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好成为彼此的宿敌呢[穿书]》 第1章 眉珠山初遇 青芜郡。 眉珠山。 宿殃蹲坐在一根枝叶繁茂的树杈上,很是纠结。 树下,两黑一白,三道身影正缠斗在一起。刀光剑影,血雨腥风,一招一式都在往彼此的要害招呼。 身穿黑衣的是两个中年侠客,一个尖嘴猴腮,一个膀阔腰圆。 那瘦子舞着手里的弯刀,桀桀怪笑:“什么武林稚虎,正道雏鹰,我看也不过如此!你还真以为,凭你那被白道吹上天的功夫,便能把所有年轻侠士踩在脚底下?” 而那胖子虽然一言不发,进攻却丝毫不比那瘦子手软,刀刀霸道,戾气十足。 与这两人对上的白衣少年不过青葱年纪,眉宇间还有些孩子气,却已是身姿飒爽,英气卓荦,以一敌二也丝毫不见慌乱。 可他毕竟年少,内力还不够深厚,武学功底再牢,也难以在两人的围攻下支撑太久,打斗间难免被刀锋划伤。 洁白的衣衫沾了鲜血,愈发显得他稚嫩脆弱,看着就令人揪心。 宿殃蹲在树杈上观战,见白衣少年又添了新伤,有些紧张,从旁边的树梢上揪了一把叶子,就要往嘴里送。 他这人有个毛病,一紧张就喜欢嚼东西。可这里没有口香糖爆米花什么的,他只能退而求其次,揪一把叶子嚼。 身后魔教花侍忽然传音:“圣子,这树叶毒性有限。以您的功力,就算吃光这整片树林,也不会中毒身亡。您还是不要试图自杀了,长老们会担心的。” 宿殃刚把树叶叼进嘴里,闻言差点儿从树杈上一个跟头栽下去。 他有些恼怒:“我闲的,都到这儿来了还能想不开?” 魔教花侍道:“自从五天前,您六冥葬花功法大成,闭关归来,先是把您自己灌醉了一场,醒后又试图跳崖、悬梁、服毒、落水……长老们让属下随您一起来青芜郡,就是为了让属下看住您,别再……” “……好了你闭嘴。” 宿殃把嘴里苦兮兮的树叶吐出来,抬手按着额角。 五天前他的确干过这么些蠢事。 可这真不是他作死,而是,他遇到的这事儿搁在谁身上,谁都会发疯。 他原名叫陈夙央,本是一个凭着高颜值和古典舞突然火起来的网红流量。运气不错的是,他刚火了没多久,就被一个年轻的网络剧团队看中,让他出演小说改编剧《宿敌》中的重要配角。 据说,他能够获得这次机会,还是那位原着作者太太亲自提名,把他推荐给剧组的。为此他还得意了好一阵。 五天前,他在剧组的戏份杀青,正巧又赶上他过生日。 年轻团队比较活泼,无论是导演还是演员都没什么架子,当晚就凑了一桌聚餐,为他庆祝。 作为聚餐主角的他,也自然被灌了个烂醉。 谁知,再睁开眼时,他竟然真的变成了那部网剧中他扮演的反派——魔教圣子宿殃! 为了逃离这个魔幻般的神展开,他试过把自己灌得酩酊大醉,也试过各种方法自杀。 结果,除了让魔教上下鸡飞狗跳,令所有长老胆战心惊,并给他灌了无数苦口婆心的鸡汤之外,什么都没能改变。 折腾了整整三天,他才终于认命。心中猜测这一定是穿越大神在玩他,逼他从头再演一遍剧本,完完全全走过剧情之后,才能回到现实世界。 好在这世界的时间线恰逢剧本的开端,江湖传说小玉楼开楼,面对整个武林进行选拔。 宿殃便立刻收拾了东西,奔赴眉珠山,来踩他的第一个剧情点。 于是便有了眼下他蹲在树杈上的这一幕。 只是,不知怎的,这段剧情和他熟悉的剧本有点出入: 小玉楼的开楼日期没错;初筛方式是在眉珠山的这片林子里悬挂六十六颗玉铃铛,让人寻找抢夺,这也没错;他入山后,很快就找到了一颗玉铃铛,这还没错。 可他本该在找到那颗玉铃铛时,立刻遇到剧本主角顾非敌,并为了那玉铃铛和他大打出手的——这最重要的一点却大错特错了。 宿殃蹲在树杈上,看向下方仍在缠斗的三人,目光落在内力渐渐不支、受伤越来越多的白衣少年身上。 他忧伤地叹了口气,问身后花侍:“你说,顾非敌被人欺负成这样,我救他,还是不救?” ——那白衣少年正是《宿敌》中当之无愧的主角,人称“武林稚虎”、“正道雏鹰”的顾非敌。 花侍沉默片刻,问:“圣子对他有兴趣?” 宿殃道:“那倒说不上,可是他不能在这儿就死了啊,这还没到小玉楼呢。” 还没到小玉楼,顾非敌还没学到“知还经归巢卷”,将来怎么走剧情?怎么给他最后一剑,把他送回现实? 可如果这时候他出手救了顾非敌,可不是就把本来已经乱套的剧本搅得更乱套了吗? 魔教圣子出手救正道雏鹰? 这没理由啊! 宿殃还在纠结,却听身后花侍道:“圣子若是想救,去救就是。不过,这顾非敌是武林盟主顾若海的独子,您不能任性把他也掳回教中,否则我教会成为整个武林的众矢之的。” 宿殃纳闷:“……我干嘛要把他掳回去?” 花侍没有开口,但他看向宿殃的眼神里却明明白白表达出一个意思:圣子您分明已经是惯犯了。 宿殃没有接收到花侍的眼神,听不到回答,他也不在意,回头继续看向树下仍在干架的三个人。 不过几句话的功夫,树下的战况已经开始倾斜。 顾非敌以一敌二,内力终于无以为继,被那黑衣胖子觑准时机,重重一刀当头砍下。 顾非敌架剑格挡,虽拦住了刀锋,却没有内力对抗随刀落下的巨力,身形一晃,蹬蹬蹬后退几步,砰地撞靠在树干上,咳出一口血沫来。 黑衣瘦子见状,尖笑两声,提刀指着顾非敌的鼻尖,眯起眼道:“就算你是什么稚虎雏鹰,到了老子手里,也不过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崽儿!还不快快把你手中的玉铃铛交出来!好买你一条小命!” 顾非敌抬手抹了一把唇边的血迹,却没能擦干净,反倒将下颌染出了整片殷红。 少年的脸色因受伤和内力透支而显得有些苍白,但眉宇间仍带着坚毅,双眸如星,丝毫不见退缩。下颌被他抹成一片血色,不但没有破坏他身上的这股韧性,反倒又为他增添了一层不屈的狠劲儿。 宿殃看着这样的顾非敌,心里啧啧称赞:这孩子的眼神,如同一只张牙舞爪的小狼崽,比当初剧组选进来的那个奶油小生可像样多了。 黑衣瘦子见顾非敌不识趣,向旁边的胖子使了个眼色,两人同时出手,四把弯刀舞得密不透风,向靠在树干上似乎失去了全部抵抗能力的顾非敌袭去。 宿殃看到这一幕,急得抓着树枝就要起身。 却见顾非敌忽然蜷起一条腿,踩着身后树干,仿佛林间飞鸟般翻身越过袭来的两人,身躯在空中翩然旋转,同时送出手中长剑——长剑映着从密林树冠透下来的斑驳阳光,挥洒出一片星河。 剑锋翻搅,重重击在那黑衣瘦子的后心,霎时间,血肉横飞。 那瘦子惨叫一声扑倒在地,惊惶地转身看向顾非敌。 一直没有说话的胖子立刻摆出戒备的姿势,皱了皱眉,眯起眼睛,沉声道:“你竟已练成了真鸢剑法!” 顾非敌没有作声,提起长剑再次起手,行动间仿佛猛禽自天空俯冲而下,义无反顾。 那瘦子一见这架势,惊得呆在当场。 他还没发出声音,胖子便一把抄起他,带着他退开数步,躲过顾非敌的致命一击。 “撤撤撤!” 瘦子这才反应过来,焦急喊道:“见了真鸢剑法你还不跑!玉铃铛可没命重要!” 话音落,两人已经逃到了十几步开外。 那瘦子大概是觉得这样落荒而逃实在没排面,远远地还找补了两句:“我俩挡不住你的真鸢剑法,可不代表没人杀得了你!魔教宿殃也来了眉珠山,哼哼,要是遇上他,我看你可还有这等好运——” 随着两人的离去,林中瞬间安静了下来。周围分明还有绵绵不绝的虫鸣鸟叫,却奇异地制造出了一种仿佛无声的空寂感。 顾非敌望着两人离去的方向良久,突然踉跄两步,靠回了树干上。 他脸色苍白,气息紊乱,长剑垂向地面,随着他不住颤抖的手发出一阵频率极快的咔嗒声。 顾非敌毕竟年少,那胖瘦两位侠客也并不是跳梁小丑,而是江湖上还算叫得出名号的侠盗。他以一敌二,其实早已是强弩之末。最后那招真鸢剑法,不过是他急中生智,假做了个尚有余力的架势将人唬走罢了。 真鸢剑法很难练,也很难用出来。他没有足够的内力支持,纯靠身体去模仿剑法霸道的扭劲,反倒令他伤上加伤。 顾非敌垂眸调息片刻,直到呼吸平稳下来,这才缓缓抬起头。依旧璨然如星的双眼直直看向宿殃藏身的方向,他哑声开口。 “观战的这位前辈,可否……现身一叙?” 第2章 背台词好难 听到这句问话,宿殃不禁愣住。 他竟然被发现了? 花侍提醒道:“圣子,您刚才着急,动静太大了。” 宿殃这才了然。 这个世界虽然是虚构出来的,但毕竟是武侠设定,里面的习武之人耳聪目明,而下面那位又是惊才绝艳的主角顾非敌。 他刚才一时情急,抓着树枝起身的动静那么大,被顾非敌发现也是情理之中。 只是这样一来,剧本的情节可就更乱了。 下去,还是不下去,这是个问题。 宿殃没东西可嚼,烦躁地咬了咬指甲。他心想:其实这个场景也并没有偏离剧本太多,对吧? 剧本里,他这个魔教圣子作为反派,为了与主角顾非敌争抢小玉楼正式选拔的入场券玉铃铛,与一位魔教侍从联手,将顾非敌逼入绝境。却又因为“众所周知的剧本套路”,他啰啰嗦嗦说了一堆废话,成功帮顾非敌拖来了救兵。 眼下虽然不是他把主角逼入绝境的,但其实也没差。 或许……等他下去啰嗦两句把台词念完,说不定顾非敌的小师妹就该带着救兵,按照剧本写的那样,乌泱泱地出现了? 他这边一直没有动静,树下顾非敌的姿势却丝毫不放松。 少年微微攥紧手中的剑柄,倚着树干的身子直了直,神色比方才凝重不少。 宿殃看着这样强撑的顾非敌,突然有点不忍。 内心摇摆不定的他决定向身后的花侍求助:“反正我们已经被他发现了,不下去念台词走剧情,还能怎么办?所以下去露个面,也没关系的,对吧?” 魔教花侍忽略掉自家圣子从五天前就开始满嘴乱跑的莫名词汇,恭敬道:“圣子可以从心所欲。” 得到了肯定的答复,宿殃心里就安逸了。 他习惯性地抬手按了按头发——后知后觉这满头青丝并不是假发套,吐槽了自己一句——这才运起内力,从高高的树杈上跳了下去。 他的计划是这样的: 他要用魔教独步武林的轻功“惜花步”,翩翩然落在顾非敌身前的那一小片空地上,趁那傻孩子看到他一身魔教服饰目瞪口呆的时机,努力摆出魔教圣子邪气四溢的人设,开始长篇大论,把剧本里那些台词统统背出来。 而且,看在这少年顾非敌极为对他眼缘的份上,他还一定要超常发挥,把演技飙到极处,给少年留下最深刻的印象! 宿殃脑内的计划十分美好,然而他没考虑到的却是,他其实还没有完全掌握这具身体的内力和武功。 刚一落地,宿殃便暗道不好。 他起跳的时候用力过猛,冲得太上前了。 眼看着就要和站在树下的顾非敌亲密接触,宿殃立刻操起惜花步,原地转了一圈抵消冲力,随后一巴掌撑在顾非敌耳边的树干上,堪堪稳住身形…… 顺便给对方来了个结结实实的树咚。 宿殃:…… 靠,翻船了。 一时间,场中两人,连带着仍躲在树上的魔教花侍,全都愣住了。 宿殃撑着树干,有些尴尬,寻思是直接说台词,还是先从这个诡异的姿势起身。 若是依照魔教圣子的邪肆人设,他既然已经把人咚在怀里了,那是断断不可能后退的。然而,剧本里并没有么这一段魔教圣子把人壁咚的剧情,宿殃也不太敢随意添改。 可剧本里原先那些台词,用这个姿势说出来,会不会奇怪了点? 宿殃这边心念电转,还没想出个解决办法,就见被他半圈在怀里的少年忽然又咳出一口血沫。 顾非敌看向宿殃,瞳孔缩得紧紧的。他嘴唇微颤,低声喃喃:“惜花步……” 江湖人都知道,武林第一轻功“惜花步”出自魔教,是除教内直系弟子外,绝不他传的极品身法绝学。 顾非敌认出了惜花步,视线又落在宿殃的脸上,盯着他的眼角看了片刻,终于扯出一抹苦笑:“……竟然是你。” 江湖传闻,魔教圣子宿殃虽面若好女,却一身邪气。眼尾微翘,挑着一粒鲜红的小痣,仿佛杀伐归来溅上的一滴细小血珠。 江湖还传闻,魔教圣子宿殃脾气乖戾,阴晴不定,极难捉摸。因为练了魔教邪功“六冥葬花功”,虽尚不及弱冠,内力却深厚如同浸淫武学十数年的青壮。那“绽莲剑法”被他手中柔韧如鞭的细剑使出来,也是无比诡谲,令人不寒而栗。 江湖继续传闻,年青一代的武林新秀,就只有武林盟主之子顾非敌,能与魔教圣子宿殃有一拼之力。 可那指的是两人都在全盛状态的情况下。 现在,重伤的顾非敌对上以逸待劳的宿殃,别说一拼之力,恐怕连一招都走不过,便要命丧当场了。 顾非敌认出宿殃,原本还透着坚韧倔强的眼神倏地暗了下去,他眼睫微敛,试图遮住眸中无可奈何的苦涩和绝望。 但宿殃离他很近,还是敏锐地察觉到,这个被他半圈在怀里的少年似乎已经放弃抵抗,眉间发梢处处都透着一股不得已接受了宿命的无力感。 顾非敌的这个反应,是宿殃完全没有想到的。 剧本里的顾非敌根本就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愣头青,不管遇到什么样的绝境,都能奋不顾身地迎上去。即使拼到只剩最后一口气,他也绝不会露出这种……如此脆弱的神色来。 这个瞬间,宿殃忽然觉得,站在这里的顾非敌,比剧本里的那个顾非敌,更像是一个有血有肉的十六岁少年。 他虽然朝气蓬勃、意气风发,但在真的面对无法抗衡的敌人时,他也会害怕,也会绝望。 宿殃看着这样的顾非敌,差点就要一巴掌拍在他肩头,说“小老弟别怕,以后跟着哥混,哥罩你”了! 惊觉自己这个绝对会让魔教圣子人设崩塌的想法,宿殃突地打了个激灵,心道:不行不行,不能胡思乱想,得赶紧把台词背了,免得出什么岔子。 于是他定了定神,努力演出魔教圣子该有的邪气,眯了眼睛,挑起嘴角,笑着看向面前的顾非敌。 “呀,这不是传闻中的武林稚虎,正道雏鹰吗?没想到,被整个江湖白道寄予厚望的你,也对这小玉楼的传承感兴趣?” 话刚说完,宿殃突然觉得哪里不对——这句台词本应该是他刚刚在密林里见到顾非敌时说的。 在他说完这句话之后,两人还要为了一颗玉铃铛大打出手。打的时候他还要啰里八嗦许久,之后是他重创顾非敌,在林中一路追击的剧情……就连追击路上,还有不少他戏弄顾非敌的台词。 可现在顾非敌已经身受重伤,无力与他动手,他怎么能从这句开始说呢?他应该直接从顾非敌被逼入绝境的那一幕开始才对! 啧,失策了。 宿殃眨巴了一下眼睛,略过两人打斗中的一大串对话,直接跳到后面几幕。 “怎么?这就……没力气了?” 宿殃说完这句台词,心道:好险! 剧本里的原话是“这就没力气跑了”,可眼下追击剧情被他跳过,台词自然要改掉。 见顾非敌对他那句话里的诡异停顿没什么反应,宿殃松了口气,这才开始念后续台词: “我可还意犹未尽……” 想和你再过几招呢。 ……等等,这台词的后半句也不对!他根本就没和顾非敌打,有什么意犹未尽的啊? 于是他赶紧找补了一句:“……想再看看你的绝妙身姿呢。” 台词终于圆了回来,魔教圣子邪性的人设也没有崩,宿殃简直佩服自己的应变能力。 可等他稍稍回想一遍,又觉得好像哪里还是有点儿别扭。 ——怎么这就没力气了?我可还意犹未尽,想再看看你的绝妙身姿呢! 顾非敌猛地抬眼看向宿殃,目光如箭,满脸羞愤。 “你……要杀就杀。”他咬牙切齿道,“何必辱我!” 宿殃:…… 很好,他知道哪里不对了。 也难怪顾非敌被气得台词都念错了。 宿殃张口结舌半天,有些懊恼,心道:这剧情到底算不算崩?虽然顾非敌被他误导念错了台词,但也恰好因此对他充满敌意,大体……似乎并没有崩? 自我催眠成功的宿殃决定继续按照剧本把台词说下去。 “其实你没必要这么拼命。” 宿殃勾唇一笑,道:“小玉楼每次开楼,都会在眉珠山上悬挂六十六颗玉铃铛。虽说只有拿着玉铃铛成功赶到小玉楼山门的人,才能进入正式考核,但你把你身上的玉铃铛交给我,再去夺别人的就是。这林子里从你手里走不过两招的人也比比皆是,你何苦非要护着……” “你只是想要……玉铃铛?” 宿殃的话还没说完,就被顾非敌截断了。 顾非敌分明已经气息不济,却依旧强撑着身体不愿倒下。他仰着沾了血迹的脸,固执地看向宿殃,问:“只要……铃铛?” 宿殃又眨巴了一下眼睛。 怎么回事? 顾非敌的经典回答不应该是“我就算葬身于此,也不会把玉铃铛交给魔教中人”才对吗? 这位小兄弟,不要仗着你是主角,就给我乱改台词啊喂! 第3章 怜香回春丸 顾非敌显然听不见宿殃心里的呐喊。 他等了许久不见宿殃回答,咬了咬牙,抬手伸进衣襟,从怀里摸出一个沾满了血迹的荷包,紧紧攥在手心。 “都说魔……宿少侠虽阴晴不定……”顾非敌抬起眼睛,死死盯着宿殃的脸,低声道,“……但,说出口的承诺,从不反悔。” 宿殃:??? ……你等一下! 魔教圣子这个全剧最大的反派,什么时候多了个这么吸粉的设定? 顾非敌你牛,你这不只是乱改台词,你这是连剧本人设都要改! 顾非敌对宿殃几近抓狂的内心毫无所觉,继续道:“我给你玉铃铛,你便……放我离开?” “我不!” 满头懵逼的宿殃脱口而出。 顾非敌的眸色又复黯淡下去。 他攥着手里的荷包,苦笑一声:“实不相瞒,我已经没有力气……再用出下一式真鸢剑法了……” 说着,他双眼微阖,又轻轻咳了两下,嘴角溅出点点鲜血,哑声道:“……你动手吧。” “我……”宿殃张口结舌,“不是,你……” 宿殃内心仿佛有一万匹神兽奔腾而过,外表却偏偏还要稳住魔教圣子的人设,整个人都快崩溃了。 他纠结半晌,终于牙一咬,心一横,决定先把剧本上的台词念完再说! 等他念完了台词,说不定这可恶家伙的救兵就要来了,就可以把这个乱改台词的小兔崽子拉走,省得他继续添乱。 于是宿殃开口就是一溜子的废话,一点儿不带停顿: “你要是不想交出玉铃铛也没关系其实我也不需要你的玉铃铛这林子里也没几个人是我的对手何况我还有侍从跟着我只是看不惯你们江湖白道这种拿固执当骨气的做派好像全天下就你们不惧生死似的就算通过了小玉楼的考核得到了小玉楼的武学传承你这种人在江湖也成不了什么气候……” 顾非敌默默听完宿殃一箩筐的废话,突然猛地咳出一口鲜血。 他终于再也撑不住,双眼紧闭,靠着树干的身体骤然滑落,倒在了宿殃的怀里。 宿殃:…… ……特么好想仰天长啸一句麻麦皮! 魔教花侍见自家圣子成功把顾非敌弄晕,将人抱进怀里,立刻从树上飘然落下,来到宿殃身边。 “圣子。”他恭敬道,“属下之前探查地形时,发现这附近有一处山洞,十分隐秘。洞内九转曲折,什么声音也不会传出来,而且洞中还有一汪清澈潭水。您要是想……可以把顾少侠带去那里办事。” 宿殃终于忍不住,很没形象地翻了个白眼。 他心道:魔教这帮人简直有病,不仅杀人要杀得优雅,连杀人环境都这么讲究,还要山洞水潭? 不过他是不可能杀顾非敌的。 如果顾非敌死了,他后面的剧情还怎么走?还怎么回到现实世界啊? 他不仅不能杀顾非敌,还得救他! 内心槽多无口的宿殃摆出魔教圣子的架子,向花侍伸手,道:“药。” 那花侍先是一愣,随即轻声劝道:“圣子,这顾少侠伤势颇重,用不得那些药,否则很可能……事行到一半,就气绝身亡了,您也不好得趣儿。而且这里光天化日,于您形象有损,还是去那处山洞,更逍遥一些?” 什么跟什么鬼? 宿殃本就还在为刚才的剧情崩塌犯晕,被花侍的这一大段话直接绕得满头雾水。 在这些配角面前,他就有些耐不住性子了,皱眉道:“就是因为他伤得重,我才管你要伤药!你磨磨蹭蹭什么呢?咱们教里那个……那个什么香什么春的丸药,不是说可以起死回生吗?带了没?” 那花侍又愣了一下,这才垂眸从怀里摸出一个小玉瓶,递到宿殃手中。 见宿殃接过去毫不犹豫地打开瓶盖倒出药丸,花侍忍不住问了一句:“圣子,这怜香回春丸极为难得,本是给您备下以防不测的。您真要给他用?” 宿殃没心情搭理花侍,伸手捏着顾非敌的下颌,直接将药丸塞进了他的嘴里。 药丸入口即化,不消片刻,顾非敌原本苍白的脸色就微微红润起来。药效之快,看得宿殃啧啧称奇。 但他心中还是忍不住担忧,只希望剧情不要因为他这个举动崩得太过分。 不过话说回来…… 他那长篇大论的台词都念完了。 顾非敌甚至还晕倒了。 江湖白道那帮子处处护着顾非敌的援军呢? 怎么还没来?! 难不成他不但要负责救人,还要负责看护顾非敌直到他清醒? 那他这个魔教圣子当得可真是太有爱心了。 宿殃虽然心里不爽,却还是轻手轻脚地将顾非敌扶靠在树上,让他坐稳,这才把手抽出来,准备暂且离开这片小小的空地,躲回树上静观其变。否则要是被路过的人看到他护着顾非敌,还不知道会被江湖怎么传…… 这样想着,宿殃的目光不经意落在了少年顾非敌的脸上。 顾非敌毫无意识地歪头靠着树干,树影间一道明亮的光斑恰好落在他的身上。鸦羽般的睫毛在少年仍带着稚气的光洁面颊投下一道阴影,愈发显得少年单纯无害。 唇齿间,怜香回春丸特有的花香随着他清浅的呼吸徐徐逸散,使他沾染了殷红血迹的双唇看起来仿佛两片莹润的花瓣。 鬼使神差地,宿殃忍不住凑上前,伸手想要帮顾非敌擦净他唇边的鲜血。 就在这时,不远处传来一阵树木被触动的窸窸窣窣声,紧接着是一个女孩的尖叫:“啊!你在做什——” 宿殃起身抬头看去。 不远处的灌木丛中站着三个人。 一身鹅黄劲装、看起来不过十五六岁的女孩被身后高挑的少年捂住嘴,后半句话没喊出来。 两人身后,一名高壮男子一言不发地抽出腰间佩剑,神情戒备地看过来,眉宇间带着一丝惊疑不定。 宿殃认不出这几人,回头低声问自家花侍:“他们是谁?” 花侍回答:“圣子,那女孩是武林盟主顾若海的关门弟子,顾非敌的小师妹,名叫蒲灵韵。少年是与武林盟主交好的千枫山庄庄主长子,徐云展,同时也是蒲灵韵的表兄。他们身后那位应该是千枫山庄的侍从,徐云展的近卫。” 听到“蒲灵韵”和“徐云展”这两个名字,宿殃眼神一亮。 终于来了! 顾非敌的救兵! 顾非敌的小师妹蒲灵韵,正是《宿敌》剧本里的女主角。她将来会成为顾非敌可以为之出生入死的神仙眷侣,自然是最值得信任的人。 而徐云展则是剧本中的男二号,主角顾非敌的好友。两人在小玉楼中曾经一起误闯过后山藏珠阁,也勉强算是生死之交。 虽然和剧本中来的人不太一样,但至少让魔教圣子退场、令顾非敌被人救走变得顺理成章。 宿殃觉得自己是时候“功成身退”了。 “哦?竟然有这么多人来救你。” 宿殃迅速进入状态,端了魔教圣子的人设,笑眯眯地看向树下的顾非敌,无比坚持地把属于自己的退场台词说完: “既然如此,我今日便放你一马。他日若再相见,你可就没这么好的运气,能等到人来救你了! “花侍,我们走!” 说完,宿殃便运起内力,踩着姿态蹁跹的惜花步,快速退入密林之中,不见了踪影。 徐云展看着宿殃离开的方向,眉头紧皱,神色一点也没有放松。 他身后的侍卫低声道:“少爷,魔教中人诡计多端,他这么轻易离开,一定留有后手。” 徐云展脸色凝重地点了点头:“只是不知他在计划什么……” 蒲灵韵却不像两人想得那么多,她挣开徐云展的手,飞身扑到顾非敌面前,焦急唤道:“小师兄!小师兄!你醒醒呀!” 见蒲灵韵这样没心没肺,徐云展轻叹了一口气,接着道:“宿殃此人,历来行事与常人不同,先不管他。” 说着,他最后瞥了一眼树林,转身走向顾非敌,俯身查看他的伤势。 只是刚刚凑近,徐云展的脸色就倏然大变,惊道:“白七,你来闻闻,这香气可是魔教神药‘怜香回春丸’?” 那侍卫闻言,立刻上前细细辨认。 片刻,他沉下脸色,道:“少爷,这正是怜香回春丸特有的香气。传闻此药可生死人、肉白骨,实不堕神药之名。然这香气会深入服药之人骨血,数十载无法消除。魔教有一种追香蝶,无论距离多远,都可循着这气味将人找到,至今无计可以逃脱。” 徐云展一掌劈在树上,咬牙切齿道:“我就说那魔教妖孽没安什么好心!传闻他极好男色,尤爱俊朗少年,小小年纪就有无数暖床奴服侍……想不到他竟然连非敌的主意都敢打!这事一定要告知顾盟主,让他早做安排!” 白七颔首应诺。 徐云展又道:“不过眼下,小玉楼开楼在即,只要非敌进了小玉楼,三五年内便不必担心,料想那厮也不敢找小玉楼的麻烦。从现在起,我们最好时时刻刻待在非敌身边,让那妖孽无机可乘!” 第4章 我会报答的 此时此刻,宿殃本人还不知道,他心心念念不想崩掉的剧情,已经犹如脱缰的野马,向着奇怪的方向飞奔而去,估计是不可能再被拉回来了。 他端着魔教圣子的架子,懒懒散散在眉珠山的深林中溜达着,往小玉楼山门的方向走。 藏在青芜郡眉珠山深处的小玉楼是江湖最令人津津乐道的传说。 它没有属于自己的直系弟子,也不站武林派别。流传于世的,只有这么个简简单单的名字和无数传奇故事。 小玉楼每隔六年会开一次山门,遴选这一代江湖中最优秀的青年才俊,入楼修习世间罕见的精妙心法与武学。一旦出师,这些青年才俊便可回归他们在武林中原本的阵营,不必宣誓效忠小玉楼,也不须听小玉楼的调遣。 如今江湖上最具威名的豪侠,几乎都曾在小玉楼同窗修习过。 也不知道小玉楼图的是什么,做慈善么? 宿殃当初在看剧本的时候就不止一次这样吐槽。 当然吐槽归吐槽,宿殃也知道这世界不过是一个剧本,还是个网络小说改编剧。既然是虚构的作品,当然作者想怎么设定就怎么设定,不科学、死逻辑的事情发生再多也不新鲜。 比如眼下的眉珠山,其实就很不科学。 这眉珠山上有一道阵法,据说是小玉楼楼主所设。这阵法没什么杀伤力,却会将超过弱冠年龄的侠士迷在阵外,使他们不能深入山林,无法摸到小玉楼的山门。 所以,此时此刻出现在眉珠山深林中的侠士,其实都是武林中十几二十岁的毛头小子。 宿殃这个角色的能力设定在剧本前期是几乎逆天的存在。 同样是十六七岁的青葱年华,他因为六冥葬花功大成,内力平白比同龄人高出许多。再加上魔教独步武林的轻功“惜花步”,以及最适合他手中细剑的“绽莲剑法”,他的战斗力直线上升,几乎可以与成名江湖多年的侠士较量。 在如今的眉珠山上,还没有哪个年轻侠士是他的对手。唯一可以和他正面较量的那一个,还受了伤。 当然,也只有宿殃自己知道,现在的他其实就是个内里草包的绣花枕头——除了这具身体的确有浑厚的内力之外,他别的武功绝学一概使得不怎么样。 就连惜花步也是他临时抱佛脚,连夜翻看武功秘籍,借助插图从满篇繁体字中连蒙带猜出来的,身形还参考了他当初吊威亚时做出的轻功动作。 不过他魔教圣子的威慑力毕竟在那儿摆着,身后还跟着花侍,一路遇到的敌人没有一个敢凑上来触他的霉头。 于是他在眉珠山的密林里悠哉游哉走了小半天,第一个抵达了小玉楼的山门。 小玉楼山门外并没有弟子守岗,只有一个年纪轻轻、柔柔弱弱的白衣女子,正歪靠在门口的石敢当上看书。 宿殃看了那女子一眼,以为这是哪个早先抵达山门的女侠,也没理她,直接端了魔教圣子的架子,抬脚就往小玉楼山门里走。 “不要着急闯门,先在门口等着……” 宿殃的脚步还没踏进山门,就听那正在看书的女子懒洋洋地来了这么一句。 宿殃闻言一愣。 听这女子的口气,好像不是外面来的侠女,倒是小玉楼中的人? 可剧本里没这一遭呀? 宿殃眨巴着眼睛,一言不发地看向那女子。 女子目光丝毫不离书页,又悠悠然开口:“而且你们两人身上,只有一颗玉铃铛,我是不可能放你两人一起进去的。小玉楼不认仆从关系,他若想进去,也须要一颗玉铃铛。” 听到这话,宿殃一愣,下意识问:“你怎么知道我们只有一颗玉铃铛?” 女子翻了一页书,随口道:“既是铃铛,自然是会发出声音的。你两人身上只有一道声音,不可能有两颗铃铛……” 宿殃不由得怔住,伸手入怀把玉铃铛摸出来,放在手心仔细观察。 这玉铃铛有核桃般大,白玉雕成,玉质温润半透,里面隐隐可见几缕如烟如雾的翠色。 但这颗铃铛,它,分明只雕了个外形,根本就是实心的,怎么可能发出声音来? 就算你是虚构剧本也不能这么不讲科学的好吧?! 魔教花侍却不知道宿殃在想什么,他凑上前低声道:“圣子,这女人恐怕不简单,我们不便硬闯。是否要再回林中,另找一颗玉铃铛?” 宿殃抓了抓头发,把手中不科学的玉铃铛放回怀里,毫不在意地回答:“那倒不用,我也就来这儿走个过场,参加完选拔咱们就回家,你在山门这里等我就行了。” 魔教花侍一愣:“圣子?您不是说要参加遴选……” 宿殃道:“对呀,我说要参加选拔,可没说要进小玉楼啊。” 剧本里,魔教圣子在小玉楼遴选的最后一关被刷下去了,所以宿殃根本就没抱着能进小玉楼的心思来。只是选拔中他和顾非敌还有一场对手戏,他必须走这个剧情,所以才会选择来参加这场考核。 听到宿殃的话,魔教花侍愣了半天,才默默吞下心中的疑问,站到一旁去了。 那目光一直落在书页上的女子忽然抬头看了宿殃一眼。她没说话,也没露出什么表情,很快又垂下头去,悠闲地翻了一页书。 不到一炷香,第二拨人赶到了小玉楼山门。正是顾非敌一行人。 顾非敌此时已经换上了一身干净的浅蓝衣衫,发丝重新打理过,脸色也红润许多,完全看不出曾经身受重伤的样子。他被徐云展和蒲灵韵夹在中间,三人身后跟着千枫山庄的侍卫白七。 见到山门前站着的宿殃,徐云展立刻拉了顾非敌的胳膊,将他护在身后。 宿殃当然也看到了他们。 但是,剧本里大家并没有在小玉楼山门前逗留太久,从密林出来后的下一场戏就已经进了山门内。所以这时见到顾非敌,他也没想搭理,抱着胳膊摆出一副拒人千里的孤傲模样。仰着脸,向上四十五度,望天。 徐云展和顾非敌见宿殃不理睬他们,交换了一个眼神,默契地假装没看到这个人,各自找了地方坐下休息。 可蒲灵韵是从小被几个师兄娇惯大的,脾气就没这么好了。 见到给小师兄顾非敌下了药香的始作俑者,蒲灵韵立刻狠狠一眼剜过去,怒道:“宿殃!你这个卑鄙无耻的下流家伙!你们魔教行事如此猥琐,做出那种事,你竟还敢觊觎小玉楼的——” 本来还在凹造型的宿殃,被这突如其来的一串谩骂弄懵了。他连魔教圣子的架子也忘了端,眨巴着眼睛看过去,满脸茫然。 “灵韵,住口!”顾非敌沉声道,“小玉楼前,休得无礼。” 蒲灵韵被噎了一下,委屈道:“小师兄,他这么欺辱你,你竟还要忍气吞声么!” 顾非敌看向宿殃,片刻,垂下眼睫,语气平静:“无论如何,他至少没有杀我。” 蒲灵韵瞪大眼睛:“可他明明就是为了——” 徐云展伸手一把捂住蒲灵韵的嘴,在她耳边传音:“宿殃现在是我们之中武功最高的,还带了花侍,你不要挑衅他!现在我们只求非敌能安安稳稳被选进小玉楼,不要出什么岔子。只有这样,顾盟主才能没有后顾之忧地去寻找解除香气的办法。你且忍耐着点!” 蒲灵韵被这一席话说服了,但到底还是意难平,又瞪了宿殃一眼,重重哼了一声,这才勉强安静下来。 宿殃还没有从懵逼中恢复,心里满是莫名其妙。 ……什么鬼东西? 他明明放过了身受重伤的顾非敌,还喂了灵药帮他疗伤,怎么就卑鄙无耻下流猥琐了?! 徐云展和蒲灵韵不知道情况,骂他还有情可原,但顾非敌本人应该知道是谁救了他呀!怎么也是这个态度? 想到这里,宿殃满心犹疑地看向顾非敌。 恰逢顾非敌也淡淡地看了他一眼。 宿殃原本对人的情绪不怎么敏感,但不知为什么,他竟然很敏锐地捕捉到了顾非敌眼中的愤怒,甚至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嫌弃。 这就很过分了。 宿殃忍不了! 他咬了咬牙,端住魔教圣子的架子,斜睨着顾非敌,挑唇笑道:“我们的武林稚虎、正道雏鹰,就是用这种态度对待救命恩人的?” 他这句话刚一说出来,就见顾非敌猛地攥紧了拳头。 蒲灵韵气得高喊:“你——!” 徐云展再次捂住蒲灵韵的嘴,但他看向宿殃的双眼也充斥了引而不发的怒火。 就连三人身后的侍卫白七,眼神里都好像在说:魔教中人真不要脸。 白道中人真不要脸! 宿殃心中愤愤。 不就是被他这个魔教圣子救了命吗?有那么难以接受?简直太虚伪、太做作、太无理取闹了! 宿殃正生着闷气,却听顾非敌忽然轻笑了一声。 青葱少年抬起脸,双眼直勾勾地看向宿殃。 他唇角带笑,一字一顿地说:“非敌多谢宿少侠垂青。这个恩情,我总有一天,会好好报答的。” 第5章 你是个好人 顾非敌说这句话的时候神色极为认真,听起来不像是道谢,倒像是在宣誓什么。 当初宿殃拿到的剧本里并没有关于怜香回春丸的细节描述,只是提了一句魔教灵药而已,他自然不理解顾非敌几人对他的愤怒从何而来。听到顾非敌这句话,他还以为顾非敌真的在感谢他的不杀之恩、赠药之情。 于是他嘴角一挑,轻笑道:“报答就不必了,只要你别忘了本圣子,我就满足了。” ——这句欠欠儿的话,纯粹是宿殃按照魔教圣子的人设乱添的。 宿殃根本不可能想到,他这句话落在顾非敌耳朵里,直接坐实了他对人家心怀不轨的猜测。 顾非敌毕竟年少,自幼成长环境单纯,眼下第一次遇到宿殃这种人,不免被这句话激得满心羞愤。他整张脸憋得通红,耳廓看上去几乎能渗出血来。 蒲灵韵怒道:“你、你休想!我小师兄是不可能受你蛊惑的!” 宿殃:…… 行吧。你是女主角,你说得算。 宿殃撇撇嘴,没再多话,抱着胳膊靠在山壁上打了个呵欠,百无聊赖。 很快,拿到了林中玉铃铛的少年侠士陆陆续续抵达了小玉楼山门,大家各自找到熟悉的同伴或世交攀谈起来。 顾非敌在武林新秀群体中一直是及受尊敬的。且不说他有一个当世武林盟主的爹,就说他年纪轻轻,就已经将腾云阁的知还经练到了睥睨卷第三重,大家也都乐意与他结交。 于是,大部分年轻侠士在抵达山门后,都会先去拜会顾非敌。有些人还在他身边逗留许久,以期能够和他多说几句话。 与顾非敌那边的门庭若市正相反,宿殃这边是门可罗雀。 甚至,他周围还隐隐出现一片空旷的区域,就好像他设下了什么看不见摸不着的结界似的。 白道新秀和魔教圣子的受欢迎程度,只看这一点,似乎高下立判。 年轻的侠士们偶尔偷偷摸摸向宿殃这边瞥一眼,然后不知道从他这种孤零零的状态获得了什么优越感,又得意洋洋地扭回头去,与身边新结识的友人低声说话。 “要我说,江湖上有些蠢人,竟拿顾少侠与魔教那妖人相提并论,简直不知所谓!” “就是!腾云阁的‘知还经’可是武林公认极难修习的内功心法,顾少侠年方十六便已修到睥睨卷第三重,真真是惊才绝艳。” “据说魔教那厮修的是什么落花葬花的心法,听这名字就不是什么好东西。说不得他那内力,都是吸取人牲的阳寿,喝人血、吃人肉,才能涨得那么快……” “真的假的?” “这等邪功,就算内力来得快,恐怕也于什么地方有损。也就魔教那些家伙才会将它当做至宝……” “魔教历来行事诡异,我说不上这传闻的真假,但他——据说他年纪轻轻,身边就有无数暖床奴,定是没少做那些吸人精气的事儿!我看呐,大家可都得小心着点,别被那妖人惦记上……” 年轻侠士们以为自己的声音已经放得极低,却没想到,此时的宿殃已经突破了六冥葬花功最后一重,功法大成。他不光内力突飞猛进,耳力也极好,将那些人的谈论尽数收入耳中。 要说生气,宿殃其实也算不上生气。毕竟他心知肚明自己扮演的是个反派,不招人喜欢是情理之中。 但那些捕风捉影的猜测,宿殃就很不爽了——听听这帮人说的都是些什么污言秽语?!暖床奴?吸人精气?还惦记他们这些歪瓜裂枣?! 他宿殃,上辈子和这辈子加在一块儿,连恋爱都没谈过一次!分明还是个坐得端行得正的、铁骨铮铮的……处男! 不过仔细想想,宿殃又不太确定了: 他穿进这个剧本里也不过几天,之前在魔教教内时也是浑浑噩噩,没有仔细观察过周围事物。至于在现实世界拍戏的时候,他是配角,除了与主角阵营的对手戏外,还真没什么涉及他私生活的剧目。 所以,他其实并不知道,在剧本涉及的剧情之外,这个“魔教圣子”本尊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于是宿殃凑近身边的花侍,低低传音,旁敲侧击:“哎,问你个事儿。我前几天走得急忘了管,教里那群暖床的,会被怎么安排?” 花侍一愣,想了想,道:“圣子,您功法大成,的确已经不必守身。您之前从中原武林掳了不少美人放在身边服侍,想必长老们会趁着您出远门,从中择取几位温驯的好好调|教,为您做好安排。” 宿殃:“哦……” 片刻又觉得不对,惊问道:“哎?你等等?守身?” 花侍怔然:“是啊。” 宿殃扶额:“是个什么鬼?我给谁守身?” 花侍经过前几天的洗礼,知道自家圣子功法大成后有些记忆错乱,听到这个问题也没惊讶,反倒耐心解释:“您练的‘六冥葬花功’,功法大成之前,是不可以损失丝毫精元的。当年教主欲练此功,却功亏一篑,也正是这个原因。” 宿殃:…… 这什么邪门功法? 编剧还能不能做点儿正经设定了?! 不过,好歹这功法已经被“本尊”突破完成,宿殃不必再为它费心,倒是省了不少事。 得知自己这具身体没经历过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情,宿殃的心情反倒变得很好。 心情变好了,他就忍不住想嘚瑟一下。 于是他嘴角噙起一抹透着蔫儿坏的笑容,眯起双眼看向刚才在背后嘀咕他坏话的那群人,又慵懒地抬起胳膊伸了个懒腰,让宽大的袖袍滑到手肘,露出他光滑白皙的小臂。精致的腕骨上缠了一串鲜红的珊瑚珠,愈发衬出他的昳丽气质。 “在背后谈论别人的秘密可不是好习惯。” 宿殃拿腔拿调地拖了长音,又配着极轻佻的语气,道:“本圣子的眼光高着呢,不是什么人愿意当我的暖床奴都当得起。放心,我是不会惦记你们这帮……蠢人的。” 他台词功底一般,一时想不到四字成语,就这样凑合吧。好歹这句台词的气势还挺像那么回事。 宿殃自顾自得意地想着,眼神又飘到顾非敌身上,想看看剧本主角对他这个表现会有什么反应。 可在旁人眼里,他这一眼看过去,却变成了意有所指,仿佛在说:“我是不会惦记你们这帮蠢人的,要惦记,也就顾非敌还能入我的眼。” 顾非敌一行人的脸色登时变了。 就连周围许多少年侠客也都面沉如水,纷纷上前将顾非敌护在中间,怒目瞪着宿殃。 宿殃:…… 这阵仗,搞得他像是什么登徒浪子似的。 “那帮蠢人自然是入不了圣子您的眼。” 忽然,一道略带戏谑的声音从众人头顶传来:“圣子您看,我如何呀?” 宿殃早就听到有新的侠士到来,不过没想到会来这么一个角色——江湖上恭敬称他为“圣子”的人,不巧,都不是什么正派人物。 他有些惊讶地抬起头,往身后崖壁看去。只见一个穿着翠绿绣孔雀纹劲装的年轻侠士,正倒挂在一支伸出崖壁的小树杈上,大头朝下,笑得满面春风。 宿殃端着架子,还没说话,那人已经一个跟斗从崖壁翻下来,轻轻巧巧落在地面。 他将编着满头珠翠的小辫子往身后一甩,笑眯眯冲宿殃道:“久仰久仰!在下青帘派范奚,今年十七,听说您前些日子功法大成,恭喜恭喜!” 一串话说得还挺押韵。 宿殃恍然:原来是魔教圣子的头号跟班来了。 范奚是青帘派掌门的二公子,江湖人称范二。 范二在剧本里是一个彻头彻尾的丑角,戏份不多,当初剧组为了省钱,便从群演里随便抓了个相貌平平的人来演。 而眼前这个皮肤黝黑却双目精亮的小哥儿,比那演员精致可爱多了,机灵中带着几分俏皮,狡黠里携着一缕痞气,并不惹人生厌。 不过,剧本中小玉楼选拔的情节里,似乎并没有这个范奚的戏份? 宿殃不由得皱起眉头,仔细回忆。 他还记得,出演范二的配角是在后期荒原上的某一场打戏时加入进来的,小玉楼这里出现的人物就那么几个,重点全放在了顾非敌、蒲灵韵和徐云展身上,就连他这位魔教圣子都只是来露了个脸,便被淘汰了。 所以……他当初刚穿越过来的那几天,到底是扇起了一阵什么妖风,竟然能让剧情崩得这么彻彻底底?! 宿殃觉得,他似乎有必要重新审视一下这次穿越。 难道他穿进的不是剧本,而是那本改编成网剧之前的小说原着? 他忽然很后悔,后悔当初没有去拜读原着,否则至少也能知道有哪些东西被编剧删掉,哪些东西有了改动…… “呃,圣子?” 见宿殃半天不说话,范奚不免有些尴尬,小心翼翼地凑上来问了一声。 宿殃回神,愣了一瞬,伸手在范奚肩上拍了拍,道:“哦,你不错,是个好人。” 范奚:…… 第6章 第一场考核 范奚沉默了一瞬,便重新勾起嘴角,满脸笑意,嘿然道:“多谢圣子夸奖!” 这回轮到宿殃沉默了。 他心想:虽然范二从丑角变成了俊俏的黑皮小哥儿,但这个跟班舔狗的属性果然还是没变。 虽然与剧情不符,但既然人已经出现了,他总不能太冷落自己这位头号跟班,便冲范奚笑了笑,权当回应。 小玉楼山门前,因为范奚的出现和宿殃的诡异状态,原本挺热闹的气氛忽然冷下去了一些。大家各自与好友世交围成小圈子,也不再去烦顾非敌,安安静静等着所有参选侠士到齐。 直到日头西斜,倚在石敢当上看了一下午书的白衣女子才终于直起身,将书本卷在手里,用她那有些茫然的眼睛将在场所有人扫了一圈。 “六十六颗玉铃铛已齐,开始第一项考核吧。”她柔声道,“拿着玉铃铛的侠士可以上前来,用你们的内力击我一掌,我会判断你们是否有资格入山。” 她这句话说完,满场寂静。 过了片刻,人群中才响起一阵窃窃私语。 有人问:“那女侠说……击她一掌?” 有人说:“她那个柔柔弱弱的身子骨,撑得住我们这么多人用内力攻击?” 有人道:“看那女侠年纪也不大,内力再强,能敌得过那魔教妖孽?别到时候被那妖孽击伤,遴选无法继续,将我们都淘汰了!” “可她现下正值全盛,前面上去的几人必占劣势,太早上前,恐怕不利于入选……” “那……咱就等等?希望那魔教妖孽不要太早上前。” “就算魔教妖孽不早早上前,还有顾少侠呢!他的内力也极为深厚……” 这边大家商量了半天,还是没有一人愿当这个出头鸟。 那白衣女子也不着急,安安静静站在原地,双眼迷茫看向远方,不知心思已经飘到了什么地方去。 宿殃的本意是很想第一个上前,早考完早进山门的。但他心里其实也犯嘀咕:自己这具身体的内力真的极为浑厚,万一把这柔柔弱弱的女孩儿打伤了,遴选被迫中止,顾非敌进不去小玉楼,这剧情还怎么搞? 所以他不能在顾非敌之前上阵,只能乖乖等着。 心下焦躁,他不由自主地抬起手,开始啃指甲。 范奚这时凑上来,不知从哪里抓了把瓜子递到宿殃眼前,笑道:“圣子,请用。” 宿殃:…… 原来有个忠实跟班的感觉是这么愉快的吗? 剧组那个只会给宿殃惹事情的“范二”真的太没有职业素养了,看看人家黑皮小哥儿的觉悟! 宿殃没忍住,伸手从范奚那里拿了一小把瓜子,嗑着玩。 范奚看着场中的白衣女子,在宿殃耳边低声说:“哎,这妹子不错!一身白衣,盈盈素质。看她那双眼睛,如漆如墨,又如烟如雾,茫然得恰到好处,真是我见犹怜……” 宿殃见过的各类气质美女多了,也没觉得面前这位有多出挑,便没搭理他。 范奚讪笑两声,嘀咕道:“嘿嘿,我忘了,圣子您的眼光自是与旁人不同……” “既然没有人愿意来做这第一个,那我先来吧。” 女孩清越的声音在人群中响起。蒲灵韵理了理自己鹅黄的衣衫,冲站在小玉楼山门前的白衣女子抱了一下拳,道:“腾云阁主顾若海弟子,蒲灵韵,请这位女侠指教。” 白衣女子做了个“请”的手势,随后便握着手里的书站在原地,并没有摆出任何应战的动作。 她的目光依旧涣散,仿佛根本不屑正眼去瞧蒲灵韵。 蒲灵韵见白衣女子的高傲态度,咬了咬嘴唇,认认真真摆了个起手式,调动全身内力,将衣摆系带激得簌簌翻飞。 范奚惊叹道:“哎!这妹子也不错!内力充沛,长得也带劲儿。你看那腰,纤纤却有力,想必……” 宿殃一边听这人在耳边絮叨,一边心想:废话么,那可是主角顾非敌的女人,怎么可能不出众。只不过,敢和主角抢妹子的人,没哪个能有好下场的。范二,你可长点心吧。 “我来了!” 蒲灵韵话音落,人已经欺身上前,裹挟着内力的一掌毫不留情向着白衣女子直直推去。 山道上的尘土被她的气势扬起,连带道旁的灌木也沙沙作响,仿佛都在为她助阵。 那白衣女子还是一动不动地亭亭立在原地,只微微偏了偏头,目光稍稍集中了一些,落在蒲灵韵的身上。 蒲灵韵来势汹汹,却谁料,她在距离白衣女子还有三尺之遥的时候,身形竟骤然停下了。 仿佛撞上一道看不见摸不着的墙壁,蒲灵韵被自己那一掌的力道生生逼退数步,掌中内力也瞬间散尽。 “——你!”蒲灵韵抬头看向白衣女子,眼中尽是惊疑。 白衣女子缓缓眨了一下眼睛,目光落在蒲灵韵身上,道:“不错。你可以入山了。” 蒲灵韵原本暗含怒意的脸上闪过一丝讶然:“我……我通过了?” 白衣女子微微侧身,让开身后通往眉珠山更深处的小玉楼山门。 宿殃扭头看向范奚,忍不住逗弄了他一句:“你刚才说什么来着?你见犹怜?” 范奚:…… 宿殃:“你的内力与蒲灵韵比,如何?” 范奚捂脸:“圣子,求您别说了……” 蒲灵韵通过白衣女子的考验,一步三回头地走进山门,站在山道台阶上默默看向场中,冲顾非敌比划了两个手势,似乎在催促他赶紧上前。 顾非敌瞥了蒲灵韵一眼,却没有动身。不知怎的,他又下意识看向靠在崖壁上的宿殃。目光在宿殃脸上一触即离,他暗暗咬了咬牙,抿紧嘴唇。 有蒲灵韵做榜样,年轻侠士们都开始蠢蠢欲动。 很快,第二个人上前应考,同样被白衣女子的内力逼退,却也同样通过了考核,得以进入山门。 这一下,跃跃欲试的人就更多了,大家你争我抢,渐渐踊跃起来。就算后来出现了因为内力不济而被淘汰的侠士,也没能挡住大家这股热情。 直到—— 白衣女子目光涣散,随意落在场中尖嘴猴腮的黑衣侠客身上,柔声道:“你身上并没有带玉铃铛,请回吧。” 黑衣瘦子伸手从人群中扯出一个黑衣胖子,不依不饶道:“我兄弟二人自闯荡江湖以来从未分开过,江湖上都将我兄弟二人当一人看待,我们共持一颗玉铃铛,怎的就不能一同进山?” 这一胖一瘦两个黑衣侠客,正是之前在密林中重伤顾非敌的人。 宿殃看到这两人就忍不住皱眉头,心道:就是这两个家伙,抢他男主,毁他剧情,讨厌极了! 白衣女子丝毫不为所动,漠然道:“一颗玉铃铛只能一人用,即便是亲兄弟,小玉楼也是不认的。” 听到这话,黑衣瘦子扭头给黑衣胖子使了个眼色,两人暗中将手掌掌心相对,运气内力。 这两人不知练的什么功法,联手运转内力时,竟真如一人般,浑然一体,毫不滞涩。内力经由两人运作,又比单独一人的内力浑厚许多,完全超过了先前所有上前进行考核的侠士。 突然,两人身形微错,那瘦子顶上前,出掌如电,胖子附在他身后,脚下生风——两人就这样向着场中白衣女子疾速逼去! 掌风携着巨大的力道,一时间,山门前竟然飞沙走石,灌木丛更是有无数落叶簌簌飘零。 观战众人见到两人这个阵仗,心里具是一惊。 宿殃甚至急得从山壁上直起身子,踩了惜花步就要上前,试图帮那白衣女子挡住这一次攻击。 与他隔着一道山路的对面,顾非敌也提步前冲,运起一身内力,拔出腰间长剑,想要将闹事的两人拦下来。 谁知,还不等宿殃和顾非敌近前,就见那白衣女子眉头微蹙,懒懒拎起手里的书,轻轻挥了一下。 下个瞬间,一胖一瘦两位黑衣侠盗就仿佛被什么巨大而迅速的东西迎面撞上,嘭地倒飞出去,越过还未上前考核的众人,四仰八叉地摔在远处的山道上,一声也没吭出来就昏死过去。 之前两人内力裹挟而出的劲风倏然消散,砂石噼里啪啦砸在地面,树叶也打着旋儿缓缓落地。 场中一片寂静。 宿殃和顾非敌一左一右,站在距离白衣女子不过三步之遥的地方,震惊地交换了一个眼神。 眼下这个场景带给他们的震撼,已经不足以让世俗的阵营界限将他们对立。面对这个惊变,就算身边是一头猪,他们都会和对方交换眼神,借以获得认同,证明自己并不是眼花或者精神错乱。 白衣女子抬起手。 宿殃和顾非敌各自飞快地后退了几步。 那女子却不是要对他俩出手,只是指尖微动,将落在场地中央的一颗玉铃铛用内力摄入掌心,收回袖内。 “挑衅小玉楼,取消选拔资格。” 她目光涣散,仿佛神游天外般地淡淡道:“我们继续吧……” 半晌无人响应。 白衣女子疑惑地偏了偏头,茫然地眨了眨那对看似十分无辜的大眼睛,视线在宿殃与顾非敌身上缓缓转了一圈。 “你们二人,谁先来?” 第7章 我心甘情愿 小玉楼的高深莫测在这白衣女子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听到她这句问话,宿殃与顾非敌又对视了一眼。 这一眼就没有先前那种默契了,反倒隐隐带了挑衅的味道,似乎两人谁也不想后退,谁也不愿在这白衣女子面前表现出胆怯。 “我先来!”顾非敌抢上一步。 “他先来!”宿殃同时后退。 顾非敌:…… 围观群众:…… “你……”顾非敌完全藏不住眼中的惊讶,皱眉道,“……你怎么回事?!” “啊,就是……” 宿殃也有点儿头疼。 依照魔教圣子的人设,他这时是不应该后退的。但刚才他脑子还没太转过弯,思维仍旧停留在“要让顾非敌先通过考验才能稳住剧情”的意识上,随口就把先行挑战的机会让给了顾非敌。此刻话已经出口,若再反悔,倒更崩人设,还不如找借口圆回来。 于是,宿殃眨巴了一下眼睛,嘴角勾起,又带上了魔教圣子惯常的不羁笑容,拖了长音道:“……我心甘情愿让着你呀!” 围观群众:好不要脸! 顾非敌被这句话气得脸颊发红,冷哼一声扭过头去,不再搭理宿殃。 宿殃退到崖壁边,忍住抬手挠头发的冲动,抱着胳膊,把魔教圣子的架子端得足足的。 范奚凑上前,道:“圣子的眼光就是与常人不同。我之前以为那小子被他那盟主爹调|教成了个小古板,无趣极了。还是圣子您高招,这种小古板,您别说,逗起来还真挺带劲儿的!您瞧他,耳根子都红了……” 宿殃端着人设轻笑了一声,表示不屑,心中却道:范二啊,人不作就不会死,把主角逗急了,可对咱俩谁都没好处。 这边两人还在嘀咕,那边顾非敌已经摆好了架势。 他运起内力,全部凝于掌中,向那白衣女子轻飘飘地击了过去。 与之前蒲灵韵和黑衣侠客都不同的是,他这一掌打过去,几乎看不出他周身萦绕了多么澎湃的气劲,就好像一个没有丝毫内力的普通人,伸着巴掌去拍那白衣女子似的。周围灌木嫩生生的叶稍丝毫未动,只有顾非敌脚前山道上的尘土微微腾起,可以看出些许不寻常。 白衣女子的神色终于起了变化。 她的眼神依旧空茫,眉梢却微微挑起,显出几缕兴致。 顾非敌一掌击在白衣女子的肩头,两人各自被震得倒退了一步。 白衣女子唇角带笑,道:“好一只‘雏鹰’!内力收束控制得极好,不愧盛名。知还经‘睥睨卷’也已经修到第三重,可是快要突破了?” 顾非敌微微一愣,抱拳颔首道:“非敌愚钝,尚未有所突破。” 白衣女子点点头,又道:“听闻腾云阁的知还经曾经因为某些原因,缺失了最后一卷‘归巢卷’。你为何还要选择修习它?” 顾非敌道:“知还经虽有所缺失,但这套内功心法最适合我,且前三卷已极难练成,我并不贪心。而且据说,最后的归巢卷也只有一重,缺失了它,并不会影响这套心法的使用。” 白衣女子涣散的目光透过顾非敌肩头,看向远方天际,悠悠然道:“鸟倦飞而知还……‘知还经’其中深意,你还需要细细体会。或许,在小玉楼,你能有所收获吧。” 说完,她微微侧身,将通往小玉楼山门的道路让开。 顾非敌向白衣女子施了一礼,抬脚要往前走,又忍不住回头看了宿殃一眼,这才阔步走进小玉楼山门。 宿殃没有看到顾非敌的那一眼。 他正在低着头琢磨:剧本里,顾非敌就是在小玉楼接触到那份“知还经归巢卷”的,也不知腾云阁顾家的功法怎么会在小玉楼里。他当初的戏份普遍靠前,顾非敌剿了魔教之后的经历他并不清楚,也推断不出什么来。 他这边兀自沉思,忽然被身后范奚戳了两下腰眼。 “哎哎!你干嘛?!” 宿殃怕痒,猛地跳开,连形象都来不及端,怒目看向范奚。 范奚下巴一扬,给他使了个眼色。 站在一旁的花侍道:“圣子,轮到您了。” 宿殃回头,见那白衣女子空灵灵的目光正锁在他身上,挺吓人的。 宿殃抬手正要挠头,又想到这个动作实在太不“圣子”了,便改成撩了一下头发,抬脚走到山道上,转身正对那白衣女子。 他对自己这具身体的内力掌握得还不熟练,只能凭猜测推断,心道用掌大概和用轻功差不多,不过需要把集中在下肢循环的内力改为集中在手掌就好。想明白这一点,他便试着调动内力,将它们全部聚于掌间。 山道周围的灌木忽然开始簌簌作响,地面的砂石也开始震颤,却不像是被风吹起,倒像是被空气中某种频率极快的震动所连带。 白衣女子的神色倏然一变,原本空茫的目光第一次精确地聚焦在宿殃身上,就连闲闲拎着那本书的手也微微收紧,身子绷直了些许。 宿殃对自己造成的一切毫无所觉,抬脚冲到那白衣女子身前,将携着磅礴内力的一掌倾尽全力击了过去。 白衣女子后退半步,抬起一只手,轻飘飘与宿殃对了一掌,将他的掌风尽数化解。 宿殃只觉得自己这一击就好像一颗洲际导弹打入小小一丛棉花里,结果却是,不但没有炸开,反倒“噗”地一声,完全消失了,连一点点冲击波都没能激发出来。 “内力深厚,实属难得。只是操控不精,需要勤勉练习。” 白衣女子收回手,淡淡道:“若不是考核而是实战,你将内力全数聚于掌中,必定下盘不稳,会被人趁虚而入,攻你的薄弱处。” 对这一点,宿殃还真没什么好反驳的。毕竟,他操控内力的法子都是自己瞎琢磨出来的。说他操控“不精”都委婉了,他其实根本就是不会啊! 不过,魔教圣子的身份人设摆在那儿,他只能端着高傲的架子一言不发,并没有颔首同意。 白衣女子又道:“殷昙神教的六冥葬花功极难修习,你年仅十七就能将它练至大成,实在天资卓越。不过这套心法是独卷,不能支持你的进一步修习。对进阶心法,你可有什么意向?” 宿殃被问得愣住。 在他的认知里,魔教圣子宿殃练的就是六冥葬花功,从剧本开头到他戏份杀青,从没变过。所以,他根本不知道魔教还有什么别的内功心法可以让他继续修炼。况且,据他了解的武侠设定,一个人难道不是只能练一种内功? 见他答不出来,白衣女子也没追问,只道:“罢了,小玉楼中,总能找到适合你的。” 说完,她向旁边跨了一步,将进入山门的路让开。 宿殃带着满头问号走进小玉楼山门,一边上台阶,还一边琢磨,觉得他不是穿进剧本而是穿到原着的可能性更大了。 啧,当时真不该犯懒的。 要是他读过原着,说不定能更好地把握住剧情的走向。 他这边只顾埋头往前走,完全没有注意到,在他越过顾非敌身边时,顾非敌暗暗攥紧了拳头。 等他又往前走了几步,忽然听到一声少年人隐忍怒气的低唤。 “宿殃。” 宿殃茫然回头,见顾非敌正站在几级台阶下,仰着脸,双眼死死盯着他。 顾非敌咬牙道:“我会超越你的。一定会!” 宿殃眨巴了一下眼睛,猜想是他刚才和白衣女子对的那一掌刺激到了这只小狼崽儿,便忍不住笑了出来。 “哦,你今天倒是立了不少……旗子。”他顿了顿,表情丝毫没有因为台词失误而崩坏,依旧勾着嘴角,笑道,“不过,我信你这句话。你总有一天能超越我,说不定……还能杀了我。放心吧,你立下的那些旗子,一个都不会倒的。” 说完,他又笑了两声,转身沿着山道台阶往上走去。 顾非敌盯着宿殃离去的背影,牙关紧咬,双拳也攥得死死的。 蒲灵韵气得呼哧喘气,怒道:“他那是什么语气?是在嘲讽你痴心妄想么?!满口胡言乱语,不知所谓!” 顾非敌没有说话,只是收回目光,垂下了眼睫。 蒲灵韵道:“小师兄你别丧气,你将来的成就一定比他高得多!不必因为他几句话自扰。” 山门处,范奚通过考核,吊儿郎当地捏着一缕小辫子踏步上山。 见顾非敌和蒲灵韵还站在台阶上等待徐云展,他贱兮兮地凑上前,笑道:“这位小美女可是……” 范奚话还没说完,忽然卡了壳。 片刻,他抽了抽鼻子,又眯着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唔——好香啊!” 范奚扬起眉梢,笑得满脸揶揄,视线在顾非敌的脸上梭巡片刻,一路下移,口中啧啧:“他竟然连魔教神药都给你用了?圣子眼光果然毒辣,你这少年,小小年纪,身形面容倒是出落得有几分味道。难怪,难怪……” 说完,不等人气得上来打他,他便操起轻功,风一般地沿着山道跑远了。 第8章 这误会大了 蒲灵韵气得七窍生烟,恨不得立刻追上去将那绿孔雀样的家伙抓回来狠狠揍一顿。 通过考核、刚刚赶上来的徐云展一把拽住她的胳膊,道:“哎,你这急性子!你现在追上去,我和非敌定是要护着你的。万一闹起来,小玉楼夺了非敌的选拔资格,你让他这几年如何躲避魔教的抓捕?宿殃虽可能会入小玉楼,可他那花侍还在山门外呢!” 蒲灵韵一听,也安静下来,气呼呼地踢了脚边一颗石子,闷声道:“好嘛!我就忍到小师兄入选!” 顾非敌一言不发,目光沿着山道台阶一路向上,落在远处渐渐远去的两道背影上。他眼中没有愤怒也没有仇恨,满溢的尽是不服输和不甘心。 徐云展比顾非敌年长两岁,这时看见顾非敌被激起了好胜心的样子,无奈地拍了下脑门,劝道:“非敌你也不必太在意,宿殃毕竟比你年长一岁,修的又是魔教功法。魔教中人,气候虽成得早,却也大都后继乏力。你可千万不要为了与他攀比,做出什么……” “我知道。”顾非敌收回目光,平静道,“我不会急。修行,我还是会按照自己的节奏循序渐进的,你不必担心。” 徐云展这就放心了,伸手拍了拍顾非敌的肩膀,笑道:“走吧,上山。” 直到夕阳完全沉入地平线,星斗逐渐点亮天穹,小玉楼山门前的第一场遴选才正式结束。 白衣女子深不可测的实力令所有人都不敢再惹是生非,即使被判淘汰,也只能暗暗抱怨一句,转身离开。 而此时此刻,早早通过第一场考核的少年侠士们已经沿着石板山道,来到了山间一处农舍。 农舍门外竖着一道木牌,上面写着说明,让所有前来参加遴选的侠士们在这间农舍住一晚,明早会有人带他们入小玉楼进行接下来的选拔。 木牌旁边,一个老翁坐在躺椅上,晃晃悠悠地闭目养神,不管这些少年侠士问他什么,他都一声不吭。 看到这幅景象,宿殃心里踏实了。 农舍和老翁,正是剧本里他遇到的第一场考核。虽然之前那白衣女子横插了一道,但看起来后续剧情依然在线,并没有一路崩塌。 这处农舍院落不小,围着院子盖了五间黄泥茅草房,门窗也都是简简单单的木板。这些房间面积都不大,而且除了老翁的主屋,所有偏房里面,只有一间房中有正经床榻,已经被先寻上来的侠士占了。 宿殃现在要做的,就是按照剧本,凭借自己的魔教圣子身份,强行将那间上房抢到手里。 并且,他还要保证被顾非敌看到这一过程,并与他大打出手。 这段剧情的台词他背得还算熟,即使有记不清的,因为不涉及顾非敌,宿殃也就不太在意。 估摸着天色差不多,宿殃一脚踹开上房的门,靠在门框上,把里面的年轻侠士从头到脚讽刺了一通,将魔教圣子蛮不讲理的性子表现得活灵活现。 房内侠士不敢和宿殃硬碰,只能抱着自己的随身物品,灰溜溜地把房间让了出来。 就在此时,顾非敌带着蒲灵韵和徐云展走进了农舍院落,时间掐得和剧本里面完全一致。 “顾少侠!”立刻有侠士上前告状,“您瞧这魔教妖孽,行事嚣张跋扈,竟强行抢夺最先抵达农舍的少侠们的房间!” “顾少侠,您可得为我们白道武林讨回来!” “顾少侠!这魔教妖人太可恶,您可不能让他得意!” “顾少侠,那间上房,本就是非您莫属的!如今却让那魔教妖人抢去……” 宿殃把手里并不算重的小包袱递给范奚,让他先进屋收拾床铺。 见范奚离开,宿殃这才抱着胳膊,好整似暇地靠在门框上,笑看向顾非敌。 依照剧本的设定,顾非敌最看不上他这种仗势欺人的家伙,定会上来理论。被宿殃一通胡搅蛮缠之后,顾非敌就会忍不住出手,随后却被击伤。然而,次日清晨,修行无比刻苦的顾非敌一大早便带伤练习剑法,被门口那老翁看在眼里。 这处农舍考验的本就是侠士们是否勤勉,顾非敌这么做,自然受到了极大褒奖,立刻被判通过了这一次选拔。 宿殃靠着门,忍住啃指甲的冲动,一丝不苟地端着魔教圣子的架子,在心里背诵接下来会用到的台词。 这段胡搅蛮缠的剧情,要堵得顾非敌一句话都接不上,对台词功底要求很高,他必须做好一切准备,不能出差错。 顾非敌冷冷地看了宿殃一眼,扭头冲站在院中的侠士们道:“他要上房,让给他就是。” 宿殃:??? 顾非敌:“我等习武之人,本就不应贪图享乐,清寒苦修方为正道。况且我们是来参加小玉楼遴选的,在这里不过暂住一晚,有没有床铺,并不要紧。再者,遴选已经开始,无人知晓小玉楼会不会在暗中观察我等行止,大家还是警醒些的好。” 说着,他瞥了宿殃一眼,补充道:“宿少侠乐得安逸,便将安逸之处让给他,又何妨?” 宿殃:…… 这位主角!你不要就这样自作主张啊!你让剧本怎么想?! 见顾非敌不愿意搭理他,转身就要往旁边的房间走,宿殃心里一急,下意识就直接把剧本里那段挑衅的台词说出口来:“顾少侠是人中龙凤,如果不嫌弃,你倒是有资格与我共享这间上房。我分一半床铺与你,如何?” 他就不信,听到这种台词,顾小狼崽儿还不动怒! 果然,这句话立竿见影。 顾非敌脚步一顿,气得满脸通红。 他回过头,恶狠狠地看向宿殃,咬牙切齿道:“宿少侠,请自重!” 顾非敌身后,徐云展死死捂着蒲灵韵的嘴,把将要冲上前的她钳在怀里。 他抬头冲宿殃冷笑一声,说:“宿少侠,我瞧着青帘派范二公子更合适与你共享床榻。非敌是正派人物,还是不掺和的好!” 说完,他一手拽着蒲灵韵,一手推着顾非敌,三人一起进了另一间屋子。 顾非敌毕竟少年心性,再沉稳也还是有点脾气的。但眼下碍于身上带的药香必须解决,他不敢在小玉楼闹事,也不愿和宿殃硬碰,便只能挥手将门砰地甩上,震落了一层木屑。 宿殃看着被重重关上的房门,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这剧情到底是从哪里开始不对劲了呢?不应该啊…… 范奚凑上来,低声道:“圣子,您既然已经在他身上用了怜香回春丸,又何必急在这一时。小玉楼的遴选标准谁也说不清楚,万一您行事孟浪,被取消了资格,实在得不偿失。不如等入了楼,再打他的主意。” 顿了顿,他又补充:“就算小玉楼规矩大,您不方便下手,只要他身上还带着药香,您等出楼之后再寻他,料他也是逃不掉的!” 宿殃迷糊了:“啊?” 范奚更不明所以:“……呃?哪里不对么?” 宿殃疑惑:“你怎么知道我给他用过药?” 范奚眨巴了一下眼睛,诧异道:“……圣子,您、您难道,不知道怜香回春丸的功效?” 宿殃:“不就是可以起死回生么?”而且死透了的还不算数。 范奚:…… 范奚看了一眼农舍院落中对宿殃敢怒不敢言的众位侠士,有些头疼地伸手拽住宿殃的衣袖,将他拖进房间,把门关上。 “圣子。”他低声道,“您不知道这神药的药香,是可用追香蝶追踪的?” 宿殃心道:……我连追香蝶是啥都不知道!编剧,啊不,作者,能不乱找事儿吗?! 范奚道:“看来,您之所以能够有这样高的成就,定是一直沉迷修行,未曾关心这些俗事……” 宿殃:…… 行吧。你自己找了借口,倒还省了我的事。 感叹完魔教圣子的无趣童年,范奚便将有关魔教怜香回春丸的事情细细讲给宿殃听。 末了,他疑惑问道:“圣子不知道神药这般妙用,又为何要给顾非敌服下神药?” 宿殃心里把脑洞奇葩的原着作者和随意删设定的剧本编剧们从头骂到脚,面上却丝毫没有露出破绽。 他闲闲地撩了一下头发,淡定道:“他当时身受重伤,我只是不忍心看他就这样死了。他死了我可就……咳,太无趣了。” 范奚露出一个了然的笑容,撞了一下宿殃的胳膊,道:“哥们儿理解!嘿嘿嘿……不过圣子您还是不要在小玉楼做得太过,毕竟,咱们也不知道这遴选,会不会有人把咱们的行为举止记录在案。万一因为这点小事落选,可真是得不偿失。” 宿殃随便点了点头,没答话。 他在心里细细推敲之前那些让他觉得不对劲的剧情,试图判断他这一点疏忽会造成什么样的后续影响。 想到在小玉楼山门再次遇见顾非敌时,对方一脸愤怒的模样,宿殃顿悟了—— ——难道顾非敌以为,他是故意在他身上留下这可被追踪的药香,以便将来追杀到天涯海角?! 嘶,这个误会可太大了! 第9章 月下醉垂鞭 这天晚上,宿殃又失眠了。 自从他来到这个世界,除了最开始那三天过得浑浑噩噩,每晚都会借酒浇愁、迅速入眠之外,从魔教出发后的两天晚上,他都会失眠到天边微亮,才能迷迷糊糊睡着。 安静的夜晚最容易让人胡思乱想,即便是宿殃这么个天生粗神经的人,在经历了这样一场无法解释的剧变后,也难免受到影响。 再加上古代背景的设定,大家几乎都是日落而息,最晚也不过亥时便要睡了。而这个时间点放到现代,夜生活才刚刚开始,宿殃不习惯很正常。 而且他也知道,这种不习惯,在短时间内还没有办法消除。 听着床铺另一头范奚的呼噜声,宿殃摸黑翻身起来,从包袱里取出一本薄薄的册子,轻手轻脚地出了门。 农舍小院里安安静静,门边的那位老翁也已经回屋休息,整片天地间仿佛只剩他一人,与空中一轮皎月作伴。 今夜无云,又几近月圆,光线还不错。宿殃就着月光翻开手中的《绽莲剑法》,细细辨认其中的字迹和插图。 虽说他这场穿越,穿到了天赋根骨极佳的魔教圣子身体里,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可以从此高枕无忧,游手好闲。 相反,正是因为他穿的是魔教圣子,而他也清楚后面的剧情中属于他的战斗戏份非常多,他才必须更加努力,以求尽早掌握魔教圣子本该掌握的所有武功,达到他本应达到的武学高度。 否则,很可能他剧情还没走到一半,就会丧命在不知什么稀奇古怪的地方了。 这个世界没有法度,旁人也不知道他的来历,不会处处忍让他,他只能靠自己努力在这个世界活下来,并且拼尽全力将剧情维持好走向。 或许只有这样,他最终才能通过完成这个故事,回到现实世界。 宿殃反反复复将《绽莲剑法》的前几页看了数遍,把上面记录的内力运行和剑招衔接动作细细记在心里。 接着,他将书册插在后腰腰带,又从腰上解下一柄软剑。 这把剑的剑刃宽度只有两厘米左右,极细,却韧性十足。挥舞起来刃口翻飞,不像利器,反倒像是一根柔韧的鞭子。 宿殃没有练过武。 最多,他曾经在剧组武指的点拨下用出过那么几下子花拳绣腿。 但他学过舞。 他当初之所以能够成为网红流量,正是因为他参加了一次舞蹈选秀节目。 在《宿敌》剧组时,宿殃是年轻演员中唯一没有用武术替身的,也是托了他有舞蹈功底的福。当初剧组还以此为卖点,给他做了一波非常正能量的宣传。 好运的是,魔教的武功招式看起来都十分优雅蹁跹,宿殃即使从没练过武术,仅凭他的舞蹈功底,也能摸到其中几分意思。 借着月光,宿殃将《绽莲剑法》前几页的招式依次用出,重复数遍。待动作练得连贯了,他又加入内力循环,试图将两者结合。 然而,武功,尤其是虚构武侠背景下的武功,与舞蹈还是有很大不同的。 宿殃练了许久,直到浑身汗水淋漓,直到月亮西斜,直到天色比午夜更加昏暗,他依旧没能掌握好内力循环与武术招式之间的配合。 身体的极度疲惫与心情的极度郁闷冲击着宿殃,让他觉得无比烦躁,很想发泄一通。 他停下动作,垂头看着手里的软剑,忽然就想起他曾经参赛时跳的那一曲“醉垂鞭”。 剑尖落下,指向地面。 突然间,宿殃猛地一跃而起,跟随着自己心中的旋律,将手中软剑甩出一道饱满的圆弧。 他双眼微阖,脚步轻盈,腰肢柔韧,踏着愈发黢黑的夜色和天边启明星的光辉,在空无一物的农舍小院里跳起舞来。 他没有用内力,只依靠着最纯粹的躯体力量,将柔与刚用极致的爆发力诠释得淋漓尽致。 这支短短的舞蹈在寂静中起,在寂静中止。 宿殃微微喘息着,俯身将舞动间掉落地面的《绽莲剑法》捡起来,插回腰后,又拢了一把将将散开的头发,拎着细剑缓缓走回自己的房间。 房门无声闭合,天地间恢复静谧。 东边,隐隐泛起一丝灰蓝。 一扇窗户未关牢的缝隙后面,顾非敌盯着院中被踏乱的尘土看了许久,才垂下眼眸,转身离去。 片刻后,他推开房门来到院内,开始每日清晨必修的练习。 另一间房的床榻上,端坐仿佛入定的老翁缓缓睁开眼睛,自言自语:“今年的小家伙里,倒真有不少好苗子呐……” 天色渐亮,徐云展和蒲灵韵也都起了身,来到顾非敌身边开始和他一同练武。 大约是被三人的声音吵醒,不少寄宿在农舍的年轻侠士们也陆续起身,到院中做一些简单的日常训练。 太阳升起时,昨日那老翁慢悠悠从屋里出来。 他也没和满院子的少年侠客们打招呼,径自坐回农舍小院门外的躺椅上,优哉游哉地闭目养神。 终于,在农舍院中聚起二十几人的时候,一位面容温和的中年男人从山道下来,在农舍院门外站定。 “祁老。”中年男人恭敬地向躺椅上那老翁行过一礼,道,“您昨夜可在这些年轻人里发现了好苗子?” 那老翁连眼睛都懒得睁开,淡淡道:“这个时辰已经来到院子里练功的,都还算勤勉。你带他们去吧。” 中年男人闻言,抬头环视院落,笑道:“哟,这回好苗子倒真不少。” 说着,他走进农舍院内,扬声道:“今日辰初之前便开始习武的人,可以进去收拾东西,随我上山。” 院中少年们早在中年男人与那老翁说话时,就已经渐渐停下手中的练习,仔细倾听两人的对话。此时听中年男人这样说,面上都露出了些许雀跃的神情,一个个上前向那中年男人行礼问早,然后回房收拾东西。 忽然,一位年轻侠客笑道:“说起来,怎的不见那魔教妖孽出来?” 另一人立刻附和:“传闻魔教中人行事懒散,他恐怕平日里莺歌燕舞惯了,大概要睡到午后才起吧!” 又有一人满脸带笑道:“可惜可惜,那不可一世的魔教圣子,竟然栽在这一遭上,谁想得到呢?哈哈哈……” “我就说,小玉楼定不是只看人天赋进行遴选的。若不勤勉,也没有必要来小玉楼混日子!” “兄台这话有理!” 蒲灵韵听大家都在声讨宿殃,终于找到了可以开口的机会。她冷笑一声,冲顾非敌道:“小师兄,那魔教妖人如此懒怠,实在浪费天赋。他将来的成就,定然不比不上你!哼,就凭他,竟还妄图……” “灵韵,别说了。”顾非敌垂着眼睫,身侧双手不禁暗暗攥成了拳。 他抿了抿嘴,沉声道:“我们没有资格这样去评判一个……我们无法随时看到的人。” 蒲灵韵一愣:“小师兄?” 顾非敌道:“言多必失,不要在人背后说道了。走吧。” 蒲灵韵有些不乐意,却还是听话地乖乖闭上嘴,跟着顾非敌来到农舍外,在那中年男人身边站定。 顾非敌目不斜视地在那中年男人身边站了片刻,终于还是忍不住,将目光投向农舍一间偏房的房门。 见那扇门仍旧没有动静,他面色微变,转过身,看向那中年男人,双唇轻轻翕动,似乎在犹豫要不要说些什么。 然而最终他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只用力攥紧了拳头。 宿殃是被范奚从睡梦中摇醒的。 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反应了半天才惊觉天色已然大亮。 “圣子!对不起!”范奚满脸纠结地看着他,不住道歉,“都是我的错!我早起练功时,见您睡的正香,不忍心叫醒您。可谁知……这、这竟然是一场考核……” 听到范奚的话,宿殃一个激灵从床上翻身而起,也来不及整理衣衫,便一把推开房门,向农舍中看去。 这时中年男人已经点齐了晨起练功的少年,正准备出发。 院子里,还有些起晚了的年轻侠士,一个个都在捶胸顿足,满脸懊丧。 奇怪的是,当所有人看到撑着门框、衣衫不整、面带惊惶的宿殃时,脸上不管是志得意满还是懊恼万分,竟齐刷刷地变成了一种无比默契的幸灾乐祸。 “圣子……”范奚犹犹豫豫唤了一声。 宿殃的目光从院中众人脸上扫过,最后落在远处看不清神色的顾非敌身上。 只一眼,他心中焦急情绪就忽地平静了下去。 是了,无论如何,只要顾非敌能进小玉楼,这剧情就不会偏差太多。反正之后的剧情里,也没有他和顾非敌的对手戏了,他在这里淘汰,或在下一关淘汰,其实并没有区别。 况且今天早上这事儿,也怪他昨晚没有提醒范奚,自食其果罢了。 想到这里,宿殃歪着身子往门框上一靠,勾起嘴角,扯出一个慵懒的笑容,问范奚:“你赶上了?” 范奚尴尬地点了点头。 宿殃一扬下巴:“那还不快去?我好困,回屋再睡会儿……” 说完,他竟真的转身进屋,毫不留恋,惹得院里院外所有人都瞠目结舌。 第10章 意外的麻烦 “既然人已经齐了,我们便上山吧。祁老,王恪告退。” 带队的中年男人说着,向祁老行了一礼,转身就走。 少年侠士们跟在他身后,沿着青石板路上山,一个个都难掩激动。 顾非敌脚步略有些迟疑,最后回头看了一眼那扇紧闭的门扉。 蒲灵韵疑惑:“小师兄,走呀?” 顾非敌咬了咬牙,又攥起拳头,犹豫片刻,这才扭头准备离开。 “少年人啊……” 农舍门口,闭目养神的祁老忽然开口。 中年男人虽已经走出一段路,却依然在听到这句话时立刻停下脚步,转身面向那老翁,恭敬道:“祁老还有什么吩咐?” 老翁却没搭理他,只闭着眼睛,缓缓道:“……少年人。有时候,一个决定,或许会让你在短时间内占尽优势……但在今后的日子里,每每当你回想起这一刻的沉默,它就会变成一根刺,扎在你心里,永远无法拔除。习武之人若是被影响了心境,于心法进修恐多有碍呐。” 顾非敌倏然抬眼看向那老翁。 可那老翁却闭了嘴,不再多说一个字。 中年男人此时也不急着走了。他面无表情地站在石阶上,居高临下看着眼前的这二十几个少年侠客,等待被祁老提点的那孩子主动站出来。 祁老在小玉楼待了不知多少年,却总是一副不理俗事的模样。能劳他亲自开口,想来那孩子资质应该极佳,让他老人家都不忍眼看着人误入歧途,这才出言相劝。 顾非敌垂下眼睫,牙关紧了又松,松了又紧。片刻,他猛地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眼中已是一片坚定。 他转身面向农舍前的老翁,抱拳施礼,道:“多谢长者提点!” 随即,他又转向山道上站着的中年男人,垂眼颔首,说:“先生,其实院中还有一位少侠练功十分勤勉。我昨日入睡前便见他在院中习武,直至我清晨醒来,才见他回屋休息。想来……他没能在辰初之前起身,也是昨夜太过刻苦的关系。” 中年男人眉梢微微扬起,笑问道:“哦?是哪位少年?” 顾非敌道:“是魔……殷昙神教的,宿少侠。” 他这话一出,山道上的年轻侠士们立刻乱成一团。 蒲灵韵急道:“小师兄!你这说的什么话!” 徐云展也皱眉问:“非敌,这是真的?” 顾非敌顶着所有人怀疑的目光,平静地点了点头。 “他昨夜从月上中天便在院中习武,直到天际泛白才歇下。”说着,他脸颊微微泛红,垂下眼睫,艰难道,“非敌惭愧,之前……竟想瞒着……” “少年心性,难免犯错。”中年男人笑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顾非敌抬起头,毫不躲闪地看向中年男人,道:“非敌明白。” 中年男人又笑了笑,说:“不过既然犯了错,即使已经承认,惩罚却不能免。你可有异议?” 顾非敌还未开口,蒲灵韵先焦急道:“先生!非敌并不是有意隐瞒。要说犯错,也是先生您说‘辰时初在院中的人’才有资格通过。” 徐云展站在一边,有意上去捂蒲灵韵的嘴,却碍于那中年男人在场,没敢逾越,只用力拽了一下蒲灵韵的衣袖。 蒲灵韵却毫不在意,继续道:“就算那魔……宿少侠昨夜练功勤勉,也毕竟没能在辰时初醒来呀!灵韵认为,先生不该罚非敌,只让人去请宿少侠出来就是了。” 中间男人面色严肃地看向蒲灵韵。 蒲灵韵眼中虽然流露出忐忑不安,却没有躲开他的目光,而是勇敢地迎了上去。 中年男人忽然笑出来,道:“你胆子倒是大,不惜顶撞我,也要挺身维护同伴,有些江湖儿女的气性。” 这话听着不像责备,蒲灵韵面上一喜。 却只听那中年男人继续道:“不过,他是不可能不受罚的。” 蒲灵韵:“可是先生——” “顾非敌,我就罚你亲自去将宿殃从屋里请出来吧。” 中年男人无视蒲灵韵,直接向顾非敌下令。 顾非敌先是一愣,随即抱拳施礼,道:“是。” 他毫不犹豫地转身,往农舍走去。 范奚唤了一声:“哎,那个……”他扭头看了中年男人一眼,问:“我能不能一起去?宿殃与我交好,所以……” 中年男人面不改色道:“这是给顾非敌的惩罚,旁人不要插手。” 范奚扁着嘴,默默缩了缩脖子,不再说话。 顾非敌走进农舍院落,在四周围观的少年侠客们的注视下,来到宿殃住的那间房门前,抬手轻轻叩了叩门。 宿殃其实早已起身,也听到了刚才在山道上顾非敌和中年男人的那番对话。他虽然没想到自己昨晚失眠跑出来练功,竟然会被顾非敌和那老翁看到,但这场考验在剧本里他也是应该通过的,所以他已经在收拾东西准备出门了。 只是,他遇到了点意料之外的麻烦。 看着手中理不出头绪的衣衫,宿殃忍不住给自己翻了个白眼。 他现在有点后悔昨晚出去跳了一场舞,也非常后悔刚才回屋自暴自弃地把衣服一气儿全脱了钻被窝。 魔教的服饰极为繁琐,里三层外三层,又为了身形飘逸,到处都是系带垂绦。当初剧组的古装戏服看似花团锦簇,但其实袍子和腰带都是粘扣挂钩直接扣上的。而前些日子他刚穿来,也有花侍在身边伺候,除了简单的中衣外,这些复杂的外袍都是花侍帮他穿的。 这时身边人都离开,宿殃才发现,他这位在江湖赫赫有名的魔教圣子,竟然变成了一个低能儿童! 房门再次被叩响,紧接着是顾非敌的声音。 “宿少侠,在下顾非敌,特来请你……” “我知道。你们刚才说的话,我都听到了。”宿殃最终无奈道,“不过我遇到点麻烦,你稍等。” 说完,他想了想,又补充:“啊,如果能让范奚来帮我个忙,就更好了。” 宿殃知道小玉楼里的人一定也都耳聪目明,那中年男人肯定听得到他这句话。 果然,下一刻,那中年男人道:“顾非敌,去看看宿殃需要什么协助。你帮他解决,这罚便算你过了。” 宿殃:…… 不是,你这大叔,怎么不按常理出牌? 他这幅样子给顾非敌看,是罚顾非敌还是罚他啊?! 顾非敌又敲了敲门,问:“我可以进去吗?” 宿殃把手里的衣衫往床榻上一丢,抬手按着额头。 犹豫片刻,他还是只能答应:“……行吧,你进来。” 顾非敌一推开房门,就看到发丝凌乱、只穿着中衣的宿殃站在床铺前面。 魔教的中衣,上身是半袖款式,两条小臂光溜溜暴露在外,下衫虽是长裤,但洁白的蚕丝微微透明,衣料下隐隐透出肤色。 这副模样在宿殃看来已经足够保守,但落在顾非敌眼中,却和一丝|不挂几乎没什么分别。 顾非敌的脸上骤然空白了一瞬,随即双颊飞红,嗫嚅道:“你、你……你……!” 半天也没“你”出一个所以然。 宿殃被他这反应弄得也有些尴尬,运起内力,传音入密,向顾非敌求助:“这衣服太复杂,以前都是花侍帮我穿的,我自己……不会弄。” 顾非敌:!!! 门外抱着胳膊一脸正经的中年男人忽然被自己唾沫抢了嗓子,猛烈地咳嗽起来。 农舍外闭目养神的老翁,脸上胡须也诡异地颤动着,似乎憋笑憋得有点辛苦。 宿殃从床上的衣堆里捡出一件纱衣,披在身上,传音道:“你只要告诉我怎么穿就行,不必亲自帮我。” 他也知道,让顾非敌亲手帮他穿衣服,几乎等于羞辱顾非敌。他没有这个作死的爱好,况且剧本里也没有这一遭,他还得尽量避免两人不必要的接触。 顾非敌听宿殃这么说,松了口气,用传音指点他该如何寻找衣服内暗藏的系带,将这些复杂得媲美礼服的衣物穿好。 忙活了半天,宿殃终于把全部七零八碎的布料弄到了它们应该在的地方,又将只有装饰作用、毫无必要的各种丝带挂绳一股脑全拆了,这才松了口气。 他禁不住向顾非敌抱怨了一句:“真是麻烦,简简单单的布衣劲装我觉得就很好啊!” 说完,他扒拉了一下满头长发,成功把半松不松的发带也给扒拉了下来。 宿殃:…… 顾非敌:…… 宿殃看着落在地上的发带,犹豫片刻,道:“没所谓,散着吧。我们耽误太久,该走了。” 他实在是搞不定这头长发,索性也不挣扎了。 宿殃回身从床上拎起包裹,转头便看到顾非敌上前把地上那条火红的发带捡了起来。 顾非敌一言不发地将发带递给宿殃,眼睫低垂,脸上没什么表情。 宿殃看着少年安静乖顺的模样,忽然觉得这孩子其实还挺可爱的。 也对,顾非敌再怎么强,眼下也只是个十六岁的青葱少年。放到现代,不过刚刚上高中的年纪,正是最朝气蓬勃又稚嫩青涩的时候。 宿殃不自觉地开始代入前辈长者的心理,伸手从顾非敌那里接过发带,笑道:“谢谢。” 第11章 虚构的故事 宿殃拿了行李和发带,从顾非敌身边擦过,正要迈出门,忽然被唤了一声。 “宿殃。” 少年仰起脸,一双璨如星辰的眸子认认真真地看过来。 他声音很低,吐字却极为清晰:“我为之前的隐瞒,向你道歉。” 宿殃不由得一愣。 随即,他想起来,依照剧本的人设,顾非敌的确是这样一个干净通透、几乎没有丝毫阴暗面的主角。他天赋极佳却从不骄傲自满,甚至比旁人都要刻苦许多。即使他偶尔因为年少气盛犯了错,也勇于承认和承担,几乎……是所有正能量的化身。 就像现在,顾非敌分明还是看不上他这个魔教圣子,却依然会毫不逃避地服从惩罚,并且认真向他道歉。 面对这样的顾非敌,宿殃突然就有些端不住人设了。 他怎么狠得下心对一个用这种眼神看向他的小少年冷嘲热讽呢? 他根本恨不得把人拉进自己怀里狠狠地揉一揉脑袋! 好在,剧本里并没有这段剧情,宿殃也不需要非得嘲讽顾非敌一通。 他努力忍住伸手去揉人脑袋的冲动,微微挑起嘴角,冲顾非敌露出一个无害的、鼓励的笑容。而后他一言不发地走出房间,把所有可能性都留了白。 顾非敌被宿殃突如其来的笑容晃得怔住,视线随着宿殃的离开而失去落点,显得有些空茫。 片刻,他猛地回过神,深吸一口气,这才快步走出门,跟在宿殃身后回到山道那群少年侠士中间。 见两人归队,中年男人看了宿殃一眼,眼底不禁浮起一层笑意,却没有多说什么,转身道:“人齐了,走吧。” 这回祁老没再开腔,一群少年少女便跟在中年男人身后,沿着石板路往山上走。 范奚凑到宿殃身边,道:“还好圣子昨晚用功被那老翁发现,否则可要亏死了!真看不出,那自诩武林正道的顾非敌,竟然也会揣小心思……” 宿殃淡淡地看了范奚一眼,道:“他已经领了罚,就别总提这一茬了。” 范奚愣了一瞬,见宿殃脸色不似玩笑,立即改口:“圣子说得对,孰能无过,何况他已受了教训。” 宿殃“嗯”了一声,不再开口。 有那中年男人带队,队伍里纵使仍有对宿殃不满的人,大家也都不敢说什么。一行人就这样安安静静地赶路,很快便沿着山道来到山顶的一处平台。 这片平台位于半山腰,面积约莫有之前那农舍的两倍大,铺满了洁白的石砖,打理得极为平整干净。 大家被中年男人领到平台尽头,才发现这里是一道悬崖。 悬崖下浓雾缭绕,看不清到底有多深。平台对面是一处自悬崖云雾中直立而出的、仿佛被巨斧砍成树桩的断山。平台与那断山的崖壁以一道成人手臂粗的铁索相连,断山的再远处,依稀可见一座耸入天穹的山峰。 看到这幅场景,所有年轻侠士们都惊得呆在当场。 从年少时起,他们便常听家中长辈讲,江湖传说小玉楼坐落在一处遗世独立的孤峰,只能通过一条连接着“树桩台”的锁链抵达。 然而当他们真的亲眼见到这个场景,才明白,不管长辈的叙述多么详尽,不管画中绘出的小玉楼多么栩栩如生,最终,只有站在此处的这一刻,他们才能真真切切感受到这处孤峰带给他们的震撼。 中年男人在崖边站定,道:“你们是来小玉楼参加遴选的,这道铁索桥你们不必独自走。我会带着你们一个一个过桥,没有轮到的,先在此等候。” 说完,他伸手点了一个离他最近的少年,向他抛出一段绳索,道:“将绳圈套在手腕,尽量用轻功过桥。实在撑不住时,我会助你。来吧。” 那少年套好绳索,略有些紧张地向身边好友点了下头,率先踏上铁索。 中年男人抓着绳子的另一端,不远不近地缀在那少年身后,轻轻巧巧地跟了上去。 宿殃站在崖边,看向眼前充斥着奇幻色彩的场景,心下不由唏嘘。 他当初在剧组时,遇到这种大场景剧目,都会在影棚的绿幕布下拍摄,将来由后期加入渲染好的场景模型。所以,他也是第一次见到《宿敌》世界中,小玉楼所存在的孤峰到底是什么模样。 这样气势恢宏的悬崖、断山和高峰,若是真的出现在现实中,恐怕会成为名扬世界的风景胜地。 如此想着,宿殃又上前一步,几乎紧贴着悬崖边站定,任由峡谷中的风将他未束起的长发吹乱,随着他宽大飘逸的衣摆,猎猎翻飞。 他本就气质昳丽,不似凡间颜色,这样站在风中的时候,更显得整个人都飘忽起来。他神情无悲无喜,仿佛他并不属于、也并不在乎这个世界,随时都可以随风而去,羽化成仙。 顾非敌看着这样的宿殃,蓦然有些失神。 谁知,下一瞬,眼前这几乎于世不容的唯美画面突然被一道翠绿的身影打碎。 范奚忽然跃入视野,凑到宿殃身边,嬉皮笑脸地不知说了些什么。 只见宿殃点了点头,将手中赤红的发绳递过去。范奚接过发带,走到宿殃身后,用手指拢了拢他长及腰臀的青丝,从怀里摸出一把小巧的梳子,帮宿殃梳了个简单的发辫。 顾非敌忽然冷哼了一声。 徐云展顺着顾非敌的目光看过去,皱眉低声说:“呵,那个范奚还真是殷勤,给人梳头这种伏低做小的事儿也不嫌弃。” 顾非敌抿了抿嘴,转身不再看那两人,随口道:“那也是他自己乐意帮人梳头的,说不定,他还愿意亲手帮人穿衣服呢……” 徐云展诧异:“这话怎么说?” 顾非敌沉默片刻,道:“……没什么。” 随着那中年男人一次次离开,等在平台上的少年们终于开始试探着谈论起之前那场毫无征兆的考核。 有人庆幸自己一直以来都足够勤勉,也有人在感谢身边的好友将他早早叫起,还有些人低声惋惜几个熟识的人没能通过。 这个话题兜兜转转,最后还是说到了宿殃身上。 “魔教中人行事就是奇怪,旁人都是一日之计在于晨,他倒大半夜的不睡觉,去院子里练武。也不知是不是练些什么见不得人的功夫。” “魔教的功夫,八成不是什么正派的路子。” “要我说,没准儿他根本不是彻夜修行,只是顾少侠恰好看到的都是他正用功的时候。中间那段时间大家都在休息,他若是回屋睡了,谁能知道呢?” “这话说得在理……” 宿殃默默听着少年们的私下议论,也没生气,假装自己什么都没听到。 或许是因为穿越,周围人的话在他听来,都是评价“魔教圣子宿殃”的,与他本人并没有太大关系。 他现在的状态其实更像是一个高高在上的旁观者,虽然占了宿殃的身份,却依旧没什么太大的代入感。仿佛是在看一场全息电影,虽说每件事都发生在他身上,他却知道,他不过是一个虚构的角色,这不过是一个虚构的故事罢了。 忽然,人群中某个少年话头一转,压低了声音道:“不过,顾非敌之前试图隐瞒宿殃练功的做法,倒还真让我吃了一惊。” 另一人立刻附和:“对啊对啊,我还以为像顾非敌那种人,是不会打小算盘的。” 又有人插话道:“那怎么能,虽说顾盟主行事磊落,但腾云阁家大业大,其中的阴私事物必定也不会少。我看,那顾非敌未必有他表现出来的这么单纯……” 听到这些,宿殃忍不住皱了皱眉,扭头看向聚在一起窃窃私语的几人。 那几人丝毫未觉,依旧在低声谈论顾非敌、顾盟主和腾云阁的八卦。 “说起来,我曾听闻,顾盟主年少时,似乎与当今魔教教主是同一年进入小玉楼的,两人曾经还极为要好。只不过,从小玉楼出师之后,他们不知为何突然反目,魔教教主因此血洗中原,这才坐实了‘魔教’的名头。” “这事儿我也听说过!” “确有此事,据说两人是因为一个女人闹翻了脸,这才分道扬镳的。只是有关那女人的传闻极少,有人说,那女人被魔教教主掳走,后来诈死逃生,化身顾盟主的贴身女婢,藏在腾云阁中。” “对对!还有人说,那女人逃出魔教时,已经怀了身孕!” “嚯!怀了身孕?!” “那……这顾非敌,到底是顾盟主的儿子,还是魔教教主的儿子?” 宿殃忽地嗤笑出声。 听到这声笑,终于有人注意到宿殃眯眼看向他们的视线,戳了戳身边还在滔滔不绝的人。那人扭头看过来,见宿殃面色不善,立刻住了口。 宿殃嘴角一挑,冲那群人露出一个狞笑。 “我说过,在背后谈论别人可不是好习惯。我这人一不小心把内力练太深厚了,容易听到些有得没得的骚东西。你们要是再不当心,说不定撞上我心情不好,拼着被小玉楼淘汰,也要把你们这些人的舌头拔下来。” 第12章 石林迷心阵 魔教圣子宿殃在江湖上的传闻一直不怎么好。每每被提到,几乎都是说他性格阴晴不定,脾气极为怪戾。喜欢你时可以将你捧在手心温言软语,转脸不喜欢了,便可以毫不犹豫地将你斩于剑下。 所以没有人敢怀疑宿殃忽然说出来的这句话,更没有人敢抱着侥幸心理继续胡说八道。 平台上一时间变得极为静谧,只有崖下的风带来枝杈草叶的沙沙声。 顾非敌远远看了宿殃一眼,又很快收回视线。 他嘴唇微动,向身边的徐云展传音:“刚才那些人的议论,你也听得到吧?” 徐云展哼笑一声,道:“他们自以为压低了声音,却想不到以你我……和宿殃的内力,能把那些话听得清清楚楚。不过,这种话你也听得多了,我记得你从十二三岁起,就已经学会不去在意这些议论了?” 顾非敌沉默片刻,说:“他们之前诋毁宿殃的那些话,你也听到了,想必宿殃也听得到,他却没什么反应。如今话题落在我这里,宿殃却反倒动怒……” 徐云展不由得皱起眉头,严肃道:“非敌,宿殃那厮对你心怀不轨,这些不过是他在耍小聪明罢了,你可不要被这手段迷了心智。” 这一次,顾非敌默然了好一阵,才低声道:“我不会的。我只是觉得,宿殃此人,似乎和江湖传闻并不一样。” 徐云展无奈地叹了口气,劝道:“非敌,他是魔教圣子,江湖传闻对他有所曲解那是必然,但这不代表他就没有那一人千面的掩饰功夫。你又如何能断定,你所看到的他,不是他有意让你看到的?你若对他起了兴趣,就已经着了他的道了!” 顾非敌苦笑一声,说:“我明白。只是……我今早去叫他时,看到了一些不该看到的,总觉得心里别扭。” 徐云展惊问:“今早?你看到什么了?” 顾非敌双眼低垂,脸颊飞起一层不显眼的红晕,嗫嚅道:“他的背上……” “下一个!” 中年男人的喊话打断了两人说话。 只见他手中拎着绳索,指向徐云展,道:“你来。” 直至日头高升,眼看着约莫巳时中,一行二十六位少年侠客才终于全部被带到了铁索对面的断山“树桩台”上。 树桩台从远处看去虽像是一处极为狭小的圆柱平顶,但当他们真正站在这里时才发现,这片山顶平地的面积似乎非常大,其上遍布大大小小的巨石,形成了一片嶙峋的石林。 “这里就是你们的最后一项考核了。” 那中年男人道:“之前让你们耐心等待,不要入内,正是为了在这里提醒你们,这片石林,其实是进入小玉楼必经的一道阵法。以你们现在的实力,在石林中运功便会产生震荡,伤及经脉,所以不可用轻功过林。 “这道石林阵由小玉楼楼主亲自设立,至于阵法的关窍,其实我们也并未完全参透。所以,如若你们想入小玉楼,这道石林阵是必经之路,没有任何方法可以取巧。 “有资格入楼的人,会通过石林阵抵达树桩台的另一侧,而没有资格入楼的人,则会回到这一边。另一侧有人会接应通过考验的少侠,至于我,则会一直等在这里,将被淘汰的人送回眉珠山。” 介绍完面前这片石林和考核的方式,那中年男人抬手做了个“请”的姿势,道:“诸位少侠,现在可以入阵了。” 宿殃抬头看向面前的石林,心道:终于还是来了。 按照剧本的设定,这片“石林迷心阵”其实是一道考验人内心是否澄澈的阵法。越是心无旁骛的人,在阵中看到的路便越简单,也会越快通过这片石林。相反,若是心思太重、城府太深的人,便会在阵中被困许久,最终是通过石林还是被石林遣返,全看他在焦急中内心下意识的反应。 高尚者会迎来柳暗花明,阴暗者则会被驱逐回石林入口,无法通过。 而就像那中年男人说的一样,如果他们在这石林中动用内力,则会立刻被阵中某种震动影响,令经脉受到重创。 剧本中,最终通过考核进入小玉楼的,也仅仅只有顾非敌、徐云展和蒲灵韵三人。 而他,魔教圣子,便是在这道石林阵中被淘汰的。剧情里,他在阵中被困到深夜,最后因为内心渐渐滋生的暴虐,被阵法驱逐出来。不甘心的他不顾劝阻,再次入林,企图用轻功飞过石林,结果被阵法重创,不得不回魔教休养。 虽说这个过场走与不走似乎都于剧情没什么阻碍,但宿殃还是决定不要太特立独行,惹人侧目。于是他还是抬起脚步,带着范奚一起踏入了石林。 他心道:反正最终还是要被遣返的,大不了,到时候用轻功闯石林被伤到经脉那一段剧情,他私下里跳过去就是了。 刚一入林,宿殃就立刻感到了周围气息的压抑,仿佛空气都粘稠了许多。 跟在他身后的范奚也紧紧皱了眉头,道:“圣子,这地方果真古怪,想来那人说不可动用内力,也不是信口开河。” 宿殃点头道:“还是不要以身犯险的好,我们先走走看。” 范奚:“好的,圣子。” 两人并肩往林内走了一段,宿殃转过一道拐角,兀地一愣。 他竟然透过前方数道石柱的缝隙,隐隐约约看见远处一道狭窄的天空——也就是说,只要他沿着这条直线走过去,便可以轻轻松松通过这道石林阵。 “范二,我觉得我可能眼花了。”宿殃呆滞道:“你看——” 他回过头,正要给范奚指出那条路,却发现刚才还紧跟在他身后的范奚,不见了。 卧槽! 宿殃内心一声咆哮:什么鬼?! 这是阵法还是大变活人的恐怖屋啊? 被吓了一跳的宿殃给自己做了半天心理建设,告诉自己这是一个虚构的武侠世界,连内力和武功都有了,还有什么稀奇古怪的事情不可能发生? 说服了自己之后,他又开始苦恼:接下来,他该怎么办? 他到底要不要往那道天空下面走? 他到底为什么会直接看到出口的? 他明明只想随便走个剧情就回家的啊! 这剧情…… 这剧情已经不是“崩”这么简单的字能形容的了吧?! 他,魔教圣子,能进小玉楼? 开什么国际玩笑! 宿殃闭了闭眼睛,默念道:“行,既然知道出口在哪儿了,我偏不往那边走,这总行了吧?” 念叨完,他傲娇地“哼”了一声,扭头,飞快地向着另一个方向闷头走去。 走了约莫五分钟,宿殃一抬头,又愣住了。 这回出现在他面前的是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甚至可以直接一眼看到尽头,比方才他距离那处透着蓝天的缝隙还要近些。 小路尽头巨石的夹缝里,依稀可见石林阵对面、小玉楼坐落的那道山峰。 宿殃:…… 小玉楼,你家石林阵坏掉了!赶紧拿回去修修吧! 宿殃无语凝噎,只能在心里吐槽。 为了不再受到石林阵的蛊惑,宿殃决定:去他的被困到夜晚,老子现在就往回走!早走早超生! 于是抬头看了看天色,认清方向,开始向来时的路返回。 然而这次,他感觉自己仿佛只走了百来步,一抬头,便看到一条笔直笔直的大道出现在他面前。 大道尽头是一片小小的空地,空地对面象征性地立着几块巨石,巨石间的缝隙足足能容两个二百斤的相扑选手并排通过。 宿殃……宿殃不敢随便乱走了。 他觉得只要他敢再回头,说不定下一秒就会被这个无厘头的阵法直接送到石林外面去。 他抬手按着额头,默默走到象征性封门的一块巨石旁边坐下,思考接下来他该怎么办。 眼下他只有一个人,连个可以商量的对象都没有,实在是太令人纠结了。难道……他真的要在这阵法里动用内力,把自己弄到重伤,再被小玉楼遣返? 可如果小玉楼见他已经抵达出口,不但没有遣返他,反倒用小玉楼中的奇绝手段把他的经脉治好了呢? 思考了半天也没思考出个所以然,宿殃只想用力敲敲剧情君,问一句:您老现在还活着吗?! 呆坐许久,仍旧没有任何一人来到这片出口前的空地,宿殃昨晚熬了一夜的疲惫感终于在这无聊与寂静中泛了上来。 他一边默默思考接下来该怎么名正言顺地被小玉楼淘汰,一边歪在巨石上,渐渐睡着了。 顾非敌从石林中出来,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景象。 靠在巨石上睡着的人看起来极为单纯无害,似乎收起了他浑身肆溢的邪气。他眉头舒展,那双带笑时如酒般旖旎、动怒时如刀般锋利的眼睛,此刻正轻悄悄地闭着。就连眼尾挑着的那颗红痣似乎也沉静了下来,比起鲜血,倒更像是一粒小小的珊瑚珠。 认出那是宿殃,顾非敌满脸错愕。 他浑身僵硬地在原地枯立许久,身侧拳头攥紧又松开无数次,才终于缓缓抬脚,从巨石的阴影下走了出来。 第13章 谁是第一名 宿殃睡得并不踏实,一是心里装着事儿,二是石林中的阳光太过耀眼。若不是他实在困倦,是肯定没办法在这种情况下睡着的。 所以顾非敌的脚步刚刚靠近,宿殃便睁开了眼睛。 他坐直身子,看到第一个抵达这处出口的是顾非敌,丝毫没有感觉到惊讶。 在剧本里,主角顾非敌毫无疑问是内心最通透、对武学最心无旁骛的角色。他走出石林阵用的时间还不到半个时辰,打破了小玉楼自建楼以来的最高纪录。正是因此,他入楼便被资历最老的师父挑走,悉心教导。 后来,他又误闯小玉楼后山藏珠阁,获得了隐世强者的指点,从而成长为真正可以独步武林的一方豪侠。 可以说,顾非敌的成神之路,就是从他踏出这片石林迷心阵开始的。 宿殃靠在巨石上,抬头看向背着日光站在自己面前的顾非敌,心下难免有些诧异:都到这儿了,他怎么不出去? “你为何不出阵?”顾非敌面色平静地问。 宿殃:…… 好么,原来又是他的锅。 可他真的不是自愿来到这儿的啊! 宿殃努力端起架子,勾起唇角冲顾非敌露出一个邪性的笑容,拖了长音道:“我呀,还没决定要不要进小玉楼呢。” 顾非敌脸色微变,问:“为何犹豫?” 宿殃想了想,参考江湖对魔教圣子的传闻,说:“我可是最不喜欢规矩的,也尊、养……娇贵惯了,没有美人儿伺候我吃饭穿衣,我可受不了。这小玉楼一看就是个规矩大的地方,我得好好想想,要不要把自己拴在这里……” 顾非敌道:“小玉楼会成为江湖传说,正因为这里是武学巨擎,江湖其他门派无能出其右。你若因为贪图享乐,便这般挥霍天赋,将来恐怕很难在武林立足。” 宿殃挑了挑眉,笑道:“那不正好?你应该为此感到高兴才是呀!” 顾非敌脸上终于显出怒色。 他咬牙半晌,沉声道:“我不需要你如此处处相让,你我胜负高下,本当公平较量!你先到此处却不出阵,好,那我也不出去,你我总要有个先来后到的区别!” 说着,他竟然真的转身走到与宿殃相对的那块巨石边,盘腿坐下,不再搭理宿殃。 宿殃这下傻眼了。 他完全没有意识到,顾非敌是被他那句“你应该为此高兴”伤了自尊,反倒在心里吐槽:这顾非敌什么时候还有中二少年的设定了?这也太突然了吧?! 主角拒绝走出石林,这个情节要是继续下去,肯定会影响到整个故事的走向。 宿殃头疼地抬起手按了按眉心,试图化解这种旁人无法理解的尴尬。 “哎,顾非敌。” 他轻声唤道:“你这样做不值得。我是真的不想进小玉楼,不是要让着你。你这样跟我杠,是你自己的损失知道不?” 顾非敌闭着眼睛,仿佛老僧入定。 宿殃继续劝:“你自己也说了,小玉楼是江湖传说,武学……嗯,圣地。所以你可千万不能错过这个机会!” 顾非敌道:“那你又为何不愿入楼?” 宿殃默了默,说:“我是真的不喜欢规矩,这儿连入楼都这么大规矩,我可受不了……” 顾非敌又不说话了。 宿殃佯怒道:“你怎么这么倔!你不出阵,不进小玉楼,到哪儿去学‘归巢卷’,你还想不想——” “你说什么?” 顾非敌打断宿殃的话,目光如箭,倏然向他刺来,沉声道:“你知道知还经归巢卷的下落?它在小玉楼中?!” 宿殃恨不得一巴掌把自己的嘴巴搧掉。 但是,在顾非敌眼前,他不得不端稳人设,摆出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道:“我、我魔教的消息来源当然不能告诉你,但你需要的东西,很可能就在这里。” 他这回没有把话说死,因为他也不知道剧情到底还在不在线,万一他的到来把“归巢卷”也扇没了呢? 顾非敌垂下眼睫,神色挣扎了好一阵,才道:“虽说如此一来,我的确该入小玉楼,但我还是无法接受你将遴选魁首让给我。” 宿殃被气乐了:“你这孩子,不能因为你姓顾,就这么固执啊!” 顾非敌道:“我已经十六岁,不是孩子了。” 宿殃虎着脸,严肃道:“既然你已经十六岁,不是孩子了,就该分得清事情的轻重缓急。你是武林稚虎、正道雏鹰,江湖白道的期望,又何必跟我这个魔教妖孽杠上?” 这回,顾非敌沉默的时间更久了些。 他缓缓抬起视线,盯着宿殃的脸,认真道:“我并不认为你是什么妖孽。另外……你们不是自居‘殷昙神教’吗?你又为何遵从武林白道,以‘魔教’自称?” 宿殃张口结舌,不知该怎么反驳。 当初拍戏时,他也都是自称“魔教”的,谁知还会有“殷昙神教”这一层设定? 顾非敌继续说:“这道石林阵,其实名叫‘石林迷心阵’。你若真如传言那般,心思诡谲、城府极深的话,想来也不会比我先抵达这里。宿殃,江湖人都看错了你,我曾经也错了。” 听到这话,宿殃一愣。 他忽然就明白这整件事的症结在哪里了。 石林迷心阵考验的是入阵之人的内心是否澄澈,是否足够心无旁骛,是否目标明确且坚定…… 魔教圣子出身藏污纳垢的魔教,耳濡目染之下,难免心思深沉、三观不正、性情暴戾,不能通过石林阵便成了必然。 而他,却来自现代社会一个小而单纯的家庭,从小被奶奶宠着,又因为长得好看而处处得人宽容,即使后来误入娱乐圈,也在还没有见识过任何阴暗的时候就穿来这里了。 这样的他,事实上,甚至比自幼成长在腾云阁的顾非敌还要单纯些。 更何况他的目标一直很明确——走剧情,回现实。没有任何弯弯绕绕,不在意这里任何一个人,更不会被铺天盖地的诋毁影响到心志。 石林阵看到的不是“魔教圣子宿殃”,而是他,这道来自剧本外的灵魂。 宿殃缓缓攥紧了衣袖,一时间有些迷茫惶惑。 就算知道了他失误闯出石林阵的关窍,他也无法解决眼下的困境。 都说学坏容易学好难,但其实,让他在一瞬间变成一个城府极深、捉摸不定的人,也是不可能的。所以,他没有任何办法把自己反困进石林阵中去。 顾非敌凝视着宿殃,忽地,他眉头微动,有些诧异。 “你在怕什么?”他忍不住问,“你看起来很紧张,是我……说了什么不该说的?” 宿殃闭上眼睛,颓然道:“……我没事。” 他缓了缓,徐徐开口:“顾非敌,你该快些出去的。小玉楼里有你的机遇,要是错过了,实在可惜。至于我……我不能入小玉楼。” 顾非敌问:“为何不能?” 宿殃一扬下巴,道:“不能就是不能,没有为何。我……必须回魔教。” 顾非敌皱了眉头,凝重道:“可是魔教教主逼迫你?你背上的……我、我是说,我听闻魔教教主并无子女,你……其实是他从民间收养的孤儿?” 宿殃:…… 这又是哪里来的设定啊? 魔教教主不是一直在闭关来着吗? 那家伙要等到顾非敌去剿灭魔教才会出现,而且几乎立刻就被秒了! 见到宿殃投过来的复杂目光,顾非敌露出了然的神色,道:“我明白了。” 宿殃几乎抓狂:我不明白! 顾非敌道:“魔教教主如此逼迫你,你就更该进小玉楼才是。只有变得更强,才会不再受制于他人,也不必再……忍受屈辱。” 宿殃和顾非敌说不到一起去,自暴自弃地抹了把脸,正色道:“你赶紧走吧,我是不会进楼的。” 顾非敌沉默片刻,说:“你若不出阵,我便也在这里等着。” 宿殃气得说不出话,只能狠狠瞪着顾非敌。 顾非敌迎上宿殃的目光,毫不退缩。 许久,许久。 “你俩……在做什么?” 徐云展好不容易从石林迷阵里绕出来,一抬头就看到面前挨着石林阵出口的巨石相对而坐、大眼瞪小眼的两个人。 他立刻一步跨到顾非敌身前,挡住宿殃的视线,怒道:“你这妖孽,又想对非敌做什么?!” 宿殃终于收回目光,眨了眨发疼的眼睛,闷声道:“你该问他想对我做什么……” 徐云展冷哼一声,回头将顾非敌从地上拉起来,道:“不要搭理他,非敌,我们走。” 说着,就要把顾非敌往石林外面拽。 顾非敌脚下生根般站在原地,一用力便将徐云展扯了回来。 他严肃道:“宿殃是第一个抵达这里的人,可他不肯走出石林阵。我不愿受他恩惠,若他不是第一个走出去的,那我也不会踏出这石林半步。” 宿殃本以为徐云展在听到这句话时,会责怪顾非敌死心眼。 可他没想到,徐云展的第一个反应却是一脸震惊地转身,向他的方向看了过来。 “……第一个走到石林阵出口的,竟然是你?!” 第14章 不必挣扎了 宿殃头疼地按了按额角,没骨头似的斜倚在石头上,不想答话。 徐云展的目光在顾非敌与宿殃之间转了两圈,也默默地闭了嘴。 一时间,这片空地又恢复了诡异的静谧。 不多时,两道身影一左一右,几乎同时从石林阵中走了出来。 蒲灵韵抬眼便看到站在场中的顾非敌和徐云展,立刻飞奔过去,笑道:“我就知道小师兄你一定是第一个到的!怎么不出去?是在等我们一起吗?” 另一边,范奚的目光从顾非敌一行人身上扫过,见到出口边的宿殃,眼中不由显出一丝惊愕。 这时蒲灵韵也发现了宿殃,皱眉问:“你怎么也在这里?” 宿殃还没说话,顾非敌和范奚倒同时开了口: “他是第一个到的。” “他凭什么不能在这里?” “他是第一个到的?!”范奚这次是真的惊讶了。他扭头看向宿殃,又不解道:“那为何不出去?” 宿殃抱着胳膊端起魔教圣子的架子,无所谓地说:“啊,不想出去。我不想进小玉楼。” 这个答案果然把刚到场的蒲灵韵和范奚都惊愣了。 半晌,范奚率先回神,皱眉严肃道:“圣子可是认真思虑过的?” 宿殃点点头:“是啊。” 范奚忽地挑唇笑了,用眼角睨着顾非敌,问:“所以我们的顾少侠,是因为你不肯出这石林阵,便也要留在这里?” 宿殃装模作样地轻咳一声,端起架子道:“嗯,他说不愿受我恩惠。” 范奚嗤地一声笑出来,道:“那好啊,你们谁都不愿做这魁首,那我来好了!” 说着他抬脚就往石林出口走去。 顾非敌一步上前,一言不发地将范奚拦在半路。 范奚笑道:“我早就听闻,腾云阁顾盟主最是讲究道义,却不想顾少侠作为他的独子,腾云阁的少阁主,行事竟如此霸道,不但想绑架圣子,还阻拦其他参选侠士通过石林阵……这难道就是腾云阁的做派?” 他这一句话,把顾非敌三人和宿殃问得都是一怔。 顾非敌下意识反驳:“我不是……” “你不是绑架圣子,为何要用自己的前程要挟他?”范奚问。 顾非敌:“我没有……” “入不入小玉楼是圣子自己的事,他既已做了决定,你又以何身份去替他做另一个决定?”范奚问。 顾非敌:“我只是……” “你不是不愿受他恩惠,你只是不愿将来被人诟病,说是因他放弃入选小玉楼,你才能在江湖闯出名堂来。”范奚笑道:“你只是在担心你自己的名声罢了,我说得对不对?” 顾非敌被范奚一句一句堵得气红了脸,紧紧攥着拳头,怒道:“我并没有这么想!我只是在替他不平罢了!他分明天赋极佳,又潜心武学,却被魔教教主……我、我是不忍见他明珠蒙尘……” 宿殃看着顾非敌被范奚说得百口莫辩,突然竟有点想笑。 他知道,顾非敌其实并没有说谎——他的人设自始至终都是极为阳光、单纯无害而又勇往直前的。或许因为年轻,他常常想到什么便会依照自己的想法去做,却考虑不到身边人的感受。但是,他的出发点却绝不会是自私且阴暗的。 就像眼下这件事,顾非敌百分之百只是单纯地坚信着“先到者胜”罢了。 其实这样的性格作为虚构人物还不错,但眼下宿殃真的把顾非敌当一个人看的时候,难免觉得他固执、孩子气,令人很难办。 忽然,一直未曾开口的徐云展笑出了声,他伸手拍了拍顾非敌的肩膀,道:“非敌,你别被他们胡搅蛮缠骗过去了。” 顾非敌不解。 宿殃也一脸疑惑。 只听徐云展继续道:“范少侠能通过这石林阵,恐怕刚才那一大段说辞,其实都不是出自本心吧?现在我很有理由怀疑,江湖上关于宿少侠的那些传闻,还有他高傲不可一世的态度,其实都是他故意装出来,迷惑世人的。毕竟,不是什么人都能通过小玉楼石林迷心阵的。” 宿殃:…… 智慧型男配好讨厌! 徐云展见宿殃和范奚都沉默了,又笑着问:“只要宿少侠能认真且毫无隐瞒地回答我几个问题,我便劝非敌先一步走出这石林阵,如何?” 宿殃耍赖:“我凭什么回答你!” 徐云展不以为意,直接提问:“宿少侠声称不愿入小玉楼,却又为何要来参加遴选?为何要在眉珠山取得玉铃铛?为何要用全力通过山门前的内力考核?为何承认昨晚彻夜习武?为何……甘愿步入这石林迷心阵?” ——因为是剧本安排的。 然而宿殃不可能这么回答。 于是他一双眼睛瞪着徐云展,心里气得不行。 他就说!智慧型男配真的惹人讨厌! “我也想知道,小弟弟你是哪里看不上我们小玉楼,突然就不想入楼了?” 兀地,一道雌雄莫辨的笑语声在众人头顶响起。 这声音出现得毫无征兆,将场中五个人都吓了一跳。 石林阵出口的巨石顶端,坐着一个身穿正红华服,面容与发髻打理得一丝不苟的,看不出是男是女的人。 他……或她,一手搭着膝盖,一手托腮,眯着眼笑看向宿殃,道:“这位漂亮的小弟弟,不如解释给我听听,你来参加遴选,层层表现优异,更是不足一炷香便来到此处,又为何突然不想入我小玉楼了?” 这话一出,场中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宿殃身上。 不足一炷香便出阵了?! 这是什么妖孽的天赋? 不,这是什么绝世的纯真无邪啊?! 据传,在此之前最快通过小玉楼石林迷心阵的人,正是如今的武林盟主,腾云阁顾若海。而他,当初也用了半个多时辰才走出来。 红衣人等不到回答,又轻笑一声,催促:“小弟弟,说话呀。” 宿殃终于从巨石上站起身,抬头看向红衣人,道:“既然你都知道我是什么时候到这儿的,那应该已经听到我跟顾非敌说的话了。我是安逸惯了,日常起居需要美人伺候,小玉楼……规矩太大,我不想进。” 红衣人笑着伸出一根手指,隔空点向宿殃的心口,道:“这些说辞我是不信的,因为我听得出,你心跳乱了。小弟弟,你,在说谎。” 听到这狗血台词,宿殃差点没绷住脸上的表情。 红衣人又道:“有趣儿得紧,你这小家伙满口胡言乱语,谎话信口拈来,却竟能在一炷香内走出这迷心阵……如此妙人儿,我可得把你收在我的院子里,好好研究一番。” 宿殃无语,心下飞快地琢磨该怎么才能把这个渐渐脱缰的剧情重新拉回来。 要不就真的动一动内力,把自己弄成重伤算了! 就在宿殃正要气提丹田的瞬间,一个淡淡的女声插话进来:“赤彤,不要逗他了。他既已走到这里,入不入小玉楼便不是他说了算的。如若不能潜心修行,将内力修至更高一层,任谁也无法反向通过这石林阵。宿殃,你可明白?” 宿殃:…… 并不想明白! 他当初拿到的剧本到底是被删减过多少设定的?他怎么不知道入小玉楼竟然还是半强制的!原着作者这么反人类吗?面对这样的设定,让他怎么才能把一路崩坏的剧情给圆回去?! 最坑爹的是,这横插一杠子的神展开剧情,还没有现成的剧本台词给他参考! 这让他一毕业多年的半文盲,怎么诌得出古人说话拿腔拿调的味道来? 难不成放飞自我吗? 宿殃决定,不管这出声说话的人是谁,只要她敢出现,他就一定要死皮赖脸地怼回去,确保自己不会被小玉楼打乱步调! 随着一道几不可辨的脚步声,之前在小玉楼山门前进行内力考核的白衣女子从石林阵外缓缓踏进来。 宿殃…… 可耻地怂了。 白衣女子的双眼依旧迷茫,声音也依旧波澜不惊:“不必再争执孰先孰后,你们在石林阵中的表现,我与赤彤了如指掌。就算有人想抢夺、或是谦让这魁首,也无法获得小玉楼的认可。所以,在此处逗留并无意义,还是随我来吧。” 在场五人面面相觑。 大家都见识过这白衣女子那深不可测的内力,没人敢跳出来反驳,最终,都乖乖跟在白衣女子身后走出了石林阵。 走了两步,宿殃看着白衣女子的背影,忽然想到什么,眼睛一亮,道:“之前有人挑衅小玉楼被取消参赛资格,那我要是现在闹起来,是不是也会被赶出去?” 白衣女子脚步一顿,缓缓回头,视线飘飘忽忽地锁在宿殃身上。 “不会。” 宿殃眼中的光芒瞬间暗了下去。 只听白衣女子淡漠道:“我将那两人打伤驱逐,是因为他二人的实力还远未到令人惊艳的程度。而如你这般的天才,在小玉楼做什么都是可以被容忍的。若能得小玉楼主许可,就算你想要美人环伺,也并非完全不可能。” “所以,你也不必挣扎了。” 宿殃:…… 江湖传说小玉楼,你的节操和底线呢?! 第15章 初入小玉楼 宿殃几人在白衣女子的护送下走过断山树桩台另一侧的铁索桥,终于抵达小玉楼孤峰下的正门。 一位玄衣冷面男子站在门下,见几人抵达,上前一步,颔首招呼:“谛聆。” 白衣女子抱拳施礼,道:“墨师兄。” 玄衣男子扫了宿殃几人一眼,道:“用时如此短,都是好苗子。” 白衣女子道:“这几位都是少年天才,我先带他们过来,还要回去与赤彤一起等待余下的少年。劳烦墨师兄先将他们带去客院安置,石林那边的结果恐怕还要再晚些才能知晓。” 玄衣男子点点头,道:“你们随我来。” 小玉楼孤峰脚下有大片大片的翠竹林,林中零星分布着几处白墙灰瓦的小院。 玄衣男子将宿殃几人安置在一处有三个房间的院内,令他们稍安勿躁,说是等石林阵中的结果出来,便会带他们一起上山行拜师礼。随后,玄衣男子便自顾自离开,连杯水都没有让人端来。 院中五人面面相觑。 小玉楼陌生的环境,楼中人奇怪的行事,让他们这五名原本有些不睦的少男少女心中陡然生起一丝对彼此的亲近感,就连最爱闹腾的蒲灵韵都安静了下来。 “这……这小玉楼,是什么规矩?”范奚犹疑问道。 “不清楚。”徐云展眉头微蹙,道,“不过他既然让我们等待,便耐心等待就是。这里是小玉楼,这些人行事奇怪了些,但应该不会有什么恶意。” 范奚扭头看向宿殃,问:“圣子如何计较?” 宿殃还沉浸在他被莫名其妙拐进小玉楼的满心纠结中,一时没听到范奚的问话,有些怔忡地看向小院西厢的方向,目光不知聚焦在哪里。 西厢房门未关,从众人的这个角度,隐约可见房中矮榻的一个边角。 “宿少侠昨夜苦修,许是累了。”顾非敌道,“我们不如各自回房小憩片刻,养养精神。” 宿殃恍然回神,听到这句话,低低“哦”了一声,什么都没说,直接走进那间西厢房,反手嘭地关上了门。 蒲灵韵终于忍不住,努嘴嘀咕:“他行事如此乖张,也不知是怎么通过那石林阵的!” 听到这话,范奚笑了一声。 蒲灵韵怒道:“你笑什么!” 范奚眉眼弯弯,看向蒲灵韵,道:“你脾气这么坏,也不知是怎么通过石林阵的。” 蒲灵韵:“你——!” 徐云展伸手拦住蒲灵韵,劝道:“好了,大家不日便会成为小玉楼同窗,既能通过石林阵,想必都不是什么奸恶之辈。江湖上那些门派之见,在小玉楼内便不必再提,日后还要好好相处才是。” 蒲灵韵乖乖闭嘴。 范奚轻笑一声,转向顾非敌,道:“想必顾少侠也看得出,圣子他并非恶人。你这小师妹,还要好好管教才是。” 说完,他不看蒲灵韵的脸色,悠然甩了甩袖子,头也不回地走向东厢,进屋关门。 徐云展无奈地摇了摇头,道:“走吧,正屋看起来还算宽敞,你我三人应当可以歇下。” 大家各自进屋,小院又恢复了安静,只余周围竹林在微风中发出的唦唦叶声。 宿殃舒舒服服补了个下午觉,醒来时已是晚霞漫天。 他穿着中衣从薄毯里坐起来,抬手推开窗户,看向窗外被夕阳映成一片金红色的小院。 未经污染的空气很清澈,而他这具身躯也因习武而目力极佳,甚至能够看清竹林尖梢处片片翻飞的细叶。叶片随风,反射着余晖,仿佛金箔流转,波光粼粼。 范奚端着托盘从窗外经过,见宿殃坐在窗口发呆,笑道:“圣子醒了?我刚才在这院子角落发现了小厨房,里面竟然备好了新鲜食材和柴火,还有些现成的冷食糕点,便烧了些水沏茶,正要叫你呢。一起喝杯茶如何?” 宿殃眨巴了一下眼睛,掀开薄毯下床开门。 范奚托着茶壶茶点进屋,笑道:“圣子果然有口福,我这才刚……” 他看向转身回床铺拿衣服的宿殃,嗓子里的声音突然卡了壳。 范奚迅速将手里的东西搁在门口八仙桌上,大步走到床前,拎起床铺上的薄毯,兜头披在宿殃背上。 他神色焦急,力气没控制住,将宿殃直接按坐在了床沿。 宿殃抓着毯子,疑惑道:“怎么了?” 范奚死死盯着仰脸看向他的宿殃。 宿殃刚刚睡醒,神色还有些惺忪,脸颊带着几丝被枕头压出的红痕。他发辫微乱,仰着脸,脖颈的线条绷得直直的,尚未整理好的白纱中衣轻薄半透,领口略敞,锁骨玲珑的弧线半遮半露……整个人在黄昏泛红的光线中,竟有些雌雄莫辨,美得勾魂夺魄。 范奚松开攥着薄毯边缘的手,咬了咬牙,道:“圣子以后万不可大意,这蚕丝中衣质地轻薄,几乎毫无遮拦。你背上的……花……想来也不愿让旁人看到。” 宿殃皱眉问:“花?” 范奚一怔:“你背上的刺青……你不知道?” 宿殃下意识将手伸进领口,越过肩头,向自己背后摸去。 魔教圣子背后还有刺青? 很好,又多了一个剧本里没提过的设定。 从范奚的神情看,这刺青好像还是个挺重要的剧情道具,而且不能随意给别人看到。 宿殃面无表情地想,他当初真的该去拜读一下原着的,好看看那作者的脑壳里都是些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 范奚看着宿殃脸上的惊讶渐渐变成镇定,咬了咬牙,道:“圣子,抱歉,我不知道你竟是被蒙在鼓里的。那魔教教主竟然把你当……竟、竟如此行事,你总不能一味忍耐,总要反抗才是。” 说着,他顿了顿,又补充道:“你如今被小玉楼选中,将来出师,便……不要再回魔教了吧。” 宿殃止住自己的思绪,抬头看向范奚。心道:这人说话怎么总说一半藏一半,听着怪难受的。 可他偏偏还不能直接问——魔教花侍知道他记忆错乱就够了,对外人他还是多少得警醒些。 而且他还要跑剧情呢!不回魔教?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于是宿殃轻笑一声,道:“怎么可能,魔……殷昙神教,那是我家啊。无论如何,我总要回去的。” 范奚抿了抿嘴,道:“那圣子至少……日后小心些,不要再让别人看到你背上的刺青了。” 宿殃点点头,笑道:“好。” 宿殃刚刚穿好衣服,还没来得及喝一口茶,之前将大家带来小院的玄衣男子便再次出现,叫众人一起前往小玉楼正门集合,准备上山行拜师礼。 几人不敢耽搁,立刻拿好自己的东西跟在玄衣男子身后出了院门。 那白衣女子和红衣人身后领着三名少年,正站在山脚的青石台阶下等待。 见所有通过遴选的少侠们到齐,玄衣男子只说了句“跟上来”,便转身进门,沿着纤尘不染的山道往孤峰高处行去。 大家都是习武的人,爬座山并不费力,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一行人就抵达了孤峰半山腰的小玉楼正堂。 此时夕阳已经渐渐开始黯淡,正堂内点起万千烛火,将整个厅堂映得亮如白昼。 奇怪的是,这正堂最上首并排的三张座椅却是空的,并没有宿殃根据剧本想象出的“德高望重的老师父”坐在那里。 整个厅中只有一位看上去三十来岁的妖娆女子,正坐在下首一张椅子上喝茶。见众人到来,她立刻起身相迎。 “谛聆,赤彤,墨韵。” 妖娆女子先和三位小玉楼中人打了招呼,又向几人身后瞥了一眼,笑道:“呀,这次也有女侠入选!这位小妹妹,可愿跟我修习?” 说着,她绕上前,细细打量蒲灵韵,道:“原来是腾云阁顾师兄的弟子,练的可是‘叠羽经’?” 蒲灵韵颔首行礼,大方道:“正是。” 那妖娆女子笑道:“想必你的身法和招式走的也是轻盈灵巧的路子,正适合我来指点你。” 这边两人话音刚落,那边玄衣男子便问:“怎么就你在这里?师尊这次又不出面?” 妖娆女子道:“刚才师尊传信,说要闭关,让我们几个看着挑选合适的少侠指点。祝师兄、文师兄和杨师姐临近突破,这次不会出山,也就只剩我们了。好在你我以前也指点过新人,这次要多帮着谛聆和赤彤。” 玄衣男子颔首道:“如此,也好。” 几名入选少年少女站在一旁,听两人对话听得云里雾里,暗暗交换了眼神,一言不发。 只见那妖娆女子转身从正堂偏厅取来一卷青绿色画轴,将它悬挂在正中央座椅后面。 画中是一个容貌清秀的女子画像,一手执书,一手执笔,站在绿水江畔的青石上,双眼看向远方。 玄衣男子道:“既入小玉楼,大家便都是‘青波仙子’的学生,日后与我等以师兄弟或表字相称便可。师尊事务繁忙,又时常闭关,你等……向这幅画卷行拜师礼吧。” 所有入选少侠:…… 江湖传说小玉楼,到底是怎么样的一朵奇葩?! 第16章 没必要解释 江湖传说小玉楼,是从这里出师的人绝不会在外提起楼中隐秘的,一朵奇葩。 据传,小玉楼的开山楼主是一位女侠,江湖名号“青波仙子”,姓名不详,年龄成谜,武功更是深不可测。 然而这位女侠在江湖中的事迹却极为稀少,似乎除了建立小玉楼外,她不曾做过任何事。 根据小玉楼的规矩,一旦通过遴选入楼,所有侠士便要拜这位青波仙子为师。但事实上,见过这位仙子真身的人,从古至今也寥寥可数。 不过,侠士们在楼中修习时,却时常可以见到一只翠绿小鸟,口衔信笺,在师徒间来往传达信息。 直到如今,小玉楼已立数百年,无数侠士早已化为尘土,而这只翠绿小鸟却依旧在楼中来去。它衔着的信笺上,笔迹也丝毫未有变化。 这一切,让所有有幸拜入小玉楼中的人不禁怀疑,难道青波仙子真的是仙人不成?否则,小玉楼中怎会有如此多世间罕见的内功心法、武学典籍和奇术秘笈? 当然,从小玉楼中出师的人不愿提起它,却并不是因为青波仙子的神秘。而是因为……若是在外提起小玉楼的真实情况,一定会让许多年轻少侠就此幻灭。 就好比现在—— 包括宿殃在内的八名少年侠客对着一幅挂画行完了拜师礼,站起身时,脸上的表情都有些惨不忍睹。 那妖娆女子没忍住,笑出了声,道:“我知道,你们现在一定在怀疑,这是不是一个骗局。但事实上,小玉楼就是这般没什么规矩的地方。师尊事忙,只偶尔传书告知你我下一步该如何修行。真正指导你们修行的,就是我们这些师兄师姐了。” “小玉楼从古至今出师侠客太多,不便数辈份,所以不管何时,不论年龄,在楼内这段时间,大家都以师兄弟或表字相称。我表字‘琉璃’,你们可唤我‘璃师姐’。” 她说着,又向众人介绍另外几人:“身穿黑衣的这位,字‘墨韵’,他喜欢被人称作‘墨师兄’。身穿白衣的,师尊为她取字‘谛聆’,你们可称她‘聆师姐’。边上那位……” “你们叫我‘赤彤’就好!”红衣人立刻打断璃师姐的话,自顾自道,“反正我们年纪也差不多,直接称我表字,还显得亲近些!” 璃师姐笑道:“赤彤与谛聆都是上一期入楼的优秀侠士,年纪也不大,你们若想与他们以表字相称,也是可以的。” 宿殃眨巴了一下眼睛,视线落在依旧辨不出男女的赤彤身上,心道:所以,这人到底是男是女?不让人称他……或她师兄师姐,是在有意掩盖性别? 剧本里删了这么些有意思的配角,还真挺可惜的。 赤彤察觉到什么,扭头看向宿殃,眉梢一扬,向他抛来一个媚眼。 宿殃:…… 嗯,这种角色还是删掉的好,不然那部剧可能轻易过不了审。 璃师姐介绍完小玉楼中的几位师兄师姐,又让少年们做了自我介绍,这才悠悠然道:“如此,我们便开始确定谁来指点他们了?” 墨师兄颔首,谛聆与赤彤也点了点头。 璃师姐道:“蒲灵韵练的是叠羽经,走身法灵巧的路子,武器是轻便的双剑,由我来指点最佳。那位青帘派的范奚,也同样修身法飘逸的功夫,便也来我这里吧。” 璃师姐挑完,墨师兄上前道:“我擅重剑、□□,心法修的也是外功路数。徐云展,你便随我修习。” 说完,他又点了另两个后来走出石林阵的侠士,也都是用重武器与力道派心法的。 等墨师兄选完,一身白衣的谛聆才缓缓开口,淡漠道:“顾非敌的知还经着重内力修行,是以柔韧内力催动迅疾剑招的心法,便由我来指点吧。” 说完,她的视线略微向宿殃的方向偏了偏,最终却一言不发地闭了嘴。 赤彤兴奋道:“哎,我就知道聆师姐向着我。宿殃小弟弟,你以后便跟着我……” 蓦地,一只通身翠绿色的小鸟从正厅窗外飞进来,打断了赤彤的话。 小鸟口中衔着一张巴掌大的信笺,扑棱棱悬停在谛聆面前,待谛聆伸手接下那封信,它这才翻身又从窗口飞了出去。 谛聆默默打开信笺,她身边的赤彤和璃师姐同时凑上来,开口念信里的消息: “小聆儿,你亲自带宿宿,别把他让给不靠谱的小红。宿宿的进阶心法我找好了,明天就送到你那儿去。对了,宿宿练功需要个有花的地方,非非练功需要个有鸟的地方,你们一起搬去知春苑吧。那边房间虽然少,但有花有鸟,环境最合适。” 顾非敌:…… 宿殃:…… 宿殃心道:这个师尊的信笺,怎么都是些大白话? 而且这是给他们取了什么奇奇怪怪的昵称?!宿宿,非非?不看字只听名儿,还以为是在叫青楼的花姑娘呢! 谛聆似乎早已习惯了那位师尊的语气,面无表情地将信笺折起放入袖中,道:“那宿殃便也随我来吧。” 赤彤却不乐意了:“……啊?!师尊她凭什么说我不靠谱?我哪里不靠谱?!你们把人都分完了,那我怎么办?” 璃师姐扯了赤彤一把,伸手指向厅中余下的一人,道:“那不是还有一个?我记得他是无门无派的自修侠客,能通过遴选必定天资不凡,绝不会堕你的名声。” 场中最后被挑剩下的那人名叫罗隐,只差几天便要及冠,幸而没有被眉珠山林中的阵法排除在外。 这人相貌平平,说不上丑,但也没什么能让人记住的特点,很容易转脸就忘个干净。从入场到现在,他一直没有说过话,整个人气场极弱,练的功法也中规中矩,之前的表现也毫无亮点。真真就如他的名字一样,泯然隐于众人。 赤彤瞥了一眼场中面无表情、垂眸静立的罗隐,抬手按了按眉心,道:“行吧,行吧,你这情形也够特别的,就让我来研……指点你好了。” 将通过遴选的少侠们分配完毕,几名师兄师姐便领着各自负责的人离开了小玉楼正堂。 此时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去,月亮还没有升到天心,蜿蜒的山路一片黢黑。 宿殃与顾非敌并肩跟在谛聆身后,沿着狭窄的山道上行。 他们三人手中都没有备灯笼,山道一侧丛林茂密,另一侧是高高的山崖。好在谛聆身穿白衣,在黑暗中隐隐能看出身形,宿殃与顾非敌才不至于跟丢。 走了一段山道台阶,宿殃脚步突然一空,眼看着就要往山崖下落去。还不等他运起惜花步,顾非敌就下意识一把抓住他的衣袖,将人拽了回来。 宿殃顺势抓住顾非敌的胳膊,低声絮叨:“我靠吓死我了!” 下一瞬,顾非敌浑身一震,又猛地把胳膊从宿殃手里抽了出来。谁知宿殃还不及松手,反倒被带得一个趔趄,差点扑进顾非敌怀里。 好险,宿殃最终还是伸手越过顾非敌肩头,扶住了山道另一侧的矮树。 一丝清浅却存在感极强的花香从顾非敌身上传出,充斥了宿殃的鼻腔。这香味很好闻,宿殃下意识地加深了呼吸,细细嗅闻了两下。 顾非敌咬牙切齿道:“你不要得寸进尺!” 宿殃这才反应过来,立刻收手,直起身站好。 “是我疏忽了。”清冷的女声从山道前方传来,“有光无光,对我而言并无区别,却忘了你们是需要掌灯的。你们在此稍候,我去取灯笼来。” 说完,谛聆转身,飘然向山下疾行而去。 漆黑的山道上,两名少年并排站立,近得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 在这样的静谧中,宿殃忽然就有些想向顾非敌解释,说他当初使用怜香回春丸,其实并不是为了日后方便追杀才打下的标记,而仅仅是想救人一命罢了。 然而,出于理智考虑,这个解释他实在没必要说出口。 一则宿殃魔教圣子的人设不允许他向别人道歉;二则,他与顾非敌将来必须敌对,剧情必须要发展到顾非敌率领武林白道去围剿魔教的地步,才能走到他与顾非敌山巅一战的情节。 所以,比起解释当初那丸药的用意,他反倒应该利用那个误会,引导顾非敌将他往更坏处想才对。 想到这一层,宿殃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抬头看向丝毫没有被城市灯火掩盖光芒的璀璨星空。 “宿殃。” 先开口的竟是顾非敌。 他顿了顿,低声道:“江湖传闻,你年少时曾经三次走出魔教地域,每一次都会从中原掳走数名美貌少年……” 宿殃听到这里,抿了抿嘴,止住自己想反驳的**。 顾非敌继续道:“其实,那些人并不是……并不是你留给自己享用的,对吗?” 宿殃愣了一瞬,不明白顾非敌为什么要问这个。不过,之前花侍说过,他的功法在大成之前是要守身的,所以应该还没“享用”过任何人。 但以魔教圣子的性格设定,他肯定不会乖乖承认就是。 于是宿殃揣测着人设,低声笑道:“你问这个,难道……是嫉妒了?” 第17章 入住知春苑 顾非敌的呼吸骤然顿了顿。 他咬牙切齿地站了一会儿,忽地哼笑出声,气道:“我本还有些为你不值,可看你如此不以为意,倒是我多此一问了。” 宿殃借着夜色,很没形象地在黑暗中翻了个白眼。 谛聆很快拎着一盏灯笼回到山道。 有了照明,宿殃和顾非敌走起路来便不再那么费力。他们默契地谁也没提刚才黑暗中那场对话,一路无言。 走了大约一刻钟,三人穿过在竹林掩映下若隐若现的垂花门,来到一处栽满了花树的小院。院中树木葱郁,初夏的蔷薇和丁香开得正好,微凉的夜风隐隐送来一股暖融融的香意。 这处院落的面积不小,但被花园和回廊占去了大半,院内只有两间房,分别在院子北面与东面墙下。 “这里便是知春苑。”谛聆抬手将灯笼挂在小院门口的灯架上,道,“有师尊的吩咐,房间应该已经打扫干净,你二人今晚便在此处东厢住下。明日一早,我会带你们去万卷阁挑选进阶心法。以后,我们便要一同在这处院落起居,共同探讨武学。” 说完,她也不等宿殃和顾非敌回话,直接转身离开了小院,留给两人一个清清冷冷的背影。 等到谛聆走远,院中的两人才彼此对视一眼,忽然都有些别扭。 宿殃思考了一下魔教圣子的人设,决定抢先开口。 “咳……既然已经这样,那本圣子就委屈一点,和你一起睡东厢房吧。”他仰着下巴,语气颇为高傲,“你如果敢半夜磨牙打呼噜,吵到本圣子,我可不饶你!” 顾非敌气笑,懒得和宿殃理论,兀自转身,径直往小院东侧走去。 宿殃抬手抓了下头发,跟在顾非敌身后进屋。 东面厢房的面积虽然不算大,但从正堂进去后却分了左右两边卧室。卧室门口各有屏风阻隔,也算给两人都留了私密空间。 见到这样的格局,宿殃松了口气,随便挑了一间转进去,没再和顾非敌说一句话。 摸黑把包裹放在床边的书桌上,宿殃将自己囫囵甩进床铺,有些呆愣地看向古代房舍高高的屋顶和横梁。 哪怕直到这时,他依然感觉有些不真实。 ——他怎么就这样离奇地,被一步步推着,真的入选了小玉楼呢? 剧情明明不该是这样的,就算他穿越的不是剧本,而是原着,身为宿敌的他与顾非敌,也应该不会有这么一段在小玉楼同窗的经历才对。 所以,他接下来该怎么办? 如果撇去小玉楼不谈,下一段两人相遇的剧情,是在哪里? 两年后,秋。 荒原,剑圣疑塚。 宿殃想起来了。 剧本里,他强闯石林阵导致经脉受伤,不得已回魔教休养了两年。再出场时,恰逢江湖谣言四起,说有人在荒原发现了剑圣疑塚的踪迹。 于是他就带领魔教部众去荒原,企图找到剑圣墓,获得剑圣传承。 在那段剧情中,他与短短两年就从小玉楼出师的顾非敌再次相遇。他在那场战斗中,联合魔教花侍与青帘派众人,将顾非敌与蒲灵韵二人逼下一处悬崖——然后男女主角两人就在悬崖下发现了剑圣墓,不但得了剑圣传承,还发展出了感情萌芽。 宿殃有些烦躁,把指甲放在嘴里咬着,心中盘算:两年……很好,至少他还有两年可以耽搁。 只要他也能和顾非敌一样,在两年内从小玉楼出师,就不会耽误去荒原的行程,应该是还有机会把剧情掰回正道上的! 想到这里,宿殃觉得他必须好好努力,刻苦用功才行。要想两年内从小玉楼出师,他可不能继续这样咸鱼躺下去了! 他翻身从床铺上起来,借着窗外映进来的微弱月光,摸到了书桌烛台边放着的火折子。 这东西他在剧组见过,来到这里也看花侍用过,只要打开筒盖,轻轻一吹,就能着火,看起来还挺方便的。 宿殃在黑暗中冲着那点暗红的光,鼓起腮帮子,呼地吹了一口气。 火折子……没点着。 宿殃:…… 他不信邪,又吹了一口气——火折子还是没着。 “啧,不听话是吧?” 宿殃嘀咕一句,用力握着竹筒,呼哧呼哧又吹了半天。 然而,那火折子仿佛在逗他玩而似的,明明竹筒内亮着暗红色的光,还随着他的吹气忽明忽暗的,可无论他怎么吹,火苗就是坚决不出现! 试了好一阵,宿殃终于不耐烦,将竹筒盖啪地扣上,把火折子往桌上砰地一丢。 不点灯了! 生气! 看什么书! 不看了! 宿殃愤愤转身,正要回床上继续躺着,忽然被屏风旁边站着的人影吓了一跳。 他刚才只顾着吹火折子,竟然没注意到有人接近的脚步声。 顾非敌站在屏风旁,面色复杂地看向书桌,视线落在刚刚被宿殃丢回去的火折子上面。 “你到这儿来干嘛?” 宿殃自觉丢了脸,干脆先下口为强地抢了话头:“虽然咱俩以后要住一起,但也请你注意影响,不要随随便便闯我的房间。这月黑风高,孤男寡……男……的……咳,总之,你这样闯别人的房间,不好。” 顾非敌淡淡地看了宿殃一眼,没说话,又转身离开了。 宿殃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忽然就有些懊恼。 他刚才说的都是些什么?一点都不符合魔教圣子的人设!魔教圣子那么酷炫狂霸拽,怎么可能说出这种台词?! 果然,他的功底还不到家,即兴表演什么的,太考验他的临场发挥能力了! 吐槽了自己几句,宿殃也没法改变已经说出口的话,只能懊丧地转身,去包裹里取出《绽莲剑法》,打算还是去院子里借着月光勉强看看。 谁知,他刚刚拿了书准备出门,顾非敌竟端着一盏灯又回来了。 顾非敌将手中点亮的灯放在宿殃的书桌上,又将没点亮的那盏换在手里,道:“你果真是养尊处优惯了,竟连火折子都不会用。今晚夜深了,你要看书,就先用我的灯吧。明日好好练一下怎么点火,免得往后……给小玉楼出丑。” 说完,他便端着宿殃的灯,转身走出房间。 宿殃手里攥着书,几次张口,都没能想到合适讥讽或嘲笑顾非敌的话。 直到顾非敌的身影被另一侧卧室的屏风挡住,那边也悠悠亮起灯火光芒的时候,宿殃才终于认命地呼出一口气,转身坐到书桌边上。 ……无所谓。 他心想:就算偶尔被顾非敌扳回一城也没关系,反正他迟早都是要死在顾非敌剑下,回到现代去的。 现代有火柴,有打火机,还有燃气灶,哪个点火不比火折子方便? 哼!会吹火折子有什么了不起! 就着灯光,宿殃翻开《绽莲剑法》,心思渐渐沉浸进去,终于不再胡思乱想。 他一边对照剑法册子里的内力运行路线,一边起身比划着剑招动作,终于堪堪摸到了这套剑法的一点儿门道。 心情一兴奋,宿殃原本就夜猫子的作息时间更乱了套,直到东方天际微微泛白,他才终于难掩疲倦,决定上床睡觉。 顾非敌整理好晨练的衣衫,从屏风后面绕出来时,正看到宿殃房中的灯光熄灭。 他皱了皱眉,最终什么也没说,独自走进院内开始每天的例行训练。 直至朝阳初升,顾非敌练完最后一套剑法,谛聆才卡着点来到院内。 她肩头静静立着一只翠绿的小鸟,手里抱着一摞书,沿着院中卵石小道走到东厢房前。 顾非敌上前施礼:“聆师姐。” 谛聆颔首,将手中的书递给顾非敌,道:“师尊今早传信,说昨晚宿殃又练了一夜,让我将这套功法送来,不要打扰他。你帮我把书送进他房里,我带你去食堂用早点,随后去万卷阁,找你需要的进阶心法。” 顾非敌接下那摞书卷,又向谛聆行了一礼,这才转身进屋。 来到宿殃住的卧室,顾非敌还没来得及把手里的书放到书桌上,视线就被床上的人影吸引了过去。 少年正拧着身子趴在床上,满头乌黑的长发如云雾般铺散。 他怀里抱着被子,半压在身下,一条修长的腿横艮出来,裤腿因这个动作微微提起些许,露出他精致的脚踝和一截白皙的小腿。赤|裸的脚丫搭在床沿外,趾尖微微泛着健康的粉红,竟显得无比干净。 他身上轻薄微透的中衣本就由极为顺滑的蚕丝织成,衣摆被他的睡姿掀起一半,露出一截皮肤光洁的腰肢。纯白的衣摆下沿搭在皮肤上,隐约透出下方藏着的一道鲜红——正是那簇如火焰般赤红色的花卉刺青。 仿佛被那一抹红烫伤了眼睛,顾非敌倏然转开视线,双唇紧抿,迅速走到桌前将手里的书籍放下,然后运起轻功,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宿殃的房间。 宿殃被声音吵到,嘟哝了一句,翻身滚进床铺内侧,沉沉睡去。 衣摆随着他的动作又被翻起一截,露出他背上一丛如火般鲜红炽烈、却并不存在于世间的正红色昙花。 第18章 九寒吐蕊功 顾非敌跟着谛聆来到小玉楼食堂的时候,恰逢璃师姐带着蒲灵韵和范奚一起到达。 蒲灵韵一见到顾非敌,立刻上前,唤了声:“小师兄!” 范奚四下看了看,挑眉问:“宿殃呢?怎么没跟你一起过来?” 顾非敌扭头,敏锐道:“不叫他‘圣子’了?” 范奚抬手摩挲着下巴,笑道:“你很闲啊,竟然关心这些鸡毛蒜皮?” 顾非敌闻言道:“自石林阵出来,你对他的态度就有所转变。青帘派最擅趋利避害,当初你敬他,也并非出自本心,这点我还是能看出来的。” 范奚道:“我可没你想得那么势利,我只是觉得,江湖上那些有关他的传闻,怕是被白道诬陷的吧!” 顾非敌还没说话,蒲灵韵先不乐意了。 “他做的那些事都有人证物证,怎么会是诬陷!”她瞪着范奚,道,“被他掳走的那些少年,至今杳无音讯,不知死活。不管他掳走那些少年的理由是什么,生生拆散骨肉亲情,就不能饶恕!” 这话说得没错,范奚张了张嘴,最终沉默。 蒲灵韵得意道:“无话可说了吧?” 范奚笑叹一声,看着蒲灵韵的双眼,问:“你又如何知晓,宿殃他不是身不由己?” 听到这句问话,顾非敌猛然抬眼,目光直刺向范奚。 蒲灵韵扬着下巴道:“他可是魔教圣子,还有谁能逼迫他?就他那副样子,我看也……” “灵韵。”顾非敌忽然打断道,“多说无益。我们来小玉楼是为了修行,你叠羽经已然突破,今日要去万卷阁挑选进阶心法,不要因为小事耽搁时间。” 蒲灵韵扁了扁嘴,嘟囔:“小师兄说的是,我这就吃饭。” 说完,她一甩头,往摆满了早点的长桌走去。 顾非敌深深地看了范奚一眼,没多说什么,转身跟着蒲灵韵离开。 范奚眯起眼睛盯着顾非敌,直到他在桌边落座,这才轻啧一声,在长桌的另一头坐下。 用过早点,顾非敌跟着谛聆来到小玉楼的万卷阁,又恰巧遇到前来寻找重剑剑法的徐云展,两人打过招呼,一起进了门。 万卷阁是小玉楼用来藏书的建筑,占地面积虽不大,但上下足有五层,藏书量极为可观。这里的书籍排列也非常讲究——万卷阁一层摆放的,多为偏阴寒的功法与武学,而越往上层,功法则越偏阳性与炽烈。 徐云展在墨师兄的指点下去往东侧武学书籍区,顾非敌也并未犹豫,直接登上三层楼,向立了“清正”标牌的心法书卷走廊行去。 腾云阁顾家的内功心法,大都偏向清正派,顾非敌修的知还经更是天下公认的清逸素正。他若想修行与知还经相辅相成的进阶心法,或者练习适合他的武学招式,最好继续走清正派的路子。 清正派心法与武学繁多,好在这里的书架整理得条理清晰,还将架上书卷名录标注在架沿,寻找起来倒也方便。 顾非敌在书架间梭巡片刻,抬手从身前书架顶端取出一本《游隼三绝》,翻了翻总篇,又将书放了回去。他沿着清正走廊,从最外侧的书架一直走到最底,取阅了几十本不同的心法书目,却没有任何一本能入他的眼。 直到窗外日头渐渐升高,晌午的热气从窗口侵入万卷阁,顾非敌还是两手空空。 徐云展手里拿着一套书卷找了过来。 “非敌,可寻到合意的心法了?” 他面色平静,眼角眉梢却难掩喜悦,显然,手里那套武学典籍令他非常满意。 顾非敌将手中的心法放回书架,摇了摇头,眉宇间腾起一丝愁绪。 “小玉楼中|功法果然海量广博。”他道,“但……比起知还经,却并没有出色多少,又如何能作为知还经的进阶心法来修习?” 徐云展皱了皱眉,道:“非敌你天赋异禀,又是以知还经打下内功基础的,会有此难处也无可避免。顾盟主正是知道这一点,才会让你来小玉楼修行。” 他顿了顿,又补充:“况且知还经缺失了最后一卷,你只能计它的七八成功效。如此算来,这里的心法,其实还是能够作为它的进阶来修习的。” 顾非敌盯着书架,沉默片刻,道:“若是能找到归巢卷,便是此生不再修任何其他心法,我也心甘情愿。可惜了……” 闻言,徐云展也有些怅然:“是啊,可惜,就连顾盟主也不知道归巢卷的下落。若归巢卷还在,知还经定能超越魔教那六冥葬花功,成为武林最强的内功心法。” “魔教……” 顾非敌顿了顿,道:“昨日在石林阵时,宿殃倒是无意中透露给我一个消息。” 徐云展挑眉:“哦?什么消息?” 顾非敌道:“他说,归巢卷就在小玉楼中。” 徐云展:“什么?他怎么知道的?!” 顾非敌摇摇头,道:“他像是一时口快说漏了嘴,后来急于遮掩,没有透露他的消息来源,我也无从判断真假。但当初在小玉楼山门,聆师姐也曾提过归巢卷,说我或许能在小玉楼有所收获。所以我猜想,归巢卷会不会真的在这里。” 一时间,两人都没再说话, 许久,徐云展犹豫道:“可如果归巢卷真的在这里,顾盟主当年来小玉楼时,为何没有修习它?” 顾非敌沉默片刻,又摇了摇头。 徐云展见顾非敌的神色有些落寞,劝道:“你也不必着急。虽说知还经是清正派心法,可若要选择进阶,还可以去‘玄清’和‘正阳’看看,说不定在那里会有所斩获。顾盟主自创的真鸢剑法本也偏正阳派,或许值得一试。” 顾非敌轻叹一口气,道:“实在没有选择,也只能如此了。” 说着,他看了一眼被徐云展抱在怀里的书册,惊讶道:“竟然是《无锋镇岳》!据传,这是百年前,西域武学天才岳无锋在开山劈石时顿悟的重剑剑法,世间已多年未见。竟然是被小玉楼私藏了!” 徐云展笑道:“能找到它,也是我运气好。” 说着,他看了一眼窗外天色,道:“一起去用午饭吧,来万卷阁的路我们也认识了,可以日后再来。你尚未突破‘睥睨卷’,找进阶心法也不急在这一时,或许下次再来能有别的机缘也难说。” 顾非敌想了想,终于笑了,点头道:“也对,走吧。” …… 宿殃是被饿醒的。 他迷迷糊糊地翻身坐起,发了会儿呆,才慢吞吞从床上下来,穿着中衣去屋外的水缸里舀水洗漱,又费了老大的劲儿把一身魔教服饰穿好。 这回没人给他梳头,宿殃索性披散着一头长发,在小院里转了一圈,企图找到厨房的位置。 然而,知春苑中除了两间住所外,竟然连一口水井都没有,更别说厨房了。 宿殃按着饿扁的肚子,探头看了看顾非敌的房间,又仔细听了听北墙下主屋的动静,确定目前整个小院子里就只剩下他一人。 他终于忍不住痛苦地哼唧了一声,心道:总不能因为他早上没起床,就连午饭也不让他吃吧! 或许,等到中午,谛聆和顾非敌就该回来了? 这样想着,宿殃垂头丧气地转身回屋。 再次踏入卧室,宿殃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桌上多了一摞经书。 他好奇地凑上前,见那摞用麻线装帧的书册封面写着四个龙飞凤舞的大字。四个字都没有繁体,很好认,但宿殃依旧愣了一瞬,才喃喃念道:“九寒吐蕊……?” 他随手拿起一本,翻开书页,还未来得及看清书里写的是什么,一张信笺突然从扉页掉了出来。 宿殃拾起信笺,见上面写着几句风格有些熟悉的大白话。 “宿宿啊,听说你六冥葬花功已经突破大成,这套九寒吐蕊功是给你当进阶心法学的,有什么不明白的就问你聆师姐,让她教你。” “对了,等非非回来,记得告诉他,他要找的东西,在万卷阁顶层东南角落书架的一本《咎凤业火》里夹着。” 虽说是大白话,但信笺全无标点,宿殃好不容易才把句子理顺,等读明白了信中的意思,他不禁满心无语。 这个师尊的心也太大了吧? 指点顾非敌寻找知还经归巢卷,竟然让他这个“大反派魔教圣子”传话? 他要是有什么私心,就是不告诉顾非敌,那顾非敌岂不是一辈子都找不到那本归巢卷了? 虽然这样吐槽,但宿殃还是将信笺夹回书中,决定等顾非敌回来就告诉他有关归巢卷的事。 不过,眼下闲着也是闲着,他索性翻开《九寒吐蕊》第一卷 ,打算好好看看这个世界的内功心法到底有什么神奇。 ……五秒后。 宿殃啪地合上手中书册,头疼地按了按额角。 作为一名学渣,他还是有些自知之明的好。 这内功心法果然和武学招式不一样,没有人指导,别说两年,就是给他二十年,也不一定能靠自己琢磨出门道来。 还是……抽时间去找聆师姐答疑吧。 第19章 绝妙的主意 临近正午,谛聆出现在知春苑,唤宿殃去小玉楼食堂吃饭。 宿殃饿了一上午,闻言立刻丢下手里正温习的《绽莲剑法》,跟着谛聆去认食堂的路。 抵达食堂时,顾非敌、徐云展和蒲灵韵正巧同时到来,宿殃下意识喊了一句:“哎,顾非敌,我有事儿跟你说。” 顾非敌脚步一顿,转身问:“何事?” 宿殃张了张嘴,这才发现,那道信笺上让他传的话他没背下来。 于是他面色一变,顺势演出一个魔教圣子范儿的邪笑,道:“没事儿,就想叫你一声。” 顾非敌狠狠盯了宿殃一眼,懒得和他计较,转身跨进食堂。 见正主都爱答不理的,蒲灵韵和徐云展也不好说什么。蒲灵韵冷哼一声,跟着顾非敌进屋。徐云展倒是眯着眼睛,高深莫测地上下打量了宿殃一阵,这才转身离开。 宿殃咬了咬指甲,忽然想起一件事。 ——他不能就这么告诉顾非敌有关归巢卷的事情。 他是反派啊! 还是将来要被顾非敌一剑穿心杀掉的反派! 本来他和顾非敌一起进小玉楼就很不对了,他可不能再把主角的好感度刷太高,否则后面的剧情一样会崩掉。 可是,该怎么让顾非敌意外得知这个消息? 这也实在是太考验他的智商了。 宿殃一边思考这个难题,一边在长桌边坐下发呆。 “圣子您真是贵人,这是等人伺候呢?” 范奚笑着来到宿殃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伸手从餐桌中心取了一口大碗,又拎起菜勺,问宿殃:“你想吃哪个菜,我帮你盛?要馒头还是饭?” 宿殃这才回神,发现这小玉楼食堂其实有点像自助餐厅,是要自己从长桌上摆出来的菜盆里选盛饭菜的。 他看着范奚执勺等待的样子,轻咳一声,压下心中的尴尬,摆出架子道:“就米饭……和随便两个菜吧。” 范奚笑笑,顺着宿殃的目光给他打了米饭、肉片葫芦和烧茄子,还贴心地取来餐具,摆在宿殃面前。 做完了这些,他又从怀里摸出梳子和发带,帮宿殃把头发简单绑好。 蒲灵韵发出一声不屑的嗤笑。 范奚笑眯眯地看过去,道:“小美女如果也想让人伺候,我也可以帮你盛饭梳头呀!” 蒲灵韵冷笑道:“我自己有手,又不是残废。” 范奚正想开口继续调戏回去,食堂门口忽然响起一道沉稳的男声。 “宿殃,你既已入小玉楼,万事还是要自己学着做才好。” 一位中年男人拎着食盒跨进门来,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看向宿殃,道:“这里的少侠们都是你的同窗,他们也是来修行的。你若穿衣吃饭事事要人伺候,岂不是耽误别人?” 宿殃认出这人正是从农舍将他们送到石林阵的那名中年人,在小玉楼的资历应该很老了。 果然,见到来人,谛聆和墨师兄立刻起身行礼。 “王恪师兄。” “守初师兄。” 顾非敌几人见状,也立刻起身,范奚伸手将宿殃拉起来,随着大家一同行礼。 王恪笑着向所有人颔首打过招呼,把手里的食盒放到桌上,又取碗碟盛了几份食物,放进食盒内盖好。 “你们几人初入小玉楼,若是有什么不习惯的,或是需要什么东西,尽管向你们的师兄师姐提,不要害怕麻烦他们。”王恪道,“教学相长,你们向他们求助,也是在帮助他们进修,可明白了?” 众人赶紧点头。 王恪又笑了笑,这才拎起食盒,转身离开食堂。 宿殃看着王恪离开的背影,关注点成功跑偏,低声问范奚:“这小玉楼里还能叫外卖……呃,送饭呢?” 范奚乐了:“圣子,我是昨晚和你一起进来的,如何知道小玉楼的规矩?” 谛聆听到两人谈话,缓缓道:“恪师兄只负责给他名下指导的祝师兄和文师兄送饭。若你也要闭关,只需把你身上的玉铃铛交给我,我便将你的一日三餐带回知春苑。同时,你身上没有玉铃铛,便不能走出知春苑、随意在小玉楼内活动了。” 宿殃“哦”了一声,默默低头吃饭,心里却在打着算盘。 他现在最需要的就是时间,要想在两年内学有所成,闭关似乎是个不错的主意。反正他现在已经得到了九寒吐蕊功,也实在没什么必要天天往知春苑外面跑。 何况,剧本里的魔教圣子是没有进小玉楼的,而他却意外进来了。所以他必须尽量把自己的存在感压低,以防一不小心又扇出个什么不可控的神展开。 这样盘算着,宿殃一言不发地吃完午饭,向范奚道别,回了知春苑。 他现在需要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把归巢卷的事情告诉顾非敌。之后,他就可以静下心来闭关修行了。 回到房间,宿殃又将那张师尊写给他的信笺翻了出来。 信笺上的字体娟秀,但没有标点符号,整封信浑然一体,他无法把涉及归巢卷的句子单独撕下来。若是誊抄,以他几乎为零的书**底,字迹估计非常容易识别,万一以后需要他在外写些什么东西,恐怕会被顾非敌一眼识破。 而且,这知春苑里除了顾非敌,就只有他和谛聆,就算他能将师尊的信裁下来丢在顾非敌的桌上,稍微一想也能猜出消息是谁送过去的。 宿殃捏着信笺,打算换个思路。 托人转告? 不,也不行。 他并不想让任何人知道他有意把归巢卷的下落透露给顾非敌——从之前考核中他不小心听到的那些谈论来看,这江湖造谣的能力一点也不比网络水军差,说不定他这做法将来会被以讹传讹成什么奇葩的恩怨情仇。 所以这件事并不能拜托别人,只能靠他自己。 忽然,宿殃双眼一亮,有了主意。 ——如果他能让顾非敌在得到归巢卷消息的同时记恨他,那岂不是一箭双雕? 他不能刷主角的好感,刷恶感总没问题吧! 他可以假装自己在看到师尊的信笺后,不愿向顾非敌转告秘密,打算毁掉证据,却被对方发现啊! 以顾非敌对魔教的偏见,这恶感绝对是一刷一个准儿! 宿殃眯起眼睛,嘴角带了志得意满的笑容,心里琢磨:所以,古人若是想要保守秘密,企图毁掉信笺,会用什么方法呢? 他的视线在屋子里转了个圈,最终落在书桌灯台边放着的火折子上。 宿殃:…… 得,他最终还是和这玩意儿杠上了。 …… 这天下午,顾非敌满脸失落地从万卷阁回到知春苑时,便见到东厢房门外石阶的角落里,堆着一小撮烧成黑色的纸灰。 并且仿佛是怕他看不见似的,那撮纸灰的最上层,还欲盖拟彰地露着几张未烧净的纸片。 顾非敌走上前,伸手从纸灰堆里捡起一张纸片,只见上面写着“万卷阁”三个字。 整整齐齐,不多不少。 这张纸片明显是被小心翼翼剪下来的,用火燎黑了边缘,假做出焚烧过的痕迹。 顾非敌捏着纸片,忽地嗤笑了一声。 他在台阶边蹲下,伸手随意拨了几下纸灰,从里面翻出所有作假的纸片。 “万卷阁” “顶层” “东南角” “咎凤业火” 四张纸片拼出四个最关键的指向词,外加两三片用来混淆视听的毫无意义的单字。 顾非敌捏着纸片,抬头看向宿殃卧室那侧的窗户。 一道黑影迅速从窗前离开,下一瞬,屋子里响起钝物的碰撞声,夹杂着椅子脚在地上摩擦出的尖音和一声低呼。 顾非敌垂下眼睫,看着手里的纸片半晌,起身进屋。他拐向宿殃的卧室,绕过屏风,双目如星,直勾勾地盯着宿殃。 宿殃看到他这阵仗,揉膝盖的手一顿,心中竟腾起一丝兴奋的跃跃欲试。 ——他猜到顾非敌要来质问他,早就准备了应对的台词。这回,他可不会再临场发挥失误了! 顾非敌盯着宿殃看了半晌,忽然眉舒眼展地笑了。 他低声道:“宿殃,谢谢你。” 宿殃:??? 不! 为什么和他想的不一样?! 顾非敌明明发现了他打算把那信笺毁尸灭迹,怎么还要谢他? 这让他准备的台词往哪里去说啊! 宿殃张口结舌地瞪着顾非敌,半天才缓过来。 他愤愤地想:行,既然准备的台词没用了,不想刷到顾非敌的好感度,那就只有一条路可以走了! 宿殃一咬牙,飞快地调整好状态,参照剧本里魔教圣子调戏别人的情节,一步三扭地走上前,邪笑着在顾非敌耳畔嗅闻一口,拖了长音道:“好香啊——顾少侠想怎么感谢本圣子?我看,不如以身相许,如何?” 顾非敌的脸色刷地变了。 “……你这人,厚颜无耻!” 他红着脸怒喝一声,愤然转身,离开了宿殃的卧室。 回到自己房间,顾非敌砰地将手中被捏皱的纸片拍在桌上。 片刻,他又叹了口气,伸手轻轻将它们抚平。 盯着那些边缘发黄焦黑的纸片看了许久,顾非敌低头拆下一侧小臂的皮质护腕,把那些纸片小心翼翼地塞进了夹层。 第20章 我尽量改吧 这天用过晚餐,顾非敌再次去了万卷阁。宿殃跟着谛聆回到知春苑,立刻带着《九寒吐蕊》去答疑。 谛聆毕竟是女子,不便让宿殃进她闺房,两人便在院中花树下的石桌旁坐下。 “你有何处不解?”谛聆淡淡地问。 宿殃盯着谛聆茫然不聚焦的双眼,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自己的问题。 他突然意识到,他现在的情况就好比拿着一份高考英语试题,去找老师答疑,老师问他哪道题不会做——而事实上他只刚刚认全了二十六个字母。 有何不解? 他这根本是什么都解不了! 宿殃沉默半晌,不得已坦白:“……都不解。” 谛聆眉头微蹙:“都不解?” 宿殃点头:“就是……什么都不懂。” 谛聆更疑惑了:“你既已练了六冥葬花功,想来心法基础打得极牢。修习进阶心法,不过是为你现有的内力循环增加一种变化,只要功法相辅相成,便可水到渠成,又如何会……不懂?” 很好,这位答疑老师还以为他已经学会了基础题,只是来答疑高难题的。 宿殃心下一横,决定胡说八道。 “我当年修习六冥葬花功,入门并不是靠看书的。”他一本正经地板着脸,说,“而是有人给我念出来,并以内力亲自指导的。” “竟是言传身教么?”谛聆有些讶异,“可是,若想要言传身教,那人必得与你修习同一种心法……我不曾修习九寒吐蕊,无法亲自教你。不过,这与你读不懂功法典籍,有何关联?” 宿殃默了默,道:“我没读过书……” 谛聆面无表情地等着他往下说。 宿殃继续道:“……只认得简单的字,却不知道该怎么……咳,断句。” 谛聆眼中本就茫然的神色,突然空白了一瞬。 宿殃索性破罐子破摔,硬着头皮道:“所以,这书里的东西,我需要人念给我听,才能明白。” “师尊为何让我指导你……”谛聆喃喃自问。 宿殃心道:行吧。就算是看起来不食人间烟火的谛聆师姐,也成功被他气得埋怨起来了。 谛聆继续道:“……她明知,我也不擅读书的。” 宿殃:??? 谛聆叹息一声,目光悠悠然飘远,不知在看远方的什么东西。 “我自幼眼盲,所以读书很慢。”她不疾不徐道,“而且需要周围非常安静才能读书,因此,是无法将书本上的词句念给你听的。” 宿殃:…… ……等等,她刚才说什么? 宿殃瞪大了眼睛,高声惊问:“你看不见东西?!” 怎么可能?! 这妹子的言行举止明明自然得与常人毫无分别! 而且“眼盲所以读书很慢”,这根本就是一句自相矛盾的话吧喂! 谛聆嘴角绽开一抹浅笑,道:“世间万物皆有声,纸张、墨迹亦然。只要用心聆听,便可认出字迹。只是我听字的功夫还不到家,所以读书很慢,一个时辰也不过能听出两三页罢了。” 宿殃:…… 这已经超越人类的范畴了好么! 谛聆对此毫不在意,仍旧纠结于当初师尊的传信。她面带不解,犹疑道:“师尊当初指名要我来教导你,必有她的用意……” 被谛聆这句话点拨,宿殃也开始托腮思考。 或许,他这位身份神秘的便宜师尊,是得了什么启示,故意让不擅读书的谛聆来教导他? 魔教圣子和顾非敌一起进小玉楼,顾非敌两年后出师,魔教圣子却因为不会读书而一直被困在小玉楼中——这个故事恐怕够全江湖的人津津乐道许多年。 或者——魔教圣子不知道怎么过的石林阵,但既然进来了,就别想出去,别想继续带着魔教为祸四方——小玉楼作为隐世门派,有这样济世救民的想法也是很有可能的。 宿殃一言不发地托着下巴,思绪越飞越远。 谛聆忽然轻轻“啊”了一声。 她眉头舒展,低声笑道:“我明白了。师尊她,也算用心良苦。” 宿殃疑惑。 谛聆道:“能为你诵读经书的人,很快就要回来……就在院外了。” 话音落,知春苑的院门口响起一阵极轻的脚步声。 顾非敌驭着轻功,沿着小路跑进花园。他手中攥着一本薄薄的书册,将它紧紧贴在心口,脸上带着无法抑制的喜色,两颗黢黑的眼珠亮得仿佛坠入了漫天繁星。一入院,他的目光便落在了宿殃的身上。 “宿少侠,你助我寻回知还经归巢卷,无论如何,我还是该感谢你。”顾非敌真诚道,“如若有什么用得到我的地方,请务必告知,非敌定尽心竭力!” 宿殃:…… 顾非敌,你是不是傻?! 竟然为一本心法就把自己卖了吗! 宿殃还在内心吐槽,没来得及说什么,谛聆先开口了:“却是巧,他今日正遇到难处,我也无法为他解决,想来只能拜托给你了。” 顾非敌在谛聆面前将他的雀跃收敛了一些,颔首道:“聆师姐,请说。” 谛聆:“宿殃许是自幼生长于魔教,于识字句读上有些障碍,需要一人为他朗读心法书卷。我不方便,就交给你了。” 听到这话,顾非敌不由得一愣:“这……” 随即他惊讶地看向宿殃,问:“你幼时不曾读过书?” 宿殃:…… 行吧。反正是反派人设,多一条“文盲”,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宿殃的无奈沉默,落在顾非敌眼中便成了默认。他却没有嘲笑宿殃,神色反倒柔和了许多。 顾非敌瞥一眼石桌上的那本《九寒吐蕊》,低声道:“若我为你朗诵心法,必能窥得其中几分奥义,将来……也会了解你功法的破绽。即便如此,你也愿让我为你诵读?” 这话一出,宿殃悟了。 ——原来师尊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是为了把这套心法的破绽送到顾非敌手里,以便将来江湖上能有一个克制他这魔教圣子的人! 宿殃想了想,觉得被顾非敌看出功法破绽其实也没什么,毕竟将来他也是注定要被顾非敌打败的。 于是他无所谓道:“没关系。” 顾非敌沉吟片刻,说:“心法典籍,于行文上其实大同小异。我先为你朗诵第一卷 ,你也不要只听着,我会教你如何判断句读,如何理解艰涩词汇,后面几卷你可以试着自己去解。如此,将来若遇到更加高阶的心法,你也能自行修习了。” 这一席话,把宿殃说得登时愣在当场。 这…… 这就是主角顾非敌的光环吗? 明明两人处于敌对阵营,明明自己还总是挑衅他,这孩子却仍旧怀揣一颗赤子之心,愿意花费宝贵的时间,帮他这个半文盲打基础? 心口有些微微发热,宿殃想:主角就是主角,分分钟就能让人心怀感激。如果他不是穿越而来,而是宿殃本人,今后必不会忍心再与顾非敌作对的。 谛聆忽然轻笑一声,涣散的目光竟然微微聚焦,向宿殃心口扫了一眼,才又懒懒移开。 她道:“如此,甚好。若是此外再遇到什么修习方面的问题,也可随时来问我。” 说完她起身就要离开。 “聆师姐!”宿殃唤了一声,“我还有件事!” 他从袖袋里摸出属于自己的那颗玉铃铛,道:“我想从明天起开始在知春苑内闭关,麻烦聆师姐替我把一日三餐带回来。” 顾非敌诧异地看了宿殃一眼。 谛聆也满脸惊讶:“你刚入小玉楼,不想四处游玩吗?这里的风景,据说还是不错的。还有万卷阁与演武场,也是弟子们常去的地方。你若一开始便不出门,虽有助于你修行心法,却恐怕于武学有碍。” 宿殃勾唇一笑,理所当然道:“我也会在知春苑练习剑法,实在需要切磋,不是还有顾非敌在?反正别人也不是我的对手,有顾非敌在,就够了。” 这是他推敲了许久,提前准备好的台词,说得有理有据。 谛聆停顿片刻,大概是觉得没什么可反驳的,最终伸手接过玉铃铛,道:“好,你安心闭关就是,我会帮你取饭食回来。” 闭关的事情定下来,谛聆转身回离开,宿殃也拿起那册《九寒吐蕊》,打了个呵欠,往东厢房走去。 顾非敌跟在宿殃身边,一路沉默,直到两人踏上东厢房石阶,他才开口问道:“你现在的功法,可是需要在深夜练习?” 宿殃一愣,下意识回答:“不用啊。” 顾非敌顿了顿,又问:“那为何你总是深夜练功,黎明入睡?” 宿殃道:“我只是晚上睡不着,反正也没事做,就练练功。吵到你了?” “那倒没有。”顾非敌说着,眉头微蹙,观察了一下宿殃的神色。 片刻,他道:“如今你在小玉楼,这里十分安全,晚上大可放心入睡。如此,白天你才有精神研读进阶心法。” 宿殃一想也是,两个人如果作息有时差的话,顾非敌给他读书的确不方便,总不能他找别人帮忙还要别人迁就他的习惯,这也太不讲道理了。 于是他点头道:“那我尽量改吧。” 第21章 由夏入深冬 第二天一早,小玉楼中所有人都知道了宿殃决定闭关的消息。 小玉楼的规矩虽然不算森严,但各师兄师姐名下带着的后辈,是不可以随意去别人的住所拜访的。当然,弟子们平时若想切磋、聚会,小玉楼内的演武场和各处花园凉亭都可以作为彼此会面的地方。 但宿殃这一闭关,上交玉铃铛后便不能随意踏出院门,除了和他同住的谛聆和顾非敌外,旁人就基本见不到他了。 范奚看起来明显有些失落,悻悻地吃了早餐,回到璃师姐的院里,很快将自己的玉铃铛上交,宣布他也要闭关。 当天晚餐时,大家又听说赤彤带走的那位……令人留不下印象的罗隐,也闭关了。 小玉楼这次开门,收进来八个弟子,只过了不到两天,就闭关了三个。 “这样一来,倒显得我们几人游手好闲了。”徐云展斟了半杯茶,递给顾非敌,笑道,“可惜我住的院子里舞不开重剑,需要日日去演武场练功,恐怕直到出师都无法闭关。” 蒲灵韵撇嘴道:“宿殃闭关,大概是自知他身份不同,不讨人喜欢。那范奚又对他唯命是从,宿殃不出来,他当然也不想当众矢之的,就都闭关去咯!” 说完,她向前凑了凑,严肃地看着顾非敌,道:“小师兄,你与那妖孽同住,可千万别被他带坏,也要小心别被他算计了!” 徐云展笑道:“我看,那宿殃恐怕一直是在佯装高深,其实心思或许没那么重。有石林阵里那一出,我觉得,他想算计非敌,恐怕还差得远。” 听到这句话,顾非敌忽然笑出了声。 他抬起右手摩挲着左臂护腕,眼中暖意盈盈,明显不是在嘲讽,而是真的被什么逗乐了。 “的确,他的手段有时候……”顾非敌说着,轻咳一声,道,“……总之,江湖传闻不可信。他这人,的确单纯。” 蒲灵韵眼皮一翻,明显不服气。 徐云展却道:“所以,你觉得他当初给你用怜香回春丸,目的到底是什么?” 顾非敌双眼忽然有些失神,不知想到了什么。沉吟片刻,他缓缓道:“如果他不是被魔教教主威胁,身不由己才给我用药的话……如果,他是出于自己的意愿将那药喂给我,我觉得……他那时大概只是想救我一命。” 说到这里,他垂下眼睫,道:“毕竟,‘涅盘’一旦被激发,自主疗伤开始,在外人看来,我便和命悬一线没什么区别。” 徐云展道:“若是能找到归巢卷,练就完整的知还经,‘涅盘’的激发与中止便可由你自己控制。伤势再重,也有时间寻一处安全地点疗伤,不至于突然晕倒,陷入危局。” “归巢卷……” 顾非敌的声音很低,听起来甚至有些轻描淡写,却说出了一句仿佛雷霆天降的话: “……我找到了。” “什么?!”徐云展腾地站起身,眼中迸出激动的光芒,“如何找到的?!” 顾非敌笑笑,说:“机缘巧合,在万卷阁毫不相干的另一本书里翻到了它。” 蒲灵韵一把拉住顾非敌的胳膊,同样两眼放光,道:“小师兄!若是你能将它背诵下来,等回到腾云阁默写一份,师父一定会很高兴的!” 顾非敌点点头,道:“我必须在出师前将它练熟,方可理解其中深意。然而我睥睨卷尚未突破,想要修习归巢卷还需要一段时日。所以,我其实也打算近期开始闭关,尽快将完整的知还经修至大成。” 徐云展和蒲灵韵对他这个决定都很支持。三人喝了会儿茶,分别回了各自住处。 宿殃正在院子里练剑。 小玉楼楼主专门让谛聆带着他来住知春苑,是因为这院中四季皆有花树,且一年到头都有花朵盛开。如今正值初夏,院中花架上开满了蔷薇,庭前还有两棵丁香树。小院角落的一汪水塘中,浅粉色的荷花也吐出花苞,尖尖小小的,藏在翠绿的荷叶间,随着微风轻轻摆动。 宿殃虽然没有练过武,也不会因为这满院花树就真的悟出他手中那些与花相关的武学精髓,但舞蹈艺术却是与自然相通的。 他不知道魔教是不是所有武学用出来都像在跳舞,但仅从他练过的惜花步和绽莲剑法来看,它们都与舞蹈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这对宿殃来讲是好事。 他擅长舞蹈,眼下已经把绽莲剑法的所有招式都记下来了,只差将内力流转与这些剑招相合。 火红的衣袂翻飞,远远看去,仿佛一朵迎风绽放的海棠。 “动作流畅,内力操控尚可。”谛聆缓缓走来,放下手中书册,道,“只是,你使出的剑招缺少杀气,太软绵了些。” 宿殃停下动作,擦了把汗,道:“先管招数和内力,至于杀气,等到需要和人拼命的时候,自然就出来了。” 谛聆却摇了摇头,道:“若平日不练,到和人拼命的时候,你只会浑身都是破绽。不信,你可以与我对练试试。” 顾非敌回到知春苑的时候,看到的便是院中一红一白两道身影,正你来我往战成一团。 不,说“你来我往”实在有些偏颇。 场中红衣剑客手中颀长的细剑几乎连白衣女子的一片衣角都碰不到,而那白衣女子手中明明只有一卷书册,不足尺长,却每每都能点中宿殃的要害。额头,颈侧,前胸……谛聆手里拿的若是一把剑,或她只是将她磅礴的内力借由书卷外放,宿殃恐怕早就已经被击杀无数次了。 谛聆手腕一转,用书卷在宿殃手腕轻轻一敲,宿殃便再也握不住剑。 细剑落地,发出一声不甘的嗡鸣。 宿殃直起身,呼吸凌乱,汗水涟涟。 “你以前练剑,竟从来不曾与旁人对战?”谛聆疑惑道,“怎么应对得如此没有章法?” 宿殃心道:反正在小玉楼,魔教圣子的人设已经崩得稀碎了,也不在乎承认这一点。 于是他点头道:“的确……没和人对打过。” 这话一出,不止观战的顾非敌,就连谛聆都露出了惊讶的神色。 沉默半晌,谛聆道:“以后每日卯时初晨练,我亲自给你喂招。小玉楼可不会让空有内力、却丝毫无法战斗的人出师。” 宿殃暗暗计算卯时初到底是早上几点,只听谛聆又道:“行了,非敌也回来了,你们去修习九寒吐蕊功吧。刚才练习时你问的窄袖劲装,我会通知楼内管事尽快给你备好。” 宿殃回屋简单擦了擦身,换了套衣服,这才拿着《九寒吐蕊》第一卷 来到正堂,与顾非敌并肩坐在八仙桌旁,开始听他诵读、讲解。 这一讲,就一直到了天黑。 顾非敌作息规律,每日亥时入睡。等他回房,宿殃又拿着书和笔记回到自己的书桌前,继续挑灯夜战,对照研读。 ——他必须把心法中常出现的断句和词汇弄明白,并且搞清楚其中涉及的经脉穴位都具体在什么地方,才能保证不会在练这套心法时走火入魔。 等到灯中蜡烛烧尽,整间房骤然陷入一片黑暗,宿殃这才惊觉,他恐怕又熬到了半夜。想起明天天不亮就要练剑,他匆匆洗了把脸,上床睡觉。 仿佛刚一合眼,顾非敌的声音便响了起来。 “宿殃,聆师姐让我唤你起身,准备晨练。” 声音不大,却仿佛一道利箭,直直穿入宿殃的耳朵。 宿殃勉强把自己撑起来,洗漱时竟差一点又睡着了。 顾非敌伸手拍了一下他的肩膀,皱眉道:“怎么?昨晚又熬夜了?今早我叫你,好久没动静,还是用了内力才唤醒你。” 宿殃这才知道那几乎要把他耳膜炸裂的声音是怎么来的。 他抬头看向灰蓝色天空中尚未消失的几颗星星,不由得叹了口气。 如果以后每天都是这个强度的闭关,他真怕长期下去,自己哪天会死在小玉楼里。 但,若是想在两年内出师,赶上荒原剑圣疑塚的剧情,他就绝对不能有一丝一毫的偷懒。 于是,从这天起,宿殃开始了他在小玉楼的第一次闭关。 每天卯时初,天不亮他便要在院中与谛聆练剑;早餐后运转六冥葬花功入定,醒后开始温习前一晚读过的《九寒吐蕊》;午餐后又是入定时间,下午自行练习剑法套路和内力操控;晚间与顾非敌一同研读《九寒吐蕊》的下一篇,深夜,还要在灯下苦学古文句读和经脉穴位。 风雨无阻。 这里没有周末的概念,小玉楼原本每旬有一天休沐,但宿殃在闭关中,他的休沐便被取消了。 如此,盛夏之后入秋,满院桂花代替了丁香,菊丛淘汰了蔷薇。 中秋与重阳,宿殃拒绝了顾非敌与其他同窗一起聚会和登高的邀请,躲在院子里继续和九寒吐蕊功死磕。 秋去冬来,天气渐冷。 终于,在一个雪过天晴的日子,宿殃被一只衔着信笺的小绿鸟打断修习,强制出关了。 ——新年,已经近在眼前。 第22章 小玉楼半载 “范二!你给我站住!” “我就不!” “把我的簪子还回来,否则,我去找璃师姐评理!” “腊梅花枝多美,拿来簪头发有何不可?” “……你可恶!” 徐云展缓缓啜饮一口热茶,扭头看着亭外树梢上以轻功追逐的两人,嘴角带着一抹淡淡的笑意。 坐在他对面的顾非敌从小火炉上拎起水壶,注入茶盏,笑道:“这半年下来,灵韵和范奚倒是熟稔多了。” 徐云展道:“灵韵还像个小孩子,脾气不好,虽然范奚总是挑拨她生气,但璃师姐说,该正经的时候,他总还是会照顾灵韵。灵韵其实……若真的讨厌他,恐怕不会与他这样打闹。” 顾非敌道:“她爱热闹,你我闭关的时候多,她找不到玩伴,又和范奚同在璃师姐院中,自然交好。” 徐云展执杯的手微微一顿,笑问:“灵韵与其他男子交好,你就不担心?” 顾非敌道:“青帘派虽亦正亦邪,但范奚能入小玉楼,想来也不是恶人。灵韵与他交好,我没什么可担心的。” 徐云展闻言叹了口气,道:“我姨母姨夫去得早,只留灵韵孤身一人。当初我母亲主张将灵韵送去腾云阁,而不是留在千枫山庄,除了考虑她的体质不适合练习重剑外,其中深意,你应该也能猜中几分?” 顾非敌笑了笑,道:“猜得中是猜得中,但……我只将她当妹妹看。” 徐云展也笑了,说:“我看,灵韵也只把你当哥哥了。她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若对你有心思,见到你时的神情当有所不同。不过……等出了小玉楼,灵韵的婚事便耽搁不得,顾盟主若是有意,恐怕也会主张将她……”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一道从亭外冲进来的鹅黄身影打断了。 “气死我了!” 蒲灵韵追击范奚半晌未果,落在亭子里,一把抢过徐云展面前的茶杯,咕咚咕咚喝光,将杯子往桌上砰地一顿,道:“他抢走我的簪子,表哥和小师兄也不帮我!” 徐云展笑道:“你俩修习的都是灵巧身法,轻功比我高超许多,我如何帮你?” 蒲灵韵气呼呼地扭头看向顾非敌,质问:“那小师兄呢?小师兄知还经大成,轻功也比那范二强多了,怎么也不帮我!” 顾非敌看了蒲灵韵一眼,道:“腊梅花枝做发饰,与你这身黄衣相得益彰,又有花香盈盈,比簪子好。” 蒲灵韵怒道:“小师兄你竟帮那厮说话!” 顾非敌笑道:“你若真的不满这花枝,早就将它拆了,我怎会不知道?” 蒲灵韵张了张嘴,无法反驳,鼓着气不搭理顾非敌。 徐云展忽地惊讶道:“呀,你这枝上的花,怎么残落了几瓣?” 蒲灵韵大惊,立刻抬手去摸,急道:“什么?我还专门用内力护着……” 见徐云展满脸促狭,她反应过来,登时脸颊飞红,气道:“表哥你!十足讨厌!” 说完,她一跺脚,转身运起轻功飞出凉亭,不知跑哪去了。 亭中两个少年对视一眼,都无奈地笑了笑。 徐云展道:“说起来,宿殃自入楼就开始闭关,中秋、重阳都不见他出来,也实在令人意外。若是传出去,大约谁也不会相信,江湖传闻中邪肆狷狂的魔教圣子,竟然如此勤勉。” 顾非敌沉默片刻,犹豫道:“他……恐怕不是勤勉。” 徐云展不解:“此话怎讲?” 顾非敌垂着眼睫,看向杯中茶水,片刻才说:“我总觉得,他似乎很着急,仿佛在与时间争夺什么。就好像,几年之内若无法突破,就会有什么坏事发生一般。他练功练武,每日只歇不足两个时辰,这半年来从未间断过。” 徐云展皱眉,问:“有什么值得他如此燃烧寿数,与时间争夺?” 顾非敌摇了摇头,没有回答,目光却渐渐涣散,明显有些走神。 两人正沉默着,突然,一只翠绿小鸟从远处飞速掠来,口中还衔着一根火红的发带。 发带拖得长长的,飘然如一抹云霞,也不知那体型娇小的鸟儿是怎么衔着它飞得如此迅速。 小鸟一个猛子扎进顾非敌怀里,将发带一丢,翻了个身,又扑棱棱飞远了。 顾非敌疑惑地捡起落在身上的发带,忽地想起什么,手指微微收紧。 远处,一个身着暗红色劲装、披头散发的身影疾奔而来。 惜花步姿态翩跹,虽没了魔教服饰的广袖宽袍,依旧显得飘然若仙。 宿殃眼看着那只翠绿小鸟把他的发带丢给顾非敌,没忍住,暗暗翻了个白眼。 他在心里吐槽:便宜师尊,你省省吧,我是不可能因为你这些小动作,就和顾非敌一笑泯恩仇的!我还等他一剑送我回现实呢! 在知春苑里同住,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他没办法,现在在外面遇到,能不搭理尽量还是不要搭理的好。 徐云展看着宿殃走进亭中,道:“刚才我们还说起你,不想你竟真的出关了。” 宿殃板着脸从顾非敌手里抢过自己的发带,冷哼一声,道:“我出不出关,和你有什么关系!” 他也不束发,转身就走。 “既然来了,不如坐下喝杯茶?”徐云展道。 “不了。”宿殃端着架子,撇着嘴做出嫌恶的样子,道,“本圣子除了雾隐峰白茶,喝不下别的。” 说完,他竟真的毫不留恋,运起轻功离开。 徐云展气笑:“果然娇生惯养,讲究真多!” 顾非敌道:“在知春苑,我倒是见过他用水瓢舀了缸里的冷水直接喝。” 徐云展诧异:“当真?”随即又道:“他不是嫌弃茶水,是嫌弃你我吧!” 顾非敌道:“或许。” “你与他在知春苑相处半年,他难道对你一直这样冷言冷语?”徐云展又问。 “差不多。”顾非敌轻轻转着手里的茶杯,道,“只有最开始,我帮他诵读心法经书时,他才肯和我多说几句话。后来他熟悉了典籍,我亦开始修习归巢卷,们便很少碰面了。” “啧啧,你这分明是被他利用了。”徐云展摇着头叹道,“且用过之后就丢掉,毫无感恩之心呐!魔教中人,果然行事不拘。” 顾非敌轻笑一声:“罢了,不提他。” …… 宿殃走在路上,随手用发带束了个马尾。 他是追着刚才那只恶作剧的小绿鸟跑出来的,却是头一次在小玉楼山峰上行走。四周都是陌生的景色,昨天的雪只下了薄薄一层,今日又是晴天,除了草地和灌木上还留着些残雪,山道石阶上的都已经融化殆尽了。 宿殃沿着山路来到一处建了小小四角亭的平台,见亭子里没人,便走了进去。 这间凉亭立在一处断崖边,可以看到高高山崖下的一处水潭。那水潭面积应该不小,旁边山石嶙峋,高处山洞中有瀑布泄出,在这数九寒冬里完全冻结了。冰瀑连接着水潭冰面,在阳光下竟有些玲珑剔透。 宿殃坐在凉亭边缘,盯着那道冰瀑发呆。 ——他不知道他该做什么。 自从踏进小玉楼,他几乎立刻开始闭关,修习功法、练习剑术、学习古文,这成了他生活的全部,也在短短半年内养成了他的习惯。他从看不懂心法典籍,到能够自己研读九寒吐蕊功,也不过只用了两个月。随后便是突破功法第一寒、第二寒…… 直到如今,他已经准备开始修习那套书册的第三卷 了。 然后他昨天傍晚突然就收到了那只翠绿小鸟带来的信笺。 谛聆遵师令,没收了他的书,并且强行把玉铃铛塞回他手里,说直到正月十五都不会给他带饭。 宿殃算了算,如今才不过腊月中旬,这还要一个月,他才能恢复以前的作息,继续练功。 可他真的不知道,除了练功,他在小玉楼里还能做什么。 他是误入小玉楼的,当然要把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才可能不会影响到剧情的发展。 “圣子——!” 一声惊呼在他身后响起,宿殃还没来得及回头,就被一个人重重地扑在凉亭栏杆上,差点撞出一口老血。 范奚哈哈大笑着伸手将他拉起来,道:“你终于肯出关了!半年不见,可想死我了!” 宿殃揉了揉被撞疼的肋骨,回头板着脸道:“哎!你注意点影响,搂搂抱抱的,像什么样!” 范奚噗嗤乐了,说:“你与顾非敌同住半年,也变成了个老古板?” 正说着,他忽然面色一变,皱眉道:“你头发怎么削了?” 宿殃的长发原本垂在腰臀,如今束起马尾,竟只堪堪触及脖颈,短了不止一星半点。 刚刚穿越的时候,他本以为这是古代背景,大家不会随意毁伤发肤,后来他才发现并不是这样。不过,理发要算日子、看凶吉,比现代讲究多了。 于是他高高兴兴地找谛聆看了日子,把那一头累赘削短。 “你这样子,倒和原先差别颇大。” 范奚退后两步,抱臂打量着宿殃。 片刻,他笑道:“这样也好,朝气蓬勃,鲜活许多,比以前更有男子气概些。” 第23章 玉鉴潭冰嬉 宿殃笑着踹了范奚一脚,道:“怎么?我以前看着很娘炮?” 范奚疑惑:“什么,娘什么?” 宿殃默了默,道:“没什么。” 他收敛笑意,靠在凉亭栏杆上,看着山崖下的水潭,喃喃道:“要不是因为这张脸……” 魔教圣子宿殃的这张脸,和他自己的一模一样,就连眼尾尖儿上挑着的那颗痣都在同一个位置。要不是因为他这张祸国殃民的脸,他也不会被剧组看中。如果他不演那出戏,就不会这么不明不白地穿越到了这个世界里来。 虽说已经在这里生活了半年,但宿殃依旧没有对这个世界产生多少归属感。 范奚见宿殃神色落寞,不知想到什么,眉头渐渐皱了起来。 “你如今还是坚定,从小玉楼出师后,依旧要回魔教么?”范奚问。 宿殃点头道:“我必须回去。” 范奚问:“不回去会如何?” 不回去? 不回去怎么走剧情? 宿殃这样想着,却不可能真的这么回答。 于是他故作高深莫测地笑了笑,道:“不回去……我可能会死吧。” 范奚倏然攥紧凉亭栏杆,一时说不出话来。 凉亭内忽然陷入一片诡异的沉默。 宿殃有些懵逼,猜测难道自己的回答吓到了范奚小朋友? 不回魔教就会死当然是他随口瞎说的,眼见吓到了人,他寻思……是不是应该澄清一下,再道个歉? 然而还没等他开口,一道赤红色的身影忽然从天而降,落在了凉亭外。 赤彤满脸愤怒焦躁,开口就问:“你们见到罗隐了吗?” 听到这话,范奚脸上的纠结之色尽消,噗嗤笑出声,道:“又来?” 赤彤烦躁地抓了把脑袋:“可不是又来?那小子,最好别叫我抓住,否则……哼哼……” 范奚道:“我们没见到他。他的藏匿功夫已臻化境,你都找不到,我们就更找不到了。” 赤彤气不顺,没再搭理两人,一甩袖子,运起轻功,沿着山道跑走了。 宿殃久不出门,又很少与顾非敌交流,感到自己与小玉楼已经有些脱节,心下不免唏嘘。 范奚见他神色有异,稍一思索便了然,笑道:“你还记得罗隐吧?就是刚入楼时蔫声不语,很没存在感的那个?” 宿殃点头:“虽然对他的长相没印象了,但知道赤彤在指导他。他怎么了?” 范奚嘿然道:“赤彤也是鬼才,见那罗隐泯然众人,竟给他找了一套专注龟息藏匿的内功,辅以极擅潜行的轻功和暗杀武学,打算将人培养成来去不留痕的杀手。” 宿殃也乐了:“想法很好,既然罗隐本来就没存在感,藏匿行踪的功夫很适合他。” 范奚哈哈大笑道:“可赤彤却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中秋宴过后第二天,也不知那罗隐做了什么,把赤彤气得跳脚,四处追讨罗隐。可罗隐若想藏起来,还真没人抓得到他。赤彤扬言要把小玉楼翻过来,都没能抓住人,最后还是罗隐自己回去乖乖认罚了事。 “从那之后,每过一段时间,他们都会闹上一场。大家渐渐也习惯了,全都作壁上观,看起热闹来。 “不过至今没人知道他俩在闹什么,罗隐这人我们遇不到也抓不住,去问赤彤,又坚决不透露,连璃师姐都好奇呢。” 宿殃听着范奚讲故事,目光又落在崖下水潭和瀑布上,嘴角若有若无地挂着一丝笑意,连他自己都没察觉。 之前两人间的诡异尴尬就此揭过,范奚又带上了他那副吊儿郎当的笑容。 他顺着宿殃的目光往崖下一看,惊道:“呀,玉鉴潭的瀑布竟结冰了!前几日我路过,还没见它冻得这么硬实。” “玉鉴潭?”宿殃惊讶问道。 这名字他好像有印象,只是想不起来在哪儿听人说过了,也许是哪天顾非敌和谛聆曾聊到? 范奚笑道:“玉鉴潭水面清澈平静,可是冰嬉的好去处……圣子你不曾玩过冰嬉吧?” 宿殃没听过“冰嬉”这个词,便摇了摇头。 范奚道:“那正好,年节将近,我们也该热闹热闹,回头我问璃师姐要些工具,做几双冰屐,我带你去玉鉴潭冰嬉!” 宿殃心想,反正他被禁止闭关也没事做,玩玩就玩玩吧,便点头同意了。 接下来的日子有些百无聊赖。 不能闭关,宿殃除了晨练和午后入定外,开始在小玉楼山上溜达,把半年前没看过的景致匆匆看了一遍。偶尔,他会去演武场围观别人练刀练剑,但自己从来不下场比试。 顾非敌和徐云展关系要好,经常相约喝茶下棋。范奚一头扎进制器堂里不知捣鼓些什么,没了他的时时骚扰,蒲灵韵最近也显得有些无聊,开始拉着顾非敌和徐云展捣鼓松针、梅花,说要用来泡茶。 至于罗隐,最后果然还是自己出现,给赤彤道了歉,两人重归于好。结果谁知,不过两天功夫他们就又闹僵了,赤彤咬牙切齿地漫山遍野寻找,罗隐却仿佛消失得干干净净没留下一点线索。 就这样一直到了腊月中旬,范奚捧着两双冰屐给宿殃献宝。 “你看看这个。”范奚将一双木屐递给宿殃,得意道,“没见过吧?” 宿殃伸手接过范奚递来的木屐,翻过来一看,脸上登时精彩万分。 这木屐下只有一道屐齿,纵向,齿尖削成刃状,包了打磨过的铁皮——竟然是一双冰刀! 见宿殃面露惊讶,范奚笑道:“这是冰屐,穿上它可以在冰上行走如飞,这就是冰嬉了。等会儿到了玉鉴潭,我教你怎么使它。” 宿殃笑了笑,心道:我滑冰玩得好的时候,估计你还没被人写出来呢! 不过,他也已经许久没去过冰场了,最后一次还是在高中时与同学一起去的。现在想起来,竟有些技痒难耐。他虽然不会太多花样,但玩个倒滑之类还是能做到的。此时身上有武功在,说不定还能试试看之前一直没练会的高难动作。 这样一想,宿殃忽然就对这次玉鉴潭之行有些期待了。 “咦?你竟制了冰屐!” 突然,一直在旁生闷气的赤彤凑上前,拎起一只木屐,道:“玉鉴潭年年结冰,我怎没想到还有这玩法!” 说着一拍桌子,决定不找那可恶的罗隐了,也要一起去玉鉴潭! 大概觉得三个人玩不够热闹,赤彤转头就拉上了顾非敌、徐云展和蒲灵韵。范奚原本计划的冰嬉娱乐就这样变成了集体活动,兀自恨得咬牙切齿,却也改变不了什么。最终他们还是六个人凑在一起,沿着山道蜿蜒而下,来到了玉鉴潭。 玉鉴潭的冰层冻得结实,也十分平整,就好比它的名字一样,仿佛一方青蓝玉石磨成的镜面。 潭边山壁上落下一道冰瀑,因为石壁内陷,它几乎整体都是悬空的。瀑布不算宽,但高度却足足有六七丈。原本的气势磅礴被冻结成冰,泛着莹白的色泽,底部与湖面冰层堪堪相接,最下方只余几道细细的冰锥,反射着阳光,竟透着些锋锐之气。 宿殃看着这道冰瀑,口中啧啧称奇。 “我本以为没有冰屐我们什么也玩不了,却没想到这冰瀑也冻得极好!”蒲灵韵也兴奋道,“我们不如来一场比拼,就比攀爬这道冰瀑,如何?” 攀爬冰瀑是非常危险的,但在场的这些少年少女身上都有轻功,一道七八丈的冰瀑还对他们构不成什么威胁,只需手持简简单单的匕首或箭簇,他们就可以轻轻松松借力攀上这道冰瀑。 听到蒲灵韵这个建议,一群年轻男孩自然同意。 范奚只制了两双冰屐,一双被赤彤抢去,一双他留给了宿殃,说要教他冰嬉。 宿殃笑了笑,将冰屐绑在脚上系牢,纵身运起惜花步,两个起落便跃上玉鉴潭冰面。 他身姿飘逸,双脚前后相叠,在冰面上划出一道饱满的弧线,宛如一只起舞的天鹅,向着冰瀑的方向飞速掠去。 赤彤被宿殃的身影惊得目瞪口呆,片刻,叹道:“宿小美人儿竟还有这一手!” 范奚也满脸惊奇:“他竟然会冰嬉!我还以为他自幼在荒原长大,没机会见到冰雪呢……” 听到两人的赞叹,顾非敌和徐云展的目光也落在了宿殃身上。 宿殃背着手,感受着久违的高速滑行,衣袂猎猎翻飞。 他先绕着玉鉴潭滑了两圈,又转身换为倒滑,扭头看向站在岸边一脸惊艳的顾非敌等人。 见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宿殃体内蛰伏许久的表演型人格终于泛滥。 他勾起嘴角冲众人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然后运起内力,在冰面上跳了几个形体舒展的舞蹈动作,最后划过一道高曲度弧线,回到岸边。 宿殃眉梢一挑,眼角带笑,冲顾非敌抛去一个挑衅的眼神,又扭头问范奚:“如何?” 范奚极具跟班舔狗的自觉,立刻满脸敬仰道:“我看圣子在冰上游刃有余,于冰嬉一道已是登峰造极,我等望尘莫及!” 第24章 冰瀑布惊变 冰屐毕竟只有两双,赤彤和宿殃一人踩着一双在冰面飞驰,其余几人都聚集到那一挂冰瀑下面,准备比赛攀爬冰瀑。 宿殃带着赤彤滑了会儿冰,两人也渐渐向冰瀑聚集,观看几人的比试。 第一对上场比试的是徐云展和顾非敌。 两人的轻功功底差不多,但顾非敌突破知还经后,内力比徐云展深厚不少。他手中的匕首深深刺入冰瀑,能够给他提供更加稳固的着力点。 最后毫无疑问地,顾非敌获胜。 两人又借着匕首的减速从冰瀑落下,互相击了一拳,胜负一笑而过。 紧接着,蒲灵韵指名挑战范奚。 他俩同时跟随璃师姐修行,练的又都是轻盈灵巧的武功。蒲灵韵内力虽比范奚强些,但范奚练的轻功却比蒲灵韵的精妙。两相抵消之下,若不上场比试比试,这两人孰胜孰负还真是难料。 范奚自然不怕蒲灵韵的挑衅,欣然应下。 两人各自一把匕首,在冰瀑下做好准备,作为裁判的徐云展一声令下,两人立刻飞身而起。 刀尖裹挟着内力刺入冰瀑,身躯如同在空中嬉戏的燕子,无比灵巧地翻身向上,借力一跃,手中匕首又迅速脱出冰层,深深刺入更高的地方。 眨眼间,一黄一绿两道身影便飞速攀到了冰瀑中央。 “青帘派的‘悬蜓诀’虽然不如魔教‘惜花步’,倒也的确是极为难得的轻功身法。” 冰瀑下,徐云展仰头看着上方两人,笑道:“难怪腾云阁的‘雨燕击风’,在武林中还叫不上名字。” 顾非敌颔首道:“的确。不过我腾云阁重内力修行,走的也是清正的路子,于轻功上的确没什么研究。‘雨燕击风’与其说是轻功,倒不如说是为了正面对敌而产生的身法武学。” 徐云展道:“灵韵跟随璃师姐修行,倒是学了不少新东西。她的雨燕击风用出来,可比你的漂亮多了。” 顾非敌道:“武学本就不是一成不变的。如果她能找到将雨燕击风改得更加适合她的办法,我爹也会十分欣慰。” 说话间,比赛中的两人已经快要抵达冰瀑顶端了。 蒲灵韵毕竟是女子,力量比男子天生差了一截,竟稍稍有些落后。见情势不利,她不甘地抿了抿嘴,伸手将匕首插进冰层,一个翻身踩在手柄上,抽出腰间软鞭,啪地缠住范奚脚腕,就要将他从上方扯下来。 “灵韵!危险!”徐云展立刻运了内力,扬声喊道:“你怎可如此行事!” 范奚身形不稳,却反应极快,将匕首倏然抽出,一个翻滚便将刀刃钉入脚下冰瀑,脚尖轻点,稳稳站住。 “无妨。”他笑着冲瀑布下打了个手势,道:“这点状况,我处理得了!” 说完,他回身轻跃,伸手抓住即将飞身而起的蒲灵韵的脚腕,将她拉回下层。 冰瀑上,一高一低钉着两把匕首,刀刃埋进冰层,刀柄裸露在外。 明明只是两处极为狭小的落脚点,可蒲灵韵与范奚竟借着这两处落点,开始在冰瀑顶端你来我往地过起了招。看得下方众人一阵心惊胆战,却又不禁暗暗叫好。 蒲灵韵与范奚身形都很轻盈灵巧,足尖在刀柄轻点,衣袂随动作翻飞。两人彼此牵扯,不愿让对方率先登顶,却又会借对方的身躯为落点,为自己提供向上跃起的力量。 一时间,鹅黄鲜绿两道身影,竟宛如两只正在空中搏斗的飞鸟, 这是一场极具观赏性的对阵,比在演武场平地上的较量精彩得多。 就连宿殃都不由得停下滑冰的脚步,满脸赞叹地看着高处两人在悬空的两柄匕首间跳舞——虽是在刀柄跳舞,但其惊险程度与在刀尖上起舞也没什么分别了。 一时间,蒲灵韵与范奚竟战得难解难分。 蒲灵韵看着范奚贱兮兮的笑脸,忽然眯了眯眼睛,脚下微错,便好像没踩稳刀柄一般,倏然向下落去。 徐云展和顾非敌下意识冲上前就要去救。 但范奚比他们更快。 ——他一脚勾着位于下方的匕首手柄,倒挂下来,伸手攥住蒲灵韵努力向上伸的手腕,将她的身形稳在了空中。 蒲灵韵抬头,看到范奚满是惊恐的神色渐渐舒缓,最后化为一个如释重负的笑容。 “你吓死我了。”他说。 蒲灵韵狡黠地扯开嘴角,冲范奚眨了眨眼睛。 范奚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见蒲灵韵借着他拉扯的力道翻身向上,甩出软鞭缠住扎在高处的匕首手柄,足尖在冰瀑上微微借力,便踏着那柄匕首,跃上了瀑布顶端。 她从瀑布上方露出头,俯视刚刚踩回到匕首上的范奚,笑道:“你中计啦!服不服输?” 范奚无奈地蹲在原地,道:“好吧,是你赢了。” 蒲灵韵道:“自然是我赢了。赢了,也自然要彩头!” 范奚一挑眉,问:“你要什么?” 蒲灵韵托着腮,瞥了一眼下方站在玉鉴潭冰面的宿殃,道:“我要你教我玩冰嬉!” 范奚笑道:“这容易。” 两人达成交易,这才一前一后从冰瀑下来。 范奚找赤彤商量,想要回冰屐拿给蒲灵韵玩,赤彤不乐意。宿殃这时恰好上前,听到这话,便将自己脚下的冰屐让了出来。 “看你们攀冰瀑,有些技痒。”他笑道,“本圣子自然也要试试的,总不能堕了‘惜花步’的名头。” 说着,他从腰间取下匕首,在指间转了一圈,扭头看向顾非敌:“比一场?” 顾非敌沉默片刻,也取了匕首,上前站到宿殃身边。 徐云展挑了挑眉,道:“我来做裁判。” 一声令下,宿殃运起惜花步腾空而起,将匕首刺入冰瀑,翻身向上,飞速接近瀑布顶端。顾非敌与他不相上下,他对武学的熟练程度弥补了两人在轻功身法上的差距,他们几乎齐头并进,谁也没显出明显的优势来。 匕首自冰瀑中抽出,带起一小片细碎的冰花。 刀刃又重重刺入冰层,在内力的辅佐下,仿佛切入一块豆腐,倏然没入。 冰层发出一声极细微的噼啪,似是有裂缝在其中蔓延。 顾非敌的身形兀地一顿。 他感受到手心传来的一阵不正常的颤动,极短,却非常明显。 “宿殃,慢着——” 他倏然抬头,试图阻止宿殃的动作。 宿殃一把将匕首刺入冰瀑,疑惑地回头看向顾非敌。 就在这个瞬间! 冰瀑中骤然发出一阵密集的咔咔声,裂痕由内至外,几乎在一息之间便密布整道冰瀑根部——蒲灵韵与范奚曾经对战过的地方。 宿殃双瞳蓦然放大,他死死攥着匕首手柄,不知该如何反应。 冰瀑齐根断裂,高达七八丈的一整块冰就这样冲着下方的玉鉴潭狠狠砸去! 瀑布下方的徐云展和赤彤下意识运起轻功试图逃离,却赶不及那巨大冰锥坠落的速度。 冰瀑砸在冰层上,原本看起来已经冻得极厚实的冰层在这样的撞击下,脆弱得仿佛一片干枯落叶,登时裂成无数碎片。 冰下刺骨的冷水自碎片缝隙中迸溅而出,落在冰面,将它们打得更为湿滑。 “表哥——!” 远处,正在向范奚学习冰嬉的蒲灵韵一声惊叫,抬脚就要向前冲。 范奚一把抓住她的手腕,试图将她拉住。 却不想,冰层的裂缝很快蔓延而来,两人踩在骤然碎裂倾斜的冰层上,同时失去平衡,落进了寒冷的潭水中。 蒲灵韵水性一般,脚上又绑了沉重的冰屐,一时间无法上浮,只能死死抓着身旁的范奚。 范奚一咬牙,也顾不得什么,从蒲灵韵身后将她紧紧抱在怀里,带着她游向玉鉴潭水边。直至两人终于踩在坚实的浅滩,他才松了口气,扶着蒲灵韵一步一步上岸。 “表哥……”蒲灵韵从惊变中回神,转身冲着远处高喊,“表哥!小师兄——!” 此时此刻,位于冰瀑下方的那片潭水中,已是一片混乱。 就算少年们各个身怀武艺,在面临大自然的无情碾压时,他们能做的也极为有限,护住自己不被碎冰砸伤便已用尽了他们的全部能力。 宿殃从瀑布高处落下时打算用惜花步接济顾非敌,两人在空中互相牵扶了一阵,试着减缓下落的速度,然而最后落入水中时,却又因为冲击力太大,失去了彼此的踪迹。 潭水刺骨,夹杂着大大小小的碎冰,又搅起潭底碎石和淤泥,几乎无法辨清四周。 宿殃勉强在污浊的水中睁开眼,向距离最近的一道人影游去。那人受了伤,血色已经开始在水中蔓延,他也顾不得去看这人是谁,拉住他的胳膊就将人往水面带。等到用尽力气把人拖上浅滩,宿殃才发现他救下的是几近昏迷的徐云展。 一道灰色身影从他身边破水而出,踉踉跄跄拖着赤彤往岸上走。 范奚上前接扶住两人,惊讶道:“罗隐?你怎么来了!” 罗隐死死抱着怀里不省人事的赤彤,牙关因为寒冷而咔咔作响,说不出话。 蒲灵韵正准备从宿殃手中接过徐云展,却骤然变了脸色。 ——“小师兄呢?!” 第25章 误入藏珠阁 听闻这声惊叫,宿殃蓦然回头,看向依旧一片混乱的玉鉴潭水面。 坠落的冰瀑早已碎裂成无数巨大的冰块,漂浮在冰冷的潭中,那里不知何时竟然出现了一道缓慢的旋涡,浮冰极为规律地沿着水流飘动聚集,向漩涡中心移去。 宿殃慌张地在水面搜寻,视线敏锐地捕捉到几块碎冰上沾染的血迹。那一刹那,他只觉得脑中骤然一片空白。 不行! 这样不行! 一道声音仿佛炸雷般在宿殃耳边响起,占据了他的全部念头。 ——顾非敌不能死。 ——他还是个孩子呢,绝对、不能死在这儿! 宿殃来不及思考太多,他下意识松开徐云展,转身就要返回水潭。 范奚刚刚安置好赤彤,扭头看到这一幕,立刻冲过去一把抓住宿殃的衣摆。 “别去!危险——!”他瞳孔放大,眼中充斥着恐惧。 宿殃从腰带中抽出软剑,毫不犹豫斩断衣角,运起惜花步,两个起落便再次跃入水潭。 范奚一咬牙就要跟去,却被蒲灵韵扑上来抱住脚踝。 “你自己都说危险!” 她双眼通红,满脸的水渍也分不出是潭水还是泪水,语无伦次地哭道:“不要去!我表哥还晕着……我……我该怎么办?你别去!” 范奚最终没忍心甩开她。 只一个迟疑,宿殃的身影便消失在了遍布浮冰的玉鉴潭中。 水下旋涡的力道不大,却还是夹带着宿殃向水流渐急的方向游去。 他努力睁大眼睛,顾不得冰冷的潭水刺痛双眼,只想看清这片水下的物体。 直到渐渐接近水流最为湍急的中心,宿殃才猛然看见蜷缩在一道石缝中的白色身影——顾非敌今天穿了白衣,在昏暗的水下还算显眼。他的背后有一道划伤,一条小腿卡在那道石缝中。他正奋力扳着巨石,力求尽快脱身。动作间,背部的伤口被扯动,鲜血汩汩流出,散开在周围的潭水中。 宿殃赶紧顺着水流加速游过去,正想帮顾非敌移动巨石,却发现造成玉鉴潭水旋涡的,正是卡住顾非敌小腿的这处石缝! 顾非敌每每试图挪动巨石,他自己便会被水流推向石缝,陷得更深。数次挣扎无果,顾非敌抬头看向宿殃,不动了。 水下视物模糊,但宿殃不知为何,突然就从辨不清五官的顾非敌脸上看到了一抹绝望。像曾经重伤的他在林中认出惜花步时那样——弱小,无助,只能默默接受宿命的安排。 宿殃游上前,试图拉住顾非敌的胳膊将他扯出来。 顾非敌却伸手推了他一下,向水面的方向挥手,示意他离开。 宿殃再次上前。 顾非敌又推他。 宿殃一咬牙,翻身绕到顾非敌身后,将人死死圈进怀里,用自己的后背抵住石缝另一侧。 他脚下运足内力,重重踹在卡住顾非敌腿脚的巨石上,猛地一蹬。 巨石晃了晃,并没有被踢开,顾非敌反倒被吸得更深了些。 宿殃伸手拍了拍顾非敌的腿,又指了指脚下巨石。然后他张开五指放在顾非敌眼前,收起拇指,然后收起食指……直至全部手指收完,顾非敌竟真的明白了他的意思,与他一起足下用力,两人同时狠狠蹬踹在那块巨石上,猛地将它踢开数尺。 下一秒,他们便被一道无法抵挡的强大水流卷入了巨石后方的岩洞。 水流湍急,将那块巨石冲回原位,再次把水下洞口死死堵住,悄然激起一股烟尘。 宿殃只觉得自己的胸腔快要炸裂了。 他强忍着寒冷与缺氧带来的不适,拖着顾非敌,沿着注满水的通道快速向前游动。顾非敌还没有失去意识,他水性一般,但这里通道狭窄,他便以腿脚蹬着洞壁前行。两人一言不发,却配合极为默契,前进的速度并不算慢。 然而顾非敌毕竟已经在水下困了许久,终于渐渐不支,缓缓停下了动作。 宿殃咬紧牙关,胳膊自顾非敌腋下穿过,拖着他继续往前游。 坚持住! 他在一片黑暗中给自己打气。 ——你不会死的,你穿越而来,自杀了那么多次都没死成,所以只要你不死,你怀里的顾非敌也一定会得救! 坚持住!坚持就是胜利! 终于,就在宿殃几乎失去意识,只能凭借本能挣扎的时候,四周洞壁骤然消失,他借着浮力辨清方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浮出水面。 刚一露头,宿殃便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猛地咳嗽了几下,口腔中充斥了一股铁锈般的血腥味。 他将失去意识的顾非敌托在水面,漫无目的地往前游。 这里是一处没有丝毫光线的山洞,宿殃什么都看不见,只能凭运气摸索。 潭水依旧冰冷,正迅速吞噬他的体力,令他开始意识模糊。但他知道他还不能晕,一旦晕过去,不只是他,就连他怀里的顾非敌也会葬身在这里。 就这样不知游了多久,终于,宿殃的膝盖撞在一片坚硬的石岸上。 他爬上岸,又将顾非敌也拖上来,立刻去探他的呼吸和脉搏。 还好,呼吸脉搏都在。 宿殃松了口气,这才注意到周身寒冷入骨。 湿透的衣物粘在身上,无情地将他的体温抽离,宿殃赶紧把身上所有织物脱掉,拧干,擦净身上的水珠。摸着黑,他又帮顾非敌脱掉衣服擦干身体,伸手去检查他背后的那道伤口。 许是因为寒冷,顾非敌背后的伤口摸起来出血并不多,宿殃随便取了一件柔软的中衣,尽可能拧干后,按在顾非敌的背上帮他止血。 空旷的黑暗中,人对声音变得异常敏感。宿殃忽然意识到他从刚才起就没有听到顾非敌的呼吸了。 于是他再次伸手去探顾非敌的鼻息。 这一探,宿殃的心脏差点从嘴里跳出来。 ——顾非敌不仅停了呼吸,就连手腕的脉搏都近乎消失,只能从颈部摸到一点点颤动。 宿殃还不知道这是不是因为自己正冻得发抖。 他勉强压下心里的慌乱,将顾非敌翻过身来,也顾不得他背后的伤口,用膝盖顶着他的腹部帮他排净口鼻中的积水,开始给他做心肺复苏。 这项技能是他高中时学校强制学习的项目,当初所有同学都觉得学校是多此一举,但为了通过考试,大家只能一遍一遍在假人身上练习。 宿殃努力回忆着当时练习的感觉,尽可能地从模糊的印象中抽出零星记忆碎片——按压胸腔的位置、力道和节奏;人工呼吸的要点、吹气的速度和力度……所有的这些都与能不能将人救活息息相关,容不得半点差错。 宿殃觉得,他这一生还从未有一次如此郑重和认真过。 哪怕是他第一次登上舞台的时候,他都没有像现在这样认真过。 他重复着四次按压、两次渡气的循环,一遍又一遍。 这里没有急救电话可打,他只能依靠自己,并祈祷顾非敌的主角光环赶紧起点作用。 作为主角,他顾非敌怎么可以死在这种地方呢?! 哪怕只有他一个人飘到这里,都不可能会死的,何况还有人给他做心肺复苏! 他必须妥妥地活下来啊! 宿殃一边在心里碎碎念,一边重复着心肺复苏的流程。 许久,许久。 顾非敌的身体猛然一颤。 宿殃从顾非敌面上抬起头,正满心激动,想呼喊他的名字,却突然被顾非敌一掌重重击在胸口。 磅礴的内力自顾非敌掌心而出,宿殃来不及应对,只觉得五脏六腑仿佛瞬间被一把刺刀戳进来狠狠翻搅,忍不住呕出一口血。 他撞上身后粗粝的洞壁,一时说不出话来。 “你……”顾非敌咬牙切齿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竟趁人之危!” 宿殃咳了几声,感到嘴里蔓延出浓重的血腥味。 他委屈道:“我在救你……” 顾非敌冷笑:“呵,救我?救我怎要脱我的衣服,还……还行那等非礼之事!” 宿殃咽了一口血,哑着嗓子道:“你……没有呼吸和心跳,我只能、给你做人工呼吸……脱衣服是为了……潭水、太冷……会、冻死人的……” 顾非敌那边半晌没有声音。 宿殃靠着石壁,终于调整好气息,正准备开口继续解释,却听顾非敌问:“我方才气息全无?” “是……”宿殃道,“连心跳也没有。” 顾非敌道:“是‘涅盘’。” 宿殃不解:“什么?” 顾非敌轻哼一声,解释:“知还经中的一种龟息疗伤法门,可以在陷入重伤时强迫自己……或晕倒后自行发动……进入‘涅盘’。那时我便会收敛气息,心跳微弱,内力却会自行运转,助我疗伤。” 听到这话,宿殃在黑暗中目瞪口呆。 顾非敌又冷笑道:“你只说探我鼻息心脉,就断定我需要渡气相救。为何不探查我的内力?只要一探内力,便可知我并不需要你……如此‘救’我。” 宿殃沉默半晌,低声道:“……我不知道。” 他根本就不知道这个世界竟然还有能强制停止呼吸心跳的功法!在他的认知里,没有呼吸心跳就是濒死,哪里还有功夫去管内力不内力的?! 他这一掌挨得可太冤了! 想到这里,宿殃忍不住又咳了一口血出来。 山洞陷入一片静谧。 片刻,顾非敌似乎拖动落在地面的衣物,开始摸索着往身上套。 宿殃赶紧劝他:“衣服湿着,穿上它会让你体温流失加快,会冻死的!” 顾非敌嗤笑一声,没搭理宿殃。 过了一会儿,他忽然呼吸急促,似是十分气愤,惊怒道:“你……你也脱了衣裳?!” 宿殃道:“我都说了,在这儿穿着湿衣服容易冻死……” 话音未落,他就被顾非敌冲上来一把按在石壁上。 顾非敌的声音里透着近乎崩溃的怒意:“你到底对我做了什么!你……你竟然!你……” 宿殃在黑暗中翻了个白眼。 他运起内力,猛地推开顾非敌,又补踹了一脚,气道:“我还能对你做什么!就算我是gay也不会对小孩子下手!我真的是在救你!救你!阿西……你这是要气死我!咳咳咳……” 宿殃翻身跪在地上,咳得撕心裂肺。 内力在他体内流转,竟然无法给他带来丝毫暖意,循环间让他觉得愈发寒冷,不由得浑身颤抖起来。 沉默许久的顾非敌忽然又哼了一声,甩手将一件衣服丢在宿殃身上。 宿殃抓住衣角,霎时愣住。 ——这件衣服,竟然是干燥且温暖的。 “以你的内力,弄干衣物和头发易如反掌。” 顾非敌语气冰冷,又在黑暗中扔过来一件干燥的衣裳,补充道:“你就别为你刚才的行事找借口了。好在你喜穿丝质中衣,我不会摸错,否则若是不慎穿了你的贴身衣裳……想想都令人不快。” 宿殃接过衣物的手不由得顿住。 他心下哂笑一声,默默把衣服胡乱套在身上,又抬手捂住嘴,闷声咳了两下。 顾非敌打他那一掌虽然手下留了情,但也够他受的,直到现在他还觉得呼吸间肺里一片烧灼。 啧,真是小白眼狼。 救了他还要被他揍,那成语怎么说来着?恩将仇报? 宿殃撇了撇嘴,摸索着把顾非敌递过来的衣服全都穿好,又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他还是很冷,仿佛被结冰的潭水灌进了五脏六腑一般,不管他如何运转内力,都无法驱逐这通身的寒意。湿漉漉的头发搭在他的肩头,他试过用内力去烘干,结果却适得其反,发丝上甚至开始冻结出细细的冰碴。 “我说,”宿殃哆嗦着问顾非敌,“用内力烘干衣服头发,不是人人都能做到的吧?” 顾非敌冷笑一声:“自然是人人都能做到的,你不要想推脱!” 宿殃在黑暗中翻了个白眼,道:“你不信,碰一下我头发,就知道了。” 顾非敌久久不吱声。 片刻,他缓缓移动到宿殃身边,抬手搭在他的身上,又顺着他的肩膀,摸到他结冰的发丝。 “你……”顾非敌惊讶道,“……为何会结冰?” 宿殃叹气:“我按照你教我的,想用内力烘干头发来着。” 顾非敌:…… 良久,顾非敌犹豫道:“……或许与你练的内功有关。六冥葬花与九寒吐蕊都是清寒派心法,与冷水相合,便结冰了。” 宿殃忽然笑出了声。 丢了面子的顾非敌语气愤愤:“你笑什么?” 宿殃道:“你现在相信我不是为了非礼你才脱你衣服的了?” 顾非敌倔道:“谁信你!” 宿殃:“我也并不知道那什么‘涅盘’,见你没了气息,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人工……渡气救你。我好心好意,结果你一醒来就打我,我真是太伤心了……” 顾非敌冷哼一声,不说话。 沉默了一会儿,宿殃笑道:“信不信我由你,反正我是不会做那种偷袭和强迫别人的缺德事儿的。现在我们不知道落在什么地方了,也不知道小玉楼会不会有人来救,只有我们两个人互相依靠,你不如信任我一回,我们联手看看能不能想办法从这儿出去。” “能出去。”顾非敌淡定道,“山洞有风,定有出口。” “……哎?”宿殃懵逼。 顾非敌哼笑一声:“娇生惯养。” 说完,他伸手拽了宿殃的胳膊,将他从地上拉起来,道:“我大概感觉得到方向,跟我来吧。” 两人一前一后,在黑暗中摸索着前进,偶尔还需要涉水行走,不过数百步,两人身上被烘干的衣服又都湿到了腰际。 宿殃运转内力试图驱寒,却反倒被冻得直打哆嗦。等到终于踩上干燥的地面,他竟感到一丝脱力的昏沉。 “顾非敌,帮个忙。”宿殃放下架子,开口请求,“帮我把衣服弄干好不好?我要冻死了……” 说这话的时候,他牙关都在打颤。 顾非敌不满地哼了一声,伸手按住宿殃的腰,驱动内力帮他烘衣服。 宿殃身体的战栗落在他的掌心,顾非敌倏然收手,片刻,又伸手去探宿殃的额头。 “啧,你怎么这么冰!”顾非敌道。 “我……我什么?”宿殃诧异,“很冰?” 顾非敌默了默,道:“和死人似的。” 宿殃这就不乐意了:“你瞎说什么呢!我怎么摸不出我冰?” 顾非敌握了一下宿殃的手,道:“因为你手也一样冰。” 弄干了衣服鞋子,两人又继续沿着山洞行进。 终于,山洞顶部开始出现细细的缝隙,漏下些许光线,将两人的视野勉强照亮。 顾非敌脚步一顿,看着身上暗红色的衣衫,默然不语。 宿殃晕晕乎乎地低头瞥了一眼。好么,顾非敌那身已经脏得看不出颜色的白衣,此刻正套在他的身上。 顾非敌转身,道:“换回来。” 宿殃心道:不就是不小心换了外衣穿,反正内衣都还是各自自己的,有什么可换回来的,看不出顾非敌这家伙还是个洁癖…… 想到这里,他微微抬手扯住自己的领口,只觉得阵阵昏沉难以抵挡。 顾非敌的脸色突然变了,他上前一把扶住宿殃。 “喂,你——” 宿殃眼前一黑,毫无预兆地软倒在顾非敌怀里。 顾非敌的身体有那么一瞬间的僵硬。 他把宿殃稳稳扶在怀里,站了好一会儿,才将人放平在地,握住宿殃的手腕探查他的内力。 内力刚刚探入宿殃的经脉,顾非敌就被冻得一个激灵。但他没有松手,只是脸上的神色愈来愈凝重,到最后眉头深深皱起,眸色无比晦暗。 他叹了口气,将宿殃整个抱进怀里,激发内力,试图将他冰凉的身躯暖热。 “宿殃,你可别死了……”顾非敌喃喃道,“你如此拼命救我,若死在这儿,我恐怕……” 过了许久,宿殃的身体摸起来总算不像一块冰了。 顾非敌将人背在背上,伤口的疼痛令他不由得皱了一下眉。他却没有放下宿殃,而是咬着牙认清微风吹来的方向,抬脚沿着山洞往前走去。 …… 玉鉴潭边。 水面漂浮的碎冰在寒冷的气温下重新冻结,但早已不复原先玉鉴潭的光滑平整。 王恪站在原先冰瀑下的潭面上,低头看向脚下的冰层。墨师兄、璃师姐和谛聆一言不发站在他身后。 范奚和蒲灵韵已经换了干净的衣服,此刻正站在一旁,等待师兄师姐们的决定。 蒲灵韵哭了好几次,这时眼睛鼻子都红红的。她无比悔恨,哽咽道:“都是我的错……我不该那样肆无忌惮,我不该来爬冰瀑,更不该在上面打闹……我、我没想到会这样……” 璃师姐将女孩抱进怀里,抚摸着她的发顶,道:“经此一事,你也该长大了,日后行事要多加思考,切忌任性。” 蒲灵韵哇地扑到璃师姐身上,埋头痛哭。 范奚低着头,闷声说:“最初是我提议来冰嬉的,都是我的错……” 璃师姐拍拍蒲灵韵的背,又冲范奚道:“好了,会发生这种事也不全是你们的错,当时所有人都没想到冰瀑会断裂。赤彤身为前辈,不但没阻止你们,还跟着一起胡闹,才是该罚!” 范奚脸色惨白,咬牙道:“这里有师兄师姐在,我……就先回去了。云展和赤彤都受了伤,罗隐也在发热,我回去照顾他们。等他们伤愈,我……会主动请罚。” 璃师姐愣了一瞬,颔首同意。 蒲灵韵也直起身,擦一把眼泪,道:“我也……我也去。我也和范奚一样,等……等大家康复,便来请罚。” 璃师姐又抚摸了一下蒲灵韵的头发,叹息道:“去吧。” 等两人离开,王恪忽然转身,道:“准备破冰。无论如何,这玉鉴潭还是要搜一搜的,至少……也要找到他们的尸身。” 谛聆之前一直闭着眼睛,此时缓缓睁开,语气低落:“我听不出。潭下太乱,我听不出他们的位置。” 墨韵上前将手搭在她的肩膀,道:“别勉强自己,去岸边休息吧,我与守初师兄破冰下潭看看。” 玉鉴潭里,最终当然是什么都没有发现。 这片水域并不算大,深度也不过两三丈,王恪和墨韵在水下搜寻了大半天,直到日头西斜,仍旧没有任何发现。 “他们或许找到了生路。”王恪沉思片刻,道:“这玉鉴潭常年有瀑布注入,却不会蓄满溢出,潭下一定有我们不知道的通路。范奚也曾说,当时见到水面形成漩涡,他们或许找到了水下暗道。” 璃师姐道:“如此……也只能祈盼他们真的找到了生路。” 众人一无所获,无奈只能回到小玉楼,在赤彤的住所集合。 这次事件太大,导致两名弟子失踪,两人受伤,还有三个因为落入寒潭又吹了风,多多少少都有些发热。 王恪从眉珠山将祁老请入小玉楼。祁老精通医术,给几人诊断后开了药,又细细检查过尚未苏醒的赤彤,判断赤彤的后颈曾遭受重击,因此才会陷入昏迷至今未醒。 大家商量过后,决定将受伤的徐云展留在赤彤这里,由墨韵和谛聆一起照看。蒲灵韵和范奚则被璃师姐带了回去,也没提责罚的事。 罗隐一直坐在赤彤床边,无论旁人怎么劝都不肯离开,最后被祁老一记银针扎晕,灌了药,抬放在赤彤旁边的床榻休息。 这一忙就忙到月上中天,混乱的一日终于安静了些许。 谛聆站在院子里,双目空茫,不知在想些什么。 墨韵走上前,伸手搭了她的肩膀,道:“那两个孩子既已不在潭中,必是有什么奇遇,师妹不必如此忧心。” 良久,谛聆道:“我并不是在担忧他们。依照范奚所说,当初宿殃返回寒潭去救非敌,若不是遭遇无法预料的事,他想必也不会就这样与非敌一同消失。我只是在想,今日这事如此危险,为何师尊她……竟没有预言?” 墨韵眯了眯眼,说:“师妹这话倒有些道理。” 谛聆继续道:“五年前,制器堂火患。两年前,赤彤修行时差点走火入魔。这些事情师尊都曾来信提醒,可见她虽在闭关,却对楼中事物了如指掌。为何偏偏这次,弟子们遭此大劫,她却无动于衷?” 墨韵问:“你是在怨师尊么?” 谛聆却摇了摇头,道:“不,我有一个猜想……师尊她,是否知道这次的事有惊无险?是否,她有意让宿殃与非敌经历这一遭?” …… 顾非敌背着人事不省的宿殃,沿着山洞走了整整一天。 他的身上只穿着一套薄薄的中衣,外衫则被裹在了宿殃身上。宿殃趴在顾非敌后背,呼吸微弱,却带着无法忽视的丝丝凉意,扑在顾非敌颈边。 顾非敌低垂眼睫,运起内力,帮冷成一团冰般的宿殃暖身。 宿殃自陷入昏迷开始,体温就一直在变低,而且无论顾非敌用内力为他暖多少次,只要内力运转一停下,宿殃的体温便会再次开始下降。 顾非敌不清楚这是不是宿殃内功功法的问题,但宿殃的呼吸和脉搏也随着他的体温一起衰弱,这就万分凶险了。 于是顾非敌不得不一遍一遍耗费内力为他维持体温。内力用尽,再调息片刻恢复一些,很快又要全数用在宿殃身上。 直至黄昏,顾非敌终于看到远处一道狭窄石缝中露出的,满是晚霞的天空。 他立刻加快脚步向山洞出口走去。 洞外是一片幽静的山谷。 夕阳西下,山谷已经沉入黢黢阴影之中,只余远处一道高耸的山壁上扔残留一片橙红色的日光。日光下,一处楼阁悬空镶嵌在崖壁,白墙黑瓦,竟与小玉楼中建筑如出一辙。 见到这处楼阁,顾非敌眼中迸射出一串兴奋的光芒,他将宿殃往身上托了托,抿紧嘴唇,向那处楼阁所在的山壁行去。 沿着山壁上搭建的不足三尺宽的栈道向上,顾非敌终于抵达楼阁平台时,太阳已经完全隐于山后,整片建筑落入阴影,在灰蓝色的天空下显得有些阴森。 “请问,有人吗?”顾非敌扬声问道。 楼阁内无人回应。 顾非敌又问了两遍,见楼里依旧静悄悄的,便上前推开房门,走了进去。 屋内昏暗,顾非敌先随意将宿殃放在地上,又四下寻找片刻,从偏厅灯台下找到火折子,点亮厅中两盏灯。 这处楼阁面积不大,却分了上下两层。下层是一间正厅外加两间偏厅,其中一边设了书案和博古架。厅中地面桌椅一尘不染,书桌上摆放的笔墨也尚未干涸,显然,这里是有人常住的。 顾非敌犹疑地冲楼上又问了一句,依旧没人回答,他便取了一盏灯,登上阁楼二层。 小楼二层隔出了一大一小两间卧房,房中被褥、陈设齐全,屋内甚至还有打满水的木桶和用具齐全的妆台,透着明显的生活痕迹。 顾非敌最终还是决定暂时住下。 他将手中的灯放在小一些的卧室妆台上,返回楼下把宿殃抱上来,又将他身上脏兮兮的外衣和鞋袜脱掉。 看到宿殃洁白中衣上沾染的大片血迹,顾非敌的手指忽然颤了一下。 他不知想起什么,神色晦暗地伸出手,小心翼翼将宿殃染血的衣襟掀开。 意料之外,宿殃的身上并没有伤口。 顾非敌松了口气。 他的手指在早已凝固的血迹上摩挲了片刻,这才将衣摆裹回宿殃身上,把他抱上床铺,用厚重的棉被盖严。 这天晚上,顾非敌几乎没有睡觉。 他就着灯光在床边盘坐入定,内力恢复后,便钻进被窝帮宿殃暖身——宿殃的体温依旧没有恢复,人也陷入昏迷一直未醒,顾非敌不敢大意。 直至朝阳初升,渐渐点亮天穹,顾非敌再次去摸宿殃的手时,指尖触到的不再是那种极为不祥的冰冷。 顾非敌终于放心了。 他帮宿殃将被角掖好,转身下楼。 房间内依旧没有人在。 顾非敌借着阳光,仔仔细细将这处房屋搜寻一圈,并没有发现通往小玉楼的路。 最后,他站在书案前,低头看向案上放着的一套心法书籍。 “丹羽梧桐?”顾非敌喃喃念出书册封面的四个字,伸手轻轻翻开扉页。 只看了这套心法总章的前两行,顾非敌便心头剧震,也不管有没有征得这间房子主人的同意,直接将书捧在手里,细细读了下去。 他沉浸在书中,丝毫没有注意到时间流逝,直到一个声音在他身后响起,他才如梦初醒。 “这套《丹羽梧桐》是正阳派内功心法,我花费数年才创出,刚刚完成,便被你瞧见了。” 听顾非敌猛然回头,手中书册差点掉落在地,却被一只小鸟儿飞快衔住,送到斜靠在偏厅门口的绿衣女子手中。 顾非敌的目光落在那只停在绿衣女子肩头的小鸟儿上,片刻,他颔首抱拳,行礼道:“师尊。” 青波受了礼,笑道:“你能来到这个地方,也是你的机缘。” 顾非敌一愣,却并没有问是什么机缘,而是立刻道:“师尊,宿殃也在这里,他的身体有些异样,不知您能否……” “这个你不用担心,他的功法偏清寒,又曾在寒潭中运功试图维持体力,寒气入体无法排出罢了。”青波道,“你已经帮他度过了最危险的时候,等他醒来,反倒会因祸得福。有这一缕寒潭冰魄在,他将来修习寒性功法就会事半功倍。” 顾非敌沉默片刻,道:“可他至今未醒,我实在担忧。” 青波看了他半晌,笑道:“你倒是关心他。” 顾非敌垂眸不语。 青波道:“宿殃出身殷昙神教,中原武林称它为‘魔教’,并且一直想要除掉它。你却为什么……肯一路背着他,彻夜照顾他?难道你没有想过任由他死于冰魄作祟,借此除掉中原武林未来可能出现的大患吗?” 听到这句问话,顾非敌不禁皱了皱眉。他答得毫不犹豫:“小玉楼内不谈江湖势力,宿殃是我的同窗,我怎可能弃他不顾?” 青波又问:“如果将来你两人出师,回到江湖,再见面却要刀剑相向,拼个你死我活,你又会怎么做?” 顾非敌愣了一瞬。 随即,他低垂眼睫,神色也变得极为严肃。 “若他真的如江湖传言那样,奸|淫掳掠、肆意妄为,我必不会手下留情。”顾非敌道。 青波笑了:“可他在玉鉴潭中救过你。” 顾非敌斩钉截铁:“我赔他命就是。” “那如果,他并没有烧杀抢掠,也没有做任何坏事,只不过与你阵营敌对,立场不同,却要和你生死相搏……你又会怎么做?”青波饶有兴致地笑着问。 顾非敌张了张嘴,一时答不出来。 半晌,他闷声道:“师尊,宿殃他……或许身不由己。” 青波讶异:“嗯?” 顾非敌却垂着眼睛不说话了。 青波眨了眨眼睛,忽地想起什么,不由得笑了出来。 她斜睨着顾非敌,懒懒道:“当年魔教教主在中原横行无忌,曾收用许多男宠娈侍,因此有传言说……他功法奇特,需夜夜与炉鼎双修才可练成……” 顾非敌倏然抬眼看过去,神色莫测。 青波继续道:“……传言还说,他每与炉鼎双修一次便会在对方背上以毒血纹一朵曼珠沙华,以此花咒为枷锁,与他双修过的人若离开他太久,便会日渐衰弱而死……你说宿殃身不由己,指的是这个?” 顾非敌再次垂下眼睫,半晌,才低声问:“师尊知道他背上有刺青?” 谁知,青波听到这句问话,竟然哈哈大笑起来。 笑够了,她用一种古怪的眼神上上下下打量了顾非敌半晌,问:“你为什么会在意他身上的刺青?” 顾非敌默然片刻,道:“我只是……有些不忍。” 青波挑眉:“哦?” 顾非敌道:“这半年相处,我见他并非江湖传言中那般不堪,当日玉鉴潭如此危险,他竟会赶来救我……我觉得,他应该并非魔教教主那类行事狠绝、手段毒辣之人。他有如此天赋,若因为……某些事,受制于魔教教主,实在令人扼腕……” “只是这样啊……” 青波不知为何显得有些失望,她顿了顿,忽然扭头问顾非敌:“你今年,十六了?” 顾非敌一怔,答道:“正月就满十七了。” 青波点了点头,笑道:“刚才那本《丹羽梧桐》,你可喜欢?” 顾非敌被这快速跳跃的话题晃了一瞬,顿了顿才道:“心法精妙,又与知还经相辅相成,我很喜欢。” 青波微笑道:“那不如,日后你便留在这里,我亲自教导你修习丹羽梧桐,如何?” 惊喜来得太突然,顾非敌来不及露出受宠若惊的表情,只呆愣在原地。 只听青波又道:“宿殃那边你不必担心,我很快就会送他回知春苑,跟随谛聆修习九寒吐蕊功。虽说小玉楼内不论江湖势力,但你与宿殃毕竟……不宜有过多牵扯。你留在这里,不到出师便不要再见他了。” 顾非敌闻言,神情忽地有些茫然无措。 但他很快恢复清明,后退半步,再次向青波抱拳施礼,认真道:“悉听师尊安排。” 青波轻笑了一声,道:“我很快令人将你的衣物用品送来,你现在就开始研读《丹羽梧桐》吧。我去看看宿殃,你不必跟来。” 顾非敌颔首应是。 目送青波上楼,顾非敌暗暗攥了攥拳,转身在书案旁坐下,开始研读《丹羽梧桐》的第一篇。 他很快沉浸在这套心法不可思议的精妙绝伦之中,再次忘记了时间的流逝。等他草草将第一篇通读一遍,从书中抬头,才发现窗外竟然已是漫天夕阳余晖。 楼阁中静悄悄的。 顾非敌放下书册来到二层小卧室,却发现青波和宿殃不知何时早已经不在了,只剩下一床折叠平整的被褥,安安静静摆在床铺一角。 小卧室妆台上留了一张信笺:“我送宿殃回知春苑,北侧偏厅的小火炉煨了粥,你要是饿了就吃一点。” 顾非敌放下信笺,缓步走到窗前,推开窗扇看向天边红如火焰的晚霞。 他漆黑的双瞳被夕阳染上一层金红的色泽,脸上神情却有些难以言喻的复杂,不知在想些什么。 第26章 苏醒与除夕 宿殃醒来的时候,已经身处知春苑的房间。 他的意识还停留在当初晕倒前的一刻,醒来见到周围熟悉的摆设,他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差点以为他又穿越了一次。 谛聆一直守在他床边,听到人醒转,立刻上前探了宿殃的经脉。 片刻,她松了口气,道:“寒潭冰魄已被你驯化,今后你修习寒性心法将会事半功倍,也算因祸得福。只是切记,突破九寒吐蕊功后,你不可修习更多寒性功法了,否则冰魄扎根愈深,怕是会于你寿数有碍。” 宿殃撑起身体,顾不得什么冰魄之类的新设定,焦急问道:“顾非敌呢?” 谛聆微笑道:“师尊将他留在藏珠阁亲自教导。这次的事情虽凶险,但你们也都算各有机缘,实在令人庆幸。” 听到熟悉的地名,宿殃懵了一瞬。 半晌,他呆呆地问:“……藏珠阁?” 谛聆道:“小玉楼后山有一片深谷,谷中藏珠阁正是师尊常年闭关的居所。你们两人从玉鉴潭下消失,想来是随着那旋涡误入山谷藏珠阁,被师尊发现了。” 宿殃猛地抬手给了自己一巴掌。 ——藏珠阁! 他怎么就没想到,以顾非敌那主角光环的特性,他们从水潭下面另辟蹊径活下来,顾非敌怎么可能没有一点惊人的发现? 原来那段剧情就是顾非敌误入藏珠阁,得到隐士高人指点的关键情节! 宿殃不禁懊恼:都怪他当初犯懒,不但没有拜读原着,甚至连没有他戏份的剧本都没好好通读一遍,只在剧组里听人只言片语,知道有“藏珠阁”这么回事儿罢了。 然而这段剧情本来没他什么事的,陪着顾非敌误入藏珠阁的,分明是主角的挚友徐云展。 所以,他其实是抢了徐云展的戏份。 剧本中,顾非敌和徐云展一起误入藏珠阁之后,两人便有了过命的交情,无论后来“魔教圣子”再怎么挑拨离间,他们两人对彼此的信任一丝一毫都没有动摇。 那么抢了徐云展戏份的他,难不成也要和顾非敌产生什么惺惺相惜之类的感情? 宿殃头疼地抱着脑袋,呻|吟了一声。 ——如果他知道藏珠阁剧情的入口在玉鉴潭,他就算是死,从小玉楼跳下去,都不会去参加那劳什子的冰嬉活动! “你不必懊丧。”谛聆轻声劝道,“你已在玉鉴潭得了寒潭冰魄,将来的修行只会突飞猛进。师尊刚刚着成新的正阳派心法,并不适合你,却适合顾非敌,才会选择将他留下。师尊并无厚此薄彼之心,你可理解?” 宿殃抬起头,无奈道:“我不是在酸顾非敌,我是……” 看着谛聆黢黑茫然的双眼,他说不下去了,只含混道:“……我是在生自己的气。” 谛聆道:“前日你在玉鉴潭,先是救了徐云展,又义无反顾回到潭中去救顾非敌,已经尽力了。想来,他们二人也会承你的情,你不必恼火。” 得,这也是个麻烦。 宿殃没被安慰到,反而更头疼了。 他这半年来极为克制,故意冷落顾非敌,就是因为不想刷到主角团的好感度,免得影响以后他们围剿魔教的剧情。 但玉鉴潭出的事儿的确惊险,他下意识救人,实在是他从小受到的教育就是这样。再加上他也并不想看到主角团因为意外事故少人,没多思考就遵从了本心。现在想来,这次事件过后,他恐怕还得去刷刷主角团的恶感,才能把这“救命之恩”抹除干净。 顾非敌进了藏珠阁,不到出师估计是不会回来了。 所以,他要想刷主角团的恶感,恐怕还得从徐云展和蒲灵韵身上下手。 宿殃又问了徐云展几人的情况,从谛聆那里了解到,徐云展伤到了筋骨,需要静养;范奚和蒲灵韵伤寒未愈,年前是不会从璃师姐院里出来了;赤彤刚刚苏醒,指名让罗隐照顾,把旁人都赶出了住所。 看在人伤的伤病的病的份上,宿殃决定,等过完年再开始他的刷恶感计划。 年前,他就继续闭关,修习九寒吐蕊功好了。 如此又过了小半个月,除夕到了。 宿殃也终于在小玉楼师兄弟们聚起来的年夜饭餐桌上,再次见到徐云展和蒲灵韵。 蒲灵韵经过这件事,看起来比以前沉稳了不少,甚至懂得压住性子,前来向宿殃道谢了。 她脸上丝毫没有嫌恶,也看不出勉强,抱拳道:“虽然晚了几日,但我还是要向你道谢。多谢你救了表哥和小师兄,虽说大恩不言谢……” “谁说大恩不言谢了?” 宿殃下巴一扬,故意撇着嘴,恶声恶气道:“我救的不是你,是徐云展和顾非敌。顾非敌我现在是使唤不到了,但是徐云展,怎么也该向我这个救命恩人表示表示吧?” 他这话一说出来,整个食堂里一片寂静。 蒲灵韵僵立在原地,拳头紧紧攥着,却忍住了没有骂出口。 徐云展轻咳一声,端着尚未拆除夹板的胳膊起身,来到宿殃身前。 他当初被瀑布落冰击伤肩胛,骨面裂痕很深,祁老限制了他手臂的活动,如今不过半月,伤自然还没有好。他用没受伤的那只手拍了拍蒲灵韵的肩膀,示意她回座位去。 “云展谢宿少侠救命之恩。”徐云展无法抱拳,只能微微鞠躬,道,“如果有用得到我的地方,宿少侠可以直言。” 宿殃瞥了一眼徐云展的伤臂,夸张地从鼻腔发出一声嘲讽的冷哼,拿腔拿调道:“既然你的右手还能动,就坐我旁边,帮我夹菜吧。” 徐云展还没说什么,桌子对面的墨韵先皱了眉头。 “宿殃。”墨师兄严肃道,“在危机情况下,尔等身为同窗,本就应当互相照应,论什么救命之恩?云展谢你是他抱有感恩之心,你如此挟恩图报,欺他辱他,实在令人寒心。” 宿殃心道:我就是故意想让人寒心来着。 不过他也并不是非要徐云展帮他夹菜不可,见刷恶感的目的达到,他便端着架子,慢悠悠翻了个白眼,道:“既然墨师兄都帮你说情,那你就回去吧。” 这样一场闹剧过后,小玉楼的年夜饭餐桌上便一直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诡异气氛。 赤彤因为颈后的伤还没痊愈,被祁老禁了酒,没怎么尽兴,随便吃了几口菜就带着罗隐回住所守岁。徐云展则要和蒲灵韵这个表妹一起守岁,两人去了璃师姐的院子。范奚喜欢热闹,本想拉着宿殃一起去璃师姐院子里,说谛聆师姐和墨师兄也会来,大家在一起聚聚。 但宿殃坚定地拒绝了这项集体活动——并且打定主意,以后绝对不会在小玉楼参加任何一项集体活动了! 一个玉鉴潭冰嬉就把他坑进藏珠阁,这万一再来个除夕守岁的什么事件,让他再走岔了剧情,他估计就一辈子回不去现实世界了! 宿殃从食堂拎了一坛酒,径自回到知春苑,跳上房顶,躺在灰黑色的瓦片上,看向群星璀璨的夜空。 时值月末,天空中没有月亮,星星就显得异常明亮。宿殃抱着坛子喝酒,百无聊赖,忽然有些想念曾经一直被他诟病的春节联欢晚会。 他的父母在他尚不记事的时候出了意外,他一直和很宠着他的奶奶一起生活。所幸家里尚有产业,足够他们祖孙二人花销,从未缺过钱。 但自从他的奶奶去世,他在世间再无亲人。除夕夜里,再也没有谁会陪着他一起看电视节目。 物质的优渥并不能填补他心灵的空虚,他又不喜欢出门与人打交道,就开始在一家视频平台上传舞蹈视频,收获了他的第一群粉丝。 后来…… 后来就是被平台推荐参加选秀节目,一夜之间一舞成名,被《宿敌》剧组看中,半只脚踏进了娱乐圈。 谁知一场酒醉之后,他只身一人来到了这个世界。 要说牵挂,他对现实世界应该是没什么牵挂的才对,但宿殃就是忍不住觉得委屈。 ——为什么偏偏是他啊?穿到一个举目无亲的地界,还要靠自己走剧情,凹人设。偏偏所有人都跟他作对,改台词的改台词,崩人设的崩人设,就连一个石林阵都要欺负人,非把他的剧情给掰歪了不可! 宿殃越想越气,端起酒坛咕咚咕咚一口气喝光,将空了的坛子往房顶下面一推。酒坛噼啪一声落在地面,摔得粉碎。 “岁岁平安——!”宿殃冲着天空大喊了一声。 他摸了摸腰间皮质的护带,将卷在腰带内的软剑抽出来,运起惜花步,落在小院中央的一片空地。空地周围栽着一圈红梅,正竞相开放,枝头无比热闹。可惜,最近没有下雪,周围一片漆黑,衬不出红梅最美好的样子。 宿殃撇了撇嘴,抖开剑锋,开始练习绽莲剑法。 练着练着,之前灌下去的那一坛子酒随着血液的快速循环开始起作用了。宿殃借着醉意,手下招式缓缓变化,竟不知不觉跳成了他当年最喜欢的那曲醉垂鞭。 殷昙神教的绽莲剑法形似舞蹈,剑招走的是阴柔路子,没什么锐气,却旨在杀人于静谧。而醉垂鞭则是一曲张力和进攻性极强的舞蹈,鞭法凌厉,带着旖旎却又肃杀的劲头。宿殃此刻以剑代鞭,做出这些动作竟没有丝毫违和感。 他甚至还下意识运了内力进去,剑锋所过之处,大片大片的梅花残落,仿佛血迹溅洒满地,却没有血腥味,只余杳杳梅香。 宿殃将这套舞一遍一遍跳了许久,终于,醉意上涌,他晕晕乎乎地扶住身边一棵被他斩去半树花朵的红梅,双腿一软,跪在了树下。 他随手把软剑一扔,抱着梅花树干,将额头抵在上面,忽然莫名其妙地开始掉眼泪。 他脑中浑浑噩噩,甚至不知道自己哭了,就死死抱着那棵树,倚在上面,哭着哭着就睡着了。 知春苑门外,徐云展收回目光,低声道:“……看来今日无法向他道谢了。” 他身边的谛聆叹息一声,说:“他方才在餐桌上说的话,或许并非出自本心。” 徐云展轻笑道:“他若真的挟恩图报,或有意折辱我,本可以提出更过分的要求。” 说完,他又看了一眼抱着梅花树睡着的宿殃,道:“非敌说得对,他其实……很单纯。” 第27章 时光如白驹 除夕过后便是热闹的春节,禁止闭关的“假期”会一直持续到正月十五才算结束。 小玉楼原本不允许弟子们在各个院落之间串门,但春节期间自然例外。 于是,范奚几乎每天都往知春苑跑,不是与宿殃赏雪赏花,便是缠着他出去玩。 宿殃觉得这人毕竟是剧本里魔教圣子的头号跟班,也不好每次都拒绝,便跟着范奚去演武场玩了几次,用练熟了的绽莲剑法把人虐得嗷嗷叫。 奇怪的是,除了范奚外,徐云展也常常来邀他喝茶下棋。宿殃恶狠狠地拒绝了几次,徐云展却似乎毫不受挫,后来甚至还自带茶叶茶水前来,与宿殃讨论武学。 直到过了正月十五,对“被串门”早就不耐烦的宿殃立刻宣布闭关,再次把自己圈在了知春苑。 光阴荏苒,日月如梭。 知春苑的梅花开过又谢,桃梨相继凋零,紫色的丁香终于再次绽放。 这一年夏季仿佛来得早了些,小院池中的荷花这时竟已微微绽开了。宿殃突破九寒吐蕊功第五寒的时候,恰逢他进入小玉楼整整一年的日子。 直到这时,他才反应过来,他已经错过了自己今年的生日——入乡随俗,依照阴历来计算的话,六天前他的生日就已经过了。 若是按照他在剧本外的年纪算,他已经二十二岁。然而在剧本里,他却还只能顶着一个十八岁毛头小子的躯壳。 不过,年龄什么的倒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功法突破第五寒的当天,他又被师尊派来的小绿鸟强制出关了。 而且这一次,师尊大概是为了制裁他这个不和同窗团结友爱的闭关狂魔,还给他派了任务。 ——从出关这天开始,他必须每天去演武场和师兄师姐们打对战,一天最少三次,不论输赢,认认真真打满一百场后,才可以进行下一轮闭关。 宿殃:…… 行吧。你是师尊,你说了算。 于是宿殃不得不开始整日流连在演武场,挑战他能抓住的每一个人,试图尽快完成那一百场比试的任务。 随着他实战技巧的提升,他的对手由与他同时入楼的同窗,渐渐变成了墨师兄、璃师姐与谛聆师姐几人。 时间就在这样平静却并不无趣的习武生活中渐渐流逝。 夏末秋尽。 宿殃突破九寒吐蕊功第六寒,并在万卷阁找到新的剑法典籍《飞花诀》,渐渐可以与璃师姐在演武场打成平手。 绿色小鸟带来师尊的信笺,提到顾非敌在修习丹羽梧桐功时顿悟真鸢剑法真谛,如今已将真鸢剑法融会贯通。 冬去春来。 宿殃成功突破第八寒,又将他最喜欢的舞蹈“醉垂鞭”融入软剑,自创剑法“醉斩红梅”,在桃花初绽的时节击败了墨师兄。 师尊的信笺再次带来顾非敌的消息——他丹羽梧桐功法与真鸢剑法大成,目前正在研习新武学“回雁剑诀”。 直到知春苑池中莲花再次吐出尖尖的花苞,宿殃才惊觉,这已经是他进入小玉楼的第二年了。 ——就是这一年秋天,荒原,剑圣疑塚的剧情即将触发。他没有太多时间可以继续在小玉楼里耽搁,必须尽早回到魔教开始准备。 这天午后,宿殃入定醒来,感到经脉中内力充沛不似往日——九寒吐蕊功竟然在不知不觉中被他完全突破,仅仅两年过去,便已至大成。 宿殃感受着内力流淌时隐隐散发的那一缕寒意,不禁又有些庆幸:当初在玉鉴潭,他虽然不小心被拐到了藏珠阁剧情那边,但也因此得到寒潭冰魄的辅助,才能在这么快的时间里突破功法。 是时候从小玉楼出师了。 宿殃握紧拳头,给自己打了打气,起身去往演武场,指名挑战——谛聆师姐! 谛聆从书卷中缓缓抬起头,用涣散的目光扫了宿殃一眼,点头,抬脚,入场。 当晚。 “哎——疼疼疼!” 宿殃趴在床榻上,挥手噼里啪啦拍着范奚的手腕,挣扎道:“轻点轻点!你这是给我上药啊,还是在谋杀啊?!” 范奚冷笑一声,道:“圣子,您老是怎么想的,挑战聆师姐就算了,还专门跟她说不用手下留情?你在小玉楼两年,难道还不知,就连王恪师兄都打不过聆师姐?” 宿殃咬牙切齿,愤然道:“聆师姐她就是个bug!” “……你又在说什么胡话?”范奚无语道,“聆师姐可是得了师尊亲自指点的,据说她当年入藏珠阁时,只是个懂得听声辨位的盲女,几年后离开藏珠阁回到小玉楼,就已经是这般奇迹了。这两年关于她的传闻你也没少听,怎么还敢往上闯?” 宿殃哼哼唧唧半天,没办法,只能认栽。 谁让他膨胀呢? 范奚又道:“如今顾非敌机缘巧合入了藏珠阁,跟随师尊修行,将来出师,必然也是一飞冲天。你之前与他有过嫌隙,还是要小心些的好。” 宿殃撇了撇嘴,道:“我和他将来总会打一场的……倒是你,天天追在蒲灵韵后面,就不怕腾云阁找你青帘派的麻烦?” 范奚一哂:“我又怎会不知道,腾云阁定是看不上我们青帘派的。可情难自禁,我也没什么法子,越是告诉自己不要肖想,越是……倒不如珍惜在小玉楼可以自在相处的这段时光。” 宿殃叹了口气,伸手拍拍范奚的肩膀,也不知道该怎么劝。 蒲灵韵是《宿敌》的女主角,将来肯定要嫁给顾非敌的,范奚这种小配角,最后恐怕只能被情所伤了。一个弄不好,万一被主角顾非敌知道了他的心思,说不定还有可能要了他的命。 想到这里,宿殃忽地有些茫然。 剧本中,范奚这人最后怎么样了,他并不清楚,他甚至连范奚死没死都不知道。 如今相处两年,想到剧本中有那么多人会在各种冲突中阵亡,想到与他同窗两年的这些人会陷入冲突的中心,他……竟莫名惶恐。 他这位魔教圣子是一定会死的,那么,作为他头号跟班的范奚,大概也是会死的。还有在最后剿灭魔教那场大战中,为了保护顾非敌而舍身的徐云展,估计同样逃不开剧情安排的命运…… 这些角色,对他而言原本只是纸面上冷冰冰的文字,不应该牵动他这么多的情绪。但两年的时光,说长也不长,却足以让他们在他心中扎根,成为一个个独立的“人”。 “圣子?” 范奚在宿殃眼前挥了挥手。 见宿殃回神,他笑道:“你累了吧?药上好了,你好好休息,我先走了。” 宿殃和范奚道了别,目送他离开,烦躁地将脸埋进了枕头里。 果然还是要尽快出师回到魔教去才行。宿殃心想:只有这样才能离这群人远点儿,免得他们搅扰,让他心神不宁。 这时,房门被轻轻叩响。 宿殃披好衣服,正襟危坐,让人进来。 谛聆走进室内,道:“今日一战,你进步颇大。九寒吐蕊功既已突破,你便可以出师了。” 宿殃没想到谛聆这么单刀直入。 虽说他原本就做好了打算要尽快出师,可现在这个机会真的摆在他眼前、触手可及时,他却又有些迷茫焦虑。 甚至有那么一个瞬间,宿殃心头竟然冒出了一个他自己从没想过的念头——若是能一直留在小玉楼中,在这样单纯安然的环境里过一辈子,不去管那些江湖纷争,该多好? 他虽然来到这个世界不过两年,但小玉楼中的生活已然为他建立了舒适圈。决定离开这里,事实上,也需要莫大的勇气。 宿殃沉默许久,最终还是咬了咬牙,问:“我什么时候可以出师?” “随时。”谛聆道,“若你想在这里养伤,可多等些时日。但我看你似乎有些焦急,想来或许是殷昙神教有什么事,你若愿意,明日便可离开。” 宿殃仿佛害怕自己会后悔似的,立刻说:“我明日就走!” 谛聆颔首:“好。” 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宿殃就收拾好了行装,又将他自己撰写的一册《醉斩红梅》摆在书桌上,算是留给小玉楼的谢师礼。 向谛聆打过招呼后,宿殃直接离开了知春苑,向小玉楼山下走去。 他不打算向任何人道别,因为他计划从离开小玉楼的这一刻就回到属于他自己的剧情,和小玉楼的人切断所有联系——包括范奚。 范二不过是一个可有可无的跟班,就算把他的戏份换给花侍,应该也不会影响大剧情的走向。与其拖累他将来在剿灭魔教的冲突中身亡,倒不如早早和他撇清关系。 宿殃一路来到树桩台对面的山崖,心想:我是一个没有感情的演员,我是魔教圣子,我才不需要跟这些人有什么瓜葛。 他这样想着,抬脚踩上通往树桩台的铁索桥。 “宿殃——!” 忽然,身后有人叫他。 宿殃身形一顿。最后他还是叹了口气,缓缓回头。 范奚与蒲灵韵并肩而来。 范奚笑道:“圣子,怎么也不说一声就要走?幸好璃师姐昨日提醒,不然我们连来送一程都赶不及。” 蒲灵韵经玉鉴潭一事,变得端庄沉稳不少,她在范奚身边站得笔直,道:“你我虽出身不同,但好歹同窗一场。如今你要出师,我们无论如何也该来送别,道一句‘珍重’的。” 宿殃看着两人,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他这一停顿,又有几道身影从远处赶来。 赤彤上前拍了拍宿殃的肩膀,笑道:“宿小美人儿难道是想偷偷溜走?连招呼都不和我们打,这不太合适吧?” 罗隐一言不发地跟上来,虽没说话,却认真地看着宿殃,向他微微颔首致意。 墨师兄与聆师姐也缓缓走来,在远处看着他们,脸上带着浅浅的微笑。 宿殃有些怔忡,晕着脑袋给几人道别,也不知道自己语无伦次说了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终于得以踏上那道铁索桥、离开小玉楼孤峰所在的山麓时,他只觉得这个世界都好像不真实起来。 他最后回头看了一眼远处直入云霄的山峰,下定决心,转身离开。 “等等!” 就在宿殃即将踏进石林阵的瞬间,一道声音在他身后响起,由远及近,夹杂着急促的喘息。 那人道:“……宿殃!” 第28章 心事难诉说 宿殃回头。 来人竟是本应正在闭关的徐云展。 黎明前昏暗的天色里,徐云展双眸幽深,直勾勾向宿殃看过来。 他显然是一路跑着追来的,直接追过铁索桥,气息有些不稳。 不知为何,见到来人是徐云展,宿殃心下有些莫名失落。 但出于礼貌,他还是笑问道:“你出关了?” 徐云展不答反问:“你要走了?” 宿殃耸耸肩,道:“是啊,我突破了功法,可以出师了。” “我……”徐云展上前一步,神色带着不明显的慌乱,“你……是要回魔教吗?” 宿殃点头道:“自然是要回去的。” 徐云展沉默片刻,低声说:“如此……日后你我在江湖相见,便可能……是敌人了。” 宿殃笑了。 他扭头看向东方天空泛起的一抹金色,道:“是啊,再见就是敌人了,我可不会手下留情的。” 徐云展又上前一步。 宿殃见他不说话,笑道:“行了,这也算是道过别,我该走了。” 说着他就要转身离开。 下一刻,徐云展突然一把将他揽进怀里。 宿殃登时懵了。 这个拥抱一触即离,徐云展仿佛自言自语似的喃喃道:“如此,再见……倒不如不见……” 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难以形容的微笑:“你救过我的命,若是将来你我在纷争中遇到,我会还的。” 说完,他又深深地看了宿殃一眼,飞快地扭头离开,好像在逃避什么可怕的东西似的。 宿殃抓了抓头发,心道:这孩子估计是被墨师兄逼着来道别的,没说几句话,竟然落荒而逃,看来是真的很讨厌他了…… 这样想着,宿殃心下叹了口气,转身走进石林阵。 石林阵中一直存在的压抑气氛如今依然在萦绕,却已经无法再限制住内力深厚的宿殃。他催动轻功,跃上林中巨石顶端,石林阵在这样的视角下一览无余。 宿殃脚尖轻点,向眉珠山山崖方向疾飞而去。 直到返回小玉楼立于眉珠山的山门,看到山门外静静站着的魔教花侍,宿殃这才记起——他当初以为自己会被小玉楼淘汰,便把花侍留在了这里,再也没想起来。 如今见人竟然还在山门外等候,宿殃无比震惊,加快速度落在花侍面前,道:“你该不会在这里等了我两年吧?!” 花侍看到自家圣子,似乎十分欣慰,眉眼带笑,道:“在这里等您,是属下的本分。” 宿殃:!!! 花侍接着道:“我教在眉珠山外开了一家客栈,如今圣子归来,正好去那里落脚梳洗一番。” 听到这话,宿殃才松了口气,原来这人并不是在这大山里风餐露宿了两年,而是魔教在附近置办了产业。 也对,傻子才会在山里枯等呢。魔教手里的产业似乎不少,在山下开一家客栈似乎也符合剧本的背景设计。 两人随意聊了几句话,穿过眉珠山山林,来到山下眉珠镇。 这处镇子不算繁华,只有南北、东西两条交错的十字主街,周边都是窄小的民居小巷。十字街边店铺林立,却普遍都不张扬,只能从门外挂旗和牌匾认出店铺是做什么生意的。 花侍将宿殃领进一家门面看起来有些狭窄的小楼,掌柜抬头看了宿殃一眼,笑道:“这位贵客,请移步楼上天字号。” 沿着客栈木质台阶上到二层,行至最东头的房间,宿殃刚刚踏进屋门,掌柜就立刻转身向他行礼:“属下兰五,见过圣子。” 听到这句请安,宿殃微微一怔,道:“起来吧……我出师的时候没吃早餐,帮我拿些点心来。哦,再准备一下浴桶。” 兰五立刻应诺,转身出门。 宿殃凝眉思索片刻,扭头向身边一直跟着他的花侍道:“唔,你叫什么来着?” 他刚刚穿来那几天实在是昏了头,这么重要的事情都忘了,也亏得这名花侍从不多疑,否则他说不定早就被当作冒牌圣子,送去处决了。 那花侍低眉顺目:“属下梅十三。” 宿殃挑了挑眉,笑问:“梅兰竹菊?” 梅十三答:“我教四堂是梅、兰、莲、菊。竹不开花,教主不喜,因此我教内并无竹堂。” 闻言,宿殃笑道:“竹子也会开花的。” 梅十三一愣。 宿殃道:“不过,竹子一生只开一次花,开过之后便会枯死,的确不怎么吉利。没有竹就没有竹吧……啧,我真是闲的,说这个干嘛。” 很快,兰五呈上早茶和茶点,又帮宿殃备好了浴桶。 宿殃吃了早茶,泡进浴桶好好洗了个澡。 从屏风后出来,宿殃发现梅十三为他取来了新的魔教服饰——正红色的衣摆层层叠叠,各种装饰垂绦纷繁复杂,带着鲜明的魔教特色。 享受着花侍为他穿衣的便捷服务,宿殃不知为何,忽然就想到了初入小玉楼那天早上,他和顾非敌在眉珠山农舍房间内为魔教服饰头疼的情景。 当时两人都有些尴尬,如今回想起来,倒是只觉得有趣了。 一想到顾非敌,宿殃的思绪成功跑偏。 ——如今已是夏季,顾非敌若想赶上今年仲秋剑圣疑塚的剧情,估计也会在近期出师。 就像徐云展说的,再见面时,他与顾非敌就该是彼此敌对的身份了。不知到时候,顾非敌心中会作何感想呢? …… “既然立场不同,将来会刀剑相向,也是没办法的事。” 顾非敌端起茶杯啜饮一口,叹息道:“也实在不巧,我不过耽搁了半日,他竟然已经先一步离开小玉楼。我本还打算与他在这里切磋一次,瞧瞧他那套自创的醉斩红梅……” 徐云展端着茶杯,凝视杯中茶汤许久,忽地一饮而尽。 顾非敌笑道:“看你这个样子,今天似乎不适合饮茶,倒应该喝酒。” 徐云展把玩着空茶杯,闻言轻笑一声,道:“是该喝酒的,你陪不陪我?” 顾非敌举起茶杯,用杯沿轻轻碰了一下徐云展手中的杯子,道:“还是不了,你今天心情不好,饮酒伤身。” 徐云展又笑了笑,没说话。 顾非敌问:“怎么?一年多没见,我从藏珠阁出关,你竟然不高兴?” 徐云展沉默,扭头看向凉亭外橙红色的夕阳,眼中有些难言的惆怅。 顾非敌也没催他,自己拎着茶壶给两人各斟了一杯,安安静静端起茶盏。 “你说,若是……”徐云展忽然问,“若是不过刚刚分离,就开始想念,是否便是……在意他?” 顾非敌手指一颤,滚烫的茶汤倾洒出来,落在他的指尖。他下意识缩手,茶盏跌落在桌面,又咕噜噜从桌沿掉下去,啪地摔碎在地板上。 “……刚刚分离?”顾非敌皱眉看向徐云展,严肃道,“你该不会对宿殃……这一年多,你们发生了什么?” 冗长的沉默之后,徐云展苦笑道:“我也不清楚。” 于是顾非敌也沉默了。 “……本是不应该的。” 徐云展看着西方火红的晚霞,说话的语调很平静。 “他大部分时间都在闭关,即使出关,也是奉师尊之命去演武场练习武学。自他功法初成,灵韵和范奚渐渐都不再是他的对手,也只有我与他尚有一拼之力。虽然……我也从没能赢过他,但不得不承认,与他对战,的确酣畅。 “最初的时候,他对剑法的控制尚生涩,有一次他无意中刺伤我,我还未觉得如何,他自己倒被吓住了。我现在还记得那一瞬间他眼中的神情……惊惶,无措,内疚……可他却偏要摆出一副不屑的嘲讽的样子来。” 徐云展说着,忽地轻笑了一声:“你也见过他强装孤高的模样,应该想象得到。可他自己却不知,他再怎么强装,也无法藏匿他眼中的情绪……那时,我竟想拥他入怀。” 顾非敌突然开口:“你与他皆为男子。” 良久,徐云展叹了口气,道:“我明白,就算世间有男子相恋的话本流传,但我出身千枫山庄,他是魔教圣子……无论如何,这情想要相悦,都是不可能的。” 他顿了顿,又自嘲地笑了一声:“只是,如今我才真正明白‘情不自禁’的含义……” 顾非敌没有接话。 他俯下身,动作极慢地轻轻捡起桌下的茶杯碎片,小心翼翼将它们拾进最大的一块瓷片中,托回桌上。 他面色平静道:“我曾机缘巧合,看到过宿殃背后的一片刺青。” 徐云展果然不知此事,诧异道:“刺青?” 顾非敌点头:“他背后有一片花朵刺青,虽然隔着中衣看不真切,但那花红得艳丽,一层白纱是遮不住的。” 听到这话,徐云展仿佛被石化一般,僵在当场。 半晌,他哑着嗓子道:“……他说,他是要回魔教的。” 顾非敌道:“他自然是要回去的。虽说有些事情只是传闻,但魔教教主的手段,我们谁也不了解,不是么?” 他微微低头,垂下眼睫,摩挲着自己小臂的皮质护腕,语气平静道:“忘了他吧。就算日后有机会再次相见,我们与他,也必是你死我活的局面。” 徐云展重重地呼出一口气,许久,勉强笑道:“等我出师便要回千枫山庄行冠礼,父亲定已为我安排好婚事。我若不忘了他,又能如何?终归……我不能让我未来的妻子伤心。” 说完,他叹息道:“如今能对你倾诉,已经很好……这事情,憋在心里实在难过。” 顾非敌从茶盘取来一只新的瓷杯,自斟一杯茶水,缓缓抿了一口。 他垂眸看着杯中残茶,道:“……今日的确该喝酒的。” 说到这里,两人默契地换了话题,聊起有关功法武学的事情。直至夕阳的余晖渐渐消失在天际,四周昏暗下去,他们才各自回了住所。 顾非敌回到卧房,将灯点亮,又把身上长剑匕首、护腰护腕都拆下来。 他拎着护腕把玩片刻,从里面小心翼翼地摸出几张零碎的纸片。纸片上的字迹有被水洇开的痕迹,边缘烤黑的部分也脱落不少,但依然可以看清上面写的是什么。 顾非敌的指尖轻轻抚过“万卷阁”“咎凤业火”几个字,眸色映着跳动的烛火,似有什么情绪在微微闪烁。 时间与距离,有时并不会让一切都黯淡褪色,反倒可能将某些原本并不浓烈的情绪与惦念,渐渐酿成芬芳馥郁的玉露琼浆。 第29章 要与时俱进 三日后,宿殃在梅十三的陪同下回到了魔教位于荒原的总坛。 虽然刚穿越来的时候,宿殃便身处魔教总坛,但当时他心灰意冷,浑浑噩噩,没来得及观察和记住这里的模样。如今从小玉楼出师归来,他心境有所变化,就有闲心在魔教内观光游览了。 对,观光游览,这个词一点都不过分。 魔教总坛位于荒原戈壁的一处裂谷天坑,风景壮阔绝美,不亚于小玉楼的钟灵毓秀。天坑幽深,周边被大片大片的风蚀地貌包围,荒原人称其为“魔鬼城”。若不识魔教特殊标记,外人极难找得到天坑在魔鬼城中的具体位置,只能被困其中,饥渴致死。 魔教天坑下,有一片深蓝色的湖泊,湖中有两座山体极高的岛屿穿刺而出,魔教建筑便镶嵌在岛屿山崖与周边的峡谷石壁上,以栈桥相连,组合成一片层层叠叠、令人眼花缭乱的建筑群。 许是因为历届魔教教主都极爱花,这片深谷中,人为栽种了无数奇花异草,身处其中的时候完全感受不到这里位处干旱炎热的荒原,反倒像是入了南境花海一般。 可以想象,若是从空中俯瞰,魔教总坛大约就像是一只病蚌夹缝中隐约可见的绝美珍珠。 宿殃的居所位于湖中较小那座岛屿,名叫“鸢尾岛”。 这里的房屋一半于岩壁内开凿,一半悬空搭建,外部以各式吊桥、铁索相连,蜿蜒勾徊,错落有致。宿殃一路走一路惊叹,但又偏偏不能表现出来,脸上绷着司空见惯的神色,目不斜视,回到自己的房间。 再次梳洗更衣后,梅十三前来禀报说长老们已经在正厅等候。宿殃匆匆前去和长老们打招呼。 正厅里,忐忑等待着的长老们,正是之前被宿殃闹自杀闹得生无可恋的四位。如今见自家圣子平平安安从小玉楼出师,一个个如释重负,脸上的皱纹都平滑了不少。 魔教四位长老分别管辖梅、兰、莲、菊四堂。 梅堂主要负责魔教内外与武林相关的事务,担任总坛守卫和产业护院打手之类的职责。少数比较机灵的,便会被安排在教主、圣子身边,作为近身侍卫——比如梅十三。 兰堂负责管理魔教产业,之前被派往眉珠镇经营客栈的兰五便是兰堂的人,如今还留在眉珠镇,继续运营那间客栈。当然,兰堂中的人也依靠职务便利,做着情报刺探工作。 莲堂中人比较杂,主要负责教内后勤和服侍,比如饮食、制衣、修葺、采买、打扫、盥洗之类的杂事。 菊堂则主要负责教内娱乐项目,比如戏子舞女之类都在此列。另外,据说这里还管着魔教教主的数十位娈宠。 宿殃:…… 果然是传闻中声色犬马、花天酒地的魔教,连夜生活都要成立一个独立的分堂管事。 宿殃对那位还没见过面的教主更厌恶了几分。 当然,除了梅兰莲菊之外,魔教也有负责培养新人的“惊春殿”和负责规矩刑罚的“苦夏殿”之类,又被分摊在四堂长老手下管辖。 殷昙神教从建立起,到今日已有数十年,也算得上家大业大,最终,这四名长老手里的事物还要向教主汇报。若教主闭关,则许多重大事件便要由圣子代为处理。 宿殃看着面前不知何时堆起的一摞小山般的文书,只觉得自己仿佛身处某种难以形容的幻觉之中。 他面如死灰地抬起头,嗓子无比干涩,问面前的四位老人:“……这都是……要我看的?” 梅堂长老颔首道:“两年内,属下们能自行处理的事物已经处理过了,日后圣子若想查阅亦可以查阅。眼下这些,是需要您决定该如何处理,给出批示的。” 宿殃:…… 说好的武侠世界就是仗剑策马、快意恩仇呢? 这一桌子堆着的公文是什么操作?! “我能不能不管这些?”宿殃问。 长老们面面相觑。 片刻,资历最老的梅堂长老上前劝道:“圣子,教主闭关归期未定,教内事务繁多,您若不管,恐怕于我教发展有碍。” 宿殃双眼失焦,一脸颓靡:“那如果我也闭关呢?” 梅堂长老道:“按理说,教主闭关期间,您是不可以长期闭关的。当年您为突破六冥葬花功闭关两载,教主便在外主事两年。可谁知您出关后竟又入了小玉楼,这才将教内事物积压下来。圣子呐,这些事务是您的责任,还请切勿逃避……” 听完这一大串话,宿殃不禁嘴角微微抽动。 ——武侠小说骗我!书里这个教那个派的,明明都不需要大侠费心管理!大侠们只要搞事打架谈恋爱就可以了! 可……仔细想想,如果是教派高层,甚至教主门主,当然是这些教派的最高决策者。需要处理教派里面的事务文书,也合情合理。 这样想着,宿殃僵硬着胳膊,随手拿起一本文书翻开。 还好,江湖人没什么文采,通篇都是大白话,很好理解——“今日朱蔷崖有一处吊索桥断裂,亡二人,伤三人……,……桥梁已报修葺,亡者莲堂主事妻子索要安置费用,并提出脱离我教。请示下。” 看完一本,宿殃又翻了两本,都是这类鸡毛蒜皮但又涉及教内人事变动、或需要特例处理的事情,长老们不敢擅自决定,就都押到了现在,等宿殃回来才上报,等待批示。 宿殃头疼地按了按眉心。 长老们不敢决定的事情,他也不敢决定啊! 他根本不是什么魔教圣子,他只是个演员……不,他只是个网红!他根本没有任何管理经验,一上手就要管这么一大家子人,他……他不知道该怎么下手哇! 好在,魔教距离被顾非敌剿灭也没多久了,他大可以任性一点。反正将来都是烂摊子,他祸祸也祸祸不了多久。 至于那些想脱离魔教的人,放出去也好,省得他们在将来那场围剿中被牵连,无辜丧命。 于是宿殃道:“这里面所有想离开的,放他们离开就行……” “圣子不可!”莲堂长老忽然道,“虽说这些管事家属并未有接触教内机密的身份,但难保他们手中没有关乎我教安危的东西。如此随意放人,恐怕会引起叛教者从众,于我教有害呐!” 这话说得……倒也有理。 但宿殃本来就烦躁,被这样一顶撞,就更想撂挑子了。 他板着脸道:“既然你们已经有了判断,怎么还不处理?你们让我做决定,我做了决定你们又不愿执行,不如以后这些事就交给你们处理好了。” 莲堂长老吓了一跳,立刻跪地俯首,道:“属下不敢僭越。属下这就去办……” “等等。”宿殃无语扶额,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想说……不如这样,以后这些事儿,你们四个人商量着,把你们认为比较好的解决办法写在文书里拿给我。我要是觉得可行就给你们批同意,不可行,就打回去,你们再商量别的办法,如何?” ——只要把自己变成盖章机,处理事情就简单多了。 宿殃觉得自己真机智! 梅堂长老道:“这……不合规矩。” 宿殃死鱼眼道:“规矩?是谁定的?” 梅堂长老:“自然是建教初期,教主定下的。” 宿殃:“……规矩是人定的。我教建立了这么多年,我们要用发展的眼光看待事物,与时俱进,开拓创新。以前教中才多少人,多少事儿?现在人和事都变多了,我们就该具体问题具体分析,要是还按照以前的规矩处理,我会过劳死的。” 说着,他挥了挥手,一锤定音:“现在既然我是主事,那这事儿就按我的规矩办。你们把这些拿下去,按我说的办法提交解决方案。” 话音落,他豁然起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大厅。 落荒而逃。 回到魔教的第一天,宿殃先是在大厅里把四位长老训了一顿,然后回屋练功入定一上午,又批评了魔教厨子的手艺并提供了四样新菜谱,随后练了一下午剑,晚间给长老提交上来的几个紧急事件批了同意,这才终于得以歇下。 荒原白日里虽干旱炎热,但昼夜温差很大,深夜寒意渐起,竟有些不像夏季了。 宿殃唤莲堂的侍者给他备了热水,舒舒服服地泡了个澡,这才带着一身热气回到卧室。 屋子里也早有人帮他铺好被褥,他刚一走过去,那年轻男孩便低眉顺目地上前要帮他脱衣服。宿殃洗完澡本就没穿外套,他随手脱了寝衣塞进床边那人手里,叫他拿去挂好,自己只穿着亵裤钻进被窝。 ——还是家里好啊! 宿殃舒服得忍不住喟叹了一声。 他本是习惯裸睡的,可是在小玉楼两年,他与谛聆师姐住在同一个院里,哪怕知道对方看不见,他也不敢光着身子睡觉,简直委屈死了! 如今回到魔教,他居所周围的侍者全是男子,不用避讳,被褥又都是触感极为柔软顺滑的真丝制品,他便决定放飞自我,以后就光着睡! 宿殃往暖融融的被子里缩了缩,深深吸了口气,好似还闻到一股淡淡的熏香气息。 ……等等? 暖融融的被子? 荒原的夜晚如此寒凉,被子里怎么会有这么恰到好处的温度? 宿殃这边还没想明白,方才被他命令去挂寝衣的男孩轻手轻脚地回来,熄掉卧室床边的两盏灯,只留了外间一处昏暗的烛火。 年轻的男孩面容还未长开,嫩生生的,正是雌雄莫辨的年纪。他在床沿坐下,低眉顺目,宽衣解带,然后……爬进了宿殃的被子里。 宿殃:!!! 宿殃一个激灵翻身起来,逃也似的抱着蚕丝被窜到卧室墙根底下,差点吓得缩成一团。 这、这孩子什么来路? 不是莲堂的侍者吗?! 床上那男孩猝不及防被掀了被子,不免愣了愣,却又立刻下床跪伏在地,颤抖道:“小奴菊廿,请圣子责罚!” 第30章 剑圣墓消息 魔教鸢尾岛。 圣子居所。 此时虽已是深夜,但圣子居所的大厅里灯火通明。菊堂长老战战兢兢地站在厅中,他脚下匍匐着一个身形瘦弱的男孩子,正瑟瑟发抖。 看到那男孩也就十三四岁的身量,又联想到他之前那些行为,宿殃只觉得头皮都要炸开了——这是什么?啊?!这还只是个孩子啊!菊堂长老这个老畜……老家伙怎么能下得去手,安排这样的孩子来给他……侍寝?! 宿殃披着大氅坐在上首椅子里,按了按额头,随手一指那颤抖不停的男孩,道:“莲九,给他披件衣服,晚上冷,别把人冻坏了。” 莲堂侍者闻言,立刻取来披风,给菊廿披上,又垂头老老实实站在一旁。 宿殃冲菊堂长老道:“你刚才说,他是我前些年外出游玩的时候,亲自带回来的?除了他之外,我还抓回来好几个这样的小男孩?” 菊堂长老低着头,恭敬道:“是的,圣子。您当年外出游历,带回不少美人养在卷丹殿。如今您功法大成,还有一年就将行冠礼,属下寻思也是时候收几个人在身边伺候了。这两年您不在教中,属下便从那些美人里选出两位性子柔顺的调|教成型……” 宿殃一挥手,打断长老的话。 他黑着脸问:“卷丹殿?一共养了多少人?都是这个年纪的?” 菊堂长老一愣,随即笑道:“圣子贵人多忘事,是我疏忽了。” 说着,他便开始向宿殃说明菊堂卷丹殿的工作。 听着菊堂长老的解释,宿殃终于明白,卷丹殿是这位魔教圣子本尊设的,位置就离他的居所不远,属菊堂手下管理。 而这位魔教圣子本尊好男色,尤其喜爱尚未长开的漂亮男孩儿。当初他从江湖大大小小势力中掳来、骗来、要挟来的,都是些男孩子,从十一二岁到十五六岁不等。 如今两年过去,孩子们也长大了些,菊堂长老怕他不喜年纪大的,便没挑那些长成了的男孩过来,只令年纪最小的菊廿来伺候。 宿殃头疼地抱住脑袋,默念几句“端人设端人设”,这才忍住了没骂娘。 剧本是怎么回事?竟然一句都没提起魔教圣子竟然好男色! 不过想想也是,哪怕原着里提了这点,网剧编剧也会给统统改掉,否则恐怕过不了审。现在他细细回忆,剧本里魔教圣子的某些台词和所作所为,也的确有撩骚男人的倾向,只是没有直说罢了。 毕竟是个配角,谁管你喜欢什么呢? 宿殃脑壳疼。 虽说他现在也算半个职业演员,而且并不抵触演一个好男色的反派角色,但……这魔教圣子的三观真的令他不敢苟同。 强掳小男孩这些事,都是他这个壳子以前做的。虽然当初受功法限制,这些被掳来的孩子他还一个都没来得及碰,但毕竟也是他强取豪夺在先,总不能说不管就不管了。 所幸,魔教内部的事务并不在剧本里,不管怎么歪曲,应该都不会影响主线剧情,他可以操作的东西就比较多了。 宿殃稳了稳心神,端起架子,冷着脸道:“本圣子现在不喜欢他们了,你统计一下他们各自的家在哪里,回头发点遣散费,都好好地送回去吧。” 菊堂长老惊道:“这不可行啊,圣子!” 宿殃烦躁道:“有什么不可行的?他们当初被强行掳来,肯定想回家的,放他们回去不是挺好?” 菊堂长老满脸复杂,苦口婆心道:“圣子,这……他们当初被带来我教,自然不肯屈就,属下掌管菊堂,负责为您与教主调|教宠儿,他们是要经历无数搓磨的。如此一来,他们定对我教怀恨在心,若是放虎归山,恐怕要生事端。” 说完,他咬了咬牙,补充道:“圣子,您若不喜欢了,依属下看,不如将他们尽数杀了,最方便。” 听到这话,宿殃头皮一阵发麻,故作不耐烦地挥挥手,道:“我殷昙神教还怕几个小男孩儿?我让你放你就放,一个都不许杀!” 菊堂长老继续试图劝解:“呃,圣子……” 宿殃眼睛一瞪,怒道:“你是圣子还是我是是圣子?我下的命令你都不肯听了么?那我看不如这个长老你也别当了!” 菊堂长老无奈地叹了口气,只得领命。 他低唤了一声,原本匍匐在地的菊廿颤抖着站起来,跟在长老身后磨磨蹭蹭往厅外走。 临出门,菊廿壮着胆子回头看了一眼,却见宿殃已经从上首位起身,打着呵欠转身向卧室走去了。 菊廿咬了咬嘴唇,双手从内部将身上的披风攥得紧紧的,低垂的眼眸中似乎有惊涛骇浪。 宿殃回到卧室,莲九上来问还有什么吩咐,他将人挥退,熄了灯,躺在床上兀自发呆。 他虽然心思不算缜密,但也不傻,当然知道放虎归山对魔教来讲并不是什么好事。然而……根据剧情,不出两年,顾非敌就会带着白道众人攻入魔鬼城,剿灭魔教。这些被他掳来的孩子,就算他不收用,将来也是逃不过围剿的。 倒不如这时放了,他们还能保全性命。 他知道这只是一个虚构的故事世界,但他已经在这里停留了两年,也终究对这里有了那么一点点感情。 既然这世界对顾非敌、对范奚、对徐云展……对小玉楼中的各位师兄师姐而言,是真实的,那么,对这些剧本中甚至连名字都没有的人来说,应该也是真实的。 能够保住他们一命,无论如何,总是好的。 这样想着,宿殃翻了个身,将下巴往被子里缩了缩,幽幽叹了口气,闭上了眼睛。 夜里,他做了一堆乱七八糟的梦。 先是梦到了剧本外、现实中的事,似乎是他终于从书中回到现实,便去海边旅游。却不想,在海边他竟然遭遇了顾非敌一行人,顾非敌非要跟他比赛游泳。 谁知游着游着,两人竟遇到了漩涡,顾非敌差点被绞进去,宿殃立刻去救人,将他死死抱在怀里往外拖。然而不知为何,他竟使不上一丁点力气,最后还是和顾非敌一起被旋涡卷进了水里…… 之后便是一些不知所云的片段。 似乎有个人将他搂在怀里,一遍一遍摸他的额头和手腕,在他耳边低声呢喃着听不清的话。后来这个人把他背在背上,一言不发地开始爬雪山。 雪山上很冷,寒风入骨,几乎要冻僵人的灵魂。但那人的背却是温暖的,源源不断的热流自他的身体传递过来,令宿殃感到非常舒服。 于是宿殃就老老实实趴在那人背上,任由他背着,不知往什么地方走去…… 窗外传来一声婉转清丽的鸟鸣。 宿殃缓缓睁开眼睛,愣正片刻,忽然皱了眉头。他起身抬手,掀开衾被,看向自己湿了一片的内裳。 宿殃:…… 他昨天晚上没梦到什么少儿不宜的东西啊!他的身体这也太自作主张了吧?果然是精力旺盛到随随便便就会溢出的年纪吗…… 不,这不能怪他。 宿殃愤愤地为自己辩解: 要怪,就怪那个老不修的、自作主张的菊堂长老! …… 虽然魔教从上到下的行事作风都与宿殃的三观格格不入,但至少他们办起事来还是很有效率的。 三天后,原本在卷丹殿里养着的那一群十来岁的少年们,便被陆陆续续送出了魔教地界,归还中原武林。 宿殃又将菊堂长老叫来,吩咐他将菊堂在鸢尾岛的所有殿、室全部取缔。菊堂长老这回没有再试图反抗说教,默默领命之后,很快将菊堂在鸢尾岛设立的机构全部撤离。 终于得以清净的宿殃恢复了他在小玉楼中养成的作息习惯,每日晨起练剑,再处理一上午教中事务,午后修习功法入定,晚间会去梅堂找人喂招、对练。 这样武痴般的日常生活持续了两个月,终于,一份来自兰堂的情报送入宿殃手中,打断了他平静的生活。 这份消息是宿殃一直在等的。 ——江湖近日开始有传言四起,据说百年前的剑圣白惊鸿曾收过一个弟子。如今他弟子的弟子即将去世,却透露出剑圣墓穴位于荒原某处隐秘之地的消息。据传,剑圣墓穴中有白惊鸿毕生所创的精妙武学陪葬,包括他从未传承下来的绝世剑法。 消息一出,武林轰动。 从中原前往荒漠的商道上顿时挤满了大大小小的车马商队、游贩伶人之类,尽是些想要去荒原寻找剑圣传承的门派、游侠。 “圣子,此事重大。”梅堂长老面色凝重道,“虽不知那剑圣疑塚位于荒原何处,但若是中原武林继续深入这里,难免会有那么一两队人发现我教总坛所在,不得不防啊!” 宿殃闻言点了点头,道:“我也正在想这件事。与其让他们摸到魔鬼城来,不如我们派一队人前往寻找剑圣墓。一来,万一能够发现剑圣传承,对我教是好事;二来,还可以实时掌握那群人的动向,若是他们向魔鬼城来,就可以在中途迷惑他们。” 梅堂长老抱拳道:“圣子英明!” 宿殃满意地笑了一声:“那长老便从梅堂挑选一队精英交于我,我亲自带人去找剑圣墓!” 听到这话,梅堂长老一愣,随即大惊道:“圣子怎可以身犯险?您只需留在教中,运筹帷幄便好,不必事事躬亲……” 宿殃一挥手:“就这么定了,长老去选人吧,我明日就出发!” 梅堂长老:…… 宿殃冲长老微微一笑,满眼都是不容置疑的坚决。 开玩笑,他等这一天等了整整两个月!两个月被教内事务烦得生无可恋,还不够么?他是来这里走剧情的,又不是来这里发展魔教势力的。 所以当然是……主角顾非敌在哪里,他就要跟去哪里了! 顾非敌身为白道武林盟主顾若海的儿子,又刚刚从小玉楼出师,还是个使剑的,他不管是自愿还是被白道拥簇,都是一定会来荒原掺一脚的。 就算前期剧情崩了,从这一刻开始,它也一定会拐回它应该待的轨道上去! 第31章 戈壁滩重逢 荒原戈壁的秋季,依旧烈日炎炎。 这里少见树荫,暂时也没有风,只有被太阳炙烤得滚烫的沙地,以及远处隐约可见、似有似无的波光——却不是水,而是因为地面太过炽热而扭曲的空气。 几匹马被烈日晒得恹恹的,垂着头一动不动,偶尔甩一甩耳尖,赶走周围的飞虫。 一块巨石下的阴影里,数名侠客坐成一排,简单地分吃了些干粮,又就着水囊喝两口水,手里捏着扇子扇风。 “这荒原戈壁可真不是人待的地方。”其中一人抱怨道,“若是不能尽快找到剑圣疑塚,我看呐,得不少人撂在这儿!” “也不知当年剑圣如何想的,竟会在这里修墓。”另一人附和,“这里哪里比中原好?” 听着两人对话,旁边一位年长者笑着摸了摸胡子,道:“这就是你们不懂了。这荒原面积广阔,四处皆是一个模样,又有那吃人不吐骨头的魔鬼城……若想在这里找到剑圣墓,堪比大海捞针。剑圣当初于此立塚,定是不愿被人找到。” 一群年轻侠客立刻点头赞同。 长者又道:“不过此事由剑圣徒孙传出来,剑圣疑塚的指向图也在武林广为流传,临摹翻印不知凡几。听闻腾云阁和千枫山庄也欲插手此事,恐怕我们还是要快些行动,才好夺得先机!” 说话间,远处似有隆隆声传来。 不过片刻功夫,错落的马蹄声渐近,听起来竟有十数之多。 等到马队从戈壁隐约可见的道路上呼啸而过,众人这才看清,带领马队的是一匹毛色纯白、矫健神骏的良驹。马上那人身形修长,穿着月白色劲装,为防风沙,还用绸巾裹了头脸,只露出一双璨若星辰的乌黑眸子。 这人身后紧跟着一红一黄两匹骏马,马上一男一女,也都蒙了头脸,目不斜视地跟在为首那人身后,沿着隔壁小道跑远了。 之后便是一队面色肃穆的随从,行动间训练有素,一看便知不是游勇散侠。 马队很快消失在众人眼前,渐渐变成远处隔壁与天穹接线处的一团黑点。 荒原的午后,日头更加毒辣,实在不是赶路的好时候。 但好在这荒原并不是一片死地,干旱的砂砾巨石之间,偶尔可见几片海子水洼。只要有水源,周边便会有植物顽强生长,甚至长成一小片稀疏的林荫。 马队奔行了大约一炷香,便来到一处小小的水塘绿洲边。为首那人下令休整,侠士们立刻下马整理行囊,又牵了马去塘边饮水吃草。 侍卫拿着水囊上前,从水塘中汲了水,端回一棵树下,递给那月白衣衫的年轻人。 顾非敌解下头上绸巾,就着水囊喝了一小口,道:“若是那图没有差错,我们距离荒原腹地大绿洲还有两天路程。这里草木不丰,猎物也稀少,带的干粮可还足够?” 那侍卫道:“只要水源充足,干粮还足够应付月余。” 顾非敌点点头。片刻,又道:“只是不知这剑圣墓是否真的在绿洲中。亦不知,那图上的绿洲是否真的存在。” 一旁,徐云展也摘下面巾,笑道:“这荒漠实是一片死地,剑圣若是真的在这里立塚,那必然需要先令人修墓,所以他定会找一片能活下来的地方。不是绿洲,便是暗河、峡谷,我们准备充足,一个一个找过去,总能找到的。” 他话音刚落,一名女子从水塘边拎回水囊,递上前:“夫君,喝些水吧。” 徐云展伸手接过水囊,道:“你也歇着,让他们去做这些事就好。” 女子大方地一挥手,说:“这有何妨。” 顾非敌看着两人,忽地笑了。 “徐庄主也是,你新婚燕尔,竟舍得令你夫妻与我同行,来这荒无人烟的地方。”他笑道,“怎么,他老人家难道不急着抱孙子么?” 徐云展抬脚轻踢了顾非敌的腿,气笑:“你如今嘲我,等你娶亲,我也定要找一个什么藏宝图,撺掇顾盟主将你与弟妹派出去。” 顾非敌一哂,没接话。 徐云展道:“况且英娘也是江湖女侠,武艺不在灵韵之下,若不是当初运气不好,没寻到玉铃铛,说不定也与你我有一场小玉楼同窗的缘分。” 顾非敌笑道:“……而后她却如灵韵一般,未能与你我一同出师,岂不是要错过与你的姻缘?” 听到这话,徐云展愣住。 霍英吃吃地笑了几声,附在徐云展耳边不知嘀咕了什么,徐云展这才笑着摇摇头,神情释然。 一行人在树下吃了些东西,饮饱了马匹,见周遭气温渐高,决定在这里等到下午稍微凉爽一些再继续赶路。 侍卫们分了几批在周围警戒,顾非敌靠着树干闭眼入定,霍英枕在徐云展肩头午休。所有人都安安静静,保存体力,准备在黄昏至入夜前尽可能走得远些。 歇了不到一个时辰,忽然有侍卫来报,说远处有一队十几人正往此处水塘来。看来人衣装模样……似乎是一小队魔教中人正在追杀一位独行侠客。 顾非敌一惊,扭头与徐云展交换了一个眼神。徐云展抿了抿嘴,脸色有些复杂难言。 顾非敌对那侍卫道:“不要主动生事,暗中提防便可。至于被他们追杀的侠士,救不救……暂时静观其变吧。” 说着,他也没起身,只是抬手将绸巾重新围好,抱着剑靠在树干上,低垂眼眸,好似完全不为所动。 见他这副模样,徐云展也重新戴上面巾,又帮霍英围好头纱,将有些颤抖的指尖攥进掌心,面上一派镇定自若。 顾非敌忽然低声传音:“不一定是他。但我宁愿是他。” 魔教在中原的传闻一直不好,他们行事也的确肆无忌惮。如果来人不是善茬,仅凭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就打起来,也不是没可能的。 他们此行深入荒原,其实也算是闯进了魔教的地界。荒原虽无比广袤,但谁知魔教会不会认为这是中原武林对他们的挑衅?否则,魔教中人为何会在此追杀一个落单的侠士? 这边侍卫们刚刚摆出暗中戒备的阵型,那边一道赤红的身影就以极快的速度从远处奔来。 等到离得近了,水塘边众人才发现,来人所使的轻功,竟然是魔教独有的惜花步。 “少阁主当心,恐怕有诈。”一名侍卫立刻惊觉。 顾非敌微微眯了眼睛,手掌落在身边剑柄,做好了随时出手的准备。 红衣人一身劲装,毫无冗余的装饰,头发削得短至贴颈,若不是踩着惜花步,竟完全看不出他出身魔教那种以阴柔和繁杂装饰为美的地方。 他速度极快,将身后“追兵”甩得老远,几个起落便接近水塘边缘。却也不见他脚下减速,而是照直向着水塘奔来,仿佛下一秒就会踩着水面,冲入顾非敌一行人中。 侍卫们脸色刷地沉下去,一个个脚步微错,就要拔刀戒备。 却只见那人——的确一脚踏上水面——却是扑通一声落进了水塘中,溅起一大蓬水花,不见了人影。 顾非敌豁然起身,皱紧眉头看向水塘中起伏的波纹。 许久,不见人冒头。 水塘边几匹马被刚才那不速之客吓了一跳,离开些许。此时见水面渐渐平静,它们又三三两两走向水边,低头试探着继续喝水。 突然,一道人影从岸边冒头,裹挟着水花,大叫一声,将几匹马吓得唏律律一阵哀嚎,扭头就跑。 侍卫们赶紧分出几人上前拦马,以防它们带着干粮和行囊跑丢。 顾非敌:…… 徐云展:…… 宿殃吓乱了马队,面色很得意。 他抬手将湿漉漉的头发拢至脑后,抱臂站在水塘里,勾着嘴唇,冲岸边几人笑道:“中原武林难得有人来荒原做客,你们说,我是不是该设宴款待?我看刚才那几匹马膘肥体壮,想来肉味应当极为鲜美,不如……就用它们设宴,如何?” ——这是剧本里的一句台词,宿殃背起来毫无压力,架子也端得足足的,好一派魔教圣子该有的妖孽模样。 来者不善,顾非敌周围的侍卫立刻拔刀列阵,摆出防卫的姿势。 宿殃不以为意地站在水塘里,嘴角带笑。 岸边水浅,只没到他的腰际,他浑身湿透,却一点也没有落水的狼狈,反倒显出一丝寻常难见的妖冶来。 一头发丝削得很短,被他手指拢向脑后,又落回几缕,滴答着水珠,在他的脸颊脖颈形成道道水痕,反射着阳光,竟极为耀眼。 他微翘的眼角挑着一粒鲜红小痣,唇色嫣然,依然是那张昳丽的脸,却偏偏不显得女气,反而极具攻击性。 徐云展下意识向后退了半步,将视线移开些许,不敢直视宿殃的脸。 顾非敌死死盯着宿殃。 绸巾遮挡了他的头脸,布料的阴影中,只露出一双眼睛。眼神幽深,看不出其中情绪。 宿殃歪了歪头,心下有些诧异。 这些中原武林来的人竟然没有被激怒? 那他该用什么办法在这水塘边挑衅、打伤、俘虏中原来的侠客,借此引顾非敌前来营救? 直接动手么? 不然……若是这些中原侠客怂了不和他打,那好不容易回到正轨的剧情岂不是又要崩? 还是得挑衅得更过分些才行。 宿殃心里琢磨着,扭头看到岸边那身着月白劲装、气质最像领头人的身边,站着一匹毛色雪白的骏马。 他立刻眉开眼笑道:“这白马好漂亮!一定比刚才那几只蠢马更加美味!不如……” 果然,听到这话,侍卫之中立刻响起一声暴喝:“大胆!你竟敢觊觎少阁——” “你若喜欢,送你就是。” 顾非敌淡定地打断了侍卫的话。 侍卫:…… 宿殃:??? 第32章 相见不相识 宿殃那个气呀。 当初在眉珠山,顾非敌拆他的台、乱改台词就算了,人家毕竟是《宿敌》的主角。现在怎么连随随便便一个江湖侠客、剧情炮灰都敢乱改台词了? 还能不能让人好好走剧情了?! 宿殃眼睛一眯,冷哼一声,纵身从水中跃起,抽出腰间盘绕的软剑,翻身便向为首那月白衣衫的男子攻过去。 四下侍卫立刻上前,却被顾非敌一声喝止:“我会会他,你们护好马匹物资。” 侍卫们知道自家少阁主武艺高强,彼此交换了眼神,便转身将马牵离,给场中打得不可开交的两人留出空地。 徐云展抓着霍英的手腕,将人拉到远处,面色复杂地看着这场突如其来的对战。 宿殃的剑锋刚刚与顾非敌的剑对上,他就感到有些诧异。 虽说他并没有用全力,但他用出七八分实力也应该已经能在武林横着走了。可他面前这个蒙头盖脸的小配角,竟然挡住了他的攻势,还显得游刃有余。 什么时候连炮灰都有这个实力了?难道他小玉楼两年还是太贪玩,没有达到魔教圣子该达到的高度? 于是宿殃又加了一分内力。 他手腕微转,绽莲剑法第三式“浣涟”直接化为飞花诀第二式“茭荷香”,软剑刃口一翻,向顾非敌的手腕绞去。 顾非敌没有用真鸢剑法,而是用回雁剑诀“惊鸿”接招,避开正面攻击,向敌所必救的空隙处轻点。 宿殃勾起嘴角,踩着惜花步,连续“桂枝秋”“惜寒梅”“绛桃春”用出来,靠着令人眼花缭乱的身法,将顾非敌逼退数步。 飞花诀由桃、荷、桂、梅的四季轮回组成一套完美的循环,又辅以“碧牡丹”“丁香结”与“一萼红”,招式虽简单,但极富变化,几乎没有定式。当初在小玉楼实战,宿殃其实最喜欢用的还是这套剑法,练得比魔教绽莲剑法更加得心应手。 而顾非敌用的回雁剑诀却偏清正,对上飞花诀,颇有些书生想要讲道理,却遭遇娇娘子胡搅蛮缠的感觉,一时竟落了下风。 见宿殃双眼越战越亮,顾非敌轻笑一声,将原本有所保留的内力增至八分,甩手一招“落沙”刺入宿殃剑招之中,一力降十会,将宿殃的招数尽数化解。 宿殃眉头一皱,感觉对方并不简单。 于是他运出九成内力,腰身一转,将手中招式换成了醉斩红梅。 醉斩红梅与魔教绽莲剑法和小玉楼飞花诀的风格都完全不同,毕竟,这是由宿殃结合了一曲舞蹈自创的。它的一招一式都十分简单直接,以剑为鞭,少戳刺,多劈砍抽绞,舞起来竟戾气肆溢。 这也是一套没有防守招数的剑法。 宿殃毕竟不是武学大家,他以舞入武,顾不得攻守相辅相成,创出的剑招完全是些不要命的极端进攻路数。但意外地,这以攻为守的武学非常适合他的内功心法和战斗思路,所以当年谛聆并没有阻止他研究这套剑法。 顾非敌架剑当初宿殃一击,又勉强躲开他紧随而来的数次突进,忍不住笑道:“好剑法!” 宿殃懒得搭理眼前这人,手下招式愈发凌厉,招招都向着致命处取。 顾非敌终于无法以回雁剑法招架,脚步一变,内力汹涌而出,换了真鸢剑法,一记“赤隼冲云”,袭向宿殃面门。 宿殃以惜花步躲开一击,暗暗咬牙,手中剑刃一翻,挥剑如鞭,冲顾非敌的颈侧抽打过去。 顾非敌以“夜枭入林”翻身躲开,递回一招“白鹞击水”,直指宿殃心口。 宿殃丝毫不惧,扭身躲开,十分灵活地换回飞花诀,将顾非敌直刺而来的剑锋绞进去,挽了一个“丁香结”,推着顾非敌的剑锋向他自己的胸腹斩去。 徐云展双眼一瞬不瞬紧盯着两人的战况,连呼吸都几不可闻,仿佛怕稍一出声,就会打扰到场中的人。 忽然,他的手腕被人紧紧攥住,他这才回神,扭头看向身边的霍英。 霍英脸色煞白,她握着徐云展的手明显在颤抖。 “夫君,那人……”她说着,咽了口唾沫,道,“那人竟能逼出非敌的真鸢剑法,还能与他战成平手,恐怕……是魔教圣子……亲临了?” 徐云展沉默片刻,垂眸拍了拍霍英的手,安慰道:“别怕,非敌不会输。” 说完这话,他又回头去看场中战况。在霍英看不到的地方,他将冰冷的指尖攥进手心,似乎在试图借此平静心绪。 场中两人还在酣战。 之前追在宿殃身后的魔教众花侍此时早已抵达水塘边,但看到对面腾云阁侍卫们都没有出手,便也没立刻加入战局,而是留在水边暗暗戒备。 忽然,梅十三沉声开口:“圣子当心,东方又有人来了!” 宿殃没空回头去看,但隐约觉得,来者一定是中原武林的人。说不定就是顾非敌和他的部下,要来营救这月白衣衫的炮灰配角呢! 这样一想,他立刻有些焦急。 他这边还没能将人拿下,那边人家又来了援军,这仗,怎么打? 宿殃试着回想了一下剧情,似乎,在剧本里,顾非敌将被他俘虏的侠客救下之后,魔教也是放了一堆狠话便撤走了的。 所以一会儿只要他及时撤离,应该……也不会崩剧情的……吧? 一想到当年在小玉楼被剧情崩塌支配的恐惧,宿殃脚下一顿,差点被自己的惜花步绊倒。 顾非敌手中剑锋慌忙一避,贴着宿殃的脖颈擦过去,在他颈侧留下一道淡淡的血痕。 宿殃嘶地抽了一口凉气,心道好险!他不过一走神,竟然差点被个炮灰配角直接斩杀!简直丢人丢到姥姥家去了! 想到这里,他倏地沉了脸,操起软剑便向对方扑头盖脸地攻击过去。 顾非敌挥剑防守,不知为何,竟好像再也没能抓住机会进攻。 水塘东面新来的那队人马很快抵达,见水畔两人正在对战,一方明显有所保留,另一方却剑剑往致命处招呼,一时辨不出这两人是在切磋还是赌斗。 等到距离水潭十数丈远的时候,那群人中响起一声惊呼:“是魔教!那红衣人是魔教圣子,宿殃!” 话音刚落,他们队伍中竟有两人架起弓|弩,也不知会一声,冲着宿殃和顾非敌的方向,直接击发了箭矢。 徐云展一惊,喝到:“当心!” 梅十三立刻运起惜花步上前,挥刀试图拦截箭支。 然而弩机箭支极快,虽被他拦下一支,却还有一支向着宿殃与顾非敌两人袭去。 彼时宿殃背对着来人,只听见箭羽破空,下意识就要转身格挡。然而如果转身,他的背后空门便会留给对手。 一时间,宿殃腹背受敌,不知该如何处理,瞬间懵了。 顾非敌横剑挡开宿殃未来得及收的招式,飞速上前一步,扳着他的肩膀将人半揽在怀里转了半圈。 他攥紧长剑,手中剑锋一甩,便将那掠来的箭支打得斜飞出去,没有伤及两人分毫。 顾非敌紧张地看向怀中人:“你……” 然而,他话还没说出来,宿殃便狠狠一掌击在他的胸口。 掌风磅礴,将顾非敌逼得后退数步,仗剑躬身,猛地咳了两声。绸布头巾下,幽黑的双眸中满是错愕。 宿殃提剑后退,低喝道:“十三,走!” 梅十三听令,立刻招呼魔教部众,牵了饮好水的马匹,向荒原腹地撤离。 宿殃骑在马背上,最后回头看了一眼新来的队伍。 那些人衣着缭乱,武器混杂,年龄不一,明显不是什么大门大派的子弟。宿殃也没在人群中找到那张小狼崽儿般倔强的少年面庞,不免有些失望,叹了口气,策马离开。 徐云展上前扶住顾非敌。 顾非敌喘息片刻,双眼一直盯着宿殃离去的背影,许久没有移开。 “你们是什么人?!”一道暴喝从不远处传来,蕴含怒气,“你这厮,方才竟是有意将那魔教妖孽放走不成?!” 顾非敌回头看去,只见那队乌合之众的首领跳下马,举起剑鞘指向他,脸色气得发红。 不等顾非敌发话,腾云阁的侍卫们便围上前将人拦开。顾非敌也不解释,只从怀里摸出腾云阁嫡系的吊牌,举在那人眼前。 那首领看到吊牌,立刻像是被掐了脖子的鸟,发出一声奇怪的“咕”,再没敢多话。 顾非敌找了片树荫坐下,解开蒙面绸巾,将上面沾染的殷红折进内层,擦了擦嘴角残留的血迹。 徐云展皱眉:“他刚才那一掌竟没有留力?” 顾非敌摇了摇头,道:“大概只用了五六分力,是我没料到,不曾抵挡。” 说着,他似是想起什么,哂笑一声道:“还真是天道有轮回……” 徐云展沉默片刻,瞥了一眼身边正在入定的霍英,向顾非敌低声传音:“你为何不向他表明身份?” 顾非敌摇头道:“我本还期待着……他能认出我。” 徐云展道:“看起来不像。” 顾非敌:“的确……即使我用了真鸢剑法,即使我身上还带着魔教那药香,他也没认出我。” 语气中,带着淡淡的怅然。 远方。 骑在马背上的宿殃一直愁眉不展。 刚才他被那炮灰侠客从箭矢下救了,下意识头皮一炸,竟不由分说给了人一掌。现在回想起来,那一掌他运了五六分内力,又是在那么近的距离,直击心脉……该不会将人打成重伤了吧?这不是、这不是恩将仇报了么? ——虽然他到现在也没想明白,那炮灰配角为什么会救他。 宿殃百思不得其解,只记得那人身上有一股好闻的香味,似乎有些熟悉,却又一时想不起在哪里闻到过。 古代男子佩香囊的也不少,许是什么熟悉的花草吧。 宿殃心想。 第33章 血染柳叶湖 两天后的下午,宿殃一行人抵达戈壁大绿洲。 这片绿洲位于戈壁的一处低洼谷地,周围有两丈来高的石岸。 谷地中间是一汪深蓝色湖泊,比之前路过的那小水塘大了一倍,形状狭长,宛如一片巨大的柳叶,当地人称它为柳叶湖。湖边植被茂密,填满了整片并不算大的低谷,绿得生机勃勃。 柳叶湖绿洲是除魔教总坛外,这片戈壁上最大的绿洲。由于魔教总坛被重重魔鬼城掩藏,柳叶湖便成了江湖乃至朝廷的舆图上唯一可见的大绿洲,也是商队前往西域的必经之地。 因此,这里是建有客舍与马厩的。 此时湖边无人,但绿树掩映下的泥墙小院里却停着两匹马,显然早有人到了这里。 梅十三上前询问:“圣子,可要探查一番?” 宿殃皱了皱眉,想到当初剧本里似乎的确有这么一段剧情,便道:“不用,我们直接过去。” 如果他所料不错,在这处绿洲会有几个炮灰前来挑衅。被他打趴下之后,就是顾非敌出现的时候了。 嗯,对,又是顾非敌救场。 这个剧本大约是为了切合标题《宿敌》,一直在津津乐道地安排他与顾非敌相遇——而且每次都是他负责欺负人,顾非敌负责救人,那编剧竟然也不觉得腻味。 心里吐槽完毕,宿殃骑马沿着石岸坡道下到谷底。将马匹交给花侍带去饮水,他和梅十三及其余人走进了那处小小的土屋院落。 大概是听到有人来,屋中走出两名壮汉。宿殃上前正想打招呼,却见那两人先是一愣,随即脸上神情骤变。 其中一人厌恶地撇了撇嘴,冷笑道:“魔教中人,竟也敢觊觎我中原剑圣的传承?” 宿殃闻言眉梢一挑。 这就是很典型的炮灰设定了,看来这回剧情没崩,这不,和剧本里挑衅他的台词都一模一样。 于是他心情愉悦地端起了魔教圣子的架子,勾起嘴角,邪笑着对道:“哦?既然是中原的剑圣,他的传承又怎会在这戈壁荒原、我教的后花园中呢?” 对面壮汉哽了一下,一扬下巴,道:“剑圣当年深入荒原,定是不幸陨落于此,我等是定要将他的传承带回中原的!” 宿殃笑着从腰间抽出细剑,向那两人缓缓走过去,问:“……是带回中原,还是带回门派独吞?” 那两人听宿殃语气不善,眼睛一眯,直接拔了刀。 “兀那小儿,满口胡言!”他怒道,“爷爷今日就要为中原除害,杀杀你们魔教的锐气!” 宿殃手腕一抖,提剑上扬,连剑法都没使,只简简单单催动内力,就挡住了那壮汉当头砍下的一刀。 金铁交鸣,不过三四声响,那壮汉就被宿殃一剑卷在手腕,吃痛之下再也握不住刀。 他后退几步,看着当啷落地的刀,满脸震惊:“你到底是谁?!” 宿殃乐了:“这时候才想起来问我是谁?是不是迟了点儿?” 听到这话,壮汉向同伴使了个眼色。 那人立刻扬声吆喝了一句宿殃听不懂的黑话,一瞬间,竟又从屋子里叫出了八个身形高大的汉子来。 他们明显与之前那壮汉想法一致,看到魔教的人,立刻义愤填膺地谩骂起来。 宿殃被污言秽语吵得头疼,懒得和他们啰嗦,冲上前便是一顿砍瓜切菜,亲自将一群人全都撂翻在地。 他也没下重手,只是把人击伤劈晕,绑了手堵了嘴,令梅十三看着办。 梅十三颔首领命,与几名花侍将失去抵抗的壮汉侠士们尽数从客舍门前拎走,不知带去了哪里。 宿殃走进客舍,看到那些壮汉的行李干粮还留了不少在这里,也没拿,只将它们归置在房间角落,给自己和魔教部众腾出落脚的地方。 忽然,他敏感地捕捉到一些不太正常的声音,似乎有人在谩骂,又有人在求饶,最后却又莫名中断消失,透着一股诡异的气息。 宿殃皱了皱眉,正要伸手去拿自己的行囊,指尖忽然顿住了。 他想起剧本里的这段剧情了。 剧本中,魔教圣子抵达柳叶湖绿洲,被炮灰挑衅,一时无法忍耐,大了开杀戒。 就在他将绿洲客舍中所有人都赶尽杀绝之后,顾非敌才姗姗来迟。彼时柳叶湖畔已是尸横遍野、血流成河,所以顾非敌才无比愤怒地带着侍卫们与魔教中人大打出手。 也正是因为这场打斗,顾非敌在绿洲被魔教众人联手击伤,才会有他后期不敌宿殃,与蒲灵韵一同被打落悬崖的剧情。 想到这里,宿殃的脸刷地白了一层。他顾不得再整理什么行囊,立刻运起惜花步,飞速冲出客舍的门。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柳叶湖畔的绿洲已是一片炼狱。 那些壮汉侠客们被绳索牢牢绑在树上,已经没了气息。他们身上各有一处致命伤,或是被利器穿心,或是被割喉放血,场面惨不忍睹。刚才还生龙活虎高声谩骂的十个人,眼看着只剩下最初与宿殃对上那位还在梅十三刀下苟延残喘。 他没有求饶,只是看过来的眼中充斥着愤怒,红得几乎能滴出血来。 “狗魔教……”他口中含血,嘶声咒骂,“……不得好死的玩意儿……逞个……屁的威风……” 宿殃看着眼前的场景,鼻腔里充斥着血腥气息,忽地有些晕眩。 他勉强忍下要吐的感觉,闭了闭眼睛,强迫自己开口:“……十三,停手!” 梅十三倏然拔出方才刺入那侠客肩膀的匕首,这才回头,颔首道:“圣子。” “你……” 宿殃喉头发紧,几乎说不出话。 直到这一刻,他才真真切切地感受到,《宿敌》书中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 在之前的那些日子里,“武侠”背景,对他而言不过是印象中的仗剑江湖、快意恩仇。不管是剧本里热血倾洒的描写,还是拍摄中尸横遍野的场景,永远不会真的带给他这种几乎能震颤灵魂的冲击。 可现在却……死人了。 这些人不会像虚无的文字一样随着书页的翻过而消失,更不会像剧组的群演那样,镜头拍完就能原地毫发无伤地再站起来。 宿殃只觉得自己脑子里嗡嗡作响,一时间什么也无法思考。 梅十三上前道:“圣子,属下正在逼问剑圣墓地图的下落,请您稍安勿躁。” 宿殃回神,愣了愣,又张了张嘴,却组织不出语言来。 他甚至连台词都忘了该怎么背。 那人还在谩骂,即使气息不济,却仍旧坚持将那通篇不堪入耳的辱骂和诅咒嘶吼出来。 此时,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听上去很快便要抵达谷边的石岸。 魔教众人立刻戒备,将宿殃护在中间。 梅十三瞥了兀自发呆的宿殃一眼,当机立断,反手将匕首送入仍不停谩骂的壮汉心口! 宿殃惊道:“十三!!!” 那人的咒骂戛然而止,瞪着眼睛抽搐几下,挂在树上不动了。 梅十三转身跪在宿殃面前道:“若有人来救,留他活着必成祸害,属下擅作主张,请圣子责罚。” 与此同时,一匹白马出现在石岸高处,背着夕阳,形成一片剪影。 马背上端端正正坐着一名男子,月白衣衫,以绸巾蒙面,只露着一双黑如点墨、璨若星辰的眸子,却隐在阴影中,看不真切。 一红一黄两匹马载着同样蒙了面的一男一女出现在他身边,随后是十几名着装统一的侍卫,在高高的石岸上一字排开。 宿殃怔忡地看向来人。 顾非敌的目光在满地鲜血与尸体上扫过,最终落在宿殃有些苍白的脸上,眼中一片沉寂。 徐云展见到眼前这仿佛炼狱的场景,和那站在场中似乎纤尘不染的人,瞳孔骤然紧缩。 他死死攥着缰绳,关节发白,咬着牙沉声质问:“这……是你做的?!” 宿殃思绪回转,却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这地狱般的场景本不是出自他本意,但那句“拉出去看着办”的命令,又的确是他依照剧本,对梅十三下达的。 只不过他料错了魔教花侍的底线,一手造成了这无法挽回的后果。 见宿殃默认,徐云展怒道:“我真是没想到……你竟会如此行事!我真是……看错了你!” 宿殃扯了扯嘴角,哂笑一声,终于回想起几段台词:“你们中原武林,看我们魔……神教,不一直都是……如此么?哪来的看错?” 听到这话,徐云展气得就要拔剑。 却被顾非敌一掌按住手腕。 空气中,血腥气弥漫,宿殃越来越压不住反胃的感觉。 他咬牙扭头,冲梅十三道:“这里……太脏了,我待不下去。晚上湖对岸扎营。” 说完,他猛地转身,抬手捂着嘴,运起惜花步,几个起落便消失在绿洲灌木丛中。 徐云展怒道:“非敌,你不要拦我,我要下去将那群魔教孽障尽数杀了!” 顾非敌沉声道:“那他呢?你也要杀?” 徐云展咬牙切齿:“他既然如此行事,我便……我如何……我也……” 半天放不出什么狠话,徐云展将拔出一半的重剑狠狠撞回剑鞘,颓然坐在马背上,不吭声了。 顾非敌俯瞰谷中魔教众人,见他们很快收拾好东西,牵了马从客舍边撤离,这才带着腾云阁众人来到谷中。 他吩咐侍卫将树上绑着的侠客尸体解下来,带出绿洲,在戈壁寻一块地方好好安葬。接着他又查看了这些人的行李物品,推断出这群人是中原乌家寨的莽汉们。 “这些年,死在乌家寨手中的百姓也不知凡几,他们算不得好人,你可顺气些了?” 顾非敌将证据拿给徐云展,试图安慰自己这位至交好友:“况且,江湖行走这么多年,你也该知道,我们……腾云阁与千枫山庄,也不是什么干净的……势力纷争,甚至朝廷利用,哪个不曾见血?” “我也是冲动了。见他在那情境下竟还一脸无辜的模样,我……” 话到一半,说不下去。徐云展苦笑两声,道:“我分明比你年长,却还要你来安抚,还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顾非敌看了一眼马厩边正在为爱马刷毛的霍英,压低了声音道:“在他的事情上,你会失了分寸,倒也情有可原。” 顿了顿,他又问:“你如今……还那般在意他?” 徐云展叹息一声:“我既已成婚,英娘便是我要一心一意对待的人,其余的我不该想。更何况……不过是年少慕艾罢了。” 顾非敌沉默片刻,抬手拍了拍徐云展的肩膀。 第34章 湖边的夜晚 宿殃一离开客舍院边,就飞快地运起惜花步,找到一片还算隐秘的灌木丛,弓着身子吐了。 直到胃里空空如也,干呕得眼泪鼻涕糊了满脸,他这才渐渐消停下来,挪到湖边漱口洗脸。 他一遍一遍地在心里劝自己,这世界只是一个虚构的故事,那些人也只是些没有生命的炮灰角色。原本在原着里、在剧本里,他们都是要死的。这是他们的命运。 而且,这是一个武侠世界,将来还有不少血雨腥风的事情等着他去参与。两年后围剿魔教那场大战里,死伤无数,那才是真的地狱修罗场。 他必须尽快适应。 此时此刻,宿殃才真实地感受到,出了小玉楼,他将要面对的是怎样一个残忍的世界。 但是他不能退缩。 想要回到现实,他就必须忍耐下来,好好走完这个故事的剧情。 宿殃抹了把颊边的水珠,撑着膝盖站起身,深呼吸数次,将满腔郁气吐净。 夜幕降临。 荒原的夜晚气温骤降,带来仿佛入冬的寒意。 魔教众人在柳叶湖边搭起两道简单的凉棚,又点了火堆,一行人挤在石岸下休憩,亦有人轮流值守,以防不测。 宿殃裹着毯子,窝在暖融融的皮毛垫上,却无论如何都睡不着。一闭眼,便是黄昏下血流成河的残忍画面,和那壮汉瞪得溜圆、死不瞑目的双眼。 他还是高估了自己对这件事的接受度。 宿殃叹了口气,拍拍身边梅十三,问:“我记得从教内出来时,你带了烈酒?” 梅十三点头。 他取出酒囊,递给宿殃,道:“圣子可是冷?这酒性烈,少喝些或可暖身,不要喝多了。” 宿殃接过酒囊,无所谓地“嗯”了一声,闷闷不乐地啜饮了两口。 这酒果然有些烈,已经带了一股烧灼的辛辣,宿殃默默感受着喉间的热度,这才觉得心里舒服了些。他之前被血腥气激得吐空了胃里的东西,空腹饮酒本就易醉,喝了不过四五口,脑袋就开始发晕。 于是他将酒囊盖好,递还给梅十三,又裹了裹毯子,试图借着这股微醺之意睡过去。 然而,还是睡不着。 宿殃烦躁地翻腾了一阵,最终一把掀开毯子,带了细剑起身,对梅十三道:“我去散散步,你别跟来。” 梅十三担忧:“可是圣子,那些人……” 宿殃冷着脸重复:“别跟来,我想一个人走走。” 梅十三无奈,只能颔首遵命。 宿殃并没有往湖对岸客舍的方向走,他沿着湖边慢慢走向湖泊的另一头,最终抵达湖泊尖角、两侧石岸相接的地方。 这里有一块顶部平坦的巨石,宿殃纵身跳上石面,仰起头,看向夜空。 璀璨的银河贯穿天穹,这是在辉煌的城市灯火中永远看不到的壮阔景色。 宿殃恍惚间觉得这漫天星子明亮得仿佛城市道路上茫茫车海的尾灯,似乎触手可及。 于是他抬起手,伸向夜空,试图触碰那些耀眼而澄澈的光芒。 身后树丛里响起极为轻微的衣料摩擦声。宿殃倏然拔剑转身,戒备地看向来人。 是那位一直蒙着头脸的年轻侠客。 他换了一身深色劲装,隐在绿洲灌木的阴影中,身形看不真切。 宿殃嗤地笑了一声,道:“大黑天的还蒙着脸,就这么见不得人么?” 那人却没回答。 片刻,他低沉的声音从面巾下传来:“喜欢看星的人,内心应是尚怀着纯真的。你虽身在魔教,却并非恶徒。” 听到这话,宿殃又冷哼一声。 “说胡话也过过脑子。”他端着架子,勾起一抹诡笑,道,“你怎么知道我不是在夜观天象,找一个能把你们全都坑杀在这里的办法?我可是魔教的人,什么事儿做不出来?” 顾非敌失笑,摇了摇头,没说话。 宿殃被这人的反应弄得不尴不尬,极为不爽。他盯着人看了半晌,提剑道:“你知道我是谁,可你还披着马甲,不公平。我今天倒偏要看看,你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话音未落,他已经运起惜花步,一个腾跃从巨石上跳下,剑锋直逼那人蒙脸的绸巾,势要把这人的真面目给挑出来! 顾非敌架剑格挡,问:“我并未穿马甲,这是魔教黑话?” 宿殃:…… 宿殃更怒,手上招式又凌厉了几分,丝毫没有留情面的意思。 “说什么魔教、正道,我看你们中原来的也不是什么好人!”宿殃借着醉意,罗里吧嗦,“天天就知道打打杀杀,什么恩怨情仇的,说白了不就是一群不被承认的武装分子?自己还分起黑道白道来了,笑死个人!” 顾非敌隐在绸巾下的眉梢一挑,眼中尽是惊讶。 他倾身勉强躲过宿殃角度刁钻的剑尖,面上绸巾被划了一道口子。 宿殃冷哼,挥剑上前,继续念叨:“今天明明是那群人先动的手,我看他们也不是好人!” 顾非敌挡下攻击,道:“乌家寨的确不是良善之辈,为患多年,朝廷也早想除掉他们。” 宿殃一愣,再次进攻,怒道:“你们中原乱七八糟的事儿还没处理好呢,还有功夫来挑衅我们魔教?!” 顾非敌退避,笑道:“说的也是。” 宿殃心里本就有些憋闷,如今听到人这样调笑,更是一股没来由的委屈愤怒,抡起细剑,毫无章法地往人身上砍,权当发泄。 “我就是魔教又怎样!” “是我下令的又怎么样!” “杀了人又怎么样!” “反正我们是魔教!” “就算我不杀人,白道也要杀我们的!” 宿殃仗着眼前这人只是个炮灰配角,不会影响剧情走向,什么话都敢往外秃噜。 那人默默将他毫无章法的攻击全部挡下,一言不发。 末了,宿殃重重一剑向那蒙面人砍过去,心想:丢人丢够了,最后一剑,砍不砍得到人都算球,该收拾收拾回营地去了。 然而他毕竟喝了酒,动作有些迟滞,对方轻巧躲过他的攻击。他不但没砍到人,剑锋还劈进树干,卡在里面半天拔不出来。 顾非敌从背后搭住宿殃的肩膀,在他耳边低声道:“你喝醉了,回去吧。” 一声叹息近在耳畔,宿殃头皮都要炸了! 他下意识放开被卡住的剑,运起内力,回身就是一抓。 柔软的绸巾被他一把拽掉,露出一张年轻英俊的脸,近在咫尺。 宿殃盯着顾非敌看了半晌。 他松开手,一拍脑门,痛苦道:“呃,我果然喝醉了!怎么又梦到这家伙!” 顾非敌诧异:“又?” 宿殃嘟囔:“吃什么了,长这么快,都和我一样高了。” 说着,还伸手比了比两人的身高,又道:“脸长得也没以前那么软萌……” “软什么?”顾非敌不解。 宿殃眨巴了一下眼睛,又用力眨了眨,最后闭上眼摇了摇头。 再睁开眼时,他终于确认自己并没有醉酒睡着,而眼前这人也不是什么梦。 弄明白情况,想起自己刚才那一顿骚操作,宿殃立刻黑了脸。 他努力重新端起魔教圣子的架子,先声夺人质问道:“你怎么在这儿?!” 顾非敌退开半步,抱着剑笑道:“腾云阁命我联合千枫山庄,寻找剑圣疑塚,我自然要来荒原。只是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小玉楼同窗。” 宿殃默了一瞬。 他当然也知道顾非敌是一定会来寻找剑圣墓的,只是一时接受不了对方以这种形式、在这个时间点出现。 关键是…… 他刚才借着酒劲儿说的都是些什么鬼东西啊! 他竟然还跟顾非敌比身高! 还说他不软萌了! ……剧情君,我可以读档重来吗? 就读刚才刚开始打架的那个剧情点就行! 内心崩溃,宿殃却还是极尽努力端住了一脸的面无表情,冷哼道:“谁跟你是同窗。你进了藏珠阁,是小玉楼主的亲传弟子,我怎么比得上你。” 说完,他转身将细剑从树干里拔|出来,又道:“两天前我们打那一场,你不愿意暴露身份,今晚我也就当没见过你。明天就道、分……各走各的路吧。” 顾非敌皱眉:“你要与我分道扬镳?” 宿殃道:“……你是正道,我是邪道,我们本来就没在一个道上。” 顾非敌道:“我不认为你是邪道。魔教或许是,但你不是。” 宿殃道:“我是魔教圣子。” 顾非敌:“……你可是受人胁迫?” 宿殃:…… 宿殃无语扶额,道:“我不知道你脑补了什么,但我并没有被人威胁,我和魔教也并没有不和。你说他们是邪道,那么我也是邪道,你没必要把我们分开看。今天……也的确是我下令处理那群人的。” 说着,他低头抚过手中细剑,补充:“如果你看不过眼,想给那些人报仇,我就再和你认认真真打一场。你赢了,我任你处置;你输了,就……” 顾非敌平静问道:“就任你处置?” 宿殃叹了口气,说:“你输了就走吧,别再管我的事了。” 顾非敌盯着宿殃看了半晌,道:“我已经输了。” 宿殃:??? 顾非敌无所谓地笑了一声,又道:“夜晚寒凉,你刚刚饮酒暖身,却又出了汗,还是早些回营火取暖吧,当心着凉。” 说完,他也没等宿殃回答,转身走了。 宿殃站在原地愣怔片刻,抬手咬了咬指甲,又站了好一会儿才离开。 周围恢复一片静谧。 过了许久,距离那处巨石不到一丈远的灌木丛中,一名黑衣人猫着腰、鬼鬼祟祟地挪了出来。 他谨慎地四下观察了片刻,又从怀里摸出一只骨哨,轻吹出一串仿佛虫鸣的颤音。然后他收起骨哨,借着星辉月光,在一只小木片上刻下两行小字。 一只拳头大小的黑色|猫头鹰从夜色中飞来,悄无声息落在黑衣人肩头。 黑衣人熟练地将木片绑在鬼鸮爪上,取出一颗肉粒喂了鸟,将它再次放归夜空。 第35章 谁传的绯闻 奇异地,和顾非敌闹了一阵,回到营地之后,宿殃便再也没受到失眠的困扰,很快就裹着毯子睡着了。 再睁眼时,已经是第二日清晨,梅十三正轻轻拍他的肩膀。 见宿殃睁眼,梅十三恭敬道:“圣子,该启程了。” 花侍一行都已经将该做的准备做完,两三个熟悉荒原地形的年长者正埋头研究去往裂谷的地图。宿殃见大家都没受到昨天那场变故的影响,也打起精神,往湖边去洗漱整理,准备出发。 湖对岸,腾云阁众人也已经起床,正结成小队凑在一起不知商议什么,看起来似乎是想在这片绿洲周围搜索剑圣疑塚的痕迹。 这些人并不知道剧情,以为剑圣墓会在绿洲里,倒也正常。 宿殃匆匆扫了一眼,看到对面客舍马厩中,一位身材修长的女子正背对着他在喂马。 他心道:这中原武林怕不是流行吃激素吧?怎么不光顾非敌长得这么快,就连蒲灵韵,才几个月不见,就看起来高挑了不少? 这时,徐云展从客舍出来,走到马厩,与那女子说了两句话,抬手为那女子理了理鬓边碎发,笑得满眼温柔。 宿殃:!!! 等等,徐云展你这表情怎么回事? 蒲灵韵是你表妹……不,这在古代不重要……重要的是,蒲灵韵你哥们儿的预定老婆啊! 而且你自己后期也会遇到一位相亲相爱的英娘子的! 你现在这样算是怎么回事? 马厩里一男一女说了会儿话,徐云展拉了那女子的手,进屋里去了。 一湖相隔的对岸,宿殃整个人在晨曦中凌乱。 他想:看来为了过审,剧本删改的剧情真是不少,似乎是把蒲灵韵徐云展这段“表兄妹的爱情萌芽”给删掉了? 难怪剧情要把顾非敌和蒲灵韵安排到剑圣墓独处,原来是在给两人创造机会! 宿殃一下子就觉得自己责任空前重大。 ——如果他不能把顾非敌和蒲灵韵一起逼下悬崖,那蒲灵韵就可能被徐云展攻略,女主角就没有了! 女主角没有了,后期顾非敌陷入魔教禁地的一系列剧情就没法展开……剧情,就彻底崩了! 宿殃攥紧拳头,用力在水面打了一拳,飞快地回到魔教营地。 他叫来梅十三,满脸严肃地吩咐:“选两个人留在这里,计划一下,我们必须把顾非敌他们引到荒漠裂谷去,不管用什么办法!” 梅十三不解:“可是,根据圣子推断,剑圣墓极有可能在那个方向,为何还要将顾非敌引去与我们抢夺?” 宿殃想了想,想不到什么好借口,便故作高深道:“我自然有我的打算,总之……你们只要听命令就好。” 梅十三默了默,道:“好的,圣子。” 魔教众人很快整理好行装,暗中留下两名花侍伺机而动,其余人则离开了这片柳叶湖绿洲,往北部厄罗鬼帐的地盘去了。 ——之前熟悉荒原的花侍说,宿殃提到的“下部有河流的裂谷”应该就在厄罗鬼帐地盘边界的某处。 厄罗鬼帐地处西北,比魔教更偏僻,他们与其说是一个江湖势力,倒不如说是与朝廷对立的游牧民族,地盘几乎接近北部冰原。 据传,厄罗鬼帐的侠客们行踪诡秘,又擅长驯养一种巴掌大小的黑白鬼鸮用来传递消息——白天放飞白色鬼鸮,借毛色隐于雪原荒漠,夜晚则放飞黑色鬼鸮,融于夜色,不易被人察觉。 之前听花侍讲到这里的时候,宿殃脑中第一个印象就是:白天吃白片,不瞌睡,晚上吃黑片,睡得香…… 他心道:这还真是个虚构的世界,武林大了,什么鸟都有。 然而,他不知道的是,就在他内心吐槽这种几乎不可能在现实存在的“黑白鬼鸮”时,这种奇异的小鸟却将一条信息飞速在荒原上传播开来。 剑圣疑塚现世,中原武林各势力都想来掺一脚。而他们最怕的,就是武林盟主顾若海身后的腾云阁与其至交千枫山庄联手——这样的大势力一旦参与进来,以其江湖地位号令小门派分享消息、甚至上交剑圣传承,其他人想要分一杯羹就非常困难了。 ——而这则不知由谁带头散发的消息,恰好解了所有小门派的燃眉之急。 “什么?腾云阁少阁主与魔教圣子,夜晚在柳叶湖畔私会,相谈甚欢?” “之前听说他们两人一同进入小玉楼,我就猜到这个结果了!想当年顾盟主与魔教教主也是如此,才会惹出那些年的乱子……” “嘘,那件事不要再拿出来说了,当心……” “所以如今这是旧事重演,腾云阁又和魔教搅到一起去了?” “看来我等不能对那腾云阁少阁主唯命是从!” “对!少年人心性不定,万一被魔教妖人蛊惑,我等危矣!” “所以我们应该联合起来,或许与他二人有一拼之力……” 这条消息符合了所有小门派的需求,因此传播的速度极快。不出一天,荒原上就已经传遍了它的无数版本,甚至包括一些染了桃色的新推断。 “听闻两年前,小玉楼遴选时,那魔教妖孽就与腾云阁少阁主眉来眼去,言语嬉戏!” “听闻两月前,某门派被魔教掳去的十二郎,忽然被放了回来。我看呐,怕是那魔教妖孽为博顾少侠欢心,在遣散后宫吧!” “听闻两天前,宿殃曾经和顾少侠遭遇,两人打过一场,顾少侠却几乎不还手,最后还为宿殃挡了一箭,将人放走了!” 这些小道消息自然没有人敢拿去顾非敌和宿殃面前嚼舌根,但架不住腾云阁和魔教有自己探听消息的渠道。于是第二天,宿殃和顾非敌都以不同的方式得知了不同版本的八卦消息。 宿殃一口水喷在了前来向他禀报此事的花侍脸上。 “什么!”他呛咳了几声,瞪着眼睛,咬牙怒道,“消息怎么会传成这样的?到底是谁在造谣?!” 那花侍带着一脸水珠,面色平静且恭敬,道:“属下查过,最初的消息来源是无疆门,只传出了您与顾少侠夜晚相会的事。至于后面……大约是侠士们以讹传讹。” 宿殃眼睛一眯:“无疆门?” 花侍道:“是。无疆门历来以消息灵通、传讯极快着称,此次,消息便是由他们先在荒原传播开的。” 这无疆门该死! 宿殃在心中暗暗诅咒。 他走剧情走得这么小心翼翼,竟然还能传出这种诡异的论调来,简直是不给他活路啊! 万一顾非敌那边也收到这消息,一不小心让蒲灵韵和他的裂痕更深,真的投入徐云展的怀抱了怎么办? 不行,寻找荒原裂谷的进度必须加快,他得让顾非敌与蒲灵韵尽快落崖独处,培养感情! 不过说起来……他还真想象不出,顾非敌那个小古板若是听到这些绯闻,会做出什么样的表情。 顾非敌面无表情。 他掀起眼皮,瞥了一眼前来报信的腾云阁侍卫,淡漠道:“知道了。你下去吧。” 侍卫听命告退。 徐云展面色复杂地看向顾非敌,问:“你不生气?” 顾非敌道:“武林中好事之辈最喜添油加醋,许多消息传到最后都走了样,这我还见得少了么?” 徐云展笑道:“我是问你,对无疆门暗中窥探你行为举止的做法,你不生气?” 顾非敌沉默片刻,脸上神色看不出端倪。 他道:“腾云阁与千枫山庄插手剑圣墓的事,我本来就不赞同。但阁中上下都盼我能拿到剑圣传承,父亲也希望我能尽快在武林立威,我实在没得选。” 说着顿了顿,他又道:“那些小门派担心我们会强取豪夺,会用尽一切办法找理由与我们暂时反目。以你的见地,应该也有所预料。” 这时徐云展笑了笑,说:“我料到他们不会与我们同心协力,但我没料到……你会与他深夜在湖畔私会。” 闻言,顾非敌一挑眉:“听你这话,说得他好像是什么红颜祸水。” 徐云展笑着摇摇头,道:“一句玩笑。” 停顿片刻,顾非敌说:“那日魔教在湖畔诛杀乌家寨众人的事,或许另有隐情。” 徐云展问:“你当晚是与他谈这件事?” 顾非敌没说话,徐云展便当他默认了。 “他本性或许不坏,但身份毕竟如此。”徐云展道,“你我都是有责任在身的,我信你不会感情用事,因小失大。” 顾非敌仍旧没有回答。 他低垂眼睫,看着自己握马缰的手。 坚韧的皮质护腕遮住一小半手背,皮肤被衬出一层初染风霜的色泽,介于青涩与成熟之间,透着最具活力的气息。 行了两个时辰,转过一处嶙峋怪石,前方忽然有一片烟尘弥漫,似乎是数支队伍打起来了。 人群中一道灵巧翩跹的赤红色身影极为惹眼,他以一敌三,竟然丝毫不显狼狈,一招一式,仿佛在逗着那三个人玩。但不知为何,明明有能力立刻突围的他却一直没有突围,比起被困,倒更像在等待什么。 顾非敌微微皱眉,打马就要上前。 徐云展却将他拦住,问:“你上去要帮谁?” 顾非敌默然。 徐云展道:“无疆门、彤云观和悬济寺在武林中口碑极好,你要帮宿殃,必与他们对上。不如旁观便罢。” 顾非敌闭了闭眼睛,语气微沉:“我自然是要帮中原武林的。” 此时,宿殃正与围攻他的三人周旋,尽量在不伤人命的情况下,将这场“假赛”打得久一些。 这已经不是他在这一路上遇到的第一波敌人了。 之前遇到的那些小门小派不成规模,敢来挑衅他们魔教的队伍的,大都占了人数优势。宿殃本就打算在途中耽搁一些,他的最终目的是等待顾非敌和腾云阁那群人追上来,好一起抵达那条裂谷。 然而这一次,他们遇到了一群不怎么好招架的对手。 根据梅十三的提醒,这次联手围攻他们的是中原仅次于腾云阁和千枫山庄的悬济寺与彤云观,还顺便捎带上了那个擅长传递消息的无疆门。好在他们之中没有率领门派的长者坐镇,队伍里都是些堂主、香主、侍卫长,假做周旋还不算太难。 只是,他不想杀人,可以发挥的余地就很小了。 打斗间,场中所有人都敏锐地捕捉到了一阵渐近的马蹄声。 顾非敌一袭白衣,直冲入场,拔剑便向着宿殃刺了过去。他气势正盛,一入阵,就把先前围攻宿殃的三人挤到了一边。 宿殃勉强挡住顾非敌一击,却一点也不见颓色,反倒双眼一亮。 ——终于来了!本圣子等你好久啦! 第36章 混战与变故 这处乱石嶙峋的平原已经极为接近厄罗鬼帐边界的裂谷。 宿殃前不久刚刚看过地图,知道继续向北很快就能抵达裂谷边。这时接近正午,太阳的方向正好适合他确定方位。 于是,宿殃决定暂时脱离魔教花侍的队伍,独自将顾非敌引去裂谷。 而要想让顾非敌有一个必须追击他的理由,宿殃决定——掳走蒲灵韵! 这样既能保证顾非敌一定会追来,也能保证蒲灵韵不会被落下,到时候将两人一起逼下悬崖更方便。 想出这个主意,宿殃瞬间觉得自己真是太机智了! 宿殃一边与顾非敌对招,一边向停在场边旁观的徐云展和那名依旧蒙着脸的女子靠近过去。 魔教惜花步在武林一直被奉为最强轻功,是因为至今没有任何身**夫的上限比得上它,甚至,连能够与它并肩的都没有。再加上宿殃内力深厚,又苦练过惜花步,身法更是无比精妙。若不是为了等待顾非敌,他此刻恐怕早就带着魔教花侍突破包围,抵达裂谷了。 这时见了顾非敌,他自然就不再保留。 一息间,宿殃便落在徐云展身边那骑着黄色骏马的蒙面女子身后,劈手将人击晕,搂着腰就把人扛在了肩上。 “宿殃!你做什么?!” 徐云展愕然,拔剑飞身上前,怒喝:“你放下她!” 宿殃心道:糟糕,忘了徐云展这厮还对女主角有非分之想呢!必须把这家伙拦住! 于是他高声喊道:“梅十三!徐云展交给你!别让他追过来!” 话音落,他已经运着惜花步,逃出了三四丈。 梅十三虽然不明所以,但还是下意识听令,转身就和另一名花侍联手,与徐云展对上了。 徐云展想绕开他追上去,又苦于这两位魔教花侍的武功实在滑不留手,他一时竟破不开。 顾非敌脸色也刷地黑了一层,沉声道:“交给我,我去追他!” 说完也不等徐云展回话,便提步追着宿殃逃跑的方向去了。 顾非敌和宿殃出师小玉楼,武功都已是旁人难以望其项背的。原本那几个联手和宿殃打的人见追不上他们,便回身缠住试图跟随宿殃离开的魔教部众,不让他们前去驰援。 打斗间,无疆门一人悄然退出战局,绕到一片巨石后面,鬼鬼祟祟埋头不知在做些什么。 远处一道高高的石崖上,小巧的白色鬼鸮忽然睁眼,将脖子扭了半圈,倏尔展翅起飞,隐入天际。 …… “宿殃!将人放下!” 顾非敌的声音低沉,却穿透力极强,语气中怒意弥漫:“你将她放下,我让你走。” 宿殃哼了一声,心道:那你这样说我就更不可能放人了! 他将“蒲灵韵”往肩上又扛稳了些,脚下生风,看准了太阳的方位,向正北方向疾奔。 顾非敌烦躁地啧了一声,紧紧追在宿殃身后,脸色阴沉。 两人追逐了一阵,宿殃转过一处巨石,忽然被一道无声袭来的箭矢打乱了步调。 他急急变换步法,好险躲过当胸一箭,却也被逼得乱了阵脚。 顾非敌惊出一身冷汗,飞速上前,护在宿殃与放冷箭那人之间。 对方却不止一人。 带头的是一位四十岁许的中年人,正手持劲弩,眯眼瞄着宿殃与顾非敌两人。 中年人身后的十数名侍卫立刻上前纠缠宿殃,宿殃毕竟身上还扛着一个人,一时半会儿竟无法突破重围。 顾非敌咬牙道:“想不到,无疆门门主竟会亲自前来。” 中年人冷哼一声,讥笑道:“我也想不到,人称武林稚虎、正道雏鹰的顾少侠,竟会护着一个魔教妖孽!” 顾非敌攥紧手中剑柄,没再开口。 这名中年人是无疆门现任门主,武功虽不算强,但由于无疆门是做贩卖消息生意的,因而武林中愿意卖他面子的门派极多,他身边也就聚拢了一批高手。 这其实不难理解。古往今来,不管是在商场、战场还是官场,信息的不对等都决定着胜负成败。所以,江湖上那些小一点的势力,没有能力自己培养探子,便只能通过无疆门买卖消息。 而腾云阁,虽然有自己打探信息的渠道,却也不敢明面上得罪无疆门。 毕竟谁也不想总是被别人暗中窥探,将自己身上发生的桩桩件件、好事坏事全部公之于武林。 无疆门主在侍卫的环绕下,盯着顾非敌,道:“顾少侠既然想全同窗之谊,不如不要继续插手此事,将那妖孽交给我等追击便好。少侠身系武林未来,还是专心去寻找剑圣传承吧。” 顾非敌道:“他掳走徐云展的侠侣,我自然不能放过。” 无疆门主道:“巧了,许某与霍家交情不错,定会将人救下,送还徐少侠。” 宿殃:??? 等等,蒲灵韵怎么就是徐云展的侠侣了? 又关那劳什子的霍家什么事? 宿殃心下忽然有些不祥的预感。 他手臂一翻,将肩上女子抱在身前,抬手便扯掉她的面纱。 霍英晕得彻底,这时还没醒,双眼紧闭,但那一双入鬓剑眉却英气勃勃——与面容娇俏的蒲灵韵完全不同。 宿殃:!!! 他抓错人了?! 宿殃一边躲避无疆门众人的袭击,一边抓狂地冲顾非敌吼:“怎么回事!蒲灵韵呢?!” 顾非敌呼吸一窒。 他皱眉道:“……你想抓的是灵韵?” 还不等宿殃回答,他又转向无疆门主,抱拳正色道:“魔教妖孽竟敢觊觎我腾云阁阁主亲传弟子,抱歉,恕我不能置身事外!” 说着,他竟直接转身跃入众人之间,提剑直取宿殃面门! 宿殃将怀里的霍英猛地丢给顾非敌,怒道:“妖孽你妹啊——!” 顾非敌接住霍英,转手托付给无疆门主,道:“前辈既与霍家交好,英娘便拜托您多加照料,我去抓那魔教妖孽!” 没了霍英的拖累,宿殃脚下惜花步一变,配合飞花诀剑法左冲右突,竟从无疆门十数人的包围中跑了出去。 顾非敌紧随其后,追了过去。 无疆门主将霍英交给手下,沉着脸下令:“追!” 这时,徐云展恰好领着腾云阁和千枫山庄的队伍赶来,身后还跟着一路追逃而来的魔教部众以及彤云观、悬济寺等一大帮子人。 徐云展从无疆门侠客手中接过霍英,见她呼吸与脉搏平稳,应是无碍,终于松了口气。 宿殃逃至戈壁荒原的一处裂谷断崖,在即将冲下悬崖时,堪堪刹住脚步。 他向崖下瞥了一眼,见崖底没有石岸,只有深蓝色的水面,距离崖边十数丈高。河水流速极快,但或许因为水深,两岸又平直,河心竟完全看不出水花激荡。 顾非敌很快追来。 他提着剑,在距离宿殃两丈左右的地方停步,皱眉问:“你为何故意引我来这里?” 宿殃没有回答,直接拎着细剑上前,起手便是醉斩红梅,打了顾非敌一个措手不及。 顾非敌立刻出招应对,脸上尽是惊讶。 宿殃招招犀利,将顾非敌往裂谷断崖的方向紧逼过去。 眼下蒲灵韵不在荒原,宿殃也没办法把女主那条线的剧情给掰回来。但好在顾非敌依旧追着他过来了,至少,让顾非敌落崖应该不难。 只是他忽然有点不能确定……若没了蒲灵韵协助,落崖的顾非敌还有没有可能找到剑圣墓? 两人你来我往地打了好一会儿,追击他们的人循着金铁交鸣声找来。 魔教众人虽普遍武功高强,但毕竟人少,被好几个势力的群众围在中间,应对起来实在有些艰难。也是多亏了惜花步的精妙,他们才没有太快陷入劣势。 多了这么些人加入战圈,原本顾非敌和宿殃两人的对决,不知何时渐渐变成了数方势力的混战。 魔教众人想要帮自家圣子挡住围攻,又知道自家圣子中意腾云阁的顾少侠,所以不能伤他。 腾云阁部众想压制住魔教花侍,又弄不清自家少阁主对宿殃到底有没有同窗之谊,也不敢太下重手。 无疆门、彤云观和悬济寺虽然联手想要围杀魔教来人,却其实更想看魔教和腾云阁鹬蚌相争。再加上他们彼此间其实也算竞争关系,都打得不太走心。 而在战圈中心,宿殃集中精力想要将顾非敌逼下悬崖,又不想用刀剑伤了他。 顾非敌奋起反击,却还得暗中防备有人向宿殃放冷箭,毕竟这人是众矢之的。 这场架,打得各怀心思。 一只拳头大小的白色鬼鸮悄无声息落在崖边一柱怪石上,脚腕绑着的鲜红飘带随风轻扬,猎猎翻飞。 无疆门的队伍中忽然有一人眯了眯眼睛,瞥了一眼那白色小鸟。 鬼鸮很快飞走,那人却抽空从怀里摸出一只骨笛,倏然吹响。 须臾间,风云突变! 只见彤云观原本背对着顾非敌与魔教花侍对打的一名侠客,此刻竟骤然转身,抡起手中圆月弯刀,冲着顾非敌的背后悍然斩去! 宿殃眼瞳紧缩,下意识喊道:“背后!” 顾非敌竟信他,回身架剑,挡住莫名从友方递来的刀子。 就在这个瞬间,悬济寺另一人从旁暴起,挥剑划向顾非敌脖颈! 宿殃想也不想就冲上前,手中细剑翻转,将那人的攻击尽数挡下。 谁知,又一名无疆门侠客此时突然发难,悄无声息地冲着顾非敌一刀砍下! 顾非敌手中长剑被圆月弯刀辖制,无暇回身。 无疆门那人的身法极快,出刀方式也无比诡异,刀刃几乎瞬间便抵达顾非敌头顶! 宿殃狠狠一咬牙,运起惜花步插|入两人之间,反手将裹挟着浑厚内力的细剑狠狠送入无疆门侠客的心口。 然而,那把长刀却借着惯性,依旧落了下来。 宿殃转身把顾非敌护在怀里,任那刀锋斜劈在后背,从右肩直至左腰,斩开一道血口。 顾非敌的双眼兀地红了。 第37章 落入地下河 顾非敌一手紧紧抱着宿殃,一手握剑,勉强挡住剩余两名刺杀者的进攻,脚下运起轻功,试图向战圈外退。 时刻注意着自家少阁主的腾云阁部众立刻反应过来,放弃与魔教对抗,开始向顾非敌身前聚集,戒备着场中所有势力。 直到这时,混战中的众人才意识到发生了变故。 然而,他们还来不及反应,就听四周忽然响起数道尖锐的骨哨声。 数十名厄罗鬼帐侠士竟从周围嶙峋矗立的怪石后方闪现,以诡谲的身法迅速插入中原侠客和魔教部众的战圈,将他们搅得四分五裂,不得不各自为战。 一时间,场中血肉溅洒,战况骤然无比惨烈。 这时,徐云展带着苏醒的霍英赶到,见状反应极快地拉响了中原武林通用的讯号焰火。 焰火赤红,即使在白天也极为惹眼,只希望附近有中原侠客能看到这求救信号,前来驰援。 宿殃只觉得背后火烧火燎地疼,眼前也阵阵发黑,意识虽清醒,却抵不住倦意上涌,眼看就要晕厥过去。 他死死抓住顾非敌胸前的衣襟,调起内力,在他耳边低低传音:“崖下……沿着河……剑圣墓……在……崖下……” 顾非敌将人抱紧了些,哑着嗓音道:“放心,我在,不会有事的……” 厄罗鬼帐数名高手越过腾云阁侍卫,向顾非敌聚集而来。 他们舞动手中弯刀,招式凌厉,丝毫不拖泥带水。联手进攻似是形成了什么战阵,竟让顾非敌一时无法窥见其中破绽,只能勉强防守。 顾非敌怀里抱着几乎陷入昏迷的宿殃,单手作战,力不从心,被逼得步步后退,身上也被弯刀击伤数处,眼看着就要落败。 而此时,徐云展身陷战圈,一时无法突围,眼睁睁看着顾非敌和宿殃被逼到崖边,也只能干着急。 宿殃晕了一会儿,又浑浑噩噩地睁开眼睛。随着顾非敌怀抱的晃动,他看到近在咫尺的悬崖,以及崖下深蓝色的河水。 他听着身后乱糟糟的打斗声、怒喝声和惨叫声,又感觉到顾非敌忍着伤痛的急促喘息……决定抛开一切,赌上一把。 他凝聚了身体中仅剩的全部力气,抬手抱着顾非敌的腰,双腿猛地用力——带着顾非敌义无反顾地向那十数丈深的悬崖倒了下去! “非敌——!” 徐云展的声音穿透战场,在空空如也的崖边徒然回荡:“——宿殃!” 宿殃紧紧抱着顾非敌,耳边风声如涛。 他最后看了一眼近在咫尺的那双璀璨若夜空星辰的黑眸,微微勾了嘴角。 紧接着,他便在一片水声和一阵剧痛中失去了意识。 顾非敌在水面巨大的冲击下忍不住闷哼出声,却紧紧抱着宿殃没放手。入水后,他也没带人浮上水面,而是捂住宿殃口鼻,顺着水流的方向猛地甩动双腿,向着河道更深处窜去。 两人潜行了没多久,顾非敌就发现他们还是被人缀上了——厄罗鬼帐有人入水,也有人在岸上飞奔,更有三五成群的白色鬼鸮在天空报信。 如果不能甩开他们,一旦两人体力耗尽,或是遭遇无法继续前行的地形,很可能会被厄罗鬼帐的人追上、击杀。 好在,这条河流看似平静,其实水速极快。顾非敌携着陷入昏迷的宿殃,不与人在水中搏斗,也不敢稍作停留,用尽力气,以他能达到的最快速度顺流而下。 随着峡谷渐渐变窄,河水更加湍急,顾非敌几乎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只能随着水流前行。 忽然,前方河道出现了一道岔口。 岔口一边是明显平坦的河流主干,另一边则是一道诡异的狭窄缝隙,缝隙内一片黢黑,看不清里面是通途还是死路,但清晰传来的水瀑溅落声却明晃晃地提醒着顾非敌——此处有深坑,并不是个好去处。 然而,厄罗鬼帐却并不给他选择的机会。 一声骨哨响起,湍急的河流主干中忽然扯起一道巨网,拦住了整片水面。 顾非敌见到这种情形,本就发红的双眼更是几乎充血。 与其被残忍的厄罗鬼帐生擒,倒不如拼一把,说不定还能寻得一线生机! 于是,他紧紧抱着宿殃,咬牙催动内力改变路线,向着河道分叉的那处山洞游了过去。 两侧河岸如同一只张着狰狞巨口的怪兽,铺天盖地而来,将顾非敌与宿殃囫囵吞了进去。 水流在缝隙后不远便倏尔向下坠落,冲入一条深不见底且无比冰冷的地下暗河。 峡谷岸边。 厄罗鬼帐一名带队的侠士抬起手中骨哨,吹出一串鬼笑般的节奏。 河中巨网被弃,空中鬼鸮散去,仿佛他们已经放弃追击。 …… 伸手不见五指的地下暗河中,顾非敌用尽力气,将宿殃拖上了一片平坦的石岸。 石岸狭小,两人待在上面有些拥挤,但好歹可以离开水面,处理伤口了。 顾非敌将宿殃抱在怀里,让他面朝下趴在自己腿上,用手指轻抚查验他背后那处最严重的刀伤。 许是出血太多,宿殃的呼吸和脉搏都很微弱,连体温也开始下降。顾非敌一边驱动内力为他暖身疗伤,一边脱掉他的上衣,帮他处理伤口。 两人落水时都没有带行囊,顾非敌身上也只有怀里放了一小包伤药,却已经被水泡糊,不知还能起多少作用。 他在黑暗中摸索着,将糊成泥状的药粉细细抹在宿殃背部的伤口。指尖游移,又探向四周,查看是否有其它伤处。 忽然,他手指一顿,又在原处细细摩挲片刻,确信自己摸到了一处愈合已久的伤疤。 那伤疤堆叠凌乱,并不像是纹身花卉,倒像是…… ……字? 顾非敌在黑暗中皱起眉,沿着那道伤疤细细向下摸索。 “你这……算不算是非礼我?” 忽然,宿殃虚弱的声音在狭窄的地下河洞内响起。 顾非敌收回手,语气平静:“你醒了。” 宿殃哼唧一声,抱怨道:“疼醒的。你给我抹的什么,怎么这么疼?” 顾非敌道:“腾云阁特制的伤药。” 宿殃嘶嘶吸了几口凉气,撑着身子从顾非敌腿上爬起来。 许是因为疼痛有些委屈,又大概是需要说些什么来转移注意力,他没多想,贫嘴道:“我觉得师尊安排谛聆师姐指导我们,一定是预料到了什么。” 顾非敌没接茬。 宿殃尴尬地摸了摸鼻子,自己把话补完:“……她准是算到我们会经常跑到没有光的山洞里,所以让谛聆师姐给我们做榜样,教我们听声辨位呢。呵呵呵……” 顾非敌沉默片刻,依旧没接话茬,只道:“我们无法原路返回,若想活下来,还需要另找出路。” 宿殃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醒来时发现自己被带进了一处莫名其妙的山洞,就知道顾非敌的主角光环又起作用了。 上次他们在玉鉴潭误入山洞,触发了藏珠阁剧情。这次位于荒原,宿殃用脚趾头都猜得出他们触发的是哪里的剧情! 虽说他当初带着顾非敌跳下悬崖,也是有意想拼运气往剑圣疑塚的剧情靠,但如今顾非敌真的在荒原寻到一处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山洞,宿殃又不免开始头皮发麻。 说好的走女主感情线的剧情呢? 怎么又被他抢了! 他先是抢了徐云展在藏珠阁的兄弟线,又抢了蒲灵韵在剑圣疑塚的感情线。 他这趟穿越不是来走剧情的,是来逆天的吧?! 不过,这次抢了蒲灵韵的戏,真不怪他。毕竟,蒲灵韵根本就没来荒原,他就算想促成男女主的感情进展,也难为无米之炊啊。 想到这里,宿殃问出心中疑惑:“蒲灵韵怎么没来荒原?” 顾非敌呼吸微顿,沉默许久,道:“你我九死一生,你只问这个?你很想见她?” 宿殃讪笑两声:“啊,那个……其实也……” 顾非敌哼笑一声,打断道:“所以你之前,的确是想掳走她,却抓错了人?” 宿殃:…… 简直百口莫辩。 顾非敌没等到宿殃的回答,又沉默了好一阵,再次开口:“……也是,她性情活泼直爽,是很讨人喜欢。” 宿殃回忆了一下那个任性又闹腾的古灵精怪的妹子,想到范奚好几次被她捉弄得哭笑不得,觉得顾非敌一定是情人眼里出西施。 但是他这穿越而来的蝴蝶翅膀已经把女主在荒原的戏份给扇丢了,总不能还在男主面前说女主坏话,让两人的好感度更低啊! 于是宿殃用极夸张的语气赞同道:“的确。灵韵人长得美,实力又强,性格还好,很讨人喜欢。” 顾非敌没再说话,他换了个姿势靠着石壁,将紧攥的拳头藏进怀里。 宿殃浑然未觉,仍不死心地追问:“不过,她为什么没来荒原?” 顾非敌道:“她还未从小玉楼出师。” 宿殃一惊:“还没出师?怎么会?她不是已经突破了功法……” “她在等范奚。”顾非敌忽然轻笑一声,说,“她与范奚一同在璃师姐院中习武,自是亲厚。范奚尚未突破,她便留在小玉楼中,说要与范奚一同出师。” 宿殃:!!! 好你个范二! 原来是你这家伙抢我女主! 顾非敌停顿片刻,又道:“你与范奚交好,想来,也乐意看到他心有归属。” 宿殃心道:他心有没有归属无所谓,可蒲灵韵是女主角啊! 还有,你这个男主怎么回事?对自家妹子这么佛,就不怕她被那个范二拐跑了么! 想到这里,宿殃无奈地叹了口气。 蝴蝶翅膀扇起的风暴果然还是会产生遗留问题的,之前,是他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听到宿殃的叹息,顾非敌终于忍不住,问:“你很在意灵韵?” 第38章 梦魇与探索 听出顾非敌语气中的冰冷,宿殃突然福至心灵。 ——他这是给顾非敌和蒲灵韵刷好感啊,还是在刷顾非敌的酸度啊?人家蒲灵韵是顾非敌的小师妹、女主角,他这魔教圣子在这里一个劲儿问蒲灵韵,算什么事儿? 也难怪顾非敌生气了! 于是宿殃立刻否认:“不不,没那回事。” 说完,他又试图转移话题:“所以这是哪儿?你怎么进来的?你说不能原路返回?” 顾非敌呼出一口浊气,“嗯”了一声,听起来还是有些不快。 但他很快调整好心情,简单地将两人落崖后遇到厄罗鬼帐追兵的事讲了一遍,道:“厄罗鬼帐竟提前派人在河中置网,显然早有准备。我现在怀疑,剑圣疑塚的消息,是他们故意透露给中原武林的。只是不知道……他们的最终目的是什么。” 宿殃在黑暗中一脸懵逼。 这段剧情原本是属于顾非敌和蒲灵韵的,他不曾参与,但他却知道,剧本里的剑圣墓剧情并没有这么复杂。 开玩笑,这副本就是为了培养女主角和男主角的感情线设立的,弄那么复杂,两个人还怎么谈情说爱? 而且,《宿敌》原着也是一个姑娘写的。宿殃觉得吧,姑娘家写出来的剧情就该是剧本里那样,轻轻松松,甜甜蜜蜜,偶尔有个反派来捣捣乱,没必要安排什么阴谋诡计。 可现在这情况,又是个什么神展开? 厄罗鬼帐?在剧本里根本就是个布景板啊!怎么突然这么跳! 见宿殃一直没有回话,顾非敌抿了抿嘴,低声道:“罢了,你身受重伤,还是先休息吧。等你行动无碍,我们还要考虑如何能从这地方活着出去。” 满脑子乱麻的宿殃“哦”了一声,忍着背上伤口的疼痛,盘膝打坐,清空思绪,开始运功疗伤。 不知过了多久,他许是失血过多,竟昏昏沉沉地有些想睡。他的脑袋一点一晃,身体忽忽悠悠,最终还是歪倒在顾非敌的肩上,沿着他的肩头一滚,差点栽回地下河水里去。 顾非敌飞快将人扶稳,无声叹息,展开盘坐的双腿,让宿殃枕在上面。 没办法,这处平台太小,他想挪也实在挪不开。 宿殃迷迷糊糊咕哝了一声,蜷缩起身子,竟真的睡着了。 然而他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 起先还好,他梦见自己在荒原上行走逃亡,虽然有些紧张,却并不觉得害怕。后来,他行至一处湖水边,见这里尸山血海连成一片,将那湖水染成一片赤红。一具尸体从血水中走出来,胸口插着他那把细剑。 宿殃吓了一跳,定睛一看,那人竟是之前袭击顾非敌时被自己一剑穿心的无疆门侠客。 “好疼啊……”那人幽幽地说,“你也要尝尝这个死法吗?被人一剑穿心……对,你该被人一剑穿心的……” 随着他的话音,场景突变。 顾非敌手持长剑,浑身浴血,双眼赤红,站在他的面前。 宿殃想逃,却无法动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顾非敌举起长剑对准他的心口。 “不,不不要!”宿殃不知道自己心中无边无际的恐惧从何而来,下意识求饶,“顾非敌……不要……” 然而,他忽然想起自己在剧情里是必须死的。于是他话头一转,恳求道,“我不是怕死,真的!可我怕疼……你可不可以、先打晕我,再杀我?” 面前顾非敌举着剑,神情凶恶,双目紧锁在宿殃身上。 可他却奇怪地说:“……我不会杀你的。” 宿殃立刻摇头:“不不不,你必须杀我!” 顾非敌上前抬手,捧着他的脸颊,目光缱绻,柔声问:“我为何必须杀你?” 宿殃被这场景惊得愣住,几乎脱口而出:“因为这是安排好的,剧……” 他话还没说完,背后突然一阵剧痛,似是有人一刀砍在他的身上。 他猛地回头,看到曾经扮演蒲灵韵的那名女演员,双眼充满嫉妒和仇恨,怒气冲冲地冲他尖叫:“我才是女主角!你这个反派,竟然抢我的戏份——!我要杀了你!” 她一边喊,一边挥起弯刀,向着他的头顶一刀斩下。 宿殃一个哆嗦,吓醒了。 顾非敌从宿殃颊边收回手,问:“魇着了?” 宿殃松了口气,心道:幸好是梦。 他转了转脑袋,这才发现他竟然枕在顾非敌腿上,一个激灵坐起身来。 然后他就被背后伤口疼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顾非敌又问:“碰到伤口了?” 宿殃借着黑暗龇牙咧嘴一阵,勉强道:“……没事。” 顾非敌道:“你若不介意,梦魇的事,可以向我倾诉。” 宿殃回想起梦里那仿佛真实存在般的一片血海,还有那名无疆门侠客。他自己都不知道,对方临死前的面容竟然给他留下了这么深的印象。 他苦笑着摇摇头,道:“第一次杀人,有点……” 话说到一半,宿殃就住了口。 他忽然反应过来,他现在顶着的可是魔教圣子的壳子! 虽说这位魔教圣子不一定杀人如麻,但应该也不会是第一次杀人。他真是疼糊涂了,什么话都敢往外秃噜,万一被顾非敌抓到破绽,发现他来历诡异,这可怎么办? 好在,这次似乎是他想多了。 顾非敌的呼吸只微微一顿,轻笑一声,道:“你竟然……是第一次么?” 宿殃:…… 哥们儿,你这话说得,歧义有点大啊! “其实这也没什么。” 顾非敌的声音平缓有力,语气温润柔和。 他道:“你杀的那个人,大约是厄罗鬼帐安插在无疆门内的奸细。厄罗鬼帐与朝廷敌对已久,每隔几年还会进犯边境,又安插了无数刺客游侠在中原武林。不管是侠士还是朝廷兵卒,见到他们都会下杀手的。所以……你不必有负担。” 宿殃叹息一声,抱着膝盖,把脸埋进臂弯。 他想:顾非敌生长在武林,是肯定理解不了,杀人,对于他这样一个在和平中长大的人而言,是一件多严重的事情。 宿殃自己其实也有点弄不明白,以前连一条鱼都不敢动手杀的他,当时怎么就脑袋一抽,将剑锋送进了一个大活人的心口呢? 他当时到底怎么想的? ……不,他什么也没想。 宿殃回忆之后,得出了这个结论。 那时对方即将一刀砍在顾非敌头上,他下意识就迎上去了,完全没有一丝一毫的思考时间。所有的动作,全都是他凭着这两年练出来的出招本能完成的。 一只温热的手忽然搭上了宿殃的肩膀。 顾非敌在他肩头轻轻拍了拍,低声道:“没关系,别怕,我陪你。” 宿殃一愣。 不可控制地,他鼻子发酸,眼眶温热,竟险些掉泪。 他立刻抬手捂住嘴,调整了半晌呼吸,才把那股想哭的苗头压了回去。 ——男子汉大丈夫,头可断血可流,绝对不能在宿敌面前掉一滴眼泪! 宿殃却忘了,顾非敌耳聪目明,早就将他纷乱的呼吸尽收耳中。 顾非敌收回搭在宿殃肩上的手,微攥成拳,轻轻抵在心口。 各怀心思的两个人都不说话了。 山洞中一片漆黑,时间概念变得极为模糊。两人饥肠辘辘又饿过劲去,反复两三次,不知过去多久,宿殃背后的伤口才见到些许愈合结痂的迹象。 也是时候向这山洞的更深处探索一番了,否则,没等宿殃伤愈,他们可能就会被饿死在这里。 毕竟,真实地在这个世界生存,与拍剧并不一样,不可能只靠喝水就能在剑圣墓这与世隔绝的副本里存活十天半个月,还有心思谈恋爱。他们必须尽快找到出路,哪怕找不到剑圣墓,也必须找到活下去的机会。 两人从石岸上重新入水,沿着河流的走向游动。 他们都曾在小玉楼与谛聆相处过,也因为好奇学了些听声辨位的基本方法,根据声音的回响,两人沿着山洞摸索前行。 很快,他们离开河流,摸上一片干燥的河岸,又沿岸走过一段极为狭窄的、几乎只能容一人侧身通过的石缝,山洞忽然变得宽阔起来。 向前走了一段,两人撞上一处直角弯。拐过弯道,视野竟忽然被微弱的光线照亮。 两人惊讶地对视一眼,立刻沿着面前发出亮光的山壁缝隙挤了过去。 愈向前行,视野愈亮。直到走出石缝,宿殃惊讶地抬起头,看向面前仿佛教堂般的吊高穹顶。 这里是一处形状狭长、仿佛走廊般的地下洞穴。 洞穴顶部很高,两侧呈圆弧形,向上渐渐收拢成一道狭窄却绵长的缝隙。缝隙顺着穹顶纵穿整处洞穴,缝隙外,遥遥可见一片湛蓝的天空,简直是名副其实的一线天。 紧贴洞壁的地面上,一条小溪潺潺流过。大概因为这里白天能见到些许光线,又有流水的滋润,植物便顽强地在这里扎了根,在洞内何边铺展出一片生机勃勃。 顾非敌站在洞口,半晌无言。 好一会儿,他才堪堪压住眼中的惊叹,道:“……鬼斧神工。” 宿殃心想:这不是鬼斧神工,这是个虚构世界,所以什么样不合理的地质结构都能心安理得地存在。小玉楼是这样,魔教总坛是这样,现在剑圣墓也是这样。他都已经习惯了,不会再惊讶了。 顾非敌四下观察片刻,忽然露出笑容,双眼精亮,道:“有东西吃了!” 洞穴溪水边,长着一丛丛一簇簇绿得喜人的植物,有一些甚至还开着美丽的紫色小花。 “这是沙葱。”顾非敌笑道,“我以为它们喜光,却没想到在这洞中也长了不少,应当可以果腹。” 宿殃惊讶:“你怎么认识沙漠植物?腾云阁不是在中原么?” 顾非敌挑眉:“我既要在荒漠行走,自然一到这里便向前辈讨教,做了功课。倒是你,生长在荒原,怎么不认识沙葱?平日饭食里没有么?” 宿殃哽住,半天才找到借口,一扬下巴,高傲道:“本圣子认得它们在饭桌上的样子,认不得它们长在地上的样子。” ——反正现代社会里和他一样韭麦不分的人多了去了,这一点他深有体会,这个说法是绝对不会穿帮的! 第39章 蛇群与猜测 顾非敌果然没有再追究他不认识沙葱的事情,只是笑着微微摇了一下头,挺无奈的样子。 两人一起割了几丛沙葱,顾非敌又认出一种可以食用的名为“沙米”的植物,顺便都采了一些,拿去溪水里洗净浮土,直接生嚼了。 草的味道并不算好,又没有调料,还是凉的,但好在足以果腹。 “这山洞里水草颇丰,定会有虫鼠安家,虫鼠又会引来蛇类。”顾非敌道,“若是能遇到蛇,倒是可以杀来吃。” 宿殃噎了一下,问:“咱俩都没带火折子,怎么吃蛇?难道你还会钻木取火?” 顾非敌看着宿殃,笑道:“圣子养尊处优惯了,自然是没生吃过蛇肉的。” 宿殃一惊:“生吃?!” 顾非敌沉默了一下,道:“见到了再说。走吧。” 吃过东西,也该继续向洞内探索了,总不能因为这里有水有草,就真的窝在这片地方混吃等死。 两人走了没几步,洞边葱郁的沙葱丛里竟真的发出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 顾非敌拔剑拨开草丛,一条颜色灰白、足有五六尺长的蛇倏然缩回头就要逃。顾非敌反应极快地提剑上前,将蛇头砍了下来。 宿殃:…… 主角光环的嘴,果然不同凡响。说想吃蛇,马上就有蛇送上门了。 他第一次见到野生的蛇,好奇地凑上去看。 “不要碰。”顾非敌说着,迅速用剑在地上掏了个小坑,把蛇头埋了进去。 末了,他道:“这是蝮蛇,有毒。就算头被砍下来,它还是能咬人的,千万不要大意。” 生存技能为零的宿殃只有恍然点头的份。他眼睁睁地看着顾非敌抽出匕首,将那蛇身剥皮去脏,拿去溪水里洗净,又切成蛇段。 “尝尝?”顾非敌料理好那蛇,递了一段给宿殃,笑道,“蛇肉鲜美,生吃味道也不差。” 宿殃不禁往后退了半步。 他如临大敌地盯着那段蛇肉,半晌,道:“这……生肉里面,很容易有寄生虫的……” 顾非敌不解:“什么虫?” 宿殃默然:“……蛊虫。” “蛊?”顾非敌眉梢一挑,笑道,“巫蛊倒的确是厄罗鬼帐常用的手段,但他们并非在蛇体内养蛊,你大可放心。” 宿殃:…… 哦,对,他怎么忘了,这里是虚构的武侠世界。没有哪个作者和编剧会那么闲,设定的时候还会细写到蛇肉里面有寄生虫。 毕竟,若是主角落难,需要生吃肉类,最后却死于寄生虫感染,这也太没排面了。 但宿殃依然不太敢生吃蛇肉。 他勉强端起魔教圣子的架子,找借口道:“我……本圣子吃沙葱就好。吃生肉,喝生血,这太野蛮了,本圣子可不想那样。” 说完,他背着手,仰起头,做出一副纤尘不染的孤高模样。 顾非敌挑着眉梢看了宿殃半晌,最后也没强求。他吃了两截蛇段,又把剩下的用蛇皮捆了,拎在手里,打算晚些时候再吃。 两人目前的主要任务还是探索这处洞穴,不应为吃食耽误太久。 然而,就在他们启程向洞穴深处走了不到一盏茶之后,宿殃就有些后悔没拦着顾非敌不让他杀蛇了。 宿殃看着眼前匍匐在地的四五条长短不一的灰白色蝮蛇,只觉得头皮发麻。 他下意识往顾非敌身后躲了躲,道:“是不是你杀了蛇,它们才来找你报仇的?我知道蛇能闻到气味,它们肯定闻到你身上蛇肉的味道了!” 顾非敌:…… 顾非敌犹豫片刻,将手中拎着的蛇段远远丢到一边。 面前的蛇群丝毫不动,依旧戒备地朝向两人,口中嘶嘶地吐着信子。 宿殃紧张:“怎、怎么办?” 顾非敌面色凝重,沉思道:“没办法,全杀了吧。” 宿殃还是有些胆颤:“可万一你杀了它们……又来更多,怎么办?” 顾非敌拔剑,道:“放心,荒原贫瘠,猎物稀少,不会出现太多蛇的。” 这次杀完蛇,顾非敌没有剥皮取肉,而是将所有蛇尸就地掩埋,两人这才再次上路。 结果,不到半刻钟,顾非敌就被打脸了。 宿殃看着面前成群的蛇阵,只觉得生无可恋。 顾非敌眯起眼睛,道:“不对劲。” 宿殃抓狂:“我也知道不对劲!” 他恨不得扭头就跑,但这并不符合魔教圣子该有的淡定,于是他只能强装气定神闲,颤音道:“都说蛇类通仙,家仙里也有蛇的。你杀了它们的同类,它们肯定要来找你寻仇……” 顾非敌嗤笑一声,道:“我倒觉得,这并非什么神神鬼鬼,而是有人作妖。” 宿殃道:“那现在怎么办?你还要杀过去?” 顾非敌沉默片刻,说:“蛇太多,我们暂且撤退,先休息一晚。荒漠夜晚寒凉,蛇类行动会变得迟缓。等明日清晨,趁天还未热,我们再来清剿这些毒蛇。我倒要看看,那些人寻来如此多的毒蛇丢在这里,意欲为何。” 两人很快达成共识,暂且战略性撤退。 回到随时能撤出山洞、躲入冰冷地下河水的缝隙前,宿殃这才松了口气,紧挨着缝隙边的洞壁坐下。 顾非敌好笑地问:“你怕蛇?” 宿殃脖子一梗,不承认:“本圣子怎么会怕那种小东西!如……若不是我不小心把剑丢了,我也来一条杀一条!” ——他的剑在当初刺入那名无疆门侠客心口之后就被他松开了,当时他受了伤也没空去管,现在也不知道那把剑丢在了哪里。 听到这话,顾非敌又笑了笑。他从腰间取下匕首,与长剑一起掂量片刻,将剑递给宿殃。 他说:“拿着吧,手中有武器,心里也能安稳些。” 宿殃有点不好意思:“那你?” 顾非敌道:“一把匕首足矣。” 说完,他又补充:“你那绽莲剑法和飞花诀可能驱使不动我这把剑,但醉斩红梅可以。” 宿殃抱着顾非敌的剑,点了点头。 顾非敌靠在石壁上,抬头看向洞顶缝隙外的天空。 宿殃细细思考刚才顾非敌说过的那些话,不得不承认,顾非敌的猜测很有道理。 荒原贫瘠,如果不是这个山洞内的条件正合适,也不会催生这么多植物。植物稀缺,吃草的小动物就少,没有猎物,自然也不应该有这么一大群掠食者——缺少食物,不管是人还是蛇,都是活不下去的。 更何况,戈壁的秋季,昼夜温差巨大,对蛇这种冷血动物而言,夜晚的寒冷是致命的。他们现在只需要等天黑,气温降下来,蛇的活动就会受限,甚至有一些可能会直接被冻僵。 也不知那些将蛇置于此处的人是怎么想的,竟然没有考虑到这一点么? ……不,等等。 蝮蛇有毒。 只要稍不注意,一旦被咬,在这贫瘠的荒漠岩洞里,就等于必死! “我怎么觉得……”宿殃皱眉道,“这像是个陷阱呢?” 顾非敌轻笑一声,道:“你终于发现了?” 宿殃一眼斜过去:“我又不是傻子!” 顾非敌正色道:“我在怀疑,整个剑圣疑塚的消息,都是厄罗鬼帐一手捏造,有意透露给中原武林的。只是,我还猜不透他们有意引你我来这处洞穴的用意。” 宿殃不明白:“他们故意引我们来这里?” 顾非敌点点头:“当初河中那道巨网其实是一招阳谋。若我们落网,定逃不掉被厄罗鬼帐生擒的命运;若我们不想落网,就一定会选择随着水流进入这里。原先我以为,他们不知道这处洞穴内有乾坤,但现在看到蛇群,我却怀疑,他们是故意让我们发现这里的。” 宿殃道:“说不定他们只是知道这洞后面有生路,才放了蛇,让我们绝对没法儿活着出去?” 顾非敌却不这么认为。 “蛇类畏寒,凡是对它们稍有了解的人,都不会坐以待毙,最终一定能够想办法解决蛇患。”他说,“蛇群的作用,只是为了消耗我们的武力和药品,并拖延时间罢了。” 宿殃也不得不承认,在武侠背景的世界里,顾非敌这个推断很有道理。 “那怎么办?”他问,“将计就计么?” 顾非敌一哂:“如今已经进了陷阱,又能如何?只能将计就计,随机应变了。待从这里出去,我必须立刻通知父亲,调查厄罗鬼帐。” 这段剧情本不在魔教圣子剧本里,宿殃不知道该对此发表什么见解。 他沉默片刻,索性也不多说什么,盘起腿来,继续打坐疗伤。 ——距离夜幕降临要很久,与顾非敌独处虽然并不尴尬,但毕竟两人其实也没多少共同语言,尬聊不如练功。 顾非敌盯着宿殃阖眼入定的侧颜看了半晌,收回视线,无意识地摩挲着左手护腕,不知在想些什么。 日渐西斜,黄昏降临。 宿殃从入定中睁眼,发现洞内已是一片昏暗。 洞顶的缝隙并无法提供照亮整座山洞的光线,可以想象,就算今夜月明星稀,这山洞里也只会是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醒了?”顾非敌的声音在旁边响起,“伤势如何?” 宿殃道:“好些了。我去冲洗一下,过会儿我来守着,你也休息会儿。” 说完,他起身走到小溪边,摸黑脱了衣服,借着几乎快要消失的微光,将伤口周围沾染的尘土和汗水洗净。 他的这具身体,伤口好得很快,只过去一天,就已经愈合结痂,不太疼了。之前他在小玉楼内与人对擂时也受过伤,如今却连一道疤痕都没有留下。宿殃不禁感叹,果然是虚构世界的身躯,就是与正常人不一样。 简单擦洗过身体,宿殃又把衣服洗净,用内力烘干穿好——他的内力现在已经不像当初刚刚得到寒潭冰魄时那样冷冽,烘干衣服头发极为便捷。 回到石壁边时,天色又暗了几分。 宿殃在顾非敌身边坐下,却只能辨清对方隐隐约约的轮廓。 他笑道:“我来守夜,你放心入定吧。” 半晌,顾非敌道:“……不入定了,我睡一会儿。” 宿殃惊讶,不禁乐了:“怎么?刻苦用功的顾少侠也有想偷懒的时候?” 顾非敌又是半天没说话。 许久,他自言自语般地低声嘟哝了一句:“静不下心。” 第40章 剑圣闭关处 这一夜,两人又换了一次岗,随后便一起等待黎明的到来。山洞中稍能辨清些影子的时候,他们便启程往蛇阵方向赶去。 果然,蛇群经历一夜寒冻,往回退了不少,彼此缠绕堆叠在洞壁下,都有些恹恹的,连人靠近了都懒得动弹。 宿殃硬着头皮,用长剑将虬结一团的蛇群挑开,丢到空旷处。顾非敌一刀一个,迅速将它们斩杀掩埋。蛇群还未反应过来,就已经被两人清理了大半。 “等等,这些蛇……” 顾非敌忽然叫住宿殃,扭头盯着不远处的洞壁,道:“那里好像有一道门,蛇群似乎是从门里跑出来的。” 宿殃砍死一条蝮蛇,将蛇头挑入顾非敌挖好的坑中,这才起身看向顾非敌指的地方。 这时洞外日头升高,山洞中也终于亮堂了些,不远处的洞壁上明显可见一道人为雕琢的痕迹。痕迹垂直平整,的确像一道门。 “先把外面的蛇杀干净,再进去看看。”顾非敌道。 宿殃点点头,却已经猜到那门里是什么了。 顾非敌的主角光环果然没让他失望,那石门若是与剑圣传承的剧情线没关系,他就把这里的所有蛇尸生吞下去! 两人彼此配合,很快就将门外的这片山洞搜寻完毕,把所有从那道门缝中跑出来的蝮蛇斩杀干净。 距离近了,那道门的原貌也渐渐展现在他们眼前——是一道厚重的石门,没有枢轴,完全需要以人力推动、挪移,才能堵住它后面的那道门洞。 门洞内漆黑一片,没有丝毫光线,看不到其中任何细节,却有习习凉风被抽向门内。 显然,门后一定另有乾坤。 “里面的蛇或许更多。”顾非敌凝重道,“我们身上并没有点火工具,贸然进入,难说会不会落入更危险的境地。” 听语气,竟是不想继续向内探寻了。 这怎么行? 这道门后面很可能是剑圣墓,如果顾非敌不愿探索,拿不到剑圣传承,后面的剧情…… 宿殃皱了皱眉,有些想不起来后续剧情里这剑圣传承到底有什么用了。 ……但总之,这道门立在这里,一看就不寻常,是肯定不能错过的。 于是宿殃提醒道:“你不要忘了我们来荒原的目的。” 顾非敌挑眉:“你还真的信这里有剑圣墓存在?之前我推断,这整件事都是厄罗鬼帐的阴谋陷阱,你并未在意?” 宿殃抿了抿嘴,努力寻找借口:“总之……魔教得到的消息是……剑圣疑塚真的存在。不一定是墓穴,也可能是他曾经闭关的地方。” 顾非敌气笑:“就算这里现在是要命的蛇窟,你也坚信里面有剑圣传承,并且想要?” 宿殃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什么强词夺理的话了。 照明与蛇的问题没法解决,他也不可能真的要求顾非敌拿命去试探啊! 见宿殃沉默不语,顾非敌反而好奇,问:“魔教的探子,真的那般厉害?” 宿殃一愣:“什么?” 顾非敌道:“之前……你在断崖上受伤时,曾传音给我,说剑圣墓就在崖下。是魔教探子查到的?” 宿殃猛地打了个激灵,简直想把自己的舌头吞了。 那时候他因为受伤失血昏昏沉沉,只觉得自己恐怕要交代在那里,满脑子都是顾非敌必须找到剑圣墓,想也没想就给人透露了消息。 可谁知他竟然在昏沉半醒之间又脑抽带着顾非敌跳崖,竟然还活了下来。 不,不仅活了下来,顾非敌还把他带进了剧情里。而他竟然没过脑子,就这么直接问起探洞、寻找剑圣墓的事。 宿殃内心无语凝噎,默然想:不知道现在否认还来不来得及。 他这边还没想好否认的借口,那边顾非敌忽然再次开口:“当初,知还经‘归巢卷’的消息也是你告诉我的。魔教的消息来源……当真如此深不可测?” 宿殃:…… 宿殃嘴硬:“什么?我……本圣子怎么可能告诉你归巢卷的消息!” 顾非敌嗤地笑了一声,也没戳破,只是伸手搭在护腕上,缓缓摩挲。 其实宿殃也知道他现在这个表现是欲盖弥彰,但没办法,他总不能承认自己是穿越来的,之前所有种种,都是在努力想把剧情往正道上掰吧? 他敢说,顾非敌敢信么? ……不,他还真的不敢说。 两人一时间都没再说话。 良久,还是顾非敌先开了口:“如此……你便告诉我,你是否真的想进去一探究竟?” “我……”宿殃沉默片刻,最终还是咬牙道,“……想!” 顾非敌深深吸了一口气,道:“好,我会想办法。” 宿殃这就有些内疚了。 他沉吟片刻,道:“如果有我帮得上忙的,你尽管说。” 顾非敌看了宿殃一眼,道:“先与我合力把这道门完全拉开,让光照进去一些吧。” 宿殃闻言立刻上前,与顾非敌联手,运起内力,将那道只开启了一条缝隙的石门缓缓拉开。 门内甬道照进些许微光,果然有数条蝮蛇在门口盘踞,突然被光线照射,其中几条迅速扭头,向门内滑行而去。 直至石门大开,恰逢山洞外的天色更亮了一些。光线照入门口通道,阴影的边界处,地面上竟赫然垂落着一只颜色早已发青的人手。 “哦!”宿殃惊叫一身,下意识伸手拽住顾非敌的胳膊,将他往后一拉,颤声道:“死死死死死、死人?!” 顾非敌的脸色也立刻变得凝重。 他安抚地拍了拍宿殃搭在他手臂上的手背,又从他手里拿过属于自己的长剑,道:“你先松开,我把他拽出来看看。” 宿殃咽了口唾沫,松开顾非敌,试图把自己被吓崩了的人设重新端起来。 ……然而无果。 他软着腿往旁边退了几步,心想,他宁愿面对一大群毒蛇,也不想看到一个死人的尸体! 那边顾非敌已经杀退尸体旁的蛇群,走进门洞,将那人拖了出来,翻了个面。 宿殃赶紧移开视线,扭头看向一边,心脏砰砰跳得仿佛要从嗓子里蹦出来。 “他刚死不久,也许就是昨天。”顾非敌平静道,“大概是被蛇毒死的,看服饰……咦,他身上带了令牌,是无疆门的人……很可能也是落入河道之后,被厄罗鬼帐逼进这处洞穴的。” 宿殃不敢看尸体,也发表不出什么见解,只胡乱点了点头道:“嗯……有可能。” 顾非敌又道:“他佩了剑,你暂且拿去用,凑合一下吧。” 宿殃不太想用死人的东西,但武器又的确重要,只能黑着脸“嗯”了一声,依旧没有回头去看。 顾非敌忽地轻笑了一声,又道:“运气不错,他身上还带了火石,我们可以生火烤肉吃了。” 宿殃:…… 大哥,现在是说生火烤肉的时候吗? 你这样说话,我都要以为你是想把死了的这位烤了…… “他虽然死于蛇毒,但身上衣物还算整洁。”顾非敌语音带笑,“你的衣服后襟破了,要不要和他换一下?” 宿殃浑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嗓子发紧道:“不不、不用了!” 顾非敌又道:“他还带了糕点在身上,吃一块垫垫肚子?” 宿殃快哭了,拼命摇头。 心道:顾非敌你是魔鬼!连死人怀里的吃食都不放过?到底是人性的泯灭还是道德的沦丧!原着作者也太重口味了吧?! 顾非敌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 他起身绕到宿殃面前,抱臂挑眉,忍俊不禁道:“我竟然不知道,你不但怕蛇,还怕死人?” 宿殃:…… 宿殃看着顾非敌似笑非笑的神色,忽然意识到……刚才那几句,竟然是他开玩笑的? 他不由得内心抓狂:顾非敌你个坏蛋!你走开啊!!你再也不是那个正儿八经的主角了!!! 宿殃用尽全力绷着脸,务求魔教圣子人设不崩。 见宿殃面色凝重,不答话,顾非敌这才收敛了笑意,小心翼翼地问:“真吓到了?” “呵,本圣子怎么可能会吓到!”宿殃嘴角一扯,挤出一个不屑的笑容,道,“就是他死得太难看,辣眼……嗯,污了本圣子的眼睛……” 顾非敌又笑了一声,见宿殃一脸怒容瞪他,语气放软,道:“好好,不让他继续污你的眼睛。劳烦你找地方挖个坑,我去将他收殓。这山洞暂时还不知怎么出去,大概是没法送他回无疆门了。” 说着,他将手中的长剑递了过去——递给宿殃的是他自己的剑,把那亡者的佩剑则被他留在了手里。 宿殃默了默,伸手接过顾非敌递来的剑,转身离开,去找地方挖坑。 等他用长剑挖好了坑,那边顾非敌也已经用那人的外衣将人裸露的头脸皮肤尽数包裹起来。 他们一起葬了这位不幸遇难的无疆门侠客,留下一些能证明他身份的物件,打算等走出这处山洞就交还给无疆门。 而这位侠士随身携带的火石也为两人解决了目前艮在他们面前的一道难题。 顾非敌点起火堆,找来一块扁平的石头楔出凹槽,又将之前斩杀的蛇尸收集起来,取出腹内蛇脂,丢在石头的凹槽里烤出蛇油。宿殃贡献出他早已破烂的外套,浸了蛇油,缠绕在木棍上,制成几支火把待用。 有了照明,两人便并肩往那石门内探了进去。 门内仍旧残留了不少蝮蛇,顾非敌很耐心地一边清理蛇群一边前进,宿殃在后面为他照亮。 不多时,两人便通过一道转角拱门,来到一处面积不小的石室。 石室中央有一处围成圆形的火塘,火塘上方的岩壁竟开凿出形状不规则的孔洞,有风向洞外抽去——竟是一道烟筒。 这里怎么看都不像是墓穴,反倒像是曾经有什么人在这里居住一般。 这处石室还另有一个内间,内间面积不小,却空无一物,墙壁上布满斑驳的剑痕。石室两侧又分出两间耳室,看上去曾经设有木门,但如今早已**碎裂。 一间耳室内凌乱丢弃着碎裂的器皿木具,另一间耳室中放置着一张石床,石床上平摊着一具早已化为白骨的人尸。 “这里恐怕不是剑圣墓穴。”顾非敌平静道,“这里……可能是哪位武林前辈的闭关处。” 他说着,上前细细查看石床上的那具骨架,又伸手在石床面上摸了一把灰尘。 “而且,这里曾经被洗劫过,除了这具骷髅,应该没剩下什么东西了。” 第41章 剑痕与裂痕 宿殃虽然害怕尸体,但这种早已腐朽成白骨的骷髅他却是不怕的。 终于找到机会端人设,宿殃立刻上前,装模作样地将那具骸骨细细查看了一遍,凭着他学跳舞时了解到的一些人体结构的皮毛,故作高深道:“这人是个男子。” 顾非敌笑道:“看这身量,我也知道他绝不可能是女子。” 宿殃顿了一下,仔细一看,好么,这人生前怕不是有一米九几。虽说一米九的女人或许也有,但在这个世界背景下绝对少见。 端人设装逼失败,宿殃决定不说话了。 顾非敌借着火把,将这处石室套间里里外外细细查看一遍,还真的发现了些蛛丝马迹。 “他曾在这里着书,却不知为何又都烧了。” 顾非敌拨开火塘中的积灰,从里面翻出几片烧毁的竹片,竹片上还残留着一些刀刻的字迹。 “看这些残余的文字……倒还真可能是某种剑法。可惜,只言片语,并不能推出这剑法的全貌来。” 他手里捏着几片残破的竹简,仰头查看石室洞壁,又道:“内间那处空旷的石室,墙壁上似有无数剑痕……他的确是一位用剑的高手,只是不知为何会死在这里。他随身的佩剑和刻字的刀也已经被人拿走,恐怕很难判断出他的身份了。” 听顾非敌提起“剑痕”,宿殃忽然回忆起了一点细节。 时隔太久,他有点记不清当时的情况,但剧组里好像的确有人讨论过剑圣疑塚的剧情——原着中,剑圣传承其实并不是以秘籍形式出现的,而是雕刻在剑圣闭关处墙壁上的。 宿殃看了顾非敌一眼,见他将手中竹片扔回火塘,起身似乎想离开这里,立刻道:“我觉得,那些剑痕好像有点奇怪。” 顾非敌扭头,挑眉问:“哪里奇怪?” “哎,你跟我来。”宿殃一把抓住顾非敌的手腕,将他重新拉回内间石室,道,“你有没有觉得,这些剑痕里面藏着一种……嗯,很奇特的韵律?” 顾非敌默然片刻,斜睨着宿殃,问:“你看出什么了?” 宿殃哪里能看出什么。 但这里既然是剧情点,石室里又没有功法秘籍,只有这满墙剑痕,那这剑痕里就一定有些什么! 他看不出,但是他提前知道剧情,可以忽悠啊! 宿殃道:“我暂时还没看出来,但总觉得奇怪……我觉得,我们应该在这里多停留一天,看看能不能从剑痕里摸索出什么来。” 说着,他举起手中火把,沿着那些剑痕的走向比划起来。 顾非敌忽然抬手按住宿殃的胳膊。 “你等等!”他脸色一沉,皱眉道,“帮我照亮,我瞧瞧这些痕迹。” 见顾非敌上道,宿殃心中一喜。 顾非敌凑近墙壁,伸手摸在墙壁痕迹上,观察半晌,忽地笑了:“这里有些很新的痕迹,定是有人想将墙壁上原本的剑痕遮掩,才故意刻上去的。他们既然费心遮掩,那这剑痕就一定有蹊跷!” 宿殃立刻附和:“没错!” 顾非敌从墙壁前退开半步,道:“我们去找些柴火,将火塘点亮。我要在这里停留一段时间,看看这些剑痕里到底藏着什么秘密。” 剧情走上正轨,宿殃松了一口气。 虽然蒲灵韵不在这里,没法走男主角的感情线,但想来感情线也不太会影响到后续的剧情发展。只要顾非敌得了剑圣传承,别的一切都好说! 于是宿殃无比雀跃地跟在顾非敌身后走出石室,沿着外部山洞开始收集干草、朽木,为在这里停留准备好柴火。 山洞里的蛇并没有被顾非敌赶尽杀绝,两人只清理了来路上的蝮蛇,遇到石门后便没再向前探索,但想来逃往前部山洞的蝮蛇应该也不少。 此时决定留在石室中研究剑痕,他们就没再向前清理那些蛇,决定留一部分,将来或可当做储备粮——毕竟,在现有条件下,肉类并不好存放,不如让它们多活一阵。 这天中午,顾非敌借助石室火塘将早先斩杀的蛇做成了熏蛇段,宿殃总算吃到了熟的肉食。无奈两人都没带盐,这肉吃起来也完全算不上可口,好在与沙葱沙米混合,至少能够抵御饥饿。 两人一起吃过饭,顾非敌取来泥土,开始修补洞壁上那些明显是后来重新雕刻的痕迹。宿殃看不出剑痕新旧,便亦步亦趋,按照顾非敌的吩咐填土。 直至夜幕降临,整间石室墙壁的剑痕才刚刚被填补了一小块。看剩余部分的面积,宿殃觉得,他们恐怕真的要在这里逗留十天半个月,与剧本里男女主角谈情说爱的时间差不多长。 两人都不愿打扰那位在卧室长眠的前辈,便从石室出来,在火塘边清理出一片地方休息。 为防厄罗鬼帐有人找到这里,他们达成一致,维持一人入定、一人警戒的方式过夜。 然而这天晚上,宿殃又做噩梦了。 他从梦魇中惊醒,擦了一把满头的冷汗,冲顾非敌道:“算了,反正我也睡不着,我来守吧,你休息。” 室内点着火塘,顾非敌扭头看向在火光明灭中,宿殃明显有些颓然的脸。 半晌,他道:“一直以来,你都习惯深夜习武,凌晨入睡……可是因为这梦魇?” 宿殃愣了一瞬,反应过来顾非敌指的是在小玉楼时他彻夜失眠的事情。 不过那时候他是因为不习惯古人作息,又急着出师,才会晚上用功。后来顾非敌去了藏珠阁,他又渐渐被这世界同化,便没再昼夜颠倒过。 于是他笑了笑,道:“那倒不是。做噩梦……是前两天才开始的。” 顾非敌问:“是因为第一次杀人?” 宿殃抿着嘴,不想聊这个话题。 魔教圣子的身份摆在那里,若他承认自己是第一次杀人,将来说不准会有什么麻烦。 顾非敌却以为宿殃是默认了。 他沉默片刻,道:“当年我十二岁,父亲带我去南疆清剿邪派……那时候,我也做了许久噩梦。不过,后来……我追讨过不少这类邪恶门派,也见过他们是如何残忍对待旁人的,便知道,他们死不足惜。” 他扭头看向宿殃,眸色认真,轻声道:“父亲告诉我,我们诛杀这些人,是为了拯救更多的人、保护重要的人。那人当时欲杀我,而你为了救我杀他,并没有做错。” 宿殃恍惚听完顾非敌这一席话,满心不可思议,问:“你在安慰我?” 没等顾非敌回答,他又笑道:“我是魔教圣子,大概和你曾经杀过的那些邪派……也差不了多少。” “不会的。”顾非敌道,“你不一样。” 宿殃不解:“我哪里不一样?” 顾非敌垂眸看着双手,半晌才道:“你本性不坏,我感觉得到。身陷魔教……也……或许并非你的意愿?” 宿殃笑了笑,没回答。 会来到这里当然不是他的意愿,会穿到魔教圣子身上自然也不是他能控制的。 但是,比起穿越到他不了解剧情的别人身上,穿成他自己演过的魔教圣子,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顾非敌等不到确认,语气忽然有些焦急:“你也想离开魔教的,对吗?” 宿殃摇了摇头,平静道:“不,我不想离开。” 他的剧情点都和魔教息息相关,他怎么可能离开魔教? 顾非敌追问:“是不想,还是不能?” 宿殃思索片刻,回答:“既不能,也不想。” 听到这样的回答,顾非敌眼中的光似乎骤然黯淡了下去。 他收回目光,盯着火塘沉默许久,问:“……你是自愿的?” 自愿?自愿什么? 这问题问得就有些没头没尾了,宿殃不明白顾非敌在暗指什么。 顾非敌呼出一口浊气,双拳紧紧攥着。 他终于忍不住内心莫名的火气,咬牙道:“魔教教主,他对你很好吗?你竟心甘情愿……助他练功?” 宿殃眨巴了一下眼睛,摸不着头脑。 这话怎么说的?魔教教主一直在闭关,没有需要他辅助的时候啊? 他张了张嘴,又不能说自己还从来没见过魔教教主,一时竟哑口无言。 见这几乎等于默认的态度,顾非敌又重重呼出一口气,道:“罢了。” “从这里出去之后,你我便……各安天命吧。”他低声道,“下次再见,我便不会手软了。” 按理来讲,顾非敌说出这句话,宿殃本应感到很正常才对。 毕竟,剧本里的两人一直是你死我活的竞争关系,顾非敌想要灭掉魔教,也是他的设定身份决定的。 可不知为什么,看着在火光中神情冷肃的顾非敌,宿殃只觉得心头一阵阵发颤。听到顾非敌说“各安天命”,他竟然恨不得跳起来,勒令他把这句话收回去。 当初从小玉楼出师时,徐云展也说过类似的话,但那时他却并没有如此刻般心神不宁。 仿佛说这句话的人换成了顾非敌,就会有什么他无法再控制的事情发生一样。 宿殃忽然就有些慌了。 顾非敌沉默了好一阵,浑身的冷冽寒意缓缓收束,神情也恢复一片平静。 他垂着眼眸,低声道:“你方才被梦魇惊醒,还未休息好,再多睡会儿吧。我守着,晚些再换岗。” 宿殃的确还有些倦,又有些不愿面对这样古怪的顾非敌,听到这句话,便立刻点头答应。 但他心情纷乱,练功入定是不能了,便和衣而卧,背对着顾非敌,闭上眼睛强迫自己入睡。 宿殃背后的衣襟有一道裂口,自右肩而下,至左腰而止。虽然已经洗过,但衣料边缘依然可见斑驳血迹,明晃晃地昭示着他曾经伤得多重。 两层衣物裂痕相错,彼此遮盖,无法看到宿殃背后的伤口和那片鲜红的花卉纹身。 但顾非敌知道,那里,有一片鲜红的花卉。 他凝视半晌,才收回视线,怔忡地看向面前的空地。 顾非敌神情淡然宁静,双眸中却似乎酝酿着某种难以言喻的情绪。 他手中握剑,似乎无意识地,在地面轻轻点下紧邻的两点,接着是一道竖线自两点中央穿过。随后,剑尖落在那竖心右侧靠上的空处,却迟迟无法划出一横。 许久,顾非敌竖起剑刃,将写了一半的字尽数抹去。 他轻叹一声,又提剑写下几个字——“责有所归,不可生妄”。 第42章 要命的问答 一夜无话。 第二天一早,宿殃与顾非敌一起简单吃了些东西,又开始着手填补石室墙壁的剑痕。 昨晚两人莫名其妙吵了一架。 不,其实也不算吵架,在宿殃看来,那根本就是顾非敌单方面在生他的气,还没明说生气的原因。 但是,从只言片语间,听起来似乎与魔教教主有关。宿殃总不能顶着魔教圣子的壳子去问顾非敌自家教主的事,真的是有委屈说不出,心里堵得他难受。 算了算了,本来主角与反派就该是这样针尖对麦芒的,如今被迫掉进同一个剧情,可能顾非敌也心气不顺吧。 宿殃只能这样安慰自己。 可意料之外地,顾非敌竟然主动向他道歉了。 “昨晚是我不好,不该那般对你。”顾非敌认真地看着宿殃,视线毫不躲闪,“无论如何,你助我良多,也从未做过害我的事,甚至……为了救我,不惜拼上性命。是我不该生了妄念,却对你倾泻怒火。” 昨晚被气了好一阵,宿殃本想端着魔教圣子的架子嘲讽顾非敌几句,但见顾非敌眸色深沉,神情透着些疲惫,他到嘴边的话又说不出来了。 最后宿殃只故作不屑地轻哼了一声,转头问:“所以昨天你到底在生什么气?因为我说不想离开魔教么?” 顾非敌抿了抿嘴,道:“我明白,你是魔教圣子,也是身份使然,责有所归。” 果然,作为武林正道新秀的顾非敌,还是很在意他魔教圣子的身份。 不知为何,宿殃内心忽然响起一道声音——他并不想让顾非敌误以为他与魔教教主同流合污。 这念头来得没道理,很不符合魔教圣子的人设,但这声音却在宿殃心里不可抑制地回荡、加重,最后萦绕成一片仿佛心魔般的回音。 犹豫片刻,宿殃最终还是决定,就任性遵从自己的内心一次。反正……反正顾非敌最终是要剿灭魔教、杀死他的。 他咬了咬牙,看向顾非敌,认真道:“其实我并不喜欢魔教,也不是因为魔教教主才坚持留下。我与他并不亲厚,根本没见过几面,更是从没辅助他练过什么功。我留在魔教……有别的原因,但我不能告诉你。” 原本宿殃以为,顾非敌会追问他是什么原因。却不想,顾非敌在听到这句话时倏然惊怔,一把抓住他的胳膊,脱口问道:“你未曾助魔教教主练功?” 他的双眸似是被什么骤然点亮,一瞬间充满希冀,直勾勾地盯着宿殃,又忍不住确认一遍:“当真?” 宿殃一愣,下意识道:“他练他的功,为什么需要我协助?” 顾非敌又道:“你不知道他练的功法……” 说到一半,他自己忽然反应过来什么,失笑道:“……也对,那毕竟是江湖传闻。只是这传闻出现得太早太久,我竟当真了……” 宿殃见识过这个奇葩江湖的传闻有多厉害,闻言忍不住暗中翻了个白眼,道:“江湖还传闻我为了你遣散后宫呢!还说你和我夜晚私会,肯定有一腿呢!你怎么不信?” 听到这话,顾非敌眉头微蹙,竟然陷入沉思。 宿殃:…… 喂,不要这样好不好?很吓人的! 半晌,顾非敌问:“你当年掳走那些少年,当真是为作娈宠?” 面对如此诡异的问话,宿殃无语扶额。 好吧,原主可能真的是为了组后宫才会掳走那些少年。可惜,原主练的功法却不允许他碰那些孩子。后来功法成了,却又被穿越了。 作为一个新世纪的好男儿,穿越而来的他自然不会那么丧心病狂收用娈宠,就干脆把人都放了回去。 开后宫是不可能开的,况且那些还都是男孩子。他虽然不排斥,却也并没兴趣去试。 但是,以魔教圣子的人设推断,他此时的确应该邪笑着承认,说那些孩子是自己的后宫又如何。 宿殃端了端架子,正要开口,却骤然撞进顾非敌一双深潭般的眼中。 鬼使神差地,他话到嘴边转了个弯,变成了:“……不是。” 顾非敌笑了。 他唇角的笑意很浅,但眸中却潋滟仿佛春风入水,吹起一池涟漪。 “果然……”他笑道,“……你并不是江湖传闻的那样。” 宿殃忽然反应过来,他竟然一不小心误刷了顾非敌的好感度?! 他这是在做什么啊……任性也不带这么任性的,这还让后期顾非敌剿灭魔教、在山顶将他一剑穿心的剧情怎么走? 于是他一扬下巴,撇着嘴道:“呵,本圣子虽然不是江湖传闻的那样,却也肯定不是你能想象的样子。不要装作很了解本圣子,本圣子做过的事情,说出来怕吓死你……” 顾非敌瞥了宿殃一眼,也没戳穿他,笑道:“好了,该开工了。” 说着,抬手指了指石室满墙的剑痕。 …… 一晃眼,五天过去,石室墙壁的全部剑痕都被修补完成,只余那些古老的、属于这处石室原主人留下的痕迹。 宿殃站在石室里,惊讶地看着墙壁上的剑痕,愕然道:“这么简单?你确定你没看错?” 顾非敌颔首道:“确定。这些剑痕虽简单,却也……的确有些玄机。” 宿殃佩服地看着顾非敌,心道:果然不愧是男主角,能从这乱七八糟的剑痕里看出玄机来。 顾非敌又道:“你先去石室门口,我来看看我的猜测是否可行。” 宿殃闻言乖乖后退几步,站到石室门边,举着火把给顾非敌照亮。 顾非敌提着手中长剑,沿着墙上剑痕的走向缓慢挥动,间或寻找下一道与之相合的剑痕走向,再从那处返回……偶尔停下思索,接着或许推翻之前的动作,或许略作改变。 许久,顾非敌忽地笑了。 “这的确是一套剑法。”他道,“剑招简单直接,是大开大合的路数,用来正面对敌应当不错……” 宿殃听得疑惑,问:“听你的语气,这套剑法其实没多厉害?” 顾非敌道:“你我都是从小玉楼出来的人,见过了飞花诀和回雁剑诀,这武林中又有多少剑法是能入你我眼中的?况且,就算这里的主人的确是剑圣白惊鸿……毕竟已经过去百年。” 说着,他轻笑一声,又道:“这百年间天下诞生英才无数,又有多少武学在前人打下的基石上创立?武林一直以来都是后浪推前浪,断没有百年前的传承能敌得过如今武学的道理。就连腾云阁的功法也不是一成不变的,而是每隔一段时间就会修订、完善,甚至创新。” 宿殃听完这一席话,觉得……的确有道理啊! 就算在现实世界,一百年前军队的训练方法肯定不如现代特种兵的训练这么科学。换成武侠世界,也该是这个道理没错! 可如果是这样,那剑圣传承岂不就成了一个毫无必要的剧情点?难道原着安排这个剧情真的就是给顾非敌走感情线讨老婆的?! 那他的到来一不小心把蒲灵韵给扇没了,这……这这、这怎么算? 他从哪儿再给顾非敌变一个老婆出来?! 见宿殃半天不说话,一副惊呆的模样,顾非敌好笑道:“所以我一开始就对传闻中的剑圣传承没什么兴趣,只不过父亲有意做这个安排,我也就接下了。当初本想劝你放弃,但看你实在想要……你若愿意,不如就将这剑法学下来?” 宿殃无语扶额。 他问:“你既然早就看透,还花这么多时间补这个剑痕做什么?” 顾非敌久久没有回答。 他看着宿殃,半晌,双眼微垂,忽地勾了勾嘴角,却露出一抹苦涩的笑来。 他轻声道:“我只是……不想那么早从这里出去罢了……” 听顾非敌这样说,宿殃不禁微微一愣。 他不解:“你为什么不想出去?” 难道剧情还会控制书中人的思维,让他们在无意识的情况下坚持走正确的时间线? 不,不会,如果真的是那样,蒲灵韵不会到现在还没有从小玉楼出师。 “或许是因为,回到武林……就该面对自己的身份责任了。”顾非敌道,“在这里流连,倒难得清闲,可以与……可以不必考虑很多复杂的事。” 对于这一点,宿殃有那么点感同身受,立刻点头附和:“是啊,一旦回到武林,麻烦事就不会少。你是腾云阁少阁主,定有无数文书要处理,还要应酬交际。这些事烦不胜烦,我也是为了躲闲这些麻烦事,才领着花侍前来寻找剑圣墓的。” 谁知顾非敌却摇摇头,道:“文书交际,我倒不觉得如何繁琐。” 宿殃问:“那你不想回去是为什么?” 顾非敌盯着宿殃看了好一阵,没有回答,却是问道:“你……即将弱冠?” 宿殃想了想,弱冠就是二十岁,那这壳子的确快到了,于是点了点头。 顾非敌沉吟片刻,面色复杂了些,低声问:“那……魔教教主……可曾为你安排婚事?” 宿殃一愣。 随即他悟了。 ——顾非敌说的责任,一定是他被催婚了! 难怪他想要留在这与世隔绝的山洞里逃避,古往今来,大龄男女最怕被催婚。想当年他奶奶在他正面临高考、刚刚十八岁成年的时候就开始问他有没有找女朋友……如今顾非敌似乎也十八了,这儿又是古代,被催婚也挺正常的。 不,不对啊。 顾非敌与蒲灵韵一直交好,两人不仅是师兄妹,还是青梅竹马……就算被催婚,他也应该高兴,不该想要逃避的。 难道……这时的顾非敌,其实并不喜欢蒲灵韵? 对,这样一想就对上了——剑圣墓剧情本来就是给两人培养感情用的! 想想:顾非敌和蒲灵韵都到了被催婚的年纪,两人原本只是纯纯的师兄妹关系,并不乐意与对方成婚。可是天意安排,他俩一起落水,被冲到剑圣疑塚。共患难、见真情,朝夕独处、相濡以沫……渐渐产生了感情萌芽。 这在剧情逻辑上是可行的! 然而现在,蒲灵韵的感情线却被他这个蝴蝶翅膀给扇没了。 宿殃:…… 这可怎么办?他真不是故意的啊! 不过,虽说不是他的锅,他对此还真是挺内疚的。 宿殃决定劝劝顾非敌,让他不要任性逃避,应该好好对待蒲灵韵。 他道:“蒲灵韵,其实是个好姑娘……” 第43章 非礼请勿言 宿殃的话才开了个头,对面顾非敌脸色倏然一变,双眸中充斥了震惊、不解、惶惑、愤怒,仿佛利箭直刺过来。 顾非敌声音低沉,有些颤抖:“你竟然……真敢说?!” 宿殃愣住。 他仔细一想,顿时出了一头冷汗。 刚刚关于顾非敌被催婚的事情都是他自己脑补的!而顾非敌的问题本身是什么来着? ——“魔教教主可曾为你安排婚事?” ——“蒲灵韵其实是个好姑娘。” 宿殃:…… 宿殃几乎一蹦三尺,立刻举起手,试图弥补:“不不不,我并不喜欢蒲灵韵,我是想说,蒲灵韵跟你很合适!你不用逃避催婚,不如与她相处一段时间,说不定会发现她是个好姑娘……” “呵……”顾非敌好像气疯了似的笑了一声,道,“你倒是关心我。” 宿殃默默闭嘴,心想:顾非敌脸色这么难看,看来他现在的确非常不喜欢蒲灵韵。 啧,这下麻烦了,以后魔教禁地的剧情,没了男主角对女主角的矢志不移,帮她挡毒,这该怎么走? 见宿殃不说话,顾非敌也沉默了。他手中剑尖垂在地面,显得颓然无力。 半晌,他低声唤道:“宿殃。” 宿殃回神:“嗯?” 顾非敌扯了扯嘴角,咬牙切齿道:“有时候,我真恨不得揍你一顿。” 宿殃:…… 宿殃这就不服了:“你揍我?你根本打不过我好吧?” 要想打过魔教圣子,顾非敌可还有好多剧情要走呢,别说现在,就是将来进了魔教禁地,那时候的顾非敌也是打不过魔教圣子的!哼哼! 听宿殃这样说,顾非敌危险地眯了眯眼睛,哼笑一声,道:“不如试试?” 宿殃并不想在这里和顾非敌打架,万一伤到了人,岂不是又要给剧情添堵? 他看了看自己腰间挂着的顾非敌的长剑,灵机一动,道:“武器不趁手,不打!反正之前打了几次,你都输了。” 顾非敌“呵”了一声:“那是我让着你。” 宿殃不信:“我还用你让着?” 顾非敌气得哭笑不得,道:“不用剑,就比拳脚。不打服你一次,我看你真能上房揭瓦。” 宿殃:“不打!” 顾非敌:“原来魔教圣子,也会怯战害怕?” 宿殃心道:开玩笑,圣子怎么会怕?头可断,血可流,圣子人设不能崩! 于是,等两人站在石室外山洞空地上,彼此躬身行切磋礼的时候,宿殃还有点没反应过来。 他们不是刚刚补全剑圣闭关处的剑痕,正在讨论剑圣传承的问题吗?怎么忽然就聊到有关责任和催婚,然后莫名其妙就准备打一场架了? 他有空得捋捋,这是怎么个逻辑进程…… 不过顾非敌这时并不打算给宿殃思考的时间。 他面向宿殃,抬起手,道:“让你两招。” 宿殃端着架子哼笑:“本圣子还用你让着?尽管放马过来!” 顾非敌嗤笑一声:“如你所愿。” 虽说,顾非敌与宿殃两人,真正苦练的都是剑法,但其实赤手空拳也是有一定战力的。 尤其是顾非敌,自幼练起来的童子功毕竟不是摆设,吃了那么多年的苦,自然会在需要用到的时候尽数爆发出来。 与他相比,半路出家的宿殃就差多了——原主或许在面对这种情况时还有几分胜算,但宿殃自从穿越来就一直死磕内功和剑法,拳脚功夫反倒稀松平常,最后几乎全靠惜花步躲避顾非敌的锋芒。 经过小玉楼两年的进修,他们的内力底蕴如今已不分伯仲,武学技巧就显得尤为重要。 这场架打了不到一盏茶,宿殃就被顾非敌觑准空隙放倒,骑着后腰按在了地上。 宿殃从面前土地里扭头看身后,羞愤道:“不算数!我受伤了,使不上力!” 顾非敌压在宿殃腰上,将他的手反剪在身后,咧着嘴笑:“服不服?” 宿殃一个白眼翻到后脑勺:“你幼稚不幼稚啊!” 顾非敌笑而不语。 宿殃挣扎了一阵,无果,试图曲线救国:“那个,我觉得石室里面那套剑法还是值得学一下的,我们一起学,怎么样?” 顾非敌道:“你若服了,我就跟你一起去学。” 宿殃想了想,假意嘶嘶吸了口凉气,道:“你压着我伤口了,疼。” 听到他这样说,顾非敌竟真的松了松手上的力道,微微直起身。 宿殃立刻试图反抗,猛地一扭胳膊,就想从顾非敌掌间脱身。顾非敌发现被骗,手里力道又再次加大,却已经被宿殃挣脱了一半,不太好掌控,两人便你来我往地互相扭搏了一阵。 忽然,嘶啦一声响——宿殃之前战斗中被割裂、后来又泡过水的衣裳,就这样沿着背部最大的那道裂口,整个被撕开了。 宿殃:…… 很好,外套被他贡献做了火把,现在内衫也阵亡了,这是要他穿着中衣到处乱逛的意思? 顾非敌压坐在宿殃的后腰上,一时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他下意识伸手掀起宿殃中衣后襟的裂口,双眼死死盯着宿殃背后那团如火焰般炽烈绽放的红色花卉。 如今,没了丝质中衣那层朦朦胧胧的遮挡,花朵芳冠无比清晰地展现在顾非敌眼前。 那花红得艳丽,花瓣层叠却如佛前净莲,妖冶又纯真,炽烈又淡漠,明明自相矛盾,却又美得令人移不开眼——是并不存在于世间的,正红色昙花。 顾非敌眼中骤然迸出一串惊讶愕然。 他喃喃道:“……殷昙……竟是这个殷昙?” “喂!顾非敌!你给我差不多一点!”宿殃怒道。 他猛地一扭身,将仍在发呆的顾非敌从背上掀下去,反客为主,骑在他腰上,伸手不轻不重地卡着顾非敌的脖子,俯身眯着眼睛坏笑。 “你竟然偷看本圣子的身体。这样非礼我,可是要还的!” 顾非敌却对这些话恍若未闻。 他一动不动地安然躺在地上,由下至上看着宿殃近在咫尺的笑脸,又呢喃了一遍:“竟是殷昙……” 他嘴角的笑意几乎无法掩饰,低声接着说:“……原是我庸人自扰。” 宿殃一头雾水:顾非敌这是在发什么神经? 他还没来得及开口询问,顾非敌忽然撑起身体,一把将他搂进怀里。 这个拥抱并不紧,顾非敌似乎留意着宿殃背后的伤口,不敢用力。但他脸颊紧紧贴在宿殃的颈窝里,柔软的触感令宿殃莫名地浑身发麻。 然而,闻着顾非敌身上传来的淡淡的花香,宿殃本想将人推开的手又顿住了。 “你怎么了?”宿殃低声问。 顾非敌没有回答,松开手,将宿殃从怀抱中放了出去。 宿殃此时仍跨坐在顾非敌身上,因为之前那场打斗,他衣衫残破,发丝凌乱,脸颊还泛着红,连带双唇和眼尾挑着的那颗小痣都似着了火。 他微微垂头,看着面前顾非敌介于少年与男人之间的青春脸庞,稍稍勾起嘴角,轻笑了一声。 两人的姿势此刻有些诡异,宿殃忽然感觉到什么地方有点……不对劲。 顾非敌猛地变了脸色。 他一把将宿殃掀下去,蜷起腿向后挪了三尺远,垂头坐着不说话。 宿殃的芯子毕竟来自现代,稍一思索,立刻反应过来刚才发生了什么。 十八|九岁的男孩子最经不起撩拨,他也算是过来人,当然了解——别说在地上翻来滚去扭打成团这种“亲密”的肢体接触了,就是偶尔哥们儿之间随手打闹两下,都可能引发某种尴尬。 再加上顾非敌这小古板,在这方面肯定过分自律,也就更加敏感,会出现这情况,实在是太正常了! 想到这里,宿殃就有点忍不住想犯坏。 谁让顾非敌拉着他打架,还毫不手下留情的?他魔教圣子,那是势必要报复回去的! 于是宿殃坏笑着靠近顾非敌,眉梢一挑,道:“哟,躲什么?都是男人,谁还不知道怎么回事了?” 几句话,把顾非敌的耳朵脖子都说得飞起一层薄红。 顾非敌咬牙切齿道:“你……非礼勿言!” 宿殃故作惊讶:“明明是你先非礼我的!” 顾非敌怒:“你这人……” 宿殃抢白:“厚颜无耻。我知道,你说过好多遍了。” 顾非敌:…… 顾非敌气笑,眸中仿佛酝酿着汹涌暗潮,直勾勾盯着宿殃,道:“你若是知道……看你还笑不笑得出来!” 宿殃一愣:“知道什么?” 顾非敌:“呵……” 他攥了攥拳,猛地起身大步离开,走进石室门洞中去了。 看着顾非敌落荒而逃的背影,宿殃自觉扳回一城,坐在原地得意洋洋了好一阵,才起身拍拍土,把破烂的衣服随意裹了裹,也往石室走去。 一进屋,他就被顾非敌丢来的一件衣衫兜头盖住。 顾非敌的声音传来:“穿上吧,这里夜晚寒凉,还是要当心些。” 衣服是柔软的绵绸内衫,还带着体温,显然是顾非敌刚刚脱下来的。 宿殃将衣服从头上扯下来,就看到顾非敌正背对着他,把外套直接穿在中衣外面。粗棉质地的外套浆洗多次,看着就有些硬,虽然隔了一层中衣,但中衣单薄,这样穿着肯定不舒服。 宿殃道:“你穿内衫,把外套给我就好。” 顾非敌却道:“你身上有伤,还是穿软一点的吧。” 说着他已经把外套裹好,系了腰带。 既然对方都这么说了,宿殃也不再矫情,三下五除二扒掉一身破碎布料,将顾非敌的内衫套在了身上。 衣服散发着一股淡淡的花香,很好闻。宿殃知道,这其实是怜香回春丸药香,历时两年多,依然没有消散。 第44章 再次生变故 石室内的剑法,两人最终还是决定学下来。 一是剑法本身不难,二是,虽说这剑法他与宿殃都不太看得上,但放眼武林,如果不将小玉楼计算在内的话,其实也排得到前面去。 然而,似乎天意弄人。 就在顾非敌与宿殃正准备按照石室内的剑痕修习剑法时,一只双翼近乎透明、泛着蓝紫色珠粉光泽的蝴蝶,悄无声息地落在顾非敌的肩头。 紧接着,石室外响起一阵纷乱的脚步声。 梅十三带领一队花侍,寻着追香蝶冲进石室。 第一眼竟看见宿殃,他微微一愣,随即单膝跪地,恭敬道:“圣子!” 那只近乎透明的小蝴蝶在顾非敌肩头落了一阵,又忽忽悠悠地起飞,落在宿殃身上。 众位花侍这才注意到,自家圣子正穿着领口刺了飞鸟纹样的、属于腾云阁的衣服。看料子和式样,似乎还是内衫。 于是大家的目光又都落在了顾非敌身上,眼神中充斥着探究。 宿殃见到魔教众人,本该松一口气的,却不知为何心里竟有些不乐意。 但他不能在忠心寻来此处的下属面前表现出来,只得叫梅十三起身,问:“外面战况怎么样了?” 梅十三看了顾非敌一眼,先上前解下腰间细剑,递还给宿殃——宿殃接过细剑才发现,这竟然是他自己丢在战场的那一把。 接着,梅十三面色凝重道:“虽说中原武林有支援到来,但厄罗鬼帐却在他们之前撤退了。腾云阁另一支队伍赶来时,有中原侠客企图将这次厄罗鬼帐的阴谋栽在我神教头上。好在梅堂长老驰援及时,我等才能撤出混战,前来寻人。” 这时顾非敌忽然开口,问:“你们用追香蝶,是来寻他,还是来寻我?” 宿殃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身上并没有怜香回春丸的药香,梅十三驱使追香蝶带路,应该只能找到顾非敌才对。 梅十三却向宿殃道:“当初圣子与他一同落崖,属下猜测您或许与他一直同行。若此次只寻得他一人,便将他擒回魔教,严刑拷问您的下落。” 这说法倒也合理。宿殃点了点头,又问:“你们是从哪里寻来的?” 梅十三道:“追香蝶追入一处地缝,缝内黢黑,我等猜测下面或许别有洞天,便凿开地缝,借绳索落入此地。前路上有不少毒蛇,清理它们费了些功夫。” 说完,他抱拳颔首,问:“圣子,是否该赶回教中了?” 一想到回到魔教就要面对的那些文书工作,宿殃就感觉头疼。 他犹豫片刻,闷闷不乐地瞥了顾非敌一眼,道:“那个……此处,嗯,有剑圣传承需要领悟,可能还要再待几天……” 剑圣传承自然是借口,他就是单纯不太想回魔教。那些文书工作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反正距离他的下一段剧情还远,他还可以继续在外浪好一阵。 只是,顾非敌却好像有别的剧情要走,得早些离开。 “既然神教下属找来,我也不便继续留在此地。” 顾非敌仿佛知道宿殃在想什么似的,瞥了他一眼,道:“至于这剑法传承……予你就是。顾某告辞。” 说完,他拎了长剑,转身就想离开。 却被两名魔教花侍拦住了去路。 “少阁主既然来到荒原,不如,转道去我殷昙神教做客?”梅十三道,“也好让我们尽一尽地主之谊。” 这一句话说出来,顾非敌神色丝毫未变,宿殃却愣住了。 等等,为什么要拦顾非敌? 顾非敌从剑圣疑塚剧情出去之后还有他自己的剧情要走的啊,你们这样自作主张把他弄去魔教做客,让剧情怎么办?! 宿殃头疼地按了按额角,心道:这没了女主蒲灵韵,却莫名其妙把魔教圣子带进剧情的后遗症还是来了。 最终,他只能强行下令:“你们放他走。” 梅十三皱眉道:“圣子切不可太过仁慈。中原侠客企图将这次纷争栽在我教头上,腾云阁与顾盟主暂时未做表态。若我们不拿一点东西在手里,中原武林很可能会以此为由,借机对我教出手!” 宿殃板了脸,道:“你们把他抓回教中,腾云阁不是更有理由进攻我们?” 梅十三道:“顾非敌是武林盟主独子,想来,中原武林也会投鼠忌器。有顾少阁主在我教做客,或许能令顾若海代中原武林与我教达成协议。” 这些话,梅十三是肆无忌惮地当着顾非敌的面说的。毕竟,这里魔教花侍众多,顾非敌就算武功再强,也孤立无援,难以反抗。 顾非敌冷笑一声,回头看向宿殃,眼中尽是戏谑。 宿殃被这眼神看得头皮一阵发麻。 他咬了咬牙,怒道:“尽瞎折腾!你们就算把他放了又怎么样?我们都是从小玉楼出来的同窗,只要他回去向武林盟主解释,那边还能随便就决定打来不成?” 况且就算是中原武林打过来,剿灭魔教本来也是剧情该有的进展! 虽然那样一来剧情进度就被跳过了好多,但……但既然剑圣疑塚的女主角感情线都没了,赶紧剿灭完魔教让他穿回去,也没什么不好……吧? “圣子!请您三思!”梅十三焦急地直接跪地,道,“小玉楼同窗的感情,您愿期待,可顾少侠或许并不以为意!当年教主与顾若海自小玉楼出师时情同手足,却也敌不过江湖波澜,最终反目成仇!前车之鉴,请圣子引以为戒!” 这事儿倒是他第一次听说,宿殃不禁蹙眉。 顾非敌垂下眼睫,哂笑一声:“看来,你这魔教圣子的地位,也不过如此。” 梅十三怒道:“挑拨离间,其心可诛!” 宿殃被吵得烦躁不堪,重重“啧”了一声,大步上前拽着顾非敌的手腕,推开众位花侍,亲自把人领到了魔教的包围圈外。 “你走吧。”宿殃道,“有我看着他们,他们不敢对你出手。” 梅十三果然没上前,只能在宿殃身后颓然喊道:“圣子!” 顾非敌瞥了他一眼,脚步微错,借着宿殃的遮挡,传音入密,对宿殃道:“那侍卫对你佯作尊敬,实则并未服你,或许是魔教教主安插在你身边的眼线,你当心些。” 宿殃一愣。 顾非敌沉默片刻,后退一步,抱拳道:“多谢圣子相助,顾某告辞。” 见顾非敌转身就要走,宿殃心中忽然腾起一丝不舍来。 他竟突然冒出一个念头,觉得或许将顾非敌掳去魔教也是个不错的选择……但这念头来得毫无征兆,短短一瞬,就被宿殃的理智压了回去。 宿殃攥了攥拳,心想:根据剧情进展,男女主角在离开剑圣疑塚之后,还有一些在中原行侠仗义的剧情要走。因为闹了小别扭,两人短暂分开,女主角被魔教设计擒获,男主顾非敌才不得不深入魔教。 之后。两人又在一场大战之后陷进魔教禁地,那里还有女主为中毒的男主角解毒等一系列推动感情线的剧情…… 他虽然没有通读过剧本,不知道细节,但根据后来的剧情发展,还是可以猜到些许的。 而如今蒲灵韵在剑圣疑塚的剧情已经被他崩掉了,他总不能再拦着顾非敌不让走,让剧情一崩更崩啊!虽然他有时候也觉得这剧情恐怕是掰不回来了,但,能抢救的时候,他还是想努把力,再抢救一下。 于是宿殃没有阻拦。 然而,就在顾非敌转身的瞬间——魔教花侍队伍中有一人暴起上前,一剑刺向顾非敌的后心! 顾非敌其实一直在戒备魔教花侍,早已注意到这人的异样,翻手挥剑,挡下一击。 谁知那花侍竟不要命似的,直接向顾非敌的剑上撞去! 剑刃锋利,穿胸而过,一推至底。 这个变故发生的突然,场中众人都被惊得一怔,包括顾非敌都没有料到来人竟会使出这种手段,一时僵在原地。 宿殃提剑就要上前查看,却被梅十三拦住:“圣子当心!那人有蹊跷!” 果然,只见那花侍抬手死死攥住顾非敌持剑的手腕,胸口剑刃分明还没拔出,却有丝丝黑血溢散。黑血化为诡异的细线,蜿蜒缠绕,沿着顾非敌的剑柄,飞速攀上顾非敌的手臂。 那花侍微微侧过头,冲宿殃露出一个诡异的微笑。 这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顾非敌闷哼一声,运起内力把那花侍嘭地击飞倒地,将手从他怀中抽出。 然而已经晚了。 黑血竟化为坚韧的丝,以极快的速度刺破皮肤,沿着肤下血管游入顾非敌的体内,须臾间消失了踪迹。 宿殃甩开梅十三,上前扶住顾非敌的手臂,没注意到自己声音都在颤:“怎么回事?哪里不舒服?疼吗?” 顾非敌喘息急促,却是被刚才的变故惊的。 他抬手按着脉搏,好一阵,闭目颓然道:“看似无碍。” 宿殃却不这么认为。 哪有那么好的事儿啊!武侠世界里,这种奇奇怪怪的东西肯定要有它的作用的!不然平白出现,就为了吓人一跳?没道理。 这时梅十三上前探查那位被顾非敌一击毙命的花侍,忽然道:“圣子,您来看看,可觉得他眼熟?” 宿殃回头看去,只见那花侍年纪不大,脸庞还带着些稚嫩,此刻虽然已死,但双眼依旧半睁着,只是眼中神采尽失。 “圣子可还记得您回归总坛当晚,菊堂为您安排侍寝的那位小奴?”梅十三问。 顾非敌兀地颤了一下。 宿殃却对此毫无所觉,他的注意力被那花侍吸引过去,细细辨认回忆半天,才道:“……忘了。” 顾非敌将胳膊从宿殃手里抽了出去。 “我不是让菊堂长老把那些人都送回原处吗?他怎么混进的梅堂?” 宿殃皱眉道:“你们花侍时常一起训练,怎么没察觉有人混进去了?” 其中一位花侍站出来道:“圣子,这人的确是前些日子刚被梅堂长老提拔上来,与我们一同训练的。这次前来搜寻圣子踪迹,却是他自告奋勇,说……说……” 宿殃不耐烦:“说!” 那花侍道:“他说,他恋慕圣子,恳求梅堂长老允他一起前来。” 宿殃沉默片刻,问梅十三:“梅堂选人,应该是查过背景的?” 梅十三恭敬道:“自然要查的。只是这批人……他们在初入菊堂的时候便查过了,不知梅堂那边是否有重复调查。而且,那批人的确是圣子您当初从中原武林带回来的,底细都十分干净。至于这位的确切来历,恐怕要等回到总坛,查查菊堂的存档才能知晓。” 宿殃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虽然不能确定他的身份,但属下已有猜测。”梅十三又道,“方才这人的血中有异,属下推测可能是厄罗鬼帐惯用的……血蛊之毒。” 宿殃:??? ……等等。 血蛊? 那不是几个月后,蒲灵韵被魔教设计抓走,顾非敌来救她,才会在与魔教部众的那场大战里中的毒吗? 现在就出现是几个意思?! 第45章 愿做阶下囚 宿殃忍不住咽了口唾沫。 这里是武侠世界,毒蛊的种类千千万,顾非敌此时中的蛊,也许并不是剧情里他在魔教中的那种? 宿殃抱着期待,试探问道:“这血蛊之毒,如果不及时解除,会怎么样?” 梅十三皱眉思索片刻,道:“属下也只是听闻,这血蛊之毒并非短期致死的剧毒。只是,身中子蛊的人,必须在一月之内赶到身怀母蛊的人身边,为其所用,才能苟活性命。否则,一月之期,便是中蛊之人的死期。” 是了。这的确是剧情里那种毒蛊。 宿殃的心渐渐沉了下去,却并不完全是对剧情崩塌的无力。还因为,他知道这种毒蛊是有解的,顾非敌并不会死在这上面,所以心里也安定了不少。 他回头问顾非敌:“你现在能感觉到母蛊的位置么?” 让人去找母蛊,肯定得先能确定方位。 顾非敌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他皱眉沉吟片刻,运起内力,忽地脸色白了一层。 他喘息道:“……北方冰原,的确是厄罗鬼帐的手笔。” 宿殃见顾非敌脸色苍白,知道他中毒蛊之后每次动用内力都会承受万蚁噬心之痛,只觉得自己的心口仿佛也跟着发疼。 他伸手抓住顾非敌的手腕,低声道:“你先别运功了,和我一起回魔教。我想想办法,一定可以帮你解掉毒蛊!” 顾非敌却苦笑两声,道:“厄罗鬼帐的血蛊若是有解,也不至于令中原武林和朝廷如此忌惮。” 宿殃坚定道:“一定能解,你信我!跟我回魔教!” 顾非敌摇了摇头,低声道:“我必须回腾云阁,将厄罗鬼帐可能有阴谋的事告诉我父亲。至于这毒蛊……即便是死,也不过是我命该如此,我是断不会向那厄罗鬼帐求饶的!” 宿殃怒道:“你疯啦!我说能解,就一定能解!” 顾非敌目光灼灼,盯着宿殃看了许久,忽然笑了出来。 他道:“别担心,我不怕死。我现在只后悔,当初为何答应师尊留在藏珠阁,没能与你一起……在知春苑中度过那两年。” 宿殃:…… 这是什么古早言情风格的对话? 知道的明白你是在感叹同窗之谊,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在表白呢! 但宿殃也没真的吐槽。 他知道眼下顾非敌只是故作坚强,其实内心恐怕已经濒临绝望了,才会说出这样自暴自弃的话。 这时候最好什么都顺着他的意思说,才比较不容易激起他的逆反心理。然后就是慢慢引导,让他乖乖跟着自己回魔教。 宿殃抓着顾非敌的手腕,抿了抿嘴,低声道:“你既然后悔,不如,就跟我一起回家吧。至少还有一个月,我们可以一同住在我的鸢尾岛。” 顾非敌注视着宿殃,笑道:“鸢尾岛……听起来很美。” 宿殃赶紧点头:“是啊,我的岛很美的,我们总坛的风景也很漂亮,一点不输给小玉楼。你难道不愿意陪我回去,一起看看美景吗?” 顾非敌抬起手,似乎想触碰宿殃的脸颊。 但他最终还是把手收了回去,摇头道:“不了。我有我的责任,又怎能任性?” 说完,他后退半步,抱拳道:“告辞。” 宿殃差点被顾非敌这大喘气的态度闪了腰。 他气得牙齿一咬,一不做二不休,突然抓住顾非敌的手腕,发力将人按倒在地。 “梅十三!”他下令,“把他给我绑起来!” 顾非敌惊怔:“……你!” 宿殃哼笑道:“别在我面前要死要活的!本圣子说要救你,你敢死一个给我看看!我还治不了你了?什么责任……不过一个月的时间,中原武林没了你还转不动了怎么的?我跟你讲,地球……这世界,少了谁都一样转!你就不能为你自己活一次?” 说话间,等这一刻等了很久的梅十三,迅速与另一名花侍联手,把顾非敌绑了个结结实实。 不仅把人绑了,梅十三还在顾非敌脖子上栓了一道绳圈,将牵引绳恭敬递给宿殃。 宿殃看着手里的牵引绳,默然无语。 这牵狗一样的牵法,也实在是太羞辱顾非敌了。 他叹息一声,上前帮顾非敌解了脖子上的绳圈,绑在他腰间,试了试松紧。然后他咧嘴冲着顾非敌一笑,道:“逃不掉了你,就从了本圣子吧!” 顾非敌全程没有开口。 他目光落在宿殃身上,近乎贪恋地,一刻也不曾离开。 听到宿殃这句问话,他沉默良久,最后竟然勾起嘴角,笑了:“……好。” 宿殃:…… 孩子真可怜,已经被中毒这事给气傻了。 宿殃无奈地摇摇头,又吩咐梅十三:“等从这山洞出去,你派一队人去腾云阁和小玉楼,问问蒲灵韵的踪迹。不管你们用什么办法,一定把她也给我带回总坛来!” 依照后续剧情来看,蒲灵韵之所以能顾非敌解毒,似乎与什么功法有关。虽然现在还不清楚解毒的具体流程,但将她抓来,有备无患总是对的。 谁知,刚才束手就擒、一直没有反抗的顾非敌竟突然暴起,闷头用肩膀将宿殃推撞在石室墙壁上,整个人压在宿殃胸口。 因为手臂被缚在身后,他只能用身体抵着宿殃,两人面颊几乎相贴,顾非敌带着怒气的呼吸嗤嗤喷在宿殃的脸上。 他眼中怒火喷薄,咬牙切齿道:“你竟还敢觊觎灵韵——?!你、你简直不可理喻!” 梅十三与花侍上前,七手八脚将顾非敌从宿殃身上拉开,踢着他的膝窝就要将人按倒。 顾非敌自然不服,运起内力抵御,却不慎催动体内蛊毒,脸色刷地惨白。他咬牙干咳了两声,眼看就要被按着跪倒在地。 “哎哎,你们别欺负他!” 宿殃上前一把将人抱进怀里,怒道:“我让你们绑他,可没允许你们羞辱……嗷!我靠顾非敌你属狗的?!” 顾非敌一口咬在宿殃颈侧,泄愤似的,毫不留情,留下一排牙印。 宿殃一把将人推开,怒目而视。 顾非敌好像比他还气,鼻翼翕动,恶狠狠地盯过来,眼中像是要喷火。 宿殃捂着脖子,内心一个白眼翻上天。 行吧,你是病号,病号最大。 他耐心劝道:“好好好,不抓蒲灵韵……”反正先哄着,等他听不到的时候,再给梅十三下令。 一边哄,宿殃一边上前去牵绳子。 顾非敌抬腿将绳子踩在脚下,不给牵。 宿殃笑了笑,直接去拽顾非敌的胳膊。 顾非敌挣扎片刻,被宿殃搂着胳膊,半拖半拽,走出石室的大门。 宿殃笑得一脸开心,道:“走了,回家!” 围观的魔教群众:…… 突然想叛教。 这个圣子简直没眼看。 …… 留了梅堂两人在石室内研究前辈留下的剑痕,魔教众人簇拥着宿殃,沿穹顶山洞向前行进。 沿途的蝮蛇已经被清理干净,众人走了不到半个时辰便来到当初他们放绳索下来时的位置——这里已经可以看到远处封死的洞壁,这条神奇的山洞,到这里已是尽头。若上面没有人放下绳索,想要从这里找到出路,也真挺困难的。 这里有魔教部众留守,见梅十三不仅捉到了顾非敌,竟还迎回圣子,一个个都神情激动,立刻躬身行礼。 洞顶花侍放下绳梯,众人沿绳而上,离开山洞。 回到荒原,魔教部众很快牵来马匹,宿殃这才发现,他们手中不仅有魔教选养的一群黑马,其中竟还有一匹毛色雪白的神驹。 那白马仰着脑袋,似乎闻到什么,冲着宿殃和顾非敌的方向打了两个响鼻,就想从牵着它的花侍手里挣脱。 顾非敌惊讶:“你们竟找到了飞练。” 没有花侍理他,宿殃道:“哦?它叫‘飞练’?” 顾非敌点了点头。 宿殃一咧嘴,坏笑道:“我怎么记得,有人说过,要把它送给我呢?” 顾非敌道:“嗯,送你。” 牵马的花侍听到两人说话,赶紧松了手中缰绳。 飞练小跑着来到顾非敌身前,用鼻梁蹭他的脸。顾非敌双手被缚,没法摸它,只能歪着头任由飞练蹭他。一人一马亲昵了会儿,飞练似乎闻到旁边还有一道熟悉的气息,有点疑惑地嗅了嗅宿殃的肩膀。 宿殃看着身上原本属于顾非敌的内衫,默然无语。 “飞练神勇,身载两人亦可日行千里。”顾非敌道,“不如,你我共乘?” 宿殃撇了撇嘴,道:“本圣子凭什么和一个阶下囚共乘?我要自己坐宝马!” 说着,他翻身上马,坐在飞练背上美滋滋,扭头冲梅十三道:“你带他,看好别让人跑了!” 梅十三领命,拽着顾非敌腰前绳索,就要将人拖走。 顾非敌脚下踉跄两步差点被拽倒,他转头看向宿殃,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宿殃被他这眼神一看,突然想起在石室内,梅十三和花侍们想要按着顾非敌的头,逼他下跪的情形。 “等等!”他下意识喊道。 梅十三回身:“圣子?” 宿殃抬手摸了摸鼻子,正义凛然道:“他武艺高强,万一挣脱绳索,你们制不住他。还是我亲自押送吧。” 梅十三:…… 众花侍:…… 不要以为我们看不出圣子您就是想假公济私! 梅十三将顾非敌送还,宿殃伸手一把将人拽上马。 他本想把顾非敌抱在身前的,但考虑顾非敌的双手反绑,抱在身前不方便,他便让顾非敌落在他的身后。又怕等马跑起来,顾非敌无处借力坐不稳,宿殃索性将顾非敌腰间的牵绳系在了自己腰上,还打了个死结,满意地拍了拍。 看着宿殃的动作,顾非敌终于忍不住叹息一声。 他从身后将下巴搁在宿殃肩膀上,低声道:“一月也好,半月也罢……就算你找不到解蛊的办法,我也甘愿做你的阶下囚。” 第46章 你不会懂的 宿殃被顾非敌一句话说出满身鸡皮疙瘩,回头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道:“你再废话,我就让人把你的嘴堵起来!” 顾非敌又笑了笑,却果然不说话了。 一行人策马向着魔教总坛方向行去。 两日后的傍晚,魔鬼城奇诡嶙峋的轮廓出现在众人眼前。 此处距离魔教总坛已经不远,一路上没有遇到成规模的中原侠客,也没有厄罗鬼帐的人叨扰,路途十分顺利。 然而就在这个傍晚,一直以来极为顺利的行程,还是被打破了。 转过一片乱石滩,一支来自中原武林的队伍拦截在了魔教众人面前。 徐云展与霍英并辔而行,身后跟着腾云阁与千枫山庄的侍卫二十几人,以及另两个宿殃和顾非敌的熟面孔——蒲灵韵和范奚。 宿殃眼睛一亮,心道:派出去的花侍那边还没回应,女主角倒是自己送上门来了!那岂有不拿下她的道理! 可还没等宿殃下令抓人,蒲灵韵先怒了。 她拔剑指向宿殃,恨声道:“枉我还以为小玉楼同窗两载,你会待小师兄好些!却不想你这魔教妖孽丝毫不念旧情,竟企图将他掳走!” 说着,她提步上前,一剑向着宿殃刺去! 宿殃怕花侍出手伤到关键剧情人物,立刻喊:“你们别动,我来!” 他翻手便抽出腰间软剑。 顾非敌一惊:“等……” 却已经来不及了。 宿殃运起内力就要操纵惜花步从马上飞跃而下,去接蒲灵韵的剑招。然而他却忘了,他身后还绑着个人呢! 顾非敌被宿殃拖着从马上腾起,可宿殃用轻功时并没有计算顾非敌的重量,这时再要变招已经来不及……于是,两人就这样彼此被绳索拴着,一起坠下了马。 宿殃心下一惊,重心不稳,踉跄着就要往前扑倒在地。而面前蒲灵韵的剑锋,也因为她一时愣怔,没来得及往回收。 要是宿殃真的这样跌上去,怕不是会被直接捅个对穿。 这时,顾非敌一足盘过宿殃的腿,另一足足尖点地,又垂头咬住宿殃颈侧的衣领,用力一扭,借着身躯之力将宿殃扳得转了个身。 但他也毕竟受制于绳索,无法真正站稳,两人便这样堪堪擦过蒲灵韵的剑锋,一同摔倒在地。 顾非敌垫在宿殃身下,被反绑的手臂重重撞在地面。为救宿殃,他下意识运了内力,却激起体内蛊毒,不由疼得闷哼了一声。 宿殃立刻惊道:“你还好吗?” 蒲灵韵:…… 徐云展:…… 围观众人:…… 梅十三此时淡定上前,拔剑拦住蒲灵韵,正要反手伤人,却被斜刺里来的一把弯刀截住。 范奚从梅十三手里护着蒲灵韵飞身后退,站在安全距离。 瞥了眼仍旧倒在地上挣扎着起不来身的两人,他忍不住扑哧乐了。 他用所有人都听得见的声音假意嘀咕道:“不知现在否认与他们是小玉楼同窗,还来不来得及?” 宿殃:…… 宿殃恼火地挥剑割断绳索起身,下巴一扬,试图把魔教圣子崩得稀碎的形象重新捡起来。 “想不到你们竟能找到这里来。”他哼笑道,“怎么?难不成,以为就你们几个也能从我手里把他救回去?” 徐云展沉默片刻,道:“若是你能看在小玉楼同窗一场的面子上,放了非敌,腾云阁与千枫山庄,都会承你这次的情。” 宿殃眉梢一挑:“若我不放呢?” 开玩笑,他怎么可能放?顾非敌身上这血蛊的毒,只有魔教禁地里面有法可解! 他不但不能放了顾非敌,还得把蒲灵韵一起抓了! 徐云展缓缓抽出身后重剑,道:“若你不肯放人,就休怪我不顾同窗情分了。” 宿殃冷笑一声,攥紧手中剑柄,冲身边花侍下令:“拦住徐云展和侍卫!” 末了,又补充一句:“……尽量别伤人。” 他一句转折,听得魔教花侍们满心无语、中原侠士们莫名其妙。 宿殃却没在意,他提剑前冲,直接与蒲灵韵对上。 蒲灵韵虽说同样是从小玉楼出师的,但其实于内力武学上比宿殃还是差了一个台阶,与他正面对上,招架得有点吃力。 还好范奚从旁协助了她几次,蒲灵韵才堪堪从宿殃的手中逃脱。 宿殃皱眉问:“范二你怎么回事!” 范奚也莫名其妙:“圣子为何要针对灵儿?” 宿殃一愣,混乱道:“……灵、灵儿是什么鬼称呼?!你怎么还护着她!” 范奚咬牙架住宿殃的一记攻击,沉声向宿殃传音:“她既愿抛弃一切,答应与我私奔,我自然该护着她!” 宿殃哽住:“私……!!!” 他细剑一挥,啪地在范奚胸前抽了一道,怒喝:“你疯了吗?!你和她——你、你!你要气死我吗?!” 范奚神色骤然晦暗,咬牙问:“莫非圣子也对她有什么想法?” 宿殃抓狂:“我疯了才对她有想法!” 范奚道:“如此,我恳求圣子放她一马。将来若有任何差遣,范奚定不推辞!” 宿殃内心哀嚎:怎么可能放她一马,她是女主角啊!没有她,顾非敌的毒怎么解?! 见范奚目光沉沉,似是在等待他的回复。宿殃暗暗咬牙,手下功夫又加了两成,兔起鹘落之间便将范奚制服,按倒在地。 他扭头冲花侍下令:“给我绑了!” 范奚几乎疯狂:“圣子!宿殃!你难道真要这般亲手毁了你我的同窗之谊?!” 宿殃假装没听见,手中细剑轻颤,向着不远处的蒲灵韵追去。 蒲灵韵见范奚被抓,也顾不得自己逃了,竟扭头回来,怒视宿殃:“宿殃!你放了范奚和小师兄,我当你的人质就是!顾盟主疼我不亚于小师兄,有我做人质,也足够了。” 宿殃:…… 姑娘,这真不是人质的问题。范奚可以放,这儿本来就没他什么事,但是顾非敌必须要去魔教解毒啊! 无法沟通,宿殃提剑上前,去擒蒲灵韵。 这时徐云展还被梅十三及花侍缠着,援助不及,蒲灵韵独自对上宿殃,只过了不到两招便被擒下。 顾非敌盯着宿殃的背影,眼中情绪翻涌。 他忍着剧痛催动内力,凝音成线,向正率领侍卫们与魔教花侍对抗的徐云展传音:“你带霍英先撤,等入夜再来接人。蒲灵韵暂时留给我,有些事要拜托她。不必担心,我会想办法让她有机会逃走。” 传音极耗内力,这一串话说完,顾非敌不禁闷咳一声,咽下一口血。 徐云展没想到会得到顾非敌这样的命令,打斗间抽空向顾非敌看了一眼,见他眼神坚定,显然胸有成竹,只得微微颔首应下,带着腾云阁与千枫山庄侍卫们且战且退,试图撤离。 宿殃见状,命花侍不必再追。 如今顾非敌和蒲灵韵都在队伍里,他与其费力追击徐云展,不如连夜赶路,尽快抵达魔鬼城。只要进了魔鬼城,就算蒲灵韵想逃,也没那么容易逃走了。 “圣子。”梅十三皱眉看向跑远的腾云阁众人,低声道,“他们退得奇怪,当心有诈。” 宿殃道:“嗯,加强戒备吧。” 梅十三无奈:“圣子,属下的意思是……” 那边顾非敌向终于冷静下来的范奚使了个眼色。 梅十三还在说:“……不如给几人灌下迷药……” “圣子!我有话想跟你谈谈!”范奚高声打断梅十三的话。 宿殃见到他就来气:“怎么?你和我有什么可谈的?” 范奚垂着眼睛,道:“我与灵韵情投意合……” 说着,他仿佛害羞似的欲言又止,声音愈来愈小,几乎要听不请。 宿殃本就在怀疑蒲灵韵怎么竟然真的会跟了范二这家伙,正想审问他呢,见他这样,便上前与他说话。 梅十三:…… 与此同时,顾非敌悄无声息挪到蒲灵韵身边,和她穿上了线。 “灵韵。”他偏过头,强忍不适低声传音,“过来。” 蒲灵韵向顾非敌挪近了些,顾非敌脚步微错,与她擦身而过,一触即离,便她腰上挂着的荷包摘了下来。 瞥到被顾非敌攥进手里的荷包,蒲灵韵眉梢一挑,嘴角带了笑意。 顾非敌却没有下一步动作,继续传音道:“我看范奚待你不错,入魔鬼城前,我会想办法让你俩有机会逃离。只要我牵制住宿殃,魔教花侍没人能追上你二人的身法,你们应当能顺利逃脱。云展也会一直跟在附近,伺机接应。” 蒲灵韵微惊,问:“那小师兄怎么办?我们本就是来救你的。” 顾非敌道:“不必担心,宿殃不会害我。” 蒲灵韵:“你竟然信他?” 顾非敌声音微沉:“对,我信他。” 沉默片刻,顾非敌又道:“我这里有个消息,还有些东西,想拜托你带回腾云阁。” 蒲灵韵秀眉微蹙:“小师兄这话的意思,你并不打算回去?” “我……有些问题需要去一趟魔教才能解决。你不必管,只替我传口信就好。” 顾非敌说完也没细解释,闷声咳了两下,惨白着脸,咬牙接着道:“之前那场大战落崖后,我与宿殃找到了一处前辈练剑的闭关之地,却是被厄罗鬼帐设计引过去的。因此我怀疑,剑圣疑塚一事是厄罗鬼帐为中原武林与魔教设下的陷阱,将来必有后招。” “你回去提醒我父亲,日后不管江湖有何传言,定要细细调查再做决断。” 蒲灵韵面色纠结,半晌,才犹犹豫豫地挤出一句话来:“可是,小师兄……我也不太想这么快就回腾云阁……” 这却是顾非敌没想到的,他不由惊讶:“你既已从小玉楼出师,为何不愿回去?” 蒲灵韵抿了抿嘴,委屈巴巴地低下头,嗫嚅道:“我……不想成亲……” 顾非敌沉默片刻,问:“是因为范奚?” 蒲灵韵支吾了一下,最终还是承认:“从小玉楼出师之后,我本与他商量一起去闯荡江湖的……结果,半路收到小师兄你落崖失踪的消息,我一急,就跑来荒原了。谁知不但没找到你,还遇到了表哥,就被他一直带在身边了。” 默默听完蒲灵韵的话,顾非敌面色复杂,叹息道:“你……” 蒲灵韵立刻抢白:“小师兄不必劝我!恋慕一个不会被长辈赞同的人,这滋味小师兄你不会懂的!” 顾非敌骤然语塞。 他一时说不出话,目光渐渐涣散,似是走神。半晌,他的视线才从恍惚中凝聚,落在不远处正扭头看向他的宿殃身上。 天色早已昏暗,宿殃新换的一身属于魔教花侍的黑衣更是渐渐隐入夜色,几乎要与周围黑暗融为一体。 见顾非敌与蒲灵韵并肩站着,宿殃皱眉上前,将凑在一起的两人分开。 把蒲灵韵和范奚一同交给花侍押送,宿殃跨上飞练,又将顾非敌扯到自己身后落座。 “走了,我们尽快出发,连夜赶回魔鬼城。” 第47章 谢圣子赏赐 夜色深沉,月光如水。 马队沉默地行走在荒芜的戈壁。 方才与范奚一谈,宿殃此时心乱如麻,垂着头,沮丧得不想说话。 范奚与蒲灵韵的感情对他而言简直如同天外飞来一笔,将他所熟知的后续剧情完全打乱。 之前顾非敌说蒲灵韵在等范奚一同出师,宿殃还以为两人不过比旁人更加亲厚,超越同窗,成为了好友。可如今却乍然听说两人情投意合,这后续剧情该怎么走,就有点难办了。 顾非敌现在身中蛊毒,若没了女主角这条线,解毒怎么办? 之后的剧情,桩桩件件都少不了女主角在他身边,又该怎么办? 宿殃这样想着,扭头看了一眼被花侍挂在马背的蒲灵韵和范奚,不禁皱了眉头,烦躁地嘟哝了一句。 顾非敌从侧后方捕捉到宿殃的视线,看着他低垂的眼睫,似是感受到他情绪的低落,叹息一声,将下巴轻轻搁在他的肩上。 宿殃微微偏了偏头,没搭理。 顾非敌闭目沉静片刻,低低唤道:“宿殃。” “嗯。”宿殃含混地应了一声。 沉默良久,顾非敌附在宿殃耳边,轻声问:“你……是否曾为谁,动过心?” 鬓边发丝随着微风飘起,轻轻刮蹭着宿殃的颈窝,有些麻痒。 顾非敌的声音很轻,仿佛一片羽毛,又是那样一句话,落在宿殃耳中,激起心头一阵连绵的颤抖。 宿殃躲了一下,用手肘将顾非敌推开,没回答他的话。 现在他听到动心不动心这种问题就烦躁。 顾非敌默了默,又问:“你对灵韵如此执着,是……心悦她?” 听到这句问话,宿殃只觉得心中烦闷无以复加。 终于抓到一个可以爆发的突破口,他恶狠狠地呼出一口气,道:“能不能不要瞎猜?我对那丫头没有任何企图!我根本就……我……你又不是不知道,本圣子好男色!男色!” 顾非敌:…… 顾非敌翻手将刚刚扯开一半的荷包攥回去,心说:你声音可以再大点。 缓了一会儿,顾非敌又问:“那你为何如此执着,要将灵韵拿下?” 宿殃垂眸不语。 顾非敌等不到答案,犹豫片刻,问出自己的猜测:“你将灵韵抓来,是与我解毒之事有关?” 宿殃一惊,没料到顾非敌竟然这么快就猜到了。 见到他这反应,顾非敌心下笃定:“竟真的与此有关?” 宿殃呼出一口气,没点头,但也没否认。 顾非敌皱眉道:“你的解毒之法,可是将那蛊虫引渡到他人体内?你想让灵韵代我承受?” 其实,剧本里的解毒操作具体是怎么样的,宿殃现在并不知道。 他在这段剧情里扮演的,一直是追击、阻拦男女主角的角色。只是,从后期的戏份台词里他可以推测出,魔教禁地应该藏着一种功法,可以协助蒲灵韵把顾非敌体内的血蛊引到她的身体里加以压制,以达到暂时帮顾非敌解毒的目的。 至于操作过程,他其实并不清楚,不过想来那功法中应该有提及,他也没必要知道。 但引渡蛊虫,这一点应该没错。 最终男女主角都不会有生命危险,也是可以确定的——后续在雪山的剧情,正是为了彻底解决毒蛊准备的。 于是宿殃道:“你放心,就算她把那血蛊引到她身体里,最后你俩都不会有事,这蛊毒最终会被彻底解决的。” 顾非敌气笑:“既然助我解毒之人不会有事,你又为何要欺负灵韵一个女子?那么多侍卫、下人,随便找一个人来为我引出毒蛊,又有何不可?” 宿殃愣住。 好像……好像说的也有道理? 不过那功法真的是人人可以练的?会不会必须是女的才行? 许久没有等到宿殃的回答,顾非敌闭了闭眼睛,又睁开,越过宿殃肩头,看向夜色中愈发近了的魔鬼城的轮廓。 他微微吸了一口气,被束缚在身后的双手手指灵巧翻动,从那只小小的荷包里翻出一把无比精致的剪刀——行走江湖,蒲灵韵一直习惯随身携带针线剪子,本是为了方便修补衣衫裂口,如今却正好派上用场。 剪刀不过拇指大小,刀刃却足够锋利,很快就将绑住顾非敌双手的绳索磨出了一道断口。 感觉到手腕的骤然放松,顾非敌一咬牙,在宿殃耳边道:“若还要牵扯小师妹进来,这蛊毒,倒不如不解……” 宿殃一个愣神的功夫,顾非敌竟运起磅礴内力,借着断口绷开周身绳索,自马上跳下,滚落在地。 并未停顿,他一个翻身跃起,击倒一名前来援助宿殃的魔教花侍,夺过花侍手中弯刀,一个起落便来到范奚身旁,抬手割断范奚身上的绳索。 直到这时宿殃才大惊失色,勒马回身,吼道:“你疯了!不要运功!停下!” 体内毒蛊早就被惊动,顾非敌脸色惨白,却紧咬牙关,一丝一毫痛苦的神色都没露出来。 “你去救灵韵,我拦住宿殃。”他冲范奚道,“带她跑,不用管我。” 说着,他将手中弯刀以及一块串着几件零碎物品的令牌塞进范奚手中:“送去腾云阁。” 范奚接过令牌和弯刀,知道情况紧急,立刻照做。 魔教花侍反应敏捷,见人质要逃,便蜂拥而上,将范奚围在中央。 范奚身法灵巧,但魔教花侍毕竟人数众多,他只来得及将蒲灵韵身上的绳索砍断,便被数人围住,一时间难以招架。 蒲灵韵没有武器,与范奚联手,也只能勉强护住自己不再被擒,想要逃脱却几乎不可能。 宿殃原本已经在考虑自己的做法是否欠妥,如今被这变故一激,反倒动了火气。 他提剑上前就要助花侍拿下范奚与蒲灵韵,谁知,顾非敌击退一位花侍,竟闪身拦在了他的面前。 宿殃挥剑,怒吼:“顾非敌!” 顾非敌手中没有武器,只得空手攥住宿殃细剑剑锋,登时血流如注。 宿殃吓得立刻收了蕴于剑中的内力,又急又怒:“你知不知道你在干什么?!” 顾非敌一言不发,双眼直勾勾盯着宿殃。 他将剑锋攥得死紧,宿殃连抽剑都不太敢,只能站在原地,怒不可遏地和顾非敌大眼瞪小眼。 这场景尴尬得有些诡异,顾非敌眼中忽地流露出一丝不解和慌乱,似是没想到宿殃会是这种反应,一时有些怔忡。 梅十三见状,脱离围困范奚与蒲灵韵的战圈,回身挥剑,向顾非敌逼去。 宿殃下意识松了剑柄,伸手扯着顾非敌手腕,助他避开梅十三的攻击。 “梅十三!”宿殃怒道,“你……” 然而他还未来得及说出下一句话,就见顾非敌丢掉细剑,运起内力,绕过梅十三,闪身跃入花侍们的包围圈,试图助范奚与蒲灵韵脱困。 花侍们见识过自家圣子对顾非敌的看重,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都不太敢再下重手。 不过须臾,包围圈被撕出一道缺口,范奚在顾非敌的掩护下,携着蒲灵韵迅速后撤,终于逃了出去。 梅十三正要追击,却听宿殃颓然下令:“别追了,回来。你们都停手。” 花侍们得令,默默收回武器,转身聚拢回宿殃身边,等候自家圣子的吩咐。 宿殃转身从地上捡起细剑,垂眸看着上面的血迹,半晌,转身望向独自回来的顾非敌。 “你都把蒲灵韵和范奚放走了,自己怎么不逃?你有能力挣脱绳索,早些时候怎么不逃?”他越想越气,语气里带了刺,“哦,因为你身上的蛊毒还没解,是回来等我给你解毒呢?” 顾非敌脸色惨白,目光落在宿殃握剑的手,片刻,又抬眼看着他的双眸。 “宿殃……”他低声唤道,“你……” 话未说完,他忽地弓了身子,剧烈地咳嗽起来。 血沫自他口中溅出,洒在地面,于夜色中泛着幽幽的黑红色。 宿殃顿时不淡定了。 他冲上前一把扶住顾非敌,焦急道:“你怎么样?” 顾非敌咳得撕心裂肺,几乎无法呼吸,最后不得不跪坐在地,靠在宿殃怀里,揪着胸前衣襟,不住颤抖。 如此许久,毒蛊才终于消停,顾非敌擦了一把额角的汗珠,呼吸渐渐平缓。 宿殃看着他的样子,脸色变换数次,最后嗤笑一声:“你这就是自作孽!告诉你不要动用内力,你倒好,还主动搞事儿!你说你是不是自找的?!” 顾非敌闭了闭眼睛,从宿殃怀里支起身。 他盯着宿殃看了片刻,问:“方才你……为何收手?” 宿殃愣了一会儿才想到顾非敌是在问什么。 他那时看到顾非敌竟空手接他的剑招,吓都要吓死了,怎么可能还继续和他打? 也不知这小子怎么想的,用手接剑,不知道疼吗? 宿殃呼出满胸郁气,愤然道:“你中了毒,本来就不能动内力,我怎么可能跟你打!从头到尾都是你在搞事情,简直要气死我!” 顾非敌沉默不语,只盯着宿殃看。 宿殃被他看得有些莫名紧张,咽了咽嗓子,道:“行吧,反正女……蒲灵韵已经被你放走了,给你解毒的事,我再另想办法。” 听到这话,顾非敌扯了扯嘴角,问:“你仍愿为我解毒?” 宿殃气道:“不然怎么办?真的让你去死么?” 顾非敌望着宿殃,不说话。 沉默片刻,宿殃伸手拽过顾非敌手腕,想要翻看他掌心的伤口。 顾非敌攥紧掌心,将手藏在怀里,低声道:“别碰。” 宿殃气笑:“我帮你看看伤口也不行?” 顾非敌无奈道:“我中了血蛊,不知血液有没有毒性,你还是别碰为好。若是担心,不如……给我些伤药?” 宿殃愤然起身:“谁担心你!自己疼着吧!” 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顾非敌不禁轻笑出声。 片刻,宿殃回来,将一包金疮药粉狠狠砸向顾非敌的脸。 顾非敌伸手接住药包,笑道:“谢圣子赏赐。” 宿殃:…… 宿殃想死。 他现在确定,这个顾非敌一定是穿越大神派来克他的。 不然为什么所有事情到了他身上,就总有不可预知的变化呢?! 第48章 放飞自我吧 范奚与蒲灵韵已经逃走,顾非敌却主动回来,看上去不会再逃。 天色已晚,荒原的秋夜十分寒凉,宿殃干脆也不急着夜行军了,下令就地扎营点起篝火,暖暖和和地睡上一觉,明早再出发。 梅十三也没反对,默默领命,带着花侍开始布置营地。 作为阶下囚的顾非敌本应被五花大绑的,但经历了方才那场变故,所有人都看出他没有逃走的意愿,便放任他自由行动。 顾非敌将手掌的伤口包扎好,帮宿殃整理了毛毡垫和皮草毯子,便盘膝坐在宿殃身边,一言不发。 宿殃也不愿将顾非敌交给花侍看守,怕梅十三他们对刚才那场战斗怀恨在心,折腾顾非敌,便当众下令让顾非敌当他的枕头,不许乱动。 顾非敌无奈笑笑,抻直双腿坐着,任宿殃裹了皮毛毯躺在他的腿上。 营火跳跃,光线晃得宿殃心烦意乱。 他翻来覆去睡不着,最后扭头看向顾非敌,道:“来,唱个曲儿给爷听听?” 顾非敌垂眸看向宿殃,蹙眉认真想了想,最后道:“……我不会唱。” 宿殃不信:“儿歌也行。儿歌,你总学过的吧?” 顾非敌摇头道:“不曾学过。” 宿殃:“怎么可能?你小时候连儿歌都不学?那你都干些什么?” 顾非敌笑笑:“自然是练武。” 这回宿殃真的惊讶了,只觉得不可思议:“从小?” 顾非敌颔首,道:“从记事起,我就每日读书习武,从未间断。偶尔出门交际,大家也都是武学世家的孩子,见面不过是互相切磋、探讨武学。” 这种童年其实也挺可悲的,宿殃眼中不禁流露出一丝怜悯。 顾非敌却对他这眼神有些不明白,问:“难道你儿时不是这般?” 宿殃正想反驳,却忽然想起自己这魔教圣子的壳子,能有如今的武学功底,估计以前也逃不过这样的命运。 于是他闷闷地“嗯”了一声,不说话了。 火光斜照在顾非敌脸上,将他一侧脸庞打成明亮的金色,另一侧却隐在黑暗中,看不真切。只有一双乌黑的眸子,仿佛有星辰蕴含其中,微微闪烁着光芒,一瞬不瞬盯着宿殃瞧。 宿殃被这目光盯得有点局促,裹了裹毯子,做出凶恶的表情,龇牙道:“看什么看?” 顾非敌微笑道:“你似乎变了许多。” 宿殃一愣。 “先前在小玉楼时,你远没有如今这般恣意悠然。”顾非敌低声道,“那时的你,一言一行都好像被什么捆住似的。哪怕直到我们在荒原重逢,你也……仿佛背负着什么,放不开的样子。” 宿殃无言以对。 顾非敌顿了顿,又补充:“当年小玉楼遴选时,你看似桀骜不可一世,后来相处半载,我才慢慢发现,你那时似乎并不快活。如今,见了现在的你,我愈发确定……你那时是有意疏远我们中原武林之人。” 宿殃没想到顾非敌竟然这么敏锐。 那时候……他刚刚穿越而来,什么情况都没有弄明白,自然是放不开的。为了端人设背台词,他简直绞尽了脑汁,而即使那样如履薄冰,剧情还是向着他预料之外的方向飞奔而去。 直至进了小玉楼,剧本对那里的描述一片空白,他才渐渐觉得不那么令人窒息。 然而时至如今,他已经快不认识自己手中的剧本了——此时此刻的情景,是他之前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想象得到的。 剧情的确是崩了,但,为什么……他竟然不知不觉,连魔教圣子的人设也忘了端? 如果是魔教圣子本人,此时断不会如此安稳地枕在顾非敌腿上,与他言笑晏晏,你来我往聊得融洽。 宿殃的脸色渐渐变了,拽着皮毛毯子的手指不禁微微收紧,攥了起来。 如果是魔教圣子本人,他方才绝不会因为看到顾非敌受伤就心软……不,再早些,他绝不会好心为顾非敌解毒,恐怕在剑圣闭关处的山洞里,就将中毒的顾非敌斩于剑下了。 或者甚至更早,他根本不必为顾非敌挡下荒原崖畔那致命的一刀! ——但现实却是,他为了保住顾非敌不死,亲手崩了魔教圣子的人设,将剧情推向了一个不可预知的方向。 可是,若不救顾非敌,他还能怎么办呢? 任由剧本中的主角去死,然后他率领魔教一统天下吗? 且不说中原武林缺少一个顾非敌是否就会一蹶不振,单说他自己的心志和能力,绝不是那种能只身扛住命运的强大。 况且,若是那样……他还如何能回到现实呢? 虽然……他现在对能不能回到现实,也不像之前那么笃定了。 宿殃的目光渐渐迷茫,落在遥远的、群星璀璨的天穹,思绪纷乱。 一时想到穿越前在剧组的生活,一时又想到小玉楼中的紧张充实,一时想到日日平淡毫无波澜的现实,一时又想到紧张刺激变故丛生的江湖…… 不知怎的,他忽然回忆起当时在荒原悬崖边,他为顾非敌挡刀的那一瞬间。 ——他那时的选择,完全是一念之间,连他自己都说不清,那时他是为了救下顾非敌的命,还是为了救“剧本主角”的命。 脑中一片混乱,宿殃猛地掀起皮毛毯子,兜头把自己罩住,闷在里面吼了一声。 “我就是个智障!”他道,“这游戏太难玩儿了!” 顾非敌被吓了一跳,伸手去扯毛毯,轻声问:“宿殃?你怎么了?可是身体不适?” ……估计是来不及了。 宿殃掀开毯子,郁闷地看向顾非敌,想骂脏话,又不知道从哪里开始骂。 顾非敌伸手温柔地将宿殃鬓发挂到他耳后,一言不发地凝视着他。 宿殃抬手捂脸。 心道:反正女主角都跟别人跑了,剧情已经崩成了这样,就……走一步看一步,顺其自然算了! 想通了的宿殃立刻破罐子破摔,向顾非敌抱怨:“那火太亮了!晃得我睡不着!” 顾非敌没忍住,噗嗤笑了。 他抬头看了一眼周围装作没听到两人说话的花侍,伸手将自己的发带解下,折了两道,蒙住宿殃双眼。 “这样就不晃了,转身,我帮你系好。”他轻声道。 宿殃默默转头,任顾非敌帮他把“眼罩”绑牢,叹了口气,躺着装睡。 他本以为这一晚他会心烦意乱,肯定睡不着的,谁知,闻着顾非敌身上散发的幽幽花香,他竟然迷迷糊糊地入了梦乡。 一夜好眠,直到天色微亮,花侍们开始收拾行装,宿殃仍然赖在顾非敌腿上。 梅十三上前拍拍宿殃的肩膀,道:“圣子,该启程了。” 宿殃哼哼唧唧拧了个身,一把抱住顾非敌的大腿,脑袋缩进皮毛毯子里,拒不起床。 “圣子,该起了。”梅十三锲而不舍,脸上却不见惊讶,显然已经见惯了这个状况。 宿殃把脸埋进顾非敌的衣摆,挥手用毯子遮住脑袋,试图逃避现实。 梅十三又叫了好几次,宿殃迷迷糊糊地窝在顾非敌腿上,随着他躲避梅十三声音的过程,慢慢往顾非敌怀里挪。 顾非敌呼吸渐促,脸颊微微泛起一层薄红。他伸手推了推宿殃的脑袋,跟着梅十三一起唤:“宿殃,醒醒。” 宿殃眉头一皱,往上一挪,重重枕在顾非敌小腹,还嫌不舒服似的晃了晃脑袋。 顾非敌兀地吸了口气。 梅十三:…… 这……圣子到底是真的没醒,还是在装睡促狭? 忍无可忍,顾非敌最后还是运了内力,凝音入宿殃之耳:“起床!” 宿殃一惊,刷地掀开毯子跪坐起来,眼神还有些迷迷瞪瞪,疑惑地看向顾非敌。 这道借内力传音叫他起床的声音太熟悉,又时隔许久未曾听到,还唤醒了他记忆深处对初入小玉楼那段时间里,被高压训练支配的恐惧。 宿殃心惊胆战地发了半天呆,才反应过来眼下是什么状况。 他怒目看向顾非敌:“你是魔鬼吗!” 顾非敌羞恼:“你是妖精吗?” 宿殃:…… 看着顾非敌发白的脸色,宿殃恨铁不成钢:“都让你别动内力,你还非动不可了?” 顾非敌咬牙:“不动内力叫得醒你吗?” 梅十三……无视两个幼儿园小朋友毫无营养的对白,递来一块半湿方巾,给宿殃擦脸。 梳洗完毕,花侍又拿来烤热的早餐干粮。 宿殃接过一块烤饼,眼珠一转,劈手夺下属于顾非敌的那块饼,咧嘴笑道:“你受伤了,不方便吃东西,我来喂你。” 顾非敌看着宿殃嘴角噙着的坏笑,不由得往后躲了一下:“我右手无事。” 宿殃眉梢一扬,道:“不许动,不然我让他们把你绑起来了。” 顾非敌:…… 他怎么不知道,宿殃竟是有起床气的? 果然,宿殃的投喂并不是老老实实的喂饭。 他捏着一块巴掌大的、硬邦邦的烤饼,递到顾非敌嘴边,笑道:“来,张嘴。” 顾非敌躲避不开,无奈只能张嘴——然后他就被宿殃将整块饼子死死塞进嘴里,嚼都要嚼不动。 等他好不容易将饼子含软,一点一点吞咽干净,宿殃又拧开水囊,笑眯眯看他:“看你有点噎,来喝点水吧?” 顾非敌满脸戒备地盯着宿殃。 宿殃将水囊口塞进顾非敌嘴里,抬手就把整个水囊掀了个底朝天。 被水扑了满脸灌了满脖子,一口也没有喝到的顾非敌:…… 宿殃笑道:“吃饱喝足了,准备启程吧。” 围观花侍:…… 其实,顾少侠也挺可怜的。 第49章 意外的共浴 第二日,一行人穿过魔鬼城回到魔教总坛时,又已入夜。 眼看着当晚是无法处理教中事务了,宿殃便开开心心下令所有人回去休整,有什么事明早再说。 之后,他又唤来莲堂侍者,命其在他的院中收拾出一间侧房给顾非敌暂住,并令澡房备水。 这一路行来,后半段没什么湖泊水塘,不便沐浴,身上头上全是土灰,他已经忍无可忍了。 “尽快准备好热水,对了,把他的衣服也准备一下。”宿殃随手指了指顾非敌,道,“他身形和我差不多,这儿应该有给我备着的新衣服,拿给他吧。” 莲堂侍者领命,瞥了站在宿殃身边的顾非敌一眼,颔首退下。 很快,热水注入澡房汤池,换洗衣物也已经备好。宿殃扒掉一身脏衣,跃入水中,在热度恰好的池水里无比享受地喟叹了一声。 没有什么比一路疲惫之后泡个热水澡更舒服的了! 何况他还有莲堂侍者伺候洗头箅发,魔教圣子的享乐人生简直完美! 与此同时,鸢尾岛圣子居所侧房。 莲堂侍者轻敲房门,恭敬道:“顾少侠,圣子命人备好热水,请少侠前去沐浴。” 顾非敌只身被宿殃带回来,没什么行李,佩剑匕首也早在他被魔教花侍绑起来的时候给收走了。 听到宿殃安排了沐浴,他皱眉道:“可有换洗衣物?” 莲堂侍者道:“少侠放心,衣物已准备好了。” 顾非敌点点头,示意侍者带路。 一路行至澡房更衣的小间,房中摆了一只浴桶,桶内清水温热,里面还撒了各类花瓣药材,闻起来竟带着幽幽的香气。 魔教在江湖传闻中一直是骄奢淫逸的代表,一桶带花瓣的洗澡水并没有让顾非敌惊讶太久。 他挥退莲堂侍者,查看了一下手掌伤口,见它无碍,便独自宽衣入水。 谁知,洗了还不到一盏茶的时间,莲堂侍者竟推门进来,递给顾非敌一件纱衣,道:“少侠请随我前往汤池。” 顾非敌:…… 这魔教洗个澡,这么麻烦? 好在,汤池并不远,就在更衣小间的另一侧门内。顾非敌披了纱衣,没走几步便拐入一道短短的走廊,再转过一个拐角,汤池的全貌便展现在他的眼前。 莲堂侍者后退一步,悄无声息将汤池房间大门掩上。 这处房间就明显是正经洗澡的地方了。汤池七尺见方,深不知几许,水面正腾起热气,带来魔教随处都可闻到的鲜花香气。 水面自然也是铺满了花瓣的,顾非敌脱掉身上纱衣,走近池边,抬脚就要入水。 就在这时,一个赤|裸的人影从水面下骤然浮出,抹一把脸,叹道:“爽!” 顾非敌登时僵在当场。 宿殃刚睁开眼,就被不知什么重物入水激起的浪花扑了满脸。 他恼怒地扭头看去,只见顾非敌缩在池中,仅露出一个脑袋,正抬手将水面花瓣往身前聚拢,试图遮住水下的身影。 宿殃:…… 宿殃愕然:“你怎么在这儿?!” 顾非敌红着脸道:“你家下人带我来的,我怎么知道你也在此!” 宿殃没想到自己反被指责,气笑:“这是我家澡房,我爱什么时候在就什么时候在。倒是你,看到我在这儿,竟然还跳进来?” 顾非敌语塞,半晌,闷声道:“我没衣服。” 这话说得没头没尾,但宿殃一看他仍在试图聚拢水面花瓣的动作,又回头扫了一眼岸上,没看到脏衣,顿时明白了。 “哦——”他笑着拖了长音,道,“光着进来的呀?” 顾非敌垂眸不语。 宿殃眉梢一挑,忽然记起这魔教圣子还有个好男色的设定呢。 眼下天时地利人和,不犯一把坏,逗逗顾非敌这小古板,都对不起他这两天受到的惊吓。 于是宿殃嘴角噙起一抹笑意,挪到顾非敌身前,伸手越过他的肩头,撑在汤池岸上。 他居高临下,俯身看着顾非敌,有意将嗓音熏染上一层暗哑,低声道:“你知道那侍者带你来这儿,是要做什么吗?” 顾非敌的脸色果然瞬间变了。 宿殃玩得开心,伸出一只手指挑了顾非敌的下巴,摸着他因数天没有打理而冒出来的一层短短的胡茬,笑道:“你这小脸长得也算俊俏,只是胡子拉碴实在不美,不如本圣子亲手帮你剃须,怎么样?” 顾非敌的身体微微颤抖着,不知是气的还是吓的,抑或是什么别的原因。 他眼神幽深,死死盯着宿殃,低声道:“我劝你……别这样……” 宿殃当然不听他的,又往前凑了凑,水下小腿与顾非敌蜷缩的膝盖相触,皮肤在水流的作用下,触感更是无比光滑。 顾非敌猛地打了个激灵,挥手便将宿殃捏着他下颌的手拍开,向一旁躲。 “你还能躲哪儿去?”宿殃桀桀怪笑着追过去,“你现在可动不了内力,是逃不出我的手心的!” 说着,他伸手入水,恶作剧似地向顾非敌探去。 顾非敌一把攥住宿殃手腕,双眼微眯,似是冒火般。 “你再这样,休怪我动手。”他恨声道,“就算蛊毒噬心,也不是什么忍不得的……” 见顾非敌真的生气了,宿殃也不好再逗弄下去。不然,顾非敌这狼崽子倒真有可能不顾蛊毒,再次运功。 “嘁,看在你中毒的份上,就饶你一回。” 宿殃撇着嘴向后退开,从池中起身,道:“我走了,你自由自在地好好洗吧。” 说完,早已习惯练舞房公共澡堂的他也没在意,不着寸|缕直接从水中跃了出去。 顾非敌立刻移开视线,却又忽地皱起眉,看向宿殃分明没有丝毫动情迹象的身体,眸中一片讶然。 宿殃毫无所觉,从旁边桶中取出水瓢,舀了清水冲掉身上沾着的花瓣和草药,这才拎起浴袍套上,推开通往更衣间的门离开。 从始至终,他悠然自得,没有丝毫羞赧或刻意撩拨,自然得仿佛这里根本没有第二个人存在。 顾非敌独自坐在汤池中,怔忡片刻,忽然低垂眼睫,笑叹了一声。 两名侍者走进澡房,在岸边恭敬跪坐,道:“圣子命我们为顾少侠剃须、洗头,少侠请。” 腾云阁虽不像魔教这么事事讲究,但顾非敌也毕竟是被下人伺候惯了的少阁主,闻言什么都没说,闭了眼睛仰头在岸边,由侍者为他打理须发。 宿殃此时已经在莲堂侍者周到的服侍下换好干净衣物。正要返回卧房,他忽然想起什么,问身旁莲堂侍者:“莲九,是你让他们把顾非敌带来我的澡房的?” 莲九一愣:“圣子令属下将顾少侠安置在您的院中,又命属下备水,难道不是……” 话说一半,他才反应过来什么,立刻跪下:“是属下僭越了,请圣子责罚!” 宿殃心情不错,便没罚他,只道:“顾非敌是我的客人,并不是男宠之类的。你要把他当贵客接待,别再玩这些乱七八糟的了。” 莲九立刻应是。 这晚两人各自休息,相安无事。 第二天早上,两人又默契地都睡了懒觉,直到日上三竿,才在宿殃的吩咐下摆了早点。 顾非敌如今身中蛊毒,不便动用内力,又从荒原落崖起就没好好休息过,因此很难得地放纵了一回,一觉睡到了巳时初。 宿殃更是睡懒觉的能手,要不是惦记着给顾非敌解毒,他恐怕回来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闷头大睡三天三夜。 可顾非敌身上的毒耽误不得,宿殃一睡醒就立刻起身,打算尽快把这段时间积压下来的事务处理好,赶紧带顾非敌去魔教禁地。 早点摆在宿殃住所的前厅,顾非敌跟着莲堂侍者进门,宿殃双眼一亮,不禁露出讶然惊艳的表情。 “你很少穿得这么亮眼,还挺好看的!”他笑着上上下下打量了顾非敌一通,道,“小少年还是穿亮色好看,你眼睛又有神,以前那种白的灰的真不适合你。” 魔教为顾非敌准备的是一身天蓝衣衫,色泽鲜亮,又以银线绣了大朵大朵的玉兰,配以魔教特色的宽袍大袖、丝带垂绦,令顾非敌原本古板正直的形象柔和优雅了不少。 但顾非敌本人显然并不喜欢,他皱眉道:“我并非小少年。” 宿殃也没反驳,叫人赶紧上桌吃饭。 顾非敌在桌边坐下,抬手拾起筷子,宿殃才发现他竟然用护腕束住了内衫的袖口,把本该层叠飘逸的服饰穿了个不伦不类。 宿殃不禁失笑:“你这穿法倒是稀奇,我第一次见把护腕佩在长袍袖子里的。而且,这护腕都磨损成这样了,怎么不换新的?” 顾非敌看了宿殃一眼,道:“这护腕是我娘临去前亲手做的。” 这是顾非敌第一次在宿殃面前提及他的家庭,也是宿殃第一次听说顾非敌娘亲的事情。 他不由一愣。 不管是《宿敌》剧本还是这里的江湖传闻,都对顾非敌的母亲提及甚少,似乎只要他是武林盟主顾若海的儿子,她的母亲是谁都没有关系。比起可以作为符号与象征的顾盟主,顾非敌的母亲更像是一个不必存在的隐形人。 现下听顾非敌提起,原来……他的母亲竟已经去世了? 宿殃以为他不小心触及了顾非敌的伤心事,有点抱歉,讪讪道:“其实长袍配护腕也挺好的,别有一番混搭气质……呵呵呵……” 顾非敌盯着宿殃看了半晌,唇角微弯,道:“你不必怜悯我。事情过去太久,我早已不难过了。比起思念我娘,倒是父亲的行事更令我耿耿于怀。” 宿殃一怔:“怎么?” 顾非敌沉默了一会儿,道:“相敬如宾,毕竟不如鹣鲽情深。我娘期许太高,自伤太苦,当年才会郁郁而终。” 这就是古代盲婚哑嫁、世交联姻的结果了。宿殃了然。没有感情基础的婚姻,男人要是不喜欢正妻,还能纳妾,女人却注定要被困一生,的确可悲。 宿殃嘴唇翕动,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劝。 顾非敌面上却并没有多少颓败,他把玩着精致玲珑的筷架,片刻,忽然勾起嘴角。 他抬起眼睫,灿若星辰的双眸看向宿殃,轻声道:“所以,我若要与人共度余生,定会找一个我愿呵护终身的人,不让他受半点委屈。” 第50章 贵圈水好深 青葱少年如今已经长开,面容带了年轻男人的俊朗气质,仿佛青松翠竹迎风而立。 他的眼眸却一如往昔,黑而通透,认认真真望过来,如同两汪幽幽潭水。 宿殃被顾非敌这眼神盯了半晌,心头不禁有些发颤。 他心道:若是魔教圣子真的有那好男色的设定,面对这样的顾非敌,怎么可能还对他下得去手?不为他意乱神迷都是好的! 顾非敌没等来宿殃的接话,沉吟片刻,问:“若是你,当如何?” 宿殃正心烦意乱,被这个问题一问,更是莫名其妙就想逃避。 他迅速搜索了一下记忆,强压下情绪,端起魔教圣子的架子往桌上一歪,以手托腮,眯起眼睛,挑了剧本里一句台词来念:“人生呐,还是要花团锦簇的好。春日里是桃花最鲜亮,夏日自然是白莲瞧着清凉,秋日萧瑟,金桂彩菊才讨喜,冬日更是要红梅簇簇来得热闹……” 他每说一句,顾非敌嘴角的笑意就淡一分,眼中的光彩就暗一点……直到宿殃台词说完,顾非敌垂眸遮住眼中神色,面上一片黯然。 看到这样的顾非敌,宿殃非但没有觉得好受,心里竟更烦闷了。 他尴尬地轻咳一声,坐直身体,道:“说这些干嘛,吃饭吃饭!” 说着拿起筷子舀碗里的稀饭,舀了半天也没吃到几粒米,这才反应过来,换了汤匙。 一顿饭吃得没滋没味,宿殃迅速把自己塞饱,起身往议事厅去,处理近些天来积攒下的魔教事务。 菊堂那边已经调查了那位对顾非敌种下蛊毒的少年,却并没有发现任何疑点——那孩子是宿殃几年前亲自从无疆门下的农庄中带回来的,他父母只是庄子上的农户,与无疆门高层没有任何关系,更不会有接触到厄罗鬼帐毒蛊的机会。 当初宿殃遣散卷丹殿,这位少年跪在菊堂长老面前,哭着说他父亲待他不好,动辄打骂不给饭吃,不愿回去,甚至甘愿成为教主的炉鼎也不想离开魔教。 这一幕恰被梅堂长老看在眼中,见孩子还小,可以打磨,便让人进了梅堂。因为先前菊堂已经调查过一遍他的身世,转入梅堂时便没再查探。 听完这一系列前因后果,宿殃发了半天呆,头疼道:“他出身既然没问题,难不成是我神教里有厄罗鬼帐的奸细?” 经手此事的菊堂长老和梅堂长老吓得瑟瑟发抖,立刻躬身承诺会严查。 宿殃本是自言自语抱怨一句,没想到两位长老这么郑重,他干脆挥手令他们下去查。 接着,兰堂上报,说近日来中原武林谣言四起,说是当日厄罗鬼帐之所以会在荒原围剿中原侠客,是因为他们与魔教达成了某种交易。而荒原混战后,落崖的魔教圣子也并未身亡,而是因缘巧合找到了剑圣墓,使得魔教获得了剑圣白惊鸿的传承。 “属下已在尽力压下这些传言,但无奈流言如风,无孔不入,也实在无能为力。”兰堂长老面色凝重,“若长此下去,恐怕会危及我教。” 宿殃不解:“和厄罗鬼帐的交易我们没有做,但那石室里的剑法的确是我们拿了。” 兰堂长老叹息道:“但是,圣子,我们不能承认。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呐!” 宿殃一想也对,便问:“那你说怎么处理?” 兰堂长老:“以往若有此类传闻,我教会派梅堂花侍前往诛杀那些传谣之人,借以恐吓。圣子您看……” 宿殃:…… 他果然不该对魔教的底线有什么期待的。 宿殃叹息一声,按了按额角,道:“石室里那套剑法也实在不是什么精妙的武学,等梅堂那边整理完毕,便公布给武林吧。我们拿着是怀璧其罪,公开出去,人手一份,它就不再是宝了。” 兰堂长老一愣:“可这……” 宿殃道:“就这么办。” 兰堂长老只能领命。 “对了。”宿殃转向莲堂长老。 莲堂长老立刻低眉垂目,静静聆听。 宿殃状若不经意地问:“我教禁地在哪里?” 莲堂长老一愣,皱眉道:“回圣子,我教……没有设什么禁地。若说禁止常人去的地方,大都在筠华岛上,或是圣子您的住所附近。” 宿殃想了想,觉得这么打直球肯定得不到回答,便挥了挥手,道:“没事了。” 又处理了一些教内琐事,便到了下午。 两人早饭吃得晚,午餐便往后推,直至未时中才摆出来。 宿殃没什么食不言寝不语的讲究,饭桌上就将中原武林有关剑圣传承的事情讲给了顾非敌听。 顾非敌筷子一顿,哼笑道:“果然,我就猜到厄罗鬼帐有意将你我引入那处洞穴没安好心。” 宿殃问:“他们这么做,有什么好处呢?” 顾非敌道:“那处石室未必是剑圣闭关处,他们用一个不知真假的剑圣传承,煽动中原武林与魔教开战,倒也不能说对他们全无好处。若是你我其中一人死在那里,这场大战就更无法避免了。” 宿殃惊怔:“所以当初那个人对你下蛊也是因为……” 顾非敌冷哼:“若我死于蛊毒,下手的是魔教花侍,魔教逃不了干系。若我不想死,便要去北境效命于厄罗鬼帐……他们倒是打得好主意!” 宿殃道:“可这蛊毒,谁都知道是厄罗鬼帐的手笔啊。” 顾非敌摇摇头,说:“厄罗鬼帐与魔教同在西北荒原,中原早有人认为你们暗通款曲多年,如今厄罗鬼帐又自称与魔教达成交易,你说中原武林会怎么认为?鬼帐虽是中原武林与朝廷的眼中钉,但毕竟……它比魔教距离更远。” 宿殃:…… 贵圈水好深!我只是个来走剧情的宝宝!拿到的还是言情偶像剧剧本,请放过我! “既然这样,那还是快点带你去解毒的好。”宿殃攥了攥筷子,面色坚定,“等我吃晚饭就去找找资料,做一下计划,尽早把你的蛊毒解了。只要你安全回到中原武林,厄罗鬼帐那边的阴谋自然就破了。” 顾非敌沉默片刻,问:“你为何如此坚持为我解毒?” 宿殃不解:“不想让你死啊,还能为什么?” 顾非敌却道:“我是中原武林盟主的儿子,你是魔教圣子。你我相遇,本应该是不死不休的局面。我身中蛊毒,你当初就该将我困在那处石室自生自灭。为何却……不愿让我死?” 当然是因为你是主角,不能死啊! 宿殃内心明了,却不能真的这样说。于是他笑了笑,道:“当初我们一起掉下悬崖,落进地下河,你这武林盟主之子,不也没有丢下我这魔教圣子不管吗?你当初为什么不杀我,我现在自然就是为什么不杀你。” 顾非敌眉梢一挑:“你知道我当初为何不杀你?” 宿殃笑问:“同窗之谊?还是为了还救命之恩?而且我也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你们正道杀人总要找理由,你可能还没找到杀我的理由?” 顾非敌认真地看向宿殃,问:“若都不是呢?” 这回宿殃愣了:“……啊?都不是?那是为什么?” 看着宿殃一脸茫然的模样,顾非敌勾了勾嘴角,鼻息发出一声轻音,听不出是在笑,还是叹息。 “你自己想吧。” 他说完,放下筷子起身,回了房间。 然而宿殃也实在没什么功夫推敲顾非敌留下的这句话,吃过午饭,他便往魔教藏书与教内文献的墨兰馆去了。 ——关于魔教禁地的事情他不便再去询问花侍和长老,只能借口寻找为顾非敌解毒的法子,一头扎进墨兰馆,翻找建教初期的资料,试图找到有关魔教禁地的蛛丝马迹。 这一找就是几个时辰。 直至月上中天,宿殃依旧一无所获,只在几处记载中翻到只言片语,确定魔教的确有这么一处禁地存在。 但它位于何处、入口在哪、怎样进去,却完全没有任何端倪。 宿殃看着手中风灯内的蜡烛快要燃尽,只好决定今晚暂时停下,明天天亮再来寻找。 他将铺满桌面的文献归置整齐,分门别类摞好,方便明日再次查看。 从藏书架间转出,宿殃隐约看到前方似乎有墨兰馆的侍者正在整理东西,便绕过去,提醒道:“那桌上的文书你不要动,我明日还来。” 那人身形微微一顿,回头看向宿殃。 借着昏暗的烛火,宿殃这才看清那人身上穿着的并不是莲堂服饰,而是一身米白色的宽袖长袍。他头发极长,几乎垂至脚踝,松松地以发带束住。他面上戴着一方纱巾,只露出一双波澜不惊的乌黑眸子,仿佛两口古井,幽静且深邃。 那人看起来极为年轻,但宿殃毕竟是在娱乐圈混过的,透过表面看人年龄的本事还是有的。从眼角眉梢的细节,他判断出眼前这男子应该有四十来岁了。 只是他容貌气质实在出色,模糊了年龄,竟显得……风韵十足。 “呃,你是……哪位?”宿殃皱眉,“这里是墨兰馆,不是谁都能随意进出的。” 那人面色丝毫不变,盯着宿殃看了半晌,低声道:“我住筠华岛。” 筠华岛是魔教教主的居所。 岛屿原本名叫殷昙岛,据说是现任教主从小玉楼出师、游历江湖归来后改成了筠华岛的。 当然,除了教主本人以外,他的那几十位男宠也同时住在筠华岛上。 宿殃打量了眼前的人片刻,再一联想到剧组里扮演魔教教主的那位干瘪老头,心下不由唏嘘:教主老头儿身边有这样气质出众的美男子服侍,还真是……太糟蹋人了! 一想到将来魔教被破,这些男宠、美人无论如何都是不可能活下来的,宿殃眼中便不自觉地带了些怜悯。 那白衣男子眉梢几不可见地挑了一下,没搭理宿殃,转身抬手,从旁边书架上抽出一本传记。 书册古老,不知怎的,封线竟突然断裂,书页哗啦啦散开,落了一地。 宿殃赶紧把手中风灯放在一边,俯身帮那男子捡书页。 忽地,他指尖微顿,拎起其中一页。 “这是……” 他双眸一亮,立刻如果至宝地将那页书举到眼前,细细读了下去。读完一页,他又从地上翻出接下来的内容。 一连通读十几页,宿殃这才难掩笑意,抬头想要感谢那位帮他找到了魔教禁地信息的男人。 然而,那白衣人的身影却早已消失了。 书架上放着一盏明显不属于宿殃的风灯,灯内烛火明亮,看上去还能燃烧许久。 第51章 晨光与吊桥 回到鸢尾岛的住所,用了半夜功的宿殃只觉得饥肠辘辘,命莲九备宵夜。 此时已接近子时,顾非敌的房中却还亮着灯,宿殃想了想,上前敲门问道:“睡了么?” 片刻,顾非敌穿着内衫打开房门,笑道:“此间主人未归,作为客人,我怎能先睡?” 宿殃被他这古板行事逗乐了,伸手抓了顾非敌的手腕,道:“熬这么晚,你也饿了吧?来跟我一起吃宵夜,明天我带你出去逛逛。” 顾非敌没反抗,由着宿殃将他拉到主屋。 入秋后的荒原,夜晚更加寒冷。 宿殃命人点了银丝炭盆,把宵夜端上卧房榻桌,又加了一壶酒。两人盖了薄毯,在烛火下喝酒吃宵夜。 顾非敌没再提起有关解毒的事,而是借着夸奖夜宵中那道蜜汁梅花肉,与宿殃聊了许久各类吃食。 若论吃得讲究,古人的风雅手段更多,但要说起吃得丰富,自然还是来自现代社会的宿殃见识更广。因此这个话题一聊起来,真的一时半会儿说不到头。 顾非敌看着宿殃难得口若悬河的模样,笑着端起酒杯,轻抿了一口其中带着桂花香气的酒液。 酒液微甜,没什么烈度,但顾非敌的双眼却渐渐迷离。不多时,他竟以手托腮,迷迷糊糊地阖上了双眼。 宿殃:…… 怎么回事? 以前在小玉楼,顾非敌应该也是会与徐云展一起喝酒的,怎么酒量竟然这么差的吗? 顾非敌晃晃悠悠地,眼看就要一头栽进面前碗碟,宿殃赶紧伸手将他扶住。 见他已经醉得不省人事,宿殃无奈叹了口气,唤莲堂侍者进来收拾碗碟餐盘。 他倾身将顾非敌打横抱起,正要把人送回偏房,脚前炭盆忽然发出一声轻微的噼啪爆鸣。看到炭盆的火光,宿殃意识到,顾非敌的住所还未点暖笼,此时夜深,整间屋子恐怕已经凉透了。 于是他脚步一转,将人直接抱进自己的卧室。 ——反正他的床铺够大,睡两个人也不挤。 顾非敌醉得彻底,宿殃帮他擦了脸、解了头发,甚至脱了衣裳,他还毫无所觉。 宿殃也挺无奈,洗漱一番爬上床,把顾非敌裹巴裹巴往另一侧推了推,躺下睡了。 因着小酌过后的微醺之意,宿殃很快入睡,呼吸变得轻而绵长。 顾非敌缓缓睁开眼睛,翻身转向宿殃的一侧,借着外间透进来的微弱烛光,看向身边人精致的轮廓剪影。 许久,他从衾被中探出一只手,悄无声息地抚在宿殃的耳畔。指尖微凉,沿着宿殃的脸颊和脖颈,徐徐掠过他的肩膀和手臂,最后,落在他温热的掌心。 顾非敌轻轻握住宿殃的手,闭上双眼,在满室昏暗中,忍不住勾起嘴角笑了。 桂花酒甜,并不醉人。 但醉翁之意,却不必在酒。 一夜无梦。 清晨,一阵清丽婉转的鸟鸣将宿殃唤醒。 随着日出,魔教总坛峡谷中气温渐渐升高,露珠凝结,氤氲起阵阵花香,将空气熏染得更加清新。 宿殃睁开眼睛,正看到顾非敌在晨曦中熟睡的侧脸。 窗外阳光柔和地洒在他的脸上,从眉心起笔,经过山根,画过鼻梁,勾勒出一道淡金色的精致曲线。他鼻尖精巧,再向下便是一对薄厚适中的唇,再至棱角渐显的下颌,随后曲线坠下,又稍稍隆起,形成一颗硬朗喉结。 喉结生得很漂亮,侧面有一粒极小的痣,可爱得很,以前他竟没有注意过。 晨光中,顾非敌睫毛微颤,缓缓睁开眼睛。 他侧过头,双瞳漆黑,深如寒潭,静静地看着宿殃。 宿殃忘了移开目光,就这样直直撞进顾非敌的双眸之中。 顾非敌的视线渐渐滑落到宿殃的双唇,他喉结颤了颤,随即勾起嘴角,侧过身,向宿殃的方向靠近了一些。 “宿殃。”他嗓音微哑,语气却带笑。 两人本就离得不远,顾非敌这一翻身,他们的脸颊距离彼此便不过一尺,近得能看到对方眼中,自己的倒影。 顾非敌眼睫微阖,喉头滚动,不由自主微微倾身,试图离宿殃更近一些。 直至一道温热的鼻息扑在他的脸上,宿殃登时吓得一个哆嗦,彻底清醒了。 他猛地掀开衾被,躬身坐起,下意识咽了口唾沫。 ——疯了疯了,刚才那个瞬间,他竟然以为顾非敌想亲他! 再回头去看,顾非敌却已经挪了回去,正仰面躺着,抬手按眉心。他双眼紧闭,脸上尽是一副宿醉头疼的模样。 “呃,那个,昨晚你喝醉了。”宿殃赶紧解释,“就……我怕你房子里没点炭盆会冷,就、就让你在这儿睡一晚了。” 顾非敌“唔”了一声,什么也没说,依旧闭着眼睛按眉心。 宿殃讪笑两声,道:“你先缓缓神,我去……嗯,我先洗漱。” 说着,他迅速取了床边衣架上搭着的衣物,快步转进卧室角落的屏风后面去了。 顾非敌听着宿殃的脚步,确认他离开床边,这才睁开眼。 他懊丧地抹了把脸,悠悠叹了一口气。 两人轮流洗漱更衣,收拾停当。吃过早饭,宿殃说要带顾非敌在教内逛逛,看风景,并令梅十三和莲九在鸢尾岛留守,不必跟随。 总坛内有梅堂花侍巡逻守卫,倒不会有什么危险,梅十三便颔首领命,带着莲九退下了。 宿殃与顾非敌并肩走在从鸢尾岛通往天坑崖壁的吊桥上。 见前后无人,宿殃这才压低声音,对顾非敌道:“给你解毒的办法我有点头绪了,不过我们要先做点准备,等我做好计划,就可以带你去解毒的地方。不过我们大概要在那里待很久,得多带点吃的喝的。” 顾非敌扭头看宿殃,笑问:“你既然确信能为我解毒,为何还敢带着我在教内乱逛?” 宿殃不解:“嗯?” 顾非敌道:“你就不怕我摸清了这里的各处通路,透露给中原武林?” 宿殃咧嘴一笑:“不怕。” 顾非敌也笑了,问:“还是说……你有自信将我毕生囚禁于此?” “当然不会,我又没说要囚禁你,你不要总是胡思乱想。”宿殃无奈,转身看着顾非敌,摇头笑道,“等给你解了毒,我就放你离开。中原武林还有很多事需要你做呢,我把你扣在这儿算什么?” 顾非敌抬手扶着吊桥绳索,看向宿殃,犹豫了一会儿,试探道:“若我回到腾云阁,父亲可能……很快就会给我安排婚事。” 宿殃心里没来由地一突。 婚事? 不,不会的。 蒲灵韵已经被别人拐跑了,顾非敌还能和谁成婚? 按照剧本,从魔教禁地出去之后,顾非敌并没回腾云阁……不,不对。 顾非敌当初没有回腾云阁,是因为那解除毒蛊的方法只是暂时压制,所以他必须和蒲灵韵去雪山寻找神医。 可如今要给顾非敌解毒的并不是蒲灵韵……这一条就不成立了。 所以,顾非敌会回腾云阁。 而就算没了蒲灵韵,顾非敌的身份在那摆着,也总有别的武学世家,将张灵韵李灵韵之类的嫁给他。 压下心里那股不知所起的焦灼和烦躁,宿殃抿了抿嘴,说:“那很好。男大当婚……没什么错。” 说完,他倏然转身,迈步向吊桥另一头走。 顾非敌猛然上前,一把抓住宿殃的手腕,将人扯回来。宿殃下意识挣扎,脚下不知不觉运了内力。 吊桥被两人的动作激得一阵晃动。 宿殃心头一惊,赶紧抽手扶住桥索,抬眼去看顾非敌。 顾非敌稳稳抓着绳索,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宿殃。 片刻,顾非敌垂下眼睫,满脸倔强缓缓淡去,恢复了波澜不惊的模样。 “我说过,若要与人共度余生,我定会找一个我愿呵护终身的人。”他道,“所以,我并不想遵父亲安排,与旁人缔结婚姻。” 宿殃笑了笑,道:“看不出,你这小古板还崇尚自由恋爱呢?” 顾非敌:“小古板?” 宿殃撇嘴:“可不是小古板?今天早上起来,看你睡得一身板正,跟横着站军姿似的。” 顾非敌眉梢一挑,笑问道:“那我该如何睡?难不成抱着你?” 宿殃诧异地看向顾非敌,实在没想到竟然能从顾非敌口中听到这种骚话。 说好的古人矜持呢? 这种好哥们儿之间互相撩骚犯坏的对话,怎么可能出现在他与顾非敌之间?! 不过顾非敌显然道行还不够,明明是他自己先说的骚话,耳尖却反倒红了。 宿殃乐不可支,逗道:“你想抱我也行啊!这吊桥好长,又晃,你抱着我过桥吧!” 顾非敌眉梢一挑,向宿殃的方向迈了一步。 宿殃不知为什么突然就有危机感了,笑着躲开顾非敌的视线,敏捷地从他身边绕过去,沿着吊桥越走越快。 顾非敌无奈地摇摇头,追了上去。 魔教除了天坑水潭中的两座岛屿核心外,在天坑四周崖壁上也坐落有无数建筑。 这里聚集着魔教辖下管理耕地和采买的底层部众及其家属,渐渐形成了一片并不算小的聚落。为提供这些人的生活便利,聚落中也有成型的商业,生活必须的粮布油盐,在这里都能找得到店家。 身为魔教圣子,宿殃本是不必亲自到这里买东西的,只需在鸢尾岛下令,自然有人会将他需要的东西奉上。 宿殃这次外出,打着带顾非敌赏景逛街的名义,事实上却是来观察地形的。 魔教禁地的入口在筠华岛。魔教教主住所,可不是什么人都能随意前往的,就算是他这位魔教圣子,在筠华岛行动也会受到那边花侍的监视。 更何况,他还要带着顾非敌一起前往。顾非敌身份敏感,一旦处理不好,就可能引来难以解决的麻烦,甚至会给顾非敌带来杀身之祸。 虽然如今魔教教主正在闭关,眼下整个魔教之中武功最高的人便是宿殃。但顾非敌目前不便动用内力,尽量还是不要节外生枝的好。 宿殃带着顾非敌在聚落中各类商铺里逛了一圈,订了许多蜂蜜、牛乳与干果,着人送往鸢尾岛厨房里备着。 之后,两人又沿着山崖道路转了半圈,来到一处距离筠华岛最近的平台,这才停下脚步。 宿殃双手撑在平台栏杆,抬头看着魔教天坑中那些用来连接四下场所的、错综复杂的吊桥和栈道,难掩挫败地叹息了一声。 顾非敌站在宿殃身边,同他一起抬头,看着眼前魔教总坛堪称鬼斧神工的建筑与桥梁。 片刻,他笑道:“我总觉得,你今日带我出来观景,似乎别有用意。” 第52章 心倾口难开 见宿殃眉宇间似有愁绪,顾非敌移步靠过去,凑近宿殃耳边,低声道:“你说将会带我去一个地方解毒,却又如此小心翼翼,观察地形……我可不可以猜测,你要找的那个地方,对于你这魔教圣子而言,也是不可随意前往的禁地?” 宿殃知道顾非敌十分敏锐,却没想到他竟然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就猜得**不离十。 不过这一点倒没必要瞒着顾非敌,因为无论如何,闯入魔教禁地,都是顾非敌必须要与他一起做的事。 宿殃轻笑一声,凝声如线,向顾非敌传音:“我们要去的地方在教主住的筠华岛下面。那里临近水面的地方,有一处溶洞,里面存放着无数魔教古籍,其中应该有关于蛊毒解法的记载。” 顾非敌问:“应该有?” 宿殃抿了抿嘴:“一定有。” “从你将我带来这里,已经过去两夜了。”顾非敌道,“教主却一直不曾现身。我猜测……他现在在闭关?” 宿殃点点头,说:“他在筠华岛山顶闭关,我们要去的是山脚下临近水面的禁地入口,所以不用担心惊动教主。但是筠华岛的花侍,尤其是守卫在禁地的那群人,功夫一定不会差。即使比不上你我,也总能与徐云展和蒲灵韵实力相当。” 顾非敌:“所以,你在找潜入路线?” 宿殃点头道:“是啊。但是这些桥和栈道都挺险的,我倒是没关系,你不能随便动用内力,轻功是用不成的,要想不惊动守卫,就比较难办了。” 两人在魔教总坛内逛了一整天,直至夕阳西下才回到鸢尾岛圣子居所内。 宿殃借口要审查教内巡逻情况,向梅堂长老要来了魔教总坛的地图和巡防图。 可惜,这些文书对他来讲太过抽象,研读一整晚几乎毫无进展,第二天早上差点起不来床。 再次确认了自己的学渣本质,宿殃想了想,当晚就支开花侍和侍者,将顾非敌拉来作参谋。 顾非敌惊讶地看着面前的地图和巡防图,不可置信道:“你可知让我看到这些,会有什么后果?” 宿殃笑道:“将来你带人围剿魔教的时候,记得避开无关的人,直接找我和教主的麻烦就是了。” 夜色已深,室内烛光微颤,映在宿殃带笑的双眼中,似是有什么光华在闪烁。 顾非敌静静地望着宿殃,半晌,他什么都没说,隔着榻桌在宿殃对面落座,伸手拿过魔教梅堂巡防图和巡卫安排文书,默读起来。 魔教总坛内的吊桥栈道因地制宜,层层连通。然而这个时代并没有三维技术,甚至连三视图的概念都并不健全,所有的图纸都是以一种奇怪的斜角由工匠随手画出来的,并且还没有准确的透视和比例尺。若不是师承一脉的工匠,可能彼此间都看不懂对方画的图纸。 好在顾非敌曾在腾云阁帮助管事,再加上这两天与宿殃一起逛过魔教总坛,多少能在脑中形成些印象。 他对照研读了地图与巡防图,又从文书中找到魔教花式巡防路线,发现它的变化其实暗合了四季星象,每旬一变,一年一轮。 “明日就是新的一旬,防卫路线会有所改变。”顾非敌低声道,“若我推断没错,下一旬的巡卫路线,在丑时初有一处破绽,我们……” 话说到一半,顾非敌抬眼去看宿殃,才发现他竟歪在榻桌上睡着了。 此时已过子夜,灯台上的蜡烛都已燃了一半。 顾非敌放下手中文书,托腮看着宿殃无比宁静的睡颜,看着微晃的烛火在他眼下打出睫毛的阴影,看着他削短的发丝沉静地落在他的唇角,看着他的肩头几不可辨地随着呼吸起伏…… 许是感受到宛如实质的目光,宿殃眼睫微颤,醒了过来。 顾非敌眸色深深,道:“若困了,便去睡吧。” 宿殃哼唧了一声,从榻桌上滑下去,抱着薄毯蜷缩在榻席,嘟囔道:“懒得动……我就睡这儿……” “夜间会冷。”顾非敌无奈地轻笑一声,起身来到宿殃身边,伸手拉他,“走了,去卧室睡,我陪你。” 宿殃不情不愿地被顾非敌拉起来,跟在他身后转进卧室,迷迷糊糊脱了衣服就爬上床,抱着枕头几乎瞬间入睡。 顾非敌失笑,俯身帮宿殃盖好衾被,又回身吹熄卧房里的两盏灯。 正欲离开,却忽然听见宿殃似是在梦中唤了一声什么。 顾非敌俯身靠近宿殃唇边,想了想,问:“你说什么?” 宿殃却没像之前那样在梦中与他对话,只是低声嘟囔了一串无意义的音节,便又睡了过去。 顾非敌在昏暗中凝视着宿殃被枕头压得微微嘟起的双唇,喉头微动,忍不住舔了下嘴,向前倾身,凑近过去。 宿殃平静的呼吸轻扑在顾非敌的鼻尖,顾非敌的嘴唇微微颤抖着,呼吸不由得急促了些许,却又仿佛惧怕什么似的,被他控制得极轻极轻。 再向前,两人的唇瓣近在咫尺,顾非敌缓缓闭上双眼。 然而,他最终还是向后退开,无声地叹了口气。 抬手轻轻拂过宿殃的脸旁的发丝,顾非敌低声道:“若明日不来,今夜永恒……倒也很好。” 良久,顾非敌起身去外间收拾了榻桌上铺散的文书,又轻手轻脚地回到卧室,躺在宿殃身边睡下。 第二天两人都没出门,埋头在鸢尾岛研究地形图。 虽已是秋日,但烈阳高照的白日里,气温仍没有下降的趋势。两人便只穿了内衫,用簪子将头发简简单单地挽了,窝在榻上写写画画。 宿殃看着顾非敌难得慵懒的模样,笑道:“你这样子真像是被宠爱了一整晚上,整个人全身骨头都软了的感觉。” 顾非敌挑眉:“被宠爱?” “啊,被宠爱呀。”宿殃坏笑,“本圣子可是好男色的,你在我这里留宿这么多晚上,他们肯定私下议论,说你夜夜被我……咳咳,万千宠爱在一身呐!” 顾非敌道:“你说你好男色,我也没见你召幸娈宠。之前不是还有传闻,说你将前几年掳来的那些美人全部放还了吗?” 宿殃舔了舔嘴唇,眯起眼睛上下打量了顾非敌一番,拿腔拿调道:“有你在这里,我怎么看得上别人。不如,顾少侠来服侍我?” 顾非敌脸色微变。 宿殃以为他要生气,正准备开口换个话题,却见顾非敌放下手中纸笔,倾身凝望过来,嘴角一勾,道:“也好。” 说着,他竟伸手捏了宿殃的下颌,就要将人拽过去。 宿殃赶紧往后躲:“我开玩笑的!” 顾非敌收回手,问:“玩笑?” 宿殃尴尬地摸了摸鼻梁,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顾非敌又问:“你对我……并无爱慕?” 宿殃:…… 这顾非敌还演上瘾了不成? 难道是跟他待得太久,近墨者黑,被他传染了随意调戏别人的坏毛病? 宿殃“呃”了一声,嫌弃地白了顾非敌一眼,哼笑道:“什么爱慕不爱慕的,我对你好,那是因为咱俩都是小玉楼出来的,同窗之谊嘛!绝对没有把你当男宠什么看的意思……等找到去禁地的办法,解了毒,我就放你回去。” 说着,他伸手拿过几张图纸,装模作样地看。 半晌,没听到顾非敌说话,也没见他有什么动作,宿殃疑惑地抬头去看。 顾非敌正一瞬不瞬地凝望过来,眼中情绪晦涩难辨。 宿殃心下一颤,下意识问:“你怎么了?” 顾非敌垂下眼睫,重新提笔蘸墨,道:“无妨。” 宿殃不知为何有些惴惴,坐立不安了好一阵,道:“那个,我命厨房做的干果棒可能做好了,我去看看。” 之前他借口带顾非敌赏景,曾经在崖壁那边的商店订了许多蜂蜜、牛乳和干果,正是为了制作方便携带又顶饱、热量还高的“能量棒”,准备带去魔教禁地,以便在那里为顾非敌解毒时充饥。 剧本中,顾非敌与蒲灵韵在禁地被困了好几天,具体日子宿殃没有算过,但从后期他追杀两人的剧情判断,那时应该已经是冬季了。 眼下正值仲秋,剧情又提前了不少,说不得这一场解毒,就要撑满顾非敌体内蛊毒给出的一个月的期限。 套好外衣,来到厨房,只见莲堂负责吃食的侍者们果然已经分配了人手专门为他制作干果棒。 这里没有烤箱,宿殃便提出了一个设想,让下面的人自己想办法。没想到仅凭简简单单的铁锅与火塘,这些侍者们竟真的琢磨出了像模像样的能量棒来。 宿殃捏起一支嘎嘣咬断,吃着味道还真是那么回事儿。赏了带头做能量棒的侍者,他挑了几支装进碟子,端回去给顾非敌品尝。 目送自家圣子离开,前来查看工作的莲九轻笑一声,扭头叫住正要离开的梅十三。 他笑问道:“前段时间你跟着圣子外出,可知道如今江湖传言是真是假?” 梅十三眉梢一挑:“什么传言?” 莲九压低声音:“圣子当真是为了顾少侠,才遣散梅堂卷丹殿里那些孩子的?” 梅十三道:“圣子与顾少侠是同窗情谊,和卷丹殿有什么联系?” “这你就不知道了。”莲九笑得一脸神秘,凑到梅十三耳边道,“如今圣子与那顾少侠日日出双入对,甚至还允许顾少侠在他的房中过夜,而且,我手下的侍者说,两人是共睡一张床铺的。这难道还不能说明什么?” 梅十三面色不改,道:“圣子愿与顾少侠亲厚,那也是圣子自己的事。圣子自有手段收服顾少侠,我等不必操心太多。” 莲九笑着说是,又道:“圣子自从小玉楼出师,倒是比以前好伺候多了,这两月竟没有赐死侍者。前日澡房那边犯了错,他也没有发怒,我觉得我这条命或许没前几任那么危险,不必担心哪天一不注意,就被圣子亲手杀了。” 听到这话,梅十三眉头微蹙,又很快舒展,微笑道:“他这样不是很好么?” 莲九点头:“是啊,希望圣子能一直这样,只是不知他这好心情好脾气能持续多久。” 梅十三道:“他……或许会一直如此,如果……” 莲九:“如果?” 梅十三笑笑:“没什么。” 第53章 随风潜入夜 这天入夜,宿殃换上夜行衣,从鸢尾岛潜行而出,试探顾非敌做好的预案是否可行。 顾非敌不便使用轻功,便留在了宿殃的住所,万一有人找来,还可以帮忙打一下掩护。他手执书卷,坐在灯下榻上,目光定定地落在书页,却久久不曾翻动。 魔教总坛内是有宵禁的,此刻,窗外已是一片静谧,偶有虫鸣发出,却或许因为寒冷,只叫几声便偃旗息鼓。 烛火跳动,直至蜡烛快要燃尽,宿殃才裹着一身寒意,推门进屋。 顾非敌松了口气,放下手中书卷,拾起一支新烛点燃,将灯中旧烛换掉。 “顾非敌,你是天才!” 宿殃扯下遮脸面巾,双眼放光看向顾非敌,压低了嗓音道:“你找到的那处破绽果然有用!空当很大,即使你不用内力,脚下快些也能安全通过!” 听他这样说,顾非敌脸上却不喜反忧:“破绽有这么大?”他皱眉道:“以魔教在中原的名声传闻,不该如此……” 宿殃笑道:“中原武林那些传闻,你还信啊?黑的都能被说成白的。这处天坑有魔鬼城做屏障,一般情况下是没人能攻进来的,安排内部巡防的人可能就没那么严谨了。” 说着,他将用于夜行的深色衣裤脱下叠好,道:“我去洗个澡,今晚好好睡一觉,明天晚上咱们就行动!” 顾非敌沉吟片刻,点头:“也好。” 等宿殃洗澡回来,顾非敌竟然没有离开。他脱了外套,只穿着内衫,披头散发地坐在他的卧房床边看书,一副要在这里睡下的模样。 “你怎么回事?”宿殃头疼地问,“不回你屋里么?” 顾非敌抬起头,笑道:“夜深了,我房里还没点炭火。再者,我已经在你房里待到此时,半夜里忽然回去,万一让侍者看到,怕是会引人生疑。” 宿殃一想也是,况且两人又不是第一次睡一张床了,倒也不必矫情。 于是他点点头,掀开衾被把自己裹进去,问:“那你洗漱过了?” 顾非敌放下书册,轻笑一声:“这就去。” 一夜无话。 第二天一早,宿殃醒来时,发现他竟然被顾非敌搂在怀里。 顾非敌的鼻息落在他的额前,带着微热的温度,吹着他零落的发丝,拂在眉眼间、睫毛上,仿佛一片羽毛挠在心尖,有些难以言喻的麻痒。 闻着自顾非敌身上传来的淡淡花香,宿殃的心脏忽地一阵颤动,竟砰砰跳得飞快,几乎要从嗓子里蹦出来。 他猛地抽出手臂,一把将顾非敌推开,翻身坐起,满脸震惊。 顾非敌被他闹醒,皱着眉睁开眼,愣怔片刻,舒展了眉心,道:“早安。” “你……”宿殃强作镇定,想指责顾非敌,又一时不知道从哪里骂起。 顾非敌盯着宿殃通红的耳廓,轻笑一声,问:“昨晚又做噩梦了?” 宿殃立刻否认:“没有啊,我没做梦。” 顾非敌:“那为何半夜缠着我不放?” 宿殃:!!! 原来是他缠着顾非敌不放?! 看到宿殃一脸惊讶的模样,顾非敌眼中笑意更盛,却偏偏打了个呵欠,道:“昨晚你睡得迷糊,我唤不醒你,又不便动用内力,只得由你缠着。没睡好,还困着呢。” 见顾非敌眼下的确有些乌青,显然真的没睡好,宿殃就有点内疚了。 想到当初在小玉楼一同起居的那半年,顾非敌是雷打不动的亥时入睡,如今被他拐来魔教,倒是跟着他的作息,一天比一天睡得晚。再加上顾非敌如今不能动用内力,无法练功入定,还要帮他整理地形图、巡逻图,精神肯定比原先差些。 想到这里,宿殃看了眼窗外天色,思忖片刻,道:“没事,反正今天白天也没什么安排,养足精神最要紧。睡吧,我也补个回笼觉。” 说完,宿殃再次躺进被窝,离顾非敌远远地,背对着他闭上眼睛。 不知不觉,睡意上涌,他竟真的又迷迷糊糊睡着了。 顾非敌盯着宿殃散落在枕上的发丝,伸手轻轻抚摸了几下,凑上前,从宿殃的背后环住他的腰身,将人拉进怀里,满足地轻叹一声,闭眼补眠。 再醒来时,已经接近午时。 宿殃扭头看了规规矩矩躺着的顾非敌一眼,确信昨晚的确是自己睡觉不老实,把睡姿如此古板的顾非敌缠得不得不抱着他。 可奇怪的是他并没有做过梦的印象,他虽然睡姿不如顾非敌雅观,但也不至于要抱着别人睡啊? 百思不得其解,宿殃懒得再想,起身洗漱,命莲九直接摆午餐。 莲九领命,正要退下,宿殃忽然想起什么,道:“哦对了,我需要些内外伤用的药,帮我准备一下。” “呃……圣子受伤了?”莲九问。 宿殃道:“没有啊。哦,我就是备着,有需要的话,不至于手忙脚乱。” 今晚的行动不出意外最好,万一出了意外,身上备些伤药总是好的。 莲九闻言,斜着眼睛偷偷瞄了一下毫无动静的卧房。 这都快午时了,顾非敌竟还没起身。 他了然道:“圣子放心,属下这就去寻些温和的伤药。” 宿殃颔首:“嗯,各种内外用药都拿些。” 莲九:“属下明白。” 等到餐饭摆齐,顾非敌也已经起身洗漱完毕。 莲九将装着药品的匣子递给宿殃,宿殃随手往旁边桌上一放,道:“我让厨房做的干果棒全都制好了吧?等会儿给我都拿进来。” 吃过饭,宿殃把干果棒和药品匣子拿进内室,又将那些药粉药丸一样一样从瓷瓶中换进纸包,方便携带。 顾非敌在他对面坐下,瞥见药匣里一只小巧的圆形铁盒,眉头微蹙,伸手取了过来。 盒盖打开,一股清新的花香逸散。盒中满满盛放着半透明的粉红色膏体,顾非敌伸出手指沾了一点,在指尖揉开,竟无比滑腻润泽。 他耳廓发红,抿着嘴抬头看了宿殃一眼。 宿殃原本正认真折纸包,忽然闻到一股浓郁花香,抬眼看向顾非敌手中的铁盒。 “这是什么?”他问。 顾非敌将盒盖盖牢,道:“许是什么外用药膏。” 宿殃不满地撇了撇嘴:“也太香了吧,他们就不能搞些实际的……”说着,他又想到什么,补充:“也许是防治蚊虫叮咬的?” 顾非敌点头赞同:“或许。” 宿殃道:“那带上吧,没准用得着。” 顾非敌轻笑一声,将那小巧的铁盒收进怀里。 做了大半天准备工作,将药品和食物都备好,又弄来两套深色夜行衣,两人便静待夜幕降临。看似无所事事地在院内房中腻歪了一下午,宿殃早早驱散莲堂侍者,带顾非敌进了卧室。 这天晚上,圣子居所的烛火不到亥时便熄了,莲九远远看着,啧啧摇头。 梅十三抱剑站在围墙檐上,面无表情地盯着宿殃的院门。 “圣子初尝此事,怕是要索求无度,不知那顾少侠吃不吃得消。”莲九坏笑道,“他倒是能忍,竟一点声音都不发出来。” 梅十三沉默片刻,从墙上跃下,逼近莲九,道:“非礼勿言的道理,你该懂的。” 莲九仍是笑:“怎么?十三兄挑我的错,难道又要如上次那般‘惩罚’我么?今夜你轮岗,可不要玩忽职守啊。” 梅十三垂着眼睛,不知想到些什么,嘴角一挑,笑道:“……今夜,玩忽职守倒也无妨。” 莲九一愣,紧接着,他就被梅十三的亲吻抵在了墙壁上。 丑时初。 宿殃带着顾非敌,从鸢尾岛顺利潜出,没有遭遇任何阻拦。 两人按照计划一路规避梅堂巡逻花侍,算准了前往筠华岛那处破绽的时机,竟真的无比顺利,一路行至筠华岛下的浅滩。 然而,越是顺利,顾非敌面上的神色就越发凝重。 直至宿殃找到浅滩边的山洞口,发现这里并无人看守时,顾非敌终于忍不住,一把拽住了他。 “当心有诈。”他低声道,“魔教防卫断不会如此松懈,你我这么轻易便寻到这里,绝不会是运气好。” 宿殃心道:不是运气好,就是你主角光环了呗! 剧本里顾非敌只身一人入侵魔教,都能带着被关在牢房的蒲灵韵逃走,还逃到了魔教禁地。如今有他这个圣子做内应,怎么可能遇到波折? “放心。”宿殃拍了拍顾非敌的肩膀,笑道,“不会有事的。” 顾非敌无奈地呼出一口气,攥紧手中长剑,跟在宿殃身后往那溶洞里行去。 这处溶洞毕竟属于魔教,又是开发过的禁地,洞壁上嵌着油灯。火苗随着微风轻轻摇摆,将洞中石钟乳与石笋照得光怪陆离。 转过一处拐角,前方洞壁上映出一片更加亮堂的火光。 顾非敌伸手拉住宿殃的手腕,咽了咽嗓子,递给对方一个不可妄动的眼神。 宿殃翻手拍拍顾非敌的手背,安慰道:“没事。要不你先在这儿等,我去看看。我身份摆在这儿,想来里面的守卫也不会找我麻烦。” 说完,他甩开顾非敌,就要往前走。 顾非敌无奈只得追上,与宿殃并肩。 两人拐过最后一处转角,只见眼前豁然开朗,一处巨大的溶洞展现在他们面前。 溶洞对面的墙壁上有一道石门,门边灯柱林立,柱上火光明亮,将整座洞穴照得亮如白昼。 洞中一处被削平的石笋顶端,盘腿坐着一名白衣侠客。 白衣人长发垂至地面,脸上附一方纱巾,双目微阖,好似正在入定。 宿殃见到这人,心下一惊,脱口而出:“是你!” 那白衣人缓缓睁眼,幽深的双眸一如亘古枯井,不见半点人气与感情。 片刻,他开口,声音淡漠:“宿殃,顾非敌。本座等你们许久了。” 第54章 神秘白衣人 听他自称“本座”,顾非敌登时浑身一颤,抬手拔剑,下意识运起内力就要戒备。 然而蛊毒作祟,他蓦地脸色发白,竟咳出一口血来。 宿殃赶忙将人扶住,急道:“不要运功!你怎么这么……” 顾非敌猛地抓住宿殃的手:“宿殃,他是——” 一道白色身影飞速闪过,顾非敌还来不及说出后半句话,便被一道巨大的力量击在胸口,倒飞出去,重重撞上溶洞洞壁。 他沿着洞壁滑落,跪倒在地,半天爬不起来,挣扎了好一阵,竟哗地吐出一大口血。 宿殃被吓呆了。 见顾非敌一个照面便被人重伤,他下意识就要冲过去救人。 然而还不等他转身,便被一只铁钳般的手卡住脖颈,狠狠掼在一处矗立的石笋上。 宿殃运起内力,挥剑便是绽莲剑法中的一招“濯清”,刺向白衣人心口。 那白衣人面无表情,松开卡着宿殃脖颈的手,翩然躲开一击。 宿殃运起惜花步,连续将“浣涟”、“展翠”、“吐红”三招倾泻而出。然而那白衣人似是对绽莲剑法极为熟悉,毫不费力便将这些招数尽数躲开。 这人很强。 宿殃心下微紧,手中剑法一变,画作飞花诀“桂枝秋”,紧跟着一招“碧牡丹”,又衔上“惜寒梅”。 ——飞花诀是小玉楼中的剑法,这白衣人身处魔教,他能轻松应对绽莲剑法,却不一定能应对得了飞花诀。 谁知那白衣人见到宿殃的剑招,身形跟着一晃,竟也躲过了这排布紧凑、衔接得天衣无缝的三招。 至此,他却仍未出过手。 绽莲剑法与飞花诀都被白衣人轻松闪避,宿殃一咬牙,由飞花诀的“惜寒梅”变招,直接接上他自创的醉斩红梅。 内力尽数倾泻,宿殃身形如电,手下剑招凌厉,封住白衣人的所有退路。 白衣人终于无法再躲,然而他面色却丝毫未变,一抬手便架住宿殃的剑。 金铁交鸣,宿殃这才发现对方并不是空手接了他的招数。 那人手指间捏着一根极细的长针,不过两寸许,竟将宿殃灌注了十成十内力的细剑完完全全、轻轻巧巧地挡了下来。 宿殃心里有些发寒。 他后知后觉地发现,面前这人的实力,恐怕与谛聆师姐不相上下。 这场对阵,对方尚未出手,竟已经令他技穷。恐怕,就算顾非敌也在全盛状态,两人联手,亦未必打得过这位白衣人。 怎么办? 逃? 可……若是逃了,顾非敌身上的蛊毒,又该如何解呢? 宿殃提起内力,又是几招剑法递出去,却依旧未曾伤人分毫。那人也一直没有还手,似是有所保留。 宿殃一咬牙,将手中细剑收回剑鞘。 “喂,你到底是谁?”他强端起魔教圣子的架子,仰起下巴,沉声道,“你见了本圣子,为何不行礼?” 白衣人静静盯着宿殃,没什么动作,也不说话。 宿殃强撑了一会儿,缓缓后退两步,道:“既然教主派你守在这里,本圣子……需要进去查一本功法,你且让开。” 白衣人依旧一动不动。 半晌,他问:“你是谁?” 宿殃端着架子道:“我是本教圣子!你竟然连我都不认识?” 白衣人又问:“你既是本教圣子,如何竟连我都不认识?” 角落里,顾非敌挣扎着支起身,看向宿殃的眼中尽是不可置信。 可他现在却完全说不出话来,只要试图发声,定会呕出一口鲜血。 白衣人向宿殃靠近一步,低声道:“你倒有胆识,敢这样与我说话。” 宿殃被他气势所摄,只觉得全身汗毛直立,一股凉意从脚跟直窜上天灵盖,身体几乎动弹不得。 白衣人抬手去解宿殃的领口。 宿殃一个激灵,猛地转身就要逃开,却被身后的人一把按住,抵在石柱上,迅速卸了双臂关节。 钻心的疼痛自手臂袭来,宿殃登时出了一身冷汗,没忍住惨呼出声,开始奋力挣扎。 顾非敌死死攥着衣襟,拼尽全力想要站起身,却苦于浑身蛊毒肆虐的剧痛,无法伸直双腿,又踉跄跪倒在地。 白衣人手上力道极重,钳制住宿殃,令他无法动弹。他伸手便将宿殃的上衣尽数扒开,直褪至腰腹。袖口缠在宿殃脱臼的双臂,疼得他浑身颤抖,眼前发黑。那白衣人却丝毫不怜惜,劈手将他转了个身,抚上他背后如火焰般燃烧的殷昙刺青。 冰凉的指尖。 近乎温柔的抚摸。 但这个情景却没来由地令宿殃胆战心惊。 他止不住地浑身颤抖,也分不清是疼的还是吓的,只知道自己喉头发紧,双腿发僵。想要说话,却连声音也发不出来,想要拔腿就跑,却连步子都迈不出去。 白衣人细细在宿殃背后的纹身上摸了许久,又将他转回身,捏着他的下颌,凑近上前。 宿殃猛地别开头,抬脚就往白衣人身下踹去。 白衣人一拳击在宿殃腹部,将他打得躬身跪下,不住干呕。 随即,白衣人拽了宿殃的头发迫使他抬起脸,另一只手稍一使力,又卸了宿殃的下颌。 宿殃痛呼出声,眼泪不自觉地溢了出来,呼吸纷乱,连挣扎都似没了力气。 顾非敌倒在不远处的墙角,通红的眼中充斥着仇恨,死死盯着那名白衣人,紧攥衣角,努力想要从地上爬起来。 白衣人伸手进宿殃口中转了一圈,将他的牙齿尽数摸过一遍,沉默片刻,又抬手将宿殃的下颌复位。 宿殃闷哼一声,眼泪噼里啪啦地往下掉。 “竟真的是你……”白衣人抬起宿殃的下巴,面无表情地观察他半晌,道,“……若不是被调包,难不成……这世上竟真有夺舍重生之事?” 听到这句话,宿殃只觉得头皮都要炸开了。 他猛地向后瑟缩了一下,脊背重重撞在石柱上,颤抖着说不出话。 白衣人问:“是谁派你来的?” 宿殃抿着嘴不吭声。 等不到回答,那白衣人自顾自道:“罢了,你这样子,恐怕也不知你自己的来历。据梅十三说,你自从六冥葬花功练成出关,便似换了个人。瞧你行事鲁莽,毫无章法,恐怕是不知哪里混进来的孤魂野鬼。” 宿殃心下苦笑,梅十三……果然如顾非敌所说,并非忠心于他! 而他自从穿越而来,竟以为他在花侍面前卖破绽对方也看不出,这时才知道,梅十三并不是没看出他的异样,而是一直在给他打马虎眼呢! 宿殃简直要被自己蠢哭了。 白衣人见宿殃垂眸不语,沉默片刻,问:“你带顾非敌闯来此处,是想为他引渡体内血蛊?” 宿殃一惊,这人怎么知道? 心念电转,想到当初与他一起目睹顾非敌中蛊的梅十三,宿殃心中便了然了。 看出眼前这人暂时并不想要他的命,宿殃立刻示弱道:“是……是的,他与我交好,却不慎中蛊……我想救他,才会来这里。” 白衣人道:“你若救他,你便会死。” 不远处,顾非敌倏然抬头,看向宿殃。 宿殃默了默,心想:引渡毒蛊的确危险,但后期雪山寻医剧情正是用来彻底解决毒蛊的,这白衣人无法预知剧情,自然不知道这一点。 于是他缓缓开口,盯着白衣人的双眼,语气坚定道:“就算我死,也要救他。” 顾非敌紧攥衣襟,双眼通红,死死盯着宿殃。一层水波渐渐在他眼中凝聚,汇于眼底,在洞内火光中,竟有些熠熠生辉。 白衣人又问:“为何拼命?” 宿殃不能说是为了保住主角,也不能仅以同窗之谊搪塞。能够让人不惜以命相抵的感情,仅凭同窗之谊显然是不够的。可以令人不惧生死,除了至亲,便只有…… “我爱他。” 宿殃说。 白衣人许久没有动作,也没有开口。 三人间的沉默一直持续到宿殃以为天都要亮了,那白衣人才终于晃了晃身子,伸手从宿殃腰间抽出他的细剑。 “我殷昙神教,不需要为情所困的圣子。”他默然起身,抬手将剑锋架在宿殃颈侧,“你若坚持救他,我只好在此处将你斩杀了。” 宿殃不由得一愣。 白衣人却并不想给他任何反悔的机会似的,翻手挥剑,运起磅礴内力,直向着宿殃斩去! 然而直到此时,宿殃双臂仍用不上力,再加上衣衫的束缚与白衣人气势的压制,他竟丝毫无法动弹。 剑锋倏然而至。 一道身影从旁边飞扑过来,将宿殃紧紧搂进怀中,试图用脊背为他挡下那剑锋的致命一击。 顾非敌忍着蛊毒发作的剧痛,低垂眼睫,双唇深印在宿殃发顶,默默等待死亡的降临。 然而,那剑却骤然停了。 剑尖悬在距离顾非敌不足一指处,微微发着颤。 半晌,顾非敌才敢睁开眼睛,回头去看。 白衣人面无表情地注视着眼眶通红、目光却无比倔强的顾非敌。 良久,他缓缓松手,任由那柄细剑坠落在地。 “你要找的心法叫‘半凋红’。” 白衣人平静道:“不算难练,心法后篇附录,有引渡各类毒蛊的办法。” 说完,他竟毫不留恋地转身离开溶洞,留下原地怔忡的宿殃与顾非敌。 自洞口徐徐行出,一袭白衣的宿怀竹望着眼前水面,晃了晃,歪身撑住洞口石壁,轻咳了几声。 有血迹溅在他蒙面的纱巾上,他无所谓地扯下面巾,擦了擦嘴,将它攥进掌心。 “顾若海……”他低声喃喃,“……我当年不忍杀你,如今……也不忍杀你儿子……真是我上辈子欠了你……咳咳……” “教主!” 一声惊呼自旁边传来。 梅十三飞身落在宿怀竹面前,关切道:“可是蛊毒发了?” 宿怀竹双眼微阖:“去通知绿绒殿,令菊蕊伺候。” 梅十三低声道:“菊蕊他……已满次数,自请去兰堂了。” 宿怀竹皱眉:“那便换菊思来。去吧,我再歇会儿。” 梅十三:“是。” 片刻,梅十三传令归来,站在宿怀竹身前,欲言又止。 宿怀竹抬头瞥他一眼,道,“放心,我没杀他。” 见梅十三似是松了口气,宿怀竹挑眉道:“他倒有本事,与你相处不过数月,便能让你如此关心。” 梅十三立刻抱拳:“属下唯教主之命是从。” 宿怀竹眯了眯眼睛,轻笑一声:“不枉我提前出关,特意来瞧。那小家伙……有点意思。” 也没多解释,他顿了顿,转而道:“这两年间我不在教中,还真是让不少人钻了空子,也是该好好清理一番了。” 听到这话,梅十三皱眉担忧道:“可教主您的身体……” 宿怀竹一哂:“无妨。” 第55章 寻找半凋红 溶洞之中,烛光跳跃。 顾非敌一手越过宿殃肩头撑在石柱上,一手捂嘴,闷声咳了几下。血丝从他指缝间溢出,沿着手背缓缓汇聚,滴落在宿殃胸口。 他缓了缓,拎起衣摆擦了擦手,又拭掉唇边的残血,哑声道:“你……如何?” 宿殃脱力地靠着石柱,脱臼的双手仍然疼得钻心。 他脸色苍白,眉头紧蹙,额上渗出细密的汗珠,随着他急促的呼吸,在火光中闪烁。 听到顾非敌的问话,又见他衣襟沾满血迹,宿殃勉强扯了扯嘴角,低声回答:“我还好……你的伤……我包裹里有药,落在那边……你先去吃一点。” 顾非敌道:“不急,先解决你的手臂。” 说着,他伸手轻轻将宿殃被退至腰腹的衣衫拉起来,抚平衣袖。 “嘶——”宿殃瑟缩了一下,“疼。” “忍着点。”顾非敌握住宿殃一边手肘,附在他耳边哄道,“我尽量……温柔些。” 话音未落,顾非敌双手猛地一错,将宿殃脱臼的手臂推回原位。 宿殃嗷地一声叫出来,眼泪瞬间不受控制地涌出,沿着脸颊滑落。 “你这是温柔?”他忍不住吐槽,“疼死了!” 顾非敌抬手帮他擦掉眼泪,上前轻吻在他的额头,低声道:“还有一只,你忍耐下。” 宿殃疼得发抖,已经顾不得顾非敌对他做了什么,只闭着眼睛胡乱点了点头。 咬着牙忍下又一次关节复位的疼痛,宿殃将额头抵在顾非敌胸口,吸了吸鼻子,努力试图将呼吸平静下来。 顾非敌抬手抚摸着宿殃的发丝,闭了闭眼睛,咬紧牙关又闷咳了两下,试图撑身站起来。 但他体内发作的蛊毒似乎还未消停,他刚站稳,便打了个趔趄,差点跪倒在地。 宿殃一把扶住顾非敌,让他靠坐在石柱下,道:“你歇着,我去拿药。” 两人的包袱散落在距离溶洞洞口不远的地方,宿殃将它捡回来,翻出内伤用药,喂顾非敌吃下。 见顾非敌吞咽困难,宿殃就很生气:“那人下手也太重了!” 顾非敌瞥了宿殃一眼,道:“他内力深厚,击我这一掌已是留了情的。若是全力一击,就算我不曾中毒,用尽全部内力抵挡,现在也不可能还活着。” 回想起那白衣人与他对战时游刃有余的模样,宿殃也不得不承认,对方的确是目前的他仍旧无法望其项背的存在。 心下不免有些挫败,宿殃闷声道:“我还以为,你和我的武功已经很强了,结果头上竟然还压着大boss……” “嗯?什么?”顾非敌不解。 宿殃默了默,道:“我是说……更厉害的人。” 顾非敌道:“山外有山,这个道理,你在小玉楼时就该明白的。” 宿殃默然不语。 沉默片刻,顾非敌又道:“更何况,他……毕竟是魔教教主。” 宿殃垂下眼睫,无声地叹了口气。 其实在那白衣人提到梅十三的时候,他就已经隐约猜到那人的身份。 但这个猜测,以及那个人,都太过出乎他的意料,直到现在,他都还不太敢确定。 说好的干瘪老头呢? 魔教教主竟然是这么一个气质韵味十足的长发帅大叔?! 不,他连大叔都算不上,那人的模样几乎没有任何时间与风霜的痕迹。若不是眼神太过暮气,若不是眼下那些轻微的细纹,宿殃也推断不出他的实际年龄来。 这个武林的颜值水准也高得太过分了吧喂! 当然,虽内心如此吐槽,但宿殃也知道自己犯了一个先入为主的错误。 想想剧组里的那些演员,演顾非敌的是一个奶油小白脸,演范奚的是一个群演里捞出来的丑角,那演教主的老头,自然也不一定与这个世界的教主有什么相似点。 这整个世界里,只有他这为魔教圣子,顶着与他在现实中一模一样的脸罢了。 他没认出魔教教主,很正常。 但同时,他没认出魔教教主,对这个世界的人而言,又太不正常了。 所以宿殃不知道该怎么向顾非敌解释。 而且,方才打斗时,魔教教主还问了一些关于夺舍重生的事。宿殃不知道顾非敌有没有把那些话也听进去,若是听进去了,顾非敌会怎么看他? 他会信吗?会厌恶吗?会觉得……他一直以来都受到了欺骗吗? 宿殃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如此患得患失。 按道理,他不该这么在乎顾非敌对他的看法的——两人所处阵营对立,又是彼此的宿敌,将来他还注定会被顾非敌一剑穿心,死在他的手中。 可他就是止不住心中的忐忑焦虑,盼着顾非敌不要问,又怕顾非敌不闻不问就擅自做下什么决定。 “你……”顾非敌犹豫着开口。 宿殃心头一紧,只觉得嗓子发紧,浑身都在冒冷汗。 顾非敌却接着道:“……若为我解毒,你就会死,当真?” “怎么可能!”宿殃松了一口气,笑道,“虽然解毒的办法的确是把你体内的蛊虫引到我体内,但……我有办法彻底除掉它,这个你就不用担心了。” 顾非敌盯着宿殃的眼睛,认真问:“千真万确?” 宿殃重重地点了一下头:“千真万确!” 沉默片刻,顾非敌道:“好,我信你。” 宿殃笑了笑,垂眸沉吟了一会儿,小心翼翼地问:“你……就没别的想问?” 顾非敌望着宿殃,平静道:“你不愿说的事,我不问。” 宿殃摸摸鼻子,低声道:“你越是这样,我会越内疚的……” 顾非敌道:“那你只告诉我……眉珠山那片密林里,和我相遇的,是不是你?” 宿殃扭头看向顾非敌,顾非敌扬了扬眉,微笑着鼓励他开口。 最终,宿殃点了点头:“是我。” “足够了。”顾非敌道,“和我相遇的是你,我愿相交的是你,救过我的人是你,我心……我信任的也是你。至于你的来历,我又何必深究?” 不知为什么,顾非敌的语气明明很平静,他说的话也明明很简单,但宿殃就是没来由地鼻子发酸。 他赶紧转开头,用力睁大眼睛,看向溶洞顶部垂下的石钟乳。 半晌,他道:“反正你记住我不会害你就是。” 顾非敌轻笑一声,道:“嗯,我知道你不会害我。但是……” 宿殃心头一紧:“但是?” 顾非敌道:“你真的不去找找那本‘半凋红’?不是要给我解毒吗?” “哦对。”宿殃这才反应过来,“我们得进去,尽快给你解毒才好。” 说完,他撑身站起,将顾非敌扶靠在肩上。两人互相搀着彼此,一起往溶洞内的那道石门走去。 石门后面是一道昏暗的走廊,两侧虽立着灯柱,但每隔两三个灯柱才有一盏灯被点亮。 沿着走廊向前,直至一处依溶洞地形而建的圆形石室。 石室周围依旧有早已点亮的灯柱,灯柱间则是围成一圈的、黑洞洞的岔道拱门。角落里开凿着一处直径一尺余的窄井,井中水面距离井沿很近,宿殃推断这口小井直接连通外面的湖水。石室中央铺着一张榻席,上面放置了榻桌和灯台,以及整套笔墨纸砚。 宿殃将顾非敌扶到榻席上坐下,径自从灯柱旁取来火把,沿着那些岔道拱门一间一间探查过去。 不多时,宿殃返回石室,道:“有两间武器库,其余的都是存放典籍的房间。” 顾非敌见宿殃空着手回来,问:“没找到半凋红?” 宿殃道:“我原来还考虑这里临近湖面,湿气太重,不利于保存书卷,却没想到他们竟然把禁|书典籍刻在了石头上。那些碑我可搬不动,只能去房间研读……你伤还没好,我不放心你一个人待在这儿。” 顾非敌笑问:“有什么可担忧的?” 宿殃抿了抿嘴,道:“我怕教主回来找你麻烦。” 顾非敌道:“若他真的回来,你在,或者不在,他想杀我,没人能拦住。你去找半凋红吧,早些给我解毒,我也能早些与你并肩作战。” 这话说得在理,宿殃思虑片刻,决定先挨个房间去找半凋红的碑刻。等找到了碑刻的具体位置,再看是在那存放碑刻的房间里修习方便,还是誊抄回来,在石室中修习。 目送宿殃消失在一道拱门后,顾非敌攥起拳头掩住口鼻,又闷声咳了几下,随手拭去血迹。 宿殃找了许久,终于在第四个拱门后的房间角落里找到了半凋红的碑刻。 碑面已经有些磨损,但好在上面仍残留着一层黑色油墨,似乎曾经有人来这里拓印过这套心法,因而形成了十分清晰的黑底白字。 宿殃仰头看向碑顶总章的前几句话,只见上面写着:“至寒之气,寒入真息之息。至阴之法,阴入不神之神。花红半凋,即入永冻之境,无凋法也。” ——这是一本至寒至阴的功法,寓意花朵尚未凋零,便会被永远冻结。 宿殃大略看了几眼心法正文,发现这心法共有三重,耗时都不算长。他体内还有寒潭冰魄的辅助,修习这种寒性心法只会更加快捷。第三重中有提到,修至此处,内力至寒,便会成为一切虫草类毒物的克星。 再看碑文附录的各类毒蛊解法,有针对血蛊、情蛊、真言蛊、缠丝蛊等林林总总数十种。 宿殃举着火把凑上前,在碑文指甲盖大小的附录字体中寻找血蛊的解法。 很快,他找到一行说明: “其血蛊入脉,由心而上,至上阳舌尖。须啮舌相抵,舌血相融,唇齿无隙,功运交红、软红、凋红三周,方可引蛊入体。” 第56章 冰魄与疑点 “须啮……啮舌相抵……舌血相融,唇齿无隙……?” 宿殃照着碑文默念一句,反应慢了半拍,才想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脑海中不自觉地浮现出这句话所述的场景,他只觉得头皮一麻,心口一阵发热,冷汗都要流下来了。 给顾非敌解个毒,还需要跟他嘴对嘴,来一场舌吻?! 而且看那句“功运交红、软红、凋红三周”的意思,是要维持舌吻并运行功法的三个不同小周天,恐怕要持续十好几分钟! 他就不该相信原着作者的节|操的! 即使作者是个姑娘家! 既然当初剧情是安排女主角为男主角解毒,他早该猜到这解毒的办法不会是什么平平常常的互动! 可是……现在女主角她不见了啊! 除了他这位莫名其妙总是在崩剧情的魔教圣子,还有谁可以给顾非敌解毒?! 想到这里,宿殃竟然有点莫名庆幸。幸亏这位妹子作者还算矜持,没有更过分地搞出一个双修解毒的套路来。否则的话,他可能真的要再试试自杀,死一死算了。 宿殃站在碑刻前,咬了咬下唇,心里琢磨这该怎么跟顾非敌说明这件事。 他自己是无所谓啦,既然已经进了娱乐圈,他早就做好了和别人拍吻戏的准备。虽然顾非敌是个男的,但……咳,但演员就该有这种修养,即使是男的,也要能克服心理障碍,说亲就能亲下去才行。 更何况顾非敌长得帅气,亲一口他也不亏…… 不对,他在胡思乱想什么?! 宿殃抬手抓着头发,心中暗骂了自己几句。 顾非敌是这里土生土长的古代人,肯定是无法接受男子之间这么亲密的接触的。想当初他为了救顾非敌,在玉鉴潭下的山洞里给顾非敌做人工呼吸,还被揍了一掌。 这解毒又是要唇齿无隙,又是要舌尖相抵……顾非敌肯定更接受不了。 但,蛊毒是必须解的。 若是到时候顾非敌气不顺,那就……那就让他再揍一顿好了。 反正这壳子皮糙肉厚的,刀都挨了不少,也不怕挨揍。 有了这样的觉悟,宿殃决定带顾非敌前来看看这块碑刻,让他先做个心理准备,免得到时候被吓到,再折腾许久。 回到石室,宿殃见顾非敌正坐在榻桌前写字,便上前在榻桌对面坐下。 顾非敌抬眼问:“找到了?” “嗯,找到了。”宿殃点头道,“上面也有引渡毒蛊的办法,看起来,应该是可行的。” 搁下手中的笔,顾非敌认真看向宿殃,问:“难练吗?难练的话,不如我们一起将它誊抄下来,带回鸢尾岛,慢慢研习。” “难倒是不难,只有三重,还都是小周功。”宿殃道,“不过,那功法入定时不可以见阳光、火光,要是带回鸢尾岛,恐怕只能在晚上练。我担心一个月内来不及练成,耽误给你解毒,还是留在这里比较方便。” 闻言,顾非敌道:“好,我陪你留下。” 宿殃点点头,抬眼看向顾非敌,支吾了一下,说:“嗯,有件事,关于解毒的,我想提前跟你说一下……” 顾非敌疑惑:“什么?” 宿殃道:“你身体好些了么?能走动的话,我带你去看看碑文。真的不是我骗你,是……心法附录就是那么说的。” 顾非敌欣赏完宿殃一脸紧张的模样,笑道:“没事,你告诉我就好,我信你。” “真信?” “真信。” “唔……那你可得做好心理准备。” “无妨,你说。” 宿殃定了定神,用平静的语气缓缓道:“就是,碑文说……引渡毒蛊的时候,要我们咬破舌尖,舌尖相抵让血液相连,嗯,唇齿无隙。” 顾非敌怔住。 他双眼直直看向宿殃,瞳色幽深,看不出其中是什么情绪。 “我知道你可能接受不了。”宿殃立刻举起双手,示意顾非敌稍安勿躁,解释道,“但这是为了解毒,为了救你的命,你就当是……良药苦口?嗯,刮骨疗伤?你要是不信,我带你去看碑文。” 顾非敌喉头微动,依旧沉默不语。 宿殃咬牙道:“等解了毒,你要是觉得我冒犯你,我可以让你揍一顿。但是,你千万不要逃避这个解毒的方法,好不好?” 顾非敌又盯着宿殃看了一阵,伸出舌尖润湿双唇,抿了抿,低垂眼睫道:“……好。” 宿殃松了口气,略尴尬地拢了拢头发。 顾非敌忽然问:“你……即使如此,也愿意为我解毒?” 宿殃勾起嘴角,摆出一个魔教圣子标志性的坏笑,道:“我有什么不愿意的,你这么俊俏,我又不亏。” 顾非敌轻笑了一声。 宿殃被他笑得有些讪讪,低声嘟囔:“况且,我说过要给你解毒,那就一定要做到。” 石室昏暗的烛光里,顾非敌一瞬不瞬地盯着宿殃瞧,见他越来越局促不安,不由得又笑了一声。 “虽说是为了解毒……”顾非敌犹豫斟酌片刻,最终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舔了下嘴唇,接着道,“……我还从未与人如此亲密过,不知该如何应对。” 宿殃一愣:“就……就那样应对啊。” 顾非敌看向他:“如何应对?” 宿殃两辈子加起来都还是个母胎单身,当然回答不出。 顾非敌道:“不如,我们,嗯,提前练习一下?” 意识到顾非敌话里的意思,宿殃只觉得头皮都要炸了。 他立刻否决:“不练!” 说完,他脖子一梗,高声道:“这有什么可练的?啊?顾非敌,没想到你竟然是这样的顾非敌!说,你是不是肖想我的美色很久了?嗯?” 顾非敌以手托腮,只笑着看宿殃,不回答。 宿殃觉得这种封闭空间、昏暗烛火,实在把氛围渲染得太暧昧太危险了。 他下意识咽了口唾沫,起身道:“我去修习功法。” 见宿殃几乎落荒而逃,顾非敌眼中笑意更盛。 他抬手用指尖摩挲着嘴唇,不知想到什么,轻笑了一声,喃喃:“原来要这样对付你……” 盯着宿殃进入的那道拱门看了许久,顾非敌忽然微微皱起眉头,抬手掩唇,咳了两声。 待体内疼痛消停,他叹了口气,起身去井边以手巾沾水,擦洗掉掌心血迹,重新坐回榻桌边,提笔蘸墨,继续刚才未写完的那页。 宿殃举着火把来到半凋红石碑所在的房间,抛开脑中诸多烦乱,细细研读心法第一重的口诀。 翻来覆去读了几遍,将口诀背诵、理解后,他便熄了火把,盘坐在毫不见光的一片黑暗中,开始驱动内力,沿着功法提到的路线运行。 体内寒潭冰魄被内力唤醒,散发出阵阵凉意,随着功法渐渐将他全身的经脉尽数沁染。 宿殃对这种感觉很熟悉,他在修习九寒吐蕊功时,寒潭冰魄就是这样浸泡着他的经脉,使得内力运行畅通无阻、功法修炼事半功倍的。 然而这一次,寒潭冰魄却似乎变得有些不一样了。 内力刚刚行过四五处经穴,宿殃就觉得体内寒意大盛,几乎冻得他发抖。他强行将功法运转了一半,就感到浑身彻骨地冷,连血液都要被冻结似的。 暗叹一句这半凋红的至寒至阴果然不一般,宿殃不得不转而运起六冥葬花功,以作调整。 等六冥葬花与九寒吐蕊行过一个大周天,宿殃停顿片刻,再次开始催动内力,按照半凋红的行功路线运转。 这次他又强行运功至一半,一咬牙,继续向前推了数道脉络。 忽然,一道极其霸道的冰寒之气自他尾椎升起,仿佛一把利剑,沿着他的脊柱向上,狠狠刺向他的心脏。 宿殃只觉得心口一阵锐痛,紧接着便失去了意识。 恍惚中,他耳边回忆起一道熟悉的女声。 是谛聆曾经坐在他的床边,语气平静地提醒:“……只是切记,突破九寒吐蕊功后,你不可修习更多寒性功法了,否则冰魄扎根愈深,怕是会于你寿数有碍……” 过了不知多长时间,宿殃睁开眼睛。 他翻身从地上坐起来,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兀自发呆。 时隔太久,他竟然忘了,他体内的寒潭冰魄一直都是把双刃剑。 它可助他在寒性功法修炼上事半功倍,却也同时会危害到他的身体。内力愈寒,则冰魄愈强,若是内力寒意太过,原本会为他滋润呵护经脉的冰魄,就会转而开始破坏他的经脉。除非他停止练功,否则这个问题无法可解。 但,给顾非敌解毒,需要半凋红。 而且只有半凋红才能引出并克制各类毒蛊。 宿殃知道,这是这个世界、这里的剧情给出的唯一解法。 功法是没错的,错的是他。他抢了徐云展的戏份,得了寒潭冰魄;又抢了蒲灵韵的戏份,才不得不修习这第三套寒性功法,给顾非敌解毒。 ……嗯?等等。 宿殃忽然皱了眉,伸手摸到火把,又掏出火折子将它点燃,再次去看碑文上的心法总章。 重新细细读过碑文,宿殃确定:半凋红是至寒至阴的内功心法,且不可作为基础心法修习,而是必须在清寒或少阴心法的基础上才能练成。 可是,这并不对。 蒲灵韵修习的“叠羽经”和进阶心法“游隼三绝”,可都是清正派心法啊!她又怎么可能习得半凋红,为顾非敌解毒? 剧情……出bug了?! 宿殃可以确定,在顾非敌身边,甚至包括范奚在内,只有他一人练的是清寒派心法。 而且,六冥葬花功与九寒吐蕊功相辅相成,打下的寒性功法基础极为牢固,简直是为这“半凋红”量身定做的,简直…… ——简直就好像,为顾非敌解毒的人,本就该是他魔教圣子宿殃。 第57章 愿与君同在 思考许久,宿殃依旧找不出剧情安排魔教圣子为顾非敌引渡毒蛊的理由。 他心下自我安慰:这世界本就是建立在虚构作品上的,或许有些情节并不严谨,或者有些他不知道的设定,让修习清正派心法的蒲灵韵可以练习半凋红。 况且,现在重要的也不是追究女主角心法的疑点,而是要克服寒潭冰魄造成的困难,将这套心法坚持修习完成。 宿殃定下心神,盘膝坐好,再次熄灭火光,开始催动内力。 寒潭冰魄虽然是一把双刃剑,但不得不说,它的确对寒性心法的修习大有好处。 大约花了三天时间,宿殃便将半凋红的第一重完完整整地走通了一遍。完成第一次周天运行之后,再入定时,便不会像之前那般艰难。加上寒潭冰魄的辅佐,又过了两天,半凋红第一重就被宿殃圆满突破。 宿殃从入定中睁眼,照例活动了一下几乎被冻僵的四肢,又摸黑蹦蹦跳跳一阵,让体温恢复正常,这才点燃火把,返回两人居住的石室。 他自己也说不清是出于什么心理,他并不想让顾非敌知道他为了修习半凋红付出了什么,更不想让顾非敌看出寒潭冰魄对他的负面影响。 为此他还特意嘱咐顾非敌不要去房间找他,借口是,半凋红修习过程中绝对不能见光。 顾非敌也很听话,从来没有打扰过宿殃,每天就安安静静坐在榻桌边默写经书,以宁心神。 见宿殃回到石室,顾非敌搁下笔,抬头问:“如何了?” 宿殃咧嘴一笑,在榻桌对面坐下,得意地扬了扬眉梢:“本圣子练功,可从来没有不行的时候,今天突破了第一重,可得好好庆祝一下!” 顾非敌也笑了,问:“这里无茶无酒,如何庆祝?” 宿殃想了想,道:“没关系啊,我们可以用歌舞庆祝嘛!你说你不会唱歌,不如我教你?” 顾非敌挑眉:“你竟会歌曲?” 宿殃得意道:“虽然唱的不怎么专业,但我至少音准在线,教教你还是不成问题的。” 一句话,说得顾非敌满脸迷茫:“音什么线?” 宿殃:…… 最近他真是太放松了,嘴巴有点把不住门。 讪笑两声,宿殃道:“是魔教黑话,意思就是,我还挺会唱歌的。” 顾非敌笑道:“那你先唱,我再决定是否学,如何?” 宿殃思索片刻,挑了一首自己曾经很喜欢,并且经常哼唱的歌,缓缓开口。 “在人海中独自徘徊,携着孤寂走来。脚步声轻如尘埃,无人能听见我独白。 “你出现在四季之外,将昼与夜分开。指尖落在我衣摆,带我走进你的时代……” 这首歌,原本是一部人鬼之恋的电影主题曲,因着曲调婉转深情,被广泛传唱。 “……被胆怯打败,不敢开口说爱,愿作你旅途的留白,抹去仅存的期待。唯盼来生,与你同在。” 宿殃唱完,抬起微阖的眼眸,笑问:“好听吗?” 顾非敌直勾勾地盯着宿殃,脸上表情不显,榻桌下的手却早已攥成了拳。 他牙关紧咬,隐忍许久,终于还是无法压制心中剧痛,低头猛地咳了几声,点点血迹溅洒在榻桌纸页上。 “喂!你!” 宿殃吓得什么唱歌的心情都没了,飞速绕过榻桌,将顾非敌揽进怀里,焦急地问:“你的伤怎么还没好?!” 顾非敌抬手擦掉嘴角的血,低声道:“我不能运功疗伤,自然好得慢。” 宿殃又问:“吃药了吗?” 顾非敌点头:“吃了,可是……没什么效用。” 这些天来,宿殃只埋头修习半凋红,没怎么注意顾非敌的状况。这时将人揽在怀里,他才发现,顾非敌似乎比前段时间与他切磋打闹时瘦了不少,显然身体受毒蛊和内伤影响很大。 宿殃一下就心疼了。 他慌张地摸了摸顾非敌的脉,却只能摸出心跳尚不算微弱,别的什么一概也判断不出来。 难免挫败,他问:“有没有我能帮你的?我要是想用自己的内力帮你疗伤,该怎么做?” 顾非敌靠在宿殃怀里,扭头看他。 两人距离极近,近得能感受到对方呼吸带出的气流。 顾非敌蹙眉咬了咬牙,说:“与你自己疗伤一样,引内力入我经脉,聚……聚于伤处即可。” 宿殃展开掌心靠近顾非敌胸前,犹豫良久,不知道该从哪处穴位下手。顾非敌抬手抓着宿殃手腕,将他的手掌按在自己心口。 “膻中?这……很危险吧?”宿殃不禁皱眉。 膻中是人体大穴,极为重要,若是心怀不轨的人以内力猛冲膻中穴,是可能瞬间置人于死地的。 “无妨。”顾非敌道,“我信你不会害我。” 宿殃缓缓吸了一口气,点点头,将内力蕴于掌间,缓缓注入顾非敌体内,随着他的经脉聚拢在他胸口掌伤处。 然而,顾非敌竟突然剧烈地颤抖了一下,脸色刷地惨白,忍不住闷哼出声。 宿殃吓得立刻收手,急道:“怎么回事?!” 缓过疼痛,顾非敌哑着嗓子道:“毒蛊……也会被你的内力牵动。” “那不是就没法疗伤了?!”宿殃惊问。 “是……无法用内力疗伤了。”顾非敌道,“只能用药,慢慢将养……你……” 宿殃紧紧抓着顾非敌的肩膀,呆坐许久,伸手扶他躺下。 “你多休息。”他沉声道,“我去练功。”说着,他起身就要往存放碑文的房间去。 “等等,”顾非敌唤了一声,“宿殃……” 宿殃转身,飞快地说:“现在最好的办法,就是我快些把半凋红突破三重,给你解除毒蛊,这样你才能运功疗伤。” 顾非敌却叹息一声,道:“不急这一时……你今日刚刚突破,不如休息一晚……” “时间紧迫。”宿殃打断顾非敌,“能快一天半天都是好的。” 他说完便要扭头,却听顾非敌声音低沉,语调带了不经意的委屈:“……陪我待会儿吧?” 宿殃的脚步一下就迈不动了。 在此之前,顾非敌从未表现得这么脆弱过。宿殃回身,看着顾非敌满眼期待的神情,登时心软了。 他缓步走到顾非敌身边坐下,说:“好,我陪着你,你睡一会儿。多休息,伤才好得快。” 顾非敌却摇了摇头,道:“不是教我唱曲吗?” 宿殃惊讶:“你真要学?” 顾非敌轻笑:“当然。那首曲子……很好听。” “好吧,那我唱一句,你跟一句。”宿殃道。 顾非敌学得并不慢,不过跟了三遍,就能自己将词曲全部哼唱下来,而且完全不会跑调。即使气息因伤有些显弱,但吐息却十分平稳。这让宿殃觉得顾非敌实在有当歌手的天分,只是可惜,这里是一个虚构的武侠世界。 完整唱过两遍之后,顾非敌又开始在鼻腔中哼着曲调,不再唱词。 宿殃问:“怎么?喜欢这曲子?” 顾非敌侧了侧头,双眼带笑,躺在榻席上看着宿殃,道:“……嗯,喜欢。” 宿殃笑笑,在顾非敌身边躺下,和他一起望向溶洞顶部垂下的石钟乳,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顾非敌闭着眼睛哼曲子,宿殃听着听着,渐渐睡着了。 然后,他就梦到了当年的玉鉴潭。 潭水的冰冷穿透他的肌肤,直直刺进他的骨头缝里,令他稍一动弹便刺痛钻心。 宿殃死死抱着怀里的顾非敌,试图在漆黑的水下找到通路…… 他记得这里是有通路的,通往藏珠阁。但不知为何,水流却一直在原地打转,令他难以呼吸。 忽然,一股温热的气息从他怀里顾非敌身上传来,又有声音在耳边轻响:“……宿殃,醒醒。” 宿殃将怀里的热流抱得更紧,试图借此缓解那几乎可以冰冻灵魂的寒意。 “宿殃!醒醒!咳咳……” 顾非敌拍着宿殃的肩膀,忍着毒蛊噬心的剧痛,催动内力试图帮快要冻成一块冰的他暖身。 宿殃的身体正频率极快地打着寒战,鬓角与眉睫上竟开始结出细细的冰碴。顾非敌脸颊贴着宿殃的额角,运了内力唤道:“宿殃,宿殃!醒醒!” 终于,宿殃缓缓睁开眼睛,又猛地战栗了一下。 他收紧抱着顾非敌腰身的双臂,牙关打颤,哑声道:“好冷……” 顾非敌咽下一口血,低声问:“怎么回事?” 宿殃下意识紧紧贴着顾非敌,近乎贪婪地从他身上汲取热度。许久,他才缓缓退开,一言不发。 顾非敌掩唇咳了两声,又问:“与半凋红有关?” 宿殃扯了扯嘴角,支吾道:“嗯……有一点点关系,不过不严重,也不是总会出现这种情况的。可能是刚刚突破第一重,我还没适应。” 沉默良久,顾非敌问:“还冷吗?” “好多了。”宿殃道。 “唔,你若是还冷……”顾非敌顿了顿,说,“……就抱着我睡吧。” 宿殃心下惴惴,勉强笑了笑,没说话。 后半夜,宿殃倒是睡得十分平静。 见人沉入梦乡,顾非敌悄无声息取了照明,往半凋红所在的房间内摸去。 找到石碑,从头至尾细细读过一遍,他确定这篇功法里没有任何提醒和说明提及它危害到练功者的身体。而且,这功法的确是可以压制各类虫草毒蛊的宝典,即使在转移蛊虫后不除掉它,亦可以完全压制数十年之久。 反复确认几遍这功法没有问题,顾非敌虽还有些疑虑,但也稍稍松了口气。回到外间石室,他将宿殃轻轻拢在怀里,闭眼入眠。 直至两人都睡饱起身,宿殃去房间开始修习半凋红第二重。 顾非敌在榻桌边坐下,提笔正要继续默写昨日剩下的一半经书,就看到那纸上沾染着点点血迹。 盯着血迹发了会儿呆,他抬手换了另一张纸来。 笔锋轻动,墨迹在纸面上勾勒出一道道铁钩银画。字迹相缀,一段改写的歌词渐渐成型: 繁华缭乱人潮如海,问君何处归来。惜花履不染尘埃,青丝如雾眉如山黛。 当年青芜小玉楼外,独倚乱石青苔。暗香轻拢红发带,我心徜徉君心难猜。 知春夕照晒,开卷共对烛台。玉鉴水冷藏珠两载,离人相思月徘徊。 但愿今生,与君同在。 第58章 同甘与共苦 宿殃将半凋红心法三重完完全全突破的时候,距离顾非敌身中毒蛊,已经过去了二十七日。 这段时间里,顾非敌的状态每况愈下,后来的几天几乎一直在咳血。好在他还吃得下东西,意识也清醒,甚至依旧能够坐在榻桌前写字。 而宿殃体内的寒潭冰魄在他突破功法第二重时又爆发了一次,导致他失去意识许久,惹得顾非敌也为了帮他暖身而被毒蛊折磨得一脸惨白。 好在,一切都在掌控之中,计划之内,没有出现更麻烦的变故。 宿殃回到石室,带着一身寒意在顾非敌对面坐下。 顾非敌手中笔尖一顿,纸面上晕开一团墨迹。他似乎毫无所觉,依旧垂着眼眸,问:“突破了?” “嗯,突破了。”宿殃点头,“所以……嗯,我们什么时候开始解毒?” 顾非敌搁下笔,抬眼看向宿殃:“若你愿意,随时都可以。” 宿殃轻咳一声,故作淡定道:“那就尽快吧,赶早不赶晚……省得出什么意外。” “好。”顾非敌面色平静,看不出什么情绪。 气氛有些诡异的尴尬,两人都沉默了一阵。宿殃先行起身,挪到顾非敌身边,与他并肩坐下。 他无意识地舔了舔嘴唇,努力压住心中莫名的忐忑,扭头看向顾非敌。 顾非敌也望过来,黑瞳映着火光,愈发显得幽深难测。 被这眼神一看,宿殃更紧张了。 “你、你你别这么看着我,闭上眼睛!”他恶狠狠道,“不许睁开!” 顾非敌轻笑一声,听话地闭上了眼睛。 宿殃试探着凑上前,努力数次,仍旧无法对顾非敌的嘴下口。 他烦躁地抬起手,咬着指甲,心道:不应该啊,当初在玉鉴潭下,他真的毫无心理压力地就给顾非敌做人工呼吸了,怎么现在就下不去口了呢?难道…… 难道是周围有灯火,太亮了? 对,一定是,玉鉴潭那山洞里黑漆漆的,就没这么大心理压力。 想到这里,宿殃道:“喂,我们换个地方……嗯,换个地方解毒。” 顾非敌疑惑地睁开眼,见宿殃满脸纠结,不免失笑:“怎么?” 宿殃板着脸道:“这儿太亮了,我看着你,我下不去口。” 顾非敌眼中神色暗了暗,低声问:“你……可是无法接受与男子……?” “不不不,那倒没有。”宿殃立刻否认,“就是,就是……有点紧张,嗯,怕你接受不了,呵呵呵……” 顾非敌问:“当初在玉鉴潭下,你也这般犹豫?” 宿殃一扬脖子,坚信:“那山洞里没有光,我就不紧张了!” 顾非敌笑着摇了摇头,撑身站起,道:“那,我们去碑房。” 宿殃默默起身,跟在顾非敌身后走进存放半凋红石碑的拱门。 转过两道石壁拐角,四下里一片漆黑。 顾非敌道:“好了,这里没有光,可以了。” 宿殃咽了口唾沫,抬手去寻顾非敌的位置。 手臂碰到一片衣襟,然后,他的指尖就被一只温热的手掌握住,引着落在对方柔软的面颊上。 四周黢黑且寂静,只能听到彼此都微微有些加速的呼吸。 宿殃本以为看不到人,他会心情平静一些,可没想到,这一换地方,他竟然更紧张了,紧张到嗓子都有些发干,说不出话来。 顾非敌放开宿殃的手指,循着他的呼吸,用掌心捧住他的脸颊。 宿殃躲了一下,试图找回主动权:“你、你别这么紧张,就,解毒而已。” 顾非敌笑:“我没紧张。” 宿殃道:“这没什么,真的,就,你就当喝了一碗药。” 顾非敌道:“无妨,来吧。” 宿殃自顾自絮叨:“如果你接受不了,等解了毒,你可以……” 话音未落,宿殃就感到顾非敌捧住他脸颊的手掌微微移动,托住了他的后颈。 随后,一股并不猛烈却不容置疑的力量带着他向前倾身。 紧接着,炽热的鼻息靠近,两片温暖的柔软之物落在了他的唇上。 宿殃只觉得一阵酥麻自心口腾起,瞬间冲入他的四肢百骸,仿佛有什么奇异的东西开了闸口,浑身都被淹没在一种难以形容的惊涛骇浪之中。 这是一个吻。 宿殃脑中浮现出这个念头。 这不是在解毒,不是在治病,也不是在救命。 这只是……单单纯纯的…… 一个吻。 黑暗无光的空间,四下静谧。 所有的感官都被集中到一处,呼吸萦绕,唇瓣相贴。 就好像整个宇宙只剩下这方寸之地。 这方寸之地就是整个世界。 浅吻轻啄。 顾非敌很快退开。 安静了片刻,他低声开口:“如此,无妨。” 宿殃:“……哦。” 顾非敌又发出一声轻笑。 “那,解毒。”宿殃强自镇定道,“来吧。” 说完,他也不犹豫,捧着顾非敌的脸颊,就将双唇递了上去。 直至舌尖抵入口中,茫然梭巡了一阵,宿殃才隐隐约约意识到,他好像忘了什么。 猛地一个激灵,宿殃推开顾非敌。 “怎么?”顾非敌问。 宿殃默然许久,叹息一声,道:“……舌尖血,忘了。” 一时间,谁也没说话。 片刻,顾非敌笑了一声,紧接着一发不可收拾,竟笑得停不下来,额头抵着宿殃的肩膀,整个人挂在他的身上。 宿殃最开始被他笑得有点尴尬,后来不知不觉竟然勾起嘴角,跟着顾非敌一起笑起来。 笑了好一会儿,宿殃推开趴在他肩上的顾非敌,道:“好啦,解毒吧,别闹了。” 顾非敌半天不回答。 宿殃催促:“听到没?准备好了吗?你该不会已经咬舌了吧?” 沉默许久,顾非敌道:“……还有件事。” 宿殃:“说啊。” 顾非敌沉吟片刻,语气严肃,问:“你确定,用半凋红压制毒蛊后,能找到完全除掉它的办法?” 又是这个问题,问了好几遍了。 宿殃在黑暗中翻了个白眼,扁了扁嘴:“那我要是不确定呢?” 顾非敌道:“若你不能确定,我绝不会将血蛊渡给你。” 压下心口的战栗,宿殃装腔作势地哼了一声,道:“你说你信我的,结果现在又问这问那,是真信我还是假信我啊?” 顾非敌没回答这个问题,而是低声道:“若是要用你的命,才能换我的命,我也……没有活下去的意义。” 宿殃张了张嘴,半天说不出话。 最终,他轻叹了一口气,道:“放心吧,我没那么高尚,用自己的命救你。我确定西南雪山上有彻底解除毒蛊的办法,只是,想除掉蛊虫必须先将它压制,所以我才会先带你回来。等我把蛊虫引到我体内,就立刻去雪山除蛊。” 又是一阵沉默,顾非敌道:“那,我陪你去。” 宿殃想了想,雪山寻医的剧情,本就是男女主角解毒之后一起走的。现在他抢了女主角为顾非敌解毒的剧情,那……雪山寻医,顾非敌陪他一起去,似乎也没什么不对。 于是他道:“好,我们一起。” 达成共识,两人再三确认过引渡血蛊的流程,这才分别咬破舌尖,将唇瓣相贴,舌尖抵在一起。 鲜血的气息登时充斥了两人的呼吸,但他们谁也没退缩,彼此用伤口缠绕着对方,感受着并不强烈却有些尖锐的疼痛。 宿殃驱使内力,按照半凋红附录中引渡血蛊的路线开始游走。 不过几息,顾非敌的呼吸骤然顿了顿,而后有些不稳,时急时缓,仿佛正忍受着巨大的痛苦。宿殃刚想退开,就被顾非敌紧紧抱住,按着后脑。 指尖在宿殃的背后划下一个字:“蛊。” 宿殃了然,顾非敌正在用内力催动血蛊上行。这个过程无疑是极为疼痛的,但这是引渡蛊毒的必须经历,无法可以避免。 于是他抬起手,环住顾非敌的腰身,在他背上轻轻拍了两下,以作安慰。 很快,血蛊行至两人舌尖交汇处,沿着互相交融的舌尖血,循着宿殃内力的气息,慢慢钻入宿殃舌尖的伤口。 “唔!”宿殃猛地一颤,原本抚在顾非敌背后的手掌下意识攥住顾非敌的衣衫,疼得打哆嗦。 顾非敌下意识就要推开宿殃,断掉这个过程,却被宿殃一把捏住后脑勺,强行按在原地。 疼痛的程度出乎了宿殃的预料,他毫无防备,冷汗刷地就下来了。 内力循环微微一顿,舌尖正在蠕动的蛊虫忽地停下来,片刻,竟似要向后退。 宿殃从嗓子里发出一声闷哼,眼泪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但他丝毫没有松动,仍固执地抵着顾非敌的舌尖,继续运转内力——越是耽搁,这痛苦就持续得越久,要是功亏一篑,那就还得再忍受一次疼痛。他明白这个道理。 顾非敌动了动嘴唇,不便说话,就开始用鼻腔轻哼宿殃教他的那首曲子,略作慰藉。他的手在宿殃后背缓缓摩挲,像是在安抚一只小猫,轻柔,却又充满力量。 终于,血蛊脱离顾非敌的身体,完完全全钻进了宿殃体内。 顾非敌在宿殃唇上轻吮了一下,收了收手臂,将他抱紧,轻声开口:“如此,倒也算同甘共苦……” 那蛊虫完全进入宿殃体内后,便被至寒内力包裹,又有寒潭冰魄从旁压制,再也翻不出什么浪花来。 宿殃近乎脱力地伏在顾非敌身上,在他肩头蹭了蹭方才被逼出的泪水,重重呼出一口气,抱怨道:“好疼啊这个!哪有什么同甘,明明只有共苦!” 顾非敌笑了笑,抬手为宿殃擦拭额边淌下的汗水。 他手指沿着宿殃的脸颊向下,轻轻抬起宿殃的下颌,再一次,轻柔地吻了上去。 许久,唇分。 顾非敌低声道:“可我却……甘之如饴……” 第59章 混乱的内心 宿殃呆呆地站在原地,脑中一片空白。 沉默冗长而寂静。 许久许久,顾非敌终于忍不住开口:“宿……” 宿殃如梦初醒,仿佛触电般猛地推开顾非敌的手,跌跌撞撞地摸索着石壁,跑出房间。 回到火光照耀的石室,宿殃深深吸了一口气,抬起手背落在唇瓣上。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脸颊和耳廓热得发烫,心脏跳得飞快,浑身像是融化了一般,软软的使不上力气。 他不想猜测顾非敌那个吻的用意,也不想思考顾非敌最后那句话的隐喻。 但头脑中的念头却完全不受他的控制,止不住地往外冒。 顾非敌……喜欢他? 抑或,只是因为他不慎走了女主角的剧情,才会令顾非敌对他产生了错误的移情? 还是因为他屡屡抢夺女主角的戏份,又在江湖上明摆着一条“好男色”的属性,才会让顾非敌误会了什么? 反正、反正总不会是因为他的魅力,才会把顾非敌这样一个好好的男主角掰弯了! ……那么,他自己呢? 他对顾非敌,又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情,才会觉得刚才那个吻仿佛过电一般,令他整个人从头酥麻至脚底,近乎晕眩? 这是不应该的。 他从来没想过自己会对男人的吻产生这种感觉。 可他唇上仍然残留着方才黑暗中感受到的温润柔软,甚至开始回味在解除蛊毒之前,顾非敌入蜻蜓点水般的那个轻吻。 他的心跳依然没有平复,身体中那股被亲吻莫名唤醒的、极为陌生的欲念,明晃晃提醒着他——他对顾非敌,或许早已不是什么单纯的兄弟之情、同窗之谊。 但这太突然了。 宿殃一时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面对这突如其来的状况。 轻微的脚步声在身后响起,宿殃转身,看到顾非敌正站在拱门下,双眼幽幽地望着他。 宿殃心里猛地一哆嗦,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 顾非敌双眼微暗,低垂了眼睫,轻声道:“多谢你……为我解毒。” 见宿殃半天不说话,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苦笑:“方才,我一时冲动,抱歉。” 宿殃慌忙躲开对方的视线,不敢对视,俯身开始收拾两人摊开在榻席上的包裹。 一边嘟囔:“好了,解了毒,也该出去了。今天我们就回鸢尾岛,明日……” “宿殃。” 顾非敌打断了宿殃的话。 宿殃故作镇定:“什么事?” 顾非敌走到宿殃身边,垂头看着蹲在榻席上的人,低声说:“虽然,我要为对你的冒犯道歉,但……” 宿殃都不敢呼吸了,对接下来将要听到的话,竟有了奇异的预感。 只听顾非敌问:“……我对你的心意,你可明白?” 蓦然,尘埃落定似的。 宿殃闭上眼睛,叹了口气。 他由蹲姿向后倾倒,失力般坐在榻席上,垂着头。 他思绪纷乱,一时也说不清自己的真实感受。 高兴?或许又有些害怕。愉悦?却又带着点难以言喻的紧张。还有一点点难以置信,一点点患得患失,一点点……想要退缩。 这些复杂的情绪仿佛将宿殃全部的思考能力挤出了他的大脑,半晌,他只说出一句他自己都未曾深思熟虑的话: “顾非敌,我是魔教圣子。” 顾非敌屈膝半跪在宿殃身边,声音低沉:“我知道。” 宿殃继续说:“而你是武林盟主的儿子。我们注定是宿敌,你这,这感情……不会有好结果的。” 顾非敌盯着宿殃:“……那又如何?” 宿殃本就心乱如麻,听到这样的话,心中更加像是长满了带刺的荆棘,烦乱、刺痛,又无法下手抓挠。 “别这样,顾非敌。”他几乎慌不择路,“你是武林盟主独子,你这样对我,有没有考虑过你父亲的心情?他一定是盼着你结婚生子的吧?” 听到这句问话,顾非敌久久没有开口。 宿殃也没再多说,决定留给顾非敌想明白的时间,也留给他自己整理好情绪的机会,默默转身开始收拾包裹。 两人带来的东西不多,需要收拾的也没几样。很快,宿殃将包裹打好,最后看向榻桌上整整齐齐摞着的一叠纸页。 那是顾非敌在这段时间里默写的经书,宿殃伸手将它们拿起来翻看,借以平静心神。 顾非敌的字很漂亮,因为写的是经文,所以用了中规中矩的小楷。即便如此,笔锋间仍隐隐透出锋锐之气,一勾一划,都令人赏心悦目。 纸张一页页翻过,忽然,一篇不同于小楷的行书落入宿殃眼中。 比起小楷,行书更能体现书写者本人的气质。按理来说,顾非敌的小楷中都能带着锐气,行书应该更加气势逼人才对。 但不知为何,宿殃看着这页行书,竟从中感受到了几分情意绵绵的温柔缱绻。 “是你教我的曲子。”顾非敌忽然道。 宿殃下意识扭头看去,顾非敌的视线落在纸面上,没有看他。 顾非敌道:“原先那歌太悲凉,我重新填了词。” 宿殃的目光掠过一行行词句,停在最后“但愿今生与君同在”八个字上,只觉得心口烧得发慌。 “宿殃。”顾非敌再次开口,声音轻柔而低沉,“我其实看得出,你很孤独。” 没等宿殃回答,他又很快接着说:“当初在小玉楼外的农舍,我凌晨醒来,看到你一人在院中练剑,就隐约感觉到了。后来……你还记得石林阵前面那道断崖吗?” 回想起当时的情景,宿殃点了点头。 顾非敌道:“你那时一个人站在崖边,我看着,总觉得……你是想跳下去。” 宿殃一惊,反驳道:“我没有。” 顾非敌笑笑,接着说:“你在石林阵出口睡着的样子,我也记得清楚。还有,那时谛聆师姐忘了点灯,山道漆黑,你叹息的声音,我也记得清楚。后来……你我共处一室,半年时间,足够我看出你……在这世上仿佛并无任何眷恋牵挂。” 顿了顿,他双眼微阖,艰难道:“好像,就算下一刻让你去死,你也能从容抛弃这人世。” 宿殃听得张口结舌。 顾非敌却又轻笑一声,说:“可我不明白,这样的你,为什么又拼了命修行练剑,为什么要……拼了命救我?” “我……”宿殃卡壳了。 “三次。” 顾非敌步步紧逼。 “玉鉴潭下你来寻我,荒原混战时你为我挡刀,还有,即使明知血蛊凶残,你依然要为我解毒。你已经拼上你的命,救了我三次。” 宿殃无奈道:“顾非敌,我……” “我不信你对我只是同窗之谊,宿殃。”顾非敌极认真地盯着宿殃的眼睛,“你做的这些事,我不可能真的相信,这仅仅是因为我们在小玉楼相处过半年。别说半年,就算是蒲灵韵,是徐云展,我们自幼十几年的交情,他们都不可能像你这样,毫不犹豫为我赌上性命。” 说完,他垂眸咬了咬嘴唇,低声道:“之前,面对那位教主时,你说的话,我还记得。” “我那只是……”宿殃急道,“只是、只是……” 顾非敌一言不发,直勾勾地盯着宿殃,等待他最后的宣判。 宿殃一咬牙,狠心道:“……是骗他的。” 满室寂静。 良久,顾非敌忽然伸手,从宿殃那里将写着新词的纸页抽走。 他倾身向前,将那薄薄的一页纸探到榻桌边静静燃着的烛火上。 “哎别!”宿殃下意识上前要拦顾非敌的动作。 然而纸页太轻薄,几乎瞬间便被点燃。火舌吞噬了上面的字迹,最终,化为一团灰黑的余烬。 顾非敌红着眼睛看了宿殃半晌,忽然站起身,大步走到石室角落窄井边,伸手舀起一瓢水,尽数浇在脸上。 他背对着宿殃半跪在井边,双手撑着井沿,头颈低垂,一动不动。 宿殃顿时慌了。 可是他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这个情况,有些手足无措。 心下亦是一片乱糟糟的,一时想不管不顾地冲上去拥抱顾非敌,一时又觉得这场景本不应该出现,一时想到方才黑暗中两人的亲吻,一时又回忆起剧本中两人本应你死我活的结局。 这样的混乱令他心口有些发寒,宿殃抬手抓住衣襟,眉头皱了起来。 寒意愈来愈剧烈,刺入四肢百骸,又顺着脊柱直冲脑海。 宿殃猛地吸了一口气,想要将眼前大块大块出现的黑暗驱散,却最终还是只能弓着身子,缓缓跪倒在地。 失去意识之前的一瞬间,他似乎看到顾非敌满脸惊恐地向他冲来,耳畔回荡的是一声充满恐惧的呼唤: “——宿殃!” 顾非敌一把抱住软倒的宿殃,焦急地唤了几声,见人彻底晕过去,他紧紧地收着手臂,将浑身透着寒气的宿殃搂进怀里。 “对不起!”他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渍,声音里带了哽咽,“抱歉……我、我不该那样逼你。我只是……只是心里没底,害怕你……从此躲着我。” 宿殃自然是不可能开口说什么的。 顾非敌闭上眼睛,叹息一声,抱着宿殃盘坐在榻席上。这一次,他终于可以运转功法,用丹羽梧桐练就的温暖内力,为冻成一团的宿殃暖身。 …… 过了不知多久,石室外一道轻微的脚步声将顾非敌唤醒。 他将依旧昏迷未醒的宿殃搂在怀里,伸手从行囊边抽出长剑,戒备地看向石室入口。 宿怀竹自门外踏进石室,淡淡地看了顾非敌一眼。 顾非敌攥紧手中剑柄,脸上神色丝毫不露情绪,将宿殃护在身后,蹲踞原地,毫无怯意地盯着魔教教主。 见顾非敌一副要与他拼命的样子,宿怀竹轻笑一声:“你与顾盟主倒是十足相像。” 顾非敌镇定道:“我是父亲的儿子,自然与他相像。” 宿怀竹眸色晦暗,沉默片刻,换了话题:“如今毒蛊已解,少阁主是不是该离开我教了?” 听到这句明显的逐客令,顾非敌脸色微变。他张了张嘴,却最终什么也说不出来。 宿怀竹撇了一眼顾非敌身后不省人事的宿殃,话头一转,道:“如今血蛊在他体内,虽说有半凋红的压制,却也不是长久之计。我知道有个人可以帮他,也可以予你信物,去寻那人。就看……少阁主愿不愿意帮我一个忙了。” 看着魔教教主笑眼中的意味深长,顾非敌下意识就想拒绝。 却在这时,他身后的宿殃发出一声轻微的闷哼,将身体缩成一团,冻得瑟瑟发抖。 顾非敌立刻握住宿殃的手腕,为他渡去一股内力。 宿殃无意识地抱住顾非敌的手臂,似乎试图从他这里汲取一点点温暖。 半晌,宿殃身体的颤抖终于平静了一些。顾非敌回头看向宿怀竹,声音低沉:“……请说。” 第60章 又一个疑点 “你也不必如此戒备。”宿怀竹道,“这个忙,对你来讲,并不算难事。” 说着,他从袖中摸出一张信笺,递到顾非敌面前。 信笺未封,上面写着的内容毫无遮拦地展现在顾非敌眼前: “当年之约,今年可赴否?” 没有台头,也没有落款,只在信笺角落寥寥数笔,画了一丛翠竹。 顾非敌疑惑地看向魔教教主。 宿怀竹道:“帮我将这信笺交于顾盟主,我便予你信物,允你带宿殃去找可以帮他那人。” “我父亲?”顾非敌惊讶。 “对。”宿怀竹眼色沉沉,“……你父亲。” 顾非敌没有伸手去接那信笺。 看出顾非敌的不信任,宿怀竹道:“想来你也听说过,我与顾盟主曾是小玉楼同窗……” ——二十几年前,如今的魔教教主宿怀竹曾经入小玉楼进修,并与当今武林盟主顾若海有了一段同窗情谊。 与他们同期入小玉楼的,还有一位名叫罗余的少年。 罗余虽武功不算扎实,但于医毒丹药之术上颇有天赋,被小玉楼祁老带在身边培养。 后来,几人陆续从小玉楼出师,罗余似乎为了躲避什么人的追杀,一直隐居在中原西南边境的玉琼雪山。为求生计,罗余每月都会下山行医,因他妙手回春,渐渐传出了“玉琼神医”的名号。 “若你想为宿殃彻底驱除血蛊,就必须去找他。”宿怀竹淡然道,“不过那人脾气怪异,曾立誓只医平民,不为江湖中人和达官权贵治病。若没有信物,你们是断断见不到他的。” 闻言,顾非敌眉头微蹙,沉吟道:“西南雪山……” 沉默片刻,宿怀竹取出一支花钗,拈在手中轻轻旋转。 “这支钗,是宿殃生母的遗物。”他平静道,“宿殃的生母与罗余有些渊源,你带着这钗前去,定能见到罗余。” 停顿片刻,他又道:“自然,我放你们离开我教总坛,你是否替我送信,我也无法得知,更无法强迫。但我相信,只要你接下这钗,就一定不会忘记这封信的事。” 顾非敌的视线落在宿怀竹手中交叠的花钗与信笺上,许久,没有动作。 “罢了。”宿怀竹忽然道,“你若不愿,我不逼你。” 说着,他翻手就要将那两样东西收回。 顾非敌松开剑柄,一把攥住信笺与花钗,闭目颓然道:“……好,我答应。” 宿怀竹松开手,没再说什么,转身就要离开。 忽然,顾非敌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前辈。” 宿怀竹转身看去。 顾非敌仰起脸,在烛火的映照下望过来,神情极为郑重。 “前辈当年……”他问,“……为何会与我父亲反目成仇?” 良久。 宿怀竹轻声开口:“当年,我是魔教圣子,他是腾云阁少阁主。” 未多做解释,说完这句话,他便径直离开了石室。 顾非敌呆立在满室烛光中,一动不动。 …… 慢慢恢复意识的时候,宿殃恍恍惚惚做了一个梦。 他梦到自己在冰封的大海中沉浮,四下无可借力,身体仿佛被冷水同化,寒意吞噬着他的灵魂。 就在他近乎绝望,想要随它而去,沉入海底的时候,一双温热的唇贴上他的嘴角。紧接着,灼热的气流从唇齿间渡进他的躯壳,唤醒他的呼吸。一片温热的躯体将他包裹,暖意融化了他的四肢,将他从死亡的边缘拉扯回来。 于是宿殃贪婪地拥住怀里的人,在对方的唇瓣上辗转吮吸。 他心里充斥着一股从未有过的喜悦和欢欣,仿佛是一直期待的美好在这一瞬间终于被他抓住。 缓缓睁开眼睛,映入宿殃视野的,是顾非敌在火光中被镀了一层金红色泽的脸庞,以及那双依旧明亮而璀璨的黑眸。 顾非敌侧身躺在他旁边,一只手臂搭在他的腰身,手掌轻轻覆在他的后背。源源不断的灼热气息从顾非敌的掌心散发,柔和地落在他的身体上,带来令人贪恋的温度。 顾非敌低声问:“还冷么?” 心脏忽然颤抖了一下。 一瞬间,宿殃明白了刚才的梦境意味着什么。 他的确喜欢顾非敌。 或许从很早以前,他内心深处就已经开始有这样的期待了。 只是,那时剧本在他的记忆中扎根太深,这个世界在他的潜意识里依旧不是真实的,连带着他面前的顾非敌,也被他不知不觉判定成了一个并不真实的角色。 如今被顾非敌那跨越了真实与虚幻的吻点醒,再细细回想之前两人相处的种种,宿殃不得不承认,他对顾非敌的关注与紧张,早已超过了对书中角色应有的感情。 宿殃也说不清,到底是自己本身就有同性倾向,还是因为魔教圣子这具躯壳的人设好男色的关系——总之,他现在可以确定,他对顾非敌是有感觉的。 但宿殃也知道,若他真的想与顾非敌在一起,一定会面临许多麻烦。 ——这感情线恐怕已经崩得原着作者都不认识了! 盟主独子爱上了魔教圣子?这是什么魔幻的相爱相杀剧本呐?! 许久没有得到回答,顾非敌又问了一遍:“宿殃,还冷不冷?” 宿殃倏然回神,撑着身体坐起来,摇头道:“不冷了。” 顾非敌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宿殃的神色,看不出什么,默默在他旁边盘膝坐好。 沉吟片刻,他将魔教教主给他的那支花钗递了过去。 宿殃惊讶地接过花钗,不明所以:“这什么?” 顾非敌道:“你昏睡的时候,魔教教主来过。” “什么?!”宿殃大惊,一把抓住顾非敌的胳膊,将他上下打量一通,焦急道,“他来这儿干嘛?你没事吧?他有没有为难你?” “没有,我很好。”顾非敌道,“他非但没有为难我,还答应我带你去雪山寻找除蛊之人。” 听到这话,宿殃脸色一变,皱眉道:“他知道雪山上有人可以除掉血蛊?” 顾非敌点点头,视线落在宿殃手中的花钗上,道:“这支钗正是他给我作为信物的。” 说完,他简单将魔教教主提出的交易讲给宿殃听。末了,说:“从荒原去往西南雪山,我们本可以翻山而行,如今却不得不绕行中原一趟,回腾云阁将这信笺交给我父亲。” 宿殃的注意力却没有放在顾非敌的话上。 他垂眸看着手中花钗,想到那玉琼神医罗余的事,眉头不知不觉紧紧蹙了起来。 这支花钗是魔教圣子生母的遗物,而那罗余与魔教圣子的生母有旧。也就是说,想要见到罗余,必然要得到魔教教主的同意,拿到这花钗作为信物才行。 可……剧本中,蒲灵韵与顾非敌是从魔教圣子手里逃离魔教的,与魔教教主毫无交集,又怎么可能得到这信物,成功在西南雪山除了蛊? 再联想到修习半凋红所必备的寒性心法基础,宿殃忽然就开始怀疑,自己所熟知的剧情,会不会是被篡改过的? 剧本是从小说改编的,虽说按理来讲,这种改编不应该脱离原着太多,但……就他目前发现的这么些bug而言,也只有这个推断比较靠谱。 如果原着小说里,为顾非敌解蛊、后又去了西南雪山的同样是魔教圣子本人…… 他为什么会这么做? 他与主角,不是宿敌吗? 难不成原着也有一条狗血的、魔教圣子和盟主独子相爱相杀的感情线? 宿殃还没来得及深思,一只手出现在他眼前,遮住他视线中的花钗,晃了晃。 顾非敌唇角带笑,柔声问:“想娘亲了?” 宿殃看了看手中花钗,知道顾非敌误会了。他尴尬地扯了扯嘴角,说:“我其实没见过她。况且我的来历……你应该也猜得到。” 包括现实中,他对“母亲”这个角色都是没有确切印象的。他活得比较没心没肺,奶奶将他照顾得很好,他甚至连对父母的幻想都没怎么产生过。 顾非敌将手搭在小臂护腕上,轻轻呼出一口气。 宿殃见状,转开话题:“我真的没想娘亲,你别叹气。我们得收拾东西,回鸢尾岛了。” 说着,他伸手在顾非敌肩上拍了一下,起身整理。 其实包裹早就收拾好了,唯一还留在石室内的,只有榻桌上一摞经文。 顾非敌随手拿起经文,三两页递到灯台火苗上引燃,烧净。 宿殃看着他的动作,犹犹豫豫地走上前,帮他一起烧。 半晌,宿殃道:“那篇歌词……有点可惜。” 顾非敌手指微顿,没回头,笑问道:“怎么?” 宿殃犹豫了一会儿,说:“歌词,改得……挺好的。而且你的字也好看,我还想留着呢……” 将手中的两三页经文烧净,顾非敌笑了笑,坐回榻桌边,拾起毛笔。他从笔洗中蘸饱了水,滴在砚台,又拿起墨锭,缓缓磨墨。 宿殃看着他的动作,心中有所预感,明白了顾非敌要做什么。 果然,顾非敌磨好墨,取来一张白纸,认认真真将那阙改过的歌词重新写了一遍。 宿殃看着一个个墨字在纸上翩然落下,视线缓缓上移,落在顾非敌握笔的手,而后又移向他极为认真的脸庞。 睫毛低垂,遮住他那双仿佛含着星辰的眼眸。他面色宁静,看不出情绪,嘴角却自然地微微翘着,双唇…… 看着顾非敌的双唇,宿殃脑海中登时浮现出两人在漆黑碑房中的那个吻。 当时没有注意,此时再回想,那种柔软的、温暖的、湿润的触感仿佛凭空回到宿殃的唇上,令他不自觉地有些心痒难耐。 宿殃下意识地抿了抿嘴,润湿唇瓣。 “好了。”顾非敌嘴角浅笑浮现,瞥了宿殃一眼。 轻轻拎起纸页两角,他双唇轻拢,徐徐吐气,将半湿的墨迹吹干。 宿殃赶紧移开目光,去看那页歌词。 等墨迹干燥,宿殃伸手取过纸页,默默通读两遍,便将它折好,郑重塞进怀里。 两人一起烧完剩下的经文,将石室打扫干净,这才拎了包裹,并肩向外走去。 禁地内不见阳光,对时间的感受比较模糊,直到走出溶洞,两人才发现此时竟已快入夜了。 梅十三站在禁地入口,见宿殃与顾非敌出来,躬身跪地,行礼道:“圣子。” 再次见到梅十三,宿殃忽然想起这位花侍真正效忠的人,心里不免有些别扭。 他抿了抿嘴,没有如往常一样立刻让人起身,而是沉声问:“什么事?” 梅十三垂着头回答:“属下奉命,迎接圣子回鸢尾岛,并陪同圣子前往雪山寻医。” 第61章 我愿随我心 直到回到住所,宿殃的脸色仍然不太好。 他将梅十三支到院子外面看守,令莲九帮他收拾行囊,并备水沐浴。 顾非敌看着宿殃,从他脸上的神情猜到什么,找了下人不在的空隙,劝道:“你也不必迁怒花侍,如今魔教毕竟还是教主为尊,你的来历又……教主会派人跟着你,也是情理之中。” 宿殃点点头,却还是一脸郁闷:“我还以为我这个魔教圣子有多厉害,结果,还不是得被人监视。” 顾非敌伸手搭在宿殃肩上,失笑道:“他是你的长辈,比你在魔教多经营二十几年,你如何与他比?况且……就算是我身边的侍卫,也都是父亲派给我的,未必全都一心向着我。” 这话虽然没错,但宿殃还是夸张地叹了口气:“你不明白……” 剧本中,顾非敌与魔教圣子都是年轻一代的佼佼者,一个是主角,一个是反派一号。至于老一辈的高手大能,基本只活在对话与背景里。尤其是魔教教主,别说势力了,不过在剿灭魔教的时候露了一小下脸,还立刻就被秒了。 哪像现在,他这位魔教圣子,竟然处处受人辖制。 难不成,这改编的剧本还真的能改成原着作者都不认识了的模样? “虽然我不明白,但……”顾非敌扭头看着宿殃的双眼,说,“如果你需要,随时可以向我倾诉。” 宿殃心道:别的事都可以向你倾诉,但关于这世界是虚构的这件事……你还是不要知道比较好。 两人又简单商量了一下明日收拾行囊准备出发去西南的事,见天色已晚,便各自沐浴,回房休息。 当初在魔教禁地的石室内,时间感薄弱,宿殃又时常入定或昏睡,导致整个生物钟都乱了套。于是这天夜里,许久没有彻夜失眠的他,又睡不着了。 奇异的是,越是无法入眠,他的大脑就越活跃,里面杂七杂八的念头纷至迭来,让他更加静不下心。 无数担忧和幻想,车轱辘一样在他脑海里循环,时而上演你侬我侬的恋爱偶像剧,时而又上演你死我活的血腥武侠剧,随后变成腾云阁甩给他百万两白银让他离开顾非敌的狗血剧,最后,又演了一场顾非敌迫于家庭压力结婚生子,只能与他维持地下情的伦理剧…… 宿殃烦躁地抓了把头发,翻身起来,穿了衣服,拎着细剑走进院中,照例练剑静心。 练了几趟剑法,满院开得正好的绣菊被剑气斩得零落遍地。 一道轻微的门枢声响,院落偏房房门打开,顾非敌穿着一身天蓝衣衫,踏进如水倾泻的月光里。 猝不及防打了个照面,宿殃下意识问:“你怎么还没睡?” 顾非敌望着宿殃,轻声说:“……睡不着。” 宿殃轻咳一声,道:“外面这么冷,睡不着躺床上也挺好,出来干嘛?” 沉默片刻,顾非敌抬头看向天心,道:“……赏月。” 听到这个回答,宿殃没忍住笑出了声。 “赏月?”他笑问道,“赏月怎么能没有酒,你的酒呢?” 顾非敌看着宿殃,半晌,轻笑道:“在我面前。” 宿殃:…… ……救、救命! 宿殃只觉得脸上耳朵一阵发烫,幸好夜色沉沉,脸红估计看不出来。 他强行端起魔教圣子几乎崩得看不见的架子,扬起下巴,不屑地哼了一声:“呵,你想得倒美,本圣子可不是你的。” 顾非敌轻呼出一口气,悠然道:“无妨,我自醉便好。” 宿殃听得心脏一颤一颤的,下意识舔了舔唇,咽了口唾沫,道:“哦,那你醉着吧,我回去了。” 说着就转身要走。 顾非敌一把拽住他的袖子,笑道:“若你也睡不着,不如叫侍者温酒,我们一起赏月?” 对方都邀请了,宿殃自然不可能认怂,便道:“好啊。” 随即唤来值夜的侍者,热了酒,备了夜宵,端到小院回廊下,又在旁边点了火笼驱寒。 饮过两杯,宿殃斜睨着顾非敌,问:“你以前都是亥时入睡,怎么今天都这时候了,还睡不着?” 顾非敌笑笑,抬眼看着宿殃,道:“寤寐思服,辗转反侧。” 宿殃愣住:“……啊?” 见人一脸茫然,顾非敌张了张嘴,最终无奈地笑了一声,问:“你又是为何无法入睡?” “啊,习惯性失眠。”宿殃靠在回廊柱子上,抬头看向繁星密布的天穹,道,“脑子里乱的很。” “心思烦乱,就来院中辣手摧花?”顾非敌笑问道。 “辣……”宿殃瞪着眼睛看向顾非敌,薄怒,“你偷窥我?!” 顾非敌端起酒杯,轻啜一口,道:“分明是你半夜练剑,吵得我睡不着。” 一口大锅扣下来,宿殃翻了个白眼,端起杯子把里面的酒一口喝光,不忿道:“我以前半夜练剑,也没见你被吵醒过。” 顾非敌笑笑,垂眸看着手中酒杯,半晌,低声说:“倒有些怀念当初小玉楼里的日子了。” 宿殃点点头,赞同道:“对啊,还是小玉楼单纯些。当时应该决定不出师,像谛聆师姐和墨师兄他们那样,一直待在楼里的。几年之后,还可以教教师弟师妹,也挺好……” 说着,宿殃突然就觉得这真的是个好主意。 他兴奋地坐直身体,扬眉看向顾非敌,笑道:“不如等我除了蛊,我们就回小玉楼,待在里面不出来了?” 看到宿殃眼中跳跃的真实的期待,顾非敌却忽然沉默了。 他放下手中酒杯,拎起酒壶,慢条斯理地又斟了一杯酒,缓缓端起,盯着微颤的酒液半晌,将它一饮而尽。 “我是腾云阁少阁主。”他垂眸道,“责任……是不可以逃避的。” 宿殃皱眉看向顾非敌,片刻,轻笑一声:“责任?” 顾非敌也看向宿殃,说:“是啊,而且你也……” “你是腾云阁少阁主,继承腾云阁是你的责任。”宿殃打断顾非敌的话,眯起眼睛,语速飞快道,“你还是顾盟主的独生子,传宗接代也是你的责任咯?” 顾非敌一阵错愕,不自觉坐直脊背,诧异道:“宿殃……” “在禁地石室里你说的那些话算什么?”宿殃借着酒劲儿咄咄逼人,“哦,你该不会一边撩我,一边还打算回家结婚生子?” 顾非敌愣住:“我没……” “既然要走这条路,就没做好断子绝孙的准备么?”宿殃哼笑一声,“渣男!” 顾非敌苦笑道:“宿殃,你喝醉了。” 宿殃刷地伸出一根手指,指着顾非敌的鼻子,道:“你在逃避问题。” 顾非敌沉默良久,最终叹息一声:“我承认,我还没想好该怎么解决……但我会尽力。” 宿殃抱着胳膊靠在廊柱上,挑眉盯着顾非敌看。 顾非敌咬了咬唇,声音微低,试探问道:“宿殃你……如此问我,我是否可以认为……你愿与我,一生一世,一双人?” 他说着这句话,眼睛映着月色,其中仿佛有群星闪烁。 宿殃抿了抿嘴,垂着眼睛想了一阵,说:“我看这世……我看中原好像也不怎么接受两个男人在一起,你不怕吗?” “若是与你,若能与你在一起,”顾非敌认真道,“我无所畏惧。” 看着年轻男人的眼眸中透出一抹不惧艰险的固执,宿殃忍不住勾起嘴角笑了。 “你今天情话王附体啦?”他笑问道。 “什么?”顾非敌不明所以。 宿殃笑而不答。 他倒了一杯酒,徐徐饮尽。 然后他将酒杯放下,看着顾非敌的双眼,道:“一生一世太长,我现在还说不好。不过,陪你走一段,应该是可以的。” 顾非敌身体微微前倾,郑重地问:“当真?” 宿殃没有回答。 他伸手抚过顾非敌垂在脸颊的碎发,手指顺着脸颊滑下,轻轻捏住顾非敌的下颌。 然后他凑上前,缓缓靠近对方。 两人鼻息互相交缠,酒香氤氲,带着一抹奇异而诱人的热度,似乎有恶魔在耳边窃窃私语,催促这暧昧继续发酵。 呼吸渐渐急促,宿殃眼睫微阖,唇齿微张,轻轻衔住了顾非敌的唇瓣。 蜻蜓点水般,一触即离。 顾非敌突然跪坐起身,抵着宿殃的肩膀,将他推靠在回廊柱子上,低头加深了这个亲吻。 宿殃避无可避,只能任由顾非敌的舌尖长驱直入。 这场吻持续了许久,直到两人都有些酒意上头的晕眩,唇齿才稍稍分开。 他们的目光落在彼此近在咫尺的脸上,相视一笑。 顾非敌退回自己的位置,将方才不小心碰倒在托盘里的酒壶扶起,低声道:“这酒实是佳酿,洒了可惜。” 宿殃盯着托盘中晃荡的酒液,闻着空气里桂花与米酒的香甜,忽然皱了眉。 “我说……不对吧?”他道,“上次我们一起吃宵夜,喝的也是这种酒。” 顾非敌手指一顿,平静地将酒壶杯盏摆齐,低低“嗯”了一声。 宿殃凑上前按住他的手腕,眯起眼睛,问:“那天你只喝了三杯,就醉得叫都叫不醒……今天喝了多少?” 顾非敌终于还是绷不住,笑了。 他舔了舔唇,试图蒙混过关:“宿殃,我……” “你那天装醉?!”宿殃伸出手指,在顾非敌眉心用力点了几下。 顾非敌抓住他的手,笑道:“不是装醉,我现在也醉了。不知……今晚能否再次与你同塌而眠?” 听着这语气,宿殃只觉得浑身汗毛都竖起来了。 他甩开顾非敌的手,讪笑两声,道:“我也有点晕,我去睡了,明天还要收拾行李呢……晚安好梦不送!” 说完,他转身逃回房间,反手把门砰地关上。 顾非敌起身来到宿殃门前,听到门后近在咫尺的衣袂摩擦声,轻笑着唤道:“宿殃。” “你肯接受我的情意,我很开心。” 秋夜晴朗,月明星稀。 晚风送来阵阵花香,沁人心脾。 第62章 新旅程开始 秋风萧萧,穿过官道两旁矗立的杨树林。 金黄的树叶自枝头大片大片地翻卷落下,眼看就要着地,又随着三匹疾速奔过的骏马马蹄扬起,被劲风猛地带向前方,飘飘摇摇打了个旋。 夕阳照在落叶上,闪烁着金色的微光。 三匹骏马放慢脚步,自驰道绕下,信步走进一处村镇。 镇子很小,只有纵横两条街,街边一家两层小院便已算鹤立鸡群。 这小院是镇上唯一的客栈,门外扎着一排棚子,棚下设有桌凳,不少侠客游勇三三两两凑在一起聊天吹牛、划拳拼酒。 乍然看到三匹神驹,这些江湖莽汉们不约而同收了声,扭头斜眼暗中观察马背上的人。 宿殃抬手扯了扯帷帽的遮面纱,翻身下马,把缰绳递给梅十三,与顾非敌并肩走进客栈。 照例开了一间上房,要了梳洗擦脸的温水,宿殃摘下帷帽,瘫坐在客栈榻上,抱怨道:“好累!还有多久能到腾云阁?” 顾非敌忍俊不禁:“我们刚离开荒原,这里是中原边界。腾云阁在南方,还远着。” 两人这次从荒原去往腾云阁,表面上是隐藏了身份的,不但乔装改扮,甚至连飞练都被留在了魔教,只骑了寻常马匹出来。周围有人的时候,顾非敌与宿殃还会以师兄弟相称,免得穿帮。 宿殃似乎对此非常满意,有时两人独处,也会唤顾非敌“师弟”。 “师弟,我好累,不想下楼吃饭……”宿殃闷声道,“让十三端上来,我们在屋里吃。” 顾非敌将他从榻上拉起来,道:“不行,你得同我一起下楼吃饭,那些游侠会谈论近期江湖上的传言,多听些也有助于我们掌握消息。” 宿殃怒目看向顾非敌。 顾非敌走上前,伸手轻轻抚了一下宿殃眼尾画着的一片青斑,笑道:“你是怕丑才不愿下楼的吧?” “呵,本圣子就算脸上长了胎记,也是美人!”宿殃挑眉道。 这个世界没有照相技术,绘画也多抽象写意,许多所谓“江湖名人”的长相其实都是靠口口相传才得以散播的。魔教圣子的眼尾红痣是他的标志,宿殃不好大摇大摆带着那颗红痣在中原出没,便用黛石将眼角至颧骨染黑了一片,假作胎记。 之后他又修了眉型,以褐色花粉在山根和颌角打了阴影,整个人的气质便完全不一样了。 他的化妆技术是当年做直播时练出来的,第一次化好妆时,把顾非敌和梅十三都惊得一脸不可置信。 而顾非敌与梅十三的变装,则都是留了一层短短的胡须。 宿殃抬手去揪顾非敌下颌的胡子,笑道:“这样出去,说我是师兄,你是师弟,大家肯定都不信的。” 顾非敌一把抓住宿殃的手,道:“你这淘气性子,也的确不像师兄。”说完,他倾身凑到宿殃耳边,道:“再者,你只比我年长半岁而已,我可不服的。” 宿殃哼笑:“年长半岁也是年长!” 说着心道:要是按照芯子的年龄算,可真不止年长半岁。不过,古人大都心理早熟,这却是他无法反驳的。 最后,宿殃还是跟着顾非敌下楼吃饭去了。 此时正值晚餐时分,客栈大厅与门外的棚子下聚拢了不少人,一边吃饭喝酒,一边吹嘘交谈。 突然,一位膀阔腰圆、络腮胡子的大汉一掌拍在桌上,扬声怒道:“胡扯!真是胡扯!就这种蹩脚剑法,怎可能是剑圣白惊鸿的传承?” 说着他呼啦啦扬了扬手中一本书册,冲厅中所有人道:“魔教欺人太甚,竟还假装大度,以这种货色玩弄我们!真当中原武林那么好骗吗?!” 旁边立刻有人附和:“兄台说得正是!当日江湖传闻那魔教妖孽落崖有奇遇,得了剑圣传承,我本还不信。如今他却拿出这种剑法来糊弄我们,显然是真得了剑圣传承!” 宿殃正要去拿筷子的手一顿,眉头不禁皱了起来。 他想了一阵才回忆起他曾下过的这道关于散布剑谱的命令,但当时听兰堂长老话里的意思,似乎中原武林已经认定是魔教得了剑圣传承的,怎么这会儿倒出现了这种论调? 顾非敌看了宿殃一眼,低声传音:“不必在意。这些人当初未必不信你有奇遇,如今不过是借口坐实魔教得到传承而已。” “可是,我没想到,散布那套剑法竟然起了反效果。”宿殃眉心仍然不展,“当时不该下这个命令的……啧,失策了,那时动作越多,反而越惹人起疑。” 顾非敌却笑着摇摇头,道:“厄罗鬼帐既然想借此挑拨中原与魔教,定不会由着你随意就将议论压下去。不管你做什么或不做什么,他们总有办法煽动这些侠士游勇。好在中原武林有腾云阁坐镇,只要我们与千枫山庄不带头,这场仗也打不起来。” 他默默给宿殃夹菜,接着说:“灵韵替我带了口信,想来我父亲也已经开始调查厄罗鬼帐。你现在只需要关心血蛊的事,不必为江湖传言担忧。” 说话间,那边壮汉将手中剑谱撕得粉碎,坐在桌上,怒道:“说起当日,腾云阁少阁主是与那魔教妖孽一起落崖的,直到如今也不见踪迹,不知是不是被魔教害了!” 旁边那人道:“哦嗬!少阁主与魔教那厮不是同窗吗?之前还有传闻说,两人关系不一般,怎么可能会被害了?不是有传言说,少阁主被那魔教妖孽掳去了?我觉得这倒是极有可能!前些年魔教妖人在中原做的那些事儿,我可都还没忘呢!” 又有人凑进去道:“说起这事儿,我就想起周家前些年丢了的那个小少爷!之前突然回家,一问才知,竟是被那魔教妖孽拐走的!可惜一个好好的男孩儿,在魔教蹉跎数年……” 说着,他压低了声音,眯着眼睛,神秘叨叨地补充:“……被折磨得没办法抱女人了,竟追着他家侍卫献殷勤!周家主枝就这一根独苗儿,周老爷子盛怒,扬言定要将那魔教妖人挫骨扬灰!现下正四处联络当年同样遭难的门派,要集力逼腾云阁出手呢!” 宿殃一口粥没咽下去,差点尽数喷在顾非敌脸上。 好险憋住了,却被酒液呛得弓身猛咳,脸颊耳朵一片通红。 心道:这是什么魔幻主义?菊堂长老到底是怎么折磨那几个孩子的?竟然能把直男生生折磨弯了不成?真是造孽…… 他这边咳得惊天动地,那几名游侠立刻投来好奇的目光,被宿殃一眼横了回去。 壮汉和他身边几人见状,嗤嗤调笑两句“丑人多作怪”,扭头不再看宿殃,继续刚才的话题。 “嗐,别说周家联合的那些人了,就剑圣传承这事,有多少掌门掌派去拜访顾盟主,求腾云阁出手。”那壮汉道,“可顾盟主借口忧心少阁主,将他们拒之门外,一概不见。也不知这事情要拖到什么时候才能见分晓了。” “那你看,腾云阁最终有可能出手对付魔教吗?” “我看呐,腾云阁迟早要出手的。不说那些被魔教糟蹋的孩子们,就说那剑圣传承,我就不信腾云阁不想要!如今他们大概是忧心少阁主,说不定等那边确认少阁主的处境,就是腾云阁要动手的时候了!” “哎,你们兄弟俩,可也是刚刚从荒原回来?”旁边一位游侠忽然凑过来,问顾非敌,“瞧你们风尘仆仆,也赶了不少路吧。” 宿殃不太敢搭话,瞥了顾非敌一眼。 顾非敌无比自然地砸了咂嘴,道:“可不是?我们听说荒原有剑圣疑塚出现,还以为能寻到机遇,一飞冲天呢!谁知去荒原绕了个大圈子,结果什么也没找到。” 那游侠一哂:“能找到就怪了!也是你们运气好,没真的寻到方向。听说腾云阁带领着无疆门、彤云观和悬济寺找对了方向,却掉进魔教和厄罗鬼帐联手设的陷阱里,死伤无数……最后还叫魔教那小妖孽得了传承,真是苍天无眼!” 顾非敌问:“方才听那些人说,腾云阁暂时不打算向魔教出手,却不知无疆门、彤云观和悬济寺有什么打算?” 那游侠清了清嗓子,道:“我也是晌午才到这里,刚刚听说,彤云观和悬济寺早在十几天前已经撤回中原,但无疆门却还有人留在荒原上,说是要挖出魔教获得剑圣传承的证据。” 这时旁边一位尖嘴猴腮的汉子插话道:“嗐,哪还需要什么证据?那魔教何时这么好心过,到手的东西还公之于众?要我看,他们散布这蹩脚剑谱,就是证据!” 宿殃暗地里撇了撇嘴。 却不慎被那瘦猴看见,不忿道:“怎么?这位小兄弟可是有什么不满?” 宿殃假笑道:“没有,没什么。” “要我说,无疆门既然做的是情报生意,留在荒原也是应该。”顾非敌转移话题道,“如今武林中这些传闻,怕也都出自无疆门吧?比如……腾云阁少阁主被魔教掳走的事,可是他们传出来的?” 那瘦猴皱眉道:“大约是吧,若不是许门主,武林恐怕也无人可以这么快获得消息。” 又聊了几句,宿殃与顾非敌吃完了晚餐,起身离开客栈大厅回房。 “怎么?你觉得无疆门有问题?”宿殃低声问。 顾非敌点头道:“当初,你我那晚在柳叶湖碰面的消息传出来,我就开始觉得不对劲,但那时有厄罗鬼帐干扰,我不愿怀疑无疆门。可看如今江湖传闻的方向,我却不得不怀疑他们了。” 顿了顿,他接着道:“原本我还打算走嵌州直插东南,现在看来,我们还是谨慎些,改道廖州,避开无疆门的地盘吧。” 第63章 投宿遭变故 西北荒原腹地与中原西南雪山之间,隔着茫茫玉连山脉。玉连山与中原西南角相接处有一座高峰,名为玉琼峰。 若想从魔教前往玉琼峰,有两条路可以走。一条便是自北坡登上玉连山,走高原直入;另一条则是绕过玉连山,纵穿中原腹地,再沿东南古道登峰。 腾云阁则位于中原南部,在玉琼峰的正东方。 由荒原前往腾云阁,可以选择穿过嵌州,直插东南,也可选择先沿着玉连山往南,经过廖州再向东行。但后者则会绕远些,比走嵌州方向大约多出一天的行程。 如今顾非敌对无疆门有些疑虑,自然不愿经过嵌州无疆门的地盘。两人便商量改道廖州,即便绕远些也无妨。 第二天一早出发,沿驰道策马疾行,一行三人在黄昏便抵达了下一处城镇。 城镇规模不小,街面店铺林立。宿殃挑了一家合眼缘的客栈,带顾非敌与梅十三入住。梅十三跟着客栈伙计去安置马匹,宿殃与顾非敌上楼往客房去。 经过走廊时,忽然旁边一间房的门从里面砰地打开,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猛冲出来,也不看路,跌跌撞撞直扑向宿殃。 宿殃毕竟习武,下意识伸手挡住那孩子的前冲之势,将人扶稳。 动作间,头上帷帽纱巾飘荡。那少年倏然抬头看向宿殃,似是从缝隙间窥探到了什么,眸中登时迸出一串惊恐,整个身体都僵住了。 “六郎!” 一声高呼自那门后传来,紧接着,一个二十来岁的男人急急忙忙走出来,看到眼前场景,立刻上前道歉:“抱歉,这位少侠……舍弟有疾,时常疯癫,如有冒犯请您见谅!”说着伸手去拉那位少年。 谁知,那少年被人一碰,竟兀地打了个激灵,扑通一声朝着宿殃跪下了。 宿殃:…… 顾非敌上前将宿殃挡在身后,道:“令弟若是有恙,还应好好照看才是。” 那男人立刻颔首说是,俯身将瑟瑟发抖的少年从地上拽起来,半拖半抱哄回了屋里。 宿殃也跟着顾非敌进屋,满头莫名其妙。 他将帷帽摘下,搁在榻桌,皱眉道:“刚才那两人好奇怪……那少年该不会是被拐了,在向我们求助吧?” 顾非敌失笑:“那男子对少年的关心不假,应当是真兄弟。那少年或许患有癔症,行事自然与常人不同。” 宿殃一想也对,扭头就把这事丢在了脑后。 这天两人照例去大厅用饭,并探听消息,却没什么新的收获。 回到房间,宿殃端了备好的半盆水,准备洗个头。 要说穿来古代他有哪里最无法适应,恐怕就是个人卫生方面了。如今过去两年多,他还是受不了太长时间不洗头洗澡。在野外行走时那是没办法,只要到了方便的地方,他是一定要洗头擦身的。 俯身正要将头发打湿,房门忽然被推开,顾非敌拎着一只铜壶进来。 “猜到你要梳洗。”他笑道,“我向厨房要了温水,如今天气冷了,别再用凉水洗头。” 宿殃乖乖错身,让顾非敌给盆中加水。 试好水温,他道了句“谢谢”,将发梢浸入水中,又掬起水将发根淋湿。 顾非敌放下铜壶,拆掉护腕挽起袖口,上前帮宿殃洗头。 宿殃下意识想躲:“我自己来就行,你去忙吧!” 顾非敌手指拢着宿殃的头发,笑道:“也没什么可忙的。你撑着盆子,我来帮你,省些力气。” 这行为实在有些暧昧,宿殃心脏怦怦跳得飞快。 他下意识觉得这不行,但身体却很诚实地收回双手,撑在盆边,任由顾非敌轻轻揉搓他的发根。 从澡豆上搓了满手泡沫,顾非敌一边以手指帮宿殃疏通发丝,一边问:“当初在小玉楼时你就很嫌弃长发,如今削得更短了,再短些恐怕就束不起来。来年行冠礼,你要如何戴冠?” 宿殃还没想过冠礼那么远的事。 若是按照原剧情的节奏,魔教圣子恐怕还来不及及冠,就会被顾非敌一剑斩杀。现在他不想跟着剧本走,去雪山除掉毒蛊后,他也不想回魔教,而是打算直接去小玉楼请求再次入楼。 所以,行冠礼这件事,估计也会被他直接跳过去。 见宿殃不回答,顾非敌笑道:“别再剪发了,留起来吧。你长发的模样,很美。” 宿殃闷着头,不乐意了:“我短发的样子不美吗?” 顾非敌道:“不美……” 宿殃抬手就想揍他一巴掌。 顾非敌赶紧按着宿殃的脖子:“哎哎,水!低头!”末了笑道:“你短发的样子很俊俏,我也喜欢。” 一句“我也喜欢”,把宿殃说得耳朵发烫。 他咕哝道:“这算什么短发,还能扎辫子呢,你还没见过我头发更短的时候……” 顾非敌也没在意,用铜壶中干净的温水帮宿殃将满头澡豆泡沫冲掉,又拿布巾帮他擦了水,将发丝拢在掌心,一边梳理,一边以内力烘干。 然后他解下自己的发带,看向宿殃,道:“你也帮帮我?” 宿殃刚刚被对方服侍过,不好拒绝,便把袖子挽到手肘,帮顾非敌洗头。 顾非敌发丝柔韧,拢在手里的时候触感的确很美妙。宿殃的手指从他发根一路梳理到发梢,觉得自己好像真的暴殄天物,把头发修得太短了些。 “好吧,我答应你。”宿殃揉着顾非敌的发丝,笑道,“以后不理发了,也留起来。” 顾非敌微微侧头,看向宿殃,笑道:“我知道你是嫌洗头麻烦……没关系,以后我帮你洗。” 宿殃假意嫌弃地撇撇嘴:“啧,就捡好听的说……” 洗好头发,顾非敌将水盆端出去倒掉,又向伙计另要了些水,端回屋以备擦身。 宿殃接过水盆绕到屏风后面,脱了外套和内衫搭在屏风上,正要解中衣扣子,忽然听到一声门响。他探头向外看了一眼,见是顾非敌关门出去了。 稍一思索,宿殃恍然:原来顾非敌这小子还会害羞的吗?明明正要脱光的是他,顾非敌躲什么躲?果然还是太年轻,脸皮薄。 ——也不想想那天饮酒赏月,一吻过后,是谁先掩面逃走的。 梳洗过后,宿殃脸上不防水的妆容也被洗掉。但见天色已晚,估摸着今天不会再出去见人,他便没再补妆,披散着头发坐在榻上,运功入定。 很快,顾非敌推门进来,见宿殃已经衣衫整齐,暗自松了口气。 梅十三照例在房门外警戒,顾非敌与宿殃盘坐榻上入定,一夜无话。 清晨醒来,宿殃坐在床前,将行囊里的黛石和花粉取出,正要上妆,房门忽然被敲响。 梅十三端来一壶茶和两小笼蒸点,说是客栈为上房客人准备的早餐茶水,方才由客栈伙计送来的。 宿殃感叹了一句不愧是高级客栈,竟然还提供双人早餐,便放下上妆工具,拉着顾非敌在餐桌边坐下。 谁知,茶水刚一入口,宿殃就不禁皱了眉头——这茶看着颜色清淡,怎么也太苦了些。 大脑还没意识到问题,他体内的寒潭冰魄倒是迅速起了反应,瞬间将极寒之意遍布全身,直冲向他喉头与腹部,几乎要将入口的茶水尽数冻结。 宿殃“唔”地闷哼了一声。 顾非敌放下刚刚递到唇边的茶杯,关切道:“怎么了?” 宿殃伸手将顾非敌的茶杯夺过,重重顿在桌上,皱眉道:“可能有毒……” 顾非敌惊道:“有毒?你怎么样?!” 宿殃道:“我不会中毒,半凋红可以解……十三!去抓人!” 梅十三早在顾非敌惊呼的时候就已经推门而入,听宿殃下令,他立刻颔首,转身离开。 顾非敌攥着宿殃的手腕,满脸担忧。 宿殃安抚地拍拍他的手背,道:“没事,别担心,我运会儿功就好。” 当初刚刚穿越到这里,宿殃就曾在魔教试图服毒。自杀未果,被长老告知他练的六冥葬花功有克制毒物的功效,只要处理及时,便绝对不会死于中毒。 如今又有了半凋红这百毒克星的心法,宿殃更是不怕下毒这种手段。他运起半凋红,不消片刻就将茶水中的毒性尽数化解。 梅十三这时推门进来,将绑了手堵了嘴的客栈掌柜和伙计丢在地上,反手关了屋门。 两人见这阵仗,吓得瑟瑟发抖,立刻翻身跪伏,不住磕头求饶。 顾非敌伸手取了客舍老板口中的抹布,那掌柜张口就要嚎,被梅十三一剑架在脖子上。 “敢叫唤就直接杀了!” 客舍掌柜打了个哆嗦,乖乖闭嘴。 顾非敌也没急着问话,上前解开客舍掌柜的手,坐回餐桌边,悠悠然伸手拿过桌上茶杯,递到人面前,道:“喝口茶水,压压惊吧。” 掌柜讪笑两声,道:“大、大侠……有什么话,可以直、直说……” 顾非敌轻笑一声:“先喝茶。” 那掌柜颤巍巍接过茶杯,瞄了众人一眼,尴尬地端起茶杯就要喝。 顾非敌劈手夺下那杯茶,转手递给旁边的伙计。宿殃上前给伙计解开双手,那伙计端着茶杯,一脸懵逼,看向三人。 “喝了它。”顾非敌沉着脸下令。 那伙计战战兢兢,也不明所以,乖乖将茶杯凑到嘴边。 顾非敌再次夺过茶杯,放在桌上,叹了口气:“他们不知情。” 宿殃问梅十三:“今早让你送饭的,就是这人?” 梅十三:“是他,属下不会记错。” 顾非敌问客栈掌柜:“会给上房备早点,是客栈的规矩?” 掌柜点头。 顾非敌又问那伙计:“今日我们的早点送来的路上,你可有遇到什么人?” 那伙计想了想,忽地双眼一亮,道:“见您几位起身洗漱,小的就去厨房端早点,正巧,有位客人说吃不惯这里的口味,问小的要胡椒……小的就将您的饭食放在厨房灶台上一阵,去给他拿胡椒来着……” 顾非敌双眼一眯:“哪位客人?” 伙计寻思片刻,道:“也是位上房的客人,好像……还带着位痴傻的兄弟,说是要去玉琼峰求医……” 宿殃猛地抬头,与顾非敌交换了一个眼神。 顾非敌起身飞快冲出房间,一脚踹开昨日那男子和少年住处的房门——屋里却早已没了人影。 宿殃还没来得及上妆,胡乱扣了帷帽追出来,见顾非敌脸色不善,问:“什么情况?” 顾非敌咬了咬牙,道:“准备出发,这里不宜久留!” 第64章 情动与夜袭 顾非敌话音刚落,一群武备精良的侠客便从客栈大门一拥而入。 他们明显训练有素,领头那人低声吩咐几句,侠士们便四散开来,戒备在客栈各处。 领头那人这才抓住一位伙计,问:“你们掌柜的呢?” 那名伙计大约是目击了梅十三抓人过程的,下意识就抬头往二层回廊看。 顾非敌一把将宿殃拽进屋里,关门落闩,飞速道:“赶紧收拾,马上离开。” 宿殃知道情况紧急,也没多问,将包裹飞快卷好。 此时回廊上已经响起脚步声,客栈掌柜与伙计站在墙根面面相觑,哆嗦着也不敢有大动作。 “走!”顾非敌推开窗户,三人运起轻功跃入院子,直奔马厩。 然而,马厩竟已经有人守着了。 顾非敌轻啧一声,脚步变换,用了不同于腾云阁雨燕击风的另一种身法,冲入人群,以剑鞘将守卫击晕。 “来者何人?!”另一名侠士立刻拔剑,怒道,“彤云观听说魔教妖孽在此,尔等休要作乱!” 听到“魔教”两个字,宿殃脚下微微一顿。他却没有顾非敌的武学功底,除了惜花步,他不会任何别的轻功。 但周围侠士已经围了上来,他也无暇顾及遮掩身份,只能以最快的速度突围,跟上顾非敌。 “惜花步!”果然立刻有人认出,呼道,“拦住他们!” 宿殃与顾非敌武功都不弱,联手起来更不是普通侠士可以比肩的。即使没有用腾云阁的身法和剑法,顾非敌也在极短时间内突破了包围。已经被认出身份、不必有所顾忌的宿殃和梅十三更是游刃有余,眨眼间就翻身上马,冲出重围。 客栈里带头搜索那人追出来时,只看到三人远远离去的背影。 因为被人注意到行踪,顾非敌只好带着宿殃脱离官道,往山林中绕了一圈。为了摆脱追踪,他们决定沿着山中河流取道这里的一片村落,在那里略作变装之后再出发。 “为什么会有人知道我的行踪?”宿殃不解,“难道那对兄弟认出我了?不应该吧?” 顾非敌道:“中原武林见过你的人不多,但也总有那么几个……前些年你也在中原游历过,或许是当时与你交过手的人。” 这就超出宿殃的记忆范围了,他只能默默点头:“大概是了。” “不,还有一种可能。”梅十三这时插话进来。 “什么?”宿殃与顾非敌异口同声。 梅十三道:“您可还记得,当初您解散卷丹殿,放归江湖的那些少年?若是照您所说,一位十五六岁的少年撞了您,还看到了您的长相……倒很有可能是当初卷丹殿中的一个。” 宿殃沉默了。 他回忆起昨天撞到他的那个少年,似乎的确长得挺漂亮,是魔教圣子会喜欢的那种“我见犹怜”的类型。 顾非敌挑眉:“卷丹殿?这名字听起来……那孩子曾是你的娈宠?” 宿殃头皮一麻,立刻解释:“我根本就没进过卷丹殿,都不记得他们!” 梅十三默了默,道:“您……曾经每日都要去卷丹殿看那些孩子,有时还会观摩菊堂的调|教,一些性子柔顺的,您还会强迫他们服侍您更衣沐浴……” “十三!”宿殃惊怒,“闭嘴!” 接着他转向顾非敌,讪笑两声,道:“那不是我,真的!你信我!” 顾非敌似笑非笑地看着宿殃,把人盯得背后出了一层白毛汗。 直到宿殃明显不安,跟屁股长了钉子似的在马鞍上晃来晃去,顾非敌才终于笑道:“嗯,我信你。” 宿殃松了口气。 顾非敌又道:“既然他们见过你的样子,当初你不该放走他们。” 宿殃一愣:“可……可他们是被抓去魔教的,我难道关着他们一辈子?” 顾非敌叹息:“你心地太仁慈,真的不适合这江湖。等从雪山回来,我送你去眉珠山,如果可能,你还是在小玉楼里待着吧。” 宿殃:…… “不过,若中原能认出你的人多,这行程就有些麻烦了。”顾非敌皱眉道。 “其实你可以去找腾云阁的侍卫。”宿殃坐在马背上,闷声道,“我们可以分头行动,没有我在,你恢复腾云阁少阁主的身份回去送信,不是更方便么?” 他知道顾非敌之所以与他一起乔装出行,处处躲避,是因为不想给腾云阁惹麻烦。毕竟,腾云阁作为中原武林的领袖,如果再与魔教缠上瓜葛,还怎么服众? 所以,陪他去西南雪山的只能是顾非敌这个人,而不能是腾云阁少阁主这个身份。 顾非敌却摇了摇头,说:“也不全是因为你。” 说到这里,他停顿片刻,才向宿殃解释:“如果我以少阁主的身份大张旗鼓回到腾云阁,接下来,中原武林那些势力就会变本加厉请求我父亲下令征讨魔教。而且……我年纪摆在这里,若是走明路回去,不知多少小门小派又要送女儿侄女……” 宿殃:…… 宿殃嗤笑一声:“美得你!” 顾非敌扭头冲宿殃笑:“所以,我这次回阁,是一定不能泄露身份的。只要明面上我仍旧失踪,接下来,我才方便求父亲让我陪你去雪山求医。” 听到这话,宿殃忽然就有些紧张了。咬了一下嘴唇,他问:“顾盟主……他会同意你和我这个魔教圣子混在一起?” 顾非敌道:“我父亲是个明理的人,而且,他对魔教也并不十分厌恶。你为我解毒除蛊,等于救了我的命,他一定会同意我陪你上山求医。” 宿殃点点头,即使心里依旧有些没底,但顾非敌都这么说了,他就相信。 直至夜幕降临,一行人才远远看到前方山村的轮廓。 然而就在眼看着将要入村时,宿殃忽然感到一阵心悸,紧接着周身寒意上涌。他下意识收了收缰绳,马匹的速度慢下来。 顾非敌立刻发现异状,策马来到宿殃身边,皱眉问:“又发寒了?” 这次寒潭冰魄的反应没有之前几次剧烈,宿殃还能勉强坐稳。 他攥着手中缰绳,点头道:“可能是……早上用半凋红压毒,晚上……不见太阳,就……” 顾非敌伸手握了一下宿殃的手腕,攥到满手冰凉。他叹息一声,飞身落在宿殃的马背,将人搂进怀里,接过缰绳,驾马前行。 宿殃靠在顾非敌身上,感受到缓缓包裹自己的温热内力,放心地闭上眼睛,努力对抗身体中一叠一叠涌来的寒意。 终于抵达山村,梅十三寻到愿意让他们投宿的农家时,宿殃已陷入昏睡。 顾非敌将他打横抱起,向农家主人道了声歉,立刻带着宿殃进了偏房,把人裹进厚实的被子里。 如今虽是秋季,但气温还远不到山村农家舍得点火盆的地步,被褥还有些潮湿硬冷。顾非敌见状,叹了口气,让梅十三去屋外守夜,自己钻进宿殃的被子里,将人紧紧搂进怀中,以内力为他取暖。 宿殃冻得直打寒颤,在昏睡中无意识地往顾非敌身边缩,很快将脸埋进顾非敌脖颈。 他呼吸带着丝丝凉意,因为难受而有些急促,一下一下扑在顾非敌颈侧的肌肤。 顾非敌喉结滚动,眼睫微阖。 挣扎许久,他抬起手,捧住宿殃的脸颊,吻上了那对冰冷的唇瓣。 先是温柔的辗转吮吸,而后是略急躁的舔舐轻咬,最终顾非敌还是忍不住,将舌尖抵入宿殃口中,撬开他的牙关,近乎贪婪地攫取他的呼吸。 两人身躯紧紧相贴,顾非敌的手掌在宿殃的脊背梭巡。由肩胛至后腰,又沿着脊柱返回,扣住他的脖颈。 他吻得专注,不知不觉将人半压在身下,呼吸间带了深沉的欲念。 宿殃的体温在如此情昵的亲吻与拥抱中渐渐恢复,睡梦里下意识扭动身体,寻求更加舒适的相拥。 他的鼻息由冰凉缓缓升温,转为灼热,喉中不自觉地发出低沉的咽语。 顾非敌微微抬头,在黑暗中直勾勾地盯了宿殃半晌,闭了闭眼,犹豫良久,终于还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颤抖着手指去解宿殃的衣带。 就在这时,门外的梅十三忽然喝道:“什么人!” 顾非敌立刻翻身下床,抽出长剑,在黑暗中戒备起来。 与门外刀剑交鸣声同时响起的,是房屋窗棱被骤然击碎的巨响。 来人不少,皆是缠头蒙面、一身黑衣,隐于满室昏暗中,几乎无法捕捉身形。 顾非敌守在宿殃床前,寸步不离。他将内力蕴于双耳,听声辨位,丝毫没有留手,将敢于上前的刺客尽数斩伤。 然而对方来人的数量实在有些多,门外梅十三招架得也极为费力,很快身上就受了伤。 顾非敌在室内以一敌四,受光线限制,他又不能用出腾云阁的真鸢剑法,挡得有些艰难。 刀锋袭来,斩在顾非敌手腕,将他的皮质护腕割裂一道长长的口子。 顾非敌翻手将剑锋送出,刺入那人身躯。 紧接着又是一道利刃落在顾非敌肩头,尖锐的疼痛令他不由得闷哼一声,手中长剑翻转,斩向对面那人的脖颈…… 在顾非敌身后的床铺上,宿殃再次陷入了一场血雨腥风的梦境。 这次的梦太真实,他甚至错觉自己闻到了那股令人作呕的血腥味。但这一次他却并不在场中,而是以一个俯视的角度,看向站在血泊中的、一身白衣的顾非敌。 顾非敌仰着脸看他,半边身子沾满血迹,唇色苍白,似是受伤颇重。 宿殃有些焦急地想将顾非敌抱进怀里,可他却无法动弹,只能仿佛幽魂般飘在半空,无能为力。 心下焦灼,宿殃一着急,猛地惊醒了。 第65章 千万别说话 耳边刀剑交鸣的声音几乎瞬间就将宿殃彻底唤醒。 顾不得去想这是哪里,宿殃立刻摸到腰间缠绕的细剑,倏然抽出,越过顾非敌的肩头,一剑刺入袭来那人的身躯。 有了宿殃的加入,室内的战况登时倾倒。 许是受到梦境影响,宿殃心里的惊恐后怕令他丝毫没有留手,出剑完全不见以前的顾虑重重,反而干净利落,丝毫不拖泥带水。 两强联手,破了对方的人数优势,不过几个来回的功夫,屋里的刺客们就都没了声息。 这时梅十三推门进来,扶着门框,喘息道:“跑了两个……” “人手不够,也不便追。”顾非敌道,“罢了,把这些人挪到院子里,点火照亮,搜身。” 梅十三领命,出去找火种。宿殃与顾非敌合作把屋里的刺客尸体全部拖到院子里、 农家主人房间门窗紧闭,躲在屋里一声不吭,似是不想惹上麻烦。 直到点起火堆火把,宿殃才发现顾非敌身上受了伤。 他也顾不得查那些刺客的身份了,上前一把拽住顾非敌的手腕,道:“你怎么受伤了也不说一声!尸体交给十三处理,我帮你上药。” 同样也挂彩了的梅十三:…… “皮肉伤而已,不重。”顾非敌拨开宿殃的手,严肃道,“这些人是来杀你的,先弄清他们的身份和消息来源最重要。” 宿殃一脸闷闷不乐:“可是你的……” 顾非敌飞快地在宿殃唇上亲了一口:“乖。” 宿殃没脾气了。 被斩杀在这里的刺客共有六个,算上逃走的两位,一共有八人前来刺杀宿殃。 这些人功夫不算差,但显然也不是各门各派的佼佼者,约莫是死士、近卫之类。根据顾非敌回忆,当时在屋里与他对招的四人明显合作默契,所以他们很可能一直以来就是小队行动。 可惜,这些人一身黑衣从里到外都是最简单的样式,没有绣纹、没带令牌,所用的刀也都是崭新的,看不出任何蛛丝马迹。 顾非敌和梅十三几乎将人扒光了上下搜身,梅十三甚至还闻了几人口中的气味,却没有获得任何有用的信息。 火光中,宿殃俯身蹲在一具尸体旁边,从那人袖口的翻边里,捏出一片卡在里面的细小羽毛。 羽毛乌黑,之前一直隐藏在黑色布料的背景下,没有被察觉。 “这……鬼鸮?”顾非敌接过那片羽毛细细查看,“纯黑色的硬羽,如此小巧,除了鬼鸮,我想不到其它。” 宿殃问:“厄罗鬼帐的鸟,也会飞来中原么?” 顾非敌哼笑一声,道:“中原倒是从未见过白色鬼鸮,毕竟这里不是雪原荒漠,白色鸟儿显眼。但黑鸮……隐于夜色,极难被人察觉,也不一定没有。还记得荒原崖畔,厄罗鬼帐安插在彤云观、悬济寺和无疆门的细作么?他们自然需要传递消息的渠道。” “所以,这些人肯定和厄罗鬼帐有关。”宿殃道,“别的也看不出什么,好了,回屋处理伤口吧。” 顾非敌被催促得很无奈,只能叫上梅十三,一起进屋疗伤。 好在两人身上都没有太严重的伤,擦洗之后敷了药,再以内力调养,很快就会愈合。用干净的绵布裹了伤口,几人又将院内刺客尸体丢进附近山林。 等处理好所有事情,天色已经开始发亮。 大约是听到院子里寂静许久,农家主人战战兢兢地开了道门缝往外看。见顾非敌扭头看过去,又被吓到似的,砰地将门撞上。 顾非敌也没搭理,继续埋头在地上找东西。 “到底丢了什么?”宿殃问,“我帮你一起找啊。” “没什么,”顾非敌道,“其实……也没多贵重。” “那你还这么重视?不贵重,那肯定很重要咯?”宿殃的目光落在顾非敌被刀割裂的护腕上,问,“是不是护腕上的东西?你娘留给你的?” 顾非敌没回答,俯身从房舍门枢边的缝隙里捡起一张散落的纸片,珍而重之地攥进手心。 宿殃凑上来:“这什么?” 顾非敌道:“……没什么。” 宿殃:…… 我信你个头! 两人从屋外找到屋里,宿殃眼疾手快地从倾倒的桌边摸出一张纸片。 只见那纸片边缘焦黑,纸上字迹虽被水洇开,却仍然可见几个字——“咎凤业火”。 宿殃一下子就想起来这是什么了。 当年在小玉楼,他为了给顾非敌提示《知还经》归巢卷的位置,又不愿意刷到主角的好感,也是操碎了心。 ……可怎么最后还是被顾非敌给拿下了呢? 宿殃百思不得其解。 “你……”他犹疑地看向顾非敌,“你竟然留着这个?” 顾非敌面无表情从宿殃手里抢过那张纸片,终于松了口气:“齐了。” “不是,”宿殃满脸混乱,“你怎么留着这个?” 见顾非敌笑而不答,他眯着眼睛凑上前,问:“我说顾……我说师弟,你该不会从那时候就对我……有想法吧? “没想到你那时候一副小古板的样子,竟然还会早恋! “哎,你别躲啊,你那时候不是看不惯我吗?怎么就喜欢了? “师弟?好师弟,来给师兄说说你的心路历程……” 顾非敌被宿殃缠得没办法,无奈笑道:“我那时对你并非爱慕。” 宿殃用下巴示意顾非敌手中的小纸片,说:“那你留着这个?” 顾非敌垂眸看着手里的几张纸片,嘴角带笑,低声道:“那时我只是觉得,你与江湖传闻不同,有时候还有些……童心未泯。你躲着我们,摆出高傲的样子,不愿与中原武林交好,却又用这种方法告诉我归巢卷的位置。我那时很想和你做朋友,想和你……更亲近些。” 宿殃挑眉:“哦?只是这样?” 顾非敌笑道:“那时只是如此。不过现在……我想要更多。” 宿殃顿时就感觉到危险的气息了。 果然,顾非敌上前一步,将他逼到墙边,凑上前,鼻息轻扑在他脸上。 宿殃觉得自己一直这样处于被动局面不行。 他定了定心,一咬牙,上前在人嘴上吧唧亲了一口。 “好了,该出发了。”亲完之后,宿殃一巴掌将顾非敌推开,义正言辞道,“跑了两个刺客,我们得小心点,最好别再耽搁了。” 顾非敌站在一边抱着胳膊笑,没再闹他。 果然,当一行人沿着山谷河岸行到下一处村镇时,魔教圣子来到中原的消息已经传得铺天盖地。 好在顾非敌的身份尚没有暴露,侠士们口口相传的,是魔教圣子带着两位花侍出行,看路线竟是要往腾云阁去,不知与顾少阁主是否有关。 眼下这个情况,顾非敌不敢带着宿殃直接入住客栈,几人便在镇外的一处破屋暂歇。 “如今我们不走官道,可以绕村镇而行。”顾非敌担忧道,“可腾云阁在阑阳城,那里村镇稠密,来往行人也多,恐怕避无可避。照如今的传闻发展下去,到时三名男子同行大概都会被多看几眼。” 这的确是个问题,三人交换了一个眼神,垂眸沉思。 宿殃忽然就想起自己曾经在直播间和粉丝打赌,输了之后被迫穿了一回女装的经历。又想到当初在魔教准备假路引时,梅十三的确也备了女人的份。 于是他双眼一亮,提议道:“不如,我扮女装吧!” 顾非敌:…… 梅十三:…… 顾非敌面色复杂,不知说什么好。 梅十三皱眉道:“若要扮女装,不如属下来扮。” 宿殃嫌弃地看了一眼梅十三的脸,说:“如果要扮女装,这里没谁比我合适的。” 他的五官本就精致,脸颊骨骼也小,喉结并不太凸出,不化妆时已经隐约有些雌雄莫辨。只要略施粉黛,再修修眉,换一身衣服,在这个时代估计没有人能猜测到他是男扮女装。 顾非敌却皱眉道:“宿殃,其实你不必牺牲至此……” 宿殃:…… 扮个女装而已,怎么就成牺牲了? “不然怎么办?”宿殃抱着胳膊,挑眉看向两人,道,“要不十三你别跟着我们,我们两个人行走,应该不会太惹眼?” “圣子。”梅十三恭敬道,“教主令属下保护圣子安危,属下不可脱队。” 顾非敌竟也同意:“十三还是跟着好些。你寒症爆发毫无规律可循,万一不巧,十三在这里也多一些保障。” 宿殃悠悠然翻了个白眼。 沉默片刻,顾非敌道:“十三,你牵两匹马去镇上,再配一辆马车。另外,买些胭脂水粉,女子衣裙……变装女子的法子,或许值得一试。” 梅十三最终还是独自去到镇上,假扮客商买了车套了马,又买了脂粉手镜和一套女子成衣,随后独自开了一间客栈上房入住。 宿殃与顾非敌共乘一骑入城,另寻客栈入住。第二日一早,他们按照商量好的路线“巧遇”,钻进梅十三备好的马车,开始准备变装事宜。 如今已经入了秋,气温开始降低,即便在稍微温暖的南方,行人也已经换了秋装。 梅十三买女子衣裙时便捎带买了一件披风,领口缀着兔毛,正适合用来遮挡身形和脖颈。除此之外,梅十三还挑了一顶同色的兔毛护额,不仅可以遮掩发髻,还与披风相配,宿殃对此极为满意。 顾非敌将宿殃只堪堪及肩的发丝一缕缕编起,混了些深色丝带,在头顶拢成发髻。再配以发饰遮盖些许,便看不出头发真实长短了。 宿殃对着镜子化妆,以胭脂扫过眼尾,遮住那颗红痣,又将眉形修得细了一些,五官柔化得更加彻底。最后以朱红胭脂点了唇色,整张脸登时明艳数倍,乍一看去竟真的与女子无异。 接着,他铰了件衣服,将胸口裹得厚实了些,再穿上衣裙披风,遮住身形和双手,安安静静坐在原地,看向顾非敌。 “怎么样?”宿殃问。 “虽不娇媚,但也足以以假乱真。”顾非敌的视线在宿殃脸上梭巡片刻,面露惊艳道,“你竟真的可以扮成女子。” 宿殃抬手和顾非敌比了一下身高,有些郁闷:“就是个子高了点,一站起来肯定显眼。” 顾非敌笑道:“无妨,身量高挑的女子也不是没有。” 说着,他拾起兔毛护额,帮宿殃系好。 宿殃五官精致,脸庞小巧,又上了妆,穿戴好披风护额之后,整张脸都埋在蓬松的茸毛里,更显柔软娇嫩。 顾非敌盯着这个模样的宿殃,一时竟有些混乱。 “怎么样?是不是特别美?”宿殃逗道,“眼睛都看直啦!” 顾非敌失笑:“你切记,千万不要开口说话。” 宿殃:…… 第66章 怎么个死法 马车行出村镇南口,走上平整宽阔的官道。 直至黄昏再入下一座城镇,周围已渐渐可见中原的繁荣景象。 梅十三将顾非敌与宿殃送到客栈后驾车离开,寻了市集将车卖掉,牵马绕回客栈,又独自开了一间客房。 宿殃不便下楼吃饭,顾非敌便让梅十三在隔壁时刻注意动静,自己去大厅打听消息。 魔教圣子带了两位花侍,乔装在中原行走的风声还在传,渐渐也出现了煽动中原侠士们捉拿魔教妖孽、审问顾少阁主下落的声音。 与顾非敌对坐的一位圆脸侠士对此嗤之以鼻,冲顾非敌道:“不知又是哪里来的传闻,想一出是一出的!” 他压低了声音,煞有其事地说:“那魔教宿殃刚刚将顾少侠掳去魔教,此时恐怕心思全在如何驯服顾少侠身上了,如何抽得出空往中原跑呢!” 顾非敌:…… 顾非敌还来不及说话,旁边就有一位絮了满脸大胡子的侠士拍桌而起,指着那位圆脸少年道:“呔!你这厮,竟敢质疑无疆门好不容易得来的消息!莫不是魔教安插在中原的奸细吧?!” 这话一出,整个大厅里的人都向那圆脸少侠投来质疑的目光。 那少侠登时满脸通红,愤然道:“怎么随意污蔑人呢!” 周围人道:“那你可有证明你身份的牌子?若是拿得出来,我们就信你!” 圆脸少侠支吾片刻,从怀里摸出一块令牌,丢到桌上。 “我是青帘派左高殿的人,并非魔教奸细,这下可看清楚了?”他梗着脖子道,“青帘派左高殿长老与无疆门门主是故交,这是全武林都知道的!” 青帘派的令牌一出现,周围登时响起一阵不屑鄙夷的声音: “青帘派不是与魔教交好么?” “嗐,这就是你孤陋寡闻了。青帘派与魔教并非面上那般交好,只是一直舔着脸自称能与魔教说得上话而已。他们攀不上腾云阁和千枫山庄,听闻霍家长女嫁进了千枫山庄,便去与霍家结交。无疆门许门主也的确认识青帘派左高殿长老,只是关系到底如何,就很难说了……” “是极,这青帘派,其实与哪边都靠不上,不过是个骑墙头的狗尾巴草,如今倒还得意起来了。” “你们有所不知,听闻青帘派的二公子前段时间一直围在腾云阁最小的女弟子身边转悠,看样子,是想学那霍家与人联姻。也不瞧瞧自个儿的模样,腾云阁怎么可能看得上他们青帘派?” 顾非敌诧异地看着面前的圆脸少年,片刻,问:“青帘派在东北,你来南方做什么?” 那圆脸少年没想到顾非敌还愿搭理他,见顾非敌眼中并没有鄙夷,登时开心了不少,语速飞快道:“我爹……呃,长老让我去腾云阁附近找我哥……呃,找我们二少爷,帮他追……呃,帮他做件事。” 顾非敌挑眉。 圆脸少年一看这表情就知道自己又穿帮了,一脸生无可恋道:“我叫范奇,我爹让我来找二哥,帮他追腾云阁的小师妹。” 顾非敌绷不住笑了一声。 方才质疑范奇的那位大胡子侠客立刻眯了眼睛看顾非敌,哼道:“你这家伙也可疑,与青帘派聊得这么欢,还点了两份同样的吃食,莫不是屋子里还藏了什么人?” 顾非敌闻言皱了眉:“与你何干?” 大胡子道:“魔教妖孽带了两名花侍来我中原兴风作浪,你屋里藏了人,我们必得查查,说不得就是那位‘圣子’驾临呢?” 说着,还回头撺掇大厅里的侠客:“大伙儿说是不是这个道理?我们住通铺大房,一看便知彼此,你等住上房的,又如何证明并非三人同行?必要叫我等查看才行!” 顾非敌眯起眼睛,环视一周,冷笑道:“若真是魔教宿殃在此,你们如此说话,他岂能留你们性命?” 众人听到这话,面面相觑,似乎觉得有些道理。 谁知那大胡子又跳出来:“那魔教妖孽隐藏身份来我中原,定是有什么目的,不便泄露行踪,自然也不会主动生事。况且,有我等几十位豪侠在此,他不过区区三人,又能拿我们大伙儿如何?” 见道理说不通,顾非敌哼道:“屋里是我家娘子,岂能让尔等见到?” 大胡子龇牙:“你说是你娘子就是你娘子?我等如何得知你屋里不是那魔教宿殃?” 一群好事者很快被这唯恐天下不乱的侠客煽动,叫嚣着要查顾非敌和范奇的房间。 范奇本就是独自前来,对查房自然没什么好怕的,见顾非敌一直坚决拒绝,不免也嘀咕道:“兄台你……屋里莫不是真有什么秘密?” 顾非敌冷哼一声,端了未动的那份吃食就要上楼。 却忽然被一双手拽住。 大胡子侠客咧嘴道:“兄台这就更令人怀疑了,我看,不如我们陪你一起上楼送饭,也好仔细瞧瞧你屋里的到底是你娘子,还是什么牛鬼蛇神!” 忍无可忍,顾非敌运了内力,一掌将那侠客逼退。 他哼笑道:“我还从未见过如此无礼的要求——” 这时,楼上回廊传来一声门响,紧接着是手指叩门的“咚咚”两声。 众人抬头去看,登时都张大了嘴巴,惊愣在原地。 顾非敌扭头看向宿殃,见他柔柔弱弱地倚着回廊廊柱,站得摇摇晃晃,差点没绷住笑出声来。 好在他自控能力极强,咽了咽嗓子,端了餐盘就往楼上跑,一边道:“娘子怎么出来了?赶紧回屋……” 见顾非敌脱困,宿殃无限娇羞地点点头,靠在顾非敌怀里,一步三晃地走回屋。 大厅里登时落针可闻。 片刻,范奇“嘶”地倒吸一口气,叹道:“若是我将来的娘子有如此颜色,我也定不愿叫人看见!别说带出来住这破客栈了,就是养在金屋子里,还嫌配不上她呐!” 周围侠士们也不管他是不是出身青帘派了,立刻点头附和,开始赞叹方才那惊鸿一瞥。 大胡子侠客眯眼看着顾非敌与宿殃的房门,色眯眯地砸吧了一下嘴,挑眉与同桌的人交换了一个眼神。 “怎么出门了?”顾非敌将饭菜放在屋内桌上,道,“不是说尽量少露面?” 宿殃撇撇嘴,压低声音说:“吵成那样,我在屋里都听得见,再不出去看一眼,你怕不是要跟人打起来。反正我变了装,在廊上远远让他们看一眼,总比让他们有机会靠近了看好。” 顾非敌无奈地伸手弹了一下宿殃的鼻尖,道:“行了,吃饭吧。” 宿殃愣住。 他摸了一下鼻子,结巴道:“你、你刚刚……干嘛啊?” 顾非敌将筷子递到宿殃手里,笑道:“吃饭吧,娘子。” 宿殃:…… 怎么觉得顾非敌越来越讨打了呢? 天色渐暗,大厅里聚集的侠客们三三两两回屋休息,只剩下零星几人要了酒水小菜,继续坐在桌边谈天吹牛。 之前试图煽动众人查顾非敌房间的大胡子侠客也留了下来,眼睛时不时往顾非敌与宿殃的房门瞟。终于,就在天色完全暗下来之后,顾非敌从房间出来,看样子是要去如厕。 等人走远,大胡子向同伴使了个眼色,他同伴跟在顾非敌身后绕进后院,大胡子则快步上了客栈二层。 宿殃此时正在发愁。 他身上用布匹裹了假胸,头发也是精心编了丝带填充的,肯定是不能脱衣睡觉了,往后的这几天晚上只能靠入定解乏。但他其实是一个懒人,比起运功入定,他更喜欢睡觉。这就令人有些纠结了。 房门被推开,宿殃回头,下意识要向顾非敌抱怨,却蓦然看到一个膀阔腰圆的身影从昏暗中向他罩过来。 “呵呵呵,小娘子——”那大胡子掐着声音叫唤了一句,“你男人不在,不如来陪大爷玩玩儿呀!” 宿殃:…… 他挺想看看这位是怎么个死法。 于是宿殃假意害怕,往后退了一步,还十分应景地抬手攥拳,挡在胸口。他眨巴着眼睛,可怜兮兮地看向那大胡子,在昏暗的烛光下愈发显得娇弱。 大胡子明显被他这表情刺激了,瞪大眼睛,伸出舌头舔了舔唇,绕过桌椅,飞快逼近过去。 宿殃一言不发退到床边角落,仿佛害怕似的半蜷缩着,伸手进行囊里攥住匕首。 “你原是个哑巴?呵,这倒少了些乐趣……”大胡子狞笑道,“白玉有瑕,难怪貌美如你,竟嫁了那么个弱鸡……” 说着,伸手就要去捏宿殃的脸。 就在这时,门口忽然响起一位少年的暴喝。 “住手!”范奇飞身一脚将那大胡子踹到一边,哼笑道,“我就知道你们不怀好意!不枉我暗中观察,你们果然对这娘子有图谋!就你们这样的,竟还自诩武林白道!呔!给我纳命来——!” 正准备出手的宿殃:…… 这,又是哪位啊?! 此时梅十三也已经赶到门边,见屋里已经有人为宿殃出头,便又转身回了屋里。 大胡子显然对范奇十分不忿,哼道:“又是你这崽子!坏老子好事,看老子不削扁你——” 话音未落,顾非敌拎着一个被打晕的汉子从窗口跃入屋内,甩手将人砸在大胡子身上。他使出的力道不小,将两人砸得狠狠撞在墙壁上,发出一声巨响,甚至感觉整个客栈都似震了一震。 大胡子登时喷出一口血沫,倒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 顾非敌眯眼看向范奇,一言不发。 范奇的目光在墙角摔成一团的两人身上停留片刻,又看向顾非敌,咽了口唾沫,颤声道:“我我我我就是来帮个忙!我我我这就走!” 说着他扭头就要走。 却被顾非敌叫住了:“别急着走,再帮我个忙。” 范奇抖了一下:“……啊?” 顾非敌没回答,指着墙角那大胡子,扭头问宿殃:“方才他碰到你了?” 宿殃眨巴了一下眼睛,扫了范奇一眼,没说话,摇摇头。 顾非敌哼笑:“本还想剁他的手,既然他没碰到你,便宜他留个全尸了。” 宿殃:…… 小顾啊,你这黑化演得也太真实了吧? 顾非敌抽出长剑,向那大胡子走过去。 大胡子咳了半天,推开压在他身上的兄弟,急道:“你你你不能杀我!我是彤云观的人,你若杀了我,彤云观定不会放过你!” 宿殃眉梢一挑,心道:这还没逼供呢,怎么就自己说出来了? 顾非敌却不为所动,上前将剑尖抵在大胡子心口,笑道:“哦,不巧,我与彤云观交情匪浅,我怎么不记得……彤云观有你这号人物?” 大胡子眼珠一转,道:“……我、我不常留在观中……” 顾非敌向前送了送剑,恶声道:“说实话!” 大胡子被戳得吱哇乱叫:“别别别杀我!我就是……我其实……我是无疆门的暗探!你也不想招惹无疆门对吧?哈?你不信,我这里有无疆门的令牌,你看!你看!” 说着,他竟真的摸出一块令牌来,递给顾非敌瞧。 顾非敌勾起嘴角笑了,伸手将一只骨哨悬在了对方眼前。 “既然你是无疆门的人,那为什么……你的同伴会带着厄罗鬼帐训鸟的骨哨?” 第67章 抵达阑阳城 在看到骨哨的一瞬间,那大胡子眼中骤然迸发出一抹锋利。 然而下一刻他又唯唯诺诺地咕哝道:“我我我……我不知道!他……他或许是厄罗鬼帐安插在我无疆门的细作!对,细作!我什么都不知道!” 顾非敌抬了抬剑锋,架在大胡子的脖子上,冲范奇道:“你来,帮我搜他的身。” 末了,转头看宿殃:“娘子,回避一下?” 宿殃:…… 你玩上瘾是吧? 不过,他能怎么办呢?他们要搜大男人的身,“她”只能听话回避一下。 宿殃移步屏风后面,透过缝隙看到两人很快镇压了想要反击的大胡子,把他和他同伴背对背绑了个结结实实。他们从两人身上搜出了厄罗鬼帐的训鸟骨哨、传讯小竹片和刻字用的小刀,以及几片粘在他们衣服上的黑色鬼鸮羽毛。 见证据一件件被摆在眼前,那大胡子开始非暴力不合作,不管顾非敌问什么,他都拒不开口,威胁都没用了。 顾非敌哼笑一声,劈手将人击晕,冲范奇道:“如此,麻烦小兄弟替我将这两位送去最近的盟馆,不知可否?” 盟馆是武林设立在中原各处的机构,用来在武林中传讯、处理纷争之类。如今武林盟主是腾云阁顾若海,盟馆中便大都是腾云阁的人在维持运转,应是值得信任的。 听到这个嘱托,范奇却一愣:“啊?为什么是我?明明是兄台抓住了这两个细作。” 顾非敌朝屏风后瞥了一眼,道:“在下有女眷随行,不方便押送他们两人转道盟馆,恳请小兄弟帮我个忙。此处房费,便算在我的账上吧。” 范奇一想也是,点了点头,拽着两名人事不省的大汉离开。 顾非敌目送范奇连夜离开,回屋对宿殃道:“总算见到比你还好骗的人了。” 宿殃刚刚在榻上盘坐好,闻言眼皮一翻,不忿道:“哈?我哪有那么好骗!” 问完忽然觉得不对:“等等,你骗过我?赶紧给我从实招来!” 顾非敌擦了擦手,将布巾搭在盆架上,回身走到榻前,轻轻捏了宿殃的下巴,凑近上去。 宿殃往后躲:“你干嘛?” 顾非敌什么也没做,轻笑一声:“娘子,休息吧。” 说完,他松开宿殃的下颌,上榻与他并肩盘坐。 宿殃眉梢一挑,压低声音问:“你突然对我这么热情,怕不是本来喜欢女人?看我女装的样子,把持不住啦?” 顾非敌失笑:“你若不是女子装扮,我方才就亲下去了。” 宿殃一时不知道是什么心情。 顾非敌凑到宿殃耳边,道:“你最好一直作女子装扮,否则……我不知道如此同床共枕下去,哪天夜里我便会真的把持不住。” 宿殃:…… 不是,话题为什么会突然往那么危险的方向去了? 宿殃默默闭嘴,坐得离顾非敌远了点,不想再继续如此暧昧的午夜闲谈。 “其实……”顾非敌又忽然开口,“……我在十四岁的时候就发现,比起女子,我更偏爱男子些。” 宿殃简直无言以对。他内心凌乱:顾非敌这是要干嘛?要给他讲青春期少年发现自己性向时的心里变迁吗? 顾非敌接下来的话却是:“所以你不必担忧我喜欢女子。我眼前的‘女子’若不是你,我恐怕连正眼也不会瞧。可安心了?” 宿殃怒:“我没担忧这个!” 顾非敌笑笑,抬起手指在宿殃脸上轻轻刮了一下,道:“休息吧。” 说完,他真的在宿殃的怒视下双眼微阖,开始运功入定。 宿殃无奈,只得跟着一起盘坐练功。 第二天清晨,顾非敌带着宿殃从屋里出来,立刻收到了整个客栈大厅中所有人的注目礼。 顾非敌下意识挡在宿殃与人群中间,宿殃收着步子,由他扶下楼,款款走出客栈大门,再被呵护着扶上马背。 谁知,客栈外的棚子下立刻有人开始念叨:“哎,我说这位小兄弟,你家娘子如此娇弱,怎能让她骑马?看你们穿着,也不像付不起钱财的,何不去赁一辆马车?” 立刻有人附和: “是极是极!这骑在马背上风吹日晒的,小娘子肌肤娇柔,不是我们这些五大三粗的汉子可以比的,千万别毁伤了才好!” “而且这马性情看着不柔顺啊,万一你家娘子驾驭不了……” “若是赶路不便驾车,小兄弟不如和你家娘子共乘,方可看护一二。” 顾非敌:…… 宿殃好险憋住了没有哈哈大笑,只勾了唇角,斜睨了顾非敌一眼。 这风情万种的一瞥,登时让周围响起一阵倒吸冷气的声音。 顾非敌无视周围人的起哄,一勒缰绳,道:“走吧。” 宿殃挑眉,双腿一夹马腹,极为熟练地驾着马飞奔离去。顾非敌立刻打马追上,两人很快消失在了客栈众人的视线里,留下原地一片惊叹: “啧啧,这小娘子美若天仙,骑术竟也如此精妙!” “看她身量不矮,行事大方,恐怕也是我江湖儿女。这小兄弟有福气呐!” “不知是哪门哪派的小姐,有没有姐姐妹妹……” …… 顾非敌与宿殃在官道行了半日,找了处茶摊坐下休息,等梅十三赶上来,才再次启程。 如此又走了两天,终于风平浪静地抵达了腾云阁所在的阑阳城。 越向南行,城镇中熟识腾云阁的人就越多,顾非敌不得不戴上帷帽遮掩面容。 然而,即便如此,他还是在刚刚踏进阑阳城时,就被腾云阁的暗卫发现了。 好在腾云阁暗卫训练有素,见自家少阁主乔装改扮,明白他不想高调回阁,便假做商贩,拿着货品靠近过来。 “哎,这位客官,您来瞧瞧这个,不如给娘子买来玩?”那暗卫拿着一大串绢花,往顾非敌身边凑,凑近了才低声飞快道,“属下见过少阁主。少阁主若不愿暴露,可随属下前去十二街首饰店,从那里乘车回阁中。” 顾非敌看向宿殃,沉默片刻,道:“我家娘子不爱绢花,你这里可有点翠簪子?” 腾云阁侍卫立即会意,笑道:“咱们店里什么样式都有,请随我来!” 顾非敌带着宿殃和梅十三一路行至腾云阁在十二街上的首饰店,直接被暗卫引到二楼贵宾房落座。 紧接着,首饰店老板伙计以及侍卫都上前来给顾非敌行礼。 宿殃坐在顾非敌身边,突然就有点紧张了——怎么都觉得,像是,在见对象的娘家人。 还好,这些人都是腾云阁下面经营店铺的人,并非少阁主亲卫,因此没人见过他,也没人认出他的脸来。 “少阁主您回来便好。阁主虽面上不动声色,但其实一直在担心您。” 首饰店主是腾云阁老资历的下属,面对顾非敌就不那么战战兢兢,反倒像是长辈一般。 他看了宿殃一眼,又道:“前段时间蒲小姐也回到阁中,如今你们师兄妹二人便可团聚,阁主也定会欣慰。只是,不知这位小姐……可是少阁主在回城途中遇到的?” 顾非敌笑着看向宿殃,问:“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回腾云阁?” 宿殃一惊,心道这就要见家长了?不不不,有点早,他还没做好心理准备! 于是赶紧摇头,表示暂时还是算了。 顾非敌道:“可我已经去过你家,你却不愿到我家看看,有点伤心呐。” 宿殃对这句话还没什么反应,周围腾云阁众人都震惊了——什么?他们行事端正、作风严谨的少阁主,什么时候竟然敢跑到人家女孩子的家里去了?! “好吧,你既然不愿意……”顾非敌笑了笑,冲首饰店主道,“你去安排一下,让第七街的客栈腾出一间上房,供他和侍卫暂住。他需要什么,你们多操点心,帮我看顾一下。” 店主面色复杂地在顾非敌与宿殃之间看了几眼,说:“少阁主,这……” 顾非敌挑眉:“怎么?” 店主道:“这位小姐……少阁主您……这、这这……” 顾非敌乐了。 他冲宿殃道:“第七街的那家客栈是我腾云阁的产业,防守严密,刺客不会轻易招惹。我再派熟悉你的侍卫前去护卫,也不必担心有人刁难你。你这身变装,可尽去掉。” 见顾非敌冲他使了个眼色,宿殃松了口气,道:“那多谢了。” 腾云阁众人:!!! 店主惊讶道:“这位小姐……呃,这位、这位少侠……” “这位是我过命的挚友,若不是他,我早已死了。你们切记不可怠慢。” 顾非敌说完,又看向宿殃,道:“我不方便多耽搁,这就要回阁中。他们会护你和十三去客栈,等我那边事情了结便来寻你,应该也不会太久。” 宿殃点头:“放心,我好歹也是半个高手,又不是真的娇娘子,没那么脆弱。” 顾非敌拍拍宿殃的肩膀,郑重道:“那花钗可带好了,若是不巧我这边遇到变故……我会尽量托人代我前来。无论如何,你去雪山的行程不能推迟太多,一入冬山路更难行,你的寒症……” 提到寒症,他忽然就有些说不下去了,停顿半晌,才道:“我会尽我所能早些出来,如若实在……意外……我会拜托云展来陪你。他……有小玉楼的情分在,至少……当会尽心。” 宿殃笑道:“干嘛呀,搞得跟生离死别似的。我又不是小孩儿了,哪需要你唠叨这么多!而且,这不还有十三在呢?” 顾非敌看了梅十三一眼,点点头,又朝宿殃笑笑:“照顾好自己。” 宿殃在众人围观下不好上去拥抱顾非敌,只能抬手挥了挥,道:“你也一样。” 第68章 你不必跟去 顾非敌回了腾云阁,宿殃坐上首饰店备的马车,前往位于第七街的客栈。 许是早早收到传讯暗卫的消息,客栈早已备好最豪华的上房套间,并烧好了整桶热水置于屋内,方便宿殃沐浴。 终于可以卸下伪装,宿殃狠狠松了口气。洗过澡,换回男装,屋门忽然被敲响。 两位穿着腾云阁飞鸟纹服饰的青年站在门外,向宿殃行礼:“属下雀守、雀止,奉少阁主命,前来护卫少侠。” 宿殃对这两人的长相还有印象,是当初在荒原时一直跟在顾非敌身边的侍卫,关系应该比较亲近。 雀止行过礼,将手中锦盒递给宿殃,道:“这是少阁主给少侠准备的衣物,说是在城中出行,不便穿布衣劲装,给您备了常服、” 雀守补充道:“少阁主吩咐,若是少侠想在阑阳城里逛逛,戴上帷帽出行即可。有我二人陪同,没有人会上前查验您的身份。” 宿殃接过服饰,道了谢,让二人进屋。 雀守雀止却道:“属下在门外值守即可。” 宿殃便让梅十三也去屋外回廊,与两人聊聊天。 这天下午,宿殃闷在屋里运功打坐,又无聊练了会儿剑法,最终决定出门转一圈。 之前他除了在小玉楼和魔教待着,就是在荒郊野外行走,还是头一次来这种人流涌动的古代大城市。如果不出去转转,总觉得这趟腾云阁是白来了——紧接着他的行程又是荒郊野外的雪山,随后的计划就是回归小玉楼。 换上顾非敌送来的腾云阁常服,戴了帷帽,又命梅十三留守客栈,宿殃便在雀守雀止的陪同下下了楼。 阑阳城有一水十四街,一条三丈宽的河流横穿城中。 腾云阁主建筑位于河流上游北岸,却有错落的庭院跨河而建,远远看去,亭台林立,楼阁相错,勾心斗角,十分壮观。 官府衙门邻水而建,以衙门为分界,上下游平均分布着两片坊市。每坊七条街,由西向东依次从一数到十四。 宿殃住的客栈在第七街,他便先向河流上游走,一直逛到临近腾云阁大门的第一街,才折返而下,往河流下游逛去。 穿着腾云阁服饰,又有雀守、雀止陪同,果然没人敢靠近宿殃身边一丈之内,就连各处店铺摊位的老板都对宿殃十分礼貌,不等宿殃砍价,就主动给出优惠折扣。 宿殃倒也没买什么小玩意,只沿街吃了些当地特色小吃,一路逛到了十一街。 此时日头西斜,十一街上点起一串彩纸扎的灯笼,将一段街面映得缤纷旖旎。又有班子在那里奏起了乐,很快,传来女子婉转的唱腔。 看到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宿殃有些好奇地凑了上去。 雀守和雀止对视一眼,互相使了个眼色,雀守无奈上前,在宿殃耳边道:“少侠,少阁主叮嘱过属下,不要带您来这条街,这里是……” “啊,青楼吧。”宿殃乐了,“怎么他还特意提醒你们别带我来?” 雀守雀止尴尬地站在原地。 宿殃道:“放心好了,我不进去。” 说完,他真的只是在楼外驻足片刻,听了一首小曲儿,就往十一街另一头逛去。 距离方才那青楼不远便又有一家挂着彩灯的楼门,只是这里地方狭小不少,门前也冷清许多。门扉半掩着,若不是楼里隐约传出乐声笑声,宿殃还以为这家店已经关门打烊了。 宿殃停下脚步,抬头看楼门上的牌匾。 “青箬轩?”他好奇道,“这里卖什么的?” 雀守与雀止面面相觑,都不敢回答。 宿殃抬脚就要上前叩门。 两名侍卫立刻唤道:“少侠!” 这时有挑担的小贩凑上来,笑问道:“这位小哥儿,需不需要香脂花油?咱们这里的比楼子里卖得便宜,香味也多,可要挑选几样?”说着,他从框里摸出一把小巧的圆铁盒,递到宿殃面前。 雀守雀止:“大胆!哪里来的小贩,还不快退开!” 那小贩哆嗦了一下,赶紧点头哈腰就要离开。 宿殃:“等等!你拿的东西,我看看。” 雀守雀止:…… 宿殃上前从小贩手里拾起一只圆铁盒拧开,登时闻到一股香味。他借着灯光看了半晌,以手指沾了点其中脂膏匀开。 “这是做什么用的?”他扣上盒盖。虽然心里隐隐约约有了那么点猜测,但宿殃还是觉得问清楚比较好。 那小贩先前被雀守雀止吓了一跳,这回被宿殃问话,便不敢说得太离谱,只遮遮掩掩道:“这、这是香脂花油……与男子缠缠、缠绵时,用些,可以,呃,更得乐趣……呵呵,更得乐趣……” 宿殃面无表情:“……哦。” 然后把手里的铁盒丢回小贩的框里,转身僵硬着双腿走了。 沿着十一街回到河边,他又突然反应过来,扭头斜睨着雀守和雀止,勾唇笑道:“我突然发现,你们少阁主脑子里有点料啊?亏我还以为他是正人君子,原来懂的不少……还来过这条街?” 这回雀守反应迅速:“少阁主只是照例巡视商铺,从未进过店里,少侠请安心。” 宿殃撇嘴:“我没什么可不安心的,我和他是宿敌,不安心什么?呵呵。” 雀守和雀止交换了一个眼神:少阁主好像摊上大事了…… 宿殃满脸不爽地沿着河继续往下游走。 心道:个闷骚男!腹黑怪!原来一直对他有那种心思?明知道那盒东西是做什么的,还告诉他是防止蚊虫叮咬的药膏? 嗯,不对,好像当初是他先猜测那是驱蚊剂的…… ……但不可否认,顾非敌就是个心思不纯的假正经! 不对,等等。 莲九那家伙当初在想什么?! 他当初要的是内外伤药没错啊,怎么会被夹带那种私货? 他是不是错过了什么? 宿殃还没思考出个所以然,忽然被一连串的惊叫打断了。 “二哥!你不能这样,要振作起来啊!” “别喝了!你都醉成这样了,要是……哎!小心!” “我说二哥啊,你要想追妹子,这个状态可是不行的!” 紧接着,一阵浓郁的酒味扑鼻而来,一道绿色身影跌跌撞撞冲着宿殃行来,被雀守拦在了一丈之外。 宿殃看向来人,惊讶道:“……范奚?” 范奚醉得浑浑噩噩,抬头扫了宿殃一眼,没说话。 跟在他身后的圆脸少年却诧异道:“哎?你认识我哥?” 宿殃立刻认出那晚帮他揍了大胡子登徒子的少侠,不禁笑了:“原来你是范奚的弟弟?” 范奇纳闷:“嗯?你认识我?” “算是认识吧。”宿殃道,“你哥这是怎么了?” 范奇夸张地叹了口气:“为情所困呗!我也还没问出具体的呢,只听说蒲灵韵回到腾云阁就被顾盟主勒令闭门思过,顾盟主又不肯见我哥……周围人都说腾云阁不可能把小弟子嫁给青帘派,他就……就这样了……” 见范奚醉得迷糊,站都站不稳,宿殃道:“你们住哪儿?我送他回去。” 范奇道:“我今天刚到,还未来得及找住处。我哥……醉成这样,我也没问出他住哪儿。对了,你知不知道阑阳哪里有客栈?” 宿殃寻思片刻,道:“你们先跟我来吧,我住的内外套间倒也宽敞。正巧我与他熟识,明日等他醒了,也好说说话。” 范奇闻言十分惊喜,笑道:“哎!那好!谢谢您嘞!” 宿殃:…… 顾非敌说得没错,这人的确好骗,竟然对大街上偶遇的一个陌生人也毫无防范。 拖着一个醉鬼,宿殃也不方便继续逛街,便径直回了第七街。 回到住处时天已全黑,梅十三早早点了灯烛,见宿殃带人回来,又立刻安排帮那人擦脸收拾,准备醒酒汤。 范奇在客栈上房四下打量一圈,扭头笑道:“兄台还真是富贵……咦?” 宿殃将摘下的帷帽放在桌上,笑问:“怎么?” 范奇凑上前仔仔细细看了宿殃几眼,皱着眉,问:“你是不是有个姐姐?或者妹妹……已经嫁人了?我见过她!你们长得好像哎!原来你们出身腾云阁么?难怪养得出那么冰雕雪琢的模样!” 宿殃失笑,正要回答,却被旁边范奚一阵闷哼声打断了。 范奇与范奚感情不错,立刻过去看他,扶着他起来吐了一回。范奇抱歉地冲宿殃笑笑,立刻端着盆子去清洗,回来后醒酒汤送到,他又一勺一勺喂范奚喝了。 “你若累了就去休息吧,我照看我哥就行。”范奇道,“你肯让我们同住,已经给你添麻烦了。” 宿殃本来也有些乏了,闻言点点头,转身进了内间。 …… 顾非敌回到腾云阁,立刻去向顾若海请安。 见儿子全须全尾地回来,顾若海虽面上不显,眼中的关切却丝毫不少。 “之前灵韵回来,说你执意要去一趟魔教。云展那孩子也有些猜测,怀疑你受了隐伤……”他上下打量顾非敌两眼,问,“如今可解决了?” “其实……”顾非敌沉默片刻,垂眸道,“我并未受伤,而是……在荒原时,不慎中了厄罗鬼帐的血蛊。” 顾若海猛地一颤,下意识上前两步,攥住顾非敌手腕,惊道:“血蛊?!” “父亲放心。”顾非敌安抚道,“如今早已过去一月有余,我无恙,父亲不必担心。” 顾若海明显松了口气。 “若不是宿殃……”顾非敌观察着顾若海的脸色,斟酌道,“若不是他带我去魔教,将毒蛊引出……我恐怕也无法活下来。” 顾若海许久没有说话。 安静持续了好一阵,他才叹了口气,问:“你之所以跟他去魔教,只是为了解蛊毒?” 顾非敌立刻点头:“是的。” 随后又补充:“当初云展和灵韵想要助我脱困……我那时对解毒并未有信心,不愿让大家凭白担忧,就没向他们吐露实情。毕竟,血蛊此事,太容易引起恐慌和无端揣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见父亲只是颔首沉默,似乎不愿在这件事上多问,顾非敌咬了咬牙,又道:“宿殃助我引出毒蛊,如今,那毒蛊在他体内,被他以功法压制,还需彻底除去,才能确保安全。” 顾若海闻言眉头微皱,盯着顾非敌的双眼,依旧一言不发。 “父亲。”顾非敌没有回避,“他救了我的命,我想,我有责任陪伴他去西南雪山,寻神医除蛊。” 听到“西南雪山”四字,顾若海的神情忽地变了变,却又几乎立刻恢复一派从容。 他沉思片刻,道:“我会派凤凛护送他前去西南雪山。” 凤凛是顾若海的亲卫长,武艺高强,有他在,完全可以保证路途中不会再出任何变故。 顾非敌双眼一亮,正要道谢,却听顾若海又添了一句话: “……至于你,就不必跟去了。” 第69章 都是过来人 顾非敌蓦然一惊:“为何?” 顾若海道:“近日武林风波不断,彤云观和无疆门都发现了厄罗鬼帐的奸细。你还年轻,不要搅进这场纷争,在阁中静心习武便好。” “可是父亲,”顾非敌急道,“宿殃是为了救我才将蛊虫引入他的体内,于情于理,我都不应该弃他不顾……” 顾若海看着自家儿子焦急的神色,停顿片刻,问:“于情于理?” 顾非敌垂眸道:“……同窗之情,报恩之理。” “你与宿殃,当真只是同窗之情?”顾若海沉声问。 语气的重音落在后半句,带着明显的质问,顾非敌不禁有点慌了。 他攥了攥拳,在衣襟上擦掉手心细密的汗珠,咽了咽嗓子,回答:“同窗,以及……并肩作战的挚友之情。之前在小玉楼,玉鉴潭那次……还有,荒原他为我挡刀的事,父亲也应该已经听说了。” 顾非敌说着,终于有勇气抬眼与顾若海对视:“如此,我与他,也应当算是过命的交情了吧。” 顾若海紧紧盯着顾非敌的双眼。片刻,他道:“你很重视宿殃。” 顾非敌:“过命的兄弟,我自当重视。” 顾若海缓缓呼出一口气,抬手拍拍顾非敌的肩膀,道:“你长大了……” 接着,不等顾非敌说什么,他又道:“我不是一个好父亲,也不是一个好丈夫。在你年幼时,我有很长一段时间,不曾关心你们母子。” 看着父亲似有怅然,顾非敌劝慰道:“父亲哪里的话。您虽严厉,却手把手教我习武,每日叮嘱我读书练字,怎能说不曾关心?” 顾若海笑笑,说:“无论如何,你从小到大都是个乖孩子。懂事知礼,也勤奋刻苦,一直以来严于自律,阁中上下无不称赞,说我腾云阁有知责知任的少阁主,后继有望……” 顾非敌站在原地,说不出话。 他恍恍惚惚看着鬓边已生白发的父亲,落在身侧的手指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着。 “宿殃虽出身魔教,但你与他毕竟同入小玉楼,有些交情,其实也没什么错处。”顾若海接着说,“当年为父也与……魔教教主交好,年轻时还曾一起游历江湖。” 说着,他幽幽叹了口气,直视顾非敌,道:“可是,你要明白,有时候,很多事并不会向你期待的方向发展。为父当年受到的伤害,我不希望我的儿子也同样经历一遍。” 顾非敌一愣:“……伤害?” 顾若海哂道:“陈年旧事,不提也罢。你要知道,魔教中人肆无忌惮,不理会世俗人情,完全依他们的心意行事。如今他待你好,肯为你挡刀拼命,却并不意味着,往后他不会为了别人离你而去。” 他停顿片刻,语重心长,“你对他有情,却也要记得,护好你自己。” 一句话,将顾非敌说得惊怔在当场。 他满脸惊惶失措,攥了衣角,喉头颤动许久,才哑着嗓子低低唤出一声:“……父亲?” “你心悦他?”顾若海苦笑一声,虽是问话,其中语气却已笃定。 顾非敌张口结舌半晌,又将唇咬在齿间,躲闪着不敢去看顾若海的眼睛。 他试图狡辩:“我与他皆为男子……如何、如何会心悦他?” 顾若海叹了口气,没再继续这个话题。 “回你的飞鸟居静静心。送宿殃去西南雪山的事,我会安排凤凛去做。”他平静道,“前段时间灵韵回来,大闹一场,我罚她在撷云居闭门思过。你可以去陪她说说话。” 顾非敌眉头微蹙:“父亲为何罚小师妹?” 顾若海却反问:“你当真不知道吗?” “是……是因为范奚?”顾非敌道,“就因为他出身青帘派,父亲便觉得配不上我腾云阁,不同意小师妹与他往来?” 顾若海又问:“为父何时有过这等门第之见?” 顾非敌攥了攥拳,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顾若海叹息:“我罚她,是因为她思虑不周,竟被男子煽动,与人私奔。女子在外面临的危险,还有因私奔将要面对的指摘,都比男子更甚。青帘派也好,魔教也好,我担忧的从不是出身,你可明白?” 见顾非敌依旧皱着眉,他无奈道:“罢了,等到将来你为人父,自然会懂得。” 顾非敌开口似乎想说什么,却最终默默闭嘴,什么都没说。 “回去歇着吧。”顾若海道,“我让他们备了红豆糕和桂花醪糟,少吃些,晚餐有江鱼。” “父亲……”顾非敌低声唤道,“……还有一事。” “你说。” “我在魔教时,见到了魔教教主。”顾非敌说着,从怀里摸出那张信笺,双手递上前,道,“他让我将这封信交给父亲。” 顾若海的视线落在信笺的字迹,又缓缓移向落款处的那丛翠竹。 许久,许久,没有任何动作。 顾非敌疑惑地抬眼去看,却无法在自家父亲脸上看出任何端倪。 直到窗外骤然响起一阵晚鸦鸣叫,顾若海这才回过神,伸手从顾非敌手里接过信笺。 “你先回去吧。”他道。 顾非敌颔首施礼,缓缓退出顾若海的房间。 临出院门,他回头看了一眼,只见那道渊渟岳峙的身影依旧矗立在厅中,一动不动。 …… 宿殃当晚睡得并不好,心里总是压着一股没来由的焦躁,周围稍有响动他便会被惊醒。 天色渐亮,他一脸疲惫地翻身起床,决定暂时不睡了,等中午再补一觉。 梅十三端来早餐的时候,范奚终于醒转。 他抱着衾被一脸懵懂地看向宿殃,半晌才反应过来,蹭地从榻上跳了起来。 “你竟真的来中原了!”范奚惊讶道。 又看到宿殃身上穿着的腾云阁服饰,他瞪大了眼睛:“顾非敌带你回腾云阁了?” 宿殃道:“没有,他回家送信,让我在这里等他,之后我们要一起去一趟西南。倒是你,和蒲灵韵的事,看起来不太好办?” 范奚苦笑道:“何止是不好办,我现在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灵儿当初也是回腾云阁传口信,却直接被顾盟主罚了闭门思过,还不知有没有受到责骂。我请见盟主,却一直吃闭门羹……” “顾盟主不同意你们的事情?”宿殃有些担忧。 “应是不同意的。”范奚颓然道,“青帘派毕竟只是小门小派,说好听些是亦正亦邪,说难听点……呵,江湖都叫我们墙头草,你也应当听说过。” 范奇听到这话不满了:“二哥,你怎么能这样灭自己志气!如今大哥开始帮着父亲管事,会越来越好的!” 范奚嗤笑一声:“大哥?这江湖上哪有左右逢源的好事,偏他就以为我青帘派能当块金元宝,人人都喜欢呢……” 宿殃已经没有心思去听青帘派的家务事了,他现在更加担心顾非敌。 如果顾盟主连青帘派都无法接受,那他这位魔教圣子……还是个男人,又怎么可能得到认同,与顾非敌长长久久? 他知道,这种情形即便是在现代,家庭这一关也是很难过的。更何况,这里的背景是以传宗接代为要务的古代。魔教教主对他的放任让他之前都太过松懈,没有注意到,他与顾非敌其实已经走到了一座不得不翻越的高山脚下。 ——而他竟然决定不进腾云阁,将压力完全甩到了顾非敌身上。 “嘿!回神了!”范奚忽然叫道。 宿殃从思绪中醒来,试图安慰自己:没事,顾非敌这次回家,只是去送一封信,并不是立刻就要向顾盟主坦白什么的,所以应该不用担心……吧? “不说了。”他扯了扯嘴角,“先吃早点。晚些时候,你有什么安排?” 几人在餐桌边坐下,范奚撇了撇嘴:“我得回我住的地方收拾一下,再去腾云阁递拜帖,下午还要去做工。” 宿殃诧异:“做工?” 范奚道:“不然呢?我在阑阳停留了二十几天,当时带的盘缠早就花光了。不做工,等着流落街头当乞丐吗?” 提到盘缠,宿殃才反应过来,他好像从没为花钱的事情操过心。于是他立刻扭头去看梅十三。 梅十三道:“圣子放心,我们钱财充足,且在中原票号有存银,随时可以凭您的印信取用。” 范奚轻嗤一声,笑道:“圣子,您真是贵人,怕是从来没为钱财担忧过。” 范奇一脸茫然:“呃……圣子?” 范奚:“嗯?怎么你们不认识吗?你不知道他是魔教圣子宿殃?” 范奇:!!! 范奚:“……你是不是傻的!你不认识他,他让你把我带来他房间,你就真的带来?!他要是把我剁吧剁吧扔河里呢?” 范奇不服:“我不认识他,可我认识他姐妹啊!” 范奚气死:“魔教圣子哪里来的姐妹?!” 范奇顿时混乱了,扭头问宿殃:“可我那天真的看到一个女子,和你长得一模一……样……” 话说着,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嘴巴却越长越大,仿佛发现了一件不得了的事。 范奚一愣,狐疑地看向宿殃,颇不确定地问:“你该不会……男扮……” 宿殃丝毫不以为意:“嗯,男扮女装。” 范奚眉梢一挑,饶有兴致。 范奇却不淡定了:“什、什么?什么?那女子……那女子是你?!” 无视范奇正在崩溃的世界观,宿殃冲范奚道:“你要是有需要,我可以先借你点钱。” 至于用不用还,也不过是他一句话的事。 范奚却拒绝:“不必,我若能靠自己在这阑阳城扎下根,每日去腾云阁送拜帖也更理直气壮些。灵儿是在腾云阁长大的,自幼衣食无忧,若是与我一起要她受苦,我也不忍。” 宿殃抬手拍了拍范奚的肩膀:“你现在话说的漂亮,昨天怎么喝醉成那个样子?我还以为你情路不顺,就成了酒鬼。” 范奚咧嘴一笑:“昨日心情不好,手头刚好又有余钱,就多喝了几杯。谁知正巧被你撞见了。” 说着,他摩挲着下巴盯着宿殃看了半天,道:“倒是你,放顾非敌回腾云阁,怎么半点不见担忧?你俩的事若是被顾盟主知道,恐怕更加艰难……” 宿殃一愣,惊讶道:“你怎么……” 范奚冲他眨了一下眼睛:“我好歹也是过来人,当初荒原上你俩共乘白马,那么亲密,我起初是没有注意,后来稍微用心观察,自然就看出来了。” 停顿片刻,他低声道:“你与他皆为男子,又是正邪对立,若他与你不是一条心……圣子,世人绝对不会站在你这边。” 宿殃笑道:“他和我当然是一条心的。” 第70章 父子与兄弟 吃完早餐,宿殃决定陪同范奚一起去腾云阁递拜帖。 范奚回到他在第五街的客栈梳洗收拾,换了衣衫,带着拜帖往腾云阁去。 腾云阁门外的侍卫显然已经认识范奚,一言不发接了拜帖,转身进门,递给负责传话的门房老先生。 那门房从半开的门缝中向外看了一眼,忽地“咦”了一声。他盯着宿殃与范奚两人看了一阵,这才默默转身离开。 侍卫立刻将门关上,守在门边,目不斜视。 此时,顾若海刚刚处理完腾云阁事务,不知为何,一反常态地坐在书桌后发呆。 阁主亲卫拿着范奚的拜帖递上前,道:“阁主,范少侠今天也来了,还是不见么?” 顾若海回神:“不见。” 那亲卫顿了顿,又开口:“门房说,今日有一位少侠陪同范少侠前来,那位身后跟着雀守和雀止。门房猜测,来人或许是魔教宿殃。” “他怎么也来了?”顾若海问着,眉宇间却看不出情绪,“他可也递了拜帖?” “并未。”亲卫回答,“只有范少侠的拜帖。” “知道了。”顾若海颔首,“你下去吧。” 又独自坐了一会儿,顾若海起身往东边的飞鸟居走去。 行至飞鸟居门外,正巧遇到急匆匆要出院门的院内管事。那管事一见到顾若海,立刻上前行礼:“阁主!” 他语气有些焦急:“少阁主天不亮就起身开始练剑,如今已经不间断练了一个多时辰未停下休息,属下劝过也不听,正要去找您……” 顾若海眉头微蹙,抬脚跨进院内。 顾非敌手持长剑,目光凛冽,毫不吝啬内力,将真鸢剑法舞得杀气肆溢。 因为长时间的剧烈运动和内力消耗,他脸色已经隐隐有些发白,浑身衣衫也被汗水浸透,鬓发湿漉漉贴在脸上,行动间甚至能甩出水珠。 见到顾若海前来,顾非敌也丝毫没有停下动作的意思,手腕翻转,以回雁剑诀接了真鸢剑法最后一式,继续舞剑。 顾若海深深吸了口气,抬手从旁边落光了叶片的树上掰了一支树杈,飞身落入场中。 避开两招剑法,他运起内力,树枝尖端重重抽打在顾非敌手背,登时抽出一道红痕,眨眼间就肿了起来。紧接着又是一击,将顾非敌手中长剑挑飞。 顾非敌终于停下动作,喘息着站在场中,一言不发看向顾若海。 “平日习武切不可过度,我没有教过你么?”顾若海沉声道,“就算心绪难平,也不能如此毁伤身体。” 顾非敌垂下眼睫,哑声道:“是” 见他脸色不好,顾若海道:“雀恒说你昨日没吃点心,晚饭也只用了一小半,怎么回事?” 顾非敌沉默一阵,说:“……吃不下。” 顾若海看着顾非敌,不开口,但宛如实质的目光和仿佛山岳般的气场,却重重压在顾非敌身上,令他指尖不由得颤抖起来。 顾非敌将手指攥进掌心,站在原地,不避不退。 良久,顾若海叹息了一声。 听到这声叹息,顾非敌咽了咽嗓子,低声问:“父亲……知道我与他的事了?” “我知道。”顾若海道。 心中悬着的石头重重砸下,顾非敌呆立在原地,说不出话, 顾若海问:“你对他有情,他对你,也是相同的情意。对吗?” 顾非敌咬了下嘴唇,道:“……是我愿与他在一起。他与江湖传闻的并不一样,是我……其实是我一直在逼迫他。” “哦?是你逼迫他为你解毒?”顾若海笑道,“也是你逼迫他在荒原帮你挡刀?” 顾非敌倏然看向顾若海,试图辩解:“他那时对我只是同窗之谊,兄弟之情……是我在魔教时情不自禁,向他表白心迹……” 顾若海问:“你如此急于说明,是怕我为难他?” 顾非敌咬了咬牙,道:“无论如何,他救了我的命……三次。” “这个道理,为父自然明白。”顾若海道,“可你,真的明白自己的心意吗?你对他,到底是倾心爱慕,还是感激之情,报恩之心?” “我心悦他,父亲。”顾非敌眼眶发红,声音发颤,“我一直都明白自己的心意。” 说着,他后退半步,缓缓跪了下来,叩首道:“孩儿不孝,不愿娶任何女子,只想与他执手偕老。” 顾若海没有立刻让顾非敌起身。 他看着自家儿子跪伏在地的倔强身影,目光却似乎透过他,在看着其它的什么、更加久远的东西。 沉默冗长而令人窒息,许久许久,顾若海问:“你可确定他与你有同样的觉悟?” 顾非敌抬起头,毫不退避地看向顾若海:“我信他!” 顾若海默然片刻,道:“如此,你便在飞鸟居思过吧。” 没说期限,也没提结束惩罚的条件,顾若海转身离开。 顾非敌跪在原地,看着父亲离去的背影,一动不动。 半晌,他低头抹了一把脸,将飞鸟居管事雀恒叫来。 “父亲虽令我思过,却没下门禁?”顾非敌问。 “是。”雀恒道,“少阁主可是想邀好友来?” 顾非敌点头道:“你帮我送一封请帖给千枫山庄,邀徐云展来。” 雀恒颔首应下。 千枫山庄位于阑阳城外,倚靠阑山而建,距离腾云阁并不算远。因此,刚刚过午,徐云展就抵达了腾云阁。 “荒原一别,许久都没有你的消息,我还担心你在魔教被欺负。没想到,你竟已经回来了,还给我下请帖。” 徐云展在顾非敌对面坐下,很自然地拎起茶壶倒茶,一边笑问:“有什么事需要这么郑重,难不成江湖传闻宿殃来了中原,是真的?” 顾非敌以手指摩挲着茶杯边缘,点头道:“是真的。我与他一路同行,从魔教来到阑阳城。” 徐云展:…… 徐云展放下已经举到唇边的茶杯,惊讶道:“你带他来中原做什么?” 顾非敌沉默片刻,没有回答,却先说起别的。 “当日在荒原,周围人杂,有很多事我不便多说。”他道,“好在你信我,没有强行带我脱离魔教队伍。蔚起兄,我要……谢谢你。” 徐云展被这突然而来的感谢弄得有点不好意思。 他无所谓地笑笑:“魔鬼城外那场混战,我看你胸有成竹,猜测你是有什么计划,需要深入魔教。后来范奚也曾透露细节,说你可能身受隐伤……如今可以告诉我了?” 顾非敌点点头,压低声音,将他中蛊、解毒的来龙去脉简单讲了讲,又提了一句魔教教主给予信物,让他们去寻玉琼神医的事。 末了,他道:“所以,我必须带他去西南雪山,彻底除掉毒蛊,才能排除隐患。” “原来是这样……”徐云展眉头微蹙,沉吟道,“他以性命救你,对你有恩,你是该陪他去一趟雪山。” 顾非敌闻言苦笑:“可是,我父亲并不愿让我陪宿殃去雪山。” 徐云展诧异:“为何?以顾盟主的为人,只要你讲明道理,他不应阻拦才是。” 顾非敌攥着手中茶杯,一言不发,似是陷入沉思。 忽然,一道轻微的瓷器碎裂声响起,他才如梦初醒,赶紧将手中被攥出一道裂痕的茶杯放进茶盘。 徐云展皱眉:“怎么回事?” 顾非敌看向徐云展,犹豫了一阵,道:“蔚起兄,我……有件事,要跟你说。” 徐云展道:“你什么时候说话这么吞吞吐吐了?我们自幼的交情,本就应当无话不说。” “这件事,我之前一直瞒着你。”顾非敌低声说,“我有私心,也为之羞愧……” 听他说得郑重,徐云展的脸色也严肃起来。但他什么都没说,只静静等着顾非敌接下来的话。 顾非敌道:“我与宿殃……共同经历荒原生死,在魔教时互表心意,情投意合……” 徐云展将茶杯放到桌上,发出一声微重的“嗒”。 他不可置信地看向顾非敌:“你……你和宿殃……” “是。”顾非敌垂眸道,“我心悦他。” 徐云展问:“他也对你有同样的心思?” 顾非敌点头:“他……答应伴我身边,同行一路。” 徐云展骤然沉默。 顾非敌停顿片刻,道:“抱歉,我知道你对他也……” “非敌,”徐云展严肃道,“当初你从藏珠阁出关,对我说过的那些话,你可还记得?” 良久,顾非敌道:“……记得。” 又沉默了一阵,他缓缓开口:“其实……当初那些话,我不只是说给你听的,也同样是……说给我自己的。” 听到这话,徐云展惊讶:“你那时就已经对他……?” 顾非敌苦笑,点了点头。 “我从藏珠阁闭关起,就一直在想念他。可……我知道这不应该,也无数次劝说自己放下。当日你向我倾诉,我却开不了口,只得劝你,也劝我自己……不可生妄念。然而,再见面时……我就知道,我恐怕无论如何也做不到……放开他。” 说完,顾非敌看向徐云展,再一次无比郑重道:“抱歉,蔚起兄。” 徐云展忽然笑了,“你对我没什么可抱歉的。” 他轻声道:“是我自己没有珍惜,我没有你的勇气,也没有你对感情的执着。而且,其实我……与英娘相处久了,反倒发现,我当初对宿殃的心意……很难说到底是恋慕,还是憧憬。” “蔚起兄……”顾非敌唤了一声。 “其实,知道你与他心意相通,我反倒如释重负。”徐云展笑道,“与英娘成婚之后,我偶尔想起宿殃,也会自责,觉得我心中有另一个人的身影,并非全心全意放在我的妻子身上。如今知道宿殃有你相伴,我终于可以放下,只当他是我曾经的同窗,我兄弟的爱人。” “蔚起兄,多谢。”顾非敌真诚道。 徐云展笑着摇摇头,道:“倒是你,有没有想过将来会面对诸多艰难?顾盟主若是知道此事……” 顾非敌垂眸:“父亲已经知道这件事了,所以……他令我闭门思过。” 徐云展惊问:“你已经告诉顾盟主了?” 不等顾非敌回答,他又诧异地问:“他竟然只罚你闭门思过?!” 顾非敌苦笑:“我不知道他如何看出来的,我自问……并没有露出破绽。而他对此事的态度之温和,也出乎我的预料……我原以为,他即使不会勃然大怒罚我鞭笞杖责,也会叫我去跪母亲的灵位。” 徐云展闻言叹了口气,说:“他不罚你,或许会去找宿殃的麻烦。” 顾非敌点头道:“这正是我请你来的原因。” 说着,顾非敌起身,整理衣袍,向徐云展抱拳施了一礼。 “恳请蔚起兄,代我看顾宿殃。”他盯着徐云展的双眼,郑重道。 徐云展也赶紧起身,无奈道:“你何必如此,你我是自幼的交情,我与宿殃又是同窗好友,你信里带一句话,我也会替你照顾他。” “我不曾想到事情会这么快被父亲知晓,接下来,我想再努努力,恳求父亲放我出去,陪同宿殃去雪山。”顾非敌道,“父亲如今不责骂我,将来若是被我扰烦了,说不得就要赶宿殃离开。我不愿他受委屈,只能麻烦蔚起兄……带他去千枫山庄暂住。” 徐云展问:“你就如此放心我?” 顾非敌道:“你的为人,我信得过。” 两人对视片刻,徐云展轻笑一声:“你放心,我定会替你护好他。” 第71章 求前辈成全 从腾云阁回到客栈,宿殃便没再出门。 他盘膝入定,运了六冥葬花与九寒吐蕊两个大周天,又并指为剑练了两趟剑法。无所事事直到吃过午饭,他却又睡不着午觉,只觉得自己快要被憋出毛病来了。 分明在进入娱乐圈之前他也是宅男一枚,天天窝在家里跳舞做直播。那时候他吃饭叫外卖,水果叫生鲜,有时候犯懒,甚至连垃圾袋都会拜托送外卖的小哥帮他带下楼,一个星期不出家门的经历也曾有过的。 怎么到了这里,不过在屋子里待了半天,他就闷得快受不了了? 宿殃觉得这一定是没有手机和网络的锅。 ——想见的人见不到,连发个信息都发不了,当然难受。 宿殃找来一摞宣纸,裁成方形,开始叠纸鹤打发时间。 一边折纸,他一边想,要是这纸鹤真的能飞就好了,还可以帮他传信给顾非敌。 也不知道顾非敌那边怎么样了? 只是送个信的话,似乎并不需要耽误这么久。 或许……他还要陪顾盟主聊聊天?毕竟父子这么久没见,肯定也是会想念的吧? 也许还要讨论一下有关厄罗鬼帐阴谋的事。 所以,耽误两三天,也是有可能的…… 宿殃折了几只纸鹤,最终还是百无聊赖躺在榻上,看向客栈雕绘精致的天花板,思绪绕着顾非敌打转。 门外忽然想起两人相叠的一声:“阁主!” 紧接着,客栈房门被缓缓推开。 宿殃一个激灵翻身起来,惊讶地看向踏进房门的中年男人。 男人并没有显出老态,气质依旧神锋俊朗,只是鬓角有些微几丝白发,眼尾带了淡淡的皱纹。 他的五官眉眼与顾非敌几乎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哪怕没有方才门外雀守和雀止的呼声,宿殃也能一眼认出眼前这人是谁。 梅十三跟在顾若海身后进屋,满目担忧看向宿殃。宿殃冲他使了个眼色,梅十三只得退出房间,将门带上。 宿殃颔首抱拳,向顾若海行礼:“顾盟主。” 顾若海的目光落在宿殃脸上,许久没有移开。 气氛被他的沉默弄得有些尴尬,宿殃也不好再说什么,只能陪着顾若海一起一声不吭。 “你的眉眼,与你娘一模一样。” 顾若海开口,第一句竟是这话,宿殃……不知道该怎么接。 所幸,顾盟主也没等他接茬,自顾自笑了一声,又道:“可你的面庞,却和竹……却和你爹,十足相像。” 宿殃诧异。 不是有传闻说魔教圣子是被教主从村子里捡回去养的吗?怎么可能……和魔教教主相像? 哦,或许,顾盟主知道魔教圣子的亲爹是谁? “江湖传闻,果真无稽。”顾若海嘴角挂着笑意,但双眸之中却尽含苦涩,“你若不是他的儿子……呵,你怎可能不是他的儿子?” 气氛太诡异,宿殃忍住想要后退的冲动,试图转移话题:“前辈来找我,有什么事?” 顾若海道:“未曾当面见过,这次你来阑阳城做客,我便来看看你。” 宿殃“哦”了一声。想到古代时,就算长辈想要见晚辈,也不应该亲自找来,他道:“其实,是我应该主动去腾云阁拜见的。” 顾若海什么都没说,只摇了摇头。 片刻,他问:“你此次去西南雪山,是为了彻底去除体内毒蛊?” 宿殃道:“是。” 顾若海道:“罗余此人,因为早年间的一些事,与……你爹有过不小的嫌隙,你此去找他,恐怕会受些刁难。” 说着,他从袖中取出一颗玉坠,递给宿殃:“这是罗余当年赠予我的生辰贺礼,你带着它,或许可作信物。” 宿殃不禁一愣:“呃,您……” 他没敢伸手去接信物,只道:“我已经有信物了,教主说神医与我……母亲有旧,给了我一件母亲的遗物。” 顾若海怔了一瞬,很快笑道:“无妨,你带上这个,也好向罗余表示我的心意。” 说着,他直接将手中玉坠放在桌上。 “如今已是深秋,一旦入冬,雪山路途难行。”他又道,“明日一早我便让亲卫前来,护送你往西南去。” “哎?”宿殃惊讶道,“那,那顾非敌呢?” 顾若海道:“他要留在腾云阁,准备定亲事宜,不便出远门。” 听到这话,宿殃登时愣住。 然而很奇怪的,他却并没有锥心刺骨的感觉,只是心下茫然,甚至有一种想要笑出声的荒谬感。 于是他真的笑了:“前辈,骗我的吧?” 顾若海讶异地微微挑了眉梢。 “他不会的。”宿殃语气笃定,“除非,顾盟主强迫他。” 说完,也不等顾若海回答,他又立刻接上:“而且就算您逼迫他,他也不会就这样服软。” ——无论剧情崩成了什么,顾非敌还是那个主角。他绝不会轻易放弃想要的东西,也绝不会为了什么所谓的“大局”,与长辈虚与委蛇,假装答应成婚。说不定现在就正暗戳戳地计划逃出腾云阁,然后和他私奔去雪山,双宿双飞呢! 顾若海的神情忽然变得极为认真。 “你如此信他?”他问。 宿殃道:“对,我信他。” 顾若海又问:“你为何笃定他不会定亲?你们二人既然是同窗,是兄弟,他若要定亲,你难道不该祝福他吗?” 宿殃一愣。 对啊! 如果他和顾非敌只是同窗挚友,顾盟主干嘛要拿顾非敌即将定亲的事来诈他? 等等……诈他? 那他刚刚的表现和回答,岂不是…… ——露馅了?! 宿殃只觉得自己大脑恐怕死机了。 他僵硬地站在原地,不知道说什么,也不知道该做出什么表情动作。 好在顾若海也没急着说话。 过了许久,他才微微一笑,转开了话题:“当年,我也如此毫无保留地信过一个人。” 宿殃:“……哦。” 顾若海却没接着往下说。 宿殃顿时就紧张了。他忍住想要将指甲放进嘴里咬的冲动,手指不受控制地捏着衣摆,将布料揪着一层一层折起来,又松开,再折起来。 心下一片混乱,竟说不出都是些什么念头。 缓了好一阵,他才支吾着开口:“呃前辈……知道我和他是……” “我知道。”顾若海道,“但我并不认为你们应该维持这样的关系。” 仿佛那根绷紧的丝线骤然断裂,一块高高悬起的秤砣骤然落下,狠狠砸在宿殃心口。 尘埃落定,却又难以承受。 他嗫嚅道:“前辈……” “世间虽有男子相恋的故事流传,但那些看似美好的故事结束之后,许多苦涩的真相,其实并不为世人所知。”顾若海道,“这是一条艰难崎岖的路,你们都还年少,目光便只能触及眼前,无法想象将来可能会面对什么。” 他停顿片刻,接着说:“所以,我不会让他同你一起前往雪山。你们需要分开一段时间,各自好好静静心。” 顾若海的语气很平静,没有责怪,也没有逼迫,更没有嫌弃或厌恶,反倒像是一位慈祥的长者在谆谆教导。 他甚至没有说重话,一字一句都没有强烈的要拆散两人的意思。 但宿殃还是感到心中腾起阵阵冰寒。 “前辈,”他低声道,“我不怕苦,也不怕被世人评说。” 寒意开始在四肢经脉中汇聚,他忍不住有些战栗,呼吸渐渐急促起来。 “至于将来……我们永远不知道将来和意外哪个会先发生,所以……我更想抓住今天,珍惜现在。江湖这么险恶,万一,哪一天,我……离开了,至少不会因为曾经的逃避去后悔。” 眼前开始有片片黑幕出现,他强迫自己站得笔直。 “……我想,顾非敌一定也是这样认为的。” 顾若海看着宿殃,眉头终于皱了起来:“你……” 宿殃猛地晃了一下,下意识伸手去扶桌角,却因为视野发暗,一下子扶空了。 他向着地面倒下,却落进了一双有力的臂弯里。 “前辈,”宿殃挣扎着,双唇颤抖着问,“如果您也曾爱过,一定能体会的吧?” 顾若海没有回答。 他一把攥住宿殃的手腕,将内力强横地探了进去。 宿殃猛地一颤。 “你的身体……”顾若海沉声道,“你体内有极寒之物,怎么还敢练至阴至寒的功法?你想死不成?” 宿殃的思维已经有点转不动了,却忽然福至心灵,嘴角勾起一抹笑容,虚弱道:“我不练半凋红,怎么救他的命?” 顾若海眼中骤然迸出一串难以形容的情绪。 宿殃双眼微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说:“求前辈……成全。” 话音落,他再也撑不住,直接陷入昏迷。 顾若海立刻去探宿殃的脉搏和内力,见他暂时没有生命危险,不由松了口气。 他将宿殃抱到床上,攥着手腕渡进去些许炽热的内力,强行压制着宿殃体内的寒意运行了一个小周天,这才叫雀守雀止进屋,吩咐他们好生看护。 离开客栈,回到腾云阁,顾若海在桌案前静坐片刻,唤来亲卫凤凛,问起飞鸟居的情况。 凤凛道:“今日下午,少阁主邀请千枫山庄徐少侠前来喝茶聊天。徐少侠刚刚离开不久,少阁主……少阁主去了飞鸟居东厢小屋,在夫人的画像前跪着。” 听到这个说法,顾若海眉头微蹙,半晌,他叹息道:“……也算有心。” 沉默了许久,他又说:“罢了,由他去吧。若是过了亥时他还跪在那,便传我令让他回屋休息,明天卯时初,演武场见我。” 凤凛颔首应是。 顾若海叹了口气,补充一句:“明日范奚再来递拜帖,你领他进来。” 凤凛一愣,随即领命:“是。” 他正要退下,又被叫住了。 顾若海面带怅然,又似有些无奈。 “准备行囊,重阳……我要去一趟青芜郡。” 第72章 盟主的安排 徐云展照顾非敌给的地址来到阑阳城第七街客栈外,正巧远远看到顾若海离去的背影,不禁皱了眉。 他立刻加快脚步赶到宿殃住的房间,却发现这里正一团忙乱。 雀守熟悉徐云展,立刻打招呼:“徐少侠!” 徐云展皱眉看向陷入昏迷的宿殃,问:“怎么回事?” 雀守也还懵着:“不清楚,阁主与宿少侠谈过话后,他便昏倒了……” 梅十三抱臂站在床边,淡漠地看向徐云展,一言不发。 这时雀止抱着三个暖手的小铜炉进屋,道:“十三兄,你看这个行么?” 梅十三接过暖炉,打开盖子,看到里面满满当当的香灰里已经置了热炭,点点头,用布巾包了,在宿殃怀里、背后和脚下各塞了一只,用被子将人裹严实。 宿殃在昏迷中仍旧瑟瑟发抖,眉睫和鬓角的发丝有薄薄的冰雾凝结。 “他为何会这样?”徐云展上前探了探宿殃的额头,摸到满手冰寒,不禁有些急,“梅十三!” 梅十三道:“圣子为了帮助顾少侠,练了一种比较霸道的功法,偶尔会发生压制不住体内寒潭冰魄的情况。通常昏迷一段时间就会醒来,徐少侠不必担忧。” 徐云展松了半口气,又问:“只能靠保暖缓解?” 梅十三道:“若是有练过正阳派、炽阳派功法的人在此,倒是可以以内力助他暖身。” 然而,梅十三的功法偏清寒,雀守雀止练的也是清正派心法,都不合适。 徐云展走的是力道派武学的路子,内功心法也选了比较百搭的清正派,眼下同样帮不上忙,只能站在一边,默默看着蜷缩在被子里不住战栗的宿殃。 然而奇异地,宿殃这一次昏迷持续的时间并不久,寒意也没有以往几次凛冽入骨。 他做了不少七零八碎的梦,但恍惚间醒来时,却一丁点都不记得了。 一睁眼,看见徐云展坐在床边,宿殃猛然一惊,撑身坐起来。 怀里的暖炉砰地掉在地上,梅十三捡了,又拿走另两只暖炉,带着雀守雀止退到房门外。 “你怎么找到这儿的?”宿殃问。 徐云展笑道:“非敌拜托我来看看你。” 听到这话,宿殃的脸色立刻变了:“他为什么不能亲自来?顾盟主教训他了?” “教训不至于,只是罚他闭门思过。”徐云展道,“倒是方才我来客栈时,见顾盟主刚刚离开,他可有为难你?” 宿殃开口正要回答,忽然发现不对。 于是话到嘴边,一转弯,问:“你怎么会认为顾盟主要为难我?你知道什么了?” 见宿殃一脸戒备,徐云展叹息道:“非敌都告诉我了,你们的事。” 宿殃:…… 他无语扶额,心道:要不要这么快就弄得人尽皆知啊? “顾盟主真的没有为难你?”徐云展问。 “没有。”宿殃闷声道,“他只是不同意我和顾非敌在一起,没说重话,也没赶我走……可能本来是想赶我走的,但我晕过去了,不知道他会怎么处理。” 说完,他还是有些担忧,问:“顾非敌呢?他只是被罚闭门思过,没被训吗?” 徐云展看着他满脸忧虑的样子,失笑:“你们还真是……都在担心对方。” 宿殃道:“站在顾盟主的角度考虑,这事的确不是那么容易接受的。” 徐云展安慰道:“放心吧,他没事。倒是你,体内有寒潭冰魄,又为帮他练了寒功,听说经常会发寒症?” 关于寒潭冰魄与三重寒功的事,宿殃不想多说。 其实他自己对这柄双刃剑的效果也还没弄太清楚,目前看来,除了会让他偶尔发冷昏迷外,似乎对身体的影响并不大,内力运行也没受到阻碍。至于谛聆曾经说的妨碍寿数,宿殃也不知道具体会妨碍到什么程度。 于是他只含糊道:“嗯……其实不算经常。” 徐云展点了点头,道:“非敌拜托我来找你,是要我带你离开阑阳城,去千枫山庄暂住。” 宿殃不禁皱眉:“怎么了?他不是没事吗?为什么要我离开阑阳城?” 徐云展说:“他……打算尽其所能说服顾盟主,因此,担心顾盟主迁怒于你。” 宿殃担忧道:“他一个人面对么?我……我总得帮他一把……” “你要相信他会解决问题的。你待在安全的地方,让他没有后顾之忧,就已经是帮他了。”徐云展伸手拍了一下宿殃的肩膀,道,“走吧。” 宿殃沉默片刻,点点头,起身收拾行囊。 …… 直至亥时,夜色深沉。 顾非敌在他母亲的画像前已经跪了好几个时辰。 房门被轻轻推开,凤凛跨进屋门,唤道:“少阁主。” 顾非敌回头,见是他父亲的亲卫,立刻招呼:“凛叔。” “阁主让我告知少阁主,该回屋安歇了。”凤凛道,“明日卯时初,阁主在演武场等您。” 顾非敌双眼一亮,随即强压下心神,道:“好的。” 辗转反侧半宿,顾非敌惦念着事情,睡得并不踏实。他数着漏声,天还没亮就起身,带了长剑,往演武场去了。 等到卯时初,顾若海果然也携剑来到场中。 立刻有侍者将演武场边的火炬立柱引燃,将整片演武场照亮。 “你我父子也许久没有切磋了。”顾若海道,“与我练习一场,我便放你离开腾云阁。” 顾非敌猛地抬头看向父亲,惊问:“当真?!” 顾若海道:“自然当真。” 说着,他手中长剑缓缓出鞘,映着周围橙红的火光,却显出一抹凛冽。 顾非敌盯着剑锋看了一阵,咽了咽嗓子,抿嘴将手中长剑抽出,垂头向顾若海行切磋礼。 顾若海却没有还礼,反而掐住顾非敌那一低头的瞬间,骤然暴起。 长剑如虹,刺破深秋寒意凝结的空气,直取顾非敌面门。 顾非敌一惊,立刻调动内力,抬手架剑,堪堪拦住顾若海的剑招,却被其中强大的力道逼得连退数步。 “江湖残酷,并非你想象的样子。”顾若海道,“周围时刻都可能有你的敌人在你不经意间偷袭。所以……不必讲道义的时候,也不要太拘泥于礼节。” 说话间,他竟丝毫不停,一连串剑招向着顾非敌倾泻而出。 顾若海浸淫武学三十余年,自然不是顾非敌随随便便就能抵挡的。顾非敌被逼得只有招架之力,毫无还手之机。 他见真鸢剑法无从取得优势,便换了自小玉楼学来的回雁剑诀,试图找到一丝反击的机会。 谁知,顾若海手腕一翻,也换了剑法,处处针对回雁剑诀。不过几次交锋,力量相撞,顾非敌就差点握不住剑。 “不可自满。”顾若海道,“你面前的人,也是从小玉楼出来的,你可记得?” 顾非敌勉强架住顾若海一招“惊鸿”,却无法抵御后面紧随而来的“扶摇”,只能拼尽全力闪避,却还是被剑锋在侧腹划出一道浅浅的血痕。 “为父当年自创‘真鸢剑法’,以期击败小玉楼前辈。”顾若海道,“你也是时候想想,你的剑,该怎么用才最适合你。” 顾非敌后退两步,重重呼出一口气。 顾若海道:“你若再退,我今日就去杀了宿殃。” 顾非敌目光猛地刺向顾若海,眼眶通红。 顾若海的剑已经到了。 如果不能退,他要么挡住,要么,就会被重伤。 而一旦他身受重伤,就更没有理由陪伴宿殃去西南雪山了。 在这一瞬间,顾非敌只觉得一切都仿佛在他眼中变慢,本应无限增大的压力和恐惧,却仿佛骤然间消失不见。 他的心沉静下来,头脑也冷静下来,整个人仿佛遁入了一个奇异的境界。 不能退。 那就进吧。 顾非敌脑海中出现了一道仿佛傲雪红梅的赤色身影,衣袂翻飞,细剑凶猛,只攻不守,一往无前。 他不知道醉斩红梅的内力如何运行,但是,他知道醉斩红梅剑法带给他最直观的感受。 顾非敌拼着将被顾若海的剑锋刺中,向前踏出一步,长剑如龙,攻敌必救。 顾若海于是不得不撤剑回防。 顾非敌乘胜追击,抛弃了一切剑招,放弃了所有套路,一招一式都用最狠、最拼命,也最直接的法子,直取对手命门。 顾若海挡住顾非敌一连串的剑招,终于勾起唇角笑了。 “你知道你需要的是什么了?”他问。 “我会护住他的。”顾非敌道,“哪怕用我的命。” 顾若海收剑入鞘,笑道:“这剑法,不是你突然悟出的吧?” 顾非敌没有隐瞒:“当初,宿殃在小玉楼自创剑法‘醉斩红梅’,我方才取了他的剑意。” 顾若海眼中闪过一抹惊讶,随即似是想到什么,面露了然道:“原来,他竟是这种不要命的性子,难怪……” 顾非敌不解:“父亲?” “这套剑法你可以细细推敲,与他的醉斩红梅或可相合。”顾若海道,“到时你二人联手,当无人可挡,只能退避。” 听到这话,顾非敌双眼立刻亮了:“父亲允我去见他了?” 顾若海盯着自家儿子,严肃道:“待你出了腾云阁,为父会向武林宣布,腾云阁少阁主叛出腾云阁,已为魔教所用。” 顾非敌还未绽放的笑容登时僵住。 半晌,他颤声问:“……父亲何意?” 看见他这个神情,顾若海笑道:“怎么?你觉得我是逼你在腾云阁与宿殃之间做选择?” 顾非敌抿着嘴,不答话。 顾若海轻叹一声:“还是太嫩了。” 接着,他道:“厄罗鬼帐既然给你下了血蛊,又不见你去冰原效命,自然不会这么简单就停手。 “你之前让范奇送来两名无疆门侠士,我已调查过。若无疆门真的与厄罗鬼帐勾结,以他们的能力,想得到你仍生还的消息易如反掌。他们如今还未爆出此事,定是在等一个时机。与其让他们选择有利于他们的时机宣布你与魔教圣子的关系,倒不如我们先下手,打乱他们的步调。” 说着,他看向顾非敌:“若你待在阁中倒还无妨,但你既然想陪着宿殃……腾云阁不能与魔教有更多牵扯,你若与他同行,只能代表你自己。” “可是,父亲,”顾非敌蹙眉道,“如此一来,想要请求您向魔教开战的帮派一定会更多……” “的确是这样。不过,我大概猜得到……他的想法。” 顾若海背着手,看向东方天际的一抹灰白,缓缓开口:“他邀我赴约,恐怕也与近期的江湖波澜有关。你不必关心此事,带宿殃去雪山便好。” 说完,他顿了顿,又道:“我会派遣凤卫假意捉拿你归阁,实际,他们会暗中护卫你们抵达玉琼峰。” 顾非敌看着父亲在火光与晨曦中渊渟岳峙的身影,完全说不出话来。 沉默片刻,顾若海转身将手中长剑递给顾非敌。 他道:“以后,这把‘夙心’,你佩着吧。” 顾非敌下意识接过长剑。 只听顾若海又道:“有什么想做的事,且随心意去做,只求无愧便好。去吧。” 顾非敌迎着朝阳,郑重地抱拳,向顾若海深深地行了一礼。 然后他转身离开,脚步坚定。 第73章 重阳再相见 前一日下午,宿殃跟随徐云展抵达千枫山庄后,便被安排在一套独立的客院中休息。 然而对顾非敌的担忧再次令他失眠了,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又到院中练了一趟剑,直至听到院外丑时更响,才回屋躺下。 半梦半醒到天色大亮,宿殃被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惊醒,缓缓睁开眼睛。 顾非敌带着一身寒露的清凛气息走到床前,低头看向中衣半敞、发丝凌乱、睡眼朦胧的宿殃。 宿殃见到来人是他,登时清醒了,双眼闪烁的情绪霎那将他整张脸点亮。 他嘴角不由自主地勾起,躺在枕上歪头看着顾非敌,笑音微哑:“你这是越狱了?” 顾非敌将手中行囊往旁边桌上一丢,也没回答,直接按着宿殃的肩膀,狠狠吻住了他的嘴唇。 宿殃只在心里略微挣扎了一下,就放任顾非敌的舌尖探进他的口中。 顾非敌似是刚刚沐浴过不久,身上带着淡淡的水汽,将那股花香氤氲得更加沁人心脾。宿殃喜欢这个味道,渐渐沉浸在亲吻里,下意识抬手环住顾非敌的脖子,手指轻轻穿进他的发丝。 顾非敌的呼吸开始凌乱。 他亲吻着宿殃,隔着丝质中衣摩挲着怀中人柔韧而有弹性的脊背。 宿殃的皮肤有些凉,而顾非敌的掌心十分炽热,在寒意明显的深秋早晨,这一抹炽热落在身上的感觉无比美好。宿殃忍不住从鼻腔发出了一声满足的叹息。 顾非敌微微抬头,断开亲吻,看向宿殃近在咫尺的迷离双眼。 接着,他在宿殃唇上啄了一下,又啄了一下,轻吻陆续落在宿殃脸颊、耳垂、颈侧……热度越来越高的鼻息轻轻扑在宿殃的肌肤,令他不由战栗起来。 下一刻,顾非敌的手掌寻到宿殃中衣领口,探进本就半敞的衣衫。 宿殃一把按住顾非敌的手腕,将人推开。 “不知道刚睡醒的男人不经撩|拨么?”他喘|息道,“别乱点火,这可是在别人家里……” 顾非敌闭了闭眼,平复了一下呼吸,又俯身在宿殃唇上重重吮了一口,这才听话地起身坐在床沿。 见宿殃抬手整理衣襟,他在对方下巴尖上捏了一下,哑声笑道:“若是早知道我能这么快出来,不该让你来千枫山庄的。” 宿殃眉梢一挑:“怎么?” “若还在客栈,无论如何……”说着,顾非敌露出一抹与魔教圣子如出一辙的坏笑,“……没这么轻易放过你。” 宿殃这就不服了:“哈,不放过我?你确定不是把你自己交代了?” 顾非敌上下打量了宿殃一眼,饶有兴趣:“不如试试?” 宿殃冲他龇了下牙:“改天让你知道我的厉害。” 顾非敌笑而不语。 宿殃起身穿衣,一边扭头斜睨着股非敌,笑问:“你从腾云阁跑出来,不会就是来找我偷|情吧?” 顾非敌道:“若我说是呢?” 宿殃“啧”了一声:“你现在越来越坏了。” 顾非敌不以为耻,反倒嘴角一扬,满脸得意。 宿殃道:“说正经的,顾盟主放你出来的?他同意咱俩在一起了?” 顾非敌皱眉:“你怎么知道他知道我们的关系?他来找过你?什么时候?” 宿殃点头:“嗯,他昨天下午到客栈找过我,不过没怎么说重话。我还以为他不会这么快同意,咱们有得熬呢……” “昨天下午……”顾非敌皱眉沉吟片刻,问,“你跟他说什么了?” 宿殃立刻摇头:“没说什么啊,只是请求他成全我们……” “宿殃,”顾非敌无奈道,“你根本不会说谎。而且,他也是在见过你之后,突然转了态度的。你以为我会信你没说什么?” 宿殃低着头系衣带,半晌不说话。 顾非敌上前从背后将人抱进怀里,附在他耳边,带了鼻音低声道:“说好了,我们今后要坦诚的。告诉我,好不好?嗯?” 最终,宿殃拗不过顾非敌,只得承认:“他来找我的时候,说不许咱俩在一起,我一急,就……发了寒症。他可能觉得我……” “又发寒了?”顾非敌攥住宿殃手腕,以内力稍作试探,问,“可还好?” 宿殃忍不住笑:“问这种话傻不傻?你觉得呢?我这不是好好的?” 顾非敌闻言也笑了,抬手在宿殃脸上轻拍了一下。 “没事就好,我们今日午时之前必须动身前往玉琼峰。”他道,“我父亲会在午时后宣布将我逐出腾云阁。” 见宿殃一脸震惊,顾非敌立刻解释了这件事的来龙去脉,以及顾盟主的诸多考虑。宿殃这才松了口气。 梳洗整理一番,宿殃又简单用了些早点,两人一起去徐云展的院子同他道别。 见他们三人似乎有话要谈,霍英起身回避。 顾非敌再次抱拳向徐云展道谢。 徐云展笑道:“以前你托我办事,可从没这么客气。如今有了‘内人’,便要与我等‘外人’客套起来了?还是说,你在向我强调你的‘主权’?” 顾非敌一愣,见徐云展说这话的时候面带揶揄,不是真的责备,这才松了口气。 他道:“我只是于此事还有些内疚……但我不想谦让,也不想后退,就只能对蔚起兄多说几声谢谢和抱歉了。” 宿殃听这两人的哑谜听得一头雾水,求助地看向顾非敌。 徐云展被他懵懂的样子逗笑,道:“这是我和非敌之间的秘密,你还是不要知道的好。” 宿殃狐疑地看向顾非敌。 顾非敌难得有些紧张,冲宿殃露出一个讨好的微笑。 宿殃眉梢一扬,笑道:“没事,他瞒着我的小秘密也不是一两个,比如……有一盒防蚊虫叮咬的药膏被他拿走,也不知藏在哪儿了。” 说着,他意味深长地盯了顾非敌一眼。 顾非敌:…… 又聊了一会儿当下武林局势,顾非敌向徐云展说明了接下来腾云阁将要假意驱逐他的计划,让他不必担忧。 随后,两人在千枫山庄侍卫与梅十三的护送下往雪山方向行去。 过了晌午,一行人果然在经过一处村落时“遭遇”了来自腾云阁凤卫的第一次追堵。 一场酣战过后,凤卫生擒魔教花侍梅十三,却不慎让顾非敌携宿殃两人走脱。 从此之后,两人脱离官道,沿着山野间的小路行进。 …… 就在中原武林开始广泛传播“腾云阁少阁主被魔教圣子拐走”的小道消息时,重阳悄然来临。 青芜郡,眉珠山上,赤红的枫叶与金黄的榆叶参差相交,落在地面,铺出一层厚实而斑驳的重毯。 林中一片空地里静静躺着一块表面平整的巨石,巨石上的落叶被尽数扫净,置了一方棋桌和两只蒲团。旁边红泥小炉正烧着茶,蒸汽氤氲,模糊了棋桌边随意坐着的白衣人的身影。 顾若海一身暗蓝衣衫,踏进林中,一眼就瞧见宿怀竹散着满头长发,从炉上提壶沏茶的模样。 时隔多年再见,顾若海的眼底依旧无法平静。但他毕竟身居高位多年,许多表面功夫已被淬炼得炉火纯青。 他信步上前,淡然在宿怀竹对面的蒲团坐下。 宿怀竹十分自然地将手中茶杯递了过去。 顾若海接过茶杯,轻吹茶汤,缓缓抿了一口。 “不怕我下毒?”宿怀竹笑道。 顾若海放下手中茶杯,垂眸道:“你若想杀我,二十年前,那一剑就不会停下。” 闻言,宿怀竹沉默良久。 他放下茶壶,将手边盛放棋子的袋子打开,道:“多年未见,手谈一局?” 顾若海一言不发,从袋中摸出一枚黑子,干脆地落在棋盘,发出一声轻响。 两人都没再开口,林中一时间只余落子的脆响与落叶的唦唦声。 棋盘上,黑白两色你争我抢,竟一直势均力敌。厮杀虽不见血光,却针锋相对,刀刀入肉。 眼看着临近收官,落子方向基本已成定局,黑子将会以半目之差惜败——宿怀竹执白子的手却忽然顿了一下。 顾若海不由得抬头看向宿怀竹。 “怎么?”他问,“不落子,是在等我认输么?” 宿怀竹把玩着手中的棋子,视线依旧落在棋盘,不知在犹豫什么。 顾若海也陪他沉默端坐,没有认输,也没再催促。 一片赤红的枫叶自枝头坠下,旋转翻飞,飘然落在棋盘,恰好遮住白子可以一击制胜的那一目。 宿怀竹忽地笑了。 他伸手,落子,却是堵住了白子群落中至关重要的一处眼位,将大片河山拱手相送。 “你……”顾若海不解,“这是何意?” 宿怀竹笑着将棋盘上那片落叶拈起,道:“是天意啊。” 顾若海不再取棋子,目光落在宿怀竹身上,眉头微蹙。 宿怀竹终于抬眼,与顾若海对视。 他笑道:“这棋盘上虽只有你我二人厮杀,但你也知道,江湖纷乱,何止你我两股势力?” 顾若海叹息一声,道:“厄罗鬼帐,便是这棋盘上的第三只手。” 宿怀竹点点头,沉默片刻,说:“三年前,厄罗鬼帐旧王被其弟谋杀篡位,最近我教才得到消息,新王厄罗渊……原名叫厄罗珏,曾经极为宠爱他的异母妹妹……厄罗瑾。” 听到“厄罗瑾”这个名字,顾若海藏在棋桌下的手不禁攥起了拳。 宿怀竹似是毫无所觉,接着道:“……是我欠的债,也该我来还。此次约你重阳相见,其实是想拜托你一件事。对此,中原武林应当也乐见其成。” 半晌没有听到顾若海应答,宿怀竹苦笑了一声,道:“我不该提她。” 顾若海道:“且说你想拜托我做什么。” 宿怀竹看向顾若海,视线在对方依旧一派沉稳的脸上停留片刻,又落在那片已稍稍染了霜白的鬓发。 良久,他道:“两月后,冬至,我希望……你可以率中原武林,前来魔鬼城……围剿我教。” 顾若海皱眉问:“怎么?” 宿怀竹垂眸道:“我累了。” “你既已将顾非敌与宿殃支开,想必猜到我要做什么了。”不等顾若海说话,他又笑着补充,“殷昙神教也好,或者,是你们中原武林口中的‘魔教’也罢……既然后继无人,便散了,也很好。厄罗渊想煽动你我开战,我便借机隐退,还他个称心如意。” “宿怀竹。” 顾若海脸上终于不再平静。 他死死盯着宿怀竹的双眼,双拳紧攥,喉头微动,沉声问:“你该不会是想借此机会,暗度陈仓,带领殷昙神教化整为零,潜去雪原,刺杀厄罗渊?” 宿怀竹显然没想到会被这么一击正中,不禁挑了眉梢。 “我了解你。”顾若海道,“若不是有别的计划,你断不会费这个心,与我密谋这场围剿。若不是……若不是已存死志,你也……断不会邀我相见。对吗?” 宿怀竹望着顾若海,什么也没说。 挣扎许久,顾若海终于还是问出了一个迟来二十年的问题: “当年,你与罗锦……你与厄罗瑾,到底发生了什么?” 第74章 隐瞒与心痛 山林中一片幽静。 虽有落叶萧萧,有虫鸣阵阵,却奇异地将林中气氛衬托得更加沉寂。 良久,宿怀竹终于开口。 “二十年了,又何必再问。”他说着,伸手打乱未下完的棋盘,将棋子拢进袋中。 顾若海道:“当时我们年少气盛,谁也不愿后退。” 说着,他忽然露出一抹浅笑:“前些日子,有人一句话将我点醒,我才发现,年少不过是借口,当年你我错在不够坦诚,对彼此……不够信任,才会酿成这二十年的苦果。” 宿怀竹将棋子收好,换了茶盘放在桌上。 “所以,你答应我的邀约,是决定要面对二十年前的事了?”他笑道,“我倒有些好奇,是谁能只凭一句话就能把你说服。” 顾若海深深呼出一口气,问:“宿殃……是你与厄罗瑾的亲生儿子吧?” 宿怀竹沉默良久,最终却没有正面回答,只问:“你见过他了?” “见过了。”顾若海道,“他长得与你很像,只是性格……倒不随你和厄罗瑾任何一个。” 闻言,宿怀竹嗤了一声,道:“你若是见了原本的他,说不定会被气得当场下杀手。” 然而话音刚落,他又立刻笑了出来:“如今那小子却挺有趣,其实……罢了,他命格本就与常人不同,如今这样也算他的机遇,或许反而更好。” 见顾若海面露疑惑,宿怀竹也不解释,却道:“顾非敌的性子,倒和你当年十足相像。” 听到这话,顾若海摇了摇头:“他其实更像他的母亲,坚韧,执着,敢爱也敢恨。” 一阵秋风起,卷了枝头的树叶,飘飘洒洒落向地面。 宿怀竹伸手接住一片细细的金黄色落叶,笑道:“我从没想过,有一天竟能与你……谈及彼此的儿子。怎么,难道让你如梦初醒的人,竟是宿殃不成?” 顾若海看向宿怀竹,叹息一声,道:“他说,将来与意外,我们无法知道哪个会先发生,所以更要珍惜当下,以免将来后悔。” 停顿片刻,他接着说:“当年的事,我不曾问,你也不曾解释。直至后来我们再见面,却……演变成刀剑相向。” “如今,我的确后悔了。但我不想多年后再后悔一次,所以,我想知道,二十年前那个晚上,你与厄罗瑾,到底为何会……”最后,顾若海终究还是无法说出那个词。 宿怀竹闭了闭眼睛,沉默许久,才终于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漠然开口。 “就像你看到的,我强迫了她。”他低声道,“也就像你知道的,我把她掳回魔教,囚作禁|脔。我却不愿见到你与女子成婚,于是去大闹你的婚礼,并……血洗中原。” 说着,他嗤笑一声,看向顾若海:“二十年的真相,就像江湖传闻的一模一样。除了她,魔教还有无数娈|宠供我亵|玩……我,就是这样一个坏透的人。” 顾若海愤然:“宿怀竹!” “所以,剿灭魔教,你不必有什么负担。”宿怀竹没搭理顾若海,笑道,“魔鬼城的地形你也算熟悉,冬至之日,我等你。” 简简单单的两句,单方面结束了这场对话。 依旧是熟悉的、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顾若海终于还是无法忍受,豁然起身,径直离开。 直到看不见那抹暗蓝的身影,宿怀竹才仰起头,冲着天空幽幽叹出一口气。 他默默收好棋具和茶具,正要起身,却忽地皱了眉。 抬起手掩住口鼻闷咳两声,他垂眸扫了一眼袖口留下的点点血迹,浑不在意地撑身站起,拎着装满器具的箱笼,离开了这片秋叶遍地的树林。 许久之后,去而复返的顾若海看着空空如也的林间巨石,长长叹了口气。 忽地,他视线微凝,快步走上前,掀起一片落叶。 落叶下,石面上残留着几点血迹,仍有些湿润。 顾若海伸出手,似是想要触碰那血迹,然而颤抖的指尖终究还是没有勇气继续向前。 一滴泪水骤然砸在血迹边缘,将那抹殷红洇散。 …… 对长辈们在眉珠山会面一无所知的宿殃与顾非敌,此时此刻已经在腾云阁凤卫的明面追杀、暗中护送下抵达玉连山下。 巍峨的玉琼峰静静矗立,山顶白雪皑皑,山脚层林尽染。 在大片大片阔叶林的环绕中,坐落着一座小小的村庄——神医村。 虽说这处村落以“神医”为名,却并不表示村中大夫全是神医。 神医村中,真正被奉为神医的只有一人,那就是二十几年前开始隐居此处的罗余,罗神医。 玉琼神医不治江湖人已经人尽皆知,因此在这处村落中,不少前来求医的武林中人都收了刀剑武器,换掉窄袖劲装,换上布衣荆裙,假扮成平民百姓。也正因此,所有江湖纷争在这里都消弭于无形,整片聚落的气氛都无比和谐惬意。 顾非敌寻到一处愿意留人借宿的农舍,将冻得缩成一团、不住发抖的宿殃抱进怀里。 “你真是愈发畏寒了。”他皱眉道,“前些天还可以在马上疾行整日的。” 宿殃牙齿打颤,哆嗦道:“今天阴天,没太阳晒着,就很冷啊。看云这么厚,明天该不会要下雪吧?” 顾非敌将他的手塞进自己怀里捂着,叹息道:“还没到下雪的季节,不过今夜大概会有一场秋雨。” “唔……你身上好暖。”宿殃又往顾非敌怀里缩了缩,道,“真好,你练的阳性功法,内力转起来,都不会怕冷……” 闻言,顾非敌运起内力,渡向宿殃体内。 他心情不是很好,话音沉闷:“当年在小玉楼,你的功法也偏寒性,倒未见你冬天这么难过。” 宿殃把鞋子蹬掉,将快要冻僵的脚趾塞进顾非敌腿下压着,随意道:“那会儿不是还没练半凋红么……” 顾非敌垂下眼睫,沉默不语。 宿殃这才反应过来,笑道:“哎,我不是在怪你,是我自愿的。而且,那时候你也是被魔教带来的人袭击才会中血蛊,又不是你的错。” “可即便如此,我也不想看到你受苦。”顾非敌用脸颊贴着宿殃的额头,闷声道,“魔教中那么多花侍,随便寻一个人来练半凋红,为我解蛊,本也不是不可以。” 宿殃眯了眯眼睛,佯怒质问:“哦?除了我,你还想跟谁来一场‘同甘共苦’的舌吻?” 顾非敌无奈地笑了一声,说:“罢了……如此也好。幸而我修的是阳性功法,可以帮你取暖。” 等宿殃的体温恢复了一些,顾非敌将他裹进被子里捂着,独自出门往厨房去了。 宿殃缩在被褥有些硬冷的床上,望着农舍梁上的蛛网,暗暗叹了口气。 他如今已经不怎么敢运功调息了。 前段时间,他还只会在修习半凋红之后引起寒潭冰魄的爆发。但最近几天,只要他稍一运功,哪怕练的是最基础的六冥葬花,也会刺激寒潭冰魄变得活跃起来。虽不至于陷入昏迷,却会令他周身无比寒冷。 分明山脚下的气温并不低,但宿殃已经莫名有了一种独自提前入冬的感觉。 而玉琼神医罗余的住处,在终年积雪的玉琼峰山顶。 他们赶得不巧,恰逢罗余不下山的时节,接下来不得不顶着严寒攀登雪山。 不多时,顾非敌端着煮好的姜丝肉末粥和烤热的干粮进屋。 粥里应是放了不少姜丝,只闻味道,宿殃就已经感觉到那种特有的辛辣。 他一直都不是挑食的人,但这些日子赶路途中,或许因为越来越畏寒怕冷的关系,每顿饭都被顾非敌刻意加了几倍的姜,吃得他都要吐了。 宿殃皱了皱鼻子,试图撒娇:“我不想吃姜……” 顾非敌端着粥碗坐到他身边,道:“多吃些姜有助你暖身。” 宿殃撇嘴:“我怕冷又不是因为体寒,是因为内力,我觉得吃姜没什么用吧……还是你抱着我最暖和!” “哦,不愿吃姜,倒也可以。”顾非敌挑眉道,“这里是神医村,虽说罗神医近期不会下山,村里也有不少得过他指点的好大夫。我去找他们开些红糖、丹参、益母草,制一剂散寒汤给你?” 宿殃:“……那是什么汤?” 顾非敌:“暖宫驱寒的良药。” 宿殃:“暖……?!” 宿殃抬手一拳打在顾非敌肩头,气笑:“顾非敌,你可懂得真多啊!” 顾非敌躲开宿殃的手,将粥碗递过去,哄诱道:“乖,喝一碗姜粥,晚上我抱着你睡,更暖和。” 宿殃最终还是接过粥碗,乖乖把里面的姜丝一片不剩地吃完,起身洗漱一番,又窝回被褥里。 顾非敌收拾好餐具,整理过行囊,也翻身上床,将宿殃抱在怀里。 “累了就休息吧。”他道,“明日还要登雪山,此行必定艰难。” “唔……”宿殃点点头,翻了个身,将后背整个贴在顾非敌胸前,嘟囔了一句:“有你这只暖宝宝在,应该也不至于太艰难。” 这几天,宿殃除了日渐怕冷畏寒之外,也开始渐渐嗜睡。他自己还没有发现这一点,顾非敌却早已注意到这些不同寻常了。 就好比现在——明明不过戌时,夜幕刚刚降临,却仅在两句话的时间里,宿殃就忽地陷入沉眠。要是往常,即便早已入夜,他必定还会同顾非敌聊上许久才肯乖乖就寝。 满室昏暗中,顾非敌几不可闻地叹息了一声。 他微向前倾,轻吻落在宿殃耳后,却丝毫不带旖|旎情|欲,只有无限担忧与怜爱。 他在宿殃耳畔低声呢喃:“……你可定要快些好起来,我的……珍宝。” 第75章 玉琼峰山路 玉连山位于中原西南,这里气候温润,虽有四季变化,冬季却并不算严寒,此时已是深秋,山脚下的树林依旧葱郁。 然而,玉连山连绵不绝,山峰高耸入云,愈向高处行,便会愈感到严寒的迫近。 而玉琼峰,更是玉连山中最为奇绝的存在。 玉琼峰峰顶终年积雪,远远看去,皑皑无瑕,孤高仿佛九天神女。 这座山峰极为陡峭,林间巨石嶙峋,断崖随处可见,树木几乎都是贴着山壁从石缝中挣扎而出,盘虬向上。再向高处攀登,树木越来越稀少,只有些许细弱草藤灌木附着在山石间。 好在,许是为了方便神医行走,这里以方石、木桩修了狭窄的山路,依着山势蜿蜒向上,最陡峭的地方还在山石中嵌了铁索相助。 在加上此刻登山的两人都身怀武艺,以轻功辅助,这条险峻的山道也不算难行。 只是,越向上走,气温越低。周边山石表面、灌木枝杈上,很快开始出现浅浅的白霜。 宿殃停下脚步,伸手扶住身边山石,微微喘息。 轻功需要他运转内力才可使用,然而,就这短短的一段路,他的内力竟携着寒潭冰魄在体内翻搅,令他浑身开始发冷。 扶着山石的手掌已经感觉不到石头与皮肤的温差,只有深入骨髓的寒意,一下一下从尾椎直窜头顶。 顾非敌回身将宿殃的手攥进掌中,皱眉问:“冷?” 宿殃点点头:“有点冷,我休息一会儿再走。” 顾非敌从掌心渡了些内力过去,满脸担忧。 宿殃伸手戳了一下顾非敌眉心,笑道:“没事,只是我内力太阴寒了,这里温度本来就低,才会有影响。” “真该把你扮女装时的披风和护额带来。”顾非敌道,“那兔毛虽轻薄,但多少可以保暖。” 宿殃笑道:“我看你是还惦记我那时的模样吧?” 顾非敌失笑,摇了摇头。 休息了半刻钟,两人再次动身,牵在一起的手便再也没松开。 有顾非敌以温热的内力相助,宿殃体内寒意缓解不少。他打起精神,跟在顾非敌身后继续登山。 山中气候随风。 风起,云涌,不知何时起,竟然有一大片黑压压的阴云聚了起来。 紧接着,在山下分明阳光明媚的同时,山腰的天空竟开始飘起雪花。 宿殃在漫天风雪里,扭头看山下沐浴在金色阳光中的山林和村落,不禁啧啧称奇。 他惊叹了半天,伸手接住空中一片雪花,看着它在掌心飞快化作水珠,嘟囔道:“这时候就很想有个照相……有什么东西,能把这一幕记录下来。” 顾非敌从身后将人搂进怀里,道:“还有心思看景,不冷么?” 宿殃回头冲他笑:“这不有你这个暖宝宝在呢嘛!” 顾非敌也笑了一声,将下巴搁在宿殃肩头,同他一起看向山下。 “这世间,恐怕没有任何丹青之术可以描绘此番绝景。”他低声道,“就算吟诗作赋,也无法重现这一刻的震撼。许多景色,还是要亲眼所见,方能体会。” 这世间的确还没有可以描摹这景色的绘画技法,但如果真的有相机在手里,想要留住一瞬间的美好作为回忆的钥匙,也是可以做到的。 但宿殃没法向顾非敌解释,只能笑笑,点头赞同他的说法。 这场小雪来得突然,停的也快。 不过一炷香的时间,阳光再次从云层缝隙中刺出,洒在山石小路上。 顾非敌抬头看了一眼太阳的位置,道:“已经过午了,你饿不饿?” 宿殃道:“还不饿,不过吃点东西也好,下午有力气继续爬山。” 牵着手又向山上走了一段,终于找到一处比较宽敞的平台,他们靠着山石坐下,从行囊里拿出干粮。 顾非敌以内力帮宿殃温热了水囊里的水,两人凑合垫了垫肚子,打算稍作休息再继续赶路。 宿殃将脑袋靠在顾非敌肩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他聊天。 谁知,来往几句话的功夫,宿殃竟晃了晃,差点一个跟头倒地上去。 顾非敌一把将人扶住,伸手去探他的体温和内力,却并没有发现不妥——宿殃并不是因为寒症陷入昏迷,而是忽然睡着了。 然而这却并不能让顾非敌放心。 思忖片刻,还是运了内力传音入耳,呼唤了好几声,才将宿殃叫醒。 “嗯?怎么?”宿殃迷迷糊糊睁开眼,还没有意识到方才的变故,打了个呵欠,道,“果然吃了饭就开始犯困……” “你……”顾非敌盯着宿殃的双眼,犹豫问道,“最近可有什么不适?毒蛊在你体内,若是有什么问题,你一定要告诉我,千万不可自己强撑。” 宿殃眨巴了一下眼睛,并没觉得自己身体哪里不对劲,笑道:“没什么不适,可能是功法的关系,有点冷。” 说着,他拆开行囊,从里面扯出几件外衫,裹在身上,冲顾非敌说:“没事,我多穿几件……只要尽快找到神医,除了血蛊,赶紧下山就没事了。” 见顾非敌依然满面复杂,宿殃将行囊甩到背上,起身拉着他的手,将人从地上拽起来。 “都说没事啦,走吧。”他笑着说,“赶紧动一动,不然我又要犯困,耽误行程。” 顾非敌接着宿殃的力道起身,却没松开他的手。 “如果真的身体不适,一定要说出来。”他道,“你我是彼此的伴侣,互相没什么可隐瞒的,明白吗?” 宿殃看了顾非敌一眼,点头道:“好。” 他心里却知道,有些事情,他并不愿让顾非敌与他一起陷入困境。 寒潭冰魄与三重寒功的事,就算他当时并未疏忽,为了给顾非敌引渡血蛊,也是必须要练半凋红的。这是他自己的决定,他不想说出来,让顾非敌为此感到内疚。 担心忧虑,或是自责悔恨,宿殃宁可让顾非敌被前者困扰。 两人一路携手,沿着陡峭的山道上行。 不多时,他们就走进了雾霭氤氲的云层。 忽然,前方陡峭的山道上,影影绰绰地出现了两个微有些佝偻的人影。 那两人身形虽显得苍老,但步态并不蹒跚,行走时甚至可以看出习武之人特有的韵律。 顾非敌握紧手中夙心剑,冲宿殃使了个眼色,暗暗戒备。 对面两人自云雾中走出,是一对老翁老妪。那老翁肩上扛着一把长斧,老妪手中握着一根沉木拐杖,两人并肩站在山道台阶,笑着看向宿殃与顾非敌。 片刻,那老妪先开口了。 “若是数月前,有人告诉老身,腾云阁少阁主会被魔教妖孽蛊惑,与他携手而行,老身定是不会信的。”她带着一脸冷笑,道,“可如今看你的样子,真是令老身失望至极。顾少侠,莫不是为了得到剑圣传承,才会委身于这妖孽?” 宿殃:…… 这都什么时候了,剑圣传承怎么又出来刷存在感?! 那老妪见顾非敌不答话,继续道:“顾少侠本是我中原武林稚虎雏鹰,却被魔教妖人蛊惑,实在令人扼腕。腾云阁凤卫不忍对你下重手,少不得……要老身来帮把手,助顾盟主将你捉拿回腾云阁了。” 顾非敌嗤笑一声,问:“你从何处得知我们要来玉琼峰?” 那老妪道:“老身自有消息来源。” “怕又是从无疆门买来的消息吧?”顾非敌道,“也是无疆门告诉你,我是为了剑圣传承,才会与宿殃同行?” 老妪眯了眯眼睛,冷笑一声,似是不愿多说,扬起手中拐杖,就冲顾非敌直直击去! 与此同时,一直落后她半步的老翁也挥起长斧,攻向宿殃。 “他们是江湖老前辈熊翁蛇婆,武功高强,小心应对!” 顾非敌快速传音给宿殃,同时一剑架住蛇婆的拐杖,运起内力,翻身一招“白鹞击水”反击回去,又道:“不要恋战,我们快些离开便好!” 宿殃点点头,抽出腰间细剑,脚踩惜花步,与熊翁周旋。 觑准空隙,他飞速脱离战圈,正要离开,却见顾非敌被熊翁蛇婆两人缠住,一时难以突围。 无奈,宿殃只能返回去帮顾非敌脱困。 熊翁与蛇婆的武功虽稍差于宿殃顾非敌两人,但他们毕竟是数十年磨合出的默契,宿殃与顾非敌联手,竟渐渐难以抵挡。 宿殃擅轻功身法,本是极易遁逃的,但他不能将顾非敌独自留下。而顾非敌擅剑法,攻守皆宜,却又不足以与宿殃配合,当场击败龙翁蛇婆两人。 如此,他们竟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 而雪上加霜的是,宿殃持续运转内力,终于引动寒潭冰魄——凛冽刺骨的寒意骤然充斥了他的经脉,令他忍不住动作一僵,闷哼了一声。 顾非敌慌忙帮宿殃挡下龙翁一击,却无法应对那股巨大的力道,后背砸在宿殃胸前,带着他一起踉跄两步,差点跌下山崖。 宿殃强撑着用出惜花步,搂着顾非敌的腰,稳住两人身形。 “呵呵,无疆门的消息果真不假。”蛇婆笑道,“只要上了雪山,魔教宿殃的功夫便可打个对折……能买到这条消息,实在是老身的机遇!” 她一边继续进攻,一边絮叨:“宿殃,你若束手就擒,将剑圣传承交给老身,老身或可饶你一命!” 宿殃强行维持清醒,透过眼前重重黑雾,死死盯着两位老者。 顾非敌不得不以一敌二,拦住熊翁蛇婆的联手攻势,将几乎失去全部战斗力的宿殃护在身后。因为不能后退,也不能躲闪,他身上的伤越来越多,而那两位老者也渐渐不再试图劝说他回腾云阁,手下招式愈发阴狠犀利。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宿殃撑着岩壁,听着顾非敌越来越吃力的招式和越来越急促的呼吸,心下一片焦急。 他与顾非敌武功不弱,却毕竟少了十几年的修行,再加上他眼下毫无战力,顾非敌不但要挡住两人攻势,还不能露出丝毫破绽。继续缠斗的话,内力更深厚、功夫更圆融的熊翁蛇婆必定更有优势,到时别说逃走,就连保命都会变得极为困难。 感受着在体内肆虐的寒潭冰魄,感受着快要压抑不住的强横的寒意,宿殃突发奇想——若是他彻底放任他的冰寒内力,裹挟着寒潭冰魄的霸道,将它们打入敌方经脉,不知会产生什么效果? 顾非敌艰难地挡住熊翁蛇婆联手一击,双眼发红,咬牙递出数招,试图将两位前辈逼退。 龙翁却不退反进,手中长斧沉重,狠狠击向顾非敌。 顾非敌抬手以夙心剑挡住,却被从旁协助的蛇婆逼得不得不后退两步。 宿殃眼前黑幕重重,已经看不清身边战况了。 他勉励将内力凝聚在双耳,听声辩位,摸准蛇婆步法靠近的瞬间,忽地运了惜花步上前,驱动经脉内肆虐的寒潭冰魄,聚于手掌,猛地击向蛇婆的方向。 凛冽的寒意随着半凋红功法倾泻而出,宿殃看不到自己的手掌打在了哪里,只拼尽全力将冰冷的内力与寒潭冰魄化为利剑,刺入对方经脉。 然而,就在这一刻,宿殃体内被寒潭冰魄随时压制的血蛊骤然暴起,与此同时,寒潭冰魄许是感知到危机,倏然回到宿殃经脉,将血蛊再次压制。 两相激烈作用之下,剧烈的痛苦瞬间将宿殃的意识吞噬。 陷入昏迷之前,宿殃恍惚听到蛇婆发出了一声惨叫。 紧接着,是顾非敌惊慌失措的呼声:“——宿殃!” 第76章 旧梦与告白 顾非敌一把抱住陷入昏迷的宿殃,见他口鼻渗出血迹,登时有些慌乱。 好在熊翁那边也被同样晕过去的蛇婆吓到,立刻收了攻势,抱住老伴向后退开。 见彼此都有人要护着,熊翁一言不发沿着山道后退。 顾非敌也紧紧抱着宿殃,抬起充满血丝的双眸,深深盯了熊翁蛇婆一眼。随即他将宿殃打横抱起,运起轻功,几个起落隐入氤氲雾霭中。 这条山路周围都是陡峭的悬崖,有巨石林立,顾非敌好不容易找到一处稍微可避风的石缝,带着宿殃躲了进去。 宿殃这次寒症来势汹汹,身体状况非常糟糕,口鼻中有血液不断溢出。顾非敌急得双眼发红,用内力探了宿殃经脉,却被对方体内充斥的凛冽寒意逼退。不得已,他只能将内力作用在经脉之外,试图稳住宿殃不断下降的体温。 方才打了一场架,顾非敌的内力也所剩不多,他却没有时间运功调息,只能将仅剩的内力燃尽,渡给宿殃,为他保暖。 直到压榨出自己最后一丝内力,经脉开始隐隐作痛,宿殃的体温才终于渐渐稳定下来。 虽然,他抱在怀里,仍然冷得像块冰,但好歹呼吸和脉搏终于平稳。 顾非敌抱着宿殃,单手拆开行囊,把里面的全部衣物都翻出来,将两人裹在一起,用自己的体温去暖宿殃的身体。 宿殃嘴角还残留着血迹,已被冻结干涸,无法擦净。顾非敌低垂着头,轻轻吻在宿殃唇边,缓缓伸出舌尖,温柔地将那些血迹尽数舐去。 他伸手捧着宿殃的脸,将面颊贴在他的额头,缓缓闭上眼睛。 “宿殃,求你……快些好起来。”顾非敌在宿殃耳边低声呢喃。 山间风云变幻,石缝外再次飘飘扬扬下起雪来。 没有内力在体内运转,顾非敌也感受到了凛冬般的寒意。他将宿殃抱紧,闭目调息一个小周天,恢复些许内力,尽数渡给宿殃。待宿殃体征平稳,他又调息片刻,再替宿殃暖身。 如此循环往复,终于撑到风雪渐停,石缝外面早已是一片夜色沉沉。 宿殃体内的寒潭冰魄终于渐渐平静下来,他的体温也开始回升,缓缓恢复正常,只是一直沉在睡眠中,无论顾非敌怎么呼唤,他都不见醒转。 未明原因的昏睡令人揪心,顾非敌不敢睡去,抱着宿殃守了整整一夜,枯坐到天明。 宿殃睁开眼睛的时候,看到堆积在面前的层层叠叠的衣物上,已经落了一层薄雪。而他的身体只隔着一层薄薄的衣服与顾非敌胸口紧紧相贴,双手被对方小心地暖在怀里。 他动了动僵硬的胳膊,裹着的衣物上,薄雪扑簌簌落向地面。 顾非敌倏然睁眼,哑着嗓子道:“你醒了!” 时值清晨,山间的雾气多凝聚在山腰,云层还未及高处。 浅金色的朝阳自东方而来,洒进石缝中,将顾非敌身上发顶落着的薄薄一层雪花映得晶莹剔透。 宿殃一时有些目眩神迷,开口想要说话,却被喉咙里一阵痛痒激得咳嗽起来。终于将胸中堵着的那股难受劲儿咳出口,一抹嘴唇,宿殃才发现手心里竟是鲜红的血色。 顾非敌眼眶发红,看起来就快哭了。 宿殃抿了抿嘴,用舌尖飞快地舔了下唇,笑道:“没事,你当初血蛊闹腾的时候不也天天吐血?等除了毒蛊,就没事了,别担心。” 说着,他从顾非敌怀里撑身起来,随便拽了件沾着雪花的衣服,将手上染的血擦净。 再抬头时,顾非敌神色已经恢复平静,正用内力帮宿殃温热干粮。 两人躲在石缝里吃了些东西,将行囊收拾好,手挽着手继续往山上走。 很默契地,这一次他们谁也没有动用内力,而是只靠双脚,沿着山道慢慢上行。 走过一段很陡峭的栈道之后,终于抵达终年积雪的山顶。这里的地势也稍平缓了一些,只是石阶上积了一层厚厚的雪,湿滑难行,两人不得不再次运了轻功上山。 很快,宿殃就又感到冷了。 他这回没有强撑,拽了一下顾非敌的手,低声道:“你背我吧?” 顾非敌当然不会拒绝。 宿殃伏在顾非敌背后,抱住他的脖颈,用脸颊贴着他的耳朵,笑道:“这个场景,我好像梦到过。” 顾非敌问:“是吗?” 宿殃点点头,道:“嗯,真的。好像是……在我刚从小玉楼出师,回到魔教的时候。我梦到有人背着我上雪山,雪山很冷,那人的背却很暖。然后……” 话到一半突然顿住,宿殃想到那天梦醒之后发生的事,只觉得耳朵有些发烫,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了。 他当时其实并未意识到梦中那面容模糊的人就是顾非敌,此刻真真切切紧贴在顾非敌的脊背,他才突然意识到——原来,在那么早的时候,顾非敌就已经入了他的梦境。 原来,早在那个时候,在他潜意识深处,就已经留下了顾非敌的痕迹? 许久没有听到后半句话,顾非敌问:“然后?如何了?” 宿殃没回答。他抿了抿嘴唇,问:“你呢?有没有梦到过我?” 顾非敌轻笑一声,道:“当然。” 宿殃:“当然有?还是当然没有?” 顾非敌:“当然有……而且,很多次。” 宿殃笑着问:“第一次是什么时候?” “呃……”顾非敌犹豫了。 “说呀!”宿殃推他的肩膀。 “第一次……是在小玉楼。”顾非敌道,“你离开藏珠阁的那晚。” 宿殃惊讶道:“记得这么清楚?” 顾非敌笑:“嗯,印象深刻。” 宿殃追问:“那你还记不记得梦到什么了?” 顾非敌扭头看了宿殃一眼。 两人近在咫尺,目光相交,鼻息相融,竟在冰天雪地中将方寸间的空气暖得微微发热。 宿殃无比自然地在顾非敌唇上亲了一下,笑问:“梦到什么了?” 顾非敌喉头微颤,扭回头去,只笑着,不回答。 宿殃不依不饶:“哎,告诉我嘛……” 顾非敌问:“你当真想知道?” 宿殃:“当然想啊!” 顾非敌失笑,摇了摇头。他犹豫许久,最终却还是低声回答:“那场梦后,我第一次意识到,我对你的感觉……并非仅是友谊。” 他回头盯着宿殃的双眼,笑道:“……明白了?” 宿殃当然明白。 他只是没想到顾非敌那么早就喜欢他了。 回想小玉楼的生活,两人的交集也不过短短的半年而已。而且,那时的他还不愿与这个世界深交,一直在试图躲避。 后来,顾非敌入藏珠阁,一年半的分离之后,这感情竟然没有变淡,反倒……产生了某种奇妙的质变。 幸好,他们还是重逢了。 宿殃这样想着,将脸颊紧贴在顾非敌颈侧,嗅着对方身上传来的淡淡花香,缓缓闭上眼睛。 拢在顾非敌身前的双手骤然松开,猛地滑落。 顾非敌正要说的话就这样卡在喉咙里。 他赶紧将宿殃背稳,扭头呼唤:“……宿殃?宿殃?” 宿殃软软地靠在他身上,毫无反应。 顾非敌焦急地将人换到怀里抱着,探了呼吸脉搏体温和内力,不见有任何异样——宿殃只是睡着了。 然而,这样突然地陷入沉眠,却让顾非敌心底腾起一股没来由的恐慌。 试了多次,还是无法唤醒宿殃,顾非敌抬起头,眨掉眼中湿意,将宿殃重新背在背上,用衣物绑稳,加快脚程往山顶奔去。 直到遥遥可见远处山坡上白墙黑瓦的院落,宿殃才迷迷糊糊地醒过来。 见周遭环境忽然大变,他才意识到,他感觉里不过“一闭眼”的功夫,其实早已过去了大半天。 宿殃靠在顾非敌的脊背,低声问:“我刚才……睡着了?” 顾非敌的身躯猛地一颤。 良久,他无声点了点头。 宿殃也沉默了。他知道这不是什么好的征兆。 或许,寒潭冰魄这把双刃剑,在这个天时地利的严寒环境中,终于开始与三重寒功发生作用,缓缓消磨他的生命力。 又或许,时节渐渐临近他将被顾非敌一剑穿心的冬天,即使他不打算继续走剧情,强大的世界规则却还是不容许他在这里存在更久。 “没事的。”宿殃笑了笑,附在顾非敌耳边说,“只是这里太冷了,我的功法又偏寒,可能……可能只是需要冬眠。等找到神医,除了毒蛊,回到山下,应该就没事了。别担心。” 顾非敌低低“嗯”了一声,什么也没说。 宿殃试图用撒娇蒙混过关:“好饿……” 顾非敌没说话,闷头走路。 宿殃:“师弟,师兄饿了……有没有吃的?嗯?你把干粮放在哪里了?” 顾非敌被吵得没办法,叹了口气,道:“在行囊的油纸包里,你左手边,很方便取。” 宿殃本来也知道吃的放在哪,见顾非敌被他逗开口,也就不问了,伸手从行囊里摸出干粮饼,双手拢在顾非敌身前,掰着吃。 吃了两口,他又掰下一块饼子,递到顾非敌嘴边。顾非敌乖乖张嘴吃了。 宿殃慢慢撕饼,和顾非敌你一口我一口地吃了大半。 最后一小块,宿殃递到顾非敌嘴边。 顾非敌下意识张嘴去咬,宿殃手臂一伸,将饼拿远了些。顾非敌向前倾了倾脖子,还是咬不到,终于笑了一声:“淘气。” 宿殃嘿嘿一笑,反手将那块饼叼进自己嘴里。 然后他用饼的另一头碰了碰顾非敌脸颊,哼唧两声,示意顾非敌扭头。 “不要闹。”顾非敌笑着看向宿殃,“简直是个顽童,到底谁才是师弟?” 宿殃不理他,扬了扬下巴,叼着饼块往顾非敌嘴边送。 顾非敌无奈,只能咬了饼子另一端,两人就这样将最后一小块饼分吃完。 宿殃抬手帮两人擦了擦嘴,捏着顾非敌的下巴将他脸庞转过来,吧唧亲了一口。 “师弟。”他唤了一声。 “嗯?”顾非敌应道。 宿殃轻声笑道:“……今夜月色好美。” 顾非敌看了一眼刚刚过午的天色,不明所以:“你是睡迷糊了?” 宿殃没回答。 他搂紧顾非敌的脖颈,问:“前面就是玉琼神医的院子了吧?” 顾非敌点头:“嗯,我们到了。” 第77章 两次闭门羹 玉琼神医的院落依山而建,本是白墙黑瓦,颇有小玉楼的建筑风格,却因大片积雪,而显得处处洁白。 此处分明是雪山山巅,院落远处靠着山壁的地方,却隐隐透出几丛翠绿的树冠。不知是用了什么法子,竟能将严寒至此的山顶装点出几许春意来。 宿殃从顾非敌背上下来,将行囊与衣衫整理好。两人并肩上前,叩响院门。 很快,一位年轻弟子模样的少年打开院门,问:“是何人前来?” 宿殃不太会应付这种对话,顾非敌领着他抱拳施礼,道:“故人之子,前来探望。”说着,他示意宿殃将那支花钗递过去。 “这是家中长辈托付的信物,劳烦呈给罗神医。” 那看门的弟子面带犹疑,接过花钗,上下打量了宿殃与顾非敌几眼,道:“你们先在此等候。” 说完,转身回院,反手将门也关了。 宿殃忽然有些紧张。 他也说不出紧张的原因,但就是心中忐忑,有些不安。 顾非敌握住宿殃的手,轻轻捏了一下。宿殃扭头去看,见顾非敌正双眼坚定,带着鼓励的神色看向他。 那双眼睛仿佛一片星尘坠入黑曜石中,带着令人心安的力量。 “别怕。”顾非敌道,“无论如何,我陪着你。” 宿殃将他的手攥紧了些,露出一抹微笑:“嗯,我知道。” 过了约莫半个时辰,小院的门才再次被无声推开。 还是那位少年弟子,站在门内向宿殃与顾非敌施了一礼,道:“两位少侠,抱歉。家师说,他定下的规矩,不医江湖人,哪怕是故人之子,也烦请离开,另寻高明。” 宿殃与顾非敌对视一眼,顾非敌回礼道:“这位小兄弟,家中长辈的意思,是此症只有罗神医可治。此番的确危及性命,还请代为转达。” 血蛊的事,他们不便透露给这些小弟子知道,可以明说的就很少了,可信度也大打折扣。 果然,那弟子闻言,垂眸露出一个礼貌却拒人千里的笑容:“抱歉了,两位少侠。家师说不愿见,便不会见。” 顾非敌和宿殃都没怎么做过求人的事,被这样拒绝了两遍,一时就有些不知该做什么。 那看门弟子脾气不错,见他们无助茫然,语气放软道:“虽说家师素有神医之名,但其实,山下村庄中也有不少良医,曾得过家师指点。两位既然触了家师的底线,不如早些离去,寻民间名医诊治,莫要耽误了病情。” 顾非敌开口正想再争取一下,却忽然被院内响起的一道声音打断了。 “何必与他们多嘴,你可知那位是谁?”语音带笑,话虽不客气,却完全听不出敌意,“传闻中视人命如草芥的魔教圣子,竟也有要求人救命的时候?” 这道声音响起时,距离院门尚远,完全以内力激发。再到说完,却已近在咫尺。 紧接着,一名中年男子从院门中踏出,目光落在宿殃身上,宛如实质。磅礴的气势与强横的内力尽数压向宿殃,逼得他不由自主后退了一步,抬手按住胸口,强忍着没有当场跪倒。 顾非敌倏然一惊,抬脚挡在宿殃身前,运起内力,与那中年侠客对上。 看门弟子仿佛没看到三人之间的暗中试探,抱拳颔首:“秦叔。” 秦见越的目光落在顾非敌身上,饶有兴致地挑了下眉梢,扭头冲那弟子道:“这里交给我,你先进去吧。” 那弟子领命告退。 秦见越靠着院门石栏,笑看向顾非敌,勾起嘴角:“腾云阁……少阁主?” 顾非敌早在见识了这人堪称恐怖的功夫底蕴时,就已经猜到自己会被认出来。他抱拳施礼:“顾非敌见过前辈。” 宿殃也学着他的样子行了礼,眉头微蹙,闷咳一声,将口中一团血腥咽下。 秦见越看着两人的模样,笑叹一声,喃喃:“……竟又混到一起去了。” 这话说得没头没尾,宿殃与顾非敌都不明白。 秦见越却并不需要他们明白什么,话头一转,道:“罗余不会医治宿殃。那支花钗是他故人遗物,不便奉还,便叫我来护送你们下山,以表歉意。两位,请吧。” 见事情没有转机,顾非敌咬了下唇,上前道:“前辈稍等。” 他扭头冲宿殃要来顾若海留下的那颗玉坠,恭敬递上前,道:“家中长辈还托付了此物,请您……交给神医。” 见到那颗玉坠,秦见越脸上的神情忽地严肃起来,原本斜靠石栏的身子也站直了。 他的目光从玉坠移向顾非敌的双眼,问:“这当真是你家长辈托付的?” 顾非敌被那目光盯得心下发颤,却仍不闪不避,直视对方道:“是。的确是家中长辈亲自托付。” 秦见越沉默良久,伸手将那玉坠取走,转身进门,只留下两个淡漠的字:“等着。” 暖融融的书房里,罗余正拈着手中花钗出神。 秦见越推门进来的声音下了他一跳,花钗啪地落在桌面,他赶紧将它捡起来,细细查看有无损坏。 “你真的不见见宿殃?”秦见越随意坐在桌角,低头看向难得神情恍惚的罗余。 罗余不说话,秦见越笑着继续道:“我刚才见到他的模样,可以确定,他的生母应当是瑾儿无误。他虽是宿怀竹的儿子,却也是你的……” “他可不是我什么人。”罗余淡淡瞥了秦见越一眼,道,“我了解瑾儿的性子,当年的事虽然有诸多疑点,但瑾儿喜欢的并不是宿怀竹。她是被宿怀竹强行掳去魔教的,以她的性情,断不会自愿为宿怀竹生子。” 说着,他看向手中花钗,低声道:“更何况,瑾儿已经走了。依时间推断,应是在生下宿殃之后不久。想必,瑾儿也不曾盼望这个孩子降生。如今,我又何必出手救他?” 秦见越笑道:“作为一个医者,你的心还真是硬冷。” 罗余嗤了一声:“我可从不自诩为医者。研究草药医术,不过是兴趣使然,下山行医,也是为了生存……至于悬壶济世,我若真的有济世之心,又怎会一直藏在这玉琼峰上?” 秦见越又笑了一声,道:“你没有治病救人的济世之心,但曾经做过的承诺,是该做到的吧?” 这话问得奇怪,罗余抬眼看向秦见越,疑惑道:“什么承诺?” 秦见越将手中玉坠放在桌上,笑道:“当年顾若海助你躲避鬼帐王庭搜寻,藏匿行踪,你曾许他一个承诺,还记得吧?” 罗余的目光落在那颗玉坠上,双拳渐渐攥紧,牙关也死死咬着。 忽然,他忍无可忍似的豁然起身,一掌狠狠拍在桌面,怒道:“他宿怀竹哪里来的这么大脸!竟然让海哥将这玉坠用在宿殃身上?!” 秦见越赶紧上前劝慰:“别气。宿殃既然拿得到这颗玉坠,那定是顾若海亲手给他的。” “就是因为这样我才生气!”罗余怒不可遏,“当年在小玉楼,海哥与他如胶似漆,感情甚笃,令多少人艳羡,你又不是不知道。可后来呢?海哥为了同他闯荡江湖,不惜顶撞父亲,叛逆逃家……结果却换来他那等背叛!” 话中的“他”说的是谁,在场两人都心知肚明。 罗余越说越气,咬牙道:“如今他儿子病了,倒要找海哥要玉坠做信物,简直不可理喻!若是我,定要捉了宿殃,逼他来认罪道歉,他要是不来,便让他父债子偿!” 秦见越失笑,伸手拍了拍罗余的肩膀,道:“你啊,只要与行医无关,性子就还是这般急躁。我知道你当年与他们关系要好,就更无法接受宿怀竹的背叛。但……那毕竟已是陈年旧怨,他们与瑾儿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还被宿怀竹刻意隐藏,讳莫如深。” 说着,他叹了口气:“你实在不该因为与宿怀竹的旧怨,迁怒无辜小辈。” “你为什么一直劝我见他?”罗余斜睨着秦见越,问,“你可很少这样反对我。” 秦见越劝道:“无论如何,宿殃毕竟是你的亲外甥。血浓于水,我不想你将来后悔……没有救治瑾儿留下的唯一的血脉。” 罗余沉默了。 秦见越道:“我方才以内力向宿殃施压,他应对得有些吃力,不像小玉楼出师之人该有的样子。而且,据我判断,他或许受了不轻的内伤。你……真的不愿救他?” 又是一阵长久的默然,罗余坐回书桌后的椅子里,抬手扶额,无力道:“我再想想……你把这玉坠还回去吧,我给海哥的承诺,不想让他用在无关的人身上。” 秦见越拾起那颗玉坠,沉吟片刻,说:“其实,或许也不算无关。” 罗余疑惑:“怎么说?” 秦见越道:“陪同宿殃前来求医的,还有顾若海的儿子,顾非敌。我观他两人的神情举止,颇为亲密,一如当年……小玉楼中的宿怀竹与顾若海。” “啧。”罗余皱眉,烦躁道,“宿怀竹背叛了海哥不够,竟还教唆他儿子去祸害海哥的孩子?!” 秦见越无奈:“阿瑜——” 罗余烦闷地抓了把头发,说:“你先将玉坠还回去,我再想想……再想想……” 秦见越不好再说什么,又拍了拍罗余的肩膀,拿着玉坠走出书房。 院外,宿殃与顾非敌没有想到,等待许久之后得到的答案,竟依旧是不愿相见。 秦见越将玉坠还回,视线在宿殃与顾非敌交握的手上扫了一下,又看向宿殃的双眼。 宿殃不太敢和长辈对视,立刻垂下眼睫,有些忐忑。顾非敌捏了捏他的手,宿殃收紧指尖,眉宇间神色稍轻松了些。 秦见越笑道:“你与我想象的倒完全不同。” 宿殃不知该回答什么,扭头看顾非敌。 顾非敌道:“世人对他多有误会,宿殃他……其实并不是江湖传闻中那样。” 秦见越闻言挑了一下眉梢,看向顾非敌,道,“我也不过是道听途说罢了。” 看出对方似有松动,顾非敌问:“不知我们该如何做,才可以见到罗神医?还望前辈指点一二。” 秦见越道:“我个人觉得,他其实已经在动摇,只是还有些心结未解。他与你二人的长辈皆有旧,你们若是能让他看到你们的诚意……和情谊,或许他会念及旧事,心软一些。” 顾非敌与宿殃对视一眼,冲秦见越行了一礼,道:“多谢前辈。” 话音落,顾非敌一整衣袍,无比平静且郑重地,在院门前冰冷的石板上跪了下来。 第78章 为何不怕死 顾非敌这一跪,秦见越一点也不惊讶,倒是把宿殃吓了一跳。 他赶紧伸手拽住顾非敌的胳膊,急道:“你这是干什么!” 对现代人而言,以跪姿恳求别人,简直是对尊严的磨灭。宿殃至今不曾如此卑微地跪着求别人什么,自然也看不下去顾非敌为他牺牲至此。 以他的想法,要是那罗余铁了心不给他除蛊,那他也没必要委屈自己苦苦哀求……只要有半凋红在,他还能将那血蛊压制数十年,足以在这个世界与顾非敌执手偕老。 然而,宿殃毕竟不知道,他的寒症与沉眠已经让顾非敌怕了。 那发自内心、深入骨髓的恐惧,让顾非敌甘愿抛弃一切,为他求来任何能够抓得住的生机。 宿殃不知道,所以他一时无法接受。 他拽着顾非敌的胳膊,想把他从地上拉起来。一边道:“我们就是来求他除……治个病而已,而且这病还不一定会死人,你没必要这么委屈自己,受这种辱……” “无妨。”顾非敌安抚地拍拍宿殃的手背,“这并非惩罚,也并不屈辱,是我们有求于他。况且,他与我们父辈有旧,便也算我们的长辈。跪拜长辈,有何委屈?” 见他无论如何不愿起身,宿殃气道:“那要跪也该我跪,来求人治病的又不是你!” 顾非敌笑着回答:“你身体不好,我替你跪。” 宿殃松开顾非敌的胳膊,盯着对方无比诚挚且认真的双眼看了片刻,心下一狠,屈膝跪在了顾非敌身边。 顾非敌皱眉:“你……” “要求医的是我,你跪在这里算什么?”宿殃下巴一扬,道,“既然你要这样,那我也跪。都是练武的,谁还怕跪个一两天的?” 顾非敌叹息道:“地面寒凉,你的身体……” “没有你跪着我站着的道理。你要跪着求他,那我陪你。”宿殃倔强地望着顾非敌的双眼,“不然,咱俩谁也不跪,直接下山回家。” 顾非敌一时有些茫然失措。 他牵了宿殃的手,与他十指相扣,近乎恳求道:“别这样……我舍不得……” 宿殃道:“那我也舍不得你跪着,你为什么不起来?” 顾非敌无奈:“我与你不同,我身体强健,不怕苦寒。” 见顾非敌铁了心要为他长跪恳求,宿殃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情绪。 感动,却又有些生气;心疼,却又觉得委屈;甚至还有些自责,有些不知是对顾非敌还是对自己的恨铁不成钢。 ——所有这些复杂的情绪堵在宿殃的心里,彼此纠结,无法宣泄,最后,缓缓形成了一个破釜沉舟、背水一战般的念头。 宿殃闭了闭眼睛,心想:若是要寻求让罗余心软的法子,没有什么比在一名医者眼前命悬一线来得更快。 于是,他甩开顾非敌的手,缓缓站起身,慢慢走到依旧站在院门边的秦见越面前。 秦见越挑了一下眉梢,抱着双臂,丝毫不为所动地看着宿殃。 宿殃其实也不需要秦见越做什么。 他低垂眼睫,缓缓催动体内冰冷的内力,沿着半凋红最完整的大周天线路开始运功。 短短数息,宿殃体内的寒潭冰魄就开始活跃,随着功法的运行,沿着他的经脉横冲直撞。 在雪山本就严寒的环境中,宿殃的呼吸很快携了凛冽的寒意,萦绕在他周身,凝结在他的睫毛与眉梢,形成丝丝缕缕洁白晶莹的冰霜。 意识的混沌让宿殃有些站不稳,他知道寒症已经被他激发,很快他就会陷入昏迷,便将体内运转的功法徐徐停下。 他微微晃了晃,抬眼看向面前一脸讶然的秦见越。 “你……”秦见越眼中终于露出些惊讶。 宿殃用尽最后的力气勾起嘴角,冲秦见越露出了一个微笑,随后便失去意识,僵硬地、直挺挺地向后倾倒。 顾非敌飞身上前接住宿殃,将他紧紧抱在怀里,两人一起跌坐在山院门前硬冷的石板地面。 宿殃的脸色白得像雪,身体冷得像冰,面上一层凝结的冰晶,整个人看起来仿佛稍一碰撞就会登时粉碎一般。 这是他寒症症状来得最猛烈的一次,完全出乎宿殃自己的预料,不知是因为雪山的环境还是因为他催动半凋红太多迅速。仿佛不过眨眼间,宿殃的呼吸与脉搏竟衰弱得仿佛不存在。 “宿殃!” 顾非敌慌张地连着唤了几声,将内力尽数渡入宿殃体内。 然而这一次,他的内力仿佛泥牛入海,没有起到任何作用便消失于无形,宿殃的状态丝毫没有好转的迹象。 顾非敌的眼眶骤然发红湿润,惶然喊道:“不要吓我,宿殃……” 秦见越见状,伸手去探宿殃的脉。 片刻,他倏然看向顾非敌,惊道:“他练了——半凋红?!” 顾非敌哽咽着点头:“他……为了救我……” 秦见越面色凝重:“他练半凋红……是因为中了毒蛊,还是为了助人驱蛊?” “是救我……我中了血蛊……是我……” 顾非敌紧紧抱着宿殃,急得无法组织出成句的话,有些语无伦次。 他咬了咬牙,试图说明白些:“教主说,他会死……让我们来雪山,找神医罗余……” 不过几句话的功夫,宿殃的脉搏愈发缓慢,近乎停滞。 顾非敌再也顾不得什么,一手抱着宿殃,一手死死抓住秦见越的胳膊,哀声哭求:“救他,求你——” 泪水终于无法控制,沿着顾非敌的面颊滚落,砸在宿殃覆满薄冰的脸上,将那层淡淡的莹白化出道道泪痕。 就在这时,一道声音从院门后传来,语气微沉:“送去后院温泉,针封气海、天枢、神藏、天宗和悬枢。快!” 话音落,宿殃便被秦见越从顾非敌怀里抱走,眨眼间消失在院门中。 顾非敌踉跄着支起身,抬头看向门内转身离开的罗余的背影,抹了把脸,快步追上去。 一路急行到山院后方临近崖壁的角落,顾非敌来不及惊叹这里郁郁葱葱的青绿色树林,就被眼前一方腾着热气的水潭夺去了全部注意力。 宿殃正被秦见越扶着坐在温泉水潭中,上半身衣衫解开,各处要穴扎着银针,虽还未醒转,脸色看起来却比方才好了不少。 罗余看起来也松了口气,扭头看向顾非敌,问:“你练的可是正阳派功法?” 顾非敌点头:“是。” 罗余:“下水,将内力由他膏肓渡入,助他化解体内寒气。” 顾非敌立刻照做。 温泉水有些烫,但他顾不得这些,飞快地来到宿殃身后,以手心按住宿殃双肩穴位,压榨出自己所剩不多的内力,将它们注入宿殃经脉,缓缓运转。 罗余在一旁指点:“由外俞行至天宗……见越,除天宗银针。” 秦见越闻言将封住宿殃天宗穴的银针拔出。 就这样,随着顾非敌的内力缓缓运行,宿殃身上被银针封住的穴位依次解开。 除去全部银针之后,宿殃的脸色终于转好,虽依旧苍白,嘴唇却已经有了血色,体温、脉搏与呼吸也渐渐恢复正常。 见罗余没有接下来的指示,顾非敌从背后将宿殃紧紧抱进怀里,脸颊埋在他的颈窝,控制不住地呜咽了一声。 罗余缓缓松开紧攥许久的拳头,咬牙切齿,恨声道:“……不要命的小子!” 秦见越从水中出来,笑了一下,问:“不是说不见他?怎么还是到前院来了?” “若我没来,几条命都不够这小子玩儿的!”罗余嗤笑,“那‘半凋红’本出自厄罗鬼帐的炼蛊经,一向被鬼帐大巫用来养成育蛊人。百年前一位巫女从鬼帐盗走炼蛊经最后三篇,带去魔教,经过几番修改,才成了现在的‘半凋红’。” 说着,他轻哼一声,看着池水中依旧不省人事的宿殃,道:“也亏得他有我们鬼帐王庭的血统,否则就凭他现在的功力,根本上不来玉琼峰,就得死在半道上!” 听到这话,顾非敌猛然一惊,诧异地抬头看向罗余。 罗余却没多做解释,只冲顾非敌道:“你陪他在温泉里歇着,等他醒来,唤弟子找我。” 顾非敌这才想起什么,在温泉池中换了跪姿,向罗余颔首道:“多谢神医出手相救。” 罗余似有些疲惫地挥了下手,什么也没说,转身离开。 一番焦急忙乱终于结束,见宿殃脱离危险,顾非敌也松了口气。 待罗余和秦见越离开,他托着宿殃的身体移向温泉岸边,靠着岸石互相依偎。 顾非敌将宿殃拢在怀里,闭上双眼,运起功法恢复内力,却一直没有入定,以防错过宿殃醒来的时刻。 直至日头西斜,夕阳染红了天边一层厚重的阴云,宿殃才在顾非敌的怀抱里缓缓醒转。 茫然环视四周一圈,宿殃的目光渐渐凝聚,落在默默凝望他的顾非敌脸上。 “宿殃。”顾非敌轻声低唤。 “嗯……”宿殃应道。 他还有些使不上力,加上温泉的蒸腾,头脑也有点飘,不知该说什么。 顾非敌收紧环抱宿殃的双臂,勒得有些疼,宿殃闷哼了一声,扭头正要开口,却被顾非敌率先打断。 “当时在山院门前,你是有意催动功法,引发寒症?”他问。 宿殃顿时被这个问题堵得说不出话。 他承认,在山院门前,他的确是被顾非敌的那一跪激得有些上头,做法过分了。但他无从知晓自己失去意识之后发生的事,只以为方才不过是与往日同样的一场昏迷。 于是他讪笑两声,试图蒙混过关:“所、所以……我们才能被放进来……” “你知不知道,你差点就死了?”顾非敌嗓音低沉,双眼蓦然泛红,眼底登时蓄起泪花。 他恨声道:“你怎么可以……你怎么能!你知不知道我有多害怕?!” 宿殃被顾非敌的神情吓了一跳,嗓子发紧,一时间竟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你一直……都是这样……”顾非敌死死盯着宿殃的双眼,“从来……都不把你自己的命当回事。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做,才能有一点点安心,相信你不会有一天突然离开我,离开这个世界?” 宿殃答不出。 直到这时,直到被顾非敌仿佛声声泣血地质问,他才突然发现,他自以为已经放弃剧情,自以为已经开始融入这个世界……却终究与这里的人是不同的。 在他的潜意识里,他在这个世界的生命并不真实,因此他才敢在穿越到这里的第一时间试图自杀,敢跳进玉鉴潭救人,敢为顾非敌挡刀,也敢……将自己的身体当做虚拟角色的模型一般,利用得毫无顾忌。 一滴泪从顾非敌眼中坠下,砸进两人之间腾着热气的水面。 “你若对我……”顾非敌哑声道,“你若对我有感情,有眷恋,却为何……还是这般,不怕死?” 他缓缓逼近宿殃,嘴唇颤抖着,问:“你当真……爱着我吗?” 宿殃只觉得自己快要被顾非敌那双眼睛吸进无尽深渊,几乎要被那里面充斥的复杂情感绞得粉碎。 他脑中一片空白,完全无法控制自己的声音,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良久,没有等到宿殃的回答。 顾非敌闭了闭眼睛,牙关用力咬在一起。 然后他倏然伸手,扣住宿殃的脖颈将人推靠在温泉池边,近乎凶恶地欺身上前把宿殃压在石岸,张口狠狠吻住那双微凉的唇…… 第79章 隐藏的伤痕 这个吻与两人之前所有的亲吻都不一样。 其中蕴含的情绪复杂且汹涌,少了几许含情脉脉,多了些仿佛苦饥之人的贪婪、涸泽之鱼的挣扎。 落在身上的力道有些重,带来些许痛楚,但更让宿殃感到害怕的却是这场拥吻下隐隐压抑却眼看着即将爆发的那团火。 顾非敌的唇很快从宿殃唇上移开,沿着他耳侧的肌肤向下,辗转吸吮,轻咬舔舐。 手掌携着温热的水流,急切地在宿殃的肌肤梭巡,寻到他本就为了施针而褪至腰腹的衣衫,一把扯开。 宿殃不由自主颤抖了一下。 一瞬间,他明白了顾非敌想做什么。 然而这情形实在有些失控,某些事……他还没做好准备,更何况,顾非敌此时的情绪明显不对。 “顾非敌!”宿殃低呼一声,试图将人推开。 顾非敌顺着宿殃的手掌的力道支起上身,一双漆黑深沉的眸子紧紧盯在宿殃脸上。那视线的进攻性太强,宿殃被吓得嗓子都开始发干。 就这样望着宿殃,顾非敌抬手扯开自己的内衫衣襟——下水时他只脱了外套,内衫仍穿在身上,此时早已湿透。被水浸湿的布料不太好脱,顾非敌索性运了内力,直接扯断衣带,将内衫连同中衣一起解开。 宿殃咽了口唾沫,转身撑着温泉池边就想上岸逃走。 却被顾非敌拦腰一把拽回水中,从背后紧紧抱住。 肌肤相贴,毫无缝隙。 温热的泉水之下,有什么更加危险的温度覆在宿殃的尾椎,令他僵在当场,一动也不敢动。 手掌缓缓张开,带着一层薄茧,略有些用力地在肌肤摩挲,渐渐由腰腹向下…… 宿殃一把按住顾非敌的手腕。 “别这样……”他声音控制不住地发颤,“……我害怕。” 顾非敌睁开双眼,从宿殃颈窝里抬起头,在他耳侧落下一个轻吻。 “你现在知道怕了?”他低声问,“那你可知道……我方才有多怕?” 宿殃语塞。 顾非敌抱着宿殃,在温泉池水中,彼此体温相融。 从黄昏起就聚在天边的那抹阴云终于缓缓移向山巅。 风起,有极细极细的雪花自天空飘下,未来得及落在地面,便被温泉的热气融化,化作细密的雨滴,洒在池中两人身上。 雨滴有些凉意,却并不冷,但还是激起了宿殃微微的战栗,也让顾非敌的头脑终于清醒了一些。 感受到怀中人的颤抖,顾非敌叹了口气,收紧双臂将宿殃抱得更紧了些,低声喃喃:“宿殃……我该拿你如何是好?” “我害怕会失去你,我想要……完完全全拥有你。”他用脸颊贴着宿殃的耳朵,闭上双眼,“可是,我想要的并不只有……就算我得到了你的全部,依然觉得你……总有一天会从我身边消失。” “宿殃。”他声音微哑,呼唤着,“宿殃、宿殃……” 宿殃被他叫得心口发烫。 他咬了咬唇,纠结了好一阵,心一横,反手搂住顾非敌的脖颈,扭头寻到对方的唇,轻吻了一下。 “那你……”他犹豫道,“……轻点。” 顾非敌却迟迟没有继续。 他盯着宿殃躲避的双眼看了半晌,幽幽叹了口气,与宿殃拉开些距离,苦笑着摇头道:“……罢了,此处……时机不对。” “方才,抱歉。”他道。“我心情不好,迁怒你了。” 说着,他双手自宿殃腰间离开,落在肩头,垂眸看着宿殃脊背上近在咫尺的火红刺青昙花。 见顾非敌似乎并不打算立刻更进一步,宿殃心里松了口气。 他正想转身坐下,却又被顾非敌捏住肩膀,推回背对对方的姿势。 “怎、怎么?”宿殃紧张道。 顾非敌没有回答。 他把宿殃垂在身后的发丝拢向一侧肩膀,手指自他肩头滑下,轻轻抚摸在他背后的刺青。 宿殃被摸得浑身发麻,扭头看顾非敌,忍不住又问:“摸我的背干嘛?” 见顾非敌不答,他试图找点话题:“是不是觉得,这花纹得好看?也想纹一个?” 顾非敌摇了摇头,道:“之前在荒原地下河,我就曾发现,你这片殷昙刺青下面,藏着一些旧时留下的伤痕。” 听到这话,宿殃一愣:“伤痕?我身上不会留疤的呀?” 顾非敌却道:“应该是许久前的伤了,现在被刺青颜色盖着,看不清晰,只能摸出些不同。” 说着,他指尖沿着宿殃背后的刺青细细抚摸,很快,判断出了那堆叠的旧伤疤痕:“……是字。” “字?”宿殃更惊讶了,“我背上怎么会有字?” 顾非敌手指微顿,按着宿殃的肩膀,说:“你别动,我试试看能不能摸出是什么字。” 宿殃闻言乖乖趴在池边,任由顾非敌的手指在他背后轻抚。 片刻,顾非敌犹豫道:“孽……” 宿殃眨了下眼睛,回头问:“孽?” 顾非敌双眼微阖,继续向下摸索,不多时,稍稍笃定了些,念道:“孽缘为……灾……?” 孽缘为灾? 宿殃没听懂是哪几个字,但心里一股没来由的不安,还是让他觉得这恐怕不是什么好话。 顾非敌眉头微蹙,急着去摸紧邻着这句话的另一行字迹。 “业报……”很快,他低声道,“……天咎。” 这一句宿殃就更听不懂了。 他索性也不再问,只默默等顾非敌先开口。 顾非敌的手指游移,缓缓抚在第三行字上。 许久,他哑着嗓音道:“宿……殃……” “嗯?”宿殃扭头,“什么?” 顾非敌道:“……第三句的开头,是你的姓名。” 宿殃挑眉道:“我背上该不会刻着我名字的来历吧?这也太奇葩了……” 顾非敌没说话,沿着“殃”字向下继续摸。 很快,第三个字被认出:“短……” “短?”宿殃疑惑,“然后呢?” 然而,顾非敌半晌没有动静。 他的手指落在宿殃后背的皮肤,轻轻触着第三句的最后一个字,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 呼吸滞涩的节奏落进宿殃耳中,宿殃惊讶地转身看向顾非敌,问:“怎么了?” 顾非敌的脸色不太好,眼中流露出些许慌乱。他看着宿殃的双眼,张了张嘴,却欲言又止。 片刻,他道:“……还有一句,你……转过去。” “你真没事?”宿殃皱眉问,“刚才那句怎么了?最后是什么字?” “没什么。”顾非敌扯着嘴角笑了一下,伸手将宿殃转了个身,略一犹豫,最终还是轻轻触摸在宿殃的脊背。 沿着殷昙刺青的边界一路细细抚摸,最后一行的四个字也在顾非敌心里渐渐成型。 可他却一言不发,眼中的慌乱也渐渐被另一种更加深切、更加幽暗的感情取代。 手指滑下,手背落在池面,重重地砸出一蓬水花。 宿殃就很担心了。 他转身靠近顾非敌,伸手牵住对方的指尖,轻声问:“怎么了?” 顾非敌的视线落在宿殃鲜活的面庞上,久久没有移开。 宿殃被他复杂的眼神盯得有点紧张,抬起手咬了咬指甲,又问:“我背上写了什么?” 顾非敌不说话, 宿殃咬了下唇,道:“你说我们要坦诚的,不可以隐瞒,有什么事都要告诉我。” “你……”顾非敌喉头颤动,只说了一个字,声音又卡壳了。 他抿了抿嘴,上前一步,无比温柔地将宿殃抱进怀里。 小雪依旧在下。微冷的水珠落在两人的皮肤与发梢,在灼热的温泉水的蒸腾下,化为氤氲雾气。 藏在宿殃身后,顾非敌再次红了眼眶,却小心地控制着呼吸,不让宿殃听出什么端倪。 抱了一会儿,他缓缓后退半步,道:“你在温泉里歇着,我去找罗前辈来。” 说完,他也不等宿殃回话,就捞起池中漂浮的衣衫,随意一披,跃上池岸。 宿殃独自站在温泉池中,垂眸思索片刻,反手去摸自己背后的伤痕。 然而,那伤痕有些凌乱,他一时辨不出是什么字迹。 “孽缘为灾……”他只得喃喃念叨着前两句话,“……业报天咎?” 顾非敌很快跟在罗余身后回到温泉池边。 见宿殃脸色不错,皮肤也终于露出健康的粉红,罗余松了口气的同时,又摆出一副臭脸,斜睨着宿殃道:“我就不该管你!你既然一心求死,我就该让你死在外面算了!” 宿殃本来正在纠结自己背后的字,忽然被一个不认识的大叔指着鼻子骂了一通,一脸懵逼。 不过见这人面善,又看到顾非敌跟在他身后,宿殃立刻反应过来,面前的中年人应该就是玉琼神医罗余本人了。 这时旁边有弟子送上衣物,罗余将托盘上的厚棉袍拎起来,冲宿殃撇嘴:“还不赶紧上来?让我下去请你不成?” 宿殃见他抖开的棉袍似是浴衣的样式,立刻撑着池边上岸。果然,下一刻就被|干燥且温暖的棉袍裹住身体。 罗余拎起衣袍一边衣袖,方便宿殃伸手。 宿殃简直受宠若惊……不,他是真的被吓到了。犹豫着让罗余亲自服侍穿好浴袍,宿殃一脸震惊地看向顾非敌,试图从他那里获得一点暗示——这玉琼神医,竟然这么亲力亲为的吗? 顾非敌却只是静静凝望宿殃,没有给他丝毫回应。 罗余冲宿殃道:“随我来。” 说着转身就走,走了两步忽然脚下一顿,扭头冲顾非敌道:“你跟我这位弟子先去客院休息,我要与宿殃单独谈谈。” 顾非敌皱眉,张了张嘴,似是想找理由跟上去,却被罗余劈口打断:“在我这里,就要听我的安排。否则,你俩赶紧下山,别在我眼前碍事。” 顾非敌无奈,只能颔首道:“是。” 他站在漫天细密微凉的雪花里,看着宿殃离去的背影,许久,一动不动。 第80章 咒命十六字 一路行至罗余的房间,宿殃心中忐忑愈发强烈。 他直觉自己体内寒潭冰魄与三重寒功的事,在罗余这里一定会得到最确定的判断——谛聆口中的“有损寿命”,到底仅仅是损害健康,还是意味着……他会死? 宿殃的潜意识里仍然觉得这个世界只是虚构的,心底仍然没有对死亡的恐惧,但一想到可能会到来的生离死别,他也终于感到恐慌了。 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产生了想要逃走的念头——也许不听到最后的判决,他害怕的事就不会到来? 但他最终还是跟着罗余踏进室内,由弟子服侍换了一身衣裳。 罗余没有多话,指示宿殃坐下,给他切脉。 不过片刻,罗余皱着眉头收回手,沉声问:“你体内有一股极寒之气,是曾有奇遇?在雪山,冰原,还是寒潭?” 宿殃没有隐瞒:“在小玉楼的玉鉴潭。师姐说,是寒潭冰魄。” “寒潭冰魄……”罗余沉吟片刻,问,“她没有告诉你,将这寒物驯化入体之后,不能修习过多阴寒功法,否则反倒会伤身?” 宿殃抿嘴道:“……说了。” 罗余气笑:“那你就是自己找死,才会继续修习清寒派功法,最后还练了一套半凋红?” 宿殃避开罗余的视线,垂着眼睫,说:“那时我已经练了六冥葬花和九寒吐蕊,按照师姐的说法,修习更多寒功,也仅是对我寿命有碍,并没有说……会有多严重。” 他顿了顿,接着道:“况且,我要是不练半凋红,顾非敌中的血蛊……恐怕没法解决。” 罗余当然知道半凋红的作用,听到此处,也深知宿殃当初实是无可奈何。 但他依旧气得磨了磨槽牙,冲宿殃道:“你以为半凋红是什么简单的功法?它是另一套心法的断章,本就不全,当初被盗走修改,完全是为了应急,否则又怎么会被封存?就算你体内没有寒潭冰魄,修习半凋红都会损伤你的经脉,更何况你……” 宿殃问:“我会死吗?” 罗余道:“你根本就是在找死,你说呢?” 宿殃不知该说什么,只能沉默。 最终,还是罗余打破了寂静。 “厄罗鬼帐的毒蛊,若想强行引出,倒也的确只有半凋红做得到。”他叹息一声,“毕竟,它出自厄罗鬼帐,本就是从炼蛊控蛊的心法截取的。” 说着,他看向宿殃,道:“也亏得你体内流着我厄罗鬼帐王室一半的血,能够抗住如此阴寒的内力。若是换了别人如你这般行事,别说登上雪山,就是深秋的寒风都可能要了他的命。” 后半句话,宿殃完全没听进去。 他呆滞片刻,犹疑问道:“……厄罗鬼帐的……血?” 罗余看向宿殃,视线落在他秀气的眉峰,缓缓描摹至微挑的眼尾。 这样美丽的眉眼与记忆中早已开始模糊的人影重合,半晌,他道:“你的母亲名叫厄罗瑾,是……我的亲妹妹。” 宿殃整个呆掉了。 “所以,”罗余道,“我其实是你舅舅。” 宿殃满脸迷茫。 舅舅? 魔教圣子什么时候又多出来个舅舅? 罗余似乎对宿殃的惊讶毫无所觉,自顾自起身走到桌边,拾起那支作为信物的花钗,道:“你的母亲,在我印象里仍旧是那个有些任性刁蛮的小女孩儿。当年,她偷偷从冰原跑来找我,我便带着她与你父亲和顾盟主一起游历江湖。经过洵水城时,她缠着我,非要我帮她买下这支花钗不可。” 说着,他叹息一声:“一晃,二十年了……自她被你父亲掳去荒原魔鬼城,而我又不得不隐居雪山,躲避鬼帐王庭的人,我们就再也没见过面。” 宿殃对此无话可说。 他还在消化自己突然多了个舅舅的事实。而且,这个舅舅似乎还与厄罗鬼帐的王室有些渊源。 那么,魔教圣子岂不是也与厄罗鬼帐王室有关系? ……这是什么诡异又复杂的关系啊? 罗余轻捻手中花钗,轻笑:“我没想到,再见到这支花钗,我与瑾儿却已是阴阳相隔,她的儿子也已经这么大了。” 说着,他看向宿殃,眼中却没有亲人相见的温和。 “说实话,我本不想救你。”他淡淡道,“宿怀竹当年的行事实在令我气愤,照瑾儿的性子,她也一定不愿生下你。” 说着,他又嗤笑一声,道:“但既然你是因为鬼帐血蛊才来找我,我倒也有责任助你……罢了,好歹你也算我的晚辈,就这样见一面倒也无妨。” 宿殃被罗余变来变去的情绪弄得更加不知道该说什么。 “血蛊在你体内其实并无危险。”罗余放下花钗,将话题转回宿殃身上,“有半凋红的压制,它几十年内都翻不出什么花来。倒是那寒潭冰魄,可能会在一两年内耗尽你的生机。” 宿殃悚然一惊:“一两年?” 罗余哼笑道:“若你还像之前那样妄动内力,数月……不,几天之内就去见阎王也是有可能的。” 宿殃终于压不住心中焦虑,急切道:“没有办法拖一拖吗?如果,我不再练功,不再动内力……不,如果可以废掉我的内力,是不是就好了?” “废掉内力?想要废掉内力,只能彻底毁去你的经脉,你会立刻被寒潭冰魄冻死。” 罗余严肃道:“机遇、天材地宝,这些东西虽难得,但其实它们也是极危险的。当初你驯化冰魄时,必定经历过一场生死考验,只是你自己或许在昏迷中没有察觉。我可以确信……当时必定有一个人,一次次帮你度过难关,你才能活下来,最终将它驯服。” 宿殃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 回想起当初在寒潭下洞穴中的事,是谁守在他身边,将他一次次从死亡线上拉回来,不言而喻。 顾非敌总是说,宿殃救了他三次……但其实,顾非敌又何尝没有救过宿殃的命? 若是世上真的有命运之线,他们两人的命运恐怕早已彼此纠缠,分不出你我了。 只是……太短暂了。 想到罗余口中的“一两年”,宿殃才终于慌了神。 “可……怎么办呢?”他惶然道,“真的只有一两年吗?” “你与顾非敌,情投意合?”罗余问。 宿殃点了点头。 “可曾行房?”罗余又问。 猛地被这么一记直球击中,宿殃愣住,之后才感到有些窘迫。 他支吾了一下,回答:“……还没。” 罗余松了口气:“幸好。” 宿殃不解:“什么幸好?” 罗余道:“你虽可以压制血蛊,但其实它仍存活在你体内。平时倒无所谓,但……若是你与人缠绵,它也会活跃起来,将蛊毒传入对方体内。一两次倒还无妨,若是次数多了,那人身体必定无法承受,最终也只有英年早逝的结果。” 宿殃默然。 片刻,他道:“既然这样,我还是想……请您帮我除去血蛊。” 罗余一挑眉:“哦?” 宿殃被罗余了然的眼神看得耳朵发烫,但他还是咬牙道:“我……既然已经没有多少时间,就更不想……留下什么遗憾。” 罗余语气淡淡:“除蛊需要你以半凋红功法辅助,但你也清楚,再动一次半凋红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 宿殃顿时又不知道如何是好了。 罗余问:“你是想要一两年的陪伴,还是,想要一两个月的厮守?” 这是个很难抉择的问题,宿殃一时无法下定决心。 他知道,他与顾非敌其实都在期盼着能够得到彼此的全部,但……他也想要更加长久的陪伴。 如今两者不可兼得,便总要有所取舍。 看着宿殃垂眸凝思的模样,罗余道:“这是你们两人的事,你该与他商量。” “不,”宿殃这回却异常坚定,“我……我不想让他知道关于半凋红和寒潭冰魄会损伤我寿命的事。” 不管是寒潭冰魄,还是半凋红,都与他救顾非敌的命有关。若是让顾非敌知道这两样东西是造成他濒死的真凶,不知顾非敌会受到多大打击——虽说他当初并非有意拿自己的命去换顾非敌的生机,但,这个结果却实在太戳心,他不想让顾非敌知道。 宿殃怀揣侥幸,问:“如果有办法让他不知道我会死……” 罗余重重呼出一口气,道:“你必然会渐渐衰弱,作为与你最亲近的人,他怎么可能会察觉不出?而且,就算有办法隐瞒他,等到你离开那日,他岂非更加痛苦?” 宿殃咬了一下嘴唇,闷声道:“那也总比钝刀子割肉强……” “此事不急,你还有时间深思熟虑。”罗余道,“这里有温泉,冬日也不会太冷,你们可以停留一段时间。” 宿殃只得点了点头。 忽然,他想起什么,看向罗余,道:“那个,神医……” 罗余:“什么事?” 宿殃道:“刚才在温泉里,顾非敌发现我背后有被刺青遮掩的字,我问他写了什么,他也不说,看表情不太对。能不能麻烦您……帮我看看,是什么字?” 罗余微微眯起双眼,低声道:“……字?” 他沉吟片刻,点头:“你过来,我看看。” 宿殃转身背对罗余,将身上棉袍脱至腰腹,把背后刺青展现在罗余眼前。 罗余盯着那一丛殷昙看了一会儿,伸手轻轻触碰宿殃背上的皮肤。 他沿着早已愈合的疤痕缓缓抚摸,过了许久才将手收回,脸上神情却已是一片复杂——惶惑,荒谬,心疼,愤怒,哀伤,又夹杂着一丝不可置信。 宿殃确定自己背上的字不是什么好东西了。他心下忐忑,犹豫着问:“……是什么字?能告诉我吗?” 罗余倏然闭上双眼,片刻,再睁开时,看向宿殃的眼神就完全不同了,原本的淡漠变成了一种很奇怪……很奇怪的担忧与痛惜。 他道:“厄罗鬼帐的巫术中,有一种……即使对大巫而言也极少会去触碰的咒术,名为‘鬼血咒命’。” 说完,他缓缓起身,踱到书桌后,扶着桌角坐下, 他取了一张纸,展平,研墨,提笔。笔尖悬在纸面上方,却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鬼血咒命若想成咒,必须要取被咒者至亲之人的鲜血入咒。咒成之时,更……”罗余声音微哑,“……更要以那至亲的性命为祭。” 他垂下眼睫,运笔落字,一边道:“即使在厄罗鬼帐,也只有……得过大巫传授的巫女可施此咒。” 一席话说完,纸面上十六个字也同时成型。 那是宿殃背上鬼血咒命的咒辞—— “孽缘为灾,业报天咎。宿殃短寿,命绝未冠。” 第81章 情话与怀疑 宿殃上前将纸页拾起,仔仔细细读了两遍。 前八个字靠着连蒙带猜能大概明白不是什么好话,后八个字的意思却十分明了。 “是说,我……”宿殃抬眼看向罗余,问,“……活不过及冠的年纪?” 罗余深深呼出一口气,没有回答,只道:“你今年,十九了?” 宿殃点头:“是。” 罗余又问:“生日在夏天?” 宿殃道:“是……五月。” 停顿片刻,宿殃又问:“您刚才还说,这诅咒需要以魔……以我至亲的性命入咒?” 罗余沉默了一阵,将宿殃手中那页写了咒辞的纸抽走,丢进灯笼中烧毁。 “入夜了。”他避开宿殃的问题,道,“让门外弟子带你去客院休息吧。这些日子,你该多与他相伴。” 听到这句话,宿殃才猛地想起,顾非敌已经看到他背上写的东西了。 回想起之前顾非敌的神色,宿殃心头忽然浮起一层疼痛与酸涩,还夹杂着浓郁的担忧与焦急。他顾不得追问这道诅咒到底献祭了谁的生命,飞快地朝罗余道别,转身跑出房间。 匆匆踏进客院,宿殃的目光就被在细雪中舞剑的顾非敌吸引了。 顾非敌一身白衣,手中长剑映着灯光与细密的雪粒,挥洒出一片晶莹璀璨的光华,将漫天雪花搅得纷乱。 恍惚间,宿殃似从这片剑光中感受到了一股杀意凛然。 顾非敌几乎立刻就注意到宿殃的身影,倏然收剑入鞘,大步上前将人搂进怀里。 “外面冷。”他在宿殃耳畔轻声说,“进屋吧。” 说着,他与宿殃十指交握,将人牵回房间。 关上屋门,顾非敌盯着宿殃的双眼,沉默良久,才似乎终于有勇气开口。 他问:“前辈怎么说?你的身体……可还好?” 宿殃强迫自己不要躲开视线,露出一抹安抚的微笑,道:“功法的问题,可能会比较怕冷……现在在雪山上,不可以练功,不能随便动内力,就……需要……调养一段时间。” 他不想骗顾非敌说自己没事,但也不愿让顾非敌伤心,只好说了一句模棱两可的话。 顾非敌却没被晃到,再次确认:“当真没事?” 宿殃语塞。 片刻,他伸手搂住顾非敌的腰,倾身与他额头相触,鼻尖轻轻地碰了一下对方的鼻翼。然后他闭上双眼,衔住顾非敌的嘴唇,无声拥吻。 感受着宿殃微凉的双唇,顾非敌的目光落在宿殃近在眼前的睫毛上。浓密仿佛鸦羽的睫毛微微颤动,在昏暗的烛光下,将眼底遮出一片黢黑的阴影。 顾非敌的喉头轻轻翻动了一下,缓缓阖眼,将眸中深沉的苦涩尽数遮盖。 他抬手按住宿殃的后颈,舌尖抵进宿殃口中,加深了这场亲吻。 呼吸纠缠许久,又藕断丝连地轻啄了几下,两人这才停下亲吻,心口相贴拥抱在一起。 “想和你永远如此……”顾非敌低声道,“不想和你分开……无论是生离,还是……” 说到最后,他没忍住,声音里带了哽咽,却也完全无法说出“死别”二字。 宿殃心中叹息。 他在顾非敌的背后拍了两下,轻声说:“刚才我让神医看了我背后的字。” 顾非敌颤抖了一下,却没从宿殃肩上起身,依旧将人抱在怀里,一动不动。 宿殃抬手抚摸着顾非敌的发丝,道:“……只是一个咒而已,不要太担心。” 顾非敌依旧不说话。 “其实,你也知道,”宿殃笑了一声,“我的来历……我并不是原本的魔教圣子。所以,这个咒可能早就已经应验了,我才会……成为现在的我。” 这个说法也有依据,顾非敌皱眉沉思片刻,直起身,凝视宿殃的双眼。 宿殃咧嘴一笑,说:“你看,那些字是很早前刻下的,所以它们诅咒的应该是这身体里原先的灵魂。魔教圣子……其实已经死过一次,咒语起了效果,应该不能再用第二次了吧?况且,我可不是什么孤魂野鬼,我觉得……那个咒应该对我起不到什么作用。” 顾非敌抬起手,轻轻摩挲着宿殃的脸颊,低声道:“可我只怕万一……” 其实宿殃也不确定他是不是真的不会受到那十六字诅咒的影响。 毕竟,他穿越而来,属于魔教圣子的剧情又的确是终结在这一年冬季的,他不知道这个世界的规则是否允许他留下来。 况且,他体内的寒潭冰魄与三重寒功,也的确对他有致命威胁。 但宿殃并不愿意因此就自怨自艾。 他笑了一声,说:“就算万一,我们也改变不了什么……不如抓紧可以在一起的每一刻,多完成几个愿望,多制造一些回忆。” 说着,他又凑上前在顾非敌的嘴上亲了亲,问:“你要是有什么想和我一起做的事,可要早点说出来呀。” 顾非敌盯着宿殃看了好久,扯了扯嘴角,终于勉强露出一个笑容。 “我有太多事想同你一起做,”他道,“但也并不十分迫切,有你伴我身边,不论做什么都很好。若你有什么想做的事,告诉我,我陪你。” 宿殃道:“我啊,当然有想做的事。不过……” 顾非敌专注地凝望他,等待接下来的话。 宿殃眯了眯眼睛,笑着说:“不过要等我先除掉血蛊,到时候你可不能拒绝。” 顾非敌道:“我不会拒绝你的任何要求。” 宿殃抱着顾非敌的脖子,一歪头,笑问道:“真的吗?” 顾非敌回答:“真的。” 宿殃忽然想起曾经在网上看到的一段情话,眨巴了一下眼睛,说:“那,你爱我四天,好不好?” 顾非敌不明所以:“……四天?” 宿殃点头:“春天,夏天,秋天,冬天。” 顾非敌一愣,随即露出一抹微笑。 他还没来得及说话,宿殃又道:“或者三天也可以。” 顾非敌静静等待宿殃揭晓谜底。 宿殃:“昨天,今天和明天。” 顾非敌笑了一声,点头:“好。” 宿殃自顾自道:“作为回报,我也会爱你两天的……” 顾非敌露出了然的神色,却没打断宿殃的话,只笑看着他鲜活的表情,眼中一片温柔缱绻。 宿殃接着说:“……白天,和黑天。” 顾非敌笑道:“那……” “别打断我,不然就只爱你一天咯!”宿殃眉梢一扬,佯装生气。 “每一天吗?”顾非敌问。 宿殃:…… 真讨厌!在古人面前玩土味情话、文字游戏,分分钟被戳破,也太没成就感了! “你是从何处学来这些话的?”顾非敌问。 宿殃这就有点不服了:“怎么就是学来的,不能是我自己想到的呢?” 顾非敌笑道:“你肚子里那点墨水,大约是想不出这说法的。” 宿殃:…… 宿殃气道:“你竟然嘲笑我!啊,顾非敌我跟你讲,咱俩友谊的小船翻了!翻船了!” 说着,他伸手重重推在顾非敌肩膀,要把人推开。 然而他手下有没有尽全力,顾非敌自是明明白白。笑着将人圈在怀里,他吻了一下宿殃的脸颊。 “船翻了不打紧,”顾非敌笑道,“你我正好共溺爱河,岂不更美?” 宿殃:…… ……行吧。 看着宿殃偷偷翻白眼的小动作,顾非敌勾了一下唇角。 他垂手与宿殃十指交握,道:“天黑了,今日事多,难免疲惫,早些休息吧。” 两人洗漱一番,相拥躺在床上,还没说几句话,宿殃很快陷入沉眠。 顾非敌将人紧紧抱进怀里,闭着双眼,努力不让眼角那抹湿润坠落。 “我知道,你不想让我难过……”他在宿殃耳边低声呢喃,“……那么,我会笑着陪你……每一天。” …… 夜色深深,聚集在玉琼峰山顶的阴云终于渐渐散开,雪停了。 这只是一场极为常见的小雪,落在终年冰封的山巅,周围景色看不出任何变化。温泉院落中,池面的雾气依旧在静静蒸腾,模糊了自天穹洒下的璀璨星光。 秦见越刚洗过澡,披散着头发回到室内,见罗余坐在灯下发呆,上前问:“你今日怎么了,从为宿殃诊治后就一直心不在焉……” 罗余缓缓呼出以口气,目光放空,低声道:“你说,是什么理由,才能够让一个母亲,用自己的命,亲手对自己的孩子下咒,咒他英年早逝呢?” 秦见越在罗余身边坐下,皱眉问:“以人命入咒……你说的是厄罗鬼帐的鬼血咒命?” “是,鬼血咒命。”罗余双眼微阖,道,“她当初若是不愿为他生孩子,以她的手段和功法,总能找到不生的办法。既然生下这孩子,她又为何会……如此残忍?” 这话虽然说得没头没尾,但秦见越略一思索,立刻明白发生了什么。 他皱眉问:“宿殃身上有鬼血咒命?瑾儿下的?” 罗余颓然闭上双眼,点了点头。 “既然宿殃留在魔教,那就意味着瑾儿从未回过冰原,否则王庭绝对不会放任宿殃离开。”他低声说,“而除了王庭的大巫和巫女,就只有曾跟在大巫身边修行过的瑾儿会施鬼血咒命……她当年死得蹊跷,我一直以为是宿怀竹逼她……” 说着,他声音里带了不明显的颤抖:“如今看来,却是她自己……宁可去死,也要诅咒她的孩子。我不明白,她这样做,是为了什么?” 良久,秦见越道:“大概……是仇恨吧。” 罗余轻哼了一声,听不出是讥讽还是苦笑。 他道:“当年我还是太过年轻,仅顾着自己玩乐,未曾关心她与宿怀竹和顾若海的关系,只想着那两人是我在小玉楼就认识的兄弟,他们彼此感情颇深,该靠得住……谁想到后来的事情会那般急转直下。直到如今,宿怀竹也从未辩解过,当初他为何会那样对待瑾儿。” “宿怀竹性格就是如此,什么事都藏在心里。”秦见越道,“其实,你现在去问他,也为时未晚。这件事不管是有误会,还是什么荒唐原因,你既然已经开始怀疑,就该搞清楚才是。” 沉默许久,罗余叹息道:“我近日要为宿殃配药,试着助他压制寒症,等明日拟出药方,也正巧要托你下山去寻药材。既如此,我就修书一封,你替我送去……魔教分坛吧。” 第82章 决定与推测 第二天一早,宿殃睡到日上三竿才迷迷糊糊醒来。 这天天气晴朗,玉琼峰周围难得没有云层,天空碧蓝如洗,阳光分外明媚,映着终年不化的积雪,闪烁出星星点点仿佛银河的光芒。 然而这里的气温依旧很低,宿殃站在房门口,被屋外的寒意吹得哆嗦了一下。 “屋里有暖笼,今天就不要出门了。”顾非敌将人拉回房间,道,“既然要在此调养,你就安安心心养着,不必每日早起。” 宿殃抬头看了眼太阳,乐了:“早起?这恐怕都已经巳时了,再等一会儿可以直接吃午饭了……” 这话倒是没错,很快,罗余就遣弟子送来了午餐饭食和一套保暖的毛皮外袍。 宿殃与顾非敌一起吃过午饭,罗余便将宿殃叫去看诊。他为宿殃把了脉,提笔开始拟药方。 “冰魄霸道,你的内力又如此冰寒,会渐渐损伤你的经脉,随即伤到你的身体、元气。”罗余道,“我无法替你压制冰魄,便给你用些强健经脉、调理元气的方子,尽量使你能够承受冰魄的侵蚀。能拖多久,便是多久吧。” 宿殃点点头,收回手,在袖子下面偷偷搓了搓冰冷的指尖。 他沉默地看着罗余将药方写好,这才开口:“罗……前辈,我还是想,麻烦您帮我彻底除去血蛊。” 罗余闻言皱眉:“若要除蛊,你必要再运半凋红,即使借助温泉,也还是会加重你寒症的症状。而且除蛊本身就有损经脉,一旦过程不顺,你的身体将无法承受,迅速崩溃……” 思忖片刻,宿殃道:“即使这样,我还是不想靠喝药调养拖上一两年。万一我身上的诅咒应验了,其实这样拖着也不一定能拖过一两年,倒不如……依我自己的愿望来做。” 罗余惊讶:“你竟真的不怕死?” 宿殃徐徐呼出一口气,苦笑道:“也不是不怕,只是……既然已经这样,怕也没用了不是么?” 见他心意已决,罗余叹息一声,道:“如此,我为你添一项施针,行过一个疗程之后,再为你除蛊。” 宿殃颔首:“多谢前辈。” 罗余看向宿殃,忍不住道:“若你愿意,以后可以唤我舅舅。” 宿殃:…… 努力半晌,他最终还是开不了口叫这个称呼,有些抱歉地冲罗余笑了笑,道:“还是……还是称呼您前辈比较合适。” 罗余脸上神色看不出端倪,语气平静道:“如此……也罢,毕竟我未曾尽到当舅舅的责任,而且你娘……罢了,我尽我所能助你就是。今日可以开始施针,等药材备齐,便可着手除蛊,安心休养。” 宿殃点了点头。 罗余又道:“你住在这里,不必拘束,就当这里是自己家中便好。有什么需要的,告诉我,我去置办。” …… 从这天起,宿殃与顾非敌便在玉琼峰这处温泉小院住了下来。 罗余拟好药方,让秦见越下山去寻药材,他自己则每天都会为宿殃诊脉施针,辅以食材,调理宿殃的身体。 施针时不可受寒,施针后也不可见风,于是宿殃和顾非敌两人都住进了温泉池边的暖阁,距离温泉不过几步路,是这处山院最温暖的地方。 平日不能出门,又不能练功,宿殃闲得无聊,就缠着顾非敌,教他跳舞——双人交谊舞,从华尔兹到探戈,再到极具巴西风情的伦巴。 宿殃哼唱舞曲时,被顾非敌笑称音律不通,宿殃眼皮一翻,撇嘴:“这不叫音律不通,这叫国际范儿。” 顾非敌对宿殃近日越来越多的胡言乱语一笑置之。 跳舞加上打闹,出了一身汗,宿殃与顾非敌照例一起泡在温泉洗澡。 顾非敌用绵巾帮宿殃擦背。 经过水流冲洗的刺青红得愈发娇艳,但两人都知道,这无比繁荣的花团锦簇下面,藏着的是什么令人锥心刺骨的诅咒。 顾非敌上前轻吻在宿殃的脊背,环住他的脖颈,轻声道:“殷昙很美,等你除了毒蛊,我们一起下山,我也刺一朵在身上,如何?” 宿殃笑道:“疯了?你是腾云阁少阁主,刺魔教的花,像什么样?” 顾非敌笑了笑,没回答。 被顾非敌安安静静地抱着,宿殃觉得内心一片宁静。只是,这宁静里却总透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哀伤。 宿殃忍不住问:“你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对我动手动脚的了?” 顾非敌疑惑:“什么?” 宿殃道:“之前有段时间,你一有机会就要缠我,总想和我……咳,发生点什么。最近你手怎么这么乖,嗯?” 顾非敌轻笑一声,攥住宿殃拍打他手背的指尖,垂下眼睫,从宿殃肩头看向他胸前被温泉热水蒸得通红的针孔。 “你身体有恙。”他低声道,“我怎舍得动你?” 宿殃闻言眉梢一挑,眯起眼睛,用危险的语气问:“为什么是不舍得动我?你要知道,我也是男人……说不得你才是被动的那个呢?” 顾非敌的视线落在宿殃脸上,忽地勾了唇角,露出一个意义不明的笑来。 宿殃挑眉:“笑什么,也不是没这个可能啊我跟你讲,我好歹也是武艺高强的少侠。” 顾非敌道:“等你可以打赢我的时候,或许我可以有所让步。不过……你要先痊愈才好。” 宿殃咬了下嘴唇,凑上去将胳膊搭在顾非敌肩头,冲他耳朵吹气:“如果,我说……”他低声道,“……我想在上面,你愿不愿意让着我?” 盯着宿殃看了一会儿,顾非敌笑着避开这个问题,道:“你尚未痊愈,此事……日后再议也不迟。” 体内血蛊未除,宿殃也不敢继续挑逗下去,否则肯定是两个人都难受的结果。他们单单纯纯地洗好了澡,又单单纯纯地在床上相拥入睡。 …… 这天一早,外出寻药数日的秦见越终于归来。 药材备齐,只等罗余将除蛊所需的东西备好,就可以着手彻底驱除血蛊了。 这天针灸的疗程也恰好结束,罗余便令宿殃好好休息,为除蛊做准备——除蛊需要宿殃运内力驱动半凋红功法,他必须将自身状态调整到最好,才能承受除蛊过程中引起的不适。 “这次下山,除了购药送信,我还发现了一件事。” 秦见越等两位小辈离开,对罗余道:“中原武林一直在传,顾非敌是被宿殃施巫蛊之术控制并掳走,去向不明。他们试图借此煽动腾云阁向魔教开战,而……我发现腾云阁似乎也有此意,正暗中调动各处分部的精锐。” 罗余皱眉道:“怎么可能?海哥要是想动魔教,这么些年早就动手了……更何况,他明知宿殃不在魔教,而在……我这里……等等!” “你也发现了?”秦见越挑眉道,“我怀疑,顾若海是有意将顾非敌和宿殃支来这里,让他们避开江湖即将发生的纷争。” 罗余却不解:“理由呢?海哥这么多年都不愿与魔教为敌,他不会突然变卦。” 沉吟片刻,秦见越道:“你可还记得,三年前,厄罗珏弑兄篡位?” 罗余默了默,回答:“……记得。” 秦见越道:“厄罗珏的为人如何?其实……我怀疑最近江湖动乱,是他搞出来,为了报复当年宿怀竹血洗中原、杀光鬼帐几乎全部暗桩的事。” “厄罗珏……” 罗余深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呼出,沉声道:“他就像一条毒蛇,很有耐心,隐忍,专注,也足够狡猾……从小时候起,但凡他想得到的东西,还从未有得不到的,除了……” 说到这里,罗余骤然瞪大双眼,倏然起身,一脸震惊地看向秦见越,颤声道:“……除了瑾儿!” 秦见越惊讶:“瑾儿?” 罗余点头道:“当初厄罗珏极为喜爱瑾儿,曾当众表示他只认这一个妹妹。且他独占欲极强,见到旁的兄弟姐妹与瑾儿亲近,他便定要将人赶走。只有我仗着与瑾儿是一母同胞,娘亲又受宠,他不敢惹我,我才能与瑾儿玩在一起。” “后来母亲去世,我也因为贪玩,偷跑去小玉楼……瑾儿在鬼帐留了两年,便也潜出王庭,前来寻我。”他说着,眉头微蹙,“厄罗珏……或许会因此产生什么执念也难说。” 秦见越摩挲着下巴,道:“瑾儿与宿怀竹和顾若海一同游历的事,厄罗珏应该知道了。” 罗余脸色微沉,道:“不单是此事,宿怀竹掳走瑾儿、瑾儿去世,这些消息他如今应该全都知晓。他这人若要报复,断不会干干脆脆杀了他恨的人,而定会搅风搅雨,玩弄一番,令其家破人亡痛失所爱……掀起武林波澜,让顾若海与宿怀竹刀剑相向拼个你死我活……的确是他的行事风格。” 秦见越问:“可要提醒顾若海与宿怀竹?” 罗余点点头:“此事或许与鬼帐旧事有关,我自然不能什么都不说……我这就去写信,要麻烦你再下山送一趟消息了。” 秦见越:“无妨。倒是那两个孩子,你可要告诉他们真相?” 罗余思索片刻,道:“顾若海将那玉坠作为信物转交,恐怕不只是为了拜托我医治宿殃……当年我将这玉坠送他,是为了答谢他助我隐藏行踪,如今……他恐怕也是在托我照看两个孩子,让他们远离纷争。” 说着,他叹了口气:“那两个孩子也苦,将来,说不得要面临一场死别……还是让他们多相处些时日,不要被这等烦忧打扰才好。本就是我们这辈的恩怨,也该结束在我们这辈人手里。” 第83章 除蛊与疑问 宿殃与顾非敌正专注于为宿殃除蛊的事,完全没有注意到其它。再加上罗余有意隐瞒,两人就被完全蒙在了鼓里。 秦见越独自一人飞速在玉琼峰与腾云阁之间打了个来回,却没有见到顾若海,只得到了他出远门的消息。 在此期间,为了在除蛊之前将宿殃的身体调理至最佳状态,罗余除了隔日要继续给宿殃施针之外,又加了需要煎服的汤药和每晚一次的药浴。 这是宿殃活了这么久头一次接触草药煎汤,第一口含进嘴里,他就没忍住尽数吐了出来。 “这个药简直反人类好吧?”宿殃皱着鼻子,拒绝道,“不能制成药丸吗?一口吞下去多好,这样喝汤药谁受得了啊?” 罗余把药碗往桌上一顿,气笑:“我顾着你身体,这些天都没跟你说重话,你还拿乔起来了。做药丸?谁有那功夫给你研药粉搓丸子?” 宿殃扁着嘴,瞥了顾非敌一眼。 顾非敌立刻会意:“若需要……” “不需要。”罗余眼皮一翻,慢悠悠道,“这副药谁都可以服用成药药丸,唯有他不可以。这里面有几味药材只能以水煎服,研粉服用药性太烈,恐会激起他内力对虫草之毒的抵抗,反而加重症状。” 听到这个说法,顾非敌默默闭嘴。 罗余哼笑一声,一脸鄙夷看着宿殃:“多大人了,又不是垂髫小儿,喝个药还闹腾。顾非敌,你盯着他把这碗药全部喝光,他要是不喝,你就是嘴对嘴给他强灌。” 他挑了下眉,叮嘱道:“对了,这药药性奇特,喝完之后不可服用蜜饯饴糖,还要禁食水一个时辰。否则药效有差,到除蛊的时候,有你好受的。” 说完,扭头走了,也不知是玩笑还是真的。 宿殃看着那碗黑乎乎的汤药,内心实在是……挣扎。 他其实不是什么娇贵的人,也从来没有故意撒娇拿乔过,但眼前这碗药,刚才他只喝了一口,就完全不想再碰第二下。 要只是苦也罢了,他毕竟也是可以喝下纯黑咖啡的人,但问题就是,这药不但苦,还混杂了各种诡异的味道……非要他形容的话,他觉得喝这碗药简直就是在凌迟他的味蕾。 而且遵医嘱,他喝完药还不能用甜的东西压,甚至连喝口水冲淡嗓子里的味道都不能。 宿殃简直生无可恋。 见他一脸的不情愿,顾非敌端起药碗,在宿殃身边坐下,道:“良药苦口,既然是为除蛊做准备,无论如何,药还是要喝的。” 宿殃挣扎片刻,从顾非敌手里接过药碗,感受着嘴里残留的诡异味道,还是下不去口。 顾非敌笑道:“该不会真的要我嘴对嘴喂你喝药吧?” 宿殃眉梢一挑,将手里药碗递过去,道:“先别说喂不喂我,你要不要先尝一口?” 顾非敌轻笑一声,接过药碗,低头抿了一口汤药。 下一刻,他原本的一脸淡定从容就彻底消失了,面上神色顿时极为……精彩。 勉强咽下药汁,顾非敌轻咳一声,道:“这药……的确难以下咽。” 宿殃撇着嘴窃笑。 顾非敌的视线在他脸上停留片刻,无奈地笑着摇摇头,端起药碗就要往嘴边凑。 宿殃赶紧伸手拦住,夸张地叹了口气:“还是给我吧……这种逆天的药,你一口一口喂我,还不如我一气儿灌下去。” 说着,他从顾非敌手里把药碗抢回来,盯着碗里漆黑的液体,视死如归地深吸一口气,捏着鼻子把药汁尽数喝光。 丢下药碗,宿殃龇牙咧嘴地嘶嘶吸气,试图压住口中那股难以言喻的味道。 顾非敌抬手轻按在宿殃后颈,摩挲片刻,一把将人拉到面前,吻住了他依旧沾着苦涩的嘴唇。顾非敌的舌头在宿殃口中转了一圈,舌尖轻轻撩在他的上颚,随后深深吮了一口,又舔了舔宿殃的唇瓣。 他轻笑一声,呼吸间带着药材的清苦气息,说:“既然不能吃蜜饯,也只好吃些不必入腹的东西了……” 话音落,他双眼微阖,再次吻了上去。 长长的亲吻过后,宿殃脑袋发晕,躺在枕头里看着顾非敌,双眼迷离。 顾非敌勾着嘴角笑问:“甜吗?” 宿殃:…… 这人真的是越来越不要脸和自恋了,也不知跟谁学的。 顾非敌凑近些许,压低嗓音,又问了一遍:“不甜吗?” 宿殃被他逗乐,无可奈何地笑着点点头,嘟囔道:“行吧,甜、甜,你最甜……” 顾非敌伸手轻轻抚摸宿殃的额头,微笑道:“往后可要乖乖喝药,如此才能尽快好起来。” 宿殃顺从地闭上眼睛,极轻极轻地呼出一口气:“……好。” …… 如此针药齐下,调养了十天,罗余为宿殃把了脉,终于定下除蛊的日子。 生引血蛊,子时最佳。 这天恰逢九月三十与十月初一的月朔之期,光线昏暗,正适合用来引出血蛊。 但也正是因为此时天地无光,阴寒之意极盛,宿殃体内的寒潭冰魄也会更加难以压制。 宿殃本不想让顾非敌旁观他除蛊的过程,但罗余给出的理由太充分——顾非敌是这里唯一修习阳性功法的人,也就是唯一可以在寒潭冰魄爆发中将宿殃从鬼门关拉回来的人。 于是,当晚顾非敌便与宿殃一起进入温泉,助他除蛊。罗余也随两人一同下水,秦见越则留在岸上为三人护法。 “宿殃,你曾助顾非敌引渡过血蛊,该知道,想要活着逼出血蛊,只能通过上阳舌关。”罗余道,“想要将你体内血蛊完全生引出来,也是一样的道理,只不过……需要用到些特别的东西。” 说着,他取出一只拳头大小的黑瓷瓶,道:“这是生引血蛊所需的药膏,味道有些冲,但你必须将它含在嘴里,才能将血蛊引入其中封存。” 宿殃接过瓷瓶,打开瓶盖闻了一下,登时脸色一变,差点干呕出来。 “这什么?!”他皱着鼻子问。 “这是厄罗鬼帐育蛊用的百毒膏,以百种毒虫毒草制成,是唯一可以将蛊虫自人体内引出的东西。”罗余说着,取出一柄小巧的匕首,笑道,“不过,使用前还需一味务必新鲜的药引才可起到作用。” 说着,他翻动手中匕首,在腕上划开一道口子,登时血流如注。暗红的血液注入瓷瓶,将其中药膏化开,形成略浓稠的液体。 “咬破你的舌尖,就像当初引渡毒蛊时那样。”罗余冲宿殃下令,“然后将这药膏含进嘴里,不要吞咽,运功将蛊虫逼出舌尖,存入百毒膏内。” 宿殃按照指令咬破舌头,将瓶口凑到嘴边,下意识顿了顿。 罗余催促:“快些,药中有血液,不要多耽搁。” 无法,宿殃职能硬着头皮将瓷瓶中混合了血液的药膏倒进口中。 登时,一股难以言喻的味道混合着血腥气息在嘴里散开,直冲鼻腔,令宿殃感到脑袋都有些发晕。他死死捂着嘴,勉强压下想要把嘴里药剂全部吐出来的冲动,抬眼看向罗余。 罗余吸了一口气,郑重道:“好,现在,运半调红……以内力驱使毒蛊沿经脉上行至舌关。” 宿殃依言运功,半调红刚刚开始循环,他体内的寒潭冰魄就迅速有了动静。 寒意骤然升腾,浸入骨血,蔓延至四肢百骸。即使身处温热的泉水中,宿殃还是禁不住打了个哆嗦。 顾非敌一脸担忧,上前一步想要将人搂住,却被罗余制止了。 “不要打扰他。”罗余道,“逼出蛊虫,只能靠他自己。” 宿殃闭着眼睛,感受到体内毒蛊沿着他的经脉缓缓上行。由于极寒内力与寒潭冰魄的作用,他并没有感到疼痛,取而代之的则是自体内喷涌而出的寒意。 这寒意仿佛凝成冰锥,沿着他的脊柱向上穿刺,一下一下狠狠扎在他的心口。 意识渐渐模糊,宿殃已经感觉不到周围的环境了,只觉得自己仿佛置身失重且毫无温度的真空,感觉不到脚下的温泉泥,也感觉不到周身的温泉水。 唯一能够感受到的,只有体内还在运转的半调红,以及那只毒蛊沿着经脉上行带来的刺股寒意。 直到血蛊来到舌尖,开始从血管向外钻,尖锐的疼痛才第一次袭来。 这疼痛也让宿殃清醒了一些。他微微睁开双眼,透过眼前再次聚集而来的黑色斑块,看向被罗余举在自己面前的瓷瓶。 将蛊虫引入百毒膏后,他必须尽快将它连同药膏一起吐回瓷瓶内封存,所以……他现在还不能晕。 宿殃身形微微一晃,差点跌进水里。 顾非敌下意识上前将人扶住,却被宿殃身上传来的刺骨寒意吓了一跳。 他震惊地看向罗余,罗余也仿佛猜到他的心思,沉声道:“不可以用内力帮他,你若妄动,只会害了他。” 顾非敌只得咬牙,抓着宿殃胳膊的手指不由得收紧。他转到宿殃身后,将人揽进怀里扶稳,感受着宿殃因为疼痛和寒冷而战栗的躯体,强忍下把人紧紧抱住的冲动,闭上眼睛,额头轻轻抵在宿殃脑后。 一股极为清浅的花香沁入宿殃的鼻子,把他即将陷入深渊的意识拉扯回来。 宿殃勉力催动半凋红,用尽最后一丝意志力,将血蛊完完全全从舌尖逼了出来。 蛊虫刚一入药膏,立刻开始剧烈地翻动,宿殃抬手一把抓住罗余的手腕将瓷瓶扯到面前,把裹挟了血蛊的药膏尽数吐了进去。 接着,他再也支撑不住,双眼缓缓闭合,软倒在顾非敌怀里。 “制住他的咽喉!” 罗余立时下令,一边将手中瓷瓶盖紧,一边道:“千万不要让他将口中残留的百毒膏吞下去,否则寒潭冰魄的反应定会更加激烈,他受不住的。” 顾非敌依言扣住宿殃脖颈,令他无法吞咽。罗余将瓷瓶封好,接过秦见越递来的清水和工具,帮宿殃清理口腔。 “可以用内力助他暖身了。”罗余道,“等他体温稳定,再带他从温泉出来。我先去处理这条血蛊,若他身体有什么异样,可以高声唤我,你们越叔听得到。” 顾非敌紧紧抱着宿殃,点了点头。 罗余上岸就要离开,却忽然被顾非敌叫住了。 顾非敌沉吟片刻,抬眼看向罗余,声音微颤,问:“罗前辈方才提到寒潭冰魄时面色凝重……请问,他如今身体虚弱,又如此畏寒,到底是血蛊造成的,还是半调红的原因?抑或……是因为这寒潭冰魄?” 第84章 奇梦与真相 罗余深深地看了顾非敌一眼,没有回答,径直转身离开。 没有得到答案,顾非敌幽幽叹了口气,收紧手臂,将宿殃抱得更紧。 温暖的内力缓缓渡入宿殃体内,感受着怀中人身上传来的凛冽气息,顾非敌不由自主咬住了嘴唇。 他低声喃喃:“……你为了救我,到底……赌上了什么?” 自然得不到回答。 顾非敌垂下头,将脸颊埋进宿殃的颈窝,闭上双眼,努力压下喉中哽咽。 夜色深沉。 天穹中没有月亮,就连星光也被一层薄云遮蔽,模糊成一片片、一团团的黯淡光斑。 过了不知多久,温泉池边的灯笼里,烛火剧烈地跳动几下,倏然熄灭。 整座院落陷入一片黑暗。 顾非敌依旧静静地抱着宿殃坐在温泉水中,一动不动,没有任何缱绻旖旎。 直至东方天际亮起一抹灰蓝,宿殃的体温和脉搏才终于稳定,脱离了生命危险。但他依旧没有醒转,还沉沉地睡着。 顾非敌活动了一下僵硬的四肢,抱着宿殃来到池边,将他裹进早已备好的棉被,抱回屋里,放到床上。 屋里的暖笼一夜未熄,顾非敌又借着这股暖意,给宿殃套上干爽的中衣,这才在他身边躺下,扯了棉被将两人盖在一起。 怀里抱着宿殃,顾非敌最后看了一眼他平静睡着的侧脸,徐徐呼出一口气,闭上眼睛,陪他一同入眠。 …… 宿殃站在山巅,身边是悬崖峭壁,脚下是万丈深渊。 他一袭红衣,手中执一柄细剑,长发与衣袂随风而动,猎猎翻飞。 他听着远处刀剑交鸣的一片混乱,听着山下混战中响起的怒喝与惨呼,脸上一片平静,仿佛没有丝毫感情。 一道轻微得几乎无法辨别的脚步声落在山道,与宿殃仅有数丈之远。 宿殃回头看去。 顾非敌一身白衣,如青松迎风而立,双眸仿佛含着漫天星辰,直勾勾地看向他。 宿殃笑道:“你来了。” 顾非敌沉声回答:“来杀你。” 宿殃勾了勾嘴角,提起手中剑,摆出一个应战的姿势。 “请。”他说。 顾非敌足尖轻动,下一刻,仿佛利箭离弦,倏然冲向宿殃。手中长剑出鞘,一招“赤隼冲云”直击宿殃面门。 宿殃抬手以绽莲剑法“含蕊”拦住剑锋,反身“展颜”“盈香”连携而出,逼退顾非敌。 顾非敌后撤两步,手中长剑一挽,盯着宿殃道:“为了杀你,我日夜苦练,创出一套新剑法,名为‘凤猎’,请……指教。” 听到这话,宿殃不禁一愣。 不对。 凤猎是什么剑法?怎么从未听过?顾非敌的剑法难道不是只有真鸢剑法与回雁剑诀吗? 即使在剧本里,也未曾出现这套“凤猎”呀! 一个愣神的功夫,顾非敌已经飞身上前。 “火尾疾风!”他递出一招,剑势凶猛,竟有一股以命为祭的架势。 宿殃不得不换了飞花诀来抵挡,却仍被剑招蕴含的炽热内力逼得后退了一步。 顾非敌双眼微眯,紧接着又是一招:“绯翼千翎!” 剑风倏尔将宿殃包围其中,不留丝毫退路。 宿殃招架得有些吃力,虽然最后还是勉强脱困,却显然已经力不从心。 一股寒意自胸中腾起,激得宿殃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对面顾非敌没有留手,吟道:“烈焰丹心!”手中夙心剑长驱直入,须臾间刺到宿殃胸前。 宿殃运起磅礴内力抬剑格挡,却被体内汹涌而至的凛冽重重击在心口,不由得闷哼一声,咽下一口血。 而顾非敌的招式还没有停。 他双眼精亮,几乎将全部内力融入手中剑招,咬牙喝了一声:“炽羽飞烬——!” 宿殃手中细剑微颤,最终,没有力气再抬起来。 仿佛燃烧着无尽烈焰,灼热的长剑穿过宿殃心口,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一推至底。 宿殃抬眼看向顾非敌的脸庞。 他认真、专注、眼含恨意,他坚定、执着、目露愤然。 然而,在这个瞬间,所有这些情绪陡然冻结……继而,仿佛时间都停止了一般,他的表情十分缓慢地,化为一丝迷茫。 顾非敌整个人都好似空白了一瞬。 宿殃几乎被彻骨的冰寒吞噬。 他勉强勾起嘴角,冲顾非敌露出一抹凄然的微笑。 不知为何,他脑中产生了一个念头:剧情结束,可以杀青了。 可并没有人喊卡。 顾非敌的动作也毫无停顿。 年轻的男人凝望着宿殃,看着他缓缓倒下,原本充斥着愤恨的双眼忽地有些惶然。 他上前一步,下意识将宿殃抱在怀里。 他喉头微微颤动,努力许久,终于发出一声变了调的哑音:“……你为何……不挡?” 他眼中惶然渐渐浓郁,变成喷涌而出的慌张惊恐和不知所措。 他僵硬地抱着宿殃,伸手想要触碰那柄插在心口的剑,却又犹豫着不敢动作。 宿殃努力压制着体内寒意,透过眼前重重黑幕,看向顾非敌的双眼。 他虚弱笑道:“……结束了……” 拍摄已经结束,可以回家了——脑海里这个念头出现得莫名,但宿殃隐隐约约觉得事情就该是这样发生的。 一滴滚烫的热泪落在宿殃面颊。 顾非敌呜咽着:“……你为何没挡住?你……我……我不想你死……我不是真的想杀你……” 宿殃心口猛地一揪,闷咳几声,顾不得溢出口鼻的血腥味,安抚道:“别哭……” 恍惚间,宿殃又觉得这里可能并不是片场了。 周围的一切太真实,他体内的寒意也太真实,还有顾非敌怀抱的温度……对,这里并不是片场,他记得,他穿越了,穿进了剧本……里? 所以,剧情是如何忽然就走到这最后一步的呢? 宿殃很是迷茫。 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他要死了。 宿殃没有力气抬手触碰顾非敌的脸,只能退而求其次,牵住他的手指。 “我要离开了。”他低声说,“但我不会死……放心,我不会死的……” 顾非敌紧紧攥住宿殃的手。 宿殃扯了扯嘴角,笑着闭上双眼,道:“我会……在另一个世界……活着的……” 顾非敌埋头在宿殃耳畔,颤声道:“不,不许离开!” 宿殃轻笑:“明明是你要杀我,怎么又撒娇?” 顾非敌的声音带了咬牙切齿:“我怎会杀你?你在胡言乱语什么?我……怎舍得杀你?” 宿殃头脑发昏,胸口发闷,觉得一定是顾非敌抱得太紧了。 他伸手试图将人推开,嘟囔道:“……起开。” 却在下一个瞬间,被一双炽热且柔软的唇堵住了嘴。 周围的山崖与深渊渐渐消失,暗含怒意的亲吻过于激烈,牙尖在宿殃唇上狠狠啮咬,将他从昏沉的梦境中扯了出来。 宿殃一时有些迷茫,挣扎许久才把压在他身上的顾非敌推开,深深吸了一口气。 “你是想……吃了我吗?”他舔了舔嘴唇,尝到一股血液的味道,忍不住白了顾非敌一眼。 顾非敌撑在宿殃上方,眼眶发红,狠狠磨了几下槽牙,问:“你为何至今还会梦到我要杀你?我怎么可能……会杀你?” 宿殃沉默一瞬,撇嘴:“你也知道那是梦,我做什么梦也不是我自己能控制的啊……” 他已经很久没有梦到过剧本剧情里的事情了,不刻意去想的时候,他甚至已经忘了魔教圣子原本应该有一个被顾非敌一剑穿心的结局。 所以,为什么他会梦到那场戏? 不,不对,他梦里出现的是顾非敌,而不是当初扮演顾非敌的那名演员,而且那里的剧情与剧本也有许多不同之处……所以,他梦到的并不是拍戏,而是……难道是这个世界中魔教圣子真实的结局? 难道是他最近闹出来的乱子太多,这个世界的规则终于看不下去,在提醒他按照魔教圣子该走的剧情走吗? 宿殃还没想出个所以然,就被顾非敌捏着下巴,又在唇上狠狠吮了一口。 “都说日有所思,才会夜有所梦。”他面色复杂,也说不清是悲伤还是愤懑,语气低沉道,“所以,你一直怕我?即使我们已经如此亲密,你仍旧怕我会杀了你?” 宿殃:…… 宿殃头疼道:“我知道你不会杀我,那只是个梦而已,我还梦到过自己在游泳池里遇到鳄鱼呢,梦还能有理由吗?” 顾非敌盯着宿殃看了一会儿,斜躺下来,伸手把人抱进怀里。 思索片刻,他又问:“若不是怕我,难道是害怕你自己会……死?” 宿殃终于有些不耐烦应付了,他伸手推在顾非敌胸口,想把他推远些。 一边不满地嘟囔:“你最近好敏感啊!我都说了我不会那么容易就死,那个诅咒不一定会应验的……” “诅咒不会应验,那寒潭冰魄呢?”顾非敌问。 宿殃心里猛地打了个突。 他倏然看向顾非敌,咽了下唾沫,试图蒙混过关:“什么?关、关寒盘汀……关寒潭冰魄什么事?” 假装没发现自己舌头打结,宿殃瞪着眼睛看向顾非敌,试图以目光接触证明自己并不心虚。 顾非敌什么也没说,只静静地望着宿殃的双眼。 宿殃心里砰砰打鼓,但是为了取信顾非敌,他也只能双眼一眨不眨,伪装坦然。 许久,许久。 宿殃终于忍不住眼睛酸涩和心理压力,率先败下阵来。 他气得蹬了一脚被子,闭上眼睛不想搭理顾非敌。 “所以,当真是因为寒潭冰魄?”顾非敌声音低哑,“是否,寒潭冰魄与半凋红……相克?” 宿殃……不想回答,只能装睡。 下个瞬间,他再次被顾非敌死死抱进怀里。 顾非敌的脸庞埋进他的颈窝,在他的皮肤落下一片滚烫的湿濡,耳畔传来难以压抑的无言哽咽,年轻男人的温热身躯如同身处凛冬风雪中一般,不住战栗着。 第85章 我陪你待着 顾非敌哭得很克制,咬着牙关不敢出声,堵在嗓子里的呜咽反倒令宿殃很心疼,不知不觉湿了眼眶。 他回抱住顾非敌,伸手轻轻抚摸着对方的发丝,犹豫许久,低声道:“……对不起。” 顾非敌收紧搭在宿殃肩头的手,将他身上的衣物攥成一团,仍旧埋头在宿殃颈边,没有答话。 宿殃沉默片刻,缓缓开口:“我其实……也没想到会这样。” 因为穿越的关系,他潜意识里对这个世界依旧是疏离的。他对魔教圣子的死亡结局有心理准备,虽然和眼下的情况完全不同,虽然他还不知道他一旦在这里死去,到底能不能回到现实,他也无法从心底感受到丝毫对死亡的畏惧。 比起恐惧,他心里反倒是一种仿佛看穿宿命般的怅然。 忐忑与恐慌也是有的,一想到将来可能会因为回到现实而无法继续与顾非敌在一起,他自然也会茫然失措,痛苦焦虑……有时,他又会想,不管他离开这个世界之后到底能不能在现实醒来,对顾非敌来讲其实都是永别。 这实在太残忍了。 可是,事情已经变成这样,他也不知道该怎么改变。 他甚至不知道该怎么安慰顾非敌,只能伸手环住顾非敌的身躯,在他背上轻轻拍着,沉默不语。 好在顾非敌很快镇定了下来。 他翻身躺到一旁,抬起手臂遮着双眼,问:“我猜对了,是吗?” 停顿了片刻,见宿殃不回答,他又追问:“所以,因为你体内有寒潭冰魄,再修习半凋红,就会……” 他深吸了几口气,依旧说不出最后的那个字。 宿殃翻了个身,面向顾非敌躺好,伸手将他遮眼睛的胳膊轻拽进手里,十指相扣。 他看向顾非敌依旧泛红的双眼,轻声道:“我也不知道会怎么样,所以之前才没有跟你说。不管结果是什么,日子也总要过的……我们也没办法让时间停下来。” 良久,顾非敌阖上双眼,叹息一声,哑着嗓子说:“我若是……不曾遇见你,或许更好。” 宿殃被这句话惊得愣住,鼻子一酸,眼泪都要下来了。 他没想到会听到顾非敌这样一句话,登时委屈得心口发疼,忍不住问:“你后悔了吗?” 果然……明明是宿敌,却要强行在一起,是没有好结果的吗? 顾非敌终于肯转过脸来,看向宿殃。 他张了张嘴,犹豫许久,才道:“若我不曾遇见你,或许会死在玉鉴潭中。但那样至少……” 他哽咽了一下,继续道:“……至少不会连累你到现在这个境地。” 果然,他在自责。 宿殃叹了口气,伸手捧住顾非敌的脸颊。 顾非敌道:“不管是寒潭冰魄,抑或半凋红……如果不是为了我,你根本不会触碰它们。” “可你也不是故意的。” 宿殃弯了弯嘴角,露出一个安抚的微笑,说:“玉鉴潭你不是故意跳进去的,血蛊也不是你故意要中的……如果非要这样说,给你下血蛊的人还是厄罗鬼帐安插在魔教的奸细呢。不管是厄罗鬼帐,还是魔教那些男宠,其实都和我的关系更密切。” 他抿了抿嘴,又道:“说不定,这就是我身为魔教圣子应该遭受的报应吧。” “可你无法选择自己的出身。”顾非敌不同意,“之前将那些少年掳去魔教的也不是你,至少,不是你这道魂魄。你又有什么错,一定要经受这些?” 宿殃心道:可能是错在跑偏了剧情?要是剧情不跑偏,说不定寒潭冰魄和半凋红哪一个都不会和他产生关联。 但他不能这样说,只能含糊道:“可能错在想要改变命运吧……” 毫无铺垫的一句话,顾非敌却好似听懂了。 他颤抖了一下,低垂眼眸,说:“那也该报在我身上。就算你我本应是敌人,也是我先动了不该有的心思,才会拖着你一同沉沦。” 宿殃笑道:“一个巴掌又拍不响。” 顾非敌没说话。 宿殃凑上前,在他的唇上轻吻了一下,道:“已经这样了,我们在这儿浪费时间争论到底是谁的错,还不如愉快地把接下来的日子过好点。嗯,血蛊已经彻底除掉,接下来……我想做的事,也可以做了。” 顾非敌刚开始没明白宿殃指的是什么。 他的目光落在宿殃的脸庞,见宿殃面上浮起一层薄红,眼睫颤动,舌尖舔过唇角,呼吸渐渐加快……忽然福至心灵,理解了宿殃的意思。 “你……”顾非敌不可置信,却又有些犹豫,“……是想与我……” 宿殃咬着唇冲顾非敌笑。 他的指尖落在顾非敌中衣领口,沿着精致的滚边轻轻摩挲。 他其实也是忐忑的。毕竟,在此之前他从未关注过两个男人要怎样做那种事,只在无所不包的网络上偶然听说过大概,却不曾了解细节该怎么处理。 但他根据之前两人亲昵时顾非敌的反应,猜测对方应该是想要的……因此,他也愿意在离开之前,满足顾非敌的愿望。 宿殃双眼微阖,鼻尖碰了碰顾非敌的鼻子,又在他唇上落下一个轻吻。 顾非敌抬手捏了宿殃的下巴,吻了回去。 两人之间很快升温,呼吸相交,目光相缠,体温相融…… 然而,就在顾非敌的手堪堪触到宿殃的衣带时,房门外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两人交换了一个无可奈何的眼神,彼此分开些许,借以平静心神。 罗余敲了敲门,声音中透着担忧:“宿殃可醒了?若还未醒,恐怕今日须要为他施针,强行将他唤醒。” 宿殃吸了口气,轻咳一声,道:“……醒了。” 罗余的语气明显放松下来:“醒了便好。今日我改了药方,需饭前空腹服用。你早些起身,服了药吃些东西,已经未时了,不要饿着。” 宿殃:“……这就起。” 罗余很快离开。宿殃与顾非敌对视一眼,都有些尴尬,也没心思继续刚才的事,只得一同起身洗漱。 罗余很快带着煎好的汤药前来,看着宿殃将药喝下,又为他诊了脉,叮嘱道:“你体内血蛊虽已除去,但经脉因此有些损伤,近几日不可见风受寒,也不可太劳累……” 说着,他目光在宿殃脖子上停留了一瞬,又意有所指地看了顾非敌一眼,强调:“……也要节制些,以免伤了元气。” 顾非敌:…… 宿殃:…… 罗余反复叮嘱了几句,这才离开温泉院。 随后弟子送来午餐,宿殃和顾非敌一起吃过饭,坐在榻上下五子棋打发时间——宿殃不会下围棋,顾非敌教了他几遍也没弄明白,索性不学了。 极为明显地被顾非敌放了两盘水之后,宿殃无聊地丢开棋子,闷声道:“不玩了,没什么意思。” 顾非敌把棋子收好,问:“你想玩什么?要不,跳舞?” 宿殃摇摇头:“乏得很,不想动……” 顾非敌手指一顿,默然片刻,道:“乏了就去睡会儿吧。” “也不想睡。”宿殃把腿盘到榻上,托腮看向顾非敌,“最近我睡的时间好长,现在不困,想和你待着……” 顾非敌盯着宿殃看了一会儿,伸手把棋桌搬到一边,坐在顾非敌身侧,将人揽进怀里。 “好,我陪你待着。”他声音轻柔道。 宿殃笑问道:“就这样待着吗?” “嗯?”顾非敌不解,“你有什么想做的事?” 宿殃眨巴了一下眼睛,露出一抹坏笑,道:“刚才没做完的事……你不想继续吗?” 顾非敌犹豫了一下:“嗯,那件事,再说吧,好吗?” 宿殃:“为什么?你刚才不是还很乐意的?” 顾非敌伸手在宿殃的额头摸了一把,道:“方才,是我唐突了。你身体还虚弱,不要因此伤了元气。” 宿殃有些不满地撇了下嘴。 顾非敌失笑:“你啊……” 沉吟片刻,他道:“不如,你坐在这里,我为你画一幅肖像?” 宿殃惊讶:“你还会画画呢?” 顾非敌点头:“从前我娘教过我一些皮毛,不过许久未动笔,此处材料也不全……上色是不能了,白描或许可以试试。” 宿殃眉梢一挑,想到某部经典电影里的桥段,笑问道:“哦,那你是要画穿着衣服的,还是不穿衣服的?” 顾非敌被这个大胆的问题问得一愣,宿殃自己先哈哈大笑起来。 顾非敌这才反应过来宿殃问的是什么,张了张嘴,最终却无可奈何:“师兄——” “逗你呢。”宿殃笑道,“要是让你画了不穿衣服的,指不定你会拿着那副画做什么坏事……” 顾非敌:…… 宿殃又笑了几声,从榻上抱过几个软垫垫在扶手,找了个舒服的姿势斜倚着,冲顾非敌一扬下巴:“好了,画吧。” 顾非敌绕到旁边书桌后,铺开纸张,研好墨。再抬头时,他却发现,宿殃竟然靠在软垫上,不知不觉睡着了。 悬在纸面的笔尖不由得微微颤抖了一下。 顾非敌微仰起头,等眼中湿意退去,这才搁笔起身,将宿殃从榻上抱到床上,帮他除去外套,裹进被子。 回到书桌前,顾非敌盯着洁白的纸面,兀自站了许久,终于缓缓落笔,在纸面勾勒出一双仿佛能够摄魂夺魄的笑眼。 ……紧接着,是一对俊秀英朗、斜飞入鬓的眉。而后,是精致的鼻尖。再向下,是他在无数个夜晚用手指和舌尖细细描摹过的唇瓣…… ……宿殃的脸颊,他恰好可以用手掌完全捧住;宿殃的下颌,捏起来比看上去柔软许多;宿殃的发丝,虽然不长却极为顺滑,摸起来的感觉无比美好…… ……至脖颈,至肩膀,再到他那双骨节分明却修长秀气的手…… ……至腰肢,至双腿,再到他那对十趾精致又洁白如玉的脚…… 终于,最后一笔画完。 顾非敌盯着跃然纸面的那道身影,许久,后退一步,跌坐在椅子里,闭目叹息。 第86章 救他的办法 宿殃做了一个诡异且荒诞梦。 他梦到了自己当初前往荒原寻找剑圣疑塚的剧情。 与他熟知的经历不同的是,梦里的他去往荒原,潜意识里并不是去寻剑圣墓的,而是专程去找顾非敌。 很快,他找到了顾非敌,却与他大打出手。然后,他制住顾非敌,将人怼在荒原巨石上,蒙头盖脸地亲了一通,还伸手去扒人家衣服。 却很快被赶来的腾云阁侍卫们打断,顾非敌趁机逃脱。 在这之后,他就一直试图缠在腾云阁众人身边。为此,他还跟顾非敌以及腾云阁侍卫你来我往打了不少架,最后一同来到那处河流断崖边。 而后便是几个门派的混战与横空插|入战场的厄罗鬼帐。 宿殃作为魔教圣子,自然是众矢之的,被顾非敌带领武林白道部众步步紧逼,退至崖边。 紧接着,顾非敌身后有人反水,如同宿殃当初经历的那样,扬起手中武器,从身后砍向顾非敌…… 宿殃自然是要上前救人的,却没想到他会在帮顾非敌挡了刀的同时,侧腹中了顾非敌刺来的一剑。 这就很气人了。 宿殃莫名觉得怒火中烧,无处发泄,便用尽力气将顾非敌撂倒制在怀里,手中细剑架在他的脖子上,怒视那群要来营救顾非敌的白道众人,逼迫他们离开。 然而就在这时,远方一支箭疾射而来,宿殃不得不带着顾非敌向一旁倒去,躲开那能够将两人完全洞穿的致命一箭。 两人就这样坠下悬崖,一起落入水中,周围冰寒的河水汹涌而来,瞬间将宿殃的意识撞得支离破碎。 之后,宿殃浑浑噩噩地沉浮在凛冽刺骨的寒意与令人绝望的窒息感中。 他想要挣扎,却感到手脚被束缚着,一动也不能动。濒死的恐惧令他想要开口呼救,却无论如何都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仿佛听到有无数声音在他耳畔响起: “师兄,师兄!醒醒!” “……陈夙央,魔教圣子是一个十分狠毒的人,你这里的表情需要……” “师兄,醒过来!” “……卡!小陈那边的威亚调整一下……” “不要死,宿……求你……” “……恭喜杀青!生日快乐——” “师兄——!” 宿殃倏然睁开双眼,被满室明亮晃得眼花,皱了皱眉,又闭上眼睛。 缓了一会儿,他抬手按着自己有些抽搐的胃部,哑着嗓子问:“我睡了多久?怎么这么饿……” 顾非敌重重呼出一口气,在床边坐下,低声道:“你从昨日下午一直睡到现在。” 宿殃眯着眼睛,适应了光线,缓缓睁开,看向顾非敌,问:“现在几点?呃,什么时间了?” 顾非敌道:“……刚过巳时正。” “巳时……”宿殃撑着身体坐起来,只觉得浑身发软,头昏脑涨,“我睡了那么久?” “罗前辈说,你需要休息。”顾非敌握住宿殃垂在身侧的手,“你方才……又梦魇了?” 宿殃愣了一瞬,不由得回想起梦中情节,忽地笑了。 “倒也不算噩梦。”他挑起眉梢,看向顾非敌,道,“我梦到我强吻你来着。” 顾非敌……顾非敌面上的关切与伤感僵了一瞬,随即被一层无可奈何取代。 他起身从屋中暖笼取来早已温着的汤药,递给宿殃:“先喝药吧,我去问问午餐什么时候可以送来。” 宿殃接过药碗乖乖喝了药,目送顾非敌离开房间。 活动了一下还有些无力的手臂,宿殃捧着空碗,掀开被子下床,打算把它放到桌上。 谁知,还未及起身,他双腿就忽地一软,差点摔倒在地。撑着床沿直起身,宿殃活动了一下膝盖和脚踝,觉得自己一定是睡得太多,四肢血液都不流畅了,才会浑身酸软无力。 稍微活动了一下手脚,宿殃走到桌边将碗放下,又从架子上取下衣衫穿好,踱到门边,看向院中腾着热气的温泉、葱葱郁郁的绿树,和不远处分明白雪皑皑的层层屋顶。 顾非敌拎着食盒回到院内,见宿殃在门边站着,立刻上前将人搂住,道:“别站在风口,回房间去。我取了饭菜来,饿坏了吧?” 宿殃无奈道:“我又不是玻璃做的,哪就那么脆弱了……” 最后还是被顾非敌牵回了屋里。 两人一起吃过饭,顾非敌收拾好食盒回来,见宿殃正坐在书桌后面,拿着那幅他昨日画好的白描图看。 宿殃看着纸面上带有明显工笔风格的白描,心道顾非敌果然得原着作者的偏爱,怎么什么技能都这么满点,明明只是粗细不一的墨色线条,竟然能将他的五官神态勾勒得如此相像。 “我觉得,”宿殃抬眼冲顾非敌笑道,“你真的是被练武耽误了,不然说不定可以成为一代书画大家,写字也好看,还这么会画画……” 顾非敌摇头道:“我能画出来的,不及你风姿十之一二。” 宿殃乐了:“你这也太谦虚了。” 顾非敌却说:“并非谦虚。” “你举手投足,一颦一笑,一喜一怒……”他盯着宿殃,语速平缓,“你的声音,语调,你的歌,你跳舞的样子……所有这些,我都无法画出来。” 听到这样的话,宿殃心里不由得泛起一丝酸楚。 他知道,顾非敌其实是想努力抓住些什么,在不为任何人停留的时间面前,用最后的这点机会,试图留下一些美好的瞬间,以期将来可以借此回忆。 别说这个世界背景下不能照相和录影,就算在科技发达的现代,依旧无法将挚爱之人的温度和触碰保留下来。 所以,爱别离,从古到今都是人生七苦之一。 而他自己,一旦离开这个世界,即使能够在现实中醒来,却也无法带走顾非敌的哪怕一幅画像。 忽然,宿殃想起什么,转身找来他的行囊,从里面翻出一张被折成巴掌大小的纸页。展开纸页,顾非敌曾经为他写下的那首改编歌词跃入眼帘。 宿殃抬头看向顾非敌,笑道:“我们一起来唱歌吧,就唱你改过的这首,怎么样?” 顾非敌微笑:“好。” 宿殃道:“我还会很多曲子,回头……你都给我改一遍词,怎么样?” 顾非敌在宿殃身边坐下,点头道:“都依你。” 两人坐在桌边榻上唱了几首歌,宿殃又说想看顾非敌舞剑。顾非敌自然答应,取了夙心,到院中习剑,宿殃强撑着体内再次涌起的困意,裹着被子趴在窗台上欣赏。 顾非敌练完两套剑法,宿殃招手把他唤到窗下,笑着说:“前几天聊起来,你不是说要自创一套剑法,与我的醉斩红梅相配么?招数设计得怎么样了?” “还未曾开始研习。”顾非敌道,“等你身体好起来,我们……可以一同练剑,一起讨论。” 宿殃笑着点头:“好。” 回到屋里,顾非敌又被宿殃拉着说了会儿话。宿殃很快就撑不住,靠在顾非敌的肩头再次入睡。 而此时天色还未暗下去,只是日头西斜,天光被染上一层晦暗的灰调。 顾非敌将宿殃抱到床上,帮他盖好被子,转身离开房间。 来到罗余的院落,顾非敌轻叩院门:“晚辈顾非敌,有事想请教前辈。” 不多时,远门打开,有弟子将顾非敌引入罗余的书房。 罗余正埋头钻研一本医书,听到顾非敌进门,也没抬头,问:“什么事?” “前辈,”顾非敌道,“宿……他……” 停顿片刻,他问:“我要如何做,才能救他?只要他能痊愈,无论是什么事……我都愿做。” 罗余放下手中书卷,抬头看向顾非敌。 良久,他道:“你不必做什么,只要在这段日子里陪着他就好。” 顾非敌微惊:“这段日子?” 罗余道:“他背后的咒辞你也看到了。厄罗鬼帐的鬼血咒命,成咒条件极为苛刻,从古至今,还从未有过诅咒失败的例子。” 沉默了一会儿,顾非敌低声说:“他现在面临的最大威胁,难道不是他体内的寒潭冰魄与半凋红功法吗?若是解决了这个,那诅咒……或许不会成真也难说。” 听到顾非敌这样问,罗余不禁扬起眉梢。他的视线在顾非敌脸上梭巡片刻,确定对方是真的知道了什么,而不是在诈他,无可奈何地叹息了一声。 “你知道了。”他道,“是宿殃告诉你的,还是自己的猜测?” “虽是我的猜测,但我问他时,他没有反驳。”顾非敌垂眸道,“他是为了我才会去碰冰魄与半调红,只要有办法能救他,无论是什么我都愿意做。” 罗余盯着顾非敌看了许久,垂眸拾起桌上的医书,道:“你回去吧,我没有可以告诉你的办法。” “前辈……” “秦见越,赶他走。” 一直抱臂站在旁边的秦见越叹了口气,走到顾非敌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先回去吧,宿殃刚除了蛊,身体暂时会有些虚弱,不过应当很快就能恢复些……你该多陪着他才是。” 顾非敌盯着罗余,不愿离开。 “他舅舅也不愿见他英年早逝,已经在尽力探寻典籍了。”秦见越道,“你暂且离开吧,我不想用强硬手段。” 最终,顾非敌只得无奈转身,离开罗余的书房。 秦见越将顾非敌送出院门,回到书房,见天色渐暗,便帮罗余点了灯烛。 “阿瑜,你刚才说,你没有可以告诉顾非敌的办法。”他轻笑一声,问,“是否,你已经想到了能助宿殃压制体内冰魄与内力的方法,却不便告诉顾非敌?” 罗余将手中书卷往桌上一丢,面色发沉,语气不善:“想到了又怎样?宿殃不要命地救了顾非敌,我再让顾非敌拿命去救宿殃?真以为这样是好玩儿的吗?” “果然……”秦见越道,“能救宿殃的办法……可是只有双修一道?” 罗余沉默片刻,低声说:“我也只是猜测或许双修可以救宿殃一命……但我尚无法确定。” “而且,寒潭冰魄与半调红都太过霸道,若是与宿殃双修之人没有相应的奇物与功法作保,恐怕反倒会被双修所伤。” 他叹息着补充:“而能够与冰魄和半调红抗衡的阳性奇物与功法,必定同样霸道……且不说双修到底能不能救下宿殃,若将来,宿殃撑不过那道诅咒,撒手离开,修习了那样炽烈功法的顾非敌独自一人,也定会被功法所累,不得善终。” 末了,罗余看向秦见越,苦笑道:“以命换命,何其不公?我又如何能亲手把老友的儿子推向如此不归之路?” 第87章 梦境与冬月 宿殃再醒来,已是第二天一早天色蒙蒙亮的时候。 刚刚睁眼,顾非敌熟睡的面庞就跃入宿殃眼中。 顾非敌面色平静,呼吸绵长,还没有醒来。他一只手在被子下面紧紧牵着宿殃的指尖,另一只手环抱着宿殃的腰身,似是一整夜都未曾放开。 宿殃不想吵醒顾非敌,便安安静静躺着,一动不动,盯着面前年轻男人的面庞,回想刚才做的那个梦。 梦里都是些零散的碎片,诡异且似乎没有逻辑,忽而是在荒原那道地下山洞里,忽而是在魔教禁地中,内容都是他与顾非敌相处的片段。 但是梦中的那个他却与他自己完全不同,简直可以称之为嚣张霸道,不是在与顾非敌打架,就是强行按着、抱着、缠着顾非敌……并强吻他。 回忆着这些梦境片段,宿殃整个人都有点凌乱。 他心道:难道这样的相处模式才是他心底最想对顾非敌做的事?他怎么不知道自己竟然有这么霸道的黑暗面?难道是因为他曾经在荒原山洞里打架输给顾非敌,所以潜意识里的怨念一直没有消失? 顾非敌熟睡的样子比他平日里显得更像个孩子,宿殃的目光从他的眉眼描摹至鼻尖,再到嘴唇。 忽然想起梦中的场景,宿殃微微挪了一下脑袋,凑上前,小心翼翼地在顾非敌唇上亲了一下。 顾非敌没有醒。 宿殃舔了下嘴唇,静待片刻,又亲了一口。见顾非敌睡得沉,他不禁勾起嘴角,仿佛什么小心思得逞似的,伸出舌尖,轻轻触碰顾非敌的唇瓣。 玩了一会儿,见人毫无动静,宿殃轻手轻脚就想翻身起来……却被腰上传来的一道力量扯了回去。 顾非敌收紧抱着宿殃的手臂,缓缓睁眼,声音还带着刚刚醒来的微哑:“亲了我,就想逃?” “你……”宿殃在顾非敌胸口推了一下,“……你装睡?!” “嗯,本来睡得好好的,被一只小猫儿舔醒了。”顾非敌道,“你今日起得早,可是又梦魇了?” 宿殃摇了摇头,笑道:“没做噩梦,倒是梦到好多乱七八糟的。” 顾非敌没再接话,只把宿殃抱在怀里,静静地凝望着他。 “呃,我,”宿殃犹豫了一下,道,“有点饿了,不知道这么早有没有饭吃……” 顾非敌像是没听懂宿殃的话似的,依旧抱着他,手臂还微微加了些力道。 感受着隔着中衣相贴的皮肤传来愈发灼热的温度,宿殃心下有些慌,却又暗暗有些……算不上期待的了然。 然而,不知过了多久,顾非敌忽地长长叹了口气,松开环抱着宿殃的手,翻身下床。 “我去问一下,他们应当备了点心。”他状若平静地穿好衣衫,临出门扭头对宿殃道,“你在屋里歇着,注意保暖。” 目送顾非敌出门,宿殃躺回被子里,自我嫌弃般地“啧”了一声。 他本来对那件事并没有多么急不可耐,可心中的念头一旦形成,又屡次被打断、被顾非敌的自我克制掐灭苗头,他对此就越来越有一种……非要完成它不可的执念。 宿殃觉得,说不定就是这种执念的存在,才会让他做那些乱七八糟的梦,梦到自己使尽一切手段强吻顾非敌。 顾非敌很快回来,但手中除了食盒之外,还端着一只药罐。 “怎么这一大早的就煎了药?”宿殃皱眉问,“药房那边是二十四……十二个时辰连轴转,一直有人盯着吗?” 顾非敌将罐中的药滤到碗里,笑道:“每日的药都是早上煎好,温在暖笼上的,只等你什么时候睡醒了,什么时候喝。今日还是头一次赶上刚刚煎好的汤药,新鲜的。” 宿殃对此翻了个白眼。 接过药碗一饮而尽,再习惯性地朝顾非敌要了个亲亲,宿殃这才掀开被子起床穿衣。 洗漱过后又用了早点,恰逢罗余前来诊脉。根据脉象再次修改药方之后,罗余又叮嘱了几句近日要注意的事情,便如往常般离开小院,将时间和空间留给宿殃与顾非敌两人。 两人画画写字、唱歌下棋,腻歪到过午。 吃完午饭,宿殃拿着毛笔正信手涂鸦,忽然就感到一阵无法抵挡的困意袭来。下一瞬,他就毫无预兆地坠入沉眠,脑袋咚地磕在桌面,身体软倒下去。 顾非敌被吓了一跳,伸手将人揽在怀里,以内力探了探他的经脉,焦急地呼唤了好几声。 确定宿殃只是睡着,顾非敌也不知是什么心情,把人紧紧抱住,将脸庞埋在他的颈窝,深深地呼吸了几次,这才稳住颤抖的指尖,把宿殃抱到床上休息。 …… 之后的日子里,宿殃睡着的时间越来越多。 偶尔醒来,只是喝过药,吃点东西,醒着不过一两个时辰便会再次被困意席卷,扯入仿佛无边无尽的沉眠。 除了嗜睡之外,他的身体也开始渐渐露出虚弱的迹象,虽然在药物的帮助下他没再发生寒症,但身上的力气却好像渐渐被什么抽走,每天都懒洋洋的,不想动弹。 与此同时,宿殃也开始频繁地做梦。 他的梦境全都与他穿越之后的经历相关,却又总是透着那么些不同。 比如梦到自己在魔教禁地,练半凋红练到浑身发冷时就抱着顾非敌,还对他上下其手…… 比如梦到自己强行将顾非敌绑入魔教,以脚铐将人锁住,逼迫他换上菊堂的服饰,带在身边招摇过市…… 比如梦到自己在荒原大开杀戒,被顾非敌撞见之后非但毫无愧意,甚至还夜探腾云阁营帐,按着顾非敌强行拥吻…… 所有的梦境都仿佛在试图以一种完全不同的方式覆盖他曾经做过的一切,宿殃渐渐明白过来,这些梦中“自己”的行事作风,或许是魔教圣子本应当做的事。 他愈发觉得,这些梦境恐怕不是源自于他对顾非敌的执着,而是源自于魔教圣子本尊留在这具身体中的执念。 或许,他真的走到尽头了。 宿殃心里默默这样想着。 不知睡了多久,这天,宿殃在一片黢黑的深夜里醒来。 在刚才破碎的梦境里,他似乎身处小玉楼外的石林迷心阵……心中找不到出路的焦急渐渐催生出戾气,令他心中充斥着暴虐的情绪,最终竟如当初拿到手中的剧本一样,不但没有闯过小玉楼设下的考验,还因为试图硬闯石林阵,受了不小的伤。 宿殃不禁皱起眉头。 如果这些梦境真的是魔教圣子本尊留在身体里的执念,却为何,他竟然会梦到自己没有通过小玉楼的考验? 这里的梦境,怎么反倒与他曾经拿到的剧本情节保持一致了? 还没等他想明白,搭在他腰上的顾非敌的手臂收了收,紧接着,耳旁响起一声低唤:“师兄。” 宿殃应了一声。 “醒了?”顾非敌声音暗哑,带着刚睡醒的微弱鼻音,“饿不饿?我留了点心,温在暖笼上……” 宿殃叹了口气:“最近几天我不是吃就是睡,怎么感觉你在养猪呢?” 顾非敌却没有接话。 许久,他道:“若是能养些肉出来也好,可你……越来越瘦了。” 吃过夜宵,宿殃没了困意。顾非敌点亮屋里灯烛,在他身边坐下,问他想玩些什么。 宿殃透过窗户往外看,看到夜色中正飘落的大片大片的雪花,忽地有些怅然。 “我想做的事,现在做不了。”他笑道,“小时候,我最喜欢的就是每年冬天,一觉醒来看到窗外都是洁白的积雪。我就会很惊喜,下楼,在别人没有踩过的新雪上走来走去……我还喜欢和朋友们打雪仗,一起堆雪人……” 说着,他垂眸看向指尖,撇嘴道:“现在来了雪山,到处都是没人踩的积雪,我反倒不能玩雪了,还真挺失望的。” 顾非敌在跳动的烛火里望着宿殃,许久没有移开目光。 宿殃笑了笑:“继续改歌词吧,我还有两首歌想让你改写呢。” 顾非敌扯了一下嘴角:“好。” 将榻桌搬到床上,两人对坐改了几段歌词,又低低唱了几首歌,直至天际泛白,宿殃果然又抗不住疲惫,睡着了。 …… 时至冬月,玉琼峰上的气候愈发严寒。 连续几日的大雪迫使温泉周边的长青树木也开始发蔫,宿殃的房间里不得不又加了两只暖笼。 这天宿殃在傍晚时分醒来,茫然看向被夕阳余晖映成桔红色的窗棂,脑海里梦境的残留还没有消失。 那是在眉珠山山林中,他第一次见到顾非敌时的情景。同样是胖瘦两位侠盗将顾非敌逼至绝境,他也同样坐在树上旁观,直至顾非敌因为重伤,靠在树下陷入“涅盘”导致的昏迷。 然而,梦中的魔教圣子却并没有试图救人。 他从树上跃下,饶有兴致地看着顾非敌仿佛熟睡的脸庞,勾唇笑了一下,伸手钳住顾非敌的下颌,直接吻了上去…… “醒了?” 陪在他身边的顾非敌立刻发现他已苏醒,将他搂进怀里轻吻了一下,起身去取药和食物。 宿殃感觉不到饥饿,只喝了药,就有些疲惫地躺回床铺上。 顾非敌接过空碗,照例给了他一个深深的吻,用来驱走口中残留的苦涩。 这个吻莫名与方才梦中那一场场亲吻重合,宿殃感受着自己愈发绵软无力的身体,想到最近他愈来愈短暂的清醒时间,心里忽地腾起一丝恐慌。 他觉得,如果不抓住这最后一丝机会,他或许……真的要留下遗憾了。 顾非敌正要起身,忽然感到一只手落在他的后颈,力道不大,却足以将他扯回先前的位置。 宿殃闭上双眼,拽着顾非敌,再次与他交换了一个绵长的亲吻。 许久,他松手,看向微微退开的顾非敌,低声唤道:“师弟……” 顾非敌回望进他的双眼。 宿殃躺在枕头上,冲顾非敌露出一个甜美的微笑,道:“师弟,会满足我所有愿望的吧?” 第88章 一夜春风来 顾非敌直勾勾地盯着宿殃的双眼,眸中神色复杂。 半晌,他轻声道:“是。” 宿殃的手指还搭在顾非敌后颈,此时微微滑动,指尖自顾非敌颈侧落下,抚上他的衣领。 顾非敌只穿了中衣与内衫,领口松松交错,没有系紧,被宿殃稍微用力一扯就乱了。 夕阳从窗外照进些许,橙红色的微光映在宿殃脸上,将他的双眼映出一抹温暖的、仿佛闪烁着光芒的浅棕色。 顾非敌立刻就明白宿殃想做什么了。 “师兄,”他轻叹道,“你的身体……” “我身体没事。”宿殃有意带了些鼻音,试图撒娇,“只是有点没力气……所以,师弟主动点,好不好?” 顾非敌依旧拒绝:“前辈说你体虚,不可……” 宿殃眨巴着眼睛看向顾非敌:“你说会满足我愿望的。” 顾非敌:“但不包括……” 宿殃:“你说会满足我愿望的。” “听话,我不能……” “你说会满足我愿望的。” “师兄……” “你说过不会拒绝我的任何要求。” 顾非敌捉住宿殃正扯他衣襟的手,无奈道:“你该多休息。” 说着,他转身就要走,却被宿殃一把拽住衣角。 “不要让我带着遗憾离开,好不好?”宿殃低声道。 顾非敌浑身剧烈地颤抖了一下,手指不禁狠狠捏紧药碗,轻薄的瓷壁传来一声清脆的噼啪,碎裂的瓷片跌落地面,登时迸裂四散。 宿殃吓了一跳,立刻撑身坐起,惊问:“伤到没有?” 沉默不语丢开手里攥着的碎片,顾非敌低垂着眼睫,将划出两道细小伤口的、微微颤抖的手指贴在唇上,吮掉血珠。 见顾非敌背对着他一言不发,宿殃顿时有点慌了。 “对不起。”他掀开衾被,慌忙就要站起来,“我刚才乱说的,你别当……” 后半句话被忽然而至的亲吻堵了回去。 顾非敌揪着宿殃中衣的衣领,将他扯向自己,亲吻从无法抑制的愤然渐渐柔软,最后融化一片深情。 却一直没有断开。 直到宿殃开始觉得呼吸困难,伸手推了两下顾非敌的肩膀,他才缓缓离开宿殃的双唇。 顾非敌眼中闪烁着饱含着痛苦与希冀的、极为复杂的神色,声音低哑:“……你不会离开的。” 宿殃喘|息着,试图将自己的心跳调整回正常的频率。 缓了一阵,他扯出一抹微笑,望向顾非敌,道:“给我一些更深刻的记忆吧。” 顾非敌盯着宿殃的双眼,喉头震颤,却说不出话。 “也给你自己……”宿殃接着道,“……留下点永远忘不了的东西,好不好?” 顾非敌紧紧抱着宿殃,将脸庞埋进他的颈窝。宿殃环抱着顾非敌,静静等待他的回答。 良久,顾非敌在宿殃耳边低低叹了口气,亲了他的额头一下,转身离开。 宿殃登时有点泄气,坐回床铺,抓着被子把自己蒙在里面。 他也不想在这件事上继续多说什么了,否则会显得他好像在向谁索要施舍似的。 然而顾非敌很快回到床边,将手中一只小小的圆铁盒置于床头枕旁,温柔地抱住宿殃,吻了吻他的嘴唇。 “若是不适,一定要说。”他盯着宿殃的双眼,认真道。 宿殃瞥了那铁盒一眼,挑眉看向顾非敌。 “哦,”他忍俊不禁,故意逗道,“这不是防止蚊虫叮咬的药膏吗?拿它来做什么?” 顾非敌:…… 顾非敌无奈地叹了口气:“你一定要在这个时候问这种问题吗?” 宿殃讪笑道:“我只是突然想起当时……” ……声音消失在来自顾非敌的绵长亲吻中。 …… 西方天际,最后一抹绯红渐渐暗淡,层层浅淡的云霞化为一片深沉的蓝紫色。 星光悄然点亮天穹,这是一个没有飘雪的晴朗冬夜。静谧的院落中,只有温泉蒸腾的雾气在悄然氤氲,偶尔有水珠从石岸不知什么地方滴落,发出几声清脆的叮咚。 忽而风起,吹皱一池暖融如春的泉水,吹动温泉边积着一层薄雪的常青树。枝杈上的雪花纷飞落下,就像在院落中下起一场绵绵密密的小雪。 一丛丛针叶随着风带来的节奏晃动,簌簌作响,令小院显出几分生机勃勃…… …… 顾非敌从背后将宿殃抱在怀里,轻吻落在他颈后发丝。 宿殃整个人都懒洋洋的,连手指尖都不想动弹。但是奇异地,他竟然没有因为疲倦而直接陷入沉眠,反倒感觉身心都更加轻松了些。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方才那场在绝望的深渊与至深的眷恋中交织的哭泣,将他心中的负面情绪全部宣泄了出来。 两人静静相拥许久,顾非敌才在宿殃耳畔轻唤:“师兄……” 宿殃从鼻腔发出一声轻“嗯”算作回应。 顾非敌问:“可还好?” 宿殃默然片刻,嗓音还带着些微哑,道:“……累。” 顾非敌在宿殃颊边轻吻了一下,柔声道:“再坚持一小会儿好么?我整理一下床铺。” 说完,他翻身下床,反手把宿殃用被子裹得严严实实,抱到旁边榻上,点亮一盏灯烛,从箱笼取出一套新的褥毯换掉床上的一片狼籍,又备好换洗衣物,再从院中温泉汲了一大桶热水,将宿殃抱进去。 细细清理沐浴之后,顾非敌以内力帮宿殃烘干头发。两人换上干爽的中衣,熄了灯烛,相拥而卧。 可不知为何,宿殃却忽然没了睡意。 他闭着眼睛酝酿许久也没能入眠,只得睁开双眼,看向身旁……却忽地撞进一双在昏暗中熠熠生辉的眸子里。 顾非敌讶然:“师兄没睡么?” 宿殃眨巴了一下眼睛,低声说:“……不困,睡不着。” 顾非敌收收手臂,将宿殃往怀里带近一些,唤道:“师兄……” 宿殃:“嗯?” 顾非敌停顿片刻,语气犹豫:“师兄可喜欢方才的……感觉?” 听到这个问题,宿殃登时有点哭笑不得,又有些说不清到底是害羞还是恼火的情绪上涌,导致耳朵一阵发烫。 “干嘛问这个……”他嘀咕了一声。 沉默了一会儿,顾非敌抬手,轻轻抚摸在宿殃脸颊,低声说:“我想知道,方才……对师兄来说,算是美好的回忆,还是不堪的回忆……” 宿殃忽然就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 他本是抱着献祭般的情绪,期待能够让这段感情在最后的时间里,燃烧得更猛烈些……即使飞蛾扑火,就此灰飞烟灭,也至少能在记忆的最深处铭刻下一些永远不会磨灭褪色的东西…… 这情绪中的绝望他不喜欢,可那爱意燃至极点,化为能够照亮一切的焰火的瞬间,却该死的美好…… 哪怕就此堕入黑暗,他也在所不惜。 ……何况,此刻他并没有落入黑暗,而是……仿佛新生。 顾非敌还在低声催促:“师兄,喜不喜欢?” 宿殃抿了下唇,攥住顾非敌落在他耳畔的指尖,直接逃开,换了个话题: “我一直奇怪,你从什么时候开始这样叫我了?以前……不都是直呼姓名的么?” 顾非敌没有立刻回答。 他眼眸低垂,手指自宿殃脸上缓缓滑下,落在他的后背。 隔着中衣,顾非敌无法直接触碰宿殃的肌肤,但是他知道,那里有一些早已愈合的陈旧伤痕。而那些伤痕所组成的,是一道令他痛彻心扉的诅咒。 沉默许久,顾非敌道:“……我只是,不愿联想到一些不好的东西。” 经他这一提醒,宿殃也想到了自己背后那十六字咒辞,而他的姓名恰好包含其中。 宿殃……命中注定的灾殃。透着一股宿命般悲剧的气息。 这样想来,的确不是个好名字。 “总是叫我师兄也太奇怪了……”宿殃道,“不如,叫我的小名吧。” 顾非敌诧异:“你有乳名?” 宿殃在黑暗中看向对方仿佛闪烁着星光的双眼,笑道:“是我灵魂的小名,从前……我奶奶一直这样叫我。” 顾非敌问:“叫什么?” 宿殃咬了下嘴唇,道:“小小。” 顾非敌愣了一瞬,问:“小小?哪个小?破晓的晓,还是……” 宿殃道:“大小的小……” 顾非敌笑了一声:“很可爱的乳名。” 宿殃问:“那你呢?有小名吗?” 顾非敌摇了摇头,说:“我也不知道,从记事起,父亲母亲从未唤过我乳名,或许不曾取过。” 宿殃道:“那我怎么叫你呢?你叫我小名,我总不能还连名带姓叫你……” 顾非敌忽然笑出声来。 宿殃问:“怎么?” 顾非敌轻抚宿殃的脸颊,低声道:“你不如,以后……就像方才那样叫我?” 宿殃一时没反应过来顾非敌是什么意思。 等他转过弯来,不禁脸上一阵发烫,咬牙切齿道:“顾非敌!” 顾非敌笑着说:“那时就哥哥、哥哥唤得亲切,事后就如此凶神恶煞了?” 宿殃哼道:“我比你大!” “是吗?哪里比我大?”顾非敌凑近上前,逗弄道,“你乳名小小,如何……比我大呢?” 宿殃:…… 宿殃脸上发烧,故作嫌弃地推了顾非敌一巴掌:“你是泰迪吗?又来?我好累了……你之前还说不忍心动我……” 顾非敌无视听不懂的词,寻到宿殃的唇,轻轻吻了一下。 “不动你,我舍不得。”他低低笑了两声,抓着宿殃的手,与他十指交握置于胸前,没再闹腾。 夜色渐深,晚风骤停,四下又恢复了一片静谧。 漫天星辉与一牙弯月点亮整片苍穹,微光透过敞开一道缝隙的窗户照进屋内,洒在相拥而眠的两人身上。 平静而美好。 第89章 雪人与宣誓 第二天早上,宿殃与顾非敌难得都睡到日上三竿,直至小院外一阵敲门声响,顾非敌才猛地睁开眼睛。 宿殃也被吵醒,迷迷糊糊嘟哝道:“谁啊……” 顾非敌看了一眼天色。“……今天我起迟了,许是汤药已经煎好,他们来送药。” 说着,他翻身下床,迅速穿好衣服,简单整理了一下头发,前去开院门。 罗余端着药罐踏进院内,瞥了顾非敌一眼,问:“今日怎迟了?” 顾非敌没想到会是罗余亲自来,本就惊讶,听到问话,支吾了一下,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罗余却没等他,径自走进暖阁,将药罐放在桌上。 见进来的是罗余,宿殃也吓了一跳,赶紧撑着床铺坐起身,把睡乱的中衣整理好,唤了一声“前辈”。 罗余没应,视线落在宿殃脸上片刻,扭头四下打量,最终看向房间角落的屏风。屏风边的木盆里,正胡乱堆着一团床单和脏衣。 罗余挑眉看向顾非敌。 气氛太过尴尬,顾非敌的耳廓登时泛起一层薄红,下意识避开罗余的视线。 “今日我起迟了,抱歉,”他低声道,“劳烦前辈亲自前来。” 罗余什么也没说。 他将药罐中的汤药滤进碗里,端到床边,递给已经靠着床头坐起来的宿殃。 宿殃接过药碗,和顾非敌对视一眼,又小心翼翼地看向罗余。 罗余轻哼一声,也听不出是冷笑还是什么。他问宿殃:“身体还受得住?” 宿殃硬着头皮“嗯”了一声,埋头衔着碗沿,一小口一小口慢慢喝药,试图借此掩饰尴尬。 “睡了一觉,变娇小姐了?”罗余催促,“赶紧喝完,我给你诊脉。” 宿殃:…… 宿殃听话地将碗中汤药一饮而尽,将碗递还,也不敢当着罗余的面向顾非敌讨吻,默默把手腕伸出来。 给宿殃切了脉,罗余眉头微蹙,扭头问顾非敌:“昨日行事时,你运了内力?” 见他问得严肃,顾非敌也不好躲闪,立刻点头回答:“是,我怕他受寒,所以……曾以内力助他暖身。” 罗余徐徐深吸一口气,闭目叹息。 “你知不知道,同房时以内力相助,称之为什么?”他问顾非敌。 顾非敌茫然看向罗余,答不出来。 罗余的眉头一直没有舒展,脸色也微有些沉重。 “于内功心法上,如此行事,称为合体双修。”他道:“你们两人虽没有一起习得双修功法,但……水乳交融之时,以内力相缠,也已算是踏入了双修的门槛。” 见罗余神色不好,顾非敌登时紧张了,急问道:“可会对他有害?” “不会。”罗余沉吟片刻,目光落在宿殃身上,道,“双修……不会对他有害。” 宿殃对这个答案毫不意外。 事实上,他今天一早醒来就感觉比前几日精神得多,身上似乎也恢复了一些力气,甚至不像之前那么畏寒了。他本以为是昨日出了些汗,多少也算运动了一场,今天才会觉得身体恢复了活力……却没想到这竟然与顾非敌昨天渡给他暖身的内力有关。 双修,这个词听起来有点糟糕,但或许……对他来说是件好事?如果真的是这样,他不介意以后……嗯,多双修几次…… 然而,罗余接下来的话,让宿殃登时打消了这个念头。 “但是,与他双修,却会损害到你。”罗余看向顾非敌,神色严肃,“你会被他体内的极寒内力影响,一次两次或许无妨,次数多了,亦会对你寿命有碍。” 顾非敌看向罗余,却并没有被他的话吓到。 “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他低声喃喃,“若此事于我有损,那是否……于他有益?” 话说到最后,他眸中闪烁着一片希冀的光芒。 罗余默然一瞬,说:“杯水车薪罢了……他体内的冰魄是极寒之物,半调红又是至阴功法,不是你的内力能够压制住的。就算拼上你的命,也无法对他有多少助益,反倒会害了你自己。” 顾非敌眼中的光芒黯了一层,却终究因为抓住了一丝希望,而没有完全熄灭。 “即使杯水车薪,多少也能解燃眉之急。”他固执道。 罗余一掌拍在桌面,皱眉道:“你这小子!” 顾非敌此时头脑转得极快,立刻抓住了罗余方才话中的重点:“冰魄极寒,功法至阴,我的内力无法压制……那如果我也进修一种至阳功法,是否能有所助益?” 罗余咬了咬牙,从鼻腔发出一声嗤笑,阖眼道:“……简直是异想天开!” 顾非敌没再与罗余多争执,而是低眉顺目地站在原地。但从他脸上的神色依然看得出来,他并没有放弃之前的念头。 罗余也不正面与顾非敌较劲了,他转向宿殃,道:“你们正年少,血气方刚,有些事情难以按捺,也可适当行之。但……切记不可再以内力相助,否则,顾非敌恐怕会受牵连。” 宿殃立刻点头:“我知道,我不会让他乱来的。” 罗余又强调叮嘱了几句,这才拿了药罐离开。 等人消失在院门外,顾非敌从架子上取了衣服递给宿殃,顺道在他唇上亲了一口,笑道:“你今日看着有精神,饿吗?我去取早点。” 宿殃点点头,一边套上衣服。 顾非敌取了早餐回来时,宿殃正裹着狐裘站在房门处等他。 “不冷吗?”他快步上前,把人拉进屋里,“入冬了,山上更加严寒,你还是不要站在风口……” 宿殃顺着对方的拉扯在桌边坐下,笑着说:“今天不觉得冷。” 顾非敌从食盒里取出餐点,摆到宿殃面前。 “所以,双修对你确有助益,是吧?”他双眼神采奕奕,仿佛星辰坠落其中,“……我总能找到治愈你的办法,你不会离开的,我不会让你离开的。” 宿殃笑了笑,拾起筷子,道:“先吃饭吧。” 一起用了早点,顾非敌收拾了碗碟,又将昨晚换下的床单和衣物端到院子里洗净晾好。回到房间,发现宿殃并没有睡着,而是披着狐裘坐在榻桌边对着改过的词哼歌。 见到这样的场景,顾非敌的嘴角难以抑制地扬起,眼中喜悦尽显,露出一个无比灿烂的笑容。 “今天有什么想做的事?”他在宿殃身边坐下,伸手抱住他的腰,“看你精神不错,或许可以松活一下筋骨,一起跳跳舞?” 宿殃放下手中写了歌词的纸页,想了想,道:“我们一起堆雪人吧?” “不行。”顾非敌声音温和,语气却不容置疑,“你只是稍有好转,还是不能受寒,我们在室内打发时间便好。你若不想跳舞……我们可以做些别的?” 宿殃扁了嘴,试图撒娇:“可我就是想堆雪人……” 顾非敌看着他的模样,无奈地笑了笑,凑到他面前,道:“师兄……果然是小小,竟越发像孩子了。” 宿殃白了他一眼。 最近一段时间宿殃一直闷在房间里没有出门,之前,一天里有大半时候是睡过去的,醒着的时间又零零散散,精力也不太好,倒不觉得窝在室内难受。可他这天精神好,看着外面白雪绿树映着晴朗的日光,就有些按捺不住想要出门走走的心情。 但他也知道,他的身体暂时还没有完全度过危险,如果想要和顾非敌相处得更久,他就不能再像以前那样任性,不拿自己的生命当回事了。 “那,我们来设计你新剑法的招式吧。”宿殃笑道,“我不用内力,只把剑法演示给你看,你看看能不能参考?” 顾非敌微笑答道:“好。” 两人在室内钻研了一上午剑法,直至正午宿殃喊饿,顾非敌出门去厨房取午餐。 回来时,除了午餐餐盒,他还捧了一只小小的白色团子在手里,沿着温泉池边的小道向暖舍走来。 “那是什么?” 宿殃站在门边,看到顾非敌手里圆滚滚的一团白色,好奇地问。 顾非敌没有直接踏进屋门,而是走到窗下,将手中的小白团子立到窗台上。 宿殃扭头去看,这才发现那只有两个拳头大小的白团子,竟然是一只小小的雪人。两颗红豆作眼,一粒花生为鼻,又插了两段冬青细枝当手臂。 顾非敌拎着食盒进门,笑问:“喜欢吗?” 宿殃……无言以对。 这是什么恋爱偶像剧里才会出现的粉红泡泡啊?! 他又看了一眼窗台上被团得紧紧的、小巧可爱的雪人,咬了下嘴唇,说:“……这院子太暖和,会很快化掉的。” 顾非敌道:“喜欢的话,明天我再带新的来。” 宿殃失笑:“我哪就那么喜欢雪人了,又不是真的小孩子……吃饭吃饭。” …… 这天直到晚间,宿殃的精神一直都不错,只下午小睡了半个时辰。 夜色降临,两人洗漱之后相拥而卧,顾非敌伸手将宿殃搂进怀里,下颌贴着他的肩头。 “小小……” 他柔声唤道:“……师兄。” 宿殃听着顾非敌声音里的低哑,听着他微有些急促的呼吸,立刻明白顾非敌想做什么。同为初尝禁|果的年轻男人,在昏暗静谧的夜晚同床而眠,他心里其实也有点痒痒的。 只是,想到罗余今早的话,他还是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拒绝道:“我困了,想早点睡。” 顾非敌收了收搂着宿殃的手,宿殃没有给他半点回应。许久,顾非敌乖乖挪开了一些,没再强求。 结果,宿殃反倒睡不着了。 他闭着眼睛装睡,不敢翻身挪动,怕顾非敌发现他没有睡着,缠着他做些什么。 过了不知多久,忽然,一道低柔的、小心翼翼的声音在宿殃耳边响起。声音不大,却带着仿佛宣誓般坚定的、不容置疑的语调: “师兄,我一定会让你好起来的。一定。” 第90章 转机与选择 晨光熹微,玉琼峰山顶这日清晨被薄雾缭绕,温度又低了些许。 顾非敌起床便去药房取来宿殃的汤药,又灌了一只小暖炉,搁在宿殃被窝里。宿殃尚未睡醒,但他脸色看起来还算红润,没了前段时间那种苍白虚弱的模样。 做完早晨的准备工作,顾非敌换了劲装到院中练剑。 两趟剑法练完,收势,一旁的房间窗户那边忽然响起一阵掌声。 宿殃披着狐裘站在窗口,笑道:“好漂亮的剑法。” 顾非敌也笑了笑,收剑进屋。 宿殃从暖笼上端了药碗,把汤药一饮而尽,凑上前向顾非敌讨了个亲亲。 顾非敌抬手把护腕摘下来,置于屏风边的架子。忽然,他手指一顿,视线凝在那两只护腕的其中一只,看着上面被刀剑划开后又修补过的痕迹,似是想起什么。 “怎么了?”宿殃发现顾非敌眼神奇异,不禁问道。 “你还记不记得……”顾非敌说着,上前将那只护腕取过来,翻开内层,取出藏在里面的几张纸片。 宿殃当然记得这是什么,只觉得一阵无言以对。 他当时刚刚穿来这个世界不久,内心还完全不能接受这里的人们是真实存在的,只把他们当成情节中的角色,因此做了不少傻事,还以为对方看不出来。而这些假作焚烧、实则是通知的纸片,就是他的黑历史之一。 ……结果顾非敌还把它们珍之重之地留作纪念了! 宿殃翻了个白眼,道:“又把它们拿出来干嘛?” 顾非敌没答话。 他指尖轻动,从那几张纸片里面翻出一张,捏在手里,眼中神采骤然明亮。 “咎凤业火……”他一边说着,一边将手中纸片全部摊开,只见上面写着的几个关键词—— “万卷阁” “顶层” “东南角” “咎凤业火” 顾非敌看向宿殃,眼中一片光华璀璨,兴奋道:“小玉楼万卷阁顶层,全部都是极阳、炽烈的功法,尤其是东南角的书架上……当初知还经的归巢卷就藏在这本咎凤业火里面,如今想来,师尊当初或许早有预料,这本‘咎凤业火’定有不凡之处……” 宿殃皱眉问:“什么意思?” 顾非敌捏着纸片,说:“能够与半凋红媲美的极阳功法,或许有眉目了。我需要回一趟小玉楼,向万卷阁借阅这本咎凤业火……只要我练成这套极阳炽烈的功法,再与你双修,将会对你更有助益。” “你疯了吧!”宿殃惊道,“你忘了神医说的,你不能和我双修,不然我的极寒内力会伤到你。” “前辈之所以那样说,是因为我的内力尚不足以压制寒潭冰魄与半凋红。”顾非敌笑着摇摇头,“可如果我练好足以与半凋红抗衡的阳性内功,多少也可压制你体内的极寒内力。” 这个说法似乎有那么点道理,但宿殃下意识觉得哪里好像还有漏洞,他一时又想不到不对劲的地方,只能凭本能拒绝。 “不,我还是觉得这个猜测不靠谱。”宿殃道,“而且我还需要喝药,还要利用温泉养病过冬,你要是去小玉楼,那我们不是要分开?” 顾非敌望着宿殃的双眼,片刻,无奈叹息道:“我快马加鞭连夜赶去,将咎凤业火誊抄出来,用最快的速度回来陪你,好不好?” 宿殃不想和顾非敌分开,尤其是……在得知了他背上的那道诅咒之后…… 他们能相处的时间也许本就不多了,更显得每一天都弥足珍贵。 顾非敌上前捧住宿殃的脸颊,低声哄道:“我会很快赶回来……到时,若是对你的身体有所助益,我们就可以长长久久地在一起,不是吗?我也想与你长相厮守,不想……失去你。” 宿殃垂下眼睛,心中忐忑愈发强烈。 “万一那个功法也帮不到我呢?”他抿了抿嘴,低声说,“万一,你不在的这段时间,我……离开了呢?” 顾非敌愣住。 宿殃接着道:“我一天也不想和你分开,如果你一定要回小玉楼,那……你得带我一起去。我们本来也是计划除蛊之后就回小玉楼的,对吧?” 看着宿殃的脸庞,顾非敌眸中神情不由得柔软了许多。 他伸手将人搂进怀里,紧紧抱住。许久,他道:“雪山路途难行,如今入了冬,山路积雪更厚,下山不易,你依旧畏寒,不便跟着。” 理智上讲,宿殃也知道自己不应该拦着顾非敌,毕竟对方是为了能够和他更长久地在一起,才会想到去小玉楼求取功法,而他也的确不便在冬季离开温泉山院。 但在感情上,他就是不想让顾非敌在这个时候离开。 想到那个诅咒,想到体内的寒潭冰魄和三重寒功,想到魔教圣子的剧情本也是在这个冬季完全结束的,宿殃就一点都不想再扮演懂事的孩子了。 “不想和你分开。”他任性道,“你要去小玉楼,那我也和你一起。” 两人在这个问题上又争执了几句,宿殃坚决不让步,顾非敌一时也拿他没办法。 直至上午罗余前来给宿殃诊脉,宿殃直接提了有关极阳功法是否能压制自己体内冰魄与半凋红的问题。 罗余脸色倏然黑了一层,皱眉对顾非敌说:“你最初走的虽是清正派的内功路数,但如今也身怀正阳功法,再修一道极阳内功,你的内力将会无比炽烈。这世间没有什么事物不遵循物极即伤的道理,极阳炽烈的内力,必定对你身体有害。我劝你还是不要以身试险。” 听到罗余这话,宿殃也终于意识到自己心里那抹一直挥之不去的担忧来自哪里。 寒潭冰魄与半凋红结合,造就了阴寒的极端,才会将原本对他助益极大的内力,变成了缓慢消磨他生命力的东西。那么,能够与半凋红平起平坐的至阳至烈的功法,又怎么可能不伤人? 罗余的话没有错,物极即伤,功法自然不会例外。 顾非敌却固执道:“就算我的内力炽烈,只要与师兄双修,寒热两相削减,我们两人皆可无碍。” 罗余气道:“你以为双修是做加减法、取其均数吗?若没有适当的双修功法引导,你如此行事,只会同时耗尽你们两人的性命!” 顾非敌盯着罗余,一字一顿地问:“那,请前辈告知,我要如何才能救他?” “我不知道该如何救他,甚至找不到方向。”他咬了咬牙,“如今我只能抓住一切我抓得住的,哪怕知道它对我来说无异于饮鸩止渴……但只要能对师兄有所助益,我就一定要试试看。” 他说着,目光移向宿殃,露出一抹难以形容的苦笑,道:“我……已经没有别的什么……更害怕的事了。” 被顾非敌那双幽深的、饱含爱意与苦涩的眼睛看着,听着这样一句几近绝望的话,宿殃忽然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他总不能以一句“为了你好”,强行阻拦顾非敌。仔细想想,若两人身份调换,他也一定会为了救顾非敌,抓住一切他能抓住的机会。就像当初在魔教禁地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房间里,他想起谛聆师姐当初的忠告,却还是将半凋红完完全全修习了下来。 但他也不能因此就放任顾非敌找死。 然而,他穿越带来的、可以对剧情预先知晓的优势,早在他决定放飞自我、与顾非敌在一起时就已经完全消失了。 所以他即使有着高于这个世界的认知,也完全无法在这里给予顾非敌任何帮助。 罗余又和顾非敌争执了几句什么,宿殃没有注意听,只知道最终的结果是罗余冷哼一声起身。 “我不会放你们离开的。”他强硬道,“你父亲以玉坠为信,让我照顾好你们,我就不可能放任你去冒那等危险。” 说完,他甩袖离开,将院门重重地撞上。 顾非敌盯着院门,眉头渐渐皱紧,脸色一片凝重。 宿殃叹了口气,伸手勾住顾非敌的小指,将他从思绪中拉回来。 “你想好了吗?”宿殃问,“你的这些努力,可能起不到什么作用。你可能救不了我,还会害了你自己。” 顾非敌转身看着宿殃,低声道:“可如果我什么也不做,将来……我一定会恨自己。” 宿殃想了想,说:“你也不只有我,你还有父亲,还有好友,还有腾云阁的师兄弟。” 顾非敌道:“可我想共度余生的人只有你。” 宿殃沉默了一阵,咬咬嘴唇,说:“……你这样说,你父亲会很伤心的,你毕竟是他的独子。” 顾非敌叹息:“虽说百善孝为先……但既然已经注定绝后,我也甘愿被判为恶人,堕入地狱……欠父亲的,只得来世再还了。” 许久,两人都没有开口。 宿殃避开顾非敌的视线,看向门外依旧淡定自若蒸腾着雾气的温泉池面,看向远处白雪皑皑的房舍屋顶与连绵山峰。 顾非敌拉着宿殃的手,安安静静站在一旁,垂眸看着宿殃平静的面庞。 “好吧……”最终,宿殃微笑着开口,“我只有一个要求。” 顾非敌:“什么?” 宿殃起身,与顾非敌视线平齐,歪了歪头,盯着他的双眼,无比认真道:“如果你一定要回小玉楼,带我一起。” “可你的身体……”顾非敌明显不愿。 “如果哪天我醒来发现你抛下我自己跑了,”宿殃眯了眯眼睛,打断顾非敌的话,威胁道,“我会一个人下雪山去追你。那时候,我用不用轻功、动不动内力可就没得选了……万一中途发了寒症,也没人能给我暖身……你别当我开玩笑,我真的说到做到。” 末了,又补上一句:“你也知道,我是不怕死的。” 顾非敌被堵得哑口无言。 “带我去。”宿殃勾着嘴角笑,“或者,谁都别去。” 第91章 意外的消息 最终,顾非敌还是拗不过宿殃,答应若是能从罗余那里求得允许,他就带宿殃一起下雪山,回小玉楼。 然而两人虽达成了共识,可罗余却似铁了心,绝不放宿殃与顾非敌离开。 “你们既来求我除蛊、医治宿殃,便是我的病人。”罗余摆着架子,强硬道,“既是我的病人,就要听我的安排。” 不管顾非敌与宿殃如何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他这回完全不为所动,绝不后退,比之前给顾非敌与宿殃闭门羹时还要难缠。 “前辈如此阻拦我二人下山,除了不愿让我以身试险之外,是否还有其他原因?”顾非敌盯着罗余的双眼,道,“先前前辈提及不放我们下山,神色似乎有异……难道近日武林又起了什么波澜,您不愿我们知道?” 被这样一问,罗余不禁微怔,随即眯了眯眼睛。 “不想让你去送死,这个理由还不足够吗?”他轻嗤一声,对顾非敌道,“就算我允许你下山,宿殃如今的状况,定受不住冬季的风寒。再加上山路难行,你们恐怕到不了小玉楼,他就一命归天了。” 顾非敌道:“我相信前辈定有办法助他。您就算无法化解他体内的冰魄与半凋红,也定有办法短暂压制他的极寒内力。” 罗余哼道:“就算我有办法,又如何呢?” 顾非敌语塞。 罗余摆了摆手,一副不耐烦的模样:“如果你们请我过来就是为了此事,我看我也没什么必要待下去了。你们在这里安心修养,不要再胡思乱想。” 说着,他起身就要离开。 宿殃一步拦在罗余身前,打算故技重施:“前辈不答应我们离开的话,我们就只好自己走了。” 然而罗余却不像顾非敌那么好威胁。 他看向宿殃,似笑非笑道:“哦,自己走,也行啊,反正我知道你是不怕死的。就是不知道顾非敌舍不舍得了。” 顾非敌当然不舍得,所以这样的威胁实在无法说服罗余。 罗余甩了一下袖子,从宿殃身边越过,一步跨出房门。 “舅舅……” 忽然,一声呼唤在他身后响起。 罗余脚步一顿,诧异地回头看向宿殃。 宿殃伸手轻轻捏着罗余的袖角,语气柔软,带着一丝哀求的鼻音:“……没有人不怕死,我们只是在努力让我们活着、相处的时间更久一点。” 半晌,罗余叹息道:“你可知,你这种努力,是要顾非敌付出代价的?” 宿殃点头:“我知道,我也不想让他为我牺牲什么。但是,如果我们两人换个位置……我也不愿放弃任何可能救他的办法,哪怕这个办法可能对我有损害。所以我不想替他做决定,若是将来有什么业报,我与他一同分担就是。” 罗余皱眉看向宿殃,一言不发。 宿殃深深吸了口气,补充道:“……您是医生,一定明白病情越拖,只会越来越严重。有些机会,一旦没有及时抓住,将来可能就再也遇不到了。我明白顾非敌的心情……他是宁可为他自己的选择承担后果,也不想为他错失的机会后悔。” 最后,他又放轻语调,低低唤道:“舅舅……” 罗余双眼微阖,叹息了一声:“值得吗?” 宿殃笑了笑:“其实……我也不知道。但我可以向您保证,回到小玉楼,我会向师姐、师尊征求意见,要是她们也不赞同非敌修习那套极阳功法,我就会拼尽全力阻止他。” “宿殃……”顾非敌焦急道。 “如果那套功法真的对你有害,我怎么可能让你练。”宿殃白了顾非敌一眼,“所以,我一定要和你一起回去,省得你自作主张。” 看着面前的两个年轻人,罗余无奈地,又叹了一口气。 “即便如此,我还是不能……” 他的话还没说完,忽然被从院墙外直接翻进院内的秦见越打断了。 “阿瑜。”秦见越面色凝重,几乎眨眼间就凑到了罗余耳边,凝音成线,传音道,“我今日下山采买食材,收到来自王恪的传讯。” 罗余一惊,问:“王恪?他怎的突然给我们传讯?” 王恪是当初与他们同入小玉楼的一届,出师后两年再度回归,留在小玉楼教导师弟师妹。 虽然当年他们彼此留了对方的联络方式,但这么多年来,王恪一直没有联系过他们。如今初次传来消息,不知会是为了什么。 秦见越瞥了顾非敌与宿殃一眼,正要继续传音入密,却被罗余一把拉住。 罗余冲秦见越使了个眼色,扭头对宿殃与顾非敌道:“我有事要忙,你们先歇歇吧。” 说完,拽着秦见越离开了宿殃与顾非敌的温泉院落,留下仍未得到应允的宿殃与顾非敌在原地,面面相觑。 …… 回到主院,秦见越挥退弟子,确定周围无人可以窃听,这才开口。 他道:“王恪送来消息,说鬼帐王庭先王厄罗珝的第三子厄罗楹,当年其实从厄罗珏手中逃脱,化名‘罗隐’,入小玉楼。如今,就要出师了。” 罗余眼中震惊之色更浓,不可置信道:“是大哥的儿子……当年不是传闻,厄罗珏刀下,鸡犬未留么?” 秦见越道:“王恪没有细说,但……小玉楼应该调查过。以师尊的能力,没有人能骗她,所以,此事应当是真的。厄罗楹当年即将弱冠,有能力潜出鬼帐。” 罗余眉头紧皱,眼中震惊渐渐淡去,却被一抹极为明显的担忧取代。 “他遭受如此变故,如今从小玉楼出师,恐怕……是要去报仇的。”他道,“可眼下整个王庭都落在厄罗珏手里,厄罗珏当初能起事成功,白巫塔和黑羽军一定都是他的助力……再加上王庭周边的亲卫……厄罗楹就算想要刺杀他,也很难有胜算。” 秦见越道:“我观王恪的意思,似乎是想让你出手相助。” 罗余苦笑:“我如今不过孑然一身,如何能助他?” 秦见越沉默片刻,道:“王恪知道你我的关系,或许他是想……” 听到这话,罗余猛地摇头:“不可能,我不会让你去找你哥的。你逃家这么多年,你家那地方,进去了还出得来吗?” 秦见越失笑:“都二十年了,皇兄即使还在生气,大约也不会再追究什么。” 罗余依旧满脸的不情愿。 秦见越道:“若腾云阁集结武林众人、计划围剿魔教的事,也与厄罗鬼帐有关,我想我们或许可以和朝廷联手。毕竟,朝廷也一直希望与厄罗鬼帐解决边患。你当年不愿回王帐,如今,不如将此重任交给厄罗楹?” 罗余默然片刻,斜睨着秦见越,嗤笑道:“你以为你如今还是王爷呢?” 秦见越也不禁笑着摇了摇头:“无论如何,我会先写信问问皇兄的意思。倒是你……不打算见见你侄子么?” 罗余只觉得头疼。 仿佛自从宿殃与顾非敌来到这玉琼峰,他原本平淡闲适的日子就被搅了个乱七八糟。 先是得知宿殃中了鬼帐的血蛊,接着发现他竟被他的生母下了鬼血咒命,然后又听说平静了二十年的顾若海与宿怀竹竟然打算刀剑相向……现在,厄罗鬼帐王庭的内部斗争又被硬生生塞到他鼻子底下,不由得他视而不见。 也不知今年这光景,是不是犯了哪路神仙。 罗余伸手抱住秦见越,把脑袋靠在他肩上,低声道:“当年我逃开的,如今倒是桩桩件件都报应回来了。” 秦见越笑着在他背上拍了拍,略作安慰。 “行吧,刚好。”罗余直起身,看向门外远山,道,“那两个小崽子正计划回小玉楼求取功法,既然要去眉珠山,就顺道护送他俩过去吧。” 说着,他轻笑一声:“宿殃这孩子,倒是能说会道的,撒起娇来让人拒绝不了。” 秦见越道:“既然那功法在小玉楼,你还担心什么?顾非敌曾在藏珠阁闭关,是师尊的亲传弟子,无论如何,师尊都不会放任他拿性命玩笑。” 罗余点了点头,沉默片刻,道:“如此,我再拟一个药方,好助宿殃抵御雪山山路严寒。还要麻烦你去买药材了。” 秦见越:“无妨。” …… 两天后,罗余照例来到温泉院落的暖阁,给宿殃诊脉。 宿殃喝了药,诊了脉,正要开口继续缠磨罗余放他和顾非敌下山,却忽然被罗余的一句话将所有声音堵回了嗓子里。 “今晚你们二人记得双修。” 罗余语出惊人 宿殃:!!! 顾非敌:??? 宿殃呆愣片刻,才不可置信地、失去了全部语言组织能力地:“……啊?” 罗余一脸平静且高深,转向顾非敌,老神在在:“今晚双修,记得将内力尽可能多地渡给宿殃……但也不可太过,只要确保他明日能够抵御严寒即可。” 说着,他取出一只瓷瓶放在桌上,又对宿殃道:“这是我昨日制的暖心丹,明天晨起时开始含服,一粒化完要紧接着含下一粒。巳时初,我与阿越会来带你二人下山。” 宿殃还没反应过来,顾非敌却倏然笑了,惊讶道:“前辈的意思是,允许我与他回小玉楼了?” 罗余道:“我与阿越恰好也有事需要前往眉珠山,自是可以同行,但我也要约法三章。” 顾非敌恭敬道:“前辈请说。” “路途遥远,我们将会全程骑马赶路,投宿或许会选择山间农舍或荒郊野外,因此宿殃或许会有身体不适。”罗余道,“我会尽量为他缓解,且保证能够护住他的命。顾非敌,你不可以以他的身体为借口,耽误行程。” 顾非敌深深吸了一口气,道:“我信前辈。” “好。”罗余接着道,“第二条,途中不管你们听到什么消息,我们的目的地是眉珠山,小玉楼,中途绝不会改道。” 顾非敌:“是,明白。” “第三,”罗余盯着顾非敌的双眼,“到了小玉楼,若师尊不许你妄动极阳功法,你就绝对不可以修习它。” 这一次,顾非敌却沉默了。 宿殃上前拉住顾非敌的手,笑道:“舅舅,如果师尊不允许,我就是自己去死,也不会让他练的,放心吧。” 罗余抬手就想给宿殃一个爆栗,被顾非敌挡下。 “都听前辈的。”他眼眸低垂,答道。 罗余满意地点点头,收拾了药罐,转身离开。 临跨出房门,他扭头看向屋里十指紧扣的两人,笑了一声,道:“今晚,别忘了,双修。” 顾非敌:…… 宿殃:…… 第92章 一定眼花了 时值冬月,距离腊月冬至只余不足二十天。 玉连山下的神医村虽还未落雪,却也迎来了冬季的寒风,将漫山遍野斑驳的树叶吹落。 宿殃裹着一身灰白狐裘斗篷,兜帽罩着脑袋,将眉眼遮在阴影中。 下山时他含服过暖心丹,药物性烈,烘得他脸颊眼尾一层薄红,嘴唇更是红得娇艳欲滴。再加上积雪封路,下山困难,他如今又不能用内力,累得浑身发软,整个人靠在顾非敌怀里。即使没穿长裙,远看过来也仿佛女子一般,极为惹人怜爱。 神医村的村民鲜少见到只露出半张脸就如此摄魂夺魄的人,不禁被晃得有些呆愣,恍然片刻,才意识到玉琼神医竟然下山了。 村庄不大,消息传得极快,不到一盏茶的时间,罗余就被群聚而来的村民们包围了。 不过,这里的所有人都知道罗神医身边的这位侍卫“阿越”惹不得,便只站在一两丈外,满脸激动喊着感谢的话,不敢近前。见有人为罗余一行人牵来四匹骏马,村民们很快猜到他们要出远门,都有些悻悻然。 为他们牵马的是罗余曾经指点过的一位医者。 递过缰绳之后,他欲言又止半晌,向罗余深深施了一礼。 “先生,”他道,“……此去一路平安。”末了又支支吾吾问了一句:“先生会回来的吧?许多疑难杂症,学生还尚未熟识……” 罗余虽然脾气古怪,对着身边人从不掩藏情绪,但在学生与患者面前,则带着一如既往的慈祥浅笑。 “办完了事,我自然是要回来的。”他道,“这段时间就辛苦你与其他几位大夫,多多照看大家了。” 听到罗余这样说,神医村中的所有人都似松了一口气。 有胆大的村民上前来,向秦见越递过一串纸包,又冲罗余讨好地笑道:“神医,这是俺家里自己做的菜饼,您带着路上吃!” 他这一开头,周围立刻哄声一片。村民们这个递两颗鸡蛋,那个递几块糕饼,甚至还有猎户送上熏肉咸鱼、麂皮狐裘的。 场面一度混乱,最后还是秦见越一声高吼,稳住了局面。 罗余视需要挑了些容易携带的吃食,也算接受了周围村民的一番感激之心。最后,他借口马匹驼不下那么多东西,拒绝了其余人,翻身上马,快速从村口离开。 直至身后再也看不到送行的人们,秦见越才笑道:“见到如此场面,你仍不愿悬壶济世,还要继续隐居么?” 罗余白了他一眼,说:“感动是感动,但我也不喜欢麻烦……悬壶济世还是罢了。” 听到两人对话,宿殃眨巴了一下眼睛,说:“其实以舅舅现在的名气,隐居不隐居的没什么关系吧?知道玉琼神医的人又不少,自然会有病人来求医……” 秦见越笑着摇摇头:“虽说知他之名的人不少,但又有多少病患可以克服路途艰险、雪山难行,前来求医?” 宿殃恍然。 这个世界的背景终究是古代,与现代极为便捷的交通无法相比。别看他们出行总有马匹马车,但其实这些东西对百姓来讲是极为奢侈的。能够像他这样,为了除蛊治病,从荒原一路找来西南雪山的人,毕竟还是太少了。 “舅舅不喜欢麻烦的话,其实可以多收几个弟子,或者开一间医学院嘛。”宿殃又开始满嘴跑火车,“然后把你教出来的弟子分散到各地去实习,像小玉楼那样师兄带师弟的,很快就可以覆盖全国了……” 罗余斜睨着宿殃:“你竟说得出这样的话……你当真是宿怀竹那家伙养大的?别是被谁掉包了吧?” 宿殃:…… 宿殃与顾非敌对视一眼,吐了下舌尖,彼此心照不宣。 …… 小玉楼所在的眉珠山位于中原北部,夹在中原与西北荒原之间,其东北方向是一直没什么存在感的夷族,武林势力也就只有青帘派靠近那边。宿殃一行人此次前往眉珠山,选择取直道向北方行进。 过了中部一片平原,众人行至北方山区,凛冬降临的感觉愈发明显,他们终于遇到了自出发起的第一场大雪。 宿殃终于受不住寒冷的天气,又一次在毫无征兆的状况下陷入沉眠,差点从马背上直栽下来。好在顾非敌离得近,反应迅速地将人一把拽住,扯到自己怀里,以内力助他暖身。 暖心丹药性奇异,服用越多,往后起到的药效就越差,不到必要时不可多用。但眼下大家还要赶路,罗余只得又给宿殃嘴里塞了一颗丹药,一行人坚持走到黄昏,才因为雪势渐大,不得不暂时歇下,等雪停再启程。 众人入住的是山中一位独居猎户的院子,被安置在存放柴火、硝制皮毛的仓库里,没有床榻,只简单铺了一层细柴干草,勉强能隔绝地面传来的冷冽寒意。 顾非敌将行囊中的毛皮全部取出,铺在柴草上,这才将裹成一团的宿殃抱上去,攥着他的手,给他徐徐渡了些内力。 山舍条件有限,没有炭火可以点暖笼,所幸这里的门窗也四处透风,秦见越便直接在屋堂正中点了柴火取暖。 罗余借来瓦罐烧了些热水,给宿殃灌了两个暖袋,让他抱在怀里。 切过宿殃的脉象,罗余叹了口气,又拽着顾非敌的手腕探了探他的内息,确定顾非敌身体暂时还能抵御宿殃带来的寒气,这才不得已吩咐两人再双修一次。 宿殃从昏睡中被拉扯出来,一时有些恍惚,还没有完全从睡梦中清醒,更没有心思在意周围的环境……直至云|雨初歇,他才渐渐找回连贯的思绪,惊讶地看向周围简陋的墙壁屋顶和柴草做的床铺。 “这是哪儿?”他诧异地问顾非敌,“我又睡过去了?” 顾非敌伸手帮他从发丝里将乱糟糟的干草捡出来,一边道:“是暂住的山舍……你感觉怎样?暖和些了吗?有点精神了?” 宿殃裹了裹身上的衣衫,有些不好意思地点点头。 顾非敌在宿殃额头落下一个轻吻,起身兑了温水,为他盥洗。 等一切都整理停当,罗余进屋又给宿殃和顾非敌诊了脉,终于松了口气:“还好,虽是权宜之计,到底还是有些用。” 他接过秦见越递来的姜制汤药,给宿殃和顾非敌各倒了一碗,吩咐两人喝下。 顾非敌端着汤药,疑惑地看向罗余,问:“我也要喝?” “你体内已有寒气侵入,自然要稍作预防。”罗余道,“若路途顺利,或许直到眉珠山,你们都不用再双修。可一旦遇到大雪封路,说不得还要反复两三次……到那时,你的身体定会被他体内的寒气影响。” 宿殃反应了好一阵,才弄明白罗余这话是什么意思。他不慎呛了一口汤药,猛烈地咳嗽起来。 顾非敌连忙上前拍他的脊背。宿殃咳得满脸通红,不可思议地看了罗余一眼,又望向顾非敌,压低声音问:“刚才那事,他们知道?!” 对这个问题,顾非敌也有点难以启齿,只飞快地点了点头——山舍院落不大,两位长辈又都是习过武的,耳聪目明,自然什么都听得到。更何况,宿殃从睡梦中醒来时浑浑噩噩,完全没有自我压抑…… 气氛一度有些尴尬,宿殃只觉得脸颊耳朵都好似要烧着了,一阵阵地发烫。他默默喝完药,把碗递给顾非敌一起拿走,完全不敢抬头看罗余的脸。 罗余被宿殃的神情逗乐,笑道:“你这小子倒还会害羞,想当年宿怀竹可是敢……” 话没说完,他就被一旁的秦见越用脚尖轻轻踢了一下。罗余看了顾非敌一眼,闭口没再继续。 宿殃心道:宿怀竹,魔教教主,以他那样的人设,应该是没什么不敢的。 毕竟,根据罗余曾经说过的话拼拼凑凑,他猜测魔教圣子的生母大约是被教主强行掳去魔教,并一直都没再放出来。 只不过,听罗余方才那句话的语气,倒不像在说仇人,反而透着一股……曾为至交兄弟的亲昵。 想到江湖传闻中,武林盟主顾若海也曾与魔教教主交好,两人现在却针锋相对;又想到当初魔教教主给他那支花钗,让他来求罗余出手相救……宿殃就觉得,这武林还真是个盛产诡异兄弟情的地方。 比如罗神医身边的这位秦叔,他和罗余的关系就很铁…… 想到这里,宿殃的目光悄悄移向身边两位长辈,却不巧,正瞧见秦见越的手指偷偷探到罗余袖口,在罗余垂下的小指尖轻轻勾了一下,又飞速收回。 宿殃:…… 等等,这是什么操作? 这是正经的多年兄弟会偷摸做的小动作吗? 宿殃登时有点混乱,抬头看向秦见越。 秦见越面无表情,立如青松,像往常一样站在罗余身后护卫。 宿殃觉得刚才他一定是眼花了。 ——他不能因为自己拐着顾非敌莫名其妙好男色了,就觉得周围人都是gay。原着作者可是个姑娘家,绝不会这么重口味的! 第93章 突现的机缘 第二天早上,风雪初停,道路上积了一尺来厚的雪,在苍白的日光下反射着星星点点的鳞光。 路不好走,但宿殃一行人还是决定启程。马匹跑不起来,顾非敌索性将宿殃抱在怀里,两人共乘一匹马,也方便他为宿殃渡内力暖身。 此时中原北方的气温已经非常低,积雪在午时稍稍化冻,很快又会在黄昏重新凝结成冰。好在冬季气候干燥,路途中没再遇到风雪,一行人花了五天时间才终于踏入青芜郡,在一片火红的夕阳中,远远看见眉珠山剪影优美的山脊曲线。 这一路上他们取直道,避开了不少村镇,但腾云阁集结中原武林势力,准备前往荒原围剿魔教的消息,还是传入了宿殃与顾非敌耳中。 宿殃早就知道剧情,因此没有丝毫惊讶,只是有一种宿命难违的怅然。倒是顾非敌在第一次听到这个消息时有些触动,一整天都在观察宿殃的脸色,生怕他为此焦虑愤怒。 后来见宿殃并没有为魔教担忧,想到他的来历并不简单,顾非敌也就释然了。 ——无论如何,对现在的他们来说,解决宿殃体内的极寒内力才是最重要的事。 只有解决了宿殃的问题,他们才有心思去考虑江湖与武林的纷争。 眉珠山如今也被一层皑皑白雪覆盖,曾经葱郁的阔叶林早已凋敝,只余深色的树干承载着厚重的积雪,仿佛开了漫山遍野的洁白梨花。 为了保证宿殃能够顺利登上眉珠山,回到小玉楼,这晚顾非敌又与他双修了一次。第二天一早,一行人将马匹寄存在眉珠镇,背了行囊,徒步往山上走去。 宿殃口中又含了暖心丹,紧紧牵着顾非敌的手,跟在他身后沿着密林小道攀登。 经过一片小小的空地时,宿殃脚下忽然一顿,扭头看向顾非敌,咧嘴笑了:“这几棵树的位置,我好像有点印象。” 顾非敌捏了一下宿殃的手,笑道:“是,我们第一次见面的地方。” 想到两人第一次见面时发生的事情,宿殃忽然就觉得有点好笑。 那时候的他还在致力于死磕剧情,把遇到的人都当做纸片角色,照本宣科地念台词……现在想来,如果他与顾非敌互换,肯定也会觉得那时的自己有毛病。 “所以,当初……”顾非敌轻声道,“你为什么会喂我服下怜香回春丸?” “当然是为了救你命啊。”宿殃没好气道,“你那时候伤那么重,看起来一副快要死掉的样子……” 顾非敌的视线落在旁边——他曾经靠着的那棵树上,片刻,道:“我那时还不能自己控制‘涅盘’,一旦伤重,功法会自行令我进入龟息状态疗伤,才会看起来伤重濒死。” 宿殃不禁瞪眼:“所以我那药其实白给你用了?” “倒也不算白费。”顾非敌道,“当初在荒原地缝,若不是我身怀回春丸的香气,魔教众人也不会那么快寻来。” 一提到当初在荒原地缝遇到找来的魔教花侍,宿殃就有点气:“他们不找来,你也不会中血蛊。” 闻言,顾非敌沉默片刻,随后仿佛自言自语似的低声说:“是啊……若我不中血蛊,你也不会因此去修习半凋红。” “但……”他想了想,又道,“若我未曾中蛊,恐怕也不会随你去魔教,更不可能坚持到与你心意相通。” 说着,他扭头看向宿殃的双眼,嘴角带了一抹说不出是苦涩还是庆幸的浅笑:“那时的我曾退缩过……因为知道我们身份不同,阵营不同,各自责有所归,又同为男子……幸好,我遇到了不必放手的契机。” 宿殃用指尖勾了勾顾非敌的手心,笑道:“事情之所以会发生,都是早先安排好的。” 顾非敌看着他,叹息一声,说:“所以,我也不知道是该感谢那给我下蛊的人,还是该恨他,让你我承受如此之多。” 宿殃“啧”了一声,凑上前用肩头蹭了蹭顾非敌的胳膊,笑道:“好事多磨嘛!” 直到他们脚下开始出现切割整齐的石板,透过渐渐稀疏的树林看到通往小玉楼山门的路,宿殃才再次开口。 “当初在山门前第二次见面,你看起来很生气。”宿殃用眼角挑着顾非敌,问,“你那时候是不是觉得,被我这样一个魔教出身的坏人救了,很没面子?” 顾非敌却笑着摇了摇头。 “那你当时气什么?”宿殃追问。 顾非敌看向远方石阶,轻笑道:“江湖传闻,魔教圣子好男色,最爱俊俏少年。而那怜香回春丸,却会让我成为永远无法逃脱魔教追踪的猎物。” 话说到这里,宿殃已经可以想象得到,当初他的做法会让顾非敌脑补成什么了,简直哭笑不得。 顾非敌也有点不好意思,笑着继续道:“所以当时,我与蔚起兄和灵韵,都猜测你其实……” “猜我其实对你有那种心思?”宿殃挑眉问。 “嘘——”顾非敌赶紧抬手捂宿殃的嘴,瞥了一眼走在前面的罗余和秦见越。 秦见越看似没有丝毫反应,罗余回头看了两人一眼,面无表情地转回去,肩膀微颤,明显在笑。 宿殃攥紧顾非敌的手,坏笑着咬了咬嘴唇,一把将人拉近向自己,凑近他的脸颊。 “本圣子就是喜欢俊俏少年。”宿殃笑得满脸得意,端了当初魔教圣子的架子,道,“你逃不出我的手心了。” 顾非敌望着宿殃的双眼,忍不住手下微微使力,把人扣在身前,低声道:“我早就是你的阶下囚,不记得了?” 说完,他低垂眼睫,在宿殃红润的唇上吻了一下。 宿殃不服输,抬手勾着顾非敌的脖颈,将这个浅吻加深。 “唔,有点辣。” 唇分,顾非敌笑道:“暖心丹还未化完,别闹。” 两人一路十指紧扣,打打闹闹,与罗余和秦见越的距离越拉越远,最后顾非敌不得不将宿殃背在背上,运了轻功,这才赶上两位前辈,一同抵达小玉楼山门。 就在这时,山门内的石阶上徐徐走下来两道身影。 罗隐依旧穿着一身没什么存在感的灰色衣衫,面容沉静,毫无表情,看上去与两年前没有丝毫变化。而他身边跟着的,竟是满脸带笑、一袭红衣、依旧雌雄难辨的赤彤。 赤彤抬眼看到双手紧紧相牵的宿殃和顾非敌,诧异地挑了眉梢,飞身自山道台阶跃下,也没跟长辈打招呼,径直来到两人面前,笑道:“大半年不见,没想到你俩竟……真的这种关系了?师尊提起的时候,我还当她在开玩笑……快跟我说说,怎么一回事儿?” 一句话,登时唤起了宿殃对小玉楼的怀念。 那时的他对这个世界依然懵懂,每天烦恼的也不过是练功与切磋,谁想到,从小玉楼出师后,短短的几个月,竟让他觉得比在小玉楼中的两年还要漫长疲惫。 谁知,还没等宿殃答话,站在一旁的秦见越忽然皱眉唤了一声:“丹阳?” 赤彤猛地回头看去,细细辨认半晌,才满脸惊讶道:“……六叔?!” 秦见越脸色凝重,盯着赤彤看了半晌,问:“你为何会在小玉楼中,还……作男子打扮?” 他这一问,令宿殃与顾非敌都满心讶然。 当初两年间都不肯露出丝毫性别端倪的赤彤,竟然是女孩子? 然而,听到这个问题,赤彤却笑了:“六叔当年早早离宫,自是不知道我的事。我本身……就是男子啊。” “可……”秦见越眉头越皱越深,“你母妃为何会将你充作女儿教养?” 赤彤嘴角微笑丝毫未变,说出的话却令人难免咋舌:“那是因为,我也可以是女儿。” 宿殃彻底混乱了。 不光是因为赤彤的性别问题,同样也因为两人对话中提及的“离宫”和“母妃”这些词句。 他求助地看向顾非敌,却发现顾非敌也是同样的一脸错愕。 虽然所有人都知道如今国姓是“秦”,但谁也不会想到,一个陪伴厄罗鬼帐出逃王子隐居在雪山的人,竟会真的是皇亲国戚。 而赤彤,管这个人叫“六叔”。 赤彤还说,他本是男子,却也可以是女儿。 这对话里信息量略大,宿殃表示……他的大脑有点要死机的趋势。 赤彤的目光在惊怔的宿殃与顾非敌身上转了一圈,最后落在秦见越眼中,笑着说:“我这样的身体,当公主,自然比当皇子适当。只是……母妃后来有了弟弟妹妹,我年纪渐大,也自知在宫中不易立足,便自请出宫了。” 秦见越脸色有些不好。 赤彤笑道:“六叔不必为我可惜,我自请出宫时,父皇曾因对我有愧而给了我一个许诺。此次我从小玉楼出师,正要去找他兑现这个许诺。六叔陪同……”他说着,看了罗余一眼,接着道,“……陪同这位前辈来此处,想必也是为了同一件事。” 说完,赤彤回身将手搭在罗隐肩头,把他拉到近前,笑问:“这位前辈也是你的叔叔吧?” 罗隐依旧面无表情,微微转身,面向罗余,抬手施了一个众人都未见过的礼。口称:“叔父。” 罗余回礼,又叹息一声,道:“当年事发,我未曾助你,实在愧对你这声‘叔父’。” 罗隐低垂眼睫,没再说话,气质比大半年前更显得飘忽虚无。 这一刻,四人间出现了一阵诡异而尴尬的寂静。 赤彤轻笑一声,将话题转开。 “对了,宿殃。”他从怀里取出一只狭长的方盒,递给宿殃,道,“这是师尊命我交给你佩戴的。” 宿殃被罗隐那声“叔父”惊到,脑子里还没理清自己和罗隐的关系,索性不再多想,伸手接过那只方盒打开。 盒子里是一颗火红色玉坠,雕琢成凤凰模样,入手竟散发着汩汩暖意与热流。 “这是……?”宿殃诧异地看向赤彤。 赤彤笑道:“师尊也没告诉我这是什么,只让你贴身佩戴。返回魔教、去往冰原时,千万不要取下来。” 宿殃又是一愣:“回魔教?我回魔教做什么?我来这里就是要回小玉楼……” 赤彤摇摇头,又取出一封信笺递给顾非敌,道:“师尊的意思,大约是让你们先去做该做的事。” 顾非敌皱眉打开信笺,与宿殃一起默读。 “非非和宿宿先去荒原魔鬼城和冰原鬼帐一趟,只要凤凰玉髓不碎,宿宿就算使用内力,身体也不会有事。厄罗鬼帐大巫的‘白焰火蛊’母蛊是非非的机缘,一旦错失就不会再遇到。切记,入荒原后,你两人一定要携手同行,不可有片刻分离。” 第94章 玉髓与火蛊 “只要佩戴这颗坠子,他当真便会无碍?”顾非敌看向赤彤,问,“我从未听闻这等奇物。” 赤彤摇了摇头,说:“那信笺我没看过,也不知道师尊给师弟的这是什么……不过既然师尊都这样说,那应当是没问题的。” 宿殃把那火红的凤凰坠子拿在手里翻看。 他能够感受到这颗吊坠上正汩汩向外散发的热流,却又并非直接逸散,而是徐徐萦绕在他周身。 想到小玉楼中关于青波仙子的诸多传闻,宿殃忽然就觉得,他们这位师尊恐怕不是什么正常人。说不定是修仙的,或者……是剧情外的特殊设定。既然原着中设定了这么一个世外高人的角色,那么,她给的道具,一定不会出现意外。 于是,宿殃攥着那颗凤凰吊坠,缓缓运起内力,操控惜花步,在众人周围飞快地绕了一圈。 他这个举动把顾非敌吓了一跳,赶紧将人抓住,焦急地问:“你感觉如何?可有不适?” 宿殃双眼微阖,感受着那股自吊坠散发的明显热流冲入他的身体,压制住他体内蠢蠢欲动的寒潭冰魄。他忽地笑了:“有用!这吊坠可以压制寒潭冰魄。” 说着,他拎起吊坠挂绳就往头上套。 顾非敌帮宿殃理顺发辫,将那挂坠戴好,仍旧有些担忧:“即便如此,你也不要随意动用内力,不到迫不得已,还是要有所保留。师尊既提及玉髓会碎,说不得……你若滥用,它就要碎了。否则,有如此奇物,师尊便不会要求我去取那白焰火蛊。” 这话说得有道理,宿殃点了点头:“好,不到不得已,我不会动用内力的。” 顾非敌接着皱眉道:“依师尊的意思,似乎是想让我们加入腾云阁与中原武林集结的队伍,一同前去围剿魔教……可之前父亲却假借将我逐出腾云阁,试图打乱厄罗鬼帐的步调。若我们此时出现在中原武林,恐怕不妥。” 宿殃也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这种情况,扭头向罗余寻求帮助。 罗余沉思片刻,道:“师尊并未明说让你们随腾云阁一同前往魔教,只是让你们前去荒原,随后往厄罗鬼帐……” 说着,他眉头渐渐蹙起,陷入沉思。 过了好一会儿,他抬眼看向罗隐,问:“你此次出师,确是为了回到王庭,报仇雪恨?” 罗隐颔首:“我父王、母妃、弟弟妹妹们,都死于厄罗珏刀下,我自然是要报仇的。” “你不必急着潜回鬼帐王庭。”罗余道,“我与阿越推测过,腾云阁此次围剿魔教或许另有内情,说不定与厄罗鬼帐有关联。如今见到师尊的信笺,我愈发肯定这个猜测……此事我还是要找顾若海当面问清才是。” 顿了顿,他转向顾非敌,道:“如此,你们便先随我一起前往荒原,倒时先不要在中原武林队伍附近露面,待我问清此次围剿的原委,你们再决定接下来该怎么做。” 顾非敌与宿殃对视一眼,冲罗余点了点头。 解决了顾非敌的疑问,罗余又问罗隐:“我观你气息,练的可是黑羽军暗影营的……潜行刺杀功夫?” 罗隐:“是。事发前,我正在暗影营中历练,也是因着潜行功夫,才顺利逃脱追击,来到小玉楼。” 沉默片刻,罗余叹息道:“无论如何,这也是只能杀一人的功夫而已。” 罗隐依旧面无表情:“我只需杀他一人,便足够了。” 罗余道:“就算你在小玉楼中专注刺杀之法……鬼帐王庭戒备森严,又有黑羽军与白巫塔在侧,你很难潜近厄罗珏身边。你一人前去刺杀,倒不如随我暗中试探联络王庭中不服厄罗珏的人,借此分化他手中的力量……不过此事还需周密计划,急不得。” “黑羽军……或许不必担心。” 赤彤这时插话道:“我会求父皇给我调动西北部分边军的令符,以朝廷兵力牵制黑羽军。若说先前我还没有信心,不知能不能说服父皇,如今见了六叔,此事应当稳妥。毕竟,六叔在离宫前,也是我朝难得的少年将军。而且,父皇信他。” 听到这话,罗余扭头看向秦见越。 秦见越凝眉思索片刻,看向赤彤,道:“如此,我就陪你回一趟京。” 罗余担忧:“可是你和他毕竟二十年未见,他坐在那位置上,总会变的……若他不允你兵权,不放你出京……” 秦见越笑道:“若他不放我,我再逃一次家便是了。” 听着两人对话,赤彤忽地笑了:“前辈与六叔的感情还真是好,你看罗隐,就完全不担心我回了京城再也出不来!” 罗隐默默看了赤彤一眼,说:“你若不来也好,留在京中,总比陈兵边境安全。” 赤彤没好气地揍了罗隐一拳:“我不带兵去接应你,等着你被黑羽军大卸八块儿吗?你倒好意思说……” 看着两人打闹时的情态,罗余与秦见越交换了一个眼神,脸上都有些不可思议。 原本,他们以为朝廷与厄罗鬼帐的孽缘,会在他们两人离开各自的宫廷王庭、避世隐居后,完全断开。却没想到,时隔二十年,他们的子侄辈中,竟又出现了一对愿抛开身世背景,陪伴彼此的孩子。 …… 众人商议了大致计划,又一起下山,决定暂时在眉珠镇停留半日,将计划细细推敲之后,明天一早再各自启程。 眉珠镇上,魔教兰堂先前设在这里的客栈仍然开着,看上去竟好似完全不为腾云阁的围剿担忧。当然,一行人中也只有宿殃知道这间客栈是魔教开的,而他又并不打算暴露身份,便跟着罗余回到他们昨晚租住的另一间客栈歇下。 罗余与秦见越在江湖中露面很少,便伪装成江湖游侠,去外面打听有关腾云阁围剿的消息。 赤彤与宿殃许久未见,拉着他说起这大半年的见闻。他在小玉楼中停留数年未曾关心江湖局势,这才从宿殃与顾非敌口中听说有关剑圣疑塚和剑圣传承的事情,又得知顾非敌中了厄罗鬼帐的血蛊、宿殃为他解蛊的一系列前因后果,不禁有些唏嘘。 “这样说起来,你和罗隐还是表兄弟呢!”赤彤立刻把罗隐拽过来,笑道,“可你们竟没有丝毫相像之处,难怪当初没有互相认出来!” 罗隐对此毫不激动,淡定道:“我那时还小,没有关于小姑姑的记忆,当然认不出他。” 宿殃讪讪,也并不想管罗隐叫表哥,就还像以前那样称他师兄。 “不过,既然你有这一层身份……若是去厄罗鬼帐有你跟随,或许可解决白巫塔之困。” 罗隐道:“你有鬼帐王女的血脉,又习了半调红,也算得上半个厄罗巫者。当初厄罗珏起事,是勾结巫女刺杀了先前的大巫,才能顺利掌控白巫塔。所以,如今的大巫并没有王女血脉,若遇上你,恐怕会失去对白焰火蛊的压制。” 听到这话,宿殃不禁一愣。 “可我并不是厄罗鬼帐的人。”他道,“半调红也只是那什么炼蛊功法的残篇,我怎么可能跟大巫比?” 罗隐摇了摇头,道:“别的毒蛊我不敢保证,但厄罗鬼帐历届大巫养在体内的蛊王,白焰火蛊,一直以来都是以王女们的鲜血供养的。血脉此事,极为奇异,我也说不上原因,但可以肯定,你对白焰火蛊的掌控,至少比如今那位大巫强上许多。” 听他这样解释,宿殃反倒担忧起来:“可我看师尊信里的意思,是想让非敌驯化白焰火蛊。他不是厄罗鬼帐的人,而且没有练半调红……” “这事我也觉得蹊跷。”罗隐道,“顾非敌修的功法本就是正阳派,得了火蛊,内力只怕会十分炽热。再加上他没有鬼帐王女血脉,驯服火蛊时恐怕会非常危险。不过……既然师尊说火蛊是他的机缘,那就一定没错。” 宿殃与顾非敌交换了一个眼神,彼此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一丝了然。 ——顾非敌虽没有厄罗鬼帐王室的血脉,但他有宿殃在身边;他虽没练过半凋红,但宿殃练过;他的功法虽是正阳派,但宿殃的内力却已经极为寒冽,足以助他压制炽烈的内力。只要两人不分开,在宿殃的帮助下,顾非敌的确是可以驯化白焰火蛊的。 而一旦得到火蛊,顾非敌的内力必定比现在更加灼热数倍——却又正巧是与宿殃双修所需要的。 只是,如此一来,一旦宿殃离开,顾非敌定会深受白焰火蛊的危害。 “太危险了。”宿殃眉头紧皱,低声道,“师尊怎么会认为那东西是你的机缘?” 顾非敌垂手攥了宿殃的指尖,说:“寒潭冰魄也同样危险,当初你却为了救我,也曾命悬一线……” 宿殃无奈道:“不要总是提这个了好不好,我当时也不知道去救你会弄到寒潭冰魄啊。而且它当初没什么害处,还对我有好处的,那白焰火蛊,听着就不是什么好东西。” “这话有失偏颇。”罗隐插话道,“他驯服白焰火蛊时或许危险,但只要成功驯化火蛊,将来他便不必再怕任何毒物,于阳性功法也颇有助益。” 宿殃明显还是十分担忧,顾非敌见状,立刻将话题转向另一边:“从你刚才的话里听来,那白焰火蛊似乎是厄罗鬼帐大巫的特有之物,我若取了,鬼帐大巫怎么办?” 闻言,罗隐沉默半晌,才道:“此次若是我刺杀失败,你们端了白巫塔、取了火蛊,也算削弱了鬼帐的力量。若我能成功夺权,定是因为得了你们的帮助,以火蛊作为谢礼,我还觉得太轻了。况且,白焰火蛊也并不是世间仅有,只需去极北之地搜寻新的便是。” 众人正说着话,忽然,一阵敲门声响,外面有伙计道:“公子要的五月兰花酒到了。” 屋里众人面面相觑,都不知这是哪里来的暗号。 顾非敌是几人中武功最厉害的,给大家递了一个眼神,拎起夙心,前去开门。 门外果然是一个端着酒壶的店小二,只是年纪看着略老成了些。他满脸堆笑地踏进房门,视线毫无飘忽,直接落在了宿殃身上。 宿殃下意识觉得这人好像在哪儿见过,直到看清他衣摆上的兰花纹样,才骤然一惊,低声唤道:“兰五?” 听到这个称呼,顾非敌也极为诧异,立刻反手将屋门关上。 兰五放下手中酒壶,单膝跪地,向宿殃行礼:“属下兰五,见过圣子!” 第95章 又一场刺杀 宿殃的第一反应是:“你怎么找到这儿的?你怎么知道我来这儿了?” 兰五回道:“兰堂负责情报,这眉珠镇所有江湖人的动向,属下都需知晓。只是……如今知道您在此处的,不止属下一人,无疆门与厄罗鬼帐很快也会得知您在眉珠镇。” 宿殃还没反应过来,顾非敌先皱了眉,问:“无疆门与厄罗鬼帐?” 兰五瞥了顾非敌一眼,没答话,抬头看向宿殃,道:“圣子,如今江湖波澜不断,一旦无疆门与厄罗鬼帐得知您在此处,恐怕会为了那杜撰出的剑圣传承,前来找您的麻烦。不如,您还是随属下换个地方住,我等也好护您周全。” 宿殃不想和顾非敌分开,想也没想,直接拒绝:“我在这儿挺好的。他们几个都是小玉楼出身,怎么可能护不住我?你放心吧。” 兰五默然片刻,劝道:“圣子,您……与腾云阁少阁主日夜相处,多有不妥。教中已有不少人对此不满,向教主请命,将您带回教中。” “我和他在一起怎么就不妥了?”宿殃皱眉道,“他还跟着我回过总坛呢,教主见过他,也没说什么不妥。” 兰五又看了顾非敌一眼,道:“如今腾云阁集结武林众势力,计划围剿我教,情势自与当初不同。” 顾非敌眉梢一挑:“我已叛出腾云阁,莫不是,你这负责情报的兰堂,竟不知此事?” 兰五冷笑一声,说:“正是因为你叛出腾云阁,待腾云阁众人得知你在此出现,定会前来寻你。圣子与你在一起,有被腾云阁擒拿的危险,我等才要将圣子请回。” 顾非敌笑道:“可你方才却说,是怕无疆门与鬼帐以剑圣传承为由,来找他的麻烦?” 兰五道:“如今局势纷乱,圣子处境危险,不管是何理由,他都不该与你们腾云阁混在一起!” 顾非敌依旧觉得事出蹊跷,眯了眯眼睛,与宿殃对视一眼,道:“你既然不信任我,为何敢只身前来劝他跟你走,你就不怕我们联手将你斩杀于此?” 兰五沉默。 室内一时间极为寂静,只有放在兰五手边的酒壶隐隐逸散出一缕酒香,萦绕室内,闻起来端的是一壶陈年佳酿。 许久,兰五抬眼看向顾非敌,嘴角轻轻勾起一抹诡异的笑容。 他手腕骤然抬起,袖中机弩发出一声清脆的“咔”,一支速度极快的弩|箭疾射而出——却不是射向顾非敌,而是直冲宿殃的面门射去! 顾非敌瞳孔骤然缩紧,抬手就要拔剑拦下箭矢,却不知为何手臂忽地有些发软,竟没能赶得及。 幸而,宿殃在兰五抬手时就预感到不妙,运起惜花步,将箭矢躲掉。 箭支擦过他耳边发丝,狠狠钉入窗棱,宿殃这才闻到那箭身散发的一股清浅却有些刺鼻的气息——这支箭竟是淬了毒的! 他眼中怒火迸射,从腰间抽出细剑,狠狠从兰五心口贯入,去势不减,直接将人重重地钉进墙面。 兰五喷出一口鲜血,垂头挂在宿殃的细剑上,不省人事。 宿殃也顾不得查看兰五有没有死透,赶紧回身握着顾非敌的手,焦急问道:“有没有擦伤?” 顾非敌摇了摇头,努力对抗着脑中晕眩,双拳紧攥,看向宿殃,道:“那酒壶有问题,先处理一下……” 宿殃身怀半凋红,没有感觉到丝毫不对劲,听到这话才反应过来,顾非敌与赤彤好罗隐没有及时出手,是因为早已中了毒气。 他立刻上前拎了酒壶,一掌劈开窗户,将它扔出去,又以掌风驱散室内萦绕的那股若有若无的诡异酒香。 而后他俯身攥住顾非敌手心,运起半凋红,要助他驱散已经吸入的毒气。 顾非敌拍了拍他的手背,道:“无妨,这毒我自己可以慢慢化解,你不要滥用内力……” 宿殃固执地还是帮他驱散了体内全部余毒,沉声道:“我没事,只是没想到他竟然是来刺杀我的……啧,我就不该相信魔教中人的节操!就因为我跟着你跑了,他们就不当我是圣子了不成!” 顾非敌沉默不语,也不知在思索什么。 宿殃以为他是因为中毒没什么精神,便也没多打扰,又帮赤彤与罗隐驱了毒,见几人都没有受到致命威胁,这才终于松了口气。 “魔教中人会来刺杀你,必有隐情。”顾非敌道,“该搜搜他的身上,看是否有什么线索……” 宿殃觉得有理,点了点头。 顾非敌转身正要上前,又被宿殃按住。 “你别动,我去搜。”他道,“那家伙酒壶里弩|箭上都有毒,不知道身上有没有毒粉什么的……还是我来比较保险。” 说着他正要去查看仍旧被细剑挂在墙上的兰五,却被门边一道声音制止了。 “别靠近!”罗余沉声喝道,“他还未咽气……阿越,抓人!” 就在这短短两句话的功夫里,那原本一动不动挂在墙上的兰五竟真的忽然暴起,反手将细剑抽出,顺势扬起一把细粉,转身就要往窗外逃。 秦见越的武功却深不可测,随意以掌风将那粉尘尽数吹散,迅雷不及掩耳地把兰五按倒在地,直接卸了下巴,从他口中拔下一颗藏了毒药的槽牙,又自他身上搜出两包毒粉……外加一块千枫山庄的令牌。 兰五下颌被卸,说不出话。见身上千枫山庄的令牌被搜出来,他忽地哑声大笑,眼神戏谑地盯着宿殃,似乎在等待他的反应。 看到千枫山庄的令牌,在场众人都是一愣。 随即,所有人的目光都聚在了顾非敌与宿殃身上。 顾非敌看向宿殃,正色道:“……无论如何,腾云阁与千枫山庄绝没有在魔教安插奸细,更不会以这等手段刺杀你。” 宿殃与顾非敌和徐云展的关系都不错,当然知道腾云阁与千枫山庄的处事风格,笑道:“你放心,我没那么容易被挑拨。这个兰五到底是哪里派来的奸细,还要好好审问才行。” 秦见越闻言笑了一声,拎着兰五,挑眉道:“既如此,我将他带下去审讯……你若是不信我,可要来旁观?” 宿殃立刻就想到曾在电视里见到的古代审讯,赶紧摇头:“您带去问就好,我信您!” 秦见越看着他的表情,又笑了一声,拎着毫无反抗之力的兰五从窗户跳了出去。 屋子里再次恢复一片寂静。 罗余的视线在屋里几个年轻人身上转了一圈,轻叹道:“你们一个个的,好歹也都是如今江湖年轻一代的精英,怎得如此没有戒备之心?方才差点就被人暗算……那兰五来得蹊跷,你们竟一个都没及时反应过来?” 面对这个问题,大家没法反驳什么,只得面面相觑,低头听训。 默然片刻,宿殃道:“是我太轻信魔教中人了……之前,从小玉楼出师时,我曾见过兰五,也受过他照料,就以为他是自己人来着……” 罗余看向他,哼笑道:“真是愈发活得倒回去了,也不知你这性子是怎么在魔教那种地方长这么大的。” 宿殃扁了扁嘴,无话可说。 顾非敌伸手勾住宿殃的小指,略作安抚地摩挲了一下。 见他依旧一脸失落,顾非敌轻咳一声,道:“前辈不要责怪他,莫说他出身魔教,本就与属下亲近……就是我们几人,谁也未曾注意到兰五携带的那酒壶有问题。我当初也只以为他是为了挑拨我与师兄的关系,才会来强求师兄跟他回去……” 于是罗余又把顾非敌数落了一顿:“你也是太不警惕!吸入毒气的第一刻你就该察觉异样,也不知你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想当年顾若海年少时就行事稳妥,你怎么半点没学到?” 顾非敌垂下眼睫:“是我疏忽了,日后……定会谨记前辈教诲。” 直到几个年轻人都表示以后会慎重,罗余这才点了点头,转开话题:“方才我与阿越前去探听消息,得知如今顾盟主率腾云阁部众,已经抵达荒原边界。他们此时应当就在青芜郡西边。若我们明日一早启程,两日后便能与他们在荒原会和。” 他冲顾非敌道:“我与罗余会给你们留下讯号,你带着宿殃远远缀着,尽量隐藏行踪,不要被腾云阁发现……” 正说着话,秦见越推门进屋,手里已经没了兰五的身影。 罗余扭头看向他,见他皱眉问:“怎么这么快?他可供出什么?” 秦见越摇头:“他不过是底层的棋子,问不出什么有用的东西。不过,从他的表现我有一个猜测……如今魔教内部或许有长老企图叛变夺权,只是还没有确凿证据。” 罗余沉吟:“魔教内部生乱?不知这是否与顾若海此次围剿有关……除非两人曾私下见面,否则……” 听到这话,顾非敌与宿殃对视一眼。顾非敌道:“前辈,魔教教主曾令我转交过一封信笺给父亲,邀请父亲赴‘当年之约’……他们或许真的曾见过面。” 闻言,罗余惊讶:“果真如此?” 顾非敌与宿殃一同点头。 秦见越摩挲着下巴,双眼微眯:“……我大概明白此次围剿的用意了,只是,他为何要弄得如此复杂?以他的手段和功夫,压制几个乱跳的长老,岂不是翻手覆手之间?” 他扭头看了罗余一眼,罗余皱眉摇了摇头:“他们或许还有别的计划,我暂时也猜不到。” 两人的疑惑得不到解答,一时沉默下来。 宿殃看了看墙角仍残留的血迹,又望向衣衫似乎丝毫没有沾染污秽的秦见越,欲言又止。 顾非敌看出宿殃的顾虑,伸手拍了拍他的背,略作安抚,代他问秦见越:“前辈,如何处理那兰五的?魔教在眉珠镇的客栈,对此可有什么反应?” 秦见越瞥了宿殃一眼,笑道:“兰五的去处我就不说了。那间客栈我方才去看过,大门紧锁,里面空无一人。许是在兰五前来刺杀之前,就已经安排那里的部下撤离了。” 见宿殃明显还有些担忧,他又补充:“不必紧张,今晚我会守夜,你们几个年轻人好生休息就是。明日一早就要启程,你们要随阿瑜前往荒原,接下来的行程更加艰难,或许还会遇到刺杀和战斗,定要做好万全的准备。” 经过这一变故,几个年轻人也没什么继续聊天的兴致。 罗余和秦见越主动换到这间染过血的客房,将后辈们赶去另外两间,各自安歇。 第96章 九宴湖旧事 第二天天还未亮,宿殃就被顾非敌从睡梦中唤醒。 一行人收拾好行装,各自上马。 秦见越与赤彤要回京请兵,往东南走;罗余叔侄和顾非敌、宿殃几人要前往荒原,将会一路向西北行进。 他们在客栈门前分别,没说太多话,只互相祝福了几句,便各自策马离开。 顾非敌与宿殃不便紧跟着罗余罗隐叔侄,便稍落后一些,挑隐蔽的道路远远缀在后面。 …… 两日后的傍晚,天色将黑,顾非敌与宿殃在罗余留下的路标旁发现了暗号。 罗余罗隐两人已经遇到千枫山庄的斥候,准备进入腾云阁与中原武林驻扎在坎儿井边的营帐。 此处荒原一马平川,周围还没有可以用作遮挡的巨石,顾非敌与宿殃两人只能停留在距离极远的一片坡地后面,遥遥看向远处直冲天顶的炊烟。 忽然,一只极为细小的黑点儿自空中倏然飞过,眨眼间消失在昏暗的夕阳余晖中。 顾非敌不禁皱了眉头:“鬼鸮……这东西是个麻烦,若是不能解决它们,我们所有人的动向都会被察觉。” 宿殃抬头看天,道:“我们该带弓箭出来的。” 顾非敌却摇头:“鬼鸮飞起来毫无声息,体型极小,速度又快,待天色完全黑下来,即使带了弓箭,我们也很难射中它们。幸而它们本身不会说话,只是用来传递消息的工具。” 宿殃啧了一声,说:“厄罗鬼帐还真是有本事,这根本就是信息战吧,而且还是在天上……那个词怎么说来着?制空权?” “制空权?”顾非敌不解。 “就是……控制这片天空嘛。”宿殃道,“谁控制了天空,谁就有更大的可能打胜仗……大概是这个意思。” “你总是有这种奇思妙想……”顾非敌笑着说,又仰头盯着天穹中开始出现的繁星,叹息道,“若是人可以飞翔,天空……的确是兵家必争之处。” 这边,两人幕天席地,悠闲地谈论着不着边际的东西;那边,罗余与罗隐被千枫山庄的斥候领进腾云阁围起的营帐,罗余让罗隐等在外面,独自进了帐中。 顾若海抬头看到来人,眼中尽是诧异,立刻搁下手中纸笔起身,皱眉道:“你竟然下山了!怎会来这里?” 说着,压低声音,问,“可与犬子有关?” 罗余笑着迎上前,将那颗玉坠塞还给顾若海,道:“你那儿子我可管不住……不过恰好我有些事需要下山,就陪他一同去了趟青芜郡。他收到师尊的信笺,令他与宿殃前往荒原……但你之前曾佯作将他逐出腾云阁,怕打乱你的计划,他们便决定暂时不露面。” 顾若海蹙眉道,“师尊怎会插手此事?她不是一直不问世事吗?” 罗余摇了摇头:“我也无从知晓,只是觉得……如今天下事恐怕都被师尊看在眼中,她要插手,自然有她的目的。” 说着,他忽然笑了一声,道:“我们当初不是还猜测,觉得师尊是得道成仙的修行者,要在尘世积下足够德行才能飞升吗?” 听到这句话,顾若海也笑了:“当初竹枝儿为了一探究竟,还试图带我们潜入藏珠阁……” 罗余不禁愣怔。 顾若海话音一顿,哂然道:“……见了你,有些当时年少的感触,习惯这样叫他了。” 罗余默然片刻,问:“你前些日子是否与他见过面?” “是。他来信提及当年我们的重阳之约……我便赴约了。”顾若海道。 “所以,此次围剿……当真是他的计划?”罗余问。 顾若海沉默了一阵,颔首道:“是,是他请我率腾云阁和中原武林,冬至之日前去围剿魔教。” 罗余又问:“你竟信他不会借此机会将中原武林精锐一网打尽?” 顾若海嘴角微勾:“我信他,中原武林却未必尽信我。你也看到外面那些人了,各大势力,又有几个真的派了精锐前来?” 罗余沉默良久,忽地笑叹一声。 “以他在中原武林的名声,也早该猜到这样的景况。”他道,“毕竟,他当年一怒之下率魔教花侍血洗中原,的确山河变色。又有多少人知道,他杀的都是厄罗鬼帐安插在中原武林的暗桩和奸细?他就算想要澄清,也不会有人信他……” “什么?”顾若海倏然抬眼,目光直刺罗余,急问,“他杀的那些人,都是厄罗鬼帐的奸细?!” 罗余惊讶:“你竟不知道?” 末了,他又恍然:“也对,你并不知道厄罗鬼帐那些破事……当初我虽已隐居雪山,却也听说了这件事,专门让阿越前去查过。宿怀竹当年的确不问缘故杀了不少人,或许也有误判,但绝大部分来自厄罗鬼帐。” 顾若海的脸色不太好。 许久,他闭目叹息一声,怅然道:“我一直误会他了……我以为,他是见我成婚,又不忍杀我……当初他来大闹婚礼,被中原侠士们围攻,我一直以为他是因此才会迁怒中原武林……造下杀孽。” “他的想法,他从来不会多说,有谁能明白呢?”罗余无奈道,“其实,我想,他当初杀掉那些暗桩,也未尝没有借此发泄的目的。” 顾若海皱眉:“可他既喜欢罗锦,又为何会对厄罗鬼帐下手?” 罗余瞪大眼睛,惊问:“你莫不是对‘喜欢’二字有什么误解?他那般对待瑾儿,怎可能是喜欢?” 见顾若海垂眸不语,罗余又道:“当初听说他将瑾儿掳去魔教,我也吓了一跳,冒险去魔鬼城找他想问清楚,结果差点被鬼帐王庭的人抓住,几经艰难回到玉琼峰,竟又听说你的婚讯……后来江湖动荡,再加上瑾儿的死讯,我便不想多问。” “陈年旧事,”顾若海苦笑一声,“不问也罢。” “可前段时间,我却偶然得知当年些许隐情,”罗余皱眉道,“所以我想知道,你们当初为何会分开?当真是因为瑾儿?” 良久的沉默。 之后,顾若海极为缓慢地深吸了一口气,徐徐吐出,这才低声道:“当年你去寻阿越,我与宿怀竹带着罗锦游历至九宴湖……” 当年,九宴湖畔。 顾若海与宿怀竹还都是不及弱冠的少年,彼此情投意合,感情甚笃。 与他们同行的,是厄罗鬼帐年轻的王女厄罗瑾,化名罗锦,被兄长托付给这两位好友照看——罗锦知道宿怀竹与顾若海的关系,甚至经常打趣,因此罗余并没有多想,就将他的妹妹留在了两个年轻男子身边。 谁知,就在三人流连九宴湖的那段时间……某一个傍晚,宿怀竹忽然在房间桌上发现了一封信笺。 顾若海问那信上说了什么,宿怀竹却微微一笑,将信笺藏了起来。猜测或许是魔教什么人送来的消息,顾若海没多问,如往常一样运功入定。 直至夜幕降临许久,顾若海从入定中醒转,才发现往日总会为他护法的宿怀竹不在房中。 顾若海以为宿怀竹是去处理魔教信笺上说的事了,因此并没有为他着急,而是起身翻窗出去,想看看星空。 然而,就在他刚刚落在屋檐的瞬间,却发现隔壁应是罗锦入住的那间房,窗户竟大敞着,屋内没了人影。 罗锦毕竟是好友托付给他们照看的,顾若海十分担忧,怕女孩子夜晚出门会遇到什么意外,于是立刻四下寻找。 最后,他寻到九宴湖畔的一处树林……却看到了至今依旧令他不堪回首的一幕…… “他当日被我撞破,脸上竟毫无悔意,甚至极为愤怒……喝令我离开。”顾若海垂眸道,“罗锦也曾哭着向我求救,可……我那时脑中一片空白,不知所措……竟逃了。” 说着,他扯了扯唇角,露出一抹苦笑:“谁知,他不仅没有再回客栈,还将罗锦掳去魔教。甚至沿途青楼红巷,都曾留下他每日与人春风一度的轶事,还曾提到他身上极少让人知道的刺青,容不得我不信……我也从没想过,再见到他,竟然是在我的婚礼。” “他大闹你的婚礼,却没告诉你当年缘由?”罗余问。 “我……”顾若海道,“他当时打伤我父亲,又想杀我新妻。我怒急,与他大打出手,也……口不择言斥责他许多。” “他功力在我之上,我挡不住,只能把无辜女子护在怀里……他那时本能将我夫妻两人一剑斩杀,却又收了手。我以为他不会再闹,正想问他当年的事,他却……转身就杀了一位在场宾客,突出重围,扬长而去……之后,便传来他血洗中原的消息。” “这些事,二十年过去,却依旧历历在目似的。”顾若海双眼轻阖,道,“他当年若是不喜欢罗锦,又为何要在深夜与她湖畔私会……” 罗余叹了口气:“他若是喜欢瑾儿,又如何会强迫她?” “其实,我后来也曾思虑,觉得此事有隐情。”顾若海道,“但我既已听父亲之命,结婚生子,不久后又听闻魔教有了圣子的消息……我又何必强求当年真相?反正,一切都回不去了。” 说着,他苦笑摇头,又道:“直至前些日子,我与宿殃第一次见面,才恍悟当年我还是错了。无论如何,我不该放弃寻求真相,哪怕求一个死心也好。只是,我重阳再问宿怀竹当年的事时,他依旧不肯认真回答。” 听到这话,罗余暗叹一声,道:“宿殃……也是个可怜的孩子。” 顾若海皱眉道:“我之前与他见过面,得知他为救我儿,在身怀极寒之物的情况下又练了至阴功法……你为他诊过,结果如何?” 第97章 夜谈与遇袭 罗余没回答,先问:“两个孩子心悦彼此的事情,你也知道了?” “知道。我本想阻拦,却终究狠不下心。”顾若海叹息道,“从他们身上,我仿佛能看到当年的我与宿怀竹……只是,我从没想过,我与他之间,多年之后竟会以这样的方式彼此牵连。” 罗余对此没说什么,只伸手拍了拍顾若海的肩膀。 沉吟片刻,他道:“宿殃的状况有些复杂……若只是寒潭冰魄与半凋红,可解之法还是有的……但此法,实在有些残忍。” 顾若海问:“如何残忍?” “要想压住宿殃的极寒内力,只能由修习炽烈功法的人与他双修,才可保他不死。” 罗余苦笑一声,看向顾若海,解释道:“但……若是仅一人长期与宿殃双修,想要不受他体内至寒之气的侵蚀,那人必须身怀极阳极烈的内力。可你也明白,物极必伤,至烈与至寒,合则两利,分则成祸。一旦将来两人分开,便只能是双双殒命的结果。” “或者,还有一个选择,那就是豢养许多炉鼎,轮流为宿殃压制寒气。”罗余低声道,“只是如此一来……” 他不必明说,顾若海也懂了。 “以命相连,”他喃喃道,“或者锥心剜骨么……” “我知道,我们是一样的人。”罗余叹道,“我们都会选择以性命与挚爱相连,绝对无法接受他身边还有别人。” 顾若海垂眸,嘴角勾起一抹苦涩:“是啊,那孩子……应该也是这样的想法。” “可是,宿殃的情况更特殊些。”罗余道,“他不仅身怀寒物寒功,除此之外,他还身负厄罗鬼帐的鬼血咒命……怕是难以活过及冠。” 顾若海不禁怔住。 罗余叹息:“所以,如若他们以命相连,非敌……将来恐怕危险。” 顿了顿,他又补充道:“可不知为何,师尊却似乎有意让他走这条路,为此还专门提示他前往厄罗鬼帐取一奇物。我也……不知该怎么劝他,只能来告诉你。你毕竟是他父亲,该知道这件事,也或许只有你能劝说。” 沉默良久之后,顾若海却绕开自家儿子的问题,反倒提起宿殃:“宿殃身上怎会有鬼血咒命?宿怀竹可知道此事?” 罗余知道他需要时间深思熟虑,也没再催促。 “咒辞在他背部,宿怀竹曾为他刺青,所以,定是知情的。”他回答道,“瑾儿与宿殃不曾回过厄罗鬼帐,那咒……据我推测,极大可能是瑾儿以命为祭,亲手下的。” 顾若海不解:“她为何会如此做?” 罗余也不明白,又无从揣测,只能道:“这次围剿魔教,你应当有机会与宿怀竹见面,或许以此为突破口,能从他那里问出些什么。” 顾若海默然:“也只能如此了……” 一时间,两人都有些怅然。 罗余道:“你此去魔鬼城围剿,注意安全……对了,我听闻你已察觉中原武林有奸细,可有计策对付?” 顾若海笑道:“不必担心,此次围剿本也是做给那些人看的。厄罗珏意图搅浑中原武林与魔教之间的水,可他却实在不了解宿怀竹的为人。” 罗余微笑颔首:“你有腹案便好。” 两人又叙了会儿旧,顾若海正要给罗余叔侄安排营帐,却被罗余拒绝。 “我这次来,本也只是问问你此次围剿的缘由,今晚要尽量趁夜色离开,前往冰原方向。无论宿怀竹的计划是不是与厄罗鬼帐有关,我也要尽力助我侄儿夺回王权。厄罗珏谋划这一场纷争,定还有别的企图,还是釜底抽薪来得更彻底。” “你此去也危险重重,阿越不在你身边,可顶得住?”顾若海担忧道,“不如我派一名亲卫给你。” “不必了。”罗余笑道,“我虽是医者,武功也不差。再者,我那侄儿也是从小玉楼出师的,我两人联手,自保没什么问题。” “如此,便祝愿你我各自功成。” 两人伸手相击,又重重握了一下,彼此道别。 …… 腾云阁与中原武林集结的大军在荒原再次度过了风平浪静的一夜。 而就在距离他们数里外的一道山坡下,顾非敌与宿殃却遭遇了他们自入荒原以来的第一场夜袭。 两人周围没有任何遮蔽物,袭击者隐匿于夜色,趴伏在地面,以冬季里早已极为稀疏的枯草为掩护,手握一把极为精巧的劲弩,悄无声息射向两人的方向。 好在,入荒原后两人一直在戒备,入夜之后,顾非敌的内力更是时时刻刻蕴于双耳,听到了远处那极为细微的一丝机括声。随着弩|箭夹着劲风袭来,他倏然拔剑,将箭矢尽数拦下。 宿殃早已运了惜花步上前,沿途又躲过一枚短箭,眨眼间拦在了那刺客的退路中央。 刺客一身黑衣,身法诡谲,见两人距离已近,不便使用弓|弩,便换了弯刀,翻身袭向宿殃。 宿殃抽出腰间细剑,反手便是绽莲剑法“出澈”“濯清”两招,将刺客的袭击尽数挡下。而顾非敌也很快赶到,以回雁剑诀攻向那刺客。 两人联手,那刺客躲闪不及,硬生生受了顾非敌一剑。但他竟丝毫没有惊慌,抬手从怀中取出一支竹管,抛向空中。 宿殃下意识挥剑去砍那竹管,却被顾非敌以长剑挡住剑锋。 顾非敌喝道:“当心有诈!” 话音落,那名刺客竟自己挥起弯刀,将那截竹管从中劈开。管中液体迸溅而出,四散洒落。 宿殃与顾非敌见状,各自运了轻功疾退,险险避开那一蓬不知为何物的液体。 然而,那逃不出两人堵截的刺客,却被管中液体淋了满身。 顾非敌鼻翼微动,皱眉道:“……是油脂……混了磷粉?!” 宿殃不解:“油脂?他带油脂做什……” “离他远些!”顾非敌立刻后撤,焦急喊道,“会着火——!” 他话音未落,就见那刺客身上竟忽地冒出白烟,瞬间燃了起来。 宿殃早在顾非敌喊他远离那刺客时就立刻运了惜花步,向后倒退数丈,此时见到那人被迅速燃起的大火吞噬,还在试图向他的方向扑袭,只觉得浑身汗毛都要立起来了。 一眨眼的功夫,那刺客便完完全全被火焰包裹,尖叫着倒在地上,不住挣扎。 顾非敌绕了个远,扯住宿殃胳膊,将人半搂半抱着带进怀里,捂住他的眼睛和耳朵。 “别看,别听。”他低声道,“他不愿让我们知晓他的身份,才会用这种方法自戕,抹掉痕迹……火光会引来旁人,我们先撤。” 宿殃咽了咽干涩的嗓子,点点头,哑声道:“我没事……我可以自己走。” 顾非敌将他从怀里放出来,但相扣的十指却一直没有松开。 两人携手离开之前藏身的缓坡,尽量压低身形,围着腾云阁联军扎营的地方绕了个大弧线,换到远处另一片枯草丛生的小丘后面。 宿殃此时已经镇定下来,见顾非敌一脸凝重,他先开口道:“抱歉,我经验不足,差点就被那东西淋在身上……” “幸好……”顾非敌将他搂进怀里,叹息一声,“你没事,真是万幸……以后,切不可如此鲁莽,敌人抛出的东西,能躲的尽量躲开,不要随意用剑去试。” 宿殃此时想起那刺客的惨状,也有些后怕,郑重地点了点头。 “荒原如今不太平,我们只有两人,需轮流入定休憩,轮流值守。”顾非敌道,“前半夜轻松些,你来值守……身体可撑得住?” 宿殃拍了拍胸口,按着衣襟下面那颗凤凰玉髓,故作轻松道:“有师尊给我的宝贝,我现在可厉害了,当然撑得住!” 顾非敌却仍不放心:“你只要专注听辨周围动静就好,若是遇到什么,必须叫醒我,知道吗?” “知道,我不会逞英雄的。”宿殃安抚道,“你就放心入定吧。” 再三叮嘱宿殃若有不适一定要叫醒他,顾非敌这才盘膝正坐,运功入定。 宿殃将内力缓缓运在耳周,霎时间,周围原本静谧的荒原夜晚,就变得无比热闹起来。风吹过砂石,夜枭从头顶飞过,还有不惧严寒的虫蛇在地下窸窸窣窣地穿行;远处腾云阁营帐的方向时而传来几声音调较高的人语,近处…… 近处,则是顾非敌平缓的呼吸和有力的心跳声。 宿殃抱膝坐在顾非敌身边,抬起眼睫看向天心一片星汉灿烂。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起,他竟然渐渐习惯了这里的江湖? 就好比刚才,他已经能够面不改色地看着一个大活人在他面前自戕,内心却没有丝毫波澜。就好比那日面对兰五的刺杀,他已经能心狠手辣地将剑锋刺入对方心口。 甚至更早些的时候,他们曾在一家农舍遇到夜袭,那时他就已经动了对江湖刺客的杀心。 而他手染的第一滴血,是在荒原崖畔,为顾非敌挡下致命一刀的那一刻。 果然,染血这种事,只要经历过一次,往后就会越来越麻木,越来越习以为常。 但宿殃并不想成为这样的“侠客”。 即使他已经开始接受这个世界,他还是不喜欢恃强凌弱。 所以……等帮顾非敌拿到了那白焰火蛊,他还是想回小玉楼。 第98章 进军魔鬼城 第二天,腾云阁率中原武林联军拔营,顾非敌与宿殃在附近发现了罗余为他们做的记号。罗余以密语告知顾非敌,此次围剿是宿怀竹与顾若海的计策,若不便缀在腾云阁队伍后方,也可以直奔魔鬼城,前去寻宿怀竹。 顾若海担忧腾云阁部众会在途中遇到厄罗鬼帐伏击,与宿殃商量之后,决定暂时还是跟着腾云阁的步调前进。 又过了两日,腾云阁与中原武林集结的侠客们终于抵达魔鬼城外围。 因为深入荒原,又靠近魔鬼城,周围地形不再是一马平川,而开始有零星巨石出现,在平原形成稀疏的遮挡。 顾非敌与宿殃便借助这些巨石藏身,渐渐缩短了与腾云阁众人的距离。但即便如此,他们也不敢靠得太近,以免被联军斥候发现,闹出些什么不必要的麻烦来。 而在这两天里,顾非敌与宿殃又遭遇了两次战斗。 一次是在白天,他们绕过一块巨石想借它藏身的时候,不巧,竟迎面撞上早先埋伏在那里观察腾云阁动向的魔教斥候。 谁知,那两名斥候见了宿殃,竟完全不认,率先发起攻击,且招式无比狠辣,几乎刀刀都冲着致命处去。 宿殃与顾非敌两人为求自保,只得将那两名斥候斩杀。 第二次是夜袭,对方共五名黑衣人,手持弩|箭与弯刀,远近结合,一副势必要将两人置于死地的模样。 那一场战斗,顾非敌与宿殃打得有些辛苦,最后逼出了宿殃的醉斩红梅,顾非敌以尚未成型的新剑法配合他,才勉强将那五人全部击杀,未留活口。 顾非敌为了在战斗中护住剑法不要命的宿殃,肩膀中了一刀,惹得宿殃又是心疼自责,又是恨声痛骂那些刺客。 “早就知道荒原此行危险,你骂他们,他们也还是会前赴后继。”顾非敌失笑,“况且,身在江湖,哪能不受伤?小伤而已,都不用包扎,你又何必总是念叨?” 宿殃扁嘴道:“心疼你还不允许了?” 顾非敌笑道:“怎会不允许……你心疼我,我开心啊。” 宿殃一巴掌按在顾非敌脸上,故作嫌弃地将他推开。 …… 随着队伍越来越临近魔鬼城,巨石出现得愈发频繁。荒原上常年刮着的风遇到这仿佛阵法般的巨石森林,骤然被搅得纷乱,时急时缓,风向不一,穿过山石上的孔洞和缝隙时,还会发出连绵不绝的呜呜声。 天空中一直盘旋不去的鬼鸮似乎被这风声惊扰,竟不敢再向前跟随,只在远处山石上落落脚,便翩然远去。不多时,竟一只也见不到了。 一直以来对鬼鸮无比戒备的腾云阁精锐与中原武林众人见状,无不松了一口气。 距离他们不远的一片乱石后方,顾非敌与宿殃裹着面巾,蜷缩着身体躲在阴影里,同样望向天空中渐渐消失的鬼鸮。 “难怪魔鬼城不惧鬼鸮,原来这里竟借了风声啸音,将它们吓退。”顾非敌赞叹道,“上次来魔教时,没有鬼鸮跟随,我竟没发现这些巨石有如此妙处。” 宿殃对这个世界的奇妙设定早就见怪不怪,闻言只是笑了笑,目光继续落在远处联军众人身上。 “他们为什么还不进去?”宿殃皱眉道,“都到魔鬼城门口了,怎么又吵起来了?” 顾非敌观察片刻,哂笑道:“人越多,越难以统一意见。魔鬼城恶名在外,怕是有些势力派来的人不愿冒险。” 魔鬼城中,风蚀石柱林立,四下里看起来仿佛都是一个模样,因此极易迷路。 而在这样昼夜温差极大,又干燥缺水的荒原,一旦迷失,就很难生存下来——“魔鬼城”的名字便是由此而来。 所以,会有人不愿以身试险,倒也在顾非敌的预料之中。 他将内力蕴于双耳,试图辨清联军中争吵的内容。 ——“顾盟主如何能肯定,我们进了魔鬼城后,还有出路?”听声音,竟然是范奚。只是,他语气中对腾云阁的不敬,明显与之前的他完全不同。 顾若海身边的亲卫凤凛道:“誓师大会时,便明说我们是要随盟主攻入魔鬼城魔教总坛的,如今箭在弦上,你又在此煽动众人退缩,不知是何居心?” 范奚嗤笑一声,道:“魔教中人诡计多端,定会在魔鬼城中设伏,我等不熟悉地形,只要进了魔鬼城,便会被他们瓮中捉鳖……我看,不如派一人进去送挑战书,约那魔教教主率众来荒原一战!” 顾若海身边,凤凛还没说什么,腾云阁队伍中,蒲灵韵先发出一声不屑的冷哼。 “你以为那魔教教主是什么人,你邀战,他便要从魔鬼城里出来和你战?”她道,“你又是哪根葱?” 范奚怒:“蒲灵韵!枉我先前对你一片痴心,谁知你竟毫不顾念在小玉楼的交情。我此次带青帘派众人前来,本是冒着得罪魔教的风险助你,你竟这样对我说话!” 蒲灵韵毫不相让:“你既然对我一片痴心,为何不肯信任顾盟主?” 范奚沉吟片刻,道:“我如何信任顾盟主?若顾盟主不识得魔教设在魔鬼城的标识,我们进了魔鬼城,和送死有什么区别?若说盟主识得魔教的路标……我就不得不担忧,盟主是否还与教主有来往?这次围剿,莫不是要把我各派精英送给魔教作投名状吧?” 说着,他还回头煽动身后各门各派:“大伙儿想想,是不是这个道理?那顾非敌,也是被魔教圣子拐跑了的,说不定腾云阁此时早与魔教勾结——” 那些小门小派的联合队伍中,登时响起一阵窃窃私语的嗡嗡声。 千枫山庄领队的徐云展道:“顾盟主早与魔教教主断绝往来,也已经将顾非敌逐出腾云阁。此次围剿,除了为寻剑圣传承的下落,其实也是为了捉回顾少侠,我们相信盟主绝不会感情用事。” 说着,他看向一旁彤云观与悬济寺领队。 两位领队不好再沉默下去,终于肯发话:“众位莫急,我们彤云观与悬济寺,辅佐腾云阁管理中原武林,亦会监督盟主。大家不必为此事担忧争吵……” 范奚却好似听不下去这些轱辘话,嗤笑一声,道:“我们青帘派可不愿意冒这个险进魔鬼城。这样吧,我们就在魔鬼城外驻守,帮你们防范一下周边,若是有魔教中人逃了出来,我们也可以帮着收拾了,如何?我们小门小派的,经不起折损人手,如此分工,倒也说得过去吧?” “罢了,就如此办。”顾若海终于发话,“若是有人不愿进入魔教总坛,便在此地驻守也可。愿意随我腾云阁入魔鬼城,讨伐魔教总坛的人,一旦进了魔鬼城,便要全程听腾云阁指挥。否则,后果自负。” 凤凛补充道:“现在,愿随腾云阁入魔鬼城的,便准备启程吧。” 谁知,许久没有开口的无疆门队伍中,却有一人忽然抢白:“等等!我们来此围剿魔教,为的就是那剑圣传承……若是如此分开行动,我们怎知你腾云阁不会借机私吞传承?” 范奚眉梢一挑,看向顾若海,和他交换了一个眼神。 顾若海眯了眯眼睛,示意凤凛。凤凛道:“我腾云阁身为中原武林首领,立身端正,若得了剑圣传承,断不会私自独吞。若你们实在无法放心,腾云阁可以立字据为誓。” 范奚立刻一拍巴掌,笑道:“如此甚好!” 那无疆门的人还想插话:“可是——” “就这么办吧!”范奚赶紧命人取出纸笔,上前递给顾若海,道,“还烦请盟主立下字据,说腾云阁绝不会独吞剑圣传承,并加盖您的印信!” 顾若海轻笑一声,写了字据。范奚转手就把那字据揣进怀里,笑道:“盟主爽快!” 说着,他转身一挥手,冲那群小门小派的侠士们道:“有谁不愿意进这吃人的魔鬼城的,便随我青帘派一道驻守在魔鬼城外便好!有盟主的亲笔字据,也不用担心他们私吞传承!” 数个门派聚在一起商量了许久,最终竟大部分都跟着青帘派留在了外围。 而坚定地跟随腾云阁入魔鬼城参与围剿的,基本只剩下了腾云阁与千枫山庄带来的精锐,外加不愿掉面子的江湖大派彤云观、悬济寺和无疆门。 见联军分开两边各自行动,顾非敌收了内力,向宿殃道:“徐云展、范奚和灵韵都在腾云阁队伍中。” 说着,他微微一笑:“范奚装模作样倒是逼真,那些小门小派送来的乌合之众,竟被他煽动,留在魔鬼城外了。” 宿殃不解:“可是这样一来,他们的战力不就变低了吗?万一打不过魔教怎么办?” “这倒不必担忧。”顾非敌道,“这次围剿,大约许多势力都抱有疑虑,并没有派出精锐,那些小门小派更是指派了些低级弟子。腾云阁与千枫山庄的队伍里精英云集,即便没有小门派的助力,仅凭自身,也能在战斗中自保……” 他思索片刻,又补充:“再加上罗前辈留下的消息,我觉得魔教也不会倾力出动。” 对于那个消息,宿殃依旧疑惑:“可是,魔教教主为什么要联合腾云阁攻打魔教自己?” 就算魔教之中有很多杀人不眨眼的恶人,但也毕竟还有平常的住民,魔教教主的这一手操作,他实在没看懂。 “忘了兰五了?”顾非敌道,“魔教内部有长老企图篡权夺位,魔教教主可能也是想借此机会,将魔教内部清理一番。” 说着,他沉吟了一阵,又道:“而且我总觉得,这借刀杀人的背后,应该还有别的目的……我们暂且静观其变就是。” 第99章 乱象渐显露 很快,腾云阁带领的队伍完全隐入魔鬼城层层叠叠的风蚀巨石之后,看不见了。 顾非敌与宿殃绕了个圈,避开留守在外的中原侠士,从魔鬼城的另一个方向走了进去。 魔教设在魔鬼城中的路标以石块拼成,大多数都嵌在风蚀石柱下的地面里。标识并不复杂,若想认明也很容易,只是如果不了解魔教设下的规则,这些石块在路人眼中,看上去也就是普通的碎石罢了。 上一次深入魔教时,由于身边有花侍跟随,宿殃不便告诉顾非敌有关这些标识的事,这次只有他们单独两人,宿殃便将魔教设立路标的规则讲给顾非敌听。 学会了识路,顾非敌笑道:“你这样教我认魔教路标,就不怕我日后对魔教不利?” 宿殃白他一眼,说:“难道我们现在是要去给魔教做好事的?” 顾非敌笑着轻拍了一下宿殃的脑袋。 两人此时没法确定腾云阁的方位,便商议了一下,决定直接前往魔教总坛。 走了没多久,当他们转过一片巨石,却遭遇了一行三人,小队出动的梅堂花侍。 双方碰面,都愣了一瞬。 随即,那魔教花侍微微颔首,沉声道:“梅廿七,见过圣子。不知,圣子为何与腾云阁少阁主同行而来?” 宿殃将胳膊搭在顾非敌肩上,笑道:“他现在可不是腾云阁少阁主了,而是我魔教圣子夫人,当然要和我同行。” 顾非敌面无表情地看向那花侍,脚尖微微转了个角度,运起内力,暗自戒备。 那花侍道:“抱歉,圣子,我不能放你们进入魔教总坛。” 宿殃眉梢一挑:“嗯?你要拦我?” 那花侍向身后两人比了个手势,反手抽出腰间弯刀,冲宿殃道:“得罪了!” 话音落,他欺身上前,手中刀锋舞成一轮满月,向宿殃劈砍而来——看上去完全不似想要逼退两人,竟像是要将宿殃当场击杀似的。 宿殃正要拔剑,却被顾非敌拦了一下。顾非敌以夙心剑架住袭来的刀,微微偏头,道:“你省些内力。” 说着,他独自一人对上三名花侍,手下却留了情,没有直接往那三人的致命处刺。 然而那三名花侍却仿佛抱了死志,两人缠住顾非敌,分出一人来袭向宿殃。 这情况明显有些不对劲,顾非敌不禁皱了眉,手中夙心剑翻转,重重刺伤与他缠斗的两名花侍,回身援助宿殃。 宿殃也没有坐以待毙,最终还是拔了剑,与花侍对上。 “拿腾云阁当借口就不要了吧?”他眯着眼睛,看向面前花侍,“在你之前,我可是遇到过兰堂的人来杀我的……所以,教中有人企图夺权是真?” 听到这句问话,那花侍眼中骤然迸射出恨意,咬牙道:“既如此,我就更不能让你回到教中,提醒教主了!” 说着,他手中弯刀一翻,招式变换,比先前更犀利了许多,刀刀直逼宿殃致命处,丝毫不讲情面。 宿殃挥剑挡住对方刀锋,扭头冲顾非敌道:“别留手了!” 其实根本不用他说,顾非敌早已将他与花侍的对话尽收耳中,直接两招“惊鸿”“落沙”,将那两名叛变的花侍击杀。 宿殃看着面前梅廿七充满杀意的双眼,心下幽幽叹了口气,甩手将剑刃送入他的心口。 为了止戈,他只能下杀手。 他不喜欢这种感觉,但……江湖就是这样,战场就是这样,身入其中,便由不得自己了。 “尸体怎么处理?”他故作镇定地转向顾非敌,问,“就留在这儿?” 顾非敌的目光落在宿殃脸上,看出他情绪有些低落,上前给了他一个鼓励的拥抱。 “没工夫处理了,留在这里吧。”他道,“你……不必为此有什么负担。若实在不想对魔教的人出手,便交给我,我替你做你不愿做的事。” 宿殃摇了摇头,笑道:“我总不能一直让你替我杀,我既然要参与这些江湖事,总该做些自己能做的。” 说着,他将细剑收起,垂手勾住顾非敌的小指,道:“等这些乱七八糟的事过了,我们就一直住在小玉楼吧?” 顾非敌握住宿殃的手,笑着答应:“好。” 临近正午,日头高升。 炽烈的阳光很快将干燥的荒原晒热了些,魔鬼城里的风也带了暖意,严冬的寒凛被缓缓吹散。 两人倚靠在一处巨石下随意吃了几口干粮,宿殃晃了晃手中的水囊,道:“水不多了,我们还是得尽早赶到总坛。” 顾非敌点了点头,将手中最后一块饼子塞进嘴里,遥遥看向远处错落的巨石,脸色有些凝重。 “怎么了?”宿殃问,“在担心腾云阁,怕他们也遇到魔教的人么?” “我倒不担忧他们遇到战斗,”顾非敌道,“只是,在这魔鬼城中,一旦有人与大队失散,恐怕也很危险。” 说完,他又自己笑着摇了摇头,道:“不过,担心也没有用,他们既然进了这里,大约也都有准备。走吧,我们管好自己便是。” 两人又走了半日,直至日头西斜,他们忽然捕捉到附近一阵刀剑交鸣的打斗声。 “去看看?”顾非敌以口型问。 宿殃点点头,两人改换方向,携手潜近打斗声传来的地方。 预料之外地,这里并没有腾云阁的大军,只有蒲灵韵带着一名腾云阁侍卫,正与四名魔教花侍缠斗。不远处的角落里,不省人事地倒着两人,看服饰,是另外一名腾云阁侍卫与一个魔教花侍。 人数不占优势,蒲灵韵招架得有些吃力,被步步逼退,而她身边跟着的腾云阁侍卫也已经收了不少伤,动作渐渐不那么自如。 见到这个场景,顾非敌与宿殃交换了一个眼神,也顾不得藏身,径直冲入场中,助两人拦住了袭来的魔教花侍。 “小师兄!”蒲灵韵惊喜地唤了一声,“你们怎么来了!” 顾非敌不答反问:“你怎会独自在这里?” 蒲灵韵道:“我们进了魔鬼城之后,被魔教花侍包夹,打了一场……我在乱战中一不小心和队伍分开了,就……有点迷路……” 这边师兄妹两人正说话,那边魔教花侍见宿殃与腾云阁来人站在一起,一时有些懵。 面面相觑片刻,终于有人先站出来,扬声道:“属下梅十,见过圣子……还烦请您不要参与此事!” 宿殃嗤笑一声:“哦,你们要拦住我,不让我回总坛?” 梅十道:“教主有令,不能放任何人入总坛,包括派出在外的兰堂、梅堂部众,以及……圣子您。” 宿殃扬起眉梢,笑道:“怎么?这回不说要杀我了?” 闻言,梅十不禁睁大了眼睛,诧异地看向宿殃。 在他身后,一名花侍双眼微眯,朝另一人使了个眼色,随即——那两名花侍竟联起手来,挥动弯刀,倏然砍向梅十的后心! 谁知梅十竟早有防范,回身抬剑,架住两人刀锋。 “圣子!”他低声唤道,“教内生乱,还请您不要参与,尽快离开!” 话音落,他敌不过两名花侍联手,被重重一刀刺进腹部,踉跄着后退几步,却又迎来另一人的迎头一击,眼看着就要毙命于此。 下一刻,那弯刀却被顾非敌的长剑“夙心”挡了下来。 顾非敌飞身上前,逼退两名花侍,与蒲灵韵联手,将人斩杀。 宿殃缓步走到重伤难以起身的梅十面前,持剑戒备,居高临下地问:“你与他们不是一边的?” 梅十蹲跪在地,按着腹部伤口,挣扎着抬头看向宿殃,道:“属下曾在筠华岛服侍教主,是教主嫡系……此次我教危机……危机并不大,教主自有打算……还请圣子……为求自保,尽量避开……” 宿殃指向他的剑锋并没有移开,又问:“我怎么信你?” 梅十喘|息艰难,沉默片刻,道:“圣子若是不信,可以查验属下背后……曼珠沙华刺青。” 曼珠沙华刺青? 宿殃第一次听说这个,又不方便在花侍面前露怯,于是扭头用询问的目光看向顾非敌。 顾非敌默了默,道:“此事以后再说,这个花侍……怎么处理?” 宿殃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梅十就焦急道:“圣子!属下恳请您,不要回教中……” “你不是说这次我教危机不大吗?”宿殃皱眉问,“既然危机不大,为什么不让我回去?” 梅十张了张嘴,答不上来。 宿殃叹息一声,从怀里摸出一包伤药,丢给梅十,道:“你自己找个安全的地方处理一下伤口,别管我的事了。” 当初师尊给他凤凰玉髓时,曾经提过让他与顾非敌来魔鬼城一趟。虽然师尊没有明说要他们进入魔教总坛,但特意提起,一定不是仅仅让他们在魔鬼城转一圈便走的。 所以,魔教发生的事他不能不参与,否则,不知会不会错过将来前往冰原厄罗鬼帐的契机。 再加上,宿殃本身其实对围剿魔教的情节还是有些心结在,若是早早避开倒也罢了,如今既然已经走到了这里,他打心底里还是想要再次确认——确认自己到底是不是真的能够逃开魔教圣子的命运。 这样想着,宿殃转身看向顾非敌,道:“走吧,我们尽快赶去总坛。” 顾非敌颔首:“好。” 第100章 汇合与暂别 那名腾云阁侍卫背着重伤昏迷的同僚,与蒲灵韵一起跟在顾非敌与宿殃身后,往魔鬼城更深处进发。 自荒原一别,这是宿殃与蒲灵韵的首次重逢。 想到之前在荒原时,他仍在懵懂之中,还企图撮合顾非敌与蒲灵韵,将两人一同带去魔教解除毒蛊,宿殃就觉得心里有一种谜一般的尴尬。 之前遇到危机、打斗时不觉得怎样,如今一起安静同行,这种尴尬被放大,让他不知该怎么面对蒲灵韵。 不过那边师兄妹两人显然并没有意识到宿殃心里的别扭,多日不见,聊起了这段时间发生的事。 顾非敌笑着看向蒲灵韵,问:“我见范奚一同前来,父亲可是允许你们的事了?” 蒲灵韵道:“允许是允许了,可师父也给范奚出了个大难题……” 顾非敌:“什么难题?” 蒲灵韵扁了扁嘴,压低声音道:“也不知师父怎么想的,非要让范奚入赘——可不是仅仅住在阑阳城那么简单,他的意思是,像大户人家孤女招赘婿一般,正经入赘,你懂吧?” 顾非敌讶异地看向蒲灵韵:“竟如此?” 蒲灵韵点了下头,嘟囔道:“也不知师父是怎么想的,而且我姨母竟也赞同他……” 聊了几句,蒲灵韵瞧见安安静静跟在一旁的范奚,用胳膊肘撞了顾非敌一下,声音又压低几分,问:“之前我就觉得奇怪,你和宿殃怎么回事?” 顾非敌眉梢微挑,问:“范奚没告诉你?蔚起,还有我父亲,都没跟你讲过?” 蒲灵韵道:“他们可不会跟我讲这些,江湖传闻倒是听到不少……小师兄你难不成真的被他……?” 顾非敌笑问:“被?” 蒲灵韵不解。 顾非敌回身牵起宿殃的手指,与他十指交握,扭头对蒲灵韵笑道:“我与他两情相悦,并非江湖传言那般是被他强迫。” 蒲灵韵看向两人紧紧攥在一起的手,不禁瞪大了眼睛。 顾非敌道:“之前在荒原,你说我不懂恋慕一个不会被长辈赞同的人的滋味……其实,我懂。” 又被惊得愣了半晌,蒲灵韵叹道:“……难怪你要跟着他离家出走!师父定是不会同意的,你还是别去魔教了,可千万别被他抓到!” 顾非敌:…… 宿殃:…… 两人默默对视一眼,不禁失笑。 “父亲竟没有告诉你有关我假作叛逃的事?”顾非敌道,“当时情况复杂,我需要陪同宿殃往雪山求医,为撇清腾云阁与魔教的关系,这才对外宣称我是叛出腾云阁的。而且,父亲当初或许也有意让我避开此次纷争,才会如此行事。” 蒲灵韵松了口气:“原来是假作叛逃……我也觉得奇怪呢,小师兄你定不会为了儿女情长弃腾云阁不顾。” 对这句话,顾非敌一笑置之。 蒲灵韵又道:“可师父既然有意让你避开这次围剿,你为什么又赶来了?”说着,她狐疑地望向宿殃,显然还是有些不信任。 顾非敌道:“这事,说来话长……” 几人一边赶路,顾非敌一边极为精简地将几人自荒原分开后的事情讲给蒲灵韵。 待说完了当日去魔教解除毒蛊以及为何须要前往雪山,又为何去小玉楼、如何得到师尊信笺的因果缘由,蒲灵韵看向两人的眼神就全变了。 “话本里的神仙眷侣,也不过如此了吧……”她兀自喃喃。 “你能接受此事,倒令我意外。”顾非敌笑道,“果然长大了,不是以前那动不动就喊叫闹腾的小丫头。” 蒲灵韵沉默片刻,道:“你们这样心意相通,连性命都连在一起了,是男是女又有什么关系?左不过是一副皮囊……我怎么会接受不了,我还羡慕呢……” 顾非敌笑着与宿殃对视一眼,牵在一起的手攥得更紧了些。 …… 走了没多久,众人又被一阵打斗声惊扰,决定前去查看。 徐云展从三名魔教花侍的围攻下勉强脱身,且战且退,早已无暇顾及魔鬼城中的地标,不知自己此时身在何地。 与他对上的那三个人武功都不算差,又是小队行动,互相之间配合默契,他一人独木难支,身上添了不少伤口。最重的一处伤在腿上,鲜血染红了半边裤管,而且严重影响了他的行动能力。 那三名花侍也并不轻松,身上都添了伤。但他们毕竟有三个人,联手追击徐云展,显然游刃有余。 一边打斗,徐云展一边绕过风蚀石柱,试图甩开追兵……谁知,这一次,他竟迎面撞上另两名在魔鬼城中巡视的魔教花侍。 徐云展不禁暗暗咬牙,攥紧手中沉重的大剑,准备殊死一搏。 就在花侍的刀锋将要落在徐云展身后的那一刻,一柄长剑忽地刺入战局,稳稳挡住花侍锋利的刀刃。随后,是舞出一团银光的细剑,将徐云展面前三人的攻击尽数接下。 衣袂翻飞,蒲灵韵双剑接踵而至,逼退最后一名魔教花侍,扭头唤了一声:“表哥!” 见到来人,徐云展终于重重松了一口气,后退几步,靠在一道石壁上,仗剑喘|息。 几名魔教花侍见情形不对,互相交换了一个眼色,竟没搭理宿殃,扭头逃了。 为了避免在这迷宫般的魔鬼城里再次落单,加上徐云展受了伤,需要照料,顾非敌几人便没有追击。 宿殃转身看向徐云展,问:“你们怎么回事?明明组队来的,怎么都在这儿一个一个送?” 顾非敌也觉得此事蹊跷,眉头紧皱道:“腾云阁的队伍如何?你为何也脱队了?” “我们在一处地形十分狭窄的地方遭到了伏击,队伍拉得太长,有魔教花侍盯着队尾,从中截断。”徐云展道,“我奉命照料队尾,帮他们断后……他们应当已经安全追上前队了,不必担忧……” 顾非敌取了药粉,帮徐云展处理伤口,仍有些不放心:“伤亡如何?” 徐云展摇摇头,扯出一抹微笑:“伤亡其实比我们预计的低……魔教内部或许有些问题,打了几场,我看出好像有些花侍在暗中阻拦他们的同伴杀人……手法虽巧妙,但次数多了,总觉得怪异。” 听到这个回答,顾非敌扭头看向宿殃。 宿殃立刻道:“别看我,我也没弄明白这是什么操作呢!” 顾非敌沉吟片刻,道:“如此还是要去魔教总坛确认过,才能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说着,他转向徐云展,问:“可还能继续?” 徐云展撑着大剑支起身,说:“没事,暂且还有一战之力……” 看着满身伤痕的徐云展,宿殃不知为何忽然就想起了剧本中,徐云展为助顾非敌脱困,不惜牺牲了自己的情节——恰好就是在这次围剿中。 虽然如今的剧情已经被他自己搞得乱七八糟,但既然围剿魔教这件事还是在冬天这个节点上出现了,那就证明,很多事情依旧是不以他的意志为转移的。 如今又看到徐云展脸色发白,站得勉强,更不要说参与打斗……宿殃心里就有点七上八下。 “徐云展,”他皱眉唤了一声,“你不要去魔教总坛了。” 徐云展诧异地看向宿殃,问:“为何?” 宿殃道:“你这浑身是伤,到时候打起来行动肯定受限,挺……危险的。” 徐云展失笑:“我既然前来参与此次围剿,又怎能因为一点轻伤就退缩?若不是我知你与非敌交情匪浅,倒要怀疑你这么劝我的用意了……” “我不是为了魔教……”宿殃道,“你……我只是……有点不太好的预感。” 闻言,徐云展还没说什么,顾非敌先皱了眉。 “什么预感?”他看向宿殃,惊疑道,“有危险吗?” 宿殃答不出来。 他用求助的眼神看向顾非敌,低声道:“相信我……” 顾非敌犹豫了一阵,转向徐云展,问:“你此次参与围剿,英娘没有同你一起?” 徐云展的视线在顾非敌与宿殃之间转了一圈,不明白这两人在打什么哑谜。但既然顾非敌这样问了,他还是如实回答:“临出发前,英娘诊出怀了身孕……便留在山庄安胎。” 顾非敌惊讶道:“你竟……要当爹了?” 徐云展有些讪讪:“此刻不是说这事的时候……” 顾非敌摇头道:“既如此,你不如返回魔鬼城外,与范奚一起驻守。此次围剿魔教,虽有隐情,但毕竟刀剑无眼,你如今又受了伤,行动必定不便。万一你有个三长两短,英娘该如何自处?” 徐云展默然。 蒲灵韵抱着胳膊叹了口气,道:“我同意小师兄的话,表哥,你回去吧。我们带的伤药不多,你身上这些伤,最好还是仔细些……而且,这里还有一位腾云阁侍卫伤重,你不如同他两人结伴,一起返回魔鬼城外,范奚会照应你们。” 在众人的劝说下,徐云展终于决定,与腾云阁侍卫一起,带着那名重伤伤患返回魔鬼城外。 目送他们离开的背影消失,宿殃心里的担忧却丝毫没有减少。魔鬼城中依旧有魔教花侍在巡视,返程也并不是完全不会遇到危险,他现在也不清楚他到底是不是做出了一个正确的判断,不知道他是不是能够借此救徐云展一命。 “从入了荒原你就有点焦虑,”顾非敌抚宿殃的后颈,皱眉问,“进了魔鬼城之后更是神思不属……可是有什么担忧?” 宿殃摇了摇头:“没什么。” 见他不愿意多说,顾非敌也没继续追问。 三人同行,沿着魔教设下的路标,终于在入夜时分走出魔鬼城,抵达魔教总坛。 第101章 聚于筠华岛 月夜晴朗,天空繁星璀璨,夜色并不显昏暗。 再加上魔教总坛内沿着吊桥层层叠叠点起的风灯,湖水映照着星光与灯光,更如银河落入凡间,举目皆是大片大片星星点点的光芒。 然而,此时此刻,这人间罕有的极致美景却无人欣赏——腾云阁队伍方才抵达,大战一触即发。 顾非敌与宿殃来到魔教总坛崖边时,腾云阁队伍已经与魔教战成一团,但远观规模,却完全没有宿殃之前想象的那么大。魔教梅堂派出的花侍似乎并不多,导致许多莲堂与兰堂留守总坛的成员也必须前来迎战。 顾非敌见过魔教之前的巡防图,大约知道这里本该有多少梅堂精锐驻守,可照目前这战斗的情况来看,出动的梅堂花侍少了近一半。 而莲堂与兰堂的成员们虽也都会武功,却不如梅堂花侍训练有素,在中原武林众侠士的围攻下,难免渐渐不支,伤亡惨重。而这样的防御安排,竟像是有意拿这些人当炮灰,将他们推上前线来送死似的。 宿殃看着眼前的战况,虽也心知这早已是无法避免的一战,也终究难免心烦意乱。 顾非敌看出宿殃的焦虑,伸手紧攥他的掌心,低声安抚道:“魔教教主这样安排,自有他的道理。我看腾云阁似乎也想尽快突破拦截,直取湖中心两岛,并未过多缠斗,借以减少伤亡……这或许是他们私下见面时,达成的共识。” 正如他所说,腾云阁在顾若海的指挥下,并没有向周边居民聚集的地方分散战力,只是戒备着魔教从旁包抄,精锐完全集中在主干吊桥前,意图突破魔教花侍的拦截,往峡谷中央的鸢尾岛与筠华岛去。 宿殃闭了闭眼睛,勉强点头道:“我明白……我没事。” 顾非敌道:“若你不愿参与,我们退回魔鬼城,静待战事结束也好。” “不用,我们去筠华岛。”宿殃道,“如果能见到教主,我还想问问他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由于宿殃与顾非敌和腾云阁的队伍是从魔鬼城的不同方向抵达的,因此,他们距离腾云阁的战线还有些距离。跟在他们身边的蒲灵韵有些焦急,想要与腾云阁汇合,又苦于这段距离间也有魔教花侍阻隔,她一人突围难度颇大。 而魔教花侍见到三人同行,也已经分出几人前来应对,此刻的确不是分头行动的好时机。 “你与我们一起就好。”顾非敌抽出长剑挡住一名花侍的攻击,道,“我们直接去筠华岛。” 蒲灵韵也知道此时若任性,定会节外生枝,于是点了点头,与两人并肩作战。 刚刚交手了两三个回合,顾非敌与宿殃也渐渐感受到了之前徐云展层提到过的问题。 ——这些看似联手的魔教花侍中,事实上总会有那么两三个人,在同伴的刀锋剑刃即将落在三人身上的时候,莫名其妙地斜刺进来,替宿殃与顾非敌挡下攻击。虽然每一次这些人都做得不着痕迹,但次数多了,顾非敌与宿殃还是觉出了战斗节奏的奇怪变化。 但这些搅局的人并没有给宿殃与顾非敌放水,依旧牢牢拦住三人去路,不肯放他们上岛。 宿殃又不忍下手随意伤人,顾非敌与蒲灵韵见他有所顾虑,也不好尽全力,战况便一时胶着起来。 “怎么办?”宿殃问顾非敌。 顾非敌沉默片刻,道:“若是不伤人,以我们的实力,恐怕无法轻松突围。或许你可以凭借惜花步独自入岛,但师尊叮嘱我们不能分开,所以……” 闻言,宿殃闭目叹息一声。 手中细剑翻转,他一招“绛桃春”刺入魔教众人围堵,又以“茭荷香”相接,将两名袭来的莲堂中人刺伤,魔教防线登时被扯出一道坡口。 “走吧。” 三人很快调整战略,不再与魔教侠士们缠斗,而是如同一把尖刀,刺破防线。他们三人联手,势如破竹,花侍阻挡不住,只能追在他们身后,沿着吊桥一路直上筠华岛。 然而,就在众人刚刚踏上筠华岛的时候,梅十三带领另一队花侍赶来,将宿殃一行截住。 见到本应被腾云阁“俘虏”的梅十三,宿殃不禁怔住,脱口就问:“你怎么逃回来的?” 梅十三面色丝毫不变,挥剑指使数位高等花侍将宿殃与顾非敌团团围住。 宿殃气结:“难道连你也——”话音未落,他就被顾非敌一把攥住手腕,以眼神示意他闭嘴。 梅十三扭头向外围花侍及兰堂莲堂众人下令:“你们回去协助防守中原侠士,他们几人,就交给我们筠华岛侍卫处理。” 对面,领头的侠士一脸不服气地看向梅十三,眯着双眼,唇齿翕动……却最终什么都没说,愤愤“哼”了一声,带队离开。 等人走远,宿殃这才看向梅十三,等他的解释。 梅十三道:“得知圣子归来,教主命我带您去见他。各位,跟我来吧。” 说着,他转身就走。宿殃与顾非敌对视一眼,也只能带着蒲灵韵一起,默默跟上。 一行人沿着筠华岛周边的道路,缓缓下到岛屿临近湖面的浅滩。 途中,宿殃发现筠华岛的各处建筑边角都堆满了酒坛,越向下行,酒坛越密集,好像这里即将召开一场盛大的聚会狂欢似的。 顾非敌也注意到了这些酒坛,不禁眉头紧皱。 见他神色凝重,宿殃扭头问梅十三:“这岛上准备这么多酒是要做什么?” 梅十三脚步微顿,道:“教主如此准备,自有他的用意。” 说完,任凭宿殃怎么问,他也没再开口。 一行人随着梅十三来到魔教禁地的山洞,只见一道有些眼熟的白色身影站在山洞中央——正是魔教教主,宿怀竹。 顾非敌一直在暗中握着剑柄的手又攥紧了些,宿殃也不由自主绷紧了神经,第一次见到魔教教主的蒲灵韵更是浑身僵硬,连呼吸都不敢太用力,生怕惊扰了什么似的。 然而,宿怀竹却并不似江湖传闻中那样暴虐。 他看向三人,面色平淡,眼中也没有丝毫波澜,仿佛对任何事都漠不关心似的。然而,他开口说话的语气,却无比温和:“不在玉琼峰好好调养,又下山来做什么?此次纷争,我原本并不想让你们参与其中。” 宿殃张了张嘴,不知该怎么回答。 顾非敌接过话头,道:“前辈,我二人本是打算离开玉琼峰即前往小玉楼的。可是,在小玉楼山门外,我们收到了师尊的信笺。她吩咐我们往魔鬼城与冰原一趟,我们才不得不来此。” 宿怀竹闻言,眉梢微动,疑惑地看向宿殃。 顾非敌与宿殃交换了一个眼神,宿殃从怀里取出师尊的信笺,递给宿怀竹。 宿怀竹看过信笺,沉默良久,似是有些怅然。半晌,他忽地笑道:“……既然师尊叮嘱你们不可分开……也罢……” 话说一半藏一半,他又把信笺递还给宿殃:“师尊给你的凤凰玉髓,切记定要随时贴身携带。” 宿殃点点头,抬手隔着衣物,按了按胸前散发着徐徐热量的吊坠。 “师尊出手,不论是什么奇异物件,其效用都有时限。”宿怀竹忽然道,“这凤凰玉髓恐怕也撑不过半月之期,便会化为一抔尘土……” 听到这个解释,宿殃恍然——难怪师尊一定要他们去冰原取别的奇物,原来,这效果卓绝的凤凰玉髓,竟还是个限时道具? 与顾非敌诧异地对视了一眼,宿殃心中泛起一层奇异的荒谬感,愈发觉得那位师尊恐怕不是什么简单的角色。 只可惜,剧本里小玉楼楼主的戏份并不多,也没有重要到需要特别提及她的人设,宿殃与这里的人一样,只能猜测那名师尊的来历,却完全无从确认。 提及冰原之行,顾非敌沉吟片刻,问:“前辈,此次围剿,当真是我父亲与您商议好的?” 宿怀竹看向他,忽地勾了嘴角,道:“我只是邀他来剿灭我教而已,其余的安排……又何须商议。” 顾非敌没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 听到宿怀竹的话,宿殃皱眉问:“所以这次围剿真的是你的预谋?你是想毁掉魔……殷昙神教?” 他话说得不客气,也没用尊称,宿怀竹却丝毫不在意,反倒笑着回答:“便是毁掉,又如何?” 宿殃张口结舌,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兰堂长老与菊堂长老合谋篡权,早已将莲堂架空,我其实许久前就有察觉。” 宿怀竹语气平静地解释:“恰逢厄罗鬼帐新王最近有些小动作,我便想借此机会清理教内叛徒,顺便蒙蔽厄罗鬼帐的视线,让他们以为我教在内忧外患下分崩离析,放松警惕……方便我潜入冰原,刺杀厄罗新王。” 宿殃一愣:“刺杀厄罗新王?为什么?” 宿怀竹道:“你不需要知道。” 宿殃:…… 顾非敌沉吟片刻,道:“或许此处有我们帮得上忙的地方,前辈……还请吩咐。” 宿怀竹摇了摇头:“你们不必过多参与此事,只要不出意外,一切当会顺利完成。” 说着,他微微侧身,道:“此处第三间碑房,走廊底部的那块石碑后有一处暗道,你们可以借此离开,沿地下河,直达魔鬼城外。” 顾非敌与宿殃面面相觑。 宿殃有些心神不宁,开口还想再说什么,那边却有人来报:“教主,顾盟主已率腾云阁与千枫山庄精锐攻上筠华岛,彤云观与悬济寺被支去鸢尾岛,但与盟主同行的,有无疆门的人。” 宿怀竹冷哼一声:“无疆门……” 说着,他回头看了三个年轻人一眼,道:“你们走吧,此处不需要你们年轻人插手,就不要裹乱了。” 宿殃看着宿怀竹,忽然不知哪里来的勇气,道:“我们就在这儿等着,要是有什么意外,我们可以帮忙。” 宿怀竹皱眉:“你……” “我是魔教圣子。”宿殃打断宿怀竹的话,正色道。 这回,宿怀竹没再说什么。 他认认真真看了宿殃一眼,最终,面无表情地转身离开。 第102章 情蛊的秘密 宿怀竹带领魔教精锐,终于在筠华岛与腾云阁顾若海带来的部众对上。 远处的吊桥依旧是大部分攻防战胶着的地点,踏上筠华岛的,仅有顾若海、凤凛,以及千枫山庄两名精锐,外加两名无疆门擅轻功的侠士。 宿怀竹的目光在那名无疆门侠客身上落了一瞬,便移向顾若海,勾起嘴角,露出一抹讥讽的笑容。 “你我之间,终究还是要有一战。”他语气平静道,“往日种种,便换今朝……不死不休罢。” 话音落,他从腰间抽出一柄如鞭般的软剑,飞身向顾若海直击过去。 顾若海提剑挡住一击,却忽地皱了眉,疑惑地看向宿怀竹。 宿怀竹没有给他开口询问的机会,将手中细剑舞到极致,剑锋如花团锦簇,几乎要将顾若海吞噬其中。 顾若海别无他法,只得挥剑应战。 一旁,梅十三咬了咬牙,拔剑对上凤凛,又令身边花侍精锐们阻拦其余人等。 跟随在宿怀竹身边的花侍都是魔教中的精英,武功颇高。再加上腾云阁与千枫山庄的侍卫们多少知道这次围剿的用意,两相配合,将不知情的无疆门侠士渐渐阻隔在战圈之外。 顾若海与宿怀竹两人你来我往过了数招,外人看来,他们打得无比激烈,仿佛真的应了宿怀竹的那句“不死不休”。 然而,只有两人知道,其实他们各自都没有用出多少实力——可即便如此,顾若海的眉头还是越皱越紧,手中力道一收再收。 “你怎么回事?” 缠斗许久,顾若海终于忍不住,凝音成线,传入宿怀竹耳中,问:“你的内息……为何这样乱?” 宿怀竹甩手将顾若海的剑挑开,欺身上前,以绽莲剑法将他逼退,视线定定地落在他眼中。 顾若海看着宿怀竹,原本沉静如水的双眸,忽地泛起一丝波澜,带出些难以压抑的情感…… 两人对视不过一瞬,宿怀竹扭头转身,踩着惜花步,向远处逃离。 顾若海紧随其后,追了上去。 梅十三察觉到宿怀竹的异样,扭头唤了一声“教主”,却又登时被凤凛的攻击拉回战场,无法脱身。 凤凛传音入密,道:“你若也走了,他们挡不住。” 梅十三别无他法,只能继续率众人拦在吊桥前的空地,不让跟来的无疆门侠士寻到丝毫潜入的机会。 …… 宿怀竹逃入筠华岛上一处装饰华丽的偏殿,如水的月色中,依稀可见殿门上落着一块扇形匾额,上书“绿绒”二字。 然而,这处原本无比耀眼的殿堂,如今却悄然无声,连一丝灯光都没有亮起——这里早已无人居住,只余无数金玉摆设、珠帘丝绦、轻罗幔帐,安安静静处在毫无生息的昏暗之中…… 宿怀竹扶着门框,闷声咳了几下,望向殿内的眼神忽而从迷茫中抽离,渐渐重新聚焦。 他抹了一把唇边血迹,苦笑一声,摇了摇头。 正欲转身离开,顾若海却先一步落在他身边,用力拽着他的手腕,将他沾染血迹的手背扯到面前,死死盯着。 月光下,那抹血迹暗沉得几近漆黑,被宿怀竹苍白的皮肤衬得愈发不祥。 宿怀竹强忍下喉中翻涌的血腥味,运起内力,甩手将顾若海挥开,转身就要走。 这时,他背后忽然响起一声轻唤: “竹枝儿……” 听到这个称呼,宿怀竹脚下不由一顿,似是再也压制不住胸中翻涌的情绪,忽然弓起身子,猛烈地咳嗽起来。 顾若海立刻上前一把将人抱进怀里,却被宿怀竹身上散发的凛冽寒意冻得一个哆嗦。 可怀中人的颤抖更加明显,顾若海不知该如何是好,只得运了内力去探宿怀竹的经脉,试图寻找问题的根源。 “……该死!” 宿怀竹咒骂一声,伸手猛地将顾若海推开,叱道:“把你的内力……收起来!” 他呼吸急促,浑身战栗。但他强忍着绝不发出一丝呻|吟,将袖口咬进嘴里,眉头紧蹙,强行驱使半凋红在体内运转,似是在抵抗什么难以压抑的东西。 顾若海焦急上前:“你的身体出问题了?什么时候开始的?到底……怎么回事?” 谁宿怀竹又是一道掌风将人甩开,从嗓子里挤出一声恶狠狠的低吼:“滚开——!” 刚一喊完,他就按捺不住,猛地咳出两口血沫。 见到这一幕,顾若海哪里还肯离开。 他倾身上前,出手如电,一把攥住宿怀竹的手腕,以内力抵消对方的抗拒,将人拽进怀里。 来自正阳派功法的温热内力,以不容抵抗的力度灌入宿怀竹的经脉,试图以此探得他体内的症结。 谁知,这股内力不过刚刚入体,宿怀竹就再也压抑不住,发出了一声难耐的闷哼。 下一刻,顾若海就被一股巨大的力道反扑在墙壁上。 宿怀竹用染血的双唇在他唇边吻出一连串殷红的痕迹……夹杂着几乎无法压抑的沉重呼吸,仿佛涸泽之鱼遇到甘霖降世的狂喜,又好似久饥之人见到珍馐佳肴的贪|婪……除此之外,还隐隐带着一股极为危险的气息。 然而,顾若海的震惊却并不是因为这突如其来的诡异发展。 他怔然片刻,才终于可以发出声音,颤抖道:“……你中了情蛊?宿怀竹!你……你何时竟中了情蛊?!” 宿怀竹的手指深深扣进墙壁石砖的缝隙,咬牙从顾若海身上撑起来,跌在一旁,唇角溢出血丝。 “离开这里。”他哑声道,“我不,咳咳……我不想伤你……” 顾若海追问:“是谁……给你下了情蛊?” 宿怀竹重重喘|息几声,怒道:“我说让你离开!立刻——” “情蛊……厄罗……是罗锦?” “你给我滚开——!” “竹枝儿……” “——走啊!” 顾若海不顾宿怀竹的反对,一把将人紧紧搂进怀中,艰难道:“当年就是因为这情蛊,你才会那般行事……是不是?你为什么不告诉我?这种事……这种事,只要你告诉我……我又怎可能弃你不顾?竹枝儿……我……” 宿怀竹又闷咳几声,浑身难以抑制地战栗着,就连半凋红也无法压住体内闹腾的毒蛊分毫。 他手臂本能地缓缓收紧,将顾若海锁在怀里,喉中发出一声悠长的喟叹…… “我不能……”他声音低哑而虚弱,轻得几乎听不见,“我不能害你……” 说着,他咽了咽嗓子,哑声道:“你去、替我……找……找个人来,随便哪个花侍都行……” 顾若海死死攥着宿怀竹背后的衣襟,咬牙切齿:“找人来……做什么?” 宿怀竹低低嗤笑一声:“你猜得到……” 顾若海沉默。 但他攥着宿怀竹衣衫的手越收越紧,额角青筋隐现,明显心中情绪波澜起伏,并不如他表现出的这么平静。 “拖久了,会死的……”宿怀竹狠了狠心,将人推开,又咳了几声,哂道,“你若不去找人来……我宁可死,也不会……动你一下……你大可拖着试试……” “既然随便哪位花侍都可以帮你,”顾若海恨声道,“为何我不可以?昔年……你我又不是没有过……” 宿怀竹翻起眼皮,轻飘飘瞥了顾若海一眼,喉头微颤,最终却道:“……糟老头子……” 顾若海盯着面前人分明虚弱至极,却又要强装恶人的模样,什么也没说,直接伸手去扯他的衣衫。 宿怀竹怒:“喂!你——” 这时,接连两声惊叫在两人身后响起。 “教主!” “阁主!” 宿怀竹借机将顾若海推开,看向来人,不禁皱眉:“十三……” 梅十三飞身落在宿怀竹身边,见他这副模样,焦急道:“毒蛊……教主,属下……属下帮您……” “你去找人,”宿怀竹喘|息道,“你早已满九次……” 梅十三道:“教主,菊堂事发……如今还留在筠华岛的花侍莲侍,但凡是知道您病情的心腹,又有哪个不是满了次数的……只要能助您渡过难关,就算会死,属下也在所不惜!” 顾若海倏然抬头,看向梅十三,目光锋利如刀:“……会死?” 梅十三没有回答。 凤凛此时皱眉道:“阁主,这……外面战况有些胶着,彤云观与悬济寺在鸢尾岛上没什么收获,正往筠华岛来。彤云观那边与我们不曾交涉,又有无疆门侠士跟着,恐怕不好对付。” 宿怀竹轻笑一声,又咳了几下,冲顾若海道:“你去处理正事要紧,我……随后就来。梅十三,扶我进去……” 闻言,顾若海紧紧扣住宿怀竹手腕,拒不放人。 宿怀竹笑道:“……大局为重,听话。” 顾若海几乎要疯了,他一把挥退梅十三,伸手扳过宿怀竹的下颌,强迫他看着他的双眼,挣扎片刻,咬牙道:“的确,大局为重,若我出现在战场而你不出现,腾云阁只会更快攻占你这筠华岛!” 宿怀竹不答。 顾若海又问:“你的计划是什么?可与那些盛了油脂的酒坛有关?若是迟了,可会有变故?” 宿怀竹垂下眼睫,凝神细思。 顾若海看着他的模样,终于不忍,放缓了语气:“照你花侍的说法,我猜,一次两次我不会有事,对不对?求你……别让我更恨自己了……二十年前我错得离谱,如今,我既能助你度过难关,你却连一次机会也不肯给我吗?” 许久,宿怀竹仿佛失力般闭了闭眼睛。 他无奈地扭头下令:“梅十三,去禁地把宿殃唤出来,让他带着你们……暂时拖一下……” 梅十三皱眉:“可是教主……” 宿怀竹淡淡看他一眼,道:“你尽管去。这不是……有个自愿献身助我的老家伙,你还担心什么……咳咳……去吧。” 见状,梅十三只得应诺离去。 顾若海揽着宿怀竹,对凤凛道:“你去前路守着,为我二人护法。” 凤凛面色复杂地看了相拥的两人一眼,抱拳颔首:“是。” 宿怀竹叹息一声,就着顾若海手臂的力道,歪进他的怀里。 顾若海将人打横抱起,踏入绿绒殿。 巨大的殿门在两人身后轰然关闭,四下恢复一片静谧,只余月光洒落在殿前空地,竟恍惚令人觉得这里与纷乱的世间格格不入。 第103章 终于相坦诚 宿殃和顾非敌跟随梅十三赶到吊桥附近的时候,彤云观与悬济寺的精锐已然将拦截的魔教花侍步步逼退,踏上了筠华岛的地界。 见顾非敌与蒲灵韵跟随在魔教圣子身边,彤云观与悬济寺的侠士们不禁有些惊讶,面面相觑,不知这是什么情况。 悬济寺的领队眉梢微微一动,目光隔着双方人群,与顾非敌的眼神撞上。 然而,还不等他说话,队伍中跟随的无疆门侠客却先发出一声讥讽的嗤笑:“哟,这不是腾云阁少阁主,顾少侠么?怎么如今竟与魔教圣子一道,阻拦我中原武林的去路?” 说着,又瞥了蒲灵韵一眼,道:“还有这位女侠……听闻顾盟主有意将腾云阁某处分阁教给你来带领,如今,难不成是想随着你的心上人一起,投靠魔教?” 蒲灵韵轻咬贝齿,上前一步,正要说什么,却被顾非敌拦下。 “师妹,”顾非敌道,“你不必费口舌了,我父亲既已将我逐出腾云阁,我是不会跟你回去的。你自己归队吧。” 蒲灵韵扭头看向顾非敌,面上诧异渐渐化为一抹痛心疾首,恨然道:“枉我不顾安危孤身潜入,想要劝你,谁知你竟这般不顾情面!你愿与他在一起,那便与他在一起好了!” 这话说着,她竟然招呼都不打就掉了眼泪,抬手抹一把脸,一跺脚,转身往另一边腾云阁与千枫山庄拉起的战线跑去了。 宿殃:…… 这反应,这演技,要是去了现代,恐怕能吊打一条街的小白花。 顾非敌抽出腰间夙心剑,道:“筠华岛不欢迎诸位,还请离开吧。” 宿殃正准备拔剑备战,突然听顾非敌这么说,心中一阵无语:不知道反派都死于话多么?你现在可是在魔教这边,是反派,尽量还是少说话,直接开打比较好。 谁知,他这想法刚一产生,对面悬济寺的领队就挑了下眉,道:“少阁主毕竟是顾盟主的独子,如今虽被魔教宿殃蒙蔽,我们相信你还是分得清是非的。若你能悬崖勒马,改邪归正,中原武林不会计较你年少轻狂……” 顾非敌道:“我并未被蒙蔽,而是心甘情愿与他为伴。我知中原武林来讨伐魔教不过就是为了剑圣传承,却也不是什么正义凛然的目的。” 悬济寺领队道:“剑圣传承只是其一,魔教在荒原扎根已久,势力渗入我中原颇多,且行事不羁,为患多年,魔教教主也曾血洗中原武林……如今腾云阁集结中原武林力量,便是要将这魔教连根拔起,令它无暇侵扰我中原……” 宿殃:…… 不是,怎么还聊起来了?又不是在拍剧,需要水时间…… ……等等,拖时间? 想到这里,宿殃扭头看向一反常态的顾非敌,又看了看那位与顾非敌隔空打口水仗的悬济寺领队,忽然就悟了——那位领队恐怕也与顾盟主暗中有联络,知道这次围剿的真相,才会这么配合顾非敌,拖延入侵筠华岛的时间。 于是宿殃也不着急了,抱着胳膊站在一旁,欣赏顾非敌与人争论这难得一见的情景。 两人你来我往又说了许多没营养的话,那名来自无疆门的侠士终于忍不住了。 他倏然拔剑,挡到悬济寺领队身前,道:“与他废话这么多作甚?我们直接杀上去就是!” 悬济寺领队道:“顾少侠毕竟是我中原武林栋梁,若是能感化他回归腾云阁,总比刀剑相向的好……” 无疆门侠士忍无可忍:“就你们悬济寺滥好心!你们若不想参战,早早后退便是!彤云观,你们又当如何?” 彤云观领队闻言,缓缓抬起手中长剑,道:“依我看,直接杀上去省时省力。” 见状,顾非敌轻叹一声,扭头递给宿殃一个眼神。 这场仗,终究还是要打起来了。 驻守在筠华岛的花侍都是魔教精锐,此刻有宿殃与顾非敌扛住对面武功最高的几名领队,再加上顾若海和凤凛不在此处,徐云展也早已离开,腾云阁与千枫山庄部众在蒲灵韵的带领下并未强攻,魔教的战线暂时稳了下来。 只是,此次宿殃与顾非敌虽两人联手,却要对付从两个方向袭来的数名高手,不免也有些疲于应付,防守线还是免不了向筠华岛内部收缩,原本从两个方向攻来的中原侠士们终于在山腰平台汇合,将两面战场聚集到了一处。 这样一来,虽然魔教防守战线面临的压力更大,但宿殃与顾非敌却可兼顾彼此,打得愈发得心应手。 …… 绿绒殿内。 月色透过窗棱,穿过层层叠叠的幔帐,只余一丝昏暗的微光,散落在殿中略显凌乱的床铺上。 顾若海整理好衣衫,扭头看向一旁正打坐的宿怀竹,目光在他宁静的面庞上停留良久,眉宇间尽是痛惜。 片刻,宿怀竹缓缓睁眼,悠悠呼出一口绵长的气息。 他看向顾若海,低声问:“可还好?” 顾若海道:“无妨……倒是你,为何瞒我这么久?” 时隔二十年,他的心境早已不似当初的年少气盛,即便刚刚得知有关情蛊的事情,这个问题他竟能够如此平静且轻易地问出来。不带丝毫火气,也没有任何愤怒之类过于强烈的情绪,仿佛所有本应存在的波澜都被这二十年的时光消磨殆尽。 宿怀竹依旧保持沉默,没有回答。 顾若海停顿片刻,又问:“是罗锦?” 宿怀竹仍然不答。 “事到如今,你还不愿解释么?” 顾若海站在宿怀竹身前,话音冰凉:“你我相交多年的感情,竟换不来你为我揭开真相?你以为你这样一个人扛着就显得情深义重?你不在乎江湖传言诋毁,你也不在乎我对你的误解……你以为你只是自吞苦果,可你知不知道……我痛了多少年?” 宿怀竹双目微阖,哑声道:“抱歉。” 顾若海叹息:“……罢了。” 宿怀竹却忽然道:“情蛊……的确是罗锦下的。” 听到这个回答,顾若海不禁苦笑。 “当年,我倒未看出她对你情根深种。”他道,“若是有丝毫端倪,我也决不会答应罗余,让她跟在我们身边。” 短暂的沉默之后,宿怀竹轻哼了一声。 “她情根深种的可不是我。”他哂然道,“当年她留下信笺,本是邀你湖边赏月的……” 顾若海不免一惊:“……什么?” 宿怀竹继续道:“是我有私心,不愿让你见她,便藏了那信笺。入夜时,我穿了你的衣衫,代你赴约。我本想借此机会警告她离你远些,可谁知……” 他停顿了一下,接着叹息道:“我不曾防范她突袭,被她从背后以花钗刺伤……种了情蛊。她见中招的是我而不是你,恼羞成怒,而我也因为她的疯狂行事怒火中烧。我们大打出手……直至……我内力激荡,实在……压不住……蛊毒……” 之后的事,不必说出口,两人都明白。 良久的寂静。 顾若海声音极轻极轻地问:“为何你当时不说?” 又是一阵寂然无声。 宿怀竹回答:“……那种情境……我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你,更不知道该如何原谅自己。” “那情蛊母蛊在罗锦体内,我无论如何……是逃不开她的。”宿怀竹说着,闭目颓然靠在身后床柱,“所以,我才会将她带回这里,一面寻求压制毒蛊的办法,一面试图联络罗余。只是可惜,罗余那时麻烦缠身,我又尚未接手教内事物,我找不到他。” 顾若海明白宿怀竹的意思。 江湖传言,身中情蛊子蛊之人,一旦离开母蛊时久,便会毒发而亡。并且,理论上讲,除了与携带母蛊的人缠绵可暂时缓解蛊毒之外,与其他任何人行事,都无法起到压制作用,甚至还会因情蛊毒性暴烈,伤害那无辜之人。 所以,就算当时宿怀竹对他坦白,他们也只能束手无策——甚至或许,他还要明明白白地去面对宿怀竹必须与罗锦时常同房的残酷现实。 顾若海扪心自问,若是当时两人处境对调,他也一定不愿在那样的情况下面对宿怀竹。 只是谁也没有意识到,后来的一切会因为这下意识的隐瞒,急转直下。 “我……”顾若海缓了缓神,犹豫道,“……我成婚那时,你是否……还未找到压制情蛊的办法?” 宿怀竹点了点头:“我那时刚找到半凋红,只是……我没有厄罗鬼帐的血统,练起来有些艰难……但我那时是坚信我可以做到,可以摆脱这毒蛊控制的……” 仅仅几句话,略过了无数细节,但顾若海只要稍加思索,便能猜到那时的宿怀竹该有多痛苦绝望,紧紧抓着最后一根尚不知能不能救命的稻草,独自承受本不该由他承受的一切。 而他,却在宿怀竹最需要他的时候,反倒给了对方最致命的一刀。 顾若海苦笑:“可我却没有等你……也不曾信你。” 宿怀竹双眼低垂,默然不语。 “竹枝儿,”顾若海轻唤一声,道:“对不起。” 宿怀竹闻言,忽地笑了。 他抬眼看向顾若海,道:“你不必道歉,你没有等我是对的。半凋红……并无法完全压制情蛊,虽说我不必再受罗锦牵制,但也……不得不时常与人苟|合,借以压制蛊毒。无论如何,我不忠在先,又如此滥情,也不再配得上你。方才……是我从不敢想的……” 不等顾若海再说什么,宿怀竹飞快道:“战局不知如何,下一步计划还要尽快实施。你若……身体不适,便不要参战了。” 见他不想在旧事上多说什么,顾若海无奈叹了口气,道:“我没事……你的计划是什么?可有需要我配合的?” 宿怀竹沉吟片刻,看向顾若海的双眼,正色道:“有。” 第104章 山巅生死战 筠华岛半山,吊桥平台处的战斗已胶着许久,眼看着月亮升至天心,长夜过去一半。 就在双方都感到有些疲惫的时候,筠华岛下骤然亮起一蓬火光,紧接着,什么东西爆裂的巨大声响划破夜空,将在场众人都惊得不由愣住。 凤凛狼狈地从远处奔来,身上衣衫残破,似乎经历过一场大战。 他孤身冲入魔教战阵,却并未缠斗,而是直接回归腾云阁队伍,高喊道:“筠华岛上有陷阱,此处布满油罐,魔教教主意图与我等同归于尽……顾盟主正试图将他拦住,下令让我们……撤出筠华岛!” 听到这话,众人皆惊。 这时,筠华岛临近山巅的某处又传来几声巨大的爆裂响动,有燃烧的酒罐自高处滚落,摔碎在众人面前。火光迸裂,腾地燃了一大片,吓得所有人都不禁退了一步。 “此处吊桥尽是竹木,荒原干燥,太过易燃。”凤凛急切道,“再不撤走,就来不及了!” 说着,他一挥手,腾云阁与千枫山庄立刻听令,开始向后撤离。 悬济寺领队焦急道:“可顾盟主身在何处?” 还不等凤凛回答,一道从高处传来的刀剑碰撞声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只见在月色与火光交辉的山巅平台,两道身影你来我往缠斗在一起。 顾若海一身蓝衣劲装,出剑极为精悍,仿佛猛禽出猎,招招致命。 宿怀竹一袭洁白衣袍,手中抱着一只木匣,步法蹁跹,细剑好似藤蔓蜿蜒,看起来柔弱无骨,却其实足以绞杀任何落入陷阱之物。 他们你来我往打得极其激烈,丝毫不留情面,见不到一丁点往日感情甚笃的端倪。 看着两人的战斗,宿殃忽而有一种错觉,只觉得这场景仿佛本该是他与顾非敌来造就,而不是顾盟主和魔教教主。 ——至少,原先的剧本里,在魔教山巅一战的,本应是他们这一对年轻的宿敌。 不过想到剧本与这世界的人设多有出入,魔教教主并不是一个干瘪老头子,武功显然也不可能是一出场就被秒杀的存在,宿殃便释然了。 火光渐渐开始吞噬筠华岛四周的建筑,魔教花侍们却看似毫不慌张,依旧联手奋战,试图将中原武林侠士们逼退回吊桥另一边。 凤凛挥剑与顾非敌对上,佯作要将人捉拿,低声传音道:“阁主让我提醒少阁主,不论发生什么,还请少阁主一定不要与宿殃分开。” 顾非敌一愣,还未来得及回答,就听不远处梅十三一声惊呼:“教主——!” 紧接着,他脱离战场,头也不回地往山上奔去。 众位仍在战斗的魔教花侍、甚至正在组织撤退的中原侠士们也同时发出一阵哄然,目光重新向山巅方向聚集。 宿殃忽有所感,抬头看向顾若海与宿怀竹打斗的山巅平台。 只见一袭白衣的魔教教主此时身体微微弓起,抬手搭住顾若海置于他身前的手腕——顾若海手握长剑,剑锋穿透宿怀竹的胸口,透背而出。剑刃上的血迹反射着月色与火光,缓缓汇聚至一处,无声滴落。 然而在场众人都仿佛听到了一记震彻心灵的重音。 宿殃被这情景惊呆在原地,只觉得心跳都似停了一拍。 顾若海的这一剑,他竟觉得无比熟悉,熟悉得就连心口都仿佛有些隐隐作痛。 ——因为,这一剑,本该是顾非敌刺在他身上的。 一道寒光从宿殃身侧袭来,顾非敌飞身出剑,帮宿殃拦下来自彤云观侠士的一击,带着他退至战圈外。 “师兄!”顾非敌抓着宿殃的手腕,焦急地唤了一声,试图将他从愣怔中扯回来,“小小……此事、此事……我父亲他并非……” 然而他最终语塞,只好一言不发地握住宿殃冰冷的手。 山巅之上,宿怀竹手中原本一直抱着的那只木匣跌落在平台边缘,骤然碎裂,倾洒出一片片纸页,翻飞飘零,落入山下熊熊燃烧的火焰,被吞噬殆尽。 紧接着,顾若海缓缓从宿怀竹胸口抽出长剑。 宿怀竹后退一步,半只脚踏空在山巅平台的边缘。他弓着腰,双手按着心口,慢慢抬起头,冲顾若海的方向勾了勾唇角,悄声说了一句什么。 顾若海不动如山,面无表情地站在原地,没有给予一丝一毫的反馈。 宿怀竹身形微微晃了一下,最后,终于再也站不稳,自山巅平台的边缘倒下,直直坠入那无情燃烧着的一片火光之中。 与此同时,筠华岛四周又响起无数爆裂声,整座岛屿都在燃烧。 而中原联军大部分侠客此时已经撤退至吊桥中段,见顾盟主击杀魔教教主,无不拍手叫好,却也有人不禁唏嘘,不知顾盟主到底有没有拿到那传说中的剑圣传承。 顾若海很快借山势回到筠华岛中部吊桥前,抬眼看向似乎是被吓呆了的两名少年人。 他的目光落在宿殃身上许久,才转向自己的儿子,问:“你可想好接下来如何行动了?” 顾非敌张了张嘴,却一时答不上来,只将宿殃的手握得更紧了些。 宿殃被疼痛唤醒,猛地打了个激灵。 顾非敌立刻回头看他。 只见宿殃好似完全没注意到顾若海的到来,双眼惶然,望向宿怀竹跌落的方向,眉头越皱越深。 忽然,他甩开顾非敌的手,运起惜花步,冲着那火光极盛的山崖间冲了过去。 顾非敌再也来不及思考什么。他回头看了自家父亲一眼,随即,义无反顾地追着宿殃的背影离开。 凤凛忍住将顾非敌追回的冲动,回身看向顾若海,犹豫着问:“阁主,您为何会杀了他……” 顾若海幽幽叹息一声:“放心,我如何忍心真的杀他?” …… 宿殃心下焦灼,一路飞奔到宿怀竹落崖的方向,却被四下熊熊燃烧的火焰阻住了去路。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如此为宿怀竹担心,明明在这之前,他对魔教教主不曾有过太多接触,也没什么感情可言。或许是因为今日惊鸿一瞥,觉得对方与自己长相太过相似;又或许只是因为刚才那穿胸一剑,让他有一种对方为他承担了命运的荒谬感。 宿殃也不知道自己急匆匆找来是为了什么,是想见证魔教教主的死亡?还是想看到几乎不可能存在的奇迹? 顾非敌追到近前,看见的就是宿殃站在火光中,一脸茫然,仿佛失措的模样。 “师兄……”他唤了一声,缓步走到宿殃身边,道,“……抱歉。” 宿殃看向顾非敌,奇怪道:“你道什么歉?” 顾非敌还没来得及回答,就被一道声音打断了。 “圣子。” 梅十三从旁边一道山石后转出,语气略急:“请随属下去禁地,与教主一同潜出总坛。” 宿殃愣了一瞬:“教主?” 梅十三颔首:“教主无事,请随属下来。” 虽然没太弄明白教主为什么会没事,宿殃还是立刻跟着梅十三,避开火舌,往山石后方行去。 见顾非敌没跟上,他回身极为自然地牵了顾非敌的手,将人拽得紧紧的。 一路避着火焰,宿殃与顾非敌跟着梅十三直下到筠华岛下禁地山洞。 禁地中此时已有不少花侍集结,在人群中心,是依旧一袭白衣、丝毫不见狼狈的宿怀竹。 见到仿佛丝毫没有受创的宿怀竹,宿殃不禁微怔,上前一步,讷讷问了一句:“……你没事?” 宿怀竹瞥他一眼,没搭理,继续吩咐了周围花侍几句,等他们分批从第三间碑房后撤离,才转身面向宿殃。 “你担心我?”他笑问道,“我倒不曾预料,你会为我担忧……” 宿殃沉默片刻,又问:“那一剑……是真的刺伤你了?” 宿怀竹道:“穿胸而过,却并未刺中要害……以半调红封冻伤口止血,便可无碍。” 宿殃不太敢信,皱眉问:“真的?” 宿怀竹看向宿殃,目光在他身上梭巡许久,勾了勾嘴角,道:“若是真正的宿殃,此时定不会如你这般问我。” 他说得平静,可这话听进宿殃耳中却无异于一声重击,无论如何都平静不了。宿殃咬了咬嘴唇,不敢去看宿怀竹的眼睛,与顾非敌牵着的手指不禁微微收紧。 顾非敌上前与宿殃并肩站着,将他冰凉的指尖握进掌心。 宿怀竹将两人的动作尽收眼底,他轻笑一声,道:“你不必紧张,我不会对你如何。他的命运本注定是悲剧,我知道,他自己也知道,因此才会那般行事不羁……若不是对功法尚存执念,他或许还会更恶劣些。” 说完,他饶有兴致地看向宿殃,道:“你似乎对我受的那一剑耿耿于怀,可否告诉我原因?” “我……” 宿殃沉思许久,才终于鼓起勇气,避开有关另一个世界的真相,只道:“我曾经梦到过,嗯,很多次……顾非敌带队前来围剿,与我在山巅一战……最后,就像你那样,我被他一剑刺穿……” 宿怀竹一愣。 顾非敌倏然回头,惊问:“你时常梦到我要杀你,就是这个情景?” 宿殃点点头,看向宿怀竹,道:“所以……我总觉得,你是替我挨了那一剑……” 听到这个说法,宿怀竹不禁扬了扬眉。 “你的想法倒新奇。”他笑叹道,“不过,若不是你来历奇特,此次围剿我便不会瞒你,这诈死潜行的计划,或许也会提前知会你。到时,说不得你们两人也的确将有一战。” “诈死……”宿殃喃喃重复了一句,“原来是计划好的。” “自然是计划好的。”宿怀竹道,“要想厄罗鬼帐相信我教已分崩离析,我若不死,他们定不会放心。所以,无论如何,我‘死’在顾若海手中,都是必然,你也不必为那等虚无缥缈的梦境自责。” 宿殃明显放松了许多。 宿怀竹摇了摇头,叹道:“……孩子气。” 第105章 携手赴冰原 腾云阁率领的中原武林侠士们很快退至魔教外围的聚落,远远看向燃烧成一片火海的筠华岛。 许是为了防止火势借吊桥蔓延,魔教中留下的花侍与莲堂侍者们迅速将通往筠华岛的吊桥尽数斩断。筠华岛就此变成一座孤立于水面的火炬,将魔教总坛所处的峡谷照得亮如白昼。 水面反射着火光,映照在顾若海的眼中。 许久,他道:“剑圣传承与魔教教主一起葬身火海,我未能取得,实在有负所托。” 千枫山庄与悬济寺是早已与腾云阁沟通过的,而剩下的彤云观也不好指摘什么,毕竟当初魔教教主手中那盒子落进火中,不止一人见到,他们也只能打着官腔说了几句场面话。 无疆门对腾云阁的顾虑显然更多,提议待火烧尽,还要上筠华岛查验,寻找魔教教主的尸身。 “此火不知要燃多久,且此处还有不少魔教残余……我们此次带来的精锐不够,若继续混战,恐怕伤亡就要增加了。”悬济寺领队适时插话道,“且还要考虑返程所需的饮食物资,这荒原魔鬼城,可不是久留之地。” 无疆门侠士们交换了几个眼神,凑在一处低声商议片刻,最终也没提出什么好的解决办法。 顾若海很快带领腾云阁与千枫山庄后撤,悬济寺和彤云观亦步亦趋跟着他们,无疆门几人也只好不再逗留,跟随大部队离开魔教总坛,返回魔鬼城。 直至东方天际泛白,中原武林深入魔教总坛的一行人终于安全走出魔鬼城,与留守在这里的各势力汇合。 得知腾云阁并未取得剑圣传承,不少侠客都露出了不甚满意的脸色,显然对这个结果抱有更加恶意的揣测与疑虑。 范奚看向站在顾若海身边、安全归来的蒲灵韵,终于松了口气,一直紧绷的神经也总算得以放松。 听见周围乌合之众窃窃私语,他眯了眯眼睛,抱着胳膊看向顾若海,嗤笑道:“顾盟主,您这就有些过分了。我们在此留守,也不知您说的大火是否真实,也不知……那剑圣传承到底是被烧了,还是被您几大势力瓜分了。” 蒲灵韵闻言双眼一瞪,怒道:“你这胆小鬼,不敢进魔鬼城,现如今倒是在这儿胡说八道!” 顾若海却道:“无妨。就算魔教教主手中的剑圣传承没了,厄罗鬼帐也有同样的抄本。” 这话一出,四下哗然。 首先对此报以怀疑的,是无疆门众人:“顾盟主哪里得来的消息?我无疆门可从未知晓厄罗鬼帐也——” 顾若海笑道:“自是从魔教教主那里得来的消息。他曾与厄罗鬼帐联手伏击我中原武林侠士,自然要与鬼帐私下交易,没有利益的驱使,他们为何会暗中联手?” 无疆门侠客被这一句问得张口结舌。 顾若海轻笑一声,继续说:“魔教以剑圣传承做交易,与厄罗鬼帐联手,因此,那剑圣传承,在厄罗鬼帐中仍有留存。你们若仍想要那传承,我腾云阁也可继续带领你们,深入冰原,与厄罗鬼帐一战。” 闻言,悬济寺领头人道:“厄罗鬼帐与魔教不同,他们是域外政权,近乎全民皆兵,只我们中原武林,恐怕对他们无可奈何。” 顾若海道:“此事……也不急这一时,我们可回到中原边界,再行商议,或许还要再增派些精英前来。” 说着,他瞥了范奚一眼,扭头冲腾云阁队伍道:“准备返程吧。” 腾云阁与千枫山庄部众很快离开,彤云观和悬济寺也没逗留太久。见联军就要作鸟兽散,范奚“极不情愿”地带着青帘派,追着几大势力离开的方向去了,剩下的那些小门小派自然全部跟上,不敢独自留在荒原。 几名无疆门侠客见状,又凑在一起低声商议片刻,分出一人偷偷摸摸离开,其余人这才往大部队的方向追去。 …… 宿殃与顾非敌跟在宿怀竹身后,沿魔教禁地下的暗道,穿过峡谷湖底,抵达一处天然地下河岩洞。又沿着岩洞一路潜行,直至某处狭小的坎儿井井口下。 “荒原看似水源极少,但地下水系却四通八达,此处河道有不少井口分布,正适合我们借此分散。” 宿怀竹说着,从凤凛那里接过一支指节长的骨哨,递给宿殃与顾非敌,道:“这是厄罗鬼帐的训鸟骨哨,曾经被某一位逃来我教的巫女改动过,吹出的声音常人听不见,却可用作驱赶鬼鸮。” 宿殃接过骨哨,问:“我们要分开行动?” 宿怀竹颔首:“此次潜入冰原,目标在厄罗鬼帐。他们与其说是江湖势力,不如说是域外政权,有军队巡逻斥候,也有普通牧民聚落……分散行动更容易藏身,也不必担忧被一串牵出。” 宿殃点点头,将骨哨收好。 “昨日是冬至,待到小寒前后,中原武林将会在南边牵制鬼帐的战力。小寒那日或许会有降雪,一旦雪大,便是我们的出手之机。” 宿怀竹沉吟片刻,道:“我们此行从北部绕行潜入鬼帐,进行斩首,需要想办法在冰原存活半个月……半月之后,宿殃的凤凰玉髓可能会失去效用,因此,你们二人的目标,是厄罗鬼帐的白巫塔。顾非敌,你要尽量在凤凰玉髓失效之前,取得白焰火蛊。” 这个行程安排十分紧凑,几乎没有任何容错率可言,顾非敌不免有些紧张,深深吸了一口气,才点头道:“我一定做到。” 他没说尽量。事关宿殃生死,他不能仅仅尽力就好,而是无论如何都必须做到。 宿怀竹见他意志坚定,微微颔首,又道:“冰原贫瘠,又是冬季,你们也要注意安全。” 说着,他示意梅十三取来包裹,递给两人,对宿殃道:“之前你命厨房做过一种吃食,我见适合用作补给,便令他们准备了不少。还有,深入冰原,黑色与白色衣帽有利隐藏行踪,这里有原先为花侍准备的几件,或许不大合身,但也可将就。” 接过明显是临时匀出来的行囊,顾非敌垂下眼睫,抬手施礼:“多谢前辈。” “若是在冰原不慎遇到厄罗鬼帐的斥候或游侠……记得,尽量不要留活口。”宿怀竹说着,看向宿殃,强调,“不要心软,也不要手软。你得明白,这是战场,若他们不死,死的将会是你……以及你所爱的人。” 宿殃咬了咬嘴唇,最终目光坚定地看向宿怀竹,用力点了点头。 宿怀竹的视线落在两人之间,又缓缓移向顾非敌腰间夙心剑。 片刻,他将手中细剑递给宿殃:“这把‘君故’,从此交于你了。” 宿殃怔然接下宿怀竹递来的细剑,不知该作何表情。 直到顾非敌低声提醒,他才将自己腰间没有名字的细剑解下,与宿怀竹交换。 宿怀竹接过剑,目光又在两人身上停顿片刻,郑重道:“照顾好彼此。” 说完,他也没等两人答话,便转身离开,往地下河的另一处井口走去。 借着井口照进来的微弱晨曦,宿殃看向手中莹白色的“君故”,总觉得魔教教主这赠剑的行为有些古怪。 魔教教主知道他并不是原本的宿殃,语气里并没有将魔教传承给他的意思,似乎也没多少临终托付宝剑的意味,为什么会将这把剑交给他? 顾非敌也看向宿殃手中的细剑,目光落在剑柄底端雕刻的剑名。 “这是……”他眉头微蹙,伸手将细剑接过,盯着剑柄上那两个字,低声道,“……这是我父亲的字迹。” 宿殃诧异:“什么?” 顾非敌没有回答,而是飞快拿起腰间夙心剑,看向同样刻在剑柄底端的“夙心”二字。 笔迹分明隽秀,却又在转折勾画处隐隐透着杀气,与宿怀竹曾交给他的那封信笺上的字如出一辙。他起先不曾注意,此时将两柄剑并在一起,这一点小小的细节,却令他不禁生出些荒唐的念头来—— 都说当年两位长辈感情甚笃,那……他们到底要好到什么程度?为何明明早已反目成仇,却还一直将对方刻字的佩剑带在身边,且……视若传承? “这字怎么了?”宿殃不明所以,问道,“有问题?” 顾非敌将君故剑递还给宿殃,道:“没什么,他们年轻时同在小玉楼,关系亲近,或许是那时给对方的佩剑刻了字。” 宿殃对此不以为意,“哦”了一声,抬头看向岩壁顶端井口,道:“我们现在出去吗?天快要亮了。” 顾非敌点头:“这就出发吧……” 两人换了行囊中的白色外套,又用头巾将黑发尽数裹住,遮了面孔,这才攀着坎儿井井壁开凿的缝隙,从地下河岩洞中钻了出去。 这里仍处在荒原,周边矗立着不少巨石,远远还可见魔鬼城的轮廓,东边天际已经开始泛起朝阳初升的浅金色,天心无云,一片灰蓝。 “此行无马匹代步,会劳累些。”顾非敌牵起宿殃的手,问,“你可还撑得住?” 宿殃嗤笑一声,扬了扬下巴:“我之前虚弱是因为毒蛊和寒潭冰魄,又不是真的体虚……现在有师尊给的凤凰玉髓,我当然没问题!哎,不能因为我被你……那什么……你就真拿我当姑娘看啊,小心我哪天反抗起来,你可压不住……” 对于他这个说法,顾非敌只是笑笑,倒没反驳。 两人手牵手,踏着广袤无垠的荒原土地,向着常年冰封的北境走去。 朝阳初升,一抹粉橘色的日光照射在两人身上,将他们并肩重叠的影子拉扯得极长…… 第106章 债多了不愁 一路向北行进,气候愈发严寒,黑夜也越来越长。 宿殃与顾非敌不得不在夜晚也持续赶路,以期在十五天内能够从北境绕到厄罗鬼帐王庭后方。 厄罗鬼帐虽有广袤疆土,但由于大部分土地常年被冰雪覆盖,本就不适宜畜牧农耕,这里的人多靠渔猎为生。临到冬季,猎物稀少,因此此时的冰原上几乎见不到人影。 好在这里的山峦有大片大片的针叶林覆盖,才让宿殃与顾非敌的出现显得不那么突兀。 绕行冰原的第七天夜里,两人遭遇了第一场与厄罗鬼帐斥候的战斗。 对方共有四人,其中一人带了鬼鸮,好在顾非敌反应迅速,在他还未来得及放飞鬼鸮时,就一剑将那小鸟儿斩成两截。见鬼鸮无法传递信息,四人中又分出一人试图逃窜,却被宿殃以极快的身法包抄。 厄罗鬼帐的斥候之间似乎能够组起某种战阵阵法,彼此武功招式也相互呼应,再加上总有人游走试图突破宿殃与顾非敌的阻截,两人联手抵御四名斥候的攻击,又要防备他们趁机逃窜,这一战打得并不算顺利。 宿殃将惜花步运用到极致,配以醉斩红梅不要命的进攻模式,这才勉强将那名一直试图逃走的斥候斩杀。 战斗局面变成以二敌三之后,两人终于渐渐占了上风,斥候们很快无力招架,最终全部殒命。 顾非敌知道宿殃仍旧不习惯杀戮与血腥,便让他在一旁戒备,独自将那几名斥候身上的剑伤斩乱,令其看不出腾云阁与魔教的剑法。 他没有费力将尸首掩埋,一是因为这里的战斗痕迹太明显,积雪与土层都被翻开,无法完美地掩盖,二是……他们曾在来路上发现过狼群的踪迹,想来,这里血腥气如此浓郁,冬季里猎物稀少,总会有野兽助他们消灭这里的不少痕迹。 简单处理过现场,顾非敌带着宿殃连夜离开原地。 在雪夜里疾行了大约半个时辰,两人这才停下脚步,准备轮流入定休息。 顾非敌看向繁星密布的天穹,回忆起刚才那场战斗,道:“刚才那几个人用的刀法,配合默契,若是下次再多来几人,你我定无法招架。一旦有人向厄罗鬼帐传递了消息,我们的行踪一定会暴露。” 宿殃点点头:“幸好惜花步够厉害,我才能拦住要逃跑那人……” 沉吟片刻,顾非敌道:“之前在雪山时,我想自创的那套与醉斩红梅相和的剑法已有雏形。不如,你我就利用赶路的这段时间,将它好好完善。将来突袭厄罗鬼帐白巫塔,或许用得上。” 宿殃当然同意:“好” 从这天开始,两人便一边赶路,一边推敲顾非敌的新剑法。 随着日渐接近厄罗鬼帐王庭,他们途中与鬼帐斥候的遭遇战也越来越频繁。直到有一天晚上,前来阻截他们的不再是斥候,而变成了——黑羽军暗影营杀手。 好在宿殃与顾非敌一直有所戒备,而这些出自暗影营的杀手,其潜行功夫又比罗隐差了不止一星半点,两人早在他们潜入身旁数丈之远时就有所察觉。 “我们的行踪暴露了。”顾非敌将手掌置于剑柄,皱眉传音道,“距离小寒还有两天……不知前辈那边形势如何。” 宿殃也做好了迎战的准备,闻言,抿了抿嘴,道:“不知道,也顾不上他们了,我们先搞定这些家伙再说。” 话音落,潜行在侧的数名杀手骤然暴起,毫无花哨招式,仿佛一道道利箭,倏然扑向看似毫无防备的两人。 宿殃起手便是醉斩红梅中的一式“醉思仙”。他的这套剑法本来没有招式名称,还是这两天他与顾非敌钻研双剑合璧的招数时,顾非敌为他取的。 与宿殃配合,顾非敌舞起手中夙心剑,和了一招“梦仙游”——他的新剑法名为“梦引白鹤”,与宿殃梦境中招式无比炽烈的“凤猎”意境完全不同,少了那种燃烧所有一往无前的进攻性,却多了几分仿若太极的圆融,将攻击与防守极为巧妙地融合在了一起,借此弥补宿殃醉斩红梅中缺失的防御招式。 两招剑法一攻一守,封住了来袭杀手的全部变招方向,逼得他们不得不收手后退。 然而,黑羽军暗影营的刺杀本就注重突然性,此刻,他们的突袭被拦截,现出身形的几人便已落了下风。于是,几名杀手几乎不约而同地向后撤步,打算分散逃离。 宿殃运起惜花步,提剑在这片并不算大的空地上划出一道弧线,接连“醉蓬莱”“醉扶归”两招,将逃向东方的三人拦截在半道。 另一边,顾非敌翻身跃到试图逃逸的两人身后,运起磅礴内力,一招“梦行云”,将那两名杀手扫倒在地,又接上一招“梦魂香”,将带领这杀手小队的头领斩杀。 见顾非敌与宿殃武功高强,自知无法单独逃脱,众杀手们立刻联合起来,舞起手中弯刀,结成战阵。 这种战阵,宿殃与顾非敌已经见过几次,只是那时由斥候使出,与杀手用出的阵型有些不同,若论杀伤力,显然这些杀手使出来的更胜一筹。战阵攻防兼备,宿殃与顾非敌一时也有些无从下手。 此处距离厄罗鬼帐王庭并不远,况且放眼望去,还遥遥可见远方正在升腾的炊烟——距离这里不远处,定有一座厄罗鬼帐的村庄聚落。 所以,这场战斗拖得越久,对宿殃与顾非敌来讲,就越不利,而厄罗鬼帐这些杀手们,却极有可能等来援军。 无奈之下,宿殃与顾非敌不得不主动发起攻势,务求快速结束战斗,逃离此处。 可杀手们结成的战阵并不那么容易被击溃,打斗间,顾非敌甚至被对方淬毒的弯刀割伤,若不是宿殃以半凋红助他驱散毒素,他此时恐怕已经无法动弹。 抓住两人的这次失误,暗影营杀手们反守为攻,战阵变换,再次袭向场中互相扶持的宿殃与顾非敌。 宿殃轻“啧”一声,没有收回半凋红的极寒内力,而是如同当初在雪山上那样,将它们灌入经脉,蕴于剑招,紧咬牙关忍住通体冰寒,换了飞花诀,挡住杀手们的攻势。 与此同时,顾非敌真鸢剑法出手,将四名杀手尽数逼退。 然而,一名杀手借着这股巨大的力道,竟飞速后撤遁逃,另三个人分别缠上宿殃与顾非敌,拼着身受剑伤,硬生生将他们分隔开来。 眼看着无暇顾及那正要遁逃的刺客,宿殃与顾非敌都有些焦急。 谁知,就在这时,针叶林中忽然悄无声息飞出一支羽箭,直冲那逃逸刺客飞去。 羽箭速度并不快,那刺客运起轻功翩然躲过,却在下一刻,被旁边一棵雪松后骤然袭出的灰衣人刺穿胸膛,当场击杀。 宿殃与顾非敌很快解决其余杀手,看向那踏雪而来的灰衣人。 “黑羽军暗影营已经接到前来刺杀你们的任务。” 罗隐步履极稳,缓缓走到宿殃与顾非敌面前,微微颔首算作打过招呼,接着道:“不过,他们接到的命令是击杀顾非敌,活捉宿殃。” 顾非敌上前几步与宿殃并肩而立,两人向罗隐打了招呼,顾非敌问:“你如何得知他们接到的命令?” 罗隐道:“叔父为我联络了黑羽军中曾经的战友,暗中策反了两名将领和几支小队。” 说话间,方才躲在暗中放冷箭那人从针叶林中走出,果然是一位穿着厄罗鬼帐兵丁服饰的中年男子。那人没有上前,依旧站在雪松的阴影里,戒备着四周。 “在你们之前,曾有两名魔教花侍被黑羽军发现并击杀,因此,叔父猜测……或许还有别人,此刻也已经潜入冰原。” 罗隐没有明说这个猜测的对象,但宿殃与顾非敌都明白,罗余定是猜到了魔教教主的行踪。 只听罗隐继续道:“你们已经被厄罗鬼帐发现,所以,叔父让我来问你们,是否愿意将你们的目标是白焰火蛊这事透露给鬼帐王庭,借此吸引黑羽军的注意,为那人制造更好的潜入契机。” 听到这话,宿殃与顾非敌对视一眼,都有些难以决断。 距离小寒还有两天,若是他们透露了此行目的地,一定会引起白巫塔的重视,加强戒备,取得白焰火蛊便会更加艰难。 但另一方面,黑羽军已经注意到他们的动向,只要明后两天继续跟踪,也能知道他们是往白巫塔去的。如此一来,透露或不透露他们此行的目的地,似乎也没什么区别。 顾非敌沉吟片刻,问:“若我们的目的被厄罗鬼帐王庭知道,是否对你接下来的行动也有所助益?” 罗隐点了点头,猜测道:“如果你们的目标确定,王庭有极大可能会向白巫塔增派兵力。届时,叔父策反的其中一支黑羽军小队会请命前往驻守,我便可借白巫塔一战,混入那支小队,潜入王庭,刺杀厄罗珏。” 计划是不错,但这就意味着,宿殃与顾非敌两人将会在接下来的两天里,成为整个厄罗鬼帐王庭的靶子,绝对不可能再有任何休息的时间。他们将会陷入一场又一场的刺杀和遭遇战,甚至,还会在正式行动时,遇到前所未有的阻击。 顾非敌没有立刻回答。 他扭头看向宿殃,等待对方先答复。 宿殃垂眸思索了许久,最终,他微微收紧手指,攥了攥拳。 “可以。”他道,“反正我们行踪已经暴露了,这两天也少不了架打,债多了不愁,打就打吧。” 第107章 因爱故生忧 北境冰原虽常年冰封,但这里依旧有一片仿佛世外桃源的绿色浅滩。浅滩中央,是一座面积不算小的温水湖泊。 水温带来的热度令湖泊周围滩涂长满了绿油油的草坪,而厄罗鬼帐的王庭,便设立在湖边。 此时正值午时,天色难得亮起,苍白的太阳徘徊在南方低矮的天空,仿佛无法带来任何热度。 温水湖边,一道颀长瘦削的身影静静立着。他身披墨色狐裘,一动不动,若不是有白汽随着他的呼吸溢出,他看起来就像是一座毫无生气的雕塑。 一位厄罗鬼帐王庭亲兵步履匆匆来到湖边,在那人身后单膝跪下,扬声道:“王上,黑羽军斥候来报,说是南边朝廷向荒原边境增兵,似乎有前来征讨我厄罗王庭的意思。” 湖边那人的身影依旧一动不动。 王庭亲兵等了一会儿,耐不住焦急,唤了一声:“王上!” 又过了许久,一道暗哑的声音响起:“知道了。令左卫调遣黑羽军,往南方边境集结,防范大军压境。” 听到这句话,那王庭亲兵松了口气,颔首应是。又道:“另外,东南边境,腾云阁与千枫山庄谎称剑圣传承在我厄罗,正煽动中原武林门派,前来骚扰。此事……是否也要多加注意?” “这事,本王知晓。”那人道,“已经命暗影营与百练营前去处理,不必再报。” “是。” 见王庭亲兵还留在原地,没有离开,厄罗珏终于微微偏头,转过身来。 他的面容与他身材一样消瘦,双眼死气沉沉,更显出几分阴鸷。 “你还有何事?”他语气冰冷,“若是无事,就下去吧。” 王庭亲兵立刻垂下头,道:“王上,黑羽军斥候已探知腾云阁少阁主与魔教圣子动向,他们的目标是白巫塔,企图夺我王庭大巫的白焰火蛊……是否仍要刺杀腾云阁少阁主,活捉魔教圣子?” 闻言,厄罗珏冷冰冰地嗤笑了一声。 “白巫塔……”他双眼微眯,道,“白焰火蛊……想不到,他们竟对那东西有兴趣。” 王庭亲兵道:“王上,是否命黑羽军右卫向白巫塔增派人手?” 厄罗珏几乎没有花时间思考,笑道:“不必了。左卫前去边境抵御南边的朝廷军队,右卫还需驻守王庭,腾不出人手来,况且……” 话说到一半,他又哼笑了一声,转而道:“你去传令,收回对黑羽军暗影营的刺杀命令,黑羽军斥候若是发现了魔教圣子的踪迹,也不要动手。” 王庭亲兵问:“王上……是想引他们入瓮?” 厄罗珏笑着摇摇头,道:“不必多问,我自有安排。你下去吧。” “是。” 那亲卫恭敬地垂手弓腰,退了数步,转身离开。 厄罗珏的目光落在蒸腾着雾气的平静湖面,片刻,他抬起双手,缓缓摩挲左手手腕上一条与他的阴沉气质完全不搭配的手链。 那条手链由无数色彩极为鲜艳跳脱的布条编织而成,缠了金丝,还缀着一只圆滚滚的小金猪。手链在他骨节瘦削的腕间绷得紧紧的,显然早已不合适他的年纪,只是或许有什么特别的意义,他才会一直佩戴至今。 “魔教圣子,宿殃……” 厄罗珏忽然喃喃开口,又冷笑一声,停顿了一会儿,垂眸看着腕间手链,低声道:“你的儿子……若他长得像你,我便留他一命,倒也无妨……” …… 宿殃抬手挥剑,挡住来自对面黑羽军士兵的一击,又飞速后退,为顾非敌拦下一旁袭来的数支羽箭。 这次遭遇战,他们两人面对的是一整支黑羽军小队。虽说对方的武功不及暗影营杀手,但毕竟人数优势明显,宿殃与顾非敌即使连手,也打得极为辛苦。若不是远处使用弓|弩的那些敌人顾及“活捉宿殃”的命令,两人绝不会周旋到此时仍旧未受到重创。 当初两人答应罗隐愿意做诱饵之后,罗隐留下了那天在针叶林中与他同行的厄罗鬼帐暗影营杀手,命他从旁协助宿殃与顾非敌。 但此时此刻,黑羽军小队来的人太多,那人不便露面,宿殃与顾非敌只能靠他们自己逃出黑羽军的包围圈。 是的,逃出去就够了。 距离小寒还有一天多,他们却已经极为接近厄罗鬼帐白巫塔。此时借逃脱包围多绕些路,也可以为他们计划的时间打打掩护,让鬼帐王庭那边猜不到他们约在小寒动手。 宿殃护着顾非敌,拔剑一招“展翠”刺伤黑羽军小队首领,翻身就要将人斩杀。 那首领勉强挡下宿殃一击,见小队已有四个人阵亡,忙不迭回头唤了一句:“挡不住了!撤!” 黑羽军小队残余的士兵们倒是令行禁止,没有一人质疑首领的命令,立刻收了武器,飞身后退。 宿殃也没再追。 他转身扯了顾非敌的胳膊,两人并肩遁入茂密的针叶林中。 “也不知道那个厄罗珏,为什么下令不杀我。”宿殃皱着眉,从树枝上捧下干净的积雪,帮顾非敌清洗手臂的轻伤,一边嘟囔道,“他能弑兄篡位,肯定不是什么在乎血缘亲情的人,难道还舍不得杀我这个便宜外甥?” 顾非敌思索片刻,道:“或许……他是为了你身上的厄罗鬼帐王女血脉。” 想到之前罗隐提起有关白焰火蛊的秘密,还有厄罗珏夺白巫塔大巫权力的内幕,宿殃也觉得,这个猜测听起来挺靠谱。 简单处理了一下各处轻伤,两人又给彼此护法,轮流运功入定,恢复内力。 那名被罗隐安排留下的暗影营杀手一言不发戒备在侧,待见到两人都从入定中醒来,这才俯身钻入林间,又一次不见了踪影。 虽已过了冬至,但冰原十分靠北,白天的时间极为短暂,不过几个时辰,天色便又暗了下去。 夜晚昏暗,视野受限,且人容易困倦懒怠,本是行刺与围剿的最佳机会。然而,不知厄罗鬼帐那边发生了什么,这天晚上,宿殃与顾非敌竟过得无比平静——别说刺客了,就连鬼鸮都不曾在他们头顶出现过。 直至月亮西斜,眼看着凌晨将至,天边忽地聚起层层阴云,将满天繁星尽数遮蔽,天色登时重又昏暗下去。 罗隐悄无声息地寻来,脸色有些凝重。 “料错了。”他眉头紧蹙,道,“厄罗珏并未向白巫塔增兵,倒是加强了拱卫王庭的人手……而且,他还收回了对你两人的刺杀令,如此一来,我恐怕很难及时混进黑羽军。” 顾非敌闻言,忧心道:“他撤回了刺杀令?怎么会这样?” 罗隐道:“撤回刺杀令、放手白巫塔,这个命令令人费解,不管怎么看,都像是个陷阱。” 顾非敌道:“厄罗珏若是需要师兄的王女血脉,会不会……在白巫塔设伏,企图将他生擒?如今坐镇白巫塔的大巫,能力到底如何?” 这个问题,罗隐一时答不上来。 他犹豫片刻,道:“白巫塔内,我和叔父暂时都无法渗透,只知道如今的大巫深居简出,甚少露面。巫女的数量也比往年少了一半多,且在当初那场篡权中活下来的,都是厄罗珏的心腹。” 听到这些话,宿殃抿了抿唇,道:“不管那边是有陷阱还是有埋伏,我们想得到白焰火蛊,无论如何都得闯一闯的。罗隐,明日就是小寒,到时若是真的下雪,我们便会行动……你也可以借机潜入。只要进了王庭,你再去找你们联系好的人也方便。” 罗隐沉吟片刻,道:“如今看来,也只好这样了。我这就去联络叔父,将计划告知,再回来寻你们。” 说完,他转身离开。 宿殃与顾非敌站在一棵巨大雪松的阴影里,背靠树干,双手相牵。 “这次行动,恐怕比我们预料的更加危险。”顾非敌忽然低声道。 宿殃扭头看他,片刻,笑道:“怎么突然没信心了?” 顾非敌道:“这里是战场,变数太多。你看,厄罗珏对鬼帐下的命令,就出乎我们所有人的预计。等到降雪,我们袭入白巫塔,又会遇到多少变故,我们一无所知。” 宿殃晃了晃与顾非敌十指相交的手,轻笑一声,问:“所以,你现在是紧张了,还是害怕了?” 顾非敌笑着看向宿殃:“若我只是孑然一身,自然不必紧张,也不会怕什么。” 说着,他转身站到宿殃面前,用未相握的那只手为宿殃理了理鬓边发丝。 “只是,此事关乎你的性命,我才会担忧。”他道,“如果这一战的结果并非如你我所愿,当初倒不如……” “你现在倒比以前胆小了。”宿殃佯作嘲讽,轻哼道,“都已经走到这儿,还有什么可担忧的?” 良久,顾非敌叹息着摇摇头,又勉强扯出一抹笑容:“因爱故生怖,因爱故生忧……我不愿你发生任何意外,可我却没有那只手遮天的能力,也……来不及变得更加强大。” 听到这话,宿殃笑了。 笑眸中满溢着倾慕与眷恋,他看了顾非敌半晌,道:“你不用担心这个那个的……现在,你只要做一件事就行了。” 顾非敌不解:“何事?” 宿殃抬手勾住顾非敌脖颈,笑看着他,眉梢微微一挑。 “……吻我。” 第108章 袭入白巫塔 小寒。 这一日,是宿殃与顾非敌从荒原魔鬼城深入北境冰原的第十五天。 从昨夜起,乌云蔽月,一场大雪悄然降临。 此时正值日出时分,但漫天阴云遮住了阳光,只将四周照成一片微亮的灰色。雪还没有停,甚至有越下越大的趋势,将视野遮蔽得愈发狭小,十数丈外的东西都模模糊糊地看不清晰。 这天,也是他们与魔教教主约定,一同袭击厄罗鬼帐王庭的日子。 在这个时代背景,远距离通讯极为不便,类似这种“同时”进攻的约定,若是单方面遭遇变故,临时再进行沟通商议几乎不可能。 所以,大部分情况下,还需要双方、甚至三方的随机应变。 好在风雪凛冽,将厄罗鬼帐内的鬼鸮压得飞不起来,鬼帐少了最大的警戒助力,也方便宿殃与顾非敌潜行靠近白巫塔。 两人此时正身披白色衣衫,以头巾裹住头脸,只露出双眼,躲在一堆雪丘后面,望向不远处只余一个剪影的、高高矗立的白色尖塔——那正是厄罗鬼帐的白巫塔。它位于鬼帐王庭边缘,看似完全独立,周边也仅有两三支黑羽军小队把守。 “他们的寻访路线并非没有死角,只要鬼鸮不叫,我们还是有可能安全潜入的。”顾非敌低声向宿殃传音,“只是不知前辈那边何时动手,若是黑羽军生乱,我们的机会更大。” 当初在魔教寻禁地时,宿殃对巡防和潜入曾有过一点经验,这时也能勉强看出白巫塔的防卫并不严密。 再听顾非敌这样说,他立刻点头,道:“不管教主那边动不动手,再等一刻钟,他们的巡逻路线又该交错了……那时候我们可以再靠近点,说不定能摸到最东头那个岗哨。” 顾非敌回过头,见宿殃的手指正停在胸口,似乎隔着衣物在抚摸什么,不由得眉梢微蹙,问:“可是凤凰玉髓有什么变化?” 宿殃摇头道:“没事,可能是下雪的关系,它比前两天还要热些,感觉贴身戴着有点烫了。” 听到这话,顾非敌的脸色却更加凝重:“物极必反……它此时发烫,或许是其中力量即将耗尽……无论鬼帐有没有动静,一刻钟后,我们必须抓住机会,从东部岗哨潜入。” 宿殃:“好。” 漫天乌云沉沉,将本就不明亮的天空压得更加昏暗,鹅毛般的雪花愈发密集,阻碍了所有人的视线。 顾非敌与宿殃运了内力,一面感知周围的情形,一面在岗哨的戒备下以此掩盖身形。 一刻钟过去,白巫塔外的巡防队伍交错行过,将东边岗哨孤零零地遗落在外。 顾非敌轻轻捏了一下掌中宿殃的手指,宿殃意会,运起惜花步,眨眼间来到站在岗亭中的黑羽军守卫面前。 那年轻的黑羽军哨兵还未来得及发出任何声音,就被宿殃一掌劈在后颈,失去了意识。宿殃飞快接住他手中弯刀,劈手将刀尖砍入岗亭木质围栏,以刀柄抵住那哨兵的腰腹,将人撑在原地。 这样,透过漫天大雪从远处看来,这处岗亭中便依稀可见仍有守卫矗立,不至引起另一边岗哨的注意。 趁着宿殃解决岗亭中的人,顾非敌看准巡逻小队之间的空隙,悄然潜入。 为了一旦被守卫察觉不至于被包了饺子,两人决定先沿着外围巡守路线,将这个方向的所有哨兵全部解决,再继续向内推进。而这个决定,注定了他们手下不可能留活口。 宿殃对这种潜行暗杀还有些抵触,但他也明白,如今早已箭在弦上,不是他可以任性的时候。 他能做的,只有尽量迅速地结束这一场刺杀,达到他的目的——此后,管它江湖波澜如何滔天,他便躲在小玉楼中,再不问世事。 忽而,风起。 从夜间开始飘飘洒洒的大雪忽地又浓密了许多,随着凛冽的寒风,渐渐化为一场肆虐的暴风雪。 借着铺天盖地的雪,宿殃与顾非敌接连解决了白巫塔外围的全部守卫,而白塔附近区域的巡防仍没有发现这里的变故。 随着两人渐渐靠近白巫塔,周遭多了许多附属建筑,还有几座由木头堆砌而成的祭祀台,又挑了无数帷幔、垂帘。祭台与帷幔在风雪中摇曳翻腾,发出吱呀声响和扑簌簌的杂音,继大雪封闭视觉后,又将人们的听觉扰乱。 这样的暴雪环境更加方便宿殃与顾非敌隐匿身形,两人一路解决巡逻守卫,渐渐靠近中央那座高耸的锥形尖塔。 紧邻白巫塔,有一圈毫无遮挡的空地。十数丈宽的环形广场,可以被矗立在白巫塔下的哨兵尽收眼底。 这一道坎,是宿殃与顾非敌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再靠潜行躲过的了。 两人隐匿在外围最后一道掩体后方,望向空旷的广场。 “到这里,必有一战了。”顾非敌双眼微眯,传音道,“外围守卫已经解决得差不多,白巫塔内,大巫与巫女都不会武功,暴风雪凛冽,恐怕他们豢养的蛊虫也不会从塔中出来……我们应当可以应付。” 接连不断的杀戮令宿殃心情有些低落,听到顾非敌这样说,他只无声地点了点头,透过风雪,看向不远处轮廓模糊的白巫塔门。 顾非敌伸手握住宿殃的指尖,似乎在借这个动作传递给他一些力量。 就在两人做好准备,将要联手从掩体后突袭而出的时候,忽然,远处风雪中传来几声尖锐的哨响,引得守在白巫塔下的守卫们一阵骚动。 随后,远处有一人冒雪跑来,冲塔下守卫喊了几句,守卫中竟分出一半人手,跟着那人离开。 隔着风雪,即使运了内力,顾非敌也未能听清那几句话,只大概猜测是王庭出了变故,需要人手。 “许是前辈那里已经袭入王庭,”他道,“如此一来,鬼帐内的人手定然不够,再加上罗隐与罗前辈策反的那些黑羽军……我们也趁机突袭!” 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达成共识,下一刻,便携手从掩体后方一跃而出,直取白巫塔下的守卫。 白巫塔守卫见状,立刻吹响传讯骨哨,一边聚拢上前,试图拦截宿殃与顾非敌。 拱卫白巫塔的,都是自黑羽军中精挑细选的武功高手。别看他们人数不多,联手起来,却也不容小觑。 宿殃与顾非敌不愿将战斗拖得太久,出手便用上了醉斩红梅与梦引白鹤,意图速战速决,趁大巫还没有逃走,尽快袭入白巫塔。 于是,两边刚刚短兵相接,战斗就瞬间迸发出了最激烈的对撞。 事已至此,宿殃早就没了还能手下留情的侥幸,出招愈发狠厉,每一剑都冲着敌人致命处袭击。 许是他的气势太过骇人,面对他的黑羽军守卫竟越打越显得疲软。顾非敌从旁配合,竟完全不需助宿殃防守,只配合他一味进攻,便能将敌方招式尽数截住。 这场战斗持续到最后,场中只剩下宿殃与顾非敌两个人还站着。 宿殃抬手抹了一把早已冻结在他脸颊上的敌人的鲜血,也没给顾非敌任何眼神,一言不发地拎着手中细剑,转身向白巫塔大门走去。 见到这样的宿殃,顾非敌心下担忧更盛。他立刻追上前,伸手勾住宿殃指尖,轻轻扯了一下。 宿殃轻叹一口气,道:“……我没事。” 末了,他又徐徐深吸一口气,说:“等你得了白焰火蛊,无论江湖再有什么变故……我都要回小玉楼。” 顾非敌毫不犹豫地答应:“好。” …… 另一边。 鬼帐王庭。 宿怀竹一身白袍,于风雪中悄然接近守卫森严的王宫。 一路行来,他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也没有惊动任何守卫,仿佛一缕无人可见的游魂,行于雪地却没有留下一丁点痕迹。 忽而,王庭黑羽军右卫有人穿过风雪而来,步履匆忙,似乎遇到什么大事。 宿怀竹闪身躲入旁边宫柱的阴影,以内力探听室内动静。 “王上!黑羽军右卫中有两名将领携其麾下兵卒叛变!”那名黑羽军士卒焦急道,“还请王上调兵平叛!” 然而并没有人回答。 片刻,那士卒不知从哪里得到了答复,道:“是!属下这就传令调遣各部!” 话音落,不过几息功夫,那名士卒便从宫中奔出,匆忙跑进风雪之中。 看着人渐渐隐没的背影,宿怀竹不禁皱了眉梢。 他寻思良久,从腰间缓缓抽出细剑,运起内力腾然而起,将尚来不及反应的王宫守卫全部甩在身后,直入王宫正门,逼向堂中正坐在王椅上的人。 那人身穿一袭厄罗鬼帐王袍,皮毛兜帽将他的大半张脸遮在阴影之中,只露出下颌一丛纠结缠乱的胡须。 面对宿怀竹入闪电般袭来的一剑,他竟没有丝毫动作,依旧稳稳当当坐在王椅上,仿佛老僧入定。 宿怀竹见状,双瞳骤然缩紧,强行逆转内力,将手中招式变了方向。 细剑倏尔挑开那人遮面的兜帽,露出一张黑色血管虬结的恐怖面容——这人并不是厄罗珏,而是一位身怀蛊种的厄罗鬼帐育蛊人。 “啧!”宿怀竹强压住体内因强转内力而不断翻涌的剧痛,飞身疾退,与育蛊人拉开足够安全的距离,咬牙低叹,“糟了……” 育蛊人身怀蛊种,行动不便,不可能追得上宿怀竹的速度,所以宿怀竹只要提前发现不对,没有一剑刺入育蛊人躯体,他便也不会受到毒蛊的威胁。 但令宿怀竹担忧的是……在这个时刻,是一位育蛊人身穿王袍坐在王座之上,那就意味着…… ——厄罗珏一定在别的地方! 第109章 既然是死局 宿殃与顾非敌并肩踏入白巫塔大门,内力悄然运转,戒备得及其小心谨慎。 白巫塔是厄罗鬼帐大巫与巫女的地盘,据传,不仅有育蛊人携毒蛊镇守,还有巫女们设下的无数诅咒。即便这里的人都不会什么武功,也有无数办法对付擅自闯进来的不速之客。 宿殃不敢怠慢,直接运了半凋红,试图借此防范毒蛊的突然袭击。 然而,白巫塔内的情形却完全出乎了他们的预料。 这座塔的内部,并不像它外部看起来那样层层叠起,而是通身架空,站在塔底便可直望塔顶。四周墙壁边,是一整条盘旋的长长台阶,螺旋向上,直至最高处。 塔墙上绘满壁画,每隔一段还开凿有门窗,似是内部墙壁与外部墙壁之间还藏着不少房间。 然而,这里没有巫女,也没有育蛊人。 整座塔内无比空旷且安静,若不是门外风雪声大,这里绝对落针可闻。 一道洁白的狼皮毯子由塔门直铺向塔底中央的圆形座台,那台子上,正盘膝坐着一位身着白色皮毛斗篷的人。 那人背对大门,一杆骨杖横在腿间,似乎听到宿殃与顾非敌的脚步,微微偏了偏头。 “你们终于来了。”声音低沉冰冷,带着些戏谑,“我那侥幸逃了几年的侄子,竟没有同你们一起前来吗?” 宿殃还没反应过来这句话的意思,就本能地感到一阵毛骨悚然。 顾非敌呼吸一窒,下意识攥紧手中剑柄,沉声道:“……厄罗珏?” 那人轻哼一声,道:“本王的名讳,也是你这黄口小儿随便叫的?” 说着,他转过身,万分闲适地将一条腿垂下座台边缘,周身皆是破绽,一副完全没有将两人放在眼里的模样。 宿殃上前半步,就要将顾非敌半拦在身后。顾非敌却抬手拍拍他的肩膀,示意无妨,又把人拉回身侧。 厄罗珏的目光落在宿殃脸上,眼神中骤然迸发出一抹难以言喻的复杂光芒。 宿殃此时还以白色头巾围着头脸,只露出一双眼睛。而这双眼睛,除了眼尾那一粒红痣,与厄罗瑾的眼睛生得完全一样。 厄罗珏紧紧盯着宿殃,勾起嘴角,轻笑了一声。 “瑾儿,原来……你仍会以另一种方式,回到我的身边呐……” 他声音极低,却十分清晰地传进宿殃与顾非敌耳中。顾非敌下意识攥住宿殃的手,把他扯向自己身后。 厄罗珏的目光倏然落在两人交握的双手,眼角抽搐两下,从鼻腔发出一声冷哼。 “碍事的小子!” 他低喝一声,毫无征兆地从中心座台上倏然起身,手中骨杖一转,冲着顾非敌的面门骤然袭来。 顾非敌抬剑去拦,谁料厄罗珏的内力竟无比磅礴,顾非敌用尽全力,仍被他的力道轰然撞了一个趔趄,后退数步才稳住身形。 宿殃想也不想,拔剑攻向厄罗珏,起手便是醉斩红梅极为强力的进攻招式,将厄罗珏的退路全部封锁。 厄罗珏却没有退,他手腕一翻,骨杖另一头穿过胁下,无比精准地撞在宿殃肩头。 肩部是手臂发力的要点,厄罗珏这一撞,让宿殃后续的连招登时使不出来,只能无奈后退,重新起手。 这时,顾非敌也重新提剑上前,与宿殃的剑招合在一起,双双攻向厄罗珏。 厄罗珏双眼微眯,咬牙笑道:“竟是双剑合璧……呵,我的瑾儿,如何能与旁人合璧!” 话音未落,他手中的骨杖便如灵蛇一般,以一个极为刁钻的角度刺入宿殃与顾非敌两人之间,左右一番搅动,竟将两人联手的节奏完全打乱。 紧接着,厄罗珏横过骨杖,以强横却并不暴烈的内力击在宿殃胸口,将人逼退,强行插|进两人之间,扭头冲顾非敌扯出一抹诡异的笑容来。 顾非敌瞳孔骤然放大,下意识运足了内力,抬剑欲架住厄罗珏接下来的攻击。 然而,厄罗珏毕竟年长许多,浸淫武学的年头比顾非敌的年岁都长,内力自是比顾非敌更强。在他的全力一击之下,顾非敌只抗住了一瞬,便被重重击飞出去,砰地撞在白巫塔螺旋台阶的立柱上。 宿殃此时运了惜花步,挥剑冲上前,剑锋直取厄罗珏背后命门! 厄罗珏却好似背后长了眼睛一般,反手挥动骨杖,扫向宿殃膝窝。 宿殃脚下步法微转,翩然躲开这一击,挡在了厄罗珏与顾非敌之间。 “你竟护着他……”厄罗珏望向宿殃的眼神忽地变了,语气又冷了几分,“护着也行,我可以不杀他……若你肯留在厄罗,伴我左右,我便放他离开……还会派黑羽军一路护送他回到中原,如何?” 一句话,说得宿殃头皮发麻。 他攥紧手中君故剑,咬牙切齿喝道:“做梦吧你!” 与此同时,他手腕一翻,一招“醉蓬莱”,直击厄罗珏。 顾非敌也腾身而起,长剑夙心配合着一往无前的细剑君故,递出一招“梦行云”。 两人内力并行,气势相合,剑招彼此助长,竟显出一股所向披靡的磅礴气势。 然而,面对两人这一招,厄罗珏依旧不屑地嗤笑了一声,横过骨杖,硬生生将两人的合招扛了下来。 “不容小觑。”他笑道,“若是再给你们十年时间,不,或许五年便足矣……你们联手,将无人可挡。” 说着,他挥动骨杖,又接下宿殃与顾非敌合璧一击,后退半步,叹道:“……可惜了。” 厄罗珏催动内力,带着如火焰般的极度炽烈,沿着那支骨杖轰然而出,竟绕过宿殃,狠狠撞击在顾非敌心口。 顾非敌分明已经换了防御招式应对,却仍被逼得后退丈余,弓身咳出一口血沫。 宿殃欺身上前,护住顾非敌,双眼一瞬不瞬地盯着厄罗珏,以防他突然暴起。 厄罗珏笑着看向宿殃,竟缓缓收势,将骨杖抱进臂弯,仿佛不会再进攻似的。 “你想要白焰火蛊,可是为了修习炽阳功法时,能够事半功倍?”他越过宿殃,看向顾非敌,冷笑道,“想法不错,可惜,自不量力。” “白焰火蛊……”顾非敌沉吟片刻,不可思议道,“……在你手里?” 宿殃惊怔,却又不敢回头去看顾非敌,视线仍密切注意着厄罗珏,问道:“……不是说,在大巫体内么?” 厄罗珏轻笑一声,温柔看向宿殃,竟真的回答:“谁说,厄罗鬼帐的王,就不能同时成为大巫呢?” 宿殃张口结舌,这个答案,还真是令人无法反驳。 厄罗珏看着宿殃,笑道:“没有厄罗鬼帐王庭的血脉辅佐,妄想将白焰火蛊蕴于体内,便只有一死。他要这火蛊,同时必然会将你绑在他身边,时刻不许你离开……你竟还要帮他,将自己困入囹圄?我看,不如将他早早杀了,以免夜长梦多……” 说话间,厄罗珏的神态又忽地变了,温柔之色须臾间被阴狠取代,双眼死死盯着顾非敌。 骨杖坠入手中,他倏然腾起,重重挥退宿殃尚未成型的防御,一道杀招,瞬间攻入顾非敌身前尺余。 顾非敌运起轻功疾退,却无论如何无法摆脱厄罗珏的攻击,眼看着就要被一招重伤。 见状,宿殃一咬牙,将惜花步催动到极致,掐着那杀招的最后一瞬,张开双臂,挡在了顾非敌身前。 骨杖裹挟着磅礴的内力,仿佛一颗陨石坠落,狠狠砸在宿殃胸口。 那一瞬间,在场三人都听到了极为清晰的碎裂声。 紧接着,顾非敌与宿殃两人都经不住这巨力,彼此交叠,被掀得重重撞在塔墙上。 “师兄!”顾非敌咽下满口血腥,焦急唤道,“师兄!可伤到了?” 宿殃靠在顾非敌怀里,默默吞掉口中溢出的血,抬手按着胸口,摇了摇头。 他没有受到重创。 然而,师尊给他的那块凤凰玉髓,却被厄罗珏击碎了。 体内被压抑许久的寒潭冰魄正缓缓苏醒,许久未曾感受到的寒意再次流淌入宿殃经脉,几息之间,便已传遍他的四肢百骸。 顾非敌立刻注意到宿殃的异状,下意识收紧手臂,将内力渡入宿殃身体,又颤抖着唤了一声:“……小小!” 厄罗珏冷笑着抬起手中骨杖,再次向两人发起攻击。 顾非敌牙关紧咬,一手揽着宿殃,一手抬起夙心剑,用尽全力,试图将那根能够致命的骨杖挡下。 宿殃眼睫低垂,忽地扯了一下嘴角,催动半凋红,配合着寒潭冰魄,将凛冽至极的内力倾泻而出,用出醉斩红梅最为不要命的绝杀一招——醉忘忧! 厄罗珏眉梢一挑,不得已收回攻势,借体内白焰火蛊之势,堪堪挡住宿殃的君故剑。 宿殃的剑锋落在厄罗珏的骨杖上,再无法寸进。 他抬起眼皮,漠然看了厄罗珏一眼,而后眼睫缓缓闭合,其上开始凝结出一层雪白的寒霜。 终于,他再也撑不住,向前倾倒下去…… 顾非敌几乎疯了。 他将全部内力送入宿殃体内,却无法起到任何作用。 他顾不得什么厄罗珏,满心都是要将宿殃抢入怀中,将他重新暖热…… 然而,一股巨大的力道自厄罗珏的骨杖涌出,将顾非敌再次击退至墙根。 厄罗珏把浑身冰寒的宿殃抱进怀里,垂头细细看着他紧紧闭着的双眼,以及即将被冰封的面庞。 “瑾儿……”他仿佛入了魔障一般,低声唤道,“……不要死。” 白焰火蛊的热量自他体内倾泻而出,将宿殃整个人裹在里面,渐渐融化了宿殃面上的冰霜。 厄罗珏抱着宿殃,怜爱道:“……原来如此,你竟身怀极寒奇物,自当需要我为你取暖……是不是?” 在这近乎温柔的呼唤声中,宿殃缓缓睁开双眼,看向近在咫尺的面容。 然后,他眉梢微动,眼角轻弯……最终,冲着厄罗珏展露了一个无比甜美的微笑。 厄罗珏眼中登时迸发出仿佛孩童般的惊喜,连嗓音都变了调:“瑾儿,我会为你取——” 话音戛然而止。 停顿许久,厄罗珏的视线从宿殃脸上缓缓移开,落在自己心口。 宿殃的手掌贴在厄罗珏心口,看起来仿佛是在轻轻抚摸。 然而,只有两人知道,方才这一掌之中,到底蕴含了什么样足以伤筋断骨的内力。 一道细细的血迹自厄罗珏唇缝中溢出,他攥紧宿殃的手腕,扯动唇角,发出一声惨笑。 “你竟……要杀我么……” 短短的一句话,说到最后,声音中的温存早已不复存在,冷冽如暴风雪一般,充斥着无尽的杀意。 厄罗珏看向怀中宿殃的眼瞳也变得无比冰冷,他劈手将宿殃的手臂反剪,将人重重按在地上。 “……既然是死局,那我……也不必留你!” 第110章 收官战落幕 厄罗珏话音还未落,长剑夙心锋利的剑刃就已递到他的身前。 事关宿殃生死,顾非敌无暇顾及他自己的伤势,强行催动剑招,攻向厄罗珏。 “哼!”厄罗珏双眼微眯,手中骨杖一抬,架住顾非敌的招式,反手将那骨杖重重一震,就卸了顾非敌剑招内的全部力道。 但他之前毕竟毫无防备受了宿殃一掌,体内暗伤颇重,这一对招,不免闷咳一声,唇角又溢出一缕鲜血。 顾非敌仍旧没有后退,他手中剑锋翻转,再次袭向厄罗珏。 厄罗珏一手制着宿殃,一手舞动骨杖,竟仍能与顾非敌战成平手。 然而,在寒潭冰魄与半凋红的双重作用下,宿殃已经神志不清,再经不起更久的耽搁了…… 顾非敌急得双眼通红,却无奈始终无法将宿殃从厄罗珏手中抢过来。 就在这时,两名身着黑羽军暗影营服饰的蒙面人拖着一具灰衣尸体踏进了白巫塔的大门。 厄罗珏的目光落在那浑身浴血的灰衣人尸体上,忽地笑出了声。 “厄罗楹,我亲爱的侄子。”他挡下顾非敌的攻击,挑眉道,“你不回头瞧瞧吗?你们的小玉楼同窗,竟妄图杀我夺权……结果如何呢?” 顾非敌喉头微颤,显然受到了不小的震动。 但是,眼下的情形,他无法分心顾及罗隐——宿殃命悬一线,他必须,也只能,专注于与厄罗珏的战斗,尽快将人抢回来! 渐渐地,顾非敌的剑招愈发凌厉,分明是以往熟习的招式,却被他用出了与之前完全不同的气势来。 一往无前,不留后路。 伤,没什么可痛的;死,也没什么可怕的。 比起眼看着宿殃在厄罗珏的手中失去意识、呼吸渐弱,这世间万物,没有任何其它的东西能令他感到恐惧。 然而,厄罗珏太强了。 即便被顾非敌如此步步紧逼,他也应对得游刃有余。 战斗拖得越久,就对宿殃越不利。顾非敌心下焦灼愈盛,进攻变得更加急切,渐渐失了章法。 厄罗珏抬手轻轻巧巧挡住顾非敌的招式,嗤笑一声,道:“……结束了。” 他这句话的最后一个音节刚刚落下,骤然间,一片极为锋利的弯刀刀刃便从他的前胸刺了出来。 就连顾非敌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愣在当场。 不可置信的情绪爬上厄罗珏的脸庞,他摇晃着,踉跄着,扭头看向身后。 满身伤痕与血迹的罗隐,方才还是一具“尸体”的罗隐,此时正稳稳握着弯刀刀柄,双眸冰冷,看向厄罗珏。 他低声道:“叔父。” 然后用力将刀锋抽了出来。 顾非敌一剑斩断厄罗珏擒着宿殃的手腕,将人飞速夺回,紧紧抱在怀里。 罗隐身边一位穿着暗影营服饰的刺客立刻上前,揭掉脸上蒙面,道:“暖心丹可还有剩余?给他含上,他需要立刻施针,拖不得了!” 顾非敌微怔,抬头看向不知何时赶来的罗余,茫然点了点头,这才反应过来,立刻翻开宿殃衣摆下的锦囊,将装着暖心丹的瓷瓶取出来。 忽然,一阵短兵相接的打斗声起。 罗余诧异地扭头看去,只见分明被重伤濒死的厄罗珏竟还有力气反击,正与罗隐和另一名暗影营兵卒战成一团。 顾非敌将暖心丹塞进宿殃口中,咬了咬牙,攥紧夙心剑,转身守在罗余与厄罗珏之间,为两人护法。 厄罗珏此时几近疯狂。 他的面上布满了浅白色的纹路,就连眼珠也被一层白色触须覆盖,整个人看起来仿若妖魔。 但他胸前被弯刀生生豁开的伤口竟已经不出血了,一团白色触须自伤口中蜿蜒而出,助他将致命伤暂时压制,就连被斩断的手腕也由那触须团团封住。 厄罗珏困兽濒死,那股不要命的疯劲儿令罗隐有些难以招架。打着打着,罗隐与那兵卒联手,竟隐隐落了下风。 顾非敌将目光从扎满银针的宿殃身上移开,落在场间,持剑的手微微颤抖。 终于,他看不下去,脚步微动,就想上前帮忙。 这时,白巫塔门外忽然吹进一股凛冽的寒风。 宿怀竹飘然而至,脸色虽苍白如雪,双眸却精亮得仿佛星辰。 厄罗珏咬牙嘶吼:“是你!你竟然还活着!是你!是你抢了我的瑾儿——” 他立时放弃与罗隐的纠缠,挥动手中骨杖,袭向宿怀竹。 无数白色的触须刺破他的皮肤,沿着骨杖盘绕向前,瞬间抵达与宿怀竹细剑交锋的那一点。 宿怀竹运了半凋红,冰寒内力蕴于剑锋,将那蓬触须斩断。 那些触须从本体脱落后,须臾便燃起一道白色火光,将自身烧得毫无踪迹。 这边厄罗珏与宿怀竹对上,那边罗隐得了空当,扬起手中弯刀,便冲厄罗珏的脖颈砍下。 ——却被宿怀竹以细剑挡了回去。 “他已经动了火蛊,”宿怀竹说着,扭头看向顾非敌,道,“最后一击,必须你来!” 听到这话,厄罗珏嘶吼一声,转身就向顾非敌袭去。 宿怀竹挥剑斩落他仅剩的一条手臂,冲顾非敌喝道:“斩首!” 夙心剑至。 一招断喉。 宿怀竹伸手扯了罗隐,疾速后退。 厄罗珏的身躯摇晃了几下,终于再也无法支撑,重重倒了下去。 霎时间,一股及其炽烈的热浪自他身躯喷薄而出。 紧接着,一只不过小指甲盖大的银白色飞虫从他的伤口缓缓爬了出来,倏然展翅,以令人不可思议的速度撞在顾非敌胸口。 顾非敌胸口衣物登时被灼烧出焦黑的孔洞,那飞虫硬生生穿透他胸口肌肤,至骨肉,达心脉。 “唔——!”顾非敌忍不住痛哼一声,抬手紧紧攥了衣襟,瞬间出了满头大汗。 夙心剑“当啷”落在地上,他忍不住跪倒,运了内力去抵御身躯中仿佛灌满滚烫岩浆的痛楚。 一双冰凉的手附在顾非敌颈边,半凋红内力缓缓渡入,将顾非敌的理智稍微拉回些许。 宿怀竹闷咳一声,咽下喉中血腥,皱眉问罗余:“宿殃如何了?何时能醒来?” 罗余捻动银针,片刻,叹息道:“他失去凤凰玉髓护体,又强行运转半凋红……我能保住他心脉不僵,已尽了全力,至于何时会醒……” 宿怀竹皱眉道:“可若没有他相助,非敌必死。” 一时陷入僵局,众人都不知道该如何解决这一困境。 半晌,罗隐先开口打破了寂静:“我留一支守卫在此为你们护法,我先去解决王庭动乱……随后再来。” 目送罗隐离开白巫塔,罗余咬了咬牙,道:“为今之计,也只能冒一次险了。” 宿怀竹问:“如何做?” 罗余看向顾非敌,郑重道:“现在,你必须狠下心,将白焰火蛊的灼烧之力传入宿殃体内,你们两人才有可能同时获得生机。” 此时,顾非敌浑身的皮肤已经被灼得通红,四肢肌肤开始有细小的裂口出现,缓缓渗出鲜血。 他忍受着剧痛,勉强抬眼看向罗余,挣扎道:“他……受得……了么?” 罗余道:“这是唯一的办法。” 说着,他将宿殃抱过来,递到顾非敌身边,与他紧紧相贴,又捏起宿殃一根手指,以银针刺破,递到顾非敌唇边。 “要控制火蛊,你得吸些他的血。”罗余说着,见顾非敌一脸抗拒,劝道,“为将来计,你此时要忍耐,不可意气用事。” 顾非敌闭了闭眼睛,槽牙碾磨一阵,终于还是张开嘴,将宿殃的手指含入,小口吮吸他近乎冰冷的血液。 奇迹般地,宿殃的血刚一入口,顾非敌体内白焰火蛊就安分了许多。 “将内力由他长强穴灌入,”罗余在一旁指导,“沿督脉上行,至命门……” 顾非敌将宿殃抱在怀中,依照罗余给出的指示,渡内力入宿殃体内。 受到这股炽热气息的激荡,寒潭冰魄立刻反击,顺经脉而下,狠狠与顾非敌内力相撞。白焰火蛊受到挑衅,略收了些散布在顾非敌经脉内的灼热力量,全部聚于一处,与寒潭冰魄撕扯起来。 如此一来,两人的身躯就成了这两方世间奇物的战场,极致的痛苦登时在两人体内迸发。 顾非敌忍不住闷哼了一声,下意识收紧双臂。而他怀中的宿殃,在意识全无的状态下,竟也剧烈地战栗起来。 “忍住!”罗余再也帮不上忙,只能从旁鼓励,“你千万不能晕,若你也晕过去……你两人都会万劫不复!” 顾非敌的意识已经开始昏沉,但这一句话听进耳中,却成了他最后能够抓住的一丝光明。 痛苦的旋涡越转越激烈,顾非敌喉中不可抑制地发出闷声痛呼。一缕鲜血自宿殃口鼻溢出,接着,他眉头渐渐蹙起,不自觉地发出几声呜咽。 “好疼……”宿殃缓缓睁开双眼,目光涣散,大颗大颗的泪水从眼角滑下。 他紧紧抓住手边触碰到的衣襟,委屈地哭道:“好疼啊……你在……做什么……” 听到宿殃喊疼,顾非敌下意识就要收回内力,却被忽然暴起的白焰火蛊震得咳出一口血沫。 宿殃目光渐渐聚焦,见状急道:“非敌!你怎么了?!” “你必须助他压制住白焰火蛊,”罗余按着宿殃的肩膀,道,“否则,不过一刻钟,他便会爆体而亡!” “我……”宿殃心下一沉,却又无比茫然,“……我该怎么做?” “运半凋红入他体内,助他压制白焰火蛊。”罗余继续指导。 宿殃点点头,咽了咽嗓子,催动半凋红功法,与顾非敌的内力相融合。 此次顾非敌驯化白焰火蛊,与当初宿殃驯服寒潭冰魄完全不同。 寒潭冰魄本无主,又没有自身意识,只是宿殃经脉需要容纳它,就已经在濒死的边缘徘徊许久。 而白焰火蛊本是厄罗鬼帐大巫常年育于体内的,又是以王女血脉喂养长大,对厄罗鬼帐王族以外的人极为排斥。因此,顾非敌所面临的情况,比宿殃当初危险得多。 好在,宿殃身怀厄罗鬼帐王女血脉,又习了半凋红,从旁辅佐,才能为顾非敌化解性命之忧。 驯服白焰火蛊的过程痛苦且漫长。 罗余盘坐在两人身边,密切注意着宿殃与顾非敌的身体状况。 宿怀竹将厄罗珏的尸体拎出白巫塔后,便守在塔门前,为塔中三人护法。 远处,厄罗鬼帐黑羽军两股势力正在厮杀,罗隐举起王子光复的战旗,率领大军攻入王宫。 冰原上,顾若海带着蒲灵韵与范奚,率腾云阁与千枫山庄精锐,牵制住了厄罗鬼帐的豪侠游勇。 南方边境,秦见越与赤彤正带领朝廷大军与厄罗鬼帐黑羽军左卫交战。 小玉楼,藏珠阁。 半掩的窗后传出一声浅笑。 第111章 猜测与功法 厄罗鬼帐的夺权之战持续了整整一日一夜,宿殃与顾非敌彼此压制奇物的过程也持续了整整一日一夜。 直至风雪渐停,天色从昏黑再次亮起,兵戈之声才终于平息。 白巫塔内,宿殃与顾非敌的呼吸也渐渐平静。 两人紧紧相拥,睁眼看向彼此,同时露出一抹苍白疲惫的微笑来。 白焰火蛊在与寒潭冰魄相争许久之后,终于偃旗息鼓,仿佛接受了命运,在顾非敌体内蛰伏下来。而寒潭冰魄也好似用尽了能量,缓缓沉入宿殃经脉,不再活跃。 不过,由于半凋红的存在,宿殃的体温还是偏低,在冰原寒冷的空气中,呼吸竟不会带出一丝热气。 见两人都脱离危险,罗余松了口气,道:“你们在此休息,我去看看罗隐那边是否……” 他的话还没说完,白巫塔门外,宿怀竹忽地剧烈咳了几声,喘|息着,弓身回到塔内,重重靠在门柱边。 见宿怀竹嘴角溢出鲜血,罗余“啧”了一声,上前将人扶住,道:“你怎样了?可是情蛊无法压制?” 宿怀竹缓了一阵,低声说:“无妨,你……不要离我太近,我这情况……很容易失控……严重时,甚至可能认不出人……” 闻言,罗余哼笑,抬手就将一根银针刺入宿怀竹眉心穴位,道:“海波儿不在这里,我先助你压制一下。” 听到这个称呼,宿怀竹皱眉道,“谁准许你这么叫他?” 罗余不屑:“多大人了,儿子都快及冠了,还对一个称呼这么有占有欲……既然如此在乎,当年怎么就……” 听到宿殃与顾非敌走近的脚步声,罗余收了话头,默默给宿怀竹施针。 顾非敌沉吟片刻,问:“前辈体内是否有毒蛊?” 宿怀竹瞥了他一眼,没答话,罗余却诧异道:“你如何得知?” 顾非敌道:“驯服了白焰火蛊,我对毒蛊似是有所感知……只是我还无法弄明白,前辈体内是哪一种蛊。” 听到顾非敌这个说法,罗余看了宿怀竹一眼,眉头微蹙,思索片刻,道:“白巫塔中,或许有不少关于炼蛊的功法文献。如今厄罗鬼帐大巫的白焰火蛊已被我们取得,宿殃又身怀王女血脉……或许,你这毒蛊可解!” 说着,他忽地双眼发亮,扭头冲两位晚辈道:“你两人立刻去寻,看看这里是否有相关文献!” 听出他话中的焦急情绪,顾非敌与宿殃立刻点头,转身向白巫塔墙边螺旋阶梯跑去。 “你从下部开始,”顾非敌道,“我去塔顶,由上至下寻找。” “好。”宿殃立刻答应。 沿着螺旋阶梯,两人一间一间小屋寻去。很快,顾非敌就在最靠近塔顶的房间内发现了一处暗室,里面存放着无数记录在藤编石简上的古老文献。 然而,这些文献却不是以中原文字书写的,而是一种仿佛虫蛇般扭曲虬结的字体,顾非敌看不明白。 “这是古早时期,厄罗鬼帐的文字。”罗余从顾非敌手中接过一卷石简,“如今,也就只有王子王女们会学习它。” 说着,他翻开石简,匆匆扫过一眼,道:“不是这一卷,你将它们都取来,我亲自翻找。” 宿殃与顾非敌点头,立刻去搬运剩余的文献。 “见你们都无碍,我就放心了。” 忽然,一道带笑的声音从白巫塔外传来,塔中几人回头看去。 秦见越一身戎装跨进门,冲罗余笑道:“你那侄子,话不多,做事倒极有章法,在这鬼帐王庭,竟真的有不少人认可他。” 罗余正埋头翻看石简,闻言笑道:“无论如何,他当年毕竟是长兄看重的王子,又曾在黑羽军中历练。将领和士兵们认可他,王庭自然不少人支持他。” 末了,又问:“你怎么孤身前来?战场形势稳定了?” 秦见越道:“丹阳带了皇兄的手书,正和罗隐商议中原与厄罗结盟事宜。我来这里途中收到腾云阁传讯,顾盟主也在赶来的路上,不知此刻到了哪里。” 说着,他扭头看向盘坐在墙边的宿怀竹,笑道:“我们几人,也真是好久不曾齐聚了。” 宿怀竹没答话。 罗余瞥他一眼,道:“海哥来了也好,这银针终究只是权宜之计,你身上这……咳,问题……还是需要他来解决。” 听他这么说,宿怀竹终于忍不住开口:“他如何能解,不过枉送性命……待此间事了,我便回殷昙神教重建菊堂,也好过再与他纠葛半生。” 罗余沉默片刻,垂眼看向手中石简,道:“……总能找到解法的。他既已知晓你的情况,就绝不会放任你如之前那般行事。” 听着两人的对话,顾非敌不禁微微收紧抱着石简的胳膊。 片刻,他镇定下来,上前将几卷石简放到罗余身边,又忍不住看了一眼低眉垂目正运功压制毒蛊的宿怀竹,这才起身折回楼梯,准备继续搬运文献。 见顾非敌脸色不对,宿殃飞快将手中石简放下,追上去问:“你怎么了?” “没什么。”顾非敌默然往楼上走。 宿殃一路追到存放文献的房间,伸手将人拦住,皱眉道:“不是说好了,以后什么事都不隐瞒对方吗?你肯定有什么事不告诉我,我要生气了哦?” 顾非敌轻叹一口气,犹豫了一会儿,说:“是关于长辈的事,其实也不重要,而且,还不一定像我猜测的那样。” 宿殃摆出一副很不乐意的表情,瞪着他,不说话。 顾非敌无奈道:“只是我的猜测而已……” 宿殃固执:“那我也想知道。” 沉默良久,顾非敌妥协:“我是觉得,我父亲似乎……与你父……与魔教教主,感情非同一般。” 听到这个回答,宿殃道:“他们曾经也是小玉楼同窗,那时候感情应该不错,你也没必要这副模样啊。” “我的意思是,”顾非敌顿了顿,“是……他俩的关系,可能与我和你……差不多。” 宿殃兀地瞪大了眼睛。 “不会吧——!”他惊道,“可……那……” 脑海中曾经见到、却未曾深思的许多画面骤然浮现,宿殃被自己突然发散的思维吓得怔在当场——男装的赤彤与罗隐形影不离,罗余与秦见越偷偷触碰的手指,还有宿怀竹与顾若海曾经说过的一些话…… 这世界是一本小说,而书里的故事、人们的关系,都是由作者一手创造的。 而有些“边缘题材”,既然可以在电影中存在,为什么不会在小说里存在? 至于他这位“魔教圣子”,在剧本台词里,也的确一直在撩骚小男孩…… 宿殃万分纠结地拿额头撞了撞身边门柱,内心抓狂: ——原着作者的脑子里到底在想些什么?她难道写的是同性文学吗!所以,他穿越到了一本同性文学里?! 顾非敌被宿殃的动作吓了一跳,立刻伸手将人揽住,查看他额头有没有撞伤。 一边安慰道:“你不必如此焦虑,这只是我的猜测罢了。况且,就算成真,他们也、也不能成亲。所以,你不必担忧你我会成为继兄弟……呃,我是说……” 宿殃一把抱住顾非敌,把脸埋进他的颈窝,郁闷道:“我好心累……” 顾非敌抬手抚摸宿殃的发丝,片刻,笑道:“无论如何,我们的关系不会变的,我确信。” 宿殃夸张地“哼”了一声,道:“你敢变试试?” 顾非敌笑:“我如何舍得?” 两人藏在塔顶小房间里腻歪了一阵,将最后几卷石简搬下楼,这才发现宿怀竹不知何时离开了。 宿殃下意识问:“教主呢?” 罗余从书卷中翻起眼皮看了他一眼,道:“方才顾盟主抵达,有事与他商谈,带他离开了。” 宿殃:…… 顾非敌:…… 两人对视一眼,神色都有些僵硬。 罗余看出两人心思,却又不好说破,轻叹了一口气,埋头继续翻阅石简。 不久后,罗隐带着赤彤与数名守卫来到白巫塔,几人聊了几句厄罗鬼帐的现状,罗隐便与罗余一起翻找起有关白焰火蛊的文献来。 大约过了一炷香,罗隐起身笑道:“找到了。” 罗余立刻凑上前,将石简上的厄罗文字译出,“白焰火蛊为万蛊之首,的确可解百蛊。只是,须有厄罗王族血脉相助,且怀此血脉之人必须年满二十……二十,弱冠……” 说着,他猛地抬起头,看向宿殃,喃喃道:“所以当初瑾儿才会下那样的毒咒!她给了宿怀竹希望,却又是……绝对无法抓住的希望。” 罗隐不解,问:“什么毒咒?” 罗余摇了摇头,没有回答。 宿殃此时则完全愣住了——要不是罗余提起,他竟然忘了自己身上还带着“命绝未冠”的咒辞。 顾非敌伸出手,与宿殃十指交握,却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罗隐的目光在几人之间转了一圈,得不到答案,他也不执着,又低头去念那石简上的文字。 “若怀有火蛊之人年岁未及,也可与另一有王族血脉者携手施驱蛊术。”他道,“但此二人须以天地交泰功法双修,得阴阳内力,方可成功驱使。” “双修功法,武林中不算少见,但……”罗余皱眉道,“双方同为男子也可修习的天地交泰功法,却极为罕有,我也不知何处可以寻来。或许,还要回小玉楼,问问师尊。” 听到这话,在一旁半晌没开口的赤彤笑了一声,道:“此类功法的确罕有,小玉楼中未曾收录,但……也并非无处可寻。当初你们参与小玉楼遴选时,在山门前被谛聆击退的那两位胖瘦侠盗,他们的内力阴阳相融,修的应当就是这种功法。” 第112章 后续诸事宜 厄罗鬼帐白巫塔附近的一处偏殿内,宿怀竹伏在顾若海肩头,幽幽叹息一声。 “你不该来找我。”他道,“我也……不该如此失控。” 顾若海把玩着两人缠在一处的发丝,片刻,嗓音依旧带着微微的沙哑,道:“若我不来,你又要随便找个人压制情蛊么?” 宿怀竹说:“有半凋红在,只要不继续动内力,就算不行此事,也可以忍耐一段时间……可你,总能令我……情不自禁……” 顾若海轻笑一声:“不嫌弃我是个老头子了?” 宿怀竹道:“你我同岁,谁又比谁年少俊美呢?” 随意聊着些不至尴尬的话,两人起身整理衣衫。 宿怀竹用手指帮顾若海拢了发丝,在头顶挽成发髻,再扣上玉冠。 “宿殃……”顾若海忽然道,“他将及弱冠了吧?” 宿怀竹手指几不可察地顿了一瞬。“嗯,”他道,“快了。” 沉默片刻,顾若海又问:“他……当真是你与罗锦的孩子?” 宿怀竹为他理好发冠,轻笑道:“自然当真,难不成你还抱着什么期待,觉得我不是如此恶人?” 顾若海摇了摇头,道:“罗余告诉我,他身负鬼血咒命,可能是罗锦亲手下的。此事,也当真?” 宿怀竹眉头微沉,语气不满:“他怎连这事都告诉你……” “难道谁都像你一样,什么都不让我知道?” 顾若海起身,拉着宿怀竹的手让他在床沿坐下,帮他梳理长发。 一边道:“宿殃与……我儿,许是要相伴终生,这件事我难道不该知道么?” 宿怀竹不说话了。 片刻,顾若海又道:“你当初为何允许罗锦为你产子?又为何,没能护住那孩子?” 沉默良久,宿怀竹又叹了口气。 “不要总是叹气,”顾若海道,“会愈发成了老头子的。” 宿怀竹没搭理他的插科打诨,声音微沉,讲起当年的事。 “当年我虽将罗锦掳入荒原囚禁,但也只是起初对她看管颇严。”他垂眸说着,“后来,她日渐乖觉,也愿配合我压制情蛊,我就撤了锁她的铁链,让她搬进舒适的庭院休养。” “后来,我习得半凋红,终于可以摆脱她……却得知她怀了身孕。那时我并不想让这个意外到来的孩子降生,便命侍者在她饮食中下了药物……她发现此事,哭求我留下这个孩子,我一时恻隐,答应下来。 “谁知,过了不到两天,她竟串通守卫花侍,逃出了魔鬼城……” 顾若海惊讶:“逃了?” 宿怀竹点头道:“逃了,与那花侍一起逃了。” 说完,他顿了顿,接着道:“那时恰逢我父亲病重,我要逐渐接手殷昙神教,便只命人去寻,没有亲自去捉她。直到大半年后……” 宿怀竹叹了口气:“她带着还是婴儿的宿殃回到魔鬼城,状若疯癫,用那支花钗亲手在婴儿背上刺下咒辞,以命为祭,离开了。” 顾若海想了想,问:“你不怀疑是她与那花侍私通?” 闻言,宿怀竹嗤笑一声:“即便私通,又如何呢?你也见过宿殃的模样,他怎会不是我的孩子?正因为他是我的孩子,而非罗锦与那花侍的孩子,她才会那样疯狂,亲手对宿殃下咒,还将他送到我面前,试图以此锥心。我那时才知道,她对我的恨意,从未少过丝毫。” 顾若海沉默。 宿怀竹叹道:“虽说我原本并不希望这个孩子降生,但……当那样一个与我血脉相连的鲜活生命出现在我眼前,我又如何狠得下心呢。你也为人父,应当知道,近二十年的养育,看着他渐渐长大,要说与他没有父子情,自然是不可能的……罗锦这场赌,赢了。” 说着,他又轻笑一声,道:“而那位与她一起逃走的花侍,也早已死在我派去追踪的人手里。此次我教有长老叛变,我调查之后才得知,那位花侍竟是菊堂长老子侄辈中天赋最出众的一个……魔鬼城那场动乱,算起来,也是因罗锦而起。” “宿殃……是个可怜孩子。”顾若海道。 宿怀竹沉默片刻,忽地笑了:“其实我也并不确定,如今的他是否还会受那咒命的影响。” “嗯?”顾若海不解,“这是何意?” 宿怀竹解释:“宿殃的性格原本随了罗锦,极为偏激。又因这咒命的存在,他自知活不久,行事更是只凭个人喜好。不理会善恶,也没有恻隐之心,以血腥为乐,惯爱折磨他人……” 顾若海皱眉道:“可我看他,并不像嗜血之人。” 宿怀竹点了点头,说:“好在,他对武学有执着,才能保住最后一丝人性。近三年前,他六冥葬花功即将突破,便独自闭关练功。然而,等他功成出关那天,却完全变了……不仅性格与原先的他相去甚远,就连曾经往事也完全不记得。” 听到这里,顾若海脸色微变:“难不成……这世上真有夺舍之事?若是真的,那你的儿子,岂非已经……” “他身负鬼血咒命,对他的离开,我其实早就有准备,也早已看淡。”宿怀竹道,“而如今这道灵魂,是否还会受到那诅咒的影响,我却也无法揣测。” 顾若海一言不发地从身后抱住宿怀竹。 感受到他试图安抚的情绪,宿怀竹笑道:“放心,我这样冷漠的人,不会为此伤神。” 顾若海还是抱了宿怀竹许久。 然后他问:“接下来,你打算如何?” 宿怀竹握住顾若海环着他的手,十指相扣,道:“我打算将殷昙神教转入商道,之后,交给梅十三与莲九一同打理。” 顾若海:“你呢?” 宿怀竹笑:“我不便多动内力,当入深山老林,修身养性。” 顾若海想了想,道:“腾云阁庭院、山庄众多,总能寻到一片清净之处……” …… 零散琐碎的事情折腾了整整一日,直到天色又暗下去,此次前来厄罗鬼帐助罗隐罗余叔侄夺权的几人,才终于聚到了一起。 罗隐命人备了饭食,勉强算作庆功宴。 席上,罗余将有关白焰火蛊与王庭血脉配合可解情蛊的事告知宿怀竹与顾若海,两人都有些意外,扭头看向并肩坐在一处的自家儿子。 猜到了长辈间的关系,宿殃和顾非敌再次面对各自的父亲时,都有点不自在。宿殃还好,他其实对宿怀竹是他父亲这件事并没有太深的感触,顾非敌却有些无法直视养育他多年的严父。 “所以,你两人接下来,便打算去找那胖瘦二侠盗,求取功法?”顾若海问。 “嗯,是。”宿殃点头道,“然后回小玉楼练功……看看能不能帮教主驱除毒蛊。” 听到他这样说,宿怀竹笑道:“你为何会想助我?” 宿殃眨巴着眼睛,支吾了一下,道:“就……我觉得我应该帮你啊。” ——强大的剧情君都把解蛊的方法戳到他眼前了,这不明摆着就是要让他出手,帮魔教教主重获幸福么! 罗余几人不知道有关夺舍的猜测,听两人这几句问答,都有些不明所以。 宿怀竹也不解释,轻笑一声,端起杯子抿了口茶水,道:“此事,等你行过冠礼再说吧。” 言下之意,若是宿殃活不到及冠,现在说什么也没有意义。 顾非敌看了自家父亲一眼,道:“那胖瘦二盗似乎是游侠,并不属于任何武林势力,想找到他们的踪迹,恐怕得费些功夫。” “我会命人去查。”顾若海道,“以腾云阁与千枫山庄的实力,找两个人,并不难。”这事与救宿怀竹相关,他自然不会袖手。 这一场奇袭虽然在短短的一天之内就结束,罗隐与罗余成功控制住鬼帐王庭,但厄罗鬼帐疆域辽阔,被派往南部战线的黑羽军中也有将领并不服气,带队反叛,因此,后续需要处理的事务依旧庞杂且麻烦。 最终,罗余和秦见越决定留下来助罗隐稳住厄罗新王的地位,而赤彤则需带着盟书返回中原,向朝廷复命。 众人留在鬼帐王庭休息了一晚,第二天清晨,各自上路。 “放心,我会请父皇赐婚书,同意我与厄罗和亲。到时,你要亲自来中原接我。” 临别时,赤彤看向罗隐,笑着说:“你还未见过我穿公主盛装的模样,到时可千万不要被吓到落马啊。” 罗隐沉默片刻,道:“自你我那次酒醉醒来后,便没什么事还能惊吓到我了。” 赤彤:…… 赤彤无语扶额:“你能不能,不要面无表情、用这么认真的语气提及这种事?真是败给你了……” 宿殃与顾非敌携手走出宫门,恰逢罗余将马匹牵来。 “这边战事需要,能匀出的马不多,你两人共乘一匹吧。”罗余说着,把缰绳递给顾非敌,“路上小心。” 顾非敌接过缰绳,道了谢,带着宿殃翻身上马。 宿殃靠在顾非敌怀里,忽然想起什么,问:“对了,你那匹飞练呢?哪儿去了?” 顾非敌一抖缰绳,策马前行,笑道:“你不是将它留在魔教了?怎么,这时候才想起它来?” 宿殃道:“呀,那魔教动乱,又是打打杀杀又是放火的,也不知道它还好不好……我们是不是该回去一趟,把它带回腾云阁?” “不必,”这时,骑马跟在一旁的顾若海道,“此番我会先与怀竹前去魔鬼城处理神教事宜,那马的事交给我就好,你们直接回中原寻那胖瘦侠盗便是。” 顾非敌一愣:“父亲要去魔教?此事若让中原武林知晓……” “无妨。”顾若海道,“明年便是武林大会之期,这盟主之位,也是时候换人来坐了。” 第113章 偷得半日闲 行至荒原,宿怀竹与顾若海一起前往魔鬼城。宿殃和顾非敌与赤彤顺路,继续南行,往中原进发。 抵达中原与荒原的边界后,赤彤回归中原朝廷军中,宿殃与顾非敌添了一匹马,并辔而行。 武林动荡此时仍未消停,宿殃与顾非敌以头巾蒙面,用布匹裹了剑鞘,借以隐藏身份。 途中,顾非敌听到江湖传言,得知蒲灵韵与范奚已经回到腾云阁,徐云展也安全返回千枫山庄,而无疆门似乎还没从厄罗鬼帐突然遭遇王权颠覆的事件中缓过来,暂时未见有大动静。 “我们接下来直接回小玉楼?”宿殃问。 “需要先回一趟阑阳城。”顾非敌道,“在我父亲未归来之前,腾云阁还需要我协助管理……对不起,我答应过,待厄罗鬼帐事了,就陪你去小玉楼的,如今却食言了。” 宿殃对此倒没生气,他知道顾非敌的身份摆在那,就有相应的责任要负。 这个人愿意不顾世俗眼光与血脉传承,同他定情,还答应将来与他在小玉楼厮守……在这个时代背景下,已经极为难得。 于是他只调笑了一句:“食言可是会变胖的哦,当心以后轻功都带不动你。” 听宿殃这样说,顾非敌知道他并未介意,笑道:“有眷侣如此,夫复何求?” 宿殃夸张地缩缩脖子,龇牙咧嘴:“噫,酸死了……” 一路回到阑阳城,顾非敌没有直接回腾云阁,而是入住腾云阁门下客栈,简单梳洗过后,命人联络阁中管事。 如今江湖上,他已经被腾云阁驱逐的传言仍然没有销声匿迹,为腾云阁的立场考虑,他暂时还不能大张旗鼓地回去。 很快,蒲灵韵与范奚乔装前来,与他们同行的,竟然还有本应在千枫山庄的徐云展。 问过之后才知道,原来近日都是蒲灵韵在处理腾云阁内的杂事。新手上路,忙得焦头烂额,不得已,她这天便找了徐云展做外援,帮她处理一些不太涉及腾云阁核心的事物。 客栈管事很快奉上茶水茶点,几人彼此交换这段时间内各自的经历。 “所以,师父这是要先帮魔教修整完毕,才会回来?” 蒲灵韵很是头疼,按着额头道:“大师兄是个武痴,不管阁中杂事;二师兄沉迷兵法,隐瞒身份偷偷考了武举,非要去当将军;其他几个师兄都在外地郡县分阁管事,一时半会儿撒不开手……你现在又不便露面,师父他不回来,难不成一直让我管着阁里的事?” 顾非敌放下手中茶杯,道:“阁中掌事前辈们对你极为信任,由你暂代阁主处理事务,也未尝不可。” 蒲灵韵翻了个白眼,不满道:“你也协助师父处理过不少东西,该知道那些事有多琐碎繁乱,我是真不耐烦折腾那些……哦,对了,最近无疆门在暗地里有点小动作,估计是见厄罗鬼帐倒了,寻找退路呢。” 顾非敌沉吟片刻,说:“无疆门那边,命人时时注意着。阑阳城内若发现细作,也暂时不要动他们,只拦截他们传递的消息就好。剩下的……等我父亲回来处理便是。” 蒲灵韵点头:“也只能如此了。” 细细聊过腾云阁的事,顾非敌对徐云展笑道:“辛苦蔚起兄了。” 徐云展苦笑道:“哪有什么辛苦。当日你们不让我参与魔鬼城之战,我本想退而求其次,与灵韵和范奚一同入冰原。谁知竟收到家中来信,说英娘情况不大好,我便赶了回来……你们出生入死,我倒在家陪妻子,说来真是惭愧。” “嫂子如今可安稳了?”顾非敌又问。 “安稳了。”徐云展无奈道,“英娘也是习武的,只是孕中心思重,太过担忧我的安危。我一回来,她就好了。” “如此,你是该多陪陪她。”顾非敌笑道,“我还等着喝侄儿的满月酒呢。” 徐云展脸上的笑意压都压不住,满满都是将为人父的欢喜。 “孩子大约在明年仲夏降生,到时我寄请帖给你们。”他说着,忽然想起什么,道,“比起满月酒,宿殃的冠礼还更早些。” 他看向宿殃,问:“如何,你打算在小玉楼行冠礼,还是回荒原?” 顾非敌面上的笑意登时僵住,而后缓缓消失。 宿殃垂眸看着手中茶杯,片刻,他抬头看向徐云展,笑着回答:“在小玉楼。” 两人在熟识的朋友面前都没太压抑神色,徐云展与蒲灵韵立刻注意到他们的异常,范奚也皱了眉。 “怎么?”徐云展问,“冠礼……有问题?” 宿殃眨巴了一下眼睛,笑道:“冠礼能有什么问题,没问题!不过你们也不用特意回小玉楼,就……祝福到了就好,真的。” 顾非敌一言不发,目光落在宿殃脸上,眼中不可控制地流露出担忧之色。 宿殃伸手扣住顾非敌的手指,晃了晃,又冲他露出一个安抚的微笑。 见蒲灵韵与范奚也一脸狐疑,宿殃笑叹了一口气,嘿然道:“就,一个算命先生,批我命说我活不过二十岁而已,真的假的都不知道……我之前不是身体有点问题嘛,非敌就瞎担心而已……嗯,没什么大不了的。” 这个说法一听就不靠谱,还不如不解释。 但他都这样说了,明摆着是不愿让人知道真正的原因,几人也没再问。 顾非敌终于调整好情绪,道:“若你们愿意,到时也可来参加他的冠礼。” 几人客气地答应下来,但明显对冠礼的事尚存疑虑。 又聊了一会儿如今武林局势,蒲灵韵收到管事来报,不得不暂时回腾云阁处理事务,范奚随她一起离开。 徐云展也起身告辞。顾非敌送他到房间门口时,徐云展回头低声道:“不管有什么困难,若需要,告诉我,我定竭尽所能帮你们。” 顾非敌笑了笑,没多说什么,只道了声谢。 将人都送走,顾非敌转身靠在门板上,望向正收拾茶具的宿殃。 看着宿殃将杯中残茶倒净,又把杯子一只一只扣回茶盘,他默默上前,从背后将宿殃抱进怀中。 宿殃的体温还是比常人冰凉许多,顾非敌脸颊贴着他的耳廓,双眼微阖,轻叹了一口气,微微收紧双臂。 “怎么了?”宿殃笑问道,“问题不是都解决了?白焰火蛊已经拿到,双修功法也有着落,事情不是正在向好的方向发展吗?” 顾非敌没答话。 宿殃偏了偏头,寻到顾非敌的唇,轻啄了一下。 “放心吧,不会有事的。”他道,“师尊不可能送你去死,那白焰火蛊没了我的血脉在边上压制,容易闹出事来。师尊既然说它是你的机缘,那就证明我肯定是不会死的,肯定会一直在你身边的,对吧?” 良久,顾非敌在宿殃耳边低声道:“我知道,但是我没办法不担心。除非你的冠礼平安完成,否则,我还是会害怕……” 宿殃转过身,笑着捧住顾非敌的脸颊,又在他唇上亲了一口。 “与其在这里担心这个那个的,浪费时间,不如……”他舔了舔唇,压低嗓音,故意渲染了一层沙哑,道,“……来做些快乐的事?” 顾非敌眼中神色立刻幽深了几许。 宿殃环住他的脖颈,道:“距离上次……已经过了好久了。这里没人会来偷袭,也没有暴风雪,没有鬼鸮来打扰……之后,我们还可以要一桶热水,一起美美地泡个澡,互相按按背,再躺在柔软的床上……” 话还没说完,他忽然被一股力道拦腰扣在了茶桌上,双唇落入顾非敌口中。 宿殃闷笑两声,伸手撑在桌面,试图稳住身形,却不巧碰到了刚刚收拾好的茶盘。 茶盘砰地一声落地,盘中茶杯茶壶噼里啪啦摔得粉碎。 不出几息,门外立刻有管事敲门:“这位贵客,您可有伤到?小的来帮您打扫一下!” 宿殃:…… 顾非敌:…… 顾非敌整理了一下衣衫,正要让人进来,却被宿殃一把捂住嘴。 宿殃笑着挂在他身上,扬声冲门外道:“不用不用,我们闹着玩呢——你半个时辰后送一大桶热水来就行!” 门外久久没有响起应答。 顾非敌皱眉“啧”了一声,气道:“你乱喊什么呢!青天白日的要水……” 宿殃伏在顾非敌肩头,也不知为什么,就是笑得停不下来。 顾非敌被他的笑声感染,忍俊不禁:“你呀……” 说着,他双眼微眯,压低声音,凑近宿殃耳边,道:“你确定……半个时辰足够么?” 宿殃顿时就有危机感了:“怎、怎么不够!” 顾非敌哼笑一声,将人打横抱起,丢进床铺,用手肘锁住他试图挣扎的胳膊,笑道:“……若是多来几次,定然不够的。” 末了,又补充道:“这里住客众多,一会儿可别太大声了。” 宿殃:…… “顾……你这家伙!你变了,你再也不是以前那个纯真少年了!” “你这妖孽,把原先那个小可爱还回来——” “唔,呃……你……” “……嘘,小点声,乖。” 第114章 君佑山小院 宿殃与顾非敌在阑阳城的客栈停留了几日,便收到腾云阁的消息,说那胖瘦两位侠盗最后一次被见到,是在东方沿海的赤骅县。他们偷了那里的几户富商,扬长而去。好在腾云阁探子已经缀上他们,可以随时传递消息。 眼看着大寒就在眼前,距离除夕也不过半月,顾若海也发来消息,说是预计年根就能处理完魔教事宜,与宿怀竹一同回到腾云阁。蒲灵韵便建议宿殃与顾非敌留在阑阳城过完年,再去寻那胖瘦侠盗。 然而,想到宿殃的二十岁生辰愈发近了,顾非敌怕生变故,不愿再耽搁,还是决定立刻前往赤骅县,随后直接去小玉楼。 从阑阳城到东部沿海,需要横跨中原大半地域。两人骑马沿官道一路疾行,直到腊月二十七才终于抵达。 据腾云阁探子来报,那胖瘦二侠暂时落脚的居所在距离赤骅县不远处的君佑山上,临近除夕,看样子短时间内他们是不会再下山了。 君佑山临海,一面峭壁直入海中。山不算高,但山路崎岖陡峭,即便在冬季,山林也极为浓密,更加难以行进。所以没人会往君佑山中游览,的确是个躲避追踪的好地方。 宿殃与顾非敌决定当天就上山,早些取得那双修功法,就可以早些返回山下村镇,安顿下来,好好过个年。 ——这是他们两人自相识以来,可以一同度过的第一个除夕,本就因为各种理由不得不奔波在外,顾非敌不想让宿殃受更大的委屈。 虽然他并不知道,宿殃其实早已习惯了现代社会越来越没有年味的春节。 借着轻功,两人很快登上君佑山,沿着明显认为踩出的一条小路,寻到了山间一处由木石搭建的简陋小院。 他们刚走到院门外,就见正屋木门被推开,一道健硕的身影出现在门内,目光阴沉,向他们望过来。 “什么人?”开门的是侠盗中那位胖子,他眯着眼睛,满脸戒备,“到年根儿了,不卖柴火!” 虽然说着这话,但他的手已经放在腰间刀柄上,一副随时准备出手的模样。 顾非敌勾唇一笑,抬手扯下面上裹着的布巾,道:“不知这位侠士,还记不记得我?” 等看清顾非敌的脸,那胖子神色剧变,却也没有退缩,拔刀就冲着顾非敌击来。 与此同时,另一道瘦削的身影破窗而出,手中执两柄弯刀,内力霎时与那胖子融合在一起,一同袭向顾非敌。 夙心剑出鞘,便是真鸢剑法中的一招防守式,无比轻松地将两人的联手攻击挡了下来。 宿殃站在顾非敌身边,抱着胳膊,一点要出手帮他的意思都没有,笑道:“你当初可是被他们打得挺狼狈的,现在看来,他们也不是很强嘛!” “你我小玉楼潜修两载,若还是原先的模样,岂非废人。” 顾非敌一边笑着同宿殃说话,一边挥剑与胖瘦二侠对招,看起来游刃有余,还补充道:“不过,若是不用真鸢剑法,或许也没这么轻松。他们这内功相合的功法,的确奇妙。” 那瘦子被顾非敌的不屑态度激怒,高吼一声:“枉你出身名门正派,竟然如此没有气度!当年眉珠山上,我兄弟二人也不过是为了玉铃铛才与你为敌,不想两年过去,你竟还耿耿于怀!” 说完,他瞥了宿殃一眼,哼笑道:“也对,江湖传闻……大名鼎鼎的正道雏鹰,如今已经叛出名门,与魔教圣子厮混起来了……会来找我们寻仇,倒也不奇怪。” 听到这话,宿殃扬了扬眉梢,从腰间将君故抽了出来。 他出手可就不像顾非敌那样收着了,直接用醉斩红梅中的两招将胖瘦二人逼到墙角,剑锋穿过那瘦子的衣领,将人钉在木屋墙壁上,笑了一声。 恶趣味作祟,他舔了舔唇,端出一副邪魅的模样,道:“我管你们什么胖瘦二侠盗,到了小爷手里,也不过是两个小偷小摸的杂鱼!还不快快把你们手中的双修功法交出来!好买你们两条小命!” 这句话,与胖瘦二侠曾经在眉珠山密林中用来叱骂顾非敌的句式一模一样,但显然,这两人已经完全忘了。 顾非敌略有些惊讶地看向宿殃,却没说话,默默站到他身后半步,戒备着面前两人。 那瘦子被这样挑衅一通,自然不忿,挣扎着就要起身反击。 却被那胖子抬手按住。 “你们是来要功法的?”他眯起双眼,低声问。 “若是你们肯将功法交给我,我们就当今天未曾上君佑山。”顾非敌道,“也不会捉拿你们交给衙门,查办数日前赤骅县富商家中的失窃案。” 话音刚落,那瘦子就跳脚道:“你这分明是在威胁我们!” 宿殃咧嘴一笑:“不服威胁,那就打一架?” 如今的宿殃与顾非敌,武功早已远超当初,不过刚才短短的两三次交锋,胖瘦两位侠盗就已经感觉到了差距。眼下的状况,能不打架就解决问题,自然是最好的。 不过……那双修功法是胖子曾经门派中的镇派之宝,如今门派虽被人灭了,但他还是不太情愿交出这传承。 那瘦子也知道这一点,试图拖延时间,看看能不能想到别的办法。 于是他故作不满,嗤道:“都说先礼后兵,你们倒好,反着来!” 宿殃夸张地瞪大眼睛:“难道不是你们先出手的吗?” 瘦子被堵得无话可说,挂在墙上吹胡子瞪眼。 一旁,胖子平静道:“那双修功法是天地交泰的内功,分阴阳两卷,一旦开始修习,你们……咳,你们的地位就将确定下来,不可改变。即便如此,你们还是要它?” 宿殃被这话说得一愣。 瘦子在暗处给胖子比了个大拇指——魔教圣子与腾云阁少阁主,身份相当,身形相当,武力也相当,定然是谁也不服谁一直做上面那个的。若是能借此挑得两人不和,说不定他们还有逃走的机会。 宿殃的脸色果然黑了一层,皱眉问:“阴阳两卷?” 那胖子回答:“是,功法分清阴派阴卷,和正阳派阳卷。若是修了阴卷,此生便只能为下位了……” 宿殃默默翻了个白眼。 以他现在的内力条件,就算想修正阳派功法,恐怕也极为艰难。 难不成,这上下之分,从他一开始练六冥葬花功的时候,就已经注定了?! “无妨。”顾非敌忽然道,“你我可先取了功法,回到小玉楼,再讨论该如何修习。” 说着,他看了宿殃一眼,眼角眉梢尽是笑意。 虽然知道他是不想在外人面前谈及两人床|笫私事,但见他这个神色,宿殃还是有些手痒,想揍他一顿。 见挑拨没起作用,打又打不过,那胖子无奈叹了口气,最终接受了现实。 “这功法是我派无数前辈钻研出的,可以男子之躯修习的天地交泰内功。可惜,我派却被白道武林称为邪门歪道,几经打压,直至灭门。” 他说着,哂笑一声,道:“我原以为,这功法在这世间再无活路,却没想到……腾云阁少阁主,竟也有需要修习它的一天。” 顾非敌没接话。 宿殃端着一副魔教圣子杀人不眨眼的架势,抬剑将那瘦子从墙上放下,却又将剑锋架在他脖子上,让胖子进屋取功法出来。 见状,那胖子也没敢玩花样,乖乖将功法古卷原本交给了顾非敌。 顾非敌简单查验,见没有缺页涂改,满意地点了点头,将书卷收进怀里。 “心法我们是要拿回小玉楼给师尊过目的,要是发现不对……哼哼,我们能找到你们一次,就能找到你们第二次!”宿殃撇着嘴撂了句狠话,收剑将那瘦子放了。 这时,顾非敌又从行囊中取出一册书卷,递给胖子,道:“这是一套双人合招剑法,由我们两人自创。虽是剑法,但其中剑意,你们用刀或也可领悟一二……便算作这内功心法的回礼吧。” 这一册剑法,是顾非敌归纳醉斩红梅与梦引白鹤,合并改编之后的简化版本。虽然不及原本的两套剑法精妙,却也是以小玉楼中人的眼光精炼的,放眼中原武林,已是上品,用来答谢对他们而言可以救命的双修功法,也算拿得出手。 胖瘦两人显然没想到这个发展,俱是一愣。 顾非敌笑道:“先礼后兵,或者先兵后礼,总归是我们有求于你们,礼还是不能少的。” 说着,他抱拳向两人躬身:“多谢了。” 那瘦子嘴角微微抽动,胖子也一脸汗颜。 宿殃与顾非敌没等两人回话,便牵着手,转身离开了山院。 直至回到山下,宿殃才砸了咂嘴,道:“其实,演反派的感觉还是挺爽的。” 听他这样说,顾非敌笑了,问:“你我当初相遇,你那邪肆桀骜,也是这般‘演’出来的?” 宿殃得意道:“是啊!”小爷演技可棒! 顾非敌笑:“难怪……我总觉得哪里违和,还当你在虚张声势。” 宿殃愣住:“怎么,我那时候表现得有问题么?” 顾非敌看向宿殃,眼中一片温柔。 “不,没问题。”他笑着说,“……很可爱。” 第115章 初次共守岁 成功拿到了双修功法,距离除夕又近了一天,顾非敌和宿殃便也不急着返程了。 两人在君佑山下的村子里租了一处小院,又压着腊月二十九集市开放的最后一天,置办了简单的年货,准备一起过完除夕,再前往小玉楼。 大年三十这天,宿殃与顾非敌没有出门,打算将这本无人居住的小院打扮得有点过年的气氛。 比如,对联和福字,是一定要贴的。 宿殃的毛笔字至今也没练出多少风骨,只是不会糊成一团,勉强能认出是什么字罢了。于是,写春联和福字的事情,就被交给了顾非敌。 对顾非敌来讲这也不难,很快就照着往年自家过年时的对联写好了一副,唤宿殃与他一起张贴。却没想到,宿殃用不惯浆糊刷子,一刷一粘带,他就得伸手去按,结果把一副对联抹得皱皱巴巴,边角浆糊溢出来,染了红纸的颜色,弄得他满手都是。 顾非敌也不帮忙,就在旁边看着笑。 好不容易抹好了一张联,顾非敌拿去贴,宿殃看了看自己的手,正想着去哪里找水洗一下,就听顾非敌唤他。 “小小,你看这位置正不正?” “再高点好看。” 宿殃走近前两步,看着认真贴春联的顾非敌,忽地眯了眼睛,道:“嗯,正了,刚好……你贴好了过来帮我个忙。” 顾非敌将皱巴巴的对联抚平,回头凑近宿殃:“什么事?” 宿殃倏然抬手,将手指上被浆糊晕染了的嫣红抹在顾非敌的脸颊,飞快地一边扯出三道猫胡子。 “刚才竟然不帮我!”他龇牙佯怒,“还笑我!” 顾非敌任他捉弄,也不生气,笑道:“别闹,趁你这手还没洗,把下联和福字也贴了。” 宿殃:…… 宿殃鼓着嘴,抬手又在顾非敌眉心戳了个小红点儿。 两人打打闹闹,好不容易才把对联和福字贴好。 这时,路边有两个结伴串门的农家婆子路过,见两人在院门口打闹,忍不住笑起来。 “哎,虽是客居,这两兄弟的感情还真好。”其中一个婆子压低了声音道。 另一个婆子看了宿殃两眼,轻啧一声,说:“哪里是兄弟,我看呐,那个面庞白净儿的小哥,长得那么好看,怕不是女扮男装……明明是小两口打情骂俏!” “噫,经你这么一说……还是你眼睛厉害!” 宿殃:…… 顾非敌:…… 耳聪目明的“小两口”把这些悄悄话尽收耳底,对视一眼,忽地忍俊不禁。 收拾了浆糊刷子回屋,顾非敌打水与宿殃一起洗了手和脸。之后,两人就开始操心年夜饭怎么吃。 宿殃曾有很长一段时间独自生活,是会做简单饭菜的,但是,这古时农家的土灶他却完全不会用。而且,那口陶锅是嵌在灶台里的,端不起来,又禁不住干烧,炒菜是肯定做不了的了,最多……蒸的煮的可以操作一下。 “你应该会用这种灶的吧?”宿殃在灶台口蹲下,扭头问顾非敌。 “不会。”顾非敌答得飞快。 “你家不是这种土灶么?怎么可能不会!”宿殃不信。 顾非敌在宿殃身边蹲下,和他一起研究炉膛,随意道:“我没进过我家厨房……不过想来灶台应该都是一个模样。” 宿殃默然片刻,道:“……对,差点忘了,你以前可是个小少爷。” 顾非敌笑笑,起身从柴堆拾了几根木柴丢进炉膛,又添了几小把细树杈,吹燃火折子,将炉膛点了起来。 宿殃赶紧倒了点水进锅,避免陶土锅干烧烧裂。一边问:“你这不是会点灶么?” 顾非敌道:“我猜大概是这样用的。” 琢磨了半天菜式,最终,宿殃决定还是应应景,包一顿饺子吃。 顾非敌被宿殃支去剁馅,宿殃自己则担起了和面的重任。好在顾非敌虽没接触过烹饪,在用武器上却很有心得,臂力腕力足够,将馅料剁得刚刚好。宿殃调好馅料的口味,面也饧得差不多了。 宿殃擀了几个饺子皮,教顾非敌包饺子。顾非敌聪明,只看他包了两只,就学得像模像样。 见他上手飞快,还没来得及好好享受为人师快感的宿殃,忍不住撇撇嘴,嘟囔了一句:“……主角光环还真是厉害。” 顾非敌笑问:“什么?什么意思?” 宿殃冲着顾非敌咧嘴一笑,没回答。 两人一个擀皮,一个包饺子,竟十分默契,很快就把一大盆馅料包完。 宿殃将剩下的面擀成面片,笑道:“每次吃饺子,我其实最喜欢吃剩下这些面做的面片……也不知道为什么,和单独擀面吃的味道完全不一样,特别神奇。” 顾非敌道:“那一会儿煮好了饺子,你吃面片,我吃饺子。” 宿殃乐了:“你现在越来越不跟我客气了啊!” 顾非敌就笑。 见宿殃熟门熟路地烧水煮饺子,他道:“听你这样说,以前你至少吃得上饺子,生活应当不算清苦?” 这是顾非敌第一次主动问起宿殃的灵魂原先的生活。 宿殃认真想了想,回答:“其实算很好了,至少有自己的房子,衣食无忧的。从小我身边的人也都待我很好,没有遇到过坏人,也没遇到过真正难过的挫折。想做自己喜欢的事,也做到了……现在想想,还真是幸运。” “那,你原先……多大年纪了?”顾非敌又问。 “我是二十一岁的时候来到这里的。”宿殃道,“如果按照灵魂的年纪来算,现在我也快二十四了。” “二十一,及冠了……”顾非敌喃喃片刻,犹豫问道,“你曾经……可有婚配?” 听到这个问题,宿殃就乐了。 “怎么,现在才问?”他笑道,“不觉得有点晚了么?” 顾非敌答道:“之前一直不敢问。” “有什么不敢问的。”宿殃道,“只要你问,我就答。” 顾非敌看向宿殃,又问了一遍:“那你曾经可有婚配?” “没有啊。”宿殃笑着说,“我们那边结婚都晚,三十好几才结婚的也不少……二十一,大多数人才刚从学校毕业,哪就那么快结婚呢。而且……我也一直没遇到喜欢的。” 听到这个回答,顾非敌看向宿殃的眼中明显带了笑意。 片刻,他才想起来什么似的,困惑道:“听你这样说,你家乡的风物,与中原亦有所不同……你家乡在哪里?” 宿殃笑了。 “我家乡,是一个很奇特的地方。” 他揭开锅盖,用勺推了推聚在一起的饺子,故作神秘道:“比如这灶台,在我家乡,只要转一个按钮,火苗就着起来了,可方便。甚至还有不用点火就能做饭的灶台和锅,是不是很神奇呀?” 听到这样匪夷所思的事,顾非敌竟然没惊讶追问,而是略一思索,笑道:“难怪你会做饺子,却不会点火。” 说完,还不等宿殃再接着讲,他又笑了一声,道:“你家乡的灯,是否也不必用火折子点燃?” 宿殃一愣:“嗯?你怎么知道?” 顾非敌道:“我还记得当年初入小玉楼,你连火折子都不会使。” 宿殃:…… 宿殃夸张地叹了口气,道:“我亲爱的师弟哎,你真的信我说的这些?” 顾非敌道:“只要你答,我就信。” 宿殃一时语塞。 他凝望着顾非敌如星辰般明亮的眼眸,没有从中看出一丝玩笑与敷衍。 忽然间,宿殃有一种冲动,想要把这个世界的一切来龙去脉都说出来,告诉顾非敌,然后…… ……然后如何呢? 他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回去,就算他能,他也不知道顾非敌能不能被带过去。 一阵滋啦声将宿殃从恍惚中拽出来。 他伸手就去揭锅盖,顾非敌却比他更快一步,将锅盖拎了起来。 满锅泡沫接触到外面的冷空气,渐渐破裂散去。宿殃端起旁边的碗,在锅中加了半碗凉水,沸腾的饺子汤登时静了下去。 还是等冠礼圆满完成,再告诉顾非敌他的来历吧。 宿殃这样想。 虽然宿殃并不经常自己包饺子,但这次做的却意外地成功。面的软硬刚刚好,馅的咸淡也刚刚好,就连个数都刚刚好填饱两人的肚子。 吃到最后,两人分了片面汤。 宿殃问:“怎么样?这个面片是不是比正常的面片好吃?” 顾非敌笑着回答:“我不知道。” 宿殃:“嗯?怎么不知道呢?” 顾非敌道:“下回,你给我做正常的面片尝尝,有对比,我才能知道。” 宿殃这就不满了:“为什么我做?你以前没吃过面吗?” 顾非敌:“你做的,自然与别人做的不同。” 宿殃微愣,一时没听懂。 顾非敌补充:“要你做的面,才好与你做的饺子面片相比。旁人做的不论什么,都不会比你做的好吃。” 这话说得宿殃心里美滋滋的,无比受用。但他偏要摆出一副不屑的样子,撇嘴道:“情话倒是一串一串的……” 顾非敌笑着喝汤,没答话。 这天晚上,两人温了米酒,坐在院中聊天守岁。 除夕的夜空见不到月亮,繁星散落在天穹,显得更加璀璨。 “虽然相识数年,但这还是我们一同过的第一个除夕。”顾非敌道,“当年在小玉楼,我入藏珠阁太早,没同你一起守过岁。如今想来,真是可惜。” 宿殃已经喝得微醺,端着酒杯靠在顾非敌肩上,低声笑道:“有第一个除夕,就会有第二个,将来还会有好多个,有什么可惜的?” 顾非敌看向宿殃,眼底映着星空,仿佛有无数光华流转。 “你自己说出来的话,可不能反悔。”他笑道。 宿殃没回答,笑着搂过顾非敌的脖子,吻在他的唇上。 第116章 重回小玉楼 宿殃与顾非敌在君佑山下的小院过完年初一,便收拾了行囊,往小玉楼方向赶去。 年前他们就已经收到消息,顾若海与宿怀竹安排好魔教的事情之后,就一起回了腾云阁。 只是,宿怀竹自从魔教冬至一战后,就再也没在人前露面,因此江湖传闻依旧停留在他被武林盟主顾若海一剑穿心、坠落魔教总坛大火中的那一刻。 而传闻中,顾若海前去魔教助宿怀竹修整,也被说成是腾云阁吞并了魔教势力,企图将腾云阁发展得更加壮大,长期称霸武林。 “至于剑圣传承,无疆门放出假消息,说是腾云阁从厄罗鬼帐中取得了副本,却不愿交给各大世家。” 两人驾马并行,顾非敌向宿殃解释腾云阁送来的消息:“幸好,罗隐与赤彤商议之后,宣称厄罗已将传承剑谱上交给朝廷,留存于大内禁卫营中。至此,武林中人才不再怀疑,也不敢觊觎。” 宿殃皱眉道:“那无疆门怎么处理?总不能就这样放过了吧?” 顾非敌道:“他们在中原盘踞已久,消息买卖的利益网遍布各个小世家,很难连根拔除。如今,他们也知自危,手脚暂时缩了回去,我们抓不到可以说服整个武林的把柄,只能暂时装作不愿追究,徐徐图之。明年秋季有武林大会,想必父亲会及时处理好。” 说着,他抬头看向远方被白雪覆盖的山峦。 过了那座山,便是青芜郡的地界,他们距离小玉楼已经不远了。 “我是不是有点太任性了?” 宿殃忽然道:“你在腾云阁长大,从小受到的应该都是那种行侠仗义的教育,估计也是一直被当做腾云阁主培养的。我不喜欢江湖争斗,想回小玉楼隐居,本来是我自己的事。可现在,我却拉着你陪我,让你放弃了很多东西……” 顾非敌笑:“是我自愿陪你,怎能说你任性?分明是我更任性才对。” 宿殃看向顾非敌,道:“你本来可以成为腾云阁的主人,以后说不定还能当武林盟主……和我这个魔教圣子混在一起,将来会不会后悔浪费青春啊?” 顾非敌挑眉看向宿殃,回答:“将来的事,谁知道呢。” 宿殃:“……哎?” 顾非敌:“但如果不与你混在一起,不必等将来,我也知道我定会后悔未曾年少轻狂。” 宿殃满意了。 顾非敌笑道:“你怎的如此爱听甜言蜜语?” 被戳破了心思,宿殃有些讪讪,矢口否认:“什么啊,我只是对你不放心!男人都是大猪蹄子……” 顾非敌被他逗乐,笑了一阵,问:“猪蹄,是什么典故?” 宿殃:…… 一天后,两人终于抵达眉珠山。 将马匹托付给附近盟馆之后,宿殃与顾非敌携手入山,向小玉楼的方向行去。 黄昏时分,他们恰巧行至眉珠山半山腰的农舍,顺道拜访一直在这里居住的祁老。 祁老正在收拾白天晒好的药材,见到两位小辈,也没客气,直接指挥他们帮着干活。宿殃和顾非敌与祁老一同将药材收好、切碎、研磨成粉,做完这些,夜已深了。 “时间不早,你们在此处歇一晚,明日清早再动身也不迟。”祁老将药粉收好,亲自给两人取来被褥,道,“就住当年宿宿住过的那间客房便是。” 说着,他又笑了两声,道:“当年,你两人还曾在这里争吵过。那时谁能料到,你们如今竟这般亲密无间。” 顾非敌接过被褥,道:“还要多谢祁老当日教诲,否则……非敌此生,恐怕会错失所爱。” 祁老摆了摆手:“那倒未必。既然有缘,无论你们错过多少次,也终会再次相遇,直至相伴。我那时只是不愿见你因小失大,错生心魔罢了。” 顾非敌:“无论如何,非敌还是十分感谢前辈。” 又与祁老聊了几句,宿殃与顾非敌回屋歇下。 回想起当年在这处农舍的情景,宿殃不免好奇,问:“都说你那时是什么稚虎雏鹰的,为人正派……可你当时看到我晚上练剑,怎么,还曾经想瞒下来,不告诉小玉楼呢?你那时就那么不想让我入选?” 顾非敌垂眸笑了一声,道:“还不是因为你,对我那般言语调戏,让我心生怨怼,一时魔障。那时我还年少,难以压制怒火,就,不想让你与我同入小玉楼。” 宿殃哈哈大笑。 他想了想,抬起一根手指挑了顾非敌的下巴,眉梢一挑,凑上前,端着剧本中魔教圣子的邪魅语气,将当时的台词又念了一遍:“顾少侠是人中龙凤,如果不嫌弃……我可以分一半床铺与你,如何?” 顾非敌双眼微眯,唇角微微一勾,倾身衔住宿殃的唇。 “只分一半床铺,是不是太少了?”他将宿殃抱进怀里,压低嗓音在他耳边道,“不如,将你也分一半给我,如何?” 宿殃一把将人推开,嘟囔:“别在这儿闹,祁老耳朵可灵了……” 顾非敌笑着重新把人扯进怀里,静静抱着。 第二天天色微亮,宿殃与顾非敌就向祁老道别,离开农舍小院,赶往小玉楼。 经过石林迷心阵时,宿殃玩心大起,牵着顾非敌的手,道:“我们不用内力压制阵法,就这样手牵手,按照当初考核的时候重新走一次,看看这石林阵还能不能起作用,怎么样?我偏要看看,要是牵着手不放开,它还能不能窥探每个人的不同心思。” 顾非敌当然不反对,伸手与宿殃十指相扣,一同踏进石林阵中。 两人拉着手走了没几步,转过一处巨石堆砌的转角,就见前路笔直,两侧块块高耸的山石相对而立,竟好似两列仪仗队屹立在侧。 而这条笔直大道的尽头,竟是一座浑然天成的石质拱门,看起来…… ……就好像西式婚礼的典礼现场似的。 宿殃:…… 宿殃心里一个哆嗦,越发想见见小玉楼楼主、自家师尊,问问她究竟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奇异人士。 顾非敌不知道他的心思,攥着他的手晃了晃,问:“你当年就是如此轻易,在一炷香的时间内走出这迷心阵的?” “呃,我……”宿殃扯了扯嘴角,道,“我当年不想进小玉楼的,所以,第一次和第二次看到出口的时候,我没往前走,换路了。最后……被这破阵法送到大门口,我才放弃。就算这样,也没到一炷香的时间。” 携手穿过拱门,沿着铁索桥飞掠至小玉楼所在的山峰,宿殃与顾非敌迎面就遇到了徐徐行来的谛聆。 谛聆的模样完全没有变化,依旧一袭白衣,长发飘飘,手中握着一卷书册,肩头停着一只翠绿的小鸟。 她闲庭信步走到两人面前,面带微笑,道:“今早师尊就来信说你们会在清晨抵达,命我来迎接。” 顾非敌与宿殃抱拳施礼,顾非敌又道:“师尊还是和以前一样,料事如神。” 谛聆颔首:“随我来吧,师尊已命人将知春苑重新修整过,你们两人今后的住所就是那里了。” 轻车熟路回到两人曾经一同住过的知春苑。即便是在冬季,庭院之中,花草依旧繁茂。尤其是那一片红梅花树,花朵正开得热闹,在清晨清爽的天色中,显得无比欣欣向荣。 然而,除了花木依旧之外,原本院中的建筑却大不相同。 曾经的知春苑里并没有厨房与浴房,只有两间大屋,正屋当时是谛聆的住所,宿殃与顾非敌一起住在偏房。 现如今,正屋被完全拆除,移了花木过来,而他们曾住过的偏房被改造成了一幢二层小楼。回廊从小楼延伸而出,依靠院墙,连接着小院角落的厨房与浴房——这里俨然变成了一处独立且功能齐全的院落,正适合两人在此常住。 直到走进那幢二层小楼,宿殃与顾非敌才明白这样大动干戈地改造院落是为了什么——这小楼房间的内部装饰,竟大部分是正红与金色,简直……像是间婚房。 宿殃:…… 顾非敌:…… 宿殃扶额道:“谛聆师姐,这房间,是师尊让人装饰的?” 谛聆浅笑回答:“是师尊吩咐,由璃师姐带着祝师兄、文师兄和杨师姐亲手布置。你们当初在这里进修时,他们或在闭关,或出山游历,不曾与你们多打交道。今后你们在此常住,定有往来,这也是他们的一点心意。” 宿殃与顾非敌对视一眼,低声嘀咕了一句:“搞成这个颜色也太……” 谛聆好奇:“颜色?” 顾非敌忍不住勾了嘴角,道:“没什么,颜色很好。” 谛聆不明所以,只点了点头,道:“你们长途跋涉,今早就在这里休沐便好,衣物已经备在澡房更衣间。待酉时,食堂会为你们准备接风晚宴。” 顾非敌与宿殃一同抱拳:“多谢师姐。” 等到谛聆离开,宿殃终于撑不住,笑得跌倒在顾非敌身上。 “这什么鬼啊!”他大笑道,“如果这颜色也是师尊的吩咐,那我真的想亲眼见见咱们这位师尊……哎,感觉她真的十分想让咱们原地结婚!” 顾非敌笑了一声,问:“你可愿意?” 宿殃一愣:“愿意什么?” 顾非敌道:“与我成婚。” 听到这话,宿殃原本觉得逗趣,扭头就想玩笑几句。 谁知,他刚一转头,就撞进顾非敌一双闪烁着希冀、仿佛有银河坠落其中的眼眸。 喉头一动,宿殃下意识答道:“愿意。” 笑意倏然盈满顾非敌的双眼,似是星云绽放,光华乍现。 他抿了抿嘴唇,伸手取下两人的行囊随意丢在身边椅子里,一把将宿殃拥入怀中。 宿殃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刚才回答得也太傻气了,简直像是被顾非敌的美色魅惑了的……那个词怎么说来着?对,颜狗。 他略微挣扎了一下,试图补救:“不愿意能怎么办?咱俩都已经什么关系了啊?该做的不该做的都做过了,你这时候才求婚,已经太晚了吧!” 顾非敌没放手,又抱紧了些。 宿殃继续叨叨:“况且你求婚了有什么用,这儿难不成还有男人和男人办婚礼的先例?我还能和你在户部办入籍,进你家族谱不成?” 默然一阵,顾非敌低声道:“若你想要,我会想办法,一定满足你。” 宿殃翻了个白眼,又被这话逗乐,道:“我才没那么矫情,比起办婚礼,倒不如……咱们现在就去澡房看看,做点婚后生活最实际的事儿?嗯?” 听他这样说,顾非敌闷声笑了几下,伸手就将人打横抱起,转身出门。 第117章 请谨慎作答 洗过澡,换了衣衫,顾非敌用内力帮宿殃将头发烘干,取了梳子给他梳头。 片刻,他道:“头发长一些了,到时戴冠应当不会太松散。” 宿殃点了点头,抬手捂着嘴打了个呵欠。 这一路上他们虽然没有紧赶慢赶,昨夜还在祁老的农舍休息了一晚,但最近接连几件大事,积攒下来的疲劳依旧没能完全缓解。方才在浴池中,两人又情不自禁折腾了许久,宿殃的确有些乏了,身子一歪,就要往浴房更衣室的长椅上躺。 顾非敌一把将人抱住,失笑道:“若是困了就回屋休息会儿,午餐我给你端来。” 宿殃闭着眼睛靠在顾非敌身上,嘟囔:“累,不想动,你抱我回去……” 顾非敌无奈笑着摇摇头,将宿殃一路抱回小楼,安置在卧室床铺。 宿殃翻了个身,扯过被子把自己随便一裹,刚一阖眼,就立刻沉入梦中。 见人睡得安稳,小玉楼中也没有什么危险,顾非敌将被子从宿殃怀里扯出来,为他盖好,转身披了外套出门,往万卷阁行去。 当年他得到宿殃提示,在万卷阁顶层的那本《咎凤业火》中翻出夹带的知还经归巢卷,如今,他还清楚地记得当初那本心法的位置。 轻车熟路来到万卷阁顶层,东南角落的走廊边,立着一块标明了“炽烈”的牌子。顾非敌毫无停顿,直接走入最靠内的角落,伸手去取搁在书架最高层的一只梧桐木匣。 然而,当他将那原本盛放《咎凤业火》的木匣取下来时,手却不禁顿了一下。 匣子很轻,完全不像其中盛放了书籍。 顾非敌抿了下唇,飞快地打开木匣,只见匣子里果然空空如也,原本放在里面的心法书籍竟不知所踪。 顾非敌拿着木匣离开万卷阁,径直去寻谛聆。 另一边,宿殃只觉得自己刚刚睡着,就好像恍恍惚惚地听到了什么人在他耳边说话的声音。 被窃窃私语的嗡嗡声吵醒,宿殃略有些烦躁地睁开眼睛,皱眉看向一片雪白的天花板。 这样的场景他已经许久许久没有见到过了。白色墙壁,简洁的吸顶灯,发出微弱噪音的空调,还有将他吵醒的那一阵阵人语声的来源——悬挂在床尾墙壁上的电视机。 宿殃脑子木了一瞬,才突然反应过来什么,倏然坐起,满心不可置信地盯着那屏幕上正播放的剧集。 那正是由他出演的古装剧《宿敌》,他绝不可能认错。 但是,不应该的。 他为什么会只是睡了一觉,就回到了现代? 而且这个时间点,显然与他当初醉酒穿越时完全衔接不上! 这间房子,也并非他以前居住的地方! 不,这些都不是重点。 重点是……若他真的回了现代,那……顾非敌怎么办? 困意登时烟消云散,宿殃猛地掀开被子,跌跌撞撞从床上下来,摸到写字台边去寻手机。 ——他必须弄清楚,现在到底是什么时间! 写字台上却没有手机,只有一台打开的笔记本电脑,屏幕上正显示着一个页面。 页面顶端挂着一本书的封面,封面上“宿敌”二字龙飞凤舞,一旁是作者“青波”的署名。封面图下,挂着洋洋洒洒数百章的章节列表。 宿殃登时就明白了,这个页面,正是他参演的那部网剧的原着小说。 但他现在没有心情去读小说。 这里的一切都太诡异,太不合常理,他意识到这里或许并不是真实的世界,而只是他的梦境。 宿殃两步跨到屋门边,试图打开门,却发现大门紧锁。他又行至窗边,见这间房的窗户竟是全封闭式的。他抡起椅子去砸窗户玻璃,然而依旧徒劳无获。 试了所有办法,宿殃最后不得不承认,其实,脱离这个梦境的唯一办法,已经被摆在了他的眼前。 他深深呼吸了几次,借以平复心情,然后耐着性子坐回写字台前,点进《宿敌》小说的第一章…… …… 顾非敌带着梧桐木匣寻到谛聆的住所,却并没有发现她的踪迹。顾非敌又去寻了墨师兄和王恪师兄,他们却不知道谛聆的去处,亦不知那本《咎凤业火》的下落。 眼看着即将正午,万般无奈,顾非敌只得先去食堂取了饭食,拎回知春苑。 心法不见了可以将来再找,宿殃补眠醒来后饿肚子是绝对不行的。 将食盒放在一层餐桌上,顾非敌沿着楼梯上行,缓缓推开卧室的门。 门内,一位身着水绿衣衫的女子正站在床前,一只翠绿小鸟停在她的肩头。而宿殃依旧静静躺在床铺上,睡得香甜。 “师尊!”顾非敌低声惊呼,随即立刻抱拳行礼,“弟子顾非敌,见过师尊!” 青波抬手让人起身,顾非敌顿了一下,问:“师尊怎会来此,可是有什么吩咐?” 青波张了张嘴,片刻,道:“……只是来探望宿殃。” 说完,她的目光落在顾非敌手中的梧桐木匣上,叹道:“你果然去寻这本心法了。” 顾非敌点头,低声道:“师兄他身怀寒潭冰魄与半凋红,我却只有白焰火蛊在身,若想双修却不为害,我只有修习极阳功法这一途可走。” 青波又沉默了片刻,说:“如今你虽身怀火蛊,但若不修习极阳功法,将来宿殃离开,你还有继续活下去的办法。可若你练了此功,一旦宿殃意外离去,你也只有死路一条了。” 听到师尊话里的“离开”二字,顾非敌不禁心头发颤。 他将指尖攥进掌心,哑声道:“他为何会离开?师尊……师尊也没有办法破除他身上的……诅咒么?” 青波看向顾非敌,停顿片刻,道:“诅咒能不能破除,并不重要。若他愿意留下,我自有办法让他留下。可若他执意离去,我也不能强行挽留。” 顾非敌不解:“何意?” 青波笑了笑,道:“等他醒来,你我自会知晓。” 顾非敌立刻上前:“我这就将他唤醒……” 却不想被青波抬手拦下。 “你现在唤不醒他,要等他自己醒来。”她轻声道,“算时间,也差不多了。” 说话间,床上的宿殃睫毛微微一颤,忽地睁大了眼睛。 “顾非敌!”他猛地坐起身,抬脚就要下床,鞋子踩到一半才发现自己要找的人就在眼前。 宿殃愣了一瞬,下意识问:“我睡了多久?” 顾非敌眉头微蹙,觉得有些不对劲,却还是答道:“已经午时了。” 宿殃眨巴了一下眼睛,喃喃:“午时……” 在方才的梦境中,他为了回归这里,不吃不喝不睡、硬着头皮将那台电脑给出的小说从头到尾通读了一遍,恍恍惚惚地,大约过了两三天。却不想其实距他睡下并没过去太长久,也不知道那梦境和这个世界的时间差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思索着,宿殃眼珠一转,这才看到顾非敌身边还站着一位身穿绿衣的年轻女子。 “……青波?”宿殃懵然。 顾非敌被他脱口而出的称呼吓了一跳,正要提醒,却被青波截口打断。 “是我。”青波微笑道。 宿殃深吸了一口气,闭上眼睛,抬手一巴掌拍在自己额头。 半晌,他再次看向青波,问:“师尊?” 青波笑着颔首:“是我。” 宿殃:…… 果然,这见首不见尾的神婆师尊,竟然真的是写出了那种奇葩故事的原着作者! 如今得知了原着的剧情,宿殃内心简直要抓狂,却又苦于顾非敌在这里,一时不好追问什么——原本他以为,脱离了改编的影视剧本之后,自己所经历的一切就是原着中所写的情节,却没想到,他竟然从一开始就连原着剧情都走偏了! 能活到今天,也还真亏了他命大…… 见宿殃不说话,脸色看起来也不是很好,顾非敌难免担忧,上前握住宿殃的手,问:“你可有哪里不适?方才……梦魇了?” “呃,倒也不算梦魇……”宿殃说着,叹了口气,抬手按了按额角,“等我缓一会儿……” 顾非敌不再催促,只攥着宿殃的手,在床边坐下来陪着他。 青波看着两人的情态,掩不住嘴角眉梢的笑意。 片刻,他看向宿殃,道:“既然醒了,你的心意我也知道了。有什么要求,尽管告诉我。” 宿殃看向青波,回想起方才梦境中出现的最后一幕。 ——当他咬着牙、硬着头皮读完《宿敌》小说的时候,一个对话框弹出在电脑屏幕的中央。 “陈夙央,你现在面临一个选择:许愿返回属于你的现实世界,还是留在你所经历的书中世界?” “若选择返回属于你的世界,你将会被送回你醉酒昏睡的时间节点,一切事物将会按照原时间线发展,不会对你今后的生活产生任何影响。” “若选择留在你所经历的书中世界,你将会在小玉楼知春苑卧室中醒来,彻底成为魔教圣子宿殃,并可要求原着作者青波为你添加一项新设定。” “请用心思考,谨慎作答。” 宿殃当时焦急得满脑子都是顾非敌,根本没有花时间思考,就选了留在书中世界。 那对话框竟然还三番五次确认了好几遍,见他一直不愿更改选项,这才终于白光一闪……他再睁眼,就醒了。 现在回想起来,也不知那对话框里说的,青波可以为他添加一项新设定,到底是真是假。 “冠礼之前,你还有时间,可以仔细考虑。”青波道,“等你想好了,来藏珠阁找我便是。” 说完,她的身影竟缓缓虚化,片刻竟如雾气般消散了。 顾非敌脸色一变,立刻起身,抱拳颔首,向青波离开的方向行礼。 宿殃对小玉楼主的尊敬,早就随着得知她的身份而烟消云散,见她用这种方式离开,还把顾非敌唬得一愣一愣的,没忍住翻了个白眼。 第118章 解释与选择 “怎么这个神情?” 顾非敌回头恰好看到宿殃颇为不屑的脸色,无奈道:“那是师尊,你该对她尊敬些。无论如何,不该直呼其名号。” 宿殃张了张嘴,又不好反驳,只得点了点头:“好嘛,以后我会尊敬她的,顾家长。” 听到这个称呼,顾非敌失笑:“我也不是管着你,只是担心你惹怒师尊,被她教训。” 宿殃笑着摇了摇头。 现在他知道了这位师尊的来历,再联想到现实世界中原着作者的年龄,就完全不担心对方会上纲上线,要求什么尊师重道。 况且,读过那样一本狗血奇葩又逻辑诡异的原着小说,宿殃也实在对这位妹子尊敬不起来……没当面吐槽她就已经是他足够有忍耐力了。 原着中,魔教圣子在眉珠山遇到重伤的顾非敌后,非但没有解救他,竟真的如当初梅十三提议的那样,将人带去不远处的一个山洞,做了些令人难以启齿的事。随后,喂顾非敌吃下怜香回春丸,也真的是为了随时可以追寻他的踪迹。 之后,顾非敌自然对魔教圣子恨之入骨,却又苦于药香在身,不得不入小玉楼暂避。 在梦境中读到这里时,宿殃隐隐约约想起,当初在眉珠山上,梅十三好像的确提到过一处山洞……他当时没细想,却不料那处他连看都没去看一眼的山洞,竟然是原着最重要的剧情触发点,而他从一开始就错过了。 ……当然,就算他知道了,估计也不会去触发那段奇葩剧情。 那段剧情之后,便是考核中魔教圣子与顾非敌针锋相对的对手戏,而原着的魔教圣子竟是没能入小玉楼的。 这里的剧情与改编剧本一致,魔教圣子因为心性不善,脾气暴戾,被石林阵阻隔在外。因此,小玉楼中,玉鉴潭内,得到了寒潭冰魄的是顾非敌,而与他一同误入藏珠阁的,正如剧本中那样,是他的至交兄弟徐云展。 错过两人的同窗经历之后,顾非敌与魔教圣子再次相遇是在荒原。彼时他们为求剑圣传承,真真正正地兵戈相向。 那时的魔教圣子,是从魔教禁地得了九寒吐蕊功法的,但迟迟无法突破。 在荒原时,他偶然得知顾非敌身怀寒潭冰魄,可助益寒性功法,就动了歪心思,企图以双修得到冰魄的助力,突破九寒吐蕊。 随后便是魔教圣子设计重伤顾非敌,与他双双落崖,在崖底山洞中“潜修”,最终突破九寒吐蕊的剧情。 原着中的魔教圣子就在这一次次强行与顾非敌双修的途中,竟不知不觉对顾非敌生了情愫。 当初宿殃读到这里,回忆起他在雪山上梦到过的诡异景象,只觉得已经满脑门子乌云盖顶。 谁料,接下来的剧情更是彻底颠覆了他对这位妹子作者的认知。 ——剧情直至魔教众人寻来,顾非敌身中血蛊,魔教圣子不忍他死,于是又将人掳去魔教总坛, 这里的剧情倒是与宿殃的亲身经历对上了,但原着中的顾非敌直到这时,对魔教圣子依旧只有恨意。而若想在短短的一个月内将半凋红突破,依旧需要寒潭冰魄的助力。 这一次,魔教圣子却没有继续强行与顾非敌双修,而是用了魔教秘法,将顾非敌的寒潭冰魄夺入他自己体内。而这个做法,自然令顾非敌对他的恨意更甚。 之后便是魔教圣子强行亲吻顾非敌,将他体内的血蛊引渡,顾非敌也是直到此刻才明白魔教圣子将他掳来魔鬼城的用意。 引渡了毒蛊之后,魔教圣子自知寿命不长,便想强留顾非敌一段时间,等他即将殒命,再修书一封,放他离开。谁料,就在这时,魔教教主出关,魔教内部阴谋四起,厄罗阴谋浮出水面。 原着中,对魔教圣子满怀恨意的顾非敌,显然不可能为魔教送信、邀顾若海会面,于是魔教教主放话出去,声称要将顾非敌嫁给魔教圣子。 谣言传到中原武林,顾若海立刻集结精锐,攻入魔教总坛救人。 之后剧情跳过了雪山的一段,直接进行到腾云阁率众围剿魔教、武林盟主“击杀”魔教教主、顾非敌一剑刺死魔教圣子的那段——与宿殃许久前的梦中所见如出一辙。 也就是在这一次战斗中,顾非敌意识到,他其实并不真的想让魔教圣子死去。他弄不清自己对魔教圣子的感情,却明白知道,他不愿魔教圣子真的消失在他的生命中。 当然,这时的顾非敌并不知道,这些惨烈的死亡背后,其实都是魔教教主自导自演的一出诈死潜行戏码,魔教圣子也并未真正身亡,而是借机潜入冰原。 随后,隐居雪山的罗余接到罗隐从小玉楼出关的消息,联络中原武林配合,试图往厄罗鬼帐夺权。 巧合的是,即便没有顾若海与宿怀竹的商议,双方还是在强大的剧情力支配下同时出手,冲入厄罗鬼帐王庭,展开了一场极为混乱的三方大战。 最后,杀死厄罗珏的那一剑同样是顾非敌刺出的,也是因此,白焰火蛊也同样侵入了顾非敌的体内,令他痛苦濒死。 魔教圣子见状,助顾非敌驯服了火蛊,自己却因为寒潭冰魄、半凋红与血蛊的三重作用,险些丧命。 至此,顾非敌终于得知,魔教圣子竟然为了助他引出血蛊,赌上了性命。 他无法承受这一真相,跪求罗余出手相救,为魔教圣子驱除血蛊。 然而就在这一次的驱蛊过程中,魔教圣子身负的诅咒终于无法遮掩,长辈们的昔年旧怨就这样乍然摊开在众人眼前…… 宿殃原本以为,他所经历的一切,已经算是武侠世界中极为典型且狗血的事情。万万没想到,原着中的剧情竟然更令人难以置信。 宿殃这时才意识到,他可能对现如今的妹子作者有什么要命的误解。 不过,提到作者…… 如果说,在书中世界里,作者就是创世神,那么,在他梦境中出现的所谓“可以添加一项设定”,或许真的可以无条件实现? 宿殃垂眸沉思片刻,觉得他有必要仔细问问关于添加设定的细节和要求,这样才能把许愿的利益最大化。 “师兄?小小?你怎么了?” 见宿殃半天不说话,顾非敌关切道:“可是与方才的噩梦有关?” “没什么事。”宿殃笑着摇摇头,转开话题道,“饿了……我闻到有红烧肉的香味,你带了食盒回来?” 顾非敌默然一瞬,笑道:“嗯,知道你喜欢。下楼吃饭吧。” 两人在知春苑用了午餐,下午又整理了各自的行囊,按照生活习惯重新布置了一下居室,不知不觉就忙到天黑。 酉时,众位师兄师姐在食堂为两人办了简单的接风宴,宿殃与顾非敌第一次见到常年神隐不出的祝师兄、文师兄和杨师姐,同他们聊了许久,又约了来日切磋技艺、探讨武学。 宴会结束,大家都有些醺然,各自回房休息。 宿殃与顾非敌手挽手,互相倚靠着走回知春苑,又打打闹闹地洗漱完毕,一同躺在床上。 顾非敌沉默许久,终于决定开口询问:“你与师尊,可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宿殃一时没反应过来:“嗯?什么?” “我总觉得,你与师尊,似乎……有一种默契。”顾非敌道,“而我,无论与你多亲近,都无法插足其中,真的有些挫败……” 听到这样的话,宿殃笑叹一声,转向顾非敌,抬手落在他的脸颊。 静静沉思片刻,宿殃道:“你已经知道了,我并不是原本的宿殃,而我的灵魂,来自另一个世界。” 顾非敌点头:“嗯,我知道。” 宿殃想了想,决定不说破有关小说的事,而是直接偷换了一个概念。 “传说中,整个宇宙是由很多个世界组成的,大世界里面有无数个中世界,中世界里面又有无数个小世界。” 他记不清关于什么大千世界小千世界的说法,索性随意用自己的话解释。 “师尊和我都来自同一个,嗯,同一个大世界。而我们现在所在的世界,是师尊修行得道后,一手创造的小世界。这个小世界是属于师尊的,师尊在这里就等于是创世神……虽然可能也有规则限制她,但是,他想做的事,大部分应该都做得到。” “之前我睡着时,在梦里有人告诉我,师尊可以实现我一个愿望。师尊应该也知道,所以,她才会跟我说那种话。” 顾非敌默默听完解释,半晌没开口。 宿殃讪笑两声,问:“怎么?你不信么?” 顾非敌低声道:“所以,之前那凤凰玉髓才会有那般功效;所以,师尊才会永生不老,才会那般无所不知、无所不晓……但她又受到限制,无法亲自出面,相助我等……是这个意思?” 宿殃道:“大概是。” 沉吟片刻,顾非敌又问:“你与师尊来自同一个大世界,却为何没有那般神力?” 宿殃道:“因为这个世界不是我创造的嘛,而且……我在那个大世界也不是什么得道高人,我会穿越来这里,是因为意外……” 顾非敌顿了顿,问:“如此,你的诅咒应当可解,对吧?” 宿殃点头:“肯定能解。明天我就去找师尊,许愿解开我身上的诅咒,这样我们就没什么可怕的了。” 顾非敌明显松了口气。 昏暗的室内,他双眸映着窗外照进来的月光,竟好似闪烁着点点星辰。 “给我讲讲大世界吧。”他道,“我想知道,以前的你是住在什么样的世界。” 宿殃头疼:“呃,这个要从哪里说起啊……那个世界其实也没比这里差多少,除了生活方便点,嗯,我住的地方倒是比这个世界安全点,律法禁止了好多武器,而且大家都不会武功。平时吧,我们就和蚂蚁一样忙来忙去,搬砖赚钱……” 顾非敌认认真真听宿殃讲。 宿殃也没什么条理,想到哪说到哪,零零碎碎,东一榔头西一棒子,说到最后他自己都有点懵。 “听起来,大世界的生活很平静美好。”顾非敌低声道,“你……想回去吗?” “那边更平静美好是没错,夏天有冷气,冬天有暖气,”宿殃轻咳一声,故意道,“而且还有很多有意思的东西可以玩。” 顾非敌默然,眼睫微阖,遮住眸中神色。 见他这副模样,宿殃忍不住笑出来,赶紧补充:“……但是,你在这里,我回去做什么呢?那边有再多好玩的,可没有你啊。” 说着,他向顾非敌的方向挪近了些,伸手搂住对方。 “我已经选了留下来,不回去了。”宿殃在顾非敌耳边道,“放心吧,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顾非敌转身将宿殃揽进怀里,抱得紧紧的,唇瓣落在他微凉的眉心。 “……此生,定不负你。” 第119章 奇怪的鸟蛋 第二天一早,宿殃就在顾非敌的陪同下,通过小玉楼后山的索桥前往藏珠阁,拜见师尊。 两人抵达藏珠阁外,青波却下令让顾非敌先行离开,她要与宿殃单独谈话。顾非敌虽有些不放心,但他不得不尊师命,先行退出山谷,默默守在谷外铁索桥头。 宿殃一路行至藏珠阁门口,恰巧遇到谛聆从阁中推门而出。 听出宿殃的脚步,谛聆微微一顿,颔首道:“你来了。” 宿殃“嗯”了一声,向谛聆抱拳行礼。谛聆侧身让他进门,又略一思忖,跟在宿殃身后回到藏珠阁中。 青波一个转身见两人同时进屋,诧异道:“谛聆,你还有事?” 谛聆垂眸恭敬地回答:“是,师尊。您此去云游归期不定,或数年,或十数年,弟子没有信心独自一人照看小玉楼。如今宿师弟和顾师弟归来,不如,也让他们随我一同管理,历练一番。” 听到这话,宿殃不禁愣住,懵然不知所以。 青波的视线落在他身上,片刻,笑道:“也好,两位都年少有为,协助你看护管理小玉楼,应当不难。” 得到师尊的首肯,谛聆立刻道谢,而后躬身告退。 宿殃被两人的对话弄得一头雾水,见谛聆走远,他转向青波,道:“不是,我是来找你许愿的,怎么突然就给我分配任务了?” “你来历奇特,当然要能者多劳了。”青波笑道,“这么快就想好要许什么愿了?” 话题被硬生生绕过,宿殃轻咳一声,道:“……哦,嗯,想好了。” 青波笑:“你想好的愿望,该不会是解除你身上的诅咒吧?” 宿殃道:“是啊,我想解掉这个诅咒。” 说着,见青波神色有异,他登时有点紧张,追问道:“怎么了?办不到吗?” 青波抬手逗弄着立在她肩头的绿色小鸟,笑道:“你身上的诅咒本来就没什么问题。虽说这个世界许多设定与现实不同,但总归是基于武侠背景的。诅咒这种东西,信则有,不信则无。你身上的问题,非非都找到了相对应的解法,那个诅咒当然就成不了真。” 说着,她轻笑一声,道:“而且,在我的小说里,宿殃也并没有死于这道诅咒,你不记得了吗?” 听到青波这样说,宿殃才回想起来,原着中的魔教圣子的确没有因为这鬼血咒命而丧生。最终救了他的,依旧是顾非敌。 兜兜转转,原着中的顾非敌也得到了白焰火蛊,他不忍眼看着魔教圣子受极寒内力折磨而死,竟偷偷练了咎凤业火。随后,便是与眼下宿殃与顾非敌同样的处境——两人必须一直双修,互相压制对方体内的极端内力,才能一起活下去。 “所以,你可以换一个愿望。”青波打断宿殃的思绪,“要是今天想不到,可以回去慢慢想,冠礼之前告诉我就好。” 闻言,宿殃皱眉问:“为什么是冠礼之前?你不是说,那诅咒不信则无吗?” 青波笑道:“等你及冠,这个世界的剧情对我来说就告一段落,我就得离开了。要是你不提前许愿,以后可没机会再见我。” 宿殃恍然。 原着小说的剧情,到魔教圣子及冠礼成的时候就结束了,青波即使作为作者出现在这里,大约也会受到规则的限制,在剧情结束之后,就必须离开。 也是因此,之前谛聆才会提及暂时接手小玉楼的事。说是暂时,其实,青波应该早就已经把谛聆当做下一任小玉楼主来看了。 “那……是不是,作者想要给笔下的角色任何设定,都可以实现?”宿殃问,“如果我想要永生,也可以实现?” “可以。”青波道,“但我不建议你选永生。顾非敌的设定我是改不了的,如果你选了永生,那么,你将会永远被困在这个世界,看着他衰老死亡,看着你身边的所有人消失,更迭。你会很痛苦的。” 宿殃点头道:“我就问一下,想看看你能做到什么程度。” 青波笑道:“理论上讲,只要是能够出现在文学作品中的设定,我都能帮你实现,哪怕你想会魔法都行。” 宿殃想了想,问:“比如,读心术?点石成金?起死回生术?” 青波摊手道:“如果你确定想要这些能力,没问题。” “那如果,我想带顾非敌回现代呢?”宿殃又问,“或者,让我可以带着他的灵魂一起在不同的世界穿梭?” 青波:…… 默然片刻,青波伸手拍了拍宿殃的肩膀,道:“年轻人,不要太贪心。” 宿殃撇撇嘴,问:“怎么,不行吗?” 青波道:“我只是个作者,我或许对我笔下的人物有控制力,但你这个愿望跨了两个世界,我怎么可能办得到?况且,当初你会被拉来这个世界也只是个意外……连我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你会来到这里。” 宿殃叹了口气,明白这个愿望真的有点强人所难。 但他真的挺想要这种能力的,于是央求道:“你先试试看嘛,试试看……如果不能成功,那就算了,我回去另想别的愿望。” 青波无奈,点点头,说:“那我帮你试一次,万一它把你的许愿次数用掉了却不成功,那我也没办法了。” 闻言,宿殃咬着嘴唇思索片刻,最终决然道:“嗯,试试。” 青波双眼微阖,凝神闭目。 过了许久,她睁开双眼,看向宿殃,问:“有什么变化?” 宿殃一愣,摇了摇头:“该有什么变化?” 青波叹息道:“看来是不行的,你这个愿望跨界了,想要实现……” 话音还未落,一直安安静静立在青波肩头的那只小绿鸟突然腾身飞起,悬停在宿殃眼前,上下翻飞,似乎有些焦急。 宿殃仍有些呆愣,下意识抬手将那小鸟托进掌心,看向青波:“什么情况?” 青波也疑惑地看向那小鸟,还未来得及开口猜测,就见那小鸟在宿殃手心里扑棱了两下翅膀,随即……在宿殃手里“吧唧”下了一颗小指指尖大小的白色鸟蛋,浑圆像一颗珍珠似的。 宿殃:…… 青波:…… 小绿鸟下完蛋,又飞回青波肩头,安安静静站着,对之前的一切仿佛毫无所觉。 宿殃看着手心的鸟蛋,默然片刻,问青波:“这什么意思?” 青波若有所思,看着那鸟蛋,沉吟许久,道:“暂时还不清楚,不过,你的许愿次数的确用掉了,所以,这颗蛋一定不平凡……小翠的来历神奇,等这颗蛋孵出来,应该就能出结果了。” 说着,她手指一伸,指向鸟蛋。瞬间,一根红色丝绳飞出,将那鸟蛋编在绳中,变成一只吊坠。 “我也不知道它什么时候会孵化,你贴身带着它吧。” 宿殃默默把鸟蛋挂到脖子上,又站在原地无语地晃悠了一会儿,道:“那,这就完了,我是不是可以回去了?” 青波也不知道接下来他们还能为这颗蛋做些什么,只能点了点头:“行吧,你回去吧。这几天我会经常待在藏珠阁,要是它出了什么状况,你随时来找我。要是恰好我不在,你留一封信,等我来了就去找你。” 宿殃正要告退,青波忽然又想起什么,一拍手,道:“对了,帮我把这个带给非非。” 她手掌一翻,一本看起来有些年头的书册出现在她手中,封面的字迹,正是“咎凤业火”四个字。 “既然问题都解决了,这本功法你们拿去。”她说着,冲宿殃眨了眨眼睛,笑道,“要好好双修呀!” 宿殃从青波手上把书抽走,偷偷嘀咕了一句。 青波一眯眼睛:“骂我什么呢?” 宿殃道:“没……我是奇怪,你既然写信都可以用大白话,不怕在他们面前暴露你的不同,怎么之前说起话来文邹邹的?” 听到这个问题,青波扶额道:“还不是因为这个破系统,我也想吐槽很久了……” “写信倒是没太多限制,不过信笺是要兑换才能用的,我也换不出多少。至于说话,嗯,这么解释吧,我跟他们说话的时候,其实是没法想说什么就说什么的,系统会给出选项,我选了之后,就得照着说……头疼。” 听到这个解释,宿殃也不知道该摆出什么表情。 默了默,他抬手向青波挥了挥,告辞离开。 出了藏珠阁,宿殃很快回到铁索桥边。 顾非敌见他归来,立刻上前问:“如何?那诅咒确可以解?” “嗯,没问题啦,”宿殃笑道,“不用再担心诅咒的事了,我们会一起开开心心活很久的!” 顾非敌仍有些不敢确信:“真的?” 宿殃失笑,把手中《咎凤业火》递给顾非敌,道:“你看,师尊连这本功法都给我了,你说是不是真的?” 顾非敌接过书册,眼中笑意盎然,难掩激动地一把将宿殃揽进怀中,用力抱了一下。 “哎哎!小心!” 谁知,宿殃这次竟然没有顺势回抱顾非敌,反倒抬起胳膊,用手肘将他架开,又小心翼翼地摸了摸胸口。 顾非敌不解:“怎么了?” 宿殃用手指将脖子上的挂绳勾出来,见鸟蛋安然无恙,松了口气。 他把鸟蛋送到顾非敌眼前,道:“这是师尊那只小绿鸟下的蛋,师尊交给我保存,可得好好护着,别弄碎了……” 顾非敌看着鸟蛋,有些疑惑。 片刻,他道:“那只鸟儿奇异,这蛋也定非凡品。之前谛聆师姐经过,我得知师尊不日将离开小玉楼,外出云游。此时师尊将它交给你,莫不是……师尊其实更属意你接管小玉楼?” 虽然事实不是这样,但宿殃没料到还能这么想。但要说下一任小玉楼主的人选,青波肯定更属意谛聆来做。 于是他将鸟蛋塞回衣服里,笑道:“师尊没说,你也别乱猜,今后到底怎么样,等这颗蛋孵出来再看。现在呢……我们就回知春苑,好好练习功法。等我生日一过,我们就联系魔教教主,帮他把毒蛊解决掉。” 顾非敌颔首,与宿殃十指相扣,两人牵着手回家。 第120章 永远不分离 正月中旬,顾非敌在小玉楼过了他的十九岁生辰。 紧接着,三个月的时间转瞬即逝,夏季悄然来临,五月初就是宿殃的二十岁生日。 宿殃毕竟是武林中人,行冠礼没有贵族中那么多规矩,只请小玉楼的师兄师姐为他简单准备了一下,计划在生日当天加冠易服。 至于冠礼的主宾,宿殃本想请师尊青波前来担任,却不想青波直接回绝了。 “到时自会有人来担任你的主宾和赞冠,你耐心等两天就是。”青波笑道,“六月初有武林大会,如今,该回来的人,也都准备赶往中原了。” 果然,距离宿殃生辰不到三天的时候,罗余和秦见越抵达小玉楼。两人刚刚助罗隐稳定住厄罗鬼帐的局势,正要回玉琼峰,路过眉珠山,恰巧赶上宿殃的生日,便来看看。 宿殃生辰的前一天,宿怀竹与顾若海也一同回到小玉楼,特意前来参加宿殃的冠礼。与他们一同到来的还有蒲灵韵和范奚。 几位长辈阔别小玉楼二十年,如今归来探望,拜见了祁老,又与当年同一辈的王恪打过招呼。年轻一辈的谛聆和墨韵几人向长辈们行了礼,谛聆带几人入住客院。 蒲灵韵和范奚则约了宿殃与顾非敌一起去凉亭喝茶聊天,并带来了如今武林局势的消息。 “武林大会不远,如今各门各派都在摩拳擦掌,想要在大会上讨得更多利益。”蒲灵韵道,“师父已经决定,这次会让出盟主之位,推徐伯伯上去。接下来,腾云阁会收束势力,主要在后方支持千枫山庄。师父还打算把在分堂管事的师兄们都召回来。” “召回师兄?”顾非敌沉吟道,“父亲是要开始遴选下一任阁主了吧?” 蒲灵韵叹了口气:“你跟着宿殃跑了,师父能怎么办?况且如今江湖上关于你被魔教圣子诱走的传闻依旧没散,就算你想回腾云阁主事,师父也不会同意的。” 说着,她瞥了一眼坐在一旁的宿殃,笑道:“你们呀,就开开心心享受远离尘嚣的日子吧!我相信,如果腾云阁有难,你们一定不会袖手旁观,对吧?” “若有需要,我当然会回去。”顾非敌道。 “对啊,如果有什么事,我们绝对会回去帮忙的。”宿殃也笑着点头。 停顿片刻,顾非敌问:“那你呢?不打算争这下任阁主之位吗?” 蒲灵韵撇嘴道:“我是女子,就算做了阁主,也少不了流言蜚语。况且,我要与范二成婚,就算是他入赘腾云阁,也难免被人说三道四。我不耐烦应付那些乌七八糟的东西,索性不争了。不管哪一位师兄上位,他们难道还能不给我个长老当当?” 顾非敌惊讶道:“哦?你们要成婚了?日子可定下了?” 蒲灵韵丝毫没有忸怩,爽快道:“武林大会之后,日子挑在七月下旬,到时你们可必须来参加我的婚宴。” 宿殃立刻笑道:“那必须的,一定去!” 蒲灵韵又道:“之后说不定还有我表甥的满月宴,下半年你们干脆偷偷回腾云阁住着好了。” 顾非敌失笑,看了宿殃一眼,说:“此事不急,到时再议。” 明日就是宿殃的二十岁生辰,那鬼血咒命到底还有没有威胁,明天才能真正见分晓。 古时没有太精确的计时用具,宿殃懒得等子夜零点庆祝生辰,早早就睡下,为冠礼养精蓄锐。 顾非敌却失眠了。 他躺在床铺上,侧身看向熟睡的宿殃,一只手轻轻搭着宿殃微凉的手腕,细细数他的脉搏跳动。睡着的宿殃呼吸轻且浅,顾非敌几乎将耳朵贴在了宿殃的面颊,静静听着他呼吸时发出的微弱声响。 直至窗外天色微微发亮,宿殃在睡梦中翻了个身,无意识地将手搭在顾非敌胸口,低声梦呓了一句什么。 顾非敌这才松了口气,轻笑一声,伸手与宿殃十指相扣,闭眼入眠。 …… 宿殃的冠礼将会与生辰宴一同设席,小玉楼中也没有太多宾客,除了长辈便是师兄师姐,所以礼仪从简。 青波依旧没有亲自出面,只由那只绿色小鸟带来了一纸信笺,上面写了冠礼的赞词,由顾非敌赞冠诵读。顾若海作为主宾,为宿殃易服加冠,随后便是身为父亲的宿怀竹给宿殃取字。 宿殃正跪在宿怀竹面前,宿怀竹道:“礼仪既备,令月吉日,昭告尔字,爰字……无咎。” 宿殃受了字,又行过三拜礼,冠礼便算是完成了。 随即众人撤去香案,生辰宴开席。 宴席结束后,宿殃与顾非敌找到宿怀竹。 “前辈,如今您体内的毒蛊已可以驱除。”顾非敌道,“不若,就趁此机会,将蛊除了?” 宿怀竹道:“无妨,只要我不妄动内力,其实这毒蛊也可以再压制一段时间。” 一旁,顾若海却不赞同:“不论这蛊在你体内是否蛰伏,它总归不是个好东西,若能除去,还要尽早解决才是。” 宿殃也立刻点头道:“对啊,反正现在我们已经有了白焰火蛊,又修了功法,我也二十了。既然你们都来了小玉楼,就在这儿把毒蛊逼出来挺好,万一有个什么意外,有青……有师尊在,也不担心没法补救。” 宿怀竹看向宿殃,许久,笑道:“也好。” 保险起见,众人没有在宿殃二十岁生辰当天驱蛊,而是往后延了几天,略作休憩,调整状态。 罗余已经将驱动白焰火蛊的方法译成中原文字,仔仔细细教给顾非敌,又确认宿殃与顾非敌两人的经过数月修炼,内力已然阴阳相融,足以携手驱策火蛊。 驱蛊当天,谛聆带来师尊的信笺,引宿、顾父子四人与罗余一同来到玉鉴潭边的一处闭关精舍。这处精舍中有一池引自玉鉴潭的寒潭水,多少可以帮助宿怀竹压制毒蛊。 宿怀竹脱掉衣衫浸入池中,顾非敌站在他面前,一手抵在他膻中,一手抵在他气海。 宿殃从顾非敌身后将他抱在怀里,将掌心按在顾非敌手背,与他一起运转内力,驱使白焰火蛊借内力化出触手,缓缓探入宿怀竹的经脉。 宿怀竹闷哼一声,眉眼微阖,咬紧了牙关。在夏日依旧冰凉的寒潭水中,他倏然出了一头汗珠,却没让半点痛呼溢出齿间。 驱蛊的过程并不算短,而为了确保成功,宿怀竹不能陷入昏迷,必须一直保持清醒。见宿怀竹闭目隐忍许久,顾若海终于看不下去,也下到池水里,轻轻将人揽进怀中。 所幸,除了耗时之久超出了罗余的预期,这次除蛊竟进行得异常顺利。情蛊刚被逼出宿怀竹体外,就立刻被白焰火蛊的触手绞杀。 宿怀竹面色苍白,缓缓睁眼,虚弱地蠕动了一下嘴唇,向宿殃与顾非敌道了声“多谢”,立刻晕了过去。 顾若海立刻把人抱上岸,回头叮嘱宿殃与顾非敌好生休息,便焦急地带着宿怀竹离开。罗余一边叨叨着要给宿怀竹诊脉,一边跟着两人跑远了。 顾非敌和宿殃也累得几乎站不稳,互相搀扶着走到池边。 宿殃被寒潭水冻得直打哆嗦,顾非敌叹息一声,帮他弄干衣衫头发,又学着方才顾若海的样子,把宿殃打横抱起,带回了知春苑。 精舍屋顶上,静静立了许久的小绿鸟儿抖了抖翅膀,倏然起飞,蹿入山林。它飞过一片山峰,飞入藏珠阁半敞的窗户,落在绿衣女子肩头。 青波抬手逗了逗鸟,笑道:“……走吧。” …… 第二天一早,秦见越与罗余便离开了小玉楼,返回玉琼峰。蒲灵韵与范奚也告辞,打算在成婚之前携手游历一番,再回腾云阁。 原本宿怀竹与顾若海也是要走的,却被祁老要求多留几日,为宿怀竹用药施针,调理身体——这些年来,宿怀竹用偏门方法强行压制厄罗鬼帐的情蛊,又多次动武,引发蛊毒,已经对他的经脉造成了损伤。不过,调理也只可缓解伤势,他的武功却是再难寸进了。 宿怀竹留在祁老的院子调理经脉的这段时间,顾若海则每日与顾非敌和宿殃相约演武场,指点两人剑法招式。 “你们二人在内功心法上已然圆融,有相辅相成的三阶功法在,只要勤练不缀,假以时日,你们的内力将无比浑厚,无人能挡。”顾若海道,“只是,你们毕竟行走江湖日短,战斗的经验尚不足,剑法招式变换还有些生涩。” 说着,他顿了顿,又道:“虽然你们今后会留在小玉楼中,远离武林纷争,但……你们必须居安思危,不出手便罢,一旦需要你们出手,也得有出手的本事。” 顾非敌与宿殃虚心受教。 过了几天,眼看着临近武林大会的期限,祁老才终于肯放人。至此,顾若海与宿怀竹也离开小玉楼,回到了纷争渐起的武林。 又过了些时日,蒲灵韵着人送来请柬,邀请顾非敌与宿殃参加她的婚礼。 随请柬附上的一封信中提到,徐云展与霍英的长子已然降生,满月宴就在蒲灵韵的婚宴之后不过半月。 而在这一次的武林大会中,千枫山庄果然不负众望替代了腾云阁,问鼎中原武林。徐家家主接任武林盟主,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将无疆门与魔教和厄罗鬼帐串通消息的证据摆在众人眼前,并拔除了无疆门安插在各大门派中的无数暗桩。 “另外,朝廷将与厄罗联姻的消息已经确定,丹阳公主被许给如今的厄罗新王厄罗楹为正妻,明年春天行典礼。” 顾非敌读完信笺,笑着看向宿殃:“你我功法和内力都已稳定,也是时候出门走走了。待参加完灵韵的婚礼与蔚起兄长子的满月礼,我们可以同游一番……待到冬日,还可以再上玉连雪山。你不是喜欢堆雪人吗?如今,你可以畅快玩雪了。” 宿殃哈哈大笑道:“你还记得堆雪人的事呢?那时候我其实是因为不能碰冰雪,才格外想玩雪,现在嘛……也行,和你一起出去旅游,就当是度蜜月了。” 顾非敌不解:“度蜜月?什么意思?” 宿殃神秘地笑笑,没回答。 顾非敌正想再问,却忽然被一道极为轻微的噼啪声吸引了注意,视线倏然看向宿殃的胸口,眉头微微一沉。 宿殃捕捉到他的神情变化,问:“怎么了?” 顾非敌伸手把宿殃脖颈上挂的红丝绳勾出来,将那颗珍珠粒大小的小鸟蛋托在掌心。宿殃仔细看去,只见不知何时,那鸟蛋上竟破开了一道小口。 “它要破壳了!”宿殃惊得差点跳起来,随即又担忧道,“之前我不小心压到它竟然没有压碎,那时候还庆幸这鸟蛋够硬呢,现在看……这小东西该不会出不来吧?” “别急。”顾非敌一边安慰宿殃,一边小心翼翼将鸟蛋周围网着的绳子剪断,道,“蛋壳已经出了裂口,它应该出得来。” 两颗脑袋凑在一起,两道视线目不转睛盯着那颗小巧的鸟蛋,连呼吸都不敢用力。 过了不知多久,终于,一只小小的喙钻破蛋壳,从里面戳了出来。 然而,宿殃还没来得及欢呼,就觉得眼前一道刺眼的光芒乍现,他与顾非敌都下意识闭了眼睛。 等两人再定睛去看,只见原本小指尖大的鸟蛋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落在床边案几角上的一只——巴掌大小的成年绿鹦鹉。 宿殃:…… 顾非敌:…… 两人一时间都说不出话来。 良久,顾非敌叹息一声,道:“师尊与你曾经所在的那个大世界,竟如此奇异……” 宿殃依旧没有答话。 他愣怔地盯着那只鹦鹉,半晌才消化完方才脑中响起的奇异声音。 直到顾非敌焦急地唤了他好几声,宿殃才终于回神,望向一脸担忧的顾非敌。 顾非敌问:“你可还好?” 宿殃默然片刻,忽地勾了嘴角,一抹笑意又渐渐化为一道无比灿烂的笑容,眼中尽是惊喜的光芒。 他张开双臂一把搂住顾非敌,将人紧紧抱进怀里,兴奋道:“我们……我们永远、永远也不会分开的!永远!” 第121章 番外篇丨上 医院的病床上,陈夙央迷迷糊糊睁开眼睛,只觉得浑身软绵绵的使不上力气。 盯着医院洁白的天花板和四周浅绿色的帷幔看了半天,他的意识才极为缓慢地渐渐聚拢。输液瓶安安静静滴着药液,灌入他手背的血管,令他觉得整条胳膊都有些凉飕飕的。 思绪回笼,陈夙央眨巴了一下眼睛,回忆起之前发生的一切。 穿越进小说里的经历在他头脑中依旧无比清晰,而令他没有想到的是,在他与顾非敌相伴了数十、近百年之后,他竟然还能在寿终正寝之后穿回这个世界。 穿越前的记忆如潮水般骤然涌来,让他想起如今他所处的状况——眼下正是他在杀青和生日宴上酒醉不省人事之后,至于是第二天,还是昏迷了更久,他还不太清楚。 陈夙央发了会儿呆,愣怔地看向一边,伸手从床头柜上摸到自己的手机。 这时,床边的帷幔被拉开,一道声音忽然响起:“啊,夙央你醒了!” 陈夙央没理他,按开手机屏幕,发现此时正是他酒醉昏迷后的第二天。 他的经纪人魏简正站在床边,居高临下看着他,满脸的恨铁不成钢地絮絮叨叨:“你说你,有没有点常识,拍戏的时候头疼刚吃了阿司匹林,就还敢出去喝酒!知不知道这是很危险的!啊?好在你肠胃皮实,没出什么大事……” “呃……魏哥,”陈夙央抬手揉了揉肚子,没感觉到不适,扯出一抹笑容,道,“能不能麻烦您一件事?” 魏简说到一半被打断,也没脾气,问:“什么事?” 陈夙央道:“能不能帮我联系一下《宿敌》的原着作者?我……有点事想问问她。” 之前在书中世界,他从青波手里得到过一颗小鸟蛋,孵化出一只绿鹦鹉。 那只鹦鹉却一点也不普通——它其实是一个名为“soulmate”的位面穿梭系统的化身。按理来说,有这个系统在身,他的灵魂应该是可以带顾非敌的灵魂一起穿梭位面、体验不同人生的。即便他穿越了回来,顾非敌的灵魂也不应该离开他。 然而,此时此刻,系统却悄无声息,没有一丝一毫的动静。 而顾非敌的灵魂显然也不在此处,没有系统的帮助,陈夙央也不知道该去哪里寻找。 回忆起当初在书中见到青波时,对方也提过“系统”这个词,而那绿鹦鹉也是青波那只小绿鸟生的,于是,陈夙央决定先找到原着作者,从她那里下手。 魏简狐疑地看着兀自陷入沉思的陈夙央,半晌,道:“你的戏份都已经杀青了,找原着作者有什么事?那作者虽然推荐了你试镜,但其实卖了版权之后,这部剧就没她什么事了,她也不参与编剧,不能给你加多少戏份……” 陈夙央扶额:“我不是想要加戏份,就是有点事……就是想跟她道个谢。” 魏简撇嘴:“她当初推荐你的时候也没见你想给人道谢,这会儿黄花菜都凉了,你倒想起来了。” 陈夙央:…… 魏简道:“一会儿医生过来,你还有个胃壁检查,别净想着捣鼓些乱七八糟的事。” 说话间,医生很快抵达,开始询问病情并开具检查项目。 陈夙央也没办法,只得遵医嘱,一项一项完成自己该完成的检查。 在做检查的间隙里,陈夙央抽空登上网络,从青波发表《宿敌》的网站找到作者微博,发了私信。为了确保稳妥,他还以“宿无咎穿越回来了”为名,给青波的新文和最近微博下面都留了言,以防对方不看微博私信。 要说穿越到古代世界的这么多年头给予了陈夙央什么,除了与顾非敌的一段日久弥新的感情之外,最重要的一点就是,他的心态已经不似一般的年轻人那样容易焦虑。 就算眼下他本应身负的系统没了反应,他也知道,这件事不是着急就可以解决的。只要他按部就班把自己能做的事情做好,结果如何,也不是他焦虑就可以改变的。 当所有检查做完,天色也渐渐暗了下去。 医生表示陈夙央的身体已经没有大碍,只是最近需要好好调养肠胃,不能碰生冷辛辣的东西,不能饮酒。开了药,医生就放陈夙央回家休养了。 魏简开车把陈夙央送回家,又叮嘱了几句饮食忌口,提醒他三天后的周末有一项宣传活动,就离开了。 陈夙央回到他租住的仅有40平米的一室一厅,打开门的瞬间,忽然就有一种阔别已久的怀念感。 狭小却温馨的家具布置,虽然比他在书中坐享的一整座庭院差了不止一星半点,但他竟然一点都不觉得由奢入俭难——这里就算再小,也是他原本的家。 只是,少了一个人。 陈夙央按开手机,把之前给青波留的评论和私信都翻了一遍,没见到回音,不由得叹了口气。 他也心知现在急不得,便自顾自冲了个澡,准备睡觉。 就在他脑袋刚刚挨到枕头的时候,手机忽然传来一声铃音——微博私信到了。 青波仙子:「怎么回事?你怎么会回到这边的?!」 青波仙子:「你现在在哪?」 青波仙子:「等等,加微信说。」 后面跟着一串电话号码。 陈夙央加了青波的微信,这才得知妹子本命褚清波,其实还是一个仅有二十岁出头的年轻女孩,与他同龄。 聊到系统消失的问题,两人都有些懵然,不明白系统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 一时商量不出什么结果,褚清波那边似乎有点急事,便约陈夙央明天下午在咖啡厅见面详谈——无论如何,系统既然绑定了灵魂,应该是不会出问题的,或许两人见了面之后,褚清波身上的系统能帮陈夙央查出些什么。 一夜无话。 第二天陈夙央没有工作,在家做了一上午卫生,眼看到约定时间,便戴了口罩墨镜出门,往约好的咖啡厅去。 他如今还不算真正意义上的流量明星,只在跳舞的直播间有些粉丝,又因参演《宿敌》跟剧组上了几次通告,暂时不用担心去公共场所被人围追堵截。 陈夙央到咖啡厅的时候,褚清波还没有来。他先点了一杯红茶,挑了个角落位置坐好,给褚清波的微信发了位置图片,便老神在在地喝起茶来。 过了半个小时,一个把自己裹得几乎只露出眼睛的女孩神秘兮兮地推开咖啡厅的门进来。扭头看见坐在角落里的陈夙央,那女孩飞快地走过来,坐在了他的对面。 陈夙央一愣:“青波?你这是……还怕人认出来?” 褚清波摘掉遮阳帽,扯下口罩,低声道:“我在躲人!” 说着,她将脖子上挂着的一条项链从t恤里勾出来,把蜂鸟形状的挂坠递到陈夙央面前,道:“呐,你拿着试试?看我的系统能不能帮你查出点什么。” 陈夙央接过挂坠,疑惑道:“这是系统?你那小绿鸟呢?” 褚清波在墨镜后面翻了个白眼,道:“这是现代社会,那有大街上遛鸟的啊?它可能比较懂这个,就变成饰品了呗。” 听到这话,陈夙央愣怔片刻,将挂坠递还给褚清波,道:“它在我这没反应……你是说,在这个世界,系统会变成饰品?” 褚清波点头:“应该是的,你那系统在《宿敌》世界也是鸟类,你有没有鸟形的饰品?回头可以找找,或许它已经附着在了上面。哎,昨晚怎么没想起来,要是想起来了,今天就不用出门了!” 陈夙央失笑:“你这也太宅了。” 褚清波略显崩溃:“不是我宅,我在躲人……” 陈夙央疑惑:“躲人?躲什么人?你欠债了?” 褚清波叹了口气,道:“要是欠债还好说,现在的问题比欠债严重多了。” 说着,她压低了声音,凑近陈夙央,道:“我的系统前段时间也出了点问题……呃,你可能不知道,我有一篇文,写的是架空未来的女帝时代,虽说也是**吧……哦,你现在应该知道**是什么意思了,总之就是……” “原本那篇文里的女帝,是一个拆散官方cp的反派配角,但因为她的设定实在太强大,我穿进那篇文要把虐恋改甜宠的时候,操作得东西有点多,被她调查出来了……” 褚清波摊了摊手,道:“然后吧,她不知怎么的就盯上我了,最后收官大战有点混乱,总之结果就是……她不知道触发了什么,竟然跟我一起穿来了这边……呼,真不容易,总算能有个可以听我倒苦水的人了!” 陈夙央却愣了半晌,缓缓道:“……所以你,不停地穿进你自己的文章,其实是在改文?” 被这么一问,褚清波无语扶额。 “是啊,改文。”她痛苦道,“我本来是个虐文写手,故事情节怎么虐怎么来。通常情况是虐完身虐心,虐完心虐身,反正……反正我笔下的主角都挺悲催的。然后吧……某一天我收到了读者寄来的一个包裹,打开就发现了这颗挂坠。” 说着,她拎了拎项链,继续道:“我本来还挺开心来着,谁知道这是一个亲妈系统啊?强制我穿越到自己写的文里,必须强行扭转虐恋剧情才能续命……” 陈夙央:…… 褚清波接着说:“本来,女帝那篇文已经是最后一本了,改完了它,我就不怕这个系统索命了!以后绝对只写甜宠,不写虐恋!可谁知道,眼看着就要成功,竟然搞出这么大一个问题……我正头疼该怎么把那女帝送回去,可是在现实世界,我好多能力用不了啊。” 陈夙央轻咳一声,道:“你文中的女帝,长什么模样?” 褚清波微怔:“你问这个干嘛?” 陈夙央道:“是不是身高175左右,一身黑色皮衣皮裤皮靴,红色大波浪头发,还……” “好了你别说了……”褚清波抬起一只颤抖的手,脱力道,“她……来……了?” 陈夙央看向褚清波身后,扯出一抹又友好又尴尬的笑容。 女帝的视线一直落在褚清波的后脖颈,一点眼神都没给陈夙央。 “呵,”她冷笑一声,道,“你的住所有结界守护,我无可奈何。可既然你自己跑出来了,难不成还以为躲得开我?” 褚清波干笑两声,道:“我没有躲你啊,什么时候躲了……那个,宿宿你先回家找饰品,我这还有点事,回头微信联系哈!” 说着,她倏然起身,一把推开女帝,逃也似地跑出了咖啡厅。女帝紧随其后,两人很快消失在了店外街道熙熙攘攘的人流中。 陈夙央淡定自若地喝完最后一点红茶,唤人结账。 第122章 番外篇丨下 回到公寓,陈夙央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将他整理饰品的盒子取了出来,包括中二时期留存下来的、早已塞在床下积灰的地摊货。 由于是学跳舞出身的,又曾经在平台做过直播,他的配饰不算少,自己也记不得有没有什么鸟类的装饰了,只能把所有饰品全部翻出来,一样一样整理。 翻找了许久,终于,他在大学时期留下的纸盒里,发现了一团胡乱缠绕在一起的金属配饰,并成功从几条链子中解救出了一枚……蜂鸟戒指。 拿到戒指的一瞬间,陈夙央脑海中的声音终于再次响起:「欢迎回来。」 陈夙央终于松了口气,用意念问:「顾非敌的灵魂也来到这个世界了吗?」 系统几乎立刻回答:「是的,他已经抵达这个世界。」 陈夙央又问:「他在哪里?」 系统:「无法检测。尚未连接他在这个世界的灵魂。宿主需要与他进行持续一分钟的视线接触,才能与其建立连接。」 陈夙央:…… 行吧,至少现在能确定的是,顾非敌已经到了这个世界,无论如何,应该不会被弄丢。现在他需要解决的问题是,该怎么找到顾非敌在这个世界的真身。 顾非敌应当也是灵魂穿越而来,所以,他有可能是任何人,不论年龄,不拘男女,甚至……还可能不在华夏。 陈夙央轻“啧”了一声,觉得事情怕是有点麻烦了。 只希望顾非敌不要受到太大的惊吓,千万别闹出什么事,被送到精神病院之类的地方才好。 至于怎么找人……陈夙央只能从长计议。毕竟,他现在还只是初入娱乐圈的新人,没什么大能量发动周围的人,帮他找一个他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模样的人。 陈夙央把玩着蜂鸟戒指,沉思了许久。 然后他双眼一亮,拿起手机,给经纪人发去一条微信:「魏哥,我需要工作。不管酬劳如何,只要能让我出镜、能冲流量的,我全接。走黑红路线也行。」 片刻,魏简的消息回来。 「……」 「想美事儿呢!」 陈夙央:「……」 魏简:「年轻人,要踏实下心来,不要这么着急。你这剧还没播出呢,毁誉还不知道,就急着黑红黑红的,不怕将来后悔啊?」 陈夙央想了想,说:「我记得之前你拿了一个与传统文化相关的工作给我,我当时拒了。现在想接,还来得及吗?」 魏简:「来得及啊。但不是你说你是文盲,这种节目上去就是当陪衬,参加了也进不了复赛,不愿意去吗?」 陈夙央心想,那时候是文盲,不代表现在还是啊! 他到底在古代社会待了这么些年,平时也没什么娱乐项目,除了练武,就尽跟着顾非敌学书法学国画、学围棋学烹茶了。偶尔出去游山玩水,茶楼里也只有评书和戏曲……这样耳濡目染,虽然不能让他成为大家,但很多常识性的东西他还是比较了解的。 虽说一个综艺或许并不能让他变得多出名,但这种指向性强的综艺参与下来,如果能得到好成绩,可以想象得到,将来会找他去试镜的古装剧本会接踵而来。 他从草根选秀入娱乐圈,演技自然不能和那些科班出身的人比……但古装剧,凭借他多年在古代生活的经历,也更容易拿下。 对自己今后发展的路线大概有了打算,陈夙央立刻给魏简发消息道:「我觉得还是要争取一下。魏哥,帮我安排一下时间吧。」 魏简很快回复:「行吧。你既然愿意努力,我回头帮你找点资料,咱们强化训练一下。」 于是这事就算定了下来。 陈夙央深深吸了一口气,在床边盘膝而坐,开始呼吸吐纳,修习最基础的功法。 他在这个世界的身体还没有内力,这也并不影响日常生活。但是,练习内功有助于他保持更好的状态,为将来计,自然是要练起来的。 魏简的办事效率很高,第二天一早,他就打电话来让陈夙央去一趟公司。 陈夙央刚到,就被魏简一股脑塞了厚厚一摞打印资料。 “综艺已经帮你报上名了。”魏简道,“这里有海选的规则和流程,还有我帮你找的可能有用的资料。海选第一轮是笔试,第二轮有面试问答,下个月开始。你得加紧背诵了,你已经比别人都晚了。” 陈夙央十分感激地道了谢,又去向此时在公司练习的前辈们打了招呼,这才抱着资料回家复习。 修罗炼狱般地背了一个月的资料,陈夙央的海选并没有遇到什么阻碍,很顺利地一路杀进了百强。 从百强开始,入选的艺人们就要到电视台录节目了,也是从这一刻起,陈夙央在这个节目中才真正有了曝光率。 进入前一百名的艺人们来自全国各地的经纪公司,最终都聚集到燕市郊区的封闭训练营,接下来要进行的是导师打分,以及分半培训和分组竞赛。 这类综艺陈夙央以前也看过,和他出道时参与的选秀流程其实差不多。 陈夙央抵达训练营的时间不早不晚,跟着接待艺人的工作人员入住宿舍。 宿舍的编号是按照之前大家在海选初赛时获得的成绩排的,等明天第一期节目录制完,导师的评分出来,他们的宿舍会进行第一次调整。 同屋的四个人已经到了三个,陈夙央也无所谓室友都是什么人,一律笑脸相迎。 大家的年纪差不多,又都是从艺的,性子都比较外向,自报家门之后,几个人很快聊到了一起。 “我听说这次海选有暗箱,你们知道吗?咱们百强名单上排第一的那个狄飞扬,其实是狄氏集团的太子爷。” “哎?那个太子爷不是说身体不好,被他爹送到国外治疗去了吗?大概是同名吧……” “那不能,我和他初赛在一个赛区的,见过他……能坐宾利来参加这种小节目,除了狄氏太子爷,我想不出另一个同名狄飞扬。” “嘶……这玩票,玩得拉风!你说,他该不会被内定了冠军吧?” “那我就不知道了……以我的能力,也不想争那个冠军,节目要录好几期呢,有曝光就行。” 狄氏集团规模庞大,陈夙央也听到过,只是他不甚关注这方面的消息,所以不知道狄氏的太子爷名叫狄飞扬。 不过……坐宾利参加选秀这种行为,足可以说明这位太子爷并不想低调隐藏身份。可是,这种人就算想进娱乐圈玩票,也不应该看得上这种网络综艺才对……随便砸几个零花钱下去,拍电影电视剧应该也不难。 只能说,有钱人的脑回路,真是令人难以理解。 聊着聊着天,就到了午餐时间,宿舍的第四位室友恰好也到了,于是大家一起下楼,去节目组安排好的食堂吃饭。 一行人刚刚下到宿舍楼大厅,就见一群人乌泱泱地从大门进来。 被簇拥在中央的,是一个脸色有些病态苍白的年轻人。他身材高挑,穿着一身纯白的丝质太极服,宽松的衣摆随着他的脚步摇曳,愈发显得他无比瘦削。 对方很快走到几人面前,见到这阵仗,陈夙央立刻拉了室友的胳膊,让开通往电梯间的路。 谁知,那身着太极服的年轻人却直直向着他们走了过来,在几人身前驻足,一双略有些浅淡的眼珠一瞬不瞬盯着陈夙央的脸。 陈夙央正纳闷,忽然听到一声极为熟悉的低唤: “……小小。” 这道极轻极轻的呼唤仿佛一声亘古钟鸣,撞入陈夙央的耳中,令他登时怔在当场。 那年轻人浅棕色的眸中闪烁着一片难以压抑的欣喜,默默望过来,似乎在等待陈夙央的回答。 这时,年轻人身边的助力插话道:“呃,大少,我们先去宿舍入住吧。都是参赛选手,您要是想认识,今后有得是机会。” 那年轻人回头扫了一眼身后众人,再次看向陈夙央,笑道:“此时不便,晚些时候……我来找你。” 说完,他颇有些依依不舍似的,带着身后一群人离开。 陈夙央还没回过神来,忽然被身边室友拍了一下肩膀。 “我勒个去!”那室友一脸见鬼的表情,“陈夙央,那是狄飞扬啊!你认识他?你怎么不告诉我们?!” 陈夙央一愣,下意识道:“我不认识狄飞扬啊……” ……但是,他认不认识现在在那壳子里的灵魂,还要等晚点证实一下才能知道。 可惜了,刚才的对视不足一分钟,系统还没能做出判断。 “不认识?那他刚才干嘛?还说晚点来找你……我去!该不会是……!” 室友说着,忽然压低了声音:“……这狄氏太子爷该不会好男色吧?他看上你了?!” 陈夙央:…… 这事没法解释,暂时……还是假装懵逼状态好了。 跟着一路絮絮叨叨的新室友们吃完了午餐,陈夙央借口想在附近溜达一下,独自一人去了训练营后面的小公园。室友们以为他是想避开狄氏太子爷,便也没强拉他回宿舍。 陈夙央的打算却和他们想的正相反——狄氏势力庞大,那狄飞扬要是有找他的打算,一定能知道他独自来了小公园。这里视野广阔,不易有人藏身,最适合谈话。 果然,不到十分钟,狄飞扬依旧穿着那一身飘逸的太极服,只身来到小公园,径直冲陈夙央走了过来。 “小小。”他浅笑道,“你竟与从前一模一样。” 陈夙央眉梢一挑:“你变化倒是挺大的,怎么成了狄氏大少爷了?” “这难道不是你安排的,却来问我?”狄飞扬笑问,“你可知我睁眼见到周围人皆是红发碧眼的时候,有多惶恐?” 陈夙央默然片刻,嘀咕了一句:“你现在倒是适应得不错嘛,都学会参加选秀了?” 狄飞扬道:“这事……说来话长。” 陈夙央撇撇嘴:“长话短说。” 狄飞扬微微一笑,说:“这副躯壳原先有痴愚之症,许是原先魂魄不全的缘故。如今我来了,医者就以为显了疗效,允许我回国休养。后来,我问家人有没有办法能让世人看到我、认识我,父亲就安排我来参加这次活动,因为狄氏在这里有投资。” 陈夙央:…… 行吧,这太子爷想做什么事,就是比他方便。 这样想着,陈夙央又忽然觉得哪里不对。 “不是,你就这么确定是我把你弄来的?而且你的长相和以前又不一样,怎么确定你出名了我就一定认得出你?” 狄飞扬道:“我知你来自大世界,这等奇异之事发生在我身上,一定与你有关。见你不曾来找我,我就猜你或许并不知道我的魂魄归于何处。至于如何让你认出我……” 说着,他勾起嘴角露出一抹得意的笑容:“我的剑法,你可是很熟悉的,不是吗?若我以此成名,你又如何认不出我?” 这倒和陈夙央想到一起去了。 虽然他的脸长得和书中世界里一模一样,但保险起见,他还是为这次节目准备了两套剑舞——正是出自绽莲剑法与飞花诀。 “既然找到了你,我也不必继续参加这个活动了。”狄飞扬道,“等我回去就告诉他们,退出这次比赛。” “哎?等等……”陈夙央失笑,“退出做什么?和我一起参加啊!将来,说不定还能一起组团出道,以后做什么都可以在一起,你觉得怎么样?” 狄飞扬笑问:“怎么,与我在一起这么多年,还没有厌烦么?” 陈夙央道:“那你呢?和我一起这么多年,厌烦我了吗?” 狄飞扬:“怎么会厌烦?你已经是我生命的一部分了。况且……如今你我来到这个大世界,身份都有所转变,就当轮回之后重新相遇相识一场,也未尝不可。” 说着,他后退半步,冲陈夙央抱拳施了一礼,道:“在下狄飞扬,幸会。” 见他这个模样,陈夙央也咧嘴笑了。 他想了想,伸出一只手递到狄飞扬面前,道:“我叫陈夙央,很高兴见到你。” 两人双手交握,相视一笑,默契依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