人不成反被抢,提前结束了秘境大比之旅。 她不信自己竟然败在孟雪里手中,以为是有人扮作孟雪里的模样钓肥羊,反复追问,那人说,他叫虞绮疏。 小巷狭长幽暗,一缕春光斜斜照在青石砖上。虞绮疏怀里揣鼠,一手捋毛,心不在焉。忽而他面前横来一刀,直直拦住他去路。 来者浅青色裙摆凌空飞扬,像一朵硕大花朵骤然绽放,铺满暗巷。 长刀未出鞘,却有锋锐刀意袭来,虞绮疏猝不及防,眼前光线一暗,等青花收合,只见一位陌生女子,英姿勃发,俏生生立着。 青黛见他不躲不避,面色微变。她不知虞绮疏身负蛟丹,以为对方早有预料,知道刀身劲气伤不到自己,所以不屑于躲避。 虞绮疏诧异道:“这位女道友,有何指教?”寒门城有寒山剑派坐镇,城内禁止武斗,对方总不会是来找麻烦的吧。 青黛细细打量他。长相俊朗,锦衣华服,怀抱皮毛光滑的小宠,与秘境中那人气质截然不同,像斗鸡走犬的世家公子。换言之,更像从前传言中的孟雪里。 这到底怎么回事,谁是虞绮疏,谁又是孟雪里?是谁秘境里扮猪吃虎,设置“道德考验”;又是谁在寒山对战泰珩道尊,一夜成名?她心中充满疑问。 “你是虞绮疏?‘绮陌敛香尘’的绮,‘疏影横斜’的疏?” “正是在下。”虞绮疏心中叫苦,果然“人怕出名猪怕壮”,这么快就有人找上门挑战了吗。 “你不记得我了?” 虞绮疏诚实摇头,心想你长这么漂亮,我要是真见过肯定忘不了。 “这是你的剑?” 虞绮疏更觉莫名其妙:“此剑名为‘临池柳’,姑娘到底有什么事啊?” 青黛垂眸看剑:“这是女修的剑,不是你的剑。你的剑在何处?”那柄变化多端的奇门兵器呢? 虞绮疏脸色冷下来:“此剑虽不名贵,却对我有特殊意义。你如果没事,请让一让。”不怪他态度变化,他初登寒山演剑坪时,“临池柳”因为外表纤细柔美,总被人窃笑,但这是他娘亲的嫁妆,别人笑话,他却珍视。 虞绮疏伸手拨开拦路长刀,扬长而去,怀里小鼠探出脑袋,对青黛龇牙咧嘴。 他走远之后,五六位散修冒出来,聚在一处。 一人问:“老大,怎么样?” 青黛摇头:“摸不清。他分明境界低微,竟不惧我刀身威压。” 另一人道:“你怀疑他掩盖境界?” 青黛:“也有可能他真实境界比我高,我才看不出端倪。总之这小子邪门。咱们还是谨慎些,在秘境吃的亏,看来暂时讨不回来了,只能等待机会。” 有人酸溜溜地故作不屑:“他一个大男人,却佩一柄女剑,肯定是某个女修送的!再看他相貌,肯定是风流薄幸之辈。你替他说好话,可别是看上他了吧?” 青黛冷声道:“咱们此来寒门城,是来和钱真人谈生意的,大业未成,别闲扯这些事!”说着向“亨通聚源”走去。 她同伴笑道:“对嘛,儿女情长,英雄气短,老大可是真英雄!” 另一人道:“等‘散修盟’成立,就不能再叫老大,要叫盟主了!” …… 孟雪里并不知道,他随口一句玩笑,无心插柳,却成了某些人心中百思不得其解之谜团。 他正站在中央城天井,微微仰头等徒弟解开披风,近距离看着肖停云沉静、俊美的眉目,低声调侃他:“你解说比我好。你应该去论法堂当教习先生,怎么上了长春峰当剑修?” 谁料霁霄若有所思,笑了笑:“等诸事了断,我就去当先生。” 孟雪里一怔,不待多问,徒弟已经走出天井,手臂搭着他的银披风。 孟雪里收敛思绪,手持“光阴百代”,枪尖点地环顾周遭:“还有谁?” 天井四周鸦雀无声。 一位寒山剑修越众而出:“孟长老,按排队顺序,该我上场,但我观崔师兄与肖师弟一战,心生大感悟,急于梳理一番,所以还请下一位先来。” 他看向身后那人,那人也连连摆手:“珠玉在前,顽石不敢露丑,请下一位先来吧。” 霁霄出剑,暗合天地至理,他又刻意放慢节奏。在场众人都是最出类拔萃的年轻弟子,悟性优异,哪怕不使剑,也有其他领悟。 有人说:“我现在就想回宗门闭关。” 众人纷纷附和,突破机缘难得,可遇不可求。 原本,他们虽然打不过孟雪里、肖停云,却还可以互相邀斗。留到大比后期的弟子,大多是为了扬名,但这次秘境结束后,名声最显、得到“初空无涯”的一定是孟雪里,无人能与他争锋。既然如此,还不如抓紧梳理稍纵即逝的感悟,回到宗门闭关,冲击下一境界。名声是虚的,修为是实的。 孟雪里想了想:“被你们这样一说,我也想突破了,大家就先突破吧。” 众人面面相觑,惊讶又疑惑,因为没人听懂他的意思。 修士突破境界,何等慎重又暗含危险,必有灵气充足、安静不受打扰的地方,必有师门长辈护持守关。怎么孟长老说得好像“我也想喝水了,大家就先喝口水吧。” 孟雪里也不管旁人复杂神色,说完便收起长枪,原地打坐。肖停云负手而立,静静看着他。 他得到“光阴百代”当晚,心潮澎湃,一口气奔上长春峰观景台,砍树劈石,水到渠成地突破境界。自那之后,孟雪里便觉得突破就该如此。 荆荻忍不住问:“雪里,你的意思是……” 话未说完,他神色惊变,天地间无形灵气汇聚,向天井飞速涌来,孟雪里竟然真的开始突破了。 孟雪里吸纳灵气,周身气息不断攀升。所有人都清晰感受到这种变化,不由震惊无语。 风吹云动,沙尘骤起,日照光影变幻,天光时明时暗,六根石柱阴影忽现忽隐。 霁霄说:“你们可以打坐入定,这是不错的机会,或许有收获。” 此时没有人再问为什么,有孟雪里带动天地灵气汇聚,有方才观战积累的感悟,正是入定好时机。只是不同门派之间互相防备。 寒山弟子率先聚在一处,将崔景围在中间。“崔师兄,你资质最好,最有可能更近一步,我们为你守关。” 他们做出这种决定,不是舍己为人,而是为了宗门。崔景闭目入定,横剑膝头。 霁霄微微蹙眉,淡淡道:“不需守关,我在。” 荆荻喜道:“既然如此,感谢肖道友舍己为人,有劳你了。” 霁霄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算是默许。 荆荻小队原地打坐。有人打头,其他人也不愿眼睁睁错过机会,纷纷开始入定。 远远望去,孟雪里坐在天井中心,众人坐在霁霄划下的观战圈中,只有霁霄负手而立。 狂风吹起他衣摆,他两手空空,却莫名生出渊渟岳峙的气度。 天井地势低凹,三面山林,一面通向中央城地宫方向。霁霄环顾四周,他知道密林中,一行黑斗篷成包围之势,快速向天井逼近。浓云掩日,疾风劲草。 气势汹汹,来者不善。 霁霄面色不变。 作者有话要说:雪里:我想看看真正的强者 霁霄:容易jpg. 第81章 你也敢想 孟雪里已然进入某种玄妙难言的状态。 他变成内外两个人,对内坐照自观,能感受到充沛灵气在经脉间流转,迅速凝化为真元,经脉再度拓宽;同时神识被锤炼得更为强大,好像漂浮在秘境上空,对外能感受到秘境中风流云散,一草一木的细微动静。他双目闭合,一切不是用眼睛看到,而是全然地感知。 但孟雪里知道这些还不够,根据《初入道》等道经指引,“破障”是堪破迷障,他还有关隘要渡过。 孟雪里神识内敛,向识海更深处沉去,暂时忘却身在何处,往事一幕幕,跑马灯一般闪过。 他变回灵貂之身,看到了妖界圣雪山。雪山巍峨沉默,高耸入云,除过风声雪声,没有其他声音。 小灵貂为天地灵气孕育而生,不谙世事,餐风饮露,雪地撒欢,跑遍每一道冰川,泡遍每一处天然温泉,不觉数百年时间匆匆流逝,小灵貂长成大灵貂。 它跑下雪山,学其他野兽捕猎,妖身足有小山一般大,白色绒毛柔软茂密,迎风舞动。灵貂体内蕴含强大力量,猛击一爪,厉吼一声,可使冰面开裂,高山雪崩。 某天灵貂躺在冰面上看星星,万里无云、繁星闪烁的夜空下,雪山如披银纱。星光落在它身上,好像有清凉的温度,这是它一天中最舒适、美妙的时光。 头顶星空渐渐变色,浮现出碧绿、淡红、蓝紫色光彩,形成一道绵延百里,跨越雪山数峰,布满天穹的星辰光幔。焕彩光幔缓缓游移,映在光洁冰面上,腾光返照,脚下冰面如另一片星空。 灵貂站起身。这一夜,他感知天地气息,无师自通,通晓了化形之术。冰面映着斑斓星空,还有一位长长银发,柔嫩貂耳的灵动少年。 灵貂下山,在妖界闯荡,路上结识一只花孔雀、一条花斑巨蛇。 巨蛇自号“灵山大王”,据说有上古腾蛇的血脉,孔雀对此颇为不屑:“啧,我还说我有孔雀明王的血脉呢!” 三只厉害大妖同游三界,天不怕地不怕,玩性野性一起,龙潭虎穴也敢闯。 雀先明擅长隐匿、变幻之术,可装成魔族,也能伪装成人。灵貂盘在他颈边,装作雀先明的围脖,巨蛇盘在他手腕,装作一只手镯。 它们阅遍三界奇景、名人或名魔。灵貂不由心生感叹:“天地演化赋予三族不同天赋,论身躯强悍,亲和天地,人族最弱;论繁衍生息,饲喂后代,魔族最弱。为什么偏偏妖族一盘散沙,如今三界中最弱?人不吃人,魔不吃魔,妖却吃妖……” 巨蛇说:“妖吃妖,本就是天性。” 霁霄在“界外之地”捡到孟雪里时,问他:“你认得我?” 孟雪里说:“我认得你的剑意,你就是霁霄”,其实他说谎了。 他曾经远远见过霁霄一面。 那是人、魔两界战事爆发之前,霁霄还没有成圣,但已然“人间无敌”。灵貂想看看传说中的剑尊是什么模样,孔雀与巨蛇不愿意。 孔雀:“咱们可以趁霁霄不在,溜进寒门城、寒山剑派玩玩,那容易!可你想亲眼见霁霄,这不是虎口拔牙吗?” 巨蛇:“我建议你买一副霁霄画像,或者去买剑尊墨宝。” 灵貂不乐意,心中愈发好奇。孔雀只好教他隐匿气息、伪装成人之法,他学的不好,最终想了一个笨办法。 灵貂扮作寒门城石桥下,摆渡客船的老艄公,一连三月,见人、渡人、听人谈论霁霄、使自身气息与寒门城气息融合。 渡人千百,只为霁霄从桥上走过,远远看霁霄一眼。 他以为霁霄没有发现,其实霁霄心知肚明。怜妖物修行不易,渡人积善,若妖欲行恶事,一道剑气再杀此妖。 灵貂见过霁霄,喜滋滋地向同伴炫耀。 孔雀不屑:“没有侍从?没有辇车?这还不如魔界的魔尊威风,跟凡人没什么区别嘛!” 灵貂嬉笑道:“有区别,他真好看。” 灵貂对霁霄的第一句评价,不是“他的剑很强,他很厉害”,而是“他真好看”。 等三妖回到妖界,时值群妖战乱,大妖割据地盘,称王称霸,小妖遭难遭灾。雪山附近,众小妖得知灵貂不喜食妖丹,便向其寻求庇护,以求保命。 投奔他的妖越来越多,灵貂庇护一方,自号“雪山大王”,定下规矩,旗下小妖可吃野兽,不得无故捕猎开了灵智的妖族。兽一旦开灵智,修行有成,便是同族。然而许多妖不喜欢吸收天地灵气修炼,只喜欢吞食其他妖的妖丹,这样妖力增长最快。因此这条规矩被众妖诟病最多。 但雪山大王妖力高深,妖界强者为王,没有小妖当面反对他。 孔雀表示无所谓,它不依靠吞食妖丹修行,巨蛇问灵貂想干什么,雪山大王说:“我想一统妖界,做无上妖王,让妖界成为三界最强!” 雪山大王南征北战,威名赫赫,令妖闻风丧胆。振臂一呼,群妖响应,那是他一生中,意气风发、最好的时候。 好时光总短暂,孟雪里的神识向识海更深陷去,眼前面画飞速闪过,最终停在被朋友背叛,被追杀的时刻。 “雪山大王,这次任你上天入地,也插翅难逃,今日就是你的死期!” “他伤得太重,就算跑去‘墟空’,也没命了!” 灵貂逃向三界之外,倒在雪地里,血水狂涌,已经感受不到疼痛和寒冷。生命尽头,看到一人从风雪中走来、黑色大氅翻飞如云。 风雪凄迷,他想喊霁霄,喉咙却发不出声音,眼睁睁看着霁霄走远。 孟雪里的神识浮在半空,看着这一切,他说:“假的。” 忽然有人拎起灵貂后颈,冷淡的声音问:“雪山大王?” 孟雪里浑身松懈,向霁霄颈边偎去,轻轻舔霁霄下颌。 然后他转生为人,在长春峰渡过第二段好时光。 直到霁霄出关,欲往“界外之地”封印转世天魔,临行前夜,在池塘边找到他:“我有一物赠你,且等我回来。” 孟雪里一把拉住他衣袖:“你别去!” 霁霄没有走,孟雪里喜不自禁,显出做灵貂时的情态,磨蹭霁霄脖颈,舔舐霁霄下颌。 他们在温暖如春的长春峰日夜恩爱。桃花开了又落,流云聚了又散。 孟雪里的神识冷眼看着:“都是假的,快醒来。” 这次,障景没有变化,就连他的神识也渐渐混沌,恍惚中,真成了与霁霄恩爱的道侣。 孟雪里有两道心障要破,遭受背叛过得去,霁霄之死很难过。宁愿相信霁霄还活着,迟迟不肯醒来。 他看见霁霄坐在桌案前,将自己抱在怀中。冷漠剑尊握着他的手,教他写字作画。 春风送暖,从窗外吹进几瓣桃花,落在宣纸上,与画中墨色桃花相映。他感受到霁霄的温度,几乎要沉醉入梦。 忽而,一道雪亮剑光闪过,凌空斩下劈翻书案,刺入孟雪里胸口。 孟雪里手持“光阴百代”,一剑杀了自己。 他垂眸看剑,冷冷嘲笑道: “这种好事,你也敢想?” 障景碎裂,孟雪里破障而出。 作者有话要说: 新年采访小剧场 卷:貂崽,这章你讲了你的过去,咱们展望一下未来,2019有什么新年愿望吗? 貂:我想和道侣一起回雪山,一边看着星星和极光,一边泡温泉 卷:哇!那你真是——想的美哦(冷漠脸 霁霄(突然出现):行不行? 卷:行行行,剑收一收! 第82章 停云别怕 太上长老一派叛出寒山,乘飞行法器回到淮水周家。寒山之内静思谷的动乱,没有引起修行界大规模恐慌,暂时只产生两大影响,一是虞绮疏借此成名,众人皆知他唤醒“初空无涯”,借神兵之力对战泰珩真人,逼得化神期道尊远走;二是霁霄道侣孟雪里的身份扑朔迷离。 霁霄道侣被泰珩道尊指控为妖族,这事乍听上去很离奇荒唐,然而正因为猎奇,更加引人关注、讨论。 虽然秘境大比还未结束,但留到大比后期的参赛弟子毕竟是少数,大部分参赛者已经失去玉符,离开秘境。有些败在孟雪里手下的修士表示,正常人就算打娘胎开始修行,也没道理强到那种程度。所以孟雪里,真有可能是妖。 另一些人对此嗤之以鼻:“打不过人家,就说人家是妖?如果真是妖,霁霄剑尊怎会看不出,还与他合籍?” “因为妖太狡猾,剑尊被他迷惑了!可见妖族狼子野心,说不定,剑尊就是被妖、魔两界联手害死的!” 双方各执一词。 孟雪里仍在秘境中,秘境外也争论不出结果。如今泰珩道尊一派,还没有拿出确凿证据,事情还在寒山内乱阶段,所以大部分修行者隔岸观火,看热闹不嫌事大。 各种情节夸张、曲折离奇的香艳话本在市井间流传,比如《长春记》、《雪里传》: “剑尊为他修建长春峰,境主为他步步生莲,他的大弟子肖停云被称为‘霁霄继承者’,他的二弟子虞绮疏一战成名,他是谁?他就是霁霄道侣孟雪里!” 流传范围之广,甚至传到寒山,虞绮疏从论法堂小弟子手中收缴三四本,看完生气地撕书:“都是乱写!” 不管是否乱写,群众喜闻乐见,就有市场。 钱誉之不会放过任何一个赚钱机会,命大管事连夜撰写《万古长春,孟雪里教你种桃花》、《时来运转,孟雪里布风水阵》、《锦衣华服,孟雪里衣着发饰详解》等独家小传,随桃花甜酒、桃花胭脂附送,趁风头大捞一笔。 寒山掌门与各峰主不如钱誉之爱财心大,他们为寒山近况夙夜忧叹。 掌门见微真人重伤,闭关休养前,交代众峰主:“越是危难之际,越要镇静,不能自乱阵脚……泰珩已经忍过许多年,为什么没有继续隐忍,偏选择这个时机发难?他这般声势浩大的叛山而出,底气十足地宣称孟雪里是妖,不像情急造谣,倒像有恃无恐。明月湖的归清真人,一定许诺给他某些支持,除此之外,泰珩手里恐怕还有‘证据’……” 岳阙峰主思索:“指控一个人是妖,听上去越荒唐,越引人注目,就怕泰珩真拿出证据。” 流岚峰主低声道:“无风不起浪,我有些不妙预感,设想最坏结果,万一孟长老真有问题……” 掌门摆摆手:“就算他以前是妖,他可曾做过危害宗门,危害人间之事?我听说,他在瀚海秘境中大展身手,目前排名第一,经过无数场战斗,却不曾伤人性命。” 重璧峰主稍感惊讶:“你相信他?” 掌门道:“我不是相信他。说实话,我与他接触不多,并不熟悉,只觉得他是个知事懂礼的好孩子罢了,我是相信霁霄的眼光不会错。人是霁霄挑的,既然霁霄与他合籍,说明他有过人之处,而且值得信任。” 霁霄仙逝后,仍留下“初空无涯”守卫宗门、危难时力挽狂澜,这件事让他看到霁霄的远见。更相信这样的霁霄剑尊,绝不会被谁迷惑。 掌门闭关后,宗门的担子落在重璧峰主肩上,他向紫烟峰主传信: “如今谣言四起,人心动荡,等孟长老出现,反而要设法自证……不过这都是以后的事了,最重要的是,先保证孟长老安全。” 紫烟峰主回信:“破局关键,就在孟长老。如果孟长老落在他们手里,泰珩肯定有办法,让整个修行界都相信,霁霄道侣就是妖。” 她带领数位亲传弟子,在瀚海茫茫黄沙间,围绕秘境出口一带巡逻,时刻准备接应孟雪里。 …… 秘境中,霁霄一边留意四周,一边关注着孟雪里的情况。如果小道侣突破遇险,真元暴动或溃散,他可以随时出手施救。 山林间潜行的敌人收缩包围圈,向中央城天井聚合。 霁霄心中叹气。如今两位在天上的圣人,胡肆不乐意多管闲事,归清带头作弊,使秘境规则形同虚设。这瀚海大比,以后不比也罢。 数道剑意随猎猎大风而至,除了明月湖的剑,还有寒山的剑,看来对方计划有变。 霁霄所料不错。归清真人的原计划,是杀死孟雪里以绝后患、杀死蜃兽掌控秘境,然后制定新的大比规则,比如玉符、资源分配。 如松风谷、南灵寺之类的中立门派本来不想参与,却怕除了自家宗门,其他门派都参加,自家就成了众矢之的,成了变局中除寒山剑派外,最被针对的一派。各大派掌门或位高权重的长老,对这次秘境中的行动,大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嘱咐亲传弟子,不要留到大比结束最后一天,提前三天离开秘境。至于最后三天会发生什么,他们不去深想。 与整个修行界格局相比,一次瀚海大比是小事,但它背后意味深远—— 霁霄的时代已经过去,默许大比事变、规则改写,是各派交给新圣人的投名状。这种态度很重要。 如今因为归清得到“照影镜”,计划随之而变。此时这些人接到的任务,不是杀死孟雪里,而是抓活口、将其押出秘境,在各派见证下,揭露其妖族身份。 归清认为,捉拿、审判孟雪里这件事,由寒山剑派的人出手更好。但泰珩真人一派静思谷战斗失利,不得不远走淮水,他便命令明月湖强者暗中协助周氏。宁危等人身着黑斗篷,周氏一位长老在明处,身着寒山白道袍。 可惜霁霄看人,不看形貌扮相,只认剑意。他一眼扫过,眼前一众黑斗篷,小半归属周氏,大半归属明月湖,分得清清楚楚,好比他们脸上明晃晃写着门派出身、所修剑诀。 霁霄想,本来是骨龄三十以下的年轻弟子大比,现在百岁的老家伙也来凑热闹。太不像话了。 他认得为首的老者,是淮水周家一位供奉,应是泰珩的后辈,至于名字,他确实记不住。 狂风压弯高树,落叶簌簌。双方相隔数十丈距离。宁危居高临下俯瞰天井,微微蹙眉。天井中近百位弟子出身各派,在秘境中各队应是竞争对手,为什么此时毫不设防地打坐入定? 事出反常必有妖。宁危抬手,四面黑斗篷几乎同时止步,按兵不动。他定睛观察场中唯一站立的人,见对方修为平平,却气度淡然超脱,心中更觉诧异。 “等等。不对劲。” 不远处,周姓供奉颇不耐烦:“还等什么?” 霁霄平静道:“你们现在离开,还来得及。我不想伤人……咳咳咳。” 这是很真诚的一句劝诫。可惜他话才出口,紧接着一阵低咳,显得话语毫无说服力。 霁霄可以借秘境空间之力,以神识操控“初空无涯”万里外退敌。但这具身体到底太弱,好像一柄利刃纳进脆弱的剑鞘,躯体难以承受强大力量,便产生痛苦。 这不会影响他,他已经习惯忍受痛苦。 周姓供奉眯眼打量霁霄:“你是肖停云?你不是在长春峰闭关吗?为何在此与孟雪里同流合污?” 他是周武之父,孟雪里曾在演剑坪打伤他亲子,这次他主动请缨,前来捉拿孟雪里。 霁霄不答反问:“你们欲将如何?” 周姓供奉冷哼一声,本想呵斥,念及他是先天剑灵之体,可塑之才,泰珩道尊曾动过收徒心思,勉强解释道: “孟雪里乃是妖物,霁霄和见微等人受他蒙蔽,险些铸成大错,幸好道尊已得到神器‘照影镜’,等公审孟雪里,必让此妖原形毕露!如果你还是寒山弟子,就跟我一起回去,向泰珩道尊请罪。” 他以为肖停云必然大惊失色,慌乱无措,但对方只是轻轻摇头。 “唉。”霁霄叹气。他并不如何生气,只感到遗憾、无奈、哀其不幸、惋惜宗门分裂。 周姓供奉带人冲至天井,忽听这一声轻叹,心底涌出极不妙的预感。电光火石间,宁危喝道:“退!” 迟了,霁霄广袖中手掌微动,两指并作剑指,遥遥向前一点,蜻蜓点水般轻盈。 一道剑气随之迸射。 “啊——” 一声凄厉惨叫响彻山林,周姓供奉被剑气洞穿,直直向后飞去,接连撞断一片高树。 与此同时,孟雪里刚刚破障,睁眼只见肖停云与人对阵,急忙高喊一声:“停云别怕!师父来了!” 话音未落,他已手持“光阴百代”,飞身而起。 众人闻言惊骇之余,不知该作何表情。 第83章 虚幻一梦 肖停云听见孟雪里这句话,气息梗在胸口,连连咳嗽。 孟雪里一看,这还得了,停云来长春峰之后,咳症几乎痊愈,此时竟然又咳起来。他自信可以抢在敌人到来前,成功突破境界,游刃有余地退敌,不料还是太大意了。孟雪里懊悔地想。 他手持“光阴百代”冲出天井,落在肖停云身前,满心满眼只有脸色微白,掩唇低咳的可怜徒弟,没有数十丈外,撞断一片树林,倒地不起的周姓供奉。 霁霄笑了笑,安慰表情担忧、怒气勃发的小道侣:“我没事。” 孟雪里:“你快去休养,我来对付他们!” 一众黑斗篷之间气氛更加沉重。 山坡密林深处,周姓供奉的凄惨痛呼响起:“这不可能!他不是肖停云!他,他肯定也是妖物!快,将他们一并拿下,交给道尊处置!” 之前捕杀蜃兽失败,都因为一只孔雀妖搅局,云虚子转告泰珩真人,孟雪里不是孤家寡妖,身边还有帮手,是一只孔雀。传说孔雀妖善于变化、伪装,方才肖停云展露出超过自身境界的神妙手段,周姓供奉便想当然地认为,是孔雀大妖伪装成肖停云的模样,就为了让自己轻敌大意,打出这一招攻击。 他不知道,自孟雪里开始打擂后,雀先明觉得这种层次的战斗没什么意思,懒得费心观战,便跑去溪边,用妖火烤鱼去了。 周家弟子得令,从山坡上冲向天井。 宁危没有发号施令,于是明月湖众人作壁上观。 宁危在看天,天上有一道线条。 孟雪里拦在肖停云身前,挽了个枪花,一连挑飞三人。他挥枪时似有所觉,忽然也抬头望天。 烈烈长发,风起云涌,日光时隐时现,地面光影变幻。然而,不论流云如何飞速移动,天空中有一条云线没有动,它横贯大半天宆,像一颗流星划过云层,乘云气、负青天。 从云线终点向下看,与之对应的地面,正是被周姓供奉压倒的断林与巨坑。 白天是没有流星的。这是一道剑气轨迹。 这道剑轨如晴天霹雳,直接劈在孟雪里心上。剑气化形,隔空伤人,绝不是肖停云如今修为能做到的。他猛然转头,惊愕地看着徒弟。 一个疯狂的想法,在他脑海中飞速成型。 霁霄关切道:“怎么了?” 孟雪里错开目光,提枪狂舞,双眸却微微湿润。 他不敢深想,唯恐镜花水月,虚幻一梦 ——“霁霄真的没有死,他还活在世上,默默守护我和停云。” 天上剑轨渐渐消失,在观战圈中打坐的年轻修士,陆续有人从入定状态中醒过来。 这些平日骄傲、自信的少年天才,这两天看到自己与孟雪里、肖停云的差距,稍感沮丧之后,更多地被激起争强好胜的锐气。经过梳理感悟,破障中期的修士,提升至破障后期;破障圆满的,摸到小乘门槛。 此时他们精神饱满、气息圆融,处于最巅峰状态,大可越境而战。睁眼看见一众黑斗篷冲向天井,吓了一大跳,便以为这些人是来天井打擂台的,秘境中小队最多五六人,哪里冒出来这么多人一拥而上?肯定有问题。 他们之前一起看孟雪里比斗、听肖停云解惑,一起讨论问题,彼此也算有几分萍水相逢、惺惺相惜的情谊,于是众人冲出观战圈,飞身投入战局。 “你们何门何派,怎么不排队?” “是不是想趁人之危,捡个大漏,将我们一网打尽?好阴险的算计!” 很快,孟雪里无架可打。他想,正好大家刚突破,最适合松松筋骨,提高一下实战水平。 各色法器凌空飞舞,烟尘弥漫中光影缭乱,各派招式异彩纷呈。 轰然爆炸的闷响,刀剑交击的脆响,夹杂着不时响起的喊话声。 一方喊:“这孟雪里不是人,肖停云也不是人,它们是妖物,化作人身,危害人间!大家一起擒拿它!” 另一方喊:“别扯那些没用的,天王老子也得排队!” 两边互相听不懂对面在喊什么,战得难解难分,场面一度非常混乱。 周家长老们心中更是不解,这些年轻修士,怎么变得这般难缠?还有,到底要排什么队? 宁危点了数位明月湖小乘境强者:“去试试那个圈。” 肖停云划下的观战圈,看起来平平无奇。前来与孟雪里比斗的弟子,都以为这是为了聚集人群,方便解说战局。 此时,仍在入定状态的年轻弟子,依旧于圈中打坐,浑然不知外界动荡。周遭烟尘冲天,大块土石崩落,越过圈线,被切割成碎末。其中境界最高者,比如崔景、荆荻,本来距离突破只有一线之隔,正在向小乘境界发起冲击,耗时比其他弟子更长。 敌人试图向圈内突破,然而圈线上空,好似有一面无形利刃,时刻割裂一切,无论是一截手臂、半段剑锋,还是术法攻击。一时间,圈内圈外变成两个世界,安定与混乱,宁和与血腥,场面诡异至极。 明月湖数人看见这种神鬼莫测、又意味残忍的手段,不由胆寒,心底生出一丝退意。 曾经入过圈内的诸多弟子,却可以自由进出观战圈,进可攻退可守,越战越勇。半盏茶后,崔景、荆荻陆续突破,黑斗篷众人压力骤增。 周姓供奉本来以为,己方人多修为也高,孟雪里与肖停云再如何厉害,毕竟只有两个人,双拳难敌四手。而且说明情况之后,说不定这些弟子还会反过来帮忙擒拿孟雪里。但眼下乱战不受控制,自己负伤无力再战,明月湖那小子又不知在想什么,不肯尽全力援助,局势极不乐观。他只好下令:“撤退!” 一众黑斗篷毫不恋战,飞身向山林间掠退。宁危最后看了一眼天空,他目光落处,剑轨已彻底消散。 众年轻弟子战意高涨,但孟雪里明白,他们这次能击退敌人,全凭一鼓作气。等这口气泄下去,等对面缓过神,又会显出修为境界的压制。 他高声喊道:“别追!” 众年轻弟子听见孟雪里声音,不约而同停下。比起身份不明,突然出现,喊打喊杀的黑斗篷,众人更信任为他们答疑、守关,助他们突破的孟雪里和肖停云。 除了荆荻的几位队友,如宋浅意等人隐约知晓前因,大部分弟子虽然打得痛快,却一头雾水。此时聚在一处,回忆方才战斗细节,越想越不对劲,议论纷纷: “他们是来干嘛的?不像是参赛弟子,听声音绝对不年轻……” “跟我交手的那人,竟是小乘境修士,我从没听说这次大比,哪门哪派有小乘境弟子参赛!” “他们中间有人喊话,自称寒山长老,喂,你们寒山到底怎么回事?” 崔景蹙眉道:“不知道。” 在场的数位寒山弟子,尚且不知静思谷之变、宗门已经彻底分裂两派,同样深感不解。其中心思机敏者隐隐有些猜测,心情越来越沉重。 霁霄无奈摇头:“寒山没有这样的长老。” 孟雪里与他对视一眼,霁霄点点头,给小道侣无声的支持。 于是孟雪里召集弟子,沉声道:“你们都看到了,有人在违反大比规则。情况特殊,这次瀚海大比无法正常进行。或许你们中有些人,听师门长辈说过,提前离开,不要留到最后三天……” 众人哗然,一些大门派同门面面相觑,惊疑不定。 “我师父确实说过。” “我师父没说,我根本不知道!” “其实我们队来天井之前,正在北边传送阵,发现阵法失效走不了,正好听见孟长老用扩音阵喊话,才来了这里,想看看热闹。” “真是怪事!离开秘境之后,我一定要搞清楚这件事!” 孟雪里:“现在最稳妥的办法,是大家聚在一起,不要分散,我送大家离开。这是我道侣开启的秘境,我知道中央城里,还隐藏着一处传送阵,通往出口。” 有人恍然:“孟长老,你用扩音阵喊话叫阵,是为了这件事?” 孟雪里笑了笑:“办法不好,但是有用。” 一行人浩浩荡荡,向中央城宫殿群进发。虽然事出蹊跷,背后阴谋渐显,但一群年轻人刚打了痛快胜仗,乘着突破境界的兴头,大多以为只要平安离开秘境,与外界信息互通后,自然真相大白。 他们以为孟雪里会与他们一起离开。所有人提前结束秘境之旅。 荆荻小队知道事情最多,心情最复杂,一路沉默无语。尤其是荆荻,脸上看不到一丝突破的喜悦。 当中央城的石砌宫殿群显露眼前,荆荻忽然道: “点拨之恩,守关之义,没齿难忘。无论宗门立场如何,此生不与长春峰兵戎相见。” 他说话留足余地,寒山树大根深,派系复杂,但长春峰只有三个人。 宋浅意道:“我也一样。” 其他弟子不解原委,只是感激孟雪里与肖停云,纷纷表态——“恩义不忘,不与长春峰兵戎相见” 孟雪里却摇头:“不,我希望你们回去以后,忘记秘境中的一切,好好修行。” 作者有话要说:迟到的元旦快乐鸭: 孟雪里回到宿舍,雀先明追着他问: “第一次面基感觉怎么样?全服第一大佬长什么样,拍照片没?” 孟雪里红着脸,匆匆洗漱完,钻进被子里,蒙着脑袋不说话,现场表演原地自闭。 稍过片刻,雀先明听见他声音闷闷的,从被窝深处传出来:“我凉了。” 雀先明好奇得百爪挠心:“怎么就凉了?他真是个死肥宅啊?” 孟雪里心想,我今天表现太糟糕了,说话语无伦次,说不定肖停云根本不乐意听,在勉强保持风度,还在心里diss我。 突然手机震动,孟雪里心潮澎湃,抓起来一看,只是天气预报,不由哀嚎一声。 他点开肖停云的x信聊天框,心情纠结,打字“到家了吗,路上注意安全”,又删掉,改成“谢谢你今天的照顾”,打打删删,最后发过去一张猫猫歪头表情包。 雀先明看得一阵牙酸:“你凉了。” 另一边,胡肆紧迫追问肖停云第一次约会经历,听完郑重宣布:“你凉了。” 肖停云不明白。 胡肆:“你约人家见面,全程不吭声什么意思?你这没下次了,等着被删好友吧。” 肖停云:“不知道说什么,怕说错话,想听他说。” 胡肆:“赶紧补救,发消息给他!” 肖停云拿起手机,突然看到孟雪里聊天框上显示“对方正在输入”。 他捧着手机,等对方说话。 漫长等待后,他收到一张表情包,一句“到了吗?” 肖停云打字:“到了。” 孟雪里从被窝里跳出来,狂摇雀先明肩膀:“秒回!我没凉!” 雀先明快被他摇吐了。 等他蹦跶尽兴,抓起手机再看—— 肖停云:“认识你很高兴。以后还能再见面吗?” 孟雪里狂揉雀先明一通,然后很矜持地回:“好哒。” “雪山大王”因为开挂被封一周,直播没办法继续开,小主播的粉丝嗷嗷待哺,闲时在论坛发帖,疯狂嘲笑他的杀马特彩色长发。 “告别雪山大王的第一天,想他!” 孟雪里也想他们。每天登陆《剑出寒山》,已经成为他的生活习惯,不打游戏,吃饭都不香。 雀先明见状,帮他注册了一个小号。这次种族是人族,id交给孟雪里自己取,被取为“霁霄道侣”。 雀先明:“呕!” 孟雪里有了小号,喜滋滋打开x信联系霁霄:“加我加我,我换号了!”配上一张乖巧表情包。 他的游戏人物站在寒门城石桥边,等霁霄从寒山剑派出来。 霁霄登上游戏,看见孟雪里的id,会心一笑。 霁霄:“元旦活动一起吗?” 霁霄道侣:“好哒。” 但他小号等级太低,霁霄先带他刷经验升级,御剑乘风,全地图招摇过市。 论坛迅速飘出红贴:《惊!全服第一大佬竟是花心渣男,“雪山大王”被封号,霁霄剑尊另觅新欢!只闻新人笑,不见旧人哭,多图石锤!》 最后一张配图,是两人在“雪山之巅”接领元旦情侣任务。 比起“雪山大王”威武霸气的白发妖王形象,这个雀先明按自己审美塑造的人族小号,简直是一朵楚楚可怜小白花,还顶着“霁霄道侣”这个id,特别扎眼招恨。 论坛瞬间炸了,霁霄粉,雪山大王粉,霁雪cp粉三方混战。 “555霁雪粉哭瞎!昨日虐狗,今日发刀!” “cp粉没人权请闭麦,讲道理大王操作太骚了,肯定是大王带上外挂太辣眼睛。” “楼上霁家毒唯吧,杀马特外挂不是渣男劈腿的理由。” “怎么就渣男了?一起做个圣诞任务而已,又没确认关系。剑尊看我,下次春节任务跟我做!” 孟雪里还没看论坛,莫名其妙收到很多竞技场挑战书,自他大号成名,还没被人这样挑衅过,满腔战意熊熊燃烧。 他私信霁霄:“要来看我打架吗?我打得很好看的。” 等他连打十场,秀操作秀到尽兴,才看见雀先明的私信,孟雪里恍然大悟:“不打了不打了!” 他私信霁霄:“我现在要开直播跟粉丝解释一下。” 霁霄:“嗯。” 孟雪里打开直播,操控“霁霄道侣”转了两圈:“这是我的小号。” 因为“雪山大王”与霁霄的关系,直播间观众直线上升,粉丝再次炸锅。 “居然是这样!” “花样虐狗!举报了!” 孟雪里微微脸红:“这是我的道侣。” 肖停云居然很配合,让霁霄也转了两圈。 游戏画面中,霁霄道侣和霁霄站在中央城天井,一起转圈圈。 孟雪里从耳尖红到脖颈:“我要和道侣吃饭去了,祝大家元旦快乐。” 粉丝不答应,高喊雪山大王放学别走。 “我要听剑尊的声音!” “剑尊开麦加一!” 霁霄给孟雪里发了x信语音,孟雪里自己喜滋滋地听了一遍,又调大音量,点开放给粉丝听: “元旦快乐。” 第84章 大仁之心 中央城的石切建筑年代久远,坚硬白石经过自然风霜侵蚀、术法攻击毁坏,原本的宫阁殿宇、游廊花园只留下断壁残垣,其上繁复花纹早已模糊。 学识渊博的弟子向面露好奇的弟子解释:“传说秘境本是一块空间碎片,是上古大能的洞府,大能飞升后,空间碎片在界外之地漂流。剑尊施展圣人神通,将此方空间炼化收归己用,投入瀚海,这才有了瀚海大比。” 霁霄:“不错。” 那弟子得到赞同,谈兴更浓:“据说地下宫殿依然保存完整,可窥见上古风貌。但地宫入口设有隐蔽阵法,好像还没人找到吧!” 另一人道:“就算咱们找到了,也不敢进去啊,地宫深处有一只蜃兽看守,我没见过蜃兽,但想想也知道,肯定威势深重、身躯庞大如山,何必白白送死?被妖兽一口吞下,死得没什么意义。” 众弟子纷纷附和,这次霁霄沉默无语。 孟雪里也没说话,他当然知道蜃兽在妖界时到处流窜,最怕挨打。但大部分人族对妖有误解,以为大妖活得长,一定凶残威猛。其实人各有命,妖各有性,大妖之中,也有废兽。 不觉间日影西移,灿烂晚霞铺满半边天。远山近水、废殿残壁都罩上一层朦朦胧胧的橘金色光芒。 一行年轻修士高声谈笑,春日郊游、访古踏青一般。 有人问:“孟长老,你说中央城,还有一座传送阵?” 孟雪里:“没错。”他要去的传送阵,设在宫殿群的花园中。 他曾来过秘境,准确的说,不是来过,是路过。 三年前,霁霄从“界外之地”救了重伤的灵貂,要往人间去,就从此地路过。 霁霄开启秘境时,除过人尽皆知的四座传送阵,还给自己留了方便“后门”,以备不时之需。一道连通“界外之地”,是双向传送,当年霁霄抱着灵貂走过。还有一道通向正常的瀚海出口,与秘境中其他传送阵一样,是单向传送,较为隐蔽,灵貂也见过。 那时灵貂从霁霄前襟钻出来,转脑袋打量四周:“这是哪里?我们到人间了?” “嗯。” 灵貂看传送阵觉得新鲜,但很快力气不支,又缩回暖和的襟怀里,沉沉睡了。 长春峰建成后,霁霄又在秘境新开一道“后门”,从地宫连通长春峰池塘海域。 看见百花遍野,就知道花园近了。娇贵的花草无人打理自然销声匿迹,留下生命力旺盛的野花野草,许多花籽随风飘散,散落花园周遭数里。 秘境中的花朵,大部分时间无人观赏,依然年复一年的开了又谢。 远天夕阳无限好,身边姹紫嫣红开遍,一众年轻修士想起今日的观战、突破、鏖战,不由心潮澎湃。 孟雪里也笑了笑:“霁霄设立大比在古遗迹中,是为了提醒我们,这个世界有人飞升过,飞升不是梦。”每个来到这里的人,都会想起这件事,一百个人中,总有一个想看看更辽阔的天地。 徐三山拍拍白虎脑袋:“飞升?说实话,这太遥远了!” 刘敬转动阵盘,试探周围哪里有阵法波动:“本来霁霄真人最接近飞升,可惜他老人家已然仙逝,有生之年,咱们还能看到有人飞升吗?” 众人各抒己见,大多在谈论关于“天湖大境之主”、“明月湖归清圣人”的事,很少说自己。 肖停云认真道:“飞升是一个念头,修士道途漫长,以百年计数,命运磋磨、起起落落是常事。心存一念,坚定不移,便目光长远,不会执着于一战输赢,一时得失。我听人说,‘一朵花盛开,就会有千朵、万朵花盛开,’世上没了霁霄,还有后来人。” 孟雪里从前最不爱听“霁霄的时代已经过去”这类言辞,好像它弱化、抹杀了霁霄的贡献,此时听肖停云说,却不觉得心生厌烦,反而笑了笑。 有人点头,似有所悟,有人哂然一笑,不以为然。 荆荻调侃道:“肖道友年纪轻轻,怎么说出这样老气横秋的话,听着比我师父还老。” 他提起师父,本来语气亲近,却不知想起什么,笑意收敛,默然收声。 便在此时,孟雪里忽听崔景道:“霁霄也不能飞升了。” 他语气一贯冷漠,却又极认真。孟雪里走到他身边:“为什么?” 崔景看了他一眼,目光复杂,终于说了些心里话: “霁霄原本近神,近神才能飞升。你又将他拉回人间。霁霄有了道侣,失去大仁之心,沉溺小情小爱中,还是剑尊吗?” 孟雪里微微蹙眉:“霁霄有了道侣,才更像一个‘人’。假如、假如他对道侣有情,对世间万物才用情更深,修行也会有新的感悟。先学会爱身边人,再推己及人,博爱世人,不行吗?” 崔景认为不行:“心念有了亲疏远近,就生私欲。大仁与小爱,两种感情,本来不相通。” 孟雪里稍感心气烦闷:“算了,我们讨论不出结果。” 他想,我虽然担着霁霄道侣的虚名,其实也跟霁霄不熟,两个与霁霄不熟的人讨论霁霄,能有什么结果?还不如换胡肆来。 刚才说的都是假设,真正的霁霄对他有情吗?白日梦做多了,脑子容易变傻。 孟雪里幽幽叹气,黄昏的晚霞照亮他眼底惆怅: “三年前有一天晚上,长春峰月色正好,池塘中锦鲤拍水嬉戏。霁霄来到池边,吓得锦鲤潜游,不敢再闹。连锦鲤都怕他。那一瞬间,我觉得他很孤独,很想陪伴他,可是后来……” 荆荻忍不住问:“如何?” 孟雪里:“后来我发现,他没我想象中可怜,但是他比我想象中有钱。” 第一次看到霁霄私库的账本,他差点没缓过来。 荆荻爆发一阵大笑:“哈哈哈哈!你们说了那么多,我就听懂这一句!” 孟雪里无奈道:“笑什么,我说的意思是,我们如何看霁霄,千秋后世的史书中如何看霁霄,都太狭隘了。夏虫不可语冰,井蛙不可语海。不到他的境界,就想象不到他的心意……霁霄,其实是个冷漠又慈悲的人。很多人学他,却只学他冷漠,不学他慈悲。” 霁霄一阵默然,最终还是摇头:“霁霄是人,也有七情六欲,不是供桌上冷冰冰的神像。” 他发现一个问题,小道侣把他放得太高,把自己放得太低。 孟雪里以前是大妖,不该这样,一定是出过什么事,打击了孟雪里的自信心,或许症结还在妖界,还在三年前灵貂遭受的生死大难。 第85章 同病相怜 霁霄想,对于孟雪里的过去,他还是了解太少了,连那只孔雀也不如。 殊不知孟雪里也是同样想法,认为自己对霁霄的熟悉理解程度,还不如胡肆。 众人在孟雪里带领下绕殿穿廊,分花拂柳。于万花丛中,找到一方石刻阵。 阵法范围不大,比普通传送阵略小,一次最大可站上四五人。如果只站两人,倒是宽裕,看起来像双人阵。 但石阵四周杂草丛生,繁花盛开,石面附着枯藤,阵法符文几不可见。 众人围着石阵转圈,有阵法师上前细看:“这还能用吗?” 刘敬试了试:“可以,需要有人触发它。” 宋浅意想了想:“孟长老,这是剑尊设立的阵法,你与剑尊气息相通,肯定能触动阵法!就像之前那样!”荆荻小队来天井之前,孟雪里曾大显神通,一剑劈毁两道阵法。 但凡无法解释的情况,总能用上一条万能理由:孟雪里是霁霄道侣。 孟雪里踌躇道:“这……” 他心中犯难,上次劈坏传送阵,纯属瞎猫碰上死耗子,他自己也说不清怎么回事,下意识看看肖停云,却正对上肖停云含笑的目光。 他听到徒弟的传音:“地宫有通往长春峰池塘的传送阵,等会儿我带你去。” 孟雪里一怔,心想肖停云假借闭关,从长春峰来,应该就是走了池塘中的传送阵。自己日日与池塘相对,竟没有发现过池中玄机。 刘敬说:“孟长老,你肯定行,这次轻一点就成!” 一众年轻弟子自觉向后避退,两眼发光地盯着他。 面对众人期待,孟雪里骑虎难下,召出“光阴百代”,硬着头皮上前:“那我试试。不行还有别的办法……” 他心想,哪来的“气息相通”,我和霁霄是假道侣的事情,难道今天就要暴露了? 同时默默祈祷:“剑尊大人,你如果真的看着我,就请再帮我一次吧!” 霁霄随众人后退,面上波澜不惊,孟雪里举剑时,他拢在袖中的手掌微动,中指拇指曲合,轻轻弹指,如兰花无声开放。 帮道侣作弊这种事,一回生二回熟。 孟雪里一剑落下,石刻阵骤然焕发生机,一道淡蓝色光柱直冲天际,与晚霞交相辉映,众人看得啧啧称奇。 “孟长老与霁霄真人,果然气息交融,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不分彼此!” “是啊,初空无涯、光阴百代,天作之合莫过如此。” 孟雪里眼中光芒比阵法更明亮,差点落下喜悦的泪水。 霁霄见众人立在原地赞叹,轻咳一声:“此阵年久失修,还是快些通过吧。” 数位阵符师上前探看:“确实,支撑不了太久,咱们走吧!” 众弟子虽属不同门派,经这两日相处,也有几分并肩战斗、惺惺相惜的情谊,秘境之旅即将结束,心中感慨万千。 “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后会有期!” “有缘千里来相见,自会重逢!” 他们像与孟雪里打擂台时一样,自觉排队,无人争抢。境界稍低的排在前,境界越高越靠后。 阵法光辉与繁花中,年轻修士的身影陆续消失。孟雪里大感轻松,压在肩上的沉重担子卸下,舒了一口气。 崔景与几位寒山弟子、以及荆荻小队排在最后。 霁霄对崔景道:“好好照顾你师父。” 崔景深感莫名其妙,却没来得及问,已经被传送出去。 荆荻等人站上石阵,还不忘笑话崔景:“哈哈,肖师弟真会占人便宜!” 阵法光芒渐渐黯淡,刘敬脸色一变:“不妙啊,你们快来!” 徐三山与郑沐骑在虎上,节省空间:“大家挤挤!” 孟雪里却笑了笑,对他们挥手。 荆荻急道:“雪里,你不跟我们一起走吗?” 宋浅意:“你跟我们一起离开,才最安全。” 她原本以为,聚集众人一起离开秘境,是孟雪里想到的破局之法。众目睽睽之下,阴谋诡计不好施展。 孟雪里摇头,向后退了两步:“放心吧。” 春风吹过,落花飘零。阵法光辉熄灭,除肖停云与孟雪里,参赛弟子尽数离开。 小溪畔,雀先明正用妖火烤鱼,周遭扔了一地鱼骨,他望见阵法光彩亮起,知道事情快结束了。 孔雀乘着黄昏时的暖风、伴着夕阳光彩,翩然飞至,落在孟雪里与肖停云身前。 雀先明:“搞定啦?” 孟雪里点头,心情不错。 雀先明擂他一拳:“行,咱俩好好聊聊正事!” 孟雪里:“等等!” 他怕雀先明说出什么惊世骇俗之语,吓到徒弟,赶忙去看肖停云脸色,颇有些难为情:“我知道你五感敏锐,但这次……” 霁霄看着想和朋友说悄悄话的小道侣,觉得他灵动可爱,便神色柔和地笑笑:“你去吧,我不听。” 孟雪里欣慰地想,真懂事啊。得此佳儿,夫复何求,一边与孔雀走远:“现在可以说了。” “我原本要来告诉你,灵山大王凶残暴戾,惹得妖界怨声载道,妖心浮动,他座下五大妖将,如今两个都举起反旗,自立为王。他还准备在风月城召开‘万妖大会’,这次可是咱们报仇雪恨的好机会,我来接你回妖界,然后咱们联合两大反王,潜进万妖大会,杀灵山大王一个措手不及!但现在有更好、更稳妥的办法,所以这些都不重要了……”雀先明搭着他肩膀,远远避开肖停云,悄声道:“所有事,咱俩都想到一块去了!” 孟雪里听着妖界旧事,前尘旧怨恍如隔世,问道:“你怎么想?” 雀先明:“还能怎么想,你以为我傻啊!” 孟雪里:“嗯?” 两人走出花园,乌金西坠,旷野间残垣断壁林立,风声呜咽。 雀先明不知“照影镜”一事,得意畅想道: “咱们救这些弟子,就是雄图霸业的第一步!等秘境结束,你声名大震,威望正盛,又继承了霁霄留下的‘初空无涯’,在寒山剑派肯定地位超然,堪比掌门。今天被你指点、救助的弟子都要感谢你,等这些弟子都成长起来,在各派占据一席之地,咱们就借寒山剑派之势,联合人间修行界,打回妖界,报仇雪恨!做妖、人两界的大王! “这计划非常稳,按部就班只是时间问题,到时候,你振臂一呼天下应,咱们两兄弟,还像以前一样,不,比以前更威风。去他的灵山大王座下三万小妖,都来给咱们端茶倒水当暖脚垫!我说得对不对?” 孟雪里心想,蛇天生血冷,当不了暖脚垫。 雀先明眉飞色舞,孟雪里不忍心看他表情:“我救他们,因为这是霁霄开启的秘境,如今霁霄不在,我也该对秘境变故负责。在有人违反规则时,保障遵守规则的人安全,不是想借他们‘养望’,你说的那些,我都没想过。我有自己的事情要做。” 秘境开启时,胡肆召他上云船,说他来瀚海秘境目的不单纯。从某种意义上讲,倒也没冤枉他。 雀先明笑容逐渐僵硬,怔怔望着孟雪里面容,好像第一次认识这位朋友。 霁霄大丧那日,孟雪里说过,不想再回妖界,雀先明过耳不过心地听了,潜意识里一直认为,雪山大王还会回来。 “你说真的?你要做什么?” 孟雪里低声解释道:“秘境地宫中,有通往‘界外之地’、长春峰池塘的传送阵。我送走停云,就放心了。至于我自己……其实我觉得霁霄没死。说不定,他还在界外之地,在等我去救他,就算找不到他,也能找到一些线索,离真相更近。” 雀先明不可思议地拧眉:“人都死了,再做这些有什么意义?你还要弃妖界大业不顾,去什么‘界外之地’,这根本不值得!” 孟雪里表情冷淡下来:“现在我拿着他的剑,值不值得,由我说了算!” 雀先明脑海中所有美好愿景瞬间灰飞烟灭,怒气上涌: “老子不远万里来接你回去,你简直不识好歹!哈,难道你爱上他了?你爱上一个死人,还为他昏了头脑。” 孟雪里淡淡道:“不因情爱,因为霁霄没有错,他不该落得这般结局。人间负他,妖界害我,同病相怜罢了。” “什么同病相怜?我认识的那个雪山大王,有胆有识,有情有义,敢闯鬼门关,能上凌霄殿,才不是你这副模样!” 雀先明正在气头上,狠话不要钱地撂下:“你说过,‘一妖称王不是王,万妖俯首才是王,我要一统妖界,做无上妖王!’那时候你多威风,你都忘了?霁霄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把你脑子养废了!” 孟雪里像看着一个胡闹的孩子,认真道:“阿雀,做大王,不是为了威风啊。” 雀先明一把甩开他,仰天长啸。 一声清唳响起,响彻天际,久久回荡于原野间。 雀先明化作妖身,双翅卷起飓风,不顾孟雪里的呼喊,一飞冲天。 长长尾羽转瞬没入云间,只留下一道蓝绿色流光,斜斜划过暗红天幕。 西天,残阳如血。 孔雀东南飞,一去不回头。 第86章 就在此刻 孟雪里低着头走回来,踢飞拦路的小石块,神色恹恹。 霁霄说到做到,没有听两人谈话,但看这副情形,也知道他们不欢而散。他向小道侣走去,一边伸出双臂,想给对方一个安慰的拥抱。 孟雪里没理睬,颓然坐在地上,像霜打的秋花。霁霄摸摸鼻子,陪他坐下。 野花遍地的荒野,两人并肩而坐看夕阳,霁霄轻声问:“还好吗?” 孟雪里自嘲笑笑:“不太好。我又把事情搞砸了。” 霁霄不擅长安慰,无声地陪伴他。 夕阳向群山背后沉去,给起伏的山脉轮廓镀上最后一层橘红光芒,另半边天空呈现墨蓝色。孔雀尾羽划过的蓝绿流光渐渐消失,长风浩荡穿行于旷野。 孟雪里说:“不怪他。我从前确实有些……轻狂。” 灵貂与巨蛇、与孔雀,曾经三界潇洒游荡,无法无天,自由自在。雪山大王曾经南征北战,也曾扮作雀先明的围脖。他知道雀先明一直怀念过去,认为做大妖,就该意气风发,风风光光。孟雪里没有错,雀先明也没有错。 小道侣的话没头没尾,霁霄却大概听懂了。他有些好笑地想,年轻时谁不是呢。 “你们为什么吵架?” 孟雪里:“为了霁霄。” 霁霄心头微动。 孟雪里:“我不止是为了霁霄,也是为了自己。” 不论人生还是妖生,有些时候,连你最亲近的朋友,也不明白你的心意。雀先明以为他被情爱迷惑,含怒离开。 然而霁霄的存在对他来说,更像一种信仰。证明他做不到的事,有人能做到。 遭受背叛有多苦?重塑肉身有多疼?转世为人有多难? 霁霄是漫漫长夜、风雨飘摇中,天地间一点不灭星火。 “我就是不服气。”孟雪里自言自语,“我道侣一生顶天立地,却死的不明不白,凭什么?!” 霁霄平静道:“生死由命。自己选择的道,就有面对结局的勇气。”死过一次不好受,所幸福祸相依,有失有得。 孟雪里转头,直直盯着肖停云,声音微颤,一字一句道:“我不信这世上没有黑白,没有道理。如果真的没有,我替霁霄问个道理!” 霁霄看见他泛红双目中,浓烈情感翻涌。 电光火石间福至心灵,他好像明白了什么。 霁霄轻声问:“你真的不喜欢霁霄吗?” 孟雪里头脑乱成一锅粥,霁霄之死、妖界旧事、孔雀负气离开,桩桩件件压的他喘不过气。 他霍然起身,崩溃大喊道:“谁说我不喜欢他!凭什么说我们不配,就算他是天上的月亮,我是地上的雪泥,我也敢喜欢他,犯法吗?! 孟雪里剧烈喘息,喊出真心话好受些,还没来得及平复心情,忽然眼前覆下一片阴影。是肖停云站起身,挡住了他的光线。 孟雪里微怔。 肖停云面对他的时候,总是眼底含笑,温和包容。面对别人,虽然寡言少语,也是耐心有礼的模样。 他第一次看到肖停云面无表情,眉眼如覆冰霜,气息如高山深谷。 这种感觉熟悉又陌生。孟雪里有点懵:“你、你要干什么?” 肖停云不会想打架吧? 旷野间风声呼啸,孟雪里正想后退,却被霁霄以强硬姿态摁在怀中。 霁霄微微俯身,两人额头相抵,呼吸交缠。 他说:“相信我。” 下一瞬间,孟雪里识海泛起波澜。 霁霄分出一缕神识,抵达孟雪里识海最深处。 孟雪里呆怔原地。 夕阳、风声、野花、整座秘境,所有一切飞速离他远去,一切都不存在了。 修行者法门浩如烟海,人可以夺舍重修,妖可以转生为人,皮相变化万千,只有神魂永远不变。 那缕神识温柔的地在他识海中飘荡,却怕惊扰他,像浩瀚的大海收束自我,变成春天潺潺的溪流。竟然是,霁霄的气息。 孟雪里心神剧震,识海泛起滔天巨浪。 他听到、看到、触碰到、感受到了霁霄。 就在眼前,就在此刻。 第87章 厌雨倦风 孟雪里识海最深处,最隐蔽私密的地方、彻底被霁霄的气息侵染。 这种神魂层面的交流、冲击,令他骨软筋酥,阵阵眩晕,仿佛接天崖一夜之间冰雪消融,长春峰千树万树桃花同时开放。 这一刻,霁霄离他很近,又很遥远。 “救命之恩无以为报,愿从此追随剑尊左右!” “我可以穿厚点,你给我生个小火炉吧。” “但凭吩咐,我对您忠心耿耿,日月可鉴!” …… “你在我身边,自有我护你平安。” “此乃我证道之地,你愿意与我合籍吗?” “我不姓霁,我姓肖。” 往事一幕幕闪过。恍惚中,孟雪里以为百年时光过去,却只有短短一瞬,不到一朵花开的时间。 霁霄在他耳边说:“这里不安全,‘光阴百代’给我。”声音沉稳而温和,好像怕吓到他。 孟雪里大脑一片空白,无法思考,身体乖乖照办。 霁霄抬头看向天空:“抱紧我。” 西天,最后一缕烂漫晚霞消失天际,黑暗汹涌而至,潮水般将秘境吞没。旷野间狂风呼啸,草木折腰。 又一天过去,距离瀚海大比原定结束日期,只剩三天。 秘境中上演不可思议的变化,气温飞速降低,溪流湖泊结冰,山林花草落霜。 霁霄双眼微眯,他知道归清想做什么。 孟雪里腿软得像没骨头,站立不稳,幸好被霁霄揽在怀中。霁霄将“光阴百代”拆作双剑,御剑带人向中央城地宫掠去。他一手揽着小道侣肩背,一手持剑。狂风吹起他衣摆猎猎飞扬。 寒风呼啸,孟雪里几乎睁不开眼。他抬眼望去,原本夕阳沉没后,一半墨蓝一半暗红的美丽天空,竟出现蛛网般的裂纹,像一面被击碎的琉璃镜,或被猛兽踩塌的冰面。 裂纹迅速扩张,布满苍穹,这场景诡异又震撼。 “怎么回事?” “归清想炼化秘境。”霁霄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清淡却有让人安心的力量。 地宫中,蜃兽感到极大不安,不足以支撑蜃气幻化之景。于是星光溃散,山岳潜行,秘境天空片片碎裂,露出原本的灰黑色。 秘境本是一块空间碎片,它的运行规则由霁霄设定,何时开启、何时关闭均有定数。 归清真人错过这一次,要等二十年后瀚海大比秘境开启,才有机会掌控它,除非他的修为,超过当年的霁霄。宁危等人在秘境四处传送阵上设立的封闭阵法依次亮起,辅助归清炼化秘境。 但是霁霄没死,秘境原主仍在。 光阴百代飞驰而过,孟雪里感受到身后霁霄的气息,正在以某种恐怖速度攀升,无形的浓郁灵气向他们汇聚,化作有形的湍急旋涡。他意识到霁霄在吸收秘境之力,与归清争夺时间。 两道强大力量在有限空间中对冲、拉扯,几乎将秘境生生撕裂。 秘境开始崩塌。 震耳欲聋的巨响比惊雷更可怕,中央城古老建筑大片倾倒,远处起伏群山的轮廓向下塌陷。大地崩裂,地下水向上喷薄,形成数丈高的间歇泉。 “界外之地”之所以贫瘠荒芜、人迹罕至,便是因为有许多空间碎片漂浮。那些碎片极不稳定,它们产生的猛烈湍流,暴戾罡风,能将一切活物绞碎。 天塌地陷不过如此。狂暴的灵气旋涡中,孟雪里几乎无法喘息,钝重土石如疾风暴雨,密集地打在他身上。 很快什么都没有了,碎石化作粉末,巨响瞬间淡去,有人捂住了他的耳朵。 霁霄为他们撑起一道剑气屏障,并维持着飞剑平稳。 他恍惚回到与霁霄初识,还是一只灵貂,缩在霁霄胸口,有剑尊遮风挡雪,谁也无法伤害它。 飞剑冲过溅射的水花、崩落的巨石、一路疾驰,好像世界末日已然到来,天地间只剩他们两个,迎风御剑飞行。 孟雪里抱紧了霁霄的腰身,将眼泪咽回去。 他想,哪怕下一瞬就要死去,死在霁霄怀里,这辈子也值了。 霁霄感受到怀中人的颤抖:“害怕吗?” 孟雪里摇头又点头。 他不怕死,只怕这是一场梦。 为什么不敢想肖停云就是霁霄? 世人追捧长春峰金丝桃花,可是孟雪里从来不信自己的运气。 霁霄没死,还说喜欢他,一直在他身边保护他,孟雪里做梦也不敢想。 我配这种天降好运吗?我不配吧。 霁霄说:“别怕。我在。” 孟雪里点头,缓过剧烈眩晕感,身上有了点力气。 飞剑冲入地宫,在黑暗甬道中疾掠,他们身后甬道不断坍塌,四面砖石爆裂,烟尘滚滚。 孟雪里看见甬道尽头盘踞的蜃兽,奋力大喊:“废兽,快跑啊!” 蜃兽瑟瑟发抖,表情无辜。它不知往哪里跑,原地甩了两下尾巴,又向上跳了跳。 孟雪里恨铁不成钢 :“快变小!” 蜃兽这次听懂了,庞大身躯急速缩小。 霁霄的飞剑,即将从蜃兽头顶掠过,高度猛然降低,孟雪里俯身,一把捞起蜃兽,霁霄操控飞剑再次升高,向前冲去。 孟雪里将软绵无骨的蜃兽揣进怀里。 地宫中心,一方池塘碧光盈盈。清澈的地下泉汩汩冒着水泡。 “哗啦!”飞剑冲进池塘,溅起水光冲天。 下一瞬,地宫全然崩塌。 如此千钧一发的紧张时刻,孟雪里脑海中依然有个念头一闪而逝:蜃兽住的不如我好,果然还是我比较得宠。 霁霄依然支撑着剑气屏障,隔绝汹涌海水。他显得游刃有余,见小道侣仰头看他,甚至勾唇笑了笑。 剑气屏障分开海水,两人落在柔软的海床细沙上,“光阴百代”亮起微光,照亮一方海域。 霁霄问:“还好吗?” 孟雪里摇头。他依然有些头晕。 霁霄放心了。 孟雪里隐约听见一声蛟吟,心生警惕,还没来得及打量周遭,先嗅到一丝血腥味。 霁霄低咳两声,以剑柱地缓缓坐下:“没事,回家了。这是你的鲤鱼。” 孟雪里没听懂,他只看见鲜血从霁霄唇边溢出,染红前襟。 “你受伤了?!” 霁霄摆手:“不碍事。” 强行吸收秘境力量,短时间急速提升修为,是冒险之举。事实上,这具身体没有爆体而亡,已经是他精确计算、控制的结果。 孟雪里今天经历大起大落,强忍眼泪,试图扶起失而复得的道侣:“你别说话了。我们先上岸。” 霁霄不肯依他:“还有句话,一定要说,我准备了三天。” 他从怀中取出两样东西,竟是两把木梳。 孟雪里泪眼朦胧,看不清霁霄面容,只见梳子泛着淡淡柔光,梳齿相合,则为满月,一分为二,则为半月。 霁霄低咳,咽下喉头鲜血,笑了笑:“‘惊风雨’是我第一柄剑,它是木剑,原本寄存在我师兄胡肆手中。我向他讨回来,打了一对梳子,名作“厌雨”、“倦风”,送给你。” 他将礼物放进孟雪里手中:“我想和你做名副其实的道侣,行吗?” 世人皆猜测“厌雨”、“倦风”必是无价珍宝,但它们不是神兵宝器,不是功法秘笈,只是两把木梳子,样式简单、普普通通。 正如孟雪里是霁霄轰轰烈烈的生命里,唯一的平淡愿望。 这背后有种浪漫意味:我已厌倦人间风雨,愿为君梳头束发,暮暮朝朝。 但霁霄时机选的不太好,虽然他表情很认真:“如果不行,我再想别的办法。” “啊——”海底响起孟雪里撕心裂肺的哭喊。 …… 雀先明与孟雪里谈崩之后,满腔怒火无处发泄,他飞出秘境,不顾蜃兽担忧地低声嗷叫,扶摇直上冲入天穹。 “孟雪里,你居然爱上一个死人,迟早要后悔的!” 云雾之下,瀚海戈壁滩一望无垠,茫茫沙丘随风流动,变换形状。 在辽阔的瀚海,天地仿佛没有边界,也没有其他人或妖,只剩他一只妖,展翅掠过苍穹。 晚霞散尽,夜幕降临,月影西移。雀先明渐渐发觉不对劲,以他的速度,早该飞出瀚海,抵达大陆南方,为什么云下还是黄沙。 地面没有参照物,只有随风变幻的沙丘,他好像又回到原点。 孔雀东南飞,不得不徘徊。 雀先明奋力向上飞去,顶着高空气流压力挥动翅膀,忽然他的翅尖拍打在某种冰冷、坚硬的物体上,发出金属碰撞的脆响。他不堪重压,头脑钝痛,失力向下坠落。 一阵凉意从雀先明心底窜起,一路凉到尾羽——这不是真实的天空,或者说,不是真实的世界。 这里的天,有道无形盖子。 孔雀高飞七日,翅如灌铅,回到原点。落沙地复行三日,筋疲力尽,仍不得出。 他终于意识到,自己置身于某个圆形、有罩的世界里,没有出路。 十日磋磨,雀先明几乎崩溃,仰天大喊:“喂,你是谁——” “你有种给我出来——” “等我出去,我一定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天湖大境之主新得一只鸟,爱不释手,时时把玩金色鸟笼。 鸟笼精致美丽,笼底铺着一层浅浅细沙。 鸟儿色彩斑斓,有鹅黄色修长颈背,粉橘色俏丽翅膀尖,蓝绿色华贵尾羽,活波地飞来飞去,不时仰颈发出尖利叫声,看起来神气十足。 一群美婢宠姬围笼而笑,甚是热闹。 她们都看见,日暮时分,胡肆提笼立在窗边,等星河初升,胡肆转过身,笼中已多了一只鸟。 秋光娇嗔道:“境主好厉害,这鸟真的自己飞进来了!” 春水赞叹道:“还是只小孔雀呢,它的羽毛好漂亮!” “它可不小了。”胡肆淡然微笑,气定神闲地关上鸟笼,将笼子挂在床榻边,摆摆手:“都下去罢。” 从长春峰碧波荡漾的池塘看大蛟,也不过是小小锦鲤。 池底海、笼中天。便是圣人的空间神通。 寝殿归于寂静,香炉青烟飘散,重重帘幕密遮灯。 朱红色云船悬停三月,终于开动,在银色月华下,穿云破雾驶离瀚海,平稳地向南方天湖飞去。 第88章 悲喜交加 地面各派修士,看到瀚海上空重新被沙尘覆盖,风起尘扬,月光黯淡失色,就知道天湖大境之主离开了。 秘境即将结束,当今二圣走了一位。只剩明月湖的云船还悬停在天上。 深青色云船,像一只巨眼射出森然光芒,冷冷俯瞰着荒漠。 秘境开启之初,各派带队长老访友论道、喝茶打牌,好不轻松快活。如今气氛截然不同,他们忙于接应本派弟子,照顾自家受伤徒弟,监督大比积分统计,每人脸上都略带疲惫、凝重之色。 其中要数紫烟峰主最为不安,时间一天天过去,孟雪里依然不见踪影。她带亲传弟子们在秘境出口一带搜寻,不时能看到泰珩真人一派,数位周家长老的踪迹。双方虽互相厌憎,但谁也没有动手,反而刻意保持着距离。 他们都知道,这不是正面决战、爆发冲突的好时机。 其他大门派隔岸观火,对于“寒山之变”袖手旁观,两不相帮。南方依附明月湖的中小门派、世家,甚至有些虎视眈眈、幸灾乐祸的意味。 这种微妙气氛下,袁紫叶有时会想,或许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至少证明孟雪里没有落在泰珩手中。见微真人还活着,孟长老也活着,事情还没有太坏,天不亡寒山。 紫烟峰主心中焦躁,面上却镇定,这让跟随她的弟子们心神安定。 当他们看到崔景和数位寒山师弟出现,不由喜出望外。 袁紫叶惊诧道:“崔师侄,你突破了?” 崔景行礼称是。 这可是近日难得的好消息,如久旱逢甘霖。众人精神振奋,纷纷恭喜他。 紫烟峰主知道崔景寡言,想得到答案还得自己问: “秘境里什么情况?你们看到孟长老了吗?” 崔景点头:“回禀峰主,孟长老和肖师弟在后面。” 紫烟峰主费解道:“哪个肖师弟?不是肖停云吧?” 崔景平静道:“承蒙他二人指教,我突破顺利,几位师弟也各有收获。” 他身后数位刚出秘境的寒山弟子连连称是。 “是孟长老送我们出来的!” “这次运气不错,获益匪浅,多亏孟长老和肖师弟。他俩应该等会儿就出来了。” 听他们讲述秘境后期奇遇,中前期离开秘境的寒山弟子不由心生羡慕。 直到紫烟峰主道:“可是,肖停云没有通行玉符。” 众人面面相觑,这才想起来,临行前寒山大殿集会、参赛弟子登云船,好像都没有看到肖停云的身影。难道说,肖停云是自己来的?寒山与瀚海相距甚远,他是怎么进来秘境的? 为什么可以指点比他修为略高,修行时间更长的弟子?难道这就是先天剑灵之体的特殊天赋,普通修士无法企及? 一个又一个谜团浮现在众人脑海中。 崔景抬眸望天,看向明月湖云船方向:“这次大比,有人违反规则。我们差点回不来了。” 紫烟峰主面色微变:“仔细说说!” 另一边,被孟雪里送走的其他门派弟子,陆续回到本门。他们中有人直接突破大境界,有人在本境界提升了修为,一看便知道,是秘境里得了奇遇、好机缘,实在惹人羡慕。 不待同门师兄弟、带队长老追问他们经历,众人脚下大地忽然震荡。 众修士第一反应是己方遭到敌袭,下一瞬他们明白,是整片瀚海荒漠在颤抖,像被无形的巨人狠狠踩踏。 “地动了?!” “瀚海怎会地动,从未有过的事。” 夕阳最后一缕光辉即将消散在地平线,黑暗降临荒漠,狂风过境,卷起沙浪冲天,修为稍弱者睁不开眼。 天地灵气剧烈变化,极度不妙的预感,伴随某个荒谬猜测,在所有人心中闪过。 紫烟峰主喝道:“不是地动,快走!” 几乎同时,无数道遁光掠过瀚海上空,御剑、法器、轻身术,众人各展神通。 各派飞行法器争先起飞,向瀚海边缘极速冲去。 “轰——” 瀚海中心地带爆发一声巨响,狂暴罡风覆盖整片荒漠。 真元不足护体的弟子,被震得耳鸣头晕。 好像有什么巨物被炸毁了。胆大者回头望去,只见狂风中,爆炸后的湍急气流形成旋涡,卷起沙海直冲天际。 秘境崩塌、或者说爆炸了,一种没有火光的爆炸。 一块原本稳定的空间碎片,短时间内被两道强大力量拉扯,不堪重负,最终轰然碎裂,化作星星点点的微光,如漫天繁星,夏夜萤火。 在黑暗夜幕下,飞扬的黄沙间,出现一道极为壮阔绚烂的奇景。 见证惊变的茫然,劫后余生的喘息,让所有修士一时失语。 忽有人嘶声喊道:“孟长老和肖师弟还没出来!” …… 自打虞绮疏从三条蛟口中得知,霁霄便是肖停云,他的精神状态就一直不对劲。 加上体内蛟丹如一颗燃烧的大火球,源源不断为他提供能量,他的修为提升更快、使剑更熟练、薅鼠毛更大力,砍桃花都更有劲了。 三蛟见虞绮疏伤势愈合,想讨回蛟丹,二蛟忽悠他:“三弟,算算时间,霁霄应该快回来了,你就再等两天,让霁霄亲眼看到咱们的付出,这才最划算啊!” 大蛟:“等霁霄回来,见我们如此诚心悔过,关键时刻还庇护他师弟……” 三蛟委屈地擦干眼泪,对虞绮疏道:“先别还给我,不然前功尽弃了!” 虞绮疏不明所以,也无暇多想,他所有心神都被“剑尊还活着”这件事占据着。 要一个活人保守一个惊天秘密,是很难的事。 虞绮疏的兴奋、喜悦无人分享,实在憋得难受,只能趴在池塘边,跟三条蛟聊天,看“锦鲤”吐水泡。 虞绮疏双眼放光:“蛟兄,我是剑尊的师弟了!” 大蛟嫌他幼稚,懒得跟他聊:“哦哦,了不起。” “剑尊没有死!我还是第一个知道的人!” 二蛟敷衍:“嗯,厉害厉害。” 虞绮疏神往道:“‘肖停云’我很熟,但霁霄从前,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三条蛟身躯隐隐作痛,更不想和他聊了:“是个狠人。” 虞绮疏继续喋喋不休。 大蛟:“……哥,求你别说了,我叫你大哥行吗?” 虞绮疏说得正兴起:“别客气!” 忽然,小池塘微微震颤,水面泛起波澜。池底,三条蛟奋力甩尾,翻江倒海。 三蛟:“怎么回事!” 大蛟:“是深渊传送阵的波动,霁霄回来了!” 二蛟:“等等,霁霄怀里还抱着一个人,哦,那是他道侣,他道侣怀里还藏着一只蜃兽……这,呃,我们还是别告诉霁霄了。” 不同于对霁霄的恐惧、又不得不讨好,孟雪里投食喂养了它们三年,经常对着它们自言自语,三条大蛟觉得孟雪里更亲近,像它们看着长大的小孩。况且,当初若不是霁霄道侣讨要锦鲤,摆什么风水阵,说不定“初空无涯”已将它们一剑斩断,哪还有化龙的盼头。所以孟雪里想藏蜃兽,就藏一会儿吧。 二蛟放低声音:“有血腥气,霁霄好像受伤了。” 大蛟用尾巴甩了甩二蛟:“老二,跟我去看看情况。” 二蛟奸猾一笑:“嘿嘿,你是想趁霁霄受伤,看咱们能不能吃了他,对吧?如果把霁霄一口吞下,说不定就直接化龙了……” 恰在此时,泥沙中“初空无涯”微微一震,水波层层漾开。 大蛟急道:“我不是,我没有!” 霁霄第一次说要合籍,在电闪雷鸣的剑冢,孟雪里以为自己快要死了。 这次说要做名副其实的道侣,是在长春峰的海底,说完便咳血昏迷,孟雪里以为霁霄快要死了。 他满脸是泪,悲喜交加,抱着昏迷不醒的道侣,向上浮游。 随即,孟雪里看见令人震惊无语的一幕,广阔海域中,三条金光熠熠的大蛟,摆动庞大蛟身,向他游来。 原来这就是霁霄带回来的“锦鲤”。 霁霄到底养了多少“别的妖”。 第89章 天心月圆 大蛟:“二蛟,这次该你献妖丹了!”三蛟哈哈大笑。 二蛟可不像三蛟好骗,它凝神细观霁霄片刻,理直气壮道:“不能献!他周身真元暴|动,此乃满溢之兆,他是吸收了太多力量还没炼化,献丹不是救他是害他!反正他有道侣,等他道侣为他梳理经脉,安抚体内真元,再好生修养一段时间,自然修为大进!” 大蛟:“唔……好像还真是。算了,咱们先把他两人,不,两人一兽送出去。”孟雪里怀中还藏着蜃兽。 阵阵蛟吟在海底回荡,大蛟俯身,托起孟雪里和霁霄,向水面浮游。 其余两蛟围绕在它身旁,三条蛟鳞片闪烁灿金光芒,将黑暗海水照亮。 孟雪里想,它们的妖身真美,粗壮有力,威风凛凛,不像我现在细胳膊细腿。霁霄做肖停云时,竟还夸我好看,到底是不是真的。 他低头看看怀中陷入昏迷、前襟浸血的道侣,探了探对方的脉,再顾不上拈酸吃醋,满心满眼又只剩霁霄了。 虞绮疏本来正在池边与三条蛟聊天,蛟们莫名没了音讯,他凑近一看,见水面涟漪起伏,漩涡初显,隐约觉得不对劲: “初兄……不会又要带我飞了吧” “啪嗒”一声,一只修长白嫩、湿淋淋的手探出漩涡,扒在池塘边。 虞绮疏吓得猛然跳开:“啊啊啊啊——” 孟雪里抱着霁霄,从池塘中一跃而出:“小虞别怕。” 虞绮疏看清来人,惊悚变惊喜:“孟哥,你回来了!” “说来话长,日后再讲。”话音未落,孟雪里人影已在数十丈外。 虞绮疏追了两步,被池塘里大蛟叫住:“人家道侣的事,你去掺合什么?” “可是,剑尊好像受伤了……”虞绮疏忧心忡忡。他有很多问题想问,但孟雪里匆匆的来,又匆匆的走,只对他说了十二个字。 二蛟:“那不叫受伤,傻小子!” 三蛟委屈地抹眼泪:“霁霄还是没有亲眼看到我的付出啊……” 虞绮疏:“我还是去看看吧!” 孟雪里将霁霄抱进“肖停云”的房间,关门前摸出怀中蜃兽,顺手一抛,一道抛物线划过院墙。 “小虞替我照顾它——” 正好赶来的虞绮疏见状,赶忙提气纵身,伸出双手。蜃兽稳稳砸进虞绮疏怀里,与后者大眼瞪小眼。 虞绮疏欲哭无泪:“你又是什么东西啊!” 蜃兽还不太明白发生了什么,歪着头,表情比他更茫然无辜:“嗷?” 霁霄“仙逝”前独居静室,和道侣一年难见一面;肖停云住在孟雪里隔壁,两个人只隔一堵院墙,晚上坐在各自房顶,能望见对方月光下的影子,能有一句没一句的谈天、论道。 孟雪里也想抱人回自己床榻上,但那样好像在趁人之危占便宜。 他躺在霁霄身边,收敛思绪,凝神静气,与其额头相抵,小心翼翼地,分出一缕神识,试图进入对方识海,为其梳理体内狂暴真元。 这种做法暗含危险,换了别人,会被霁霄强大的神魂反噬,轻则识海震荡,重则失去神智。所幸秘境坍塌前,两人有过神魂交流的经历,霁霄没有排斥他。 孟雪里很小心,他那一丝神识,如风中蛛丝,轻颤颤试探着。方才叩开对方识海边界,瞬间被一道汹涌磅礴的力量吞没,好像暴风雨要绞碎木船。 他“闷哼”一声,做好吃痛的准备,那道恐怖力量却骤然松懈,温柔地包裹着他。 霁霄即使昏迷,也在下意识收敛威压,怕伤到自己。孟雪里意识到这一点,心神大定,徐徐探入更多神识。 若将经脉比作河道,真元比作水流,霁霄体内数道力量对冲,好似江河汹涌涨潮,激荡不休。 孟雪里神识如轻柔春风,先探入细窄的河道,将逆流的河水抚成顺流,再抽身没入下一条,这般逐一梳理,牵引千百条河流汇入大海。 霁霄的气息逐渐趋于平静。 不知过去多久,孟雪里精神高度集中,抵达霁霄识海深处时,已略感力气不济。人族修行,锤炼神识强度是必须,但他才做人短短三年。他过去做妖,更依靠血脉天赋、体魄强劲。 霁霄的识海,是一片落雪的大海。碧波荡漾,薄雪落海即融。 孟雪里觉得自己进入了某个梦境,好奇地四处打量。 一阵风起,纷纷扬扬的雪片被卷起,化作一道人影浮现海边。他看到,或者说感受到了霁霄的神魂 ——不是徒弟“肖停云”的模样,是寒门城一见难忘、界外之地救他性命的剑尊。 “神魂可以在识海中显形,看来是真的没事了。” 不待他松一口气,试图退走,对方一道神识如潺潺涓流,有来有往地进入他识海。 霁霄比他熟练得多,两人神魂交融,孟雪里的神识被彻底牵引,神魂也显原形。 那是一只小灵貂,在霁霄识海中,纵身一跳,轻盈跃上剑尊肩膀,活波地磨蹭他脖颈。 霁霄将灵貂抱在怀里,手中拈来名作“厌雨”的木梳。梳齿细密,从脖颈一路梳到腰背,力道刚刚好。 小灵貂舒服的喟叹,翻身露出柔软肚皮。 他什么都不愿想,只想时间停留在这一刻。 与此同时,孟雪里忍不住呻吟,识海深处被对方探索侵入,这种微妙感觉直接冲击神魂,温柔而汹涌,一浪又一浪,令他筋骨尽软,招架不得。 不知过去多久,他好像回到秘境山洞里、水潭边,又好像回到做妖时,亲密地依偎在霁霄怀中,迷迷糊糊睡着了。 深夜,孟雪里悠悠转醒。看见照进花窗的银色月光,映在白墙的婆娑树影,看见霁霄近在咫尺的沉静眉眼,不由心神荡漾。 他仰起脖颈,对霁霄闭合的双眼轻轻吹气。 长春峰中,天心月圆,银辉普照草木,春风吹开桃花。 长春峰之外,风起云涌,夏夜暴雨将至。 第90章 原来是你 霁霄真人仙逝后,第一次瀚海大比,竟然以秘境崩塌告终。 参赛各派乘飞行法器回到宗门,依然惊魂未定。这件事震惊修行界,焉能不起风雨? 只有除寒山之外,几大门派的掌门人、位高权重的长老,早先听到明月湖的风声,便猜测这次秘境崩塌,与归清真人有关,但不愿明说。总归灾难发生前,参赛弟子都离开了,无人因此丧命,谁还愿意质问圣人? 此前不久,寒山静思谷之变,似乎就是不详的预警。 寒山修为最高的泰珩真人、以及他一众徒子徒孙脱离宗门,回到淮水周家,斥责寒山掌门、峰主包庇妖孽,孟雪里便是一只居心叵测的妖。 他们很快宣布,是孟雪里不服缉拿,妖力爆发,才使得秘境崩塌。如果此妖活着,一定要令其显出原形。 但孟雪里直到秘境爆炸,也没有出来。被他帮助过的参赛弟子,密切关注着寒山剑派的动向,始终没有听到孟长老、肖道友平安返回寒山的消息。 孟雪里因为秘境大比轰动修行界,而后失去音讯,身世成谜,生死成谜。 秘境为什么会崩塌?孟雪里去哪儿了?他还活着吗? 一夜之间,无数问题涌现,一些质疑师门、质疑阴谋的年轻弟子,被师长关了禁闭,对外只说是闭关。 比起寒山剑派两派分裂,元气大伤,如今的明月湖,有归清圣人幕后坐镇,有云虚子掌门处理要务,有突破小乘境的少年天才,愈显出如日中天、统领修行界的声势。 表面看来,确实如此。 寒山剑派的云船返航,船上气氛沉重。 昔日去时,众弟子意气风发,高声谈笑,誓要于瀚海扬名立万;返程时,门派分裂,掌门受伤,孟长老失踪。唯一的好事,只有掌门大弟子崔景突破了。 门派如困兽,群敌环伺。弟子们憋着一口气,反而更加团结,斗志更高。 秘境崩塌的消息传到寒门城,“亨通聚源”的老掌柜忧心忡忡:“孟长老失踪,那剑尊私库……” 钱誉之气定神闲:“是失踪,没人能证明他死了。剑尊私库,依然是他的。” “寒门城背靠寒山,如果寒山出事,咱们总店的生意也会受牵累……” 钱誉之摇着“和气生财”的扇子,不以为然:“寒山是刮骨疗毒,明月湖是厝火积薪,到底是好是坏,日后自见分晓。” …… 长春峰静水深流,春风如旧。 孟雪里借一窗月色,细细端详霁霄眉眼。他对着霁霄眼皮吹气,见对方没有反应,似乎熟睡了,便大着胆子、轻轻舔舐霁霄下颌。 做人之后,他还没有做过这个动作,重温做貂时的亲密,心中尽是满足,却听身边人呼吸微乱。 霁霄不知何时睁开眼,双眸清朗,定定看着他,哪有半点睡意。 孟雪里被抓个现行,尴尬地匆匆退开,坐在床榻边,不知道该不该道歉。 两人四目相对,霁霄声音有些哑:“怎么了?” 孟雪里:“怕你不是真的,还是我做梦。”所以舔舔确认一下。 暖风醉人,良辰美景。孟雪里满肚子歪心思一闪即逝,他更关心霁霄的伤势: “你现在感觉怎么样?之前伤到哪里了?” 霁霄摆手:“没事。” 孟雪里摇头:“你总说没事,什么都不告诉我。” 霁霄坐起身,半倚着墙,笑了笑:“你想知道什么。” 孟雪里想问,知不知道是谁下手杀他,有没有线索,又怕道侣不愿回忆“死亡”,就像自己不愿回忆背叛,便先问霁霄重生之后的事。 只要人还活着,一切都有希望。 霁霄若不在了,他愿舍命为霁霄报仇,霁霄还在,他想尊重霁霄的意愿。 霁霄便从夺舍重生讲起,讲到再上寒山,藏书楼深夜相逢。藏书楼往后,不必再讲,是孟雪里与他共同经历过。 孟雪里静静听着,淡淡喜悦流淌心中,忽然他想到什么,面色微变: “你吸收秘境力量,归清会不会知道你没死?” 霁霄:“归清炼化秘境不成,遭受反噬。他得抓紧时间疗伤,还不敢让人知道自己受伤,伤愈之前,他顾不上我。” 孟雪里:“他比你伤得重?” 霁霄:“那是我开启的空间碎片,有我神识烙印在先,他想炼化,如同与我争夺一柄剑。我持剑柄,他持剑刃,两人拉扯,谁更容易受伤?” 孟雪里恍然大悟:“你早想到了?你去秘境,就是为了吸收秘境力量,等这个机会重伤他?” 霁霄说:“有一半吧。” “另一半呢?” 霁霄笑了笑:“为了你。” 孟雪里一怔,耳垂蓦然通红,他小声说:“我也是。” 霁霄却微微叹气,声音温和道:“多希望你是为了我,不是为了报恩。” 孟雪里急切道:“你救我之前,我们就见过,只是你不知道!” 他第一次见到霁霄时,寒门城落了一场小雪。 枯枝积雪,群鸦纷飞,梅花飘零。 城中河还未结冰,孟雪里化身石桥下艄公,撑着一支长蒿,迎来送往,载人运货。 但他此时有些不好意思,不敢说得太直白:“好多年前的事了,那年我还不是雪山大王,你还没有成圣……我在寒门城撑船,远远见过你一面。” 霁霄从桥上走过,他抬眼一望,隔着纷飞薄雪,零落残梅,看见霁霄冰雪似的面容。 以为自己过去数百年修行,就为了这一眼。 霁霄喃喃道:“原来是你。” 原来那只桥下渡人的妖,就是孟雪里。 孟雪里惊道:“你记得?” 霁霄点点头:“我从没见过撑船渡人的妖,觉得好奇,便多看了一眼。原是前缘早定,‘界外之地’一场风雪,又把你吹回我身边了。” 他语气淡淡,孟雪里听来却觉得打翻蜜罐,蜜糖要从心底溢出来——他与霁霄的缘分,比蜃兽、三条蛟深多了。 他喜滋滋地说:“我们就该做道侣。” 霁霄打趣道:“还该做师徒。” 孟雪里乐不过片刻,脸色瞬间涨红:“不是,我原本还以为,你是霁霄的……” 他说不下去了。 霁霄更好奇:“什么?” “我本以为你是,霁霄的儿子。”还想着要好好对你,做个好后爹。 霁霄呆立当场,如遭雷击。两人之间暧昧气氛荡然无存。 孟雪里见他表情不对,立刻拉开被子蒙头。 看他都干了什么荒唐事,把霁霄当儿子、当徒弟,搞“拥霁党”让霁霄写文章,在霁霄面前夸耀霁霄……桩桩件件都令他窒息。 羞耻感后知后觉地涌上心头,瞬间淹没了孟雪里。 他开始逃避、推卸责任:也怪霁霄没有早点告诉我,所以这应该算霁霄的错吧? 我是很丢人,可是霁霄不丢人吗?小虞不丢人吗?要丢人大家一起丢,谁也别嫌弃谁。 被子里鼓起一团,霁霄伸手,轻轻拍了拍“小鼓包”: “出来吧,我不怪你。” 被窝深处,传来孟雪里闷闷的声音:“别看我!你先出去吧,我想一个人呆一会儿!” 霁霄诚实地说:“这是我的房间。” 孟雪里:“……” 他猛然掀开被子,两步跑到窗边,纵身一跃,一溜烟没了踪影。 霁霄对着空荡荡、犹带余温的床榻,被迫开始了与道侣分居的生活。 又一次,剑尊隐约觉得自己,哪里做的不妥当。 第91章 照旧便好 良夜将尽,黎明时分,孟雪里跳窗奔出,正要跑回隔壁自己房间,乍见面前一道人影直愣愣杵着,吓了他一跳。 未明天色下,只见蜃兽悠悠然吐气,而虞绮疏怀抱蜃兽,表情沉迷,如吸烟叶。 孟雪里惊道:“小虞,你站这儿干嘛?” 虞绮疏没有应声,脸上挂着痴痴的笑。 他接过蜃兽时,还没搞清这是什么东西,眼前突然涌出一片云雾。他想伸手拂开,却好像在拉扯柔软的云朵,越扯越蓬松,将他整个人包裹进去。 云雾幻化,海市蜃楼渐显,一时是熙攘闹市,人声鼎沸;一时是百花遍野,美不胜收,虞绮疏边走边看,阅遍美景,忘记今夕何夕。 孟雪里心道糟糕,一记手刀砍下去。虞绮疏“哎呦”一声吃痛,眼前蜃景烟消云散,长春峰还是从前的长春峰,檐上月影浅淡,天光微亮,而自己仍站在原地,保持着双手环抱蜃兽的姿势,竟不知不觉地站过通宵。 “我怎么了?” 孟雪里:“你是陷入蜃景了。怪我,我忘了和你说清楚,蜃兽吐息化幻景。” 虞绮疏大脑恢复运转,见孟雪里双颊绯红,不知是气愤还是羞恼,再望一眼院内灯火,以为自己打扰、或者撞破了剑尊道侣的好事,一时间更觉尴尬,呆若木鸡。 孟雪里拎起蜃兽后颈:“你要多练调息之法,吐纳之道,自如地控制蜃景,不然会很麻烦的。” 蜃兽茫然:“嗷?” 孟雪里无奈:“一点也不会吗?” 蜃兽盘成一团,把自己缩得不能再小:“嗷。” 霁霄重活一世,已不是原来的霁霄。他见孟雪里跳窗,坐在床边认真想了想,觉得自己应该补救,于是推门而出。 院门外,孟雪里正拎着蜃兽,表情为难:“我不懂蜃兽一族修炼之法……” 妖族种类太多,地上爬的和水里游的不一样,吃肉的和吃素的不一样,草木成妖和动物不一样,比人族的剑修、法修、医修、佛修等等分类更复杂、差别更大,修行之法多为自己摸索感悟,但很明显这只蜃兽不擅长感悟。 孟雪里可以指点论法堂弟子,秘境参赛弟子,却对蜃兽无计可施。 霁霄见状,主动为道侣排忧解难:“我来教它。” 孟雪里一怔,转头看了霁霄片刻,目光复杂,才将蜃兽抱给小虞:“喏,给你肖师兄送过去。我想一个人呆一会儿。” 说罢他转身便走。 昔有大蛇妖水漫金山寺,今有孟雪里醋淹长春峰。 霁霄拎着蜃兽,神色微茫。这又是怎么了?为什么又跑了?是不是生气了? 他无奈又好笑地想,孟雪里岁数不小,却仍是孩童脾气,说走就走,看来自己还得等。 幸好未来年岁漫长,他们还有很多时间。 蜃兽茫然无知,虞绮疏瑟瑟发抖:“咳,师兄、师丈、霁霄真人?我以后……” 霁霄看出他为难,笑了笑:“一切照旧便好。” 虞绮疏已经做过许久心理建设,面对传说中的剑尊依然心潮澎湃:“好好,我记住了!” 霁霄说要照旧,还真的照旧,顺口招呼虞绮疏:“我要去看看见微,一起吗?跟我说说最近的事。” 孟雪里被霁霄带领,从秘境中传送阵直接抵达长春峰,尚不知寒山变故。霁霄因为神识附着“初空无涯”,虽不曾亲眼见证静思谷之变,也大抵能猜到寒山如今境况。 虞绮疏赶忙跟上:“好!” 与霁霄一路,去看望寒山掌门。真是从前做梦也不敢想的日常生活。 虞绮疏摩拳擦掌:“咱们怎么去?”是不是要召出“初空无涯”,御剑乘风,风雷惊变,让整个三界都将知道,霁霄剑尊回来了? 他表情太兴奋,霁霄略感莫名其妙:“当然是走过去,我知道一条近路。” 虞绮疏:“……” …… 天湖位于南海之上的天空,常年云雾缭绕,水波缠绵。有歌舞、有曲乐、有美人湖畔荡秋千。 今日安静许多,天湖大境之主方从瀚海归来,新得一只鸟,无心赏乐,只顾在屋里看鸟。 黄昏时,侍女进殿问晚膳,见境主立在笼前,身形颀长,投下一道斜斜阴影。 金笼旁,一条金锁链蜿蜒地面。 境主转过身,看起来心情不错,她也有胆子多问两句:“您有了笼子,怎么还要锁链?” 胡肆笑笑:“你不懂,鸟困金笼,时间长了,鸟儿就心情不好,毛色会黯淡无光,变得不漂亮。所以要拴链子放风、还要喂食。” 侍女凑近一看:“好像真有点掉毛……” 胡肆说:“会好的。” “这鸟叫什么,镜主起个名字吧!” 胡肆起名,惯来是‘春水’‘秋光’‘新月’‘晚晴’,透着风花雪月的浮艳之气。 这次不一样,他随口唤道:“小圆。” 侍女讷讷道:“小圆?它也不圆啊。” 胡肆淡淡一笑:“会圆的。” 侍女深感茫然,什么叫……会圆的? 一只鸟变圆了,还飞得动吗? 她问道:“晚膳都备齐了,境主要用吗?” 胡肆:“做了什么?” 侍女仔细道:“按境主吩咐,做一次全宴,味道要好,摆盘不必精细。厨房便做了蜜汁烤肉,碳火烧肉,红油涮肉、金丝酱肉四样荤菜,还有六道凉菜、十二样小吃,甜咸各六样,饭后有四盘蜜饯干果、四盘时令水果。” 胡肆点点头:“呈上来吧。” 他两百多年前便辟谷了,但凡进食,必然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这顿饭却不是给他吃。 整个修行界都知道,天湖大境之主懂得享乐,拥有人间最好的歌舞曲乐班子,最好的膳房和厨子们。 不多时,一众貌美侍女鱼贯入殿,手捧黑漆金花托盘,各种珍馐美食摆满长案。 胡肆摆摆手:“都下去罢。” 笼中孔雀奋力挥舞翅膀,似要将青天捅破。 胡肆打开笼门。 雀先明方才飞出笼,顿觉浑身桎梏解除。 色彩斑斓的孔雀落地,因筋骨疲惫没有站稳,跌在地上,化作一位艳丽青年匍匐地面,目光如利刃,恨恨地射向他。 第92章 要杀要剐 雀先明见到胡肆,便知这是始作俑者,近日磋磨全都拜其所赐。 他回头看见金色鸟笼,满腔怒火燃烧,几乎将浑身血液煮沸。当即一跃而起,却被脚踝金链困锁,踉跄跌坐在地。 锁链不止限制他活动,还锁住他全身妖力,雀先明破口大骂:“你到底想干什么?你有病啊!要杀要剐给个痛快!” 胡肆笑问:“你知道我是谁?” 雀先明厉声道:“你是霁霄的师兄,天湖大境之主,对不对?!” 人族中,能有如此神通,当今人间只有二圣。传说中境主年轻俊美,喜好奢靡,想来也该是了。 雀先明被胡肆困在笼中,并非因为妖族比人类修士弱,若是雪山大王、灵山大王之类擅长战斗的大妖王在此,当可打碎空间,破笼而出,但雀先明的血脉天赋在于变化、伪装之术,论妖力高低只能算二流大妖,教训小妖、大乘以下人族修士轻轻松松,一旦遇到胡肆、归清真人这般的圣人境强者,只好大骂“人为刀俎,我为孔雀肉”! 胡肆点头:“不错。” 雀先明:“你什么意思?我跟你无冤无仇!何时得罪了你?!” 然后便是他多年游荡人间学来的,老子干你大爷、日你娘等等污言秽语、粗鄙咒骂,实在不堪入耳。 胡肆垂眸注视着他,神色平静,无悲无喜,好像听不到骂声。 “无冤无仇吗?”他似在反问,又似自言自语。 雀先明对上胡肆目光,心口蓦然一沉,涌出一丝似曾相识的熟悉感,不由收声。 这种细微感觉一闪即逝,雀先明没有深究,只想道,呸,白瞎一副好皮相,这人坏透了!此人与霁霄师出同门,一个师父教出来,说不定,霁霄也不是个好东西,只是更会装相罢了。人都死了,还骗得孟雪里爱他爱得昏了头,为他弃置大业! 胡肆问:“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感觉,好受吗?” 雀先明气极反笑:“你来试试就知道了!” 胡肆但笑不语,问了个毫不相干的问题:“吃饭吗?” 雀先明气恼之余,深感荒唐、莫名其妙:“你真的有病!” 胡肆坐在桌案前饮酒:“虽然才一天一夜,但你身在笼中,已度过十日。你不累吗?不想吃东西?” 十天对于人族修行者,不过一次闭关的开始,一个打坐便过去了。雀先明却是贪玩好动的性子,让他娴静耐心,真比杀他还难受。 胡肆拿起玉箸,开始吃饭。 雀先明本来不想吃,愤恨地盯着胡肆。可是满桌珍馐色泽鲜亮,那烤肉诱人的香味,直往鼻腔里钻,比他用妖火烤的还香。 他想,等我吃饱了,有点力气,就跟此人拼了。就算这次栽了,死也要做个饱死鬼! 雀先明拖着金链子,坐在长案边狼吞虎咽,愤怒化为食欲。 胡肆:“慢点吃,小心噎住。” “咳咳咳咳!”雀先明想骂他,反而被呛到,连连咳嗽,脸色涨红。 胡肆笑笑:“你急着作甚,要去万妖大会?” 雀先明微惊:“你竟知道万妖大会?” 若不是灵山大王要在风月城举行万妖大会,雀先明也不会得了消息,就冒险进秘境找孟雪里,顺手救了蜃兽,又与人族参赛弟子同行,而后牵连出后续一大段波折。 雪山大王拒绝了他关于“雄图霸业”的构想,他负气高飞,想回妖界溜进万妖大会,就算伤不了灵山大王,也要设法给他添点乱子,一吐恶气。 但胡肆为什么关注妖界盛会? 这让他不得不多想,莫非对方困他,是对妖界有所图谋? 胡肆说:“我可以送你去。” 雀先明根本不信:“你会有这么好心?” 胡肆也不辩解,自顾自饮酒。 第二日,天湖大境所有人,便发现境主养的孔雀,原来不是普通的鸟,竟是一只妖。 此妖离了金笼子,被锁链困在笼边,每天享用着天湖最好的食物,食量越来越大,养得一身羽毛色彩绚烂。但它端碗吃饭、摔碗骂娘。 白日里胡肆或在静室修行,或在书房看书,或在炼丹炼器,只有一众美人、侍女前来观赏孔雀。 孔雀趁此逞威风,隔空喊话大骂胡肆: “我是妖,我活得长,你这样锁着我有什么用?看你耗得死我,还是我耗得死你?!等你死了,我还是出得去!” 秋光不忿道:“你这妖物,胡言乱语什么,境主不会死,他会成为此界飞升第一人!” 雀先明大笑:“哈,你还要飞升?好啊,到时候别人飞升脚踏仙剑,你飞升提着鸟笼子,就是菜市口天桥下老大爷!” 春水微恼:“就算是老大爷,也比你这妖物强,你连个人形都化不出!” 雀先明:“谁说我不行!老子化形几百年了!” “那你化一个来看看呀。” 雀先明恨恨道:“我,你解开这见鬼的链子,我立刻就化!” 那胡肆好生可恶,这金链上刻有禁咒,黄昏之后,照见了月光才解除。 他每日白天是孔雀妖身,晚上才能化成人形。等到那时,寝殿里又只有胡肆一个人,谁能替他作证。 众美人显然不信。 “哈哈,你就是不会,还吹牛!” “我没有吹牛!” 美人们性情各异,有人喜欢和孔雀斗嘴耍贫,有人听不得骂声,找胡肆告状: “境主,你看那妖物!它来之前,咱们这里天天歌舞乐声,他来之后,只能听他骂人了,他还骂的那么粗鄙难听!” 胡肆:“再忍忍吧。”等到万妖大会,便清净了。 有人道:“有什么法子,能堵住他的嘴?” 另一人反驳:“不行,孔雀多漂亮,如果强行施咒禁言,鸟儿会心情不好!境主说过,鸟儿不开心,毛色就黯淡无光,还会掉毛!” 胡肆气定神闲地笑笑:“我倒是有个办法,能让他心甘情愿地不再骂人。” …… 霁霄与虞绮疏路过小池塘,初升朝阳下,池水波光粼粼,三条锦鲤争相摆尾,溅起一阵阵水花。 大蛟:“快,快为我们美言几句!” 三蛟:“我的妖丹!” 虞绮疏脚步一顿,急忙对霁霄解释原委:“那天晚上情势危机,三蛟为了救我,将妖丹借给我……” 霁霄听罢,目光掠过池中锦鲤,淡淡一笑:“我从前游历三界,曾得一部北冥山旧典,是教人族修士蕴养妖丹的法门。你运功七七四十九天之后,再将妖丹还给那只蛟,可省它一年修行,你可愿意帮它?” 虞绮疏实诚地说:“它救我性命,我当然愿意!” 大蛟悔恨:“天下还有这种好事?怎么便宜了三蛟那个傻子!” 二蛟:“不对啊!那它岂不是比我们先化龙?!” 第93章 成功成仁 三蛟小声嘟囔:“只省一年,这有什么用呢?要想化龙,我至少还需三百年……” 霁霄传给他们吐纳天地灵气的修行之法,使他们体内妖力更精纯,不必再食人、食妖增进修为。三条海蛟有“化龙”这个盼头,才心甘情愿地待在长春峰池底畅游。根据霁霄估算,化龙大约还得三百年。一百年对凡人已是一生,对大妖不过弹指一挥间。 大蛟恨铁不成钢:“你傻呀?七七四十九天,可抵一年,你对他说说好话,如果他愿意帮你蕴养十年,岂不是抵你七十年?!” 二蛟:“就是,凑合凑合不就一百年了,你得祈祷那小子长命百岁,千万别早死!” 三蛟琢磨了一会儿:“有道理啊,嘿嘿!” 大蛟怎能让三蛟专美于前?只见锦鲤对虞绮疏吐泡泡:“我修为比三蛟高,你下次来借我的妖丹吧。” 二蛟也不甘落后:“我的也好,有需要尽管借,都是自家兄弟,别客气。” 反倒令虞绮疏颇不好意思地挠头:“不不,不用了吧……” 他想,我是人,你们是蛟,比我年长数百岁,怎么就成兄弟了? 霁霄淡淡一笑:“我们该走了。” 虞绮疏赶忙跟上。 说是要走近路,的确是山林间的小道。初夏的寒山,山腰间虫声、鸟声繁密如雨,他们一路走到主峰,才被巡守弟子发现。 虞绮疏现在是寒山名人了,比数月不曾露面的肖停云更出名。 巡守弟子远远向他行礼:“虞师兄好,虞师兄来拜访掌门真人吗?我这就去通报一声。” 虞绮疏侧身避开,向他们还礼:“不敢当,是虞师弟。有劳师兄。” 不多时,通传的弟子回来了:“虞师兄,掌门请你偏殿叙话。” 等两人走远,巡守弟子感叹道:“虞师兄还是这么谦虚啊!” 另一人道:“他身边那位,是哪位师弟,我看着还挺眼熟……” 去瀚海秘境的适龄弟子是少数,虞绮疏在寒山大多数弟子心中,都留下了谦虚有礼的印象。 他在演剑坪连胜,别人夸他剑法卓绝,他想起自己被孟雪里、肖停云打得毫无还手之力,便连连摆手,说我不行,我还差得远。 他在静思谷一战中立下大功,得到掌门、各峰主青睐重视,也说不是我的功劳,都是剑做的。众弟子当然不信,一柄剑还真能操控人吗。 虞绮疏的谦虚很真诚,甚至带着一丝惶恐,不是故作姿态的虚伪,因此不招人讨厌,反倒人缘不错,没人觉得他出了风头而嫉妒他。 此时他走在霁霄身边,心情激动而忐忑,霁霄比他自在得多。 临近偏殿,侍候掌门真人的道童出来迎接:“两位师兄请进。” 虞绮疏走在霁霄身后几步,顺手关上殿门。 掌门伤势未愈,面露倦色:“咳咳,绮疏来了啊。” 他独坐沏茶,皱纹深深,好像老了二十岁。 殿中点着安神香,只剩三个人。 霁霄上前两步,负手而立,淡淡道:“见微,近来可好?” 寒山掌门道号见微,只有比他辈分高,或与他同辈的修士这般称呼。 掌门一怔:“你……停云?”他骤然抬眼,目光如电,紧紧盯着霁霄,表情由惊疑渐渐变为震惊,“不,你……” 他想到了什么,却不敢说出口,似乎怕被上天听到。 虞绮疏低声道:“不是停云。静思谷之变,我没有控制初空无涯。”未尽之意,已然足够。 掌门猛然起身:“我们五人的俗家名讳叫什么?” 霁霄无奈:“你叫张仕,紫烟峰主袁紫叶,重璧峰主李白书,岳阙峰主刘光明,流岚峰主赵大泽。你的道号是泰珩真人取的,袁紫叶的道号是她师父一笑真人取的,她师父俗家名讳叫韩春光,至于李白书,他……” 掌门:“可以了可以了!真,真的是你!” 虞绮疏觉得自己知道太多了,退后两步,垂首侍立一旁,将空间留给他们。 霁霄:“你不能轻易信人,我还可以催使一道剑气。” 掌门真人连称:“不必了!” 他激动难抑,强忍泪水。霁霄拍拍他肩膀。 掌门长长吐出一口气,仿佛要将近日苦闷一吐而出。 霁霄示意他坐下:“寒山以外如何?” 掌门微叹:“外面流言四起,说什么的都有。” 两人对坐,谈起正事。 霁霄真人想用蜃兽镇守秘境,或者守护寒山,可以。能收服大妖做灵兽,证明人族修士的本领高强,彰显了人族之威。 霁霄真人为了人妖两族和平,光明正大地与妖族联姻,未来联合抵抗魔族,也可以。这是权宜之计,霁霄为人界太平,牺牲个人婚娶。 但霁霄竟与一只隐藏身份、伪装成人的妖合籍。在有心人刻意引导下,这未免让人嗅到莫名的阴谋气息。好像“人间无敌”的霁霄打算背着人族做点什么。 如果霁霄还活着,大可说明缘由,以他生前威信,绝大多数修士都会信服。可惜霁霄一去,死人无法开口,只能任人揣测。 掌门:“泰珩妖言惑众,明月湖图谋甚深!” 霁霄:“问题不大。” 掌门转念一想,确实,寒山不缺镇山大能,有霁霄在;寒山不缺优秀后辈,有崔景,虞绮疏这样的年轻弟子正在成长,何必太过忧虑? 寒山缺的只是时间。这段稳定的时间越长,对寒山越有利。 掌门忽然看向虞绮疏:“此子可堪大用啊!” 虞绮疏一愣,吓得差点跳起来:“不敢当!” 霁霄笑笑。 掌门见他微笑,觉得霁霄变了。转世重修一次,变得更有人气儿了,不再像供桌上的金漆神像。 或者是什么人、什么事改变了他。 这场谈话耗时颇长,两人临行前,已是日暮。 掌门郑重道:“我有个问题,近来苦恼万分,还请解惑。” 霁霄似乎知他为难,请后辈虞绮疏先离开:“但说无妨。” “当年寒山人才济济,你为什么扶我做掌门?” 自静思谷事变后,见微被周易、泰珩长老质问,近来总在思考这个问题。 尽管各峰主劝慰他:“不是你的错。” 见微依然想不开,他甚至想,如果霁霄还活着,一定要问霁霄一句,到底为什么。 “何出此言?” “掌门之位传到我手里,我没能将寒山发扬光大,反倒害它四分五裂,是我无能,对不起寒山。” 霁霄听罢,没有委婉安慰,也没有解释太多,只说道:“做寒山掌门,不必机敏善谋,不必修为深厚,一颗赤子之心、万事以宗门大局为重,足矣。见微,换旁人来做掌门,远不如你!” 见微真人久久怔然,泪湿眼眶。 …… 孟雪里吃蜃兽的醋,与霁霄置气,索性换了一身行头,穿上他在秘境中得来的,隐匿身形的黑斗篷,下山去寻钱誉之。 为了证明自己平安无事,剑尊私库仍有主人。现在不能说是“遗产”了,应该是财产。 寒门城依旧车水马龙,人流往来络绎。 街上许多散修都身穿黑斗篷,孟雪里的装扮混入人群便看不见了。 孟雪里走近“亨通聚源”,请伙计带他见钱真人,还准备自证身份,谁知立刻被大掌柜引上楼。 原来前阵子,青黛等人来“亨通聚源”筹备散修盟事宜,生意太大没有谈完,约好今日再谈最后一次。 大掌柜见他散修打扮,又报出钱真人的名号,还以为他是青黛的人。 钱誉之正在案前看账本:“青姑娘,你来早了。” 孟雪里取下斗篷兜帽:“钱真人,最近生意可好?” 钱誉之见到他微微一怔,却不惊讶,起身相迎:“孟长老,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孟雪里笑笑:“我在秘境习惯了改装,这身像散修,也不至于像姑娘吧。” 钱誉之为他倒茶赔礼:“幸好你穿着黑斗篷,寒门城人多眼杂,最近情况复杂……” 两人许久不见,先谈过太上长老一派叛山、明月湖秘境中阴谋,互通消息后,孟雪里心情略感沉重。却不至于绝望,霁霄还在,自己还能修行,他就有无限希望。 他没有提霁霄重生之事,如果霁霄愿意,自然会来见钱誉之。 钱誉之摇摇折扇:“我的意见是,你暂时不要露面,等一个合适时机。哦,对了,现在外面传什么的都有,你听见也别在意。” 孟雪里好奇道:“传我什么?我就当乐子听,但说无妨。” 钱誉之见他还真想看,差人呈上数册市井话本。 大掌柜呈上话本,对他低语禀报几句。 钱誉之一敲折扇:“孟长老,我今日还约了人谈生意,恐怕要失陪片刻。” 孟雪里接过话本:“不必客气,钱真人先忙吧。” 钱誉之匆匆离开。孟雪里并不知道,秘境中被他报假名字忽悠的散修们,此时正在隔壁。 他饶有兴味地翻开一卷话本,渐渐笑不出来了。 诸如《长春记》、《雪里传》之流,当真香艳浮夸,将他与霁霄写得像妖妃与暴君一般。 孟雪里越看越羞愤,数本读完面红耳赤。他想,分明是胡说,这里面写的“孟雪里”夜夜笙歌,得霁霄独宠,比我过得好多了。 一念及此,满脑子都是霁霄怀抱蜃兽的模样。 人与妖授受不亲,霁霄怎么能抱一只外妖呢?我为什么要避开霁霄,将道侣拱手送人? 孟雪里将话本揣进怀里,决定采取行动。 等钱誉之回来,只见孟雪里神情坚定:“钱真人,我要添置一件新衣!” 钱誉之谈完生意,满面春风,大手一挥,又召来管事。不多时便有十余架木施,挂着各色各式的锦绣华服呈上来。 孟雪里露出为难表情。 钱誉之见惯客人各种表情,善解人意道:“别急,你想要什么样的?店里还有很多。” 心里却想,这些都是最新料子,最好的货,却远不如霁霄送给孟雪里的,只怕孟雪里被养高了眼界,现在根本看不上其他衣装。好端端的,怎么想起买衣服。 孟雪里:“不必绣印符文,不必水火不侵、刀枪不入,好看就可以。” 钱誉之松了口气:“这容易。” “亨通聚源”店大业大,有自己的绣坊、布行,钱誉之陪孟雪里下楼去挑选。 孟雪里转过一圈,忽然眼前一亮:“就它了!” 钱誉之顺他手指看去,表情变得非常微妙:“孟长老,你确定?” 孟雪里壮士断腕般下定决心:“嗯!” 这一次不成功便成仁。 东市买新衣,西市买新靴,南市买腰带,北市买发簪。 等孟雪里回到长春峰,已是日暮时分,正看见虞绮疏对着池塘说话。不知他与那三条蛟说了什么,锦鲤们欢快地跳跃,溅起晶莹水花。 “小虞,来!” “孟哥!你刚去哪儿啦?” 孟雪里和虞绮疏勾肩搭背:“小虞,孟哥知道你是孝顺徒弟,师父要办一件大事,委屈你先离峰两天,怎么样?” 虞绮疏茫然:“需要我帮忙吗?” 孟雪里笑笑:“傻孩子,这种事情没办法帮忙的!” 虞绮疏挠头:“那,那好吧。等等,我不在峰中,我住哪儿?” “‘亨通聚源’那么大,总不会少你一张床吧?想想办法。” 虞绮疏觉得有道理,怀里抱着小鼠,兜里放着蜃兽,便去寻钱誉之了。如果可以,孟雪里真想让他把三条海蛟也带走。 虞绮疏离开之后,孟雪里又将那话本翻了许多遍,激动地等待夜幕降临。 当天深夜,霁霄正在案前写字,只听“笃笃笃”三声,窗户被敲响。 敲窗者的影子轮廓投照在纸窗上,随烛火跳跃忽明忽暗。 霁霄笑了笑。 敢在夜里敲霁霄的窗户,除了隔壁的孟雪里,还能有谁?却不知孟雪里为什么放着正门不走,偏要偷偷摸摸地翻窗。 难道要讲究从哪里出去,就从哪里回来吗? 霁霄打开窗户,略有些惊讶。 孟雪里今夜不一样。 他薄唇微启,齿间轻叼一支含苞欲放的桃花。花瓣鲜嫩嫩地缀着晶莹晨露,正如他两颊飞霞,双眸泛起水光。 不必看打扮,这副面容便有“人面桃花相映红”的冲击力。 清亮如银的月光下,真像趁夜迷惑读书人的精怪鬼魅。 霁霄站起身,伸出双手,打算将小道侣从窗外抱进来:“来。” 谁知孟雪里见霁霄意动,知道好事成了,喜不自胜,自己先提起真元,一个纵身跃进窗里,一头扎进道侣怀中。 “咳咳咳。”霁霄呼吸微窒,后退两步才站稳,掩嘴低咳。 孟雪里抬眼,当即吓得一个哆嗦,齿间桃花枝“啪嗒”一声掉在地上,只见霁霄脸色霎白,唇边又溢出鲜血。 他帮霁霄擦拭嘴角,手忙脚乱的道歉:“对不住对不住,都是我不好!” 孟雪里探了探道侣的脉,“哎,你分明还没有痊愈,为什么不告诉我?” 霁霄摆手:“没事,再休养一阵便好。” 孟雪里羞愧地低头。 他不想做人了。做貂起码可以钻进雪堆,装作无事发生过。 孟雪里扶霁霄坐在床榻上,为他轻轻拍背顺气,这次记得控制力道了。 霁霄看他一副小心翼翼的模样,笑道:“找我什么事?” 孟雪里闷声道:“……就想来看看你。” 他看向桌案上的灯烛和纸笔,见纸上墨痕未干,正好转移话题:“你刚才在写什么?” 霁霄:“给你写《初入道》第二卷 ,《立道心》。” 孟雪里没话可说了。道侣为自己的修行日夜操心,自己却满脑子坏主意,还恩将仇报,把道侣撞得吐血。 霁霄仔细打量他,小道侣今夜用心装扮过,墨发半挽半放,柔顺地披在身后,面颊微微泛红,着实人比花艳。 然而他穿了一件……大红色金花斗篷! 红斗篷绣金线,绣的是什么?前面青龙、白虎,背后朱雀、玄武。 再细看发簪,原来是威风凛凛的二龙抢珠,烛光下灿灿发光。 从前孟雪里身穿雪青色锦衣,配一件银色披风,样式华贵,但配色清淡素雅。 今夜这般……威风是威风,却实在奇怪,非常奇怪。 霁霄忍着笑:“怎么换了新衣?” 孟雪里本来机敏,可是此时此刻,气氛正尴尬,他对面霁霄编不出瞎话。 他讷讷道:“话本里说我穿红色纱衣,口衔桃花。我就琢磨着,穿纱衣挺冷吧,还是穿斗篷算了,反正都是红的,肯定比纱衣好看。” 霁霄听他这么说,忽然来了兴致,非要刨根问底:“什么话本?给我看看。” 孟雪里从怀中摸出一卷簿册,递给他,指望霁霄看过,能明白自己的心意。 霁霄略略翻几页,却是笑了。他笑意温和,像在包容胡闹的小孩:“以后少看这种东西。” 孟雪里小心地问:“你不生气?” 霁霄以为他指的是话本内容:“千古功过,后人评说,大可不必在意。” 孟雪里只好点头:“那我先回去了。” 可是这样下去,什么时候才能做“名副其实”的道侣呢? 孟雪里愁啊。 霁霄:“等等。” 孟雪里眼神骤然明亮,好像盛满星光的湖水。 霁霄注视着他的眸子,温和道:“即使你不来,明天我也要去寻你,正好今夜你在这里,不如我们一起……” 孟雪里期待地仰头,甚至想踮脚尖。 霁霄:“看看道经吧。” 如冷水浇熄炭火,孟雪里眸中光芒熄灭,嘴角还停留在微笑的弧度,表情却僵硬了。 霁霄拉起孟雪里的手,将人牵至书案边:“你看,这是我为你写的《立道心》,喜欢吗?” 孟雪里呆呆道:“喜欢。我好喜欢。” 霁霄:“《初入道》你已经学完,再熟读这本,一定大有进益。” 灯火摇曳,暖光洒落一室。两人坐而论道,共度漫漫长夜。 作者有话要说:孟雪里敲窗冒头:你的小貂突然出现! 霁霄拎貂进窗:进来读书! 第94章 宴无好宴 “做大妖,不必淬炼神魂;做修士,神魂之力很重要。神魂强大,则五感敏锐,控物精准。神识控物最简单的例子,就是御剑。” 孟雪里托腮看着霁霄。烛火下,霁霄神色柔和,认真注视着他一个人,让他产生一种错觉,好像霁霄正在深情温柔的、对他说情话和誓言。 孟雪里强迫自己收敛思绪,理解“神识控物”。 霁霄问:“你的“光阴百代”呢?” 孟雪里答道:“在房间里,我没带在身上。” 他心想,谁来诱惑自家道侣的时候,随身还带着一柄剑?那叫深夜行刺。 霁霄伸出一只手,笑了笑:“来。” 房间里只有两个人,这个“来”字,让孟雪里心神荡漾。他站起身,正准备走过去。 忽然窗外起风了,树影摇晃,只听一道破风之声,“光阴百代”凌空飞来,霁霄五指一收,稳稳握住剑柄。 孟雪里一时间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霁霄将剑递给他:“这就是最基础的御剑,你集中精神,来试试。” 孟雪里伸手去接,看见自己红斗篷上青龙、白虎的金色图样,悲愤地想,我穿成这般,道侣竟然还不受诱惑。剑有什么好玩,比我好玩吗? 他将“光阴百代”拍在桌案上:“天亮再试。” 霁霄稍感惊讶:“怎么了?” 孟雪里心一横,终于坐在霁霄怀中,面对面勾着霁霄的脖子。 两人呼吸交缠,孟雪里面红耳赤,霁霄纹丝不动,心想我是不是哪里做得不妥当,小道侣好像生气了,小道侣为什么生气? 孟雪里:“你不懂我的心思!你还说你喜欢我,要和我做‘名副其实’的道侣,难道都是骗我?” 霁霄冤枉:“我如何敢骗你,‘论道’确是道侣之间做的事。” 孟雪里:“你白天教导蜃兽修炼,晚上和我论道,你什么意思?” 霁霄有些摸不着头脑:“白天去看望见微真人,与他议事,明日才教蜃兽吐息之法……这两件事,有干系吗?” 孟雪里:“蜃兽是妖,‘锦鲤’也是妖,你仗着自己修为高,欺负我看不出那锦鲤有问题!等它们以后化形了,住在长春峰,难道,你还要我为他们添置住处,跟他们好好相处?” 霁霄哭笑不得,孟雪里生气的角度太新奇,他不知如何解释:“锦鲤,送给你摆风水阵,收留蜃兽,在你出现之前。雪里,你已经做人了,怎么与小妖置气?” 孟雪里把脸埋在霁霄颈边磨蹭:“我知道不对,我忍不住。它们与我一样,被你救得性命,真的不会喜欢你吗?” 他没有等来霁霄回答,心里忐忑,正要追问,却听见霁霄略微急促的呼吸和心跳。 霁霄竟然在紧张。如果不是近在咫尺,他根本感受不到霁霄的变化。 孟雪里不明所以,讨好地磨蹭。霁霄闷哼一声,两手扶住他腰身,哑声道:“别动。” 孟雪里欣喜,凑在霁霄耳边,低声说了句话。 霁霄无奈道:“别胡闹,你连最基础的神魂交流都受不住,如何双修呢?我如果失控,你会很难捱。教你淬炼神魂之法,便是期盼你……早点长大。” 孟雪里一怔,想起之前两次经历,恍然明白道侣所言非虚。他和霁霄,神魂差距太大。 他松开手,从霁霄怀里跳下来:“我会好好学!” 霁霄又说:“我对你的心意,独一无二。” 两人本来在烛火下窃窃私语,气氛亲昵,但孟雪里太高兴,大声道: “我也是!” 震得窗外鸟雀惊飞。 他喊完,一口郁气吐出,神清气爽,恨不得立刻舞剑。 …… 虞绮疏下山时已是黄昏,他怀里抱着蜃兽,兜里揣着金钱鼠,拖家带口到了“亨通聚源”,天色刚刚擦黑。 钱誉之纳闷道:“这么晚,赶来送桃花?” 虞绮疏摇头:“我想借住两天,‘亨通聚源’名下的客栈还有空房吧。” 钱誉之兴致高涨:“呦,这是被孟长老扫地出门了?你做了什么惹师父生气的坏事?” 虞绮疏:“不是赶!师父有事要办。”其实他也可以住在寒山论法堂寝室,但一群小弟子难免会缠着他问,为什么一个人出来住。 钱誉之心想,孟雪里才买过那件“青龙白虎”的红金斗篷,难道准备穿它找人决斗去?不是说好最近先不露面吗? 他对虞绮疏笑道:“好说,先付二十块下品灵石。” 虞绮疏一怔:“我走得匆忙,身上没有带钱。” 他知道钱誉之素来爱财,但两人相识已久,静思谷之变还曾并肩退敌,也算共经风雨、过命的交情了,怎么突然谈钱算账? 他声音有些委屈:“你让我先赊着行不行,只是借住两天……我们,我们不算朋友?” 虞绮疏双手举起金钱鼠,捧在钱誉之面前: “你看这只鼠,你还抱过它,你舍得让它无家可归、露宿街头吗?” 金钱鼠茫然无辜地眨眨眼。 钱誉之顺手抱过金钱鼠,抚摸它光滑的皮毛:“它可以留下,不用花钱。” 虞绮疏喜笑颜开,却听钱誉之继续道:“鼠在这儿,我还能晚上抱它睡觉,这叫以身抵债。你小子留下有什么用?” “你说什么混账话?!”虞绮疏气得脸色涨红,对小鼠招手,“我们走!” 金钱鼠很给面子,挣脱钱誉之怀抱,后爪一蹬,跳进虞绮疏怀里,对钱誉之呲牙咧嘴。 虞绮疏转身就走:“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我就是睡在大街,也不占你一张床铺!” 钱誉之:“等等。” 虞绮疏没理会,直奔下楼,跑到大街上,听见身后脚步声,一回头看见‘亨通聚源’的大掌柜提着灯笼招呼:“虞仙师请留步——” 他又酸又气地想,也对,钱誉之什么身份,怎么可能追出来道歉呢?我不过是长春峰小小弟子,人家是大老板,大修行者。 虞绮疏:“刘掌柜有事吗?我没钱白住客栈。” 老掌柜笑道:“客栈当然要花钱,‘亨通聚源’的后院客房却可以白住。这点事,我还是做得了主的。您看天都黑了,您再找地方,也很麻烦呀。” 小鼠困倦地眯眼,虞绮疏想了想:“谢谢您。” 老掌柜引他去客房。称作客房,其实是一座客院,布置静雅,轩窗外有小竹林、竹林中有温泉。 虞绮疏犹豫道:“太奢侈了,我一个人住浪费。” 大掌柜和蔼道:“空着也是空着,放心住吧。钱真人刚才谈成了‘散修盟’的大生意,心情特别好,多说两句是跟您开玩笑,您别生气。” 虞绮疏嘟囔道:“刘掌柜,你真是个好人,怎么跟了那个奸商。” 老掌柜哈哈大笑:“钱真人确实爱算钱,但是财富取之于民、用之于民。” 虞绮疏不信。 老掌柜:“亨通聚源的分店开遍人界,生意甚至与人界之外,妖、魔两界有往来。在人界一些凡人小国,想开分店先要打通商路,修桥铺路、引水修渠是常事。去年东边数个小国闹蝗灾,千亩良田颗粒无收,饿殍遍野,眼看我们分店要倒闭关张,钱真人花费一万两上品灵石,不远万里,调运十万斤米粮去赈灾。 “再前年西南小国遭水患,瘟疫肆虐,钱掌柜砸下三万上品灵石,请松风谷、南灵寺、清水斋,总共一千位医修出手,救治灾民。更远的事情就不说了,只说他每次帮您传递家书,总吩咐我们,多添几盒桃花胭脂、桃花糕饼捎给令堂。” 虞绮疏意动:“真的吗?” 大掌柜:“当然是真的,都有账册记录。”他长叹一口气,“生意做得越大,肩上担子越重。钱真人这些年很不容易,知心朋友没几个,客人、下属、生意伙伴都不能算朋友,他想开几句没分寸的玩笑,都不知道对谁开。剑尊已然仙逝,重璧峰主又总赊账,钱真人的辛苦,不为人知……” 虞绮疏彻底气消,心想钱誉之面冷心热,我不该跟他计较,明天我找他喝茶聊天,这事也就过去了。 只是嘴上不肯饶人:“嘁,如果他没有算得那么精明,也不必这么辛苦。” 大掌柜笑笑:“您听过这些,是不是心里好受些?” 虞绮疏点点头。 “这就对了!俗话说得好,有钱人的痛苦,是穷人最好的笑料。”大掌柜又劝道,“话说回来,您嫌他精,他也没嫌您穷啊?” 虞绮疏一怔,竟然无法反驳,气得“哐当”一声关上门。 钱誉之看完账册,安排好明天诸多事宜,召来大掌柜: “之前我让你帮我劝劝小虞,说两句好话……” 大掌柜百思不得其解:“我说了!但不知道为什么,虞仙师好像更生气了。” 钱誉之摇摇扇子:“年轻人,气性大啊。我逗他两句而已,何必气到现在。” 大掌柜呈上一物:“暗行那边,下午送来两张请柬,交代亲手给您。我看不懂妖族古语,您看,要不然请虞仙师同去,一起散散心?吃好玩好,气就消了。” 钱誉之打开,垂眸扫过,笑容顷刻消散:“风月城万妖大会,这可不是吃喝玩乐的好宴。” 作者有话要说: 霁霄:爱深过重,难以倾吐。 雪里:我他妈也是!! 小剧场(原梗来自微博“全员恶人”与“全面小康”) 长春峰最勤劳的虞绮疏,每天醒来浇花、养鼠、抱蜃,喂蛟,勤俭持家,前襟绣着“富有爱心”四个大字。 此时一位钱总路过,衣服露出“富”字,虞绮疏从背后搭讪: “钱老板,没想到你也‘富有爱心’啊,听说你为凡人城邦修桥铺路……” 钱誉之转过身,前胸四个大字——富可敌国。 第95章 再认真看 “亨通聚源”在人间的生意摆在明面上,暗地里也赚妖魔两界的钱,那里的分行称作“暗行”,只有钱誉之、以及他的心腹下属知晓。 妖界丰富的矿产,人族修士可以用来炼制法器。人界寻常的花草,到了魔界,就成稀罕物。往来三界,利润大,风险更大,暗行贵精不贵多,富贵险中求。 钱誉之将请柬收进怀中:“让暗行总管来一趟,尽快。” 大掌柜应诺退下。 虞绮疏没有在客院住够两天,第二日一大早,孟雪里和霁霄就到钱誉之书房了。 孟雪里昨夜知晓,他和霁霄欲成好事,非一朝一夕之功。既然如此,没必要再支开虞绮疏,还是早点接孩子回家吧。 最近钱誉之与散修盟谈生意,“亨通聚源”常有散修往来,两人身穿黑斗篷,形似散修,正好掩人耳目。 虞绮疏大为感动:“孟哥!师兄!” 金钱鼠蹲在他肩头,蜃兽缩在他怀中,远远看去,他像一株秋天挂果的树,琳琅满目。 孟雪里应了一声,霁霄点头。 虞绮疏睡过好觉,差不多忘了昨天与钱誉之置气,不计前嫌地借鼠给他捋。 孟雪里忽问:“钱真人,这里方便说话吗?” “我有最严密的隔音阵法,谈生意机密都不怕。” 孟雪里对霁霄笑笑。 钱誉之抱臂旁观,觉得不对劲。 孟雪里与肖停云没有过分亲昵的举动,但两人相视一笑间,那种脉脉不得语的温柔,瞎子也看得出来。 钱誉之欲言又止:“你们俩……” 孟雪里对剑尊情深似海,怎会移情别恋,与徒弟私相授受?是不是这肖停云引诱他,这小子胆可真大。居然敢招惹剑尊遗孀。 霁霄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淡淡道:“誉之,你再认真看。” 钱誉之如遭雷击。 他少年时在演剑坪练剑,如果霁霄路过,愿意指点他一招半式,末了都会说:“誉之,你再认真练。” 眼前“肖停云”,与霁霄一模一样的语气、神态,如昨日重现,故人复生。 “你,你……” 虞绮疏终于可以澄清静思谷之变的误会:“我早都说过,那晚不是我在控剑,可你们都不信!” 钱誉之激动起身,握住霁霄手臂,上下左右打量他。 霁霄:“是我。” 钱誉之自觉失态,赶忙松开手,颇有些手足无措:“好,太好了!” 霁霄笑了笑:“这些年,多谢你费心操持!” 从前他需要什么,便找钱誉之从私库中提,不曾过问生意收支,不知道自己有多少钱。若非转世重修,以肖停云的身份,与孟雪里来一趟‘亨通聚源’,也不会明白钱誉之多年经营,将私库扩大到了何等程度。 钱誉之难以平复心情,摆手道:“我还要谢你信任我,毕竟我分五成利,我都是为了自己挣钱!” 虞绮疏没忍住笑,对方那神情,好像不做个奸商,就浑身难受。 钱誉之感叹道:“也好,只要剑尊在,总能洗清孟长老是妖的嫌疑。” 钱誉之近来常为此事发愁,寒山元气未复,敌强我弱,又不能一直让孟雪里躲着,让别人以为他生死未卜。 孟雪里却道:“不用洗。我从前就是妖。吃下胡肆的‘转生丹’,做人之后,才与霁霄合籍。” 一阵沉默。 钱誉之怔怔看着两人,表情似哭似笑,终于吼道:“你们非要一次说完?!给点时间不行吗?” 虞绮疏:“不行!不能只有我被吓!” 钱誉之被虞绮疏嘲笑,脸上挂不住,扇子摇得哗哗作响:“我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我手下暗行掌柜,就是半妖。”半妖便是人与妖的混血,其父母一方是人,一方是妖。 “你从前是个什么妖?”他问孟雪里。 孟雪里:“妖界称我,雪山大王。” 钱誉之再次沉默,目光在这对道侣之间打转,最终说道:“好吧。这次没别的事了吧?” 孟雪里:“我是为万妖大会而来。” 钱誉之诚恳地请求:“万妖大会还有一个月,如果不急,咱们明天再说好吗?我想一个人静静。” 孟雪里顿生恻隐之心:“打扰了!” …… 寒山向南,南去万里,便是明月湖。 正如寒山群峰壁立,各峰主、长老的洞府坐落山间;明月湖也有大大小小、十余座湖心岛,岛上殿宇楼阁依山傍水。 其弟子往来各岛,有的喜好踏水凌风飞渡,有的偏爱乘一叶小舟,有的习惯走水面竹道。 夏季,湖面广阔,水汽蒸腾,烟云缭绕。湖中鱼翔浅底,湖岸绿树成荫。水天相接处,白色水鸟盘旋空中,鸣叫不绝。 一年好景,最胜此季。往年这时候,荆荻呼朋引伴,指挥年轻弟子们用剑气捉鱼打鸟,在岸边点燃篝火,一起烤鱼、烤水鸟。他是明月湖大师兄,因为修行天赋卓绝,得掌门云虚子偏爱,平日在门派中嬉闹,也不会有人阻拦。 今年不同以往,一众弟子想去看望荆荻,先要报予掌门知晓,再征得看守水牢的长老同意。才能下潜至湖底,进入守卫森严、灵气几乎断绝的水牢深处,见大师兄一面。 荆荻因为公然顶撞师长,被囚牢中,与荆荻交好的弟子,不忍心见他受苦,软硬兼施地劝他。 一人道:“大师兄,你怎么糊涂了?不信师父,却信孟雪里,他还可能不是人,是只妖啊!” 荆荻低着头,看不清神色。 另一人低声道:“荊师兄,不管师父做了什么,都是为了咱们门派。你是大师兄,明月湖将来由你继承,换句话说,师父现在做的,都是为了你啊。秘境都崩塌了,以后再也没有瀚海大比,秘境里发生过什么,都不重要了,你先低头服个软,这件事……便过去了。” 荆荻终于抬眼:“过得去吗?” 那弟子喜道:“过得去过得去!师父对你寄予厚望,肯定能原谅你!” “是啊,我们都会帮你求情的,大师兄!” 却听荆荻自嘲一笑:“我过不去。我想问个道理,有错吗?” 众弟子一时不知如何言语。 荆荻:“你们走罢,好好修行,别再来了。” 众人无奈,不论再说什么话,荆荻都不再应声。他们离开水牢,重见天光后,不由议论起来: “孟雪里使过什么妖法,将荆师兄迷惑了!” “孟雪里妖言惑众,不可听信!” 湖心亭,云虚子为归清奉茶。 归清真人炼化秘境不成,遭受反噬。但他不愿、也不能让别人知道他受伤,甚至在掌门云虚子面前,也要勉力支撑威压,不露破绽。 他以为,是孟雪里的妖力,与他争夺秘境掌控权,两相拉扯,导致秘境崩塌。反噬来临的瞬间,他甚至感受到霁霄的气息。按理说,孟雪里是霁霄道侣,两人气息交融,无可厚非,这没什么奇怪。 然而自受伤后,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危机感笼罩着他,使他警惕周遭的一切。 到了归清这般境界,有时候直觉比判断更可靠。 云虚子奉过茶,小心请教:“师叔,弟子近日,又遇瓶颈……” 归清似笑非笑地瞥他一眼:“因为荆荻?你被他问慌了?” 云虚子默认。 “大乘以上的修行,坚定心意,是最重要的。无论别人说什么,都该认为自己是对的。”归清叹气,“你一日心意不坚定,便无缘证道成圣。他问你,你不能顺着他想,要找到坚信己道的方法,反问他。” 云虚子恭敬应是:“谨记师叔教诲。” 归清摆摆手:“下去吧。召宁危来。” 不多时,宁危乘舟抵达湖心亭。 归清真人笑笑,比面对云虚子时,和蔼亲切多了:“这次你为师门立功,为师让你代替荆荻,做大师兄,好不好?” 宁危平静道:“但凭师父安排。” 归清点头:“师父还有一件事,要你去办。等你回来,你就是明月湖大师兄,少掌门。” 他递过一张请柬,宁危伸手接了,微微蹙眉:“风月城,万妖大会?” …… “你想去万妖大会。”回到长春峰,霁霄将孟雪里关在屋里,认真问他。 孟雪里点头:“是啊。” 霁霄没有说话。 孟雪里突然意识到不对劲,立刻解释:“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瞒你。你莫生我气。” 霁霄抚摸他后颈:“我知道,你单打独斗惯了,遇事只想着自己如何解决。我永远不会与你置气。我只希望,你可以多依赖我一些。” 孟雪里一怔,心中一道暖流涌动,忍不住磨蹭道侣手掌:“我初见钱誉之,他说人界之外,也有生意。我想,说不定他有门路,能去万妖大会。如果不成,我再找别的办法。 霁霄笑笑:“总之是去定了?” 孟雪里低头:“雀先明跟我置气吵架,以我对他的了解,他八成要赌一时之气,去万妖大会捣乱。但他不敌灵山大王,万一惹出大乱,或落入陷阱,不能全身而退……他来寻我,本为报讯而来,此事因我而起,我不能不管他!” 霁霄忍不住叹气:“那你该明白,我也不会不管你。” 第96章 许愿流星 孟雪里想,我何德何能,拥有这么好的道侣。但感动归感动,他仍不愿让霁霄冒险。 他心中有了决断,表面乖巧答应:“我明白的。” 霁霄见孟雪里眼珠转动,便知他没听进去,也不拆穿,轻巧带过这个话题:“今日寒山偏殿议事,我们走罢。” 孟雪里惭愧,甚至有些头大:“我不太擅长。” 霁霄牵着他走:“我知道。你不用议事,你负责陪紫烟峰主打牌。” “啊?”孟雪里更加不知所措,“这个我也不擅长。” “不用擅长,随便打打,不必故意让她。”霁霄说。 自从回到寒山,孟雪里还未见过掌门与各峰主。 几人当着霁霄的面,还是忍不住拿他当小孩: “雪里,你又瘦了。” “好孩子,平安无事就好。” 霁霄做肖停云时已经听习惯,略觉无奈。为什么一样是转世重修,孟雪里就被当做真后辈,因为个子低、不长个吗? 霁霄与掌门真人,流岚、岳阙、重璧峰主议事,准备封山。 “封山”是指门派遇到危险时,不再接待外客来访,不再参加与其他门派的集会。 召回在外游历的年轻弟子,以免他们受到攻击。各位长老也减少外出,开启大阵,随时准备抵御外敌。对于如今的寒山来说,封山是最好选择,需要时间积蓄力量,使得明处的敌人放松警惕,暗处的敌人跳到明面。 掌门真人道:“如此一来,寒山的威望下降……” 重璧峰主道:“只是暂时,‘第一宗门’这种虚名,让给明月湖半年又如何。” 一件本来很严肃的事,但孟雪里发现自己,竟然真是来打牌的。 他和紫烟峰主坐在偏厅的小桌子,哗啦啦洗牌。 紫烟峰主:“这种牌,两个人也能打。我先教你规则。很容易的,从前霁霄与我打过三圈,他明明是第一次摸牌,却圈圈都赢我。后来他故意让着我,差点气死我……” 孟雪里努力认牌,记全规则,不想给道侣丢人。 但他一直在输。 一下午过去,头晕脑胀,看不清是条是筒。 紫烟峰主一边听着旁边议事,不时插话发表意见,依然赢得顺风顺水,容光焕发。 末了她问:“感觉怎么样?” 孟雪里擦擦额角细汗:“说实话,比打架累。” 紫烟峰主:“知不知道我为什么找你打牌?” 孟雪里摇头。 “我把你带出去,却没带回来。秘境大比结束后,我连打牌都没有心情。今天过过瘾。” 孟雪里向她道歉,然后祈求原谅:“现在过瘾了吗?” 紫烟峰主慈爱地点点头:“好孩子,回去休息罢。” 孟雪里大喜,迫不及待向霁霄使个眼色,传音道:“我先溜啦。” 霁霄还没回话,小道侣已经跑得没影了。 夏夜星河璀璨,暖风徐徐,孟雪里回到长春峰,看见虞绮疏正在栽种新的桃花树,道童小槐在一旁打下手,给他递锄头,递铲子。 孟雪里大感欣慰,自己去秘境的时间里,金丝桃花林没有被虞绮疏砍秃,反而规模扩大,欣欣向荣。 虞绮疏扎着裤脚、袖口挥舞锄头,像个朴实庄稼汉:“孟哥!” 道童小槐喜道:“孟长老回来啦!” 孟雪里心情不错。 长春峰师门分散两地,各自经历风雨磨砺。终于又重新聚在一起。 他从前教导、庇护寒山后辈,多半出于报答霁霄之心,但今天在偏殿,他觉得寒山不止是霁霄的门派。 他的长春峰在这里,关心他的同门在这里,家在这里。 桃花林上空,夜空忽然明亮。 三人好奇地抬头。 “哇,流星!”小道童跳起来,惊喜道,“我小时候听说,对流星许下心愿,就会实现。” “我也听过。管他是真是假,咱们讨个好兆头。”虞绮疏双手合十,跪下祈愿:“保佑我娘身体健康!保佑我早日证道!” 小槐学他模样祈祷:“保佑长春峰平平安安!” 孟雪里见两个小孩满脸虔诚,心里暗想:“那便保佑我道侣早日康复,我与他永不分离,生生世世长相守。” 天际的流光越来越近,光芒照亮桃林,仿佛一簇流火要落在长春峰。 孟雪里觉得不对劲,真元凝于目,蓦然变色:“这不是流星,快站起来!” 虞绮疏目力不如孟雪里,茫然地想,怎么就不是了? 孟雪里拎起两人衣领,召出“光阴百代”,肃容持剑站在两人身前。 “流星”飞速降临,显露真容—— 巨型云船灯火通明,距离地面二十丈,悬停不落。 胡肆似乎喝醉了,临窗大笑,红衣猎猎飞扬: “不必行此大礼,长春峰的待客之道,果然不同寻常啊!” 孟雪里如鲠在喉:“……” 虞绮疏、道童小槐第一次见到如此迅疾、明亮、庞大的飞行法器,不由震惊无语,嘴巴微张。 孟雪里冷声道:“境主远道而来,有何指教?” 胡肆说:“等一下。” 他关上窗户。 孟雪里听到窗内窸窸窣窣的动静,隐约夹杂几声呻吟,好像什么东西在挣扎。 云船设有隔绝神识探查的阵法,他看不穿,听不真切。 夜晚月光朗照,孔雀便化出人形。胡肆凑近孔雀耳畔,低声道:“你们是出生入死的好兄弟,你猜他听见你的声音,会不会气得来找我拼命?他救得了你吗?” 雀先明恼怒道:“他可是你师弟的道侣!” 胡肆满不在乎:“假道侣而已。” 雀先明心中一惊,孟雪里不再是雪山大王,现在当然斗不过胡肆,如果一时气急,只怕救人不成,自己负伤。 或许胡肆捉他,就为了引孟雪里来救? 雀先明还没想清楚,脑子里一团浆糊,忽然身体一轻。 胡肆将他打横抱起,大步流星走向窗边。 雀先明气急,奋力挣扎:“放开老子!” 他与孟雪里刚吵完架没多久,谁先低头谁就输了。他此时最不愿让孟雪里看到自己被锁金链,尊严丧失的模样。 胡肆为了治他骂人,竟然想出这种缺德法子,真是坏到骨子里! 花窗将近,甚至能透过窗纸,看见窗外星夜,雀先明大喊:“我不骂了!再也不骂了!” 胡肆无动于衷,又向前两步:“真不骂了?” 雀先明吓得压低声音:“我发誓!” 胡肆笑笑,将他抱回去,又打开窗户,与孟雪里闲话家常: “没事啊,我路过。你们忙什么呢?” 孟雪里:“栽树。” 胡肆感叹道:“栽树好,前人栽树、后人乘凉。虽然白便宜了后来人,但总要有人栽树啊。” 他好像在说醉话,让人一句也听不明白。 “有劳境主关心。” 孟雪里神色平静,警惕至极点。如果胡肆此时以圣人神通,说出自己是妖,或霁霄没死,让大半个人界都听到他的声音,以人界对圣人的信任,只怕无数修士立刻逼上寒山,要看孟雪里是人是妖,霁霄是生是死。 届时必然风雨惊变,全盘打乱霁霄的计划。 此时,霁霄在寒山主峰。 初空无涯在池底海域。 孟雪里脑海闪过无数个念头。 如果胡肆想开口,自己借神兵之力、长春峰阵法威力,突然发难,有没有一搏之力? 有没有杀了胡肆,或与其同归于尽的可能? 天上地下,两只提心吊胆的妖——孟雪里怕胡肆察觉霁霄没死,雀先明怕被孟雪里发现。 胡肆浑然不觉:“你们忙,我走了。” 云船启动,转瞬南去百里,花窗再次关上。 直到云船彻底消失,孟雪里才舒一口气。 虞绮疏怔怔道:“那位是……什么前辈?” 孟雪里收回剑:“有病的前辈。” 小槐露出同情之色:“真可怜,年纪轻轻就得病了。” 孟雪里听得解气,“噗嗤”一笑,转去池塘边喂鱼。 不多时,霁霄回来了。 孟雪里:“你师兄来过。云船没落,只说是顺路。” 霁霄点点头。孟雪里打量他神色,发现他平静淡然,既不欣喜,也不惊讶。 孟雪里实话实说:“我不喜欢你师兄。” 霁霄摸摸他脑袋:“没关系,很多人都不喜欢他。” 孟雪里:“他今夜来长春峰,是不是知道了你还活着?” 霁霄:“或许知道,或许不知道。” 孟雪里:“你觉得,他有没有参与杀你的事?” “或许有,或许没有。我与他,各有各的道理。” “你要不要去见他?” 霁霄淡淡道:“不必见。” “为什么?” “如果他没有参与,我不想牵连他。如果他有,我不想再见他。” 孟雪里想了想:“有道理。” 孟雪里认真道:“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我知道今晚我的问题都很蠢,但我必须要问。” 霁霄:“不蠢。” 孟雪里:“如果我和你师兄同时掉进鬼火深渊,你只能救一个,你救谁?” 霁霄略惊:“二十年前,鬼火深渊已被我封印,你们为什么还会掉进去?” 孟雪里:“……我忘了。那换一个问题。” 他连换十处地点,问题都没有成立,因为霁霄总有办法两人都救,或者说,掉进整个门派,霁霄也有法子救上来一半。 孟雪里深吸一口气:“好吧,算了。” 霁霄温和道:“别想太多。今夜不要打坐修炼了,早点休息罢。” 道侣这种安慰方式,无法令孟雪里宽心,胡肆的突然到访使他心神不宁。他没有揣摩、猜测别人心思的习惯。这是他的短板。 深夜,孟雪里坐在观景台,看周身翻涌的云海,近在咫尺的月亮。 霁霄从身后走来,与他并肩而坐:“睡不着吗?” “睡着了,又醒了。你呢?” 霁霄:“你在我隔壁,我感觉到你出来了。” 观景台万籁俱寂,只有风声过林。 孟雪里望着霁霄,怔怔道:“我做了一个梦,梦里,你将长春峰升上天空,远离人间,像天湖大境一样。不,比天湖大境更像世外桃源。 “我们俩就在长春峰,四季花开,过我们自己的小日子,不去找别人,别人也找不到我们。管他人界还是妖族,那些纷纷扰扰,全都不理会了。” 霁霄轻轻抚摸他后颈。 孟雪里心血来潮,冲动追问:“你说,会不会有这一天?” 最痛苦不是失去,是失而复得,如果,他从来不曾与霁霄互通心意,不曾有过此刻的美好,便不会患得患失。 相爱让最英勇的战士露出软肋。 孟雪里不能想象再次失去霁霄。 月色怡然,心爱的道侣在怀中,换了旁人,总会说两句好听的话。 霁霄还是认真想了想,摇头道:“不行。” “你不能骗我一晚上?” 霁霄看小道侣表情不对,双眸湿润可怜兮兮,心软补充道:“真的不行。” 孟雪里毫不失望,心道果然如此。如果霁霄答应,便不是霁霄了。 霁霄真人鼎盛时,神通胜过天湖大境之主。将一座山峰升至天空,又有何难。 但此事无关能力,而是选择。 他决定换个话题:“你为什么懂妖族的修行功法?能教我,还能教蜃兽,教海蛟?” 霁霄:“我与师兄拜入师父门下,修行一段时间后,师父答不出我们的问题,他就说不知道,让我们自己想办法学。因为师父不会,我们师兄弟,只好什么都学一点。” 世间本来没有道,霁霄与胡肆多半靠自学。翻阅古籍,向上古大能学习;游历三界,向妖、魔学习;甚至观察一片云的流动,一朵花的开放,向自然学习。 原来他们在论法堂,授课长老遇到无法回答的问题,为了维持自己的威信,会训斥提问学生: “你们这个程度,思考这种问题没有意义。” “基础剑诀都没有练好,想得太多,必然陷入迷障!” 霁霄与胡肆的师父不一样,坦然承认答不出:“修行漫漫无边,人在天道、万物之前,渺小如一粒尘埃,所知不过千万分之一。你俩聪明,等你俩学会,多教教为师呀。” 孟雪里听得好生羡慕:“你年轻时候,一直在学东西,真好。我就到处打架,唉。” 他有很多羞耻历史,不忍回首,更不敢让霁霄知道,怕霁霄笑话。 孟雪里:“若非从前轻狂,说要做万妖之王,雀先明就不会一直记到现在。”也不会负气飞走。 霁霄:“我十六岁的时候,寒山兴起一件事。刚学会御剑的寒山弟子,喜欢站在接天崖边打赌。赌谁艺高人胆大,敢从接天崖上闭眼、背身往下跳。” 孟雪里惊奇:“你也跳过?” 霁霄:“跳过,我和胡肆都跳过,差点没命。然后我们吵架,三个月没理对方。” 其实是胡肆与人打赌跳崖,直到地面三丈才召来飞剑,飞剑未达,轻身术真元不足,霁霄御剑赶去救他。 孟雪里大笑:“堂堂剑尊,还干过这种傻事?” 霁霄任由他笑:“后来师父仙逝,我自立门户,便选了接天崖做洞府,以后的寒山年轻弟子,只来崖边感悟剑意,不会再无聊的打赌跳崖……” 孟雪里:“我想回到过去,认识十六岁的你。” 霁霄:“我也是。所以,没事。” 这句话没头没尾,但孟雪里听懂了,心中一道暖流淌过。 霁霄讲这些给他听,是一种笨拙的安慰:我也干过傻事,没事。我也与人吵过架,没事。 霁霄在担心他,怕他沮丧,怕他难受。 霁霄忽然道:“我会帮你。” “什么?”这次孟雪里没明白。 霁霄摸摸鼻子,不太确定道:“之前你问我问题,我回去之后一直在想,你到底想问什么。我觉得你可能在问,如果你和胡肆打起来,而且不死不休,我帮谁。对吗?” 孟雪里目瞪口呆地点头。 霁霄认真道:“如果是这个问题,就简单多了。我帮你。” 作者有话要说: 网游小剧场,接在之前两章网游番外之后(感兴趣的朋友可以看看) 孟雪里小号练起来了,每天顶着“霁霄道侣”的id招摇过市,“雪山大王”的大号反而很少再上。因为与“剑尊霁霄”的恋爱关系,他直播间人气直线攀升,小主播变成大主播。 “今天就到这里,下了。”晚上九点,孟雪里准备下播。 粉丝依依不舍嗷嗷叫: “主播下的越来越早了,谈恋爱这么忙??” “你每天播这一点,够你网费吗?多上一会儿吧。” 孟雪里无奈:“不行。我还要写作业,十一点之前要睡觉。” 肖停云怕他游戏时间太长,影响学习,所以限制了他的上线时段。每天会催他作业,催他早睡。 “……主播高中生??!” “辱高中了,小学生都没有11点睡觉!” 孟雪里刚下直播,游戏论坛的八卦板块里,冉冉升起一个飘红贴子: 《惊!雪山大王疑似未成年,霁霄剑尊五年起步?》 雀先明刷论坛看到,赶紧回帖澄清。 孟雪里母胎单身,第一次谈恋爱,不知哪里做的不对,经常被粉丝笑话。 他觉得霁霄成熟稳重些,应该能带带自己,但霁霄还不如他,结果两个人一起被笑。 “阿雀,我不想做直播了。”孟雪里最近有些苦恼。 雀先明大惊:“为什么?!” 俩人成为舍友之后,他亲眼看着孟雪里的直播间一点点做起来,孟雪里不露脸,只开麦,靠讲解游戏技术吸引了一小撮粉丝,相处久了都有感情,怎么突然不想干了? 孟雪里家境普通,原本想做直播挣点零花,现在因为与肖停云的关系收入翻倍,他觉得占了肖停云便宜,受之有愧。 如果以后他被霁霄分手,再闹得沸沸扬扬,还会影响霁霄开始下一段网恋。 霁霄会有下一段网恋吗?肖停云喜欢我什么?孟雪里心口酸酸甜甜,如含一颗柠檬糖。 手机震动,孟雪里随之精神一震,是肖停云发来的微信: “作业写完了吗?” 雀先明:“呦呦呦呦~” 孟雪里抱着手机缩进被窝里:“qaq明天周六,我能不能去找你?想和你一起写作业,你忙的话就算了” 他刚点发送,又立刻撤回,重新发了一条: “马上就写!” 然后是一个猫猫乖巧表情包。 肖停云:“可以,我去接你。” 孟雪里抱着手机,在被窝里打滚:“我们去哪个自习室?我去哪里都可以!⊙?⊙!” 肖停云:“去我家。” 孟雪里一把掀开被子,疯狂摇晃雀先明:“嗷嗷嗷嗷嗷!!” 雀先明白眼:“你像隔壁泰山。” “我要做什么准备!” 雀先明:“嘁,才认识多久,为什么去他家?你小心被占便宜。” 另一边,胡肆啧啧叹气:“写作业?年轻人喜欢新鲜刺激,你这样会被甩的。” 肖停云没理他。 胡肆心想,肖停云一个万年母胎单身实验狗,感情方面,真没见过什么世面,怎么说沦陷爱情沼泽就沦陷?该不是这孟雪里段位太高,把他控死了? 他决定去会会孟雪里。 但是不巧,他来的时候,孟雪里上课去了,只有雀先明翘课在宿舍打游戏。 胡肆敲开门:“请问,孟雪里在吗?” 雀先明微微眯眼。来人从头到脚一丝不苟,桃花眼,戴一副金丝边眼镜,西装革履,梳背头。 来者不善。 他单手插兜,斜靠门框:“你有什么事?” 胡肆:“你是孟雪里?” “我就是。” 雀先明刚染了蓝绿色渐变头发,发量惊人,在脑后扎一个小揪揪。 他衬衣解开两颗扣子,胡肆看到他的锁骨纹身,是一只小孔雀。 两人眼神对上,都知道彼此不是什么好人。 胡肆震惊了——肖停云什么口味?? 他怕搞错,还多问一句:“你认识肖停云吗?” 雀先明想,肖停云不就是孟雪里的男朋友?看来这肖停云社交关系挺复杂,孟雪里第一次谈恋爱,就遇到个狠角色,情况不太对劲。 他有些烦躁,点了根烟,挑衅反问道:“怎么,你跟肖停云什么关系啊?” 胡肆笑笑:“青梅竹马。” 雀先明震惊地想,肖停云什么口味?? 第97章 还敢不敢 长夜将尽,东方天空微微泛白。 晨风拂袖,鸟鸣啁啾,两人走下观景台。经过一夜畅谈,孟雪里神清气爽。 霁霄将他送到房间门口:“你今晚想得太多,好好调息一会儿。” 孟雪里欣喜点头:“嗯!” 他打坐入定,运行真元吸纳灵气,修行事半功倍。等他再睁眼,已是日上三竿。 孟雪里精神饱满地出门,看到池塘三条“锦鲤”、桃花树下和金钱鼠盘成一窝的一只蜃兽,都不再吃醋了。 “小虞,你师丈呢?” 虞绮疏一怔:“我师丈,我大师兄,我今天没看到他,可能在修行?” 孟雪里放心地点点头,悄没声息换上黑斗篷,下山入寒门城,进“亨通聚源”找钱誉之去了。 钱誉之情绪比昨天稳定,摇摇折扇:“孟长老是为万妖大会而来?” 孟雪里不喝茶,也不吃蜜饯,开门见山道:“钱真人,你有请柬吗?” 钱誉之忍着笑:“我还真有两张。” 孟雪里摆摆手:“不用两张,我一个人去,一张就够。” 钱誉之大惊:“什么意思?!” 孟雪里:“今夜我就出发,先瞒着霁霄。” “这……霁霄早晚会知道,你不怕他生气?”钱誉之暗示道。 孟雪里心想我当然怕啊,嘴上逞强:“霁霄说过,他永远不会与我置气!而且,我会留书信一封,将他引去别处,等他反应过来,万妖大会早已结束了,我已经大杀四方,凯旋而归了。只要咱们俩统一战线,我的计划是这样,你先听听……” 钱誉之听得心惊肉跳,拼命向他使眼色。 孟雪里被他表情打断,纳闷道:“钱真人,你眼睛不舒服吗?” 唉,天要下雨,人要找死,拦都拦不住。钱誉之原本不明白,霁霄为什么察觉到孟雪里靠近,就要刻意隐藏气息,站在屏风后,原来这是试探,吃得太准了。 他真诚道:“……我已经尽力。孟长老,你以后不能怪我!” 孟雪里茫然,想追问两句,忽然呆立当场 ——他眼睁睁看着,屏风后转出一道人影,身形颀长,气势凛然,正是霁霄。 此时再见,与昨夜分别,相隔不过数个时辰,两人之间温情气氛荡然无存,孟雪里心神剧震。 钱誉之合上折扇,指指门口:“我突然想起来,今天还约了分行掌柜议事,我就先……” 霁霄摆摆手,示意他可以走。 孟雪里惊慌道:“钱真人等等,我也去!” 钱誉之一溜烟没影了,“哐当”一声,房门紧关。 孟雪里绝望地想,他为什么跑得比金钱鼠还快。 眼前覆下一片阴影,孟雪里抬头看着霁霄,立刻道歉:“对不起!” 霁霄神色淡淡,看不出喜怒,平静反问道:“你想去哪儿?” 孟雪里下意识向后退:“雀先明是我朋友,这本来就是我的事,我不想牵累你……再说,你伤还没好,外面局势复杂,你留在长春峰最安全。”他恳求道,“刚才我说的话,全是胡说,你都忘了吧。” 霁霄摇头,沉声道:“你就是仗着我宠爱你。” 孟雪里退无可退,腰身抵在冰冷书桌上,霁霄依然步步紧逼:“我不能将你如何?” 孟雪里小声辩解:“你真的说过,不会生我气,不能说话不作数。” 这句话狡辩如火上浇油,霁霄周身威压蓦然爆发,几乎压得他喘不过气。 “你的剑呢?” 孟雪里一哆嗦,召出“光阴百代”,递给霁霄。 道侣不会想捅我一剑吧? 他后悔了,原来平时虚怀若谷,从不动气的人,一旦被惹怒,后果不可预料。 霁霄抄起剑鞘,拎着孟雪里转过身,将人按倒在桌上。事情开始朝不受控制的方向发展。 孟雪里脸颊紧贴冰冷桌案,看不到身后霁霄的神情,愈加心慌,打算先服个软: “这次是我做得不对,只要你能消气,刺我几剑都行……啊!” 话未说完,剑鞘狠狠落下,他骤然痛呼,又惊又怒:“我又不是小孩,你怎么能打我屁股?!” “啪啪啪!”又是三下,冰冷剑鞘毫不留情击打,孟雪里后臀火辣辣地疼。 他挣脱不得,只能求饶:“我错了!” 霁霄狠下心要给他个教训:“孩童比你懂事。以后还敢不敢?” 孟雪里低声喘息:“不敢了、不敢了!让我起来吧……啊!” 他又挨一记,泪眼汪汪,眼角泛红,实在凄惨可怜。 霁霄看得心软,却逼问道:“什么不敢了?” “不敢再骗你!我发誓!” 霁霄刚松开手,收敛威压,孟雪里像条滑不留手的鱼,立刻溜到书房角落,远离霁霄。 霁霄低叹一声,伸手召出一个小瓷瓶,语气变得温和些:“来,上药。” 孟雪里擦擦眼泪,觉得自己好没出息:“我不上药!打个棒子给个甜枣,我不吃!” 霁霄无奈:“还说不是小孩?闹什么脾气?” 孟雪里心想错也认了,打也打过,我不趁机占点便宜,霁霄还真当我好欺负? 他梗着脖子道:“你过来,让亲我一下。我就上药。” 霁霄表情有点不自在,不知是生气还是羞恼:“回长春峰罢。” 孟雪里难得看他吃瘪,气焰更甚:“亲都没亲过,你还打我!昨夜花前月下,今天就打我?咱俩算什么狗屁道侣?” “你再说一遍?”霁霄道。 第98章 你很懂吗 霁霄一步步逼近,目光沉沉,好似阴云汇聚、狂风暴雨即将降临的大海。 孟雪里从未见过他这副模样。自他与霁霄互相告白,心意相通之后,霁霄在他面前总是温和、包容、真诚的,情绪内敛,甚至不曾对他大声说话。 孟貂心惊肉跳,直觉不好,正要道歉,转念一想,这是一次考验,如果自己退缩,难免就要一直退却,鬼知道猴年马月才能与霁霄亲近。 他只好强忍惊慌:“我说错了吗?我是不懂人间道侣如何,可是在妖界,结亲之后夜夜笙歌,一年抱仨,三年生一窝!我们不能双修,你就先让我亲一下,这也不行吗?” 霁霄将他逼在墙角,孟雪里已经开始胡说八道了:“你干什么,又想打我?做道侣不给亲,与咱俩做师徒的时候有甚区别?那还不如当师徒,起码徒弟不能打师父屁股!” 霁霄定定看着他,孟雪里被笼罩在阴影下,剧烈喘息。关于感情,他还不懂得遮掩心思,或者欲擒故纵。想要亲密,便是发自内心,坦诚地想要。 他以为自己又得挨打,却听霁霄忽然开口,声音微哑:“是我的错。” 孟雪里一怔,没有听懂:“啊?” 霁霄没有解释,微微俯身,捧起他的脸。孟雪里感觉更不对劲了,屏住呼吸,便觉额头一热。 一个轻柔的吻落下来,蜻蜓点水般,从额头掠过挺翘鼻尖,吻向殷红的唇。 滚烫的唇舌侵入、交缠,舌尖被吮吸,一阵细细密密的酥麻,瞬间传遍全身,孟雪里忍不住战栗。 原来这就是和道侣亲热的感觉。他无比清楚的感受到,霁霄的热度、呼吸心跳、浓烈的感情,还有克制。 霁霄放开他一些,轻声问:“你想做师徒?” 热气扑在耳畔,孟雪里脸颊红透,听着自己的心跳声,眼尾泛红:“……不想了。” 霁霄不理会,双手向下,揽住他腰身:“师父。” 说罢又细细吻他,愈加深入。 孟雪里头晕目眩,几乎失去魂魄,像溺水的小动物,喉间发出细碎呜咽声,挣扎着开始推拒霁霄。 孟雪里的腰身,看似纤细,实则柔韧有力,很适合被握在手里。 一吻罢了,霁霄低低喘息:“在秘境的时候,我们还是师徒,我就这样想过。” 那时孟雪里与他飞过秘境上空,孟雪里双手紧握“光阴百代”,他扶着孟雪里的腰。 孟雪里背后抵靠冰冷坚硬的墙壁,却觉霁霄双手握处,腰身滚烫酥麻,从腰眼到尾椎骨都酥软了。 他被圈禁在逼仄的角落里,进退不得,动弹不得,铺天盖地尽是霁霄的气息。 这和他想象中完全不一样。他原本只想,讨要轻轻一个吻。 只听霁霄在耳畔说:“师父,这是别人的书房。” 霁霄开始吻他耳垂、脖颈,双手在他腰身抚摸。 孟雪里想躲开,可是空间狭窄,他又不敢使力,生怕再把霁霄撞吐血,急得泪眼朦胧。 仿佛他们不再是名正言顺的道侣,而是一对私相授受的背德师徒。 肖停云是孟雪里的大弟子,两人不敢在长春峰亲密,便悄悄下山,在寒门城典当行密会,躲进别人的书房,做些见不得光的事。 孟雪里一念及此,更觉羞耻,浑身都烫起来,好像被扔进沸水里:“是我错了!别叫我师父,求你!” 霁霄抚摸时,手掌从腰背碰到他后臀伤处。伤处泛起火辣辣地疼麻,还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孟雪里眼泪掉下来,落在霁霄衣襟。 霁霄心想,这次总该记得教训了。 他终于放开孟雪里,为小道侣擦眼泪,深吸一口气,稍稍平复,无奈道:“是你要亲,亲一下又要哭。莫哭了,我更不好受。” 孟雪里好像刚从温泉中捞出来,浑身冒着热气。他感受到霁霄的热度和坚硬,才知道为什么对方说“更不好受”。 霁霄叹气:“我也想与你亲近,但不知道怎么做才妥当,也怕不小心吓着你。这是我的错。” 孟雪里偏头蹭蹭他脖颈,无声地讨好认错:“咱们回长春峰吧。” 霁霄话锋一转:“但万妖大会这件事,还是你的错。” 孟雪里动作忽然僵硬:“……” 霁霄说:“来,上药吧。” …… 钱誉之摇着“和气生财”的扇子,坐在隔壁房间喝茶、看账本。 他的书房设有隔音阵,关上门便听不到任何动静,也不知那两人如何了,会不会打起来,打坏他名贵的家具、摆件。 钱誉之心想,也难怪霁霄生气。今天一大早,霁霄便来与他商议。他才知道,孟雪里这次想去万妖大会,只因为担心朋友,不是想恢复从前雪山大王的身份。一切以安全为先,妖界如今局势复杂,最好能悄无声息地来去。 他觉得霁霄确实变了。 不再是孤家寡人、有了牵挂的霁霄,处事更谨慎。霁霄从前倚仗剑术高强,疏于谋局,纵有天罗地网,龙潭虎穴,也想一人一剑闯过去。然而善泳者溺于水,善战者死于战,无敌之下隐藏危机。 如今为了孟雪里的平安,霁霄愿意多花几分心力,计划周全。 霁霄还变得更有感情,不仅限于对孟雪里的感情,是所有作为“人”的感情。 本来霁霄为孟雪里安排妥帖,谁知孟雪里另有主意,竟然想瞒过霁霄自己跑,还想留书将霁霄引去别处。 钱誉之感慨万千,这对道侣不像道侣,更像凡间爱侣。两人虽然心意相通,爱惜彼此,但性情不同,处事方法迥异,情深义重又磕磕绊绊,看来还有的磨。 真没想到,霁霄竟然会有这一天。 想当年,霁霄真人刚成名时,丰神俊朗、气质出尘,惹得多少女修倾心动意。 寒山紫烟峰主袁紫叶爱打牌,霞山、松风谷的女修便来找她打牌,以此为借口上寒山拜访,想接近霁霄真人。但霁霄不解风情,冷漠疏离,众仙子媚眼抛给瞎子看,纷纷知难而退,道是谈感情不如打牌。 至于寒山其他剑修,也没有因为众仙子齐聚寒山,而趁机寻得道侣,告别独身。 一方面,大家勤于练剑修道,另一方面,师长不会教讨女修欢心的法子,周围师兄也没有成功经验可以传授。 一代传一代,合籍概率低是寒山传统。 紫烟峰主看起来温柔,练得却是雷火之剑,外柔内刚,一般人不敢对她有非分之想。她的女弟子们,继承她衣钵,一样修炼雷火剑,倒是很想找到松风谷的男医修,作为结伴游历的对象,但也不会主动示好。 这一点,如果孟雪里在,一定深有同感,秘境大比中,张溯源等三人遇到宋浅意,总说宋师妹温柔医术好,宋师妹什么都好,为什么要跟荆荻那混蛋组队。两队分别时,明明舍不得宋师妹,却只会抬头望天,三人齐齐不发一言。 某种意义上讲,胡肆作为寒山百年难遇的变异品种,口舌如蜜,手段高超,骗尽痴男怨女眼泪,注定不属于寒山,确应另立门户。 钱誉之心想,霁霄如果能与孟雪里恩爱百年,起码证明寒山剑修,一样可以与人合籍,一样配拥有美满情缘。 哪怕道侣原来是妖,有一个总比没有强。 “吱呀”一声,书房门打开,钱誉之听到动静,一个箭步窜过去。 却见书房里,霁霄坐着,神情似无奈似隐忍。孟雪里站着,还站得离他甚远。嘴唇略微红肿,眼睛也红,似乎哭过。 其实孟雪里刚才趴在霁霄怀中抹药,热烫伤口接触冰凉药膏,忍不住呻吟呼痛,喊得两人都有些控制不住。他们勉强收拾妥当,孟雪里再不愿坐在霁霄怀中,生怕局面不可收拾。 钱誉之打量屋内,家具摆设整齐,只有书桌略凌乱,两人不像动过手。 他想,当年凶名赫赫、纵横妖界的雪山大王,居然被霁霄骂哭了。造孽啊。 他拉过霁霄,低声劝道: “他有错,你说他两句就算了,干什么骂人?你到底行不行,道侣是要哄的!” 霁霄笑了笑,平静反问道:“你很懂吗?你有道侣吗?” 钱誉之不可思议地瞪大眼睛,握扇的手,微微颤抖: “我,我没谈过道侣,难道没看过话本吗?!” 作者有话要说: 霁霄发动:万箭穿心 钱誉之:—999血槽清空 第99章 生活逼的 “话本?你如果不提,我确实想不起来。”霁霄微笑。 钱誉之忽然心虚,猛摇折扇,辩解道:“肥水不流外人田,我让人写的那些,总比外人写得好!都是为了挣钱嘛,生活逼的!” 他派大掌柜写过许多话本,主要编写孟雪里的故事,随“亨通聚源”的长春峰桃花类产品附送,促进销量。他哪里知道,霁霄还活着,还会来算账。 钱誉之轻咳一声,“说正事。你们去妖界,有请柬不够,还需隐藏身份。” 以人族修士的身份,绝对无法光明正大的进入风月城。 孟雪里平复情绪,尽量声音平稳道:“我从前是妖,扮做妖也简单。所以我才想一个人去。” 他还是没忍住,委屈地看了霁霄一眼,意思是我做事有自己的理由。 殊不知霁霄被他红着眼睛,似怨似怒地一瞪,更觉难挨,只好错开目光,默念清心咒。 霁霄:“你三年不问世事,妖界,已不是从前的妖界。” 孟雪里默然:“……我知道。” 沧海横流,物换人移,妖界经历一场剧变,新的妖王推行新的法度。 “孟长老扮妖,我不担心。”钱誉之也想看霁霄变脸色,故意道,“可是霁霄真人,您也要扮妖吗,您扮的像吗?” 孟雪里瞬间与钱誉之统一战线,趁机过嘴瘾,占尽口头便宜:“扮不像妖,可以扮我的侍宠嘛,扮作被我拐来的貌美男修士,岂不美哉?” 霁霄目光一转,静静看他。 孟雪里腿还软着,正要道歉,忽听霁霄道:“你高兴就好。” 朱红云船回到天湖大境。 雀先明冷笑:“你拿我朋友威胁我?!呵,你们人界修士,满口仁义道德,其实虚伪至极,最会使下流无耻的手段!” 胡肆笑了:“你何时听我说过仁义道德?” 雀先明无言以对。 胡肆:“我真正的下流手段,你都没见识过。” “你不是圣人吗?不该成为千万人楷模?”雀先明心想,这人坏就算了,居然坏的毫无负罪感。 胡肆感到莫名其妙:“我只活一辈子,怎么快活就怎么过,凭什么要做君子?” 胡肆负手踱步,放下床边垂幔。他今日披了件深红色长摆一声外袍。 铺张的衣摆在竹席上游曳,发出细微沙沙声,像绵绵的春雨,又像千万只蚕啃食桑叶。 如果抛却仇恨看胡肆,胡肆确实好看,雀先明即使再不愿意,也得承认这恶鬼有副好皮囊。 不,不是恶鬼,雀先明隐隐觉得,胡肆身上有两种矛盾至极的气质,沉静与轻浮并存,像月夜绽开的红莲。 看书起卦、炼丹炼器时的胡肆,一言不发,面无表情,目光专注,安静如佛陀。任谁看了,都会说这就是圣人做派。 等胡肆放下手头正事,勾唇一笑,又变得靡艳,轻浮如艳鬼。 雀先明心想,真邪门。人还有两副面孔,比最擅长变化的妖,更像妖。 天湖的流云聚了又散,日子一天天过。 雀先明每天有美食吃,有美人看,不必操心外界争斗,看似安逸,但孔雀要的不是豢养,是自由飞翔。 他发誓不骂人之后,心里依然不舒服,总要找点事做。 他便去招惹胡肆的美人们,尤其喜欢逗弄面容稚嫩,看起来天真无知的小侍女。 孔雀妖挥着翅膀说:“你帮我解开金锁链,我就能飞上天,给你摘星星去呀。” 侍女只是长得面嫩,其实已十七八岁,当然不受孔雀蒙蔽: “你骗小孩呢?” 雀先明叹气,低头忧伤地吃烤肉,化悲愤为食欲。世风日下,小孩都不好骗了。 他白天是妖身,美人们对着一只被锁链禁锢的妖,没有对待成年男子的戒备心、警惕心。 只要漂亮孔雀不骂人,还是很愿意与他搭话聊天的。 秋光真诚道:“小圆,你别叹气啊,心情不好,羽毛会失去光泽,变得不漂亮。再严重些,就要掉毛的!” “我不叫小圆!”雀先明看看自己色彩绚丽,如霞如锦的浓密羽毛,“你们长得这么漂亮,都是被他抓来的吗?他是嫉妒我们貌美?” 秋光掩嘴娇笑:“胡说什么呢!你觉得境主不美?” 雀先明:“……真想骂人,但我不能。我化成人形,也是极好看,极英武,等我解开锁链,就化给你看!” 春水心软,劝解道:“境主虽然行事肆无忌惮,不讲礼法,但他不会无缘无故、无冤无仇地抓一只妖,我劝你仔细想想,到底哪里得罪他了。” 雀先明:“我哪里得罪他?我根本不认识他!” 他觉得,胡肆就是有病,闲病、富贵病。因为顺风顺水修至圣人,以为万事无不可为,所以心态扭曲,没事找事。 天湖大境美人如云,一只孔雀妖掉进香粉堆。他倒恩怨分明,不因胡肆迁怒美人们。 众女都知道,孔雀妖脾气暴躁,如果惹他生气,他要摔东西砸碗筷。 但如果哄得他开心,他愿意陪你玩,一定逗得你心花怒放、笑得花枝乱颤。 这天晚上,宴会散了,寝殿又只剩胡肆一人。雀先明在月光下化出人形:“喂,你之前说,放我去万妖大会,是不是真的?” 胡肆立在窗边看月亮,没有答话。 雀先明有种不好的预感:“你说话啊!” 胡肆转过身,银色月光下,他面容半明半暗: “不是放。就算放了,你还飞的动吗?” 作者有话要说:孟雪里:我总是胆子很大,想法很皮。 卷纸:都是因为没被r过 第100章 因果循环 雀先明后背一凉,凉意直窜脚底:“你什么意思?” 胡肆淡淡道:“开。” 言出法随,金色锁链从雀先明脚踝滑落。 雀先明挣脱桎梏,终于重获妖力。 他启唇厉啸一声,蓝色妖火吐出,似离弦之箭般、铺天盖地的射向胡肆。 胡肆浑然不惧,临窗而笑,轻轻一拂袖,像在拂去一片尘埃。 深红色大袖迎风展开,如硕大花朵绽放,蓝色火焰被凌空打散,瞬间消失无踪。 雀先明心知自己硬拼不过,妖火只是障眼法,他已化作妖艳孔雀身,就要振翅而飞,冲出殿宇,冲出天湖,冲向真实天空…… 他飞,竟然没有飞起来。 孔雀大骇,奋力扑扇翅膀,离地不过三四尺。 气流激荡,寝殿里重重垂幔飞扬,被他双翅搅得纠缠碎裂,碎片簌簌落下。他却触不到殿宇房梁。 胡肆关上窗户,一步步向他走近。深红色长长衣摆,在地面拖曳游移。 雀先明惊怒难遏,双翅撕碎漫天纱帐:世上居然真有这么坏的人,处心积虑设下圈套,害他飞不起来! 这些日子,他妖力被金锁链禁锢,心中越觉得空虚无力,嘴上越吃得多。 天湖大境的后厨,每天山珍海味变着花样做菜,孔雀吃得多动得少,养好一身羽毛色彩绚丽。 等他重获妖力,妖身已然胖得极不协调,肚皮圆润,双翅无法承载体重压力,飞行能力高度退化。 这背后是极其残忍的真相——每一口肉,都是自己吃下去的。 胡肆穿过飘落的纱幔碎片,安闲笑道:“这副模样,如何飞去?” 雀先明挥翅无果,折腾得筋疲力尽。孔雀趴伏在地,化作艳丽青年模样,双目赤红、怒火滔天地瞪向胡肆,诅咒道: “你如此险恶地磋磨我,他日飞升必遭雷劈!” 这话并非无凭无据,从前孟雪里劝他不要逗弄小孩,不要害人性命,理由就是“惹下因果,渡劫时容易遭雷劈。” 雀先明不懂,这天湖境主已成圣,却还没飞升,如此任性取乐,难道不怕飞升时遭报应吗? 胡肆微微俯身,伸出两指抬起他下巴端详,似乎有些惊讶:“你居然会说这种话。” 雀先明一把打开他的手:“放开老子!” 胡肆垂眸看他:“你变了。” 雀先明一怔,直觉哪里不对劲,他看不懂胡肆的目光。 那目光令他心底发慌,甚至骂不出口。 胡肆神情由惊讶变为释然、解脱,最终叹气:“也罢。” 胡肆从广袖间取出一物:“还给你。我不要了。” 一道蓝绿色流光坠落,轻飘飘落在地上,雀先明伸手拾起,竟是一支翎羽。 两百多年过去,这支羽毛依然鲜亮绚丽。 好像一支浓墨重彩的狼毫笔,将遥远黯淡、被他刻意遗忘的记忆重新上色。一瞬间,无数画面在眼前一闪而逝, 雀先明握着翎羽,声音颤抖,不可思议道:“你、你是……胡小圆?!” 雀先明年轻时,化形还不熟练,遇到过一个小孩。 小孩姓胡,胖乎乎圆润可爱,性情和善软糯、甚至是软弱好欺。 但私塾里同窗总嘲笑他胖,没有人愿意和他做朋友一起玩,爬树打鸟、挖坑堆沙的游戏总不带他。 他只能和书籍话本做朋友,喜欢看些志怪故事,山里的神仙,深林的狐妖。如此一来,更遭同窗们嘲弄。 胡肆幼年时,遇到过一只孔雀,孔雀待他好极。帮他整治私塾里欺负他的调皮小孩,带他飞过一座城,为他上天摘星星,下海捞龙珠。 “这是我的翎羽,你拿着它,只要你喊我名字,我就会出现!” 假的,星星是假的,龙珠是假的,说一定会回来也是假的。都是骗他的。 一场大病,令胡肆形销骨立,瘦得不成人形。 与修行界的云谲波诡、道途险恶相比,幼年那些烦恼与执着,简直微不足道,如一粒细碎尘土。 但雀先明是胡肆修行的因,如果没有天降孔雀妖,胡肆早已考取功名、娶妻生子成家立业,如今化作一抔黄土。而非立志求仙问道,想方设法终于拜入寒山,如愿踏上漫漫修仙路。 为什么入道? 为了像孔雀妖一般,拥有肆意妄为的能力。 为什么厌妖?因为妖最会骗人。不论是霁霄养在长春峰的那只,还是眼前这只。 当年霁霄想救孟雪里,来天湖大境求药,胡肆不赞同,他问霁霄:“你打算如何待他?” 霁霄答:“供衣食、置暖笼,为他改名换姓。” 胡肆心想,养妖这般容易吗。不要天上的星星,也不要海底的龙珠? 霁霄做得,我也做得。 雀先明踉跄站起身:“你真的是小圆吗?你……” 胡肆退开两步:“现在你才是小圆。” 第101章 天道之子 雀先明如遭雷击,喃喃自语道:“不对、不对,你怎么会变成这样?!” 玉雪可爱、圆润软糯的稚童浮现脑海,容貌身形飞速变化,变成眼前削瘦挺拔、轻浮靡艳的天湖境主。 从前的怀念愧疚、如今的憎恨愤怒,两种激烈情绪对冲,几乎将他撕裂。 雀先明崩溃大喊:“你不是我的小圆!” 声音在空荡寝殿回响。 雀先明向胡肆扑去:“你把小圆还给我!” 胡肆神色沉静,定定看着他,薄唇微启:“锁。” 蜿蜒于地的金锁链如生灵性,游蛇般缠上雀先明脚踝,后者踉跄倒下,正跌进胡肆怀中,一路被抱回金笼里。 “你他妈放开老子!”雀先明反应比从前更激烈。但他的撕扯、捶打伤不到对方,只会令自己筋疲力尽。 半晌,金笼中锁链撞击声、呻吟挣扎声渐渐低弱。 胡肆整理衣领袖口,关上笼门,独自走出寝殿,去往天湖之畔。 夜已深了,天湖像一面巨大水镜,悬浮在云雾间。微风轻拂,水波荡漾,九天明月孤零零照在湖面,光芒如银屑飞溅。 天湖大境远离人间纷扰争斗,琼楼玉宇与日月星霞为伴。当歌舞停歇、华灯熄灭、美婢仆从沉睡,这里才显出原貌,不沾一丝俗世烟火气。 胡肆站在湖边,看流云,晒月亮。 他离开寒山,自立门户之后,“天湖大境”是他最满意的造物,只有逆转天时的“万古长春阵”可与之媲美。 可惜,他与霁霄的师父已然仙逝,不曾亲眼看到这一天。每当想起此事,胡肆心中总有淡淡遗憾,像一个提前交卷,却得不到先生表扬的稚童。 他少年时拜入寒山,那时的寒山论法堂,尚有很多严苛规矩。几时上早课,几时熄灯就寝,几时完成课业,几时洒扫学舍。小弟子最没有地位,提问也要看授课长老脸色。 这不是胡肆想要的修行生活,他修道,是为了像童年遇到的孔雀妖一般,肆意作乐,无拘无束。从那时开始,胡肆变得厌烦规则,厌烦约束。 他与霁霄在论法堂遭受同窗排挤、欺负,所幸拜了师父,才没有被赶下寒山。 入道之初,师父说,修行者的终极追求是飞升。但飞升不是一朝一夕的事,飞升之前,你们想做什么? 胡肆说:“我想超脱人世,到一个没有规矩的地方。” 师父担忧道:“这,不比飞升容易啊。” 霁霄说:“我想改变寒山,改变人间,重新制定人间规则。” 师父更担忧了:“这,比超脱人世更难啊。” 后来,霁霄展露出惊人的练剑天赋,胡肆改修旁门道法。 在寒山剑派,一个不愿练剑的人,无疑与一众剑修格格不入。胡肆一度成为寒山笑柄。 胡肆请教师父:“如果一个人,完全不在意旁人眼光,他会变成什么样?” 师父想了想,认真答道:“成为圣人,或者废物。” 一个人不想展现自我价值,不想得到他人尊重,不在乎世俗价值的评判,最后的结局无非是两种。 可见圣人与废物,某种程度上相通,都需要极高天赋,才可能做到。 师父大限将至时,对胡肆说:“你能让自己过得快活,是很了不起的本事。你有这种本事,为师很欣慰。但有些时候,稍微替别人想想,可以让自己更快乐。” 胡肆说:“弟子愚钝,不明白。” 百年之后,胡肆神通大成,将一片湖水升至天空。凡人传说中,将其称为仙境。 但许多修士不明白,胡肆这种人,凭什么证道呢? 修士能犯的忌讳,他全犯了。他弃剑改修旁门,而且修得很杂,炼器炼丹推演术,甚至风月道。他不讲究苦修清修,生活奢靡。 正如霁霄所说:很多人都不喜欢胡肆。但胡肆也不需要讨人喜欢。 按因果论,孔雀妖是他“修行之因”,他这一生道途的起源。 一只妖与一位凡人稚童,本来便不平等。妖可以逗弄孩童取乐,等妖觉得失去新鲜感,说走就走,不必在乎后者死活。 一只大妖与人间至圣,同样不平等。想捉你就捉你,想锁你就锁你,不用讲道理。过去你拿我当玩物,现在我也拿你当玩物。 如果强大成为规则,必将被更强打败。 可是孔雀变了。胡肆看着天湖的月亮,难得感到怅然。 肆意妄为的孔雀,学会“要遭报应、天打雷劈”那一套,不再认可自己从前的做法。 如今前因已了。 天湖境主超脱人世,没有烦恼吗? 不,就像剑尊永远不明白“小道侣为什么又生气”,胡肆的烦恼一样很多,只是不为外人道。 修行者的一生,应该有来处有归途,有前因有后果,才算圆满。 孔雀妖只是“来处”,而所有修行者的终极追求,都是飞升。 前人栽树、后人乘凉,总要有人栽树吧。此界屏障闭塞,总要有人打开通天之门。 霁霄与胡肆,为此大吵过一架。 虽师出同门,霁霄与他道不同,两人照样吵架。他们不像雀先明与孟雪里,吵得声嘶力竭日月无光。 霁霄死前最后一次会面。师兄弟谈论关于“打开通天之门”的话题,谈得很不愉快,两人都摆一张冷脸,看谁先妥协。 最终,霁霄向胡肆讨回“惊风雨”木剑,重铸为“厌雨”、“倦风”。 境主与剑尊不欢而散。 …… 雀先明失魂落魄地跌坐笼中,神情恍惚。 他想起从前,骗胡小圆要去摘星星,却是急急飞回妖界,去偷蛟族的鲛珠。 鲛珠光泽纯净剔透,比发光的下品灵石,更像天上星星。他那时年轻,妖力不济,偏偏胆大妄为,不知天高地厚,以为飞上天空,水里的鲛族就奈何他不得。 雀先明差点命丧西海滩,多亏召来灵貂相救。 灵貂得知前因后果,将他大骂一通。两妖重返凡人小国,听说胡家小童撞邪大病,病愈不久,胡府正准备搬迁辟邪。 雀先明:“我想再看他一眼。小圆性情软和,我走以后,他没有玩伴怎么办,受人欺负怎么办?” 灵貂道:“凡人与妖,本来不该有牵扯。” “我还能为他做什么?” 灵貂说:“别再见他,别再打扰他的生活,就是你能做到的,最好的事。” 雀先明一直认为,自己离开后,胡小圆的人生重回正轨,成家立业,考取功名。直到寿终正寝,仍旧天真心软。一生平淡而幸福。 可是后来发生了什么,小圆为什么会变成胡肆? 不,胡肆不是小圆,他是杀死小圆,披着小圆皮囊的恶鬼。 是我铸成大错,害他至此?雀先明不愿深想这种可能。 第二日黎明,月光消散,雀先明又变为妖身。 一众美人鱼贯进殿,送来山珍海味。美酒夜光杯,玉盘盛珍馐。 秋光奇道:“小圆,你昨晚没睡好?眼睛怎么红了?” 孔雀妖缩成圆鼓鼓一团:“拿走拿走,我不想吃。” 春水道:“真不吃吗?” 玉盘飘香,雀先明神色恹恹,自暴自弃道:“那我就吃一小口。反正已经飞不动了。” 若非有金锁链禁锢妖力,孔雀妖永远不会吃胖。 就算他现在吃胖了,也不是真的飞不动,而是还未适应自身体重,加上太久不用翅膀,飞行能力暂时退化。 好像久病卧床的病人,总要慢慢复健,才能恢复下肢力量,重新行走。 雀先明重获妖力后,只要多运转妖力,勤加练习,适应现在的体重,自然可以重新起飞,但他昨夜情绪激动,没有注意到这点,便以为自己再也不能飞了。 秋光劝道:“快吃吧,吃饱了咱们出趟远门。” “去哪?” “去妖界,参加万妖大会呀。境主得了妖王的请柬,听说风月城有灯会,有烟火,热闹得很。” 雀先明怒道:“呸!灵山大王才不是妖王!” “好好好,他不是,你才是,行了吧。” 不知出于何种心态,雀先明别扭地问:“胡肆也去吗?” “境主不去。”春水取出一物,“他吩咐咱们带一样东西,交给妖王,为万妖之宴助兴。” 雀先明黯淡的目光骤然明亮:“这,这是‘惊鸿镜’?” “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惊鸿与照影,正是一对宝镜。妖族不擅长炼器,唯有这两样神器,是传说中的上古妖王至宝,“照影镜”落在灵山大王手中,“惊鸿镜”流落妖界外,却不知胡肆如何得到? 雀先明:“我去!可是怎么去?” “你又不能飞,当然是我们姐妹提着笼子去。” “不行!这太丢妖了!” “你怕丢妖,装成普通孔雀呗,谁还认得你?” 雀先明心想,有道理,我吃这么圆,谁还认得我? 胡肆不去,这两个柔弱美人如何是我对手,那时我设法挣脱锁链,重获妖力,抢下惊鸿镜,以神器之威诛杀灵山大王,岂不快哉? 等我成为妖王,打败胡肆,就让他把真正的小圆还给我。 孔雀妖吃饱喝足,展望前景,重新打起精神。 …… 与雀先明的踌躇满志相反,孟雪里此时双腿发软,后臀隐隐作痛。 他忐忑道:“我开个玩笑,怎么可能真让你扮我侍宠呢?” 霁霄微笑,抚摸他后颈,以示谅解。 钱誉之酸酸地想,剑尊这种骂哭道侣的人,也配有道侣? 不过是天道气运之子,白捡个孟雪里真心喜欢他。我也不比霁霄差多少,只是运气没他好。 恰逢大管事进来禀告:“钱真人,两位暗行管事到了,您见吗?” 钱誉之大喜:“来的正好,谈正事去。” 早点谈完,早点送走这对道侣,如果霁霄再问一句“你很懂吗”,钱誉之恐怕要气到吐血。 “暗行”之所以为暗行,一切生意往来都在暗处。钱誉之秉烛带路,走过地下密道: “请柬是我暗行管事带来的,妖界暗行由半妖经营,半妖们性情古怪,你俩……”他突然不说了,“我倒忘了,孟长老原本是妖。与妖打交道,自然不成问题。” 人与妖结合,有悖自然天道,半妖数量稀少,不被人、妖两界接纳。 孟雪里其实没见过半妖,却想在道侣面前逞能:“没错!我可以!” 地下密室烛火幽微,烛火映在石壁上,投照出一尊巨大阴影。 孟雪里心道,不知这是什么妖? 作者有话要说: 看了评论区几栋争议话题楼。有读者不想看没有双主角出现的章节,建议我题目标注一下,方便读者避雷。 我从读者的角度,非常理解这种想法,读者当然有权看自己不喜欢的部分。 但是从作者的角度,我没有办法做到。虽然看起来,这是一件顺手而为的小事,无非是章节标题上多写一行字。 这两章关于胡肆雀先明的戏份,是全文剧情的一部分,暗示“因果”。在下一个副本,万妖大会中,朋友敌人一起相聚,新仇旧恨一起了断,不写的话,读者会产生疑问“为什么孔雀出现在万妖大会?”“胡肆的动机是什么?”等等。 不仅如此,还有一些反派戏份大家都不想看,但出于文章完整性,我还是会写。 如果这次标注了,以后还会有“我雷感情戏,只想看他们升级打怪,作者能标出来吗?”“我雷升级打怪,不撒糖的章节我不看,作者能标出来吗?”“我雷霁霄,只想看孟貂,标一下不麻烦吧”诸如此类的问题。 进而引起新矛盾:“作者为什么不标我的雷点,难道其他人的雷点比我重要吗?” 真不是不尊重大家的阅读体验,但“标注避雷”这个问题实在纠结。我能想到比较简单的处理办法,是单章多写一点剧情,也就是进度条往后拉,保证每一章都有主角戏份出现,大家看这样行吗? 看文写文是开心事,都不要吵架生气啦。如果看文不开心,不如弃文,大家好聚好散。 第102章 灵山大王 石壁上黑影高大,身形接近九尺,头戴斗笠。 孟雪里对霁霄传音道:“八成是豺狼虎豹之流,性格凶残,你别怕,且看本妖王……” 话音未落,三人转入密室,只见长桌尽头,一位孩童藏在斗笠下,抱着烛台端详。高大阴影,不过是光影角度造成的。 孟雪里有点没面子,差点脱口而出一句问候“小朋友,你家大人呢”。 钱誉之率先坐下,开门见山地介绍道:“这位是寒山长老孟雪里,这位是他大弟子肖停云。他们二人将代替我,前去参加万妖大会。” 孩童放下烛台,细声细气地招呼:“你们好。我是阮灰。妖界暗行副管事。” 孟雪里觉得钱誉之故意逗他,传音质问:“这哪里性情古怪?” 钱誉之回道:“你以后就知道了。” 斗笠中传来另一道声音:“我是碧游。妖界暗行大管事。” 孟雪里稍惊,只见孩童取下硕大斗笠,一对灰毛兔耳竖起来,他随手扒拉长耳朵,抱出一只翠鸟。 翠鸟再次开口,散漫道:“最近懒得化形,失礼失礼。” 孟雪里:“没、没关系,辛苦两位管事了。” 一只小兔子,带着一只小翠鸟,冒着巨大风险往来人、妖两界跑生意。“亨通聚源”沉重的暗行担子,居然落在它们稚嫩的肩膀上,孟雪里有种剥削童工的负罪感。 万恶的钱誉之,不是人啊。 妖族妖身大小,代表妖力强弱,雪山大王的原妖身,足有小山一般大,便是强大力量的象征。 半妖不同,它们妖身瘦小,化形之后,仍保留着原来特征,一不小心,就会露出耳朵、尾巴。在人界装人,或装成普通鸟兽,到了妖界,又要装妖。 翠鸟打量孟雪里和肖停云,唧唧喳喳:“你们俩想去妖界、凑‘万妖大会’的热闹?我俩来人间进货,正好捎你们一程。但你们要小心,如果被发现是人,那就麻烦了!” 他啄了啄阮灰手背:“来张图。” 阮灰摸摸袖子,“哗啦”一声,一副巨大的妖界地图蓦然展开,铺满整张长桌。 孟雪里稍怔。短短三年时间,不足以令自然地貌发生多大变化。那些湖泊江河、山川峡谷、雪山沙漠还是旧时模样。 但这不再是他熟悉的妖界。 霁霄见状,广袖下手指微动,轻轻拉住孟雪里的手。孟雪里报以一笑。 碧游伸伸翅膀:“从妖界到人间,要经过‘界外之地’,这段路比较危险,但咱们走熟了,有钱真人给的法器护体,倒也不怕。到妖界之后,有兄弟接应,沿途已经打点好,穿过白河大王、黑山大王、红林大王的领地,半个月后……” 他又啄啄阮灰,后者取来一支朱砂笔,在地图中央轻轻一勾,画出醒目的红标:风月城。 “半个月后,风月城到了。我俩在外城等你们,等三天三夜,万妖大会结束,再送你们离开妖界。” 孟雪里:“外城?” 阮灰细声细气地解释道:“城分内外,那两张请柬,就是进入内城的通行证,可以进去欣赏万妖大会的花灯、烟火,与众妖同乐。” 孟雪里:“灵山大王也在内城吗?” 翠鸟抢道:“怎么可能,灵山大王肯定在宫殿里。搞来两张请柬不难,若要再进一步,成为灵山大王邀请的重要宾客,进入妖王宫殿,参加真正的万妖宴,恐怕很难……你想进宫殿?” 孟雪里笑笑:“随便问问罢了。” 他若有所思,只是什么也没说。事若不成,他也不想连累这两位管事。 翠鸟问道:“钱真人,伙计们有个问题想不通。灵山大王妖身是蛇,蛇喜欢阴凉湿润,他为什么要在七月中设宴?” 众妖皆知,风月城的夏天,白日酷暑骄阳,夜晚依旧闷热,对蛇妖来说,太难捱了。 钱誉之摇摇扇子,想了想:“可能七月物价低,举办宴会比较省钱?” 孟雪里微微皱眉:“因为他要告诉万妖,灵山大王没有弱点,已经强大到可以违抗本性、抗衡天地。天要酷暑,他偏要出洞。” 钱誉之不服:“蛇的弱点,不是很明显吗?” 孟雪里:“灵山大王的七寸,经过千锤百炼,早已练得金刚不坏。他还搜寻龙鳞,制成护身甲,将七寸处牢牢缠裹,只为了让敌人不打他七寸的主意。” 钱誉之服了:“是个狠妖。” 阮灰心想,这些人间修士,已经对妖界的消息这么灵通了?同时忍不住发抖:“灵山大王对别妖狠,没想到,他对自己更狠……” 翠鸟骂道:“你怕什么,好没出息!” 阮灰自辩:“兔子哆嗦是本能,我又不是灵山大王,可以违抗本性。” 三妖聊得热闹,钱誉之转头问霁霄:“你们还要带点什么?”他是指法器、符箓、丹药等等。 霁霄取出一张物资清单:“辛苦了。” 钱誉之郑重地接过,低头只见:松子一斤、瓜子一斤、糖炒栗子一斤、脆皮花生一斤…… 果然很详细。 孟雪里深受感动:“你真好,我今天不该惹你生气,是我的错。” 霁霄摸摸他脑袋:“我也有错。” 钱誉之:“……我觉得我才有错。” 作者有话要说:清纯小貂,在线举报:钱老板雇佣童工!!!!! 第103章 袖里藏妖 孟雪里与两位半妖管事,约定好出发时间,便主动告辞。钱誉之欢天喜地,恨不得放鞭炮送别这对道侣,他向阮灰讨来暗行账本,满足地走了——何以解忧,唯有看账。 阮灰梳理翠鸟鲜亮的羽毛,低声道:“人族修士好奇怪,钱真人为什么要认错?” 碧游装作很懂的样子:“这是人族的礼法。当两个人互相道歉的时候,出于礼貌,第三个人也要立刻附和,这就叫‘从善如流’。” 阮灰似懂非懂地点头:“那位孟长老,看起来好小,按人族年纪,他成年了吗?” 碧游郑重道:“孟长老继承了剑尊私库,算‘亨通聚源’半个东家,也算咱们半个东家。不管他是否成年,你都要尊敬他……妖界不比人间太平,人族修士不懂妖界规矩,修为再高也会阴沟翻船,这一路前往风月城,全靠咱俩保护长春峰师徒,是钱真人对我们掌管暗行的考验!” 阮灰:“我知道,我一定护好他们!”他回想方才孟雪里与肖停云的相处,疑惑道,“长春峰师徒也有点奇怪,师父比徒弟矮,他们怎么还拉手?” 碧游一本正经胡诌:“很正常,师徒关系亲密,师父慈爱,徒弟孝顺,拉手拥抱都是常事。你还小,不明白这些,我就见得多了。” 阮灰小声反驳:“我不小,我一百六十多岁。做人真麻烦,还是做半妖简单快活!” 碧游笑道:“你能这么想,再好不过了!” 最初来到“亨通聚源”暗行的半妖,并非天生喜欢做生意,做伙计或做管事,只是想找寻一处栖身之所,找一条保命谋生的路子。 半妖不是人族,也不是妖族,经常遭受排挤,无法融入任何族群正常生活,因此对人界和妖界都没有归属感,只能隐藏身份,提心吊胆地四处流浪。“亨通聚源”暗行建立后,接纳、喜欢自己身份的半妖才渐渐多起来。 阮灰得到认同,双眼发亮:“本来就是嘛,在咱们暗行,大家都一样,都是半妖,谁也不笑话谁,谁也不嫌弃谁。干多少活,就领多少工钱,分多少利润。做人,学不完的礼法,没本事,遭人嘲笑,本事大,遭人妒忌:做妖,打不完的架,小妖怕被大妖吃,大妖怕被抢领地,最后都是妖王的踏脚石……” 碧游猛地扑扇翅膀,对着他脑袋一通乱啄:“蠢兔子,说你没出息,你还真没出息!” 阮灰委屈地躲闪:“我一个兔子,要出息作甚?雪山大王说过,‘让食草妖可以安心食草,妖界才会真正好起来’,我虽然不是妖,也觉得他说得没错!” 碧游一怔,挺起胸膛严肃道:“这话在人间、在我面前说说便罢,到了妖界,万不能说给外妖听。雪山大王,已经不在了……现在是灵山大王的天下。” 阮灰有些失落,却无法反驳。 妖界皆知,三年前,雪山大王身死“界外之地”,已被扒皮拆骨。 这次万妖大会,灵山大王要彰显新王威势,当众焚烧他的貂皮——那真是好大一张皮。 阮灰捋捋兔耳,将威风凛凛的翠鸟放在双耳之间,重新戴上大斗笠:“我知道的。” 兔耳长毛围绕着翠鸟,好似一座柔软小窝。 …… 夏天的寒门城,暖风徐徐,城中草木丰茂,树荫浓密。 明亮日光穿过道旁大树,落在行人、车马上,投照出星星点点的光斑。 孟雪里与霁霄身穿黑斗篷,作散修打扮,并肩穿过汹涌人潮。 寒门城石桥仍在,只是经过多次修葺,已看不出最初风貌,很难令人心生旧地重游之感。桥上人流如织,桥下飘着乌篷船,艄公乘一支长蒿,载货渡人。 当年的萧瑟寒柳换了绿柳,皑皑积雪换作树荫。 这是他们初遇的地方。 孟雪里传音道:“那时候我在桥下,只敢偷偷摸摸看你一眼,怕你发现。现在你我同过石桥,我想怎么看,就怎么看。” 霁霄无奈笑笑:“有什么好看?” “当然好看,百看不厌。” 霁霄摇头:“不对。要我看你,五百年、一万年也不会厌倦。你看我则未必,现在不厌,一百年之后呢?” 孟雪里难得听他说情话,耳根发热:“你都看不厌我,为什么觉得我会先厌?” 他想,凡间话本里说“以君心换我心,始知相忆深”,大概也不过他与霁霄这般,小心试探彼此的心意,都怕对方先厌倦…… 霁霄答道:“因为你这具人身,是我塑造的。你忘了吗?” 孟雪里笑容凝固,微微挑眉:“嗯?” 霁霄还在认真解释:“就像‘初空无涯’剑,由我开炉铸造,当然最合我心意,一万年也看不厌。其实这对你不公平……” 孟雪里没听完,转身就走:“我去买个东西,你别跟着我。” 石桥边一条街,垂柳依依,酒肆茶楼人声鼎沸。 孟雪里七拐八绕,蹲在一处小书摊前,压低声音问:“有新货吗?” 书摊老板翻出一卷薄册:“《云雪风月录》,昨天上午才到,一块下品灵石。” 孟雪里匆匆翻两页:“瀚海秘境爆炸后,众说纷纭,孟雪里与肖停云下落不明。不曾想,此乃两人假死脱身之计……” 他心想:“对,我是故事里主角,可不能把我写死了。” 再往后看:“师徒生私情,为世人所不容,两人只好寻得一处世外桃源,躲避人间纷扰。世外桃源如瑶池仙境,两人没了世俗束缚,日夜欢好。” 真刺激。 他将薄册揣进怀里,痛快付钱。我若气死谁能替?谈感情不如看话本。 霁霄见小道侣回来,不确定道:“你刚才,是不是生气了?” 孟雪里怀中揣着见不得人的宝贝,兴奋道:“没有啊,咱们回家,看桃花去。” 长春峰桃花林。 虞绮疏拎着蜃兽,语重心长道:“你是蜃,不能总呆在鼠窝里,你们不是一家,明白吗?” 蜃兽还没睡醒,懒洋洋地眯眼看他:“嗷。” 虞绮疏一万个头大:“不可以‘嗷’!我师兄教过你说话,你要多练才能进步!” 蜃兽想了想,奶声奶气地说:“可是鼠窝很舒服哦。” “你不能只图舒服,生于忧患,死于安乐明白吗,你也不想被人再喊‘废兽’吧……” 蜃兽对他悠悠吐气。蜃以天地灵气为食,近来盘踞桃花林,吐息之间,有一缕桃花香甜。 虞绮疏一袖子拂开蜃景:“别来这套,已经对我没用了!” 他因为蕴养蛟丹修为进步迅速,如今不惧蜃景迷惑,只是偶尔会觉得,自己像一只孵蛋老母鸡。 等孟雪里和霁霄走进桃花林,便看见虞绮疏围着一颗桃树忙活。他袖口、裤腿高高扎起,身上挂着金钱鼠和蜃兽,脚边放着一筐农具。 虞绮疏朗笑道:“师兄,孟哥,你们回来啦!夏天到了,钱真人让我收点桃胶,能卖好价钱。” 霁霄与孟雪里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在彼此眼中看到复杂情绪。 如今的寒山优秀后辈,虞绮疏与崔景齐名,可是人家掌门大弟子崔景,冷漠出尘,任谁看了都要夸赞,此子有霁霄年轻时的气质,是个练剑的好苗子。 若有人看到虞绮疏这副模样,到底该怎么夸呢? “此子淳朴肯干,是个种地的好苗子?” 好端端一个寒山剑修,又长歪了。 孟雪里有些发愁,想当初,论法堂学舍初见,虞绮疏还是锦衣华服、矜持优雅的世家小公子,为了维持长春峰师门生计,看把孩子逼的。 他说:“小虞,收桃胶真挺麻烦,你如果不喜欢,就别干了。咱们挣的钱够多,这辈子花不完。” 虞绮疏精神饱满,中气十足道:“我很喜欢啊!” 孟雪里只好训斥金钱鼠和蜃兽:“没事别缠着你们虞师兄,他平时要练剑,还要蕴养蛟丹,很忙很辛苦……你还敢对我呲牙,鼠假虞威?给我下来!” 霁霄在旁看着,没忍住笑。 金钱鼠被训,从虞绮疏肩头跳下,一溜烟窜进桃林深处。 孟雪里又拎起蜃兽:“来点妖气。” 蜃兽眨眨眼睛,徐徐吹口气,这次没有蜃息化景,只是纯正的妖气。 孟雪里大感欣慰:“可以自己控制气息了,有进步。等到了妖界,就靠你吞吐妖气,帮我们假扮成妖。” 蜃兽小声:“我不想回妖界,回去又要被妖打。鼠窝很舒服的。” 霁霄无奈道:“不会挨打,你藏在我袖子里。” 孟雪里立刻变脸,好你个霁霄,袖子是什么地方,能随便藏妖吗。他还没来得及吃醋,只听蜃兽别扭道:“可是,我想藏在雪山大王袖子里……” 孟雪里摸摸蜃兽脑袋,得意地看了眼霁霄。 虞绮疏听得一头雾水:“孟哥,你们为什么要扮成妖?还要去妖界?有危险吗?” 孟雪里与虞绮疏勾肩搭背:“就去转一圈,没事。长春峰交给你了!” 虞绮疏欣慰地想,孟雪里三年不出长春峰,现在剑尊陪他回娘家,他们感情真好。 “放心吧。家里有我。” 孟雪里笑笑:“寒山准备封山,即使外敌入侵,掌门和各峰主、长老都在,还有护山大阵和初空无涯,比较安全。” 虞绮疏点头,忽然想到什么:“封山之后,我就出不去,见不到钱真人了?” 孟雪里纳闷:“你们上次吵架,你还骂他奸商。” 虞绮疏挠头:“但是,钱老板没朋友啊,我不去看他,他一个人,也挺可怜。” 孟雪里一噎:“他没你想象中可怜,他比你想象中……” 唉,算了,小虞多半是被忽悠了,他看向霁霄,示意道侣想想办法。 霁霄淡淡笑道:“寒山主峰,有一座通往寒门城的传送阵,见微真人知道位置。封山之后,如果非见不可,你可以悄悄走。” 虞绮疏稍惊,随即大喜:“我一定保守秘密!” 霁霄忽然问道:“如果外敌来袭,门派苦战不胜,难以支撑,你怎么办?” 话题跳跃太快,虞绮疏想了想,郑重道:“死守山门,用性命捍卫寒山荣誉!” 霁霄摇头:“你应该带大家走传送阵离开。山没了,可以再建,门派倒了,可以重来。人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虞绮疏一时怔然,似乎没想到霁霄会这么说。 霁霄又道:“剑术练得如何?” 虞绮疏很没信心:“差不多……” 霁霄:“去观景台,临走之前,再教你一次。” 孟雪里意动:“我也想再教一次。我先来吧!” “那我再挨两次打。”虞绮疏心情复杂,收拾好铲子、锄头,痛并快乐地走向长春峰顶。 自他拜入长春峰,霁霄教他剑术,孟雪里教他近身战技,三蛟以妖丹助他淬炼真元,蜃兽以蜃景锻炼他的眼力和意志,虽然后两者完全是无意识的,但虞绮疏确实从中得到提升。 虞绮疏的学习条件,比霁霄和胡肆优越许多,毕竟霁霄的师父在世时,最常说的一句话是“为师也搞不懂啊,你们自己找点书看?等你们学会,教教为师呀。” 观景台草甸青翠,视野开阔,四周云海翻腾。 放下农具,拿起软剑的虞绮疏,锦衣临风,长身玉立,终于有点剑修模样。 孟雪里与他对剑时,明显感受到后者的进步。“临池柳”软剑柔韧,灵活而迅疾,势若游龙。 孟雪里出手点到即止,夸道:“不错啊,你使得什么剑法?”他与霁霄有默契,他负责肯定优点,霁霄负责指出缺点。 虞绮疏喜道:“我看海蛟游动,瞎琢磨出来的,暂时叫它‘游蛟剑’,希望锦鲤争气,早日化龙,我就可以改名‘游龙剑’了。” 孟雪里拍他肩膀:“小虞,有朝一日,你证道成圣,你想做境主,还是做剑尊?” “太遥远了吧,这得几百年。”虞绮疏认真想了想:“如果真有那一天,我还想做虞绮疏,行吗?” 孟雪里立刻道歉:“当然行,肯定行,是我想岔了。” 第104章 做戏而已 正值夏季,寒山剑派正式宣布封山,召回在外游历的弟子,谢绝宾客拜访。 这个消息没有引起太大波澜,修行界皆知,寒山经历“静思谷之变”后,元气大伤,急需休养生息。外人看来,寒山失去化神境强者泰珩真人,大乘境掌门重伤未愈,仅剩数位峰主、长老支撑门户,昔日的六大门派之首辉煌不再。 北山南湖,此消彼长,明月湖如日中天,成为人间第一宗门。 南北交界处,一些中小门派世家,纷纷宣布与寒山断绝往来,改为依附明月湖。白鹭城便是其中之一。 城主弃子虞绮疏的生活,并没有因此受到影响,他依然早睡早起,认真打理长春峰。 大多数寒山弟子都像他一样,充实忙碌,没有时间在意外人评说。太上长老一派离开后,寒山弟子同仇敌忾,更加团结。 一来,弟子们在论法堂领到新的道经、剑谱,忙于学习交流。二来,掌门真人宣布,封山期间,每隔一个月,将在演剑坪举办大比,奖品丰厚。大比排名靠前者有奖、进步最快者也有奖。 弟子们的新教材由霁霄编写,大比的主意是孟雪里出的,奖品出自剑尊私库,都是上品法器、丹药、符箓等物。 对外说是封山,寒山内部却生机勃勃。 …… 七月初三,黄道吉日,宜远游。寒门城天降大雨,涤尘去垢。 孟雪里袖中揣着一只打盹蜃兽,霁霄腰间系一只储物袋,装满十斤零食。两人作散修打扮,与阮灰、碧游汇合。 夏日雷雨迅疾,电闪雷鸣。风雨潇潇中,一辆不起眼的马车驶出寒门城。赶车的是一位稚嫩少年,灰蓑衣,大斗笠挡出半张小脸。 马车内设有空间阵法,地方宽敞,布置精雅,有软垫、有靠枕、有小桌。 钱誉之斜斜靠着车壁,轻摇折扇,送这对道侣一程:“没办法,飞行法器太显眼。寒门城看似太平,实则人多眼杂,有些人,闲的没事,不好好修炼,四处盯梢。你们出城三百里,再换飞行法器,往人间边界去,穿过罡风屏障,抵达界外之地……” 这话说来,他自己也觉得十分麻烦,不由转向霁霄:“我记得,你以前在瀚海秘境,设有一道传送阵,直通‘界外之地’?” 霁霄正在为孟雪里剥松子:“从前确实有。” 大雨天送别,难免令人生出一丝感伤。钱誉之幽幽叹气: “可惜,秘境被你玩炸啦。你这一炸,炸没多少钱,你自己知道吗?” 霁霄真不知道,只好沉默,将一把松子仁递给孟雪里,示意小道侣快吃。 钱誉之拉过孟雪里,笑容和善亲切:“雪里,你也算‘亨通聚源’半个东家。这一路,劳烦你多关照。霁霄师兄不耐烦琐事,我就只好拜托你啦。” 孟雪里心想,钱誉之这老板还挺有人情味,像一颗大树,撑起硕大树冠,庇护脚下小花小草。他给半妖、半魔们一处容身之所,使其免受风吹雨淋。 孟雪里当即拍胸脯保证道:“你放心!不用你说,我也会照顾好他们,一定把碧游、阮灰护得平平安安,喂得皮毛水滑!” 钱誉之:“我的意思是,路上少丢货,这趟多挣点钱。” 孟雪里:“……哦。” 钱誉之:“你什么表情啊?我是做生意,又不是开善堂。笑归笑,闹归闹,该挣的钱,一定要挣到!” 妖界矿产丰富,但妖族不擅长炼器,再稀有的矿石也只是石头。暗行将妖界矿石带来人界,卖给炼器师铸造成器,带走人间的华服、美器、佳酿,卖给喜好享乐的大妖。大妖自恃妖力强大,不稀罕用法器。人界小法器却可以卖给小妖防身。一来一往,利润极高。 孟雪里有点不明白:“你挣这么多钱,为什么不在总行的密室里,建一座传送阵,直通界外之地。这样多方便省事。” 以“亨通聚源”的灵石储备,完全可以供养一座远距离传送阵。暗行的管事、伙计们,就可以少穿越一次罡风屏障,应该风险更小吧。 钱誉之用“何不食肉糜”的眼神看他:“远距离传送阵是强者的特权。阵法固定一处,如果被别人知道具体位置,就能在“界外之地”设陷阱,守株待兔,过去一只捉一只,过去一窝捉一窝。阵法落在别人手里,人家还会顺藤摸瓜打上门。” “原来如此。”孟雪里想到阮灰的兔耳,“守株待兔,这词,真挺准确。” 他拉拉霁霄衣袖:“为什么你在瀚海秘境入口,可以设立随机传送阵,让参赛弟子传去秘境不同位置?” 钱誉之抢答:“因为那是他的秘境,他掌控空间规则。说得简单点,他比较强。” 霁霄点头:“算是吧。” 钱誉之笑道:“霁霄真人,霁霄师兄,您现在身体怎么样?什么时候恢复神通,能不能帮师弟解决这个问题啊?” 霁霄:“再过半年,可以一试。” 钱誉之满意了。他了解霁霄谦虚,“可以一试”的意思,就是没问题,稳了,霁霄会帮他想办法。 转念一想,又觉得哪里不对劲:“重修一次,进境比从前更快,真是没天理。泰珩真人如果知道,得活活气死。”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临别前,钱誉之嘱咐暗行两位管事:“这一次要进步,比上一次,再多挣三成,不难吧?” 碧游从兔耳之间飞出,化作人身,是一位翠蓝色衣衫的小少年: “老板,这根本不可能啊。” “咱们的行训是什么?” 碧游、阮灰下意识一震,齐声喊道:“‘亨通聚源’没有不可能——” 钱誉之满意道:“对啦,只要好好干,用双翅双爪创造奇迹。” 两位管事面面相觑。 孟雪里目瞪口呆。 钱誉之走后,碧游摇晃阮灰肩膀:“我不行了,我要死了!你快变回原形。” 阮灰委屈地抱怨:“你很烦呀。” 他不情不愿地蹲下,化作一只长耳灰毛兔,跳进碧游怀里。 兔毛浓密柔软,碧游抱着猛捋两下,一头埋进兔子软肚胡乱磨蹭。 末了,他仰头深吸一口气:“我好了。” 童工收起泪水挺胸抬头,重新面对生活和工作的压力。 孟雪里在旁边看得眼热:“真幸福,没有秃毛的妖!”他不仅羡慕,而且意动,“我也想——嘶!” 忽然他后颈一紧,原是被霁霄单手擒住。霁霄不说话,眼神清澈,认真注视着他。 孟雪里立刻改口,依偎道侣以示清白:“我没想。” 霁霄手指一松,轻轻抚摸他。 两只半妖、一只蜃兽,一对人族道侣,乘坐小型飞舟,穿过云层,飞往人界边缘。 阮灰在碧游的误导下,已经接受“人界师徒就是这样相处的”。碧游化作翠鸟,窝在他两耳之间。 翠鸟健谈,唧唧喳喳:“妖界的规矩和人间不一样,妖王们忌讳多,为了这一路安全,你们别嫌我俩啰嗦。” 孟雪里笑笑:“不会,我喜欢听这些。” 碧游:“你喜欢?太好啦。我也喜欢聊天。” 孟雪里还记得,钱誉之曾说半妖们性情古怪,于是问道:“先不说外妖,你俩有什么忌讳吗?” 碧游:“饭前不可以叫我化成原形,让我唱歌助兴。” 阮灰:“饭后不可以叫我化成原形,拿我擦嘴擦手。” 孟貂听了想落泪,钱誉之都干了些什么,他还是人吗。 霁霄递给两位半妖一大把干果,以示安慰。 碧游、阮灰大喜,连声道谢。 碧游:“在妖界,有领地的妖王称为‘大王’,妖王座下妖将,称为‘大人’。如今妖王少了,灵山大王的领地横跨妖界南北,但有些大妖,表面向灵山大王臣服、纳贡,背地里依然认为自己是一方之主,所以我们经过黑山、白河、红林等地,依然要称其‘大王’,免得他们不高兴。” 孟雪里点点头,表示明白。 阮灰接道:“到了妖界,有伙计们接应,沿路打点,总之舍财不舍命。等到达暗行,人界奇珍大概还剩一半,会少量多次的卖出去。不会直接卖给大王,先卖给小妖将,由他们层层向上进献,一般会得到妖王的赏赐,但那些好处跟我们无关,我们只在暗处。这样安全,风声不对就跑路。” 孟雪里认真听着,他做妖王时,是享受进献的那位,不知背后还有这样复杂的网络。 孟雪里问:“你们四处跑商,见过灵山大王吗?” 阮灰一惊:“谁敢见啊?” 碧游:“我听说,他喜好虐杀叛妖取乐,性情凶残暴戾。他座下原有五大妖将,两位曾举起反旗,自立为王,但又败在他手上,被关进镇妖塔,受尽折磨。” 阮灰听得多了,不再害怕,但出于兔子本能,礼貌性瑟瑟发抖。 孟雪里怔了怔:“他杀妖,不是为了取乐,是为了震慑。要说喜好,他喜欢画画、弹琴、读书……” 碧游怀疑自己被骗了:“画画弹琴算哪门子喜好?哪有妖喜欢这种玩意儿?” 恰逢蜃兽睡醒,微眯着眼,从孟雪里袖中探出脑袋,悠悠吐息。 两位半妖震惊不已:“好强大纯正的妖气,这是哪位大王?” 蜃兽呆呆张嘴:“嗷。” 孟雪里感觉很没面子:“这是我们师徒的道具。咳,别管它,咱们接着聊。” 蜃兽晃晃脑袋,又缩回袖中。 飞舟内一阵沉默。 半晌,阮灰小声问:“孟长老,你们说要扮成妖,是打算假扮妖将、妖王?” 两位半妖终于意识到,他们这次好像要干票大的。 孟雪里指了指霁霄。忧虑道:“他这样,扮小妖也不像啊。” 霁霄闻言无奈笑笑。 他正在剥松子,即使做着这种闲事,他依然腰身笔挺,气质不凡,好像在案前擦剑。 “这倒是。”阮灰比孟雪里更忧虑,“我觉得扮大妖,他也不像。” 碧游灵机一动,对霁霄道:“要不然,你扮孟长老的侍宠吧!被跋扈大妖强迫的冷傲剑修……” 话未说完,孟雪里大惊失色:“使不得使不得!” 同时向霁霄传音:“你相信我,我没有私下买通他!我们不是一伙的!” 却听霁霄开口道:“可以。” 他摸摸孟雪里的后颈,让小道侣放松些:“做戏而已。” 第105章 投桃报李(全) “投桃报李,你总想让我欢喜,我也想让你如愿。”霁霄微笑道。 孟雪里明白他不是说反话,激动得双颊通红,呼吸急促:“真、真的吗?那我不客气了!” 碧游、阮灰不约而同地想,他们师徒感情真好。 孟雪里依然不敢相信,向两位半妖再次确认道:“现在妖界什么风气?我俩扮成大妖与侍宠,会显得奇怪吗?” 碧游:“不会。就像某些人族修士豢养妖姬,有些爱好特殊的大妖,偏喜欢人族,或者魔族。尤其在风月城里,大妖们玩得花样多……” 孟雪里:“你们去过风月城?城里什么样?”风月城由灵山大王一手建造,他并不了解。 小翠鸟赧然:“城分内外,我俩跑商时,只去过外城。内城的事,都是道听途说。” 阮灰解释道:“内城是专供大妖们寻欢作乐的地方,别说半妖,小妖们也无缘进去。传说内城华丽壮美,灯火辉煌,歌舞通宵达旦。灵山大王多年征战,从各地搜罗的宝物都在里面。美酒注池,玉树作林,大妖们肆意玩乐,有无数貌美妖宠服侍左右。这次举办万妖大会,灵山大王发放数万张请柬,小妖终于有资格进去,看到烟花和灯会。” 他双眸明亮,神色似向往,又似害怕,矛盾极了。 碧游笑道:“兔子胆小,我俩大费周折,搞来两张‘万妖大会’的请柬。本想进城见识一番,兔子临阵变卦,不敢去了,请柬来之不易,也不能浪费,就献给钱真人……” 孟雪里明白了,正因如此,请柬才有两张。 他想了想:“不去也是好事。万妖大会或许有变。” 阮灰附和道:“对嘛!虽说灵山大王有令,万妖大会期间,众妖平等,大妖不得残害、欺压小妖。可是那么多大妖都在,万一喝醉了打架,我和碧游都不够塞牙缝!”他叮嘱长春峰师徒,“你俩去了也要小心,见势不对赶快跑路。” 碧游不太认同:“你就是太谨慎,众目睽睽,众妖同乐,灵山大王的命令,谁敢公然违抗?万妖大会,可能是咱们这辈子,唯一进入内城的机会了。错过一次,只能等下辈子。” 翠鸟忍不住畅想道,“我听说,那是妖族历史上最伟大的城,整个三界没有能与它媲美的地方,它拥有世界上最好的一切……” 不知自何时起,没有进过内城的小妖或半妖,都知道这句话——“风月城拥有世界上最好的一切。” 到底有多好,多伟大,恐怕只有亲眼见过才清楚。 除了大妖在城中享乐,还有许多貌美小妖,准备为万妖大会献艺、助兴。 鸾鸟飞向宫殿时,她害怕了。圆顶建筑,会让鸟想起笼子。 “你根本没见过风月城真正的好东西!” “那是什么?” “是壁画。” “哈,壁画有什么了不起?” “在妖王宫殿里,圆顶那座殿,从天到地,全是壁画……” “你如果骗我,你就要变丑!” “你不会想溜进去吧?那可是禁地!” 鸾鸟心想,我只看一眼,看一眼就跑。同寝舍的百灵真烦妖,天天笑话我没见过好东西,大家都是来为妖王献艺的,谁比谁高贵啊。 鸾鸟轻轻落地,化作一位貌美少女,踮脚向殿内走去。 午后阳光斜斜照进来,她走进殿内,呆怔当场。 好像回到很小的时候,第一次成功飞出密林,看到没有遮挡的、无比完整的星空——那一刻的震撼,都不足以媲美此时。 数千种色彩、数万只妖布满墙壁,没有一笔涂改,没有一笔不精妙,构成不可思议的巨幅图画。 豺狼虎豹、花鸟虫鱼,众妖姿态各异,纤毫毕现,栩栩如生,仿佛要破壁而出。 她知道自己应该立即离开,趁还没有被其他妖发现。可是壁画似有某种神奇力量,吸引她向前走,看下去。 不知不觉,她走到大殿正中。彩绘壁画里,所有妖仰头望天。 少女顺着众妖目光向上看,只见一条花斑巨蛇,横跨整座殿顶,盘旋于万妖上空。阴云滚滚,电闪雷鸣,巨蛇生双翼,张开血盆大口! “啊!” 她忍不住惊呼,一把捂住自己的嘴。 忽听一妖笑道:“别怕,这只是画。” 少女悚然:“谁?谁在哪儿!” 她猛然转头,只见殿宇角落支着一架云梯,直通殿顶。一位青年站在梯上,一手持细笔,一手托颜料盘,淡淡微笑。 与他背后壮观宏伟、奇诡狰狞的壁画相比,他显得甚是平凡、温和。 “你是妖王宫殿的画师吗?”少女剧烈喘息,脸色涨红,不知该如何夸赞对方,“太像真的了,我被吓了一跳。你真厉害!你画了多久?” “三年。你是谁?” “我是小鸾,我有一丝凤凰血脉,是来为万妖宴献舞的。”少女如梦方醒,紧张道,“我,不小心闯进来,求求你不要告诉别妖。闯入宫廷禁地,我会被拔毛拆骨,挖出妖丹……” 说着她打了个哆嗦。 青年和善地笑笑:“小鸾鸟,快回去吧。” 少女匆匆道谢,最后看一眼壮观壁画,化作鸾鸟飞走了。 鸾鸟飞回寝舍,提心吊胆,直到夜幕降临,确定没有妖找她麻烦,才彻底放下心来,感激地喃喃自语: “不知他叫什么名字,他真是个好妖,善良又温柔!” 她闭上眼,万妖壁画的影像在脑海浮现,难以驱散。 殿宇中,夕阳斜照,《万妖朝拜图》到了装点金漆阶段。 一位妖将进殿,与青年相隔十丈,恭谨地拜倒在地:“大王!人间明月湖传来消息。” 青年一边听,一边换了支笔,为一双细小妖目点漆。他落笔平稳有力,精准地不差毫厘: “知道了。” 妖将犹豫,不敢告退:“如果孟雪里没死,或许会来万妖大会搅局。那我们……” 青年眼中浮现一抹怀念之色:“我真希望他能来。” 他轻轻笑起着,笑容在金漆壁画的映照下,明亮而干净,言语却令妖毛骨悚然: “假貂皮,如何比得上真貂皮?” 第106章 除夕快乐,新年顺利 妖将想起灵山大王的残暴手段,好像自己一身皮毛也被鲜血淋漓地扒下,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可是孟雪里已经转生为人,没有貂皮了,难道大王要扒他的人皮吗? “雪山大王逃出生天,变妖为人,取名孟雪里”的消息,只有灵山大王和他三位心腹妖将知晓。 “他若要从人间进入妖界,抵达风月城,必经白河、黑山、红林等地,只要沿途设下埋伏……”妖将露出讨好神色,谄媚笑道,“属下愿为大王排忧解难!” 然而,灵山大王对此提议不感兴趣,依然注视着壁画,手中换了一支笔,调试颜料色彩,漫不经心道: “你们斗不过他,去了也是送死,且让他来。” 妖将还想说些什么,却听灵山大王道:“下去吧。” “是。”妖将恭谨行礼告退,心中却隐隐不服。 从前斗不过,但现在呢? 现在雪山大王已经失去强悍妖身、强大妖力,只得一副孱弱、畏寒的人身,他不再配称“大王”,只配叫孟雪里……如此一来,还有何惧? 自己若能活捉孟雪里,献给灵山大王,岂不是大功一件?以后在风月城的地位,必然远超其他妖将。 事若成了,自己得到奖赏,事若不成,好像也没什么损失。 妖将是虎妖,做事冲动,能得灵山大王重用,全凭妖身强横。他走出宫殿时,已经打定主意,迅速安排下去。 …… 虽然碧游、阮灰一万个不信,但孟雪里确实没有骗妖,灵山大王真的喜欢画画。 他的绘画技法多样,且取三界之长。人族的淡雅水墨、魔族的细腻笔触,妖族的浓重油彩,在他笔下巧妙地融合。 不仅如此,他还精通音律,喜欢演奏人族的乐器,如琴瑟琵琶笙箫;练习魔族的唱法,如长吟短啸等等。 论美学与音乐造诣,说灵山大王学贯三界不为过。 他作画弹琴时,宁静专注、和善温柔。若碧游、阮灰亲眼看见,一定会赞叹“好一位翩翩美妖”,绝对想不到“暴戾、残忍、阴诡、狠毒”等等字眼。 碧游仍在畅想“万妖大会”盛况:“等你们从风月城回来,请跟我俩聊聊,内城到底是什么模样……啊!” 话音未落,飞舟撞入强气流,剧烈颠簸起来。 阮灰紧张起身,一对兔耳直竖:“要穿过罡风屏障了!” 每次穿行人妖两界,都是一次逆流而上的搏斗。旋转的气流旋涡、浮游的空间碎片,危险无处不在,凡人若卷入空间裂缝,则会被生生撕碎。 蜃兽从睡梦中惊醒,在孟雪里袖中不安地颤抖。 茫茫白雾飞逝,如飘飞雪絮。只见碧游化作人身,立在舟头,与阮灰合力撑开一张墨色大布。大布迎着罡风飞展,发出急促的金石撞击的声响,飞行法器压力骤减。 孟雪里奇道:“这是?” 阮灰自豪道:“钱真人赐的法器!我们‘亨通聚源’穿越三界的宝贝!” 碧游道:“这上面附着剑尊,也就是您道侣留下的剑气,为我们保驾护航,斩开一条通路。” 孟雪里转头打量道侣,传音问道:“怎么回事?” 霁霄:“很多年前,钱誉之请我留数道剑气,又请我师兄胡肆炼制法器,我以为他要拍卖赚钱,或防身,没想到是做此用途。” 他一边解释,袖中手指微动,又打出无形剑气,化解舟外罡风。 孟雪里摸摸鼻子:“钱真人他,很有远见啊。” 蜃兽见太平无事,懒洋洋翻了个身。 有霁霄暗中帮忙,飞舟恢复平稳,成功突破罡风屏障,降落在妖界边缘,深谷密林中。 孟雪里对两位童工道:“辛苦了。” 阮灰抖抖兔耳:“不辛苦,这次特别顺利!” 碧游真诚夸赞:“孟长老不愧是‘天道私生子’,‘发财转运求桃花’风水阵建造者,有你就有好运!” 孟雪里一时竟不知作何表情:“不敢当,都是外人乱说的。” 霁霄广袖微动,收回袖中剑指。 妖界植物格外高大,如一座座擎天巨塔,枝叶遮天蔽日,隔断天际光线。 时隔三年,孟雪里重回故土,呼吸到妖界的空气,听到妖界虫鸣鸟叫,心中淡淡怅然。 霁霄担忧他触景生情,回忆起痛苦旧事,轻轻握住他的手。 孟雪里双颊微红,心想道侣对妖界不熟悉,恐怕心中不安,便反手握紧霁霄,传音安慰道:“没关系,我会照顾好你!” 霁霄哭笑不得,又觉得小道侣可爱。 碧游化作小翠鸟,扑扇翅膀,上下翻飞,在树干、树梢间灵活穿行,不时围着同一棵树绕圈子,用长喙啄啄树皮。 阮灰解释道:“来接应的暗行伙计们,会留下隐秘记号在树上,指引我们去向。碧游发现后立即毁去,不留痕迹。” 翠鸟在前方引路:“往这边来。” 孟雪里大感新奇。半妖做事,有人族的谨慎,也有妖族的灵活。 愈往深谷中去,林木愈茂盛高大,几乎密不透光。头顶是重重叠叠的枝叶,使白昼如暗夜。 孟雪里等人踩踏厚厚落叶,步履却轻盈无声。翠鸟盘旋林间,找不到新方向。 孟雪里面色一肃,伸手召出“光阴百代”,横枪身前:“有妖的气息。大家小心。” 霁霄示意无事:“是小妖,或半妖。” 翠鸟飞回,落在阮灰双耳间:“标记消失了,看来就是这里。” 话音刚落,十余丈外,树下露出一对狸猫耳朵。 孟雪里正欲靠近,阮灰拦下他,喊道:“对面是什么妖?” 小狸猫冒头,警惕着靠近:“兔子洞里的妖。” 阮灰:“‘青鸟不传云外信’,下一句?” 孟雪里收起长枪,心中茫然,却听小狸猫不假思索答道:“兔子不吃窝边草!” 阮灰眼神骤亮,翠鸟也长舒一口气。 对面狸猫没有放松,戒备地盯着他们:“一行翠鸟上青天?” 阮灰答:“两只灰兔下草甸。” 小狸猫喜笑颜开,回身招呼:“大掌柜、二掌柜回来啦!” 他背后丛林一阵簌簌响动,五六只半妖冒出头,如春天原野上开放的野花。 碧游笑道:“这些是暗行伙计,是来接应我们的!” 霁霄、孟雪里被一群半妖团团围住,半妖们却不敢靠太近,隔着一段距离打量。 “诶,他俩是人族修士!” “是总行来视察咱们的吗?” “完了,我今年的任务没有完成,请钱真人原谅我!” 半妖大多身形瘦小,孟雪里觉得自己进了一家黑心童工作坊,忍不住拿出干果零嘴招待他们。 阮灰:“妖族不像人族,只能穿遮掩身形的斗篷,或者戴面具。妖界有许多善于变化、伪装的妖,比如狐族、孔雀族,扮什么像什么。谨慎起见,我们定了暗号,就不会被别妖骗货了……” 在“亨通聚源”暗行,与不同的半妖接头碰面,都有不同的暗号,以此证明自己身份。 篡改人间诗句,是半妖们独特的趣味。 孟雪里笑道:“原来如此。” 碧游:“大妖走大路,小妖走小路,半妖也有半妖的法子!” 阮灰取出二十余只空间戒指、储物袋,将人间的货物分成三份,自己留一份,交给伙计们两份,又嘱咐他们如何兵分两路、在何地汇合、卖货。 碧游无奈道:“阮灰一直小心谨慎。” 阮灰抖抖兔耳,辩驳道:“狡兔三窟,好东西当然要分三份、走三路!” 暗行伙计们接领过任务,依然好奇地打量孟雪里和霁霄。 阮灰安排两位灵活的半妖去放风,碧游对其余伙计郑重道:“诸位,这是来自总行的孟长老!霁霄剑尊道侣,钱真人的大嫂,长春峰现任峰主,金丝桃花栽种者!旁边是他的大弟子,人称‘霁霄继承者’……” 孟雪里一噎,尴尬得连连摆手:“咳咳咳咳。” 作者有话要说:网游版番外: 年末,肖停云三次元比较忙,孟雪里独自玩游戏。 他下副本时,组了个野队。七人副本,队里有个人妖号。 人妖号,指真实性别与游戏人物性别不符。比如一位叫荆荻的男主播,游戏id是“枫叶荻花秋瑟瑟”,游戏人物形象是明月湖女剑修,技术不错,走位风骚。 但粉丝不喜欢看他打竞技场,只喜欢看他打副本,用变声器和颜文字装萝莉、装御姐,骗队友保护自己。 孟雪里进队后,听到人妖号说:“我去,拉个路人凑数,就拉到霁霄老婆粉,什么运气!” 其他四个队友纷纷附和。 孟雪里小号id“霁霄道侣”,本来身份很明确。但霁霄名声大,粉丝多,“霁霄的老婆”、“霁霄亲亲好道侣”、“霁霄的真爱”这种id一抓一大把。 同为主播,孟雪里认得这个人妖号。“小荻花”,是荆荻的小号。 荆荻又拉进来最后一人,打开变声器,熟练地装软妹,对那人说:“小哥哥,今天最后一个副本啦,你要保护我鸭!” 那人游戏id叫“临危不乱”,副本开始后,荆荻说什么,他做什么,看上去像个萌新。可是操作牛逼,很不萌新。 荆荻:“呀,这个boss爆出神器了,这个给我吧,么么哒爱你鸭!” “临危不乱”果断给了。 荆荻:“等咱们出了副本,你再给我买个装备叭!” 临危不乱:“好。” 荆荻:“谢谢小哥哥,爱你爱你!” 孟雪里游戏经验丰富,很快搞明白了,七人副本,自己是误入的路人,“临危不乱”是肥羊,其他四个队友,是荆荻找的“托儿”,或者说“僚机”,一起合伙坑“临危不乱”。 再一次,“小荻花”掐着嗓子撒娇,孟雪里打断他:“等等。” 孟雪里私聊荆荻:“听声音,人家年龄不大,说不定是拿压岁钱充游戏呢,你别太过分。” 荆荻满不在乎:“小学生就好好写作业,荻哥帮他戒网瘾。功德一桩。” 孟雪里:“你连小孩都骗,讲良心吗?” 荆荻气性上来,怼道:“管老子的事,你算老几?有种竞技场见!” 孟雪里沉默片刻,打字:“可以。” 其他队友看着两人瞬间退队,退副本,深感莫名其妙。 与此同时,孟雪里的直播间弹幕疯狂刷屏: “他居然要跟“雪山大王”竞技场见!” “是你小荻花飘了,还是我大王拿不动刀了!” “哈哈哈哈大王干翻他!” 荆荻刚提出“竞技场见”,直播间立刻有粉丝提醒: “荻花快住手!!那好像是雪山大王的小号!” 一条忠告,却被使坏的粉丝刷屏盖过: “荻花上啊!干翻这个路人甲!!” “完了荻花走远了,已经凉了。送兄弟走[蜡烛]” 两个游戏人物刚到达竞技场,直播间弹幕亮起一排蜡烛。 荆荻被虐到怀疑人生,强行退出游戏后,才仔细看直播间,郁闷得差点砸烂键盘。 另一边,“临危不乱”加了孟雪里好友,私聊道谢:“谢谢你。其实我不是小孩,我大一了。” 孟雪里略感尴尬:“那是我搞错了,你声音听上去挺小。” “‘小荻花’是我学长。” 孟雪里:“你俩认识啊?”他打了个流汗表情。 人家三次元认识,自己好像有点多管闲事。 临危不乱:“还是谢谢你。” 孟雪里:“没事。我该下了,8” 脱单现充的生活,是很充实的,他看了眼时间,准备跟肖停云打电话。 学校放寒假之后,孟雪里回老家过年,与男朋友分隔两地。 刚拿起手机,雀先明一个电话抢进来,劈头盖脸砸下一串疑问:“你怎么又搞事?!没肖停云看着你就搞事?” 孟雪里懵逼:“啊?” “你看游戏论坛!《‘雪山大王’竞技场血虐‘枫叶荻花秋瑟瑟’》你没事惹那个主播干嘛,他家粉丝疯,你这不是招黑吗?!” 孟雪里只好解释原委。 雀先明听完大笑:“哈哈哈活该,谁让他骗人,他要是不服,以后咱俩每天虐他一遍!行了没事了。” 孟雪里放下电话,随手翻翻论坛,没往心里去。 他灵机一动,搜索“霁霄”两个字,刷出来几百页。孟雪里怀着隐秘的喜意,逐一翻阅。 忽然他被某个帖子吸引目光,认真看下去。 帖子里有肖停云,也有他,是“雪山大王”和“霁霄剑尊”的cp粉编写的小故事,以网游《剑出寒山》原本的世界观为背景。 帖子作者文笔还很生涩,情节也狗血无脑,但写得还有点意思。 等孟雪里看完,眼睛微微酸涩,恰好肖停云打进电话。 “在干什么?” “在看我俩的故事,我讲给你听啊!” “好。” 他怕肖停云嫌他无聊,但肖停云没有,听得很认真。 孟雪里:“万妖大会在即,雪山大王决意孤身涉险,于是留书一封,远走妖界。霁霄见信,深感不安……” 孟雪里不说了。 肖停云追问:“然后呢?” “没了,作者坑了。” 故事戛然而止,霁霄永远走在寻找孟雪里的路上。 大雪夜行,万里跋涉,没有尽头。 作者坑文的可能有千万种,没爱了、没时间、三次元不开心、或者单纯的灵感枯竭,不想写了。 孟雪里有点伤感,或许恋爱中的人,总是多愁善感。 他不说话,于是肖停云也沉默。 过了片刻,他听见肖停云低声道:“我想想办法。” 孟雪里一怔,满头雾水:“哈?” 他赶紧补救:“我就随便说个故事,你要干嘛?” 肖停云:“明天有什么安排?” 孟雪里立刻紧张:“学习!你给我布置的作业,明天一定写完!” 肖停云:“好,十二点了,快睡吧。” 孟雪里有些依依不舍:“那,晚安。明天再联系!” 肖停云笑笑:“嗯,晚安。” 孟雪里从前熬夜直播,与肖停云确定关系后,肖停云要求他调整作息,早睡早起。 他躺在床上睡不着,翻来覆去想着那个没有结局的故事。 第二天清晨,孟雪里迷迷糊糊听到手机响。 “喂?” 肖停云的声音传来:“睡醒了吗?” 孟雪里瞬间清醒,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蹦起来。 肖停云:“我在a市机场。你家在哪?” 孟雪里呆若木鸡。 海市在南,a市在北,何止千里。 孟雪里:“真、真的?” “嗯。”肖停云犹豫道:“突然到访,给你添麻烦,好像不太妥当。” 他低声说:“……我太想见你。” 孟雪里手忙脚乱穿衣服:“不不!不麻烦!快过年了,你居然还能买到票?!” 肖停云没有细说波折,两人见面时,肖停云在市中心酒店开了房间。 孟雪里心情激动,却见肖停云打开随身办公包,从包里取出文件袋,递给他一沓a4打印纸。 纸张装订整齐,还加了封面。 孟雪里茫然接过:“新作业吗……” 男朋友坐头等舱连夜飞来,在五星级酒店开套房,结果是千里送作业,礼轻情意重。 他随手翻开,忽然愣怔,这是那个无疾而终的故事。 孟雪里一字一句细看,故事的最后,霁霄找到雪山大王,一人一妖幸福快乐的生活在一起。 肖停云帮他圆回来了。 孟雪里抬头,看见肖停云神色紧张。 他说:“写得不好。我不擅长这个。” 第107章 百口莫辩 然而半妖们已经欢呼起来:“好厉害!他是剑尊道侣!” “孟长老,总行对我们还满意吗?” “孟长老,钱真人有没有新指示?今年还招新伙计吗?” 这些半妖多是食草类、小体型的杂食类,没有豺狼虎豹类的猛兽,化形后都是孩童形貌,保留着兽耳、兽尾等妖族特征。孟雪里心想,它们被钱奸商剥削,却依然爱岗敬业,真不容易。 孟雪里睁眼说瞎话:“钱真人说,他对大家很满意,他非常感谢你们。” 欢呼声、掌声再次响起,密林深谷气氛热烈。孟雪里感到一丝难为情。 碧游拍拍双翅,示意众半妖安静:“这次孟长老和他大弟子来妖界,咱们暗行奉钱真人之命,保护、协助他们到达风月城,参加万妖大会,切记不能走漏风声!这件事办好,年底结工钱都有额外奖励。明白了吗?” 半妖们立刻答应:“明白!” 阮灰:“记住我刚才分配的任务,注意安全。来,再重复一遍行训。” 众半妖齐声道:“‘亨通聚源’没有不可能!” 孟雪里与霁霄对视一眼,表情如出一辙,霁霄传音道:“钱师弟对经营管理之道,的确很有……” 孟雪里努力琢磨用词:“很有想法。” 碧游满意地点点头,学着钱誉之的神态道:“用双爪双翅创造奇迹。散会。” 半妖们作鸟兽散,默契地分头没入深林,转瞬消失不见,只有刚才对接暗号的小狸猫留下。 小狸猫立起两只前爪,拘谨地向孟雪里和霁霄作揖,随即化为一位猫耳少年,以示对长春峰师徒的尊重。 阮灰介绍道:“这位是褚花,他对白河两岸,比我和碧游熟悉得多。” 妖界地域辽阔,地形复杂,且各大妖势力更迭快,碧游、阮灰虽然常年跑商,也不敢说对各地变化了若指掌。所以不同地段,有不同伙计接应。 孟雪里和霁霄向褚花问好:“有劳了。” “不敢当。”褚花见两人态度和善,略微放松下来,走在前方引路。 健谈的翠鸟不习惯冷场,一边飞舞,一边介绍道:“出了这片密林,走到能听见水声的地方,咱们就进了白河大王的领地。整条白河,包括两岸最富饶的六百里,都是白河大王的地盘。 “白河巨浪滔天,水路险恶,河底是大王的水晶宫,虾兵蟹将巡查严密。我们走陆路,经过繁华的白河城,顺便卖出一部分货。” 孟雪里问:“白河领地如今岁贡多少?” 碧游一怔,看向褚花:“这我就不知道了。” 褚花也怔了怔,心想这孟长老竟对妖界挺了解,如实答道:“河里水族交二十下品灵珠,城中妖物交三十下品灵珠。” 孟雪里微微蹙眉:“能交齐吗?” 褚花道:“十分之一的小妖交不齐,就做工抵债,为白河大王建造新宫殿。” 妖界规则一贯如此。在发展成熟的妖王领地中,小妖供大妖驱使、向大妖纳贡,大妖则负责庇护小妖,免遭其他妖物吞吃。 孟雪里传音对霁霄道:“其实我一直不理解住宫殿的乐趣,白河大王富裕了,就要盖宫殿,灵山大王称王了,第一件事也要建宫殿。我看都不如咱家长春峰。” 霁霄笑笑:“你认得此地妖王?” 孟雪里道:“算认识吧。白河大王是水族,在水中妖力最强,可调动白河之水,升起冲天水幕。别妖打不进来,她也不愿去攻打别处,白河城常年无战事,发展的还不错。她不算凶残暴戾,也不算宽容温善,如果非要评价,应说她是一位合格的王。” 道侣间悄悄聊天,气氛正亲昵,忽听阮灰道:“我听说,白河大王是妖界最美的女妖。” 褚花挠挠猫耳:“这个啊,按他们水族的审美,的确是这样。”就算有妖不认同,在白河领地,也不敢明说。 霁霄笑意收敛,传音问孟雪里:“是吗?” 孟雪里努力回忆:“美不美我不知道,白是真白,全身比我貂皮还白,白得反光、白得耀眼。” 霁霄淡淡问:“全身你都见过?” 孟雪里点头:“见过几次,我刚做雪山大王时,雀先明提议与白河结盟,我们每次来水晶宫议事,都赶上她在沐浴。她就一边洗,一边跟我们聊着。她每次沐浴都像打仗,要一群小妖服侍……” 孟雪里说得坦荡,霁霄听得却不愉快:“所以三年过去,你还记得清楚?” 孟貂一个激灵,立刻反应过来,从宽大衣袖下伸出手,去勾霁霄袖中的小指,讨好道:“这都是过去的事了,我现在做了人,再不看别妖沐浴。剑尊胸怀宽广包容天地,过去的小事不会与我计较吧?” 霁霄抽出手指,摸摸他后颈,微笑示意没关系。 孟雪里放心了。 后来他才知道,他放心的太早了。 一行人及半妖边聊边走,在密林间穿行,兔子耳聪,翠鸟目明,狸猫熟悉地形,没有遇到其他妖物。 碧游不太关心水族审美,问褚花:“白河大王何时启程前往风月城,你知道吗?” 大妖王出行,必然排场煊赫随从众多。手下妖将会提前准备仪仗,一般都会有消息传出。 褚花摇头:“白河大王最近正在招募善于高飞的妖将,好像打算让鸟族拉辇车,一路飞去风月城。毕竟飞行法器对大妖来说,不够威风。” 孟雪里稍惊:“什么?”一只常年泡在浴池的水族,为什么突然想飞? 褚花也纳闷:“有妖说,大王呆腻了水底,要去高处看看。大妖物的想法,谁也琢磨不明白……”他忽然挠挠猫耳,“你们听,水声!白河领地要到了!” 靠近密林边缘,终于重见天光,林外隐隐传来河水奔流、惊涛拍岸声,孟雪里抖抖衣袖中蜃兽: “醒来干活,给点妖气。” “嗷——” 蜃兽张口,一道浓厚纯正、威势磅礴的妖气徐徐溢散,将孟雪里等人笼罩其中。 褚花一惊,缩在阮灰身后。阮灰一路上见惯了蜃兽懒洋洋的模样,但在褚花和本能的影响下,依然瑟瑟发抖。 碧游安慰道:“别怕,这位大妖是道具,不吃妖的。” 蜃兽喜水喜阴凉,听见水声打起精神,妖气吐得愈发浓厚。 霁霄见状,将蜃兽拎出:“不妥。” 孟雪里反应过来,接过蜃兽:“对,白河领地我们是路过,不是来抢地盘,妖气再淡些。要那种看上去很不好惹,不会被别妖欺负,又没有挑衅打架的意思,你试试?” 蜃兽沉默,好像在思考,半晌,抬头发出呆滞茫然的声音:“嗷?” 孟雪里:“算了算了,随机应变吧。走!” 走河口,奔流的河水,奔流的妖群。 “白河城”依山旁水,前有大河流淌,背靠黑山山脉。夏季水势见涨,整座城笼罩在淡淡水雾中,如沐雨烟。夕阳斜照下,数只巨大白鹭展翅飞过。 孟雪里眯眼望去,高大城头雕刻着妖族古语:白河城。 妖族原身庞大,为了方便大妖活动筋骨,妖界的建筑一般比人界更宏伟。白河城的规模,约是寒门城的四五倍。 天色近黄昏,出城的妖少,入城的妖多,孟雪里一身浑厚妖气,令旁妖避退不迭。 入得城中,但见水鸟当空,虾蟹当道,背上载着化形的大妖。天上飞的,地上跑的,各种坐骑,各形妖物,络绎往来。 小妖避让大妖,大妖呵斥小妖,道上吆喝声,叱骂声、道旁叫卖声、谈笑声,嘈嘈杂杂,妖声鼎沸。 褚花解释道:“最近城里外地妖比较多。白河大王招募擅飞、擅登高的妖将,许诺重金,来应征的妖不知多少。” 孟雪里看得目不暇接,忽然一位鲤鱼妖迎面走来。化形的水族虽似人貌,脸上仍保留着长长鱼须,两鬓仍有几片青鳞。 褚花正要拜他,却听他对孟雪里谄媚笑道:“贵妖,您用车吗?蟹车、龟车,水陆两用,您可以带着您的仆从、侍宠,轻松自在地游览白河美丽风光,来一辆吧!” 大妖常收服未开灵智的巨兽当坐骑。白河城里租售的车架,不是人间马车牛车,是由当地水族训练豢养的巨大螃蟹、巨大龟鳖。 不过片刻,孟雪里等人坐在青色蟹壳上,没入白河城大街上,来来往往的妖潮中。 三只半妖第一次受到这种待遇,兴奋地东张西望,阮灰小声道:“我有种兔假蜃威、光宗耀祖的感觉。” 孟雪里挥手,好似外地大妖豪气进城:“这次来白河城,咱们住最好的客栈,吃最好的酒楼!褚花,城里最好的酒楼是哪座?” 霁霄无奈笑笑,孟雪里对道侣传音道:“各路消息最灵通的地方,肯定是酒楼。” 褚花难掩激动:“珍珠楼,那是水族开的,只接待厉害大妖,小妖有钱也上不去。我有时候晚上悄悄路过,只敢闻闻味道。” 孟雪里伸手,轻轻捏蜃兽尾巴:“再来点。” 蜃兽:“嗷。” 珍珠楼前,两位河蚌妖侍立门口迎接,一位牵大螃蟹去后院水池:“您的车帮您喂饱。”。 另一位引他们上楼:“贵妖楼上请。” 楼里布置精美奢华,鲛纱为帘,明珠作灯,白玉般的墙壁,镶满珍珠、贝壳等装饰品。 二楼靠窗的观景位,俯瞰街景再好不过。 待孟雪里坐定,河蚌伙计道:“咱们珍珠楼水产丰富,贵妖吃点什么?” 孟雪里看向褚花道:“你来点。觉得什么最好吃,就点什么。” 褚花:“真、真的吗?” 孟雪里点头。 褚花:“腌黄鱼干,腌银鱼干,腌鲈鱼干,腌马面鱼干……” 伙计目瞪口呆。不多时,六盘鱼干陆续上桌,同样的酱色,同样的摆盘造型,散发着同样的味道。 阮灰从怀中摸出一袋草料和萝卜丁。 孟雪里心想,白河城果然是狸猫梦中乐园——吃不完的小鱼干。 褚花不敢动筷:“你们先吃呀。” 孟雪里:“你吃。我吃素。”他拿出装满零食的储物袋。 褚花和碧游闻言,津津有味嗦起鱼干。 霁霄:“你可以吃肉。没关系。” 虽然修士辟谷后,不重口腹之欲,但孟雪里从前是灵貂,三年不知肉味,好像有些辛苦。 孟雪里明白他的意思,却不愿意违背誓言,传音道:“说到做到,不能反悔。” 霁霄认真想了想:“算我强迫你吃。为了我,你吃不吃?” 孟雪里眼前一亮:“愿为道侣赴汤蹈火,喝汤吃肉!” 三位半妖只见孟长老原本说茹素,被徒弟劝了一句,便跃跃欲试拿起筷子。 孟雪里三年第一次开荤,满怀期待咀嚼鱼干,腥咸味道瞬间刺激舌头,直冲鼻腔,他差点被呛出眼泪:“完了,我好像已经习惯吃素了。” 霁霄尝过,安慰他:“不是你的问题。” 他叫来河蚌妖伙计:“银盅烹河豚,酥炸凤尾虾,辣酱炒花蛤,蒜蓉蒸扇贝,有没有?” 孟雪里大为感动。 伙计心想,原来六盘鱼干只是前菜,这桌真会吃:“有!可是赶上饭点,后厨出菜慢,请贵妖稍等。” 说话间,二楼陆续坐满妖客。各桌喝酒谈天,好不热闹。 若细听他们聊天内容,多半在说“风月城万妖大会”。 隔壁桌子,一只鼍妖醉眼朦胧:“要我说,咱们守着白河,有吃有喝,别妖打不进来,谁在外面当劳什子‘万妖之王’,开什么‘万妖大会’,跟咱们根本没关系!” 另一只鲎妖附和道:“对对!外面换妖王,关白河什么事?而且灵山大王这名号不错,总好过雪山大王!” 孟雪里正在等菜,闲来无事听隔壁桌闲谈,拍拍鲎妖肩膀,敬他一杯酒:“这位妖兄,请问何出此言?” 那鲎妖转头打量他们:“外地妖?” “路过,游览白河城风光。” “难怪你不懂。我们白河水族一系,自古以来视圣雪山如父如母,因为每年夏季,圣雪山、冰川融水,就是白河的源头。那灵貂却号称‘雪山大王’,不是明摆着占我们大王便宜吗?” 他声音较大,满堂水族听见纷纷附和:“就是,想当爹想疯了吧!” 孟雪里:“原来如此。” 白河水族竟有这般想法。难怪当年商议结盟,白河大王态度不阴不阳,不冷不热,分明意动,却好像赌气似的不肯松口。 孟雪里苦笑一声,无处辩解。 他对道侣传音道:“其实我真没这意思。” 一只貂,怎么会想给一群虾蟹鱼鳖、鼍鲎蚌贝当爹呢? 我当了这个爹,有什么用呢? 霁霄点头表示理解。 却听那桌水族继续道:“雪山大王野心勃勃,三番五次拜访水晶宫,我看就是想娶我们大王,还不如灵山大王老老实实的一次不来。” 孟雪里急忙摆手澄清:“菜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 “你是外地妖,你不清楚这些。白河大王是妖界第一美妖,他敢说不想娶?” 孟貂心里一惊,顾不上与河妖争辩,悄悄打量霁霄神色,却看不明白道侣喜怒。幸好河蚌伙计上菜及时,玉盘珍馐摆满桌,香味扑鼻。 孟雪里为道侣夹菜:“吃点河豚。” 霁霄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好像一只河豚。 作者有话要说:霁霄:气成河豚jpg. 卷纸:冷静点,还没见灵山大蛇呢,吃醋的日子还在后头 孟貂: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是一只貂 第108章 来都来了 霁霄平复心情,温和道:“你吃罢,我自辟谷后,不习惯进食。” 孟雪里心想,你做肖停云的时候,还跟我在寒门城吃火锅,怎么现在不习惯了? 邻桌谈兴正浓,还想拉着孟雪里说点什么,孟雪里唯恐对面语出惊人,再惹霁霄误会,赶忙举杯:“不聊雪山大王,他早都死了!” “对对,妖死万事空,连貂皮都被灵山大王扒干净了,还有什么可说!诶,我看你的仆从好皮相,卖吗?” 鲎妖目光一转,黄豆般的小眼直勾勾盯着三只半妖,吓得阮灰一个哆嗦。 孟雪里摔杯:“不卖!” “酒后玩笑,你这妖真没意思!” 鲎妖讨了个没趣,端着酒杯缩回去。那外地妖妖气浓重,而且看不出原形,可见妖力高深。如果起什么冲突,闹到白河大王面前,自己主动挑事不占理,还是做罢。 孟雪里三年第一次开荤,却连饮苦酒,食不知味,可惜了一桌河鲜佳肴。 三个小半妖直觉长春峰师徒之间气氛变化,孟长老埋头喝酒吃肉,他徒弟笑意温柔地为他布菜,但哪里不对劲呢? 阮灰嚼着萝卜丁,碧游和褚花由津津有味地嗦鱼干,变成云里雾里地嗦鱼干。 等半妖们吃完,孟雪里立刻结账告辞。 河蚌妖伙计从后院水池牵出巨大青蟹:“贵妖,您的车已经喂饱。您慢走——” 说罢,另一虾蛄妖伙计身体前躬,显出十尺长的原形,虾壳背节如台阶,长长的触角和颚足搭在蟹车上。 三只半妖稍惊,面面相觑。孟雪里丝毫不露怯,踩着虾蛄走上车,示意同伴们跟上。 待大家坐稳,孟雪里摆摆手:“赏。” 霁霄掏出灵珠,帮道侣撑足大妖气派。 水族伙计在蟹车后欢送:“谢谢贵妖!” 刚入夜的白河城,依然熙熙攘攘、妖声鼎沸。 这条是城中商街,一条街的酒楼商铺,街上没有急着赶路的妖,行妖、行车慢悠悠前移,走走停停。除了当地的龟车、蟹车、还有外地大妖身骑鹿、虎、狮、象等等走兽。 白河城中建筑,多由河畔运来的白石建造,这种石料坚固而漂亮,在月色下泛着柔和的白光。 居住在城中的小妖,屋檐下挂着珍珠与贝壳制成的风铃,以示供奉白河大王。晚风吹过,满街风铃发出清脆乐声。 开张的酒肆、店铺前挂着一盏盏鱼龙灯,点点暖黄色光晕笼罩着街道。 酒菜浓烈味道,河风清爽味道,女妖身上惑人的香气,混杂飘荡在空气里。 道旁商贩小妖大声叫卖:“贵妖这边看,上好的珍珠项链、珍珠发钗!白河的珠,又大又圆!” “瑶柱蟹黄酱,足料蟹黄,浓浓酱香。白河城特产,贵妖来尝尝吧!” “扇贝干、沙虫干、银鱼干,白河城不可不吃的美味!” “酥炸小黄鱼,现炸现卖,热热乎乎,贵妖来一份?” 商铺鳞次栉比,佳品琳琅满目、令人目不暇接。孟雪里觉得有趣,问身旁半妖:“咱们暗行卖什么?” 他记得碧游之前说,有一部分货要在白河城卖出。 碧游神秘地压低声音:“避水衣。白河的水底城、水晶宫,更大更美,简直是另一个世界。但陆地小妖妖力不足,没办法在水下呼吸行走。有了人族修士炼制的避水法衣,就可以潜入白河,行动自如地开开眼界了。” 孟雪里笑道:“还挺有用。” 阮灰道:“钱真人说过,想做好生意,就要急妖之所急,需妖之所需。避水衣卖给小妖,人间的美酒、精致瓷器、绫罗绸缎,卖给城中贵妖、白河大王的部下。至于他们会不会进献给白河大王,就不关我们的事了。” 褚花:“肯定会,据说白河大王收藏了许多人间脂粉和首饰,她说妖族工匠粗手笨脚,做首饰不如人间精美。” 又是白河大王。 孟雪里悄悄打量道侣,见霁霄淡淡笑着,才算安心。也对,我怎能以灵貂之心,度剑尊之腹呢。 孟雪里停下蟹车,笑道:“首饰要数人族工艺好,但妖族也有妖族的长处,你们看这条街,有什么想买的?多挑几样,我付账,不要客气!” 三只半妖强忍兴奋:“真、真的吗?” 与长春峰师徒同行,还有这种好处?精打细算的钱真人,居然有这样豪气干云的合作伙伴。 孟雪里大手一挥:“去挑吧!” 他转向道侣,低声示好:“你有什么想买的?” 霁霄摇头。 孟雪里:“我知你不好俗物,但咱们来都来了,就当留个纪念嘛,你看那珍珠怎么样,我给你买珠串,好不好?” 霁霄与他开玩笑:“现在你是跋扈大妖,我是你的侍宠,自然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孟雪里彻底放心了,走进一家门面气派的珍珠店。 螺蛳妖店主打量他们:“贵妖自己戴?” 孟雪里看了眼霁霄:“送礼。” 店主捧上一串手链:“这个很适合。质地光滑,加温则动。” 霁霄表情微微一变。 珍珠圆润可爱,由小到大依次排列,最大足有一颗核桃大小。 孟雪里痛快付账,心想光滑我懂,可是一条手链,会动有什么用。时隔三年,妖界的流行审美变得奇奇怪怪。 他万不能预料,就是这珠串,为日后埋下祸根。 …… 白河领地,没有白河大王不知道的事。 每一条游鱼,每一只藤壶,都是她的眼睛和耳朵。 夜幕降临,白河大王入池沐浴,便有妖将向她汇报今日见闻。 因为大王只有在沐浴时,心情才最好,一般不发脾气。 水晶宫,瑶宫贝阙焕彩生辉,虾兵蟹将往来巡查。 宫里藏宝无数,白河大王吃穿用度无不精奢,其中最气派的,要数大王的浴池。 水晶宫水族,皆以池边侍奉大王为最高荣耀。只有最英俊的男妖、最貌美的女妖才有此殊荣。 鲤鱼总管撩开一重重轻软飘荡的鲛纱帐,向雾气蒸腾处走去。 浴池广阔如湖,热雾直冲高阔殿顶。硕大明珠如火炬,照得池水波光荡漾。 二十余位侍妖分立池畔,向池水中抛洒花瓣,如天女散花。另有十余妖,置备细绢、香膏、大小各异的软刷等物。 白河大王端坐池中,周身泛着莹白的光泽。鲤鱼总管心中赞叹,多么美丽高贵的大王。 从前孟雪里在白河大王沐浴时与她议事,因为她沐浴会显原身,那是一只……大扇贝。 依孟雪里之见,一只扇贝,再如何身娇貌美,还是扇贝。 最多比其他扇贝更大、更光亮罢了。 但白河水族们显然不这样认为,在他们眼中,白河大王是妖界第一美妖。 鲤总管站定,还未开口,只听紧紧闭合的贝壳中,传来一道柔媚、慵懒的女子声音:“今天,城里有什么风吹草动啊。” 鲤总管恭敬答道:“有您英明决策,高瞻远瞩,外地妖不敢造次,本地妖安居乐业,众妖其乐融融。” 白河大王问:“城里新来了什么妖?” “据鲎将禀报,有只来自远方的大妖,周身妖气纯正,看不出原形,可见妖力深厚。他带着仆从、侍宠招摇过市,性格豪爽,出手阔绰。” 壳中声音依然懒洋洋:“哦,是吗。他是来应征的吗?” 鲤总管:“这……属下还不清楚。” 自白河大王公开招募擅长登高、飞行的妖,整座水晶宫急大王之所急。然而事与愿违,大王至今没有找到满意的妖选。 壳中声音自言自语:“时间不多了。” 说罢,她好像突然烦躁起来:“用点力,晚上没吃饭吗?” 正在擦贝壳的蟹将,吓得一个哆嗦,手中细绢掉进池中。他急忙捞起,连连告罪。 “我养你们何用?”白河大王怒道:“再擦不好,就把你扔进蒸笼,做一屉蟹粉汤包!” 第109章 想亲就亲 蟹将奋力擦壳,手劲太大,白河大王轻“嘶”一声:“别擦了,加水吧。” 随她指令变化,侍妖们急忙抬来十余只木桶向池中倾倒,紧张得像打仗一般。 “你们想烫死我?!” “大王息怒——”池边众妖战战兢兢,一齐跪倒请罪。热雾蒸腾的浴池,突然气氛冷凝。 白河大王闻声更觉烦闷:“都给我出去!” 众侍妖告退后,殿中只剩一只扇贝,孤零零泡在偌大水池中。 半晌,扇贝自水中浮起,徐徐升高,化作一位纤细高挑的美人。她白裙长及脚踝,双臂挽着轻纱,银发浓密柔软,披满肩背,端庄而出尘。 美人赤足落在池外,裙摆摇曳,像白河拍岸,溅起一朵朵水花。 白河大王向殿外走去,她沐浴的宫殿虽在河底,却与水隔绝。出了殿门,走过水幕,她的银发才在水流中飘扬起来。鲤总管追上前问:“大王出行,可要备辇车?” 白河大王摆摆手:“不必跟。” 一路上,水族众妖向她躬身行礼。 深夜的白河,水势比白天更急。大河滚滚,声如惊雷不绝,势如万兽狂奔。 清冷月色下,水花似雪浪碎玉,层层叠叠。纤细的美人浮出水面,赤足坐在河畔大石上。 此处距离白河城四十里,已看不到城中的鱼龙灯的灯火。 两岸不闻妖声,唯有连山起伏,一河一月。 滚滚东流水,一去无穷已。独望江河,很容易想到“时间流逝”。这一点上,人与妖、魔的感情奇异地相通。 但她所见,不是流动的河,而是一座不动的塔。 白河向东,流入高山深谷后,被地势切分,变成数条支流,不再是大河,或成小溪小潭、或成悬泉飞瀑。水势比山势弱,自然也不受白河大王管制。 那便是白河领地,与黑山领地交界处。 那里山势连绵,却突兀地耸起一座高塔。 晴朗夜空下,尖顶的高塔像一柄利剑,自群山刺出,直冲苍穹,没入云中。 白河大王遥望塔顶,柳眉微蹙,重复在浴池中的自语:“时间不多了。” 语气不像之前焦躁不安,只有淡淡惆怅。 “如果,你还在就好了,你肯定能帮我的……” 她樱唇微启,那个名字便落在奔涌的河水、茫茫的夜风中,转瞬消失无踪: “雪山大王。” …… 月上中天,白河城市坊依然灯火通明。 为道侣买过珠串的孟雪里,正沉醉在甜蜜中,好像扑面河风都轻柔、香甜起来,他传音道: “这是我送你的第一件礼物,你莫嫌弃。咱俩这次来妖界,每到一处领地,我便为你买一样东西,算旅程纪念。白河买珠,黑山买玉、红林买花……” 霁霄点点头,抚摸他后颈:“我很喜欢。” 孟雪里闻言更喜。他方才在“珍珠楼”饮过酒,烈酒后劲上头,觉得道侣被街边鱼龙灯一照,越看越美。而道侣望着自己的目光,与自己一样情深意浓。 异界他乡,熙攘夜市。身旁妖来妖往,灯火迷蒙。唯有眼前人完全属于他。 孟雪里仰起头,伸手环抱霁霄的脖子:“我送你礼物,投桃报李,你给我亲一下。” 霁霄见小道侣面若桃花,眸含春水,心中一荡,却察觉街上数妖若有若无的窥探视线。 他微微蹙眉,目光沉沉掠过四周:“别胡闹。”说着就要放下孟雪里手臂。 酒壮怂貂胆,孟雪里不依:“你给不给亲?我现在是跋扈大妖,想亲就亲!” 霁霄哄道:“我们去住店,该歇息了。你送我的礼物,用在你身上,才是投桃报李。” 孟雪里后半句没听懂,前半句却很明白——我道侣累了,想歇息了。 也是,自打两人来到妖界,一路风尘仆仆,还未休整过。 “好,我们走!” 狸猫买了一罐鱼干,碧游买了一罐沙虫干,阮灰买了一串贝壳风铃。 孟雪里嫌他们拘谨,买得太少,便自作主张,给每只半妖多买三倍。于是褚花拥有了三罐鱼干,觉得自己能开心到明年。 “你们这趟是出公差,就当我替钱真人发点工钱补贴。” 一行人及半妖乘青蟹车,喜笑颜开、腰杆笔直地来到白河城最好客栈——望江楼。 两只黄鱼妖伙计闻着浓重妖气出来迎接,一只谄媚笑道:“贵妖住店吗?” 另一只去牵蟹车:“我帮您喂车!” 孟雪里还在兴头上:“我要最好的房间!” “贵妖,最好的是观景房。站在房中露台,可以俯瞰滔滔白河,远眺连绵黑山。给您来一间?” 孟雪里挥手:“来五间。” 伙计没想到他如此财大气粗,反而为难起来:“只剩最后两间了,咱们这客房,一间住五妖绰绰有余……” 孟雪里:“那就两间。快些。” 我道侣都累了,要立刻睡觉。 作者有话要说:因为过年期间断更过,大家可能忘记前情了,前面写过“镇妖塔”(捂脸 第110章 雨打风吹 “观景房两间,升降机准备——” 升降机旁,一群健硕鼠妖听到大堂伙计招呼,奋力蹬动滚轮。滚轮连接绳索、绞盘、轴承,吊着一片巨大贝壳,徐徐升高。 黄鱼妖伙计引着客妖们,站在巨贝中心下凹处,恭敬介绍道:“我们望江楼是白河城最高的客栈,观景房在顶楼。”他低头对鼠妖吆喝,“刚没听见贵妖吩咐吗?!再快些!” 硕鼠妖们愈发卖力跑动,滚轮飞速旋转,巨贝承载孟雪里等人升至顶楼,轻轻一震,便稳稳停住。 三只半妖大开眼界,目瞪口呆。 孟雪里对霁霄传音道:“妖界风气如此,大妖自己能做的事,也要由小妖服侍,好像这样一来,才显出自身尊贵。” 黄鱼伙计躬身伸手:“您请——” 孟雪里:“赏。” 霁霄自觉掏钱。 两间房紧邻,三只半妖同住一间,孟雪里与霁霄两人同住一间,袖中颓懒蜃兽可以忽略不计。 黄鱼妖先引他们一行进入其中一间,介绍道:“我们为贵妖准备了各种寝具,不论您是何种原形,都可以住的舒服。” 不愧是顶楼观景房,布置精奢,地方宽敞。 伙计又道:“这房里浴池,仿造白河大王水晶宫的浴池建造,只是大小缩小了十倍,却足够客妖体验‘白河之王’般的享受。您可以与爱宠共浴,共度良夜。房间隔音,请您放心。” 孟雪里默然,能不能别提你们大王沐浴的事了,这事儿就过不去了吗?成心跟我过不去吗? 他摆摆手:“出去。” 黄鱼妖见贵客不悦,忙不迭告辞。 伙计刚走,碧游兴奋地化成原形,在房内四处飞舞:“想不到我碧游也有今天!” 阮灰怕他太激动:“你快下来!”万一撞坏什么东西,会给孟长老添麻烦。 褚花对长春峰师徒道:“请您有空常来白河城,我愿意出公差!”却想起人族修士来妖界冒风险甚大,纠正道:“不对,为了安全,还是少来吧。” 碧游飞过珠帘,飞向室外露台:“你们快看,白河!” 孟雪里怕道侣想别的,拉着霁霄向露台走:“咱们去看夜景。” 珠帘一开,晚风扑面。 自望江楼观景房俯瞰,近处是白河城明灭的万家灯火、街道城楼,远处是大河东流,波涛在明月下涌动,银光闪闪,一直没入远处起伏的山脉中。 褚花沉醉在夜景中,半晌才道:“我在白河城住了七十年,第一次看到这样的白河。” 孟雪里忽然低叹:“江山还似旧温柔。” 群妖迭起,你争我夺,称王称霸,英雄总被雨打风吹去,最后只有山河不朽。不论是一别三年、或一别三十年,白河还是那条白河。 霁霄仿佛知晓他心意,轻轻握住他的手。 碧游道:“那是黑山,我们离开白河后,进入黑山大王领地,蟹车换兽车,一路翻山越岭,再到红林……” 他想起今天在珍珠楼,长春峰师徒点了满桌珍馐,觉得孟雪里喜好美食,便补充道:“黑山寨的山野美味种类丰富,别处吃不到。” 俗话说靠山吃山,靠海吃海,一方水土养一方妖。 孟雪里极目远眺,只见群山间,一柄巨剑刺出,直冲夜空。他真元覆于双目,定睛细看,原来竟是一座塔,塔顶形似剑尖。 孟雪里:“那是什么塔?” 阮灰顺着孟雪里目光望去:“哪有塔?那个方向应该是……” 忽然他好像想到什么,与碧游对视一眼,一双兔耳不安地颤抖。 碧游声音也低下来:“黑山白河交界处,妖界第一牢狱,镇妖塔!” “背叛灵山大王的两位大妖,就被关在塔顶。”褚花猫耳直竖,小声道,“我听说,等到万妖大会,灵山大王要当众焚烧叛妖,为宴会助兴。” 他下意识后退两步。 仿佛因为那座塔的存在,就连无比美丽、震撼妖心的白河夜景,也变得不详、阴诡起来。 孟雪里淡淡道:“是吗?” 碧游:“灵山大王座下原有五大妖将,他称王之后,鹤将和紫狐将与他不合,举起反旗自立门户,又败在他手下,被关进镇妖塔。这两位叛将的部下,都被灵山大王扒皮拆骨,吞进腹中。这次万妖大会,除了焚烧雪山大王的貂皮,还要烧死两位叛妖,以宣扬灵山大王的威名。” 孟雪里心想,你这花斑蟒,净瞎吹,你哪来的貂皮。 作者有话要说:ps:江山还似旧温柔,出自《仙剑奇侠传》,原句是“梦醒人间看微雨,江山还似旧温柔。” 第111章 锦衣夜行 “你的画中,没有貂呀。”鸾鸟低声问,“是灵山大王不许你画吗?因为雪山大王原身是貂,所以他不喜欢貂?” 殿中没有点灯烛,只有月光穿过琉璃窗,斜斜照进来。 从四面墙壁到拱形殿顶,大殿壁画里千万只妖物形态各异,毛发纤毫毕现。 妖目点着灿然金漆,银色月芒照下,无数双妖目显出冰冷神采,真像活了一般。 鸾鸟自从见过壁画和“宫廷画师”,那些影子总在她脑海浮现,挥之不去。她知道自己不该再来,这很危险,但壁画好像有种奇异魔力,吸引着她,令她害怕又向往。万妖之宴一天天临近,快到小妖们献艺的日子,可她排舞、练歌都心不在焉。 “那位画师是好妖,他一定不会说出去的。”怀着这种想法,鸾鸟终于鼓起勇气,趁夜潜进殿中,与“宫廷画师”聊天。 一来二去,他们熟悉起来。 画师闻言笑笑,眉间却显出淡淡忧愁。 他神色温和,似乎永远不会生气。 他说:“以前,我也画过的。” 画师从袖中取出一卷画轴,徐徐展开。 只见微微泛黄的画纸上,漫天雪片纷飞,寒梅横斜,一只白色小貂窝在雪堆旁,背后是璀璨的夜空星轨与皑皑雪山。 那貂眉眼灵动,玉雪可爱,令妖见之忘俗。 鸾鸟赞叹道:“这张画得真好!比画其他妖类,都更好。” 画这幅画时,灵山大王没有好纸好墨,画技也未臻至化境,远不如现在娴熟,但笔触细腻,饱含浓烈感情,实在是他最得意的一副画作。 如此满意的佳作,却无妖共赏、无妖赞美。未免有锦衣夜行,明珠蒙尘之遗憾。 鸾鸟说:“好可惜。我看这壁画上,也差一只貂。” 画师却道:“有妖要来了。” 鸾鸟一怔,果然听见殿外脚步声,她心惊胆战,匆匆飞出琉璃窗,却不忘补充道:“我明晚再来找你玩儿!” 画师独自站在高阔殿宇中,环顾四壁:“是啊,还差只貂。” 他沿着墙壁行走,好像在欣赏自己的作品,思量哪里适合加上一笔,添一只貂。 脚步声近了,进殿妖将拜倒在地:“大王。” 灵山大王没有回头,依然在看壁画:“说。” 灰狼妖将斟酌道:“虎将私调麾下妖兵,前去白河城方向,是否要传令召回他?” 灵山大王摇头:“让他去,吃一次亏,才知道自己斤两。” …… 夜风吹过,流云聚散,月影时隐时现,照得远处镇妖塔尖顶忽明忽暗。 孟雪里的酒意醒了,思维变得清晰起来。 他问褚花:“白河大王在招募擅长登高、或飞行的妖?最好能上天?” 褚花不明白孟长老为什么突然想到这里,纳闷应道:“是的。” 孟雪里:“你们看天上有什么?” 碧游:“有云。” “还有呢?” 阮灰:“星星月亮。” 孟雪里笑道:“还有镇妖塔啊。” 高塔拔地而起。被困锁的妖,就在天上,在云与星月间。 褚花再次打了个哆嗦:“孟长老的意思是……白河大王想上镇妖塔?” “镇妖塔”不是白河边的观光景点,是妖界最危险的牢狱。 想去塔上的妖只有一个目的——救出叛妖。 阮灰与碧游对视,好像被这种猜测吓到:“如果被灵山大王发现,岂不是要发兵打仗?白河与灵山大战一场?” 孟雪里意识到自己言语不妥,半妖胆小,大晚上实在不适合聊这些,有事可以白天说,起码得让童工们睡个好觉。 孟雪里:“我随便猜的。时候不早,快回去休息吧。” 半妖们告辞后,露台安静下来。风吹珠帘清脆作响,霁霄与孟雪里并肩而立,沉默远望。 孟雪里回握霁霄的手:“你救我时,我向你承诺重新做人、改吃素食、忘记过去,谁知都没做到。” 霁霄垂眸看他,淡淡道:“道侣本是一体。能为你分担,我心甘情愿,你不该如此作想。” 孟雪里赶忙道歉:“是我想错了,你莫恼我。” 霁霄看着镇妖塔,语气稍软:“那两妖可与你有旧?” 这句话没头没尾,孟雪里却听懂了。霁霄愿意帮他了却旧事,乐意了解他的过去,就像他时常羡慕嫉妒胡肆,因为后者参与了霁霄的少年时光。 孟雪里沉吟道:“交情不深。但白鹤、紫狐是灵山大王部下,他们一定知道,当年灵山大王毒杀我前后,到底发生了什么。” 巨蟒、灵貂、孔雀,本是三位好友。 三年前,他遭受巨蟒背叛,被追杀至界外之地。事情发生时,雀先明在人间游玩,要说谁最清楚“巨蟒如何策划毒杀灵貂”,必然是当年灵山大王麾下,关系最亲近的五位旧将。 巨蟒何时起意,何时定计,何时开始行动布局,自己竟毫无所觉,细细想来,疑点重重。或者说,巨蟒为何要反,自己可有一处对不起他? 那段记忆过于痛苦,孟雪里从前不愿细想,甚至抱着“我已重头做人,往事何必再提”的逃避心态,没有试图弄清楚。 为什么现在愿意想?因为有了霁霄之后,生活足够甘甜,他不再害怕任何苦。 霁霄道:“你若愿上塔一问,我陪你。” 孟雪里没有回答,他怎肯让道侣冒险? 他揽着霁霄脖子转移话题:“良辰美景,浪费要遭天谴,我们睡觉吧。” …… 三只半妖的房间在隔壁,与孟雪里霁霄房间陈设相同。 碧游关上门,第一次住豪奢观景房的兴奋,却已被忧虑代替。 “我觉得孟长老的推测有道理。”褚花说,“白河大王常年住在河底,为什么突然想上天?时间正好赶在万妖大会之前?” 阮灰生性谨慎:“大妖的事,很难琢磨清楚。咱们今夜出货,明天就离开白河城!” 碧游对褚花道:“然后你跟我们一起上路,到了黑山寨,你找那边的暗行伙计躲躲风头,如果白河一切太平,你再回来。” 前些年妖界战事频频,各地暗行互相接应,已是常事。 褚花挠挠猫耳:“好。今夜出货,明天一起跑路!” 另一间房内,孟雪里正揽着道侣往床上拐。白河城客栈特有的水床,鱼胶熬炼作光滑外皮,里面灌满温热的水,上面铺一层薄薄鲛纱,柔软舒服。人压上去,水声微响,还能透过鲛纱,感受到温热、饱满的水床。 他压着道侣,就要解开霁霄外袍襟带,甚至有些迫不及待的意味,因为害怕对方淡然开口,提出“练剑”“修行”之类的要求。 幸好霁霄没有。 霁霄任由孟雪里动作,神色温和包容。 望着那张欺霜赛雪的圣人面孔,孟貂反而不好意思起来,做贼心虚地胡乱解释: “我就抱着你睡,不干别的。除下外袍,睡得比较舒服。今夜不打坐,咱们体验‘白河水床’,这也算特产。大老远的,来都来了……” 第112章 烛影摇红 孟雪里说着,脱下道侣的外袍,又解开自己外衫,扬手一扔,姿态潇洒快活。 外袍“哗啦”一声展开,飘飘然落地,遮挡鲛油灯烛光一瞬。 烛影摇红,霁霄的面容随之由明转暗。 他一道剑气打去,彻底熄灭烛火。 室内骤暗,唯独银色月光透过珠帘洒进房间,被筛作错乱的光斑,落了两人满身。 孟雪里动作稍僵。霁霄五官线条锋利,棱角分明,只是他脾性沉稳淡然,才消减了过于锋锐的气势。 此时此刻,那种压迫感又回来了。 孟雪里有种被捕猎者盯住的错觉,正想放开道侣,忽然浑身僵硬。 原来是霁霄手掌抚上他后颈。自两人心意相通后,他们用这种方式表达亲密。 然而这次不一样,霁霄的指尖顺着颈椎,更往下探去,温度透过一层薄薄单衣打在身上,酥麻的感觉传递到尾椎骨。 孟雪里被人从后颈摸到尾椎,不由打个颤,却不是冷颤。如果他还是貂身,一定全身貂毛都炸起来了。 透明鲛纱与鱼胶下,饱满的水床轻轻摇晃,发出悦耳的水声。 孟雪里听着那声响,不知想到什么,双颊红透。 霁霄眼帘垂下,看不清眼中神色,低声问:“神识御物练得如何?” 他右手来回抚摸孟雪里尾椎骨,漫不经心般,左手拈来孟雪里赠他的珠串,在指间摆弄。 孟雪里被摸得腰股酥软,原本坐在霁霄身上耀武扬威,逐渐颤颤倒下,依靠着道侣胸膛,忍不住低声喘息。 他听罢这话,更觉头昏脑涨,这是什么情况,霁霄是要与我谈修行,还是要跟我睡觉? 他分出一缕神识,试着去碰霁霄手中珠串。礼物很不给主人面子,仅轻轻一颤,发出清脆撞击声,便不动了。 霁霄淡淡开口:“不到火候,还不能双修。” 孟雪里赧然低头:“我会努力的。” 霁霄又道:“也不是没有其他办法。” 孟雪里一喜:“什么法子?” 霁霄:“你受着就是了。” 孟雪里茫然,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什么……” 话音戛然而止,霁霄单手揽过他腰,帮他调整坐姿,那炽热、坚硬的之物,便抵在他股间。 孟雪里呼吸停滞一瞬,脑中轰然炸开火光。 霁霄轻轻叹气,好似无奈:“我也不想这般待你。之前同你说过,我也有七情六欲,只是比常人耐性稍好,可你总招惹我,还看《长春记》、《云雪风月录》那种东西,真的很好看吗?” 他语气平静地解释、发问,放在孟雪里腰间的手却一路游移,探进里衣,开始动作。 霁霄抬眼,两人四目相对,孟雪里看见道侣眼中的自己,眼眶泛红,要哭不哭,一幅意乱情迷的模样。 “你偷看我话本?”孟雪里声音断断续续,申辩道:“是你上次在寒门桥气我,我才买的。” 霁霄凑在他耳边,轻声问:“那你这一路气我,也该怪我?” 孟雪里缩缩耳朵,心想完了,又是白河大王沐浴的事,这事怎么就过不去。 “你不会又要打我屁股吧。”孟雪里轻喘着问。 他想起霁霄上次生气,将自己按在桌上打,打得那般狠,不禁委屈又羞恼,浑身泛起热气。 第113章 红莲浥露 孟雪里的欲望坦然而赤诚,他期待、喜欢与道侣亲近,霁霄简单、漫不经心的触碰便令他筋骨酥软。但他又害怕被霁霄摁着打,毕竟那样确实没面子——做貂时还被抱在怀中温柔梳毛,怎么做了道侣反而要挨打受罪? 两种矛盾情绪下,孟雪里身体反应更加敏感,经不得半点刺激。 “打你,我不心疼吗?”霁霄平静道,声音有些低哑。 孟雪里心一横:“如果你打完能消气,你动手吧。” 话虽这般说,霁霄却见小道侣面色潮红,眸含春水,如红莲浥露,好像再进一步,就要哭出声来。 孟雪里说到做到,本来伏在霁霄胸膛,此时撑着酥软腰肢起身,趴跪在水床上,弄得水声轻响,摆出任人宰割的姿态。 他回头望一眼霁霄,眼神却分明在说:“你舍得吗?” 他知道霁霄吃软不吃硬,做此示弱认错情态,想讨道侣心软。 却见霁霄面无表情,目光沉沉,周身威压不受控制,隐隐外溢,显出摄人气势。 孟雪里心道不妙,自己好像打错算盘。然而已经迟了,霁霄扶上孟雪里腰身。 孟雪里做人后,没有下过苦功夫练剑,练得是灵活身法和战技。他腰肢蕴含饱满力量,却柔韧轻盈,腰窝绵软,很适合握在手里。 此时像一支不胜寒风、轻颤摇摆的荷花梗,经不得池中鲤鱼冲撞。 “不打你,先让你舒服。”孟雪里听见霁霄声音低哑。 夜风骤起,珠帘缭乱。梦里不知身是客,白河城的清凉河风,竟吹来金丝桃花的香甜味道,醉人心神。 锦鲤撞荷枝,珍珠脆响,鲛纱揉皱。 那柄“剑鞘”抵在腿间,坚硬而灼热地抽挺,热度从腿根细嫩皮肉烧遍全身。 正到要紧处,一声熟悉兽嗥忽然响起:“嗷。” 孟雪里昏沉眩晕的头脑骤然清醒,忍不住呻吟一声,在道侣手中颤巍巍交代了。 外衫堆叠的地面,传来窸窸窣窣响动,原来蜃兽不知何时睡醒,钻出衣袖,扒在水床边:“嗷?” 孟雪里一转头,对上蜃兽好奇的目光,废兽模样懵懂茫然,如无知孩童。 “看什么!”造孽啊。 羞愤心情加重身体刺激,孟雪里眼泪瞬间涌出来,便将脑袋埋进软枕,掩耳盗铃。 良久,孟雪里不敢抬头,只听见道侣在身后平复呼吸,然后无奈叹气:“莫哭了。看来上天注定,今夜不能欺负你。” 霁霄到底还是怜惜他,也不想把人欺负太狠。箭在弦上,却不得不默念清心咒,还要抱着小道侣安慰。 他轻抚孟雪里后背,哄道:“起来罢。我让蜃兽去露台了。” 孟雪里默不作声,像只鸵鸟。 霁霄:“这也要哭,以后怎么办?” 他没办法,抱起小道侣去浴池清洗,又换上柔软干净的新衫。 等两人再躺回水床,旖旎火热的气氛早已荡然无存。 孟雪里缓过神,心中后怕,犹带一丝窃喜,道侣生气这事,今晚总算蒙混过去了。 他今夜初尝云雨、开了眼界,才知道从前在长春峰,趁夜翻窗、引诱道侣的自己,多么大胆妄为,无知无畏。 霁霄揽着他,轻拍他脊背,好像在哄小貂睡觉:“真的不喜欢吗?” 孟雪里小声辩解:“喜欢。可是过分了。”再好的东西,超过一定程度,也变得可怕。 唉,话本里都是骗人的。如果他不买《长春记》,霁霄永远不会学以致用。 孟雪里想到这里,又觉得今夜对不起道侣,愧疚道:“你让我再缓缓,等咱们回到长春峰……” 然后发誓赌咒“勤勉修炼,练好神识御物,争取早日顺利双修”云云。 霁霄只是笑笑:“睡吧。” 孟雪里:“你也睡!” 两人抱在一起,躺在一张床上,睡觉才是最安全的事。 他闭眼装睡,却如惊弓之鸟,久久无眠,等道侣呼吸平稳后,便收敛气息,轻手轻脚地下床,去露台找蜃兽。 霁霄也不拆穿他,暗叹自己不该操之过急。 蜃兽趴着露台栏杆上吹风晒月亮,惬意眯着眼,看得孟雪里牙根痒痒。 他拎起蜃兽,压低声音警告:“祖宗,你以后可不敢这样!” 蜃兽蔫蔫低下头,奶声奶气地说:“可是,我住鼠窝的时候经常看,鼠从不生气。” “旁观别人双修很不礼貌,这跟看别兽交尾、交媾完全不一样,等你化形就明白了!今天晚上,我,我那根东西要是被你吓坏,下半辈子怎么过?我道侣怎么过?好几百岁的兽了,长点心。” 蜃兽轻声答应:“嗷。” 孟雪里才松一口气,忽听露台下传来一声狸猫惨叫。 “不好,是褚花!” 第114章 同去同回 白河城到了后半夜,酒肆商铺关张,城中居民各回各窝,街巷间不闻妖声。 自望江楼露台向下看,城中无数盏鱼龙灯熄灭后,只有幽冷月光照亮一条条石板街道、一栋栋白石房屋。 此时的白河城,像一位洗去粉黛的素颜美人,安静沉睡着。 一只狸猫飞檐走壁,身形迅疾如风,四足轻点,触瓦无声。它攀上对面高楼,纵身一跃,跳向望江楼。露台栏杆边,阮灰扔出绳索准备接应它,谁知褚花后爪发力不够,前爪错失绳子,半空中无处借力,猫身直直坠落,不由惨叫一声,眼看就要摔成猫饼。 碧游瞬间化作翠鸟原身,飞身去救,孟雪里听得惨叫,正要跳栏杆,忽被人一把拦住。 霁霄不知何时站在他身后,对蜃兽命令道:“最浓蜃气!” 果然,气息比动作快。一朵轻柔白云从蜃兽口中飘出,随夜风将狸猫自半空托起,飘飘然送进隔壁观景房,安稳落进阮灰怀里。 孟雪里拍拍蜃兽脑袋:“干得漂亮。” 蜃兽奶声道:“那你别生我气啦。” 褚花转危为安,碧游、阮灰惊魂未定。 孟雪里和霁霄来到隔壁房间,见狸猫瘫卧在长毛地毯上,右后爪鲜血淋漓。 霁霄蹙眉道:“怎么回事?” 孟雪里才反应过来,既然道侣刚才没睡着,他跟蜃兽在露台说的话,岂不是全被听到了,一时有些尴尬。 深夜打扰长春峰师徒安寝,三只半妖略感羞愧,阮灰帮褚花上药,碧游答道:“本来打算今夜出货,明天离开白河城。结果出了些变故,货被黑了,我和褚花兵分两路逃回来……” 褚花接道:“原先与我接头的水晶宫守卫官,是一只鳖妖,他上个月被免职了,不能再向白河大王进献,他新介绍来一只鼍妖。那鼍妖脾气与长相一般古怪凶恶。我多机警,见势不对,立刻化成原形跑路,鼍妖身体笨重追不上我,便捡起石块扔我,准头不够,只砸中后爪,哈哈哈哈!” 碧游自豪道:“咱们暗行半妖最擅长逃命,哈哈!” 阮灰:“别笑了,伤口又笑裂了!” 褚花:“这点小伤,养两天就好。” 三只半妖没有哀声叹气,反因为遇到意外时保住一命,而觉得庆幸自得。 孟雪里表情错愕,霁霄同样面露不解,阮灰见状解释道:“被黑货是常有的事,有些客户,想建立长线生意往来,会按规矩付钱;有些客户,只想抓住你黑一笔。一路打点下来,到总行能剩一半的货,就算不错了。钱真人说,遇到危险赶紧扔货跑路,这叫舍财不舍命、破财免灾。” 褚花上过药,精神好些,狸猫变回少年模样。 碧游对阮灰道:“今晚伙计受伤、受惊了,你这做副掌柜的,不给点精神抚慰?” 褚花眼睛一亮:“我、我可以吗?” “来吧。”阮灰认命叹气,变作一只圆润灰兔,跳进褚花怀中。 褚花惊喜地抱了满怀,瞬间忘记伤口疼痛,埋头猛蹭柔软浓密的兔毛。终于,他挺胸抬头深呼吸:“我好了!‘亨通聚源’没有不可能!” “好了就松手。”灰兔跳下来,又变作灰衣兔耳的少年模样,似乎已经习惯被如此对待。 阮灰注意到孟雪里羡慕的眼神,脸颊微红:“孟长老也想吗?” 孟雪里看了眼霁霄,摆手以示清白:“不不,不必了。” 道侣才消气,他哪里敢想? 安抚过伙计,阮灰正色道:“虽然出货不顺利,咱们明天还是要离开白河城。倘若真如孟长老所说,白河大王想上镇妖塔,那整条白河都会有危险。” 镇妖塔不止是一座塔,它灵山大王惩罚叛妖、主宰妖界的象征,白河大王的计划,意味着反抗灵山大王,意味着白河领地战祸将起。 孟雪里笑道:“白河大王并不想与灵山大王正面冲突,所以才借着赶赴风月城,参加‘万妖大会’的由头,公开招募会飞的妖物。她越光明正大,越不会惹灵山大王怀疑。若是背地里征召飞妖,消息传到灵山大王耳中,可就成了‘密谋举事’,白河反而危险。”他对半妖们道,“先好好养伤。如果相信我,此事你们不必操心。” 他语气笃定自信,三只半妖听得连连点头,莫名感到信服。 孟雪里又问,那只打伤褚花的鼍妖身在何处,是何身形面貌。碧游一一答了。 褚花紧张劝道:“他在水晶宫当差,想来也是厉害妖将,孟长老安全为重,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孟雪里表面答应,嘱咐半妖们安心休养,心里却想那鼍妖好大的河胆,居然敢打我的童工。 霁霄看他灵动眼神,就知道他心思,无奈笑笑。 两人回房后,孟雪里抢先道:“这事你也莫管,杀鸡焉用宰牛刀,我一个人去就够了。” 霁霄不疾不徐的问:“你待如何?” 孟雪里:“麻袋一罩,打得他满地乱爬,为褚花出气!” 霁霄笑起来:“出气容易。但褚花还要在白河城讨生活,碧游、阮灰还要来白河城跑商,等咱们走了,他们被鼍妖找麻烦,怎么办?” 孟雪里:“我穿上黑斗篷,鼍妖不认得我,更不知道我是为褚花打他……” 霁霄:“他是水晶宫妖将,在白河城消息灵通,岂肯莫名其妙挨一顿打?等他缓过神来,四处打听消息,不难猜出缘由。” 孟雪里:“那你教我,这事怎么办?” 霁霄笑了,摸摸小道侣后颈:“我家宠貂冰雪聪明。不用我教。” 孟雪里听他夸奖,正要得意,却见霁霄笑意淡去,平静道:“你心中已有定计,可一举三得,且无后患,只是不想告诉我,不想我参与。 孟雪里面色稍变,辩解道:“此计甚凶险……” 霁霄:“你想趁此机会,见到白河大王,再上镇妖塔。对吗?” 孟雪里见瞒不过去,只得点头。 霁霄淡淡道:“我对你说,道侣一体,你当耳旁风?既然你不信任我,不如趁早和离,另择他人。” “你!你让我改嫁?!”孟雪里没想到,霁霄竟会说这种话。 他脸色涨得通红,反被激起豪情:“好吧,是我想错了。区区镇妖塔,奈何得了我们?”这般说着,好像回到做雪山大王的时候,天不怕地不怕,“以后不管龙潭还是虎穴,你我同去同回,要活一起活,要死一起死,再不分开,不枉咱俩道侣一场!” 霁霄神色缓和,拉孟雪里坐在梳妆台前。 孟雪里不解,看着琉璃镜中的自己和道侣。霁霄站在孟雪里身后,取出“倦风”木梳。 孟雪里放松下来,梳头束发时,两人商议一番,重新定计。 …… 白河城歌楼,鲛纱层层,香风阵阵。 水蛇妖起舞,虾蛄妖捧杯,银鱼妖陪酒。 鼍将喝得酩酊大醉,与同伴鳖妖吹牛:“哈哈哈那个小杂种,不知从哪儿得来人界的好东西,落在我手上!不过是个杂种半妖,还敢找爷爷要钱?我打得他屁滚尿流,一溜烟跑得没影了。” 他取出一支发簪,炫耀地拍在桌上。 鳖妖拿起来端详:“唔,确实是人间做工……你不按规矩拿货,不怕得罪对面背后大妖?” “这你就不懂了,小杂种遮遮掩掩,不肯露脸,如果他真的背后有妖,哪用得着这么小心?”鼍妖大笑道,“跑得还挺快,下次再让我遇见,我扒了他的猫皮,不愁问不出这东西来历!到时候,再发一笔横财!” 待酒尽羹残,鼍妖赏赐银鱼妖几件宝贝,揽着美妖的细腰,醉醺醺走进客房。 房门刚关上,烛火点亮,案前竟坐着一道人影,正在喝茶吃点心。 鼍妖醉眼朦胧,见其肤色雪白,眉眼灵动可爱,不禁色心大起:“龟公还给大爷安排了惊喜?小美妖,你等了多久?” 银鱼妖愣怔间,忽然后颈一痛,挨了一记手刀,软绵绵晕倒,再不知事。 第115章 雪山印鉴 鼍妖酒还没醒,浑不知自己大祸临头,凑近这模样清纯可爱的小美妖,嘿嘿笑道:“你叫什么名字啊?打算怎么服侍爷?” “小美妖”孟雪里轻声问道:“你今天发了笔横财?” “当然,全是人间的好宝贝!”鼍妖得意大笑,正欲显摆,忽然眼前一道黑影闪过,形似长棍。 “啪!” 长棍狠狠落在鼍妖额头,随即痛楚传遍全身,只觉得头骨要被生生打裂。鼍妖吃痛,瞬间醒酒显出原形,长尾狂甩,皮厚如铁甲,密齿如利剑,他张口欲嚎,却喉头一紧,口中吱吱呜呜,竟然喊不出声音。 孟雪里见霁霄的“禁言诀”生效,一脚踏上巨鼍背,抄着光阴百代,虎虎生风地舞动,对鼍头一顿猛抽。 他这段时间没机会动手,今夜正好活动筋骨。 鼍妖被禁言诀压制,有苦叫不出,被孟雪里踩背,甩尾难翻身,被打得皮开肉绽,涕泗横流,才知道自己得罪大妖,心中后悔不迭。 半晌,霁霄说:“可以了。” 鼍妖看向他,目光流露感激神色。 霁霄取出细绢,帮小道侣擦手:“歇歇。喝点水。” 鼍妖差点昏过去。 待孟雪里消气,鼍妖早被打怕了,解除禁言诀之后,依然瘫在地上。他颤巍巍地问:“你们想干什么?这是白河城。我乃水晶宫巡守官,受白河大王庇护,就算你们是外地大妖,也不能欺负我们本地妖……哎呦!” 鼍妖又挨了一记,抱头痛呼,见对方面露威胁之色,立刻收声。 孟雪里冷笑:“就算你们大王买东西,也要给钱!” 鼍妖理亏,心惊胆寒:“大妖,那是您的猫吗?” “不然是你的?” “不敢不敢,我真不知道他是您家猫啊。我要是知道,他拿他当爷爷供着!”鼍妖急道,“您的宝贝都在,我全都还给您。” 孟雪里笑笑:“不必还我,既然送你,就是你的。” 鼍妖见他笑容,如见恶魔:“不是我的,求求您了。” 孟雪里问:“这些人间奇珍,你打算怎么处置?” 鼍妖摸不清他脾气,又怕挨打,只好如实答道:“进献给白河大王,升官发财。” 孟雪里:“好。” 他自怀中取出一张薄纸,作高深莫测状,“还有这个,你夹在货中,一并进献给你们大王。” 这是孟雪里在“望江楼”观景房所画,他寥寥三笔,勾勒出简单图样。笔锋起伏,形似三座雪山连绵,又似一只小貂爪印。 鼍妖接过薄纸,震惊、畏惧地看着两人。 他在水晶宫当差,还算有些见识,当即惊骇道:“这,这是‘雪山印鉴’,你们是雪山大王的旧部?!” “印鉴”像人族的签名、图章附上一缕独特妖气,便是某某大王印鉴。 从前孟雪里做大王,批阅公文、颁布谕令,末了印上一只小貂爪,表示“已阅”。如果恰好在化形时办公,不方便印爪痕,便画个形似爪印、又似雪山的简笔图样,再吹一口妖气,即成“雪山印鉴”,见其如雪山大王亲临。 如今孟雪里做了人,妖气半点没有,只好轻捏蜃兽后颈,让其作弊。 鼍妖满心惶恐,心想自己到底得罪了什么来路的大妖,卷入多大一桩惊天秘闻,白河大王打算与雪山大王旧部联合,推翻灵山大王吗? 孟雪里继续装高深:“天快亮了,你该进水晶宫了。你做什么,我都会知道。” 鼍妖连连点头:“是是。小妖一定将功赎罪!” 孟雪里才勉强满意。 他与霁霄纵身跃出窗外,衣袍飞扬,如轻鸢剪掠,瞬间消失在夜色中。 白河城的清晨,朝阳未升,街上行妖稀疏。 微风吹过,满街院门前、屋檐下,无数串贝壳风铃清脆作响。 珍珠楼刚开门,堂中大蒸笼飘出喷香的白雾。两人买了水晶虾饺、蟹黄烧麦、腌鱼小菜等等白河城特色早点,打包带走。 他们迎着清凉河风,手拎精致食盒,并肩散步,慢悠悠走向望江楼。 第116章 两难之局 黄鱼妖伙计正靠在门前打呵欠,看见两人赶忙迎上,一边指挥鼠妖蹬滚轮,启动升降机,一边笑道:“哎呦贵妖,您需要什么,尽管吩咐,小妖帮您买来,哪敢劳烦您亲自跑一趟?” 孟雪里摆摆手,黄鱼妖得了赏钱,满足地退走。 孟雪里负责摆姿态,霁霄负责掏钱,这套流程经过多次练习,配合已十分熟练。 早上起来,三只半妖寻不见长春峰师徒,本来甚是紧张,生怕他们去找鼍将麻烦,毕竟那鼍妖凶恶残暴,一言不合就打妖,长春峰师徒温和宽厚,哪里是其对手。 此时看见两人拎着食盒悠哉悠哉回来,才松一口气。 碧游问:“孟长老,咱们什么时候跑,咳,启程?”他本来想说“跑路”,又觉得太直接。 孟雪里:“不急,先吃东西。”食盒打开,精致菜色香气扑鼻。 阮灰扒拉兔耳说:“这太不好意思了。”眼睛却盯着萝卜糕放光。 褚花拖着受伤右腿,单腿蹦到桌边,喜出望外:“哇,珍珠楼的腌鱼干!” 三只半妖享受白河城精致早点,暂时忘记一切烦恼。 孟雪里终于舒心地开了一次荤,吃饱喝足,放下筷子。 霁霄说:“来了。” 话音刚落,楼下响起一阵嘈杂妖声。 半妖们从露台向下望,只见街上行妖纷纷避退,让出一条通路,一队虾兵蟹将赶来,将望江楼团团围住。 三位半妖惊讶不已,碧游急问:“这是要干什么啊?” 孟雪里整理衣摆袖口:“白河大王请客,水晶宫一日游。” 楼下动静愈大,半妖们惶惑不安,吓得显出狸猫、翠鸟、灰兔原形: “不是请我们吧?” “要死,我们犯事了?” 霁霄轻拍调皮道侣的后颈,安慰半妖们:“若是害怕,可以缩小本体,藏我袖中。” 孟雪里不愿霁霄袖藏别妖,立刻换上一件大袖及膝的华丽外袍,展示道:“我地方宽敞。” 他袖中蜃兽吞吐浓郁妖气,给半妖很强安全感,纷纷跳进去。末了传出碧游的声音:“我好了,山崩地裂也不出来。” 说不出就不出,直到孟雪里与霁霄进入水晶宫,没有半点动静。 白河一条支流穿城而过,将城一分为二。一座大桥横跨两岸,如一道长虹。 河水涌动,水雾飞溅,看不清两岸行妖行车。 水晶宫便位于长虹桥下,白河河底。宫殿外河水清亮,河沙细白,各种鱼群、卵石色彩斑斓,真如水底瑶池仙境。宫殿内隔绝河水,穿廊绕纱,走过一重重珠宫贝阙,但见宫殿深处白雾蒸腾,如烟云笼罩。 孟雪里心中泛起不好预感:“大王何在?” 接引两人的是一位蟹将。奉白河大王之命,请“外地大妖”进水晶宫一叙,蟹将原想,若外地妖不肯来,恐有一场恶战,押也要将他们押进宫,便带了一队水族兵同去。谁知事情很顺利,外地大妖乖乖跟来,大王交代的任务圆满完成。此刻蟹将心情甚好,闻言笑答道:“大王在沐浴。你们有眼福了。” 孟雪里眼前一黑,脚下踉跄,霁霄一把扶住他,传音道:“要见美妖,你很激动?” 孟雪里:“美什么?那是他们水族审美!等你亲眼见过,你一定会明白。” 他说的句句属实,落在霁霄眼中,却像含糊其辞,做贼心虚。 霁霄一言不发,只是取出孟雪里送他的珠串,在指间把玩,神色平静坦然,好似掐动佛珠。 珍珠脆响,那夜记忆涌上心头,孟雪里蓦地脸红,道侣何时变得如此不正经。 孟雪里轻拉霁霄衣袖:“够了。” 霁霄传音问:“她为何偏要沐浴时见你?次次如此,是何居心?” “她沐浴时候显原身。”孟雪里伸手指向水晶宫殿顶,透明的隔水屏障外,一群河豚路过,“你看他们哪只最英俊?” 霁霄挑眉。 孟雪里手指一转:“再看那边,那群扇贝里面,哪只最貌美?”贝壳一开一合,好像在鼓掌附和孟雪里。 霁霄听明白了,只得道歉:“是我错了。” 孟雪里得寸进尺:“当然是你的错,你为一只大扇贝与我置气,我上哪说理去?等咱们回去,你得让我亲一下。” 在瀚海秘境时,霁霄还可以八风不动,旁观荊荻告白孟雪里。此时只能无奈笑笑。 对孟雪里的过去,他了解不多,所以来到妖界后,时常有种不安定、超出掌握的感觉。就像孟雪里羡慕胡肆,他也隐隐羡慕雀先明,甚至羡慕每一只曾经结交雪山大王的妖。 这便是世间情爱罢,霁霄想。 说话间,浴池将近,热雾直冲殿顶。鲤鱼总管通传后,两只银鱼妖一左一右拂开鲛纱帘。 帘后浴池全貌显现,阔如平湖,飘满花瓣,二十余位水族小妖池边服侍一只大扇贝。 有妖向池中倒水;有妖手持细绢,奋力擦壳;有妖为贝壳花纹涂抹香膏。乍看上去忙碌紧张,好像打仗一般。 孟雪里对霁霄传音:“看一只大扇贝泡澡,能看不能吃,有什么值得激动的。” 霁霄默然。 禁闭的贝壳中,传出一道慵懒女子声音:“就是这个找死的妖物,仿冒雪山大王的印鉴,诳骗本王?” 贝壳里的声音骤然严厉:“来妖,给我拿下!” 殿中虾兵蟹将听令而动,手持细绢、水桶、软毛刷,向孟雪里、霁霄重重围拢。 “且慢!”孟雪里高声道,“大王,我为救妖而来。” 大扇贝沉默片刻,微微张开一条缝隙:“先下去罢!” 殿中水族面面相觑,听令告退。 扇贝向上浮起,摇身一变,化作一位纤细高挑、银发白裙的赤足美人。 白河大王踏出浴池,打量两人,秀眉微蹙。对方周身笼罩着浓郁妖气,她看不出本体,可见其妖力深厚。 孟雪里道:“印鉴是真是假,大王一阅便知,何必诈我?” 白河大王心中一动,低声问:“雪山大王,真的死了?” 孟雪里平静道:“死了。” 白河大王却笑起来,手指抚弄一绺银发,柔声道:“我不信。你回去告诉他,我很想他。白河与雪山,结盟不如联姻。” 霁霄不动声色。 孟雪里心里大骂,你这是要害死我啊,反而先沉不住气,冷声道:“你不想救紫狐了?” “哈。”白河大王看他如此反应,笑道,“他果然活着!他派你们来帮我?” 孟雪里一噎。 霁霄答道:“帮你上塔救妖。” “镇妖塔不是普通牢狱,可能跟你们想象中完全不同。”白河大王一经确认,神色变得严肃, “紫狐被关在塔顶。他虽然混账,却与我有几分老交情,我白河一生无甚大志,唯独有恩必还,有债必偿……” 孟雪里点头表示理解。 白河大王继续道:“塔分三层,第一层没有巡防,但塔底藏有一只千年老蜃,蜃气可以化景, 迷惑妖心,令擅闯者跌入狱中火海。之前我折了三位忠心死士,都是妖力高强、心志坚定之妖,依然没有撑过蜃景。蜃景不破,去再多妖都是白白送死。” 孟雪里与霁霄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想到,同样是蜃族,自家这只怎么就不争气呢? 白河大王:“所以我打算舍弃登塔计划,招募擅飞妖将,自上而下突破。但是塔顶,有灵山大王得力妖将亲自镇守,那青鹰有一丝金鹏血脉,很是厉害……” 白河大王言毕镇妖塔情况,才问出最关心的问题:“我屡试不成,你们有几成把握?” 这话孟雪里不敢答,他估计三四成,说出来丧气。出师未捷气先丧,不吉利。 霁霄却道:“八成。” 他语气淡淡,莫名令妖信服。甚至孟雪里都被说服了,豪气顿生:“八成,只多不少。” 白河大王心神一震。 她在殿中沉默踱步。纱裙曳地,裙摆如白河水浪。 “万妖大会”临近,狱中紫狐即将被押送往风月城,做巨蟒的腹中亡魂。事情陷入死局时,雪山旧部来访,带来一丝生机。请雪山旧部援手,比外面不知根底的妖更安全、更可靠,至少决不会向灵山大王出卖她,可世上哪有白吃的山珍海味? 半晌,她缓缓道:“我做白河之王三百年,白河两岸风平浪静三百年,本王不想与灵山开战。否则,我调来千丈白河水,水淹镇妖塔,浪打黑山寨,什么妖救不出?!” 一边是狱中旧友,不得不救,一边是白河子民,不得不护。做妖王,一样身陷两难之局。 孟雪里笑笑:“大王误会了,我等一不求财,二不求兵。” 白河大王停步蹙眉:“二位有什么条件,还请直言。” 孟雪里早与霁霄商量好,郑重道:“我要一间白河城的商铺。” 白河大王没反应过来,一时茫然:“什么?” 孟雪里补充道:“门面不用太显眼,尽量低调,但位置要好,最好能与珍珠楼同街,可以随时吃到楼中特制小鱼干……” 白河大王挑眉:“你莫不是消遣本王?” 孟雪里道:“实不相瞒,我有些生意,暗中往来人、妖两界,想在大王这里过条明路。” 白河大王心想这有何难,却仍不放心:雪山旧部竟然不思进取、报仇,改行做生意了? 她追问道:“除此以外,别无他求?” 孟雪里点点头:“我帮你救紫狐,你送我一间商铺。你我两清,你不必觉得欠我恩情。” 白河大王神色微显复杂,心想果然是那妖的旧部,行事风格像极雪山大王。若他真的没死,等他重回妖界之后,妖界又该变成何等模样? “这铺面由我伙计经营。平日还请大王关照。生意随缘,安全就好。”孟雪里说着拍拍衣袖, 想让褚花冒头,与白河大王打声招呼,日后也算有座靠山。 袖中毫无动静。 孟雪里一手探进袖里,摸索着握住褚花的毛绒猫尾,轻轻一拎,谁知褚花怀抱阮灰后爪,阮灰拖着碧游尾羽,于是狸猫、灰兔、翠鸟头朝下,一溜串儿被拎出大袖,在空中轻晃半圈,“啪叽啪叽”掉了满地。 白河大王目瞪口呆:“这……” 孟雪里略感尴尬,一时间气氛古怪。 白河大王怕客妖下不来台,毕竟镇妖塔一事还得靠他们帮忙,便主动缓和气氛道: “来者是客,你俩还带什么晚饭?太客气了。品相不错哈,黑山寨的山珍?” 三只半妖闻言,僵硬地瘫在冰冷地砖上,大殿气氛变得更加古怪。 幸好霁霄在此,淡定解释道:“这就是我们的伙计。” 白河大王:“……呃,本王的意思是,既然是一家妖,都留下吃完饭吧。” 第117章 风水轮转 孟雪里扶起半妖们,摸摸褚花脑袋:“从此以后,再不必擅长逃命了。” 褚花一怔,眼眶微红。 为表示诚意,白河大王高声向殿外吩咐:“来妖,上宴席。” 不多时,一众水族侍从鱼贯入殿,手捧红烛、玉盘、细绢等等精美物品。珍馐美馔摆满长桌,红烛摇光下,各色河鲜点缀花瓣,冒着热腾腾香气,银盅玉筷珠光宝气。论摆盘配色,远胜白河城最好的珍珠楼。 三只半妖齐齐看向孟雪里和霁霄,见两人点头,才敢入座。 白河大王有些犯难。夸奖对方手下,无非“英武、忠心、能干可靠”之类说辞,然而三只半妖化形后,一只比一只稚弱,她只好夸道:“小模样生得挺白嫩。”说着轻捏阮灰的脸颊。 阮灰眼含两汪泪水,怯生生红着脸,不敢反抗。 白河大王又拍褚花肩膀,指了指黄鱼烧豆腐:“怎么不吃,多吃点呀。” 她身娇貌美、地位高贵,换作别妖,恐怕要沉醉在“妖界第一美妖”难得的温柔中,三只半妖却瑟瑟发抖,只觉得自己像三盘“山珍”。 碧游平日性格活泼,比褚花、阮灰胆子大些,他小声道:“我代表全行上下、全体伙计,向大王致以最真诚的谢意。” 白河大王没听清,侧耳追问:“你说什么。” 碧游立刻噤若寒蝉。 孟雪里回想钱誉之谈生意时的神态,模仿道:“多谢大王款待。以后人间的好货,到了妖界先送来水晶宫,请大王挑选。” “客气了。”白河大王掩嘴娇笑,“吃过这席水晶宴,以后都是一家妖。” 白河大王:“还不知二位名号。” 孟雪里:“名号如浮云。不提也罢。” 白河大王不再追问,招待客妖们吃饱喝足,尽过地主之谊,才徐徐开口道:“两位打算何时动手?” 距离“万妖大会”时间紧迫,救妖之事迫在眉睫,她自然希望越快越好。 孟雪里与霁霄对视一眼:“宜早不宜迟,择日不如撞日。” 霁霄:“就在今夜。” “今夜?”白河大王稍惊,心想这“雪山旧部”果真成竹在胸,有八分把握,说不定就在今夜,老友紫狐狸便能逃出生天,重获自由。 一念及此,堵塞多年的心头大石松动,她心潮起伏,起身朗笑道:“痛快!大妖高义,与我满饮此杯!” 白河水酿制的烈酒,玉碗盛来,香气浓郁呛口,入喉如烧刀。 两人一妖,举杯一饮而尽。白河大王饮罢,仰头大笑,猛然摔碗。 “哗啦”一声脆响,满地碎玉飞溅。 三只半妖大骇,惊跳起来。 他们稀里糊涂进了水晶宫,稀里糊涂被大王请吃饭,稀里糊涂得了一间铺面。 可是天底下没有白吃的美味河鲜,长春峰师徒为此付出承诺,将前往镇妖塔,帮白河大王救人。而且说去就去,今夜就去。难道白河大王喝大了,孟长老也喝大了? 孟雪里对半妖们笑笑,示意无事。 霁霄:“距离入夜还有三个时辰,足够定计。” 孟雪里闻言会意,拿玉筷蘸了点酒水,在桌案上划过湿痕,一个三角形下面两道竖线,勾勒出一座尖塔。 孟雪里:“这是镇妖塔,据说有三层,大王还知道什么?”他又画下两道横线,将塔分成三层。 自从老友入狱,白河大王每天紧盯镇妖塔,知道的比别妖更多:“塔外有巡逻妖兵,两班轮换,每班二百妖,值夜的妖兵本该通宵绕塔巡逻,但他们后半夜偷懒,会聚在塔外喝酒聊天……” 桌上有盘“青豆炒虾仁”没吃完,孟雪里举筷夹来几颗青豆,放在塔外,当做妖兵。 白河大王继续道:“妖兵还算容易对付。真正的噩梦在塔内。塔底有只千年老蜃,蜃气覆盖塔内一层,无论谁踏进塔,都会被蜃景迷惑,跌进火海狱中。” 霁霄夹来一根海带丝放在塔下,当做老蜃。孟雪里又蘸了酒水,在第一层画下火焰标记。 白河大王:“第二、三层是什么,我不知道,想来应比蜃气、火海更可怕……至于塔顶,有灵山大王的心腹妖将青鹰,日夜盘踞,只有子夜时分,他会离塔捕食,不过半刻钟,他又会回来。当他飞上高空,鹰眼可夜视百里,鹰鸣可调兵传讯,只有遁入黑山茂密丛林中,才有机会躲过他的搜寻。” 桌上有盘烧鸡,还剩一只鸡爪,孟雪里夹起来,摆在镇妖塔上方,当做青鹰。鸡爪上加一只鱼眼,表示“夜视百里”。 他对作品颇为满意,邀功般看了眼霁霄。 霁霄轻轻抚摸他后颈:“子夜动手,救出紫狐后,大王在何处接他?” 白河大王一怔,却说:“如果他能得救,让他自生自灭,想去哪里去哪里,不必再来见我。” 她拂开桌上珍馐玉盘,也用筷子沾了酒水,划下数道波浪线:“这条是白河,这里是黑山,塔在白河、黑山交界处。 “罪妖出逃成功,必然惊动塔内守卫,他们会向白河、黑山传讯。黑山大王是只‘熊瞎子’,这些年屡次向灵山大王讨好献媚,绝不会放过这个立功机会,必定带兵赶往镇妖塔。到时候,天上有青鹰,地上有两方妖兵,黑山封路,你们只能向白河逃来……” 孟雪里又摆一颗香菇,当做黑熊,笑道:“若是如此,灵山那边正好有借口,进入白河城搜查。不如祸水东引,引去黑山。” 他心想,而且我们赶时间,只能一路向东去风月城,没空走回头路。 白河大王闻言,心中升起几分感动。 霁霄道:“黑山大王可以来追击罪妖,白河大王也可以。” 白河大王略一思索,明白了他的意思,召来心腹鲤总管耳语几句,取来一支火焰箭。 “事成之后,以这支火焰箭为号。我将带一千水族忠心精锐,潜于白河城外四十里,白河河畔。我等见火则动,抢先出发追击罪妖,争取拦在黑山妖兵之前。你们趁此机会,向黑山密林去,闯过黑山封锁关卡,至于能否逃过青鹰之眼搜寻,就请上古妖神保佑了。” 她想起从前夜探镇妖塔,有去无回的死士,沉声道: “萍水相逢。倘若今夜火焰不生,以后每年祭妖节,我将在白河河畔,为你们点一盏鱼龙灯。” 霁霄淡淡道:“既然定计,这便出发罢。” 孟雪里收下火焰箭,起身招呼半妖们:“褚花留下,等铺面开张大吉。碧游阮灰,走啦。” 三只半妖看着桌上青豆、鸡爪、鱼眼,彻底呆傻。 碧游喃喃道:“这,这就走啊……您们不再多说两句?” …… 入夜后起风了,浓云遮蔽月色。 白河失去月光照耀,漆黑的河水发出震耳轰鸣,惊涛裂云穿空。妖行河畔,漫天水汽、雷鸣水声令妖心生敬畏,好像一不小心,就要被甩进滔滔大河,随波翻滚,摔得粉身碎骨。 翠鸟、灰兔躲在孟雪里袖中,正是如此心情。 随河向东,莽莽群山之中,孤塔耸立,如利剑直刺夜空,没入阴云中。 河岸道路崎岖,伸手不见五指,为了缓解紧张,碧游唧唧喳喳地说话: “阮灰,我刚化形的时候,喜欢过一只小鸾鸟,她有一丝凤凰血脉,长得漂亮唱歌好听,我这辈子做过最大胆的事,就是拔她一根翎羽,被她追着啄。真没想到,更大胆的事,还在今夜等我……” 阮灰声音微颤:“你说这些干嘛?你害怕?” 碧游逞强道:“我怕什么。有人保护,我不怕。” 阮灰:“可是我怕啊。”他从孟雪里袖中伸出兔头,寻求安全感,“孟长老,你们为什么装作‘雪山旧部’,雪山大王真的没死吗?” 他听到白河大王与长春峰师徒对话,觉得为了得到一间白河城铺面,让暗行生意过明路,实在牺牲太大了。要扯弥天大谎,还要夜探镇妖塔。 计划已定,箭在弦上,他本不想多问。然而这种情形下,谈论这位已逝的妖王,能给他很大安全感。毕竟只有雪山大王说过,让食草妖可以安心食草,妖界才会好起来。 碧游也探出脑袋,表情与阮灰如出一辙。 孟雪里见半妖瑟瑟发抖,着实可怜,也心疼童工这一路不易,便与霁霄对视一眼,坦诚道:“没死。” “啊?”阮灰呆怔,“您怎么知道啊。” 孟雪里摸摸鼻子:“这,说出来怪不好意思,我就是。” 袖中沉寂无声,四野只有风吹过林,白河咆哮。 良久,阮灰不敢相信,怔怔道:“真的是,雪山大王吗?” 碧游如离弦之箭,冲出衣袖:“大王,你、您,您还活着!” “没死成,我道侣救我一命。”孟雪里拉起霁霄的手,“他也没死。” 霁霄反握住他的手,笑了笑。 “霁霄真人?!”碧游“嘎”一声晕过去,跌进阮灰怀中,不省妖事。 孟雪里如果孤身一人,确实没几分把握闯塔,但霁霄与他一起,道侣便是他的底气。 他自信即使救妖不成,也能保碧游、阮灰全身而退。 阮灰呆怔着缩进袖里,一言不发,好像吓傻了。 孟雪里想,这怎么回事,他说:“还是觉得害怕?要不然,我唱首歌?一首《白河美妖》送给大家……” 阮灰摇醒翠鸟:“不,不敢劳动大王。” 碧游挣扎着醒过来:“我是在做梦吗?” 孟雪里决定给半妖一点时间,先与蜃兽沟通。 蜃兽在另一只袖中,懒洋洋打盹,他拎起兽尾:“别睡了,我们这个团队,每个人、每个妖、每个半妖都很重要。” 蜃兽奶声道:“我睡觉也可以吐气。” 孟雪里差点吐血,霁霄接过蜃兽,问道:“蜃过千年,是何情状?” 蜃兽想了想:“能化形,蜃景如实物,各种气息收放自如。不生气的时候,还喜欢阴凉多水的地方,还喜欢睡觉吐息。如果生气,一口气能吹倒一座山。” 孟雪里叹气,心想我年轻的时候,也能踏平一座山。 如今风水轮转,灵山大王有盘踞塔底的老蜃,自家只有爱钻鼠窝的奶蜃。 妖比妖,气死妖。 第118章 敢吃独食 守卫镇妖塔,是一件苦差事。 这里的妖兵在塔外巡逻,日复一日,寒暑春秋,面对同样风景,连塔身每块黑砖的不同花纹,都已记得清清楚楚。 黑砖由黑山深处的特殊矿石切割、打磨而成,坚硬而光滑。在守卫看来,镇妖塔上下如铁桶般,固若金汤,一只飞虫也钻不进去。 它以闯塔者尸骸作勋章,矗立不倒,冲入云霄。妖界第一牢狱,象征着权威、权力,注定成为灵山大王的伟业之一。 正因如此,日常枯燥沉闷的巡守工作,被赋予了某种重要意义。 青鹰常对下属妖兵训话:“能参与这等伟大功业,说明大王重用、信任你们,应该感到荣幸。” 灵山大王有一种凝聚妖心,统御妖民的神奇力量,总有妖物愿意相信、愿意畅想他许诺的未来,心甘情愿为他赴汤蹈火、牺牲奉献。 至于那些不愿相信、胆敢提出质疑的妖物,灵山大王自有残酷手段惩治消灭他们。 大风压草,阴云蔽月。今夜是很寻常的,夏季起风的夜晚。 值守的妖兵聚在镇妖塔门前,喝酒聊天,等待换班。篝火劈啪作响,熊熊燃烧着,酒气随风飘散。 一位妖兵放下酒坛,嘟囔道:“最多再熬七天,塔里罪妖就要被押去风月城,为‘万妖大会’祭旗,咱们也能歇了差事,去风月城好好享受了!” 他同僚骂了句脏话:“早他妈该押走,老子在这儿,天天吃虫干、鱼干、肉干,又咸又苦又硬,嘴巴都淡出鸟了。” 高塔威势骇妖,小妖不敢靠近,鸟兽也有趋利避害的本能,经年日久,都学会绕行此地。方圆十里草木繁茂、花开遍野,然而守塔妖兵多是食肉妖,不食草木。 青鹰妖将每临子夜展翅高飞,离塔捕食鲜活血食,普通妖兵没有那等权利,只能吃统一派发的腌制肉干,佐以劣质酒水下咽。 这句大实话,却遭另一妖兵嗤笑:“就知道吃,看你那点儿出息!等咱们到了风月城,一切应有尽有,数不尽的美妖,变着花样服侍我们……”他忽然收起向往神色,声音骤变,“诶,那边是什么?!” 十余丈外,密林草丛窸窸窣窣,一道灰影掠过。 妖兵目光瞬间被吸引,起身喊话道:“什么妖,站住!” 草丛深处动静停下,一道颤巍巍的稚弱声音响起:“小妖前去黑山寨,误入此地,借道路过。大妖勿怪,我、我这就走了。” 月黑风高,妖兵看不清那妖面目,依稀只见两只兔耳高高竖起,可见多么紧张害怕。 起身的妖兵不耐烦道:“这是什么地方,你也配路过?快滚快滚!” 方才唾骂肉干的妖兵阻拦他:“别急,闻这味道,好像是只兔子半妖,咱俩将他逮住,扒了皮架在火上烤,给兄弟们多添一道下酒菜。” “有道理啊,还是你有办法!”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妖兵们再看那肥嘟嘟灰兔子,越看越美味。 两妖光明正大地谈笑。草丛中半妖听见,惊呼一声,吓得拔足狂奔,一边哭求道:“修炼不易,大妖饶命!” 妖兵们仿佛看见什么趣事,哄然大笑:“小兔崽子,你跑得了吗?追!” 两只鬣狗妖一声低吼,显出原形,头颅硕大,涎水顺着尖利牙齿淌下。它们四足跃起,如箭没入林中,看去势,必定一前一后堵死灰兔去路。 其他妖兵加柴、扇风,让篝火烧得更旺,准备烹饪下酒菜。 两只鬣狗转身四顾,低头嗅探,周遭只有树叶沙沙作响,灰兔却突兀地消失了。 连兔味也消失得一干二净。 夜风吹过,一丝不属于半妖的气息飘来,鬣狗骤然浑身僵硬: 与此同时,某种极端危险的感觉当头笼罩,令妖寒毛倒竖: “不对劲,快逃!”却是迟了,失去意识前,他们只看见一片茫茫白雾。 镇妖塔下,篝火旁搭起简易烤架,万事俱备。妖兵们满怀期待等了半晌,林中却没有动静,渐渐焦躁起来: “他俩怎么回事,追只半妖这么慢,该不会吃独食去了?” “狗日的,还他妈敢吃独食!老子去看看!” 另一妖兵生怕吃亏:“走,咱仨一起去!” 林中,霁霄手拎蜃兽,静立枝头。 碧游对阮灰小声道:“你刚才戏过了。演得好假。冒头、惊呼、跑路就够了,不需要对话。” 阮灰扒拉耳朵:“我,我还是第一次嘛,下回注意。” 作者有话要说:长春峰道侣以德服人,钓鱼执法x1 第119章 烈焰成池 两只鬣狗妖兵陷入茫茫蜃气,随虚幻蜃景引导,化作人形,自己取出塔门钥匙,脱下甲胄。 孟雪里将钥匙抛给霁霄,霁霄扬手接住,拎着蜃兽从枝头一跃而下。 两人穿戴甲衣,按下头盔上的面罩,扮作妖兵。 两只鬣狗妖兵仍在蜃景中,神色呆滞,无知无觉地钻进隐蔽树洞。直到蜃气消散,才会恢复神智。 霁霄问蜃兽;“你走之后,残留蜃气能维持多久?” 蜃兽想了想:“一炷香。” 霁霄索性将两妖打晕。 孟雪里见阮灰紧张,安慰道:“放轻松。我们这次的行动也一样,入塔、救妖、跑路,很简单的。” 阮灰路过妖兵,哆嗦着瞄了一眼,小声自语:“听上去好像很简单。如果被发现,也要打起来的吧,但能跟雪山大王、霁霄真人一起打架,想想还是……” 碧游接道:“很刺激,很厉害!” 两只半妖说罢,缩小本体,躲进孟雪里袖口。 不待孟雪里、霁霄走出树林,迎面先走来三位妖兵,见他们两手空空,还拉下了头盔面罩,不禁露出惊疑神色。 一妖喝问:“兔崽子呢?你俩真吃独食?” 孟雪里玩心大起,与妖兵勾肩搭背,模仿鬣狗妖声音:“别提了,兔子扔下这个,我俩低头捡,让他跑了,晦气。” 三位妖兵正要破口大骂,却见对方展开包袱,瞬间被灿然金光晃了眼睛,惊呼道:“灵珠!这么多!” 另一妖兵抓起一把:“这,这起码有一百颗!好有钱的兔子!” 孟雪里见状,揽着三位妖兵走远些,低声道:“说实话吧,刚才我一爪撕开兔皮,那味儿真香,我俩就地吃了,骨头都没吐。现在要兔没有,要灵珠一包。回去的时候,你们帮个忙,别说漏嘴了。” 一位妖兵长“哦”一声,恍然大悟:“怪不得你俩带上面罩,是怕刚一开口,满嘴兔味飘出来吧?” 孟雪里尴尬笑笑:“你闻出来了?唉,没办法。” 另一妖兵嗅嗅孟雪里,哼笑道:“你现在还是满身兔味!就算我们仨不说,回去之后,能瞒过别妖?大家添柴生火劳心费力,烤炉都架好了,你俩却吃独食!” 在妖界,说好共同享用猎物,却吃独食,是很恶劣、很伤感情的行为。轻则吵架,重则动手。 袖中阮灰瑟瑟发抖。 孟雪里假装忍痛割爱,勉强道:“那这样,灵珠我俩不要,你们分吧。” 将灵珠带回去,一队妖平分,当然不如三妖私自分。妖兵达成目的,喜出望外:“这就对了!你们得兔肉,我们得灵珠,财富与美食不可兼得嘛。” 霁霄不擅长演戏,站在一旁欣赏孟雪里表演。 孟雪里又假作为难:“你们先走,我俩在外面转悠一会儿,吹吹风,满身兔味散了再回去。” 三位妖兵飞速平分灵珠,兴奋而紧张:“不行!我们是出来找你俩的,如果没一起回去,别妖肯定怀疑!”说着就要拽霁霄,“别傻站着,快走,他们等急了也要出来找!” 孟雪里不动声色地隔开妖兵与霁霄,看向镇妖塔:“今夜轮谁上塔给罪妖送饭?我俩直接上塔,不在塔外停留,总不会被闻出味道吧?” 一起分赃就是同谋,得互相包庇,妖兵欣然同意:“好办法,我们掩护你!” “一行妖兵”走向镇妖塔,不出意外遭到塔外同僚责怪、抱怨:“怎么回事啊?好意思空手回来?” 三妖兵怀揣灵珠,心里有鬼,主动替两人遮掩:“晦气,兔崽子练过逃命本事,他俩差点一路追到黑山,兔子还是逃了!” “不如让他俩上塔送饭,追个兔子都能失手,凭什么还来喝酒!” “就是,快去快去!” 巡防妖兵皆知,三层塔的紫狐妖不需要送饭,二层塔的白鹤妖还得送。送饭更是苦差事,一般会遭到白鹤妖将咒骂、攻击,没有妖愿意干这种活。 罪妖不配吃饱吃好,每天仅得极少食物,妖兵们不敢一次送多,又不敢不送,万一饿死了罪妖,影响“万妖大会”祭旗,他们担不起罪责,只好轮流当差。 霁霄与孟雪里一声不吭,低头接过食盒,一副“理亏认栽”的模样,直径开启塔门,进入塔中。 轰然一声,沉重石门落下,烟尘四起,隔绝高塔内外。 塔外妖兵看了看塔门,挠头道:“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啊……” 得了灵珠的妖兵立刻紧张起来:“别发病,来喝酒!鹰将快回来了,抓紧时间。” 只有青鹰离塔觅食的时候,塔下妖兵才敢聚众偷闲,他们经验丰富,会赶在青鹰回塔顶之前,回到巡逻状态。 塔内甬道狭长,仅容两妖并排同行,光滑墙壁无一座烛台,一路漆黑。正如白河大王所说,第一层没有守卫。 碧游从袖中探出脑袋,四下打量,不敢置信:“这就是镇妖塔?” 孟雪里笑道:“能用演戏解决的问题,不用喊打喊杀。” 霁霄觉得他可爱,摸摸他后颈。 阮灰:“咱们这就进来了?好像也不难。” 孟雪里道:“白河大王麾下,曾有死士精通变幻之术,变作送饭妖兵,潜入一层塔。但塔底老蜃厉害,吐息间可以分辨来妖的气息,不是真的妖兵,就会遭受蜃景迷局和机关,跌进火狱。” 霁霄问袖中蜃兽:“准备好了吗?” 蜃兽轻“嗷”一声:“我会努力的!” 蜃兽深深吸气,感受塔内空气,随即吐出与老蜃极为相似的气息,包裹孟雪里与霁霄周身。像丛林中蜥蜴变化保护色,将身体与环境融为一体。 两人裹挟蜃气将向前走去,空气温度不断升高。一炷香过去,他们不得不运转护体真元抵御热度。 孟雪里对半妖和蜃兽道:“别出来,小心灼伤。” 幽长甬道尽头,眼前霍然开朗,巨大火池一望无边,炽热的熔浆流动翻涌,热浪滚滚扑面。 一条铁索横跨火池,晃晃悠悠,斜挂在对岸。对岸通向塔内二层。 这条路看上去很简单,任何送饭的妖兵都可以安全通行。 孟雪里对霁霄传音道:“按大蛇的脾气,层顶、四壁、火池中,肯定都藏着机关。” 他召出“光阴百代”变作双剑,其中一柄交给霁霄。 两人踏上锁链,身体轻盈,如蜻蜓点水。半妖提心吊胆,待行至铁索最低处,火池正中央,阮灰刚松一口气,蜃兽突然一个哆嗦。与此同时,下方火海泛起波澜,赤焰以肉眼可见速度攀升。四壁嗡嗡作响,好像什么东西正在启动。 孟雪里和霁霄停下,蜃兽声带惶急哭腔:“他在说话!他在说话!” 霁霄:“谁?” “塔下老蜃!他说‘好像不对,这不是我自己的蜃气’。”小蜃兽心态崩溃,像个被吓哭的孩子,“我们被发现了。” 碧游与阮灰抱成一团,一起发抖,不敢出声。 霁霄取出一块细绢,神色平静:“没事。” 他蒙住孟雪里双眼,在小道侣脑后打了个结。 “眼不见则心不动。心不动则幻境不生。”霁霄说,“握住我的手。” 孟雪里纵横妖界时,也未见过千年老蜃。他知道霁霄神魂强大,自己逞强,反而可能拖道侣后腿,便依言照做。 霁霄一手持剑,一手拉着孟雪里。 作者有话要说: 孟雪里:作者咕咕怎么办?不如熬一锅鸽子汤。 舌尖上的妖界,万物皆可吃。 第120章 爱恨忧怖 千年老蜃的蜃景,当然不仅依靠视觉惑人。霁霄蒙住孟雪里的眼睛,说“眼不见心不动”,只是一种心理暗示。 孟雪里跟随霁霄脚步,踏锁链前行,如牵线木偶。黑暗之中,其他感觉更加敏锐,他集中精神,摒弃杂念,试着只感知霁霄的存在。 塔内四壁震动,声如滚滚闷雷。池中火海翻波,白烟道道升起,瞬间弥漫开来,使人如堕云间。 老蜃吐气了。 千年大妖之威,凝聚天地之地,势同人间圣人,小蜃尾巴尖都在颤抖。它因物种天赋,不会被同类的蜃气引诱,但只要吃过妖,蜃的气息就会改变,他隐隐感觉到,这只老蜃根本不是吃素的,如今只能祈求雪山大王与剑尊好运。 雾气初升,两只半妖瞬间头晕目眩,碧游如离弦之箭,从孟雪里袖中飞射出,大喊:“小鸾,我来啦!” 阮灰后足一蹬,几乎同时窜出来:“大妖饶命,别吃我!” 竟是已坠入蜃景,看到暗恋的美妖、或被大妖追杀,便迫不及待地投身熊熊火池。 霁霄长剑一挽,一道剑气将翠鸟、灰兔挑回。 孟雪里听音辨位,伸手接过,敲晕碧游阮灰,安稳收进袖中,以免两只半妖再陷蜃景,自投火海或攻击同伴。 雾气愈浓,霁霄牵引孟雪里向前。 忽而云散雾分,显出云后崇山峻岭,积雪皑皑。霁霄听到嘈杂人声、纷扰刀兵声,再向山中看,分明是寒山主峰。 此时明月湖剑派、淮水周家,联合人间其他大小门派攻上寒山,已打到主峰正殿。泰珩真人、归清真人乘着飞辇,高高在上,呼风唤雨。 寒山众剑修浴血奋战,却不敌合围之势,节节败退,霁霄心中微微一痛。 突然有人喊道:“霁霄真人回来了,我们有救了!” 掌门真人、各峰峰主闻言大喜,齐齐转头看向霁霄,满怀期待。 虞绮疏冲出包围圈,奋力扬手一掷:“师兄接剑!” “初空无涯”化作一道璀璨流光,向剑主飞来。 随宝剑破风近身,霁霄心中涌出一种奇妙感觉——只要接住这柄剑,就可以施展剑尊神通,杀退来敌,解门派之危,救同门于水火。 然而他目不斜视,手中“光阴百代”划过,一道剑气斩出。“初空无涯”被生生斩断。 眼前虚幻蜃景一阵扭曲,断裂的初空无涯,变作两截淬染蛇毒、泛着诡异幽光的箭矢,自霁霄身前坠落,没入火海中。 霁霄眼看无数同门惨死敌人剑下,宗门千秋基业化为焦土。 与此同时,塔内四壁震动,万箭齐发,刺耳破风声大作,霁霄随手挽了个剑花,剑气织成一张密网,切断近身利箭。妖族并不擅长机关术,塔中机关凶险之处,全赖蜃景配合。 孟雪里感受到锁链摇晃,风声呼啸,不由握紧道侣的手:“怎么了?” 霁霄:“无事。” 箭雨之后,无数断箭纷纷坠落火海,化为灰烬。塔内云雾更浓,蜃景变作接天崖的云雾。 一群少年抱剑聚在崖畔石坪,胡肆赫然在列。接天崖乃寒山最孤绝处,常年风雪肆虐。一众年轻修士却浑然不觉寒冷,只紧紧盯着胡肆。 当然不是如今的天湖境主,圣人胡肆,而是少年胡肆——因童年一场大病,身体比同龄人孱弱,偏又头脑聪慧,还有几分傲气。 霁霄心想,原来这蜃气可以感知人心欲念、忧怖,以回忆和心意构筑蜃景,使虚景近乎实物。心思越动,蜃景越实。 只听领头的少年嬉笑道:“你不是学会御剑术了吗,怎么不敢来赌啊?” 那人身后的小跟班附和:“看他这单薄身板,他根本不敢跳,他就是没种。他们师门都没种,废物!” 少年胡肆涨红了脸:“你敢说我师父?!” “诶,我可什么都没说,你们谁听见了?” 众人故意拉长声调,一齐喊道:“没听见——” 那人两手一摊,嘿嘿笑道:“都没人听见,你能去哪里告状?” 胡肆环顾四周,众人大声起哄,胆大的甚至去推搡他:“你敢不敢赌?” 胡肆冷笑道:“我不赌灵石。要赌,就赌你我的命。我贱命一条,死不足惜,你敢吗?” 众人被他狠戾气势震慑,面色齐变。然而这个年纪的剑修,脸面比天大。 那人下不来台,使眼色示意跟班帮忙作弊:“赌就赌,我会怕你?” 少年胡肆闭上眼,纵身一跃,跳下接天崖:“来啊,看谁命更硬!” 霁霄路过接天崖,任由崖底深渊中,传来一声惨叫,脚步仍没有丝毫迟疑。 塔内屋顶,一张寒光凛凛的大网霍然展开,当头罩下,却一网落空。 孟雪里:“……我背后,好像有什么东西掉下去了。” 老蜃盘踞塔底,却能通过蜃气感知闯塔者,闻言差点吐血。 从前闯塔的是妖,妖的心意简单,不是自己被大妖吃、就是亲朋被大妖吃,再或者看到自己没东西可吃,濒临饿死。吃与被吃,弱肉强食,构成妖界永恒不变的主题。 蜃景如梦,全因自身心意而动,老蜃看着不同妖的梦、陷入梦中的妖,早已看腻了。难得今夜有两人到访妖界,闯进镇妖塔,觉得还是人的蜃景新鲜好看。 后面那人蒙着眼,口中念念有词,不知是什么清心咒,显然警惕至极,不易被惑。前面那人要持剑探路破除机关、还要看护同伴,一心多用,应该最容易陷入蜃景,它的蜃气神通,便多半冲着这人去了。 方一交手,它困惑又郁闷,此人眼见同门惨死、师兄摔死,心里竟不起一丝波澜,难道是铁石心肠? 霁霄继续向前,塔中云散云聚,蜃景再变。 一位身穿粗布麻衣,手持木杖的老者走出雾中,慈父般和蔼笑着:“霄儿,多年不见,你得道了吗?” 霁霄喃喃道:“师父。” 终于有反应了。老蜃欣喜不已,加大蜃气浓度。 老者向霁霄走来:“霄儿,跟师父回家。” 说着就要去牵霁霄的手。 霁霄一剑斩去,蜃景扭曲,分崩溃散。 身旁响起一道虚弱呼声:“剑尊大人请留步。” 界外之地,小灵貂皮开肉绽,利爪折断,血肉模糊地缩成一团。 “雪里……”霁霄心想,“也对,该是你了。” 随蜃气变浓,蜃景一重比一重更深入内心。 小灵貂凄惨地说:“求剑尊救我,愿从此追随剑尊左右。” 霁霄不为所动,任由灵貂声息渐渐衰弱。 老蜃见状,一口闷气梗在心口——如此可怜可爱的小貂,我看着都想救,你竟然见死不救,还是人吗! 它深吸一口气,长长吐出。 风云激荡,日月转移。霁霄仰头,只见天穹尽处,云海深处,一道大门徐徐打开,门内金光乍泄,辉煌壮丽。 仿佛通往天外之天,界外之界。一时间霞光灿灿,仙乐飘飘。 世间千万道声音响起,汇成一句话,在天地间回荡:“通天之门已开,请霁霄真人举霞飞升——” 霁霄心想,果然是两世所求、未偿之愿、爱恨忧怖俱在眼前,这千年老蜃,还真有本事。随即一道剑气发出,将“通天之门”打散。 锁链走到尽头,火池抛在身后,通往二楼的石阶近在咫尺。 霁霄:“好了。” 孟雪里一把取下蒙眼细绢,喜道:“我道侣真厉害。” 霁霄笑笑:“你刚在念什么?清心咒?” 孟雪里:“你的名字……” 话音未落,两人面色忽变,持剑转身。一望无边的火池剧烈震颤,似山崩地裂。一只庞然大物突破火海,流动的火浆自它巨大头颅滑落,像一道道赤红瀑布。那硕大头颅形似龙头,威严狰狞,它只露出犄角、额头和双眼,却已占据大半火池。 原来霁霄不受蜃景迷惑,彻底激怒了塔底老蜃。妖界千年大妖,威压如人间圣人、魔界天魔。 孟雪里心中一沉,不知灵山大王从何处请来这等帮手。 霁霄传音道:“速速上塔,我拖住它。” 孟雪里虽担心道侣,但明白为今之计只得如此,当机立断点头,就要上塔救妖。 忽然眼前一道影子闪过,扑向池中老蜃。 原来小蜃兽看到同族威风形貌,心神大震,竟然忘了害怕,着魔一般跳向火池,想将对方看清楚。 如此紧张情形,谁也没料到它突然发动,霁霄横剑去拦,却迟了一瞬。 孟雪里急道:“小心!” 老蜃昂头,火海波涛汹涌。 小蜃问:“等我长大,能变成你吗?” 第121章 恼羞成怒 蜃兽镇守瀚海秘境时,参赛弟子不知他本性,还以为是何等凶恶恐怖的大妖。但他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是吞吐天地灵气,吃素的妖。在妖界,被大妖殴打,到了人界,被弓弩捕网围杀,幸好遇到雀先明救命。 同为蜃族,对方威风凛凛、狰狞可怕、震慑四方,自己才学会说话不久,口齿含混、吐字不清,简直是天壤之别。 老蜃自蜃景修炼有成,从未失手,今夜遇到两人竟不受迷惑,他怒不可遏,自塔底现身,正要狠狠教训闯塔者,忽然迎面飞来一物—— 本以为是敌人武器,却还不如他爪子大,毫无攻击性。 老蜃感知到同族气息,心中稍动,吹开火海赤焰,蜃气化云,托起小蜃兽送来眼前。 只见小蜃兽坐在云床上,目光懵懂、犄角剔透、鳞片光滑、筋骨柔软、尾尖颤颤,从蜃族审美看,真是一只可爱小美妖。 小蜃的晶亮双眸,映出他狰狞模样,老蜃下意识缩头,突然想潜回塔底。这个念头闪过,他心中又生怒气。 他以塔下帝流浆修炼,妖力进展神速。妖身饱受炽热岩浆熬炼,虽然炼得金刚不坏、坚硬如铠甲,但形貌因此改变,头颅鼓胀、鳞片粗粝、吐息炽热沉重。 完全不似依靠吞吐灵气修炼的蜃族,模样清秀自然,气息甜美。 老蜃厌弃自己丑陋面貌,常年潜在塔下,不愿冒头。 “等我长大,能变成你吗?”因为长春峰鼠窝在桃花林中,小蜃吐息有清淡桃花香气。 老蜃一怔。 小蜃见他不答,又大着胆子、渴求地问:“前辈,我们蜃族,千岁之后都能变成你这样吗?” 老蜃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你想变成我?” “当然想!”小蜃仰头,像一个找到妖生方向、看到未来曙光的孩子,奶声坚定道:“我愿意从此努力修炼、不贪阴凉、不睡鼠窝,只求变得与您一样!今夜誓言,请天地见证!” 老蜃如遭雷击,硕大头颅呆呆立着。 小蜃窜出去时,火池外的孟雪里本要飞身救援,霁霄看见老蜃吐息化云,觉得情况有变,拦住道侣:“等等看。” 这一看就看出问题了。老蜃话少,小蜃话多,明显掌握谈话的主动权。 小蜃见厉害前辈沉默不语,便仔细端详对方头颅,越看越觉此头威风骇人,忍不住伸爪去摸,目露痴迷。 “嗤”一声,它被对方炽热鳞片烫伤爪尖:“啊!” 老蜃听它痛呼,如梦惊醒,露出满口尖利牙齿,恶狠狠道:“变不了!快滚!” 话音未落,那片蜃气云朵,托着小蜃飞向火池外。 小蜃捂着爪子,不舍地回头望:“真的不行吗?前辈等等!” 老蜃恼羞成怒:“你再不滚,我吃了你!” 说罢轰然入地,火海震动,波澜四起,火花飞射。 小蜃兽今夜第一次找到妖生方向,心情激动,不甘喊道:“等我千岁之后,我还会回来的!” “走!”霁霄一把拎起蜃兽,飞掠上石阶。 孟雪里向二层掠去:“这么大动静,塔外妖兵肯定发现了,抓紧时间!” 一层镇妖塔,依然回荡着奶声呐喊:“我还会回来的——” …… “你有没有听见什么动静?”篝火旁,喝酒的妖兵问,“俩鬣狗怎么还没出来?在里面搞什么呢?” 平时妖兵进塔送饭,来去匆匆,以免被二层塔的白鹤罪妖攻击、咒骂。二层塔是清净狱,青鹰妖将有令,不允许任何妖兵,与白鹤说一句话。 怀揣灵珠的三只妖兵对视一番,才觉出不对劲,两妖站起身:“我俩进塔看看。” 另一妖借口撒尿,返回分赃的丛林中,仔细嗅闻探查,竟从树洞里拖出两只昏迷不醒的鬣狗,吓得跌坐在地,尖声喊道:“出事了!” 与此同时,一队妖兵显出原形,在黑山密林中悄然疾行。四足落地无声,像林中一阵风。 他们自风月城出发,没有惊动风月城守军,穿过红林,一路披星戴月,秘密行军。 这是灵山大王心腹妖将之一,虎将的精锐亲兵。 副将上前请示:“大将,我等今夜可翻过黑山,到达白河领地,是否要通知两位妖王?” 虎将哼笑道:“不必!此事被黑熊、白贝知道,他们非但不会帮忙,还要与我争功!‘万妖大会’在即,我必在宴会前,立下第一等功!” 副将附和道:“大将英明,我等在何处设伏?” 虎将想了想:“就在黑山、白河交界处。让黑熊、白贝管不着。” 如果雪山大王,不,孟雪里来到妖界,前往风月城,必经此地,这次让他插翅也难逃。 白河河畔,惊涛拍岸。 没有星月的夜晚,四下里漆黑一片,只有水声浩大。 白河大王站在河畔巨石上,遥望群山中擎天的镇妖塔。 她身后不远处,数百水族精锐全副武装,严阵以待。她身旁只有鲤总管恭谨侍立。 不知结果的等待,令妖焦急不安,这时候聊天可以舒缓心情。 白河大王缓缓道:“但愿雪山旧部神勇。这次若能救出紫狐,也了却我一大心事。” 鲤总管立刻道:“天佑白河,天佑大王。” “别说这种糊弄妖的话!”不待鲤总管告罪,白河大王轻笑一声,“你侍奉我二百多年,有什么想说的,今夜尽管说实话。” 鲤总管看她神色,低声问:“属下想问,如果今夜救出紫狐,大王还去‘万妖大会’吗?” 他是白河大王心腹,知道对方原本计划:若闯不过镇妖塔,就在押送罪妖的路上发难、或在万妖大会引起混乱,派死士劫走罪妖。当然这是下下策,成功几率约等于零。 白河大王翻了个白眼:“不去。” 鲤总管劝道:“大王可以去,只当去探探灵山大王的底。自他称王,您还未见过他。咱们摸不清他的想法。” “他敢有什么想法?”白河大王负手而立,“我身居白河,独占地利,千丈巨浪为屏、两岸连山为障。当年雪山大王在时,也知道对我们白河水族,只能结盟交好,不能攻打。他灵山称王不过三年,根基未稳,怎敢主动挑起战祸?” 鲤总管看她神色不似动怒,继续劝道:“过去三百年,我白河妖民安居乐业,全凭大王庇护。但今时不同往日,灵山大王在风月城举办‘万妖大会’,群妖来朝,此为大势初成第一步。与我们相邻的黑山,已经全心投靠灵山大王,对我们虎视眈眈……”他话音一转,“既然这次,咱们能与雪山旧部搭上线,大王不妨留条后路。” 白河大王没有说话,遥望灯火渐熄的白河城,好像能听到城中贝壳风铃声,群妖欢笑声。 夜风吹起她的银发白裙,像河畔一朵蒲公英。 第122章 最狠的妖 孟雪里一把捂住蜃兽的嘴,想不通废兽刚才受了什么刺激,胆子突然变大:“得了便宜还不快跑,你这小身板,都不够他塞牙缝!” 他与霁霄向二层飞掠,离开火池后,塔内温度迅速降低,石阶、石壁散发着阴冷气息,直往骨缝里钻。 “或许是冰室。” 孟雪里暗想,塔底有老蜃盘踞,一层有火海燃烧,按常理,二层应该更危险,守卫或机关更严密,以至于白河大王没有得到任何信息。 石阶越走越窄,直到被一方沉重铁门阻断,霁霄放出神识探查:“里面只有一妖。” 孟雪里正要破门,霁霄摸出鬣狗妖兵的钥匙,抢先推门而入:“站我身后。” 随铁门打开,冷气扑面,夹杂一丝血腥味,铁锈一般。蜃兽打了个寒颤,那股兴奋劲头才消下去。 门后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孟雪里将真元灌注“光阴百代”,“噌”地一声,剑尖亮起微光,像一支燃烧的红烛。 他凭空挥剑,光芒照亮之处,什么都没有。 忽然,一道嘶哑如破锣、刺耳至极的骂声在黑暗中响起: “送你大爷的饭,灵山的死走狗,叫灵山来给他爹送终!灵山怎么不来,在家吃他妈蛇蜕呢?好吃吗!” 霁霄与孟雪里对视一眼。 二层塔空荡荡,骂声撞在坚硬石壁,来回激荡,如魔音灌耳,潮水奔腾,从四面八方污染两人的耳朵。 两人寻声向里走,寒意和血腥味愈重,咒骂声又脏又毒,花样百出。 霁霄面色不变,充耳不闻。孟雪里却微微发窘,这鹤将从哪儿学来这么多骂妖脏话?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妖族言词粗鄙,素质堪忧。 直到“光阴百代”的光芒照亮一截铁链,孟雪里一怔。 咒骂戛然而止,变作一声喝问:“你们不是妖兵,是谁?!” 但见一只巨大白鹤伏在干涸血迹中,双翅展开足有三丈,占据半个石室。 十余条铁链自四面石壁、层顶、地面伸出,穿过鹤翅、鹤足、鹤颈,将巨鹤牢牢锁死。铁锁每条足有手臂粗,覆着一层白霜。 那些阴寒至极的气息,竟是由这些锁链溢散出来的。 白鹤头颈、胸膛还算完整,双翅羽毛残破,仅剩稀碎血肉,被低温冻结,挂在森森白骨上。 如此凄惨还有力气喝骂,实在出乎孟雪里意料。 霁霄微微蹙眉,垂眸打量铁锁。孟雪里传音问道:“不对劲?” 霁霄道:“穿骨链,人间法器。” “你能砍断吗?” 霁霄点头。 既然有破解之法,孟雪里便没往心里去:“可能灵山旗下有通往人间的商路,就像‘亨通聚源’。” 他更关心眼前这只鹤妖。 鹤妖见他们走近,血丝浑浊的双目骤然射出精光,似要看透两人来路。 孟雪里淡淡问道:“你想活还是想死?” 鹤妖哑声冷笑:“想活又如何,想死又如何?” “你若想死,我给你个痛快,省得你再受折磨。你若想活,我们砍断穿骨锁,放你自由。” 鹤妖不信,嘲讽道:“哈,说得轻巧!此锁为人族厉害法器,有镇妖符文加持,只要你运起妖力,就会被锁上符阵反噬……” “铮”然一声脆响,白鹤忽觉后颈一凉,剑风擦过面颊,紧绕脖颈的铁锁应声而断。 白鹤表情瞬间凝固。 霁霄平静收剑,孟雪里从怀中取出一张薄纸,让对方借着微光看清楚。 “雪山印鉴!”鹤妖惊疑不定,神色变得复杂,“你们是,雪山大王的属下?” 孟雪里:“我有问题要问你。” 他主动帮白河大王救妖,表面条件是一间白河城商铺。其实有些问题他百思不得其解,只能夜探镇妖塔,找两位灵山旧将寻求答案。 他不知道自己想听到什么样的答案。 或许答案不重要,真相不重要,因为他已经转世为人,还因祸得福与霁霄结缘。但问出那些问题很重要,面对过去的失败很重要。 这是道侣给他的勇气。 白鹤却误会了:“太迟了。” 任何大妖见到“雪山旧部”,都会以为他们要招兵买马,推翻新王,为旧王报仇雪恨。但旧王身死,新王如日中天,此事注定不成。 白鹤道:“我不会再为任何妖王战斗。你们走吧。” “不用你战斗。”孟雪里问,“三年前,灵山大王因何事起反心,何时开始计划反叛,你可清楚?” 白鹤沉声道:“大局已定,现在说这些,还有意义吗?雪山大王注定失败,没有巨蟒起事,也会有别妖!” 虽然逃生机会摆在眼前,白鹤仍不假辞色,浑不怕惹怒“雪山旧部”,被一剑了结性命。 孟雪里一怔,霁霄替道侣追问:“为何?” “雪山那套‘众妖平等,妖不吃妖’的理想,在妖界根本行不通。大妖制裁小妖,小妖侍奉大妖,才是妖界亘古不变的法则。我反对灵山,因为他太残暴,但我也不支持雪山。” 白鹤见对方没有动怒,语气稍缓和:“最初都很简单,大家因为‘让妖族更强大’,这种遥远又美好的想法聚在一起,一腔热血,憧憬未来,开始南征北战的漫长斗争。但斗到最后,能坐稳妖王宝座的,一定是最狠的妖。 “灵山称王后,大兴土木建造两大工事,一边是镇妖塔,恐怖冰冷,让每只妖都看到,胆敢反抗灵山大王,会落得什么下场。另一边是风月城,酒池肉林,瑶池玉殿,就连初开灵智的小妖都知道,为灵山大王立功尽忠,能享受到什么……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灵貂确实勇猛善战、宽和仁慈,但论操纵妖心、巩固权力,他不如巨蟒。所以他败了。他的死亡就是铁证。” 孟雪里摇头:“你说得不对。若以生死成败论英雄,这一切还没有结束。” 白鹤面色骤变,心中隐约生出一个极荒谬的想法:“难道雪山大王没有死?” 却听一层传来纷乱妖声、脚步声。霁霄一道剑气打出,铁门锁死,隔绝门外声音和光线。 白鹤:“妖兵来了!” 孟雪里:“如何上三楼?” 白鹤:“层顶有翻板机关。” 两人飞身跃上,剑气冲霄,十余条冰寒铁索一齐崩散,断链拍打四壁,声如疾雨。 白鹤怔然看着断锁,呆若木鸡。 孟雪里一把拎起白鹤脖颈,像拎一只鸡崽:“一起走!” 第123章 我相信了 白鹤惊惶,下意识就要振翅起飞,但穿骨链刚解开,双翅伤势尚未愈合,当然使不上妖力,情急之下只能高昂长颈,鸡仔般嘎嘎乱叫。 孟雪里:“变小点,别扑腾!” 霁霄剑气打去,一块厚重石板向上翘起,嗡然转动,如开天窗。他拉着孟雪里,孟雪里手拎鹤,一溜串儿跃上三层。 “咔嗒”一声,脚下石板转合,染血鹤羽、漫天烟尘纷纷落下,三层塔的景象撞入眼帘。 白鹤呛得连连咳嗽,待看清眼前场面,咳声立刻止住:“好家伙,什么情况?” 孟雪里不禁变色:“空间传送阵?蜃气幻景?” 霁霄平静道:“不,我们还在镇妖塔。” 任谁闯到镇妖塔三层,乍见青翠竹林、林中鹅卵石小径、径旁鱼塘鸡舍,都不愿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里没有血腥气、炽热火气或冰冷寒气,空气中飘散着香浓鸡汤味。 鸡鸣啾啾,肥鱼摆尾,生机盎然。循着香气向竹林深处去,小径尽头,通向一间茅草屋院。低矮篱笆扎出菜园,园中青菜、萝卜长势喜人。 篱笆外,石桌旁,一只胖狐狸手捧饭碗,守着汤锅打盹。桌上铁锅发出“咕嘟咕嘟”轻响。 白鹤见状,拖起受伤双翼扑上前,一翅拍狐头:“赤初!死狐狸!” 紫狐猛然惊醒,前爪一抖,饭碗落地摔碎:“飞羽!我去!” 两妖重逢,互骂脏话问候对方双亲。 那狐狸一身紫红色皮毛,光鲜亮丽,宛若西天霞光。 身形圆润富态,好像懒怠成性,提不起精神。 孟雪里一时失语,白河大王是不是搞错了,名叫“赤初”的紫狐过得自在安闲,真的还用救吗?紫狐愿意冒着风险,越狱跑路吗? 霁霄处变不惊,开门见山地问:“你想不想走?” 紫狐还没搞清状况,呆呆地问:“你们是谁?” 白鹤没好气地说:“算你走运死狐狸,这是雪山旧部,灵山的死对头!” 紫狐惊喜道:“你们是来救我的?谁请你们来的?” 孟雪里:“你的老朋友,白河大王,白贝。” “原来是她……”赤初若有所思,喃喃道,“贝之大,一斤蒜蓉蒸不下。” 孟雪里闻言震惊:“白贝费心救你出塔,日夜殚精竭虑,你还想着蒜蒸,你有没有妖性?” 狐狸吸着口水,发出‘呲溜呲溜’的声音:“我没想啊!这是下意识反应,我控制得住吗?由得了我吗?!她,她过得还好吗?” 一连串问题令貂头疼,孟雪里道:“她过得好不好,等你出去,自己问她!” 说话间,地面微微震动。 霁霄:“没时间了。”他顺手以剑气封锁二层铁门、翻板,但妖兵势众,迟早破开。 孟雪里伸手去抓紫狐后颈:“现在由不得你,你不走也得走!” 他所练近身战技,以快为先。出手如电,不留残影,紫狐绝不可能躲开。 但孟雪里竟没有像拎白鹤一般,一把拎起狐狸,不禁目露惊愕。 因为,太重了。 紫狐无辜地抬脚,露出后足纤细锁链:“本来不会胖,我的妖力被禁锢之后,整天呆在这里,吃得多动得少,所以就……” 白鹤双翅掩面:“造孽啊!” 竹林外响起爆破声、妖声脚步声,霁霄一剑斩开锁链,叹了口气:“准备打吧。” 孟雪里:“本来不想搞出动静。” …… 两只昏迷的鬣狗被拖出林中,众妖兵震动,急忙传讯鹰将。 鹰将大怒,当即带兵入塔:“我看哪个大胆包天的小妖,敢偷天换日潜进塔里,定将他扒皮抽筋!” 然而塔下老蜃不知吃错什么妖,躁动不安地翻身,一层随之火浪冲天,众妖兵颇费一番力气,才上得二层静狱。 众妖合力冲开铁门,只见所有穿骨链断裂,罪妖不见踪影,鹰将心知不妙,炸开翻板,跃上三层。 另一道爆破声几乎同时响起。 塔顶破了一个大洞,洞宽足有三丈长。夜风呼啸着灌进来,卷起竹叶纷飞,茅屋上三重干草,漫天飞扬。 鹰将见此,鹰眼射出锐利精光,巡视四周,桌上铁锅打翻,鸡洒落一地,冷风中迅速凝结成黄白色油块。 点滴血迹、残破鹤羽,从桌边一路延伸,消失在大洞下。 嗅觉灵敏的妖兵四处嗅闻,却只能闻见浓重蜃气。 鹰将盯着大洞,双翅霍然展开,利箭般飞出:“他们逃不远,跟我追!镇妖塔罪妖出逃,发射信号,命白河、黑山两王速速来援!” 鸟类妖兵显出本体,一只只飞出塔顶。 走兽类妖兵听令,烟火如条条银蛇窜上夜空,轰然炸开,银花璀璨。 镇妖塔之高,远高于四面群山,塔顶夜风之寒,令翠竹折腰,茅屋摇摇欲坠。 就在一眼能望穿的茅屋内,简陋的木板床下,孟雪里一行躲藏着,以蜃气遮掩气息。 地窖狭窄,孟雪里紧靠霁霄怀中。 白鹤与紫狐缩小本体,挨挨挤挤。 白鹤低声道:“你还挖了个地窖酿酒?” 紫狐挠头:“我这,闲着也是闲着,就挖呗。” 孟雪里奇道:“你知道二三层之间,空间甚大?” 紫狐笑了:“知道啊。这塔有讲究的,你们想听吗?” 孟雪里确实好奇,抬头看了眼道侣。 霁霄:“你听罢。我留意外面动静。” 紫狐道:“第一层,火海狱。罪妖受尽酷刑折磨,七七四十九天后,磨得只剩半条命,被抬上第二层塔。 第二层,清净狱。罪妖手脚被穿骨链锁死,妖力被禁锢,吊着一口气不死,却动弹不得,宛如废妖。牢狱要绝对寂静,没有任何声音、光线,除了自己,没有活物。每天吃一样的东西,勉强维持生存。来送饭的妖兵,也不会与你说一句话。如果想说话,只能自言自语。等罪妖不再叫骂,心如死灰,就被抬上第三层。 第三层,桃源狱。没有烈焰成池,没有清净坟墓,反而有山有水,有吃有喝,还有话本可看、有妖陪你聊天,除了不能出去,什么都可以。再狠再狂的大妖,经历前面两层折磨,再来桃源狱,什么反骨都磨平了。他也不想越狱逃跑,因为外面的世界,还真不如‘桃源’快乐啊……” 紫狐痴痴笑起来:“这三层牢狱,你说设计的妙不妙?” 孟雪里实话实说:“神思妙想。” 其可怕不仅在于折磨妖身,还在摧毁心志,让一位桀骜大妖,变成沉迷桃源,昏沉度日的废妖。 他想,不知这塔由何妖设计建造。一只老蜃已足够难缠,灵山大王麾下,竟然能妖辈出。 “灵山大王说,办成这件事,就奖赏我一件大礼,我相信了。”紫狐幽幽道,“这是我设计的塔。” 第124章 谁有妖火 夜空如泼墨,浓云烈风,星月潜行。 这般漆黑的夜晚,镇妖塔忽然飞出道道银光,游蛇般窜向天际,炸开硕大烟花,绚亮一瞬。 从黑山到白河,大小妖民举目可见银光。敏锐的妖物从睡梦中惊醒,昼伏夜出的妖物议论纷纷。 崇山峻岭深处,黑山寨中。 黑山大王醉眼朦胧,左拥右抱,忽有妖将匆忙闯进来:“报——大王,镇妖塔求援!” 黑山大王骂道:“大晚上的,鬼吼鬼叫什么,滚!” 妖将急道:“大王容禀,是镇妖塔罪妖出逃……” 话未说完,黑山大王酒醒了一半,从美妖身上跃起:“来妖!准备出兵!” 万妖大会将开,他正愁不知如何讨好灵山大王,谁知机会白白送上门来—— 他距离镇妖塔只有十里,比白河的水晶宫距塔更近,这次若能抓回镇妖塔罪妖,大功一件,灵山大王必有奖赏。就算没抓住罪妖,只要表现出自己的急切、忠诚,也能得到新妖王青眼,再过几年,借灵山大王之势,占据白河有望。 他与白河领地三百年为邻,觊觎白河富饶,无奈白河大王独占地利水利,且妖力深厚,与他不相上下,令他暗恨不已。 黑山大王一念及此,显出原形。三丈高的黑熊一声大吼,回声震荡山林,鸟雀惊飞,小妖颤抖。 他率领黑山一众精锐妖兵,横冲直撞,直取镇妖塔,生怕被白河抢先。所过之处,如一阵飓风,林木撞断,草叶翻卷,势不可挡。 银光亮起时,林中虎将停步,与身后心腹精兵齐齐望天。 副将惊道:“不好!这是镇妖塔的信号,看来有罪妖出逃!” 虎将却大笑:“天助我也,全速前往镇妖塔!谁捉住罪妖,重重有赏!” 他们正往白河、黑山交界处去,此时距离镇妖塔不过十里。这次私下调兵离开风月城,即使没有捉住雪山大王,若能捉回塔中罪妖,也是立了大功,不算白跑一趟。 虎将一声令下,身后妖兵如猛虎下山,发足狂奔。 两队精悍勇猛的妖兵,从两个方向,奔向同一目的地。 从空中俯瞰,林木摇晃,镇妖塔如瓮中之鳖、釜底游鱼,眼看就要被两伙妖团团围住。 三层塔地窖中,紫狐见众人愣怔,继续回忆道: “那时他对我说,他旗下五妖将,虎将刚猛善战,却冲动易怒,头脑简单;鹤将聪慧机敏,却不服管束;鹰将忠心却做事死板,不懂变通;树妖稳重周全,却思维迟缓、瞻前顾后。只有我不一样,我是他最看重的下属,比虎聪明、比鹤忠心、比鹰灵活、比树年轻。我以为他能对我说这些话,就是掏心掏肺了。 “他想建一座牢狱,飞鸟难渡,猿猴难攀,再厉害的大妖也出不去,象征妖王不容忤逆的威严。我说,容易,这事交给我办……” 孟雪里道:“你还真是年轻,他也怕你长大之后,不好骗了,所以先下手为强。” 他观此狐骨龄,仅有百岁,比碧游、阮灰还小,在妖族确实算年轻。 狐狸被他戳中伤心处,眼眶微红,一滴泪珠滑下:“他怎么能这样,用我造的塔,来关我自己?” 白鹤今天才知道,此塔是何妖建造,本想破口大骂,却见紫狐落泪,竟莫名心生恻隐,骂不出口。 一颦一笑动妖心神,便是狐族的血脉天赋。 孟雪里也一时无言,心中百味杂陈,叹气道:“到底该说你聪明,还是傻呢?” 赤初同样感叹:“我到底该说你变了,还是没变呢?雪山大王,谢谢你来救我。” “雪山大王?!”白鹤悚然变色。 霁霄先发制妖,一道剑气抵在白鹤、紫狐喉间。 地窖狭窄黑暗,两妖无处躲避,瞬间被掌控命门,生死在霁霄一念间。 听紫狐叫破身份,孟雪里的第一反应,与霁霄相同:镇妖塔从始至终都是一个圈套,灵山联合白河大王与紫狐、设局引他入瓮。 转念一想,便知并非如此,否则当他们踏入第三层,紫狐就可以直接传讯,何必再费周折……孟雪里开口道:“慢!” 紫狐举起双手:“我只是诈你,你不至于要杀我吧?我刚才说得都是真的,不曾骗你!” 骗是没骗,只是有表演的成分。原来他以袒露内心的倾诉、稍显脆弱眼泪,适时软化孟雪里戒备,只为这句“雪山大王”,试探对方反应。 孟雪里无奈,怎么跟白河一样,一个两个都来诈我,什么毛病。 白鹤心想,在二层塔,自己居然当着雪山大王本妖的面,说他注定失败,还说他不如灵山。他竟没有一掌拍死自己,脾气真不错啊。 紫狐被剑气抵喉,下意识后仰,却笑道:“灵山最讲信用,说杀你全家就杀你全家,少杀一个,他面子往哪搁?三年过去,雪山旧部大妖被他诛杀殆尽,哪来的旧部再来救我们,除非是雪山大王本妖,才有闯塔的能耐。刚才还不敢确定,现在嘛,你果然没死!” 孟雪里脸色沉下:“你是说,雪山众妖都死了?” 恰在此刻,地面传来妖兵响动。一队妖兵走近木床探查,四处嗅闻。 “什么味道,你们闻!” 有蜃气遮盖,妖兵没有闻到任何妖气,却闻见淡淡酒香。 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多:“罪妖紫狐真会享受,这里还藏着酒,找出来!” 紫狐闻声大恨,咬牙切齿,早知今日,只挖地窖就好,窖里酿哪门子酒。 孟雪里看了霁霄一眼,霁霄意会,收回剑气,传音道:“百里外。” 他一直放出神识,注意鹰将及飞行妖兵去向,那是镇妖塔守卫的中坚力量。 先前他们以塔顶破洞、地面血迹、零落鹤羽故布疑阵,等鹰将遍寻不见罪妖,发现自己中了调虎离山之计,必然立刻返回。 孟雪里拎了拎紫狐后颈,还行。被砍断锁链后,紫狐体内妖力可以自行运转,不至于重的拎不动。 白鹤屏息侧耳,倾听地面妖兵动静,知道数十妖兵向地窖围拢而来,祈祷不要被发现。却见雪山大王动作,心中涌起不妙预感,用惊疑眼神问:“干什么?” 不等他挤眉弄眼,忽脖颈一紧,猛然离地失重! “轰!轰!” 两声惊雷乍响,地窖石板爆裂,木床爆裂! 围拢探查木床的妖兵猝不及防,瞬间被劲气冲倒,四散摔地。 两道人影冲破茅草屋,一飞冲天! 孟雪里左手一只鹤,右手一只狐,运足全身真元提气,直冲塔顶大洞。 “啊!!!” 冲出地窖时,白鹤、紫狐毫无心理准备,下意识放声尖叫。 夜风呼啸,从塔顶破洞灌进来。竹叶、茅草、鹤羽、狐毛漫天飞扬,两条人影如电光迅速,两妖尖叫如鸡鸭扼颈。 竹林中妖兵大惊失色,潮水般涌向茅屋:“罪妖在这里!” 话音未落,一道雪亮剑光划破夜色,耀眼灿烂,如疾风席卷原野,三层塔翠竹尽断。众妖兵如同被镰刀收割的稻草,顷刻倒伏一片,呼喊声随之湮没。 孟雪里在前拎妖冲飞,霁霄在后解决追兵,两人配合无间,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光阴百代被拆解作双剑,霁霄一剑在手,一剑御使脚下。 孟雪里拎着狐、鹤,踏上霁霄飞剑前端,剑光冲出塔顶大洞。 即将离塔的瞬间,他将两妖拎在左手,右手召出白河大王赠予的火焰箭,一箭掷去云霄。 忽眼前一黑,一颗硕大秃鹫脑袋猛然出现,完全遮蔽洞口。火焰箭一发即中,射穿鸟头。血雨喷薄泼洒,孟雪里下意识抬手,正好拿两妖挡了倾盆大雨。 “啊!” “啊——” 三声惨叫,两长一短,短的是殒命秃鹫,长的是白鹤、紫狐。 两妖刚缓过神,又被鲜血浇得满头满脸,不想叫都不行。 原来一只秃鹫妖兵,奉鹰将命令,守在高塔尖顶外,刚显出巨大原形,就要扑杀罪妖,恰好被一箭射落。 可是箭也废了。 孟雪里急问:“谁有妖火?速与白河报讯!”雀先明倒是有很多,但雀先明不在这里,鬼知道雀先明在哪里。 紫狐、白鹤刚齐齐摇头,表情惊惶无辜。 飞剑当空,追兵在后,孟雪里回头看了眼道侣,霁霄会意。 …… 大河之畔,白河大王遥望镇妖塔方向,忽见银光窜起,如银蛇乱舞,在夜空炸开硕大烟花,不禁蓦然变色。 她交给“雪山旧部”的火焰箭未亮,镇妖塔守将的信号先来,那边什么情况,劫狱到底是成是败?雪山旧部和紫狐是吉是凶? “或许他们成功劫狱,却失手被擒拿,所以无力发出火焰箭。镇妖塔发射求援信号,是不是想引出闯塔者同盟,我现在去不去?”白河大王一颗心高高悬起:“不,再等等!” 时间不过片刻,却漫长难捱至极,白河大王在河畔梭巡。 一位蟹将忽然喊道:“火烧起来了!” 果然,巍峨镇妖塔颤抖一瞬,火光闪动,浓烟滚滚,直冲天穹。 “确实约定‘火焰为号’,可没说会是……这么大的火啊!”白河大王惊骇不已,怔怔看着镇妖塔燃烧。 鲤总管紧张地汗如雨下:“大王,那咱们还上吗?” 白河大王一个激灵,如梦初醒:“废话!抄家伙上!” 作者有话要说:孟貂:借个火 霁霄:小孩不能抽烟 第125章 鹤骂云端 飞剑化作一道流光,向下俯冲。 “啊——” 紫狐、白鹤刚体验冲天,又被迫下坠,这般急上急下,如翻江倒海。 剑未及地,孟雪里利落后仰,柔韧腰身折下,抽走妖兵手中火把,笑道:“借个火!” 搜寻逃犯的妖兵只见眼前一晃,手中一空,立刻吓得呆傻。 直到流光重新飞天,才后知后觉高声叫喊:“罪妖飞走了!” 趁飞剑下冲,孟雪里借火的瞬息,蜃兽虽心中害怕,但害怕之意,终究敌不过对威风老蜃的向往,便鼓足勇气,奶声喊道: “前辈,我得走啦!你要等我回来!” 老蜃想起小美妖缩在自己爪中,尾尖颤颤的懵懂模样,更觉自身面目丑陋,暴躁怒吼道:“快滚!快给我滚!” 他在塔下剧烈翻滚,一头扎进更深地底,因为身形巨大,如地龙翻身,激起一层火海冲天。 千年之威溢散,整座塔颤抖不休。 剑光上天,孟雪里奋力一抛,火把旋转着飞进塔顶大洞,砸向紫狐的茅草屋。 孟雪里飞身冲出地窖时,劲气激荡,酒窖中十余酒坛随之炸开,烈酒四溅,泼洒满屋。 茅草屋又干燥易燃,有烈酒、大风相助,火势顷刻蔓延。 原本倒在三层塔的妖兵,见罪妖一行飞出塔外,急忙下塔去追,谁知他们竟敢去而复返,还烧了一把火。实在出妖意料,防不胜防。 紫狐已经适应这种速度,不再尖叫,反而觉得刺激。 “干得漂亮!”他拍手笑道:“灵山想以这座塔,镇住天下妖民逆反之心。我们偏要烧了塔,让众妖不再害怕!” 白鹤蓦然变色,打断紫狐:“不好!” 从剑上向下望,只见山林摧折,大地震动,兽群狂奔,由远及近。 鸟类妖兵已随鹰将追去,塔内仅剩走兽类妖兵,按孟雪里一行的计划,御剑飞行,镇妖塔守卫必追之不及。但黑山大王来援太快,出乎预料。 紫狐也看清形势,急道:“除了黑山,还有一队来妖,不是白贝,是黄虎!” 原来,虎将、黑熊两伙,从不同方向赶路,距离黑塔都是十里,行军速度也相近,恰逢此时两队妖兵狭路相逢,碰面镇妖塔下,面面相觑,乌泱泱望不到边。 小卒先行,大妖压后,两队领头大妖还未现身,镇妖塔守卫先奔出,指着天上飞剑高喊:“拦住罪妖!” 一瞬间,地面豺狼虎豹、蛇虫鼠蚁,齐齐抬头,紧盯空中飞剑。 众妖瞩目,飞剑如大海孤舟,风中薄柳,脆弱而渺小。 紫狐、白鹤心底一凉,脑中不约而同闪过一个念头:完了!他们如何杀出重围? 千钧一发之间,忽听孟雪里大喊一声:“我的援兵来了,来得好!动手!” 他运起真元,声音洪亮,远远传开,饱含与援兵汇合的欣喜,显得底气十足。 黑山大王是一只黑熊,别妖暗地里戏称他“熊瞎子”。他夜里视力差,只见模模糊糊重影,听见呼喊,心想对面那伙肯定是罪妖的援兵,竟敢在本王地盘撒野,当即怒吼一声,发狠捶胸道:“给我杀!” 虎将闻言心里一惊,劫狱叛妖还有这么多同伙? 他是灵山大王心腹妖将,见对面杀来,怎甘示弱,立刻吼道:“杀!勇者重赏!” 月黑风高,群妖混战厮杀。隔着重重妖兵,更看不清对面领头是什么妖将、妖王。 就算看到,他们两方以前没见过,素不相识,都以为对方为叛妖效力。 孟雪里:“走!” 飞剑远遁,紫狐、白鹤刚松了口气,笑容还未挂上嘴角,飞剑猛然拐弯,两妖差点被甩出去。 两妖定睛再看,先前被“调虎离山”戏耍的鹰将振翅高飞,率领一众飞行妖兵,怒意勃发,直向他们冲来。 鹰翼如云,遮蔽一片天空。鹰目锐利,死死盯准紫狐、白鹤。 不愧是训练有素的鹰将亲兵,瞬间在空中散开,排成一行,如铁索横江,阻拦飞剑去路。 青鹰长鸣传讯,可是镇妖塔下打的热闹,虎啸熊嚎,杀声震动山林,众妖兵身在战局中,如何还听得到鹰唳,早都打昏头了。 霁霄剑气劈斩,脚下操控飞剑突围,孟雪里望了眼下方战场,当机立断道:“不能在这儿打,咱们引走他!” 他拍拍白鹤:“你不是会骂吗?快骂啊!” 白鹤一怔,清清嗓子,化作人身—— 竟是一位身披鹤羽大氅,头戴玉冠的美少年,缀满鹤羽的白衣迎风飘扬,显得他清高倨傲,仙气飘飘。 他用妖力将声音凝成一束,只送进鹰将耳中:“日你个秃毛鹰!看你羽毛稀疏,鹰喙脱落,又老又丑脏我眼睛!” 紫狐也摇身一变,变作一位身穿朱红色圆领外袍,头戴紫金冠,腰缠紫玉带,脚踩紫云靴,乍看高贵端庄的美少年。 他为白鹤助阵,破口大骂:“你妈刚生下你,怎么没把蛋摔地上,给老子做蛋花汤吃!你妈白把你孵大,你不孝敬老子,她还不如孵块鸡杂!” 孟雪里原想,寻常鹤是“鹤唳云端”,这只是“鹤骂云端”,又听紫狐开口,才终于知道,白鹤的花样脏话都跟谁学的。 鹰将气得双眼通红,热血上头,顾不上指挥众妖兵如何围追拦截,只顾自己振翅杀去:“牙尖嘴利,看我拔光你的牙!今日不杀你们,誓不为妖!” 他速度之快,快如离弦之箭,其他妖兵远远跟不上。 镇妖塔守卫目瞪口呆,眼看罪妖一伙,与青鹰化作两道流光,转瞬消失不见,想追都不知道往哪里追。 再看塔外,两伙妖兵打得昏天黑地,到底哪边是罪妖同伙,哪伙是己方援兵? 镇妖塔还在燃烧,地基不稳,一层火海沸腾,顶层火势从茅屋蔓延,吞没整片竹林。 远望去,高塔像一支擎天火棍。 妖塔守卫道:“要不然,让他们先打着,咱们先救火吧,救火肯定没错吧。” 那骂声实在肮脏气妖。青鹰双目喷火,却只有一张嘴,与白鹤、紫狐对骂尚且不够,哪还有时间鹰鸣传讯,召来其他妖。 白鹤骂得热闹,然而心下凄惨,抽空对孟雪里低声道: “你让我骂,我就骂了,可这不是找死吗!” “可惜我双翅负伤,斗他不过,难道天要亡我?!” 紫狐也道:“我不能死啊,我还要找灵山大王报仇!”他虽没有外伤,但体内妖力受锁链禁锢已久,尚且流转不畅,心知定然斗不过状态鼎盛,杀气冲天的青鹰。 孟雪里听不得他们说丧气话,笑道:“还早着呢!” 霁霄淡淡一笑。 小道侣开心,他便满足了。 作者有话要说:孟雪里:开局一张嘴,突围全靠编 第126章 灰飞烟灭 镇妖塔黑烟滚滚,火光闪烁。 塔下群妖混战。林木倾折,喊杀震天。 要论妖身本体庞大,力量雄浑,黑山大王一方略有优势;但论训练有素,战法灵活,虎将一队又胜一筹。在重赏鼓励下,双方战得难解难分。 妖族打斗,不似人族修士招式讲究,各种法器符箓光辉闪烁、异彩纷呈。 妖身庞大的,横冲直撞,爪牙锋锐的,发狠撕咬,你拍碎我头骨,我撕下你后足,场面血肉横飞,极为残忍。 黑熊、黄虎不约而同地想:“叛妖同伙好生厉害,难怪有恃无恐,敢来劫狱!” 镇妖塔守卫围塔乱转,如热锅上蚂蚁,高喊道:“火烧大了,谁的妖力能喷水?” 虎将气道:“蠢货,塔是死的,妖是活的,罪妖都跑了,现在救塔有什么用?你们还等什么,速来助我擒拿叛妖同伙,拷问罪妖去向!” 黑熊捶胸骂道:“你才是叛妖同伙,你全家都是同伙!老子是黑山大王,你是哪个?” “我乃灵山大王座下,五妖将之一,黄虎是也!” 双方首领喊话,战局却没有停止,都怕己方先停手,被对面打得吃亏。 黑熊一惊,抓过头顶昼伏夜出,夜视能力强的妖兵:“对面是个啥?” 猫头鹰妖兵道:“大王,的确是只虎啊。” 黑熊暗骂一声倒霉,却想,你来我的地盘争功撒野,我这么多手下被你们打伤,让我一方之主的面子往哪放? 打都打了,对方也不像大度能容的妖,既然梁子已经结下,只能反咬一口,咬定你有错在先,才好对灵山大王交代。 他喊道:“你说是就是?怎么证明,你有灵山大王的印鉴吗?” 虎将私自出兵,哪里来的灵山印鉴,他举目四顾,吼道:“青鹰何在?出来见我!” 他与鹰将同为灵山大王旗下妖将,虽然互相看不惯,但青鹰若在此,自可以证明他身份。 久久没有动静,虎妖气得大骂:“青鹰竟不在镇妖塔?胆敢玩忽职守,我定要向大王如实禀报!” 青鹰冤枉,他一路追击剑光,已远在百里外,正被白鹤、紫狐骂得狗血淋头。 黑熊:“说来说去,还是没有印鉴!我看你就是叛妖同伙,假冒虎将!给我打!” 虎妖有理说不清,暗恨道我是灵山大王的心腹妖将,久居风月城,你只是一个“地方妖”,也敢跟我叫板,还打伤我这么多手下。 恰在此时,西边传来风雷震动,如万兽狂奔,转瞬逼近,原来是轰鸣水声。 黑山与白河多年为邻,大小摩擦时有发生,黑山大王极熟悉这动静,惊道:“不好,白河涨水,白河大王也到了?!” 黑熊、虎将刚斗得两败俱伤,白河水族一队姗姗来迟,正值精神饱满,战意昂扬时,随鲤总管一声令下:“奉白河大王之命,拿下叛妖!救援镇妖塔!” 水晶宫的虾兵蟹将一拥而上,见妖就打,坐收渔翁之利。 镇妖塔守卫左看右看,茫然无措:“一边白河水族,一边黑山大王,一边风月城虎将,所以到底谁是叛妖同伙?!” 守卫都有些崩溃:“……叛妖好像,没有同伙?” 白河大王双手平举,催使妖力。夜空风起云动,滔滔白河扬起十丈浪头,托举她纤细身形,愈升愈高。 她独立巨浪之巅,银发飘扬,居高临下远观战局。 白河大王扬声道:“我来救火!” 守卫正要谢过,忽见一道水流从天而降,势如长龙迎面撞向镇妖塔—— “轰!” 镇妖塔狠狠颤抖。三层砖石滚落,烟尘四起。 白河大王喊道:“不好,塔要倒了,快散开!” 白河水族早有准备,早已躲远,黑熊、黄虎两方妖兵这才停手,转头就跑。 地底老蜃翻身,地基不稳,三层塔竹林燃烧殆尽,高温使砖石缝隙松动,高塔正值摇摇欲坠。 这一道水龙打来,促使镇妖塔分崩离析,轰然倒塌。 白河大王状似歉然:“哎呀,水太大。” 鲤总管附和道:“不怪大王,大王救火是好心,要怪就怪放火的叛妖!”话锋一转问道,“黑山大王,你怎么在这儿,难道你投靠叛妖了?” 另一边,与紫狐、白鹤对骂的青鹰似有所觉,猛然闭口回头。 漆黑夜空下,原本超离群山,如利剑擎天的高塔黑影,正从中间倾折,缓缓倒下。 那道黑影从前显得多么威严、高不可攀,此时就多么脆弱、不堪一击,像一截树枝被轻易折断。 鹰将双目赤红,他是镇妖塔守将,此事必遭灵山大王责罚。 眼下唯一转机,唯有扑杀罪妖,将功折罪。 孟雪里一行随鹰将目光看去。 白鹤眼见高塔倾覆,心中豪情顿生,仿佛回到未进塔前,带兵南征北战时,朗笑道:“今夜我破狱而出,重得自由,此乃千古快事!不逃了,要战便战! 紫狐也拍手笑道:“高塔平地起,灵山威势立。高塔一夜倾,灵山灰飞去。” 孟雪里与霁霄对视一眼,心想,这俩妖居然能俗能雅。 青鹰厉啸一声,巨翅又展一丈长,如垂天之云,振翅间狂风大作,尖利长喙扑杀而来。 孟雪里脚下轻点飞剑,身形拔高,跃向鹰背:“来!” 三年过去,孟雪里重回妖界,新的征途从今夜开始,从倒下的镇妖塔开始。 作者有话要说:以德服人孟雪里上线 第127章 上天摘星 风月城。 长夜漫漫,大殿空旷孤寂。 画师低着头,正在长案前调配颜料。灯台烛火将他侧颜镀上一层淡淡光晕,显得温柔而忧郁。 溜进宫殿的鸾鸟小妖坐在他身边,欣赏恢弘壮丽的壁画,与他有一句没一句地聊天: “我猜,你的本体是变色蜥蜴。” 画师没有抬头,仍在调配颜料:“我是蛇。” “蛇?灵山大王也是蛇,你和大王是同族!”鸾鸟一惊,害怕又好奇地凑近,“诶,你见过大王吗?他是什么样的妖?” “就是我这样。” 鸾鸟咯咯笑起来:“我不信,你骗我!” 画师没说话。 “你是我在这里第一个朋友。”鸾鸟又说,“万妖大会上,我要表演唱歌,你能来吗?你来的话,我一定唱得很好!” 画师点头,不甚在意。 鸾鸟很开心:“那就说定了!” 风月城中奢华繁荣,妖来妖往。刚进城时,她大开眼界,踌躇满志,晚上梦见自己以歌会友,创作的歌曲传唱妖界。 但不知为何,随时间推移,她置身妖群,竟觉得比在山林中更寂寞。 为宴会献艺的小妖们住在宫中寝舍,不关心唱法和气息,只关心能否得到大妖青眼。小妖之间勾心斗角,攀比成风,情分淡薄。 她写了一首哀婉优美的咏叹调,宫廷总管却不许她唱,要她唱赞颂灵山大王功绩的赞歌。 没有妖能理解她的曲子。就像这位画师,分明画雪貂画得最传神,一笔一画,满纸真心,宫殿壁画上却没有雪貂。 或许因为前妖王雪山大王原身是貂,所以灵山大王不许他画,他的“画貂技法”只能明珠蒙尘。 鸾鸟一念及此,便觉自己与画师同病相怜,互为落魄知音。自己潜进宫殿看壁画,画师却没有告发她,还帮她遮掩,多么温柔善良的好妖。 “我还想看看那幅雪貂图。” 画师取出卷轴,星夜与雪山徐徐展开。 鸾鸟被画吸引,怔怔道:“一生痴绝处,星夜雪山下……这只貂,有名字吗?” 画师眉头微蹙,轻声道:“他是我朋友。” “那就跟我讲讲你朋友的事吧。” 画师露出怀念神色:“以前,我有两个朋友。我们结伴出去玩,给人间小孩、妖族幼崽变戏法。” 鸾鸟惊喜道:“你还会变戏法?” “我不会,我是道具,戏法也是假的。我变成手镯,貂变成围脖,由另一位朋友表演‘上天摘星’……” “上天摘星”的戏法,是雀先明琢磨出来,为了逗小孩的。 晴朗星夜下,篝火点燃,围观孩童的眼睛闪闪发光。 雀先明取下雪白围脖,喊一声“变”,围脖竟活了,变成一只小貂。 他又脱去手镯,迎风一扔,镯子展开,变作一条花斑细蛇。细蛇直起身子,如一根长绳竖立。小貂顺着“绳子”向上爬,“绳子”越展越长,没入夜空中。 雀先明道:“来点掌声,有请我的围脖为大家摘星。” 不多时,空中洒落亮晶晶的下品灵石,下品灵珠,好像一颗颗小星星。孩童们纷纷伸手去接,与同伴蹦跳争抢。 在一片欢呼、惊叹声中,摘星的小貂又顺着“绳子”爬下来。 画师说:“我们演过很多次,那只貂在我身上爬来爬去,我总想盘他,紧紧缠绕他。这是蛇类本能。但我演一根绳子,绳子是不能动的……” 他娓娓道来,情义真挚,鸾鸟听得入迷:“后来呢?你盘了吗?” 画师摇头:“妖生最寂寞的事,不是没有朋友,是曾经有过。” 鸾鸟顿生怜惜:“我愿意做你的新朋友!” 画师抬眼。鸾鸟对上他目光,不知为何心头一跳,后背窜起一丝恐怖寒意。 下一刻画师又笑了,那种冰冷错觉一闪即逝。 “你该回去了。”画师说。 鸾鸟听到殿外脚步声,急道:“这么晚还有妖来巡查宫殿?我先溜!” 说罢飞出花窗,借殿檐阴影遮掩行迹。 “大王,镇妖塔急报!”妖将进殿,伏倒在地。 灵山大王淡淡道:“说。” “镇妖塔倒塌,两名罪妖出逃。鹰将不知去向,黑山大妖、白河大妖与虎将乱战塔下,都指认对方是罪妖同伙。” 一阵沉默。 妖将不敢抬头,心底发寒。如此荒唐噩耗,必惹大王雷霆怒火,别妖不敢来报讯,怕遭迁怒,推来推去,最后推到自己头上。 却听大王声音平静:“传虎将回风月城领罪。传令黑山封锁领地,带兵捉拿罪妖和鹰将。传树妖前去红林交涉,请红林老妖协助搜查。去罢。” 妖将松了口气,满额冷汗,起身退出殿外。 灵山大王对画卷自语:“你真的回来了。还未露面,就让我损兵折将。本事不减当年啊。” 作者有话要说:不要对蛇蛇付出真情啊,他不会洗白,就是要领便当的反派角色 ps:戏法脱胎于《聊斋志异》的“通天绳” 第128章 斩草除根 孟雪里回来了。 夜空中青鹰展翅,双目怒瞪,利爪如钢钩,尖喙如铁剑。 青鹰已显出庞大妖体,更衬得孟雪里人影渺小,还不如鹰爪大。但他浑然不惧,自飞剑上跃起,假作正面交锋,直刺青鹰双目。 青鹰俯冲,尖喙大张! 就在此时,闯镇妖塔一层被敲晕、安放孟雪里袖中的碧游醒了,不知状况地探出小脑袋。乍见血盆大口,腥风扑面,“嘎”一声又吓晕过去。 电光火石间,青鹰以为对方袖中暗器将发,偏头一避,忽然眼前虚影晃过,紧接着背上一沉。 孟雪里翻身猛扑,落在青鹰背上,一双手如铁箍,真元狂暴倾泻,紧紧扼住鹰颈,正好扼在最脆弱的命门。 脖颈被擒拿的青鹰,转头不得,更是怒不可遏,长翼狂乱拍打,时而旋身高飞,时而俯冲撞树,用尽浑身解数要将他甩下来。 孟雪里袖袍鼓荡,发髻也被烈风吹散,墨发如瀑,迎风飞舞。他身形随鹰腾转,轻盈灵活,分毫不离鹰背。 当年雀先明载貂飞行,有意炫耀飞行技术,疾停急转,忽快忽慢,直将孟雪里折腾得天旋地转,吐得昏天黑地。次数一多,貂逐渐习惯了,不以为惧。 只见巨鹰虽强,甩不脱后背包袱,在空中无能狂怒;人影虽小,看似如怒海小舟随波逐流,下一刻将被打翻,却险中有稳,屡屡重踏浪头。 紫狐、白鹤立在飞剑上,目不暇接,连连惊叹。 白鹤心想:“真不愧是雪山大王,好生厉害的擒拿术!若我是青鹰,该如何挣脱他?” 紫狐比鹤心思更细:“与妖搏斗,他怎么不变妖身?看这飞剑也是人间法器,他这三年杳无音信,多半是去了人间界吧。他这位使剑的同伙,不,伙伴本领厉害,且身上无一丝妖气,不知又是什么来头……” 青鹰被扼脖颈,头颅供血不足,头晕脑胀,带着孟雪里一路冲撞,长翼如刀,不知削断多少老树。山林大片倾折,仿佛狂风过境。 鹰翅一斜,忽又转向,直向山崖绝壁冲去。 白鹤轻呼出声,目光担忧:“不好,青鹰被逼急了,恐怕想两败俱伤!” 紫狐:“我们快去接住雪山大王。” 飞剑如一道流光紧随其后,却悬停在崖壁一丈两尺外,霁霄稳稳立在剑上,没有更近一步的意思。 若是寻常山岩,自然对孟雪里毫无威胁,但此时已到黑山领地,正前方岩壁显露不详的黑色。 建造镇妖塔的石料,便是这种黑山特产的黑石,在妖界以坚硬著称。青鹰以极高速飞行,与黑石岩壁相撞,必产生极强冲力。孟雪里的护体真元、青鹰的坚韧妖骨都扛不住。 青鹰想借撞崖之势,先逼背后恶人主动跳下。仗着飞技高超,与山崖碰撞前一刻,自己再骤然转头扑杀叛妖。 三丈、一丈、三尺,狰狞陡峭的岩壁在眼前放大,狂风吹得孟雪里双目微眯。 恰逢此时,袖中阮灰悠悠转醒,茫然露出毛茸茸小脑袋,却见罡风剧烈,一面岩壁撞来,两眼一翻又吓晕回袖中,整个过程不过一眨眼功夫。 一尺。孟雪里依然紧扼鹰颈,毫不放松。 崖壁逼近眉睫,“啪”一声,孟雪里猛踩鹰背,足下灌注真元,将鹰身往前送去。 “轰——” 山石崩落,地动天摇,烟尘滚滚。 青鹰收势不及,一头撞碎岩壁,顷刻头破血流摔下去,染血落羽漫天飞舞。 崖壁坍塌大半,紫狐、白鹤眼见飞崩碎石、土砾迎面打来,正欲闪避,却发现他们所处的位置刚好,战斗余波不及,只有几片飘零鹰羽,随夜风打着旋儿擦过衣角。 两妖转头看看霁霄,心想难道他都算好了,这是人族未卜先知的道术吗。 而孟雪里借一踩之力,跃至悬崖上方,举起双臂,向飞剑奋力挥舞。好像完成了花样表演,等待观众评分、准备谢幕的杂耍艺人。 霁霄笑了笑。白鹤、紫狐忍不住叫好。 片刻之后,一道重物落地的闷声,自崖底传来。 白鹤怔怔道:“这……青鹰死了?” 霁霄:“死了。” 霁霄操控飞剑,向悬崖顶端飞去。 白鹤回过神:“等等,咱们先飞下悬崖,找到青鹰尸体。确定他死了最好,他没断气就补一爪,然后再去接雪山大王不迟。” 飞剑方向依然。 紫狐面色严肃:“这位朋友,您一定知道‘斩草不除根,贻害无穷’!万一青鹰没死,只怕他再来报复!” 白鹤性子稍急,展翅欲飞向崖底,然而他双翅血肉模糊,使不上妖力,扑扇两下就失去平衡,直直坠落。 霁霄看也不看,随手一拎,又将鹤拎回剑上。 霁霄微微皱眉,因为他不太明白这种道理:“那让他来就是了,为什么要怕?” 即使重活一世,他的处事准则没有变。没有变得与暗害他的人一般。 或者说,霁霄下意识认为那些人不配改变他,也不值得耗费什么精神。 白鹤、紫狐齐齐一怔。 敌妖刻苦修炼,立志复仇,不可怕吗? 敌妖暗中筹备,寻觅机会,创造机会,不可怕吗? 想到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今夜放跑了敌妖,不知他何时卷土重来,晚上不会睡不着吗? 哪是轻飘飘一句“为什么要怕”,就能浑不在意的? 两妖心中又生疑惑:雪山大王这位同伴,到底什么来头。 白鹤慨然叹气:“可恨我双翅不争气,形同废鸟!” 霁霄:“你们有别的事可做。” 紫狐:“什么?” 霁霄微抬下巴,示意他们看向悬崖边。 孟雪里轻盈地原地纵跳,迎着夜风挥手。衣袍猎猎,墨发飘扬。 霁霄淡淡笑道:“记得夸他。” 白鹤、紫狐略感无语。 孟雪里纵身跳上飞剑:“走吧!” 紫狐硬着头皮道:“大王,你真厉害……却不知那鹰咽气了没有,不如咱们下去看看?” 孟雪里感到莫名其妙,反问道:“还要看什么?他已经不影响我们赶路了啊!” 白鹤、紫狐再次对视,心想这俩商量好的吧? 作者有话要说:霁霄:会说话你就多说点 白鹤、紫狐:好的大佬 第129章 妖外有妖 既然如此,两妖再无异议,即兴夸奖道: “雪山大王,神勇无双,天下英雄谁敌手?今日拳打青鹰,明日脚踢黑熊,他日杀进风月城,打得豺狼虎豹皆俯首,虾蟹鱼鳖尽藏头!” “黑山大王,略输机谋;白河大王,稍逊体魄,一代天骄灵山大王,只知风月城画花鸟,数妖界英雄,还看今朝!” 孟雪里面红耳赤,心想这也太夸张了些,一边礼尚往来的夸奖两妖:“若没有你们能言善辩,将那鹰将骂得狗血淋头,引来此地,他也不会狂怒失智,为我省去许多功夫。所以功劳有我的一半,也有你们的一半,每个人,每个妖都很重要!” “哪里哪里,只做了一点微不足道的贡献,不能跟大王相提并论。” 孟雪里与紫狐、白鹤互相吹捧,气氛竟然出奇融洽。 霁霄笑了笑,取出“厌雨”木梳:“过来,头发都散了。小疯子。” 撒欢的孟貂摸摸脑后长发,不蹦跶了,偏头磨蹭霁霄,乖乖让道侣帮他束发。 夏夜凉风习习,飞剑迎风前行,霁霄站在孟雪里身后,手持半月木梳,一梳到底。 白鹤、紫狐打量两人,直觉哪里不对劲。 雪山大王和他的同伴,距离太近,太亲昵了。妖族开灵智后,亲兄弟也不会互相舔毛啊,除非关系特殊。人族梳头,可能跟妖族舔毛差不多? 孟雪里一边享受道侣梳头,惬意地闭眼,一边问紫狐:“你和白河大王,有没有约定过什么暗号?” 虽然之前说好,紫狐越狱成功不必再见面,但白河大王为这件事耗费许多精神,多半还是想亲眼看一眼,了却一桩心事。 紫狐想了想:“穿行黑山的小溪是白河支流,我们沿水路走,她就会知道。她如果愿意见我,会提着鱼龙灯在水边等。” …… 镇妖塔已经倒了。 塔外三方休战。黑山、虎将两败俱伤,终于认清局面,不愿让白河捡到现成的便宜。 白河大王来得最晚,不仅坐收渔利,还撇清了干系。 白河大王豪气大度地说:“你们都不是叛妖同伙,怎么不早点说呢?大晚上打来打去,误会一场,兄弟们散了吧。” 黑熊、黄虎有伤在身,正就地休养恢复元气,听她这话,更气得呕血。 白河安慰镇妖塔守卫:“本王这就亲自带兵,在黑山、白河交界一带,搜查罪妖下落。” 其余两方妖兵有心无力,唯白河水族状态鼎盛,这个任务舍她其谁。 黑熊大王怒道:“你想带兵进入我黑山领地?休想!” 白河大王笑道:“今夜情况特殊,本王对妖神起誓,本王的兵将绝不踏入黑山地界。黑山寨五步一哨,十步一岗,你还怕我一夜端了你老巢?” 黑熊听她说得坦荡,反而显得自己这一方之主气量狭小,只好冷哼一声:“谅你也不敢。” 随鲤总管一声吩咐,虾兵蟹将分作六队散开,没入山林,开始装模作样地巡查。 一会儿发现一串兔子爪印,大呼小叫:“这是叛妖逃窜的足迹,保护现场,围起来!”一会儿发现一根白鹤羽毛,又召集同伴:“这是叛妖逃窜的证据,仔细收好!叛妖八成往东边走了,当然也不排除南边的可能。”“哎呀,西边发现了紫红色狐狸毛,哦,可能是风吹的……” 总之态度极认真,效率极低下。 黑山大王和虎将,原本派出伤势稍轻的亲信妖兵,去盯梢白河水族活动。妖兵盯了片刻便失去耐心,回去如实禀告。 黑熊听罢暗骂道:“白河大王御下无方,看这一帮什么蠢货水族!” 白河大王身行纤细高挑,乘溪水微波悄然翩飞,一路往黑山领地去了,心想:“我说兵将不入,又没说我自己不入,算不得违誓罢。” 黑山茫茫,重峦叠嶂,巨木遮天。 白河大王估算位置停下,坐在溪边光滑石头上,点起一盏精巧的灯。 微弱的灯火在夜风中忽明忽灭,照得一小片溪水波光粼粼,为黑夜跋涉的旅人指引方向。 她赤足拨水,哼着荒腔走调的《白河美妖》。歌声被水声风声掩盖,几乎听不到: “喝了这杯酒啊,不醉不回头,西边儿我的美人呐,东边儿白河流……” 灯笼中细烛即将熄灭时,背后响起脚步声。 白河回头,一时有些恍惚。赤初还是紫红锦袍、春风得意的少年模样,好像这些年不曾身陷绝境或被困牢狱。 他开心地说:“我就知道,你肯定会等我的!” “死狐狸,算你命大。”白河大王没理会他,反而对白鹤态度更温柔:“飞羽,你也出来了。” 飞羽笑道:“托大王的福。” 白河大王越过两妖,起身向孟雪里和霁霄行礼道谢,又从腰间解下一个锦囊:“灵山大王消息灵通,恐已知晓此事。从黑山到红林,他必然摆下天罗地网,调兵遣将追查你们下落。我有一件防身护命的宝物,愿赠予……” 孟雪里打断她:“之前说好,你帮你救妖,你送我一间铺面。用生意话说,我们已经银货两讫,两清了。如果还想送我什么,不如等你有空的时候,照顾一下我的半妖伙计。” 说完不等白河大王再开口,孟雪里便拱手告辞。 孟雪里与霁霄沿溪行走,给三妖留出说话空间。两人并肩吹夏夜晚风,听溪水潺潺。 赤初大笑道:“扇贝,你要不要跟我们走?跟哥哥打天下去。” 他在牢狱中,哭得哀恸怨愤,涕泗横流,一朝重获自由,得见故友,又恢复没心没肺的模样。情绪来得快,去得更快。 白河摇头:“我每天泡泡澡,擦擦壳,过得也很好,不比你们打生打死舒服吗?你们想做大事,我没兴趣。” 赤初道:“确实很好,这样过一天和一百年,有什么区别?” 白河平静道:“白河是这条河的名字,也是我的名字,我不会离开这里。你们走吧,别再回来了。” 话说至此,千羽打算告辞,赤初却道:“灵山所图不小,等他威势壮大,腾出手来,早晚对付你。你见过未开智的鸵鸟吗?暴风沙尘来临时,它把头埋进沙地里,听不到、看不见风暴。直到灭亡,也不知自己为何灭亡。扇贝合上壳,不见外界洪水滔天……” 白河一脚踩扁鱼龙灯,甩手掷去一物:“就你能说?!滚!” 赤初怕被溪边石子砸脸,顺手接下,夹起尾巴逃窜:“滚了滚了。” 孟雪里见两妖奔来,奇道:“这么快?” 想那白河大王夜夜遥望镇妖塔,明知旧友受苦,却救援不得,必然焦躁煎熬。一朝谋得转机,久别重逢,应该有很多话可说。 赤初苦着脸:“被骂回来了。” 孟雪里大惊:“还有妖骂得过你们?” 千羽道:“妖外有妖嘛……诶,这是什么?” 赤初低头一看,自己手里还捧着白河砸来的东西,不是石子土块,是一只锦囊。 他急忙转头,白河原先站立的地方空无一人,只有溪水流淌。 作者有话要说:ps:白河唱的歌,改编自《爱江山更爱美人》 夸奖孟貂的台词改编自《沁园春雪》 第130章 心服口服 孟雪里感叹道:“收着吧。白河待你真不错,你以后别占她便宜了。” 赤初觉得冤枉:“我又没摸她壳!” 孟雪里:“你骨龄只百岁,白河三百余岁,你还在她面前称哥哥?诶,不是我偷听,你那句声音太大了。” 赤初狡辩道:“口头便宜,不算便宜。” 霁霄问两妖:“你们重得自由,以后有什么打算,想好了吗?” 孟雪里也道:“对,这才是正事。” 飞羽、赤初面面相觑,心想这话什么意思,雪山大王回来,难道不是来报仇雪恨的吗,他们彼此有共同的仇敌,应该算盟友吧。 飞羽在二层塔时,说再不愿为任何妖王卖命战斗,还说雪山大王不如灵山,但对方并不生气,反而救他出狱,后来又见雪山大王亲自搏杀青鹰,身手高绝,他认为对方有王者气度,值得追随。 赤初想法类似,如果他贪图安乐,大可留在三层塔桃源狱,或随白河同去水晶宫。但他不甘心,他还年轻,还有重投明主,东山再起的心气。 赤初道:“救命之恩,恩同再造。我等愿追随大王!” 孟雪里大概能猜到他们想法,解释道:“我已不是大王了。这次回妖界,是来寻雀先明。他与我置气,跑得不见踪影,我猜他会去万妖大会砸场子,有点担心他。对你们有恩的不是我俩,是白河大王。” 赤初奇道:“灵山杀你一次,你不恨吗?”他不相信对方单纯是为了老朋友,就冒险重回妖界。 孟雪里:“……真有点恨。” 飞羽问:“那你总要报仇吧?” 孟雪里想了想:“看情况,我得问他几个问题。或许会,或许不会。” 这答案更出乎两妖意料,全无大妖王杀伐果决、凛然无畏的气势。会就是会,不会就是不会,为什么要“看情况”。 飞羽道:“灵山势头如日中天,所以你怕了?” 赤初皱眉道:“你怕不能胜他?见势不对,就打算放弃旧仇,离开妖界?” 孟雪里好像听到什么笑话,与霁霄对视一眼,淡淡笑道:“怕他?我不是怕他。”他抬头看向被密林遮蔽的夜空,“天快亮了。多说无益。” 霁霄语气更淡:“就此别过,有缘再见。” 赤初、飞羽呆愣原地,不解其意。眼睁睁看两人离开溪畔,没入密林。 “他们怎么,一言不合就告辞啊?” “……可能是人族的习俗?” 孟雪里与霁霄并肩而行,叹气道:“妖界战乱已久,难得安定。我在位时,为了统一,牺牲的代价已经足够大。我不是怕灵山。我只怕大好形势毁于一旦,怕群妖残杀,怕万民受苦。” 霁霄摸摸小道侣后颈,像包容小孩:“我明白。” 简单三个字,足令孟雪里感到莫大安慰。 霁霄又道:“我剑法有成前,寒山弟子守则由泰珩真人制定,从论法堂到执事堂,管事长老都是周姓修士。” 孟雪里稍怔,话题转变太快,他一时没反应过来。 “但他们做的不好,所以我打算自己做。”霁霄认真解释道,“不是因为我想做,是因为他们做的不好。” 孟雪里噗嗤一笑,也说:“我明白。” “剑法有成后,我在寒山杀过一些人。踏入圣人境之后,为人间修行界、我又杀过很多人。”霁霄淡淡道,“我师兄胡肆认为,修行者达到一定修为后,天地气运系于一身,主要精神该放在钻研飞升,不宜再过多干预人间事,沾染太多因果。倘若我行止踏错,对人间将是巨大灾难。规则的最终制定者是天道,修行者可以逆天而行,但不能‘替天行道’。” 孟雪里虽然不喜胡肆,然而关于霁霄的事,他总是很乐意倾听:“然后呢?” “他给了我一条建议,即使想杀很多人,也不能用自己的剑,要借剑。” 孟雪里想,站在帘幕后,操纵别人如棋子,这更像泰珩、归清真人的风格,不像霁霄。 霁霄:“我不答应,他便时常替我感到害怕,怕我破坏天地平衡,因此遭天罚或厄运。他寻遍关于飞升的古籍、丹方、阵术,恨不得尽快捅开一道门‘通天之门’,将我扔去此界之外。因为这件事,我与他又生争执,我认为他旁门左道修行太杂,自诩算尽天机,反而陷入迷惘,妄想飞升也有‘捷径’可走。他认为我不识好歹,且毫无敬天之心……” 孟雪里沉默。 霁霄继续回忆道:“那次我们说过许多狠话,几乎决裂,就像你与雀先明。和好之后,胡肆继续找‘捷径’,我继续干预人间,各行其道,不再试图说服对方。我终于明白,师兄弟想长久相处,不是靠没有分歧,想法完全一致,是靠出现分歧之后,互相包容。” 孟雪里心中滋味莫名。他想,他讨厌胡肆,只有一点出于胡肆对他的偏见,更多是源于嫉妒。嫉妒这个与霁霄相识数百年、互相扶持、吵架和好的人。 他拉过道侣的手:“你想安慰我两件事,第一,如果灵山做不好大王,我不该因为害怕牺牲容忍他。第二,等我见到雀先明,即使想法依然不同,我们也会和好,因为我们在乎对方。我说得对吗?” 霁霄点点头:“对。谢谢你。” 他不擅长宽慰,谢谢孟雪里明白他的意思。 孟雪里心情转好:“不客气。”孟貂打起精神,“一定没妖相信,我比任何人,任何妖,都更希望灵山能做一位好妖王,统领妖界走向繁荣。” 霁霄笑笑:“他到底做的好不好,道听途说不足为凭,去风月城一看便知。” 孟雪里停步:“你总能让我宽心。” 他注视着霁霄双眼,心思浮动。 月黑风高,四下无人,虫鸟也睡去,只有林海波涛阵阵。繁茂树影包裹着他们,黑暗隐蔽的空间,很适合想讨要一个吻。 孟雪里踮起脚尖。 霁霄轻扶他的腰身,然后转头,冷声道:“还要继续看吗?” 孟雪里悚然清醒,随他目光望去。 原来,赤初、飞羽思来想去,仍想追随雪山大王,觉得方才失言,又没想好说辞,决定先偷偷跟上。 不料看到两人姿态亲密,甚至即将亲吻,两妖心中震撼又好奇,轻手轻脚地靠近,聚精会神地盯着。 雪山大王竟有龙阳之好,而且口味特殊,不喜欢身娇体软美少年,偏喜欢冷淡孤高、欺霜赛雪的人族修士。怪不得当年做妖王时,身边一个侍妾宠姬也无。 忽然人族修士回头,问了句话,威压扑面,气势凛然,吓得两妖脚下趔趄,一轱辘滚出藏身处,俊脸涨得通红。 孟雪里怒道:“偷偷摸摸干什么?” 飞羽:“我什么都没看到!” 赤初:“我发誓,绝对不会说出去!” 毕竟理亏,两妖惊惶无措。他们在镇妖塔中,见过人族修士厉害,怕人家一道剑气杀他们灭口。 孟雪里气笑了:“我亲自己的道侣,合情合法,还怕你说?” 气壮怂貂胆,他扯下霁霄衣领,亲了一口道侣的薄唇,声音响亮。 两妖震惊无语。 孟雪里意犹未尽地抿嘴,脸颊微红,仍撑着气势训妖:“我们就是这种关系,这叫情投意合。” 霁霄微笑:“有事吗?” 赤初急道:“有事有事。此去风月城重重关卡,你们两人上路,身边没有小妖驱策,肯定不方便……” 飞羽接道:“我俩愿随行,与追兵战斗、采买物资、帮忙出谋划策。” 孟雪里见两妖诚心,竟愿放下身段做随从的活,气消了大半。与道侣传音商量后,摊牌道:“我们有小妖啊。” 他伸手进衣袖,在两妖疑惑不解的目光中,捧出蜃兽、碧游、阮灰,一一摇醒它们。 蜃兽正在梦乡,抱着自己尾巴尖,迷糊说梦话:“前辈别走。” 碧游、阮灰醒来不知情况,仍以为在蜃景噩梦中,只见两位身穿鹤羽大氅、紫红锦袍的陌生少年立在眼前,闻妖气都是肉食大妖,不由目露惊恐,直到看见孟雪里和霁霄才稍感安心。 碧游小声问:“孟长老,咱们走到几层塔了?” 孟雪里言简意赅地解释情况,听得碧游、阮灰惊叹连连。 赤初、飞羽相顾无言。私下运起妖力传音: “当年雪山大王麾下,妖将们多神勇,如今怎么,这些小半妖也能当?看那灰兔,爪子多细,我单手一掰就能掰折,捕猎都捕不动吧。” “一只做梦的蜃,一只灰兔半妖,一只翠鸟半妖,这种队伍配置,就打算闯进风月城,靠什么?” “靠自信啊!所以我们是妖将,他是妖王。” “了不起了不起。” 孟雪里:“这是我两位伙计,碧游、阮灰。” 翠鸟和灰兔在妖界跑商,常听紫狐妖将、白鹤妖将的威名,仅次于一方妖王。两半妖心中紧张激动,化出稚弱人身打招呼。 赤初、飞羽夸无可夸,为了雪山大王的面子,只好笑道:“长得很水灵啊。” 两半妖在白河水晶宫差点被当“野味”,听见“水灵”二字,觉得食肉妖在夸一颗青菜长势喜人,不由两股战战,缩向孟雪里、霁霄身后。 孟雪里:“再介绍一下,这是我道侣,霁霄。” 飞羽挠头:“这个名字好像很耳熟。” 赤初反应更快,激动道:“人间无敌霁霄剑尊?你没死?”他头脑乱成一锅粥,“雪山大王也没死?你俩还是道侣,那,雪山大王岂不是……孟雪里?” 碧游:“答对了!” 飞羽恍然大悟,兴奋不已:“原来是你们!” 孟雪里疑惑道:“我们在妖界也有名吗?” 赤初说:“妖界话本少,人间流传来一册,能看得许久。我被押镇妖塔前,写你们的故事,都传到妖界了,刚开始是世情小说《霸道剑尊与他的废物道侣》,等到桃源狱中,妖兵送来新话本解闷,已成了艳情小说《长春记》、《雪里传》。” 他想到两人刚才差点在密林中拥吻,感叹道:“闻名不如见面啊。” “等等,不对啊!”赤初反应过来,“那《云雪风月录里》里,被剑尊遗孀‘媚惑’的长春峰弟子肖停云又是谁?” 霁霄:“还是我。” “那《人鬼一剑情》里,持初空无涯剑杀出阎王殿,杀得阎王不敢留他,得以重返阳间,与孟雪里再续前缘的‘齐霄’又是谁?” 霁霄:“也是我。” “那《半生桃花缘》里,死而复生回到家中,却见孟雪里前一刻已在桃花树下殉情,尸身犹温热,遂走火入魔,砍尽长春峰桃花、劈山毁峰的‘霁肖’又是谁?” 霁霄:“都是我。” 还是我,也是我,都是我。托孟雪里买话本的福,霁霄阅历丰富,不用对方解释,也知道是哪本剧情,人物名作哪两个字。 赤初、飞羽不清楚人界风俗:大多数话本的笔者胆小,为避“圣人讳”,将霁霄二字取化名,写作‘齐霄’、‘霁肖’、‘齐肖’等等。孟雪里则没有这种待遇,仍用本名出现。懂行的读者都明白,笔者写的是哪两人,妖族看来却时常迷惑。 两妖解开困扰已久的谜团。飞羽发自内心地赞叹:“了不起、了不起。” 一个人能干这么多事,有这么多身份,不愧是曾经修炼到人间无敌、傲视三界的强者。 赤初也道:“我心服口服。” 孟雪里心中纳闷,刚才你俩还拿话激我,问我是不是怕了灵山,两句话的工夫,怎么这就心服口服了? 第131章 大妖进城 两妖只剩最后一个疑惑。飞羽忍不住问孟雪里: “你在人间三年,怎么没打出名号?” 他们方才看孟雪里搏杀青鹰,觉得对方战技神勇,但那些话本中,后者总以“霁霄道侣”的身份出现,竟被写为清纯可怜的少年,实在太奇怪了。 孟雪里坦然道:“那些杂书多为杜撰,笔者略通文墨,不解全貌。我在人间有名号的,你尽管去打听,瀚海秘境时,各派年轻修士都称我‘以德服人孟长老’,这岂是浪得虚名?你俩也可以这样叫。” 赤初数了数:“七个字啊?” 孟雪里:“越长越厉害。” 霁霄忍不住连声低咳,无奈笑笑。 飞羽:“方才白河说,灵山定会增派妖兵擒拿我们,去风月城一路天罗地网,前截后追,咱们怎么走?” 孟雪里:“跟我走。” 至此,两妖佩服地五体投地。一行人、妖及半妖,披星戴月翻山越岭,向风月城去。 孟雪里虽听白河大王示警,心中却不甚在意。他打赢青鹰,刚活动开筋骨,斗志昂扬,便觉自己离去三年,妖界大妖并无多少进步,忒没出息。 他们借蜃兽之蜃气,与黑山、红林的茂密丛林遮掩身形,没有被天上飞鸟类妖兵发现。谁知短短三天两夜,打了六场丛林遭遇战。搜查的妖兵分成十妖一组的零散小队,展开地毯式搜索。虽然对孟雪里、霁霄毫无威胁,总归是耽误时间。 一旦有妖兵发现蛛丝马迹,就会发射位置信号,召集其他妖兵帮忙。好像苍蝇在耳边嗡嗡打转,惹得孟雪里略感心烦。 第四日,妖兵队伍化零为整,似乎摸清了他们的行进路线,追击愈发高效、精准。 微风吹过,红林沙沙作响,孟雪里与霁霄坐在溪边洗剑。“光阴百代”的血污被洗去,露出银白本色,盛夏阳光下熠熠生辉。 碧游羞愧道:“若不是我乱飞,也不会被妖兵发现。今天本不用打这一场,是我拖了后腿。” “没这回事。”孟雪里笑了笑,“我已经是人了,人不分前腿、后腿。” 他指向不远处,飞羽、阮灰、蜃兽围坐溪畔篝火,赤初对着火上烤鸡流口水:“快去吃饭吧。” 碧游走后,孟雪里低声叹气:“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我太了解他,他也太了解我。妖界的道路千万条,我会选那条路,要淌哪条河,不管走多么秘密曲折的小径,他都算得准。” ‘他’指的是灵山大王。 接连的遭遇战,让孟雪里终于意识到,这一场根本不是他与镇妖塔守卫、青鹰妖将、黑山山妖、红林树妖的战斗。而是他与灵山大王的博弈、对赌。 灵山运筹帷幄,稳坐风月城发号施令,就能隔空撒网,安排搜查路线,他们却要面对一场又一场的追击拦截,艰险跋涉。一举一动被掌控的感觉很不舒服。 如果路上只有他和霁霄,倒也没什么,磨剑而已。但半妖胆小,屡受惊吓,容易吓出毛病,不利于童工身心健康。 “你好像不着急?”霁霄问。 “我想的越多,做的决定越多,灵山就猜得越准。我原想剑走偏锋,绕道圣雪山,恐怕也被他猜中,早有布置。”孟雪里擦干净剑,偏头对道侣笑笑: “没关系。他虽了解我,却不晓得你的厉害。我决定从现在起,扔掉自己的脑子,全都听你的。你说怎么走,我们就怎么走!” 霁霄:“要我说,不去圣雪山,也不走红林小径。我们下山,取道山脚下大路,直往风月城去。赶在万妖大会前进城,买一间宅院修行,一边探查城中情况,寻找雀先明踪迹。” 孟雪里稍显犹疑:“这……”计划听上去简单又完美,唯一缺点是,好像不太可能实现。 霁霄摸摸他后颈,淡然道:“没事的。相信我。” …… 仲夏,烈日当空,暑气蒸腾。 万妖大会临近,天南地北的妖物向妖界中心,风月城聚集,如百鸟朝凤,百兽拜王。 然而因为镇妖塔倒塔,罪妖出逃一事,灵山大王的心腹妖将们面目严肃,气压低沉。 内城门口有重兵把守,城头巡逻严密,每一位可疑妖物都要被检查,令浮华纵情的欢乐气氛蒙上一丝古怪阴霾。 天色近黄昏,外城城门徐徐落下,夕阳为城楼镀上一层橘黄光芒。忽然一道白影自门外闪进,沉重铁门被撑得停滞一瞬,才轰然落地。 街上众妖大惊,急忙避退。只见漫天烟尘中,那道白影冲向内城城门。 驾车的妖物喊道:“让路让路。” 四只巨轮滚过,大地震动,雷声轰隆。 内城门守卫妖兵齐齐探头张望,透过烟尘仅看到模糊的白色巨影,却听那些外城小妖纷纷高喊起来: “谢谢大妖恩泽!” “恭迎大妖进城!” 新上任的妖兵不懂:“这是什么动静?好生张扬的排场。” “大妖辇车路过,心情好的时候,会从车上抛洒灵珠。捡钱的小妖当然得谢!”老妖兵道:“这么多钱,看来是位大妖物啊!” 另一位老妖兵低声道:“这些地方大妖进风月城,自然恨不得越张扬越好。” 黄昏即将交接班,守城妖兵本来稍感倦怠,听闻此言,纷纷打起精神。 两句话的功夫,大道上烟尘滚滚来,巨影转瞬即至。 新妖兵终于看清了,果然气派。 那是一辆由四匹白鹿拉动的大辇车,白色车身足有两丈高,其上描金点彩,华盖如彤云。拉车白鹿虽未开灵智,却体型巨大,通体洁白无暇如美玉,鹿角高扬,四蹄踏尘,神骏威武。 赶车的是一位紫衣俊美少年,鲛纱遮着半张脸,眉眼神情倨傲,沿途抛洒灵珠,引得小妖哄抢。 一道鲛纱隔开车辇内外,看不清车中大妖面目。 守卫妖兵急忙迎上前,一齐恭谨行礼:“恭迎大妖仪架。” 车内传来淡然、威严的声音:“赏。” 俊美少年取出上品灵珠,出手阔绰地赏了。 守卫得了赏钱,喜笑颜开地道谢。为首队长捧出精美托盘:“请大妖放置请柬。” 第132章 一触即发 辇车里,孟雪里还未开口说话,赶车的赤初眉头一皱,抢先喝道: “放肆,你连我家大王都不认识?叫你们队长出来回话。” 紫狐入镇妖塔前,也是赫赫有名的妖将。妖兵对上他锐利目光,心神剧震,一时被他气势慑住,心想连赶车侍从都如此威武,车内坐着的大妖,又该是何等厉害。 妖兵连忙告罪,仍捧着托盘:“小妖我便是队长,还请大妖恕罪,恕小妖有眼无珠……” 蜃兽藏于孟雪里袖中,倾吐最浓妖气,压得众妖兵胸口发闷,两腿忍不住颤抖。 车辇上,鲛纱帐忽然撩开一角,白衣黑袍的侍从露出半张芙蓉面,竟比赶车的紫衣少年气势更胜,不耐烦地冷声道: “我家昆山大王,乃是灵山大王亲自邀请的贵宾。要进碧霄宫,饮琼玉液,与灵山大王把酒言欢,被你拦路耽误了,你担当的起吗?” 妖兵队长暗惊。“碧霄宫”是灵山大王会见重要宾客的正殿,琼玉液是宫中最好佳酿,可不是随便一位妖物就能说出的名堂,他听黄虎妖将提过一次,才长了见识。 侍从撩帘时,他大着胆子抬眼稍看,又很快低下头。 一位黑衣大妖靠在软榻上,如众星拱月般,白袍黑衣的侍从端酒侍立,两位稚弱少年伏在膝下捶腿,身旁还坐着一位白衣青年。 妖兵看去时,那大妖正漫不经心地抬眼,打量城门头“风月城”三个鎏金大字,好像在赏玩这字迹的运笔,连眼角余光都没有瞥过来。 自家侍从与城门守卫这番剑拔弩张、紧张激烈的对峙,落在他眼中,仿佛不过是虫鸣鸟叫,啁啾凑趣,丝毫不值得在意。 妖兵队长隐隐生畏。他近日接待外地妖入城,跋扈霸道的大妖见过不知多少,有些是性格暴躁,沉不住气,有些是色厉内荏,虚张声势。若没有长年累月养尊处优,被众小妖尊奉、敬畏的经历,决修不出这通身气派,不怒自威。 他动摇了。这等大妖,自己触了他霉头,能讨得好果子吃吗?之前他拦过一位没出示请柬的外地妖,谁知是宫中妖将的朋友,他还被那妖将嘲讽“当了城门卫,连我的面子也不给?”,吓得他提重礼去赔罪。 风月城内城门高达十丈,夕阳下雄伟壮观。城门口这番声响,引得内、外城群妖瞩目,当街聚堆,低声议论: “这是哪位大王?” “好像是昆山大王,出手甚阔。你看那些外城小妖,他们都得了很多赏钱!” “真的?那快让大王进来呀!” 进城前,孟雪里一行已商量好,越光明正大,越声势逼人,越不会惹妖怀疑。 狐狸、孔雀,都是擅长变化之术的妖族,狐狸血脉天赋比孔雀略胜一筹,不仅能改换自身形貌,还能修饰别人面目。 碧游、阮灰胆小爱发抖,扮不好跋扈侍从,孟雪里让他们扮“被大妖掳劫来的随从”。 霁霄一身诸邪不侵的正气,根本不像妖,孟雪里让他扮“被大妖掳劫来的侍宠”。 主意是霁霄出的,孟雪里负责完善细节; “妖族取名缺乏想象力,常以地名为自家名号,妖界地名也多有重复。不像人族修士有各种道号,妖界都是某山,某河,某林大王。妖界地域辽阔,当年我四方游历,见过自号“昆山大王”的大妖,足有十余位。这风月城中,近来汇聚天南地北各路的妖王,哪一个都不好得罪,守门的又是小妖,怎么分得清、记得住?报了名号‘昆山大王’,绝不敢多问‘您是哪一位昆山大王,东边还是西边来的?’,那是在侮辱大妖名号不响。” 赤初见妖兵队长怔然,心中打鼓,面上不显:“还不让路?”他不说‘放行’,而说让路,傲气十足。 妖兵队长打了个手势,众守卫赶忙搬开拦车路障。他们在无形压力下,已出了一身冷汗。 “请大妖入城——” 辇车轰隆隆驶过城门甬道。 洞天豁开,城内景象映入眼帘。大道宽敞,由六尺见方、打磨光滑的金丝白石铺成,西天云霞投照其上,光彩返照,耀眼无比,像遍地金银。 众多内城小妖分立大道两旁,满口吉祥话,“大妖威武”云云,等着接赏钱。 赤初、飞羽暗自松了口气。 鲛纱帐里,两位半妖几乎瘫倒在地,差点维持不住人形。孟雪里与霁霄对视一眼,默契无声。 微风吹起纱帘一角。 “且慢!”一队全甲妖兵路过,为首的虎将转头停下,大步来到辇车前,虎虎生风。 他先行一礼,语气却极为生硬:“特殊时期,奉灵山大王之命,检查入城妖客,还请大妖不要为难妖,出示请柬。” 城门队长点头哈腰小跑凑近虎将,用妖力传音道,“将军留心,此妖来头不小,他有厉害的妖气、显耀的排场、貌美柔顺的半妖、倨傲跋扈的仆从……他还能强取豪夺人族修士!” 内城大道旁,群妖声音渐渐低下。沉默飞速蔓延,直到满街寂静,数千道目光落在虎将与辇车之间。 谁都知道,虎将最近脾气不好,他因为私自出兵,被灵山大王斥责。 更消息灵通的妖,还知道灵山大王有令:虎将若在万妖大会开场前,仍抓不回罪妖,他就是罪妖。所以他现在,看谁都像罪妖。 赤初、飞羽表面不动声色,暗叫倒霉,这不是在镇妖塔下,被他们坑过一次的黄虎吗?两妖浑身寒毛耸立,幸好是人形,有衣物包裹。 霁霄看了眼孟雪里,微不可察地点头。 城内城外,一重又一重妖海,千妖不止。 短短一瞬,霁霄脑海中无数种推演结果掠过,已选定杀出重围的路线。 孟雪里会意,下定决心。 他轻哼一声,对虎将招手:“来吧,你上前来,本王让你看清楚。” 虎将气恼他招猫逗狗般的态度,又怕他大有来头,或许是灵山大王请来结盟的大妖,不敢发作。 孟雪里一只手探入广袖,似要取物,五指握住冰冷某物,是藏在袖中的剑柄。 剑在鞘中,一触即发。 妖将步步走近,全身甲胄锵锵作响,妖气随之升腾。他紧盯辇车,似要将纱帘看穿。 长街寂静,群妖屏息。 第133章 罪妖该死 孟雪里有请柬,原是碧游、阮灰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寻来,作为普通小妖进入内城的通行证,制式简单,不同于那些受到特别邀请的大妖。 他们如果用请柬入城,只能扮作小妖,接受内城门口严密的搜查盘问:比如从何处来、经过哪些地方、骨龄多大、原形是什么妖,显出本体来看看…… 孟雪里一行本已过关,不料遇到路过的虎将。虎将走近,飞羽撩开车帘,心中咚咚打鼓,眼睁睁看着孟雪里伸手入袖。 长街两旁水泄不通,后排妖物踮脚探头伸长脖子,好奇大妖袖中,有一张何等精美辉煌的请柬。 恰在此刻,妖群中响起一道热情呼喊:“哎呀,昆山老兄!” 这一声在落针可闻的城门口,瞬间吸引全场目光,连虎将都转头去看,接请柬的手停在空中。 街上窃窃私语声又响起来:“红楼主来了!” “今天什么日子,楼主也来了,哪个小妖想攀附大妖?快去自荐。” “这昆山大王喜好美色,看他侍宠姿容,果然与红楼主是同道中妖!” 妖群让开一条通路,那妖快步疾走,还未到辇前,先高喊道:“昆山老兄,兄弟我恭候多时啊!夜夜盼星星盼月亮,今天终于盼来你啦,哈哈哈哈哈。” 声音热情爽朗,甚至有些夸张。 孟雪里微惊,抬眼一看。被称作‘红楼主’的妖物青年面目,身穿色彩斑斓的百蝶穿花锦衣,外系大红披风,头戴鲜艳红花,打扮与声音一样,浮艳到夸张。随他走近,浓重香粉气滚滚扑鼻,阮灰没忍住,打了个小喷嚏,赶忙捂住嘴。 赤初对孟雪里、霁霄传音,惊道:“我认得他,他是风月城最大花楼的老板!” 与此同时,虎将也皱眉道:“楼主,你们认识吗?” 那妖一把握住虎将手臂:“虎兄弟勿怪,都是一家妖,一起去楼里坐坐?” 又跳上车辕,向车辇中探头,极熟稔、真挚道:“昆山老兄,都是误会。兄弟我等你许久了。” 看他表情,孟雪里差点以为自己真是‘昆山大王’,真有一位当老鸨的兄弟在风月城。 孟雪里不动声色,握剑柄的五指松开,自然滑落膝头,淡淡应一声,对飞羽吩咐道:“倒酒。” 此妖突兀出现,表现怪异,不知是敌是友、有何目的,不好传音试探。旁边虎妖盯着,也不好直接否认,且看他敢不敢喝这杯酒。 白衣黑袍的侍宠斟酒,红楼主一饮而尽,孟雪里也喝一杯。他与霁霄传音定计,静观其变。 街旁小妖以为尘埃落定,又是大妖们旧友重逢,举杯相庆的老戏码,没热闹可看,妖潮重新流动起来。 虎将目光在两者间梭巡,楼主一向交游广阔,消息灵通,与各路大妖称兄道弟,这本不奇怪,但他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且说不上来。 红楼主劝道:“虎兄弟,我知最近你为罪妖的事情心烦,这错不在你,千错万错都是罪妖的错,只怪罪妖诡计多端。大王正在气头,等大王消气,定会明白你的忠心。走,一起去楼里喝酒,大家找找乐子,解解闷。” “我清楚大王的心思,不用你说。”虎将仍拧着眉头,语气却缓和下来,“我现在对抓捕罪妖以外的事不感兴趣,有什么好酒,留待诛杀罪妖当日,为我庆功。” 他又看看辇车,‘昆山大王’周身妖气浑厚,侍宠各司其职。 红楼主答道:“祝虎兄弟顺利!不敢耽误你办正事,我跟昆山兄先走了。” 虎将摆摆手,示意亲兵让路,又转向城门守卫:“自此时起,以后每个入城小妖都由我盘查!宁可错查,不能放过。” 他说这话时,盯着内城门守卫队长,余光却在观察‘昆山大王’的反应,后者丝毫没有‘庆幸逃过一劫、松一口气’之类神色,反而微微皱眉,似乎对风月城的繁琐规矩很不耐烦。 紫衣侍宠嘟囔道:“都怪罪妖,大好的喜宴给妖添堵。” 白衣黑袍的侍宠状似不解:“罪妖肯定逃得远远的,怎会跑来风月城自投罗网?在城门搜查,有用吗。” 虎将心理平衡了,纵然‘昆山大王’出手阔绰妖力深厚,也只是见识短浅、陷入惯性思维的地方妖。灵山大王高瞻远瞩,亲口预测,罪妖一定会进城。 红楼主自来熟的跳进辇车,带起一阵脂粉腻香。赤初、飞羽送上酒水、瓜果,围在他身边,看似礼貌地招待客妖,却是随时可以发起围攻的站位。 孟雪里眉梢微抬,表现出疑惑,但没有开口发问。 “昆山大王,你不记得我了吧?”不待孟雪里回答,红楼主道,“你虽不记得我,我对你一见如故啊!” 红楼主心想,看见你的侍宠我就知道,你这个朋友我交定了。话却不能这么说,他表现的热情爽朗,没有直勾勾打量对面家眷,而是对孟雪里道: “兄弟不才,在风月城有十二座花楼,二十座赌坊,风月城最大花楼是我的‘红尘醉梦楼’,群妖都给几分薄面,称我红楼主。愿请大王上楼小酌两杯,交个朋友。” 孟雪里摸不着头脑,只觉得此妖善于交际,方才对虎妖是豪迈的‘找乐子’‘解闷’,对自己是文雅的‘小酌两杯’。 红楼主心情不错。一见如故当然是假。他原本站在楼上,倚窗吹风,偶然见那赶车的少年眉眼俊俏,不由多看了几眼。 微风吹起遮面鲛纱,少年面部骨相精致、下颌棱角分明。额头、脸颊又略显饱满,正是青年的骨相,少年的鲜嫩肉感,秾丽与清纯糅杂在一起,却毫不违和,别有风情。 他见过数不胜数的美妖,审美疲劳。以专业的眼光看,能让他眼前一亮的,不过万里挑一。 可惜他不明白,这是因为紫狐在镇妖塔被禁锢妖力的时候,不小心吃胖了,骨架却没长大。 风吹帘动,他又窥得辇车内部。 白衣黑袍的侍宠气势威严,却只对昆山大王柔顺,调教的真好,令妖艳羡。 灰衣、碧衫少年虽不是绝好姿色,也有小家碧玉情窦初开、羞怯颤抖的美妙情态。 定睛再看,车上竟还有个人族修士! 修士白衣纤尘不染,端坐辇上,如披霜雪。白皙手腕系着一条金锁链,长链另一端扣在那位昆山大王指间。 红楼主想,昆山大王有了两位美艳泼辣的侍宠还不够,偏要强迫楚楚可怜的小半妖、冷傲倔强的人族修士……一定是此道高手,同道中妖,却不知是什么品种的妖? 他不知蜃气,料想‘昆山大王’妖力比自己深,所以自己看不出他原形。 在风月城本地,有头有脸的大妖物主动示好,小妖一定求之不得,顺势攀上交情。 孟雪里却道:“若不是你突然出现,我原本打算,教训那虎妖一通,再找灵山大王评评道理,分明是他请我来,怎么他的手下对我无礼?” 他不甚领情,也没有落对方的面子。 红楼主笑道:“老兄,这可使不得,大王最近心情很不好,劝你晚几日再进宫。” “哦?何以见得?” “我进献的美艳女妖,都被退回来了!” “因为镇妖塔罪妖出逃吗?” “是啊!” 飞羽、赤初齐声骂道:“该死的罪妖。” 第134章 假情假意 两位侍宠骂妖时神采飞扬,双眸闪亮,红楼主见状心猿意马。 “万妖大会在即,镇妖塔却倒塌,实在不吉利,怪不得灵山大王恼怒!”他转转眼珠,“所以说,老兄啊,等罪妖落网,你再进宫与大王喝酒庆祝,宾主尽欢才好。最近几日,不如先由兄弟我做东,招待你游览风月城。我与老兄一见如故,愿献上一座豪奢宅邸,请老兄携家眷居住。” 孟雪里意动,面上沉吟不答。 红楼主又说起自己楼中,有多少美妖、美酒、美食,风月城有多少美景,口若悬河,滔滔不绝,言语间不着痕迹地展示自身财力见识、幽默风度。 霁霄传音对孟雪里道:“亦无不可。” 孟雪里忍着笑,故作心疼道:“还需委屈你,继续扮我侍宠。” 霁霄怎会不知他心思,也不拆穿,拢在袖中的手腕微动。孟雪里猝不及防被指间锁链牵动,身形一晃,扑跌在霁霄身上。 他急忙伸手,探进霁霄广袖,试图稳住道侣手腕。霁霄比他更快一步,反止住他的手掌,孟雪里动弹不得,又怕红楼主看出端倪,传音道:“我错了!剑尊大人大量,给我留点面子!” 霁霄才松开他。 孟雪里抽手时,在道侣手心轻挠一下,以示讨好。 霁霄微微一怔,掌心像被柔软羽毛搔过,他下意识握拳,却抓了个空。 红楼主说到一半,只见‘昆山大王’忽然兴起,竟当着他的面扑向那人族修士。一只手探进人家广袖中,不知如何亲近亵玩了一番,才餍足地收手。 人族修士气质高华,却被一条细细金链困锁,难以挣脱,不得不忍受欺辱。红楼主想,妖族受得这般对待,人族讲礼义廉耻,面皮薄,估计受不得。那人竭力控制情绪,只握紧拳头,敢怒不敢言。 “见笑了。”孟雪里直起身,气定神闲道。 红楼主笑道:“哪里哪里!兄弟很理解!” 赤初传音道:“这鸨妖,以为你与他是同道中妖!” 飞羽补充道:“你看他眼神,他竟然看上我和紫狐狸了,嘿嘿,还请咱们住他的宅子,咱只管去住!” 赤初稍起坏心,对红楼主嫣然一笑,笑得后者心神荡漾。 孟雪里恍然,再看鸨妖偷瞟紫狐、白鹤,由衷生出一丝同情: “那便叨扰了。” “老兄太客气!”红楼主喜不自胜,转头撩开车帘,朗声招呼:“接引贵客进楼。” 一群龟公仆从挤出道旁妖群,向辇车行礼,拱卫着辇车向前缓缓驶去。 原来红楼主的手下一直隐藏在围观妖群众中,听得召唤才现身。 赤初暗笑道:“他倒不傻,我本以为色令智昏,他孤身一妖敢上陌生妖的车。” 飞羽为红楼主奉茶,传音道:“引狐入室,还不傻啊?” “如果他不起坏心,你们也别整他。”孟雪里劝道。他做了人,比较有人性。 “雪山大王有所不知。”赤初解释道,“这鸨妖以诱拐、强抢貌美小妖发家,恶事做尽,后来进入风月城,为灵山做事,掌管城中大半赌坊、花楼,调教小妖进献给大妖,才附庸风雅成了什么‘红楼主’。你且看吧,他的坏心思都在后头!” 暮色四合,如潮水般淹没风月城,琼楼玉宇华灯初上。 十余位壮实妖仆清道引路,四鹿拉动的华贵辇车,沐着夕阳光辉,堂而皇之地行驶在大道上,不时有灵珠从车中洒下,众多小妖夹道欢迎,高声赞美大妖慷慨。 一传十、十传百,城中小妖皆知,今日一位出手阔绰、妖力深厚、侍宠跋扈的“昆山大王”进城了。 大同小异的戏码每天都上演,昨日有,明日也会有,直到万妖大会开始。 妖界各地热火朝天、兴师动众地大规模搜查罪妖,虎将亲自带兵把守城门,殊不知罪妖已潜入风月城中,来到灵山大王眼皮子底下,成为内城大妖的座上宾。 碧游、阮灰犹不敢置信,他们这般轻易进入了传说中的风月城。 某些特殊情况下,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最醒目的登场,就是最隐蔽的伪装。 夏夜凉风吹散白日燥热暑气,吹送醉人花香,孟雪里一行乘车游览风月城。 红楼主谈笑风生,沿途介绍:“风月城占地辽阔,分为东西南北四区,灵山大王的宫殿在中央。” 赤初卷起纱帐,将车外景象放进来。打磨光滑的金纹白石铺地,可容六架辇车并行,道旁巨木参天,行妖熙熙攘攘。 城中花树、建筑都比寻常所见更高大,仿佛将天地撑起,显得穹宇格外辽阔。 路旁妖贩叫卖的货物,但凡赤初、飞羽多看两眼,称赞两句,红楼主便一声令下,命令随车的龟公仆从快跑买来,自己借花献佛。 他见“昆山大王”不甚在意,只与人族修士亲近依偎,愈发没了顾忌,亲自跳下车,摘花折柳买珠宝,送给赤初、飞羽。 红楼主下车时,闻讯赶来的楼中总管将他拉到一旁,劝道:“这两位侍宠,被那昆山大王惯得一身跋扈脾气,不好糊弄。昆山大王也不像好说话的,他若不肯割爱,楼主岂不是白费功夫?” “非也。你知道他进城时,为什么不愿意出示请柬?又为什么遍地撒钱?” 总管摇头。 红楼主笃定道:“为了面子。对于大妖,面子比钱重要。别的大妖与城门守卫相识,报上名号、靠脸进城,昆山大王却要上交请柬,岂不是显得他名号不响?我在城门口给足他面子,他能不感谢我吗?” “楼主英明!但这跟侍宠有什么关系?” 红楼主笑道:“这种大妖我见得太多了,看似很难对付,其实只要投其所好,他们就能帮你达成目的。我将他哄得高兴,请他去楼里住,拿出其他美妖与他交换。他愿意当然好,他不愿意,在我的地盘,咱们先礼后兵……等两位尤物落在我手上,还不是任由我摆弄?” 红楼主跳上车,赤初眯起狐狸眼,又对他浅浅一笑。 霁霄阖眸端坐着,放出神识,感知这座城。 孟雪里与道侣传音商议计划。赤初、飞羽与红楼主搭话,探他的底、套他的话。碧游、阮灰好奇探头,街上行妖、高楼、商铺令他们眼花缭乱,目不暇接。 每个人、每只妖心思各异,因缘际会凑在一处,却诡异地其乐融融,言笑晏晏。 辇车向前行进,一阵潮湿水汽扑面而来。道旁一侧花树换做垂柳。柳色青青,迎风舒展。 孟雪里转头,越过葱郁柳岸望去,隐约可见粼粼水光。 “色彩斑斓。好像魔界的琉璃湖。” “老兄好见识!”红楼主赞道,“魔界琉璃湖,因湖底丰富矿藏而多色,宛如一块五彩琉璃。挖这片湖时,矿石从魔界运来,湖中浮雕建筑也仿照原湖修建,甚至按比例放大三倍……” 赤初讽刺笑道:“灵山大王,大手笔啊。” 红楼主以为他叹服赞美,更是兴起:“城里不仅有魔界琉璃湖、金叶林等等标志性美景,还有许多人界著名建筑。妖界的圣雪山温泉、黑山树屋、红林藤蔓、也按比例缩小,在城中复原。 “上天入地,三界胜景,奇花异草,奇珍异宝,尽汇一城!”他说到此处,深觉与有荣焉:“这才是属于我们妖族的雄城、真正伟大的奇迹!” 孟雪里微微皱眉。妖界还未彻底统一,灵山何苦大兴土木、劳民伤财。亦或他建这座城,开这场盛宴,别有所谋? 眼见湖上飞桥,当年自己与孔雀、巨蟒四处游历,阅遍三界奇观,嬉笑打闹的情景,如浮光掠影,一一闪过。 辇车再转,转入一条稍窄街道,湖光消失,喧嚣声起,顷刻换了天地。 街道两旁楼阁精美,金瓦金漆,每层屋檐上挂满红灯笼,道道红绸从楼边栏杆垂下,在夜风中飘扬。 鳞次栉比的楼阁之间,有空中回廊相连,横跨街道,飞廊垂下红纱幔,组成铺天盖地的十里软红。 花香、酒香、脂粉香,香气浓郁混杂,嬉笑声、曲乐声、妖声沸腾,一浪盖过一浪。碧游、阮灰哪里见过这种阵仗,吓得脸色霎白,眸中却迸发出惊奇光彩。 软红天,金屑地,整条街笼罩着一层猩红的光芒,令人未饮先醉。 “风月城最大花楼,‘红尘醉梦楼’不止是一座楼,而是这条街上,每一座相连的楼。”红楼主爽朗笑道,“这里是我的产业,楼中所有美妖,任由昆山兄弟取用!” 四鹿辇车停在最高大雄伟、金碧辉煌的楼宇前,红楼主刚露面,便有妖喊道:“楼主回来了。” 顷刻楼里楼外、楼上楼下,无数客妖探出脑袋围观。一群仆从迎上,争做脚踏。 孟雪里气度坦然,任由众妖打量:“这地方不错,却稍显吵闹,我办事喜欢清静。” 红楼主露出会意的微笑:“明白、明白。这座楼后院,是一片翠竹林,闹中取静,清幽雅致,保证兄弟满意。” 大妖讲究格调、情趣、审美,小妖才稀罕热闹。 红楼主极有风度地请孟雪里先下,又亲自扶赤初、飞羽下车。 碧游、阮灰滴酒未沾,眼神却已恍惚迷醉,紧随孟雪里身后。 入得楼中,千灯辉煌,舞裙翻飞。貌美小妖唱跳劝酒,大妖们左右拥抱。 一群仆从开道,请孟雪里一行向里走。红楼主伸手,指了指大堂中央高台,自豪道:“我有风月城最好的曲乐班子,会奏三界各种曲目。” 台上乐工足有近百只妖。不仅有妖族传统乐器,还有人间琴瑟琵琶箜篌、魔界的竖琴、长短笛、大小号等等,各种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乐器。 “我有风月城最好的舞姬。”红楼主手势一转,指向台下角落,灯光黯淡处,“精通各种舞步!将为万妖大会开场献舞。” 从孟雪里一行的角度看去,只见一团圆润的蓝绿色背影奋力扭动,随乐声扑扇翅膀,但双翅肉乎乎,只扇起粗重的风声,勉强飞得一丈高,又仓皇跌下。 “这位舞姬有点胖吧。”孟雪里委婉道。 “咳咳咳咳!”红楼主一口气噎住,呛得连连咳嗽,急忙摆手解释:“不是那只,胖孔雀是来学舞的客妖!看他旁边!” 原来孔雀身旁还有一位极乐鸟妖,因为身形过于纤细,方才被挡住了。 鸟妖苦口婆心道:“小圆,你不努力跳,还想瘦吗?减重没有秘诀,只四个字,少吃多动!” 她说罢,对伴奏们打了个手势。乐声再度奏响,鼓点急如骤雨、催促孔雀跳动。 飞羽看得有趣,手肘撞撞赤初:“咱们这几日住在这里,你也去跟着跳吧!” 红楼主急忙阻拦:“千万使不得!这位美妖体量恰到好处,是上古妖神的造物恩赐,多一分稍显丰腴,少一分则太清减。” 赤初假作娇羞:“真的吗?” 双方你来我往,假情假意聊得热络。 孟雪里只望着孔雀蹦跳的背影,有些怔然。 霁霄微微牵动锁链,唤他回神,传音问:“想什么?” 孟雪里叹气:“同样是孔雀,却不知雀先明又在何处?他惯来不会照顾自己,负气而走,独自飘零,只怕已瘦得形销骨立,羽毛黯淡了……” 作者有话要说:孟雪的辇车——全车恶人 第135章 竹楼听雨 楼中大堂群妖往来,衣影纷繁,灯影缭乱。从孟雪里的位置望去,圆润孔雀身形一晃,再不见踪迹。 红楼主善于察言观色,以为他看上了极乐鸟舞姬,会意地笑笑:“老兄远道而来,风尘仆仆,今夜先请安寝休息。明天晚上,我大摆宴席给兄弟接风,再让她为你献舞。” 孟雪里婉拒道:“瞧那孔雀妖有趣罢了,不必劳烦。” 红楼主暗想,这‘昆山大王’东猎西渔,荤素不忌,拥有美艳妖宠、清纯半妖、冷傲人族犹不足,连一只学舞的胖孔雀都能瞧出妙处。相比之下,自己还有得学啊。 孟雪里收拾心情,随红楼主及一众龟公仆从向里去。穿过沸反盈天的厅堂,再过一道圆月门,才知楼后庭院别有洞天。 庭中花木繁茂,点缀假山、小桥、流水。画廊曲折,廊檐下点着一盏盏素净的纱灯。花楼中猩红迷醉的红光,照到这里只剩下一点朱砂暗红,像是从另一个世界漏来的。 楼中腻人的脂粉香味被夜风吹去,空气豁然清新,孟雪里暗舒一口气。 一行人穿廊绕花,越向庭院深处去,四周越安静。歌声、笑声渐不可闻,只听草丛中、花枝上虫鸣鸟叫,甚显清幽。这时再回头望,红楼中灯火珠箔被繁茂花树遮掩,不露一点痕迹。 画廊尽头,一片竹林映入眼帘。风吹竹叶,声响极细密,如千万只春蚕啃噬桑叶。细碎白石铺成小径,曲径通幽,行到竹海中心,一座竹楼方显全貌。 竹楼四层,楼外铺设有竹道,道旁挖小渠,引来清泉,活水潺潺。 楼顶有赏月露台,露台四角垂着白色薄纱,银色月光下,白纱映满婆娑竹影,随风飘扬。 果然如红楼主所言,是个闹中取静的清贵之处。 阮灰、碧游忍不住惊叹,红楼主自得道:“这翠竹,是人间移栽来的品种。亭亭秀美,叶细而密。”他转向孟雪里,“风月城的夏夜,不时落几场小雨,天明即晴。夜半临窗,听竹林风雨,行极乐之事,天明云散雨停,别有意趣。” 孟雪里表面满足点头,微笑夸赞道:“楼主好情致。” 然而心中慌乱,一个白河水床、珍珠手串,就折腾掉他半条命。还要这听雨竹楼做甚? 他偷瞟霁霄,见道侣神色如故,又觉得自己想多了,自作多情。 红楼主听此道高手称赞,谈兴更浓:“此间名作‘竹里馆’。‘红尘醉梦楼’落成后,我为招待灵山大王,才造此佳景。旁妖不知,我却知道,大王精通音律绘画。是位风雅客。” “的确如此。”孟雪里淡淡道。 赤初故作感动,柔声道:“楼主有心,请我们住大王住过的地方。” 红楼主被他笑得心神荡漾,趁着夜色竹影靠近,偷摸去搂紫衣侍宠的腰肢,却被后者轻巧避开,只得遗憾道:“大王只住了一夜。我有意进献貌美雌蛇,却只找来些俗物,入不得大王的眼。” 他是一只鸨妖,没有为客妖拉到满意的皮条,是对他业务能力的侮辱。 孟雪里见他想占赤初便宜,轻轻一笑:“这却不是因为你进献的女妖不够貌美。” 红楼主看他表情,好像知道点什么,追问道:“那是为何?” 孟雪里对他招手,示意对方屏退左右,附耳过来:“因为他根本不喜欢美艳女妖,他喜欢清纯男妖!” 红楼主倒吸一口凉气,压低声音:“此言当真?老兄如何得知?” “灵山大王年轻时游历妖界,走到我的领地,与我把酒言欢,自己亲口说的。” 红楼主疑道:“老兄,你可别戏耍我!”灵山大王偏好同性?怎么从前没听过一点风声? 孟雪里佯装不悦:“谁骗你?他喜欢清纯男妖,又不愿让别妖得知此事。若不是你我有缘,我还不告诉你。” 红楼主转念一想,竟觉道理,灵山大王不近美色,是因为没有送对胃口。不为这个,还为什么呢?一条崭新的思路在他眼前打开。 清纯男妖却不容易找。风月城虽阶级分明,但小妖为大妖进献侍宠,也很讲究你情我愿。送去的侍宠若哭哭啼啼,惹得大王不高兴,反而牵连进献者。 至于心甘情愿来攀求富贵的,哪里还算真正“清纯”?两难啊。 孟雪里:“你如果悄悄进献男妖,定得独一份的恩宠赏赐。但这事还需做得巧妙些,大王不想让别妖知道他喜好,明白吗?” 红楼主连连点头:“晓得,晓得。多谢兄弟。” 孟雪里退开,指间锁链一扯,将人族修士拉进怀中,一把揽过其腰身:“夜色已深……” 红楼主闻弦音知雅意,做告辞姿态,指指不远处跟随的龟公仆从:“这些不中用的妖仆,留给兄弟使唤。” “不用。我身边的妖,都是用惯的。”孟雪里环顾清幽竹海,轻抚霁霄腰身,笑道:“得此佳境,也想放纵一段日子。除一天三餐,不必扰我。让楼主见笑了。” 孟雪里忐忑地传音道歉:“事急从权,你大人大量,莫跟我计较。” 霁霄:“不会。” 红楼主善解人意:“明白、明白。”他眼神转向赤初、阮灰,“明天见。” 两方辞别,宾主尽欢。 红楼主一行消失在竹海小径中。霁霄放出神识,感知他们确实走远,且周围没有其他妖的气息:“可以了。” 碧游、阮灰一口气松懈,直接瘫坐在地,擦拭额汗,犹自后怕。 赤初、飞羽正演得兴起,齐齐凑近孟雪里,对他挤眉弄眼:“你连那事儿也知道?” 孟雪里一头雾水:“什么事?” “就那儿事啊!”赤初见他不开窍,直白问道:“灵山喜欢男妖的事,你怎么知道的?” 孟雪里:“我瞎编的,坑那老鸨。谁知道灵山喜欢雌还是雄?” 飞羽无言以对,竖起大拇指。 赤初想法与红楼主类似:“我猜他真有可能喜欢男妖,又不像被其他妖发现。蛇性本淫,他费尽心思建立风月城,城里各色美妖云集,他却不近女色,你不觉得这很奇怪吗?” 孟雪里:“有什么奇怪,他疑心病太重,肯定信不过枕边妖,只好孤枕到天明咯。” 我就不一样了,我不用孤枕。他瞟了眼霁霄,心里甜美,又有点害怕。 …… 雀先明坐在地上。他刚转完圈,只觉天晕地转。 两位美人急忙上前,绿裙女子手持柔软细绢、蓝裙女子端上清凉醴泉、果脯蜜饯等小食,孔雀扬起脖颈,让前者擦汗,又低下头,方便后者喂水。 他妖力被锁,周身无一丝妖气,更化不得人形。一些事不方便,都由身旁美人仔细照料。 极乐鸟妖无奈道:“你是来学舞,还是来做大爷啊?” 春水道:“好姐姐莫说了,小圆已经很努力了。今天就到这里吧。” “你看他累的!”秋光道。 鸟妖舞姬望天:“想在万妖大会瘦到正常体重?参加开场舞表演?这还差得远!” 雀先明饮醴泉润喉,终于缓过神,忧愁叹气。 来妖界这一路,他讲笑话、说故事逗趣,努力和这两位美人处好关系,本想祸乱胡肆后宫,报复胡肆。但他发现两人性情不错,又改了主意。 她们做错了什么呢?唯一的错,就是喜欢上胡肆那个人渣。雀先明想。 秋光低声道:“这样太辛苦,也太慢了。” 她还记得境主说过“鸟儿如果心情不好,就会掉毛,变得不漂亮。” 她看向孔雀后足的金锁,锁链细细一条,像一只镯子,禁锢孔雀妖力。 春水试探道:“要不然,我们先解开它,你妖力运转后,会瘦得很快。等你瘦了,我再给你戴上,行吗?” 孔雀立刻坐直,双目放光:“好姐姐!” 秋光谨慎道:“给你解开,你可不能跑啊!” 第136章 妖在红尘 “我怎么会跑?”雀先明握着两位美人的手,神情真挚。 摆脱锁链,重获妖力,离他计划成功又近一步。 春水劝道:“就算你跑,又能跑去哪里?境主算无遗策,任你跑到天涯海角,也逃不出他手掌心!要我说,咱们这次办好境主交代的差事,回去之后你对他服个软,说点好话。境主不是斤斤计较的人,等他心情好,自然就放过你了。” 秋光也道:“你这张嘴,一路哄得我们姐妹心花怒放,怎么偏对境主呼来骂去?” 她们不知胡肆与雀先明的过往纠葛,只从两人相处时猜测,雀先明偶然得罪过境主,才招致磋磨。 雀先明表面点头,含混应付,心里却转着自己的主意——我先拿到“惊鸿镜”,再改换形貌,潜入万妖宴上跳舞,借神器之威刺杀灵山大蛇,为孟雪里报仇。大蛇一死,群妖无首,我做妖王,岂不快活? 等我成为妖王,再去找胡小圆解释,他总得听我说话,也不能再锁着我了吧! 春水、秋光见他答应,又为他打扇送风、喂果脯点心吃。 “莫急,等回到咱们院里,就拿钥匙给你解开。” “还喝水吗?再喝一口吧,刚出那么多汗。” 她们的确不怕孔雀趁机逃跑,因为对胡肆的神通极信服,只怕孔雀再被捉一次,又要吃苦头。 天湖大境之主的宠姬,平日得境主关照,有人族小乘境修为。这次奉境主之命,携孔雀前来妖界,将“惊鸿镜”送给妖族新王,为万妖大会助兴。 这件事令雀先明百思不得其解。 胡肆将他放出金笼,请他吃第一顿饭时,曾经说过,会送他去参加万妖大会。那顿丰盛晚宴是万恶之源,所以雀先明记得极清楚。 他一路上反复思考:胡肆的“惊鸿镜”从何处得来?灵山为什么送请柬给胡肆?这一人、一妖有什么交集?胡肆为什么自己不来妖界,偏送我来? 胡肆应该知道,灵山是我仇敌,难道想借我的手刺杀灵山,使妖界大乱?若真是如此,为何不对我直说,给我更多帮助? 许多问题在雀先明脑海纠缠,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剪不断理还乱,问两位美人也得不到答案。 秋光:“境主乃圣人之尊,一举一动牵系整个人间,怎会亲自前来妖界。所以让我们替他来,嗯……就当为了人间与妖界的和平吧!” 春水:“境主吩咐,一定有他的用意,我们照做就是。小圆,你别想太多,小心掉毛。” 人心,真复杂啊,雀先明略感颓丧。如果孟雪里在就好了,灵貂做了人,脑子更好使,想得更多,自己还能与他商量。他后悔在瀚海秘境与孟雪里吵架放狠话,后者一定很伤心。 但既然已经走到这一步,孟雪里杳无音信,胡肆心思难测,不如先按自己的计划走,真有什么意外,再随机应变。 “等我杀了灵山,成为妖王,先与胡小圆解释清楚,再找孟雪里和好,两全其美!”雀先明理清思路,“所以当务之急,还是要努力学舞!” 他对春水、秋光道谢,好姐姐好妹妹一通乱叫,哄得两位美人掩嘴轻笑。圆润的孔雀站起身,本想再跳一段,却没找到舞姬踪影。 孔雀歇息时,舞姬被红楼总管招去。总管言词客气,态度却很强硬: “……若是寻常客妖,自然不敢劳烦您。但昆山大王,是贵客中的贵客。他刚才进楼,远远看您一眼,就指名道姓想请您跳舞,您别为难我,更别让楼主难做啊!” 舞姬眉头微蹙:“好吧。我会去的。” 总管笑道:“万妖大会的开场舞,练得怎么样了?” 舞姬:“楼主不是才看过吗?” “辛苦您了。”总管谄笑告辞。 舞姬心中泛起一阵烦恶,快步走回舞台下。 雀先明迎上前,笑嘻嘻道:“师父,你去哪儿了?我以为你被我气跑了!咱们接着跳?” 舞姬骂道:“我从前练舞,下多少苦功夫。你呢?有人打扇、喂水、擦汗、还替你喊累。废雀扶不上墙,我能不气吗?” 雀先明仍嬉皮笑脸:“师父消消气,生气长皱纹。” 鸟妖被他逗笑:“明晚你不用来了。” 雀先明大惊:“为什么?你真不教我啦?” “明天晚上,红楼主为昆山大王设宴接风,要我献舞。你后天再来罢。” 雀先明见她眉间一抹愁色,直接道:“师父不想去吗?我帮你推掉。看谁敢逼你!” 极乐鸟舞姬急忙拦住他,摇头道:“别说气话,妖在红尘,身不由己。我如果不去,不仅得罪红楼主,还得罪那位‘昆山大王’。” 她心中暗惊,这孔雀什么来头?平时嘻嘻哈哈没个正经样子,竟是个暴躁脾气。 雀先明冷笑道:“什么‘昆山大王’,一听就不是好东西!要是让我碰见……” 极乐鸟妖吓得脸色惨白,一把捂住他嘴:“住口!” 雀先明无奈道:“你别急,我不说了。” 鸟妖怕他惹麻烦,打发他走:“去跳舞而已,我跳的还少吗?这事你别管!快跟你姐姐妹妹回去,我要休息了!” 雀先明:“好吧,那我后天再来。” 红楼后院,竹里馆。 孟雪里打了个喷嚏,纳闷自语:“有人背后骂我?” 竹楼中传来赤初的喊声:“哎呀,这里有个酒柜!咱们今晚有酒喝了!”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送上《年轻的朋友来相会》雀蛇貂中年版,配音乐伴奏更加。 雀唱: 再过二十年,我们重相会~ 兄弟不见影,姐姐一大堆~ 毛也秃,身也肥,孔雀想流泪~ 只能被人拎着笼子飞~ 蛇唱: 再过二十年,我们重相会~ 兄弟成家业,唯我独买醉~ 塔也烧,城也推,坐不稳王位~ 机关算尽到头都白费~ 貂唱: 再过二十年,我们重相会~ 道侣复活辽,夜夜送安慰~ 花也香,酒也醉,二婚滋味美~ 风月城里处处增光辉~ 雀、蛇、貂合唱:啊亲爱的朋友们,创造这奇迹要靠谁~ 要靠你,要靠我,要靠我们伟大妖界的新一辈~ 第137章 不谈感情 赤初喜好饮酒,被困镇妖塔桃源狱时,也不忘苦中作乐,在茅屋中挖酒窖。 紧接着是飞羽激动的声音:“嚯,好酒啊!你把酒搬上露台,再搭个烤架,我捉几条鱼就上来!” 竹道旁,水渠底铺着一层雨花石,清泉潺潺绕竹楼,五色鲤鱼自在游荡,像一道道蕴彩流光。它们是观赏鱼类,被楼主养来附庸风雅,却因为此地生活安乐、灵气充沛,而长得异常肥美。 白鹤临水捉鱼,如狐狸田舍偷鸡,一眼识得哪些鱼肉质最好、哪些适合蒸煮、哪些适合烧烤。 赤初倒酒、飞羽操刀,碧游、阮灰煽风点火,不多时,竹里馆露台上炊烟袅袅,香味四溢。他们来到风月城的第一晚,便就地取材,围坐烤架,即兴露天烧烤。 孟雪里无奈地放出蜃兽,示意蜃兽吐息,遮掩此地烟火气和酒气。 赤初探下头招呼:“快上来吃啊!” 孟雪里应了一声,对霁霄伸出手,露出指间细细锁链,轻声央求:“只剩咱们了,先解开吧。” 表面看,“昆山大王”困锁、牵引着强掳来的人族修士,其实锁链的掌控权在霁霄手中。孟雪里怕道侣秋后算账,反问他一句“白天不是玩得很开心吗?”,幸好霁霄没有,依言解开,揉揉他手指的浅淡红印,仍是温和的好脾气模样。 孟雪里又松一口气,彻底放下心。 为赏月、听竹修建的清雅露台,笼罩在淡淡烟火气中,赤初、飞羽、碧游吃得满嘴流油。 阮灰吃素,刨了鲜嫩地笋煮汤。赤初又招呼蜃兽来吃。蜃兽不为所动,在一旁望月吐息,按霁霄教导的法门,吸收天地灵气和夜月精华。 蜃兽道:“我以后要好好修炼,不再贪图享乐了。等我千岁之后,变得鳞坚爪利,吐口气,火焰冲天,翻个身,地动山摇……” 孟雪里好笑地想,长春峰又没有地火岩浆,等你千岁之后,最多体形更大,还是一身桃花味。 但他没有开口,对一只难得奋起的废兽说出真相,未免太残忍了。废兽的梦想也值得尊重。 飞羽、赤初兴致勃勃,似乎全然忘记这一路被追杀的提心吊胆,也忘记镇妖塔的酷刑和孤独,举杯唱起妖界的歌谣。 没有扯淡吹牛的烧烤夜宵,是没有滋味和灵魂的。但当着雪山大王、霁霄真人的面,两位大妖不好意思吹牛,只剩满心感慨。 飞羽:“灵山如果知道咱们在这儿,有酒有肉,恐怕要气死了。” 赤初笑道:“鸨妖不是说他最近心情很差吗?镇妖塔一倒,足够气死他一回。” 孟雪里摇头:“他最难接受的,不是镇妖塔倒塌,而是事情超出掌握,追截我们的妖兵失去了线索。” 霁霄为道侣剔鱼刺,只是淡笑听着。 一起喝过酒,有些话就容易开口了,赤初叹道: “三年前,灵山告诉心腹部下,雪山大王打算和人族联姻,有意以圣雪山以南的土地做聘礼,迎娶人间剑尊。百年前寒门城初见一面,雪山大王对其一直念念不忘,江山初定,就迫不及待下手了……” 霁霄微微一怔,孟雪里呛得连连咳嗽:“怪不得那阵子,总有妖问我,觉得霁霄真人怎么样。原来是试探我。” 霁霄:“你怎么说?” “实话实说,说你很好看啊!” 霁霄无语,“好看”算什么评价,听上去就像色令智昏的妖王。 飞羽接着道:“灵山说,为了妖族的未来,他不得不先下手为强。他向心腹部下,许诺财富和地位,后来参与此事的小妖,陆续被他灭口了。不明真相的外妖,只以为他向你提出挑战,光明正大打败、杀死了你。成王败寇,强者称王。” 孟雪里看着酒碗中明月:“我从没想过,他敬我的酒会有蛇毒。” 那夜雪山大王受好友灵山邀请,参加灵山生辰晚宴,酒过三巡,殿内群妖露出獠牙利爪,齐齐扑杀而来。雪山大王毒酒发作,妖力受制,全凭肉身强悍杀出一条血路,冲开殿门。群妖穷追不舍,直到界外之地。 赤初目露怜悯:“你还说我傻?他本来就是一条毒蛇呀。” 孟雪里想了想:“但我没有自己盖监狱自己住,这样看,还是你比较傻。” 飞羽不关心他们谁更傻,讨论这个问题本身就很傻:“所以我们作为灵山大王的共同旧友,不,共同受害者,何年何月能报仇雪恨?” 赤初已经半醉:“我们兵临风月城下,复仇之战即将打响,虽然对手很强大,我们也不是吃素的。” 他说着左手拎起阮灰双耳:“我们兵强!”右手拎起碧游,“鸟壮!” 碧游化作原形,滑不留手地飞出魔掌,又被飞羽拦住。 飞羽问:“你我都是鸟类,但你知道区别吗?” 碧游小声道:“你是大妖,我是半妖。” “不!”飞羽恨铁不成钢道,“你是小鸟,我是猛禽。做鸟妖,就要做猛禽。发怒时,根根羽毛炸起,你试试!” 碧游化作原形,炸成一颗小球:“够凶吗!” 阮灰在赤初手中扑腾爪子,颤颤反驳道:“可我就是吃素啊。” 孟雪里警告道:“不要随便拎我的伙计,除非是带他们逃命的时候。” 赤初松开手,捋捋阮灰兔耳的绒毛:“哥哥给你赔不是。小兔子,你有姻缘吗?” 阮灰:“没、没有。” 孟雪里抄起烤鱼的竹签扔赤初:“你还是不是妖,你连童工都不放过?!” 赤初偏头一躲,反手接下竹签剔牙:“我是看他单纯,好心提醒他!小兔子,你记住,越亲切温柔的大妖,越会骗妖。” 他又想起灵山大王对自己“掏心掏肺的真情表达”,哄得自己倾心竭力修建镇妖塔,不由露出似哭似笑的神色:“呵,不谈感情,屁事没有!” 阮灰不太明白:“好,好的。”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赤初举起酒碗,揽过阮灰脖颈:“咱哥俩干了这碗酒,以后你就是我老弟,我就是你大哥。” 阮灰不至于害怕一个醉鬼,但食草类妖族近距离接触食肉类,难免产生本能地畏惧,于是他瑟瑟发抖:“你清醒点。我是一只兔子,怎么跟狐狸结拜?” “不结拜也行。”狐狸对月相邀:“好儿子,跟爹走一个!” 阮灰欲哭无泪,捧起酒碗喝了。 夜月照竹林,露台群妖酩酊大醉,东倒西歪,显出或大、或小的原形。 白鹤瘫在凉丝丝的竹席上,张开巨大双翅:“快上来,我背你们飞上月亮!” 紫狐跳上白鹤后背:“我扶稳了,飞吧!我要重新开始,飞向新生活。” 阮灰说:“我也想飞,半妖也要有新生活。”他头顶翠鸟,跳向紫狐。 翠鸟不足巴掌大,灰兔也只有两尺长,灰兔坐在狐狸双耳之间,大小正合适,像找到一个柔软舒适的窝,翠鸟又窝在灰兔两耳之间。 狐狸头顶兔子,兔子头顶翠鸟,一个叠一个。最下面是趴伏在竹席上,酒气冲天,打鼾如雷的白鹤。 赤初醉眼朦胧:“飞慢点,我想吐。” 阮灰和碧游望向天边明月:“我要摸到月亮了!” 孟雪里忧愁叹气:“妖族的傻病不传染人吧?”他知道赤初、飞羽今夜借酒浇愁,故意放纵自己喝醉。孟雪里虽沾了点酒气,仍保持着清醒。 霁霄随之叹气:“不好说。”他轻抚孟雪里后颈,淡淡笑道,“已经很傻了,万不敢再傻。” 孟雪里瞪圆眼睛:“我傻也是你道侣,你还想和离吗?” 霁霄真诚道:“不敢想。” 孟雪里满意了,将顶楼露台留给群妖晒月亮,自己拥着道侣回房歇息。 窗边白纱映出婆娑竹影,月光如水倾泻,竹席泛着凉气。 孟雪里喝了酒,不想打坐修行,与霁霄并肩躺在床榻上,盖同一条轻软的蚕丝被。 夜已很深,竹林中虫鸣渐歇,一场细如花针的小雨悄然飘落。 霁霄问:“睡不着吗?” 孟雪里听着竹海雨声,翻身点头,埋进道侣怀中。 霁霄:“怎么了?” 孟雪里低声道:“三年前,随我南征北战,领地扩大,‘大妖不得吞吃小妖’的法令越来越难推行。我却还想建学宫,让群妖互相学习,熟读人、魔两界典籍,向人族、魔族学习。大妖心思浮动,愈发向灵山靠拢。灵山不说‘雪山大王色令智昏,有意与人族联姻’,也会有其他理由,促成那场杀宴……改变妖界,不在一时一地。法令是恶是善,不仅在心意,也在因地制宜,循序渐进。妖界与人界,毕竟不同。论拿捏妖心,树立威严,我的确不如灵山。” 霁霄轻拍他脊背,像哄宠物入睡:“你进风月城,看了一路,觉得如何?” 孟雪里:“灵山对风月城的投入太大了,不仅劳民伤财,而是倾其所有。好像不是为了长久做妖王,只是为了举行这场万妖大会,召集众妖。以他的脾性,本不该这样,他从前只喜好音律绘画,不曾喜好奢华。妖界尚未完全统一,他本是最懂得把握时机,徐徐图之的妖。” 事出反常,令孟雪里感到隐隐不安。 他抬眼,从这个角度刚好看到霁霄削瘦的下颌,好像又回到做貂时,依偎在道侣胸口。 “灵山是否别有所图,待万妖大会,自见分晓。”孟雪里转而笑道:“我只希望雀先明别太冲动,万一他自投罗网,被押进风月城牢狱,那我们这趟来妖界做什么,专业劫狱吗?” 霁霄:“劫狱也不怕。” 孟雪里:“不怕。跟你在一起,劫狱也快乐啊!” 窗外雨声细碎。 孟雪里依偎着霁霄,聊眼下的事,过去的故事、对遥远未来的设想,聊人间也聊妖界,虽没有更多亲昵接触,然两人气息交融间,淡淡温情流淌。似乎这只是一个寻常雨夜,他们已共度许多年修行岁月。未来也要这般过下去。 不知过去多久,雨声渐停,孟雪里睡着了。 霁霄收敛气息,悄无声息地抽身而起,独自出门。 …… 春水、秋光再次叮嘱孔雀不要逃跑,妖界很危险,被境主发现更危险。 雀先明拍胸脯保证:“我像那种雀吗?”又说人与雀之间,应该多点信任云云。 他重获妖力,化作人形,浑身舒畅。回到自己房间后,长舒一口气,强压兴奋,因为今夜还不到时候。 但既然打算逃跑,伪装身份、改换形貌是必然,且与本来相貌、气质反差越大越好。 雀先明对着琉璃镜,端详自己轻浮艳丽的五官,微微蹙眉。他脑海中闪过许多人影、妖影,都不甚满意,忽然灵光一现,想起自己去年冬天,潜入寒山救孟雪里。那日天降大雪,孟雪里折一支含苞梅花,从栈道那头走来…… 雀先明:“就决定是你了!” 他周身妖气溢散,骨节噼啪作响,容貌、身高逐渐变得与孟雪里一模一样。 雀先明对镜调整,最终那张脸与孟雪里只有三分相似,却更具楚楚可怜,清纯无辜的气质。 他才勉强满意,又变回原本模样。 第138章 和光同尘 孟雪里在道侣怀中安心睡去,呼吸均匀。 霁霄临走前,在床头留下一道剑气,丝毫没有锋锐之意,只像长春峰一缕暖风,守护着孟雪里的美梦。 风月城的夏季,白日晴朗炎热,夜间阵雨来去匆匆。 细雨后空气清新,阴云豁开,月光格外清亮,如水银泻地。竹林间虫声再起,恢复雨前的繁密。 霁霄走出竹里馆,月光落满襟怀,草叶雨露沾湿他衣袍下摆。踩过水泊,没有一点声音,走过曲径,没有一只鸣虫被惊动,他似乎以某种奇妙方式,与竹林融为一体。 竹林尽头,楼后庭院,有两位妖仆提灯值夜。 忽然一妖眯眼,惊问同伴:“你有没有看到,一条白影闪过去?” “你眼晕了吧,风吹花落啊。”另一妖指了指头顶。 雨后凉风中,高大玉兰树簌簌摇曳,硕大、洁白的花瓣打着旋儿落下。 那提灯妖仆抬头,怔然望着飞舞落花:“……是风吗。” 霁霄穿过庭院,走入“红尘醉梦楼”大堂,如入无人之境,堂中歌舞喧闹依旧,金粟凝空,银花照夜。楼外街道千灯如昼,群妖嬉笑游冶。霁霄周身气息愈显圆融,好似与整条街融为一体。 花街柳巷之外,风月城酣然沉睡,屋舍封门闭户,如另一世界。 街上不时走过几队巡夜妖兵,甲胄锵锵,火把憧憧。万妖大会将近,镇妖塔罪妖仍在潜逃,这使城内守将日渐焦灼。特殊时刻,大妖可以继续寻欢作乐,小妖们却绝不会深夜游荡,以免成为形迹可疑的排查对象。 大道空荡荡,道旁树影婆娑,檐下灯笼摇晃。霁霄负手独行,慢悠悠地逛街。 一队神情警觉的巡夜妖兵迎面走来,与他擦肩而过,步履匆匆,视若无睹,如同路过一棵树。 雨后石板未干,月辉照耀下,泛着一层银白色水光。温度不凉不热,很适合逛街。 前世的霁霄,几乎没有深夜逛街的闲心思,闲功夫。他存在感太强,世人避他,风雪也避他。重修一回,更懂得和光同尘,融于天地。 在妖界这一路,他站在孟雪里身后,不动声色地引导对方,如春风化雨,润物无声。 对霁霄来说,当然有更简单直接的办法,但道侣相处不在朝夕之欢,道侣是要一起飞升的。事关孟雪里道途,他愿意多用些耐心、细心,让孟雪里自己打开心结,了却前尘恩怨。目前收效尚可,不出意料。 方才霁霄问孟雪里,“你进风月城,看了一路,觉得如何?”,孟雪里的回答很长,多半出于对建城者的了解。霁霄不认识灵山,若要他看风月城,需得真正地“看”:看建筑的轮廓,群妖的面目,夜风的去留,月光的明暗。角度不同,眼力不同,所见自然不同。 城中一切有生命、无生命的万事万物,共同构筑了这座城,决定这里天地灵气的运行轨迹。 修行者的神识到达一定境界,可以窥探这种无形的轨迹,也就是“灵气线”。 于是在霁霄眼中,那些花树草丛、楼阁亭台、街道飞廊的颜色渐渐淡去,变得透明,仿佛一块块琉璃被月光穿透,只留下模糊影子。 取而代之的,无数条覆盖其上的灵气线逐渐清晰,它们并非杂乱无章,反而严格按照某种规律交错、变化、延伸,织成一张通天彻地的大网。 目之所及,世界被抽象成清晰的线条,如同拂去迷雾,看见雾后真花。 霁霄微微蹙眉。风月城果然不对劲。过于井井有条的灵气线,就像长春峰的“万古长春阵”,是精心雕琢的结果。 它表明风月城也埋着一座大阵。 阵法是人族造物,妖族不擅长,何况埋设如此复杂、精密的大阵。人间谁有这般本事,教那位新妖王设阵? 霁霄想起在瀚海秘境时,孟雪里带领一众年轻参赛弟子,于中央城天井打坐突破,自己在旁守关。恰逢淮水周家供奉,及伪装形貌的明月湖修士合围而来,要捉拿孟雪里去公审,他们声称泰珩真人得到神器“照影镜”,可照神魂之影,证明孟雪里是妖……然而随后一场混战,不提也罢。 人间有来自妖界的照影镜、妖界有镇妖塔二层的困妖锁链、风月城的宏大阵法。 两界相隔十万八千里,世事却能如线串珠,连在一起。 霁霄叹了口气。表面看,灵山大王与归清真人交易,归清送上法器和阵法,帮灵山巩固王位;作为回报,灵山将妖族神器“照影镜”借给归清,归清又转交泰珩,助其颠覆寒山。 泰珩自认为计划周全,却是盘中棋子,归清自认为是执棋之手,却不知有没有更大的棋盘。 霁霄不得不多想。多想一步很容易,毕竟如今人间,只有两位圣人境。归清活得长,老谋深算,但推演一道,胡肆造诣更高。 霁霄举目望去,万千灵气线向阵枢汇聚,那是风月城的最中央、一座圆顶宫殿。 …… 宫殿壁画已然完工。灵山大王亲力亲为,从设计图纸到收笔,一件耗时三年的大工程,是妖界从未有过的恢宏作品。 跳跃烛火下,形态各异、张牙舞爪的群妖仿佛活物,被定格在墙壁中。 温柔忧郁的宫廷画师,与活泼可爱的鸾鸟小妖秉烛看画。 不论看过几次,鸾鸟都深感震撼,一边忍不住惋惜,她问:“你还会再画貂吗?” “会的。”画师笑了笑,“我那位朋友也要来万妖大会。” 孟雪里的行踪原本在他掌握中,却突然失去线索,好像得到旁人指点。妖兵遍寻不获,只找到黑山崖下鹰将的尸骨。灵山因此恼怒,转念一想,又觉得这样才有意思,更期待与孟雪里的重逢。 鸾鸟知道,画师过去的朋友就是“雪山星夜图”中的雪貂,她衷心祝愿道:“希望你们能和好。” 画师摇头:“或许他有了新朋友,比我更好。” 鸾鸟不假思索道:“仅这一笔好画,满纸真心,世上谁比你好?” 画师微笑:“谢谢。” 答得不错,今夜不吃她了,且让她再活一夜。 “千金易求,知己难得。”灵山想,除去我与孟雪里,妖族皆是头脑简单、愚笨呆傻之辈。孟雪里若死了,我该多寂寞。 鸾鸟误以为俊美画师夸自己是他“知己”,霎时红了脸,心慌意乱地低下头。 灵山什么都想要。有了统御万妖的权力,又开始怀念肝胆相照的兄弟;想要温暖妖心的友情,却觉得众妖不配与他为友。 他自认是妖族灵智最高者,就应该得到一切。 …… 黎明时分,花楼欢宴初散,霁霄回到竹里馆。 他在案前铺纸磨墨,画下风月城的灵气线。 画毕,道侣尚在贪睡,砚中尚有余墨。 霁霄想了想,换一张纸,寥寥几笔,勾出一幅新画—— 一只小白貂仰卧在堆叠的锦衾薄绸中,四爪大张,毫无防备地露出肚皮,姿态闲适自在。天色未明,室内光线昏暗,熹微晨光穿过窗外竹海照进来,唯独将酣睡的小貂照亮。 兴尽,他搁笔离案,转去厅中小茶几,给道侣剥松子。 孟雪里醒来,身边不见霁霄人影,却感知到霁霄气息,闻到松子香气,心中安定。 他披衣下榻,去寻道侣,路过书案,余光扫见案上画纸。 那画笔触简单,随性而至,偏生动至极。孟雪里盯着画,仿佛看到小貂睡梦中歪头避光,还动了动柔嫩貂耳。 他脸颊一红,小心翼翼将画纸卷起,收入袖中。 雪貂图下面,露出另一张纸,布满极细密、复杂流畅的线条,不见顿笔的墨痕,仿佛每一条线都用标尺丈量过。 孟雪里凝神细看,目光被线条牵引,心中泛起微妙的感觉。 “看出什么了?”不知何时,霁霄已站在他身后。 孟雪里回神,笑了笑:“看出你今天心情不错。剑尊墨宝难得,我收起来,有机会去‘亨通聚源’换钱。” 第139章 看妖脸盲 霁霄摇头,随他打趣:“卖得出去吗?拿到‘亨通聚源’,人家以为是赝品。” 孟雪里“哎呦”一声:“对啊,按今天的行情,重璧峰主的书画才是‘剑尊真迹’,我该如何证明‘你是你’呢?” 话头说到这里,孟雪里忽想,他和霁霄离开人界有一段时日,虽然为寒山做了后手安排,毕竟难以面面俱到,不知现如今寒山情况。掌门和各峰主如何了,虞绮疏剑法练得怎么样,有没有再跟钱誉之吵架……甚至想起瀚海秘境遇到,曾打擂交手,后来并肩作战的年轻弟子,有没有记得他的叮嘱,好好修行。 他有点想念人间,想念长春峰的桃花、小鼠和锦鲤。妖界不再是他熟悉的妖界,他与灵山情义俱泯,只剩恩怨。论心中牵挂,竟然是人间更多,他乡成了故乡。 霁霄似乎知道他感怀,取了木梳,要为道侣梳头束发。 孟雪里反而让霁霄坐下,自己站着:“我来。” 霁霄有点诧异:“你会吗?” 孟雪里反问:“这有何难?” 此时朝阳初升,光线明亮,照得镜中一对璧人形影清晰。竹楼外鸟鸣报早,虫声啾啾,竹海迎风,碧浪层层翻滚,气氛也好。 孟雪里从没有为别人服务过,他手持“厌雨”木梳,掬起霁霄柔顺如瀑的墨发,本想盘个高髻,不得其法,半挽半放,又觉不合心意。最后为霁霄系了一根发带,还系得歪歪扭扭,毛毛躁躁,与对方平时端庄高华的形象大相径庭。 孟雪里收好“厌雨”,只得认命:“梳毛也是门学问,看着简单上手难。”当年霁霄如果手法生疏,他只能天天炸毛,炸成一颗滑稽貂球。 霁霄:“熟能生巧,我们还有很多时间。” 孟雪里灰心丧气,就要解开霁霄发带:“我们修行者,本不用如此麻烦,还是用法诀……” 霁霄却拦下他:“不必,我觉得极好。” 赤初、飞羽昨晚大醉一场,清晨酒醒,沐浴朝阳光芒,心情舒畅。 赤初自言自语:“交了新朋友,有了新目标,就开始新生活吧。” 飞羽正要回答,忽见霁霄从竹楼走出,定神细看,登时吓了一跳,低声问:“真人被鸟抓了?!” 碧游更是惊骇万分,他习惯窝在阮灰头顶做窝,扒拉阮灰兔耳,难道自己昨夜喝醉,挠了霁霄真人的头? 却见孟雪里随霁霄走近,暗含期待地问:“你们看,我梳得怎么样?” 赤初、飞羽何等妖物,乃是妖界最牙尖嘴利的妖将,菩萨能骂出火气,淤泥能吹出莲花。两妖打量霁霄神色,赞叹道: “大王梳头别出心裁,不落俗套,自成一风。更显真人潇洒气度,不惧世俗眼光。” “另辟蹊径,匠心独运,看似杂乱,实则乱中有序,已经到达随性写意的境界,风流中带一丝沉稳,沉稳中带一丝俏皮!” 阮灰、碧游目瞪口呆,心说这难道就是大妖与半妖的差距? 孟雪里脸颊微红,不敢居功:“是我道侣好形貌,梳什么都好看。” 他心情甚好,任由道侣牵着他的手,引他走向竹林深处。 霁霄:“此地灵气浓郁,今日教你辨识灵气线。” 孟雪里想起书案上那幅画,点点头,随霁霄念诵的口诀凝神静气。 他知道霁霄要讲课论道了,就像在长春峰,自己穿着红斗篷深夜翻窗,霁霄还是讲了一夜的课。 果然,霁霄传过口诀后,对他说:“《立道心》那本书里,我教过你一套日常吐纳法诀,将修行融入一举一动,日常走路睡觉,也能吸收灵气、运转真元增益修为。你学的很好,现在忘记那套法诀,放过那些天地灵气,让它们自己运转。你只用放出神识,感知周围灵气细微的变化,但不吸收它们……” 孟雪里:“这也是锤炼神识的一种方法吧?” “对,想象自己是一颗竹笋,或者一片竹叶……看到线了吗?” 孟雪里在竹林中打坐半日,从清晨到正午,风吹叶落,流云聚散。不运转真元,吸纳灵气时,天地间灵气运行的轨迹似有似无。 “看不到。” “看不到就算了,”霁霄站起身,“我们走罢。” “去哪儿?” “城里逛街。” 孟雪里微惊。霁霄可不像学生不争气就索性放假的慈师,他是道侣投怀送抱也要论道的严师。 霁霄边走边解释:“一般修士学会这种法门,至少五六年。如果天资悟性不错,一两年或许可以,若能向天借来几分运气,十天半月也有可能……因人而异,急不得。” 孟雪里笑了:“对嘛,空耗时间,不如逛街。” 霁霄:“我当年也学得慢,师兄学得快些。除了练剑,他什么都学得快。” 孟雪里不甚服气:“能有多快?” 他方才在竹林打坐,发间沾了一片翠绿竹叶,随他走动晃来晃去,像风中一只蜻蜓。 霁霄觉得道侣可爱,伸手轻巧摘去竹叶:“就这么快。” “什么……” 孟雪里还要再问,声音戛然而止,他明白了。拂袖之间,拈去一片竹叶的功夫。 他不免有些郁郁:“我不想逛街了。” 霁霄认真道:“街还是要逛的。” 风月城的灵气线很整齐、很有规律,是难得的教学素材。或许布阵者所图甚远,但不妨碍霁霄因地施教。 这一日,孟雪里与霁霄游览风月城,直到红楼主举办接风晚宴,才迟迟归来。 乍眼一看,确实好像跋扈大妖,带着侍宠逛街。只逛街不买东西,还走得忽快忽慢,看来那侍宠也不怎么得宠。 孟雪里只看到了一条线,却如同见到新世界,容光焕发。 霁霄了解孟雪里的修行偏好。道侣对人族功法的新鲜劲已经过去,现在让他与人交手、与妖打架,他有天大的精神头,一剑能打出百种花样。但若遇到需要耐心研习的精微之处,没有实质性对手,他不至于懈怠,却总比打架时轻慢些。 所以霁霄提到胡肆。只提了一句,如蜻蜓点水,却非常有用。 夜晚赴宴,红楼主借机与赤初、飞羽搭话,本来打算软硬兼施,向昆山大王讨要这两位美侍,为此安排了其他美妖献舞献艺,打算与昆山大王交换。 红楼主话头未起,赤初、飞羽先热情主动地接上,还约定万妖大会前夜,同游琉璃湖。 孟雪里传音劝道:“我骗他说灵山喜欢清纯男妖,已算还他一报了……” 赤初笑道:“他如果不动歪心,就只是游湖啊。” 孟雪里用同情的眼光看红楼主,后者不明白,以为是“同道中妖惺惺相惜”的友谊。一顿饭宾主尽欢。 往后几日风平浪静,孟雪里在道侣指点下,继续观赏灵气线,锤炼神识。蜃兽借竹林浓郁灵气,日夜修炼,气息变成桃花青竹味。从前在长春峰,虞绮疏讲再多“生于忧患,死于安乐”的大道理督促他修行,他还是安乐地天天睡鼠窝,拨一下动一下,不肯多勤勉一分。谁知一朝洗心革面,成为最勤奋的妖了。 这种发奋努力,非常具有感染力,如同全班最差生挑灯夜读,悬梁刺股。赤初、飞羽深受触动,也不再烤鱼喝酒,转而向霁霄请教修炼问题。好战类妖族很少愿意静下心琢磨修炼,一般情况下,一半靠血脉天赋,一半靠生死厮杀。此时有竹里馆浓郁灵气,有疗伤丹药,有圣者指点,两妖不仅养好了镇妖塔留下的暗伤,妖力还甚为精进。 碧游、阮灰也向大妖请教战斗技法,狐狸教兔子,白鹤教翠鸟,实在大材小用。 孟雪里打趣霁霄:“在寒山论法堂你教剑,瀚海秘境中央城你教各门各派的修士。还教过海蛟,教过灵貂,教过蜃兽,现在又教狐狸白鹤,天生飞的水里游的,没有你不能教的,这算什么?” 霁霄想了想:“有教无类。” 孟雪里:“……有道理。” 妖界各地、风月城内外紧张地搜寻罪妖,而竹里馆学习气氛浓厚。 雀先明解开锁链后,数日不跑,甚至不化人形。他依旧以妖身陪在春水、秋光身边逗趣。 春水劝道:“没了境主的锁链,你可以运转妖力,自然会瘦下来。跳舞太辛苦,咱们就别去了吧?” 秋光也说:“‘红尘醉梦楼’喧闹嘈杂,妖影缭乱,幕帘重重。你若乱跑,我们可不好找。” 孔雀顺从地答应:“那我陪两位姐姐,在城内转转。” 他当真不要求再去学舞,明为游览风月城美景,实为勘察地形,寻找机会。有次在群妖熙攘的街市,与两女失散片刻,他还自己找回来了。 待两位美人不再警惕,他又说想看看“惊鸿镜”。 宝镜到手第一天,没事。第二天夜里,孔雀携宝潜逃,不见踪迹。 春水、秋光急恼之下,在风月城颁布悬赏,重金寻妖。 雀先明在天湖大境时,夜晚照见月光才能化出人形,来了妖界又被锁链禁锢妖力,维持圆润孔雀形态,一丝妖气也无。是故两女不曾见过他化形模样,悬赏令上只好画一只蓝绿色孔雀,长尾圆肚。 悬赏令贴满风月城。 孟雪里偶然看到,端详片刻:“有点像雀先明吧。” 赤初:“你说雀先明像一只山鸡?” 孟雪里:“……我不是这意思,别胡说啊。” 飞羽见过雀先明妖身,纳闷道:“哪里像?这只分明是家养雀。养这么胖,还飞得动吗?” 赤初:“你做人久了,看妖脸盲。人看相同品种的妖,都长一个样。” 孟雪里点点头,觉得自己过于疑神疑鬼,随便看一只孔雀,都能看出与雀先明的相似之处。 与此同时,一位与孟雪里面容三分相似,却更显清纯可怜的白衣少年,走进“红尘醉梦楼”。 第140章 新雪初晴 雀先明改换形貌后,暗中跟了两位美人一段路。 春水:“小圆他就这样跑了?他不会照顾自己,在外面东躲西藏,吃不好睡不好,掉毛怎么办?” 秋光:“掉毛事小,要被境主再抓一次,恐怕又得吃大苦头。” 雀先明听到她们忧心叹气,思忖道:“两位姐姐待我真不错……若这次计划顺利,我宰了灵山那恶蛇,再回来找她们解释。” 敌我实力差距下,他知道自己想杀灵山,只能趁其不备近身,一击必杀,否则别说灵山本妖,就是灵山手下妖兵妖将一拥而上,吐沫也能淹死他。 不成功便成仁。不成新王,就成死雀。 雀先明略微调整表情,走进楼中。 夕阳西下,有的妖结束了一天的营生,而花街才刚刚开门。 “红尘醉梦楼”华灯初上,彩绸高挂,红楼主站在楼上栏杆边,左右揽着两位美妖,身前身后妖仆拱卫。他垂眸打量大堂。如一位大王,带兵巡视自己的产业。 有大妖趾高气扬,带着万贯灵珠而来,有客妖惊叹称赞,为开阔眼界而来;有小妖畏畏缩缩,为改变命运而来。 以往此时,红楼主都会感到一阵难言的满足:妖界鸨妖无数,只有他站得最高。 但最近他有一件烦心事。 从“昆山大王”口中得到消息后,红楼主左思右想:“不喜欢美艳女妖,只喜欢清纯男妖……清纯男妖,说来容易,去哪儿找呢?” 既要清纯,又要自愿。免得送去之后哭哭啼啼,惹大王心烦。他派心腹妖仆在风月城中四处搜寻,找回来的小妖,要么容貌不合心意,要么性情不合心意,目前仍然一无所获。 若是早些时候,慢慢设局谋划,以他的手段,骗来一位单纯小妖心甘情愿,倒也不是难事。但万妖大会近在眼前,没有比大会更好的进献时机。 他指节敲着栏杆,忽然眼前一亮,定神再看,立刻被吸引了。 雀先明是来找极乐鸟舞姬的。 但他如今不是圆润孔雀,或艳丽煞气的青年,而是一位白衣翩翩的柔弱美少年。 他刚进楼便被盯上,被搭讪,然后被一群嘻嘻哈哈,油嘴滑舌的客妖拦住去路。 周围群妖忙着看热闹。楼中每夜都有客妖拉拉扯扯,只要不闹出性命大事,就算扯掉小妖的衣服,都不必理会。 “小美妖,来喝一杯啊,喝完就让你过去!” “怎么不喝?来都来了,端什么架子,莫非是瞧不起本王?” 雀先明心想,妖界要完,什么杂碎都敢称本王。 他微微皱眉,拢在袖中的手掌微动,刚想一巴掌拍飞对方,又看见酒盏中的自己,正顶着一张可怜无辜面容,才勉强按捺气性,接过酒杯喝了。 小不忍则乱大谋,扮什么就要像什么。 红楼主眼神更加炽热明亮,快步下楼。 这位小妖眼神清澈,腰身笔挺,气质与靡艳花楼格格不入,被大妖逼迫时,又显出楚楚可怜、动妖心神的倔强。最重要的是,他头脑清楚,知道非喝不可之后,也不扭捏作态,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客妖不依不饶:“来,再来一杯。” 雀先明正想使点手段,忽然听见一声:“且慢!” 红楼主大步流星走向雀先明,心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雀先明只见一位满身珠光宝气,头戴红花的男子向他冲来,香粉气扑面,呛得他差点咳嗽。他在楼中学舞时,也与这位鸨妖见过几次,却不怕露馅,因为当时他是胖孔雀,不符合对方审美,不曾被正眼看过。 红楼主与客妖们称兄道弟:“误会了,这是我一位旧友。我请其他美妖招待大家。” 客妖见楼主亲自出面,自然要给面子,嬉笑着坐回去。 “别怕。”红楼主低声道,“你叫什么名字?” 雀先明信口胡诌:“新雪。”总比小圆好。 “新雪初晴,妖如其名,很合适你。”红楼主将小美妖引入僻静雅间,“看你本体,你是一只……” 雀先明面不改色:“我是鹓鶵。” “你是哪里妖?” “雀巢山。” “那真是远得很。为什么到风月城来?” 雀先明灵机一动,计上心头,故作害怕、羞怯的模样:“我很感谢你,但是不能告诉你。我要走了。” “先别走。”红楼主声音更温和:“我今日见你,觉得与你十分投缘,你可以把我当做哥哥。咱们随便聊聊?” 两妖你来我往,互拼演技。红楼主觉得这是自己地盘,因而轻敌大意,略输一筹。 聊过半晌家常话,白衣少年似乎放下戒备:“我听说,楼里有位极乐姐姐,跳舞极好,我来找她学舞的。” “哦,你想参加万妖大会开场舞?”红楼主心中有些失望。 雀先明:“说来好笑,自我见过灵山大王一面,便心生仰慕。但我只是一只小妖,明知大王高不可攀……唉,我犹豫许久,还是想来试试,起码试过不后悔。” 他强忍恶心,忍得面色涨红,倒像羞涩。 红楼主暗想,灵山大王虽残忍暴戾,但化形后确有一副俊美如神的皮相,不少小妖因此心存幻想。 他试探道:“灵山大王不近美色,你应该知道吧?你若想寻一位大妖靠山,我可以帮你引荐‘昆山大王’,他出手阔绰,妖力深厚,也是一方霸主……” 说话间,他紧盯小妖眼底神色,如果对方松口答应,甚至是稍有动摇,他都会拂袖而去,只当今日白费功夫。当然,作为浪费他宝贵时间的补偿,这只小妖不会有什么好下场,谁让对方不够“清纯”呢。 白衣小妖好像受到莫大侮辱,摇摇欲坠:“那真是很好,但不是我想要的。” 雀先明脸上写着“我不是来攀附权贵,我是来追求真爱的”,快被自己恶心吐了。 红楼主不由惊叹:“灵山大王喜怒莫测,你不怕吗?” 雀先明垂眼:“可我喜欢他。” 红楼主心道,好!好一位清纯男妖啊!这般不求回报,简单赤诚的感情,是真实存在的吗? 他决定留下白衣小妖观察。如果没有更合适的妖选,就决定是他了。 红楼主道:“你如此真心,连我也感动。只是你来得太晚,现在学舞,恐怕迟了。极乐若不愿意教,咱们再想别的办法。” 雀先明连声称谢。 红楼主不想节外生枝,吩咐花楼总管,为“新雪”安置隐蔽住处。 雀先明再次见到舞姬,差点大喊一声“师父”,所幸忍住了。 极乐鸟舞姬打量白衣少年:“之前那只胖孔雀,跟我练了那么久,我都不敢让他上。现在要我带一只没练过舞的小妖?” 总管赔笑道:“辛苦您一试。” “你以为开场献舞很出风头,很好玩?”极乐鸟舞姬冷声道:“万一跳不好,可不止掉毛,是要掉脑袋的!” 雀先明忙道:“我有跳舞底子!” 舞姬不信,跳了一遍开场舞,让对方再跳:“能记住动作吗?跳来看看。” 孔雀跟她学了很久,不知跳过多少遍,自然半点不露怯。 舞姬脸色缓和许多:“算你有几分天赋,先留下吧。好孩子,跟我好好练。” 雀先明欣喜又郁闷。 当时谁说我懒、说我胖、说我吃不了苦,说我来当祖宗,说我肢体不协调,怎么我一痩下来,就变成有天赋了? 由此看来,做雀万不能胖。 孟雪里琢磨了一天风月城的灵气线,晚上才回到楼中。 飞羽拿着街上捡来,画有孔雀图样的“寻妖启示”,随手折成一只只纸鹤。 赤初:“呦,折什么呢?折自己啊?” 孟雪里穿过热闹厅堂时,似有所觉,忽然停步。 他脸色微变,传音道:“这次非我疑心,我真的闻到了雀先明的妖气!他刻意遮掩,妖气极淡,本不会被别妖发现,但我对他很熟悉……” 赤初、飞羽不信。紫狐笑笑:“没这么玄乎吧。” 霁霄闭目片刻:“确实有。” 两妖这才严肃起来。 飞羽:“雀先明就在这座楼?” 霁霄五感敏锐,他以肖停云的身份,第一次上长春峰时,仅凭空气中残留着丝丝缕缕的妖气,便知雀先明曾经来过。 霁霄想了想:“妖气太淡,或是这条街。” 孟雪里有些犹豫,类似近乡情怯:“就怕他还在生气,不肯出来见我。” 赤初笑道:“那也好找,别忘了我们的‘好兄弟’红楼主。” 孟雪里点头,对霁霄道:“说得是啊,都住进花楼了,不找只美妖,很不符合我好色大妖的尊贵身份。” 霁霄微笑不语。 孟雪里请来红楼主:“这条花街,有没有一只貌美的孔雀妖?” 红楼主笑道:“老兄想尝尝孔雀的滋味?” 孟雪里想起雀先明精通变幻之术,又补充道:“不止孔雀,但凡鸟类妖族,鸾鸟、鹓鶵,鸑鷟、白鹄,我都想看看。” 只要雀先明露面,他一定能认出。 “容易。今晚就为老兄安排,我下令整条街所有鸟妖齐聚一堂,任你挑选。”红楼主心中一跳,表面爽快应承,转身就去寻新雪。 “我那位兄弟,之前跟你说过的‘昆山大王’,真的看上你了,刚才找我打探你的消息。你万万不要露面,这几日一定躲着他。唉,为了你,我只好得罪他。” 雀先明故作感动,泪眼朦胧道:“必不忘楼主恩情。” 红楼主满意地说:“恩情不敢说。等你侍候好灵山大王,别忘了哥哥……” 雀先明满口答应,心中暗骂:“什么昆山大王,灵山大王,我呸!” 第141章 久旱甘霖 雀先明对“昆山大王”殊无好感,这种色令智昏、仗势欺妖的大妖,他见得多了。 换做从前,他还会送上门去,将对方戏耍一番,就算打不过,也能改换形貌脚底抹油。但现在后有春水、秋光急切寻找他踪迹,前有灵山恶蛇未死,他也不愿横生枝节,半路招惹强敌。因而闭门不出,尽力收敛气息,不令妖气外泄。 红楼主召集鸟类小妖、为“昆山大王”举办选美会的消息,迅速传遍花街。花街是风月城繁华地,有什么大动静,半座城顷刻都知道。 群妖议论纷纷,打听那位昆山大王是什么性情容貌,好不好伺候。据说大王出手阔绰、化形后威严俊美,对身边妖甚是宠爱,不会随意惩罚,实在是一位很好的攀附对象。 有胆子稍大的,悄悄去看大王身边侍宠。赤初、飞羽气势太盛,寻常小妖见了,难免自惭形秽;不寻常的,反而升起争胜之心。 “你们带我来这里干什么?”鸾鸟妖被同寝舍的百灵妖、画眉妖拉进楼中,搞清状况后有些生气。 “你还不知道吗,城里都传遍了。谁是风月城最美的鸟妖?就在今夜见分晓。”百灵笑骂道,“亏你还有一丝凤凰血脉,怎么没点志气?” 鸾鸟摇头道:“出这种风头,未必是好事。”她刚入城时,踌躇满志,待看遍城中世故冷暖,心中踌躇更多。 “那咱们不唱歌,也不跳舞,转一圈就走,看看其他鸟妖品貌,只当来凑热闹,见世面开眼界,不好吗?”画眉道。 当夜美妖云集,就连本体并非鸟类的妖物,也穿上羽衣、头簪鸟羽冠来碰运气。红尘醉梦楼羽衣飘飘,各色鲜亮羽毛招展,令妖眼花缭乱。 群妖有男有女,聚众嬉笑,或凭栏饮酒,或展示歌舞才艺,煞是赏心悦目。 “昆山大王”前呼后拥入场。两位跋扈侍宠当前开道,最受宠爱的人族修士与他并肩而行,身后两位稚嫩半妖跟随。 红楼主迎上前,笑道:“如何,兄弟可有入眼之妖?” 孟雪里问:“全花街的鸟妖,都在这里了?” 红楼主想起白衣如新雪的鹓鶵,嘴上却道:“自然,不是鸟妖的也来了。” 孟雪里携霁霄游走其间,听琴抚掌,饮酒赏舞。他眼神明亮清澈,神色认真,带着一丝探究兴味,许多小妖对上他目光,下意识低头,脸色酡红。 孟雪里传音道:“都不像。” 霁霄摇头:“没有他的妖气。” “他果然是故意躲我,八成要去万妖大会惹事搅局,怕我阻拦。” 孟雪里觉得,雀先明想问题比较简单,一旦打定主意,便有种“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孩子气,令貂头大。 孟雪里转向红楼主:“多谢楼主安排,只怕‘千帆过尽皆不是’。” 红楼主:“无妨无妨,我再为兄弟寻觅。” 孟雪里婉拒道:“我不过一时兴起。大会将近,楼主事忙,怎好意思再三劳烦?随缘分吧。” 红楼主满意于对方识趣:“今夜还长,还有美妖未到,兄弟慢慢看,切莫错过。” 另一边,鸾鸟妖劝两位同伴:“热闹凑过,该走了吧?” 忽听喧闹声中,一道熟悉声音从背后传来:“小鸾?” “真的是你啊!”半妖少年举着手臂,原想拍她肩膀,又觉不妥,才出声招呼,此时奋力挥了挥手。 他乡遇故知。小鸾惊喜道:“碧游!你也来风月城啦?”她转向两位同伴,介绍道,“这是我一位同乡,是只翠鸟。” 画眉、百灵掩嘴轻笑,挤眉弄眼,相携而去,留出空间给重逢的两妖。 碧游霎时脸色通红,眼神看向别处:“你也在这儿,真好。” “我会在万妖大会上献歌,你来听吗?” 碧游激动道:“你一直想让更多妖听到你的歌声,现在你的愿望实现了,你一定很开心……”他见对方闻言轻蹙眉头,不知自己哪里说错,当即改口,“你过得好吗,有没有妖欺负你?” 少女再次展颜,只是看着他笑。 “你笑什么?虽然我只是一只小半妖,但如果有妖欺负你,我一定替你出气,什么大妖都不怕!” 少女轻哼一声:“除了你拔过我羽毛,再没有妖欺负我。” 碧游不好意思地挠头:“那时候不懂事,对不住……” “除了‘对不住’,你没别的想说?”鸾鸟见对方不吭声:“那我要走了。” 碧游急道:“等等!” 鸾鸟回头:“什么?” 碧游见她当真停下,反而不知所措:“你、你多保重。” 鸾鸟笑了笑,翩然转身,身形纤细灵活,转瞬淹没在缭乱妖群中。 碧游怔怔望着,后知后觉地挥手。 飞羽突然从背后跳来,一把揽过碧游脖子:“忘了我怎么教你的?做鸟妖,就要做猛禽,你现在追上她告白,敢不敢?” 碧游恼羞成怒,但不好发作,似个纯情少年,嚅嗫道:“敢是敢的,但没必要吧。我们就是普通朋友……” 赤初猛揉碧游脑袋:“有点出息啊!” 阮灰小声道:“风水轮流转。”以前总是碧游对他恨铁不成钢,说他没出息。 鸾鸟走出红尘醉梦楼,楼外灯火阑珊,两位同伴站在灯下等她。 “这么快?”画眉妖打趣道,“还以为你今夜不出来了。” 百灵妖道:“我看你那同乡,周身妖气浅薄,微不可察,是只半妖吧?” 鸾鸟点头。 画眉妖微微撇嘴:“那还有什么可说的,瞎耽误时间。” 三妖走在熙攘花街,皆是貌美少女模样,衣着样式华丽,气质落落大方,一看就是宫里出来的小妖。 鸾鸟反驳道:“别这样说,碧游很好。” 画眉笑道:“你原来还说那位画师好,变心真快,见一个好一个?” 百灵轻呼一声,要捂画眉的嘴,鸾鸟却不生气,只微微一笑:“等万妖大会结束,我就向总管大妖请辞。有些话,也不怕告诉你们……” 她见两位同伴停止打闹,惊讶地瞪着她,继续道,“我来风月城之前,一心只想见识广阔天地,想认识很多厉害朋友,想成为妖界最有名的歌者,总之什么都想要。进城之后,的确高兴了一阵子。再后来,又怀念在家乡小树林,自由自在,想唱什么就唱什么的时候。唱歌,本该是很快乐的事。” 画眉神色茫然:“你到底在说什么,你要离开?好不容易爬到这一步,你疯了吗?” 百灵道:“你是在开玩笑?这跟那只半妖有什么关系?” 鸾鸟道:“当然有关系。画师温柔善良,才华横溢,但我见他,会觉得惭愧自卑,好像他是天上明月,我是枝头麻雀。我见碧游,就不一样,只觉得很开心,想起从前趣事,打心底里喜悦。风月城不适合我,就像画师不适合我。兜兜转转,才知道自己真正想要什么。 “什么都想要,最可能什么都得不到。幸好妖生很长,还能回头……” 喧嚣散去,竹里馆月色清冷,水声潺潺。 孟雪里回头问:“你们刚才跑哪去了?” 赤初嬉皮笑脸道:“嘿嘿,碧游遇到了喜欢的妖。” 飞羽:“挺可爱的小鸾鸟哦。” 阮灰:“……骨龄不小了。” 碧游:“我没有!” 孟雪里恍然:“就是去镇妖塔的路上,你提过的那只?” 碧游含糊答应一声,更觉尴尬:“很晚了,我去睡觉。” 阮灰:“那我也去。” 飞羽、赤初嘴上喊着“别走啊,哥哥教你追美妖”“包教包会”,蹦跳着追上前。 却听霁霄真人淡淡道:“明早考校修为。” 两妖顷刻收声,夹着尾巴溜了。 蜃兽对月吐息,依然勤奋修炼。竹林瞬间静下,只闻虫鸟鸣叫。 后半夜落了一场雨,窗边白纱竹影婆娑,案前烛火摇晃,孟雪里没有睡,凝神端详霁霄画的风月城灵气线。 “能看到多少了?”霁霄站在他身后。 “一大半。”孟雪里道,“这法子不错,不仅神识锤炼得更凝练,修为也大有进益。若要突破境界,却还差一点。” 霁霄:“不急。” “五感已敏锐许多,走得老远,还能听见小妖背后私语……”孟雪里放下画卷,捏着嗓子变声,“本来昆山大王还在认真寻觅,那人族却修士摇头,大王见他不高兴,就不愿再挑了。” 他回身打量霁霄,语气再变,又模仿另一妖:“那人一身清高傲气,如冰似雪,真看不出来,居然会使性子固宠。” 霁霄笑笑:“今晚玩得开心吗?昆山大王。” 孟雪里清清嗓子,本想说挺开心的,看到牵系自己和霁霄的细细金链还未解开,乖觉伸出手:“哎,都是逢场作戏,你忘了解这个。” 霁霄垂眸,看一眼烛台。 火光蓦然湮灭,一缕青烟飘散。霁霄骤然牵动锁链,声音细密清脆。 孟雪里踉跄两步,被笼罩在道侣的阴影下。霁霄偏头,轻声在他耳畔说了句话。 薄唇开合间,微弱气流吹进孟雪里耳孔,又酥又痒,他耳垂发烫,心跳骤快。 楼外风雨穿林打叶,声势愈发浩大,好像敲在他心上。 两人呼吸交缠,鬼使神差地,孟雪里踮起脚尖。 后来的事情不受他控制。 竹楼外风雨潇潇。孟雪里好似变成一支翠竹,柔韧腰肢被霁霄握在手中,不胜风雨吹打,摇曳起伏。 夏季的风月城,白日酷暑炽热,竹枝深夜逢甘霖,经充沛雨水滋润后,焕发光彩,令人爱不释手。 第142章 梳毛可以 雨歇云散,晨光初照。 浅淡的乳白色雾气,在竹林间浮游弥散。晨曦穿过晨雾、竹影、薄纱,照入室内。 孟雪里缩成一团,将自己藏进柔软的锦衾深处。 霁霄已穿戴整齐,轻拍被团:“雪里?” “貂球”轻颤,没有出声。 霁霄关切道:“不舒服吗?” 孟雪里扯下被角,只露出一双明眸。他眸子湿润灵动,微微发红,像缀在竹叶尖、沐浴朝霞的晶莹晨露。 孟雪里声音轻颤:“我想一个人呆一会儿。” 霁霄想了想:“不行,此时你运行真元,于修为大有裨益。待我为你推宫过血,疏通经脉,这次双修才算圆满。” 说着伸出手去,就要将小道侣抱出被窝。 孟雪里脸色涨红,一手捧起微沉小腹,体内残留的感觉异常清晰,昨夜百般亲密浮上心头,令他心慌意乱,但这时候,霁霄居然跟他谈“修行”,还公事公办、一本正经地谈,反而显得他扭捏作态,因私情懈怠正事。 孟雪里羞恼道:“你如果真讲道理,昨晚就不该往死里折腾我!” 霁霄认错态度端正:“情难自禁,对不住。我于此道也无甚经验。我们来日方长,共同进步。” 孟雪里掀被蒙头,留给霁霄一个愤怒背影。 霁霄一怔。时隔数月,那两个问题再次纠缠上他——道侣是不是生气了?道侣为什么生气? 他从孟雪里背后覆上,将对方连人带被圈进怀中,并决定换个说法:“那我入你识海,给你梳毛,顺便为你疏通经脉,行吗?” 孟雪里转过身:“可以。” 哦,梳毛就可以。霁霄笑了笑,与道侣额头相抵,分出一缕神识。 识海微风徐徐,碧波荡漾,霁霄坐在海岸礁石上,手持木梳,小貂依恋地窝在他膝头磨蹭。 梳到舒爽处,识海中小白貂轻蹬后爪,而孟雪里伏在榻上,像得到春雨滋润,一夜吸饱雨水的嫩笋,餍足地舒展身姿。 孟雪里白天出游,观察风月城灵气线,锤炼神识,晚上与道侣双修,增益修为,日子过得舒适而充实。 霁霄比他更忙,要指导竹里馆其他妖物修行,检查他们修炼进度。其中修为进步最快的,竟是从前最颓废懒惰的蜃兽。碧游和阮灰本来胆小谨慎,但这次与孟雪里、霁霄同行一路,经历跌宕起伏的冒险,胆子渐渐吓大了。当赤初、飞羽两妖,毫无大妖风度地拿碧游和小鸾鸟打趣时,碧游涨红了脸,尽力争辩,由磕磕绊绊到对喷如流,嘴皮功夫进步惊人。 孟雪里不得不再三警告赤初、飞羽:“不要带坏我的童工。暗行伙计有正经工作的。” 快乐的时光总是短暂,不知不觉,到了万妖大会前一天。 这一日,红楼主带着一行妖,早早来到竹里馆,与“昆山大王”共进早茶,言辞热络:“老兄,近来一切可还顺心意?” 孟雪里:“承蒙楼主关照,不错。” 红楼主身旁总管笑道:“自您进城,楼主安排衣食住行,举办鸟妖选美会,但凡您的需求,楼主都十分上心……” 红楼主摆手打断:“别说这些,我与昆山兄弟投缘,都是应该的。之前我们还说好,万妖大会前一夜,也就是今晚,他身边两位侍宠,会陪我泛舟琉璃湖。今天我也带来几位美妖,等万妖大会结束后,陪老兄回昆山领地。好兄弟嘛,偶尔交换,妖生乐事。” 他示意身后一众小妖上前两步,“老兄你看,这几位都是鸟妖,合你口味吗?” 他表面来叙交情,实则暗示昆山大王遵守诺言,不仅要赤初、飞羽今夜陪游,还以“交换”为名,让两妖从此留下。 “交换倒不必。”孟雪里看了眼兴奋的侍宠,神色无奈且痛惜。无奈是对两妖,他们正传音呐喊: “快把我俩送出去!” “这鸨妖作恶多端,老天不报应,我们去报应他!” 痛惜是对红楼主未来命运的不忍,后者却以为他不舍割爱。红楼主面色微沉,起身正要发作,周围妖仆随之紧张起来。 只听昆山大王淡淡道:“这两位小妖,能得楼主看中,是他们的福运,以后,就跟着楼主罢。” 赤初、飞羽微笑,含羞带嗔地看着红楼主。 红楼主喜不自胜:“夕阳西下就算入夜,我在琉璃湖上等候。”他转向昆山大王告辞,“多谢老兄!我就不多打扰了。” 走出竹林后,红楼总管赞道:“果然没有楼主得不到的美妖,他俩刚来时候多傲气,也逃不出楼主的手掌心。” 红楼主志得意满:“为我好好准备。” “准备什么?” 红楼主冷笑道:“器具啊。两妖被惯得一身跋扈脾气,我还需调教整治一番,将他们治得服服帖帖,才能忘了昆山大王,往后死心塌地跟着我。” “楼主英明。” “去吧,我去瞧瞧新雪。”红楼主走出竹林,去后花园寻那位鹓鶵妖——清纯无辜,妖如其名,真像一场新雪。灵山大王能不喜欢吗? 乐班见楼主到来,停奏起身,极乐鸟妖与其他舞姬行礼致意,手中舞动的彩绸纷纷落下。 红楼主走向新来的鹓鶵,状似关怀道:“练得怎么样,明晚能不能上场?” 雀先明意有所指地微笑:“我等这一天,已经很久了。不成功便成仁。我们什么时候进宫?” 他跟随极乐鸟妖练舞,私下里却演练刺杀。 红楼主叮嘱道:“明天一早,有宫里的管事来接舞队和乐班。你进了宫,且不要露面于妖前,免得被其他大妖看入眼。晚宴上一舞结束,面纱飘落突然亮相,才能令灵山大王眼前一亮。到那时,我再从宾客席站身,为你美言两句,水到渠成的事儿……” 雀先明强忍呕吐,柔声笑道:“我晓得,就听哥哥的安排。” 红楼主连声称好,只觉春风得意,诸事皆顺。 “小圆跑了,宝镜丢了。这次妖界之行诸事不顺,境主让我们速速归去。”妖王宫殿中,春水黯然叹息。两女寻不见雀先明,又收到胡肆传讯,便进宫向妖王请辞。 灵山端坐在高阶上的王位,微微皱眉。他不关心那只叫“小圆”的孔雀,听名字只是胡肆心血来潮养的小宠,跑就跑了,他比较关心“惊鸿镜”。 秋光:“境主还说,明天晚上,您一定会见到宝镜!” 灵山神色稍缓和:“本王相信。圣人一言,可达天听。” 春水认真道:“天道为鉴,境主说的,从没错过。” 登上飞行法器,远离宫殿后,春水轻拍心口:“他一皱眉头,我就心慌,还以为他得不到宝镜,恼羞成怒要扣下我们。” 秋光摇头道:“不会。妖界还未彻底统一,他与境主撕破脸皮,对他有什么好处?” 春水犹不放心:“我们走了,小圆怎么办?听他从前言语,好像与妖王有仇。万一寻仇不成,反被捉……” “妖王多谋,即使捉到他,一定会拿他做筹码,向境主交换更大的好处,他反而没有生命危险。” 春水点头:“唉,我们想破脑袋,也猜不中境主的心意。只盼小圆,吉妖自有天相。” 当赤初、飞羽嘻嘻哈哈地回来,孟雪里正站在案前,凝神静气,提笔悬腕,勾画风月城灵气线。 气息被打乱,他索性搁下笔:“怎么不去游湖?不整鸨妖了?” 赤初蹦跳过来:“马上就去,忙里偷闲报喜讯!” 孟雪里笑了笑:“看这幸灾乐祸的劲头,是灵山遇见了倒霉事?” “猜得准!”飞羽对他竖起大拇指,“先说前情提要,灵山这次办会,广发请柬,甚至发到妖界之外,邀请人间两圣……” 妖族新王登位,人间仅有的两位至高圣人,天湖境主与归清真人,派使者送来妖族神器,“惊鸿”、“照影”两面宝镜,象征两族建交。事情本该很圆满,足够令妖族自豪,载入史册。 “你讲得好啰嗦。”赤初打断飞羽,“今天灵山召见人间使者,境主的使者说,惊鸿镜丢了。明月湖更狠,居然派人送来一面假的‘照影镜’。” 孟雪里稍惊:“照影镜?” “哈哈哈!假的!”赤初压低声音,模仿灵山语气,“本王并非没有气量之辈,宝镜丢失,只要如实告知,本王不会怪罪。向我借走真镜,也可以不还,还我假镜意欲何为?” 飞羽接道:“说罢指向明月湖使者,‘押他入狱,明夜宴会,杀他祭旗’!” 孟雪里:“你们怎么知道?” “宫里传出来的,城里大街上都在说啊!说好两面宝镜,一面也没有。人族出尔反尔,这是不把妖族放在眼里,万妖大会后,他们要在灵山大王的带领下,越过‘墟空’,攻打人界!” 孟雪里思索片刻,摇头道:“不对。” “哪里不对?” 孟雪里:“归清将照影镜给泰珩,目的是照出我的神魂之影,让我在人间难以立足。如果这面镜子是归清的,他可以一早拿出来,最好是‘霁霄真人祭拜大典’那天,就派弟子上寒山质问,不必等到秘境后期,中途变计。所以照影镜不是他的,是别人、或别妖送给他的,最大可能,还是灵山送他。这件事上,归清与灵山的目的一致,但是我失踪了,他们目标没完成,宝镜怎么可能归还?当然还在人间,还在泰珩手里。等我现身人间,立刻向我发难!” 赤初收起玩笑神色:“你是说,灵山知道那是假镜,却当着众妖的面,故意做戏?故意在万妖大会前一天,让事情传遍风月城,传遍妖界?他为了发兵攻打人界,还是与人间圣人有什么协议?” 孟雪里沉吟道:“很有可能。” 飞羽一脸茫然:“哎,你们这些当妖王的,想法总比别妖多。” 赤初摸摸他发顶:“鹤头比较小,不怪你。” 孟雪里忽问:“明月湖的使者叫什么名字?” “不知道,据说是位剑修少年,被关在地牢里。”赤初、飞羽一齐茫然,“现在什么情况,很严重吗?” “没事。”孟雪里笑笑,“去游湖吧。我去找我道侣。” 霁霄在竹林露台打坐。孟雪里将事情经过、自己的分析娓娓道来,看道侣情绪无甚大变、神色依然淡淡,心情不由安定许多。 “是荆荻吗?他是明月湖大师兄。”孟雪里问,“他师父是明月湖掌门,难道不来救他?” 他在瀚海秘境中,与一众年轻修士结识、且亲身教导过,看他们就像看晚辈。虽然曾被荆荻气得不轻,但孩子再熊,长辈也不能见死不救。 霁霄却道:“未必是他。明晚万妖云集,场面纷乱,我去一探便知。” 孟雪里:“好。明晚见机行事。” 风月城规律的灵气线、到访妖界的人间来使,突然出现的妖族神器,这些事情在他脑海中串联,织成一张缓缓收紧的大网……人妖两界的联系,比以往数百年都多,他隐隐感到不安,不知人间是否生变,小虞、长春峰、寒山众人、钱掌柜、寒门城现在怎么样了。 …… 深夜,虞绮疏走在寒门城。 商铺闭门,家宅熄灯,四下寂静。石板小道上,足音跫然,月光清白如落霜。 自从寒山封山,虞绮疏想见钱掌柜,只能通过传送阵抵达寒门城,每次深夜到访,悄无声息。 一手交灵石,一手交桃花枝,交易完成之后,他将金钱鼠借给钱掌柜抱抱,钱掌柜会请他吃冰镇西瓜。西瓜吃完,他就该走了,再回长春峰练剑修行、养鼠喂鱼、教导小槐入道。 忽然眼前一暗,虞绮疏下意识抬头,但见一朵阴云罩在头顶。 云朵泛着淡淡红光,比空中云层低矮,又比房顶树枝更高,完全遮挡照在他身上的月光,将他笼罩在一片浓重阴影下。虞绮疏心中一惊,握紧腰畔软剑。 红云不随风动,只随他动。他走得快,云朵飞逝;他走得慢,云也慢悠悠。 周遭空间没有丝毫真元波动,驾云修士已至返璞归真,施法顺应自然的境界。 握什么剑都没用,出剑再快也没用。当虞绮疏意识到这一点,他反而松开手,负手静立,抬头平静问: “哪位前辈大驾寒山?” 夏夜清风涤荡,云上传来一道轻飘、散漫声音: “小子,这是寒门城,前不挨山,后不临水,怎么就成了寒山地界?” 话音方落,半空云气微散,只见一道红衣人影趺坐在云上。 虞绮疏凝神细看,终于看清那人面容,瞬间如释重负:“前辈,是你啊!”他笑起来,“你的病好些了吗?” 第143章 强买强卖 在虞绮疏记忆里,此人曾深夜路过长春峰,他和小槐将对方的飞行法器当做流星,对其跪地许愿,实在有点丢人。等对方飞行法器远去,他问孟雪里这是哪位前辈。孟雪里的答案令人印象深刻:有病的前辈。 于是此刻,虞绮疏笑容真诚,略带赧然地问,你的病好些了吗。 红衣人神色微变,深深凝视着他。 虞绮疏不知自己哪里说错了,不闪不躲地回望,眼神清澈:“前辈,这么晚了,你要去哪儿?需要帮忙吗?” 虽然对方修为高深,但毕竟“有病”,说不定真有什么不方便的。 胡肆说:“我去亨通聚源,找钱誉之。” 虞绮疏笑道:“好巧,我也是。前辈跟我走,我知道近路。” 红云悠悠然,好像在欣赏月色,飘得很慢,虞绮疏只好慢慢走。 胡肆问:“什么时候突破的?” “大前天,呃,也可能是前天,我不太记得了。” “外面说你什么,你知道吗?” 虞绮疏挠头:“不知道。”他在长春峰很忙,偶尔见钱誉之,也是趁夜悄悄下山,哪有功夫去听街头巷尾的闲话。 在瀚海秘境中,一批年轻修士得到长春峰师徒指点,回到各自门派后大多选择闭关,梳理感悟。最近他们陆续出关,境界大进。一时间,修行界涌现出许多少年天才,比历史上许多辉煌年代都更繁荣。 然而有人就有纷争,总免不了“比较”。虞绮疏因寒山静思谷之变成名,自然也在被比之列。 胡肆列举了几个名字、简述他们的师承和道法,虞绮疏听得莫名其妙。 胡肆问:“这些都是与你年岁差不多的修士,修行界未来的希望。你认为,你比他们如何?” 虞绮疏更觉不好意思:“应该都比我强吧。我就是运气好一点。” 胡肆听得憋气。他很久没有“憋气”这种体验了,冷笑道:“人家都比你强,你觉得你配做长春峰弟子吗?” 言下之意是,你配做霁霄的师弟吗,配做我的师弟吗? 虞绮疏想了想,平静道:“我就是。这没什么配不配的。除非师父赶我出门。” 胡肆稍怔。虞绮疏身怀蛟丹,以他的眼力和观气术,一眼便知真相:这个年轻人屡得机缘,受到太多命运的优待。 这种年轻天才,自踏入道途,运气就比旁人好,本该意气风发,就算故作稳重、沉着之态,眼角眉梢也难免流露出一丝傲气。 但虞绮疏什么也没有。他身上没有剑修那种“一剑即出,谁与争锋”的慑人声势,就连武修的锋锐之气也没有。 好像一块璞玉未经打磨,天生光滑沉静,暗合“顺其自然”之道。不像年轻人,却有年轻人的赤诚和热情。 胡肆心里有些不舒服。霁霄怎么会教出这样的师弟?根本不像霁霄。当然,也不像那只雪山灵貂。 “说你傻,你又不傻。” 虞绮疏:“我本来就不傻。” 走过一条狭窄巷子,只见“亨通聚源”不起眼的后门口,正立着一道人影。那人书生打扮,轻摇折扇,月光下,影子斜长。 钱誉之:“刚才看账左眼皮跳,我就知道,今晚有客人。进来吧。” 后门吱呀打开,露出静谧的花园。虞绮疏跨过门槛,仰头望云,犹豫着如何介绍这种情况。 云头飘过院墙,如入无人之境,悬停不落。 虞绮疏怕钱誉之气恼对方无礼,一言不合打起来,解释道:“他还在养病……” 钱誉之合上折扇,轻敲虞绮疏肩头,笑道:“虞小子,休得无礼。这位是你师门前辈,你今夜遇到他,就是有缘,他指缝里随便流出点什么,足够你吃用半辈子了!” 虞绮疏心里纳闷,我师父孟哥是雪山大王,难道这位红衣前辈,也是一位大妖? 钱誉之奸商本性作祟,这般言辞,表面恭维胡肆,实则想帮虞绮疏坑来点东西:不管是你师侄还是师弟,你做长辈的,好意思不给点法器、丹药吗? 胡肆勾唇一笑:“想要什么,来。” 随他话音落下,虞绮疏身前,凭空开出一朵朵红莲虚影,直通云头。 钱誉之顿时头大,他想起某条传言:瀚海秘境上空,孟雪里步步生莲登上境主的云船……胡肆做派过于轻浮,他便想设法阻拦小虞。 虞绮疏低头看看,他在长春峰侍弄花草、喂鱼喂鼠,靴面和衣摆沾着泥点,便商量道:“我,我还是不上去了。要不然,你下来吧?” 他话才出口,发现钱誉之神色惊异,好像他说了什么不得了的话。 钱誉之好笑地想,自从胡肆将一片湖水升入天空,超脱人世,恐怕再没有人对他说过这三个字—— 你下来。 “你多年足不沾地,高高在上,云来雾去,不累吗?这里又不是寒山,你下来接接地气,也不算违背誓言吧?”钱誉之笑道。 若在寒山,他们是师兄与师弟;在人间,他们是圣人境修士与大乘境修士,钱誉之都不能这样对胡肆说话。 但此刻,在亨通聚源,他们是客人与商家。其他的标签和身份,不妨暂时放放。 “说得不错。”胡肆一拂广袖,散了云烟,轻飘飘落下来。 钱誉之沏茶,虞绮疏搬椅子,招待“师门前辈”入座。 花园树下,三人对坐饮茶。胡肆转杯看茶色,待客用陈年旧茶,自喝用今年新茶,钱誉之还是这么抠门。 钱誉之问道:“深夜大驾光临,想做什么生意?” “我来卖东西。” 钱誉之目露怀念之色:“这次卖什么?”胡肆很多年没有卖过东西了。 最初是在寒门城市坊,寄卖自己炼制的法器、丹药。修炼需要资源,胡肆和霁霄的师父,确实没多少钱。后来胡肆道法有成,刚刚自立门户时,手头比较紧,就给“亨通聚源”一些法器,让钱誉之拍卖。 虞绮疏不知这些旧事,只老实地坐着,给两人续茶。 胡肆:“现在不想交给你卖了。” 钱誉之:“那你怎么卖?” 胡肆转向虞绮疏:“卖给你。” 他取出一卷泛黄手札,示意他翻开,一边道:“这是我多年积累的修行心得。杂学一途,看似繁多,实则杂而不乱,大可互相印证,愿你能触类旁通,一通百通,以后无师自通。” 虞绮疏怔怔接过:“啊?” 他被卷册吸引,随手翻开两页,喃喃念诵道,“……这师门不好,女修太少,仅有的几个,都性格剽悍。太久见不着温柔女修,看师弟都觉得眉清目秀。” 虞绮疏目瞪口呆,差点摔了书卷:“这?”这算什么修炼心得? 胡肆轻咳道:“往后看。” “第一次开炉炼丹,千辛万苦,得一炉下品补气丹。拿去寒门城换钱,只换得十块下品灵石。等我以后有钱了,一定要娶很多老婆。”虞绮疏合上书,“我能不买吗?” “不能。你就出一块灵石吧。” 虞绮疏捧着书,向钱誉之递了递,示意后者掏钱。 钱誉之又惊又疑,心知这是虞绮疏的机缘,事关圣人道统传续,他在此处,有觊觎、抢夺他人机缘的嫌疑,因此颇有君子风度地侧身偏头,避嫌不看。 可惜虞绮疏不识货,见钱誉之不愿付钱,心想这不是强买强卖吗。 “我没有。” 胡肆长眉蹙起,微显怒意:“你连一块灵石都不愿意出?” 虞绮疏老实道:“不是不愿意,是真没有。我原来还有些钱,但现在……” 他久居长春峰,没什么需要额外花钱的地方,全副身家都存在钱誉之的钱庄里,以年为期,有利息拿。 现在期限未到,灵石取不出来。之前钱誉之说过,需要用钱的时候,可以暂时支借,但看刚才的情形,以钱誉之一毛不拔的奸商品质,借钱是绝无可能了。 虞绮疏想了想:“不过我可以用别的东西换!” 胡肆:“你有什么东西?” “我是来给钱掌柜送桃花的。” 虽是盛夏,然长春峰四季如春,桃花常开。虞绮疏摸摸储物袋,挑了一枝最好的,笑道:“我就拿这个跟你换。” 两袖空空,一无所有,聊赠一枝含苞桃花。 孟雪里栽得金丝桃花树,被虞绮疏摘来,借花献佛,果然是“前人栽树,后人乘凉”。 钱誉之心道糟糕,这小子平时挺机敏,怎么关键时刻净犯傻。他一只手摁在虞绮疏肩头。 胡肆却已接过桃花,站起身:“好。事情办完,我走了。” 钱誉之收回手,惊问:“你看见那道门了?” 虞绮疏茫茫然望着胡肆。 胡肆笑了笑。 虞绮疏说不清那是什么表情,混合着嘲弄和悲悯、冷漠和炽热。他听到一句含义模糊的回答,虽听不懂,依然脊背发凉: “此方世界,根本没有门。” 红云随风凝聚,飘然飞向南方天空。 虞绮疏望天:“这是哪位前辈?” “你师兄的师兄,天湖大境之主。” “嘶。”虞绮疏倒吸一口凉气:“真的是他。不像圣人啊。” 钱誉之对虞绮疏拱手:“一枝桃花,换走境主毕生绝学。你才是这个世界上,最会做生意的人,我甘拜下风。” “你确定吗?”虞绮疏捧书苦笑,“卖药得灵石,发财娶老婆?前辈可能在消遣我。” 上次胡肆乘云船来到长春峰,只看来势,还以为他有什么急事,不然飞行法器为何会快若流星。在虞绮疏眼里,他只跟孟雪里说了两句话,挥挥衣袖就走了。与今夜一般。 或许圣人飞渡万里,就像市井凡人吃饱饭,逛街遛弯,找熟人串门一样。都是消遣。乘兴而来,兴尽而归,反正来得快,去得也快。 钱誉之却道:“你还小,不懂这些。” “谁说我不懂。你们说的‘门’,是不是通天之门?” 钱誉之点头,微微叹气: “我以为,他急于传立道统,是看见通天之门,准备飞升了。这种虚无缥缈的事,不存在十成把握。搏成了,此界飞升第一人,搏不成,就……”他话锋一转,“人活一生,身前事,身后名,总得留下点什么。” 肉身绝息,是修士第一次死亡。道统失传,无人记得,是修士第二次死亡。 虞绮疏:“这么严重?”他仔细收起书卷,“万一下次再遇到哪位前辈,我却没带桃花,那多尴尬。你先借我一点灵石?” 钱誉之抄起折扇猛敲虞绮疏,大怒道:“这种天降机缘,别人遇见一次就是祖坟冒烟,要求神拜佛去,你还想遇见第二次?你还真敢想啊?!天下所有好事,都落在你一个人头上?” 虞绮疏抱头鼠窜:“借一点呗。” “不借。” 虞绮疏急中生智,从袖中抱出小鼠,眼巴巴举到钱誉之面前:“就借十块。” “……五块。”钱誉之折扇一收,双手接过金钱鼠,掂了掂重量,“吃得什么,又长胖了。” “五块就五块,拿来。” 第144章 新仇旧恨 钱誉之有鼠可抱,被虞绮疏刺激的复杂心情,稍微缓和些:“算日子,你师父师兄该回来了。” 虞绮疏喜道:“真的?” “我看过请柬,万妖大会就在明晚。”钱誉之抚摸浓密鼠毛,“等他们回来,寒山开山,势在必行。” 虞绮疏:“好事啊,开山之后,我就回家一趟!” 钱誉之问:“想家啦?” “说来好笑,我刚入道时,立志一定要扬名立万,有朝一日敲锣打鼓,衣锦还乡,让我爹后悔不迭,最好能痛哭流涕……” “那现在呢?” “现在就想回家看看我娘。到时候,你借我一艘小飞舟,我悄悄回。” 虞绮疏已经学会御剑,但因为被挂“初空无涯”剑的惨痛经历,他对御剑飞行仍有心理阴影,觉得还是飞行法器稳妥。 钱誉之没说借还是不借,只问:“不想敲锣打鼓了?” “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一时一地的风光拿出去显摆,还不如种地和修行有意思。” “哈,小虞长大了,还会讲道理了。下次对别人说,千万记得去掉‘种地’两个字。”钱誉之指了指对方衣摆、靴面的零星泥点,“不然没有姑娘喜欢,拖累你们长春峰姻缘桃花的名声,还耽误我生意。” “你再取笑我!”虞绮疏脸颊微红,作势要抱回小鼠。 “不是取笑。”钱誉之双臂高举,举过头顶,让虞绮疏扑了个空,“你气运加身,未来路还很长,要走过山和海,看见天地的边界,触摸到真正不朽的东西……” 他难得神色认真,但高高举着硕鼠,毫无说服力,只显得滑稽。 金钱鼠飞蹬后爪,挣脱钱誉之,扑向虞绮疏怀抱。 后者趁势跃起:“我摸到了哈哈哈哈哈!” …… 万妖大会前夜,风月城灯火通明。若从高空俯视,城池位于辽阔的妖界版图中央,像一颗璀璨明珠。 灵山大王定下两条规则:大会期间,众妖平等,小妖不必害怕被大妖欺负、吞吃;大妖彼此休战,谁若趁机攻打别妖领地,等大会结束,大王将率领众妖合而诛之,如此一来,远方的妖王不必担心自己离了老巢,就被抢走领地。 至此,风月城万妖来朝。 有传言说,以后每隔十年,盛夏时节,都有这样一场盛会。除了奉命捉拿罪妖、却毫无进展的妖将们,城内众妖兴致高涨。 胆敢质疑新妖王劳民伤财、骄奢淫逸的声音,已经被迫消失了,街头巷尾只听见赞美声: “大王本体是蛇,喜好阴凉潮湿,为何大会选在炎炎盛夏?” “由此可见大王妖力高深,可以反本能而行,天地时令奈何不得他,与上古妖王一般。” “但是传说中,上古妖王降世,天落金色甘霖,现在也没有啊。还有咱们妖族的两件神器,惊鸿、照影镜,如今也不在他手中……” “你胡说什么,小心祸从口出,与那位送假镜的人族使者狱中作伴!” “是是,你提醒得对,我差点犯下大错。” 琉璃湖上,五色变幻,波光粼粼,映着一轮破碎月影。 夏夜湖风带着潮湿水汽扑面吹来,白日里燥热一扫而空。小妖们在湖畔散步、放灯,大妖的楼船在湖心飘荡。 一座挂满暗红灯笼的楼船二层,红楼主凭栏而立,左拥右抱吹湖风,得意道:“如果不是大王建造风月城,汇聚三界胜景,你们一辈子也看不到这种魔界风光!” 赤初:“是啊,我这辈子最感谢的妖,就是灵山大王。” 飞羽嘴角勾起一丝冷笑。 红楼主心中稍惊,定睛再看,却只有两位笑吟吟的侍宠。大概是湖光多色,才照得娇俏美妖面容诡谲,神色古怪。 他揽着两妖向房间里走:“良辰美景,莫要辜负。我带了很好玩的稀罕东西,你们想不想试试。” 赤初笑道:“任凭楼主吩咐。” 红楼主心中火热,打发身后妖仆:“东西留下,你们都下去吧。” 一边做个隐蔽手势,示意心腹随从帮他锁死房间门窗,以防两妖吃痛逃跑,向昆山大王求告。他得到这两妖颇费功夫,打算今夜连本带利收回来。 红色楼船飘飘荡荡,渐渐远离湖上其他船只。一夜悄悄过去,日月交替,一个白天悠悠过去。 第二日黄昏时分,楼船仍没有动静,岸边等候的妖仆深觉纳闷,有心上船询问,又怕败坏楼主兴致,遭到责罚,急得在湖畔团团乱转。 忽有一妖喊道:“哎,昆山大王来了!” 小妖们齐齐向昆山大王行礼。孟雪里摆手:“你们楼主呢?再过一个时辰,万妖大会开场,本王前来寻他一同准备赴会,怎么找不到人?” “楼主他、他还在……”妖仆们遥指楼船。 孟雪里露出很懂的微笑:“无妨。备舟,本王亲自去寻。” 妖仆们纷纷感激道谢:“您真是仁慈的好妖!” 大妖之间的事,大妖亲自解决,再好不过了。 孟雪里登上楼船二层,轻敲两下房门。 只听见红楼主怒吼:“滚!” 那声音隐隐带着哭腔,不知是过于激动,还是别的什么。 孟雪里无奈道:“是我。” 片刻后,房门打开,神清气爽的赤初请他进门。 飞羽端坐桌边,右脚踩鸨妖脊背,左手端着茶盏,轻吹杯中浮沫: “想我们兄弟二人,武能开山劈石、分水破浪;文能舌战群妖,以一骂百,两身本领对付你,真是大材小用。你服不服?” “服,我服。大妖厉害!”鸨妖已显出原形,不知经历过什么,瘫软在地,浑身颤抖。他本就不是硬气、善战的妖物,自从到了风月城,吃穿用度无不精奢,养得细皮嫩肉,哪里遭过大罪。 忽然他看见一道熟悉身影,高喊道:“兄弟救我!” 赤初搬了把椅子,孟雪里撩起衣摆坐下:“我救不了你。” “你,你跟他们是一伙的?!” “老实点!”赤初拎起鸨颈,将一杯酒水猛灌进去,红楼主绝望痛哭:“你们给我喝了什么?” 赤初指了指飞羽的头顶:“这是人间奇毒,名作鹤顶红。一天一夜后毒发,必死无疑!它只有人间解药才奏效,妖力无法可解。” 飞羽暗暗翻白眼,我本体头顶没羽毛,所以才显红,你又不是不知道,嘴上说:“别哭了,等明夜我们办完事,解药自会给你,只要你听我们的。” 红楼主赶忙点头,不像鸨妖,像只发抖的鹌鹑妖。他原本以为自己今夜死定了,忽然峰回路转,眼前出现一线生机,不由涕泗横流:“您说什么,就是什么!有用得上小妖的地方,尽管吩咐。” 赤初、飞羽看向孟雪里,等他发话。孟雪里摸摸鼻子,觉得自己像一位江湖黑帮头目,压轴登场的那种。 他说:“今夜万妖大会,你就别去了。你现在这个样子,也去不成。还是在楼里休养吧。” “好好!” 孟雪里:“那次,真的所有鸟妖都到了?” 红楼主再次大哭:“还有只鹓鶵小妖,名叫新雪,我打算进献给灵山大王的,您如果喜欢,尽管拿去!” 鹓鶵,新雪。这个阿雀,取得什么作死名字。只怕灵山刚听见,新仇旧恨涌上心头,一尾巴就要拍死他。 孟雪里立刻起身:“带我去见他!” 红楼主颤巍巍问:“现在什么时候了?” “黄昏时分。” “来不及了,舞姬和乐班已经进宫了!” 孟雪里招手,示意赤初、飞羽过来一旁商量。 红楼主捂住耳朵,怕自己听到什么不该听的,被提前灭口。 赤初:“怎么没见霁霄真人?” 孟雪里:“今夜咱们兵分三路。我道侣劫狱救人,他已经去探路了;我带蜃兽、赤初、碧游、阮灰进宫,把雀先明拐带出来;飞羽在楼里,看好鸨妖,准备接应,随机应变。等办完事情,我们在城外汇合。现在,谁有问题?” 飞羽:“事成之后,还是以火焰为号?” “这就算了吧。”孟雪里想起被烧干净的镇妖塔,拿出一支烟花筒,“夜半子时,见金色烟花。” 他已经可以清楚感知到,风月城里每一条灵气线的分布,因此隐隐不安,特意嘱咐道:“万事小 心,安全为上。” 当落日最后一缕余晖消失在地平线,风月城雄伟的城门轰然落下,如平地一声闷雷。 “砰砰砰!” 无数烟花游蛇般窜上夜空,璀璨绽放,化作星星点点流光。 群妖熙熙攘攘,提着各式灯笼,占满城内每一条街道,并不断向内城中心,妖王宫殿汇合。他们聚集在宫门外,仰望高高宫墙,等待大门打开。 妖界的中心是风月城,风月城的中心是妖王宫,王宫的中心,是一座圆顶大殿。 从外看,殿宇如山,极高阔,从里看,壁画铺天盖地,极壮观。 灵山大王站在一切辉煌、壮观的最中心。 今夜,他身穿黑色王袍,长袍曳地,更显身形挺拔,气度威严。袍上绣满繁复的金色文藻,烛光下金芒闪烁,如同活物。 他推开殿门。 殿外,黑压压的妖兵如潮水分开,向他拜倒: “大王万岁!” 作者有话要说:丹顶鹤头顶不是红毛,它们头顶没毛(小声 第145章 今非昔比 灵山大王听着山呼海啸的呐喊,登上华美高大的辇车。虎将化为猛虎原形,将功赎罪前来拉车。辇车徐徐启动,妖兵仪仗队整装待发。 宫墙东门外,妖头攒动,摩肩接踵,皆仰头张望,不知等待着什么。只听城头阙楼响起一道洪亮声音,远远传开: “诸位妖族亲朋,欢迎你们来到风月城,享受美酒佳肴。无论你们是小妖、大妖,还是半妖,今夜都请尽情欢乐!” 宫墙下,无数小妖欢呼喝彩。 “我们拥有盛会,是谁的恩赐?” 众妖高喊:“灵山大王!” “谁将带领妖族走向强大?” “灵山大王!” 吼声如海潮,一浪高过一浪。如果天穹有盖,只怕已被掀破。 孟雪里传音问赤初:“阙楼上说话的是谁?” 他们混在妖群海潮中,蜃兽轻吐薄弱妖气,并不起眼。 赤初轻哼一声:“血藤妖,现在做了灵山的宫廷总管。” 孟雪里想,黄虎,紫狐,白鹤,青鹰,血藤,灵山要开颜料铺啊?不愧是喜欢绘画的妖,看这五颜六色的。 呼喊声继续拔高,众妖状态狂热、眼神迷离,空气中酒香弥漫,孟雪里感觉不对劲:“他们都喝大了?” 碧游小声道:“黄昏你出门的时候,妖兵在城中免费发放美酒,说是灵山大王的恩泽,今夜与民同乐。” 阮灰:“据说那酒可以强韧妖骨,增进妖力,大家都抢着喝。” 孟雪里微微皱眉。 上下几轮问答过后,雄伟宫城大门开启,数百妖兵开道,群妖一阵骚动,让出宽阔道路。 仪仗队浩浩荡荡,排成六列,皆手持黑色大旗,黑旗上用金线绣着巨蛇,迎风招展;然后是手提花灯的美妖们,长裙飘飘,面带微笑,抛洒下满天花瓣,灿灿灵珠。 群妖翘首以盼,灵山的巨型辇车终于驶出宫城门。车轮碾过,大地震颤。 赤初接到了几颗天降灵珠,笑容讽刺,跟着周围小妖乱喊:“多谢大王、大王万岁。” 孟雪里个子低,只好轻点脚尖,依稀看见辇车珠帘背后,一道黑色身影端坐。 周遭妖影纷繁,漫天花影、灯影缭乱,唯他不动如山、高高在上地接受万民朝拜。 一时间,孟雪里竟觉得十分陌生,还有些荒唐好笑:这真的是灵山吗?他们曾经结伴同游的岁月,存在过吗? 灵山大王的辇车驶出宫门外十丈远,所到之处,群妖欢腾。妖兵又推出一架硕大铁车,其上一根桅杆高竖,高挂一张雪白貂皮。那貂皮从杆顶垂落,长及地面。 远远看去,仿佛一座小雪山拔地而起,屹立于宫门前,映照着夜空月光和烟火光芒。 众妖见此,不知回忆起什么,寂静一瞬,议论声轰然爆发。 “这就是雪山大王的……” “真是好大一张,可惜了。” “成王败寇而已。” 火架被妖火点燃,熊熊火焰瞬间吞没“雪山”,令它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融化”。浓烟滚滚升起,灰烬随风飘扬。一些小妖离得稍近,便被呛得连连咳嗽。 碧游、阮灰目光复杂,隐含哀痛地注视着孟雪里。 孟雪里一噎,传音解释道:“假皮。不是我的!” 两只半妖目光再转,看向貂皮灰烬,心情更加复杂——灵山堂堂一位妖王,连貂皮都要作假,也是很没面子。 孟雪里拍拍他俩:“热闹看够了,该干正事了。” 赤初指了指宫裙美妖的队伍,打趣道:“碧游想看有没有小鸾。” 碧游极力否认:“没有,胡说什么!” 阮灰小声道:“反正今晚总能见到,你之前说,她会唱歌的。” 他们走出狂热的妖群,向西宫门去。那里已有红楼主的随从们,驾着“昆山大王”的白鹿辇车等候。薅毛薅到底,入宫请柬自然也是红楼主的。 妖王宫占地辽阔,分东西南北四座宫门,灵山大王的仪仗队自东城门出,巡城三周,接受数万妖民朝拜。 接到宫宴邀请的各方妖王,则从西门鱼贯入宫,等候灵山巡游归来,夜宴才正式开始。这一东一西,一进一出,形式类似人间帝王接受诸侯朝拜,足以彰显灵山的地位。 西宫门华盖如云,各色飞禽走兽拉车。赤初四下张望,此地少说也有百位妖王,却没看见白河大王的螃蟹车,他不禁有些怅然。 孟雪里伸手进袖,捏捏蜃兽尾巴:“打起精神。灵山认识赤初的妖气,你可要帮忙遮住。” 修炼小有所成的蜃兽,已非昔日懒怠奶蜃,胸有成竹地应道:“没问题。” 宫廷总管血藤妖下了东阙楼,来这里主持大局,安排妖兵妖侍招待各方妖王。各式辇车陆续驶入宫门,妖王宫宏伟豪奢,金碧辉煌,地方妖王一路游览,不管心中怎么想,口中皆啧啧称奇。 这些妖王之间,有的争抢过地盘,旧怨未消;有的第一次见面,却互相看不顺眼。他们多是食肉类妖物,好斗乃天性。此时聚在一起没有爆发矛盾,竟还显出融洽和乐的氛围,一半是因为宴会“止战”的规矩,隐隐畏惧灵山威势;一半是被如梦繁华迷得晕眼,入城以来沉浸享乐,暂时懒得争斗。 行至殿前广场,群王纷纷停车下辇,只带上最宠爱的两三位随侍同行。众妖路过妖王宫的圆顶大殿,却见宫殿大门紧闭。 有妖纳闷问道:“今夜盛宴,不在殿里?据说这大殿耗时三年方才建成,乃宫中壮阔之最,为何不让我们一饱眼福?” 血藤妖笑答道:“大王设宴宫中花园。百花齐放,酒池肉林,比殿里更好。” 恰逢夜风徐徐,吹来馥郁的花香酒香,众妖心中疑虑消散,继续前行,一边交口称赞: “还是大王讲究。”“大王好雅兴!” 孟雪里眸色微变,以他神识看去,夜空中千万条灵气线光华璀璨,尽数交汇于此,如一张半透明的罗网。此殿是风月城大阵中心,殿中到底有什么?恐怕只有灵山和他心腹知晓。 虽叫花园,更像一片花林,道旁花树高大,花团锦簇,花灯高悬。石道尽头,一片湖水豁然出现在眼前。 池水映着月光、灯光,波光粼粼。夏夜熏风涤荡,原来不是水,是满池的酒,令妖未饮先醉。 孟雪里正要示意同伴掩住口鼻,蜃兽先悄然吐息,将他们周身密不透风的酒气,换做淡淡的青竹和桃花香。 此举在孟雪里意料之外:“可以啊!” 蜃兽甩甩尾巴。 湖畔有开阔石坪,坪上大设宴席。高阶主位空置,鲛纱帘幔低垂,静待灵山大王入座。血藤妖请众妖王入座阶下席位,基本按妖力深浅、领地大小安排。 有妖被引到偏僻位置,心生不满不肯入座,提出显原形,动手比试妖力。一时间场面混乱,起哄的外地妖,看热闹的本地妖,拉架的宫仆,嘈嘈杂杂。 妖就是妖,哪怕做了妖王住进宫殿,化作人形穿上华服,也不讲究“谦让礼貌”那一套,仍像聚啸山林时,要以拳头论高低。这样看来,竟然妖王灵山最像“人”,无论审美,还是心智。 孟雪里不动声色地往后走,坐在最偏僻,却方便观察全场的角落。 有些妖王已入席,他们带来的侍从小妖,垂首立在他们身后,负责倒酒沏茶,侍奉瓜果。赤初、碧游、阮灰见状,学得像模像样。 孟雪里怀疑雀先明再次改换身份形貌,混作哪位妖王的随侍。他目光掠过每位不起眼的小妖,探查无获,反而有些小妖对上他一双明眸,会错了意,羞红了脸,眼波流转或直勾勾地盯着他。 孟雪里无奈起身:“不在这里,去对岸。” 这边座次之争还没有结果,而酒池对岸,一众舞姬、歌姬、乐班子候场,准备为宴会献艺。 赤初传音道:“我先问一句,等会儿找到雀先明,他不肯跟我们走怎么办?” 孟雪里看着醉醺醺的群妖,不祥之感愈浓:“直接打晕带走,出了风月城再说!” 雀先明走到这一步,必然不肯轻易放弃,讲理说服太耽误时间。 候场的献艺小妖身着华丽舞裙,浓妆艳抹,看不清真实面目。湖畔酒气熏天,各种妖气混杂其中,也不好分辨。 乐师调弦,歌姬开嗓,舞姬压腿,还有关系亲近的鸟妖们聚在一起嬉笑,声音清脆,甚是好听。 众小妖乍见一位大妖走来,纷纷闭口行礼。孟雪里示意不必,笑道:“你们忙,本王随便转转。” “昆山大王”游戏花丛,表面游刃有余,手里捏着把汗,心道幸好道侣不在。 孟雪里停在极乐鸟舞姬身前,似是无意地随口问道:“今夜怎不见‘新雪’?从前在红楼见过,跳得不错的。” 群妖皆知,“昆山大王”与红楼主是旧识,就住在“红尘醉梦楼”的竹里馆,他说这话,丝毫不惹妖生疑。 极乐鸟妖不解其意,左顾右盼:“刚才还在这儿。请大妖稍候片刻,我去寻他。” 孟雪里稍松口气,还在就好。 阮灰伸手,遥遥指向裙影繁乱处,低声对碧游道:“你看,那是不是小鸾?” 碧游见了,转身欲躲,却被赤初推了一把。 “怕什么,去呀。”赤初眼前一亮,“嘿嘿,不用去,她过来找你了。” 小鸾快步跑来:“碧游,你来啦。” “你穿这裙子真好看,像凤凰。头上的珠钗也漂亮。”碧游夸赞两句,为自己嘴笨懊悔,又敏锐地发现她表情不对,虽然笑着,眉间却有一抹忧色:“怎么,你不开心吗?” “你能来,我很开心。”小鸾道,“但我还有一位朋友,也说过今夜会来,直到现在还不见影。我昨天也没看见他,有些担心。” 她本来打算大会结束后,与画师告别,离开风月城,回老家的山林里。 碧游关切道:“你那朋友,是什么样的妖?我帮你找找?” “他长得又高又瘦,穿素色衣服,本体是蛇,笑起来很温柔……”小鸾扯出笑容,“你怕是找不到,我刚才问了许多宫里朋友,都说从没见过他。唉,算了,今夜这么多妖,你怎么找?小心冲撞了大妖物。我也不找了,许是没缘分道别。” “道别?你要去哪儿?”碧游茫然不解。 “我想离开风月城,和你……” 话未说完,一声呼喊打断她:“小鸾!” 画眉妖快步上前,插入两妖中间,拉起少女就走:“大王仪仗队回宫了,宴会马上开始,你还在这儿聊天?!” 小鸾笑笑,回身对碧游挥手:“等我唱完再说吧。” 碧游怔着傻笑,脸色醉红。直到对方纤细的身影被重重遮挡,他才后知后觉地才举起手,挥了挥。 “灵山大王到!”随血藤妖一声落下,群妖归位,喧闹收敛。 孟雪里心中一紧,四周仍不见雀先明踪影,只好走回席间,随群妖一齐低头行礼。 等过片刻,才听见辇车驶来的动静。 “大王万岁!” “起罢。”灵山声音低沉,暗含威严。 等众妖再抬头,灵山大王已坐稳王位,与阶下宴席隔着一层鲛纱。 赤初不忿传音道:“这种特制鲛纱,隔绝妖力窥探,只有一面透光。我们看不清他的真容,琢磨不出他的喜怒,他却把我们举动看得一清二楚。幼稚手段,变态玩意儿。” 孟雪里奇道:“你怎么知道?” 赤初:“我当年进献的。” “……你到底立过多少功。”孟雪里正取笑赤初,忽然脸色一变:“王位上不止灵山一个!” 他神识强度今非昔比,凝神细看之下,一道纱帐挡不住。 只见灵山背靠王座,稳如磐石,怀中揽着一位瘦弱小妖。那与自己三分相似的形貌,不是雀先明,还能是谁? 孟雪里眼前一黑。 这到底怎么发生的? 作者有话要说:雀先明:玩得美滋滋 孟雪里:玩求辽 第146章 一笔勾销 雀先明也不知道,事情怎么就到了这一步。 阴冷、危险的气息自灵山周身溢散,彻底驱散夏夜热风,穿过他衣料,浸透每一寸皮肤,他就像被一段藤蔓,不,一条毒蛇缠绕着,僵硬得无法动弹。如果他是孔雀原形,此刻一定全身羽毛根根炸起。 雀先明直到今夜才发现,灵山的妖力竟然深厚至此。 “害怕吗?”灵山声音很轻,“你在发抖。” 一缕凉气飘出,随话音一起钻进雀先明耳蜗。 雀先明终于忍不住,打了个寒颤,立刻垂下眼帘,做出柔顺姿态:“大王威势深重。” 并非他心生畏惧,但这种小妖面对大妖的本能生理反应,根本无法控制。 按原本的计划,开场舞之后,红楼主会向灵山引荐他。然而就在诸王入宫时,雀先明又听消息灵通的宫仆说,红楼主身体抱恙,今夜缺席宴会,楼主那位好朋友“昆山大王”倒是带着侍宠来了。 少了中间拉纤的鸨妖,如何在一众舞姬中脱颖而出,吸引灵山特别关注?雀先明略加思索,决定主动出击。 仪仗队巡城归来,灵山下辇,前呼后拥地向花园走来。 几位胆大好事的宫仆躲在花树后,遥遥张望,小声议论: “那就是大王,真威风啊。” “别看了,快回去做事,当心被总管责罚。” 雀先明混在妖仆中,看准时机,装作不小心被妖推搡,“哎呀”一声跌出花树。树后群妖大惊,飞鸟出林般匆忙现身,跪了一地,口中连连告罪,怨怒地瞪着雀先明。 “什么妖?!胆敢冲撞大王仪驾!”众妖兵将雀先明团团围住。 雀先明抬头,容貌清纯绝俗,神色半是惊慌半是可怜:“大王恕罪,我名新雪,是进宫献艺的小妖。是我失仪,不关他们的事。” 无心之失,罪不至死,他只想让灵山远远看一眼,留下一个先入印象:“这只男妖我曾见过。” 谁知道灵山不仅看了,还举步走来。出乎群妖意料,一时间周遭静得落针可闻。 雀先明低头,盯着对方华丽礼服低垂的广袖。 黑色大袖微晃,伸出一只苍白、修长的手,灵山居高临下道:“来。” 无数震惊、羡恨的目光射向雀先明,几乎化成刀刃,将他寸寸凌迟。 事情不对劲。雀先明隐约意识到,这步棋走错了。但他只能硬着头皮走下去,身前是悬崖,身后也是泥沼,无处回头。 他伸出手,搭上灵山冰冷的指尖:“谢大王。” 灵山轻笑一声,五指一收,骤然使力,雀先明猝不及防,顺他力量扑进他怀中。别妖看来,倒像“新雪”小妖迫不及待,投怀送抱。 雀先明大恨。 然后正如孟雪里所见,鲛纱帘幔后,好友孔雀被禁锢在灵山身侧,同坐王位。 雀先明看着阶下群妖,比孟雪里更急。他本来就是暴躁脾气,能耐着性子演这么久,已经濒临极限,何况还要承受灵山的深重威压、森森冷气。 幸好不是一无所获,他感觉到灵山处于高度警惕的状态,周身妖气毫无破绽。原来灵山对身边妖格外警惕,而且距离越近越防备。 他需要一个让对方松懈的机会,哪怕稍纵即逝。放手一搏,剩下的交给命运。 各地妖王与灵山大王举杯同饮,赞美风月城壮丽,赞美妖王宫精奢,赞美大王慷慨。 群妖入座后,乐班准备就绪,三声重鼓定音,乐声奏响,舞姬、歌姬鱼贯入场,裙摆摇曳。 新雪低声道:“愿为大王献舞。” 灵山唇角勾起一丝笑意,轻拍对方腰侧:“去罢。” 他目光巡视场间百态,心想孟雪里藏在哪儿?见到雀先明,还沉得住气吗? 失去妖身,竟还敢来妖界,敢进妖王宫。既然来了,还想走吗? **** 妖王宫外,花灯焰火明亮如昼。小妖得灵山大王赐酒,痛饮高歌,举城欢庆。 唯有城西牢狱,一如既往的空气清寂,戒备森严,像冷眼旁观荒诞戏剧的看客。 风月城汇聚三界胜景,说“汇聚”不准确,应该是穷凶极奢的堆砌。就连城内大牢,也是仿照魔界深渊建造,共十八层,地下凿出回旋石梯,呈螺旋状延伸,直达地下暗河。 霁霄不太理解这类“堆砌”审美。他道侣只要暖身子的小火炉,和能看星星的小平台,与其他妖相比,要求真的很低。 地下空气混浊阴冷,嗅觉灵敏的妖兵打着火把巡逻,神色警惕。霁霄从他们身边走过,就像前些天独自夜游风月城。 如果只有他一个人,气息可以融于万物,和光同尘,自然来去方便,但他是来劫狱的。 镇妖塔只关押白鹤、紫狐,其象征意义高于实用价值。水牢则挨挨挤挤,铁栅栏隔开一间间笼子,化为原形的妖族缩困其中,发出气若游丝的痛呼,与暗河潺潺水声相伴。 唯一的人族,拥有独占最底层的特殊待遇。他被两条锁链穿透肩胛骨,双腿浸泡在腐蚀性的冰冷黑水中,发髻散乱,道袍破损。 霁霄点水而行,那人听见动静,缓缓抬头,神色诧异。 霁霄看见了少年的脸,果然不是荆荻,看上去比荆荻年龄更小,面容犹带青涩稚气,眼神却阴沉冷漠,形成极大反差。 霁霄喂他一颗疗伤灵丹,一道剑气斩断铁索。少年差点跌进水中,霁霄扶起对方,顺势探他脉门,不由微微皱眉。皮肉伤可借药力愈合,内在经脉还需慢慢调养。 “走。”霁霄言简意赅。 少年也没有多问耽误时间,直接从储物袋召出长剑,以剑柱地,跟在他身后。 倏忽,黑暗中响起纷乱脚步声,兵甲撞击声,只听高处一声厉喝: “大王说过,先关不杀,有人会来救他,果然不假!大王英明!” 无数火把点燃,黑暗的水牢骤然明亮。四面皆敌,至于唯一的出口,螺旋状上升的石阶上,已布满凶恶妖兵,一直延伸到视线尽头。 妖将高声喊话:“地面出口已锁死,你们插翅难飞!” 他仰头大笑,却发现那两名人族,竟没什么表情。 少年看向霁霄,声音嘶哑地问:“你认识我吗?” 霁霄摇头,的确不算认识。 “你不认识我,但我认识你。我见过你的剑轨,在秘境上空。我知道你是谁。” 霁霄没有说话,左手负于身后,右手伸出。 “啪。”宁危毫不犹豫,将剑柄递上——剑尊伸手,当然要借剑。不然还是借钱吗? 秘境中央城天井,一剑划破云霄,重伤周家供奉。能使出这样的剑,不会只是长春峰弟子肖停云。 宁危过早尝遍人情冷暖,世道险恶,变得早慧而敏锐。原本只是出言试探,见对方的反应,更确定了几分。 不论霁霄是改形换貌、夺舍转世,还是别的什么情况,总之剑尊还活在世上。 所以此刻虽身陷重围,虽不知对方为什么愿意来救他,他心中却安定。有的人哪怕只剩一缕游魂,也给人一种“无事不可为”感觉。 妖将见两人竟敢旁若无人的闲聊,怒道:“上!” 霁霄抽剑半寸,剑刃薄且清亮,如抽出一道泠泠月光,照得黑水绚亮一瞬。 宁危道:“此剑名为‘银钩’。” 霁霄淡淡道:“上次见它,还不叫这个。” 宁危不解,正欲发问,忽然一道明光自剑鞘射出,令他闭目一瞬。 剑气如狂风过境,四面妖兵甚至来不及惨呼,只觉眼前一花,猛然倒飞砸落水中,溅起重重浪花。 “银钩”拿在霁霄手中,不像月光,倒像电光。 霁霄一手持剑,边走边杀,一手护持晚辈。“银钩”剑柄冰凉,令他想起旧事。 那是两百多年前的事。霁霄还年轻,剑道初成,声名初显,下山行走也不为扬名,多半是探秘寻宝,搜罗各种典籍,解答自己修行中的疑惑,顺便为胡肆寻找炼器、炼丹的材料。 记得那次,胡肆所求的灵草不易保存,需现取现用,他只好带胡肆同去,谁知与明月湖一路剑修狭路相逢。 寒山与明月湖,剑法路数不同,道统之争由来已久。同辈剑修相遇,十有八九要比剑的。 但明月湖那队,人数多、年岁长、境界高,再动手说不过去,难免传出以大欺小,以多欺少的恶名。可就这样放过寒山两人,又令他们不甘心,便想动动嘴皮,一逞威风。于是提出进行一场“口头论剑、友好切磋”。 明月湖领头弟子开口第一句,自报家门:“我这柄剑,名为‘瞻玉兔’。” 霁霄手持木剑“惊风雨”,淡淡点头。 胡肆却好像听见笑话,突然大笑:“你再说一遍,叫什么?” 枝头鸟雀惊飞,彻底破坏了庄严、肃穆的论道氛围。 那弟子气道:“没听过‘登楼瞻玉兔’吗,上楼看月亮的意思,我练明月剑法,剑名‘瞻玉兔’,有什么不对!” 对方已然正经解释了,胡肆却还是大笑,笑得一手捂肚子,一手扶霁霄肩膀,直不起腰:“小玉兔啊,师弟,你还忍心打吗?” 对面骂道:“你也配笑?谁不知道,你是寒山之耻,对剑诀一窍不通,整日琢磨歪门邪道,只会躲在师弟背后逞威风!” 胡肆:“你没有师弟,嫉妒我呀。” 众明月湖弟子深感受辱,放弃口舌之辩,怒而邀战,霁霄只得拔剑。打完之后告诉胡肆,以后不要随便取笑别人,无论人家的剑叫什么名字。 胡肆:“你怕打不赢?” 霁霄:“打赢容易,但没必要耽误时间。” 霁霄现在看来,当年自己不辨世情,处事多有不妥。这种话,不该当着那些明月湖弟子的面说。他们还年轻,若道心不坚,会留下阴影的。 再后来,他再没见过那些惨败的弟子,只听说那柄剑被改名了,改叫“银钩”,一样是明月的含义。 不知是前尘旧怨一笔勾销,还是宿怨如钩针、切勿忘前耻的之意。恐怕只有明月湖归清真人才知道。 如果没有意外,剑的名字不会轻易改变,就像人名,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可惜人的命运莫测,剑也一样。 今时今日,一位被舍弃的弟子,一颗棋盘上的弃子,拿着一柄被舍弃的剑。剑与人,竟同命相怜。 第147章 仇人见面 血水染红地下暗河。霁霄衣不染尘地杀出地牢,载人御剑而行。 地牢中灵山所做的布置,原是针对孟雪里身边帮手,比如赤初飞羽两妖,灵山了解他们,足够让其有来无回。他并不知道、也从没想过孟雪里那位人间道侣未死,还会来妖界劫狱。 风月城的夜空满天烟火绽放,剑光穿行其间,像一颗细碎流星,一闪即逝,毫不起眼。 飞剑越过高高城墙,遁向城外密林。守城妖将在妖王宫享受华宴,城头只有几位醉醺醺的巡逻妖兵。 西出风月城十里,霁霄确定没有追兵后,降剑落地,将银钩剑还给宁危:“我就送到这里。回人间的路,你自己认得,便自己走吧。” 宁危接过,只觉这柄轻剑变得极有分量,掂在手中沉甸甸,如他此刻心情:“需要我回去做什么?” 根据他的经验,别人一分一毫的施予示好,背后都有所图谋。但他对霁霄来说,有什么利用价值,值得霁霄浪费真元,耽误时间来救他?或许对方想让他当人证,向世人指认归清真人,以及明月湖的所作所为、阴私谋划。 霁霄被他问得莫名其妙:“做你自己的事。” “你为什么救我?” 霁霄:“适逢其会,顺手而为。”若牢中是荆狄,或者别的年轻人族修士,他也会救。 宁危愕然道:“你不怕我说出去?”霁霄既然没死,必然要重回修行界,清算恩怨。这个消息对许多大人物都极有价值,谁能早一步知道,就能抢先做出布置。 霁霄淡淡道:“随你。” “……”宁危一怔,低头看剑,不知在想什么。 霁霄转身欲走,忽听少年剑修说:“我想与你论剑。” 霁霄停步。 宁危怕他不同意,补充道:“按辈分,我是归清真人弟子,与你同辈;按修为,我是人界年轻修士中,剑道最强者,胜过崔景半个小境界……” 瀚海秘境中,霁霄曾以肖停云身份露面,与崔景比剑。当然现在看来,那是指导赛。师门长辈教导优秀后生,无可厚非。但明月湖与寒山立场相反,霁霄没理由关照别家后辈。 霁霄却点头:“可以。”他伸手三根手指,“三剑时间。” 宁危有些紧张,改用敬称:“您现在用什么剑?” 霁霄:“初空无涯在寒山压阵,我暂时与道侣共用一柄剑。” 宁危:“什么?” 剑还能共用?如果说这话的不是霁霄是别人,他一定认为那人不是剑修。 明月悬在夜空,风吹密林,波涛阵阵。 “不碍事。不动真元。”霁霄一手负于身后,一手攀折细枝,“来。” 宁危蹙眉:“在秘境中,你与崔景比剑不是这样。”言下之意是问,难道你觉得我不如崔景,所以轻视我。 霁霄道:“那时我还未恢复,如今我身负秘境之力。” 宁危无言,对方就这样坦荡直白、毫无顾忌地说出来了,让他无话可说。 林叶交错,筛透月辉,照在银钩剑上,剑身反射出泠泠清光。 宁危举剑,退开些距离,向霁霄行弟子礼:“请赐教。” 霁霄坦然受之。 随宁危起身,林间夜风大作,漫天落叶飞扬,银钩剑光芒暴涨,好似一弯明月凭空显现,月芒穿过纷繁叶雨,直刺霁霄。他以“明月出关山”为起手式,一剑即出,先声夺人。 霁霄静立,衣袍被剑风卷起,高高鼓荡。然而当银钩剑近在眉睫,他周身风声止息,衣袖回落,如一朵瞬间绽放凋落的莲花。 莲底探出一截树枝,一道沛然莫敌的强大气息自枝上溢散。 霁霄手腕翻转,细枝轻巧地绕剑一周,仿佛有某种奇异吸引力,将银钩剑上的月光、剑气尽数吸纳。 一时间枝上光辉怒放,翠叶重生,似一弯明月虚影,裹挟两道剑气向宁危斩去,竟然也是一招“明月出关山”。但这月影煌煌如日,方才银钩的月色与其相比,仅可称风中残烛。 宁危心神大震,手中长剑不听使唤地微微颤抖,他避不开这一剑,反激起心头偏执戾气,迎身就要硬接,却听霁霄沉声道:“抬肘。” 那声音暗含天道法理,他下意识抬肘,顺势一招“月涌大江流”,千万落叶随银钩剑汇聚,如月光下滔滔江水奔腾。霁霄手中树枝去势一变,顷刻间半空落叶回冲,大江倒灌,也是“月涌大江流”。一模一样的剑招,迥然不同的剑势。 “左边。”宁危向左侧身,避过汹涌大江,不待出剑,却又听霁霄道:“回头。” 他飞旋回身,横剑格挡,仍然慢了一瞬。霁霄的树枝架在他颈间,枝上剑气溢散,堪堪削下鬓边垂落的发丝。护体真元被剑气刺破,再近一分,即可取他性命。 霁霄开口吐出六个字的时间里,两人三次交锋,一场论剑已经结束。 狂风止息,漫天碎叶落地。没有月影,没有江水。 宁危脸色颓败,他准备了三剑,只使出两剑。何为人间无敌,天下无敌的剑,他今夜第一次亲眼见证,或许也是最后一次了。 霁霄笑笑,随手扔下树枝,好像与人对坐饮茶后放下茶杯:“你若快一步,还能再出一剑。你看,出剑容易,难在回头。” 依靠“催灌”提升修为,如揠苗助长后患无穷。想要清除弊病,唯有自废前功,才能重头开始,也就是“回头”。 少年闻言,霍然抬眼,颓丧神色一变,双目通红,死死盯着霁霄:“你们这些大人物,高高在上,说什么都轻巧!我已经走到这一步,还如何回头?!” 月色下,他眼中隐有泪光闪烁。 霁霄也不生气,看骨龄,对方比荆荻还年轻,有什么可气呢? 他只问道:“你是真的很喜欢剑吧?” 宁危一怔,情绪平复些许,涩声道:“是。” “既然喜欢,就好好练。如何出剑,是剑术;为何出剑,是剑道。道心不立,剑不成家。等你想明白,再出第三剑罢。” 霁霄转身将行。 少年怔在原地:“等等!” “还有事吗?”霁霄看了眼风月城方向。城中千万条灵气线剧烈翻腾,犹如狰狞活物,天际沉沉阴云向妖王宫飞速汇聚,氤氲着不详的血光。 “我师父所图,一为杀你,二为明月湖道统。但我可以确定,师父仅凭自己无法完成这些布局,他还得到了某个人的指点。从瀚海秘境到妖界风月城,那个人无处不在……不管你信不信。你多小心。” 少年说得很含混,霁霄却听懂了,便点点头:“谢谢。” **** 妖王宫。百花盛放,夜风吹湖,酒气熏然。 雀先明轻揭纱帐,走下王座时,所有妖都盯着他,面露惊疑。当他走向舞姬队伍,众妖恍然大悟,这只妖力单薄的小妖,没有倾城倾国的艳丽姿色,却别有楚楚动人的清纯风姿,原来灵山大王口味独特,竟喜欢这样的男妖。 赤初见孟雪里神色微变,再看“新雪”,愕然传音道:“他不会是……” 孟雪里:“他就是。等下动起手,你带阮灰、碧游先走,发信号与飞羽汇合。否则我看顾不及,反而分心。” 赤初震惊:“你要动手?” 此地妖王成百,妖兵重重,难道孟雪里想强抢灵山大王“侍宠”,一路杀出风月城,杀回人间吗? 孟雪里无奈道:“现在不是我要动,是他要动。” 转念一想,自己也不是第一次被雀先明坑,这次还是熟悉的感觉,反倒笑了笑:“随机应变吧。” 赤初怀疑他疯了。 两人传音间,“新雪”已轻盈飞起,翩然入场。 湖畔乐班由上百乐师组成,操持三界各种乐器。重鼓之后,轻盈的琴音响起。 舞姬裙摆飞扬,绽开五色花朵,各色绸带凌空飞舞,如一座座虹桥横跨湖面,令妖眼花缭乱。 碧游未寻见小鸾,神思不定。忽而湖畔响起一声鸾鸟清鸣,直达云霄,令群妖心头一震。他们多半不通音律,但对美的欣赏,却是相通的。 鸾鸟自花丛深处现身,她唱的是妖族古语,发音拗口,但她唱腔华丽婉转,起先轻柔,如潺潺流水,随乐声渐转高昂,如高山瀑布磅礴倾泻。 赤初轻撞碧游胳膊:“你眼光不错呀,‘昆山玉碎凤凰叫,芙蓉泣露香兰笑’,等你娶了她,天天能听到。” 碧游竟没有还口。他神色痴醉,只觉自己飘在空中,除了歌声,什么都听不到。 鸾鸟唱罢,群妖静默。片刻后,掌声雷动,欢呼如海,将气氛推向高潮。随即百灵、画眉等一众鸟妖现身,齐声歌唱,与鸾鸟声音相和。千万道美妙声音汇成大江大河,奔腾不息。 乐声再变,众舞姬四散旋转,花蝴蝶般落入席间,在各妖王身畔舞动,甚至请众妖起身一起跳,引得场间一阵骚动。唯有新雪、小鸾走近高阶,为王座上的灵山大王献艺。 按原先安排,这一支乐曲,由最好歌姬、最好的舞姬配合,靠近王座,以彰显灵山不同于其他妖王的地位。舞姬原定极乐鸟,但“新雪”贵为大王侍宠,身份特殊,献艺小妖们心照不宣,将这出风头的位置让给他。 雀先明距离王座仅一丈。 群妖醉意已深,跳得摇摇晃晃,东倒西歪,不知是醉酒,还是醉在歌舞乐曲。 孟雪里穿过纷乱妖影、王座薄纱,望见灵山唇边勾出笑意,不禁心头一惊 。 恰在此时,孔雀清鸣穿透喧嚣,一道淡蓝光芒自“新雪”口中吐出,借惊鸿镜神器之威,直冲王座! 雀先明本命妖火如一道电光,裹挟劲风冲开薄纱。灵山大王显露真容,眼看就要被电光毙命。 众妖震惊,乐声甚至来不及停歇,电光火石间,凤鸣之声忽起,少女纤弱的身形如狂风中落叶,在一簇蓝色妖火冲击下,高高飞起—— 小鸾看见“宫廷画师”面容,身体反应快于思考。画师是她来风月城后唯一的朋友,温柔忧郁,才华横溢。他们无数个夜晚秉烛夜谈赏壁画,互为落魄知音。 为什么画师坐在王位上?一定有什么事搞错了。 雀先明万没料到,这不起眼的柔弱鸾鸟,竟然舍身为灵山挡杀招。一切发生太快,只有他和鸾鸟离灵山最近。 “小鸾!”碧游惊骇痛呼,飞身扑去。 王座腾起巨大阴影,如黑烟滚滚升腾,上古巨树抽枝。狂风卷地,灵山瞬间显出大蟒原形,高达十余丈,七寸处缠绕金甲,一尾横扫,威势震颤天地,遮蔽月光。 “有刺客,保护大王!”场间混乱这才爆发,大妖怒吼,小妖尖叫,四散奔逃,桌倾酒洒,瓜果乱飞。 碧游只顾抱着小鸾。她全身妖骨已被打碎,鲜血自口中喷涌而出,仍竭力想说话,喉间却只发出咯咯声音。上一刻小鸾还在唱歌,这一刻他们都要死了。妖生多短暂,旦夕惊变,什么都来不及。碧游心里一片空茫,任由蛇尾当头打下。预想中的死亡没有降临,他被一道力量拎着后领仍出去:“快走啊!” 原来雀先明化为孔雀原形,以妖火硬抗灵山一记扫尾。他唇边溢出鲜血,红眸恨恨盯着巨蟒,忽又惊喜道:“阿貂!” 孟雪里做人后,雀先明许久没有这般称呼他。 孟雪里立在半空中,手持双剑,两柄短剑呈十字交叉,锁死蛇头。硕大如盆的蛇头高昂,挣扎不休,巨大身形随之翻滚,湖畔、花园地动山摇,花叶湮灭。 “带他们走!”孟雪里对赤初喊道。话音未落,蛇颈鳞甲开裂,其下似有活物蠕动,竟然活生生又迸出一只蛇头,毒牙大张,向孟雪里当头咬下。 孟雪里翻身躲过,同时扔出袖中蜃兽:“去吧!” 蜃兽落地张口,蜃气凝城白雾,迅速弥漫开来,笼罩整座妖王宫。孟雪里借雾气隐蔽身形,如点水而行。巨蟒摆尾,搅得云波荡漾。 灵山声音如滚滚闷雷:“既然来了,何必藏头露尾!” 孟雪里忽隐忽现,一击不中立刻撤退,只引着灵山兜圈子,为赤初争取时间。他在虚空中踏步,看似提着真元逃命,其实每一步都踩在风月城的灵气线上,以此借力。 巨蟒所过之处,宫墙倾颓,草皮翻卷,狼藉遍地。湖畔花灯千重,被巨蟒打落湖水,然而湖中盛满烈酒,遇火则燃,风助火势,愈燃愈旺,火星又被蛇尾卷起,漫天洒落火雨。 “保护大王”的呼喊已听不到,群妖拼命向宫外奔逃,却不知那是什么酒,醉后身形沉重,竟提不妖力。 火雨潇潇,华宴变炼狱,妖王宫处处火海,乐声笑声变作哭喊、呻吟、怒吼声。 小鸾妖力流逝,不足以维持人形,化作浑身淌血的鸾鸟,被碧游捧在掌中。赤初灵机一动,一手扶碧游,一手打开一只锦囊,顿时风生水起,一泓河水自囊中倾泻,为他们冲开一条去路。 赤初吓了一跳:“这什么东西,幸好我没对着自己开!” 白河大王赠予他防身护命的法宝,竟是一瀑白河水。 灵山原身雄伟、皮肉粗硬却笨重,不如孟雪里人身战法、兵器灵活。他摇身一变,化作俊美阴鸷的人形,浮在空中。 两妖,不,一人一妖终于正面相对。 旧友重逢,仇人见面,没有眼红,只余生死相见。 孟雪里沉声道:“用血与火祭旗,用恐惧坐稳王位,没有妖与你肝胆相照,你形影相吊,真的快乐吗?” 灵山不屑道:“你就不是形影相吊了?谁理解你的抱负,是雀先明那孩童心智的废妖,还是赤初、飞羽那两个天真蠢货?” 孟雪里心气平复些许:“我已有道侣,还有家。” 这一次,灵山真的没想到。他只知孟雪里在人间合籍了,但龙困浅滩必咬人,大妖怎么肯轻易就范? 今夜听闻此言,他好像遭到背叛,无端愤怒起来:“道侣?你才认识他多久,三年?哈!他已经死了!” 灵山讥讽道,“真可笑啊。过去数百年时光,是谁陪你度过?是我!你骨肉皮相成人,本性还是妖,妖怎么能爱慕一个人?你不过是见色起意!” 孟雪里将双剑接作长枪:“见色起意又如何呢?” 灵山指着地下炼狱般的景象: “你睁眼看看这妖界。这里有脑子又有妖力、还有改变妖界决心的,只有我们两个,我们才应该在一起!” 孟雪里摇头:“你疯了。” 第148章 地狱之境 夜风吹起灵山墨色长袍,像翻腾的黑云。 “我疯?你说要一统妖界,带领妖族走向强盛。我相信你跟随你,可是你都干了什么?‘大妖不能吃小妖’,你不觉得可笑?” 孟雪里道:“整个妖族的进化,是千年大计,不能只靠一两只大妖的进步。让每个小妖都有安全感,妖界才会真正繁荣、有秩序。仅凭你一只妖,最强能有多强,能打开通天之门吗?” 灵山仰天大笑:“你做不到的事,就以为我也不行?你看好吧!” 说到最后四字,声音渐远,身影已在十余丈外,飞出宫墙。 孟雪里直觉不好,踏灵气线追他而去。 却见灵山落在琉璃湖畔,拂开一条柳枝,问道:“一百年前,我们在魔界游玩,琉璃湖同泛舟,你还记得吗?” 湖面波光粼粼,五彩斑斓。此地距离妖王宫甚远,宫内变故消息还未传来,仍有小妖嬉戏游冶,忽见两道身影从天而降,吓得四散奔逃。 孟雪里皱眉不解:“阿雀撑船,你捞鱼,我在船头煮酒。” 下一瞬,灵山身形消失,孟雪里再追。两道身影出现在桥头。 曲折的小桥流水,连绵的粉墙青瓦,水光映着明月。 灵山道:“这里,也是我们在人间玩过的地方。我们走街串巷表演‘上天摘星’的戏法。你演小貂,我演绳子,你记得吗?” 孟雪里:“我记得。” 他们起起落落,迎夜风飞遍整座风月城。 回忆如潮水袭来,昨日历历在目,孟雪里神色愈发冰冷:“你到底要让我看什么?” 灵山笑道:“我建造这座城,并非汇聚三界胜景,而是纪念我们的美好回忆,你喜欢吗?” 孟雪里哑口无言。 他来见灵山,本来有一些问题要问,比如对方为何选择背叛,对建设妖界有何构想,如今什么也不想问了。因为他意识到,根本无法与对方沟通。 灵山笑意渐浓,声音也变得轻柔。这一刻,他又是温柔而忧郁的画师、浪漫而才华横溢的艺术家。 他说:“阿貂,我有做错的地方,给你赔不是。前尘旧怨,我们一笔勾销吧……” 他想杀孟雪里是真的,想见孟雪里也是真的。等他真正站在最高处,又觉得江山寂寥,英雄寂寞。 寂寞到晚上孤身望着壁画晒月亮,与误入宫殿的小鸾鸟逗趣说话,怀念过去与朋友同游的好时光。失去之后,才倍感珍贵。 普通妖不配与他为友,雪山大王却不一样。 可惜灵貂高傲威严,只有失去一切,穷途末路,山尽水枯,才能安心留在他身边。 灵山要至高无上的权力,要不可阻挡的力量,还要真心真情。他想拥有一切,并认为自己值得。 全城游遍,他重回妖王宫上空。 浓烟滚滚。酒池、花树燃烧倾倒,珠玉、精器散落碎裂。一阵阵浊浪腥风中,大妖显出巨大原形,因为醉酒神智不清,横冲直撞地奔逃。地动山摇,无数小妖被踩成肉泥,或被高高撞飞,在火海中呻吟挣扎。 雀先明见此懊恼不已,他随极乐鸟妖学舞,虽然经常挨骂,但嬉笑更多,与一众舞姬乐师也有浅薄交情,怎忍心旁观他们丧命。极乐鸟等妖被救出火海时,只知感谢好心的孔雀大妖,没有联想到“胖孔雀”。 只有蜃兽认出雀先明,便助他一臂之力,以蜃气凝聚一朵朵软云,托着受伤小妖送出宫墙。但小妖实在太多,蜃兽妖力渐弱,左右支绌。 灵山浑不在意眼前混乱、惨烈景象,黑色身影落在宫殿前,直径拾阶而上。 殿宇圆顶拱起,远看好似一只鸟笼、一座巨坟。猩红阴云汇聚,像一个血色噩梦,笼罩殿顶,不断翻滚沸腾。 灵山站在宫殿大门前,微侧过身,对追来的孟雪里浅浅一笑:“到我身边,我能给你最好的!” “你妄想!”一道蓝色妖火射向灵山,却被后者闪身避开,妖火击中殿门,轰然一声,紧闭的殿门倒塌。雀先明一击不中,手持惊鸿镜横空杀出。 灵山冷冷道:“自不量力。宝镜拿来!” 他一挥手,衣袖迎风暴涨,如一条黑色水蛇,瞬间盘旋缠上雀先明双臂,竟要将对方手臂与宝镜一齐卸下! 忽而他痛呼一声,只见一柄长枪横在眼前,孟雪里枪尖一斩,生生割断灵山长袖,与其战在一处。 雀先明被灵山妖力余波冲击,倒飞出去,狠狠摔下,却没感到疼痛,身下软绵绵的,有些滑腻。 原来蜃兽妖力枯竭,已无力凝聚云朵,便舒展妖身,为他做了肉垫。 雀先明弹身而起,怀抱蜃兽:“废兽,怎么是你!” 蜃兽疼得呲牙咧嘴,说不出话。 雀先明摸摸他被压折的尾巴,恨恨道:“我必杀他!” 就要化出孔雀原形,振翅高飞,却听蜃兽奶声道:“我感觉很难受,我是快要死了吗?” 蜃兽只觉浑身筋骨被强行抽开,妖力不受控制的涌动,似要将妖身撑得爆裂。 他在妖界被驱赶追打,颠沛流离,也在人间瀚海地宫和长春峰鼠窝度过最安稳的日子。 他曾发誓努力修炼,可惜直到妖生结束,也没变成像前辈那样威风八面的老蜃…… 雀先明闻言,慌忙取灵草喂他:“胡说,你不会死!” 只是尾巴断了,怎么可能死?然而灵草药力如泥牛入海,蜃兽却声息渐弱。 雀先明脸色惨白如纸。 “我很困。”蜃兽轻声道,“我再给你,开一次花吧。” 瀚海秘境的地宫中,蜃兽被人围杀濒死,雀先明及时出现救他性命。喜悦、感激之下,蜃兽化出一地鲜花送给孔雀。 如今妖王宫中,因缘际会,生死轮回,他们再次相遇,雀先明却束手无策,眼睁睁看着蜃气飘荡,周身火焰变鲜花,炼狱变花海。彩蝶飞舞,姹紫嫣红,花海一直延伸到天边。 蜃兽闭上了双眼。 雀先明嘶吼:“我不要看花,你省点力气。我再也不骂你是废兽了!你醒醒啊!” 他心中凄惶,忽见蜃兽尾尖妖光闪烁,面色一变:“废兽,你不是要死,是要化形了!” 蜃兽茫然睁开眼:“化什么?” 雀先明觉得又气又好笑:“你多看我几眼,保你化得漂漂亮亮!” 另一边,灵山与孟雪里缠斗,漫不经心地且战且退,跃入大殿中。 殿内点着无数盏灯台,孟雪里方一入殿,不见灵山影子,只觉寒气森森,浸透骨髓—— 铺天盖地的彩绘壁画,万千万种色彩、形态各异的妖物。惟妙惟肖,纤毫毕现。 四面壁画众妖仰头,似是膜拜。他随之抬头望,拱起圆顶如苍穹,阴云密布,闪电撕裂夜空。一条巨蟒横跨殿顶,黑色鳞片泛着钢铁般冷光。它自云中探头,血口大张,毒牙毕现,背生双翼,直要从壁画中飞出,扑杀下来。 无形的灵气线牵系万妖,最终汇聚至巨蟒头顶。 灵山从阴影处走出,声音在空旷的大殿悠悠回响:“我为今夜,等了三年。阿貂,别犯傻。数百年情谊,谁能比我对你感情更深?” “何出此言?”孟雪里一面与他周旋,一面暗中打量那些灵气线,心生警兆。 灵山展开一卷画轴:“你看壁画作甚?这是我为你画的,是我最满意的作品。曾有一只鸾鸟,说这是‘满纸真心’。她有一丝凤凰血脉,曲艺之道颇具造诣。哎,我忘了,她应该已经死了。” 孟雪里皱眉:“她为救你血脉觉醒,挡下雀先明全力一击,你却不在乎她的性命?” “与我何干?阿貂,我只在乎你,你看。” 他手捧星夜雪山图。朦胧烛火照耀下,画中小白貂天真可爱。 孟雪里灵机一动,索性伸手一抛,袖中飞出一卷画轴,“哗啦”一声蓦然展开。 晨曦竹海图,星夜雪山图。两卷本不相干的画奇妙相遇,被摆在一处比较。 孟雪里道:“我不懂艺,但我更喜欢我道侣所作。” 灵山盯着那竹窗小貂,嘴角勾着不屑的笑意。很快他笑容消失了,脸色彻底阴沉。 墨是新墨,纸是新纸,证明那位该死的人间剑修没有死。更过分的是,他最得意的画艺一道,居然不如那剑修。 他绝不愿承认! 灵山袖袍翻卷,一道火光飞来。两张画卷与烛台一并坠落,跌在光可鉴人的地砖上,噼啪燃烧。 “我原谅你。等我杀了他,你还是我的。”灵山走向大殿中心,平静道:“时候到了,阵势已成。我将得到无上力量。” 话音方落,铺天盖地的万妖壁画大放光辉! 孟雪里双眼微眯,足下发力高高跃起,长枪不刺灵山,直向上冲,刺向穹顶巨蟒头颅。 他速度极快,似一道电光。 “轰!”殿顶颤动,显出一丝裂痕,如冰面开裂,纹路迅速扩展。 然而四面壁画金光愈盛,像太阳在黑夜中燃烧。各种嘶吼声自四面八方接连响起,如万妖齐鸣。壁画里似要冲出万妖大军。 孟雪里心中一沉,刺目金光令他眼前茫茫不见一物,妖吼令他头晕耳鸣无法辨识方位。 唯有灵山的声音穿透轰鸣:“没用的。那人已经料到,你会破阵枢。此阵一旦开启,无可转圜。” “谁?”孟雪里心中闪过无数念头,却无暇细想,手上拆长枪为双剑。一剑向殿外掷去,由他神识操纵,化作遁光飞出殿门;一剑寻灵山声音来处直刺,他硬抗大阵之力,真元如江河倾灌而出。 “嗤”,短剑狠狠刺入灵山胸膛。 金色光辉中,孟雪里长发披散,衣袍残破,七窍迸出血水。他已听不到四面兽吼,万籁俱寂,只听见利刃刺破皮肉的声音。 灵山唇边泛起诡异微笑:“我将吞吃万妖,打开通天门,成就不死身。” 他伸出一只苍白修长的手,轻轻拍向孟雪里肩头,好像与老朋友打招呼。 孟雪里肩骨剧痛,倒飞出去。 灵山握住锋利剑刃,任由手掌鲜血迸溅。他使力一寸寸拔出,瞬间血泉喷涌,剑锋离体时带出的血肉碎末,泼洒满地。 漫天金光向他胸前伤口处奔涌,如同填进无底洞。灵山显出原形,双头巨蟒腾空,冲破殿顶,背后鳞甲一裂,生出一双十丈长的蝠翼。 殿中金光随巨蟒漫溢而出,洪水般席卷妖王宫。金光凝聚成一只只巨大妖物,壁画中万妖大军复生,落向风月城各处。 他们不畏火海灼烧,不知疼痛,双目猩红,张口撕咬、吞咽群妖,与巨蟒露出一般沉醉的神情。 月光早已被红云遮蔽,电闪雷鸣,风暴酝酿,蛇身阴影笼罩整座风月城,仍在飞速扩大。 殿顶壁画景象成真。 地上金光、火光,天上电光、蛇影,吼声震天,惨叫、哭喊声凄厉。血流成河,残肢遍地,如地狱之境。 从孟雪里出剑到灵山显形,仅仅一瞬,风月城沦为巨蟒食物。 蜃兽方才化形,睁眼见周遭末世景象,再抬头望天,忍不住惊骇颤抖:“这是什么怪物?!” 雀先明见他苏醒,收起为他支撑的妖力屏障,起身痛下决心:“你跑吧,别回头。” “那你呢?” 雀先明抱起惊鸿镜:“我去屠蛇!” 忽而天际飘下一道影子,转瞬即至:“借镜一用。” “肖停云?”雀先明一惊,在他印象中,此人还是孟雪里的徒弟,如今拿着孟雪里的一柄短剑,应该可以信任。 说是“借”,但此人出手速度与“抢”毫无区别,雀先明眼睁睁看着他背影消失,喊道:“你会用吗?!” 蜃兽急忙道:“他不是肖停云!不对,他就是肖停云,我的意思是,他不止是肖停云!” 第149章 俱作云烟 殿顶上空,滚滚血色浓云不断旋转,形成狂暴的旋涡,飞速吸纳天地灵气,强大的力量碰撞产生道道电光。 双头巨蟒挥舞蝠翼,游动其间,血口大张,吞噬天地灵气与万妖血肉。随他沉醉地进食,庞大身形仍在急速生长。整座城池在他阴影下颤抖。 所有看到这一幕的妖族,无不惊惧恐慌。除了被灵山召来,由金光凝聚的万妖大军,它们仍在残忍地进食。群妖化作原形四散奔逃,街上房舍倒塌、血肉横飞。 红尘醉梦楼中,鸨妖不忍看窗外景象,缩在墙角颤抖,崩溃道:“天都塌了,妖界都要毁灭了!你还锁着我?你还是妖吗?它们会找到这儿,我们也要死了!死了!” 飞羽注视着妖王宫方向,喝道:“闭嘴!有雪山大王在,天塌下来也给它撑回去!” 红楼主被吼一通,竟然感到一丝诡异的安慰。对方说得那样笃定,所以他们应该……不会死吧。 孟雪里肩骨碎裂,提不起剑,被灵山一掌击飞,却没有落入妖口,而是落入一个熟悉怀抱。 孟雪里顺从地张口,吃下疗伤丹药,感受道侣真元如温热泉水,从背后潺潺流入体内,一时间心神大定:“你来了!” “怎么样?”霁霄问。 “小问题,不碍事。”孟雪里笑了笑,就要持剑再战,霁霄却皱眉:“你先歇一会儿。” 他说这句话时,身影已然跃起,没入风暴中心。与盘旋飞舞的巨蛇相比,霁霄身影不足一片鳞甲大,几个纵身间,如怒海惊涛一叶孤舟,渺小至极。但他手中剑光似电,剑气纵横,搅动风雷,骤然劈下! “哗啦!” 鲜血飞溅,妖王宫好似下了一场血雨。一只硕大蛇首轰然坠落,砸碎殿顶。巨蟒吃痛翻滚,另一颗蛇首掉转,向霁霄扑咬而来。 雀先明本要问蜃兽,什么叫“不止是肖停云”,又见来者与孟雪里举止亲密,默契异常,震惊地喃喃自语:“不是吧,真跟徒弟搞到一起了?!” 他猝不及防,被当头浇了满身蛇血,抹了把脸,大喜道:“我来助你!” 什么徒弟师父,只要能杀了灵山,他就同意这门亲事! 说罢化作孔雀振翅高飞,轻盈地飞过雷电风暴,冲入血云旋涡中。孔雀清鸣一声,长喙如钩,刺向蛇目。 霁霄方才一剑斩落蛇首,多因快剑出其不意,此时巨蟒有了防备,蛇身腾高,鳞甲片片炸起,霁霄不与蛇威正面对抗,转向巨蟒背后,削下半边蝠翼。 灵山还未适应暴涨的身形与体重,虽力量磅礴无穷,动作则略显笨拙。他试图一口吞吃孔雀,却被霁霄长剑阻拦一瞬,令孔雀金蝉脱壳口吐妖火,灼伤他一只眼睛。巨蟒狂躁地摆尾,拍碎无数楼阁。 地上众妖见此状,无不振奋雀跃。原来如此可怕怪物,并非不可战胜。坠落的蛇首至少给了他们一丝希望和信心。 恰在此时,孟雪里的声音灌注真元,远远传开:“灵山布下噬妖阵,如今阵势已成。战亦死,不战亦死,众妖随我屠蛇,搏出一线生机!” 雀先明闻声回头,见孟雪里不知何时到了,顺着卷翘蛇尾一路滑向蛇首,好似倒滑雪坡,一边运气喊话。雀先明急忙传音道:“没用的!他们早被这怪物吓破胆,忙着自己逃命,自顾不暇!谁会来帮我们?省点力气打架吧!” 妖群犹疑惶惑,只认识蓝绿孔雀乃雪山大王挚友。此刻既不知喊话者是谁,从何处来,也不知他们为何战斗不化妖身,只拿着人族的剑柄。 孟雪里咬牙坚持,高声喝道:“吾乃雪山大王!吾在此!” 他的声音穿透雷鸣兽吼,从天而降,遍及风月城: “吾乃雪山大王——” 此举彻底激怒巨蟒,灵山蜷身,猛然一尾抽向孟雪里,沉声怒喝:“阿貂,我不愿杀你,你不要逼我!” “阿貂,你……”雀先明还要再劝,话声戛然而止,震惊地看着地面。 风月城中,四散奔逃的群妖调转方向,从各条街道,各处建筑废墟涌现,向妖王宫奔来,一半妖族尚且不到妖王宫,便被灵山的金光万妖大军吞食。但前赴后继,源源不绝。 相似的呼喊在各地响起: “战也是死,不战也是死,拼了!” “真是雪山大王,他回来救我们了!” 身处绝境地狱,一位曾经王者的声名威望,凝聚妖心,让他们忘记恐惧。 自高空俯瞰,蟒身如狂舞巨树,群妖如万千只弱小蚍蜉,汇聚成汹涌潮水,试图从树根向上淹没,或被火焰焚烧,或被风暴催折,却百折不挠。 雀先明眼眶微红,好像时光倒转,又回到雪山大王征战八方,纵横妖界之时。 孟雪里硬抗一记蛇尾,咽下喉头鲜血,佯装无事继续战斗,对霁霄笑道:“看,你道侣从前,就是这样威风。” 群妖各自为战,极少能伤害巨蟒,只让灵山不胜其扰,翻身间破绽更多,霁霄肩上压力减轻,却蓦然变色:“闪开!” 只见巨蟒创口血泉止息,竟然焕发灿灿金光,凝聚成骨骼、经络、血肉、鳞甲,转眼又长出一颗完整蛇首,比原先更庞大、狰狞。被孔雀妖火烧毁的蛇目,重新睁开,迸射金光。 天地间回荡着灵山的嘶声狂笑,似在讥嘲他们枉费工夫。 巨蟒新头初生,如虎添翼,来不及飞远的孔雀被撕下半边羽翼,染血的翠羽漫天纷飞。幸而蜃兽及时吐出最浓蜃气,暂时遮蔽巨蟒视线,苦苦支撑。 孟雪里御剑而至,接住坠落孔雀:“这样打不是办法。” 雀先明落地化为人形,捂着淌血的手臂,怒道:“这到底是什么阵术?如此厉害!” 霁霄也到了:“一座掠灵阵,一座噬妖阵,两阵交叠。” 孟雪里神色更凝重,心道我两世跌宕,才与道侣心意相通,难道今夜真要栽在此处?! 普通人族修士修炼时,使用“聚灵阵”,可调动天地灵气,辅助修行。“掠灵阵”则是一种疯狂掠夺灵气的阵法,稍控制不当,修士可能爆体而亡。阵法完成后,千里草木不生。掠夺来天地灵气,种下恶果,也要遭无穷果报,因此被列为禁术,早已失传。 “噬妖阵”更加阴毒,吸收别妖生命力供给自身。有这样两座大阵,集天时地利人和。灵山本身具有强悍妖身,乃妖族数一数二的强者,才没有爆体死亡。换作人族,谁能承受如此天地之威? 雀先明恨道:“什么意思?真杀不死他?” 霁霄取出惊鸿镜,眸色深沉,一手触摸空中无形的灵气线:“阵不可停,却可以改。否则就算杀了灵山,磅礴力量无处可去,足将方圆千里炸为粉末。” 雀先明听不懂后半句:“我去!有办法你不早用?快啊!” 孟雪里与霁霄对视一眼,心中了然而沉重,却没有多说什么。 妖族有两件神器,一为惊鸿,一为照影,除了加持攻击力,还各有妙用。照影镜,可照见神魂之影;惊鸿镜具有逆转之力,可返照持镜之人。 霁霄走向宫殿中心,随他行走,强大神识飞速蔓延,化为千丝万缕,攀上千万道灵气线。霁霄不是阵法高手,但他了解布阵者,况且此阵与长春峰中“万古长春”大阵有异曲同工之妙。 灵山心有所感,震怒不已,他挥舞蝠翼冲散蜃气,自空中俯冲而下:“住手!” 雀先明口吐妖火抵挡,急问孟雪里:“你们要干嘛?他不打了?” 孟雪里无暇解释,高声发令,调动不同妖族,争分夺秒地为霁霄拖延时间。群妖各显神通,有组织地撕咬攻击、吐火喷水、调风召云,会飞的妖族振翅腾空,组成一面墙,横隔于巨蟒与宫殿之间。 霁霄立在大殿中心,双目紧闭,脸色苍白如纸,唇边溢出一丝血线。千万条灵气线翻腾跳跃,自妖王宫辐射整座风月城,重新交织构造,如一张获得生命的大网。 狂怒巨蟒冲开防线,从天而降! 须臾之间,霁霄睁眼,手中惊鸿镜映照蛇影,腥风吹得他衣袍猎猎。 孟雪里浑身浴血,身影迅疾如风,抢在巨蟒之前面对霁霄。 蛇首血口大张,直要将整座宫殿吞入口中,连带两人嚼得粉碎。 雀先明与蜃兽身负重伤倒地不起,眼睁睁看着两人危在旦夕。 霁霄轻声道:“雪里,谢谢你。人间情爱,我懂了。” 孟雪里忽展颜一笑,晃了霁霄的眼,同时出手如电,一掌全力击出,另一手抢来宝镜! “不!”霁霄对他从无防备,身形倒飞而去。 孟雪里不忍心看他表情,转身面对巨蟒,只笑道:“如果这次我没回来,下辈子不管是人是妖,都想跟你做名副其实的道侣。” 话音未落,巨蟒利齿咬合,宫殿如纸造般脆弱,天塌地陷,同一时刻,宝镜高悬,无比炽盛的金光,由巨蟒身体涌向孟雪里! “轰!” 轰然一声巨响。如天地初开时混沌爆炸。 一道气浪以宫殿为中心扩散,瞬间冲过整座风月城。巨蟒凄厉嘶吼,无数道金色光线从他周身迸射而出,明亮至极。 巨响震耳,金光刺目,所有生灵失聪失明。 没有妖知道发生了什么,只不约而同的闪过一个恐怖念头:世界毁灭了吗。 对霁霄来说,这短短一瞬被无限拉长。 所有金光溃散,化作尘埃微粒般的金屑,自天穹簌簌散落,落地消解无踪,像夏夜一场大雨。 至高之位,至伟之城,擎天之力,通天之谋,大雨洗去,俱成云烟。 第150章 秋水煎茶 血云旋涡、雷电风暴、双头巨蟒、火焰浓烟……全都消失了,似一场半夜来、天明去的噩梦,随东方天际曙光降临而苏醒。 只有漫天金屑作雨,洒落废墟中,证明它的确存在过。 天色半明半暗,苍穹平添一道缝隙。那里云层整齐开裂,显出一道长痕。好像门缝微微开启,露出门后一线星海。 似有神明以天穹作画布,随手画下一道黑墨,墨迹上又泼洒银色闪粉,便成如此玄妙景象。 大战之后,幸存的群妖恢复五感,怔怔望天,心神震撼,一时忘记伤痛。有妖伸手触摸金光雨。 “这难道是……天降金色甘霖!” “妖王出世了!” “雪山大王就是天命注定的妖王!” 妖族传说,上古妖王降世时,便有“金色甘霖”的异象,泽被妖界。 窃窃私语变成欢呼,兽吼声接连响起,逐渐连成一片。 霁霄什么也看不到、听不到,他眼中只有那道渺小影子。 孟雪里自天穹缝隙间坠落,微风有灵,轻托着他的身体,他像一片没有重量的羽毛,悠悠荡荡。 霁霄飞身接他入怀,也像抱着一件易碎品。孟雪里的身体没有热度,入手微凉,表情宁静安详,唇边笑意淡淡,似在做着好梦。 霁霄嘴唇颤抖,泪水瞬间涌出,视线模糊。 “啪嗒。”泪滴落下,声响轻微至极。忽而霁霄脸颊一凉,一时呆怔。 孟雪里睁开了眼睛,眼底淡淡金光闪过,他眼神变换,像初生的懵懂婴孩、又像历经沧桑的威严王者。 他伸手拭去霁霄眼泪,舔舔指尖,表情似有些新奇、喜悦:“你哭了。” 他像上次瀚海秘境脱险后,与霁霄回到长春峰,黎明时在霁霄怀中苏醒,下意识舔舐霁霄下颌,被发现便解释道:“怕你不是真的,就舔舔确认一下。” 险死还生,大悲大喜,大起大落。霁霄深吸一口气,紧紧拥抱孟雪里。 漫长一夜终于过去,朝阳跳出地平线,普照满目疮痍的大地。柔和的晨曦照在两人身上,像一层微光。 妖王宫中,劫后余生的所有妖,不论种族、妖力深浅、从前地位高低,此刻都拥抱在一起,放声哭泣或欢笑。 庆幸太阳照常升起,这个世界还有明天。 雀先明揉揉湿润眼睛,也不觉浑身疼痛,换上轻松潇洒的笑容,指了指天穹:“他俩这就抱上了?天还裂个口子呢,也没人管了?” 蜃兽兴奋地张开双臂,想要跑过去,与孟雪里霁霄抱成一团,最好是互相抱头那种,却被雀先明拦住:“诶,废兽,有点眼力见,想抱就抱我吧!” 小蜃也不挑剔,抱谁都行,转投雀先明怀抱:“你之前说了,以后不叫我废兽。” 雀先明一条胳膊抬不起来,就单手拍了拍蜃兽:“你这样我还挺不习惯的,有点怪。” 蜃兽在他眼眸中分辨自身人形模样:“那我变回去!” 雀先明:“不用,这也挺好。“ 蜃兽略感茫然,不知到底是怪,还是好。 *** 风月城的异常天象、恐怖阴影震惊妖界。不止是妖族,其他两族强者,皆感受到天地灵气的巨大变化。三界生灵举目望天,无论白天黑夜,那道裂痕就在那里,只是夜间不太显眼。 人间无数凡人因此恐慌,俗世小国多开坛做法,向天祭拜祷告。道法略有成就的修士则试图操控飞行法器,或御剑抵达裂痕,可惜未近百丈,便被缝隙吹出的猛烈罡风、蕴含的强大威压所震慑,不得不远离。 妖界到底发生了什么,以至于产生如此异象? 万妖大会本就受到各方瞩目,妖界有名号的大妖,几乎都去赴会。灵山大王逆天疯狂之谋,雪山大王力挽狂澜之举、惨烈至极的一夜战斗,从风月城而起,经过各种夸张转述,以无数个版本飞速流传开来。 等事情传到人间,就成了故事。 一时间众说纷纭,有人说妖族逆天而行,这道天穹裂痕的出现,预兆天将降临惩罚。还有人声称自己修行速度有极细微的提升,这样看来不是惩罚,反而是恩赐。 世间发生了如此大事,按照惯例,人间修士当然要集会,聚在一起商讨对策。最好能知道境界最高的圣人对此有什么感悟,聆听圣人教诲。这让人们怀念霁霄还在的时候。 如今天湖大境远在天边,境主胡肆随心所欲不理俗务,普通修士拜访无门。寒山经历静思谷之变,内部分裂元气大伤,正在封山中。 所以于情于理,都是明月湖当仁不让。许多门派纷纷向其传信,请归清真人出山,为天下修士解惑。 夏末秋初,明月湖。 烟波浩渺的湖水,静静矗立湖心的小亭。亭中两人对坐,石案上置着茶具和小风炉。 明月湖掌门云虚子正在为归清真人煮茶。茶香随秋初清爽的微风飘散。 云虚子奉上茶盏,欲言又止。 归清真人双目微闭:“想问什么,就问吧。” 云虚子试探道:“师叔,这是我派树立声威的好机会,若能举办一场盛会,召集人间各派,从此代替‘瀚海大比’……天时地利人和,我们为什么还要等?” 归清真人饮一口茶,微蹙眉:“火候还不到。你太心急,茶味就煮不出。” 云虚子虽不解,但不敢多问,只在心中揣测。 归清喝完茶,才悠悠道:“大会要办,但我们不能急,让别人更急,才叫众望所归。传信与泰珩,从长计议。” 云虚子松了口气:“师叔英明。却不知,这次盛会取什么名字好?” 归清真人淡笑:“古人有诗云,‘南湖秋水夜无烟,耐可乘流直上天’。如今通天之门将开,我辈修士,以后真要‘上天’了。”他又低头看了眼茶杯,“就叫‘秋水煎茶’罢。” 云虚子附和赞叹,想问寒山会不会来,如果来了,该如何应对。转念一想,实在不必担心。 不来,就是心虚,霁霄为门派创下的声威还要不要?来,自讨苦吃,他们敢说孟雪里不是妖吗?论道理站不住脚。再论战力,如今的寒山,长辈中没有圣人压阵,从瀚海变故的经验看,胡肆不会出头。晚辈中,又有几个拿得出手的优秀弟子? 孟雪里那位徒弟虞绮疏,因寒山静思谷之变成名,名声甚至盖过掌门弟子崔景。但在云虚子看来,虞绮疏能与泰珩对剑过招,无非借初空无涯之威,他才入道不满一年,就算是真正天才,能练出几分本事? 云虚子正想着,忽听归清真人漫不经心地问:“荆荻那孩子想通了吗,知错了吗?” 云虚子倍感压力:“他,他……” 归清真人笑容甚和蔼:“不妨事。你寿元还长,徒弟还可以再收,总会遇到懂事的。” 天穹异象出现七日后,明月湖掌门云虚子才终于宣布,为了天下修士的福祉,中秋月圆之夜,将于明月湖西畔,举办一场“秋水煎茶会”。届时请各派掌门长老,携门中优秀弟子,一同赴会品茶、赏月,共议天时。 世人皆知,明月湖地界内,许多山泉水质甘甜澄澈,灵气充沛适宜烹茶,掌门云虚子擅长茶道,归清真人更是茶道高手。“秋水煎茶”四字,极具明月湖审美风格。 但资历稍长的修士都明白,这次大会,绝不会像这个名字一样恬淡风雅,反而透着风雨欲来的意味。 果然,没过两天,泰珩真人再度提出孟雪里是妖非人,如今正在妖界,这次天象异变自妖界起,与孟雪里脱不了干系。他若敢来秋水会,必当众让他显形,看寒山还有何话可说。 泰珩真人态度如此坚定,令众人想起旧事,又激起关于寒山静思谷之变的讨论。在有心人刻意散布下,一说霁霄生前就开始勾结妖族,有所图谋;一说孟雪里狼子野心欺骗霁霄,瀚海秘境崩毁,就是因为孟雪里妖力爆发,企图谋害人族年轻修士。 这些说法遭到激烈反驳,只要参与过秘境大比的年轻弟子,都清楚并非如此,但反驳的声音被师长镇压,如石沉大海。 要说霁霄真的勾结妖族,没有人相信。但若孟雪里真是妖,由六派共铸、镇守人间的初空无涯剑,岂能落在一位妖族手中?寒山总该清理门户,交出初空无涯剑。至于神兵归于何处,如霁霄遗愿,人族年轻修士各凭本事,大不了在“秋水煎茶”会公开打擂,决出新剑主——许多人怀着这种想法。 传言甚嚣尘上,纷纷扰扰。明月湖云虚子顺势宣布,请寒山开山赴会,向大家解释清楚,澄清误会。否则归清真人就要替天下修士,向寒山讨个说法。 一切按明月湖意志发展,竟顺利得不可思议。 寒山势成骑虎。 *** 夏末的寒山,山腰以上白雪覆盖。山下草甸如绿海,野花竞放,色彩斑澜。 虽然山门紧闭,众弟子不再下山,门派之内的道法交流会、擂台比剑却从未停歇。演剑坪、藏书楼、论法堂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 “寒门城”城门大开,市井车马喧嚣,繁华依旧,没有与寒山剑派一同沉寂,反而出现了很多南来北往的散修,如雨后春笋,为这座城注入新的活力和生机。城里居民见怪不怪,普通人与修士融洽共存。 因为散修盟成立了,总坛就设在寒门城。门面修得甚是高大气派,像座大客栈。 它不是一个正式门派,只是一个松散组织,为各地散修提供接领悬赏任务、交换资源的平台。盟主青黛更像江湖帮派的首领,而非门派掌门。 散修盟的建立,由“亨通聚源”暗中提供资金支持,这当然不是一笔小数目。按协议要求,盟主只需做到两条,一来组建散修队伍轮流上岗,维护寒门城治安。二来开始盈利之后,每年分给钱誉之一成利润。 最初钱誉之秘密谈成这笔生意时,只有他一个人高兴,跟随他多年的老掌柜、老伙计们都愁眉苦脸,疑虑重重。 常言道“穷散修穷散修,过年买不起二两肉”,不穷怎么叫“散修”呢,这种生意哪有赚头?哪里比得上沟通妖、魔两界的暗行暴利。只怕出力不讨好,竹篮打水一场空。 但钱誉之心意已决。经商一道,别人不敢做的事,他偏偏敢做。 这夜,虞绮疏怀揣桃花,趁夜色离开长春峰,通过传送阵悄然抵达寒门城。 月光斜照,小巷僻静,这是通往“亨通聚源”后院后门的路,很少有人知道。 但他还未走近,小木门“吱呀”一声开了,一道气势凛冽的黑影闪出。巷子狭窄,他与那人打了个照面。 竟是一位女修,身穿青色斗篷,腰间配一柄刀。 虞绮疏一怔,若有所思:“我好像见过你,你是……” 那女修看他一眼,淡淡一点头,脚步不停,转眼已经走出巷口。 “看什么呢?回来了傻小子。”门内响起钱誉之的声音。 虞绮疏一步三回头:“刚才那是谁?” 他想起来了。今年春天,也是在寒门城小巷,一位陌生姑娘从天而降,裙摆旋开,像一朵硕大青花。 那姑娘不讲道理,一刀拦住他去路,问了他几个莫名其妙的问题。 虞绮疏怎么也没想到,当时孟雪里在瀚海秘境打败青黛一行厉害散修,抢走他们储物袋和黑斗篷,还对青黛自报家门“虞绮疏”三字。 这到底算什么事儿,哪有坑徒弟的师父? 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前人挖坑,后人遭殃。虞绮疏作为长春峰弟子,承受了太多。 钱誉之将他迎进来,反手关门:“散修盟盟主,青黛。你认识?” “算是见过。你跟散修盟,到底什么关系?好像经常来往。” “告诉你也无妨。”钱誉之折扇敲敲桌案,示意虞绮疏给他孝敬一杯茶。他品着茶,简单解释一番。 虞绮疏听罢,深感不解:“你投这么多钱,猴年马月能收回来?” 钱誉之轻摇折扇,反问道:“你看青黛怎么样?” 虞绮疏脑海中闪过一双妙目,实话实话:“挺漂亮。” 钱誉之大怒:“我是问长相吗?!我是问资质!” 虞绮疏赧然:“哦哦,那应该挺厉害!” 钱誉之这才回答他上一个问题:“这散修盟,未来六年都没有帮我赚钱的可能,但我不是投资它,是投资一大批年轻散修的未来。他们中间,但凡有一个人摸到圣人门槛,我就稳赚不亏了。明白吗?” 钱誉之感叹道:“其实当初我与霁霄师兄,也算互相投资。虽然他是出于体谅同门的心情,根本没有指望我真能挣到钱。” 虞绮疏突然眼前一亮:“既然你这么想,那你别投散修盟了,直接投钱给我吧!说不定我以后也成……” 钱誉之抄起折扇敲他头:“当然还有别的好处!一来,有些事情,有名有姓的门派世家不方便动手,散修却可以做。二来,散修消息灵通,对我很有帮助。三来,现在很多年轻修士宁愿辛苦漂泊,也不愿受门派束缚,这可能成为趋势。未来的事,谁说得清楚?天还裂个口子,以后人间如何,还是要看年轻人往哪里走啊。” 在钱誉之看来,过去的修士,不抱团就活不下去,除非是背叛师门、被逐出师门,才不得不漂泊四海,独自为战。现在时代变了,市面上能买到的功法、能交易的资源越来越多,散修盟就是和平年代的产物。修士可以拜入某师门,遵守严苛门规,打理与师长、同门的关系;也可以用相对松散的方式聚集,自由自在地寻找同类。 虞绮疏听得云山雾罩,半懂不懂,感叹道:“你想得真多!” 钱誉之又敲他头:“傻小子,我想得多,是为了让你们可以少想一点。” “那现在这种情况,你再帮我想想。”虞绮疏道,“‘中秋月圆夜,秋水煎茶会’,寒山要不要开山赴会?” 他就算没有钱誉之思虑缜密,也知道“秋水煎茶”只是一个幌子。大门派做事,最忌讳师出无名,就算强词夺理,也要讲出些“道义”。明月湖想成为第一宗门,这次更要占理,为其他宗门做表率。 如今寒门城里都传得沸沸扬扬,何况外界,寒山该往何处去? 钱誉之只笑笑:“桃花留下,你明夜再来。” 虞绮疏一边琢磨,一边回到长春峰。 第二天清早,虞绮疏在观景台练剑,练完一套游蛟剑,收剑回鞘,远望群山云海,调理气息。 道童小槐匆匆报讯:“虞师兄,掌门真人的道童来了,请你去主峰偏殿议事。” 虞绮疏心中一动:“好,我这就去。” 小槐担忧道:“出什么大事了吗?” 虞绮疏摸摸他发顶:“没事,去睡个回笼觉吧,睡得少长不高。” 一路走去,不少弟子向他行礼:“虞师兄好。”“虞师兄早啊。” 虞绮疏一一打过招呼。他待人亲和,没有少年天才的傲气,在门派中人缘很好。 门前小道童笑道:“掌门真人吩咐过,虞师兄到了就直接进去,不用通传。” 虞绮疏还未进殿,先听见争执声: “凭什么让人牵着鼻子走。咱们就是不去,看归清敢不敢打上寒山。举派一战,又有何惧?” “别说气话。我们缺席,岂不是任由他们曲解胡说,占尽道理?我们就去,当着各门各派的面,看他们打算怎么办。再说,门派如今人心凝聚,气势正强。这是送上门的机会,正好带弟子们下山一趟。” 说话的是流岚、重璧两位峰主。 掌门真人没有应声任何一人,看向殿门:“小虞来了,坐下听。” 虞绮疏应是,紧张地入座末位,挺直腰板。 又听紫烟峰主道:“他们以为,自己有一张最强的底牌,那就是‘雪里的确是妖’,但我们的底牌更强。” 众人心照不宣,霁霄没有死,就是寒山的底气。 但霁霄什么时候重回人间?没人知道。寒山也不能完全依靠霁霄。 峰主们各持己见,分析此时开山的利弊。 掌门真人沉默许久,开口道:“明日辰时敲钟,召集全派弟子,正殿广场集会。” 既然掌门做了决定,一锤定音,其他人不再多说。 重璧峰主转向虞绮疏:“小虞,回去准备一下,这是你第一次下山游历。” 虞绮疏忽然被殿中所有人注目,有点受宠若惊:“我,我也去吗?”他哪里知道,孟雪里以前坐在这个位置,还偷偷吃瓜子。 紫烟峰主慈爱地笑笑:“傻孩子,‘师门长辈携优秀弟子参加’,你不去谁去呢?” 虞绮疏心想,真被钱掌柜料中了,第二天夜里又来到亨通聚源。 “本来想开山之后,先回家看看我娘。计划赶不上变化,还是等大会结束吧。” 钱誉之拍拍他肩膀。 俗话说‘穷家富路’、‘人靠衣装马靠鞍’,为了虞绮疏人生第一次出山游历,钱誉之开始准备,费了很多心思。 首先是佩剑。虞绮疏不愿换新剑,于是钱誉之寻来“亨通聚源”最好的炼器师,将“临池柳”投入熔炉中,加珍稀材料重新锻造,出炉样式不变。 钱誉之很满意:“在年轻一辈中,算是一等一的好剑了,除了不能与荆荻的‘冰镜玉轮’相比。” 剑成之后,虞绮疏捧剑在手,反复把玩观赏,欣喜不已。 钱誉之又道:“你既然继承了境主衣钵,说不定以后还要学炼器,等修炼有成,自己开炉再铸吧!” 虞绮疏一怔,想起那本“娶老婆”札记,心道那也能算“衣钵”吗。倘若我得道,写几本《养鼠心得》《栽花手册》,是不是也要被奉为圭臬? 然后是衣装。钱誉之给他裁了三套新衣,都是华丽的符文法袍。重回少年贵公子风采,不再是朴实小农。 虞绮疏出身世家,还算识货,感动道:“谢谢,钱真人,你真好。” 钱誉之:“铸剑材料和衣服都很贵,钱从你账面里扣。” 虞绮疏:“……哦。” 至此万事俱备,虞绮疏问钱誉之:“你和我一起去吗?” “不去。我是个生意人,这种出风头的大会,还是避开为好。” 虞绮疏兴奋劲头消解,有些踟蹰。 钱誉之安慰道:“我一抬头就能看到你的魂灯,放心去吧。” 虞绮疏:“我不是担忧自身性命,是忧心门派未来。” 他没有说下去,钱誉之明白他的意思,妖族变故、奇异天象、人间争端,令少年感到不安了。 “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钱誉之摇摇扇子,“等你见得多了,就知道这不算什么动静。当年魔族入侵人界,内忧外患。存亡之际,霁霄杀过多少人、多少魔族……唉,那才叫风雨飘摇。 “若非霁霄最强,六大门派也不会甘愿献上天材地宝,铸成一柄初空无涯。正因为这柄剑极贵重,各派都想得到它,才屡次借它生事。霁霄祭拜大典,定下瀚海大比魁首得神兵的规则。现在瀚海炸了,不作数了,又搞出秋水会。” 钱誉之望着天穹裂痕,“霁霄能回来当然好,但他们或许有别的事要做,在人间之外,比如妖界,比如天上。你这次去秋水会,以长春峰弟子的身份,要有与同辈修士打擂的准备。” 虞绮疏点点头:“我明白。” 临行前夜,虞绮疏照旧给金丝桃花树翻土、修理观景台草坪、看看金钱鼠们有没有生病,最后再去池塘边喂“锦鲤”。 虞绮疏:“蛟兄,这次我出门,可能要与人比试,妖丹我先还给你们。” 三条海蛟依依不舍,泪洒池塘。 大蛟:“跟别人打架多当心,千万别死。你一死,就没人帮我蕴养蛟丹了。” 二蛟:“别听老大胡说,我们三兄弟是真心实意关心你,盼你扬名立万,早日归来。” 三蛟:“如果见到霁霄,再为我们美言几句。去吧。” “等等。”虞绮疏对池塘拱手,“我再跟初兄打个招呼。” 三条锦鲤本来摇头摆尾地撒欢耍贫嘴,听得此言,争相潜入池底,龟缩一隅,一声不吭。 池塘重归宁静,水面映出一轮完整的月影。 虞绮疏说:“初兄,我走了啊。我会争气,不让你被别人带走!” 池边风声依旧,鸟鸣啁啾。 初空无涯没有动静,像一个静坐冥思的冷酷的高手,不屑理会这等小事。 虞绮疏继续道:“您应我一声,我才放心。” 过了半晌,平静的水面月影破碎,微微泛起波澜。一声清越剑鸣冲天而起,霎时间池塘震荡,水波翻腾,“哗啦”一声,泼了虞绮疏一脸水花。 虞绮疏抹了把脸,无奈笑笑,竟神奇地理解了初空无涯的意思:“蠢货快滚”。 他走过浮空吊桥,路过刻有“长春”二字的石碑,从葱茏绿意走向皑皑白雪。 就像他拜入寒山时,少年离家,从温暖南方来到寒冷北方。 不足一年光景,世界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他也一样。 *** 对孟雪里和霁霄而言,这些事情暂时太遥远。灵山大王一死,妖界群龙无首,百废待兴,徒留狼藉满目。雪山大王挽大厦于将倾,被当作“天命注定的妖王”,救世之主。 幸存下来的大妖无不臣服,包括灵山旧部,黄虎、血藤、灰狼等等妖将,都请雪山大王主持大局。 孟雪里解释道:“我现在身体是人,不妥。” 众妖苦劝:“神魂是妖,那就是妖啊。”“大王一走,我们怎么办?” 孟雪里只好暂时留下,组织受伤稍轻的妖族,一起救助被压在废墟下的小妖。 霁霄担心他的身体状况,不时为他输送真元。 小妖们暗中议论:“真不愧是大王啊!居然娶到一位贤惠美丽的人族剑修。” 众妖一起并肩作战,经历末日般灾难后,反而放下分歧,变得空前团结。妖界各地妖王都在这里,难兄难弟,这时候谁也不怕谁再去抢领地。 白河大王作为极少数没有参加“万妖大会”的妖王,当天便赶来风月城。她送给赤初的保命锦囊有特殊印记,当赤初放出一瀑白河水,她便知道有变故发生。 赤初激动不已:“我就知道,你不会扔下哥哥不管!” 白河大王拍开他的手:“你这是干什么,拖家带口的?” 赤初带着灰兔、翠鸟、鸾鸟:“雪山大王让我保护他们。” 阮灰、碧游这次没有被当成“山珍野味”,心情却没有因此变好。 白河入城后,看见大战后惨烈场景,到处断壁残垣,无数受伤痛折磨的小妖,心生戚戚然。她派水族妖兵分发灵草、食物,还遇到了“老邻居”黑山大王,两妖照旧吵架: “白河,真没想到,原来你这么好心。” “你以为是免费的?本王可以卖给你。” “你这是发‘妖难财’啊!” “不买算了。” “……买。” 飞羽有些气闷:“同样一座城,灵山做妖王时,饮酒作乐,尽情挥霍。轮到我们,就只有灾后重建,抚恤难民的份儿。他妈的,为什么!” “飞羽啊。”孟雪里召来他,“明天你和阮灰去人间一趟,帮我传封信。” “可我没去过人间。” “阮灰常去,你听他的,负责保护他安全就好。” 孟雪里没有安排碧游去,因为碧游忙于照顾小鸾。小鸾因祸得福,凤凰血脉的觉醒让她捡回一命,但她知道宫廷画师就是灵山、精妙壁画竟是噬妖阵法后,陷入深深痛苦中,碧游一直留在她身边。 …… 孟雪里白天四处巡视,安抚受伤妖族,深夜才回竹里馆休息,与朋友和道侣关起门说话。 他的确有很多话想说。 繁华的花街毁去大半,幽僻的竹里馆还在。案上一灯如豆,窗外竹影摇曳,三道影子对坐案前。 霁霄问:“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还好。”孟雪里回忆道:“当时两阵威力倒转,惊鸿镜碎裂,我全身爆裂,失去知觉……然后我看见了灵山。不是巨蟒,是人形的灵山。那是我们第一次见面的场景。” 雀先明用见鬼的眼神看他:“是你幻觉吧?” 孟雪里摇头:“不知道。” 那时他才学会化形不久,懵懵懂懂地离开雪山,初见灵山,也是这般夏天。 赤日炎炎,山间草木郁郁葱葱。林中不见妖影,只听见一阵笛声,音色清亮,曲子却忧郁。他寻声而去,终于确定声音是从一座山洞中传来的。 “你吹得真好听,这是什么曲子?” “没名字。我自己写的。” “你叫什么?” “这座山叫灵山,我是山里唯一会化形的妖,你就叫我灵山吧。” 貂每天都去听曲子,坐在山洞外。灵山的曲子,也每天不重样地吹给他听。 “灵山,你为什么一直躲着我?你出洞吧,我不吃开灵智的妖。” “不是躲你。我本体是花斑大蛇,有螣蛇血脉。蛇类贪凉畏暑气,夏天我从不晒太阳。” “你早说啊!我本体是灵貂,由圣雪山灵气而生,平时在雪地打滚,我的妖气是清凉雪山味,你出来,靠近我试试。” “确实,凉丝丝的,好舒服。” “你和我做朋友,夏天再也不怕暑气了。” 少年灵山双眸迸发光彩:“好。” “我还有一位朋友,是只孔雀,很漂亮的品种。下次介绍给你认识。” “原来我不是你唯一的朋友。” “多个朋友很好。我扮他围脖,你可以扮他手镯,这样我俩都不用走路了!” 他们勾肩搭背,嘻嘻哈哈走远,身形消失在密林深处。 或许是灵山用生命最后力量编织的幻象,或许是时空扭曲,昨日重现。 孟雪里没说这些,只继续解释道: “那幻觉消失后,我到了一个地方,又黑又冷,上没有天,下没有地。浩瀚无边,空茫无垠。然后眼前突然亮起来,各种光彩都亮起来,无数颗光点,旋转、燃烧……” 霁霄问:“那是什么?” “星海。很奇妙吧。” 孟雪里组织语言,试图描述他所见所感:“原来星星很大,光芒不同。有的星星炽热,就是蓝色,有的温度比较低,是淡淡红色。有的燃烧,有的死寂。我路过它们,或者说它们路过我……” 小时候他常常在雪山上看星星,天气最好时,雪山空气极纯净。夜穹如盖,漫天星河璀璨,五色的光幔横贯天幕,缓缓游移。光彩照在冰面上,脚下冰面也成了星河光幔。 但这次看星星的感觉截然不同,没有喜悦,他只感到深深的寂灭与苍凉,却不是悲哀。 “我的血液、心跳、体内真元和妖力,都随它们一起律动。但我知道我得回去,不然我会永远飘零在那里……” 雀先明听得入迷:“你是怎么回来的?” 孟雪里笑了笑:“不知道。信念、牵挂、意志,反正不是什么功法。” 霁霄思索片刻:“神魂离体,虚空一游。曾有古籍记载这类事。” 孟雪里:“但现在我有人族肉身和真元,妖族神魂和妖力。我到底算是人,还是妖,或者非人非妖的一个新物种?这没有古籍记载吧?” 雀先明笑道:“别说那么厉害。妖力你能用吗?” 孟雪里:“只能暂时压制它,要掌握这强大力量,让它彻底为我所用,还需要一段时间。” 霁霄摸摸他后颈:“我们不缺时间。” 雀先明觉得自己快瞎了,眼前两人只有这一个亲密动作,但眼神之间温情脉脉,空气都变得粘稠。 他起身告辞,出去找蜃兽玩牌。飞羽、赤初四妖正好凑一桌牌局。白天忙于灾后重建,晚上忙里偷闲走几圈。总是蜃兽输。 蜃兽现在维持着人形,是一位貌若绮丽桃花,眼神却懵懂的少年。只要对上他目光,莫名觉得他呆呆的,很好骗。事实也的确如此。 他身上散发着桃花青竹味妖气,飞羽、赤初刚见到他时,震惊不已,面面相觑。 蜃兽奶声道:“我是小蜃啊。”为自证身份,他轻“嗷”了一声。 飞羽微微脸红:“你化形了?”他原以为,蜃兽就算化形,也会化成白白胖胖的模样。 蜃兽点头,心里有些沮丧。这人形与他想象中的威风气派大相径庭。看来修炼之途,还很漫长艰苦。 赤初:“化了人形,不可以随便‘嗷’。知道吗?” 蜃兽更丧气:“嗷,知道了。” 雀先明离开后,房间里只剩孟雪里与霁霄。 孟雪里心中有些忐忑,他知道该来的躲不过,早晚要独自面对道侣。 窗外竹海沙沙,霁霄神色冷淡下来,孟雪里先发制人道:“我这不是没事吗,你别恼我了。” 这一天,霁霄看似平静,依旧寡言。但孟雪里能察觉到,霁霄情绪不对,几乎到了控制不住威压外溢的地步。 霁霄:“我不是恼你。没有让你足够信任我,是我的错。” 上次孟雪里试图偷跑,独自前往妖界,他发现后怒火中烧。但此时,爱深则意乱,失去又复得,反而不知怎么办才好。 孟雪里也没想好怎么解释。两人都是第一次谈情说爱。 霁霄最终只叹了口气:“我不愿你为我付出生命。这对我太残忍了,雪里。” 孟雪里对上他沉沉目光,感受到道侣心意,认真道:“对不起。” 霁霄想了想:“再有下次,我也不知道我会做出什么事。” “绝对没有,再有我自请合离行吗?”孟雪里想来想去,这真是对自己最严重的惩罚了。 “你还想合离?” 孟雪里越描越黑:“我不是那意思……” 他伸出指尖,勾勾霁霄手指,后者不为所动,浑然一副冷漠剑尊模样。 在孟雪里眼中,却像一只圆鼓鼓的河豚。他大着胆子,垫脚去吻霁霄嘴角。 霁霄脸色微变。 夜里起风了,案上烛火熄灭,青烟飘散。 孟雪里暗叹,唉,说到最后,还是要用双修解决问题。 第151章 迢迢秋水 竹林凉亭内,雀先明与飞羽、赤初、蜃兽打牌。 无论人间还是妖界,打牌这种娱乐,全神贯注最没乐趣,必须边打边聊,闲扯吹牛,才有助于发展友谊。 雀先明熟练地洗牌,压低声音问:“你们这一路同行,有没有看出来点什么?那俩人到底什么时候走到一起的?”他歪歪头,用眼神示意竹楼方向。 飞羽漫不经心答道:“很久了啊。你不知道吗?” 雀先明八卦之心顿起:“那貂有没有说过,到底喜欢霁霄,还是喜欢肖停云?喜欢老的,还是小的?” 同样的问题,他在瀚海秘境中也问过孟雪里本人,却被孟雪里追着一顿猛捶。 赤初十指如飞地码牌,纳闷道:“老的小的,有区别吗?” 雀先明没反应过来:“什么意思?” 赤初见他真不懂,摸摸袖子,“啪”地甩出一沓话本,一根指头狠戳封面:“《云雪风月录》,这是他,《半生桃花缘》,这也是他,《人鬼一剑情》,这还是他……这些全都是他!你还看过什么?拿出来分享一下!” 飞羽悠悠道:“人间最强,强就强在身份百变,故事不重样,你服不服?” 雀先明霍然起身,他太慌张,衣袖扫落桌上玉牌,哗啦啦洒了一地:“别开玩笑!” 赤初:“谁跟你开玩笑?” 雀先明:“就我最后一个知道?!” 飞羽面露同情之色:“对,就你。” 赤初叮嘱道:“这可是惊天大秘密。你是雪山大王挚友,要保密呀。” 雀先明呆怔原地,觉得世界好生魔幻。霁霄没死?他还潜入寒山长春峰,打算拐带孟雪里跑路? 蜃兽捡起地上玉牌,轻扯雀先明袖子:“所以这局应该算我赢吧。” 他兜里没钱,每输一局就要被其他三妖捏一下脸,雀先明说这叫“拿脸抵债”。 雀先明缓过神,低头笑笑:“你赢。但我也没钱啊。” 说罢顺势握起蜃兽的手,摸摸自己面颊:“这就完事儿了。” 蜃兽欲哭无泪:“我不打了。” 牌局散场,三妖呵欠连天。唯雀先明一夜无眠,第二天一早,实在忍不住,去寻孟雪里问个究竟。 晨光熹微。孟雪里坐在镜前,柔顺青丝披散如瀑,被霁霄掬在手中,一梳到底。 雀先明来访时,正看见这一幕。浅金色朝阳笼罩着他们,孟雪里一头墨发缎面似的反着微光,两人一站一坐,一冷一暖,神仙眷侣,无比和谐。 孟雪里重塑人身后,改变最大的莫过于发色,由灿灿银白变成漆黑如墨。雀先明以前总看不顺眼,此刻第一次觉得,这具人身还不错。 他忍不住勾起嘴角。 朋友做了人,有了姻缘,也还不错。 “阿雀,你来啦。”孟雪里好像料到孔雀会来,对镜笑笑。 霁霄为他系上发带,放下木梳,与镜中的他相视而笑。 雀先明应了一声,犹自打量霁霄。此人仍旧面色淡然,状态却与昨晚截然不同,非要形容的话,就像自己在河边烤鱼吃鱼一整夜,清晨收拾整齐再出发——吃饱喝足,神清气爽。 雀先明挑眉,心想孟雪里使了什么法子,将这人间无敌的剑尊哄得服服帖帖? “我和阿雀聊会儿妖族的事,我今日还要召集大妖开会,你不太方便露面。”孟雪里从广袖中伸出手,勾住霁霄小拇指,轻轻摇晃。 霁霄略一点头,表示理解,他也有其他事要做:“我去天上看看。” 孟雪里:“你多小心。” 雀先明无语。怎么说上天就上天,就像说吃饭喝水。 眼见霁霄出门,他不自觉松了口气,舒展身形瘫在椅子上:“诶,你俩不是道侣吗?还有什么不方便的?” 妖族遭此重创,急需休养生息。这个关头,唯恐再遇其他两界入侵,雪上加霜。妖王与剑尊联姻,魔族有所顾忌,不敢以一敌二,三界得以维持和平。有头脑的妖族都知道,这对妖界有利。 孟雪里不答,沏了杯茶,推到雀先明手边,一边放出神识感知,确定霁霄走远,他才开口问道:“那面惊鸿镜,你从何处得来?” 雀先明笑意顿消:“说来话长,还从你我瀚海秘境中分道扬镳讲起……” 随即喝茶润口,将自身遭遇娓娓道来。被胡肆困锁金笼可以说,被喂太胖,飞不起来就略过不提。 孟雪里拍桌:“岂有起理!你们无冤无仇,他凭什么欺你?就因为你是我朋友?我忍他很久了!” 雀先明叹气:“他是小圆。” “什么小圆?” 雀先明急道:“胡小圆,你不记得吗?我年轻时候做的孽啊。” “你……”孟雪里无言,心情极复杂,胡小圆为什么成了胡肆,为什么?! 却不知雀先明与他有同感:肖停云为什么成了霁霄,为什么?! 孟雪里追问:“然后呢?你盗了他的宝镜,跑来妖界找灵山报仇?” 雀先明再次叹气:“我被锁链困在金笼中,哪跑得出?是他放我来的。灵山发万妖大会请柬给他。他派春水、秋光携宝镜、顺便提着我,不,我是说提着笼子赴会。” 孟雪里沉声道:“不是顺便,他早算到你会盗宝镜。” 风月城复杂庞大的两座大阵,单凭灵山无法完成,谁在指点他? “你说,这一切都是他算好的?!”雀先明起身,见孟雪里点头,立刻向外冲去。 “干什么!”孟雪里一把摁住雀先明肩膀。 “我去人间,找他说清楚!问他究竟想要干什么。” 雀先明想,大不了再被关一次。况且春水、秋光都待他不错。他盗宝镜不告而别,惹得两女伤心担忧,再见总要解释一二。 “等等。有妖来了。”孟雪里拦下雀先明,门外恰好响起赤初的声音:“大王,血藤妖求见。” 孟雪里清清嗓子:“传他进来。” 雀先明深吸气,平复情绪整理仪表,姿态矜持地去开门。 门外,赤初与雀先明一般正经做派,一心为孟雪里撑起妖王场面。 血藤妖拘谨行礼,低眉垂目:“大王昨天吩咐的事,属下已经办妥。” 他是灵山的宫廷总管,自觉身份尴尬,为向新王表忠心,做事格外卖力,一大早就来觐见。 血藤妖呈上簿册:“请大王过目。” 雀先明稍惊,他们昨日忙于救助受伤小妖、清理废墟、安置伤员、埋葬残尸,城中一片兵荒马乱。孟雪里分身乏术,竟还有精力整顿灵山旧部? 又听血藤妖道:“这只是粗略数目。各地方妖王排场不同,带进城的仆从不可计数,但最多不过千,最少不过百,便按五百计数。” 雀先明才发现自己想错了,孟雪里是派此妖统计大战伤亡。 孟雪里一目十行地翻阅簿册,平静道:“你做的不错,下去吧。” 血藤妖恭敬拜谢,赤初关上房门,领他退下。妖王宫中只剩断壁残垣,偏僻的竹里馆未被波及,暂且充当新王行宫。若哪位大妖有事禀告,便来此觐见雪山大王,由赤初传话、引路。 孟雪里再做妖王,虽然是情势所迫,赶鸭子上架,但他既然做了,责任的担子就压在他肩上。 风月城内城原有多少住民,万妖大会发了多少请柬,请来多少妖进入内城……没有妖比宫廷总管血藤更清楚这些数字。据说他可以抽出藤蔓枝条,同时誊写十余张请柬。再看如今有多少妖族幸存,便知前夜伤亡数目。 “怎么样?”雀先明问道。 “一夜之间,三万死亡,六万重伤待愈。这场万妖大会,比咱们当年‘平原之战’打得更惨。”孟雪里低叹一声,心情沉重。 雪山大王曾为一统妖界征战四方,每到一地,先提出与当地妖王单挑,对方可以挑选帐下十位妖将助阵,而他一挑十一,打得对方心服口服。因此虽连年征战,麾下妖兵伤亡却不多,投靠他的小妖日渐增多。 直到反对他的妖王们联合起来,组成一支庞大联军,有妖提出:“那貂出自雪山,恐怕最擅长高山、冰河作战,不擅长开阔平原战斗,我们约战平原,或有胜算。” 这一场平原大战,打了七天七夜,雪山大王赢得最终胜利,正式确立妖王地位。那时雪山大王说:“妖界十年之内,不宜再起大规模战事。” 谁料后有灵山反叛、屠杀雪山旧部;万妖大会两阵启动、一夜惊变,情状都比平原之战更惨。 雀先明念及此,心有戚戚然,他亲眼见到,无数小妖在痛苦中死去,甚至不知为何而死。他们从四面八方赶来风月城,怀抱美好期待,沉醉花香酒香,一心想见证妖族走向辉煌,真心相信灵山描述的美好未来…… 灵山带来这恐怖灾难,但灵山已经死了。灰飞烟灭,尸骨不存。 雀先明咬牙道:“小圆怎么能助纣为虐?!” “不是助纣为虐,是顺水推舟。”孟雪里认真道,“阿雀,听我说,他不是你的小圆了。” “不。”雀先明颓然跌坐,好似被卸掉浑身力气,“你不让我去找他问清楚,那我还能怎么办?” 孟雪里深深看了雀先明一眼:“不管他出于什么目的,妖族之祸已成事实。你就算去问他,能问出什么?你又杀不了他。” “对。”雀先明被这话刺痛,涩声道:“只恨我杀不了他。” 孟雪里低声道:“我或许可以。” 雀先明一惊,心乱如麻:“你、你想杀胡肆?” 孟雪里一根食指竖起,做了个“嘘”声手势:“别说出来。此事不在一朝一夕,需等我道侣恢复身份,等我将体内强大妖力化归己用,等妖界局势稳定……我们从长计议。” 孟雪里昨夜才与霁霄共赴云雨,今早梳洗清爽,就要计划杀他师兄。这事听上去很荒唐、甚至有些冷酷绝情的意味。 要论孟雪里与胡肆之间的恩怨,可称结怨已久。 他怀疑胡肆参与过霁霄之死,虽然他没有证据,而且霁霄本人似乎并不愿一探究竟。若只有这一件事,他还可以让霁霄做选择,尊重道侣的决定。 但风月城助灵山布局之事,牵连数万妖族性命,孟雪里再不能容! 他很爱霁霄。倘若必要,甚至愿意献出自己生命,换取霁霄生命。 正如他在妖王宫大阵中所做的选择。固然有舍身成仁,拯救妖族之念,但最后只有一句话的时间,他最想说的“遗言”不是愿人族如何、妖族如何、三界如何,只祈愿来生与霁霄再做道侣。 然而这份炽烈、深沉的爱意,并不能消除他的危险念头。 他想杀胡肆。哪怕霁霄知道后恼怒、痛苦,哪怕他们回不到从前。 雀先明惊魂未定:“你想好了吗?” “论推演谋局,我算不过他。我只能杀他!”孟雪里伸出手:“又是我们俩了,你会帮我吗?” 雀先明看着他的眼睛。孟雪里由妖变人,瞳色变化,眼神却重现当年坚定。 莫名地,雀先明想起很久以前,那时候没有霁霄、没有胡肆、甚至没有灵山、没有成千上万的妖兵妖将。 只有他俩一起。 一起大笑大闹,一起战斗拼杀,彼此交付后背。 “啪!” 清脆击掌声响起,雀先明紧紧握住他的手:“当然。我会帮你。” *** 人间初秋,天朗气清,林深草茂。 寒山在北,明月湖在南。万里之隔,遥遥相峙,山水迢迢。 距离“秋水煎茶会”还有月余时日,参加大会的寒山弟子却已出发了。 久未下山,不知山外人间好风光。 队伍由重璧峰主带领,众年轻弟子不穿门派道袍,只作寻常打扮;不乘飞行法器,只以轻身术翻山越岭,像一群抱剑远游的江湖剑客。 路过市井歇脚,常听旁人议论寒山如何如何,众弟子兴致盎然,也不甚在意。路见不平,则拔剑相助,走走停停,半个月才走出北方。 愈往南去,江河愈多,众人改换水路,日渐临近明月湖地界,空气湿润,灵气浓郁,山水景致愈显秀美。 两岸青山连绵,千里水波浩渺,舟行水上,荡开道道水波,又很快消失无踪。白色飞鸟成群振翅,起落于青山碧水间。 小船摇摇晃晃,朝看雾霭、暮枕烟霞。与孤高寒山是截然不同的风光。 至于天际那道裂痕,修士也好,凡人也好,都渐渐看得习惯。反正它就在那里,不痛不痒,可看做一道奇异风景。 天气更凉,月影渐圆。寒山弟子开始遇到其他赶路的修行者。 乘船来的,大多是穷散修、小门派,舍不得坐,或者坐不起飞行法器。 散修盟并不算最穷,却还欠着钱誉之的钱,也不好铺张浪费,便也乘船。 虞绮疏站在船头看风景,望见相隔不远处,另一条船上一道熟悉身影——是那位寒门城巷子里的姑娘,好像名叫青黛。 三次偶遇,还算有缘吧。虞绮疏高兴地挥了挥手。 青黛还未答应,她身边三四位散修脸色骤变: “我去!你们看,又是那小子!他怎么没穿寒山道袍?” “他修为怎么回事,长进太快了吧?上次巷子里见他,分明还不是这样!” “叫他过来,咱们试试他!” 青黛低声警告:“注意分寸,大会之前,不要横生事端。” 一位散修高声喊话道:“道友也去赴会吗?道友从何处来?” 虞绮疏答道:“北方。” “那可真远啊,来一趟不容易。过来吃条烤鱼,喝两杯小酒吧。” 这边寒山弟子听见,对虞绮疏传音道:“虞师兄小心,那些散修来路不明。” “没事,有认识的道友在。” 虞绮疏不疑有他,提气纵身,两个起落间,掠出二十余丈,轻飘飘落在对方船上。船头一晃不晃。 灵气浓郁的水域,鱼肉也肥美好吃。烤熟之后外焦里嫩,香气随风飘散。 散修盟几位高手,变着花样试虞绮疏修为,没摸出深浅,又惊又疑。但虞绮疏真是来吃鱼的,吃完擦嘴就走。 “多谢款待,无以为报,这个送给你们。”虞绮疏摸摸衣袖,取出数枝金丝桃花,“一点家乡土特产。” 众散修手持桃花枝,目瞪口呆,不知所措。 自寒山分裂,孟雪里身份成谜,长春峰的桃花销量略有下滑。钱真人为虞绮疏置办锦衣华服、名贵宝剑,是为让他趁这大会带货,还特意交代他,只要交到朋友或看谁顺眼,就送一枝长春桃花,帮金丝桃花类商品做宣传。 于是等寒山剑派抵达明月湖,大会还未开始,虞绮疏先出名了。 ——“孟雪里二弟子,那个逢人就送桃花的英俊剑修。” 迢迢秋水路,风流薄幸名。 第152章 自家种的 散修没有宗门资源支撑,即使发了横财,兜里不缺灵石,也会买些符箓、法器、阵材备用,绝不会买桃花。 他们第一次把玩“金丝桃花”这种无用又娇贵稀罕的小东西,都觉得有些新奇。 “他娘的,这算哪门子家乡土特产?” “老大,咱现在怎么办?” 请人上船一趟,没有试出对方修为深浅,白搭进去一条烤鱼,然后眼睁睁望着那人点水飞掠,身形消失在渺渺烟波中。 青黛转动含苞花枝:“挺好看的,找个花瓶灌点水,先养起来吧。” 众人对视一番,警铃大作,纷纷劝道: “你不会看上那小子了吧,你可别被他骗了!” “你看他的剑,竟是女子样式,还叫什么‘临池柳’,谁知道是哪个女修送的信物!” “对,又是杨柳,又是桃花,再看他长得那模样,长眉凤眼薄唇,一定是负心多情之辈,满肚花花肠子。儿女情长,很耽误修行的。” 青黛面无表情:“……我只是想养花,不行吗?” 当然没人说不行。 艳丽桃花枝就斜斜插在天青色瓷瓶里,随众散修一路漂荡,泊船上岸,由明月湖外门弟子接引,安置进客院。 明月湖水域广阔,湖上十余座岛屿大小不一,星罗棋布。亭台楼宇依山旁水而建,竹桥竹梯相勾连。 入秋,两岸连山层林尽染,映在平镜般湖面。水汽雾气氤氲中,那些青叶、红叶、黄叶总是湿漉漉的。 明月湖弟子身着深青剑褂,划动乌木小船,迎接远道来客。大门派人多,入住大岛大庭院,小门派和散修就安置在小岛的边边角角。 客人们衣着各异,为斑斓秋景增添更多色彩。掌门云虚子对这幅画面很满意,四方来贺,八方来朝,合该如此。因而最近虽然忙忙碌碌、琐事缠身,却忙得心甘情愿。细细算来,只有一件事让他不喜—— 他徒弟荆荻原是明月湖大弟子,交游广阔,声名远播。这次明月湖举办盛会,各派年轻弟子没看到荆荻出面,纷纷打听其去向,却只听说“荆师兄闭关了”。 闭关是个好理由,反正修行者闭关,短则数月,长则三年五载、八年十年,如果修行出什么岔子,关内陨落也有可能。 寻常弟子得知荆荻闭关,只叹声可惜,不再多问。偏有“不寻常”的弟子,竟不肯轻易罢休,请接引弟子通传,问到掌门云虚子面前。 那四人名作宋浅意、徐三山、郑沐、刘敬,原是荆荻瀚海秘境中队友。 他们身份特殊,出身松风谷、北冥山、南灵寺、雾隐观。皆是除寒山剑派与明月湖以外,其余四大门派的掌门亲传弟子。不出意外,等他们成长起来,也将成为各派掌门或位高权重的长老。明月湖要稳坐第一宗门,彻底打压寒山,总需要其他四派心服口服。 宋浅意等人见到云虚子,态度恭敬,礼数周全,任谁也挑不出错。 宋浅意温和笑道:“我们与荆师兄瀚海秘境同队,情同兄弟。这次来贵派,特意为他准备了一坛好酒,本想趁此盛会,再与他把酒言欢。只可惜无缘一见,敢问荆师兄在哪处洞府闭关?我们把这坛美酒留在洞府门口,他日荆师兄出关,立刻就能喝到,也算略尽心意。” 云虚子欣慰微笑,像位慈爱长辈:“尔等有心了。他人在门派中,当然过得很好,不劳小友们记挂。他闭关那处,乃我派重要禁地,别派弟子不方便进入。” “哦,原来如此。是我等失礼,叨扰掌门真人了。”宋浅意行礼告退,并示意同伴一起离开,不再多问。 云虚子等他们走后,脸色瞬间阴沉下来。他知道宋浅意生疑了,这位松风谷医修机敏细心,极得她师父真传。后生可畏啊,但那又如何?她若想在大会横生枝节,查出什么事,不用自己设法阻拦,她师父第一个就要管教训斥她。 五大门派,加上寒山泰珩真人一脉,已然默契地达成共识。 *** 四位年轻人走出殿门,离开中心岛。乌木小船迎风驶去,碧波层层漾开,渐行渐远。 确定超出云虚子神识范围,徐三山终于忍不住开口:“宋姑奶奶,咱们就这么走了?!” 宋浅意平静道:“问不出结果,不走等什么?等着掌门给你泡茶喝?” 刘敬道皱眉道:“据我所知,明月湖禁地都是灵气凋敝处,闭关怎么会选禁地?这事儿有点不对劲,有鬼啊!”雾隐观与明月湖交好,两派来往较为密切,他的消息还算准确。 “阿弥陀佛。”郑沐沉吟道,“队友一场,不能不管荆荻死活。” “管是肯定要管!明月湖弟子提起荆荻就讳莫如深,守口如瓶,咱们暗中查不出线索,就换个光明正大的法子。”宋浅意想了想,“你们谁知道,霞山派住在哪座岛?” 徐三山吓得一个激灵:“最毒霞山妇人心,你找她们干什么?” 北冥山与霞山一贯不合,提起霞山就没好气。 宋浅意笑了笑:“月圆之夜,秋水煎茶。明月湖要立威,有圣人坐镇。霞山新掌门继位,这次亲自带队参会,难道别无所图?” 她的队友们没有听懂,正想仔细追问。忽而一阵微风吹过,漫漫雾霭散开。但见辽阔湖面上,小舟往来络绎,舟上载着服色、打扮各异的年轻弟子们。 众人初来明月湖,有闲情逸致的弟子泛舟游湖,也算一景。 其中一船迎面驶来,船上白衣星星点点。他们看清来者后,神色变得复杂。 宋浅意低叹一声:“是寒山剑派的人。” 明月湖安排寒山剑派入住大岛小院,理由是寒山来的弟子不多,却安排淮水周家、泰珩真人一脉入住大院,吃穿用度隐隐压过寒山,可见其用意。 寒山这次由重璧峰主带队。他性格沉稳,并无异议,静待大会开始。 寒山船上,剑修们皆身穿白道袍,大袖盈满湖风,猎猎飞扬。 唯有一人锦衣华服,腰间配一柄精美女剑,长身静立于船头。 宋浅意细心如发,喊话问道:“敢问那边的道友,可是孟长老门下二弟子,虞绮疏?” “正是在下。”虞绮疏闻言望去,客气见礼,“四位道友好。” 刘敬高声道:“不必客气。我等与孟长老有旧谊,还请上船一叙。” 虞绮疏身后,众寒山弟子听见,面面相觑。 有小弟子传音道:“虞师兄,怎么又有人请你上船?你多当心!” 重璧峰主的弟子张溯源却道:“我在瀚海秘境中见过,那是松风谷宋师妹,虞师弟只管去吧。” 话音未落,立刻又有两位重璧峰弟子冒出头。 何铭:“宋师妹来啦?宋师妹在哪?” 李唯:“让我看看宋师妹!” 这三人在瀚海大比前期与孟雪里同行,负责喊话“长老小心、保护长老”,半路遇到荆荻小队,结识了“温柔医修”宋浅意,念念不忘至今。 虞绮疏不甚清楚这些旧事,满头雾水地应邀而去。 踏水凌波,上了对面的船,看见带白虎的驭兽师、摸阵盘的阵符师、掐佛珠的炼丹师,还有一位姿容清丽的女医修。 宋浅意柔声道:“说来有缘,瀚海秘境中,我承蒙你师父、师兄关照指教,才能安然归来!” 刘敬补充道:“还因祸得福,提升境界了。” 虞绮疏不好意思地笑笑,听这四人依次自我介绍一番,才恍然大悟:“原来是你们,我听孟哥,不,我师父提起过你们!” 宋浅意神色微变,传音问道:“真的吗?孟长老怎么样了?” 虞绮疏也谨慎地传音作答:“家师有事要办,目前一切安好。” 自瀚海秘境爆炸崩毁后,长春峰师徒杳无音信。四人虽然清楚孟雪里与肖停云的本事,但也担忧他们安全,如今得知两人安然无恙,齐齐松了口气。 船上气氛顿时活跃起来。 徐三山豪爽笑道:“你若不嫌弃,咱们从此就以兄弟相称!这是我本命灵兽!”他兴高采烈,召来身后威武白虎:“乖乖,跟虞兄弟打个招呼。虞兄莫怕,它通人性、识好歹,不会伤了你!” 驭兽师炫耀凶猛灵兽是本能,类似于剑修炫耀锋利宝剑,简单说,就是“不秀会死”。 然而白虎嗅嗅虞绮疏,不进反退,身子低伏,喉间呜呜咽咽。 徐三山觉得这可真奇怪,怕孟长老就算了,连孟长老的徒弟也怕?却不知虞绮疏长期蕴养蛟丹,与三条蛟互惠互利,所以体内残留海蛟气息,白虎深感压力,并不敢与他亲近。 虞绮疏轻抚虎头,真诚赞美道:“虎如其名,真的好乖啊,像我养的金钱鼠。”他养过鼠、养过蜃,很想与对方交流养兽心得。 徐三山:“……” 气氛变得尴尬。 宋浅意主动解围:“你第一次下山游历,却赶上多事之秋。我虚长你几岁,如果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只管来找我。” 虞绮疏感动地想,终于遇到一位讲道理的姑娘了! 原来不是全世界的漂亮姑娘,都不讲道理。 “多谢师姐。我带了些家乡土特产。”他摸摸储物袋,挑出几枝最好的桃花,“都是自家种的,送给你们!” 虞绮疏没有少年天才的浮躁骄傲,却有少年人特有的赤诚和热情。 四人伸手接过他的桃花,心想孟长老怎么教的徒弟? 大弟子太淡然沉稳,不似少年郎,小弟子又太天真,容易被人骗。 作者有话要说:秘境副本的少年们又要登场啦,“荆荻五人小队”、“保护长老躺赢队”“穷苦挖矿咸鱼队”“霞山姐妹花”等等。 第153章 魑魅搏人 虞绮疏与四人告别,回到寒山的船上,立刻迎来重璧峰三位师兄的问候。 “看见宋师妹了?”“宋师妹最近好吗?” 虞绮疏:“呃,挺好吧。” 他第一次游历,还不明白这种情结——无数剑修的人生理想,除了证道,就是寻得一位温柔医修同行。 虞绮疏指了指宋浅意四人的小船:“她还没走远,师兄们可以去打个招呼。” 重璧峰三人举目望天,默契地一声不吭——让寒山剑修主动与女修搭讪,可比练剑证道更难。 寒山的小船掉转方向,向暂住的湖岛驶去。暗中观察他们的人也散了,往来船只减少一小半,湖面更开阔。 许多人看明月湖表态,本以为寒山剑派这次露面,定会遭到各派孤立。谁知并非如此,一些参加过瀚海秘境的年轻弟子,主动跑来结识虞绮疏。 有的少年天才平素孤傲,彼此看不顺眼,甚至有点过节,到了虞绮疏面前,态度竟然颇为亲和,只聊修行、天气、风景,不问孟雪里是人是妖。 虞绮疏四处送桃花,交朋友、赏美景,觉得自己运气不错,遇到的道友都挺客气。转念一想,这是师父和大师兄曾经结下善缘、种下善果,他承师门庇荫,才有今日好运。 下山之前,寒山掌门叮嘱弟子们务必小心谨慎,如今真正来到明月湖,出乎意料地,寒山队伍中气氛愉悦,偶遇冷言冷语,一笑置之,尽显大门派风度。 重璧峰三人在虞绮疏的鼓励下,甚至计划去找宋浅意聊天,其他同门都来凑热闹。 张溯源:“我师父精于书画之道,所以我作了一幅画。” 虞绮疏:“……这,还是不要让她看到。”他说不上来哪里不对,但画中人确实比宋浅意本人丑很多,应该是放大缺点、忽略优点之后画出来的。 何铭:“我准备了一段舞剑。” “噗!”虞绮疏喷出一口茶:“你还打算舞剑?” 李唯:“我打了一个剑穗。” 虞绮疏捂嘴,连连咳嗽:“可她不是剑修啊!” 虞绮疏虽然也没经验,但至少看过胡肆的札记,便真诚建议道:“先别提剑的事,先赞美她吧。” 天湖境主能娶那么多老婆,必然有一定道理。 张溯源取出随身携带的记事小册:“你等等,我记一下。赞美。” 全体剑修严肃讨论,气氛凝重,与论道、比剑一般。 虞绮疏:“ 对,女修都喜欢听到赞美。” 但是如何赞美?寒山剑修们左思右想,这次下山,队伍里正好有两位紫烟峰的师姐,不如去请教她们。寒山女剑修不多,皆师承紫烟峰主,修行雷火之剑。比剑术更得真传的,是雷火般的脾气。 “师姐最喜欢听到什么样的赞美?” 紫烟峰主亲传弟子回答:“当然是夸我剑术高明!” “原来如此,容易。”重璧峰三人互相打气:“这次万事俱备,上吧!” 他们打听到宋浅意正在霞山派院落做客,抓阄决定派张溯源作代表,迈出历史性第一步。 霞山、松风谷女修多,时常小聚打牌、聊八卦、做针线。 “宋师妹,借一步说话!”张溯源十分紧张,口干舌燥,“你还记得我吗?” 宋浅意想了想,点头微笑。 张溯源鼓足勇气道:“宋道友医术高绝,妙手回春,瀚海秘境一见,至今难忘。不知最近可有进益?” 宋浅意稍怔,愕然问道:“你要跟我切磋医术?你不是剑修吗?” “不,当然不是切磋!” “那你是来治病?” “也不是治病!我的意思是……”张溯源脸色涨红,忽灵机一动,“你看我舞剑吗?!” 宋浅意满头雾水:“谢谢,不看。” 张溯源说不出话了。 宋浅意:“还有别的事吗?” “没、没有了。” “我的朋友们还在等我。”宋浅意礼貌地笑笑,“下次再见吧。” 一群剑修从树林后冒头,望着宋浅意窈窕背影走远。 张溯源颓然叹气:“被拒绝了,有负诸位重托。” 众剑修纷纷安慰他: “没关系,我们寒山许多前辈,都是被女修拒绝后,苦心练剑,终成一代长老。” “对,所以说还是练剑好,什么情缘、真爱、道侣,都是虚的,剑才会永远陪伴你。” 一位年岁最小的弟子小声质疑:“那剑尊为什么有道侣?就算孟长老真的是妖,我看也挺好。有一个,总比没有强吧……” 众师兄换上一副“过来人”面孔,与他讲道理:“等你成为剑尊,你自然就明白了!” “那是剑尊,不能以普通规律衡量!”“所以还是要努力练剑,争取做剑尊啊。” 另一边,一群霞山、松风谷女修们迎回宋浅意。她们彩裙飘飘,环佩叮当,打着团扇聚在一起嬉笑,就是青山绿水、亭台楼阁间一抹亮色。 “宋师妹,你好半天不回来。那人刚才跟你说什么呢?” 宋浅意仍一头雾水:“没什么,一个莫名其妙的寒山剑修,问我看不看舞剑。” 众女修深有同感。 “上次还有个寒山剑修,问我会不会打剑穗,三句不离剑。” “他们都那样,只喜欢炫耀自己的剑,根本不关心别的。” 于是大家得出一个结论:寒山剑修总是莫名其妙。 虞绮疏在一众“莫名其妙的剑修”中格格不入,鹤立鸡群,因为他居然会送花,而且男女不忌! 女修们私下议论,都说继天湖境主之后,寒山出了第二个异类。 盛名在外,麻烦随之而来。秋水煎茶大会还未正式开始,已有武修心生不服,在东道主的默许暗示下,借论道之名寻上门,指名道姓找虞绮疏切磋。 “切磋”这事虞绮疏很熟练,他就像在长春峰观景台,与孟雪里、霁霄切磋,不过由被指点者,变成指点别人。 双方约定好不动真元,他轻描淡写地取胜,心平气和地指出对方缺点,再附送一枝桃花。 你有宝刀,我有桃花。你有利剑,我还有桃花。 任你风霜刀剑严相逼,我两袖空空,就是一枝桃花。 无论谁怀抱挑衅、试探心思来战,最终都被这种桃花攻势搞得没脾气。 与虞绮疏的潇洒自在、如鱼得水截然相反,宋浅意等人处境不妙。 他们对荆荻之事的探查,引起了师门长辈注意。 当宋浅意告别霞山派众女修,回到自家门派居住的客院,察觉气氛不对。清雅庭院寂静无声,平日院中笑闹的师兄、师姐们不见踪影,处处房门紧闭,大概都缩在各自房内修行。 唯有她师父立在一株老松下,身形挺拔如松,道尊境界的深厚威压隐隐溢散。 宋浅意上前行礼:“师父。” 清河真人转过身,深深看了她一眼:“浅意回来了。” 明月湖为他们安排的院落,细碎白石铺路,路旁遍植青松。清风吹来,松涛阵阵,让一众松风谷来客感到宾至如归。 这是明月湖不动声色的示好、拉拢,清河真人欣然领受。 此时他没有扶起行礼的弟子,只从袖中取出一张薄纸,“哗啦”一声随手抖开。纸页轻薄,透过黄昏霞光,可见其上四行簪花小楷。字迹本应秀美娟丽,笔锋转折间,却显出凌厉之色。 明月湖水汽潮湿,纸上墨痕未干,应是近两日才写下。 宋浅意脸色微白。她出门前,这张纸还在案头,哪位师姐将它呈给师父? 清河真人垂眸,沉声吟诵道:“不惜千金买老窖,当剑换酒也堪豪。一腔热血酬知己,洒去犹能化碧涛。” 他这才扶起宋浅意,神情看不出喜怒:“这是你为荆荻写的诗吧。” 宋浅意低着头:“师父……” 但她说不出辩白之词。荆荻好酒,曾一掷千金,买下一座三百年的酒窖。他没钱买酒时,连随身宝剑“冰镜玉轮”也能送进典当行换钱。这些事太出名了,天下没有第二人做得出。若说不是写荆荻,还能写谁? “好个‘一腔热血酬知己’。”清河真人勾起冷笑,陡然厉喝道,“我怎么教出你这种徒弟?沉溺私情,置门派大局于不顾!” 宋浅意冷汗涔涔,眼神却坚定:“师父息怒,师门教养大恩,生不敢忘。弟子没有做过辱没师门之事!” 清河真人与她对视,宋浅意不躲不闪,师徒无声交锋,风静松停,空气凝固。 半晌,清河真人表情稍缓和,仿佛方才是严师,现在是慈父: “为师座下弟子不少,你虽然年龄小,却天资最好,性情最像我年轻时候。你以后要做松风谷谷主。你的私事,也是门派大事。哪个小子与你合籍,那是他的福气。” 他长长叹了口气,似乎感到遗憾:“你如果喜欢明月湖剑修,多得是少年俊杰可选。荆荻不识时务,不是良配。他的事情,你别再多问了。” “不……”宋浅意想解释些什么,却被师父摆手打断。 “你心思机敏聪慧,为师不说你也能猜到,不如与你明说吧。倘若松风谷与明月湖结亲,双方都乐见其成。但为师不会强迫你。”清河真人抖抖薄纸,“你喜欢写诗,可以接着写。为师明日去拜访云虚子,让你在明月湖办诗社、开诗会。你大可选一位擅长文墨的剑修,能欣赏你的才情,与你志趣相投,你看如何?” 宋浅意沉默不答,她知道这是师父的让步、或者说补偿。用这种方式让她出风头,表示对她的宠爱。 “嘶——” 清河真人撕开薄纸,连同纸上诗句一并撕得粉碎: “师父也年轻过。谁没有年少无知,一时心动?但我们修士寿元漫长,情思抵不过时间。现在是一腔热血,等百年之后你回首再看,什么都凉了。” 宋浅意欲言又止,终究低头道:“谨遵师父教诲。” 清河真人扬手,碎纸漫天飞扬。他的手掌落在宋浅意肩头,看着这位得意门生,无声地笑了笑。 松风谷清河道尊的亲传弟子,将在湖心亭办诗社,邀请喜欢诗文的年轻道友参加。听到这条消息的人,都露出心照不宣的微笑。 这个关头,各家各派来赴会,本就目的各异。明月湖想确立第一大派威严;霞山想让人间六大门派,变为七大;松风谷想联姻;散修盟第一次露面,想展示实力;寒山想破除谣言……还有诸多小门派来自五湖四海,如墙头野草,只想随大流保平安。 宋浅意忙碌起来,除了办诗社,还与霞山女修们玩乐。据说霞山派新掌门见过她一次,甚是喜欢,还留她吃晚饭。徐三山、刘敬、郑沐也游山玩水,欣赏湖光山色,结交新朋友。 表面看上去,他们已经放弃探查荆荻之事。 秋水正式开始前,一切回到正轨。 湖上才子佳人,小舟络绎往来。偶有剑修御剑,点水飞掠,衣不沾露。 湖底水牢寒意刻骨,不见天日,与世隔绝。 荆荻被彻底遗忘了,人们不再提起他。 春日里他还是呼朋引伴、意气扬飞的少年剑客,转眼春去秋来,繁华凋零,昨日如烟。 *** 为了结识温柔漂亮、修为不凡的医修,许多不通文墨的剑修也去参加诗社。 虞绮疏被重璧峰三位师兄拉去做参谋,可惜他的水平只算中上,不比明月湖某几位刻意准备过,出口成章,占尽风头。 张溯源等人倒不觉失望,他们能看到宋浅意就很开心了。何况不管诗文做得如何,宋浅意对谁都保持礼貌距离。 几轮立题、解题、破题下来,诗社里妙句废句都造出不少,约定明日再来。 月黑风高。宋浅意与三位队友再会。他们最近表现正常,师门长辈终于放松警惕,才寻得机会碰头。 徐三山迫不及待问道:“霞山那边怎么说?” 宋浅意:“她们愿意一试。” 郑沐:“菩萨保佑,总算有点好消息了。” 宋浅意转向阵符师:“水牢阵法摸的怎么样?能进吗?” 刘敬无奈摇头:“只有大概位置,我不敢深探。明月湖护山大阵极厉害。再说,你在人家地盘,探查人家祖宗的阵法,此地还有圣人坐镇,这不是送死吗?” 徐三山、郑沐愁眉苦脸,宋浅意却不觉失望,她本就另有打算:“我们这些外人联系不上荆荻,他们自己人总能联系上,就让明月湖弟子帮我们带话。” 徐三山大惊失色:“宋姑奶奶,你要使美人计啊?我打听到,看守水牢的长老三百岁了,恐怕不吃这套吧。” 宋浅意狰狞笑道,“美你个头!” 徐三山噤若寒蝉。刘敬小声道:“真该让喜欢你的剑修,都来看看你这副样子。” 宋浅意:“别废话,让你们交的‘朋友’,交到了吗?” 郑沐:“宋师太,你要最没有主见、最喜欢投机取巧、最不懂文墨的明月湖剑修,这儿一抓一大把,我们选出几位,跟他们都混熟了,名单在这里。” 宋浅意:“那就好。明夜再聚,散会。” 第二日,诗社湖心亭集会,闹了一件出人意料的事。 宋浅意选了一位明月湖剑修,单独递给对方一张诗笺,并请对方留坐喝茶。 这位“幸运儿”受宠若惊,沐浴着无数剑修离开时嫉妒、悲愤的目光,不禁飘飘然。论修为,他不是最出色,论品貌,他也不太显眼,论诗文,他根本看不懂。从没想过自己还有这一天,颇有功成名就,光宗耀祖之感。 等旁人离开后,留下的那人犹不敢置信:“宋师妹,真的是我吗?” 宋浅意掩嘴轻笑:“李师兄,你看这些诗句,写得都不好。他们明明不懂,偏要装懂。你至少很诚实,跟他们不一样。至于解诗写文,不会可以学啊。” 李姓剑修听得此言,仿佛看见自己抱得美人归,成为松风谷未来掌门的道侣,财色俱占,名利双收,立刻表态道:“我愿为宋师妹学诗。” “好啊。”宋浅意示意他看手中诗笺,“这是我摘了两句前人旧作,寄情于诗……你也要用诗文回我。至于怎么回,你自己琢磨,可不能请教别人。你若问了,我总能知道,那就不理你了。” 李姓剑修慌忙展开诗笺,磕磕绊绊地读道:“‘记不起,从前杯酒。魑魅搏人应见惯,总输他,覆雨翻云手。’就这两句吗?” 宋浅意柔声笑道:“对,这两句是我们的秘密,别让旁人见着。” 李姓剑修看她一笑,如坠云中:“宋师妹放心。我通宵揣摩,明天一早就回你。” 他乘船出了湖心亭,被湖风一吹,头脑才冷静下来,面对严峻现实:不问别人,自己根本看不懂、回不出;如果问了,万一被宋师妹知晓我作弊,岂不是在她眼中,我连“诚实”这个唯一优点也要失去了。再说,其他剑修现在都嫉妒眼红我,他们恐怕故意乱说一通,让我出丑。 他正反复默念着那两句诗,迎面一艘小船驶来,最近认识的朋友向他打招呼。他趁此拦下对方,向新朋友诉说这种“甜蜜的烦恼”,当然,炫耀居多。 刘敬拨弄阵盘,状似无意地回道:“你自己想吧。问了总要露馅,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除非你有。” 李姓剑修思索片刻,眼神忽然明亮。一道灵光闪过他脑海——明月湖湖底,不就有一面现成的、绝不透风的墙吗? 荆师兄有一段走马章台、歌楼听曲的经历,明月湖年轻一辈弟子,数他最懂这些。荆师兄恐怕这辈子也出不来,不知什么时候就死在牢里,问他最安全不过。 …… 深夜,失去队长的小队再次秘密碰面。 宋浅意:“怎么样?” “我刚亲眼看见,那人往水牢位置走了。”刘敬问,“早知如此顺利,你该多写一点,只有两句,荆荻能明白吗?” 从来不读书的驭兽师挠头:“那到底啥意思?什么搏人应见惯,总输他,翻云覆雨手……” 宋浅意道:“我是告诉荆荻,我们没有忘记一起喝酒的交情,知道他这次栽了,让他想开点,我们正在想办法救他。” 郑沐:“好复杂,菩萨保佑他能看懂!” 宋浅意:“虽然他没有底线做事混蛋,幸好脑子好使,肯定能看懂。” …… “轰隆隆——”沉重石门打开,一道微光照进湖底水牢。 有人提着灯,摸索前行,压低声音道:“荆师兄,我来看你了。” 黑暗深处,水牢尽头,一人盘膝静坐,闭目不语。 来者凑近玄铁栏杆,开始絮絮叨叨地说话,无非是理解师父苦心、别跟自己过不去云云,都是老生常谈。自荆荻被囚水牢,起先总有弟子设法看望他、劝解他,渐渐地,来的人越来越少,直到没有。 如今这番话,说者心不在焉,听者充耳不闻。 前者不禁心灰意冷,仍硬着头皮道: “荆师兄,我溜进来一次不容易。事情是这样,有一位喜好诗文的女医修,出题来考验我。事关重大,师兄帮我看一眼。就一眼,行吗?” 那人闻言,才缓缓睁开眼睛。他有双好看眼眸,狱中磋磨不见天光,反而比从前明亮。 那弟子急忙展开诗笺:“就这两句,没头没尾的,我实在看不懂。师兄懂诗文吗?” 那人太久不说话,声音嘶哑至极:“略懂。” 微弱烛光凑近,照亮宋浅意的笔迹。 荆荻心神震动,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双眸平静无波,声音依然沙哑: “她在抱怨明月湖天气不好,云雨反复。你且安慰她两句。” 那弟子喜出望外,取纸笔作势记录:“怎么回?” “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弟子大喜:“多谢荆师兄!多谢荆师兄!” …… “归去?”徐三山皱眉盯着诗笺:“归哪儿去?这他娘又什么意思?” 虽字迹陌生,但他们都知道,这是荆荻的回复。 宋浅意皱眉:“他让咱们别管这事,各回各家。只要回去,是晴是雨没关系。”她将诗笺撕碎,“呸,老娘已经走到这一步,还怎么收手?” 如今这看似顺利的局面,是她反复推算,耗费心血换来的,每一步都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自来到明月湖,宋浅意感到深切悲哀,一道不平之气郁结心中,久久不散。 荆荻之事并非被遮掩得密不透风,无人得知,而是明眼人都能看出不对,却没人敢多问,没人愿意问。大家都默认,就算问了,能问出什么结果,能质问圣人吗? 对于一位医修来说,心结郁气很危险,她需要平心静气。 但朋友之间的情义,无关风月,却重于千斤。 从她留下那篇引人遐想的四句诗开始,她的战斗就开始了。 宋浅意想了想,提笔写下:“诗赋从今须少作,留取心魄相守。” 不等队友发问,她先解释道:“我是让他闭嘴,省点力气,配合我们行动,准备逃出生天。” 其余三人只负责点头,发出恍然大悟的声音。 徐三山问道:“我们怎么行动?劫狱吗?” 为了这次盛会共议天时,修行界多少大人物齐聚明月湖,他们四个小虾米,却要在师门长辈眼皮子底下动手脚,无疑顶着巨大风险和压力。 宋浅意道:“想什么呢?劫狱才是送死,等霞山……”话未说完,她脸色陡变,“谁在哪儿?” 密林窸窣,其他三人齐齐转向,提气飞掠,手中法器同时打出,却立刻收手。 “怎么是你?” “我不是故意要听!”虞绮疏欲哭无泪,高举双手,“这地方我先来的!” 作者有话要说: ps:本章诗词化用自秋瑾的《对酒》,苏东坡的《定风波》、顾贞观的《金缕曲》,略有改动,都是胡改胡说,不要当真…… 第154章 月黑风高 虞绮疏来到明月湖后,晚上总辗转难眠,却不是因为水土不服。按他在长春峰的生活习惯,不找地方种些什么,翻翻土、浇浇水,就好像剑修不摸剑、炼丹师不擦丹炉、驭兽师不碰灵兽,浑身难受。如果没有他勤奋地栽种,长春峰桃枝早被他砍秃了。 当然,这事不能被别人发现。若形象崩坏导致桃花产品销量下滑,钱掌柜第一个御剑飞来收拾他。所以虞绮疏深夜独自出门,绕开明月湖巡守弟子,寻寻觅觅,找后山隐蔽处,打算过把手瘾——铲地翻土。 此地着实人迹罕至,四人小队也选作集会处。阵符师刘敬还布下隐匿阵,寻常修士即使看到他们,也与看花树、土石无异。 但虞绮疏不寻常。蜃兽在长春峰时,他每天从鼠窝里抱蜃出来,蜃兽就冲他吐息。他从沉沦蜃景,到渐渐琢磨出一套抵御法门。 蜃气幻象他都有抵抗力了,区区人造障眼法如何瞒得过他? 阵符师的隐匿阵在他眼中,只是欲盖弥彰。 虞绮疏最先看到宋浅意的纤弱身影,怕她深夜有危险,便收敛气息,悄悄凑近,打算暗中保护对方。他本来没有“医修情结”,可是扛不住重璧峰三位师兄,整日在他耳畔念叨着:“让我看看宋师妹!”、“宋师妹今天也很好看哇!” 不料他走近之后,竟然听见宋浅意骂人,心神大震之下气息凌乱,被宋浅意察觉踪迹。 此时,虞绮疏仓皇现身,双手高举以示无害。 宋浅意又换上她特有的温和微笑,像春风吹皱一池春水:“小虞师弟,你都听到什么了?来跟师姐说说。” 秋夜山风寒凉。虞绮疏打了个冷颤,想起她狞笑大骂“美你个头”,背后窜起一道凉意。 同时心底深处,对温柔女医修那一点懵懂情思,也彻底凉透了——重璧峰师兄误我,宋师姐根本不是那样! 四人呈合围之势逼近,虞绮疏紧张地咽口水,却诚实道:“我就听见你们吟诗,我都没听懂。咳,宋师姐,你惹上麻烦了吗?” 宋浅意静静打量他,只见少年神情真挚而无辜,靴面衣摆沾着泥点、尘土、草叶,与白日锦衣贵公子模样截然不同,瞧着有点可怜兮兮。 徐三山眼珠转转,上前两步,跟虞绮疏勾肩搭背,豪迈笑道:“虞兄,我们是朋友了吧?” 虞绮疏茫然点头。 徐三山忙向队友使眼色,一边对虞绮疏道:“嘿嘿,那朋友有难,你恰好知道了,帮不帮忙呀?” 郑沐、刘敬心领神会,一齐围上。 “阿弥陀佛,遇见便是有缘,加入我们吧。” “年轻人要有抱负有理想,想不想一起干点轰轰烈烈的大事?” 三人你一言,我一语将虞绮疏忽悠地一愣一愣。 虞绮疏笑起来:“好啊。我能帮上什么忙?” 徐三山露出满意笑容:“事情是这样……”话才开口,却被宋浅意粗暴打断,“等等!” 宋浅意推开三人,一把扯走虞绮疏。后者没防备,被扯得一个踉跄,跌跌撞撞随她走远。 深山老林,月黑风高。 虞绮疏第一次拉女修的手,只觉得柔软细腻,冰凉凉的像块玉,他脑子里却一团浆糊:宋师姐难道要灭口我?可是医修怎么杀人灭口,毒死我吗?我能还手吧,还手算不算欺负她?我也不想欺负她…… 忽然宋浅意停下,虞绮疏慌忙松手,不知所措。 只听宋浅意笑道:“他们刚才跟你开玩笑呢,别听他们胡说。明天秋水会正式开始,如果有什么意外发生,你只管躲远。那不是冲你来的,不会有人为难你,只要你不出头。” 虞绮疏眨眨眼:“宋师姐,我……” 宋浅意忽然有些羡慕他,见人就笑,逢人送花,还有孟长老做师父,哪怕天塌下来,师门长辈也会为他撑腰。 拉虞绮疏入伙容易,且对他们有好处,但对虞绮疏丝毫没好处。虞绮疏根本不认识荆荻,凭什么冒险淌这浑水? 宋浅意叹了口气:“晚上不要一个人出来乱逛,这世道坏人比好人多,记住了吗?” 虞绮疏“哦哦”点头,忽然反应过来,无奈笑道:“师姐说的什么话,我又不是小孩子!” 宋浅意推了他一把:“快回去吧。记住我刚才说的。” 虞绮疏被她强硬赶走,总觉得哪里不对。 等虞绮疏背影远去,队友三人冒出来,诧异地盯着宋浅意。 徐三山:“宋师太,宋姑奶奶,你怎么把人放跑喽?” 刘敬:“不拉他上贼船,他告发我们怎么办?” 宋浅意凉凉地瞥他一眼:“你还知道咱这是贼船?” 郑沐:“百年修得同船渡,贼船也是船,孽缘也是缘。” 宋浅意没心思跟他们耍贫嘴:“他不会说出去的。明天听我传音,见机行事。散会。” 她没有详细解释计划,只怕三位傻队友临场反应不自然,被长辈们提前看出端倪,因而功亏一篑。 宋浅意知道,自己能做到这步,全凭有心算无心。毕竟在大人物眼中,什么诗社、诗笺,都是年轻人小打小闹,不值得过多关注。清河道尊看见徒弟听从自己安排,一切回到正轨,便不再管她,才让她有机可乘。 分别在即,四位年轻人忐忑不安。 阵符师抱紧阵盘,问了句废话:“明天,能成吗?” 宋浅意遥望朦胧月色:“赌命吧。” *** “荆师兄,你还在听吗?”那弟子提着灯,恨不得将头伸进玄铁栅栏,“这句又什么意思?‘诗赋从今须少作,留取心魄相守’,是不是让我不用回复了,她已经满意,愿意与我相守?” 荆荻闭着眼,淡淡道:“不必再回。” “多谢荆师兄!”那弟子欢呼一声,兴高采烈地转身,狂奔离开。水牢石门落下,震起水波涟漪,隔绝外界微弱光线。 云虚子不曾禁止其他弟子探望荆荻,那样未免太不近人情。掌管偌大门派,还需一张一弛,既要惩处罪徒,又不能让众多弟子寒心,对师门生出怨愤情绪。 所以他不仅允许弟子们探视、劝导荆荻,还要以荆荻为前车之鉴,无形中陈述一条规则:荆荻被罚,是因为他顶撞师长,只要你们听话孝顺、以宗门大局为重,自然可以享受师门庇荫,前途一片光明。如若不然,就落得荆荻那般下场。总而言之,宗门能给你一切,也能将你打入深渊。 大会前夜,月影近乎圆满。 云虚子为归清真人奉茶,归清真人饮罢,感叹道:“霁霄活着独占天地气运,死了还要独享世人尊崇。你之前问我,这世上既然有了霁霄,为何还要有其他汲汲而求的修行者,来给霁霄做踏脚石?这是没道理的事。当时我没回答你,现在你看,霁霄死了,他死之后,他的宗门四分五裂,他的道侣生死未卜。天道从来最公平,我辈修行者,目光放远,不能只盯着一时一地的得失。” “师叔教诲得是。”云虚子恭敬应答,但他知道,归清真人对自己说这些,并非教导,只是这位圣人现在心情很好,便想找人说说话。 百年谋算布局,终于到了收子点目之时,就算是八风不动的神仙,也该感到喜悦吧。 于是云虚子奉承道:“茫茫三界,俱在师叔棋盘中。芸芸修士,都不如师叔深谋远虑。” 谁知归清真人闻言笑意消失,斜睨了他一眼,目光沉沉望向南方夜空。 云虚子察言观色,随他望去,急忙收声。 明月湖已在大陆之南,再向南去,唯有南海。南海诸岛小门派星罗棋布,不成气候。但南海上空,青云之巅,霞光深处,还有一处天湖大境。 世上还有境主胡肆,霁霄的师兄。 云虚子心中一沉,隐约意识到,有些事情自己未能得知,且在归清掌控之外。 他不明白,但他没有问,一个字也没问。过去归清倚重宁危,什么事都交给那小子亲手办,他甚至觉得自己掌门之位岌岌可危,最后却要借妖族之手除掉宁危,可见知道得太多,绝不是好事。 归清真人不在乎云虚子想什么。他站到如今地位,需要在乎的事情本就很少。他喝着清茶,问道:“该交代泰珩的事情,都办妥了吗?” 云虚子忙道:“一切稳妥,请师叔放心。明日大会,必定顺利!” 人间各地修士齐聚明月湖,来的早的,已做客十余天,来的晚的,也等过两三天。众人望着月影数日子,“秋水煎茶会”终于拉开序幕。 中秋圆月高悬,清光湛湛洒向人间。明月湖常年烟云雾霭笼罩,这般明亮月华罕见而珍贵,人们都说,这是个好兆头。 湖上设有竹道,开阔而平整,四通八达,连接整片湖的各个岛屿。 竹道两侧点着盏盏石莲灯,像一颗颗星子飘在水中。 天上星月,湖中灯烛,交相辉映,光华潋滟。 各门各派的参会席位,就设在这些竹道上。唯有东道主明月湖的席位设在湖心亭。放眼望去,以湖心亭为最中心,各派由明月湖外门弟子指引,乘船登上各自竹道。 按门派规模排序,大门派位置距离湖心亭近,小门派离得远,但不论距离如何,都面向湖心亭而坐。带队长老坐在前方,众弟子侍立长老身后。 有的小门派只来了两三人,不方便单独安排,便和散修盟共占一条竹道,二十余个小门派凑在一起,乍看上去,散修盟声势浩荡,盟主如一方霸主。 湖心亭如明月,四周竹道星星点点,这般安排,显出群星捧月之势。 有些人惊疑发现,以泰珩真人为首、淮水周家所处竹道,竟比寒山剑派更靠近湖心亭,也更开阔显眼,不禁私下议论,寒山何时受过这等怠慢,竟然还沉得住气吗?不怕开了这先例,往后一直被打压下去? 寒山……他们的确沉得住气。 重璧峰主端坐赏景,决定回去后画一幅山水,心里正琢磨构图选色。 他身后弟子们,遥望对面松风谷坐席,表面白衣飘飘,宝剑在腰,私下传音不停:“看那边,宋师妹出来了!” “你往旁边些,让我也看看宋师妹!” “咦,宋师妹今天脸色有点憔悴哦。” 其他门派中,有些年轻弟子第一次参加这种盛会,情绪颇为激动,忍不住左顾右盼,喜形于色。 宋浅意和她的队友相隔甚远,分别跟在各自门派队伍中,看不到对方,却是同样的焦躁不安。 各派入座后,百余位明月湖外门弟子划着小船,送去茶点。 点心精致,种类繁多。茶是明月湖特产的好茶,盛在白玉杯,映着明月光。茶汤蕴含丝丝灵气,入口清润,回味甘甜,正切合大会名字。 众人由衷赞叹茶汤美妙,唯有虞绮疏觉得不过如此——钱真人虽然极抠门,待客只用陈茶,但他拜访次数太多,也能蹭到好茶,比这盛名在外的明月茶更好。 周遭热闹喧嚣,盛宴之下危机四伏,新世界光芒璀璨,在他眼前徐徐打开。他本该紧张地投入其中,却莫名走神——他有些想念钱真人。 与朋友常来常往,只见万般不好,分别些许时日,才念起他万般好处。 待众人用过茶点,私语声静下。湖岸四周肃穆礼乐响起,归清真人的仪驾才最后登场。只见一架深青色飞辇,自湖上最大的岛屿飞出,由六位长老护持,飞向湖心亭中。 明月湖门派事务有云虚子出面打理,归清真人鲜少露面,上次瀚海秘境只在云船上,亲眼见过他的修士极少,都不知他什么模样。但随飞辇升空、降落,一道浩大威压席卷天地,震彻心神,众人便知,必是圣人到了。 明月湖众人拜倒在地,其他门派的修士,也向仪驾行半礼。 礼乐高昂,气氛庄严,明月湖弟子与有荣焉,齐声道:“恭迎圣人!” 声音响彻湖山,惊飞群群白鸟。 作者有话要说:对不起,还没写到貂和他道侣登场,我也哭了 小虞:我才哭了 第155章 无情无义 虞绮疏被四面呼声惊得回神,仰头张望,见飞辇落入湖心亭,心想怎么不见霁霄师兄以前摆这排场。也对,人家有六位长老护持仪驾,长春峰哪里凑得够人,难道摆上去六只金钱鼠吗? 乐声停止,湖心亭走出一人,正是明月湖掌门云虚子:“今夜,诸位远道而来,共襄盛举,令敝派蓬荜生辉。” 各派带队长老起身举玉杯,以茶代酒,赞美明月湖慷慨、赞美圣人威仪,表面其乐融融,心里却都不耐烦走繁琐过场。大会夜幕降临才开始,总不能开个通宵达旦,还是抓紧时间吧。 幸而,云虚子言简意赅,直入主题:“诸位道友,天象异变,裂痕当空,大家有何看法?” 众修士来都来了,还能怎么说,当然说“静候圣人教诲”。 云虚子满意道:“圣人沟通天地得知,此乃‘通天之门’开启的先兆,我辈修士,从此飞升有望。今夜我等齐聚在此,请圣人指点未来大道。” 通天之门?飞升?各门派倦怠心思一扫而空,瞬间打起精神。 湖心亭四面空阔,归清真人摊开手心,一道明光自天穹坠落,像一根风筝线,飘落他手中。 他随手拈来一段月光凝辉,于开阔湖面上,幻化天际景象。那道月光织就的裂痕飞速扩大,好像一扇门被人推开,门后是无垠星海。众修士目不转睛,被吸引心魂。 归清真人微笑摆手,月华幻象崩散。大门、星海,转瞬消失无踪。 众修士见此神妙画面,惊叹不已,境界稍低者,更觉心神震荡,这次的赞美发自内心:“沟通天地,虚空化物,圣人神通果然不凡!” 但是通天之门什么时候彻底打开?古籍中记载,飞升者永生不死,遨游虚空,是真的吗?飞升之后,还能回来此界吗? 云虚子似乎料定众人诸多疑问,笑道: “各派可出一人,向圣人请教。” 当飞升不再是传说,修行者的目光转向天上。从前追求的输赢得失,似乎不再重要。 最先起身的,是雾隐观一位长老。明月湖与雾隐观素来交好,由他先问再合适不过: “请教圣人,通天之门何时打开?” 归清真人缓缓道:“静候天时。短则数月,长则百年。” 然后是松风谷清河真人:“飞升可有凶险?” “修行大道,步步凶险。” “……” 除寒山外,其余大派问毕,众修士渐渐看出端倪,嘴上不说,却暗自腹诽:“如果明月湖真知道如何飞升,自己先上去了,还会讲给我们听?” 两相对比,许多人怀念起霁霄的好。人在失去之后,才懂得从前珍贵。一来霁霄不摆架子,来去一人一剑。二来霁霄虽然行事霸道,定了许多莫名其妙的规矩。但他主张打破门户之见,各派取长补短,融会贯通。若有人向他请教修行疑难,他总是毫无保留地教授。 大门派、世家依仗的功法秘籍,自然不愿意外传,所以霁霄这种主张,就连寒山本派都不支持。 当人们疑惑无解,明白飞升大事太遥远,还得靠自己,便回到眼前实际利益。 所提问题又跑偏了,比如两派合力开出一条灵石脉矿,应如何分配,请圣人裁决;比如两派不和,请圣人判定谁对谁错。 各派带队长老言辞慷慨激昂,你方唱罢我登场,道理讲得天花乱坠,但事情就是那些事情。明月湖圣人倒是答得很详尽,遇事不决,则命两派各出一人,在亭外竹台比斗。 重璧峰主对虞绮疏传音道:“你第一次下山游历,就看见修行界百态,也算难得。” 虞绮疏点点头,只觉得好玩有趣。 这些修士争名争利,与市井凡人毫无区别,不过争端由缺斤短两、缺盐少醋,变为这条灵石脉矿是我家先开采的,你家不能拿;那块秘境碎片是我家最早发现的,你家别碰。 圣人更像衙门官差,或者街坊里最有威望的大爷,负责调节邻里矛盾,分配资源。必要时候,武力施压。 虞绮疏反思自己,从前机缘来得太容易,竟不知珍惜。 他听了半晌,终于忍不住传音,问身边重璧峰师兄:“今夜就这样吗?” 秋水煎茶会,兴师动众,结果就是喝喝茶,聊聊天? 何铭:“当然不是,勿要松懈。” 张溯源:“先展示实力,震慑众人,再答疑解惑,以示恩泽。最后,就要制定规则了。” 李唯:“你看那湖心亭外竹台,你以为是给谁搭的?那是要我们上去打擂,动手过招。” 虞绮疏恍然,原来只要事情与女医修无关,师兄们还是很靠谱的,不愧是寒山剑修。 果然,茶过三盏,轮到淮水周家的席位上站起一人,正是泰珩真人亲传弟子周易,他朗声道:“还有一事请圣人裁决。寒山派孟雪里,本是妖身,潜入人间居心叵测。初空无涯怎能落入妖族手中?何况他以妖力毁坏瀚海秘境,险些酿成大祸,他根本不配六大派合铸的神兵!” 此言一出,立刻有许多依附明月湖的小门派附和。众人心知肚明,寒山分裂后,两脉必有一争,都等着看寒山如何反应。 寒山对此早有预料,弟子间对视一番,脸上写着“果然如此”、“终于来了,再不来都要睡了”。 但人言刺耳,年轻弟子听见,仍感到不悦,重璧峰主却传音道:“他们地位低微,夹缝求生,无奈只能做马前卒表忠心,换取一席之地。” 恰好湖心亭传出归清真人的声音:“寒山如何说?” 重璧峰主像个儒雅读书人,说话慢条斯理:“是谁破坏秘境,谁心里清楚。” 不等对面怒斥,他又话锋一转:“那就按你们说的比,这一次不管什么结果,总该心服口服,再无异议了吧?” 泰珩真人点头。周易冷笑道:“有圣人在此见证,自然最公平!” “既然如此,依照霁霄真人遗愿,初空无涯传与优秀年轻弟子。今夜参会的年轻人,能者居之。”归清真人笑道,“谁不同意?” 场间无声。泰珩真人未想到事情如此顺利。 重璧峰主拍拍虞绮疏肩膀。 虞绮疏会意:“我去吗?”寒山掌门大弟子崔景又闭关了,这次没有参会,但他前面还有重璧峰三位师兄。不曾想第一场就轮到他,的确没什么心理准备。 重璧峰主温和道:“去吧。” 虞绮疏行礼应是,他倒不害怕。这本就是他们长春峰的事,他临走还向初兄发过誓,一定会努力战斗,不让初兄被别人带走。 四面竹道响起议论声。虞绮疏上场,最符合众人的心理期待,孟雪里大弟子下落不明,大家便默认虞绮疏代表长春峰。 之前去试探他的修士皆铩羽而归,但那是不动真元地切磋,这小子到底有多少本事,今夜就能知晓。 云虚子和蔼笑道:“哪派晚辈有意‘初空无涯’,愿上场一试?” 这次出乎众人意料,淮水周家还未答话,夜色中先响起一道柔媚女声:“我霞山愿一试。” 虞绮疏同样不解,传音请教重璧峰主:“为什么是霞山派?” 重璧峰主叹了口气:“应是明月湖安排的顺序。霞山双姝是涴芷仙子的徒弟。” 霞山新掌门涴芷仙子,本修习无情道,却遭胡肆始乱终弃。霞山众女对胡肆很有意见,连带着一直看寒山不顺眼。但碍于胡肆圣人身份,不好明说,恨屋及乌却可以。谁让虞绮疏是孟雪里的徒弟,而胡肆在瀚海上空,当众请孟雪里上云船,亲切地叫他弟妹,一副好大哥模样。 明月湖既然安排了这场盛会,当然不能让一个寒山弟子出尽风头,因此先安排别派弟子,最好是与寒山有过节的门派上场,下狠手打,打得过当然好;真打不过也无妨,若别派尽败于虞绮疏手下,再由明月湖弟子战胜虞绮疏,这更显得力战群雄,实至名归。 这些弯弯绕绕,虞绮疏还没想明白,人已动身。 明月湖一位长老走向亭外竹台,负手立在竹台边缘,摆出一副场边裁决架势:“请霞山派、寒山派高徒上前来。” 宋浅意紧张地注视场间,十指揉皱衣裙。同门不知她为何如此,低声娇笑打趣:“宋师妹紧张什么,莫非收了那寒山小子的桃花,拿人手短?” 登场的霞山女修身穿烟粉色衣裙,容貌娇艳。虞绮疏与对方客气见礼。他这次下山,的确见了不少女修:青黛冷艳锋锐,宋浅意表面清丽温柔,眼前这位师姐风情娇媚。各花各美,他看在眼中,唯有欣赏赞叹,心里生不出丝毫亵渎之意。 粉裙女修还礼,自报家门:“霞山小涧,赵画蔷。你就是虞绮疏吗?” “我是。”虞绮疏心想,这不是明知故问吗? 却听那女修道:“那我不能跟你打。” 虞绮疏:“啊?” 她转向场边明月湖长老,高声道:“我认输了。” 全场顷刻沸腾,年轻弟子沉不住气,顾不上传音,议论纷纷。 “等等,她刚说什么?我听错了?” “霞山仙子怎么回事,总不可能是被桃花收买,看上这小子了吧?” 虞绮疏急道:“这位师姐,请不要开玩笑。” 粉裙女修平静道:“我曾在瀚海秘境中,得你师父、师兄指点,受益良多,因此突破境界。那时我自愿发誓,‘此生不与长春峰兵戎相见’。还怎么跟你打?” 她声音沉稳,水波般传开。参加过瀚海大比的年轻修士面露异色,闭口不言,因为确有其事。没有参加过的,再次爆发出一阵议论。 各派带队长老不得不维持秩序:“肃静!” 虞绮疏怔然:“竟还有此事?” 粉裙少女嫣然一笑:“当时不止我一个人发过誓。” 她环顾四面,朗声道:“你们可还记得誓言?” 场间议论静止,鸦雀无声,有明月湖弟子高声道:“赵师妹,你记错了!” 明月湖长老脸色阴沉:“你既然认输,为何不下场?” 粉裙女修倒也守规矩,闻言行了一礼,施施然下场。 可是下一位上场的紫裙少女,还是霞山女修,她又问了同样问题:“你就是虞绮疏?” “是我。”重复先前对话,虞绮疏一万个头大。 紫裙少女站在虞绮疏对面,却环视四周:“此生不与长春峰兵戎相见,我也认输了。” 被压下的议论声轰然而起,比先前更激烈。 “师姐且慢!”虞绮疏喊道。 那女修没理会他,自顾自道:“你们说我霞山是一群女流之辈,不能算一大门派,所以人间有六大门派,而不是七大宗门。可是现在,我等女流尚且信守承诺,你们这些大君子、大丈夫,却要出尔反尔,违背誓言了吗?” 许多弟子对上她骄傲目光,下意识偏头,竟不敢与她对视,又想起瀚海秘境中意气风发,结伴而行、联手御敌的经历,一时心潮起伏,复杂至极。 一边是师门教养之恩,一边是江湖道义,怎么选? 徐三山看不明白,忍不住传音问宋浅意:“你让霞山这么干,跟救荆荻有什么关系?” 宋浅意站在师父清河真人身后,不敢贸然传音,便没有回话。 霞山新掌门涴芷仙子,脾性激烈刚强,一心想要提升霞山派的地位。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占道理,占大义的机会,拼着得罪明月湖,也要出头。明月湖兴起,寒山衰落,修行界格局难得松动、否则等明月湖地位稳固,哪还有时机再提此事? 紫裙女修上前两步,对云虚子道:“掌门真人容禀,当日贵派荆荻道友第一个发誓。我有没有说谎,不如请荆荻道友前来对峙。只要他否认,我今日绝无二话。” 明月湖根本没想到霞山来这招,暗骂果然‘最毒霞山妇人心’。 众目睽睽下,云虚子不好为难年轻女修,那样有失威严风度,只好沉声道:“荆荻正在闭关,如何出来?” 紫裙女修笑笑:“却怕他心虚,因为早知今日,才不敢出来。是荆荻心虚,还是贵派心虚? 此言大不敬,然而不待云虚子斥责、圣人动怒,霞山掌门涴芷仙子便骂道:“孽徒放肆!圣人在此,自会公允处事,哪有你多嘴的份儿?” 云虚子冷冷盯着涴芷仙子。但霞山已占道理,倘若不说明白,今日就算态度强硬,也有损门派威信。他只好传音请示归清真人:“宗门培养一位可用之才,付出多少珍贵资源、心血时间。荆荻还没有为宗门做贡献,就这样废了,也着实可惜。不如再给他最后一次机会,看他愿不愿意把握。各派当前,料他也不敢胡言。” 归清真人点头应允。他其实不耐烦这些年轻人小打小闹,横竖翻不出波浪。而就在刚才某个瞬间,他感知到天地气机微妙变化,那竟然是……霁霄的气息!怎么会是霁霄?! 他闭目飞速推演,不再理会眼前琐事。 “那便破例一次。”云虚子指使座下弟子,“去,传话与荆荻,请他出关一趟。” *** 水牢幽寂,数位明月湖弟子打开石门,鱼贯而入。 “荆师兄,现在有个机会,你想不想出去?” 荆荻被服侍着梳洗一新、换上干净衣物,重握“冰镜玉轮”,他轻轻摩擦剑柄,像与一位老朋友打招呼。宝剑在鞘中低吟,欣喜地回应他。 “谢谢。”他对冰镜玉轮说。 有位弟子以为他在和自己说话,坦然受了这声谢:“到了大会,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你应该清楚。荆师兄,你有什么想不开的?出去之后,听师父的话,咱们就还像从前一样。喏,剑也还你了,可别说是宗门苛待你……” 荆荻持剑在手,淡淡看他一眼,那弟子被他看得发冷,不自觉收声。 荆荻知道,促成此事,需要多方努力,如果他不愿出去,便是辜负朋友连日苦心。 他走出水牢,照见月光甚觉刺目,一切恍如隔世。 随人影走近,各派竹道上响起低呼:“那是谁?” “好像是荆荻……真是荆荻!” 宋浅意等四人震惊失色。 荆荻走上亭外竹台。他眼窝深陷,形销骨立。明月湖的青色剑褂罩在他身上,空空荡荡。 无数道目光落在他身上,或惊疑、或同情、或惋惜、或鄙夷、甚至有的幸灾乐祸。 多少年轻弟子羡慕嫉妒过荆荻,那个人潇洒风流,呼朋唤友,千金买窖、当剑换酒,天不怕地不怕。但谁又能想到今天? 紫裙女修定了定神,问道:“荆师兄,瀚海秘境最后一天,你曾发誓此生不与长春峰兵戎相见,是也不是?” 却见荆荻笑起来:“大家共同经历,何必要我来说?我说没有,就真没有了吗?” 他笑声嘶哑,牵动心肺旧伤,咽下一口血,却越笑越大声。 云虚子皱眉:“召你答话,你答便是,笑什么?!” 荆荻笑声戛然而止,一字字道:“我笑这仙家宝地,无情无义;我笑天下英雄,莫过如此!” 众人震惊无言,但见那人瘦得只剩一把骨架,却傲然而立,睥睨八方。 云虚子挥袖:“将他押下去!” 宋浅意心道糟糕,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设法营救荆荻,奈何这人自己找死!但她又觉得,如果荆荻认了,那便不是荆荻了。 两位执法弟子就要去押送荆荻,却被他狠戾目光所慑,竟呆立三丈远处,不敢上前。 “不劳烦。”荆荻冷冷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剑法道法,承自师门。” 冰镜玉轮骤然出鞘,一声铮然剑鸣响起,如杜鹃泣血而鸣,凄厉无比。 “你想干什么!”明月湖长老厉喝,掌门云虚子一言不发,一道剑气先发出。 荆荻久不拿剑,但他的剑依然很快。哪怕是左手持剑。 云虚子阻拦的剑气未至,荆荻已手起剑落,一道电光闪过,他右肩血泉喷薄而出—— “这只拿剑的右臂,还有这身修为,今夜都还给师门了!” 荆荻自断一臂,自废武脉,立在血泊中,左手以剑撑地。 碧血洒秋水,秋水起波澜。 众人偏过头去,不忍再看。 有佛修念诵佛号:“阿弥陀佛,何至于此?” 荆荻伤口不住淌血,却笑道:“自今日起,我自愿脱离门派,再不使明月剑法,再不以明月湖弟子身份行走世间。” 他左手一扬,当啷一声,“冰镜玉轮”划过一道流光,凄凉落地,与断臂一并横陈血泊。 荆荻踉跄两步,向前走去。 明月湖众多弟子面对一位修为尽失、重伤在身的废人,竟下意识后退,让出一条通路来。 云虚子憋气至极,眸中怨毒神色一闪而逝。大庭广众,弟子已做到如此地步,杀是不好再杀,只好让他走了。 事情发生太快,众人呆怔间,忽听一道温柔女声响起:“等等,荆师兄,我送你!” 宋浅意越众而出,向荆荻走去。 清河道尊厉喝道:“这是明月湖清理门户,你凑什么热闹!浅意,不要胡闹。” 许多人目光转向松风谷。他自觉失态,声音稍缓:“你现在回来,为师不怪你。” 他身后松风谷医修纷纷惊道:“宋师妹,你这是干什么?”“宋师姐三思而行!” 宋浅意脚步顿了顿,好像下定什么决心,转身走回来。松风谷医修们松了口气。 “师父。”却见宋浅意撩起衣摆,猛然跪地: “我拜师时,师父说医者仁心仁义,我相信了。我六岁入道学医,读遍谷中先贤典籍。我十八岁下山游历,为什么这世道,和书上写的不一样,和师父教的不一样?” 清河真人俯身试图扶起她,压低声音道:“我们回去再说。” 宋浅意却不肯起身:“瀚海秘境,我去了,我发誓了,我看见了。不能装作这一切没有发生过。‘登高山而小天下。观于海者难为水,游于圣人之门者难为言’。” “你……”清河真人面色一变,直起身来,垂首静立,深深看着她。 同门医修焦急不已:“宋师妹到底在说什么?” 宋浅意抬头,流下两行清泪。 当着天下修士的面,松风谷颜面有损。清河真人听她言语,眸中神色变换,震惊、愤怒、哀痛、甚至闪过杀意,最后却只剩疲惫:“徒大不中留。留来留去留成仇。你去罢。” 宋浅意起身擦干泪水,义无反顾地走向荆荻。 她的队友见此情状,无不痛心。 刘敬踟蹰道:“师父,我……” 雾隐观观主骂道:“你如果要说‘游于圣人之门者难为言’,为师就一掌劈死你,那孟雪里算哪门子圣人?” “弟子不敢。但这一次,是我心里有鬼。” 观主冷声道:“你敢走出一步,就不再是我雾隐观弟子,你可想好了?” 雾隐观与明月湖交好多年,不能因一个弟子坏了两派关系,除非刘敬不再是他的弟子。 刘敬道:“瀚海秘境中,封锁传送阵的绝灵阵,我解不开。我知道那是师父布的阵。孟长老安慰我,说我现在解不开,总有一天能解开。当时我不信,现在信了。” 观主看着徒弟,仿佛看见年轻时的自己:“说得好,我就在这里,等着那一天。等你能胜过我,再进雾隐观罢。” “弟子去了!”刘敬跪拜,磕了三个头。 北冥山坐席处,徐三山不知如何开口。他师父性情与他一般粗犷,不耐烦受人磕头:“快滚!快给老子滚!” “师父保重!”徐三山喊道:“荆荻等等!我也来送你!” 郑沐走出两步,又回头看南灵寺方丈、同门师兄弟。 方丈淡淡道:“阿弥陀佛,想去就去,送送你朋友。六根不净,牵挂红尘,明年再入门吧。” 郑沐大喜道:“谢大师、谢大师!” 宋浅意为荆荻止血。荆荻半边身体已被鲜血浸染,脸色苍白至极,却是笑了笑。 她搀扶着荆荻,一步步沿竹道向明月湖山门外走去。 荆荻嘶声道:“没想到我们五个,今夜又聚在一起了。” 徐三山:“这怪谁,只怪队长是个祸害!” 郑沐:“阿弥陀佛,孽缘孽缘。” 刘敬拨动阵盘:“往后何处何从,先待我算上一卦!” 就算今夜能全身而退,以后道法如何精进,迷思由谁解答?从前修炼资源依靠宗门,以后全靠自己了吧。 一位青衫姑娘追上来:“天大地大,不愁无处为家。” 她身后还跟着数位散修,有人说:“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不如加入我们散修盟。” 宋浅意一怔:“青黛盟主?” 青衫姑娘点头:“是我。” 秋风秋水秋月,寒凉凄清。荆荻分明是落魄弃徒,离开时,却像个万人拥戴的英雄。一行人并肩而行,身影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从始至终,虞绮疏呆呆立着,像看别人的故事。 好一个荒唐修行界。他不认识荆荻,荆荻留下的血泊、断臂、长剑却摆在他眼前。 宋师妹昨夜还与他聊天,拉过他的手,今夜就凄惨远走。 为什么? 虞绮疏说:“这不是他们的错,为什么他们要走?” 他声音不大。但修士五感敏锐,都听到了。 没人能回答这个年轻人的疑问。 虞绮疏想了想,仍想不明白,于是他走向湖心亭:“为什么?” 云虚子喝道:“你放肆!” 他再无法忍受这场闹剧。那几位年轻弟子离场,是各派清理门户,对明月湖的退让。而虞绮疏再问,则是不加掩饰的挑衅。 重璧峰主未想到,云虚子竟对晚辈出手,急忙出剑回护,却晚了一步。 云虚子距虞绮疏仅十余丈,含怒一击,月华大作,天地变色,虞绮疏必死无疑! 那月光刺目至极,虞绮疏只来得及闭眼拔剑。 他知道拔剑没用,但可以选择拔剑。 预想中的剧痛没有发生,虞绮疏蓦然睁开眼,只见两道影子从天而降,惊道:“孟哥!大师兄!” 孟雪里一枪挑飞明月剑,顺手挽了个枪花,才回头对他笑笑:“又见面了,好巧哦。” 作者有话要说:年轻人的故事还没结束,只是暂时退场一哈 老年组登场! 貂:你说谁老年??我道侣才二百多岁!还可以过六一! 第156章 祸害人间 明月湖水域辽阔,处于群山合抱间。 连通湖上各岛的竹道上,千万盏石莲烛台静静燃烧着,与清冽月光一并倒映在水中。若从高出望去,湖面像一片游动的星海。 然而随这两人降临,满湖烛光被压下一瞬,平镜般湖水波澜乍起。 孟雪里与霁霄落在虞绮疏身前,这时寒山众人也赶到竹台上,却被一群明月湖弟子横剑拦住。 “铮铮铮!”利刃出鞘,两方剑修同时抽剑一寸,气氛凝滞,剑拔弩张。 可是霁霄抬起左手,轻轻向下压了压,于是重璧峰主收剑归鞘,甚至识礼地退后数步。虽不知霁霄修为恢复如何,观其气息浑厚沉稳,大抵因为“通天之门”的开启而在妖界有际遇,总之霁霄到来,让他吃下一颗定心丸,隐隐松了口气。 众寒山弟子见状,虽深感不解、焦急,却也照做。 与霁霄相比,孟雪里的态度就比较蛮横了,他刚才一枪来势汹汹,震得云虚子飞掠疾退,现在又环顾场间,冷声道: “还有谁?谁想打我徒弟?” 虞绮疏眼眶一酸,竟有种想哭的冲动。 这一整晚的经历,远远超出他想象,直到师父、师兄到来,这场噩梦才结束。他拾起地上断臂,放入盛放桃花的寒玉长匣中,收进储物袋。他想,宋师姐医术那么好,一定还有办法的。 没人注意到他动作。竹道上各派哗然,纷纷起身,有人惊疑喊道: “快看,真是孟雪里!”“我认得,是孟雪里和他大弟子肖停云!” 参加过瀚海大比的弟子则十分惊喜:“孟长老!你们回来啦!” 当日秘境崩塌,年轻弟子们走传送阵及时离开,唯有孟雪里与肖停云下落不明,生死未卜。然后淮水周家又传出孟雪里是妖的消息,寒山封山,各种传言和猜测沸沸扬扬,直到今夜,两人才重现人前。 妖界风月城大难后,孟雪里连天事忙,便派飞羽、阮灰先行去往人界,向钱真人报讯,等两妖回来,孟雪里得知明月湖要办秋水煎茶会。他拜托白河大王暂替他监管灾后重建诸事,留下蜃兽和半妖们协助帮忙,而他携赤初、飞羽两大妖,与道侣即刻赶回。 幸好来得及时。不然小虞就要被人欺负了。 孟雪里听见有人和他打招呼,便挥挥手,向相识的年轻弟子致意。 这场面无疑激怒了很多人。 泰珩真人起身喝道:“你一只妖物,还敢现身?” 他说话时,袖中暗暗拢起“照影镜”,准备随时打出。 “有何不敢?”孟雪里仰天大笑:“我本就是妖。我还是妖王。我道侣给了我一副人身,我就做人咯。” “你、你!”泰珩真人呼吸一窒,一口气梗在心口不上不下,差点吐血。孟雪里承认了?他竟然就这样气焰嚣张地承认了?当着人间各派修士,他怎么敢? 原以为寒山和孟雪里必然竭力否认、百般遮掩,届时他们当众摆出证据,一定让其声名扫地。 寒山、及寒山之外一众年轻弟子怔然。孟长老当真是妖?难道传言是真的? “你敢照此镜?”泰珩真人大袖一挥,只见一面宝镜被抛出,冉冉升空,如明镜高悬,斜斜照向孟雪里。 孟雪里不闪不避,众人定睛细看,见那镜中之影,竟然是……一只白貂。 孟雪里却没想到,照影镜照出的貂身太小,半点不显威风,他有些尴尬地摸摸鼻子,镜中小貂也抬起前爪揉脸颊。 忽而大地微微震动,湖水翻腾,似有滚滚闷雷,由远处山坡飞速临近,修士目力甚远,但见一俱庞然黑影,足有一栋小楼高,撞断山上无数参天古木,一路横冲直撞地奔向湖岸来。它在岸边发力蹬地,高高跃起,如离弦之箭飞跃过众人头顶,直冲竹台。 同时狂风卷地,沙尘、水雾漫天,天际一只巨鸟俯冲而下,它双翅展开三丈长,路过夜空圆月,遮蔽月光一瞬。 “那是什么东西?”“好大的狐狸和白鹤!不,他们是妖族!” 众修士被巨物震慑,一时忘了阻拦,瞬息之间,白鹤、紫狐就化作两位模样端正的美男子,正落在竹台上、孟雪里等三人身后。 其实赤初、飞羽的本体在妖界不算最大,远远比不上雪山或灵山大王,但放在人界已是庞然大物,完全不似北冥山驭兽师手下的灵兽。 赤初第一次来人间,看什么都新鲜:“哇,好多人啊!” 飞羽清清嗓子,朗声道:“雪山大王已经收服群妖,一统妖界,成为无上妖王,尔等不得对妖王无礼。” 平湖高山间,他声音回荡不绝,回声清越似鹤吟,令闻者精神一振。 众修士都听过雪山大王的名号,再看照影镜,不由惶惑惊诧:霁霄真人死前三年,竟与一位妖王合籍了? 孟雪里顶着各色目光:“既然我是人身,习人族典籍、修人族功法,我在位一日,就不会进犯人界。两族合力防御魔族。这点我能以道心起誓。我还将开通商路,人妖两界互通有无。人间各派都可以参与,无论大小……” 在场阅历丰富的修士当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人间的丝绸美酒、法衣法器,将源源不断流向妖界,换回妖界稀疏平常,人间却少有的修行资源。“各派都可以参与”,是说大家都能分一杯羹,远不止寒山或大门派。 有时候人的逻辑很奇怪。小妖不行,妖王就可以。 如果孟雪里是小妖,霁霄当是贪恋美色,被妖术迷惑,便瞒天过海娶道侣。 但孟雪里是大妖王,霁霄还给他换了人身,将他变妖为人,解决了人、妖两界未来百年的隐患冲突。 南灵寺方丈不禁感叹道:“阿弥陀佛,霁霄真人深谋远虑,舍身饲妖,为人界奉献终生。境界之高,真乃我界楷模。” 当然也有不和谐的声音,年轻女修居多: “原来这就是孟长老妖身神魂,又白又软。”霞山双姝的粉裙女修声音细如蚊蝇,“只有我一个人想摸吗?” “……我其实有点。”紫裙女修说,“呃,不止有点。” 另一修士闻言吓得魂飞魄散:“师姐冷静,此乃妖界雪山大王,据传说它妖力高深莫测,战斗凶猛异常,万万不可无礼!” 霞山双姝噤声。众年轻弟子想起当日瀚海中央城打擂,孟长老虽神勇无敌,百战百胜,动手却点到即止,哪怕偶有弟子失言冒犯,也浑不在意、耐心指点,实在想象不出孟长老凶恶的样子。能有多凶,呲牙吗? 孟雪里面上泰然自若、妖王气魄,却忐忑地传音问霁霄:“我是不是说的太狂了?容易吓到他们。” 霁霄忍不住笑起来,示意无事。 “诸位别听他妖言惑众,这是妖族的阴谋。小恩小惠施加诱惑,得逞后就要祸害人间。”泰珩真人平复怒气,面皮仍涨红。 孟雪里奇怪道:“我能怎么祸害人间?大不了我回妖界当妖王,以后不来人间就是。” 众人一时无言反驳。妖王的财富、地位、威望已到巅峰,的确比在人间当圣人都舒服。人族出了一位妖王,应是人族之幸,这全凭霁霄牺牲个人婚娶自由,为人界深谋。 许多不赞同的目光落在淮水周家所处竹道,却不敢看湖心亭。 忽有人喊道:“霁霄真人是被你设计害死的。否则以剑尊威能,岂会与转世天魔同归于尽?你害死人间无敌的剑尊,自称继承他遗志,就为了称霸人、妖两界。” 这也是纷杂谣言中一种说法。反正死人不会说话。 孟雪里直接气笑了,握紧“光阴百代”就要发作。霁霄却摁住他肩膀。 孟雪里忿忿不平的收兵,他明白,如果眼下只有寒山、明月湖两派狭路相逢,早已打得难解难分。但今夜当着天下修士的面,自然要先礼后兵。道理没说清之前,谁先动手,谁就理亏。所以明月湖也按兵不发,先让泰珩真人一脉打头阵。 潜在人群中喊话的明月湖弟子,见孟雪里不言语、不出剑,气势更嚣张:“诸位同道,他害死霁霄真人,又炸毁瀚海秘境,我们如何能信任他?” 这种说法也得到不少响应:“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他做大妖数百年,做人才短短三年。恐怕当初被霁霄剑尊收服,被迫做人,怀恨至今。” 霁霄转头看向湖心亭。亭外人影重重,大袖猎猎,看不见亭中归清。 无论是荆荻等人远走,还是孟雪里一行出现,都没有触发明月湖的护山大阵。这很反常。 但是霁霄不想等了。 他向照影镜下走去。 他从灯烛照不到的暗处,走向万众瞩目的人前。众人目光被吸引,都不知他要干什么。 孟雪里声势太抢眼,而他身边那大弟子沉稳淡然,和光同尘,自然不容易被关注。 此时细看,却觉得他身上气质奇异,隐隐令人望而生畏。各种议论声音不由低下。 有些修士感知敏锐,直觉要发生一件大事,不由屏息凝神。 便在此刻,湖心亭中归清真人霍然睁眼,夜空满月光辉暴涨,一道无比明亮的月华从天而降,裹挟天地杀灭之威,如九天神雷,直轰竹台! 第157章 生死存亡 月华降临太快,众人什么都做不了,心中只来得及闪过两个念头:肖停云必死无疑;圣人为何突然出手轰杀一位晚辈? 以归清的境界,对吉凶判断更依赖直觉而非证据,他推演到此夜凶险变数,且肖停云周身气机复杂,看不清来路,说不定真是与霁霄有血亲关系的后辈。 这足够令归清警惕至极——其他事可以往后再论,眼下哪怕无理,也必杀此子,且需一击必杀,决不能让他多行一步,多言一句! 霁霄抬眼,双目神光湛然。 一道无形剑气随他剑指发出,正与压顶月华冲撞,月华轰然溃散,他周身宛如落了一场光雨。 一击不中,霁霄已站在照影镜下。 镜中清楚地映出他神魂之影,场间寂静一瞬。 只见那张脸面部线条锋锐,剑眉星眸,孤高漠寒,却不是肖停云,而是一位让人敬重、恐惧、尊崇、嫉恨的熟悉人物。 在归清胡肆成圣前,他的高大背影笼罩修行界一百余年。 寒山弟子有人声音颤抖地喊道:“是剑尊!” 举座皆惊。 众修士瞠目结舌:“这,霁霄剑尊没有死?!” 归清不料月华剑气被打散,正欲全力出手,却乍见霁霄身影,一时忘记圣人风度,起身喝道:“这不可能,霁霄死在界外之地,尸骨无存!” 霁霄凭什么还活着?难道自己所做一切,都是白用功一场? 泰珩真人与他反应如出一辙,哪怕事实摆在眼前,也不愿、或者说不敢相信。 “霁霄怎会起死回生?必是那孟雪里的妖族幻术,诸位别被他迷惑!” 绝大多数人只顾盯着霁霄,其中心思稍细、阅历丰富的修士都皱眉:明月湖、淮水周家为何如此笃定霁霄死亡,而非惊喜于霁霄未死? 难道当初他们就在界外之地,亲眼见证霁霄死去?霁霄之死果然另有隐情? 寒山弟子却想,长春峰师弟肖停云竟是霁霄真人,难怪重璧峰主胸有成竹地听他指示。 其他门派某些年轻弟子想,原来自己接受过雪山大王、霁霄剑尊的教导。中央城输得其所,反倒成了一种荣幸。这种经历,一次够吹一辈子。 霁霄平静道:“夺舍重生,侥幸罢了。” 一句话轻描淡写地解释,对某些人来说是莫大的刺激。 “轰!”归清威压爆发,震飞周身侍立的长老,他身影一闪,像一阵疾风,掠至湖心亭重檐尖顶上。云虚子等人随之握剑,归清微微抬手,示意底下人勿动。 他独立亭顶,广袖翻飞,居高临下地注视霁霄,气势略胜一筹。 新旧两位圣人、人间两大门派对峙。明月湖死寂无声。分明秋风萧瑟,湖山辽阔,众人却觉得空气沉闷,空间逼仄,圣人之势如高山压顶,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唯独孟雪里拍拍虞绮疏肩膀,声音极低道:“小虞,你以后与人对阵,千万摆这种姿态,你越想俯视别人,其实越是心虚。” 虞绮疏乖乖点头:“我记住了。” 孟雪里很满意:“他们这种境界的斗法,你可能看不懂,等会儿打起来,如果我有空,我给你解说,如果我没空,你就看看剑轨。” “好的孟哥,谢谢孟哥!” 孟雪里又将赤初,飞羽两妖介绍给虞绮疏认识,并叮嘱道:“还有那边的泰珩,云虚子,如果他们出剑对付你,我却恰好顾不上,你就躲在赤初,飞羽身后,别被抓去当人质。本来长辈不对晚辈出手,是默认的共识!但现在拿不准,世风日下啊,为老不尊也常有,不是都像你师父师兄这般和蔼慈祥……” 泰珩真人还以为他们低声密谋什么大事,急忙真元贯耳,凝神细听,却听见这一番对话,气得七窍生烟:“竖子嚣张!” 一道剑光飞掠,剑中寂灭杀机笼罩孟雪里一行人。 泰珩真人的剑名为寂海,此时他含怒出剑,并非被怒火冲昏头脑,而要借这一湖寒凉秋水的肃杀之意,打破霁霄与归清对峙的僵局。 他心知归清老谋深算,当年计划杀霁霄,归清起初躲藏在暗处,没有把握不肯冒头。此时他怕对方推演之后,发现今夜与霁霄只能斗得两败俱伤,于宗门无益处,便暂且与霁霄和解,多年后再分高下。 倘若两圣收手,其他门派不用选边站队,今夜危机化解,也算修行界之幸事。 但如何和解?霁霄夺舍重生,心中必有复仇之恨,滔天怒火,这些总要有人承担。归清为了表示和解诚意,难保不会推他出去当替罪羊。 这对泰珩,及他背后家族无疑是最坏情况,泰珩决不允许它发生,所以他抢先出剑。 寂海剑出鞘,剑光所过,明月湖如怒海翻波,扬起惊涛骇浪。湖上竹道根基摇晃,如海上片片孤舟。水浪汇聚,似一道水幕城墙,遮云蔽月,托着泰珩身形升高五六丈,向竹台压下。 众人没想到他说动手就动手,一动便是最强神通。孟雪里不敢轻敌,一手将虞绮疏推向赤初、飞羽,一手持“光阴百代”,飞身高跃,连踏水浪。他如今身负人族修为、灵山设计而来的万妖之力、天外宇宙的星辰之力,但后两种力量还无法自如使用。 孟雪里踏过之处,湖水如被煮沸,腾起道道白烟。 众人一时觉得极寒,一时又极热。 孟雪里逆流而上,灵活地腾转跳跃,一次次闪过袭来的剑气,不断逼近泰珩,他看似处境危险,却极省力。泰珩屡击不中,恐惧与怒火愈盛,剑气如疾风暴雨倾泻。 孟雪里已踏上最高浪头,与泰珩近身缠斗,后者欲抽身而不得。 寒山弟子看得心焦,尤其是重璧峰三位,他们再次喊出秘境组队时的口号:“长老小心!” 立刻召来周家子弟怒目而视:“与妖族同流合污,不配做人!” 滔天巨浪他们上不去,只怕还未近前便被劲风掀飞,无法参与那个层次的战斗,只能与境界相似的同辈争执。 两方拔剑而待,眼看寒山两派将第二次兵戈相见,霁霄先动了。 他主动打破与归清的威压僵持,一道剑气后发先至。水浪被剑气割裂,分开两边。 剑威逼压,怒海不得不平。 寂海剑意一破,泰珩跌下浪头,咳出一口心头血,怨毒地盯着霁霄:“你……” 孟雪里看了霁霄一眼,拆解“光阴百代”为双剑,扔给对方一柄。 “打的好!”忽听有人笑道。竟是归清,他神情似嘲讽似得意,仿佛看到寒山同室操戈就是莫大满足,他目光越过霁霄,看向远处,冷笑道: “你们做过什么,以为他不知道吗?只要他今夜不死,来日就不会放过你们。你们还睡得着吗早晚落得和泰珩一个下场!” 其实泰珩想错了一件事,归清根本没打算和解。霁霄已成心魔,已成证道路上最大阻碍,如何和解? 他这话不是对霁霄说,而是若有所指。并且先给人以恐惧,再给人以希望,归清话锋一转: “我方才仔细看过,他还未彻底恢复境界。我们能齐心协力能杀他一次,就能杀他第二次!他出一剑,伤不了泰珩性命,修行界为何还是他的天下?!” 这番话并非毫无用处。人的求生欲望会压下恐惧。十余道黑影掠至竹台,气息引而不发,蠢蠢欲动。 曾经参与过设计霁霄死亡的人们,不得不站出来,准备合力一拼,再杀一次霁霄。 霁霄目光扫过他们。各门各派的人都有,有的邀战败在他剑下,有的求他办事不成,还有的突破无望,空耗寿数。他们曾是震慑一方响当当的大人物,辈分极高。但在霁霄心中,都已不记清他们名字、道号。 同门见他们出场,或惊愕不解、或扼腕叹息,或沉默不言。 归清又道:“你们出来了,还有你们的后辈弟子、家族子侄,今夜之后霁霄若不死,岂会放过?” 孟雪里本以为,设计霁霄之死,多半是泰珩真人与明月湖里应外合,最多在加上霁霄师兄冷眼旁观,却不料修行界将近二十人都有份,各门各派都有。 他望向夜空,圆月皎洁,无限苍凉。拔剑四顾心茫然。 “我不想走到这一步。”霁霄自语道。 强敌环伺,他没有气愤,只是感到无奈,甚至是悲哀。 他重修一次,剑意更精深,反而不想用剑解决问题,但总有人逼他拔剑。 归清冷冷笑了,叱道:“开!” 随他话音,月光如道道雷霆轰下,直击霁霄,光辉刺目,银屑飞溅。 整片湖水冲天,冲起十丈高水墙,四周玉山倾颓,落石滚木轰轰而下。 明月湖大阵开启,天塌地陷,宛如末日降临。 借阵法之威,十余道人影一齐发动,各路神通击向霁霄。霁霄身影忽隐忽现,一时在山巅,一时在浪头。 一般护山大阵,有两重作用,一为撑起防护屏障,保护自家宗门;二为借用天地之力,轰杀来敌。 明月湖大阵被归清改动,舍弃屏障作用,所有威力集中在杀灭。 孟雪里心道糟糕,此处还有他们本派弟子,但归清为了借阵法威力诛杀霁霄,已然不管不顾,谁还在乎赴会宾客如何? 神仙斗法,小鬼遭殃。狂暴真元对冲,磅礴威压碾压,地动山摇之中,一些境界不足的年轻弟子辛苦支撑,若师门长辈回护不及,便坠入寒冷湖水中,或被劲气冲到湖岸山林间。 孟雪里高声喊道:“凡小乘境以下,上飞行法器速速离开,没有飞行法器的,不拘门派之别,都跟我走。” 大门派闻言,如梦方醒,急忙召出飞行法器,撑起防护屏障,载自家弟子逃离最激烈的战场,悬在空中远远观战。 小门派和散修没那么好运,孟雪里命赤初、飞羽显出巨大妖身,紫狐奔向山林,将受伤弟子甩在背上。虞绮疏骑着白鹤,俯身准备捞人。 孟雪里身形灵活,骇浪中点水飞掠,长枪挑起落水弟子衣领,扔向虞绮疏,后者一接一个准。 “坐稳了!我们要飞了!”虞绮疏其实对“飞”有很大心理阴影,他这么说,是为了给其他弟子信心,显得问题不大。 白鹤展翅,紫狐高跃,背负着众弟子,躲避滚石与巨浪,将人聚在一处。孟雪里撑起一道屏障,护住众人。 “孟长老,咱们又见面了!”混乱中有人喊道,“雪山大王”名声凶悍,他们喊不出口,仍称长老。 孟雪里一怔:“你们是……” 那群人做出挖矿姿势,还念了两句顺口溜。孟雪里恍然大悟:“哦,原来是你们!” 瀚海边缘挖矿队! “刚才听说,霁霄真人还未恢复…” 孟雪里:“我相信他能胜!” 这是霁霄的战斗。他早晚要战这一场。 忽然孟雪里脸色剧变,心在滴血。只见光阴百代承受月华连击,从中断裂,那是他挚爱的宝剑! “不好!霁霄真人的剑断了!” 众人不约而同地想,对方还有好几人,还有好几柄剑,剑尊两手空空,接下来怎么打? 强者之争,差在毫厘,归清试图以言语动摇霁霄心意:“霁霄,你以为你赢了吗?!” 归清发冠歪斜,道袍残破,形容疯癫,不复威严,他狂笑道:“你看看这人间,你举世皆敌。谁不想杀你,连你师兄都想杀你,世上只有人恨你,没有人真心待你。什么人间无敌,孤家寡人罢了!” 本该是最深的秘密,但此时此刻,什么秘密都没有意义了。 宗门地位、飞升希望,他已经失去一切。 旁人距离稍远,只听见地崩山摧的轰鸣,唯孟雪里意识到什么,脸色微变。 归清真人伸手,云虚子惨呼一声,明月剑脱手而飞。他不甘喊道:“师叔,你说过这柄镇山神兵已赐给我!” 归清真人充耳不闻,真元灌注剑身。明月剑拿在他手上,光辉灿然,更像真正的月影。 归清又道:“你死之后,转世天魔的魔元就落在你师兄手里。你若不信,大可去问他,可你不敢问,你只会自欺欺人,你根本不敢问!” 霁霄淡淡道:“是我不想问。” 归清大声呼喝:“诸位听我说!” 霁霄又道:“我不想听。” 归清历数霁霄“罪状”,煽动众人群起而攻。 霁霄没有理会,他浮在半空中,伸出右手,五指微张。如果宁危在此,必然认得这熟悉姿势——剑尊要借剑,想动真格了。 重璧峰主却想,初空无涯留在寒山压阵,从北方寒山到南方明月湖,何止万里,总要让剑飞一会儿。还来得及吗? 于是他解下佩剑,扬手一抛:“霁霄师兄,先用我的剑!”他这柄不算绝世好剑,最多排上一流,但他想为霁霄多争取一点时间,等候“初空无涯”到场。 长剑化作一道流光,直向霁霄而去。 霁霄手势微变,却并不握剑,只令此剑悬停于他身畔。剑身光彩熠熠,蓄势待发。 霁霄道:“多谢。” 再慷慨的寒山剑修,也不会轻易把佩剑借给别人使用,就像市井凡人可以借钱,但不会借老婆。 剑修的剑,那是眼珠子、命根子,于是重璧峰主坦然受了霁霄这声谢。 他弟子见自家师父抛剑,大着胆子模仿:“我的剑不是名剑,剑尊若不嫌弃,也请拿用去吧!” 其他寒山弟子看见霁霄没有拒绝,纷纷抛出随身佩剑。 “还有我的!” 寒山之剑悬停于霁霄身后,形成一张稀疏的剑屏,在黑暗夜色中微微发光。 寒山之外,别派年轻弟子争先效仿。他们经历过瀚海秘境、方才又见证荆荻断臂远走,眼下心潮激荡,不惜献出佩剑。 “剑尊,再加上我的剑。” 无数柄剑从四面八方飞向霁霄,或长或短,或优或劣,或明或暗,剑屏越来越密集,织成一张巨网,铺天盖地。 它们都不是霁霄的剑。它们又都是霁霄的剑。 人间万事,利剑万柄,热血万腔。 “何其有幸,有生之年得见剑尊出剑!” 许多人都明白,今夜之战不会再现,只有霁霄能让人心甘情愿的献剑,只有霁霄能同时驾驭这么多剑。前者需要名望,后者需要实力。 虞绮疏看见这一幕,想起自己初来长春峰,霁霄师兄在观景台讲道心之战,曾说“心意坚定为首要,神通道法为其次,兵器为最次”。虞绮疏当时似懂非懂,反驳说兵器怎会最次要,“初空无涯”就是当世神兵,一剑即出诸剑俯首。今夜他才真正明白。 归清方才讽刺霁霄孤家寡人,眼前却有众志成城的剑屏。 中秋月圆之夜,明月秋水之畔,剑尊重临人间。 万剑同去,如旭日东升,万丈金光喷薄。 日月争辉,群星黯淡。 轰然一声巨响,天地间一切归于沉寂。 第158章 苍天在上 原来不是沉寂,而是光亮太刺目、声响太震耳,令所有人出现短暂的失明、失聪。 众人茫茫然不知身在何处,好似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唯天地悠悠。 再恢复视觉时,只见一道金光痕迹,横贯天宇,气象万千,割裂半个夜幕。 那是万剑长虹的剑轨,光彩盖过九天明月,磅礴剑气充斥人间。 于是整个修行界,无论高山大河,还是海外孤岛;无论高门大派,还是飘零散修,都知道霁霄归来,苍天在上! 万里之外的长春峰,池塘泛起波澜,水面月影被搅碎,三蛟惊慌道:“那柄剑不会生气了吧?” 大蛟学虞绮疏的口吻跟初空无涯套近乎:“初兄,你可别闹脾气。霁霄最喜欢的剑,肯定还是你!” 霁霄也在看天。他看着天际裂痕,稍感遗憾:“果然还差一点。” 前有万妖之力、后有人间万剑,通天之门却还未彻底打开。 霁霄又说:“多谢了,去罢。” 万剑欢欣震颤,发出嗡嗡剑鸣声,如夏夜千万只蝉同时振翅。 打过招呼,它们似烟花坠地般四散,飞向四面八方,归于各自主人手中。 虞绮疏很多年后想起,仍觉得这是一场梦——方圆十里群山夷为平地,巨石填满整片湖水,形成一望无垠的石滩。山河破碎,星月避退,他师兄孑然一身,望着撕裂夜空的剑轨,说“还差一点”。 而他师父收起屏障,安慰年轻弟子说:“没事了。” 然后走向师兄,两人简单说了两句话,携手飘飘然远去,如天地间两只白色沙鸥。 **** 霁霄复生,寒山开山,修行界格局再次大变。无数修士闻风而来,递上拜帖,寄去贺礼,希望能上寒山做客。一贺霁霄真人死而复生,二贺人、妖两界结盟。 但大战以后,孟雪里与霁霄前往妖界,十日过去,才再次现身。 恰是良辰吉日,雪山大王与霁霄剑尊在界外之地,签下人、妖两界百年互不进犯条约。 霁霄身后有寒山掌门、各派掌门到场,孟雪里身后有一众显出原形的大妖。 妖族头脑较简单,都道风月城大灾后本族元气大伤,需要休养生息,与人界结盟,就不怕魔族趁火打劫了。 人间修士们想得更多,表面纷纷赞美道:“一个是万妖之王,一个是人间无敌。有他二人结为道侣,魔族百年不敢再犯人间,天下修士皆可安心修行,仰望通天之门,追求飞升之秘。” 私下里却说,感谢霁霄真人牺牲色相,希望他能哄好那只大妖物,道侣之间感情不要出现什么问题。 月圆之夜的血色盛宴后,归清身死道消,所有参与霁霄之死的各派长老、各地大人物,都被废去一身修为,与凡人无异。若一直是凡人,或许知足常乐,然而这些人曾经站到过高处,再跌落尘埃,哪怕还有命在,仍觉痛苦不堪。 当夜多位强者斗法,各显神通,而后又有万剑长虹,余威冲击之下,湖上岛屿被淹没,殿宇倒塌。四周山上断树、巨石滚滚倾落,将明月湖填作一片乱石滩。流水自此绕道而行,形成新的水域。 若今日再去,不见浩渺烟波、成群水鸟、湖上行舟,只见折戟沉沙,断剑林立,空中浮游着残留剑意,甚是骇人。 湖已消亡,那个依湖而立的门派,也就这样被历史洪流冲刷淹没。 天行有常,兴衰交替。 这个过程中,霁霄或寒山都没有插手、表态。但世上永远不缺想抓住机会见风使舵捧高踩低、落井下石的人,明月湖日渐衰微,长老离散,弟子出走投奔别处,树倒猢狲散,三个月后再没有消息了。 修行界波澜平息,运转如故。 霁霄的万剑长虹里,大部分剑完好无损,却也有极少数弟子,本来境界低微,剑也是凡品,便不堪重负地断裂两截。钱真人派各地商行散出消息,谁的剑于大战中折损,可以手持断剑,前往亨通聚源,免费重铸一柄更好的,还附赠一枝金丝桃花。 孟雪里听说后,携二徒弟上亨通聚源拜访。他其实对钱誉之有些歉意,因为人妖两界商路开通后,亨通聚源暗行的生意必然受到影响,钱真人却说:“原本我这是垄断,被你搞成自由竞争了。短期来看,是亨通聚源让利,但长远来看,是件好事啊。百年后人妖两界若有摩擦,或许不用再动武力。” 孟雪里点点头:“但愿一切顺利。” 他告辞之后,虞绮疏忍不住问钱誉之:“不动武力,那还能动什么?” 钱真人说了许多进出口、贸易战的构想,虞绮疏根本听不懂,茫然眨眼,心想钱真人难道是算钱算疯了? **** 话说月圆之夜,一行人走出明月湖地界后,荆荻本来凄惨笑着,忽吐出一口血,昏厥过去。 宋浅意急忙为他把脉:“情况很糟。他能走这么久,全凭一口气强撑……” 她看向不远处湖山,纷乱灯影、人影摇晃,隐约有种危险感觉,“必须尽快离开这里,找个安静、安全的地方医治他!” 队友面露难色,他们已离开各自门派,哪里还算安静、安全的地方? 青黛想了想,也顾不上铺张浪费还不完钱誉之的钱,拍储物袋召出一艘小型飞舟:“跟我走。先去散修盟总坛。” 众人登上小型飞舟,向寒门城飞去。 出乎几位大门派弟子意料,散修盟总坛不在某个隐蔽之处,而在寒门城大街。 它不仅光明正大,而且富丽堂皇,门头像一座大客栈。他们安置好荆荻,宋浅意忙了通宵,终于道:“稳定下来了,不出意外,明天就能醒来。” 队友们这才松口气,有心思参观散修盟。这里大厅开阔,一排排隔断和窗口,有些像大当铺。 有人穿隐匿身形的黑斗篷,也有人穿常服,看见他们时,纷纷上前和青黛打招呼。 “大家一般是来接领悬赏任务,交换修行资源的。”青黛解释道,“这里离亨通聚源总行很近,买卖也方便。” 往来络绎,秩序井然,不像传言中散修都性情阴诡,喜欢暴起杀人夺宝。宋浅意等人不约而同地想道,做散修,好像也没那么差。 虽然他们细看,发现各窗口所换资源,多半是低阶灵草、低阶灵丹之类,他们在门派中根本看不上眼的东西,但心中迷茫、疲累一扫而空,对未来又燃起新希望。 宋浅意道:“不管在哪儿,都还是一样修行。” 其他队友开始打量墙上悬挂的无数木牌,低声念道:“探秘南海群岛,绘制地图,悬赏六百上品灵石;找寻走失的灵兽宠物,悬赏二百灵石……”这些任务五花八门,从冒险寻宝到鸡零狗碎,什么都有。 驭兽师徐三山喜出望外:“哇,我可以接这个!” 郑沐惊道:“……你适应速度可真快。” 青黛看他们没有嫌弃要走的意思,笑道:“咱们这里条件有限,不像你们在门派里,可以一个人住一座大院子。” 宋浅意笑笑:“盟主客气了,始愿不及此,听盟主安排。” 青黛领他们走到客院:“现在空房不多,你们有一人要和别人挤在一间。” 徐三山拍胸脯:“大老爷们不讲究,我住哪都行,让我去挤。” “那好。”青黛召来身后散修,“领这位徐师兄去天字一号房。” 徐三山想,天字一号,听上去不错诶。 他自信地随散修离去,片刻后旋风般冲回来。 众人见他神色惊恐,仿佛身后被洪水猛兽追赶。 徐三山崩溃道:“啊啊啊啊居然是他!我不住了,老子睡马路!” 他队友纳闷不解,神色尴尬,刘敬解围道:“让盟主见笑了,还是我去住吧。” 说罢淡然前去,但宋浅意眼睁睁看着他狂奔回来:“啊啊啊啊救命!” 郑沐急忙去看,片刻后也冲出来:“阿弥陀佛!怎么是他啊啊!” 三个队友抱成一团,瑟瑟发抖。 宋浅意惊疑道:“房里那人是谁?” 青黛:“他叫宁危,一位无家可归的小朋友,现在在这里讲剑术课,每天辰时开课。你们认识吗?” 三个队友再次齐声尖叫。宋浅意觉得好生丢人。 青黛:“其实他准备毁道重修,等他没了修为,只剩下年龄小,我们都拿他当小朋友的。” 驭兽师委屈地像个孩子:“不!我对他有阴影,见他一次就要被他打一次!” 宋浅意推开房门,看见一个少年剑修在案前擦剑,平静地看了她一眼,淡淡点头,算打过招呼。 的确年龄很小啊。宋浅意也点头示意。 驭兽师准备晚上睡在树上。 黄昏时分,宋浅意再去医治荆荻,却见床铺空荡。她急忙出门去寻,却见宁危房间的窗前,立着荆荻身影。 荆荻低着头:“我想跟你说声对不起,不求你原谅。” 宁危没有应声,自顾自擦剑。 荆荻队友们都很紧张,但两人相安无事。 日子一天天过去,荆荻伤势愈合速度缓慢,极少言语。队友们都觉心痛。 直到虞绮疏打听到他们下落,天色未明便匆匆赶来。散修盟帮他们遮掩行踪,所以虞绮疏十余天后才寻到。他带来冰玉匣,匣中盛放荆荻的断臂,众人惊喜万分。 “恢复又望,快去告诉荆师兄!” 然而遍寻不获。 郑沐急道:“荆师兄不见了!你们谁看到荆师兄了?” “不用找了。”宋浅意似有所感,低叹一声:“他走了。” 徐三山欲言又止:“可他修为尽失,还断了右臂失了剑……”言下之意是,荆荻这等糟糕境况,该如何过活 寒门城秋风萧瑟,荆荻踩着满地落叶,独自远走。 这一走便杳无音讯,世人再见他,已是二十三年后。 断臂没有派上用场,虞绮疏失落地回到长春峰。 他才走过浮空吊桥,忽听到有熟悉声音喊他:“虞虞!”一位陌生美人飞奔而来,手脚并用地扑了虞绮疏满怀。 虞绮疏大惊,慌忙推开投怀送抱的美人,浑身僵硬,又觉对方气息熟悉:“你……” 蜃兽委屈道:“我是小蜃嗷。” 虞绮疏将他转来转去,仔细打量:“真是小蜃啊!” “我化形了!”蜃兽又想抱上去。 “可你现在这样,不能再随便抱我了。”虞绮疏见他眼神懵懂,立刻严肃补充,“也不能随便抱别人,别妖也不行。这对你不好!” 他以前经常从鼠窝里抱出贪睡的蜃兽,督促其修炼。但蜃兽化形之后,拥抱就太别扭了。 蜃兽想甩甩尾巴,才想起来自己已经没有尾巴了,蔫蔫地应声好。 第159章 未来可期 虞绮疏语重心长道:“你已经是只大妖了,不能再睡鼠窝,不可懈怠修炼,知道么?”他觉得自己养了个儿子,未婚先当爹。 蜃兽:“我会努力练的。我还要回妖界找前辈。” 虞绮疏警觉:“什么前辈?你认识的新朋友?” 蜃兽面露憧憬,伸开双臂比划:“对。他真是好威风一只蜃!有这么大!” 虞绮疏又担心起来,心想这小傻子不会被骗了吧。 蜃兽一路跟在他身后,乖乖地帮他给桃花翻土、帮金钱鼠洗澡、修剪观景台草坪。虞绮疏暗叹,出去一趟,竟然变勤快了,看来儿大不中留,当爹要学会放手。 因为人妖两界开通商路之事,最近有很多人来拜访孟雪里和霁霄,虞绮疏作为长春峰弟子,经常接待宾客。 “虞师兄,你要的新蒲团送来了。”长春峰道童小槐带着一群小道童,他们背后竹篓装满蒲团。 “谢谢。”虞绮疏摸了摸他们的头,“放下去玩吧。” “虞师兄再见。” 虞绮疏人缘好得出奇,上至各峰主长老,下至年轻弟子和年幼道童,没人不喜欢他。这种喜欢不是对霁霄的尊崇,也不是对孟雪里的认可,是发自内心的亲近。 蜃兽看着虞绮疏抱出蒲团:“虞虞,这是干什么?” “明天要开论法会。”虞绮疏征用了这个壮丁,“来一起干活。” 孟雪里和霁霄应各派请求,召开论法会。霁霄可以比寻常修士更靠近裂缝,而孟雪里是唯一穿过裂缝,一游星河宇宙的人,众修士希望能从他们身上得到启示。 按道理,办会该择定吉日,由寒山广发请柬,请谁不请谁,能来多少人,安排住哪里,都很有讲究,至少可以看出霁霄对各派的态度。 霁霄却觉得麻烦:“每日辰时来长春峰观景台,为期一月。” 孟雪里赞同道:“至于住宿,寒门城里客栈多得很。” 于是大家明白了,长春峰的态度就是一视同仁。足足一个月的时间,泽被整个修行界。 “什么是论法会?”蜃兽跟着虞绮疏干完活,眼巴巴看着他,“明天我能帮忙吗?” 虞绮疏挠头:“这个,要问孟哥和师兄,我做不了主。” “可以。”孟雪里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还有重要事情交给你。” 蜃兽激动道:“会显得我威风吗?” 孟雪里摸摸他脑袋:“……超威风。” 蜃兽开心地撒欢去了。 “孟哥。”虞绮疏问,“那我能请朋友来吗?” 孟雪里知道他下山一趟,在秋水会上认识了一些新朋友,其中有几位才貌俱全的女修,误以为徒弟春心萌动,便打趣笑道:“当然,你想请谁都行。年轻人风华正茂,别辜负你的名声。” 虞绮疏一头雾水,心想我有什么名声。 第二日辰时,众修士早早等在山脚下,由寒山弟子接引,来到传说中的长春峰。 深秋时节,花叶落尽,寒山群峰萧瑟冷肃。唯此峰春意盎然,郁郁葱葱。 众修士一路赞叹,夸山水夸桃花,说只有这般宝地,才配妖王居住。好像从不记得,以前说过逆转天时的阵法铺张奢侈,霁霄真人过于宠爱道侣,而他道侣品味俗气。 众修士登上最后数层石阶,眼前豁然开朗,但见四面茫茫云海,群峰傲立。观景台并非什么楼台,其实是霁霄一剑削平山巅,产生的开阔平地,可这平地上并无宴席,连一张桌椅也无。 有人拱手问道:“虞道友,请教论法会会场‘观景台’在何处?” “不敢当。”虞绮疏真诚道,“就在这里,大家随便坐吧。” “这……”众修士原地踟蹰,窃窃传音,猜测霁霄真人有何深意。 虞绮疏无奈,示意众人看向不远处大树。孟雪里和霁霄正在树荫下打坐,两人气息融于自然,威压不露分毫,所以方才没人注意,此时见了,纷纷上前行礼。百余张蒲团摆在大树下、草地上,看起来随意又舒适,但人们只是看着,仍不敢入座。 众人心想,最靠近剑尊、雪山大王的位置,一定是最尊贵的位置,面对面近距离聆听道法。若要争先,又怕被东道主不喜,该不该互相谦让表示礼貌和涵养? 换做从前,不至于每人都瞻前顾后,但霁霄在明月湖一剑现世,震撼天地,修士们才第一次认识到,原来圣人与圣人之间,战力、境界也可能相差甚远。如果说归清刚跨过圣人境门槛,霁霄应在圣人境巅峰,不可相提并论。 孟雪里没料到这僵局。按他的想法,来得早坐前面,来得晚坐后面,蒲团不够用,就席地而坐或站着听。修士声音灌注真元,整座观景台都能听到,坐哪里有什么区别。他无措地看了眼身旁道侣。 霁霄伸手招了招:“过来坐。” 众人随他手势向后张望,看见几位年轻人。 “我,我们吗?”宋浅意指了指自己和队友,受宠若惊,见孟雪里也点头,才快步上前。他们受虞绮疏邀请前来,又怕与自家门派师友碰面尴尬,便缩在最后。 宋浅意与队友入座后,不少人暗想:“几个晚辈怎么坐在最前面,岂不是乱了规矩?原来说随便坐,还真就随便坐。” 众人后悔不迭,纷纷占蒲团坐下。 坐看流云聚散,晨风拂衣,草甸清润,令人长舒一口气。 别家举办论法会,需所有外门弟子辛苦操持,到了长春峰,虞绮疏一个人就能安排妥当,不需要好茶好水好名目,谁也别讲究,大家都轻松了。 孟雪里抬头望天,直入主题:“我进入通天之门的缝隙,是机缘巧合,因祸得福。宇宙星海浩瀚无边,身处其中,一时飘飘荡荡,如无根浮萍,感到极度空茫悲凉,一时被星辰间巨力拉扯,似要坠入无底深渊,又觉极度恐怖。这种感觉很难表述,场景也难想象,请一位大妖来协助我……” 孟雪里拍拍手,只见观景台另一边,一只圆润蜃兽化作原形,甩着尾巴奔来,长长吐息。 坐在正前方的宋浅意与队友们首当其冲,被喷了满头满脸。 蜃气愈浓,茫茫白雾笼罩众人,雾中星辰幻化,斑斓星云缓缓移动。孟雪里挥袖,打入一道天外星辰之力在蜃气中,虚景顿时鲜活逼真。众人怔然沉醉,不知身在何处。 蜃兽昨天按孟雪里交代演练过很多遍,此时使出得心应手。 “可以了。”半晌后,孟雪里说。他挥袖召来一道晨风,吹散白雾。 话音一落,漫天星河消散,真实的青草、朝阳、云海重现眼前。 场间寂静,待蜃气散尽,众人才渐渐回过神,对此赞叹不已: “宇宙神妙造化,可窥一斑。” “蜃气化景,如临真境,不愧是雪山大王座下大妖!” “据说此大妖曾经镇守瀚海秘境,应是霁霄真人先收服的。不过道侣一体,不分彼此。” 蜃兽自信心大涨,觉得自己彻底告别了废兽标签,心满意足地甩尾走了。 “我做人三年,于人族修行之道尚未精通。”孟雪里坦然承认不足,“请我道侣为大家论法。” 霁霄开口道:“入定时坐在天际裂缝下,冥想星辰,可借助天外力量修行。我总结出一套法门……” 他顿了顿,虞绮疏会意,拿出纸笔准备记录。长春峰师徒三人配合默契,论法会进展顺利。 后来又有人提问,霁霄态度耐心,讲得鞭辟入里,切中肯綮,他讲完之后,便引导其他门派之间讨论。每派功法不同,各有长短,于飞升之道也有角度不同的见地。 有秋水会在前对比,众人更觉霁霄与他道侣毫不藏私,讨论愈发热烈。 南灵寺方丈感叹道:“修行界很多年没有这么好的论法气氛了,实乃我辈修士之福。” 这场大会上,雾隐观阵符师变得直接,不再话中有话,云里雾里;松风谷的医修们变得有态度,不再跟风和稀泥;粗犷不羁的北冥山驭兽师变得谦虚,不再怼天怼地……众人直到离开路上,仍三两结伴讨论,看着天际裂缝展望未来。 只有重修一世,更懂人心的霁霄,才能让各派暂时放下偏见和分歧,放下一争高低的骄傲和坚持,互相学习。 寒门城客栈日日满员,一铺难求,各地修士齐聚寒山脚下,轮流上山参会。就连寒门城中最普通的贩夫走卒,耳濡目染之下,也被动了解到很多修行知识。尽管这些知识从前被当做修士的不传之秘、求仙问道的高高“门槛”。 一月过去,虞绮疏将每日笔记整理成册,工整誊写一遍,依霁霄吩咐,下山交给钱真人。 “霁霄师兄说,钱真人你知道该怎么办。” 这薄薄一本册子,乃是长春峰论法会的精髓,包含剑尊与雪山大王的修行心得、各门派的智慧结晶,对飞升有重要指导意义,价值不能用灵石衡量。 “嗯,我知道。”钱誉之接过,随手放在茶盏边,看得虞绮疏心惊肉跳,生怕他碰翻茶水,毁了册子。 不出两日,大会笔记被批量刻版印刷、或制成玉简。书册版只需一块下品灵石,玉简版也极便宜。亨通聚源再次展示了它野火燎原般的物流速度,每家分店都能轻易买到这本《长春知见集》。它们迅速传遍人间,令没有机会参会的修士,无论修为深浅,几乎人手一本。 虞绮疏对事态发展感到不解,钱誉之不是最爱赚钱吗,何时有过大公无私的奉献精神? “我还以为你要拍卖,价高者得。” 钱誉之挑眉:“拍卖?参会的数百人,都能凭记忆写出来一份。傻小子,这是一锤子买卖。不如赚个吆喝和名声,你看这两天,咱们生意多好。论法会期间该赚的钱,我已经赚够了,做生意不能赚净最后一分。” 虞绮疏觉得有道理,钱真人的确聪明,但他有一件事不明白:“你为什么不去论法会,你好像不关心飞升?” 钱誉之摇摇折扇:“我更关心生意,生意之外,一切顺其自然,这就是我的道。能飞就飞,飞不了不强求。不像霁霄和胡肆这对师兄弟,对飞升执念很深,据我所知,他们为此吵过不止一次……” 他突然闭口不言,因为想起虞绮疏已承胡肆衣钵,不好在晚辈面前多说师长是非,尽管他们关系亲近,平时无话不谈。 “我还有一个问题。”虞绮疏翻翻《长春知见集》,“现在大家都感谢霁霄师兄,谢他为人间修士无私解惑,谢他为人间太平‘舍身饲妖’,可为什么之前那些人都想杀他?” 霁霄真人变了吗?变了,变得更懂人心。但霁霄的初衷没有变。为何别人的态度变化如此之大? 虞绮疏过去是霁霄崇拜者,否则也不会在寒山论法堂时,就拉着孟雪里成立拥霁党,做了副党魁。因为崇拜,所以更想不通。 这问题当然不好去问师父、师兄,只能请教钱誉之。 钱誉之喝了杯茶,决定仔细说说,让年轻的傻小子明白世情复杂,人心莫测。 “与霁霄同时代、或比霁霄早一个时代的修行者非常不幸。他们眼睁睁看着霁霄这位同辈、或后辈步步崛起,将自己抛在身后,而自己无论如何努力,也无从追赶,只能从嫉妒羡恨,到绝望接受。当很多人感受着同样的痛苦,站在同一立场,互相理解,这就不再是他们的错,而变成了霁霄的错——谁要你独占天地气运,不给别人活路!” 钱誉之叹气:“幸好我志不在剑道、不在修行,幸好我不是寒山的敌人。” 他话锋一转:“但霁霄的后辈却足够幸运。有霁霄这位强大前辈支撑人间,是理所当然的事。他们不会滋生嫉妒情绪,只会心存希望,觉得努力修行,便未来可期,有朝一日也能像霁霄一样。他们,不,你们成长在一个秩序井然的世界,没有魔族入侵的战火,没有为争夺资源厮杀,动辄灭族灭派,你死我活。虽然也有残酷、阴暗的斗争,但那是少数情况,不会明摆在台面上。剑尊为前辈、同辈带来不幸,却为后辈带来恩泽,此消彼长,这也算是天道的平衡吧。” 虞绮疏沉默片刻,心里不太舒服:“天道平衡了,但对霁霄师兄本人来说,太残忍了。” 钱誉之笑了笑。 虞绮疏:“你笑什么,我说错话了?” “我笑你心肠太软,以后怎么行走江湖啊。不如就留在亨通聚源,帮我卖桃花。” 虞绮疏起身告辞:“我走了,今天地里的活儿还没干完。” 钱誉之好像听到什么荒唐事,怔了许久,直到老掌柜来提醒他该看账本了。 老掌柜小心翼翼地续茶:“钱真人,您这是怎么了?” 钱誉之崩溃捂脸:“他居然说‘地里的活儿’!每天见最厉害的大人物,修习三界最强的功法,听最富有的人讲道理谈人生,论法会都开完了,结果呢?!他还惦记着地里的活儿!种地真的那么重要吗!!” 对虞绮疏来说,种地当然很重要。 每个年轻人,都有他们认为极度重要,却在大人眼中不值一提的事。 比如宋浅意,她现在就觉得挣钱很重要。论法会虽然结束了,年轻人的求道之路才刚开始。 散修盟注入新鲜血液后,愈加热闹起来。在总坛大厅,宋浅意得到了一间隔断,她在其中坐诊,每天两个时辰,为修士看病治伤,疏通经脉,调理真元。 她是年轻一辈中医术最好的医修,收的诊金却不高,许多人慕名而来,痊愈后赞不绝口,便想请她做自家客卿。 “果然是盛名之下无虚士。不知宋道友是否愿意加入我们蓝山宗,我们虽为山野小门派,但可以提供客卿待遇,不至于让宋道友屈居陋室……” 来游说的人前赴后继,开出优良条件,宋浅意总是婉拒。 她靠诊金收入,承担起养家糊口的重任,令徐三山汗颜:“我们三个大男人,不能依靠女队友养着。修行之余,都去找活儿干吧,什么挣钱干什么。” 于是刘敬替人布阵,评风水卜凶吉测字看手相他也愿意干;郑沐炼丹拿去卖,偶尔被请去主持丧事念经超度;徐三山带灵兽接外出寻宝的悬赏,也接帮人照看灵兽的生意。 修行挣钱两不误,但难免遇到以前的“朋友”或“对头”。 天之骄子跌落神坛,总有人来耀武扬威:“看看这是谁?以前在门派里多威风,现在怎么落得这般地步,要不要我们赏你两个子?” 徐三山丝毫没有包袱:“莫得办法,讨生活嘛。” 他态度太坦然,一身寒门城市井气,来找茬的人反而拿他无可奈何,毕竟寒门城人多眼杂背靠寒山,没人想在这里传出仗势欺人的恶名,只能说几句酸话就走了。 三人觉得自己适应得不错,不曾想会被散修盟盟主找去谈话。 青黛找到他们,尽量委婉地说:“我们散修没有师门扶持,更依靠朋友间守望相助,多个朋友多条路,对吧?” 三人不解其意,一同鸡啄米点头:“盟主说得对。” 青黛毕竟是练刀的女修,最终放弃拐弯抹角:“那我就有话直说了,你们看宁危,大家都觉得他不错,你们为什么总躲着他?” 阵符师像被踩到尾巴,一下跳起来:“你觉得他不错,是因为没见过他以前的样子!” 青黛皱眉:“他以前得罪过你们,你们还在记仇?” 徐三山摆手:“技不如人甘拜下风,打输了而已,大丈夫犯不着为这事儿记仇!只是……” 郑沐接道:“只是他打人太疼,我们还有阴影,阿弥陀佛。” “阴影……”青黛想了想,“不如你们去上他的课吧,和他逐步接触,消除阴影。” “他教什么?” “剑术入门。每天教一个时辰。” 三位队友互相对视,不约而同地想,自己练剑好,不代表会教别人练剑,看宁危那性格,语言表达都成问题吧。果然当散修不容易,为了混口饭吃,把曾经的明月湖小师叔逼成什么样了。 徐三山忍不住问:“教的好吗?” 青黛:“呃,教得不太顺利,他不擅长和人沟通。” 刘敬震惊:“那他还教?”不沟通怎么教? “他很有耐心啊,一招一式不厌其烦地重复,直到你明白。哪怕你不是剑修,只要对剑感兴趣,就可以去上课!” 其实宁危跟他们不一样,不至于为钱卖艺讨生活。 宁危自妖界归来后,总想起霁霄在风月城外教他那三招。如果霁霄没有教过他,他不知自己现在会在哪里,会做什么事。所以他也想教别人,哪怕教得不好,只有一点帮助。 “好吧,我们试试。”得到三人答案,青黛满意地走了,去找宋浅意。 宋浅意正在屋顶晒月亮,背影婀娜。青黛心想,原来做盟主,还要关心大家心理健康问题,这比练刀麻烦多了。 她暗叹一声,硬着头皮问:“喝酒吗?” 宋浅意:“不喝,谢谢。” 青黛自己喝下半坛,望月感叹道:“说什么天下之大,四海为家,其实都是逞强的话。如果有家,谁还想四海漂泊,对不对?” “所以你建了散修盟?” 青黛点点头,直接地问:“你是怎么想的?想请你做客卿的门派,开的条件都还不错。” 她不信对方不留恋门派生活。 宋浅意笑笑,柔声道:“难道盟主想赶我走?我留下不好吗?你是练刀的武修,身上担子又重,在外打打杀杀难免受伤。有我在身边,你就放手去打吧。” 青黛一怔:“道祖在上,我算是明白了,为什么那些寒山剑修,做梦都想找个医修同行。” 寒山重璧峰有三位剑修,偶尔下山来看宋浅意,也不上前搭讪,只站在散修盟门口,远远望一眼就能开心很久。这事宋浅意不知道,但青黛撞见过,现在决定以后不给他们看了。 “不对,差点被你带跑,这事儿跟我没关系。”青黛回过神,“你到底为什么不去,别说为了报恩才留下。” 宋浅意目露哀伤:“当日我公然离开师门,令我师父难堪,但师父还顾念师徒之情,没有强留我。如今我这身修为和医术,也是从师门学的。所以我不会再加入其它门派。” 她与三位队友,不像荆荻修为已废,也不像宁危要毁道重修,改投他派顾忌很多。 青黛心想,你师父在论法会上,装作不认识你,这也叫念旧情吗?但她怕对方伤心,于是沉默不言。 宋浅意又道:“从前在门派,衣食住行日常琐事,都有外门弟子操持。就算在外游历,偶尔吃苦受累,也不曾斤斤计较过几块灵石。现在什么都靠自己双手,亲力亲为,本该不耐辛苦,却反而觉得脚踏实地了。我很适应新生活,不用担心我。” 青黛心中一动:“不再加入其他门派,那上学总可以吧?” 宋浅意想了想:“上学,好像真的可以。但盟主何出此言?” 青黛决定向她透点口风:“我有一条消息,来自我们的大股东,就是很有钱的那个。或许两个月后,我们都能去上学了。” 建学堂这个主意,最早是孟雪里提出来的,由霁霄细化,由钱誉之落实,由虞绮疏帮忙。 论法会结束后,孟雪里与道侣商量道:“如果以后再开会,还是搬到山下比较好……不如我们在山下建座学堂?” 这不是他心血来潮,随口说说。一来长春峰虽温暖,寒山却地脉极寒,南方修士上山不太适应;二来寒山常有外人进进出出,对寒山本派也不大方便。 孟雪里不想太麻烦道侣,补充道:“我只要一个小学堂就好了。” 霁霄点头:“容易。” 初雪时节,寒门城外一座学院拔地而起,占地辽阔,练武场、学舍、书楼、后厨、食堂……一应俱全。 霁霄为孟雪里系上银披风,下山逛学堂。孟雪里一路走过,眼见雕梁画栋,碧瓦飞甍,颇感无措:“说好是小学堂。” 霁霄安慰他:“无事,我正有此愿。” 孟雪里脑海中灵光一闪,想起瀚海秘境中央城打擂解说,他夸“肖停云”很适合当教书先生。霁霄回答道,等诸事了断,我就去当先生。 孟雪里有种“原来如此”的感觉,却道:“可这还是太大了。以后养学生还要花钱的。” “不要紧。私库还在。”霁霄想了想,说了一句实话:“我们应该很有钱。” 孟雪里:“……感谢钱真人。” 真是取之于民,用之于民。 霁霄:“只是还差一点。” “差什么?” “这座学院,还差个名字。” 孟雪里:“你说叫什么,我听你的。” 霁霄笑了笑:“拥雪。” 孟雪里心中感动,正想与道侣一起笑,忽想起“拥霁党”,脸色涨红,恨不得消失。好丢人啊。 在钱誉之运作下,拥雪学院开门招生、第一次只招百人的消息,飞速传遍修行界。参加过瀚海大比的年轻弟子,从各地赶来,试图成为第一批学生,进行为期半年的学习。 试卷考验、蜃景考验之后,入门考核的最终裁决由虞绮疏来做,虽然钱真人派来很多机敏老道的掌柜帮助他,但他依然紧张。他不认为自己有考核别人的资格。幸好这比种地容易,他似乎有种特别的天赋,只是跟别人聊聊天,问几个问题,就能感觉到那人的心意。 交给虞绮疏的结果,是他最后又招来一批资质心性上佳,但毫无基础的凡人。 拥雪学院第一次招了二百余人,虞绮疏觉得自己搞砸了,霁霄表示没关系,多开一门入道启蒙而已。 能跟随圣人,是很难得的机会,有些门派对此乐见其成,嘱咐门中弟子,且当做一次稍长的下山游历,多交朋友多学习;也有些门派坚决不同意弟子去参加入学考试,他们认为这是寒山的阴谋,为了诱拐各派优秀天才。霁霄虽然强大到无欲无求,无私奉公,说不定哪天就白日飞升了,但寒山还在人间,还要为门派发展考虑。 这次实在是冤枉寒山。 其实直到学院建成,寒山掌门真人才得知这个消息,他也非常好奇——学院到底是个什么地方?霁霄想传立道统,可以收徒,也可以直接做寒山掌门,想定什么规矩都行,何必再建学院? 他决定亲自下山看看。 拥雪学院在寒门城外,外观庄严大气,内景生机盎然。 孟雪里出来迎他,掌门真人汗颜:“我是否叨扰了?” 孟雪里摆设:“不会。这堂课是霁霄讲入道启蒙,我们坐在隔壁空学舍,正好能听到。” 掌门真人心中疑惑,心想一位闲散长老也能讲入道启蒙。霁霄来讲,是否太大材小用了? 只听隔壁霁霄的声音传来:“世界由何而生哪一种力量使时间流逝?天外为何有日月,海水为何有潮汐,所有我们习以为常的东西,真的正常吗?有谁思考过这些问题,可以说一说……” 掌门真人听得目瞪口呆:“他在讲什么?!” 孟雪里:“讲课啊。” 掌门真人面露纠结:“这个阶段的弟子,学习吐纳灵气、入定冥想已经足够。少年修士问题太多,想得太多,念头驳杂,会陷入迷障。唯有一个念头,置心一处,进步才快。” 这种说法,当然是很有道理的。因为这是无数前辈摸索出来,教导门派弟子的经验。孟雪里不知如何解释:“这……” 一墙之隔的霁霄又讲道:“答得不错。为了解答这些问题,我们的先辈开始修行,不断探索未知,追求飞升,想去世界之外看看。关于天外宇宙,我有三种设想……” 掌门真人更崩溃了:“你跟他们讲天外宇宙,他们听得懂吗?说不定还误解你。没有门派会这样上修行启蒙!” 如果讲课的不是霁霄真人,他会认为对方在胡讲,误人子弟。 孟雪里却笑起来:“所以这里不是门派,是一间学院啊。” 掌门真人想了想门派与学院的差别,但从前修行界没有“学院”,这个概念很世俗,市井凡人才会用。 所以这间学院未来走向何方,谁也不知道。 孟雪里又道:“有时候咱们不能太高估自己,低估年轻人。” 掌门真人若有所思,点了点头。 冬去春来,冰雪消融,春草复生。 “拥雪学院”秩序井然,再次开门招生,又有一批新生通过考核入学。少年少女们走在学院中,衣摆迎风,神采飞扬,比春花春草更生机勃勃。 虞绮疏的忙碌告一段落,决定携鼠回家探亲。 长春峰只剩霁霄、孟雪里这对道侣。 一切步入正轨,似乎又回到最初——太平年景,三界无事。 孟雪里也觉得到时候了。那件压在他心底的大事,终于可以提上日程。 他独处时宁静微笑,周身却萦绕着淡淡寒意。帘外春雨本来缠绵,被他看久了,看出肃杀之气。 霁霄撞见过几次孟雪里临窗发怔,认为这是“神游宇宙”的后遗症,对小道侣更加关切,时常与对方沟通修行心得。 然而孟雪里想杀胡肆的心意,随春雨潇潇,一日胜过一日。 正值蜃兽自觉修炼有成,要回妖界寻梦中老蜃,还想探望雀先明。于是远在妖界的雀先明,收到了孟雪里传来的暗号。 “阿雀,雪山大王是什么意思啊?这张纸上什么也没写,只有一个‘胡’字。” 雀先明解释道:“这个‘胡’指的是……咳,其实它是一张符,保佑我打牌必胡。你还想跟我打牌吗?” 蜃兽想起输牌被捏脸的恐惧,拔腿就溜:“不打不打。我要去找前辈了!” 等蜃兽跑远,雀先明脸上笑容逐渐消失。 他盯着那张纸,深吸一口气。 第160章 吾道不孤 “刚才那是小蜃吧?他怎么跑了?”飞羽走过来,拍拍雀先明肩膀。 “小崽子跑得挺快。”赤初察觉雀先明神色不对,“出什么事了?今晚白河请客吃河鲜,你来吗?” 雀先明收拾心情,定定注视着两妖:“认识你们很高兴,我脾气不好,以前或多有得罪,还请见谅。” 赤初、飞羽被他搞懵了:“啊?” “以后还按雪山大王的交代做,辛苦你们。”雀先明拍拍两妖肩膀,“我走了。” 说罢化作孔雀原形,振翅高飞。 风月城地处妖界中心,在孟雪里的规划中,未来要在这里建一座学宫。 被毁坏的城池如今已重建完毕,由赤初设计图纸,飞羽组织施工,白河大王监督。风月城变得更适合居住,不似过去精致奢靡,华而不实。 建造期间,雀先明每天日出、日落时分绕城高飞,检查哪里还差些什么。他看着房舍街道一天天从废墟中拔地而起,接连成片,感到欣喜又宽慰。仿佛看到妖界美好图景。 地上两妖满头雾水,直到蓝绿色流光消失在天边,才回过神。 飞羽:“他刚说他要去哪儿?去找小蜃吗?” 赤初:“不知道,说得好像不回来了一样哈哈哈。” 飞羽也笑:“走,吃河鲜去。” 雀先明一路向西,飞过山岭江河。这个高度,很少能遇到其他鸟族,就算有,也会因畏惧他大妖威压,提前改向避让。 高空烈风吹得他微微眯眼,白色云雾穿过他斑斓羽毛。他本性喜爱自由,最享受翱翔天地,此时却觉有千斤大石压在心口,像一只飞不出琉璃罩的飞蛾。 飞过半日,他向下降落。海风腥咸,波涛如怒,雪白浪头卷起,一浪高过一浪。孔雀刚一落地,海底传来尖利啸声,仿若示警。一群鲛族手持三叉戟,冲上白色海滩,瞬间将雀先明团团围住。 鲛族人身鱼尾,两鬓生鳞,发如海藻,身披轻柔的鲛纱。他们泣泪成珠,有些鲛珠被浪冲上岸,散落在白沙滩间,闪闪发光。 雀先明却知道他们外表美丽,而性格凶残。两百多年前,他来过这里,想取走沙滩上细碎小珠哄骗胡小圆,不料被鲛族发现,双方动起手来。他那时年轻,妖力不济,差点死在西海滩。 一群鲛族不由分说,举戟便刺,雀先明化作人身,疾闪数下,险之又险地躲过,却不还手,只朗声道:“鲛族女王可在?孔雀有事求见。” 海底传来一声喝问:“盗珠者,你还敢来?!” 众鲛族停下动作。海水分开两边,一位容色冰冷、衣着华丽的鲛人浮出海面,睥睨着他:“别以为有雪山大王为你撑腰,你就可以为所欲为,来鲛族地界抢掠!”话虽这样说,但众鲛知道雀先明妖力、地位今非昔比,两方结怨在先,恐怕难以善了。 雀先明:“我想要一颗最好的鲛珠。” 众鲛族恐惧而愤怒,仿佛看到鲜血染红西海滩。 雀先明举起双手:“但这次,我想用正当方法公平交易,买卖或者交换。” 鲛族哗然。有鲛喊道:“不能相信他!” 鲛族女王盯着雀先明打量片刻,忽然笑起来:“那你看这只怎么样” 她手掌一翻,手心托起一颗明珠,那珠闪烁着柔和光彩,可夜间照物,与沙滩上碎珠相比,如日月比萤火。 “它是世上品相最好的鲛珠,美丽无瑕,就像天上的星星。”鲛族女王说,“可你拿什么换呢?” 雀先明:“我带了钱。” “钱是俗物。我们拥有鱼尾,可以四海潜游,我们舍弃鱼尾,可以得到双腿行走陆地。你觉得我还缺什么?” 雀先明:“……不知道。” 鲛族女王冷笑道:“我还缺一双翅膀!” 雀先明双目凶光毕露:“你!” “我要你拔下双翅一半羽毛。你真心想要鲛珠,就拿羽毛来换。” 鲛群哄然大笑,扬眉吐气,纷纷嚷道:“拿羽毛换!” 鸟族养羽,似人族蓄发。华丽的羽毛不仅用于观赏、飞翔,还代表了大妖的尊严。偶尔赠予他人、他妖一支翎羽,是为了表达喜爱,就像雀先明赠给年幼的胡肆。 落毛凤凰都不如鸡,何况落毛孔雀。这事传出去,雀先明会成为妖族笑柄,再也别想要面子、逞威风。 雀先明环顾四周,隐约明白些什么,原来有时低头求人,比大杀四方更需要勇气。 “好,我跟你换。” 鲛族女王没料到孔雀真的答应,一时愕然,当众说出的话又不好反悔,不禁微微皱眉,抬手示意群鲛安静: “养羽不易,你真的想清楚了,这值得吗?” 雀先明点头,显出原形—— 孔雀一声长鸣,双翅豁然展开,似一匹蓝绿交织的光缎迎风飘扬,忽又向四面崩散。无数羽毛飘下,纷纷扬扬,羽毛根部沾着殷红血迹,洒在白色海滩上,星星点点,如雪地梅花。 鲛族面面相觑,寂静无声。 鲛族女王道:“我实在不明白。你要最好的鲛珠做什么?” 雀先明化作人身,脸色苍白,目光平静。 他抹去唇边血迹,望向远处天空:“送一位朋友。这是我能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 孟雪里坐在窗前听春雨。后半夜雨声渐歇,月影又从云缝里漏出来,泛着青暝暝的光。 雨后满庭落叶,天上月色朦胧,为窗边的孟雪里镀上一层光晕。 算时日,蜃兽已将暗号传到雀先明手中,孟雪里想,以蜃兽的心智,决想不到其中含义,再安全不过。 房门轻轻打开,放进几缕雨后凉风和淡淡月光。霁霄拂去衣上落花,才进门来。 “明天,我要回妖界一趟。”孟雪里转头,用一种闲话家常的轻松语气说道,“我在人间停留小半年,与妖界只靠传信往来。虽说赤初,飞羽按我交代做得很好,还有白河帮忙,但我总惦记着那里……” 人间大局已定,孟雪里提出回去建设妖界,时机合情合理。 自两界开通商路,“亨通聚源”的暗行由暗转明,碧游、阮灰等半妖更频繁地往来两界,传达孟雪里指示给赤初、飞羽。群妖劫后余生,感念雪山大王救命之义,一边修养生息,一边忙于贸易,无心再起战事。 “我陪你。”霁霄关上门走近,为小道侣解下发冠,散发梳头。 “不必。别耽误学院孩子们的课业。”孟雪里笑道,“话本里说‘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咱俩来日方长。” 霁霄隐约感觉到什么,微微蹙眉:“雪里,无论何时,我总站在你身旁。” 孟雪里心中一颤,强自镇定:“我也一样。” 霁霄笑了笑:“吾道不孤。谢谢你。” “你我何必言谢。”孟雪里笑容淡了,吹灭案上灯烛:“睡吧。” 同床共枕,然而同床异梦。孟雪里心中藏着惊天大事,却要不动声色,在霁霄面前实在辛苦。 他从没想到会有这一天,他和霁霄终于成为修行界模范道侣,“至亲至疏”的那种。 于公于私,胡肆必须杀,一为他祸及人妖两界,搅弄风雨;二为他关押欺辱自己的朋友雀先明。但这件事决不能告诉霁霄。 霁霄已经杀了一位圣人,如果再杀一位,杀的还是自己师兄,就算占些道理,仍显得冷酷无情、令人恐惧——杀死人间其余二圣,唯他独尊,独占气运。如今霁霄在人间声望已极,不需要再添此类凶名。 至于胡肆到底做过什么、做了多少,或许不必归清临死前出言挑拨,霁霄早已猜到,且一清二楚。师弟了解师兄,再正常不过。可霁霄不愿追究,甚至不愿多问一句。 不闻不问,不代表没有态度。霁霄的态度足够明了,就是放任。 说到底,霁霄还是不愿与胡肆为敌。孟雪里也不想道侣陷入两难境地,心意纠结,留下什么心魔障碍。 他与胡肆争斗,一旦打出动静,天地气息必然剧烈变化,必被霁霄察觉。 所以这个计划中,他需要有人引霁霄去别处,帮忙拖住霁霄,能拖一分是一分。 孟雪里一夜未眠,心情趋于平静。天明时,推门见庭中满地落花堆积,分明还是春时,却有些萧瑟意味。 蜃兽不在,虞绮疏也不在。孟雪里喂过池塘锦鲤,便与霁霄一同下山,送霁霄至拥雪学院门前。 一日之计在于晨,早读声穿过重重院墙飘出来。这点倒与普通私塾整齐诵书不同,学子们各读各的道经,嘈嘈杂杂,喧若闹市。 虽然修行资源、途径变得丰富,但修行本身丝毫没有变简单,它依然需要超乎寻常的毅力、勇气、以及天赋。学生们珍惜在这里学习的机会,于是更加勤勉。 学院执事由钱誉之培养的得力伙计、心腹掌柜担任,他们负责学院后勤安排、收支统筹之类杂事,先生们只负责讲课。 学院创立之初,只有孟雪里与霁霄两位先生,如今还有各大门派的长老、代表某一类道法的权威时常来讲学。公示板就贴着几条最新消息: “今日未时,雾隐观刘长老来讲‘阵材的筛选’,地点在南楼正厅,名额不限,请参会同学准时到场。” “明日申时,南灵寺慧德大师来讲‘丹道入门’。名额有限,对炼丹感兴趣的同学,请前往西楼报名。” “下月初一,‘宝剑的日常保养与重铸’……” “下月初三,‘灵草初级辨识与培植’……” “下月初五,‘小型灵兽皮毛护理’……” 有些弟子年龄太小,公示板通知为了让每个人都能看懂,便尽量写作白话。 虞绮疏招生考核做得不错,拥雪学院汇聚了一批优质生源,无论是无门无派的散修,还是刚入道凡人,都是天资极好的修行苗子。 这么多好苗子,总不能以后都去寒山学剑。各派心中计较起来:“需想个法子,提前培养他们对我派的兴趣和好感。等他们从学院毕业,那个说法是毕业吧,对,毕业了还能成为我派弟子。” 于是主动提出来学院讲学,霁霄从不拒绝这种事。各派强者讲完课后,往往会宣传各自门派的好处,但毕竟在霁霄眼皮子底下,也没人敢无中生有地胡说,论道气氛热烈而和谐。 各派虽是从私心私利出发,结果却是为整个修行界的进步做了好事。 除了有长老、前辈讲学,在拥雪学院,某方面特别优异的学生也能成为老师。比如宁危,他选修了霁霄的高阶剑法课,同时自己又开了一门课,教刚入道不久的小弟子基础剑式。 学生虽然都是年轻人,但有些弟子在各自门派中辈分高,比如哪派掌门、长老的亲传弟子,导致学院里辈分复杂,不方便称呼。 若叫“道友”,显得太生分,好像萍水相逢;若称“同道”,却名不副实。学院旨在兼容并包,各派交流,取长补短,未必真的所修道相同,只是互相学习,互相尊重而已。 虞绮疏想出一种叫法——“同学”,一同学习的人,这总不会错吧。 “同学”这个称呼很受欢迎,大家都乐意叫。闻道有先后,却没有高低。在学院一同学习,结伴同行一段路程,实在是难得的体验。 孟雪里看着公示板:“课程名目分得越来越仔细了,我竟不知,各道有如此多玄机。我也只是战技稍强,学海无涯,想略通百家道法,恐怕遥遥无期。” “有个人除了剑法,什么都会。可惜他不会来当先生。”霁霄道。 “你说你师兄?”孟雪里问。 霁霄点点头。 孟雪里笑笑,没接话:“我走了。” 说走就走,他毫不留恋地御剑升空。 孟雪里每次来到拥雪学院,听着院内读书声,总会替霁霄高兴,同时观察反思,汲取经验,思考如何教化万妖。 但今天不一样。 霁霄走出三步,忽然停下,回头望了望,似是不舍,又似察觉什么。 等霁霄走远,门口迎候的年轻执事忍不住低声感叹: “那便是剑尊与妖王?好一对神仙眷侣!” “可不是嘛,你是新来的,第一次见。以后经常见到就习惯了……” 又有人道:“愿他们长长久久。人间太平,三界太平。” 第161章 坦诚相见 晴朗星夜。雪山起伏,天地辽阔。 山谷间,整片光滑冰面映照出夜空星光与游云,像一条条流淌的星河。孟雪里穿过这些星河,体态轻盈如燕,雪地、冰面留不下他的脚印。他身披霁霄送的银色披风,面容也如冰雪一般,眼底却有淡淡笑意。 这是妖界圣雪山。经年久别,人还故乡,自然心情舒畅。 数年春去冬来,冰河融化又凝结,雪崖崩塌又重积,雪山地貌与孟雪里记忆中迥异,但当清爽空气充满心肺,他仍觉一切都没有改变。 不知什么野狼对月长啸,啸声在山谷间回荡不休,震得崖上积雪簌簌飘落。很快兽吼声消失,只有风声呜咽,或许它们已感受到某种危险气息,不敢再冒头。 孟雪里未化人形时,便与许多未开灵智的雪豹、雪狼、雪兔为邻。他在茫茫雪地上畅快的奔跑、跳跃,打滚,大笑大叫。哪有欲说还休的感情、复杂纠缠的烦恼。 做妖、做人,不如做只什么都不懂的小灵貂。这个念头一闪即逝,孟雪里来不及细想,一阵白雾迎面扑来,将他眼前世界彻底遮挡。 白雾带着炽热水汽,袅袅升腾弥漫空中。谁能想到,行至山穷水尽,忽而峰回路转。冰天雪地深处,竟还藏着一汪天然温泉。 水声汩汩,像一口煮沸的大锅。锅里正煮着熟人。孟雪里笑起来。 雀先明半眯着眼,下半身泡在温泉中,双臂大张,搭在泉边湿滑的石块上。 他身形精壮结实,四肢修长,艳丽眉眼笼在白雾中,若隐若现。 孟雪里本想让他穿上衣服,走近却见他脸色苍白、略带疲倦,转而担忧道:“出什么事了?” 此处天地灵气浓郁,泉水有滋养妖身之效,雀先明泡着温泉,应该气色红润有光泽,如一只熟雀才是。 “你来了?”雀先明没好气地说:“想到要干大事,最近兴奋得睡不着。借你地方泡会儿,晚上睡个好觉。” 孟雪里点点头:“我昨晚也没睡着。” 说罢解下披风,仔细叠好收进储物袋,又胡乱脱去衣物,散开头发:“我也泡会儿吧,解乏。” “哗啦”一声水花四溅,孟雪里迈进温泉中,舒展身体,调整至舒服姿势。 两人坦诚相见。 “多久没有过了?这样一起泡温泉的日子。”雀先明斜他一眼,“你做人修道,哪有做妖逍遥快活?” 孟雪里仰望星空,看满天星星在热雾中变得朦胧:“等这件事办完,好日子都在后面。” 他一边说,一边将自身气息渡给雀先明。后者形貌飞速变幻。顷刻间,一模一样两个孟雪里对坐,气息亦所差无几,好像温泉中间出现一面镜子。 雀先明皱眉:“骗别人可以,骗得过霁霄吗?” 孟雪里:“拖延一刻。” 孟雪里起身穿衣,以真元烘干发肤,整理妥当后,递给雀先明一个储物袋。 雀先明:“里面是什么?” “我亲笔写的求救信,或者说情书,随便你怎么叫。反正掐准时间,发给我道侣就好,引他过来。” 孟雪里在赌霁霄更在意他的安危,天地灵气剧变后,先来妖界雪山寻他。 雀先明:“一口一个道侣。明天之后,你俩还回得去吗?” 孟雪里:“明天之后的事,我说了不算。你想这么多,是怕我失败?” “我怕你后悔。”雀先明看着他的眼睛。 孟雪里心中微动:“你这是怎么了?我们不是说好了?” 雀先明笑了笑:“是,我们说好了。” *** 长春峰返乡的不止孟雪里一人。 虞绮疏一路走走停停,见山便翻山,见水便淌水,见不平便拔剑,从北方走到南方,也在今夜抵达故乡。 春末夏初的白鹭城,气候潮湿而闷热,像一只巨大蒸笼,唯有晚上凉风习习,水波澹澹。护城河畔,几只白鹭栖息柳下,姿态甚美。金钱鼠趴在虞绮疏肩头,好奇地打量四周。 白鹭城以白鹭而得名,城主虞家,乃是一方中等规模的修仙世家。放在修行界是偏安一隅的小门户,不值一提;放在凡俗人世,却已足够显赫。 虞绮疏一人一剑入城,风尘仆仆,似个落魄游侠。 “少侠,第一次来白鹭城吗?买一份地图吧!”城门口小贩迎上来,手捧一沓画纸,“本城最好吃的饭馆,最舒服的客栈,最热闹的青楼,都在图上了。” “谢谢,不用,我是本地人。”虞绮疏客气地拒绝。 小贩不肯干休,指指天上月影:“买一份吧,少侠,时候不早我该收摊了,只要三个铜板,我就回家吃饭了。” 虞绮疏伸手摸储物袋,忽然他看见一物,愕然停下:“那是什么?” 小贩顺他目光望去:“少侠说那玉雕?” 入得城门,大道正中赫然一座白玉雕像,足有三丈高,雕的是一位腰间佩剑的粗犷壮汉。行人车马路过雕像,纷纷绕路避让,为城门口拥堵的交通增添负担。 白玉作材料,人像本该仙气飘飘,出尘绝俗,但似乎为了显出英武强悍,雕像线条过于棱角分明,导致成品不伦不类。 “这你都不认识?少侠恐怕不是本地人吧。”小贩不想错过这单生意,热情介绍道,“这位是城主府唯一的大少爷,拜师寒山长春峰,执教拥雪学院,大名鼎鼎虞绮疏是也!你看这座城里,谁不认得他。” 虞绮疏一怔,伸手指着雕像:“你说虞什么?” “虞绮疏仙师!”旁边路人抢先答道,“手放下来,你这是大不敬。” 虞绮疏心想,这塑像根本不像我啊,也对,父亲只见过我寥寥几面,我长什么模样他如何得知?换了从前,他只怕顿感心酸复杂,现在只觉得有趣。 他娘来信中,总担忧他是否吃饱、穿暖,是否平安无疾,这些事倒不曾提起。 但他还有一件事不明白,于是请教道:“但据我所知,城主子嗣众多,他非嫡非长,怎么成了‘唯一的大少爷’?可是说错了?” “你这人,咋还抬杠呢?城主说是就是,不懂别胡说!”小贩不耐烦地翻了个白眼,终于对这位“佯装”本地人,又什么都不懂的吝啬游侠失去耐心。 虞绮疏习惯性道歉:“……对不住。” 小贩看他好脾气,自身气性更大,骂骂咧咧地走了。 城中街道没有多大变化,虞绮疏向城主府走去,走的是后门。 城主府位于白鹭城北,占地广阔,府内二十余座院落,有湖有林,有数不清的仆从、杂役、管事,更有阵法护持。 虞绮疏收敛气息,如入无人之境,没有惊动阵法,也没有惊动任何人。 正赶上府内传晚膳,众仆从捧着玉碟、托盘,来去匆匆,却对他视而不见。 虞绮疏先回到偏僻小院,见那院子黑漆漆没有灯火,想来他娘搬去了别处。他只好再寻主院,路过家族祠堂时,停下望了望。 他小时候认为,宗族祠堂极高大,一眼望不到顶。更高的是父亲住的主院高楼,那简直比天还高了。因而他最怕父亲冷脸,也怕娘亲被其他妻妾整治。 如今他在世上最高的一座山峰,登高山而小天下,再看家乡,难免觉得陌生。 虞绮疏想:“原来那座楼,一点也不高。” 第162章 弦断谁听 不仅那座楼不高,按师父师兄的说法,通天之门开启后,从天外宇宙俯瞰长春峰,同样是渺小尘埃,一点不高。 原来“高低”二字是相对的,一时站得高,不必倨傲;一时站得低,也不必害怕。 这个念头方一出现,困扰童年的无形枷锁骤然脱落,虞绮疏浑身轻松。 初上寒山时,他身穿锦衣华服,骄傲又自卑,总撇着嘴角,好像谁都看不起,其实是只迷路雏鸟,茫茫然不知何处去。经年还乡,素衣布鞋,却变得真诚踏实,平和乐观。 “不管别人怎么看我,我还是我。”虞绮疏心道。不是家族弃子或家族骄傲,不是市井故事里的少年英雄,更不是白鹭城主街挡路的白玉塑像。 虞绮疏放出神识感知周遭,走近灯火通明,富丽堂皇的主院。这里的巡守护院都有炼气期修为,气氛肃穆,却依然没有人发现他。任由他绕石穿廊,寻到那座熟悉院落。 之所以熟悉,是因为这里仍做朴素布置,像是把他熟悉的,童年居住的偏僻小院照搬了过来。 虞绮疏推开小木门,屋内暖黄色的烛光透过窗纸,勾勒出灯下妇人的剪影。妇人低着头做针线活,抬肘转腕动作娴熟,虞绮疏怔怔望着,觉得那烛光与影子都极温柔。 他没有直接上前敲门,看了片刻,先整理袖口、衣领,将肩头小鼠揣进袖中安抚好。近乡情怯,大抵如此。 妇人不知为何动作停下,望着窗户,低声自语:“是绮疏吗?还是我犯迷糊了?” 吱呀一声窗户开了,虞绮疏单手撑窗框,利落地跳进来:“娘亲。” 妇人震惊不已,眼神骤然明亮,张口欲唤,却淌下两行泪。 虞绮疏走上前去,轻轻抱了抱她:“娘。” 妇人哽咽道:“真是我儿回来了!” 妇人上下打量他:“我儿长高了……怎么瘦了?” 虞绮疏身材修长匀称,但你娘觉得你瘦,你也不能反驳。 “外袍怎么都是灰,这是娘为你裁的新衣,快试试。”妇人抖开衣袍,又露出尴尬神色:“娘忘了,你现在要穿法衣。” 她见惯府宅中修道有成的晚辈,无不眼高于顶,声称修士要超脱世俗,唯恐俗物玷污道体,浪费修行时间。 虞绮疏立刻换上新外袍:“没那么讲究,这不是挺合身。” 妇人看见他腰间佩剑,喜道:“临池柳?它还在啊!” “钱真人请炼器师为我重铸了一次,剑身形貌不变,添了新材料,刻了符文。” 妇人笑道:“钱真人是个好人。白鹭城也有‘亨通聚源’分行,每次你的信件,由行里掌柜亲自送来,你要记得钱真人的好。” 虞绮疏连连点头,心想能不好吗?我自己存的那点私房钱,全在钱真人手里攥着。 “娘,别说我了,你过得好吗?” “当然好。大家都说你出息了,让我搬来主院,可我从前住得习惯,也怕你找不到回家的路,就想出这种办法。” 妇人停下话头,说家长里短,怕惹儿子厌倦,不说这些又无话可说,想到自己既不能为儿子分忧,又不能指点儿子修行,欣慰中生出一丝淡淡伤感。只好说些好好修行、保重身体之类的话。 虞绮疏认真点头。母子俩灯下絮语,气氛温暖。 妇人忽然想到什么,紧张道:“你这次回来,还有谁知道,见过城主没有?”她不说“你爹、你父亲”,仍称“城主”。 虞绮疏也习惯了,答道:“旁人都没见,只见了娘亲。” “城主曾让我写信劝你,请你牵线搭桥,带家族后辈拜入拥雪学院或长春峰,你先莫要见他,免得为难。城主毕竟是你生父,天地君亲师,他总归占着‘亲’字,你不如他愿,只怕要扣你一个不孝的名头,影响你声誉。” 她说完想了想,补充道:“我这是深宅妇人之见,眼光针尖大,还是我儿拿主意吧。” 虞绮疏其实不太在意名声,却笑道:“我知道娘是为了我好。我听你的。学院大门朝天下开,谁想来考都可以,按考核规矩走,我也不能做主。” 当初南湖北山之争,白鹭城因为首鼠两端而地位尴尬,两边都不受待见。后来虞绮疏成名,不是没有虞家族人想去攀附,只是畏惧圣人和妖王,不敢去寒门城地界放肆。 虞绮疏对他同辈兄弟们没多少好印象:受宠的嫡子仗着自己是城主府修行者,自觉高人一等,欺行霸市,不受宠的庶子谄媚讨好他们,争做帮凶。但那是过去的事,他们如果要来考学,虞绮疏依然会一视同仁地对待。 妇人听他这样说,才彻底放松下来:“你在长春峰和拥雪学院,都学了什么?” “修道,练剑,读书……”虞绮疏怕娘亲让他当场表演一个御剑,就像家长逢年过节让小孩表演背书诵经,急忙道:“主要还是别的事。比如栽树、浇花、剪草坪、养鼠。” 金钱鼠听到最后两字,从他袖中冒头:“吱。” 虞绮疏捧起它:“啊,这就是我的鼠,本来有一窝,这次带来了一只。它性情温顺,可以抱的。” “这……”妇人惊讶接过,鼠沉如兔,单手抱不住。她心怀敬畏地想,大概拜在仙家门下,养鼠也是一种修行吧。 “养得好壮实。你学得东西真多。” 虞绮疏:“哪里,没学会的更多。炼器、炼丹、阵符、推衍术,这些才刚开始上手,学海无涯……” 妇人心疼道:“你都要学?别累坏了。” “不累。挺开心的。”虞绮疏每天看似要料理很多“杂事”,实则极踏实、认真。用钱誉之的说法,这叫杂到极致就是专,与打理生意有异曲同工之妙。 拥雪学院汇聚各地天才,开设各种课程。见虞绮疏之前,许多人表示根本不相信,世上还真有学什么都会的人。见到虞绮疏之后,发现勤勉、天赋、心性、气运,他一应俱全,令人不服不行。他好像掌握了这个世界运行的最基本规则,因而一通百通,偏偏他自己对此毫无所觉,从不生狂妄轻慢之心。 “修道开心了,那我儿有没有喜欢的姑娘?什么时候带回来见见?”妇人曾听说儿子逢人送桃花的风流名声,故有此一问。 “女修?”虞绮疏不好意思地摸头,“这倒没有。我认识的女修……我也不敢喜欢她们。”比如医修宋浅意师姐、散修盟主青黛姑娘。 妇人惋惜道:“人说长春峰桃花灵验,你天天种桃花,为何没有桃花缘?” 虞绮疏:“娘,其实剑尊是个例外。寒山剑修都知道,练剑勤能补拙,道侣却可遇不可求。” 而且我“老婆本”还在钱真人手里,以其爱财精明程度,怎么取得出来?不过这句他没说。 妇人咋舌:“这么玄乎啊?” 虞绮疏安慰她:“虽然我没有道侣,但交了很多好朋友。” “你在朋友中发展一下?”妇人热切建议道,“男子也能当道侣,年龄也不是问题。现在两界和平通商,妖族也可以考虑。” “这、这……”虞绮疏无言,果然世上娘亲都一样。 他生硬地岔开话题:“娘,我舞剑给你看吧!我观池塘‘锦鲤’游动自创一套剑法,名叫游蛟剑。” “铮!”烛光一颤,一点寒芒闪过,剑气盈满室内。虞绮疏周身滴水不漏的气息被打破。 临池柳出鞘刹那,府中最高楼,打坐修行的中年人蓦然睁眼:“何方大能驾临敝府?” 这道声音从天而降,响彻白鹭城,同时一道威压自高楼涌出,冲向虞绮疏所在的小院。 但虞绮疏剑方出鞘,剑气正值最饱满,下意识对上那道威压,如游龙摆尾出云,顷刻将其打散。 妇人惊道:“等等,这是城主的声音!” 话音未落,轰然一声巨响,门板碎裂。 白鹭城主飘下高楼,掠至院内,一掌轰开房门,心中惊疑不定:对方踪迹败露且抢得先手,却没有乘胜进攻,不知是敌是友。 因这一分顾虑,他没有贸然启动府宅阵法。 眨眼之间,四面响起纷繁脚步声,似急促鼓点。府中训练有素的武者护院赶来,隔着院墙,将小院重重围住。 整座城主府如临大敌。 却见一位锦袍青年踱出房门,手持一柄秀丽细剑。 白鹭城主盯着那张脸,只觉对方十分面熟:“你、你是?” 虞绮疏无奈道:“……父亲?” 白鹭城主震惊失色:“是你!” 虞绮疏已收了剑,淡淡点头。 白鹭城主神色飞速变幻,有被晚辈反抗的愤懑、当众丢脸的恼怒,最终却凝固在慈爱笑容上:“你这孩子,回来也不说一声,爹都没什么准备。” 他声音中气十足,豪爽开怀,好像要说给全城人听:“我儿回来了!长春峰修道辛苦,难为你一直惦念家里!” 虞绮疏依然表情淡淡,心中微叹。 离乡去国,父不识子,子不识父。 *** 浩瀚南海之上,苍茫云海之间,有一片银色湖水。 孟雪里御剑南行,穿云破雾,还未见湖,先遥遥望见蓝、绿两道轻烟飘荡,原是两位美人飞扬的裙摆和臂纱。孟雪里认得她们,蓝裙名作春水,绿群唤作秋光,是胡肆身边的宠姬。那日在瀚海秘境上空,就是这二人来请他上胡肆的云船。 两女婀娜行礼:“见过妖王。” 孟雪里笑道:“不必多礼。我来拜访境主。” 如果对方问他为何而来,他准备的说辞合情合理:明月湖之战后,“光阴百代”折损一半,一直未能修补重铸。境主乃炼器大师,此次拜访,劳烦境主开炉。 他不怕表明真正来意,但天湖大境中还有胡肆的宠姬、侍女、乐师、厨子等等不知凡几,多少都有点修为,孟雪里不愿他们护主心切,先与自己动起手来。他只想见胡肆,不想伤及无辜。 出乎他意料,两位美人一句没有多问,便挥袖拨开云雾。 天湖全貌顷刻显露。整片湖水映照天空朝霞,赤红与浅金色交织作粼粼波光。如果目力甚好,还能透过湖下云雾的缝隙,望见人间碧蓝的南海和岛屿。 它像横隔在天地间的一面明镜,上映日月星辰,下照山川河海。 湖畔霞云蒸腾,琼楼玉宇连绵。从前有歌声舞乐,昼夜不歇,如今却寂静无声,像冰冷的瑶池仙宫,不沾一丝人间烟火气。 孟雪里随两位美人踏云而行。他看见了真正的湖,也进入天湖大阵的范围。 不对劲,太安静了。孟雪里微微皱眉:“怎不见旁人?” 秋光答道:“境主已遣散众人。迎过妖王,我们姐妹也要与境主告别。” 春水目露哀伤,却微笑道:“或许境主要换新人了。” “人间美食美景无数,各地风貌多彩,比长居天上有趣,你们去看看也好。”孟雪里说着,心中唾弃胡肆喜新厌旧的恶劣脾性。 “多谢妖王宽慰,其实我们姐妹早有准备。”秋光笑道。 说话间,三人已飘然飞过湖面,走进湖心岛茶亭。 孟雪里本来计划,要上天湖,先过九九八十一难,但胡肆一难也没给他。 胡肆就坐在湖心亭,从孟雪里的角度望去,似在看风景,而且周身有种违和的“出离感”,好像他根本不在那里。湖畔流云聚散,变幻无常。唯他静止不动,如月出空山,静影沉璧。 当他一开口,却又是轻浮调笑,沉静气质荡然无存:“弟妹来看我?坐啊。” “境主。”孟雪里在他对面入座。忽然想到,自己此刻的位置,霁霄从前也常坐。 胡肆转向春水、秋光,轻声叹息:“去吧。” “境主保重。”两女依依不舍地行礼。 等二人远去,胡肆又道:“弟妹远来做客,想听什么曲子?” 孟雪里:“境主会弹什么曲子?” 胡肆奇道:“除了不练剑,我有什么不会?” 孟雪里无法反驳。正如霁霄所说,胡肆才是最适合在学院当先生的人。 胡肆见他不答,自顾自地拨弦,琴音泠泠如高山流水,像一场缠绵春雨,落入湖面水波、霞光中,便泛起涟漪。胡肆身披素色外袍,弹琴时手腕晃动,偶尔显出深红色里衣。 孟雪里不知这是什么曲,只觉得极好听,似他前些日子在窗前听夜雨。心事不能说给霁霄听,只好听一场雨…… 意识到这一点,他心神微震:“不好,这人所修道法驳杂,只怕是什么扰乱心神的道术。” 琴声却忽然停了,胡肆道:“‘知音少,弦断有谁听。’听琴气息不静,你不是来铸剑的。” “我……” “你是来杀我的?” 孟雪里沉默。 “杀意藏不住。”胡肆盯着他双眼,“那天晚上我去长春峰,你就想杀我了,对不对?” 孟雪里点头。 那次他与霁霄离开瀚海秘境、回到长春峰不久,胡肆某天深夜来访,云船悬停不落,还说了两句莫名其妙的话。 孟雪里当时计算过,借长春峰阵法、池底初空无涯之力,能不能杀死对方。他没有把握,机会稍纵即逝。 既然话已挑明,且挑明方式如此轻易,孟雪里只好坦诚道:“说想不杀,是假话。说想杀吧,现在这个气氛……不论如何,在动手之前,有几个问题我一直想不通,想请你解惑。” 胡肆反而被孟雪里的纠结表情逗笑了:“弟妹,你杀不了我。” 孟雪里:“不试试怎么知道?归清也是圣人。” 胡肆想了想:“我观你元阳已失,想必好事成了。你们做了名副其实的道侣,不怕霁霄感应到你的杀意?” 孟雪里涨红了脸,脖颈青筋暴起:“不要跟我说风月道!” “好,不说了。你问。”胡肆做了个请的手势。 “归清临死前,说魔元在你手里,是真的吗?” “是啊。”胡肆不假思索道。 “你承认了?”孟雪里跳起来,震惊地瞪着他。不怪他反应大,他设想过许多种答案,从不包括这种。 “为什么不承认?就算霁霄亲自来问,我也这么说。但他不会问,师兄弟间,这点默契还是有的。” 孟雪里被他这种无所谓的态度激怒,剧烈喘息,忽然抄起案上古琴,徒手掰断,像掰一根木柴,又狠狠拂袖,将案上茶具摔了个稀巴烂。 “你是他师兄!这个世界上,他最信任的就是你,你怎么能这样对他!” 胡肆诧异地看着孟雪里摔东西。 霁霄找他求丹药时,他认为此妖王表面讨好卖乖,实则忍辱负重,图谋深远,可能会伤害霁霄。 后来才发现,妖不是最会骗人、本性狡诈,而是头脑简单,本性太傻。 真的,妖族都太傻了。 胡肆摩擦着袖中鲛珠,心情复杂地想到,孟雪里别说参与,或者有什么图谋,他根本看不明白这一场对局。 ——这场师兄弟之间、圣人之间关于通天之门的对局。 作为霁霄的枕边人,居然还是个傻兮兮的妖族。合适吗?霁霄好像觉得挺合适。 否则也不会向自己讨回“惊风雨”木剑,给孟雪里磨成一对梳子,这意思再明显不过——“道侣是个好东西,我有你没有。” 胡肆拾起断裂两截的古琴,挥袖拂过,破损琴身恢复如故。 他平静答道:“就因为我是他师兄,如果要与天赌胜,也该我去赌。” 孟雪里一怔:“什么意思?” 第163章 拔不拔剑 胡肆伸出食指,遥遥一指:“你看。” 孟雪里转头,望向天际缝隙。裂痕起初令人惊奇,看久了,便习惯了。不仅是他,世人都习惯了,好像每天看见日月星辰,闲时举目观赏,忙时忽略它们。 此时门缝还是那道门缝,孟雪里没看出所以然,拍案就想发火。 却听胡肆问道:“你是集天地灵气而生的灵貂,谁教你化形之术?” 这个问题完全与刚才的对话毫无关联,孟雪里皱眉,没好气地答道:“感应天地,无师自通。” 他在圣雪山照星光化形,对冰面自照,才知自己化作银发披散,柔嫩貂耳的少年模样。 胡肆又问:“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妖化形之后,形貌与人相似?” 孟雪里被问住了:“这……” 胡肆:“你也见过魔族吧?他们成年后的形貌,除了有角有尾,发色瞳色与人不同,还有其他区别吗?” “没有。”孟雪里摸不着头脑,却被胡肆循循善诱的语气吸引,不禁思考起来,“我想起来了,霁霄讲过一种观点,天地初开之时,人、妖、魔三族始于同一祖先,后来三界隔绝,因为灵气浓度、环境不同,呃,还有很多其他原因我没记住,逐渐分化、繁衍为三个种族……可你到底想说什么?” 胡肆忽然出手,一把擒住孟雪里的手腕:“走。” 孟雪里浑身汗毛倒立,一阵天旋地转的眩晕感袭来,胡肆已经松了手。 他们出现在一条“小巷”内,孟雪里晃晃脑袋,才看清两侧不是墙壁,竟是高大的书架。 房顶是无色琉璃顶,明亮天光倾泻进来,一排排书柜如群峰林立,一眼望不到边。 孟雪里:“这是哪?” “我书房。” 胡肆所修道法庞杂,藏书也包罗万象。胡肆抬手,身旁书架猛一摇晃,一幅画轴飞进他掌心。 孟雪里配合地展开画轴,此时他的求知欲盖过了杀意。 “这是人的骨骼、经络、穴窍图,记住这张图。”胡肆又抽出两卷画,“这是妖族、魔族化形、成年后的,三张图对比来看,像不像?” 孟雪里做过妖、做过人,很快答道:“像。这说明什么?” “说明千万年的进化告诉我们,这种身体构造,才最适合吸收此方世界的灵气。所以无论是哪一种族,开智到一定程度后,都会呈现出相似形貌。” 孟雪里恍然:“三族同源的观点,就是从这里来的?” 胡肆伸手点点书架:“还有很多古典籍佐证,但你多半看不懂。” 孟雪里:“……”谢谢你说“多半”没说“全部”。 他想说要不然我试试,但胡肆又换了个问题:“瀚海秘境是霁霄从‘界外之地’取来的空间碎片。原是上古大能的洞府,你知道吗?” 孟雪里:“大能飞升后,在此方世界开辟的空间破碎,碎片流落‘界外之地’,是霁霄炼化后投入瀚海,才有了‘瀚海大比’,我不仅知道这些,我还去过。” 那次大比有变,他与“肖停云”送一批年轻修士走传送阵离开,临别时孟雪里嘱咐他们:霁霄选在这里举办大比,是要提醒后辈修士永不停歇地向上攀登,“飞升”曾经存在,并非虚无缥缈之事。 胡肆问:“上古时期,有人飞升。为什么现在没有了?为什么那扇门消失了?” 孟雪里伸手指天:“我要是知道为什么,我早就上去了。” 胡肆:“我看过所有关于‘通天之门’的记载。准备地说,此方世界根本没有门。不存在修为到达一定程度后,天道就自行为你‘开门’的情况。想飞升,只能自己冲上去,把天冲开,明白吗?” 孟雪里点头,他感觉自己在听课。胡肆的确适合当先生,他再次想到。 胡肆看向天际裂痕,终于说到关键处:“前有风月城阵法调动万妖之力,后有霁霄借人间万剑之力,但它还差一点,你觉得,差在哪一点?” “还差……魔族之力?”孟雪里试着回答,话才出口,又觉不可思议。 胡肆露出欣慰表情,好像看到一个争气学生:“对,此方世界既然三族同源,那要打开通天之门,少了谁的力量都不行。万妖不够、万剑不够,还差万魔之力。” “从哪里借来魔力?”孟雪里怔怔道,“他们怎会与人、妖两族合作?” 百年前,魔界入侵人间不成,元气大伤。四年前,霁霄前往界外之地,与转世天魔同归于尽,身死道消,才有了后来孟雪里与“肖停云”的相遇。 那时界外之地空间崩塌,方圆百里所有生机湮灭。寒山发丧,唯独孟雪里不信霁霄死了。 孟雪里想到此处,忽然浑身一激灵,一阵刺骨寒意窜上后背。 “你真可怕。”他对胡肆说。 自霁霄而死,所有事情串联成线,形成收尾相连、严丝合缝的圆环。 他呆怔原地,被胡肆握住手腕也没有感觉,直到天旋地转,两人再次回到湖心岛茶亭。 湖风依旧,流云飘散。 胡肆松开手,自袖中取出一物,放在琴边。那是一颗剔透明珠,散发着柔和光彩。 “这是霁霄杀死的那只天魔的魔元。按魔族力量分布,一只天魔,顶一万只低等魔族。”胡肆说,“现在,万魔之力有了。” 孟雪里声音干涩:“你做那么多事,就为了这一刻?找到打开‘通天之门’的方法?” “即使没有我,那些事依然会发生。灵山死于贪欲和妄念,归清死于权欲和嫉妒,我只是穿针引线,顺水推舟。”胡肆微微笑道:“你觉得我做得多,那霁霄做得少吗?” “霁霄和你不一样!”孟雪里大声反驳,不知想反驳对方,还是说给自己听。 “的确不一样,否则他不会跟我吵架,还非要救你,还去磨梳子,那是我为他铸的剑,他就给道侣磨梳子?”胡肆这样说着,自己气先笑了,“幼稚,他以为我会生气吗!” 两人为“通天之门”频繁争执,胡肆甚至对霁霄说:“你做得太多。如果你因此而死,我不会救你。”霁霄向胡肆讨回“惊风雨”,固然有“厌倦风雨”之意,也未必没有与师兄赌气的成分。以霁霄的心胸和境界,不必与任何人赌气,师兄除外。 后来他喜欢上孟雪里,长春峰池底说的话,也的确出自真心。 但孟雪里不知这些,一时语塞,心中酸楚。 胡肆继续道:“我知道霁霄准备了三条海蛟,他等着有一天,有人乘上化龙的蛟,彻底冲开通天之门,去往无边无际的天外宇宙。即使他失败了,尽力试过也不后悔,况且蛟有三条,还有两人可以一试。再不行,还有他的学生们,按他的说法,江山代有才人出,一代更比一代强……” 霁霄建立学院,鼓励打破门户之见,各派法门取长补短,交流学习,整个修行界共同进步。直到某一天,有人去冲开那扇门。是谁不重要,哪一天不重要,重要的是,此方世界终会等到这一日。在此之前,人们正常生活,修士照常修行,无需多虑。这一观点,霁霄在拥雪学院的教学中反复提及,后来流传开来,受到人间修行界广泛认可。 “两百多年师兄弟情谊,为何不能相让?”孟雪里问。 胡肆沉默片刻,说道:“小时候,他想看什么书,使什么剑,我都能让给他。但这一次,让不了。我得抢在他前面,抱歉。” 孟雪里深吸一口气,压下胸中翻腾怒火:“那扇门真的很重要吗?值得你们这样打生打死,算天算地?” “修行没有终点。修士活着就要探索,求未知,求超脱,求能求的一切。”胡肆说着,拿起案上“魔元”笑了笑,“你能来我很高兴,你有妖族神魂,人族真元,只差一步,就能三族合一,舍身合道了。” 话音未落,天光倏忽暗淡,风起云涌,浓云遮蔽霞光,阴风怒号。 孟雪里蓦然变色。 整片天湖被狂风卷起,波澜沸腾,竟然升起道道炽热白烟。天地间磅礴灵气向湖水奔涌,水浪化作岩浆翻滚。 湖畔雕梁画栋、琼楼玉宇,俱作燃材,熊熊烈火围湖而烧。 若从更高处看,它像一座燃烧的熔炉,巨大无比,如果天神要炼器、炼丹,当用此炉。 湖心岛屿,正在熔炉之中。 **** 寒门城,拥雪学院。 缠绵春雨季过去,天气晴好,枝头花叶繁茂,燕语莺啼。 “请教剑尊,修士过度干预凡间事,真的会影响自身气运吗?学生昨夜读到一本书,书上说倘若修至圣人境,天地气运系于一身,一举一动就更要小心谨慎,圣人干预修行界,相当于普通修士干预凡间。替天道制定规则,会遭天道降临厄运惩罚,请问这种说法是真的吗?” 霁霄这堂课接近尾声,学生们开始自由提问。问题稀奇古怪,什么都有。 霁霄想了想答道:“你看的那本书,可能是我师兄写的。” 学生不知他在认真说,还是说笑话,也不敢笑。 霁霄继续道:“他曾劝我别做得太多,要学会借剑,但对于剑修来说,有时可以借剑,有时绝对不能。有些问题暂时没有答案,或者答案不是唯一。写书人观点不同,你们要有自己的想法,自己选择相信谁。因为世上未知之事,本就太多。” 学生听罢行礼道谢。 “至于修士该不该干预凡间……你在外游历时,路见不平,拔不拔剑?”霁霄问。 “当然拔剑!”那学生朗声答道。 “看到就拔剑,那如果看错好坏,误帮坏人,错杀好人,又怎么办?”霁霄再问。 “这……” “你若不敢拔,但凡遇事便畏手畏脚,磋磨剑意锐气,又怎么办?”霁霄三问。 “我,那我多看一段时间……”学生想了想,坚定答道:“明辨善恶比拔剑更重要,这不会影响我道心。” 霁霄微笑。 他忽然抬手,一道流光自窗外飞入,落入他掌心。 “速来,救急!”这是一封传讯符,上面有雪山冷冽的味道,和孟雪里温暖的气息。 霁霄脸色微微变化。 学堂一时寂静,众人屏息,猜测天下出了什么大事,竟令霁霄真人变色。 霁霄挥袖召来一朵云:“今天先上到这里,我该接我道侣回家了。” 学生们松了口气,又觉得就算妖王今天不想上课,偷跑出去玩,剑尊这话说得也不对劲,像长辈去接小孩放学。但他们不敢问,也不敢笑。 只有一位性格最活波,年龄最小,稚气未脱的小弟子,喊话道:“请教剑尊,孟师什么时候回来?我想孟师了。” 想是真想。孟雪里随身带一只零食储物袋,装满松子仁、蟹黄瓜子、糖炒栗子之类,自己吃的时候,不忘发给年幼弟子吃。当然这个理由他不敢说。上剑尊的课就是这样,有一百种不敢。 霁霄:“明天吧。”话音远远传来,人影已在天际。 小弟子像是得到至高保证,欣喜道:“好,明天见!” 霁霄驾云飞渡,寻信而去。 雪花铺天盖地。山间雪崖陡峭、冰川横斜,孟雪里的气息越来越近。 “雪里!”霁霄看见温泉旁的熟悉人影。 “轰!”两侧雪坡剧烈震荡,洪水般积雪倾泻而下。 霁霄视线模糊一瞬,百余根冰锥顷刻破雪而出,每根足有十丈长,四面横斜,交织成笼。 这是困阵,在霁霄眼中,是一个劣质陷阱。 霁霄:“他不在这里?他在哪儿?” 雀先明没想到这么快被识破,变回自身形貌:“对不住,阿貂让我拖住你。” 霁霄环顾四周,一边感知孟雪里位置:“你知道这对我没用!” 忽然他看了眼雀先明额头,神色有些诧异:“他去了天湖,对吗?你跟我想法一样,不想他们中任何一人死。否则你不会去见胡肆。现在还来得及!” 雀先明脸色骤变:“你怎么知道?别胡说!” 孟雪里都没有看出来,霁霄如何得知?这对师兄弟太可怕了。 霁霄:“你身上有一道护身符,刚种下不久。我师兄种的符,我认得。” 在他眼中,雀先明脑门上明晃晃写着“我有人罩”,然而后者根本没意识到,仍表情茫然。 “你觉得雪里做错了?要阻拦他?” 霁霄摇头:“道侣之间,不说对错。不仅阻拦他,也要阻拦胡肆,他们现在很危险。请和我一起去天湖!” 说话间,雪水消融,冰锥粉碎,漫天冰屑飞扬。 雀先明:“你在威胁我?” “不。”霁霄认真道,“我是请求你。” 雀先明一怔:“我终于有点明白,孟雪里为什么喜欢你了。” 能用剑解决的事,霁霄居然愿意用“请求”。 与霁霄相比,自己拿羽毛换鲛珠算什么。英雄负荆不自由,谁能一生不低头? 第164章 无用之物 “你把我放在这里就行,只要我喊他名字,他听到了就会下来找我……”雀先明指着天湖下方,南海上一座岛屿,对驾云的霁霄喊,“哎,你那是什么表情?不相信吗?我上次就这样喊他下来的!” 他得到鲛珠后,羽毛折损一半,飞不上天湖,只好登上海岛,攀爬最高山崖,站在最高树梢大声呼喊,直到声音嘶哑,嗓子腥甜。那时候雀先明想,是否胡小圆站在家乡山顶喊他名字,便如此刻一般——他一个人对着呼啸山风,茫茫天地,却得不到回应,该有多害怕。 等他喊得筋疲力尽,胡肆出现了,取走他手上鲛珠,还点了点他额头。雀先明只觉一道清光没入眉心,化作暖流流淌,伤痛顿时一扫而空,浑身舒畅。他想说点什么,却没力气,眼睁睁看着那人又走了。 这一次,他相信自己还能喊人下来。而且他已经泡过温泉养足力气,如果见到对方,能说一整天的话。 “你自己上去天湖吧,我在这里就好。”雀先明坐在树捎上,对霁霄喊道,声音被大风吹得支离破碎。 天色昏黑如夜,狂风呼啸。天湖大境的云阵飞速旋转,形成一只巨大阴云旋涡,覆盖整个海面。海上掀起重重巨浪,一层高过一层,浪头直冲天穹,南海诸岛如风中残烛,摇摇欲灭。 天湖阴云沸腾翻滚,隐约可见其中赤红火光、明亮电光纵横交错、道道劈闪。偶有惊雷字云中轰下,如天神车轮碾压人间,隆隆爆响,似要将这天地搅得倾覆。 霁霄乘云直上,却陷入浓浓黑烟中。 胡肆居高临下,穿过火海、电光、浓云望见那道人影,惊奇地发现,他几乎不认识霁霄了。 因为频繁地与人接触、料理“俗事”,霁霄身上高不可攀的气质削弱,眼神也不再漠然。如果说以前是冷硬的坚冰,现在更像融化的雪水。 从小相伴长大的师弟,终于变成了另一个人。胡肆心情复杂。有感情生活对一个剑修来说,足以产生这么大影响吗? “你道侣来了。”胡肆问孟雪里,“你觉得他能上来吗?” 孟雪里看不清火海之外,只见眼前胡肆身形模糊,似真似幻。他握剑的手微微颤抖,忽然意识到方才见面时,胡肆身上的“出离感”从何而来:“你分魂出窍?” 此人不是武修,但对天地规则的领悟,对空间领域的掌控力,强大到不可思议的程度。 这是真正的道法之战。 “小把戏而已,给你两百年,你也学得会。”胡肆摩擦着魔元,“已经走到这一步,无可转圜,你敢不敢与我打个赌?” 浓烟中,霁霄听见胡肆的声音响起:“师弟,你不该来。” 这声音并非从天而降,它围绕着霁霄,回音不绝,无处不在。胡肆的领域里,霁霄失去主场优势,失去对空间的掌握。 霁霄平静答道:“我来拜访你,带我道侣回家,就这么简单。” 胡肆笑笑:“不简单,看你本事。” “我本不该与你动剑。” “因为我不用剑?” “不,因为你是我师兄。” 他们太了解对方——霁霄知道胡肆有多少道术,胡肆也知道霁霄会多少剑。 霁霄无法向胡肆出剑,但既然胡肆逼他,非出不可,就要用最强的剑,否则没有任何意义。 霁霄伸出右手,五指张开。 狂风穿过他衣袍,大袖猎猎飞扬,好像一面战旗。 天地间回荡着胡肆的大笑:“来啊,让我看你重修一次,有什么长进!” **** “我儿大有长进!”这是白鹭城主今日,说得最多的一句话。他恨不得让全世界都知道,是他当年将虞绮疏送入寒山,而这个决定,将为家族带来数百年荣耀。 城主府光辉陡增,摆宴一整天。普通人自然无缘华宴,请的都是修行者。 虞绮疏坐在城主身旁的位置,眉头微皱:世界上有意思的事情那么多,为何要坐在这里浪费时间,听人言不由衷的吹捧。如果不是怀里有鼠可以捋毛,他早就失去耐心,要起身告辞了。他娘推说不爱热闹,让他一个人来:“你去吃一次宴,也算给了城主面子,尽了孝心,宴散你就走吧。”虞绮疏只好答应。 “为父知道,你在拥雪学院说一不二,这次回去,带上你这几个不成器的哥哥,让他们见见世面。你孤身在外,总要多几个互相帮衬的亲人。”城主举杯说道,他觉得虞绮疏态度配合,并不难说话。 虞绮疏还未答话,忽然一阵狂风进堂中,风沙吹得众人眯眼。 分明是晴天,却忽然起了大风,变了天色。隆隆雷声从南方响起,由远及近,令人不安。 “什么声音?打雷了?” “不是打雷。”敏锐的修士感应天地灵气剧烈变化,心生惊惧,“南海方向有高人斗法!” 虞绮疏望向南边天空,瞳孔微缩:“剑尊要出剑了。” 众人震惊,纷纷望天,白鹭城主下意识反驳:“这不可能。” 想来如今三界太平,什么人、什么事还值得剑尊出剑?那要多大动静? 虞绮疏神色愈发严肃:“天湖烧起来了。” “什么?!”满堂哗然,难道两位人间至圣,同门师兄弟竟兵戎相向? 虞绮疏抄起临池柳,就要冲出厅堂:“我先走一步。” 白鹭城主豁然起身,拦在虞绮疏面前:“且慢,你不能去!” 他声色严厉,习惯性表现家主说一不二的威严,却想起此子已不同以往,不得不缓和语气道,“圣人之间对决,你去了能帮上什么忙?万一余威波及你,令你有什么损伤,那如何是好?” 席上众人随之纷纷站起,向虞绮疏围拢,这个站位很巧妙,如果虞绮疏要离开,无法绕过,必须推开他们。 虞绮疏心中焦急,就算再好脾气,也被逼出锋芒:“我不怕,让开。” 白鹭城主气他太傻,如何修到今日修为,难道是傻人有傻福?他决定把话说得明白些:“这不是你怕不怕的问题,你好好想想后果。” 他盯着虞绮疏的眼睛,目光露出不易察觉的狂热,传音道:“你不去,也没人会责怪你。如果他们身死道消,你就是长春峰峰主,继承妖王和剑尊庞大遗产……” 虞绮疏震惊地看着他。 白鹭城主以为他被说动,继续传音:“为父听说,你交游广阔待人真诚,在宗门和学院都极具声望,他们一去,寒山和拥雪学院还不是你说了算?那时候,你就是世上最尊贵的人!” 虞绮疏:“你疯了吗?” “族里辛苦抚养你长大,你若因此丧命,置家族荣耀于何地,置白鹭城于何地?”白鹭城主见他不为所动,放开声音,暗含深意地说,“我儿,就算你不为家族着想,也该为你娘想想。” 虞绮疏心中泛起寒意,师父生死之间情况不明,生父却另有盘算,威逼利诱,无所不用其极。他笑了笑。 “你想干什么!”白鹭城主直觉不妙,便要抽身疾退,却是迟了。 剑气自虞绮疏剑尖溢散,充盈庭院。铮然一声,临池柳寒芒出鞘。 “其实我在学院,没有父亲说的那般威风,不过是检查学生功课、偶尔负责答疑。换在凡间,就是打杂的工作。即使打杂,我打得也比别人好,我从来不骗人,学生们都知道,如果我说明天检查功课,就一定会检查。我说今天会答疑,就一定会答。什么名誉、声威、世人评判,这些无用之物,其实我不在乎……” 他表情平静,倘若没有把剑架在城主脖子上,想来大家都很乐意听他说话,而非惊慌不安地后退。 虞绮疏继续道:“你可能没听明白我的意思,我再说得清楚些:现在我要离开一阵,照顾好我娘,不然她少一根头发,我说杀你全家,就一定杀你全家。” 虞绮疏御剑而走,流光没入云间,只有一句话落下:“无用之物,何必拦道?” 主街道中,高大玉像四分五裂,轰然崩碎。 原本拦在虞绮疏面前的白鹭城主双膝一软,跌坐于地,冷汗涔涔。 “我刚才居然那么凶。那真是我吗?”虞绮疏站在剑上,迎风飞逝,对金钱鼠喃喃道,“是不是太过分了?这便是书上说得‘冲冠一怒’吗?” 他摸摸袖中小鼠:“是不是吓到你了?” “吱吱。” “他们又为什么打起来?”虞绮疏望向天湖,满心纠结—— 孟雪里和霁霄是每天清晨在观景台,手把手教他战技的授业恩师;而胡肆传他道统,他每夜孤灯下翻阅那本札记心得,如同与胡肆隔空对话,不断理解后者的道法和心意。 如果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那么这三人,前两者是亲爹,后一个是养父。 虞绮疏虽然与血缘上的生父关系淡薄,却凭空多出三个爹,现在他们打起来,打得南海倒灌,日月无光。 就算自己能赶到,要帮谁?怎么帮? “不管了,先过去再说。”虞绮疏全力催使临池柳,恨不得破开空间,立刻到达,“我居然在御剑?果然紧张时刻会激发人的潜能,这次终于克服了对御剑的阴影。其实如果不是初空无涯带我飞过,每个剑修都该对御剑习以为常的……” 他这般想着,忽眼前一黑,一片阴影从背后赶来,当头罩下。 虞绮疏本以为是鸟,可什么鸟这么大,大得遮天蔽日,他愕然仰头,只见头顶二十丈高远处,重重云雾汇聚,云上托着一座……山峰? 山峰同样向南海飞去,速度比他更快,他看见山上绿树成荫,还有繁茂桃花林。 “等等,那不是我种的桃林?长春峰?!”虞绮疏呆怔,微微张口。金钱鼠探出脑袋,同样目瞪口呆。一人一鼠表情如出一辙。 剑尊竟然搬去一座山?就算要与境主的天湖对垒,也不用这样吧,虞绮疏崩溃地想。 倏忽山间飞出一物,似一道黑影,掉转方向,向虞绮疏俯冲而来。黑影约莫三尺长,裹挟不可阻挡的威势。 虞绮疏心中泛起不妙预感:“不会这么倒霉吧。” ——初空无涯似乎嫌他飞得太慢,好心下来载他一程。 “初兄,等等!我有自己的剑……啊!”虞绮疏脚下一震,连人带剑被初空无涯抄底,他只好收回临池柳,试图稳住身形,但飞剑速度太快,不给他适应的时间。 “初兄,慢点,慢点。” 虞绮疏手脚并用地挂在剑上,背后是一整座长春峰,前方是漫天燃烧的云阵。 远远看去,他好像背来一座山救急。 寒山。 长春峰道童小槐下山采买归来,走在山道上,小声哼着歌。他渐渐长大,不再像从前一样胆小如鼠。 迎面一群执事堂道童跑来,叫嚷道:“小槐,不好了,你家长春峰飞走了!” 小槐“噗嗤”一声笑了:“你们说什么胡话呢?没睡醒呀?”他拿出新买的零食,想分给他们一些,当然不能分太多,毕竟是给孟长老买的。 年龄稍大的道童急道:“真没有骗你!你回来迟了,刚才寒山主峰敲过钟,长老峰主们已经集合,寒山进入紧急备战状态。你别过去了,跟我们去执事堂吧。” 小槐见众人神色严肃,却仍不信,拔足向长春峰狂奔而去—— 浮空吊桥从中间断裂,而吊桥那头,空空荡荡,唯有云雾流散。 小道童满眼不可置信,低头只见巨大深坑。深坑底部铺着一层土石、断木、残花,是山峰拔地而起时,从山上滚落下来的。这零星残留,告诉他一切不是梦。 “刚才还在这里的。”小道童欲哭无泪,伸开双臂比划,“这么大一个山头,说没就没了。孟长老让我好好看家,等他回来了,我怎么交代啊?” 第165章 搬山倒海 “啊啊——”长春峰池塘,三条海蛟眼见初空无涯跃出水面,不禁齐声大喊,池中蛟吟阵阵,水波翻腾。 “怎么回事!”三蛟惊道。 “我们在飞!”大蛟说。 “可我们不会飞,化龙之后才能飞。”三蛟弱声道。 “蠢货,我是说整座长春峰在飞,你感觉不到吗?!”大蛟喊道,“等等,整座峰……它在飞?” “啊——”三条海蛟再次齐声大喊,三条尾巴缠在一起,抱成一团。 “霁霄想干什么?我不能死,我还没化龙,他答应过我们的!”二蛟哭道。 长春峰之前,初空无涯挂着虞绮疏,一剑当先,冲入风暴中心。 四面响起胡肆的声音:“你来干什么?这是大人的事。跟你没关系。” 霁霄也道:“站远些!” 这两句话都是对虞绮疏说。 “我……”虞绮疏来不及答话,初空无涯先做出反应,剑身迅猛一震,震得虞绮疏双臂酸麻。他猝不及防跌落下去,眼看就要卷入狂风巨浪,却又被霁霄挥去的云雾托起,轻飘飘飞离天湖云阵百余丈远。同时一抹清光遥遥坠落,没入他眉心,是胡肆给他加了一道护身符。让他恰好能看到战场,又不会被战斗波及。 “观战机会难得,多看多学。”虞绮疏听到了孟雪里的渺渺传音,大喊,“孟哥,你在哪儿?” 他声音被风声、雷声淹没,没有人回答他。 与此同时,霁霄五指一收,稳稳接剑。 “初空无涯”终于回到霁霄手中,终于重见天日,如何不欢欣雀跃? 它长吟一声,剑鸣冲天。人间听见这一剑的声音,但凡修道者,无论身在何处,皆精神一震。 无数人仰头望天,南方天空漠漠昏黑,唯独一片赤色浓云燃烧,其中明亮电光劈闪,如末日之景。 随霁霄长剑所指,长春峰狠狠撞向天湖。“万古长春”阵法大放光辉,生机勃发,他要生生撞碎那座云阵。 虞绮疏紧张地注视战局,见此愕然,原来寒山剑法中的“搬山剑式”,是真要搬来一座山? 云阵不断旋转,旋涡边缘转速最快,无数颗火石自其中飞射,像一场狂暴火雨,泼天浇下长春峰。 霁霄扶摇直上,足踏长春峰观景台,大袖飘飞,身形再度拔高,迎向这场疾雨。 毁天灭地的火流星中,人身被衬得无比渺小,但他投下的影子极高大,覆盖身后整座山峰。 霁霄剑式再变,由北向南划过半道弧光,数十颗火石被剑气波及,粉碎成末,消散成烟。其余火石去势不减,虞绮疏心神一颤,却见长春峰微微震荡,发出轰隆声响,好像什么东西正在内部破土。 下一刻,不可思议的一幕出现,长春峰池塘爆裂,万丈水浪冲天而起! 一泓海水自池中倾泻,如瀑布贯空,由北向南。漫天火石被水龙卷冲散,冒着白烟坠落海中,砸起道道巨浪。 随水瀑入海,仿佛将海面推高,直要与天相接。 偶有几颗火石穿透水幕,却撞在长春峰防护阵法上,因为数量太少,只留下阵阵涟漪,蚍蜉撼树般徒劳无功。 “倒海剑式。”虞绮疏怔怔念道,“搬山、倒海,我什么时候能修成这般?” 时来天地皆同力。上借风火雷电,下借山海龙卷。 “我差点忘了,你还在池塘藏了一片海。”胡肆笑道,“想法挺多。” 随这片海水灌入南海,诸多海岛被天降巨浪冲刷,海滩涨潮,冲垮岸边山崖。 三道金光在海中腾转。三条蛟刚离开池塘,力量充沛,就要以海蛟之身翻江倒海,呼风唤雨,抬头却见霁霄手中“初空无涯”,浑身隐隐作痛,恨不得再变作锦鲤。 “咦,虞兄弟在那边?”三蛟看见远处虞绮疏。 “快游过去,我们躲他身后海域!”二蛟出主意道。这位每天喂食他们的熟人,可比霁霄和他那师兄安全多了。就算两人打得天塌下来,虞绮疏也能为他们撑一撑。 大蛟又怕霁霄怪罪它们临阵脱逃,于是高喊道:“虞兄弟,我们来保护你!” 其实霁霄根本无暇在意它们。 “万古长春”阵的边缘,已与燃烧的云阵边界相接,磅礴力量冲击下,两方阵法不堪重负地僵持,交接处星火迸发,弧面防护罩被压缩,发出琉璃碎裂的清脆声响。 从虞绮疏的角度望天,好像一只倒扣着的淡绿色琉璃碗,逼近另一只疯狂旋转的深红色陀螺。碗壁被削下碎屑,陀螺被拖慢速度。 胡肆微微叹气:“我设计这两座阵法时,‘万古长春’为生,生机、生命之意;‘天湖云海’为灭,消散、无形之意。一生一灭,轮回往复,这是亘古不变的规则,天地间两道最原始的力量,谁能取舍其一?胜能压过谁?” “生灭共存,就像你和霁霄,要么一荣俱荣,要么两败俱伤。你们分不出胜负了。”孟雪里说。 “那可未必。”胡肆摇头。 胜负难分,云不能烧山,山不能压湖。 两人不约而同地意识到,以这种方式继续过招,除了山海倾覆,人间遭难,别无他用。海上修士尚可躲避,沿海一带的凡人村镇、国度将全部淹没毁灭。 霁霄先收了剑,或者说收了山。 长春峰退掠白余丈,向虞绮疏飞去。后者急忙御剑上山,只见多番巨震之下,桃林破碎,满地狼藉,幸而没有遭到外来攻击。虞绮疏脱下外袍,兜起桃树下一窝瑟瑟发抖的金钱鼠。登上观景台观战。 胡肆见霁霄先收山,挥袖送去一阵浓雾。霁霄岿然不动,身形隐没茫茫雾中。 这是请君入瓮,可霁霄不得不进。他想取胜,只能一路杀破对方所有神通。 虞绮疏忽见霁霄身形消失无踪,便知接下来战斗由明转暗,必然更加凶险。 于无声处听惊雷,在纤毫间分高下。 浓雾散去,雷火、骇浪、长春峰都不见了,霁霄来到风平浪静的天湖大境。流云聚散,茶亭里坐着独自饮酒、看风景的胡肆。 天湖大境是新的,胡肆也是新的,他们处于胡肆创立的新时空,暂时与外界隔绝。 胡肆转头望向霁霄,微笑举杯:“你来了。你看我这里怎么样?” 天地间回音阵阵,仿佛在应和他。属于胡肆的领域中,胡肆无处不在。他是风的消息、云的轨迹,湖水的波澜。 霁霄拔剑,一道剑芒穿透云层,搅碎一片银色湖水,漫天银屑飞溅! 胡肆愕然。 霁霄忽然意识到,此时是胡肆创立天湖大境不久,这个时空的胡肆,并不知道刚才他们的战斗,或许以为师弟前来拜访道贺,便展示自家得意阵法。 但初空无涯已经出鞘,一往无前,就像时间不能回头,江河不能倒流。 他方才收过一剑,这一剑再收,必折损剑气,以后每一剑都不得不收,那要退到什么时候? 所以霁霄不仅不能退,还要以此剑表明决绝战意。 湖水波浪犹在半中未落,初空无涯已穿透“胡肆”胸膛。 霁霄看见天空、湖水、云层,世间一切裂开,显出蛛网般纹路,随即片片碎裂、飞散无踪。 霁霄又来到寒山山道,胡肆从山道那头转过来。 这是少年时期,初拜师不久的小胡肆。他还没有放弃学剑,因而腰配一柄长剑,面上犹带稚气和几分傲气:“你是谁?我要去藏书楼,你别挡着我。” 霁霄记得,接下来他们会在藏书楼碰头,研习道经,然后去演剑坪,折下树枝互相喂招。 “请不要这样。”霁霄眼中闪过一抹痛楚。 他恢复修为后,不像其他强者,习惯于武力施压;也不像重修前,觉得万事尽在掌握。谁能想到,决战时刻,剑尊用来解决最重要问题的办法,竟然是请求。 真正的胡肆没有关闭这个时空,于是“小胡肆”又问:“你到底是谁啊?不穿寒山道袍,身份不明,你……” 少年声音戛然而至,一道树枝穿透他胸膛,霁霄抽枝,血泉才喷涌出来。少年不可置信地瞪大眼,轰然倒下。 霁霄不想动初空无涯了。春天该以春风杀人,秋天该以秋雨杀人,杀少年胡肆,就用少年过招的树枝。 这不是幻境,或者什么蜃景。 寒山是真实的,“少年胡肆”也是真实的,它们是胡肆截取过往时空中的片段,创立出来新的小时空。 如果说“过往”是一颗直上直下的树,这棵树现在被胡肆扯出新的枝丫,野蛮生长。每个胡肆死亡,则小时空毁灭,霁霄再被抛向下一个小时空。 面对过去,人间最强的剑,也会犹豫,会变慢。 他不知道,自己将要面对多少个过去的胡肆,这取决于现在的胡肆可以支撑多久。 熔炉正中,茶亭里,胡肆摩擦着魔元,“论战力,我的确不如他,我只好逼他不停杀我。” 在看不到尽头的厮杀中,看谁先撑不住,看谁先露怯,看谁先崩溃。 手还够稳吗,剑还够快吗,飞升的心意还能不动摇吗? 胡肆将魔元抛弃又接住,这一个刹那间,霁霄又杀了“胡肆”四百六十七次。 胡肆脸色略微苍白。 寒门城,秋雨天,青石板街道空空荡荡。一位青年打着油纸伞,独自赶路,形色匆匆。 霁霄从长街另一头奔来,溅起一路水花,他双目赤红,嘶声怒吼:“你想逼我杀你多少次?五百次够不够,一千次够不够?” 青年“胡肆”举着伞,抱着怀中书卷,诧异打量他,像看个突然出现的疯子,浑身戒备:“你别过来,我虽然打不过你,但我会喊人,我要喊我师弟了,我喊了啊!” 霁霄跌跪在地,泥水染脏他衣摆:“我恨你,师兄,我恨你。” 千万颗雨滴悬停不动。从无限高的天空,到无限远的空间,漫天雨滴就这样静止着,好似时间长河停滞不前。 霁霄眨眼。他前面雨帘重新降落,汇成一柄剑,穿透青年胡肆的身体。 又一个小时空毁灭。 …… 战斗从未如此艰难,百战百胜,远远不够。要无数胜。 霁霄杀了胡肆九千九百九十九次,亲手抹杀两百余年相处的每一处回忆,杀得失去知觉。 从平静,到痛心、崩溃、疯狂、再到死寂、麻木、漠然。 “师兄,你输了,收手吧。”霁霄打散周身浓雾,向前走去,神色平静至极。 在现存的时空中,从孟雪里的角度看,仅仅过去片刻,霁霄便抵达云阵边界,好像是胡肆放他过来了。 第166章 剑出寒山 胡肆张嘴想说些什么,先咽下一口心头血,他面如金纸,似大病一场。 孟雪里隐约明白了,脸色微变。 霁霄没有答话。 他道心崩塌又重塑,比以往更坚定百倍。以前是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现在是天崩地裂,宇宙毁灭面不改色。 他来这里是为了阻止孟雪里杀胡肆,阻止胡肆以孟雪里祭天,本来没想过杀谁,只想打败对方。 但当你反复杀一个人直到麻木,你再看见他,便像看路边一株草、道旁一颗树一般。 这时倘若再让你杀第一万遍,你就像砍一棵树,手起刀落,没有任何知觉。他相信胡肆也知道这一点,绝不敢再出手逼他。 所以霁霄心情平静:“雪里,跟我回家。” 这场荒唐该结束了。等诸多道法贯通,水到渠成,通天之门自会打开,决不该用这种歪门邪道的“捷径”。 霁霄扬手抛去“初空无涯”,长剑飞越过火海,钉在茶亭正中,入石三寸,隔开孟雪里与胡肆。 剑所过处,剑轨凝实,化作一道虹桥,搭在孟雪里脚边。霁霄只剩隔空御剑的力气,没有心力闯过整座“熔炉”,除非一剑杀死阵主胡肆,云阵自然消散。 孟雪里:“我问你一个问题,你如实答我。” 霁霄:“……先救你。” “不是这个。”孟雪里说,“我们在妖界时,镇妖塔蜃景最后一重,你看到了什么?” 当时孟雪里闭着眼,一路被霁霄牵着走。只有霁霄受到千年老蜃的蜃景考验。 霁霄沉默一瞬,如实回答:“通天之门。” “我明白了。”孟雪里看向胡肆,笑了笑:“不愧是师兄弟。愿赌服输。” 什么对霁霄最重要?他赌人间苍生,胡肆赌通天之门。 出乎胡肆意料,孟雪里笑容中没有讽刺或心酸,反而一片释然。 孟雪里想,他与霁霄成为真正的道侣后,霁霄对他情深义重。陪他去妖界,无底线地纵容他,对他说“你玩的开心就好”,在他失意时,笨拙地安慰他。这一切都是霁霄的改变,但这些改变仅限于表层行为,一旦触及到终极真理、天外谜底,霁霄还是初见时的剑尊。 胡肆气息虚飘,方才一场斗法令他筋疲力尽:“其实如果你我早些遇到,未必不能当朋友,只可惜……” 孟雪里接过魔元,学他拿在手中把玩:“所以这是‘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 胡肆无奈道:“你才读了几年人间典籍,一知半解,不要乱用诗句吧。” “没有乱用,我故意占你便宜。”孟雪里说,“刚才你死过那么多次,我心里爽了。” 胡肆一怔,哭笑不得。 孟雪里静静看着他:“你有你的道理,霁霄有霁霄的道理,你们要追赶星辰,永无止境地探索未知,我永远都不如你们聪明……我还是更在意‘生命’二字。”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说出这些话,但当他最后一句脱口,宣告于天地,便觉陡然一道明光照进心扉,眼前一切不同了,万物豁然开阔。 孟雪里取出怀中一卷薄册,甩手向天抛去。书页散开,纷纷扬扬,在天湖火焰中燃烧,转瞬成飞灰,像一群扑火的蛾。 “这就是我的道心。”孟雪里站在漫天灰烬与火光中,“不是你,不是霁霄的,是我的。” 那是霁霄为他写的第二本书——《立道心》。 他找到了自己的路,不需要别人再来教他如何立道。可惜太迟了。 霁霄:“雪里,我们回家再说。” 孟雪里对他笑笑,手持魔元,纵身一跃。 熔炉岩浆,漩涡火海,滚烫热浪扑面而来。孟雪里体内妖族之力、人族之力、天外之力飞速流逝,注入云阵中,形成一道火云向天穹涌去。 “不!”霁霄瞳孔微缩。几乎同一瞬间,初空无涯铮然拔起,化作一道流光。 这是他修行两世,所使出最快的一剑。 或许不该称为剑,他只是完成了一个,无比熟练地动作。 天湖火焰熄灭,雷电停歇。孟雪里浑身淌血,低头只见手中“魔元”变化,表面一层魔气消散,妖气溢出,原是剔透鲛珠。 胡肆大笑,他胸膛被长剑穿透,却没有血迹泼洒,心脏处坚如磐石,赫然是一颗漆黑魔元。 茫茫黑雾喷涌,瞬间淹没了他的身体。一道金光冲出黑雾,神魂脱体,随磅礴魔力直上云天。 他竟然舍弃肉身,要以强大神魂飞升天外。同是绝世天才,同样修道二百余年,胡肆神魂强度与霁霄不相上下,霁霄能夜游千里,夺舍重生,胡肆亦能从天湖,抵达天外。 天空放晴,火云开路,魔息伴行。 霁霄扶起孟雪里,仰头向更高远天空望去。 金色神魂即将抵达天穹裂缝,轮廓边缘甚至被星河银辉照亮。 **** 南海岛屿,最高树枝上,雀先惊喜道:“你真的下来了,你听见我喊你了吧!” 胡肆笑起来:“只是一具分魂化身。” “怎么做到的?好厉害。” “‘分魂出窍’的小神通,不值一提。” 此时,不远处天湖仍在燃烧,大海惊涛海浪,长春峰悬停半空,投下庞然阴影,极具威慑力。 而他们一人一妖坐在树梢上,安静远望,好像世界末日前夕,放弃逃生的一双逍遥伙伴。 雀先明晃荡着双腿:“不管怎样,你还有空下来找我,看来事情不算太严重,你们已经打完了吧?”他饱含期待地问道。 “嗯。”胡肆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只应了他一声,“你别再掉羽毛了,很丑。” 雀先明反驳道:“不会,我的羽毛最漂亮,新长出来的会更漂亮!” “嗯。”胡肆又应了一声。 雀先明笑道:“那你也别再做坏事了,我也不说脏话了。” 胡肆声音渐渐虚弱:“嗯。” “你答应了?”雀先明指天,“那等通天之门打开,我飞上天去,给你摘一颗真的星星!” “嗯……来不及了。功败垂成。” 雀先明好像没听到,自顾自地说:“我们和好吧,还像小时候一样,整天在一起玩儿……”话没说完,眼泪先掉下来,“你后悔吗?” “与天赌胜,要么拥有一切,要么一无所有。”胡肆说,“尽力试过,不后悔。” 雀先明眼前无数光点飘散,像一群萤火虫飞过,转瞬消散无踪。 树枝一轻,枝头只剩他一只妖。 *** 明月湖一战,霁霄出剑后,说还差一点。不仅是说“距离打开通天之门还有差距”,更是说剑还“差点意思”。差之毫厘,就不够“圆满”。 那时他用一万剑,却只出了一剑;今天他用一剑,却要出一万剑。 谁能想到,剑尊一生中最圆满,最强大的一剑,是用来杀死自己师兄的那一剑。 胡肆神魂离体,飞升不成,亭中法身又被长剑穿透,生机将绝。只余一口气在,还有一丝残留意识。 但他面上不见悲伤,甚至笑了笑:“哭什么,总算有件事,我做的比你强。杀过我那么多次,该习惯了。” 霁霄身体微颤,目光冰冷,听他这样说,才知道自己在流泪:“你一直比我强。” 胡肆摇头,静静看着他,神色极其复杂:“如果真有下辈子,做草木,做妖魔,不做你师兄了。” 霁霄:“那你做我师弟,我来做师兄。” “就像那个姓虞的傻小子?我才不做。”胡肆法身眼神涣散,“我要去见师父了。我很想他。” 孟雪里抱了抱霁霄,后者将头埋在他肩膀上。 轰然一声巨响,天湖化作千万滴雨水,潇潇大雨倾落人间。 大蛟听见惊天响动,绝望道:“还没打完吗?” 二蛟:“快跑。” 只有三蛟一根筋地冲上去:“虞兄弟当心!” 他蛟身腾跃,试图包裹虞绮疏,回头见两个兄弟游得没影了,纳闷想道你们跑什么,不是说要保护虞兄弟吗? 狂风止息,海面恢复平静,云散日出。 天穹裂缝扩大,像一张巨口张开,漫漫金光蕴含庞大力量,普照人间。 “门开了,只差两个刹那,他没来得及。”霁霄说,“走吧。” 他抬起头,抱起受伤的孟雪里,驾云而去,毫不留恋。 那道金光追不上他。 三蛟挡在虞绮疏面前,被金光照耀,只觉沐浴春风,飘然飞起,它褪去蛟鳞,长出新鳞,身体变强壮,如云中山脉起伏。 通天之门打开,赤子乘龙飞升,就像霁霄最后的剑一样圆满。 虞绮疏却拍拍三蛟脑袋,黯然伤神:“我们不去,走吧。” 三蛟已化了半龙,听话地掉转方向,载他远去。 *** 战斗以一场迅疾暴雨结束,雨过之后,世上再没有天湖,也没有天湖境主。 世人对这一战,不知道太多细节,只说“剑尊与境主斗法,威力冲开了通天之门”,并着实激动了一阵,纷纷驾驭飞行法器、长剑上去探索。 后来人们发现,那道门门槛太高,至少需要圣人境才能一试,暂时跟他们没什么关系,还是脚踏实地修行有用。 大战之后,长春峰师徒消失了一段时间。这段时间不算太长,约莫半年。 有人说,孟雪里回去治理妖界;有人说,霁霄已经飞升了;还有人说,某天晴朗星夜,亲眼看见虞绮疏骑着龙在飞。 众说纷纭,拥雪学院倒没有解散,学生们自愿留下自习,相信老师还会回来。 半年后,长春峰归位寒山,虞绮疏最先回来打理观景台,栽种桃树。然后霁霄、孟雪里回到拥雪学院,继续上课。 学院规模逐年扩大,分院遍地开花,优秀年轻弟子如雨后春笋,迅速成长。 人间没有新鲜事,各地仍有旧王朝覆灭,新国度崛起。 人们渐渐遗忘南海上空曾有一片湖水。 十年后,霁霄与孟雪里绝迹人前,只余传说。虞绮疏继任学院院长,三界仍无生灵靠近通天之门。 那扇门光彩逐渐暗淡,就像上古时大能飞升后,因为久久无人飞升,缝隙渐渐闭合。 人世浮沉,普通人又忘记天穹裂缝,只有执着的修士们大呼可惜。 有人说,霁霄、孟雪里或许陨落了;还有人说,曾见过霁霄孟雪里,与凡人一般游戏市井,那柄初空无涯,已与凡铁无异。 二十年后,春末夏初时。某天夜里,长春峰光华大作,以至寒山、寒门城、乃至北方大陆如坠白昼。 两道人影凌空,剑出寒山,通天之门重开。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