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尊今天也在艰难求生[穿书]》 第1章 醒时 残月如钩,寒鸦声凄。 清云宗终岁不见天日的禁室中,血腥味浓郁得令人作呕。 十八枚透骨长钉穿过男人的四肢、胸腹,将他清瘦的身体死死地钉在石墙上,身上鲜血淋漓了数日,已从鲜红凝结成深褐。 疼痛篡夺了他的意识,他浑浑噩噩地微垂着头,昔日昳丽夺目的面容此时毫无血色,唯有左眼下一滴殷红泪痣,犹衬出几分颓靡的美感。 像一朵盛绽到极致将要被人摧残至枯败的花。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的声音,在寂静中分外清晰。 “师尊啊。”晏瑾缓步走至他面前,神色冰凉地讥诮道,“这千刀万剐的滋味,可还受得住?” 墙上的人对他的话置若恍闻。他连呼吸声都微弱得几乎听不见了,只有胸膛处轻微的起伏昭示着他的生命还未走到尽头。 ——不过也快了。 晏瑾沉了沉眉眼,修长的手指捏着面前这人弧度精致的下巴,微微一用力,就将男人逼得抬了头。 一根流云纹白锦带缀着枚温润的小白玉,系在晏瑾的手腕上,随着他动作轻轻晃动。他漠然道:“这份疼痛,算是报答师尊赐我的灵根断尽。” 不知是哪个字惊动了眼前这濒死的人,他长睫轻.颤,艰难地睁开了眼,干裂的唇间吐出一声破碎的喘.息,“晏……晏……” 口腔里弥漫着浓烈的铁锈味,他咳嗽起来,猩红血迹从唇边溢出,被血润泽过的喉咙终于喑哑着喊出一个名字:“晏瑾……” 眼前只能朦胧瞧见一个模糊的影子,男人干脆又闭上了眼,唇角一扯,忽然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来:“你要杀我了?你会后悔的……” 他喘.息着,喃喃:“你杀的是他……你要杀了他了……” 这话说得颠三倒四不明所以。晏瑾神色越发冰冷,转而将手移到那脆弱的脖子上,毫不迟疑地用力掐紧。 “啊!” 再次从昏迷中被痛醒的人猝然睁大眼,眸底闪过茫然和陌生,紧接着他大概是意识到了眼下的处境,立刻崩溃地挣扎起来,苍白的唇颤抖着,似乎想要说些什么—— 可那浸透了血的长钉将他牢牢禁锢着,而晏瑾也不想再听他说话。 骨头碎裂折断的声音,映衬着他眼底来不及消散的错愕。 尘埃落定。 …… 疼! 仿佛被人一刀刀扒着皮片着肉抽着筋,痛感从骨头深处蔓延开来,灵魂都痛得战栗,可神智偏偏很清醒,清醒到令人绝望。 沈知弦在噩梦中挣扎着,白皙修长的手指拽着锦被,痉挛般颤抖着,半晌才猛地睁开了眼,疲惫地舒出一口气。 ……终于醒过来了。 不就是睡前看了本小说么!不就是小说里那被徒弟宰了的炮灰师尊和他同名么!至于做这么个被钉在墙上千刀万剐又被活生生掐死的噩梦么! 沈知弦手肘撑着床翻身想要坐起来,却忽然愣住了。 等等。 不对。 身上还隐隐作痛,另一段被忽略的记忆呼啸而至,把他定在了原地——他确实是看了本小说没错,可他是通宵看完的,压根儿没睡觉,哪儿来的噩梦啊! 那是一本前期写得无比精彩然而结局烂尾的仙侠修真小说。 主角晏瑾是个天赋灵根的修仙天才,然而这种文里,天才主角的小时候惯常是凄惨可怜到能骗读者一缸眼泪的。 晏瑾也不例外,不过他在经历了被同门陷害被师尊嫉恨被断尽灵根等等磨难之后,彻底黑化入魔,反手把伤害过他的人都灭了,把他师尊千刀万剐后顺手也掐死了。 紧接着作者很突兀的寥寥数语——晏瑾在他师尊死后不久,知道了某件事的真相,本就黑化到心思扭曲的人彻底疯了,于某夜自戕死去——全文完——甚至真相是什么都没有写出来。 沈知弦通宵看到最后结果就看见这么个一言难尽的结局,顿时宛如吃了一坨屎般窒息。 在算了吧忘了吧和给作者寄一箱刀片的念头中反复横跳了半小时后,沈知弦决定下楼去买个早餐冷静一下,结果出门才发现电梯坏了,于是只能走楼梯下去—— 可他忘了他有低血糖,一夜未眠加上腹中空空,眼前一晕,一脚踩空没站稳,就骨碌碌地滚了下去,一脑袋磕在了墙壁上。 早已过了上班时间,寂静的楼道里,没有人路过。 沈知弦这一下磕得很严重,粘腻的血流下来,洇湿了他的衬衫,血腥味扑鼻,他昏沉着,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呼救出声,只艰难地睁着眼,浑身上下痛得宛如被抽筋扒皮千刀万剐。 他眼神有瞬间的涣散,一片血色迷糊中,好像有人站在他面前,死死掐住了他的喉咙—— 沈知弦急促地倒着气,说不出一句话来,也许是濒死前的最后一丝清明,他倒是隐约看到了面前的人…… 有一双冰冷的赤色瞳。 回忆结束。 ——卧槽啊。 沈知弦咽了口口水,掐喉咙,赤瞳,他怎么就只想到了原书里晏瑾杀他师尊的场景呢?! 因为和这炮灰师尊同名,他对书里的“沈知弦”格外关注,对他死得那一段也看得格外仔细。 长钉锁身,千刀万剐,喉骨掐断。 沈知弦抿唇落地,踉踉跄跄走到不远处的铜镜前,一眼过后,他如遭雷劈,顿时觉得他还是死了算了。 镜中的年轻人,看起来熟悉又陌生。 熟悉是因为这张脸和他记忆中看了二十几年的脸是差不多的,陌生是因为……这颗泪痣是什么东西啊!为什么好好的眼下要长一颗泪痣啊! 配上他苍白而隽秀的面容,无端端就透出一股颓靡倦丽的昳丽。 沈知弦僵着脖子看了半晌,直到一些断续含糊的记忆悄无声息地挤入他脑海,才终于颓然地闭了闭眼,接受了“他穿书了”并且还穿成了一个炮灰的事实。 他消沉了片刻,长叹一口气,准备回榻上躺一会思考人生。 原书中曾说“沈知弦”根骨不错,是个修仙的好料子,他还曾是清云宗内定的下任掌权人,只是后来某次历练受伤回来后,就多了个时不时要犯一下的心疾。 再后来,他于修仙一道上再难以长进,甚至不能长时间动用灵力,宗主之位最终只能落在他的某位师兄身上,而他退居其次,担了个长老之名,但什么都不用管。 沈知弦倚着榻边仔细想了又想,都没想起来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才会导致这么严重的心疾……约莫是刚穿过来,记忆还没能好好融合。 沈知弦正琢磨着,不提防两声敲门声惊得他心头一跳,还来不及问一声是谁,门就被推开了。 ——他在清云宗的地位还没有低到没有他的同意,别人能随意进出他的房间吧?! 沈知弦还在心里吐槽着呢,一抬眼,就看见了来人,顿时熄了火,好吧,这个人倒是有那么些权力随意的。 温文儒雅的男人穿着一身质朴的淡蓝色长袍,腰间缀着代表着宗主身份的玉佩,姿态沉稳地推门而入。 他大概是没想到沈知弦居然是醒着的,两人目光对视了一瞬,沈知弦瞧见他眼底飞快地闪过一丝错愕,随后便露出了松了一口气的笑容:“师弟醒了?” 这不是废话么。不醒着他这么睁着眼是梦游呢。 沈知弦淡淡地应了声,却没有起身——他还没有完全融合原身的记忆,有些记忆还很含糊,比如这回他为何会突犯心疾至晕过去。 然而有些事情却是很本能,比如他对宋茗——也就是面前这人,清云宗现任掌权人的态度。 不冷不热,不咸不淡。 其实也可以理解,毕竟清云宗主这位子,本该是原身的。宋茗在原身眼里,大概是个好运气捡了漏的。 宋茗似乎已很习惯他的态度,只温和一笑,像是纵容着小师弟耍脾气的好师兄:“藏剑阁的事我会处理好,师弟放宽心,不必为此自责。” 他又劝慰了几句,沈知弦不知前情,听得不明所以,怕讲得越多越露出破绽来,只能含糊应了几句,然后便做出困倦懒怠的模样来。 宋茗止了声,片刻后望着他温声道:“既然困了,那师兄先走了。你小徒弟还在外头候着,我让他进来伺候你歇息。” ——小徒弟。 沈知弦第一反应就想到了晏瑾,那双赤瞳在脑海中一晃而过,他觉得浑身又开始隐隐作痛起来,差点儿就开口拒绝。 然而一抬眼瞧见宋茗黑沉深邃的眼,沈知弦不知怎的,就心头一跳,有点儿不舒服的感觉,于是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只淡淡“嗯”了一声。 淡蓝色人影缓步离去,片刻后,有人在半开的门口探进来半个脑袋,喊了声:“师尊。” 第2章 崖上 ——不是晏瑾。 虽然并不记得晏瑾此时的模样,但沈知弦只瞧了一眼面前这人,就知道他必不可能是晏瑾。 原因无他,这少年长得也太普通了些。 倒不是说他长得丑,只能说是五官平庸,塞到人海里一转眼就找不着的那种——这种长相,绝不可能是主角的啦。 隐藏属性资深颜控的沈知弦几不可闻地松了口气,他现在一想到晏瑾就想会到那宛如身临其境般的死亡噩梦,若要用一个字来形容他现在的心情,那就是,怂。 不过这所谓的“小徒弟”…… 沈知弦眼神放空回忆片刻,勉强想起来这人是个什么身份。 确实是他的徒弟。 一年前,原身收晏瑾为徒的不久之后,就在宗门试剑大会上又收了个徒弟,叫严深。 严深今年才十三四岁,面上还带着些稚气,长得倒是很结实,大宗门的伙食灵气果然养人。 他还在沉思着,长睫微垂,肤色雪白,姿态散漫地倚着榻边,长发如黑缎般披在身后,整个人看起来倦懒又颓靡。 严深眼底闪过一丝莫名的情绪,很快又掩了下去。 他三两步凑到沈知弦面前,又喊了声“师尊”,觑着沈知弦的神色,担忧道:“师尊,您还难受吗?您别生师兄的气了,师兄受了罚又去了思过崖,一定知错、下次不会再犯的了。” 受罚,思过崖—— 沈知弦灵光一闪,终于想起来这是什么剧情。 然后他眼前一黑,很想立刻晕过去假装什么都不知道——这段剧情里,晏瑾可真是太难过了。 清云宗里有一处禁地藏剑阁,五年才开启一次,只有在试剑大会上取得前三名的弟子才能进去选剑。 原书中,晏瑾于夜半擅闯藏剑阁,不仅毁了第一层过半的剑,还伤了许多位想要拦着他的弟子。被制住后,晏瑾拒不认罪,只咬紧牙关说不得已而闯之,别的再不肯多说。 晏瑾根骨上乘,天生灵根,于修行一道上天赋极佳。若是七八年前,原身还能好好教导他,可自从有了心疾之后,原身的性子心态就逐渐变了。 他嫉妒晏瑾。 所以在众口一词指认晏瑾闯了祸的时候,原身根本没多分辨,更没想过要护着徒弟,见晏瑾拒不认罪,冷笑一声,就取了惩戒鞭,狠狠抽了三鞭,随后让晏瑾去思过崖。 惩戒鞭可不是什么小玩意儿,这是宗门里特意设计出来惩戒犯了大错的弟子的,那鞭子上有术法,受惩者无法以灵力抵抗,只能硬生生受着。 一鞭破皮,两鞭伤肉,三鞭即见骨,伤口数月不能愈,逢夜起寒气,绕骨而生,再硬气的人都承受不住。 而思过崖就更不是什么好地方了。高高悬崖之上,寒风冰雪,对于受了三鞭的晏瑾来说,是雪上加霜的极恶之地。 这一场折腾伤了晏瑾的灵根,让他每次动用灵力都要忍受刺骨寒意,也让他彻底对原身寒了心——更可怕的是,这一事之后不久,原身就亲手断了晏瑾的灵根,逐出了师门,让他成了个废人。 “师尊?”严深唤了声。 沈知弦回过神来,轻咳一声掩饰了一下这片刻的失神,淡声问:“晏瑾眼下如何?” 严深道:“师兄上思过崖前晕了一次,不过一醒来就上崖了。师尊,师兄受此惩戒,下次定不会再犯错了。您不要再生气伤了身子,让弟子们担心……” 沈知弦心里有些微妙,他看过原书,当然知道闯藏剑阁非晏瑾本意,陷害他的人……不偏不倚正和面前这人有些关系。 严深能成为他的徒弟,也不是机缘巧合,而是有人推波助澜。 十三四岁的少年郎神情担忧,仿佛是真情实意地在劝慰,嘴里吐出的话却将晏瑾死死地钉在了犯错的柱子上。 沈知弦坐直身来,不动声色地拂开严深想来扶他的手,道:“出去吧。” 严深眼神一闪,还想说什么,忍住了,应了声“好”,行了个礼,掩门退下了。 人一走,沈知弦就立刻翻身下榻,开始翻箱倒柜找灵丹妙药——他还有救!晏瑾才刚上思过崖不久!他还来得及! 现世里的他怕是早就在楼道里凉透了,这一穿书,他再没有回头路。想想晏瑾以后反手灭了清云满门、亲手弑师的狠戾,沈知弦打了个冷颤,把一堆上品祛寒丹回灵丹生肌丹等等都塞怀里。 目前唯一出路就是,赶紧把主角晏瑾的好感度刷回来,让那个可怕的噩梦不要成真,等以后……以后再说。 当个好师父当个好师父……沈知弦念念叨叨着将东西收拾好,想了想,略微熟悉了一□□内的灵力,便悄无声息地出了屋子。 仗着障眼法,又循着记忆一路避开人,沈知弦顺利找到了思过崖。 悬崖高万丈,站在底下,寒风卷挟着冰雪扑面而来,若不用灵力护着,呼吸都不能顺畅。 沈知弦蹙了蹙眉,环顾四周,只瞧见了一条仅容一人过的石阶小路,结着冰铺着雪,他试着走了两步,滑得慌。 思过崖无人看管,但设有阵法,来思过的弟子不可用术法,妄使术法者惩罚加倍。所以晏瑾就这样拖着伤痕累累的身子一步步爬上了万丈悬崖么……沈知弦叹了口气,将杂念抛于脑后,专心致志开始爬山。 他倒想过用术法飞上去,不过一是他对灵力的运用还不太熟练,怕半路掉下来摔成饼,二是他这一趟本就是偷偷来的,万一动用术法惊了阵法被别人知道,就不太好了。 万丈悬崖又高又难爬,好在这具身体不犯心疾的时候还是很耐用的,沈知弦爬了近一个时辰,终于找到了晏瑾思过的地方。 那是一个狭小窄浅的山洞,人往那儿一坐,既挡不了风也阻不了雪。沈知弦一抬眼就瞧见一个雪人端坐那里,顿时心头一惊,赶紧过去把人扒拉出来。 穿着半旧薄衫的少年面色苍白,紧闭着眼,任冰雪将他埋没,一动不动。沈知弦摸了摸他的脸,冰冷得可怕。 将怀里一堆药瓶掏出来,沈知弦背对外,挡了风雪,将人抱进怀里,解下大氅裹住了。他摸了摸少年的脉,确定还有轻微的跳动,松了口气,将祛寒丹回灵丹什么的一股脑儿塞少年嘴里。 然而少年在昏迷中也警惕得紧,咬紧了牙关不肯松。沈知弦没奈何,只能放下灵丹,一边小声唤他,一边用灵力暖着手,替他揉揉被冻僵的四肢。 这么一揉,才发现怀里的少年瘦削得可怕,几乎就是皮贴着骨,竹竿般摸着都硌手。晏瑾今年也该有十五六岁了,这瞧起来,怕还不如严深长得高。 他背上惩戒鞭打出来的伤显然还没处理,血已经凝固了,连着衣衫冻成一块,狰狞可怖,沈知弦看着都觉得后背一疼。 沈知弦一颗慈父心都被揪了起来,心疼地叹了口气,对原身终于有了几分怨怼——好好一孩子,被折腾成这样,若非晏瑾是主角,身负不死定律,换个别人,早在被打三鞭的时候就疼死了。 他稍稍换了个姿势,让晏瑾趴在他怀里,正打算替他处理一下伤口,少年忽然闷哼了声醒了过来,猝然抬头,一双眼里闪着凶狠的光芒,用力就将沈知弦一推。 沈知弦猝不及防,被他推了个正着,下意识就往后仰了仰。 而这一推像是用尽了少年所有力气,他喘息了声,没了沈知弦扶着,脱力地往旁边歪去。 沈知弦眼疾手快地抬手垫了垫他的脑袋,那儿凝结了一片细密的冰碴子,要是脑袋磕上头,必定又是一片血淋淋。 “嘶——” 第3章 重回 冰碴扎进手背,沈知弦倒吸一口凉气——这倒霉孩子,伤这么重,力气倒还很足。 他把人扶起来,甩了甩手,甩落一串儿血珠,唇角一抽,忍不住叹一句出师未捷手先伤。 不过他倒是顾不上自己,小少年动作太大,扯裂了背上几乎见骨的伤口,鲜血又了涌出来。 “别动……哎哎哎伤口崩了!” 晏瑾的情绪不太稳,像一头受伤的小兽,防备而警惕地看着沈知弦,眼神里又凶又狠,似乎还带着冰冷的恨意。 这倒是有些奇怪。 就是担心晏瑾看见他真容会气恨,沈知弦才特意设了障眼法。此时他在晏瑾眼里应该是个面向和善的普通人,防备可以理解,怎么还会有这般刻骨的恨意呢。 模糊的念头一晃而过,沈知弦单手抱住想推开他跑出去的小少年,另一只手挑开玉瓶盖,倒了把祛寒丹塞他嘴里。 晏瑾到底是受着重伤失血过多,又冻了那么久,力气不足,挣脱不开,被迫塞了几颗灵丹。灵丹入口即化,暖流顺着喉咙流下,暖意逐渐充斥了胸腔四肢,他愣了愣,挣扎稍微弱了些。 眼前的男人容貌模糊不清,依稀看着是个面目和善的。可晏瑾知道这是施了障眼法的缘故——这个人,就算是化作了灰烬,他都能认得出他的气息! 他的好师尊!将他浑身灵根断尽的好师尊! 晏瑾咬紧了牙,将喷薄而出的恨意勉强压了下去。 不可以。 现在还不可以露出破绽来。 此时的沈知弦比他要强大得多,若是贸贸然动手惹怒了他,只怕那场折磨要提早到来—— 晏瑾一只手撑在雪地里,在对方看不见的地方狠狠捏成了拳,力气之大,甚至在掌心留下血淋淋的月牙伤口。他喘息了声,微微低头,掩饰着几乎要压制不住的獠牙,沙哑着声音喊了声“师尊”。 灵根断尽的痛楚似乎还残留在躯体里,他呼吸着冰冷的寒气,一遍遍告诉自己。 他活过来了。 他竟重新活过来了。 在被沈知弦一寸寸断尽灵根之后,他居然……重生了。 眼前这场景他很熟悉。藏剑阁一事后,他受了三鞭,上了思过崖,思过了整整一个月,灵根都冻伤了,险些就要死在思过崖上了,才被沈知弦带下山去。 本以为下山之后至少能喘口气,谁知紧接着,沈知弦便神情漠然地站在他面前,轻描淡写地将他满身灵骨捏断,寸寸灵根碎尽。 痛至深处,他晕了过去,再醒来时,便瞧见严深意味深长地望着他,微微笑着告诉他,师尊让他上思过崖。 直到浑浑噩噩爬上了思过崖,他才终于接受了重生的事实——所以现在明明他才刚上思过崖,为什么沈知弦会在此时此刻出现在这里?! 是发生了什么事让沈知弦改变了主意、提早了那件事的发生了吗? 瘦弱的身躯绷得紧紧的,晏瑾漆黑的眼紧盯着沈知弦翻动着玉瓶的手,那只手骨节分明,白皙指尖莹润,像一件精致的玉器,与四周脏污的冰雪格格不入。 大概是嫌弃宽大的袖子晃来晃去妨碍了找东西,沈知弦抬手甩了甩,袖子便滑落至肘间,露出来一截白皙的手腕,一串晶莹玉珠绕在他腕间,绕了三四圈。 衬得他越发矜贵。 可晏瑾记得这只手沾满自己鲜血的模样。 无情又残忍。 沈知弦对晏瑾的脑袋瓜里在想什么一概不知。他怕小少年不管不顾地挣扎使伤口裂得更厉害,便用受伤的那只手强势地搂着他,另一只手扒拉着小玉瓶,寻找回灵丹。 回灵丹短时间内能补充大量灵力,这东西可珍贵了,尤其是沈知弦屋里找出来的,那都是上品中的上品。 晏瑾大概是之前上崖时阻挡风雪用尽了灵力,眼下连简单的御寒都做不到,冻得浑身僵硬,回灵丹正好起作用。 “喏。吃掉。”终于翻到了装着回灵丹的小玉瓶,沈知弦将整瓶塞到小少年手里,然后捡起掉到一旁的大氅,虚虚将少年围了围,不让冰雪碰着他的伤口。 见少年握着玉瓶僵着一动不动,沈知弦才想起他方才好像听到了低低的一声“师尊”,忍不住扶额……好吧,原来是被认出来了,怪不得晏瑾反应那么激烈呢。 他沉吟了一瞬,干脆散去了障眼法,虽然不知晏瑾是怎么把他认出来的,但既然已经被叫破了,再遮掩着也没意思。 小少年像只刺猬似的盯着他,防备地竖起满身刺。 沈知弦舒了口气,做出和蔼的架势,朝小少年手中的玉瓶指了指,道:“回灵丹。”再指一指地上的,“祛寒丹。还有止血丹生肌丹,一会儿处理一下伤口。” 晏瑾不为所动,捏着小玉瓶的手指紧了紧,忍了又忍,终于紧着嗓音开了口:“师尊是来亲自清理门户的?” 他抬起头来,十五岁的少年因为长期营养不良又饱受折磨,脸颊瘦削得可怕,不符合年龄的老成和冷静让他看起来格外惹人心疼。 沈知弦与他对视了片刻,一颗慈父心冉冉升起,他叹口气,忍住揉对方脑袋的冲动,只道:“不是。” 他斟酌着词句,不想让“沈知弦”这个人变化的太突然让人生疑,但也不想让晏瑾再对他保持这么大的敌意……小家伙这满身伤的,再提心吊胆的可受不住。 “下午是为师冲动了。”他见晏瑾捏着玉瓶不动,干脆取回来挑开瓷盖,倒了几颗出来,塞小少年嘴里。 山洞狭窄,无处可避,晏瑾又没力气,被沈知弦得逞了,皱着眉抿紧嘴,一股温润的灵力流淌开来,润泽了干涸的灵根,稍稍缓和了惩戒鞭带来的寒意和疼痛。 沈知弦露出轻微的笑意,轻声道:“过来我看看伤口。” …… 趁着人不注意把人摁着简单处理了一下伤口,沈知弦把丹药和大氅都留了下来,又小心翼翼地下了山。 虽然有心立刻把人接下来,但这太不符合“沈知弦”的过往人设了——初来乍到,沈知弦并没有立刻大变样的打算。 一是瞧晏瑾的态度,他怕是对这个师尊寒了心了,贸然改变态度怕是只能让他更怀疑和反弹,还是徐徐图之为妙。 二是…… 沈知弦抬手揉了揉眉心,神色渐渐沉静下来。 这个炮灰反派的身边……并没有书中写的那般简单啊。 第4章 锦带 沈知弦在认真回想原书中的内容。 原书里对“沈知弦”这条线的相关事宜并没有写得很细致,毕竟他只是一个诱导主角晏瑾黑化的炮灰存在,最大的作用就是在晏瑾黑化前折磨他,让他磨练出一颗冷漠的心。 原身的心疾从何而来,那场历练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没有写。 宋茗的能力并不是弟子中最出众的,为何最终会是他当了宗主? ……没有写。 甚至原身的师尊、清云宗上任宗主的“走火入魔”一命呜呼,仔细想想,都透着令人惊悚的疑团——沈知弦分明记得,前文里说过,前宗主状态极佳,那一场闭关升阶,本该是十拿九稳的事儿。 细思恐极。 看书的时候不用动脑飞快看过,只求一个爽字,这时候自个儿穿进书里来当炮灰了,才恨不得化身福尔摩斯,从那只言片语之间扒拉出前因后果。 沈知弦琢磨着事情,连脚步都慢了一瞬。 唔,对了,还有严深。 严深能成为原身徒弟并不是巧合,这约莫是宋茗推波助澜的结果——一年前,正是宋茗在试剑大会上状若无意地提点了几句,才惹得原身一时兴起,当场收了严深为徒。 严深成了晏瑾师弟之后,可没少欺负人。 他仗着原身的默许,仗着自己开朗阳光的形象,打着最受原身喜爱的徒弟的头号,明里暗里拉了不少人,给晏瑾使了许多绊子。 这次的藏剑阁一事,就是严深的手笔。就是不知道……宋茗知不知道、甚至有没有参与这件事。 多半是有的,就算没有,也一定是知情的。 沈知弦又揉了揉眉心,这是他思考遇到难解疑惑时的惯常动作。 原书中原身对宋茗的态度是不冷不热,而他下午亲眼见着宋茗后,却是感觉略不舒服,说严重点,就是有些抵触。 明明他在看小说的时候,压根儿就没怎么注意这个甚至死在原身被掐死之前的配角。 诶? 宋茗是怎么死的? ……好像也没写。 原身因心疾无缘宗主之位,这才给了宋茗成为掌权人的机会。难不成宋茗担心原身有朝一日治好心疾重夺宗主之位,所以暗中提防着他? 也不是没有道理。 然而如今原身已经不在了,沈知弦现在只想在晏瑾那儿好好洗白,避免某个凄惨结局,对宗主一位也没甚野心…… 沈知弦脚步一顿,辨别了一下方向,重新施展了障眼法,循着记忆,往藏剑阁而去。 清云宗是剑修宗门,为了激励弟子们,特意设了个藏剑阁,内藏无数长剑短剑重剑轻剑,件件珍品。 每五年一次的试剑大会结束后,取得前三名的弟子,不仅有机会能被宗主和五位长老收为亲传,更能进藏剑阁挑选一把中意的剑。 沈知弦记得,原书中有隐晦地写出晏瑾闯藏剑阁是严深故意设计的,只是怎么设计,没有详细交代。 他有个模糊的想法,站在藏剑阁不远处的树后,沉吟片刻,弯腰在地上捡起几片落叶。 藏剑阁刚被闯了一回,还没处理干净,宋茗特意派了几个弟子在这守着。身配长剑的弟子们神色严肃,谨慎地在附近巡着,警惕地观察着周围。 沈知弦捏着几片落叶,琢磨了一会,略生疏地捏了个诀,打在了落叶上,然后一松手,整个人隐没在阴影中,悄悄等待着。 被派来看守藏剑阁的几位弟子本都一脸严肃地守着,忽然一阵风起,吹得他们忍不住眯了眯眼,立时警惕起来,四处张望。 可他们没发现什么不妥,只看到不少落叶被风吹了过来,醉汉似的在地上打转——还是一片片排着队的,整整齐齐地打着转。 滑稽又好笑。 一个年轻弟子忍不住,首先扑哧一声笑出来,打破了寂静:“这枯叶怪好笑的,被风吹得在这耍醉拳呢。” 旁边看起来要年长一点的弟子要沉稳些,他皱着眉看着变着队形打转的枯叶,捏紧了剑柄,道:“小心些,别大意。” 年轻弟子不甚在意:“我们都在这守着呢,敢闯的那个已经上思过崖了,还有谁敢来……再说了,宗主亲自来开启了全部禁制,现在的藏剑阁,可没人能轻松闯进去呢。” 之前那晏瑾能闯进去,是因为禁制只开启了一部分,如今藏剑阁禁制全开,连只蚂蚁都不能进,他就不信还有人能闯进去。 年长弟子有些迟疑,他左右看了看,压低了声音道:“听说那位沈长老……他是不受宗门内任何禁制阻拦的。” “啊?”年轻弟子诧异地叫了声,立刻获得年长弟子一个责备的白眼和一句“你小点儿声”的轻斥。他顾不得许多,露出愿闻其详的神色,凑过去小声问:“怎么回事?我都不知道!” 其他两个弟子嗅到了宗门秘闻的气息,也兴冲冲地竖起了耳朵仔细听。 “沈长老曾是内定的宗主,后来不知发生了什么,才换成了宋宗主……嘘,这话我也就跟你们几个说过,可别传出去。” 见几个小师弟小鸡啄米似的点完头,年长弟子才又继续小声说下去:“沈长老是前宗主的亲传大弟子,极受宠爱,有点儿特权也不奇怪……” 几个凑一起小声叨比叨的弟子们没有注意到,在他们说得兴起的时候,一抹白影轻飘飘的,就进了藏剑阁。 ——果然是全然不受禁制阻拦。 沈知弦感叹了声前宗主对原身的疼爱程度,脚下避过一把断剑,目光快速又细致扫视着周围。 藏剑阁一共七层,剑的品质随着楼层越高而越上等,而被允许进来选剑的弟子,能爬到几层,全看他们自己的能力。 晏瑾擅闯藏剑阁一事被众人定义为他想偷剑,可这理由荒唐得很,因为晏瑾自始至终都没打算上二楼,他的目标就在一楼,而一楼的剑…… 恕沈知弦直言,这里的剑,就是些品质较好的玩具,晏瑾不可能看上这儿的玩具剑的。最重要的是,沈知弦很清楚的知道,晏瑾以后惯用的剑,并不是在这儿得到的。 一楼的剑被毁了大半,约莫是晏瑾和拦他的弟子打架时打碎的。凌乱一地,还没有收拾干净。 沈知弦找了好一会,终于在角落里一把断剑下找到了他想找的东西。 一根缀着枚温润小玉的流云纹锦带。 第5章 作戏 沈知弦指腹摩挲着这根锦带。 略微透着金色的白线绣着流云纹,流畅而精致。它显然是有些年头了,尽管是质量上等的锦缎丝线,也难免有些显旧。 这是晏瑾的东西,也不知从何而来,沈知弦只知道他对这根锦带十分看重,甚至宁愿自己受伤都不愿弄坏它。 这次八成是被严深设计偷来了扔到了藏剑阁,可能还说了些别的话,才惹得他不管不顾闯进来,不然以晏瑾的沉稳性子,不可能冒着这般大风险、这么冲动地闯藏剑阁的。 沈知弦捏着锦带,垂眸凝视了片刻,终于下定了决心。 他性子虽说是温吞散漫,随遇而安,但也不喜欢自己生活在一片未知的危险之中。头上悬着把不知何时会落的刀总是让人心情愉悦不起来的。 等他把身边奇怪的事儿都解决干净,在晏瑾那儿好好洗白,再安生过自己的小日子,岂不美滋滋哟。 又是一阵风吹过,刚安生不久的枯叶们又排着队打起转儿来,再一次吸引了弟子们的注意力。 这群小弟子刚入宗门不久,年纪最大的那个也不过十七八岁,平时一心一意地修炼,脑海里没那么多弯弯绕绕,更没想到那位“不受禁制阻拦”的沈长老真的会在他们眼皮子底下进出了一趟。 直到沈知弦悄无声息地离开,他们都还在对那一队儿傻愣愣的枯叶小声说笑着。 …… 这大晚上的折腾了几轮,回到屋里时已快天亮。 沈知弦一夜未眠……啊,大概是两夜未眠,精神上有些疲惫,倒了杯冷茶饮了,静了静心,将接下来要做的事一件件顺清了。 手背上磕着冰碴子留下的伤并不严重,他随意处理了一下,生肌丹碾碎了敷上去,一阵冰凉过后,就好了大半,瞧着只剩些微红肿。 沈知弦瞧了瞧,抖了抖袖子,垂下来掩住了。这肤色太白了,白皙如瓷,那一点儿红肿也就格外显眼。 等到天亮透的时候,沈知弦去翻了翻原身的衣柜,略生疏地换了身新衣,又仔细整理了一番,才施施然出了屋,目的地——宗门领导人们开早会的地方。 凭心而论,宋茗剑修一道上算不得宗门第一,这个宗主倒是当得不错。 每日勤勤恳恳地开早会,批阅宗门事宜,修炼,主持各种大事,林林总总繁琐事项,他为人圆润周全,皆处理得游刃有余。 若是让原身来当这个宗主……怕还真不如他。 沈知弦眼神放空了一瞬,回忆了一下原书中对原身简单的描写,再联系脑海里单薄的记忆,勉强塑造出原身的一个性格形象。 约莫就是孤高自负的一个人——倒有点像林黛玉,心比天高,命比纸薄。 不过这好像都是历练受伤有了心疾后的记忆,历练之前……不知怎的,记忆总是十分模糊,只偶尔会有几个短暂画面在脑海里一闪而逝,快得让人捉不住。 暂且将这些都抛到脑后,沈知弦掐着点,在宋茗他们离开前推门而入。 开早会的厅堂并未设置禁制,只掩了门——当然也没有别的弟子敢当着宗主和几位长老一干大管事的面不得吩咐就擅入。 原身是五长老之一。 其实最开始清云宗只有四位长老的,分管人事、财政、外交以及内务,原身失了宗主之位后,前宗主为了表示保证在宗门的地位,为他特辟了一座主峰,让他成为了第五个长老。 这事儿当时还折腾得挺大,可惜前宗主还来不及为原身筹谋更多,自己就先走火入魔死了。 五长老这个身份就有些尴尬了。因着前宗主的缘故,他地位极高,上至宋茗下至各位管事明面上都对他极为尊重,可偏偏又没有个明确的实权,堪称一句身份微妙。 早几年原身还偶尔来开开会,后来心疾迟迟不能解决,原身就不耐烦这些琐事,再也未踏足过此地。 ——于是沈知弦今日出现在此的时候,连宋茗都是微微一怔。 “知弦师弟?” 沈知弦朝他微微颔首,不咸不淡地喊了声“宗主”,便神情自若地在旁侧找了个位置坐下,示意他们继续。 这个早会本就快到尾声,沈知弦进来前,宋茗端坐在上首,□□着惯常的结束语,底下寂静无声。沈知弦进来后,众人都立刻把视线投在了沈知弦身上。 宋茗眼神深幽一瞬,旋即便挂上了温和的笑意,停下了话头,若无其事道:“知弦师弟难得来一次。” 沈知弦见他们没有再继续讨论的意思,懒得说废话,只问道:“宗主讲完了?” 宋茗不知他是何意,略一点头,紧接着便听他道:“既然如此,我有件事要与你们讲。” 他说的是“讲”,而不是“商讨”,平静的话语间透着不容置喙的意味:“晏瑾闯藏剑阁的事,我要再细查。” 这话一出,众人都愣了,宋茗立时便敛了三分笑意。 昨天一顿折腾,宋茗自始至终都没有出现,不过事后才从在场众人口中问出了“晏瑾擅闯藏剑阁意欲偷剑”的话并就此定论——那时候沈知弦已经将晏瑾打了一顿赶上思过崖,又心疾发作晕倒被送回他的主峰去了。 宋茗以为沈知弦对这个结果是满意的——他们师徒俩的关系并不好,而且昨天他去看沈知弦的时候,对方也未提出什么异议,怎么现在又……这人总是这么不顾及他的面子,在这种场合说出这种话,不就是明晃晃地打他的脸面么! 宋茗压下心头的三分疑惑七分恼怒,在众人各异的目光中镇定道:“这事确实是晏瑾做的不对……” “宗主。”沈知弦面带微笑,平稳地打断了他的话,“昨天晏瑾曾说,他是‘不得已’,不过我当时气头上没想太多,问也不问,就先重罚了他一顿。” “后来一想,这事有些可疑。一则晏瑾性子沉稳,做不出这种荒唐事,二则他始终在一层徘徊——就算是刚入门的弟子都知道,一层的剑不过是些普通品质,晏瑾犯不着为这冒险。” 他这话说的,简直有些强词夺理,没有一点儿证据。 有个大管事忍不住多提了一嘴:“沈长老对您那大徒弟或许不太了解——兴许他能力不足,就只能在第一层止步呢?” 沈知弦面不改色地反问:“你也说了他是我徒弟,我能不了解他吗。” 众人:“……” 众人心头不约而同地浮上了一丝荒谬感,沈知弦和他大徒弟晏瑾两人之间的不和是人尽皆知,什么时候沈知弦居然还会替他大徒弟说话了?! 还了解?! 怕是了解怎么揍他吧! 一干人各自腹诽,神色各异,而宋茗此时的神情心态大概就是脸上笑眯眯心里咩咩呸的典范了,维持多年的“好师兄”形象不能毁于一旦,他忍着一肚子火,作无奈状同意。 沈知弦见他点了头,立刻打蛇随棍上,说要去接晏瑾下思过崖。 最近宗门里没什么大事,除了身份尊贵的宗主宋茗、一贯冷漠高高挂起手握财政大权的大长老,以及忙着管弟子们调动事宜的二长老,其余两位长老都积极表示了愿意协助的态度。 沈知弦睨了他们一眼,觉得这俩八成是闲着没事干想凑热闹。 不过他也没在意,人越多,事儿就能闹得越大,闹得越大,就越合他心意。 于是时隔两个时辰,沈知弦再一次带着两位长老,几位管事,站在了晏瑾思过的山洞外边。 地势狭窄,众人便在石阶边站着,并未上前,只等沈知弦去将人叫出来。 沈知弦走到浅浅的山洞里,背对着众人,不动声色地用积雪把一片绿叶儿给埋了起来,然后调整了一下情绪,深吸一口气,声色并茂:“阿瑾!” 这一声,痛心与怜惜并存,关怀与担忧齐飞,别说是外头众人被吓了一跳,就连闭眼装晕的晏瑾都忍不住一抖,险些儿“醒”过来。 众人先是???,再是!!!,最后一脸懵逼又震惊地看着沈知弦将昏迷不醒的小少年抱起来,冷着张脸,掷地有声地留下一句“此事必要细查”,就急匆匆地下山而去。 众人:“……?” 这个时候心疼个什么劲,你那徒弟,不就是给你打成这样的吗! 第6章 刺猬 有的人,表面上镇定如常行走如风,实际上内心又慌又怂怕得一比,偏还要硬着头皮装下去。 这话说得就是沈知弦。 ——让一个摔死在楼梯道的人反反复复地爬高山,简直是公开处刑。 他目不斜视,只当怀里抱着把轻飘飘的竹竿子,憋着一口气,凭着这具身体的本能,飞快地往下跑。 两位长老倒是优哉游哉地跟在后头,不远不近,神情自得——反正又不是他们的徒弟,他们就是来凑热闹的。 “小沈体力真好,抱着个人还窜得这么快。” “年轻人总是充满活力的。” 这两位长老是前宗主时期便在职的,是沈知弦的师伯师叔,说是看着沈知弦长大的都不为过,对他的称呼也比较随意。 曾经沈知弦和他们也是很亲近的,后来有了心疾才逐渐疏远。昔日的天之骄子变成这般模样,他们还挺唏嘘了一阵。 “小沈今日有了点以前的样子。他对他那徒儿的态度好像也不一样了。” “这事确实有点蹊跷。不知小沈想做什么……不过不管他想做什么,我还是希望他们师徒俩关系和善些。” 虽说他们不会插手别人师徒间的事,但晏瑾那孩子确实是个根骨不错的,沈知弦如今的情况……好好教导徒弟,来日徒弟成才了,他也算有个好助力啊。 “算了,让年轻人自个儿折腾去吧。老四走,下棋去——你们也该忙啥忙啥去。” 下了思过崖,前头沈知弦抱着人早已走得没了影。三长老挥挥手,叫后头跟着的管师们散了,两人随后也悠悠然溜了。 沈知弦一路上亲自抱着人回来,毫不遮掩地表示了对自家徒弟的关爱,这一幕落在了大大小小诸多弟子眼里,立时便传开了去。 “沈长老那大徒弟要翻身了?刚打了一顿关上思过崖,第二日就给抱了回来?” “他们关系不是一向糟糕的吗?怕不是沈长老又想着了什么折磨人的法子罢。” “谁知道呢,我们也管不着,先看着……” 各种窃窃私语传入严深耳中,他眼神微沉,哗啦一声抖了个剑花后,反手收剑,下一瞬换上了开朗的笑容,佯装不在意地站在讨论得正欢的弟子们旁边:“你们是在讨论晏瑾师兄?他怎么了?” 严深年纪虽小心机却深,平时里在众人眼里装得个好形象。弟子们见他发问,便都热情地拉着他一起七嘴八舌地讨论。 “你那师兄可幸运了,擅入藏剑阁闯了这般大祸宗主都不计较。” ——那是因为他那位师尊先下了狠手,宗主碍于仁善形象不好再罚,严深心知肚明。 说起来他那位师兄,受了如此重伤又被驱上思过崖,等回来必定是元气大伤,到时候他再运转一番,迟早有一日师尊眼里只能瞧见他…… 严深脑海里转过无数念头,脸上适时地挂上了担忧的神色,忧心忡忡道:“师兄受了伤又被罚上思过崖,身子怕是受不住。我有心与师尊说说情,又担心……” “嗐,那你可不用担心了。”一个小弟子笑嘻嘻的,“沈长老亲自去把人带下来啦!——亲自!抱着!” 他夸张地比了个抱着的姿势,惹得周围人都笑了起来。 严深刹时止声,突如其来的错愕让他神色看起来有些古怪,他定了定心神,在一片嬉笑声中强作欣喜道:“师兄被接回来了?可太好了!” “可不是,亲自抱下来送回了他屋里。”平时和严深挺合得来的一个小师兄拍了拍严深的肩,试探道,“阿深,你和晏瑾同为沈长老的亲传弟子,对他们俩的关系最了解不过,你说说这是怎么回事啊?” 严深摇摇头,这事来得突然,他昨日才见过师尊,说了晏瑾上思过崖的事——是哪句话惹得沈知弦亲自去接人了?! 他拼命回想着,嘴上只含糊道:“我也不清楚。师尊他或许有别的考量。” 小师兄仔细看着他的神色,确认他对此确实是不知情,便笑道:“我们不方便,阿深可要去探望一下你那师兄——沈长老还说,要细查藏剑阁一事呢。” 晏瑾不受沈知弦重视,又没出身,连带着被底下的弟子们也看不起他,这群人多多少少都欺负过他,要是晏瑾忽然崛起,他们怕是要被翻旧账。 细查藏剑阁一事? 严深心头一跳,晏瑾闯藏剑阁这事儿里他动了什么手脚,别人不知道,他自己却是清楚得很。虽然他得了那位保证绝不会查到他的头上,但手心里还是忍不住沁了一层冷汗。 随便找了个理由应付掉这群弟子,严深一转身,眼神就沉了下来,思忖片刻,他大步朝晏瑾的住处而去。 …… 沈知弦下山后直接抱着人回了晏瑾的住处。 晏瑾的住处说不上很差,但对一位长老的亲传大弟子而言,还是太简陋了。 沈知弦蹙了蹙眉。他有心要好好照顾晏瑾,但在两次来回思过崖险些累得只想原地瘫倒啥都不管之后,他忽然意识到了一个严肃的问题。 清云宗,是四大宗门之首。 而这么大个宗门里,每天都有无数人在削尖了脑袋要往上爬——这是个用实力说话的地方。 心疾只是使他断绝了在剑修上再精进的可能,却没有让他成为废人,他一两日不用灵力还能混得过去,长时间当一个“普通人”,除了要被人怀疑,万一遇到危险时别说照顾晏瑾了,他怕是连自己都保全不了。 沈知弦倒不是完全不会这些玄乎东西,他还是有记忆、也能弄出点小术法的,比如醉酒打转的枯叶,比如偷偷留在思过崖和晏瑾通讯的一颗小绿草…… 但是也仅限于此了——他一个在科学世界安分守己活了二十几年的人,突然来到一个要飞来飞去使剑打架的世界,总要有适应时间的嘛! 沈知弦心不在焉地把人放在榻上,将各种疗伤的药膏灵丹掏出来,紧接着就心不在焉地剥竹笋……咳,剥小晏瑾。 晏瑾:“……!” 他本想忍耐着装晕等沈知弦离开,这下是没法装了,猛地睁开眼,抬手把沈知弦伸过来的手一隔,冷着张脸道:“师尊。” 沈知弦这才回神,收回手屈指抵唇轻咳一声,若无其事道:“你醒着啊,我还以为你真晕了呢。” 晏小刺猬瑾又竖起了满身的刺,警惕地看着沈知弦,生怕他突然发难,片刻后见他没什么可怕举动,才试探性地要下榻。 沈知弦就伸出一根手指头,毫不费力地就将快要踩着地的小刺猬给戳回榻上去:“想跑哪儿呢?——背过身去,给你上药。” 小刺猬僵直着背,看都不看一眼旁边的精致玉瓶,执着道:“我要拿东西。” 什么东西这么宝贵,受着伤不管不顾都还要先拿在手里?沈知弦蹙了蹙眉,看着他比雪还要白几分的脸色,捡起回灵丹往他手里一塞,言简意赅:“先吃。东西在哪?” 晏瑾捏着玉瓶不肯动,但也拗不过沈知弦,抿着唇不情不愿地朝角落里简陋的柜子一指。 沈知弦就循着他的指示摸出来一个破旧的小包袱,也不知装得是什么,摇一摇,匡叽匡叽响。 晏瑾白着脸接过小包袱,拽在手里,没打开,只低着眉眼哑声道:“师尊事务繁忙,不必管我。” 语调倒是平和了些,没有昨夜里那么充满敌意。不过沈知弦眉梢一挑,一下就听懂了这只小刺猬的言下之意。 ——您请快滚,不要出现在我面前,更别管我。 然而滚是不可能滚的啊,他可不想来日被千刀万剐呢。 沈知弦从没有过哄小孩的经验,心里有一万只土拨鼠在啊啊啊,面上却只能努力摆出温柔慈祥和蔼可亲的笑容,声调轻柔又温和:“不急。先替你看看伤。来,把衣服脱了吧。” 第7章 暗锋 气氛一度陷入尴尬。 晏瑾一瞬间压制不住流露出来又惊又恼的神色,让沈知弦一度怀疑自己是个衣冠禽兽,正威逼利诱一个小姑娘做不可描述的事情。 土拨鼠们在脑海里组建交响乐团。 沈知弦维持着僵硬的笑容,确定自己只是一片赤诚的慈师之心——但是晏小刺猬还是拒绝了他的好意。 他叹了口气。 晏瑾那件上衣方才被剥了一半,又被拽上去了——其实那件上衣破破烂烂的,也挡不住什么,隐约露出的肌肤上,新伤旧伤层层叠叠,一道道暗沉的血迹看得人心慌。 沈知弦没再强求,站起身来,走了几步,给小少年留了点安全的距离之后才道:“一会儿请四长老的弟子来替你看看。” 四长老掌管内务之余兼职炼药,他底下弟子也多有会医术的,宗门里有谁受了伤多半都是找他们帮忙。 晏瑾没点头但也没拒绝,目送着人离开了,才慢慢地低头,一瓶瓶数过沈知弦留下来的药膏灵丹。 然后手心朝内,以一种抗拒的姿势往外轻轻一推,就将它们尽数推落到地。 那些玉瓶质地极佳,就这样落地也没有碎,只发出清脆的声音,骨碌碌滚得到处都是。 谁知道沈知弦又在玩什么把戏,他送来的东西,怎么敢用。 脸色苍白的少年冷漠地解开手里的小包袱,里头零零星星几只简陋破旧的瓷瓶,有的瓶口处都崩开了口子。 挑开瓶盖,一股虽不刺鼻但也不好闻的味道就飘了出来。 晏瑾褪下衣裳,面无表情地将瓷瓶一倾,倒出些许黑乎乎黏糊糊的药膏,以一种别扭的姿势,艰难地给自己上药。 …… 严深来到时,刚好看见四长老的两个小弟子门都没进就被“请”走。 见着严深,两个小弟子眼一亮,连忙拉住他:“哎呀严师兄,你来的正好。沈长老让我们来帮晏师兄看看伤口,可晏师兄不让我们进去,他似乎伤得很严重……” 严深微笑道:“我正是担心师兄才过来……你们放心,我会照顾好师兄的。” “好咧!”小弟子把手中装着药和纱布的小包裹往严深手里一塞,“这是沈长老让送过来的。” 严深道了声谢,和两个小弟子告别后,提着小包裹,象征性地敲了两下门,也不等里面人回应,就推门而入。 满地玉瓶狼藉一片还没收拾,晏瑾端坐在榻上,刚刚束好衣带。他似乎对严深的不请自入已经习惯,只抬眼冷淡地看着他,一双黑漆漆的眼里看不出什么情绪。 严深就很讨厌他这种神情,仿佛什么都不能入他的眼,波澜不惊,让人恨不得立时掀下他冷静的面具,扔在地上狠狠踩碎。 他咬了咬牙,露出个虚伪的微笑:“还没恭喜师兄下思过崖——师兄向来幸运,犯下如此大错也能得师尊原谅。” 晏瑾淡淡道:“那希望师弟下次也有这般好运气。” 严深捏着小包裹的手紧了一紧,有点诧异于晏瑾居然会回他的话——以往晏瑾通常都是无视他的。 他往前一步,足尖触碰到地上的玉瓶,他低头,只一眼就看出来那是沈知弦那儿才会有的药瓶子。 小弟子们的话还在耳边回响,嫉妒痛恨的情绪一下子无法遏制地涌上心头。严深弯腰捡起小玉瓶,指腹摩挲着光滑的瓶身,道:“师兄既然不需这些药,不如赠我,正好最近我练剑常常受伤。” 晏瑾本不欲理他,然而视线在他手中玉瓶掠过时却忽然顿了顿,鬼使神差地开口:“练剑受伤是学艺不精。既然如此,下次见着师尊,我会替你向师尊要一些丹药的。” “你!”严深的脸色瞬间就绿了。绿完之后又红,黑完之后又红——给气的。 晏瑾好整以暇地欣赏着他的变脸。以往严深和其他弟子来找他麻烦的时候,他都是冷漠以待,今天才发觉原来偶尔有点儿口舌之争还挺有意思。 在沈知弦那儿感受到的压力无形中都消散了些许。 可惜他寡默惯了,也懒得和他们多费口舌,手腕轻翻,就做出请对方离开的姿势。 严深捏着药瓶的手越发用力,连指尖都泛了白。晏瑾今日的反应太出乎他意料了,难不成真的是师尊说了些什么吗? 他一时琢磨不透那句“替你向师尊要一些丹药”是什么意思,忍耐了片刻,终于是恨声道:“还是师兄留着用罢——听说师尊要查藏剑阁一事,师兄做错了事还是早去认错的好,也免得查到最后失了面子。” 最后一句声音又轻又缓,透着不言而喻的威胁。 他不提藏剑阁一事还好,一提晏瑾神色立刻就沉了,右手下意识想动,生生忍住,一双黑瞳里折射出冰冷的光芒。 严深冷哼一声,随手将小包袱和玉瓶往榻上一扔,也不管会不会砸到人,头也不回地走了。 回应他的是砰一声关门声,他的脚要是缩晚那么一瞬,都要被夹着。 待到屋里恢复平静,晏瑾抚上左手腕。空荡荡的手腕上,没了他视若珍宝的东西。 他护不住,他总是护不住——曾经是如此,现在也是如此! 漆黑的眼底冰冷一片,想要变强大的心越发坚定。晏瑾盯着地上的药瓶,想起药瓶的主人,半晌才将它们一一捡起,全塞到沈知弦让人送来的小包裹里,然后随意一团,就扔到角落处。 …… 叮嘱四长老的弟子去看晏瑾,沈知弦回了屋,摸索着给周围布下了禁制,开始练习魔法……咳,术法。 记忆倒是有的,常用的小术法如清洁术什么的,多试一两次也能成功——这具身体,确实是修炼天才,可惜心疾断绝了一切可能。 沈知弦将他的长剑搁在桌上仔细端详。 清云宗里有重剑流也有轻剑流,沈知弦是轻剑流,剑法也以轻巧灵动为主,因此他的长剑霜回剑身要比一般长剑更为偏细。 大概铸造这剑的是位温润如春风的铸剑师,从剑柄到剑鞘,雕刻的纹路细致又温柔,拔剑出鞘,剑身如玉,竟也是泛着温和的暖光。 沈知弦翻来覆去研究了一番,觉得这把剑就宛如一件精致的玉器,要是用来打架……他心念一动,用剑刃在坚硬的桌角轻轻一磕。 几乎是毫不费力的,如发丝断裂般轻而易举,轻微一声响,桌角落地——沈知弦看着这还没用力就削掉一截坚硬灵木的长剑,咽了口口水,谨慎地将它收回剑鞘中。 剑法仍旧存在于脑海中,得找个机会找个时间,找个隐秘些的地儿,练练剑。 他这念头刚转过脑海,门外忽然传来闷闷的叩门声,小小的,要不是他有修为在身,听力异于常人,还真容易把这声音忽略掉。 毕竟这声音实在太微弱了,仿佛风吹着树枝撞着了门。 闷闷的吧嗒声还在想,响了一小会,像是敲累了,又停着歇了一会,继续敲,实在是执着。 是什么人——还是什么东西,居然能轻轻松松地穿过他的禁制而不被他感知到? 沈知弦问了声“谁”,无人回应,只那吧嗒声停顿了一瞬,紧接着又响了起来,似乎还很生气,敲得要比之前更重更快。 沈知弦沉吟了一瞬,一只手拢在袖子里掐着个诀以防万一,另一只手猛地拉开了门。 ——没有人。 一缕清风贴着脚边吹过,拂动了他的衣摆,沈知弦似感知到了什么,反手关上门后低头一望。 一抹碧绿映入眼帘。 第8章 芽芽 “芽芽?芽芽!” 沈知弦这几天真的很心累。 他觉得就算是去找晏瑾打交道,甚至和宋茗虚与委蛇,都不会这么累——至少那些都是人,能听得懂他说话的,活的,人,是可以交流的同类。 “啾!” 碧绿的小草芽从他发顶探出来,像是大梦初醒,迷迷瞪瞪地舒展着叶片,将他梳理得一丝不苟的头发弄得一团糟。 沈知弦深吸一口气,将这颗小草芽从头顶揪下来,强忍着要将它揉吧揉吧成一团扔掉的冲动,控制着面部表情不要太狰狞,咬着牙道:“下次能不能不要在我头顶安窝?” 他一个正常大男人,一点都不想头顶泛绿! 小草芽在他手心里分外乖巧地晃了晃叶片,无辜地“啾”了一声。 “啾啾啾,你是树头小麻雀吗……”沈知弦嘀咕着,左右望了望,将它塞到一个巴掌大的空瓷瓶里,警告道:“我要练术法了,你不许出来。” “叽叽叽!”小草芽大概是不喜欢小麻雀的比喻,立刻换了个声音,在瓷瓶里扭来扭去,叽叽乱叫。 这头沈知弦刚掐诀起了个术,那头小草芽就扭吧着,连带着瓷瓶一起挪到了桌边,再一个扭身,就哐叽一声,一地碎瓷片。 重获自由的小草芽欢呼着叽叽叽,又踩着细细的根,摇摇晃晃地来找沈知弦,扑在他的衣摆上,非常灵活地一溜烟顺着爬上去,叶片勾着长发荡秋千。 沈知弦:“……” 他面无表情地用两只手指拈起这颗草,面无表情地开门,面无表情地掐诀——扑哧一声,门边地上被挖出来一个小泥坑。 沈知弦继续面无表情地将小草芽种下去,掩上泥土,甚至还小小地施了个术,让它不能在轻松地溜出来。 做完这一切,沈知弦虚掩了门,回屋里继续琢磨折腾去了——他最近找到了好些书籍,正求知若渴认真实践呢。 小草芽在泥坑里挣扎了一会,发现自己真的出不来了,它呆愣了一会,不敢置信地又扭了一阵,还是无济于事。 它生气起来,唧唧啾啾咕咕呱呱一通乱叫,小叶片上都沾满了泥巴,使劲地拔着自己的根。 沈知弦听着它在外头一通乱叫,有点好笑,又有点无奈。 他也没想到,那天随手揪出来和晏瑾传信的小草芽,居然有这么大本事,非但没冻死在思过崖上,还自个儿扑腾着下来找到了他,不肯走了。 ——嗯,别问为什么是小草芽,因为当时的沈知弦除了脆弱的枯叶,就只能操控这棵小小的绿植。 沈知弦看了会书,实践了一会,忽然发现外头好像很久都没声音了。 这小草芽很神奇,会发出各种奇怪的声音,只要不在睡觉,就会吵闹个不停,这会儿怎么这么安静? 这儿就连泥巴都是灵气十足,将它种在那儿只有好处没有坏处,这小家伙难不成是挣扎太厉害,把自己弄伤了? 沈知弦有点担忧,放下书卷悄悄地去门边看,这一眼,就刚好看到小草芽艰难地□□最后一条小细根,气呼呼地头也不回溜了。 它轻飘飘的一棵小草芽,顺着风一下子就飘出老远。沈知弦心下一惊,下意识不愿让它暴露在众人面前,抿了抿唇,喊了声“芽芽”,便追了出去。 小草芽是真的生气了,仗着自己小,顺着风飞得越来越快。它倒还懂得避开人群,为了不让来来往往的小弟子发现它,咻咻咻地到处钻。 这可苦了沈知弦,他在小弟子们面前端着姿态,匆匆应付过小弟子们的见礼,小草芽已在某个拐弯角唰的一下溜不见了。 沈知弦没奈何,只能沿着大致的方向找过去,走着走着,他忽然发现这条路有些眼熟——这不是晏瑾居处附近吗? 沈知弦作为五长老,是有独属于自己的一座主峰的,他居于最顶,依次往下是亲传弟子和普通弟子。 亲传弟子是直接拜在沈知弦名下,能得他亲自指导的,普通弟子则只挂名于他主峰之下,统一修炼学习,没有特殊对待,平时还要帮忙做一些杂活的——清云宗里,也是要吃要喝要睡觉,要洗衣做饭,什么都要的。 潺潺流水声从不远处传来,这儿是弟子们往常打水的地方。 沈知弦没多想,抬步拐了个弯,一抬眼,愣住了。 瘦削的少年穿着身残旧到褪色的月白长衫,背对着他,正站在灵泉边打水。盛满水的木桶很沉,他一手一个提起,熟练的动作一看就知道平时没少做。 然后少年一转身,和沈知弦来了个正对望。 沈知弦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又看了眼他提着的水桶——这些杂事,都是交与普通弟子做的,晏瑾堂堂亲传大弟子,怎么还要亲自动手? 正沉默对视着,一阵唧唧啾啾传来,不知所踪的小草芽从旁边草丛里钻出来,高兴地朝晏瑾扑过去。 ——什么玩意儿?! 晏瑾长久以来练就的反应能力让他动作快于思维,一抬手,整整一桶水就尽数泼在了小草芽身上,将它泼得一个激灵,水的冲击力让它整个儿扑到了地上。 泥水在小叶片上滴滴答答流下来,脏兮兮的小草芽僵在地上,一动不动,像是震惊极了。 沈知弦看着它懵逼的小模样,忍着笑正要说话,一声怒骂倏地传来,其态度和内容让他立时沉了脸色。 “晏瑾!你在做什么,磨磨蹭蹭的!严师兄正急着用呢——啊!你怎么弄得一团糟!你是废物吗!” 小弟子大概是听到了这边的动静,嘴里骂骂咧咧地跑过来,看到满地狼藉,忍不住怒火滔天,一叉腰开口就要骂人,忽然一阵风起,旁侧一个碧绿的不知什么东西猛地糊上了他的脸。 啪,好大一声。 小草芽揍完人,非常自觉地一溜烟钻进沈知弦的袖子里,只露出个小叶尖看热闹。 小弟子的脸迅速红肿了起来,像是被人狠狠抽了一巴掌——可他什么都没看清! 在晏瑾面前被戏弄,他自觉脸面大失,怒气冲冲地转过身来,“谁在这儿放肆,看我不把你——” 声音戛然而止。 沈知弦眼皮轻抬,不动声色地抖了抖袖子,把那棵鬼机灵的小草芽抖了个倒栽葱,轻哼一声道:“要把本长老怎么着?说,本长老听着。” 第9章 泪痣 虽然沈知弦一度暗自吐槽“本长老”这个自称又土又傻气,一点都不适合他,但不得不说,在这种时刻,还是很能震慑人的。 小弟子扑通一声就跪在了**的地面上,脸色涨得通红,眼里全是恐惧,喏喏着不敢说话。 晏瑾沉默着捡起打翻了的木桶,转身正要再去打水,便听沈知弦道了声“放下”,一股温和的力量托住了他的手,让他无法将桶放下去。 “阿瑾过来。” 晏瑾顺从地将水桶放在岸上,却没有立刻过来——在他眼里,到沈知弦身边去,远比每日打水给严深用更为麻烦和可怖。 然而师徒一年有余,他很清楚沈知弦是个很看重脸面的人,他要是当着小弟子下了他的脸面…… 晏瑾抿着唇,蜗牛似的挪了几步,在离沈知弦三四步远的时候便停住了,低着头恭恭敬敬地喊了声:“师尊。” 沈知弦喊他过来并没有什么别的意思,只是灵泉边灵气冷冽,晏瑾身上还带着伤,不好在湿冷之地久留。 随手将这几天练得最熟的清洁术往晏瑾身上扔了几个,见那湿漉漉的衣袖重新变得干爽,沈知弦转头问:“谁让晏瑾来打水的?” 小弟子惶恐地话都说不清:“是,是严师兄……啊,不是,是我……”他发现这样说好像会让人误会严深,赶紧又结结巴巴道,“是严师兄,让,让我打水,我、我偷懒才让晏……晏师兄……这和严师兄无关……” 看着生怕牵扯到严深而不断解释,连自己都顾不上的小弟子,沈知弦微微眯了眯眼。 严深。 小小年纪,倒是很会笼络人心。 看这情形,晏瑾也不是第一次来打水了,说不准在别的什么事上也被刁难过,要说严深对此一无所知,沈知弦不信,他甚至觉得这一切就是严深在暗中推波助澜造成的。 是他的疏忽,那天送晏瑾回来之后,每日也只吩咐人去送药,自己顾着练习术法,竟再没来看过。 沈知弦音色微凉:“近日文县那片谷田正缺人,你收拾收拾就去帮忙吧。” 这么大个宗门,必定会有长期合作的食材来源,文县就是其中之一,专门生产灵米。最近正值收割期,文县的人忙不过来,便来宗门求助。 小弟子脸色发白,这相当于是要将他流放一阵子了。宗门里弟子无数,每个人都削尖了脑袋往上爬,他少一天修炼,都要比旁人落下许多。 可他不敢反驳,沈知弦的阴晴不定在宗门里是出了名的,他连自己的亲传大弟子都能下得了手抽三鞭,遑论他只是一介小弟子…… 他什么都不敢说,惨白着脸领命,退下时手脚都在发抖。 无关人等一退下,小草芽立刻从沈知弦衣袖里翻了出来,舒展了一下小叶片,毫不记仇地又要往晏瑾身上扑。 沈知弦的东西,晏瑾仍旧是不怎么敢碰的,可方才那一泼可以用无意来解释,眼下再故意躲避的话……眼见的小草芽就要扑过来了,他到底没忍住,轻微地侧了侧身,小草芽就扑到了他的袖子上。 沈知弦当然注意到了晏瑾的小动作,但是他更觉好笑的是再次吃瘪的小草芽——这小家伙真是太过分了,他拿昂贵的灵丹兑水好好养了那么几天,结果就养来了这么棵叛变草! 他正想说话,眼角忽然瞥见晏瑾肩膀处薄薄的衣衫上渗出来淡淡的血色——惩戒鞭的伤口裂开了。 这几日沈知弦虽然没有亲自去看他,但每天都有请四长老门下的小弟子去送灵丹伤药,惩戒鞭的伤口没那么容易好,但都这么些天了,也不至于动一下就裂开吧。 话到嘴边拐了个弯,最后沈知弦只道了声“跟过来”,转身便走。 身后的少年迟疑了一瞬,还是跟上了,谨慎又防备地距离他几步之远,沈知弦放缓脚步,他便也跟着停下,一点距离都不肯缩短。 小草芽优哉游哉地扒拉着他的衣袖荡秋千,对这紧张的气氛毫无察觉。 沈知弦对之无可奈何,大概这次的事是真的伤透了晏瑾的心,小刺猬对他竖起了满身的刺,也不知什么时候才愿意放松下来将软乎乎的小肚皮摊给他戳。 他想象着晏瑾卸下敌意后的样子,忍不住有些出神。在原书里,沈知弦还是很喜欢这个主角的,前期沉默而隐忍,后期被伤透了心终于黑化爆发,黑发赤瞳邪气肆意的魔尊,真是戳爆了沈知弦一颗深藏的中二心。 他现在是不祈求当主角的好兄弟啦,他只求将自己在晏瑾心里彻底洗白,无论晏瑾以后是一路顺畅走下去,还是仍旧黑化走魔尊路线,他只求晏瑾清算旧账时把他划拉出去。 ……千刀万剐什么的,真是太恐怖了。 晏瑾身为主角,以后注定是要呼风唤雨的,他一个患着心疾的小配角,还是自个儿过小日子悠闲去吧。 沈知弦心里正琢磨着,突然一阵晕眩感冲上脑海,眼前一黑,脚下便踉跄了一下,迷迷瞪瞪地要往后倒。 好在旁边刚好有一棵树,沈知弦迷糊中凭借本能扶住树干,才勉强稳住了身体。 他不知道的是,几乎是他踉跄的同时,本就距离他几步之远的晏瑾下意识就又往后退了几步,随后才露出些许惊疑的神色——这是怎么了? 这阵子眩晕来得突然,结束得也快,沈知弦闭着眼缓了一瞬,也就平复过来了,只是隐约还有点心悸。 ——心疾发作? 可他的心疾不只是偶尔才会发作的吗……前些日子刚来了一回,这会儿也没受什么刺激,怎么会无缘无故发作呢。 沈知弦思忖了片刻,没想出个所以然来,想到身后还跟着晏瑾,他轻咳一声,装作若无其事地松开手,回头望了一眼,道:“走吧。” …… 沈知弦居住的院落里是有一间小空屋的,就在他自个儿主屋的旁边,挨得挺近。 晏瑾看着沈知弦吩咐路上随手揪来两个小弟子收拾整理那间小空屋,心头一跳,莫名就有了不祥的预感。 果不其然,下一瞬这预感就成为了现实。 “这屋空着也是空着,你搬过来住。”沈知弦装作随意地看着两个小弟子忙前忙后,眼角悄咪咪地关注着晏瑾的神色,“为师……咳,也好照顾你。” ——这近水楼台的,还不能好好刷好感度么! 沈知弦小主意打得美滋滋,见晏瑾脸色微变,显然是很抗拒,张口就要拒绝,他赶紧打断:“先进屋,看看你的伤。” 少年抿紧了唇,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双手不自觉地捏成了拳,十足的防备,就连小草芽顺着他的衣袖爬到他的肩膀,晃着叶片啾啾啾也没有理会。 沈知弦瞧着他,唇角压不住地就露出一点轻微的笑意来。 其实沈知弦一直都有点嫌弃眼下的那颗泪痣,他觉得那看起来让他整个人都给里给气的,于是这几日他都有刻意练习面部表情,努力端着架子稳重起来,以减少泪痣带来的影响。 这确实是有点效果的,可此时一笑,又前功尽弃了——笑意染上眉眼,那滴泪痣便跟着鲜活起来,如云破月出,整张面容都瞬间舒展昳丽起来。 晏瑾从来没见过沈知弦对他笑,更不知道他笑起来原来是这么……像摄人心魂的妖怪。 然而他只愣了一瞬,下一瞬就看见沈知弦笑容一敛,撸了撸袖子,朝他走前一步,认真而不容拒绝道:“这么大个孩子了,还这么不听话,是要师尊给抱进去吗?” 第10章 道歉 当然最后沈知弦还是没能抱到小刺猬徒弟,真抱上了,他怕是要被当场扎到漏气……咳,扎成蜂窝。 自认摸到了拿捏小徒弟方式的沈知弦心情愉悦地掀开少年薄薄的衣衫,然后心顿时就沉了一半。 这伤口,比他想象中还要惨不忍睹。 惩戒鞭独有的寒意萦绕在伤口上,淤血黑沉沉地堆积着未曾发散,看起来极为可怖,暗沉的血从裂开的痂口涌出来,冲散了黑乎乎的药膏。 那药膏一看就是普通药膏,味道微妙效果极差,和他送过来的那种上等品质的灵药,差了十万八千里远。大概这几天晏瑾用的都是这种药膏,所以伤口才久久不好。 沈知弦用纱布沾了特制的药水替他重新清理伤口。甫一触碰到肌肤,晏瑾就微微一颤,肌肉紧绷起来,伤口受到挤压,血流得更欢了。 沈知弦另一只手便随意地拍了拍他的手臂,安抚道:“放松。” 一块纱布很快就染透了污血。这样处理伤口极疼,沈知弦担心晏瑾受不了,有意闲聊分散他的注意力:“芽芽呢?还勾着你吗?倒是奇怪,这小家伙这么亲近你……” 他讲了好几句,晏瑾才轻微又谨慎地小声“嗯”了一声,后背绷得更紧了。 沈知弦:“……” 他自认已经非常努力地散发善意了!原身到底做得什么孽!把好好一个小少年逼成这个模样! 沈知弦没奈何,也沉默了下来。本来他还想问晏瑾怎么不用他送去的灵药呢,现在一想,多半是不敢用罢。 怕他动过手脚。 一圈一圈缠好绷带,最后一段要绕到身前去打个结。沈知弦干脆将那两截儿绷带塞他手里让他自己系结,起身去净了手,在储物袋了翻了翻,翻出来晏瑾那根流云纹锦带。 就这片刻,晏瑾已经沉默着系好了绷带,其熟练程度让人心酸。 沈知弦唤了声 “阿瑾”,深吸了一口气,将流云纹锦带递到少年面前,郑重道:“抱歉。” 晏瑾看见熟悉的锦带,浑身一颤,几乎是抢一般地夺回手中,珍重地反反复复翻了一遍,确定是自己丢失的那一条,心底松了一口气,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沈知弦方才说了什么? 一片寂静中,晏瑾紧紧拽着失而复得的缎带,只感觉很荒谬。 抱歉。 沈知弦竟在对他说抱歉。 抱歉什么呢,是抱歉以往的各种事情,还是又有了什么新的折磨人的方式,又或者…… 晏瑾侧头,望着沈知弦,黑漆漆的眼底隐约有轻微的讽刺,不仔细看都看不出来。他缓声道:“师尊,您是被夺舍了吗?” 沈知弦:“……” 主、主角都,都这么敏锐的吗! 他艰难地开口否认:“夺舍?怎么会……”顿了顿,又正色道:“为师这几日想了许多,以往许多事情,确实是为师过分了,以后为师不会这样了。” 他自认态度还挺认真诚恳的,最近又是亲自把人接下思过崖,又是找回缎带,送药上药的,他已经在很努力地洗白了…… 可晏瑾听着他的话,只垂头捡起衣衫,自顾自地穿了起来,用沉默来无声地表达了他的不相信。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解冻也不只是片刻之事……沈知弦在心里疯狂地安慰自己,才能忍住抱住少年嗷嗷嗷求他原谅的冲动。 没关系,他还有救。收晏瑾为徒的这一年多里,原身唯一动过手的事是这次藏剑阁一事,多数情况下,原身都是漠视和纵容严深连同其他小弟子在琐事上为难晏瑾。 最过分最残忍的那件事,断晏瑾灵根的那件事,还没有发生——沈知弦记得,那事就发生在晏瑾下思过崖后,还好原身还来不及造孽,就被他穿了过来。 也算是掐了个好时机,没让事情坏到更可怕的地步。 沈知弦刚悄悄松口气,转念就想到了藏剑阁的事,又有些头疼。 藏剑阁的事他这几日一直有关注,奈何严深背后的人尾巴收拾得太快太干净,他初来不久,还没摸清各种人的底,说要重新细查,其实也只能说说而已。 这事注定是不能水落石出了——至少现在不能。 沈知弦觉得自己就是个渣男,才刚道歉完,就要告诉人家你受的冤屈我没法给你查清啦。 他迟疑着隐晦地提了一句,晏瑾便立刻反应过来,沉默了一会,只道:“弟子一条贱命怎么样都没关系,师尊不必操心。” 沈知弦最听不得这种妄自菲薄的话,蹙着眉道:“别乱说,你很好。” “好什么?”少年反问,眼底有淡薄的讽意,不知是在讽沈知弦还是在自嘲。 沈知弦一时语塞,他可是主角,主角好什么,主角那当然是什么都好啊!掉根头发丝也是宝呢! 沈知弦这片刻停顿,晏瑾便当他无话可说,默然站起身来,恭恭敬敬地朝他行了个礼,转身就要退下。 沈知弦下意识伸手拽他手臂,晏瑾一直在悄悄防备他,立时反应过来,不动声色地一侧身,沈知弦便只拽到了他的衣袖。 力气没收着,连带着将他衣领都扯松了些,露出瘦削的锁骨,弧度精致,瞬间吸引了沈知弦的视线。 沈知弦:“……”他飞快地缩回手,轻咳一声作掩饰,在晏瑾无声地注视中,脱口而出,“你好……好看。” 晏瑾:“……” 晏瑾:“?” 他僵直了一瞬,下一瞬头也不回地出了房门。 沈知弦……沈知弦觉得老脸一红,只想钻到床底装死不出来。 他看着晏瑾走了出去,扶额,含糊地补充了一句:“晚上过来……”话还没说完就看见晏瑾的脚步更快了几分,咻地一下就不见了。 “……再换一次药。”他慢吞吞地把话说完,叹了口气。 被逮来干活的小弟子们手脚很利索,很快收拾好了小空屋,正要过来找沈知弦复命的时候,就看见晏瑾大步从沈知弦屋里走了出来。 衣衫不整,脸色寡淡,其中一个眼尖的小弟子,轻而易举地就瞧见了他微微泛红的耳朵尖。 小弟子:“……啊?” 沈知弦这回拎上来的两个小弟子是刚入门不久的,正是对一切都很好奇的年纪。两人对他们师徒间的矛盾知之不多,那颗被俗世话本污染的八卦之心还活蹦乱跳着。 看着晏瑾一言不发头也不回地进了屋,两个小弟子对视了一眼,皆露出好奇的神色。 第11章 对剑 藏剑阁一事果然如沈知弦猜的那样,最终不了了之。 晏瑾仍旧背着个不清不白的黑锅,连带着沈知弦也被底下小弟子们非议。 宋茗大概也是知道的,但他只作不知,甚至有意纵容。 沈知弦曾无数次当着众人驳他,丝毫不给他面子,碍于种种原因,宋茗只能选择忍让,早就憋了一肚子火。这事儿就算不能动摇沈知弦的地位,恶心一下他也是好的。 于是小弟子们讨论得就越来劲了,什么奇奇怪怪的传言都有。 “沈长老好像最近很喜欢晏师兄呢。” “我也听说了,沈长老亲自把人接上峰顶啦,据说就在沈长老屋边住着。” “晏师兄岂不是终于熬出头要一飞冲天啦?” 这些普通弟子不能直接称沈知弦为师尊,倒是一口一个晏师兄叫得亲热,仿佛以前从来没在背后悄悄讲过晏瑾闲话,各种琐事上为难过晏瑾。 “我看八成是。说起来,严师兄好像很久没有上过峰顶了。” “沈长老免了他每日的问安,似乎也很久没指导他剑法了。” “啊?原来是这样。我就说呢……” “好了,你们小点声,严师兄说不准就在这附近呢。” 有人爬高,就会有人被踩。这世上见风使舵的人向来不少,往日里这些小弟子是如何吹捧着严深的,此时便是如何表露着对晏瑾的“善意”。 严深隐在树影后,看着这群小弟子们边说边走着,很快就没了影,脸色阴沉如锅底,往日开朗的气质全然不见,手一用力,就在坚硬的树干上留下清晰的五个指印。 晏、瑾! 他咬牙切齿地将这个名字反反复复念着,阴暗的情绪像角落里的毒蘑菇一片一片地冒出来。 不知过了多久,他骤然拂袖,头也不回地朝某个方向走去。 ——那不是回他屋里的路,也不是往练剑场的路,更不是通向任何他该去的地方的路。 …… 处于话题中心的沈知弦很淡定,他对那些关于自己的那些闲话儿是不怎么在意的,他更担心的,是这件事会不会在晏瑾千疮百孔的小心心上再扎两个窟窿。 沈知弦开始费尽心思地哄人。 然而晏瑾对他简直是究极防备,每次他一出现,少年周身气势就会瞬间紧张,精神绷得紧紧的,像绷到极致的弦,碰一下就要断掉。 沈知弦觉得他在晏瑾心里的地位大概还不如那棵没良心的叛变草。 至少那棵草在被晏瑾拍飞了几次之后,现在终于得到允许,能拽着他袖子荡秋千了。 沈知弦决定使用迂回战术怀柔战略。 十五六岁的小孩子嘛,再早熟也一定会有一颗柔软的心的! 沈知弦在屋里掰着手指头数了数。 四长老近日又新练了一炉子能精粹灵根的丹药,宗门里新近了一批质量上乘的布料织云锦,五峰名下的厨子据说学了个新菜式…… 不缺钱的沈长老手一挥,买买买!做做做!吃吃吃! 揣着一包灵石领命而去的小弟子明意恭恭敬敬地掩门而出,走之前悄悄地望了眼正在院子里练剑的晏瑾。 晏瑾恰好一招使尽,收剑回身,注意到这一抹视线,平静地回望过去。 “晏师兄好!”明意被他看得一个激灵,下意识立正站好,打了个招呼。 他是那天被沈知弦拎上来帮忙收拾空屋的两个入门弟子之一,另一个弟子叫明黎。大概是手脚灵活入了沈知弦的眼,两人都被破例提成了五峰名下的普通弟子,被沈知弦隔三差五使唤跑腿一下。 两个小弟子那天下山后,不惜奉献上零花钱和小零嘴,朝周围的师兄师姐们打听了一番沈知弦和晏瑾的事儿。 然后他们就懵了。 沈长老和晏师兄关系很不好? 晏师兄受那么重的伤是沈长老打的? 沈长老最喜欢的亲传弟子是严深师兄? 不对呀,他们明明感觉沈长老和晏师兄两人关系还不错呀! 至于严深师兄……虽然他们刚来不久,还没有和严师兄有太多接触,可他们天天都能见到沈长老。 看沈长老的态度,明明更看重晏师兄,每天变着花样儿给晏师兄送东西,水果要最鲜甜的,蔬菜要最新鲜的,肉要最优质的,就连一碟香软馒头都要叮嘱给捏成各种形状的。 据说是为了让晏师兄看着喜欢多吃几个。 弟子们都说沈长老阴晴不定不好惹,可他们分明觉得,沈长老还……还挺可爱的。 他也想当亲传弟子,他也想吃猪猪形状的小馒头,他正好属猪的呢!明意抱着一包灵石乖巧站在晏瑾面前,可惜他资质一般,晏师兄明玉在前,沈长老一定看不上他啦,他还不如和晏师兄打好关系呢! 也许晏师兄一高兴,就会请他吃一只猪猪小馒头。 “晏师兄要喝水吗?” 晏瑾摇摇头,生疏又客气地道了谢,视线在他怀里的灵石一掠而过,很快又收了回来,垂眸专心致志地看手中的剑。 明意便道了声“再见”,兴冲冲地走了。 他一走,四周就恢复一片寂静。小草芽去睡觉了,难得没有出来吵闹,晏瑾凝着手中的剑,眼底情绪不明。 距离前世那件事发生的时间,已经不远了。 可如今的沈知弦和他前世记忆中的沈知弦截然不同,各种模样的白衣师尊在他脑海里反复交替地出现,他日夜琢磨,惶恐又全然猜不透沈知弦的想法。 这几日他在这儿住得实在是煎熬,睁眼闭眼都是一片殷红,仿佛鼻端都漂浮着血腥气,连睡梦中都是沈知弦那双沾满了鲜血的手,漫不经心地捏住他的手腕。 似乎有疼痛从灵根开始蔓延,晏瑾的神智有片刻的涣散,捏着剑柄的手猛地用力,力气之大,指尖都泛了白。 长剑出鞘时带起泠泠冷光。 明明只是一把很普通的剑,晏瑾抖了个剑花,竟带出来一片凛冽之感,和以往每次练剑都气势不同。 他的瞳孔已经浮上了一层淡淡的赤色,看什么都是一片血红,冰冷又残忍的色泽刺痛着晏瑾的每一根神经。 四面八方仿佛都是沈知弦的影子,他喘息着,出手如炬,剑光如鬼魅,疯了般刺向每一个幻影。 剑招一出,剑尖颤抖,声如无月寒夜里的黑鸦嘶啼,剑光割碎枯叶,卷起一片萧索。 然而幻影无穷无尽,碎了又起,竟是杀不完斩不尽。 晏瑾毕竟只是个十六岁的少年,长期营养不良身材瘦削,又是早段时间才受过重伤,承不住这么霸道的剑招,不过片刻便已力竭——可他停不下来。 有什么声音在他脑海里回荡着,诱惑着,要将他仅剩不多的理智拖入深渊。 “杀了他……杀光这一切……就再没有什么能欺辱你、阻拦你……” 血液在体内疯狂地奔涌,灵力在灵根里剧烈地冲撞,因为太过于凶猛,脆弱的灵根承受不住,隐约有了碎裂的痕迹。 “嗡!” 就在晏瑾近乎崩溃的时候,另一把长剑出鞘,如黑夜里破云而出的皎月,轻柔的剑光温和却强势地破开混沌,牢牢地架住了他挥出的长剑。 “阿瑾!” 温软柔和的剑意将狠厉凶残的剑招轻易化解,有焦急的呼喊声从遥远传来,晏瑾本能地循声望去,瞳孔里几近妖艳的赤色散去了些许。 “醒醒!阿瑾醒醒!” 又是一声呼唤。 晏瑾从来没有听过有人用这样焦急担忧的声音呼喊他的名字,仿佛他是珍宝,磕着了碰着了也会有人疼有人忧。 他听见的从来都是谩骂嘲讽和闲言碎语,连清脆的笑声里都带着瞧不见的尖刺。 最开始他没有防备,轻而易举地被扎得心头血淋淋,后来他也学会了筑起冷漠的高墙,将自己围在里头,不至于再那般轻易受伤。 晏瑾怔怔地站着,目光有些涣散,沈知弦分不清他是在看自己还是只单纯地望着这个方向,一时迟疑未动,只试探性地再唤一声:“阿瑾?” 随着这一声呼唤,晏瑾眼底那诡异的赤色渐渐退去,随后手中长剑就哐当落地,他眉心一抽,闷声呛出一口血,脚下一软,就往前倒去。 沈知弦一惊,顾不得许多,甩手就将自己的剑往地上一插,匆匆上前一步,将力竭的少年拥入怀里,安慰似的拍拍他的背:“没事了,没事了……” 晏瑾伏在他怀里,一动不动,像是昏睡过去了,可沈知弦知道他没有,不仅没有,他还在逐渐恢复清明。 因为那种熟悉的究极防备感……又出现了。 沈知弦在对方伸手推开他之前就松开了手,先一步站起身来,捡起晏瑾的长剑。 这是一柄普通的剑,惯常给普通弟子们用的,晏瑾不受重视,身为亲传弟子,居然也没分到一把像样点的长剑。 沈知弦刚在心下唏嘘一声,方才被晏瑾过度使用,又被沈知弦的剑挡了一招的长剑终于光荣牺牲,哐当碎成几段,掉到了地上。 沈知弦:“……” 他若无其事地轻咳一声,企图转移话题:“方才你使的那剑招叫什么?” 那剑招格外凶狠,一看就不是清云宗里会有的剑法。一般的剑也都承受不住它的狠戾,也不知晏瑾是从哪里学的。 然而这个问题,晏瑾也不知道,他还没从方才的情绪里完全回过神来。 方才的发生的一切突兀而怪异,他仿佛□□控了一般,心头涌起许多陌生的情绪,不由自主就挥出了剑。 那个神秘的沙哑声音…… 杀了谁?那个声音,在叫他杀了谁? 是沈知弦?还是所有欺辱过他的人? 晏瑾反复回想着那声音,越想脑子里越混乱,迷迷蒙蒙中,有一种绝望的情绪涌上来,好似内心深处他自己的灵魂在拼命嘶吼。 ——不可以! ——不能杀他! ——不! 绝望到崩溃,一字字泣出来都是鲜血。 晏瑾陡然一个激灵,狠狠一握拳,指尖用力戳着掌心,些许痛意让他回过神来,听见沈知弦的问话,苍白着脸摇了摇头,一声不吭。 见他不愿回答,沈知弦也没有要逼问的意思,只当是晏瑾自创的剑法,毕竟主角么,就算是开山创派也不是什么惊奇事。 沈知弦叹口气,随手把剑柄一扔,转身将自己的长剑霜回收回来,“这剑不好使,以后给你找把好的。” 他默默打着主意,转身离去,却没有留意到晏瑾眼底闪过一丝迷茫的脆弱。 第12章 折腰 藏剑阁的真相被暂且掩藏,日子逐渐恢复平静。 师徒俩表面和谐地相处着,可沈知弦知道,小刺猬只是将他的刺稍微藏了藏,等他一靠近,还是要露出来戳他一下的。 晏瑾去上早课还未回来,沈知弦便和小草芽一块赖床,懒洋洋地翻了个身,忽然长叹了口气。 小草芽不明所以,叶片一卷,就学着他也叹了口气,声音还真学像了九成。 沈知弦拨弄着它的小叶片,小声喃喃:“阿瑾好难哄哦……” 小草芽能听懂人话,立刻深以为然地摇叶子——超难哄的!它撒娇卖萌了好久,才换来抓衣袖荡秋千的机会! 一人一草对视半晌,再一次发出叹息。 小草芽摊了一会,出去晒太阳了,沈知弦拥着被子坐起来,忍不住再次回忆起那天的情形。 那天,他分明瞧见了晏瑾的瞳色变成了赤色——虽然很快就恢复了正常。 那冷冽妖艳的色泽,和他使出来的剑招,冷漠狠戾的气息如出一辙。 当时沈知弦满心担忧没多想,后来平静下来才想起书中的设定,赤瞳——那是晏瑾入魔的标志。 原书中,晏瑾是因为被原身断了灵根,再无法修仙,才寻了别的机缘入魔,可眼下好端端的,怎么突然就有入魔的预兆了呢? 沈知弦忧心忡忡,很担忧这只小刺猬给他表演一个现场入魔反手弑师。 发了会呆,他才蔫蔫然地起身,随手取了剑,准备去练剑。 他近来在原身的储物袋角落里翻到了原身当年自创的剑法小册子,正努力复建着。 既然担着个师尊的名头,他总要教点什么东西的嘛,万一……晏瑾说不定还能看在他兢兢业业的份上,对他宽容些许呢。 说起来,原身这个天赋实在是太优秀了,怪不得当年能被前宗主如此看重,能被称作宗门里的第一剑修——未及弱冠便能自创一套剑法的人,放眼修真界,都是凤毛麟角。 大概是记忆里的本能还在,沈知弦每次练剑,都觉得自己仿佛和剑融为一体,根本不用多做思考,剑招就能行云流水般顺畅施展开来。 一套剑法使完,沈知弦提剑立于悬崖边,吐出一口浊气,心底那点儿郁闷消散得一干二净,只剩舒爽与惬意,甚至生出来想要痛饮三百杯一剑走天涯的念头。 原身当年一定是个意气风发洒脱快意的少年郎,可惜心疾断碎了他所有肆意的梦想。 悬崖边风大,吹得衣袍猎猎。沈知弦站了一会,滚烫热血被吹凉了,低头望了眼深不见底的悬崖,忙不迭后退了几步,转身正要回屋里,却瞧见晏瑾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了,正一瞬不瞬地望着他。 “阿瑾回来了。”沈知弦打了个招呼,见他佩着剑,随口又问道:“这剑可还用得惯?” 晏瑾之前那把普通的剑断成了几截,是没法再修的了。眼下他这把剑是沈知弦请人特意打的。 晏瑾垂睫,掩下了眼底一闪而过的惊疑,恭敬地行了礼:“谢师尊赐剑。剑很好。” 沈知弦只当没听出他隐约的警惕和防备,沉吟了一瞬,他往旁侧空地抬了抬下巴,干脆道:“与我练两招瞧瞧。” 沈知弦今天的心情似乎很好,眉眼间都带着笑意,一贯的沉稳和素雅被这笑容击得破碎,剑光泠泠间,他显得洒脱又肆意,像极了话本里说的,行走江湖的侠客。 晏瑾和他对招时感觉尤其明显,那一瞬间他甚至觉得这不是沈知弦——那个心思阴冷黑暗的人,怎么可能有这般潇洒的剑意! 可这分明又是沈知弦。虽然对沈知弦的恨意还未消,但他也不能否认,沈知弦那张脸,确实是生得好,叫人见之难忘,那一滴殷红泪痣,谁也仿不来。 又练了两刻钟,沈知弦才有些遗憾地收剑。他不能长时间动用灵力,再打下去,心疾就要出来制裁他了。 “倒很不错。”他夸了两句,见晏瑾紧接着也要收剑,连忙止住,“你不急。方才有几招,你再使一下……” 原身之前从不指导晏瑾修炼,晏瑾只能去和普通弟子们一起上课。然而那些弟子们在严深的暗中推动之下,又是一致排外孤立他,故意给他最差的剑,使绊子让他错过课程。 频繁缺课让晏瑾只能学到皮毛,好在主角光环天赋过人,他就算是拿着最普通的剑自个儿比划,也像模像样的。 但那也仅是像模像样,深究起来还是很多错误,沈知弦就给他一个个挑出来纠正。 讲得兴起时,沈知弦忘记了师徒俩之间的隔阂,拿过晏瑾的剑,就要亲自给比划比划。 “譬如朝露不是这样用的。这是剑客于某日清晨见蜉蝣飞过慨而使出的一招。朝露稍纵即逝,这剑招便要灵巧而快,叫人还未来得及看清,就成了暮死的蜉蝣……” 他将剑尖上挑又压下些许,将一片泠泠剑光都压灭,仿佛暮色染上大地后,失去生命的蜉蝣们翩然落地。 晏瑾一个恍神,忽地上前了一步,一双眼紧紧盯着灵动的剑尖。 “风尽兰州是剑客于日落西山黄昏时顿悟的一招,遍地枯叶映残阳,西风卷过一片萧索,叫对手见了彷徨瑟然……瞧见没,就很帅……” 有模糊的身影在他脑海里一晃而过,似乎也曾有个意气风发的白衣人,在为他比划着剑招,嘴里说着相似的话,只是当时他手中握着的是一截枯枝。 晏瑾脱口而出:“师尊,您会一招风尽兰州么?” “风尽兰州?”沈知弦剑尖一挑收了式,几乎是想也未想,手腕一抖便使出那一招,随口吟道:“而今立尽月黄昏,西风过尽上兰州……” 晏瑾瞳孔骤然放大,记忆里和眼前的两个身影仿佛重合在一个,一个惦念许久的名字几乎要脱口而出,“岁——” “哎呀!”沈知弦突地一声惊叫,就打断了晏瑾的话。他脸色微变,招式还未收尾便反手将剑杵在地上,权做支杖,另一只手扶着腰,神情微妙又无可奈何,“我的腰……” 他不敢动用灵力,才用的晏瑾的剑。可晏瑾的剑也是上等品质,掂量着很有些分量的。譬如朝露胜在借巧劲还没出事,风尽兰州这招要大开大合,他一个不注意,就略略闪了腰。 晏瑾:“……” 他将几乎要吐出来的名字咽回肚子里,一瞬间便重新恢复成沉默的状态,在沈知弦的示意下,谨慎又防备地扶着人回屋。 沈知弦的手搭在他的手腕上借力,冰凉凉的,全然不是一个正值青春风华正茂的人所该有的温度——心疾葬送了他的未来,只给他留下一个对于修行者来说无比虚弱破败,宛如废物的身体。 上一世,晏瑾也是曾仰慕过他的,故而对拜入他门下并没有太抗拒,可谁知换来的却是灵根断绝,一朝殒命。 他可怜沈知弦,却也更恨他。 晏瑾垂了垂眼睫,掩去了眼底复杂的情绪,将人扶到了床榻上,沉默地行了礼,悄无声息地退下了。 第13章 匆匆 自从那次练剑出了意外,沈知弦干脆就破罐子破摔,也懒得在晏瑾面前继续摆沉稳架子了。 反正那样糗的样子都被晏瑾看过了,还有什么好装模作样的! 装模作样也是很累的。沈知弦卷着被子,心平气和地想,毕竟他是要靠内在美来得到徒弟认可的好师尊。 于是继闪腰事件之后,晏瑾又陆续撞见了沈知弦吃鱼差点儿被鱼刺呛到现场,沈知弦赖床不起和小草芽斗嘴现场,沈知弦练剑走神、长剑脱手而出差点削秃小草芽、然后一人一草险些打起来的暴躁现场,等等等等。 晏瑾:“……” 晏瑾心情复杂。 这,真的是他认识的沈知弦吗?怕不是真的被夺舍了吧…… 然而损失形象换来的成果喜人。沈知弦不会想到,他在吃喝穿住上费尽心思,都没能软化得了半分的人,因着他这一堆糗事,心态是终于产生了动摇。 虽不至于彻底消除隔阂,但至少态度平和了许多,师徒俩偶尔还能聊几句闲话了。 沈知弦很欣慰,只以为是怀柔政策起了效果,挥霍起灵石宝玉来更是毫不手软——反正当年前宗主划分给他的管辖地是超大块超富裕的,他每年收的上贡甚至要比宋茗还多。 ——宋茗肯定是要气死了。 因为这日开早会,某些管事们会在宋茗的暗中示意下,又提议让他主动让提成上缴给宗门了。 说是上缴给宗门,有多少会被半路拦截,大家都心知肚明。 沈知弦神色平静地听完,就眉头一蹙作西子捧心作虚弱状,长睫轻颤,一声叹息,开始怅然怀念前宗主——也就是他的师尊。 穿书以来,他除了在晏瑾身上费心思,在与几位长老的关系上也颇费了番功夫,毕竟孤身一人寸步难行,抱多几条大腿才好活嘛! 除了他是走关系当上的五长老,其余四位长老都是当年和前宗主一起闯荡的师兄弟,都是沈知弦的长辈,大长老二长老只忠于本职,很少管其他事,其他两位长老和沈知弦关系倒是不错。 于是每次沈知弦一捂胸口,三长老和四长老就会立刻凑来,一唱一和搭台演戏。 什么“哎呀你可不能出事啊”,什么“你要是出事了我们百年之后可还有什么面目去见老温啊”,又或是“你这身体就该矜贵养着……峰上灵石够不够用?不够师伯这给你匀点儿”…… 唱完一轮,四长老还要一本正经地对那几个管事说:“你们沈长老身体情况特殊,得许多灵石矜贵养着。我瞧着宗门灵石也不缺很多,慢慢想别的法子就是了。总不能苛待温宗主唯一的徒儿。” 四长老将“苛待”两个字咬得字正腔圆,那些管事们哪个人还敢说话,再说他们就要成逼死前宗主唯一徒儿的罪魁祸首了! 于是他们讪讪然闭嘴退到一边,沈知弦大获全胜。他也是乐得装虚弱,反正他心理素质好,相比于被别人说几句不痛不痒的闲话,他更喜欢看宋茗吃瘪。 两位长老带着“病弱”的沈长老,一边嘘寒问暖,一边就提早告退一块溜了。 只留下一个满腔怒火又发不得的宋茗,在议事堂里脸一阵青一阵白,缓了好久才顺过气来,冷邦邦地继续议事。 偷懒早退三人组在路口分道扬镳。 两位长老去下棋,沈知弦气定神闲地回去补觉——早上起太早,冬天又是最容易催生睡意的季节,他早就困了。 然而他今天注定不能睡个好觉。 “啾啾啾!啾啾!” “哎!” 半睡半醒间,沈知弦被小草芽糊了一脸,痛苦地翻了个身,手胡乱一拍,将被子一提,就蒙住脸,含糊着斥责道:“芽芽,跟你说多少遍了!我睡觉的时候不许吵我!” “咕咕咕!” 小草芽灵巧地躲开他的手,蹦到他耳边,换了个声音叫,一边叫一边用小叶片扯他的发丝。 沈知弦沉迷被窝不为所动。 小草芽得不到回应,转而生气地揪住被角,猛地一扯,只听撕拉一声,轻而易举地就报废了这个月的第七条被子。 ——谁都不会猜到,这么棵看着脆弱到风吹即折的小草芽,会这么大力气。 只有杂务司的小弟子们会因为沈长老一个月换了七条被子而产生一些微妙的猜测。 小草芽扯坏了被子,轻车熟路地飞到窗边,小叶片又是轻轻一拍。 啪嗒一声,窗口大开,寒风卷携着细雪瞬间涌入室内——住的高就这点不好,风大,雪冷。 修仙之人当不惧酷暑严寒,室内便也不会有暖炉地龙之类的东西,沈知弦先是被扯开了被子,再是被寒风呼啸一脸,瞬间清醒——“芽芽!!!” “啾!” 小草芽在他气到拔剑之前先飞快地指了指外头,然后做出垂首等待的模样,又一通唧唧啾啾。 沈知弦愣了愣:“阿瑾在外头等着?” “啾!”小叶片点一点。 “等多久了?” “啾啾!”好久了! 沈知弦连忙披衣而起,掐诀施术让自己变得清醒一点,又扒拉了一下头发,才匆匆出了门。 晏瑾正沉默着站在门前,一动不动。屋檐为他遮挡了一些雪,但没奈何风大,吹着薄雪簌簌往他身上落。他在这等了不短时间,肩头铺了一层白雪。 三年过去,他已不再是当年那营养不良的瘦削少年,沈知弦每日好吃好喝喂着,灵丹妙药养着,他个子咻咻咻地飞快拔高,骨架舒展,逐渐长了肉,身姿变得颀长而匀称起来。 已然是个神情俊朗,气质昂扬的青年郎了。 沈知弦看得好唏嘘,小徒弟终于长大了,若不是晏瑾始终保持寡言淡漠的性子,他会比当年的严深更受欢迎。 不过这都不是重点——重点是,晏瑾怎么就长得和他一样高了! 上个月晏瑾在闭关,他一个月没见着人,眼下一瞧,才发现昔日那瘦了吧唧的小少年居然这么高了! 沈知弦痛心疾首,啊啊啊,这才一转眼呢,徒弟就长得都要比师父健壮了! 晏瑾还在能继续长高的年纪呢! 而他……沈知弦眼神放空片刻,他记得原书中,“沈知弦”是要比晏瑾大一轮的。 俊朗沉稳的青年丝毫不知他那师尊内心的复杂情绪,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师尊。” 第14章 病发 外头风冷雪大,沈知弦应了声,侧身指了指屋内:“里面说?” 晏瑾摇了摇头道:“弟子是想请示师尊,三峰的邵师兄要开论剑小会,邀请弟子去三峰参加……” “论剑小会?”沈知弦沉吟了一瞬,这是各主峰长老门下亲传弟子们聚在一起论剑切磋的小宴会——修炼这种事,只有互相交流切磋才会有进步。 这几年来,沈知弦看着小少年一点点长大,却沉默寡言一日更胜一日,很是烦恼,生怕没把人给养黑化,又把人给养自闭了。现在难得晏瑾愿意去参加活动,他当然是满口答应。 “严深也去?” 晏瑾颔首。 沈知弦便叮嘱道:“离他远点。” 这几年他有意冷落严深,然而严深本就心术不正,背后又有人撺掇着,没少使歪脑筋为难晏瑾,被沈知弦明里暗里处理了许多次都未收敛,反而变本加厉。 ……迟早得找个理由把他解决了,哄徒弟哄一个就够了。 晏瑾应了声是。 沈知弦对他这个能一个字解决的就绝不会多说一个字的性子很了解,挥了挥手让他离开。 青年正要退下,沈知弦忽然想起了什么,又把人叫住了:“三长老帮我设了个阵法。你回来时顺便替我取来。” 三长老擅阵法,沈知弦就央着他给帮忙设了个暖阵——这寒风萧瑟大雪纷飞的严冬,就算他不惧严寒,也不喜欢每夜睡觉都要呼吸着冰冷的空气! 等晏瑾离开,沈知弦的困意也被消磨得差不多了,琢磨了一瞬,便轻快地朝后山而去:“去泡会温泉好了——芽芽带上果盘酒壶,走啦!” 前宗主对原身是真的好,选的主峰是灵气最足的,地势易守难攻,后山还有一池温泉——那热气腾腾的温泉,还未走近就能感受到充盈的灵气扑面而来。 沈知弦一到冬日就格外钟情于这个温泉,隔三差五就要来泡泡。 暖玉小壶浸在温泉里,各色水果切成小块在玉碟里摆着,鲜甜的果香与清冽的酒香融合在一起,实在惬意。 小草芽一头扎进池底,又冒出来,抖抖小叶片,将水珠子全洒在了沈知弦脸上。 沈知弦朝它泼了一捧水,又将它淋了个满身湿。 一人一草玩闹了好一阵才停歇。小草芽懒洋洋地摊在岸上晒太阳,沈知弦倚着岸边,坐在一块稍高的石墩上,闭着眼想事情。 这眨眼即过的三年里,每天过的都是新剧情。 原书里,早在三年前,晏瑾就被断了灵根逐出了清云宗。没多久就得了机遇入了魔,强大起来后反手灭了所有曾伤害过他的人。 死得最惨的,便是他曾经的师尊。 不过这剧情被穿书过来的他给扭转了,如今晏瑾还活得好好的,被他养得白白嫩嫩的,也没有以前那般排斥他了……想想还挺有成就感呢。 就是不知何时这只小刺猬才能彻底放下芥蒂。 沈知弦抬手揉了揉眉心,转念又想起别的事。 不知为何,他总是无法完全融合原身的记忆,平时生活无碍,但每当他想仔细追究某些事情时,就会发现记忆里有巨大的断层。 比如前宗主的死。 他总觉得前宗主那所谓走火入魔,死得很不简单。明明闭关之前一切都是正常的,那一次升阶,对准备已久的前宗主来说,该是简单如水到渠成的事儿。 可偏生他就死了。 前宗主闭关前……或者说是死前,见的最后一个人,是宋茗。 除了宋茗,再没人知道他们在那见面的短短一刻钟里发生了什么。 沈知弦深吸一口气,又揉了揉眉心,灵光倏地一闪——等等!还有剑灵啊! 他的剑灵霜回沉睡多年,以至于他一时都没想到这点,品质上等的剑,与主人相处久了,是会催生剑灵的,而剑修的剑,永远不会离开身边。 前宗主的剑是一品灵剑,与他相伴了几百年,早就催生了剑灵,只要找到前宗主的剑,让剑灵重现当时场景,不就知道了吗? 沈知弦的笑容刚绽开了一瞬,就僵住了——等等,如他所记不错,前宗主的剑,在他走火入魔时,就被他亲手折断了! 剑都不在了,剑灵自然也消散了。 沈知弦脑子转得飞快。除了前宗主的剑,他还可以……问宋茗的剑灵啊! 剑灵只会重现真实的往事,是不会说谎的! 他深吸一口气。安稳过了这么些年,晏瑾渐渐强大了,有自保能力了,他也该琢磨着解决身边这些谜团了。 将壶中最后一点酒饮尽随手搁在岸边,沈知弦正欲站起身来,却忽然感觉一阵熟悉的眩晕——这几年来,这种眩晕感出现过不少次,那是心疾发作的前兆。 可从来没有一次这么严重过! 心脏扑腾扑腾直跳,像是要跳出胸腔,太过激烈,都感觉到了疼痛,宛如要炸裂般的疼痛——心疾发作了! 沈知弦脸色瞬间苍白,眼前一片昏沉,什么都看不清。他想上岸,但水中阻力大,他手脚无力,手将岸边的酒壶挥落池中后才勉强扶住。 浑身痉挛,沈知弦攀附在池边,大口大口喘息着,剧痛令他近乎窒息。 小草芽察觉不对,焦急地凑过来唧唧啾啾。 但沈知弦已无暇顾及它,他的意识逐渐昏沉,手没了力气,扶不稳,整个人滑落到水中,来不及挣扎,就晕了过去。 小草芽吓了一跳,赶紧也沉下水去,想要将他捞起来。 然而水中阻力大,它又还太小,尝试了几次,都无可奈何,只能啾啾两声,破水而出,辨认了一下方向,急急忙忙朝三峰的方向飞去。 …… 三峰上,弟子们轻车熟路地聚到一起,随意坐下,各自打了个招呼,论剑小会便算开始了。 论得兴起纠结不定时,有弟子甚至当场拔剑约人切磋,以验证对错真假。 “晏师兄。” 空地上有两人切磋正酣,吸引了大家的注意。被沈知弦千叮万嘱要远离的严深趁机悄悄凑过来,熟稔道,“还未祝贺师兄闭关出来,不知……” 晏瑾淡漠地瞥他一眼,那一眼没什么情绪,当即就把严深望得一窒。 但他很快就回过神来,仿佛感受不到晏瑾的漠然,亲热道:“不知师尊近来还好?我许久未得师尊召见了。” 沈知弦没有和他断绝师徒关系,但非常疏远他,免去了他的问安,也几乎不召见他,只偶尔碰着点点头便算是见过。 ——他还不如那俩整天往山顶上跑的小弟子。 明明之前师尊最看重他了,好端端的怎么突然就变了?一定是晏瑾说了些什么不该说的话,惹得师尊生他的气。 严深面上带着笑,内里已不知咬牙切齿问候了晏瑾多少遍。这三年来他没少给晏瑾背地里下绊子,但每次没能成功,反而是他失了师尊关照,在诸多弟子中地位越来越低。 巨大的落差感让他心里越发扭曲。 晏瑾从小吃苦长大,对人的情绪波动十分敏感,他察觉到严深藏在笑容下地恶意,面无表情地垂头看自己的剑,对他的话置若恍闻。 严深得不到回应,一咬牙,提着剑就大步走到了众人特意空出来的空地中间,朝晏瑾一拱手:“师兄,请赐教。” 晏瑾冷淡地望了他片刻,不起身也不应话。 僵持中,周围弟子们的讨论声渐渐就弱了,气氛尴尬起来,严深脸上的笑容都有些勉强和黯淡,似乎很委屈又不能言说:“师兄是看不上我不愿与我切磋吗?” 说实话,是的。 晏瑾本就根骨极佳天赋灵根,这几年被沈知弦用上等灵丹喂着养着,更是淬炼到极致。又兼之他学的是沈知弦特意为他改良过的剑法,主角光环也有加成,于剑法一道上早就远超其他弟子。 宗门里甚至有传言,晏瑾就是第二个沈知弦——当然这个沈知弦指的是当年还没有心疾、意气风发惊才绝艳的少年郎沈知弦。 有些人啊,是真的羡慕不来。 邵师兄看着晏瑾默不作声,平缓起身,握剑而出,饮了口茶,将一点叹息压在心底,开始饶有兴致地观看这场充满无形硝烟的同门战。 不出意外的话,严深是绝不可能打赢晏瑾的。严深早段时间才升阶失败心境不稳,去四峰求了不少丹药呢。 严深的剑招出得又快又急又狠,不像是切磋,倒像是搏命——虽然这在晏瑾眼里只是小把戏。 然而晏瑾不会刻意逗弄他,也不会一开始就下狠手,他向来很懂怎样做最低调。 对了百十来招,晏瑾都是攻多于守,有条不紊的剑招反而将严深逼得节节败退,最后狼狈地深吸一口气,终于使出来熟记于心的那一招。 ——乌云蔽月。 剑气回旋,灵力融于其中,化作丝丝缕缕的雾气,萦绕在两人周身。这招杀伤力不大,最主要的目的是遮蔽对方视线,让对方摸不准自己的下个招式。 晏瑾不想再与他折腾下去,长剑清吟,泠泠剑光破开迷雾,正要结束这场无聊的比试,眼角却忽然扫到了一抹碧绿。 沈知弦的小草芽? 这小家伙怎么会在这里? 小草芽一直很低调,大概是沈知弦叮嘱过,从来不会在有人的时候冒头,怎么现在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这轻微的一分神,他便没有注意到严深藏在雾气里的手腕轻轻一抖,一缕细如发丝的黑气悄无声息地顺着剑尖,飞快地没入了他的体内。 分神只是一瞬,晏瑾回神后,剑光破开雾气,再将严深的剑轻巧一挑,凛冽的灵力喷涌而出,严深只觉手腕一麻,长剑就脱手而出,斜斜插.入旁边地里。 周围顿时一片叫妙声,晏瑾这一招是沈知弦独创的,他们这些小辈很少能见,叫完好后立刻三三两两讨论起来。 严深苍白着脸,望向晏瑾的视线里有一瞬间的恶毒,但旋即便掩住了:“谢过晏师兄指导。” 晏瑾无声地注视了他片刻,冷淡地点点头,便回了座位去。 论剑会已经快近尾声了,他瞧着小草芽很着急地在隐秘处疯狂地朝他摇叶片,眉头微蹙了蹙,干脆和旁边邵师兄说了声,要先行离场。 晏瑾的独来独往寡默少言在众弟子中是出了名的,邵师兄也不强求他,摆了摆手,摸出两个小锦囊交给他:“这个阵是沈长老要的,这个是你的。” 晏瑾接过两个锦囊,谢过邵师兄,悄悄地便离开了。 他故意挑着小路走,果不其然小草芽立刻就扑了过来,焦急地唧唧啾啾,朝着沈知弦所居主峰的方向一顿乱指。 晏瑾听不懂它的语言,但相处了四年,还是能懂它的意思的,它这反应……大概是沈知弦出什么事了。 他顺着小草芽的指路,一路急速回赶,赶到温泉边,略微一愣。 温泉水面上热气氤氲,宁静平和,见不着人也瞧不见任何动静,晏瑾不明所以,低声问:“这是怎么了?” 小草芽松开他的衣袖,跳进水里,伸出来一片小叶片勾了勾,示意他跟着下来,随后就一头扎了下去。 晏瑾迟疑了一瞬,才掐了避水诀,缓慢地下了水。 这个温泉,晏瑾是知道的,沈知弦很喜欢,他也是知道的。 沈知弦曾问过他要不要也来泡一泡,可舒缓筋脉,他出于防备心理,很干脆地拒绝了。 却没想到,第一次与沈知弦同池,是在这种情形下—— 平静的水底,白衣人阖目而躺,仿佛是在沉睡。柔顺的黑发铺散在清瘦的身躯下,他面容苍白不见血色,眼角的一点泪痣便显得格外殷红,整个人瞧起来如一樽易碎的瓷白色玉雕,透着股精致又脆弱的美感。 因着仙修的本能,他周身浮起一层淡淡的屏障,隔绝了温热的水流,只是因为昏迷太久,这屏障已薄弱得不堪触碰。 小草芽小心翼翼地伸出小叶片戳了戳,那屏障便悄无声息地碎了。 水瞬间压迫过来,从沈知弦耳鼻处涌入,他在昏迷中大概也感受到了这种不详的压力,喉头痉挛了一下,不适地微微偏过头,似想躲开。 可他就沉在水底,四面八方全是水,无处可避。 “啾啾啾!”小草芽闯了祸,惶然转身,焦急地催促晏瑾救人。 池水不深,晏瑾半跪在沈知弦身边,目光沉沉地望着他,一动不动。好半晌,才缓缓抬手。 放在了沈知弦脆弱而毫无防备的脖子之上。 第15章 心疾 沈知弦觉得自己正在漆黑的深海里沉浮。 水流压迫着他,他艰难地喘息着,胸口空落落的,像是被凿开了一个洞,每一次呼吸都会引起巨大的痛楚。 再忍一忍。沈知弦浑浑噩噩地想,很快就能熬过去了。 混沌中,他感觉好像有什么东西扯了扯他的袖子,下意识反手一摸,摸到了一只冰冷的小手,正紧紧拽着他的衣袖。 是谁……? 疼痛略缓了点,他勉强清醒了些,顺着那只小手,摸到了一个瘦削的身躯——约莫是个七八岁的小孩儿。 小孩儿的手腕瘦削如柴,沈知弦轻轻握着,感受那脉搏还在跳动着,微弱得似乎随时要断掉。 身体还在不断下坠,冰冷的海水给人极大的压力。沈知弦忍着疼,努力抱住他,想带着他一起游上去。恰此时,一缕微光穿透沉黑的海水,落到了小孩儿的脸上。 沈知弦只一瞥,刹时就愣住了——晏瑾?! 这张脸分明是晏瑾——不,这大概也许可能是,晏瑾的小时候? 他极度错愕之下,一时都忘了动作,那小孩儿却忽地睁开了眼,一双赤色的瞳冷冰冰地看着他,原本拽着他衣袖的手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就抚上了他的喉咙。 “师尊……” 冰凉的嗓音滑过耳畔,是不符合小孩儿样貌的漠然无情,“……这算是报答您赐我的灵根断尽。” 沈知弦一瞬间如遭雷击,浑身冰凉,嘴唇颤抖,想说话,那只手却倏地用力,将他的话尽数掐断。 那几乎要被他遗忘的噩梦场景重新浮现,沈知弦喉头痉挛着,胸膛处的疼痛与被掐的窒息感一同出现,让他两眼发黑,什么都看不清。 “不……不是……”他断续地喘息着,挣扎着吐出破碎的字眼,“不是……我……啊!” 哗啦一声,沈知弦被人抱着破水而出,周身压力骤然轻松,喉间也没了禁锢,他狼狈地侧了侧头,呛出一口带着血腥气的水,一手拽住了抱着他那人的衣襟。 眼前一片雾蒙蒙,他喘息着,眼神涣散,哆嗦又徒劳地重复着一句话:“不是我……我没有……” 怀里这人,实在是狼狈又脆弱得很。 沈知弦骨架偏细,又向来是吃不胖的体质,昔日的瘦竹竿少年都长成精壮青年了,他倒还是一副清瘦模样,腰身细得晏瑾能一只手环住,抱起来轻飘飘的。 沈知弦显然还未完全清醒。他的头无力地靠在晏瑾肩头处,脸色苍白,在细碎的阳光下甚至能看清薄薄肌肤下淡青色的血脉。他一只手拽着晏瑾的衣襟,嘴里小声喃喃着什么。 里衣浸了水,湿哒哒地贴在他身上,因着方才一番挣扎,衣襟凌乱,半遮半掩地露出精致的锁骨,一点儿如玉的胸膛。 晏瑾垂眸望他,神色莫测。 小草芽在一旁僵立着,晏瑾看够了怀里人,才漫不经心地扫它一眼,那一眼冷漠又冰凉,眼底还有一丝淡淡的赤色。 小草芽被那眼神唬了一跳,原地倒下装死。 晏瑾神情漠然地抱着人,没再理它,大步离开。 直到回了屋,沈知弦都还未醒。他这次心疾发作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厉害,在半路就又昏睡过去了。 吹了一路冷风,晏瑾的瞳色也早已恢复正常,周身气息也没那么冰冷阴鸷。他默不作声地替沈知弦施了几个清洁术,替他弄干了衣服,盖上了被子,又凝视他片刻,才悄悄然离开。 他前脚一走,沈知弦便睁开了眼,虽面容上仍旧倦意满满,眼底却是一片清明和后怕——方才,在温泉里,晏瑾想杀他。 那种窒息感,并不是因为心疾,而是因为晏瑾掐住了他的喉咙! 那所谓的“小晏瑾”大概也是被掐了喉咙产生的幻觉。 沈知弦怔愣了半晌,只觉得心头一片片发冷。 三年了,原来晏瑾……还是不能放下吗…… 沈知弦下意识就想甩手不干了,既然晏瑾不能放下,那他躲着晏瑾还不行吗! 可旋即他就长叹了一口气——托这次心疾的福,他那脑袋瓜受了这般大刺激,终于又给想起来一点儿事情。 他的心疾拖得时间越久,发作就会越频繁,直到身体负荷不了彻底废掉——所谓废掉,那就是死亡了。 原身查阅过各种古籍,无数次派人去探查,才终于找到了一点希望。 鲛鳞。 上古鲛妖之逆鳞能医死人肉白骨,对心疾也一定有奇效。 可鲛妖容易寻,上古鲛妖这般古老的存在,千百年来都未听过了! 原身束手无策,沈知弦倒是知道哪里有鲛鳞——原书中曾简略提过一句,晏瑾入魔后没多久,曾去过一个上古秘境,在那里得到了一片上古鲛妖的逆鳞。 这片逆鳞后来被晏瑾赠给了一位容貌有损的女音修,而这位女音修在晏瑾一统魔道时,就毅然决然地叛出师门投奔过来,成了晏瑾的一大助力。 ……也是原书中,主角晏瑾的,疑似女主之一。 之所以说是疑似,是因为直到整本书写完,直到晏瑾死前,都没有明确地表示过要和哪位女主或男主在一起。 沈知弦长吁短叹。他要是和晏瑾关系好,说不定还能请求晏瑾给他分一点儿逆鳞渣渣,可惜…… 他努力回想那女音修是谁,如今修真界里比较知名的音修宗门是千音阁……沈知弦暗自琢磨着,他要是帮晏瑾追到媳妇儿,能得到一个原谅吗! 沈知弦默默将这个念头划入待考虑范围里,又琢磨了一会晏瑾和鲛鳞的事儿,最终还是叹了口气,有点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疲倦感一波一浪地涌上来,他也没力气起床换套衣服,卷着被子,很快又昏睡了过去。 …… 自温泉那次之后,沈知弦的身体明显不好了起来。 在短短几个月间,他的心疾又陆续发作了几次,一次要比一次严重,整个人清瘦了不少。 不过有两位长老帮忙掩饰着,晏瑾也作无事状,谁都没发现不对,就连宋茗也只以为他是冬天犯懒,才久不出门。 沈知弦被四长老严禁使用灵力,整日窝在布了暖阵的屋里昏昏欲睡,每天都在喃喃自己要变成发霉的蘑菇了。 “哎呀。你这孩子说什么呢。”四长老往他嘴里塞了一把灵药丸,“你就算是变成蘑菇,也是最好看的蘑菇。” 沈知弦吧唧吧唧把灵药丸嚼了咽下,整张脸顿时扭曲,半晌才顺过气来:“四师叔,你下次能不能往药里加点糖?” 四长老瞪了一眼:“良药苦口懂不懂!你这也老大不小了,怎么还像小时候那样怕苦……你那徒弟吃那么多呢都没吭气,就你事多。” 四长老精通炼药,炼出来的丹药效果极好,唯一一点不好的,就是他坚信杂质会影响药效,所以一定要保证所有药材原汁原味——沈知弦吃了几个月,整个人都不好了。 眼见的四长老又摸出来一把散发着古怪味道的灵药丸,沈知弦绝望地闭了闭眼,决然赴死般将它们全塞进嘴里,一边含泪咀嚼一边含糊道:“四师叔,你那儿还有没有升六阶护体护灵根的灵丹?” “有。又要给你那徒儿?” 沈知弦艰难吞下满嘴苦涩,一口气灌了两杯水,才道:“嗯,是阿瑾。我瞧着他快要升阶了。” “——升阶?!”四长老倒抽一口凉气,不敢置信,“这才几年呢,就六阶了?你那徒弟的天赋全然不输于你啊!” 沈知弦笑而不语。废话,那可是主角呢!他把手一摊,“四师叔给我两颗,回头划账。” 四长老笑骂了一句“就你宠徒弟”,找到灵丹递过去时,忽然顿了顿,“你的心疾……我前几日终于试出来一个方子。” 他迟疑了一瞬,“可惜只能替你缓解一二,并不能根治。你……” 沈知弦眉梢轻动,露出个松快笑容来:“这样就很好……多谢四师叔。还请您再为我多费心些,过段日子我打算……” 他刻意压低了声音,话刚说完就看见四长老露出不赞同的神色。 “四师叔,我自有分寸。”沈知弦轻声道,“何况还有阿瑾在,不会出事的。” 四长老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点了头,叹气道:“你那徒弟……倒还不错。行吧,随你打算,只是出去受委屈了别忘记回来。”面容端正和蔼的中年人露出慈祥包容的笑,“你师伯师叔都在。” 沈知弦微微动容,慎重又感激地应了声好。 ——明明最容易出事的点明明就在晏瑾身上啊!可这事又偏偏不能绕开他! 沈知弦内心流泪,等四长老一走,就忧愁地又钻进了被窝。 第16章 升阶 晏瑾的升阶渡劫来得意料之中又猝不及防。 沈知弦半夜被剧烈的灵气波动惊醒,匆匆披了件衣裳,带上灵丹就去敲晏瑾的门。 这个世界的仙修分十三个境界,第六阶段是个小分水岭,主要考验修行者的心境是否稳定。只有升上六阶,才算是正是踏入了修仙的世界。 虽然沈知弦觉得以晏瑾的资质和心态,升个阶是轻而易举,但还是找四长老要了灵丹以防万一,事实证明,他这个决定做得太对了。 敲了一会门没有回应,沈知弦暗觉不妙,直接推门而入,结果差点儿就被高速飞旋宛若飞刀的灵气划伤脸。 他匆匆避开,看清屋内晏瑾的情形,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晏瑾大概是睡梦中突然感悟升阶的,身上只穿着里衣,情形不太妙。他盘膝坐于榻上,身躯微微颤抖着。 沈知弦走近了,瞧见他一张脸忽青忽白,额头冷汗如雨下,略略蹙眉,不敢打扰他,只能坐在旁侧,替他护法。 但凡生灵,都会有七情六欲。 而各种情绪若是太过,便会成执念,成心魔——六阶这个境界,就是一道专门将心境不稳的人筛下来的门槛。 周围灵气波动越发剧烈,浓郁的灵气争相往他身上涌。晏瑾无法抗拒,只得一并容纳,脸色逐渐涨得通红。 沈知弦暗叫不妙,以晏瑾此时的境界,体内灵气海之大小,根本无法尽数容纳这么多灵气,若是强行容纳,只会毁坏灵根,撑爆他的灵气海! 他不及细想,抬手就握住了晏瑾的手腕,顾不得四长老的叮嘱,调动灵力替他阻拦外界蜂拥而至的灵气。 仿佛是整个峰顶的灵气都在往这儿聚拢,沈知弦喘息着,心头隐约浮现痛感,可他不敢停手——他这个时候要是停手了,晏瑾要被这些疯狂的灵气吞没撕碎。 他眼前有些发黑,外界的灵力在横冲直撞,晏瑾体内无法尽数容纳的灵气也在冲撞着他,叫他几乎承受不住。 “师尊!”正煎熬时,晏瑾忽地惨然失声,似乎忍受着极大的痛苦,声音都在颤抖,“求您放过弟子……求您……” 沈知弦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声惊得晃神,诧异地一抬头,就被铺天盖地的黑暗笼罩住,各种声音瞬间充斥耳中,混乱又嘈杂—— 晏瑾的情绪波动太厉害,以至于牵动了四周的灵气,将沈知弦的意识也一块带入他的梦境中了。 初时的黑暗过后,便是一片素白,人声消散,取而代之的是冽冽寒风声。沈知弦视线刚恢复清明,一团雪花就扑面而来。 他匆匆一躲,雪花擦着他耳朵边飞去,一点儿感觉都没有。 沈知弦反应过来,心知是入了晏瑾升阶渡劫的梦境——这多半便是导致晏瑾不能安稳升阶的源头了。 他有心想弄清楚晏瑾究竟在介怀着什么,便也不急着离开,往四周一看,这里是……思过崖?晏瑾梦见了思过崖? 在晏瑾的梦境里,沈知弦就是一团空气,心念一动,便轻飘飘地往峰顶“走”。 那浅浅的小山洞里,果然蜷缩着一个瘦削的小少年。他衣衫褴褛,被冰雪掩埋了大半边身体,半睁着眼,手指颤了许久,都凝不起一丝灵气——他的灵根被冻伤了。 沈知弦愣了愣,这和他记忆中不一样,倒是符合原书剧情……不对,晏瑾怎么会做这样的梦? 小少年脸色苍白如瓷,几乎要和白雪融作一体了。沈知弦有点心疼,毕竟是自己喜欢过的主角,也是养过好几年的徒弟。 他下意识想碰碰小少年的脸,什么都碰不到。然而小少年似有所觉,朝他这个方向略略睁大了眼,露出一点迷茫的神色。 下一瞬场景骤变,沈知弦只觉得眼前一花,满身是血的小少年倒在地上,浑身痉挛着,艰难地仰起头来看他。 “师尊……”小少年脸上是卑微又绝望的神色,声声泣血地祈求着,“求您……” 他身上全是伤口,剑气割的小刀划的,一道道血淋淋的。他痛到极致,声音沙哑得不像样,“求您……求您放过弟子……” 沈知弦心疼得手都在颤抖,想也不想地就要将小少年抱起来,但另一个人要比他更快一步—— 神色冷漠的白衣人漫不经心地几步越过他,站到小少年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手中长剑缓慢又无情地举起。 锋利的剑尖搁在少年为数不多的完好肌肤上,轻轻一点,血珠子就冒了出来。 沈知弦震惊地看着另一个“自己”,轻描淡写地挑断了少年的灵根后,像是失了兴趣,随手将剑一扔,就漠然离去,觉得整个灵魂都在颤抖,甚至连场景再度转换为思过崖都没有留意——怪不得! 原来如此! 一瞬间什么谜团都解开了,为何当初思过崖初见时,小少年会这般排斥他、甚至目露恨意,那是因为晏瑾他是重生的啊! 为何晏瑾对他芥蒂这般深,三年多了仍旧这般防备和疏远,那是因为,在晏瑾眼里,他就是前世断他灵根害他殒命的凶手啊! 沈知弦意识回笼,恍惚了一瞬才回神,一回神便见晏瑾快要撑不住了,连忙找出来灵丹喂他。 可晏瑾很不配合,在不停挣扎着,躲避着梦中的折磨。沈知弦差点儿摁不住人,好不容易才把灵丹给他喂下去。 还好找四长老要了灵丹,就算晏瑾这次升阶失败也不会太伤身。 灵丹入口即化作灵液,飞快地起着作用,四处冲撞的灵力逐渐平复下来。晏瑾的身体还在微微痉挛着,但显然已经在慢慢平静下来了。 “师尊……”沈知弦还是像三年前哄小晏瑾一样,抱着他轻柔缓慢地拍着背,闻声下意识地“嗯?”了声。 他还以为晏瑾醒了,将人略略拉开些距离才发现晏瑾仍闭着眼,长长的睫毛上缀着颗汗珠。 沈知弦拈起袖子替他擦了汗,没说话,见他不颤了,只道是没事了,正要扶着他躺下,却被他猛地拽住了袖子。 “师尊……”晏瑾幽幽地睁开了眼,黑漆漆的眼里弥漫着一层雾气,有些迷蒙,像是还沉浸在梦境里。他道:“您是不是要杀我了?” 沈知弦没有来得心头一跳,低头望他,一时分不清他是犹在梦中还是已经清醒了。 青年俊朗的面容上有一丝疲倦和脆弱,他眨了眨眼,那眸底的雾气就更浓了,昏昏然似乎又要睡过去一般,“师尊。” 沈知弦惊疑不定。 青年轻声道:“……太疼了,您还是一剑将弟子杀了吧。”他喘息一声,近乎呢喃,“只消一剑……就结束了……” 尾音渐渐消散,晏瑾松开手,闭了眼,引颈就戮般,是全然无防备的姿态。 他的剑就搁在床榻边。 无论是他还是沈知弦,一伸手就能摸到。 晏瑾周身的灵气渐渐平静下来,近乎弥散——那是升阶失败的迹象,因为晏瑾走不出他的梦境。 沈知弦抿了抿唇,伸手拿过长剑,握住他的手,温和又不失强势地把剑柄放在他的手心,又微微用力,让他牢牢握住。 “睁眼。” 晏瑾茫茫然地睁开了眼。 “低头看。” 晏瑾顺从地一个指令一个动作,低头看剑。 沈知弦一手覆在他手上,和他一同握着剑柄,另一手握住剑鞘,略一用力,长剑出鞘半尺,泠泠剑光带起些许寒意。 “看到了吗?”沈知弦平静道,“为师赠你剑,不是让你怂着的。谁要欺负你,拔剑便是。” 话音刚落,灵气陡然间又翻涌了起来,晏瑾清晰地听见,灵气海中那禁锢着他修为的屏障,砰然碎裂。 第17章 相扣 这一晚发生的事情,实在太出乎彼此意料。 晏瑾不会想到,表面平静的沈知弦其实内心已经震惊成乱码,沈知弦也不会想到,他佯装镇定地前脚刚走,门刚掩上,晏瑾便将那一点儿茫然和脆弱收敛得一干二净。 他面无表情地低着头看剑,眼底雾气逐渐散去,一抹赤红若隐若现。 又梦见了上辈子的事,他情绪起伏不定,方才睁眼时甚至有那么瞬间分不清现实和梦境。 他不知沈知弦何时进的屋,也不知沈知弦进来后做了什么……但依照方才的情形,或许沈知弦也并没有发现什么端倪,最多是以为自己梦见了过往被欺负的事。 手背上似乎还留有沈知弦掌心的余温,他唰得一声将剑推回剑鞘,随手掷回榻边。 剑身不知碰着了什么,清脆的一声响,晏瑾下意识望过去,就望见了一个小玉瓶。 是沈知弦惯常用来装灵丹的小玉瓶,想来是方才一番折腾掉在这,忘拿了。 他将小玉瓶拾起,捏在指间晃了晃,没有声音,是空的。 有隐约一点儿药味从没盖紧的瓶口散发出来,晏瑾抿了抿唇,忽然觉得这味道有点熟悉,就好像……他方才吃过? 他舌尖舔了舔嘴唇,尝到了一丝残留的药味,迟疑片刻,他轻轻挑开瓶盖,置于鼻端闻了闻,确定了这个猜测。 淡淡药香中,晏瑾沉默许久,才将瓶盖盖好,赤足下了榻,在柜子里翻出来一个小包裹。 小包裹因极少拿出来翻动,布料还很新。晏瑾解开小包裹,将那个空玉瓶也放了进去,重新系好结,放回柜子里去。 小包裹拿起来时,传来叮当轻响,是里头一堆玉瓶相碰的声音。 清脆悦耳。 一夜过去,仿佛无事发生。 各自装傻的师徒俩继续表面和平地相处着。 晏瑾沉默寡言依旧,沈知弦不知道他究竟想做什么,也就继续若无其事地当什么都不知道,待他如旧——这件事拆穿了,对他弊大于利,他当然是愿意装傻到底了。 至少要装傻到解决心疾这个问题。 鲛鳞啊……自从想起这件事,他就开始暗中筹谋起来。鲛鳞珍贵又难得,这件攸关他性命的事,他不放心交给任何人,只能自己亲自去找。 可这事想得容易,做起来却没什么头绪,鲛鳞究竟在哪个秘境,他并不知道,唯一知道的,是晏瑾以后可能会进这个秘境。 ……主角的大腿,还是得抱。 沈知弦忧愁叹气,晏瑾……还是得继续哄着啊,至少得哄到找着秘境,找着鲛鳞。 等这件事结束,师徒俩之间再开诚布公地好好聊聊,至于能聊出个什么结果……算了,到时候再想。 …… 寒冬渐远,天气略有回暖。在四长老的精心调养下,沈知弦的心疾稳定了许多,不会轻易发作,也能略微动动灵力了。 而清云宗里最近正紧锣密鼓地开始筹划五年一次的试剑大会。 “……这点小事接下便是。不然宋宗主要误会我偷懒了……没事,有阿瑾在啊。” 晏瑾进得屋时,沈知弦刚好掐断与四长老连同的传音符,他只听得末尾两句,沉默地站在旁侧,一言不发。 沈知弦倒不介意他听到了什么,他近来能不动灵力就不动的好,这事儿少不得要使唤晏瑾当苦力。而等这件事结束后…… 沈知弦将飞远的思绪拉回来,“过几个月便是试剑大会了,用作考验的试炼山久未清理,过几日准备得差不多了,你得同我去瞧瞧。” 晏瑾应好。 沈知弦又简略吩咐了几句。 试剑大会除了面向宗门内普通弟子们开放,更是鼓励外界想要进入清云宗的人来参加。 取得前三名的弟子不仅能得到进藏剑阁选剑的机会,更可能会得各位长老甚至宗主的赏识,若能被他们收为亲传弟子,那起步可是一跃千里。 故而许多人抢破了脑袋只为了抢一个报名名额。 沈知弦分得的任务便是去检查处理一下专门给弟子们试炼的山。 那山里养着许多杀伤力不大,但对于普通小弟子来说还是挺难缠的小妖兽们。五年过去了,沈知弦得去检查一番,将太凶残的妖兽清理掉,再放一些合适的小妖兽进去。 沈知弦对外一直瞒着心疾变严重的事,以免有人动起不该动的心思,这件差事便只能带着晏瑾一块儿去,甚至晏瑾才是主力,一应事情几乎都是他在跟进,只有去清理妖兽那天,沈知弦才亲自走了一趟。 试炼山其实是一片极为宽阔绵延不断的山脉,可以容纳近千人各自进去历练而几乎不会碰头。 里头设有锁灵阵,开启之后能抑制弟子们的灵力——这个试炼,据说是为了考验弟子们不能使用灵力时的生存能力。 “依靠灵力久了,就难免要忘记一些基本技能。”沈知弦将特制妖兽袋里的小妖兽们全放了出来,道,“这试炼还挺有意思。” 小妖兽们一被放出来,立刻就四散开来,各自寻找合适的地方,一时四周乱腾腾的好不热闹。 其实妖兽们都是很常见的妖兽,嘎嘎乱叫的大鸭子,长着俩大板牙的大兔子,呱呱乱蹦的大青蛙,懒洋洋窝在树下的微毒大蛇,枝头乱叫的大斑鸠,什么都有。 听起来都不是什么很有杀伤力的妖兽,主要都是体型比较大,不用灵力光凭蛮力的话……还真不容易。 山里除了锁灵阵,还有普通的隔绝阵法和传送阵法。隔绝阵法是防止有人偷偷进出试炼山,传送阵是让弟子们遇到危险时捏碎令牌能安全传送出来。 沈知弦去各个阵点检查了一番。他不精通高级的阵法,这些比较常见的普通阵法倒也是会的。 顺手处理了几个小问题,他察觉出一点不对来:“这儿怎么多埋了块灵玉……乱了啊。”他琢磨了一下,“这本是个普通的隔绝阵法,这灵玉一搁,是彻底叫天不灵叫地不应了啊……” 普通的隔绝阵法只能限制灵力低微的人进出,并不完全隔绝与外界的联系,也不妨碍传送阵的启动。 可这块灵玉在这补了个位,阵法立刻就变了,不仅禁止人进出传送,更是隔绝了外界所有音讯——里头的人出不去也传不出消息,外头的人也无法得知这里发生了什么。 到时候一群被限制了灵力的小弟子们,遇到危险出不来,怕是要被困死在这里头! 他蹙了蹙眉。这儿除了试剑大会时会开启,平常都是禁地,没人会来的,怎么会出现这么个问题? 灵玉埋在地里的位置不偏不倚,显然不是无意流落在此的,这应当不会是那些被限制了灵力的小弟子们做的——像这种直接在原阵法上做修改的手段,必须要大量灵力平衡着,才能让原阵法在修改时不崩坏。 想要取出这枚灵玉也是一样的道理。 沈知弦琢磨了片刻,决定让晏瑾帮忙先将那枚灵玉挖出来,一回头却看见晏瑾站在一米开外,面容之平静,叫沈知弦心头无由来一跳。 他定了定神道:“阿瑾,来帮个忙。” 晏瑾静静站着,全然没有要过来的意思。他摇了摇头,缓慢道:“师尊,再见。” 沈知弦顿时升起不祥预感,晏瑾手微微一抬,指尖捏着块碎掉的灵石,沈知弦立刻便觉体内灵力受到了压制——晏瑾启动了阵法! 四周陡然升起浓雾,不过几息之间就要将沈知弦彻底笼罩,他凝目一望,隐约瞧见晏瑾的身影,想也不想地就朝他扑了过去。 未知危险中,沈知弦的求生欲被激发到极致,这一扑就很有力量,甚至将晏瑾都连带着退了两步才稳住。 沈知弦扑过去后立刻紧紧捉住晏瑾的手,确认他确实还在,才匆匆回头望了眼。 这一眼,他就瞧见了浓雾张牙舞爪地也飘了过来,避开晏瑾原先站着的那块位置,很快就吞没了两人。 ——晏瑾! 传送阵启动时特有的颠簸感传来,沈知弦一瞬间什么都明了了,试炼山平素是禁地不允许人随意进出不错,可前几日…… 前几日晏瑾奉他之命,来这儿做过初步的探查啊! 突然出现的灵玉、被浓雾避开的那小块空地,全都与晏瑾有关! 数日来表面的和平,到底是掩不住底下的算计了。 沈知弦的灵力已经彻底使不出来了,他和晏瑾紧挨着,也能感觉到晏瑾身上的灵力在飞快消散,想来这阵法对晏瑾同样是起作用的。 这让他略路松口气,至少这样,晏瑾没法甩脱他了。 在一片看不清事物的浓雾和几乎让人作呕的颠簸中,沈知弦的手谨慎缓慢地往下滑,不顾晏瑾的抗拒和挣扎,咬着牙一点一点地掰开他的手指。 然后使劲儿将自己的手指挤进他的指间,紧紧扣住。 十指相扣。 最牢固不过难以分开的姿势。 沈知弦在翻来颠去的晕眩感中咬牙切齿地想,晏瑾这小崽子,这回必不可能甩开他! 第18章 选择 在神智清醒时,晏瑾从来没与人这般亲密接触过。传送结束后,四周雾气散去,他便不自在地动了动手。 沈知弦立刻警惕地又握紧了点。他有点生气,气这家伙居然不动声色给他玩这么一招,又有点恼自己,明知晏瑾是重生的,心里带着恨的,他怎么就这么不防备呢。 沈知弦思来想去,决定甩锅美色误人。 晏瑾自传送开始就沉默着,此时紧抿着唇看前方,脸上没什么表情,站着一动不动。 沈知弦站在他旁边,视线在他的侧脸上逡巡了一遍又一遍。 不愧是他一眼就看中的主角,当年只看书里只言片语的描写就觉得很帅了,现在看着真人,还是三百六十度无死角的好看——是他最喜欢的类型。 晏瑾被他盯得终于受不住了,微微侧过头,低声唤了句:“师尊。”他迟疑着将视线投放在被紧扣的手上:“手……” 沈知弦神色自若地顺着他的视线,看见他五指僵硬着,颇有点不知所措的模样,便闲闲道:“紧张什么,牵个手罢了。” 他睨了眼晏瑾绷得死紧的下颚,微微笑道:“师徒一心,同归于……咳,同去同归,阿瑾不会抛下为师的吧?” 晏瑾喉结动了动,没有接话。 与沈知弦朝夕相处了近四年的经验很清晰地告诉他,沈知弦生气了。 沈知弦一生气,就会笑,笑得或散漫或平和,眉眼轻抬,唇角勾起轻微的讽意。明明整个人看起来优雅又平静,却叫人不自觉就心头发凉。 他对宋宗主这般笑过,对严深这般笑过,对某些惹怒过他的人也这般笑过。 但好像……这还是第一次,沈知弦对他生气。 以往沈知弦对他总是很宽容,甚至是纵容的。 晏瑾心头忽然冒出一种奇怪的感觉来,心头有点难以描述的涩然……这几年来,沈知弦对他可以说是好得不能再好了,几乎完全符合他年少时对“师尊”这个词的憧憬。 独自在冰冷的世间徘徊久了,一点点温暖他都视若珍宝。夜深时分,晏瑾曾无数次地劝说自己珍惜眼下,遗忘那场噩梦,可他总是做不到。 每每他意动,就总会有一个阴冷又低沉的声音在梦境里诱惑着他,要让他肆意妄为,毁天灭地。 然后他便陡然惊醒,一身冷汗,心头怦怦直跳,仿佛在生死关头又走了个来回,那一点点不甘和恨意就如附骨之疽,刚剥离了一点,又立刻缠附上来。 “……阿瑾?听见我问话了?”沈知弦的笑容越发和善了,“你是想和为师在这里站到天荒地老?” 晏瑾乍然回神,才发觉自己这回走神走得有点严重,居然都没听见沈知弦前半截说了什么,他面上第一次露出些许茫然来,倒叫沈知弦看得一愣。 “师尊。”晏瑾不知道沈知弦问了什么,只轻声道:“阵法只限制了灵力和隔绝了外界,五天之后转送阵会再次启动,便能出去了。” 他这次其实并没有下狠手去算计沈知弦,沈知弦这几年对他的种种照顾,到底还是被他记在了心里。 他忘不掉噩梦,却又惦念着这几年沈知弦待他的好,进退维谷心头煎熬,最终只想出来这么个折中的法子——将沈知弦困几日,自己悄悄离开,便算是将过去一切强行斩断,一别两宽再不往来。 可惜没能成功。 ——五天。 晏瑾在那头心念百转,沈知弦却在这头琢磨着这个天数。五天,不长,也不短。就算他没了灵力,小心谨慎些,活着度过这几天应当也不是什么难事。 看来这小崽子还没有良心丧尽到要欺师灭祖的地步。 他正想说让晏瑾回忆一下阵法都改了哪里,赶紧改回来好出去,结果晏瑾下一句话就让他这个想法胎死腹中。 “师尊原先站的那个位置,是传送去一个无妖兽出没的安全之处的。可……眼下弟子也不知这是何处了。” 沈知弦:“………………” 沈知弦沉默地环顾四周。周围树木葱郁花草茂盛,看起来仍旧是试炼山脉上,只是不知是哪一座峰上,也不知距离那被改动的阵点有多远。 晏瑾说完这长长一句话就重新沉默起来,沈知弦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四长老隔几天便会来一趟五峰,到时候……” 到时候四师叔发现他无故不在,一定会来找他的。 晏瑾垂眸道:“弟子……昨日曾去禀四长老,说您布置完试炼山便要闭关调理,多则半个月,少则十日。” 沈知弦:“……” 晏瑾再补充:“当时三长老也在。三长老还道,既然如此近日便不会来打扰。” 沈知弦:“…………” 沈知弦这下是气极反笑了,咬了咬牙,“你还真是,算无遗策啊!” 他神色微冷,仍旧扣着晏瑾的手不放,大致估算了一下位置,便拽着人大步往前走。 然而他刚走两刻钟不到,就觉腹中一阵饥饿——没了灵力,自然就如普通人一样,无法辟谷了,而他今日早上起得晚了,并没来得及吃点什么。 于是再多的气恼,都不得不屈服于身体的本能。 紧扣了老半天的手终于松开,沈知弦轻描淡写地威胁道:“阿瑾,你要是再乱折腾,为师要将你逐出师门了。” “……”刚走出几步的晏瑾顿时停住了脚步,回头望过来的时候甚至带了点思考的神色。 沈知弦立刻回过神来,他这徒弟怕是不能以常理看待。他当机立断原地反悔:“说错了,重来。阿瑾,你要是再乱折腾,你这辈子都别想出师了。” 晏瑾沉默了片刻,转身去摘果子捡枯枝干柴,又顺手打了只刚被放进来,懵懵懂懂还没有摸清楚状况的大兔子。 不能使用术法,两人只得循着水声找到一处山泉。沈知弦挑了块干净的地儿,想从储物袋里拿东西,奈何没有灵力,打不开,于是也不讲究那么多,就地坐下,开始折腾那堆木头。 晏瑾自去山泉边处理兔子。 他以往做惯了这些事情,虽几年没碰,但还是很熟手,很快就将兔子处理干净,结果他将串好的兔子拎过来时,沈知弦还在愁那堆枯枝干柴。 沈知弦穿书前有煤气炉电磁炉各种便捷厨具,穿书后锦衣玉食有弟子们伺候着,也从没在这种事情上动过手,他将一堆枯枝摆得乱七八糟,轻轻碰一下,就全倒了。 见晏瑾回来,他轻咳一声,若无其事地丢下手中的枯枝,接过串着兔子的木条,就强作镇定地看晏瑾三两下熟练地摆好柴堆,从怀里掏出一只火折子,轻晃几下便点着了火。 沈知弦都不知道是该叹息晏瑾怎么什么都会,还是该惊奇晏瑾怎么还随身带着火折子,最后他选择沉默地啃晏瑾烤好的兔子。 没有调味料,味道还是差些,不过好在肉质鲜美,晏瑾烤肉技术又不错,倒也不算太难吃。 沈知弦吃了根兔子腿,又吃了块肉,便饱了,剩下大半只兔子全落了晏瑾的肚里。 吃饱喝足,阵点还是得找,早点找着早点出去,也少点儿受罪。 沈知弦无声地叹口气,他眼下这副身体可虚弱得很,别把好不容养回来的几两肉又给折腾没了,四长老要念叨个几天几夜不带停的。 两人不知走了多久也不知走了多远,终于见着了除山林外别的地方——他们走到悬崖边了。 沈知弦一口气走得久了,有点心悸,蹙着眉停下脚步,轻咳了几声,声音有点哑:“等等。” 这个时候,这个地方,他要是心疾发作起来怕是命都要没掉半条。 沈知弦在怀里摸了摸,摸出来一个小玉瓶。好在他担心发病突然来不及翻储物袋,药都是挑出一瓶来在外头放着随时取用的。 沈知弦挑开盖子,正要倒一枚丹药出来吃,眼角忽然扫到了什么,神色一变,顾不得许多,将玉瓶一扔就去拽晏瑾:“小心——!” 一条成年壮汉手臂粗、伸展开来两三米长的灰蛇忽地从旁侧一棵树上飞窜而下,直直向晏瑾后背撞来! 沈知弦认得这种蛇,这种蛇看起来极不起眼,灰不溜丢的,喜欢盘踞在树枝上,遇着猎物时就弓身猛地窜过来——它的速度极快,力气极大,全力一撞之下,甚至能将这直径一尺的硬木树撞折! 这要是撞在晏瑾身上,没有灵力护身的晏瑾怕是要被撞出个窟窿来! 好在晏瑾反应也极快,几乎是在沈知弦出声的一瞬间就反手拔剑,听声辨位,毫不犹豫地挥出一剑—— 噗嗤一声,灰蛇被拦腰断成两截,可它那强势的冲劲却也让没有灵力的晏瑾无法抵抗地连连后退了几步,甚至长剑都被震得脱了手。 悬崖边地面被余力震裂,而晏瑾后退时正巧踩在一块松动的石块上,猝不及防地就摔下了悬崖! 沈知弦脸色一变,想也不想地就朝他扑去,堪堪在悬崖边抓住了晏瑾的手。 晏瑾危险地吊在悬崖边,悬崖壁光滑而无处可攀,他仅靠沈知弦一只手拉着,底下是看不见底的万丈悬崖。 而那断成两截的灰蛇还未死透,蛇头那一截在地上不断翻滚,腥臭的血液流了一地,它滚着滚着,就滚到了沈知弦附近。 沈知弦眼角扫见它越靠越近已经暗叫不妙了,结果下一瞬,蛇身一个扭动,就将掉在一边的小玉瓶也扫向了悬崖! 一边是能止他心疾保他性命的药瓶,一边是岌岌可危摇摇欲坠的晏瑾。 沈知弦瞳孔猛地一缩。 第19章 长夜 沈知弦右手艰难地拽住晏瑾,左手紧紧扣在悬崖边,防止自己也被带落下去。 小玉瓶就在他右手边不远处噔噔噔地滚过,他只要松开抓着晏瑾的手,轻松一捞,就能将它捡回来,可他的手始终松也未松动分毫。 晏瑾倒是想替他接住,可小玉瓶擦着他指尖,就这样无情地掉下去了。 悬崖那样高,小小的玉瓶掉下去,一点动静都听不到。 沈知弦咬着牙正要把人拉上来,那半截蛇身仍旧在翻滚,一个痉挛,就弹到了他拽着人的那只手上,蛇头一晃,突然张大了嘴,就要往沈知弦手臂上咬! 这张嘴要是正正合上来,沈知弦的手要也要变成两截。 沈知弦一咬牙,左手一松飞快地拽住蛇身一扯,蛇牙堪堪刺破皮肉,毒液才刚喷出来一点点,就被沈知弦扔到了悬崖下。 这一折腾,沈知弦身体刹时被带得往悬崖外移动了许多。 可他仍旧紧紧拽着晏瑾的手。 晏瑾沉默的面具终于被打破,他克制着心头翻涌的复杂情绪,一出声才发现自己嗓子很紧,紧得只能喊出一声“师尊”,便再也说不出话来。 灰蛇的血腥臭粘腻,熏得沈知弦头脑发昏,好半天才把人拉上来。 心头突突直跳,他闭了闭眼,忍过一瞬眩晕,也没心思和晏瑾说话,往回走了几步远离了悬崖边,倚着棵粗壮的树坐下,疲惫地舒了口气。 生死关头走了一圈的晏瑾状态倒比他还要好些,跟着快步走来,默不作声地扯了袖子替沈知弦擦拭手上的污血。 沈知弦支起一条长腿,一只手被晏瑾托着,另一只手就伸直了随意地搭在膝盖上,头略略歪着,靠在树干上,闭了眼,呼吸有些重。 若是忽略他失了血色的唇,他此时看起来就像是仗剑走天涯的剑客,走得累了,就在此歇歇,散漫又肆意。 可晏瑾知道,他是有点撑不住了。灰蛇突袭,沈知弦还没来得及吃药,就又是一番折腾,还被灰蛇给咬伤了。 灰蛇的毒不致命,只会让人神智昏沉。普通人会昏个两三日,沈知弦如今这情形,大概要昏个大半宿的。 “师尊,方才……为什么不松手?” 一声问将沈知弦的神智略略拉了回来,他半睁着眼,视线涣散了片刻,才聚拢在晏瑾身上。 青年半跪在他面前,神色凝重,像是做了什么坏事的小兽被逮住了,惴惴不安等着未知的惩罚。 沈知弦看着他那模样,忽然觉得有点想笑,轻咳一声,又忍住了。 这是个打感情牌的好时机。沈知弦垂了眼睑,怅然地叹息一声,无奈却又不得不宽容道:“你既喊为师一声师尊,为师就不会松手。” 晏瑾刹那动容,眼底闪过一道奇异的光。他嘴唇颤了颤,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道:“师尊……您先歇息,弟子在此守着。” 这正是沈知弦想要得到的回答。 虽说晏瑾所记得的前生事让他心结甚深,但本性上,他却是个爱恨分明沉稳可靠的人。 他才刚算计了沈知弦,就被沈知弦不计前嫌地救了,眼下又听了这话,必定是做不出半夜把人抛下、自个儿偷偷溜掉的事的。 沈知弦放下一半心来,在昏昏沉沉中恨恨地想,至于算计他的这笔账,等出去了再算。 晏瑾果然没有离开,虽然他确实是有过这样的念头,可当他落下悬崖却被沈知弦紧紧抓住不放的时候,这个念头就消散得一干二净。 暮色沉沉,山里的夜晚有点凉,沈知弦没了灵力护体,昏睡中有些畏寒,打了个冷颤,不适地蜷缩了一下身体。 他倚树而坐,头就略略后仰靠着树干,这一动,慢慢地就往旁边倒。 晏瑾瞧见了,将手伸过去,轻轻抵在沈知弦额头边,阻住了他的倒下的趋势。 然而很快一阵凉风吹过,沈知弦又是一个寒颤。昏睡中眉心都蹙了蹙,很不高兴地又侧了侧头。 这回他几乎是半个额头都碰着晏瑾的手了,大概是掌心的温热让他觉得很舒适,他下意识地蹭了蹭,嘴里喃喃着吐出一个字:“冷……” 晏瑾察觉出一些不对来,他另一只手放下长剑,小心又谨慎地覆在了沈知弦的额头上。 微微发热。 沈知弦在发低烧。 风吹得树叶哗啦啦的响,月光透过树枝洒下来,映得遍地斑驳碎影。 他迟疑了半晌,脱下外衣披在沈知弦身上,然后轻轻地揽住了沈知弦的肩头,将他往自己怀里带了带,想为他挡点儿凉风。 年轻而滚烫的胸膛稍微驱散了沈知弦身上的些许凉意,他眉心舒展开来,头枕在晏瑾肩膀上,蹭了蹭,调整了一个比较舒适的姿势。手无意识地动了动,就随意地搁在了晏瑾的大腿上。 沈知弦的手也是冰冰凉凉的,可晏瑾却觉得被他触碰的那一块地方像是有火在烧。 炙热得不得了。 他神情僵硬地坐在树下,沈知弦就姿态亲密全无防备地靠在他怀里,细微的呼吸声在他耳畔重重复复地响着。 晏瑾的手局促又无措地僵了半天,最后才小心翼翼地搭在了白衣人清瘦的肩膀上。 沈知弦的骨架偏细,他这么一伸手,刚好能将整个肩头揽住。 肩膀往下就是腰身,腰身就更细了……那天从温泉里把人抱起来的时候,他曾揽过沈知弦的腰。 真的好细。 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年少时一剑起而风云动,夺了清云宗乃至整个修真界第一少年剑修的名头,至今无人能超越。 只可惜昙花一现。 青年想着想着,耳垂被沈知弦的脑袋蹭了蹭。也不知怎么回事,他忽然就觉得耳根有点儿痒,有点儿发烫。他茫然地侧了侧头,看着沈知弦的睡颜,生出来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到的担忧。 繁星在天边闪烁,四周寂静一片。 所幸未有妖兽来捣乱,大半夜就这样安静地过去了。然而后半夜露水渐起的时候,湿气与寒气逼得沈知弦又开始不安起来。 湿冷的风透过衣衫侵袭着躯体,那股子寒意像是渗进了骨子里,又痛又麻,叫他难受地皱起了眉,本能地就往晏瑾怀里缩。 晏瑾察觉到他的不对劲,抿了抿唇,将他又揽紧了些。 他这一动作纵容了病中的人。 沈知弦在昏睡中动来动去,瑟缩了一会,仍觉得冷。原本搁在晏瑾大腿上的手,不知何时就悄悄地攀上来,拽住了晏瑾的衣襟,拨寻着他渴求的热源。 可那滚烫的热源被一层什么东西阻隔了,沈知弦很不满,喃喃了句什么,就开始费劲地拉扯着。 里衣单薄,沈知弦很快就扯松了晏瑾的领口,葱白的指尖切实触碰到胸膛,然后被那炽热的温度烫得忍不住瑟缩了一下。 然而下一瞬冷意被压下的舒适感又让他高兴起来,变本加厉地继续拉扯,想将整片热源都全部翻出来,想整个人靠过去。 这可不行。 晏瑾迟疑了一瞬,开始阻止。他原本是一只手揽着沈知弦的肩,一只手垂在身侧握着剑的,这下他只能放下剑,捉住沈知弦的手不让他乱动。 可是沈知弦好不容易才寻到热源,怎么可能这么容易放弃。生病的人最是不讲道理,晏瑾越是阻拦他,他就越委屈,越委屈就越要折腾。 他折腾起来是不管不顾的,晏瑾却要分神注意着周围,还要小心着不要伤了他,各种约束之下,就被沈知弦找了个机会,将那薄薄的衣襟一扯。 轻微的撕拉一声。 沈知弦将整只手掌贴在炽热的胸膛上,舒服地喟叹了一声,终于是满足了,他脑袋又蹭了蹭,最后在晏瑾颈窝处找了个好位置,额头抵着晏瑾的脖子,又沉沉睡去。 晏瑾整个人都僵住了,沈知弦冰冰冷冷的手贴在他胸口,他却感受不到一点冷意,只觉得胸口像是揣了一团火球。 要将他烧个对穿。 他不敢再惹沈知弦,怕他不管不顾起来将他整件衣服都扯坏,只能继续僵着脸,任他的手贴在胸口。 心脏的位置。 好不容易捱到曦光初透时,沈知弦退了烧,终于醒了。 大概是以毒攻毒,灰蛇的一番折腾反倒让他的心疾没彻底发作起来。 沈知弦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睁开了眼。他本以为这一夜会很难捱,谁知一觉醒来,除了有点儿心慌和饥饿,他居然也没觉得哪里很难受,只脖子略有些酸,大概是整夜靠着树睡所导致的。 他看了眼安安静静抱剑守在旁边的晏瑾,有点小欣慰。 很好,没白救。 不过…… 沈知弦蹙了蹙眉,看着晏瑾那有些古怪的衣领,“这是怎么了?” 晏瑾抱剑沉默了片刻,艰难道:“夜里来了只山猫,赶它的时候被扯坏了。” 沈知弦淡淡地“嗯”了声,也没再继续问,心里却是十万个不信——什么山猫这么小机灵,哪里不扯就非绕过外衣扯着里衣领子了? 这坏徒弟八成是夜里又做了什么坏事,不想让他知道。 沈知弦敛了敛神色,等回头出去了,他非得想个法子压一压晏瑾的坏心思。 第20章 岁见 晏瑾实在是算计得很好。 这般大的试炼山,随机传送到某个旮旯角落,没有灵力,别说五天了,十天半个月的,都走不出去。 这是第三天了,两人仍未找着阵法点。 沈知弦曾提议既然阵法五日后会启动,那干脆原地待五日算了,也省得无头苍蝇一般乱走,会不会遇着危险不说,他还要担着心疾随时发作的风险。 结果晏瑾沉默了片刻,却是摇了摇头。 他并没有钻研过阵法,这次会改传送阵还是之前找三峰的邵师兄帮忙教的,只学了个大概……当然邵师兄也并没有猜到他胆子这么大,居然会算计到了他自家师尊头上。 总之说白了,就是晏瑾这阵法改得并不到位,他只能确保沈知弦会传送过去特定的地方,五天后再被传送回来,若是换了别的地……就什么都不能保证了。 沈知弦真是……被他气得脑仁疼。 他忍了忍气,淡淡道:“你就不怕我传送过去走出了范围,再也出不来了?” 晏瑾这回倒是回答得毫不迟疑:“弟子在那儿留了信,师尊看见了应当便不会乱走。” 沈知弦:“……” 这个坏徒弟,摸他的心思倒是摸得很准!他若是真被传送过去,见着信了,第一反应一定是不相信,然后去自寻出路,但要是一直找不着……第五天之前他定然是会返回原地的。 沈知弦拒绝再和逆徒说话,挑着条路就走,晏瑾默不作声地跟在他身后,一时只听得脚步细碎声。 沈知弦一边走,一边就琢磨着怎么收拾逆徒。软的哄不住,硬的打不过,要么干脆就…… 他想得入迷,好半天才乍然回神,突然觉得今天走得一路上都极为安静,昨天还能见着几只妖兽,今天走了大半天了,居然一个都见不着。 沈知弦隐约觉得哪里不对劲,刚想说话就听见身后传来动静,一回头,就见一只肥肥壮壮的兔子埋头冲了过来,擦过他们身边,扑通一声,撞到了前头不远处一棵树上,撞了个后仰翻,倒在地上,不动了。 沈知弦:“……” 他正想说这怕不是只傻兔子,却看见那棵树忽然剧烈地晃了一下,然后咔吱咔吱声响起——它被拦腰撞断了! 近十米高的树轰然倒下,激起无数灰尘,沈知弦掩鼻后退了几步,看着那倒下的兔子利落地一个翻身,就蹦到了树干上,嘴一张,露出两颗大板牙,就开始吭哧吭哧啃树,不过片刻就啃没了一圈。 沈知弦:“…………” 打扰了。 沈知弦看着这啃树皮啃得欢快的大兔子,欲言又止,最后决定绕个路。结果刚走了一路,那“树皮”上忽然有什么东西突然就动了动。 一朵长在树皮上,脸盆那么大的,灰黑灰黑的花,缓缓地探了出来,悄无声息地张开了花瓣。 那兔子啃得正欢来不及作反应,就被猛然张开的花瓣包住了脑袋,那花身一扬,就像蛇一样,将整只兔子都吞了进去! 柔软却坚韧的花瓣包着整只兔子,兔子在里头垂死挣扎,片刻之后,再没动静。 花瓣蠕动了一会,重新又张开了一道口子,扑通扑通吐出来一堆儿骨头,上面一点儿肉渣都不剩。 它吃饱喝足,满意地抖了抖花瓣,正要瘫回树皮上歇息,等待新的猎物,忽地又是一阵扑腾声,一只大斑鸠扇动着翅膀,一个俯冲,尖尖的鸟嘴锋利得仿佛能将石块都啄碎。 它熟练地一啄,就啄断了花茎,整朵花叼起,美滋滋地飞走了。 这一番连锁捕食,只花了不到一刻钟时间。 沈知弦蹙了蹙眉,这妖兽的凶残程度不对啊,试炼山里的妖兽,最多只会比普通野兽稍微凶一点,各种习性也和普通野兽无二。 这啃树的兔子,吃肉的花,啄花的斑鸠……这不该是试炼山里出现的东西! 他下意识想到晏瑾,刚想问,转念又觉得应当不是他。就算晏瑾是主角,在宗门里这么多人的眼皮子底下,也没可能不动声色地就弄来这么多古怪的妖兽。 锁灵阵仍旧在生效,没有灵力护身,沈知弦不欲冒险,想原路返回,可往回走了几次,最后都只是绕了个圈,又回到了原地。 那横断的树木,无声地杵在他们面前,昭示着他们的尝试失败。 两人对望了一眼,沈知弦问:“继续走?” 晏瑾没有做声,只将手中剑又握紧了几分。 接下来一路,就没那么轻松了。古怪的妖兽们陆续多了起来,不止有方才见过的兔子、花和斑鸠,还有许多奇奇怪怪的妖兽,有沈知弦认得的,也有不认得的。 晏瑾很防备,长剑半出鞘,随时都要出手的模样,然而令他们奇怪的是,那些个妖兽本来见着“新食物”,都很垂涎的,可当它们靠近之后,就会突然惊慌起来,飞快地转身就跑。 跑得惊慌失措,仿佛跑慢了就要当场被吃掉。 沈知弦匪夷所思地看了看晏瑾,这难不成就是主角光环的力量?自带威压、妖兽见之退散的那种? 晏瑾察觉到他的视线,也回望过来——为什么他觉得,这些妖兽,是在畏惧他的师尊? 好几次那些妖兽都要撞到他剑尖上了,沈知弦一转身靠过来,那些个妖兽就瞬间僵住,然后忙不迭撒腿就跑。 师徒俩互相对视一眼,都觉得自己心里的猜测是对的。 妖兽们跑得一干二净,两人虽然不明所以,但少了麻烦和危险还是好的。又走了小半时辰,树木逐渐稀疏,沈知弦眯着眼望了望不远处,喃喃了声:“有块空地。” 瞧着这块空地,似乎还不小。 越往空地那边走,沈知弦就越是蹙眉,这周围的一切落入他眼底,都隐隐约约地透出似曾相识的感觉来。 是原身曾来过这里吗? 他站定在空地前,略略搜索了一番记忆,没翻出什么来,正兀自沉思着,眼角忽然一花,瞥见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 沈知弦下意识抬眼,就看见一道朦朦胧胧的身影在不远处,静静地望着他。 看清楚那张脸,沈知弦难以抑制地露出诧异的神色,下意识地就往前疾走了几步,震惊地看着面前的人影。 在他走过去的瞬间,周围的空气陡然波动起来,似乎发生了些什么变化。 晏瑾察觉到这不同寻常的变动,心头一跳,步子一迈也要跟过去,可旋即他就发现,一道看不见的屏障,不知何时就悄无声息地张了起来。 恰恰隔在了他和沈知弦之间。 …… 沈知弦并没有留意到身后的变动,他怔怔地看着眼前的朦胧人影,那是一个中年男子,器宇轩昂神态不凡,穿着身月白色长袍,佩着剑,负手立在空地上,笑着望过来。 眸光里透着满满的关爱。 这张脸和他记忆中,他的师尊……也就是前宗主的脸,一模一样。 沈知弦试探性地喊了声“师尊”,一双眼紧紧望着人影——前宗主不是走火入魔早就死了吗,眼前这人影是怎么回事! 人影一动不动,连神色笑容都不变,像一张被人精心设计的画卷,虽然画得活灵活现,却少了点生气。 沈知弦回头望了望,却发现本该站着个晏瑾的地方空无一人,他眉头一蹙,理智告诉他不该一个人涉险,可冥冥之中却仿佛有一种无形的力量将他往前推了几步。 一块形状古怪的莹白色物件半埋在碎石堆里,吸引了他的视线。 沈知弦不受控制地弯腰捡起这物件,在手里掂量了一下。这是一块巴掌大的灵玉……不对,不是一块,是很多块。 无数块手指大小的灵玉被雕琢成各种形状,恰到好处地互相勾缠在一起,就有点儿像鲁班锁。 沈知弦以前有一段时间非常喜欢玩这种小玩具,曾下过一番功夫来好好研究过,此时简单地翻弄了几下,就十指翻飞,飞快地拆卸起来。 这块疑似鲁班锁的小玩意要比他以前解过的要更精致细密,解法和一般解法也略有不同……倒和他以前自己琢磨出来的解法有些相似。 拆到最后,那种怪异的熟悉感就越明显。最后两根灵玉分开的时候,连带着前头拆下来的灵玉,都猛地碎成了细细的粉末,从他指缝间簌簌落下。 到最后,只剩一枚指头大小的碧绿色玉石,静静躺在他掌心,触感盈润。沈知弦若有所思地看着它,碧玉骤然散发出柔和温润的光芒,一溜烟儿没入面前那朦胧人影中。 那原本一动不动的人影倏然灵动起来。 风吹过,拂动了他的衣袖,他面容柔和起来,整个人逐渐充满生气,朝沈知弦微微一颔首,“你回来了。” 沈知弦惊疑地望着他,一时没有说话。 人影好像并不在意他的反应,又或者说,这是早就被人设定好的幻像,人影的一举一动都是按部就班进行下去的,并不会为外界的反应所改变。 他兀自笑着说下去,“我就知道这玩意儿只有你能解开。”他的声音慈祥温柔起来,带着欣慰和怀念,“岁见,是你回来了,对吗?” 岁见。 这个名字仿佛一道惊雷,炸在沈知弦耳畔心头,将他炸得一个恍惚。 他忍不住又上前了一步,声音有些抖,“您……您方才是在喊我?您——在喊我什么?” 人影对他的话置若恍闻,叹息一声,继续道:“你如今见着的我,只是一道幻影。玄机阁曾替我算过一卦,命里有劫难逃。我不知我如今情形如何,也不知吾徒岁见是否还安好。只有一点,岁见你谨记。” 沈知弦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人影缓缓道:“该是你的东西,就决不能让。该你承担的事情,你也不能放弃。” 沈知弦心神巨震,恍惚中,他仿佛听见一道年轻的声音响在耳畔,充满豪情与壮志,洋溢着属于年轻人的张扬与肆意——“有我在,清云宗必不可能没落,师尊你就放心养老去吧!” 可时过境迁,有人入魔身殒再不能见,有人不知何处壮志早消。 沈知弦心情复杂,酸涩弥漫上心头,叫他很难受。风声细细中,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喃喃道:“我回来了……” 是谁在说话,是谁回来了。 是他,是原身,还是人影口中的“岁见”? 沈知弦只觉得思绪一片混乱,复杂的情绪和某些干涩的回忆片段像一团团杂草塞满了他的脑袋,让他无法思考,人影温和沉厚的声音还在断断续续地传入他耳中。 “……宋茗还算是个好孩子,可惜他能力不足,只能稳一时却不能走更远。我闭关前曾嘱过他,若你回来了,当以信物为证,将宗主之位交还给你。” “……愿你此生顺遂安康,乘清云直上,无以为缚,遨游天地间。” 人影开始变得模糊,很快便散作微光一片,如漫天流萤飞散,故人的音容笑貌逐渐模糊,沈知弦突然觉得心头一阵撕裂般的痛,悲恸的情绪毫无防备地涌上心头,叫他眼窝一酸,眼角竟落下一滴泪来。 他明明只是一个外来客,也不知是什么样的机缘巧合,才得了这具身体。前宗主对“沈知弦”再好也罢,那也是他和原身之间的事情,怎么他现在却是……这般难过。 是原身的本能情绪在作怪吗…… 沈知弦急促地喘息着,难以抑制这酸涩的悲恸感。他猛然屈膝,狠狠地跪倒在满是碎石的地上,连碎石扎伤了膝盖流出了血都顾不上。 “……再见,吾徒岁见。” 微凉的风中,屏障碎裂,人影消散,那叹息般的一声,很快也随着风被吹散。 只余个别字眼,被风吹着,送进了晏瑾耳中。 一直阻碍他的屏障终于消失,晏瑾还来不及去看沈知弦发生了什么,就听见了这个名字,神色瞬时震惊,不敢置信地望着沈知弦。 沈知弦方才在和谁说话?是谁在叫岁见?又是谁……名唤岁见? 方才被屏障隔着,他只能眼睁睁看着沈知弦站在那里,在和一个模糊的人影说话,可他听不见声音,只有此时屏障碎了,才被他捕捉到那足以牵动他所有心绪的字眼。 无数疑问涌上心头,他本该过去问清楚这短短片刻间究竟发生了什么,可一点儿胆怯却将他的脚步钉死在原地。 僵立了半晌,他才僵硬着步子走过来,向来沉稳风雨不动安如山的他差点儿就要同手同脚。 “师尊……”他低着嗓音唤了声,沈知弦对他的靠近恍若不知,也不回应。 在晏瑾的角度,只能看见他形状较好的唇在微微颤抖着,不知在说些什么。晏瑾在他身侧跟着半跪下来,于是那微弱到几乎是气声的喃喃便尽数入了他的耳。 “……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四周景象忽然扭曲起来,灵气波动中,沉寂许久的阵法被再一次启动。 第21章 再醒 “牛肉薄切,热酒一壶——来咧!” “一笼肉包!一笼甜糕!再来一碗清汤牛肉面片!” “小哥,劳烦来一碗梅花汤饼……” 各色各样的声音交错着响起,寒冬的早晨,冷风冽冽,说话间喷出白雾,模糊了各人的容貌。 街道的角落,蜷缩着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他穿着破旧而单薄的衣衫,一双鞋脏污不堪,踩在雪地里,一点儿都不保暖。 裤子早就不合身,露出半截小腿,被冻得通红。小男孩对此毫不在意,睁着一双眼四处张望着。 他的脸上脏兮兮的,只一双眼如最上成的墨玉,澄澈通透。 有个中年人买了三只大馒头,一碗汤面,吃到末了吃不下,搁下半只馒头和一口残汤。 小男孩便像发现了宝一般紧紧盯着,等中年人一走,他就飞快地从角落里窜出来,一手捡起半只馒头,另一只手端起碗就要往嘴里倒。 他这行为很快就遭到了旁人的嫌恶,那口冷掉的汤还未落肚,一个巴掌就狠狠地落了下来,将整个碗都打翻。 汤汁洒在他身上,那一小块湿掉的衣衫被寒风一吹,紧紧贴在身上,冷冷冰冰的。 “哪里来的脏东西!滚开!” 肌肉横生的壮汉骂骂咧咧着瞪了他一眼,那里面的恶意和嫌弃几乎要化成实质,刀子似的扎在男孩身上。 男孩沉默着捏紧了仅存的半块馒头,小手捏成拳头,默不作声地转身要走。 那壮汉一转眼又看见了他手里的馒头,气不打一处来,“脏东西,你手里拿着什么呢?!一铜一个的大馒头,你还敢白拿不成?!” 那明明只剩那么一小块,一口都不到。 男孩拔腿就跑,壮汉一看他要跑,立刻大步跨过来就要扯他后衣领。他最近诸事不顺,早就想找个好欺负的人磋磨一顿出出气了! 男孩瘦弱,身子又被冻得不甚灵活,才跑两步就跌倒在地,一时没爬起来,就被壮汉一步追上。 那只黝黑凶恶的手就快要拽到他后衣领的时候,一只白皙的手优雅地伸出来,捏住了壮汉的手腕。 修长的手指,轻轻松松地捏住壮汉粗壮的手腕,看着没什么力气,可壮汉却觉得自己的手腕仿佛被铁钳钳住了,一动不能动。 作为这条街里最威风的刺儿头,壮汉还没有被谁这么大胆地冒犯过。 他勃然变色,气恨地转过头来,想看是哪个胆大包天的无知小儿敢在老虎头上拔毛。结果一转头,他只看见一位模样矜贵的白衣少年郎,笑吟吟地看过来,轻描淡写地将他的手一甩。 壮汉顿时觉得整只手都麻了,抬都抬不起来。他脸色一变,心知是遇到了狠角色,咬着牙强撑着场面叫嚣:“你谁?!报上名头来!” 白衣少年懒散地瞥他一眼,笑意不减,很好脾气地回了他一句:“江湖无名某,不值一提。” 壮汉还想在说话时,然而下一瞬他只觉浑身发麻,一时站都站不稳,扑通一声跌倒在地上,舌头仿佛肿了一圈,张口只能发出嗬嗬之声。 周围其实还有三两人在吃东西的,可都没人扶他,这壮汉在这条街上撒泼是出了名的,谁都不想招惹一身脏。 白衣少年也不理他,转身几步就到了小男孩面前,朝他伸出手:“还能站起来吗?” 小男孩低头看了看自己脏兮兮的手,没有说话。 白衣少年就笑了,也不知他是怎么弄的,手腕儿一抖,就变出来一件大氅,灰白绒毛的领子边,看起来就软绒绒暖乎乎的。 他伸手一抖,就用大氅将小男孩整个儿裹了起来。 脖子处一圈毛绒绒将男孩大半张脸都掩住了,小男孩耳尖地听见旁边有人窃窃私语:“啊,是一位仙修呀。” 仙修。 那是什么? 他茫然地咀嚼这个陌生的词,身体却陡然腾空而起,他下意识要挣扎,后背却被人不轻不重地拍了拍,清润温和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不要乱动啦。” 白衣少年是单手抱起他的,长期营养不良的小男孩轻飘飘的,隔着大氅抱着,都觉得骨头硌手。 小男孩被他拍得僵直了身体,紧紧抿着唇,一言不发。 这个姿势让他和少年极为靠近,他一抬眼就是少年精致的侧脸和如玉的耳垂,那肤色白皙又细嫩,一看就是养尊处优矜贵惯了的。 肚子忽然咕噜噜的叫了起来,长时间未进食终于让肠胃开始抗议。他一瞬间屏住了呼吸,羞耻得恨不得立刻挖个洞钻进去。 白衣少年也听见了这声音,有点儿怜惜,抱着他快步走进一家早食铺子里,找了个吹不着风的位子坐下,利落地点了一堆吃的。 吃食做好送上来还需要时间,白衣少年又不知从哪里变出一张雪白的帕子,又找店家讨了一碗热水,倒水浸湿了帕子,温柔细致地替他擦拭小脸。 擦完了脸又擦擦手,最后少年手指点点,施了个小术法。普通人承不住太多灵力,他便只能用灵力凝出一团软乎乎的云朵似的小白团,让男孩抱着暖手。 吃食很快被送了上来,米稠肉香的粥,刚刚出笼的小肉包,雪白的馒头,一碟子素菜炒肉片。 很常见的吃食,他每天在这里徘徊,能见无数次。 氤氲热气飘散在眼前,他隔着这朦胧的雾气,小声地问:“你叫什么?” …… “知弦?知弦——!”室友爽朗的嗓音忽然响起,听起来似乎很激动,“你的配音获奖了哎!人家叫你报个名字上去呢!怎么说,你要报真名吗?” “啊?”被吵醒的沈知弦迷迷糊糊地睁开眼,还没完全清醒过来的他,根本没反应过来室友在说什么,“什么名字?” 室友恨铁不成钢:“你之前投稿的配音拿一等奖啦,主办方要公布获奖信息了,问你要放真名呢还是要披个小马甲啊?” 沈知弦打了个呵欠,终于想起来这么一回事。 他侧了侧头,倦倦地将脑袋埋进被子里,开启播放了一整夜的蓝牙耳机从他颈边滑落,在没电自动关机的前一刻恰恰好放完循环单曲的最后一句。 “……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悠然婉转。 他便在被窝里闷闷道:“披个马甲。就叫岁见吧,年岁的岁,相见的见——替我回复去,我还要再睡一会……” …… 各种乱糟糟的事情,纷乱错杂的回忆片段。 梦境的最后又是一片漫无边际的黑沉沉的海,他沉溺在其中,无法动弹,难以呼吸。 沈知弦醒来时,一时都分不清身处何方,视线一片涣散,看什么都是朦胧一片。 呼吸时胸腔里还带着一抽一抽的痛感,周身酸软疼痛,像是被人拆了重组了一般。他微微喘息着,忍耐着疼痛,慢慢回过神来,视线聚拢到面前一团人影上。 是四长老。 “四师叔……”出声时沈知弦才觉嗓子疼得不行,声音沙哑难听,像两片砂纸在互相打磨。 一股子铁锈味涌上喉头,他脸色发白,忍耐了片刻,还是忍不住咳嗽出声。这一咳牵动了胸腔,心脏又疼了起来,像被人整个儿掏空了一般。 四长老心疼得要命,扶着他艰难地坐起,轻轻拍着他的背,头也不回地使唤旁边呆站着的人:“去拿那灵丹水过来。” 一杯温热的水很快被送到眼前,四长老接过,小心地喂着人喝了。 灵丹水顺着喉咙往下,充沛的灵气浸润了受过重创满是斑驳伤痕的心脉,沈知弦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终于觉得自己活了过来。 见他没什么大碍了,四长老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忍不住念叨起来:“怎么突然又发病了?晏瑾来找我时白着一张脸,可要把我吓死了……我就说这事儿推了就行,做什么非得自己去试炼山走一趟?” 沈知弦听见晏瑾的名字,略略抬眼,便看见晏瑾雕塑似的杵在四长老身后,眼角熬得通红,满面倦容,像是奔波了十天半个月没合过眼的。 他那衣裳皱巴巴的,也没有换过,那衣领依旧是坏的,浑身上下脏兮兮的,只一双黑漆漆的眼紧紧地盯着这边,见沈知弦视线转过来,眼底略略亮了亮。 竟是难得一见的狼狈。 电光火石之间,沈知弦转念间便落定了主意。 他慢慢地收回了视线,没有要和晏瑾说话的意思,也装作没瞧见晏瑾瞬间暗淡的眼神,缓缓地舒口气,安抚似的朝四长老一笑,哑着嗓音道:“没事。最近偷懒偷得多了,再偷懒,宋宗主怕是要生气的。” 四长老不高兴道:“他生气由得他去。一年也不见得他生气一回,多生气有助身体健康。”他话头又转回来,不允许沈知弦转移话题,“这回又是怎么回事?好端端的,心疾就发作了?” 四长老瞥了一眼晏瑾,开玩笑道:“这小子惹你生气了?” 四长老这几年和五峰来往频繁,经常见着沈知弦和晏瑾师徒俩之间的互动相处的。瞧着他们俩关系很好的样子,他还和三长老念叨过,说沈知弦以后至少有个好徒弟可倚仗了。 他知道沈知弦护徒弟护得紧,要换做平时,这么开晏瑾的玩笑,肯定会惹得沈知弦义正辞严地反驳,谁知这回沈知弦居然沉默了一会,才哑声道:“不是。” 四长老立刻敏锐地察觉出不对来,还想再问,沈知弦却揉了揉眉心,做出倦倦的神态:“不关阿瑾的事,是我的问题。劳烦四师叔又为我跑这么一趟了……” 他摆明了不想多说的模样。四长老转头看了眼晏瑾,结果这向来沉稳的孩子也一副呆楞样。 四长老皱起了眉,心知这两人之间必定是发生了一些什么事。不过他向来不是个爱刨根问底多管闲事的长辈,犹豫了片刻,还是替沈知弦把了把脉,确定他已无大碍,按捺下心底的担忧道:“多休息,药要按时吃。” 沈知弦感激地朝他点头,又道了声谢。四长老拍拍他的手背,“这么客气做什么,有不舒服的立刻派人来找师叔知道吗?” 叮嘱完沈知弦,他转头又吩咐晏瑾:“你师尊最苦吃药,你得盯着,别叫他偷偷倒了。” 晏瑾愣愣地点头,没了平时的沉稳,见四长老就要走出门口了,迟疑了一瞬,还是几步追了过去,低声问:“四长老,师尊他……” 四长老的手都搁在门板上就要推出去了,闻声转头看了他一眼,见他一脸担忧不似作伪,便道:“你师尊现在是瓷娃娃,得好好哄着,气不得伤不得。” 晏瑾讷讷应是,站在原地发了一会愣,直到四长老推门离开了,那门被风吹得哐当一声砸回来,他才恍然醒神,三两步又冲回床榻边去了。 第22章 愧疚 沈知弦斜倚着床背,闭着眼,像是已经睡着了。 他的脸色白得像一张纸,眼角那滴泪痣便显得格外殷红,衣领因方才咳嗽太剧烈,扯得乱了,露出一截锁骨,弧度精致,肤白如瓷。 整个人透着股倦然病态的美。 晏瑾愣愣地站在榻边,一时都不敢出声惊动他。 垂在床榻边的一截素白手腕动了动,缠绕在腕间的玉串相碰发出轻微的声响,晏瑾下意识就望过去。 沈知弦本来就偏瘦,这几日一折腾,又清瘦了不少,原本刚刚好戴着的玉串都偏大了些,滑落到手背上,露出一点儿原先被玉串遮住的肌肤。 一点儿颜色偏深的伤疤立刻吸引了晏瑾的注意力。 ……那是什么? 沈知弦之前手腕上受过伤?所以才特意戴玉珠串儿挡着? 露出来的伤疤不多,隐约瞧着是个不规范的形状,不是刀割剑划,也不知是怎么伤的,晏瑾只扫了一眼便又收回了视线,单膝跪在榻边,静静地看着沈知弦。 沈知弦终于睁开了眼,倦倦地垂眸,就和他的视线对上了。 “……” “……” 两相沉默了片刻,沈知弦便先叹了口气,问:“三峰的人去过试炼山了?” 晏瑾愣了一瞬,旋即便懂了沈知弦的言下之意。 他在试炼山改动的阵法还未复原,他也还没能离开……三峰擅阵法,若是他们去找着了什么端倪,深究下来…… 师尊才刚醒来,就在想这件事吗? 晏瑾怔愣着没回话,沈知弦便当他是在担忧,宽慰道:“不必担心,要是问起来,便说是我闲着弄的。不是什么大事,三峰的人不至于不给为师这个面子。” 他一气儿说了太长的话,便有些气喘,轻咳了一声,压了压喉间的痒意。 这次心疾真的有点狠了,比之前温泉那回还要狠,他都醒来这么久了,现在还难受得紧。 要不是想趁着这个机会治一下晏瑾,他早就裹紧被子睡大觉去了。 晏瑾一听他咳嗽就紧张起来,站起来就要替他倒水。 沈知弦刚喝了一肚子灵丹水,不太想再喝,有气无力地摆了摆手,蹙着眉又咳了两声,才疲惫道:“不想喝,我没事。你自去歇着吧。” 他一字未提晏瑾在试炼山上的算计,除了三言两语担了改阵法的责任,别的再不多说。 晏瑾觉得有一根针穿过厚厚的心墙,在他的心脏上狠狠地扎了一下,瞧不见伤口,只有细密的疼。 他一时只觉得无颜面对沈知弦。 沈知弦在空地里见到的幻影,一定是对他很重要的人,也不知他们说了什么话,以至于情绪如此激动……又兼之传送阵的颠簸,才导致再次引发心疾。 罪魁祸首是他。 若不是他算计了沈知弦,将两人带到未知的地界,沈知弦也不会遇着这么多事,惹得心疾来势汹汹。 昨日四长老还在叹气,说这回沈知弦差点儿就没撑过去——自温泉病发之后,沈知弦的身子本来就不大好了,平时矜贵养着灵丹吃着还看不出什么,这几天一折腾,简直是要命。 可师尊醒来后,不仅没有怪他,在四长老面前一如既往地维护着他,甚至为他担了责任,将一切都揽了下来。 晏瑾这几日是又悔又愧。脑海里反反复复循环着的,都是沈知弦唇边的那一点猩红。 在刚传送结束那会儿,沈知弦昏迷中吐血吐得止都止不住的时候,他是当真手脚冰凉,什么冷静自持都顾不上,抱着沈知弦跌跌撞撞地就要去四峰。 情急之下,居然都忘了自己已经恢复灵力,就凭着两条腿去跑。 好在跑着半路就见着了四长老,四长老一看情况不妙,赶紧带着形容狼狈的两个人就近回了五峰,好一番救治,才把人从生死线上拉回来。 沈知弦一直昏迷不醒,四长老不好长时间待在五峰惹人怀疑,等沈知弦情况稍微稳定后便离开了,只时不时悄悄来看一看。 沈知弦也没别的亲近可靠的人,于是便剩得晏瑾在这守着,一守就是三天没合过眼。 可是再怎么后悔和愧疚,他都没法弥补沈知弦这次受到的伤害。 “师尊……”他艰涩地开口,“对不起……” ——嗯??? ——哎呀呀呀呀,听听听,他都听到了什么! 沈知弦实在是很困了,半阖着眼,昏昏欲睡,快要睡着的时候突然就被这一句给惊得醒了醒神。 他听到了什么! 晏瑾和他说对不起! 沈知弦一下清醒了许多,在心里啊了一声,觉得浑身酸痛都减轻了不少,恨不得当场在晏瑾的脑门上赏一个大爆栗,来表达一下自己的高兴。 他醒来后的这番作态,其实只有一半是真的,一半是故意作的,好歹吃了四长老那么多灵丹呢,难受是真难受,但也没难受到这下一刻就要死掉的模样。 他故意夸张给晏瑾看,就是想看看能不能惹得晏瑾心生愧疚,如果晏瑾愧疚,那说明晏瑾对他的杀心还没有严重到无法挽回的地步,如果晏瑾无甚反应…… 那他还是尽快给自己准备后路躲得远远的算了。 ——然而没想到效果居然还不错? 他还以为晏瑾只会像以前那样默默老实一段时间,没想到这回竟是直接道歉了? 沈知弦顿时觉得有种苦尽甘来的欣慰感,自觉重新掌握到拿捏晏瑾的手段的他,甚至跃跃欲试地企图吐两口血来唬一唬晏瑾,看看他会不会惊慌失措地扑上来喊“师尊你不要死”。 ……想法很美好,实施起来不太容易。 因为沈知弦现在很困,很倦,很累,很难受,只想立刻闭上眼睡觉,没什么就精神和逆徒周旋,于是只能忍痛,暂时放弃这一小小的恶趣味。 他满面倦容,昏昏沉沉地叹了口气,拍了拍晏瑾搭在榻边的手,似是无奈,道:“没事,去歇着吧。” “师尊……” 沈知弦表现得越宽容,晏瑾心里的愧疚就越深,层层叠叠如浪花似的卷上心头,叫他难受得有些不知所措。 手背被拍了两下,冰冷的触感让他一下便想起初困试炼山那一夜,沈知弦的手贴在他的胸口,整个人靠在他怀里,沉沉睡去全无防备的模样。 师尊这样信任他照顾他关爱他,对他这样好…… 他却辜负了师尊的信任,甚至利用了师尊的信任,反过来狠狠地伤害了师尊。 沈知弦已经无法抵抗睡意,闭上眼昏睡过去了,晏瑾起身抱起他,将他放平在榻上,替他掖好被子,又站在榻边,目光沉沉地凝望了半晌,才悄无声息地出了屋。 才出屋,在外头久候的小草芽就立刻飞扑了过来,似乎也很担忧,飞到晏瑾肩头唧唧啾啾。 之前晏瑾怕它太吵,闹着沈知弦,不让它进屋,只让它自个儿到外边玩。 小草芽也知道事情的严重性,可它控制不了自己热爱热闹的天性,只能委委屈屈地自个儿在外头唧唧啾啾,每天巴望着沈知弦快醒来。 好不容易等到晏瑾出来了,它立刻兴冲冲地凑过来,打量着晏瑾的神色,企图通过晏瑾的反应来猜测一下屋里沈知弦的情形。 晏瑾神色平静,一步一步走出来,没了几天前匆匆回来的慌乱,像是恢复了以往沉稳的状态。 小草芽还以为都没事了呢,正要拍拍叶片欢呼几声,结果晏瑾走了几步,忽然捂住了胸口,一声闷哼。 一口黑血吐了出来。 晏瑾目光沉沉地看着地面的黑血,一双眼幽深幽深的,没有什么情绪。 脑海里有什么声音在疯狂地叫嚣着,他的手紧紧捏成了拳,在极力地忍耐着什么,力气之大,手背上都隐约凸显出青筋来。 突然,他深吸一口气,反手拔出长剑——这几日他守着沈知弦,向来不离身的长剑都被扔置到角落,刚刚出门前才捡回来。 泠泠剑光冰冷又狠戾,将不远处一张白玉石砌成的石桌桥劈成了两半。 石桌轰然两边倒的时候,晏瑾急促地喘息着,长剑支地,重重地单膝落地跪了下来。 又是一口黑血,喷在剑刃上,一滴一滴地往下滑落。 小草芽愣住了。 第23章 惊变 沈知弦这几天超生气的。 他很喜欢的那张白玉石桌,不知被哪个兔崽子给劈了——对半劈的,裂口光滑流畅一看就是一剑毙命,倒在那里,幼小可怜又无助。 气得脑仁疼的沈知弦抽丝剥茧地分析了一顿,觉得有胆子上来顶峰还敢拔剑的…… 只有他那逆徒晏瑾。 小草芽看着他生气的神色,大概是觉得很好玩,两片叶片一抖,就假装自己拿着把剑,学着那天晏瑾的架势,唰地一劈,然后又屈了屈身,受了伤似的,模拟出喷血的声音——“噗!” 沈知弦稍微被它引去了一点注意力,将假装倒地不起的小草芽弹得翻了个身,道:“你这是在做什么?” 小草芽见自己成功引起了沈知弦的注意,立刻原地复活,精神抖擞地从头表演——唰——噗——倒下—— 沈知弦看懂了它的意思,神色微微一凝,眉心微蹙,有些犹疑。 晏瑾劈了他的白玉石桌之后,吐血了? 怎么回事?晏瑾也受了伤? 沉思之下,沈知弦也忘了手里拿着的是苦绝人寰的灵丹水,毫无防备地一气儿灌下去,顿时脸色一变,脑袋里像是装了个打桩机,一下一下砸得他眼冒金星,脑壳突突的疼,一时间什么都忘了。 正此时,门被轻叩了一下,晏瑾在外头唤了声:“师尊。” 沈知弦神色隐忍地将最后一口灵丹水咽下去,用尽力气让自己平静下来,才刻意压低了声音:“进来吧。” 晏瑾进来时,看见的便是他那最近弱不禁风的师尊,姿态散漫地倚坐在软榻上,膝上盖着张薄被,手里捏着卷书,幽幽地望过来。 “阿瑾如今是连为师那白玉石桌都看不惯,要劈了才能痛快么?” 晏瑾愣了愣,才反应过来,他抿了抿唇,小声道:“弟子这就去……” 后半句他讲得太小声,沈知弦没听清,还想要问时,他已经沉默着将沈知弦惯常爱吃的水果放了过来,又沉默地离开了。 沈知弦随手将书卷反过来扣在榻上,望着那盘水果,想着没听清的后半句话,蹙了蹙眉。 然后他很快就知道了,晏瑾的去,原来是去想法子补偿他。 晏瑾的行动力很快,不过几日,院子里就重新出现了一张崭新的白玉石桌,除了石桌,晏瑾还弄回来一张暖玉软榻,就石桌旁,大树下,方便沈知弦歇息喝茶。 沈知弦悄悄召来五峰管财务的管事,一问才知道这些晏瑾是用他这几年存的所有灵石给换的——每月里除了月钱,沈知弦还会拨许多零花钱给晏瑾,晏瑾居然都没用多少,全存着,这会儿就换回来这些。 虽然品质不是顶好的,但那已经是晏瑾能弄到最好的东西了。 沈知弦知道这事儿的时候,悠悠然叹了声何必呢,然后就心安理得地躺上软榻,卷着小被子,晒着暖阳睡大觉了。 ……不得不说晏瑾平时闷不吭声的,将他的喜好摸得倒是很清楚,这些东西布置得都很合他心意。 这日午后,暖阳和煦,正是拥被而眠的好时光。 四长老千叮万嘱他不可再操劳,静心休养,沈知弦没奈何,便只能对外说是要闭关。 实际上沈知弦现在每天都在懒洋洋地当咸鱼——他最近的新宠是晏瑾特别上贡的暖玉软榻,经常在那一躺就是大半天,醒时看看书,看着看着倦了,手里就捏着书卷,扯一扯小被子,也就睡过去了。 睡得朦朦胧胧时,手松了松,书卷就往下掉,堪堪挨着地面的时候被另一只骨节分明的手轻松接住,小心地搁在石桌上。 沈知弦半睡半醒间,倒也知道是晏瑾来了。正巧有些口渴,他便眼也不睁地使唤人:“阿瑾,水……” 晏瑾顺从地替他斟了水,扶着他坐起,将杯盏抵在他的唇边,沈知弦毫无防备地饮了一口,顿时苦得整个人清醒过来:“水呢,不要这个。” 逆徒不为所动:“四长老说这个每日都要喝。” 沈知弦深吸一口气,想摔杯子,想想最近的病弱人设,忍住了,手抬起一半,手指一蜷,就倦倦懒懒地推开晏瑾的手,故作虚弱道:“那不喝了。” 晏瑾也并不逼他喝,将杯盏搁下,扶着他靠坐着软榻,迟疑了一瞬,“师尊,那日……” ——又来了。 一听这个开头,沈知弦就立刻知道下文——晏瑾想知道那天他见到的幻影究竟是谁,他们又说了些什么。 说起来,以晏瑾冷淡的性子,这回怎么会这么在意这事,几日来反复提起几回了,虽然每次都被沈知弦不动声色地引开话题。 告诉晏瑾幻影是前宗主倒不是大事,主要是那幻影说的话……信息量实在是太大了,他自己一时半会都琢磨不透,实在不能说给还不知道和他是不是一条心的晏瑾听。 依幻影所言,就算原身得了心疾,前宗主最看重的也仍旧是原身,甚至扶持宋茗当宗主都只是暂缓之计,等原身心疾好了,这位子仍是要宋茗还回来的。 不过宋茗…… 沈知弦垂了垂眼睫,宋茗九成九是不愿意的,他从未和沈知弦提起过信物和归还宗主之位的事。 而依照记忆,原身也根本不知道前宗主和宋茗之间还有这么一个约定,甚至连信物是什么都不知道。 这倒是很奇怪,这么重要的事,前宗主竟也不和原身说一声吗? 除此之外,更让沈知弦觉得怪异的是,原身自身的变化。 自那天病发之后,他又融合了一些记忆。 从那断续的记忆片段中,沈知弦才知道原身居然也有个小名儿,与他穿书前二次元的马甲一样,都叫岁见。不过这名字似乎是原身外出历练时才会用的,宗门里没几个人知道,连宋茗都不晓得。 ——这可真是太巧了吧! 沈知弦压了压心底的怪诞感,继续沉思。 原身这般惊才绝艳意气风发的,怎么有了心疾之后立刻就一蹶不振变了个人呢,修炼上一落千里不说,性子也古怪起来,成日里阴晴不定,行事莫测。 也不是全然绝了希望的事,怎么一下子就将个开朗磊落的少年郎磋磨成这个样子了? 沈知弦想得入神,发呆就发得久了。 晏瑾心里焦灼,既担忧沈知弦不回答,又畏惧听到的结果不是他想要的,一时极为煎熬。 好在沈知弦想完了,也就回神了,感受到晏瑾的不安,他沉吟了一瞬,决定透露一点点,也算是安抚一下晏瑾:“那个幻影,你瞧见了?” 晏瑾精神一振,立刻回答:“看见了,那是……” “是温宗主。宋茗之前一任的宗主。” 晏瑾这回愣了片刻才道:“也是……您的师尊?” 沈知弦颔首,点到即止,没再多说。 晏瑾好不容易得他松了口,自然是立刻追问:“温宗主……和您说了什么?他有没有……提起什么人?” 他的神情一改沉稳,有些急促和紧迫,一双眼紧紧地凝着沈知弦,眨也不眨。 他目光灼灼,沈知弦一时竟被望得一窒,差点儿就顺着对方的意把一切都说了出来,话到嘴边才一个激灵赶紧咽回去,抬手摸了摸鼻子,作若无其事状:“一些闲话,不是什么重要的事。” 话音刚落,就被晏瑾急促地打断了,“不是,一定不是。”他难得有这么急乱的神态,虽然瞬间过后他便冷静下来。 然而下一瞬晏瑾就一手撑在沈知弦身旁,上半身略略前倾,以一种极具压迫的姿势靠过来,一双黑瞳定定地望着沈知弦,周身气质一改平日的低调和沉稳,竟显得有些锐利和逼迫起来。 他笃定地问道:“他与师尊说了什么?” 两人本就离得不远,晏瑾又欺身向前,两人之间的距离一下子被拉近了许多,沈知弦被他视线逼得不自觉想向后退,奈何身在软榻,根本无处可退。 属于年轻男人强势而滚烫的气息一下将他整个人笼住,沈知弦甚至觉得对方的呼吸都尽数喷到了他的脸颊上,炙热而滚烫。 那一瞬间,他突然清晰地认识到,他的小徒弟已经长大了。 当年那瘦巴巴才到他肩膀高、总是被同门使绊子欺负的小少年,已经在不知不觉中长大了。 已经长成了仅仅只是靠近,就能让他感受到威胁和危险的男人了。 沈知弦忽然感觉心头一悸,这种感觉与心疾发作时的悸动不同,心疾发作前那种心悸只会让他感到痛苦和煎熬,而此时这种感觉却让他…… 沈知弦描述不出来这种感觉,从小到大作文总是被拿来当范文的人,第一次尝到词穷的滋味。 他抬眼瞥见晏瑾还在一瞬不瞬地望着他,当机立断地掏出杀手锏——眉头微蹙,侧头轻咳,就是一副喘不过气来的模样。 晏瑾果然很吃他这一套,气势瞬间收敛了许多,紧张地看着沈知弦:“师尊?您怎么了?” 沈知弦趁机推开他,揉了揉眉心,摆出倦倦的神色,“有些累……” 于是这个话题又算是被岔开了一次,晏瑾抿了抿唇,不敢再追问,强自忍耐下心中的焦虑,要扶沈知弦回屋:“天渐晚了,有些凉,师尊回屋罢。” 沈知弦不太情愿,屋里闷,他喜欢在外头吹吹凉风。可他最近几日装太过了,明明已经大好,却还要装着虚弱无比,惹得不明实情的晏瑾很担忧,怕他着凉,执意要扶他回去。 沈知弦于是闭眼装睡,一动不动,不理他。 晏瑾站在软榻边,沉默了片刻,忽然一躬身,一手穿过沈知弦的腿弯,一手揽过他的肩,就将他连人带被整个儿抱了起来! 沈知弦猝不及防被抱起,下意识就伸手环住晏瑾脖子,骤然睁眼,一时反应不过来,就愣愣地看着晏瑾健步如飞地将他抱着回了屋。 ——很好,这几日在外头睡着睡着,醒来时总是发现莫名其妙回了屋的谜团解开了。 本来也就几步路的距离,一眨眼,沈知弦就整个人落在绵软的床榻上。大概是怕沈知弦责怪他,晏瑾飞快地把人塞进被窝里,立刻就恭恭敬敬地行礼告退。 留下一个呆愣着半晌才回神,也不知该说些什么话的沈知弦,捻着被角,半晌才突兀地笑出声。 笑着笑着,又无奈地叹口气。 …… 沈知弦闭门不出的日子没过多久,试剑大会就开始了。 试剑大会共举办两个月,是清云宗收招新弟子的好时机。除了宗门内小弟子会参加,还有许多想要拜入清云宗的外人想报名。 沈知弦对此没什么兴趣,他不缺徒弟,也没那个心思再教什么徒弟,干脆就一直以闭关为借口没去参加,只有最后几天才去象征性地坐一阵——这架势摆的,也和宋茗没差了。 最后一天,得决出前三名。 前三名不仅可能会被长老们甚至宗主收作弟子,还可以去藏剑阁凭自己本事挑选一把剑。 今天可不能缺席了,今日连宋茗都会到场,他要是再托辞不去,也未免太不给宋茗面子了,更何况今天…… 沈知弦端坐在高台之上,神色淡淡,漫不经心地看着底下弟子们的角逐。 晏瑾就紧挨着他,坐在他身侧略偏后,也沉默地看着。 已经战了大半天了,第三名早已尘埃落定,剩两位弟子还在台上打斗。 为了区分,宗门内弟子的衣服颜色要深一些,外人的则颜色较浅,沈知弦很容易分辨出他们的身份,眉梢略略一挑,稍微来了点兴致。 那渐渐占上上风的,是浅颜色衣裳的人。 居然还来了匹黑马。 宗门内弟子到底是受过训练的,试炼时怎么都会占点儿优势,往年能占前三之位的外来弟子都不多,今年竟来了个这么凶猛的? 宗门内弟子逐渐落了下乘,他的对手却越战越勇,最后毫无意外地夺得了魁首。 得了第二名的宗门内弟子输了也不气馁,笑着朝他贺了喜,也就下台去了,剩他一人站在台上接受来自四面八方的叫好声。 接下来本该是宋茗或是哪位长老说几句场面话,然后开始大家喜闻乐见的选弟子环节,可那刚夺了第一的青年居然先开了口,语气不卑不亢。 “弟子斗胆,想拜沈长老为师。” 四周的喧闹声忽然弱了下来,众目睽睽之下,身材魁梧的青年转过头来,定定地看向沈知弦。 沈知弦饮茶的动作微微一动,略一抬眼。 魁梧青年突如其来地这么一句,四面八方各种视线瞬间就朝他投来。他神色从容地搁下手中杯盏,那轻微的吧嗒一声,在一片寂静的场上显得极为清晰。 “清云上下皆知,我已是个废人了。”他平静又坦然道,全然不顾周围人诧异震惊的目光,“你很好,不必蹉跎于我门下。” 沈知弦有心疾一事,确实有不少人知道,也确实被不少人可惜,不过这么大庭广众之下,由他自己亲口笃定地说出来……还是第一次。 一时间众人心思各异。 那魁梧青年皱起了眉,显然不愿就此放弃:“弟子仰慕沈长老已久,愿拜沈长老为师。” 他话音刚落,沈知弦便明显感觉到身侧晏瑾气势一变,原本沉稳内敛的人,突然就变得凌厉而凛冽起来。 他怔愣了一瞬,不知晏瑾是怎么了,不过眼下情形,他也不好问晏瑾,只淡淡地又拒绝了一遍。 一般被反复拒绝了两次,懂事又识相地人就该收手了,毕竟越闹下去,他就相当于将其他有资本收他为徒的人越推越远。 可魁梧青年不依不饶,竟是铁了心地要拜沈知弦为师。 他手握长剑,半跪下来,沈知弦沉了眉目不说话,场面一时极为尴尬。 距离他较近的一个小弟子见势不妙,小声道:“沈长老不收徒已久,你不如……” 这小弟子之前同他一屋住了许久,自认和他关系相熟。眼见的宋宗主和其他长老脸色都沉了,小弟子有些担心,便小声劝了句。 他不说话还好,一说话,魁梧青年忽然就炸了,一抬手,长剑出鞘,反手就狠狠地甩向了小弟子! 小弟子对他没有防备,距离又近,根本来不及反应,噗的一声,长剑就直接穿透了他的胸膛。话音戛然而止,小弟子睁大了眼,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就轰然倒地死不瞑目! 那长剑势头极猛,整个穿过了小弟子,飞向他身后的其他人。 一群小弟子们大惊失色,立刻惊慌失措互相推搡起来。前头那小弟子死得凄惨,他们竟是谁也没想起来拔剑挡一挡,还是大长老铁青着脸挥袖,一股气劲阻挡了长剑的冲劲,将它打落在地。 大长老将长剑击落,示意身边的亲传弟子过去把人控住。 那魁梧青年被制住了也不怕,他冷笑了一声,周身气质忽然变得阴沉而诡谲,声似毒蛇嘶嘶,一双眼冷冰冰地环视过四周,厉喝道:“凭什么我不可以!晏瑾这魔修余孽都可以,我堂堂正正打出来的第一名,凭什么不可以!” 魔修两字一出,众人齐齐哗然。 怀疑的、不敢置信的、茫然的……各种视线尽数汇聚在晏瑾身上,就连宋茗和其他四位长老都望了过来。 三长老与四长老对视一眼,彼此眼底都有一丝担忧。三长老轻咳一声,率先发问:“这是怎么——” 他话还没说完,突变又生,一人忽然跌跌撞地闯了进来,朝着沈知弦的方向就是一跪,声嘶力竭地喊道:“师尊救我!弟子严深!要状告晏瑾!” 他形容狼狈,一身衣衫破破烂烂,像是刚打完架回来——还是打输了的那种,血迹斑驳在裸露在外的肌肤上,看着形容狼狈,凄惨得很。 严深喘了口气,继续把下半句吼了出来:“晏瑾他——早已入魔,甚至私通魔修,将魔修放进来,企图破坏试剑大会!” 第24章 真相 惊变连环生,气氛一瞬间紧绷到极致。 短暂的寂静过后,就是油锅里溅了油似的喧闹。无数怀疑的视线如利刃般刺过来。 身侧的晏瑾动了动,似乎就要站起来了,一股冰冷漠然的气势从他身上散发出来,沈知弦与他离得近,便感觉得格外明显。 阴冷,狠戾。 让他一瞬间就想起了很久之前晏瑾曾使过的剑招,想起来那冰冷到全无感情的赤瞳。 沈知弦头也不回,反手就准确无误地握住了晏瑾的手,轻柔而温和的灵力便渡了过去。 晏瑾下意识想抵抗,被沈知弦不轻不重地掐了一把后,就和泄了气的皮球一样一动不敢动了。 沈知弦脸上没什么表情,心中却是惊涛骇浪。 ——一缕漆黑的魔气,正嚣张地在晏瑾灵脉里肆意横行,将原本纯粹的灵力染得浑浊又阴沉。 这魔气显然已在晏瑾体内盘桓许久,再让它那么肆意下去,晏瑾就算是无心入魔都要被它逼得入魔。 沈知弦咬了咬牙,毫不犹豫地就将那缕魔气从晏瑾灵根上剥离开来,引渡到自己身上。 晏瑾被握着的手微微一颤,陡然偏头看向沈知弦,嘴唇颤了颤:“师尊……” 他几乎是立刻就要缩回手,但是被沈知弦紧紧地扣住了,以不容抗拒的力道。 魔气不多,很快就被尽数引入沈知弦的体内。 沈知弦慢条斯理地收回手,魔气在他体内横冲直撞,气血翻涌不定,他一双手半掩在袖中紧紧捏成拳,忍耐着疼痛,神色微凉,淡淡道:“严深,你让为师很失望。” “之前你构陷阿瑾藏剑阁一事,我念你年幼,未做计较。这几年你屡屡为难阿瑾,我也未多责怪你。” 这回应与他猜得不一样。严深惊愣了一下,骤然抬头,张了张口,想说话。 然而沈知弦并不给他说话的机会,继续平静道:“阿瑾受了这许多委屈暂且不提,可你千不该万不该,要将这样危及宗门的事,也栽到阿瑾头上。” 三长老适时地又开了口:“藏剑阁?沈长老突然提起,莫非晏瑾当年擅闯藏剑阁一事,还有什么隐情不成?还有这魔修,又是怎么回事?” 沈知弦淡淡道:“隐情没有,冤情倒是有。” 他轻吸一口气,手腕一翻,一把剑凭空出现在他手上,隐约的香气中,一片淡淡的雾气从剑身上飘了出来,逐渐凝成一把剑的模样。 见了这把剑,宋茗脸色微微一变,不过立刻就恢复了冷静,除了一直用余光注意着宋茗的沈知弦,没有人发现他这一瞬间的异常。 沈知弦道:“此剑当年从藏剑阁取回来时,堪堪生灵。养了许多年,才勉强成型——当年真相究竟是何,还请诸君一看。” 他手腕一抬,那剑灵便飘荡着飘去了场中央,众人只觉得眼前一晃,那剑灵便模模糊糊地展现出一个画面来。 是藏剑阁。 在场的大多数小弟子们才刚接触剑之一道,手头连一把好剑都没有,剑灵这个词他们甚至是第一次听。宗门里的大弟子倒是知道一些,不过也仅仅是只知表面不知内里,故而都对沈知弦的话半信半疑。 因着是无主之剑,没有主人灵力蕴养,这剑灵很虚弱,画面有些淡,但凝神细看,还是能看清有个人偷偷摸摸地进了藏剑阁——却不是众人所以为的晏瑾。 有个眼尖的弟子失声叫出来:“那不是严深师兄么?” 严深面色大变,他也认出来自己的身影——怎么可能!沈知弦怎么会弄出这么个东西来!宋宗主不是说这事绝不可能被任何人查出来的吗! 他强忍住要回头看宋茗的冲动,大声反驳:“师尊,这不是真的!” 没有人理会他,画面还在继续。那幻象里的严深东张西望后,将一个什么东西藏了起来,随后不久,晏瑾便出现了,两人似乎发生了争吵,严深很快离开,剩下晏瑾开始翻找被藏起来的东西。 再然后就是一片混乱,那无主剑灵太微弱,撑不住了,画面结束在晏瑾和来阻止的巡逻弟子们打起来的时刻。 众人登时议论纷纷。 严深脸色难看到极点,但仍死咬着不松口:“师尊,晏瑾他当真心怀不轨!不信您让他出来!让宗主、让长老们查探一番,看他体内是否有魔气!” 话音刚落,众人讨论声静了一瞬,紧接着就更热烈了起来,怀疑刺探的视线在晏瑾身上扫来扫去——严深三番几次地状告晏瑾,莫不是晏瑾真的有什么问题? 尤其是方才魁梧青年突然杀人的事发生在前,众人对魔修魔气这些词儿都很敏感,在喧闹了一会儿,还不见后续之后,便有个小弟子混在人群中,大胆地喊出声来:“晏瑾师兄!你就出来让长老们查探一番吧?若你无辜,长老们也不会冤枉你!” 这话一出,立刻得到了大家的附和,一时场面险些控制不住。 “放肆!”沈知弦倏地厉声,一群小弟子被他骤然爆发的气势唬了一跳,下意识噤了声。 ——原来打得是这么个好主意。 电光火石之间,沈知弦沉了沉眉眼,忽然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 有人利用严深算计了晏瑾!将一缕魔气偷偷渡入他体内,就为了在今天彻底将他打上魔修余孽的名头! 这数年来,仙修们一直在致力打击魔修,若是被人发现了晏瑾身上有魔气…… 这幕后黑手,不仅是要逼晏瑾入死路,更是要逼养出魔修徒弟的他身败名裂! 沈知弦其实之前便查得严深今日要搞点儿事情,本以为以严深的本事,左不过是自残以嫁祸晏瑾,冠他个残害同门的黑锅。他还打算借此事翻旧账,和严深断绝关系呢,却没想到严深这回本事大了,居然还扯上了魔修。 严深这一招,要说背后没人顶着,沈知弦不信。 不过这事儿,说大也不大,横竖晏瑾体内的魔气也没了……沈知弦正想着,就瞥见晏瑾沉着脸站起身来,就要走出去。 今日事发突然,所有事情沈知弦都未曾和晏瑾提过,此时晏瑾脸色沉沉的,倒也不见什么惊讶之色。 沈知弦猛地闪过一个念头,略眯了眯眼,不动声色地先他一步向前,就阻了他的去路。 晏瑾被他拦住,迟疑着喊了声“师尊”。 沈知弦并不回应,他神色平静地环视了周围一圈,视线在那带头起哄的小弟子身上停驻了片刻,直把他看得瑟缩了一下,才将视线移严深身上,手腕一翻,一股气劲就将严深手边长剑卷了上来! 紧接着,修长如玉的指拂过剑身,故技重施,那剑身陡然颤抖起来,伴随着一股浅淡的香气,一道朦胧剑灵又飘了起来,展露出新的画面。 赫然是严深和那魁梧青年在交流的场景! 藏剑阁那把剑的剑灵微弱,画面便没有声音,严深这把剑品质要更好,剑灵便结实些,隐约有声音流露出来。 “……这次我要让晏瑾,再无可翻身!” “呵,卑贱之人,就该滚回泥潭里去,晏瑾他凭什么……” “放心,你尽管杀,我必能保你安全离开。” 断断续续地谈话声传出来,严深震惊地看着这完全超出他计划的一幕,一时说不出话来——他的剑,何时生出剑灵来了?! 严深今日的打算其实很简单,让小魔修找个机会闯点儿祸,将锅扣在晏瑾头上后,他再以被晏瑾伤害过的形象出现,大庭广众之下举报晏瑾入了魔。 众目睽睽众口一词之下,师尊再怎么看重晏瑾,也不可能再包庇他!只要宗主和其余几位长老一查,晏瑾体内的魔气就无从遁形,他魔修余孽的身份就能被坐实! 到时候最大的赢家,毫无疑问会是他! 可为什么,为什么现在会发展成这样了……他的剑根本未曾生灵啊!师尊怎么可能弄出来这么个剑灵来! 严深震惊地说不出话来,倒是那魁梧青年察觉不妙,立刻喊起来:“喂!那个严什么,我不玩儿了,你说能保我安全离开的,我现在就要走!”他喊着喊着就开始挣扎起来,奈何被大长老的亲传弟子死死摁着一动不能动。 他虽然得了这第一名,但对手都不过是些还未入正式门的小弟子,他其实只是个普通小魔修,哪里抗得过这场面,临阵反水,反得简直不要太果断,三言两语立刻将严深卖了个干净! 严深顿时陷入两面受敌的地步,脸色忽青忽白,嘴唇哆嗦了几下,嘴里重复着“都是假的”,越说越大声,到最后声至沙哑。 沈知弦并不理会严深的徒劳挣扎,他将视线淡淡转向宋茗,道:“这事大致明了了,严深勾结魔修,破坏试剑大会,构陷他人,种种大罪,我绝不姑息。” 宋茗皱眉,他于剑道之上的天赋并不高,很多与剑相关的事情都无法感知。理论上来讲,剑灵只会听从主人的召唤,但沈知弦不同…… 沈知弦在剑道上天赋极高,懂剑甚多,若说他能召唤无主甚至是有主的剑灵,并让它们展示幻象,宋茗……是信的。 怪不得当年什么都查不出之后,沈知弦要去藏剑阁取这么一把剑! 原来后招都在这等着! 只是不知道,沈知弦究竟还知道多少。 一瞬间脑海里无数念头转过,宋茗侧头望向几位长老,沉声问:“长老们怎么看?” “确实如此。”这会说话的竟是平时埋头干活从不管闲事的大长老,他视线投放在剑灵朦胧的幻影上,待它重新没入剑身,才言简意赅道,“剑灵,无谎。” 大长老在宗门里德高望重,他这么说了,基本就是认定了沈知弦的话,众人立刻又将视线投到了严深身上,将他看得几乎崩溃。 “师尊!晏瑾他早已入魔,他对您,对整个宗门,有图谋不轨之心!弟子这是为了让您看清晏瑾的真面目啊!”严深厉声嘶喊,被逼到绝路,他孤注一掷,“弟子做的这一切,宋宗主都是知道的……宋宗主,您答应过我的!只要——” “放肆!” 一只茶盏被狠狠地砸碎在严深面前,溅起的碎片划破了他的手臂,鲜血流下。 沈知弦冷了神色,目光沉而冰冷:“竖子无礼!不仅闯下私通魔修的大祸,还要诬蔑宗主!” 他似是气极:“严深犯此大错,是我教导无方……今日就请诸位做个见证,我沈知弦,今日就将这逆徒逐出师门!” 一片哗然中,沈知弦取下腰间佩剑,反手扔给身后的晏瑾,决然道:“心术不正之人,不配冠以清云之名。今日便将你灵力散了,师徒一场,就此结束。” 他侧了侧身,回头低声对晏瑾道:“去吧。” 这转折叫人目瞪口呆。 晏瑾捏紧了手中的剑,沉稳如他,今日也被沈知弦一番举动惊得难以回神。他抿了抿唇,瞧见沈知弦半掩在袖中紧捏的拳头,已然略显苍白的神色,一咬牙,就走了出去。 严深登时惶恐起来,爬起身就要逃。 晏瑾拔剑出鞘,霜回剑光泠泠,指向几步之远的严深,一道剑气将他钉在了地上挣脱不得。 所谓的散去灵力,只有一个法子,那便是挑断一截灵根,让那灵力再也无法循环留存于体内。 像是长长的水管,被断了一截,就再也连接不上,也流不通水了。 严深疯狂地挣扎,都躲不开那明晃晃的剑尖,他绝望地嘶吼起来,断了灵根,他就要成废物了,无法留住灵力,他这辈子,就再也不能踏入修仙之路! 他怕得狠了,嘴里一通乱喊,从宋茗到沈知弦,全都喊了个遍,喊得宋茗脸色沉了又沉。 他倒是有心想保一保严深,至少要让他现在闭紧嘴不要再乱说什么。然而沈知弦这番作态,又叫他难以插手。 他恨得将后槽牙磨了又磨,既恨严深行事不周,又恨沈知弦惺惺作态。最终深吸了一口气,正要开口时,晏瑾已手起剑落,一缕剑气遥遥一挑,就将严深的灵根挑断了! 鲜血从他的伤口汩汩流出,很快染红了他身下的地。 严深一声惨叫几乎要破了天,他在地上翻滚,痛得神志不清语无伦次:“晏瑾!你这卑贱之人——啊!你不得好死!” “沈知弦——沈知弦——你这个无情无义的人!枉费我这般……这般敬重你!”他大口大口喘着气,像濒死的毒蛇,怨毒又痛恨的视线紧紧缠绕着晏瑾,嘴里吐着最恶臭的毒液,“晏瑾,你不要……你不要得意!” “沈知弦他今日能这样对我,来日,来日也必能狠心伤你,弃你如敝履!” 他说这话时,因为痛及,声音低了下来,只有晏瑾听见了。 晏瑾眸色一深,捏着剑柄的手登时就是一紧,剑尖不自觉点了点地,沾上了严深的鲜血。 “嗡!” 原本平静的霜回忽然剧烈震动起来,凌冽剑气陡然冒出,似乎对那鲜血很是抗拒和嫌弃。 四长老皱了皱眉:“有魔气……沈长老的霜回,对魔气最是抗拒。严深的血……” 他状似无意地随口说了这么一句,也没刻意压着声音,立时就被底下挨得近的,耳聪目明的小弟子们听见了,小弟子们窃窃私语了一番,俱是恍然大悟。 若说方才他们心里还有存疑,眼下这头发丝儿细的疑惑也都消散得一干二净了——霜回最抗拒魔气,可它乖巧地任由晏瑾使用,偏偏对严深的血反应这般大! 严深说晏瑾身上有魔气,那都是诬蔑!真正勾结魔修,心内生魔的人,是严深! 小弟子们恍然大悟,自以为是抓住了真相,又继续说起小话来。四长老见达成目的,满意地止声,优哉游哉地继续喝茶看着。 严深已经说不出话来了,被断灵根散尽灵力的痛楚不是一般人能承受的,他瘫在地上,抽搐着,近乎晕厥。 心有不甘还企图逃跑的魁梧青年被同样废了灵力押了下去,于是这事儿明面上就算是给枉死的小弟子有了个交代,剩下的弯弯绕绕,可不能在这么多人面前处理。 有人来处理尸体和满地的鲜血,试剑大会的结幕算是完全被破坏了。见上头的宋茗和各位长老们脸色都不太好,小弟子们小声叨比了一会,也就渐渐噤了声。 宋茗烦躁地捏了捏眉心,还在想怎么收拾这个烂摊子。瞧沈知弦今天这架势,要说他对此事一点都不知毫无防备,宋茗是不信的。 严深今天筹谋的事,宋茗当然是知道的。他冷眼旁观严深所作所为,在背后悄悄纵容着,甚至还略略助了他一把——不然那小魔修又哪能这么容易进来? 沈知弦不好对付,他也没指望今天这件事儿能将沈知弦拉下马,但晏瑾要是出了事,多少还是能影响沈知弦的地位的。而且要是真成功了,沈知弦能倚仗的徒弟,就只剩下严深…… 那样以后他筹谋起来,就更方便了。 可他没想到,严深这没用的废物,居然再一次偷鸡不成蚀把米。几年前严深在藏剑阁一事上栽跟头之后,他就不该再信严深的! 说什么保证万无一失,全是屁话!枉费他用尽心思将人安排到沈知弦身边,本想着利用他搅混水让沈知弦身败名裂,谁知竟是一点用处也无! 今天的事,除了开头,之后种种走向,全都在宋茗意料之外。 宋茗真的很想亲自去扎严深两剑,省得回头那张嘴又吐出些什么对他不利的话,虽然每次交涉,他都没有亲自下场,但要是沈知弦真的不管不顾追查起来…… 宋茗深吸一口气,正要周旋两句让沈知弦先将人带回去——只要沈知弦将人带回去了,他再暗地里动动手脚,死一个人还不是轻轻松松的事! 到时候人是在五峰死的,和他一点儿关系都没有……他定了定神,嘴刚张开到一半,沈知弦那边又传来了动静。 “师尊!” “沈长老!” “啊——” 各种惊讶慌乱地声音骤然响起,宋茗眉心一跳,转头望过去,就瞧见沈知弦气急攻心,噗地喷出一口血,眼一闭,就晕了过去。 宋茗:“…………” 宋茗生生捏碎了案几的一角。 第25章 结契 试剑大会的最后一日,就在这一片兵荒马乱中草草结束了。 “晕倒”的沈长老被他徒弟接了个正着。在无数震惊的视线中,晏瑾直接将人抱起,只留下一句“严深一事还请宋宗主定夺”,就匆匆离开了。 宋茗气得将另一边的桌角也给生生掰断。 众目睽睽之下,他只能吩咐先将严深关进宗门地牢里静候处置。但是这样一来,严深就不好“出意外”了,毕竟人就在他眼皮子底下,要是出事了,他少不得要被人说闲话。 宋茗生平最恨别人说他闲话,特别是说他能力不足,比不得谁谁谁的。但凡听见了,他都会记恨在心里,日后寻了机会,是要悄无声息报复回来的。 将剩余的事交给几位长老处理后,宋茗顶着脑壳上蹦得正欢的青筋,冷着张脸拂袖离开了——不是他不想维持仁厚稳重的宗主形象,他是怕再待下去,要气得吐血! 真的是什么样的人,就教出来什么样的徒弟! 沈知弦这样狂妄自大的人,教出来的徒弟也是目中无人! 宋茗回了屋,气得掀桌,杯盏碎了一地,他胸口起伏不定,脸色黑沉如锅底。 事情怎么就发展成如今这模样了?! 沈知弦风头正盛的时候,他只能如阴沟里的老鼠暗中窥视,苦于实力相差悬殊无可筹谋,后来好不容易等到沈知弦身体出了事,他汲汲营营,百般艰辛才走到如此地步。 头几年他还算过的顺遂,端着好宗主好师兄的架子,沈知弦虽然对他冷淡,但他自觉还能掌控得住。 可自从藏剑阁一事失利后,他就觉得沈知弦又开始渐渐回到了最初的样子,一举一动,一言一笑,都透着高人一等的矜贵! 在沈知弦面前,他就算是贵为宗主,也仿佛要低他一等! 宋茗又恼又恨。满地茶水浸湿了他的衣袍一角,冰冰凉凉的,他的神色也逐渐阴冷。 自当年做过那些事后,他就再没有退路了。 退即死,输即亡。 他只有一条路,那便是往前走。 …… 五峰,顶峰小屋内。 闻着那熟悉的苦味,沈知弦一直竟不知是该继续装晕还是该“醒”过来。 若是继续晕着,他这贴心好徒弟一定会整壶灵丹水给他灌下去,若是他“醒”过来,晏瑾也许会宽容一些,允许他只喝一半。 突然尝到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滋味的沈知弦,低低地“唔”了一声,做戏做全套地先动了动搁在床榻边的手,才缓缓地睁开眼来。 长睫轻颤,眼底迷迷蒙蒙还有一层雾气。沈知弦眼神空茫了好一阵,才聚焦到面前的青年身上,“阿瑾……?” 青年原本严肃而担忧的神色骤然放松了一半,露出一点他自己也未曾察觉的笑意来,虽然那笑意稍纵即逝,快得叫人捉不住。 他将灵丹水搁在一旁,扶着沈知弦坐起来后,又要去把杯盏端来。 沈知弦手一抬,堪堪握住青年的手腕,轻咳一声,哑着嗓音道:“我无妨,不必喝。” 晏瑾动作顿了顿,回头望过来,显然不太赞同,但沈知弦比他更坚定,摇了摇头,半阖着眼,摆足了不愿意喝的架势。 晏瑾没办法,沈知弦醒着,他也不敢硬喂,只得问:“师尊,您感觉如何?” 心知他在问什么,沈知弦略略运转了一□□内灵力。原身在得心疾之前就已是十阶境界,灵力纯粹而磅礴,心疾只是让他不能频繁动用灵力,并没有散尽他这多年来累积的灵力。 那缕魔气被他用灵力困在角落,缓慢地被消磨着。以沈知弦如今的情况,约莫得磨个一两天。 沈知弦摇了摇头,“无妨。” 他望着晏瑾,轻声道:“阿瑾,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早就知道体内有魔气,甚至还想利用这魔气做点儿什么事。 晏瑾抿紧了唇,倏地噤了声。 “严深构陷于你,你却连一声辩驳也无——为什么?” 晏瑾对着沈知弦说不出谎来,只能一言不发。 沈知弦久久得不到回答,便叹了口气,语气里有显而易见的失望和无奈,干脆替他说了:“这魔气在你体内并非一两日,你察觉到不妥,却任它发展……你是想来一个当场入魔叛出师门?从此和为师一刀两断?” “师尊,我……”不知是哪个字眼戳痛了晏瑾,他嘴唇动了动,艰难道,“我……弟子……我不是……” 可沈知弦却再不给他机会解释了。他像是心灰意冷终于放弃,眉目间俱是疲惫,半阖了眼,喃喃道:“我知你心中有志,想离开已久。时至今日,我也不想再阻拦你,过几日你收拾妥当了,便自去历练罢。” 他连“为师”的自称都不愿说了,再睁眼时,眸底平静无澜,只隐约还能瞧见一点点叹息。沈知弦道:“以后还愿不愿意回来,也随你的意了。” 晏瑾骤然睁大了眼,一时不敢相信自己听见了什么。他惶然地上前一步,膝盖撞到床榻边,哐好大一声响,听得沈知弦都默默替他疼,可他倒是毫无知觉一般,只小心翼翼地问:“师尊,您,您是在赶弟子走吗?” 语气惶然而涩涩,像极了要被抛弃的小兽。 ——小刺猬就快要上钩了。 沈知弦心里头忍着笑,面上却满是惆怅和无奈,他轻声道:“天地之大,你怕是出去了便不愿再回来了。若你还愿意回来,还愿意认我这个师尊……” 沈知弦刻意顿了顿,果不其然在晏瑾眼底瞥见了一丝亮光。他温温和和地一笑,略略坐直了身体,慢吞吞地从枕侧储物袋中摸出来一张纸。 “若你还愿意认我这个师尊,不如我们就结了这个契吧。” 修长白皙的指间夹着薄若蝉翼的一张纸,微微泛着黄,边缘凹凸不平,也不知是从哪里扯下来的一张残页,破旧不堪。 晏瑾将视线移到那张纸上,迟疑了一瞬,小心地接了过来。 这张纸保存得不是很好,上面的字都模糊了,要很仔细辨认,才能看得清上面写得什么。 “这是我偶然所得。约莫是个师徒间的契约,我寻思着,若你愿意,我们便结了吧。” 因为是残页,上面内容并不是很齐全,前半截是结契的方法,后半截寥寥几行似乎是结契的效果,大意是结契之后,彼此间不能互相伤害,若有违者,将有天惩。 最末还有一行字,模糊得太厉害,晏瑾琢磨了许久,才隐约认出几个字。 ……同心,相携不弃。 他被沈知弦的一番言辞惹得心乱如麻,下意识就顺着沈知弦的话去想。 师徒契约……师徒之间,同心相携,不可伤害彼此,好像……好像并没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晏瑾恍恍惚惚地想,这个契约,可真是太适合他们俩了。 他捏着张残页,忽然觉得前路茫然而不知该何去何从。 师尊要他离开…… 明明这是他渴求已久的结果,可为什么真的由沈知弦说出来之后,他的心里却是空落落的,那么难受呢? 甚至隐约萌生起不想走的念头。 脑子里像塞了一团杂草,他拼命地扒拉着,为自己找着借口——对! 岁见! 还有岁见! 他还没有弄清楚那天朦胧听见的“岁见”是怎么回事,那是他惦念了两辈子的人,他百般求而不得寻而无果的人啊!! 眼前的白衣人面容与记忆中的人全然不同——不,记忆太混乱,两辈子……像是不止两辈子,许许多多的记忆混在一起,他有许多事情都记不清了,光凭样貌,根本无法判断出什么来。 他有着模糊的猜测,却又不敢去求证,近乡情怯的情绪在他身上得到了最大的体现。 惶恐着,犹豫着,在真相的边缘,画地为牢,将自己困在纷乱错杂的记忆中,无法脱身。 “——阿瑾?” 眼见的面前的青年神色变幻万千,沈知弦语气有些迟疑——这是怎么了?这契约被他看出什么花儿来了? 这张残页是很久之前,他闲着无聊,在原身的旧书房找书看时翻到的,当时这页纸就随意地夹在一本志怪杂谈的书里,要不是他刚好翻了几页,还真发现不了这东西。 刚辨认完上头的字,他立刻就琢磨开了,觉得这大概是一个能保障他自身安全的契约,这上头写了,结契的两人,不可互相伤害——这不正合适他和晏瑾么! 沈知弦立刻去查这个契约的来头,奈何这张纸实在是太破旧了,原身也不知从哪里弄来的,连个名字也无,他查了许久都毫无头绪,只能暂时闲置一旁。 搁得久了,渐渐也就忘了,之所以会重新想起来,是因为温泉里,晏瑾的那一掐。 他清晰又明了地感受到了晏瑾的杀心。 于是这张残页又被重新找了出来,几番深思之后,沈知弦终于下定了决定,并为之开始做准备。 等的就是这一天。 “阿瑾不愿意,也就算了罢。人各有志,我本不该强求的……”沈知弦忽地咳嗽起来,身子略略前倾,仿佛要把整片心肺都给咳出来,咳得声音都沙哑了。 好不容易停歇了咳嗽,沈知弦哑着嗓音,又叹息着道:“……本不舍这几年的师徒情谊,不过既然你无心,也就算……咳咳咳!” 这一剂猛药下得很对路子,晏瑾被他咳得魂都要飞了,连那张残页落了地都顾不上,小心翼翼地轻拍着沈知弦的背,想也不想地就道:“结……结!师尊您不要生气,弟子结便是……” ——小刺猬上钩了。 咬着钩儿,就朝他想要的方向跑过来。 这一番装模作样的咳嗽装得也很累,沈知弦略平复了一下,不情不愿地被喂了两口灵丹水,便微微喘息着推开晏瑾的手,“结契要燃香……去将那边的小香炉取来。” 晏瑾不敢忤逆他,顺从地将东西拿来。 那是个巴掌大的小香炉,看起来平淡无奇,只镂空雕着些花纹。沈知弦将他托在手里,轻轻掀开了盖子,里头不知燃了什么,有一层细腻的灰,一股淡淡的香气扑鼻而来,隐约有点熟悉。 晏瑾猛地抬眼看向沈知弦——这香气,沈知弦方才召唤剑灵时,他曾闻见! 他面上终于难以遏制地显现出一些疑惑来:“师尊,这是……” “傀儡木。”沈知弦合上盖子,将香炉复又递回过去,“木能制傀儡,如若真人。灰能制幻象,难辨真假——去将它们散去悬崖下,别教人看见了。” 晏瑾接过小香炉,突然明白了什么,声音有些干涩:“师尊,方才那些剑灵……” “……阿瑾这个臭猪!” 严深的声音忽然响起,晏瑾一个激灵下意识循声望去,结果却是绿油油的小草芽从窗外飞了进来,一边飞一边嚷嚷。 “坏得狠!坏得很!”这回又换成了魁梧青年的声音。 晏瑾愣了一瞬,旋即便反应过来——既然剑灵是傀儡木灰做成的,那所谓“真相”也只是师尊造出来的假象罢了,那严深和魔修的对话…… 小草芽还真是,什么声音都学得会啊! 晏瑾眼底带起了一点轻微的笑意,笑意散去后,又觉得眼眶有些儿湿润,心底涩涩的,他沉默了片刻,握紧了小香炉往外走,走到门边的时候,他听见沈知弦的声音。 一前一后,有两道。 “阿瑾是个小刺猬!” “……好了,你收声。” 第26章 白衣 试剑大会那事儿结束后,沈知弦就以心疾发作要调理修养身体为由,再次闭关,谁都不见。 被宋茗派过来询问严深该怎么处置的几个弟子快要给跪了,这几天,他们来五峰求见了沈知弦无数次,每次都被拒之门外,得到的回复千篇一律——随宗主处置,五峰绝无二话。 小弟子甚至想要不直接闯进去算了——当然也只能是想想,晏瑾抱着剑在门口杵着呢! 晏师兄看起来虽然是没什么表情的,但那几个小弟子就分明感受到了一股杀气。 一股“说不见就不见再问全部来打架”的杀气。 小弟子们吓得一溜烟儿全跑了。 晏瑾杀气重不是没有原因的,别的小弟子不知实情,还以为沈知弦是真的在闭关,只有晏瑾知道,沈知弦只是在避着不想见他。 沈知弦闭门不出的第七天,晏瑾终于跪在了门口,沙哑着喊了声“师尊”。 里头照旧是没有回应的。 晏瑾沉默了许久,认认真真地磕了三下头,低声道:“师尊,弟子走了。” 他到底还是不敢逼迫沈知弦,沈知弦不想见他,他离开就是了,等过段时间师尊气消了…… 晏瑾站起身来,这段时间发生的事太多,或许他确实该离开一段时间冷静一下……师尊,岁见。 他咀嚼着这两个词,心烦意乱地往回走,步伐间不见往常的平稳,反应也没平时敏锐,连紧闭许多日的窗悄悄开了条缝、露出一片绿意来都没有察觉。 晏瑾的身影彻底消失后,窗缝又悄悄地关上了,不多时,门吱呀一声被推开,走出来一位白衣青年。 他样貌隽秀,一双眼剔透而清澈,悠悠然摇着折扇时,隐约带点儿书生气——是那种,拔剑能舞、提笔能写的书生气。 矜贵又肆意,仿佛是两相矛盾的词,用来形容他,竟也毫无违和感。 他闲庭信步般走出来,深吸了一口气,唇边露出松快惬意的笑容来:“……再不走,差点儿要给憋死在屋里。” 门半掩着,能瞧见屋里桌边端端正正坐着个沈知弦,正抬手斟茶,姿态从容。 白衣青年便折扇一收,叩了叩门,笃笃声将屋里的沈知弦惊动了,搁下茶盏转头望过来。 “沈长老,这段时间就劳烦你啦!”白衣青年随意地作了个揖,屋里的人神态温和地抬手回了一礼,抬手时衣袖轻拂,隐约冷香浮动。 白衣青年又仔细端详了屋里人片刻,终于是放下心来,掸了掸衣袖,甚是潇洒地转身离去。 …… 却说这头,晏瑾沉默着下了山,回身看着住了好几年的山峰,心头一片茫然。 虽说他一直在谋划着要离开,可这一天真的来临的时候,他却是不知所措了。 一时竟不知该何去何从。 晏瑾这回离开,除了沈知弦,也没告知别的人,故而也无人相送。 他数年前孑然一身地来,此时也是孤单地去,身上除了一把剑,两套衣衫,几颗灵石,再无别物。 沉默地站了片刻,晏瑾弯腰捡起一截枯枝,随手一抛,就循着它枝尖指着的方向而去。 因着没有具体的方向,晏瑾并没有像别的出去历练的弟子们一样,买个坐骑方便赶路——当然最大的原因是他囊中羞涩。 其实沈知弦在钱财上一点儿都没亏待过他,除了惯例发给亲传大弟子的月钱,沈知弦还会经常从自己的小私库里拨许多灵石给他。 不过晏瑾这几年来都没怎么用,就囤在那里,直到早段时间,才全取了出来,给沈知弦买了暖玉软榻和白玉石桌。最后还剩下了几颗灵石,被他带出来了。 也不舍得用,算是个纪念。 于是晏瑾离开师门外出历练的第一件事,就是在山脚下的小镇上,一位崴了脚的老阿爷家里,替他干了三天的活,终于得到报酬若干——铜钱几串,碎银儿几颗。 老阿爷是独居,家里富裕不缺钱,晏瑾虽然沉默寡言,不过他的踏实肯干让老阿爷很欣赏他,老阿爷甚至想将自家外孙女介绍给他,被拒绝后才颇为遗憾地给了他不少银钱算作报酬。 晏瑾认认真真地道了谢,只取了一点儿,便告辞了。 贫贱不能移的清云宗亲传大弟子晏瑾,一路走一路打工,行程极为缓慢,在来到了距离清云宗不远的另一个小镇的时候,终于有点儿小钱能奢侈一把,住住客栈了。 他随意挑了间小客栈住,结果付钱时又出了意外——一行十几个人急急忙忙地冲进来,人未到声先至:“老板老板!还有空房吗!要六间!” 客栈老板刚将收据递给晏瑾,闻言很为难:“还剩五间……” 那一行人顿时就沮丧起来,一个年纪较小的小少年烦恼地揉了揉脑袋,将自己的头发揉得一团糟,嘟嘟嚷嚷道:“啊,怎么都没了……” 他一转眼刚好看见晏瑾手中的纸张,又看见晏瑾腰间的长剑,猜他是个剑修,顿时眼一亮,立刻凑了过来,眼巴巴地把人望着:“这位道友,你愿意将这间房让给我们吗?我们是同行不想分开……前头有一家客栈还剩三间上等的房,道友若是愿意换,我们愿意承担你的住宿费用。” 这一行少年郎看起来年纪都不大,说话的这位小少年也就十五六岁,模样生得挺机灵讨喜,腰间配着剑,约莫是哪家宗门出来把历练当游玩的小弟子们。 晏瑾沉默了一瞬,也不知想到了什么,默不作声地就将刚刚才定下来的房退了。 小少年大喜,摸出钱袋就要给他钱,被他摆摆手拒绝了,转身便出了客栈,向另一边走去。 他本想找另一家普通客栈来住,结果便宜的客栈都住满了人,只剩下之前小少年所说的还剩三间上等房的客栈。 晏瑾便只能去那儿,一下子用了一半的银钱。 他倒也不心疼钱,横竖当年什么苦没吃过。就着省事,他决定晚饭就在客栈吃。在房间里略略歇息了片刻,他将扁扁的小包袱放下,只带着剑下楼去。 正值饭点,楼下热闹得很,老板据说是个爱听故事的,每日都要请位说书人来讲讲故事。 今日那说书人不知讲了什么故事,惹得一位听众较起真来,正同他理论得正欢。 “老先生,大庭广众之下,你都在说些什么呢?”这话是一位白衣人说的,他背对着晏瑾,懒懒散散地坐在说书人旁边,看动作似乎是在悠悠然地摇着折扇。 说书人是个长胡子老头,还是个脾气暴躁的老头子:“老夫说个书怎么了?这满大街都是那两位的话本子,老夫就爱说他们俩的事儿,怎么着了?” 白衣人摇扇的动作顿了一顿,略略坐直了身体,好像有点儿吃惊了:“满大街都是那两位的话本子?都是些什么话本子?” 说书老儿大概是真的很喜欢“那两位”,闻言顿时重重哼了一声,变戏法似的从桌下掏出厚厚的一叠书,搁在桌面上,还珍惜地压了压书角,然后气哼哼地道:“你自己看。” 白衣人漫不经心地取了本书来看,本来还不以为然呢,谁知越看他的背就挺得越直,到后来他脸都木了,翻了两页之后就直接换下一本,一连换了几本后终于是气恨地把书一摔:“谁写的鬼东西!” 这一摔,几本书露出封面来,周围有看热闹的人就将那书名念了出来:“我和师尊的那些事?和师尊同居的日子?温柔师尊与小娇徒?……” 他短促地“啊”了一声,兴奋起来:“这不是清云百晓生写的系列话本子吗?超好看的,上个月出的最新一册,我都没抢着呢!” 这位清云百晓生名气不小,在场爱听故事扯皮八卦的人,十有**都知道他。 “哎,我也知道!写那师徒俩的……哎哟,写得可好!” “是呢,这是个什么绝美师徒情——那啥,师尊把他徒弟睡了没?” “大概也许可能仿佛似乎还没有,上一回说到啊,师尊正赏着月,一壶清酒落肚,他微醺起来,半眯着眼喊徒弟来……” “……呀!喊徒弟!这是要酒后乱呢?” “后来呢,后来如何了?” 说书老儿醒木一拍,又要继续讲下去。 ——还清云百晓生! 生怕别人不知道写出来的原型是谁呢! 哪个儿不懂事的小弟子在这瞎写,回头被他逮着了一顿胖揍绝对没得少! 白衣人——沈知弦将折扇捏得嘎吱嘎吱响,沉着脸听他们讨论得热火朝天。 方才那几本话本子他大致翻了翻,因着“清云”的名头,他一下便认出来两主角的原型是他和晏瑾——那里头好几件小事儿,都是他和晏瑾发生过的,一点细节也不差。 不过和他想象中的宣传和谐师徒共创美好未来不同,这劳什子话本子怎么写的…… 这么骚气呢? 这清云百晓生虽然没明着写,但以沈知弦多年来看小说的经验,一眼就能看出他笔下的师尊和徒弟之间,有些扯不断理还乱的微妙情絮。 就连师徒俩对个剑都能写出个眼神缠绵一眼万年的,小徒弟给师尊送碗药、那碗里都仿佛装得是喝了情深不悔的交杯酒。 沈知弦:“???” ——他立刻马上事不宜迟地就要回去!要清理门户!要把这个沉迷瞎搞事的小弟子捉出来!要把他分配去瓜田里种瓜! 说书人讲到兴起了,胡子一抖一抖的,跌宕起伏地说道:“……徒弟本在屋里看书,听得师尊叫他,舍了书走出来,一眼便瞧见了双颊生红晕,醉眼闪微光的师尊……” 越说越离谱。 沈知弦轻咳一声清了清嗓子,用折扇代替醒木,哐哐哐地敲桌子,“老先生,你就不能讲点儿积极阳光乐观向上的?” 再一次被打断,说书老头儿的胡子这回是被气得发抖,一手抓起醒木作势要扔他,气咻咻道:“你这年轻人话怎么这么多?你能你来说!” 沈知弦略略后仰避了一避,笑吟吟地纠正他:“这些乱七八糟的话本子说的都不对,人师徒俩好好的,哪有这么多古古怪怪,你就该宣传一下师徒间淳朴厚实的师徒情,鼓励大家尊重师道、爱护徒弟,师徒一心才能共创修真界美好未来……” 旁边听说书听得正兴起、结果被连连打断几回、已经抑制不住黑了脸的老板终于受不了了,他沉了脸,也开始哐哐哐地拍桌:“你又是谁呢?这话本子本与你无关,你怎得话这么多?” 沈知弦又轻咳了一声,敛了脸上笑容,正色道:“不才江湖无名某,本不值一提,偏不巧,你们这话本子里的小徒弟,是我一位远房表弟,我实在看不得他一片尊师之心被这般误解……” 众人被他的正经神色唬了一跳,一时间居然觉得他说得仿佛都是真的,还是说书老儿活得久看得多,愣了一瞬后立时回了神,皱着眉问他:“你姓甚名甚,有何凭证?” 沈知弦抖开折扇摇了摇,站起身来走了两步,神态间俱是潇洒风流:“旧巢知归梁上燕,岁岁长相见——不才岁见,字闲,号江湖闲闲生。瞧你们讨论着,都是知道话本子里师尊徒弟是谁的。你们尽可去清云宗找那小徒弟求证,看他认不认我这个表哥。” ——晏瑾早就不知哪儿去了,他们能找着人才怪呢。 沈知弦悠悠然地想着,满意地看着周围人露出沉思的神色,嘴边刚露出一抹笑容来,就听见哐当一声,是茶盏落地碎成一片的声音。 把谁给吓成这样了? 沈知弦回头欲看,结果一回头便感觉眼前一暗,一张他以为绝不会出现在这里的脸出现在他面前。 心头忽地砰砰砰跳起来,这大概就是背后说人闲话被逮了个正着的感觉。沈知弦下意识就退了一步,谁知下一瞬他就被人紧紧拽住了手腕,青年紧到发涩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岁见?” 突遭变故,周围的看戏群众都愣住了,一时场面寂静下来,各种惊疑的好奇的八卦的看热闹的视线交错着投过来。 晏瑾抿了抿唇,视线在那张陌生的脸上停留了片刻。察觉到白衣人似乎有要甩手溜走的意图,他越发用力地握住那截纤细的手腕,一点儿劲都不肯松,一言不发地就将人拽着上了楼。 砰地一声响,门被撞开了。 砰地一声响,门被关上了。 沈知弦略抬了手,用力挣了挣,没挣脱,反倒被青年借势一把推到门板上抵着,一双沉如墨玉的眼紧紧盯着他,一眨不眨的。 略显急促的呼吸声在他耳边响着。 身后是硬硬的门板,身前是青年充满着压迫性和威胁性的逼近,手腕儿还被紧紧扣住,摁在门板上不得动弹。 沈知弦眉头一皱,忽然觉得大事不妙。 第27章 同行 寂静的屋里,紧紧挨着的两个人。 这姿势实在是不妙,完全是处于一个被压迫的位置,像一只猫儿被逼到了角落,无处可逃。 只有被人摁着欺负的份。 沈知弦估摸了一下自己的战斗力,又估摸了一下晏瑾的,怂了,决定以柔克刚——出门前,为了保证心疾不会突然发作,他请四长老帮忙封了几处灵穴。 此时他就是个花架子,拔了剑也只徒有架势没有灵力可使。 晏瑾还在盯着他,目光滚烫,仔仔细细地逡巡着他的面容。 沈知弦倒也不怕他认出自己来,他特意用了各种手段易了容,就算是比他境界高的人都未必能认出他原貌,他才不信晏瑾一眼就认出他呢。 所以晏瑾是发现了什么这么紧张? 模糊的念头一闪而过,旋即他的注意力又回归到这个尴尬的姿势上了——他又不是良家妇女,晏瑾也非街头恶霸,弄这么个姿势干什么哦! 他再使劲挣了挣手腕,这回晏瑾松了点劲,虽然仍旧没放手,但好歹允许他的手放下来了。 沈知弦清了清嗓子,为了万无一失,他连嗓音都做了改变,少了一丝清冷,更偏向清爽干净的声线,“你……” “你……” 两声“你”重合,沈知弦顿住,下巴略略一抬,示意对方先说。 晏瑾没有推辞,他的声音又紧又涩,像是三天没喝过水,一字一字偏又咬得极为清晰:“你……究竟是谁?” “嗯?”沈知弦愣了愣,有些不明所以。 他敢保证晏瑾没认出他来,容貌、姓名、声音,他都伪装得很好,晏瑾若是认出他是自个儿师尊,也不该是这种反应。 得不到回应,晏瑾便又靠近了一些,滚烫的胸膛几乎要贴近过来了,呼吸间言语时的热气直往沈知弦脸上扑,“——岁见?” “哎。”这回沈知弦倒是下意识应了声,应完后感受到手腕上的力道又被加重了几分,他回过神,心底浮起一丝疑惑,晏瑾……是对这个名字有反应? 晏瑾晓得这个名字? 没道理啊,这个名字原身只在少年时期外出历练时使用过,那会儿晏瑾才丁点儿大,也不知在哪,沈知弦略略回想了一下,并没有搜寻到原身与小晏瑾相识的回忆。 而在清云宗,这名字就更隐秘了,连宋茗都不知道,晏瑾更无处可知这个名儿。 沈知弦脑子里飞快转了一圈,觉得晏瑾约莫是遇见过同名的人,便放下一半心来,笑吟吟道:“我可没做过什么坏事,有话我们坐下好好说?” 晏瑾对他的话置若恍闻,锲而不舍地重复了最初问题:“你究竟是谁?” 这倔崽儿。 晏瑾只捉住了他一只手,他另一只手不动声色地晃了晃,止住了袖子里的某些躁动,轻吸了一口气,沉静道:“我名岁见,家住子虚山下无名小镇,一介普通闲人,闲着没事,出远门来走走,见见世面,算是历练。” 他真一本正经说出来,晏瑾反倒对他的话失了兴致,一缕吸如发丝的灵力不动声色地流入沈知弦体内,悄无声息地查探着。 若真是普通人,对这么细微的灵力是毫无反应的,但沈知弦不是普通人,他对灵力很熟悉,就算是被封了灵穴也感知灵敏,晏瑾的灵力一进入他体内,他立时就感受到了。 可他无法抵抗,也不能抵抗。 沈知弦干脆就当不知道了,一脸无辜地站着不动,大大方方地任他探查,算准了他什么都查不出来。 晏瑾也并没有很过分,那丝灵力只在他体内略略游走了一圈便撤了回来——这名叫岁见的白衣人,体内空荡荡的,如普通人一般,全然没有灵力存在的痕迹。 一丝也无。 可是…… 触碰着对方手腕的地方,他的掌心,却开始发烫起来。 像一团火在掌心里燃烧,灵识海深处那道刚结成不久的契约,在经过了大半个月的寂静后,终于隐约有了点儿动静。 像是久旱的土地终于遇着甘霖,又像是饥饿的小刺猬终于找着了一片果林、可以背上许多小果子的那种欣喜。 晏瑾心里有了底,舒了一口气,那紧绷的压迫气息终于是松懈了些许,言辞间便略略收敛了锋利,又恢复了平素沉稳的模样:“你身无灵力,为何来这仙修地界。” 对于普通人来说,若是想去游历,凡人界自有无数大好河山任游个够,何必要来这仙修遍地走的地界? 一个不留神当了仙修们打架所殃及的池鱼,那可是有理都无处说。 沈普通人知弦诚恳道:“人生在世短暂数十载,怎么能因为害怕就蜗居方寸之地,止步不前?我虽因天资愚钝无法修仙,但我心向往已久,好不容易有了机会,自然是要来见识一下的。” 晏瑾不置可否,垂眸瞥了他一眼,接着问道:“方才楼下听不仔细——你是那话本子里小徒弟的什么人?” 沈知弦:“……” 他要是知道晏瑾在这儿,他哪里会瞎扯什么晏瑾的远房表哥啊!这不是等着被现场拆穿吗! 话又说回来,晏瑾这都出门多久了,他是刺猬退化成蜗牛了吗!怎么还在这附近徘徊着呢! 沈知弦含含糊糊地瞎扯:“就……我是那位师尊门下一个弟子的……嗯,远房表哥,远了十万八千里的那种。” 瞧他真是个小机灵,他没有明着说出晏瑾的名字,就算晏瑾追究起来,他也可以强行辩解,反正晏瑾是“那位师尊”的门下弟子,其他普通小弟子,也勉强能算是在门下嘛! 沈知弦理不直气也壮地想着,等应付完这一次,他立刻就溜,绝不再叫晏瑾拽住小辫子。 他这次非要让晏瑾出去历练,本是算着时间差不多了,想让晏瑾去闯一闯,看能不能闯到藏有鲛鳞的秘境里去。 之所以不想暴露身份,还非要换个面貌名字悄悄跟着来,一方面是他自个儿沉寂已久的江湖侠客中二魂在蠢蠢欲动,另一方面是怕晏瑾这坏家伙哪一天突然又抽风了,要欺师灭祖那可怎么办呢。 虽然说他们俩是结了个契约,但仅凭那一张残页……说实话沈知弦并不是很相信。 万一那是个虚假契约呢!晏瑾要真是突然黑化,鬼知道这破烂契约能不能拦得住——别忘了晏瑾还是个主角呢! 主角光环一起,这谁能顶得住啊! 沈知弦抬眼悄悄看晏瑾的神色,觉得对方看起来还算是正常,仿佛是信了他瞎扯的鬼话,他便琢磨着赶紧告辞,故作不在意地晃了晃手:“没什么事的话,不如松个手?” 晏瑾闻言果然放开了手。 沈知弦心底松了一口气,自觉要狼口逃生了,心情愉悦,很洒脱地朝他拱了拱手,道了声别,转身要开门出去。 可谁知手刚挨着门,刚推开来一条缝,另一只手又被捉住了。 身后传来晏瑾慢条斯理的声音:“等等。” 沈知弦心里头登时咯噔了一下。 那沉稳平静的声音继续道:“我与你一见如故,不如结伴而行,也算是互相有个照应。”他顿了顿,似乎有点儿意味深长地问,“你觉得如何?” …… 如何? 一点都不如何! 明着是个疑问句,可手上扣着人的力道却切切实实是个陈述句! 沈知弦不知晏瑾心里在想什么,他只知道自己现在是被叼进狼窝里动弹不得。 他想溜,却被这只大尾巴狼一爪子摁在窝里不许动。要解决这个问题倒也不难,只要他自己说出自个儿的身份…… 算了,沈知弦想,他还是继续装着罢。 他不肯暴露身份,晏瑾就没什么忌惮了,杵在门口,就是不让人走。 就连沈知弦找借口说自己早就在隔壁定了房间,要回去住,都被无情驳回。 青年抱剑而立,幽幽地望过来,一双眼里漆黑如深潭,看不出什么情绪,就死死咬住“一见如故”这个词,要同他秉烛夜谈。 沈知弦:“………………” 秉,秉,秉锅盖呢秉! 谈,谈,谈棉花呢谈! 实在是脱身无能的沈知弦最后脸上都没了笑意,干脆放弃挣扎,让人送了热水上来,然后气恨地往榻上一坐,面无表情道:“我要沐浴,劳烦避一避。” 晏瑾本来还迟疑着,沈知弦瞅了他一眼,就利落地解开了外衫,随手掷在架子上,随后又褪了鞋袜,露出一双足来。 晏瑾的视线不自觉就偏过去了。 沈知弦的双足因不常见阳光,白皙如瓷,隐约还可见淡青色的血管,浮在薄薄的肌肤下,脚趾如深海里寻得的珍珠,莹润又矜贵。 他站起身来懒散地走了两步,将手指搭在里衣系带上,睨了眼晏瑾,懒洋洋道:“还不走?” 晏瑾骤然回神,一抬眼就看见他扯得半松的领口、露出一小片肌肤的胸膛,登时像是被烫了一下般急急地转过头去,“我……我在门外等着。” 他说完,就忙不迭地推门出去,又重新掩好门,大概是心绪不稳,门匡叽撞上门框,好大一声。 沈知弦挑了挑眉,看着他的反应,颇觉有趣,两个大男人,你有的我也有,这么紧张做什么? 这么紧张还敢捉着他要来秉烛夜谈? 小镇客栈,各种条件自然是比不得清云宗里,热水就是最普通的热水,一点儿灵气也无。 然而沈知弦泡进水里时,还是长长地舒了口气。 他比晏瑾晚离开好几日,本还担忧晏瑾脚程快,相隔了几日便走得远了找不着,于是这两日紧赶慢赶的,都顾不得好好歇息。 谁知晏瑾居然恰恰好也在这。 这下可好,他可以好好休整一番。 热水舒缓了身体的疲倦,沈知弦修长的手指拨了拨水,倦倦地想,没了灵力,当一个普通人,还是疲累了些。 细微的啾啾声从床榻上传来,沈知弦立刻回神,视线循声杀去,将刚从袖子里钻出来的小草芽盯得一个激灵。 沈知弦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小草芽止了声,委委屈屈地飞过来,不高兴地往浴桶边一坐,两个小叶片往下弯,学着人类做出叉腰的姿势。 “好了好了,憋袖子里委屈你了,谁让这突然就撞见阿瑾呢。”沈知弦凑过去,几乎是以气声在说话,“这几日你就在储物袋里待着罢,等阿瑾走开再出来。” 小草芽闻言更生气了,站在桶边使劲地蹦跶,最后还不满意,挨着水面拿小叶片给沈知弦泼水,发出短促又低微的一声“啾”。 沈知弦哗啦啦地拨动着水,掩饰着一人一草发出的动静,他没奈何,“阿瑾非要一块儿走,我也没法子……嗯?你说什么?你要去找他?” 沈知弦将险些儿没控住的声音压低,也不高兴起来:“找他做什么?你是他养的草还是我养的草?” “啾啾!” 小草芽似乎是下定决心了,抖了抖身上的水,要抛弃主人去找晏瑾,结果刚飞起来一点儿就被沈知弦揪住小细根。 沈知弦小声道:“阿瑾超穷的,他一点儿灵石都没带。如果你要跟他走,那你可就没灵丹吃了。” 小草芽动作一顿。 沈知弦便露出“果然如此”的胜利笑容来,然而这笑容还维持了不到一瞬,小草芽就猛地把细根从他手指间抽出来,一溜烟儿飞到窗台。 头也不回的,就从半开的窗户缝间飞出去了。 沈知弦:“???” 它倒还给了沈知弦一点面子,没直接从房门那儿出去暴露沈知弦的身份,但沈知弦仍旧是气得要命。 ——这棵养不熟的草! 成日里不知要吃他多少灵丹,结果现在就因为一点挫折,要抛弃主人!另投他人怀抱! 惨遭抛弃的沈知弦将水当成晏瑾,沉着脸搅和得越发起劲,水声哗啦啦的,从并不怎么隔音的房间里传出去,尽数落在了晏瑾的耳中。 晏瑾抱剑站在门口,走也不是,等也不是。他听着水声,禁不住就要想起方才看见沈知弦的赤足,再往上……那宽松的衣袍下,该是一双笔直修长的腿…… 耳根子忽然滚烫起来,他不自在地抬手摸了摸,抿紧了唇,开始在心里默念心法。 等沈知弦慢腾腾地沐浴完,时候已经不早了。因着说书人那一遭事,他今晚还没吃东西,有点饿了,正要叫人将热水撤下去送点吃的上来,门一开,晏瑾托着个三层小食盒进来了。 饭菜的香气一瞬间就传入鼻间。 沈知弦被叼进狼窝不许走的气恼终于消散了一点点,懒懒散散地趿拉着鞋子走过来。 因着刚沐浴完,他的鬓边发梢还有些湿润,脸颊被热气熏得微红,衣服也没有好好穿,外衣松松散散地披着,有些散漫不羁的味道。 他闻着饭菜香,喉结忍不住就动了动,几滴水珠悄无声息地滑落到衣领里,在白皙的肌肤上留下湿润的水痕。 晏瑾看见了,只觉得才刚恢复正常的耳根尖又开始发烫,他仓促地低了头,将饭菜一样样摆出来。 小草芽正坐在晏瑾的肩头,唧唧啾啾地叫着,沈知弦看见它就来气,忍住要把它揪下来的冲动,装作好奇地打量了几眼:“这是什么?” 晏瑾将一碗白净米饭搁在沈知弦面前,摆上木箸,闻言动作一顿,“是我师尊养的小草芽。” 他收回手来,坐下,面前并没有摆碗筷——对面坐着谁,他心知肚明,虽然不知沈知弦在做什么打算,但他一想着要和沈知弦同桌吃饭,就很有些不自在。 横竖他灵力在身,就算不吃东西也不怕。师尊没了灵力,不能辟谷,那才是紧要的事。 可惜这小地方,最好的饭菜也就这些。师尊锦衣玉食惯了,不知道吃不吃得下。 晏瑾满脑子想得什么,沈知弦不知道,他只盯着小草芽盯了半晌,慢悠悠地说了句:“这草看起来傻得很。” 晏瑾:“……” 小草芽:“……” 小草芽“啾”地一声就要蹦过去拍他,被晏瑾眼疾手快拢在手里,轻咳一声。 小草芽第一次被晏瑾主动拢在手心,登时安分了,亲昵地在晏瑾手心扭了扭,最后含羞带怯地在他指尖蹭了蹭。 沈知弦:“……” 他更来气了,视线收回来,眼不见心不烦。 桌上三菜一汤,还挺丰盛,闻着味道也不错。沈知弦饿了,也就懒得客气,瞥见晏瑾不吃,也懒得管,就着几碟小菜,细嚼慢咽地吃了小半碗饭,才优雅地搁下碗筷,摸出帕子来擦擦嘴。 晏瑾见他和平时吃得分量差不多,略略松了口气,又有些担忧。 师尊总是吃这么少,怪不得这么瘦呢…… 正想着,便听见沈知弦啜着清茶,客气地问他“怎么称呼”。 陌生人的架势摆得足足的,仿佛真的是萍水相逢的过客。 “……”晏瑾沉默了片刻,开口却是唤了声,“岁见哥哥。” “咳咳——”沈知弦险些儿一口茶喷出来,呛得连连咳嗽,话都说不出来。 晏瑾沉默着站起身来走过去,轻车熟路地抚着他的背,替他顺气。 早段时间沈知弦装病咳多了,很习惯晏瑾这一举动,此时明面上虽然换了个身份,他潜意识里居然也没觉得哪里不对,咳嗽了好一会才缓过气来,双颊微微泛红,微微喘息着,沙哑着嗓音问:“你叫我什么?” 晏瑾重新替他斟了杯茶,等他喝完了才道:“我名晏瑾。就是话本子里的小徒弟,你的远房表弟。我应当称你……” 他顿了顿,很认真地又喊了一声:“岁见哥哥?” 沈知弦:“???” 沈知弦被他一连叫了两声“哥哥”,老脸有点挂不住了。他面上强作镇定内心咆哮,张了张口,想说什么,晏瑾又道:“是该这样叫吗?我自小孑然惯了,未曾有过兄长,也不知该如何称呼……” 他面上带起些疑惑之色,一双黑眸望过来时,眼底隐约有一丝茫然和无措。 沈知弦顿时想起数年前小晏瑾那孤单又瘦削任人欺负都不还手的背影,忽然就心软了,抓起手边的折扇,刷的打开,半遮着脸,掩饰着脸上的不自然:“嗯那个什么,哥哥就不用叫了,就……喊我名字便是。” 晏瑾似乎有点儿遗憾,迟疑了一瞬,还是应了声“好”。 应完了“好”,又端端正正地唤了声“岁见”。 不知怎的,沈知弦就觉得那一声“岁见”里,有眷恋,有怀念,又融着一些,非同寻常的热烈和……一点儿几不可见的悲切。 他想起自己之前的猜测,摇着折扇的手停顿了片刻,才轻轻地“嗯”了声。 有点儿不高兴。 晏瑾以前见过的那个“岁见”,就这么值得他念念不忘?甚至见了个同名的人也忍不住要移情? 那么惦记着那个“岁见”,以前怎么不跟着他一块儿走呢! 不高兴的沈知弦决定今晚早早睡觉,拒绝与晏某人和草某芽秉烛夜谈。 毕竟他现在只是一个普通人呢! 床榻只有一张,晏瑾当然不会和沈知弦抢。他在心底默默疑惑着沈知弦为何突然就不高兴了,但他也不敢问,默不作声地替沈知弦吹灭了蜡烛,带着小草芽乖乖地在小软榻上打坐。 窗半开着,泻入一片月光,和着轻风,微有凉意。 夜已经很深了,小草芽摊在窗边晒着月光睡得正香,床榻上沈知弦呼吸绵长,显然也是熟睡了。 晏瑾睁开眼来,眼底一片清明。他偏头望向床榻的方向,片刻后悄无声息地走了过去。 大概明面上沈知弦还是把他当“陌生人”来看待,所以今夜沈知弦的睡姿是很端正的,里衣穿得工工整整一丝不苟,锦被搭到小腹,仰面躺着,双手叠放在锦被上,一本正经的模样。 晏瑾凝视了他许久。 在清云宗与沈知弦相邻而居的那几年,他曾有幸见过几次沈知弦的睡姿,与他的剑法一样潇洒而不羁。 被子要掉一半到地上,枕头推得歪歪斜斜,沈知弦就卷着被子的一角,侧身睡得很熟,长发如墨披散在他身下。 被小草芽吵醒时,就会气恼地卷着被子翻个身,又倦又软地说一句“不要吵”。 晏瑾目光沉沉地垂眸望着,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有一缕发丝被风吹得不断拂着他的脸,沈知弦被弄得很不舒服,熟睡中抬手随意地拨弄了几下。 然而那缕头发很顽固,沈知弦的手一放回去,它又在风的鼓动下开始捣乱。 沈知弦轻微地呢喃了一声。 晏瑾眼神不自觉柔和了下来,连他自己都未发觉自己唇边噙了一点儿笑意。 他动作轻柔地替沈知弦将那缕头发整理好,才将视线移到沈知弦的手腕上。 因着方才拨弄头发,沈知弦的手收回来时就没再规规矩矩搭在小腹上,随意地搁在身边,微微蜷着手指。 晏瑾半蹲着,悄悄地握住了他的手。 沈知弦的手无论何时都冰冰凉凉的,像是永远都捂不热。晏瑾轻轻地将他的手翻过来,替他把了把脉。 晏瑾离开时,沈知弦的身体还虚弱得很,眼下虽然瞧着没事了,但晏瑾却不敢掉以轻心。 好在摸得的脉象平稳而有力,并无大碍。 晏瑾略松了口气,忍不住就想多了一些。 师尊眼下瞧见他,似乎没有很生气的模样,是不是……原谅他了?师尊怎么忽然要换个身份来?还偏巧用着这个名? 他胡思乱想着,视线略略一偏,就看见了沈知弦空荡荡的手腕上,没了惯常戴着的玉珠串儿。 想来是沈知弦伪装身份不好再戴着,故而将它取了下来。 白皙的手腕上,有一块地方颜色格外不同——没了玉珠串儿挡着,沈知弦手腕上的伤痕便清晰明了地尽数展示在晏瑾眼前。 这伤疤,晏瑾之前曾见过一点点,此时才完整瞧见。那是一片不规则的伤口,非刀割剑划,横亘在雪白的腕上,轻轻摸一摸,有略微的凹凸感。 晏瑾不放过一点细节地仔细端详着,这伤疤似乎是……被反复啃咬弄出来的。 师尊这样身份的人,身上怎么会有这样狼狈的伤口? 晏瑾心底渐渐浮起疑惑来,不知怎的,他有一种直觉,这伤疤或许和沈知弦没有关系,和它有关系的…… 是岁见。 岁见啊…… 他在心底反反复复咀嚼着这个名字,尝到了一点又甜又涩又喜又悲的滋味。 复杂得很,一言难以说清。 他其实有很多记忆都混乱不全了,那些往事,在两辈子的时光交错中被碾压得破碎,只剩零丁碎片深嵌在他脑海中。 他早已不记得为什么一定要找这么一个人,只记得那些刻骨的执念在他脑海中反复出现反复催促,他的生命仿佛不完整,只有找到岁见,将他整个人吃进肚子里、揉进骨血里,才算是圆满。 强行搜寻记忆让他的脑袋开始发疼,晏瑾手上忍不住用了点力气,睡梦中的沈知弦察觉不适,不安地动了动手,蹙着眉哼了一声。 握着沈知弦的那只手忽然被火烧似的滚烫起来,灵识海中的契约发出警告,用刺痛来告示他不许乱来。 晏瑾骤然回过神来,察觉到方才冒起的可怕念头,他紧紧抿着唇,眼底里全是挣扎,轻微的赤色悄无声息地浮起。 温宗主的那一声“吾徒岁见”。 师尊念出来的一句岁岁长相见。 似乎都在昭示着某些他渴求已久的真相。 其实也不需要再向谁去求证,他心底最本能最直接的反应就已经告诉了他真相,只是他彷徨着,生怕眼前一切只是镜花水月,惶恐着不敢触碰。 头疼得仿佛要炸裂成两半,晏瑾忍着疼,轻轻地将沈知弦的手放下,站起身来,往回走时,忍不住踉跄了两步。 师尊。 岁见。 晏瑾控制不住地回头望去,榻上那容貌清隽的人睡得正熟,没了醒时的散漫洒脱,睡着的他眉目间都盛满了温柔。 像满月时分,最皎洁明媚的月色。 …… 化身普通人的沈知弦这两日连着赶路确实是很疲惫了,虽然有心想防备一下晏瑾,但拗不过倦意上涌,一夜沉沉睡去,夜半里发生了什么,一点儿也不知。 只依稀觉得手似乎被打了一下,有点儿疼,不过那也只是一瞬。 他疑惑地翻来覆去地看了看自己的手,除了隐约有点儿红,没有别的不对。 他将之归纳于半夜睡熟了手乱甩撞到床沿——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便没再往心上放。 晏瑾非得要同行,沈知弦拒绝不得,便只能心平气和地问他:“往哪儿走?” 他自个儿是没方向的,得看晏瑾往哪走,看他能不能撞见原书中那藏着鲛鳞的秘境。 同行就同行罢,他谨慎一下,不要暴露了身份……应该,问题也不大。 说不定还能和晏瑾成为“好兄弟”,到时候找着鲛鳞了,晏瑾还能看在兄弟情上,好歹分他一点儿。 全然不知自己马甲掉了个精光的沈知弦乐观地想着。 晏瑾其实也根本没有明确的目的地,但耐不住沈知弦一直望着他,便迟疑着说了个方向:“那……往南罢。” 沈知弦点点头,算是同意。 确定了方向,那就要准备出发了。 沈知弦这两日受够了赶路的苦,决定要选一个舒适的代步坐骑。离这小镇不远处刚好有一处专门卖各种坐骑的地方,他便决定去看看。 晏瑾当然是没有异议的,带着小草芽,默不作声地跟着他走。 临出小镇前,沈知弦忽然想到了什么,倒回去找了家书斋,让晏瑾在外头等着,他自个儿要进去买东西。 晏瑾想跟着,被他瞪了一眼,停住了脚步。 好在沈知弦进去了一会,很快就出来了,出来的时候两手空空,脸上神色有些微妙。 晏瑾只作瞧不见他的微妙神色,只轻声问:“买好了?” 听得他问,沈知弦的神色更古怪了,半晌才摇了摇头,“遇着黑心老板,不买了,走吧。” 沈知弦率先抬步往前走,晏瑾回头望了眼书斋,耳力极佳的他恰好听见了书斋老板的小声嘀咕。 “哎呀呀这一套书卖出去,可赚得很……我也不心疼了,大不了回头多去听几回说书……” 晏瑾垂了垂眼睫,回身大步跟上。 …… 买卖坐骑的地方十分热闹,各种坐骑都有,仙鹤灵猫是最常见的,温顺的有灵兔飞马,凶猛的有灵虎长蛇,甚至连乌龟飞鱼都有。 沈知弦就看中了一只飞鱼——鱼如其名,那是能在空中飞的鱼,宽厚的背,普通大小的一只,能坐两三人。 卖坐骑的人大力推销:“来嘛来买这个伐?超快超稳,还能飞,赶路时看着底下风光多热闹啊……最主要是安全!我卖了这么多年的鱼,还没听说过坠落事件的!” 沈知弦有些心动,问:“普通人也能坐?” 老板滔滔不绝的话头被截住,他愣了愣,上下打量了一下沈知弦,恍然大悟:“啊,我还以为你是哪家大宗门出来历练的弟子呢,长得可俊……能的能的!我家飞鱼又乖又听话,普通人也能坐的!” 飞鱼需要骑乘时会变大,平时就缩成拳头大小的一尾鱼儿,在一个水球里裹着。老板摸出一只水球,里头是一条海蓝色的飞鱼,他“嗨”了一声,将那水球一抛,轻喝了一声:“出来!” 那飞鱼便挣破了水球倏然变大,乖巧地在沈知弦身边浮空着,扁扁的鱼脸上两只豆大的眼睛滴溜溜地转着,看起来……居然还有点可爱。 沈知弦摸摸它的脑袋,飞鱼冲他吐出一串儿小泡泡,毫不认生地蹭了蹭他的手,两根长长的鱼须须一晃一晃的,悄悄地卷起来,戳了戳沈知弦的手,又害羞地缩回去了。 沈知弦瞧它好玩,豪爽地摸出来一袋灵石:“就它吧!” 老板今天一开张就做成了一笔大生意,笑得合不拢嘴,要知道,飞鱼的价格可不低!他看着豪爽的客人,连声应好:“好咧好咧,客人大方,我再送您一张毛绒毯子!天上风大,可别吹着——客人还要点儿什么不?” 沈知弦看向晏瑾,心知他大概是没什么钱,便道:“你要买什么?尽管选就是了。” 老板热忱地看向晏瑾,晏瑾却摇了摇头,平静道:“你独自坐飞鱼不甚安全,我与你同行。” 老板顿时露出失望的神色。 沈知弦想了想,觉得也有道理,便也没有强求。虽然他自信自己不会出事,因着不能动用灵力,他可是带了许多小玩意儿呢,保命还是没问题的。 小半时辰后,两人一草坐上飞鱼,开始朝南而飞。 沈知弦会选飞鱼,其实就是想尝试一下修仙世界的飞机是什么样的,毕竟在现代坐飞机的时候,隔着窗看外头的云,总有种不真实感。 满心想着手握流云睥睨天下好不痛快的沈知弦,在飞鱼起飞后的半刻钟,就后悔了。 飞——太——高——风——好——大——啊! 沈知弦望了望底下,久违的恐高感又冒了出来。他的恐高其实不算很严重,譬如坐飞机,爬带着栏杆的高山之类的,只要知道周围有东西拦着自己不会掉下去,他都不会怕。 只有现在这种…… 周围空荡荡的,无处可攀,仿佛随时会掉下去的,才会让他恐惧。 沈知弦有点怕,又有点后悔,不动声色地朝晏瑾那边挪了挪,抬眼望远方,目不斜视,故作镇定。 晏瑾敏锐地察觉到他的情绪变化,想了想,指尖掐诀,轻微的“噗”一声,一个水泡似的屏障连人带鱼一起罩了起来。 凛冽狂风顿时消失,沈知弦愣了一瞬,下意识偏头看晏瑾,却发现不知什么时候,晏瑾也往他这边挪了挪,以一种保护的姿态,坐在他身侧,与他近在咫尺。 一转头,一抬手,就能碰到。 离得太近,沈知弦登时又有点儿不自在,轻咳一声,恰逢晏瑾也朝他望来,似乎是看破了他的害怕,朝他道了声“别怕”。 颇为安抚的语气。 沈知弦顿时觉得自己身为长辈的高大形象——嗯,表哥也算是长辈,全都没了。 他又轻咳一声,决定塑造一个关爱表弟的好表哥形象,遂带着笑容亲切地问:“近年来过得可还好?” 晏瑾沉默地看了他片刻,实在不是很懂师尊在折腾些什么。但师尊既然问了,他也就照实说了:“挺好的,师尊待我很好,就是……” 沈知弦笑容一僵,忽然有点儿不想听他的“就是”下文,然而晏瑾并不给他打断的机会,紧接着就说了下去。 “……就是师尊身体不好,又总不爱喝药,每次喝灵丹水总爱加许多糖。四长老说这样不好,会破坏药性,可师尊总是偷偷地加。劝也劝不住……” 沈知弦:“…………” 沈知弦:“???” 让你说自个儿,谁让你偷偷吐槽师尊啦!!! 灵丹水那么难喝,还不准他悄悄加糖啦!!! 沈知弦用尽力气才能控制住自己的手,不要往逆徒脑袋上敲,气恼地转过头去看风景,不搭理晏瑾了。 横竖现在有了个屏障,他自觉很安全,也不是那么恐高了。 晏瑾看着沈知弦黑乎乎的后脑勺,抿了抿唇,眼底浮现一丝浅薄的笑意,转瞬即逝。 …… 今日一路往南飞着,都没什么人烟,多是连绵不断的山脉。 好在今早沈知弦特意去买了两个储物囊,一个给晏瑾,一个给自己。 给晏瑾的那个自然是仙修专用储物囊,能装许多东西,也能短暂地储存一下食物,买给自己的则是普通人专用,装得东西不多,不过不用灵力也能打开。 他本来是带着个品质上乘的储物囊的,里面装满各种普通人不会拥有的东西,奈何如今晏瑾与他同行,他就不好拿出来用了。 只能另买一只,做做样子。 晏瑾将早上买的糕点取出来,连着水一起,用灵力微微热了一下,才递给沈知弦。 沈知弦吃了两块,就不吃了,摸出一包零嘴来吃。 晏瑾托着点心,轻声道:“再吃一点罢?” 沈知弦摇头拒绝,这糕点做得不甚精致,吃了两块就腻得慌,不如吃点儿零嘴——这果脯还挺好吃。 晏瑾抿了抿唇,将糕点重新收好。 吃着好吃的东西,沈知弦心情就好了起来,路途遥远,两人干坐着也不是事儿,他便又挑起话头来聊天。 这回他刻意避开两人之间的身份,闲说着往日听闻的趣事怪事,好歹他穿书以前也是经常出去旅游的么,满肚子所见所闻,足够让晏瑾听得目不转睛。 大概是没了清云宗的束缚,又披着岁见的皮无所忌惮,高空之中入目一片宽阔,连带着心境也开阔起来。沈知弦说着说着兴起,禁不住操起老本行,抚掌而歌。 “年少纵马且长歌,醉极卧云外山河,曾记兰台温酒伴月落,澹月春深飞落英,云子闲敲夜船静,枕苍烟万顷星河阔……” 他唱了一段,只觉身心舒畅,微微眯了眼,惬然回头,便笑吟吟地朝晏瑾道:“风光无限好,忍不住,不要介意。” 晏瑾摇了摇头,眼底有微光,像是夜空里的星辰闪烁,而那星光里最明亮的那颗,名唤岁见。 就这般一路飞行,时近傍晚的时候,飞鱼终于带着两人一草落在了一处小镇外。 这小镇看着不大,也没有之前清云宗附近那几个小镇那般热闹,天色渐渐昏暗,大家都回家吃饭去了,街上没什么人。 沈知弦托着重新变小的小飞鱼,晏瑾肩头上趴着一棵小草芽,两人相携而行,打算今夜就在此歇个脚。 可谁知他们刚走步入长街,一声稚嫩的“爹爹”忽然就响了起来,不知从哪儿钻出来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圆滚滚的小身体充满着无限力量,连走带跑地就扑了过来。 一把抱住了沈知弦的腿,仰起头来,就又是一声响亮的“爹爹”。 沈知弦一下愣了,都没反应过来,倒是旁边晏瑾神色平静,无波无澜地望过来,轻声道:“岁见原来是连孩子都有了吗?” 第28章 音修 小孩儿还不到他腰间,仰着张肉嘟嘟的脸,奶声奶气地唤着“爹爹”,一声接一声的。 喊得沈知弦恍恍惚惚的,甚至开始回忆自己怕不是年少无知哪里留了种。 好在晏瑾的一声“岁见”,及时将他惊回了神。 小家伙还在喊,沈知弦抬手捏了捏眉心,有些愁地半蹲下来,揉了揉小家伙毛绒绒的脑袋:“好了别喊了。” 他除了小晏瑾,就再没哄过小孩子——然而就连小晏瑾那会儿也十几岁了,算是个小大人,除了偶尔倔一点,琐事上就没让他操心过。 小家伙一双眼里水汪汪的,像是蒙着一层雾气,肉肉的小手揪着沈知弦的衣袖,眼巴巴地把他望着。 沈知弦卡壳了半晌,最终干瘪瘪地哄他:“爹爹不能乱喊的,我不是你爹爹。天都黑了怎么还自己出来玩儿?知道家在哪儿吗?我送你回去。” 这几句话,没有一句踩在哄孩子的点上。 晏瑾沉默地听着他说话,忽然觉得当年一股脑给他塞各种吃食法宝小玩意儿的师尊,怕是真的费尽了心思。 果不其然,小家伙听不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哇的一声就哭了起来,边哭边喊爹爹,哭着哭着甚至打起了嗝。 沈知弦被他一把眼泪一把鼻涕护在衣袖上,倒抽一口凉气,开始觉得脑壳突突的疼,一时无措,僵在那里,只能继续干巴巴地说着“别哭”。 他有心想叫晏瑾来帮忙,奈何晏瑾就沉默地站在旁边,一点开口的意思都没有,沈知弦被哭得焦头烂额,终于受不了了,一把把小家伙抱起来。 小家伙吓了一跳,下意识伸出小胖手搂住沈知弦的脖子,哭声乍停,一口气似乎是卡着了,憋得脸红红的。 沈知弦单手抱着他,另一只手拍了拍他的背,小家伙打了个响亮的哭嗝,顺过气来了,毛绒绒的脑袋凑过来,亲昵地蹭了蹭沈知弦的鬓角。 晏瑾原本平静无澜的神色终于微微一变,一双眼紧紧望着小家伙,把小家伙望得一个激灵,将沈知弦的脖子搂得更紧了:“爹爹。” 见小家伙不哭了,沈知弦终于是松了口气,也没心思纠结他的称呼,只小声嘀咕了句:“终于是安静了……” 他见小家伙虽然哭得一脸糟糕,身上衣服倒是干净整洁,料想是哪家小孩儿顽皮,趁着大人不注意偷偷跑出来的,便对晏瑾道:“去前头看看是谁家走丢了孩子。” 说罢,他抱着小家伙率先走了几步,没听见晏瑾跟上来的动静,便回头看了一眼,却见晏瑾若有所思地望过来:“岁见抱孩子的姿势很熟练。” 沈知弦只当他在夸,满不在意地道了声“快跟上”,转身继续往前走,边走边道:“抱孩子有什么难的,抱多了也就会了。我以前……” 话讲到一半,他突然卡壳,连带着脚步都停了,晏瑾三两步追上他的时候,瞧见他眉头紧蹙,面上露出一些困惑的神色来:“我以前……没抱过小孩子啊?” 四五岁的小孩子大多是爱哭爱闹的,而沈知弦最怕就是小孩子的哭闹声,往往是一见着这年纪的孩子就赶紧跑。 可不知怎么的,偏生他就是很招小孩子喜欢,于是总被追得苦不堪言,跑都跑不及,更别提主动抱他们了。 沈知弦侧头望了望手上抱着的小家伙,小家伙冲他一笑,笑出来一个小鼻涕泡。 他方才抱起孩子的动作,好像确实是太流畅了些。 孩子大多脆弱,一般从没抱过孩子的人,突然要抱孩子前都会迟疑一下,可他刚才几乎是想也不想的,直接就抱起来了,手像是自己有记忆,一下便知道搁在那儿不会让小家伙感到难受。 大概这也是……天赋? 这不是什么要紧的大事,沈知弦只疑惑了一瞬便将之抛之脑后,正要和晏瑾说话,一声紧张到几乎破音的尖叫声传来:“秋秋!” 因跑得太急而满头大汗的妇人从街道转出来,一眼就看见了自家走丢的儿子,立刻焦灼地飞奔过来,一边跑一边紧张地喊:“秋秋!” 妇人大概是跑得太急,鞋子都丢了一只,但她毫无察觉。 小家伙听见熟悉的声音,奶声奶气地喊了声“阿娘”,手松开沈知弦的脖子,朝妇人的方向使劲招呼。 沈知弦连忙往前几步,忙不迭地将小家伙塞回妇人怀里,终于是松了口气。 妇人也松了口气,嗔怒地戳了戳小家伙的脑袋,也不舍得用什么力气,小家伙只以为阿娘在和他玩,咯咯咯地笑出声,胖乎乎的小手朝沈知弦一指:“爹爹,爹爹!” 沈知弦微微侧了侧身,避开他这一指,也免得失礼占了妇人便宜。 妇人瞧见他的举动,感激地朝他微微一屈膝,“谢谢这位公子。我家小儿调皮,给您添麻烦了。” 沈知弦道了声“不碍事”,妇人便再次感谢了一声,转身要走。 这一走,那小家伙又不干了,嘴一扁,立刻又开始哇哇大哭起来,哭得比方才还凄惨。 就连妇人抱着他,拍着他的背哄着也不行,哭得声嘶力竭的,像是要哭断气。 妇人慌了,紧张地唤他:“秋秋?秋秋!快醒醒,看看阿娘!阿娘在这儿!” 明明人是醒着的,正哭着呢,妇人却在不断地喊他“醒醒”,小家伙哭着望过来时,沈知弦发现他眼底竟开始变作一片空茫。 不对,这不是“调皮”能解释的——沈知弦眉头轻蹙,转头看向晏瑾,晏瑾同样也发生了不妥,正要上前,身后忽地传来一道轻柔的女声:“阿婶请留步,这位小孩儿……怕是失了魂了。” 沈知弦回头一望,身后不知何时来了个身材高挑的女子,正施施然而来,一身蓝衣,腰间挂着一只埙,随着她的步伐轻轻晃动。 她的五官看起来温婉而秀气,可一条蜈蚣似的伤疤横贯在她下巴处,生生破坏了她的美丽。 大概是“失了魂”这几个字戳中了妇人的心思,她猛地转过头来:“……失了魂?”妇人激动起来,“是的,秋秋就是失了魂……” 蓝衣女子颔首,抬起手来,指尖凝聚起一团小小的白芒,轻喝了一声“定神”,便在哭闹不休的小家伙额头上一点。 白芒没入小家伙眉心,小家伙打了个哭嗝,哭声渐渐弱了,蔫哒哒地靠在妇人肩头,小声抽泣着,不多时就合了眼睡了过去。 妇人发现了希望,膝盖一软就要跪下:“求神仙救救我的孩子!”她忍不住也眼含泪水,怕惊动小家伙,压抑着嗓音,“秋秋调皮,一个不留神就喜欢偷偷跑出来……” 她丈夫早亡,带着孩子寡居,盘了一家小店铺,接些手工活儿换钱使,一忙起来就容易忽视小家伙。 偏生小家伙调皮,总是趁着大人不注意就偷偷溜出去,好在小镇里的人都生性质朴,也同她相熟,有时候见着小家伙跑出来,也会帮着送回去。 前几日傍晚,小家伙趁他阿娘与人交涉生意时,又一次偷偷溜了出来。 这一回就出了意外了。 妇人急急忙忙找回小家伙的时候,小家伙正对着一堵墙神情呆滞着,见着妇人,嘴一扁,哇哇大哭起来。 其实他这回出走也不过一刻钟,这条路尽头是死角,又是傍晚了,基本没有人会进来这里,妇人也不知道小家伙发生了什么,好不容易哄着不哭了,回到家才发觉不对。 小家伙像是傻了。 以往的小家伙是个机灵鬼,虽然顽皮,但也很聪明,可眼下却时常发愣,眼神空茫,容易哭闹难以哄住,还生出来一个坏毛病——见着人就喜欢扑过去喊爹爹,怎么哄都改不了。 妇人抹泪:“周围老人们说,秋秋也许是撞了什么东西,吓丢了魂了……” 蓝衣女子略略扶了一把妇人,没让她跪下去,沉吟片刻,道:“我是千音阁的音修段沅,虽不擅魂魄之道,但这种简单的吓丢魂之事……若你信任,我兴许还是能帮忙的。” 妇人刚才见过她白芒的力量,又见她神态温婉,当然信她,忙不迭地点头:“求神仙救救我的孩子!” 蓝衣女子便摸出两张符来,沈知弦瞥见那上头的朱砂痕迹,认出那是定魂符和寻魂符。 她熟练又利落地将定魂符折成三角形,让妇人塞到小家伙怀里,又两指捏着寻魂符,温声道:“请带我去孩子当日走过的路瞧一瞧。” 两人带着孩子渐渐走远了,沈知弦因沉思而略略蹙起的眉头终于一松——啊!埙!容貌有损!音修! 段沅! 他想起来了! 这不就是原书中疑似晏瑾女主的音修吗! 沈知弦精神一震,想也没想地就拽了拽晏瑾的袖子:“那个音修……” 晏瑾还是第一次接触魂魄之类的事情,正反复回想着方才小家伙的情形,突然被沈知弦拽了一下,他略略回神,偏头疑惑地“嗯?”了声。 沈知弦兴致勃勃:“那个音修……瞧见了没,你觉得怎么样?” 晏瑾愣了一下,仔细回想了片刻,字斟句酌地道:“小孩受惊易失魂,致使行为异常。那音修先定魂,再寻魂,能将对小孩的伤害减弱至最低。” 沈知弦:“???” 他是问晏瑾瞧着这音修容貌如何气度如何,看不看得上眼,谁问这小孩儿的魂魄啦! 沈知弦看着晏瑾别无他念的神色,心知他是真的没注意到别的,叹了口气,恨铁不成钢地掠过这个小插曲:“算了算了,走走,去找吃的。” 失了魂魄的小家伙有音修带着去处理,沈知弦腹中饥饿,便也懒得凑这个热闹,拉着晏瑾在一家还未打烊的饭铺里坐下。 饭铺里萦绕着淡淡的清香,沈知弦闻见这是莲子独有的清香,一时垂涎,问道:“是有什么莲子做的吃食?闻着香得很。” “是常大哥做的莲子羹和莲子糕。”十六七岁的少年从屋里转出来,往两人桌前一站,熟练地报了几个菜:“我们快打烊了,还剩这些菜,两位可要?” 晏瑾惯常是不说话的,沈知弦听着也没意见,点了点头,道:“莲子羹和莲子糕也来一份。” “好咧!”少年应下,转身回了后厨,不一会儿就将饭菜端了出来。 这回跟在他身后的还有个高大健壮的男人,瞧着二十五六左右,手上沾着些面粉。 少年朝他们笑了笑:“这是我们家厨子,常大哥。”他摆好了饭菜,熟稔又亲昵地往男人身边一凑,“常大哥又要问他们阿莲了么?” 男人局促地笑了笑,然后朝两人打了个招呼,不好意思道:“莲子糕还在蒸,要晚一些才能送上来。” 顿了顿,男人又迟疑着问:“冒昧问一下,两位客人是……从何而来?” 沈知弦挑了挑眉,没细说,只道:“从北而来,往南而下。” 男人眼神一亮,似乎有点激动,眼底浮起一丝希冀的光:“那,那两位一路走来时,可有见过一位名叫阿莲的少年?这么高,这么瘦的……” 他比划了一通,沈知弦摇了摇头,“未曾。” 男人眼神又暗淡了下去,艰难地露出一点笑来,朝两人微微一躬身谢过,就转身回后厨去了。 少年同他一起出来的,此时却没有和他一块进去,站在原地,看着男人又一次失望离开,咬了咬唇,过了好一阵才进去。 沈知弦不经意间瞥见他的背影,察觉出了几分落寞与难过。 不过那都是人家的事啦,饿着肚子的沈知弦没心思理会这么多,正要落箸,门口传来脚步声和一声温婉的“店家”。 ——是那音修的声音。 沈知弦回头一望,果不其然,正是方才去帮小孩儿寻魂的音修,正款步进来,气质温婉可人。 外头天已经完全黑了,屋里烛火昏暗,沈知弦和晏瑾又是坐在角落,她大概是没瞧见,随意挑了一处座位。 然后温婉的气质一敛,裙摆一撩,大刀阔斧地就往凳上一坐,甚是豪迈地伸了个懒腰,又喊了声:“有人没有?” 没了方才面对妇人和小孩的端庄秀气,这一声喊得颇为爽快利落。 少年在里头应了声“来了”,匆匆走出来,看见音修,有些不好意思:“客人,我们没有菜啦,怕是招待不了您了。” 音修失望地“啊”了一声,问:“一点点也没了?” 少年歉意地点了点头,他们本来就快打烊了,剩下的饭菜都端给方才那两位客人了,眼下除了一笼莲子糕,再没别的了。 沈知弦眼角瞥见旁边沉默着同样望向音修的晏瑾,心头一动,就搁下筷子,抬手叩了叩桌,发出一点动静来,又唤了声:“段姑娘。” 音修忽然被叫了名字,吓了一跳,这才发现角落里居然还坐着两个人,然后几乎是一瞬间她就立刻挺直了背脊端庄了坐姿,随意搁在桌上的手放下来,优雅地放在并拢的膝盖上,脸上摆出温婉的笑容来,才偏过头去。 ——啊,是方才见着的两个普通人。 她在心底松了一口气,端庄的姿态又松懈了下去,回了一声好,“你们是……” 沈知弦想着晏瑾,有意要探探她的底,笑吟吟地发出邀请:“段姑娘,我们的饭菜还未开动,若你不介意,可请这位小哥添副碗筷……” 按理来说,就算是有修为在身的女仙修,在遇见陌生人的邀请时多少也要犹豫一下的。 可这位音修不知是太饥饿了还是艺高人胆大,又或是晏瑾主角光环又开始发光,吸引了她。总之她只闻言停顿了片刻,就爽快地站起身来,笑容明媚:“既然如此,便叨扰了。” 第29章 话本 沈知弦让少年帮忙添了副碗筷,段沅便大大方方地道了谢,坐下来了。 唔,气度不错。 沈知弦有心要替徒弟打探消息,饭都顾不上吃,琢磨着,就状似无意地把段沅的背景摸了个透。 段沅乃千音阁的弟子,辈分还挺高,是三阁主的亲传弟子,今年恰满双十,于是拜别师门出来历练。 段沅抿唇一笑,沈知弦容貌清隽,看起来隽秀无害,谈吐也很风趣,她戒心忍不住就降了些:“我是第一次独自出来历练……” 以前倒是试过好几次同宗门里师姐妹一起出远门,只是那些经历……算了,不提也罢。 千音阁要求女弟子二十岁之后方可下山历练,她其实根本没到二十岁,今年不过十七,只是她自小长得高挑,虚报了岁数,居然也没谁察觉出来。 沈知弦心里有了点底,干脆就着历练的话题展开来聊。他仗着自己穿书前的经历,又有一点儿原身之前的记忆,虚中有实实里带虚地一顿讲,把段沅听得连连惊叹。 “……就是这样啦。这事儿虽算不得惊险,但也挺有趣的。”沈知弦凭着记忆里一段旧事,成功骗得段沅发出一声敬佩的赞叹,笑吟吟地低头,挑了根青菜放入口中。 段沅听沈知弦讲了这许多,对他的态度一下便转变了许多,不知不觉地就挪了挪位置,离他近了些:“我最崇敬岁大哥这样的人了!潇洒肆情,快意江湖……我也想成为这样的人。” 晏瑾察觉她的小动作,抬眼瞥了她一眼。 段沅并未察觉,她眸里流露出浓浓的羡慕,朝沈知弦小声道:“师门里总是要求我们女弟子端庄婉约,不可大声说笑,不可粗鄙行事……”她的声音渐渐弱了下来,有些失落:“我怕是永远也没法像岁大哥这样肆意了……” 沈知弦听得眉心一抽,暗道方才瞧见的果然不是错觉,这小姑娘什么温婉端庄,原来根本不是本性!人一股脑儿想着豪情壮志闯江湖呢! 这可不好,以阿瑾这个闷葫芦的性子,就该有朵柔情似水的解语花在他身边,同他相伴,替他解忧,徒媳要是只想着满腔热血闯江湖的,那岂不是要将阿瑾忽视个透底啦! 沈知弦咽下口里的菜,搁下碗筷,开始劝解:“你这样就很好,温柔解意,多讨人喜欢呀……段姑娘,容我冒昧一句,这世间大多数男子,都会偏爱你这样的。” 他绞尽脑汁地企图将段沅“带上正途”,也就没有注意到他说最后一句的时候,段沅和晏瑾脸色都同时浮现一丝古怪神色。 虽然都是转瞬即逝,快得让人捉不住。 沈知弦还待劝说,眼角瞥见了什么,一低头,登时就被堆成小山包似的菜惊了一跳,眼见的晏瑾的筷子夹着菜又伸过来了,他连忙把自己的碗一移,抬手挡了挡:“好了好了!不要夹了!我吃不下!” 晏瑾夹着菜的筷子一顿,无处可放,最终垂了垂眼睫,夹到了自己的碗里,轻声道:“岁见太瘦了,该多吃些。” 沈知弦看着那一堆儿菜就脑壳疼,拿起筷子挑了挑,小声嘀咕着:“吃不下啊……” 他的饭量本来就少,晏瑾给他夹这么多菜,他能吃下一半就算厉害了!嗯?等等? 他嘀咕着,转念想到了什么,动作一顿,短促又轻地“啊”了一声,忽然明白了什么,晏瑾这怕不是——吃醋了? 这一直都是他在和段沅讲话,晏瑾一句话也没接,与晏瑾相关的话题也堪堪停留在最开始互通姓名那儿。 晏瑾怕不是吃醋了。 段沅不愧是疑似女主的人选啊,竟惹着闷葫芦都为她在意起来。 自觉发现了小秘密的沈知弦心领神会地“唔”了声,开始专心吃饭,不再说话,要将主场让给两人。 结果这一让,就让到了结束。 本想拖延时间让他们能好好交流的沈知弦,艰难地吃完满满一大碗饭菜,饱得只想原地躺下,结果这两只仍旧是一言不发默不吭声。 沈知弦心里长吁短叹,暗叹晏瑾这情路怕是坎坷,面上丝毫不显,只笑道:“萍水相逢难得投缘,今日饭菜简陋,还请段姑娘不要介意。” 段沅自沈知弦安静吃饭之后也没说过话,沉默着吃饭。此时听沈知弦又说话了,她复又露出笑容,立刻朝沈知弦望去:“岁大哥一番慷慨,让我免受饥饿之苦,是我该好好感谢岁大哥才是。” 她犹豫了一下,小声问:“我约莫要在此处逗留一两日,岁大哥明天便要离开了吗?” 方才聊天时,她已知沈知弦和晏瑾俩兄弟是来游玩的。 她瞧着沈知弦身无灵力,是个普通人,便不自觉地将晏瑾也同等看待——晏瑾的修为要远高于她,气息一敛,段沅便什么都感觉不到,只把他也当普通人。 她要留下来,是因为之前替小孩儿找魂魄的时候发现了一些不对劲,想探个究竟。岁大哥两人若是来游玩的…… 这小镇简陋,他们怕只是落脚歇息一晚,明日就该走了。 岁大哥好有趣,她还是第一次见这么有趣的人呢!还想着明日找个好地方再与岁大哥请教些问题的…… 她毕竟年纪还小,涉世不深,自小又被束缚在千音阁里,难得见这么个有意思的人,有心要好好结交一番。 不过……她悄悄瞥了眼晏瑾,岁大哥的表弟一句话也没说,却让人觉得好难相处哎。 沈知弦倒是没多想,毕竟他先入为主,一直惦记着这可能是晏瑾的未来女主角,此时又看到她悄悄望晏瑾的眼神,下意识就想歪了,立刻下决定:“不,我们也在这歇息一两日。” 他朝晏瑾望去,眼底笑意盈盈:“好吗?” 晏瑾垂眸望桌面,没说话。 段沅眼底的失望一扫而空,她美滋滋地应了声好,“那,岁大哥,我明天还来找你请教些问题。” “好说,好说!”沈知弦笑吟吟地应下,决定等会儿提点一下晏瑾,一个大男人就该主动点嘛,连人家女孩子都主动起来了!他还这么憋闷着可不行! 一股子莲子清香传来,门帘撩动,是方才那厨子端着一笼糕点出来,小心地放在桌上:“久等了,客人们请慢用。” 沈知弦其实已经很饱了,不过这清香实在诱人,惹得他食指大动,看那小糕点也不大,于是忍不住又夹了一块来吃。 筷子刚伸出去,便又听见那厨子充满期待地问段沅:“客人,您可见过一位叫阿莲的少年?” 他又重复了一遍之前问沈知弦他们的说辞,段沅茫然地“哎”了一声,仔细回想了一会,摇了摇头,“没有。” 厨子再一次失望地叹息出声,往后退了几步,一手撑在了身后的桌上。那里烛火不太照得到,他的神色便有些模糊,整个人的轮廓像是要融入昏暗中。 段沅瞧了他一会,忽然问:“这小镇有些偏远,来往客人也少,你或许可以去别处寻一寻。” “常大哥身体不好,不能出远门的。”回答他的却是之前端来饭菜的少年,他掀开门帘,灵活地跑出来,站到男人身前,像小兽警惕地守着自己的地盘,眼底有一丝紧张。 段沅“啊”了一声,目光仍旧没有从那常大哥身上移开,片刻后,她有些遗憾道:“我确实没见过这样一位少年,若我以后见着了,我会转告他你在这儿的。” 不知哪句话触动了常大哥,他将挡在身前的小少年略略一推,往前踏了一大步:“这样也好,也好……”许是激动,他说话有些混乱起来,“我等他许多年了,他等我许多年了,该见面的,该见面了……” 他眼神逐渐放空起来,像是在回忆着什么,念叨着念叨着就忘记了眼前的人,脚步漂浮地转身,念着阿莲这个名字,就回后厨去了。 少年被他推了一把,趔趄了一下,面上流露出一丝委屈,咬了咬唇,紧绷着一张脸站在旁边不说话。 一时沉默,沈知弦招手将饭钱给了少年,段沅若有所思地收回目光,问:“岁大哥今晚何处落脚?” 啊,这倒是个问题,方才来时太饥饿,只想着吃饭,还没寻个客栈呢,这会儿也不知还有没有客栈。 见他神色,段沅立时猜着了几分,笑着道:“这小镇有些小,我走了一圈,也只瞧见一家客栈,眼下约莫还剩间空房,岁大哥可以去瞧瞧。” …… 没有什么好选择,沈知弦最后还是在段沅所在的那间小客栈定下了最后一间房。 又要和晏瑾同屋。 沈知弦心里叹了口气,但也无可奈何,这客栈太小了,满打满算也就七八间房,住了几位同样路过歇脚的人,就满了。 段沅的房和他们的房恰好正对着,三人在门口告别,各自回屋。 门吱呀一声关上,晏瑾在桌边坐下,沈知弦吃得太饱了,在屋里踱着步子。这些简陋的房间不隔音,他说话便刻意压低了声音:“你觉得这位段姑娘如何?” 晏瑾抿紧了唇,脑子里段沅那一声声熟稔的“岁大哥”掠过,他垂了垂眼睫。 不过见了两面,说了几句话,这“岁大哥”便喊得如此亲热! 晏瑾轻声反问:“岁见很喜欢她吗?” 感觉还不错,撇去了温婉的壳子,还算活泼乖巧,挺适合晏瑾的。沈知弦琢磨着,随意地接了个口:“还行吧,我觉得挺不错的……” 晏瑾放在膝盖上的手登时一个捏紧。 沈知弦继而又道:“你也该多说说话的,你这么闷葫芦,是要把人吓跑……” 晏瑾倏地站起身来,神情绷得紧紧的,突兀地打断了沈知弦的话:“不早了,岁见早些歇息。” “哎。”沈知弦止了声,看着他紧绷的俊脸,理解地点了点头,少年崽嘛,第一次遇着这些事总是要害羞一下的。他便结束了这个话题,“行吧,你心里有数就好。” ——一点数都没有! 晏瑾咬着牙不说话,第一次感受到烦躁不安的情绪,恨不得拉起沈知弦现在立刻马上就离开这里,离那个音修远远的,再也见不了才好。 可师尊…… 心头像是被火把烧过,撩起一片儿水泡,火辣辣的疼。他几步走到窗边,正要开窗吹吹风,手刚挨着窗还没推,一声吱呀声就传入耳中。 他和沈知弦同时望向了发出声音的方向。 ——是段沅的那间房,她打开了房门。 段沅似乎也没想到这门声音这么大,顿了一顿,才走出来,又小心翼翼地关上了门。 又是一声吱呀,然后轻微的脚步声渐渐地就远了。 这么晚了,段沅要去哪儿? 沈知弦虽无灵力,耳聪目明依旧,晏瑾就更别提了,段沅脚步再轻,也瞒不过这两个人——她朝着楼梯而去了。 沈知弦“唔”了声,猜测道:“难不成也是吃多了睡不着,去散散步?” 他踱着步子来到晏瑾旁边,一伸手,将晏瑾方才没做完的动作做完。 窗子一开,凉风吹进来,他舒了口气,转头看身侧的晏瑾:“月色不错,段姑娘或许是去散步了。”他想了想,怂恿道:“你也去走走?” 来个月夜邂逅多好! 晏瑾略略低头。他长得要比沈知弦还要高小半个脑袋了,略一垂眸就能将沈知弦的神情尽收眼底,一点儿也不剩。 他沉默了一会,也不知在想什么,居然一转身,真的推门离去了。 沈知弦一只手还扶着窗,看着他离开的背影,露出一抹笑意来,笑着笑着又有些惆怅,将手收回来,慢慢踱着步子又回到了榻边坐下,叹息了声:“哎,阿瑾长大了……” 他倚着榻边坐着,发了一会呆。四周静悄悄的,看不见晏瑾的身影,他突然又觉得有些寂寥,大概是一种“家里养的小白菜要去拱别的小猪啦”的心情。 蜡烛倏地爆了个灯花,沈知弦回神,想起了什么,干脆摸出来自己的储物囊,翻了翻,翻出一本话本子来。 ——正是那日离开前去书斋里高价收购的清云百晓生的某着作。 “和师尊同居的日子?”他将惆怅收敛起来,嘴角露出一丝冷笑,轻声自言道,“让我看看,是哪只瓜皮这么大胆,敢在这乱编排……” 这一看,就看了许久。 不得不说,这清云百晓生很有些本事,这一身才华来清云宗真是埋没了。 沈知弦从最开始的面无表情地看着看着,渐渐地开始目不转睛一页接一页。 百晓生还没有那么大胆,书里的主角都用了化名,沈知弦看着看着,便干脆将这些都当做别人的故事来看,看得越发沉迷不能自拔,几乎也要同那天听说书的人一般发出感叹。 ——这是什么绝美师徒情!就宛如一朵含苞玉兰,此时尚清香隐隐,待它盛放时,不知该是怎样热烈! 一页接一页,等沈知弦不自觉打了个困倦的呵欠后,才恍然自己居然都已经看了近半本了。 ……真好看。 ……他决定原谅这个瓜皮百晓生一点点点点。 也不知现在是什么时辰了,沈知弦抬眼望了望门口,晏瑾还没回来。 困意如浪潮上涌,他合上书,脑子逐渐不清醒,也没多想,连烛火都懒得吹熄,随手将话本子往枕下一塞,就迷迷糊糊合眼睡去。 晏瑾是夜半时分才回来的,披着一身星光月色,怕开门惊动沈知弦,便从窗口轻巧跃入。 沈知弦早已睡熟了。 晏瑾不在,他便没那么拘束,睡姿又开始随意不羁起来。晏瑾走过去,将掉了一半的被子捡起来,替他盖好,将他伸出床榻边的手轻轻握起来塞进被窝里。 沈知弦迷迷糊糊地卷着被子翻了个身。 他一翻身,脑袋不自觉地拱了拱,就将枕头拱偏了位子,原本压在底下的话本子便露出来半截。 晏瑾动作一顿,视线在那露出来的“师尊”两字上停留许久,最终还是小心翼翼地将手伸了过去。 就悄无声息地将话本子抽了出来。 第30章 厨鬼 客栈里听说书那日,晏瑾下来得迟,并没有听见前头说书人都说了些什么,后来又全副心神都落在了沈知弦身上,也没怎么留意他们的争论。 只依稀听得似乎是在讲师尊和他。 晏瑾偏头看向沈知弦,后者睡得正熟,长睫在眼皮上落下浅淡的阴影。 他迟疑了片刻,终于是轻轻地翻开了书。 师尊与他,有什么可写的? 原本只想随意翻两页看看是什么话本子的晏瑾,在连连翻了几页之后,彻底愣住了。 为、为什么每件事都是他亲身经历过的,而这里写出来……却是这么的…… 晏瑾一时想不出词语来形容自己的心情,脸上难以控制地流露出有点儿错愕,茫然地看向了沉睡中的沈知弦。 一路同行未曾分开过,这书只可能是那次师尊独自进书斋买的,可师尊当时分明与他说,遇着了黑心老板,不买了。 然而旋即晏瑾又想起了当时隐约听见书斋老板的小声嘀咕,说是卖出了一套…… 晏瑾的视线不由自主地就落在了沈知弦随意搁在枕边的储物囊上。 好在理智还克制着他,让他没有再向沈知弦的储物囊伸出手。 蜡烛快燃尽了,灯芯烧得很长,倏地爆了个灯花,光芒晃了一晃,将晏瑾惊回了神。 他抿了抿唇,拿着话本子,转身吹熄了蜡烛后,到窗边去,就着一点儿朦胧月色,认真又仔细地翻阅起来。 …… 丝毫不知发生了什么可怕事的沈知弦迷糊着醒来时,天方蒙蒙亮,晨光透过半开的窗照进来。 他还没睡够,脑子混沌不清,还以为就自个儿在自个儿屋里,熟练地卷着被子就是一个痛快的懒腰——然后他眼角扫到了一个身影。 客栈简陋,除了一张木榻,一张木桌,两张木凳,再无别物。 此时那桌边木凳上,正端端正正坐着个晏瑾。 也许是他一边伸懒腰一边不自觉的哼唧声惊动了原本在闭目养神的人,晏瑾睁开眼,徐徐望过来。 沈知弦一瞬清醒,手脚立时端正放下,将被子扯了扯,翻身坐起,随意地将鬓边发丝别到耳后,朝晏瑾打了个招呼:“早……什么时辰了?” 因着刚醒,嗓子有点干,沈知弦的声音便有点儿哑。他轻咳了两声,赤足下榻,去倒杯凉水喝。 只穿着一件单薄里衣的隽秀男人姿态散漫,神情倦懒,仰首喝水时,精致的喉结上下动了动。因口渴喝得急,一点儿水珠从他唇角流下,顺着下巴滚落到颈脖处,又没入被扯得有些松散的衣领里。 在白皙的肌肤上留下一道蜿蜒水痕。 晏瑾镇定地转过头,谁也不知道他脑海里一闪而过的是话本子里的一句“滴露玉兰拥被起,倦懒扶鬓又欲眠”。 当真是一朵玉兰,清清冷冷地缀在高枝,就算是隐瞒了身份,一身矜贵也叫人不敢触碰。 晏瑾压了压嗓音,轻声道:“寅时末。” 沈知弦喝了杯冷水,眼底清明了些,懒洋洋地踱着步子又回了榻上坐下,随口又问:“何时回来的?” “夜半。” “啊。”沈知弦揉了揉眉心,晏瑾是属棉花的么,轻飘飘地夜半回来,他竟一点动静也没听见。 他还想说什么,一转念突然记起昨夜看了一半的话本,不动声色地往枕头底下一摸——什么也没摸着。 沈知弦心里咯噔了一下,慢慢地将手收回来,若无其事道:“回来了就一直坐在那?怪不舒服的,怎么也不叫我起来,给你腾点儿位置休息。” 这床榻当然比不得清云宗里的床榻宽敞和舒适,不过两个人一块儿睡倒也不算太挤。 沈知弦将自己的新身份适应得很好——晏瑾的表哥么,同行这么些天,兄弟俩该熟悉了,邀请抵足而眠也不算是什么难以接受的事。 然而这话落在晏瑾耳朵中又不自觉地换了个意思。 “雪色茫茫,晨光熹微,白衣人姿容昳丽,神情散漫地倚在床榻边,懒洋洋地一挑眉,便笑吟吟地唤了声徒弟,白皙如玉的手掀开一点锦被:‘初雪天最是寒冷,合该同被共眠才暖和。’” 这当然是清云百晓生自个儿臆想编造出来的情形,沈知弦可从未曾与他说过这样的话。 但是…… 晏瑾默不作声地抬手翻过另一只干净的杯子,一气儿喝了一杯凉水,压了压心头乱七八糟的心思,才道:“嗯。不必。” ——话本害人不浅。 ——但是还想看。 晏瑾的视线不自觉地又要飘向沈知弦的储物囊,飘到一半又强行收了回来,垂眸看手中茶杯,思绪起伏不定。 师尊看这话本子,是不是……他也并不是太介意这些出格的事? 沈知弦当然是不知晏瑾内心百转千回的,他正在沉思,他的话本呢,他搁在这里,这么厚的这么好看的一个话本子呢! 难不成他睡前迷迷糊糊的,给随手塞储物囊里了? 当着晏瑾的面,他也不好翻找储物囊,万一不小心掏出点什么不好的东西叫晏瑾看见,就不妙了。 他纠结了一下,最终还是觉得可能是自己困了就随手塞回了储物囊,毕竟晏瑾看起来就不像是会说谎、偷偷拿他东西的人。 回头等晏瑾不在,再仔细翻翻好了。 于是这件事暂且按捺下不提,两人略作休整之后,便出去吃早餐,而晏瑾在沈知弦的催促下,面无表情地开口邀了段沅一起。 然而不知怎么的,段沅今天一直心不在焉,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沈知弦瞧见了,想到昨晚紧随着就出去的晏瑾,漫不经心地开始胡想,晏瑾昨晚出去究竟做什么了? 两人交流了没有?发展到哪啦?阿瑾这个闷葫芦可不要把人家姑娘给闷坏啊…… 沈知弦就这样乱七八糟地想了许多,段沅忽然搁下了筷子,咬了咬唇,小声地叫了声“岁大哥”。 沈知弦下意识应了声,脑海里转过的第一个想法是,这两人要坦白了。 他嚼了嚼嘴里的糕点,忽然觉得寡味起来,不愧是主角,晏瑾这么快就讨得女主角欢心啦? “你还记得昨天见着的那个失了魂的小孩儿吗?” “嗯?”沈知弦愣了愣,“那个哭包?” “我觉得……他之所以会失魂,是被一些东西吓的。”段沅认真道,“我昨晚独自出去转了一圈,发现了一些不对劲——这小镇里,有不该属于这阳世间的东西。” 沈知弦轻飘飘地望了眼晏瑾——独自?晏瑾人呢? 晏瑾察觉他的视线,平静地望过来,片刻后将装着最后一块糕点的碟子推到他面前。 “我不吃……”沈知弦收回视线,随意道,“鬼?” 段沅轻啊了一声,“岁大哥你不怕啊?”她还怕岁见一个普通人听见这些鬼怪之事会害怕呢,所以刚刚才犹豫着没有直说,“我觉得这镇上有个鬼……” 那个鬼他们都还见过。 段沅正琢磨着怎么把这事儿说清楚,沈知弦已咽下口中糕点,端起茶来饮了一口,慢悠悠道:“昨天那个厨子?” 段沅这回是真的惊了,诧异道:“岁大哥,你怎么知道的?” 沈知弦脑海中各种念头百转千回,最后却是笑吟吟地看向了晏瑾:“阿瑾说的啊。” “我这表弟不善言辞,昨日也没来得及说,他乃清云宗门下弟子,修的剑道。” 沈知弦觉得自己真是天底下最好的师尊,为了徒弟的下半辈子的幸福鞠躬尽瘁,他努力地将话题引到晏瑾身上来,“我天资愚钝无法修仙,我表弟在清云宗倒是小有薄名,你们往后交流该有许多话可讲。” 他悄悄给晏瑾递了个眼神,示意他接话,然而晏瑾不知道是看不懂他的意思还是怎得,垂眸看桌,就是不吭气。 沈知弦心底叹气。他倒是有意让两人多交流啊,奈何晏瑾这闷嘴葫芦……他又默默地叹了口气。 原来如此。段沅恍然大悟。她昨儿瞧岁见是个身无灵力的普通人,还以为他表弟也是呢!却原来是位剑修,还是修为远高于她的剑修——只有修为高于她的人,她才无法探知对方境界。 不过…… 段沅悄悄望了岁见一眼,又悄悄看了看晏瑾,结果后者恰好也望过来,冷淡的目光逼得她一窒,立刻转移了视线。 ——岁大哥的表弟好像不怎么喜欢自己。 ——算了算了,她还是和岁大哥说话罢! …… 段沅要留几日的原因就是想查清楚这件事,眼下既然大家都是同道中人——岁大哥除外,那这事就好办多了。 一行三人重新来到了昨天那家小饭铺。 还未走近,便能闻见独属于莲子的清香,那莲子羹和莲子糕大概是这位常大哥的拿手绝活,尝过后确实是回味无穷。 连吃惯了好东西的沈知弦都觉得不错。 饭铺里没什么人,少年百无聊赖地坐在桌边,边哼着小调子,边往里头喊:“常大哥,没有客人啦,你不用一直做啦……” 里头传来含含糊糊的声音:“……不行呢,一会儿阿莲该来了。” 少年便不吱声了,脸上闷闷不乐的,小调子也不哼了,气鼓鼓地趴在桌上发呆。 因着三人中只有段沅是女子,容易让人降低戒心,故而沈知弦和晏瑾便在外头等着,只她一人走过去,装作要买莲子糕。 少年应了声,站起身来进后厨,不多时就捧着一包油纸包着的莲子糕出来。 段沅接过后,若无其事地问了句:“我能不能见一见你们地厨子?我很喜欢吃这个莲子糕,想与他说几句话。” 少年趴回桌上,头也不抬:“常大哥忙着呢,不见人。” 连个客人都没有,忙什么? 段沅不死心地又央求了一遍,仍旧是得到拒绝的答案。她没奈何,拿着糕点走出来,朝两人无奈地摇了摇头。 沈知弦若有所思地看向那内厨的方向,片刻后轻快道:“无妨,那就晚些再来看看。” 他意味深长道:“有些东西,总是不能太接触阳光的嘛。” 于是这一晚,就晚到了傍晚人迹稀少时。 小饭铺准备打烊了,少年正利落地擦拭着桌子收拾着东西,抬眼见到沈知弦他们时,少年愣了愣,停住了动作:“三位客人,不好意思,我们要打烊啦。” “我们要见贵厨。”经过白天再一次的探究,段沅已经确定这位厨子有猫腻了,便直截了当道:“白日不方便,此时总该能出来了吧?” 少年脸上顿时浮现警惕的神色:“你们是谁?我家常大哥很忙,不会来见你们的……” “不,他会的。”旁边沈知弦笑吟吟地开了口,“你就告诉他,我们找着阿莲啦,他会出来的。” 少年脸色大变,还未来得及说话,门帘一动,高大健壮的男人掀帘而出,一双眼四处张望,声音里难掩激动:“阿莲来了?他在哪?” 他的身影越发得模糊了,几乎要和昏暗的四周融为一体,可他毫无知觉,在屋里寻了两圈见不着想见的人后,渴盼又紧张地朝沈知弦望了过来。 眼底是浑浊的灰黑之色。 第31章 阿莲 昏暗的烛光里,只有四道人影绰绰。 无人回答男人的问话,只有一片寂静。片刻后,少年紧绷着脸放下抹布,就要赶人。 然而他被男人拦住了。 “常大哥?”少年迟疑着喊了声,“他们是骗你的,我把他们赶出去吧?” 男人缓缓地摇了摇头,明灭烛光中,他的脸上流露出一抹颓然和伤感,往后退了几步,一条腿如若空气直接穿过凳子,涣散了片刻,又在凳子后重新聚拢成形。 所有人都见着了这一幕,少年瞳孔一缩,失声:“常大哥!” 他自己大概也是感知到了什么,低头愣愣地看了半晌,吐出一口浊气,问:“我是不是快死了?” “已死之人,何来将死一说。”沈知弦掸了掸衣袖,随意往旁边木凳上一坐,“鬼若不得往生,那可是要魂飞魄散的。” 男人还没什么反应,少年却先紧张地望了过来,“这是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沈知弦平静道,“心有执念,不得往生,时间久了,躲不过魂飞魄散的结局,你还是早些找个新大哥比较好。” 少年猛地后退了一步,被凳脚绊到,踉跄了一下,男人想扶,手却穿过了少年的身体——他快要撑不住了。 男人张开的手指蜷了蜷,颓然地收了回去。沉寂半晌后,他叹息一声,终于是不顾少年的出声阻拦,将盘桓心底的旧事全都说了出来。 男人的故事算不得惊心动魄,左不过是世间最常见的生离死别。 “我家与阿莲家相邻,我们俩自小一块儿长大,关系最是要好……” 又恰逢两家皆傍水而居,门前有一片荷塘,每至夏天,便是满塘碧色莲叶,衬着或含苞或盛绽的荷花,漂亮得紧。 十来岁的孩子,最爱闹腾的年纪,哪里会关注这景致美不美,对阿常来说,玩水打闹吃莲子才是正事。 天气热,他身体又健壮,平日里没什么事,便爱脱了上衣往水里泡,一泡就是一整天。 “阿莲其实最初不叫阿莲,全因他爱吃莲子,我总笑他是个莲子妖转生的。莲蓬熟时,他不能下水,便时常央我替他摘……” 与阿常不同,阿莲因是早产儿,长得瘦弱不说,冷风稍微吹一吹就要生病。初时阿常不懂事,怂恿他下水玩儿,结果当晚阿莲就发起高热来,险些没熬过去。 阿常差点儿害死他,内心愧疚,自此对阿莲言听计从,照顾着哄着,替他摘最大最甜的莲蓬。 傍晚时分,太阳刚下山不久,还有些闷热,瘦弱的少年坐在岸边,怀里抱着许多大莲蓬,小声唤他的同伴:“阿常哥哥,天黑了,快上来吧。水里凉。” 阿常听话地游到岸边,却没有上岸,看着他怀里的莲蓬,若有所思,“你成日吃,就吃不腻?” 阿莲道:“不腻呀,很好吃。我只能吃这个啦。” 他身体弱,饮食上也要很注意,不能像阿常一样什么零嘴都吃,就连莲子也要控制着,怕吃多了太凉。 阿常便沉默了,过了一会,他好像下定了什么决心:“这儿关于莲子的吃法都太简略了,等我再长大一点,我就出去外面学更好吃的做法。” 他双手往岸上一撑,哗啦啦地破水而出,信誓旦旦道:“我一定给你做出最好吃的来。” 阿莲抿着唇,微微笑起来,应了声好呀,便熟稔地牵起他的手,一块儿回家去了。 阿常自诩是个男子汉,男子汉么,说话得算话,于是他几年后,便收拾了行囊出远门去了。 他计划的很好,家里胞弟渐渐长大能顾家了,他此时出门去,一为谋生路,二为实现当年给阿莲的承诺,一举两得。 离开的那天,阿莲站在村口看他,怀里抱着许多只莲蓬,那是阿常临走前特意给他摘的。 “吃完了还馋的话,让我家那小弟去给你摘。”阿常叮嘱道,“你自己可不能下水着凉。” 阿莲乖巧地点头。他今年已十八岁了,但因瘦弱,瞧着还依旧像个十六七岁的少年,比阿常要矮许多。他小声道:“你早些回来。” 阿常“嗯”了声,没太在意:“放心啦,多则三年,少则一两年,我就会回来啦!到时候你就有口福了!” 爽朗的笑声渐渐远去,谁也不知道,这一别,就是阴阳两隔如参商。 说到后来时,鬼魂疲惫地叹气,喃喃道:“谁知道,后来那么不巧的,就碰着动乱了呢……” 二十几岁的青年,在夜色茫茫中,茫然地望向家的地方,可他没法回去,也再回不去——在他身后,一具具血尚温热的尸体,被大火尽数吞没。 那其中,也有他的。 照理说,人成了鬼,是该早早往生投胎去的,可阿常偏生惦念着当年的那个承诺,不知怎的,魂魄就逃了出来,在人世间游荡。 可到底成了鬼,记忆不行了,他忘记了回家的路,甚至有时候还会忘记了自己是鬼,只以为自己是个普通人。可他找不到他的阿莲了,他做了许多莲子糕和莲子糕,都没法给阿莲吃了。 再后来,他就来了这里,遇见了父母新亡、独自管着一家饭铺艰难求生的小少年。 大概是少年那双清澈的眼和模糊记忆中阿莲的眼睛很像,阿常留了下来,一留就是好几年,每次见着远道而来的新客人,都要去问一声阿莲的讯息。 然而一无所得。 魂魄存在阳世间也是有时限的,超过这个时限还不往生,就只能魂飞魄散彻底消散于这天地间,再无下辈子。 眼见的男人的魂魄越来越淡,少年眼圈儿红红的,问道:“就没有什么办法能救常大哥吗?” “让他放下执念去往生,便是救他。”沈知弦道,“至于如何放下……执念么,得到了便也能消散了。” 他的注意力都在少年身上,便没有留意到沉默已久的晏瑾,在听见他的话之后,怔愣了一瞬。 执念么,得到了便也能消散了…… 大家的视线都聚焦于鬼魂身上,唯有晏瑾悄悄然地侧目望向沈知弦,目光逐渐幽深。 少年茫然了一会,渐渐反应过来,微微睁大眼:“可是……” 可是常大哥想见阿莲,他们哪里能找出个阿莲来啊! “找个人假装一下便是了。”沈知弦看了眼因为快要消散,又开始迷糊起来的鬼魂,道:“他现在就是个糊涂鬼,你说你是阿莲,他也会信的——只看你愿不愿意受这个委屈。” 这个决定太残忍了。少年倏地咬住了唇,一滴泪在眼眶里打转,似乎就要落下来了,一双拳头捏得死紧。 可最终他还是问:“我该怎么做?” 沈知弦不答他,侧头望向段沅。这事儿没灵力的他没法做,晏瑾修剑道的也没法做,唯有千音阁的弟子…… 段沅从方才开始就一直没有说话,像是被这故事触动了心怀,有些动容地怔愣着。 沈知弦轻声道:“段姑娘,有劳。” 段沅这才回过神来,短促地“啊”了一声,手抚上了腰间的埙,轻轻一扯,便取了下来,抵在唇边。 安魂往生曲幽幽然响起的时候,那逐渐变淡的魂魄猛地一顿,随后缓慢地凝实了些。 少年僵硬着朝他走了两步,学着阿常描述里的阿莲一般,颤颤地喊了声:“阿常哥哥。” 鬼魂怔住了。他浑浑噩噩地转过头来,看向少年的方向,停顿了许久,艰难地回忆了许久,才不确定地唤道:“阿莲?” “是我。” 这个名字果然是维持鬼魂最后一点清明的执念,鬼魂一瞬间爆发出极大的欣喜,少年从未见过他如此开心激动,甚至一个箭步就冲过来抱住他:“终于找到你了,阿莲……我回来了!” 他絮絮叨叨地念了起来:“对不起,离开了这么久,不过我学会做莲子糕和莲子羹啦,味道应当还不错的……” 后来的一切都挺顺利,阿常的执念是至死前都未曾让阿莲尝过他的莲子糕和莲子羹,眼下“见了面”,他便殷切地去内厨里,将吃食一一端上来。 淡淡的清香萦绕在鼻端,是少年无比熟悉的味道。 可平素里清香可口的糕点,此时咬在齿间,却是苦涩无比。少年在鬼魂的期盼下,咽下干涩的糕点,又舀了一口羹放入嘴里,勉强笑了笑,作出欣喜的模样:“阿常哥哥,很好吃。” 迟到了不知多少年的一句话,落在鬼魂耳中,他终于是笑了,恍恍惚惚中,压在心底许久的一点执念消散,他吐出人世间最后一口浊气,整个魂魄都开始变得透明。 这是即将离开的迹象。 少年手中的勺子捏不住了,匡叽一声落在地上摔了个粉碎,他看着逐渐变淡的鬼魂,眼底打转了许久的眼泪落了下来:“常大哥……” 他和常大哥相依为命了这么些年,早就将他看做最亲近的人了,可常大哥…… 直到此时,常大哥都仍旧惦记着他的阿莲,怕是连他叫什么都不记得了。 一种被抛弃、被遗忘的痛苦漫上心头,少年含着泪,音调里带着哭腔,终于是忍不住喊了出来:“常大哥!我才不是什么阿莲,我是……” 他将自己的名字咬得极为清晰,悲恸又绝望,“你看看我呀……” 少年将这一声喊完,起身跌跌撞撞地朝鬼魂扑去。 晏瑾与他离得近,怕他影响了鬼魂往生,下意识想拦一拦,然而手刚抬起,另一只素白微凉的手就搭在了他的手背上,阻止了他的出手。 “不用拦。结束了。”沈知弦说完这一句,才将头偏过来,一双眼里微光泠泠,像是叹息,“珍惜眼下多好,偏又辜负了无辜。” 阿莲究竟还在不在世都难说,鬼魂心心念念着故人,纠缠着过往不放,反倒是伤害了面前这少年。 他讲这话是无意,纯粹是有感而发,晏瑾听着却是心头一震。 珍惜眼下…… 辜负无辜…… 轻浅若叹息的话语,像一把重锤砸在了晏瑾心底,叫他两耳都开始轰鸣起来。 第32章 共枕 少年一时还沉浸在悲恸中无法自拔,三人也不好打扰他,便悄悄地离开,让他独自收拾情绪。 段沅也有些怅然,不过她更好奇的是…… “岁大哥,这些鬼怪之事,你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呀?” 沈知弦唔了声:“我对这些事比较好奇,一路上阿瑾也与我讲过许多。” 方才从饭铺里走出来的时候,沈知弦就假装无意地绕到了晏瑾右手边,眼下晏瑾是走在中间的,闻言偏头看了他一眼。 段沅笑道:“你们俩的感情真好。晏大哥瞧着不多说话的样子,原来是这么厉害,有机会我还要向你们多请教。” 她同两人一块处理了这件事,自觉是熟悉了不少。段沅本就不是扭捏的人,在宗门里要压着性子,出门在外没了同门看着,又在沈知弦的影响下,立时放开了许多,都敢和晏瑾开起玩笑来了。 不过她也知晏瑾沉默寡言,是没打算等他接话的,随意开了个玩笑便准备换个话题,谁知这回话音刚落,便听见晏瑾慢条斯理地道了一句。 “是我师尊教导的好。” 段沅:“……哎?” 沈知弦:“……” 段沅是诧异于晏瑾居然会回她的话……她一直以为晏瑾不喜欢她来着。 沈知弦则是眼神放空了片刻,诧异于晏瑾居然也有给他说好话的一天。然后他仗着隐瞒着身份,晏瑾不知情,面不改色状若无意地就接了一句:“那你师尊很好呀。” 晏瑾:“……” 他转头定定地看了沈知弦半晌,看得沈知弦都开始莫名起来,以为自己脸上长出花来了,晏瑾才轻声应了一句:“嗯,很好的。” 一旁正想说什么的段沅忽地闭了嘴,迷茫地看了两人一眼。 明明每句话她都能听懂,但是为什么,她突然就觉得这两人在说些只有他们两人才能知道的事情? 离开了小镇,便面临着离别的问题。 沈知弦是打算顺着晏瑾之前所说,继续往南走的,段沅要是与他们不同路…… 算了,他这两天已经很尽力了,主角该在一起的,以后总还会见面的,他还是先顾一顾自己的小命吧。 然而大概就是真的是有缘,段沅辨认了一下方向,很快就道:“我也是打算往南走,据说南边有个挺不错的秘境近来就要开启了,我打算去瞧瞧。你们若是不介意,不如同行?” ——秘境。 沈知弦敏锐的捕捉到这两个字,下意识就想到了那藏有鲛鳞的秘境。 晏瑾说想往南走,段沅也说南边可能会有秘境……两个主角的选择如出一辙。 沈知弦难以抑制地露出轻微笑意来,顿觉希望就在前头,心下一松,便应了声好。 原书中没有细说过程,却有提过一句,晏瑾在得到鲛鳞后不久就将之赠给了某个容貌有残缺的音修。 这音修毫无疑问就是段沅。 沈知弦想了许多。也许原书中,晏瑾和段沅在入秘境之前,或是在秘境中就认识了,所以才会有后来的鲛鳞相赠……鲛鳞有医死人肉白骨之奇效,或许段沅是想用来修复自己的容貌? 尽管段沅看起来对自个儿脸上的伤痕并不是很在意,但女孩子呀,谁不希望自己漂漂亮亮毫无残缺的呢。 沈知弦有些沉吟,那这事儿回头还得好好琢磨,争取想出个两全其美的法子。 虽在沉思,沈知弦面上的笑意却是掩都掩不住。 段沅已经美滋滋地召唤出自己的坐骑准备出发了,并没有留意这边,只有晏瑾时刻关注着沈知弦,将那一点儿欣喜尽数捕捉。 这般高兴么。 他看着沈知弦虽然不太潇洒、但仍旧很从容地攀上飞鱼的背,垂了垂眼睑,也翻身坐了上去。 段沅的坐骑是一只灵猫,毛绒绒的灵猫瞧起来胖乎乎的,却很灵活,段沅一声轻喝,它便两侧展开肉翼,扑腾扑腾地飞了起来,速度丝毫不逊飞鱼。 “我们师门的师姐师妹们,向来是喜欢仙鹤的。”半空中,风大,又隔着比较远,说话得借助小术法,段沅道:“不过那仙鹤,飞得慢不说,还特别娇气,时不时就得喂果子,我不太喜欢。” 仙鹤瞧着就仙气逼人,性情温和,当然是那些个矜贵女音修们的首选了,可惜段沅就特别不耐烦它们的娇贵。 大概是独自出门久了,远离了宗门的束缚,段沅的性子放了开来,若说刚开始见时她还有点儿温婉秀气的样子,眼下是全然变了样,一举一动都透着活泼和侠气,笑声清脆而爽朗。 “我就喜欢这个大胖猫……不是,它其实也不胖,它只是看起来毛绒绒的,实际上很灵活的。”段沅揉了一把灵猫的绒毛,舒服地眯了眯眼,“啊,揉起来可好玩。” 沈知弦觉得段沅很有意思,他开始觉得段沅这样的性子也很适合晏瑾,晏瑾这般闷葫芦,有个活泼机灵的女主伴着,应该也是不错的罢? 那种有点儿心酸又有点儿惆怅的感觉又似乎漫上心头了,他用手肘轻轻撞了撞身侧的晏瑾:“你也不回应一下人家段姑娘。” 因着沈知弦有些畏高,晏瑾照旧是在飞鱼周围设了屏障,坐在沈知弦身边,以一种沉默着守护着的姿态,默不作声地把人护着。 此时听得沈知弦的话,他侧目,一双古井无波的眸静静地望了沈知弦半晌,望得后者莫名地摸了摸鼻子,才转头看向段沅那边,缓声道:“半空中风大,他听不见你说什么,也不便回应。下去再说罢。” 段沅第一次听他讲这么长的话,愣了一会,才反应过来他说的什么。不知怎的,她就是莫名地有点怵晏瑾,听得他这么说,立刻就无比乖巧地应了声好,也没再说话了。 沈知弦:“……” ……也、也许人家小姐姐,就偏爱这种……嗯,沉默寡言的高冷男主? …… 就这般一路往南,同行了好几日,路过了好些个城镇村庄,渐渐的,仙修们便多了起来。 这日中午,三人在一个小镇里落脚,随意寻了家饭铺坐下,旁边一桌上恰好坐着个中年仙修,手边摆着一把签筒。 ——是玄机楼的弟子。 只一眼,沈知弦便认出来他的身份,也不知这敏锐到极致的直觉是哪里来的……大概又是原身的记忆吧。 玄机楼如其名,是个专门研究天机玄学的宗派,最擅占卜一类。沈知弦记得,那时在试炼山,温宗主的幻影就曾提过一句,玄机楼曾替他算过一卦,说他命里有劫难逃。 想到温宗主,沈知弦忍不住就想了想清云宗里,不知五峰那位“沈长老”眼下如何了,有四长老帮忙遮掩,应当不会出意外罢。 他走了一会儿神,隔壁桌那位玄机楼仙修等上菜等得无聊了,打量了一会他们,瞧见了段沅的埙和晏瑾的剑,又感知到他们身上未收敛的些许灵气,自发熟地凑了过来:“道友们往这边走,是要去寻秘境的?” 听见秘境两字,沈知弦回过神来,唇角挑起笑意来,也作熟稔地回应了一句:“怎么,道友也是?” 他们一行三人,晏瑾是个闷葫芦,段沅这么多年来在许多外人面前“温婉”惯了,有时难以反应过来,一般这些事儿,都是沈知弦开口得多。 他容貌隽秀,气质矜贵,倒是很容易让人心生好感。 中年男人“哎”了声,露出果然如此的神色:“自然。那秘境据说是个还未开启过的,藏着多少机缘啊……当然是要去试试运气的。” 他看起来似乎是知道些什么,沈知弦暗自琢磨着,笑吟吟地问了几句话,就将这事儿摸了个门清。 原来这秘境在好几个月前,便在信城附近浮现了,只是一直未曾开启,四周萦绕着的浓厚灵气,昭示着它的不同寻常。 由此也吸引了好些个仙修。 众多仙修聚集在信城,翘首以待着秘境的开启,恰好信城城主是玄机楼的弟子,仔细推算了许久之后,终于推算出了秘境大概的开启时间——约莫就是最近几日。 “希望我能进去瞧瞧……”中年男人摸了摸下巴,有些意动,“据说是个很古老的秘境呢,从未出现过的,里面的东西不知有多丰富。” 并不是人人都能进秘境的,有的高等级秘境,是会挑人的,毕竟等级越高,就意味着里面好东西越多,危险越多,修为低微的人得不到秘境的认可,便不能进去。 这倒是个问题。沈知弦想着,他境界虽仍在,但灵力却是被封禁了,也不知能不能进秘境呢…… 人多,菜上得慢,也不知沈知弦哪句话惹得中年男人兴起,他在得知沈知弦只是个没灵力的普通人后,一把拿过手边的签筒,就要给沈知弦算一算。 “原来你是个普通人,那可难说了。我给你算算吧?横竖给普通人算点儿小事不会太费劲。”他将签筒递过来,示意他抽三根出来,“你既能寻到这里,说不准也会有什么不同寻常的机缘。” 沈知弦的视线落在中年男人手上的签筒上,这和一般的签筒不一样,筒身雕刻着极为精致的纹路,瞧着像个星象图,里头露出来的玉签也雕刻着复杂的纹路,丝丝缕缕的灵力附着于其上。 这约莫便是这位仙修的武器,也是他用来占卜的道具。 反正也是闲着,算一算也无伤大雅。沈知弦便饶有兴致地随手抽出来三根,略略瞧了眼那各不相同的纹路——好吧,看不懂。 来自玄机楼的中年男人接过玉签,搁在桌上,灵力凝练成丝状,将三根玉签串联在一起,嘴里念念有词,手上一顿摆弄。 不多时,中年男人便算出来了结果,他有些惊奇:“我还是第一次见这样绝佳的好卦象了——你此行,必能得偿所愿啊!” 大家都是成年人了,谁不喜欢听点儿好话呢。虽然不知这中年男人水平如何,沈知弦听着这话还是挺高兴的,笑容都真切了几分,道了声谢。 中年男人将玉签收了起来,仍旧是啧啧称奇:“我真的是第一次见这样好的卦象……” 他本还想说什么,小二端着吃食上桌,便中断了这场萍水相逢的短暂交流。 饭后各分散,中年男人拿着他的签筒,再一次对沈知弦的绝妙卦象表示了惊奇之后,便离开了。 三人略歇了一阵,才重新出发。主要是沈知弦在歇,晏瑾和段沅体内有灵力运转,并不觉困倦,只有此时无灵力傍身、宛如普通人的沈知弦会觉疲惫。 有了方向,三人便直奔目标而去,赶了一下午的路,总算是在天黑前到达了信城。 因着这秘境就快要开启,许多仙修们都蜂拥而至,客栈几乎家家爆满,好不容易才寻着一家,因价格昂贵还留着两间上等空房。 沈知弦听见“两间”这个数目的时候就叹气了,又要和晏瑾同屋,又没得悄悄看话本子啦! 前几日住的客栈空屋较多,三人都是各自睡一间的,沈知弦没了晏瑾盯着,每晚都在悄悄看话本,将那一套五六本小话本都看得差不多了。 意犹未尽。 真好看。 啊。 那种隐秘而微妙的,含而不露,暖如三月春风,拂面温柔的感情,真叫人欲罢不能。 心中太坦荡,他已几乎遗忘这两主角是以自己和晏瑾为蓝本创造出来的,只当做别人的故事,看到喜欢的桥段,还要反复看两遍。 沈知弦隐约觉得自己遗忘了什么,但是没有关系,他已经决定这件事结束后就回去瞧瞧这位清云百晓生出新话本了没有,其他什么小事都无法阻拦他。 嗯,也不知是哪个小弟子,入得清云宗来,也不忘初心,很好。原本找出来是要罚他种瓜三个月的,现在就姑且……先罚个把月吧! 夜已深了,临睡前,沈知弦钻进被窝,困倦地打了个呵欠,照例随口一问:“歇息吗?” 他这意思是问晏瑾要不要一同上榻休息,横竖这上等房,钱收得多,环境也不错,这榻睡两个人绰绰有余——兄弟俩抵足而眠,在沈知弦坦荡荡的认知里,真的不是什么大事。 他又不是黄花大闺女,也不必讲究太多。 依照之前几次同屋的经验,晏瑾是会选择摇头,然后在小软榻上打坐,就这样度过一夜的,所以沈知弦也没太注意,随口问完就要躺下。 然而今天不知晏瑾吃错了什么东西,他居然“嗯”了一声,便神色平静地走了过来。 沈知弦都差点儿躺下了,见晏瑾走过来,一时没反应过来,茫然地“啊”了一声,就看着晏瑾在榻边坐下,面色如常地对他说:“睡罢。” 沈知弦一困就容易犯迷糊,听着他的话,下意识就躺下,甚至还往里挪了挪,给晏瑾挪出更多位置来。 蜡烛噗嗤一声就灭了,四周顿时一片黑暗。 晏瑾已经躺下了,悄无声息的,平静的,一言不发的。 沈知弦好一会才适应了黑暗,然后也不知怎的,就一个激灵,方才还浓浓的睡意突然就消散得一干二净。 第33章 秘境 身旁人呼吸平缓,像是做了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一点波澜也无,反倒是惊住了发出邀请的人。 这床榻还算宽敞,两人并列躺下,中间还余有两拳距离。沈知弦愣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扯了一半被子给他。 自躺下后再没说话又没动过的人终于有了点反应,将一点儿被角搭在小腹上,微微偏头,轻声道:“岁见晚安。” “晚安。”沈知弦下意识回了一句,看着对方闭上了眼,他强作镇定地动了动,端正了睡姿,也闭上了眼。 睡意全没了,他闭着眼,怎么睡也睡不着。 在黑暗中,瞧不见东西,其他感观便被放大了无数倍。沈知弦能清晰地感受到旁边晏瑾身上所散发出来的暖意,让体质偏寒的他忍不住要萌生出一种靠近的冲动。 好了,冷静,睡觉罢,晏瑾到底还是个人,这么多天没正经睡过觉,今日想好好休息一下,也是正常的嘛。 他在被子里掐了自己一把,强自定了定心神,摒除杂念酝酿睡意,躺了许久,终于是…… 发现自己依旧睡不着。 想翻身,想打滚,冷,想卷被子。 奈何晏瑾就在身边不远,他要是卷被子,必定是要影响到晏瑾的。 这么久了,晏瑾该睡着了吧……沈知弦纠结了许久,终于还是忍不住了,小心翼翼地动了动。 他的动作已是轻之又轻,可还是惊动了晏瑾,低低的一声“岁见”响起时,沈知弦僵了僵,带着歉意道:“还是将你吵醒了……” “我未睡着。”晏瑾道,昏暗中,他侧过头来,灵力汇聚双眼四周,轻而易举地将沈知弦裹紧被子的动作收入眼底。他问:“岁见觉得冷?” “还好吧……”沈知弦含糊道,又往被窝里缩了缩。他这怕冷体质是心疾带来的,寒意由内而生,其实盖再多被子也不管用,他只是没别的法子,觉得冷就下意识想去卷被子而已。 黑暗中,他看不到晏瑾耳根渐渐红了,只听见晏瑾平静地问他:“那要抱一抱吗?” 啊? 他的声调太平静了,全然的晏瑾风格,以至于说出来这样的话后,沈知弦一时都没反应过来,甚至怀疑自己听错了,疑惑地重复了一遍:“抱?” 身旁人动了动,下一瞬,年轻男人靠了过来,隔着被子,飞快地将他抱了一抱,又飞快地缩了回去,然后镇定道:“就是这样,抱一抱。” 温暖的气息稍纵即逝,沈知弦努力克制住自己要伸手挽留那暖意的冲动,不自在地轻咳一声,明知黑暗中晏瑾应该瞧不清,还是要瞪他一眼:“你做什么呢!” 晏瑾沉默了一会,轻声道:“我以前睡着冷了,就有人这么抱着我……” 以前。 沈知弦想了想,问:“是你拜入清云宗之前的事?” “嗯。” “亲人吗?” “不是。”晏瑾否认得很果决,顿了一顿,才继续道:“是一个很重要的人。” “啊。”沈知弦几乎是立时就想起了他以岁见的身份,在客栈里初见晏瑾时,对方那激动的反应。他一直都认为晏瑾是认错人了,将他认作另一个“岁见”了。 那个岁见对晏瑾来说,约莫是个用“重要”都不足以形容的人,所以到现在,晏瑾才会念念不忘。 念念不忘。 就凭晏瑾这生人勿近的冷淡态度,他眼下能得晏瑾这般平和对待,多半也是沾了那个岁见的光。 沈知弦将下巴往被窝里缩了缩,声音便有些闷:“你曾说拜入清云时孑然一身,他没有陪你吗?” 这回晏瑾很久都没有说话,久到沈知弦都合上眼又开始昏昏欲睡了,才小声道:“我把他弄丢了……他把我弄丢了……” 他的声音太小,沈知弦已不太清醒了,迷迷糊糊中没听清,挣扎着想要问清楚:“什么……” 晏瑾道:“睡吧。” 黑暗中,他静静地凝视着沈知弦,看着他终于抵不过睡意,沉沉睡去,才几不可闻地叹息一声。 “可是这次我会找到他的,岁见。”他喃喃道,伸出手来,虚虚覆在沈知弦的脸上,只要略略下压一点点,他就能触碰到那白皙如玉的肌肤,可他没有。 他微微蜷起手指,就这样悬空着,想触碰又瑟缩着,目光仔细又认真地将沈知弦的面容描摹了一遍又一遍,像是深深地镌刻在了脑海里。 大概是他掌心太温暖,沈知弦感受到令人舒适的暖意,动了动,就碰到了他的手,不自觉地蹭了蹭。 晏瑾的手一僵,一种荒谬的熟悉感猛然间涌上心头,叫他一瞬间无所适从,下意识就将手飞快地收了回来,神色变幻不定,望着沈知弦,呼吸不知不觉就急促了几分。 脸上的暖意突然离开,沈知弦不高兴地动了动,眉心微微蹙起,长睫轻颤。 晏瑾忍不住就屏住了呼吸,看着沈知弦只是闭着眼,迷茫地蹭了蹭被角,又平静地沉睡过去,才渐渐缓了神色,却是不敢再做什么了,指尖掐诀,就召出一团暖乎乎的小白芒来。 小白芒晃晃悠悠地钻进了被窝里,拱着拱着,又从沈知弦身前冒出一半来,磨磨蹭蹭的,最后在他胸口偏上处窝成一团,安安静静地不动了。 沈知弦也满意了,他与温暖的小白芒相偎着,眉目间被微弱的光芒晕染得格外温柔,像是沉浸在了美梦里。 …… 因着秘境快要开放,这几日信城里的人越来越多。 关于进秘境这件事,他们三人也有讨论过,段沅和晏瑾自然是要去试一试的,毕竟机遇难得,于是沈知弦的去留便成了问题。 段沅道:“秘境里危险,岁大哥没有灵力傍身,也不懂术法……” “我在外头等你们出来。”沈知弦答应得很爽快,几乎是毫不犹豫的。 段沅不疑有他,笑道:“这儿吵闹,岁大哥若是想去别的地方走走也是可以的,给我们留个讯息便是。” “嗯,好。”沈知弦仍旧是笑吟吟地应好,慢悠悠地摇着折扇,一派悠然。 晏瑾敏锐地察觉出不对来,他默不作声地看了自家师尊一眼,对他的话抱以十足的怀疑。 段沅才与沈知弦相处了几日,对他不了解,他却是很了解自家师尊的,沈知弦若是不想进秘境,他早该提出离开了,他向来是不喜欢这样鱼龙混杂吵闹不堪的地方的。 可沈知弦就一口咬定了要在外头等,绝口不提自己也想进去的意思,满面无辜的模样,倒叫晏瑾不好开口问——当然就算他问,也问不出个什么来。 秘境已经彻底浮现出来了,悬在半空中,藏在一团白雾里,隐约是个府邸的模样。 它周围的灵气波动越发明显了,这是秘境将开的预兆,许多仙修干脆连客栈都不回了,成群结队地日日夜夜守在那里。 就这般又等了几日,秘境终于在无数期盼的眼神中,悄无声息地喷出一团白雾来——它终于开启了。 兴奋的仙修们立刻挤挤搡搡地冲过去,那团白雾是秘境的开口,有的仙修站在里头,不多时就会消失,那是得了秘境允许成功进去了的,也有的仙修站在那里许久都没有动静,最后被一团白雾推开的,那是修为不够,被秘境婉拒的。 段沅和沈知弦暂作告别后,也去试了,白雾将她包裹起来,不多时,便消失在众人面前。 女主角进去了,男主角也该动身了,然而…… 沈知弦偏头看晏瑾,这人自秘境开启后就一直站在他身边,一动不动,看起来一点儿过去的意思都没有。 “怎么不去?” 他还等着晏瑾赶紧进去了,他好悄悄地也跟着去试试啊! 晏瑾目光平静地望过来,不知怎的,沈知弦就觉得心头一跳,好似他暗藏的小九九都被看穿了。他强作镇定地展开折扇摇了摇,催促道:“快去,等你进去了,我就该回去睡觉了。” 秘境是黎明时分开启的,沈知弦起了个大早,醒时还困倦地直打呵欠,眼下这个催促的理由听起来还算很合理。 他还什么都不肯说,晏瑾垂眸,直截了当地问:“岁见要一起进去吗?” 沈知弦摇折扇的动作一顿,若无其事地笑了笑:“我一个普通人,算了吧……” “……”晏瑾也不说话了,就这样定定地看着他,一双眸黑漆漆的,看不出什么情绪。 沈知弦只觉被盯得如针芒在背,逐渐心虚,像是做了什么对不起晏瑾的事,他叹口气,终于是受不了了,晏瑾这家伙这几天都默不吭声的,原来都在这等着堵他呢。 “好吧好吧,我就是好奇想试一下么……你要是觉得不妥,我就不试了,这就回客栈睡觉去。” 他一收折扇,作势要走,然而刚转身抬步,手腕就被紧紧扣住。 晏瑾慢条斯理地握住那截纤细的手腕,轻轻一拽,就将沈知弦拉回到身边来了。 沈知弦猝不及防,被拉得一个趔趄,踉跄着后退一步,撞到了晏瑾身上,旋即又被他另一只手搭在腰间略略一扶,这才站稳。 “你做什么——” 话语倏地停止,因为晏瑾附在他耳边,终于是有些无奈地开了口,“师尊。” 第34章 灵丹 一瞬间天地寂静,周围喧嚣如潮水般退去,来往人流模糊如幻影,眼前仿佛只有晏瑾是真实的。 只有他那一声师尊,是能真切入耳的。 沈知弦恍恍惚惚地想,他的马甲呢,他披在身上,那么大的一个马甲呢,说扒就扒,他不要面子的吗! 无数个念头在他脑海里疯转,转到最后只剩下一句话。 不如给晏瑾表演一个当场失忆吧。 当岁见当久了,沈知弦一时半会还没法回归到晏瑾师尊这个角色,他不动声色地将晏瑾扣着他手腕的手掰开,顺手将折扇塞到晏瑾手里,深吸一口气,诚恳道:“其实我……” ——惊变突起。 谁也没有留意,或者说是没有谁在意,那秘境悬着不动,它蔓延出来的白雾却在四处飘散,丝丝缕缕的,其中有一缕就悄无声息缠上了沈知弦的脚踝,又顺着他的衣摆,飞快地攀附而上。 沈知弦的“我”字还没落下,就觉周身一阵冰凉,那白雾骤然扩散成一大片,就将他整个人吞没了进去! 这一下发生在瞬息之间,晏瑾神色一变,立刻就伸手去捉人,然而却捞了个空,什么都摸不着,那团雾气还似乎有知觉一般,躲着晏瑾的手,飞快地飘走。 晏瑾反手拔剑,他怕沈知弦仍在雾里,不敢直接劈碎雾团,只能一剑劈在雾团前头,暂且阻了它的去向。 地上被劈出一道极深的剑痕,还散发着冷冽的剑意,把雾团吓得呆在原地,怂成一团,片刻后,它扑哧一声,猛地四散开来,化作无数缕雾气,飞快地飘远了。 沈知弦就像之前那些被送进秘境的人一样,彻底消失在众人眼前。 他们师徒俩原本是站在离秘境比较远的地方的,这一番动静,立刻吸引了大众的视线。 有的人惶恐于这雾气不知是什么东西,避之不及,有的人一心想进秘境,见着雾气朝自己飘来,不惧反进,想让雾气也吞一吞自己,奈何那雾气挑剔得很,嫌弃地避开那些靠近来的仙修,泥鳅似的就融进秘境里了。 晏瑾眉头皱紧,大步走向之前众人尝试进秘境的地方,那边也有一团雾气,安安静静地团在那里,等着下一个仙修,然而感知到晏瑾的气息后,它好像突然受了惊,立刻惶恐地涌动起来,像之前吞没沈知弦的那团雾一样,忙不迭地就要飘回秘境里去。 剑光泠泠,晏瑾神色冷峻,毫不留情地提剑落下,几道剑光将雾团困在了原地,甚至还削萝卜似的削下一小团雾气来。 “人呢。”晏瑾提剑点地,声音冰冷得能将人冻出冰碴子来。 那雾团装傻,僵着一动不动。 晏瑾担忧沈知弦安危,竟是再多一句话都不想说,垂了垂眼睫,就再一次提起了剑。 他的剑法师从沈知弦,沈知弦的剑招向来是肆意潇洒,光明磊落的,可晏瑾眼下这一招,却引得狂风骤起,那冰冷狠戾的剑意,让在场众人都无端发冷,心头颤颤,一瞬间都像是沉入了无边黑暗之中。 不远处山林里,某棵茁壮的大树上,茂密的树叶忽然窸窸窣窣地响了起来,片刻后,绿叶中冒出来一个光秃秃的脑袋。 “啊,什么动静……” 他眯着一双浑浊的小眼睛,朝秘境的方向费劲地望去,早些年造孽造多了,他眼睛不太好用,又隔得远,并看不清什么状况,只隐约感受到一些熟悉的感觉。 是啥玩意呢? 秃和尚咽下口里的食物,捏着大馒头的手从绿叶间伸出来,凑到嘴边咬一口,咬到了半片绿叶也不管,吧唧吧唧嚼得起劲,眯着眼使劲回想。 大概是活得久了,脑子都锈了,他想了半天,什么都没想起来,倒是觉得嘴巴里有些不妥。 呸呸呸地吐出残叶渣子,他低头一看手里的大馒头,登时惊叫起来:“我的烤肉呢!我的烤肉呢!” 他紧紧张张地四处张望,又把脑袋缩回绿叶后一番寻找,好不容易才在旁边一个突出来的树杈上找到了他的半片烤肉。 那烤肉与树叶一样薄,堪堪也就小半口的分量。秃和尚用两指无比珍惜地将它捏下来,夹在大馒头里,咬了一大口,嚼了几下,陶醉满面,也就忘记了那奇怪的动静,重新缩回绿叶里去了。 他不再关注那奇怪的动静,秘境那头的情形却不太妙。 风声冽冽中,似乎还都带着点诡异的声音,阴冷森然的,若非要形容,那大概是声如鬼泣,叫人闻之悚然。 那团浓雾趁晏瑾不注意,早就溜了,那秘境似乎也感受到了极大的威胁,剧烈地颤抖起来,在他剑招彻底劈过来之前,那紧闭的府邸大门骤然一开! 刹那间无数灵气蜂拥而出,扑面而来,冲撞得许多人承受不出,连连后退几步,脸色灰败,嘴角溢出鲜血。 晏瑾并没有因为秘境府邸门开的缘故就收剑,不过那狠戾的剑光被浓烈到近乎实质的灵气包裹住,很快就消弭于无形。 府邸的大门仍旧敞开着,里面雾蒙蒙的什么都瞧不清,有反应过来的人挣扎着爬起来,连滚带爬地要往里头去,但冰冷的雾气阻拦在他面前,叫他举步难前。 晏瑾无心关注他人,他捏紧了剑柄,冷了神色,大步就跨入了秘境。 待晏瑾修长的身影彻底消失在雾气里后,府邸大门又缓缓地关上了,隔绝了无数艳羡的目光和许多窃窃私语。 秘境里,仍旧是白茫茫一片,触目皆浓雾。 晏瑾一提剑,那些浓雾立刻怂得不得了,飞快地往两边退散,不多时,就露出来一条路。 这条路也不知通往何方,晏瑾垂了垂眸,毫不犹豫地大步往前走,一边催动着体内的契约,一边神识外放,仔细关注着周围环境。 可这回不管他怎么催动,那契约就仿佛不存在一般,一点动静也无,放出的神识,也始终无法窥伺到浓雾后的情形。 四周寂静一片,不知走了多远,他突然听见了一点声音,飘飘悠悠的,也不知从何传来,只能隐约听见是两个人在讲话。 略显苍老的声音道:“他本该属于浩瀚大海,自由自在,你执念至深,也困不住他,白添了伤心难过,何必呢……” 回应他的是一个年轻男人冷硬又坚决的嗓音:“就算是将他鱼尾折了双手锁了,我也要将他困死在我身边。” “胡闹至极!” 年轻男人不为所动,他的嗓音低了下来,痴痴然地喃喃:“我愿为他筑三千幻象,无边瀚海,浪潮卷风声,残阳与皓月,薄云并星辰……一样也都不会缺,只一点,我绝不会再让他离开。” “执迷不悟!”苍老声音又气又无奈,愤声怒斥,“幻象终究是幻象,如何能当真!你这心境,是入了魔!” 最后四个字显然是触动了年轻男人心底最暴怒的情绪,他狠戾起来,言辞间透着阴鸷与绝望:“入魔又如何,伤过我的人,都已尽数死去,唯我所爱,求之不得……” “……求之不得,求之不得。”年轻男人反反复复着这一句,声至喑哑,“入魔便入魔,我早该入魔了!” 四周白雾骤然剧烈翻滚起来,一股阴冷强势的气劲将它们搅和得不得安宁,晏瑾敏锐地捕捉到引起动荡的源头,目光一凝,下一瞬立刻抬手挥剑! 白雾仓皇四溢,避之不及的,被他剑气劈得粉碎,不过瞬间,那些个声音的源头就出现在了晏瑾眼前。 ——那是一枚半拳大小,剔透赤红宛若玉珠的灵丹。 灵丹里重影绰绰,晏瑾凝目而视,仿佛看见了无数人影无数场景,交缠交错在一起,看不分明,只有一声声入魔的嘶吼声萦绕在他耳畔。 他的眼底被灵丹映得一片赤红,而那藏在他心底,已经很久没有出现过的那个声音,忽然又活跃了起来,与年轻男人的嘶吼一应一和地叫嚣着。 丝丝缕缕的黑气,从那灵丹上悄无声息地飘了下来,如附骨之疽,缠在晏瑾身上不肯离开,将那些表面上看着像是好透的伤疤,又狠狠地戳开了。 无数次欺辱谩骂折磨,无数次颠簸流离不得安稳,各种记忆被翻卷出来,有上一世的,有这一世的,有熟悉的,有陌生的,交错反复难以分辨。 晏瑾察觉不妙,提剑想碎了这枚古怪的灵丹,可那带着隐约黑气的雾缠在他身上、缠在他腕间,浓稠到近乎实质的灵气压迫着他,沉沉的,叫他抬不起手来。 捏着剑柄的手越来越紧,力气之大,以至青筋浮现,晏瑾咬紧了牙,与那些声音做抗争。 假的,都是假的……各种场景交错间,晏瑾艰难地维持着最后一丝清明,一遍遍地告诉自己,上一世的那些旧事,都过去了,眼下的,才是真实的。 师尊说过,珍惜眼下,莫负无辜…… 莫负无辜……师尊……岁见…… 眼前一片猩红,上一世那染着血与破碎灵气的剑尖在脑海中反复萦绕,驱之不去,浑浑噩噩中,晏瑾感觉自己被抬了起来,颠簸了好一阵,然后不知被扔去了哪里。 “就扔这吧,横竖是个废人了。” “也好,走吧,回去复命……” 两个陌生声音渐渐远了,晏瑾心头巨震——这是何时的记忆? 这是,上一世被断了灵根之后?! 他像是意识到了什么,在一片混沌中艰难地追溯着,可那仅仅只是一点儿碎片,他什么也捕捉不到,反倒是因一时失神,险些要被那些诡异的声音颠覆了心神。 不可以! 师尊不知何处,安危不定,他还要去找师尊,决不可折在这里! 晏瑾艰难地提剑而起,一只手握上剑刃,轻轻一划,鲜血登时流出,疼痛让他勉强抵抗住了那古怪声音的侵蚀。 沈知弦的声音从无数嘈杂中破空而来,在他脑海响起,轻柔又温和:“……为师赠你剑,不是让你怂着的。谁要欺负你,拔剑便是。” 拔剑便是! 晏瑾咬牙,在最后一丝清明都要被颠覆之前,骤然提剑—— 这回使得是沈知弦教的剑法,清风明月,剑光泠泠,剑意肆意,卷起清风一片,霎时吹散了所有阴沉森冷的雾霾。 各种声音都戛然而止,最后一缕剑气落在了那颗剔透猩红的灵丹上,它在无声中骤然一震,紧接着便碎成齑粉。 晏瑾大口喘息着,支着剑单膝半跪,半阖着眼,平复着内心的动荡。 方才一切发生得太突然,各种杂乱的讯息太令人震惊,他一时还没回过神来,便也没有听见,在他灵识海的深处,响起轻微到几不可闻的咔吱一声,有无形的屏障骤然裂开一道细缝。 丝丝缕缕黑气从细缝中钻出来,悄无声息地,就融入了浩瀚如汪洋的灵气海中,与那些纯粹的灵力相融在一起。 若此时晏瑾以神识内视,便能看见,那细缝后露出的,是一点剔透赤红。 和方才所见灵丹的色泽近乎一样——或者说,要更剔透,更殷红。 …… 却说沈知弦这边,他猝不及防地被白雾吞进了秘境,担心有危险,立刻摸出了从清云宗里带出来的储物囊。 因着封了灵力,他特意带出来许多简单易用的法器,只要不是遇着毁天灭地的危险,保命脱身还是不成问题的。 好在那白雾对他似乎没有恶意,卷着他落地后,便飘散于四周,与大片白雾融在了一起,不再理他。 周围静悄悄的,一点声音都没有,白雾太浓,他没有灵力,也无法用神识来探知周围,只能握着保命的法器,一步一步谨慎又防备地往前走。 脚下的路无限曼延,像是没有尽头,沈知弦走了许久,别说人了,连个活物都瞧不见,不过倒是有些什么声音,飘忽着传入耳中。 是海风卷起海浪翻滚的声音,哗啦啦的,一声接一声,从远处传来,循环往复,永不停歇。 沈知弦凝神细听,在那海浪声中,他隐约还听见了…… 悠扬清冽的歌声。 歌声隔得太远,被海风吹得断断续续,只言片语传到沈知弦耳中,沈知弦……没听懂。 这是一种神秘的、古老的语言,带着悠然的韵味,沈知弦忽然就想起了鲛人,心里一动,往前连走了几步。 前面一大团雾气忽然像碰见了什么可怕的东西,忽然仓皇地四散开来,露出开阔的前路,一道修长的身影提剑立在前方,背影很熟悉。 沈知弦眼前一亮,在未知的环境中遇见熟人,还算是一件值得欣喜的事,虽然这位熟人刚刚掀翻了他的马甲。 他扬声唤了声“阿瑾”,举步准备过去,前方的晏瑾听见他的呼喊,缓缓地转过身来。 沈知弦的脚步乍然顿住。 神色冷峻的青年仍旧是他熟悉的模样,可他瞧见了…… 一双冰凉赤色的眸。 第35章 真假 晏瑾那一眼望过来时,沈知弦心头一紧,脚步立时便顿住了。 身姿修长的青年手里提着剑,淡漠地转身,看见是沈知弦,才微微缓了缓神色,道:“师尊。” 这一声师尊喊得无比自然,和过往没什么不同。沈知弦定了定心神,片刻后才再次抬步,缓缓地走过去,边走边道:“你也进秘境了……” 他紧紧凝视着晏瑾,不放过对方脸上任何一点表情。可晏瑾就和平常一样,除了一双眼殷红如血,没有别的什么不同。 见沈知弦走过来,晏瑾收剑回鞘,一双殷红剔透如琉璃的眸略略转了转,轻声道:“师尊没有受伤罢?” “没有。”沈知弦眼角忽地瞥见他满是鲜血的手,顿了一顿,“手怎么了?” 他极其自然地握住晏瑾的手腕,查看那上头狰狞的伤口。 晏瑾为了让自己清醒,那伤口割得不浅,整只手掌都是血,此时已差不多凝固了,看起来有些狼狈。 沈知弦蹙了蹙眉,从怀里扯出一张帕子,就要替晏瑾处理伤口。 正要用帕子擦拭一下周围的血迹时,晏瑾却手腕一挣,阻了沈知弦的动作,将自己的手抽了出来:“方才不小心割的,小伤。师尊不必操心。” 沈知弦眉心蹙得更紧了,不赞同道:“这么大个伤口,等会儿碰着怎么办?” 晏瑾微微摇头,将手垂在身侧,略略蜷起手指,抬眸望远处:“不碍事。师尊,此处怪异,我们往前去看看。” 沈知弦定定地望了他一会,没动,道:“阿瑾可是还在介意我隐瞒身份的事?这事非我本意,实在是前几日见着你时,一时想岔了。” 晏瑾偏过头来看向他,神色认真,做足了恭敬有礼的弟子架势:“没关系,师尊想如何便如何。” 沈知弦微微眯了眯眼。 片刻后,他转身抬步,朝晏瑾所指的反方向而去,道:“我从那边来时,瞧见了一些有趣的东西,正巧你在,一块去看看。” 他也不管晏瑾的回应,自顾自走了几步后,才听见晏瑾跟过来的动静——不远不近的,几步跟上来,走在身侧略后一些。 沈知弦捏紧了手里的一枚玉坠,不动声色地继续走。 他是原路返回,可这路和他来时,又不一样了。 浓雾逐渐散去,四周呈现出平常的山林模样,有花有草有树有石,满是泥巴的路上,甚至还有模糊的脚印——瞧起来是人的足迹,还不少。 沈知弦提得老高的心略略放下去一点点,有人就好说。 他才刚想着呢,就听见隐约人声从远处传过来了,似乎还不止一个,吵吵嚷嚷的。 沈知弦忍不住加快了脚步,又走了一小段路,走出了树林,眼前豁然开朗,不远处六七个青年正一边蹲在路边忙忙碌碌地刨泥巴,一边大声说笑。 “哎!聚灵果!”其中一个灰袍男人忽然惊喜地大喊出声,抛下手中的木枝,小心翼翼地将一颗巴掌大小的绿草挖了出来。 那草的根部结着一枚黄橙橙的小果子,不过指头大小,他却视若珍宝,格外小心地将它摘下来,也顾不得弄干净上面沾着的泥,迫不及待地塞进了嘴里。 他也不咀嚼,就囫囵吞下去了,然后就地盘膝坐下,消化着这颗果子。 周围人都被他那一声大喊吸引了视线,见他这般行为,不仅没有鄙夷他,反而都发出羡慕的叹息。 “这家伙可真好运气,每次都能找着好东西……” “可不是,他这修为突飞猛进的,可叫我们看着眼热!” “哈哈哈哈哈,是呢……哎,这儿怕是没什么东西了,我们走吧,去那边去……” 一行人没有去打扰原地打坐的青年,说说笑笑地就走远了。 那果子其实只是个一般的聚灵果,蕴含着灵气,但不多,灰袍男人略略运转了一番消化了。他睁开眼,看见周围空荡荡的,笑了声,满不在乎地拍拍衣襟的泥土,站起身来。 正要离开时,他忽然发现了什么,一转身,准确无误地就捕捉到了沈知弦这边的动静。 “哎?”他疑惑地哎了声,像是对这里突然出现人一事而感到很吃惊,打量了他们许久才走过来,爽朗地打招呼:“你是新来的?以前未曾见过你。” 沈知弦正要接口,忽地察觉了什么,心头一惊,就硬生生地将快要脱口的话又咽了回去——这个灰袍男人的视线,自始至终都是在看晏瑾。 他的话里,也只有一个“你”字,而非你们。 晏瑾似乎没有发现什么,他见沈知弦不说话,便平静地回了灰袍男人的话:“嗯。” 他语气冷淡,灰袍男人也不在意,视线掠过他们,看了眼他们来时的路,颇有兴致地问:“你从那边来,可有看到什么好东西?” “未曾。” 灰袍男人便一拍掌,邀请道:“那我们一块走吧?我的同伴都走了,一个人也无趣得很,搭个伴,我们路上还能说说话。” 这个决定晏瑾没法下,他偏头看向沈知弦,轻声问:“师尊意下如何?” 晏瑾这一句话问出口,灰袍男人登时愣住了,疑惑地往沈知弦这边看了看,不确定地问道:“你……你在和谁说话?” 他望过来时,眼底一片迷茫,沈知弦心头发凉,抿了抿唇,伸手在他眼前晃了一晃。 灰袍男人眼睛眨都不眨一下的,像是全然看不见沈知弦一般,往这边张望了半天后,疑惑地又将视线转回了晏瑾身上:“这儿……有人?” 沈知弦简直要被他问得满身汗毛都竖起来了。 晏瑾不答他的话,他皱着眉兀自疑惑了一会,忽然恍然大悟:“啊!我知道了,这是刚来的人吧!” 灰袍男人笑道:“瞧我这记性,差点儿吓坏自己。新来的人都这样,过段时间就能瞧见影了……哎,一块儿走吧?” 他看起来是真的很怕寂寞,执意要邀请晏瑾同行,晏瑾冷淡地看着他,他也不退缩,洋洋洒洒数着一块走的好处。 沈知弦问:“什么叫‘新来的人都这样’?过段时间又是怎么回事?” 他的声音不算小,甚至因为灰袍男人在不断地讲话,还刻意提高了声音,可灰袍男人恍若不闻,依旧说得兴起。 沈知弦扯了扯晏瑾的衣袖。 于是晏瑾重复了一遍问话,将灰袍男人的长篇大论打断了。 “嗨,刚来这儿的人,都是看不见的,得过段时间才能显露出人影。”灰袍男人挠了挠头,解释道:“或几日几月,甚至有几年的,越厉害的人,越晚能瞧见。” “这是什么原理?几日几月几年……你们在这待多久了?” 这个问题把灰袍男人难倒了,他沉思了一会,不确定道:“我也不晓得这是怎么回事,总之待得久了,也就知道这些事了。至于我们在这待了多久……挺久了吧。” 他数了半天,居然一点儿也记不起来时间了,最后大手一挥,满不在乎道:“管他多久呢,反正这儿灵气充沛,好东西又多,能待多久就待多久……走吧,我们一块往那边走罢!” 沈知弦脑海里转过无数念头,最终跟着灰袍男人往前走了一步。 晏瑾当然不会反驳他的决定,见他动了,便也跟着走了一步。 灰袍男人大喜,他想着新来的人对这儿定然是不熟悉的,便很自然地走在前头,边走边道:“你们刚来的不知道,这片地方可多宝贝了,我方才就挖到了一颗聚灵果……” 他絮絮叨叨的,将这里好一顿夸,充分得表达了流连忘返的意愿。沈知弦听了一会,让晏瑾转问了几个问题,心越发得沉。 这群人,在这里待的时间,至少是以年做单位了——这绝不是今天才进秘境的人。 可外界一众传闻,都是说这秘境未曾开启过的!甚至大家都未曾见过这个秘境! 这些人是从哪里来的?秘境再好,宝贝再多,他们待了这么多年,还不愿意离开吗? 还是说,他们根本没法离开? “你们是怎样进这个秘境的?” “怎样进来?啊,这可就看你幸运不幸运了。我那会儿正四处历练着呢,忽然就见着了这个秘境……唔。”灰袍男人沉思了片刻,描述道:“它飘下来许多雾气,朝我卷来,我只觉得浑身一冷,就被带进来了。” 这和他方才经历的一模一样! 沈知弦眼底的沉思之色越发明显,他不再说话,只静静听灰袍男人讲话。一路上也遇到过几个人,灰袍男人显然是认识他们的,熟稔地打过招呼,便各自走各自路去了。 三人一块儿走,不多时就走到了一条溪流边。 那溪流水很清澈,一只健壮的鹿正在上游低着头,喝着水。 灰袍男人登时来了精神,高兴地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嘘,今天有口福了。” 他观察了一会,见那头鹿埋头喝水喝得忘我,便忽然暴起扑过去,五指成爪,一股黑气萦绕在他指尖,阴冷诡异,他干脆利落地就抓住了鹿的脖子,狠狠一扭! 一招毙命! 那鹿叫都没有叫一声,就死于非命。灰袍男人抓住鹿角,将它拖过来邀功:“这玩意儿,大补!好吃!” 他看不见沈知弦,往这边走时也没个顾忌,那鹿被他拖着差点儿撞沈知弦身上,沈知弦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两步。 灰袍男人将鹿拖过来往地上一扔,好心地告诉他们:“这里的东西,不管是什么,脖子都是最脆弱的,一扭就能死……你们以后要是遇着了,往脖子扭就是了。” 他哼哧哼哧地开始处理这头鹿,沈知弦看着他摸出一把刀来,熟练地拆皮拆骨,不动声色地再后退了两步。 那头鹿…… 根本就不是鹿! 在灰袍男人眼里是血淋淋的鹿头,在沈知弦眼里只是一只灰白的头骨架! 至于那鹿身……只是一团浓稠到近乎实质的黑气罢了! 灰袍男人割下几大块黑气肉来,道:“我去清洗一下。”说着便走去了溪流边清洗血迹。 洗着洗着,他又“嚯”了一声,眼疾手快地往水里一掏,就捉住了一条手臂粗长的游鱼。 “好肥嫩的一条鱼!”他夸赞着,轻松地将鱼头拧下来扔到一边,干脆一块儿将鱼收拾了。 那鱼头落在沈知弦眼底,又是一只鱼头骨架,无血无肉。 不多时,灰袍男人收拾好东西,拉着晏瑾一块生了火,开始烤肉烤鱼。 他看起来是做惯了这些事的,轻车熟路地一顿折腾后,开始啃肉,一边啃一边还要安慰沈知弦:“你刚来,还没见着影,还不能吃这些东西,过段时间你就能吃啦。” 沈知弦看着他狼吞虎咽着一团诡异的黑气,毛骨悚然——不不不,算了算了,过段时间他也不想吃这种奇怪的东西啊! 正想着,晏瑾也沉默着开始吃肉。 相比于灰袍男人,他吃得很端正,与平时无二,沈知弦抿了抿唇,没有说话。 “好吃吧?”灰袍男人大快朵颐的同时,还是忍不住含含糊糊地夸,“大补!吃不了是真的可惜了……” 他抬起头来,朝着沈知弦这边咧嘴一笑,沈知弦骤然背脊一僵,片刻后才状似随意地放松下来。 ——骷髅头。 方才有短暂的瞬间,这个灰袍男人的头,也变成了骷髅头。 无血无肉,只有一团黑气萦绕其上,不知是他原有的,还是吃这些黑气吃进去的。 叫人毛骨悚然。 情形不明,沈知弦不能妄下决定,好在他没法吃喝这些诡异的东西。 不能吃喝的沈知弦安安静静地坐在一旁,等能吃能喝的两个人吃饱喝足,天差不多就黑透了。 这儿没什么好休息的地方,三人寻了个比较干净的落脚处,便打算歇息了。 灰袍男人独占了一棵树,沈知弦和晏瑾在同一棵树下,倚着树干歇息。 沈知弦闭着眼假寐,将呼吸伪装地平缓又绵长,仿佛已经熟睡,实际却是极为警惕地暗中注意着周围的动静。 前半夜相安无事,沈知弦精神紧绷得太久,已经有些疲惫了,只有靠不断地掐手心才勉强保持清醒,忽然,身旁的晏瑾略略动了动。 他的动作很轻微,但沈知弦本来就防备着他,时时刻刻注意着他的动静,此时心神一凛,立刻就将睡意压下了。 晏瑾也没有做什么,他仔细地观察着沈知弦,平静又冷漠的目光从头逡巡到脚,片刻后,抬起手来。 沈知弦骤然捏碎了手里一直握着的玉坠。 这玉坠看起来极为坚硬,实际上只是个薄薄的壳,里头封存了大量的灵力。沈知弦捏碎了之后,里头的灵力瞬间游走于他周身,形成了一个短暂的屏障,将晏瑾伸过来欲摸他的手挡了一挡。 轻微的兹拉一声,像是肉被放在火上烤的声音,晏瑾飞快地缩回手去,一双赤瞳紧紧地盯着沈知弦,半晌,才悄悄地坐回原位去了。 沈知弦几不可闻地松了口气。 翌日一早,三人略作休整,灰袍男人便带着他们又要继续走。 沈知弦没动,沉吟了一会,状若随意地对晏瑾说:“我们分头走吧,也能更快找到更多的好东西。” 他本以为晏瑾不会同意的,他都想好下一句该怎么说了,谁知晏瑾这回倒是出乎意料地看过来,几乎是没怎么想地就点了点头:“师尊若是想分开,便分开吧。” 沈知弦定定地看了晏瑾半晌,后者神色如常,眼底恭敬依旧,见他不动,还又唤了声:“师尊怎么了?” “没什么。”沈知弦微微一笑,不再纠结,毫不犹豫地转身,选了个和他们相反的方向,抬步就走。 他初时还走得平静自然,绕过一条路,确认身后那两人再瞧不见自己了,才默默加快了脚步。 晏瑾…… 他大致已经能确定了,那个晏瑾根本就是个假的,也不知是谁要装成晏瑾的模样来欺骗他。 沈知弦在这个假晏瑾身上并没有感受到恶意,但显然这个假晏瑾对他也没有什么好意,他好像在执意要把沈知弦往某个地方引…… 真正的晏瑾也不知在哪里……他应该也会进秘境吧,沈知弦飞快地想着,再不济,他要能找到段沅也好啊! 他疾步而行。周围景致相似,沈知弦也没法分辨出哪条路是安全的,全凭运气一顿乱走,走了小半个时辰,拐过另一条小路时,他骤然一惊,猛地止住了脚步—— 又是场景重现。 小路蔓延出去的不远处,一道熟悉的身影,再次出现在他面前。 沈知弦只望了一眼,毫不犹豫地转身往另一个方向走,可这回,没走几步,又是一道身影杵在那里。 一连换了几个方向,都是一样的场面。 沈知弦停住了脚步,然后他听见了许多脚步声,从四面八方传来——那些“晏瑾”们,在朝他走近! 沈知弦深吸一口气,朝着某个方向,拔腿就跑! 上一次不用灵力就这么跑,是刚穿书那会儿,去思过崖见小晏瑾了。沈知弦跑得气喘吁吁,一边苦中作乐地想,还好他知道自己灵力不稳定,一直有意识地在锻炼自身。 不然这会儿他早该趴下了! 那些个“晏瑾”们好像也知道他跑了,纷纷追在身后,沈知弦能听见它们的声音,空洞的、平静的、淡漠的、一声声的。 “师尊……” “弟子在这里啊……” “那里危险……” “快过来……” 沈知弦听得头皮发麻,有个“晏瑾”大概是跟他跑出来的方向靠近,故而眼下与他很近,沈知弦甚至都能听见他衣袂被风吹得猎猎的声音。 仿佛近在咫尺。 这种感觉很不好,沈知弦匆匆地回头一看,果然,那赤瞳空洞神情淡漠的“晏瑾”已经和他很接近了,再多跑几步就能够着他了—— 前头又出了岔路,瞧着是转入山间的。不算高的小山包杵在路边,全然看不见那条路上的情形。沈知弦一咬牙,果断地拐了个弯,就转到岔路里去了。 他刚拐过道,眼前人影一晃,他猝不及防,收势不及,就狠狠地撞入了那个人怀里! 鼻子被撞得一酸,沈知弦倒抽一口凉气,出于生理反应,眼眶立刻就红了。 他还来不及反应,身后那“晏瑾”已经追过来了,他撞着的那个人当机立断地搂住他的腰,将他往旁边一带,紧接着就是一剑劈出。 冷冽剑光将那“晏瑾”瞬间劈裂,在风中散做黑雾一片。 沈知弦心头扑通直跳,分不清是因为方才跑太剧烈了,还是因为太紧张。 他喘息着,缓缓地抬头,与抱着他的那人视线相对。 又是一个晏瑾。 第36章 相抵 沈知弦并来不及说话,后面一群假晏瑾已轰轰动动地追上来了,场面颇为壮观。 抱着他的这个晏瑾紧抿着唇,一手圈住他的腰,带着他腾挪闪躲,一手毫不迟疑地提剑出招,剑光凛冽,立时将那些个假晏瑾碎作千万片,化成无数黑雾,四散开去,片刻后便全没了影。 沈知弦眼前一晃,因缺乏安全感,下意识就反手也抱住了晏瑾的腰:“……” 他的老腰哎! 要被勒断了! 好不容易黑雾散尽,四周安定下来,晏瑾平稳落地,松开了手,沈知弦才将憋住的那口气吐了出来。 以往电视剧里常看着的,男主抱着个人打架,多浪漫多威风,全都是假的!被抱着的那个,明明只有“腰快断了”的感受! 沈知弦喘过这口气之后,稍稍回了神,下意识就捏了捏身前的这晏瑾,想看看他是不是真的。 可他一时忘记了自己手搁着的位置,掐完之后,便立时感觉晏瑾腰腹一僵,晏瑾冷静自持中又略带一点无奈的声音响起:“师尊,别捏了。” 沈知弦这才反应过来,手也僵了一僵,才状似无意地收回来,略略退了半步,轻咳一声:“我这不是怕你也是假的么……那几个假的,可把我追得够呛。” 他提着许久的心终于放了一半下来,虽然方才那些晏瑾们和眼前的晏瑾看起来都别无二样,但他就是知道,那些是假的,这个是真的。 昨日那个假晏瑾也是,虽然神态言辞都学得很像,可行为上难免还是有破绽——真正的晏瑾,在碰见沈知弦时,绝不会待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他走过来却一动不动的,他肯定是先一步朝沈知弦走来的。 不让沈知弦碰伤口,想来也是怕他发现那只是个捏造出来的假象,更别提他后来用隐瞒身份来试探…… 沈知弦下意识低头看了眼晏瑾的手,没看见什么伤口,一点疑惑划过脑海,但很快就被“隐瞒身份”这四个大字给压下去了。 若单单只是隐瞒身份,可能还好说……可他不仅隐瞒,还给捏造了一个劳什子远房表哥的身份。 想到这,沈知弦就脑壳一抽抽的疼,只想穿回当时的自己身上,给自己脑壳狠狠地来一下冷静冷静。 他偷觑了一下晏瑾的神色,斟酌着词句:“阿瑾,这次隐瞒了身份,其实……” 其实也其实不出个所以然来,沈知弦有点卡词,停顿了片刻,干脆破罐子破摔:“……此事是我想得不妥,阿瑾不要介意,就忘了罢。” 他本以为晏瑾会生气被这般捉弄,虽然这孩子从小到大就是个面瘫脸,就算是气极了也不会表现出来。可他万万没想到,这回晏瑾听了他这话,清亮的眸底居然还流露出一丝笑意来了,稍纵即逝,若不是他紧紧关注着,就要给略过了。 沈知弦有些不敢吱声,满脑子胡思乱想,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气极反笑? 他不说话,晏瑾便接了口,语气与平常一般还是沉稳而平静,甚至还带着点微弱到几不可闻的温和:“这段时间弟子过得很高兴,若有无意冒犯了师尊的,还请师尊见谅。” 沈知弦现在听不得师尊这两个字,一听见他就要想起这段时间他在晏瑾面前的装模作样……也不知晏瑾是何时知道、又是如何知道他的身份的。 他也想不明,他也不敢问,不自在地偏了偏头,故作镇定道:“你不介意就好。在外边不好露了身份,你还是别唤我师尊罢。” “好。”晏瑾几乎是在他话音刚落,便飞快地应了声,然后又轻声问:“那……弟子该如何称呼您?” 沈知弦隐约觉得晏瑾似乎发生了一点什么变化,但这感觉又不明显,很有些捉摸不透,正琢磨得起劲,也没多想,就含含糊糊回道:“和前些日子一般吧。” 这显然是让他继续喊岁见的意思了。晏瑾微微抿唇,眼底亮晶晶的,就喊了一声:“岁见。” “嗯,在呢。”沈知弦琢磨不出什么,便不再琢磨,看了看四周的幻境,决定还是将注意力先放到这奇怪的秘境中来,“我自进秘境后……” 他长话短说简单交代了这诡异的事情经过,蹙着眉问晏瑾:“你是怎么进秘境的?可遇着什么奇怪玩意了?” 晏瑾秉承着寡默的性子,三言两语就将这一天多时间里发生的事情讲了出来。 “你把秘境大门给劈开了才进的?”沈知弦忍不住感叹,不愧是男主啊,厉害得很,“你没瞧见那两个声音的来源吗?” 晏瑾面色如常,却不动声色地隐瞒了那赤色灵丹的事,只道:“没瞧见。一路皆雾,走着走着,便来到这了。” 沈知弦沉吟片刻,想不出个所以然来,便道:“那我们走罢,瞧瞧这里都是些什么东西。” 他转身朝来时路走去,走了一步,发觉晏瑾没跟上来,略略疑惑地回头:“怎么啦?” 晏瑾认真地问:“要牵手吗?” 沈知弦:“???” 他几乎是一瞬间就想起来第一次同塌而眠时,晏瑾那一句“要抱抱吗”,震惊之下终于反应过来—— 晏瑾什么时候变得这般主动又开放了?若说同塌而眠那会,晏瑾还不知他身份,只把他当表哥,倒也还说得过去,眼下马甲都被掀了,他还敢问出这么个问题…… 实在叫沈知弦吃惊。 他下意识问:“牵手做什么?” “危险。”晏瑾道,神色认真得仿佛正在研究什么高深剑法,“怕走丢。” 他平时寡默沉稳的形象太深入人心,沈知弦一时也没想到别的,被他这么一说,居然还觉得有些道理。 这秘境这般古怪,真真假假的东西这般多,要是不牵手……谁知道一回头瞧见的那个人还是不是真的那个人啊! 可是牵手似乎也不太方便。他琢磨了片刻,手往脑袋上一摸——没摸着他想要的东西。 沈知弦以往在清云宗时是比较喜欢用发带束发的,后来下山历练,为了看着更有侠气,便换了根簪子,也忘记带两根发带……有点失策。 他略有些遗憾地收回手,正想着要不然扯一缕衣襟来代替算了,晏瑾却仿佛看透了他的心思,手腕一翻,一根缀着枚温润小玉的流云纹锦带便出现在他掌心。 晏瑾将锦带递给沈知弦:“用这个罢。” 这锦带有些眼熟,沈知弦略一思索,便想起来了,这不是当时被严深扔到藏剑阁、惹得晏瑾不管不顾擅闯被罚的那根锦带吗? 这根锦带对晏瑾来说应当是很重要的东西,眼下也没到山穷水尽没得选择的地步,怎么就舍得拿出来了? 他接过锦带,望了两眼,便状若无意地试探:“这瞧起来有些眼熟……” 晏瑾凝视着他,眼底有复杂的情绪一闪而过,他轻声道:“岁见不记得了吗?” 这话问得像是还有些别的意思,不过沈知弦没听出来,他只不经意瞥见晏瑾的神色,莫名就有了一种很对不起晏瑾的感觉,这感觉突如其来,叫他茫然了一瞬。 他立时将视线转移回锦带上,压下这种情绪,努力忽视晏瑾的灼灼目光,假装沉思片刻,恍然道:“啊,这是当年落在藏剑阁的那根锦带?这该是你很重要的东西吧,弄坏了怎么办……” 晏瑾低低道:“很重要。但是岁见更重要。” 沈知弦猝不及防听见这么一句,莫名的就老脸一红——啊,晏瑾这是怎么回事啊! 知道的人是知道他出来历练,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去哪些个神秘地方学些甜言蜜语回来了! 他不敢再多说多问,连忙举了举锦带,于是两人就用那根长长的锦带互相系住了手腕,紧紧的,轻易不能解开的。 要往哪里走,沈知弦也是心里没底的,不过没关系,他身旁这人,可是这世界的男主角呢! 于是晏瑾随意找了个方向,两人便系着手腕,紧挨着一块走去了。 …… 这地方着实诡异,山山水水树木花草,看起来都正常得很,可偏偏总有些奇怪的黑气四处飘散。 两人在这走了好几天,都没找出个出路来,也没再见着人。 不知是走久了的缘故,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沈知弦觉得自己越来越疲惫,困倦感时时上涌,有时候走着走着甚至想倒头就睡。 夜里休息时,他明明该警醒一些,可总是熬不住困意,迷迷糊糊就睡过去,还睡得格外得沉,格外得久。 今个儿清晨,晏瑾就叫了他很久,才将他叫醒。醒来也神智不甚清晰,浑身疲惫虚弱无力地靠在晏瑾怀里,好久才彻底醒过神来。 他本以为是心疾的缘故,这几日也不用晏瑾催,每日三顿准时吃四长老替他炼制的丹药,心疾倒是没有发作,只是这困倦感,日益浓重,叫他几乎撑不住。 也不知走了第几日,这天终于见着个人了。 那黑袍男人大概是刚挖完灵果灵草,手上拎着个小布囊,神情寡默,沈知弦正打算过去和他打探一番情况呢,那黑袍男人瞧见了沈知弦,脚步一顿,反倒是主动走过来了。 “你的身体很虚弱,该吃些东西了。”黑袍男人看着沈知弦,年轻的面容上全是认真,“不然你会消失的。” 他的视线直直地落在沈知弦身上,话里话外完全没有提及旁边与他咫尺的晏瑾。 这种感觉似曾相识。叫人毛骨悚然的似曾相识。 沈知弦的困意被略略压了下去,勉强打起精神来回应:“这是何意?” 那人定定地看了他半晌,忽然低头,从手中提着的小布囊里翻了翻,翻出一枚灰扑扑的小果子,递给沈知弦:“不算很好的东西,送你罢,快些吃了补补身体。” 那也不知是什么果子,瞧着很不起眼,闻起来却有一股清甜的味道。 这清甜传入鼻端,沈知弦的思绪就乱了乱,神情怔怔然的,下意识就要接过那枚果子。 然而下一瞬,晏瑾就握住了他的手,将他往后一带。 那果子骨碌碌的,就滚落到地上了。 黑袍男人看不见晏瑾,只能看见沈知弦仓皇后退一步,就将他的果子摔落在地。 他神色微变,觉得自己一腔好意被辜负了,有点儿生气,声音冷了几分,生硬道:“我看你身体不适,好心赠你灵果,你不领情也就罢了,以后可别后悔。” 他气恼地拂袖而去,也没捡那枚果子。 沈知弦被拽了一把,恍然回神,再低头看那枚果子时,心头登时发凉——哪里有什么灰扑扑的果子!只有一团浓稠的黑气! 那气味飘上来,还隐约有点恶臭,全无方才闻着的那种清甜味道。 沈知弦站在原地愣了许久,晏瑾有些担忧地握着他的手,低声问:“怎么了?” 沈知弦觉得自己好像知道了一点什么,偏生困意又上涌,叫他脑子糊成一团,什么都想不到了,只疲惫地摇了摇头:“没什么,有些饿了。” 这里的东西有古怪,两人并不敢乱吃,好在进秘境前沈知弦准备许多干粮和水,这几日,晏瑾能辟谷,他就啃着这些味道不怎么样的干粮。 沈知弦本也不是任性的人,在这种环境条件下,就算这些干粮再难吃个几倍,为了活命,他也能面不改色地咽下去,可今天不知怎么的,他一吃就想呕。 “不想吃……”他恹恹地将才刚咬一口的干粮收好,勉强喝了两口水,就不肯再吃,靠在晏瑾身上,没甚精神地看着不远处的溪流。 那溪流里有许多游鱼,肥肥嫩嫩的,很没有危机感,在水面上乱翻腾,有一条傻鱼,折腾得太忘我了,就将自己翻上了岸,在岸边使劲打滚。 沈知弦瞧见了,突然就想起了之前灰袍男子的那条烤鱼,几乎是一瞬间,强烈的想要吃烤鱼的念头就涌了上来。 他突地坐直身来,就要起身过去捡那条鱼回来烤。 晏瑾察觉他的不对劲,当机立断地将他拉住,“岁见!” 沈知弦恍若不闻,他的眼里只有烤鱼,吃不着烤鱼,他浑身难受,困意死死地折磨着他,他甚至觉得自己要继续这么睡下去,迟早有一天会永远醒不来。 能救他的,只有那条烤鱼。 他挣扎起来,要摆脱晏瑾。大概是太渴望,他爆发了最大的力气,而晏瑾因为怕伤着他,没敢太用力,结果差点儿没拉住人。 “师尊!”他厉喝一声,难得的紧张,将人拉回来紧紧得搂在怀里。 沈知弦被他喊得略路一回神,艰难地道:“我要吃那条鱼……” 晏瑾听得心头一紧,他抬眼看向岸边那条缺水太久,已蹦不太动的鱼——确切的说,那是一个鱼头骨连着一团黑气,散发着恶臭与腥味。 “那是假的,全是黑气……师尊!岁见!” 然而沈知弦已经完全听不见他说的话了,他眼神开始涣散,身体开始痉挛,手仓皇地四处挥动着,指尖抽搐着,像溺水之人在寻找着救命的浮木。 他一声声地喃喃着烤鱼,神情极为痛苦,片刻后,他像是痛到了极致,短促地“啊”了一声,额头冷汗立刻就下来了。 晏瑾一只手揽住他的肩头不让他起身,一只手摁住他两只手,没法安抚他。无可奈何之下,晏瑾咬了咬牙,略略低头,就与沈知弦额头相抵。 沈知弦的额头都是冰冰凉凉的,晏瑾微微用力抵着他不让他乱动,然后将灵力从两人相抵的地方传渡过去,轻柔地安抚着沈知弦。 这确实是有效果的,不一会儿,沈知弦渐渐平静下来,那种焦灼的难受感也缓了许多,他喘息着,眼神清明了些许,结果乍一清醒就看见了近在咫尺、晏瑾,登时一愣。 挨着太近了,鼻尖轻碰,晏瑾讲话时呵出来的热气都尽数喷洒在沈知弦的唇上,叫他忍不住舔了舔唇。 晏瑾看见他眼底的错愕,灵力的传渡仍旧未停,喉头紧了紧,只轻轻说了句:“岁见,闭眼。” 沈知弦怔愣着,下意识就听了他的话,茫茫然地闭上了眼。 第37章 我在 沈知弦闭了眼,晏瑾便再无忌惮,轻吸一口气,眸底微微泛起浅淡的赤色,将灵力源源不断地渡到沈知弦身上,替他舒缓着久无灵力滋润的筋脉。 沈知弦恢复理智后,可以克制自己的手不再乱动,晏瑾便略略松了手,转而将他一只手拢在手心里握住。 晏瑾的手太温暖,力度又适中,叫沈知弦很有安全感,他下意识也反手握住晏瑾,紧紧的,像溺水之人终于捉住了他救命的浮木。 沈知弦身子太弱,晏瑾怕一次传渡太多灵力他受不住,等沈知弦差不多恢复了正常,便缓缓地收回了灵力,额头与额头略略分离。 距离太近,晏瑾一垂眸,就能很清晰地看见沈知弦的唇,因这番折腾而微微干涩着,略显苍白。 沈知弦大概是倦极,仍旧闭着眼未睁,长睫微颤,呼吸有些沉重。晏瑾凝了他一瞬,终于是忍不住了,悄悄地靠近,克制又隐忍地在他唇边轻轻一印。 一触即分,轻若清风拂过娇花,快得甚至让人觉得那不过是个错觉。 沈知弦只觉得唇边好像被什么温热的东西飞快地触碰了一下,他此时脑子里一团乱,也没有细想,感受到晏瑾已经与他拉开了距离,便倦倦地睁眼。 浑身疲惫得一点力气也无,整个人坐都坐不住。晏瑾揽着他,他便将脑袋搁在晏瑾的肩头上,慢慢地平缓着呼吸。 如此又缓了一会,他终于回过神来,有力气思考这诡异的秘境和诡异的一切了。 这个秘境…… 从未有人见过,也从未有人进去过。外界都传言说这是个神秘的新秘境,从未开启过。可是…… “那日与灰袍人聊起来,他对信城情形是一概不知——他不是这一次进秘境的人。其他那些与他相熟的人,多半也不是。”沈知弦闭着眼,一点点抽丝剥茧,“既然许久之前就已经有人进来过了,那为何外界传言这秘境是第一次出现第一次开启……” 这么大个秘境,若是有人进出过,肯定是瞒不住动静的,除非……他没有说下去,晏瑾却立时懂得了他的意思,沉声道:“除非进秘境的人都没有出去。” 他们没有出去,便也没法传出这秘境的存在讯息。秘境的上一次开启或许比较隐秘,本就极少人知道,有幸进了秘境的人又不出去,也难怪外界对此一片茫然。 那么,这些人,又是为什么不出去呢? 是不想出去,还是根本就……出不去? 喉咙里有些涩痛,沈知弦轻咳了一声,哑着嗓音道:“我封了灵力,不太能瞧出来,你看看这几日见的人,境界如何?” 晏瑾见他难受,喂他喝了点水,看他摇头示意不要了,才道:“境界低微,灵力微薄。” 这又是一个奇怪之处了。 按道理来说,除了沈知弦这个不明所以的意外,其他能进秘境的人,应当都是有一定的境界和修为的,这地方非穷山僻壤灵力空竭之处,怎么每个人都不进反退,境界修为都跌到如此地步呢? 沈知弦想起灰袍男人,喃喃道:“那天我见着的所有人,都瞧不见我……可今儿见着的这个灰袍男人,却能看见我了,甚至还要劝我吃那所谓灵果……” 一个毛骨悚然的猜想冒上脑海,沈知弦觉得自己手心都有些冒冷汗。 他怔怔然地停顿了片刻,将头稍微抬起,望向晏瑾,轻声道:“我觉得,这些人,早就不是人了。他们不出去,或许并不是因为他们所说的不想出去,而是他们根本就无法出去……” 这些人该是早已作古的人了,所以才出不去——他们的血肉躯体早已化作白骨,只剩个虚弱无比的魂魄,如何能出得去! 晏瑾揽着沈知弦的手猛地一紧,沈知弦被勒了一下,这才发现自己整个人偎在晏瑾怀里,姿态不太端庄也不太雅观……他略略动了动,想自己坐端正来,可透骨而出的疲软倦累感又让他打消了这个想法。 沈知弦悄悄打量了一下晏瑾的神色,瞧着他好像不太在意的样子,倦懒的心思一起,便又悄悄地靠了回去,若无其事继续琢磨:“据说他们多数也是同我一般,被秘境主动带进来的,他们在进来时,应当还是个正常的活着的人……” 只是时间久了,他们就被这秘境逐渐吸空了灵力,吸空了生气,血肉都腐朽了化作尘埃,幽魂被困在这里,行尸走肉般,日日夜夜重复着所谓“秘境历练”。 “他们见不到活人,是因为只有同样死去的魂体才能互相见到彼此……”沈知弦觉得自己隐约摸到了一点真相的尾巴,斟酌着道,“修为越高的人死得越慢,在那些修为低微早就死去的人眼里,便‘显形’得越慢。” 这猜测荒唐得可怕,但又不可否认,这也许就是最接近真相的猜测。 晏瑾有灵力护身尚不觉什么,没有灵力的沈知弦所受影响就很明显了,要不是方才晏瑾替他传了点灵力定了定他心神,他今天控制不住吃了黑气,怕是要将剩下半条命都折在这。 “那些黑气……”沈知弦缓缓地问,“是魔气吗?” 晏瑾沉默了片刻,低声应了声嗯,道:“他们……应当是魔修。” 沈知弦蹙起了眉。 这个倒有点出乎他的预料了,灰袍男人那天杀鹿的时候用了黑气,他本以为是因为黑袍男人吃太多秘境里沾着魔气的东西的缘故,却原来是因为……他们本来就是魔修吗? 这些年,仙修们致力于打击魔道,魔修们近乎绝迹,销声匿迹已久,这儿会出现这么多魔修,那应该是很久以前了……至少是仙修和魔修们尚能和平相处的时候。 这秘境卷这么多魔修进来做什么? 不对,他不是魔修,信城那么多人也不是魔修,晏瑾……晏瑾是个例外,不知是受原书影响还是本能直觉,沈知弦总觉得晏瑾以后某天是要入魔的…… 撇去晏瑾暂且不提,秘境卷这么多修士进来做什么?是要将他们都困死在秘境里,给这些花花草草做肥料? 想不出个所以然来,沈知弦沉吟片刻,道:“时间尚短,信城进来的人应当还无恙,只是不知在哪……我们去找找段沅,看她那边是个什么情形罢。” 听沈知弦提起段沅,晏瑾眼底几不可见地闪过一丝阴鸷,转瞬即逝,旋即又恢复了平静的样子,他嗯了声,低声问:“还难受吗?” “尚可。”这一番动脑筋结束,沈知弦又疲倦地打了个呵欠,倦倦地合了眼,昏昏欲睡,“你管住我,不要让我碰那些东西……” 他话音渐渐低了,轻浅的呼吸喷洒在晏瑾脖颈间,微微湿润,微微温暖,几乎要将晏瑾一颗心揉成了一滩水。 他就这样静静地揽着人,许久之后,才略略垂眸,凝视着沈知弦有些苍白的面容,眼底清光泠泠,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睡着了没力气,沈知弦稍稍松开了手,晏瑾察觉了,也略略松开了一点,然后缓慢却坚定地将自己的手指一根根挤进沈知弦的指间。 十指相扣,像沈知弦之前曾做过的那样。 密不可分。 …… 沈知弦说要离开,说得容易,可实际上,他们又在此徘徊了好几日,仍旧离不开这四处黑气的地界。 沈知弦越来越抵抗不住魔气的影响和侵蚀,晏瑾原本一天只需给他渡一两次灵力的,到后来每隔几个时辰就得渡一次。 就算是这样,他也难以抵抗那从骨子里渗透出来的疲倦,到最后,他连走都走不动了,整个人昏昏沉沉的,晏瑾一言不发地将他背起来走。 沈知弦勉强保持着岌岌可危的最后一丝清醒,双手环过晏瑾的脖子,在他胸前艰难交握着手,脑袋靠在晏瑾头边。 雾气无声无息地,渐渐浓了起来,遥远处,又隐隐约约地响起了清冽悠然的歌声。 “阿瑾……” 晏瑾正背着人仔细辨认着道路,走得飞快,不提防沈知弦忽然低低地在他耳边唤了声,“你有没有听见……歌声……” 歌声? 晏瑾略略放慢了脚步,凝神细听,果不其然,有隐约歌声从远处传来。 沈知弦的视线涣散起来,他精神不济,迷迷糊糊地靠在晏瑾背上,竟是下意识地跟着哼唱起来:“……” 歌声不知是在唱什么,那是一种神秘的、古老的语言,带着悠然的韵味,沈知弦也听不懂,但他本就擅长于模仿,跟着小声哼唱着,居然也学了七八分像。 他的声音没有远方那歌声那么清冽,要更轻柔温和一些,小声喃喃时带着一点虚弱的尾音,像一根小钩子,一下子将晏瑾深藏在心底的某些记忆给勾了出来。 情绪翻涌了一瞬,晏瑾眼神深了深,加快了脚步,继续往前走。 越走越快,雾气越来越浓,前方的路一点都看不清了,许多声音开始在雾里此起彼伏地响起。 有最开始沈知弦见着的那个灰袍男人的声音,也有前几日赠果子的那个黑袍男人的声音,更多的是陌生的声音,一声声地重复着。 “怎么要走了……” “这里多好……” “宝物很多呢,一起留下来吧……” “留下来吧……留下来吧……” “和我们一起啊……” 声音太嘈杂,掩住了遥远的歌声,沈知弦茫然地住了口,开始不安地躁动起来。 他难受地在晏瑾背上动来动去,晏瑾感受到了,紧紧托着他的手松也不敢松,一声声地喊“岁见”,想让他清醒过来,然而沈知弦对他的话恍若不绝,挣扎着要落地,要去那些浓雾里,要与“那些人”一起留下。 他正挣扎着,忽然一道略显僵硬生疏的男声响起,就在他耳边,生硬地学着那遥远的歌声,小声地哼唱着。 沈知弦渐渐地停止了挣扎,茫然地啊了一声,听着那歌声,不知怎的就平静下来,静静地听着。 晏瑾僵着一张脸,艰难又努力地回想着那个调子,那些个古怪的字音,磕磕绊绊地一边哼唱,一边飞快地穿过浓雾往前走。 他的声音,对沈知弦来说,充满着安抚的力量,像一道无形的屏障,为沈知弦隔绝了外界幽魂们的恶意。 沈知弦浑浑噩噩中,只觉浑身忽冷忽热的,非常难受,他怔愣了半晌,忽然就觉得超委屈,下意识搂紧了晏瑾的脖子,委委屈屈地在他耳边小声哼唧:“阿瑾,难受……我难受……” 晏瑾以往所见的沈知弦,有清冷的、温柔的、洒脱的、肆意的,他从未见过沈知弦这般委屈可怜的姿态——就算是之前在清云宗,沈知弦心疾发作时,也未曾有过。 他脑子轰地一声,一团火在里头炸开燃烧,烧得他浑身都发烫。 浓雾里的东西见光凭声音不能留下他们,渐渐地走出许多人影来,或者说,都是些骷髅头黑气身,带着满身恶臭地围堵过来,要将他们俩彻底留下,与他们作伴。 晏瑾一手托紧沈知弦,另一只手就拔出了腰间长剑,眼底红光浮现,森然而阴鸷,他冰冷了神色,毫不犹豫地就出了杀招。 狠戾的剑气将骷髅与黑气都搅得粉碎,各种凄厉的惨叫声响起,浓雾疯狂地退散,露出了前头雾状的屏障——他们终于找到这诡异地界的边缘了。 灵气海深处,那禁锢着一抹赤色的禁制又裂开了一些,丝丝缕缕的黑气在灵气海里游荡地越发快活。晏瑾深吸一口气,拼尽全力,反手又是一剑。 轰然一声巨响,那雾状屏障寸寸龟裂,终于露出了另一个地界的样貌。 山清水秀,鸟语花香。 沈知弦已经说不出完整的话了,只一声声哼唧着晏瑾的名字。 晏瑾背着他,大步地冲出了身后那困了他们许多日的地方,略略扫一眼四周没什么危险的东西,立刻就将沈知弦反手带入怀中,死死地搂住,力气之大,像是要将他整个人都揉进骨血里。 “我在……”他的声音有些奇异的颤抖,他附在沈知弦耳边,沈知弦每喊一声,他就要接一句,“我在……岁见,我在。” 第38章 鱼骨 脸颊紧紧挨着,温热的,微凉的。 沈知弦苍白的面容上隐约浮现黑气,晏瑾便一手搂着他的腰,一手扣在他脑后,温热的唇印在他额头上,渡灵力给他,又将黑气都吸过来,低声安抚:“没事了,我们出来了……” 干净温顺的灵力流转全身,沈知弦觉得自己仿佛泡在暖融融的温泉,昏昏欲睡,好艰难才睁开眼睛,涣散的视线逐渐聚焦。 彻底睁开眼时,晏瑾已恢复一贯的沉稳平静,略带担忧地望着他。 距离太近,沈知弦下意识动了动,这才发现两人姿势简直是……亲密至极。 晏瑾比他要高大半个头,他被转过来抱住的时候,大概是觉得抬高手搂着脖子太累,无意识就缩了下来,转而抱住晏瑾劲瘦的腰身,抱得紧紧的,像个树袋熊一般。 沈知弦飞快地缩回手,不太好意思地偏了偏头,他就说晏瑾怎么搂着他搂这么紧呢,原来是自己扒拉着别人不放。 脸上微微发烫,红晕淡淡,倒叫苍白的面容带了点血色。晏瑾的手还紧紧扣在他腰间,沈知弦小声道:“放手罢。” 晏瑾仔细端详了他片刻,确认他确实是好多了,才缓缓地松了手。 结果一松手,沈知弦就觉浑身一重,双腿瞬间像是被挂了千斤坠,踉跄了一下差点摔倒,然后又被晏瑾稳稳扶住。 ——他经此折腾,本就虚弱不堪,全靠方才晏瑾扣着他的腰,承了他大半重力,才站得轻松,眼下晏瑾一松手,他便有些站不住。 晏瑾这回不容他拒绝了,再次稳稳地扣住他的腰,扶着他站稳。 他这个师尊,脆弱成这样,真是一点威严都没有了。 沈知弦抿了抿唇,正想说点什么来转移注意力,偏头时眼角却被一个什么东西晃了一下。 他下意识看过去,一枚指头大小的小东西正静静地躺在不远处,被阳光照得熠熠生辉。 冥冥之中似乎有什么力量,在促使着他将那东西捡起——那是一枚小巧玲珑的玉白色鱼骨。 它没有头,修长而纤细的鱼身,每根骨刺都像是精雕细琢的艺术品,一点儿残缺磕碰都没有,触手温润,那质感不像是骨头,倒像是玉一般。 沈知弦翻来覆去地看了它一会,目露沉吟之色。 这些日子,在那充满黑气的地方里,他瞧见的所谓生物,大多数都是只有个骷髅头,身子是浓浓的黑气,眼下突然出现个鱼身骨头,便显得很特别。 沈知弦潜意识里觉得这一定是很重要的东西,他摩挲了一会那片小小的扇形尾巴骨,将它收好。 四周绿意葱郁,没有黑气覆盖,这里连空气都清新了几分,两人这才开始仔细打量四周。 是个再平常不过的地方,山水泥石,花草树木,不远处一条溪流潺潺流水——和之前的景色几乎一样,只是没了黑气,更显得安和平静,安宁得仿佛世外桃源。 他们仍旧在秘境里。 “走走罢,找找段沅。”沈知弦叹口气,“这地方古怪,也不知会不会困着我们不让出去。” 晏瑾不置可否,他只微微垂头,问:“岁见还走得动吗?要背吗?抱也行。” 沈知弦险些儿被自己的口水噎了一下,这话之前晕晕乎乎走不动的时候,晏瑾也问过,当时神智不清还不觉得有什么,现在清醒了,再听这么问…… 怎么就有点不好意思了呢。 突然羞涩的沈知弦微微摇了摇头,艰难地拒绝偷懒的诱惑:“不,不用了吧。”他自觉身上有了些力气,不自在地动了动,“手……” 他示意晏瑾松开扣在他腰间的手。 晏瑾并没有纠结什么,顺从地松开了他的腰,然后……牵住了他的手。 牵倒是普通的牵,沈知弦清醒着,晏瑾也没敢做太大动作,只是就这样,沈知弦也不自在地瑟缩了一下手指。 “只是牵手而已,岁见在担心什么?”察觉到沈知弦的瑟缩,晏瑾平静地问,顿了顿,他又有点疑惑道:“还是说岁见想换一种牵法?” 他的指尖试探性地在沈知弦指间戳了戳。 这话似曾相识,他好像就这么对晏瑾说过。 另一种牵法是个什么牵法,他当然也是知道的。 沈知弦低头望了望两人相握的手,忍了忍,没再拒绝,好……好么,他就当晏瑾是在担心怕他摔倒好了。 不知是否他的错觉,他总觉得晏瑾身上发生了一些变化,然而具体发生了什么,他又说不上来。 一种奇怪的感觉。 说起来,他之前晕乎乎的时候,好像……还听见了晏瑾唱歌。 他还有些模糊记忆,记得他们走到后头,听见了远方的歌声……晏瑾那倒也算不上唱歌,就是压着嗓子,哼哼小调子,虽然很生疏僵硬,但莫名的,沈知弦就觉得很窝心。 晏瑾这般照顾他……他是不是彻底洗白啦! 沈知弦胡思乱想着,跟着晏瑾一步一步慢慢往前走。 黑气夺取了他太多生气,他此时就像个孩童蹒跚学步一般,走得极慢,走一会还要歇一会,好在晏瑾耐心足,细致地照顾着他,倒也没出什么岔子。 …… 就这样一边前行一边歇息的走了两三天,沈知弦才渐渐缓过来。 这儿好东西还挺多,走在路上,时不时能见着一棵灵草几枚灵果的。沈知弦瞧着几个好的,支使着晏瑾去将它们都收集起来。 沈知弦将灵草灵玉上的泥巴抖掉,忽然想起了消失已久的小草芽,随口问了句。 “沉睡了。”晏瑾道。 自叛变到晏瑾那儿没两天,小草芽就自己团在储物囊里,陷入了沉睡。 沈知弦“唔”了声,若有所思。 那土坑里还隐约露出一截灵玉,晏瑾也一并将它挖出来,巴掌大的尧山玉,虽然沾着泥巴,也藏不住它浓郁的灵气。 方才晏瑾在挖着,沈知弦就漫不经心地四处张望,似乎在找着什么,直到晏瑾站起身来,望了他半晌,他还在找着。 晏瑾轻声问:“岁见进秘境,是想找什么东西吗?” 沈知弦回神,迟疑了一会,终于是将鲛鳞的事说了出来。 一时寂静,片刻后沈知弦揉了揉眉心:“算了……这地方古怪,还是赶紧找段沅去吧。” 他虽然是这么说着,脸上神色显然却不是很想放弃。 晏瑾沉默了一会,问:“是与岁见的心疾有关吗?” 沈知弦叹口气,算是默认了。 晏瑾没接话了,沈知弦便喊他继续往前走,走着走着,晏瑾忽然道:“等找到段姑娘,岁见和她一起出去吧,我留下来找鲛鳞。” 沈知弦还没来得及回应他,便又听他继续问:“岁见的如愿以偿里……也包括段姑娘吗?” 沈知弦愣住了,什么东西……什么如愿以偿,段沅又怎么了? 他一时没反应过来,玄机楼那弟子随随意意给他算的卦,他早就忘得差不多了,很艰难才勉强回忆起来,正要说话,不远处忽然传来一声爽朗的打招呼声:“啊!又见到你们了!” 两人循声望去,皆默然了一瞬……这还真是说谁谁到,那端着个签筒哼哧哼哧跑过来的,不正是那天给沈知弦算卦的玄机楼弟子么! 他也进秘境来了。 见着认识的人,虽然只是有过一面之缘,但中年男人还是挺高兴的,与他们寒暄了几句。 不知这人底细,沈知弦也不好把那些诡异的事情全盘托出,只互相问了问近况,沈知弦试探了几句,见他不像是见到什么诡异事情的样子,便问:“你还记得那日与我们同行的那位姑娘吗?你可有见到她?” “啊?”段沅气质出色,中年男人还是有点印象的,他沉思了一会,有点不确定道,“姑娘我没见着,但我前几日见到了一个……和她长得很像的,少年郎。” 嗯??? 顿了顿,他又补充道:“挺俊俏的,和你说的那位姑娘长得……约莫有九成像,只下巴没有伤疤。年纪看起来也要小些。他们是姐弟?” 沈知弦迟疑着:“我也……不知晓。” 段沅没和他们提过有兄弟姐妹的事,他也不甚确定。 中年男人还想说什么,忽然瞥见晏瑾手里握着的灵玉,眼一亮,立刻遗忘了其他事情,兴奋道:“尧山玉!” 这正是他苦苦寻找的灵玉啊! 他想重新炼化他的签子们很久了!尧山玉正是他最理想的材料,可惜太珍贵太稀少太难少,他找了好几年都没找到,眼下晏瑾手里这么大的一块,足够他炼化完一套签子了! 他眼巴巴地看着沈知弦:“这是哪里找的?” 沈知弦微微侧身,给他指了个方向:“那边。不过应该没有了。” 尧山玉他当然也是知道的,非常难得的灵玉,一个秘境能出一块都是很好的了。 中年男人顺着他指的方向看了看,有点失望:“这样啊……” 他犹豫了一会,不舍得放弃,一咬牙,还是从自己的储物囊里翻出来两枚灵果,不太好意思道:“我想用尧山玉炼化武器已久,奈何一直找不到。这两枚灵果还算可以,不知道能不能请两位割爱……同我换一换?” 沈知弦瞥了眼他手里的两枚果子,也挺珍贵的,只是稀有程度还比不得尧山玉,不过他拿着玉石也没什么用,人在江湖飘么,随手结个善缘还是好的。 他望了晏瑾一眼,见他没什么拒绝的意思,便与中年男人换了。 那玄机楼弟子高兴得手都在抖,美滋滋地翻来覆去看灵玉,发现这品质要比他想象中更要好,他拿那两枚灵果来换,都是沈知弦他们亏大了。 可他眼下身上就只有这两枚果子还能拿的出手。他想了想,感激地朝两人微微一礼,承诺道:“我,玄机楼第二十三代弟子宿成,欠两位一个人情。” 他颇自豪地挺了挺胸,“我的水平在宗门里还算的上名号,两位若有需要,我必竭尽所能。” 沈知弦笑吟吟地虚扶他一把,算是应下了这个人情,宿成看起来是个磊落之人,不让他还这个人情,怕是会让他心里难安,反对修行有害。 宿成还想去那边看看有没有什么遗漏的灵石,谢过他们,便要告辞。临走前,他想到什么,匆匆一回头,朝沈知弦道:“我之前同你算出来如愿以偿的那一卦是真的,你可不要放弃,你此行必有惊喜啊!” “承你吉言。”沈知弦笑容不变地目送他远去,收回视线,显然又是没把这句话放在心里。最大的主角在他身边站着呢,信一个卦象,还不如信晏瑾。 这么一打岔,沈知弦也忘了前头晏瑾问的关于如愿以偿和段沅的事,晏瑾也没有再提起,两人相携又走了一段路,断续也见着了几个人。 这几个人瞧着都有些眼熟,是在信城里徘徊等待许久的,有个甚至与他们同个客栈,就住在他们旁边一间。 沈知弦惯常去打听段沅的消息,有的人摇头,有的人倒是见过,不过……怎么见的又是个少年郎?! 沈知弦蹙了蹙眉,又问了个人,这回倒是得到了一个比较确切的消息了。 “你说的这姑娘啊,我没见着。不过方才见到了一个和你描述得很像的少年,就在那边。”修士随手给他们指出一个方向,“就两刻钟前还在那,你们可以过去看看。” 沈知弦谢过这个修士,修士笑眯眯地说声不客气,也就走了。 顺着修士指的方向走去,走了一小会,果然是见到了一个蓝衣人,正蹲在路边,扑哧扑哧地刨坑,刨得正起劲,手边都堆了个小土包。 这背影瞧起来和段沅确实差不多……沈知弦迟疑了一会,便听那蓝衣人欢喜地“啊”了一声,从那土坑里扯出来一株带着长长根茎的灵草。 那灵草根茎上结着许多圆溜溜的红色小果子,蓝衣人怕将果子抖落,小心翼翼地捧着,转过身来,那面容便尽数落入沈知弦和晏瑾眼底。 那一瞬,沈知弦才明白之前见着的宿成说的“很相像”是个什么意思——这也太像了吧! 只是换了身男子装束,没了下巴的伤痕,整张脸总体看起来要更少年气一些,细看五官,却是和段沅像了九成九! 沈知弦还沉浸在“这怕不是段沅的弟弟”这个念头中,那边蓝衣人一转身,瞧见他两人,眼一亮,就飞快地跑了过来:“岁大哥!晏大哥!” 声音清亮,也与段沅的声音很像,只是要稍微偏中性些了。 沈知弦恍恍惚惚地眨了眨眼,谨慎地问道:“你是……?” 段沅意识到了什么,低头看了看自己,僵了一僵,声音弱了弱:“岁大哥,我是……段沅啊。” 沈知弦松了口气,露出点笑来:“我还以为见着你兄弟了。” 段沅悄悄打量了一下他的神色,道:“我觉得……在这里,男装比较方便……” “唔,也是。你这身打扮看起来很不错。”沈知弦理解地点了点头,段沅与他们分开传送,她孤身一人,又是个姑娘家,确实是作男装打扮要更方便。 听得他夸,段沅难得的扭捏了一下,有点犹豫:“其实我……” 她其实了半晌都没下文,沈知弦视线却忽然凝在她手里那草根上了:“那是什么?” “啊?”段沅被打断,一点儿想要坦白的勇气立刻消散得一干二净,她低头看了看沈知弦指着的东西,本以为他是在问那个小果子呢,结果沈知弦却是在指着一个挂在根茎上,一小块灰白灰白的,不知是何的东西上。 段沅小心地将那物什勾出来,才发现那竟然是一小块……鱼头骨? 她将鱼头骨递给沈知弦,疑惑道:“这土里的灵草,还能长出鱼骨头来了?” 沈知弦没说话,他仔细端详着这枚鱼头骨,擦掉一点儿泥土之后,它大致露出了本貌,这色泽,这质感,这断口…… 沈知弦越看越熟悉,忽然灵光一闪,就拿出来之前捡到的那枚鱼身骨,一拼接——对上了! 他抬眼与晏瑾对视,眼底都流露出一抹沉思。 段沅看得不明所以,沈知弦将那完整的鱼头鱼身捏在手里,与她交代了这段时间他和晏瑾的经历,把段沅听得连呼惊险。 沈知弦道:“此处怪异,你可有察觉什么不妥?” 段沅仔细沉思了这段日子以来所见种种,肯定道:“没有。若说这儿最大的怪异,那便是妖兽极少,偶尔见着的也并不凶残。这个秘境对我们非常友好。” 她迟疑了一瞬,问:“你们是想离开吗?可是这秘境还未再次开启,我们也闯不出去……不如我们再留几日仔细看看?若有不妥再及时脱身。” 晏瑾说他要留下来替沈知弦找鲛鳞,段沅也说想留下来再看看。行吧,两位主角都这么说了,他一个小炮灰配角,还是跟着主角走的好。 沈知弦想了想,到底他自己也是不想放弃这个最可能藏着鲛鳞的秘境的,便点了点头。 这处地界确实与段沅所说,最大的不正常就是好东西太多,危险太少。 三人同行了几日,灵草灵果灵玉找了不少,也赶走了几只妖兽。别的大危险是再没有的。 沈知弦闲暇时会常常摸出那鱼骨来端详琢磨,琢磨着琢磨着,他忽然发现那原本光滑圆润的骨头表面居然出现了一些细微的裂痕。 像是干裂导致。 沈知弦微微眯了眯眼,恰好不远处有个池塘,他便扯了扯晏瑾的袖子,“去那边接点儿水。” 段沅正沉迷刨坑挖灵果,刨得正欢快,听见他们说话,匆匆抬头望了一眼,见那池塘也不远,便低头继续刨坑:“你们过去罢,我就在这等你们。” 沈知弦“嗯”了一声,没多想,横竖就几步路。 两人走到池塘边,沈知弦又摸出鱼骨头来瞧了瞧,那干裂的痕迹越发明显了。 他扯了片叶子,尝试性地挑起两滴水珠滴落在鱼骨上,那鱼骨像是有知觉一般,立刻就飞快地将那水珠吸收了,干裂的痕迹肉眼可见的恢复了许多。 还真有用? 沈知弦挑了挑眉,这回他干脆捏着鱼尾,将上半截鱼骨都浸在了水里,他也不怕鱼头会掉,事实上,那鱼头和鱼身自拼接而起的那天起,就彻底地黏在了一起,一点断痕也无,仿佛它们天生一体从未断过。 他本想浸一下立刻就提起来,可没想到就这短短一瞬就出了意外——那鱼骨骤然发烫,烫得沈知弦一瞬间都握不住,失手将它掉落水里。 霎时间,池塘底清光大起,耳边响起海浪翻滚的声音,狂风大起,原本平静无澜的池塘水波翻涌起来,竟也翻涌出了海浪滚滚的架势。 一个极高极猛的浪潮从池塘里翻涌而起,朝两人兜头盖脸地扑过来。 晏瑾反应极快,立即就将沈知弦整个人揽进怀里护着,灵力支起屏障,挡了挡浪潮。 哗啦一声,巨大的破水声后,是一片寂静,沈知弦从晏瑾怀里悄悄探出头来望了望四周,觉得自己怕不是一瞬间瞬移去了海底世界。 珊瑚、游鱼、大贝壳,海草、乌龟、小虾米。 一只小螃蟹发现了他们,悄悄地横着爬过来,用小钳子戳了戳晏瑾的屏障,然后被屏障反弹了,弹得它翻了个身,八条小腿腿捣鼓了许久才成功翻回来。 然后它气鼓鼓地晃着小眼睛,瞪了两人一眼,又飞快地爬走了。 沈知弦和晏瑾对视一眼,彼此眼里都流露出怪异的神色。 第39章 幻象 小小一方池塘,乍然成了汪洋深海。 晏瑾的屏障隔开了海水,两人四处望了望。四周什么都有,大大小小的鱼群,绚丽夺目的珊瑚群,沈知弦恍恍惚惚还以为自己去了海族馆。 海底有一条小路,蜿蜿蜒蜒不知通向何方,两人谨慎地往前走,走了小半个时辰,那条小路消失在一片细沙上。 这是——上岸了? 踩在绵软细沙上,沈知弦忍不住回身看那片海,淡蓝的海面安安静静的,在阳光下水光粼粼,谁也看不出,那海底竟藏着这样一条路。 “找到了找到了!”一声略带稚气的喊声传来,沈知弦立刻回神,看清来人的下一刻,毫不迟疑地就往晏瑾身后一躲——这画面似曾相识。 一个七八岁的男孩儿撒开脚丫飞奔过来,在即将拽上晏瑾衣裳的前一瞬,被晏瑾冰冻十里的眼神定在了原地。 “找、找到了……”男孩儿的声音越发低微,他歪着头,仔细打量着晏瑾,越看越迷糊,眼里流露出一丝茫然,“啊,不是小九啊。” 沈知弦从晏瑾身后探出个头来,和小家伙面面相觑了一会,小男孩迟疑着问:“你……你们见到小九了吗?” 沈知弦也迟疑着问:“这是哪里呢?” 三个人你看我我看你,谁也没法回答谁。 片刻后,小男孩怯生生地问:“那,那你们……有见到小八小七小五……” 他滴溜溜地数了一串,从九数到一,沈知弦听得脑袋都大了一圈——这是闯了谁家孩子窝了? 小男孩还在眼巴巴地望过来,他也感受到了晏瑾的冷漠和不好接近,下意识就忽视了他,去问沈知弦。 然而沈知弦又缩回晏瑾身后去了,小男孩偷偷看了看晏瑾,又小心翼翼地挪了两步,绕到沈知弦面前,眼巴巴盯。 沈知弦没奈何,他看到小孩子就头疼,不自觉拽了拽晏瑾的袖子,问:“你问的这些人,都是些孩子吗?” 小男孩见他回答,立刻高兴地点点头,道:“嗯嗯!我叫小十,我要把小九小八小七……全都找到!” 沈知弦想了想,努力和蔼道:“可我们刚来这里,还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你能告诉我们这是哪儿吗?你告诉我们,我们替你找小伙伴。” 他自认已经讲得很温和很慈祥了,但是小十盯了他半晌,小嘴一张,却是机械式地重复:“你们见到小九小八小七……他们了吗?”他念念叨叨,“我们在玩捉迷藏,可我找不到他们了。” 小十的神色渐渐混乱起来,好像遇到了什么天大的难题,他皱起小眉头,小声嘀咕了一会,像来时一样,又撒开脚丫子跑开了,竟是理也不再理一下两人。 沈知弦悄悄松了一口气,看见不远处有些屋舍,他道:“去那边瞧瞧有没有大人。” “嗯。”沙子细密,沈知弦走得一步三晃,晏瑾握住他的手,扶着他稳稳往前走,若不经意地问:“岁见很讨厌小孩子吗?” “不是讨厌,小孩子们还是很可爱的。就是很怕他们扒着我哭。”沈知弦叹口气,“一哭就脑仁疼,哄也哄不住。” “岁见以前照顾过小孩子?” “没有罢。”沈知弦答得很果断,“我躲他们都来不及呢,哪还得主动照顾他们。” 晏瑾不说话了,沈知弦也没在意。快走到屋舍前的时候,晏瑾忽然停住了脚步,又问了一句:“那……不哭不闹的小孩子,岁见会喜欢吗?” 沈知弦本以为他已经揭过这个话题了,不提防他又问了这么一句,愣了愣才道:“不哭不闹……还成吧。乖乖的小孩子谁不喜欢呢。” 谁不喜欢呢。 晏瑾垂了垂眸,眼底闪过一丝涩然,没再继续问了。 海边的屋舍还不少,一排过去,数着有十几户人家。两人挨个儿去敲门,里头却毫无反应。 晏瑾侧耳细听了片刻,最后果断地推开了门——屋里空荡荡,一个人影也无。 一连推了四五户屋舍的门,里面都空荡荡的,家具等物倒是一应俱全,上头全是灰尘,显然是很久没用过了。 这地方……沈知弦心头浮起不祥的感觉,这地方能说话的,难不成就剩方才那个小孩子了? 喔,可能还有那小九小八……一群小孩儿。 大人们都哪里去了? 不死心地再推开一户人家的门,这回门一推开,屋里立刻就传来了动静,沈知弦心下一喜,和晏瑾过去一看,一张稚嫩的脸蛋立刻将他的希望粉碎。 “小十?”沈知弦看着那张不久之前才见过的脸,下意识喊了一声,喊完之后才觉不对,小十方才跑走的方向,根本不是这边,他要是折回来躲进屋里,晏瑾不可能发现不了,而且这个孩子…… 躲在桌下的孩子看见他们,怯生生地钻出来,小声地问:“你们见到小十小八小七……” 沈知弦扶额,所以这长着一张和小十一模一样的脸的小孩儿,是小九了? 人类的本质是复读机,世界的本质是复印机吗! 他正想说什么,晏瑾握着他的手却紧了紧,随后附在他耳边轻声道:“他不是活人,只是一魄。” 沈知弦骤然转头看他。 晏瑾示意他看那小男孩。 小男孩缩在桌子下,见久久得不到回应,他眼神空茫起来,眼眶渐渐地就红了,豆大的泪珠断线的珠子般滴滴滚落,他抽抽搭搭地小声道:“找不到了,都找不到……我好没用,连捉迷藏也不会……” 随着眼泪掉得越凶,他的身体也逐渐模糊,整个人都虚弱空茫起来,这下就算是没有灵力的沈知弦也看出不妥来了。 沈知弦艰难地指了指这小男孩,又指了指门外:“方才那个……也是?” 晏瑾纠正道:“那个约莫是魂。” 沈知弦:“……” 十个孩子,小十小九小八……一直数到一。 这实在不能不让沈知弦多想,人有三魂七魄,这十个孩子,其实只是一个孩子被拆得七零八落的三魂七魄吗! 谁这么残忍,要将一个小孩子的魂魄拆成这样?! 是创造了这个秘境的人吗? 沈知弦脑海里闪过许多念头。那小九的哭声渐渐弱了,他怔愣又茫然地看了两人一会,忽然从桌底一溜烟儿钻出来,趁着沈知弦不注意,一把扑过来。 沈知弦眼疾手快地往晏瑾身后一躲,只被拽住了一截衣袖。 小九紧紧拽着他的衣袖,执着道:“陪我们一起玩捉迷藏!陪我们一起逗鱼鱼笑!” 沈知弦还没来得及头疼,就被一个新出现的名字吸引了注意力:“鱼鱼?这又是谁?” 小九眼神空洞,对他的话置若恍闻,反复念叨着:“陪我们捉迷藏,捉迷藏捉迷藏捉迷藏……” 念经一样的重复和带着哭嗝的哭腔,叫沈知弦头都大了一圈,迟疑地看向晏瑾。 沈知弦求助的意味太明显,晏瑾想了想,冷斥了一声:“噤声。” 也不知是他气势太冰冷还是别的什么原因,那小九被他一声吓出来一个哭嗝,手一松,居然真的不敢哭了。 哭是不敢哭了,话倒是依旧在重复着:“捉迷藏捉迷藏捉迷藏……” 晏瑾冷着脸又问了他几句,小九并不搭理他,只自顾自念叨,像是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了。 沈知弦没奈何,只能小声问:“捉迷藏要怎么玩?” 也许他就是天生与小孩合气场,晏瑾无论怎么问都得不到回应,他一问,小九立刻就停下了重复的念叨,视线移过来:“你要玩吗?你和我一起藏起来,让他找……” 沈知弦小声道:“这也许是秘境的安排?玩这么一把捉迷藏才能找到出口?” 晏瑾蹙眉:“危险。” “这附近再无活人,能交流的就这几个孩子……几个被拆分的魂魄。也许凑齐这魂魄,就能知道全部情况了。” 未知地界,未知环境,沈知弦当然是不太想和晏瑾分开的,但没奈何,眼下这情形,或许遵从这小孩儿的话是唯一出路。 他在小声地劝,那小九也在重复念叨,晏瑾抿了抿唇,眉头皱得更紧了,不情不愿地松了口:“那试试罢。” 终于如愿以偿的小九拉着沈知弦就要跑开藏起来的时候,晏瑾忽地伸手,拉住了沈知弦的手腕。 沈知弦被拉得一顿。 晏瑾眼神幽深,神色异常认真,一字一句咬得格外清晰,沉声道:“我会找到你的。” “一定会的。” 直到沈知弦被小九拉着在东拐西拐,在一处林子里躲起来,他脑海里还反反复复循环着晏瑾的话。 找……找到就找到嘛! 为什么非要讲得这么……沈知弦难以描述那种感觉,非要说出来的话就是……就好像他是个什么负心人偷偷溜了要被找回来一样! 沈知弦躲在一棵树后,看着小九千叮万嘱:“你就藏在这里,我去藏那边……” “嗯嗯。”他敷衍地点了点头,看着小九一步三回头地走了,他才静下心来,仔细感应方才临别是晏瑾匆匆在他体内留下的一道灵力。 他没懂晏瑾的意思,只道他留下灵力是为了保证他的安危,此时感应到了那缕灵力,便引导着它在体内慢慢游走,边沉思着眼下该怎么办。 也不知那缕灵力触碰到了什么,忽然一点灼热从灵气海深处翻滚了一下,将沈知弦烫得回了回神。 哎? 什么东西? 他后知后觉地感受了一下那隐隐约约的滚烫感——那是,之前与晏瑾结成的契约? 那滚烫感若隐若现,沈知弦凝神细感,又感觉不到了。他想了想,有意引导那缕灵力去戳那个契约。 这回果然是有效果了,那契约开始发烫,沈知弦觉得自己隐约感受到了什么,闭着眼仔细感应了一番,转向某个方向,骤然睁眼。 ——晏瑾。 契约在模糊地告诉他,晏瑾在这个方向。 所以之前晏瑾也是这样看破他的身份的吗?这契约居然还能这么用的? 沈知弦迟疑了一会,朝感应到的方向望去,有些捉摸不定该不该主动找过去。 方才那小九带着他在林子里东拐西拐好一顿绕,林子里有薄雾阵阵,不远处一片模糊,他被带了几圈,都有点记不得方向了,若契约感应是对的…… 他思索片刻,决定还是尝试一下,这鬼地方,早些汇合早些安心。 既下定注意,沈知弦便举步向前。 这林子树木葱郁,不算高大,树上开着淡粉色的花,瞧起来有点像桃花,隐约发散着浅淡香气,藏在雾气中,悄无声息地四处飘散。 沈知弦走着走着,本能地觉得这香气不对,但他此时已深入林中,四方皆望不见边,无处可退,便只能刻意地平缓了呼吸,减少吸入量。 前方雾气中有暗影绰绰,沈知弦停步,凝视半晌,缓缓伸手,在旁边一株矮树上折下一枝花枝,如握剑般握住,斜指地面,手腕轻抖,淡粉色的花儿略略一颤,竟带了丝杀气。 那暗影从雾气中露出了样貌,是几只弱弱的小幻鬼,灰黑半透明的身体,犹犹豫豫地在沈知弦面前试探着。 小幻鬼,鬼如其名,其实是山林间最常见最低等的生灵,于瘴气中生出,最喜欢缠着无辜路人,让他们陷入无穷无尽的幻象之中。 那几只小幻鬼犹豫了一下,终于是忍不住飘过来要缠着沈知弦了。 沈知弦眉目一冷,手下并不留情,将那缕灵力运转到那枝花枝上,轻飘飘地几下剑招——他只是没了灵力,又不是整个人废了,剑招还是能比划出来的。 晏瑾留下来的那缕灵力做不了大事,杀几只小幻鬼还是绰绰有余的。 清风拂落花,花枝上的花被震碎成许多花瓣,纷纷扬扬地落下来,只余一朵坚强地挺立其上,在剑招的余威中颤颤。 沈知弦轻吁一口气,花枝斜斜点地,目光清冷地看着那几只幻鬼还来不及挣扎,就破碎成雾霾一片,四散开去。 似乎有小孩子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了,沈知弦缓步而去,那些雾气如潮水般退散,渐渐露出了前景。 是一片细沙滩。 乍一看与他们初初从海底上岸时的那一片很像,再仔细看,沈知弦却发现了不同——边缘模糊,死气沉沉,这是一处幻象。 四周似乎有小孩子笑闹的声音,沈知弦在那些模糊的幻象边缘处隐约瞧见了许多追逐笑闹的小孩子,但这热闹与他无关,也与海边沙滩上形单影只的小孩儿无关。 海浪重复着冲上岸边,卷上来许多小贝壳小螃蟹,还卷上了一条修长漂亮的小蓝鱼。 那小孩儿原本是蹲在沙滩上,呆呆地看着远处发呆的。而那小蓝鱼被卷上了岸后,懒洋洋地往前蹦跶了一下,恰好到海浪无法将它重新卷回海里的地方,恰好蹦跶到小孩儿的旁边,摊着不动了。 它的色泽实在是很漂亮,像天际与海平线交界处那迷人的蓝色,在阳光下,叫人望着了就再也睁不开眼。 小孩儿被它吸引了视线,静静地瞧了它一会,还小心翼翼地用手戳了戳它略泛着白的鱼肚子。 小蓝鱼鼓了鼓肚皮,继续一动不动。 小孩儿露出充满傻气的一点笑来,他见海浪没法冲上来,便小心地捧起这条鱼,往前走了几步,将它放回了海水里。 可没过一会,海浪又将这条鱼卷上来了,这条鱼惯例是蹦跶了几下,又一动不动了。 鱼没有水是会干死的。 小孩儿鼓了鼓脸颊,他虽然是个傻子,可这道理还是懂的,这条小蓝鱼这么漂亮,死了怎么办呀! 他再一次将小蓝鱼放回了海中。 然而不知是怎么回事,不过片刻之后,那条小蓝鱼,又一次,被卷了上来。 小孩儿茫然了,他看着漂亮的小蓝鱼,有点不知所措——要不然,这回放远一点? 他又一次捧起了小蓝鱼,这回他决定往水里再走远一点,让浪花没法在将小蓝鱼卷上来。 可这一会,小蓝鱼不如他愿了。 白光在小孩儿手中一闪,将小孩子闪得眼睛一晃,下意识就想捂眼睛,他两手一松,小蓝鱼就掉了下去,在堪堪要落地时,那团白光骤然拉长,变换出一个人影。 长发如瀑落地,面容昳丽到雌雄难辨的人微微弯下腰来,修长白皙的手指戳了戳小孩儿的脑门,声音清冷悠然:“我要晒太阳睡觉,你不要再将我放回去了。” 他眼底是深邃的冰蓝色,将小孩儿望得一窒,然后下一瞬,这人影倏地就变回了小蓝鱼,在细沙上扑腾扑腾,选了个舒服的位置,暖洋洋地晒着太阳,一动不动了。 小孩儿呆呆地立在原地,他是这片海域出了名的傻子,他根本没法弄明白方才发生了什么。 他垂头,又看见了小蓝鱼,它漂亮的鱼身上,沾着一点儿细沙。 鱼没有水——是要死的。 小孩儿牢牢记着这个道理,他蹲下身来,小心又小心地将这条小蓝鱼捧起来,又又又一次,将它放入了水中。 哗啦,一个海浪卷上来,将小蓝鱼拍醒。 它将尾巴杵在细沙中,不让自己被海浪卷下去,略略动了动,像是很迷茫。 身处幻象之外,连沈知弦都感受到了它的窒息感,忍不住失笑。 看嘛!熊孩子的力量! 第40章 鱼鱼 一人一鱼对视许久,彼此陷入迷茫。 片刻后,小蓝鱼拔出尾巴,蹦远了一点,再一次道:“那边玩去,不许再过来碰我。” 小孩儿不知所措地望了一圈,才发现是鱼在讲话,他磕巴道:“可,可是,鱼鱼没有水,是要死掉的。” 邻家阿叔打渔归来后,曾遗憾地将几条鱼扔到沙滩上,说了句“这鱼没了水死得快,不新鲜,没用了”。 那几条鱼长得很漂亮,小孩儿在阿叔他们走开后曾悄悄过去看过,它们冷冰冰的身体躺在沙子上,再不能动,也不能吐泡了。 一个浪潮打上来,将它们永远地吞没于海底。 “快回水里去……”小孩儿用手去捉小蓝鱼,小蓝鱼灵敏地翻滚着,就是不让他碰,小孩儿急得眼眶都红了,抽泣着:“你要死掉的,没有水……” 他眼泪落下时,小蓝鱼停止了翻滚。小孩儿哭得泪眼模糊,居然也很准确地将它捉在手心里,小心地捧着。 于是眼泪就掉到小蓝鱼身上了,温热温热的。 小蓝鱼温顺地让小孩儿给放水里去了,浪花打过来,它往前游了游,没被卷走,道:“鱼没了水会死,那你知道人掉水里也会淹死吗?” 小孩儿蹲下身来,他其实很喜欢这条漂亮的鱼,鱼鱼不游走,他便眼巴巴地望着,也不舍得走。听见问话,他费劲地想了想,迟疑着道:“好像……知道……” 不久之前,邻家的阿叔阿婶在海边哭闹了很久,把小孩儿吓得都不敢过去玩耍,远远地躲着,任海风将只言片语吹到了他的耳中。 “这么多人,怎么就淹死了你呢……” 那个曾拿石头砸过他的大男孩,浑身湿透,沾满了细沙,冷冰冰地躺在沙子上,像他曾见过的死鱼一样,一动不能动了。 于是他又懂了一个道理,人掉到水里,是会淹死的。 所以他虽然喜欢待在海边,却是不敢下水太远的,他是个没人喜欢的傻子,掉到水里,是不会有人来救他的。 见小孩儿点头,小蓝鱼甩了甩尾巴,也不知它做了什么,远处忽然卷起大浪,眨眼就卷上了岸,将猝不及防的小孩儿卷入水里去了。 甫一入水,小孩儿就惊慌起来,他从没见过这么大的浪花,也从没下过这么深的水,他绝望地想,他要被淹死啦!也不知道他是会被卷入海底,还是被送上岸去…… 可想象中的痛苦并没有出现,他惶然睁眼,却发现自己坐在一个透明的球里,球外是海水,球里是干净的空气。 小蓝鱼就在他身边游来游去,见他回过神来,甩甩尾巴,道:“别怕。” 鱼鱼的声音很好听,很温柔。小孩儿奇迹般地被它安抚住了情绪,小心地碰了碰包裹着他的透明大圆球,暖暖的,软软的,手指一戳,会向外凸出一个小指头。 他生怕戳穿了这个球,连忙把手收回来,乖乖地双手抱膝坐着,视线追随着小蓝鱼游来游去。 直到小蓝鱼停下来,喊他看四周,他才发现不知不觉中,已飘到很深的海底。 很多漂亮的鱼在游来游去,还有许多小虾螃蟹,悠闲地在水里游,这是他从没见过的场景。 小孩儿一时忘了怕,睁大眼一眨也不眨地看着,发出惊呼:“鱼鱼,鱼鱼!” 小蓝鱼只以为他在惊呼那些鱼群,并不回话,优哉游哉地追着自己尾巴游着玩儿。 然而小孩儿喊着喊着,却是咯吱咯吱地笑出来了,他在叫小蓝鱼:“鱼鱼!鱼鱼!还是鱼鱼最好看!” 小蓝鱼动作顿住了,他游到小孩儿身边,看着他一脸傻笑,居然觉出了一丝趣味。 “好玩吗?” “好,好玩!” “高兴吗?” “高,高兴!” 结巴也挡不住要溢出来的快乐了。 沈知弦身处幻境之外,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看着小蓝鱼带着小孩儿海底一日游,又带着他重回岸上,然后问:“懂了吗?” 小孩儿还没从兴奋中回过神,茫然地啊了一声。 小蓝鱼循循善诱:“你看,你掉水里啦,有淹死吗?” 小孩儿想了想:“没有。” 小蓝鱼便下结论:“你掉水里了,不会淹死,所以我上岸来晒太阳,也不会死。” 这话把小孩儿说迷糊了,他的手指扭在一起,使劲儿纠结,纠结了许久,居然觉得好像是这么个道理。 于是接受了这个歪理后,他小声问:“鱼鱼今、今天高兴吗?” 别的小孩子玩闹结束后,都要互相问这么一句的,如果大家都回答很高兴,那就意味着第二天还可以一起玩。 小孩儿眼巴巴地望着小蓝鱼。 小蓝鱼却不知道这么多,它用尾巴拍着水,溅起许多小水花,它漫不经心道:“还行吧。” 这不是小孩儿想要的答案,他瘪了瘪嘴,有点失望,但更多的是害怕:“那,那你明天还来吗?” 他认真又紧张道:“你明天来,我,我就哄你高兴。” 这话还是小蓝鱼第一次听,他来了兴致,问:“你没有朋友吗?要和一条鱼玩?” “没有的,我,我是个傻子,不能,不能和他们玩。” “喔,你是挺傻的,只有你会和一条鱼说话。” 小孩儿傻笑起来,别人骂他傻,他能察觉出恶意,可是小蓝鱼说他傻,他却觉得像被夸了一样:“你,你很好看,像天空,像大海。” 活得太久,见过太多,小蓝鱼被奉承过无数次,其中不乏有洋洋洒洒长篇大论的赞美,可从没有人会用这样简单而朴实的话来说它美。 它笑起来,不置可否,赶小孩儿回去:“好了,天要黑了,快回去吧。” 小孩儿乖乖地回家去了,小蓝鱼想了想,没有回海里去,而是施了个术,隐了身形,悄悄地跟着小孩儿回家了。 小孩儿过得确实不太好。他出生时发了一场高烧,烧坏了脑子,刚开始他是家中独子,还能被好好照顾着,可随着弟弟妹妹的出生和健康长大,他就渐渐失去了地位。 原本的名字早就被遗忘了,现在所有人……包括他的父母弟妹,全都叫他傻子,久而久之,他也觉得自己就叫傻子。 渔村里的人都不喜欢傻子,同龄的小孩子受大人们的影响,也不喜欢他,从来不会主动找他玩,甚至要戏弄他。 说是傻子,小孩儿其实只是反应迟钝讲话结巴,智力不如同龄小孩,对于别人的恶意,他当然是能感受出来的,久而久之,他也不会去找别的小孩子玩了,总是独自在海边静坐着,一坐就是一天。 小蓝鱼看着他蜷缩在小角落里睡着后,叹息一声,悄无声息地回海里去了。 翌日一早,小蓝鱼便游上了岸,它来得已经很早了,本想着趁小孩儿没来,上岸吹吹海风晒晒太阳睡一会的,谁知它一游上岸,便看见了那眼巴巴蹲着等它的人。 小蓝鱼:“……” 它认命地蹦跶过去小孩儿面前,小孩儿一见它,眼一亮,便道:“我、我今天要逗你开心的!我玩游戏,给,给你看!” 他将一直抱在怀里的东西拿了出来,认真道:“我和木木一起玩!玩,玩捉迷藏!” 那是一个巴掌大的木头乌龟,因为时间太久,质量也不是很好,已经破烂不堪,缺胳膊少腿的,可小孩儿很珍惜。 小蓝鱼正想笑他一个人和一块木头怎么玩捉迷藏呢,转念想起昨晚见到的场景,默然了一瞬,还是嗯了一声。 于是小孩儿就高兴地将木头乌龟藏在一个浅浅的沙坑里,然后自己跑到几步之外,背对着这边,用手蒙着眼睛蹲下:“快快藏,快快藏……” 他学着其他小孩子玩捉迷藏时的样子,结结巴巴地数了十个数,然后就转过身来:“木木,我,我要来找你啦!” 他装模作样地一顿乱找,还要做出找不到很着急的模样,最后才在浅坑里找到木头乌龟。 “看,鱼鱼!”小孩儿举起手中的木头乌龟,傻笑道:“我,我找到了!” 小蓝鱼看着他傻里傻气地自娱自乐,没有说话,吐了个带着怜悯的小泡泡,小泡泡飘起来,在小孩儿额头炸开,将他逗得哈哈大笑。 傻笑够了,小孩儿抱着木头乌龟,开始认真解释:“我,我只会捉迷藏的。我只和大家,大家一起玩过这个游戏,虽然,虽然大家都找不到我。” 真是个小可怜鬼。小蓝鱼想,就这么一片地方,这么多个孩子,凭这傻子的傻劲,怎么可能会没人找得到他呢。 只是嫌弃他,不愿意和他玩罢了。 小孩儿还在眼含期待地看着他:“鱼鱼,鱼鱼高兴吗?” 小蓝鱼笑了笑,放柔了声音:“高兴。” 听它笑了,小孩儿比自己得了夸奖还要高兴,他抱紧了木头乌龟,小声道:“看,我也是有用处的,我,我可以逗鱼鱼笑。鱼鱼可以,可以每天都高兴吗?” 小蓝鱼这回却没回答,只道:“你今天逗我高兴了,我也要带你去看更好玩的东西。” 小孩儿毕竟是个小傻瓜,立刻就忘记了自己的问题,美滋滋地猛点头。 于是一人一鱼又去海底游了一圈,这回临别时,小孩儿获赠漂亮的大贝壳两只,乐坏了。 他依依不舍地和小蓝鱼告别,约定好明天还要继续来玩,便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小蓝鱼目送他离开后,摇着尾巴,重新潜入深海。 这样平静简单的日子过了许久,久到常年无定居的小蓝鱼都习惯了待在这里,每天晒太阳时被一个小傻蛋吵醒,也习惯了每天都看这小傻蛋表演一个人捉迷藏,然后带他去海底玩。 直到某一天,小蓝鱼被中午的烈日骤然晒醒,才突然发现,小家伙今天居然一个早上都没来。 怎么回事? 它疑惑地蹦跶了几下,回水里洗净了身上的细沙,洗着洗着,它听见不远处几个小孩子在讨论。 “你们晓得吗,那个傻子快死了……” “我娘说他活不过今天了,昨晚烧了一整晚呢!” “那正好,晚些时候我们就去拿他的贝壳,也不知道他哪里弄这么多漂亮贝壳,我要羡慕死啦!” 小蓝鱼哗啦一声,从水里蹦出来的同时,就掐了个诀隐了身形,飞快地朝小孩儿家里飞去。 离开时还顺手召了朵大浪花,兜头兜脸地扑了那几个小孩子一身水。 白日里小孩儿家里是没人的,弟弟妹妹跟着别的同龄人疯玩去了,男人去出海打渔,女人在同别家的妇人唠嗑。 ……居然就真的没有一个人理会病得奄奄一息神志不清的小孩儿。 白光闪过,身姿颀长、面容昳丽至雌雄莫辨的男人俯身望向这可怜的小家伙,冰蓝色的眼底有叹息怜悯,也有无奈。 像他这样修为的人,只一眼就能看出,这小家伙快死了。 无法挽回,无药可救。 ……等等。 男人神色一顿,忽然想到了什么,他沉吟了一瞬,微凉的手拂过小孩儿烧得滚烫的额头,一点点细如发丝的灵力,让小孩儿在病痛中获得了一丝清醒。 “我能救你,可是代价是你再也长不大了,你愿意吗?” 那冰蓝的眸色,和小蓝鱼的鱼鳞一样好看。 烧得迷迷糊糊的小孩儿怔怔地看着那抹冰蓝,艰难却坚定地,缓缓点头。 男人化作原型,他的原型并不是那一尾小蓝鱼,而是一条拥有修长冰蓝色鱼尾的鲛人,他在万千鳞片中找到了一枚微微泛着白,格外得与众不同的鳞,轻轻掰下来一点点。 幻象外,沈知弦倏地倒吸一口凉气,猛地向前一步。 ——鲛之逆鳞。 他终于见到了传说中的,医死人肉白骨的鲛鳞。 可惜是在幻象中。沈知弦伸手碰了碰,手指穿过幻象,无法触摸。他抿了抿唇,只能继续看下去。 鲛鳞化作一缕轻烟,落入小孩儿口中。 小孩儿的病好了。 所有人都觉得惊奇,他的父母既觉奇异又觉失望,不过也没说什么,只照着以往一般随意养着他。 这场重病仿佛一个有惊无险的小插曲,在小孩儿的生活中悄然翻篇。 可小蓝鱼知道,这只是个假象。 人之生死,纵然是他这么个活了几万年的鲛人也没法完全改变,鲛鳞救了人,却也让小孩儿再没法长大了。 几年过去了,十几年过去了,渔村里的人看小孩儿的眼神已经从鄙夷嫌弃变成了恐惧害怕。 称呼也从傻子变成了怪物。 被苍老的父母和健壮的弟弟赶出家门,小孩儿惶然地站在海边,找着他的小蓝鱼。十几年来,他的心智与年龄一起被定格,他隐约察觉了自己的不同寻常,可他不知所措。 小蓝鱼悄悄地游过来,叹了口气。 小蓝鱼开始变作人形。他在海边造了一间屋,给小孩儿住。 “给你取个名字吧,叫了十几年的小傻蛋了。”小蓝鱼弯腰揉了揉小家伙毛绒绒的脑袋,想了想,道:“就叫小拾罢。” 小孩儿高兴地抱住男人的腿,嗯嗯嗯地点头,软乎乎地喊:“鱼鱼!鱼鱼!” 小拾就这样在海边安了家,由小蓝鱼给照顾着。村里人对他们俩避而远之,小蓝鱼也不在意,小拾想要的东西,他总能想办法给弄到。 一人一鱼就这样安宁地生活着,直到某天鱼鱼抱回来一个昏迷的男人。 小木屋里,小蓝鱼平时化作人形睡觉的榻上,满面憔悴也掩不住俊朗的男人,静静地阖目而眠。 小拾茫然地戳了戳他的手:“鱼鱼,这是谁呀?” 化作人形的鱼鱼优雅叉腰,漫不经心地看着这个随手捡回来的可怜鬼:“不知道呢。” 小拾道:“他还没醒……他在水里泡了这么久,脑子会不会也进水坏掉了呀。” 鱼鱼点头:“傻了不正好吗,刚好和你作伴。” 于是被家族算计一败涂地流落至此的殷辞还未睁眼,就先听到了一大一小在严肃讨论他脑子究竟有没有进水坏掉。 殷辞:“……” 他艰难地睁开眼,感受到体内灵力散得一干二净,怔怔地看着眼前这陌生的地方陌生的人,哑声问:“我还活着吗?” 他当然还活着,并且在以后很长一段时间,都活得挺愉快。 成王败寇,他灵力已废,早没了再回去争夺的资格,又经此算计,心灰意冷,便干脆在这不知名小渔村里住了下来。 鱼鱼松了口气,毫不客气地就将照顾小孩儿的重任托付给他,然后又回了海里,开始当回一条小蓝鱼。 后来的幻象,就像个充满狗血的电视剧,沈知弦就这样看着殷辞在这里消磨时光,看着他望向鱼鱼的眼神逐渐产生变化。 叹了口气。 哎,落难的可怜鬼要爱上救他的漂亮美人鱼啦。 果不其然,某天夜里,对鱼鱼产生别样情絮的殷辞,在鱼鱼难得地留宿木屋时,终于忍不住了。 他悄悄地,在那张绝色面容上,落下了滚烫的一个吻。 然后便仓皇地,像逃跑似的,夺门而出,连回头也不敢。 于是他便也不知道,在他离开后,原本沉睡的鱼鱼长睫轻颤,睁开了眼,冰蓝色的眸里,又浮现熟悉的怜悯。 鱼鱼要走了。 不管是殷辞还是小拾,都以为他说的是暂别,可鱼鱼说,他要去别的地方啦,可能再也不回来了。 他本是无拘无束的一条鱼,不属于任何一个地方。 他想得很好,小拾有殷辞照顾,他们是普通人,更适合一起生活,他只是一条不属于这里的鱼,拥有漫长的生命,本就不该在此羁绊如此之久。 鱼鱼毫不留情地走了。 然后在很长一段时间的压抑之后,殷辞疯了。 到底曾是个修士,有各种门路重拾修炼,可这回殷辞没有走旧路,他入魔了。 他带着小拾找过很多片海,找那条漂亮的小蓝鱼,找那个精致绝色的男人,找了很多年。 执念越来越深,入魔之后,他时常难以控制自己的情绪,渴望占有的**被放大了无数倍,他的眸逐渐变作殷红,小拾有时候都不敢和他说话。 不知第几年后,他们终于在一片海域边见到了他们朝思暮想的鱼鱼。 化作原型的鲛人正倦倦懒懒地趴在岩石边歇息。有座城爆发了疫病,他费劲心思才止住了悲剧的发生,因此耗费了大半的灵力,正倦怠着,半阖着眼,修长漂亮的鱼尾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水面。 入魔已深的男人看着那一抹冰蓝,瞳孔几乎要滴出血来。 他抬手,五指张开,一只精致的环扣浮现其上,扣身上有无数密密麻麻的符纹,每一道都附着禁锢的术法。 鱼尾骤然被穿刺的疼痛让鲛人剧烈地挣扎起来,他蹙眉喘息着,猛地一回头,就撞入了一双冰冷的赤瞳中。 “我找到你了。”赤瞳男人半身浸在水里,将那禁锢的环扣彻底锁死在那漂亮的鱼尾上,沙哑着嗓音道。 鲜血从受伤的鱼尾处散溢出来,将一小片海水染得微微发红。 鲛人喘息着,胸膛剧烈起伏着,张了张嘴,似乎说了什么,可沈知弦听不见了,一道剑破虚空声倏地响起,幻象顿时碎作千千万万片,男人、鱼尾、环扣、鲜血,骤然消散了个一干二净,唯有那一声“我找到你了”,还清晰地萦绕在耳边。 ——不对! 沈知弦悚然一惊,有人悄无声息地走到了他身后,将他抱住了。他仓促抬手,手中花枝仍未扔,他头也不回地就要出招,感受到那滚烫熟悉的气息才猛地顿住,手腕一转收势。 “阿瑾?” 晏瑾的气息有些不稳,眼底隐约浮现淡淡的赤色,不太明显。他附在沈知弦的耳边,轻声重复着方才男人说的话:“我找到你了。” 他的语气有些怪,沈知弦敏锐地觉得哪里不对,但又说不上什么,偏过头去看他。 晏瑾抱得太紧,他已微微后仰了头了,可转头时嘴唇还是轻轻地从晏瑾脸颊上擦过。 柔软的触感之下,两个人齐齐一怔。 第41章 应归 沈知弦的第一个念头是假装无事发生,第二个念头是觉得自己真是太坏啦,做了坏事连个道歉也没有。 ……虽说是无意的。 不过他看了看晏瑾的神色,最终还是决定把这声道歉咽了下去……总觉得他要是说出口了,就要发生一些不得了的事情。 他假装随意地往后退了一步——没退成,晏瑾的手牢牢扣在他腰间,沈知弦无奈道:“阿瑾松松手。” 晏瑾略略侧头望他,手是略松了些,但仍旧搭在他腰间,一双眼静静地凝视着他。 沈知弦被他望得颇不自在,正要说什么,却瞥见了他眼底一丝淡淡的赤色。沈知弦心头一紧,下意识就握住了他的手腕,想探一下才恍然想起自己没有灵力。 沈知弦这一下动作毫无掩饰,晏瑾一下就明白了,眼底的赤色好像又明显了一些,他低声问:“如果我入魔了,岁见会恨我吗?” 博览群书养出来的本能告诉沈知弦,通常一个人问出这么一句话时,他就离入魔不远了。 沈知弦心里咯噔了一下,原书中,晏瑾入魔的契机,是在这里? 他想得入神,一时便没有回应,晏瑾见他久不说话,一颗心逐渐下沉,从滚烫至冰冷,冷至全身都忍不住想发抖。 就在晏瑾几乎要忍受不住的时候,沈知弦才回过神来,神情随意道:“修仙修魔只是一念之间,本质其实没差,谈何恨不恨呢。” 他拍拍晏瑾的手,发现自己手里还拈着花枝,顺手就塞给晏瑾,趁势脱身,走到前头去看躲在树后偷偷看他们的小孩儿。 手上一空,旋即又被塞了花枝的晏瑾垂眸,神色不明地看着那颤颤巍巍只剩半朵的花儿半晌,也不知想了些什么,最终手腕一翻,那花枝便被他收起来了。 他抬步朝不远处的沈知弦走去,沈知弦正半蹲着和那小孩儿交流。 幻象被破,小孩儿被拆散的三魂七魄自发地聚拢过来,重新聚成一个人,不过他的魂魄因为分散得太久,不能好好融合,整个人都影影绰绰的。 “小拾?”沈知弦唤了声。 小孩儿怯怯地点了点头,眼里流露出一点期盼:“你,你有见到鱼鱼吗?” “鱼鱼在哪里?”沈知弦顺着他的话,温声问道。 “鱼鱼,鱼鱼……”小拾费劲地思考了一会,才迟疑着转向某个方向,“鱼鱼在里面……进不去……” 他说着说着就伤心起来,魂魄叠影重重,越发晃荡:“鱼鱼……鱼鱼高不高兴?鱼鱼笑了吗?”他目光逐渐呆滞,“我给鱼鱼玩捉迷藏……鱼鱼会笑……” 沈知弦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随着小拾的话,那处的雾气四散开来,逐渐露出一处屏障来。 小拾跌跌撞撞地走过去,被那屏障反弹跌倒,魂魄又涣散了一瞬。 沈知弦也跟着走过去,试探性地碰了碰屏障。 屏障发出一点微光。 沈知弦偏头看向晏瑾,晏瑾会意,在他还来不及说什么的时候,就轻车熟路地揽住他的腰,轻轻松松地穿过了屏障——这个屏障并没有什么难度,也阻不了什么人,只是小拾魂魄分散不全难以穿过罢了。 甫一过屏障,海浪声便重重传来,待眼前雾气散尽,沈知弦才看清,原来眼前竟是一片海。 无边无际,碧蓝如玉的海,映着天边浮云,在阳光下波光粼粼。 不远处一片岩石在海浪中岿然不动,最大的那块岩石上,有着冰蓝色鱼尾的鲛人正静静坐在上面,半截鱼尾藏在水下,他眺望着远方的海,时而哼起小调。 注意到这边的动静,鲛人转过头来,如瀑长发被风吹动,衬得他肤白如雪昳丽绝色。 沈知弦瞧见他,不知怎的,脑海里就蓦地冒出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 “我愿为他筑三千幻象,无边瀚海,浪潮卷风声,残阳与皓月,薄云并星辰……一样也都不会缺,只一点,我绝不会再让他离开。” 这声音出现得很突然,沈知弦下意识看了眼晏瑾,后者神色如常地拉着他往鲛人那边涉水而去。 他收回视线,微微蹙了蹙眉,断断续续地似乎又有一些嘈杂的声音在脑海里响起,这回不甚清晰,他仔细去听,也没听出什么来。 脑袋里像是被塞进了一些不属于自己的回忆和感受,让他思绪有一瞬间的混乱,连走到鲛人面前都没反应过来。 鲛人停止了歌唱,漂亮的冰蓝色眸瞳望了沈知弦一眼,微微挑了挑眉:“心脉大损?” 他一句话便点出来这件事,晏瑾神色一凛,毫不迟疑地就跪倒在半隐半现于海水中的岩石上,膝盖磕碰到岩石时,就算有水的缓冲也好一声闷响:“求前辈赐鳞。” 沈知弦被那声闷响惊得心头一颤,下意识就去拽他,眼底不自知地流露出一丝心疼。 鲛人将这一切尽收眼底,神情有一瞬间的恍惚,片刻后微微笑了笑,手轻抬,一股温和的力量便托着晏瑾站起。 “这心疾,怕是一般鲛鳞救不得。得逆鳞才行。”清冷的嗓音悠悠然响起,鲛人大大方方地将自己的逆鳞展示出来,“我只剩半片逆鳞了。” 沈知弦心下微沉,逆鳞有多重要他当然是知道的,若是一般鲛鳞还好说,若是逆鳞……没了逆鳞,鲛人就相当于没了半条命啊。 晏瑾显然也是想到了这一点,他抿了抿唇,正要继续开口,鲛人却抬手,修长指尖抵在唇边,比了个噤声的姿势:“我已活不久了,你们既有缘来此,将逆鳞赠与你们也无妨。只是……” 他顿了顿,再启唇时语调间便带了点叹息:“只是换天改命,总该有代价的……我曾用鲛鳞救了小拾,代价是小拾此生再无法长大。你这般情形用了鲛鳞会如何,我也不大能确定。” “那前辈可知解决之法?” 鲛人沉吟许久,才不甚确定道:“千年前我曾去过一个叫不死城的地方,据闻那里有一株溯魂草……或许能缓解鲛鳞的副作用。” 他瞧着两人皆是一脸沉重严肃的模样,笑了笑:“你若是撑不住了,眼下稍稍用一些也是无妨的,至少能让你短暂使用灵力也不会病发。往后你们找着了溯魂草再彻底修复心脉便是了。” 沈知弦有些犹豫。他一直以为上古鲛人该是早消失的了,就算是有鲛鳞,也该是机缘巧合留下来的遗鳞,谁知眼下他居然瞧见了活生生的鲛人。 还是个看起来已灯尽油枯,失了逆鳞必然立时殒命的鲛人。 他的内心煎熬,难以抉择,晏瑾察觉到他的纠结,悄悄握住了他的手。 手上的暖意叫沈知弦心底也一暖,没多想,偏头朝他露出轻微的笑意。 鲛人的鱼尾轻拍了拍水面,溅起水声,叫他们回神:“你们在外头……见到小拾了?他在做什么?” 这问题并不难答,可答案对鲛人来说似乎有点残忍。看过他们往事幻象的沈知弦,很清楚小蓝鱼和小拾之间那种不是亲人胜似亲人的感情,可昔日那虽然傻笨却乖巧可爱的小孩儿,如今却成了这副模样…… 他想了想,还是艰难地实话实说:“小拾与另外九个小拾一起玩捉迷藏呢。他很想您,托我们问一问您……可还高兴?” 只一瞬,鲛人便听懂了。他沉默了许久,柔和了神色,喃喃道:“真是个小傻蛋……”他的手覆上逆鳞,冰蓝色的眸直视沈知弦,“我可将逆鳞赠你,只一点,你们去替我将小拾的魂魄聚拢,送他去转世罢。” “魂魄不全者过不得这屏障,你们将他魂魄聚拢后,悄悄送进来让我瞧一眼……算了。”鲛人倏地顿住,好半晌后才摇了摇头,将那一点怅然掩了下去,“……算了,不见了,让他快些往生去罢。” 见了也只是徒留念想。沈知弦在心底替他将未说完的话说了出来,沉默着点了点头,和晏瑾又一块儿出去了。 小拾仍旧在原地巴望着,他无数次去尝试穿过屏障,可每次都被无情地弹倒在地。 魂魄大概也是能感受到痛感的,他摔得眼眶红红,却使劲地憋着泪不流下来,看见沈知弦他们出来,小拾跌跌撞撞地跑过来:“鱼鱼,鱼鱼呢?” 沈知弦揉了揉他的脑袋,温柔道:“鱼鱼回海里啦,你该睡觉了,睡醒了就可以见到鱼鱼了。” 小拾懵懂地扭捏着手指,眼巴巴的:“真,真的吗?” “嗯。小拾乖。”晏瑾之前传过来的那一缕灵气还未用尽,沈知弦便用这缕灵气悬空画了个凝魂符,凝魂符化作轻烟融入小拾魂魄中,他的魂魄逐渐凝实,神情却逐渐恍惚起来。 沈知弦有些为难,他和晏瑾都是剑修,没有段沅那种本事,能以音道渡魂,他倒还记得安魂往生曲的调子,要不然……他试试唱出来? 这念头刚闪过,他便听见一道清冷悠然的歌声响起,宁静而平和,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 小拾的魂魄,在这熟悉的歌声中,便渐渐地淡了,快要消失的时候,他于混沌中惊醒,忽然挣扎起来。 “鱼鱼!鱼鱼……”微弱到近乎听不见的呼喊响起,带着浓浓的哭腔,那轻悠的歌声略略一顿,旋即又继续唱了起来。 小拾到底还是抵不过天地间轮回往生的力量,他的哭声逐渐微弱,他的身影彻底消散了,一点点痕迹也没有留下。 再次回到鲛人面前时,沈知弦的心情有点沉重,鲛人看起来倒是平静如常,见沈知弦似有惆怅,还轻声笑了笑,转过来安慰他:“尘世间离别是太寻常的事情,不要太放在心上。” 沈知弦微微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鲛人在此处被困了近千年,对外界情形不甚了解,对整个秘境状况也只能感知一二。他向两人打听了一番,又沉吟了片刻,才叹息一声:“这秘境快要消失了。前些日子我感知到殷辞灵丹碎了,便知这一日迟早要来……其实很久之前,这里就该撑不住了。” 这秘境是殷辞入了魔之后,费劲心思设计来圈养这尾小蓝鱼的,整个秘境全由殷辞一力支撑。后来殷辞死了,便由着殷辞的灵丹继续撑着。 可灵丹到底比不得人,秘境在感受到魔气的不足后,便开始按着殷辞的设定,开始主动寻找带着魔气的生物,将它们都吸纳到秘境里,以某种方式让它们体内的灵气都尽数融入秘境中。 早期秘境还很挑剔,只挑有魔气的生物,后来它实在撑不住了,主动要进来的、修为还不错的修士,他也就勉强接纳了……于是才有了这次的信城秘境一事。 沈知弦错愕道:“秘境主动找的都是魔修?可我……” 他也是被秘境主动卷进来的,可他是正儿八经的仙修啊!和魔修八竿子都打不着! 鲛人愣了一瞬,他本以为沈知弦是主动进来的,原来竟不是? 他抬手让沈知弦走近,白皙指尖点上他的额头,片刻后蹙了蹙眉:“你体内有魔气。” 沈知弦:“啊?” 他第一个念头是之前清云宗试剑大会时从晏瑾身上引渡过来的魔气,可转念一想,也不对,那缕魔气很微弱,几天后就消散了个一干二净,绝不可能留在体内这么久而不被他、不被四长老察觉的…… 他正思考着,鲛人在他眼角下泪痣的地方轻轻一点。猝不及防的刺痛感传来,那地方倏地滚烫,叫他忍不住皱了皱眉,握着晏瑾的手骤然一用力,才忍耐住了没失声叫出来。 幻化出来的面容在鲛人的术法之下彻底失效,露出那滴泪痣来。可此时那滴泪痣却变得有些沉黑,不复殷红,鲛人又是一点,那泪痣便骤然逃逸出一缕黑气,飞快地投身入海水里! 它跑得实在是太快,几人又没有防备,一时没逮住它,眼睁睁看着它消失海浪中。 “师尊……”久久不见这张面容,晏瑾居然有些许不习惯,但更令他震惊的是,沈知弦眼角那滴泪痣,不见了! 沈知弦摸了摸眼角下,确实没了那轻微凹凸的感觉,他震惊地摸了又摸——这是怎么回事? 他体内怎么会有魔气? 这泪痣是禁锢这缕魔气的封印? 这些原书上可是一点儿都没提过啊! 他还待深思,鲛人却忽然感应到了什么,神色微变,立时催促道:“秘境快撑不住了——我倒还能撑些许时间替你们护个法。” 他毫不迟疑地将自己的半片逆鳞掀了下来递给沈知弦,死死咬住唇,咽下了瞬间涌上喉头的血腥味后,吩咐晏瑾:“正好,你替他将鲛鳞与心脉融合……” 时间紧迫,沈知弦见鲛人意已决,抿了抿唇,只能暂且压下了心底的疑惑,恭敬而充满感激地朝他鞠了一躬,才和晏瑾就着块大岩石盘膝坐下。 大岩石虽然大,两个人盘膝而坐,也只是刚刚好而已,四掌相对,膝盖相抵,沈知弦闭上了眼。 鲛人掰下小块逆鳞,将之送至沈知弦胸口,那逆鳞便化作泠泠一片蓝光,没入了沈知弦胸腔内。 沈知弦立时感觉到一股属于上古鲛人的温和灵力,开始浸润修复他千疮百孔的心脉,随之而来的是晏瑾的灵力,小心翼翼地保护着他的灵根,不让那些过于汹涌的灵力伤害到他。 灵气海深处那契约开始发烫,灵气海是修士很重要的地方,晏瑾也分了些许灵力去护着。 沈知弦对他没有防备,于是也不知是哪一缕灵力悄悄地,就钻进他灵气海里去了。 契约感受到晏瑾的灵力,猛地一颤,连带着沈知弦脊背倏地一僵,一种难以描述的感觉从灵气海深处传出,叫他一瞬间都忍不住屏住了呼吸,艰难才忍住了想要一起颤抖的冲动。 他本以为这只是个偶然,可接下来的小半时辰,他彻底地感受到了什么叫折磨。 晏瑾的灵力反反复复地撩拨着他的契约,而那原本高冷的契约,在感受到晏瑾的灵力后,就像个被调戏的二八少女,娇羞地颤个不停,最终连带着沈知弦都颤个不停。 ——什么玩意!咋肥四啊!虚假契约!退货! 他咬着牙忍着那奇怪的感受,那感受不是疼痛,也不是别的什么,就是…… 脑海里忽然冒出来一个想法——抱抱他呀。 沈知弦:“???” 抱谁?谁抱? 抱晏瑾?他抱? ——不对! 这念头根本就不是他在想的!脑子里就仿佛住了个人,在不断地将他的念头强加给他! 那一小块鲛鳞被彻底融合在他心脉之后,沈知弦终于撑不住了,身子一仰就要往后倒,被眼疾手快的晏瑾一拉,避免了落入海水的结局,转而撞入晏瑾怀里。 他也没力气自己坐直,微微喘息着,拽着晏瑾衣袖的手都还在战栗,由着晏瑾动作轻柔地替他拭去额头的冷汗。 方才融合鲛鳞时,晏瑾就顺便把四长老替他设下的禁锢灵力的术法给解了,此时被禁锢许久的灵力在他体内疯狂流转,叫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晏瑾知他情形,握住他的手,仍旧没有撤出自己的灵力,助他平复灵力的躁动。 片刻之后,沈知弦才缓过口气,借着晏瑾的力,艰难地偏头去看鲛人。 鲛人没了逆鳞,又竭尽全力替他们俩护法,此时生命终于是到了极限。他的尾巴在水里缓而无力地拍打着,沈知弦看见,那尾骨上有一处狰狞的伤疤。 是殷辞那环扣所致的伤疤。 可那环扣并不见踪影。 是殷辞取下来了?还是鲛人自己挣脱开了? 鲛人没了力气,半截尾巴沉入水里,不再动了。他不再看两人,视线悠悠然地飘向远方。 请冷悠然地歌声响起,以古老而神秘的语言,歌唱着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曲调。 沈知弦怔怔然地听着,忽然觉得内心也涌起一股怅然。他看着那抹冰蓝,轻声问:“还未知前辈的名讳……” 浪花一个接一个地从远处席卷而来,永不停歇,许是感受到了离别的悲伤,浪潮声似乎也带上了一点悲怆。 鲛人起身投入海水中,清冷悠然的声音在海浪声中模糊到几不可闻。 “……曾经的我没有名字,后来我叫鱼鱼,再后来……我名殷归。” 长风送余恨,辞后应有归。 第42章 醉酒 鱼鱼终于回归了大海,他离开后,海浪飞快地退去,他曾坐过的那块石头骤然消散成烟,露出半淹在水里的一座冰棺。 棺身近乎透明,沈知弦一眼瞧见了空棺里的东西,微微一愣,那两件东西便化作两道微光,没入海水中。 冰棺簌簌碎裂,整个秘境在颤抖着,裂出无数细痕。晏瑾揽住沈知弦的腰,毫不迟疑地就朝那冰棺跃去。 沈知弦下意识闭了闭眼,下一瞬一阵凉意拂过全身,如来时一般。再一睁眼,他们就回到了信城之外。 以往这秘境吞了人,是要悄无声息地飘走的,可近些年来它魔气不足,越发撑不住,这回吞的人又有点多,满当当的,还没来得及消化,便待在了原地。 秘境在那天被迫让晏瑾进去之后就关闭了,但仍有好些个不死心的修士不愿离去,每天都在秘境四周徘徊。此时见秘境突然吐出来许多人,又乍然消失,他们都愣住了。 片刻后,那些人立刻朝秘境里出来的人凑过去,七嘴八舌地开始打听里面的情形。 晏瑾身上气势太冰冷,满身写满了拒绝,没人敢凑过来,倒叫两人免受被围扰之苦。 在秘境里不过短短一个月,沈知弦此时再看眼前这热闹场景,却有恍若隔世之感。 鱼鱼小拾他们的那个幻象和外界的时间流速是不一样的,幻象中过了几年,外界不过眨眼一瞬。沈知弦身处幻象中时,是跟着真真切切地“过”了许多年的。 “岁大哥!晏大哥!”不远处,段沅一边朝他们招手,一边飞快地跑过来。离得近了,见着两人之间不自知的亲密距离,不由半是玩笑半是嗔道:“岁大哥也来啦?岁大哥果然惦记着晏大哥。” 沈知弦觉察出不对劲,默了一下,片刻后他试探性地问:“你们在秘境里没碰着?” 段沅想也没想地就摇摇头:“没有呢,我这些日子,都是自己一个人走的——倒是见到了那天给岁大哥算命的那人。” 她想起来那卦象,好奇地问:“那人说岁大哥此行会如愿以偿,岁大哥可遇着了什么机缘没有?” 沈知弦哑然片刻,心知是秘境在消散前混淆了众人的记忆。他无声地叹息一声,想到鲛鳞,微微点头:“算有吧。” 他既没有说下去,段沅便知他不想说。她也不是遇着什么就非要刨根问底的性子,见此也不多问,只松快道:“在秘境里呆了许久,得找个地方好好歇一歇。” 信城又挤满了修士,沈知弦他们不欲回信城听众人喧闹,横竖时间还早,他们干脆去了附近一个小镇子里歇息。 一路上顺便又交流了一番之后的行程,然后段沅很遗憾地发现他们很快就要分道扬镳了。 “我在秘境里找到了一枚灵果,这灵果要搭配另一种灵果吃才能有效果……偏生这另一种灵果离得可远。”段沅叹口气,“我还要继续往南走呢。” 沈知弦便也遗憾地叹口气:“我们却是得往西而去了……” 他脸上的伪装在秘境里全解开了,眼下只靠简单的幻术撑着,时间久了难免要被段沅察觉出破绽来。沈知弦不想暴露身份,兼之又要找不死城,只能同段沅告别了。 好歹同行了这么久,相谈甚欢,分别前总要好好吃顿散伙饭,喝杯离别酒的。 小镇客栈条件简陋,财大气粗的沈知弦找了处带着院落的空屋,用一袋子钱财来换得屋主人同意他们在这歇脚两日。 三人去外头简单吃了些饭食,买了几坛子酒,并一些小吃食,回到院落里,就着月色,开坛痛饮。 段沅一想到要离别就伤心,一伤心就一杯接一杯,借酒消离愁,消着消着,很快就把自己灌醉了。 喝醉了的段沅一边打酒嗝,一边感慨:“这段时间我过得很开心,能与你们结识实在是太好啦……” 她絮絮叨叨着,沈知弦一边应着她,一边也笑吟吟地饮着酒。 这酒是镇上居民自己酿的,口感风味当然是比不得清云宗上的特制灵酒,不过此时此景之下,倒也不算太差。 晏瑾只饮了沈知弦亲手斟给他的一小杯便不饮了,沈知弦也不逼他,和段沅有一句没一句地搭着话。 明月如玉盘,高悬于天边,清泠泠的月光洒了满地。这酒后劲很足,沈知弦喝了一坛多,居然也觉出一点醉意来了。 而段沅早就喝得醉醺醺,捏着酒杯傻笑了。 晏瑾不动声色地揽上了身旁人的腰,将他往自己身上带了带,免得他喝醉了东倒西歪摔到地上去。 沈知弦倒是无知无觉,被带了一下,顺势就靠在了晏瑾肩头,半阖着眼,脸颊泛红,兴致一起,便抚掌而歌。 他的歌声向来是洒脱而肆意,充满着快意恩仇的江湖侠气,段沅听着听着就痴了,待沈知弦唱完,她哇地一声,眼底居然泛起了泪光,喝醉了也格外灵活地蹦到沈知弦面前。 “岁大哥,我……我真是……”她大着舌头,结结巴巴地吐出惊天之语,“我真是!超喜欢你的!” 说了个开头,就忍不下去了,段沅倒了杯酒,豪爽地一口灌下,像是壮了壮胆:“岁大哥真是太好啦!我,我恨不得天天和岁大哥一块儿历练……” 沈知弦被她的胡言乱语吓了一跳,还没来得及回应,转瞬又被身旁人突然迸发出来的冷意冻了一下,他醉眼朦胧地偏头看了眼晏瑾,又轻又软又带着些疑惑地唤了声:“阿瑾?” 晏瑾抬手,替他将鬓边垂落的发丝别到耳后去,沉默不语。 沈知弦被晏瑾弄得有点痒,抬手将晏瑾的手捉住。 晏瑾的手很温暖,而沈知弦虽说是得了鲛鳞,略略缓解了心疾,可偏寒体质一时还没法调理,手仍旧是冰冰凉凉的,不知觉就要黏着温暖的东西。此时感受到晏瑾手掌心的温度,他便无意识将自己的手贴过去,小螃蟹伸爪爪一样,轻轻戳着晏瑾的手掌心。 晏瑾被他戳得整颗心都柔软了,神色缓和了几分。 这边段沅越说越夸张,不知情地听着只会以为她一颗芳心一片痴情都落沈知弦身上了。 沈知弦醉酒之中觉得不妙,连忙打断:“承蒙厚爱,不过我一介普通人,真当不得你如此……今日一别,以后有缘再见,若是无缘,也就……” 话里话外都是拒绝的味道,段沅隐约觉得沈知弦是误会了她的意思,立时就急了,不管不顾地一咬牙就什么都说了出来:“岁大哥,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其实有个秘密,一直瞒着没说……我现在终于忍不住啦,我其实,其实才不是女孩子呀!” 他终于说出来这个秘密,心头一松,反倒是什么拘束也没了,泪光闪闪的,激动得不得了:“我小时候身子弱,经常生病,家里人说要把我当女孩子养,养到二十岁此后才能平安无事……初时在家还不觉什么,可后来他们又将我送去了千音阁……” 段沅家里人本意是想让段沅去修炼,好歹健壮一下身子不要风吹就倒,结果误打误撞机缘巧合之下,倒真的让千音阁的三阁主……也就是段沅的师尊看上了眼,收了他为亲传。 千音阁里女子居多,而女子之间的琐事本就要比男子间多,各种攀比较劲也丝毫不输于男子,段沅以三阁主亲传弟子的身份一空降,立刻吸引了大家的注意。 段沅委屈得语无伦次:“她们老找我说胭脂水粉,这个色那个色的,总问我哪个好看——可那些个胭脂明明看起来都是一个色呀!我从来都不喜欢这些的!” “她们还要夸我好看,一边夸一边背地里悄悄说我其实只有一张脸能看,却是个空架子——胡说!我每次考核都在前三呢……呜呜呜嗝!” 所以他真的是超级怕和同宗门的师姐师妹们交流,更怕和她们一块儿出门,那可是要从衣服首饰胭脂水粉等等好一顿捯饬,讲究得叫他头疼,为此他不得不在脸上伪出一道疤痕来,终于减轻同门师姐妹们的关注。 这次他好不容易才得到独自出来历练的机会,又幸运地与沈知弦和晏瑾两人结识——旁得不说,单沈知弦身上那肆意洒脱的侠气,就叫他又仰慕又崇敬。 那是他从小看话本子就很喜欢很憧憬很想要成为的那种侠客啊! 他倒豆子似的说了个精光,沈知弦:“……” 沈知弦:“!!!” 沈知弦:“男孩子???” 他震惊地声音都变了调,难以置信地看着段沅。 坐在他对面的,这么大只的漂亮小姐姐呢!为什么突然就变成男孩子了! 他一时也不知该是震惊段沅居然是个男孩子,还是该可怜段沅在一群美人窝里艰难求生,片刻后他选择看向晏瑾。 ——嗯??? ——晏瑾的女主??? 晏瑾却误会了他的意思,神色微微沉了沉,低声问:“岁见很难过?” 沈知弦否认:“不是……” 他难过什么啊!难道不是应该晏瑾难过吗!好好的女主突然变成了好兄弟?这谁能撑得住啊! 他与晏瑾对视了片刻,又去看段沅,瞠口结舌地重复确认:“男……男孩子?” 段沅酒醉之下头脑不清醒,满脑子都是不能再骗岁大哥了,听见岁大哥不信他,他一急,又想不出什么证明的法子,干脆捉住了沈知弦搁在桌上的另一只手往自己胸口搁。 “岁大哥你摸摸……我真的是男孩子呀!” 沈知弦还没从好好一个女主突然变成了男主的震惊中回过神来,手突然就被抓住放在了那微妙的地方,顿时吓得一个激灵,酒就醒了一半,立刻摸着烫手山芋般飞快地缩回来。 “有话好好说别动手——” “岁大哥我真的没骗你了——” 于是一个要拉着一个,一个要躲着一个,一个要护着一个,一番兵荒马乱,酒坛子都摔碎了两只。 沈知弦情急之下也顾不得许多,一转头就往晏瑾怀里躲。晏瑾护住他,替他隔开段沅,沉声道:“好了,别闹了。” 晏瑾的气势冰冷,一下就将段沅吓住了,他一直很怵晏瑾,有多仰慕沈知弦,就有多害怕晏瑾,闻言顿时一动不敢动了:“晏大哥……” 晏瑾毫不留情:“回去睡觉。” 段沅眼巴巴地看了看晏瑾,又看了看沈知弦,他的仰慕对象正躲在凶巴巴的晏大哥怀里,看也不看他。 酒醉着都还是不敢忤逆晏瑾的段沅格外委屈地一步三回头,歪歪扭扭地回房里去了。 终于解决了一个小醉鬼,晏瑾立刻将所有心神都倾注在怀里这只大醉鬼身上了,“岁见?” 沈知弦只求喝得痛快,并没有用灵力刻意压制着,此时酒劲也有点上头,迷迷糊糊地抱着晏瑾蹭了蹭:“我也要回去……” 他蹭完之后,推开晏瑾,自己跌跌撞撞地往前走。晏瑾看他那走路都不利索的架势,抿了抿唇,哪里敢离开太远,亦步亦趋地跟着。 走到房门时,沈知弦果不其然被门槛绊了一下,险些儿摔倒,晏瑾眼疾手快拉得他一把,将他扶着去榻上坐下。 “等一会,我打些水来。” “嗯。”沈知弦懒洋洋地半靠半坐着,半眯着眼昏昏欲睡,根本没听清晏瑾说了些什么。 晏瑾打来水,用术法微微热了热,从储物囊里取了帕子浸湿了水,替沈知弦擦脸擦手。 沈知弦喝醉了酒,恍恍惚惚只觉得自己变成了一根面条,被晏瑾揉来揉去。他偏了偏头,躲过晏瑾的手,嘟囔道:“不擦了……” 于是晏瑾又放下帕子,替他斟了杯水,小心地喂他喝。 水温恰好,沈知弦就着他的手,迷迷糊糊地喝完一整杯水,舔了舔嘴唇。因着喝了酒,他的唇色本就要比平时殷红些许,此时残留着水,又再添几分润泽,看得晏瑾心头火起,闭了闭眼,平息了一瞬,才又睁开。 扶着沈知弦躺下后,晏瑾声音都低哑了几分:“歇息罢。” 沈知弦喝完水,却清醒了几分,见他要走,下意识就拽住了他,软着嗓音道:“等下……别走嘛,睡不着,陪我说话。” 他忘记自己已经恢复了灵力,拽得有些用力,晏瑾对他又没有防备,猝不及防被拉得一个趔趄,膝盖撞着了床沿,不及站稳,便朝榻上倒去。 榻上还躺着个沈知弦,晏瑾反应极快地两手在他身侧一撑,没彻底将人压扁,只是这姿势一下子就微妙起来了。 沈知弦的手还拽着晏瑾的一截衣袖,愣愣地看着近在咫尺的人,一时没有回神,就这样呆呆地看着。 晏瑾低头,也静静地瞧着他。 沈知弦的眼底闪着细碎的水光,浮着一层醉意,潋潋然像是清醒又像是迷糊,唇色润泽,吐出来的热气还带着酒香,将没喝醉的晏瑾都熏得心醉。 “岁见……” 他唤了一声。 沈知弦喃喃地应了声:“啊……”他迷糊地蹙了蹙眉,忽然觉得一片混沌的脑海中又突兀地出现了一个声音,有点像晏瑾的,又似乎不是。 他喝得醉醺醺的,脑子没转过弯来,下意识跟着重复了那个声音的话:“……亲,亲他?”沈知弦露出疑惑的神色来,睁着雾气蒙蒙的眼看着晏瑾,眼底全是迷茫,很不解为什么脑海里会出现这样的声音。 晏瑾终于是忍不住了,一股火起从胸腔涌起,充盈了他全身。他喉头动了动,下一瞬就低下头去,准确无误地覆上了那两片他觊觎已久的唇。 沈知弦霎时怔住了。 晏瑾其实也不敢太过分,只轻轻地压着,也不敢用力,谨慎地注意着沈知弦的神色,见他没有抗拒也没有挣扎,才小心翼翼地咬住,伸出舌尖来,飞快地舔了一下。 甜的,软的,带着酒香。 沈知弦这回是彻底回过神来了,醉意飞得一干二净,眼底闪过错愕,他下意识要推开晏瑾,结果晏瑾像是早就预料到了他的动作,在他还来不及用力时就先抓住了他两只手,举到头顶上摁着不让他动。 沈知弦顿觉身上沉了几分,是晏瑾将小半身体压上来的缘故。 唇上微微刺痛,是晏瑾咬了咬他的唇,又吐出来一口滚烫的气息,才缓缓抬起头来。 昏暗的烛光中,晏瑾眼底黑沉沉的,有一丝隐藏极深的疯狂,他就这样定定地凝着沈知弦,低声喃喃:“忍不了了,岁见,我忍不住了。” 第43章 无题 平素的隐忍尽数消失,此时的晏瑾连呼吸间吐出来的气都带着强势的压迫感。 压得沈知弦一瞬恍惚,就脱口而出:“忍什么?” 话音一落,沈知弦便立时后悔了,然而话已出口没法收回,他只能听着晏瑾一字一顿道:“忍不住……要对岁见做出一些不太好的事情。” 刚被做过一些“不太好的事情”的沈知弦忍不住舔了舔嘴唇,那上边似乎还有晏瑾残留的温度,叫他嗓子眼干涩涩的,说不出话来。 千防万防防着晏瑾黑化,防着晏瑾要杀他,防不住晏瑾居然对他起了这种心思。 他如今在晏瑾眼里究竟是个什么人?是岁见,还是师尊? 若说是师尊……沈知弦不知怎的,就想起来当年曾看过的一个论坛热帖。 ——论古代纯爱奇幻小说里的高危职业排名。 评论里是一溜儿的“恭喜师尊喜提榜首”。 沈知弦:“………………” 这个时候,沈知弦就有点痛恨自己优秀的记忆力了,时隔这么久,他还能隐约记起那一溜儿的恭喜后,还有许多评论。 “对徒弟太好,是要被太阳的。” “对徒弟不好,徒弟黑化了也是要被太阳的。” “徒弟是债啊,躲呀躲呀到底是躲不过要被太阳的。” 沈知弦:“………………” 沈知弦强行把这满脑子乱七八糟的太阳压下去,转念又想起了岁见。 不是他自己,是晏瑾的“岁见”。 那在晏瑾幼年时期曾抱过他哄过他对他很好,好到晏瑾至今念念不忘的“岁见”。 晏瑾是对他起了心思,还是因为这个“岁见”,而对他移情了? 又或者根本就是…… 沈知弦心情复杂,一时想着想着便出神得久了。 见他不说话,脸上没什么表情,隐约又浮现出属于清云宗沈知弦的清冷,晏瑾眼神黯淡了一瞬,松开了禁锢着沈知弦的手,翻身而起,站在榻边,声音又紧又涩:“是弟子僭越,师尊好好歇息,我……” 沈知弦现在一听见“师尊”这个称呼就心头一紧,菊花隐隐一凉。他回过神,期期艾艾地应了声,也要翻身坐起来。 精神虽然绷紧了,酒劲在体内还未彻底消散,他起身时忍不住歪了歪,被晏瑾握着手扶稳了。 晏瑾的手搭上他手腕的时候,沈知弦忽然感觉心头有一种紧张害怕的情绪一闪而过,快得叫他险些儿捉不住。 等等! ——这不是属于他的情绪! 那种仿佛被强加了什么的感觉又出现了! 沈知弦眉心微微蹙起,他虽然震惊于晏瑾对他产生了这样的想法,但也仅仅只是震惊而已,最多加上一点儿不可思议,紧张是没什么的,害怕也谈不上——所以这突然而至的情绪是哪来的? 沈知弦觉得自己隐约发现了什么,他尝试用灵力去探灵气海深处的契约,果不其然,那种紧张害怕的情绪又出现了。 恰此时,晏瑾见他坐稳,松了松手,那情绪便又淡了。 沈知弦反手握住晏瑾正欲缩回去的手,眼皮微抬,轻描淡写地问:“你在紧张害怕什么?” 晏瑾一瞬不瞬地望着他,沈知弦能明显地感觉到他的手僵了一僵。 ——是晏瑾在紧张害怕。 这契约,关联着晏瑾的情绪? 或者说——是他能通过这契约,听见晏瑾的心声? 沈知弦想起之前几次模糊听见的声音,再结合晏瑾的表现,越发肯定了这个猜测。 他忽然觉得有点儿意思,微微露出一点笑意来。 沈知弦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事情没发生之前他或许还要担忧一下,发生后,他反而是最佛最看得开的哪一个,眼下晏瑾越紧张,他反倒是越不紧张,甚至还想逗一下晏瑾。 他略收敛了笑意,淡声道:“你喊我师尊,却做出这样大逆不道的事情来,也不解释一二,便想跑吗——坐下说话。” 沈知弦微微用力,晏瑾便不由自主在他身边坐下,腰背挺直,微微收腹,正襟危坐,像极了当年他在清云宗上早课时的样子,恭敬而沉默。 “嗯?”沈知弦见他紧抿着唇一脸严肃的,就是不吭声,有心要逼出他的心里话,叹口气,故作无奈道:“算了,你若是不愿意说便算了。今晚算是我喝醉了酒,什么都不记得了……” “你是一时糊涂也好,是大逆不道也罢,今夜过后全不作数……” 他话音还未落尽,晏瑾忽然硬声打断:“师尊。” 他倏地站起身来,又快又狠地在沈知弦面前单膝跪下,丝毫没省着力气,那扑通一声,叫沈知弦一瞬间就想起来秘境中他朝着鲛人跪下的情形。 ……一样的毫不犹豫。 “岁见……”这回他又是换了个称呼,停顿了许久之后,复又开口,“别忘,别不作数……” 他半跪在沈知弦面前,一字一顿,异常艰难地开口,短短几个字,带着一点紧张,一点隐忍,一点势在必得的强势,甚至还带着一点被逼至绝境的绝望。 各种情绪交错,通过契约传到了沈知弦心底,叫他一时也被窒住了,心头堵得慌,没法分辨出什么来。 “我没有一时糊涂,我心向往已久。岁见,我可以对你做一些……大逆不道的事情吗?” 晏瑾垂眸,双手捧起沈知弦的一只手,低头在他手背上印下虔诚的一个吻。 晏瑾的唇滚烫滚烫的,触碰沈知弦冰凉的手背的那一瞬间,沈知弦觉得被狠狠地烫了一下,一直烫到了他心里。 他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下意识就想缩回来,却被紧紧握住了。 晏瑾抬头看他,眼底里全是认真和期盼。 沈知弦张了张嘴,突然之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他本该拒绝的,可嗓子眼里像是被堵住了,什么拒绝的话都吐不出来,半晌才微微偏过头,脸颊微微发烫,企图掩饰自己的不自然。 见他不说话,也没有冷硬拒绝,脸上神色甚至还有一瞬间的松动,并没有要动怒的样子,晏瑾便略松了口气,悄悄地与他十指相扣。 沈知弦微微动了动手指,仍旧是没拒绝,于是晏瑾得寸进尺抱住了他,脑袋埋在沈知弦颈脖处,小小的蹭了蹭,蹭出来一点撒娇的意味:“岁见……” 他好像高兴起来了,沈知弦能感受到他的喜悦,压都压不住。他问:“岁见不说话,是不是同意了?” 他端着嗓子,字正腔圆地念:“岁见,我想永远陪在你身边,替你折初春新柳,伴你听夏夜蝉鸣,与你赏秋菊共杯酒,待深冬时节,还可拥你入衾被,共枕浮生一梦。” 他又蹭了蹭,呵出来的气全洒在沈知弦的颈脖处,弄得沈知弦忍不住瑟缩了一下,他轻声道:“岁见,我可以吗?” 沈知弦:“……” 沈知弦:“???” 沈知弦还是第一次见他撒娇,脑袋一懵,差点就把持不住,紧接着被这一本正经的土味情话酸得打了个冷颤。他艰难地保持镇定,将人推开一点,神色复杂地问:“哪里学来的胡话?” ——为什么听着这般耳熟! 晏瑾被他推开,神色间还带着些无辜,他沉默了一会,老老实实交代:“书里……” 沈知弦:“!!!” 书里? 等等! 日! 破案了! 电光火石之间,沈知弦突然想起来他那本突然失踪久寻不得的话本子——“你拿了我的话本子?” 晏瑾盯着他一张一合微微颤抖的唇,压下心中的蠢蠢欲动,“嗯”了一声,小心翼翼地问:“我看见岁见在看。岁见也不讨厌这些,对吗?” 沈知弦一口老血涌上喉咙,然后又被他艰难地咽下去了——所以晏瑾这番动起来的歪脑筋,还是他给带起头的吗?! 这真的是……沈知弦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地吐出来,神色无奈:“话本子作不得数……” “作得数的。”晏瑾飞快地打断他,认真地给他一个个数,“岁见愿意与我牵手,岁见愿意被我抱,岁见总是护着我宽容我,就算被我冒犯了也没有生气……” 他轻声道:“书里说,这是因为岁见也喜欢我。我觉得这该是作数的。” 沈知弦:“……” 他回去就要立刻马上把那瞎几儿乱写的小弟子捉出来,发配去种瓜!种一年!不!种三年! 沈知弦沉默了许久,无奈地叹口气,没有被握住的手抬起来揉了揉眉心,冷静下来:“阿瑾,你今夜也饮了酒,怕是醉糊涂了脑袋。我可以与你做师徒,也可与你当兄弟。唯独这件事……” 他像在哄孩子:“我希望你能再认真考虑一下,这事儿不是嘴皮子轻轻一磕碰就能做下决定的小事,我不希望你因为一些事,或者其他人,便突兀地做出决定,日后却为之后悔。” 晏瑾怔怔地看着他,半晌,长睫轻颤,小心翼翼地问:“我不会后悔的,我也考虑好了,岁见,我可以吗?” 烛火昏暗中,晏瑾的眼底有细碎的光,光里只倒映着沈知弦一个人,他神情专注地像在看独属于他的唯一的宝贝,喃喃道:“不是因为别的事,也没有其他人……” 晏瑾的手微微颤抖,因为紧紧握着沈知弦,连带着沈知弦的手也在颤抖。 沈知弦心底忽然迸发出一种奇怪的感觉,就好像他做了什么坏事,说错了什么话,莫名其妙地就升起来一种负罪感。 他强行压下这种怪异的感觉,见晏瑾的情绪似乎有点不对,想起秘境中晏瑾微微泛红的眼眸,沈知弦定了定心神,主动倾身前去,抱了抱晏瑾,轻轻拍了拍他的背后又收回来。 “好,我知道了。可是这件事情对我来说很突然,阿瑾也给我一点时间考虑好吗?” 沈知弦的声音比三月春风都要温柔许多,晏瑾被他安抚了情绪,松开了扣着沈知弦的手,反而将沈知弦整个人都抱进怀里,将脑袋搁在沈知弦的肩头,闷闷不乐地嗯了声。 他要比沈知弦略高大些,恰恰好能将沈知弦整个人拢进怀里,两个人是恰到好处的契合,仿佛他们天生就该这般相拥着。 沈知弦被他揽在怀里,感受到他滚烫的胸膛,听见他强而有力的心跳声,微微闭了闭眼,忽然觉得自己吃枣药丸。 他一直以为他在温水煮晏瑾,将一个重生回来满心杀意的晏瑾养成了乖乖小徒弟,可没想到,到头来,他才是被晏瑾煮着的那只青蛙。 晏瑾不动声色的,悄无声息的,就占据了他生活中的每一个角落。 每日睁眼瞧见的第一个人是晏瑾,说的第一句话是对晏瑾说的,晏瑾生气了他想哄着,晏瑾难过了他也觉得揪心,他见不得晏瑾受委屈,多小的委屈都不行。 他很艰难地想劝说自己,这不过是一个师尊对徒弟的,普通的,再正常不过的关爱与关怀。 可是经晏瑾提了那么一句之后,那话本子里各种场景各种隐秘的情絮都涌上了心头。 他一点点地回想着话本子里的内容,第一次将自己和晏瑾都带入去看。 然后他发现,话本子真的害人不浅。 他怕也是,要被话本子害惨了。 第44章 杨州 昨夜里两人是什么时候睡的,沈知弦已经记不清了,他只记得他被晏瑾抱了许久,久到被暂且压下的酒劲又翻涌上来。 “睡觉啦。”他拍拍晏瑾的背。 晏瑾便松开他,将他塞进被窝里,顿了顿,将自己也塞了进去。 沈知弦本想说什么,想了想,还是没说出来,只是往里挪了挪,给他让出点位置来,又将被子分了他一半。 床榻不小,被子也挺大,两人平躺着,中间隔着半人有余。 没有人说话,只有呼吸声微弱地此起彼伏着。 半晌后,被子下微微动了动,晏瑾将手伸过来,准确无误地覆在沈知弦的手上。 小心翼翼地,隐约带着试探地,轻轻搭在沈知弦的手上,见他没有反应,才略微用力握住。 沈知弦闭着眼,见他没有太过分,便也只作不知,任由他握着,心里微微叹了口气。 结果翌日醒来时,沈知弦却发现两人姿势不太妙。 他昨晚想了很多东西,想晏瑾,想清云宗,想原书,想自己,想了很久很久才迷迷糊糊睡去,这一睡就有些沉,也不知是什么时候,是谁先动的手…… 反正一觉醒来,沈知弦看着近在眼前的胸膛,倦倦然打到一半的呵欠顿住,有点傻眼。 晏瑾早已经醒了,正一瞬不瞬地望着他,他立时便知道了睡梦中那仿佛被火把烤的感觉来源于何处。 沈知弦若无其事地动了动,发现晏瑾的一条手臂被他枕着,另一只手就亲密而自在的地搭在他的腰间。 沈知弦默默收回自己同样抱着晏瑾腰的手——他就说呢,这一觉怎么睡得格外舒服,暖乎乎的,原来是被晏瑾抱着。 “早呀。”刚醒的嗓音微微沙哑,沈知弦推了推人,示意他将搭在自己腰间的手拿开,“什么时辰了?” 晏瑾报了个不太早,也不算很晚的时辰:“岁见再睡一会?” 沈知弦微微摇头,眼底还残留着一丝酒意和倦意:“想沐浴。” 这一身酒气,就算是用术法消了许多,他还是觉得难受。 晏瑾便半是揽着半是抱着地将他扶起来,沈知弦本以为他要下榻去的时候,晏瑾却又偏头,在他唇边擦过,留下一个滚烫的吻:“岁见早安。” 沈知弦下意识后仰头想避过,动了一动,又定住了,任由他的唇在自己唇边一触即分,才蹙着眉盯他:“一大早做什么呢?” 晏瑾无辜道:“书上说的……这是早起时打招呼的方式。” 沈知弦:“……” 他在晏瑾手背上拍了一下,不轻不重的力道,轻轻的啪一声,他道:“没事儿少看这些书,话本子呢,快拿出来。” 晏瑾迟疑了一会,不太情愿,看着沈知弦微微眯起了眼,才乖乖地从储物囊里翻出来那本话本子。 话本子落手,沈知弦随意看了两眼,便有些怔住了,这书他买回来时还很崭新,眼下却是一副被翻阅多次的情形,边边角角甚至有点儿起毛边,也不知晏瑾偷偷看了多少次。 晏瑾小声问:“应当还有其他几册,我可以看吗?” 还惦记上了。 沈知弦没好气地瞪他一眼,断然拒绝:“不可以——去替我打点儿水来,我想沐浴。” 晏瑾乖乖地去替他打水了,沈知弦倚着榻边,看着那本话本子半晌,露出个无奈的笑容来,随手将它塞进了自己的储物囊。 好在这话本子只是第一册 ,而第一册的内容,还不算太……教坏小孩子。 一番折腾后,沈知弦神清气爽地出门去,就看见段沅正在院子里哼哧哼哧地收拾昨夜的残局,见他出来,小心地偷觑他两眼,才腼腆地打了个招呼:“岁大哥早。” 段沅今早酒醒后也懵了,他是想和沈知弦坦白身份不假,但并不是想在那种情况下坦白啊!而且他恍恍惚惚地记起,他好像还对岁大哥做了些冒犯的事情。 “岁大哥,昨晚对不住……”他挠了挠头,道歉,“昨晚我做了些不太好的事情……” 他还作着少年打扮,没了故意的伪装,此时的他少年气十足,沈知弦听见“不太好的事情”,就想起晏瑾,想起昨晚晏瑾说的各种话,立刻打断:“没关系。你……” 正说着,晏瑾从门外回来,一股子香气立刻将宿醉醒来饥肠辘辘的两人吸引了过去。 晏瑾沉默着将买回来的吃食一样样放好,几乎都是沈知弦喜欢吃的,一件一件都放在他面前,至于段沅……嗯,没在考虑范围内。 沈知弦悄悄瞪他一眼,将吃食重新摆了摆,招呼段沅过来吃。 他待段沅态度如常,段沅提了许久的心终于放了下来,脸上笑意重新浮现,美滋滋地过来吃早食。 餐桌闲聊是中华传统美德,沈知弦咽下一口包子,问:“你以后便要恢复男儿身了吗?你还未至及冠……” 经过昨晚的乌龙,他已经彻底对撮合晏瑾和段沅死心了,辣鸡原书,写得这般含糊,居然也一点儿都没提段沅是男孩子!怪不得后期段沅戏份这么奇怪呢,明明追随了晏瑾,却一点儿暧昧戏份都没了。 段沅沉默了一会,扬起笑脸:“算啦!我想过了,是祸躲不过,假装成女孩子真的很难过,我决定还是遵循本心,做回自己好了。” 做下这个决定,他松了口气,神色间便松快了许多:“师尊知我情形,也不强求我一定要待在宗门的,我可以四处走走……我师尊真是太好啦!” 沈知弦见他意已决,笑吟吟地点了点头:“也可,只是外头艰险重重,你要小心些便是了……” 他话说到一半,忽觉眼下一晃,低头正看见晏瑾将一只圆滚滚的大包子夹到他碗里。 他和晏瑾挨得很近,大包子落入碗中的时候,他听见晏瑾也在小声对他说:“我师尊也很好。” 晏瑾的语调里是掩不住的高兴。其实从今天早上醒来开始,沈知弦就觉得他一直在处于高兴状态,虽然表面上看着是沉稳依旧,但沈知弦就是知道他在高兴。 他还没明确答应什么呢,就这般高兴吗? 沈知弦戳起大包子咬了口,细嚼慢咽,心情复杂,还没吃一半呢,晏瑾又将一只饺子夹到他碗里。 虽然都是他爱吃的口味,但是…… “吃不下啦。不要夹啦!”沈知弦小声抱怨,“你吃你自己的,做什么老夹过来……” 他就发现晏瑾很喜欢往他碗里塞东西,之前身份还未拆穿前也是这样,可他胃口本来就比较小,每次都要吃得饱饱的。 晏瑾就小声地回他:“师尊太瘦了,四长老说要多吃些东西才行。” 不知为何,沈知弦本能就觉得四长老替晏瑾背了个锅。 他将自己的碗移走开了一些位置,不让晏瑾再往里头放东西。 那边段沅吃着吃着,开始觉得不对劲了。沈知弦不说话之后,他也没说话,乖乖吃东西,可旋即他就发现对面两人一直在讲悄悄话,一直在讲,小小声的!讲个不停! 他哀怨地看过来:“岁大哥,我觉得我失宠了……晏大哥,你变了,你以前不这样的,你以前都不说话的……” 沈知弦回过神来,见少年一脸失落,忍着笑将面前一碟大包子推过去:“你晏大哥说这包子好吃,让你多吃点呢!” 少年怀疑地看了他一眼,沈知弦作无辜状,少年又看了眼晏瑾,晏瑾一脸沉稳,什么都看不出来,郁闷的少年一筷子叉走了碟子里最后一只大包子,咬了一大口,鼓着腮帮子小仓鼠一样。 相处的时光多快乐,分别的时候就有多难过。 段沅恋恋不舍地与他们道别,一步三回头。 沈知弦朝他挥了挥手:“别再回头啦,看着前方路好好走。保重。” 段沅便朝他抱拳拱了拱手,终于是大步大步往前走,不再回头。阳光明媚,他的背影潇洒而肆意,透着少年独有的爽朗与意气风发。 沈知弦就笑吟吟地目送他离开,终于瞧不见他身影的时候,才叹口气:“年少真好。” 这样意气风发的年纪,他也曾有过,不管是穿书前的他自己,还是这书里的原身,都是有过的。 那是一个什么都愿意去看一看,什么都愿意去闯一闯的年纪。 与段沅分别后,两人又坐上了飞鱼。飞鱼久久未曾出来过,每天都缩小待在水泡里委屈地直吐泡,早就待不住了,此时一放出来,立刻就背着两人冲上云霄。 照旧是半透明的屏障,挡了烈日大风。 飞着飞着,晏瑾忽然问起来沈知弦少年时期历练的事儿。 这是原身的记忆,就算原书中的原身后来干了很多坏事,此时沈知弦也没法理所当然地将原身过去的一切都占为己有。他含糊道:“太久远啦,很多事情我都忘记了。” 他反过来问晏瑾,若无其事地道:“以前对你很好的那个人,现在怎么样啦?” 沈知弦自以为掩饰得很明显,可那试探的意味,晏瑾一听便全知晓了。 他在秘境中,被那殷红灵丹刺激得其实恢复了一些记忆,他知道自己不是断去灵根后立即重生的,上一世在断去灵根后,他还活着,还发生了很多事…… 晏瑾思绪万千,他隐约觉察出某段时间的沈知弦是有古怪的,但又说不出是怎么回事。 上一世的沈知弦后来怎么样啦? 那古怪是和心疾有关吗? 心疾……是当年那些事导致的吗? 当年沈知弦……究竟发生了什么? 无数个疑团在他脑海中盘桓,晏瑾舒了舒眉心,偏头望向沈知弦,低声道:“他现在,应当也很好。” 沈知弦抿了抿唇,很想继续问晏瑾以前的事,原书中是直接从晏瑾进清云宗受苦开始写的,对他的前尘往事只一笔带过,大意是过得很艰难,但究竟是过得怎样艰难,原书中并未细提。 这样艰难得往事,叫晏瑾再反复想起来,沈知弦又于心不忍,他只能住了嘴,忍着心里猫抓似的难受,努力忽略过这一茬。 晏瑾见他不说话,也没有再提,过了一会,他往沈知弦那边凑了凑,小声地问:“岁见,我……可以抱抱你吗?” 晏瑾好像很喜欢抱他,之前夜里睡觉冷了,晏瑾便问他要不要抱抱,秘境中走不动了,晏瑾也这般问,眼下坐着飞鱼上呢,他又问了。 沈知弦端正坐姿,目视前方,端着架子拒绝道:“光天化日之下,搂搂抱抱不成体统,这样不好……” 他话音还未落,晏瑾就从身后将他整个人抱入怀中,下巴抵在他肩头上,轻声笑了笑,呵出来暖乎乎的气,全扑在沈知弦脸颊上,叫他忍不住觉得双颊微烫。 “咳咳,不过这半空中也没有人……”他自己也说不下去了,轻咳两声掩饰了一点儿不自在,继续板着脸作若无其事状。 只是渐渐的,那挺直的背,就慢慢地松懈下来了。 晏瑾眼底流露出一点欢欣来,几乎是藏都藏不住。 …… 得了鲛鳞,缓了心疾的发作,暂且没有性命之虞,沈知弦的心情便也跟着松快了许多。 这段时间,两人一路慢悠悠地走着,一边打听着不死城在何处,倒也挺悠然,不像是历练,倒像是四处游玩。 两人之间的关系,也在朦胧中不断发酵着。 沈知弦到底是穿书而来,思维想法没有这原来这世界中的人那么多拘束,又兼之他本来就不是什么钢铁直男,对男男之间的那些事儿看得很开,对所谓的师徒之间的伦理辈分也没有很纠结。 晏瑾既然对他生了这样的心思,那……那也就这样嘛。 沈知弦的心思其实很简单,晏瑾对他好,他也愿意对晏瑾好,若是以后…… 横竖不过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飞鱼近日一直往繁华城镇飞,这日又到了一处沿河的城,远远地落地。 沈知弦收起小飞鱼,慢悠悠地和晏瑾走到城门,大木匾上龙飞凤舞地写着两个字。 杨州。 沈知弦立时就想起了“烟花三月下扬州”的扬州。这一字之差,倒叫他心里一动,便决定在此歇脚。 不愧是与历史上着名繁华之城同名的地方,这杨州也是喧闹繁华得紧。因着沿河,那河面上排了有许多画舫,形形色色的人来来往往,熙熙攘攘,好不热闹。 天色已半昏暗,沈知弦带着晏瑾,在河边走过一遭,忽然回头,朝他微微一笑:“阿瑾以往忙于修炼,或是少见这般繁华景象。今夜为师带你见识见识。” 他遥遥一指河边,那灯火通明笙歌四起的画舫,正热闹着。 第45章 桃花 灯火通明,笙乐四起,人来人往熙熙攘攘间,百般姿态皆展现。 奢丽精致的画舫上,有胭脂粉黛娇美人儿在软声娇语地召着客人,风拂起她们绣着花蝶彩纹的百褶裙摆,扬起惹人心动的弧度。 “走罢。”沈知弦姿态散漫地抬步走上其中一座画舫,他又将他的折扇掏出来展开摇啊摇了——身为翩翩公子,无论酷暑还是严寒,手里都该握着把折扇,那才叫风流倜傥。 晏瑾抿着唇,一言不发地跟在他身后,视线定在沈知弦身上,瞧也不瞧旁人一眼。 “来……给本公子安排个雅间。找几位漂亮美人儿来斟酒,歌舞也可来些。”年少时原身出来历练时,机缘巧合之下,是来过这等场所的。沈知弦循着记忆,轻车熟路地一边往里走,一边吩咐着候在旁边的小厮。 顺手再扔出几块银子并一张银票。 那小厮接着了银子,掂量几下,又悄悄觑了眼银票上的数额,立刻心花怒放眉开眼笑地在前头带路:“两位公子,您请,您请……” 沈知弦略略顿了半步,等晏瑾跟上来与他平齐,拽了拽晏瑾的袖子,示意他看对面的画舫,小声道:“瞧见那花里花俏的一排儿花灯没?” 晏瑾匆匆望了一眼,又收回了视线,没说话。 “这座画舫未挂花灯,里头都是清倌,卖艺不卖身。”沈知弦解释道,“那边挂了花灯的,才是真正纵情声色的地方——往后来这等地方,可别走错了。” 晏瑾忍了忍,又忍了忍,最终还是没忍住,轻声道:“岁见对这等地方很熟悉。” 沈知弦唔了声,假装没听懂他的言下之意,笑吟吟地拉着他,进了小厮给安排的雅间。 雅间布置得很雅致,熏香淡淡,案几上摆着酒壶酒盏一应物件。沈知弦挑了个位子坐下,见晏瑾紧接着要跟过来挨着,连忙抬手止了止他的脚步:“去对面坐。” 晏瑾脚步停住,不情不愿地在对面坐下。 门吱呀一声复又被推开,婷婷袅袅十余位姑娘莲步款款地走进来,前头四位两手空空,一边分过来两人,要替他们斟酒捏肩松筋骨,剩余抱着乐器的身着舞衣的,往空地处一站,便是娇歌软舞,一片靡靡之景。 沈知弦脸上挂着散漫又悠闲的笑容,摆摆手示意身旁两位姑娘只斟酒便可。 他悄悄拿眼觑晏瑾。 晏瑾紧抿着唇,一言不发地看着身边姑娘斟酒。 那姑娘显然不是第一次见这么正经的客人,轻车熟路地斟完了酒,就要端起来喂他,边软着嗓音儿调笑着:“公子冷着脸好生没趣,赏个脸罢?” 另一个姑娘一双素手指若葱尖,就要替他揉捏手臂。 晏瑾倏地站了起来,动作之大,将两位姑娘都撞开了几步,似嗔似怒地望过来:“公子……” 沈知弦适时开口:“不喜欢小姐姐?那换人罢。” 那两位姑娘便哀怨地应了声,袅袅娜娜地退下了,不多时,又换进来两位唇红齿白的少年。 那俩少年约莫十六七岁左右,正是最年少无暇的年纪。之前退下的那两位姑娘察言观色,觉得晏瑾约莫是不喜欢浓妆艳抹脂粉气太重的人,便特意唤了两个容貌极好的少年,卸了浓妆才进去的。 可晏瑾仍旧是冷着一张脸,神色是越发严峻,笔直僵硬地坐在座位上,目不斜视地盯着案几上的酒盏。 两位少年对视一眼,就要往他身上靠,那手就要环上晏瑾脖子时,对面沈知弦又慢悠悠地啜了口酒,开口了:“只管斟酒便是,不许做别的。” 两位少年:“……” 他们收回了手,朝沈知弦身后的姑娘悄悄望了眼。 ——不让服侍,就这样傻站着吗? 那举着酒壶的姑娘见沈知弦杯中空了,温软笑着斟了酒,才站直身来回望过去。 ——客人不让,那就傻站着呗。 横竖他们本来就是清倌,客人若是连席面上的表面服侍都不让……那就更省事儿了嘛。 面前的歌舞恰到高`潮,舞姬提裙旋身,腰间缀着的一串串玉珠铃铛叮当作响,音色清脆,合着铮铮筝音,叫人移不开眼。 沈知弦看得津津有味,像是全然感受不到晏瑾望过来的目光,杯中酒被饮尽,他头也不转地微微抬了抬手:“斟酒。” 酒壶微倾,酒液堪堪落下一滴,晏瑾便忽地起身,几步走过来,一把将酒壶抄过来,冷淡着眉眼神色,生硬道:“我来即可。你们都出去。” 他替沈知弦将酒杯斟满,沈知弦轻啜一口,微微合着眼,晃着酒杯不语。 少年和姑娘对视一眼,又看向沈知弦,见沈知弦不说话,也不反对,他们便屈身一礼,悄无声息地往门口退去。 将要离开时,沈知弦终于开了口,却是对那群乐师舞姬:“你们也出去罢。” 他的声音不咸不淡,不算很大声,但稍稍用了术法,准确无误地送去众人耳中,清晰明了。 乐声立时停住,久经训练的舞姬一个旋身稳稳落地,裙摆铃铛犹在晃动,他们已恭敬地行礼,如来时一般,很快又出去了。 离开时还顺手掩上了门。 “不喜欢吗?”沈知弦轻声问。 “岁见喜欢吗?”晏瑾在他身边坐下,将酒壶搁在案几上。 沈知弦对这个问题避之不答,垂眸看手中酒盏,清澄的酒液在琉璃酒盏中微微晃着,清冽酒香扑鼻而来,他道:“你对他们如此排斥,许是因为你见得太少。这尘世间好东西这般多,往后你还能瞧见更多的事更多的人……” 沈知弦带着笑意略叹一声,隐约有些怅然:“……或许以后,就能见着更喜欢的了。” 他似是意有所指,晏瑾抿了抿唇,灼热的目光直视着他,毫不退缩:“可是他们都不是你……” 沈知弦微微一怔。他抬眸望向晏瑾,晏瑾神色平静,可他却隐隐约约地通过契约,感受到了一点儿…… 委屈和难过。 沈知弦凝视他许久,忽然就心软得一塌糊涂,随手将酒盏搁在案几上,略略倾身拍了拍晏瑾搭在膝盖上的手:“好啦好啦,不是我……” 正哄着,忽然一声锣响,外头静了一瞬,又爆发出更大的喧闹叫好声,隐约在喊什么名字。 约莫是这画舫的台柱儿出来表演了。 既然都来了,热闹就要看全。沈知弦拉着晏瑾,走出雅间去。 他们是在画舫的二楼,这画舫设计巧妙,在二楼倚栏而望,恰恰能看见一楼那戏台子上的全景。 娉婷袅娜如弱柳的女子提着裙摆,轻盈地走上了台子。 有人吹了声口哨:“桃花儿!” 那女子便盈盈含笑,偏过头来望了望,声若莺啼:“桃花儿见过诸位。” 身为这座画舫的十二花之首,她向来是人气很足,有人曾一掷百金,只换她一笑,再掷千金,只求她一曲。 乐师奏乐起,桃花儿清了清嗓子,便唱起小曲儿来。 她的嗓音柔软婉转,唱着的是个初春时节,少年少女们踏春相遇一见钟情的景象。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这小调儿听着很舒服,沈知弦忍不住跟着哼了两句,看着那桃花儿的身形,忽然一种莫名熟悉的感觉涌上心头。 恰此时,那桃花儿半阙唱完,转过身来,轻轻巧巧地一抬眼,就往沈知弦这边望过来,粉若花瓣的唇微微一勾,就朝他笑了一笑。 电光火石之间,沈知弦当机立断地掩面转身埋进晏瑾怀里,避开桃花儿的视线,一咬牙,倒抽了一口凉气。 ——是她! 晏瑾不明所以,揽住他,疑惑地问了声怎么。 沈知弦埋首于他怀里,含含糊糊的,声音听不大真切:“怕是见着旧人了……我们走罢。” 晏瑾垂眸,那桃花儿一瞥之后便转过了身,继续将那半阕唱完。他凝了这女子半晌,才顺着沈知弦的意,要离开。 可刚转身,走了几步,便被几位少年姑娘拦了个结实。 “两位公子是怎么了?才刚来便要走么?”貌若娇兰的姑娘似嗔似怒,“是我们服侍得不好么?” “两位公子再留下来小酌几杯罢?”唇红齿白细腰不盈一握的少年软声挽留。 晏瑾浑身都在散发着冷气,沈知弦从他怀里脱身出来,摸出一把银子给他们,漫不经心地笑着:“让让。” 那几位少年姑娘却不接银子,只推推搡搡地阻拦在他们面前,温言软语地笑着劝他们留下。 这一番耽搁,沈知弦也没留意底下的婉转曲子是何时停的,只听得轻盈的脚步声悠悠然地从楼道传来,尔后面前这几位姑娘少年就倏地化作轻烟一缕,没入后头那人身上。 粉裙袅娜的桃花儿提着裙摆,轻盈地走过来,泛着粉意的眼角微微一挑,就朝着沈知弦笑了笑,当真是娇弱可怜楚楚动人:“岁公子,好久不见。” 沈知弦下意识想抖开折扇,一摸腰间,发现折扇落在屋里没有拿,他便只能抬手屈指抵唇,作若无其事状:“姑娘怕是认错人了。还请让让。” 桃花儿盈盈含笑地望着他,一步也不让,只道:“岁公子风采,桃花儿不敢忘。当年若不是岁公子仗义出手,桃花儿便要被那纨绔子弟欺辱了……” 她将旧事掀开来讲,沈知弦敏锐地察觉到晏瑾扣在他腰间的手一紧,没奈何地叹了口气,愁苦道:“你一只几百岁的画皮妖,我就算不出手,你也有一百个法子安然脱身……” 腰间被勒得有些疼了,沈知弦不动声色地动了动,借着袖子的遮掩,悄悄地掐了一把晏瑾的手:“再说了,我当时心思,不过是替天出道为民除害……” 桃花儿望了他一眼,又望了望晏瑾,似乎是明了了什么,唇边的笑意越发温柔了,她幽幽道:“岁公子当年不告而别,桃花儿心甚念之,寤寐思服,辗转反侧。如今好不容易相见,当举杯共饮,诉一诉衷情。” 沈知弦:“……” 原身年少无知闯的祸,为什么要弱小可怜又无助的他来背锅! 第46章 旧事 当年的岁见会与画皮妖结识,也算是因缘巧合。 岁见出来历练时,不过是个未及弱冠的少年郎。少年意气风发,正是对什么都好奇的年纪,更兼之在宗门里老老实实规规矩矩地修炼了这么些年,难得见到这等繁华喧闹的地方…… 那想要凑热闹的心思就更压不住了。 恰逢当时落脚的城是沿河而建,宽敞的河面上坐落着好几座精致的画舫,灯火通明,四处缀着花灯彩缎,各色美人凭栏而望,种种风情迷人眼。 岁见本着见识一下的心思,随意挑了艘画舫进去。 那时的岁见还不懂太多蹊跷,进的是个挂着花灯儿的画舫,于是一进去,就被一众人缠了个寸步难行。 本色容貌太出众,他是略作了修饰的,虽说清隽依旧,但至少不会叫人一眼就首先注意到他的容貌。 可他气质却是没刻意掩藏,普通凡人看不透他的幻术,首先便被他矜贵的气质给折服了。那些个姑娘少年们都觉得他是个大客人,纷纷涌过来,竭尽全力要吸引他的目光。 岁见置身于一片胭脂水粉香中,被熏得险些儿立时告辞。 ——之所以没告辞,是被画舫窗边的动静给吸引了。 窗边那一桌坐着几个衣着华丽富贵逼人的年轻公子哥,正调戏着一位来陪客的姑娘,言辞不甚客气,手也不甚老实。 那粉衫姑娘身陷狼窝,无处可避,柳眉微蹙,软声拒绝:“奴来时,可是说过只唱曲儿的。” 其中一个纨绔公子哥喝得醉醺醺的,拉了她一把,就将她拉了个踉跄,摔到了自个儿大腿上坐下。 粉衫姑娘欲挣扎脱身,却被摁着不许动:“你算个什么东西?爷来这里,就是找乐子的,爷有的是钱,你敢拒绝……” 那双手不太老实地乱动起来,粉衫姑娘娇滴滴粉若桃花的面容冷了一瞬,片刻后竟微微笑起来,轻声问:“客人是执意如此了?” 这位纨绔公子哥大概是身份不低,平时放纵惯了无所拘束的,此时被几个同伴一顿起哄,头脑发热,竟是一点都没察觉到潜藏的危险,仍旧笑得放浪:“你好好陪爷,爷——”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兜头泼了一脸茶水。茶水顺着他额头眼角往下滴,几片茶叶贴在他脸颊上,狼狈又滑稽。 “谁!”纨绔公子哥勃然大怒,冰凉的茶水没能将他泼清醒,反倒如火上浇油,将他的怒火尽数挑了起来,他倏地将粉衫姑娘推到一边,站起身来,满目含怒:“谁敢泼老子!” 岁见扯了旁边一段彩绸,使了个巧劲,将一端卷上了粉衫姑娘的手腕,轻轻一扯,便将那粉衫姑娘拉离了狼窝。 那纨绔公子哥看清了是个隽秀少年在坏他好事,冷哼一声,就要破口大骂,然而下一瞬他只觉得嘴巴一烫,再骂出来的声音就变成了鸭子乱叫。 他大惊失色,不敢置信地摸了摸自己的嘴,张了张口:“嘎嘎嘎——嘎嘎!” 周围人在愣了一瞬之后,立刻爆发出大笑来。 岁见就在这一片混乱中,悄无声息地带着粉衫姑娘离开了。 画舫中四处都有空房,便于忍耐不住的客人进去行事。岁见随意推开一间空房,握着彩绸的手腕微微一用力,粉衫姑娘便娇娇弱弱地被他甩进屋里去了。 “公子好生粗鲁。”粉衫姑娘扶着桌椅站稳,系在手上的彩绸不仅没拿下来,反而是又缠了一圈,色彩艳丽的绸缎,衬得她肤如凝脂,她似嗔似怨道:“将奴的手缠得发疼。” 岁见反手掩上了门,对她娇弱可怜的神态视若无睹,只温声问:“你方才想对那男人做什么?” 粉衫姑娘静了一瞬,掩唇轻笑,声音娇弱:“奴一介软弱女子,还能做什么?” 岁见瞧了她一眼,便也跟着轻笑,漫不经心地摸了摸腰间长剑,轻轻弹了弹剑穗上系着的白玉。那玉撞着剑柄,一声轻响,他道:“我虽瞧不出你是个什么妖,但你若是有害人之心,我还是能拔剑斩一斩的。” 粉衫姑娘神色僵了一瞬,片刻后睁大明眸,无辜道:“奴只是看他喝醉了不太冷静,想让他去河里凉快凉快……” 这便是少年岁见和画皮妖的初次交锋。 表面上岁见是救了位险些被欺负的姑娘,实际上他却是救了那出言不逊的纨绔公子哥一命——那会儿画皮妖手上一团妖气都蓄势待发了,岁见要是晚出手那么一瞬,这位公子哥当真要做一会河中野鸭。 回忆匆匆结束,沈知弦回过神来,对面神态娇弱可怜的桃花儿一如记忆中,那张粉嫩小嘴也如当年—— “岁公子当年不告而别,可叫奴难过。承蒙岁公子相救,奴本想以身相许,不求富贵恩宠,只求能长伴公子身边,斟茶研磨,便是为奴为婢也使得。” 也如当年那般……令人头疼。 少年岁见本担心她是个妖,心生歹念要害人,才插手了这件事,结果就惹上了个麻烦。 他在这城里待了三日,这画皮妖就缠了他三日,变换了各种容貌性情甚至性别来缠着他,话里话外都脱不开“以身相许”四个字,听得他只觉脑袋都大了一圈,终于是受不了了,第四天一大早天还未亮透便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没想到许多年之后,沈知弦会在这里又见到她。 画皮妖自己能变换万千,一双眼也能看破许多幻术,方才她抬头一瞥的时候,沈知弦就知道自己那简单的幻术被看破了。 桃花儿还在讲个不停,沈知弦头疼地捏了捏眉心,无奈道:“好了,别说了,我家小徒弟要生气了。” 身旁这小刺猬散发出来的冷气都要将他冻着了,那一身刺悄悄地都竖起来了,画皮妖再继续念叨下去,沈知弦毫不怀疑她要被小刺猬扎一身窟窿。 画皮妖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晏瑾,意犹未尽地止住了这个话题,笑意盈盈道:“许久未见,总该叙叙旧的。岁公子和这位……”她顿了顿。 沈知弦只道了个“晏”字,便没说话,画皮妖柔情潋滟的眸眨了眨,从善如流:“岁公子和晏公子且进屋一叙罢。” 沈知弦无可奈何地回了屋,坐回原位,随手将之前落下的折扇捡回手里捏着把玩。 这回晏瑾就紧紧地挨着他坐,一条手臂还搭在他腰间,无声地宣告着主权。 桃花儿动作熟稔又优雅矜持地替他们斟酒。 沈知弦凑到晏瑾耳边,小声道:“画皮妖能变换千百种样貌,最擅模仿,你若是好奇,可激她给你变一变。” 虽说是压低了声音,但沈知弦也没太防着对面那画皮妖,毕竟妖怪么,耳聪目明本就异于常人,怎么可能听不见他这小声嘀咕的。 桃花儿果然听见了,她搁下酒壶,纤纤素手抚上面容,幽幽笑道:“晏公子喜欢哪一种?” 晏瑾垂眸看酒盏,没说话。 桃花儿也不介意他的冷漠,她站起身来,推门召人送来笔墨纸砚,在桌案上铺开,轻车熟路地研墨作画。 她画得很快,手飞快地点墨落笔,不多时便画好了。搁下笔,她将一张近乎等人身的纸拈了起来。 沈知弦瞥了一眼,只依稀看见是个盛装美人儿,便被画皮妖抬手召出来的雾气遮蔽了视线。 画皮妖换容貌,就像是普通人换衣衫,自然是要遮挡一二的。 片刻后,雾气散去,之前那娇弱可怜的桃花儿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身雍容富贵的盛装美人。 眉间点着牡丹花钿,唇边是得体矜贵的笑容,十足的端庄,盛装美人盈盈一礼,端庄道:“牡丹儿见过两位公子。这容貌,可尚能入两位公子的眼?” 沈知弦笑吟吟地饮了口酒,晏瑾面无表情地瞥了她一眼,不为所动。 画皮妖见两人没反应,眼珠子一转,又铺开了新的一张纸。 美人有千千万万种,画皮妖只要有笔有纸,便能模仿着换出千千万万种面容姿态来。 她提笔落墨,不多时,又换了四五张各具风情的美人脸,每张脸都对应着一个花名。 沈知弦笑吟吟依旧,慢悠悠地啜着酒,晏瑾干脆已经不看她了,专心替沈知弦斟酒。沈知弦酒盏一空,晏瑾便又替他斟上一杯。 画皮妖:“……” 岁公子白长了一副好容貌,却揣着一颗石头心,她是多年前就知道的,可万万没想到,他徒弟和他也是一个德行。 好生没趣,不愧是一脉相承的师徒。 她蹙着眉,沉吟了片刻,再次提笔。 这回是一袭绯衣的红妆美人儿,桃花眼里潋滟秋波,盛满着妩媚,举手投足之间,都是风情。 绯衣美人儿抚了抚自己的脸,确认换妥当了,勾唇轻笑着望过来,叫人见了便要目不转睛。 她的声音像是裹了蜜糖,蜜糖里又藏着毒药,听得人不自觉就要融在她的软媚之中,为她神魂颠倒,就算是死也在所不惜。 她拿一双桃花眼觑着晏瑾,诱惑道:“晏公子好生没趣,我这副面容虽算不得天下第一,但也算得上绝色了,晏公子就这般冷心冷肺,望也不肯望我一眼么?” 这般不解风情的人,画皮妖这么多年来也只见过两人,晏瑾是第二位,他的前一位便是少年岁见。 画皮妖琢磨了一会,觉得或许是晏瑾还不懂风月尚未开窍的缘故,若是晏瑾开了窍,懂了其中快乐,也许…… 她莲步微动,提着裙摆走过来,往晏瑾身旁凑:“我这画舫虽不如对面热闹,但也算是个风月之地,有些东西还是挺有意思的,晏公子可要看一看试一试?” 她手腕儿一翻,一叠薄册子便凭空出现在她手上,再一晃,薄册子翻开了一页,那上头绘着的东西散作光芒点点,浮于半空,渐渐幻作会动的图像,隐约还有微妙的声音传来。 晏瑾终于有些反应了,他略带些疑惑地看向那些图像,然而刚看清那些个小人的模样,沈知弦便一杯清酒泼过去,将那些画面都尽数泼散了。 “……莫要带坏我徒弟。阿瑾,不要看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画皮妖“咦”了一声:“岁公子当年看得可不少呢,怎么现在就……” “我……”沈知弦刚张了张口,晏瑾便偏头看他,眼眸澄澈。 沈知弦的否认便如行云流水般脱口而出:“我不是我没有你别瞎说——” 画皮妖掩唇轻笑,眸光流转,像是拽住了沈知弦的小辫子,沈知弦越在意,她就越是用这些话来逗趣晏瑾。 她久经风月,一双眼看过世人百态,沈知弦和晏瑾两人修为再高又如何,在这等风月之事上,他们两人就是一张白纸,纯白无瑕,叫画皮妖一眼就能看透。 画皮妖一直往晏瑾身边凑,沈知弦看着她那波涛汹涌就皱眉,抬手护着晏瑾不让画皮妖碰,三番几次后,他终于受不了了,顺手解下晏瑾的长剑往案几上一拍,冷声道:“你若是再孟浪,我便要拔剑了。” 绯衣美人儿视线在那长剑上停了片刻,不动声色地退后了几步,优雅地坐回她原本的位置上。 识时务者为好妖,她只是个柔弱的画皮妖,除了这改容换貌的本事强些,论战斗力……她还是离这些动不动就威胁要拔剑的暴躁剑修远一些罢。 沈知弦见她终于坐远了,暗中松了口气,松开方才不自觉拽着晏瑾袖子的手,也略略坐直了些:“这儿虽也算繁华,但到底比不上当年那地儿,你怎得跑这儿来了?” 画皮妖笑道:“妖老了,热闹不起来了,找个小地方养养老……也省得招惹些不该招惹的东西。” 沈知弦心头一动,这不该招惹的东西肯定不是指普通人类,画皮妖虽然在妖怪中是战斗力偏弱小的妖族,但到底也没柔弱到连个把人类都没法子解决的地步。 他状若随意地问了一句,画皮妖也没隐瞒:“那时你离开后不久,便有不死城的使者来劝我离开,让我入不死城……” 她的笑容有些淡了,隐约带着点嘲讽的意味:“不死城是个什么地方,我才不要进去……” ——不死城。 沈知弦和晏瑾的视线倏地盯了过去,将她望了一怔:“怎么了?” 沈知弦正要说什么,外面忽然一阵骚动,夹带着玉壶瓷杯被摔碎的声音,隐约还有争吵之音。 画皮妖眉头微微蹙起,没有再继续说下去,起身道了声“失礼”,便推门而出。 甫一推开门,吵闹声便越发清晰,沈知弦和晏瑾对望一眼,也跟着出去了。 不知是哪位公子爷的正房夫人,带着两位婢女并四位仆人,上画舫找浪迹花丛不肯归家的浪子来了。 姿容端庄的贵夫人双手优雅地交叠在身前,平静地直视着面前神情狼狈的男人:“夫君在此流连数日,可该回家了?” “你又来闹什么!”被她诘问的是个看起来挺文雅俊朗的男人,此时正神情狼狈地从一堆玉瓷碎片中站起身来,怒道:“好好的又来这儿惹什么事!” 他倒是没理自家夫人,先向旁边被惊着的画舫姑娘表达歉意:“这些损坏的物件,回头我会双倍赔偿的……” 画舫姑娘一双妙目望了望他,又望了望冷眼旁观这一切的贵夫人,微微笑了笑,没说话,抱起自己的琵琶,灵巧地走到一边去了。 这番动静不小,戏台上的歌舞也停了,舞姬们提裙下台,柔声细语地安抚着其他被惊动的客人。 被各种各样的视线盯着,男人觉得脸皮都烧了起来,气恼道:“我不过来此处赏赏歌舞小酌几杯,你三番几次来闹,是存心要我没脸吗?” 他语调气恨,贵夫人倒是神色淡淡,抬手抚了抚衣袖,语气平淡:“夫君已连续数日在此徘徊不归,我既为你妻,前来寻你,不是很正常吗?” 他们俩一人一句地对话,瞧着没有要打起来的意思,画皮妖便也不急着下去了,就倚着栏杆看着,忽然咦了一声:“不死城的人?” 短时间内连连听见了两次这个词,沈知弦走到栏杆前,垂首,将底下一切尽收眼底:“谁?” 这不是什么不能说的秘密,画皮妖答得很快:“那位夫人——瞧见没有?她的手腕。” 沈知弦和晏瑾两人凝神而望,那位贵夫人方才轻抚衣袖时露出来半截手腕,凭着他们的目力,恰好能瞧见那腕上的印记。 那是一朵月白色的小花儿,层层叠叠的花苞半合,还未盛开。沈知弦没见过这种花,叫不出名字,却本能地觉得它若是绽开来,一定是很美。 “那是什么花?”沈知弦低声问。 “据说不死城外有一片花海,那花儿只在满月夜盛绽,盛时如月光满地,叫人见之忘归——”画皮妖缓慢道,“那花儿,便叫忘归。凡入不死城者,皆得此印记。” 沈知弦之前从没听过不死城,忘归花也是第一次听,倒没什么反应,旁边晏瑾却是怔了一怔,下意识地重复了一句:“忘归?” 沈知弦偏头看他:“阿瑾见过?” 脑海深处似乎有什么记忆在挣扎着要冒出来,有模糊的画面一闪而过,稍纵即逝,无法捕捉。晏瑾摇了摇头:“未曾。” 沈知弦并没有太在意他的反应,他正仔细思索着,不死城究竟是个什么地方,他并不知道,难得画皮妖似乎对此知之甚多…… 他正琢磨着怎样从画皮妖这儿套更多的话,忽然底下一阵惊讶声,沈知弦下意识望过去,却见那位夫人四处看了看之后,径直抬步往二层来了。 “……既然这样,那想必我请些客人回府上,夫君也是不介意的。” 她走到沈知弦两人面前,温和有礼地朝他们微微屈身一礼:“我与两位公子一见如故,不知能否邀两位公子回府小酌两杯?” 四周顿时一片哗然,这朝代虽说是比较开放,对女子的束缚没有前朝多,但这么公然在烟花之地邀男人回府的…… 画皮妖略略后退了一步,眉梢一挑,摆足了看戏的架势。 被邀约对象之一的晏瑾冷淡地瞥了贵夫人一眼,开口就要拒绝。 沈知弦却是定了定神,那朵含苞待绽的忘归花在眼前一晃而过,千钧一发之刻,他上前一步,不动声色地按住晏瑾的手,止住了晏瑾想要拒绝的话,笑吟吟道:“佳人邀约,不胜荣幸。我们自然是恭敬不如从命。” 第47章 胡闹 得佳人邀约荣不荣幸,沈知弦不知道,他只知道他要被晏瑾的视线烧糊了。 仿佛他就是个见异思迁喜新忘旧的负心人。 好在那位夫人只是做做场面功夫,将他们邀回来,大概只是为了和她夫君置气,在问清楚他们只是路过此地的人后,她便让人给他们备了客房,请他们先去歇息。 “有劳。”微笑着送走给他们带路的管事后,沈知弦揉了揉眉心,试图与晏瑾讲道理:“别生气啦,我来这也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就近打探一下不死城的事情嘛。” 晏瑾的表情松动了些许,沈知弦见状,知他是愿意揭过这茬了,便推他去管事安排的房间里休息,“那两位大概正忙着互相算账呢,我们先歇了,有什么事明日再说吧。” 管事不知他们关系,替他们安排了两间房,沈知弦是无所谓,晏瑾有点不情愿:“想一起……” 客房门对着外头,有护卫守着,那俩护卫见他们在房间门口徘徊不定,悄悄地望过来了。 沈知弦轻咳一声,正色道:“在别人家里要讲礼貌,正经一点。乖。”他将晏瑾推进房里,自己也回了隔壁的屋,掩好了门。 其实自晏瑾坦白心思那天起,他们就没有分房睡过。今个儿突然分开,别说是晏瑾了,沈知弦居然都觉得自己……好像有点儿不习惯。 总是下意识就想叫晏瑾。 喝水的时候想问晏瑾喝不喝,准备歇息了想叫晏瑾来抖被子。 沈知弦站在床榻前呆了许久,才有些无奈地叹口气。 这样不太好。一个人活在世上,怎么能这么依赖别人呢。习惯真是个可怕的存在。 他脱了鞋袜,随手将外衣挂在榻边的架子上,把被子抖开,正要歇息,却听见不远处窗被轻轻叩响。 沈知弦动作一顿,片刻后赤着足,悄无声息走到窗边,手腕微微用力,将窗推开一半。 这屋子窗外对着的是一片竹林,月光落下,竹影绰绰,风拂着叶片,窸窣作响,环境很是清幽。 才分开不久的晏瑾就站在窗前,窗一开,他的视线就准确无误地落在沈知弦身上。 沈知弦捏着窗边的手指微微收紧,片刻后他将窗全部打开,道:“怎么在这儿?” 晏瑾轻声道:“我想进去。” 沈知弦立刻就将方才那点儿胡思乱想都抛置于脑后,毫不犹豫地朝他伸出了手。 晏瑾握住,轻松一跃,就进了屋。 沈知弦眼底有不自知的笑意,小声道:“好好的门不走,非要翻窗。” 晏瑾也小声回他:“我怕岁见不让我进。”他低头看见沈知弦赤着脚,顺手掩上窗,半拥着人催着回榻上,“地上冷。” 沈知弦顺从地回到被窝里,看着对方毫不迟疑地也钻进来,推了推他:“明天早点起回你屋里去。” 不然明儿被人见到两人好好的屋子不睡非要来挤一间……沈知弦表示他年纪大了,容易害羞。 晏瑾嗯了声,也不知道是听进去了没有,熟稔地将人搂进怀里,弹指熄了蜡烛,四周顿时漆黑一片。 沈知弦将手习惯性搭在他的腰上,窝在他怀里,安安稳稳地准备睡觉。 被晏瑾抱着,沈知弦其实也很欢喜的。 他体质偏寒,睡着了也总觉得冷,在清云宗时,他被窝里是要常备暖手炉的。被术法加持过、烧得滚烫的暖手炉被裹在绵软的锦布里,虽然暖和,但抱着到底不怎么舒服,沈知弦虽嫌弃但又无可奈何。 而眼下被晏瑾抱着…… 晏瑾简直就是为他贴身打造的一个纯天然无公害超级大暖炉嘛! 沈知弦被这令人安心的温暖包围,迷迷糊糊地就要睡去,忽然听见晏瑾轻轻喊了他一声。 “……嗯?”他半睡半醒间含糊地应了一声,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眼睁也不睁。 晏瑾的唇就抵在他额头,呵出来的气弄得他有点痒,他不自觉瑟缩了一下,恍惚中听见晏瑾在问他:“……岁见当年都看了些什么?” 睡意太浓,沈知弦没反应过来,茫然地半睁开眼来,旋即便觉身上一沉——晏瑾一个翻身压过来,一双黑沉沉的眸一瞬不瞬地凝着他。 睡意散了些,沈知弦手下意识抵在他胸膛,微微用力抵着不让他彻底压下来,道:“做什么呢?” 蜡烛被吹熄,黑暗中,其他感观被无限放大,沈知弦感受到晏瑾的手慢慢移到他腰间,试探性地戳了戳。 也不知戳到了他哪里,沈知弦猛地一僵,背脊倏地挺直,连声调都颤了一瞬:“别碰我那儿……” 他只当晏瑾是无意碰着了,又推了推晏瑾,要把晏瑾从自个儿身上推下去,但是晏瑾不为所动,又很精准地戳了戳他的腰。 沈知弦活这般大,还真没实打实怕过什么,唯一怕的…… 是被人碰着腰间软肉。 ——那是他最敏感的地方。 偏生晏瑾一戳再戳之后并没有收敛,变本加厉地在边上摩挲。 沈知弦的腰身很瘦削,小腹上也没有多余的赘肉。为着睡觉舒服,他的里衣带子没有系紧,松松散散的,晏瑾修长的手指轻轻一拨弄,就散开了。 温暖的指尖碰到了细腻的肌肤。 沈知弦呼吸都急促起来,拽着晏瑾衣领的手紧了几分,低声喝道:“阿瑾!” 他的本意是制止晏瑾,可这一声反倒是给了晏瑾勇气,晏瑾不仅没有退缩,反而是彻底地将整只手掌贴在他的肌肤上。 沈知弦被那炽热的掌心烫了一下,顿时一个哆嗦,下意识就要挣扎。可晏瑾将他牢牢压在身下,他动弹不得,只能被动地承受着晏瑾给他带来的…… 痒意。 于是晏瑾就像是发现了什么极为有趣的事情,微微曲起指尖,轻轻戳弄着,无师自通地转着圈儿戳着。 沈知弦本来还鼓气憋劲强行忍着的,结果晏瑾略带疑惑地喊了声岁见之后,他就再也憋不住了,气息不稳地笑出声来:“不要弄啦……好痒的……” 晏瑾露出一抹若有所思的神色。他仔细回忆起今日在画舫匆匆一瞥就被沈知弦泼散的画面,两条长腿压着沈知弦挣扎着想要踢他的腿,一只手将沈知弦两只清瘦的手腕儿捏住,举在头顶摁着,另一只手就在他腰间小腹上反复徘徊游离。 沈知弦彻底绷不住了,浑身都在颤抖,难以遏制的笑声断断续续的,他威胁道:“阿瑾……你要造反了!好了,不许再戳了!再戳我明天一天都不会同你说话……呀!” 这和那画面中似乎相同又似乎哪里不一样。 那画面里两个人也是一上一下的,衣衫半褪,躺在下方的人神色迷离,像是很享受,又像是隐忍着什么。 他们到底在做什么,晏瑾并不知道,他还来不及看明白,那画面就被沈知弦泼散了。 昏暗的光线丝毫不妨碍他将沈知弦的情形尽数收入眼底。身下这人隽秀的面容绯红,眼角都被逼出点儿泪花来,眼底微微湿润,呼吸声一声颤过一声。 晏瑾觉得心底像是起了一片火海,热腾腾地燃烧着,席卷了全身,要把他、把沈知弦一块儿燃烧殆尽。 沈知弦的手终于挣扎出来了,他努力地平复着呼吸,眉眼犹自残余着笑意,将晏瑾作乱的手摁住,语调不稳道:“谁教你这么做的……” “小册子……” “嗯?” 他喃喃地太小声,沈知弦没听清,疑惑地嗯了声,晏瑾却道:“不能看小册子,那我可以看岁见的话本子吗?” 他从沈知弦的反应中,敏锐地察觉到那小册子和话本子或许都是相似的东西,沈知弦越不想给他看,他就越想看。 大概这就是……晏瑾迟来的少年青春期的好奇与叛逆? 沈知弦:“……” 沈知弦这才知道晏瑾在说画皮妖的那小册子,自觉决不能养歪小徒弟的他断然拒绝:“不可以。” 晏瑾被摁住的手动了动:“岁见……” “撒娇也没有用,阿瑾,你是个大孩子了,要听话——手不许乱动!听到没有——!” 晏瑾会听话吗? 或许白日清醒时会,但眼下却是绝对不会。 漆黑的夜里,那些个隐秘的心思,都毫无遮拦地尽数展露宣泄出来,肆无忌惮的。 晏瑾轻而易举地就摆脱了沈知弦的禁锢,故技重施。 这回他是铁了心要沈知弦松口,胡闹得越发厉害,沈知弦不用灵力根本拦不住他,在他的胸膛与床榻之间窄小的空间里挣扎躲闪着,被他挠痒痒挠得难以控制地直笑,笑得眼圈儿都红了,一滴泪缀在眼角,湿润润的。 沈知弦本来是咬紧牙关就是不肯同意的,可晏瑾究竟是个血气方刚的正常男人,又与心上人这般接近…… 沈知弦感觉有个不太和谐的滚烫抵着他,背脊一僵,整个人都不好了。 他虽说是愿意与晏瑾亲密接触,但到底还没能一步到位就直接到那种地步。好在晏瑾从来没接触了解过这种事情,并不是很懂,只凭着本能蹭了蹭,再没有太大的动作。 在事情发展得更难以控制之前,沈知弦深吸一口气,毅然决然地弃车保帅:“好了好了……别闹了,看看看,给你看还不成么……” 他没什么力气地推了一把晏瑾,“明天就给你,不许再闹了。” 晏瑾停住了手,不知何时开始,心头那把火转移到了小腹上,烧得他也有点儿难受起来,要挨着沈知弦才能稍微舒服一点。 他从没有过这种感觉,一时不明所以,想弄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但沈知弦又难得松了口,他也不愿意错过,只能将脑袋埋在沈知弦颈窝处拱了拱,小声哼哼:“要现在……” 沈知弦原本没反应的,都要被拱出火来了。他再咬咬牙,努力忽视那微妙的存在,屈服了:“你松手,让我起来。” 晏瑾乖乖地松手,翻身坐起,弹指点燃蜡烛,又拥着沈知弦也坐起身来。 沈知弦似乎还有点儿犹豫,晏瑾便一瞬不瞬地望着他,大有不拿出来就要继续胡闹的意思。 沈知弦被他望得没奈何,磨磨蹭蹭地翻出来藏着话本子的储物袋,慢吞吞地一顿翻找,将三本话本子放到晏瑾手上,其中有一本还是不久之前刚从晏瑾那儿没收回来的。 整套话本子当然不止三本,可这话本子里的内容是循序渐进的,后面那两本……沈知弦自己看时还不觉得有什么,但想想要是晏瑾看了…… 嘶。 沈知弦觉得脸在发烫。 见晏瑾似乎还想说什么,沈知弦色厉内荏:“不许再想别的!再闹我真的要生气了!” 晏瑾小声地应了声好,将话本子谨慎小心地放进自己的储物囊里,眼底藏着小欣喜,像是终于得了糖吃的小孩子,冷峻的面容都柔和了许多。 这么一闹,睡意都没了,沈知弦也不想躺下了,靠在晏瑾怀里说闲话,说着说着就又说到了画皮妖。 “画皮妖有百般绝色,岁见不动心吗?” “动什么心嘛。”沈知弦漫不经心,“皮囊最不可求,任谁百年后都是白骨一具……嗯,当然道理是这么说,我还是喜欢漂亮的,毕竟要善待自己的眼睛。” 他偏头看晏瑾,视线从晏瑾的眉眼一直滑到晏瑾的唇。 晏瑾的容貌是那种偏硬朗的风格,长眉如剑,双眸沉黑,唇色偏淡,总是微微抿着,不说话时,整个人瞧起来内敛而冷峻。不过偶尔他也会流露出强势的气息,让人不自觉就要服从。 沈知弦就很喜欢他这种调调,虽然寡言少语,但一举一动都叫人安心。 用不正经小话本的不正经话来讲,就是强势冷酷又禁欲,叫人忍不住想撩拨他,打碎他冷漠的面具,看他能露出别的什么表情来。 沈知弦将晏瑾看得耳根都有些红了,才微微一笑,一本正经地夸道:“我们阿瑾要比她好看许多。” 被沈知弦拿来与画皮妖对比,晏瑾并未生气,他垂了垂眼睫,看见沈知弦笑吟吟的模样,听见沈知弦说“我们阿瑾”,他喉咙有点发紧,没有说话。 沈知弦想起方才被胡闹的仇,有心要报复回去,便继续好整以暇地调戏道:“看过阿瑾,就再没别的人能入眼……唔!” 晏瑾忽然抬手,扣在他的后脑勺上,偏头便压了上去。 大概男人在这种事情上都是无师自通的,又或者说,男人都是经不起激的。以往晏瑾的亲近都只停留在表面,这回他终于是打破了束缚,不再满足于简单的双唇相碰了。 沈知弦被他扣着脑袋不许乱动,微微仰着头,承受了一个短暂却滚烫的吻,急匆匆推开他时,胸腔里的心都要跳出嗓子眼了。 “又胡闹!”沈知弦努力平复着过分欢快的心跳,没什么威慑力地轻斥一声,声音有点软,他自己也听出来了,脸上有点挂不住,转过头去不看晏瑾。 又亏了又亏了,晏瑾没逗着,反倒自己吃了亏。 晏瑾被他斥了也不恼,看着沈知弦微微泛红的脸颊,凑过去在他耳边轻声道:“我也是。” “……嗯?” 晏瑾却是没再说话了,从背后环着沈知弦,脑袋搁在他肩膀上。 一声接一声的呼吸声就在耳边响起,沈知弦都分辨不出脸上的热意是自发的,还被晏瑾呵出来的热气给弄得。 他忍耐了一会,觉得不仅是脸颊在发烫,背上与晏瑾的胸膛紧紧挨着的地方也在发烫,烫得他觉得有点承受不住。 沈知弦扒拉开晏瑾的手,若无其事地站起身来,随意地趿拉着鞋子,假装镇定地往窗边走:“有些热,吹会儿风。” 半掩的窗被重新推开,吱呀一声。微风带着些许凉意吹来,沈知弦拍拍脸颊,觉得清醒了不少。 他漫不经心地朝外看去,月光照得地上碎影斑驳,竹林间偶尔有一两声虫鸣响起,在寂静的夜里十分清晰。 晏瑾没有跟过来,沈知弦站了一会,觉得冷静许多了,轻舒了口气,打算回去睡觉。正抬手想将大开的窗拉回来一点,不远处一点什么动静却忽地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沈知弦动作一顿,片刻后诧异地微微倾身向窗外:“……那是什么?” 一团浓厚的乌云,像是张牙舞爪的怪物,不知何时就悄无声息地罩在了不远处的天空上。 第48章 锈锁 那黑云里仿佛藏满了魑魅魍魉,透着股不祥的气息,浮在半空中,突然猛地一沉,像是被什么东西吸了下去,瞬间不见了影。 天空恢复晴朗,平静如常,如无事发生,然而沈知弦的心却是一沉,不安的情绪浮现,让他怔了一瞬。 竹林隔着,沈知弦看不清那边有什么,只依稀辨别出那还是府上地界。 他招手让晏瑾过来,晏瑾取了他的外衣,过去给他披上:“怎么了?” “我觉得那边不对劲。”沈知弦微微蹙眉,为着心底的不安。他已经很久没有过这种情绪了,那团诡异的黑云莫名地让他在意。 可那黑云到底诡异在哪里,沈知弦也说不出来,只本能地觉得不妙。他推开晏瑾,略略退后了一步,手往窗沿一撑,就轻松地翻出窗外去:“去瞧瞧吗?” 虽是疑问句,但他话音落下时已朝着那边走了两步,显然是非去不可。晏瑾二话不说也跟着翻窗而出,紧紧跟在他身后。 穿过竹林,是一个小花园,大概是废置许久的,无人打理,以至于枯叶满地杂草丛生,一片荒芜。 两人一边走一边注意着周围,没发现任何人——这么晚了,那些巡逻的护卫,并不会走到这偏僻的地方来。 越往那边走,沈知弦心底的不安就越强烈。夜色沉沉,四周寂静无声,惨白的月光落在两旁布满灰尘的嶙峋假山上,无端森然。 正悄无声息地走着,忽然一声枯叶被踩碎的声音响起,两人立时停住了脚步——那声音,是从拐角处传来的,似乎有人将要转过弯来了。 沈知弦眼角瞥见身旁高大的假山里有一处凹陷,当机立断地拉着晏瑾躲进去。 小凹陷很浅,但那恰好是月光照不着的地方,不仔细看还真看不见里头有人。 位置狭窄,两人不得不紧挨着。晏瑾在外侧,沈知弦怕他躲不好要被发现,勾着他的腰将他往里带了带。 这下两人挨得更近了,身高体型的差异让沈知弦的举动看起来仿佛是在主动投怀送抱,还是很热情的那种。 然而反应迟钝的当事人之一并没有发现这一点,他只发现晏瑾太高了,挡住了他的视线,让他不得不扒拉着对方,凑过去踮起脚尖来往外看。 视线擦过晏瑾的脸颊,准确无误地捕捉到了拐过弯来的人。 ——是那位邀他们入府的孟夫人。 这座府邸的主人——也就是流连画舫的那年轻男人,姓孟,单字云,是一位富商。 他父母前几年为山匪所害,孟云在为他们的丧事奔波时认识了一位同样父母双亡的女子,几番来往之后两人情投意合结为夫妻——那女子,便是如今的孟夫人。 孟云经商的本事不错,为人也算可以,唯有一点,就是他极其热爱流连花丛,闲了就爱往烟花之地跑,还要学那些个文人才子,没事就倚栏吟诗,给美人们填词谱曲……虽然画舫里的美人们从来不会吟唱他的作品。 这些都是沈知弦状若无意地从孟府管事嘴里打听出来的,他对孟云的为人行事不做评价,他只好奇,这位敢上画舫找人的孟夫人,这大半夜的,独自一人来这里做什么? 她来的方向正是黑云出现的地方,沈知弦悄悄地看着她一步一步往回走,十分疲惫的样子,微微眯了眯眼。 孟夫人……似乎藏着小秘密呢。 孟夫人很快走不见了影,沈知弦又等了一会儿,确定没有别的动静了,才推推晏瑾:“出去罢。” 从黑暗狭窄的小凹陷里出去了,就着浅淡的月光,沈知弦才发现晏瑾的耳根子不知什么时候红了个透,像是要滴出血来。 他驻足,惊奇地盯着晏瑾的耳朵,看了又看,意味深长地哎呀一声。 然而晏瑾很镇定,脸上没什么表情,就这么静静地看过来,仿佛耳朵红的不是他。 只是那微微捏紧的拳头泄露了他的些许紧张。 沈知弦忍不住想笑,晏瑾这反应也太有意思了。他有心想逗晏瑾,但此时时机不对,黑云和孟夫人是怎么回事还没弄清楚,他只能暂且压下心底作死的恶趣味,主动拽着晏瑾的手继续往前走。 循着孟夫人走出来的方向,两人又走了一会,忽然眼前一暗,四周景象模糊了一瞬又恢复正常,只是那月光仿佛是被什么无形的屏障隔绝在外了。 气温骤然下降,草丛假山之后,藏着一个看起来很破旧的小院子,沈知弦轻声道:“有阵法。” 他们闯入到一个阵法里了。 不过这阵法应当只是起了个屏蔽作用,不太高级,只是让普通人无法发现这个院子,对于有修为在身的他们来说,起不了什么作用。 院子四周种着几棵大树,沈知弦认出那是槐树,枝繁叶茂树影重重的。院子的门是对开的木制小门,年久失修灰尘仆仆,还有点儿歪,挨着地面的地方露出好大一条缝。 门板上挂落着一把锈迹斑斑的锁,沈知弦捡了根树枝戳了戳它,看似脆弱的锁晃了晃,没断,倒是掉下来许多细碎的锈块,隐约露出藏在锈迹底下不甚清晰的纹路。 沈知弦心头一动,这门锁这般老旧而布满灰尘,显然是很久都没被打开过的,那孟夫人来这……总不可能是散步吧? 眼角忽然瞥到了一点暗黄色,沈知弦弯腰,从草丛里捡起来半截以朱砂绘纹的符纸——符纸的断裂处边缘泛着焦黑色,像是被火烧的。 那符纸看着还很新,也许就是方才孟夫人带来落在这的。沈知弦端详着这符纸,越看越皱眉,片刻后拿着树枝,又轻轻地刮蹭着锁上的锈块。 锁上的锈块被刮得差不多的时候,沈知弦终于能确定,这符纸上的符纹,和锁上的纹路,是基本一致的。 “这是……” 瞧着有点眼熟,但沈知弦一时没想起来,晏瑾就着他的手仔细看了看,沉稳开口:“引灵符。” 沈知弦轻吸一口凉气,蹙着眉重复了一遍:“引灵符。” 普通人家怎么会弄这么些个玩意儿?孟夫人知道这是什么吗? 引灵符,顾名思义,是能引来各种“灵”的符箓。所谓灵,妖魔是灵,游魂也是灵,根据制符者修为高低,这引来的“灵”也各不相同。 制符者修为越高,引来的“灵”便越厉害,像沈知弦和晏瑾这样的人,绘制出来的引灵符,十有**会召来厉鬼大妖,而眼下这符纸上毫无灵力,显然只是一个普通人类制造出来的,约莫只能召来一些刚修炼成的妖和小游魂。 倒是这锁上还带着些灵气,也不知是谁留下来的。 沈知弦想起方才那团黑云,心下微沉,四处观察了片刻,果不其然在一片杂草中树根间看见了许多焦黑碎片。 是符纸过度使用后燃烧殆尽剩下的灰烬碎片。 孟夫人方才在这做了什么? 再微弱的引灵符大量使用时,召来的东西也不容小觑……那团黑云八成便是这些引灵符召来的,那么那些个被召来的灵都去了哪里? 院子里究竟藏着什么秘密? 无数疑问翻涌而上,沈知弦倏地想起画皮妖的话,惊觉自己居然是不知不觉地入了个误区——照画皮妖的话,能入不死城者皆为非人,入得不死城,当以忘归花为记,再离开,是要付出代价的。 孟夫人手腕上有朵未绽的忘归花,她该是曾入过不死城的,只是后来不知为何离开,又是付出了什么代价。 可沈知弦瞧着她身无灵力,竟是下意识地就把她当成了一个普通凡人! 晏瑾显然也是想到了这一点,握着剑柄的手微微一动,长剑就要出鞘破锁,忽然一声微弱到几不可闻的啾啾声从脚边传来,打断了他的动作。 两人同时往出声处望去,却见那因门歪了而裂开的一条缝里,正有一团小小的毛团使劲儿挤出来。 那缝隙很狭窄,那毛团挤得很艰难,沾了一身泥巴,才从里头钻出来,累得一屁股坐下,唧唧啾啾地小声叫唤着。 ——是一只婴儿巴掌大的小鸟儿,满身泥巴,看不出羽毛颜色。 这般荒凉的地方,居然还能见着活物,还是看起来这般弱小仿佛随手一捏就能让它丧命当场的小家伙。 沈知弦半蹲下身,手中树枝戳了戳小毛啾累得发颤的小爪爪。 那浑身泥巴脏兮兮的小毛啾这才发现旁边还有两个人,吓得魂都要飞了,只以为是要伤害它的,挣扎着站起来。 它的翅膀不知是受了伤还是什么的,扇动了几下,都没飞起来,只能连滚带爬地扑腾着要逃跑。 可它鸟小力微腿还短,哪里快得过沈知弦的动作,才扑腾了两步,就被沈知弦用树枝在周身画了个不大不小的圈。 微弱的光芒一闪,小毛啾一头撞上了无形的小屏障,后仰摔了个倒栽葱。 “啾啾啾啾——!” 它大概是摔疼了,可又没力气,小爪爪蹬了又蹬,都没能翻过身来,小声叫唤着,豆大的眼睛里哗啦啦地掉泪,委屈得不得了。 沈知弦没想到它娇气成这样,忙不迭地用树枝帮它翻了个身:“好了,你别哭。” 小毛啾好像在担心着什么,压抑着不敢大声叫,站起身来后委屈巴巴地往后退了两步,靠在屏障上,防备又警惕地看着两人,再出口时居然是人语:“你们,你们是什么人!” “我们是什么人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怎么在这,里面又有什么东西?” 也不知是那句话戳到了小毛啾的害怕点,它打了个冷颤,豆子眼里流露出巨大的恐惧,疯狂地摇着脑袋,颤颤地压低着声音:“你,你不要乱说话……里面的……嘘,不能乱说的!会吵醒它的!” 它惊慌之下语无伦次,沈知弦没听明白,但看它的反应,大概猜到里面也许是关着个很厉害的东西,这东西对这只小家伙产生了极大的生命威胁,以至于它连大声啾啾都不敢。 看见沈知弦站起身来,似乎要去碰那个门锁,小毛啾慌得不得了,也顾不得许多,跌跌撞撞地就扑过去,小爪子勾住沈知弦的衣摆,将他使劲往后拽:“不行啾!不能进去!啾啾!可怕的!” 沈知弦的手都已经快碰着那锈锁了,忽地一顿,脸上显露出错愕来。 停顿片刻后,他手腕一翻,一把长剑出现在他手上。 清冷的剑气四溢,长剑颤抖着,像是碰见了什么令它兴奋的存在,沈知弦甚至能感应到沉睡已久的霜回剑灵…… 竟有一丝想要清醒的意思。 小毛啾吓得噤声,晏瑾望过来,也愣了一瞬:“这是?” 沈知弦一手握住剑身,一手握住剑柄,微微一用力,□□一小截,剑身寒光泠泠,不住地震动着。沈知弦是霜回之主,能很清晰地感受到剑灵的躁动。 “有魔……”沈知弦喃喃。他的长剑霜回对魔的存在最是敏感,昔日严深试图用魔气陷害晏瑾时,只一点儿魔气,都能让霜回颤抖不已。 而这回不仅剑身颤抖,连沉睡许久的剑灵都被惊动了——这里面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刚被压下去的不安感又冒了出来,且还有愈来愈烈的趋势。沈知弦刷地收剑,冲晏瑾摇了摇头,竟是再也没要打开这门的意思,弯腰捉起小毛啾,示意晏瑾一起离开。 晏瑾迟疑了一瞬,回头望了眼那锈迹斑斑的锁,抿了抿唇,没说话,跟着沈知弦离开了。 两人如来时一般,悄悄往回走,唯一不同的是这回沈知弦手里捉着只小毛啾。 小毛啾也不知是吓傻了还是怎么的,一路都不说话,直到沈知弦两人走过方才短暂藏身的假山时,小家伙才突然挣扎起来,细小的啼叫声里藏着痛苦:“啾啾啾!” 沈知弦顿住脚步,低头看它。 小毛啾很小只,还没有沈知弦半个手掌大,而沈知弦的手平摊着,也并没有捏着它。 可小家伙突然就挣扎起来了,翅膀扑腾着,拼命仰着头,两只小爪子乱蹬,发出痛楚又凄厉的啾啾声,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掐住了喉咙,沈知弦能从里面听出一点濒死的绝望来。 沈知弦心念一动,往回退了一步。 效果立竿见影,小家伙的挣扎立时便弱下来了,片刻后缓过神来,疲惫地躺在沈知弦手上,翅膀尖微微颤抖,小胸脯不停起伏着,鸟嘴儿半张,颤巍巍地吐出话来:“疼疼……” ——它不能离开那院子太远。 ——院子里有东西限制了它的离开。 沈知弦轻声问:“你不能离开,是吗?” “疼疼……”小毛啾委屈地看过来,绿豆眼里泪汪汪的,十分伤心:“救救我……” 它本来还对沈知弦他们很防备的,但方才的疼痛大概是终于摧毁了它的意志,它顾不上许多,将事情一股脑儿都讲了出来。 “我被捉在里面好久了,出不来……”小毛啾抽抽搭搭,“还有很多和我一样的……被吃掉了……” 越听,沈知弦神色便越沉。 听小家伙的意思,这院子已经存在不短时间了。隔一段时间,这儿就会有许多小妖游魂被召来,然后被里面的某个东西“吃”掉,无一能幸免。 除了这只小毛啾。 这小家伙并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它只是某日一觉醒来就发现自己身处可怕炼狱,一团浓稠到近乎实质的黑气在咯吱咯吱地吞食着小妖怪小游魂,它吓得两爪直抖,又无处可逃,只能蜷缩在离黑气最远的角落里,瑟瑟发抖。 说来也怪,那些被召来的小妖游魂都被吞了个干净,唯独小毛啾战战兢兢地躲了许久,仍旧安然无恙,直到今天它终于从那小小的缝里钻了出来。 “疼……一走,就,就疼……”小毛啾眼泪直掉,断断续续地喊疼,“不能走,走了会死掉……救救我……” 这小家伙约莫是想求他们救它离开,可究竟是什么困住了它,沈知弦是毫无头绪,只能根据霜回的反应猜测那该是个挺厉害的魔物。 沈知弦将小家伙放在山洞里,小毛啾扑腾一下,站稳了,眼巴巴地望着两人。 沈知弦却是不打算带它走了,一是带也带不走,二是他并不打算立刻去探究院子里的秘密,霜回的躁动和心底的不安让他莫名在意。 孟夫人对这些事,就算不是直接参与,也一定是知情的,他或许可以从孟夫人那儿先打探一二…… 思忖片刻,他和晏瑾小声商量了一会,决定还是不要那么快打草惊蛇。 将小毛啾哄得在这里藏着不要乱跑,两人避开护卫,悄无声息地回了屋。 时候已不早,这一番折腾,就过了个把时辰。 这回沈知弦终于可以安稳睡觉了,他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钻进被窝,睡着前只记得迷迷糊糊地叮嘱了一句让晏瑾早些起床悄悄回他屋里去,便沉沉睡去。 晏瑾嗯了声,应是应下来了,却是全无要遵循的意思,于是第二天沈知弦面瘫着脸随意披着外衣推开窗,和一个刚好巡逻过来的护卫面面相觑了片刻后,啪地一声关上窗。 一刻钟后,沈知弦神色如常地推开门,衣冠整齐地走出去,身后跟着同样穿戴整齐的晏瑾。 恰好带人来送上早食并准备询问两人接下来去向的管事:“……” 他惊疑地看了看旁边原本安排给晏瑾,此时却空荡荡了一夜无人睡的客房,又看了看晏瑾,客气又谨慎地问:“是府上安排的房间不妥当吗?” 沈知弦抢在晏瑾说出些什么不该说的话之前委婉地回应了管事,然后便若无其事地扯开话题,继续打听起孟府的事情。 到底是自家府上两位主子互相吃醋招惹回来的无辜客人,管事对他们还是挺客气的,虽说不上有问必答,但一些无伤大雅的问题,他还是会回应的。 不得不说,孟夫人御下有术,虽然这府邸是孟府,但下人们都对她极为尊敬,就算孟夫人带人闯画舫给孟云下面子,管事也没说她一句不好,只道:“夫人是极好的,待我们下人们都很友善。” 沈知弦笑吟吟地附和了两句,斟酌着,提出要见孟夫人一面,向她辞行。 管事这回却是摇了摇头,带着歉意道:“夫人道,此事是她一时冲动连累了两位公子,她本该亲自过来向两位公子致歉,奈何昨夜不甚着凉,今早卧病难起,还请两位见谅。” 这般巧,就这时候病了? 沈知弦想起夜半看见孟夫人走过时疲惫的神色,若有所思地应了一声,正欲接话,便听见一叠声询问传来:“夫人昨天请回来的客人呢?请出来,我也要见一见……” 一股子气鼓鼓酸溜溜的味道。 沈知弦:“……” 正主没见着,倒是等来了吃醋算账的人。 说实话,经过了昨夜画舫一事,沈知弦对孟云这个人,其实没什么好感。 孟夫人知书达理温柔体贴,是多少人羡慕而求之不得的贤妻楷模,他该很珍惜才对,偏生孟云流连风月场所如家常便饭。 虽说他只去不挂花灯的画舫,寻欢作乐也只局限于欣赏画舫里姑娘们弹唱几曲,胡诌几首诗词。偶尔喝醉了在画舫留宿,也从不让姑娘们服侍,在别人眼里已经算是很对得起孟夫人了。 然而沈知弦仍是觉得难受。他向来是认为感情的付出该是一对一平等而忠贞的,孟云这种行为,实在叫他膈应。 不过这都是别人家的家事,他也不了解人家夫妻间相处的真实情形,实在不好多说什么,若非为了不死城的消息,他是根本不打算掺和进来的。 眼下既然孟夫人拒见他们,那神秘小院也暂无头绪……沈知弦看见孟云微微皱眉大步走来,不用多思考就知道他想说什么,当即先开口请辞。 孟云本来就是想劝他们离开的,见他们这么主动,立刻喜笑颜开,防备的神色也少了些许,忙不迭地挥手让下人送上厚礼:“此事是我夫妇莽撞,打扰两位了,些许薄礼,还请笑纳。” 孟府最不缺的就是钱,沈知弦最不缺的也是钱,这点儿东西在他们眼里还真的就是“薄礼”。 沈知弦没有接受,他客气疏远地推拒了,也没多停留,就与晏瑾携手离开。 刚走出孟府,沈知弦便毫不迟疑地拐道重回画舫。 画舫白日里是不营业的,然而沈知弦才不管那些个小厮的百般阻拦呢,意气风发的少年岁见重出江湖,他召唤出了他的召唤兽晏瑾:“去把他们都关屋里去。” 晏瑾二话不说,随手扯了旁边的长长锦缎,就将前来阻拦的小厮们以不会伤到他们、但也容不得他们轻易挣脱的方式捆成一溜儿,如沈知弦所言,全给关屋里去了。 随着吱呀一声关门声,小厮们哎哟哎呦的叫唤声立时便小了许多。 沈知弦满意地点点头,举步准备上二楼找妖,路过一间雅间时,一阵幽香忽地传入鼻端。 他反应极快,拽着晏瑾就是疾退几步。 刚站稳,那雅间里便传来一声轻笑,随意披着件薄纱外衣的画皮妖娉婷袅娜地走出来,桃花眼儿一眨,朝沈知弦送了个秋波:“两位去孟府共度了一夜良宵还不够,欺负我这儿的人做什么呢?” 第49章 画眉 画皮妖能变换千百张脸,沈知弦本以为要找着她还需要费一番功夫,谁知她就自个儿撞上门来了。 他想也不想,就将画皮妖重新堵进雅间里,画皮妖一边掩唇笑一边作害羞状:“岁公子不要这么着急嘛,也让奴好好准备一下……” 她笑意盈盈的话音还未完全落下,一道气势凛然的无形剑气挨着她的耳边嗖的一声钉到了门板上。 几根青丝飘飘然落地。 剑光微微一闪,是晏瑾沉默着将抽出来半掌长的剑身重新收入剑鞘。 画皮妖在一瞬间端正了站姿,矜持有礼地替沈知弦推开了门:“岁公子,晏公子,请。” 隔壁屋被捆起来的小厮们终于被迟来的同伴解救出来了,过来送茶水时还有点儿怂两人,一边怂一边颤巍巍地斟茶,斟完了就忙不迭地退下去了。 沈知弦直奔主题:“昨儿你说的不死城,是个什么地方?” 画皮妖昨天就感觉他们对不死城似乎很在意,今天听着岁见又重新提起,眼珠子一转,偏生不答,只笑盈盈地道:“那位孟夫人可是正儿八经从不死城出来的人,怎么,你们没从她那儿套出什么话来?” 她这态度,像是对孟夫人不太在意,开起玩笑来毫不避讳:“这位孟夫人,还真是对孟云忠贞不渝呢。连两位也都不……” 晏瑾默不作声地解下长剑,轻轻搁在桌案上,拇指抵着剑柄,稍一用力,剑便能出鞘。 “咳,不死城嘛,不是什么好地方啦。明面上看着很不错,实际上却是个牢笼……进去了可就难出来了。”画皮妖抬袖掩唇,轻咳一声,道:“两位若是打算去不死城,还请慎重。” “怎么说?” 提起不死城,画皮妖脸上柔媚的笑容都淡了许多,简洁道:“离开那儿,据说是要付出代价的。” “什么代价?” 画皮妖漫不经心地用茶盖拨开漂浮着的茶叶,悠悠然地啜了口茶:“我也不知道呢,我只知道我百年前见着那位孟夫人时,她还只是一只小画眉鸟——唔,尾羽仿佛是带点儿红艳的,还挺好看。” 沈知弦几乎是一瞬间就想起来昨夜从小院里艰难钻出来的小毛啾,可惜它那会儿身上沾满了泥巴,他也没有留意那小家伙的尾羽是什么颜色。 那院子里有古怪,能从那儿出来的小毛啾,想来身份也是不简单的,就不知道它和孟夫人之间,又有什么关系。 引灵符与锈锁,夜半出没的孟夫人,死里逃生的小毛啾,可进难出的不死城。 像是有一根看不见的线将它们牵连在了一起。 沈知弦觉得自己隐约摸索到了一点头绪,但一时半会仍旧是捉摸不透,没法求证。 他若有所思地晃了晃手中的茶杯,看着漂浮在热水上的茶叶舒展开来,轻声问:“百年前,这般久了……那小画眉,也就是孟夫人,当年是个什么情形?” 他是想问详细的,画皮妖却是笑了笑,就轻避重道:“那只小画眉,是画舫里一位专门唱戏儿的姑娘养的鸟儿……我每日里要见无数人,又过了那么久,此时是连那位姑娘长得什么样都忘记了,哪还记得一只小鸟儿呢?” 话刚说完,她就瞧见晏瑾微微动了动手,咽了口口水,连忙又哎了声:“好嘛我再想想,再想想……对了,那只小画眉当时已经能化形啦,我偶尔会看见她化了人形,装作是画舫里的姑娘,与一位客人颇为亲近……再多我也不知道了。” 画皮妖回忆着,有些失神。那会儿恰逢不死城来了人,她曾从一位死去的老妖那听过些关于不死城的事儿,对不死城没什么好感,避之唯恐不及,见着人一来,忙不迭地就躲着跑路了,哪里顾得上那只小画眉。 只依稀记得…… 沈知弦将茶杯随手搁回案几上,清脆的磕碰声将画皮妖从遥远的回忆中拉扯回来,面容娇媚的美人儿恍然回神,带着丝不确定:“嗯,似乎那只小画眉还闹过什么事来着,不过我那时候忙着跑路呢,没太留意。” 画皮妖站起身来,半是埋怨半是嗔怒道:“晏公子这般凶,岁公子你也不管管他……”她轻嗔了一句,竟也不再管两人,袅袅娜娜地便走出门去了。 …… 沈知弦与晏瑾两人暂且在杨州住了下来。 画皮妖那儿是再问不出什么东西了,孟夫人那边一直托病不出,孟云也不知是洗心革面了还是浪子回头了,一连数日都闭门不出,画舫也没再去过,只名下店铺遇着事了不得已时,才去走一圈。 据说是在悉心照顾自己夫人,也不知是真是假。 沈知弦和晏瑾某日夜里悄悄隐了身形摸进孟府去看那只小毛啾。 那只小毛啾怕死得很,沈知弦让它在小山洞里躲着,它就真的一直在那里躲着。 今天傍晚刚好下了场雨,空气间还湿润润的。小毛啾大概是趁机洗了个澡,把身上的污泥都洗掉了,露出原本的模样,正在假山旁张着翅膀蹦跶,一张小鸟嘴里叽叽咕咕。 似乎是在唱着什么小曲儿。 沈知弦悄悄地走过去,朝晏瑾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细细听它在唱什么。 惨淡的月光下,它摇摇晃晃地转了个圈,尾羽上一点儿红艳便毫无遮掩地落入两人眼中。 “描眉束簪两恩爱,应许长相守……郎啊……”小毛啾似乎是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了,翅膀尖微微一勾,“莫负卿卿心啊……” 清丽婉转,竟是个女声。 这音色还很熟悉。 虽然孟夫人统共就与他们说过几句话,但沈知弦对声音很敏锐,还是立刻发现了这小毛啾发出来的女声,和孟夫人的音色极为相似——尾羽绯红的小画眉,与百年前小画眉鸟化作人形后容貌相同的孟夫人。 沈知弦飞快地思索着,抽丝剥茧地分析着他们之间可能存在的联系,那小画眉鸟唱够了这一段,忽然又换了个腔调。 “郎啊郎……凭的无情!”声音忽然变得有些尖利,带着气恨与绝望,小画眉鸟摇摇晃晃又转了一圈,跌跌撞撞地往前走了几步,像是在追着什么,“莫走,莫走啊……快回来陪我罢!” 最后一声尾音陡然上扬,沈知弦听着它那幽怨凄厉的喊声,硬生生打了个颤,拉着晏瑾就走:“走罢,这只画眉鸟怕也是不正常了。” 他约莫是琢磨出一点什么来了,心里打定主意,也不急着去打扰这只独自唱戏的画眉鸟,拉着晏瑾,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孟府 他们走得匆忙,便也没有发现,那画眉鸟唱着唱着,便开始啜泣起来,嘤嘤啼啼的,仍旧是凄婉女声。 惨白月色照在它身上,在地上投射出一团影子,却并非小小一团的毛啾影子。 那是……一道人影。 宽袖长袍,身姿袅娜,纤细的手腕伸了出来,五指微张,茫然而徒劳地试图挽留着什么。 那夜过后,沈知弦开始有目的地四处探查,近则就在杨州城内,远则去至附近的几座小山头上,好不容易才逮着了一只神色匆忙准备跑路的黄鼠狼。 沈知弦将它逮住,问:“往哪儿跑呢?” 若说杨州城里凡人众多,没有妖怪的存在,那还能理解,可没道理这么远的山头里,也全无妖怪生存的痕迹。 天地间灵气充沛,开了灵识的小妖怪数不胜数,怎么这里就仿佛绝迹了一般? 他们俩是剑修,灵气凛冽,黄鼠狼感受到了两人身上的威压,瑟瑟发抖:“哎呀哎呀,仙君们饶了我吧,我可从来没有害过人,甚至连小鸡崽都没有偷吃过……我真的是一只善良的黄鼠狼哇!” 沈知弦随手掐了个诀,将它困在原地:“逃命似的做什么……这附近怎么这么少妖?” 黄鼠狼撞着了屏障,走不得,着急地原地转圈圈:“可不就是逃命么……杨州城里有怪物,时不时就要捉我们小妖怪去打牙祭,我再不走,就要被捉去吃掉了!” 沈知弦心念一动,示意它继续说下去。 黄鼠狼苦着脸:“这几年,杨州城里出现了个恐怖的怪物,隔一段时间就会吸引许多游魂和小妖怪过去……那些被吸引过去的都回不来了!它们一定都是被吃掉了!” 它眼底流露出恐惧,身体发着抖,哀求道:“这附近的妖怪越来越少,越来越少,剩下的妖怪都走掉了,我也不想在这待着了,谁知道哪一天就要被捉去吃掉了呢?我真的没有做过坏事,仙君们行行好,放过我吧……” 沈知弦将屏障解开,它慌慌张张地朝两人拜了一拜,算是谢过饶命之恩,便忙不迭地跑远了。 看着它匆忙离开的背影,沈知弦眼底闪过一抹沉思,偏头看向晏瑾,轻声道:“阿瑾,可能要准备打架啦。” 沈知弦开始研究阵法。 他是打定主意要先把孟府里那个诡异的小院子解决掉的。经过这几天的四处查探,他基本上已经能确定,那院子里有个魔物,隔段时间就要利用引灵符,引来许多妖怪游魂吞噬掉。 那魔物疯狂吞噬,或许是为了增强自身力量,又或许是为了别的什么原因……总之沈知弦是不会允许它在这继续存在下去的了。 当引灵符再也没法引来小妖怪和游魂之后,谁知道那魔物又会做出点什么事儿来呢? 晏瑾初出江湖,资历尚浅,总要折腾一番的嘛,这一遭为民除害,也算是历练了。 阵法是为了防止小院里的魔气四溢伤害普通人,就布置在孟府四周,遮掩隐蔽着不叫人察觉。 沈知弦对阵法只懂皮毛,倒是晏瑾,当初在清云宗,因着试炼山一事,去学习过阵法……主角的金手指光环就是学什么会什么,在阵法一事上,晏瑾反倒是出力更多。 一番忙乱终于布好阵,就又过了好几天。沈知弦捉着晏瑾一块儿夜观天象,琢磨许久,终于算出来一个时刻——就在明晚子时,月光最微弱,天地灵气最稀薄的时刻。 或许也会是那魔物最虚弱的时刻。 两人又仔细商量了一番,最终打定了主意,往画舫而去。 好歹那画皮妖也是个活了几百年的妖了,打不得架,保命的本事总该有点的,孟府里不仅有怪物,还有许多普通人,虽然他们已经设下阵法,但以防万一……有个免费的劳动力还是使唤一下嘛。 快至画舫时,里头忽然走出来一位娉婷女子,带着面纱,手里拿着一卷长画轴,正快步离开。 这身形有些眼熟,沈知弦心念微动,轻轻掐诀,便是一阵风吹过,吹起来那女子的面纱,露出一张平静的面容——是孟夫人。 沈知弦若有所思地看着她离开,折身入画舫。 找着画皮妖时,她正在收拾一堆废纸,见得他们俩过来,笑盈盈道:“可真巧,孟夫人才刚走呢。” 画皮妖将废纸都团成一团,随意扔到特意专门焚烧废稿的火盆里,火光一瞬间跃起,将废纸都吞噬干净,火光明灭中,她漫不经心道:“废了好大一番功夫,才画成……” 沈知弦随口问:“画什么?” “孟夫人让我给画一张孟云替她描眉束簪的画呢,怕是和孟云闹完这一场,要和好罢……画了好多张才满意,可把我累坏了。” 沈知弦心里惦记着明晚的事,闻言也没有太在意,随意地应了一声,便同她交代了一下明晚的事,说着说着他猛地回过神来——描眉束簪? 那不是那只画眉鸟哼哼唧唧唱的词儿吗?! 画眉鸟凄厉的声音复又回响在沈知弦的脑海中,他悚然一惊,忽然就站起身来往外走:“要出事了!” 第50章 魔物 今夜的孟府格外的安静。 孟家虽然有钱,但府上主人少,孟云夫妇也都不是穷尽极奢的人,府上下人并不算多,又兼之孟夫人体贴,今晨发了笔钱给府上的人,上至管事下至粗使小厮,让大家回家去歇息两日。 下人们感激地走了一大半,只剩下几个本就孤苦伶仃无处可去的,孟夫人也和颜悦色地让他们出去找乐子戏耍了。 于是府上就只剩下孟云夫妇两人了。 孟夫人也不知是用了什么理由,将孟云哄得一同在花园小凉亭里小酌。 孟云有点担心:“你的病才刚好,今夜风有点凉,不如我们回屋里去吧。” 孟夫人今夜是特意梳妆打扮过的,螺黛描眉胭脂微粉,玉钗耳坠,腕间带着玉镯,整个人瞧着很是明艳。听得孟云的话,她微微一笑,没有说话,只轻摇了摇头。 孟云看着她,恍惚间仿佛回到了几年前初见的时刻,他有些怀念,唇边不自觉露出一点真心的笑容来:“时光待卿不薄,卿卿仍如当年风采。” 孟夫人微笑道:“当年孟郎许我描眉束簪长相守,一转眼,又是许多年了。” 孟云愣了一瞬,描眉束簪? 他何时同孟夫人说过这些情话了? 孟云绞尽脑汁想了想,没想起来,只以为是自己忘了。不过孟夫人是从来没骗过他的,他为自己的遗忘而感到惭愧,连忙端起酒杯,掩饰性地笑道:“是啊,也是好几年了,来,与卿饮一杯。” 他与孟夫人碰了碰酒杯,一仰头,干净利落地一饮而尽。 孟夫人眼神幽幽地看着他喝完,才抬手将酒杯抵在唇边,以袖略掩,微微仰头,也将酒喝完了。 孟云把玩着酒杯,品味了一下余味,意犹未尽:“这酒以前未曾喝过,倒是滋味不错。” 酒杯被轻轻放置在小几上,发出轻微的碰撞声,孟夫人轻声道:“不过是普通的酒。”纤手将旁边一卷画轴取了过来,递给孟云:“我请人画了幅画,孟郎且看看,可还能入眼。” 孟云并没有接过画轴,只覆上她的手,握着她的手一块儿将画轴打开。 那是一副闺房场景,画里的孟云正微微弯腰,替孟夫人描眉,梳妆桌摆着一对玉簪,一对玉坠耳环,还有若干饰物,精致又漂亮。 而孟夫人正温柔含笑,一双明眸凝着孟云,看着他笨拙地捏着一支螺子黛,手足无措地替她画眉。 画皮妖不亏是以“画”立足于世间的妖,这画画得栩栩如生,孟云只看着,都仿佛身临其境,不知不觉就松开了孟夫人的手,喃喃了声“卿卿”,便伸手去触碰画里的孟夫人。 他的指尖碰到了画卷,那画卷陡然一亮,画面如水面波澜涌动,荡起一圈圈的涟漪,将他整个人往里拽! 然而孟云神色恍惚,丝毫没有发现这诡异的景象,他像是不清醒的旅人,正踩入泥沼而不自知,眼底有一点儿痴迷:“卿卿真好看……我来替卿卿描眉……” 孟夫人手一松,那画卷也不掉落,就这般漂浮在两人面前,将孟云半只手臂都吞进去了。 孟夫人看着画里神色专注的孟云,又看了看画外恍惚失神的孟云,眼底有一点儿湿润,水光中隐约浮动着一点儿绝望,片刻后终于是朝着画重新抬起了手。 她将要碰着那画卷的时候,一道剑气倏地刺来,刺啦一下便毫不留情地将那画卷从中间剖分开来——也将画里的孟云和孟夫人一分为二了。 画卷上的光芒陡然消散,一切恢复平静,急急往下掉。 孟夫人神色大变,厉声喝问:“谁!” 那画卷将孟云半截手臂又吐出来了,孟云被无形的力量一拉一松,一个踉跄,险些儿一头撞在亭柱上。 孟云清醒过来,不过他还来不及茫然发生了什么,就看见孟夫人脸色瞬间苍白,连胭脂都掩不住她的憔悴,唇微微一张,就喷出一口血来! “卿卿!”方才一个踉跄,让他离孟夫人有两步远,见孟夫人突然吐血委顿在地,孟云不及细想,立刻就要过去将人抱起来:“你这是怎么了?” “她这是要杀你!” 沈知弦踏风而来,扯住孟云一截衣袖,将他往身后一甩,长剑点地,目光灼灼地看着孟夫人:“孟夫人戕害无数生灵,偷得这几年光阴,也该满足了吧?” 孟云被他用力一甩,晕头转向,被紧随而来的晏瑾略略一扶,他站稳之后才看清两人样貌,登时又惊又疑:“你们怎么进来的?你们这是要做什么?” 他看见孟夫人唇边的血迹,心里着急,又要冲过去,沈知弦头也不回:“拦住他。” 晏瑾长剑一伸,虽未拔剑出鞘,但那气势也震得孟云心头一慌,脚步一顿。 方才画卷掉落时,恰好打翻了酒壶和小火炉,那小火炉是温酒用的,炭火正烧着,此时被打翻就洒了出来。绘着孟云的那半张画卷浸湿了酒,碰着了炭火,立时便燃烧起来。 火光明灭中,孟夫人的脸色越发苍白了,她怔怔然地看着画里的孟云消失在火光中,眼底的泪终于忍不住了,一滴滴落下来,泪珠砸落在地,仿佛玉珠碎成一片。 “没了,全没了……”她哽咽着,一手撑在案几上,艰难地倾身过去,要去够那画卷,但她没有力气了,指尖与那画卷不过咫尺,却始终够不着,反倒是小火花溅在她手背上,将她白皙的肌肤烫出来许多伤痕。 泪水盈盈中,她绝望地朝孟云望过去,再张口时竟是凄婉的唱腔:“描眉束簪两恩爱,应许长相守……郎啊……” 她浑身战栗着:“莫负卿卿心啊……” 她的声音凄厉,孟云被她这一嗓子喊得瘆得慌,一时居然有点怕,犹豫了一下,才试探性地往前一步:“怎么了这是?” 孟夫人像是已经听不见他说话了,一声声重复地唱着那夜里小画眉鸟唱过的曲调,一模一样。 画卷灰烬被风吹散得到处都是,孟夫人看着灰烬,声音渐渐低了。有许多画面一幕幕从她眼前飘过,有这些年的,有很多很多年前的。 很多很多年前,她还只是一只刚能修成人身的小画眉,被画舫里一个唱戏的姑娘养着,日日夜夜听着姑娘唱曲儿,竟也学了两嗓子。 她刚能修成人身,对一切都很好奇。不过她也知道自己和普通人不一样,不能随意化形的,她只有等那姑娘出门时才能悄悄变成人活动活动。 某日她趁着姑娘不在时,又变成了人。身上的羽毛仿着平日所见的姑娘们,变幻成一条漂亮的裙子。 今天外头很热闹,姑娘一大早出门去,眼下傍晚了都还未曾回来,小画眉无聊透了,悄悄地也推门出去了。 只要不是特别奇形怪状的妖怪,幻化出来的人形就不会太丑,小画眉还是小鸟儿时就长得很漂亮,幻化成人形就更是好看,浑身透着灵气,眼底懵懂更是让人见了不由自主地心生怜惜。 她到底还是怕人,躲躲闪闪的,躲在角落里好奇地看着这一切,谁知一位公子哥恰巧喝得微醺走过来,她躲避不及,与那公子哥撞了个正着。 公子哥看见这位又怕又窘的漂亮姑娘,顿住了脚步,也不知是酒喝多了还是突然开了窍,一个激灵就脱口而出:“疑似仙人来,娇妍好颜色。” 若是别的姑娘,此时只会暗笑他平仄不通韵脚不同,但偏生他遇着的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画眉,小画眉懵懵懂懂地看着他,除了听明白对方是在夸她好看,别的什么都没听懂。 当画眉鸟儿时被夸了许多次,当人身时还是第一次。小画眉很高兴,立刻就对这位公子哥产生了极大的好感,不过她很快就看见养画眉的那位姑娘婷婷袅娜地往房间里去了。 她心下一慌,顾不得许多,提起裙摆转身就跑。 公子哥显然是从没在画舫里见过这样胆小的姑娘,愣了一下,看着她快跑远了才喊了一嗓子:“还未请教姑娘芳名,我名孟云,不知明日——” 小画眉已经彻底跑不见影了,公子哥声音顿住,半晌摇着头失笑,醉意涌上头,他站了一会,也便回家去了。 往后种种事,就仿佛是水到渠成般的流畅。 小画眉变回鸟儿之后都仍旧惦记着那位公子哥,她耳朵很灵,那天也听见了公子哥的名字,也听到了他说“明日”,她在鸟笼子里蹦来蹦去,每天都期盼着姑娘早些出门去,她好再变作人形去见孟云。 并没有人发现一只画眉鸟儿的异常,而孟云也一直以为她是画舫里新来的姑娘,他在花丛里流连惯了,对着小画眉,嘴上也没个把门的,喝得醉时什么话都说。 可他平日里见的姑娘都久经风月,懂得谁是真心谁是假意,对他玩笑话是从不在意,小画眉却不同,小画眉将他酒至酣时每一句话都当真了。 感情这种事,总是来得很突然,无法控制。小画眉是在某天孟云笑容满面地说他要成亲了的时候,才恍然发现自己的心思变了。 与外界接触越多,小画眉就懂得越多,特别是在画舫这种地方,该懂的不该懂的,她全都知道了。小画眉小心翼翼地问:“可以不成亲吗?” 为了她,可以不成亲吗? 后面这句话她没能问出口,因为孟云很快就回答了她:“日子已经定下了,最近正忙里忙外的,我也不能每日来这儿了。卿卿,你且在这好好的,若是缺银子使,派人去孟府里找我说一声便是。” 画眉儿抿了抿唇,她瞧见了孟云眼里不容置喙的坚定,心知光凭自己的劝说,是没法让孟云回心转意的。 以前孟云就曾和她说过,想取一位知书达理的贤妻。她见孟云每日只爱流连花丛,还以为他是开玩笑,可谁知…… 她闷闷地应了声好,目送着孟云匆匆忙忙地离开,眼底掠过一丝迟疑。 沉寂了两天之后,小画眉到底是下定了决心,离开了画舫。 小画眉闹了许久。 从孟云那儿,闹去了他未婚妻那儿,闹得颇为轰动,最后差点到了无法收场的地步。 正经人家哪里看得上画舫里出来的姑娘,几方压力之下,孟云不得不当着众人的面厉声斥责小画眉,让她死心。 小画眉忍着泪,看着孟云头也不回地离开,看着孟云最终成亲,为另一个女人描眉束簪,心如刀绞,最后险些儿误入歧途。 之所以没能误到最后,是因为在她即将动手的前一刻,不死城的来人将她带走了。 “别再这尘世间徘徊了,与我同归不死城吧。在那里,你会很快乐的。” “快乐吗……”百年前的小画眉怔怔问,“我如今所有快乐,都只前系于那一人身上,不死城……那里真的会有我的快乐吗?” “快乐吗……”百年后的孟夫人喃喃,“都是假的……我从不死城逃出来了,我找到了他的转世,为了让我有个能见人的身份,我甚至不惜造了这么多罪孽……” 她身上有不死城的印记,只要她还是妖一日,不死城就能循着印记找到她。为了离开不死城,她不惜舍弃漫长生命,只换的几年光阴,为了摆脱妖身,她不惜与魔物做交易,那魔物将她原身镇压着,她则为那魔物寻找食物。 她这些年手里染了多少罪孽,数都数不清,她终于将自己塑造成了孟云最期望的贤妻形象,终于如愿以偿地与这一世的孟云成了亲,成了他的枕边人…… 可她仍旧无法满足,无法快乐。 曾经她希望能嫁给孟云,如今她希望孟云能彻底属于她。 “为什么总是去那些地方……你一直都这样。”孟夫人终于拽住了剩下的那半卷画卷,那画里的女子也被火光燎没了半个身子,孟夫人紧紧地拽着画卷,痛苦难过又绝望,“与我一起到画里去不好吗?那里只有我们两个人,永世安宁,再不会分开……” 虽然摒弃了妖身,但孟夫人还是能感受到画舫里那位桃花儿不是常人,她的画里有莫名的力量,所以孟夫人才会去求画,求得画了,再配上在不死城学到的东西,将两人一同困在画里并不是难事,可惜……半路杀出来个绊脚石,功亏一篑,将这一切都毁了。 孟夫人发出凄厉嘶哑的喊声,那半张画卷陡然发亮,一团光芒将她整个人笼罩了起来,孟夫人身形逐渐缩小,最后被吞没入画里。 孟云从震惊中回神,像是意识到了什么,到底是几年夫妻,情谊不浅,他暂时抛却了恐惧,不顾沈知弦两人的阻拦,扑过去要捡那半张画。 可那半张画已经燃烧起来了,一团小小的鸟影不知从何处飞来,一同没入火光中。 孟云扑过去,火烧着手了也不管,飞快地拍打着画卷,想要灭火,可那画卷本就沾了酒液,很快就燃烧殆尽只剩灰烬一片了。风一吹,灰烬被吹得飞起来,轻烟中隐约浮现孟夫人的身影,还有一只小鸟儿,若隐若现地漂浮在半空,静悄悄地看着他。 “卿……卿卿?”孟云茫然地伸手想触碰那影子,又是一阵风吹过,将那影子也彻底吹散了。 “人呢?我夫人呢?”孟云茫然了片刻,猛地转头质问。 沈知弦正要说话,手中霜回忽然剧烈地震动起来,他脸色微微一变,当机立断朝晏瑾道:“将他送出去,府上若还有人也一并送走。” 他遥遥地往那小院方向望去,神色略有凝重:“那东西要出来了。” 这魔物本事如何,无人知底细,沈知弦是打算自己先去看看,让晏瑾将人先送出去的,然而晏瑾也不太愿意,被他皱着眉又吩咐了一次,才不情不愿地拎着挣扎不停的孟云出府去。 沈知弦提气纵身,几个起落便来到了那小院前,那锁已经崩裂落地了,那上边残留的符纹还在发挥着作用,沈知弦二话不说一剑将它碎作齑粉。 四周涌动的灵气陡然一滞。 那木门摇摇欲坠,沈知弦一脚踹开,掐了个诀护着自己,就闯了进去。 里面乌烟瘴气,遍地尸骸,大多数是一些小妖怪的,一团浓郁到近乎实质的黑气在地上游走,变换出各种各样的形状,发出嘶哑的吼叫声,可怖至极。 这大概便是和孟夫人做交易的魔物了,沈知弦见它周身魔气翻滚,不敢小觑,谨慎地盯着它。 沈知弦之前就猜测孟夫人是将自己的妖身与人身分离了,那画眉鸟其实就是她的本体,想到那小画眉是从院子里爬出来的……多半是孟夫人与这魔物做了什么交易罢,她替魔物寻找食物,魔物则替她控制妖身。 霜回兴奋得不得了,不久前才惊动过一次的剑灵又有了清醒的迹象,沈知弦握着剑,深吸一口气,手腕一抖,剑招随心而出,就斜斜地朝那黑气刺去。 剑气凛冽,那魔物似乎也察觉到了厉害,骤然向后疾退,发出咕噜咕噜热水滚沸冒泡的声音。 这是沈知弦穿书以来第一次实战,纵然脑海里有许多记忆,平素里也与晏瑾练过剑,但那到底不同,他本以为这次自己要生疏好一阵才能适应,可谁知拔剑出鞘后剑招行云流水,竟是一点儿陌生感也无。 沈知弦心头浮起一丝疑惑,但很快他就被这团魔物吸引了全部注意力。 这魔物也不知什么,实力不弱,甚至可以说是很强大,沈知弦受心疾困扰已久,虽然境界仍在,但灵力跟不上,与它战了一会,竟然也不分上下。 却说晏瑾将孟云带出府,怕他擅闯丧命又担心他吵闹惊动他人,只能飞快地将他拎去画舫扔给画皮妖,旋即便又飞快地赶回来。 进府前,他将原本设在孟府四周的阵法给启动了,这下无人能再能随意进出孟府。 这一耽搁,就过了一刻钟。晏瑾循着契约的感应,找到沈知弦时,一人一魔物战得正酣,他二话不说,拔剑也加入战局。 他们俩本就同出一门,又心意相通,联手对敌时几乎不用思考,沈知弦剑尖一抖,晏瑾就知道他要出什么招,毫不迟疑地就在可能的破绽处出剑断魔物后路。 魔物被他们俩联手这么一打,登时有些受不住。这两日月色微弱灵气稀薄,按照惯例,那只小画眉鸟本该过来替它寻食的,可眼下那小妖也不知去了哪,反倒来了两个凶得很的小崽子,打断了它的进补。 它怒上心头,心知自己重伤未愈,再打下去怕是要吃亏。它嘶哑地吼叫一声,黑气陡然变大,无形的气劲将四周的骸骨都尽数吸了过来。 那些骸骨里其实还有一些灵气的,只是它以前嫌弃啃着硌牙,此时没法子,才不得不将它们都嚼吧嚼吧吞下,压榨着最后的灵气。 沈知弦察觉一点不妙,厉喝一声:“快退!”但是已经迟了,咯吱咯吱将所有骸骨都啃下肚的魔物陡然爆发出极大的力量,张牙舞爪地就朝两人扑来! 那气势太足,只一瞬,沈知弦就知道此时的他们俩是没法全身而退的——这是什么东西!这般强大! 晏瑾就在身侧,沈知弦若是退后了,那魔物就要伤着晏瑾。 沈知弦一咬牙,将灵力汇聚在剑上,厉声让晏瑾退后,自己则准备与它正面对碰,可电石火光之间,晏瑾不仅没听他的话,反倒是上前一步,长剑挥出,带着决然凛冽的气势,率先拦住了那魔物! 两股强大的力量相碰,整个小院顿时像是被碾压了一般,砖墙纷纷碎裂,四周院墙皆被夷为平地,余威波及外头的花草树木,那几棵槐树连根拔起轰然倒地,露出底下无数森然白骨。 晏瑾被逼得后退了一步,光凭他一人,根本无法抵抗爆发状态的魔物。沈知弦一手抵在他后背,将灵力传渡过去。 灵力甫一传去晏瑾的体内,沈知弦就感受到了晏瑾此时的状态不太妙,气血翻涌,经脉逆行,俨然是受了重伤。他心头一紧,长剑划出半圆,与晏瑾一起,将那魔物重重地击退一步。 那魔物方才是强行提升自己的,持续时间很短,虽说是伤了晏瑾,可它自己也没讨得了好,这几年疯狂进补好不容易养多了一点的黑气被晏瑾一剑劈没了一半,几年功夫尽数白费。 它恼怒不已,却也是不敢再拖延,趁着两人没注意,飞快地遁入地里,一瞬就不见了影,只余一声不甘又痛恨的怒吼在土里闷闷的:“无知小儿!坏吾好事!” 声音嘶哑嘲哳,极为难听。 沈知弦简直要被它气笑了,这魔物怕不是个地鼠,还会打洞呢! 然而晏瑾受了伤,他也不放心抛下晏瑾去追那魔物,只能暂且压下心思,掐诀起屏障护法,扶着晏瑾就地坐下,立刻助他调息体内混乱的灵力。 晏瑾受伤不轻,调息了好一会,才喘息一声,咳出一口血,略舒了口气,脸色有些苍白。 他倚着沈知弦而坐,神情疲惫,是难得的虚弱姿态。沈知弦还想再传渡些灵力给他,被他拒绝了,哑声道:“我没事。岁见可还好?” 虽说沈知弦得了半片鲛鳞暂且护着心脉,但到底还存隐忧,晏瑾反倒更担心方才这一番打斗,会不会让沈知弦心疾发作。 沈知弦心底有滚烫热流淌过,朝他笑了笑,眼底泛起温情,轻声道:“我很好。”他半抱着晏瑾歇了一会,扶着晏瑾站起来:“此处混乱,魔气犹存,不适疗伤,我们先回画舫去吧。” 孟府外的阵法还在,只有一处小破绽,大概是方才魔物逃窜出去时破坏的。沈知弦顺手给补了,防止里面残留的魔气窜出来,才慢慢回画舫去。 画舫里,画皮妖正应付着彻底崩溃的孟云,连两人回来也无暇顾及,只悄悄递了个眼色让他们快走。 两人便悄悄地避开孟云,寻了处空房进去。 …… 那魔物逃了没再回来,杨州就这般平和了好几日。 孟云大概是终于明白发生了什么,整个人气质大变,颓然了不少,胡子拉碴的。 他那孟府已经没法进去也没法住人了,好在他还有别的住处,画皮妖劝他重新布置新家,将一众下人们都安置好,努力将这件事的影响降到最小。 晏瑾闭门疗伤,沈知弦独自去处理孟府诸多后续事情。 院子边那几株槐树全都倒了,一夜之间尽数枯败,叶落满地,根茎枯萎,沈知弦看见了那树根深坑里,全是妖怪的残骸,夹杂着许多残缺的木符,叹了口气。 槐树是木中之鬼,阴气极重,是招鬼栖魂之树,用槐树来引灵,事半功倍。 若说那画眉鸟,也算是个可怜妖,然而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她为了一己私欲,残害了无数生灵,如今落得个身死魂消的下场,也不算过分了。 因为是枉死,又被魔物镇压了许久,那些残骸上多少都附着怨气,沈知弦怕生后患,一把火将它们烧了个干净,替它们念了安魂往生咒,又将那些魔气尽数消灭,前前后后忙活了五六日,才算是结束。 离开画舫的那天是个阴天,画舫白天不营业,姑娘少年们都自回自房里休息,只有画皮妖在台子上咿咿呀呀地唱着婉转的小曲儿。 台下一个听众也无。 沈知弦驻足听她唱。 “……堂鼓声未满,扰你清梦一晌,醒后听戏言。卸妆问铜镜,长调短叹一场,落幕各分散,哪个爱我真容颜……” 画皮妖又换了一张娇丽面容,拈着长长的衣袖,捏着兰花指,唱得正入迷。画皮妖始终不愿意去不死城,她说那是个虚无缥缈让人沉溺在虚幻之中的地方,她更情愿在这有声有色的尘世间活着。 就算有朝一日死去,也算是快乐圆满。 沈知弦没有打扰她,驻足听她唱了一会,悄无声息地与晏瑾相携离开。 …… 离开了杨州,两人并没有急着去找不死城。 经孟府一事,沈知弦忽然发现了一个问题,明面上晏瑾是出来历练的,可实际上,这一路都没遇着什么生死攸关的大波折。 晏瑾虽然是每天都有勤奋修炼,但到底还是不够——实战经验太少,真要与人对战起来,是要吃亏的。 沈知弦一锤定音:“不死城先不急,找几处秘境闯一闯。”听画眉鸟和画皮妖的意思,这不死城并不是什么简单地方,他们还是先提一提自身实力的好。 这个世界的仙修分十三个境界,沈知弦在患心疾之前就达到了第十阶,堪称天才,只是后来灵力无法运转,无法进一步修炼。 而晏瑾也丝毫不逊色,早段时间他才刚升了一阶,此时只比沈知弦低一阶,灵力纯粹而充盈,只等实战来磨练。 像之前藏着上古鲛人那般的秘境难寻,一般的小秘境倒是很多,两人一连去了几个,沈知弦有境界而灵力不足,便吸收精粹灵气,晏瑾则去与秘境里凶猛的妖兽打架,在实战中进步飞快。 秘境里环境艰苦,好在两人也不是不能吃苦的,就这般修炼了小半年,两人的修为都有了质一般的飞跃。 好不容易又从一个秘境里出来了,沈知弦看着左右没有外人,不太优雅地伸了个懒腰,笑吟吟道:“可算出来了,辟谷许久,馋得紧。一会儿寻个大城镇好好吃一顿……” 晏瑾眼底带笑,嗯了一声,便开始辨认方向。 他们从秘境里出来时,是落脚在一处偏僻地的,绕了两个弯才走上正道。 可谁知两人才走了一刻钟不到,路旁林子里就突然蹦出来五六个少年郎,刷刷刷地拔剑,将他们围了个结结实实。 沈知弦神色微妙地看着他们,看他们这架势,仿佛下一刻就要将经典打劫台词给搬出来了。 两人驻足不动,那为首的少年郎便率先发难:“大胆狂徒!害人无数!今日我们就要替天行道,为民除害!” 剑尖齐抖,就朝两人攻来。 第51章 事起 在秘境里闭关了小半年,一出来被人堵个正着,实在是莫名其妙。 沈知弦随意一拂袖,无形的气劲将少年们的剑都打歪了,哐哐当当地撞在一起。 少年们被逼得连连退了好几步,四处散开了一点,才避免了互相误伤的惨案发生。 沈知弦漫不经心地掸了掸衣袖:“好好说话,我可不喜欢被人拿剑指着。” 那几位少年们显然没料到对手这么厉害,狼狈地定住身形后,也不敢再掉以轻心了,小心谨慎地围拢过来,神色警惕地看着两人。 为首的蓝衣少年剑尖斜斜指地,视线掠过沈知弦,目标明确地望向晏瑾:“你可是晏瑾?” 晏瑾平静道:“是。” 少年便硬声道:“那就是你没错了,你这大半年来四处为非作歹,害人无数,犯下众怒,今日可叫我们找着了。你若是还有良心,便束手就擒……” 沈知弦:“???” 等等,什么玩意儿,这大半年他们在秘境里餐风饮露艰苦修炼的,招谁惹谁害谁无数了? 他干脆利落地打断少年的话头,下巴朝晏瑾微微一抬,疑道:“他?确定?” 这一群少年们看起来也不过十六七岁,第一次见着传说中杀人不眨眼的恶徒,虽然人多势众,到底还是紧张的。 因着这份紧张,蓝衣少年在从容的沈知弦面前就不由得被压制了几分,被沈知弦反问时愣了一愣,下意识又仔细地看了看晏瑾,才肯定道:“就是他没错。” 他深吸一口气,不带停顿地就将晏瑾的罪行都数了一遍:“五个月前,西北县残害村民一名,平和镇里残害少女一名……三个月前,残杀云霄门小弟子一名……” 洋洋洒洒,居然有几十条人命,其中还有不少是仙修门派的弟子。 蓝衣少年说完,四周一片寂静,一众人面面相觑了一会,沈知弦先回过神来,缓声问:“你们是说,有个和他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在四处害人?” 蓝衣少年:“对……不对,你这话是何意,一模一样的人?你这是想抵赖不成?” 沈知弦缓缓皱起了眉。 这场景怎么这么似曾相识? 他几乎是一瞬间就想起来之前鲛人秘境里的无数个“晏瑾”,那是秘境为了哄他留下而捏造出来的假象,可现在秘境都已经消失得彻底了,哪儿又来这么多“晏瑾”? 少年们见他们无话可说,以为他们是无可抵赖了,蠢蠢欲动地又要围过来。 沈知弦道:“实不相瞒,我们此前在秘境里待了小半年,对外界诸多事知之不多,且仔细与我们说说,这是怎么回事?” 蓝衣少年迟疑了:“这……” 沈知弦本就气质温和,瞧着就不像是在说谎,少年们看着他一派诚恳似乎真的什么都不知道的模样,原本坚定的心思都有些动摇,蓝衣少年狐疑道:“当真?” “渊师兄不要信他!那晏瑾作恶许久,必是奸诈狡猾之徒,这怕不是他又在耍什么把戏!” 另一个瘦削少年见众人迟疑,手腕一抖,挽了个剑花,直直指向晏瑾,恨声道:“我平生最恨滥杀无辜之人,别人信你花言巧语,我可不信!” 瘦削少年在这小群体里地位显然也不低,他这么一说,其余几位少年又有些动摇了。 蓝衣少年抬手止住他们的动作,他想得要更多些,他们其实并未曾亲眼看过晏瑾杀人,一切不过道听途说,一路听着许多颇有威望的仙修前辈们讨论此事,看着保存着晏瑾容貌的幻象石,他们不知不觉就信了…… ——等等,有人见过晏瑾杀人! 他转头看向最边上的少年:“阿蔺师弟,两个月前那个夜里,你曾误撞过晏瑾残害小镇百姓的现场,你且认认,是不是他?” 叫阿蔺的是个身材微胖样貌憨厚的弟子,他胆子似乎有点小,被点名了一个冷颤,被问及那天夜里的事又是一个冷颤,结结巴巴道:“我,他……好,好像是长得一样的……” 天知道那个夜晚简直就是他这两个月来的噩梦!他不过是起夜去小解,谁知刚好就撞上了杀人现场,杀人也就算了,那凶手还一瞬间将人都吸成了干尸……啊啊啊,太可怕了! 他在师门里是出了名的胆小,迷迷糊糊睡意浓浓中突然看见这等场景,整个人都吓傻了,直到凶手抛下尸体消失得不见影,才反应过来,屁滚尿流地出去喊同门来。 那凶手究竟长得什么样,他也没瞧清的,只依稀见着是个黑衣人,还是第二日有仙修长辈勘察现场,断言那是晏瑾所为,他才知道他撞上了谁。 蓝衣少年见他说得含糊不清,抿了抿唇,有些恨铁不成钢,又有些无可奈何。 沈知弦见状,趁机问道:“你们说的那人,衣着如何,武器是甚,是否独来独往,又说过什么话没有,是谁判定晏瑾是凶手的,又是如何判定的,有何证据……” 他一连问了许多问题,蓝衣少年张了张嘴,一时语塞。 沈知弦看着他们说不出话来的模样,便也明白怎么回事了,他笑吟吟道:“少年人要懂明辨是非,不要人云亦云,流言猛于虎,你们可不要为虎作伥……好了,不要闹了,我们还有要事,你们且让个路。” 然而蓝衣少年握着剑柄的手紧了又紧,最终还是不肯放他们走:“你又是何人?清云宗已广下追令,要晏瑾回去查明事情究竟为何,早日还大家一个公道。你们既说无辜,不如随我们一同去清云宗,让前辈们辨明真相。” …… 几番交涉之后,沈知弦两人最终答应和一众少年同行往清云宗去。 其实凭他们俩的本事,要脱身也是容易得很,只是这事有些蹊跷,听少年们的意思,似乎外头已经闹得很轰动了,甚至连清云宗都发出了紧急追令,要晏瑾立刻回去。 沈知弦愿意与他们同行也是有考量的,这几个小少年是修仙小宗门里出来历练的弟子,正是热血年纪,满心都是行侠仗义惩恶扬善,涉世不深,套话要容易得多,沈知弦打算从他们这儿摸一点底。 他容貌清隽态度温和,很容易就让人放低戒心,讲话又有些技巧,几个小少年对其中暗藏的陷阱无法察觉,大半日同行下来,除了那坦言最恨滥杀无辜的瘦削少年始终一言不发,深深地防备着他们,其他几位弟子的态度都软和了不少。 沈知弦状似无意地一番交流下来,心里有了底。 大概是从半年前开始,有个与晏瑾生得一模一样的黑衣人开始四处作乱,残害了好些个无辜百姓。 刚开始还没有人在意,毕竟死的是普通人,掀不起什么浪花,直到后来,一连死了五六个修仙小宗门的弟子。 这事儿立刻就闹开了。那小宗门一下子痛失几位优秀弟子,大怒,悬赏求问凶手。 也不知是谁,说认出来那是清云宗某位长老的亲传大弟子晏瑾,也不拿悬赏,就吼了这么一嗓子就悄无声息地销声匿迹了。 刚开始说是清云宗的弟子,众人都是不信的,毕竟清云宗在修仙界里颇负盛名,是数一数二的大宗门,怎么可能教出这般弟子? 可往后又是几桩惨案,桩桩件件都指明了是同一人所为,更有人传出了那凶手的幻象石。 幻象石能记录一段短暂的真实画面,它就记录下了凶手的模样——黑衣,佩剑,神情冷峻,与清云宗里流传出来的晏瑾画像一模一样。 这下容不得众人不信了,受害者宗门、路见不平之人,看热闹之人,纷纷赶到清云宗,要求清云宗给个说法。 可晏瑾早就出门历练去了,沈知弦闭关不出许久,宋茗无可奈何,与其他几位长老商议过后,发出了紧急追令,让晏瑾速速回来,查清真相,给大家一个说法。 凡此种种,折腾得很。 其实众少年最开始对这事儿也是将信将疑的,但耐不住各种仙修前辈们笃定的说辞,又看过所谓的幻象石,才渐渐肯定了这个说法。 可眼下被沈知弦一番连环问,少年们又觉得迟疑而犹豫起来了。 余渊与师弟们简单商讨了一下,觉得这事光凭他们并不能最妥善的解决,于是最终还是决定将他们送回清云宗,交由各位长辈们处理。 少年迫切地想要知道真相,这几日便一直赶路,沈知弦明面上随着他们赶,暗地里却悄悄地琢磨着别的心思。 今日又是赶到夜色昏暗时,众人才停下脚步。然而这儿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没有能落脚的小镇村庄,没奈何,大家只能在一片林子里歇脚。 晚餐自然是各自吃各自的,少年们在啃干粮,晏瑾眼疾手快捉住了一只路过的野兔,默默生火烤熟,扯下最肥美的部位给沈知弦吃。 少年们与他们离得不远,被那香味馋得紧,忍不住望向两人,欲言又止。 奈何沈知弦恶趣味上头,只作瞧不见,美滋滋地和晏瑾分吃着小野兔,小声念叨:“不急着回去,让宋茗头疼去。这事儿我们自己去琢磨清楚。” 宋茗或许是会一心为宗门好,但绝不会真心对他们师徒俩好,宋茗身上还许多谜团,沈知弦没弄清,对他这个人,实在不能完全相信,谁知道会不会趁着这事动什么手脚呢。 晏瑾嗯了声,见他吃得唇角沾油,用帕子替他擦拭干净。 沈知弦面不改色地在一众少年们隐约哀怨的注视中填饱了肚子,转了转脖子,笑吟吟道:“困了。” 晏瑾默不作声地收拾好残局,施清洁术给两人简单地清理了一番,沈知弦便熟稔地往他身上一靠,闭目小憩。晏瑾环着他,神情自若地也闭上了眼,全然不管少年们隐晦又好奇的目光。 夜色已深了,见那两人没有要守夜的意思,名叫余渊的蓝衣少年皱着眉安排好几人守夜轮换,道:“仔细看着他们,不要出事。” 几个少年们都应了。其中有个小少年看了看形容亲密的两人,有点好奇:“他们到底是什么关系,看着关系真好。” 虽然白日里那位叫岁见的白衣人说他们是兄弟,可谁家兄弟这么亲密的?他可是亲眼看见那晏瑾就着岁见咬过的肉,毫不嫌弃地吃掉呢。 “谁知道呢。”少年们精力充沛,还没有困,有人起了头,三言两语的,就聚在一起开始小声讨论起来,话题无外乎都是那边的两人。 他们声音虽小,但落在沈知弦两人耳中,却是清晰得很。沈知弦不介意他们胡乱猜测两人关系,但是他困意正起,被吵得有点睡不着,眼也不睁地就叹了口气:“少年人,真有活力。” 晏瑾微微动了动,让沈知弦调整了一个更舒适的姿势。 沈知弦就势枕着他的肩膀,下一瞬,一只温热的手掌覆在他耳上,替他隔绝了那边一群小蜜蜂的嗡嗡嗡。 耳边瞬间清静了许多。 沈知弦露出满意地笑容来,靠着晏瑾,舒服惬意地入睡。 那边一直注意着这边情形的少年们:“……” 讨论声静了一瞬,然后他们还来不及发出更大的感叹,就看见晏瑾冷冰冰地望过来。 视线冰冷如冰梭子,嗖嗖嗖地扎在了他们身上。 那几个少年们准备张开的嘴立刻就闭上了,只觉刺骨寒意突生,像是由心而发,叫他们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见他们终于安静了,晏瑾才收回视线。 刚被解冻的少年们闭紧了嘴,被那么冻了一下,他们也没了继续讨论的心思,窸窸窣窣地坐分散了些,该守夜的守夜,该打坐歇息的打坐歇息。 一时寂静无声,就这般过了小半时辰,那个叫阿蔺的少年忽然站起身来,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小声:“我,我内急……” 上半夜是余渊守夜,他点了点头,说了声“小心”,便目送阿蔺忙不迭地跑远了。 这四周没什么危险,余渊没太放在心上,很快便收回了视线。 阿蔺这一去,就去了两刻钟,回来时脸色微微苍白,脚步有些虚浮,看见余渊皱眉,他连忙道:“可能是这两日都在啃干粮,肠胃不适,就,蹲……蹲麻了脚……” 他羞赧地挠了挠头,露出一个傻笑来。 余渊皱着眉打量了他一会,隐约觉得哪里有些奇怪,不过一时半会也没察觉出到底是哪里不妥,他轻声道:“那你打坐歇一会吧。我替你值夜。” 阿蔺感激地应了声,很快回到原位,打坐闭目冥想,看起来和之前无二。 一夜就这般静悄悄地过去了。 翌日仍旧是赶路的一天。 几个少年,包括余渊在内,到底是太年轻,经验不足心性不定,见同行了几日,晏瑾两人都没什么不妥,他们又是未曾亲眼见过晏瑾害人的,便有些放松了原本紧绷的神经,只有最开始那位瘦削少年林秦,始终对两人抱有极大的警惕。 有旁的少年见他始终冷着脸,小声对他道:“他们看起来没什么敌意,或许真有隐情,等回头我们去了清云宗……” “人心隔肚皮,谁能说得清。”林秦冷硬地打断了他的话,看了晏瑾一眼,丝毫不压制自己的怀疑,意有所指道:“你们不要掉以轻心,免得吃亏。” 那少年碰了个钉子,悻悻然地应了声,有点不以为然,不再同他攀话,转而伸手去拽旁边的阿蔺:“哎,阿蔺师弟,你且再仔细说说,那夜是个什么情形?” 阿蔺从今晨起就一直沉默不语,只默默地走着,此时被拽了拽,缓缓地转过头来看向少年,那脸色苍白如雪,把少年吓了一跳。 “阿蔺师弟,你这是怎么了?” 阿蔺脸色全无血色,两颗黑漆漆的眼珠子转了转,缓声道:“我没事,只是昨日吃坏了肚子。” 少年听他说只是吃坏了肚子,松了口气,主动将手伸过去:“可还撑得住,我扶一扶你?” “好多了。”阿蔺摇了摇头,将手递过去,搭在少年手上,“你想听那夜发生的事情?” “唔。你要是难受,就先不说了。”少年小心地觑着他的脸色,有点担心,“你的手很冰冷。” “我还行……”阿蔺咧了咧嘴,露出一个笑容来,脸色太惨白,他这笑容没有平时的元气,反倒是有些渗人,少年不知怎么的,忽然觉得浑身发凉,心头掠过一丝不详,觉得好像要发生一些恐怖的事情了。 他定了定神,再看阿蔺时,又觉得没哪里不对,一切都很正常。 “我其实看见了那黑衣人是怎么害人……”阿蔺哑声道。 这话他之前从没说过,一时众少年都惊疑地转过头来看他,余渊问:“怎么回事?你之前不是说吓傻了,周围又太黑,什么也没瞧清楚吗?” 阿蔺摇了摇头,没有回答余渊的问题,继续道:“黑衣人扭折了他的脖子,然后抬起了手,一下子,就穿过了那男人的胸膛……”他喘了口气,“再然后,那男人就被吸干了……” “手?!” “那伤口是徒手弄的?” 此起彼伏的倒抽凉气声,这又是新的讯息,那日死去的男人浑身血液精气都被吸了个干净,胸口破了个大洞,当时在场的仙修前辈们查探了很久,都没能分辨出是什么武器伤的,这凶手竟是……徒手杀人的? 扶着阿蔺的少年很不敢置信:“这如何能做到?” “这有什么做不到的,你要试试吗?”阿蔺偏头望着少年,幽幽地笑了笑,仿佛是问了他一句要不要喝水般的随意。 少年愣了一下,“试什——” 他的话没能说完了,因为下一瞬他只觉手腕被阿蔺师弟捏得死紧,像是被冰冷铁钳牢牢扣住,随后就是胸膛处一凉。 有什么东西贯穿了他的胸膛。 第52章 扑朔 惊变突起,谁都没有想到阿蔺会突然来这么一下,少年与他挨得太近,对他又全无防备,这一招穿心,避无可避。 沈知弦两人离得远,也没有留意他们这边在做什么,听见奇怪的动静才望过去,只瞧见一只手穿透了少年的胸膛,又猛地缩了回去。 那场景极为可怖。 余渊先反映过来,厉声喊了声少年的名字,疾行两步过来就要捉住行凶的阿蔺。 余渊有所顾忌,没有拔剑,阿蔺就没有那么多拘束了,他的脸色惨白依旧,唇一勾,却露出来一个充满邪气的笑容,血淋淋的手弓指成爪,就朝余渊抓来。 目睹了他这一爪能穿心的功力,余渊不敢掉以轻心,手一抬,连剑带鞘一隔,挡住了阿蔺的攻势。 阿蔺见一招不成,并不恋战,二话不说,转身便跑。 除了余渊和阿蔺,其他几位弟子都围着那被重伤的少年,神色着急地给他渡灵力,想为他止血,可这一招掏心太致命,少年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喉头痉挛着呕出一口带着泡沫的血,就睁大着眼再无声息。 沈知弦只一眼就判断这少年是没救了,他一转眼看见那阿蔺要逃,下意识就要追过去,谁知眼前一闪,余渊却是横剑拦在了他面前:“你要做什么?” 余渊显然已经听到师弟们在喊他,告诉他少年不行了,突逢此变故,他压力陡增,捏着剑柄的手青筋蹦起,仔细看甚至还有一些颤抖。 他当然知道沈知弦是想去追阿蔺,他也想去追,想去问清楚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可师弟们都在这里,晏瑾他们也在这里,他不能放心地独自去追,更不能让师弟们去追。 ……至于晏瑾两人,谁知道他们一去还会不会回来。 只这么一耽搁,阿蔺已跑没了影。沈知弦遥遥望了眼,没见着人了,便也停下了脚步,视线移向一旁混乱的少年们,叹息了声,眼底有显而易见的怜悯:“不追了,你还是先看看你的师弟们吧。” 余渊见两人确实没有要走的意思,一咬牙,收剑入鞘,快步走到重伤少年面前,单膝跪下,他的注意力都在少年身上,便也没有注意到,沈知弦在他转身的瞬间,不动声色地弹了弹指尖。 路边正巧长着一丛草,一缕轻风拂过,一片半指长的小草叶便被折断,晃晃悠悠地飘起来一点,贴着地,就悄无声息地朝着阿蔺消失的方向而去。 余渊的手在重伤少年逐渐冰冷的颈脖间停顿了很久,一动不动。 其余三位弟子原本还在一声声唤着重伤少年的名字,见余渊神色,慢慢地就止了声。 与重伤少年关系最好的小弟子眼眶都红了:“渊师兄,他……” 余渊收回了手,神色黯淡,摇了摇头:“传信师门吧。林师弟,劳烦生火。” 他们师门里的人,追求无拘无束,死后也不喜困于地底,更喜欢一把火烧尽,自由于天地间。 等他们处理好少年的后事,已经是一个时辰后了。 少年们眼眶都红红的,谁都没想到这第一次历练,就会出这般大的篓子,一行七人,眼下竟然就少了俩。 余渊稍微冷静下来了,才开始仔细思忖,他首先就想到了昨晚的阿蔺,曾因为吃坏了肚子,独自离开过一段时间,回来的时候显而易见的虚弱了许多。 阿蔺平日里是出了名的胆小,别说是杀人了,他连打个小妖怪都要怂怂的,而方才那出手狠辣的阿蔺…… 他宁愿相信那不是阿蔺或者是被谁夺舍了。 余渊将猜测与大家说了说,少年们都纷纷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 林秦皱眉:“若那不是阿蔺师弟,真正的阿蔺师弟又在哪里呢?若是被夺舍……我们不过小宗门子弟,谁要这般大费周章地来夺舍?” 然而夺舍可不是吃饭喝水那么简单,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就算是做足了准备,失败率也极高,阿蔺与他们同行了许久,平日里根本看不出异常,被夺舍的可能性是微乎其微。 余渊显然也是知道这点,他与林秦对望了一眼,迟疑道:“我想回昨晚那林子里瞧一眼。” 于是众人又匆匆忙忙地往回赶,沈知弦叹口气,什么话也没说,只慢悠悠地跟着。 余渊说要回林子里看看,不过是想看看昨夜阿蔺去过的地方有没有什么不妥,是否有些不同寻常的痕迹。 那行凶的“阿蔺”这般凶残,少年们其实对阿蔺还活着的期望很低的,可谁知等他们回到了林子里,居然真的见到了那微胖的胆小少年。 “阿蔺?”余渊错愕地脱口而出,他差点儿就快步走过去了,想到方才的事情才硬生生止住脚步,警惕地看着缩在树后只露出来一个脑袋的少年,只作寻常道:“躲在那里作什么,快出来。” 少年紧张地伸出半个脑袋,听声音里都带着沮丧:“渊师兄,你,你能不能先给我扔套衣服来……” 他伸出手臂晃了晃,肉嘟嘟的手臂光溜溜的,不见衣袖,他又飞快地缩回去:“我没衣服了……” 好一番折腾,阿蔺才从树后转出来。 余渊的衣服对他来说有点紧,他穿得很难受,龇牙咧嘴地将系带又扯松了些,才喘过气来:“啊,我还以为你们都不要我了!” 他胆子小,昨晚出去小解也没敢走太远,周围黑漆漆的,月光惨淡,他哆哆嗦嗦地刚解开裤带,就觉得脑袋一疼,然后就晕过去了。 再醒来时已是艳阳高照,阳光透过树叶照在他身上,温柔又温暖——嗯?他的衣服呢?! 被扒的只剩一条亵裤的阿蔺吓得跳了起来,只觉得自己是见了鬼,忙不迭地就往众人歇息的地方跑,谁知跑过去,人早就走光了。 阿蔺傻眼了,他只以为师兄们与他玩闹,找了一圈又一圈,一个人影都没见着,才终于接受了他被扔下了的事实。 他有点不知所措,身上只有一条亵裤,储物囊也不知被谁拿走了,他在这犹豫了许久,都没有勇气离开,好在就在他彻底崩溃前,他终于又听到了渊师兄的声音。 阿蔺嘟嘟嚷嚷地说完,才发现众人都没有说话,他后知后觉地看了周围一圈,发现大家神色都不对,他疑惑道:“章师兄呢?怎么不见他?” 章师兄便是那死去的少年。 余渊平静地看着他,眼底有自责和悲伤:“章师弟被害死了。” 他简要地将事情说了一遍,阿蔺眼睛越瞪越大,最后整个人都开始发颤,每个字音都在抖:“章,章师兄……穿心……两个月前……” 他说得含糊,众人却是一下就听明白了——两个月前阿蔺撞见的那桩事,那死去的普通男人,也是穿心而亡! 而那凶手,正是被许多仙修前辈们盖棺定论的晏瑾! 沈知弦感受到他们的目光刷的一下都聚拢过来了,他微微眯了眯眼,不动声色地将阿蔺仔细打量了一遍,才慢悠悠道:“方才出事时,我们俩可站得远远的,鞭长莫及啊。” 林秦紧紧盯着晏瑾,眼里从未消散过的怀疑越发浓烈,他缓缓道:“可我们怎么知道,你是否会有同伙呢?” …… 关于阿蔺的事,少年们是避着沈知弦两人悄悄讨论的,沈知弦也懒得去打探他们的想法,面对他们时不时飘过来的充满猜疑和防备的视线,只作不知。 那日在林子里找到阿蔺之后,少年们刚开始是怀疑了一番,最后还是阿蔺差点儿哭出来,嘟嘟嚷嚷说了许多只有他们才知道的事,才勉强打消了大家的怀疑——至少表面看起来,少年们是恢复了融洽。 不过也不知是有意无意,阿蔺落单的几率大了很多,有时候他和其他几位少年聊天,说不上几句,那几位少年就会装作不经意地转了话题,找别的借口,不动声色地就离他远了。 阿蔺再一次被师兄们找借口避开后,茫然地站在原地,拳头捏紧了一瞬,很快又松开,好像是明白了什么。 他渐渐安静了下来,也不再像以前那样时常和大家一起说笑逗趣了。 气氛一度降到了冰点。 沈知弦默默地将他们的表现都收入眼底。他其实也能理解少年们的心情,但是理解归理解,他还是忍不住想叹气,看吧,人总是这样偏心的,之前说那害人的晏瑾是有人假扮陷害,少年们是一百个不相信,眼下换成了他们的师弟…… 他们倒是连夺舍的可能性都好好分析了一遍,费尽心思地寻找着还有什么理由证明阿蔺的清白。 到底是出过人命,这群少年们看起来就是风浪经历得少,处事没经验,遭此变故,心里大概都是有些惊慌的,想事情也许也有些偏颇,沈知弦有些不忍,犹豫了一会,还是决定多管闲事一下。 他找了个机会同余渊委婉地提点了几句,恰巧被过来找余渊的林秦听见了。 这几日,这位瘦削少年对他们的敌意是越发强烈,时时提醒着大家不要与他们过多交流,这下子听见了沈知弦的话,登时炸了,想也不想地就脱口而出:“谁要你们假好心!你们说不准就是幕后黑手……” 他恨恨道:“都怪你们,若不是你们……”他还想说什么,被余渊拽了拽衣袖,才不甘心地止了口,气哼哼地哼了声,转身往一旁走。 走了几步,还是忍不住回头对余渊道:“渊师兄不要信他,他就是没安好心!” 余渊应了,叹了口气,果真没再和沈知弦他们说话,沉默着走远了几步。 沈知弦忽然感觉一丝杀气,立刻偏头望晏瑾,恰好望见他眼底还来不及掩饰的一抹杀意。 “怎么啦?”他借着袖子的遮掩,与晏瑾五指相扣,不动声色地将一团蓄势待发的灵力压了下来。 “他们骂你。”晏瑾的声音有点紧,他冷硬地又重复了一遍:“他们怎么敢骂你……” 沈知弦笑了笑,扣着他的手漫不经心地晃了晃,满不在意道:“毕竟我们在他们眼里,可是坏人呢。防备些也是应该的。” “可你什么都没有做!” 晏瑾像是在压抑着什么,他握着沈知弦的手有一瞬间用力,然后又立刻回神松了力道,他轻声道:“不管这件事了,我们去找不死城好不好?” 沈知弦看着他情绪似乎有些不对劲,微微沉吟:“这事显然是有人在诬陷你,拖一日找出真相,你就得多背一日的黑锅,流言传多了,总有人会彻底当真……” 晏瑾道:“我没有关系。” 沈知弦:“………………” 他迟疑了片刻,字斟句酌道:“阿瑾,你是不是想自己悄悄解决这件事情?” 沈知弦讲得很委婉,实际上他更想直接问晏瑾是不是打算自己悄悄地去将乱传言的人一锅端掉——超暴力的那种。 托契约的福,他能清晰地感受到晏瑾心里的杀意,像煮沸的水,咕噜咕噜的翻滚个不停。 晏瑾不说话了。 沈知弦看他的反应就知道自己八成是猜对了,他认真道:“不可以,这件事有很多解决方式,那是最糟糕的方式……你有什么想法一定要和我说知不知道?不许自己悄悄搞事情。” 修仙之人杀孽太重是要有报应的,他不希望晏瑾搭上自己的前程性命,虽然知道晏瑾是这个世界的主角,八成不会真正出事,但……他也不愿意看见晏瑾遭受什么苦难。 晏瑾垂了垂眼睫,轻声道:“可我不想让他们的话脏了你的耳朵。” 沈知弦抿了抿唇,偏头看见少年们都没有留意这边,他忽然顿住脚步,转身抱了抱晏瑾,在他耳边小声说了一句什么。 他讲得很快,不过片刻,就松开晏瑾,若无其事地轻咳一声,像是无事发生一般继续往前走。 晏瑾眼微微发亮,他想了想,小声问:“每天都可以吗?” “不可以。”沈知弦假装镇定,感受到契约传来的杀意如潮水般退散,他忍不住放柔了嗓音,哄小孩似的:“要看你乖不乖。” 他们还有闲情说笑,日复一日的赶路中,少年们的心情不仅没有缓和,反倒是越来越焦灼了。 连沈知弦弯腰捡一片草叶儿都要引来他们防备的目光。 沈知弦只当看不见他们的视线,捏着片草叶儿,微笑着对晏瑾道:“看,它脉络清晰,形状优美,是片好叶子。” 少年们沉默地看了他半晌,默然转回头去。 沈知弦见他们转过头,指尖一动,那叶片便翻了个身,露出背面来——碧绿的叶片上,沾着极为细微、不仔细瞧都瞧不出来的…… 漆黑的灰烬。 “傀儡木灰。”沈知弦看着晏瑾,朝他无声地比了比嘴型,笑容渐渐淡了。 这是他那日悄悄送去追“阿蔺”的小叶片,叶片上施了追踪术,只要距离不远,他就能感应到小叶片的位置。 前几日还杳无音信,从昨儿开始,他开始感应到那叶片就在不远处,今天终于是找着了。 却是只有叶片不见人。 又也许是……那“阿蔺”,根本不是人。 “阿瑾。”沈知弦轻声道,“我觉得阿蔺这事没完。” 他的预感没有错,这事儿很快就有了新篇章。 翌日他们赶路,赶了小半时辰,就来到了一个修仙小宗门的地盘。 少年们的宗门叫元明宗,这小宗门名叫琼玉门,说实话,都不是什么亮眼的小宗门,这俩名儿沈知弦甚至是听都未曾听过。 脸色阴霾了好些天的少年们倒是难得地露出来一点笑容,显然他们师门和这小宗门是相熟的。 小宗门底下的城镇很热闹,人人脸上都洋溢着笑容,少年们入了城镇,打听了一番,才知道琼玉门过两日要举行道侣大典,主角是宗主亲传弟子与他师妹。 余渊他们的师门与琼玉门渊源颇深,来往颇多,这回既然来了,少年们也没有道理不去祝贺一番。 然而因着沈知弦两人的缘故,这拜见又显得有些麻烦。余渊不好直接带两人上山去,又不放心留下师弟们看着两人,只能让林秦先带礼物上山,与琼玉门掌门说明这事,再做打算。 林秦答应了,很快便带着礼物上山去。他知道自己身负着什么责任,婉拒了接待的小弟子请他先去休息的建议,要请见琼玉门掌门。 琼玉门掌门近日正忙得狠呢,好在两家小宗门交好已久,林秦几乎没受什么阻拦就被引到琼玉门掌门面前。 这次道侣大典,琼玉门其实也给元明宗发了请帖的,琼玉门掌门只以为林秦是受邀前来,笑容满面地与他一顿寒暄。 林秦恭敬地与他见了礼,见琼玉门掌门实在高兴,也不好立刻提起太沉重的话题,只能就着对方的话头,祝贺了几句。 这一寒暄,就是两刻钟。他还在绞尽脑汁地想法子将话题引出来,外头忽然一阵喧哗,夹杂着一叠声的“哎呀等一等”,有人快步走了进来,越过他,扑通一声就跪在了琼玉门掌门面前。 身材微胖的少年浑身都在颤抖,他双手撑地,五指微微弓起,使劲地摁压着地面,焦躁不安地颤着声道:“请琼玉真人替小辈做主。” 第53章 无面 这微胖少年,正是眼下本该和余渊一起待在山下城镇的阿蔺。 林秦脱口而出:“阿蔺师弟!” 阿蔺听见他喊,头也不回,只自顾自地说话。大概这些话他已经反复琢磨很久了,眼下虽然因为紧张而有些磕绊,但大体还是清晰的。 他将近日发生的事都一股脑全说了出来,将遇着晏瑾的事也一并抖落,最后颤声道:“晚辈行事不慎惹下大祸,师兄们怪罪,晚辈欲辩无言,恳请真人指点一二,若有法子能为章师兄讨得说法、洗清晚辈污名,晚辈在死不辞。” 他的语气又颓又丧,还有点儿壮烈,林秦听着就觉得很不是滋味,忍不住道:“阿蔺师弟,我们没有怪你的意思……” 阿蔺转头看他,这几日他心里受尽煎熬,显而易见的瘦了许多,脸颊凹陷,神色凄哀:“我都知道的,这几日师兄们做什么都避讳着我,渊师兄也早已传信师门,要请师叔来带我回去……你们都不信我了。” 林秦一时语塞,他张了张嘴,却是什么都没说不出来,最后只能站起身来,朝琼玉真人深深一礼:“还请真人恕我等小辈失礼。此事非我等能定夺,还请真人指点一二……” 这是全然默认阿蔺的话了。 琼玉真人神色由轻松变得凝重,虚扶了林秦一把,沉吟道:“那晏瑾眼下在何处?” …… 琼玉门山脚下小镇,某个客栈里,余渊正强作镇定:“再仔细想想,最后一次见着阿蔺师弟是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 一个少年道:“一个时辰前,阿蔺师弟说饿了,要出去买些馒头——那馒头铺子就在客栈边,站出门口就能瞧见。所以我没跟上去,只在门口看着他,阿蔺师弟正付钱的时候,忽然有个小孩儿窜出来,惹得后头一群人追着,等乱哄哄的一群人跑过去,阿蔺师弟就不见了。” 他越说越小声:“……我以为阿蔺师弟是被挤着走远了,等了一会仍见不到人,才去四处找了找,没找着。” 余渊心急如焚:“师叔还未来,阿蔺师弟万万不可再出事……”他倏地止声,深吸一口气,勉强做出镇定的表情来,以免惹起更大的惊慌,“再去找找……” 话还未说完,就被外头传来的一声“渊师兄”打断了。 是林秦的声音。 林秦拜见琼玉真人回来了? 余渊暂且压下别的念头,快步走出去,一出门就愣了。 林秦是回来了,带着琼玉真人的师弟琦玉真人,以及旁边站着的……那不正是他们差点儿以为又失踪的阿蔺吗? 余渊神情微微错愕。 …… 那群愣头青们在外头闹什么,沈知弦和晏瑾两人多少听到了一些,不过没留意,和少年们如临大敌的模样不同,他们俩悠闲得仿佛只是走累了来客栈里歇歇脚。 房门没有关紧,两名少年在门口谨慎守着,生怕他们偷溜。 沈知弦轻啜了口茶,眉心微微皱了一皱,又舒展开来:“太淡了,没什么味道。” 他随手将茶盏搁下,再也不碰一下,手撑着下巴,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生意道:“这群小家伙似乎是要找到靠山了……等他们把阿蔺安排妥当,我们就离开吧。” 这群小家伙敌意越来越沉重了,他原先不走只是担心阿蔺身上还有古怪,这群小愣头青要吃大亏,眼下既然他们找着靠山了,寻个机会他们就悄悄离开好了。 这群小家伙不经世事,跟着他们一起走也琢磨不出个什么来,只能白白让晏瑾受委屈。 他自个儿都不舍得让晏瑾受委屈呢! 这几天看着少年们频频给晏瑾甩脸色,他脾气再好,都有点忍不了了。 晏瑾小声地嗯了一声,没有反驳,他其实早就想带沈知弦走了,他实在是忍得很难受,才没有教训一下这群对沈知弦不敬的少年们。 两人互相为对方打抱不平,偷溜的注意打得挺妙,谁知下一刻这主意就被打破了。 余渊带着琦玉真人过来,琦玉真人带着他们的镇派之宝,一件足以爆发出十一阶力量的法器,将他俩人请进了琼玉门的禁室。 这禁室,说白了就是琼玉门的地牢。 只是这儿有床榻有小案几甚至还有两个蒲团,看着是个环境还不错的地牢。 琦玉真人离开后,两人面面相觑了一会,沈知弦先扑哧一声笑出来,玩笑道:“……还挺有趣。” 其实那法器真的用起来,凭两人修为,合力爆发一下,也是能抵抗的,只是闹出来的动静难免就会大些。 琼玉门喜事将近,邀请了不少人来观礼,虽然都是些小宗门弟子,但耐不住人多,真闹起来,还是挺烦人的,特别是晏瑾眼下还“背着”许多人命,本就是众人要喊打喊杀的对象。 琼玉门打着的主意,大抵是先安稳结束道侣大典,再来处置他们。 沈知弦尝试着要推禁室的门,然而被禁制弹开了。这禁制设得巧妙,若是强行破开,全宗门上下都能立刻知道他们跑出来了。 沈知弦放弃暴力拆卸禁制的想法,慢悠悠地四处打量了一下,觉得这环境也还算可以,还没到难以忍受的地步。他到矮榻上坐下,拍拍身侧的空位:“阿瑾过来坐。” 晏瑾顺从地挨着他坐下。 沈知弦悄悄看他神情,见他仍旧是没什么表情,看不出是喜是怒,怕他受委屈受得狠了,心里憋着难受,正琢磨着怎么逗逗他开心呢,晏瑾却先开口了:“道侣大典……是什么?” 沈知弦没料到他一开口竟然是问这个问题,愣了一下才回答:“就是两个人情投意合,决定余生共度了,就结成这么个道侣的关系嘛。” 他本以为晏瑾是在好奇琼玉门那俩弟子的道侣大典,谁知晏瑾嗯了一声之后,紧接着又若有所思地问:“那岁见是我的……道侣吗?” 沈知弦:“……” 晏瑾将道侣两个字咬得又轻又缓,像是带着一点不确定,又带着一点希冀,带着一点盼望能等到肯定答案的惴惴不安,昏暗中,一双眼眨也不眨地望着沈知弦。 沈知弦忽然就觉得有点口干舌燥,好像什么话都说不出来,想否认,又觉得会伤了晏瑾的心,想肯定,又觉得脸上滚烫滚烫的,实在羞于出口。 憋了半晌,他才哼哼地憋出蚊吟似的几个字:“阿瑾,你真的决定了吗?” 晏瑾毫不犹豫地点头。 沈知弦看着他认真到近乎凝重的神色,不自觉舔了舔嘴唇,强作镇定:“那,那就是嘛。” 他也决定了,谈恋爱就谈恋爱嘛,他又不是钢铁直男,谈个恋爱怎么啦,难得穿书一次,还抱上了主角,多难得又多幸运啊。 这段时间的相处中,沈知弦也是有很认真地思考过这个问题的。晏瑾显然是个一根筋的性子,认定了一件事就不会轻易放弃,而他…… 他也是个感情很单一执着的人,喜欢一件事的时候就要一心一意地去做,不得到一个肯定的最终结果,他也是……不太想放弃的。 没有轰轰烈烈的大场景,只在这简陋的禁室里,简单地仿佛互相问了句吃饭了吗,就这样彻底地摊开来互通了心意。 无声的温情默默流转,大概是彼此契约相通,同样的欢喜融汇在一起,瞬时就翻了几倍,心底酥酥麻麻的,像一大把裹着蜜糖的羽毛在挠来挠去。 沈知弦捉住晏瑾的手,低着头假装若无其事地捏着他的手指玩,才捏了两下,又听着晏瑾问:“道侣大典,要做什么呢?” “焚香拜天地,结契以共生。”沈知弦没细想,回忆起以前听说过的道侣大典,随口道:“大概是这样?我也不甚清楚。” 听到结契两个字,晏瑾的呼吸明显顿了一下,沈知弦与他离得近,立刻反应过来:“我们那个契约大概不是啦,那应该只是个普通的……师徒,契约……吧。” 说到最后,他自己都有点心虚起来,他们那是个什么契,他根本就不知道,残页只有半张,无前无尾,要不是当时晏瑾的情形紧急,他也不会就这么突兀地拿出来用…… 为了掩饰自己的不知情,沈知弦决定率先甩锅:“还不是因为你当初总是搞事情呢,其实我当时也想过要不然就让你走吧不拦你了……阿瑾,说实话,你那会儿是不是根本就不想认我这个师尊?” 事情已经过去那么久了,眼下他们已经是这种关系了,再回忆起来当时晏小刺猬瑾的种种行为,沈知弦还挺唏嘘的。 当真是徒弟心,海底针。 他当初还发愁着晏瑾这颗小白菜要被哪家猪猪拱呢,谁知道到头来晏小白菜拱了自己这只猪猪。 ——等等,他为什么要把自己说成是猪! 呸呸呸,他才不是猪呢,他该是颗白玉无瑕矜贵小白菜才对! ——不是,再等等,他好好一个人,为什么又要把自己比作白菜! 怎么想都觉得不对的沈知弦将这些乱七八糟的思绪压下去,才发现晏瑾情绪忽然又低落了一些,他愣了愣,不明所以地偏头看晏瑾,刚好看见晏瑾眼底浓浓的歉意。 “师尊对不起……”晏瑾抿了抿唇,反手将沈知弦的手握在手心,又低低地重复了一句,“岁见对不起……” “你要是还生气,打我骂我都可以,但是不许离开。”晏瑾闷声道,声音里尽是不安和难过,像害怕失去最珍贵宝物的小孩子,小心翼翼地惶恐着:“你要是悄悄离开了,我就只剩一个人了。” 沈知弦被他那种情绪窒了一下,心尖儿好像被虫子咬了一口,刺刺得疼,几乎是立刻就后悔方才说的那句玩笑话。 他侧身抱了抱晏瑾,蹭了蹭晏瑾的脸颊,在晏瑾耳边笨拙地小声哄道:“嗯嗯嗯不走,我开玩笑的……我们阿瑾那么好看,我也不舍得走的。” 他怕晏瑾还要想更多,又拍拍晏瑾的背,轻咳一声,松开手,将自己的储物囊摸了出来,解开禁制,将里面的各种小法器晃了晃:“看,我从清云宗里带出来的小玩意儿,阿瑾来瞧瞧,有没有想要的,拿去耍着玩儿。” 这些都是沈知弦出门前,担心自己封了灵力遇着危险,而准备的小法器,奇形怪状什么都有,从七阶到十一阶,什么都有,甚至还有个…… 沈知弦掏啊掏,掏出来一个黑黝黝极不起眼的用不知名材质制造的碗:“这好像是个挺不错的防御性法器吧,阿瑾收着,以后谁不长眼找你打架,你把他扣碗里——嗯?你在翻什么???” 晏瑾从储物囊里捡出一本落单已久的话本子,神情无辜:“我想要这个……” 沈知弦:“……” 他将黑黝黝的碗往晏瑾怀里一塞,忙不迭将话本子抢回来,连连拒绝:“这个不可以不可以不可以,这本写得不好,是要教坏人的。” 晏瑾的手还没握热那本话本子,就被抢了回去,他望了望话本子,又望了望沈知弦,隐约可见恋恋不舍,他企图软化沈知弦:“岁见不让看,我就不看,我只是想让它们几本书整整齐齐地放在一起……” 沈知弦将话本子卷起来,没好气地在他手背上轻轻一敲:“那你叫师尊。” 晏瑾乖乖叫:“师尊。” 沈知弦遂满意地点点头,然后毫不留情地就将话本子重新收好,笑吟吟道:“叫了师尊就要听师尊的话,不让看就是不让看……” 晏瑾:“……” 两人就着话本的话题又拉扯了好一阵,硬生生将这禁室当做了清云宗五峰上的小屋,丝毫没有被关禁起来的紧张和不甘,笑闹着随意得很。 也不知过了多久,轻微如风拂落叶的吱呀声响起,沈知弦和晏瑾声音动作一顿,同时敏锐地望向了同一个方向。 门外传来一声幽幽的“师尊”,紧接着禁室的门就悄无声息地开了一道小口子。 慢慢地,慢慢地,门被推开了。 一个身形高大的黑衣人直直地站在门口,僵直地将脑袋转向了两人。 空白的一张脸上,什么也无。 第54章 傀儡 琼玉门这场道侣大典的两位主角,一个是琼玉真人的弟子薛冯之,另一个则是琦玉真人的弟子连茹。 两人都是很早就拜入师门,自小一块儿修炼,感情深厚,有这么一场这场道侣大典是水到渠成。 离道侣大典还有一日多的时间,薛冯之在自个儿屋里来来回回地走了几圈,平日的沉稳尽数不见,毛躁得像个十几岁的毛头小子。 他灌了一杯冷茶,勉强压了压心底的躁动。 快了,快了,很快就能见到阿茹了……再往后他们就能日夜相守,从此一体,永不分离。 他还在念叨着心上人,门外忽然有人敲了敲门,他回过神:“谁?” 是个颇耳熟的声音,像是哪个小师妹:“薛师兄薛师兄!” 声音很急切,薛冯之一边去开门,一边扬声:“怎么了?” 门一开,小师妹神色焦急而惶恐:“薛师兄!连师姐那边好像遇着麻烦了!” 提及连茹,薛冯之立刻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发生什么了?”他一边说一边急急跨出门去,“这时候还能出什么麻烦,要紧吗?” 小师妹神情慌乱地摇了摇头,道:“我也不清楚,方才我刚好路过连师姐的房间,就听见里面连师姐忽然尖叫了一声,把我吓了一跳,赶紧问怎么了——连师姐没开门,只一叠声让我来请薛师兄过去。” 薛冯之这会儿也认出来这小师妹是谁了,是连茹曾夸赞过天赋的一个小师妹。他被小师妹催得急,出事的又是连茹,不疑有他,道了声谢,就匆匆忙忙地走了。 小师妹只跟着他走了几步,见他全然没有留意自己,便渐渐地缓了脚步,最终立在原地不动了。 她目光幽幽地看着薛冯之的身影消失在眼前,嘴角一扯,露出来一个僵硬的笑容,然后她抬目望四周,大概是仔细辨认了一番,又换了个方向而去。 却说薛冯之一路往连茹那儿去,一路上撞见了许多人,都来不及打招呼,只急急忙忙赶过去。 连茹的房门紧闭着,他连着敲了几下,又唤了几声连茹的名字,都没有人应。 薛冯之一咬牙,推了推门——没推动,里头落了门闩,连茹应该是在屋里的。 可她为什么不回应? 薛冯之不及多想,灵力涌动,直接震碎了门闩,推开门,大步走近屋里去——“阿茹?” 侧身坐在床榻上的女子像是发呆中被乍然惊醒,恍惚着转过头来:“冯之?你怎么来了?” 薛冯之看她看着挺正常,没什么大事的样子,高高提起的心放下来一半,打起笑容来:“你那小师妹过来说你遇着麻烦了,要找我,怎么啦这是?” 他打量了一下连茹的面容,觉得对方的脸色似乎有些苍白。他担忧道:“是身子不舒服?怎么脸色这么差?” 连茹微微动了动,将身子转正来。 不知是否薛冯之的错觉,他觉得连茹动作很僵硬,有种说不出的古怪。 “我心口有点疼……”连茹抬手捂住胸口,脸色越发苍白,仔细瞧瞧,这苍白里还透着一股淡淡的死气。 薛冯之察觉出一点不妙来,他上前两步,一双眼紧紧地盯着连茹:“怎么无端端的心头疼?” “就是疼啊……”连茹咬着唇,凄凄然地看着他,忽然抬手抓住衣领,狠狠一扯! 撕拉一声,是锦帛碎裂的声音,薛冯之错愕之下还来不及转头避开,就被眼前的景象惊住了。 连茹摇摇欲坠的身体,薛冯之冲过去一把将她抱住,几乎要被吓得魂飞魄散。这一抱,薛冯之才觉怀里人轻飘飘的,好像就剩下一具骨架般,全无生气,而那胸膛处…… 空荡荡的一个大洞。 透过那个洞,甚至还能瞧见他托在连茹背后的手。 “阿茹!阿茹!” 他颤着声大喊,灵力不要命地渡过去,但连茹的身体一瞬间就冰冷下来了,眼眸空洞洞灰蒙蒙的,显然是死去已久,一缕黑气从她指尖,趁着薛冯之不注意,悄悄地就溜走了。 薛冯之僵直着面对着面前的这一切,眼底全是不可置信。乍逢惊变,大喜之下陡变大悲,他无法承受,灵力混乱着冲荡着筋脉,叫他嘴一张,喷出一口血来。 “呵……” 一声带着嘲讽的低沉笑声从屏风后传来,薛冯之转头望去,恰好看见一张他曾在幻象石里见过的面容,紧接着,那黑衣人轻轻一跃,就从大开的窗户里跃了出去,几个起落,就不见了影。 正此时,被小师妹同样以“连茹出事了”为理由引来的琦玉真人并一众弟子恰好赶到,于是刚站稳,大家便听见屋里传来一声撕心裂肺恨意满满地怒吼:“晏瑾——!” 琦玉真人脸色大变,一把扣住旁边弟子的手腕,厉声道:“速请掌门去禁室!” …… 禁室里,仍旧是寂静一片,只有那没有五官的黑衣人在说着话。 没有嘴巴,黑衣人的声音像是从腹部发出来的,闷闷沉沉的,虽然不太好听,但能明显地感受到他在学晏瑾的腔调和语气。 “师尊,好久不见。” 沈知弦微微眯了眯眼:“我只有一个徒儿,你是哪里来的怪物,也敢随口乱叫?” 黑衣人不理他的话,自顾自闷声道:“师尊,徒儿来救你了……” 他往旁边挪了挪,让出路来。 沈知弦略略一感应,发现这禁室的禁制,虽然还没被完全解开,但那关联着通讯的禁制,却是被断掉了——也就是说,他们就算是现在暴力拆了这禁制,也不会被别人知道。 沈知弦心念微动,还没来得及做出决定,那黑衣人就仿佛听到了什么讯号,忽然转身,把腿就跑! 他看起来木头人一般木讷,跑起来却很快,又似乎对这里颇为熟悉,几下就没了影。 沈知弦轻哼一声,毫不犹豫地握着晏瑾的手,就着晏瑾的手将他的长剑一拔,冷冽的剑气将禁制破开一道口子,他衣袂猎猎,飞快地追了上去。 他们前脚刚离开,后脚琼玉真人便带着人来到了禁室,看着破烂不堪的禁制,琼玉真人脸色难看到极点,咬牙切齿地逼出来两个字:“——晏瑾!” 他厉声:“此仇不共戴天,我琼玉门,与你势不两立!” 禁室里的动静,沈知弦两人并不知道,他们俩追着黑衣人,跟着他东拐西绕,不知不觉中,竟然就绕着小路离开了琼玉门的地盘,追到了一处颇为偏僻的地方。 沈知弦隐约觉得不对劲了,他止住脚步,深吸一口气:“阿瑾劈他!” 晏瑾对沈知弦的命令从来都是动作快过思考,沈知弦一出声,他便毫不迟疑地拔剑,以足以碎裂巨石的力道朝不远处的黑衣人狠狠一劈! 那不远不近始终超过他们三丈距离的黑衣人骤然停住了,片刻后哗然碎成齑粉。 沈知弦:“……” 这一劈……也劈太狠了点。 他几步走过去,鼻端隐约闻到了一股熟悉的香味。沈知弦神色微微凝重了些,半蹲下身,折下一片草叶。 原本碧油油的草叶,此时覆盖了一层细碎的粉末,和早些日子追踪“阿蔺”的那片叶子上沾染的灰烬一般,出自同一样东西。 “傀儡木……”沈知弦咬了咬牙,“怕是上当了,调虎离山。” 有人用傀儡木捏了假人来骗他们离开琼玉门,那么琼玉门必定是发生什么大事了,或许又有什么新祸事要被栽赃到他们头上…… 沈知弦正要说什么,晏瑾忽然神色一凝,抬手悬空一抓,一缕手指粗细、从往黑黝黝的泥巴里拱的黑气就被抓了起来,像离了水的鱼,死命地挣扎着。 沈知弦想也不想地掐诀弹在黑气身上:“溯本归源!” 一道微弱的白芒被融入黑气中,晏瑾松了手,那黑气便一溜烟地朝着某个方向跑去了。 他们也是巧,那黑气的源头就在不远处,不过一刻钟就找着了——黑气刚欢快地扑到了那顶着晏瑾面容的黑衣人身上,沈知弦直直地就和这黑衣人对了个正着。 沈知弦道:“阿瑾再劈一次!等等,劈小力点儿——” 黑衣人听见他的声音,浑身一震,顿时转身就跑,速度要比方才更快了。 然而他再快,也快不过晏瑾的剑。 晏瑾一剑阻了他去路,两剑逼他转了身,第三剑……沈知弦劈手夺了他的剑,毫不留情地朝黑衣人脸上一劈:“不敢见人的鼠辈,怎敢顶着这张面容!” 鲜血四溅,精心捏造的面具被劈作轻烟,四散开去,露出一张久久未曾见过的面容。 “——严深?”沈知弦微微错愕,“你竟还没死的吗?” 那顶着晏瑾面容的黑衣人,赫然便是在试剑大会上被晏瑾断了筋脉的严深! 沈知弦都快要忘记这号人物了,他知道严深手脚不太干净,做过的那些事里,八成还有藏得更深的人在推波助澜,但他一直以为,被断了灵根再无利用价值的严深,该是被舍弃了才对——不对。 严深这跑得飞快的模样,可不像是灵根皆废、全无灵力的模样啊? 沈知弦唤出自己的长剑霜回,斜斜朝严深一指。剑身微微颤着,显然是感知到了近在咫尺的魔气,在不住地兴奋着。 ——他入魔了。 严深脸上鲜血淋漓,无数伤口横亘其上,有新有旧,重重叠叠在一起,可他没有管,只嘶声道:“师尊,好久不见,您就是这样对待徒儿吗?” 沈知弦望着他,冷然道:“你早已被我逐出门下,这一声师尊,我担待不起。我只有一个徒儿,他名晏瑾。” 严深看着他,古怪地笑了笑,笑时牵动了脸上的伤疤,让他看起来极为可怖:“师尊对晏师兄真好。只是不知道这份好,是出于慈师对高徒呢,还是出于什么肮脏而无法出口的缘故呢?” 他眼底满满的全是恶意,似乎在想尽办法要在两人之间创造一些隔阂和创伤,他恶毒地开口,吐出来一把把刀子:“师尊啊,你曾风光霁月,眼下也要同晏瑾这肮脏地沟里出来的恶臭老鼠同流合污了吗?” 晏瑾的气势一瞬间沉了下来。沈知弦本来不打算同他废话的,感受到身边人不同寻常的低气压,他挑了挑眉,霜回在地上轻轻一点。 一股冰冷的剑气倏地缠上严深全身,飞快地侵蚀进他的血脉里,将流淌的鲜血一瞬间冻成了冰。 严深痛苦地嘶声尖叫了一声,旋即喉咙也被冻住了无法出声,他只能带着恨意与疯狂,恶狠狠地盯着沈知弦。 沈知弦毫不回避地回视过去,慢条斯理地开口:“本来呢,我是懒得同你废话,但既然你误解这般深……我觉得还是有必要与你说一说。” 他微微俯身,眼底波光流转,语调轻柔:“我很好,晏瑾也很好,没有什么肮脏而无法出口的缘故,这该是非常美好又真挚的感情,我们彼此很珍惜。可惜你这辈子永远也没法拥有——有些可怜,但你活该。” 沈知弦淡淡道:“严深,你看你现在这个样子,就像蜷缩在角落里的臭虫,狼狈极了。” 沈知弦很少用这种充满嘲讽的语气说话,实在是严深的话太难听了,别说晏瑾听了难受,他听了都觉意难平,忍不住就要拿话堵回去。 他本来就觉得晏瑾在这段感情里太容易患得患失,或许是因为晏瑾小时候经历太苦。他一直都很注意晏瑾的情绪,好不容易才哄着晏瑾开心点,要是又让严深这臭虫给破坏了…… 沈知弦觉得他可能会想破一下杀戒。 严深显然是没料到沈知弦会连掩饰都不屑,就这样坦白地说出来这一切,他嗬嗬地喘着粗气,觉得肺腑里一片冰凉,不甘与厌憎席卷了他全身,他艰难地挣扎着,用尽了力气,终于发出来一点粗嘎破碎的声音:“呸……呸!他……他算什么好……” 严深呛出来一口带着冰碴子的血沫,音线仍旧难听,但话总算是流畅些了:“师尊,我出身平庸,所以再努力也得不了你的青睐,可……咳咳……” “可你不知道,晏瑾他也只是一个——” 第55章 禁制 严深一直知道自己资质平庸,他本来就只是个平凡的普通人,撞了天大的好运才能入清云宗。 这好运便是宋茗。 宋茗当年见着他时,将他打量了许久,云淡风轻道:“你资质一般,但只要努力,也不是没有可能的。” 就这一句话,点燃了严深心里的火。 如果让他一直当个普通人,或许他还不会想那么多,但宋茗将他带回了清云宗,给他铺了一条看起来坦荡宽敞的路,他的贪念一旦被勾起来,就再也消不下去了。 或许宋茗看中的,就是他那种为了目标能汲汲营营不择手段的性子。 宋茗寻了个机会,假装无意地将他引荐到了沈知弦面前。当时的沈知弦已经收了一个亲传大徒弟晏瑾,看见他时,只漠然地嗯了声,似乎对他不以为然,但也没有拒绝。 严深就这样拜了师。他本以为这是踏上康庄大道的开始,后来才发现他是入了深坑,他修炼资质不行,但市井出身的他,对某些事情倒是琢磨得很快。 他隐约琢磨出宋茗对沈知弦或许并不是表面上看起来那么友好,而沈知弦因着心疾,性子阴晴不定,与他那大徒弟晏瑾的关系也是极为恶劣。 严深暗地里将这些关系捋了个清,心里有了数。他不关心宋茗对沈知弦究竟是个什么心思,他更在意的是自己目前的地位,他给自己定了个目标——成为沈知弦最倚重的徒弟。 这其实也是宋茗曾隐晦地和他提过的,严深表面上应了,心里却是有自己的打算。沈知弦虽说是失了宗主之位,但因着前宗主的缘故,他在清云宗里仍旧很受尊敬,只要他成为沈知弦最看重的徒弟,那他在清云宗里的地位…… 只会高不会低。 可惜在他前头,还有个天资聪颖的晏瑾在挡着路。 不过好在,沈知弦看起来并不喜欢晏瑾,甚至是很厌恶晏瑾,严深大喜之下,更是拼命修炼,只求在沈知弦面前崭露头角,得他关注。 原本这一切都在朝他预料的方向缓缓前进的,可不知为何,自藏剑阁一事后,沈知弦态度陡然转变,将晏瑾带上了峰顶,竟是开始亲自教导起来! 严深一下子被冷落到角落里,旁的师兄师弟们观望了一阵之后,都开始对他若即若离,严深受多了各种目光,一股妒恨又不甘的火开始无法抑制地在心底燃烧,他开始谋算着各种计划,企图将晏瑾拉下来。 这一谋算,他就发现了更多的秘密——他一直以为晏瑾是正正经经入清云宗,靠着实力成为了沈知弦的亲传弟子的,可没想到,晏瑾竟然是…… 是宋茗从那种地方带回来的。 现在的仙修们对魔修魔族是谈之色变,据闻很久以前,仙修们曾合力将一众魔物圈禁在一处荒原里,用各种结界禁制死死封印着那些形容可怖的魔物,让他们不得见天日。 晏瑾,便是宋茗在那荒原边缘上带回来的,据说带回来时,似人似魔,还是宋茗废了好大工夫才将他身上的魔气都驱散掉。 暗中打探到这件事的时候,严深整个人都惊呆了,随后就是巨大的狂喜,从那种地方出来,他才不相信晏瑾是干净的。他立刻谋算起来,千方百计地设计了试剑大会引魔入宗门害人一事。 他要在大庭广众之下,将晏瑾扣上魔物的帽子,叫晏瑾永远不得翻身,叫沈知弦以后能倚重的徒弟只剩下他一人! 严深为了以防万一,还想尽办法弄来一缕魔气,悄悄打入晏瑾的体内。 他只道是万无一失,可没想到,沈知弦会毫不犹豫地相信晏瑾,袒护晏瑾,而晏瑾体内的那缕魔气也无影无踪,反倒是他因为曾与魔修接触而沾染上一点儿魔气,被霜回当场指认出来,以至于落了个被断尽灵根的下场。 “可你不知道,晏瑾他也只是一个——” 只是一个被宋茗在荒原边缘捡回来、甚至身上都还可能潜藏着魔物血脉的,肮脏又受万众唾弃的卑贱种啊! 都是一样的低贱出身,凭什么晏瑾能受沈知弦如此关爱!他百般努力,最终却只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晏瑾迟早要被揭露身份的,到时候沈知弦只会被他连累的身败名裂—— 这后面的许多话,严深都说不出来了,他猝然睁大了眼,他听见了冰破碎的声音,如雷霆般响在他耳边,伴随着巨大的疼痛。 泛着冷光的长剑从他胸口穿过,又被晏瑾轻描淡写地收回去,鲜血被冻成冰,并不会喷涌出来,只寸寸碎裂,声音清脆。 他的体内被那强劲的剑气搅和得一片混乱,仿佛是一张皮囊包裹着一滩烂泥,严深双目充血,恨与不甘几乎要化作实质流淌下来,他说不出话来,嗬嗬地喘着粗气,忽然浑身如气球般鼓胀起来。 晏瑾揽着沈知弦的腰,行云流水般疾疾退了十数步,长剑一划,坚固的屏障将严深自爆溅射过来的脏东西挡了个正着。 无数黑气四散开来,沈知弦冷了脸色,待一切恢复平静,才淡淡道:“怎么把他杀了……” 晏瑾小心翼翼地看着他的脸色,揽着他腰的手紧了一紧,干涩道:“我……” 方才他听出来严深想说什么,下意识就选择了灭口,可眼下严深死了,他又不知该如何面对沈知弦——沈知弦大概是失去了许多记忆,晏瑾虽然惦念着过去的那些温暖,可他潜意识里,更害怕沈知弦知道真相。 知道他的出身,知道他过去那晦暗肮脏的一切。 沈知弦却是叹了口气,拍了拍他的手,道:“杀这家伙……脏了你的手。” 他只略略提了这么一句,便不再纠结严深未说完的话,转而说起了琼玉门的事:“严深从琼玉门的方向而来,八成又是在琼玉门闯了祸栽赃给你了。” “我本想着利用他来给你洗清污名,不过眼下看来是要想别的法子了。说起来,严深断了灵根,被宋茗关着,我还以为他早该没了,谁知却又入了魔,出来为非作歹。” 沈知弦微微闭了闭眼,将这桩桩件件事串联起来。逃离了清云宗并且还入了魔的严深,出现了好几次的傀儡木,四处害人的假晏瑾…… 目前看来,这一切看起来都和严深脱不了干系。严深手里显然也是有傀儡木的,他分身乏术,除了自己亲自动手,还用傀儡木来捏了许多假人来四处害人,以此栽赃陷害晏瑾。 可傀儡木极为难寻,而只有成熟百年以上的傀儡木才有以假乱真的效果,沈知弦当时也是费尽心思才寻得那么一块,全用来捏替身留在清云宗了,一点边角料都不剩。 这么短时间内,严深难道就这么好运气,又得到了一块傀儡木……不,沈知弦更倾向于严深是将他留在清云宗的那块傀儡木给拆了,然后混着魔气配合着什么秘法,做出来许多新傀儡来。 之前杀人的阿蔺大概也是个傀儡,而真正的阿蔺早就死了,后来他们找回来的那个阿蔺,约莫就是严深假扮的,所以严深才能这般轻而易举地混上琼玉门,又将他们从禁室里放出来。 严深入魔之后,本事倒厉害了许多,也不知他入魔的机缘是什么。 沈知弦揉了揉眉心:“我离开清云宗前,曾用傀儡木捏了个假人替着,对外只说是在闭关,谁也不见——眼下大概是暴露了。” 暴露给谁了? 自然是宋茗。 严深与宋茗之间的关系,他隐约是猜到一些的,严深能从清云宗脱身,少不了宋茗的默许,甚至这一系列事情,说不准也有宋茗在背后推波助澜。 毕竟清云宗里,能不顾其他长老阻拦,有这本事将他替身翻出来的,也只有宋茗。 也不知清云宗里是个什么情形了,严深闹这么一场,很可能就是得了宋茗的命令,要逼他两人现身…… 沈知弦脑海里飞快地思索着,严深既死,好处是大概能消停一顿时间,不会再有新的受害人出现,坏处是他留下来的一堆烂摊子,怕是要用别的方式来解决了。 他正想问问晏瑾有什么看法,一偏头却看见晏瑾神色绷得紧紧的,如临大敌般,抿着唇,像是遇着了什么天大的难题。 沈知弦起初还以为他在纠结严深的事,没太在意地安慰道:“没关系啦,杀了就杀了,横竖严深已入魔,留着也是祸害,就算他今日不死,往后我也是要想办法除掉他的。” 沈知弦只是怕晏瑾以为他怪罪杀了严深一事,没想到,这一句话说完,晏瑾神色更涩然了。 “如果……”晏瑾艰难地开口,甚至连岁见都不敢叫了,“我也变成了他那样,师尊会清理门户吗?” 沈知弦微微一愣。 众所周知,“如果”和“我有个朋友”一样,都是很微妙的句式,往往使用这些个开头的时候,如果都已经变成了现实,朋友都是说话者自己。 沈知弦望了他半晌,笃定道:“你瞒了我什么?” 晏瑾没有说话,他也不敢说话,他的胸腔里像是灌了一锅热油,五脏六腑就在那热油里被翻来覆去地煎熬着。 自鲛人秘境之后,他恢复了一些记忆,隐约知道自己的身世并不是那么干净,上一世在被断了灵根之后,他……大概是入了魔的。 他如今也渐渐察觉出自己的不妥了。自鲛人秘境里破坏了那个赤红灵丹之后,他的体内,仿佛有什么东西,被悄悄唤醒了。 他惶恐于自己的变化,担心自己最终仍旧要走向那一步,他患得患失地悄悄试探着沈知弦的地线,但却始终不敢真正的开口。 他害怕。 他害怕沈知弦知道了一切之后,会对他流露出异样的眼神,像方才沈知弦看严深时那样,嫌弃而厌恶,像是在看一块恶臭的垃圾。 他无法承受沈知弦这样的目光。 可他也不能让沈知弦被一直欺骗下去。 沈知弦见他不说话,干脆抓起他的手,不由分说地将一缕灵力渡了过去,仔仔细细地查过他每一寸脉络。 最终,在隐秘的深处,沈知弦感受到了一缕魔气。 那缕魔气很微弱,小小的一缕,小鱼苗似的,在晏瑾经脉里游来游去,调皮得很,沈知弦操控着自己那缕灵力,追着它就跑。 追了许久,那魔气大概是累了,停下来不跑了,反过来纠缠沈知弦的灵力,绕着沈知弦的一缕灵力上转来转去,片刻后还小心翼翼地,卷着沈知弦那缕灵力,灵活地打了个转。 绕完了又飞快地溜远了点,似乎很高兴,不住地动来动去。 沈知弦被它逗得差点儿笑出来。但很快又发现了一点什么——为什么,他在这缕魔气上,感受到了一些很熟悉的气息? 他带着一丝疑惑,悄悄地往魔气那儿凑,魔气大概是感觉到了他的靠近,欢快地摇晃了一会,带着他的灵力往晏瑾的灵气海里走。 越靠近晏瑾的灵气海,那种熟悉的感觉就越发明显,沈知弦本以为是契约的缘故,渐渐的又感觉不对,这儿仿佛是……有个禁制。 沈知弦的灵力在晏瑾的灵气海前驻足不前,片刻后不顾小魔气摇头摆尾地招呼,慢慢地收了回来。 ——为什么晏瑾的灵气海里会有禁制? ——为什么那禁制……熟悉的仿佛是他曾经亲手立下的? 沈知弦缓缓抬眸,与晏瑾四目相对。 第56章 秘密 沈知弦第一次如此深刻地觉得,晏瑾身上全是小秘密。 他可以很肯定,自他穿书以后,从没在晏瑾身上设过禁制,而在之前原身的记忆里,他也不记得有这么个禁制的存在。 沈知弦沉默着,一个荒谬的想法悄无声息地冒出头来——他和晏瑾,也许并不是那么几年前拜师才认识的。 在更久更久以前,在那些含糊不清的记忆里,他们……不,也许该说是原身,就已经和晏瑾认识了,或许还成有过什么交集。 沈知弦觉得心里一窒,突然觉得很不是滋味。 他无法抑制地又要想起晏瑾曾提过的“很好的人”。 沈知弦不是一个喜欢沉溺过往的人,也不喜欢追根究底别人的过去,所以他一直在说服自己不要太纠结晏瑾身上的旧事,晏瑾以前过的日子已经很难过啦,以后就对他好一些,让他开开心心的嘛。 可是现在,沈知弦觉得心里有一根小刺在偷偷冒头,扎得他有点难受。 沈知弦觉得自己可能是有点吃醋了,在刚和晏瑾正式确定关系之后的不久,他终于是尝到了醋的味道,酸溜溜的,里头还泡着几颗大柠檬的那种。 因为方才严深自爆的缘故,周围萦绕着一股魔物独有的腥臭味,闻久了令人作呕。沈知弦略略收回视线,故作轻松道:“这儿太臭了,我们换个地方。” 晏瑾小声应了声好。 两人也没有特意找路,就随意地挑了个方向走,走了一会儿,走到一处矮矮的小山坡上。 沈知弦干脆就在最高处盘膝席地而坐:“就这儿吧。” 今夜天色不错,月色明净,星辰闪烁,矮矮的小山坡下有一小丛看着像是满天星的小花儿,在微风中摇晃着。 晏瑾在沈知弦身边坐下,默不作声。 沈知弦道:“其实我在清云宗的时候就想在崖边这么坐着。”他轻轻笑了笑,坦然道:“可惜我看着那不见底的悬崖心里慌,也不敢叫你瞧见,怕失了师尊的威严。” 晏瑾抿了抿唇。其实这几年里,作为唯一能随意出入沈知弦所居之处的弟子,他早就习惯沈知弦各种随意懒散的模样了,甚至初醒时不修边幅的样子也看过不少,对于沈知弦来说,威严这种东西,早就…… 他没敢将这实话说出来,只道:“师尊若是想,以后……” 以后回了清云宗我再陪你。 他倏地顿住,没有把后半句说出来,心里有些涩然和忐忑。 以后……还会有以后吗? 见晏瑾连岁见都不叫了,仿佛叫这个名字是要怕他想起来什么似的。沈知弦眨了眨眼,只当是没听出来晏瑾的不安,若无其事地接上下一句:“好呀。以后陪我。” 晏瑾眼底微微发亮,背脊忍不住挺直了一点。 沈知弦微微低头,看着那从小花,轻声问:“在来清云宗之前,我们是不是见过?” 空气中一片可怕的寂静,半晌后晏瑾艰难开口:“是。” 他顿了一顿,偏头看沈知弦:“师尊不记得了,是吗?” 虽是问句,但他语气很笃定,沈知弦心里咯噔了一下,面上还要做出镇定的神色,淡淡道:“大概是心疾之前的事情,都不太记得。” 就算是记得,那也是原身也不是他……沈知弦在心里默默地补了一句。 等等—— 沈知弦骤然想起来一件事,原身当年出去历练时,是用的“岁见”的名字,而晏瑾当年似乎也曾认识一个叫“岁见”的人…… 既然晏瑾说他们俩以前曾见过,难不成,晏瑾认识的岁见,就是原身? 各种念头转来转去,乱七八糟的。沈知弦示意晏瑾继续往下说。 晏瑾定了定神,继续说下去:“那时候我年纪小,长得瘦弱,时常受人欺负……” 晏瑾是在一个小村庄里出生的,他的童年时期,实在是过得很煎熬的,自他有记忆起,他便是受万人唾弃的存在,懵懂的小晏瑾从别人嫌恶的话语中,隐约知道了自己受嫌弃的原因。 他一生下来,便是父母双亡。母亲是难产而死,父亲是去打水时失足滑落湖中淹死,后来不知是谁给他批了个命,说他是天生命里带煞,是要克死身边所有人,带来许多祸事的。 再后来,他就被赶出了村子,四处颠簸流离。因着营养不良,他长得太瘦小,去到哪儿都是被欺负的份,直到后来,他被历练路过的岁见救下带着一起走。 他讲得轻描淡写,略过了许多事情,但沈知弦多少都能猜到他当年的艰辛,安抚地拍拍他的手背。 “……后来路过一个镇子的时候发生了一些事情,百姓们都很仇视我,当时的师尊没有法子,只能带着我离开。再后来,我们就走散了。” 他止了话头,思绪不可抑制地飘远。 那个镇子里有两个小孩打架,打得狠了,其中一个胖胖壮壮的不小心把另一个推倒了,那小孩头磕在路边小台阶边边上,登时头破血流哇哇大哭。 他们在小巷角落里,是个死胡同,没谁路过,推倒人的那小孩儿一看满地血,登时慌了,愣在当场久久不能回神,等那哭声都弱了,才慌慌张张地跑出找大人。 等大人们来到的时候,那摔倒的小孩儿已经是出气多过进气,奄奄一息,话都说不出来了,送去医馆了不过一刻钟,就一命呜呼。 他爹娘又气又急,连声问是谁干的,那推人的小孩儿不敢承认,结结巴巴嗫嚅了一会,忽然一指医馆对面一家小面铺里正吃着面条的另一个小孩儿:“是他!是他们俩打架!” 莫名被扣了个锅的小晏瑾茫然地咽下一口面条,莫名其妙地看过去,就看见那小孩儿直直指着他,一口咬定:“就是他!他是外边来的小孩!是他害死了大宏!” 大宏就是那死掉的小孩儿。 众人目光一瞬间都汇聚在了小晏瑾身上,充满敌意。 这个小镇是个很小很偏僻的小镇,各家各户各自在镇子外圈着一块地,自给自足,很少出远门,平时也很少外来人路过,过于封闭的环境让镇子里的人都比较蒙昧,一旦发生了什么事,就会十分排外。 此时听着自己镇里的小孩这般信誓旦旦的指认,又看着晏瑾很面生,这群百姓们也不分辨什么,就围拢过来,虎视眈眈的。 大宏他爹是个彪形大汉,一撸袖子就要过来抓小晏瑾。 岁见脸色微沉,筷子一转,灵巧地隔开男人的手,将他震得退后几步:“只凭他一言之词,如何就认定是我们的过错?” 那小孩儿见大家似乎都信了他,眼珠子一转,随即又大声嚷嚷:“他们是一伙的!一伙的!是他们一块儿打死了大宏!” 后来的事情,开始变得一发不可收拾。 不管岁见怎么辩驳,这群百姓们都充耳不闻,一口咬死就是他们害死了大宏,大宏他娘一边哭一边喊:“天杀的!我们家可就这么一根独苗儿啊!一直过得好好的,都是你们这些外来人召来的祸!一来就出事!” 乱哄哄的一群人朝两人挤过来,岁见到后来干脆也放弃辩驳了,一言不发护着小晏瑾往外走。 他们不说话,众人也不肯放过他们,有人抓起路旁不知谁隔着的扁担就朝两人挥去,有人抓着石块就朝两人扔,岁见不好向普通人动手,将小晏瑾护在怀里,费了好一番功夫才从小镇里脱身。 小晏瑾被岁见牢牢护在怀里,一点儿伤都没受着,倒是听见了几声扁担打在岁见身上的声音,他拽紧了岁见的衣袖,第一次如此痛恨自己的弱小。 不能自己保护自己。 也不能……保护自己看重的人。 一根刺就此在心底埋下,在血肉里生根,时不时就要扎得他钻心的疼。 这事儿就仿佛是一个开端,接下来他们一路都很不顺畅,总是会遇到各种各样的意外,有的还挺棘手。 好几次岁见为了护着小晏瑾,差点儿受伤。 小晏瑾想起曾经听村里人说过自己是天生命里带煞的话,沉默了。 他不愿意承认这是他的命数,但又不可否认,他如今,就是岁见的拖累。 小晏瑾内心痛苦而饱受煎熬,岁见对他越好,他就越难受,直到后来,又经历了那些事…… “阿瑾?阿瑾?” 沈知弦轻柔的声音将他从回忆中拽出来,晏瑾乍然回神,涩然地应了一声:“师尊。” 沈知弦的话里带着浓浓的歉意:“对不起,这些事……我真的记不得了。” 就算是还记得,那也是原身的事,与他全无关系。对晏瑾好的是原身,晏瑾惦念的也是原身,他只是一个因不明原因误闯入这个世界的局外人,占据了这具身体,顶替了这许多身份。 他不应该瞒着晏瑾的,可这些话难以启齿,无从开口。 晏瑾低声道:“没有关系,我记得就好。” 沈知弦无声地叹了口气。 这一夜,两人坐了许久,也说了许多话。 虽然沈知弦是感觉谜团越说越多。他仍未能得知晏瑾那禁制是怎么来的,他问过,晏瑾却是茫然地摇了摇头——这禁制,晏瑾也是刚知道不久。 沈知弦隐晦地问:“假如我已经和从前完全不一样了,你会后悔吗?” 晏瑾凝视着他,缓慢但坚定地摇了摇头。 沈知弦心情复杂。 他突然很想什么都不管也不顾了,他想立刻找到不死城,找到溯魂草,融合鲛鳞,将心疾彻底医治好,看能不能恢复以前的记忆,好知道当初的原身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怎么能叫晏瑾念念不忘如此之久。 晏瑾的想法与他不谋而合,他自昨夜之后就不再叫岁见了,只一口一个师尊,他的态度突然变得很坚定起来:“师尊,我们先去不死城好不好。” 听着是个商量的疑问句,可由晏瑾说出来却带着一点儿强势:“师尊的心疾不能拖太久。” “严深背后八成有人,除了宋茗,我觉得他可能还勾结了什么魔物……你还记得当初试剑大会上,严深找来的那个陷害你的魔修吗?还有这次,严深肯定是遇着什么了……” “师尊。”晏瑾打断他的话,凝视着他。 沈知弦试图与他分析:“可我觉得你这事儿也不好拖太久……” 在现代世界里,网络上,沈知弦看过太多太多流言猛于虎的典型案例了,一句假话,由无数人传播出去,就成了“真话”,到最后,也不会有人再在意真相是什么,只会人云亦云跟风随众。 他虽然想迫切地知道真相,但也不想让晏瑾落得这个下场,严深已经顶着晏瑾的脸惹了好几个小宗门了,虽然这些小宗门单个看起来不足为题,但一个又一个地聚起来…… “严深已死,无人再作乱,可暂缓一缓。” “那些小宗门找不着我们,必定会去清云宗。宋茗搞出来这番大动作,借你来逼我出现,怕是打定主意要撕破脸皮,也不知他还要做出什么事来。” 想来想去,宋茗和晏瑾应当是没有什么利益直接相关的,唯一的可能,就是宋茗发现沈知弦不见后,不好直接发追令找人,只能借晏瑾的由头,来逼沈知弦出现。 “宋宗主行事胆小。”晏瑾直接道,“他在明,师尊在暗,师尊不出现,他不会做出什么来——就算要回去清云宗,师尊也得把心疾解决了才万无一失。” 沈知弦:“……” 好像很有道理的样子。 沈知弦没法再反驳,最终两人强行达成共识,暂且放下琼玉门等一应事情,先去找不死城。 沈知弦猜的没错,琼玉门死了人,又百寻不得罪魁祸首之后,立刻雄赳赳气昂昂地带着一众人往清云宗而去,不过这都是后话,暂且不提。 之前的小飞鱼坐骑早已经寿终正寝了,两人到了一座新城镇后重新买了个新坐骑。 这城镇不大,坐骑种类也不多,除了仙鹤,就只有灵猫和飞马。 沈知弦盯着毛绒绒的灵猫,想起段沅曾说过灵猫的毛毛很好揉,一心动,就拍板了:“我要灵猫。” 晏瑾选了飞马。 贫困生晏瑾依旧是囊中羞涩,沈知弦付了钱,顺手把小钱袋塞晏瑾怀里:“出门在外,不带点儿零用钱不行呀。” 两人骑上各自坐骑,重新上路。之前画皮妖曾不太确定地提过一句,说不死城似乎是在北边,他们便打算一路往北去。 他们离开后不久,那卖坐骑的店里便迎来了一个跑得满头大汗的秃脑袋大和尚。 大和尚一手捏着半只馒头,哼哧哼哧地直喘气,一手拍在柜台上,深吸了一口气:“你有、咳咳,有没有见着一个,大概是,长这模样的……嗯,还有另一个,是这样这样的……” 他一顿比划,“有没有见着这两个人?” 老板被他比划得晕头转向,半晌才反应过来,迟疑着道:“方才好像是有两个和你描述挺像的人,买了坐骑走了。” “买了什么坐骑?他们走多久了?” 这回老板答得很快:“一只猫,一匹马,走大半个时辰啰。” 秃脑袋大和尚登时苦了脸,有气无力地摆摆手:“灵猫飞马……我这得跑断腿才能追上啊……行吧,谢了。” 老板殷切推荐:“是要追人的伐?要不你也买个坐骑嘛?” 大和尚随手将剩下的半只馒头塞进嘴里,嚼吧嚼吧,含糊不清地叹口气:“和尚穷,没有钱啊!只买得起几只馒头啰!” 他长唉短叹地走出去,左右张望了一会,在一处点心铺子里买了许多馒头。 新鲜的大馒头散发着无穷诱惑,秃和尚看着这堆成小山似的馒头,咽了咽口水,手拈起来一只,似乎很想咬一口。 但是他忍住了,纠结了很久,最终还是很忧愁地叹口气,将馒头放下,手脚利落地全部打包起来,背着就往外跑。 却说沈知弦和晏瑾两人,开启了赶路模式。据说不死城外有一片月白色的忘归花,找着忘归花了,不死城就不会远。 两人目力极佳,一路飞,一路仔细地观察着附近。 不过飞了两日,沈知弦就软磨硬泡地与晏瑾换了坐骑。 灵猫的绒毛揉起来很舒服……但是,它也太容易掉毛了吧! 沈知弦一坐上灵猫就忍不住揉它,一揉它就疯狂掉毛,一掉毛沈知弦就想打喷嚏。 于是两天之后,沈知弦在晏瑾将要跨上飞马的时候,拽住了他的袖子,诚恳道:“阿瑾,你还没有坐过灵猫罢?很好玩的,不如我们换坐骑来试一试。” 晏瑾看了他一眼,默不作声地与他换了个位,翻身坐上了灵猫背上。 沈知弦满意地上了飞马,揉了揉飞马的脑袋——很好,不掉毛。 他愉快地招呼着飞马飞起来,一边偏头看晏瑾。 毛绒绒的灵猫看起来萌乎乎的,坐着个面容冷峻没有表情的晏瑾,看起来……还挺有趣。 他使劲儿憋住不要当着晏瑾的面笑出来,将头转回去,忍笑道:“走吧。” 换了坐骑的沈知弦这一日心情都很愉快,放眼望四周,不放过任何一处角落。 这一飞,就飞到了傍晚,夜色悄悄降临。 沈知弦正打算说找个地方歇一歇呢,一转眼却被不远处一大片月白色的花儿吸引住了目光。 “阿瑾。”他拍了拍飞马,示意它慢下来,一双眼紧紧地望着那片月白花丛:“你看看那边长着的……像不像杨州成那只小画眉鸟手腕上的花?” 第57章 算命 沈知弦拍了拍飞马,率先落地,站在一米开外,先环视了周围一圈。 荒无人烟的原野,只有这一片突兀的花丛,在随风摇曳着。 确实是长得和那小画眉鸟孟夫人手腕上的花一样。 月白色的花瓣,底部微微泛白,半开半合着,在夜色中,仿佛要和月色相融。 只是…… 沈知弦嗅了嗅空气中一点儿奇怪的气息,蹙了蹙眉:“怎么一股子……蒸馒头的味道?” 晏瑾沉默地点了点头,微微抬手,举起了剑。 沈知弦退后了几步,看着晏瑾剑不出鞘,只轻轻一扫,一片花丛如被疾风席卷,落了一地的花瓣。 不,是落了一地的馒头块。 沈知弦目瞪口呆地看着无数花瓣落地即成馒头,陷入了沉思:“地里……还能长馒头了?” 晏瑾却是骤然将视线投放到不远处一块巨石后,几个纵身过去,从石头后逼出来一个人。 是个眯着小眼睛的秃脑袋胖和尚。他被晏瑾拿剑逼着,哎哟哎呦地叫唤着,连滚带爬地跑出来:“干什么哟干什么哟!” 当他看到一地馒头了,立刻倒抽了一口凉气,心痛地扑过去:“我的馒头们哎!你们看花就看花,怎么还辣手摧花呢哎!” 他随手掐了朵残留在花柄上的花,那花落他手里就成了一块馒头,被他塞嘴里嚼吧嚼吧吞了。 沈知弦问:“你是何人?” 秃和尚捡花的动作几不可见地顿了一顿,片刻后才若无其事地笑着道:“无名无姓,一个秃和尚。” 沈知弦视线在他凉飕飕的脑门上看了看,不置可否:“你在这弄一大片馒头做什么呢?” 秃和尚将最后一朵幸存馒头花塞进嘴里,搓了搓手,顾左右而言:“我就喜欢这花啊,今夜空气清新月色正好,花前月下的,不是很美妙吗?” 沈知弦看了眼晏瑾,晏瑾会意地将剑身稍微推出来了一点。 剑光泠泠,立时散发出冰冷的气息。 秃和尚抹了一把脸,咽下口中的馒头,飞快地改了口:“其实我做了亏心事,这是在向上天赎罪呢。这花是我敬献上天的……” 沈知弦拖长声音,微妙地哦了声,这秃和尚一看就是满嘴胡言乱语,他懒得再耍嘴皮子,只道:“阿瑾,揍他。” 晏瑾还没动手了,那秃和尚闻言又是哎呦哎呦地叫唤起来:“哎呀!你们这是要做什么!一点都不尊敬老人家!” 他被晏瑾撵得四处乱窜,想溜走,又绕不开晏瑾,两刻钟后,他终于受不了了,气喘吁吁地原地跺了跺脚,无可奈何地挠了挠秃头:“好了,好了,别追了,我说还不成吗……” 秃和尚叹了口气:“我真的只是路过的,赎罪也是真的,这花儿是我最喜欢的花……” 沈知弦漫不经心道:“这花儿,应该只能在一个地方能见着吧?” 秃和尚狐疑地看了他们一眼:“你认得这花?这是不死城外的花,你们去过不死城?” 沈知弦微笑道:“未曾。” “那你如何得知?” 沈知弦顺着他的话,半真半假地同他一顿交流,套出来不少话。 这秃和尚是个无门无派四处流浪的散修,机缘巧合之下,曾去过不死城,近日闲来无事四处走走,一时无聊,就用一袋子馒头捏出来这么个忘归花的幻象玩儿。 他嘟嘟嚷嚷:“我在这赏着花儿,招谁惹谁了……” 沈知弦默默转着念头,面上不动声色:“我们正想去不死城,你若是认路,不妨做个好事,替我们引个路。” 秃和尚皱着眉想了一会,断然拒绝:“不行,那地方可不是什么随便就能去的,万一你们去了出了什么事儿,怪我身上可怎么办?” “那儿会出什么事?” 秃和尚看着沈知弦:“不死城里大妖小妖鬼怪无数,形状各异,可怖者数不胜数,其中也不乏曾作恶多端的……”他顿了一顿,“魔物。” 沈知弦微微一愣。 秃和尚知道的似乎要远比画皮妖知道的多,说得这些都是之前画皮妖未曾提过的。 不死城……竟是这么一个地方吗? 秃和尚见他似有犹豫,摆了摆手:“算了算了,你们无端端的,去那种地方做什么,要是你们也喜欢这花儿,我变给你们看就是了。” 沈知弦却道:“不,我们要去。” 秃和尚还想拒绝,然而最终在晏瑾的威逼、沈知弦的利诱之下,秃和尚不情不愿地点头答应:“你们要去不死城可以,但是你们去了,万一发生什么事,可不能怪我啊!” 秃和尚掐指算了算,又抬头看天辨别了一阵,最终选了个和他们原本路线相偏甚远的方向:“走这边。” 秃和尚没有坐骑,沈知弦便与晏瑾同骑,将灵猫让给他。考虑到飞马的承受能力,三人走得不快,快天亮了才到一处城镇里。 一路上倒也不无聊,那秃和尚嘴皮子张张合合的,就没停过,讲着讲着,就提到了算命。 “你还给人算命呢?” 秃和尚揪着灵猫的毛毛,笑得眼睛都眯起来,忍不住挺了挺胸膛:“我算命可准了,我这辈子统共算过三次大的,每次都应验。” “算了什么?”沈知弦随意问。 秃和尚却忽地沉默了,只一下一下地揉着猫毛,像是在回忆着什么,半晌后才慢慢道:“其实我挺后悔的,不该算那三卦的。” 他叹了口气,有些惆怅,“第一次算,毁了一个小孩儿;第二次算,毁了我唯一的挚友,第三次算,毁了整个世界。” 秃和尚一路都是笑眯眯的,突然这么严肃起来,沈知弦愣了愣,仔细想他的话,又觉得荒唐得不得了:“……毁了整个世界?” 沈知弦还想细问,秃和尚却又笑开来了,插科打诨地绕过了这个话题,任沈知弦再如何试探,都绝口不提这件事。 沈知弦见状,倒也没有再追问,只默默在心里记了一笔。 中午在城镇里一处酒楼里用饭。 秃和尚试探道:“这个饭钱……” 沈知弦睨了他一眼,将一锭银子搁在桌上。 秃和尚立刻就笑了,轻车熟路地喊来小二:“三笼肉包——啊不,四笼!” 他兴奋地搓了搓手:“我好久没有吃过肉包了呢,连馒头我都快吃不起了……那个,我也没什么好回报你们的,不如给你们算个卦吧?” “连馒头都吃不起……我看你变起馒头花儿来是一点都不心疼。” 秃和尚只当听不出沈知弦话里的揶揄,冲沈知弦挤眉弄眼:“你们要算命伐?算大的是算不来了,我看着你们俩很是般配,不如算个桃花缘?” 桃花,姻缘。 两人没有掩饰彼此之间的亲密关系,秃和尚也不知是神经大条还是太看得开,对他们的关系是见怪不怪,反而还很高兴地要给他们算桃花缘。 沈知弦看了他一眼,横竖吃食还没上来,他也想看这秃和尚葫芦里卖什么药,便没有拒绝,只笑吟吟地啜了口茶。 他还以为秃和尚算卦和玄机楼一样,要抽个签什么的呢,谁知秃和尚什么也没拿出来,只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他们一番,掐指算啊算,嘴里小声地嘀咕着,念念有词了半天,又再看一看两人的面容。 看样子是在算面向。 沈知弦还顶着一张幻术捏造出来的脸呢。不过他没提,他倒想看看秃和尚能算出个什么来。 秃和尚念叨了半天,忽然短促地啊了一声,露出高兴的神色,大声道:“好啊!真好!” 他这一声音量不小,惹得周围人都看过来了。秃和尚冲周围摆摆手,压低了声音,凑过来神神秘秘道:“两位都是很难见的好面相啊!我从没见过这么好的面向……” 这话似曾相识,很久以前,在进鲛人秘境之前,萍水相逢的那位玄机楼弟子宿成,替沈知弦解签的时候,也说过类似的话。 他说沈知弦抽的签,是难得的好卦象,解出来是“得偿所愿”。 沈知弦走了走神,得偿所愿啊……说起来,似乎还挺准? 秘境里,他得了鲛鳞,出秘境后,咳咳……还逮住了一只小刺猬,再不用再担心哪天就要莫名其妙被炮灰掉。 不管从哪个角度来说,这个得偿所愿,还挺准。 见沈知弦走神不搭理他,秃和尚握着拳,在唇边咳嗽了几声,强行吸引他的注意力,严肃道:“咳咳咳,听我说,你们这是天定的桃花缘,是受上天护佑的,只要你们互相信任互相扶持,同心相携,不离不弃……” “一派胡言。” 秃和尚还没有唠叨完,旁边一声冰冷冷的嗓音却冷漠地打断了他的话。 秃和尚一听这声音,立刻就卡壳了,“不离不弃”重复了两声,再憋不出下一句来,只得懊恼地叹口气,小声嘟囔:“怎么又撞见这杀神……” 他无可奈何地冲沈知弦摊了摊手,做了个表示歉意的姿势,转过身去看那说话的人。 沈知弦也望了过去。 坐在他们隔壁桌的,是个身着月白色修身长袍的男人,剑眉黑瞳,薄唇紧抿,不带一点儿人气,整个人就像是在极寒之地凿出来的一块冰,周身气势冰冷到骇人的地步。 他这冰冷的气场又和晏瑾不同,晏瑾其实看着也冷,只是他的冷漠比较内敛,平常不爆发的时候,没有这男人这般冷得锐气逼人。 沈知弦这才发现,他周围,除了自己这一桌,再没别人。 男人转头望来时,右手不自觉地抚了抚左手腕上绕着的一根长鞭。 这长鞭通体绯红,鞭柄上绘着重重叠叠的火云纹,像是有一团团烈火在上头燃烧,看起来和他本人气场完全不符。 秃和尚一看见他那根鞭,就怂得一个冷颤,忙不迭站起身来,换到离他最远的位置坐下:“你你你你好好说话,这大庭广众之下,你你你你别动手啊!” 第58章 前奏 秃和尚躲到了沈知弦的另一边,隔着沈知弦和晏瑾两人,他似乎安心了很多,大声嚷嚷:“谌洌,我跟你说,我这回可没做错什么,你不能动手!” 被称作谌洌的冰冷男人冷淡地看着他,眼底凝着厚厚的冰霜,冷冷地问:“司绯在何处?” 秃和尚梗着脖子驳他:“我说你这孩子,没事儿老和我们家阿绯作对干嘛呢,我们家阿绯好着呢!” 谌洌盯了他半晌,才朝沈知弦他们微微一颔首,冷淡道:“方才所言非指两位,实是此人惯常胡言乱语,不辨是非。” 这话的意思是说,他那一句“一派胡言”,针对的只是秃和尚,和沈知弦两人无关。 沈知弦对他针对秃和尚没有意见,那是他们之间的私事,但是他对谌洌打断秃和尚的话很有意见……他正听得高兴呢! 沈知弦也淡了神色:“敢问这位是……” 谌洌大概是冷傲惯了,方才那么长的一句解释已经是难得,此时只冷淡道:“明州,谌洌。”便起身,大步朝外走去。 走过沈知弦这一桌时,他又看了眼秃和尚,眼底流露出极大的痛恨之色:“迟早有一日,我会将那罪恶之处尽数毁去。” 秃和尚冲他龇牙咧嘴:“也没招你惹你的,老追着人打做什么呢?” “藏污纳垢,本就为天下所不容。” 等他离开后,秃和尚才轻嗤一声,嘟囔道:“毛头小子。” “这是谁?” “明州隐世宗门里出来的人,成日端着个架子要惩恶扬善除尽天下污秽事呢。”秃和尚虽然是笑着在说话,话里却有轻微的讽意,讽意里又似乎卷着一缕淡如轻烟的叹息,“他说不死城是世间最藏污纳垢的地方,迟早要把那儿给毁了。” 沈知弦垂了垂眸:“不死城千妖百鬼魔物横生……看起来确实如此。他说的那位司绯……是不死城的人?” “是不死城城主。”秃和尚轻笑一声,“这世间呢,有太多事情表里不一,看起来是这样,可实际上……” 他止了声,摇着头,笑着又叹了声。 沈知弦追问:“实际上什么?” 恰此时,酒楼小二吆喝着“来喽”,端着四笼肉包子上桌,秃和尚登时就双眼放光,搓了搓手,也不顾新鲜包子烫得慌,一手一只包子,就抓上了:“……实际上就像秃和尚一样,表现上看起来很爱吃馒头,可实际上更爱吃肉包子啊!” 他垂涎地看着两包子,深吸一口气,面有陶醉:“啊,真香啊!我爱包子,啊!” 沈知弦知他刻意转移话题,没问下去,只道:“你总念叨着馒头,我还以为你只吃馒头呢。” “要是有钱,谁愿意天天吃馒头呢?肉包才是真美味嘛!”秃和尚已经一口咬掉半只肉包了,飞快地嚼吧嚼吧,含糊道:“主要是没钱……一文钱难倒秃和尚……” 沈知弦微微捏了捏眉心。 …… 自酒楼一见之后,谌洌开始频繁地出现在他们周围。 秃和尚叫苦不迭:“这家伙,八成是想跟着我们去不死城呢。”他唉声叹气,“阿绯才刚将不死城隐蔽起来,万一又被他找着了……阿绯要把我给削秃。” “你本来就是个秃脑袋了,有何担心。” 秃和尚欲言又止,半晌后小声道:“谌洌嫉恶如仇,他以前曾经历过一些事儿,对妖魔鬼怪尤其痛恨,一见着妖魔鬼怪就动手,什么也不管,没个分寸,你们以后见着他了躲着点儿,这冰块儿发起疯来,没人拦得住。” 沈知弦若有所思:“他嫉恶如仇痛恨妖魔鬼怪,与我们有什么关系?” 秃和尚骤然噤声,片刻后若无其事地顾左右而言他:“哎呀,我们这是走哪里去了,等一等,我认个路……” 沈知弦眯了眯眼:“我怎么觉得你总是在意有所指,打着些什么坏主意呢?” “没有没有,我老实人。”秃和尚连声否认,一双小眼睛费劲地眯着,掐指算着,寻找着正确的方向,“走,这边。” 一行人又走了七八日,有时候撞着谌洌了,秃和尚便插科打诨地说着笑,带着他们兜来转去,将谌洌撇开了才继续赶路。 刚开始,秃和尚是个话唠,什么都说,一张嘴就没停过,侃天侃地,啃着馒头吹牛皮,后来渐渐的,越走,他就开始逐渐沉默了下来,有时候骑着灵猫,拽着猫猫脖颈上的一缕绒毛,能发呆好久,沈知弦要连声唤几声,他才能回过神来。 沈知弦心底浮起一点怪异的感觉:“你怎么了?” 秃和尚又沉默了许久,半晌后偏过头来,不答反问:“我有个问题……” “嗯?” 沈知弦往后仰了仰,舒服地靠在晏瑾怀里。晏瑾稳稳地扣住他的腰,将他牢牢护着。 将灵猫让给秃和尚之后,他们干脆是去重新买了一匹更健壮更大只一点的、能双骑的飞马,沈知弦偷懒,与晏瑾同骑,缩在晏瑾怀里,让他支着屏障挡风,自己优哉游哉地歇着。 秃和尚缓慢地问:“假如,我是说假如,有朝一日,你所爱之人完全变成了另一幅模样,你会厌恶他吗?” 他这话,是对着两人说的,没有加称呼,沈知弦一时也分不清他是在问谁,只是这话听着…… 为什么这么心虚呢。 沈知弦轻咳一声,问:“什么叫完全变成了另一幅模样?” “比如变坏啦,入个魔什么的。” 这秃和尚平时老提算命,偶尔神神叨叨的,沈知弦还以为他看出自己的什么不妥来了,可这么一听,又觉得他好像不是在说自己,倒像是在说……晏瑾? 晏瑾体内有魔气,在入魔的边缘反复横跳,沈知弦是知道的,他对此也没有什么异样的看法,魔修和仙修只是不同的修炼方式罢了,沈知弦对魔修并没有什么意见——毕竟作恶多端的魔修只是少部分。 就算是晏瑾入魔,只要他不毁天灭地的,沈知弦就不会在意。 他道:“不会。” 秃和尚追问:“那万一他入魔了要毁天灭地的呢?你会抛弃他吗?” 沈知弦这下确定秃和尚是在问他话了,他闭嘴不言,打量了一番秃和尚,才狐疑道:“为什么要问这种问题举这种例子?” “哎呀你别管,你就说说嘛。”秃和尚转过头去,东看西看,看起来似乎毫不在意,只是那小眼神悄悄地就忍不住瞥过来。 沈知弦直觉他有鬼,但也没猜出来他是什么意思,只道:“我们阿瑾很乖,入魔也不会毁天灭地的。” 他偏头看身后的晏瑾,晏瑾忍不住将他抱紧了一点,低低唤了声师尊,隐隐带着担忧。 沈知弦道:“入魔就入魔,仙魔本无卑贱之分,虽然确实是有部分魔物魔修作恶多端,但那也只是少部分。更多的魔修只是被刻意的恶毒化了……说实在的,仙修心肠坏的也不少,只是披着个伪善的壳子自诩正义罢了。” 他与晏瑾十指相扣,坦然道:“我不会因为晏瑾入魔就嫌恶他,更不会抛弃他。”声音忍不住放柔了些,“我们阿瑾也不是那样的恶人。” 他的语调里全是笃定和信任,晏瑾微微露出笑来,秃和尚似乎也有些动容,喃喃道:“是这么个道理,难得你能明白。可惜总有别人不懂……咳咳,那个啥。” 他突然拍了拍灵猫,示意它停下来,灵猫听话地不跑了,四爪踩地,甩甩尾巴。 晏瑾没想到他会突然停下,飞马跑得快,一下就超过他许多。晏瑾控着飞马掉了个头,往回跑了几步,停下。 秃和尚脸上浮现挣扎又无可奈何的愧疚神色,他忽然翻身落地,朝两人深深一揖,久久才起身,那愧疚里又带起了复杂的情绪,他轻声道:“很对不住。但是还请两位记着方才的话……请各自保重,等此事了后,要杀要剐,秃和尚都随你们。” 沈知弦愣了一瞬,和晏瑾一块儿翻身下马,还没反应过来他这话是什么意思,忽然平地狂风骤起,一片飞沙走石,模糊了眼前秃和尚的身影。 脚下的地开始颤抖起来,大地皲裂,有森冷的风从那缝隙里钻出来,卷带着许多模糊又诡异的声音,像是千妖百鬼在咆哮。 两人反应极快,几乎是立刻就同时往秃和尚那儿跑,可脚下的土地似乎又变了,变成了沼泽一片,巨大的吸力将两人硬生生地往下拽。 晏瑾反手要拔剑,但已来不及了,这股强大的力量超过了他们俩以往所曾遇到过的,不过片刻之间,那地面列出来一道巨大的缝隙,就将他们彻底吞没。 秃和尚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冷汗大颗大颗地低落,他一只手撑着地,另一只手虚虚悬空掐诀,颤抖不已。 “对不住……对不住……”他颤着声音,呛出一口乌黑的血来,颤巍巍地从怀里掏出一本书。 那本书很残旧了,厚厚的一本,看起来被翻了无数次,页边都被磨得起了毛。 秃和尚将书摊在地上,默念了一句诀,才颤着手翻开无字无图的封面页。他一页一页翻着,像是在寻找着什么,力竭让他无暇分神顾及别处,以至于有人来了他都未曾留意到。 “是这里……”他眼一亮,正要将那页纸撕下来,一只冰冷的、腕上缠着火红长鞭的手却是先他一步捡起了书。 “——谌洌?!”秃和尚大惊失色,想也不想地朝他扑去,要将那旧书抢回来。 那本书不能被别人看到,秃和尚这一扑拼尽了最后一点力气,一时居然也撞得谌洌连退两步,原本打开的书脱手飞出,吧嗒一声落地。 秃和尚一点儿力气都没了,看着书落在不远也没力气捡,眼睁睁看着谌洌两步过去就将它重新捡起来。 好在那本书落地时,是重新合上了。这本书设下了秘术,没有他的口诀,就算是被人打开,里面也只能是一片空白。 谌洌翻了几次,都一无所获,他冰冷的视线看向摇摇晃晃站起身来的秃和尚,声线几乎是凝结成了冰:“这是何物?” 秃和尚看着谌洌看不见字,放下心来,满不在乎地擦了擦嘴,擦到了一手的血,他笑了笑:“是秃和尚做过的坏事大合集。怎么,想看?” 第59章 前尘 一片黑暗中,有一股强大的力量,要将他们紧紧相扣的手分开。 沈知弦用尽了全身力气去握紧晏瑾的手,他感觉晏瑾也是如此,可到底还是抵不过这神秘的力量,彼此身不由己地被分开着。 黑暗中,他觉得晏瑾在渐渐地离他远去,像握不住的指间沙。 “阿瑾!”他嘶声喊着,可他的声音在黑暗被风刃割碎成千千万万片,破碎得不成样子,根本传不过去,他也听不见晏瑾的声音。 耳边全是各种各样诡异又古怪的嘶喊,像有千妖百鬼在身边狂欢。 最后一点温暖都离开指尖的时候,沈知弦咬了咬牙,微微闭了闭眼,在心底召唤霜回剑灵。 霜回剑灵最近隐约有清醒的迹象,只是不太明显,偶尔动一动,像是还在赖床迟迟不愿起身的小孩子。可眼下沈知弦没有办法了,这儿古怪得很,他动弹艰难,只能强行唤醒霜回。 霜回剑凭空出现在他手上,被他握紧。沈知弦努力地抵抗着那要将他的剑也夺走的诡异力量,将灵力汇聚在剑身上,咬破一点儿舌尖,喷出一点血来:“霜回——醒!” 一滴血珠落在了剑身上,剑身陡然惊颤,霜回剑灵在沉睡中终于被唤醒,一声剑啸清冽入耳,周围的狂风都静止了一瞬。 沉睡许久的霜回终于醒来了,它兴奋地操控着剑身,沈知弦松了手,它便欢脱地四处蹦跶,凛冽剑气将狂风劈碎。 潜藏在黑暗里的千妖百鬼诸多魔物,似乎对霜回有所畏惧,沈知弦明显能感觉到那些阴冷的气息远离了不少,那些声音也小了许多。 霜回剑蹦跶够了,一头撞进沈知弦怀里,沈知弦被它的冲劲撞得忍不住后退了几步,这几步像是将他带去到了另外的世界,四周风声鬼叫顿消,眼前一亮,长长的街道映入眼帘。 “岁见哥哥……”隐约耳熟又带着点儿稚气的声音在身旁响起,沈知弦微微一低头,一张熟悉的稚嫩的面容出现在眼前。 缩……缩小版晏瑾? 沈知弦愣了一愣,下意识脱口而出:“阿瑾?” 小男孩儿小心翼翼地拽住了沈知弦的衣袖,仰着头,眼底明亮又清澈:“……我还以为你离开了。” 小家伙很努力地想将自己的恐惧和忐忑藏起来,但毕竟年纪还小,沈知弦仍旧能从那双黑沉沉染着水光的眼眸里窥见几分不安的情绪。 看着这张和晏瑾一模一样、只是要更稚嫩许多的面容,沈知弦心里软得不得了,张了张口,正想问他是谁,可谁知吐出来的却是别的话。 “没有离开啦。去给你买了糖葫芦和糖画,拿着玩儿吧。”落入耳中的声音依旧很耳熟,是他自己的声音,可明显,也更显少年气许多。 这是……? 沈知弦感觉自己连视线都开始不受控制了,他看见自己手里正捏着一串红彤彤的糖葫芦,还有一只小狼崽造型的糖画,可爱得紧。 然后他又感觉自己的手不受控制地将那两串糖递给了小男孩。 小男孩小心地接过,一动不敢动,像举着什么珍贵宝物,眼里亮晶晶的:“岁见哥哥……” 沈知弦觉得自己要被这一句叫化了。 朦胧中似乎有什么在脑海里闪过,他福至心灵,突然回过神来——难不成,这是原身失去的那些记忆里的场景? 他这是在什么可以重溯回忆的幻境中? 可惜他现在仿佛只是一缕意识,附身在这具……大概是原身的身体里,无法动弹,只能随着原身观望这一切,手中原本紧握的长剑也不见了影,沈知弦默默召唤了一下霜回,没有回应。 沈知弦稳了稳神,既然无法脱身,那他干脆定下心来,好好当个旁观者。 他倒要看看,原身当年究竟经历了什么。 …… 岁见是半个月前,在一处路过暂且歇脚的小镇子里,捡着这个无人可依正被人欺负着的小可怜的。 他向来对小孩子们敬而远之,但也不知为何,见着这受了委屈也不哭,只咬牙独自忍着的小家伙,他恻隐之心一起,把人护着赶走恶人后,便鬼使神差地开口了:“你……要不要和我一起走呢?” 新鲜出炉的早食在寒冬中散发着热气,小孩儿隔着氤氲暖雾看着他,迟疑着,小心地,点了点头。 于是一大一小便开始同行。 岁见问小家伙叫什么名字的时候,小家伙嗫嚅了一下,小声道:“井……” 他父母早亡,村民憎恶他,没人会同他好好说话,遑论给他起名字,他甚至连父母姓什么都不知。 家中物件早就被抢空了,只剩四堵斑驳旧墙,还有院子里一口孤井,久而久之,他便给自己取名“井”。 声音太小,岁见只隐约听见了个读音,他呀了一声:“是瑾瑜匿瑕的瑾?倒是个好字……那你姓什么?” 小家伙听不懂岁见的前半句,眨巴着眼,摇了摇头,只能回答后半句:“没有姓……” 他连字也不认得几个呢。 岁见已知他从小孤苦伶仃,沉吟了片刻。 恰逢那日晴空万里无云过,一片碧蓝如玉,岁见琢磨了一会,道:“只有个名不够呢,还得有个姓才正式,你既无姓,若不嫌弃,我给你取一个。今日天清日晏……不如就姓晏好了。” 晏,是安定安宁之意,给小家伙用正好。 小家伙乖巧地看着他,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就应了声好。 于是小家伙的新名字就定下来了,岁见就着一点儿茶水,在小木桌上写了写,晏瑾,又写了他自己的名字,岁见。 小家伙认认真真地看着,连手里的包子都忘记吃,只一遍遍地将那两个名字刻在脑海中,直到茶水痕迹消散,才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 小晏瑾实在是一个很乖的孩子,完全颠覆了岁见心里对“小孩子”的定义,以前岁见对小孩子的定义都是又皮又熊还爱哭,现在见着乖了吧唧的小晏瑾,听着他小声喊岁见哥哥,岁见甚至想把天上的星星都给摘下来,串成糖葫芦送给他。 只是小晏瑾从小无依无靠,早就习惯了一个人扛着所有。他人小力微,受了欺负无法反抗,都只能默默地跑开,默默忍受,他很担心自己闹出什么事来,会惹得岁见生气,于是受了委屈也不敢说。 岁见本来没想到这些的,他本来还在庆幸捡回来的小家伙不哭不闹很乖很好,但后来他看见别的小孩子撒娇卖萌装哭扮可怜,讨得许多好处……再看看乖巴巴的小晏瑾,岁见心里就很不是滋味了。 小晏瑾大概是个容易吸引坏家伙的体质,岁见去买东西,只片刻功夫,一个错眼没看着,小晏瑾就又被几个熊孩子给合伙欺负了一顿。 瘦胳膊瘦腿的小晏瑾挨了重重的几下,艰难地跑开了,躲起来等那几个熊孩子跑开了,才跑回岁见身边。 跑过去时,还小心地扯了扯袖子,遮掩了刚刚被打到的手臂,上面一道红痕,格外显眼。 岁见叹了口气,随手将买来的东西搁在一边,半蹲下来,将忍着泪使劲咽着委屈的小晏瑾抱进怀里:“想哭就哭嘛,哭了我才能知道你受委屈了呀。” 他揉了揉小晏瑾的脑袋,将他头发呼噜得一团乱糟糟:“过来抱抱,抱完了去欺负回来。” “不要怕,我给你撑腰呀。” 岁见以指为梳,替他将乱糟糟的头发又理顺了,温柔道。 小晏瑾泪眼朦胧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岁见有心要纠正小晏瑾这个闷声吃大亏的习惯,当天晚上,真的就带着小晏瑾去欺负回来了。 欺负小晏瑾的不过几个普通小孩子,其中有两个是双胞胎。岁见有修为在身,悄无声息地就抱着小晏瑾溜进了那双胞胎的房里。 双胞胎睡得正熟,满床打滚,被子都踢掉了一半在地上。 岁见让小晏瑾在阴影里躲着,随手召出来几朵柔柔的小白云,塞给小晏瑾一团,小声道:“捏一只小老鼠,待会儿塞他们被窝里。” 小晏瑾第一次做这种事,又紧张又颇觉新奇,捏着小白团,凭着想象,捏出来一只胖嘟嘟的小老鼠。 他捏得慢,等他捏完偏头一看,岁见已经捏好了两只了。 岁见捏得和他完全不同,他捏得小老鼠傻乎乎的,岁见捏得小老鼠看起来就很威风。小晏瑾羞涩地想将自己的小老鼠藏起来,岁见已经一抬手,将小老鼠都放出去了:“阿瑾快把小老鼠放出去。” 小晏瑾抿了抿唇,手一松,胖嘟嘟的小老鼠就屁颠屁颠地也爬上床去了。 岁见抱着小晏瑾,躲在角落里,看着软乎乎的小老鼠钻进双胞胎的被窝里一顿乱拱。 两个熊孩子从睡梦中被惊醒,一睁眼就看到了三只小老鼠在他们身上转溜,登时吓得眼泪都飞出来了,撕心裂肺地大叫:“爹爹!娘!娘!有、有大老鼠!呜呜呜呜呜!” 他们爹娘本还在隔壁屋里睡着,听到动静,连衣服都来不及穿好就急急忙忙地跑过来,然而岁见手指一勾,那几只小老鼠就化作轻烟不见了影。 等大人冲过来时,岁见已经抱着小晏瑾悄然离去,只听得屋里大人们责骂的声音:“总不安生!白天闹,晚上闹!哪里有老鼠?真是不省心的……” 夜里冷,岁见用大氅将小晏瑾裹起来抱着,他感觉小家伙搂紧了他的脖子,将脑袋埋在了他的颈窝处。 隐约有湿漉漉的感觉。 岁见忍不住放慢了脚步,眉眼间的笑意柔和了几分。 …… 一路同行许久,小晏瑾从一开始的局促和拘束,渐渐放开了些,越发依赖岁见了。 正值寒冬,寒风凛冽,岁见有修为在身不怕,小晏瑾晚上却是冷得睡不着,裹着厚厚的被子都仍旧瑟瑟发抖。 岁见看他实在是冷得不行,想了想,掀开了自己的被子:“过来。” 小晏瑾茫然地看着他,没懂什么意思。 岁见干脆将他整个儿捉进自己暖乎乎的被窝里,盖紧了被子。 他的被窝里很暖,一下就驱散了小晏瑾身上的寒意。 没有点蜡烛的房间里,只有隐约昏暗的一点儿光,从糊着薄薄窗纸的窗外透进来。 岁见的眼眸里明亮得像盛满了月光:“要是还冷,就抱抱你。” 小晏瑾的脸一下子变得通红,他缩在被窝里,嗫嚅了一下,最终还是几不可闻地道了一句:“岁见哥哥,我还冷。” 岁见便将他抱进了怀里,见他许久睡不着,还哼着小调哄他睡。 小晏瑾渐渐地睡熟了,岁见止了声,一时还不困,思绪渐渐飘远。 岁见离开宗门时已经在九阶停滞许久了,迟迟摸不到十阶的门槛,所以才打算出来历练一番,有时候修炼也是很讲究机缘和心境的嘛。 不过眼下身边多了个小晏瑾,他又改变了主意。 岁见在得到小晏瑾的允许后,曾替他看过根骨,毫无疑问,十分惊喜——岁见在清云宗里已是默认的天纵奇才,而小晏瑾的根骨全然不逊色于他。 若是好好修炼,未来成就,绝不会低。 岁见心里有了想法,他想带小晏瑾回清云宗去。 他与小晏瑾提了这事,小晏瑾懵懵懂懂地想了一会,眼里渐渐有了光,亮晶晶的。 小晏瑾郑重地点了点头。 那就带他回清云宗好了。岁见想,师尊已经不收徒了,不过没关系,他还可以收呀,他虚长小晏瑾一轮岁数,修为还不错,尚能教导一二。 等以后……他们就是同门啦。 岁见闭上眼,心满意足地睡去。 岁见的主意打得很好,可到底人算不如天算,好事多磋磨,就在岁见打算往回走,争取早日回到清云宗的时候,意外发生了。 这接二连三的意外,毁去了所有美好的设想。 第60章 踏入 意外一旦起了头,就没完没了了。 最开始,是路过一个小镇子时,小晏瑾被诬蔑害死了一个小孩子。 那小孩儿其实是打架时不慎被推倒在地,脑袋磕着石阶流血太多死的,同他打架的那个小孩为了不被大人责骂,情急之下,脱口指认旁边的小晏瑾是凶手。 小晏瑾努力辩驳,但没人肯听他的,这小镇里的人蒙昧而排外,偏执地认为这是岁见和小晏瑾这外来者带来的祸事,要找他们俩算账。 小晏瑾被岁见护在怀里,一点儿伤都没有,只是离开小镇后,他看见岁见白皙的手背上,有一道显眼的红痕。 小晏瑾忍不住捏紧了拳头,平时他自己受委屈的时候都没有这么难过,可眼下岁见因为他受委屈了,他难受得眼眶都红了。 岁见看他神色不对,还以为他受伤了,打量了他一番,担心地问:“哪里不舒服?” 小晏瑾红着眼摇了摇头,小声道:“对不起……” 岁见愣了愣,才反应过来他是将方才发生的事情都算在了自己头上,他好笑地牵住小家伙的手,漫不经心道:“不要总是把别人的过错都揽在自己身上,你没有做错事,为什么要道歉?” 小晏瑾嗫嚅了一下,这个道理他也懂,可是这次一起受委屈的人是岁见……他想起来自己从小被戳着脊梁骨骂祸星的事儿,一根藏了很久的刺突然冒出头来,狠狠地扎了他一下。 “岁见哥哥,其实我……”他犹豫了很久,想将一切坦白,但是话到嘴边又迟疑了,他很怕,怕岁见知道了他不祥的命数之后,也会憎恶他厌弃他。 岁见是第一个对他表示善意的人,他很不舍得岁见离开,尝过温暖滋味的人,再回去刻骨的冰寒世界里,太残忍了。 看着岁见疑惑的眼神,小晏瑾将话头咽了下去,只摇了摇头,拽紧了他的袖子:“我,我只是害怕。” 岁见不疑有他,笑吟吟地拉着他走,一边走一边道:“没什么好怕的啦,我在呢……” 再贪恋一小会,一小会就好。小晏瑾想。只一小会,足以他铭记此生。 这一小会,在小晏瑾的反复挣扎中,变成了一大会,又渐渐的,越拖越久。 岁见的性格被养得很好,少年洒脱而肆意,虽说许多事都看得通透,但偶尔也会意气风发一把,去到好玩的地方,见着有趣的东西,就会带着小晏瑾一同去玩闹一番,没有丝毫架子。 小晏瑾觉得他就像夜里的泠泠月光,穿透所有黑暗,温柔地包容着他。 他几乎要沉溺在这样的温柔里了。 然而突如其来的一道利刃,残忍地将这平和的一切再次划破。 那是小晏瑾第一次见到魔物,丑陋肮脏的魔物有着狰狞的面容,嚣张地吞噬着弱小的妖鬼,发出来的声音让人毛骨悚然。 这不知是从哪儿跑出来的魔物,看起来很凶狠,岁见一敛之前的散漫神色,整个人紧绷起来。他将小晏瑾藏在一处角落里,千叮万嘱让他不要出来,然后独自提剑去迎战那魔物。 那魔物看起来很凶,实际上也确实很凶,至少超过了岁见之前所曾遇见过的魔物。他神色凝重,与那魔物战着,一来一往打了许久,竟是谁都没占上风。 小晏瑾紧张又担忧地看着,想去帮忙,然而又无能为力,只能蜷缩在这里。不甘从心底浮起,丝丝缕缕地拽住了他的心脏,那根时隐时现的刺又冒出头来。 如果他再强大一点就好了。他咬着牙想。 不过好在还是岁见要更厉害些,那魔物渐渐不支,节节败退,然而就在岁见要一鼓作气把他灭了的时候,一只小魔物攀上了小晏瑾的身。 冰凉滑腻的感觉让小晏瑾下意识就叫了声,虽然他立刻就捂住了嘴,但一直分神关注这边的岁见还是听见了,他微微一偏头,就看见了那团黑气要上小晏瑾的身。 小晏瑾无修为在身,要是沾染了魔物,小命难保。岁见一咬牙,隔开魔物,反手一剑朝黑气劈去。 他离小晏瑾还有点距离,那黑气感受到危险,不管不顾地往小晏瑾身上扑,剑气将它劈散之前,它的一缕小触须已经钻进小晏瑾身体里了。 小晏瑾的脸色瞬间发黑,整个人摇摇欲坠。 而这边的大魔物见岁见分神,立刻趁机一击。 小晏瑾咬牙忍痛中看见这一幕,瞳孔猛地放大,哑着声喊:“岁见哥哥——” 岁见没回头,硬生生受了一下,冲过去将小晏瑾抱起后,才反手拼尽全力一剑将魔物重创,巨大的反击力让他踉跄着后退了两步,狠狠地撞在墙上。 魔物几乎要被劈成了两半,它发出愤怒的咆哮,在原地犹豫了一会,转身跑了。 岁见力竭,又抱着小晏瑾,看着魔物离开也没法追。方才受了魔物那一下,他此时是气血翻涌,喘息片刻,偏口咳出一口血来。 小晏瑾的情形已经不太好了,那缕魔气在他体内肆虐,小晏瑾的灵根血脉没有灵力护着,被那魔气搅和得一塌糊涂,他喘着粗气,视线不自觉被地上一抹殷红吸引,瞳孔逐渐发红。 “岁见哥哥……”他断断续续道,自我厌恶的情绪在心底发酵,被魔气引诱着放大了无数倍,他捏紧了拳头,“对不起,我……我是个天生的祸害……” 岁见抱着他在原地坐下,握住他的手,仅剩不多的灵力渡过去,替他驱逐魔气:“胡说什么。” 小晏瑾浑身都在疼,但身体再疼,也抵不过心里那根刺逐渐长大扎根的疼,他痛苦地喃喃:“不要救我不要救我,我没有用,我是个废物,注定是要带来许多祸害的……” 村里人说是他害死了爹娘,怕他以后还要带来更多祸事,把他赶走了,而现在,他又三番几次连累岁见…… 小晏瑾挣扎着,心里只有一个念头,离岁见远远的,他宁愿自己孤独的死去,也不愿意连累岁见一同受罪。 岁见一边抱着他,一边艰难地将那魔气逼出来了:“阿瑾不许胡闹。” 然而逼走了魔气,小晏瑾也不见好,他体内似乎有什么东西,经过这魔气的激发,而苏醒了。 岁见察觉不妙,微微缓过气后,再一次探视小晏瑾体内。 这回的发现惊人,他在小晏瑾体内,竟隐隐约约感受到了灵丹的气息——可这灵丹,是充满魔气的。 是一颗属于魔修的灵丹。 岁见震惊之下,继续探视,百般寻找之后,才瞧见了那颗小小的灵丹。 红豆大小的灵丹藏在血脉里,缓慢地运转着,因着小晏瑾体内没有灵力,灵丹被唤醒后,只能疯狂地从小晏瑾的血脉里汲取着生机来维持活力。 再这么汲取下去,小晏瑾要整个人都被它吸干。 岁见只迟疑了片刻,小晏瑾就晕过去了。他看着小家伙苍白的脸,一咬牙,灵力凝结成诀,将那枚灵丹整个儿封印起来了。 灵丹还很脆弱,被封印起来后,暂且没法吸取生机。岁见给小晏瑾把了把脉,感觉他恢复正常了,才缓缓地舒了口气,抱着小家伙坐在原地,安静地等他醒来。 这一次意外,从表面上看,似乎就这样有惊无险地度过了。 小晏瑾不知道自己体内有什么,岁见也没有与小晏瑾细说。岁见隐约有个猜测,小晏瑾也许是……天生魔体。 这种情况很稀少,但也不是没有,天生魔体之人,是注定无法修仙的,他们生来只有两条路,一是被逐渐苏醒的灵丹吸尽生机而死,二是入魔道,成为魔修。 岁见倒也不是痛恨一切妖魔,他只厌恶那些为非作歹的妖魔。小晏瑾乖乖的,什么坏事都没有做过,他便待小晏瑾一切如初,没有丝毫不同,甚至关怀更甚。 可小晏瑾开始沉默起来。原本他就很少说话,眼下更沉默了,还经常发呆,岁见担忧地问过几次,他都摇摇头,什么都不肯说。 而自从出现了一个魔物之后,其他魔物就像是接收到了什么信号似的,接二连三地出现在岁见两人身边。 岁见皱了皱眉,隐约感觉不同寻常。他怎么觉得这些魔物……是专门堵着他们来的呢? 魔物越来越多,越来越强,纵然是岁见,也有点吃不消了,更何况他还要护着一个小晏瑾。 又消灭了一个强劲的魔物之后,小晏瑾体内的灵丹,再一次被那魔气给激醒了。 这回激醒的时机很不巧,恰逢几个仙修追着魔物而来,魔物没逮着,却与魔化的小晏瑾撞了个正着。 起初他们以为小晏瑾也是魔物,二话不说提剑拔刀就冲上来,被岁见一一拦下后,一个胡子拉碴的刀修怒道:“你是何人,为何包庇魔物!” 岁见将小晏瑾护在身后,淡淡道:“魔物已死,他非魔物。” 刀修横刀,怒目而视:“屁!你看他那模样,哪有正常人红眼睛的?他就是个魔物!快快把他交出来,让我等斩妖除魔匡扶道义!” 小晏瑾面上萦绕着一股黑气,一双眼红得仿佛能滴血,他几乎要被体内四处游走的魔气折磨到崩溃,抱着岁见的手痉挛着。 岁见心急如焚,面上还要强作镇定地与面前几位仙修周旋。那几位仙修见他始终不肯把人交出来,脸色越来越差,态度越来越差。 他们看岁见年纪小,又看不透他的修为,只以为他是空有口舌而无实力,那刀修喝了声“少和他废话”,便率先提刀砍来。 岁见左手抱着小晏瑾,右手使剑。若是平时,再来十个八个人他也不惧,但此时他心系小晏瑾,又怕刀剑无眼伤了他,便受了拘束,打得很不痛快,被逼着连连退了几步,险些儿受伤。 小晏瑾抱着他的颈脖,咬着牙忍着疼,不敢发出声音,怕影响了岁见,可那几个仙修嘴里不干净,骂骂咧咧的,起先只骂小晏瑾,后来见始终打不过岁见,便连着岁见一起骂。 不堪入耳的话语尽数落入小晏瑾耳中,似有漫天血色飘散在他眼前,他觉得体内有一股力量运转的越来越快,一道充满引诱的声音在他脑海中乍然响起。 “杀了他们……杀光这一切……就再没有什么能欺辱你、伤害你……” 之前被岁见一剑斩下头颅的魔物就在不远处,死不瞑目,丑陋的面容扭曲着,那张嘴似在一张一合。 “入魔吧……你本是天生魔星,就该祸害人间的,他们欺你辱你,你便让他们都说不出话……” 灵丹在体内疯狂地运转,汲取着血脉里潜藏的生机与力量,小晏瑾忽然挣脱了岁见的手,一团黑气从他手里凝聚,尔后狠狠地砸到了那刀修手腕上。 刀修被砸得连连后退,撞在了另一个人身上,刀脱手而出,斜斜飞向旁边的仙修,那仙修忙不迭抵挡,一时哎呦叫唤声一片。 一时仙修们自个儿兵荒马乱,小晏瑾手心里再次凝聚起一团黑气,又要扔出去,这回被岁见一剑挡住。 “阿瑾!”岁见轻喝一声,眼底闪过一丝焦虑,“不得动手!” 小晏瑾被拦住,缓慢地将视线转到岁见身上,声线冰冷:“你要拦我?”他殷红的眼眸里闪过一丝戾气,像是完全失去理智了,连岁见也不认得,“找死!” 岁见一边拦着几位仙修,一边要挡着小晏瑾,当真是腹背受敌。好在小晏瑾虽然是被魔气慑住了心神,但体内魔气不足,灵力近无,后续无力,很快又被岁见掐诀打晕,一把抱住。 岁见抱着人,提气纵身便跑。他已经没心思搭理那几个仙修,小晏瑾暂且被制住,可若是不及时将他体内的灵丹封印,他迟早要被灵丹汲尽生机而亡。 他只顾着跑,身后仙修们穷追不舍,他没留心道路,也不知跑去了哪里,只觉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身后的动静似乎也越来越远了,渐渐消失不见了。 岁见心里还没来得及松口气,一步向前,仿佛有什么无声碎裂,眼前就骤然一暗,最后一丝光亮也彻底消失,耳边一片寂静,静得只能听见两人微微急促的呼吸声。 不祥的预感陡然浮现。他止步,站在黑暗中,将小晏瑾抱得更紧了些。 他不知道的是,黑暗之外,那几个仙修忽然都不约而同地停住了脚步,脸上浮现出恐惧,片刻后,几缕黑气依次从他们身上悄无声息地溜了出来。 第61章 恶战 黑暗里,寂静无声。 岁见神识外放,没察觉到四周有任何生物,灵力汇聚眼睛四周,也看不清周围景象。 他沉吟了一瞬,决定还是先处理小晏瑾的事。 这回他更是细致严密地将那灵丹封印起来了,末了还留了一缕灵力在小晏瑾体内,危急时刻或可护他一护。 做完这一切,小晏瑾还未醒,只是呼吸平缓了许多。 岁见抱起他,让他的手搂住自己的脖子,一手提剑,谨慎地辨认了一下方向。 然而他什么也辨认不出来,彻底的黑暗能蒙蔽人的感知,岁见只能隐约判断出自己来时的方向,一点一点地试探着往回走。 可这也不知是何处,走了小半个时辰,竟是一点光亮也没见着,更是没找到出路。 搂在脖子处的小手微微动了动,小晏瑾大概是醒了。 岁见察觉到了,他唤了声:“阿瑾?” 小晏瑾呼吸急促了几分,半晌后才轻轻地嗯了一声,沉沉的,带着点鼻音。 岁见感觉他环着自己脖子的手紧了紧,尔后肩膀上略略一沉,小晏瑾将脑袋靠在他的肩膀处。 轻微的湿意,穿透了薄薄的衣衫。 岁见无声地叹息一声,收了剑,拍了拍他的背,柔声问:“身体难不难受?” 小晏瑾又含糊着应了声。 岁见道:“那好端端的怎么哭起来啦?” 小晏瑾小声呜咽着,无助中透着一点绝望:“岁见哥哥,其实我……我很小的时候,就有人给算过命,说我是天生的祸星,村里人怕我克着他们,才将我赶走……” 他哽咽道:“我总是在连累你,你把我扔掉吧,我不想再害你了……” 岁见抿了抿唇,停下了脚步,将他放下来。 黑暗中看不清彼此面容,岁见半蹲着,摸索着温柔地替他擦去泪花,认真道:“小孩子乱想太多是要变秃头的。我们阿瑾很好呀,不是祸星,也没有害我,不许再乱说什么扔掉不扔掉的话。” “可是……” “阿瑾,你记不记得我之前曾同你说,去清云宗的事?其实我师尊不收徒已久,或许是不会再收你为徒了……”感觉到面前人呼吸都窒了一瞬,岁见语速加快:“但是我还可以收呀!我虚长你一轮年岁,若你不介意,拜我为师也可以的。” 小晏瑾连呼吸都轻了几分,他像是怔住了,半晌才迟疑着不确定道:“岁见哥哥是要……当我的师尊吗?” “是呀,虽然我还没有收过徒弟没有经验啦,但是没关系,我们师门里的人都很好……” 他有意开导小晏瑾,故意挑了些轻松的事来说,感觉小晏瑾似乎放松些了,他笑吟吟道:“不然你先提早适应一下好了,喊一声师尊我听听?” 小晏瑾嗫嚅了许久,终于是小声地唤了声:“师尊。” 岁见满足地应了一声,别说小晏瑾了,第一次听别人这么喊他,他也觉得很新奇。岁见捏了捏小晏瑾的脸颊,牵着小晏瑾的手站了起来:“好啦,乖阿瑾。我们走罢。” 这儿太黑,他怕小晏瑾害怕,掐诀捏出来一团小白芒。 小白芒散发着柔柔的光,一会儿变成一尾鱼,一会儿变成一只兔子,变来变去的,最后变成了一只威风凛凛的小狼,飘到了小晏瑾面前,冲他甩了甩尾巴。 这黑暗仿佛能吞噬光亮,再明亮的白芒,也只能照亮他小小的手掌。不过这好歹让小晏瑾安心些了,他伸出手,那只小狼乖巧地坐在他手心,张了张嘴,像是在叫唤。 “嗷呜。”白芒发不出声音,倒是小晏瑾不自觉地替它小声嗷呜了一声,软软的。 岁见忍了笑,弯着唇角,牵着人往前走。 然而这片黑域仿佛无穷无尽,两人走了很久,都找不着出路,小晏瑾走得很累了,但他咬着牙忍着,直到实在腿酸不小心踉跄了一下,才被岁见察觉。 “累了?” “没有……” “歇一会吧。” 岁见拉着他坐下,留着一缕神识外放,仍旧在关注周围是否有动静。小晏瑾抿着嘴,不说话了,小心翼翼地在他旁边坐下,没有松开紧握着岁见的手。 到底情形不明,不好久久停留,小晏瑾歇过气来了,两人便接着走。这回走了不远,隐约有点儿动静从周围传来了。 像是风吹着一堆枯叶的刷刷声,带着一点儿石头用力摩擦地面的声音,还有一些似婴儿哭泣般的呜咽声,有些诡异。 黑暗里,像有什么冰凉的东西从身边一掠而过。小晏瑾心中惴惴,下意识就朝岁见身边缩了缩,握着岁见的手有一瞬间的用力,手心里因为太紧张,微微渗出一层薄汗。 岁见察觉到他的不安,想了想,手腕一翻,一根长长的发带出现在他手心上。 “阿瑾,等一等。” 他半蹲下来,将发带的两端分别缠在两人手腕上,系紧了结,道:“这样就算是不小心松了手,也不会走丢了。” 小晏瑾将散发着微光的小狼托过来,微弱的光芒下,能瞧见发带上用略微透着金色的白线绣着流云纹,流畅而精致。 他曾见岁见用过这根发带束发,看起来很潇洒。 小晏瑾抿着唇,很珍惜地摸了摸上头的流云纹,心下微定。 四周的动静不是错觉,越走,岁见便感觉非人的气息越发明显,刚开始还只是几只略弱小的妖魔鬼怪在小心试探,渐渐的,越来越多的妖魔在黑暗中蠢蠢欲动。 岁见拔剑速战速决,一连斩杀了七八只妖魔,好歹是震慑住了一部分妖魔。 但这黑暗中的魑魅魍魉实在是数不胜数,它们大概是被困在这里困得久了,被黑暗吞噬了理智,只瑟缩了片刻,便又成团成团地聚拢过来。 咆哮鬼叫声不绝于耳,岁见剑光泠泠,剑气凛冽,一路斩杀妖魔无数,踩着妖魔化作的恶臭黏液一路艰难前进。 这些妖魔单个来说都不算很厉害,难就难在它们总是成团出现,一只苍蝇不碍事,一团苍蝇就很惹人恨了。 不知走了多久,杀了多少妖魔,有强大有弱小,连受岁见控制的霜回剑灵都有点疲倦了,再一次恶战之后,缩回剑身里休息。 小晏瑾早就撑不住了,半昏迷着趴在岁见背上,饥饿和疲倦几乎要夺取他所有意识,这都不是最要紧的,最要紧的是此处没有水。 岁见渡了些灵力给他。普通人的灵脉未曾经过淬炼,承受不住太多的灵力,岁见也是没办法,才渡给他一点点,好在小晏瑾是天生魔体,承受力比一般人强些,倒也没出什么事。 可这长久下去,也不是法子。 温暖的灵力在小晏瑾体内流转,小晏瑾勉强恢复了一点儿意识,浑浑噩噩地趴在岁见背上,搂着他的脖子的手动了动,系在上头的发带便也跟着晃了晃。 小晏瑾沙哑着嗓音喊了声岁见哥哥。 喉咙仿佛粘合在了一起,几乎说不出话来,小晏瑾咳嗽了几声,隐约有铁锈气涌上来。他微微偏头,在岁见耳边,断断续续道:“……把我留下来吧。” “我……只是个坏孩子,不……不值得……” 眼眶里干涩地连眼里都流不出来,小晏瑾虚弱地眨了眨眼,手脚发凉,本能地蹭了蹭岁见的脸颊,蹭到了一点儿温暖。 小晏瑾难过地想,算了,就这样吧,岁见哥哥已经对他很好啦,到了这般地步都没有放弃他。是他命里本该如此。他死不足惜,岁见哥哥这样厉害的人,没了他的拖累,一定能安全离开这里。 岁见不该陪他折在这里。 他张了张口,还想说话,唇上一暖,却是有一点儿温热的液体流进他嘴里了。 小晏瑾愣了愣,极度干渴的情况下,身体的本能让他忍不住吮吸了一下,将液体咽了下去。 喉咙被略微润泽,一股温柔的灵力顺着那液体一块儿落入他腹腔中,大大地缓解了他的难受。 小晏瑾迟钝地尝出来浓浓的血腥味,错愕之下失声惊呼:“岁见哥哥!” “嘘。别说话。”岁见的声音也有点儿哑,他将手收回来,放在自己唇边舔了舔,舔去一点血腥味。 他们已在这诡异的地方被困了不知多少天,没有水的日子里,他就只能时不时地给小晏瑾喂一点儿血。 霜回剑灵长时间战斗也很疲倦,在这四处魔气萦绕的地方,微微一动剑身,剑灵就会被惊动,岁见便也不拔剑了,只在手腕上咬出个伤口来。 伤口反复裂开太多次,每次位置都不尽一样,久而久之,便结了一小片痂,摸起来凹凸不平,似是狰狞,不过岁见不在意,只要小晏瑾没事就好了。 小晏瑾挣扎着想落地,但他手脚发软,全身无力,所谓挣扎也只是微弱的动静。 岁见一手托着他的屁股,不轻不重地拍了两下:“别乱动。”他淡淡道:“你别忘了,你可是我徒弟呢,哪有师尊抛下徒弟不管的道理。” 他语调很平静,像是在说今天天气不错,小晏瑾被他这一句话念得心底发烫,烫得发疼,他的手微微发抖,他嘶哑着嗓音:“师尊……”顿了顿,又唤了声:“岁见哥哥……” “嗯,乖乖的。等出去了就给你买猪猪馒头吃。上次没吃着,这次出去吃个够,想吃什么形状都有……” 小晏瑾鼻子酸酸的,他带着浓浓的鼻音,重重地嗯了一声。 两人就这样互相鼓舞着,又走了好一段时间。妖魔渐少,不远处似乎有微光。 岁见精神为之一振:“阿瑾,你瞧,那边有光。” 小晏瑾没有回应,他又昏迷过去了,呼吸微弱。 岁见一咬牙,快步走过去,不远处光芒很微弱,偶尔有丁点儿比较亮的,就像是……月光落在水面上? 在黑暗里呆得太久,一点点微弱的光芒也让眼睛很难受。岁见只看了一会就忍不住闭了闭眼,运转灵力在眼睛四周略略运转了一圈,便重新睁开眼。 此处荒芜,只有妖魔无灵气,他的灵力消耗了许多,实在没有这么多灵力可以挥霍了。 待略微适应了光亮之后,他快步走过去。 见着光亮,他本以为是走到这黑域的边缘了,可谁知仔细一看,才发现他们面前是一片…… 平静无澜的海域。 说是大海或许不算准确,但岁见极目而望,并没有看见这一片汪洋的尽头。此处无风,水面便无波无澜,平静如死水,沉沉不见底。 半轮残月斜斜挂在这片海域上方,只照亮了岸边一丈之地,冰冷的月色隐约透着一股森然,隐没在光与暗交界处的地方,有什么东西大片大片的堆在那里,影影绰绰,看不分明。 脚边有几颗白色的小石子,大小长短不一,岁见没多想,扑通扑通将它们踢下去,一点儿水花都没溅起,那几枚石子就悄无声息地沉了底,只荡开一圈圈涟漪,黑沉沉的。 岁见一时发愁。 回头路走不得了,眼前又是一片无边无际的海。 他还没来得想出个所以然来,那水面忽然震荡起来,一圈圈涟漪从远处荡开,撞散在岸边,远处无风而起浪,一团水花翻卷起来,咕噜咕噜的,泛着危险的气息。 岁见警惕地望着,谨慎地后退了两步。 那一大团水花很快就炸开了,一条形容凶猛的四爪恶蛟从水底冲出来,咆哮了一声,震得起七八条水柱,哗啦啦落下,脚下的地仿佛都震了几下。 岁见神色微变。 四爪恶蛟,十二阶妖兽,比他要高了近乎三阶。 他背着小晏瑾,悄无声息地要隐没回黑暗中,但那恶蛟在水面上盘旋了一会,忽然哼了声,像是感应到了什么,骤然转过头来,一眼就望见了还来不及躲起来的岁见。 它浑圆的瞳孔陡然变细,尖利如针,声音沉闷:“食物?” 尾巴一甩,拍起水花阵阵,它飞快地腾飞过来,看模样是十分兴奋,竖瞳里充满着贪婪:“美味……” 岁见只来得及将小晏瑾放下,霜回出鞘,电石火光之间,就与那恶蛟利爪狠狠相撞! 那恶蛟没料到这看起来弱弱小小的仙修居然能拦住它一爪子,愤怒地咆哮起来,蛟身扭曲,一尾巴朝岁见甩来! 这一甩,充满着十三阶妖兽的力量,足以让一个普通人粉身碎骨化作飞烟。 岁见不敢小瞧它,将仅剩不多的灵力都调动起来,极力引着它远离小晏瑾所在之处。 岁见从来没有这么狼狈过。 他天资聪颖,天赋惊人,在师门里从小就是备受瞩目的天才,修炼如有神助,进步飞快,同龄之中几乎无人能敌。 出来历练后,为了进步,他也曾跨阶去挑战过高阶妖兽,也有过生死拼搏,但从没有试过像这次一般…… 胜利的希望渺茫近无。 理智告诉他该避战,就算是全盛时期的自己,也不一定能从这恶蛟爪下全身而退,别说是此时灵力几乎耗尽的自己了。 可他不能退。 他退了,小晏瑾怎么办? 体内的灵丹疯狂运转,从血脉灵根里压榨着最后的灵力,疼痛如跗骨之蛆啃噬着每一寸骨头。痛感迅速蔓延全身,岁见握着霜回的手都在颤抖,全凭强大的意志力才保持清醒,与恶蛟一战。 那恶蛟在此处算是强大,称霸惯了,许多年都没正儿八经地打过架,此时被岁见三番几次地阻拦,它勃然大怒:“吾不食你!拦吾作甚!” 仙修恶臭,它向来是不喜欢吃的,只有逼不得已时才会考虑一二,它眼下只想吃岸上那个天生魔体的小玩意儿,天生魔体千百年难得一见,若是吃了他,它就能变得更强大。 强大到……说不准还能挣脱束缚,离开这困了它数百年的破地方! 岁见咬紧牙关,拼死不让它过去伤小晏瑾。他与恶蛟对撞了几次,虽然用了技巧卸去了一点力道,但在强大的实力面前,技巧微小而不值一提,他被恶蛟撞得气血翻涌,眼前发黑,嘴一张,喷出一口鲜血来。 “……这上古秘法,能瞬涨修为,只是效用短暂,且后患无穷。我徒可千万不能用。” 几年前师尊曾说过的话突然在脑海中响起,岁见眼前血色模糊一片,什么都看不清,脑子里却是越发清醒。 清醒到他能一点不错地将那秘法的法诀打出来。 最后一个法诀落下的时候,他只觉得浑身发烫,筋脉在一瞬间被强行扩张,灵丹运转到几乎成幻影,灵力争先恐后地从灵力海中翻涌出来,极致的疼痛中,岁见感觉自己久久不得破的壁垒被打碎了—— 他升阶了! 十阶——十一阶——十二阶—— 连跨三阶,他还能战! 岁见几乎要与霜回合为一体了,长剑发出清啸,千千万万道剑气凝聚着杀气,形成一把巨大的剑,朝恶蛟刺去! 恶蛟察觉到危险,腾飞闪避,欲躲回海底,但它快不过岁见的剑气,只来得及避开要害,那巨剑骤然穿透了它的尾巴,炸开一朵腥臭的血花! 岁见心念一动,那巨剑一击过后,余威犹在,反身一削,竟是将那恶蛟一只爪子给硬生生削断了! “嗷——啊——” 恶蛟痛及,水上水下来回翻滚,激起巨浪阵阵,它怒上心头,也不想躲了,见那巨剑消散,它复又冲上水面,巨大的蛟龙脑袋微垂,竖瞳紧盯着岁见,充满怨恨:“不杀你,难消吾心头之恨!” 岁见一剑之后,体内力量被抽空了大半,他剧烈地喘息着,拦在恶蛟身前,死死地盯着它。 恶蛟断爪处汩汩然冒着血,它全然不顾,沉哑的嗓音里全是恶意:“天生魔体,食之大补。前儿那半魔吃得吾作呕,今日难得美味,吾先杀你再食他——谁敢动吾食!” 巨大的脑袋骤然偏向一旁,那光与黑暗的交汇处影影绰绰的,有什么东西爬了出来,忽然就扑到了昏迷中毫无防备的小晏瑾身上! ——是一具森然冰冷的白骨。 ——那一堆堆的,全是恶蛟吃剩的妖魔骨头,那白骨,便是其中一具。 一团黑气萦绕在骨头间,操控着白骨,动作僵硬地掐住了小晏瑾的脖子! 岁见心头巨震,想也不想地就折身返去,一剑出而剑气生,凛冽剑气挑飞了白骨。白骨落在不远处,骤然碎作一地骨头。 而岁见终于将最后的力气都用尽了,脚下一软,再也支撑不住地跪倒在地,支着剑才勉强没倒下。 恶蛟见状,居然也不管他,只趁机甩尾卷起水花,一束水流猛地卷起小晏瑾,就要将他往海里带。 岁见眼前一片发黑,几乎要看不清东西了,凭着本能,在小晏瑾被卷过他身边的时候,一把将人抱住,死死地搂在怀里。 水流便连着他一起卷入了海底。 哗啦一声落水声,耳膜鼓胀,巨大的压力瞬间压迫而来,霜回剑灵在他们身边支起一个单薄的屏障,勉强护着两人。 但霜回剑灵与岁见为一体,岁见重伤,霜回剑灵也大受影响,那屏障只支撑了一小会,便猝然碎裂。 水从四面八方涌过来,森冷的月光逐渐远离,他们在不断地下沉,要沉到那冰冷的海底炼狱里——岁见一手揽着小晏瑾,拼命地往上游着,胸腔里只剩最后一口气,窒息感让他几乎要崩溃。 小晏瑾的气息也是越来越弱,岁见微微偏过头,摸索着固定住小晏瑾的脸,毫不犹豫地覆上他冰冷的唇,将那一口气渡了过去。 哗啦一声泼水声,岁见在彻底崩溃前终于浮上了水面,他大口喘息着,强忍着疲惫,努力挥动着几乎要动弹不得的手,将小晏瑾送上了岸。 小晏瑾是上了岸了,可他自己攀附着岸边,急促地喘息着,竟是没力气爬上去了。 危险的气息陡然逼近,霜回剑震声长鸣,剑灵护主心切,爆发出最后的力量,朝着那危险的源头狠狠一劈! 恶蛟那一爪刚刺进岁见的胸膛里,旋即就又被劈断了,它离奇地愤怒,一张口,竟是要不管不顾地将岁见整个儿吞下! 电石火光之间,不远处的黑暗骤然被划开,刺眼的光芒倾泻进来,一道熟悉的身影匆匆出现,见此情景,目眦尽裂,一剑将那恶蛟劈了个头身分离,长臂一身,将岁见从水里抱了起来。 “岁见!徒儿!” 岁见痛得神志不清,几乎要晕厥过去,他听见了自家师尊熟悉的声音,心下松了一瞬,下一刻,他手指痉挛着拽住温宗主的衣袖:“师尊,阿瑾……带……带着一起……阿瑾……” 鲜血从他唇边涌出,他浑身上下狼狈得紧,胸口几乎被恶蛟对穿,血色染红了他大半个身,他只含糊地说出来几个字,便被鲜血呛得剧烈地咳嗽起来,面若金纸,气息奄奄。 温宗主心急如焚,根本没听清他在说什么,指尖连点几处大穴,但毫无用处,他一边渡着灵力,一边给岁见喂保命的灵丹,但灵丹甫一入口,就连着鲜血一起被呛吐出来。 他红了眼,抱起近乎晕厥的岁见转身就要走,情急之下,他也没有留意到脚边还躺着一个生死不知的小孩子。 更没有留意,他方才正正踩着的那几块白骨上,一团冰冷的黑气,悄无声息地攀上了岁见的脚踝,顺着一路往上,借着血色和昏暗的遮掩,一头扎进了鲜血淋淋的伤口里。 岁见原本拽着温宗主衣袖的手猛地一僵,下一瞬失去所有力气,软软地滑了下来。 第62章 局中 纷纷杂杂的记忆潮水般在脑海中翻涌,卷起那些被遗忘许久的陈年往事,沈知弦浑浑噩噩中,觉得自己重活了一世。 事实上也是如此。 他从回忆的幻境中脱身时,整个人都恍惚失神着,半晌猛然提剑一挥,剑气掠过花丛,折断了花朵无数,遍地狼藉。 沈知弦喘息一声,微微定了定神,心头泛起“原来如此”的荒谬感。 枉费他一直觉得自己是穿书而来的局外人,原来全是假的! 他才是在真切不过的本尊! 温宗主在那片诡异海域中,将他救回去的同时,也将那依附在白骨上的半魔魂魄给带走了。 彼时他身受重伤,在濒死边缘挣扎,只剩一口气吊着,还没回到清云宗呢,半路上就被那半魔魂魄给趁机夺舍。 而与此同时,霜回剑灵受主人影响,又在与恶蛟一战中元气大伤,也陷入了沉睡,真相就此被掩藏。 温宗主连着四长老一块,拼尽全力,耗费灵丹灵药无数,才勉强将人保住,可温宗主还没来得高兴太久,便隐约觉得不对劲。 半魔夺舍后,并没能全盘接受岁见的记忆,它只含含糊糊知道零星一点近期的记忆,对岁见的往事知之不多。 它是半人半魔,身份极为卑贱,是属于不被妖魔认可、也不被人类接受的异类,而通常这种在底层汲汲营营的人,都很容易动些歪脑筋。 这半魔之前一个不慎被恶蛟生生吞吃了血肉,只剩得残魂一缕,不甘地游离,好不容易夺舍了一具这么优秀的身体,自然是想霸住不放的。 为了不在温宗主等人面前露出马脚,半魔便假意称自己受伤过重,失去了记忆,一时居然也将众人哄过去了。 只是它到底不是岁见,岁见的天赋可不仅仅只体现在身体灵根上的,半魔只是一个平庸的半魔,勉强顶着岁见的壳子,很快就被知徒甚深的温宗主察觉不对。 温宗主第一次碰见这样的情形,他捉摸不透,又有些不敢确定,有心想试探,但半魔顶着岁见的身子,他也不敢胡乱折腾,束手束脚之下,一时竟无计可施。 那半魔刚开始还很兴奋,自觉自己得了具好身体,能一雪前耻了,可很快它就发现,因为恶蛟那一爪子,这身体心脉受损太严重,连温宗主和四长老都无法修复——这具身体,再没法在修炼一道上有所长进了。 半魔不甘心地尝试了几次,结果每次都只能引发心疾痛得死去活来,仍没法正常修炼。 宗门里有别的人也开始觉得不对,温宗主为了不打草惊蛇,只能将锅全往心疾上扣。 原本大家都知道凭岁见的本事,他是内定的下一任清云宗宗主没跑了,这回温宗主却是趁机将这事儿给取消了,对外只说岁见有心疾,无法再胜任宗主之位。 后来又林林总总发生了许多事,沈知弦初初恢复记忆,一时捋不清,只能飞快地捕捉着跳出来的个别信息。 温宗主升阶失败走火入魔身殒之后,宋茗立刻担起了清云宗宗主的担子,他并不是温宗主的亲传弟子,明面上沈知弦要唤他一声师兄,实际上他只是一个普通弟子,不知怎的就得了温宗主青睐,被他定为下一任宗主。 温宗主没了,半魔自觉松了一口气,没人压着它,久而久之,它越发暴躁起来,性情阴晴不定,行事越发古怪,宗门里的人皆避着它走。 直到后来,机缘巧合之下,半魔再一次见到了十三四岁的小晏瑾。 它几乎是瞬间就认出来这个人,下意识想避开,可一转眼看着小晏瑾,见对方似乎又懵懵懂懂的,眼里全是陌生,它又迟疑了。 小晏瑾认识的是外出历练换了容貌姓名的岁见,可不认得清云宗沈知弦。 半魔趁着周围没人,试探了一两句,更是放下心来——这小晏瑾也不知发生了什么,竟然是没了大半记忆,别说是知道后来发生什么了,他甚至连岁见这个人都记不清楚,只模模糊糊记得一点儿片段。 半魔想起来恶蛟说过的话,想起记忆里岁见夸赞过小晏瑾天资聪颖根骨上佳的话,恶向胆边生,毫不犹豫地就收了小晏瑾为徒。 岁见当时说要收小晏瑾为徒,是真心想教导他的,可眼下这躯壳里换了芯,半魔收小晏瑾为徒,全然是为了折磨他来发泄心中的不甘。 小晏瑾是天生魔体,虽然他的灵丹被封印了,但他仍旧有一身好根骨,半魔根本不教导他,他四处去蹭讲课,自己摸索着,居然也有模有样。 半魔收他为徒只是一时兴起,小晏瑾不在它眼前的时候,它也懒得特意去折腾些什么,直到某天它听见有小弟子在窃窃私语,说小晏瑾天资聪颖,像第二个岁见。 半魔听见了,心里又是痛恨又是不甘。它是半魔,身份卑贱且不提,资质更是低下,任凭如何努力都难有进步,别人提起都是厌恶憎恨巨多,何曾有过夸赞,它看不得小晏瑾一点点进步,它开始有意地为难小晏瑾。 为难得越来越狠。 到后来,甚至是惩戒鞭都用上了,断灵根时,更是毫不手软。 这些都是原书……或者说是上一世发生的事情,是小晏瑾曾真切承受过的痛苦。 沈知弦想到这些,心疼得眼眶都红了,恨不得立刻去将那半魔抽筋拆骨。握着剑柄的手猛地用力,青筋隐约浮现,他倏地站起身来,正要去找晏瑾,一声幽幽地叹息从旁边传来。 “忘归花花期本就短暂,暮开朝谢,不过几个时辰。这一片才刚绽放,就被你一顿糟蹋,未免无辜。” 沈知弦偏头,不远处不知何时,就悄无声息地站了个绯衣少年,玉冠束发,他面如珠玉,笑盈盈地望过来,看沈知弦发现他了,抬手作了个揖。 沈知弦垂眸望了眼周身零落满地的忘归花,复又抬眸望向绯衣少年,淡声问:“——不死城?” 秃和尚的话响在耳边,他补充了一句:“司绯?” 司绯对自己被认出来一事毫不意外,风吹着他衣袂如火飘扬,他抬手,指尖一晃,一朵月白色忘归花从他指尖悄然绽放:“是我。” 秃和尚似乎和司绯相熟,而之前正是秃和尚动了什么手脚,才让他落到此地。沈知弦心念急转,干脆直接问:“与我一起的人呢?” 司绯眼底闪过一丝复杂,面上笑意不减:“你来此处时本就是孤身一人,哪有什么——好好说话,别拔剑,这花盛绽如此之美,毁了难道不可惜吗?” 沈知弦平举剑身,直指绯衣少年。也不知是不是受那次秘术的影响,他恢复记忆后,境界突飞猛进,直接突破了十二阶,此时满身灵力激荡,激得他衣袖鼓鼓然。沈知弦声线一改之前的温润,冷硬了几分:“人呢?” 不管他们助他恢复记忆的举动是好意还是恶意,他现在只想找到晏瑾。 司绯沉默了片刻,偏头望远处一片看不见边际的忘归花,笑容仍在,但显然是淡了几分,他道:“沈仙师怕是不知,此处是何处。” “数千年前,妖魔横生,为祸天地间,当时一众仙修大能们携手合力,将无数妖魔尽数赶入荒原中镇压。随后,他们在此处辟开了一片海域以隔开荒原,又设下了一片黑暗的封印禁制,不许那些妖魔再见天日。” 沈知弦勉强忍住心中焦急,听他言语,微微一愣。 这些形容…… 司绯不等他回应,继续说了下去:“千百年过后,那些仙修们陨落得所剩无几,封印禁制的力量也在不断减弱,开始逐渐出现裂缝,偶尔会有几个小妖魔找着机会,从那些缝隙里逃出来。” “此处,便是昔日大能们设下的封印禁制边缘。” 沈知弦捏紧了剑柄,司绯这一番话说完,他立刻反应过来了——他和小晏瑾当年,是闯进封印禁制里了? 那段日子里,他们每天里不是在追妖魔,就是在被妖魔追,沈知弦有时候情急之下也来不及辨认方向,被牵引着或被追赶着,不知不觉,竟是那么巧,从那封印禁制的缝隙间闯进那鬼地方去了? 沈知弦隐约觉得有些不对劲,但一时也没想到太多,他冷声问:“这与我们又有何干系?我只问一句,与我一起的人呢?” 司绯将视线转回来,深吸了一口气,似乎是做出了什么艰难的决定:“他在荒原里。” 漫天狂风骤起,一片忘归花被拦腰吹断,剑意冰冷,卷着一片残花贴上了司绯的脖子,绯衣少年纹丝不动,微微闭了闭眼,藏住了眼底的叹息。 “荒原的封印已经撑不住了,那数不清的妖魔鬼怪一旦重见天日,将是天地间所有生灵的噩耗。天生魔体千百年难得一见,他是天生的魔,只有他能镇得住里面的千妖百鬼万魔。” 沈知弦怒极恨声:“别人的命就是命,他的命便不是吗!荒原的封印禁制在哪?” 司绯不言不语,抬起手来。一支忘归花缠绕在他指尖,半绽着。他微微动了动,那花蕊里便倾泻出一片月白光芒,像是一片泠泠月光,缠上了沈知弦的手腕。 沈知弦只觉一阵凉意从手腕上传来,他只来得及看见司绯唇边的一抹微笑,面前便天翻地覆一番变化,花与少年骤然消失,沈知弦眼前只剩一抔黄土,土里歪歪斜斜地栽着棵十分眼熟的绿草芽。 旁边竖着一块小木匾,遒劲有力的三个字,毫无遮掩地落入沈知弦眼底。 溯魂草。 沈知弦微怔。 这棵草分明和小草芽长得一模一样,叶片数都一片不多半片不少,甚至这扭着腰的姿态都和小草芽如出一辙! 第63章 残剑 四周恢复寂静后,司绯看着遍地残花,笑容淡了下来,叹了口气。 藏在阴影里的秃和尚见沈知弦消失了,才敢走出来,露出虚惊一场的神色:“方才见他将剑架在你脖子上,我都害怕了,万一他手一抖,你可就……” 司绯无所谓地摊了摊手:“要是这样能死掉,那可再好不过了。” 秃和尚想起了什么,摸了摸秃脑袋,不说话了。 司绯感受到突然严肃起来的气氛,偏头看了眼秃和尚,露出轻松的笑容来:“沈知弦又不是晏瑾,发起疯来六亲不认,他不会杀我的,放心吧……你该担心的是荒原里的那一位。” 他随手一挥,卷起地上残花,化出一片幻象来。 幻象里光线昏暗,隐约可见荒芜一片,四处萦绕着魔气,妖兽魔物残骸遍地,有人背对着他们,浑身透着杀气,挥手一剑将扑过来的妖魔碎作数段。 ——是晏瑾。 他架势太凶猛,除了些没有理智的小妖魔前赴后继地过来送死,本事大一些的妖魔都有点儿瑟缩了。 妖魔们也不是全然失智的,越是强大的妖魔,越懂得保命的道理。晏瑾在这儿呆了多久,就以狠戾手段斩杀了多少妖魔,愈战愈勇,甚至还连连升阶,实力暴涨。 几个在荒原里算是强大的妖魔面面相觑了一会,在他面前心不甘情不愿地低下了头,做出了臣服的姿态。 晏瑾面上没有丝毫表情,只有冷漠和杀气,对妖魔们的臣服不置可否。大概是感受到了窥视的目光,他猛地转过身来,一双殷红如血的眸里全是戾气,像是要透过幻象,化作利刃,刺在司绯和秃和尚身上。 他提着剑,剑上血色淋漓,犹自缠着一缕魔气。 秃和尚打了个冷颤,明知道晏瑾看不到他们,他还是下意识就窜到了司绯身后,小心地探出半个脑袋张望:“哎呀别看我别看我,和尚胆小不经吓……晏瑾这回入魔怎么瞧着比上回还凶啊,可别最后又控制不住了……” 他紧张地搓了搓手,忧心忡忡:“溯魂草可没有第二株——那是什么?!” 因为太震惊,他的声音都有些破音,诧异地看着像是完全失去理智的晏瑾忽然抬手,一团碧绿幽光在他掌心上舒展开来。 变成了一株小草芽的模样。 小草芽在他掌心里蹦蹦跳跳,也不知表达了什么,晏瑾眼底的戾气居然消散了一些,那几乎要凝成实质的杀气也略略收敛了几分,他手腕一翻,将小草芽拢进袖子里去,转身没入黑暗。 残花落地,幻象消失。 秃和尚脸上震惊仍未散:“溯魂草?晏瑾那儿怎么又有一株溯魂草?” 他下意识就要往怀里摸,摸了半天才恍然,一拍脑门:“我的书被谌洌抢走了!” 司绯闻言,皱着眉看他一眼,眼神里明明白白地写着嫌弃。 秃和尚嘿嘿笑了笑,腆着脸凑过来:“哎呀,阿绯,和尚打不过那个冰块啊,你去帮和尚把书要回来呗……” 司绯断然拒绝:“不要,懒,不想打架。” 秃和尚扭捏了一下:“那要不然,阿绯你去施展一下美人计嘛……那话咋说来着,英雄难过美人关……” 司绯脸绿了一瞬,没好气地敲了敲秃和尚的秃脑袋:“滚滚滚。”他笑骂着,眼底却一点儿笑意都没了。 秃和尚还想说什么,忽然神色一凛,有什么冰冰凉凉的东西落到了他脑袋上,他伸手摸了摸,摸到一点冰凉,紧接着,大片大片的雪花从天上飘落,很快就铺了满地。 是维持了数千年的封印禁制,终于碎掉了,巨大的禁制化作片片飞雪,洋洋洒洒落下。 “阿绯,禁制破了……” “是呢……那些东西要出来了。”司绯神色空茫了一瞬,很快就露出来一个狡黠的笑,“你方才说,谌洌还在外头守着?” 秃和尚哎了声。 “嗯,很好,捉苦力去。” 一胖一瘦两道身影很快消失,而不死城内某处密室里,沈知弦刚融合了溯魂草,神情有片刻恍惚。 小草芽很特别他是知道的,可万万没想到,它居然就是传说中……能逆天溯魂改命重生的溯魂草。 上一世的他,最后大抵还是没能在晏瑾手里活下来的,那这一世的重生,是因为溯魂草吗? 是谁找到了溯魂草,又这般费尽心思地让他重生——不,晏瑾也是重生的,这事儿,和他有关系吗? 密室里只剩一抔黄土,那块写着溯魂草的小木匾,在溯魂草被吸收融合后也化作齑粉,沈知弦心情复杂地运转了一下灵力,一点点细致地查探过心脉。 方才溯魂草和剩下一小块鲛鳞融合,彻底地修补了他心脉上的创伤,久违的舒畅感让他恨不得立刻就出去找人打一架畅快畅快。 等找到晏瑾了,一定要同他好好打一架,之前受心疾压制着,都打不痛快。 此处四面皆墙,只有一扇门紧闭,沈知弦毫不犹豫地推门而出,刚一出去就被风雪糊了一脸。 他微微偏头避开一片雪花,才发现自己站在一处长街上。 这和普通城镇里并没有什么不同,砖瓦房,红灯笼,青石街,若说有不同的,那便是此处的居民,皆是非人。 寒风萧瑟中,几个裹着厚厚棉袄的小妖怪崽崽笑闹着从沈知弦身边跑过,藏不住的兔耳朵在风里一晃一晃的,毛绒绒的,很是可爱。 这是……在不死城里? 沈知弦打量着四周,旁边一个佝偻着背的老树妖艰难地抽起来自己的根,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又将根茎塞回土里去:“哎哟哟,一个新来的年轻人。” 沈知弦转头看它,老树妖树干上有一张干枯皱巴的老人脸,正愉快地哼着五音不全的曲子,见沈知弦望过来,老树妖哎呀一声,慈祥道:“在这儿还住得惯?” 沈知弦脸色流露出一点疑惑,佯装不解:“这儿……是什么地方?” 他面上的茫然恰好好处的真实,老树妖不疑有他,道:“这儿是不死城呢,我们也叫它无忧城,在这儿你不会有烦恼,每天都是快快乐乐的。” 恰此时,又路过了几只妖魔,老树妖愉快地同他们打招呼,沈知弦趁机套话,发现这儿的妖魔鬼怪,居然都不认识司绯,更别提秃和尚了。 沈知弦觉得匪夷所思,这儿的非人仿佛不懂烦恼是什么,每个脸上都是带笑的,似乎没有任何负面情绪——这怎么可能呢,纵然是刚出生的婴儿,也会哭笑吵闹耍脾气啊! 他还注意到,这儿随处可见忘归花的雕纹,门边屋檐下,总是会雕刻着忘归花的纹路,那花纹里流动着一丝微弱的气息,沈知弦仔细感应了一下,觉得有点熟悉——这与方才司绯指尖花流泻出来的月光极为相似。 八成是那位司绯的手笔。 不死城应该是和那所谓的荒原有点关系的,看司绯的态度,沈知弦觉得不死城很大可能才是这荒原最后一处防线。 数千年来,那封印禁制早就裂痕无数,大妖魔们无法穿过这些裂缝,但许多小妖魔却是能从那儿逃离出来的。 司绯在此建不死城,大概就是为了处理掉这些逃出来的小妖魔们。 沈知弦心中猜测无数,面上神色不显,正要同这老树妖告别,老树妖忽然哎哟了一声,抖了抖树身,抖落许多枯叶:“是谁砸我哟!” 它抽出一根树根,捡起旁边一块骨碌碌滚过来的石头。 那石头上以红绳系着一卷小纸,树根不甚灵活地拆开来,看了半晌,默默将纸递给沈知弦:“我不识字,你来看。” 沈知弦接过纸和石块,展开纸张,那上头第一句话便是“沈仙师亲启”。 他微微凝了神色,继续往下看。 纸张小小的,但很长,卷成一卷。看这措辞风格,像是秃和尚写的,洋洋洒洒前半段都是表达歉意,只最后一段小心翼翼地提了提晏瑾。 纸上说,荒原被封印了数千年,里头妖魔鬼怪无数,难以管教,之所以将晏瑾送去荒原,是因为晏瑾天生魔体,只有他才有本事镇得住场子。 就像是将一只狮子送进一片森林里,让他统领整片森林,不让里头各种野兽放肆作乱。 咔擦一声,老树妖瑟缩了一下,眼睁睁看着那块硬硬的石头在沈知弦手里被捏成粉末,簌簌落下。 沈知弦继续讲最后一点儿纸卷展开,那上头还说,荒原的封印禁制撑不住了,开始大片大片地碎裂了,无数妖魔逃逸出去,还请沈仙师出手相助,斩妖除魔。 至于晏瑾如今在哪儿,他们已经……不知道了。 看到最后,沈知弦的脸色沉得仿佛下着暴雨的阴天,老树妖本来还好奇着呢,看着他这浑身阴冷的气息,求生欲旺盛地闭了嘴,睁着双昏花老眼目送着沈知弦离开。 眼见的沈知弦的背影消失,老树妖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正昏昏欲睡,一声哎哟声又把它惊醒了。 “糟了糟了,忘记解开法诀了啊!”一个秃和尚从它面前焦急跑过,胖胖的手还在不停地掐算着什么,片刻后他手指一顿,松了口气,“还好还好,这一推算,还有转机……” 他慢下脚步,晃悠悠地走开了。 老树妖迷迷糊糊地看着他,看着他一摇一晃地走远,这回是彻底闭上眼睡过去了。 却说沈知弦这边。 沈知弦心里其实是恨极了司绯他们的作为,手指捏紧了纸卷,恨不得撕碎了全糊他们脸上去。可他找不着司绯他们,也找不着晏瑾。 他倒是打过契约的主意,可不知道是距离太远还是别的什么原因,他催动契约时,只能隐约感受到晏瑾安全无恙,并不能感知到他的位置。 也幸好还能感受到晏瑾没受伤,不然沈知弦现在就会忍不住把不死城掀翻。 要不然……他先回清云宗去。 晏瑾若无大碍,又还惦记着他的话,打听得他的消息,必定是会回清云宗的。 也省得他们两边互相寻找,互相错过。 等他与晏瑾见着面了,再来携手处理这种种事情,没见着晏瑾,他心里总是不安。 沈知弦沉吟犹豫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那纸卷,摸着摸着忽然觉得手感有些奇怪。 他抬手看了片刻,小心翼翼地在卷尾一角,轻轻地扯起来一张贴附其上,薄薄的纸。 这掀起来的纸不过半个巴掌大,薄薄的一张,看着很脆弱,似乎是碰一下就会破,但实际上捏起来手感极为坚韧。 只是那上面什么东西都没有。 沈知弦仔细地摩挲过这张纸,一点儿熟悉的气息在纸上流转,让他一瞬间回忆起温宗主来。 他皱了皱眉,仔细确认了一下——确实是有温宗主的气息,确切而言,是温宗主的剑的气息。 温宗主早在数年前就升阶失败身殒了,他的剑也早就碎裂了,时隔多年,怎么会在这儿感受到他和他的剑的气息? 沈知弦心头谜团越滚越大,当时温宗主身殒时,他还被夺舍着,对此一无所知,温宗主一应后事都是宋茗并几位长老一起处理的,若是要知道当时究竟是个什么情形,少不得回清云宗问个清楚。 沈知弦定了定心神,终于是打定了主意,暂且撇下不死城的种种,开始往清云宗赶。 一路上果如纸条所说,妖魔鬼怪多了许多,隔三差五就要出现几只。沈知弦虽然赶着路,见着妖魔鬼怪作乱,倒也会停下来处理一番。 这日,沈知弦一边琢磨着那张无字纸,一边赶路,路过一片林子时,又看见了一位仙修正在被几只魔物围攻,捉襟见肘好不狼狈。 他三两下将魔物斩杀,那仙修转过身来道谢时,沈知弦咦了声:“宿成仙师?” 这不是之前曾萍水相逢见过两面,还给他算过一卦的玄机楼弟子宿成吗? 沈知弦还顶着岁见的面容,宿成愣了一下,很快就认出他来了,高兴地同他打了个招呼后又很诧异:“原来你也是仙修吗?” 沈知弦微微带笑,温和道:“当时有难言之隐,不得不隐藏身份,还请不要生气。” 宿成摆了摆手,笑道:“哎呀我懂我懂,也不是什么大事,生什么气呢,我还要感谢你救我一命。”他抱拳,深深一礼。 沈知弦侧身避让了半礼,笑了笑,便揭过了这个话题。又见他风尘仆仆,沈知弦便多问了几句。 宿成道:“近日妖魔横行,隐约有妖魔复盛之象,我虽非大能,斩几个小妖小魔,还是可以的。” 两人匆匆交流了两句,各有要事,便各自要分别,转身时,宿成一眼瞥见沈知弦手里那张纸,诧异之下脱口而出:“天命纸?” 沈知弦倏地偏头看他。 宿成自知失礼,脸上露出抱歉的神色,歉然道:“很抱歉……我是突然看见了本门失传已久的天命纸,一时震惊……能否问一问,这纸是从何而来?” 沈知弦心念一动,大方地将那纸递过去:“是他人所赠。你认得这张纸?” 宿成小心翼翼地捏住这张薄纸,翻来覆去看了看,震惊之色越发明显,他笃定道:“这确实就是天命纸!这上头还有那位师叔的气息!” 沈知弦顺着他的话问:“你的师叔?” 宿成猛地住了嘴,自觉失言,有些懊恼,但话已经出口了,面前又是刚刚才出手救过他的人,他左右望了望,见四下无人,小声道:“也不算是师叔了,那位前辈很久之前就已经被逐出了玄机楼……我们宗门里,只有他能用得了天命纸。” 他住了口,露出不愿多说的为难神色,沈知弦也不为难他,只道:“那你可知,这纸上有何蹊跷?” “天命纸能推过去未来,需天赋极高者才可驾驭。这上头有法诀,我是无法彻底解开了,但让上面的内容显示出来,我还是能做到的。”宿成显然是对自己这方面的实力很自信,他问:“可要试一试?” 沈知弦做了个有劳的手势。 宿成应了声好,一番复杂作为,法诀打在天命纸上,果然那上头逐渐就浮现出一个图像。 宿成是个老实人,见隐约有图像浮现了,便立刻抬头目视前方,避嫌地一眼都不看:“好了。” 沈知弦看着那图案,轻吸一口凉气,面上不动声色地向宿成道谢,宿成摆摆手表示不客气,两人便互相道别告辞,各自往相反的方向离开。 等走了一段路,沈知弦才摊开手,那张显现了图案的纸正躺在他的手心上,上面绘着一把剑,隐约还有灵气流动。 是温宗主的剑。 并着一缕残破的剑灵。 第64章 重返 沈知弦最近很暴躁。 一是斩妖除魔打架打多了,难免受影响;二是晏瑾迟迟无讯息,契约也感应不到,他心里不安;三是…… 那日他尝试着与温宗主的残破剑灵交流,隐约看到了一个画面。 约莫是温宗主在闭关时走火入魔的场景,他在画面里瞧见了半截人影。 那人提着剑,将温宗主设下护身凝神的阵法,就这样轻描淡写地毁去了。 毕竟只是一缕断剑残灵,画面一闪而过,便没了。 沈知弦捏紧了拳,心头发凉——这半截剑,他认得,那是宋茗的佩剑。 温宗主的陨落果然和宋茗有关! 若说以前还只是隐约怀疑,现在沈知弦几乎是认定了宋茗的居心不良。 宋茗最开始只是一个普通弟子,是沈知弦被夺舍之后,温宗主看他端正勤勉,才将他收为徒弟,又将宗主之位传给他,只想让他多照看一下沈知弦。 可谁知…… 温宗主怕是到了最后一刻,才看清宋茗温雅面孔下的狼子野心蛇蝎心肠。 沈知弦披星戴月地赶路了好些日子,回清云宗时,夜色刚浓。他对清云宗各处禁制熟稔得很,温宗主又是特意给开过后门的,他没有惊动任何人,悄无声息地就入了宗门。 他也没先回自己峰上,他先去了试炼山后山。 这处地儿,上一次来,是被晏瑾设计,误打误撞闯进来的,眼下故地重游,他心情复杂。 这是他小时候,调皮着误闯过的地方。这儿妖兽比较强大,平时是不开放给新弟子试炼的,而他小时候……在温宗主嘴里,是一只小跳猫。 哪儿热闹往哪跳,哪儿不让去就偏要去,仗着自己修为不错,又机灵,胆子大得很,悄悄地就溜进这一片后山里来了。 这儿的妖兽比外头小妖兽要厉害的多,但沈小跳猫暗中观察了一阵之后,觉得还能打,于是也不管那么多,逮住妖兽就一顿揍。 他在里头待了几天,噼里啪啦地把一群妖兽揍得鬼哭狼嚎。温宗主发现他没有好好闭关,而是悄悄来了这儿之后,没好气地去将他拎出来,拎出来时一众妖兽快乐得奔走相告,欢庆了足足三日。 然而温宗主发现他并没有受伤后,放下心来,也不拘束他:“那些妖兽还挺耐揍的,既然你不怕,没事儿去活动活动筋骨也是好事。” 于是刚欢脱了几日的妖兽们还没乐够,沈小跳猫又甩着尾巴美滋滋地来找架打了。 众妖兽:“………………” 久而久之,这儿的妖兽见着小沈知弦就立刻绕着跑。小沈知弦带来的噩梦太多,就算是时隔这好些年,余威犹存,所以上回他和晏瑾来这儿时,那些妖兽才忙不迭地避着他。 他当时还以为自己是穿书,那是晏瑾的主角光环在发光。 沈知弦想起种种往事,眼底闪过一丝怀念,手一松,一只被他揉了一路毛,都快要秃掉的大老虎妖委屈巴巴地小声嗷嗷了两声,一溜烟跑掉了。 沈知弦一路走到上次发现温宗主残象的地方,这块平地也是当年他很喜欢的地方,有时候打架累了或者修炼累了,他就喜欢在这儿歇着,安静,不受任何事物打扰。 这地方温宗主也是知道的,甚至和他一起来过几次。 沈知弦回忆着当年他最喜欢待着的地方,果不其然,又找到了几枚幻象石。 幻象石上依旧锁着只有他才能解开的禁制,沈知弦三两下解开,微光闪过,温宗主的音容笑貌出现在面前,微微透明,像轻雾一般。 沈知弦眼眶微微湿润,忍不住喃喃着唤了声:“师尊……” 等沈知弦离开试炼山后山时,夜色已深。 他沉着脸走出来时,心里压抑着几乎要爆发的情绪。 他从来没有这样彻底地痛恨过一个人,半魔夺舍他,他只怪自己学艺不精实力不足,可宋茗…… 沈知弦一拳打在旁边一株高大树木上,大树晃了晃,落了一地叶子。他没有用灵力护着手,树皮坚硬,有血珠从他指间冒出,一滴滴缓缓地滴落在地。 沈知弦全然不顾,这一点儿疼痛,远远比不得他内心的痛苦。 他忽然有一点理解小晏瑾当年三番几次想离开他、不愿拖累他的心情。 若不是他被半魔夺了舍,师尊何至于为他的事操劳得头发半白,又何至于被宋茗趁机算计,死也不得安宁! 沈知弦的手颤抖着收回来,捏得死紧。 他此时心绪乱得很,恨不得立刻去杀了宋茗,但残存的理智又告诉他不行,他得把所有真相找出来,不管是当年宋茗算计温宗主的,还是这些年算计他和晏瑾的,桩桩件件,他都要让宋茗一一偿还! 沈知弦在原地站了一会,忽然抬手掐诀,幻化出温宗主的面容来,大步大步朝外走去。 …… 清云主峰。 这曾是温宗主住过的地方,眼下住着宋茗。 外头夜色沉沉,屋里只燃着一根蜡烛,烛火明灭,无风自晃。 宋茗就坐在案前,神色阴晴不定,烛火将他的影子投在墙壁上,影影绰绰的,竟仿佛是有两个影子。 “眼下怎么办?沈知弦和晏瑾迟迟不见影,就连之前闹出这般大动静都没将他们逼出来,反倒是把严深给逼死了。”宋茗声音里压着怒火,“如今妖魔横生,四处忙着斩妖除魔,倒是将严深闹出来那事儿给冲淡了。” “有什么好担心的,那晏瑾天生魔体,只要引他入了魔,还怕要杀他的人不够吗?至于沈知弦……”宋茗紧紧闭着嘴,可有另外嘶哑阴冷的声音从他身体里发出:“我要这具身体。我从没遇到过与我这般契合的身体,只怪那条多管闲事的鲛人……” 宋茗听着这声音就烦,他忍不住一拳砸在案上,沉硬的案几发出一声闷响,他冷声道:“你就不能去别的小弟子身上待着?总赖在我身上做什么?” “呵……我夺舍了沈知弦这么些年,你才有机会捞这宗主之位来当当,你该对我感恩戴德。”那嘶哑的声音发出怪异的笑声,“你这身体也不错,若我回不去了,就待在你这儿也挺好。” 宋茗面上露出不耐的神色,斥了一声“滚”,正要继续说话,烛火突然一晃,爆了个烛花。宋茗猛地偏头看窗外:“谁!” 紧闭的窗吱呀一声,从外被拉了开来,原本扣紧窗子的木栓断成两截,掉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音,让宋茗心头一跳,忽然有了一丝不祥的预感。 然而更可怕的事情还在后头,那窗完全打开后,他看见了窗外站着的人! 或许那并不是人。 宋茗一瞬间毛骨悚然,猛地站起身来,声音发颤地喊出来一声:“师尊……不,温宗主……” 那张在人间消失了许多年,午夜时分却总是萦绕在他梦里的熟悉的脸,以这种方式,猝不及防地再次出现在他面前! 宋茗额头冷汗霎时就落下来了,那藏在他身体里的半魔也没有说话,那半魔自然也是认得温宗主的,当年温宗主还在的时候,它就算是顶着沈知弦的身体,也是不敢造次。 温宗主就站在窗外,没有进来,只幽幽地望进来,神色里有几分冰冷。他慢条斯理地将宋茗看了半晌,忽然勾了勾唇角,轻声道:“我回来了,宋茗。” 这声音同温宗主在世时分毫不差,宋茗下意识就退后了一步,腰撞在坚硬的案几上,他顾不得疼痛,咬紧牙关,看着温宗主悄无声息地飘远,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来一句话:“他,他回来了……” …… 幻化成温宗主的模样去“看望”了宋茗之后,沈知弦也没有去打扰几位长老。四长老当年与温宗主一起救他,对他的情形多半是能猜到几分的,等明日他再找四长老商讨后续事情如何,今夜夜深,也不便打扰。 一路奔波劳累,又知道了这许多真相,心情跌宕起伏,沈知弦只觉疲惫感由心而生。 回到自个儿的屋里时,他沉默着环视了周围一圈。 他对外宣称闭关,于是也没有小弟子敢上来打扰。这儿本是设了禁制的,但大概是之前被宋茗发现了端倪后,来抢走傀儡木的时候给破坏了。 于是种种物件上便落了灰。 沈知弦看了一会,空荡荡的屋里,只有他一个人,没有晏瑾,没有小草芽,一点儿声响都没有,孤寂得很。 只有桌案上一杯不知倒了多久的冷茶。 沈知弦折身出去,在晏瑾布置的软玉小榻上轻轻一拂,拂去上面的落叶,倦倦地躺下。 满天繁星闪烁,他睁着眼望了一会,难过的情绪又出现了。 沈知弦其实是个很会调节自己心情的人,他从来不会让自己过于沉溺于某种情绪,可这次实在是太难受了,各种情绪在他心间翻滚,让他很想与人诉说一番。 可此时他身边,一个人也没有。 沈知弦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地吐出来,闭上了眼。 这一觉睡得也很不舒服,梦里光怪陆离,各种往事翻涌成一团乱麻,在他梦里剪不断理还乱,让他在睡梦中也难受地蹙起了眉,很不安稳。 最后的梦境断裂在恶蛟那穿心一爪,最后的一幕是温宗主焦急担忧的面容。 沈知弦骤然惊醒,胸膛剧烈起伏,他急促地喘息着,一滴冷汗从额角滑落。 此时正值黎明前最昏暗的时刻,他睁着眼,恍恍惚惚中,觉得小榻前似乎站了个人。 很熟悉的身影。那人手里举着一件外衫,正要披在他身上。 沈知弦猛地抓住对方的手腕,在昏暗中看见了一双殷红似血的眸,他喃喃了声:“阿瑾。” 晏瑾动作顿了一顿。他似乎是想起来自己的情形了,不自在地偏了偏头,不想让沈知弦看见他的眸色。 可沈知弦却忽然松开了他的手,转而朝他展开双臂。昏暗中,晏瑾不能很清晰地看见他的神色,却能听见他哽咽又委屈地道了声:“抱。” 第65章 魂梦 此时的沈知弦不是沈知弦,他只是很多年前、那也曾意气风发的少年岁见。 那原本矜贵潇洒惊才绝艳,却被命运开了个大玩笑,折了满身傲骨不说,差点儿连身体都不属于自己了的少年岁见。 辗转许多年,经历了生生死死许多事,才终于重新成为完整的自己的少年岁见。 可是这少年岁见呀,已经再没法像从前那般鲜衣怒马肆意江湖啦,他失去太多东西,从从容容归来的表面之下,只剩得满身伤痕。 沈知弦觉得鼻子酸酸的,眼眶发热,各种情绪在胸腔里翻滚,激荡得无法平静。 晏瑾只怔了一瞬,便伸手将他整个人拢进怀里。 就像很久以前,岁见抱小晏瑾一样。 沈知弦环着晏瑾的腰,脑袋埋在晏瑾怀里,听着晏瑾强而有力的心跳声,强忍着泪意,努力平复着心情。 晏瑾一言不发,他不善言辞,也没法像当年岁见哄小晏瑾一样说出许多有意思的话,他只能竭尽所能,给沈知弦一个温暖的拥抱。 也不知抱了许久,沈知弦抽了抽鼻子,正要松开晏瑾,坐直身来,晏瑾却低头,抬手捧起他的脸,在他眼角吻去一点湿润。 沈知弦猝不及防,感受到滚烫的气息喷洒在他眼角,他下意识偏了偏头,晏瑾的唇便落在了他鬓边。 耳根子悄无声息地就红了,所幸是在昏暗中,晏瑾应当也许可能不会瞧得太清晰。沈知弦带着一丝侥幸心理,微微后仰,伸手握住晏瑾抚在他脸上的手,强作镇定道:“做什么呢。” 他语调还算平静,隐约带着点儿鼻音,晏瑾没说话,手往下,一手揽住他的腰,一手穿过他腿弯,将他一把抱了起来。 突如其来的公主抱让沈知弦不由“啊”了声,下意识搂住晏瑾的脖子,片刻后才反应过来:“放我下去……” 晏瑾将他抱到悬崖边不远处,才将他放下,一只手牢牢扣着他的腰。 沈知弦探头望了眼底下,虽然已经恢复记忆了,但他踩空楼梯摔死也是事实,他还是有点儿怂这个高度,只一眼,又瑟缩了一下,缩回了晏瑾怀里。 他大概是猜到晏瑾想做什么了,之前他曾说想在这儿看风景,只是苦于恐高,晏瑾眼下怕是想陪他实现这个小愿望。 虽然现在皓月渐隐,星光暗淡,四周昏暗一片,没什么好看的,但晏瑾有这份心,沈知弦觉得心情好了许多。 晏瑾却抬手,摊开了掌心。 一团碧绿幽光在他掌心浮现,沈知弦怔了怔,看着那熟悉的小草芽在晏瑾手心蹦跶,扭来扭去的,他道:“这也是……溯魂草?” 晏瑾嗯了声,轻声道:“我也是近日才知。” 他这话里的意思不甚清晰,沈知弦无法分辨他是单纯的近日才知小草芽是溯魂草,还是说他近日才恢复了记忆,知道了一些往事。 小草芽沉睡了许久,好不容易醒过来了,欢快地从晏瑾的手心蹦跶到沈知弦的肩头,轻车熟路地揪住他一缕头发,一溜烟滑下来:“啾啾啾!唧唧唧!” 晏瑾见小草芽离开,手掌收拢了一下复又张开,这回是一枝桃花枝,出现在他掌心。 花枝上犹有三四朵桃花,其中一朵正盛绽着,被某种术法保存停驻在最美的时刻。 沈知弦见着这花枝似曾相识,迟疑地开口:“这是……” “是岁见在鲛人秘境里赠我的花枝。”晏瑾轻声道,话语里隐约带着一点儿笑意,“我很欢喜,也很喜欢。” 沈知弦也反应过来了,这是秘境中他折以当剑的一枝小桃花,后来随手给了晏瑾。 区区一枝小桃花,当时被他用以斩杀小幻鬼后已被摧残得不太完美了,他给了晏瑾之后也没放在心上,只以为晏瑾转手就扔了,可谁知,晏瑾竟是如此珍惜地将它以术法保存,珍藏至今。 沈知弦忽然觉得有点后悔,他拽住晏瑾的衣袖,认真道:“这枝花不好看了,回头给你折一枝更漂亮的。” 晏瑾没说话,他将花枝往面前轻轻一抛,花枝斜斜地插在泥土里,他轻唤了一声:“芽芽。” 小草芽唧唧啾啾地叫唤着,不太情愿地从沈知弦的发梢尾荡下来,绕着花枝转圈,转了一圈又一圈,碧绿细碎的光芒落在花枝上、泥土上,渐渐相融。 那花枝便在土里扎根,越长越高大,不一会儿就长成了一株茁壮的桃花树,上面桃花满枝头,盛绽的、半绽的、含苞的,轻风吹过,便纷纷扬扬落了一片,迷乱了沈知弦的眼。 沈知弦怔了,半晌才看着像是累瘫了坐在地上扑哧扑哧直喘气的小草芽,叹道:“……小草芽真厉害。” 小草芽听见自己被夸了,一个激灵立刻又站起身来,得意地叉腰,扭了扭。 沈知弦被它洋洋得意的姿态惹得发笑,心头松快了许多,干脆拉着晏瑾在花树下席地而坐,打趣道:“这算不算是花前月下啦?唔,好像没有月。” 这景象很美好,他一时也不想再思考那些烦恼的事情,只笑吟吟开着玩笑,珍惜着片刻欢愉。 晏瑾偏头看了他一眼,轻声道:“岁见想要,就会有。” 他指间掐诀,也不知施了什么法术,沈知弦隐约感觉有一处屏障平地而起,将他们连同花树一起笼罩在内。 四周景色顿时朦胧了许多,随后一点一点的,有星辰般的小亮光,逐渐浮现在半空中,轻风拂过,吹散了黑暗,吹起了一轮明月,冉冉升起。 泠泠月光洒下,沈知弦微微仰着头,眉眼间不自觉就带上了温柔的笑意,他抬手接住一缕月光,叹道:“阿瑾长大了,会哄人开心了。” 他望着明月,晏瑾望着他,专注地像在看稀世珍宝:“那岁见开心了吗?” “开心。” 沈知弦笑吟吟地回道,他望了一会明月,转头想与晏瑾说话,可晏瑾和他离得太近了,他一转过去,就险些擦过晏瑾的唇。 他略略后仰,想避开一些,可晏瑾随后就将手扣在他后脑勺上,让他动弹不得。 晏瑾灼热的视线落在他的唇上,沈知弦立刻就猜到了他要做什么,要是平时也无妨,沈知弦也会随他去,可现在…… 沈知弦眼角瞥见小草芽腰也不叉了,草叶子也不晃了,仿佛是在专心致志地关注着这边,他无奈道:“……小草芽看着呢。” 晏瑾一只手托着他后脑勺,另一只手向后一伸,原本见沈知弦熟睡着想替他披上、后来又被随手扔到小榻上的一件外衣,就被无形的力量捡起飘过来,被晏瑾一把抓在手上,微微一扬。 衣袍带起来的风卷落了一朵盛绽的桃花,它从枝头飘落下来,落到一半的时候散开了,其中一片花瓣就落在沈知弦发上,因着晏瑾将外衣兜头拢住两人,那花瓣又被带得继续飘落下来。 恰恰好落到沈知弦唇边的时候,晏瑾微微倾身,将它咬住了,同时,也噙住了另一朵桃花。 被拢在衣衫下,沈知弦复又陷入一片黑暗中。 他仰着头,眼底有浅淡的错愕,很快又化作了温柔的笑意,默然无声地承受着一切。 炽热、呼吸、桃花香。 是他此时所拥有的整个世界。 第66章 解衣 沈知弦醒来时,天已大亮。 阳光透过树叶洒落,细碎光芒地落了他满身,沈知弦倦懒地睁开眼,发现自己仍旧躺在那暖玉小软榻上,眼前无花无月,更不见那与他相拥私语一夜的人。 他怔怔然地躺了一会,直到一缕阳光落入他眼底,让他不适地眨了眨眼,才彻底回神。 ……人呢? 沈知弦翻身坐起,那株被小草芽催生的桃树不见踪影,可不知是否他的错觉,他总感觉鼻端隐约飘浮着一点儿淡淡的桃花香。 “阿瑾?”他提声唤了声,翻身下榻,连凌乱的衣衫也没顾得上整理,匆忙地推门入屋,查探一圈,又退了出来,四处寻望。 然而崖边只有清风徐徐,无人回应。 沈知弦的脚步渐渐缓了下来了,他倚着树干,望着面前这清冷的一切,忽然失笑,叹息着摇了摇头。 原来只是……南柯一梦吗? 那么真实的亲吻,那么真实的温暖,只是他梦里的一场遐想吗? 这周围,一点儿晏瑾来过的痕迹都没有。 沈知弦揉了揉眉心,略略收拾了一下心情,用宗门里的联络方式,将好久不见的小弟子明意给唤了上来。 明意这会儿恰巧早课结束,回屋里拾掇了一顿,正准备去练剑,接到讯息时整个人都怔住了,好半晌才猛地跳起来,脑袋砰地一下撞到床柱子,他哎哟叫唤一声,将旁的小弟子吓了一跳。 “明意师兄?怎么了?” 明意揉着脑袋,手忙脚乱地将撞歪的发髻重新绑好,急急忙忙地就推开门冲出去:“沈长老闭关结束啦!” 话音刚落,他就已经跑没了影。 小弟子目瞪口呆地看着犹在晃动的门板,半晌后才反应过来:“沈长老出关了?!”他剑都顾不上取,忙不迭地也跑了出去。 明意匆忙赶上峰顶的时候,沈知弦刚将衣襟皱褶抚平,明意掩不住面上喜色,恭恭敬敬地行礼拜见。 沈知弦颔首,示意明意不必多礼,随口问了几句宗门里的情形。 他有意问宋茗和晏瑾的事情,明意老老实实地讲了个干净:“您闭关之后,晏师兄便出去游历,至今未归。早些时候,外头有些不好的流言,说晏师兄……害了许多人,几个小宗门来闹过几次事了。” 那些流言刚起来的时候,他整个人都懵了,他才不相信晏师兄会做出这种事来呢,可对方来势汹汹,连幻象石都掏出来了,种种证据稳稳地指向晏瑾,叫人难以反驳。 “宋宗主来了五峰好几次了,但您都没有出关……” 晏瑾惹了事,不知何处,身为他师尊的沈知弦又在闭关不出,宋茗没办法,只能发出追令,让晏瑾速速回来,同时安抚了一下小宗门来人的情绪,让他们耐心等待,承诺一定会弄清事实,给大家一个交代。 沈知弦略略听了一会,心里有了点底:“最近那几个小宗门还闹事吗?” 明意摇了摇头:“没有,最近妖魔鬼怪肆虐横行,他们宗门也饱受其害,大多数人都回宗门去了,晏师兄这件事反到少人提及了。” 沈知弦嗯了声,心知肚明这是因为严深死了的缘故。 没了严深,宋茗身处清云宗内无法脱身,也没法将手伸得这么长再去惹是生非。没了新的受害者,那几个小宗门到底不敢太惹着清云宗,故而也没有闹得太大。 宋茗大概要怄死了,他本来是想借晏瑾逼沈知弦出现,可如今屡屡失策且不说,现在还骑虎难下,照宋茗的性子,只要沈知弦和晏瑾还隐藏在背后不出现,他就不会放手大胆地将所有事情摆上桌面来讲。 若是之前,沈知弦或许还会暗中谋划,缓而不乱地将宋茗解决,但现在沈知弦心里窝着难灭的火气,也没耐心再纠结太多了,他只想用最短的时间让宋茗付出代价。 沈知弦淡了淡神色,没再问话,只让明意在这儿收拾一下,自己准备下山去。 然而刚走一步,明意就犹豫着唤了他一声。 沈知弦回头,明意支支吾吾,欲言又止,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只摸了摸鬓边,就兔子似的跑了。 沈知弦愣了愣,下意识抬手。这一摸,他便摸着了一朵柔软,别在他鬓边发丝间,有柔柔嫩嫩的…… 一朵桃花。 半绽的桃花被沈知弦捏在指尖,花蕊里犹自带着滴露珠,沈知弦轻轻一晃,它就滴落下来了,顺着沈知弦白皙的指尖一路滑下,留下一点儿浅淡的蜿蜒水痕。 是昨夜的桃花。 昨夜一切,也许并不只单纯是他臆想出来的梦境。 沈知弦眉心舒展开来,心情突然就变好了,唇边带起不自知的笑意。他将这朵桃花虚虚握在手心,仿佛握住了一缕独属于晏瑾的温暖。 …… 近日妖魔鬼怪肆虐横行,身为修仙界数一数二的大宗门,清云宗难免是要身先士卒去斩妖除魔的。 事关妖魔,非同小可,宗门里许多大弟子都被派出去历练了。宗门里也是一番布置,各种琐事多了许多,今日的议事会便解散的晚了。 沈知弦进来时,小管事还在清算派出去的弟子数目。他在一众各色意味不明的视线中面不改色地在自己位子上坐下,略略一颔首,让小管事继续说。 小管事犹豫了一下,在宋茗的示意下,最终还是噤了声。 宋茗一瞬不瞬地望过来,不放过沈知弦脸色任何一点表情,缓声道:“师弟终于出关了。” 沈知弦微微一笑,意味深长地看过去,没接他的话头,只道:“宋宗主还是先让管事将话说完罢,等会儿我有正事要说。” 宋茗看着他唇边的笑容,心头就是一跳。藏在他身体里的半魔感受到沈知弦的气息,有些躁动不安起来,被宋茗强行压制住了。 沈知弦悄无声息就回来了,可他身为宗主,竟然一点儿消息都收不到,如沈知弦离开时一般。 满宗门的禁制,都拦不住沈知弦。 藏在袖子底下的手用力捏紧,宋茗咬了咬牙,忍住心头痛恨。温宗主实在是太看重沈知弦了,若非当年他算计了那些事,这宗主之位,他是连一点点儿都摸不着边。 当年沈知弦重伤归来,心疾难愈,温宗主悄悄找到宋茗,提出想让他接手宗主之位的时候,宋茗是心头狂喜,大有拨开云雾见月明之感,险些压不住脸上的喜意。 可随后温宗主的下一句话,就将他打入了阴冷深渊之中。 温宗主与他说,他只是暂任宗主,等沈知弦心疾好了,这宗主之位,还是要归还于沈知弦的。 宋茗心头冷热交杂,欣喜与恨意互相交缠,叫他整颗心都几乎要爆炸。 他假装沉稳地答应了温宗主所有要求,表示了一切以沈知弦为重的决心,终于骗得温宗主在大众面前定下了他的身份。 原本宋茗还没有那么多恶念的,他算计了沈知弦一次,得了这暂代的位子,本想着好歹算是入了温宗主的眼了,自己再勤勉认真努力一点,说不得温宗主能改变主意。 可后来温宗主仍旧是一心扑在沈知弦身上,纵宋茗做的再好,也没法扭转他的心意。 恶意在心底堆积,宋茗看着沈知弦在温宗主的照顾下,像是一天更比一天好了,他终于忍不住了。 ——早就习惯了被众人追捧尊重高高在上的感觉,宋茗是绝不可能再将这位子拱手让人的,只要温宗主不在了,沈知弦的心疾就不会好,也不会再与他抢夺宗主之位。 只要温宗主不在了,没有人会知道他们之间的所有约定—— “师尊曾将宗门托于我,只是因着我的心疾,才劳累师兄替我担这重任许久。此次闭关出来,我心疾已无碍,倒不好再叫师兄劳累了。”小管事早已经清算完人数退下了,沈知弦接了话,慢条斯理道:“近日事情繁忙,正好让我接手,也免得师兄日夜操劳,头发都白了几分。” 宋茗猝然站起身来,动作之急促,险些儿撞翻了面前的茶盏。 各种震惊的视线在两人之间徘徊不定,宋茗强自定了定心神,勉强带起一点笑容:“恭喜师弟心疾无碍,师弟才刚刚出关,想来还需要好好歇息一阵……” 他心头一片混乱,沈知弦的心疾他也是了解过的,当年的温宗主都没法治好,他本以为这辈子沈知弦都该是一个无所作为的废人了,怎么突然就——! 他被沈知弦这突如其来的消息冲昏了头脑,一时也想不到别的话来转移,只反复道:“师弟是真的无碍了?宗门里无大事,师弟也不必逞强……” 哗啦一声,是沈知弦挥袖卷起冷风如刃,狠厉地扑向宋茗面前,这劲头,俨然是十阶鼎盛期才能用出来的架势! 宋茗为人处世圆滑,修行天赋上却实在是单薄,这么多年来,汲汲营营于这位子,对修行一事更是有所忽略,此时也不过是十一阶的修为,甚至还未至巅峰。 沈知弦这一击劲头十足,宋茗只觉周身被冰封般寒冷,竟有一丝瑟缩,下意识就用尽全力要去抵抗,然而那风刃只到他面前,险些削了他的眉毛便猝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个飘忽不定的人影。 “幻象石!”有较年长的管事失声叫起来,“是温宗主!” 温宗主的幻象几乎是和宋茗面对面贴着,宋茗一瞬间想起昨夜里见着的不知是人是鬼的“温宗主”,凉意从头皮渗至脚底,手里蓄着的灵力下意识就挥了出去,要打散这张面容。 可他的灵力被一道屏障拦住了,这屏障还顺势将他的灵力反弹回去了,宋茗猝不及防,往后狠狠一撞,撞在椅背上,哐当一声响。 沈知弦微微一抬手,手中的幻象石便连带着温宗主的幻象漂浮在半空。 宋茗浑身发颤,脑子一片空白,温宗主说了什么话,他一个字都没听见,只如临大敌地看着他嘴巴一张一合。 幻象很短,片刻便没了,只留下一块黑黝黝的幻象石。沈知弦大方地让众人查探那是否是温宗主留下的讯息,偏头看向宋茗,轻柔一笑,温声道:“这些年,辛苦师兄了。” 那幻象石在众人手中一一探视过,窃窃私语便压不住了。 “确实是温宗主留下的讯息。” “所以宋宗主只是暂代的宗主吗?” “看沈长老方才的模样,心疾似乎确实好了。那往后是不是该将这位子交还给沈长老了……” 温宗主在宗门里声望极高,纵然离开许久,众人提起他时还是很敬佩,下意识便顺着他的话来想。 凡此种种尽数落于耳中,宋茗听得眼底恨意一闪而过,深处更有一分压不住的恐惧,他感受到众人炽热的视线,握紧了拳:“师弟这是何意?” “只是遵循师尊的意思罢了。”沈知弦轻笑。 他今天并没有想要彻底将宋茗逼下台,宋茗修炼不行,在别的地方倒是很有本事,当了几年的宗主,手里多少是有点人脉的。 沈知弦虽有信心几位长老会助他,但他还没与几位长老坦白与商讨,一时半会也没法子立刻将宋茗完全架空权力,只能逼一逼他,让他猝不及防匆忙之下露出马脚,拔出萝卜带出泥,连带着一众势力一起清洗。 眼下见宋茗已经有些慌乱了,沈知弦也不再逼迫,退了一步,淡淡道:“师兄这几年辛苦,我如今既然无碍了,也不好再叫师兄独自操劳,师兄忙不过来的,明日交接一下,便将部分事宜交与我处理罢。” 他不再称呼宋茗为宗主,只淡淡喊他师兄。虽然师兄听起来是亲近了许多,但无疑也是表明了他的态度。 清云宗宗主这位子,他要夺回来了。 众人一片哗然。三四长老今日没来开会,大长老二长老对此没有反应,只冷眼旁观,沈知弦不顾宋茗糟糕的脸色,落下这么个炸弹,便施施然离去。 将一众震惊好奇又充满试探的视线尽数抛掷身后。 甫一离开,沈知弦的笑容便淡了,眼底几分沉思。眼下最好又最快速地处理宋茗的方式,就是尽快与几位长老坦白,获得他们的支持,再逼一逼宋茗,让他露出更多马脚来。 大长老二长老态度不明,只有四长老当年与温宗主一起救治他,对他当时的情况应该是最了解的,也是最容易相信他的,可惜四长老今日不在宗门里。 沈知弦回了五峰,连连下了几道命令,开始有条不紊地处理各种事情来。其实在“穿书”之后,沈知弦便有意识地了解宗门里各种情况了,只是因为那会儿他一直以为自己是个局外人,并没有想要插手宗门内务的意思,于是一切都只停留在了解的层面上。 但眼下不同了,他要解决宋茗,就必须先快速地上手宗门里的各种事宜。 这一番忙碌,匆匆忙忙的,一日就过去了。 他没有唤人送晚膳,便也没有弟子敢上来打扰,等他掩上最后一本宗卷的时候,天色沉沉,夜已深了。 沈知弦推门而出,月色懒懒散散地洒了满地,他环顾四周,不见他人。 想到昨晚的“梦境”,沈知弦踱着步子走到暖玉小榻前,只迟疑了一会,便合衣躺下。 只是今天他心里念着晏瑾,反倒是睡不着了,辗转了几回,才迷迷糊糊有了点倦意。 朦朦胧胧中,似乎有人握住了他的手。 很熟悉的温暖。 沈知弦心下一松,闭着眼正欲唤阿瑾,却发现自己嗓子像是被黏住了,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 他察觉不妙,下意识要睁眼,可这回眼皮子也仿佛有千钧之重,任他用尽力气都睁不开。 一双手将他扶了起来,抱进怀里,温柔又小心。 沈知弦无法睁眼,陷在一片黑暗中,只能感受到抱着他的那人替他拨弄了一下鬓边的碎发,然后听见他在耳边唤道:“岁见……” 是晏瑾的声音。 但又似乎有什么不同。 沈知弦心头微动,继续努力想睁眼,随后又听见晏瑾继续轻声道:“……醒一醒好不好?” 他在很努力地睁眼啦……沈知弦在心里小声回他,不知怎么的,他居然在晏瑾这句话里听见了一丝绝望和悔恨。 这一丝绝望和悔恨被压抑得很紧很深,像一大团棉花里藏着根看不见的针,远远看时瞧不见,伸手捏时才会被那针扎得疼。 沈知弦现在就是这样,初初听晏瑾那句话时还没什么反应,可渐渐地,他却品出点儿不对来了。 晏瑾这是怎么了?为什么这情绪,竟隐隐约约有崩溃的迹象? 昨夜明明还好好的……这是发生什么了? 沈知弦心头疑惑,然而四肢仿佛不属于自己,任凭他如何用力都无法动弹分毫,他只能感觉晏瑾一只手牢牢地扣住他的腰身,让他靠在温暖的胸膛上,另一只手解开了他的衣带,轻轻一扯,就将他衣领拨开了。 晏瑾没再说话,默不作声地替他将衣衫尽数褪下。 温热的指尖触碰到微凉的肌肤,轰的一下,沈知弦觉得一股火从被触碰的地方烧起来,迅速地蔓延全身,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他猛地一睁眼——这回终于是睁开了。 视线有片刻的模糊,但很快就聚焦到一只熟悉的手上,那只手正拎着他的衣衫,随意地扔到了一旁。 第67章 短小 四周光线有些昏暗,疲倦感从骨子里渗透出来,沈知弦只觉浑身上下一丝力气都无,眼睛刚睁开,眼皮子就开始不停钓鱼。 他费劲地凝神细看,才发现这并不是在五峰之上,而是在一个熟悉又陌生的房间。 说是熟悉,是因为这儿的布置仿佛都是按着他的喜好来布置的,说是陌生,是因为他很确定这房间他从未来过。 胸膛处忽地传来温湿的触感,沈知弦一个激灵,才发现晏瑾一手揽着他,另一只手拿着块帕子,正替他擦拭身躯,动作温柔又细致。 上半身不着寸缕,让沈知弦很没有安全感,每一寸肌肤都在战栗着,沈知弦在心底倒抽一口凉气——晏瑾在做什么?这么刺激的吗? 他有心想开口询问,奈何用尽全力也只能发出微弱的哼唧声,而晏瑾恍若不闻。 沈知弦没奈何,只能感受到晏瑾的视线随着帕子一块儿扫过他的上半身,滚烫至灼热,叫他羞耻地连脚趾头都想蜷缩起来。 然而他没有力气,此时的他仿佛只是一缕游魂,依附在这具躯体上,无法动作,也无法被晏瑾感知,他只能被动的,任由晏瑾一点点擦拭。 反反复复的,擦拭了三个来回。 那帕子上沾着的也不知是什么药水,淡淡的药香萦绕在鼻端,沈知弦觉得自己仿佛变成了一只煮熟的、红彤彤的虾,被剥得光溜溜的,在晏瑾手里蜷缩着。 擦拭完上半身,晏瑾将那帕子随手扔到一旁,开始在沈知弦身上几处大穴位处反复按揉,又将灵力渡入他体内,轻柔地舒缓润泽着他的脉络。 沈知弦被他揉捏得很舒服,骨子里的疲倦感略略减轻了两分,忍不住阖了阖眼。 正昏昏欲睡之时,门外忽然有人迟疑着禀告了一声:“尊主,有个……” 沈知弦被惊得一个醒神,不过他也没听清门外那人说的“有个”是有个什么,因为晏瑾很快就打断了外头的禀告:“不见。” 外头立时噤了声。沈知弦有些好奇,他抬眼望晏瑾,但晏瑾好像并看不到他的清醒,只轻柔地在他眼角唇边处处落下温热湿润的轻吻:“岁见,你醒一醒,看看我好不好?” 他的语气太低微了,像是在恳求着,沈知弦不知怎么的,就听得心头酸涩,想抱抱他,可又没法动,只能一边在心底应着晏瑾,一边想,今儿这梦境有些奇怪,回头梦醒了见着真实的人了,他一定要好好抱抱晏瑾。 晏瑾抱着他,按揉了一会,替他松松得披上衣衫,扶着他重新躺下,去换了张帕子,浸湿了药水,又走回来了。 这回晏瑾将手伸向了沈知弦的裤子。 这动作太敏感了,长裤上系带被解开的时候,沈知弦觉得脑袋里绷紧的那根弦也被剪断了,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他忽然冲破了无形的禁锢,一把抓住了晏瑾的手:“不要——” “不要什么?” 晏瑾充满疑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沈知弦没有多想,下意识将后半句话接了下去:“脱我的裤……” 话还没说完,他忽然回过神来,眼前一晃,昏暗依旧,却是换了个景,重回了五峰之上。浅淡月光连带着面前人一同落入眼底,沈知弦倏地噤声,片刻后若无其事地轻咳一声,略略坐直身来。 然而小草芽却忽然从晏瑾肩头冒出来,欢快地一蹦跶,就蹦到了沈知弦肩头,也不知它是吃了什么神秘大力丸,这回撞过来,居然将没有防备的沈知弦撞得向后一仰。 沈知弦还抓着晏瑾的手,这一仰,顺带着将晏瑾也拉了一把。晏瑾明明能站稳的,可他一转念也不知想了什么,不但没有站稳,反倒是就着沈知弦的力道倒下,顺势就半压在沈知弦身上,手肘撑在沈知弦脸颊边。 沈知弦:“……” 并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的小草芽在两人肩膀上蹦来蹦去,片刻后见两人都不搭理它,它气鼓鼓地蹦走了,一头冲进了沈知弦屋里,剩两人在外头面面相对。 “咳……先坐起来再好好说话?” 晏瑾若有所思:“谁要脱岁见的裤子?”他眼底泛起波澜,星星点点的光芒隐约带着点儿冷意。 沈知弦顾左右而言他,转移话题:“阿瑾,你这是在我梦里,还是真实的呢?” 晏瑾不答话,黑沉沉的眸执着凝着他。 沈知弦受不了他这个眼神,没奈何地叹口气,道:“我方才做了个梦啦,或许还是个梦中梦……” 沈知弦简单两句话讲了讲方才那奇怪的梦境,讲着讲着,他忽然瞧见晏瑾神色凝了一瞬,有什么想法一闪而过,他蹙着眉道:“阿瑾,你老实与我讲,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那不是虚幻的梦境对不对?” 昨夜他情绪不好,抱着晏瑾放空思绪脑子里什么都不想思考,今天倒是冷静下来了,也有心思去琢磨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了。 他如今是确定自己不是穿书了,他原本就是这个世界的人,被夺舍后阴差阳错之下去那所谓现代活了一趟……只是这个阴差阳错究竟是个怎么错法,他始终没想明白。 而他的重生…… 他抬眸望晏瑾,笃定道:“阿瑾,你是有上一世回忆的,是吗?” 晏瑾嘴唇颤了颤,似乎难以启齿。 沈知弦在真相边缘反复横跳却不得入内,心中一急,想都不想地就推了晏瑾一把,反过来将他压在身下,语调快速地追问道:“我们很久以前便相识了,只是后来我被夺舍了……你是知道我曾被夺舍的,对吗?” “上一世——姑且称作上一世罢,我死了之后,你究竟做了什么,才能让光阴溯回?” “你眼下又是身在何方?这是梦境还是现实?” 接二连三的问题砸过来,晏瑾神色越发沉重,悔恨和痛苦在他殷红的眸底翻滚,他喉头动了动,沙哑着唤出来一声:“岁见……我……” 吐出来的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血气,晏瑾艰难道:“对不起……” 沈知弦轻呼一口气,低头,与他额头相抵,姿态亲密,鼻间呼吸交缠着,他轻声讲话时,嘴唇甚至会与晏瑾的唇相碰。 “不怪你,阿瑾,不怪你的……我只想知道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告诉我好不好?” 他的声音很温和,像极了很多年前哄睡不着的小晏瑾时的模样,眼底全是温柔与包容。 晏瑾缓缓地眨了眨眼,似乎终于是下定了决定,开口时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上一世……之后,我……” 第68章 寻觅 晏瑾是个极其坚韧的人。 他小时候被百般欺凌时没有崩溃,独自面对无数妖魔鬼怪时没有崩溃,甚至灵根断尽再次被迫入荒原成魔时,也都没有崩溃。 晏瑾唯一崩溃的时刻,是宋茗浑身是血地苟伏在他脚边,对他说出所有真相的那一刻。 当时清云宗已被宋茗折腾得剩个空架子,晏瑾不费吹灰之力就将这曾让他受尽屈辱的宗门毁了个干净,只剩下一个宋茗,垂死挣扎于他脚边。 宋茗从晏瑾身上感受到了杀意。他浑身颤抖着,伤口上鲜血汩汩流下,狼狈又可笑,可他没法逃脱,在晏瑾面前,他不堪一击。 然而他不甘心。 他看着晏瑾,恐惧、疼痛、恨意和不甘交杂着,让他的神色看起来极为狰狞,他古怪地笑了笑,这笑容竟隐约透出一丝嘲讽,一口污血咳落在地,他嘶哑着嗓音道:“晏瑾,你还记得你杀过谁吗?” 晏瑾没有回答,漫不经心地垂眸看宋茗,居高临下的,仿佛在看一只不值一提的蝼蚁,殷红的眸底没有什么情绪。 入魔之后,晏瑾手里沾染了太多鲜血,有妖魔鬼怪,有仙修人类,数不胜数,若说有什么记住了的,那该是…… 他的师尊。 那直接造成他如今模样的师尊。 那断了他灵根,毁了他所有希望的人。 ——不,那个人根本不配当他的师尊!他的师尊不该是这样的! 晏瑾眼底殷红加深,之前在荒原边缘被宋茗带回来时,他受魔气侵染得太严重,记忆混乱了许久,直到后来他入魔了,才渐渐恢复记忆,彻底回想起那曾拥抱过他的人。 他的岁见啊。 他的岁见去哪里了?他的岁见为什么不见了…… 他找了那么久,找过了那么多地方,问过那么多人,却再也找不回来的人,到底去哪里了? 岁见那么厉害,他在荒原里都能活下去,岁见也一定可以的—— “你怕是不知道,沈知弦曾化名岁见出去历练,回来时命都没了——哦,也不算没命,毕竟半魔夺了他的舍,好歹算是替他活多了几年。” “听闻你近年来一直在找人,就不知道你找的这个岁见,和沈知弦有没有关系了哈哈哈哈哈——” 剑光一闪,宋茗发出一声尖利的惨叫,捂着肩头血淋淋的伤口满地打滚,一截手臂被削飞到不远处,被一团黑气包裹着,很快就剩下白骨几截。 晏瑾眸里几乎要滴出血来,握着长剑的手因为太用力,而微微颤抖着,凛冽冰冷的杀意从他身上冒出来,几乎要把宋茗冻碎成冰渣:“你说什么?” “哈、哈哈哈……”血根本止不住,宋茗想来也是觉得自己命不长了,干脆什么都不管了,只捂着伤口倒着气,报复似的大笑着,“晏瑾,你成了魔尊了,你威风了,你把沈知弦杀了,你把岁见杀了——哈哈哈哈哈——” 充满恶意的笑声戛然而止,宋茗根本看不清晏瑾的剑是怎样挥动的,他只觉得整个人突然就变得轻飘飘的,像雾一般漂浮在半空中,四周血色一片,一阵风吹过,他的意识就飘散了。 汲汲营营了一辈子,手上沾了师尊师弟无数人的命,宋茗最终的下场,不过是灰飞烟灭而已。 然而掩藏真相的薄纸一旦被戳穿一个小孔,剩下的就藏不了多久了。 “你要杀我了?你会后悔的……” “你杀的是他……你要杀了他了……” 沈知弦死前说的话陡然在脑海中冒出来,晏瑾瞳孔猛然紧缩,整个人如坠冰窖,连呼吸出来的每一缕气息,都浸透着痛苦和绝望。 ——晏瑾疯了。 清云宗已是废墟一片,晏瑾在原本属于禁室的位置里徒手刨着土,十指鲜血淋漓,他望也不望身侧长剑一眼,颤着手拨开一块块碎石泥团,最终在不起眼的石块下翻到残破衣袂一角。 那衣袂不过巴掌大,浸透了鲜血,因为时间太久远,那血渍已成了黑褐色,整片衣袂干硬干硬的,似乎用力一点,就要碎作飞灰。 晏瑾跪在断壁残垣前,捧着这隐约带着沈知弦气息的衣角,怔怔然地看了半晌,喉头一甜,呕出来一口鲜血,恰落在那衣角上。 那脆弱的衣角如何承受得住魔尊的一口血,悄无声息地就融在了晏瑾的血里,一滴滴的,在晏瑾的指缝间滴落,一丝念想都不留给他。 …… 那从荒原而来的魔尊晏瑾疯了似的在整个修仙界肆虐,他似乎已经完全丧失了理智,无论妖魔鬼怪亦或是各宗门派的仙修,只要撞上了晏瑾,皆成他剑下亡魂。 一时之间,仙修界混乱不已,仙修们一边要奋力斩杀从荒原里逃出来的各种妖魔,一边要提防晏瑾什么时候又会突然出现,实在是苦不堪言。 仙修界迎来了第二次劫难,第一次是千百年前的千妖万魔大动乱,那次好歹还有好几位大能镇压着,将妖魔们驱去荒原,而这次,修仙界安稳了太久,竟是无人能压制晏瑾一二。 这情况维持了近一年,整个仙修界近乎毁灭。 直到晏瑾千辛万苦终于找到了不死城。 ——传闻不死城里有溯魂草,能溯回光阴,修魂固魄。 ——这是晏瑾最后的希望了。 满身狼狈的男人小心翼翼地捧着一盏长明灯,灯里无烛,只有一枚碎骨,裹着朦胧幽光,隐约瞧着是个人影。 只是这人影虚弱单薄的仿佛风一吹就要散去。 “岁见,别怕呀,我找到你了……我会找回你的。”男人低声喃喃,声音里压抑着绝望。 不死城这地方原本是为了守护荒原封印禁制而存在的,荒原的封印禁制彻底破碎之后,这座神秘的不死城也被城主司绯悄无声息地藏匿起来,晏瑾也是万分艰辛,才找到这地方。 溯魂草对不死城来说,也是很重要的存在,然而司绯也不知想了什么,居然也没多阻拦,就将溯魂草拱手相让。 晏瑾离开后,他周围一片忘归花倏地凋零,司绯捂着唇,压着嗓子咳嗽了几声,闷声咳出两口血来。 他不太在意地将沾染了血迹的帕子随手一抛,帕子在半空中燃起了火,烧成了灰烬,随风尽散去。 秃和尚从阴影处转出来,担忧地看着绯衣少年:“没了溯魂草,你还能压得住忘归花吗?” “不给溯魂草,我首先压不住的,该是那个杀神。”司绯道,“你听到他刚刚说的话了?” 秃和尚噤声,方才的场面在眼前一闪而过。 “区区一人死了,你就要拉整个世界陪葬吗?”绯衣少年站在花丛里,平静问。 晏瑾比少年神色更平静,不过这平静里有着毁天灭地的狠意:“有何不可?” 无形的杀气让晏瑾周身一圈忘归花都凋零枯败,秃和尚打了个颤:“压不住压不住……” 他念念叨叨了一会,忽然叹息一声,半眯着的小眼睛里有一丝惆怅:“我这辈子,统共算了三次大卦。” 第一卦,算的是晏瑾。 秃和尚第一次见晏瑾时,他还是个刚出生的小孩儿。彼时秃和尚也是年轻气盛,不懂收敛,恰逢路过见着小晏瑾,窥见他面相,想也不想地就算了一卦,留下了“天生祸星”之言。 这一卦,毁了一个初生的无辜稚儿。 第二卦,算的是清云宗温宗主。 他与温宗主历练时相识,算是挚友,他一时兴起,曾替温宗主算了一卦,结果令人震惊——那是一个昭示着死亡的卦象。 这个卦象没能瞒住温宗主,温宗主也没能逃开这个卦象所示的命运。夜深人静之时,秃和尚有时候会想,如果他没有算这个卦,温宗主也许就不会这么坦然地将一切都交付给徒弟,反倒忽略了自己,受了算计,死也不得安稳。 这一卦,毁了他唯一的挚友。 “第三卦……”秃和尚沉重地叹气,“千不该万不该,在晏瑾入魔时,又替他算了一卦。” 第三卦算完后,他将晏瑾天生祸星必危害天下的命数传了出去,本意是想让众仙修们联手,一起压制晏瑾和荒原众妖魔,可谁曾想,天生魔体这般强大,而众仙修们也没有他想象中的那般团结,晏瑾一路打杀至今,竟是完全不受压制。 这一卦,他毁了整个修仙界。 ——不,也许还有救。 秃和尚深吸一口气,从怀里摸出来闲置许久的本命武器——一叠厚厚的天命纸。 …… 修仙界众人发现,那恐怖大魔头忽然就销声匿迹了,毫无防备地,突然就不见影了。 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也没人知道他是生是死,众仙修们一边重建宗门,一边面面相觑——大魔头被收拾掉了? 不,并没有。 只是能压得住大魔头的人“活”了。 岁见眼下这情形,其实算不得起死回生,他只是在溯魂草的作用下,勉强算是将那不太完整的魂魄凝实了一点。 他的骸骨早就找不全了,当初晏瑾离开后,宋茗就悄悄地回来,一把火烧了整间密室。 晏瑾将那片清云宗的废墟翻了个遍,只找见了一块指头大小的碎骨。 他颤着手,珍惜地将那碎骨捂在心口,感受着薄弱到近乎无的熟悉气息,心脏疼痛地几乎要炸裂开来。 再后来,晏瑾费了无数心思,也不知用了多长时间,才用尽灵力,替岁见捏出一具躯体来。 那块碎骨被晏瑾用极品的灵玉包裹着,红绳系着,挂在了岁见脖子上,算是镇着这具灵力捏造的躯体。 岁见魂魄不全,醒来时整个人都懵懵懂懂的,别说是全无生前记忆了,他此时就宛如初生婴儿,一双眸澄澈而明亮,写满了茫然。 他睁眼时,第一眼望见的便是晏瑾。晏瑾的视线很灼热,不过没有恶意,岁见望了望他,眨了眨眼。 然后他便看见面前这男人陡然红了眼眶,滚烫的泪水从他脸颊滑下,滴落在他的手背上,烫得他微微瑟缩了一下,出于本能,小声地呀了一声。 这一声唤醒了晏瑾,晏瑾捧起他全然无力的手,在那白皙的手背上落下一个滚烫的轻吻,哽咽地唤了一声:“岁见。” “我终于找到你了。” 因着岁见身体原因,晏瑾并没有带他回荒原,那儿环境太差,不适合岁见居住,晏瑾另寻了一处山清水秀之地,亲手建了屋舍,与岁见一同住在里面。 岁见初醒后很长一段时间里,都很脆弱,很多时候都在昏睡,魂魄不全带来的疲倦感让他没法长时间地保持清醒。 晏瑾便从各处找来于魂魄有益的灵药,或炼制成药丸,或研磨成灵药汁,每日喂岁见服用,又用灵药汁反反复复地替他擦拭身躯,让他的魂魄更凝实一点。 他倒是想用溯魂草,只是溯魂草仍未成熟,功效不显,晏瑾便只能养着。 溯魂草是上古遗留下来的神草,神草么,总是比较难养的,司绯在赠草之时便交代了晏瑾,溯魂草是要用心头血润养的,这草给谁用,便用谁的血来润养,若是要用别人的血,那用量得翻倍。 然而岁见一介魂魄,哪里又有心头血呢,更何况取心头血很痛苦,就算有,晏瑾也不舍得让岁见受苦,便悄悄地自己养着。 也不知过了多久,岁见的情形才好了些,每天能清醒好几个时辰了,以往不能动的,只能任由晏瑾抱来抱去的,此时也能在晏瑾的搀扶下走动一段路了。 大概是因为初醒时第一个见着的人是晏瑾,又或许是残留在灵魂深处的潜意识,岁见很依赖晏瑾。 这种依赖倒也不至于到无时无刻要黏着晏瑾的程度,只是有时候岁见发呆发得久了,就会突然得偏头去望晏瑾,看见对方仍旧在身边,才会露出笑容,心满意足窝进他怀里,继续发呆。 晏瑾就像抱着稀世珍宝一般,珍惜地将他抱在怀里。 荒原里仍旧是有一部分妖魔鬼怪的。倒不是它们自愿待在那儿,主要是被晏瑾揍怕了。这部分妖魔鬼怪被镇压在荒原里千百年,搞事的心思都被磨得差不多了,晏瑾将它们暴力收服,倒也让它们都心甘情愿地尊晏瑾为主,称一声尊上。 有几只长得没那么狰狞的小妖怪就常驻在晏瑾两人的住处附近,供晏瑾驱使。 平时没事时,小妖怪们便勤勤恳恳地四处刨地种花挖塘养鱼,努力让周围环境变得更有趣些,好换得岁见一笑。 在这里,岁见笑一笑,那可是天大的好事啊! 虽然不知道尊上和这位名唤岁见的白衣人曾经发生过什么啦,但是尊上对岁见可当真是上心得不得了,说是看得比自己的命还重要都不为过,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 只要岁见一笑,尊上的心情就会变得很好,对它们这些小妖怪也会略略收敛一下气势——天知道,它们天天生活在晏瑾的威压底下有多瑟瑟发抖! 它们是恨不得岁见每天笑每时笑,最好笑到尊上心猿意马从此忘记找它们麻烦——嗯,那些人类里的话本子里怎么说来着? **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 早朝是个什么玩意儿它们不懂,前半句倒是明白的,毕竟它们看起来再小,也是个千百岁的妖怪了,该懂得事儿全都懂,它们不求尊上不早朝,它们只求尊上不找它们打架,也不要找它们的麻烦。 于是几只毛绒绒的妖怪每日上蹿下跳的,只为哄岁见一笑,倒让这平静的日子多了几分乐趣。 日升月落,春夏秋冬,就这样,过了好久好久。 这些年,岁见被晏瑾细心照顾着,养得很好,灵丹喂着灵药泡着,好歹是看起来和普通人无二了。 晏瑾略略放了点心,有时候便会出门去寻找更多的灵药。他也不敢离开太久,一般白日出门,日落前便会回来——岁见在夜里极度缺乏安全感,他是决不能离开一步的。 这日清晨,岁见才朦胧睡醒,晏瑾便抱着他道:“今日有枚灵果要熟了,我该去将它摘回来了,再晚些要被伴生兽吞吃了。” 但凡高品质的灵果,旁边都会有伴生兽,品质越高,伴生兽便越厉害,有时候甚至不止一只。 岁见听见伴生兽的名字,皱了皱眉,不高兴地抱着晏瑾,在他胸膛处蹭了蹭,小声道:“我已经没事啦,不去摘不行吗?” 强大如晏瑾,有时候在面对一大群伴生兽的围攻时也难免要受点儿伤,伤不严重,对他曾经遭受过的事情而言,只能算是轻伤,然而岁见看见了,仍旧是心疼。 也许是出自灵魂深处的本能。 晏瑾半抱着他起身,替他穿衣,用指腹温柔地拭去岁见眼角因为打呵欠而沁出的一点儿水润,轻声道:“我很快就会回来了,不会受伤的,岁见等我一会好不好?” 闷闷不乐地送走了人,岁见懒洋洋地踢掉了鞋子,赤足在屋里走了一圈,最后走到了靠窗的软榻斜倚着坐下。 窗子只半开,微风徐徐,岁见半眯着眼,慵懒地打了个呵欠。他被晏瑾养得很懒散,连窗都懒得再推开,就着一点儿缝隙往外看,恰好看见几只小鸟儿在枝头唧唧啾啾。 发了一会呆,岁见又昏昏欲睡起来,刚阖了眼准备小憩一会,窗外忽然传来小小的嘀咕声。 是晏瑾留在这儿的两只小妖怪,一只垂耳朵兔子,一只大尾巴松鼠。 外头的事儿、晏瑾的身份,岁见都是知道的,晏瑾并没有瞒着他,不过他不太在意,对他来说,晏瑾待他很好,就足够了。 这俩小妖怪是最耐不住寂寞,最喜欢嘀嘀咕咕的,它们只以为岁见在屋里睡觉,也没想太多,就着屋檐下一点阴凉唠嗑闲话。 兔子道:“孔雀姐姐说尊上最近回荒原的次数越来越少了,她刚发讯息过来,说荒原里堆积了一堆事务。” 松鼠道:“哎呀,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眼下尊上正沉迷美人儿的温柔乡,顾不得荒原的事也是正常的。” 兔子道:“也是。尊上单身了许多年,男人嘛,压抑得久了都是这样的。对了,说起来,那狐狸妖的最新画册出了没有?” 松鼠被转移了话题,抱住自己的大尾巴,在绒毛里一顿掏,掏出来一本画册:“出了出了!我刚托别的妖买的呢!” 这据说是一位狐狸妖根据亲身经历改编创作的故事,不过狐狸妖不懂字,便只能画出来,画得倒是惟妙惟肖。 兔子用两只长耳朵灵活地翻页,兴冲冲道:“上次看到哪儿?哦,看到了狐狸妖见着了人间帝王,那帝王立时被他诱惑……” 两只妖怪凑成一团,一边看画册,一边嘀嘀咕咕,讨论得好不热闹,中间还夹杂着几句诸如“尊上好像这帝王哦”、“屋里那位怕不也是只狐狸妖”等等玩笑话。 这是个狐狸妖美色祸主、让帝王丢了江山的故事,岁见听了一会,觉得还挺有意思。他难得来了点兴趣,推开了窗去喊两只毛绒绒:“你们看得什么?我也要看。” 于是这日傍晚晏瑾回来时,就只看见一只兔子一只松鼠惴惴不安地守在门口,欲言又止。 他皱了皱眉,无形的威压释放出来:“怎么?” 松鼠抱着它的大尾巴,强行壮胆:“公公公公子在里面看看看看画册呢……” 它们不敢直呼岁见名字,也不晓得岁见是个什么身份,于是就仿照着人类,以公子称之。 晏瑾见它抖得毛都快秃了,没再说话,推门而入。 岁见姿态散漫地倚在软榻上,衣衫微乱,纤细手指正巧翻过一页,看得很入迷,对他的归来丝毫不觉。 妖怪嘛,总是比较开放大胆的,这画册又是讲得那样一个故事,某些画面难免就……令人燥动。 岁见不是很懂这些事情,不过大概是本能,他看着看着,也觉屋里有些热了。横竖无人,他便也扯松了衣襟,好凉快凉快,然后继续看,看得津津有味。 “岁见?”晏瑾将装着灵果的玉盒搁在案几上,疑惑地走过去。 岁见听见他声音,才恍然回神,握住晏瑾伸过来的手,轻轻一拽,将晏瑾拽着在软榻上一并坐下,然后轻车熟路地将自己窝进晏瑾怀里,顺手将旁边的画册塞到晏瑾手里,指着那画面道:“他们在做什么?” 晏瑾下意识就低头看了眼,然后呼吸一窒。 衣衫半褪风情妩媚的狐狸妖,正攀附在帝王身上,极尽风流之事。 第69章 心愉 岁见因为魂魄不全,又鲜少出去外界的缘故,对这些东西知之不深,全凭本能去理解和感受,晏瑾这些年行走在外,倒是懂,只是…… 他对岁见,仍旧是一种仰望的态度。 不敢妄想,不敢亵渎。 他将画册合上,随手扔到一边,见岁见的鞋子被踢到一旁,有点远,便直接抱起人放回榻上。 岁见没拒绝,环着他的脖子,乖乖地在床榻上坐下。然而一松手,他就看见晏瑾转身要去取那枚灵果。 那枚灵果被盛放在一个半透明的玉盒里,色泽鲜艳,看着极为好看,然而根据岁见这许多年来吃了无数灵果的经验,他觉得这枚看起来很漂亮的果子味道一定不怎么样。 他伸手握住晏瑾的手,微微用力,将他往后拉。 晏瑾对他全无防备,也没有抵抗他的力度,顺着他的意就在床榻上重新坐下:“怎么了?” 岁见没说话,将他推倒在床榻上,顺势站起身,倾身压过去,一条腿半屈在晏瑾身侧,一只手撑在晏瑾脑袋旁侧,另一只手手指微屈,捏住晏瑾的下巴,微微一抬。 然后他毫不犹豫地就将两只毛绒绒小妖怪卖了个彻底:“兔子和松鼠说,我是那祸主的狐狸妖,你就是那沉溺温柔乡的君主——像吗?” 他笑吟吟地垂眸而望,宽松的衣襟略略散开,露出精致的锁骨,如瀑长发原本是用锦带束着的,只是被他在软榻蹭来蹭去,早就松了掉落了,此时长发从他清瘦的肩膀滑落,长长的一缕,就落在晏瑾脸颊边。 晏瑾觉得自己的心脏,在这某一瞬间,都不会跳动了。 他艰难地偏头,想将视线从岁见白皙的颈脖处移开,然而岁见捏住了他的下巴不许他动,他没奈何,只能闭了眼,声音有些喑哑:“不像。” 他早就不是当年的无知孩童了,时间将他拉扯成一个强大的男人,原本的孺慕之情,早在这朝夕相处日夜相拥之中,无声地变了质。 可岁见在他心目中,一直是高高在上的,神仙般的人物,他痛苦地压抑着自己的情感,不敢表露分毫,唯恐亵渎了他的心上人。 岁见倒没想这么多,他听见那一句“不想”,略略蹙眉,沉思了片刻。 然后模仿着画册里的某个画面,俯身咬了咬晏瑾的唇。 也没有很用力,就是轻轻地一咬,一点不疼,只有暖暖软软的酥麻感,瞬间席卷了晏瑾全身。 双唇一触及分,岁见略略起身了一点儿,歪着脑袋问:“现在呢,像了吗?” 晏瑾殷红的眸底在一瞬间酝酿起了极大的风暴,他紧紧望着岁见,仿佛要将他整个人都卷入风暴之中。呼吸急促了几分,晏瑾忽然伸手扣住那柔软清瘦的腰身,一个翻身,两个人的姿势就调转了过来。 岁见只觉天旋地转,下意识就抬手环住身上人的颈,下一刻,柔软温热覆了上来,滚烫的气息渡了过来,他微微睁大了眼,感觉很新奇,循着本能就去回应对方。 然而晏瑾是典型的出手即怂,岁见一回应他,他立刻就回过神来了,浑身一僵,眼底闪过挣扎,片刻后他猝然起身,狼狈地丢下一句“对不起”,竟是转身就夺门而出! 岁见是第一次看见晏瑾如此仓促,待晏瑾身影消失,他舔了舔唇,忽然觉得很有趣。 岁见没收了两只毛绒绒的所有画册,两只毛绒绒敢怒不敢言,委屈巴巴地将存货上交,转头就在角落里抱团嘤嘤嘤,待晏瑾望过来时,又要抬头挺胸装作一点都不心痛、为岁见做出贡献是它们的无上荣耀的模样。 两只毛绒绒胆小如此,晏瑾同样也是怂,他不敢阻止,只能望着岁见,神情复杂。 果不其然,画册为岁见打开了新世界大门。岁见虽然没了记忆,没了修为,但那敢于尝试新事物的性子倒是没变,这儿又没有别的人,岁见有什么新心思,也只能逮着晏瑾试验。 很长一段时间里,晏瑾都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甜蜜又痛苦。 偶尔他也会按捺不住心里隐秘的心思,只是刚一抬头,望见岁见隽秀的面容,他立刻就会偃旗息鼓。 不可以啊。 岁见那么好,他怎么可以亵渎神仙呢。 他在犹豫挣扎,神仙倒是不管不顾,全凭兴致行事,洒脱得很,隐约有几分少年时的模样。 晏瑾觉得他快要憋疯了。 然而真正让他疯掉的是某个夜晚。 岁见趁着他出去取灵药,联合两只毛绒绒,把他埋在院子里的几坛子灵酒,哼哧哼哧地刨了出来,喝了个尽兴。 两只毛绒绒自觉闯了祸,老远感受到晏瑾的气息,逃也似的溜走了,剩下半醉的岁见在院子里,面前摆着三大坛子酒——其中一坛倾倒着,显然已经被喝光了。 “这坛好喝……”瞥见晏瑾回来了,岁见心虚地将那空坛子戳了戳,决定先发制人:“我是想给你留一点的,但这也不能怪我,是酒先动的手,它自个儿倒我杯子里的,这谁受得住嘛……” 因着醉意,岁见的眼底朦朦胧胧地闪着微光,唇色沾着酒液,带着几分润泽,格外诱人。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走了两步,摇摇欲坠。 晏瑾顾不得许多,上前两步接他入怀。 岁见顺势揽住他的腰,将脑袋埋在他胸前。他倒也知道自己一时兴起喝得太多了,怕晏瑾责备,机智地转移话题:“我喝醉了,我好困,我想睡觉了……” 方才喝时还不觉得,此时站起来,吹了吹凉风,岁见忽然就觉得醉意上涌,叫他浑身发热,头脑都不甚清醒,抱着晏瑾不肯撒手:“抱我进去。” 再后来的事情,大概就是水到渠成、烈火干柴,这种情形下,再忍下去,晏瑾大概要比岁见还要先一步原地死亡。 一人在无意识地引诱。 一人藏着压抑许久的情。 沉积许久的欲念一旦翻涌上来,是铺天盖地无法控制的,而岁见对他又是一点儿防备都没有,无论晏瑾做什么他都接受,只抱着晏瑾迷糊着哼哼唧唧。 晏瑾眼底闪着疯狂的光泽,艰难地维持着一丝清醒,克制着自己不要太冲动伤到怀里的人,再多的,他是没法想了。 岁见软得像只雪白的猫儿,任由晏瑾搓扁捏圆,白皙的肌肤漫上醉人的红晕,他半阖着眼,视线涣散着,晕乎乎地抬手环着晏瑾的脖颈,只觉身在云端,飘忽不定,唯有身上人是真实可依靠的。 情动之时,他有片刻的清醒,忽然微微仰头,在极致的欢愉中,凑到晏瑾耳边,颤着声道:“阿瑾,喜欢你呀……” 晏瑾再也受不住,抱着他,弃械缴枪。 …… 哗啦一声,仿佛是破水声。 沈知弦从回忆幻象中强行脱身,脸色微红。不知何时,晏瑾已经抱着他起身,两人以格外亲密的姿势坐在软榻上相拥着。 沈知弦恼羞成怒地用额头撞了一下晏瑾,力气还不小,撞完了他自个儿都觉得额头发疼:“你不安好心。” 晏瑾嗯了声,没有反驳。 他无法拒绝沈知弦的要求,但他也知道沈知弦脸皮薄,看到这些记忆必定是忍不住要脱离幻象的。 沈知弦现在好好的站在他面前,灵动而充满生气,他便不想再让沈知弦知道后来的那些艰难。 他的岁见那么好,不该承受那么多痛苦。 然而沈知弦不允许晏瑾转移话题,他倒也没有再强行进入晏瑾的记忆幻象中,只微微歪着头猜测:“后来我还是撑不下去了,对吗?” 到底是没有骸骨的支撑,光凭灵力捏造出来虚无的一具躯体,撑得了一时,撑不了一世,他上一世后来大概就是撑不住了,要消散了,于是晏瑾才想了别的法子,让他重生。 晏瑾低声道:“溯魂草成熟了,它除了有修魂固魄的作用,更能溯回光阴……” 他、司绯、秃和尚,三个人,以生命为代价,将整个世界的时间齿轮逆转,将一切都回溯到错误还没有完全发生的时刻。 其中艰辛,常人无法想象,然而不必再与沈知弦提。 晏瑾不说,沈知弦其实也能猜到一二,他心中酸涩,方才的羞恼早就抛掷脑后,他伸手回抱着晏瑾,凑过去轻吻晏瑾的唇角:“都过去啦……没事了,我们都好好的。” 他想了想,又问:“那现在是怎么回事?溯魂草只有一株,是小草芽。那为何前些日子我在不死城又见着了一株……” “溯魂草在前世成熟时便生了魂灵,也不知它有了什么机缘,能与我们一同溯回重生,那不死城里的一株,约莫是它……”晏瑾难得说这么长的话,他沉吟片刻,给出一个含糊的说法:“是它其中一缕魂灵。” 沈知弦恍然,轻啊了一声,笑吟吟道:“原来如此。怪不得小草芽那么黏糊你,原来是你将它养大的……那你又是怎么来这儿的?你在山上吗?昨日醒来都找不着你。” 晏瑾摇了摇头:“我在此处只是一个幻象,大概是契约之类的缘故,我才能从荒原投影而来。” 这是他刚发现的契约新功能。他如今人还在荒原,暂且未能脱身,只是心中始终惦记着沈知弦。 大概是思念与执念太强烈,契约不断地发热至滚烫,然后他便无师自通了这个秘术,能让自己投影至沈知弦这里,甚至可以与沈知弦接触。 不过这秘术效果时间很短,只能在夜间维持一小段时间,等曦光初透,这秘术便要消散了。 沈知弦抬手,捏了捏晏瑾的脸颊,惊叹道:“这契约还真厉害,阿瑾的幻象很真实。” 他正打算问一问这秘术怎么施展,好让他也能投影去晏瑾那儿看看,然而话还没出口,他便感觉外头设下的禁制疯狂颤动起来——有人闯过了他布下的禁制。 “师侄啊——小沈啊——啊,是你回来了吗——” 四长老才刚回清云宗,便听见了沈知弦出关、心疾痊愈的事情,他震惊之下,都等不及到明早,就匆匆忙忙地避开人,赶来了五峰。 他是悄悄来的,也没有让小弟子们去传讯,孤身就上了山。他心心念念着要找沈知弦求证,太急切了,甚至等不及打个招呼,就直接闯进了沈知弦的禁制里。 然后他傻眼了。 沈知弦正坐在晏瑾腿上,侧着身子。两个脑袋挨得很近,晏瑾的手揽着沈知弦的腰,沈知弦的手环着晏瑾的脖子,两个人看起来亲密得很。 四长老觉得自己正在寸寸石化,风一吹,就要被吹散了。 他僵硬地退后了一步,强作镇定:“师侄,师侄徒弟,晚上好。你们忙,我先走……” 第70章 七十 沈知弦轻咳一声,倒也没有太惊慌,他镇定地从晏瑾身上下来,神色如常地同四长老打招呼:“师叔晚上好。” 四长老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晏瑾,欲言又止。 沈知弦道:“师叔不认得我们了?” 四长老神色木然:“你……他……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他连今夜过来是为了什么都差点儿忘了,满脑子就只有沈知弦与晏瑾两人亲密相拥的画面——小师侄和小师侄徒弟出门一趟,这都发生什么了?! 沈知弦偏头想了想,委婉道:“大概是,道侣之间的正常行为?” 四长老:“……” 四长老:“???” 四长老呆滞得无法回神。 沈知弦贴心地留给他接受的时间,自去取了茶具等物,在旁边小玉桌上泡起了茶。 沈知弦这儿无一次品,上等灵茶叶在滚烫热水中舒展开来,淡淡的茶香终于唤醒了四长老,他长舒了口气,抹了把脸:“这事儿你们该好好斟酌。” 沈知弦抿茶的动作一顿。 晏瑾放在膝上的手微微握拳。 四长老道:“虽然我们清云宗不会干预弟子们的私事,但是你们这么没名没分的一块儿也不好,若是想好了,就该好好选个日子定下来……” 四长老回过神后,越说越得劲:“宗门里很久没有热闹事了,趁着这机会,好好热闹热闹……” 沈知弦望了晏瑾一眼,哭笑不得,眼见四长老说得双眼发亮,他只能出声打断:“师叔,这件事我们会好好准备的。您深夜过来,是有何要事吗?” 四长老意犹未尽地住了口,终于想起来正事,他犹豫了一下,在昏暗的夜色中,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番沈知弦,慎重地问:“是你回来了吗?小岁见?” ——四长老果然是知道自己曾被夺舍一事的。 沈知弦心头一松,毫不迟疑地点头:“师叔,是我。” 他站起身来,微微敛了敛神色,恭敬地朝四长老深深鞠了一躬,感激道:“师尊与师叔当年辛苦,晚辈不敢再忘。” 这神情姿态,绝不可能是那夺舍的怪物能做出来的。就连几年前沈知弦性情有变时,也不大一样。 四长老不说话了。不知他想起了什么,夜色里,他眼底逐渐泛起水光,他抬起手来,端起茶杯,也顾不得茶水滚烫,咕嘟一下一饮而尽,压了压心底的激动,好半天才哽出来一句话:“温师兄若是知道了,该多高兴……” 当年沈知弦出事时,他被温师兄拽着一块儿救人,见多了温师兄愁眉不展叹息不已的情形。 沈知弦是难得的天才,被夺舍了,他自个儿也惋惜过许久,也曾拼力去救治。只是后来温师兄去了,那夺舍的半魔没了压制,行事越发乖张,他没法子,只能暗自琢磨,守着那点儿微渺的希望。 终于,他真正的小师侄回来了…… 只可惜,温师兄再见不着这一幕了。 他伸手扶起沈知弦,欣慰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三人各自坐定。沈知弦真实的经历听起来太匪夷所思,若非他是当事人亲身经历了这一切,他自已都难以相信。 他也不愿四长老担忧太多,便捡着轻松的事儿略略解释了一番,只道是这趟下山,找着了鲛鳞治好了心疾,彻底将那夺舍的半魔给驱走了。 四长老问了几句,确认他是真的回来了没事了,先是舒了口气,尔后又皱了皱眉:“这么说,你们是一路同行,未曾分开过?” 沈知弦颔首:“大致是。” 四长老眉头皱得更深了:“早段时间,兴起了一个流言,是关于晏瑾的……说晏瑾在外头害死了许多人。好几个小门派派人来闹了几回。” “是严深在捣鬼。”沈知弦沉了神色,深吸一口气,慎重道:“师叔,我有一件事,事关师尊,要同你说……” …… 大漠深处。 月色朦胧,漫天黄沙迷人眼。羸弱的少年拖着沉重的步伐,艰难地跟上前面身子挺拔的男人——是真的沉重,一脚一个深深的印。 他喘息着。风沙太大,他的嘴唇有些干裂,隐隐作痛。眼见的男人越走越远,少年不得已出声唤了声:“等……等等我……” 男人没有回头,也没有停下脚步,只略略慢了些,声色冰冷:“等出了沙漠,你便自行离去罢。” 在男人看不见的地方,少年声音虚弱依旧,面上却沉稳得看不见一丝担忧害怕:“你救了我,我总该报答你的……” “不必。” 冰冷生硬的两个字,不容置喙。 少年咬了咬牙,忍住想上去暴打他一顿的冲动——这人什么毛病,好好的路不走,非要来什么大沙漠呢? 来大沙漠也就算了,救了他这么个“虚弱娇怜”的小美人,居然态度这么冷漠! 秃和尚说得没错,谌洌就是个没有感情的大冰块,活该他单身一辈子。 少年腹诽着,正琢磨着怎么装脚崴扮跌倒装可怜去近谌洌的身,不远处黄沙忽然如海浪般翻滚起来,一团红云似的沙妖飞快地卷了过来。 作为一个“手无缚鸡之力”、“娇弱可怜”的人,少年当机立断地就躲在了谌洌身后,趁机想近他的身。 然而还没等他成功实现这个目标,谌洌抬手,绯红如火的长鞭唰地打在那团红云上,将它打了个粉碎。 速度之快,仿佛就是眨了下眼,少年距离谌洌都还差个两三步呢,那沙妖便销声匿迹了。 尘埃落定后,两人才发现那红云不过是一件绯色衣衫,也不知是哪个可怜人的,死在了这里,只留下一件衣衫,被那偷袭的沙妖卷起来时误打误撞给裹上了。 衣衫被鞭子抽裂得四分五裂,散落在地,风卷着沙子,它们很快就覆上了一层沙,颜色都暗淡了许多。 也不知是哪里戳到了谌洌,他忽然抬手,又是一鞭。 火花从鞭梢溅落在几块破碎的衣衫上,不过片刻,几片衣衫便燃烧殆尽,又是一阵风卷过,那灰烬被吹散,尽数融入沙中,不复存在。 少年眼神深了深,状若无意道:“你讨厌红色?” 谌洌置若不闻。 少年不死心,伸手想碰那根火红长鞭:“这鞭子很好看……” 他的手还没完全伸出去,谌洌刷的将鞭子重新卷回手腕,偏头望向他,眼神里能飞出冰刃,硬生生将少年的手冻在了原地。 少年与他对视了一眼,讪讪然收回了手。 不过一根鞭子,有这么宝贝么……他也有啊! 在很久很久以前,他也是会使鞭的啊!把妖魔鬼怪抽得满地打怪绝不手软的呢! 风吹来了几声小声呜咽,软乎乎的,两人皆循声望去,一团小小只的刺猬蜷成一团,缩在一块石头后,只露出半截身子,瑟瑟发抖着。 一只幼年的小妖怪崽崽。 这片沙漠很古怪,什么妖怪都有,出现一只刺猬也不奇怪。看小家伙这孤零零的模样,多半它爹娘都被别的大妖给吞掉了,剩它孤苦伶仃的一只。 少年眼底闪过一丝叹息。 谌洌对妖魔鬼怪都没什么好感,见了小刺猬妖,立刻就要抬手。 少年顾不得许多,眼疾手快地扑过去抱住谌洌的手臂:“别伤它!” 这一下突如其来,谌洌被他抱了个正着,他神色一冷,都顾不得那小刺猬,下意识就一甩手,要将少年甩开。 他没刻意收敛着力气,少年被他甩得向后踉跄了几步,摔倒在地,倒是恰好摔在了小刺猬面前。 手撑在沙砾上,有点疼。少年若无其事地抬手,拍落掌心的沙砾,将一点儿血迹也一同擦掉。 他没搭理谌洌,转身就看小刺猬。 小家伙很害怕,努力地把自己团起来,满身的刺。可它太小了,那刺不甚坚硬,轻轻碰着也不扎人。 这要是遇着别的妖了,简直是一点儿自保能力都没有。 少年看了它片刻,无声地叹了口气,借着身躯的遮挡,他指尖一晃,一朵小小的忘归花在他指尖绽放落下,掉到了小刺猬身上。 大概是这花儿身上蕴藏的气息很柔和,小刺猬的发抖暂停了一瞬,片刻后,它小心翼翼地舒展了一下身子,小脑袋探出来,小豆子似的眼防备地看了少年一眼,然后飞快地将那花儿拢到肚皮处,又是曲身一卷,连着花儿一起卷成一团,骨碌碌地滚到石头后边去了。 少年失笑,站起身来,一转身,却见谌洌神色冰冷地看着他:“忘归花——司绯?” 嗯??? 这人是狗鼻子吗? 那么小的一朵花,气息微弱到几不可闻,这样都能被他发觉的吗! 司绯身形疾退,躲开谌洌充满愤怒的一鞭子,一敛虚弱语气,笑吟吟道:“同行了一路,总该有点儿感情的,别那么凶嘛!” 谌洌一言不发,将长鞭挥舞得只剩残影一片,司绯没有武器,也不反击,只灵敏地闪避着,扬声道:“我好好的一介良民,做什么老追着我打?” 谌洌冰冷道:“你们妖魔最是狠毒无心,当年若不是你们——”他的话戛然而止,出手却是更狠厉了。 司绯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正想就着这个话题追问,眼角却扫到一团黑气悄无声息地从沙里拱了出来,眼见的就要扑到谌洌身上了。 而谌洌正满心追着他打,似乎毫无察觉。 司绯眼角一跳,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就迎着谌洌的鞭子而上,一挥手,无数月白色的花儿形成一道屏障,将那黑气一隔。 鞭梢打在他手背上,留下鲜血淋漓的一道伤口,火辣辣地疼,而那黑气势头也是极猛,一下子冲散花阵,继续朝两人扑来。 司绯首当其冲,他身后就是谌洌。 他当机立断地啊呀一声,往后一避,“恰好”撞进了谌洌怀里,危急时刻,谌洌没来得及管他,先挥鞭挡了一挡黑气。 就这一眨眼功夫,谌洌觉得自己怀里被一只手摸了一下。 他神色一凛,然后下一瞬他就看见司绯唇边带起一丝狡黠的笑容,手里捏着本书册,飞快地溜到一边去了。 “你找死——”谌洌浑身都在冒冷气,一字一顿吐着冰碴,鞭舞成幻影,带着凛冽杀气甩来。 司绯手背上的伤口还在流血,那魔气闻到了血腥味,越发嚣张了,张牙舞爪地冲过来,司绯狡猾地引着它去攻击谌洌。 与谌洌交手了许多次,司绯很清楚谌洌的实力,不过这魔气似乎也和一般魔物不同,看起来要更强悍许多,谌洌被迫与它周旋了好一阵,都无法奈何它。 不过魔气同样也无法奈何他。 司绯见此情景,趁着机会,脚底抹油转身就要溜。 他手里还捏着秃和尚的那叠天命纸,谌洌瞥见了,不想让他走,一边抵抗着魔气,一边分神去拦他。 司绯避开长鞭,笑道:“给你给你,别急……”他一扬手,那书册子便朝谌洌扔去。 谌洌空着的那只手下意识地就拽住了书册,就这一瞬间,司绯已不见了影,那魔气没了一个目标,越发难缠。 谌洌将书册往怀里一塞,没了司绯在旁边煽风点火,他这回毫不留情,很快就将那黑气抽得四处散溢,剩下一缕细细小小特别纯黑的,大概是感觉不妙,趁着谌洌一个不注意,就钻进沙里没了踪影。 这一番打斗,战得尘沙漫天飞扬。 谌洌在风沙中,面无表情地将鞭子缠上手腕,从怀里摸出来那本书册。 残旧的书册在他手里化作一缕轻烟,一眨眼,就只剩得一朵忘归花,静悄悄地被他捏在指尖。 谌洌凝视着这朵花半晌,冷笑了一声,抬手就想将这花儿毫不留情地掷落在地,然而手指还未松开,他又停住了,片刻后,他手腕一翻,将这朵花收了起来,转而从怀里捏出来一张薄薄的纸。 ——那是一张,无字的天命纸。 …… 司绯没有回头,谌洌这个人,发起狠来是冷冰冰的疯狗,他见识过的,他也不想被逮着。 急急回到与秃和尚约定的地点,他回身仔细查探了一番,确认谌洌没有追上来,他才松了口气,随手将那书册扔回给秃和尚。 秃和尚一把接过,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了:“啊呀呀呀,我的小宝贝啊……” 司绯这才有闲心来处理手背上的伤口。谌洌没留情,这伤口看着就很狰狞,他一边倒抽着凉气清理,一边没好气道:“收好了,下回可就拿不回来了。” 秃和尚见他受伤,担忧地凑过来想帮忙,被司绯推开了,他顿了顿,干脆翻开了书册。 书册在他手里,一页页被翻过,原本什么都没有的纸页,逐渐浮现出文字。 秃和尚一边翻,一边道:“上一世沈知弦魂魄太弱,不得已才用天命纸开辟了一个小世界让他养魂……眼下一切回归正轨,这小世界也该封起来了。” 他翻到那一页,微微闭了闭眼,掐诀起印,将沈知弦曾短暂停留过的那个小世界整个儿封了起来。 这不是一件容易事,完成后秃和尚满脑袋都是虚汗。他长舒一口气,谨慎地看着那页写完字的天命纸逐渐恢复空白,才擦了擦额头的汗,随手拨弄着书册。 “晏瑾如今正控着荒原,沈知弦也好好活着,好歹这一世算是救回来了。希望别再出什么篓子喽,不然和尚的罪过可就大了,轮回个千千百百世都没法赎罪……” 他随意地翻着书册,忽然发现了什么,动作停住了,片刻后他将书举到面前,仔仔细细地看着缝隙里不甚明显的撕痕。 “阿绯,你那一页怎么不见了?” 第71章 宗主 荒原镇魔一事,小宗门资历尚浅,或许知之不多,但像清云宗这般的大宗门,宗卷里多少都会有记载。 沈知弦将相关的宗卷都翻了出来,一一翻阅,只得出来两个选择——要么集众仙修之力,再次镇压;要么放任,想办法与它们和平相处。 第一个法子,沈知弦只略略想了想,就将之抛于脑后了。 这千百年来,强大的妖魔鬼怪都被镇压住荒原里,仙修们没有劲敌,都养得懒怠了,而那群妖魔鬼怪们成日在荒原里折腾打架——真要对着打起来,谁输谁赢还真不好说。 更何况,沈知弦认为如今的修仙界,还没有谁能有这本事能重新设起这般庞大的一个禁制封印。 那就只剩下第二个法子了。 这难度也不小,妖魔鬼怪们本就是个桀骜不驯的性子,谁都不服气谁,而仙修们向来也是看不惯这些妖魔们放荡粗鄙的模样,两相嫌弃之下…… 沈知弦叹了口气。 两盆散沙似的仙修们和妖魔们,想要融合在一起,还很困难啊。 他思绪飞散,又想到了晏瑾。 这段时间,晏瑾一直留在荒原里。他虽说是天生魔体,但他灵丹才刚被解开禁制,状态还不太稳定,有时难以控制,容易伤人伤己,于是他干脆暂留在荒原,一边淬炼自身,一边收服荒原里剩余的妖魔鬼怪们。 这事儿他上辈子就做过,轻车熟路得很。这些妖魔鬼怪们反而没有仙修们这么多心眼,要制服它们很简单,打就完事了,而打架这种事,晏瑾最是擅长。 荒原里只有一条路通往外界的,就是那片黑漆漆的海域。晏瑾就守在海域边,见一个打一个,把那群妖魔们揍得嗷嗷叫,又狼狈得缩回荒原里去。 荒原里晏瑾揍妖魔们是揍得鸡飞狗跳,外头仙修和妖魔也是打得热火朝天。 沈知弦琢磨着,隐约有了一点想法。 …… 而宋茗这边。 外头一片混乱,都不是宋茗首要烦恼的事情。 他现在最痛恨又最烦恼的,是沈知弦开始明里暗里压他的权了。 宋茗是温宗主亲自定为下任宗主的,其中种种私密的约定,因为涉及了沈知弦,并没有公之于众,故而众人看在温宗主的面上,对宋茗还算尊敬。 然而宋茗行事再周全圆滑,也掩饰不住他在修行一道是个菜鸡的事实,在实力为尊的清云宗,宋茗坐着这个位子,其实也挺艰难的。 只是众人碍于没有更合适的人来接任宗主之位,才勉强忍下,这一忍,就忍了好些年,直到现在恢复正常的沈知弦站出来了,他们才开始动起心思来。 这段时间,宋茗一边防备着沈知弦,一边又要自己的心腹们想办法排挤沈知弦,那暂且潜藏在他身体里的半魔逮着机会就冒出来,催促着他快点将沈知弦的躯体弄来。 宋茗几方压力之下,很是焦头烂额,忍不住朝半魔斥了几句。 半魔嘲弄道:“你可真是个废物。枉你长了沈知弦这么多岁数,掌控了清云宗那么久,这点儿小事都做不到……” 宋茗冷笑道:“你能,你倒是从我身体里出去,自己附沈知弦的身去,我还省事。” 半魔飘出一缕黑气来,在烛光中,影影绰绰的,它沉默了一会,忽然诡异地笑了起来:“我倒有个法子……” 那缕黑气飘到宋茗耳边,一溜烟就钻了进去。 宋茗打了个冷颤,神色带起一丝犹豫:“这……真的可行?” 半魔声音充满着诱惑:“怎么不行了?只要你将尾巴收拾干净,没有人会知道你做过的事……众人只会知道是荒原里的妖魔在作恶。” 宋茗脸色变换不定,半晌,才一咬牙,应道:“好。” 半魔发出嚣张难听的笑声,一头撞进他身体里,不见了。 不过宋茗的计划尚未实施,掌管人事的二长老便一脸沉重地过来告知他:“前些日子去北边的那十八位大弟子,都折了。” 宋茗一愣。 二长老叹了口气:“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清云宗的弟子都折了这许多,其余小宗门更是吃不消,再这么下去……仙修界情形堪忧啊。” 十八位大弟子,这不是小事,二长老向来沉稳中立,宋茗下意识就信了他。不过一时宋茗也没想到什么好的解决法子,便道:“此事还需仔细斟酌,明日请大家一起商议。” 二长老沉吟了片刻,点头应了,临走前,他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回身道:“近日议事堂正修缮着,宗主明日且到听松堂去。” 宋茗脑子里还想着沈知弦,没细想,应了声好,二长老眼底闪过一缕幽光,慢慢地走了。 宋茗第二日是走了一段路才想起议事堂正修缮着,在半路拐道去听松堂的。 离听松堂越近,宋茗心底就越有些怪异感。心脏忽然跳得有些快,宋茗不明所以,皱着眉忍了忍这一阵心悸,才快步走到听松堂。 听松堂也是很久没有使用过了,这儿的布置大概是好几年没变过了,一点儿冷香漫入鼻端,宋茗隐约觉得此处些许眼熟——可他分明没来过这里。 四周一片寂静,宋茗踏入堂中,正疑惑着怎么没有人,一抬眼,心头忽地发冷。 ——不对! 他来过这里! 这是温宗主惯用的议事堂,他当年不过一介小弟子,无权入内,只有那一天…… 只有那一天! 温宗主交代他宗主之位和沈知弦一事的那天! 宋茗脚步僵住了,整个人仿佛被钉在原地,身后的门悄无声息就关了起来,室内光线一瞬间暗了许多,那坐在高位上的人影却是由模糊至清晰。 “宋茗。”温和的男声响起,在空荡荡的厅堂里回荡,显出几分幽然,“今日唤你过来,是有很重要的事想与你说。” 这一句话,与数年前一模一样。 冷香越发浓郁起来。 宋茗下意识就往后退了一步,片刻后,他猛然睁大了眼,三两步就冲到那那人面前,失声:“温宗主!” 他不敢置信地看着面前的人,震惊和恐惧交错了,让他神色看起来很怪异。 温儒俊雅的男人仿佛看不到他的怪异,只温和道:“当年我曾与你约定,由你暂任宗主之位,若我徒沈知弦心疾愈了,你便将宗主之位交还与他。眼下他已无大碍,为何你还坐着这位子?” 宋茗想也不想地就反驳:“你我何曾有这般约定!” 温宗主被他这么一喝,顿了顿,缓慢道:“当年你信誓旦旦地保证,如今是翻脸不认了?” 宋茗神色狰狞,他顾不得思考这儿为什么会出现一个温宗主,堆积了许多年的愤恨和不甘让他有些丧失理智,他怒道:“凭什么!我辛辛苦苦这么多年,沈知弦他凭什么要夺走我这一切!” “你太不公!偏心至此!”宋茗厉声道,“我百般努力,于你眼中什么都不是,沈知弦算个什么,他只是个自己都保护不了的废物!” 他近乎声嘶力竭,眼前人影恍惚中一会儿变成了沈知弦,一会儿又变成了温宗主,但无论是哪个人,都叫他无法抑制地痛恨。 或许曾经他是感激温宗主的,但在一次次的努力被人忽视和否认之后,这感激就变成了恨。 这宗主之位本不属于他,只是他暂代的久了,渐渐地也就想占为己有了。 门忽然被叩响,明明声音不大,落在宋茗耳中却如雷鸣。他猝然回头,那门不知何时又悄无声息地开了,一个小弟子恭敬地站在门口:“……温宗主闭关了。” 宋茗听见自己平静地声音:“好,我知道了。” 他的声音没有波澜,平和如常,但没有人知道,他的心陡然剧烈跳动起来,兴奋与紧张攥住了他整颗心脏,他压了压翻滚的情绪,大步大步地朝外走去。 四周场景如湖面水波般漾起涟漪,渐渐变成了另一个模样。致幻的冷香萦绕在四周,侵蚀着宋茗的意识。于是这本该是很诡异的场景,宋茗是一点儿都没有意识到。 宋茗正站在一扇门前。 闭关准备升阶渡劫的温宗主就在这屋里面。 他眼底流露出犹豫和挣扎,片刻后还是渐渐变得坚定。他深吸了一口气,再开口时便带上了慌张:“宗主!宗主!师弟出事了!” 闭关之中当不理任何事,但宋茗知道,沈知弦就是温宗主的软肋。 果不其然,那门开了,温宗主盘膝坐在榻上,神色紧绷:“怎么?” 宋茗张口便道:“师弟他忽然发狂,伤了好多人!” 怕温宗主不信,他一把撩开袖子,露出一道狰狞的剑伤,那上边还滴着血,宋茗沉重道:“师弟伤了许多人后,突然又开始自残,我本欲阻拦,奈何实在不是师弟的对手……” 他跪了下来:“宗主,请您出关救救师弟!” 那段时间夺舍沈知弦的半魔情绪确实是很不稳定,经常发狂,而宋茗又总是一副温厚老实的模样,温宗主既然能选他暂任宗主,自然是信了他这性子的。 爱徒心切的温宗主想也不想地就站起身来往外走,强行从入定里脱身,体内灵力翻滚,他忍不住呛了一口血,踉跄了两步。 宋茗落在身后,温宗主便回头,正想让宋茗带路,眼底却印见了一缕冰冷的剑光—— “哐!” 冰冷的剑意和杀气从宋茗面前一劈而过,几乎是贴着他的鼻尖,落在地面时,深深的一道剑痕。 宋茗陡然醒神,才发现自己仍旧在听松堂门口站着,根本都未曾进去。 不祥的预感冒了出来,宋茗缓缓转过身。 然后他看见了黑压压的一群人。 站在最前头的是手提长剑的四长老。四长老是使重剑的,他的重剑抵在地面,隐约能见地表被戳了一个洞,剑身上萦绕着的剑气,和方才劈他的,一模一样。 其余几位长老也在,还有大大小小许多管事,不管是他的心腹,还是温宗主时期的旧人,都在。 无数双眼睛正紧紧地看着他,视线里都是不敢置信。 四长老咬牙切齿,一把提起重剑:“宋茗!忘恩负义的小人!温师兄这般信任你,你却做出这等恩将仇报的事来!” 被重剑指着,宋茗的心反倒是平静下来了,他环视了周围一圈,没看到沈知弦,他古怪地笑了笑:“我那好师弟呢?怎么不出现?” 四周沉默一片。宋茗不再掩饰,眼底的轻蔑几乎要化作实质流淌下来:“枉费你们自诩厉害聪明,还不是被我戏弄于鼓掌之中。这位子我坐了这么些年,想轻易夺去?”他倏地厉声:“不可能!” 天色忽地暗了下来,宋茗嘴里念念叨叨着什么,手指飞快地掐诀,一道屏障隔开四长老的剑,他一边施法,一边急急后退,想退到听松堂里去。 然后他只觉腰部一疼,仿佛要折断了一般,难以抑制地就朝前扑去,要不是他反应快,飞快地一扭身避开,他此时身上就要多个大血窟窿。 他愤然一回头,只看见沈知弦优雅地收回脚,掸了掸衣摆,像是掸去了什么脏东西,淡淡地看着他:“还想进来?太脏。” 宋茗只觉得脑海里最后的那根称作理智的弦彻底的断掉了。 他的手在发颤,一双眼喷着火,伪装了许多年的彬彬有礼温儒姿态彻底被撕开,他恨声道:“脏?那我就彻底脏给你们看!” 法诀被完整地打出来,黑气瞬间从宋茗所在之地冒出来,丝丝缕缕,很快就弥漫成一大片,半魔从他身上冒出个头来,同他一起狞笑。 天已经彻底暗下来了——也不是整片天都暗,只是众人所站之处,仰头俱是黑漆漆一片,远处倒是亮着,只是那光亮仿佛很遥远,可望不可即。 妖鬼横行,万魔喧嚣。 那黑气里藏着的是无数妖魔鬼怪,席卷过花草树木,绿意立即枯残一片,了无生机,众人纷纷避让,四位长老拔剑结阵,无形屏障挡了挡来势汹汹的妖魔。 只是这阵也只能抵挡一瞬,很快,那些妖魔就冲破了屏障,与众人厮杀在一起。 宋茗脚底是法诀落下的地方,也是与荒原连通的地方——他将荒原的妖魔鬼怪召过来了。 数不尽的妖魔鬼怪从那连通处接二连三地涌出来,众人拼尽全力去杀,也杀不尽,铺天盖地的黑暗中,很容易就让人产生恐惧的心理。 混乱中,不知谁喊了声:“沈宗主救救我们!” 这一声沈宗主,喊得是谁,不言而喻。 宋茗浑身裹在黑气里,连眉心都团着黑气,他听见这话,怒不可遏,正要反驳,却听见一声轻笑。 他下意识转头,才发现沈知弦居然并没有加入战斗中,就站在他身后不远处,那些妖魔萦绕在他身侧,却不扑上去,反倒像是很恭敬地在点头哈腰。 宋茗怒道:“废物!废物!给我杀了他!” 他身上的半魔也开始蠢蠢欲动了,叫嚣着要往沈知弦身上扑。 然而那些个妖魔却仍旧不动,发出怪异的声音,似乎正在表达着什么。 宋茗恨上心头,拔了剑,亲自要去杀沈知弦。 他自知自己不是沈知弦的对手,但是没关系,半魔还在他身上,他还召来了这许多妖魔,沈知弦双拳难敌四手,绝不可能活着离开这里—— 呼吸骤然一窒。 沈知弦出剑了。 那浸着冷意的剑尖明明还离他有一拳距离,可他分明感觉一只无形的手,狠狠地钳住了他的喉咙,叫他无法呼吸! 霜回剑灵感受到魔气,从剑里出来,绕着剑身打转。沈知弦稳稳举剑,轻轻一划。 剑尖仍旧未碰到宋茗,但那凛冽的剑气却叫他无法抵抗。手足仿佛有千钧重,他眼角扫见,是大团大团的黑气反过来困住了他。 宋茗震惊地看向沈知弦,只觉得有温热的液体从他颈脖处流下,湿漉漉的。 “这一剑,为师尊。” 沈知弦眼底泛起冷意,看着那殷红鲜血从宋茗脖间淌下,他再一抖手腕,宋茗发出一声惨叫,灵根被剑气搅碎。 “这一剑,为晏瑾。” 若非宋茗当年故意引魔物去追杀他和小晏瑾,他们也不会被逼入荒原,以那样惨烈的方式结束他们的初遇。 而后来,宋茗竟然还敢从荒原边缘将小晏瑾带回来,交与夺舍的半魔,企图让半魔和晏瑾互相折磨致死——上一世,他也确实成功了。 再一剑,宋茗只觉浑身软成一团烂泥,瘫在地上,痛得已经没了意识,只有一双眼睛能动,艰难地盯着沈知弦。 “这一剑,为我。” 沈知弦居高临下地看着这摊烂肉:“师尊曾教导我,是我的,就该好好守住,不许放弃。清云宗是我的责任,容不得你玷污分毫。” “所以,你还是死一死罢。省得老蹦出来,脏了我的眼。” 沈知弦是很少会说这样恶毒的话,可是他觉得,对于宋茗来说,纵然是再恶毒一百倍一万倍,都不够。 宋茗召来的魔物将他的身躯都吞噬干净了,只剩几根白骨,头颅倒是还在的,宋茗还剩着最后一口气,不甘地挣扎着,吐出含糊的字眼:“你……魔……” 沈知弦猜到他想问什么,微微笑了,轻声道:“说与你听也无妨。我家阿瑾如今可是荒原之主了,你猜猜,你召来的这些荒原妖魔,是会帮你呢,还是杀你呢?” 他家阿瑾…… 宋茗用最后一丝力气想起来那是谁,然后一口气再上不来,哗啦一声,他的头颅也被魔物们啃了个干净了,那来不及逃的半魔被一只凶残的魔物一口啃了一半,剩下半截叼在嘴里。 没了宋茗的支撑,那连通处开始渐渐消失,沈知弦掐诀控住,偏头朝一旁点头哈腰的魔物们道:“回去吧。” 那看不出样貌的魔物应了声,旋即发出一声诡异的声音。听见这声音,那些原本在与众人厮杀的妖魔鬼怪们都纷纷边战边退地缩了回来,接二连三地哪里来回哪里去了。 那发出召唤的魔物在最后时刻朝沈知弦扭捏了一下,小声嗡嗡道:“俺们今天好认真的,在荒原里演练了好久呢,您要是见着了尊上,请让尊上少揍俺们几遍……” 它的尾音连着连通处一同消散,沈知弦哭笑不得地收诀,敛了敛情绪,转头望向众人。 妖魔鬼怪们看起来虽然很凶,但事前得了吩咐,打起来虽然狠,但也没下杀手,顶多有几个管事受了不轻不重的伤,也无性命之虞。 黑暗仍在,沈知弦掐诀驱散了剩余的魔气,四周恢复平静,只是遍地狼藉仍旧昭示着方才的凶险。 众人互相搀扶着,面容上多少有劫后余生之感——修仙界真的是安宁了太久,他们大多数人还是第一次见这么多妖魔鬼怪聚在一起。 素来沉默寡言的大长老沉默着收了剑,沉默地站出来,沉默着,朝沈知弦行了一个见宗主的大礼。 第72章 重逢 有了之前诸多准备,身份实力又摆着,沈知弦接手清云宗并没有宋茗当年那么困难。 他将宋茗的罪状在宗门内公开了,给那几个受严深所害的小宗门送去了信函和赔礼,将一应过错半真半假地都推到了宋茗身上。 那几个小宗门收了重礼,本来还是心有不甘,奈何最近肆虐横行的妖魔也将他们折腾得够呛,清云宗既已摆出态度,他们犹豫许久,还是只能咬牙忍了这口气。 再闹下去,只能是以卵击石,没个好下场。 时间匆匆忙忙地就消逝了,一转眼,就是一年过去了。 这一年里,沈知弦和晏瑾两人仍旧分别两处,各自忙碌,只偶尔夜里晏瑾会投幻象过来,两人忙里偷闲,在月下花前短暂地相拥片刻。 他们俩之间的亲昵,并没有太刻意地传出去,宗门里弟子仍旧以为晏瑾在外历练,只是明意有时候会不明所以地悄悄感叹一句宗主今天心情好好喔——其实那是因为前一夜晏瑾来过。 四长老倒是猜到了一些,不过沈知弦没提,他便也没说出去,哎呀,年轻人的事儿,他一个单身老人家,就不要掺和了嘛。 四长老对上其余几位长老略带疑惑的视线,缓缓地露出一个淡定而高深莫测的微笑。 怕是谁都不知道,他们清云宗,除了有了新宗主,还有了个新……呃。 四长老想起晏瑾冷峻寡淡的模样,迟疑了一下,还是坚决维护小师侄的大男人尊严,在心底默默地将后半截话补完。 ……宗主夫人呢。 晏瑾也没闲着。这一年过去,他已彻底将荒原收入囊中——连带着里面大大小小许多妖魔鬼怪。 入魔的事实已无法改变,也无法逆转,他眼下唯一能做的,就是尽量拉近与沈知弦的距离,努力让自已变得更强大,以后能好好护着沈知弦。 荒原里剩下的妖魔鬼怪们原本就是杀心不怎么重、甚至被关押得开始逐渐颓废的,在接受了晏瑾的暴打洗礼之后,它们毫不犹豫地表示了臣服。 于是它们不但要放弃茹毛饮血的生活,还要时不时地出去一块儿斩杀那些逃逸出去四处作乱的妖魔鬼怪们。 荒原里的魔物们简直要原地落泪了,好歹它们也是共处过千百年的难兄难弟啊,这一转眼就开始自相残杀,这真是太…… ——太快乐了! 妖魔们将斩妖除魔挣来的灵石都尽数换成各种人间吃食,正兴奋地围成一团,吃得热泪盈眶—— 淦! 以前怎么就没发现这比生肉更好吃的东西呢! 可惜它们灵石太少,换回来的食物太少,每只妖魔只分得可怜巴巴的一点点,几口就没了,别说填饱肚子了,塞牙缝都不够。 一大群妖魔委屈巴巴地凑起来一商量,这回也不用晏瑾逼迫了,隔三差五就积极出荒原去日行一善换灵石了。 只是它们到底是妖魔,不通人性,弄出来不少啼笑皆非的笑话,这暂且不叙,值得夸赞的是,它们造成的结果倒是不错—— 仙修上层宗门的掌权人们在悄悄地开完小集会之后,一致认为,既然荒原如今有主,荒原里的魔物看起来也不太像要搞事的样子,他们在没法再将荒原封印的前提下,干脆两方定个协议,尽量友好相处。 就算是表面和平也好,能拖多久,就拖多久,好歹有个喘气的时间来筹谋下一步。 沈知弦是第一次以清云宗宗主的身份去参加这种小集会。敲定协议时,晏瑾并没有暴露身份,顶着半张沈知弦亲手为他雕刻的面具。 于是众人只知荒原里多了个“尊上”,并不晓得那是晏瑾。沈知弦沉稳地坐在一群前辈面前,听着协议终于确定下来,松了口气。 这一年他和晏瑾的各种努力,到底没有白费。 然而荒原的问题从表面上看是暂时解决了,但还是有许多不肯再屈服于荒原的魔物逃逸在各处,这些祸害,还得继续想办法解决。 于是第二次小集会很快又开始暗中布置起来,写着时间地点的讯息通过秘法传递到沈知弦手上时正是大半夜,晏瑾恰好也在,看见讯息,皱了皱眉。 上一次收到这讯息的时候,晏瑾足足有好几日都只能眼睁睁看着沈知弦就在面前却不能碰,甚至多一句话都不能说——当时他戴着面具,正不动声色地当着荒原之主,而沈知弦身为清云宗宗主,自然是与他“不相识”的。 沈知弦展开讯息看完,露出一抹笑意。他毫不避讳地将讯息给晏瑾看,心情颇好地叮嘱:“过两日我便出门去,你就不要再投幻象过来啦。” 投幻象这术法施展起来并不简单,不管是本身所在之处,还是幻影所落之处,都需要稳定的灵气环境,一旦灵气波动剧烈,施法者容易受伤。 虽然晏瑾已经很强大了,但沈知弦仍旧不愿他冒险。 晏瑾抿了抿唇,没有应声。 …… 这个小集会之所以称之为小,是因为与会人员很少,只有几大宗门里有实力有决定权的人参与——事关围剿魔物一事,小心谨慎些总是应该的。 沈知弦让四位长老留在宗门里,自个儿顶着岁见的面容,假称闭关,实则又悄悄地下山去。 小集会地点定在玄机楼,据闻玄机楼算出来了什么卦象,要好好商议一番。 沈知弦到玄机楼附近的小镇时,时间尚早,他也不急着赶上门去,便在镇上闲逛。 镇上很热闹,那些茶馆酒楼沈知弦不想去,干脆找了间书斋进去看看。 今日坐镇书斋的是个年轻姑娘,仙修界对女性的压制并不算太沉重,不少女子掌权当家或出来做生意,都是很常见的。 岁见的这张脸和这身气质,算不得风流倜傥英俊潇洒,却是最容易吸引少女少年的目光。 那年轻姑娘一见着沈知弦,杏眸一亮,原本懒散的坐姿一下子端正起来,眨巴着眼热情洋溢:“公子要买点儿什么吗?最新的话本画册,上品的笔墨纸砚,什么都有!” 她哗啦一下把柜台上热销的话本画册都推了过来,满含期待地看着沈知弦。 沈知弦本来想说自己随意看看,视线却被放在最上面的那画册给吸引了:“美人榜?” 底下还有个小字,仙。 年轻姑娘见他视线停驻,忙不迭地将那画册子递过去:“新出的美人榜!仙修界版!什么美人儿都有!男女老少各个齐全!” 沈知弦挑了挑眉,饶有兴趣翻开一页。 年轻姑娘显然是翻过很多遍这个画册子了,见他翻开第一页,想都不想就开口介绍:“第一页的呢,就是榜首了,这位是清云宗的现任宗主……” 沈知弦猝不及防地就听到了自己的名字,低头又看见了自己的画像,忍不住失笑,往后又翻了几页。 其实仙修界里长得比他好看的大有人在,沈知弦问起来,那年轻姑娘就笑道:“这美人榜是大伙儿投票排的,不仅看容貌,更要看气质、实力等等……” 也不知是谁这般有闲心弄这么个东西。沈知弦略略翻了几页,笑着将画册子合上递回去。 年轻姑娘不太死心:“公子不买一本吗?” 沈知弦正欲摇头,眼角却瞥见了藏在柜台角落处随意搁着本画册,那封面与这本相似,也是有美人榜三个大字,唯一不同的……沈知弦凭着自己的良好视力,看见了那原本写着仙字的位置,换成了一个黑漆漆的魔字。 “那是……?” 年轻姑娘回头一看,满不在意道:“嗨,那是魔物们的画像。哎,要我说,那本根本就称不得美人榜,丑八怪榜才是……不过那榜首啊。” 她一边将那画册也拿过来,一边翻开给沈知弦看:“这榜首,据说是荒原之主,那群魔物们的尊上,也就他看起来还挺顺眼的,别的……不看也罢。”顿了顿,忍不住有点儿埋怨:“编榜那人非要连着魔物们一起印,可这根本没人买啊!亏大了!” 她一指角落,一摞摞的画册随意地东倒西歪着,表面那本甚至沾满了灰。 沈知弦抬手,轻轻摩挲过画册首页的画像。 与晏瑾一般的身形,与晏瑾一般的气质,只是那脸上,带着半张面具的,将他半张脸遮挡得结结实实,只露出线条冷峻的下巴,与微微抿着的唇。 沈知弦的指尖在那唇上停驻了片刻,微微露出笑来,抬手将画册合上:“我要一本这个。” “啊?”年轻姑娘没反应过来,不敢相信地问了一遍:“要这魔物的,还是要仙修们的?” “要这个。”沈知弦点了点画着晏瑾的画册,大方地放下一颗上品灵石。 年轻姑娘没接灵石,先是手脚利落地替他选了本新画册,用纸包好递给沈知弦,好奇道:“公子怎么会想着买这个……几乎都没有仙修们买这本的呢。” 沈知弦温和笑着将画册接过:“因为榜首很帅,我很喜欢。” 被目瞪口呆的年轻姑娘目送着出了书斋门,天色也差不多暗了。后日才开始集会,沈知弦想了想,还是决定自个儿再住一晚,明天再去玄机楼。 玄机楼那群人,他可是印象深刻,上至掌门,下至小弟子,最是喜欢逮着人算命,还尽喜欢替他算姻缘,他实在是遭不住这份热情。 先去定了客栈房间,沈知弦便去吃晚饭,吃完了也懒得再去街上闲走了,打算直接回房里歇息去。 甫一推开门,他就察觉不妙,极为迅速地侧身一避——没避过,晏瑾实在是太懂他了,正正拦截在他的躲避路线上,将他抱了个满怀,反手又关紧了门。 沈知弦笑着唤了声阿瑾,问:“怎么来啦?” 虽然是问句,倒也没有太大的惊讶,晏瑾懂他,他也很懂晏瑾,那一夜晏瑾不回话,他就猜到这小徒弟要想法子来找他了。 晏瑾抱着他在床榻边坐下,闷闷不乐地将脑袋搁在沈知弦肩头:“我若不来,又要好久见不着岁见了。” 沈知弦抱着他轻车熟路哄了两句,忽然想到了什么,兴冲冲地翻出来那美人榜给晏瑾看:“我觉得这画师水平还不够,画不出阿瑾三分姿色,太敷衍了。” “而且这才一个姿势,全然体现不出阿瑾的俊俏,就该多画几个样子……哎呀,这画师见不到阿瑾真面目,作品到底是差了些。” 晏瑾只轻轻瞥了一眼,便目光灼灼地盯着沈知弦:“岁见画。” “嗯?” “岁见若想画,我什么姿势都可以摆给岁见看。”低沉的嗓音充满诱惑,晏瑾偏头,嘴唇几乎要碰着沈知弦的耳垂了,“若是看不够,岁见甚至可以摸一摸……” 沈知弦实在是受不了他这腔调说话,被他喷了一耳朵的热气,浑身都忍不住要发软,没好气地在他腰间掐了一把,下意识就回道:“我想看你不穿衣服呢,你也给看吗……” 大抵是距离容易产生美,小别容易让人生出些旖旎心思,这一年来,两人关系突飞猛进,前世的岁见又回来了——是那个时不时就喜欢撩拨晏瑾的岁见。 后来是怎么煽风点火闹起来的,沈知弦已经记不清了,他只记得最后关头晏瑾突然停了手。 沈知弦好歹是个正常的大男人,该有的反应全都有。这回两人闹得格外厉害,沈知弦迷蒙之中,都下定决心要给晏瑾了,几乎是无限纵容着晏瑾的一举一动。 结果晏瑾原地刹车。 沈知弦气得想咬他,面色泛着红,微微急促地喘息着,胸膛剧烈起伏,也不知是气得还是给什么弄的,他咬着牙恨声道:“你给不给?” 晏瑾显然也是很难受,大滴大滴的冷汗从他额头滑落,可他手撑在沈知弦身侧,就是不碰他,摇了摇头,艰难道:“这儿不好,会委屈你……” 沈知弦得不到满足,简直要崩溃了,声音又气又软:“又不是黄花大闺女,委屈个什么劲……上一世也没见你讲究这么多呀!” 之前两人一直是一人真身一人幻影,再亲昵也没法做到最后一步,这回好不容易两人是重逢了,彼此都是真实的,沈知弦也就没刻意忍着了。 ……横竖两人上一世什么该做的不该做的都做过,这种事情,沈知弦选择随心所欲。 只要他高兴,只要晏瑾高兴,怎么都可以。 然而他万万没想到,先喊停的居然是晏瑾。 沈知弦气得浑身都在冒火,恨不得拔剑砍他,忍了又忍,最后一脚将晏瑾揣了下榻。 第73章 猫儿 沈知弦第二日上玄机楼的时候,仍旧是一肚子火气。 能灭火的人提着裤子就跑了——虽然跑前还是替沈知弦略略解决了一下,但沈知弦仍旧没能得到完全满足。他想起来在现代时曾听过的一个词,还是忍不住在心底恨恨地骂了一句。 晏瑾这个小作精!都给惯成什么样了! 下次再见,一根手指头都不许他碰! 他脸上笑容是惯常的温和,但要是熟悉他的人见了,就能隐约看出来一点儿咬牙切齿的味道。 玄机楼主名唤邬悬,他与沈知弦倒是不算太熟,但常年接触神神道道的人总是比较细心敏锐,他感受到沈知弦身上有一点儿不同寻常,试探性地问:“沈宗主是遇着什么事了?” 沈知弦矜贵得体地微笑摇头:“无甚大事。只是昨日来的途中见着了一只狼崽儿,凶得很,咬了一口就跑了。” 邬悬若有所思地啊了一声,没接着问,引着他与其他人见面。 这次的小集会气氛要比上一次严肃得多。邬悬神色有些凝重,将绘制的卦象摆在众人面前:“师门规矩卦不二算,本君前些日子算了这一卦,今日不便再算一次——诸位请瞧一瞧这结果罢。” 他将卦象解释了一番,最终只叹息着落下一个“大凶”的结论:“若无机遇,此行甚是危险。” “再艰难也是要去的。我们这些老家伙,该护着小辈们。”略显圆润的药宗宗主薛慈摸了摸下巴,笑呵呵道:“我们药宗什么不多,灵丹妙药倒是不少。各位有什么需要的,尽管提便是了。” 其余几位与会者,包括沈知弦在内,都各自表了态。虽说邬悬开门见山的就表示了危险重重,不过也没有谁表现出不同意的。 毕竟事关整个修仙界的安危,他们处于上层的宗门,总不能退缩,这事情早解决了也早安心。 那些逃逸的妖魔鬼怪们也不是各自分散的,它们在被众仙修们追杀了一段时间后,学乖了,开始抱团起来。 据各宗门各种手段的探查,最终是确定了一个最可能藏匿着大部分魔物的地点。 众人一顿推敲,决定给这些妖魔来个釜底抽薪大围剿——就算不能尽数将它们除去,也要尽可能将那处地方暂时封印起来。 带得太多人去,反而容易惊动妖魔们。众人一番商议,最终决定就由着他们在场的人去打头阵,后续再安排清理与接应的弟子们跟上。 在场的几乎都是各宗门的宗主,年纪较大的老狐狸们了,只有千音阁来的是位年轻的大弟子连琴,瞧着大概与沈知弦差不多大,怀里抱着张古琴,在一众前辈面前也不卑不亢,彬彬有礼。 据闻千音阁阁主身体抱恙,连琴则是千音阁内定的下一任阁主,掌权已久,资质也是整个仙修界里数一数二的优秀,他代替千音阁阁主来此集会,也是正常。 邬悬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沈知弦,感叹道:“我们这些老家伙,要被年轻人们追上啦。” 事不宜迟,众人又开始紧锣密鼓地安排剩余事宜,一群人过去太引人注目,独自行走又没个照应,最后众人分作两组行事。 一组在前打头阵,一组在后引着各宗门弟子。 沈知弦与玄机楼邬悬、药宗薛慈以及千音阁连琴分得一组,是要先一步出发的。 各种事情敲定后,众人分头行事。然而沈知弦几人刚走到山脚下,便迎面而来一位黑衣青年。 看见这人,沈知弦眉心就不自觉地抽了抽,刚压下去的火气又忍不住飙升。 那黑衣青年径直拦在几人面前,视线从沈知弦开始移到邬悬神身上,神色微微一动,似有些迟疑:“玄机楼主?” 他的气质沉冷,修为内敛,邬悬一时竟也不能看破他的境界,不答反问:“你是何人?” 黑衣青年气质沉冷,闻言从怀里摸出来一封信函:“明州谌家应约而来。” 邬悬将那信函展开仔细看了看,确认了它的真实性,他微蹙的眉头略略松开,带起一点笑容:“此处人多,还请借一步说话。” 五人找了个安静的地方,交流了一番。 明州有许多隐世大宗,实力相当强大,只是他们习惯避世不出,只有宗族里小辈偶尔会出来历练。 邬悬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给他们发过去邀约信函的,心里也没抱太大希望,前几日见明州无人来,他便没再放在心上,谁知眼下居然见着了人。 不过邬悬也没有被这信函冲昏头脑,他谨慎地询问青年的身份,青年意会了他的怀疑,二话不说,掏出来一块雕刻精致玉佩。 玉佩上灵气精纯,约莫是宗族世家里证明身份的物件。 邬悬道了声冒犯,伸手取过玉佩仔细看了。在场众人中,多少都知道明州隐世宗族,但只有邬悬对他们比较有研究。 那玉佩确实是真的,是明州谌家独有的标志。 邬悬笑容里带起了几分真心,当下长话短说重新商议一番,最终青年谌晏得以加入。 沈知弦睨着他,意味不明地轻笑一声。 还谌晏呢。 他们所认识的人里,只有一个谌洌与明州谌家有关系,也不知道晏瑾是用了什么法子弄来这么个玉佩,装作是谌家的人。 晏瑾改容换貌装作谌家人,沈知弦也不拆穿他,只作不认识,也不同他讲话。一路上众人各自骑着坐骑赶路,晏瑾便有意无意地凑到沈知弦身边。 沈知弦只当看不见,笑吟吟地同连琴讲话。 晏瑾抿了抿唇,望向连琴的视线若有似无地流露出一点儿危险的意味。连琴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然而他偏头望去时,却又只看见这沉默的青年正目视前方,身板坐得端正,像是从未曾望过来一般。 就这般走了几日,连总是笑呵呵的、人如其名满目慈祥的药宗宗主薛慈都觉得不太对了。 他们虽然表面上是接纳了晏瑾同行,但实际上还是会对他抱有防备的,毕竟明州的这些个大宗族隐世不出许久,揣着什么心思谁都不知道,只是这青年…… 是不是对他们沈宗主太关注了点? 再一次看见青年下意识就选择在沈知弦身边坐下后,邬悬不动声色地笑道:“谌君之前与沈宗主相识?” “不认识。” “久仰。” 两个声音同时响起,邬悬笑眯眯地喝了口茶,打趣了几句,没再继续这个话题。 略略休息了一番,众人又开始赶路。 出茶楼的时候,沈知弦不知是有意无意地落在了最后,而晏瑾自然而然地也慢了脚步。 一抹绿意悄悄地从晏瑾袖子里钻出来,飞快地跳到了沈知弦的袖子上,又轻车熟路地攀爬到沈知弦肩头,唧唧啾啾地叫。 前头几人听见动静,下意识回头来看,薛慈一看见小草芽眼就亮了亮,他是药宗出身,对灵植极为看重,虽然不认得小草芽是何品种,但一眼就能看出它不同寻常:“这是沈君养的小灵植?” 沈知弦笑吟吟的,晏瑾不说话,他便不否认:“看着有趣便养着了。” 灵植开窍虽然稀罕,但也不是没有,不过像沈知弦一样养了当小灵宠的倒是很少见。薛慈又瞧了它几眼,感受到小草芽身上蓬勃的灵气,有些心动:“不知老夫能否近观一下?” 小草芽晃了晃,没等沈知弦回应,就蹦去薛慈手上,冲他活泼地抖叶子。 薛慈长期与灵药灵植接触,身上气息很温和,小草芽对他便也不排斥,在他手心里打滚。 薛慈掏出来一颗上等的灵丹喂它,它竟也不推辞,两个小叶片抱着圆滚滚的大灵丹,发出扑哧扑哧的声音,不一会儿,就将那灵丹化作灵气尽数吸收。 它发出来一声类似饱嗝的声音,站起身来,一本正经地朝薛慈鞠了个不伦不类的躬。 薛慈被它逗得忍不住发笑,忍着不舍将小草芽递回给沈知弦:“这小家伙倒是机灵,一点儿也不认生。只是以后可不能随便吃陌生人的东西呀。” 沈知弦替小草芽又谢了谢那丹药,随手将小家伙又搁在肩头,半真半假地玩笑道:“大抵是我没有养宠物的本事,养的小家伙总是喜欢往外跑。” 同行几日,大家地位相当,也都不是什么难相处的性子,很快就熟稔了,开起玩笑来也随意了许多。薛慈顺口问:“沈君还养过别的小灵宠?” 沈知弦翻身上坐骑,他的坐骑是一匹飞马。坐稳后,沈知弦偏头,似笑非笑地回道:“还养过一只凶得很的小狼崽,可惜养不熟,咬我一口,就跑啦。” “啊呀,那很可惜……” 薛慈一边笑着,一边也爬上了他的坐骑,那是一只看起来懒洋洋的黑壳乌龟,脑袋尾巴总是缩着,只有四肢伸着。 天生飞着总是要比地上跑着快,这些日子他们都是在飞着赶路,沈知弦这回是独自飞着,没有晏瑾陪着,那点儿恐高的情绪又有点上头,只是一直忍着,倒也没太表现出来。 这回晏瑾将小草芽送过来陪着他,看着小草芽在飞马脑袋上迎风跳舞,沈知弦略略舒了口气,觉得心情松快了一些。 晏瑾照旧是跟在他身侧不远处,几乎与他同速而行,离其余几人又略远一些。 沈知弦正给小草芽数着它能腾空翻几个身,耳边却传来了晏瑾的声音,轻轻的,是用秘术传来的,只有他一人能听见的。 “我也有养过……” 沈知弦给小草芽数着的数一顿,就漏掉了一个数,小草芽翻身翻得正得劲,并没有注意到。 “我家小猫儿不理我了,怎么办?”声音里还带着点疑惑和无辜,晏瑾轻声道,“我把我的小猫儿得罪了,他生气了。沈君经验丰富,能否教我个法子怎么将他哄回来?” 沈知弦:“???” 沈知弦拎起小草芽就想给晏瑾扔回去,拎起来想了想又忍住了,将它重新搁回飞马脑袋上,没好气地动了动嘴唇。 没发出声音,声音顺着秘术传入晏瑾耳中。 咬牙切齿的。 “……挨一顿打就可以。” …… 紧赶慢赶,众人终于赶到了之前查探出来妖魔藏匿的地方,那是一处高山,山脚处被凿出来一个山洞,里头黑漆漆的什么都瞧不见,只隐约有窸窸窣窣仿佛小动物刨沙坑的声音。 沈知弦伸手悬空覆在旁边的山石上。灵识探入如泥石入海,惊不起一丝风浪。沈知弦感知了片刻,蹙起了眉:“有灵气,也有魔气。” 他轻吸一口气:“这是一处秘境。” ——这一整座山,都是秘境。 “这些个妖魔居然还懂得藏匿在秘境里。”邬悬掐指推算了一番,“半凶半吉,晦朔不明。” 他话音刚落,连琴忽地叫了声“小心”,一抬手,就将古琴砸了过去! 那黑漆漆的山洞里发出诡异的声音,一团黑气被古琴砸了回去,似乎在咆哮,地面隐约有些震颤,那山洞门口似乎有无形的屏障被打开了,狂风从里头席卷而出,卷携着许多泥沙灰尘。 整座山都在摇晃,像是要平地而起。 沈知弦骤然道:“这是个会移动的秘境,它们要跑!” 第74章 石壁 这山不小,轰鸣声中,它笨重地挪动着,不断有石块掉落,滚了一地。 众人支起屏障,左右闪避着躲开。 一块块落石滚了好一段路才停下,尔后仿佛有意识似的,又继续艰难地追随着大山秘境滚过去。 那秘境起初动得缓慢,一点一点地挪着,笨重地摩擦着地面,像个蹒跚学步的小孩,后来渐渐变快,底层的巨石滚动起来,将它整个儿推着往前走,那些笨重的落石就追不上了。 落石们着急起来,一个撞一个,骨碌碌地跟在后头滚,像一条石头长尾巴。 众人在这大山面前,渺小如蜉蝣。 连琴纵身跃至巨山秘境的前方,抡起手中古琴,又是哐一声,重重砸在地面上。 尘埃碎石扬起,地上被砸出来一个大坑,灵力顺着古琴传到地底,在秘境前方激起一堵土石交杂的高墙。 秘境被阻碍了一下,撞到高墙,轰隆一声响,没撞碎。它趔趄了一下,在原地停顿了片刻,身后一溜儿落石接二连三地撞到了它身上,打了个转,尔后很高兴似的,一个一个贴回在大山身上去了。 沈知弦神色复杂地看了眼连琴,又看了眼连琴手中的琴——合着这琴不是用来弹的吗? 察觉到他的视线,连琴回望了他一眼,将琴收回来抱着,镇定自若:“时间紧迫,砸着顺手。” 沈知弦这才发现他的琴竟然还是把无弦琴:“……” 这哪里是古琴!这其实是个棒槌吧! 然而众人还没来得及松口气,那大山秘境又重新鼓足了力气,朝着高墙猛然一撞! 原本被灵力凝固结实的土墙被它撞得嘎吱作响,不一会儿就裂出无数裂痕,簌簌碎落,那秘境没了阻碍,又骨碌碌地滚动起来,愈来愈快。 众人无法阻拦它,只能像连琴一般给它制造障碍,挖坑堆墙,然而这无济于事,大山虽然跑得磕磕绊绊的,可仍旧不停。 眼见的它滚得越来越快越来越远,沈知弦一咬牙,握紧了剑柄。 灵力贯彻剑身,他沉声喝道:“霜回!” 感受到大山秘境上萦绕的黑气,早就躁动不安的霜回剑灵发出一声清啸,腾空而起,在沈知弦的催动下,散发出凛冽剑意,高高悬于大山顶部。 剑灵就长得同真剑一个样,只略小一些,更通透一些,在大山顶上更显渺小。然而它压迫感极强,压得大山秘境都开始发颤,山上碎石落得更多。 晏瑾挥手替沈知弦加固了屏障,将他牢牢护着,让他能专心控制霜回剑灵。其他人大概也意识到了什么,全神贯注地替沈知弦挡了挡落石。 临危而不动,剑心当如磐。 沈知弦深吸一口气,他与剑灵心意相通,灵力流转,手腕一翻,就将长剑狠狠插`入地中:“霜回——落!” 霜回剑灵爆发出极大的力量,通身发亮,剑意凝结成利刃,连同它自身一起,势不可挡地直直落下—— 大山秘境前进的趋势骤然一停。 看着渺小却强大的霜回剑灵穿透了它整座大山,从它正中间直直地贯穿、钉在了地上! 大山秘境似是愤怒了,发出低闷的轰隆声,像是从远方传来的闷雷,但无论它如何挣扎,都无法再往前一步。 沈知弦微微闭了闭眼,收剑回鞘时手几不可见地颤了一下。定了定神,他才道:“霜回无法定它太久,眼下是进是走,该如何?” 这大山秘境说跑就跑,看着笨重,却滑溜得很,难以阻拦。整座山如王八壳坚硬,软硬不吃。这次若是给它跑没影了,下次等它、等里头的魔物们有了防备,想再找着,可就难了。 邬悬掐指算了算,仍旧是个晦朔不明的结果,他神色沉重了几分,眼底闪过一丝犹豫,最后还是破罐子破摔道:“都到这地步了,不如进去看看,一个山馒头罢了,总不能将我们都困死在里头。” 他说着,就要往那黑漆漆的山洞里走。薛慈比他想得多,拉了他一把,沉吟道:“等等,这样不好。” 邬悬皱眉:“那要如何?” “弟子们还在后头没跟上来,这秘境与原来的位置相差甚远,万一我们全进去了,这秘境又要带着我们一起跑……”薛慈斟酌道,“真要进去,也该留个人在外头看着。” 这话也有道理。 只是,留谁在外头? 邬悬视线在几人面前转过一圈,最终落在沈知弦身上,正欲开口,沈知弦便道:“邬楼主擅算擅追踪,不如便留在外头接应弟子们。霜回剑灵半截入秘境,半截埋地里,我为它主,多少也能感知一点儿外界动静,入秘境再合适不过。” 这话说得也合情合理,时间紧迫,由不得众人再犹豫许多,邬悬没再纠结,果断地让开路来:“既然如此,我在外面为诸君护法。” 那大山秘境被霜回剑灵钉住之后,很是暴躁了一会,见一时无法挣脱开,它才似认命地平静下来,恢复成原来的模样,只偶尔有低沉的轰鸣声从山洞处传来。 沈知弦等四人各自握紧武器,凝神探视了一会,一个接一个地入了山洞。 沈知弦和晏瑾是最先进去的,甫一入内,便是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沈知弦下意识就想到了当年荒原的情形,这念头还没转完,就感觉有人牵住了他的手。 不是十指相扣,是像大人牵小孩一般,将他整个手拢在手心,拇指摩挲着他的手背。 沈知弦小小地挣扎了一下,对方握得更紧了。他朝着晏瑾的方向瞪了一眼,唇微微张开,无声地骂了句:“坏崽。” 明知对方看不见,还是忍不住要做这幼稚的动作。 突然幼稚了一下立刻就回神的沈知弦轻咳一声,放弃了挣扎,往前走了几步,疑惑地蹙了蹙眉:“还有人吗?” 周围静悄悄的,除了他和晏瑾的呼吸声,听不见别的动静了。 本该紧随着他们一块入内的薛慈和连琴全然不见影。 沈知弦弹指燃气一团小火光,照亮了周围方寸之地。 这儿竟是一间硬石所制的密室,周围都是黑漆漆的石壁,沈知弦凑近去看,看见那石壁上还描绘着精致的纹路。 只是那石壁好像被什么锋利的东西划得全是划痕,将那纹路也破坏得七七八八,精致漂亮的美感被破坏得一干二净。 “看来确实有魔物藏身此处,在这磨爪子呢。”沈知弦瞧见一缕细细的黑气在石壁上游离,朝它弹指抖落一朵小火花,那黑气碰着火花,吱吱呀呀乱叫着被烧没了。 两人四周打量了一番,最终发现了一道石头暗门,歪歪斜斜地立着。 晏瑾推了推,这门并不算太沉,嘎吱嘎吱就被推开了,露出后头一条仅容一人走过的狭窄小路。 小路两边仍旧是石壁,看着很逼仄,仿佛随时会合拢并在一起。沈知弦沉吟了一瞬,先一步入内。 小路上掉落着几颗夜明珠,石壁顶上也镶嵌着几颗,不算很大颗,光线朦胧。沈知弦将小火花收起,就着这点儿光线往前走。 石壁上面凹凸不平,雕刻的画像被魔物挠花,乱七八糟的,那地上的夜明珠多半也是被它们挠下来的。 沈知弦驻足,研究了一会,仍旧没看懂这画的是什么。他琢磨了一会,偏头问晏瑾:“看出什么来了吗?” 沈知弦在看原画像,晏瑾却是将注意力放在了魔物们挠出来的划痕上:“这似乎是……荒原。” “什么?” 晏瑾抬手,指尖在那些划痕上悬空描了几处,依稀勾勒出一个场景:“这是荒原外那片黑海域,这些不规则的圆团,大概是魔物们。” 沈知弦仔细看了看,发现这居然还真有点儿像。他奇道:“魔物们挠出来这么个图,有什么意思?” “黑海域两岸,一岸是荒原深处,一岸通外界。荒原的封印禁制是易进难出,常有小妖魔误入而无法出去,只能在黑海域附近徘徊,有的会企图涉海而过。” 晏瑾淡淡道:“荒原深处的魔物们常常会守在黑海域边缘,捉海里的小妖魔吃。” 沈知弦“啊”了声,若有所思地继续往前走。 这回走了一小会,又是一扇石门映入眼帘。 “没有路了,推门瞧瞧?” 沈知弦伸手刚要碰那门,晏瑾却伸手抱住他,低声道:“我来。” 位置逼仄,两人要换位置很艰难,沈知弦正想说不用了,他又不是弱不禁风,晏瑾就已经扣着他的腰,迫他转身,两人胸膛紧贴胸膛的换了个位。 沈知弦:“……” 他手下意识地抵在石壁上站稳,一抬眼,晏瑾已将手覆在了石门上,用力一推—— “尊上,那个秃头的和尚又来啦!非要见您!您见不见?” 眼前突得又是黑暗一片,朦朦胧胧中,沈知弦感觉自己像是靠在了一个人怀里,那人温暖的手正在他身上仔细擦拭着,动作轻柔。 “不见。” “可,可他说,事关公子……” 身上那手的动作微微一顿,片刻后,沈知弦又感觉自己被放了下来,躺在软软的被窝里,身上盖了被子。 被窝里藏了小暖炉,很暖,但那温度到底比不上人切实的温度。沈知弦缩在被窝里,觉得又冷又饿——最主要还是饥饿,他已经很久没有感受到这么可怕的饥饿感了,饿得他仿佛要晕厥过去,胃里火烧火燎般的痛。 正是这饥饿,让沈知弦回过神来——他这是陷入幻境中了。 尊上、秃和尚、公子。 这三个称呼很容易让沈知弦联想到上一世的事情。 沈知弦不确定晏瑾是否也陷入了幻境,他挣扎着要清醒过来,但饥饿感让他浑身都没有力气,甚至连眼皮子都没法睁开,只能听见秃和尚的声音响起:“溯魂草被你用心头血润养了许多年,约莫也快熟了,我倒有个法子……” 翻找东西的声音响起,紧接着又是窸窸窣窣的、仿佛在翻书的声音:“……他魂魄弱,我可送他至书中小世界里养着。待溯魂草完全成熟,再回天溯命。只是想要溯魂草彻底成熟,你怕是……得奉上自己这条命。” 秃和尚说得婉转,但结合他前一句,“奉上这条命”是个什么奉法,沈知弦大概也能猜出。 沈知弦觉得心跳声陡然变大起来,一声声的,震得心房都要炸裂——怪不得晏瑾从来不肯详细说重生的事,原来是这样! 怪不得他能与晏瑾真正意义上的心意相通,本以为是契约的原因,如今他才知道,溯魂草是晏瑾用心血养出来的,而他是溯魂草救回来的。 他们早就心血相融,如若一体了。 沈知弦在幻象里的晏瑾说出“好”字之前,就拼尽全力动了一动。他一动,整个幻象就支离破碎,眼前一晃,沈知弦又回到了石门前。 身边真正的晏瑾,手还覆在石门上,半阖着眼,似乎还在幻境中,也不知看到了什么,神情紧绷。 位置太窄了,沈知弦艰难地抱着他,将他的手收了回来,拍拍他的脸:“阿瑾,醒一醒。” 晏瑾没有睁眼,嘴唇颤了颤,却是吐出来一个充满悲凉的“好”字。 沈知弦怔了怔,还没来得及下一步动作,小草芽忽然从他袖子里钻了出来,两片草叶对着晏瑾的脸就啪啪啪几下抽打。 沈知弦:“……” 小草芽可不是什么普通小草芽,前几年还在清云宗的时候,这家伙为了喊他起床,可是扯坏过他无数锦被的! 沈知弦提溜起小草芽往旁边一放:“……不许打脸。” 小草芽傲娇地哼了一声,飘在一旁,唧唧啾啾地唤了两声。 不过它方才拍打那几下倒是很有效果,晏瑾神色渐渐恢复清明,看见沈知弦后,握着他的手紧了紧,才道:“岁见。” 隐约有点儿失而复得的意味。 沈知弦睨着他,忽然问:“你方才看见什么了?上一世的事儿?” 晏瑾嗯了一声,看着仍旧没有详细说的打算,沈知弦在心里默默记了他一笔,决定回头得空了再和晏瑾一件件一桩桩算一算。 晏瑾比他高,挡在门前。沈知弦扒拉着他,略略垫着脚往门里看,里面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清,只模糊感受到一股危险的气息。 正琢磨着要不要进去,那石门忽然轰隆隆的,自己关上了,将那危险的气息也一并隔绝在另一头。 晏瑾再伸手推时,是再也推不动了。 石壁小路中越发逼仄了起来,沈知弦偏头一望,发现那两边石壁正开始往中间并拢。 两人同时伸手抵住,那合拢的速度慢了一瞬,但还是缓缓地在动。沈知弦皱眉:“这是逼我们往回走?” 这儿本就狭窄,再慢一会,他们俩都要变成肉饼。沈知弦果断地转身,牵着晏瑾的手,往回走了一步:“先走再说——” 他们在石壁小路走了不短距离才到石门这儿的,沈知弦本还担心他们来不及出去,甚至都运起了灵力,谁知话音未落,抬起的脚刚刚落下,眼前就又变了个样。 他们又回到了最初的石室里。 与方才不同的是,此时的石室里虽然昏暗,但好歹是有了光——几枚残留的夜明珠镶嵌在石壁顶,零零散散的,散发出温和的光芒。 薛慈和连琴两人站在不远处,好像正在琢磨着什么,听见他们这边动静,都纷纷转过头来,然后视线不约而同地落在了沈知弦两人紧握的双手上。 沈知弦:“……” 他若无其事地笑了笑,却是没松开:“方才突然觉得很饿,伸手一抓,只以为抓了只大鸡腿呢。” 第75章 泪妖 晏大鸡腿瑾并没有说话,只有在沈知弦松开他的手时,才垂了垂眸,掩饰了眸底的一丝不痛快。 淡淡的殷红闪过,很快又被他压制了下去。 沈知弦松开手后,也跳过这个话题不再多谈。他走到薛慈两人旁边,状似无意地问道:“你们是刚进来?” 薛慈与连琴对望了一眼,纷纷摇头。 薛慈道:“我进来好一阵了,刚进来时是一片黑暗,后来走过了一条很狭窄的小路,石壁顶有夜明珠,路尽头有扇石门……” 正常人都会想着推开石门看后面有什么,薛慈却没有,他不知怎么的,忽然就感受到石门后有强烈的危险气息,他犹疑了一会,最终还是没有碰那石门,而是略略推后了一步。 这一步退后,他脚下就绊到了一颗不知从哪儿来的夜明珠。 薛慈反应很快,立刻就扶了一把石壁站稳,正想说着这夜明珠怎么悄无声息地就从石壁顶掉下来了,一抬眼却是看见了一只形容狰狞的妖兽,正从石门钻出半个身子,垂涎欲滴地看着他。 那妖兽扭动这下半截身体,眼看着要穿石门而出。 此处地势狭窄,功夫不好施展,薛慈只迟疑了片刻,转身就跑。 他用了灵力,跑起来很快,可那妖兽也很快,它咆哮一声,就从石门上扑下来了,四肢落地,就朝着薛慈追去。 腥臭的妖兽气息仿佛就喷洒在薛慈的后颈,有湿湿黏黏的液体滴落,薛慈想到那可能妖兽的口水,恶心得不得了,跑得越发快了。 可他一快,那妖兽也跟着快。薛慈抽空往后头看了眼,明明那妖兽离他还有很长距离的,可等他一转过头,那种妖兽与他近在咫尺、粗重的呼吸都喷在他后颈的感觉,就立刻又出现了。 “后来我跑出了那小路,那妖兽仍旧在追。面前黑暗一片,用术法也无法照明,我脚下一空,就掉入一片水域里了……”薛慈越说越皱眉,“掉下水里后,我立刻意识不妙,转身又要上岸,但却再找不着岸边。岸上的妖兽没再追,水里却有许多别的东西……” 术法打出去仿佛泥石入海毫无动静,那些东西追得很紧,薛慈顾不了许多,只能拼命往前游。周围黑漆漆一片,只有远处有一线光明,他循着光明而去,也不知游了多久,才忽然醒过神来——身后好像没动静了? 这一醒神,他就觉自己不断下沉,无论如何挣扎都浮不上水面,水四面八方地涌过来,他刚掐了个避水诀护着自己,下一瞬足尖点到实地,黑暗和水流无声无息地消失得一干二净,一道光芒落入他眼底,叫他不由自主闭了闭眼,才睁开。 然后他发现自己正维持着一个弯腰的姿势,正伸手准备捡地上的夜明珠。身边传来吱呀一声,一扇歪歪斜斜的石门被推开,连琴气势汹汹地冲出来,看着像是随时要把琴砸出去。 沈知弦听得微微一愣,下意识抬头望了眼他们原本面对的方向,又回头望了眼他和晏瑾过来的方向。 几乎是一模一样的两扇石门。 连琴冷静道:“不止。”他环视四周一圈,淡淡道:“一共七扇门。” 七扇门,有三扇被推开了,而他们就分别从这三扇门出来。连琴抱着无弦琴,沉吟片刻才道:“门后是一条小路,很狭窄,两边石壁有壁画,但被划乱看不清晰……” 连琴同样没有选择推石门,但他在原地停顿了一会儿后,选择的是退远几步,用武器和术法直接砸开了门。 这一下不得了,他仿佛是捅了妖兽窝,狭窄的小路上立时布满了黑气,大大小小的妖魔鬼怪争先恐后地从石门后涌出来。 连琴显然也是没想到是这么个情形,他边战边退,战得兴起时,满目妖魔骤然消失,他一错眼,就发现面前又是一扇门,推开后,就看见了薛慈正捡起一枚夜明珠。 他们的经历看起来都很刺激,沈知弦想起方才那烧心烧胃的饥饿感,忽然觉得也不算什么了。 幻象涉及前世以及晏瑾的身份,他没有说出来,只道:“我们正巧进来时就落在一处,走过小路后也见着了一扇门,推开后什么也没有,只忽觉非常饥饿……后来石壁合拢,我们决定往回走,只走了一步,就来到了这儿。” 沈知弦略略将石壁上的刻画讲了一遍,因着晏瑾此时还伪装着明州谌氏,他也不好直接将晏瑾讲的那些关于荒原魔物觅食的事提出来,只能隐晦地往那边引了引。 ——所以方才一见面时沈知弦所说的“大鸡腿”,原来并非是玩笑话吗? 薛连两人的关注点却是不由自主地歪了歪,薛慈甚至是几不可见地松了一口气。 这样就好,这样就好,他们这边的修仙宗门到底和明州那边联系不深,隔阂犹在,这一路看着谌家小子频频朝沈知弦献殷勤,薛慈就已经快憋不住了,屡屡看着沈知弦欲言又止。 同行一路,他还挺喜欢沈知弦的,要实力有实力,遇事不骄不躁,沉稳有度——这么优秀的人,可不能被明州那边的人给拐走啊! 薛慈将自己越来越歪的思绪扯回来,又想到了秘境上。 进来这么久,仍旧是一只真正的实体魔物都没见着,这秘境着实古怪的让人摸不着头脑。 沈知弦并没有想到薛慈心里的弯弯绕绕,他猜测道:“每扇门后的东西都不一样,那壁画是原秘境设计的,大概是有些什么奥妙的,只是被魔物们毁坏了,误打误撞地变成了别的东西。” 那石门后的危险感应该不是错觉,只是这一路走出来,也没遇着什么真正要命的事儿,沈知弦猜这多半是秘境原有的设计被那群不懂事儿的魔物们给破坏了,因此杀伤力不足。 薛慈其实也是相似想法,他偏头正想问连琴如何,却看见连琴十指紧紧地扣着琴身,泪水潸潸落下,搭着他那冷静的神情,实在是怪异得很。 薛慈愣了一瞬:“怎么了?” 沈知弦也发现不对,他第一反应是探出灵识探视四周,隐约感受到了什么,还来不及说话,连琴已掐诀止了泪,冷静道:“泪妖。” 隐约有潮湿的气息从某个角落里传来,几人敏锐地望过去,在夜明珠微弱的光芒中,一扇歪歪斜斜的石门轰隆一声倒地,一颗剔透澄澈西瓜大小的水球蹦跶着跳出来,碰过的地方都留下了湿漉漉的水痕。 紧接着,人未至而声与物先到,伴随着一声愤怒又带着哭腔的:“臭混球跑哪里去了呜呜呜呜!”一只墨黑色的物件从黑暗中被扔出来,稳稳地打在了水球上。 水球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被打得一个趔趄,在原地打了几个转。 那墨黑色物件与水球相碰,被弹了起来,眼看着就要砸到石壁上了,连琴挥袖卷起一阵风,阻了阻它的势头,一伸手将它握在手中,垂眸看了眼,眸色微动。 那是一只埙。 与此同时,门后的小路中飞快地追出来一个蓝衣青年,他一眼看见在地上不动的水球,立刻就撸起袖子要去砸它。 连琴神色微动:“段沅?” 青年动作一顿,那水球滑不溜丢,立刻就挣开他的手弹远了,青年听见熟悉声音,顾不得许多,先循声望去,大喜之下脱口:“师兄!” 看见连琴手里拿着他的埙,段沅呀了一声,就要过去拿回来:“师兄呜呜呜……快把埙给我,我要把这只泪妖给呜呜呜……给宰了呜呜呜!” 他实在是控制不住自己,眼泪流了许久,都已经快流干了,眼肿成了核桃,但他还是忍不住地呜咽。 连琴皱了皱眉,将埙递还给他。段沅拿了埙,再次去逮那个滑溜溜的水球。 水球察觉不妙,骨碌碌地四处滚来滚去,潮湿的气息弥漫开来,沈知弦觉得眼窝微微发酸,似乎也要落下泪来,他定了定神,施诀隔绝了泪妖的气息——那水球便是泪妖。 顾名思义,泪妖能散发出一种奇怪的气息,有修为低微的人,或者是不小心没防备的人,中了招就会泪流不止,直到体内水分都流干死去,泪妖便会过来将人吃掉。 那水球最后骨碌碌滚到连琴脚边,被连琴抬手一琴砸碎了。 湿漉漉的气息骤然消散,水球噗嗤一声,化成了一地的水。段沅见它终于被解决了,长长地松了口气,说话终于正常了:“可算是结束了……” 他自昨日不慎中了泪妖的招之后,就止不住地想哭。泪妖这种东西,他只在书里见过,了解不深,只知若是中了招,就会泪流呜咽不止,唯有将那泪妖杀掉才可解决。 然而泪妖滑不溜丢的,这地方又诡异的很,段沅一边追着泪妖,一边还要随时注意着周围是否有别的危险,追了大半日,哭得眼睛都肿了,都没追上。 好在遇见了师兄……不对,师兄怎么会在这鬼地方? 段沅揉了揉眼睛,他不擅长治愈类的术法,只能顶着两颗核桃眼费劲地看向连琴:“师兄……”这一看,又看到了沈知弦他们。 段沅以前见过薛慈,认出他是药宗之主,连忙见了礼,再将视线转到沈知弦和晏瑾身上时,却是不认得了。 他当然是知道清云宗易主的事,只是他在外历练,只顾着斩妖除魔,并没有留意这易主究竟易了个谁。 连琴音色冷静地仿佛方才根本没有落泪过,他简洁地互相介绍了一番,段沅恍然,连忙见礼,以前辈称呼两人。 薛慈年纪比他们大许多,被称一声前辈自是无妨,但沈知弦和晏瑾都没受这称呼,各自侧身避了半礼。 沈知弦一边道着“不必多礼”,一边不动声色瞥了一眼连琴。 段沅受泪妖影响落泪不止可以理解,但连琴与他们修为相当,怎么泪妖还未至眼前就先落泪了? 难不成他们师兄弟之间感情深厚至此,还能互相感知? 连琴的落泪只是片刻,但他眼边仍是微微发了红,只是光线昏暗,段沅自个儿眼睛都难受得很,便也没看清,只干巴巴地又道了声:“师兄。” 方才情急之下乍见师兄的欣喜好像一瞬间就潮水般退去了,段沅有些局促地站在原地,手里握着埙不住地颠来倒去,看起来紧张得很,对连琴也敬畏得很。 连琴周身的气势也是一瞬间冷淡了下来,淡淡问:“你为何在此处?” 第76章 七六 “我,我……”段沅结结巴巴地卡壳了半晌,都没卡出个什么来。 他倒是很想不管不顾地说“师兄是为何而来,我便是为何而来”,但当他对上连琴的目光后,段沅又怂了:“我就就就是随便走走,不小心就进来了……” 连琴看起来像是想拿琴砸他,但是最后还是忍住了,平静的声音里压着怒气:“与你说了多少次,量力而为,莫要妄自涉险……” 连琴简直不敢想,要不是他们今天恰巧进来,连泪妖都能算计一二的段沅,怕是在这被啃剩骨头了都无人知晓! 就不该放他出来独自历练! “知道啦知道啦,我都长大了,我自己晓得。”段沅小声嘟囔,“师尊都放心我出来……” 连琴才发现自己是把后半截那句心里话都说了出来。他抿了抿唇,似乎还想说什么,又顿住了,片刻后才淡声道:“算了,跟着。” 他朝沈知弦几人略带歉意道:“师弟顽皮,乱入秘境,还请几位多多担待。” 薛慈自然是笑呵呵地说无妨,随手摸出来几枚灵丹赠给段沅敷眼睛。 段沅将埙别回腰间,高兴地谢过,接过灵丹又将之碾碎,敷在眼皮上。药宗之主的药自然都是上等,药效发挥极快,他刚敷上,便觉清凉凉一片,难受感消散了许多,有略微发痒。 段沅刚想揉,连琴就走了过来,将无弦琴往他怀里一塞。 段沅猝不及防,手忙脚乱地抱住琴,还来不及说什么,就感觉微暖的手指摁上了他的眼皮,连琴冷淡的嗓音响起:“闭眼。” “喔。”段沅从来不敢忤逆连琴的一言一语,乖乖闭眼,抱着琴,微微仰着头,任连琴替他揉眼睛。 轻柔的灵力从连琴的指尖传渡过来,将药效都揉进肌肤里。 冰凉凉的感觉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微微发热,也不知是药效的缘故,还是连琴指尖的温度。 旁人都在等着,连琴也不好揉太久,眼见着消肿得差不多了,便收了手。 段沅眨眨眼,小声道:“谢谢师兄。” 连琴没回应他,将琴抱回来,神情冷淡地转过头。 段沅对连琴冷淡的态度像是习以为常,乖乖地跟在一旁走着。沈知弦恰好走在他身侧,不动声色地望了他一眼。 两三年前曾见过一面的少年,如今也长成了健壮的青年,那率真的性子倒是没有变太多,眼底仍旧清澈,想来这几年在外历练得还不错。 段沅察觉到沈知弦的视线,转头望来,咧了咧嘴,露出一个稍显腼腆的笑容。 他倒是没认出来沈知弦,不过看着沈知弦,他忍不住就想起了两年多前曾萍水相逢同行了一段时间的岁见…… 样貌不同,看起来却是一样的赏心悦目,气质上,岁见要洒脱些,沈知弦要矜贵些,明明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人,却叫他总是忍不住联想到一起。 段沅为自己起了这样的心思而感到冒犯,很不好意思地又朝沈知弦笑了笑。 这一笑,他忽然就看见那位据说是明州隐世宗族里来的谌晏偏头望了他一眼。 不带什么感情的,冷冷淡淡,甚至隐约带着点儿嫌弃的,望了他一眼。 段沅:“………………” 为什么这个眼神也是如此熟悉,当年他与岁大哥讲话时,可没少被晏大哥这般盯…… 段沅收回视线,悄悄地往连琴身边凑了凑,找回了一点安全感。 虽然师兄也对他冷淡,总是不太喜欢他的样子,但好歹那是自家师兄啊。 段沅看起来在这儿已经待了不短时间,然而一问,他仍是有点茫然:“我是追着一个魔物误入此处的,大概是三四天?”他也不是很确定,这儿忽明忽暗,幻象与真实交错,根本无从分辨时间的流逝,他只能从自己的体能消耗来大致推算一下。 “我这几日一直在此处转圈,无论从哪个门出去,在那小路上经历过什么,到最后都会回来这里。”段沅回忆道,“每条小路发生的事情都不一样,有时候会碰见自己害怕的事情,有时候会被魔物们追着打。” 沈知弦冷不丁地问了一句:“你看见什么害怕的事情了?” 段沅下意识道:“我把师兄的琴弦弄断了,师兄追着我打……” 他说到一半,意识到什么,住了口,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小心地看了眼连琴,后者神情不变,只是不知是否他的错觉,他好像在师兄眼底看见了一丝无奈。 难道就是因为小时候弄断了师兄的琴弦,所以师兄后来就不喜欢自己了? 段沅忍不住想偏了些,在师门里被当女孩儿养的日子里,连琴是除了师尊之外唯一一个知他男儿身的师兄,他不能与师姐师妹们太接近,也没法与师兄师弟们一起放肆——只有连琴。 他只有连琴可亲近,因为连琴知他身份,相处起来无所顾忌。 只可惜他将师兄的琴弦弄断了之后,师兄就开始对他冷淡起来,好像渐渐的,就不喜欢他了。 “……你可曾推开过小路尽头的那扇门?” 段沅的胡思乱想被打断,闻言道:“推开过。” “可曾进去看过?” “进过。” 连琴望他一眼,示意他继续往下说。 段沅道:“穿过那扇门很艰难——倒不是有什么魔物在阻拦,而是越靠近那扇门,就越不想进去,没由来的不想进去,只想往后退。我后来废了好大劲,才勉强迈出一步。” 好在迈出一步之后,那股莫名的阻力也就消散了大半,段沅将另一只脚也跨过去,一错眼,就发现自己仿佛身在桃源。 鸟语虫鸣,满目翠绿,繁花盛绽,春意盎然的好景色。 好得像是一个幻境,可偏偏段沅伸手触碰每一片枝叶每一朵繁花,都能感受到其中蕴藏的生机。 那是真实的,澎湃的生机。 只是在这儿时间似乎是流逝得很快,段沅只走了一小段路,那些繁花便开始逐渐凋零,草木枯黄,四周色彩渐渐从暖色至冷白——下雪了。 雪花扑面,寒风冻骨。纵然是段沅用灵力护着自身,也被冻得直打哆嗦,他瑟瑟地走了几步,忽然瞧见不远处似乎有一条分界线。 分界线的一边是寒冬,另一边晦暗不明,模模糊糊的,望不清晰。 段沅本能地觉得那一边有玄妙,若此处是个幻境,那分界线外或许就是真实的世界……他下定决心,要往那分界线处走。 然而越往那走,寒风就越凛冽,冰雪一团团地砸过来,隔着护身的屏障,都砸得生疼,段沅举步维艰,最后用尽了办法,都没法走过去,反倒是被风雪推着身不由己地往后退。 “然后我就被推着退啊退啊,就又退回这儿了。”段沅摊了摊手,无奈道。 七扇门,距离均匀地分布在四周。 众人分头将剩下三扇门也都推开了,露出来几乎一模一样的三条小路。 沈知弦沉吟道:“除了这几条路,似乎没有别的选择了。那么我们选一条路进去?” 连琴问:“分开还是同行?” 这里薛慈年纪最大,阅历最丰富,众人望过去,薛慈摸了摸下巴:“一起罢,看小段的形容,里头大概还得我们同心协力闯一闯——万一走散了,往后退回此处再做商议。” 初步达成共识,接着便是选哪扇门的问题了。 每扇门都长得一样,段沅也不记得自己之前进出过的是哪扇门,众人干脆随便挑了一个,依次进去。 这回倒是没出什么意外,一行人有了心理准备,很轻易地过了石门,然而这回入目的却非段沅所说的春意盎然,而是一片荒山,草木枯黄。 随处可见妖兽骸骨,零落于树下草堆中,白森森的。 段沅啊了一声,下意识就要凑过去看,被连琴拦了拦。 连琴神色紧绷,略带隐忍又似乎在防备着什么,虽然看起来还是冷静依旧,对段沅不太在意,但仔细看,会发现他的注意力大部分放在段沅身上。 这么多人在这,他对段沅也看得太过小心了些。 仿佛段沅是个易碎的瓷娃娃。 不过众人只当他紧张自家小师弟,也没多想,缓慢地往前走,边打量着四周。 若说段沅之前看着的是冬天凛冽之景,那么此时他们见着的,便该是晚秋萧瑟之景。 沈知弦将小草芽放出来,小草芽四处转溜了一圈,嫌弃巴巴地飞了回来,在沈知弦肩头站稳,唧唧啾啾了一顿,摇了摇叶子。 沈知弦低声道:“这些植物都是真的,只是生机微弱渐无……”一阵凉风吹来,拂动了他的衣摆,他抬眼凝视天边:“天色暗了。” 确实是暗了。 大片的乌云从天际涌来,黑沉沉低低地压着众人头顶飘过,上头影影绰绰地也不知藏了多少魑魅魍魉,紧接着一声闷雷,乌云骤散,那上面的东西就哗啦一声,全落下来了。 半透明的影妖,黏糊糊的魔物,还有不少方才见过的泪妖,各种各样的妖魔鬼怪欢呼雀跃地从乌云上蹦下来。 乌云散去,这儿仿佛成了妖魔鬼怪的游乐场。 影妖们在枯草堆里捉迷藏,魔物们黏糊糊地捡着骨头啃,泪妖弹来弹去,撞在一起后又咕噜咕噜叫着,骨碌碌地分别滚开。然而其中一只泪妖一不小心就撞到了一只无头魔。 无头魔是一具被拆得七零八落的骸骨,脖颈之上空荡荡的,被泪妖狠狠撞了一下,僵硬着嘎吱嘎吱地转身,似乎很愤怒。 泪妖察觉不妙,赶紧要蹦跶着弹开,然而无头魔转身时看着很僵硬,抓泪妖的动作却是很迅速,抓到了一把捏碎的动作更是迅捷。 滴滴答答的水珠落在地上,很快融进了土里。 这场景,着实诡异。 段沅捡起一截枯枝,在一个影妖面前晃了晃,影妖恍若未闻,一脑袋扎进草堆里,只撅起半透明的屁股摇摇晃晃。 段沅戳了戳它的屁股,眼前画面微微晃动,荡漾出一圈水纹,那枯枝并没有碰着影妖——有透明的屏障将他们和妖魔鬼怪们隔了开来。 段沅随手将枯枝扔掉,收回手摸了摸鼻子:“碰不着。” 沈知弦回身望去,他们来时的那扇石门已不见了影,一座枯黄色的山沉默地立在他们身后,上面也是爬满了各种妖魔。 远远望去,有些许朦胧。 晏瑾弯腰捡起一块拳头大小的石头,轻轻一掷。 他看起来只是很漫不经心随手一扔,那石块在被抛出去时忽然就碎成数十块碎石,四面八方散出去。 四周景象如水面荡起无数涟漪,片刻后才恢复正常,屏障另一头的妖魔们恍若不知,喧闹依旧,沈知弦他们却是看清楚了,他们是被一个封闭式的屏障给圈起来了。 不打破这个屏障,他们就会被困在这里无法出去,打破这个屏障,他们就要被外头那黑压压一片的妖魔鬼怪包围。 这看着似乎是个两难的选择,但众人却是不约而同露出会心的笑容——他们来这儿,本来就是为了将这群妖魔消灭掉。 秘境外界不知道是个什么情况,霜回剑灵定不了秘境太久,他们得速战速决。 只是外头那群妖魔鬼怪还是多了些,他们得想个法子,能不动声色地破了屏障,又能一举震慑妖魔们。 屏障并不难破,只是如何破得悄无声息,是个问题。 沈知弦和晏瑾的武器是剑,薛慈的武器是个药杵,连琴的武器是个……拿来砸的琴,段沅的武器是个……也许也是拿来砸的埙。 看起来似乎哪个使起来都是惊天动地。 段沅将埙拿在手里,跃跃欲试:“我可以试试,以埙声震碎屏障。” 见众人没有反对,他将埙抵在唇边,轻吸一口气。 低沉的埙声响了起来,听着略有些苍凉,段沅的衣袍无风自鼓,猎猎而动,灵力随着声音四散开去,竟也是气势非凡。 沈知弦只听过一次段沅的埙乐,是之前同行时,段沅替厨鬼吹的安魂往生曲。 安魂往生曲温和而安宁,没有什么杀伤力,而近日接连看着连琴砸琴、段沅砸埙,他恍恍惚惚中都忘记了,乐器,该是拿来奏乐的,音修们的乐,也是能杀人的。 屏障无声地布上碎痕,外头的妖魔,仿佛在支离破碎。 沈知弦几人都做好了准备,只等屏障一碎,便立即出手,以最快最凶的招式迅速震慑外头的那些妖魔鬼怪。 只有连琴眉头微动,心头忽地泛起不详的预感。他往段沅身边靠了靠,一手抱琴,另一只手在琴身上微微一拂,灵力凝成的五根冰丝琴弦浮现,他轻轻按压在其中一根上,似乎随时就要拨动。 屏障上的碎痕越来越多,外头妖魔鬼怪发出来的声音越来越大声,在喧闹声中,隐约有轻微的、如浮冰轻碰、又如厚雪消融的声音响起。 音修对声音都很敏感,连琴又是一直在全神贯注地关注着四周,听见这声音,也不知他想起来什么,神色大变,几乎是厉声喝道:“段沅停下!” 他劈手就去夺段沅的埙——音修以乐施法时最忌被夺乐器,轻则轻伤,重则半残,可连琴竟是连这都顾不上了! 然而他还是晚了一步,段沅已经将最后一个音吹完了,那浮冰碎雪之声突然变得清晰,段沅回过神时,只觉脚下一股寒气上涌,有轻微的震动感。 紧接着众人身体猛然下坠,原本满是枯草的泥土骤然间被冰封,那冰层很薄,承不住众人的重量,清脆的碎冰声中,它乍然碎裂,露出底下的巨坑。 鹅毛大雪从天空飘落,无数手臂粗细的缝里冰锥,从四面八方飞射而来。 冰锥尖泛着杀气和凛冽的冷意,卷着一缕魔气,誓要将众人扎成刺猬。 沈知弦拔剑而挡,与晏瑾背对背,将剑光舞得密不透风,削断了无数冰锥。 四周冰壁离得太远,无法攀附而上,巨大的压迫力从天而降,要将他们压进坑底。他们只能谨慎而小心的,足尖在被削断而余势不减的冰锥上连点,缓了缓下落的冲势。 冰锥太多太猛,像是无穷无尽,几人被冲散开来,沈知弦和晏瑾在一边,薛慈独自在一边,连琴和段沅又在另一边。 连琴脸色要比这漫天冰雪还要冰冷几分,他紧紧抿着唇,手指连连拨动琴弦,铮然琴声化作无形气劲,将袭向他与段沅的冰锥都击碎。 或许是秘境感应到了段沅就是破屏障之人,有意报复,漫天雪白中,无数根小冰锥聚拢在一起,凝结成一枚格外粗实的大冰锥,带着凛冽杀气,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段沅冲来! 段沅方才吹埙破屏障费了点力气,现在虽然还能自保,但也仅限于自保,动作间有几分仓促,怕是没法全身而退。 正当段沅自叹这回不死也得半残之时,连琴击碎了一大片冰锥,回头瞧见这场景,想也不想地就一脚将段沅踹开,自己举琴迎面而上,五指狠狠地在琴弦上拨过,力气之大,五根琴弦应声而断,爆发出磅礴的灵力,与大冰锥相抗。 灵力与大冰锥相碰,发出刺耳的声音。那大冰锥是秘境特意凝结出来要报复段沅的,哪能那么容易就抵抗住,段沅被踹得一个踉跄,站稳身后也立刻反应过来,吹响埙声,协同连琴一同抵抗。 那冰锥到底还是抵不过两人联手,很快又重新碎裂成无数小冰锥,只是它似是心有不甘,将两人的灵力都反弹了回去。 段沅只觉得胸口被打了一拳,又闷又痛,眼前一阵眩晕,凭着本能将周身的小冰锥击碎,才勉强睁开眼。 然后他便看见了,那大冰锥碎尽之后,仅剩的一枚小冰锥,趁着连琴全力抵抗灵力的反弹,无暇顾及它,狠狠地刺入连琴的胸膛! 血色一瞬间飞溅,染红了段沅的眼,惊得他险些要魂飞魄散,差点儿连自己的埙都扔了,顾不得自己疼痛得几乎要炸裂的胸膛,朝着连琴扑过去。 无数冰锥擦身而过,他也顾不得抵挡,只满心想着去救连琴。 连琴额头冷汗瞬间就落下来了,他喘息着,伸手握住自己胸膛上的那根冰锥,几乎是毫不停顿、果决地就将它拔了出来! 紧接着,他用最后的力气,将那冰锥用力捏碎。 漫天风雪骤然消失,半空中的小冰锥忽然都卸了气势,化作冰冷雨水,淅淅沥沥地落了下来。 连琴将冰锥捏碎后,连古琴都抱不住了,身子无力地往下坠,被奋不顾身扑过来的段沅接住。 段沅此时也是狼狈得很,血色染红了衣裳,有他自己的血,也有连琴的血。 他目眦欲裂,抱着连琴落地时差点儿都站不稳,嘶哑着嗓音喊了声:“师兄!” 连琴面如金纸,微微闭着眼,喘息着,半晌,呛出来一口血。 一枚墨玉从他怀中掉落,碎成了两半。 第77章 双生 段沅当真是吓得魂都飞了一半,抱着人,不知所措。 连琴胸口血色一片,段沅颤着手点了他几处穴道,极度紧张之下,他也不知道有没有点歪,只知道他的手落下后,连琴眉头一皱,痛苦地又吐出一口血来。 “师兄,师兄!” 段沅吓得又不敢动了,手覆在连琴胸口,感受到微弱的心跳声,慌得脸都白了,活像受重伤的人是他。眼见的连琴奄奄一息,段沅忙不迭地朝连琴渡灵气,想护住连琴的心脉。 连琴是大阁主的亲传弟子,从小是被当下任阁主培养的,气度、实力,无一不优秀。 段沅小时候顽皮耍赖不好好练功,他师尊就总会戳着他的脑壳,恨铁不成钢:“你可快去瞧瞧隔壁段师兄吧,就算是天赋极佳,也是日日早起勤学,决不懈怠丝毫,哪像你?” 带着薄茧的手指在他脑门上戳戳戳,将他的不服气都戳了出来。 段沅一度很讨厌连琴,因为师尊总是夸他,直到后来…… 连琴咳嗽一声,将段沅的思绪拉了回来,他哆嗦着嘴唇,颤颤着又唤了声“师兄”。 薛慈急急忙忙赶过来,掏出保命的灵药,让段沅给他喂下去。 连琴喉咙里都是血,呛着咳嗽了几声,勉强咽下了药丸。 薛慈替他把了把脉,眉心微微一蹙。 段沅原本还饱含希望的,看见薛慈神色严肃起来,他大气都不敢喘,眼巴巴地看着。 薛慈收回手,正要说话,视线却忽然瞥见那两块碎玉,他怔了怔,将之拈起来,仔细地看了看,迟疑着道:“双生玉?” 段沅这才注意到那碎玉,他啊了一声,一手环着连琴,一手下意识就往自己怀里一摸。 摸出来两块一模一样的碎玉。 这玉是连琴送他的,只道是暖灵玉,戴着有助修炼。他戴了许多年,十分宝贵,可如今玉身满是裂痕,似乎轻轻一碰,就会化作齑粉。 薛慈看见他手里的碎玉,若有所思地唔了声:“原来如此……” 怪不得之前连琴那么容易被泪妖影响,其实并非是泪妖影响了连琴,而是段沅影响了连琴啊! 段沅不明所以,满心焦虑,又不敢催促薛慈,讷讷道:“薛前辈,这是什么意思……” 薛慈掂量了一下手里的碎玉:“这是伴生玉。”他下巴往段沅手上的碎玉一抬,示意道:“那是原玉。” 这是举世罕见的双生玉,只有极南之地的火山上,等待数百年机缘才能凝结出一块双生玉原石来。 一间屋那么大的原石,能采出来两块玉,原玉颜色是纯粹的墨黑,质感温润,原玉的旁边,往往还有一枚小一点儿、颜色也要略略淡一些的伴生玉。 双生玉产于极热之地,故而玉身温热,如同暖玉,这些都不是它的稀罕点,它最神奇的地方,是它不仅能认真,还自身带有灵纹。 天地灵气在它们身上雕刻出精致的纹路,那纹路灵气充沛,经前人验证,最终得出来一个结论。 “双生玉只能认一次主,只能挡一次劫,劫过了,玉也就碎了。”薛慈道,“看这碎玉的模样,你方才怕是性命堪忧,是伴生玉之主替你承了一大半,不过……” 薛慈后面还说了些什么,段沅都没听见到了,他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有那句“性命堪忧”、“承了一大半”在不断循环。 方才那冰锥是冲着他来的,是师兄把他踢开了…… 连琴靠在他身上,似乎是略略缓过一口气来了,有气无力地唤了声:“段沅。” 他声音微弱,段沅却立时回神。 连琴半阖着眼,像是没力气睁开,呼吸忽急忽缓,他道:“还有几日,你就该过二十岁生辰了……” 二十! 一道惊雷倏地在他脑海响起,爹娘的叮嘱从记忆深处翻滚出来:“儿啊,爹娘也是没办法,给你算命的是个大师,他千叮万嘱我们将你当女儿养,得养到二十岁过了,才能避开你命中死劫呢……” 段沅恍恍惚惚地想,他真是恢复男儿身太久了,久到已经忘记他是为何来的千音阁——那算命的大师曾说,西边有克化他死劫的机缘,于是他爹娘才会一路往西走,将他送进千音阁啊! “这次生辰,师兄大概是没法替你好好置办了……”连琴睁眼,绝口不提那双生玉,也不提段沅的死劫,只勉力抬手,替段沅理了理凌乱的衣襟,“师兄以前对你很凶,只是想让你认真修炼……咳咳。” 他咳嗽几声,血迹从唇边溢出,断断续续道:“……不是讨厌你的意思。只是后来……也就算了,你高兴便是。” 段沅再也忍不住了,哇地一声哭了出来,边哭边哽咽着道:“对不起,师兄,对不起……我以后好好听你的话呜呜呜,你要好好的……这次从秘境出去了我就回宗门……” 连琴从小是身负重任被重点培养的,他在知晓段沅真实身份后,其实是起了将段沅培养成心腹助力的心思的,只是段沅因着各种原因,最终没有听他的话,还是选择了出来历练。 段沅本就自觉辜负了连琴,有点儿内疚的,这点儿内疚因着今天的事,更是被勾了起来,无限放大——连琴一定是早就知道他死劫的事了,苦心孤诣为他费心至此,可他却…… 段沅哭到打嗝,方才被冰锥反弹灵力造成的暗伤还没来得及调理,他又将灵力大量地渡给连琴,哭得倒气之时,只觉得胸口闷闷的,偏头就吐出来一口淤血,整个人狼狈得不得了。 连琴叹息道:“别哭了,我……” 师兄弟俩一人重伤一人泪眼,正情真意切地交流着,薛慈早已几步退到沈知弦和晏瑾边,见状疑惑地摸了摸下巴:“这是……泪妖的后遗症?” 沈知弦看他神色轻松,也知连琴并无大碍,便微微笑道:“师兄弟嘛,感情总是比较好的。” 这边连琴似乎想自己坐起身来,但是段沅怕他牵动伤口,将他抱得紧紧的,一动不让动。 段沅呜咽道:“这次要是能和师兄一起回宗门,以后师兄叫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绝不推辞呜呜呜呜呜……只要师兄好好的……” 连琴怔了怔,似乎没想到他会这么说,迟疑了片刻,才问道:“……当真?” 段沅小鸡啄米似的点头,点着点着牵动了内伤,偏头再咳出一口淤血:“当真当真!” 连琴便很欣慰:“……那便好。” 他终于从段沅嘴里听见了想要的话,忍不住便笑了笑,只是段沅看见他的笑容,也不知误会到哪儿去了,心头一紧,就将连琴抱得更紧了。 连琴被他紧紧一抱,只觉得胸口一闷,要被勒出内伤来了。 他虽说是伤不至死,但那冰锥力量确实强大,就算是服用了薛慈的灵丹,一时半会也没法恢复自如,只能勉强推了推段沅:“……松松手。” 段沅只以为连琴要撑不住了,哭得泪眼婆娑,仿佛一松手他师兄就要驾鹤西归,抽抽搭搭地乱说话,越抱越紧。 “师兄,以前都是我不好,我再也不向师伯告状你早上其实只练了一遍剑就开始在树下偷懒睡觉,也不偷偷往你被窝里塞乌龟了,我做了好多错事呜呜呜,师兄对不起,你别死,你好好的好不好……” 连琴:“………………” 连琴这回终于是受不了了,抬手艰难地捂住了段沅的嘴。 他自己的身体他自己清楚,并没有重伤到濒死的地步,一番作态其实也只是抱着想逼段沅回去的心思,可他万万没想到,这小师弟脑壳里怕是装着浩瀚大海,这诸多外人面前,怎么就毫不掩饰地将他们那些陈年旧事都抖落出来了! 段沅唇上被一双微暖的手覆住,骤然失了声,半晌才憋不住打出来一个哭嗝。 温热而湿漉漉的气息喷在连琴手心,他叹息着缩回手,撑着地面勉强坐起来后又捂了捂胸口:“我死不了,你别哭了,哭得我头疼。” 段沅短促地啊了一下,一声哭嗝又要打出来,被他使劲地憋住了,他泪眼婆娑地看着连琴,迷茫地眨了眨眼,一滴泪珠在他长睫上颤了颤,滚落下来了。 仙修之人的体质到底要好些。连琴运转了一下灵力,药效发作起来,方才还被冰锥冻得几乎凝塞的灵力如今已运转正常,血也止住了。他平息了一下气息,才道:“我又不是豆腐做的,哪那么容易死呢……” 段沅怔怔然地看着他,像是没反应过来,半晌后才小心翼翼地摸了摸连琴的胸口处,湿漉漉一片:“师兄别哄我……你真的没事吗?” 连琴看着他,只道:“你受了内伤,可还好?” 段沅下意识摇了摇头,连琴便微微合眼,打坐调息。段沅惶恐地看着他,愣了好一阵才求助似的看向薛慈,薛慈朝他点点头:“方才便说了,伤虽重,但不至死,只是以后少不得要好好调息一番……” 段沅心中一块巨石落下,颤抖不住的手终于是定了定,他看着连琴胸前的血迹,又想落泪又想笑:“没事就好,呜呜呜,师兄没事就好……嗝。” 他大悲大喜之下,打起哭嗝来,停都停不住,但他又怕影响了连琴调戏,捂着嘴不敢发出声音,脸憋得微微发红。 薛慈看着好笑,无奈地摇了摇头,将灵丹递过去:“你方才也受了不轻的伤,也调息一二罢。” 四周恢复平静,似乎没什么危险。两个病号正坐着调息,沈知弦几人怕发生什么突发事件,也不敢离得太远,只在原地打量着附近。 这冰坑极大,他们在底下渺小如蚂蚁,四周冰壁离他们很远,抬头往上看,那顶端也是极高。 沈知弦抬头望了一会,蹙了蹙眉:“那些东西,在看我们。” 屏障破碎后,那些妖魔鬼怪便发现了他们,蜂拥过来。后来他们掉进了深坑,那些妖魔没有跟着,全都围在冰坑之上,挤挤搡搡,探头探脑。 却没有一个下来。 晏瑾对魔物了解更深,他望了一会,轻声道:“这底下有它们害怕的东西。” 薛慈四处望了望,四周非冰即雪,到处泛着朦胧寒气,除了他们几人之外,似乎别无活物。他没发现什么不妥,便开玩笑道:“难不成它们是在怕我们?” 沈知弦却是知道晏瑾不会开玩笑,他继续凝神细看四周,这一看,他便微微敛了神色,沉声道:“不,那冰壁上——” 朦胧寒气散去了,将冰壁的全貌清晰地露了出来。 薛慈望见了,倒抽一口凉气。 第78章 刀折 冰壁上,密密麻麻地刻满了东西。 沈知弦一眼扫去,满目陌生。 各种奇形怪状到难以形容的……姑且称之为生物罢,挤挤攘攘地被刻在冰壁上,几乎没有空隙。不知是否沈知弦的错觉,他觉得那些东西…… 在动。 虽然缓慢,但确确实实的是在动,仿佛是酣睡了许多年终于醒过来了,正舒展着身躯,等它们缓过神来了,就会破冰而出,将他们埋没其中。 薛慈的神色不太好:“我或是知晓这是何处了。” 沈知弦偏头望他。 薛慈道:“我读过一本残记,说是千百年前……大抵是要比荒原存在的时间还要遥远吧,曾有一位雕刻奇才……” 生时奇丑无比,声哑不能言,他爹娘曾一度以为生了个煞星,想抛弃他,最终还是不忍,将他留着养大了。 奇才之所以称作奇才,自然是因为他有别人所无法企及、甚至无法拥有的技能。 这孩子在五岁多时,拿着小匕首,在一块石头上,雕刻了一匹马。 这已经算是很稀奇的了,他们家和家附近,根本无人会雕刻,也不知他是从哪儿学来的本事,更骇人听闻的是,这匹马最后竟成了真,驮着五六岁小孩儿,在村里跑了一圈,最后化作一道轻烟,重新没入石头上。 “那村庄里都是普通人,哪里见过着这等场面,吓得各自回屋里瑟瑟,翌日便聚集起来,非说那小孩儿是个妖怪,要烧死他,不然来日他会放出更多妖怪来害死村里人。” 薛慈叹了口气:“村民愚昧。” 这种场景似曾相识,在那些偏远而孤僻的村庄里,不知发生过多少这样的事。 晏瑾尚是稚子时,不也受过这般委屈么。 沈知弦也随着叹息一声,继续听薛慈说话。 村民要烧死小孩儿,他爹娘自然是不肯。村民们便很愤怒,聚集起来,在半夜,趁着小孩儿一家熟睡之时,一把火烧了他们家。 小孩儿被爹娘护着没事,双亲却是双双命丧火海,小孩儿怔愣了许久,忽然发起狂来,冲进犹自着火的厨房里,将菜刀和磨刀石一块儿抱了出来。 村民们只道他们必死无疑,也没有特意在他们屋旁守着,于是便也没及时发现小孩儿还活着。 活着的小孩儿双目里印着火光,怀里抱着刀和石,心里盛满了恨意——他在磨刀石上雕刻出几只虎狼等凶狠野兽,异常沉稳地定着手,在野兽的眼窝处落刀。 点睛。 画成。 兽生。 野兽咆哮着,将血色铺满了整个村庄。 再后来,便是小孩儿逐渐长大,越发孤僻,四处流浪,日夜与刀与石为伴,机缘巧合之下,还开始了修炼。 于雕刻之事上,他无师自通,雕出来的东西活灵活现栩栩如生,若是刻了眼睛,那东西甚至能活过来,能做任何事情。 因着这本事,他也受过不少磋磨,最终养成了个亦正亦邪的性子,他可以因他人一句无心之词而大开杀戒,也会费尽心思耗尽灵力只为救一位垂死老人。 世人惧他手中刀,更惧他所雕之像,惶恐地称他为“鬼手”。鬼手身负赞誉与骂名,就这般游荡了大半辈子,忽然有一天,他就消失了,任世人百般猜疑,他都不知所踪。 “他躲进深山里了,用他那把握了大半辈子,沾染了无数仇恨和感恩的刻刀,以整座山为底,雕出来一个秘境。”薛慈深吸一口气,道:“便是此处。” 这山本是死山,被鬼手一刀刀刻成了独立的小世界——这是鬼手生前最后的居住之处。 他寂寞时,便在山中游走,四处雕刻,春夏秋冬四季之景,在他刀下轻松成型。 景色有了,还缺点儿热闹。 于是他又开始雕刻妖魔鬼怪,石壁上,冰块上,凡所能刻之处,都留下他的刀痕。 这一处大冰坑,是他凿给妖魔鬼怪们的游乐场,冰壁上全是各色妖魔鬼怪,他无聊时,便回过来唤醒冰雕们,以看它们打架为乐。 沈知弦用足尖轻轻拨开脚下的积雪,积雪之下,冰地之上,也是凹凸不平的,此时的他正踩在一个头大身小,不知是个什么妖兽的脑袋上。 他默默地退后了两步,没提防身后就是晏瑾,晏瑾默不作声,也不躲开,熟稔而自然地伸手在他腰间带了一带,将他带至身边站稳。 沈知弦不动声色地拍开他的手,再看那妖兽时,发现那妖兽的眼窝处是空荡荡的——鬼手并没有给他刻眼珠子。 只是那冰下,似乎有什么,在缓慢地,往那眼窝附近汇聚起来了。 “这——” “这秘境是鬼手刻出来的,鬼手已死,要破这秘境,大概要将他那把刻东西的刀找出来——不过这都不是重点。”薛慈沉重道,“重点是,眼下这冰坑里的东西,要醒了。” 沈知弦足下微晃,他蓦地一惊,拽着晏瑾,行云流水般退开一段距离。 他刚一动,噗嗤一声,他方才站着的地方便碎裂开来,那头大身小的不知名妖兽破冰而出,头重脚轻、摇摇晃晃地在冰上走了两步,发出低沉而古怪的声音。 “这些东西,遇血则生,遇灵则活。方才我们躲避冰锥使了灵力,连琴君又受了伤见了血,足够唤醒这些东西了。”薛慈将打坐的两人唤醒,语速急促:“先离开这里再说。” 冰层破碎的声音越发的大,连琴两人虽未完全恢复,但也调息了个七七八八,一跃而起,避开底下破冰而出的妖兽。 鬼手是活在很遥远之前的人了,那时候仙修和魔修及一众妖魔鬼怪还未完全分割,整个世界尚处于混乱之中,他见识过的妖魔鬼怪远比现在的多。 所以他雕刻出来的妖魔鬼怪,也是复杂混乱得紧,其中不乏许多现在早已灭亡的上古妖兽。 趁着冰雕的妖魔鬼怪们还未完全出来,几人召出了坐骑,果断地选择往上飞。 虽说是冰雕,但它们身上隐约还存有着妖兽的气息,虽然单个来看不强烈,但这许许多多的凑在一起,还是让他们的坐骑有些瑟瑟然。几人必须要分出一缕灵识来安抚坐骑,才能让坐骑不至于怂成一团,无法飞行。 有的冰雕妖兽反应迟钝,破冰而出后还在冰层上呆愣着发呆,有的则十分灵敏,短暂地适应后,便开始四处腾飞追逐,感受到沈知弦几人身上充沛的灵力,它们更是欢快地冲过来,要将他们吞吃入腹。 沈知弦一边控着飞马,一边反手一剑,将紧追不舍的大头兽削去了半个脑袋。 冰雕妖兽的最大优势,就是不知痛、不怕死。它们一旦被激得醒来了,除非四周灵力空竭,或是雕刻它们的人出手,它们才会重新回归沉睡状态,否则便会一直活跃下去,纵然粉身碎骨。 剑气将大头兽整个脑袋都削断了,剩下一截小小的身体,仍旧在锲而不舍地追着沈知弦跑。 掉下去的脑袋也没有放弃,它无知无觉,只知晓追寻本能,被削断了,被剑气带着滚远了一些,片刻后又骨碌碌地追过来了。 这场景,看得沈知弦脑壳疼。 其他几人也好不到哪里去。 段沅跟着连琴一块儿坐连琴的坐骑,小小的仙鹤驮着两人,艰难地躲避着,被追得羽毛直掉,尾巴都秃了一块。 段沅以音御敌,连琴方才受伤不轻,驭无弦琴很废心神,不到关键时刻,连琴也不想祭出杀手锏,干脆又拿古琴当棒槌使,哐哐当当地砸冰雕们。 只砸得碎冰四溅,配合这段沅的音攻,倒也砸出来一条路了。 薛慈则是骑着他的乌龟。乌龟将脑袋缩进了壳里,仗着四爪皮厚,背上壳硬,在冰雕群中横冲直撞,将一众冰雕撞散开来,薛慈便趁机将它们击落。 冰雕们前赴后继地涌过来,重重叠叠的,数都数不清。 薛慈在硬生生又撞飞了好几个冰雕妖兽之后,抽空朝沈知弦喊:“……鬼手的刻刀……剑灵……” 冰雕们的声音完全盖住了他的声音,纵然沈知弦分神去细听,也只隐约听到了几个字眼。 他心思通透,薛慈只零星几个字,他便立刻反应过来了,只是感应剑灵需要全心全意,眼下这情形…… 沈知弦看了眼晏瑾,晏瑾离他倒是很近。 他心思急转,也顾不得想太多,只喊了声“阿瑾”,便从坐骑上一跃而起,一脚点过旁边一只妖兽的冰脑袋,便朝着晏瑾跃去。 晏瑾本就离得近,也分神在关注这边,听见沈知弦唤了声,立时便知沈知弦意思。 他控着飞马朝沈知弦近了近,在身前让出一点位置来,沈知弦稳稳落于马背上,轻舒一口气:“阿瑾控马,我得唤一唤霜回。” 晏瑾在他耳边轻轻嗯了声。飞马上位置不大,两人前胸后背紧紧相贴,晏瑾一手稳稳地扣住沈知弦的腰护着他,一边控着马击退不断涌过来的冰雕们。 霜回剑灵穿透了秘境中心,半截在外头土地里,半截在秘境中。沈知弦凝神细细感应,在一片凌乱中终于成功召唤到霜回回应他。 霜回剑灵非实体,沈知弦也不敢整个剑灵都召唤回来,只能尽可能地通过剑灵,将灵识传递过去,通过剑灵查探着整个秘境的情形。 这举动很废心神,须得全神贯注,一丝不能松懈,若是独自一人,或身边是旁人,沈知弦都没法全心全意地感应剑灵的,幸好是晏瑾在身边。 灵石随着剑意铺天盖地地传散开去,探寻着那最关键的物件。沈知弦微微闭着眼,握剑的手微微颤着,忽然感应到了什么,猝然睁眼,望向某处:“——东!” 他眼底有细碎光芒,映着冰雪,隐约带起寒意:“往东而行,有魔物已经先一步找到鬼手的刻刀了。” 他们到底还是低估了荒原里出来的那群魔物,他们只以为那些魔物们只是借此处躲避栖身,可谁知,它们原来是打着彻底控制秘境的主意! 这秘境算得上是上古秘境了,真要被那群魔物给控制了,沈知弦他们别说是歼灭这些妖魔鬼怪,便是能否全身而退安全离去,都是问题。 将讯息传递给薛慈和连琴段沅几人,晏瑾便控着马带着沈知弦率先朝东而去。 他们已经冲出冰坑了,然而冰坑之外,又有无数从荒原里逃出来躲在这儿的妖魔们在虎视眈眈地等着,见他们出来,便兴奋地乱叫着,一窝蜂涌上来。 简直是前有狼后有虎。 前头的妖魔们或许是受了指示,目标明确,直扑几人而来,反倒是后头的冰雕们,既垂涎沈知弦他们身上的灵气,对妖魔们也是来者不拒,撞上了就一顿挠,有不少妖魔被吸尽了魔气,变作干尸掉落在地。 晏瑾干脆就引着两边对抗,一路暴力冲出去。沈知弦怕他施展不顺,想离开,被晏瑾拦住。沈知弦想了想,干脆也就继续在晏瑾这边待着,凝神去感应霜回和鬼手的刻刀。 只是这些冰雕和妖魔们都不是好相与的,纵然是引着它们一部分去互相厮杀,还是有大部分追着过来,冰雕们不惧生死疼痛,妖魔们恶性被激发起来了也是不管不顾,厮杀中,各人难免都受了点伤见了点血。 往东走了一阵,周围环境又开始怪异起来。 方才还是寒冬,冷白一片,此时又是满目碧绿,花花草草破冰生长,长得极快,很快便衍生出春季之景。 只是这春景也维持不了多久,很快便出现了残花枯叶,仅剩不多的春花上缀着冰丝,烈日炎炎下,天空中开始飘起了雪花,将那潺潺流水的河流复又冻住。 四季景象仿佛被切碎了杂糅在一起,一片片的山群半边茂盛,半边枯黄,充满了违和感。 隐约有强大的气息从不远处传来,沈知弦神色一凛:“——就在前头。” 不必他说,众人也都看见了那秘境里最关键的物件。 那是一把足有两人高的大刀,刀身黝黑,刀柄上光秃秃的,只雕着一些寻常纹路,并没有什么装饰品——或许曾经有,但经历了这么多年,它早已同他的主人一起散作尘埃。 此时,这把刀刀尖在下,刀柄在上,正摇摇晃晃地、艰难地,将自己从土里扒拉出来。 ——不对! 薛慈惊叫了一声:“黑气——是魔物!” 刀身通体黝黑,萦绕在它上面的黑漆漆魔气便极难被发现。那黑气包裹着刀身,正缓慢吃力地将刀从土里扒拉出来! 连琴段沅两人紧跟着也过来了,在这刀面前,那些冰雕似乎有些畏惧,开始犹豫不前,妖魔鬼怪们似乎也在怕那黑气,四散开来,虎视眈眈着,将他们围起来,却不上前。 几人得到短暂的喘息时间,却是谁都不敢掉以轻心,和身后那群东西相比,面前这刀杀伤力明显看起来要大得多,毕竟这可是鬼手用来雕刻创造整个秘境的武器啊! 纵然鬼手已经不在了,但光凭这刀本身,就能将他们削个脑袋秃秃了。 更何况眼下这刀还落在了对他们不怀好意的魔物手中。 魔物有千千万万种形态,最难缠的便是这种黑气形态的,这种魔物灵智一开,便能塑万形,伪装成各种形状,溜起来一阵烟似的,抓都抓不住。 眼见的刀身被抽出来大半,只剩下一小截刀尖埋在土里,沈知弦果断道:“直接抢。” 剑灵已经快钉不住秘境了,整个秘境都在震颤着,似乎随时要跑。再等这刀被魔物完全拔起来,事情就更棘手了。 趁着四周的妖魔鬼怪和冰雕们都不敢上前,五人跃身而起,从不同方向扑过去,去抢夺那把大刀。 然而他们还是慢了一步,那刀被魔物彻底地抽出来了,瞬时间地动山摇,周围景象都晃荡起来,仿佛闷雷一般的轰鸣声接连响起,从远到近,似从天边传来,又像是足下土地在咆哮。 许多冰雕被震碎了,散落一地冰块,妖魔鬼怪们又散开了些许,躲避着四处滚落的大石块。 那刀摇摇晃晃地悬空立了片刻,下一瞬毫无章法地就朝着沈知弦一刀劈来! 鬼手的一双手上沾过无数鲜血,他的刻刀也是充满戾气的,没了主人压制,那戾气被魔物一激发,更是一发不可收拾,几乎要成实质,沈知弦一时都分不清那浑浊黑气是魔物还是刻刀的戾气。 他和晏瑾挨得很近,这一刀正正好劈在他们俩之间,身体的本能快过思考,两人同时出剑,将那刀一隔。 魔物还没能完全控制这刀,久未出土,这刀的戾气很重,第一刀下来威力极大,两人不敢硬碰硬,略略挡回去便各自往一边闪身离开。 刀意落在地上,将地表劈出来一道深深的裂痕,裂痕周围的泥土一片焦黑,仿佛被烈火灼烧过。 一缕黑气从裂缝里悄无声息地钻了出来,朝沈知弦卷去。 它出现的地方正好是沈知弦的视线死角,沈知弦没留意,晏瑾看见了,一剑挑去,正欲挑开黑气。 可他这个举动恰好又惊动了裂痕处残留的一抹戾气满满的刀意,那刀意趁着他的剑正与黑气纠缠,朝着晏瑾劈去。 晏瑾眉心微动,手腕一转,就将黑气挑开后旋身一避,刀意没伤着他要害,只在他手臂上不轻不重地划了一下。 鲜血很快渗了出来。 沈知弦回神瞧见,神色一冷,还来不及说什么,那黑气裹着大刀,又一刀劈来。 那魔物还不能好好控制这把刀,大刀歪歪斜斜的,一会儿劈向这,一会儿劈向那,毫无章法,只劈得山崩地裂,不多时便是满地深沟裂痕,灵气魔气混乱交错。 众人腾挪躲闪,皆无法直面对抗。 连琴喘息着避开一击,他之前受的伤还未好全,此时一番折腾,伤口又裂开了,他捂着伤口吐出一口浊气:“此处魔物众多,魔气充沛,这般耗下去,先耗尽的只会是我们。” 沈知弦沉吟片刻,一剑隔开沉冷刀意:“锁阵。” 既然单凭他们各人都无法抵抗这把刀,那便结阵,将他们所有人的力量都汇聚在一起,共同去击败这把刻刀。 听见他的话,晏瑾微微沉了神色。 薛慈思索道:“锁阵……也不是不可以。只是这阵眼……” 顾名思义,锁阵,便是将敌人困锁镇压的阵法,只是这个阵法比较特殊,它须得有一个活的阵眼,布阵之人将所有力量都倾注在阵眼之上,通过阵眼来与敌人对抗。 简单而言,便是他们选用了锁阵的话,就得让一个人在阵中当阵眼,凝聚所有人的力量,与刻刀正面对抗。 沈知弦想也不想,便道:“我去。” 他握着长剑的手微微一沉,干脆利落地低喝一声:“霜回!” 受他召唤,霜回剑灵带着一声清啸,拔地而起,不过眨眼之间,就回到了沈知弦身边。 那魔物卷着刻刀,似乎是倦了,正在不远处略略停顿,蓄势待发。 清云宗本就是擅使剑的宗门,沈知弦更是其中翘楚,更兼之他有剑灵相助,确实是再合适不过。 薛慈没再纠结,迅速算出来三个方位:“快!” 这阵法四人便可成阵,三处阵点并一处阵眼,担心连琴撑不住,段沅是自发与他凑在一起,薛慈和晏瑾各站一位,转瞬之间,便剩沈知弦独自站在刻刀面前。 晏瑾恰好站在沈知弦斜对面,他神色有些沉,薄唇微动,无声地吐出来两个字:“小心。” 沈知弦冲他弯了弯唇,示意他安心。 霜回感受到魔气,早已跃跃欲试,沈知弦朗然一笑:“霜回,见着那把黑刀了吗?” 霜回剑意凛然地回应他。 沈知弦道:“折断它!” 话音刚落,霜回剑灵便投身入剑,与剑身合二为一,但又不完全匿形,清透的剑灵若隐若现着,战意激昂。 三人在外结阵,灵力通过术法和阵法,都聚集在沈知弦手中,他稳稳地握着剑,看着那黑刀重新晃动起来,正欲迎战,那黑刀却是被黑气带着,剑柄在地上闷闷地敲了一声。 仿佛是发出了什么指令,四周忽然躁动起来,方才还犹豫不敢前的冰雕和妖魔鬼怪们忽然鼓足了勇气似的,重新逼迫过来! 这一下突如其来,阵法险些乱了乱,好在晏瑾四人迅速稳住。 不过这一来,众人既要维持阵法,又要防着冰雕和妖魔,处境立时艰难起来,也没法将力量完整地传渡给身处阵眼之中的沈知弦了。 那黑气似乎也知他们阵法的厉害,没有向前,只在原地不断地用刀柄敲地面,催促着。 沈知弦旋身踹开两只冰雕,反手一剑斩去,一只趁乱偷袭的妖兽登时身首异处,鲜血喷涌一地。 小草芽艰难地从沈知弦的袖子里扒拉出来,这儿太危险了,它只是一棵小草苗儿,除了力气比较大,并没有太大的战斗能力。 沈知弦动作疾如闪电,腾挪速度极快,它几乎用尽了所有叶片,才艰难地扒拉到沈知弦衣领上,不让自己被甩飞出去。 沈知弦感受到了,匆促道了声:“回袖子里,好好待着。” 小草芽唧唧啾啾乱叫,可周围太吵,它的声音细细的,立时就被淹没得听不见了。 它着急起来,费劲地空出来一个小叶片,使劲儿戳沈知弦,想要引起他的注意。 沈知弦听不见它叫唤,也无暇顾及它,小草芽越发着急,再空出来一片小叶片戳戳戳。 然而这回它少了两片小叶片,扒拉不稳了,沈知弦躲避妖兽时一个翻身,它猝不及防,就被甩飞出去。 小小的一棵小草芽,在密密麻麻的妖兽冰雕里几乎瞧不见影,它倒也不是很怕,顶着狂风,艰难地从妖兽们的缝隙间躲过去,好困难才寻找到晏瑾的身影,登时加速飞了过去。 晏瑾险些被它糊了一脸,一手捏住它,一手将袭来的冰雕斩碎,百忙之中偏头看了它一眼,恰好看见小草芽两个小叶片卷着他的手指,剩余一个小叶片朝沈知弦的方向指了指。 这是…… 晏瑾心念微动,忽觉灵气海里久无反应的契约又慢慢发烫起来。一个念头涌上脑海,他随手将小草芽往怀里一塞,按着记忆朝着连琴和段沅的方向,奋力劈开一条路来。 连琴和段沅看着还好,师兄弟两人并肩作战,倒也没太大问题,晏瑾替连琴踹飞一只妖兽,言简意赅:“可还行?” 连琴看他神色,似乎察觉到他有什么主意,估摸了一下自己,果断道:“无妨。” 晏瑾便沉声应了声好,一把拎起段沅,原路返回。 段沅拿着他的埙,砸冰雕砸妖兽砸得酣畅,正琢磨着这乐器太小。以前他觉得师兄的古琴平时背起来麻烦,眼下才晓得,乐器越大,砸起来手感才越好啊! 晏瑾将他提溜到自己的位置,不容他反抗:“替我之位,布阵。” 段沅惊诧道:“我,师兄……不是,这怎么了……” 他的声音很快也被埋没,晏瑾没管他,同样劈出一条路来,见着了薛慈,让他继续布阵。 阵法重新启动,段沅到底不如晏瑾,这回启动得有些艰难。他竭力将灵力填补上去,也顾不得身旁围攻他的妖兽,登时身上便多了几道血淋淋的伤痕,甚至脸上都有点痛。 他咬着牙忍着,乐观地想,这回真的要毁容了,也不知道这次要能安全回宗门去,师姐师妹们还认不认得他…… 方才阵法断了一阵,沈知弦也知他们布阵困难,无可奈何,只能拼命厮杀,正战着,他忽觉身上一沉,三股不同的灵力再次汇聚于他手上——薛慈他们再次布起了阵! 沈知弦精神一震,旋即便又发现了不同,这次……他没有感受到晏瑾的灵力。 正疑惑着,那黑刀感受到了什么,忽然动了起来。沈知弦侧身避了避,长剑一隔,被它震得往后一退。 这一退,便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熟悉的气息迅速围拢过来,情况紧迫,晏瑾也不及多解释什么,只在他耳边迅速说了两字“契约”,便松开了手。 几乎是晏瑾话音刚落的同时,沈知弦灵气海中的契约就立刻发热发烫起来,似乎感应到了什么,迅速活跃起来,连带着灵气海里的灵气都被尽数惊动,被搅和得翻滚起来。 这种感觉很陌生,但却分外地让他感觉战意昂扬,原本有些许疲力的灵力忽地充盈起来,他意识到了什么,偏头望了晏瑾一眼,正要说话,却望见了晏瑾两手空空。 “你的剑呢?” 晏瑾不答,视线定在了他手中的霜回上,嘴唇微动:“岁见,借剑一用。” 他的瞳色开始逐渐泛红,剔透如红玉,也不再压制自身的魔气,冰冷的气势尽数散开,周围那些荒原里逃逸出来的妖魔鬼怪被他的威压震慑,忍不住瑟瑟地退了两步。 晏瑾扣住了沈知弦的手腕,将灵力渡了过去。 霜回剑灵感受到了,开始不安地躁动。 沈知弦轻声道:“霜回乖乖。”他一边哄着霜回,一边接应着晏瑾的灵气,将之引到了自己的灵气海处。 沈知弦如今握剑的手腕上那灵穴处,是汇集着五人的灵力的,然而只有晏瑾得他优待。 契约在灵气海深处。 沈知弦全然信任的、毫无保留的,将灵气海朝着晏瑾全部展开,晏瑾的灵力不遇任何阻碍,轻而易举地便闯了进去。 接触到另一半契约,晏瑾瞳色微深,一种从未有过的、令人激动的感觉冒了出来,他从未如此清晰地感受过,眼前身边这人,合该与他融为一体。 沈知弦驱动着自己的灵力,同样传渡去了晏瑾灵气海深处的契约处,两相会和,两个人身躯都是微微一震。 这一战,绝不会输。 两人脑海中同时闪过这个念头,又顺着契约传递给了对方。 沈知弦唇角挑起势在必得的笑容,深吸一口气,稳稳抬剑,面对刻刀时,第一次主动出击! 这一剑像是蕴藏着无穷力量,这已不是五个人一个阵法简单便能做到得了,整个秘境里的灵气都被调动起来,以沈知弦和晏瑾为中心,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旋涡。 沈知弦和晏瑾便在旋涡中心,竭力借取着灵力,挥出这惊天动地的一剑—— 日月失色,山河破碎,无数冰雕在一瞬间悄然化作冰水,不复存在,整个秘境剧烈地颤抖着,地面裂开无数巨缝,妖魔鬼怪无处可避,纷纷跌入其中,发出惨烈的嚎叫声。 黑气裹着鬼手的刻刀,恶狠狠地迎上了剑锋。 沉黑到近乎实质的戾气翻滚着,连带着魔物的黑气,交缠着,愤怒地席卷过来,还不及近沈知弦和晏瑾的身,便被凛冽剑气消融。 沈知弦稳稳地站着,一步未退,他身侧的晏瑾松开手,手腕一翻,另一把长剑出现在他手心上。 晏瑾的长剑随着他在荒原里打过无数场架,,晏瑾入了魔,那剑便也跟着沾了魔性,只是平时晏瑾将它掩饰地很好,除沈知弦外,也并无别人察觉。 此时他再不收敛,冰冷魔气萦绕在剑身上,透着邪性。晏瑾握紧剑柄,剑身疯狂地汲取着四周散溢的魔气,他忽地抬手,干净利落地一剑,与霜回交错,准确无误地一并击在了刀刃之上! 又是一声巨响,惊雷凭空降落。 刻刀再也撑不住了,刀柄抵在地上,压下一个深深的坑,它无法抵抗、无可奈何的,终于往后移了一小步。 这一小步,便是溃不成军。 契约滚烫,不必话语也能心意相通,沈知弦和晏瑾同时发力,彻彻底底地将那刻刀一斩两断! 逃逸不及的黑气也被劈成了两半,它惊慌地在断成两截的刀身周围转了一圈,似乎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何这么强大的秘境、这么厉害的刀都没法把对方杀掉。 它来不及思考更多了,折断刻刀的剑意余威犹在,一个回旋,就将它彻底绞杀,化作轻烟一缕,不复存在。 刀既折,支撑这秘境的最后力量便也消失了,整个秘境开始支离破碎,四周景象扭曲模糊,像彩墨画被泼了水,凌乱成一团,根本看不出原来样貌。 灵气旋涡骤然消失,阵法里其他三人的联系也被骤然打断,沈知弦到底是当了回阵眼,虽有晏瑾相助,还是耗力颇多,一时只觉心脏剧烈跳动,疲惫上涌,急促地呼吸了几声。 一只手稳稳地扶住他,晏瑾的声音在耳边清晰响起,沉稳而令人安心:“别怕,我在。” 沈知弦想说谁怕啦,他又不是软豆腐,可转念又想,晏瑾又不是旁人,在他面前服软,也不是什么坏事嘛。 这次折腾可折腾大了,累得不得了,回去一定要好好歇息了一年半载的,悠悠闲闲的…… 沈知弦模模糊糊想起来一个词。 度蜜月。 对,好像就是这个词。 此间事一了,整个修仙界肯定都得休整一番,等他将宗门里的事交代一下,就可以趁着这段时间,和晏瑾好好歇息一阵啦! 这一两年波折频生,他忙得脚不沾地,都已经好久好久……没有和晏瑾好好相处过了。 每一次亲密的时光都像是从指缝间漏下的阳光,细碎而浅淡,叫人无法满足。 天崩地裂间,沈知弦悄悄地,握住了晏瑾的手。 …… 秘境之外。 这么大个大山秘境都支离破碎,外界自然也好不到哪里去。 山石缝隙间逃出来许多妖魔鬼怪,来接应的弟子们都杀红了眼,每个人身上都挂了彩,狼狈不堪,不过好在也没有人退缩。 邬悬看着整座山都开始崩塌,心里一紧,一脚踹开不长眼的妖兽,赶紧伸手掐算了一番,只担心掐出来个下下之卦。 然而他掐算了一会,却是整个人都愣住了,片刻后狂喜大叫:“妙啊!妙啊!云散月明之卦!是好卦!绝好的卦!” 打架打得灰头土脸的小弟子一剑刺死差点要偷袭到邬悬的妖兽,抹了把脸,难得地顾不上尊敬:“您别算了,您还是先打架罢……” 风沙四起,碎石四溅,不过一刻钟时间,整座大山便轰然倒下,成了一片乱石废墟。 秘境中藏匿的妖魔鬼怪大部分在秘境崩裂时就被弄死了,少部分逃出来的,很快也被外头接应的人尽数杀死,一个都没放过。 遍地尸骸,鲜血淋漓,尘埃仍在飞扬。 废墟中,终于出现了别的一些动静。 几处不同的地方,段沅搀扶着连琴,大乌龟扒拉着薛慈,晏瑾半扶着沈知弦,灰头土脸地从乱石堆里走了出来。 每个人都狼狈得很,这大概是他们此生中最狼狈的时刻了。 场面一度寂静,片刻之后,弟子们欢呼雀跃起来,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如释重负的欢喜,困扰他们许久的妖魔终于被消灭了,自家宗主们也都没事,他们高兴得几乎想要原地转个一百圈来庆祝。 只有一个微胖的憨厚小弟子,愣愣然地看着某个地方,忽然惊叫起来:“荒原之主!” 这一声在一片欢呼声中很小,但立时引起了别人的注意,众人的视线一瞬间便顺着他所指,望了过去。 这一眼,他们也愣住了。 清云宗沈宗主身边的那位……便是,是传闻中的,荒原之主,收服了荒原妖魔的……魔头中的大魔头吗? 沈知弦陡然被万目所瞩,下意识地偏头望去,才发现晏瑾不知何时已变作了“荒原之主”惯常的容貌,戴上了面具,一双殷红似血的眼,正若有所思地望过来。 “这是……?” 他一时没想明白晏瑾的意思,却只觉身上一轻,被人扣着腰抱起,旋即晏瑾长剑一划,凭空便辟出来一个单向的传送阵法。 “再会。”晏瑾言简意赅地扔下两个字,看也不看众人一眼,旋身便入了阵法。 不论是薛慈还是邬悬他们,都离沈知弦两人很远,晏瑾突然这么一下,谁都没有反应过来,片刻之后,仍旧是那个憨厚的小弟子发出震惊的呼声:“荒原之主把沈宗主拐走啦!” 第79章 岁岁 沈知弦来荒原的次数其实屈指可数。 早期这儿乌烟瘴气,晏瑾不想让他被妖魔鬼怪坏了心情,总是主动过去清云宗。等后来晏瑾把荒原捯饬得好些了,才偶尔会让沈知弦过来,只是来也待不久。 上一次来荒原,该是大半年前了。沈知弦对荒原的印象,还停留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 不过这次一睁眼,他便怔住了。 将他带过来的人不见了踪影,沈知弦独自站着,一睁眼,便见漆黑夜幕上,是无边无际无数星辰,清风拂过,那细碎的星光,便落满了他眸底。 沈知弦怔然望了一会,唇边泛起温柔的笑意。 不知打哪儿来的微风拂过,带着一片柔软擦过他脸颊,沈知弦随手一握,握住了一抹粉意。柔软而带着清浅淡香的花瓣被他拢在手心,沈知弦偏头望去,望见了一株高大的桃花树。 这桃树便是昔日鲛人秘境中沈知弦随手递给晏瑾的那枝桃枝,被晏瑾栽在此处,由小草芽催生长成,满树桃花,风一吹,洋洋洒洒一片粉意从枝头落下,迷乱人眼。 横生出来的一截枝干上,系着一架秋千。 这秋千看着就很不同寻常,长长的绳索系着的座位,非木非玉,白白软软的……倒像一团云朵。 沈知弦信步走去,伸手捏了捏,手感也是软软的。他眼底微亮,只觉这秋千坐起来一定很舒服,他有心坐上去玩一玩,又觉独自一人未免无趣了些。 晏瑾这只大猪蹄,将他带过来了,自己又闹起了失踪。 沈知弦恋恋不舍地又捏了捏秋千,便往契约指引的方向而去。 漫天星光替他照亮前方的路,走着走着,眼前景象便越发眼熟——这是他曾在晏瑾记忆中窥见过的屋舍。 是上一世,晏瑾替他凝聚魂魄后,两人居住的地方。 只是上一世,晏瑾是将屋舍布置于一处山清水秀之地,这一世,晏瑾将之布置在了荒原之中。 沈知弦放慢了脚步。 屋舍前有一大片空地,这儿的布置倒是和清云宗上差不多,小亭、玉桌、暖玉榻,都是照着沈知弦的喜好来摆放的。 屋舍门半掩,晏瑾就站在屋前,身姿笔直,脸上……惯常是没什么表情的,只是沈知弦看见他,不知怎么的,就想起话本子里描述的,眼巴巴苦等丈夫回来的小娇妻。 沈知弦忍着笑走过去,才走了两步,一眼就瞥见晏瑾手臂上衣衫还带着点儿血迹,他笑容微敛:“伤口没处理?” 这是秘境中被刀意割伤的,沈知弦推着他进屋,要看看他的伤口,然而刚走一步,他便听见有什么窸窸窣窣的声音从屋边传来。 一个毛绒绒的小爪爪在屋边探了探,尔后一个同样毛绒绒的脑袋瓜也伸了一半出来,露出一双半耷拉着的尖耳朵,乌溜溜黑漆漆的大眼睛小心又胆怯地眨了眨。 沈知弦看着它微微抖着的耳朵,疑惑道:“这是什么?” 他朝小毛团招了招手,小毛团犹豫了一下,屁颠屁颠地跑出来了。 是一只毛绒绒的小狼崽崽。 沈知弦松开握着晏瑾手臂的手,弯下身来,将这只小毛球抱了抱:“啊,小家伙。” 晏瑾一看见这只小家伙,愣了一瞬,随机神色便又凉几分,冷飕飕地盯着小家伙,把小家伙吓得直往沈知弦怀里钻。 小家伙身上的灵力很纯粹,看着来历不简单,只是它还是太小了,浑身绒毛没有修剪过,有些长,看起来软乎乎的,连叫声都奶里奶气。 沈知弦还是挺喜欢毛绒绒的生物的,他揉了一顿小家伙,将它揉得奶声奶气地嗷呜直叫,才将它放回地上,站起身来,复又推着晏瑾往屋里走,眉眼弯弯笑意满满:“你竟是真的在偷偷养着这么个小崽崽。” 晏瑾抿了抿唇,声音有点儿闷:“不是我养的,兔妖捡回来的。” 晏瑾当然不会每日亲自去管理荒原里的那群妖魔鬼怪的,代替他传达各种命令的便是兔妖。 兔妖虽然看着弱小,但却很八面玲珑,它能在群敌环绕的荒原中安全活这么久,就足以体现它的本事了。平日里便是它做晏瑾和诸多妖魔之间的联系。 它实在是一只很狡猾的兔妖,唯一的弱点就是总是喜欢捡各种各样奇怪的东西,捡完了就随意扔着。 比如这只小狼崽,便是它不知从何处捡回来的,捡回来了也不好好看着,任小狼崽乱跑。 小狼崽就很喜欢跑到晏瑾这居处来,所幸它还老实,没有在晏瑾这儿大肆破坏,晏瑾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当做看不见。 不过它居然是这般吸引沈知弦的注意力…… 晏瑾凉飕飕地又扫了小狼崽一眼,心里默默给兔妖记了一笔,才任由沈知弦将他推进屋内。 小狼崽吧嗒吧嗒地跟上,乖巧地蹲在沈知弦的不远处。 沈知弦将人推到榻边坐下,听见小狼崽的动静,又偏头去看它。 小家伙卖萌似的冲他歪脑袋。 沈知弦觉得它实在是太可爱了,脸上笑意盈盈,忍不住又温声软语地逗了它几句。 晏瑾就这样被冷落在一旁,脸色沉沉的,最后一咬牙,倏地站起身来,大步走过去,拎起小毛团,又几步走到门口,将它往外一搁,反手就关上了门。 顺手再落了锁,落了锁还不够,再布下一个禁制,确保那只小家伙……或是其他妖魔鬼怪,都无法来打扰。 沈知弦挑了挑眉,回过神来,看着他将小毛团关在外头,没说什么,只哎呀了一声“做什么欺负小家伙呢”,便伸手拍拍床榻,示意他赶紧坐回来。 沈知弦的神色很正常,笑容温和平静,看起来和平时并没有什么差别,可晏瑾不知怎么的,心头就是咯噔一声,浮起了不详的预感。 不知是否他的错觉,他总觉得沈知弦好像有点儿……不高兴。 是不高兴他突然暴露身份将他带到荒原里吗? 晏瑾压着心底的不安,乖乖地坐下,一双眼紧紧望着沈知弦,不放过他脸上丝毫表情。 沈知弦不理会他带着小心试探的视线,摸出储物囊一顿掏,林林总总摸出来许多灵丹灵药搁在一旁,紧接着就干脆利落地去扒拉晏瑾的衣衫。 晏瑾温顺而毫不反抗,甚至都不用沈知弦喊他,自己就主动地抬手缩手,让沈知弦将衣袖扒拉出来。 伤口过了许久,血迹已经凝固了,沈知弦施了个清洁术净了手,替他清理了一番。这伤口不算太严重,对晏瑾来说只算是轻伤,敷上药明日便能好个七七八八。 他捏碎了一颗灵药,细致地给伤口上药。晏瑾刚想动,他察觉到了,拍了拍晏瑾的肩,语气温和:“别乱动。” 晏瑾又不敢动了,他犹豫了片刻,小声问:“师尊生气了吗?” 沈知弦反问道:“生气什么呀?” “生气我突然就将你带过来,也没有与你交代一声……” 沈知弦将最后一点灵药糊在他伤口上,笑吟吟地揉了揉晏瑾的脸,手法同方才揉小狼崽一般无二,他道:“不生气这个——转过身去,我看看你后背有没有伤。” 沈知弦只说“不生气这个”,那言下之意……晏瑾满脑子胡思乱想,也没留意对方说了什么,感受到沈知弦推他转身,想也不想地就转了个身,背对着沈知弦,直到一只手轻轻抚上他后背,才反应过来。 “没有别的伤……” 晏瑾不自在地动了动,想转回身来,被沈知弦摁住了。他没奈何,也不敢强势反抗,只能挺直着背,任沈知弦作为。 看不见人,触感就极为明显。 晏瑾能很清晰地感知到,沈知弦的手指,正缓慢轻柔地在他背上游走,似乎在勾勒着什么线条。 心疾痊愈后,沈知弦不那么怕冷了,但经此一劫,他的体温还是偏低,指尖总是微微发凉。 然而晏瑾就偏偏觉得沈知弦的指尖点着火,一路炙烧着他的肌肤,叫他额头不自觉要冒出汗来。 晏瑾喉结动了动,声音有点低哑:“岁见。” “哎。”沈知弦仿佛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松快地应了一声,隐约带着点遗憾,“……背上有伤疤呢,以前喊你来上药,你偏偏把我防备得跟土匪似的。” “我……” 沈知弦根本不给他回答的机会,晏瑾刚起了个音,他便柔声打断:“不过还不晚,还能治。” 晏瑾想说不用,可他刚张开嘴,那字音还未来得及吐出,便骤然消散—— 温热的柔软轻轻地触碰着他后背上的伤痕,轻若羽毛的暖气喷洒在他肌肤上,叫他无端战栗。 紧接着,这柔软一点一点的,描摹过他旧伤的疤痕。 偶尔还伴随着一点儿湿润感。 晏瑾整个人完全僵掉了。 片刻后,他猛然转身,轻而易举地就将人压在了榻上。 上一世沈知弦重新聚魂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都虚弱得很,略略磕着碰着了,白皙的肌肤上立时就是淤青一片,晏瑾担心他,屋内到处铺着软垫,床榻之上更是厚厚一层。 这一世也延续了这个习惯,床榻之上铺着软软厚厚的一层,沈知弦猛地被压倒,只觉摔进了棉花堆里,也不觉疼,倒觉得有点沉——晏瑾使了点力气,将他压住,不许他起身了。 晏瑾殷红的眸底泛起波澜,呼吸声有些重,沈知弦与他挨得近,立刻便感受到了变化。 沈知弦微微一笑,将方才下意识搂住晏瑾脖子的手缩回来,改为捧着晏瑾的脸,恰恰好抵住了对方想要低头的架势,轻声道:“我困了。” 滚烫的呼吸喷洒在他脸上,沈知弦只当不觉,认真又无辜地重复了一遍:“阿瑾,我困啦。” 他刻意柔和了嗓音,长睫微颤,隐约带起一点儿倦意。见晏瑾一瞬不瞬地望着他,他便眨了眨眼,眼角立刻泛起了水光,莹润润的。 和晏瑾在一起了这么久,他很清楚地知道晏瑾的软肋在哪里,也很清楚怎样的姿态会让晏瑾屈服。 沈知弦微微仰头,准确无误地碰了碰晏瑾的唇,含糊着抱怨道:“秘境里为了折那把刀太费劲了……”柔软一触及分,他小声道:“好困了。我们休息好不好?好久没有和你一块儿睡觉啦。” 每一句话都是巨大的诱惑。 可偏生发出诱惑的那人笑容清浅又温柔,带着无辜的倦意,叫他无从下手。 晏瑾深吸了一口气,停顿了片刻,才缓缓地吐出来。 然后他挫败地偏了偏头,闷闷道:“好。” 沈知弦便眉眼弯弯地又亲了他一口,美滋滋地、轻而易举地推开他,一转身钻进了被子里,露出温柔的微笑:“阿瑾不过来吗?” …… 众所周知,沈知弦其实是个很宽容的人,一些无伤大雅的小事,他向来是不会惦记于心的。 但是这不代表沈知弦心里没有暗中记仇的小本本。 而此时,这个小本本上,翻开第一页,便记着晏瑾的大名。 关于上次晏瑾临阵逃脱死活不灭火的事,沈知弦表示,不能惯着,该报复的,总是要报复的。 他仗着晏瑾心疼他疲惫,不会乱来,大大方方地抱住了晏瑾,自然而状若无意地一顿乱蹭,直到自己找到满意的姿势,才舒舒服服地闭上眼。 沈知弦其实也没说谎,秘境里精神紧绷了许久,最后又用了那么个大招,他确实是有些疲惫的,感受到晏瑾的不自然,他暗中偷乐了一会,便也真的睡去了。 沈知弦这一觉睡得很沉,晏瑾就在身边,他无需防备着什么,只需要安心地睡着。待他一觉醒来时,恍恍惚惚中看见四周,竟然有那么一瞬间,恍若隔世。 也许是前世残留的本能犹在,沈知弦睡眼怔忪地醒来时,迷迷糊糊地下意识就喊了声阿瑾:“还是累,想泡温泉……” 似乎在某些很遥远很渺茫的记忆中,他是很喜欢睡醒后去泡一泡温泉的,因他那时魂魄不全,睡再久也总是难却乏意,于是便喜欢去泡泡热水,舒缓一番。 话音刚落下,沈知弦便也清醒了几分,怔愣了一瞬,摇了摇头,失笑道:“睡迷糊了,再躺一会。” 他正想继续赖床,晏瑾却道:“屋后辟了温泉,引的是荒原之外一座灵山上的水……岁见若是想,可以去试试。” 沈知弦咦了一声,微微来了点兴致,翻身坐起,催促道:“带我去瞧瞧。” …… 温泉水确实是充满着灵力,也不知晏瑾耗费了多少心思才从那么遥远的灵山上引过来。 沈知弦散漫地将鞋子踢到一旁,站在温泉池边,足尖轻点,试了试水温。 恰恰好是他最喜欢的温度。 沈知弦高兴起来。他未披外衣,只着里衣便来了这里,闲闲散散的,此时正好方便。他略略系了下衣带,便顺着温泉池边设计的台阶走下水去。 衣衫湿了水,在水里浮动着,清瘦修长的身躯在水中若隐若现。沈知弦下了水,找到一处略高的石台上坐下,舒服地舒了口气。 “阿瑾来不来?”他随口问。 他以前在清云宗泡温泉的时候,问晏瑾来不来,晏瑾总是拒绝的,他习惯了晏瑾的拒绝,今天也只是随意一问,只以为晏瑾要摇头,谁知一转眼,晏瑾就下了水,缓步走到他身边。 热气氤氲中,晏瑾眸底的情绪似乎有些看不分明。 沈知弦没多想,下意识地就往旁边挪了挪,给他让出点儿位置来,顺便使唤他:“阿瑾替我捏捏肩。” 温泉水是灵泉,灵气充沛。丝丝缕缕的灵气随着晏瑾的按揉浸入肌肤,融入筋脉,简直叫人舒适得昏昏欲睡。沈知弦像只餍足的大猫咪,懒洋洋地窝在晏瑾怀里,像是又要睡着了。 然而晏瑾的手很快就不安分起来,他悄无声息地解开了沈知弦的衣带,将手轻轻地搭在沈知弦的腰间。 沈知弦于昏昏欲睡中陡然惊醒,一睁眼便看见了晏瑾逐渐深邃的眼眸,一个激灵,立刻察觉不妙,起身就要溜,可惜这回晏瑾是下定决心不放过他了,温柔却坚定地将他牢牢压在石台上。 沈知弦推他,他不为所动,藏在水下的手肆无忌惮地在沈知弦腰间肆意妄为,沈知弦怕痒,咬着唇忍着笑继续推他,晏瑾凑到他耳边,音色低哑,带着点儿小得意:“师尊跑不掉了。” 坏家伙。 沈知弦在昏昏沉沉中,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将这句话骂出来。 在水里实在是一件很微妙的事情,水波荡漾着,整个人都像是汪洋中的一叶扁舟,摇荡不停。 快至极乐的时候,晏瑾却缓了下来,偏头将沈知弦柔软的小耳垂噙在唇齿间,含糊道:“师尊可还记得你答应过我什么?” 沈知弦睁着水色朦胧的眸,目光微微涣散地望着眼前人,脑子里混沌一片,哪里记得答应过什么,只想催促他快点。 晏瑾不动,眼底卷起笑意:“师尊答应给我念话本子里的话呢……” 他非要逼沈知弦想起来,那是在好久之前,严深设计陷害他,他们与那一群毛头小子同行时,沈知弦许下的承诺。 那时晏瑾被那群毛头小子们针对,沈知弦看着很不痛快,又无可奈何,便想了个这么个主意来哄他。 沈知弦恍恍惚惚想起来确实是有这么一回事,恨恨地瞪了他一眼。 什么时候不念,非要现在…… 这坏家伙! 那话本子里有许多含而不露的情话,平时读起来还不觉有什么,眼下这情形念起来,岂不是火上浇油么! 沈知弦出声要拒绝,一说话才发现自己嗓音又软又黏,像一块甜糕,又像是小猫哼唧,全无平时沉稳清冷的感觉。他被自己吓了一跳,噤了声,摇头拒绝。 耳垂还被咬着,他也没法太大幅度地摇头——其实就算没被咬着,他也没什么力气,他觉得自己快要与这温泉水融为一体了。 晏瑾松开他的耳垂,转而轻吻落在他唇畔,晏瑾低声笑道:“岁见说话不算话……” 他有意折磨,沈知弦紧紧捏着他的肩膀,每次都只差那么一点儿,他只觉得整个人都要被逼疯了,浑身都在战栗着,若不是晏瑾抱着他,他就要整个跪在水里了。 “岁见不想念也没关系,那我可以听岁见唱歌吗?” 晏瑾坏心眼一起,简直是没人压得住。 沈知弦微微偏头,吐出一口滚烫热气,长睫颤落了一滴也不知是水珠还是汗珠的晶莹,他咬着牙,神智近乎模糊,理智抗不过身体的本能,他低声起了个调,声音颤如春风拂动枝头花:“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 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 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吾身长健,三愿如同梁上燕…… 声不成调,音色颤颤,沈知弦到最后,像是稍微清醒了一点,微微睁开了被水色浸润的眸,攀附到晏瑾耳边,努力将每个字眼都唱得清晰。 “岁岁长相见……” “阿瑾,岁岁长相见啊……” 第80章 番外一 中秋 修仙界的节日,其实同凡间都差不多,凡间有的,修仙界也有。 比如今天,是中秋节。 一个该是阖家欢乐幸福美满的节日。 然而沈知弦看腻歪了清云宗数年如一日的中秋活动,也不想面对荒原的群魔乱舞,他沉思了一会,决定今年去凡间找点儿热闹。 于是沈知弦趁着晏瑾不注意,留下纸条一张,便悄无声息地独自去了凡间。 纸条上仅留着只言片语,简洁得很,晏瑾略略扫了一眼,微微蹙眉,尔后无奈地叹气一声。 岁见又跑了。 这回还是一点儿线索都不留,不许用术法,不许用契约。 …… 不得不说,凡世间过节的时候,总是要比修仙界热闹许多的,仙修们痴心于修炼,于玩乐一事上,远不如普通人花样多。 晏瑾走在繁华的街道上,四周人来人往熙熙攘攘,皆是笑容满面欢喜非常,唯独他神色冷静,仿佛是世外来客,无法融入这欢快热闹的气氛之中。 这种场景,他曾经是很陌生的。 晏瑾虽说是出身凡世间,但他幼年时接触的世界,都是卑微而苍白的。像这样的节日、这样的喧嚣热闹,小晏瑾往往是避之唯恐不及。 直到后来遇见了沈知弦,他的生活才逐渐有了光芒与色彩。 而沈知弦呢,他少年时期是最喜欢凑热闹的,心疾之后,因着各种原因,才开始偏爱清静,现在和晏瑾在一起久了、万事顺遂了,他的少年意气,似乎又回来了些。 各种声音从晏瑾耳边掠过,晏瑾充耳不闻,只冷静地环顾四周,片刻后他瞧见了一处分外热闹的地方,默然了一会,便果断地朝那边走去。 沈知弦偏爱山水,他选的地方,非依山便是傍水。晏瑾遵循约定,不能用术法,艰难地穿过人群,映入眼帘的便是一条宽敞长河。 天上星辰与人间灯火都倒映在了水面上,画舫间飘着几叶轻舟,整个河面都满满当当的。 这些画舫里有什么,沈知弦早就带他见识过,只是今夜热闹的……似乎并不是这些个画舫。 “好!” “妙极!” “绝艳之色!” 身旁不知是谁在情绪激昂地扬声赞叹,晏瑾看着河中央格外显眼的一叶轻舟,以及那舟上之人,倒吸一口气,觉得脑门上青筋蹦跶得很欢畅。 那一叶轻舟上只坐着一人,墨发半束,脸上带着半张玉质面具,只露出线条精致的下巴。他身着素白色里衣,松松地披着件绯色外袍,衣带也没有系紧,就这么姿态散漫地独坐舟中,豪放地支起一条长腿,另一条长腿隐在小案几之下。 他这叶轻舟恰恰落在两座画舫前,画舫上、岸上,有许多年轻公子哥儿瞧见他半张脸也心痒痒,隔得老远同他说话,也有胆子大的少女,摘下头上的绢花,掩唇笑着朝他扔去。 只是绢花太轻,一阵风吹过,往往还够不着小舟,便晃晃悠悠地落在水里了。 红衣人对周围的热闹置若罔闻,也不管别人同他说话,一手撑在身侧,微微后仰着身子,抬头看天边明月。 眼神专注得像再看什么绝世大宝物。 连带着周围的人也不由得顺着他视线,去望那明月。 等到众人都忍不住望月亮了,那红衣人却又收回了视线,唇边噙着一点儿轻笑,伸手捏起案几上一只玉箸,懒洋洋地把玩着。 小案几上摆着清酒一樽,酒樽两盏,一小碟花生米,以及另一只玉箸。红衣人抛了抛玉箸,又稳稳地接在了手里,忽地清了清嗓子,叮然一声,玉箸在玉盏上敲了一下,发出清越的声响。 他接连敲了几声,慢悠悠的,半阖着眼,启唇漫声而唱:“小令尊前见玉箫,银灯一曲太妖娆,歌中醉倒谁能恨,唱罢归来酒未消……” 他或是饮过酒,嗓音慵懒而散漫,带着点微醺的酒意,音色便不那么清透了,像一根通体雪白、唯有尖尖点了一点红的小羽毛,轻挠着众人耳根。 叫人痴迷。 “春悄悄,夜迢迢,碧云天共楚宫遥。梦魂惯得无拘检,又踏杨花过谢桥……” 最后一字的尾音咬得很轻,似乎带着点叹息。红衣人扔下玉箸,端起酒盏,仰头一饮而尽。 喝得太急,几滴酒液便从他唇角溢出来了,顺着他的下巴滑落到脖间,只余浅淡水痕。 他方才敲杯而唱的时候,就将众人的注意力又引过来了,此时众人见他姿容作态,又是一番赞叹惊呼。 晏瑾冷着脸,大步走到岸边。 恰好有游人上岸,归还了租来的小舟,那轻舟的主人牵着绳,正喜滋滋地数着铜币,忽觉眼前一暗,有人站到他面前,不由分说地将那系着轻舟的绳子抽了出来。 “哎哎哎,这船不租了!我该回去了——”那船主人话音未落,只觉得手上一沉,一枚大元宝叫他立时笑开了眼,“哎呀客人请,客人请,需要我……” 他将大元宝揣进怀里,一抬头,只见他那小船儿已离他好远——那身姿挺拔的玄衣人,正划着船,飞快地往河中央而去。 “……替您划船吗?”船主人目瞪口呆,下意识说完这一句话,才挠了挠头,“好像不需要了……” 事情发生的很突然。 据在场群众的事后回忆,当时是这么一个场景。 “那小舟也不知打哪儿来的,那黑衣人凶神恶煞的,飞快地划着船靠过去,只轻轻一跃,就蹦到了红衣美人坐着的小舟上。” 错失美人的公子哥义愤填膺,手舞足蹈地比划着:“然后他就划着船,那船桨几乎要晃出幻影来了!他就这般这般的,连人带船!都抢走了!谁都来不及阻拦!我好气啊!” 当然这都是后话了,暂且不提。眼下情形呢,是晏瑾正冷着脸摇着船桨,避开画舫,一路飞快地划走。 沈知弦乐不可支,笑得前俯后仰。面具早就不知掉哪儿去了,他眼角几乎要笑出泪花来了:“阿瑾,你慢一些……今个儿是中秋节,又不是赛龙舟……” 这一舟绝尘去,怕不是要惊掉一众人的下巴啊! 晏瑾紧紧抿着唇,一路划着到了人迹稀少的地方,才缓下动作,随手将船桨搁在一旁,偏头看向那笑得衣衫都凌乱了的红衣人:“师尊该庆幸事先定了不许用术法的规矩。” 他微微一顿,续而道:“……不然师尊现在,怕也是笑不出来了。” 沈知弦这才发现四周寂静得可怕,仿佛这儿就只有他们俩人。他察觉不妙,微微收敛了笑容,手腕儿一抬,晏瑾便道:“师尊也要遵守规矩。” 沈知弦便将那刚凝聚起来的灵力又散了去,视线一偏,望了眼映满星辰的河水,趁着晏瑾不注意,起身就想跳下水。 然而晏瑾反应也是很快,手一伸,便扣住了沈知弦的脚踝。 这一扣,晏瑾才发现这人居然未着鞋袜,细腻的肌肤在夜风中微凉,握着像是握住了一块莹润凝脂玉。他微微一用力,将人拉扯回来,顺势扣进怀里。 沈知弦挣扎了一会,没挣扎开,他弯了眉眼,很识时务地立时求饶:“我错了,阿瑾,我错了……放过我这回……” 这小舟不大,也就能承载两三人的模样,还搭着个小小的船篷。晏瑾扣着人躲进船篷里,帘子一落,光线便昏暗了。 沈知弦只能听见晏瑾的声音低低沉沉的,就响在他耳边:“晚了。师尊想要演话本子,当徒弟的……总该陪完全程的。” 晏瑾今天一直以师尊相称,沈知弦便也就笑着骂了他一声逆徒,只无辜装傻:“演什么话本子?我怎么不晓得?” “大抵是个……”滚烫的吻落下来,晏瑾话语里笑意满满,“街头恶霸强取豪夺弱怜无辜小美人的话本子。” “………………” 第81章 番外二 毛团 亲眼目睹了秘境崩坏妖魔倾覆、又目睹了那荒原大魔头将沈宗主拐走,众人在短暂的欣喜之后,又开始陷入惊慌。 啥玩意啊怎么回事啊这可咋整啊,沈宗主不会出事吧?这大魔头要对沈宗主做什么! 诸多弟子嗖嗖嗖地把视线挪到邬悬他们身上,邬悬几人顿时压力颇大,互相对视了一眼。 眼底皆是慎重。 然而现有条件不允许他们立刻去荒原找人,各位宗主只能暂且带着自家弟子回去休整一番,才得闲去清云宗问问情况。 邬悬是第一个去的。 然后他恍恍惚惚地回来了。 薛慈等人传信问他情形如何,邬悬沉默了许久,不知如何回复。 其实也用不着他回复,很快的,一个飞速流传出来的传言就替他做了回应。 薛慈听见这传言时,也沉默了许久,然后他谨慎地问来传话的小弟子:“清云宗上下如何反应?可有震怒?” 小弟子也颇觉匪夷所思,他呆滞道:“好像没有,挺平静的。” 薛慈:“……” 薛慈觉得自己年纪大了,跟不上年轻人的节奏了。 外界传的什么,沈知弦都不太清楚,他离开清云宗之前就安排好了宗门里诸多事务,就算他不在,整个宗门也能妥善运转,所以他也不急着回去,人在荒原安心待着,只偶尔与几位长老通通信。 偷懒了差不多一个月,沈知弦才施施然地离了荒原。 晏瑾还有点儿事在处理,他昨日又把沈知弦最近很喜欢给揉毛毛的小狼崽赶走了,沈知弦有点生气,干脆自己先回了趟宗门。 然后他也怔住了。 这…… 这都在传什么啊! 什么沈仙君舍己为人为义献身甘于牺牲亲自去以真情感化荒原大魔头,叫人闻之落泪心生感动,这等舍身为大义之举,值得敬仰,应大力推崇…… 他又穿进什么奇幻小世界里了? 沈知弦掩了容貌,站在街尾听了一轮传言,越听就越是哭笑不得。想了想,他悄无声息地回了宗门,也没上峰顶,先去小弟子明意住处里转了一圈。 时值正午,大家都在休息,明意屋里却很热闹,他正同另一位弟子明黎讨论得正欢,连外头来了人也没察觉出来——当然沈知弦想要隐藏踪迹,他们也不可能察觉出来。 “我觉得这样不好,这样不能体现宗主的大明大义,该夸张一点才好。我这稿子更妙些。” “我不要你觉得。你这稿子太夸张了,或许会惹来闲言碎语,反倒不妙。” “可是传言就该真真假假掺和着,才叫人分辨不清……” 一言一语的,几乎要争起来了。 沈知弦听了一会,抬手轻叩了两下门,也不等回应,便推门而入。 明意和另一个小弟子明黎争吵得正欢,忽然门被推开,明意背对着门,头也不回:“谁啊——”明黎却是坐在他对面,一抬头就傻眼了。 下一瞬明黎扑通跪下怂如鹌鹑:“宗宗宗宗宗主——” 明意心里咯噔一下,转身瞧见沈知弦,立刻变成第二只鹌鹑:“宗宗宗宗宗主——” 沈知弦没让他们起来,先去看他们桌上摊得乱七八糟的写满字的纸张。 他每翻过一张,明意两人就要抖一抖,直到到最后两只小鹌鹑抖得快要钻进地里了,沈知弦才将那叠纸堆叠整齐握在手里,缓声问道:“清云是谁?” 明意额头冷汗直冒,头都不敢抬,哭丧着脸结结巴巴地应了声:“是……是弟子……” 破案了。 沈知弦数了数那附近的附属农庄里有多少片正亟待种苗的瓜田,淡淡问:“最近没瞧见新本子,不写了?” “弟弟弟弟弟弟子不敢……” 明意小心翼翼地那眼角扫门外——门外空荡荡的,并没有他想要见到的人,他更怂了,旁边明黎方才同他吵得很凶,眼下倒是有义气得很,眼一闭,也坦白了:“宗主,弟子也不敢了……” 还有帮凶呢。 沈知弦倒不是很生气,只是看着两只小鹌鹑瑟瑟发抖,他难得地起了点恶趣味,忍不住就要继续吓唬他们:“随意编排长辈,可是大罪,若论宗规——” 他故意停顿了一下,两只小鹌鹑大气都不敢出,撑在地上的手用力得指尖都发白了。沈知弦话头一转:“这些话都是谁教你们传的?” 明意一时愣住没反应过来,下意识抬头,便看见沈知弦摇了摇手里捏着的厚厚一叠纸,意味深长地问道。 “这些以下犯上的话,给你们十个胆子也不敢乱说,谁教你们说的?” 两个小弟子嗫嚅着不敢说。 沈知弦随手将那叠纸扔回桌上,一转念忽然想起了早段时间晏瑾曾离开了一小阵,他当时正逗弄着荒原里的妖魔鬼怪乐得很,晏瑾出去回来不过一两个时辰,他便也没在意,现在想来…… “晏瑾回来过?” 明意额头冒起了冷汗,他小声地应了声是,内心几乎要落泪——晏师兄原谅我,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啊呜呜呜呜呜。 果然。 沈知弦轻微地摇了摇头,敛去严肃的神情,微微露出点笑容来:“起来吧。” 两个小鹌鹑怯怯地看他,见他没有要生气的样子,小心地起身,垂首站在一旁。 “此时罪不再你们,本君也不问责。只是这些话里……有些还需慎重。” 沈知弦的话里,隐隐约约有些什么暗示的意味。若是别人这么说,明意肯定就知道是不许再传这些话了,可说这话的人是沈知弦,这半是纵然半是暗示的语气……明意犹豫了一下,大着胆子问:“弟子愚笨,还请宗主提点。” 沈知弦便叹了口气,话音里有难以察觉的笑意:“荒原里的大魔头已经被感化啦,不必再推崇其他仙君们来舍身为义了……要替大魔头在荒原里开个感化堂不成?” …… 从明意那儿出来,沈知弦又去拜见几位长老。他、晏瑾、以及荒原之间的事儿,除了四长老知晓一二,其他三位长老都不甚了解。 这些长老都是他的师叔师伯,沈知弦敬重他们,向他们表达了歉意后,斟酌着交代了一下。 他本担心几位长老要生气,所幸师叔师伯们都很开明,严肃如大长老,也只皱着眉叮嘱了他一句小心,便再没别的话。 沈知弦心中感激,翌日等晏瑾来了,又带着他一同见了回长老们。 两人回到五峰时已是傍晚。继任宗主之位后,沈知弦本该搬迁去主峰,只是他在五峰上住惯了,懒得动弹,便也不搬了,仍旧在这住着。 正摆上晚膳,小弟子来禀告有客人。 沈知弦略略问了一句,便挥手让小弟子去将人请上来。 客人是许久不见的秃和尚。 秃和尚最近过得似乎很落魄,见着一桌饭食眼都亮了,毫不客气地坐下来就喊着要肉包子。 他似乎对馒头包子一类的情有独钟,沈知弦看他一边啃肉包子一边喝酒,恍恍惚惚中居然也想起来了他当初看的那本全是坑的小说…… 作者名似乎就是四个字,馒头和尚。 沈知弦:“……” 如今一切安宁,往日里的那些不得已的算计或是什么恩怨,也算不得什么了。 三人也算是相识许久,在亭中摆了酒,共饮了一晚上,沈知弦和晏瑾还只是微醺,秃和尚心里大概是揣着事,猛地灌了自己几坛子酒,把自己灌得醉醺醺的。 “你们总算是圆满了……”秃和尚趴在桌上,迷迷糊糊地喃喃,“可怜我们小阿绯,还不知……” 他声音渐渐地就低了下来,片刻后发出熟睡的呼噜声。只是他喝得太醉,睡也睡不安稳,呼噜响了三两声,他一个翻身,扑通一声落地。 沈知弦:“……” 他好笑地弯了弯唇,正想说话,秃和尚摔了那么一下,醒了醒神,迷迷瞪瞪地站起来,朝山外看了看,只看见了一片茫茫夜色。 他站着怔愣了许久,醉醺醺地转了两个圈,朝着老树拱手一礼:“老和尚吃饱喝足,也该告辞了……” 秃和尚说完,又是转了个圈,这回恰巧转对了方向,他摇摇晃晃地踩着石阶下山去了,虽是醉酒,倒也走得飞快。 沈知弦:“……” 沈知弦唤了两个小弟子引着秃和尚下山去,回身是却瞥见了秃和尚座位下正躺着一张薄纸。 他随手捡起来,那纸张很薄,质感却很坚韧,还能感受到充沛的灵力,以及……有一些熟悉感。 沈知弦举着与晏瑾一同看,那纸张上胡乱画着许多线条,毫无规律,也不知是什么,两人看了半晌,皆是不明所以。 按秃和尚的脚程,他眼下怕是快至山脚下了。 喝了酒,沈知弦也倦懒起来,懒得去找人,干脆随手塞进袖子里:“若是重要的,秃和尚自会来寻,若是不重要的,下回见着他了再归还好了。” 晏瑾不甚在意,将沈知弦扶进屋里,转身轻车熟路地去备热水。 夜色沉沉,屋角的夜明珠散发着轻柔的光。床榻上两人相拥入眠,早已熟睡,谁都没有留意到,沈知弦掉在地上的外衣忽然动了动。 像是有风吹来,吹动了衣袂,露出来一张薄纸,那薄纸上乱七八糟的线条,如流水般,轻缓地流动起来。 …… 沈知弦已好久没做过梦。今儿也不知是否是因为喝了酒,他睡得迷迷糊糊中,觉得自己做了个梦。 他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只猫。 雪白雪白的,矜贵漂亮的沈猫猫。 沈猫猫于梦中睁开眼,面前的屋舍桌案,都很高大,他仰着头,发现自己居然才得半张普通木凳高。 天色尚且昏暗,曦光从天边漫起,还未铺满整片天空,但已有人开始忙活,热水沸腾的声音,油锅里噼里啪啦炸着东西的声音,蒸笼碰撞的声音,声声入耳。 沈猫猫动了动,想看看周围是哪儿,可他一动,立时便觉左后爪有些疼。 沈猫猫歪头望去,望见了一张跌倒的木凳,他的左后爪大概就是被木凳砸伤了,正疼着。 他还来不及想这是怎么回事,一个凶巴巴的稚嫩嗓音在他头顶响起:“阿娘!有只猫在这里捣乱!他撞倒了凳子!” “那你将他打走嘛,别吵啦……” 察觉到危险的气息,沈猫猫身体本能快过思维地一跃而起,顾不得许多,把腿就跑。 左爪一沾地,立刻便是钻心的疼。 沈知弦疼得倒抽一口凉气,忍不住喵呜痛呼出声。方才喊话的人拿着鸡毛掸子抽在他身上,将他抽得一个趔趄,踉踉跄跄地往前跑了几步。 身上一丝灵力也无,沈猫猫忍着爪爪的疼,跌跌撞撞地往前跑,躲避着身后的鸡毛掸子。 撵他的是个小孩子,大概是撵出乐趣来了,纵然沈猫猫已经跑离了那早食铺子的范围,那小孩子还是笑嘻嘻地追着他跑。 爪爪已经疼得没了知觉,沈猫猫喘息着,喵呜声弱小可怜又无助,脚步慢慢弱了下来。 眼看着那鸡毛掸子又要落在他身上了,一团黑乎乎的毛团也不知打哪里冲出来,一把叼起他的后颈就跑。 “啊!阿娘!有黑狗狗!” 那小孩子又大声嚷嚷起来,追了几步,眼睁睁看着那黑色的狗狗叼起那只小白猫儿跑进窄小的街巷里了,气得直跺脚。 沈猫猫被叼着一顿乱晃,晕头转向的,好一阵才被放下来,软软地在地上团成一团,抬头看叼着他跑的狗狗。 不,那不是狗狗。 沈猫猫盯着眼前那同他差不多大小的黑色毛绒绒,喵呜一声。 黑毛团团甩了甩尾巴,哼哧哼哧地喘了两口气,冲他小声嗷呜。 奶里奶气的。 啊,是一只小狼崽崽。 小狼崽崽眼睛圆溜溜黑亮亮的,沈猫猫一眼就认出来了那八成就是晏瑾所化,他的眼睛看起来实在是太像晏瑾……的小时候了。 沈猫猫想了想,试探性地冲他喵呜喵呜。 他倒是想说话,奈何心里想着什么,说出来全是喵呜声,他没辙了,歪着脑袋看眼前的小黑狼,晏小狼好像认出他了,又好像没认出他。 然而外头那小孩子不死心地又来了。 他怕狗狗咬他,不敢上前,只远远地拿着石头扔过来。 沈猫猫脚疼跑不动,晏小狼还小,力气不足,也跑不动了,那小孩子扔石头扔得很熟练,险些儿便砸到沈猫猫的尾巴。 晏小狼紧张起来,他收起尚不锋利的小指甲,将沈猫猫的尾巴拨弄过来,低头拱了拱沈猫猫,示意他团紧一些。 石块接二连三地被扔过来,晏小狼蹲立在沈猫猫面前,张开两只前爪,拼命地把沈猫猫抱住,用自己的躯体替他挡石头。 石头砸到晏小狼身上了,他疼得小声嗷呜,却始终没有松开沈猫猫。 沈猫猫艰难抬头,只瞧见他黑亮亮的眼底里盛满了痛楚,湿漉漉的鼻子喷着气,暖呼呼的。 看起来傻乎乎的。 好在那小孩子扔了六七块石头,就被他阿娘给喊回去帮忙了。 沈猫猫回过神来,爪子拨开晏小狼,拖着伤腿转到他身后去看伤口,石块尖利,将他后背都砸得见了血。 纵知是梦中,沈猫猫也是气上心头,想去挠那小孩子,奈何有心无力,爪爪一阵阵的疼,身边又没有药,他犹豫了一下,温柔地替晏小狼舔舐伤口。 刚开始他还很不习惯,舔舐了一会便熟练起来。血腥味在唇舌间爆开,他用完好的一只爪爪戳了戳晏小狼的前爪。 晏小狼看懂了他的意思,乖乖垂下脑袋。 沈猫猫就缩起锋利的爪爪,拍了拍晏小狼的脑袋:“喵呜喵呜。”别怕别怕,等伤好了一块儿去打架。 晏小狼嗷呜一声,脑袋抵着沈猫猫毛绒绒的小爪爪,蹭了蹭。 然而一只爪爪受伤的猫,一只还算幼小的狼崽崽,在城镇里实在是过得太艰难了,两只毛绒绒在小镇里被追的东躲西藏了两天之后,沈猫猫皱了皱眉头,决定带着晏小狼去外头避一避。 城镇外不远处倒是有一片树林,只是沈猫猫也不太敢往里去,毕竟林子里的野兽多,他们俩要是撞上了,怕是要成野兽的腹中餐。 于是只能在树林边缘徘徊。肚子饿了便去河水里抓鱼。 沈猫猫不吃生鱼,晏小狼便去拖来几根干木,堆在一起,沈猫猫捡来了一只火折子,艰难地点着火了,晏小狼便用树枝叉着鱼来烤。 两只毛绒绒能力有限,这鱼处理得不是很干净,烤起来也很困难,一顿折腾,鱼没烤着,两只差点儿把自己绒毛都烧没了。 沈猫猫叹口气,将失败的烤鱼扔到火堆里,走远了。 晏小狼垂头丧气地跟着,似乎很内疚,又惴惴不安。 沈猫猫带着他躲到一棵大树后,拍了拍他的爪子,示意他安心。 他们没有熄灭火堆,那火堆很快就被途经这里的人发现了。那路人看见烧得焦黑的一条鱼,忽然也来了兴致,脱了鞋袜扎起下摆撸了袖子,也下水去捉了条鱼,兴致勃勃地烤起鱼来。 烤鱼的香气很快蔓延,沈猫猫听见旁边晏小狼的肚子里发出咕噜一声,爪子一抬,弹出锋利的指甲。 沈猫猫爪爪上的伤已经好得七七八八了,他示意晏小狼在底下凳子,自己灵活地爬上树,悄无声息地攀到一根树枝上。 树枝上倒挂着许多小幻鬼,沈猫猫深吸一口气,两只爪子抱住树枝,开始大力摇晃。 树枝被摇得哗啦呼啦响,那路人警惕地望了一眼,然而沈猫猫将自己藏在绿叶中藏得很好,没有被发现。 小幻鬼们被惊动了,哗啦啦地四处乱窜,沈猫猫亮了爪子朝它们比划,发出充满威胁的喵呜声,小幻鬼们没开灵智,什么都怕,被沈猫猫吓得哗啦一下全散开了,有一团慌不择路的,就朝着路人冲过去。 小幻鬼们是像影子一样的东西,影影绰绰、模模糊糊的,在夜色中瞧着也有些可怕,那路人被唬了一跳,刚烤好的鱼都来不及吃,就忙不迭跑了。 待他跑远了,沈猫猫才淡定地爬下树来,临到末时他被一个凸起的小树枝绊了一下,差点儿摔下来,吓得晏小狼仰着头看他,紧张地嗷呜一声。 沈猫猫最后还是安全落地,他抖了抖毛,假装无事发生,踩着优雅的猫步走到火堆旁。 那条鱼被树枝穿着,树枝杵在地里,烤得正好。 沈猫猫蹲坐下来,两只前爪将穿着鱼的树枝拔`出来,递给晏小狼。 晏小狼眼里亮晶晶的,全是满足,他接过烤鱼,眼巴巴地看着等它晾凉。 他看着烤鱼,沈猫猫就看着他。火光明灭中,沈猫猫忽然觉得晏小狼好像似乎也许仿佛是……长高大了一些? 烤鱼终于晾凉了些,晏小狼开始啃鱼。 他啃得很小心,只啃鱼边上的遇刺,沈猫猫忍不住叫他:“喵呜喵呜。”吃肉,啃刺扎嘴巴呀。 然而一向听话的晏小狼这次却没有理他,仍旧是小心地啃掉了周围的鱼刺,然后才嗷呜一声,凑过来将烤鱼递回给沈猫猫。 沈猫猫心里一动,忍不住眯了眯眼,那是被取悦的表情。他在鱼尾处啃了一口,尝了尝味道,便将鱼推回去,抬了抬下巴让晏小狼自个儿吃。 晏小狼见沈猫猫都不肯再吃,有点着急,嗷呜了几声,黑瞳里都泛起了水花。 沈猫猫不回应了,只歪头打量着晏小狼。远了不觉得,凑近了他才发现,晏小狼是真的长大了许多。 原本他们是差不多高的,甚至晏小狼要比他还矮小一下,怎么几天过去,晏小狼就长这么高大啦! 都要比他高小半个脑袋了! 沈猫猫有点气,大家都是毛绒绒,怎么晏小狼就能长个子他不能!他忍不住坐直了身子,然而还是比晏小狼要矮几分。 好气哦。 沈猫猫叹着气,最终还是拗不过晏小狼,趁热将鱼一块儿分吃了。鱼好吃是好吃,就是太小,分着吃只能吃个半饱,沈猫猫吐掉鱼骨头,又想叹气了。 等梦醒了,喊晏瑾去后山捉鱼烤着吃去。 两只毛绒绒在河边洗干净爪子,又回了简易搭建的小窝里休息。 沈猫猫惯常是睡在外头的,然而今夜风有点凉,他正昏昏欲睡时,忽然感觉晏小狼拱了拱他。 “喵呜?”他懒洋洋地喵了声,有点懒动弹,眯着眼,只叫了一声。 晏小狼嗷呜一声回应,然后就半坐起来,张口叼住了沈猫猫的后颈,将他叼到窝里侧,然后整只狼扑到了他身上,将他稳稳地压在柔软的肚皮下。 沈猫猫被他压得一个清醒,睁了睁眼,喵呜叫了两声,拿小爪爪推了推他。 晏小狼没有动,他像张温暖的大毛毯,将沈猫猫整只猫儿都护起来了,一点儿风都吹不到沈猫猫。 ……就是压着有点沉。 沈猫猫在他肚皮下拱了拱,拱出个脑袋来,宽容地叹口气。 好嘛,睡觉。 临睡前,他又一次下定决心梦醒了就要去烤鱼。想着想着,他也就依偎着晏小狼睡过去了。 大概这一次的执念太深,烤鱼终于将他从沈猫猫的梦境中拽出来了。 身上沉沉的,沈知弦恍惚着睁眼,入目是晏瑾熟悉的面容。 他微微动了动,晏瑾大半个身子压着他,将他抱得紧紧的,像梦里的晏小狼一样。 沈知弦微微抬眼,看着他沉静的睡颜许久,无声地笑叹一声,伸手抱住晏瑾的腰,像抱住了他的大宝贝。 好嘛,睡觉。 睡醒要去吃烤鱼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