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恋爱洗牌》 第1章 round1-1 头顶的吊灯闪了一下,方栖宁睁开眼,从一个古怪的梦中倏然醒来。 灯光闪烁,人潮涌动,圆台上醒了一支酒。高脚椅上坐着一个男人,一个漂亮的男人,是他回到这里认识的第一个人。 他环视四周,眉眼漂亮的男人攥着瓶身,替他倒了一杯酒。方栖宁抿了一口,抬起眼,问:“乔儿,今年是哪一年?” 谢乔给自己也倒了一杯,温顺地回答他的问题:“一九年。” 梦里的医生操着一口流利的英音,穿着白大褂,握了一把锃亮的柳叶刀,室内静而冷,医生的笑是热的。手术室缓缓拉开,并列推出两张雪白的床,僵硬的躯体像釉质的瓷器,方栖宁伸手揭开纱布,露出一张和自己五分相似的脸。再转向另一张床,白是冰冷的床单,红是汩汩流淌的血液,女人的头骨碎裂,看不出原先的模样。 医生的脸上一片空洞,五官模糊,不断重复着一句话,大致意思是外面危险,让他留在这里。方栖宁往后退了两步,眼前三具躯体在同一时刻消失,宛如液体挥发,无影无踪。 谢乔屈起两根手指,扣了扣桌面,朝桌上的手机努嘴:“方老板,你手机振了好几次了。” 在他说话间,方栖宁捞过手机,面色恢复如常,低头看屏幕上的内容。谢乔单手托腮望向他,专注于他不带一丝表情的脸色,遗憾道:“你真的不考虑和我试试?” 他很漂亮,也很直白,会是个不错的男朋友。假使时间倒流几年,方栖宁极有可能会毫不犹豫地答应,偏过脑袋去吻他。 谢乔也不丧气,眯起眼睛笑,手指搭在他颈侧的筋脉上,轻声说:“亲一个总没问题吧。” “当然可以。”方栖宁松开捏着杯壁的手指,在美人侧脸印下一个轻若无物的吻。他站起来摸了摸谢乔的发端,另一只手抄起手机,俯身对谢乔说,“乔儿,我去会会旧朋友,你今晚别玩嗨了,我没时间过来收拾你。” 谢乔拉住他的手,叹了口气,仰起脸,贴在方栖宁耳边道:“宝贝,你知道,如果我不想,没人能为难我。你明白吗?” “我明白,”方栖宁轻轻从他手中脱开,定定地看了他一眼,“我也一样。” 见过方栖宁的常客很多,最里间的卡座是他的专属,除了少有的几人外,客人心照不宣地遵守着规矩,不去打扰风眼的老板。 今天就不一样了,方栖宁主动迈出安全地带,许多新客眼前一亮,松松领口,昂首阔步过来同他搭讪,方栖宁四两拨千斤,全给推了。有不甘心者退回去打听,才晓得他就是这儿的老板。 他靠在盥洗间的墙壁上,静静听着外边的动静,短信催促了几回,又为他一再拖延时间,脚步声终于缓缓而至。 咚、咚、咚。鞋跟落在地面的声音,方栖宁对着半身镜解开最上方的纽扣,严阵以待,如何面对接下来走进来的人。 窄腰阔肩,西装裤剪裁合身,露出一截铁灰的布料。方栖宁皱起眉头,一应资料俱全,他印象里的范公子不是这样的,他不会在风眼这样的地方穿得整整齐齐,像一个不容亲近的人物。 下一秒,西装裤的主人迈开脚步,走进盥洗间,暴露出了一整张脸,和高大英挺的身形。 方栖宁手指微颤,不自然地低下头,右手放在腰后,努力朝短信收件方盲打出信息,质问对方,范公子到哪里去也。 来不及了。 男人已经看到了他,身形稍顿,转过脸来,微微惊讶道:“小宁?” 听他一言,方栖宁反而松了一口气。陆岸神色平静,脸上唯一能找到的只有不甚明显的讶异,是阔别已久的意思。陆岸已经释怀了,他不再挂心当初的不告而别,取而代之的是看见他那一刻的平静目光。 方栖宁按下颤抖的手指,在脸上勾勒出一个基础式样的笑容:“好巧,在这碰见你了。” 不等陆岸开口,那位范公子姗姗来迟,怀里揽着个气喘吁吁的小美人,眼神刮过方栖宁时动了动嘴角,一转脸忽地收敛了目光,在陆岸和方栖宁之间来回扫视了两眼。 陆岸神色淡淡:“小范总。” “陆、陆老师,”范公子后颈的骨头大约是软的,一根根躺下来。他很会自作聪明,露出你知我知的笑意,复又搂着小美人走出门去,还贴心地从外面关上了。 方栖宁十分费解,三年间他有意避开陆岸的一切,不晓得一个国内一个二流编剧也能得富家子弟的青眼,究竟是陆岸平步青云,还是他押错了宝,范公子太过扶不上墙。 “小宁。”陆岸又喊了他一声。 盥洗间内残存着那一对露水爱侣飘过的气息,大理石台上飞溅几滴水珠,隔着门外低缓的音乐,染上三分怪异的色彩。 方栖宁朝他笑笑,计划有变,他绕开陆岸,手掌覆在门把手上,却被另一只手握住了。 “陆岸,”方栖宁脸色微变,竭力维持平静,试图拨开他的手,“我还有事,先不叙旧了。” 他多少有些失落,陆岸不该是这样的。假使陆岸对他还有一分情意,第一反应都不会是直接上手,如今的情形更像是旧情人重逢,一方迫不及待想要重温旧梦。 陆岸垂眸看他:“你早就换了号码,我该怎么联系你呢。” 他长了一双多情的眼睛,年纪又比方栖宁虚长几岁,当年就是用这样的温柔攻势降服了方栖宁,让他心甘情愿雌伏于人下。三年过去,陆岸的本事只增不减,方栖宁失望之余,仍然不愿在此时和陆岸有什么瓜葛。 方栖宁暂且松开门把,将后背交托墙壁,平心静气道:“陆岸,我约了人,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在风眼约人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只要不在他的地盘搞得太难看,方栖宁多数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陆岸绝不是第一次来类似的地方,含蓄的说一句约了人,他不会不明白其中意义。 果不其然,陆岸眼中浮现不可思议,反复斟酌道:“小宁,你是说……你要和别人……” 陆岸认识的方栖宁,是个会用酒瓶给不怀好意者开瓢的少年人,是会抓着他的肩头,眼圈红红地警告他,不许在剧组和那些小男女明星乱搞的人。至少绝不是一脸无辜地看着他,告诉他我要去和别人约|炮的人。 方栖宁停顿了一下,粲然一笑:“对。” 腰后的手机不合时宜地震了起来,方栖宁瞥他一眼,没有拿出来的意思,更多的是明示他,你快让开,让我出去。 他没有太多时间和陆岸周旋。 世界上永远不缺演员,陆岸是干编剧这一行的,不会不明白,本子定稿,资金到位,想找演员犹如探囊取物。缺了一个范公子,游戏仍然得准时开局,只是他需要一点点时间去物色补缺的人。 僵持不过半分钟,陆岸垂下手臂,稍稍偏开身体。方栖宁朝他递了个笑,不料却被身后的男人扳过来,抵在了门板上。 陆岸直勾勾地盯着他看,语气却是有条不紊:“小宁,推了那个人的约吧,跟我回去吧。” 方栖宁抬眼,不动声色推开他的桎梏。他有些看不懂陆岸的意图了,但眼下由不得他分心思索。三年前他连行李都没收拾就被打包送上了飞机,三年后则打算用更加决绝的方式与陆岸挥断联系。 “陆岸。”方栖宁喊他的名字,动手理了理男人揉皱的领带,万分缱绻地吐出接下来的一段话。 “我不是约了一个人,我朋友攒了个局,要去玩一个游戏,一个叫恋爱洗牌的游戏,别人不知道,你一定知道这是什么游戏吧。” 他伸手堵住陆岸欲张的口唇,面不改色继续道:“说什么找到真爱就是玩笑话,你知道,有的人就是喜欢刺激的,反正每轮也只有一周时间,不喜欢就下一周再换着玩呗,是不是。” 陆岸作为编剧,国内外翻过的本子不计其数,一瞬间从脑海中调出与此相关的内容,脸上变了又变。他一贯洁身自好,在文娱界这样吃人不吐骨头的染缸里也能全身而退,本事是有几分,自制力更是登峰造极。几年前,陆老师和他不常露面的小男友,也是人人称羡的一对。 方栖宁察觉了他的变化,于是敏感地撕碎自己,将闪烁的碎片摊开给他看,以拙劣的方式告诉陆岸,现在离开,为时不晚。 “抱歉。”陆岸的神情太过茫然,让方栖宁产生了一种一直被爱着的错觉,萌生出难言的不忍,亡羊补牢般补充道:“我是风眼的老板,以后不管是你一个人,还是带谁过来,消费都记我账上。” 陆岸一把拉下他的手掌,一字一顿道:“你们的游戏,还缺人吗?” 他说得很认真,字字清晰,不存在方栖宁听错的可能。方栖宁死死掐着食指,指腹被他按出一道弯月的痕迹,他总算体会到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滋味。 方栖宁很想说点什么,最终点了点头。 第2章 round1-2 方桌一圈围着六个人,攒局的是坐在最边上的一个富二代,皮肤是不健康的瓷质白色,朝方栖宁扬了扬酒杯,故作夸张道:“我还以为方老板贵人多忘事,宁宁,让我看看你带了什么人一起来的!” 挨着他的是一位酒吧常客,方栖宁回国不过半年,自打开起风眼,就不断地听说这位浪子的风流韵事。方栖宁在风眼外的地方见过他一回,知道他本名叫盛晨星,富二代叫裴泽,最近和身旁之人打得火热,做了他的入幕之宾。 方栖宁还未开口,就见另一人主动起身,与陆岸打起了招呼。 那是近两年作品颇丰的一位年轻制片,三十多岁,曾经对谢乔有那么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思,故而与方栖宁也算是认识。 孟明奕带了个听话的小情儿,不想风眼老板带来的居然是陆岸。一般编剧想要出头,基本上都得不挂名跟着人历练上几年,有人一辈子只能做枪手,运气好的会在写了十几二十部之后挂上名字,稳步走上扬眉吐气之路。陆岸比他还小上几岁,第一部 电影本子就爆了,自身能力是一部分,没人敢去动他也是一部分。 他怀里的男孩长得很显小,跟了孟明奕三四年,孟明奕换了七八头十个小情儿,仍然把他带在身边,多少还是和旁人有些不同的。方栖宁没看过这男孩的戏,这几年艺人一茬一茬,水葱一样割了又割,总是不缺鲜嫩年轻的面孔。 想来孟明奕也是上了心,把人留在身边的意思大过放他出去,才让男孩在圈里一直不温不火。 最远处坐着个圆寸青年,眉眼一股煞气,端起酒杯就喝,看也不看身旁瑟缩的同伴。 方栖宁坐在富二代裴泽为他预留的座位上,指了指陆岸,言简意赅道:“我朋友,过来一起玩的。” 都是明白人,谁也不会去追问方栖宁和陆岸的关系,唯有孟明奕多看了两眼。他搂着的小明星钟遥乖巧的仰头看他,两人低低说了几句话,也不知道在说什么。 裴泽一手捏着一沓纸牌,另一只手拍拍桌子,挑眉笑道:“到齐了?八个人,正好,方片红桃黑桃梅花,都是两张,抽中相同花色的组成一对,规则不用我再说了吧。” 他自顾自主持着局面,对即将到来的游戏很是上心,忽然想起什么,扬声道:“对了,我说忘了什么,还没介绍一下呢是不是,来,我先开始啊。我,裴泽,做什么的大家都知道,鼓捣点小投资生意,别的爱好没有,就是爱玩。” 盛晨星从沙发上直起身,钩子一样的目光扫过在场诸人,迅速判断出可下手的对象,笑盈盈道:“盛晨星,和阿泽是……朋友。” 他效仿方栖宁,同样用了模棱两可的方式,不过这次是介绍他自己。然现场无人看不出来他和裴泽的关系,实在是不必如此。 裴泽攥着酒瓶,两指一旋,瓶口对准了圆寸男。 圆寸男坐在方栖宁的对角,自始至终脸上的神情都十分冷淡,瓶口转到他,他也只是冷冷地说了两个字:“奚路。” “是哪两个字啊,小溪旁的路?”盛晨星问。 奚路闻声转过去看他,纡尊降贵地解释了一番:“不是小溪,去掉三点水。” 他若有所思地点头,随后将目光投向奚路旁边的青年。 方栖宁从坐下来就一直在观察那个低眉顺目的青年。他实在不像是一个会参加这类游戏的人,上身穿了一件熨平无数次的白衬衫,套着不算合身的牛仔裤,单薄瘦削,一只手就能扣住肩头。只有一张脸还算看得过去,却畏畏缩缩,不敢抬头。 现下所有人都在瞧着他,青年更是万分不自在,双膝并拢,轻轻说:“我叫萧栩,在南城报社做文案策划。” 说完就低下了头,也不敢去看同伴的表情。 方栖宁心说真是好笨的人,又乖又笨。 他摇了摇手里的骰盅,替寡言的青年吸引来大半的目光,说:“我叫方栖宁,在风眼当闲人,但是大家过来玩儿,我还是能负责的。” 裴泽笑着接过话茬:“方老板还用自我介绍吗?” 方栖宁冲他笑笑,他重新拾起酒瓶,剩下不过三人,陆岸和孟明奕大约不必介绍了,从他进门起,孟明奕就热情地和他寒暄上了,人人都不是聋子,听得见他俩的对话。 “啊哦,”裴泽摩挲着瓶底,看向沉默至今的最后一人,笑眯眯道,“大明星,只剩你了哦。” “没有没有。”钟遥惶恐地摆手,他演过的戏不多,大多都是男二男三,进组拍戏要靠孟明奕倒贴钱,当男主角那是狮子大开口,所以也成不了什么大明星。 钟遥的星味很淡,笑起来温柔又腼腆,的确不适合装帅耍酷。他歪头看了孟明奕一眼,弯起眼睛说:“我叫钟遥,是孟哥的人。” 孟明奕颇为满意,手掌覆在钟遥腰后,不轻不重地捏了一把。 八张纸牌在裴泽掌间洗了又洗,上下交替,他站起身来,征询在场诸人的意见:“顺时针发牌,从我自己开始,成吧?” 众人皆是悉听他便,于是裴泽充当荷官,接连探身,在每个人面前放下一张纸牌,嘴里还念叨说,不要急着打开哦,一起揭开答案比较有意思啊。 他不过迟了几秒钟说这句话,已经有人耐力不足地先一步掀开了纸牌。 奚路用两根手指捻着卡片一角,左右翻转,露出了四角清晰可见的方片。 而此时裴泽刚发完最后一张,纸牌落在方栖宁面前的桌上。方栖宁并不急着翻开结果,他更想去看一个人的表情。 萧栩手指蜷缩,看见奚路的卡片后,壮士断腕般掀开了桌上的纸牌,赫然是一片红心。方片与红心,唯一的共同点是颜色相同而已。 而他的焦虑在下一刻攀上了顶峰,隔了两个位置的盛晨星举起卡片,先是啊了一声,而后惊讶道,是方片啊。 奚路反应极快,第二次看向盛晨星,两人目光交汇,显然达成一致。 方栖宁正认真观察着,忽然被人握住了手指。右侧的陆岸已经翻开纸牌,是一张梅花六,他低声道:“小宁,你看一看你的牌。” 方栖宁心头一颤,慢慢抽出手指。答案浮出水面,却并非陆岸想要看到的结局。方栖宁手上的这张牌,是一张黑桃六。 与此同时,对面的二人一同翻过纸牌,孟明奕手里攥着一张与萧栩相同的红心六,而钟遥则赫然拿了一张—— 梅花六。 钟遥咬了咬舌尖,孟明奕锐利的眸子扫过全场,安抚般握住男孩的肩头轻轻揉|捏,宛如一对真正的情侣。 “遥遥别怕,陆老师人好,脾气也好,你去陪陪他,没事的,乖。” 钟遥对他的话深信不疑,朝陆岸展开了一个羞赧的笑。 只剩负责发牌的裴泽还没有揭开谜底,实际上此时也不需要他做什么了。裴泽原本就坐在方栖宁左边,现下更是越靠越近。 他低头拉住方栖宁的手,往手背上亲了一口,抬眼笑道:“幸运之至。” 方栖宁没有拒绝他,任他牵着自己的手,面上笑意更浓。 裴泽坐回原位,他已然安排好了第一周的行程,兴致勃勃地同诸人介绍他家的温泉山庄,从泉水讲到住宿,然而众人心里各怀鬼胎,没人有时间分神听他的鬼话。 他不以为意,最终意犹未尽道:“下星期同一时间,从山庄回来之后,还在风眼聚,把第二轮的牌抽了,你们看呢?” 方栖宁摊手:“我没问题,反正我怎么都得回风眼。” 裴泽大手一挥:“那行吧,今天到此结束,明天早上我派司机去接你们啊。” 几分钟前包厢里还是满满当当的,现在只剩下了两个人。方栖宁抬起头,发现陆岸不动如山地坐着,一点儿也没有打算走的意思。 这半年多,他常常一整夜都呆在风眼,时差倒不倒对他来说不是什么特别重要的事儿。方栖宁瘫在软皮沙发上,没有多余的精力去周旋一二,陆岸凑了过来,静静地看着他。 裴泽那一下亲得格外浮夸,其余六个人齐刷刷看过来,他原先的伴儿盛晨星置若罔闻,反倒是方栖宁分手了三年的前男友红了眼睛。但陆岸是体面人,他不会为了这样一个浅薄的吻就突然暴起,更不会让局面僵化。 他只是细细地描摹着方栖宁的五官轮廓,在心中默默比对,是胖了还是瘦了,是累了还是倦了。 方栖宁忽然说:“陆岸,是我冲动了,你不该跟我一起玩这种游戏的。” 陆岸垂眸看他,避而不谈这个问题,转而道:“小宁,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半年多之前吧,”方栖宁不打算隐瞒这种小事,“春天的时候。” 陆岸说:“你是不是很不想看见我?” 他被押上飞机之前哭着给陆岸拨了个电话,在电话里反复重复,陆岸,我不想走,我不想走。飞机落地后却奇异地清醒了,他给陆岸发最后一条短信,分手吧。 然后抛掉一切,重新开始。 世上每天都有无数生死轮回,方栖宁无比希望陆岸不要察觉到哪一份是属于他的。无论陆岸究竟有没有变,他都不愿意将曾经的恋人牵扯进来。 方栖宁闭眼,点头道:“是。” 陆岸神色自若,像是料定他会给出这样的答案。他从沙发上起身,说:“那很遗憾,接下来的几个月,你总是要见到我的。” 方栖宁不去接他的话,一直半阖双目,直到陆岸离开包厢。 第3章 round1-3 消失了大半晚的谢乔带着揶揄的笑意走进包厢,挨着他坐下来,笃定道:“宝贝,这就是你要会的老朋友?” 他有一种本事,能够将老朋友三个字说得和旧情人一样缠绵。 方栖宁有气无力地往他怀里钻了钻,疲惫道:“乔儿,我怎么没早点儿遇见你呢。” 谢乔笑得风情万种,这样的词不该用在一个男人身上,却又万分地贴合谢乔。他像安抚小猫一样,一下一下地抚过方栖宁的脊背,软声道:“什么时候都不迟,我好喜欢宝贝呢,因为太喜欢了,所以才想骗你当我男朋友,现在我改主意了,我发现做朋友,宝贝才会更爱我,是不是?” 他的日常就是将爱挂在嘴边,方栖宁心里门儿清,小声道:“我过段时间把风眼转给你吧。” “嗯?”谢乔反应过来,“我不接受。” 方栖宁说:“你卖了去办画展也好,留着挣钱也好,总归是有点用处的。” 谢乔说:“你的日子才刚刚开始,没必要搞得一副过完今天没有明天的模样。” 方栖宁笑笑,不是只有互补才能做朋友,像谢乔这样明明什么都不知道,却又对他了解地透彻的人,反而更适合做朋友。 他握住谢乔的手腕,轻声说,乔儿,我知道了。 他在风眼睡了一夜,第二天醒来时谢乔已经走了,取而代之的是裴泽一张兴致高昂的脸。 十月末了,太阳早已没有那么刺眼,裴泽将一个蠢兮兮的富二代扮演到极致,鼻梁上卡着闪光的黑超,开着超跑来接他,第一时间进入了男朋友的角色。 方栖宁在风眼有单独休息的地方,他慢吞吞地洗漱完毕,拖着行李箱走出门去。 “带什么行李箱啊,山庄里衣服日用什么都有。”裴泽说。 方栖宁将行李箱塞进后头跟着的保姆车里,没搭理他,继续在副驾驶假寐。 一路沉默,健谈的裴泽仿佛收到了不准说话的指令,只顾埋头开车。等到了他家的山庄,裴泽身体里的程序才缓缓启动,开始尽起了地主之谊。 圆寸小哥奚路和那株交际花从同一辆车下来,盛晨星明晃晃地露出一截脖颈,星星点点的红痕很是煞人,看来他俩已经提前适应了这个游戏,结盟于第一局的前夜。 方栖宁扭头看裴泽,对方摊了摊手,无所谓地笑了一下。 彻底被忽视的青年孤零零站在树下,枝叶茂密,遮住他的半张脸,隐约可见惨白的脸色。 孟明奕带着他养的小明星准时赶来,谨慎地问了一句:“你家这个庄子,不会有不长眼的跟过来拍吧?” 裴泽诧异道:“那你也太看不起我了!” 孟明奕疑心病忒重,八人中满打满算只有三个人与文娱界有关,两个是幕后工作者,唯一一个在台面上表演的,多半也不会有狗仔愿意费时间来跟拍。 他一向玩得开,裴泽提议玩洗牌游戏时,在他看来等同于变相的换|妻,比群趴要更高上一档。孟明奕同时养了三四个男孩,都是十**岁,青春靓丽,换得也快。钟遥年纪最大,跟他的时间最长,他想—— 这种场合,带其他人没意思,带钟遥过来才是上上之选。 陆岸独自一人搭了计程车来,停在山庄门口,至此,全员悉数就位,裴泽拍了拍手,走在最前头,领着人往院子里进。 这个温泉庄子占地面积不算太大,胜在格局不错,环境也好,平常就是给裴泽用来待客的。除了十来个待命的员工,入住的客人只有这么几个。 裴泽带着他们径直进了一幢独栋别墅,上下三层,房间大多在二三层。 方栖宁回忆起昨晚抽牌的结果,而裴泽正严格按照这个结果分发钥匙,弯起嘴角:“红桃住二层西边,方片住二层东边,梅花住三层,我在这儿有常住的房间,也在三层,大家有事儿都能来找我。” “我家这个庄子呢,地方不大,但是也勉强够大家一块儿玩,没问题的话,我们这一轮就正式开始了哦。” 钟遥在金主示意下向前两步,柔柔顺顺地站在陆岸身后,像一尊易碎的玉器。陆岸偏头看了他一眼,小明星低垂眉眼,任他打量。 另一对早早搭上线的玩家接过钥匙,率先拉着行李箱上了二楼。 别墅布置得十分用心,方栖宁四下观察,肉眼暂时没发现监控器,缓步踱到裴泽旁边,顺着他的脚步,一同迈上了楼梯。 “裴先生——” 方栖宁闻声扭头,声源来自僵立原地的萧栩,他自打下车到现在一声也没吭,张嘴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喊住了裴泽。 他们在二楼的平台拐角,裴泽搭在楼梯扶手上,居高临下地看他:“怎么了?” 萧栩局促地皱着脸,三步做两步跑过来。方栖宁冲他笑得温和,他受宠若惊地咧了咧嘴角,转而望向这栋别墅的主人,犹犹豫豫道:“裴先生,我、我能不能先一个人住……” 他的语气里有央求的成分,浑身上下都透露着对这类游戏的不适。 方栖宁站在这里,不可避免地生出了一种类似怜爱流浪狗的情绪,他想要开口说点什么,裴泽抢先一步,打了个响指:“给我个理由。” 他朝孟明奕的方向撇嘴,萧栩连忙解释道:“不是,我不是对孟先生有意见,我只是、只是还没习惯这种模式……能不能,让我先适应几天。” 方栖宁终于抢在裴泽之前开口:“可以。” 裴泽偏过脑袋去看他,嘴唇抿成一线,状似认真地问:“你怎么也不问问我的意见呢?宁宁,我跟你说,我不高兴了。” 据说裴泽是纯1,只在上面的,但他的皮肤比久不见光的方栖宁还要白,是一种泛着病气的瓷白。搭配他的性格习惯,略微显得有点不合衬。 方栖宁伸出一只手,掐住他的下颌,往他下巴上亲了一口,讨价还价道:“现在开心了吗,裴少?” 裴泽顺势握住方栖宁那只手,放在掌心里摩挲。 站在三级台阶外的萧栩羞得连头也不敢抬,却也不是傻的,小声道:“谢谢。” 裴泽拍了拍工装裤右侧的口袋,方栖宁伸进去,再拿出来时,食指上套了一圈钥匙。裴泽松开手,在一串钥匙里挑出一把,朝台阶下抛去。 “接好了。”他戏谑地捻住方栖宁的一根手指,勾着冷面热心的方老板消失在二楼拐弯处。 方栖宁强迫自己不往下看,余光还是瞥到了陆岸古井无波的一张脸。 这边孟明奕倒也并没有感觉难堪,他若是当场发作,才是十成十的吃相难看。他见多了自愿宽衣解带的浪货,这会儿仔细端详了萧栩一张素面朝天的脸,也算是可圈可点,吃起来大约会别有一番滋味。 萧栩自知给在场各位添麻烦了,更是叫和他抽到同一张牌的男人面上无光,脸颊通红地走回原地,声如蚊蚋道:“孟先生,我……” “没事儿。”孟明奕打断他的话口,披上宽宏大量的皮,豁达笑道:“裴泽把这叫什么来着,恋爱洗牌?既然是恋爱,自然是要尊重你的意见的。坐车累了吧,你先去房间休息一会,等晚上再一块儿出来。” 纸媒式微,萧栩在报社负责的是民生板块,对孟明奕称不上了解,但观察周围人的神情,也晓得他不是什么好惹的主。不料孟明奕竟然这么好说话,当即感激涕零地转身上楼。单薄的背影一踩就碎,经不起磋磨。 孟明奕也没多留,他花了小半夜时间敲打钟遥,不必再在今日多言。 陆岸眯着眼睛看了一会儿,一楼客厅只剩下他与钟遥二人。钥匙捏在他手里,钟遥对孟明奕唯命是从,眼下更是谦恭百倍地跟在陆岸身后。 “回房间吗?”陆岸问他。 “好。”钟遥哪会有反对的,收起拉杆,提着箱子往楼上走。 三楼长廊尽头的房间,就是裴泽口中常住的屋子。方栖宁拧开门锁,把箱子搁在墙边立着,裴泽大摇大摆走进来,往宽敞的大床上一躺。 方栖宁环顾四周,这间房里的摆件都很现代化,简洁又素净,乍一看完全不是主人的风格。 浅色的床头柜上摆着一台pad,下一刻就被裴泽拿了过来,他翻身趴在床上,在屏幕上拨弄几下,扭头喊方栖宁:“宁宁,过来。” 方栖宁应声走过去,伏膝半坐在他旁边,半俯下|身,去看屏幕上的内容。 不大的界面被等分成九份,分别是四间房,不包括他们现在身处的这一间,别墅后方的两池温泉、厨房,以及一楼客厅的双视角。 裴泽的一根手指移到左上角,两具躯体交叠压在桌上,背面对着镜头,上方的奚路还穿得齐整,身下的人却恰恰相反,休闲裤半挂在膝弯,上衣半遮半掩。 “唉。”裴泽退出全屏,屏幕重新变为分镜,叹息道:“真是毫无悬念的一组。” 方栖宁面色不虞,纠结半天才问道:“你在哪里装的监控器?” “秘密,”裴泽嘘了一声,食指竖在唇间,痞笑道,“宁宁会替我保密的吧?” 方栖宁闭了闭眼,轻声说:“嗯。” 第4章 round1-4 “为什么?”方栖宁低垂眼睫,“这间房装了吗?” “当然是因为有趣。” 裴泽理直气壮地答复他,并且回答他的第二个问题:“装了,只有我们不在的时候会打开,你放心。” 他将手指错进方栖宁的头发里,抚着脑袋把人按下来。方栖宁被迫贴在他怀里,身旁是两条手臂的禁锢,动弹不得。 裴泽低头亲亲他的额头,半警示半玩笑地说:“宁宁,你怎么也和那个小记者一样纯情了,你要记得,我们这一周是什么关系。” 这个吻仅仅落在额头上,却意外地制住了方栖宁,他一改往日冷淡,乖顺地点了点头。 裴泽看起来很高兴,嘴唇贴在他耳畔,一张一合,牵连出湿热的风。 “宁宁,你想不想看小明星和编剧的那间房,我很好奇,他们之间会发生什么呢。” 方栖宁下意识拒绝:“我不要看他们。” 像是料定了他的答案,裴泽啧了一声,手指移到右上角,原本发亮的屏幕黑了一角,他收回手,得意洋洋道:“你不想看,那我们就不看他们了好不好。” 发胀酸痛的心脏稍稍回落,方栖宁的呼吸逐渐恢复正常,他小声说:“好。” 裴泽推开pad,银色的机身反卡在枕头上,病态的肤色让他看上去羸弱无比,实际上他能够单手抱起一百二的方栖宁。方栖宁一直都知道这一点,以至于当裴泽发起疯来将他抱在怀里时,他甚至一点反应都没有。 方栖宁抚上他的脸,眼神涣散,茫然道:“裴泽,之后我还会抽到你吗?” “我的宁宁,”裴泽笑了,捏捏他的脸,“这才第一天,你就开始舍不得我了?” 方栖宁顿了顿,答非所问:“昨天乔儿告诉我,今年是一九年了。” 裴泽捧着他的脸,近乎露骨地盯他,缓缓道:“是啊。” 现在是下午四点,方栖宁窝在裴泽怀里,不住地犯困。他索性调整了个舒适的姿势,攥着裴泽的衣角,糊里糊涂地睡了过去。 他又做了一个梦。 一个漂亮的女人松开他的手,转过身去,后脑上的血迹凝成固体,一头长发歪在左肩,花圃里掠过一阵风,闯进成群结队的野兽。女人抱起他往卧房跑,把他藏在衣柜的中层,施施然走了出去。 他大约是个小孩子的形态,蹑手蹑脚地往下爬,赤脚在木地板上挪动,生怕发出吱呀吱呀的声响。 卧房的门露了一条缝,野兽的五爪间栓了一根细绳,另一端缠绕在女人细白的脖颈上。方栖宁一双黑亮的眼睛透过缝隙往外望,眼里的水珠溢出来—— 梦境戛然而止。 裴泽不在房里,方栖宁揉揉眼睛,低头摆弄手机,发了一条信息出去。 对方隔了一会才回复,间隔不长,方栖宁从洗手台走出来时就收到了。 ——第一夜,谁死了? ——平安夜。 他换了件轻便的外套,打着哈欠推开了门,这一觉睡了很长时间,再添上洗漱整理的间隙,重新迈出去时已经快到晚上七点。 一楼正厅的长桌上坐了四个人,分别是裴泽、萧栩、钟遥,以及陆岸。 方栖宁趿拉着软底的拖鞋下楼,裴泽远远看见了,待他走到跟前才问道:“宁宁,醒了?” “嗯。”方栖宁拉开离他最近的一把椅子坐下来。 裴泽笑眯眯地问他:“饿了吗,先吃点东西吧。” 方栖宁没什么胃口,冲他摇摇头,说:“不饿。” 裴泽也不强求,转而看向另三位。 钟遥好说是个明星,要控制体型的,手里拿着一个银质的叉子,小口小口地吃着盘子里的水果。萧栩胆子丁点儿大,初来乍到,不好意思占了上风,吃的也就比钟遥多上那么一点儿。 只有陆岸心沉如水,迅速融入此间氛围,险些要比裴泽更像别墅的主人。 钟遥跟了孟明奕许多年,可见不是踩低捧高的蠢人,也懂得几分人事,正低声和左侧的萧栩闲聊,竟然将萧栩给逗笑了。 方栖宁不由对他生出敬意,能迅速和别人拉近距离,也是本事的一种。 “宁宁,”裴泽耐不住闲,见对面两人相谈甚欢,立即抓住眼前人,商量道,“你想去两人池还是四人池?” 方栖宁不经意瞥了陆岸一眼,答道:“两人的吧。” 裴泽抓起桌上的手机,一面和工作人员吩咐下去,一面还能拨出时间来和陆岸较量。他好笑地看着陆岸,以一种胜利者的姿态,说:“陆老师,我这么称呼你可以吧。” 在场的人就数他认识的最多,连萧栩都能和他搭上话,唯有陆岸,是由方栖宁带来的,故而裴泽至今才和他搭上话。 “可以。”陆岸好脾气地笑着,将餐具一一挪回原处。他似乎在和裴泽比耐性,对方越是趾高气昂,他越是不予理睬。 这种氛围于其他人来说并无大碍,一把钝刀在空气里解离,化成漂浮的利物,抓心挠肝地剐上方栖宁裸露在外的皮肤。自打回国起,这几天他身上不断上演着恍惚与混沌的剧情,他让自己镇定下来的最好方式只有一个—— “裴泽,你不是要带我去泡温泉的吗。”方栖宁在两人你来我往的间隙中插上嘴。他像和兄长耍赖的小孩,眼神专注,逮住一片衣角。 裴泽万分包容,手掌按着他的掌心,十指交扣,将天意倾注指尖,我多爱你,就在这一刻牵住你。 他收不住飞扬的神情,喜爱全写在脸上,穿堂风掠过,裴泽轻飘飘向其余诸位表达歉意:“等下会有人过来,喊他老杨就行,他会替大家安排妥当。” 汤池不大,水温刚好,方栖宁后背贴在石壁上,将全身气力汇于下肢,往下沉去,单单露出锁骨以上的部位。 这是裴泽作为主人专用的露天汤池,连接着一个漂亮的小花园,距别墅后面的汤池有一段距离。他从里面挂上小院的铜锁,再无人能过来打扰他们。 裴泽披了一层光滑轻薄的浴衣,柔软的面料滑落肩头,他顺势任由它坠于地面。 水汽蒸腾,方栖宁想去辨别他的神情,却无从下手。 他挂断老杨的电话,阔步迈进汤池,临近十一月的夜晚,风的温度渐渐降低,一阵夜风就能中和泉水的温度。裴泽的肤色原本就是泛着病态的白,热气缭绕,缠上表层的皮肤,更显得异常骇人。 夕阳早早下沉,弯月取而代之。方栖宁不经意间挪到裴泽身侧,透过雾气去探他的表情,手指划过他每一寸皮肤,裴泽一言不发,卷曲的睫毛在他手心刮过,蹭了方栖宁满心惶惶,心神不定。 方栖宁收回手去,绕回汤池的另一侧。 裴泽突然开口:“宁宁,你怎么想起来带那个编剧过来的。” 难为他憋了一整天,终于忍不住去问方栖宁。 方栖宁又一次屏息,像是在酝酿措辞,沉默了好一阵,最终不了了之。他轻描淡写地回复道:“原本约的人临时有事,正巧那天在风眼遇见他了,他说要一起来玩,我就同意了。” “哦,”裴泽低头掬了一捧水,复又洒在池中,说,“我想换掉他。” 方栖宁十分赞同,点头道:“好。” 他不愿意与陆岸一同参加游戏,更不愿意接受会有抽到陆岸的可能。 裴泽斟酌道:“你知道——和他这样的正经人,这个局玩不起来,是吧。” 方栖宁又往下沉了沉,汤池没过脖颈,温水亦有灼伤人的本事。他听了觉得好笑,难得反驳道:“是,圆寸带来的那个萧栩呢,他不是更玩不起。” “不是,”裴泽纠正他,“玩不起,和玩不起来,是两种概念。” “前者是折磨自己,后者发起疯来是会搅局的,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方栖宁抬头看月亮,很难不承认,裴泽说的是对的。 小院里安安静静,裴泽提前闭门谢客,他亲自邀请来的客人又都安排在了别墅附近,除了夜风拂过树枝的声音,只剩他二人的说话声。 时间缓慢流转,在夜深来临之前,方栖宁平静地作出决定:“从山庄回去的前一天,我去劝陆岸退出吧。” “但愿。”裴泽打了个哈欠,从汤池中起身,卷起小小的一串涟漪。他简单擦了擦上身,重新披上浴衣,将干净衣物递给方栖宁,背对着他坐在圆石上。 方栖宁穿好衣服,手指上还沾着水,裴泽比他稍高几公分,转过来替他扣好衣领上的纽扣,随即牵住一只湿漉漉的手,从小路往别墅方向走。 方栖宁又抬头看了看月亮,他自回国以来,夜里大多是在风眼里度过,不曾看过晚上的月亮。 今晚雾蒙蒙,遮住星群,月色光辉映进瞳孔,方栖宁像小孩一样晃了晃牵住他的那只手,轻声说:“你看,原来南城的月色这么好看啊。” 裴泽扑哧一笑:“宁宁,你怎么这么土啊?” “啊?”方栖宁反应过来,笑着推了推他,一路上不再张口说话。 回到别墅门口,一楼空无一人,二楼住着四个人,三间房,最靠近楼梯的是奚路与盛晨星那一间,方栖宁今晚就没见过这两人,路过门口时,却是先闻其声了。 裴泽充耳不闻,瞥他一眼,熨贴地替他答疑解惑。 “小明星和萧栩携手去泡温泉了,他金主出来之后前厅只剩编剧一个人,两人相谈甚欢,去了另一个汤池。剩下这两个大约是解放天性,遵循本能,除了进食就是交配吧。” 他说话的声音很好听,又会聊天,故而风眼上下都和他算得上熟悉,甚至是方栖宁这个老板。只是偶尔会霸总综合症发作,除此之外,和裴泽相处起来是很顺畅的。 方栖宁走到三楼,走廊对面的房间一点声响也无,他松开和裴泽交握的那只手,拿出钥匙,开门进去。 第5章 round1-5 第二天起床,别墅里的人终于聚齐。方栖宁习惯性地观察每个人,孟明奕大约许久没有独自入睡,休息得不错,容光焕发拉开椅背坐了下来。一天没露面的奚路还是那副冷面阎王的模样,坐在和他有一夜之交的交际花旁边,侧目听盛晨星说话。 钟遥谨小慎微,和陆岸暂时保持一定距离,瞥了孟明奕的脸色才稍稍松了口气。 萧栩则失魂落魄,显然是窥见了身侧两人的亲密,瞳孔剧烈收缩,盯着餐盘发呆。 无巧不成,陆岸坐在方栖宁正对面,方栖宁一抬头就能对上他平静的目光。而他容色如初,慢条斯理地握着瓷勺,与周围界限泾渭分明。 人和人相识之初,大多是好面子的,男人更是如此,有那么一点社会地位的男人是最深谙此道的。 好比之后的几日,方栖宁就近在眼前地目睹了一场怪异的追击战。 萧栩在来的第一天就委婉地表达了自己的意愿,他是只乖顺的兔子,眼睛红红,察觉到旁人靠近会瑟瑟发抖,温柔无害,不堪一击。 诸人皆知,裴泽是个有点闲钱的富二代,而孟明奕则是另一个不折不扣的二代。他家是国内娱乐行业的龙头,更是有个时常出席各大晚会的父亲,商界翘楚之子,即便家中兄弟姊妹众多,他也牢牢把握住了一席之地,先以制片人的身份迈进了文娱界。 萧栩有一副不错的皮相,放人群里是帅哥的水平,但说破天了也越不过他带来的钟遥,更遑论他曾经收藏过的漂亮容器们。 孟明奕三十多岁了,在过两三年就要奔着四十大关去,他卡在一个不上不下的年龄段,既脱不掉年轻人的毛躁,又试图模仿年长者的持重。 方栖宁每天从楼上下来,都能看见孟明奕一张滑稽的面孔,仿佛在借助亲近萧栩的举动来寻找年轻的错觉。萧栩性子软,羞于推拒他的邀约,于是形成了这么个怪异的境地。 另一对是恰恰相反,一冰一火,碰撞交融,只差幕天席地,在哪里都是床了。方栖宁和裴泽去玩台球,还没走上楼梯,就听见低回婉转的喘息声。 方栖宁迅速转身,他实在没兴趣听活春|宫。 裴泽说山庄面积不大,实际上是五脏俱全,纯属主人的自谦。这几天里八人各有各的去处,方栖宁再没有看见裴泽拿出他的pad,他尝试着去寻找安装在各个角落的监控器,却是一无所获。 裴泽偶然看到一次,明面上没说什么,笑呵呵地牵着方栖宁在山庄里散步,模样很是愉悦,反倒叫方栖宁憋了一分气。 就是这么一次临时起意的散步,教方栖宁打消了温泉夜定下的念头。 还剩一夜就要返程,他整日整日和裴泽捆绑在一起,偶尔见到陆岸也是近乎公共场合,人人都在,不得空去和他私下说事。 花园常年落锁,只有裴泽过去时才会打开,青砖黑瓦,白墙下植了一丛格外艳丽的海棠。 临走近前,裴泽摸摸下巴,轻易下了决定:“那丛海棠的颜色也太不协调了,我看还是要找人重新设计一下。” 方栖宁倒是挺喜欢,与他据理力争:“我以为黑白灰只会存在你的房间里,没想到你还要让它扩展到整个山庄。” 他们谁也没学过园艺,对什么色彩搭配一窍不通,就着最原始的审美视图说服对方,最终方栖宁败下阵来,缘于裴泽这个人—— 玩一些耍赖的话术,总是要比方栖宁在行的。 方栖宁放弃和他比较话术,越过那丛海棠花,也越过裴泽半个身位,走在前面。手机在他腰后震了一下,方栖宁低头看屏幕,发现是谢乔给他发了微信,语气黏黏糊糊,宝贝我好想你啊你什么时候回来。 紧接着下面跟了一条,再不回来我怕我忍不住给你的顾客开瓢了。 方栖宁笑了,正欲回复,余光无意瞟到右前方的长椅。 靠在椅背上的男人身体松弛,是典型的放松状态,肩头上伏着另一个漂亮的男人,正闭目小憩,睡得香甜。 钟遥靠在陆岸肩头,露出线条分明的侧脸。 他好半天才回过神,定定看了长椅上的两个人许久,陆岸扬起右手,虚虚罩在钟遥眼前,替他遮挡难得热烈的日光。直到这个动作出现,方栖宁终于得以确认,他没有认错人。 照理说他是没有资格为此触动的,但人总是自私又爱忆往昔,做的是杀敌一百自损八千的事。 恋爱哪有不磕磕绊绊的,但方栖宁非常幸运,他的第一段恋爱就是与陆岸一起。陆岸大他六岁,是一整个中学的时间,换言之,陆岸对于哄小孩十分有心得。 方栖宁有一个比他大三岁的哥哥,哥哥之于他更像朋友,而陆岸则同时扮演了兄长和恋人两个角色。十九岁在一起,二十二岁出国,从始至终,陆岸从未对他发过一次脾气。三年又三年,在风眼重逢,方栖宁说我不想见到你,也没能激起陆岸的怒火。 他更想拔腿就跑,但他只是小心翼翼地转过身去,结束了这次临时起意的散步。 百种情绪在方栖宁脑内狂轰滥炸,酸涩是辅料,说到底不过是时过境迁的遗憾。小孩可以为丢了玩具不管不顾地放肆哭闹,然而陆岸不是玩具,方栖宁也不是小孩。 更何况分手是他主动提的。 “裴泽,”方栖宁慢吞吞地抬头看向身旁的人,“我可能劝不走他了。” 裴泽伸手蒙上他的眼睛,低声道:“没关系。” 待到两人慢慢走远,倚在陆岸肩头的漂亮男孩眨了眨眼,一睁开就是满目的金色。日光在他周围蒙上了一层浅金的光圈,灿烂又热烈。 钟遥有些迟疑,试探着开口:“陆老师,我可以坐起来了吗?” 陆岸不知正在思索什么,反应罕见地慢了半拍,一瞬后才答复他:“可以。” 在文娱界生存,靠的从来不是面皮,在孟明奕身边,靠的是入门级别的眼力见。钟遥恰好略懂一二,游戏中八人的关系,在他看来都很简单。 兔子一样的萧栩爱慕那个管不住下半身的奚路,裴泽是扮猪吃老虎的富二代,盛晨星是享乐主义至上的欢场老手,这俩人和谁都是逢场作戏,做不得真。 他身边这位陆岸陆老师,是和酒吧老板有旧是板上钉钉的事,目前看来大约是想再续前缘,拉着他做了一场好难看的戏。酒吧老板稍微难捉摸一点,说他和裴泽亲密无间吧,又透着点诡异的气氛,说他对前任旧情难忘吧,似乎又不是这么一回事儿。 钟遥从不浪费时间思虑,他很快先在方栖宁身上敲定了一个符号,名为瞻前顾后的标签。 孟明奕看重他什么呢,钟遥比谁都清楚,于是他习惯性地化身解语花,小心翼翼地问陆岸:“陆老师,这样方哥不是会更生气吗……” 他不由得感叹,原来业界的金牌编剧也不过如此,用如此老套的剧情铺陈开来,愚蠢又俗气。他是真心为陆岸解忧,他晓得陆岸能分辨真伪,孟明奕都忌惮三分的人,他恰到好处地示好,总不会有坏处。 长椅旁植了一排常绿的树木,一时间让人忽略四季更替,恍惚还在初春,实际已至秋末。 陆岸和他之间隔了半臂的距离,不紧不慢道:“你不觉得这样的戏码太陈旧了吗?” 钟遥心头一颤,面不改色地装傻,露出疑惑的神情。 “钟遥远,”陆岸唇齿一搭,平视着他,“并不难听,孟明奕让你改名,真是多此一举。” 他十八岁上了孟明奕的床,怯生生地和孟明奕说,孟先生,我叫钟遥远。孟明奕一听就皱了眉,遥远,多俗气的词,立刻替他做了决定,改了吧,就叫钟遥。 这是很久远的事情了,发生在四年前,孟明奕手段迅猛,为了包装他做明星,老家的资料都改过一回。要他当出身贵重的富家子,而不是贫寒里摸爬滚打的穷学生。从此世上再无钟遥远,只有钟遥。 不费点儿功夫,大约是查不到这件小事的。 钟遥的眼睛生得标志,垂下眼睫时更是动人,他温温顺顺道:“谢谢陆老师。” 陆岸言辞淡淡,继续说道:“只是这样会更快捷,栖宁的爱恨都很好懂,这样一来,他不会再强烈地想让我退出游戏。” “萧栩来这里是为了追爱,另两人是单纯的追求刺激,你来这里是不得已而为之,孟明奕来这里的原因很多,他一开始以为方栖宁会带他的朋友谢乔一起,但是人临时换成了我,孟明奕尚能接受,游戏继续开局。大家都有原因,我也有我的理由,宏观上确实和你想的一样,我想重新追求栖宁。但又不止如此,钟遥,你知道,我们可以达成一致,只要你愿意。” “陆先生……”钟遥抬头看他,仍然是一副茫然无措的小白花模样。 他点到为止,在钟遥掌心放了一张剪裁过的纸片,上面是一串和他名片上的号码毫无相似度的十一位数字。 这是第一周的倒数第二天,陆岸在房间内一直没有动静,偏偏选在了空旷无物的草地旁。 一个惊悚的念头忽然灌入钟遥脑中,他默默背下这串号码,不让纸片出现在他二人的房间内。 第6章 round1-6 方栖宁回到三楼的房间,这个游戏的发起人坐在他对面,不含目的性地去看他。 “宁宁。”裴泽沉默一路,终于开口。 只剩最后一夜。在山庄再过一晚,明天他们就会集体驱车回到市中,在风眼的包厢里重新抽取第二轮的牌面。 裴泽又喊了他一声,拍了拍床角:“别发愣了,等会和我一起下楼。” 外面起了一阵风,撞得窗台哗啦响,方栖宁从混沌中清醒过来:“啊,好。” 裴泽凑过去摸他的耳朵,摸得他有点儿痒,声音轻若飞絮:“下一轮开始,大家就不会像今天这样聚在同一个地方了。所以今晚一定会有人提议一起玩一局,你要不要和我打个赌,会是谁提的建议呢。” “……”方栖宁想了想,不确定道:“盛晨星?” 那是个玩咖,白天在外人模狗样,太阳一落迅速进入醉生梦死状态。 裴泽摇摇头:“他只会附和。” 方栖宁又猜一次:“孟明奕?” “你想的方向错了,”裴泽对他有超乎寻常的耐心,温声提示道,“不止你一个人带了不合宜的人过来。” 方栖宁恍然大悟,提示到这种地步,说不说出正确答案都已经无所谓。 晚上在一楼相见,方栖宁又见到陆岸,这一回他颇为自持,坐在一张单独的沙发里,和钟遥保持距离,仿佛下午的亲密只是一场幻影。 裴泽勾勾他的手指,做了个口型:“看好戏。” 二楼拐角出来一对人影,盛晨星慢慢走下来,挑了个空位坐下,口吻遗憾:“明天就要回去了呀,阿泽,你家的这个庄子可以好好开发开发,做出名堂来,不比那几个景区差。” 裴泽立刻接上话茬:“你想来玩,随时跟我说,给你留间房是肯定的。” 盛晨星长得谈不上精致,只能说是平平,浪里翻滚的气质却是浑然天成,会玩,玩得开,这样的人在圈子里总是受欢迎的。 他撇过脸,意犹未尽道:“我得和奚路走一杯,这么有趣的人,之前没见着是我吃亏了。” 裴泽反应很快,叫人拿了几瓶酒来,先给他倒上半杯,自己摘得干干净净,看盛晨星端起了酒杯。 总是要有人开这个头的,有一就有二,不多时,端着酒杯的人又多了几个。 方栖宁冷眼看着,他平常在风眼是不大喝酒的,兴致来了才会和谢乔喝上一点儿。他酒量不好,火暂时没烧到他这儿来,能躲一时是一时。 眼见着范围不断扩大,最终只剩他、陆岸,萧栩三人,他与陆岸之间隔了一张茶几,偶然对视三两眼,相顾无言。离萧栩稍微近点,兔子还是那只兔子,被人踩住了尾巴,疼得啪嗒啪嗒掉眼泪。 方栖宁看着不是滋味,抽了张纸递给他。淌眼泪的兔子接过抽纸,傻乎乎地止住眼泪,冲他笑得难看又真心。他这几天就没见过奚路和萧栩说话,圆寸原本就是话不多的人,有时间都和新搭上的床板混在一处,哪有时间去管这个又蠢又憨的公兔子。 可不是,下一刻方栖宁就被打脸了。 奚路一饮而尽,看看空荡荡的杯底,凌厉的目光转了过来,擦过方栖宁,最后碰上萧栩。 他生了一副凶神的皮相,算是气质埋汰五官了,又不爱笑,绷着脸颇能唬人,这会儿直勾勾地看着萧栩,吓得他大气不敢出。 “一直喝酒没意思,”奚路放下酒杯,难得吐出一串话,“我们来玩点儿有意思的吧。” 一切皆如裴泽预测的一般,盛晨星和他一同搁下杯子,兴致勃勃地附和他:“好啊,玩什么?” “真心话大冒险?还是摇骰子啊?”他拣了几个常玩的基础游戏讲,相当保守。 奚路捏着他的下巴,往他嘴里扔了两块冰块,就着冰块接了个情|欲十足的吻。而后拍了拍盛晨星的后腰,笑笑,说:“跟我说实话,你平常就喜欢玩这个?” 盛晨星偎到他身上,拖长声音:“我都可以啊,你和我说,你想玩什么啊——” 奚路伸出一根手指,在茶几上比划了个方格的形状,有意无意抬起头,看了萧栩一眼:“飞行棋啊。” 他讲的总不会真的是普通的飞行棋,大家统统化身幼儿园小孩排排坐,一个接一个掷骰子,看谁先到终点吧。 方栖宁以前对此一无所知,不晓得玩咖也能发明出千奇百怪的游戏,起了好听的名字,做的是瞎胡闹的腌臜事。 后来他决定要回国来开风眼,自然而然听说了夜里的另一个糜|烂世界。 至于飞行棋—— 还算是其中相对不那么荤的玩法了。 大体上的规则和传统意义的飞行棋差不多,算是简化版本的,掷骰子往前走,逢六再投一次。奚路说的飞行棋,更类似箱女与国王游戏的融合。空白格大约占五分之二,剩下五分之三分别代表一件事,掷到哪里就做格子上相应的内容,最后到达终点的接受惩罚。 至于格子里的内容,是欢场中人最为得心应手的小游戏。纯情一点的接吻渡酒,尺度一点一点往上加,脱衣服,spanking,handjob,blowjob……再或是更为不堪入目的场面。 而身旁的兔子显然对此一无所知,萧栩没有傻到以为他真的要玩飞行棋,局促地左顾右盼,不知道该向谁投去求救的目光。 方栖宁低头和他说了两句,就目睹着兔子脸上浮起红潮,也不知道是羞的还是怕的。 奚路忽然起身,越过周围几人,大马金刀坐了下来。他拽着萧栩紧握的拳头,一根一根扒开蜷缩的手指,眯起眼睛,他很不爱掩饰情绪,是明晃晃的瞧不起:“你也一起?” 恋爱洗牌,还能说是循序渐进,有回转余地的一场游戏。奚路当下提出的飞行棋,是迫在眉睫,萧栩只要答应,就必须做到。 奚路穷追不舍:“输了也不能白输,总要接受惩罚。这样吧,最后一个到终点的,退出第二轮的洗牌,你说呢?” 他是这样一个人,直白残忍,喜好明明白白地摆在台面上,痛下狠手时也绝不犹豫一下。 萧栩被他的声音扼住,低头又抬头,喉咙生疼,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这会儿局面尴尬,谁都看明白了,谁也不乐意横插一杠。方栖宁是挺怜悯这只兔子的,但萍水相逢,类似陌生人的劝解不会起到任何作用,让他撞了南墙也未必回头。 “太麻烦了。” 有人挺身而出,在气氛冷凝之前跳出来,赫然有那么点儿救风尘的意思。方栖宁侧目看过去,陆岸从沙发上起身,重新开了一瓶酒,淡淡道:“还没到重新洗牌的时候,玩这个等同在破坏游戏规则,是吧?” 既然他这么说了,裴泽这个发起人必须应和几句,几番一说,没人再提起奚路的提议。裴泽为了不让场子冷却,重新搬出了盛晨星先前的建议,这下无人反对,真心话大冒险是十几岁孩子玩的游戏,简单安全,给彼此摸底的契机,就看大家各显神通了。 裴泽搬了把椅子过来,下楼时对着镜子抓了抓头发,效用没能维持多久,半长的额发软趴趴地耷拉下来,遮住了额头。他随意拢了拢乱发,扯过旁边一堆空瓶里的一个,眨眨眼睛:“提前说好,大冒险不能太破坏规则哦。” 他很是认真,监督局中人严格遵守游戏规则,好似他们的确是在寻找真爱一样。 孟明奕笑了一声,他先前没替萧栩说话,端的是他的私心。低声下气哄了五六天也没能吃到嘴,咂巴咂巴好没滋味,他原本打算在飞行棋里动点小手脚,少说要让萧栩伺候他舒服一回,半路给人断了念想,正盘算着怎么找补回来,迫不及待让他立刻开局。 酒瓶摇摇晃晃转了几个来回,瓶口对准了沉默看戏的钟遥。他极少在这样的场合里拔得头筹,不动声色地拎紧了心脏,说了一些叫孟明奕很是满意的话。 “我想想哦,选谁都可以吗?” 裴泽点头,挑眉看他,示意他快做决定。 钟遥转过脸,慢慢说:“那我就问陆老师吧,您最近在写的新剧本是讲什么的?” 他带着孟明奕的目的来,语带紧张,不难让人想到,他在暗示陆岸,我可以参演吗? 编剧的话语权在剧组里并不高,导演制片资方三足鼎立,许多小编剧更是随时待命,替这个角色加戏,砍掉那一段感情戏。而陆岸不是如此,他没有固定合作的班底,在选角上更是肆意妄为,合他眼缘就可以,剧组大多数时候还是愿意听他一言的。 陆岸闻言,坦然道:“主角是过失杀人的少年犯,全程倒叙,更具体的就不透露了,应该能算我过吧。” 钟遥哪里会为难他,点头道:“可以可以。” 这个头开的格外平静,仿佛奠定了基调,接下来裴泽转到了自己,他思来想去,将问题抛给了方栖宁,问他开风眼到现在赚了多少钱。 方栖宁哭笑不得,如实答了个数字,他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轻松就放过了方栖宁。 旋即有人挑刺,说他是在放水,裴泽不置可否,任他们起哄。几轮过去,孟明奕如愿以偿轮到自己,他屈尊做了一回酒席上的中年男子,将床上的事拿到台面上来讲,问萧栩喜欢玩什么花样。 一问更叫他心神一荡,暂时没吃到嘴的兔子还是个雏,他也不为难选了大冒险的萧栩,堪堪踩着破坏规矩的线,让萧栩亲了他一口。 方栖宁默然看着青年憋红的脸,忽然间听见自己的名字,他闻声抬头,竟然是盛晨星。 盛晨星笑了笑,语气客套,问的内容却恰恰相反:“方老板,你上一次做|爱的对象是谁呀?" 第7章 round1-7 这不是个好相与的主。 在酒吧夜场如鱼得水,但也仅仅如此。谁都愿意和盛晨星春风一度,谁也都不愿意和他长久地处下去。 方栖宁以为不会有得罪到这号人物的时刻,没想到这一回就是了。 初初回国,风眼刚好装修完毕,提前招募的侍者一一到位,他直接打起开门营业的招牌,进来的第一个顾客就是谢乔。 独身又漂亮,被谢乔引来的男男女女不计其数,他却一个也没看上,看中了躲在最里间的老板。于是方栖宁与谢乔一同度过了整整一百八十个夜晚,也只是单纯的喝酒聊天而已。 至于在国外的七百多个日夜,噩梦缠身,一夜醒来五六次,根本没人会能受得了这样的枕边人,更何况他—— 念念难忘,不敢去搜索旧人的消息,闭上眼又总是出现他的轮廓。 盛晨星殷切地望他,要他给出一个确切的答案。人人都爱看笑话,他好聪明,拿捏着方栖宁的痛点,将气氛推到高|潮。 方栖宁低垂着头,不敢去看任何一个人。以前他从不需要回答这样无礼的问题,有父母兄长为他保驾护航,陆岸也绝不会带他参加此类聚会。一切打散重来,连陆岸都变成了如今的陆岸,方栖宁自然也不会是从前的方栖宁。 他说:“我选大冒险吧。” 盛晨星有些惊讶,他看出那只瑟瑟发抖鹌鹑的单恋,于是他偏要在萧栩面前和奚路勾勾缠缠。他也的确看方栖宁不顺眼,裴泽前一天还对他温柔缱绻,后一日就将更多的温柔倾注到方栖宁身上。纵使逢场作戏,裴泽也是个可遇难求的伴儿,他的前半生顺遂惯了,容不得自己被旁人比下去的时刻。 因而他故技重施,有意刁难这个不常露面的酒吧老板。 方栖宁不卑不亢地看向他。 盛晨星略一思索,想到极少看见他喝酒,于是故作宽宏道:“那我也不为难你了,就是个游戏嘛,阿泽,你这里有啤酒吗?度数不高,多喝一点总没问题吧。” 方栖宁说:“你说个准确的量吧。” 盛晨星笑意更甚:“一打吧。” 方栖宁点点头,不等裴泽说话,直接叫人从后厨搬来了一箱。他勾着圆环打开一罐,一边喝一边说:“你们继续,不用耽搁时间看我喝,我人就在这坐着。” 他已经独自灌起酒来,游戏继续,没殃及到旁边的萧栩,青年缩得像只鹌鹑,小声关心他:“方先生,你还好吧。” 方栖宁冲他笑笑,继续旁若无人地开了下一罐。 他无比配合,镇定自若,却好像扫了全场的面子。裴泽忙着满场为他找补,勉勉强强将游戏玩下去,钟遥左右都说了几句,他有好大的面子,让萧栩和陆岸先后都融了进来,气氛倒比先前更热烈些。 他撑着醉意,临近尾声又答了几个聊胜于无的问题,熬到曲终人散,歪歪倒倒地醉在了裴泽怀里。 易拉罐摆了满桌,裴泽一只手扶着怀里的醉鬼,腾出空闲从桌上拿起一听握在手里,静静地看着浑圆的罐身在他手中捏扁。 在场几人陆续回了房间,他放下那只扁了的易拉罐,将方栖宁打横抱起,往楼梯走去。 三楼住了人的两间房隔得极远,一东一西,一条长廊连接。裴泽迈上最后一级台阶,楼梯口立了个颀长的身影,好整以暇地等着他。 平常一夜不睡也是常事,现在是夜里两点,方栖宁久违的早早陷入睡梦。他的梦里一向没有确切的人脸,全都是五官模糊的轮廓。今天兴许是反常所致,近三年从未在他梦里出现过的人,露出了一张清晰可辨的脸。 他的梦从来不是什么好去处,陆岸不该到这里来。方栖宁闭上眼,趋利避害般贴近温暖的躯体,将整张脸埋进不知名的臂弯里,他呼吸均匀,几息之间,天地间漆黑一片,再无陆岸的身影。 陆岸盯着裴泽和他怀里抱着的人,手指动了动,垂下来贴在长裤两侧,说:“记得让厨房给小宁煮醒酒汤,他酒量一般,不至于喝啤酒也会醉,只是不能混着喝。” “是吗?”裴泽一副多谢他的模样,“我记着了,不早了,我带宁宁回去睡了,陆老师也早睡吧。” 楼下有人在打扫前厅,哐当哐当,易拉罐落到地上。陆岸多停了一刻,专注地探究往东边走去的一双背影,而后回到房间。 方栖宁睡得不好,夜里醒了好几回。裴泽就睡在他边上,他一动,惊醒了枕边人。 “宁宁。”他小声地喊方栖宁。 方栖宁睡得迷迷糊糊,恍惚还是三岁小孩,一会儿抱着他的胳膊喊妈妈,一会儿又变成哥哥,期间夹杂着几句难懂的英文,嘴里像含了水,糊糊涂涂地同人争论。 他彻底清醒已经是下午,这一周的最后一天。 约好今晚十点在风眼重聚,抽第二轮的牌,裴泽陆续派遣司机送走几人,偌大别墅只剩他和缓缓醒来的方栖宁。 裴泽走进房间,坐在床沿,怜惜地抚上他的脸颊,俯身问:“宁宁,你昨晚是不是做噩梦了,我听见你喊妈妈和哥哥,你还有哥哥啊?” 方栖宁浑身一颤,当即否认:“应该是你听错了。” 他移开眼睛,裴泽却捏着他的下巴将人扳了过来,语调轻柔:“笨蛋。我听见什么都无所谓,可别人不是这样哦。” “去洗漱吧。” 从山庄重回风眼,方栖宁短暂地回到现实世界。这会儿的客人还不太多,他环顾四周,没见着谢乔,拿出手机发消息,谢乔回得很快,语句简洁,拼命摆脱一对傻|逼母女中,宝贝等等我。 他关上门,趴在圆台上发呆,两只手同时攥着手机,犹豫好一会,还是抛开了发短信的念头。 养在家里可以心安理得地做闲人,现在他不能一遇事就想着求助旁人。 裴泽来得比谁都早些,他无所事事惯了,坐着头号交椅,底下有为他冲锋陷阵的下属,二十啷当岁,忙着游戏人间,比什么都重要。 他穿了件花里胡哨的夹克,一进来就试图和方栖宁谈见不得人的交易,握着骰盅上下晃荡,问:“宁宁,我真想这一轮继续和你在一起啊。” 方栖宁侧目瞥他一眼,说:“想归想,但是你不会这么做。” 外面大约是一股脑儿进来了大批客人,吵闹了一阵,盖过裴泽的笑声。他脸上出现难懂的表情,凑过去抱他,把下巴搁在方栖宁的肩头,低声说:“那你还不准许我想一想。” 孟明奕推开门,很是惊讶了一瞬,言语暧昧地调侃道:“看来裴少是早有目标,拉我们一大圈人来作陪,实则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灯光昏暗,将淡色的墙染成橘色,裴泽松开方栖宁,重新投入另一个世界。 方栖宁主场作战,添了几分底气,迅速调整好状态,与谁都是相谈甚欢。 弱势群体总有令人意外的识别危险的能力,敏锐又准确,萧栩独自一人过来,方栖宁前一秒感叹他还真是有勇气,后一秒萧栩就遵循直觉选了个全场最安全的位置。 他坐在了方栖宁和钟遥中间。 有时候方栖宁还真不知道该说他聪明还是愚蠢。 风眼选的地段很好,唯一缺点是偶尔会堵车,就好比今天,向来准时的陆岸,是最后一个到的。 陆岸倚着门框,略带歉意道:“不好意思,路上堵了一会儿。” 其实他完全不需要解释,不过既然这么说了,大家也就顺水推舟谈了几句南城的路况。做足了铺垫,裴泽才又重新拿起上周的八张牌。 “来来来,趁着还没发牌,我们来讲讲各自最想抽到谁,怎么样?” 方栖宁很配合地开口:“你啊,当然是你啊。” 孟明奕在他两人之间来回多看了几眼,笑道:“我看这个游戏还真有点意思,小方和裴少这不是已经难舍难分了。” 方栖宁轻轻笑了一下,不去反驳他的话。 出乎意料的是萧栩竟然尝试着加入发言,他对这样的场合还是称不上熟稔,但足够努力地融合,轻声说:“我想抽到……钟遥。” 离他八丈远的奚路率先嗤笑一声,上下打量着对面两人。钟遥毫无疑问是bottom,萧栩怎么看也不会是能压人的,他意有所指地说了一句:“你前边能用吗?钟遥抽到你还不得气死,不如跟我一起。” 紧接着又跟了一句:“那我就等着看裴哥的手气。” 孟明奕脸上闪过一瞬不悦,他带钟遥过来是他的事,不意味着奚路这样的无业游民社会青年就能张嘴置喙。他瞟了钟遥一眼,微微笑道:“看来遥遥还是挺受欢迎的嘛。” 钟遥比任何人都清楚孟明奕阴晴不定的脾气,讪笑着话头调转回裴泽身上:“抽牌看的是天意,裴少,您说呢?” “是啊。”裴泽微微偏过头,冲他笑了一下,将第一张牌发给了钟遥。 方栖宁这次第一时间打开了牌面,纸牌被裴泽洗了好几遍,蜷曲的一角上印着红桃。 第8章 round2-1 坐在他身旁的萧栩也翻过了纸牌,先是探头看了看方栖宁的牌,又向右瞥见钟遥的手指,可惜他左右二人的牌都与他不相同。 分别是红桃、黑桃、方片。 裴泽两根手指捻着最后一张牌,调转前后,颇为遗憾地叹了口气:“梅花,真可惜啊,宁宁,看来这一轮我们没有缘分了。” 方栖宁笑笑,望向剩下四个人,屏息以待另一张红桃出现。 一抬手的事情,裴泽这只上帝之手轻飘飘落下,排列组合出了最让人尴尬的一种。 方栖宁眼睛顺着对角线看过去,另一张红桃大摇大摆地捏在陆岸手心里。 他还未来及思索,就有人先一步暴起,将纸牌重重翻了个面。一张卡纸也能发出这样大的声响,奚路眉头紧蹙,漫开一股子火药味。他手长脚长,伸手过去夺走萧栩面前的牌,仔仔细细看了半天,也没让两张花色相同的牌改头换面,打乱重组。 这就是游戏的规则,随机发牌,随机组合,在他头脑空白的片刻,其余人已经将这一轮的组合拼凑完整,比起前两对更叫人啼笑皆非。 孟明奕和裴泽,盛晨星和钟遥。 每个人的表情都很寻常,内心恐怕却是都不大舒服。与其是陆岸,方栖宁倒是宁愿抽到在场的任意一个人,陆岸的存在是在影响他,他不愿意也很难抵抗得了。 孟明奕大约看得开些,他总不会去和裴泽上床,多半心里已经勾画起了生意上的事。他抖了抖烟盒,捻着一根细长的烟卷,眼光扫过裴泽:“裴少,出去抽根烟,一起?” 裴泽自然却之不恭,披上外套,两人一齐离开包房。 钟遥像是想到了什么,在孟明奕走后,脸色十分难看,和盛晨星交换了联系方式就匆匆走出去。盛晨星倒是一副很无所谓的模样,隐隐还藏着一丝期待,懒洋洋地勾住奚路的后颈,压低声音,同时保持在大家都能听见的幅度,绵软道:“下一轮再见啊,小帅哥。” 他路经萧栩时挑了挑眉,视线在两人脸上停留片刻,头也不回地迈出包房,一出门就揽住了路过的相熟侍者。 奚路腾地起身,一把抓住萧栩的手腕,还不忘和方栖宁打招呼,冷冰冰道:“方老板,先走了。” 方栖宁根本没空搭理他,摆摆手就当是应答。他太茫然了,茫然到对现在的局面束手无策。这不是随随便便的一次约会,摇号抽签决定对方是谁都没关系。他没有机会去弥补不告而别的错,登机的一刻就已经失去了所有,纵使回国了也想离陆岸越远越好。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啊—— 他和陆岸,三年前还是睡在彼此身侧的恋人,今天却要在这间酒吧里玩一局惨烈的游戏,在局中变作另一对面目全非的情侣。 他满心烦躁,怕得要死,陆岸不疾不徐跨过来,立在他面前,恍若隔世地喊他:“小宁?” 方栖宁竭力控制表情,回应他:“嗯。” 陆岸低头看他,摸他发凉的脸,方栖宁浑身上下每个角落都在打颤,听见他说:“小宁,你太紧张了。” “有吗?”方栖宁抬头看他,恍惚又回到之前的无数个下午。陆岸在书房写剧本,他戴着耳机趴在床上玩游戏,一不小心滚到地毯上,磨磨蹭蹭爬过去,仰脸去亲陆岸。 不同的是这次他们之间隔了几公分的距离,而方栖宁不会再没皮没脸的凑上去。 陆岸看他的神情仍然万分专注,沉默不语,久到方栖宁险些呼吸困难,才直起身来,放他一马。 他没有打算轻易地放过方栖宁,温和地笑了笑,说:“你现在住在哪?” “你问这个做什么?”方栖宁勉强还能思考,立刻搭建起防御机制。 陆岸温声说:“当然是搬过去和你一起住。” “……你开什么玩笑,”方栖宁心惊胆战,连笑意都顾不上维持,“一周时间搬来搬去,你不嫌麻烦啊。” “我不嫌。”他说。 方栖宁做不到的。他抵抗不了陆岸的温柔攻势,接下来的举动都很顺理成章,他在陆岸的手机里输进去了自己现在用的号码,鬼使神差地告诉了他小区地址,离风眼不远,步行十五分钟就到了。 除了轻轻摸了摸他的脸,陆岸没有再做任何过界的动作,疏离又客套地同他说,明天见。 好像最普通的两个人,明天要因为各种原因住在同一间房里,双方都不怎么乐意,却也无话可说地接受了现实。 谢乔在他们惯常待的卡座里坐了有一会儿。方栖宁脚步虚浮地走近,掀开半遮半掩的纱帘,看见一张美而疲倦的脸。 他完全看不出谢乔的属性,漂亮又高傲,爱你的时候熨帖地像一汪湖水,是大千世界里无处不在的元素,他抱住你仅仅只是他的主观举动,你无法回抱他,就像无人能握住一捧水。方栖宁想不到,他始终认为没有人能驯服得了这只狐狸。 他正低垂着眼睫,手里握着的酒瓶倾斜出一个合理的角度,浇过他左手的掌心。谢乔见方栖宁来了,不好用湿漉漉的手去抱他,只好说:“宝贝回来了。”他起身去隔壁的洗手台,擦干净手之后才回到座椅上。 我这几天晚上大概不会在店里过夜了,方栖宁说。 谢乔十分坦然地消化掉他的话,叹了口气:“这才第一个星期,就让你难受成这样。你怎么和阿尧一样,就喜欢做为难自己的事。” 阿尧是他另一个朋友,是个比钟遥红了不止许多倍的大明星,忙里偷闲和谢乔一同来过风眼两三回。托家里的福,方栖宁见过的艺人挺多,脾气这样好的却不多。 方栖宁摇摇头,不再说话。 他今天滴酒未沾,谢乔倒是喝了挺多,还是开着车来的。方栖宁从他手里接过车钥匙,握着方向盘顿了一瞬,随后驶向谢乔的房子。 谢乔和他一样是独居,房子面积不大,还不到一百平。方栖宁把钥匙搁在悬棺的鞋柜上,任劳任怨把风衣挂上衣架,谢乔半醉不醉,弯着眼睛看他:“宝贝,你好人|妻啊。” 方栖宁作势拍了他一下,不搭理醉鬼。 谢乔平躺在主卧的大床上,他喝酒不怎么上脸,光看脸色还算正常,只是方栖宁清楚他喝了多少,心里有数得很。 谢乔是个半吊子画家,牵着方栖宁的手指,絮絮叨叨地说,这房子是他十六岁搬出来住的,那时候还有精力亲历亲为,墙上的彩绘都是他的手笔,以后换房子的时候大约不会再这样了,要全权交给设计师。 方栖宁第一次来他家就被满屋子的墙绘惊到了,之后多看几次才渐渐平息心情。 窗台摆了一盆风信子,方栖宁见证了它从盛开到衰败,此刻又重新长出了嫩芽。他始终觉得风信子这样雅致的花,和谢乔很不般配。 谢乔仿佛听见了他的腹诽,翻了个身,露出后腰上大片赤红的纹身。一般很少有人去做颜色这么艳丽的图案,而谢乔腰上的赤鸟蜿蜒向下,尖锐的喙停在尾椎,振翅欲飞,热烈又骇人。 方栖宁摸过一次,在谢乔的准许下,微微凸起的纹路搔刮着他的手心。他记得当时他问谢乔,纹的时候疼不疼。谢乔说,我喜欢。 “宝贝,”谢乔声音很轻,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对他说,“你陪陪我吧,我今天不想一个人。” 方栖宁替他掖好被角,答应他:“好。” 他很怕回去,更怕一觉睡醒,第二天就要看到信誓旦旦会搬过来的陆岸。方栖宁伏下|身,将脸埋到被子里,肆意地趴在床边,还不如窗台的风信子充满生机。 另一种意义上,并不只是他在陪伴谢乔。兴许是身边有人的缘故,古怪的梦罕见地没有来叨扰他,让他得以用一种颓唐的姿势度过了半梦半醒的一夜。 谢乔醒的比他早,方栖宁睁眼时,这套房的主人早已醒来,正坐在飘窗上望隔岸的天光。谢乔翻箱倒柜从抽屉里找出崭新的毛巾递给他,方栖宁洗漱一新,一抬膝,也坐上了飘窗。 早晨的雾悄悄散去,谢乔打了个哈欠:“早啊,宝贝。” “不早了。”方栖宁低头看那盆风信子,抽空和他说。 谢乔随意搭了一条胳膊在他肩上,说:“逃避有用,但还是得面对,是不是。” 方栖宁扭头看他,谢乔笑眯眯地说:“我在说我自己,这几天多半还要去和傻|逼争长短。” “……”方栖宁不予置评,从角落的衣架上取下外套,不知道是在说给谁听:“不是今天也会是明天,我走了,乔儿。” “谢谢。”谢乔从身后给了他一个拥抱,喉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方栖宁微微翘起唇角,朝他挥了挥手,走了出去。 楼下的早点摊夫妻正准备收摊回家,周一早上,街旁行人并不多,有闲散的小姑娘手挽手走在路上,一年四季的天气都可以吃着冰淇淋。 方栖宁仰起脸看了看天空,扬手招了辆计程车,报了住处的地址便不再开口。 第9章 round2-2 小区里该上班的人已经走得差不多,门卫晓得他不是正经上班族,但也极少在早上十点钟见到他,颇为惊奇地和他打招呼:“早啊,方先生!” 方栖宁微笑回他:“早。” 门卫想起什么,在岗亭里喊他:“方先生,之前有个人说是来找你的,我看他穿得挺齐整,登记之后就放他进去了。” “……是多久之前?” “我看看现在几点了,哎,都十点半了,那人来得挺早的,估计那会儿是八点多。” 方栖宁抿唇:“好,谢谢,我知道了。” 小区门口到楼道的距离只需要三分钟,方栖宁走到电梯前,却迟迟不敢按下按钮。他右手攥成拳,拇指缓慢地摩挲着食指关节,最终松开,按开了电梯门。 几秒钟之后,电梯升上十二楼,方栖宁与电梯门一同睁开双目,迈出最艰难的第一步。 行李箱连着拉杆靠在防盗门旁边的墙壁,陆岸闻声侧过脸望过来,恰好对上了方栖宁黑亮的眼睛。 方栖宁这才看见他怀里还抱了一只猫。 陆岸不觉等了很久,十分平和地抱着猫走过来,语含期冀地问他:“小宁,你还记得它吗?” 怎么会不记得,方栖宁的出国毫无征兆,之前一天他还和陆岸说好下周带猫猫去打疫苗。当年的猫猫才一个多月大,是陆岸朋友家的银渐层生的幼猫,抱回家才一星期,方栖宁还没有想好要给猫猫起什么名字。 他忍住酸楚,小声说:“记得,你给它取名字了吗?” 陆岸笑了笑,说:“没有,一直喊它猫猫,它也习惯了。” 他一说猫猫,怀里的小猫警惕地抬起头,发现似乎不是在叫自己,又缩了回去。难得有这样乖巧的小猫,极为肖似陆岸温柔的性子。 方栖宁伸手想去摸摸它,小猫早就忘了这个人,黑漆漆的圆眼睛瞪着方栖宁,不乐意地喵了一声。 伸出去的手指僵在半空,方栖宁慢慢垂下手臂,绕过陆岸,在门上按了几个数字,连人带猫一起放了进来。 陆岸一手抱猫,一手提着行李箱,尝试和他解释:“小宁,你这几天多和它一起玩,它就能认得你了。” 他之所以拖了个行李箱过来,因着里面装了折叠猫窝,和一大堆给小猫用的东西,至于陆岸本人,只草草收拾了几件衣裤就过来了。 方栖宁自进门起就一直沉默,陆岸忙着整理行李箱里的东西,一边温吞地同他说话,就好像握住了时间,让年份倒流回只属于他们的那几年,也是方栖宁最快乐的那几年。 陆岸重新搭好猫窝,小猫踏着细软的爪子小心试探陌生环境,见它的住处还是原来那个软乎乎的地方,照顾它的人也是眼前这个人,于是终于放下心来。 “小宁,”陆岸拉起行李箱的拉链,手指搭在拉杆上,“有客房吗?” 有是有,三室一厅的房子,但只有他一个人住,他平常连主卧都不常踏足,更遑论会费心收拾出一间干净的客房。 方栖宁坐在客厅的椅子上,视线一直盯着脚下,好一会儿才慢吞吞道:“你等一下,我去收拾一下客卧。” 他顿了顿,接着道:“你睡主卧其实也可以。陆岸,我平常是不怎么回这里住的,你知道,我开风眼,作息和平常人不太一样,大部分时间都歇在风眼了……其实你没必要搬过来的。” “我知道啊,”陆岸牢牢地盯着他,展颜一笑,“我就是来纠正你的作息的,没别的意思。” 方栖宁以为自己听错了,但细细想来也并无听错的可能。他懵懵地看着陆岸,实在是弄不明白这个人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他心里发麻,一双脚无意识地晃荡,不小心磕到桌腿,他立刻绷直身体,干巴巴道:“哦。” 客卧空空荡荡,只有一张一米五的床,铺了最基础的素色床单,连枕头被子都没有。墙边孤零零立着一排衣架,再有就是两只小柜子,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家具。 方栖宁打开橱窗,抱了一床被子出来,摊开放在阳台的架子上,又拿了两个枕头,让它们一齐晒一回太阳。 他忙前忙后,为的是避开陆岸。这边一停下来,方栖宁就径直往主卧里钻,将门嘭地一声合上,与外界隔绝开来,有如叛逆的小孩,不愿与任何人和解。 地板上铺了一层绒毯,方栖宁背对着门,缓缓坐在地毯上,盯着细碎的绒毛发呆。 然而陆岸步步为营,不给他喘口气的机会,咚咚扣着房门。 “怎么了?” 陆岸隔着一层厚实的门板说:“我可以用厨房吗?” 方栖宁吐息微弱,回答他:“你用吧。” 哪怕陆岸是打算问他,能不能烧了这套房,他都不会说一个不字。 陆岸顿了顿,吃了他一个软钉子也照样往肚里吞,有意无意地说:“小宁,你没事可以陪猫猫一起玩,我就不打扰你了。” 方栖宁听着他往反方向走的脚步声,脱力般靠在门板上。 他可以在别墅和裴泽同住一间房,自然也没理由拒绝陆岸的同居要求。 ——陆岸是想和他复合吗? 这不可能。用三个月去修正一段关系都稍显冗长,三年实在是在浪费时间。他的确是每时每刻都在为当时的决定而后悔,但他也没有更好的解决方法了。这是方栖宁种下的因,苦果理应由他来尝。陆岸作为受害者,早该海阔天空。 退一万步讲,陆岸在与他重逢的一刻回忆翻涌,不再在意他犯下的错,起了重温旧梦的心思,在方栖宁提出恋爱洗牌之际,按照陆岸的性格决计是要拒绝的。 方栖宁越想头越痛,归根结底他也不过是个胆小鬼,不愿相信陆岸在三年的变迁中随波逐流,在文娱界的染缸中变了色。 陆岸加入洗牌游戏,这听起来本来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悖论。 背后的门板突然发出嘶啦撕啦的声响,刺激得他头皮发麻,方栖宁猛地起身,打开门,一只漂亮又娇小的小猫蹲在门边,猫眼一闪一闪。 方栖宁的心忽然软了下来,他蹲下|身抱起小猫,真如陆岸所说,这是只不认生的猫,时隔三年,不过又重见两面,就能娇气的冲着他喵喵叫。 他抱着猫往前走,正在厨房忙活的陆岸闻声探出头,手上还戴着橡胶手套,看上去有几分滑稽。 原先他们住在一起时,陆岸也是常常做饭的。 方栖宁低下头,想假装没看见,却被陆岸迅速叫住,他只好不情不愿地走过去。 “小宁,中午想吃什么?”陆岸说。 方栖宁又陷入了一种叫他头痛的困境,陆岸似乎在温水煮青蛙,不动声色地带着他回忆过去,而方栖宁却捉摸不透他这样做的目的。 “都可以,冰箱里没什么能吃的,你看着做吧。” 陆岸应了声好,转过身去。好似真如他所说一样简单,只是询问方栖宁中午想吃什么,别无他意。 原料太少,难为无米之炊,陆岸只能挑挑拣拣做了几道家常菜,焖在锅里的饭叮了一声,方栖宁把小猫放下来,去洗了洗手,坐到了陆岸对面。 他时不时抬头看陆岸,这是近似于回溯过去的体验,方栖宁觉得很奇妙。 陆岸一抬眼就发现对面坐着的人正端着小碗偷看他,忍不住笑了笑。 方栖宁自觉暴露了,连忙低下脑袋,埋头扒饭,一句话也不敢说。 “慢慢吃。”陆岸坏心眼地逗他。 方栖宁的脸登时红了,他好像越活越回去,脸皮比十**岁更薄。他强装镇定地咽下一口饭,说:“好。” 吃完饭,方栖宁抢先放下筷子,端着碗碟就往厨房钻,挤洗洁剂的时候脑子都是晕晕乎乎的。现在是一九年,而他正和陆岸住在一起,他们甚至还平心静气地坐在餐桌上一同吃了一顿午饭。 窗户半开着,外边的飞尘吹得他鼻尖有点儿痒,方栖宁用手背去蹭,蹭了一鼻头的泡沫。恰巧一只手伸过来,替他擦掉那一团泡沫,方栖宁的神经瞬间一麻,心跳得厉害。 他不是有什么不能接触皮肤的病症,更不是太久没有见人。 最平常的肢体接触,因为对象是陆岸,而产生了不寻常的效用。 他飞速把碗碟收进橱柜里,擦干手上的水珠,又缩回了贝壳——主卧里。 关掉手机,戴上耳塞,方栖宁闭着眼睛躺在床上,几乎与外界隔绝。窗帘是两层,一层浅色纱质,一层深色布艺,方栖宁将两层都拉严实了,一缕光也照不进来。 他失去了好多,又不确定能找补回来多少,也正因如此才不能叫陆岸和他一起漂泊。他在这里有一套房子,一间酒吧,却每时每刻都是居无定所。 方栖宁做好了掰碎自己的准备,陆岸出现的很不合时宜,他就是最有效的黏合剂,将裂开缝隙的方栖宁缝缝补补,又重塑成一个完整的人。 十九岁时喜欢的人,二十五岁仍然在爱他。世界末日暂时不会来临,方栖宁无法孤注一掷地爱他,他只能选择对着自己扬起钝刀。 他终于打开手机,天色早已暗下来,收件箱里安安静静躺着一条信息。 ——范至清未必有你这一轮的对象好用。 第10章 round2-3 指尖颤得厉害,方栖宁艰难地在屏幕上敲下几个字,他有好多疑问,最终化成一句话,难道也和陆岸有关吗。 对面的信息来得很缓慢,却在某种意义上安抚了方栖宁钝痛的心脏。 ——暂时没有指向他。 他不再发问,有了这一句话就够了。他可以说服自己,平静地面对陆岸,无论他内心有什么想法,陆岸都得到了一张留在游戏里的门票。 除却上一周的外出,方栖宁没有缺席过风眼的任何一天营业。 今天成为了他破例的开端。 他甚至走出房间,和陆岸并肩坐在沙发上,一起看冗长的电视节目。猫猫迈着软趴趴的爪子,在沙发上来巡视,最终选择在陆岸膝上卧下。 方栖宁低头去和猫猫玩,手指勾着肉垫,啪唧一下亲在小猫的鼻头上。 陆岸一垂眼就能看到柔软的发旋,他忍了又忍,才没有在方栖宁亲小猫的时候吻上身旁人的头发。 然而方栖宁对此一无所知,他三年前幻想过很多次和陆岸一起养猫的日子,在今天美梦成真,他只希望这个梦能够暂时不要醒。 借由各种各样的原因,私心在其中又占了多少成分,方栖宁打开住所,说接纳或许不太准确,但陆岸确确实实是住了进来。 起初他很难入睡,总被不真实的触感包裹着,在床上辗转反侧,翻来覆去。客厅漆黑一片,拐角的客房也早已熄了灯。方栖宁光着脚走出来,借着小区路灯的橘光往厨房走,拉开冰箱,制冷剂缓慢流动,门轴发出轻微的摩擦声。 已经到了正常人入睡的点,可小猫并没有。它和方栖宁一样,用软乎乎的肉垫行走,悄无声息地偎到房里另一个活物的脚边。 方栖宁被绒毛柔软的触感蹭了一下,勾得心痒痒,俯身一捞,抱着小猫回了房间。 小猫甫一进主卧,爬上爬下,好一会不得闲。方栖宁坐在床边看它独自闹得开心,玩累了之后颇为机敏地倒在枕头里,舔舔爪子,在比猫窝更舒服的地方睡着了。 方栖宁掀开被子,两只手掌大的小猫占不了多少空地,他照常躺下,一人一猫靠在一起,闭目直到天亮。 陆岸的行李箱里装着他惯用的本子,一闲下来就窝在房间里琢磨剧本,和方栖宁正面对上的机会不多不少,恰好在方栖宁能够平缓面对的区间里。 待在家里清闲度日,方栖宁足足旷工三天,比起和人相处,让他和猫在一起反而更轻松。转眼一周过去一半,他正想着要不要去风眼看一趟,就有人给他发来了消息。 找他的是风眼的一个调酒师,年龄不大,人鬼精鬼精的,一听就是在盥洗间给他发的语音。男生问他,方哥,你有没有空过来一趟啊。 方栖宁说:“来,乔儿今天在不在?” “没,谢哥好几天没来了,”语音停顿了两秒,“方哥,就之前来过两次那个总好穿牛仔裤的,一看就是老实人的,他是不是跟你认识啊?” 方栖宁一时没反应过来他说的是谁,和方栖宁打过招呼的熟客都勉强能算是认识,这话说得没头没脑,指向性也不大明确。 对方恐怕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又补充了一句:“哎,就是来两回都是和一个高个寸头一起的,去108号房的。” 108号房就是他们固定进行洗牌的包厢。 方栖宁心下了然:“认识,怎么了?” 小调酒师掂量着语气,简略地和他说道:“他连着来了三天了,昨天给人灌多了,差点咽了点儿加料的东西……方哥,你要不来劝劝他,我看他也不像爱混吧的人,万一在咱们这儿出了事,也不好解决哈。” “你先看着,我等下就到。”方栖宁说。 被人掐着耳朵的兔子也长了胆子,敢孤身一人深入吃人不吐骨头的虎穴了。 方栖宁对着镜子扣好最贴近喉结的一粒扣子,坐在悬关穿鞋。客房离大门很近,陆岸不可避免地听见响动声,外面天已经黑了,他问方栖宁:“小宁,你要出去吗?” “嗯,去风眼。”方栖宁没注意,自然而然回答他。 陆岸迅速转身进屋,不过几秒就抓着外套走了出来:“我跟你一起。” 方栖宁被他用温水煮着,别开脸小声说:“嗯。” 赶时间去停车场,他坐在副驾驶,在陆岸柔和的目光中绑上安全带,车子才缓缓发动。方栖宁偏过头瞥了一眼,迅速收回视线,将陆岸的侧脸抛在脑后。手机屏幕停在他和调酒师的聊天界面,几分钟的车程,方栖宁开始想—— 等会见到萧栩,该和他说些什么。 萧栩一连三天都坐在相同的位置,在他对面的调酒师看上去年龄很小,十**岁的模样。调酒师显然常常被人误会年龄,笑眯眯地和他说,我二十二了,长得显小而已。 他不好意思地冲人家笑笑,继续低头喝着酒。 活了二十多年,萧栩此前去过的娱乐场所只有ktv,同学或同事聚会上缩在角落,凑凑人数,肢体僵硬,脸上维持着艰难的笑容。他也害怕别人给他贴上标签,不合群,孤僻,他不喜欢这样的词。 第一次跟在奚路身后走进风眼,他像人群中那只格格不入的鹌鹑,所有人都握着酒杯言笑晏晏,不认识也很快就变成认识。而他脚步蹒跚,低着头穿过人群,烫金标牌上印着108,他走进那间包厢,想—— 原来这就是奚路喜欢的世界。 萧栩现在复盘过去,也不知道自己当时的勇气是从何处而来,坚定又固执地说出了口:“我愿意去。” 于是他硬着头皮收拾了行李,一个人从他和奚路的房子里出发,温泉山庄很漂亮,绿树茵茵,他下车的一刻就看见了和别人一同出现的奚路。 他有一套属于自己的看人方式,酒吧的方老板和演戏的钟遥都是好人,他们在此间如鱼得水,不忘赠予局外人可贵的善意。方老板会不经意替他解围,钟遥虽然自身忌讳颇多,却也在尽力安抚他。 奚路后悔带他来参加这个游戏了。 他看得出来,却怎么也无法说服自己抽身离去。喜欢是多么不可控的一种情感,他从来没有宣之于口,奚路每时每刻都心知肚明,属于他们之间最亲密的时刻不过是奚路牵住他的手。 第一周终于结束,萧栩第二次来到风眼。他怎么敢说想和奚路抽到一组,恰好钟遥在桌下安抚地握住了他的手,于是他鼓起勇气,说出了钟遥的名字。 不出所料换来了奚路不加掩饰的一顿奚落。 他几乎无法张口说话,默然地垂下眼。 命运就是这样奇妙,负责发牌的裴先生仿佛拥有世界上最高明的千术,将他和奚路配成了一对。 包房里的人走了一半,方老板魂不守舍,而那位陆老师瞳孔里只能呈得下这么一个人。 萧栩尚未来及思忖,就被奚路扣住了手腕,他手劲很大,当时就抓出了一圈红印。跌跌撞撞走出酒吧,奚路在后街小巷停下,抓着他的手把人往墙上一按,周身萦绕着烦躁的气息。 “奚路……” “别喊我名字!”奚路不耐烦地打断他,目光灼灼,“我后悔了行不行?你又玩不起,跟人亲个嘴都能摆出一张死人脸,你非跟着我干什么?” 萧栩心尖一酸,眼圈跟着泛红,憋了好久才把眼泪憋回去,清了清嗓子:“对不起……我们回去吧。” 奚路死死地盯着他,重重吐了一口气,抬手招来一辆计程车,连推带搡把萧栩推进后排,自己坐在副驾驶,拨了个电话。 萧栩忙着憋泪,压根儿没听见他在说什么。 一进家门,奚路把外套摔到沙发上,闷头往冰箱前走,上下扒拉了两遍也没找着一罐冰饮,扭头看萧栩。 萧栩讷讷说:“现在不是夏天了……” 奚路烦躁地关上冰箱门,大剌剌往沙发上一靠,对他说:“你下楼去买。” 最近的便利店在街对面,萧栩愣了一下,小声说:“好。” 住的小区还是没有电梯的老式楼层,一共只有六层,他们住在第五楼。萧栩来回爬了十层楼,手里握着两罐冰凉的碳酸汽水,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 生锈的铁门维持着他离开时的模样,半开半合,萧栩的手指还没碰到门锁,一阵低声从门板后传了出来。 门里的人也听见了他的脚步声,一双修长的手从门后露了出来,奚路拍了拍那人的手松开他,神情自若地让里面的人先等一等。 他将里边的人安置妥当,才慢悠悠打开门,伸手夺过萧栩手上的汽水,质问他:“你爬回来的?我约的人都到了。” 他拉开圆环,喉结动了动,碳酸气泡在空气里旋转上升,然后转身进了房间。 萧栩愣怔着坐在客厅,老式楼房的隔音效果很差,布料摩擦接触到地板的声响和微小的声响交替出现,房间里除了奚路,还有另一个陌生的男人。 奚路松垮着上衣,从房里走出来。他半坐在沙发上,手指往靠背下面的罅隙伸去,拽出两片包装完整的老式锡箔物件。 他往旁边一瞥,很是不解地看向萧栩:“又不是第一次看我带人回来,你哭什么啊?” 萧栩闻言,抬手摸了摸脸颊,摸到了一手温热透明的液体。 第11章 round2-3 【高亮】这章发错惹!!!和上一章内容重复了,直接跳过去就可以了。 指尖颤得厉害,方栖宁艰难地在屏幕上敲下几个字,他有好多疑问,最终化成一句话,难道也和陆岸有关吗。 对面的信息来得很缓慢,却在某种意义上安抚了方栖宁钝痛的心脏。 ——暂时没有指向他。 第12章 round2-4 方栖宁匆匆赶到风眼,坐在门口高脚椅上的小姑娘惊奇道:“老板,你来啦!” “嗯。”方栖宁几天没露面,应她一声就往里走去。 陆岸先他一步看到开阔处侧身握着酒杯的萧栩,不假思索拉住方栖宁衣袖,说:“小宁,你是来找萧栩的?” “嗯,”方栖宁说,“听员工说,他连着来了三天了,我去看看他做什么的。” 陆岸缓步跟在他身后,在距方栖宁两三个身位处停了下来。 方栖宁察觉到他的停滞,有些惊讶,抿着下唇扭头看了他一眼。 “去吧。” 风眼里乐声偏大,方栖宁辨别出他的口型,微蹙的眉头舒缓开来,朝陆岸笑了一下,说,好。 萧栩这几天晚上一直在喝酒,身上沾染了很重的酒气,他昏昏沉沉地转过头,登时一激灵,清醒了三分。 “方、方先生。” 他来的几天都没有碰上方栖宁,乍一见到人,总有种被窥破私隐的难堪感觉。 年轻的调酒师和方栖宁打招呼:“方哥终于舍得来看我们了啊!” 方栖宁笑笑,接过对方递来的玻璃杯,半侧过身对着萧栩说:“很少有人这么叫我,听着不大习惯,换个称呼吧,你不介意也可以跟着他们一起喊方哥。” 萧栩笨拙地改口:“方哥。” 其实他们是同岁,年龄只差在月份,方栖宁也就厚着脸皮认下这一声哥了。 他屈起手指弹了弹杯壁,说:“你来风眼喝酒,怎么不找我?我记得你是有我联系方式的。” 萧栩很难为情,他没法将促使他夺门而出的缘由宣之于口,只得艰涩地回道:“没有……我怕打扰到你。” 这几天他再没有回那栋老旧的居民楼,而是在报社附近的便宜宾馆开了间单人房,每天按部就班工作上班,下了班就来风眼买醉,大约在十一二点的时候赶回去睡觉,如此勉强度日,也这么过去了三天。 像他这样平凡普通的人,生平最大的壮举就是追着奚路不放,连和单位请超过一周的假都不敢,更遑论翘班。 方栖宁不去深究他的说法,只淡淡说了一句:“以后再过来的时候可以找我,你在这边还不太熟悉,一个人喝酒没意思。” 萧栩悄悄掐紧了手指,发出连自己都能听得出颤抖的喉音。离群索居真的很痛苦,故而他拼命地抓住奚路这一根稻草,不曾想会有第二个人和他说,你可以来找我。 他不擅长说谎,更不善于掩饰自己,眼泪随着克制不住的哽咽掉下来。 吧台后面的娃娃脸青年递来一包抽纸,方栖宁好笑地看了他一眼,得了对方一个无奈的耸肩。 眼前人单薄的像两根手指就能折断的竹签,小号的衣服在他身上穿出了宽大的版型。方栖宁拍拍他瘦削的肩膀,用手指接住他的眼泪,轻声宽慰他:“我朋友说过一句话,我也说给你听一听。” 萧栩仍然在发抖,却努力地抑制住啜泣。 “你的日子才刚刚开始,”方栖宁说,“tomorrow will be fine.” 说完他自己都忍不住笑了,自嘲道:“听起来是不是很俗气?那我给你讲讲咱我们的love shuffle吧,恐怕奚路都没给你说清楚,你就糊里糊涂地来了。就是不断交换伴侣,一周一次,指望通过这样的游戏找到真爱是很不切实际的想法,但对于你来说,或许某种意义上也是有用的……对吗,萧栩?” 方栖宁托着那包纸巾放到膝盖上,扳开萧栩捂住脸的手掌,轻轻擦掉他脸上湿漉的水痕。 萧栩红着眼睛抬头,忍不住看了他一眼。方栖宁起身,拉着他往休息室的方向走,萧栩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像个懵懂的小孩。 方栖宁硬着头皮同他说了一大堆平常绝对说不出口的话,自觉再继续下去就要变作老牌港剧,别哭了我下碗面给你吃。 休息室还算宽敞,放了一张单人床并一对桌椅,隔开一间单独的盥洗室。方栖宁常常能在外面的卡座坐到天亮,偶尔会干脆歇在谢乔家,用到休息室的时候少之又少。 床单崭新,萧栩洗了把脸,理智缓慢回笼,红着脸坐在床边。 方栖宁拉开椅子,在他对面坐下,思忖片刻,说:“你住在哪?我开车来的,等会送你回去。” 萧栩一听,顿时不知所措,手指攥着床单,揪出一道隆起的褶皱。 他是个特别好懂的人,脸上表情五颜六色的,方栖宁看了哪能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说:“好,我这平常也没人住,你就先住着,明天请个假,把乱七八糟的衣服什么的收拾收拾,你看呢?” 萧栩原本就是匆匆离了家,根本没什么可以带的,日用都是临时买的,狼狈得要命。 他越发焦虑,舌尖险些咬出了血。方栖宁忽然福至心灵,多盯了他几秒钟,果不其然,眼前的青年呈现出更为痛苦的表情,身体轻微颤抖,下意识往后缩。 方栖宁定了定神,尝试用他人生前二十五年里最温柔的声线,软声道:“萧栩,抬头看我,别紧张,别害怕。” 萧栩能听进去他的话。他此刻无比庆幸自己长了一张还算和善的脸,至少从一开始就被这只心理障碍严重的兔子划到了相对安全的区域里。 方栖宁舒了一口气,接过手机,当着他的面,向报社的顶头上司请了明天一天的假。 方栖宁终于走出这扇门,风眼不乏整夜留下来的人,他分别向几个靠谱的员工交代了休息室住了人的事,疲惫地回到来时的吧台。 他站在宽大的廊柱后面,一拨又一拨男男女女从陆岸身侧经过,停留又遗憾地走开。陆岸没有刻意压低声音,温厚的嗓音清晰可辨。 “不好意思,我和我家小朋友一起过来的。”他说。 不需要镜子,方栖宁能预见到自己脸上极度难看的表情。他忽然好恨陆岸,恨他无时无刻都在提醒自己,提醒二十五岁的方栖宁—— 无论是过去三个月还是三年,再过多久,他也不会痊愈。方栖宁栽在十九岁的春天,而药始终握在陆岸手里。 另一种色调的光洒过来,方栖宁无处可藏,竭力抹杀掉崩裂的神情,回到原地。 “聊完了。”方栖宁机械地向他汇报。 陆岸顿了一瞬,笑着问道:“你打算在这儿再坐一会吗?小宁,你还没有给我介绍,你的酒吧最擅长调哪一种酒呢。” 十一月的夜里已经有了凉意,风眼里热闹非常,热络的人群替代了门外的冷风,方栖宁站在风口前几米处,他听见自己在说:“可我现在想回去睡觉了。” 陆岸握起钥匙,顺着他说:“好。” 他是很知情识趣的人,看得出方栖宁骤然降低的兴致,即使心里在揣测刚才萧栩究竟同方栖宁说了什么,面上也不会袒露一分一毫。 回程的几分钟内一路无话,陆岸将车开回地下停车场,奇的是车身已经驶进去半截,感应灯迟迟没有反应,停车场漆黑一片。亏得陆岸记性不错,借着车灯的光,稳稳地停进了车位。 陆岸用手机照明,关上车门,绕到车子另一边:“小宁,你拿手机照一下。” 方栖宁突然想起有一回电梯故障,也是这样的夜晚,陆岸在黑暗里牵住他的手,让他别担心,物业很快就过来了。 出了故障的电梯幽暗又逼仄,方栖宁有那么一点点害怕,停车场里的灯管失灵,却只要多走几步就能看见地平面的桔灯。 他坐在副驾驶愣了一会,听见陆岸喊他的名字,打开车门,稀里糊涂地说:“你牵着我。” 陆岸怔住,以为自己听错,也愣在车门边。手里的手机屏幕暗下去,他反应到底比方栖宁迅速,伸出手去,拉住了方栖宁冰凉的手心。 触碰到陆岸宽大的手掌时,方栖宁一激灵清醒过来,他和陆岸分开太久了,以至于现在一碰见陆岸脑子就失去控制。后悔的反应是他飞速挣脱出来,下一秒又被陆岸紧紧扣住。 他不是十几岁的小孩了,牵个手也会脸红心跳,和陆岸连更亲密的事情也做过无数回,此刻却又败在陆岸手上。 方栖宁懊恼道:“别牵我!” 停车场只他们二人,陆岸呼吸的声音都格外清晰,他说:“你是小孩吗,一会儿要牵一会又不要牵。” 他一边说,五指渗透进方栖宁的指缝间,轻易形成十指交扣的局面。 方栖宁试着晃了晃手,这次没能挣脱开,索性闭上嘴,不说话了。 黑暗帮他遮挡住脸色,走出停车场也没松开交握的手,直到出电梯,方栖宁小声嘟囔要去开门,陆岸才意犹未尽地放开他。 小猫独自在家里待了好久,门一开就亲热地扑上来,方栖宁难以抵抗它惯会的撒娇,一把抱起小猫,彻底将陆岸忘在身后。 陆岸关上门,把钥匙搁在旁边的柜子上,心说不知道是人不如猫,还是同类相吸。 小猫抱小猫,双倍的可爱。陆岸想。 第13章 round2-5 方栖宁洗完澡出来,一杯柠檬水不偏不倚地摆在茶几上,他甚至不晓得冰箱里还有柠檬。 切片泡浸水里,陆岸坐在沙发上招呼他:“少喝一点,解酒。” 方栖宁愣愣地走过去捧起杯子,里面兑了点儿蜂蜜,消解了几分苦味,他端着玻璃杯小口小口地喝,拖延时间,好似能够多留住一会温情。 “十二点半了。”陆岸扭头看墙后挂的电子钟,含蓄地提醒他,该去睡觉了。 方栖宁产生了一种奇异的心境,他感觉陆岸像养小孩儿一样管着他,但他并不觉得难受。他乖乖地放下水杯,说:“晚安。” 受这个夜晚的驱使,归结于牵手的魔力,于是他进行了一次肆意冒险的尝试。 他决定不锁主卧的门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方栖宁养成了睡觉必定反锁房门的习惯,要在漆黑安静,完全不担心有人闯入的环境里,他才能安然入睡。至于频频做梦,这是没办法改变的事儿了。 陆岸第二天就发现他搂着猫睡觉的事儿了,对此没发表任何反对意见,方栖宁习惯性地抱着猫回房间,手指搭在门把手上,艰难地停顿了一会儿,最终选择了松开手。 骤然改换习惯是一件不那么简单的事,这套房的每一处角落都暗了下来,包括卧房顶上的照明灯。彻底陷入黑夜之前,方栖宁急切地想要在脑内想些什么,用以铭记他的存在。然而他闭上眼,看见的是冒着血色的一滩黏液,隐隐飘散着血腥的铁锈。 那是最冷的一段时间,初雪骤降,绿化带上铺满冷白的积雪。大约是一场噱头十足的酒会,他在大厅的角落里等兄长,慢悠悠地吃着甜点。认识他的人不多,几乎所有人都将他视作不得志的小明星,顺便嗤笑他可怜又不会抓时机,人人都在推杯换盏,只有一个染了栗色头发的小明星在吃东西。 得了兄长的准许,方栖宁拍拍手,离开无聊的酒会,往电梯的方向走。这一整栋大楼都是他家的产业,顶层套房外的天台是他常去的栖息地。 没什么稀奇的花花草草,都是些精心打理过的普通花种,一年四季偎在藤椅矮桌旁边,散着说不清的香气。藤椅脚边攀着一丛酢浆草,花盆里种了风铃花、满天星,还有更多他叫不上来名字的花木,颜色浅淡,不扎眼,安安静静地依附于泥土中。 荞麦皮填充的抱枕,一靠上去就发出咔嚓碎裂的响声,方栖宁用惯之后,倒也不觉得吵人。 四面玻璃笼罩住一小块区域,人工的暖风不轻不重地搔过皮肤发梢,他一想到这样温柔的触感,更加迫切地想要去露台歇上一会。 电梯门愉悦地叮了一声,朝两侧张开殷红的口齿。台阶正对着电梯的方向,方栖宁裹着柔软轻便的大衣,遇见了一个长发的女人。 她穿着最普通的白色长裙,肩上披了一件挡不住多少冷风的开衫,一点也不像才从酒会上脱身的模样。甚至只涂了浅浅一层口脂,柔软的手心攥着合金的栏杆。 她缓慢地偏过脸,形状姣好的口唇微微张开,对方栖宁说—— 是一个称呼,是一句道歉,是冗长的告别,亦或什么都不是。 苦难不会分解,痛苦不断循环。她一生都站在高处,尝试过无数次走出循环,后来才明白,她一直都踩在莫比乌斯环上,无论朝哪个方向走,最终都会回到原点。 方栖宁往前走,迈下台阶,穿过花木,女人的脸始终藏在一团迷雾后。他陡然产生一种失重感,身体下坠,抓不住身边任何事物,周围一切变作黑暗,方栖宁死死咬住下唇,发不出一丝声音。 有人抓住了他的手。 方栖宁睁开眼,手指不住发抖,壁灯吞吐着浅浅的灯光,被人影遮住了一半。 小猫踩过他抓着被絮的手,来回蹭了几下,而另一个人握住他发抖的左手,容色紧张道:“小宁,你做噩梦了?” 扁平的心脏在胸腔里剧烈跳动,方栖宁感觉喉头被胶水黏住,眼神失焦,张了张嘴,四下茫然,什么也说不出来。 他僵立腰板,与两条绷直的腿形成一个标准的直角。 无数个夜晚他都是这样醒来,一夜不止一回,循环往复,周而复始。有一段时间,另一个房间里住了人,匆匆赶来坐在床沿看他,皱着眉头,以一种难以言喻的眼神看他。方栖宁一对上他的神情,心就坠回了冰窖。 陆岸的手心很热,冰火交融,烫着方栖宁干冷的心脏。他紧紧攥住那只温热的手,一头埋进陆岸胸前,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陆岸稍微惊讶了一瞬,另一只手从背后绕过来,轻轻覆在他凸出的脊骨上:“没事了,没事了。” 他用力地往陆岸胸膛上贴去,比起刺骨的寒气,他还是更愿意一头扎进温暖的春天。 快乐对他来说曾经是唾手可得的东西,现在连沾一沾都显得如此珍贵。高处空气稀薄,方栖宁短暂地松懈下来。他无法战胜本能对喜欢的渴望,陆岸从来没有做错什么,他抽出另一只手,紧紧缠住陆岸的脖子,剧烈地呼吸。 “陆岸……”方栖宁小声呢喃,似乎想说些什么。 “睡吧,”陆岸制住了他的意头,轻声说,“还早,等你睡着我再出去,多睡一会儿吧。” 方栖宁很听他的话,慢吞吞地躺回被窝,期期艾艾道:“把灯关了吧。” 陆岸从善如流,在黑暗里握住他的手,直到方栖宁复又发出细微的呼吸声,才替他盖好被子,回到客房。 这一夜,方栖宁短暂地摆脱了畸梦的困扰。 以往方栖宁一天内大部分时间都在风眼,现在却一连几日都在家里。陆岸说到做到,说替他纠正作息,他的确是将日夜颠倒给改过来了。 第二天醒来时,方栖宁心里七上八下的,他呆坐了一会儿,趿拉着拖鞋迈出了门口。 陆岸起了有一段时间,正坐着改剧本,没察觉到有人走了过来。他有一点近视,不过度数不高,在家里戴副眼镜就能凑合过去。 方栖宁特别爱看他专注改剧本的样子,他很久之前就意识到,陆岸长得很好看,尽管他从属幕后,却一点也不输台面上的明星。 “小宁。”陆岸看见他了,摘下眼镜,抬手招他过来。 方栖宁乖乖走到他旁边,这才注意到外面下雨了。装修的时候他特意在主卧装隔音玻璃,刚起床也没想起来去拉窗帘,怔了一会就离开了房间,更是看不见外面阴沉沉的天色。 雨下得挺大,噼啪坠下,一挨着窗台就灰飞烟灭,溶成一滩水迹。玻璃窗上的雾气散了又凝,方栖宁伸出手指,在上面画了个不太顺畅的圆,水汽慢慢拖出无数条尾巴,向下流淌,最终汇聚在窗台的罅隙里。 两个人并肩坐在窗边听雨声,方栖宁眼睛注视着窗外,他原本是想带萧栩去挂个号。方栖宁是这样想的,至少萧栩看起来还没有到讳疾忌医的地步。 外面雨声嘀嗒,他忽然就不想出去了。 陆岸一早订好的蔬菜鱼肉在方栖宁睡醒前就已经送来家里,他熟门熟路地归类放进冰箱,顺手煲了个汤炖在灶上,闲下来没多久,方栖宁就醒了。 方栖宁面朝窗的方向,陆岸手里还握着笔,来之前他印了一稿带过来改,许多合作过的班底已经向他抛出了橄榄枝,只等他最终定稿。孟明奕早上还给他来了条邀约,问他明天有无空闲,邀他于家中一聚。 话里话外都是要合作的意思,孟明奕监制过近年几部票房大卖的电影,有的是和业界人士一起挂个名,有的是赚粉丝钱的艺人电影,即便如此,酒会上遇见了还是要恭维上一句,孟先生独具慧眼,就没有失手的片子。 陆岸转了转手上的笔,和和气气地拒绝了他的邀请。 如若不是这场游戏,他恐怕这辈子也不会有主动和孟明奕打交道的时刻。孟明奕背靠大树好乘凉,自身未必干净得到哪里去,光是这两年他了解到的,就足够孟明奕喝上一盅。 他也不打算显山露水,等到钟遥想通了,什么时候给他拨来了电话,一切才刚开始。 方栖宁绞着手指发呆,一开始是在认认真真地看雨点,没几分钟就开始胡思乱想。他心里有一本算不清的烂帐,只有陆岸这一页明明白白地写着,是方栖宁做错了事。 重逢之后的每一天他都是快乐与不快乐并存,方栖宁不晓得要怎么做,他背着苦难离开,又满载目的重返,在这其中不该有陆岸的插足,他应该永远自在。 分手是短痛,不断共享方栖宁的苦难是长痛。一次噩梦惊醒,陆岸可以体贴入微地安抚他,两次三次,百次千次,那么多个夜晚他都是这么过来的,有时候连方栖宁自己都觉得了无生趣,又怎么好让他和自己绑在一起。 陆岸喊他的名字:“小宁,饭煮好了。” 方栖宁转过脸来,陆岸每次喊他小宁,听起来都像在唤一个小孩。他想起谢乔讲的话,人大部分时刻都在为难自己,但偶尔也会有放纵的念头,他拼命攥住那一息稍纵即逝的事物,说道:“好。” 第14章 round2-6 雨断断续续下了一天,直到入夜才收敛一二。 下雨天给了他偷懒的借口,方栖宁窝在这栋房子里过了一天,他什么都不做,也不和外界联系,向过往致敬,拿着本散文装模作样地坐在陆岸身边。陆岸专心致志改剧本,他也装作认真研读文学的模样。 一觉睡醒他又想了许多,改了个主意。萧栩身在云山中,再怎么委婉都未必能叫他顺畅地理解,恐怕挂号挂不成,还给人吓跑了。 共情是一种很微妙的能力,方栖宁能够体会到萧栩的困苦,但他不是医生,没法给他对症下药。 方栖宁发了封邮件给在英国时认识的心理医生,详细表述了萧栩目前的情况,合上电脑后,他想了想,决定去风眼看看再回来。 他一说要出去,陆岸很快反应过来他要去哪,十分体己地留在家里,给方栖宁足够的空间去做他的私事。 这会儿的灯光偏冷,从顶上白花花地照下来。陆岸大包大揽将房间里所有能够转换的照明灯全部调成暖色,方栖宁一脚踏进去,反倒有些奇异的不适应。 机灵的小姑娘凑过来给他报信儿,叽里咕噜地说:“老板,你昨儿没来,你那个朋友还挺拘谨的,和前几天恨不得喝醉死过去的样子简直不是一个人,坐那儿和adam聊了一会就缩回去了。” adam是那个娃娃脸调酒师,他自称本名太俗气了,不准大家叫他名字,起了个人类起源的英文名,并以此作为闯荡酒吧街的名号。 方栖宁大概清楚了,给小姑娘打发回门口坐着,继续往里走。 “方哥……”萧栩今天没喝酒,看见他进来,眼睛亮了一下,又不好意思地低下去。 尽管他没向任何人透露他和奚路之间发生的事,状态仍然肉眼可见的低落,不难想到这两个人的发展。 “晚上好,”方栖宁同他打招呼,“晚上睡得还好吧,楼上应该不太吵。” 萧栩连忙点头:“挺好的,不吵。” 方栖宁笑笑:“明天这一周就结束了,你不想继续参加可以和我说,裴泽那边不会说什么的。” 他上来就打了个直球,震得萧栩往后退了一步,不仅没接着球,脑袋还被砸了个正着,晕晕乎乎,不由自主地捏紧了手心。 方栖宁补充道:“你什么时候想喝一杯,随时都可以找我。” 原本萧栩和这盘游戏的关系就不大,只是方栖宁在见到他之前没想到,印象里的萧栩和本人出入还是挺大的。曾经的萧栩和如今的萧栩,差距在于后者愈发孤僻胆怯。 一个人意识不到自己身上的病症,他只会用愈加苛责的态度对待自己。你和他坦诚说出实话,无异于在他心上再划上一刀,加速流血进程,在病态的路上越走越远。 萧栩迟迟没有回答,方栖宁不逼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了别的。 知善恶树一直就在每个人身后,但不是每个人一回头就能摘下树上的果实。这是一段远在咫尺的距离。 adam给他调了一杯色泽艳丽的酒,怂恿道:“方哥,你试试嘛。” 方栖宁瞥他一眼,一脸习以为常的表情问道:“又拿我当试毒的了?” adam笑得鸡贼,绝不厚此薄彼,推了另一杯给一旁的萧栩。 萧栩反倒在方栖宁之前喝了一口,带着点壮胆的意思,明明脸还是那张脸,愣是给方栖宁读出了悲壮的字样。 连草食动物都改喝酒了,方栖宁再无推脱的借口。 他还没尝出来滋味,桌上的手机忽然振动起来,方栖宁一看,拿起手机,示意自己出去接个电话。 手机不知疲倦地震颤,方栖宁绕到楼梯右侧,一边接通,然后停在无人经过的角落。 “……裴泽?” 方栖宁不太能理解裴泽现在给他打电话的原因,但他还是礼貌地问候了一声。 电话那头稍微有点儿杂音,裴泽的声音很快传来:“宁宁,你在做什么呀?” “……”方栖宁脸颊肉僵了僵,很是无语,“我在风眼啊。” “哦,”裴泽在另一端低低笑了一声,“我前两天过去都没看到你呢,我还当你和陆老师双宿双|飞去了,原来是我去的时机不对啊。” 方栖宁不乐意在他面前谈陆岸,心不在焉地和他打太极:“前几天懒得出门,怎么了?” 他的反应倏然慢了半拍,方栖宁敏锐地听到听筒里的另一道笑声,不等裴泽答复,方栖宁闲聊般问道:“你在哪儿玩呢?” 裴泽不答话,用近似于卖乖的声线和他说:“宁宁,我好想你啊——” 地毯上伏着一具白皙的身体,裴泽低垂眼眸,手掌在男孩的发旋上呼噜了一把。男孩费劲地抬起头,他整个咬肌酸痛得厉害,身旁传来男人之间心知肚明的那点声响,而他充耳不闻,微微扬起一张腼腆的脸,温顺地看着裴泽。 洒落一地撕开的锡箔,裴泽冷淡地扫了一眼,他正在孟明奕最常住的别墅里,参加孟明奕最为得心应手的派对。 几分钟前,孟明奕轻飘飘地给了钟遥一耳光,收回手掌,说:“没用的东西。” 裴泽笑嘻嘻地凑过去,两根手指抬起钟遥已经开始肿胀发红的右脸,怜惜道:“孟总消消气,原来多好看的脸,现在看着太可惜了。” 孟明奕一直认为,陆岸和他不是一路人。井水不犯河水,这些年也就这么过来了。一个游戏让他有了结交陆岸的契机,他原本兴致高昂地给陆岸拨了电话,结果人家客客气气地拒绝了,脸上无光不说,心里憋闷才是重点。 于是这火气就转移到了钟遥头上。 孟明奕抽到裴泽,总不可能去和裴泽争上下,再者他也没有和潜在合作对象发生点什么的兴趣。巧在钟遥抽到的是那个出了名的浪|货,当天他就和盛晨星做了一回,浪有浪的好处,这不是他又想尝一回了,就找了几个平时一起玩的朋友过来。 其中就包括最近才崭露头角的裴泽。 他参加这个游戏,五分为和裴泽拉近关系,五分为了一直没追上手的谢乔。没想到出现的不是谢乔,半路改换陆岸,也不知道是福是祸。 周围狐朋狗友酒足饭饱,皆已开始中场活动,盛晨星花样忒多,径直钻进房间里,勾着手指让孟明奕五分钟之后再来找他。 孟明奕听他一言,脸上神色稍稍好转,饶有兴趣地看了他一眼。 钟遥半跪在地上,没得孟明奕的准许不敢抬头,耳畔忽地听见人声:“遥遥,你看大家都在各玩各的,就小裴总形单影只。我等会去二楼了,照看不到小裴总,你可得替我招呼好人啊。” ——这一天终于到了。 这是钟遥脑子里唯一的念头。 当婊|子还要比谁更干净是多令人发笑的行径,但他跟了孟明奕好几年,除了火气上来会动手以外,孟明奕对他算相当不错的。 钟遥见过许多比他年纪更小的男孩,遇到体能不佳的老男人,身上每每被弄得血淋淋,送去医院缝缝补补,还得挂起笑脸继续迎客。被养主踢给别人玩上几回的也比比皆是,钟遥常常想,孟明奕至少还算个人,没有将他送出去转卖。 可是这世道,做人多苦多累,大家都不愿意做人了,孟明奕更是紧随其后,撕掉了最后一层人皮。 钟遥不给自己反应的时间,一楼铺了满地的羊毛地毯,他爬到裴泽脚边,膝盖也不会觉得痛。 裴泽愣了一下,半秒钟都不到,象征性的推拒还没说出口,孟明奕叩着沙发用戏谑的目光看他:“遥遥很听话的,绝对不比楼上那个差,难道你真的看上了小老板,要给他守身啊?” 白皙柔软的手悄悄覆上了他的大腿,裴泽眯起眼睛,笑道:“你这么一说,我倒是好几天没见到宁宁了,还怪想他的。” 裴泽挂断电话,孟明奕满意地看着眼前的景象,恍然发觉般说:“都过去这么长时间了。” 他转身上楼,没再多看楼下一眼。 裴泽盯了一会钟遥平静的眼睛,手心覆在他红肿的那侧脸颊上,跪着的男孩几不可闻地颤了一下,舌尖动作也顿了一下。 “疼吗?”裴泽问。 钟遥口里含着东西,说不出话来,睁着一双忽闪的眼睛看他,叫人摸不透情绪。 裴泽侧过脸,他在走进这栋别墅的第一刻起,就已经将三个监控器的位置一一找到。 才三个而已。 他很快计算出死角,手掌从脸颊游移到后颈,握着纤细的脖颈把人拉到怀里。钟遥猝然起身,脑袋发晕,浑浑噩噩地贴近裴泽胸膛,浑然不知眼前人已经调整好了最优解的角度。 监控拍不到他们的角度。 裴泽掐着腰把人往上搂了搂,鼻尖对着鼻尖,近到呼吸可闻,像一对真正的爱侣。钟遥从未有过这种经验,不敢去看他,只默默祈祷这人皮囊生得不错,应该不会玩一些下三滥的把戏吧。 裴泽开口,炽热的呼吸拂在他脸上,轻声说:“你说错了,抽牌看得不止是天意,最重要的是我的心意。” 钟遥来不及诧异,唇舌就被一片温热堵住了。 第15章 round2-7 裴泽这个电话拨得叫人摸不着头脑,方栖宁听见除他外的另一个声音,熟悉归熟悉,但听筒多少改变几分音质,几番回转之下,方栖宁正欲放弃猜测之际,裴泽忽然提醒了他。 “明天见,宁宁。” 他想起六天前在108抽牌的结果,在听筒里发笑的人名呼之欲出。 本就不高的兴致再降下去一大截,方栖宁回了一句后,对方挂断了电话,他握着手机在楼梯旁僵立了几分钟,在有人路过之前收拾好情绪。整个过程也没持续几分钟,方栖宁回来时,萧栩已经喝完了面前的酒,adam正在为他调另一杯。 “方哥……”萧栩细声细气地喊他,语气比先前坚定不止一倍,“我想好了。” 一个电话的时间,或者说一杯酒的时间,就让他狠心做了决定,方栖宁此刻对他倒有些刮目相看。 方栖宁晃了晃玻璃杯,液体随着灯光变幻而不断变色,耐心地等待结果。 “我不退出。”萧栩说。 老实说他怎么选择,方栖宁都不会觉得意外,正反面各五十的几率,他选择了留下,不是因为勇气可嘉,而是奚路付诸在他身上的痛楚暂时还没有累加到阈值。 “好,”方栖宁笑了笑,说,“adam,给我也再倒一杯。” 中途有人过来搭讪,方栖宁手头的动作并没有停下,拒绝了一个又一个。他和萧栩聊念中学时候的事儿,两人年纪相仿,能够得到共鸣的事儿有很多,萧栩逐渐松弛下来,脸上的笑意增添了不少。 手机屏幕亮了一下,是陆岸发来的一个几秒钟的视频,小猫爪子搭在卧室门上,宛如在试探里面有没有人,轻轻叩了两下。 方栖宁不自知地弯起眼睛,把手机揣回衣袋里,和萧栩说:“我先回去了,家里的猫还在等我。” 陆岸很会拿捏他的软肋,一个五秒钟的视频就把在外喝酒的方栖宁勾回了家。 这两天阵雨断断续续,方栖宁走到门口,外面又下起了小雨。小姑娘贴心地从抽屉里递了把雨伞给他,方栖宁撑开伞,借着灯火通明的夜色往回走。 密码门从里面打开,陆岸自然地接过方栖宁手里的伞,拿到空旷的阳台撑起来放着。小猫矜持地踮着脚尖踱过来,方栖宁蹲下去点它的鼻头,小猫皱起脸,伸出前爪挠了挠脸,毫不客气地也赠了方栖宁一爪子。 方栖宁任由它在裤脚处乱挠,逗了会猫,心满意足地去洗澡了。 即使是秋末,阴雨天也叫他觉得浑身不大舒服,方栖宁随手拿了两件换洗衣服,往浴室走。花洒汩汩向下淌着温水,从发梢浇到足尖,将他全身淋了个畅快。睫羽沾上水珠,模糊了视线,水势渐渐变小,直到他反手关掉按钮,裹着浴巾迈出了门槛。 沉甸甸的水珠聚在发梢上,一滴一滴往下落。洗手台前是一面半身镜,水汽蒸腾,沾染上镜面,氤氲的水雾消散在夜晚的凉气中,半明半暗地映出方栖宁的脸庞。 方栖宁双手撑在大理石台上,面无表情地擦拭着头发,镜子里的人和他做了相同的动作,神情也是如出一辙的冷淡。 头发吹了半干方栖宁就失去了耐心,伸手捞过衣篮里的衣物,棉布松松垮垮地搭在肩膀。 他这两年缺乏锻炼,虽然没有到萧栩那样一折就断的地步,身板看着还是偏瘦弱的。他从浴室走出来,陆岸正抱着猫坐在沙发上。陆岸穿了一身家居服,好巧不巧和方栖宁随手拿的这一套有几分相似,方栖宁低头看看身上的衣服,坐过去的时候总觉得有点别扭。 陆岸一边给小猫顺毛,一边侧过脸看他:“小宁,你头发没吹干。” 方栖宁不自在地说:“一会儿就干了。” 陆岸默认了他的说法,转而道:“可惜时间太短了,再多半个月,恐怕小猫就要更黏你了。” 像是在呼应他的话,小猫圆乎乎的眼睛往方栖宁身上扫了扫,从主人怀里跑出来,义无反顾地瘫在方栖宁腿上。 陆岸轻轻拽着猫耳朵,对猫弹琴道:“儿子,你说说,你是更喜欢我,还是更喜欢这个哥哥?” 方栖宁突然觉得哪里不对,脱口而出:“我怎么和猫平辈了?” 陆岸温柔地注视着他,转而道:“你喜欢它吗?” 方栖宁险些跟不上他跳跃的思维,迟疑着点点头。当然喜欢啊,不喜欢当时也不会朝陆岸腆着脸撒娇,让他从朋友家把小猫接来养。只是方栖宁和小猫到底没有太多缘分,相处不到一周就天各一方。 他恍惚了一下,这次也是一周,他和这只猫的缘分似乎只能维持七天。 陆岸稍稍往后退了一点,在两人之间拉开一个舒适的距离,试探着问他:“小宁,我把猫猫放你这里寄养一阵子,可以吗?” 方栖宁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消化掉他说的话,在这种节骨眼上说这样的话,很难不叫人多想。他脑袋里飘过无数个念头,混乱又旖旎,是模模糊糊的影子,伸出手也抓不到轮廓。 “你……你是有事要忙吗?”方栖宁没什么力度地反问。 陆岸望向他,说:“也没有,你知道,我不跟组的时候都很闲。猫猫放在你这里是应该的,它喜欢你,你也喜欢它。” 这话一说出口,房间里陷入了奇异的沉默。方栖宁脑袋里轰轰作响,这像是比暗示更明显的试探,空气里弥漫着无数带电粒子,他开口打破现在这种让人心慌的氛围:“那好吧。” 两人目光相接,小猫不满地喵了一声,将两道目光齐齐聚到自己身上,然后一纵跃下沙发,往它的猫窝走去,再不管身后的两个人。 陆岸笑了,他挑起这场小风波,自然也负责平息。 “你能养好猫猫吗?” 方栖宁回神,略微不服气地看向他:“肯定不会让它挨饿受冻,我在猫在,我不在猫也要在。” 陆岸好气又好笑,开始细细叮嘱他一些关于小猫的琐碎事,譬如爱吃什么,前段时间才洗过澡之类。方栖宁听得认真,恨不得拿小本子一一记上。 这是一次迟来的叮嘱,虽然是交由方栖宁独自来照顾小猫,但他仍旧表现出了珍惜的态度。 陆岸定定地看着他,忽而垂下眼睫,舒展眉宇,带有托付的意味:“小宁,你要照顾好我的小猫。” “……知道了!”方栖宁耳廓慢慢变红,磕磕绊绊反驳回去,“你要是不放心,没事也可以过来看它。”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讲到最后一个字的时候几乎只剩气音,不仔细听根本听不见。 手机在沙发上振了一下,方栖宁为了转移注意,迅速拾起手机,看也没看就接通电话。 “喂……陆老师,是我,钟遥。” 方栖宁的大脑忽然卡壳,手里仿佛握着一个烫手的铜焐子,被人拆掉裹在表面的隔热层,滋啦滋啦地冒着火星,烫得他脑袋空白。 他立马放下手机,僵着脸递给陆岸:“不好意思……我看错了,以为是我的手机,是找你的。” 陆岸和他的手机是同一个型号,甚至连保护套都是一样的透明材质,方栖宁直接拿起了手机,接通之后才意识到他犯了一个多么简单可笑的错误。 电话那头的钟遥显然也听见了他的声音,沉默了一会,在陆岸接过手机之后,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一两句话就挂断了电话。 听筒贴在陆岸耳边,事实上即便是方栖宁有心去听,也未必能听见对方在说什么。更何况他根本不会去做,也完全不想知道钟遥和陆岸私底下的联系。 陆岸这潭温水将他烹煮得失去了理智,完全凭借情感来与陆岸相处,甚至还沾沾自喜,在言语中找寻慰藉。 世上的旖旎情思都经不起揣摩,方栖宁真心钦佩眼前人,他做好了万全准备,要将自己一寸一寸掰碎,到头来一遇着陆岸,还是下不去手,扔掉手中刀子,拼凑一副完整的肉身,无论他要不要,随时都在待命。 而陆岸捡起了他丢掉的刀子,将这视作他犯罪的证据,人赃并获,理所应当地鄙弃他。 陆岸是编剧,最擅长剖析人物,切割开来,善与恶都明晃晃地摆在眼前。他见过太多,于是不再苛求完整,今天可以在方栖宁身上找回旧日情怀,明天同样也可以在任何一个人身上探索新的秘密。 方栖宁终于摸到自己的手机,半干的头发在冷空气中渐渐吸收掉多余的水分,他低头一看,十一点半。 不算太早,也不算太迟,是个能让他和陆岸说晚安的时间。于是他笑着开口:“头发干了,我去睡觉了,晚安。” 陆岸手指微动,像是要伸出来牵住他,架不住方栖宁的动作更快,他像一阵风,迅速离开沙发,只留了个背影给陆岸。 小猫不明白两个主人之间的暗潮涌动,又娇又嗲地叫了一声,使唤陆岸过来看他,陆岸腾出一只手,在柔软的脊骨上摸了一把。小猫发出舒服的呼噜声,示意他可以走了,陆岸却迟迟没有离开,神情晦暗难辨。 第16章 round2-8 方栖宁倦怠地埋在枕头里,枕芯柔软,他很久没有再用过荞麦枕,闭上眼睛却还是能想起荞麦皮噼啪碎裂的声音。 他大约能预知睡着后会发生的景象,无非是重复陷入梦境,一次又一次惊醒。入睡于他而言并非难事,比失眠更痛苦的是每隔几十分钟就会醒来的既定结局。 有一段时间尤为可怖,方栖宁常常分不清自己是睡着还是醒来,身旁无人在侧,他睁开眼是煞白的墙壁,闭上眼仍旧是一片牢牢包裹住他的死白。 除了荞麦皮的碎裂声,伴随而来的还有近似于骨头断裂时惨烈的声音,咔嚓咔嚓,他被黑暗堵住双目双耳,感官失灵,脑海中却被凭空开辟了一块场地,不断重演剧目。 方栖宁粗暴地将参与游戏的人都定义为npc,而他是凌驾于所有数据之上的玩家,陆岸之所以能牵动他的心绪,缘于他是个人,是个活生生的人。 他应该一视同仁,陆岸只是顶替了范至清的位置,换了一组无伤大雅的数据,机器照样运行。 但他做不到。 他可以居高临下地俯瞰数据,却不能由玩家摇身一变化作上帝。上帝不需要做什么,一根手指无形之中拨动按钮,就能教他五脏六腑同时痛上一回。 夜晚的时间流走没有规律可循,方栖宁一直一直睁着眼,分辨不了时针究竟走了几圈。他慢吞吞地从被子里起身,半蹲在地毯上,从最下边的抽屉里拿了一瓶药。一起身撞到了床板,痛得他抿紧唇缝,真真是运交华盖。 桌上的水杯空空荡荡,方栖宁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喝光了杯里的水,只好端着杯子摸黑打开房门。 明明是在自己的房子里,方栖宁却如同做贼一般,蹑手蹑脚地踩在冰凉的地砖上。茶壶放在客厅的茶几上,他握着壶柄,发现茶壶和他房里的水杯一样干净。今天同他作对的事挺多,也不差这一件,方栖宁麻木地转向厨房,冰箱里总会有他买来备用的纯净水。 他拉开冰箱门,手指刚触到塑料瓶的一角,余光忽然瞥见地下的黑影,顿时吓得魂不附体。 氟利昂在管道里流动,门轴摩擦声只一瞬间,下一秒就被制冷剂的细微声响取代。冰箱内部闪着莹莹幽光,身后的黑影低声道:“小宁,你还没睡吗?” 夜半时分见到清醒的方栖宁是再常见不过的事,这么晚了陆岸从房间里跑出来才让人费解。 方栖宁并未急着答复,他先拿了一瓶纯净水,重重关上冰箱门,才勉强回答他一个字:“嗯。” 陆岸似乎没有回房的意思,高大的身影挡在方栖宁面前。 客厅里唯一的光源在方栖宁合上冰箱门之际消失殆尽,贴着墙再往右走几步就能摸到壁灯的小小按钮,然而方栖宁并不打算开灯,他也不愿和陆岸多言。 他要是一声不吭绕过去,那就坐实了自己对于那个电话的在意。现在比的是耐心,方栖宁不愿在陆岸面前跌份儿,卯着劲儿和他对垒。 两人就这么僵持在厨房门口,每多过去一秒钟,气氛愈发古怪,仿佛这里不是厨房,而是一个走不通的死胡同。 方栖宁一直就不是陆岸的对手,趁着夜里看不清脸色,他自嘲地翘起了嘴角,说:“在这傻站着干什么?几点了都。” 陆岸声音很低,在静谧的环境里听起来更温厚了几分,他说:“我还以为你又做噩梦了,你去睡吧,等会儿我再回房。” 方栖宁一听他这种满是关心的口吻就来气,既恨陆岸处变不惊的持重,更恨自己犹犹豫豫,迟迟做不到将前尘和今时分开。 “陆岸,”方栖宁极力遏制住心头的酸涩,小声说,“你能不能别这样。” 中间这几年其实说长也不长,但给了方栖宁一种永远跨不过去的感觉,他在黑暗里看陆岸,恍惚觉得眼前人十分陌生,下一刻又发觉陌生的不止是陆岸,更是他自己。 陆岸半晌没答话,这很不公平,但方栖宁清楚的意识到,如果有一个人要认输,那么一定是他。 “方栖宁,”陆岸难得喊他的全名,“你告诉我,你在别扭什么。” 这回换方栖宁沉默,他说不出什么所以然来。阔别三年,前任情人完全不计较他的突然离开,春风化雨地待他,他一面承情,一面撇开脸,做人哪能这样不知好歹。 都是成年人了,纠结于一点小事毫无意义,陆岸的喜欢一直是包容的代名词,他尝到了滋味,却又吹毛求疵,质疑来质疑去。 方栖宁艰涩地开口:“对不起。” 他在替今天的方栖宁道歉,而不是二十二岁的方栖宁。 冷空气缓慢地流动,方栖宁穿着单薄的家居服,吸了吸鼻子,向前走了两步,伸长胳膊揽上陆岸的后腰。他终于意识到也许他与陆岸之间的情感是不对等的,现在的陆岸想要的并不是那么多。 陆岸胸前的纽扣解开了一颗,方栖宁凑过去亲他胸口的一块皮肉,他很长时间没有经验了,凭着本能去啄吻,笨拙又缓慢。陆岸一动不动,一点儿反应也不给他,方栖宁困惑地抬头,短暂地停下了动作。 陆岸忽然把他往后一推,力道不重,却更让方栖宁无所适从。 他还在发怔,身体倏地一轻,双腿离地,下意识勾住最近的东西,两条胳膊挂在陆岸的脖颈上。 “干什么啊……” 陆岸不搭理他,就这么抱着人,摸黑走进主卧,腾出一只手掀开被子,把方栖宁放了下来。 方栖宁第一时间想到桌上的药,又不敢轻举妄动,怕被他发现。好在陆岸没有乱走动的意思,紧接着就坐在另一侧的床边。 陆岸在他旁边,终于出声:“方栖宁,你了不得了,几年不见变出息了。在我面前做这种事,这不是你从前最深恶痛绝的吗,是谁扬言如果有小明星敢这么做,见一个开一个瓢的?你是不是要先给自己脑袋来一下?” 他讲以前的事,方栖宁手脚蜷缩,纯粹是被臊的。那时候他还很天真,在酒吧遇到过不怀好意的人,拿酒瓶子砸了人家两下,在陆岸面前说起,就夸张成了开瓢。 他许多旧友都不在这座城市,基本上算是没什么认识的人,回国即重新开始。倘若遇到以前个别朋友,一定会咂舌感慨,方栖宁真是变了许多,从前最灿烂的人也沉淀下来,渐渐归于现实。 只有在陆岸面前,他偶尔才能找回一点从前的自己。 “……”方栖宁和他争辩,“那不一样。” 他哥方齐瑞有言,我家小弟就是被宠大的。从小藏在父母身边,青春期时有哥哥在前面冲锋陷阵,好不容易长大了,又有陆岸接棒,方栖宁人生的前二十来年过得可谓是顺风顺水。 少不更事也该有个限度,他的生长痛来得有些迟,整整比普通小孩迟了十年,骨骼长成了成年人的模样,对世界的认知才缓慢地跟上。 陆岸像一粒发着光的钻石,一纵投入池中,搅乱他所有的思绪。 好比此刻,陆岸屈起食指,在他前额轻轻敲了一下,亲昵又纯情。他们各怀心事,在沉睡的城市里同居一室。 绮丽的气泡缓缓升起,在透明的表层映满了过往。父母爱他宠他,但父亲不常着家,母亲不爱表达,他站在父母面前总怕出错,比起样样精通的哥哥,方栖宁差了太多。兄长对他百般呵护,在哥哥眼里,他是单纯又烂漫的小孩,他不敢表露出许多真实的想法。 陆岸不一样,他和任何人都不一样。方栖宁在他面前可以做自己,不必框在不知世事小少爷的轮廓里,可以撒娇撒痴,更可以耍小脾气,暴露出不为人知的小缺点。 令他痛苦的根源在于,与陆岸重逢之后,自我产生了空前的压力。方栖宁抑制不住自己的心绪,他喜欢面前的这个人,隔了多久也还是喜欢,和陆岸相处的每一分钟都是痛并快乐。他不敢去想他们之间变化了多少,还当自己活在过去。方栖宁已经筑起了一道用来防御的高墙,在陆岸面前却总想推倒墙体,冲过去拥抱他。 最糟糕的是,即使陆岸可能不会和从前一样满心满眼都是他,难受过之后,他还是不愿意戳破绚烂的气泡。 情爱多么不堪一击,他看得太重,不揭开的时候在瓶盖底下咕嘟翻涌,乍一握在手里,震得他浑身都在发痛。 陆岸的那根食指在他前额停顿了一刻,一直向下,停留在下颌,他的手掌很大,完全包裹住方栖宁的半张脸颊,还留有余地。他写过很多故事,最近试图将他的男孩融入其中,改了又改,无论怎么尝试,都描摹不出方栖宁的一二特质,最终无奈改换另一个走向。 他听着方栖宁紊乱的呼吸,在一片混乱中低声说:“小宁,你和我说,你想要我做什么,我都可以给你。” 他是在诛心呢,方栖宁相当失态,狠狠咬住贴在他脸颊上的掌心,痛的该是陆岸,可他也在同一时刻尝到了痛的滋味。 陆岸平静地让他发泄,尖尖的牙齿磕在皮肉上,刻出一小圈齿痕,另一只手摸索着轻抚他的头发,一下一下,温柔缱绻,纵容着他。 方栖宁终于停下,闭着眼睛喘息,听不出喜怒,更偏向于一种和解,在天平两端调整砝码,来来回回无数次,方栖宁困倦地说:“你抱抱我,我想要你抱我。” 第17章 round2-9 他感觉自己快要屈服了,找平衡本来就是很难的一件事,太贪心往往没有好下场。他不要陆岸爱他了,在这一轮结束之前,只想陆岸抱一抱他,好和这一点微弱的光亮挥手告别。 沦落至此,方栖宁也不想的。游戏里找不到真爱,他没有在第一时间把陆岸驱逐出去,客观因素已经桎梏住了他。 方栖宁不等陆岸动作,一骨碌爬起来,拼命往陆岸胸膛贴去,恨不能死在他怀里,明天太阳不再升起,也就不必在此首鼠两端。 他以前也是这样,主动又热烈,但这一回的意味不尽相同,平白生出了点唏嘘的意思。 陆岸环抱住他,下巴搁在他圆润的肩骨上,贴着方栖宁的耳廓说:“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容易知足了,好傻的小朋友,抱一下怎么够。” “……”方栖宁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是有一点恐慌的。 在他浅薄的观念里,感情很难躲藏,但是没有人告诉他,该如何回应来自心上人暧昧不明的语句。 他惶惶不安地往后退了退,先前拒绝他的是陆岸,现在给他织网的也是陆岸,好话坏话都给占尽,留给他的什么也不剩。 陆岸摸他的后脑勺,语调轻柔,仿佛在哄小孩:“我们来玩个游戏,互相提问,只问三个问题,问完就睡觉,好不好?” 方栖宁从嗓子眼发出了细微的声音,勉强同意他的说法。他很想知道陆岸要问他什么,这对他来说很重要。 陆岸让他先问,方栖宁纠结了半天,吞吞吐吐道:“你当时……有生我的气吗?” 这话说得含糊,但陆岸听懂了,他无声地笑了笑,说:“有啊,老婆跑了,换谁都得生气吧。” 方栖宁呼吸一窒,心尖又酥又麻,不知道是该为一个称呼脸红,还是为后半句而叹息。他生硬地移开话题,闷闷道:“该你问了。” 半个月里,陆岸一次都没有提过分手的事。方栖宁以为陆岸在这儿等着他,他设想了许多种问题,譬如为什么不告而别,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最后在电话里哭的原因。 陆岸并不如他所想,剑走偏锋道:“你这两年多都在做什么?” ……说起来是很简单的答案,因为方栖宁几乎什么都没做。他被哥哥的助理押上飞机,辗转落地后关在一座独栋的两层小楼里,哥哥的声音在越洋电话里听得不太分明,每一个字都打在方栖宁神经里。 不需要别人看管,他自愿自觉地将自己禁锢在房间里,一个和蔼的中年妇人按时给他送餐,方栖宁还记得要讲礼貌,微笑着接过食盒,关上门后将饭菜悉数倒进垃圾桶。不知过去了几天后,他终于体力不支,妇人拿着备用钥匙打开房门,捂着嘴尖叫出声。她立即拨给她的雇主,叽里哇啦说了一通,盯方栖宁更紧。 方栖宁闭着眼睛躺在床上,他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昏过去的,他的精神状态不是很好。惊叫声穿过他的双耳,喉结微微耸动,吵得他咳嗽了几声,不得不重新面对现实。他勉强吃了两口饭,转身就吐了出来,家庭医生提着医疗箱匆匆赶来,替他扎了一针营养剂。兄长沉默许久,大手一挥,准许网线接入,他终于接触到外界的一角。 铺天盖地的媒体报道着一周前的文娱界新闻,热度只增不减,惋惜与猜测齐飞,恶意在讨论中尽显。方栖宁看到一则标题,骤然睁大眼睛,手指几乎握不住机身,他的喉音在抖:“哥,他们怎么能这样胡乱报道……” 方齐瑞手里的笔尖在纸张背面划出一道长长的痕迹,办公室里的座机响个不停,秘书尽职尽责地替他排忧解难,而他正面无表情地与幼弟通话,语气平缓:“好好吃饭,别让我和爸爸担心。” 方栖宁怒道:“方齐瑞!你现在管我……” “小二,”方齐瑞盖上晶黑的笔帽,打断他的话头,“听我的话。你知道哥哥爱你,照顾好自己比什么都重要,听见了吗?” 他说完就挂断了电话,深吸一口气,继续处理手头上的文件。座机的鸣音一直一直在响,方齐瑞双臂撑在桌上,十指相扣的部位抵住额头,闭上了双眼。 方栖宁听着听筒里传来的忙音,踉踉跄跄,摔倒在地。 四个月后,国内榜上有名的富豪方泓以非法经营罪、破坏金融管理秩序罪等数罪并罚,锒铛入狱,泓渐集团掌舵人轰然倒塌,高层迎来新一轮换血。 空旷了四个月余的两层小楼迎来了一个新客,方栖宁木然打开大门,见到了他骨血相亲的哥哥,方齐瑞。 之后是漫长的两年时间,方栖宁切身体会到一夜长大,世界上没有nevend,彼得潘飞离永无岛,再无居所。 “我在英国住了两年,学了很多东西,我现在会调酒,会做菜……有机会我做给你吃。” 方栖宁顿了很久,转换一种形式,将暗无天日的两年讲得稍微不那么惨淡,也算说了实话,没有骗陆岸。 陆岸低低笑了一声,说:“好啊,那我等着你的‘有机会’。” 提问方轮到方栖宁,他将额头抵在陆岸胸前,“你为什么要参加这个游戏?” 方栖宁认输认得很彻底,他必须承认,在陆岸面前,他还是那个藏不住话的小孩。他迫切地需要一个答案,即便是用来哄骗他的也没关系。 陆岸笑意更浓:“是你想听的理由。” 方栖宁不接受这种敷衍的答复,直起身,认真地揪着陆岸的衣领:“你不能耍赖的,不然我就不玩了。” 这是小孩才会拿来威胁人的话,你不听我的我就不和你玩了。陆岸却意外地受用,他好久没有看到这样鲜活的方栖宁,心里一阵熨帖,正色道:“当然是为了把我的小朋友带回家。” “他是最乖的小孩,就是偶尔会蠢兮兮的。最大的优点是赤诚,我被他传染了,所以也要直白地告诉他,陆岸心里和身边一直只有这么一个人,容不下其他人了。” 方栖宁低着头,半晌说不出话来,好在陆岸没有给他压力,转而道:“是不是轮到我问了?” 方栖宁如释重负地点点头。 他们之间隔着一寸的距离,向前一步就能接触到对方的皮肤,而两人不约而同地当起了绅士,恪守标准,谁也没有再动一动。 方栖宁身上残存着沐浴液的气息,他还保留着之前的习惯,当视觉在黑夜里被蒙蔽时,其他感官被衬托得明显起来,一股牛奶味弥漫在两人中间。 陆岸说:“以后我可以继续和你见面吗?” “嗯?”方栖宁愣了一下,“当然啊,猫猫在我这里,你是他的主人啊。” 陆岸纠正他:“你也是。” 方栖宁鼓鼓脸,不和他扯皮这点小事,倏然反应过来:“这就是你的问题?” “是啊,”陆岸说,“你还剩最后一个哦。” 三十秒不到的对话,击鼓传花又落到方栖宁手上。他一时间想不到要问什么,最想问的两个问题都已经得到了解答,陆岸手段高明,妥帖地安抚了他汹涌不定的心脏。 想了好久,方栖宁干巴巴道:“我想不到了,先欠着,你问我吧。” 陆岸没忍住笑了一下:“好,你想到了随时都能问我。” 放在床头柜上的纯净水渐渐离了冰箱的保护,表皮上渗出了细细密密的水汽,过了好一会才凝结成一小摊水,淌在柜子上,无声无息地坠于地毯。 方栖宁听见他说:“最后一个问题,我现在可不可以吻你?” 陆岸就是这样擅长让他面红耳赤,熄了灯后一面吻遍他全身,一面真诚地问他,小宁,你喜欢这样……还是这样。 “……”方栖宁涨红了脸,在客厅主动凑过去的时候都没有此刻尴尬,他格外庆幸房间里是暗的,才好叫他恬不知耻地吐出两个字。 “可以。” 陆岸伸手扣住他的后颈,另一只手掐着腰,将方栖宁整个人往前拉近。两人呼吸贴着呼吸,陆岸只需要稍微低下头,偏一偏脑袋,就可以吻上方栖宁。 方栖宁紧张地宛如十五六岁的少年人,气息不匀,心跳加速,陆岸的右手覆在他的脊骨上,虚虚地拥着他,下一刻,一个轻柔的吻落在方栖宁的眼睛上。 他松开搂着方栖宁的手,虔诚地抚住温热的脸颊,轻声说:“好了,三个问题都问完了,睡吧,小宁。” 陆岸总是这样,不露声色地撩拨池水,搅乱后旋即抽身。方栖宁隐约察觉,这是陆岸对他小小的报复,无伤大雅又教人心痒。 世界上哪有这么好的事,方栖宁没有说话,他偏要做一回天真愚蠢的少年,鲁莽地吞下了陆岸未尽的话语,双唇相触,黏黏糊糊地吻住了心上人的嘴唇。 他抛掉不太愉快的一切,将三年的情绪都溶进这个吻里,用力地去索取,比过往的每一次都要疯狂,上半身软在陆岸怀里,陆岸伸出手抱紧他,他闭起眼,甘愿就此溺毙。 他不需要吃药了,陆岸就是他的解药。 第18章 round2-10 方栖宁一觉睡到了第二天下午。 雨终于停了,这时节清丽雅致的花苞早就开了又谢,被雨水冲刷过的枝叶稀疏泛绿,在玻璃窗外了无生趣地招展着。方栖宁拉开窗帘,透过玻璃窗往外看,恰好对上了枝条的隙缝。 他有一阵子没修剪过头发,微长的发丝遮住了一截雪白的脖颈。 陆岸很有分寸,点到即止地和他分开,两人都乱了呼吸,静静地靠紧彼此。方栖宁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掉过眼泪,险些在昨夜失控,幸而他保留住了最后一分颜面。 一通折腾后重归平静,他摸出手机看了看时间,已经是后半夜了。放回去的时候胳膊肘碰到了药瓶,方栖宁犹豫了一下,把小药瓶塞回到抽屉里。 他慢腾腾地走到客厅,小猫从沙发跳下来,方栖宁走过去,发现食盆里才换了新的猫粮。桌上摆着不锈钢的保温桶,在旁边贴心地用杯垫压住了一张便签纸。方栖宁拾起纸条,一行漂亮的墨迹跃然纸上,陆岸喜欢握笔修改稿子的感觉,家里书房摞了一大堆打印整齐的剧本,方栖宁一眼就认出是陆岸的笔迹。 ——别忘了吃点东西,晚上见。 方栖宁捻着便签纸发了一会呆,想起昨晚那个吻,更是僵在了餐桌前。 他红着脸揭开盖子,机械进食之余不忘在心里埋汰陆岸,真是算得精准,算准了方栖宁今天醒来一定会羞于和陆岸交流,索性主动给他留了平息的时间。 距离夜晚到来还有一段时间,方栖宁揣着猫回到房间,邮箱里多了一封邮件,来自于英国的心理医生。 内容不长,他一个词一个词读过去,大致明白了一些,对方并不建议方栖宁把心理障碍的事和萧栩说开,方栖宁回了几句简洁的道谢,心情渐渐平静下来。 邮件的最后一段,医生委婉地询问他最近状态如何,方栖宁一时赧然,他和萧栩是两种意义上的问题,唯一的不同是方栖宁对此心知肚明,或许能以毒攻毒也未可知。 方栖宁坐在窗边,打开一个加密过的文件夹,里面并没有什么惊心骇人的图片视频,只存了一首两分多钟的歌。音质平平,家里的录音设备不比工作室,演唱者也不是专业歌手,她唱彩虹之上,更像是给方栖宁的摇篮曲,兴致来了录了一小段,不曾问世,却流传至今。 这首不完整的歌在卧房里反复播放,在英国的两层小楼里日夜响彻,被方栖宁时不时拿出来听上一会儿,他插上u盘,复刻音频,而后切断了正在播放的声音。 他打算让这首歌重见天日,即使新的听众不过只有108房的另外七个人。 由于萧栩的缘故,方栖宁这回不是第一个赶到风眼的人。 让一个人摆脱胆怯实在太难了,萧栩提前坐在108包厢里,听见门轴吱呀转动的声音还是不免绷紧了脊背,见到进来的人是谁,他才稍稍松懈下来,和方栖宁问好:“方哥,你来了。” 方栖宁心情不错,应了一声,直接坐到他旁边。包厢里的背景音乐和外面是隔开的,方栖宁进房间之前设置好了歌单,将他带来的那首导入播放器,神不知鬼不觉地插进了一首从未发表过的歌曲。 进来的时候恰好在播一首十年前的歌,and everytime i see you in my dreams,风眼不常放这样舒缓的曲目,方栖宁亲自替他答疑解惑:“是我母亲很喜欢的歌手。” 萧栩倒是很小声说了一句:“我也挺喜欢的。” 人是很奇妙的生物,深受心理因素困扰的萧栩反而能够跳脱自我投射,喜欢一个和他基本上没有共性的女歌手。 大概过去了半小时,上次迟到的陆岸率先推门进来,不过几个小时没见,方栖宁再看到他竟然产生了类似心有余悸的错觉。 萧栩和他接触极少,只讪讪地打了个招呼,陆岸温和地笑笑,径直坐到方栖宁另一边。方栖宁端坐中央,平息了心情,勉强能够与他正常相处。 桌上照常摆了几瓶酒,方栖宁一进门就醒了两瓶,他偏过头问陆岸:“喝吗?” 他们都不是沉溺烟酒的人,陆岸给了他意料之中的答案。方栖宁被他这么一盯,握着酒瓶的手垂了下来,表衷心似的推开面前的两个杯子,做完动作还要唾弃自己真是没出息。 方栖宁和他没话找话:“猫猫在家里,等会抽完牌我就回去陪它。” 他现在不是孤家寡人了,家里有个猫主子,怎么也不会再像前段时间一样,夜夜在风眼度过。方栖宁甚至想,这恐怕就是陆岸把猫交托给他的最大目的。 陆岸看着他笑了起来,说:“好,你头一回自己养猫,很多细节没法一一交代,万一有什么问题记得问我。” 方栖宁期期艾艾地应下,这边门骤然打开了,走进来的是三个人,钟遥、孟明奕和盛晨星。方栖宁看见钟遥时心里一紧,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理智与情感在他身上很难剥离,只能说是轮流把控全局。一个电话其实说明不了什么,钟遥致电陆岸,更可能是在孟明奕授意下的举动。他虽然能够全盘信任陆岸,这会儿见着钟遥却总察觉到微妙的东西。 念及前几天的那条短讯,方栖宁恍惚了一下,每个人身上都有谜团,他自以为是预言家视角,事实上并非如此。 孟明奕率先落座,钟遥不可能越过他去,和萧栩之间隔了三个身位,只好悄悄递了一个歉意的眼神。 几人各聊各的,孟明奕惦记着陆岸的新作,即便前天刚吃了瘪,也咬着牙又凑了上去。陆岸的本子铁定能赚是一部分,搭上他这么个人才是重中之重。 孟家是借势上位,背靠大树才可在文娱界呼风唤雨,到了孟明奕这儿是第三代,前些年做的稍微过了些,被上面敲打了两回,孟明奕父亲尝试着筑牢根基,这两年收敛了许多。 世家与孟家这样的相去甚远,根基连在土里,即便陆岸商政两不挨,外人看来也足够显赫。他二十五岁之前一直和生母生活在国外,并不是父亲最受宠的儿子。他要去借陆岸的势,与陆岸交好,抬高的是整个孟家,更是他自己。 相较于孟明奕的热络,陆岸要淡然很多,不冷不热地答了几个问题。问到合作相关,陆岸只说班底还在选,演员倒是有打算了。 影视市场巨大,能过审的项目挺多,难求的是好本子。陆岸如果说有指定的演员,资方一般就立刻打消置换这个角色的念头,从别的地方入手了。 孟明奕并不是指望塞人进去,他在做制片人,成片的效果就是他的脸面,自打脸的事情他是不愿意做的。故而演员人选在他这里根本不值一提,他正欲循序渐进,剩下的两人忽然一同进来了,只得悻然作罢。 一周未见,裴泽容光焕发,他停车时在街头遇到奚路,两人就凑巧一起赶到了。奚路在他身后,脸色谈不上好坏,一直是那副别人欠钱不还的冷脸。 只剩盛晨星身旁还有空余,见奚路坐下后,裴泽才最后坐到沙发最边上。 正对面是乖巧如常的钟遥,裴泽目光短暂掠过他,在虚空交汇后迅速分开。当然,迅速撤开的是钟遥,裴泽总是不怵与任何人相视的。 那天他们也没有发生什么实质性的关系,在监控的死角,裴泽明显察觉到怀中人高速变幻的情绪,手掌伸进衣服下摆,一遍一遍抚过男孩光裸的脊背。钟遥生了一双单纯的眼睛,他很喜欢,于是他将喜欢付诸行动,温柔地吻过钟遥的眉眼口唇。 牌盒在方栖宁伸手就能够到的地方,他把牌盒拿上桌面,顺便将手中的纸牌洗了两遍,整整齐齐地递给裴泽。 裴泽接过去的时候在他手心多流连了一刻,方栖宁皱了皱眉头,然而裴泽见好就收,在更多人发觉之前松开了手。 方栖宁缩回手,眼睛直视纸牌的方向,不去看其他人的反应。 包厢内的音乐完整播放过一轮,重新开始了循环,恰好播到方栖宁半途加进去的那一首。这么经典的歌曲,想必在场人人都曾经听过,裴泽话不多说,就着方栖宁刚刚洗过的结果,顺时针开始发牌。 孟明奕在倒数第二的位置,牌还没发到他手上,他先是按捺不住地咳了一声。方栖宁微微侧过脸,孟明奕恰好是冲着他来的,状似无意问道:“这歌是谁唱的啊?怎么和我印象里的不大一样。” 原本谁也不会刻意去听包厢里的背景音乐,孟明奕的注意力根本不在这上面。发牌的间隙他短暂地放空了几秒,音乐适时钻进脑子里。 ——theres and that i heard of once in a luby. 你曾在摇篮曲中听过的仙境,萦绕包房的声音低而不硬,细听能够在脑中勾勒出一个冷清的女人,掌心扶着小床,在她的孩子耳边软声唱着摇篮曲。 此刻歌声传到孟明奕耳中,与摇篮曲一丁点儿关系也无,说是追魂曲还要更恰当一些。 他从未听说过那个女人录过英文歌,孟明奕心跳得很快,脸上维持着镇定,向方栖宁讨要一个自我慰藉的答复。 方栖宁如他所愿,一手揭开指下的牌面,抬眼说:“之前一个加拿大朋友唱的,我听着觉得挺特别,她好听发了个更完整的版本过来。” 第19章 round3-1 的确是不太专业的设备,歌曲也不怎么完整,孟明奕几乎立刻接受了方栖宁的说法。 “是挺好听的,我还当是在你这唱过歌的素人,”孟明奕面色恢复如初,说道,“可以出专辑的水平。” 方栖宁笑了笑,像是随意谈论一个远方的朋友:“可惜了,我也这么说过,但她是一个画家。” 孟明奕应和了两句,心彻底放下来。 方栖宁手上的牌摊开铺在桌面上,是一张黑桃六。 进行到第三轮,大家都不像第一次一样拘谨,基本上是拿到手就翻开自己的牌,最后揭开的反而是心怀鬼胎的孟明奕。 八张牌齐齐摆在桌上,扫一眼就能看出是谁和谁抽到了同一张。方栖宁第一反应自然是去看陆岸的牌面,方片六,想也知道连续两轮抽到同样花色的几率不高,很难表述他现在的心情,但他看过也就安心了。 方栖宁一圈看下来,于他而言,这一轮的结果……似乎还不错? 左侧的陆岸与他并不相同,另一张方片在对面沉默的奚路手里。颇为有趣的是,另一张黑桃六的主人就坐在方栖宁右侧,归属于萧栩。 他们这四人像是互换了最初的搭配,只不过不是广义上的组合。 方栖宁又瞥了一眼,确认了剩下四人的牌面,孟明奕抽到了盛晨星,而剩下的裴泽和钟遥也捏着相同的花色。 随机性带来的结果总是会有意想不到的功效,至少目前每个人看起来都很轻松,有了上一轮的垫底,再怪异也不会怪异到哪里去。 可能要除了陆岸和奚路这一组吧。 方栖宁悄悄看了陆岸一眼,给他逮了个正着,陆岸十分无奈地和他对视,随后收回了目光。 曲目切换到下一首,方栖宁转脸看向萧栩,萧栩也正挂着掩饰不住的笑意看他。上帝保证,方栖宁只是随便洗了两把牌,绝对没做什么手脚,他握了握萧栩发凉的手心,尽力给到这只胆怯的兔子一些安慰。 现在包厢里清晰地分成了两拨,他更好奇的是对面四人的状况。 孟明奕对钟遥一直是很满意的,他需要这种全身心依赖着他的雀鸟,和其他厌倦了就拿钱走人的对象有那么一点微弱的不同。假使钟遥能一直顺他心意,他是不介意对钟遥好一点的。 裴泽似乎对这张脸感几分兴趣,即便没在陆岸那儿讨到一星半点好处,这也算是钟遥亟待开发的另一重作用了。 旁边的浪货已经悄悄在桌下伸出了手,孟明奕对这一轮的分配颇为满意,一把扣住那只不安分的手,眯着眼睛睨了一圈,说出口的话却是给钟遥听的。 “走吧,裴总,钟遥就麻烦你多担待了。” 钟遥默不作声,他不需要发表任何意见,孟明奕把他带到这盘游戏上来的时候就已经敲定了结局,早迟都是要接受的。他抬眼扫过剩余几人,陆岸依旧气定神闲,那天的电话乌龙之后他们暂时还没联系上。钟遥隐隐向他表明了自己的态度,人总是要给自己留退路的。 对面的裴泽……他没法评断。别无他耳,纯粹是因为裴泽带给他的那个吻太过轻柔,让他突兀地生出异样的情绪。 钟遥坐直身体,他极少有慌张的时刻,孟明奕视他为莬丝子,只有他自己知道,野草是长不成莬丝子的。 裴泽走过来牵住他的手,和包房里的人示意告别,跨出门槛的一瞬间偏过头,贴在他耳廓:“跟我走吧。” 骤然走掉一半人,门开开合合,包厢内抽换了几轮空气。方栖宁三人坐得极近,奚路还坐在原地,显得与他们格格不入。方栖宁往后一靠,笑得有几分狡猾:“今天我就不多陪了,喝酒都记我账上,我先带萧栩出去了啊。” 奚路紧拧眉头,方栖宁看见他不悦的神色,并不打算和他多言。萧栩还呆呆地坐在沙发上,不小心触到奚路的眼神,下意识转过脸去,跟着方栖宁一同走出门外。 108房只剩最后两个人,是广义上最为南辕北辙的一组。 陆岸温和,奚路暴躁,前者与书为伴,后者高中念一半就辍学了,无所事事近十年,是不折不扣的社会青年。前两年大约是中彩票发了一笔横财,自此更是连混日子都不愿意去混,用着闲钱醉生梦死。 奚路只能认得几个当红明星,根本不会认识陆岸这样忙于幕后的人,他倒是晓得孟明奕是个家底丰厚的有钱人,在孟明奕跟前总是有点怵。他还记得头一回进这间包厢时候的情景,眼前这人的地位约莫还在孟明奕之上,基本不主动开启话题,都是别人问一句他答一句,明显和他们不是一路人。 这种人是最爱做救世主的,奚路想起第一周温泉山庄的临行夜,陆岸居然为素未谋面的萧栩解了个围,他当他是什么人,奚路勉强扯了扯嘴角,说:“陆哥是吧。” 至于包厢内的谈话,方栖宁并不是很感兴趣。 奚路……不是什么难缠的人物,陆岸和他对上,无论做什么都是游刃有余。 他该正视的是眼前这个人,性子软塌塌的像一团棉花,像小学生罚站一般,左右脚往中心敛了敛,方栖宁停下,萧栩也跟着停下。 吧台的adam冲着他的方向挥手,大概又调出了叫他志得意满的新品。 方栖宁走过去,刚一挨着高脚椅,眼睛就被一双凉丝丝的手蒙住。风眼里的人很多,即便工作日明天就要到来,今天也要喝一杯庆祝一回。 他抬起右手,覆在那只手背上,不去挪开,单单握住冰凉的肌肤:“乔儿。” 谢乔的手尚未放下,adam就夸张道:“老板,一只手你就能认出来是谢哥?” 方栖宁拿下他的手,笑道:“当然啦。” 风眼里的侍应生都是他一个一个看过的,这群人也知道方栖宁的性子,不会贸然贴近老板,一个个都知情识趣得很。 除了和他相熟的谢乔,还能有谁? 谢乔两条胳膊从后头绕过来,没骨头似的环住他,倚在方栖宁肩头委屈道:“一星期没来,也没见你找我哈。” 方栖宁立刻大呼冤枉:“你问adam,我可是一日三问,今天谢乔来了吗,谢乔什么时候过来,谢乔几天没来了?” 优秀员工adam赶忙帮腔:“对对对,我聊天记录爆了都!” 谢乔给他俩一唱一和逗乐了,冷酷道:“你不要再等了,那个姓谢的不会再回来了!” 方栖宁笑着转了个身,果不其然,跟在他后头的萧栩呆愣愣地坐在一米开外。方栖宁朝他招手,说:“萧栩,过来坐。” “好乖啊,”谢乔和他的脑回路一直在一个频道上,甚至比他更坦率直白,对着萧栩感叹道,“真是成年人的皮囊未成年的心。” “我叫谢乔。”他朝萧栩笑了一下,温和地介绍自己。 萧栩很紧张,他远远见着方栖宁和一个身段柔软的男人勾肩搭背,心底里的那点儿自卑和恐惧又不合时宜地窜了出来。离近仔细看了谢乔的脸,一息的惊艳更是延续下去,直愣愣地杵进心坎里。 他像一块儿钢板僵直在原地,发现对方似乎并不很在意他的手足无措,才低低地回应上一句。 谢乔推开adam递来的酒,义正辞严道:“今天不喝,有柠檬水吗?” 方栖宁略微惊讶:“你怎么也改邪归正了?” “可不是,”谢乔对他笑得可温柔,“我时刻和你保持一致。没在你身上嗅到酒味儿,我一个人喝也没意思不是吗。” 方栖宁真是佩服他了,嘟囔了一句狗鼻子,给谢乔听了个正着,伸出手来拧他的耳垂,痒得方栖宁连连求饶。 起初抽到安全牌的喜悦渐渐褪去,萧栩能谈的话题泛善可陈,奚路无数次骂他无趣又蠢笨,他连怎么交朋友都不会,更别提主动掺入这两人之间。 右侧的漂亮男人似乎会读心,长了一张祸国殃民的脸,对待他的态度却十分可亲,明亮的眼睛弯弯的,“你怎么不说话呀,我一直说一直说,嘴皮子都累了。” “啊……”萧栩倏然被点名,精神高度集中,“我……我在听你们说。” 方栖宁揉了揉太阳穴,手里握着支形状简单的u盘,拆开又装好,脑袋里正转悠着邮件里的内容,琢磨该怎么拉萧栩一把。 谢乔单手撑着脸颊,摆出个肆意的姿态,笑眯眯地说:“哎,你给我感觉特像念小学的小男孩儿,认识新朋友都要小心翼翼地问一句,我可以加入你们吗。” 方栖宁万没想到,谢乔一开口就踩在雷上,生怕戳中萧栩那根细弱的神经,惊得他赶紧抬眼盯紧了萧栩。 “我也当一回小孩好了,”谢乔置若罔闻,越过中间的方栖宁,向他伸出一根手指,笑道:“换我来问好不好,那你现在能加入我们吗?” 方栖宁不清楚萧栩与奚路之间的渊源,但人非木石,可以想见是若干年前的奚路曾经对他释放过一丝微弱善意,让孤独又胆怯的萧栩记到今日。 事实上奚路不是什么大英雄,也不是避风港,他只是一根稻草。 萧栩如今是依靠一根稻草苟活,首先要让他意识到,他的人生不止这一根稻草。 第20章 round3-2 人这种生物的心思蹊跷又诡谲,方栖宁几乎是屏住呼吸,他没法预判萧栩的反应,只得静静等待。 萧栩的确不大会和别人相处,场面经历得少,念书时和同学都是点头之交,独来独往十几年,工作后揣摩上司的模糊深意更加费劲,说句不好听的,就是不会来事。 上学考试的时候被同学胁迫着作弊,下班后唯唯诺诺地接过同事交托的工作,木头虽然不会来事,但唯一的优点是逆来顺受。人生中唯一一次抗争不是为了自己,他鼓足勇气敲开了主任的办公室,结果却是停了两个月的工作。 奚路对他冷嘲热讽,笑他自不量力,却免了他的房租,让他在筒子楼还留有一间栖身之地。 没了固定收入来源,萧栩整天缩在小小的房间里,依靠给公众号写不入流的稿件糊口。他很少出门,奚路接了个不着家的活儿,萧栩孤零零一个人在九十平米的房子里,十来天没有张口说话。 等到奚路终于从外面打开房门,摇摇晃晃倒在沙发上叫嚷着让萧栩给他煮糖水,萧栩慢吞吞端着杯子走过去,想开口和他说小心烫,张了张嘴,声音哑得骇人,拉开的一瞬间吱呀转动,像破旧的风琴。 他沉默了好一阵,再抬起头,脸上没有什么笑意,眼睛却是亮晶晶的,轻声说:“好。” 工作日按时上班打卡的萧栩没法和他们坐在这儿耗时间,老老实实回了楼上的休息间。 夜里不见星云,洒下熠熠银光,与路灯交相落在大街上。方栖宁站在车窗边上,谢乔并肩和他靠在一起,碰了碰他的胳膊:“迷迷糊糊的,想什么呢?” 方栖宁回过神:“你的事儿处理完了?” “哪有那么容易,”谢乔回答他,“我多活一天,这仨人就要轮流折腾我一天。” 他说的是亲爹、后妈,和继姐三人。其实也不算继姐,毕竟在谢乔降世之前,他亲爹就已经和后妈鼓捣出来了一个姑娘,给个名分是迟早的事儿。 方栖宁略有所闻,问他:“这回又召你去做什么了?” 谢乔比他稍高一两公分,算不上差距,偏过头正好对上方栖宁的耳朵,他有意压低声音,将气氛烘托到极致,蛇吐信般启唇:“我的姐姐,说她肚子里怀了我的种呢。” 耳廓热乎乎的,方栖宁顿了顿,谢乔继续吞吐着剜心的话语:“我爸爸这个人呢,他是很信任我的,并且十分自以为是,第一反应就是我一定能做出这种事。” 他撸起袖管,露出一串儿快要愈合的鞭痕,委委屈屈道:“宝贝你看,可给我疼死了。” 银辉叠在白皙的手臂上,方栖宁真是气到了,握着唯一一块好地儿训他:“你还说人家笨,你看你是不是最笨的那一个。” “知道你担心我,我心里就舒服了,”谢乔握住他的手,勾唇一笑,“他爱打就打呗,掉不了一块肉。第二天我又去了一趟,约好了医院让他的宝贝女儿去做穿刺,你知道,在肚子里也是能做鉴定的。我多好说话啊,我说嫌疼现在不去也成,生下来再做,是谁的谁养,行不行?” 方栖宁说:“是真怀了还是假的啊?” 谢乔挺不在意地答他:“真怀了,也不知道她从哪找了一个赝品,你说可不可怜。” 世上什么样的事儿都有,至少如今的方栖宁没感到多惊讶,他拉着袖口把谢乔的衣袖拽下来,问他:“你要不要来我这住一阵子?我养了猫,晚上不会留在风眼太久。” 谢乔起了兴致:“养猫?你从哪弄的猫啊?” “替朋友先养着的。”方栖宁不自然地说。 玲珑心更胜堆琼面,谢乔是什么人物,顿时了然。他笑盈盈地望着方栖宁,“好啊,正好陪你一起调|教你的新朋友。” 重音押在新字上,方栖宁睨他一眼,直接拉开车门:“走不走了?” 谢乔绕过去,坐进驾驶座,发动之前看了看方栖宁俊逸的脸。 成长的道路漫长而艰辛,家庭的事儿另算,他有过很多今朝有酒的朋友,也有相携二十多年的大明星发小,对方栖宁谈不上喜欢不喜欢,因为—— 方栖宁就是他。 是另一维度的同一个他,他们不尽相同,在某些微小的角度又奇异地重合。 方栖宁回到家,在门口摁开客厅的吊灯,桌上的保温桶彰示着陆岸生活过的痕迹。谢乔和沙发上的猫猫大眼瞪小眼,一双蓝莹莹的眼睛望着陌生的人类,小猫凑过去用脑袋蹭了蹭谢乔,像是在试探风险,充满探究意味绕着他的裤脚转了一圈。 食盆里的猫粮还有富余,方栖宁蹲下来摸摸猫头,眼神柔和地说:“上回你住的那间还是原样,被子枕头我前几天收拾客房的时候一并拿出去晒了……怎么感觉像是提前准备好让你过来住的啊。” 方栖宁说着说着笑了起来,他原先耗费两年习惯了一个人住,人毕竟是群居动物,和谢乔相识之后,两个人偶尔凑在一起也蛮不错的。 谢乔脱下外套,单单套了件卫衣,朝他眨了眨眼睛,语带揶揄:“我说你是人|妻你还和我闹,为了只猫火急火燎往回赶,我大概下辈子也不会有这种时刻。” 小猫圆溜溜的眼睛水汽涟涟,两只前爪勾着谢乔的裤脚,喵呜喵呜冲他直叫。这种生物撒起娇来比人类不知高明几个度,勾得谢乔也没辙。 猫猫的注意力很快从两个人类身上移开,方栖宁拉开冰箱拿了一瓶水,大剌剌地往沙发上一坐。谢乔打着呵欠倚在贵妃榻上,伸手去够桌上的水,露出一截细瘦的腰,火烈鸟混合了不甚明显的鞭痕,红得愈发炽烈。 他瞥到方栖宁欲言又止的目光,满不在乎道:“借题发挥罢了,他想教训我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方栖宁叹了口气,走到电视机柜前面,在最下边的抽屉翻翻找找,扒拉出一个小药箱,按着谢乔趴在沙发上,挤出药膏放在指尖,慢悠悠地在他伤处推开。活血化瘀类的药膏味道都不怎么好闻,带着一股攻击性极强的刺鼻气息。 “宝贝,”谢乔扭过头看他,堆起了一脸认真的表情,“你再这样我就真的要和你那个旧情人抢人了。” 方栖宁头也不抬地呛他:“得了吧你,别整天瞎撩,万一遇上个愣头青,我看你可怎么办。” 手上的劲重了一分,谢乔吃痛,嘶声咽回腹中,继续和他互相埋汰:“这不是事,宝贝,你还是先把你的事琢磨清楚吧。” 方栖宁旋上盖子,不搭理他的话茬,凑巧手机铃声响起,谢乔从口袋里摸出手机看了一眼,一边接通电话,一边利落起身,往房间的方向走去。 方栖宁去洗了个手,顺手关掉客厅的灯,也回了卧房。 出门前煮的热水早已冷凉,杯壁的雾气一一散去,方栖宁半跪在卧室的地毯上,手机摔在大床中央。他费劲地把手机拽过来,左手两根手指缓慢地敲击屏幕,慢吞吞地打了几个字,发给一个做过层层手脚的号码。 ——你有继续查陆岸吗? 他和这个号码一般保持着一周一两次的联系频率,从不电联,原因是他们太过熟悉彼此的声音。 自从对方上次给他发来意味不明的一句话后,他们有近一周没有再短信联系。 对方的消息回得很快:“过段时间我找机会试探他。” 前路是一眼深不见底的幽井,一类人聚在相同的井底,方栖宁站在风眼中央,对着无数口黑洞洞的枯井。一口井已经足够叫他应接不暇,越往上走,井口突突裂开,突兀地凝结成一汪黑湖—— 鞭笞着他的身体发肤,混沌五感。 方栖宁盯着屏幕上的几个标准字体,情绪趋于稳定。每当平静下来,他就会突兀地怀疑起自己的记忆。 “会不会是我记忆出了差错?”方栖宁问。 这次隔了几分钟,对方才慢慢回过来一大段话。 “据我之后了解,孟秋华的助手当天的确和几家媒体有过联系。祸水东引是他的惯用手法,假使没有确切的证据,他不会做得这么绝。你知道,她是世界上最聪明的女人,不会孤注一掷,你既然看过那个u盘,它一定是存在的。 我猜,依照她的性格,她一定会把东西放在孟秋华伸手就能看到,但永远也不会注意的地方。一时找不到也没关系,孟家不干净是板上钉钉的事,他们全都逃不掉的。” 方栖宁十分麻木:“孟明奕回国迟认不得我,时间一长,孟秋华一定能知道我的存在。” “不会很久的。孟明奕浮在水面,将他扯出来很容易,弃卒保车的道理谁都懂,孟秋华更是个中高手。我们要做的是让水底下的东西一起浮上来,措手不及才能制胜,不是吗?” 方栖宁喘了口气,在放下手机之前回了最后一条信息。 “但愿。” 第21章 round3-3 早晨五点半,猫猫准时醒来,踱着步在客厅里来回打转。两间房门都是闭着的,它左右挠挠,没有一个人听见它磨爪子的声音,气哼哼地溜到客房,爬上陆岸之前睡过的那张单人床,短暂地安静了一会。 墙后的挂钟勤勤恳恳工作,地上的猫窝空空荡荡,方栖宁的睡眠时间一向不长,醒过来时就是这么一副场景。他心里一空,前几天陆岸在时,这里大多是有生气的,一人一猫皆在客厅等着他。方栖宁找了一大圈,从阳台到浴室,最终发现一团毛绒绒的东西卧在客房的小床上,蹬着腿睡得安稳。 心里的石头落了地,方栖宁这才得空收拾自己。 他盘膝坐在沙发上,一边咽着松软的面包,腾空去看手机屏幕。昨夜迷雾重重的号码没有再发来信息,反倒是微信里堆了一长串消息。方栖宁一一回过去,刚清理完,左下角又多了一个小小的数字一。 “睡醒了吗?” 昵称只有一个字,头像是家里这只娇气黏人的银渐层。方栖宁盯着那个“乱”字,恍惚了一瞬。 方栖宁刚和陆岸在一起那会儿,嬉皮笑脸地卧在陆岸腿上取笑他的名字,说嘴快的人只能念一个字,发不出两个音来。后来陆岸索性就把微信名改成了一个乱字,彻底顺了方栖宁的心意。 后来他亲自掰断了在国内用的电话卡,换了新的手机和号码,和过往断得一干二净。直到半月前在风眼的盥洗间重见陆岸,方栖宁喜忧掺半地报给他一串数字。虽说当时就重新加上了微信,但他一直没有刻意去看,消息一多,把陆岸的对话框给挤到了底下去,正中他的下怀。 心里说不上来是什么滋味,方栖宁发了一会儿愣,回复他一个嗯字。 对面突然弹了个语音通话出来,方栖宁连忙囫囵咽下嘴里的面包,支支吾吾地发出了几个破碎的音。 “小宁,”陆岸明显是在家里,周围很静,被白噪声包裹着,声音清晰地喊他,“你醒了?” 方栖宁扭头看了一眼挂钟:“这都几点了,昨晚睡得早,当然醒啦。” 陆岸特别啰嗦地问他:“睡得还好吗,夜里有没有做噩梦?” 方栖宁好怕他用这种哄小孩的方式对待自己,不受用吧是不可能的,但他又要面子,含含糊糊故作冷酷地扯开话题:“挺好,一早找我有什么事吗?” 说完他就后悔了,觉着自己口气太冷硬,别别扭扭地补充道:“有事可以来风眼找我。” 结果陆岸好似根本不在乎他的语气,声音十分坦然:“确实是要去风眼找你,我今天准备带一个朋友过去,之前你说可以继续和你见面,还作数吧?” “啊?”方栖宁迟钝道:“唔,你晚上直接过来就好,我大概七八点之后就在那儿了。” 猫猫给客厅的声响吵醒了,啪嗒啪嗒跑过来,方栖宁一把搂住它,忽然反应过来,迟疑道:“你要带的朋友……是奚路?” 隔着听筒方栖宁都能想象到陆岸脸上的笑意,立即意识到是自己犯傻了。 “不是哦。”陆岸煞有介事地回答他。 方栖宁小心翼翼托着猫爪,按捺不住好奇,却也不好意思主动问是谁,另辟蹊径道:“昨天最后就剩你和奚路了,我看他脸色不大好,他没为难你吧?” “没有,”陆岸不愿细说,慢条斯理地逗了逗方栖宁,“小宁,你问这个做什么?” 方栖宁跟只炸毛的猫似的,迅速反击:“我就随便问问,你不要多想!” “嗯,知道了,我不会多想的。”陆岸忍笑,一本正经地噎了回去。 小猫才修剪过指甲,肆无忌惮地在沙发套上乱挠。身边是他和陆岸的猫,听筒里是陆岸温润的声音,时隔一千多个日夜,方栖宁第一次觉得自己终于离开了蓬松柔软的云端,切切实实地行走在平地上。 大抵世间的安稳就是如此,即便陆岸话里的调侃意味几乎溢出听筒,但两人之间的熟悉与情愫还是替他消解了一部分懊恼。 “不说了,我要去陪猫猫玩,晚上你来了再说吧。”方栖宁立刻挂断了语音通话。 厨房里滴了一声,他才想起去拿面包时烧了一壶水。方栖宁心不在焉地给自己倒了一杯,没控制好冷热比,仰头喝下去,他卷了卷被烫着的舌尖,越发觉着自己真是蠢得没救了。 谢乔睡得可安稳,时针又转了好几圈才缓缓醒来,已经是下午了。方栖宁和他都是不需要上班打卡的闲人,作息规律比登天还难,但陆岸递了把梯子过来,硬生生让方栖宁往天上爬了好几步。 其实他骗了陆岸,一个多星期没吃药,方栖宁在试着提高抗药性,但梦仍然如期而至。陆岸陪着的那几天稍微好一些,频率会比平常低很多。昨晚他重归一人,闭着眼睛很快入睡,畸梦同样来得很快。 梦里依旧不止他一个人,方栖宁在新的居所里醒来,攥着枝条把昨天的旧花拿出来,换了兄长带回来的花束。和蔼的妇人早就被兄长辞退,并非是她照顾不周,方齐瑞自有打算,他规划好要单独和方栖宁生活一段时间,是由不得方栖宁提出反对意见的。 方齐瑞卸掉集团职务,在众目睽睽之下倏然消失,出现在英国一座不起眼的小城城郊。他的亲弟弟在这里苟延残喘,作为哥哥,他不会放任自己留在国内。 过量的尼古丁让方栖宁的大脑感到一阵眩晕,他皱了皱眉,小声抱怨:“哥——” 指间捻着烟卷的人转过身来,方栖宁抬起头,一张血淋淋的面孔钉在他的瞳孔里,从眼角到唇畔,房间里开了冷气,似乎骤然失灵,刺目的血液在热流中涌动,喷发出难以言喻的腥气。 不再鲜亮的红色液体浸透了半张脸,蜿蜒到脖颈前胸,看上去难看又难堪。方栖宁手脚发麻,摇摇欲坠,颤抖着嗓音:“哥,哥,你疼不疼……” 他们从同一个母体破胎而出,即便先后差了几年,某种程度上仍然是五感相通,方栖宁感觉脸上的皮肉在瑟瑟蠕动,他几乎闻到了同样的血腥气。 方齐瑞一定是太痛了,痛到他身体里的每一处都有了共鸣,让方栖宁无师自通地与他分担痛楚。 他尖叫着醒来,直挺挺地坐在床上,露着一张汗涔涔的脸,轻柔的布料贴着肩颈,睡衣又皱又乱,像是被人攥在手心揉捏了一回又一回。 房门骤然打开,方齐瑞急忙坐到床边,一遍一遍地抚摸他的脊背。 方栖宁着了魔一般抽出手,贴在哥哥的脸上,他睡得迷糊,带着哭腔软软糯糯地确认:“哥,是不是你,哥哥,我好害怕……” 月光冷浸浸的,嵌在漆黑一片的窗外。玻璃窗上的雾气早早散尽,映照着张牙舞爪的树影,宛如鬼魅朝他伸出了数十条手臂。 没有人回应他的话。方栖宁止住抽噎,颤抖着手覆上壁灯,橙黄灯光将房间完全笼罩,搂着他的人是方齐瑞,却也不是方齐瑞。 方栖宁咬紧牙关,眼泪扑簌簌往下落。 他第二次从梦中惊醒,恍然发觉这是一场梦中梦。 谢乔伸手在他脑门弹了一下,懒洋洋道:“想什么呢宝贝,吃个饭也能发呆,你是要提前步入老年生活了?” 落地窗外高楼矗立,落日的光晕参差不齐地罩在楼顶。餐桌上摆着他惯常爱点的几样食材,谢乔收回手,继续切割着餐盘里半生不熟的牛肉。 角落里的乐声轻缓悠长,方栖宁定了定神,用叉子扒了扒盘子里的松茸。 风眼的位置其实相当优越,占据了这座城市人流量最大的一隅,身处商圈中心,方栖宁和谢乔正在这栋大厦的顶层餐厅吃晚饭,电梯往下坠四十九层之后就是风眼的入口。 方栖宁放下叉子,犹犹豫豫道:“等会……陆岸说要带他一个朋友过来。” “怎么,”谢乔漫不经心地扒拉着鱼子酱,抬眼笑着看他,“有我控不了的场吗?” 对面餐桌上的西装男拿出戒指盒,方栖宁收回目光:“不是,我直觉有点奇怪,说不上来的奇怪。” 依照他和陆岸现在不尴不尬的关系,陆岸还要带个陌生人过来,实在是很有问题。方栖宁的智商时而在线,他很难不多想。 “宝贝,你是不是在害怕他发现什么?”谢乔冷不丁开口。 方栖宁一点也不意外他的直觉,点点头:“你知道的……我一直睡得不好。” 他讲得很委婉,同时也相信谢乔一定听懂了。 “不会,”谢乔斩钉截铁,旋即给他吃一颗定心丸,“任何人在你和萧……萧栩是吧,在你们同时出现的时候,他就是活体靶子啊,那小孩的状态太差了,谁都能瞧出来问题。” 方栖宁喃喃道:“那就好。” “你前男友是个人精,多半在玩替你排忧解难那一套,”谢乔随口问:“萧栩帮过你什么忙啊,你对他还挺上心的。” “不算帮忙……就是做了件挺难得的事儿。”方栖宁神色格外自然,平静地说了出来。 第22章 round3-4 对面餐桌的求婚戏码进入收尾阶段,方栖宁这边也堪堪要结束晚饭时间。 方栖宁早早推开餐盘,歪着脑袋发呆,谢乔理了理衣襟,忍不住对着他翘起了嘴角:“走吧。” 顶层用餐的人不太多,中间大约有十几层是酒店的范畴,这段时间恰好没什么人,电梯一路畅通无阻。 谢乔直直地望着左上角的红外监控,得闲和他说话:“对了,你还真是我的救星,昨晚我亲爹带着司机杀去找我,扑了个空。” 方栖宁想了想:“就是昨晚那个电话?” “嗯,我过段时间得重新换套房。” 电梯叮了一声,到达地面。门口的迎宾小姑娘雀跃地站起来和方栖宁打招呼,方栖宁笑笑,和谢乔并肩走了进去。 天一暗下来,城市的各个角落就开始热闹起来,风眼里陆陆续续来了一部分客人。考虑到今天也许会有更多的人过来,方栖宁找了个半开放的卡座坐下来。 不多久就有男人端着酒过来搭讪,风眼开到现在大半年,谢乔和方栖宁一直藏在他的小隔间里,从里面往外看,外面的人却看不到纱帘里面的情态。 来人是一对儿同性情侣,目的再明显不过,方栖宁不擅长和这类人打交道,但谢乔对此游刃有余,端着酒杯冲着沉稳一些的男人轻笑:“你是想让我和你一起上他,还是你一个人玩儿双|飞啊?” 另一个面嫩的男孩转了转眼珠,把主意打到方栖宁身上:“哥哥,你不和我们一块儿玩吗?” 方栖宁语塞,只见那个高个1眼睛亮了亮:“你想怎么玩都行。” 谢乔不动声色地挡开一只作乱的手,笑意不减:“下回再说吧,我今天只陪我的——宝贝。” 他拖长了音,小臂搭在方栖宁腰上,朝两人挑了挑眉。 男孩明显不死心,娇声向谢乔要联系方式,谢乔自然是不会给的,四两拨千斤给拒了。这对情侣依依不舍地离开卡座,男人看起来是真的被谢乔给勾住了,adam端着两杯酒过来,忙里偷闲竖起手指:“谢哥,刚才那男的送你和老板的。” 方栖宁笑了:“嗯,挺好,又给我创收了。” 谢乔敲敲桌子:“你先坐会儿,免得等会又有不长眼的过来烦我。” “哎,好嘞。”adam应声停下,笑嘻嘻地说:“我看着不面熟,应该没来过几次,不然怎么连我们方哥都不认识。” 方栖宁撇撇嘴,抬眼瞥到前方的大屏,正配合酒吧里的音乐播放着一段影像,像是某部电影的片段,与风眼常用的曲目略有出入。 adam见他目光停留,立刻替他答疑解惑:“璐璐最近迷上一个男明星,夹带私货呢这是,哼,我看着还没老板一半帅呢。” 方栖宁啐他:“别,悠着点吹,不给你涨工资。” 无伤大雅的小事,方栖宁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儿就转过了脸,忽然发现谢乔盯着屏幕多看了两眼。 “哎,我好像认识这人。”谢乔看了半天冒出这么一句。 adam惊奇道:“谢哥你认识啊,那璐璐可得过来抱你大腿了。” 谢乔又仔细看了一眼,说:“对,朋友的朋友,一块儿喝过酒。” 镜头定格在男演员放大的正脸,轮廓立体,五官和谐,三庭五眼颇为标准,是那种挺适合放在大银幕上的人。方栖宁一怔,忽然觉着这人挺面熟,但他回国不久,更是极度抗拒文娱界的一切消息,仅仅是看上去面熟而已。 谢乔凑过来笑他:“怎么了,你也看上言元了?” 方栖宁摇摇头,他确信自己对这个名字并不熟悉,可那种近在咫尺的感觉一时间萦绕不去。很多时候顿悟之所以是顿悟,就是在一瞬间发生的事儿,方栖宁抿了一口杯中浅色的液体,忽地抓住了脑袋里闪过的一缕蛛丝。 气质南辕北辙,荧屏上的男演员冷硬孤傲,让人无法想象他做出俯首称臣之举,而方栖宁在另一张脸上见过无数次曲意逢迎的表情。 钟遥的下半张脸,和他足足有七分相似,然而一双眼中流转的情绪完全不同,即便两个人站在一起,也不会立刻叫人察觉到相同之处。 方栖宁尚在遐思,adam已经利索起身,给前后脚到来的几个人挪开了位置。 萧栩是最先到的,这会儿已经不算早了,方栖宁让他坐在自己旁边,问:“有事儿耽搁了吗?” “没……没有,今天工作量大,我加了会班。”萧栩吞吞吐吐地说了个原因,他哪儿能不知道这是又替同事加班了。 方栖宁也不好直接戳穿他,任他打马虎眼儿就算过去了。 谢乔胡天侃地聊了一会儿,开口问萧栩是做什么的,得了答复后说:“累死了,不然你来给我当助理吧,我正准备过段时间开个画廊。” 他想一出是一出,手指顺着杯壁打转,一副认真的模样,唬得萧栩一愣一愣的。 “你是画家吗?”萧栩艳羡地问。 轻松又自由,他听见谢乔的职业后一点儿也不意外,仿佛谢乔就应该是这样恣意自在的人。 谢乔笑了笑,不紧不慢地为下文做铺垫:“高看我了,三流画手,奖没得过几个,艺术在我这儿拿来赚钱了,谈不上画家。” 方栖宁贫他:“马上和风眼联合卖票,在风眼消费满三千的赠一张画展门票。” 谢乔作势打了他一下:“闭嘴吧你,你怎么不去和大安寺联合卖票呢。” 大安寺,南城著名寺庙,僧人众多,规模颇大,不以佛法闻名,倒是年年七夕都有一大批去求姻缘签的。 萧栩弯起眼睛,喝了一口酒,吹散了从外面沾染的凉意,脸色也不像才进来的时候一样不大好看。 谢乔叹了口气:“等画廊开起来,我的睡眠质量恐怕就要越来越差了。” 方栖宁还以为自己听错了,这人一觉能睡到下午两点,他要是失眠难捱,那方栖宁岂不算是日夜清醒了。 “啊?”萧栩有段时间也是彻夜难安,犹犹豫豫问道,“是失眠吗?” 谢乔说:“是啊,现代人通病了吧,我去医院挂了个号,一直在吃药呢。” 他很快将这个话题揭过,方栖宁在桌下碰了碰他的手,谢乔递了个眼神给他,意思是路给你铺好了,接下来怎么做知道了吧。 没了adam挡抢,陆续又来了两三个搭讪者,谢乔隔岸观火,萧栩缩回壳中,出面拒绝的只剩方栖宁。他一一送走来人,黑影又一次笼罩过来,烦得方栖宁直接冒了一句:“不约。” “……小宁?” 温润的声音在金属风的背景乐里变了调,方栖宁登时转过身,干巴巴地说:“啊,我以为是过来搭讪的陌生人。” 陆岸穿得十分休闲,而他身旁立着的男人却是西装革履,轮廓硬朗,乍一看不像是来酒吧喝酒,更像是准备出席什么正式的晚会。陆岸不介意地笑了笑,介绍道:“我朋友,叫他ryan就可以。” 方栖宁平和地和那位ryan打了个招呼,给两人让出了位置。 谢乔终于和陆岸正面对上,在方栖宁介绍一圈儿之后,意味深长地挑眉:“久仰久仰。” 拓宽交友圈就是像滚雪球一样,愿意去迈出一步,聚会认识新人,就能把社交落在实处。谢乔天赋极高,说起话来热情又随和,毫不费力就将场子热起来。 他正说着在另一家酒吧遇着的趣事,语气熟稔,口吻轻松,方栖宁不得不感谢他替自己打开了局面。 ryan的确有着专业的素养,在桌上谈笑风生,前脚能聊油画,后脚也能说出印报刊的流程,顺便拨冗和方栖宁说上两句酒的成分,天南海北地和每个人都能聊上几句。 似乎真的只是来交朋友的。 桌面下,方栖宁慢吞吞地摁亮手机屏幕,在搜索栏里盲打了两个关键词。一个ryan,一个心理学,迅速跳出了几千条搜索结果,前几条满满当当都是与ryan相连的期刊标题。方栖宁低头往下划拉一页,蹦出一张像素不高的图片。图里的人和对面的男人不仅共享了ryan这个英文名,还共用着同一张脸。 不过两秒的时间,方栖宁又重新抬起头,加入桌上气氛融洽的谈话。 ryan和在场每一个人都交换了联系方式,他普通话说得很好,一点儿也不像在国外呆了十年的人,口吻热情却不过火:“下次有机会再聚。” 陆岸和他一起出门,谢乔起身时沾到了酒渍,顺路去了一趟盥洗间。卡座里只剩方栖宁与萧栩,酒气醺得萧栩脸颊微红,眨着水润的兔子眼转过脸,细声细气道:“方哥……我有事想和你说。” “嗯?”方栖宁说:“什么事?” 萧栩眼神飘忽,难为情地小声说道:“我不能在你这儿白吃白住……” 方栖宁一听就笑了:“那怎么办,你还在上班呢,晚上再来做侍应生,打第二份工?” 冲动之下搬出来已经是一个星期之前的事了,萧栩现在处于骑虎难下的状态,既不好意思白住,又害怕回去之后继续受奚路的宰割。 第23章 round3-5 办公桌对面的王姐轻车熟路地扔了一沓文稿给他,说是来不及接儿子放学了,萧栩唯唯诺诺地应下,校对完内容后已经是整间办公室最后一个离开的人。 偶尔萧栩也会想这样的日子究竟是正常还是不正常,半小时前那位ryan先生说他忍受不了上司的压迫,另起炉灶对他而言宛如探囊取物,于是他果断利落地辞了职回国,在这座酒吧里与他们畅谈。 这是和他完全不同的人,也是他做梦都想成为的人。 递交辞呈的流程只需要三步,编写,发送,等待回复。 简单便利,走个过场而已,大多情况下上司也不会刻意去卡他这种不起眼小职员的流程。辞职意味着重新开始,换一份新工作,他的人生会因此而改变吗? 萧栩不知道。 他总是刻意回避类似的问题,沉默良久,只觉自己给不出方栖宁一个像样的答复,声音细得跟蚊子哼似的:“也是可以的。” “可以什么?”方栖宁啼笑皆非,说,“时间掰碎再压缩,我看你脸上得再挂两个黑眼圈。” 谢乔恰好这时候回来了,方栖宁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黑白分明的眼珠放得柔和:“我这儿不缺服务生,等乔儿的画廊筹备好了,你去帮他的忙就行了。” 角落里驻唱的女生撩了撩鬓发,线圈滋滋冒着电流,嗓音比许多线上歌手更具磁性。谢乔听得出神,拉着萧栩往歌声的方向走,不忘回头丢给方栖宁一个暧昧不明的眼神。 方栖宁还没来及辨别眼神的含义,意义本人就站到了他面前。 “你怎么回来了?”他忽然怯住了,闷了半天憋出来这么一句像是在赶人走的话。 陆岸笑言:“ryan不是三岁小孩,自己打车回酒店就可以。” 略微刺目的灯光透过人群照在方栖宁脸上,他抬起手遮了遮眼前的光,忽然发觉他们俩正站在座位之外,吸引了周围一部分好事的眼光。 方栖宁很不喜欢这种目光,侧过脸对他说:“跟我来这边。” 风眼里遍布着酒水的气息,穿过层层叠叠的人群桌椅,方栖宁带着陆岸在他的小隔间坐了下来。他习惯性拉上纱帘,挨着椅子才反应过来,和他一同挤在狭小空间里的人不是谢乔,而是陆岸。 方栖宁先发制人:“ryan今晚聊了很多,但刻意避开了一个问题。他只说自己从新西兰辞职回国,却一个字也没有提他的工作……为什么?” 他直勾勾地盯着陆岸,相较之前,胆量大了不是一星半点儿。 陆岸身量修长,又穿了一件长风衣,更显身材的优势。他一开始就没打算瞒着方栖宁,他和萧栩并无别的关系,把ryan找来帮忙也纯粹是为了方栖宁。 萧栩这一环是他最初忽视掉的,见到方栖宁对萧栩格外上心,他才又重新查了一遍。陆岸得知原委后不禁默然,三年前警方的查验结果一出,几乎所有媒体都将矛头指向已经身死的退隐影星,唯有南城晨报的一个小小记者坚持为她说话。 如果说这就是方栖宁的原因,那也无可厚非。 陆岸眼睛含笑看他,半天不出声。方栖宁给他盯得直发毛,没什么力道地一拍桌子,嚷嚷着喊他的名字:“陆岸!” “在呢。”他这回倒是痛快应下了。 方栖宁隐约感觉自己在瞎扑腾:“你怎么不回答我的问题?” 光是看着方栖宁故作冷厉的神色就足够让他觉得有趣非常了,陆岸甚至没笑,端着一张俊朗的脸正色道:“ryan是我父亲旧友的儿子,十年前移民,最近假期充沛,被我拉回国办点小事,至于他的职业—— 小宁,你已经知道了不是吗?” 他一下捅破那张窗户纸,方栖宁略微有些无所适从,沉默了一瞬,索性破罐子破摔:“对,但是我可以自己去找医生……” 陆岸摩挲着指节,说:“你没必要把我们分得这么开,我也不会仗着做了一点小事就要求你做什么,不是吗?” 他耐着性子,巍然不动,好几秒后,方栖宁让步了。 “谢谢。” 他试过主动和陆岸分开,中间的几年已经让他尝够了其中滋味。今天陆岸却和他说,你不必把我们分得这么开。 事情发展到如今这一步,方栖宁脑袋再乱,也能抽丝剥茧找到错漏之处。谢乔笃定的答复并不能给他带来多大的安慰,或许正如他所说,陆岸还没有察觉到方栖宁心里一直没有消失殆尽的病症,但陆岸必定是知道了掩藏在时光里更多的秘密。 再心善的人也不会花心思去救治仅有几面之缘的人,方栖宁愿意拉萧栩一把,为的是因果循环四个字。 那陆岸呢,他又是为了什么。 方栖宁心乱如麻,他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水,一张脸从耳根处开始泛红。 桌上的手机嗡鸣了一声,两人不约而同想起上次的乌龙,相视一眼又迅速别开。方栖宁确认是自己的手机才够了过来,看见那一串毫无规律可言的号码时,费了好大的劲才抑制住不去瞄陆岸的神情。 那是一种近似于小孩儿在父母面前撒谎的惶恐不安,他很怕陆岸从别处得知自己不曾多提的家庭,更令他恐惧的是陆岸多半已经知道了。 一个白手起家的商人父亲,一个年少成名的影星母亲,子承父业的哥哥,以及吃喝玩乐的方栖宁。哥哥从小被狗仔追得不得安宁,父母吸取了教训,在母亲怀他时就搬去了国外的不知名小岛,安安稳稳诞育下第二个小孩,将方栖宁保护得极好,除了极少数可信的亲友,甚至无人知晓方家添了个二公子。 这本是再正常不过的家庭组成,不同于其他二代的肆意张扬,方栖宁极为享受来自父母兄长的保护与宠爱,在陆岸交往时也很少提及自己稍显特殊的家庭。这是刻在他骨子里的习惯,并非刻意隐瞒。 方栖宁以为这辈子不会再有和陆岸相处的机会,也做好了就此沉沦的准备,陆岸像一份层层叠叠包装好的礼物,他对着精致柔顺的缎带就已经足够喜欢,一层一层剥开封皮不仅不会疲倦,情感反而愈发强烈。 毫无预兆的讯息内容很短,满打满算只有寥寥三个字,写着,上钩了。 上帝总是好作弄人,轻而易举就能将一个人的性格改换。方齐瑞十六岁的暑假就进了爸爸的子公司做事,用发胶固定住软软的额发,一身黑穿得老气横秋,忙到晚上司机来接时总是要改道去另一条街的餐厅,打包捧上一碗糖芋苗回家,故作嫌弃地放到方栖宁房间桌上。 方栖宁那会儿才十三岁,矮矮小小的一只,身高不过一米六五,站在哥哥旁边是个实打实的小孩子。桌上的糖芋苗揭掉了餐厅的包装,改换成熟悉的小碗,方栖宁吃了一口,尝出了味儿,蹦蹦跳跳地和家里的妈子说话:“阿嬷,是我哥回来过了吗?” 妈子得了大少的指令,缄口不言,方栖宁撇撇嘴,又回到自己的房间去,哼哧哼哧握着小勺子,自顾自地腹诽方齐瑞。 方栖宁是很清楚他这个哥哥的脾性的,万事握在手里才能放心,弟弟是小孩儿,长到二十多岁也还是小孩,他做什么不必和弟弟报备,替方栖宁包办所有就好。 母亲说方齐瑞的性子太冷硬,软一软就好了,他也是妈妈的小孩,不必活成一个坚硬的大人。方齐瑞彼时正在筹划一场大冒险,他听不进去的,依旧我行我素,暗地里做着他的事情。 死亡之于他是一次效果卓群的矫正。 妈妈的每一次叮咛,都是对他的劝阻,方齐瑞一次也没有听,忽略了漫长的量变过程,一步跨越到质变。 他终于成为了另一个自己,最后一次自作主张是把方栖宁送出国,之后每走一步,都如同敲响丧钟一般,时刻向方栖宁报备。 父亲入狱,母亲身死,方栖宁不再只是方栖宁,是他唯一的亲人,是他埋在土里的母亲留在人间的最后一块肉,是他的一口气。 方栖宁盯着屏幕上的三个字,横平竖直的字体渐渐生出四肢,幻化成千奇百怪的形态。他为了摆脱这可怖的一幕,静静敲下了另一行与此无关的字句。 ——哥哥,我想吃糖芋苗了。 他对着手机沉默的时间太久,久到陆岸主动开口:“小宁?” 方栖宁忽然觉得,他这辈子可能都没法做到举重若轻。他就是这么个愚钝的人,在陆岸面前更是藏无可藏,于是他仰起脸,一颗心飘飘忽忽往下坠,勉强开口:“你既然知道我和萧栩交好的理由,那就不应该和我继续纠缠下去。” 这不是一个好的时机。陆岸默了一刻,揣着明白装糊涂是持续不了多久的,他很想握住方栖宁发抖的手,却也知道这么做不大合适。 方栖宁深吸了一口气,抽丝般缓缓吐出来:“……那天在盥洗间遇见,我是在等范至清,没想到先等到的竟然是你。” “我知道,”陆岸脸上的笑意垮了一瞬,直截了当地承认,“我是刻意截胡的。” 第24章 round3-6 方栖宁露出了一个惨淡的笑,直视他道:“我在英国呆了两年多,连她下葬的日子都回不去,是不是很没用?” 陆岸的心口凭空被揪住,只听方栖宁继续说道:“享了二十多年的福,不可能一路顺到尾。我回国至今没有去看过爸爸,我不能去,我没有理由去,方家只有一个金蝉脱壳的大少,哪里来了一个横空出世的二少。认得我的人凤毛麟角,有坏处自然也有好处,你看,孟明奕就完全不知道我是谁,是不是?” “我花了好长时间理清文娱界那些盘根错节的关系,孟家如日中天,钱权都在手里握着,老子在影视协会做到一把手,几个儿子各有各的风光,沉寂了一两年复又再起,处理地干干净净。为了维持现状的平衡,知晓一二的人犯不着开口。至于更多的人,更不会把一个退隐女星的死联想到孟家头上。” 他并无询问陆岸家世的打算,到了这个份上,知不知道也没所谓。左不过也是哪位资深人士的子侄,养了一身与世无争的气性,甜甜蜜蜜和十九岁的小男友谈个恋爱,还要被迫卷入男朋友家中的琐事。 流走的时间是没有颜色的,不会非黑即白,方栖宁的心却可以找到一片灰色地带,在动态心电图里时缓时快地左右循环,冒出一个一个尖锐的角。 他飞速地灌完一杯酒,发觉自己也要说出那样无趣的话了。方栖宁的口吻很平静,没什么表情地看着他:“陆岸,你看,我已经不是以前那个天真无虑的我了。” 纱帘隔开外界的衣香鬓影,隔不开嘈杂吵闹的嘶哑乐声。 酒吧里沉重的人声和两人的呼吸声重叠在一处,陆岸伸出手想摸摸他的头发,微小的动作在半空中滞住,又收了回去。 方栖宁的脑袋像楼上装修的电钻旋入地基,他说了很多不该说的话,基本上算是和陆岸赤诚相见,说到底也只是将他们彼此心知肚明的事儿给摆到了台面上。 他像戳破了橡胶的球,乍一看完好无损,实则正缓缓地抽丝吐气,渐而干瘪。 方栖宁无意识地看向帘外,凝成一个光点的灯柱渐渐胀大,愈发贴近。他看见了熟悉的标牌,红色的门墙,分不清现实与虚幻,近乎茫然地收回了目光。 他不常怨天尤人,事情发生了就是既定事实,而接受现实不意味着能承受无端的灾祸。方栖宁闭着眼,微长的发丝遮住了一截白皙的脖颈。看上去好像睡着了许久,思维却是清醒的,不断倒放着昨日种种,试图找出一两条蛛丝马迹,来为他的失态买单。 陆岸终于开口,端着一副普度世人的英俊面容:“在你心里,是不是从来都不会有依赖我这个选项?” “不是……”方栖宁无从辩解,佝偻着肩颈,惶然抬头看向他,连短暂的一眼都是小心翼翼的,生怕一不留神戳破了泡沫。 陆岸的眼光平静地扫过他:“两个人长长久久地在一起,依靠的不仅仅是一开始的心动。我们一起生活两年多,互相纳入对方的生活轨道,对彼此的习惯和心思不能更熟悉,荷尔蒙作祟很快就能退潮,我一直都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小宁,你觉得我不该为你的人生买单,但实际上你已经是我人生里的一部分。我偶尔会担心,担心你还年轻,承受不了把自己的人生和另一个人绑在一起这样重大的决定,这是我的错。如果我早一点知道,你怕的是耽误我的前程,我应该在三年前就把你绑回来。” 过去的几年,在方栖宁骤然离开之后,他才后知后觉地去了解小男友的家庭背景。此前他们只顾彼此相爱,是他过于自信,也是他短暂失去方栖宁的诱因之一。 他应该在方栖宁最无助的时候把人圈到怀里,告诉这个刚刚失去母亲的小孩,不要害怕,我们一起面对。 “时间过得那么快,小宁,如果我再不把你找回到身边,我们分开的日子就要比在一起的时间更长了,”陆岸微微朝他张开了双臂,语气再自然不过,“你过来让我抱抱你,好不好?” 或许是言语中带了浓重的蛊惑色彩,虚虚实实散发着诱人的香气。方栖宁真的恨惨了他,翻过恨的背面,更忍受不住的是爱。 方栖宁两条手臂紧紧环住眼前人,高脚凳紧贴桌台,无疑不是个适合搂搂抱抱的场合,一个男人没骨头似的扒在另一个男人身上,四周潮湿的空气如同沸腾的热血,喧嚣吵闹,包裹着心无杂念的两人。 他一手握住陆岸比他大一号的手掌,从指缝滑过,十指交扣。帘外涌起一阵热潮,掌声雷动,尖锐的口哨声一阵接过一阵,必定是演起了酒吧里的保留剧目。他们谁也没有管外面的杂声,陆岸另一只手绕了过来,去拢他微长的黑发,随后停在后颈,不轻不重地搂住他,仅仅是一次迟来的安慰。 方栖宁内心充斥着不断交替的热流,呼吸困难,喃喃自语:“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真的想分手……” “我知道,”陆岸抚着他的后颈往自己怀里贴,竭尽所能驱散他心中的惶惑,“我都知道,我没有怪你,宝宝。” 方栖宁鼻尖发酸,他很久很久没有哭泣,泪腺仿佛抽离身体,即便如此情状,也只是微微带着哭腔,绵绵软软地倚在陆岸怀里:“我在大安寺捐了很多香火,让住持腾了一个小房间摆牌位,但我一次都没有去过南山墓园,一次都没有。” 陆岸指腹拂过他发红的眼皮,轻声说:“会有机会的,我会和你一起去。” 他是个很矛盾的人,在家人和恋人面前都是颇为幼稚的一方,却在同时失去这两者之后,奇异地做了一些成熟的举动。 恋爱时恨不得天天黏住陆岸,去往英国的每一天里,方栖宁除了在最痛的时候,从来不会想起他。 他知道自己生病了,在目睹母亲从玻璃花房外一纵而下的时候,他就已经病入膏肓。那天起方栖宁不再完整,他试过很多种治疗方式,躺在冰冷发白的病床上度过了无数日夜,用一粒一粒的药丸填满身体的罅隙。 方栖宁至今不敢说自己已经痊愈,抽屉里的药瓶就是铁证如山。留下的后遗症一直挥之不去,如今还加上了一条名为患得患失的病症。何时痊愈是个未知数,他积极地参与疗愈,为的不止是自己。 人总是尝到苦头才格外珍惜眼前,可方栖宁不是这样的,他在失去前就已经足够爱陆岸,中间吃苦的那几年是火山底下尚未喷发的熔岩,伤筋动骨不止百天,他没有一刻不渴望回到从前那段自在如风的时候。再见到人的时候,反应总是要激烈上许多倍。 他好想以一个健康快乐的躯壳重新回到陆岸身边,但这世上还有许多未竟之事等着他去做。母亲长埋地下,父亲身陷囹圄,兄长比他病得更重,掰着指头过日子,不知道哪一天就会猛然爆发,他怎么能够在这种情况下去拖累陆岸。 陆岸才刚过三十岁,在工作的路上走得顺顺当当,人人都敬他三分薄面,内心比皮囊更漂亮,他还会找到比当初的方栖宁更美好的男孩子,或者是女孩子。 可是陆岸在这个时候出现了。 他是陆岸呀,是他心甘情愿全身心托付的陆岸。 人非圣贤,方栖宁更是彻头彻尾的尘世俗人。在他的字典里,亡羊补牢几乎是一个无法存在的词汇,他很怕这是一场梦,因而更要在梦中抓紧唯一的光源。 他闭上眼睛又睁开,往后退开一些,虔诚地仰起脸:“陆岸,我现在很不好……可能你喜欢的很多特质,现在的我早就没有了。唯一剩下的,只有一点微不足道的喜欢。你如果愿意接受,再等一等,等我重新追你一次好不好?” “不好。”陆岸答得干脆,不留一丝余地。 仓皇和惊恐又重新浮上方栖宁的脸庞,他嗫嚅着嘴唇,想要辩解些什么。陆岸看不得他这样颓丧可怜的神情,温热的手掌捧住方栖宁的脸颊,时隔许多日月,再次由他主动亲吻上这个属于他的男孩。 意志会说假话,可身体从来不会。这是一个再柔软不过的吻,陆岸轻轻咬在他微红的下唇,像羽毛搔过,不留痕迹。湿热的呼吸吞吐在周身,陆岸难得强硬地抬起方栖宁的下颌,让他直视着自己。 “不要再蹉跎时间,你还想让我等多久?”他低头吻过方栖宁的眉眼鼻尖,把人揽在风衣下抱得更紧,“你告诉我,你想不想和我在一起,点头就是同意,没有别的选项。” 风眼里热闹依旧,方栖宁在陆岸瞳孔的倒影里看见了自己,他何其幸运,在失去无数之后还能找回来一二。 方栖宁根本招架不住,眼圈红红望着他,幅度极小地点了点头。 第25章 round3-7 幽幽的月光照在街道上,陆岸开了车过来,静悄悄地停在街边。方栖宁揉了揉眼睛,迈进副驾驶,从后座拽了一只抱枕放在腿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捏着柔软的枕芯。 门卫没见过陌生的车牌号,横杆直直地挡在小区大门前。方栖宁正打算摇下车窗,陆岸却忽然停下来了,熄火拔钥匙,一边和他说:“就停外面吧,我陪你走一截。” 陆岸自然地牵住他的手,方栖宁有点儿不好意思,小声说:“岗亭里有人。” 陆岸置若罔闻:“天黑了,没人看得见。” 两个年龄加起来快到花甲的人玩起了中学生才会心动的牵手游戏,今夜的云层很厚,方栖宁抬头看了看黑亮的天空,他默默记住了今天的日期,从一七年的一月八号到今天,过去了三十四个月,经历了困顿难捱的痛苦,他终于迎来了值得纪念的一天。 方栖宁突然惦记起正事,晃了晃两人交握的手掌。陆岸比他高很多,大约有七八公分的差距,微微偏过头,问他:“怎么了?” 明明已经快到十二点,楼层里的灯光还是很足,每隔几户明暗交错,快走到电梯口,方栖宁才慢吞吞说出口:“love shuffle还是要继续,你知道我……” 方栖宁头脑发热地和陆岸复合了,现下心里又觉得对他不起,不可避免地颓丧起来。他的生活还是乱糟糟一片,就要和陆岸谈一对一的感情,实在是十分不要脸。 电梯慢慢升上去,陆岸顿了顿,在方栖宁发旋上胡噜了一把:“我知道。” 方栖宁闷声道:“一开始我的确是奔着打破底线去的,比我想象的要难很多,看到范至清那张虚浮的脸也很让我犯恶心,我一直和自己说,和这些人打交道,就看五个字,舍得一身剐。但那天你突然出现在我眼前……我是怎么也下不了决心了。” 廊道里的灯管是触控的,任方栖宁嗡嗡说一大堆话,也不会叫它亮起来。 陆岸在黑暗里捞住他的一只手,放到唇边亲了一下,声音很低:“以后不用了,我会陪着你。” 酥麻的触觉从手背开始蔓延,方栖宁很没底气地把其余六人分析一通,讲到钟遥时噎了一下,陆岸哪里不知道他是在喝干醋,简略地解释道:“钟遥依附孟明奕生存,但他并没有完全丧失自我意志。” 方栖宁瞬时明了,沉默了一刻,脑子里想的是陆岸的确如方齐瑞之前的短讯所说一般,藏得很妥帖。 陆岸摸了摸他的头发:“别瞎想,我也没你想象中那么神通广大,等改天带你去见我父母。” 他似乎能够洞穿方栖宁的心事,方栖宁一惊,胆怯条件反射地先冒了出来,支支吾吾地嗯了一声,把每个字都说得很轻:“他们会接受吗?” “他们都不是古板的人,”陆岸喉间溢出笑意,“关于这件事,我们有时间慢慢说,不用担心。” 方栖宁还想再说些什么,把时间多留住一会,在家门前攥着陆岸的衣摆,像个不愿和男朋友分开的中学小女孩。 小区楼道里的监控是有夜视功能的,陆岸一点儿也不在意,他将方栖宁吃的死死,在背对着监控器的方向印下了一个晚安吻,轻轻松开黏人的男朋友,软声安抚他:“我回去了,小宁,明天见。” 他的车还在小区对面停着,方栖宁站在窗边往下看,明知一眼看不到外边的景象,还是固执地停留了几分钟。 按了几个烂熟于心的数字,方栖宁推开房门,赫然发现谢乔正在沙发上盘腿坐着,房里的另一个活物猫猫在和爬架斗智斗勇。电视屏幕上播放着最新一期的综艺节目,他看得津津有味,脸上还挂着笑意。 谢乔拿起遥控器按了暂停,拍了拍身下的软皮沙发,笑容不改,还添了一丝惊讶:“宝贝,你回来啦?” 方栖宁回到安全地带,径直往沙发上一扑,歪歪扭扭地倒在谢乔腿上。 谢乔调整了一下坐姿,让他躺得更舒服些,笑嘻嘻地用手指刮过方栖宁微红的脸颊,问道:“love shuffle找不到真爱,但是能让破镜重圆,是不是?” 方栖宁没好气地打开他的手,闷不吭声地应下了他的说法。 小猫见他回来,找到了新的玩伴,啪哒啪哒地迈着脚步跑了过来,一跃跳上沙发,在方栖宁身上踩来踩去。 方栖宁偏过脑袋,问:“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唔,半个多小时之前吧。”谢乔重新按开电视,用综艺节目的欢声笑语当作背景音乐。 方栖宁一骨碌坐起来,反应不及的猫猫从他小腹滚到一旁,圆溜溜的眼珠透着茫然,笨得简直不像是猫科动物。方栖宁一边笑,一边摸着毛茸茸的颈子把小猫捞到怀里。 “你这人也忒坏了,”谢乔抨击他,“连小猫都欺负。” 方栖宁低头亲了一口猫猫,头也不抬:“胡说八道,这是我儿子。” 谢乔用一种看傻子的眼神瞥了他一眼,沉沉叹了口气,摸着猫耳朵说:“行吧,小侄子。” 屏幕里的主持人为了综艺效果夸张地掐着嗓子说话,方栖宁无意瞄了一眼,说:“旁边坐着的是尧哥吧。” “是呀,他和我炫耀说他在这期节目里特帅,”谢乔调低了一格音量,搁下遥控器,脑袋里忽然跳出来件什么事儿,说,“对了,光顾着和你乱聊了,我回来没几分钟,有个送外卖的敲了门,问我是不是方先生。我给拿进来放厨房了,你点的外卖?” “没有啊……”方栖宁话音未落,忽地卡了壳,起身就往厨房走。 他在门外逗留了太久,本该冒着热气儿的糖芋苗已经褪温,黏黏糊糊地结了一层汤皮,捧在手里只剩最后一缕温度。略微发硬的元宵黏结在一块,方栖宁握着食盒里捎带的塑料勺,粗糙又简陋,吃了一口,不怎么甜。 方齐瑞是真心爱他,他想。 夜很深了,方栖宁抽出一根烟,插进嘴里点上。这是一个追过他的女孩儿丢给他的,本地烟,蓝色外壳,正中印着辟邪的图案,据说很甜。抽屉里摆了一排各式各样的烟盒,他像小孩识字一样熟悉这些牌子,却极少点上一根,连火机都是从谢乔那儿摸来的,家里不备着这玩意。 这是他第二回 抽烟,头一回是去年的生日。方齐瑞握着锯齿分明的刀子,切开甜甜腻腻的蛋糕。火机搁在桌上,点完蜡烛不能就让它荒废了。方齐瑞顺手抄起来,上下牙咬着过滤嘴,用手挡了挡,烟雾从指缝里漏出来,他瞥了一眼方栖宁,索性打开阳台门去外边抽。 方栖宁嘴里塞满了甜腻的奶油,舔了舔上颚,甜味儿还没散尽。他慢慢走到阳台,盯着吞吐云雾的方齐瑞,伸手拿下了那支烟,直直地往自己嘴里放。 方齐瑞抽的是外烟,劲儿大,方栖宁不得其法,半天吐不出来气,只觉嘴里一股苦味。 “小二。”方齐瑞眯起眼睛看他,搂着腰把人往身前一拉,伸两根手指拽出来半截烟,碾灭火星,往透明的烟缸里一扔。 刚才捻过烟卷的两根手指按在方栖宁嘴唇上,来回碾了两下,方齐瑞收回手,说:“乖一点,给哥哥抱一下。” 方栖宁乖乖地贴过去,是那种全身心依赖的抱法,藤蔓般缠住他。方齐瑞十分受用,垂下头,脑袋搁在弟弟的颈窝里,意味不明地舔了上去。 “……痒。”方栖宁缩起手指,小声抗议。 方栖宁看不见他的神情,锁骨忽地一痛,牙齿刺破锁骨旁脆弱的皮肤,渗出密密的血点。疼意还在加深,埋首于肩颈上的人终于抬起头,舌尖一卷,舔掉方栖宁皮肉上的血珠。 兄长牵着手把他拉到卧房的立面镜前,从背后抱着他,指腹在伤口上摩挲,方齐瑞亲亲他的耳后,低声说:“小二,你再多看看我。” “好的,哥哥。”方栖宁回答他,麻木地看向镜面,与镜子里那双幽深的眼睛对视。 方齐瑞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指,上面似乎残存着抹不掉的气息。意外的情绪在他这里从来都是一闪而过,他满怀缱绻地松开臂弯里木然的弟弟,漫无表情地从房间离开。 这个男人是他血脉相连的血亲,别说舐他几滴血,纵使是生啖血肉,恐怕当时的方栖宁都不会说一个不字。 切割蛋糕的刀在不远的桌上放着,方栖宁走过去拿起刀,顺着锯齿的另一边开始舔,银色刀身湿漉漉,直到他嘴里重新充斥着奶油的气息,彻底盖过那一丝寡淡到可以忽略不计的烟味。 此后方齐瑞极少在他面前点烟,将家里的烟盒收敛得干干净净,方栖宁没再尝过那股苦味,却长长久久地记在了心里。 久到他打道回国,在酒吧里学会了一一辨认烟的种类,还遇到了许多对他有意的男女。方栖宁偶尔会想起那个女孩,那个追他的女孩儿很大胆,抢了歌手的吉他就上了台,引得哨声一片。 第26章 round3-8 心动不必压抑,也不必去管对方的性别年龄。 方栖宁很感谢她,却不会给她希望。 女孩也不矫情,放下吉他,开了瓶最寻常的罗斯福十号,指间夹着烟,笑着问他:“老板,我去过的每一间酒吧,老板都会在场子里和大家一块儿玩,你为什么不?” 她抖了抖烟盒,半截烟卷精准地探出壳外,方栖宁摆手,示意自己不抽。 女孩更惊讶了,挑眉道:“烟酒都不沾?” 方栖宁笑笑,一副得道入定的模样,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她离开前起身在热裤口袋里扒拉半天,一股脑儿掏出里边所有东西扔到桌上,一串钥匙,一枚火机,一盒没拆封的烟,还有边缘扭曲的锡箔塑封保险|套。她捻着方形的锡箔,利索地混在其他物件中间,一起收回口袋,笑言:“可惜了。” 吧台只剩下那盒没拆封的烟,灰白的烟蒂磕在圆形烟缸的边缘,女孩重重吐了一口气,把烟盒往方栖宁那边一推:“留个纪念,你哪天万一想抽烟了,记得先抽我这一包。” 方栖宁没有明确应答她,拉开抽屉,拿出来的仍然是那包蓝色的烟盒。 时隔一年多,方栖宁还是不会抽烟,愚钝地呼吸吐气,牵连出一缕微弱的云雾。 入口先是甜味,不是女士烟更胜女士烟,方栖宁想,原来那个女孩没说假话。 他囫囵吸了几口,烟卷燃了一半倏然熄灭,前端的烟丝烧得漆黑,方栖宁胡乱摸了两下,没找到火机,索性扔掉剩下的半根,站在床边发呆。 站了太久,方栖宁脑袋有点儿发昏,重心不稳,跌回了床上。他紧紧攥着被角,终于意识到,方栖宁试图连同方齐瑞的一半一同活下去,却怎么也学不来方齐瑞的习惯,甚至连最简单的抽烟都学不会。 这栋房子里的另两个活物相继入睡,陆岸也在两个小时前驱车离开,方栖宁愣愣地想了一会儿,骤然想起,他才刚刚说到钟遥而已,还漏了一个人。 漏了一个这周和陆岸抽到同一张牌的人。 而短信里极短的三个字,说的就是这个人。 随着上钩了三字一同发来的还有一张图片,方栖宁沉溺于与陆岸复合的欣喜,直到静下来才看清图像内容。 是两张车票信息,昨天下午五点出发,去往海市。一张属于奚路,另一张则属于一个经过精挑细选的老赖,公司亏损严重,还不上资金,红了眼一心要靠赌一把来填补窟窿。偏生他装得人模狗样,连做惯叠码仔的奚路都骗了过去。 天底下的债都是要还的,不论程度轻重,上帝看在眼里,方栖宁一笔一笔记在心里。 时间倒回第三轮抽牌结束后,方栖宁带着萧栩在吧台闲聊,108号房只剩陆岸与奚路两人。 奚路他爸年轻时候做叠码仔狠赚了一笔,老城区当时还没有破败到现在的地步,买了套房,逍遥快活地过着日子。奚路的妈死得早,他爸成天带杂七杂八的女人回家鬼混,没人管束的滋味格外痛快,直到奚陆上初中才给他找了个刚满二十的小妈。 他也是在那个时候认识的萧栩。 萧栩父亲调职到南城,跟着父母搬到他家隔壁。奚路和他同岁,念的是学区附近的野鸡中学,萧栩成绩优异,上的是学风严正的南城一中。 奚路子承父业,说孩子王吧算是夸他了,讲得难听一点就是小混混头子。学没去上几天,一星期能去个三五回都是烧高香。 时间一长,衣衫整洁,细胳膊细腿儿整天背着书包晃悠的萧栩在这儿更显得格格不入。 老旧筒子楼下常年都搭着桌椅,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刨去刮风下雨,在路边打牌下棋的一拨人时时都在。 萧栩带回来门门接近满分的成绩条,奚路带回来一身乱七八糟的血疤。 这就是那一拨儿街坊邻里最好的谈资,萧栩腼腆寡言,几乎是踩着奚路的坏名声一路走下去的。偏生萧栩脾气还挺好,天天都是一副小媳妇样,见奚路流血受伤,还会哼哧哼哧从自家药箱里拿了碘伏绷带过来给他包扎。 奚路听得清清楚楚,打牌总好赖账的那个张老头小学都没念完,也能文绉绉地说上一句,小萧这叫什么,出淤泥而不染啊。 奚路嗤笑一声,不以为然。 临近中考,奚路他爸又出了远门,家里只剩他和小后妈。奚路他爸皮相不错,不然也不会在没几个钱的情况下娶到这么个年轻小姑娘。只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奚路除了长得凶些,五官轮廓要胜于他爸许多许多。 六月中考,五月底天气就开始燥热,天花板的吊扇吱呀旋转,屋里屋外蒸腾着热气。奚路彼时刚窜到一米七八,初显少年的身形,热汗浸透洗得发白的t恤,抱着篮球从外面回来。 小妈半散着头发,身上布料少得可怜,一件乳白的吊带裙裹住半个胸和后臀,涂着艳红指甲油的手指绞着发梢,似笑非笑地望他:“小路回来了。” 奚路瞥她一眼,径直走进浴室冲了个冷水澡,顶着湿淋淋的短发出来,穿过客厅,往卧室走。 房门从外面响了几下,奚路不耐烦地拔高声音:“有事?” 小后妈扭开门把,端着一碗冰镇过的西瓜进来,袅袅婷婷坐到奚路身边,手里拿着叉子,温声软语道:“夏天到了,小路要不要吃点冰水果降降火?” 奚路能感觉到她光裸的小臂一直在往自己身边靠近,有意无意地擦过他的手。他接过叉子,西瓜又凉又甜的汁水在嘴里碎开,小后妈笑了,倾身过来,问:“甜吗?” 过肩的长发随着她上身的移动打在奚路的手臂上,奚路心中了然,放下手里的小碗,改放在她的肩带上。手指挑起细软的肩带,奚路面无表情地问她:“你没穿内衣。” 不像问句,更近似于肯定。 小后妈掸开他的手,奚路一愣,下一秒她柔软的手掌就覆上了奚路的大手,手把手教他一些隐晦的事情。奚路在这方面天赋卓然,毫不客气地动了动手指,引来一阵娇柔的惊喘。 奚路满足了她小小的愿望,在一个湿热的夏天傍晚,在他父亲外出接活的日子里,做出了一件在伦理上堪称大逆不道的事情。 这个女人的指甲很尖锐,一不小心就划破了奚路昨天新添的伤口,血汗混作一堆往下淌。小妈心满意足地捞起另一件睡裙走去浴室,奚路没兴趣再做什么,坐在沙发上沉默。 大门的门铃响了,他一听就知道是谁。 别人都是哐哐敲在门上,只有萧栩那个傻|逼会老老实实地按门铃。 奚路慢悠悠打开门,萧栩握着一小瓶药酒站在门口,神情是一如既往的蠢钝,也不敢走进门里,隔着门槛把药酒递给他,声音低得还不如浴室的水声。 “给、给你,你记得涂药。” 奚路偏偏不想如他的意,懒洋洋地脱掉t恤,露出满是情|欲的上半身,说:“我懒得动,你过来给我涂。” 他说着就走到了沙发边上,萧栩生生愣住了,直到奚路喊他,才傻乎乎地走进来。 棉签蘸着冰凉的药酒滚过他的伤口,奚路吃痛,扭头看了萧栩一眼。萧栩并没有注意到,那时候他还没有像现在这样瘦削,脸颊肉类似婴儿肥,硬要说,还有几分可爱。萧栩全心全意地握着棉签,专注地给他涂药。 现在他早已经想不起来后妈的模样,偶尔还能记起当时的萧栩。 奚路脑子里忽然迸出一个念头。 张老头活了五十多年,没读过书没文化也罢,连基本的生活常识都没有。 什么出淤泥而不染,都是胡说八道。莲在水里生,不用泥巴裹住根茎,就靠着日晒光照,它根本活不了的。 他的念头一向不太准,惟有那一句玩笑话奏效了。十多年过去了,老头埋骨他乡,后妈早早收拾细软离开这个家。街坊四邻口中的乖小孩萧栩白天行走在日光底下,到了夜里还是要攀附着他这滩烂泥才能活下去。 多幸运啊,万物相生相克,生出了一个萧栩来给他压制。萧栩越痛苦,越是对他的救赎。 萧栩笑得好开心,他是个内敛的小孩,心情再好也只是抿抿嘴,从来不会笑得牙不见眼。终于有人愿意和他做朋友,萧栩跟在酒吧老板身后,嘴角翘起的弧度,微微垂下的小臂,规律自然的步伐,无一不彰示着他现在的心情。 奚路的脸色垮得很快,瞬时跌到谷底,整个胸腔都弥漫着一种名为如鲠在喉的心绪。 身侧的男人是升格版的萧栩,不擅沟通又胆小寡言的萧栩只能在念书时大展宏图,而陆岸明显更为优秀,他在任何场合都是焦点核心,这世上无法比拟的人太多,却又不是每一个人都和萧栩一样愚蠢。 譬如眼前的陆岸,奚路几乎是立刻意识到,张老头说的或许也有那么点道理。 人总喜欢拿其他种族作比,大约是自知没有什么能准确的描述人类本身。 第27章 round3-9 他无法精准描述陆岸,但在底层摸爬滚打的经验揪着耳朵对他发出警告,这是个和你完全不同的人。 鬼使神差地,他向陆岸发出了一份邀约。 人是有劣根性的,男人更是当仁不让。奚路不信陆岸一定是什么清清白白的人物,能进到这样的游戏局里来,再摆出一副人畜有别的模样,多叫人恶心啊。 他的通讯簿里有许多男男女女,床伴遍地走,随便拉来一个玩儿三人行根本不成问题。他特意挑了个样貌身段都不错又放得开的,划开照片给陆岸看,脸上挂着一抹浅淡的表情,大意是本该如此,也有那么一点儿势在必得。 陆岸拒绝了他。 语气平和,挑不出错漏,臂弯里挂着外套,陆岸微微笑道:“既然撞了号,那交个朋友,聊天喝酒总是没问题的。至于多人的,我没有这么玩的习惯。” 奚路心里憋着火,话里话外都带着刺:“那您还来这儿玩这种游戏?” “有冲突吗?”陆岸说。 他依照惯例留下联系方式,离开房间前还替奚路关上了门。 最终108房只剩下眼球充血的奚路一人。 那个姓方的年轻老板很会做人,每每周日来到风眼,房间里的酒水总是提前备齐,喝多少也不需要他们操心,统统记在他的账上。 奚路陷在柔软的沙发里,没有意识到房间里的歌单已经换了一轮,更不会听出之前的哪一首是出自一位知名影星。他开了一瓶又一瓶,握着开瓶器上下移动,瓶口直接对上嘴,根本不记得喝到第几瓶,僵硬的舌头提醒着他,他恐怕快要喝醉了。 在意识模糊之前,奚路走出了风眼的大门。 这会儿差不多是散场的时间,街上搂抱在一处的人比比皆是,肢体暧昧地往车里或是隔壁的酒店里钻去。 奚路极少有这样形单影只的时刻,但他恍然不觉孤独,梗着脖子站在路边叫出租车,等了半天也没有一辆停下来的。 他满心焦躁,正准备掉头开间房,一辆凌志停在了面前。 车窗缓缓摇下来,车主从里面探出了微醺的半张脸,惊讶道:“奚哥?” 奚路不记得自己有哪个认识的人是开凌志的,还当是有过一夜之缘的炮|友。猩红的眼睛定定地看了两秒,方脸细眉,吊梢长眼,绝不是他会带上床的类型。 车主拉开车门,露出矮小的全身,往他这边走来的脚步微微有点跛。 奚路总算想起他是谁:“董四?” 董四身量平平,两条腿长度不一,在赌场那两年人人都喊他董瘸子。奚路压根不知道他的原名,脑袋里转了一圈又一圈,才勉强喊出了董四这个还算能听的称呼。 他记着董四明明在海市的赌场打杂,几年不见,摇身一变,竟然出现在南城的酒吧街。 董四比他矮上一大截,看人的眼神却与从前大相庭径,一点儿也不怵,笑道:“没想到在这儿遇见你了,哦对,你老家就是南城的。” 奚路不愿意站在路边和他叙莫须有的旧,颇为烦躁地拢了拢鬓发,说:“对。” 酒劲儿上来了,他的腿脚发沉,踉跄两步,董四眼疾手快扶住他,笑眯眯地说:“没约?奚哥住哪儿,我送你回去。” “不用,”即使是喝醉了,奚路也仍旧保持着一丝警惕,胳膊撑着车顶,“我自己走。” 董四也不强求,毫不在意地点了根烟,缓缓吞下冒出来的灰白气体。 凌晨两点,长街两排的路灯荧荧发亮,刹车的声音不大好听,生锈的刀子滚过砧板,刺得奚路耳膜生疼,不自知地拧起了眉。 “奚哥,听说了吗,丽金换了地方,改了个名儿,重新开起来了。”董四笑笑,掸了掸烟灰:“你运气可真好,赶着严查之前回老家了。泓云那事儿闹得大,你应该也知道,那会儿岳东省几家地下场子都关了门,生怕火烧眉毛。” 奚路在听见泓云两个字时眼皮一跳,董四给他点了根烟,他狠狠吸了一口,侧过脸道:“有耳闻。” 董四上下抛着手里的火机,然后收回口袋,笑道:“都是天命,像我们这种人之前哪听说过泓云也做赌局的,只听讲是个高级会所,供有钱人打球赛马。富贵人出事,大老板们多敏锐,捎带着让我们也没饭吃了。” 他铺垫够了,娓娓讲起他和奚路从前相识的地方。 丽金明面上也是个会所,熟人介绍,贵宾卡制,不做皮肉生意,只做赌桌生意。奚路亲爹就是在丽金做叠码仔,奚路做什么样样不成,倒是继承了他爹的一二哄骗手段。床上话不多,句句都能哄得伴儿舒服又得趣,介绍赌客更是三两句让人信服,跟着他去丽金走一遭。 两年多前泓渐集团董事长方泓踉跄入狱,最初的引线就是集团旗下的高级会所泓云。 泓云是方泓开设的交际场所,没点家底的基本上是进不去的。省里亲自派了人深入去查,赫然捣出了一个纸醉金迷的金窟,赌桌机器一应俱全,纸里包着的是花,比叶子要高上一等,份量还不少,够判上个十年八年。 鸿云的事儿一出,包括丽金在内的几家大场子纷纷关门闭户,开地下赌场的谁没做了点见不得人的勾当,风头一避就是两年。 丽金在那个时候关门大吉,恰好卡在奚路离开之后几个月。奚路和原来认识的大多数人都没怎么联系,南城毕竟离岳东省有着几千公里的距离,天各一方,他也没想着会再遇到以前的……同事。 街旁路人来来往往,叙旧叙够了,董四碾灭手里的烟,不紧不慢地和他唠了起来:“奚哥这两年都在忙什么呢,我从丽金走了又回,这段时间也见了许多旧人,一直没见着你呢。” “没什么,就是不想在外面飘了,回老家歇一阵子。”奚路一言蔽之,不做过多解释。 他迟钝地从话里找出疑点,继而问道:“你现在又回丽金做了?” 董四笑了起来,奚路模模糊糊记得他当年刚来丽金那会儿还没成年,现在左不过也才二十出头,眼边就生了几条抹不平的细纹。 “是啊,这世上能赚钱的行当总是春风吹又生的。不过丽金现在准入制度更严了,老板想找旧人回来做,我比较走运,赶着第一批回去,连抽成都比之前高了两个点。” 奚路勉强笑了一下:“恭喜你啊。” 衣兜里的手机嗡嗡作响,董四低头看了一眼来电提示,迅速接通电话。 这是个分别的好时机,奚路和他拟了个先走了的口型,董四饱含遗憾地拍了拍他的胳膊,一面通话一面掏出一张名片,强硬地塞到奚路手里。他把手机往旁边挪了挪,说:“奚哥,我的联系方式,有空再联系哈。” 奚路掌心里轻飘飘地躺着一张名片,烫金的黑体字,装模作样地写着某某会所经理。像这样的经理比批发还不值钱,场子里人人都叫某经理,从前端茶送水打杂的董瘸子也混成了董经理。 奚路摇摇晃晃走到拐弯,终于等来一辆夜车,合上车门,往后座一靠,手里的名片被他捏得扭曲成一个难看的形状。 司机不爱说话,两人一路无言,出租车停在旧楼对面。付账的时候和司机扯了几句皮,余额连支付五十块的车费都不够,奚路说我去楼上拿钱,你在这儿等着,绝对不是蒙你的。司机看他的醉样只嫌不够晦气,尾气汩汩绝尘而去。 奚路意识混沌地爬了五层楼,大掌在铁门上砰砰乱拍,嘴里无意识地叫嚷着,萧栩,睡死了啊,过来开门。 指节砸在门上,门内一片死寂,奚路一个激灵清醒过来,宛如回光返照般滞住了面容。硬邦邦的钥匙硌着大腿,他掏出钥匙拧了两圈,生锈的旧防盗门哀嚎了一声,声音拖得绵长,对门的中年夫妻第二天一定不会给他好脸色看。 家内一切摆设如旧,不到黄河心不死,奚路丢了魂似的走到萧栩平常住的小房间,床铺整洁,衣柜半开,少了几件秋冬穿的衣服。 上周末他和找来的伴儿草草了事之后打开房门,发现萧栩已经无声无息地从家里走了。又是一个周末,萧栩还是没有回来。 他甚至抽空回来收拾了一部分衣物证件。 奚路跌坐在床上,脑袋沾上枕头,混混沌沌地睡了过去。 几个小时就醒了过来,奚路对着空荡荡的家和日渐减少的银行卡余额,在床上翻翻找找,扒出昨晚收的那张揉皱的名片,对着号码,一个字符一个字符地输进拨号盘。 接下来的一切都很顺理成章,丽金只是改了个名,内里和以往并无区别,他的经验在那,联系上老板之后,立刻同意了他回去做事。董四手里头物色的客源多,又勉强算是和他交好,奚路和他算好分成,凭借经验挑了个赌客,一同坐上了驶往远方的高铁。 他走得毫不留恋,不想行踪在那一刻起已经不再私密,彻彻底底暴露在太阳底下。 第28章 round3-10 最近天气都挺好,秋末原本就很少下雨,除了一天一天变冷以外,没有什么让方栖宁觉得不适的。 谢乔在他这儿也没能多住两天,父子血缘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他躲不了一辈子,光靠磨是磨不过去的,在第四天不情不愿地向方栖宁告别。他倚在门框上,整个人的表情脆弱易碎,经不起再多折腾。 方栖宁看着揪心,伸出手抱了抱他,说:“有事找我,随叫随到。” 谢乔拿起搁在悬关的手机,套上大衣,轻轻地带上了门。 风眼热闹依旧,多得是在酒水喧嚣里寻求安慰的人,宁愿和陌生人喝一杯酒,也不愿意去受熟人的罪。晚上陆岸照常带着他的咨询师朋友ryan一起过来,方栖宁耍滑给自己开了瓶果汁,扭头问旁边的萧栩:“你喝果汁还是酒?” 萧栩玩着手里的钥匙挂件,愣了一下才抬起头,说:“啤酒吧。” ryan环顾四周,好奇道:“谢乔没一起来吗?” 方栖宁四处摸索开瓶器,得空回他的话:“他没空,这几天恐怕都不来了。” ryan点点头,看不出情绪,迅速转换了别的话题。 陆岸要了一瓶梅子酒,对他温柔一笑:“我现在手头上的本子差不多定下来了,不用跟组修改,接下来应该会休息一段时间。” 常人不会注意电影电视的幕后工作者,萧栩第一回 知道陆岸是个编剧时,回去还特意搜了搜他的作品,出乎意料的是他竟然还看过其中的一两部,是个轻喜剧题材的电影。他和陆岸不熟,捧着被子静静地听方栖宁和陆岸对话。 复合是一个控制方栖宁的按钮,他终于可以直面陆岸,没必要像搜索ryan一样在搜索引擎里输入陆岸的名字,两个人面对面坐在一起时,他已经能够顺畅地问出口。 编剧不好当,剧本是一部作品的核心,演员在纸上作画,导演加之以调整,都要基于编剧的创作。方栖宁后知后觉发现,陆岸写过的每一个本子都署了自己的名,当年他才二十多岁,这本身就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情。 几年过去,陆岸无意将自己装扮得成熟,也不需要用外表来增添任何取信于人的筹码,除了周身的沉淀下来的东西,脸上没有哪一点像是三十出头的男人。 除了不碰书改剧,从一分钟的广告到两小时的电影,陆岸写过的商业剧本也有很多了。 方栖宁点了点头,随口答道:“等上映了,我去给你包场。” 陆岸听了直笑:“哪有给编剧包场的,我又不参与票房分成。” “唔。”方栖宁也是糊涂了,才反应过来,自己也跟着笑了一下。 多聊了一会儿,萧栩的手机响了,他连忙撤出去接电话,桌上只剩方栖宁、陆岸,以及ryan三个人。 ryan面容和缓,左右看了他二人一眼,想必陆岸私下已经和他袒露事实,开门见山道:“几种常见因素在萧栩身上都能体现,但他的症状并不算很严重,相处起来能看出他的性格没有太大问题,主要诱因应该是外在因素……我的意思是家庭、社会这类因素。” “你和他相处的时间要稍多一点,”ryan看向方栖宁,“慢热、害羞、胆小,这些是不是你对他性格的感知?” 方栖宁抬起长长的睫毛,将目光转过来回答他:“对,可能还有一点……自卑吧。” ryan摊了摊手:“对的。这种自卑可能来自于他的暗恋对象、上司,或是家庭,但具体问题得具体分析,我暂时也只能说这么多。唯一庆幸的是他并不算特别排斥与人交往,在不主动求医的情况下,可以考虑潜移默化地改变他的认知,如果症状加深,我的建议还是和他开诚布公地说一说,采取更有效的治疗方式。” 余光瞥到一截衣角,萧栩很快回来,两人立刻打住话头。方栖宁见他神色黯淡,多嘴问了一句:“怎么了?” 萧栩勉强笑笑:“没有,主编找我有事。” 他明显不欲多说,接下来更是寡言少语,偶尔才插上一两句话,还是在方栖宁竭力为他搭桥的情况下。 固定的闲话环节在今天显得尤为多余,谢乔不在,掌控节奏的人变成了ryan,找了个合适的节点,结束了今天的聚会。 方栖宁亲自把人送出去,陆岸握了握他的手,轻声说:“明天见。” 回到圆桌旁,萧栩依旧孤零零地坐在原地发愣。 方栖宁捏着瓶底摇了摇,倒光剩下的一点儿酒,胳膊肘随意搭在桌上,握着杯子碰了下萧栩的酒杯,说:“发什么呆呢。” 萧栩迟钝地和他碰了碰杯,酒液流了出来,连忙抽了两张纸擦干,塞到地上的垃圾桶里。他具备一种很奇妙的特质,内里在与别人交往时实际是紧张又恐惧的,但总试图去维持表面的平和与镇定。 就好比此刻,萧栩绞尽脑汁想了个话题,开口问道:“谢哥是去忙画廊的事情了吗?” 方栖宁刚准备点头糊弄过去,忽地想起谢乔为他铺好的引言,脑子里蹦出了一个念头。 “不是,”方栖宁摇头,微微压低声音,“你还记得乔儿之前说他总是失眠吗?” “啊?我记得的。”萧栩不自觉地转移了注意,认真道。 方栖宁的口吻很随意:“失眠久了也是病,总是和心理疾病捆在一块儿。乔儿怕自己再这么下去迟早得抑郁,给自己放了长假,去和医生聊天了。” 稀松平常的语气,抑郁在他口中像是季节性感冒一样寻常的小病,但又不似在说假话,至少是唬到了萧栩。萧栩很是惊讶,脸都皱了起来,张了张嘴,半晌没能说出话来。 方栖宁像是压根儿没看见他呆滞的神情,前台小姑娘咋咋呼呼地喊他,一阵风似的又离开了。 迄今为止他的人生像是一滩胶着粘稠的浆糊,他承认这看上去十分可笑,向他伸出手的人在几周前却是素不相识的陌生人。 adam捧着一小桶丁零当啷的冰块停在他身边,半截手掌缩在袖口里,挑眉道:“等会来试试我的新酒。” 萧栩怔了一下,慢慢舒展开面容,说:“好。” 隔着半座城市的会所里,孟明奕方才结束一场酣战。 陪酒的男孩儿眉眼里含着淡淡的怯,甭管是装出来的还是浑然天成,孟明奕很吃这种说不明白的气质。 左侧坐着的选角导演很上道,拍拍男孩的肩膀,悄悄塞了把楼上房间的钥匙给他。 孟明奕心情不大好,却也不想在外人面前失了风度,生怕这些陪酒少爷私底下传他的癖好,竭力遏制着暴虐因子,只在男孩腰后掐出了几道深深浅浅的引子,撒了点小费,让人提着裤子出去了。 消息还没对外放出去,但该知道的也都知道过了。陆岸的新本子找好了合作班底,导演是一个新锐导演,年轻气盛,爱和资方对着干,本事是有一点,奈何无处施展,上个作品是奶粉广告,倒是赚了不少。 导演自个儿还没混出名堂来,手底下只有几个摄影和场务,接到陆岸的电话后连忙组了个草台班子,正愁着拉投资,救人于水火的还是陆岸。 孟明奕新投了个商业爱情片,男女主是时下炒得火热的一对假情侣,单人的时候都不红,凑做一对上了综艺,一炮而红。 晚上和导演吃饭,席间觥筹交错,一人搂着个小美女,副导演险些把持不住出了个洋相。导演和他关系不错,连忙岔开话题,都是一个圈子里的,谈些细碎八卦就够说上许久,今天恰好说的是陆岸。 一个普普通通的编剧,在制作流程里的面子比导演和资方都大,偏偏人人都对他的本子趋之若鹜。能不能欣赏是一回事,从中获得的助益才是舍不得放手的香饽饽。 导演皱着眉咽了口酒,砸吧嘴:“这个陆岸,也算是独树一帜了。” 孟明奕更是气闷,他再拖不下去了。几个兄姊都比他有出息,他回国本就迟,借着家里的东风赚了些娱乐圈的快钱,实际上和几个大导大家都算不上有联系。混日子混下去倒也可以,但他从不满足于此。 父亲就快要过一个整寿,必定大操大办,孟明奕不愿在这种场合被比下去。 孟家依附的人,离上头的大人物还拐着一道弯。而陆岸的父亲,是和京城里那位以友相称的。 孟明奕倦怠非常,也不欲在会所继续待下去,简单清洗了一回,披上外套进了电梯。 司机正在楼下恭恭敬敬地候着,拉开后座车门,在前排询问他的意见:“孟先生,还是回浅水湾吗?” 浅水湾是他送给钟遥那套房子的小区,孟明奕两年前才得了父亲的肯定,在老宅为他留了一间新房,他每月时常会回去住几天,佯装个几日的孝子。 不在老宅的时候,他基本上都会去钟遥那儿歇下。 钟遥连拍戏都很少跑远,现在已经快一周没出现在那套房里。司机这么一说,倒是叫孟明奕想起来了,归根结底是他亲自点头把人送出去的,孟明奕不满也罢,也不能一个电话召人回来。 他掐了掐眉心,面上浮起不虞的神色,随口说了个情人的住址。司机得了指令,不再多言,规规矩矩拉起挡板,隔开前后排的空间。 第29章 round3-11 情人是个野路子出身的三线小花,青春洋溢的面孔,裙摆开到大腿根。孟明奕来得突然,小花打着哈欠开了门,立刻变了一副甜蜜的模样,挽着孟明奕往屋里走。 孟明奕默不作声,小花总觉得这屋里的气氛不太对,点着孟明奕的胸膛问他,孟总今天怎么有空过来了呀。 低气压尚未消散,孟明奕捏着她尖尖的下巴,狠狠地摩挲了几下,冷着脸道:“别叫我孟总。” 小花一怔,甜着嗓子试探:“孟……哥?” 孟明奕忽地反身把人按在床上,身下的人没敢说话,这样的姿势保持了很久,手腕被掐出了一道红痕,久到她是觉得这位大爷喝高了,跑到她这儿来撒气,孟明奕倏然松开了手。 小花转了转眼珠,不敢轻举妄动,一张不施粉黛的脸也有几分秀气,大气不敢出地望着孟明奕。 “去洗个澡。”孟明奕说。 小花连忙应声,像是完全忘了孟明奕进来前二十分钟她才从浴室出来。 浴室水声潺潺,孟明奕烦躁地捋了一把头发,忽然觉得索然无味。 他掏出手机打了一个电话,踢上门板,将水声隔绝在外。孟明奕半倚在床上,懒散道:“过两天拿点尖货送过来。” 电话那头的人唯唯诺诺,自然是唯命是从,一口应下,孟明奕的心情总算好转了些。 他的毛病海了去了,其中一项是不许跟他的人抽烟。情人这儿找不到一根烟卷,孟明奕不耐地从衣兜里掏出最后一根,给自己点上。 灰白烟雾弥漫四散,孟明奕刚起了个念头,打算关注一下钟遥和裴泽的近况,另一个电话就打了进来。 孟明奕瞥了瞥屏幕,接通了电话:“说。” 下属汇报得简洁,三两句将事情说清楚,孟明奕眯了眯眼睛,挂断了电话。 一个普普通通的酒吧老板根本不值得他费心去查,然而这个老板和陆岸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就值得孟明奕为他花上一个电话的功夫。 回国不久,此前在英国待了两年多,勉勉强强混了个学位,背景没有什么可提的,唯一值得斟酌的是方栖宁在英国的时间段。 陆岸一向不爱大肆宣扬私生活,在圈内除了个别相熟的导演剧务之外,自身的交友圈实际并不在娱乐界。孟明奕也是后来见他一直清心寡欲,才辗转了解到他有个念念不忘的小前任。 看得出来两人之间的猫腻是一方面,不将事实握在手里,孟明奕始终不大放心。 一个电话让孟明奕确定了陆岸和方栖宁的关系,他徐徐吐了一口气,碾灭手里的烟头。 披着浴袍的情人袅袅婷婷地倚在门边,孟明奕侧过脸瞥了她一眼,招了招手,复又将一周不见的钟遥抛在脑后。 - 蒙特利尔正值秋末,和南城的气候并无太大差别。 翘首以盼的年轻男女们朝裴泽递过多情的眼神,裴泽在人群中穿梭,甚至没给他们一个多余的目光。 一旁的侍应生毕恭毕敬的戴上手套,凑上前来调整球桌水平。俱乐部老板从身后递了根球杆给裴泽,笑言总玩那些花里胡哨的没意思,这回我们返璞归真,就打九球吧。 裴泽并无动作,微微笑道:“今天我陪朋友来玩的,不如让他跟你打一局?” 老板将目光投向裴泽身后沉静安然的年轻男孩,问道:“这是?” 裴泽拉过钟遥的手举起来,狡黠地笑了笑,并不去答他的话。 老板绕到球桌另一端,扬眉道:“你确定?” 裴泽不回答他的话,用实际行动来表明自己的态度,转瞬间将球杆转交给缄默无言的钟遥。 钟遥穿了一件素色的毛衫,面容安静祥和,他拿过球杆,手却微微颤抖了一下,不过这点细微的变化,并不在周围人的关注范围之内。 裴泽淡淡道:“你可别小瞧他,这些小玩意儿,他会的未必比你我少。输赢都算我头上,赢了赌注照旧,输了你再提条件。” “好!”老板起了兴致,当即应下了这样一个有失偏颇的赌约。在他眼里,乖巧瘦弱的钟遥在这儿格格不入,更像是个误入的大学生,想要赢他,太难了。 钟遥温顺的垂下眼睫,等待着对面的老板开球。胜利之神似乎持续站在了老板这边,第一局一杆清台后,老板端正的脸上有着明显的喜色。钟遥握紧了球杆,顶着周围一拥而上的路人炽热的目光,总算扳回了一局。 胜者开球,天经地义。 话往往不能说的太早。胜利之神,不知何时悄悄来到了钟遥身后。有些比赛为了降低运气成分,会取消开球撞进九号直接获胜的规则。而在这场充斥着运气和不公的比赛中,自然是怎么刺激怎么来的好。 母球碰到一号之后,连环撞击码好的子球,眼见着九号拐了个弯,落入袋中。 至于这是运气眷顾,还是缜密的计算,不得而知。 钟遥怔怔地望着球桌,尚未反应过来自己已经获胜的事实。裴泽已经上前一步,轻巧地揽住他瘦削的肩膀,对着老板笑了一下:“侥幸侥幸。” 侍应生走过来收拾球桌,裴泽顺手拾起那颗九号球,放在掌心里打转。 老板轻皱眉头,而后豁达地舒展开来,笑道:“愿赌服输。” 看客不敢看老板的笑话,原本一拥而上的人群作鸟兽散。钟遥以一种温驯的姿态站在裴泽身侧,裴泽低头在他耳边说了一句什么话,刚刚赢了赌局的年轻男孩悄悄退了两步,替他留足了私人空间。 人群自动让开,裴泽噙着笑颔首,竖直腰身,和老板并肩往私人包厢走去。 口袋里放了一颗水果糖,是南城的老牌子了,接近冬日的天气里也不怕融化。用糖果来戒烟不知道是谁先开辟的说法,裴泽不算有烟瘾,但他养成吃糖的习惯,的确是为了一个不喜欢烟味的人。 他熟练地剥开糖纸,将方形的水果糖压在舌下,清凉甜腻的触感反哺感官,是裴泽这两年最为熟悉的滋味。 老板和俱乐部里的熟客打招呼,眼下青黑的中年男人单臂搂着一个妆容浅淡的女人,腾出另一只手掐着烟卷,面容松泛地吸了一口。 身旁细腰长腿的女人不露声色地皱了皱眉,一瞬的厌恶一闪而过,翘起涂了浅浅一层口脂的红唇,迅速恢复成一副巧笑倩兮的模样。 漂亮的单身女人在这个世上本就是弱势群体,面临她们的常常有两种结果,依附于爱好养护玫瑰的男人,或是渐渐与西西里的玛莲娜重合,在更底层的环境里无力地抵抗豺狼虎豹。 两种对于裴泽来说都很常见,眼前这个女人大约是不痛快地选择了前一种,不论心中如何厌弃,她的确得到了如己所愿的生活。 裴泽上下牙一合,咬碎嘴里溶了一半的硬糖,与这对男女擦身而过。 至少她是有的选的。 世界上有更多可怜的女人,连选择的机会都没有。过早进入娱乐圈,赚得名气奖项万人爱慕,又比旁人更早抽身离开,谁不说她幸运之至。 纵使是高高在上的大明星,她一生也只有一次能够为自己做主的时刻。 老板咔嗒推开一扇门,裴泽轻易地收回思绪,笑着坐进沙发,等待着钟遥替他赢来的赌注。 墙上挂着一幅色彩艳丽的油画,十分符合老板的收藏癖好,裴泽家中恰好有同场拍卖与他失之交臂的另一幅,钟遥争气,替他保存了家中那幅竞价百万的画作。 窗外是灰蒙蒙的天,重重叠叠足有四五米高的围墙外架着电网,会员开来的标识不一的车辆停在俱乐部外围。 裴泽的目光停留在电网的顶端,一只分辨不清种类的白鸟低低掠过,在遍布高压电的绳网上来回穿梭,稍有不慎踩在上面,就能将它雪白的羽毛烧成黑灰。 一座普通的台球俱乐部摆不出这样隆重的架势,在抽叶子合法的国度,这里能够看到的不止是供本国人消遣的叶子,譬如现在,老板手里捻着的一小袋物品,要比众所周知的罂|粟昂贵得多。 老板将塑封得严严实实的物品往桌上一搁,从大衣口袋里掏出烟盒,锃亮的金属材质虚晃了一下,他抖了半根出来,出声打破平静:“来一根?” 裴泽微微摇头。 “没加料。”老板想到了什么,纡尊补了一句。 裴泽并未反驳他的说法,紧跟着也解释了一句:“他不喜欢烟味。” “看不出来啊,”老板笑笑,把烟盒往旁边推了推,“难得,挺少见这么照顾伴儿想法的。” 裴泽平淡道:“看各人习惯。” 老板不和他打太极,直接进入正题。一场无伤大雅的小赌局,输给裴泽也没什么好说的,他还不算输不起的人。 “这样的小玩意我这儿见过太多种了,每天都有人交易,你知道,我没法透露过多给你。”老板拇指上下勾动,火机在燃起和熄灭两种状态里来回切换。 裴泽轻笑一声,看了眼窗外道:“放心,我明白你的规矩。” 第30章 round3-12 私人包厢里短暂的十分钟,在钟遥这里仿佛度过了一整个秋天。 提前回到俱乐部外的车里,他摊开手心,细细密密的汗终于风干,握着球杆时的触感却并未完全消失。 他是再普通不过的一个人,或者说一件物品。从孟明奕手中转到裴泽手中,原本以为要像伺候孟明奕一般讨好裴泽,他自以为预料到这一周的一切,却错得彻头彻尾。 弱肉强食的世界里,萧栩是一只兔子,能走能跳,至少拥有自我抉择的意识。 而钟遥比兔子更低一级,他是野草。 野草当久了家花,并不会真的认为自己原本就该生长在精心布置过的花园里。孟明奕的存在时时刻刻都在提醒着他,他仍然是十八岁的钟遥远,无根无基,随风飘摇的一株野草。 裴泽和孟明奕不同。 孟明奕只是有心栽花花不开,浪费了四年的时间也没能教他相信自己是一株家花。杂草开不出花苞,孟明奕的愿望注定落空。 裴泽要可怕得多,他好像一个时刻都在笑着的实验室狂人,温柔地对待钟遥,每分每秒都在向钟遥灌输一个念头—— 你是人啊。 草本植物和灵长类动物之间存在不可磨灭的物种隔离,裴泽的举动太过疯狂,钟遥战战兢兢地接受他的洗脑,明知这可能会很糟糕,心中依旧隐隐地奉他为真理。 咚、咚。车窗无规律地响了两声,钟遥恍然惊醒,目睹裴泽绕到另一侧的驾驶座,拉开车门跨了进来。 裴泽一边系安全带,一边道:“发什么呆呢刚刚?” 钟遥神色明朗地笑了起来,软声道:“没有,在等你回来。” 裴泽摸着方向盘,并没有追问他什么,平缓地驶向几公里外的一座小公寓。 公寓里的卧房不止一间,第一天裴泽拖着两人的行李箱放进同一间卧房时,钟遥就理所当然地默认了之后应当发生的事。 他的的确确和裴泽睡在同一张床上。 甚至每晚还有一个微不足道的晚安吻,但是他们之间也确实是什么都没发生。 说起来还不如那天在浅水湾那套小别墅里来得直白。 钟遥默默地坐在床沿,灰暗的天色愈发贴近黑色,直到时钟指向十二点,坐在客厅停留了一个多小时的裴泽推开房门,不偏不倚对上了他抬起的上目线。 裴泽越过靠在墙边的行李箱,来到床畔,直挺挺地站在他面前,握住了钟遥无处安放的手心。 裴泽依旧是笑着的,挑眉问道:“怎么了?” 钟遥仰着脸看他,上目线微微上挑,透着一股不谙世事的单纯模样。 但他总不是真的不谙世事。 他必须学会很多用以自保的小手段,才可以在孟明奕下手没轻没重时留下一块全乎的好皮肉。钟遥停顿了将近两分钟,轻声问出了一个问题:“假如我今天输给了俱乐部的老板,是不是会对你造成很大的损失?” 这是一个很大胆的问题。 在裴泽耳朵里,仿佛听见了一句可爱童趣的稚语。 裴泽微微俯下|身,凑近钟遥的脸,在近到再往前一厘米就可以亲上去的距离停了下来,眼神温柔又包容,还有一种钟遥说不上来的情绪,但那绝对是正面的,他可以确信。 “不会,”裴泽的大手完全包裹住了他的手掌,“你输了多少,我都会赢回来。” 钟遥穿一件薄薄的毛衫,他原本年岁就不大,整个人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还要再小上几岁。裴泽和他手掌交握,另一只手覆在钟遥柔软的脸颊上,宛如捧着一尊昂贵的玉器,专注又钟情。 “你会唱歌吗?”裴泽的思维转换得很快,问了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问题。 会是会的,但自然也不能和正规的歌手相比。钟遥不明所以,近在咫尺地与裴泽相对而视,小声答道:“会一点。” 裴泽缓慢地露出一个笑容,稍微向前倾了一度,鼻尖擦过钟遥小巧的鼻尖,接着问道:“over the rainbow,绿野仙踪的主题曲,会唱吗?” 那是很经典的曲子,钟遥和裴泽相距太近,他甚至不敢乱动,小幅度地动了动嘴唇,唇齿间泄出两个字。 会的。 公寓一片宁静,钟遥坐在床边,轻声唱着一首多年以前的歌曲。 他连本职工作演戏都做得马马虎虎,更别提从未严谨学过的声乐。年轻男孩的音色悦耳,只能说在普通人中算是乐感不错的。裴泽想听人唱歌,大可以从院校中随意挑几个新晋花苞,人人技巧都能越过钟遥百米开外。 但是他不喜欢。 裴泽把脸贴在他的膝头,高大的身躯窝在床畔,折叠成一个扭曲的姿势。 钟遥唱完一小段,在茫然中停下,等待着他的下一步指令。 裴泽微微抬起头,将这个男孩的神色悉数看进眼里。他漂亮又纯净,一举一动谨慎又小心,双手无措地垂在两侧。他一定是不习惯站在高处看人,目光与膝上的裴泽相触时总会下意识撇开,将姿态放得极低,这是他特有的处世之道。 不能叫他等太久,破碎的玉器就失去了活气。他应该永远鲜活,一直美丽。 在钟遥开始胡思乱想之前,裴泽从他膝上起身,语气是前所未有的轻松。 他说:“这样就够了。” 在蒙特利尔的最后一天一夜,他们二十四小时都待在公寓里。钟遥会做很多菜式,电话叫来的新鲜蔬果摆在流理台上,在他手中转变成冒着热气的盘盘碟碟。 夜里星光点点,阳台的软椅上斜倚着两个异国来客,钟遥乖乖地靠在裴泽肩头,有一句没一句地和他说着话。 “钟遥。” 裴泽捏着下巴扳过他的脸,同他接了一个气息绵长的吻。 钟遥很不好意思地往他怀里缩,即使他自己也弄不明白,一个吻怎么能够有这样强的威力。 他小声地和裴泽咬耳朵:“裴少,谢谢你。” 这是他最大限度能够说出来的话,再多的,恐怕之后也不会有机会让他说了。 他们离得很近,从胸腔溢出的笑声轻易地钻到钟遥耳朵里。 谢他什么呢?他明明什么都没有做。裴泽把身旁的人往怀里捞紧了些,暖黄的光照在绢布窗帘上,和窗外黑漆漆的星夜散发着截然相反的颜色。 他捏着钟遥的脸颊,手指轻轻蹭过柔软的皮肤,给出他二十八年以来最温柔的时刻。 阳台连着卧房,是他喜欢的设计方案。窗台上燃了一点儿助眠的香,裴泽是替自己准备的。好笑的是香气缭绕中先中招的是怀里的钟遥,他皱着脸,硬生生压下好几个哈欠,最终依旧没抵挡得住困倦,缩在裴泽胸前昏昏欲睡。 裴泽勾着后颈和膝弯将他抱了起来,慢慢退到卧房里。睡着的钟遥看起来天真无虑,换做平常人,也不过是一个担忧着大学毕业的普通学生。 钟遥睡得不沉,隐隐约约听见耳畔的一道低沉声音,语句七零八落,拼拼凑凑也没能得到完整的一句话。第二天醒来就要回到南城,继续下一轮该死的游戏,钟遥实在没有心思去想耳边的话,陷在枕芯里,彻底关闭了五感。 “和你……秘密,我和孟明奕……” 机舱里的温度有点儿低,裴泽找空姐要了张小毛毯盖在他腿上,钟遥恍惚想起昨晚最后听见的话,除了秘密二字再也想不起旁的多余的字眼。 来到地面,出了机场,路畔风声猎猎,天气越来越寒。 裴泽自己戴了一副黑超,不知道从哪拿了顶贝雷帽,一抬手不偏不倚地卡在钟遥脑袋上。 “这是女生戴的……”钟遥小声抱怨,恰好把音量控制在裴泽能听清的区间。 裴泽不予回应,恢复了他一贯吊儿郎当的语气,理直气壮道:“你是公众人物,要注意私底下的形象。” 他们往前走了一截,正巧遇上一大群接机的女孩儿,和一个裴泽说不上来名字的男星擦肩而过。钟遥的目光多停留了一秒,脚下步伐走得自然稳健,裴泽却捉住了那一闪即逝的表情。 司机在机场外等了很久,裴泽同他一起坐在后排,松松地握着钟遥小巧的手骨,目不斜视地正对着前方。 钟遥低声问道:“我先回……浅水湾那边吗?” “你想现在就回去吗?”裴泽反问。 钟遥脑海里闪过刚才在机场偶遇的男星,沉默了半晌,罕见地摇了摇头。 裴泽笑道:“好,那你就不要问了,跟我走就好。” 司机将车开到了裴泽的住处楼下,他刷开门卡,牵着人走了进去,冷不丁说了一句:“我一个人住,没有别人。” “哦、哦。”钟遥迟钝地应了两声,站在玄关不知道该往哪儿走。 裴泽收起拉杆,把行李箱靠在墙上,扬眉看他:“换了个房子而已,怎么就愣住了?你先随便找个地方坐一会儿,我拨个电话再过来。” 钟遥依言坐到了沙发上,在裴泽去处理私事的空隙,他按捺不住拿出了手机,打算在微博里搜索男星的名字。 然而不需要他打开搜索框,热搜第二名明晃晃挂着的名字,是他很长时间之内都忘不掉的两个字。 至少从他三年前知晓后,这个名字刻在他的脑子里,一连三年,挥之不去。 第31章 round3-13 与此同时,歪在飘窗上的方栖宁正打着盹儿,怀里搂着一只打着小呼噜的银渐层,一人一猫睡得好不畅快。 好死不死门铃忽然响了,先听见的是膝上的小猫,蹦蹦跳跳跑到门口,方栖宁的困意打消得一干二净,揉着眼睛去给来人开门。 方栖宁打开可视屏,一张熟悉的棱角分明的脸庞出现在他眼前。 他连忙开门放人进来,傻乎乎地问:“你怎么现在来了呀?” 陆岸轻车熟路地把外套挂在衣架上,低下|身摸了摸在他脚边打转的小猫,说:“做了件让别人恼羞成怒的事,先跑你这儿来躲一躲。” 方栖宁惊讶道:“啊?” “开了暖气也不能只穿一件短袖,”陆岸先是简短地训了他一句,而后引导道,“你是不是没看微博?” 方栖宁摇摇头,闻言去拿手机,笨拙地在搜索框里输入陆岸的名字。 他打字的时候没有避着陆岸,陆岸虽说没有戴眼镜,但这么近的距离也是能看清的。陆岸抬手阻住他的动作,无奈道:“小宁,我就在你面前,你可以直接问我的。” 方栖宁睡得迷糊,现下终于清醒过来,又意识到自己犯蠢了,硬着头皮道:“不是你问我有没有看微博的吗。” 陆岸抱起小猫,举着猫爪拐弯抹角道:“儿子,你看你哥哥,智商是不是还没有你高?” 方栖宁气鼓鼓地瞪他,陆岸见好就收,进入正题:“我的新本子明天开机,演员我定了一个,剩下都交给导演去面,也是上周才临时定完的。前期我不跟组,等之后几场重头戏会去盯一下……总而言之,接下来我有很长的休假时间。” “唔。”方栖宁哼了一声,表示自己知道了。 陆岸望向他,接着道:“这个本子……拿龙标可能会有点难度,但我会尽力让它在内地上。在此之前,剧组的保密工作是重中之重,所有人都签了协议,不到最后宣传,绝不提前透露。” 方栖宁睁着眼睛看他,陆岸很少这样刻意地和他聊工作,几乎是赤|裸裸地引导他问下去。 然而陆岸并未停顿多久,自顾自地说了下去:“下次我把本子带过来给你,你有时间可以看一看。” 方栖宁顿了顿,直白地开口:“是和我有关的吗?” “说实话,我很想视你为原型,但实际上下笔时我根本写不出来。最终的成品是另一段根本不存在的故事,但我仍然希望你可以抽时间去读完它。”陆岸十分坦荡,缓缓地道出事实。 方栖宁搁在沙发皮上的十根手指搓了又搓,轻声道:“好吧。” 他猛然想起陆岸刚进门时的话,疑惑道:“……让别人恼羞成怒的事?” 陆岸笑得像一个偷偷翘课的高中生,不符合他的年龄和性子,得意又狡猾:“越是瞒得密不透风,越有人想要窥探一二。所以我索性放了个完全不沾边的消息,至于别人的反应,那就只有自由心证了。” 方栖宁登时明白了他的意思,忍不住笑了一下。 玩文字游戏,陆岸是个中高手。方栖宁绝不质疑,他拥有一句话就能让孟明奕彻夜难免惶惶不安的本事。 离晚上的洗牌还有一段时间,陆岸偷得几个小时的闲,一手捞着不安分的小猫,拿起圆形的小碗去换水,又擦干净溅到地上的水珠,驾轻就熟地替方栖宁拾掇着家里的琐事。 在此之间方栖宁收到一条讯息,指向不明地说了一句言辞含糊的话。 ——今晚凑不齐八个人。 尽管讯息里没有提到任何人的名字,但方栖宁能够笃定,来不了的人必定是一周前攥着车票离开南城的人。 夜路走多了会碰见鬼,阴沟里翻船是迟早的事。 奚路大约正急于脱身,抓紧时间摆脱输得精光的赌客。这个时候,他不会返回南城来的。 陆岸从洗手台走了过来,他迅速抬眼,像某种谨慎的小动物一样。 “下周还需要让ryan继续过来吗?”陆岸找了个最合适的切入点。 方栖宁迟疑了一瞬,做了决定:“萧栩的情况ryan已经最大限度地替我们分析了,接下来就不麻烦他了,当然,他如果有空的话,随时过来也是没问题的。” 陆岸像是早早猜到了他的想法,波澜不惊道:“好,我会转达给他。” 方栖宁回国前并不是终日无所事事,一夜长大付出的代价太过昂贵,他必须迅猛地成长起来,才能让这些代价显得不那么残忍。 退隐数年的影后齐曼容于一七年一月八日午后坠楼,当场死亡,自杀他杀暂且不详。南城晚报不是头一个报道这则新闻的,时效性早早被其他各家虎视眈眈的媒体抓在手中,容不得南城晚报再来瓜分。 但它拥有其余媒体都不曾预知的独家信息,纸媒渐渐被市场淘汰,南城晚报不甘就此黯然退场,也试图在网媒里分一杯羹,后台紧赶慢赶,准备制作一期南城籍名人的群访。 二夺最佳男歌手的乐坛红人徐子尧,白手起家创办娱乐公司的李总,在围棋赛事中夺得桂冠的少年棋手……总编东奔西走,一一敲定名单之后,原本不抱希望的齐影后那边竟然也发来了同意的回复。 齐曼容坠楼当日早晨十点,约在家中接受了为时三十分钟的文字采访。总编原先将这个消息压得很严实,意欲当作重磅手段来宣传,谁能料到仅仅过去不到三个小时,伊人香消玉殒,那一段采访成了彻头彻尾的烫手山芋。 几个高层在会议室待了一上午,一致做出决策,业内暂且知晓此事的人不多,对报社其余员工也统一口径,去采访的记者并未等到齐影后,铩羽而归。 小记者低头听训,眼睁睁看着薄薄的存储卡被掰断冲进下水道。 纵使齐曼容多年不曾在公众眼前露面,多年前攒下的认知与好感度在过世后如潮涌般喷发,爱过她的影迷千千万万,只是听过这个名字的人也凑热闹感慨一句红颜薄命。对于她坠楼的各类说辞更是层出不穷,阴谋论此起彼伏,日夜不得安宁。 一周之后,市面上几乎所有媒体仿佛一同接到通知一般,同时报道了一则消息。 上周知名女星跳楼自杀一事另有反转,并非网友猜测的情伤与他杀,而是该名女星在近日吸食过量毒|品,意识模糊之下从天台一跃而下。 世道就是如此,媒体牵着风向,人们跟着风向走,一周前如新草般冒出来的影迷纷纷撇清自己,早知道娱乐圈没有一个好人,死于非命也不足怜惜。 警方给出的查验结果一览无遗,几天前齐曼容被捧得有多高,如今踩得就有多低。大众是不管其中的弯弯绕的,他们只会根据结论逆推,按照自己心中的逻辑,在绝对的大风向标下不存在判断能力。 死人张不了口替自己解释,家人说出的话在大众眼里没有一分一毫的可信度。至于曾经的那些合作对象,见过或不曾见过的前后辈,发出去的悼念微博也不好过河拆桥,个个都憋着一口气,文娱届愣是一张嘴都没撬开。 事已至此了,偏偏有一家媒体冒着天下之大不韪的风险,在万人踩低的境况下,隐晦又赤诚地发出了一则相当平和的评论。不提一个毒字,只谈接受采访的齐女士多么温柔,如何配合。一小时之后这条短讯从网络撤去,发布人是一个叫萧栩的毕业生,刚刚转正不足半年。 方栖宁蜷着腿窝在沙发里,他一直很想问一问萧栩,在一七年的一月八日,他所采访到的齐曼容,究竟是什么样的状态。 抛开家世不提,彼时方栖宁也只是一个忙于毕业论文的大学生,趴在床上绞尽脑汁憋出几百个字,还要偷懒和男朋友撒娇耍滑。母亲答应了记者到家中采访这件事,他根本一无所知。 陆岸不知道什么时候悄悄靠了过来,喉结微动,接过他的话头:“萧栩被迫接受了上级的停职处分,而当时那个替他做决定的副主编在萧栩复职半个月后跳槽去了北京,是孟明奕替他找好的下家。” “……也是孟明奕回国以来,为了在他父亲孟秋华面前崭露头角而打响的第一枪。” 方栖宁的手指微微颤了一下,他已经能够冷静面对这个污秽的名字,凌厉的眼睛渐渐趋于平静。他说:“是的。” 陆岸倒了一杯热水,静置在茶几上冷凉,侧过脸对方栖宁说:“我托了人去找过他。” 方栖宁闻言扭过头,直视着陆岸。 陆岸总能弄懂他的想法,也不存在卖关子的必要,用指节把玻璃杯往茶几中央推了推,说:“你……你母亲的现场保护得很好,除了警方、最初目击者和家人以外,没有任何人看过她。后期的报道大部分都在夸大其词,关于面容体态的描写竭力往枯瘦干瘪上靠。” 方栖宁没有插话。 “据那个副主编所说,萧栩当天去采访的时候,除了录音笔,”陆岸停顿了一下,“是有带相机的。” “他整理过的文件夹里只有几张照片,总编还没来及把照片放出去,舆论猝不及防地反转,萧栩存储卡里的照片在上级示意下全部删除了。” 方栖宁的心口骤然灼了起来,他敏锐地预判到了陆岸戛然而止的后文,慢吞吞道:“萧栩压根没有删光照片,或者说,他不止存留了三年前的照片,或许还有……影像。” 第32章 round4-1 警方给出的结果是吸毒过量,并且有至少超过半年的长期吸毒史。三个月后在泓云会所搜到的毒|品大多是麻醉依赖性的老式种类,致幻类的占比不高,但路人已经不会再过多关注死于年初的退隐女星了。 更不会闲着没事去分析致幻类药物的成分,以及药物反应的时间。 齐曼容坠楼前曾经接受过一段采访的事成为了掩藏于金钱威望下的秘密。大多数人永远不会知道,而极少数知晓的人也永远不会说出去。 方栖宁是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才翻出了这段往事。那天陪在母亲身边的只有一个负责洒扫的妈子,也是妈子亲自去接人进来,一旁的花匠佣人安分守己,只当是来拜访家主的子侄小友之类。 方家的房产被没收之后佣人们都散了,妈子攒了一笔钱回老家,见到方栖宁时吧嗒掉着眼泪,矮小的身躯愈发见老,拉着他的手哀叹道,小少爷,小少爷。 妈子自然是弄不清楚母亲要做什么的,拳头抵在脑袋边上想了好久,忽地福至心灵,带着一点点乡音同他说:“那个年轻宁噶乖的,太太在客厅里头同他聊天,聊了一会就走了,然后太太也叫了司机出门去。” “太太怎么会做那档子事哦,我天天陪在太太身边,身体好得很,这些杀千刀的,早迟要下地狱……”妈子说着开始咒骂,夹杂着些连方栖宁都觉得过于生僻的方言。 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顺藤摸瓜找到萧栩并不难,但萧栩和奚路还有着一层关系,着实让方栖宁惊讶了一下,更多的是惊讶命运的巧合。 一条六十分钟不到就删除的讯息,看上去的确是太过不起眼。查萧栩完全是根据方栖宁的态度在逆推,不然陆岸可能不会想到这一茬。 庆幸的是,方栖宁听到他的话后,露出了真心实意的神情。 萧栩的家庭非常普通,无意中出柜后与父母的关系陷入冰点,但最近已经回温许多。家庭这方面或许在幼时是他的障碍因素之一,但在成年后绝不是主因。 方栖宁考虑过奚路对他的影响,也试过从感情方面入手,但收效甚微。 现在不用再猜了,方栖宁心中已经有数。他抬眼去看陆岸,两人目光交接,陆岸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娓娓说道:“萧栩的停职在同事眼里是因为错失了直击热点的机会,他重新回到单位后的状态一直平平,可以说是一蹶不振。” 方栖宁慢慢接上他的话:“致使他产生社交障碍的诱因,更接近于成年后在社会中遭受的打击。” 萧栩对奚路的言听计从,大约始于他被停职的那段时间,自卑和恐惧交替出现久而久之,萧栩习惯了接受来自室友、同事,甚至陌生人的压迫。 方栖宁若无其事地把下巴搁在陆岸的肩上,陆岸攥住了他的手,过了好一会才松开。 天黑得越来越早,方栖宁今天不是很急着去风眼,正好陆岸开了车过来,也能缩减大半时间。方栖宁窝在家里和陆岸一起吃了顿晚饭,陆岸掌勺,他打下手。 磨蹭够了,方栖宁才不情不愿地拉开衣柜,简单收拾了自己,往临时停车位走去。 方栖宁推开包厢门,陆岸在他身后一同进来,他迅速扫了一眼人数,意料之中的人果然尚未到场,出乎意料的是除了奚路,其余五个人都已经落座。 裴泽上来就拿捏他:“来迟这么长时间,你说该不该罚?” “当然。”方栖宁笑着坐了过去。 裴泽递了瓶刚开盖儿的酒过来,包厢里的光线恰好打到暗处,他看也没看就倒了半杯,酒液流进喉咙才发觉是一瓶甜酒。 方栖宁和他碰了碰杯:“多谢。” 裴泽拿着镊子夹了两块冰块,低沉的声线和冰块相撞的声音重叠在一起:“我哪里舍得罚你哦。” 光影在每个人身上流动,深深浅浅的光斑映在墙壁上。孟明奕的目光时不时落在他们这边,更准确的说是落在陆岸身上,一面和身旁的盛晨星斡旋,一面暴露着他的不安。 孟明奕名下见不得光的糊涂账少说有百十来笔,更是不乏能够改写成影视片的腌臜事。陆岸放了个意有所指的假剧情,立即叫他对号入座,此刻不说坐立难安,心里也是在嘀咕的。 但他的神经远没有那么脆弱,只当是埋下了颗膈应人的疙瘩,见到陆岸时依旧是一副喜相逢的模样。 “一、二、三……六、七。”裴泽的手指从方栖宁开始,顺着转了一圈,最后落到自己头上,说道:“这还少了一个人啊。” 抛开早就猜到的方栖宁,其余人闻言互相看了几眼,萧栩沉默不语,率先站出来说话的是坐在另一端的盛晨星。 “是奚路吧,奚路怎么没来啊。” 裴泽恍然大悟,问道:“上回和奚路抽到一对儿的是谁?” “是我。”陆岸不疾不徐地答话,但对于奚路的去向,想也知道他的确是一无所知。 盛晨星原地不动,眼波流转到陆岸身上,忽然开口接过话茬:“那我打个电话问问他吧。” 裴泽不置可否,任他拨通电话。 方栖宁没闲着,借着酒杯和光线的遮掩,一直在观察场上诸人。孟明奕偏头和钟遥说话,钟遥僵直了上半身,眼皮一下也不抬,微不可闻地点了点头。 孟明奕掐着烟屁股,抖了抖燃了前半截的烟灰。门没关严实,呼出的白雾顺着风飘到钟遥脸上,将他本就不太明显的神情完完全全遮挡了起来。 拨出去的电话久久没能得到回应,忙音中文英文各播了两遍,盛晨星才悻悻挂断电话。 裴泽站出来粉饰太平:“那行,没联系上就算了,就当他不打算继续玩了呗。” 说着他叩了叩桌子,征询其余人的意见:“我找个朋友过来补缺?” 方栖宁侧过脸盯了裴泽一眼,他心里的看法并不重要,因为已经有人在他之前说出了与之不同的意见。 “别啊,少个人正好,总是抽一对儿一对儿也没意思,这轮正好玩点不一样的吧。”孟明奕递了根烟给他,面上露出波澜不惊的神情。 裴泽接过烟,却没有立刻点燃,饶有兴趣地发问:“怎么玩?” 孟明奕面容不改,裹着俯瞰众生的笃定感,懒洋洋说道:“就七个人玩儿。掷骰子,点数最大的人有特权,可以直接指定他这一轮想抽到的对象。点数最小的人剥夺抽牌的资格,剩下的四个照常,抽中相同花色的凑成一对儿。” 盛晨星插了一句:“为了保持平衡,就是要踢点数最小的人出去的意思呗?” “不,你忘了我之前的话,”孟明奕拿过那一沓牌,从中找出一张斜角鲜红的桃心六,捻着纸牌语气松快道,“抽到红心的那一对,有权利踢人出局,当然,也可以选择三个人一起咯。” 这说的就是废话。决定权交到天意手上,摇号摇到最小的出局是天经地义。把决定权挪给另一个人,在座的除了萧栩涉世不深以外,既然坐在一块儿玩了个游戏,谁也不会主动踢人出去。 除非是奚路这样莫名消失的。 孟明奕一一扫过众人,眉间含着淡淡的势在必得。 没有人提出反对意见,桌上原本就有三枚骰子,方栖宁call服务生进来送了缺的几枚和骰盅,不在先后顺序上扯皮,同时掷就可以了。 陆岸掂着手里的骰盅,反按在桌上,冷不丁问道:“掷出点数一样的,再掷一次?” 孟明奕摇骰盅的动作娴熟,头也不抬道:“对,概率**件,总能分出大小。” 骰子闷在骰盅里撞出叮叮当当的声响,方栖宁不去细究其中的弯弯绕,掷出来点数就会水落石出,不急于这一时。 他低头瞥了眼塑料骰子,运气还不错,朝着天花板的一面是四点,高不高有待商榷,至少不会是最低。 陆岸一贯好运,点数比方栖宁高上一点,只差一点就是最多点数。 手法娴熟的孟明奕摇出来的点数反倒不比他镇定的神情,两粒艳红的圆点镶在塑料骰面上,假使没有运气更差的人,孟明奕这回就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再往后看,萧栩掷出的点数和方栖宁一样,松了一口气。而座位相距极近的两个人,却摇出了截然相反的结果。钟遥和盛晨星中间只隔了一个孟明奕,小孟总左拥右抱好不快活,清白月光气运极佳掷出了六点,带刺玫瑰的运气差了不止一星半点,掀开骰盅,露出了孤零零的一点。 盛晨星的脸色好看不起来,孟明奕伸手搂紧他,安抚地在耳边轻语几句。他转过身来,正准备宣布钟遥的胜利,最后一个人慢半拍挪开骰盅,排列整齐的六点又一次展现在众人眼前。 裴泽面露喜色,洋洋自得道:“没想到我运气还挺好的嘛。” 他重新盖上骰盅,抬眼望向钟遥:“那我们再比一次?” “好的。”钟遥翘了翘唇角,笑容是程式化的标准,表情勾勒出模范的笑,细细探寻眼睛,读不出来一丝一毫的喜悦。 第33章 round4-2 说话间裴泽的手掌覆上骰盅,略快钟遥一步摇出了第二次掷骰的结果。 他不急着掀开,余光掠过钟遥身侧的人,不紧不慢地低头看向骰子。 四点。 钟遥揭开得比他稍慢,从脸上依旧是看不出情绪,手下动作不停。方栖宁视力不错,恰好和钟遥坐了对角,骰盅掀开一角,他就已经探知了结局。 比起两人第一轮的好运气都要略差一筹,他们谁也没能再掷出一个六点,但结果是鬼使神差地只相差了一点。 最终掷得点数最大的人还是钟遥。 方栖宁微微坐正了身体,不止他一个人在看着钟遥,光是孟明奕轻轻扫过的眼神就足够有威压,钟遥根本无暇顾及其他人的注视。 他笑得十分漂亮,平白为素净的五官增色添辉,让人心生好感。方栖宁又想起前几天在大屏上看见的那个男演员,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像又不像的区别。 就大众而言,肯定是会喜欢男演员那样凌厉可塑的面容。钟遥太过平淡,单是眼睛一项就输掉太多,缺少了一个好演员最珍贵的内容。 单就方栖宁而言,以前他或许会融于大众之间,欣赏前者的独特,而现在的他实际上更偏向于钟遥。 身在高处的人酷爱观赏各具特色的美人,以及绮丽外表下不一的内心,英挺俊朗,俏丽活泼,温婉小意,或是其他,最后将这些漂亮器皿一一收入博古架。 擅于追魂摄魄的人一般难藏锋芒,譬如谢乔,是修炼多年的精怪,不把你愚弄在手心也罢,试图将他收藏,是想都别想。 而有些未经点化,懵懵懂懂的小摆件,在美而不自知时就已经被人掠夺。他们没有机会发挥更大的作用,生长了一半的花苞被伸手折断,还要怪罪他们不够美丽,实在是太过苛刻。 方栖宁的出神没有持续太久,全因有人半途打断。 钟遥赔笑,眼里闪着黯淡的光,模样很是谦卑,把他的——或者说,孟明奕属意的人选和盘托出:“方先生,我可不可以选你?” “嗯?”方栖宁的惊讶只一瞬,情绪被他迅速遮掩过去,“当然可以。” 多么简单的选择,属于钟遥的“奖励”很快揭过。即使有人心中有疑虑,也不会张嘴多问。 送佛送到西,裴泽索性动了动手指,把摆在正中央的纸牌推到钟遥那一边。 “来发牌吧,今天的幸运儿。” 钟遥第一次起身,站在高处俯瞰其余六个人。他们各个都光鲜亮丽,甚至包括一身朴素的萧栩,也不如当初瑟缩胆怯,缓慢而坚定地改变着自己。他摸了摸厚度相同的纸牌,在几双眼睛的注视下,一一摆放到剩下的四个人面前。 这一回合的抽牌与方栖宁无关,他心无旁骛,数着秒数看这场由孟明奕执笔的短小剧目。 黑桃六分属孟明奕和陆岸,而剩下的红桃六则落于裴泽和萧栩手中。 裴泽摇了摇头,沉痛地开口:“我就知道我的运气只能用一回,后头就要失效,二分之一这么大的概率,对我来说抽到红桃的几率就是百分百啊。” 他会怎么选呢—— 依照盛晨星不服气的性子,假使裴泽亲口说要踢他出局,恐怕这一出局就再也不会进来。孟明奕倒也不必吃完就扔,这么个安排实在让人摸不着头脑。 裴泽喝了一口甜酒,抬眸看向盛晨星,语调轻快地说:“这不是很好选吗?我带过来玩的人,怎么会让你出局呢。” 他给足了盛晨星面子,将局面维持在了2v2v3,少了奚路一人也不会影响什么。 短剧终于落幕,三人阵营率先走出门去,方栖宁稍有担忧,不动声色地发了条短讯给adam,让对方在吧台多留心外面的氛围。 包厢里瞬间空了一半,孟明奕安坐如山,遥遥朝方栖宁二人举了举杯,下巴扬起了一个微妙的弧度,“这个洗牌游戏,和我想得不大一样。” “哪里不一样?”方栖宁适时接上话茬。 风眼介于清吧和闹吧之间,不设舞池,驻唱和客人的声响虽然有,和其他夜场比起来是小巫见大巫了。这会儿外边的驻唱大约在调弦,整间酒吧短暂地静了下来。 “裴少原先在我面前提起,我当是圈子里找刺激发明的新玩意,闲着也是闲着,就带人来一起乐呵乐呵。这么几轮下来,的确是出乎我的意料。我回去问了问遥遥,他给我仔细说了说原版的事儿,我心里算明白了,玩什么游戏不是重点,玩游戏的人才是关键。咱几位都是重感情的人,是吧?” 方栖宁神色不变,手上收拾起散落的纸牌,“规则是死的,可人是活的,在大规则下怎么玩儿是玩家的事。” 纸牌被他重新装进了牌盒里,孟明奕又点了一根烟,在烟雾缭绕中开口,“这回的牌抽得巧,二位不嫌的话,孟某也有个过得去的度假去处,四个人一块儿散散心,也不失一个好主意。” 四人同游并不在方栖宁的预估之中,他正琢磨着用什么借口给拒了,无意识侧脸看了陆岸一眼,陆岸仿佛接收到他的信号,“心领小孟总的好意了,不过我这段时间暂时不打算出游,得等手上的工作忙完了再考虑。” “陆老师的剧组不是已经准备开拍了吗?”孟明奕闻言一滞,面容迅速恢复正常,自哂道:“周导好眼光,我手底下正筹备着的剧组也准备找言元当双男主,就迟了那么一步,人进组了。” 陆岸道:“开拍过程中随时改剧本也是常有的……一帆风顺毕竟太少,你也在这个行业里,一定清楚是不是,孟总?” 方栖宁听见主演的名字愣了一下,目光瞥向钟遥时,对方一派云淡风轻,一丝起伏也无,反而让方栖宁晃了神,只觉两人间的区别范围登时缩小了一圈。 钟遥察觉到来自不远处的注视,微微抬起头,弯起眼睛笑了笑,将他的错觉打消得无影无踪。 话说到这个份上,孟明奕立刻鸣金收兵。 陆岸倒也没有把话说得太死,说了几句场面话弥补了一二。方栖宁一听就知道他在一本正经地说胡话,而与他不算熟悉的孟明奕则被唬住了,还当他的确是在为剧组待命。 控制巴掌和甜枣的比重是一门技术活儿,孟明奕心甘情愿迈了一只脚进圈套,还算满意地拉着钟遥离开了。 这一轮的抽牌宛如一个笑话,本该凑成两对的四个人在牌局结束后,心照不宣地在私下里打散重组,重回最初进入这个游戏的分配。 一人自以为操控全局,另一人木然站在台前演着皮影戏,余下的两人配合默契,共同搭起戏台。 方栖宁很多天没在风眼过夜,回去的时间大都卡在十二点之前。adam看见他走过来,习惯性地打了声招呼,“老板,你要回去啦?” “嗯,”方栖宁点点头,捞起桌上的柠檬水喝了一口,“萧栩呢?” 这儿的生意基本上不分日期,只有忙与更忙。adam脾气好,和客人聊起天来又会掌握度,散客都喜欢坐到他面前喝一杯,忙起来简直没空搭理别人。但老板的吩咐,再忙他也要放在心上,adam先是直接回答他的问题,“回楼上了,您放心,没出事儿。” 他调了杯色彩斑斓的鸡尾酒递给邻桌的客人,接着说道:“和他一起那个白皮帅哥,真行,我呆这么久还是头一回见着讲话这么滴水不漏的人。那谁,就长得不行但特会扭的那个,被哄得一愣一愣的,愣是搁下萧栩和那个帅哥先走了。” adam不记名字,说起谁都是那个谁,或者用他独特的记人方法表述。方栖宁自然能听得懂,白皮帅哥是裴泽,另一个显然是盛晨星。 说着他朝方栖宁暗暗地竖起了大拇指,鬼鬼祟祟道:“我来咱们店之前就听说了,那个长得不行的特受欢迎,就没他约不到的人。他来咱们店不多,我也见识过几回,没想到一山更有一山高哈,总有人四两拨千斤,棋高一着啊!” adam用着抑扬顿挫的语气,跟讲相声似的,方栖宁险些给他逗笑了,“行了知道了,然后呢?” “噢噢,然后白皮帅哥也没留多久,就说明天再过来请萧栩喝酒,特潇洒地走了。”他比划着动作,差点儿撞翻身后一溜排的酒瓶。 方栖宁训他:“当心点儿,别乱加形容词。” adam吐了吐舌头,嬉皮笑脸地朝右后方眨眨眼睛,“老板,你——朋友过来了。” 陆岸去了趟盥洗间,算着时间也差不多该过来了,方栖宁和他摆摆手,转过身正好对上迎面而来的陆岸。 “聊完了?”陆岸问他。 方栖宁说是,今天时间实际上还早,但家里还有只独霸整间房的猫主子,整个酒吧的吸引力都比不上小猫冲他叫一声。 陆岸怎么看不出来他的心思,捏着车钥匙晃了晃,笑着说:“我送你回家?” 方栖宁忽然有些不好意思,一边往外走,低声支支吾吾地回他,“是我们一块儿回去。” 第34章 round4-3 一直到了车上,不管陆岸怎么挖空心思让他再说一遍,方栖宁就跟蚌壳似的咬紧了,死活不肯张嘴。 以前他把方宅当成家,陆岸的房子是半个家,等以后他毕业工作了就和陆岸重新买套房子装修,最好还要养一只猫,那会是他的第二个家。 后来他在国内国外都换了住处,方宅那块儿地皮早已经低价拍卖,陆岸的家还是不是原来的地址他也不知道,一切都变了样,哪里还有家可言。 他也不知道是不是鬼迷心窍了,心里想着有猫有陆岸才是回家,吐了句没脸没皮的话,先把自己憋得说不出第二句来了。 陆岸对他无条件纵容,不再逼他开口。 酒吧到方栖宁住的小区只要过一个红绿灯,车停在交通灯前,陆岸迅速地扳过他的脸亲了一口,卡着绿灯亮的秒数松开人,手掌重新搁在方向盘上。 方栖宁傻眼了,磕磕巴巴地训他,一点儿威信也没有,“你好好开车呀,别乱动。” 陆岸低低应了一声,拐过弯儿就是小区正门,今天他没几分钟能和方栖宁待在一块儿了,他也没打算现在就搬去,或者让方栖宁搬到他的房子住。 他们同居过很长时间,长到熟悉对方的起居习惯,互相迁就彼此的地步。换言之,在一起的每一秒,他们都是想着要走很久的。 但恢复同居不应该是现在。假使方栖宁真的有这个念头,陆岸多问几遍,他一定会别别扭扭地承认。 不论牵绊住方栖宁的是什么,陆岸都尊重他现在的想法。 陆岸的车停在树荫底下,是个空着的临时车位,他下午来得时候也停在这儿。 黯淡的光亮照在车窗上,从里边看得见外面黑漆漆的夜,外边却一点儿也瞧不见里面。陆岸抬手替他解开安全带,轻声说:“我那儿囤了几袋猫粮,都是它平时常吃的,明天……下午吧,下午我过来带给你。” “知道了。”方栖宁靠在副驾驶,手指揪着安全带的底部,用劲又松开,啪嗒一声弹了回去。他弄明白自己又说错话了,想不想和能不能不是一回事儿,他确实想天天和陆岸腻在一起,但他没法这么做。 方栖宁一只手搭在车门把上一动不动,将犹豫的心思写了个十成十。陆岸伸手过来捉住他犹犹豫豫的手,另一只手扣住他的后颈,将人转了过来。车里的空间就这么大,面对面坐着,方栖宁两条腿抵在中控台边上卡得不舒服,不安分地动来动去。 陆岸索性费了点劲把人拉过来,用抱小孩儿的姿势搂住他,箍在了怀里。 方栖宁的身形比陆岸小一号,两条腿微蜷,搭在他原先坐着的地方,歪歪扭扭地靠在陆岸身上。陆岸从后头抱着他,后视镜恰好把方栖宁通红的脸色照了进去,两人同时瞥见车镜里的情态,方栖宁的反应更快,一抬手摸着边缘往右一拧,保全了他微薄的脸皮。 陆岸趁着机会握住他垂下来的手,方栖宁垂下眼,含含糊糊道:“你不回去吗。” “等一会,”陆岸嘴唇贴着后颈的皮肤,热气和冷空气轮流交替,“再让我和你一起呆一会儿。” 方栖宁抿唇,扭过身子侧头看他。方栖宁现在坐在陆岸腿上,微妙地比他高上了一小截,一低头就能碰到陆岸的嘴唇。 于是他的确也这么做了。这样小的事情,他还是能随心做主的。 狭小的车座里暗流涌动,方栖宁轻轻碰了一下就退了回去,极小声地和他说话,“奚路应该在岳东省。” 陆岸抱着他翻了个面儿,把车座往后压了压,让人正对着自己,“嗯?” 方栖宁舒服地倚在他身上,小孩儿讨奖励似的给他说:“他原来是做叠码仔的,父亲那一辈的堂叔找上了他,让他去泓云……对,就是我爸爸名下的一个会所做事。泓云的待遇比他辛苦找赌客要好很多,奚路一直都缺钱,很快就答应了。” “我出国之后几个月,泓云就被查了。源头是一个员工报警说里边有人赌博,状态明显不对,话里话外是在说有人**。去泓云的人,用他们自己的话来说,都是有头有脸的人,其中甚至也包括市里的干部,查起来有点难度。那个员工成了调查组的线人,蹲了一个多月,提供了很多真真假假的消息,最终在一个晚上撕开了这层屏障。” “抓了个正着的是专门负责酒水的人,顺藤摸瓜找到了更多他们需要的‘物证’,泓云的法人是我爸爸,事情闹得越来越大。之后的流程就很清晰了,我爸爸月前才丧妻,又出了这样的丑事,董事会因此联合起来,除了我哥哥以外,整个高层实际上已经做出了他们想要的决定。在泓云的事发生后,就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泓渐不会倒,只会换别的掌舵人,我哥哥和集团律师忙得脚不沾地,至于结果……你也知道了。” 陆岸静静地听他叙述过去的一段故事,至于其中的员工是谁不言而喻了。即便他已经了解过一遍,再从当事人口中听说,又是另一种感觉。更何况这个当事人,和他的关系是这样密不可分。 这些旧事其实没什么好说的,方栖宁说完停了几秒钟,“所以我一开始知道萧栩和奚路的关系后,心里总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两个三观南辕北辙的人同住一间屋檐下,一个善良又单纯,另一个市侩又投机,在同一件事上选择了不同的做法。前者面临失业没饭吃的窘境,后者拿了一张额度七位数的信用卡当作报酬。 凡是做过的事,草蛇灰线蛛丝马迹总是有迹可循。奚路拿了信用卡整天泡吧开房,钱没花完之前自以为万事大吉,到了捉襟见肘的时刻,谁给他挖坑他都得乐呵呵地往里跳。 奚路带去的赌客已经输得没有东西抵押了,赖账不还,欠下丽金大部头的赌债后,他居然跑了。在地下赌场那种地方能跑得掉,甭管他靠的是什么本事,欠下的债总得记在一个人头上。跑了一个赌客已经是疏忽,奚路是万万跑不掉的。 赌客欠下的债务不多不少,加上利息刚好是奚路那张信用卡初始数字的两倍。 两个人在车厢里贴得很近,陆岸抬手摸了摸他的额头,擦掉方栖宁前额上细小的汗珠。方栖宁揉了揉鼻头,“差不多就是这样,至于奚路下周能不能过来,我也不清楚。” 陆岸的手顺着脸颊滑下来,掌心边缘贴在下颌,快要整个裹住方栖宁的半张脸。他揽着腰把人往身前拉近,去吻他的眼睛,甚至能感觉到眼皮轻微的颤动。 方栖宁沉默地抱住他,闭着眼睛接受这个微妙的亲吻。 陆岸附在他耳边,斟酌再三,“是你哥哥在和你一起做这些事?” 方栖宁可能会不想说,但绝不会编话来骗他。他需要一个从方栖宁口中说出的答案,来证实自己荒谬的猜想。 齐曼容跳楼身亡,方泓吃着牢狱之灾,原先属于方家的资产几乎被瓜分殆尽。方家明面上的独子方齐瑞双拳难敌四手,自请卸去泓渐集团的所有职务,从方泓入狱的那天起,就在国内商圈销声匿迹。 方栖宁言语中谈及父母蒙受的冤屈,眼神都是颓丧低迷的。提到兄长却只一句忙得脚不沾地,轻飘飘带过,实在太过诡异。 方齐瑞这个人在陆岸的认知中是很矛盾的。方栖宁从前常常说到自己有一个年纪相仿的哥哥,言语口气中满满都是对兄长的信任依赖。当陆岸将方齐瑞与方栖宁的哥哥这个身份对号入座时,怎么也联想不到平常不苟言笑的方公子捉弄弟弟的模样。 陆岸费了一番功夫才弄清楚他的小男友有着怎样神秘的身份,金钱声望一应俱全的的一家三口齐齐将最小的方栖宁保护得密不透风。除了两三个年纪大的妈子以外,家里的佣人隔一段时间就要换一批,对外的口径一致说方栖宁是寄住的表少爷。 人间蒸发的方齐瑞,究竟身在何处? 恐怕答案只有方栖宁一人知晓。 方栖宁规律的呼吸滞了一息,慢慢恢复正常后才开口,“是。” 一株幼苗再怎么拼命拔节也不可能立刻长成参天大树,假使没有方栖宁的强烈要求,方齐瑞甚至都不会让他参与进来。 方栖宁不知道的还有很多,比如他先前做好了准备要“舍得一身剐”,他的肉还没掉下来,恐怕碰他的人已经先被方齐瑞拿刀架上脖子了。 方齐瑞的性格变了很多……很多。唯一不变的是对他的娇纵,是二十多年的爱堆砌出来的习惯,方栖宁没法忽略,也绝不会忘却。 他知道陆岸的问题仅此一个,不会再继续追问下去。但折磨留在了他心里,不谈已逝的母亲和入狱的父亲,每在阳光下多行走一天,他都会连着方齐瑞的那一份一起痛一遍。 方栖宁就着趴的姿势久了,小腿不可避免地发麻。陆岸把他抱起来,手伸过去替他揉了揉小腿,方栖宁低垂着眼,酝酿着起身,“我回去了。” 陆岸在他下车后转了个方向,直到人走得没影儿了才重新插上钥匙,借着路灯的照明往回开。 第35章 round4-4 第二天陆岸来得很准时,说是下午过来,卡着四点钟按开了门铃。左手提着两袋猫粮,右手拎着甜点店的外带食盒,不知道是来喂猫还是喂人的。 方栖宁染上爱吃甜食的毛病要归结于他哥,母亲在哥哥出生后渐渐淡出大众视野,养好身体闲着没事,在家里除了画画就是跟着厨娘学西点。方栖宁翻了翻过去的相册,五岁以前的方齐瑞还是个圆滚滚的孩童模样,越长大越不可爱,绷着脸一身黑,青春期时尤其对饭后的点心敬而远之。 家里的厨娘默认了大少爷的喜好,自此做甜点时基本上只按着方栖宁的食量去做。有一回方齐瑞过生日,母亲难得亲自下厨,在烤箱和炉灶前来回跑,先端了一盘松饼出来,又急急忙忙回去做她才学会一个星期的舒芙蕾。 蛋糕是从外头订的,方齐瑞破天荒地塞了满嘴奶油。 方栖宁十五岁时,方齐瑞拿到爸爸送他的第一辆车,载着弟弟去上学。方栖宁艳羡地坐在副驾驶,手指搭在储物格上,啪嗒拉开,满满都是花花绿绿的糖纸,藏着各个牌子的糖果。 他的哥哥是这样性子的人,在幼小懵懂时养成了嗜甜的习惯,他只是藏得比谁都好,却比任何人都难改掉。 方栖宁不怎么挑食,喜欢糖水多过西点,他无意发现了兄长的小秘密,此后在家里总是为方齐瑞提供一些小小的便利。 起初嗜甜的是方齐瑞,久而久之就成了方栖宁。 主卧是一个带洗漱间的套间,方栖宁一般都会在这里洗漱。次卧和客房之间隔着另一个洗漱间,陆岸撸完猫去洗手,一打眼就看见玻璃架上摆着的陌生洗具。刚拆封的牙膏牙刷,以及挂钩上挂着的浅色毛巾。 回到客厅时,方栖宁正静静地坐在沙发上,看他带来的一沓剧本,整个人看上去乖得不行。 陆岸当然知道那副新的洗具不会是什么陌生人的,他原先想要逗一逗方栖宁,登时丢盔弃甲,挨着方栖宁坐下来了。 电影本子不太长,但架不住方栖宁读得认真,半小时过去了才翻了几页纸。他慢吞吞地把剧本放到一边,脑子里满是读了一半的故事。 剧本的第一幕是主角刑满释放,踏出监狱大门,身后的狱警冷淡地送他出门,然后落锁。主角叫宁岐,入狱时刚满十六岁,判了十三年,狱中表现良好,减刑半年,出狱时也不过还没到三十岁。 监狱外并没有人来接宁岐,他摸了摸口袋,只有刚才那个冷淡狱警塞给他的一百块红包。 故事的背景在一个三线小城,宁岐的坐牢原因是过失杀人,杀的是自己的父亲,以及故意伤害了一直对他照料有加的一位长辈。 原来的住所是回不去了,他缓慢地回头看了一眼,踏上了与监狱完全相反的另一条路。 之后的发展则是陆岸口中难拿龙标的原因,其中包含宁岐的杀人动机,小城里乌烟瘴气的暗斗,以及少部分的血腥打斗过程。 方栖宁还没有读完,他也不想提前翻到结局。他刚读到宁岐重新和那位长辈碰面的部分,陆岸就从洗漱间走了过来。 陆岸略带忐忑地问道:“你看到哪里了?” “唔,”方栖宁歪着脑袋垂下眼,神情松弛地回答他的问题,“没到一半。” 正如陆岸所说,他写这个故事的出发点是方栖宁,但笔不从心,一旦下笔就控制不住故事的走向,完全扭曲成了一个全新的桥段。 至少方栖宁的感触是这样,他并没有觉得被冒犯到。 在方栖宁读了一小半的剧情里,明线是宁岐这个人,暗线讲的是小城的官场,和孟明奕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他忽然很好奇,陆岸到底放了什么假消息出去。 陆岸很快替他解惑:“我刻意放给孟明奕的消息是,这个剧本的主角是个年轻的缉毒警,在查案时踢到铁板,反被污蔑背叛警方,从而入狱。” ……原来是这样啊。方栖宁蜷起了手指,抬起头道:“他应该想不到那么多,只是觉得膈应。” 顿了一下,方栖宁看着他,眼睛里含着笑意:“但是膈应他一阵子也是好的。” 陆岸温和地笑了笑,放松地靠在沙发背上。 方栖宁想了想,偏头问他:“演宁岐的是言元吗?” 昨晚听了孟明奕在包厢里絮絮叨叨的废话,方栖宁还记得那个叫言元的男演员出演了陆岸的新剧本。 陆岸说是,这也是他唯一定下来的角色。 “言元……我之前有部戏打算和他合作,但是因为他公司的缘故,没能成。初稿定了后,我设想了几个待选的演员。宁岐这个角色,设定是不到三十,他今年还没到二十五,市场上有几个三十五上下的演员都可以出演。他们的演技都比言元纯熟,但我始终觉得,让他试一试,或许会更合适。” “挺好的。”方栖宁说,即便他只看过言元的几个镜头,冥冥之中依然相信那个年轻演员能够演好陆岸笔下的角色。 陆岸的神情忽然有些微妙,沉吟片刻才说道:“定角色是上半年的事,在那之后我才知道了一件事……和孟明奕有关。” “什么?” “小宁,你有没有觉得,言元看上去有点面熟?” 方栖宁顿时回过味来,惊愕地脱口而出:“钟遥?” 陆岸点点头,圈里人关系混乱是常有的事,甚至常常会用点不入流的手段将看中的人圈到身边。 孟明奕一六年回国,彼时的言元正兢兢业业在片场摸爬滚打,背着公司先斩后奏去面了部电影,整个剧组命途多舛,从拍摄过程到拿上映证步步都是难点。言元被公司冷处理了一段时间,没有曝光也接不到新本子,挨了两三个月,终于仰仗着之前合作过的一个副导演替他牵线,拿到了一个试镜的机会。 那也是孟明奕回国投资的第一部 电影,奖项颗粒无收,业内惋惜白瞎了这么好的阵容,好在票房不错,为他打下了第一块砖石。 言元原本该是片里的男配。之所以说原本,自然是他错失了那个角色。 导演端坐正中,窄小的试镜间里有孟明奕的一席之地,在导演右侧正襟危坐,看着一批一批流水线上的产物敲门进来,又微笑着退出门去。 言元抽的顺序很烂,排在倒数几位,到这个时候导演基本上已经疲惫了,只有做到足够出彩,才能胜过排在前面的竞争对手。 他做到了。不仅勾住了导演的视线,也吸引到了旁边的孟明奕。 孟明奕活了三十多年,睡过养过的男孩女孩不计其数,没想到刚回国就踢到了铁板。言元一次拒绝,他有许多惯用的小手段可以压制,更有无数人争抢着替他鞍前马后。不想折腾来折腾去,孟明奕也没能将言元收入囊中。 言元成了他心里的一块死疙瘩,抹不平没关系,流水线上的替代品一抓一个准。 起初不止是五官,钟遥和言元连神态都有几分相似,孟明奕对他十分满意,亲自带过来养在身边,一养就是好几年。钟遥越来越乖顺,气质神态与言元差得越来越大,孟明奕虽说心有不满,但养个猫儿狗儿时间久了都不忍心一脚踢开,钟遥也就继续在他身边待了下去。 陆岸讲得很简洁,三言两句将一段故事概括,天意作弄人,并不相干的两个人里,另一个却要承受前者侥幸逃脱的命运。 “孟明奕昨天临时弄了那一出,刻意提到言元的名字,他是什么样的人你我都有耳闻,”陆岸语气平缓,难掩厌恶,“但演员是我定的,我抱歉的是大概会再给钟遥添上一次无妄之灾。” 色厉内荏,欺软怕硬……不止孟明奕是什么样的人,与齐曼容之死相关的所有人,方栖宁一个一个记住了他们的名字,不厌其烦地通过文字影像分析性格习惯,这是他能力范围内能做的事情,并且时时刻刻牢记于心。 依照孟明奕这个人的一贯作风,他的火气只会全盘转移到钟遥身上。 事前他无法预判孟明奕会带谁过来参加洗牌游戏,只草草地了解了几个连同钟遥在内的情人,甚至没把钟遥当成可以接近的对象。 方栖宁出声接话:“我昨天应该把钟遥带走的。” 小朋友还是太天真了……对于孟明奕这种人,压抑他的本性等同煽风点火。言元逃得掉是因为有人护着,没有人护着钟遥,一周之后钟遥仍然会回到孟明奕身边,到时候等着他的或许会比现在更差。 陆岸没有明说,和他解释起了前两周的事情,“第一轮抽到钟遥,我留了私人号码给他,告诉他随时可以拨这个电话。” 钟遥选择的时机不大好,就是那个让方栖宁误会了的晚上。 误会都已解开,方栖宁沉默许久,眼中翻涌着滚烫的情绪,倾身搂住他的肩膀,“你为我做了那么多事,又对我这么好,我……” 陆岸温柔地拍了拍他的脊背,轻声说:“我认为值得的。” 第36章 round4-5 孟明奕初始在他父亲面前得了青眼就是在两年多前,齐曼容跳楼身亡后的一系列舆论扭转皆是出自他之手。 在国内,钟遥是跟了孟明奕最久的一个情人。乖巧懂事,沉默寡言,也没有太多想要走红的野心,比起让他出去演戏,孟明奕更喜欢将人拴在身边。除了摆在台面上要约女伴的场合,钟遥陪在孟明奕身边的次数多如牛毛。 孟明奕完全继承了他父亲孟秋华的一种性格,那就是自命不凡。 他总爱有意无意在情人眼前展示自己的能力与势力,无数回见不得光的交易,孟明奕瞧不上那些经验丰富的陪酒少爷,单单带着钟遥前去。钟遥身上打着他的标记,他一点儿也不担心会遭到背叛。 也正因如此,钟遥知道的私隐比陆岸预想中还要多。 一条消息,从地底下传到地面上,经历的过程太艰难了。这世上很多秘密对一小部分人来说就是公开的秘密,他是别墅里长了心的花瓶,负责见证,却不属于那一小撮人之中。 钟遥见过孟明奕是怎么摆弄别人安插到他身边的男孩子的,人留了一口气,但身上和心理的口子多到无法愈合。 他对陆岸伸出的橄榄枝将信将疑,但陆岸对此却很有把握。与他是谁无关,天平另一端摆的是谁都无所谓,给钟遥一万次选择的机会去,他都不会站在孟明奕那一端。 方栖宁度过了相当平静的一天。 为吸|毒女星平反,救包庇贩|贩毒和金融犯罪的集团老总出狱,在他的设想里,为这两个几乎不可能实现的目标顽强抵抗的只有他和哥哥两个人。 方齐瑞身在别处,留他一人在黑暗里踽踽独行,正当方栖宁已经渐渐习惯逆行的感觉,陆岸为他亮起了一盏灯。 一切都在按部就班推进,方栖宁开始相信,明天很快就会到来。 闲了一天,方栖宁和陆岸正准备动身去酒吧,搁在大衣口袋里的手机突然响了。 方栖宁嚷嚷:“在悬关的衣架上!” 陆岸走过去摸出手机递给他,方栖宁瞟了一眼屏幕,接起电话,“喂,萧栩?” 浅浅的电流声中夹着萧栩的声音:“方哥……你今天会来店里吗?” 方栖宁一条胳膊灵活地套进袖子里,陆岸提着另一边,好让他另一条胳膊也穿好。他对着镜子拽着衣领说:“等会就过去,怎么了?” 萧栩的语调与往常不同,听得出明显的轻松,像是努力了很久才张开口,“我辞职了,想请你喝一杯,庆、庆祝一下。” 方栖宁拿着手机的那只手顿了一下。 陆岸察觉到他的异样,偏过头瞄了他一眼,方栖宁抬起食指竖在唇间,做了个“嘘”的口型,“好啊,你先随便找个位置坐一会儿,我马上过去。对了,陆岸和我在一块儿,我捎带着他一起过去,没问题吧?” 一起喝过好几晚的酒,萧栩和陆岸也算是点头之交了,连声说道:“没问题没问题。” 方栖宁挂断电话,若有所思地坐在鞋柜上。 陆岸站在他身前,手指抵在方栖宁略长的头发上揉了两下。 方栖宁仰起脸和他对视了一眼,说话的语气中夹杂着惊讶的成分,“萧栩打电话给我说,他……辞职了?” 尾音微微上扬,代表着说者的不可置信。方栖宁牵住他的手晃了晃,“我听他语气还挺正常的,八成真是他炒了总编。” 小猫瞥见他二人停在门口,不满足于盘在猫窝里咪咪叫,一抬爪子跳出小窝,顺着鞋柜动作灵敏地往上爬,用脑袋拱了拱方栖宁,最后把猫爪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 方栖宁率先被它逗笑了,松开牵着陆岸的两根手指,伸出食指碰了碰小猫的肉垫。 半路杀出来的小猫转移了他的注意力,方栖宁换好鞋袜,顺手拿起车钥匙,从外面关上了门。 电梯里,陆岸按了向下的楼层钮,“看来萧栩已经把你当成可以聊天的朋友了。” “是的吧,”方栖宁拨弄了一下额发,“辞职对他来说是好事儿,但我得弄清楚,他怎么突然就舍得辞了。” 陆岸刚想说话,电梯在八层停了一下,进来一个颤巍巍的老太太。等到出了单元门,陆岸才扭过头对他说:“不管原因,能迈出这一步都是好的,等会到了酒吧你可以找机会和他聊聊。” 两人到了风眼,方栖宁一眼瞥见adam面前坐了对面生的情侣,adam也看见他了,打个了向右的手势,指的方向是他们上周常坐的位置。 方栖宁和他摆了摆手,径直走了过去。 萧栩果然坐在那儿,一打眼看见他,急急忙忙地站起来和他们挥手打招呼,方栖宁笑着走到跟前,忽地发现萧栩对面还坐了一个人,被身后的客人和桌椅遮住了身形。 背对着他的人一条腿松松垮垮地架在另一条之上,颇为惬意地靠在软座上。他顿了一刻才懒洋洋地起身,趴在扶栏上和方栖宁眨眼:“宁宁,你来啦。” 裴泽拍拍旁边的软垫,示意他坐在自己身边,隔了两秒钟才看见方栖宁身后还有一个人,“嗨,陆老师也来了呀。” 陆岸一改平日疏离的习性,温和地翘起唇角,露出一个堪称亲近的笑。 方栖宁正琢磨着该往哪儿坐,没能看见陆岸反常的微笑。他最终还是坐到了裴泽旁边,二人先后往旁边挪了个身位,陆岸也挨着方栖宁坐了下来。 裴泽抬手把桌上的烟盒掸下来,端着玻璃杯懒懒散散地往后一靠,五指贴着杯壁,罩住深色的酒液。 方栖宁夹在两人中间如坐针毡,险些忘记来这儿的目的,给自己倒了杯酒,对着萧栩举了举杯,“恭喜你啊萧栩,辞职一身轻,和我一样都是自由人了。” 萧栩还是有些拘谨,两手端着杯子抿了一口,瘦削的脸颊在光影下微微发红。方栖宁偶尔看他喝酒的姿势会觉得很可爱,像小朋友喝水,亏得他天生酒量还不错,营造出一种更具反差的可爱。 “其实辞职的事我想了蛮久……一直没有定下决心,多亏昨天和裴哥聊了一会儿,我才下定决心,要让自己休个假。” 方栖宁愈发惊愕,他不过两天没有过来,裴泽这张巧舌如簧的嘴就劝通了萧栩。 他收敛起面上细微的神情,正欲继续开口,萧栩反而低声坚定地说了下去,“昨天晚上喝得有点儿多,接到了副主编打过来的电话,我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拒绝了之后和裴哥、adam他们聊到两三点,早上没听见闹钟,醒过来已经九点多了。我没去报社,坐在床边发呆,当时脑袋像不受控制一样,打开电脑发了封邮件过去辞职……大概就是这样。” 方栖宁问他:“就是前几天有一回晚上打电话给你的上司?” “是的,”萧栩腼腆地笑了笑,没有明说副主编找他做什么,但并不难猜,左不过是一些压榨员工的琐碎事情,“以前我虽然会对自己的工作和生活产生困惑,但从来不敢说出口。邮件发出去之后,我忽然觉得特别轻松,可能就是醍醐灌顶的感觉吧。” 唏嘘之余,方栖宁笑道:“是好事,你多休息一阵子,就在我这儿住着,别和我客气。” 裴泽懒散地倚在一旁,亲亲热热插了句话,“小栩,你大学念的什么专业来着?新传?” 萧栩给了他一个肯定的答复,裴泽撑着胳膊换了个姿势,挑眉道:“学这个的对口也不止在传统媒体工作啊,换家广告公司不也挺好,或者说,你也可以来我公司的宣传部上班啊。” 在手底下的公司安排个工作对裴泽来说是举手之劳,他说这话不是在随口吹牛,萧栩这边应答,他那边拨个号码就能处理好。 但他的热情之于萧栩很难招架,方栖宁睨了他一眼,开口替萧栩解围,“你来晚了,已经有人预约萧栩的下一份工作了。” 裴泽故作夸张:“谁啊?是你吗?” “不是,乔儿,谢乔,你知道的吧,”方栖宁扯着谢乔当大旗,“他正筹备开个画廊,早说要萧栩过去给他帮忙呢。” 裴泽偏着脑袋想了想,“噢,我知道他。” 萧栩端着杯子抿了一口,满脸写着遗憾,低声说了一句,“好久没看见谢哥了。” 在与陆岸重逢之前,方栖宁与谢乔几乎是天天待在一起,最大的默契是每晚都能在风眼相聚。交朋友这件事玄之又玄,对有的人来说,半年的时间就足以成为互相了解的密友。 听他呓语似的一言,方栖宁怔了一下,说:“乔儿还不知道你辞职了,他知道了应该会替你高兴。” 他微微扬起嘴角,和萧栩碰了碰杯,“他是这么说的,拧巴久了也得适当放松放松。” 萧栩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慢慢咽了一口酒,再抬起头时眼圈有点儿红,可怜巴巴地望着方栖宁,“……方哥,谢谢你们,我不太聪明,但也不傻,能感觉到的,你们都是真心和我做朋友。” 第37章 round4-6 最会怜香惜玉的人连忙转过脸来,裴泽微微皱起了眉头,“哎呀别说这些笨话,来,喝一杯开心点嘛。” “大家都是不用上班打卡的闲散人士,也不用管明天的事,”方栖宁想着好久没和谢乔联系了,拿起手机晃了晃,“我打个电话去问问乔儿在干嘛,有时间就让他也一起过来。” 这会儿酒吧里还算安静,方栖宁没有刻意起身回避,就坐在原地拨通了电话。谢乔的铃声是一首不算耳熟能详的日文歌,b段播了一整遍后对方才迟迟接通。 “哟,宝贝想我了?”谢乔一出声就是满嘴不着调的话,慢悠悠地补了第二句,“想起来我的死活了?” 方栖宁把手机往耳廓边靠近了些,几乎贴着耳垂,“你在哪儿呢?” 谢乔轻轻叹了口气,说:“在大路上晃悠,没想好往哪儿去。” “你来找我吧,我在店里,”方栖宁抬头望了萧栩一眼,“萧栩辞职了,你预定的助理这回有着落了。” 对方一口应了下来,说是现在就往风眼这边走。方栖宁挂断电话,手指无意间碰到一旁寡言聆听的陆岸,两人相视一笑,又缓缓错开。 裴泽扯了扯嘴角:“没记错的话,宁宁和陆老师这一轮没抽到彼此吧。” 他确实没记错,但架不住有人刻意创造条件,将钟遥扣在身边,让这一轮的抽牌变成了一个笑话。 陆岸的目光与他平视,抢在方栖宁之前说道:“孟总事多人忙,钟遥毕竟从事演艺工作,今天凑巧,只剩下我和小宁在这儿聚一聚。” “噢,”裴泽扬起下巴,双眸和他对视,“这样啊。” 陆岸不置可否,反问道:“还有一个人呢?” “你说盛晨星?”裴泽听了不以为然,平淡道:“他的约那么多,没必要死磕在我身上,是不是?况且我跟他……很熟了。” 萍水相逢的关系,连固定的伴儿都算不上。裴泽说得含糊,意思其实很明显,就是彼此都觉得够了。 等的人少说还得有一小会儿才能过来,裴泽是最耐不住寂寞的性子,屈起手指用指节在桌上点了两下,“趁着等人的空隙,咱们玩会儿小游戏吧。” 方栖宁问:“什么游戏?” “很简单啊,大家应该都玩过吧,”裴泽伸出另一只手,动了动略微僵硬的五指,“就,我没做过的事啊。” 他说的是一个很简便的酒桌游戏,每个人伸出一只手,轮流说一件自己没做过的事情。如果在场其他人有做过这件事,就要屈起一根手指,一口闷掉眼前的酒。谁先将五指攥成拳,就算是输掉这个游戏,需要接受竖起手指最多的人指定的惩罚。 像萧栩这样不常参加同事聚会的人都有所耳闻,听一遍就弄明白了规则。 裴泽给予了萧栩这个初学者一个小小的便利,眯着眼睛说:“小栩,你先说吧。” 萧栩轻抿着唇,想了想道:“我没有在南城念过小学。” 他是初中时因为父亲调职才跟着搬过来的,而据他所知其余三人应该都是南城本地人。 方栖宁稍稍有些惊讶,屈起了大拇指,一边调笑道:“小栩真的变坏了,第一个开口,也不给我留点面儿。” 裴泽是地地道道的南城人,陆岸的父母虽然均不在南城发展,但外祖家就在这边,他自小跟着外祖父母生活比较多。两人笑着摇摇头,也紧跟着扳了一根手指。 按着顺时针排序,第二个轮到了裴泽。 他轻咳了一声,眼珠转了一圈,落在瓷白的指尖上,笑嘻嘻说道:“我没有炒过顶头上司。” 他这纯粹是针对萧栩来的,方栖宁二人躲过一局,轮到萧栩弯了一根手指,现在四人又重新回到同一起跑线。 方栖宁偏头看陆岸,盯了他摊在桌面上细长劲瘦的手指几秒,决定坑谁不如坑男朋友,十分鸡贼地说道:“我没有得过近视。” 这话一出,弯起手指的竟然有两个人。方栖宁目光顺着望向可怜兮兮的萧栩,略带歉意地说:“我也没想到误伤到你了!” 萧栩指了指自己的眼睛,腼腆地笑道:“我戴的隐形。” 陆岸叹了口气:“虽然我今天没戴眼镜,但是假如我糊弄过去,你一定会把我揪出来,那我还是自己承认了吧。” 方栖宁耐着性子憋笑,一本正经道:“那你可以讨回来呀。” “是你说的啊,”陆岸挑起眉看了他一眼,当即以牙还牙,“我没有开过酒吧。” 裴泽在一旁听得发笑:“你们两个幼不幼稚?” 方栖宁不客气地怼回去:“不是你先起的头?” “是我是我,”裴泽举手投降,转移话题道,“小栩,又轮到你了。” 萧栩致力于维持平衡,思来想去憋出来一句:“我没有抽过烟。” 同学聚会里不免要随大流,萧栩天生酒量不错,但烟是从来没碰过一根。酒吧里烟酒俱全的客人比比皆是,十几分钟前才收起烟盒的裴泽就踩中了雷。 他无奈道:“你看你看,我今天都把烟收起来了,还是没能躲过去哈。” 可能他自己意识不到,但方栖宁愈发觉得萧栩有点儿切开黑的体质。他垂下眼睫笑了笑,默默地屈起了第三根手指。 陆岸定定地看着他,神情中含着一丝讶异,但他绝不会当场问出口,不露声色地将视线收了回来。 反倒是裴泽直起了身,兴趣浓厚的眼光扫过方栖宁,直白地调笑道,“宁宁,开玩笑了吧,我怎么没见过你抽烟呢,你把只吸过一口尝尝的也算进去了?” 方栖宁转过头,对着他笑道:“不是哦,真的抽过,没有瘾,也就那一两回。” 裴泽的笑意维持在脸上,自顾自端起杯子,和摆在方栖宁面前的玻璃杯碰了一下,言辞古怪地说道:“真是个诚实的乖孩子,你现在是最接近全军覆没的哦。” 方栖宁撇撇嘴:“没事儿。” 裴泽的想法总是叫人摸不着头脑,他随口说了句话,像是在放水一样,这一回没人弯曲手指,惩罚回落到了他自己身上。 方栖宁又多苟了一轮,轮到陆岸时,他停顿思索的时间明显有些过长,连方栖宁也摸不清他在想些什么。这时候有人敲了敲桌面,打断大家望向陆岸的默契,齐齐抬头看向来人。 一身浅色的风衣,内搭似乎是一件薄衫,方栖宁抬手摸了摸他的袖口,皱着眉头道:“你还真不嫌冷啊。” 谢乔手指冰凉,反手握了握他的手心,轻笑一声,“还行吧。” 方栖宁和他认识在温和的春天,并不清楚谢乔到底畏不畏寒,但摸着他冰冷的手指,方栖宁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虎口贴着手腕,谢乔轻巧地松开手,环顾了一周,坐到了萧栩身边。他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带着笑,先是轮流打了一圈招呼,然后缓缓在昏暗的光线下流淌出来,“不给我介绍介绍吗,久仰大名了,裴少。” 裴泽专注地望着他,就这么静静地盯了两秒,“醒也无聊,醉也无聊,多好听的名儿。” “哎,人人都这么觉得,”谢乔接过萧栩给他倒的果酒,摇了摇手指,“只是因为我妈姓乔而已。至于她有没有想到那句词,那我可就不清楚了。” 他坐在最外围,路过的男孩瞥见一个漂亮的侧脸就吹起了口哨,谢乔恍然不觉,完全不去搭理别人的示好。 “萧栩啊萧栩,亏我还惦记着找你来画廊呢,恢复自由身这么大件事也不和我说一声啊?” 萧栩连忙摇头:“是、是今天早上才做的决定,因为担心打扰到你,才没有……没有打电话给你。” 谢乔伸手捏了捏他的脸,笑道:“急什么,我又不会生气,都结巴了。” 萧栩的两瓣脸颊登时红了,支支吾吾,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以后的事以后再说,既然辞职了,现在一定要保持好心情,”谢乔勾勾唇角,想起来时的场景,“对了,你们刚才在玩什么呢?” 方栖宁终于寻到机会插话,简单给他说了一下。酒桌的小游戏倏然被打断,改换了几个话题后才绕回来,方栖宁只记得自己输得最多,故而也比其他人多喝了几杯。开瓶器的缺口正对着他,酒劲悄悄窜上脑袋,他一时间想不起来之前的进度了。 谢乔当然清楚玩法,挑眉道:“之前的玩过了,咱们反过来玩一局呗。” 所谓反过来玩,就是把没做过的事情改成做过的事情。前一局的核心点在于,找一件你没做过而别人都做过的事情。这时候关键点就完全相反,是说一件你做过,而别人都没做过的事。没做过这件事的人收回去一根手指,再喝一杯酒,最先将手指攥成拳的人判输。 谢乔抱着手臂,肩颈到腰的线条挺得像树干一样直。 他的视线往上瞟了一瞬,笑嘻嘻地重新开了个头,“让我想想啊,这样的事还挺多,随便说一个吧。我被绑架过,算不算啊?” 第38章 round4-7 这回在座诸人似乎是真的诧异了,除了方栖宁之外的几人眼神都聚拢在谢乔身上,一副不敢置信的模样。 偏偏谢乔还认真地和他们掰扯了起来:“真的,不信可以问宝贝啊,他要是能拆穿我肯定早就说了啊。” 方栖宁眼神有些涣散,他点了点头,肯定了谢乔的说法。 不说无话不谈,他和谢乔的确在无数个夜晚里分享过许多属于彼此的秘密。 除去谢乔,剩下的四个人中,一个压根不会接触到这样的事情,另外三个十几岁前身边都是有专人跟着的,天罗地网织起来,一丝可趁之机也无。 谢乔的目光在桌上相继屈起的手指上轻轻扫过,很是无辜地表明,“我说过了,继续吧。” 让谢乔来开这个头就是个错误,他将氛围奠定在一个微妙的位置上,明明可以说一些轻松有趣的话题,却生生地转成了生活怪谈。 连带着萧栩也冒出了一句惊人之语。 虽然这个“惊人”,惊到的究竟是谁,还并不太分明。 “我……我还没辞职的时候,采访过一位很优雅的影后。” 裴泽微眯的双眼溢出灼灼目光,他没有去质疑真假,而是平淡地笑了笑,“这个用词也太精准了,一下就把我们都卡出线外了。如果说见过、合作过,那我和陆老师恐怕都不用去掉一根手指,但是你说‘采访’,那可就没办法了。” 萧栩蠕动着嘴唇:“我……” 谁也不知道他打算说什么,四个人先后放下了酒杯,还是要归功于裴泽在此刻打断了他请若柳絮的说话声。 “啧啧啧,”裴泽含着舌尖发出调侃的声音,“轮到我了?那我说了,要找一件你们都没做过而我做过的……该说一件什么事呢。” 他大可以随便说一件事,譬如和某企业的老板谈过生意,又或者是去过哪一座偏僻的城市。但这些都太过无趣,要玩就玩大一点儿。 裴泽咬字清晰地说:“我杀了我的母亲。” 第一个反应过来的是谢乔,他快速地接过话头,一张漂亮的脸笑开了,“裴少尽会开玩笑,谁不知道裴董夫妇在国外静养了好几年,这个玩笑开得有点大了啊。” 他转过脸摸了摸萧栩由于惊讶而颤动的手,借着和萧栩说话的份儿说给所有人听,“看给你吓着了吧,我跟你说,你别听他们这些人胡说八道,为了赢局游戏,什么鬼话都能说得出口。” 陆岸扫过去的目光带着审视的意味,他顺着谢乔淡淡地补了一句,“是啊,赢了游戏事小,事后裴少可得想好了怎么给裴夫人赔罪。” 他平静的目光似乎在说,一个年近而立的男人还在这儿说这种胡话,真给母亲听见了,都要替裴泽害臊。 “哎,可以了可以了,”裴泽突然一扫旧容,笑出了声,“开个玩笑而已嘛,还不是你们一个两个都往大里说,得了,既然这么快就被你们拆穿了,那这局就不玩下去了,算我输。” 谢乔调剂气氛道:“你们看你们看,这又怪到我头上来了哈。我是真的被绑架过,裴少你就算编也要编个没法考证的呀。” 裴泽笑着端起面前的酒杯一饮而尽,不置可否。 游戏原本就是为了活跃气氛而存在,当它影响到酒桌的氛围时,则自然而然地被其他活动取缔。 桌上几人不约而同地结束了游戏,由谢乔重启话题,迅速地翻过这一页。 在方栖宁体内流淌的血液冰凉刺骨,冻得他张不开口,乃至脸上因酒水而染上的薄红叶逐渐消退,蜕化成煞白的一张脸。 每一根骨头都不合时宜地刺挠着皮肉,他紧紧攥住藏在桌下的手掌,身体隔着一层毛衫的脊背贴着软皮沙发,恰恰相反的是整颗心置于悬空的地位,飘飘忽忽,难以坠地。 无论怎么说,他的确是喝醉了。在多重刺激下,方栖宁一杯一杯地往肚里灌着酒。陆岸抬手试图拦住他,方栖宁歪着脑袋,用一双湿漉漉的眼睛望他。明明是酒水辛辣产生的生理泪水,甚至汇不成泪珠,陆岸却看出了摇摇欲坠的意思。 在方栖宁脸上和手上来来回回逡巡数十遍,陆岸终于放下了那只阻碍他端起酒杯的手。 时间拉扯到最后,方栖宁已经昏昏沉沉地靠在陆岸肩上,再也听不进他们说的任何一个字。 驻唱拔了吉他线,把琴背在身后走出了门外,只留给身后追着的男孩女孩一个后脑勺。风眼里的人走了一半,又进来一批习惯在夜间出没的熟客。 座上只剩下三个人。 萧栩就住楼上,走几步就到了住处,裴泽偏说要去盥洗间,顺路和他走一截儿,两人率先离开了卡座。 谢乔和陆岸对视一眼,左右手交握撑在桌上,然后笑着说道:“这儿我熟,陆老师不方便的话就把他交给我吧,看一晚上人不成问题。” “不用,”陆岸与他互相看着,颇有种打擂台的意味,“我开车过来的,正好送小宁回去。” 可惜谢乔压根儿没有和他叫阵的意思,陆岸既然这么说了,他就顺着台阶下来了。 谢乔抄起散在沙发上的风衣,利索地披在身上,一双细长的眼睛微微垂下去,瞥了一眼摆了满桌的酒瓶又慢慢抬起,微笑说:“那我就先走了,你一定要照顾好宝贝。” 他总是习惯性地喊方栖宁宝贝,听在陆岸耳朵里不免刺耳,陆岸微微蹙着眉头,不轻不重地点了点头,当作是应答。 谢乔的笑容时时挂在脸上,温温柔柔地弯下腰看了看意识不清的方栖宁,顺着来时的路离开了酒吧。 陆岸轻轻俯下头,附在方栖宁耳畔问道:“小宁,还能听见我说话吗?” 方栖宁闭着眼睛恍然不知,没有得到回复的陆岸轻叹了一口气,招手把坐在对面吧台的adam喊了过来。 不是他抱不起来方栖宁,而是这人忒要面子,醒来之后要是知道了自己在整个酒吧的客人面前被公主抱了,一定会气得扁起嘴来。 adam眼力过人,当即帮着陆岸灵活地架起了另一边,两人一左一右扶着方栖宁往侧门走,陆岸的车停得离那儿比较近。 隔着一道门墙后站着先行一步的萧栩和裴泽。 萧栩比裴泽矮了大半个头,站在裴泽对面像是个发挥失误考试不利的学生,正低着头听班主任的训斥。 可裴泽哪有一点像班主任的样子,比起老师,他更像是天资卓越出尽风头的那个第一名。 陆岸瞥见两抹熟悉的身影,却没有为他二人驻足。 在搀扶方栖宁的一小段路程中,陆岸才迟钝地意识到,其实他一个人就可以揽住方栖宁,曾经炽热明亮的青年如今瘦得像一片云。 adam胳膊搭在车顶上,另一只手扶着方栖宁,询问他道:“陆哥,把老板放副驾驶还是后座啊?” “后座吧。”宽敞一点,多少能让方栖宁躺得舒服一些。陆岸绕到另一边,俯下|身调整着抱枕的位置。 “好嘞,”adam拉开车门,耳边忽然传来微弱的声音,“哎,老板你醒啦?” 后街常有不怕死的年轻人跨在重型摩托上穿梭,码数开到最大,轮胎摩擦地面的声音响彻一条街。刚才就有三五个这样的人路过,方栖宁听了大半年也还没对这噪音脱敏,甫一入耳就条件反射地睁开了眼睛。 方栖宁迷迷糊糊地被他塞进了后排,嗫嚅着嘴唇含糊地说着话,脑袋一挨抱枕又控制不住眯起了眼睛。adam扶着车窗和他暧昧地挤挤眼,在汽车发动前挥了挥手,大步流星往回走。 囿于狭窄的后座,方栖宁蜷缩起两条细长的小腿,在一片迷蒙中近似于趋利避害般寻找着舒适的姿势。 陆岸调整了一下后视镜,确保能够一抬眼就看到后排的动静后,十指搭在方向盘上,在相对寂静的夜晚里短暂地一心二用,调动五分钟前的记忆,将两人相对而立的画面复刻在脑海中。 而此刻的萧栩已经回到那间由主人赠予他暂居的小休息室。 刨除奚路,剩余的六人在他心里刚好分成三档,由可接近到敬而远之,并列第一位的是方栖宁和钟遥,但显然方栖宁与他的熟稔程度正在一点一点往上加。排在第二档的是陆岸和盛晨星,前者对于萧栩来说是不敢近观,做个关系普通的朋友刚刚好,后者则恰恰相反,纵使对方再主动,萧栩也不愿意与他相处的一类人。 剩下的两个人,原本他最怕孟明奕,那是个豺狼虎豹般的人物。 今晚一过,萧栩心中最怵的人悄悄挪了位置。 尽管谢乔反应极快地挑断了话题,萧栩却没由来地相信那句为了胜出才说出口的“戏言”。 ——或许有那么百分之零点零一的可能,裴泽说的不是假话。 侧门外刺耳的摩托声呼啸而过,划破静谧的街道,直直刺进萧栩耳中。肩上忽地多出一丝重量,萧栩停下脚步,扭过头对上了裴泽幽深的双眼。 萧栩的手下意识握住门锁,抿起唇线:“这么晚了……裴先生把车停在侧门这边了吗?” 第39章 round4-8 他没有察觉到,自己对裴泽的称呼在不知不觉中改换成了最初的裴先生。 裴泽当然听出来了,但他纹丝不动地站在原地,衣领处洇了一小块酒渍,瓷白的肤色在暗中闪烁着异样的光芒。 他惯常满口如蜜,见雀张罗,走错一步都不是他能做出来的事。 在这盘棋局里不需要棋逢对手,在直面陆岸的试探之前,再让他放出最后一个烟雾弹。而此时此刻,他选择驻在萧栩面前。 裴泽突发奇想,先问了一句:“你知道奚路为什么来不了了吗?” 他的语气太过正常,就像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疑问。 萧栩循声仰起脸,他已经十多天没和奚路碰过面,那天离开108包厢后,他也忍不住给奚路去了一个电话,可惜结果和旁人并无不同。 他的担忧无济于事,只好摇摇头,认真地回答裴泽的问题:“我不知道。” 裴泽轻轻地扬眉,略微移动脚步,将人卡在外部视线盲点。他压着嗓子说了句话,喉音又低又沉,瞬时叫萧栩面上的血色抽离双颊。 “之前游戏里我说的话,你相信了,对不对?” 几十秒前他们还在谈着无故失踪的奚路,萧栩半蹙眉毛,脸色一半红一半白。几十秒后,奚路的踪迹被他忘得一干二净,脑袋里一时半刻只剩下裴泽说的第二句话。 萧栩不明白裴泽为什么要和他说这些话,这不该是他能够听见的秘辛。惊惧裹挟着疑虑一同席卷而来,萧栩不自然地低下头,今天的裴泽和此前他所见过的裴泽差距甚远,含笑的面容和第二回 见面在山庄的楼梯上居高临下看着他的神情重叠在一起。 ……到底哪一个,才是他的真面目。 萧栩木着一张脸,抖抖索索地贴在墙壁上,攥着门锁的右手缓缓下滑,他甚至发现自己的另一只手抑制不住地颤了起来。 裴泽笑得一脸阳光,高大俊美的男人握住他震颤的左手,眼神专注地垂下来,“别紧张,小栩,我既不会用偶尔的甜头捆住你,又不会用同事领导的身份去压你,我们是平等的。” 他压根不敢喘气,萧栩的左手抖得愈发厉害,他听得出来眼前这个男人每一句话都意有所指,赤|裸裸地拆穿他所有的怯懦。 天花板和墙壁夹角的壁灯闪着莹莹的光,萧栩试图去粉饰太平,嗫嚅着开口,“对不起……我困了,裴先生,我想先回去休息……” “不对,”裴泽一听就笑了,“说什么对不起?” 萧栩几乎要哭了,眼眶湿润,溢出了一小块儿因紧张而淌出的生理泪水。 “你不需要和任何人道歉,”裴泽屈起指节,温温柔柔地抹掉他眼尾透明的液体,“我们来交换一个秘密吧。” 萧栩十分无助,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交换什么秘密?” 裴泽敏锐地捕捉到隐于暗处的身形,不是陆岸,陆岸已经走了。是谁呢……大约是心怀鬼胎的人吧。 他顺势迫近萧栩身前,让躲藏在后的人误会为一个暧昧的氛围。裴泽贴在萧栩耳边,克制着嘴唇与耳廓间合宜的距离,远远看去像是含住了身下人的耳垂。 裴泽轻声说:“没有什么,就把我们在之前游戏里说的事情展开来说一说。你告诉我,你采访的人是谁。我再告诉你,我说的究竟是真话还是假话。” 萧栩身体剧烈地颤了一下,裴泽仿佛先知般礼貌地扶住他的腰,无意提醒道,“辞职了是好事,在那家从上烂到下的公司里,连做一个真实的记者的机会都不给你。所以你才离开了一线,对着文字稿件蹉跎……是吧。” 距离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到齐曼容本人,还差一个月就满了整整三年。 如果说萧栩的人生里有过什么秘密,恐怕只有三个。第一个是十四岁时惶惶恐恐发现性向,成为他在父母面前隐藏了六年的秘密,直到大三的暑假才被迫揭开。 第二个是对奚路的感情,这个秘密连他自己都是很久很久以后才慢慢察觉,但在奚路眼前,或许根本算不上隐秘,是一个公开的笑话。 最后一个…… 不知是莹白的灯光晃了眼,还是裴泽的神情太过云淡风轻,握在他掌心的五指渐渐止住了痉挛,依旧在发抖的转而换成了萧栩的喉咙。 人会在不断碰壁中学会沉默,萧栩历经过职位调整,在工作单位愈发谨小慎微,谦卑的好品格在沉默中调转天平,改换为自卑二字。 他每说一个字,细小的喉结都在上下颤动。 “你先告诉我,你说的是真的吗?” 裴泽低低地笑了一声,很随意地答了几句驴头不对马嘴的话,“二零一七年一月八日,你大约在九点五十左右抵达方家,花匠佣人都在外面候着,整栋宅子里只有一个五十多岁的阿姨在端茶泡水。那个妈子左边眉毛中间有一颗很明显的黑痣,个头不高,大概在一米五五左右。” 萧栩快要喘不过来气了,褪去血色的脸颊重新染上艳红,连嘴唇都在哆嗦。 裴泽万分体贴地替他拢了拢鬓发,顿了一息,慢悠悠地说道,“至于我说的,半真半假吧。” “你怎么会,”萧栩攥紧了十指,喃喃道,“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裴泽竖起食指:“你看,多不公平的交易。你拿一个我已经知道了的秘密和我交换,我可亏大了。不然,你再告诉我一件事吧。” 萧栩脑袋根本反应不过来,跟着他的节奏困惑道:“什么?” 裴泽终于开始上心,眸子里闪动着璀璨的光芒,直接切入正题,“你的相机里,还留下了什么?” 面对裴泽有条不紊的引导,萧栩的状态一直在他掌控之中,可当这句普普通通的问话说出口后,萧栩却突然仰起了头,宛若一头困于笼中的小兽,冲着他声嘶力竭地吼叫。 萧栩的声音并不算大,在他发出第一个音时,裴泽就伸手捂住了他的口唇,无力又颓丧的嗓音从指缝中倾泻而出。 “没有用的!我不敢,我也什么都做不了,都没有用的。” 裴泽脸上的异色一闪而过,贴着他的耳边说了几句安抚的话,勉强让萧栩平静下来。 - 夜色缓慢下沉,陆岸把车停在临时车位,迈开长腿,从后座把迷迷糊糊的人抱下了车。 他近几周出现的频率很高,门卫见他都面熟了,客气地打了招呼之后放人进了小区。陆岸掐着腰把人抱起来,初冬穿的衣物厚实,方栖宁裹着外套鼓鼓囊囊的一团,电梯下沉时睁开了眼,迷蒙瞧见是陆岸,又乖乖地往臂弯里拱了拱。 陆岸心软得不成样子,回忆着密码,打开了房门。 小猫睡了一觉又醒了,听着开门的声音凑到悬关,在陆岸腿边讨好地蹭了两下。陆岸低下|身和他说话,小猫聪明,不打扰两个主人,慢吞吞地跳回小窝里。 喝醉这件事在陆岸的计划之外,进了门之后,他就一直在连轴转,几件事儿都忙完了才有空坐下来。先是把半梦半醒的方栖宁放到床上,陆岸从挂钩上拿了块干净的毛巾替他擦脸,脱了鞋袜再盖上被子。 冰箱里最多的东西就是纯净水,陆岸摇了摇头,做不成醒酒汤,只能拿个柠檬出来切片,煮点蜂蜜水凑合顶上。 陆岸撑在洗手台上对着镜子瞥了一眼,用冷水冲洗过脸颊和双手,擦干后才重新走到主卧。 方栖宁睡姿一贯的不老实,手脚并用扒住被子,侧着身睡在靠右的一边,脸的方向却是朝着左边的。陆岸走进来看到这一幕,一时间杵在门口,进退不得。 习惯骗不了人,以前方栖宁总是睡在右边,靠近飘窗的一边,下床走不了两步就能爬到飘窗上看日出。现在他抱的是被子,几年前搂着的却是陆岸的手脚。 陆岸的神情晦涩不明,轻手轻脚绕过去坐到床畔,盯着方栖宁沉睡的面容发怔。 他和方栖宁的初识相当童话。表姐把小侄女交给他带一天,陆岸领着小侄女去了新开的游乐场,他一手牵着小朋友耐心的往排队项目的队列里走,小姑娘忽然弱弱地晃了晃他的手,指着另一个方向说,舅舅,我想要那个哥哥手里的玩偶。 陆岸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一眼望见了一个孤零零抱着玩偶的年轻男孩。穿着浅灰卫衣的男孩眼眸明亮,闪着初春里最为耀眼夺目的光彩。 大约是新剪的头发,黑色的发梢在阳光映照下镀了一层温柔的光晕,让人有一种强烈的想要亲近的错觉。 鬼使神差的,陆岸在征求了小侄女的意见后,驻下脚步,改换方向,定在男孩的面前。 方栖宁和朋友约好了一块儿来玩新项目,朋友比他大两届,临时被导师叫去帮忙,票都买过了,方栖宁当时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不愿意再拖别人过来,就这么孤身一人捻着票出发了。 陆岸立在他眼前,礼貌问道:“你好,打扰了,请问你手上的玩偶是在园区里买的吗?” 第40章 round4-9 方栖宁转悠半天,排了一个不痛不痒的室内过山车,正坐在岔路口的长椅上发呆,琢磨着下一个去玩什么,茫然地抬起头,“啊?不是买的,是在那边抽奖抽到的。” 现在的人结婚生子都这么早的吗?方栖宁睁大眼睛看了看高大俊朗的男人,和他手里牵着的一个小姑娘,盘着两股发髻,像缩小版的春丽。 结果下一秒小姑娘就奶声奶气地澄清了,她转过脸,眼巴巴地望着男人,“舅舅,我们也去抽奖好不好啊。” “好,舅舅先问一问这个哥哥具体位置在哪里。” 舅舅啊。方栖宁想了想,把手里的小熊玩偶递给了小姑娘,说:“哥哥长大了,不和玩偶一起玩也可以,送给你好不好?” 小姑娘教养好,咬着嘴唇摇头道:“不用啦,谢谢哥哥,舅舅带我去就可以了。” 方栖宁笑了起来,眼中流转着漂亮的星子,语调是掩藏不住的得意,“现在应该没有这个啦,我抽到了最后一个。” 小姑娘一听,眼神明显有了动摇,仰起脸看看陆岸,又低下头注视着小熊玩偶。 方栖宁说:“这样,哥哥把小熊送给你,你请哥哥吃棒棒糖,怎么样?” 怔在一旁看一大一小两个孩子说话的陆岸终于发话,默许了方栖宁提出的“交易”。小姑娘开开心心地抱着有她一半高的玩偶,不忘从小包里拿出一根牛奶味的棒棒糖递给方栖宁。 郁闷了半天的方栖宁慢慢笑开,算是一个不错的小插曲。他起身准备离开,小姑娘的舅舅突然在身后喊了他一声。 “你一个人来游乐场的吗?” 方栖宁瘪瘪嘴:“是啊,被朋友放鸽子了。” 小姑娘细声细气地插话:“哥哥,那你和我们一起玩吧,好吗?” 很难恰如其分地描述当时的想法,但方栖宁最终点了点头。陆岸始终记得那一天的方栖宁,是他们相识的初始,也是他有迹可循的心动源头。 陆岸坐在床畔,神情怔松。方栖宁在睡梦中是皱着眉头的,手脚蜷缩成一团,脑袋死死地覆在枕头上,整个人写满了对外界的躲闪。 这座小区最大的优势就是安静,夜晚途经的行人车辆少之又少,与两条街之隔的风眼酒吧形成了突兀又分明的差距。 六年前他十九岁,朝气蓬勃的脸庞和少年人抽条的身形,大大咧咧地和几分钟前才认识的陌生人一起玩遍了游乐场新设的项目。 六年后他二十五岁,脸颊褪去少年人特有的青涩,性子不再像以前一般阳光爱笑。 陆岸抱住方栖宁的时候,怀里明显减轻的重量在扯着嗓子告诉他,方栖宁这几年过得并不好。 最显著的变化从来不是消瘦的外形。潘多拉的盒子揭开了一角,隐于暗处的邪祟迫不及待往天光下奔去。伤及方栖宁埋在身体里的每一片血肉,每一根神经,将他改换成如今的模样,柔软又旖旎,惶恐又脆弱。 人还是那个人,不过抽掉了血肉,用更易碎的材料去重塑肉身,拼凑完整。 方栖宁又做了个梦。 这个梦出乎意料的平静,与以往血淋淋的畸梦都不相同。梦里的时间倒退回几年前,父母兄长全都陪在他身边,彼时他也还没认识陆岸。 那是个格外真实的梦,是方栖宁十八岁生日的那一天。 爸爸提前空余出一整天的时间,将会议和约见悉数推后。妈妈挽起袖口薄纱,像过去的每一个生辰日一样,静静地站在灶台前洗手做羹汤。哥哥一如既往穿着深黑的衬衫,悄悄将礼物——一块腕表连着盒子一同藏了起来。 方栖宁趿拉着拖鞋跑到流理台前,讨好卖乖地帮母亲洗了洗用来点缀的水果。 齐曼容浅浅笑了一下,两尾漂亮的弯眉往中间蹙了蹙,柔软的五指搭在方栖宁湿漉漉的手掌上,神色郁郁,“小宁……没能为你办一场正式的成年礼,你不要怪妈妈,好吗?” 方齐瑞的十八岁生日,是一个盛大的交际场。他是方泓与齐曼容孕育教养出的完美下一代,每位来宾用赞赏的目光盯他望他,心中叹着以后的商界又要多一位名人,趁他还年轻,要多注视一会。 这样的场面,方栖宁当然不会错过,他穿着衣帽间里最普通的成衣,佯装成某位不知名来客未成年的小儿子。别人看他还是个小孩,穿着打扮皆是寻常,贵而不稀,也不会将过多的目光分给这么个小孩。 齐曼容完全是多虑了。 方栖宁从四五岁有记忆起,就非常认同父母对他的保护。往远了说,媒体日日夜夜扛着长枪短炮探索公众人物的私隐,他非常不喜欢这种感觉,让他觉得天光之下无自由,做什么都要被束缚着手脚。 往近了说,现在在引擎里输入方齐瑞的名字,都能按时间顺序弹出他从小到大的照片。媒体记录得比家里的相册还要勤快,直到方齐瑞高中时转去私立学校,情况才稍微好了那么一点儿。 “妈妈,”方栖宁手肘撑在洁净的流理台上,双手捧脸,挤出一张可爱的脸,“你想什么呢,现在这样就很好了,我已经非常非常非常开心了。” “小二!” 方齐瑞低哑的声音从外传来,方栖宁闻声应他:“干嘛!我在和妈妈说话!” 齐曼容面上沉郁的神情渐而消散,柔声同他说道:“很快就好了,去前厅和你哥哥一起等一会吧。” 前厅的佣人都在各司其职,方齐瑞立在电视墙前,见方栖宁慢吞吞走过来了,说:“去你房里,我把礼物给你。” “噢,好哦。”方栖宁对他的礼物不抱有任何期待,但还是蹦蹦跳跳地跟在兄长身后一起上了二楼,往他自己的房间走去。 方齐瑞跳了一级,今年刚好大学毕业,即将正式踏入社会的洪流,进入爸爸执掌的公司。尽管对于他来说,这已经是预演多次的事情,做起来驾轻就熟,没什么太高的难度。 不出意料的,方齐瑞拿出礼盒,递了一块市场售价七位数的腕表给他。 方栖宁眼睛眨也不眨,没有让方齐瑞替他戴上,而是将手表随意搁到一旁的桌上。他长高了许多,不用再仰起头来看兄长。 “生日快乐。”方齐瑞有些愕然,但并没有在意。他慢慢将祝福说出口,望着最亲近的人,下意识想伸手摸一摸弟弟的头发。 方栖宁灵活地躲了过去,撇嘴说:“我都成年了!不能像对待小孩子一样摸摸头了!” 这个梦直到这里,都和七年前的场景一模一样。接下来本应该是方齐瑞的手悬在半空,哑然失笑,又默默地收了回去。 但梦绝不会毫无意义地复刻过去,也不会为方栖宁保留过多的温情。 方齐瑞倏然笑了一下,不过眨眼的工夫,五官蓦地变得深邃,形状肖似母亲的眼睛迸出凌厉的目光。 ——他的哥哥,从来不会露出这样阴森森的笑容。 方栖宁腿脚不受控地往后退了两步,颤动着嘴唇说道:“哥……你怎么了?” 临近中午的太阳照得人身上暖烘烘的,方栖宁脚一崴,跌坐到了床上。方齐瑞俯身过来,鼻尖一寸一寸迫近方栖宁,悬在极近的距离停下,宽大的手掌覆在方栖宁惨无血色的脸颊上,用近似于在说甜言蜜语的语气开口。 “小二,你还记不记得今年是哪一年?” 方栖宁茫然道:“二零一三年啊。” “你记错了,”方齐瑞疼惜地刮过他肉朵朵的脸颊,“已经是二零一九年了。” 方栖宁心神一震,抓起手边的腕表,那是哥哥才送给他的成人礼物,一定能够证明现在的年份。 表盘磕在桌角发出的声响不足以阻拦他,方栖宁攥着表带,机械表盘上一片空白,是死气沉沉的灰色。 再一抬头,方齐瑞的脸上不知何时蒙上了一层灰扑扑的烟雾。 方栖宁扬起手拼命地与灰雾搏斗,成效却是微乎其微。 他慌了神,一声一声地喊哥哥的名字,近在眼前的方齐瑞却不给他任何回应。时间失去意义,方栖宁不知道在这间屋子里呆了多久,那团灰雾终于悄无声息地从眼前褪去。 方栖宁惊喜地仰起脸,对上的是一张完全陌生的脸。 那人用着与方齐瑞相似但不同的声线对他说,“宁宁,你该醒了。” 在这一声轻飘飘的劝说中,方栖宁嘶叫着睁开了眼。 “小宁?小宁?你怎么了,做噩梦了吗?” 方栖宁机械地转过脸,模糊的视野渐渐清晰,陆岸温厚关切的眼眸映入眼间。方栖宁做不得他想,两条手臂死死地抓住这一块浮木,整个人静得出奇,一言不发,醉醺醺的脸庞逐渐恢复原状。 陆岸心下一惊,嘴上的反应要更快些,手掌顺着他的脊背上下安抚,温声安慰道,“没事的,没事的。” 方栖宁沉默地缩在他怀里,夜幕沉沉,万籁俱寂,无数个念头在陆岸脑中交替穿梭,最终让他留下了什么。 ——这不是方栖宁第一次做噩梦了。 或者说,他一直在受噩梦的困扰。 第41章 round4-10 接受治疗的这条路,方栖宁好像一直在漫无目的地往前走,不知道走了有多久,一闭上眼还是前功尽弃。 他对于治病这件事的态度始终保持积极,严格遵从医嘱,以吃药为主,心理治疗为辅。起初他也经历过一段低迷易怒的时间,方齐瑞右胳膊内侧的圆形齿痕结成了疤,永永远远地记下了他曾经发过的疯。 英国的住所里每一处窗户都打上了牢固的铁栅栏,为的是不让方栖宁在分不清梦境与现实的时刻做出蠢事。事实上他也的确做过,脚步蹒跚走到阳台,那是他最瘦的一段时间,体重悬在一百斤上下浮动,颤颤巍巍坐上雪白的矮墙,两条瘦骨嶙峋的腿无依无靠地晃悠着。 方齐瑞刚从外面回来,一推开门,瞳孔紧缩,迅即奔上二楼。 大约是五米的高度,可能会再高上一点儿,总之超不过六米。运气好的人,从六米高的地方摔下来,只会擦破腿上的皮。运气差的人,摔断腿是小,伤到头脸才是不可挽回的错误。 这两年方栖宁梦到的碎片越来越多,某种意义上其实是好事,总比之前反复地做着同一个梦要好。 他几乎是被困在了目睹母亲跳楼的那一天,反反复复地在梦里重现当时的场景,次数多了之后,连清醒的时候也会不由自主地想到那一幕。 方齐瑞的脸色阴沉如墨,一条胳膊不费吹灰之力就箍住了弟弟细瘦的腰肢,连拖带抱地将人拽了下来。 方栖宁每崩溃一次,都是在方齐瑞本就千疮百孔的心脏上再划上一刀。 等到方栖宁在药物治疗下心境逐渐平稳安宁,将最大的后遗症转成睡眠障碍后,兄弟俩的相处模式早在无休止的畸变下面目全非。 哥哥性格大变,或者说是用截然不同的状态来掩盖自己。方栖宁可以打包票,即便他再出现在泓渐集团总部,也没有任何一个旧人能认出他来。 很多个夜里,方齐瑞贪婪地枕在方栖宁膝上,宛如无知稚童依偎在母亲身旁,高大的男人蜷着长腿,双臂牢牢箍着弟弟的后腰。方栖宁起初十分惶恐,世界上没有任何一对成年的兄弟会黏糊到这样的地步。 久而久之,他开始学会习惯。 假使他无法包容方齐瑞,吊着兄长的最后一口气也将不复存在。 方栖宁掩耳盗铃地抱住陆岸,躲在漆黑的夜里回忆过往,神智终于完全清醒。 兄长不愿让他加入游戏一起冒险的想法是对的,方栖宁不得不承认,他在一些事情上没法做到像哥哥一样波澜不惊。 譬如现在,到了破绽百出的境地,陆岸何等聪明,两次被噩梦惊醒,不愿与他同住,根本不是有什么苦衷,压根只是因为方栖宁在竭尽全力扮演一个正常人。 他没法和陆岸太过亲近,至少在夜里得是分开的。精神性的创伤情境重演,在他这里几乎是家常便饭。 距离痊愈,大约还有很远很远的一段距离。 方栖宁的情绪平复下来,一字一句说:“没事了,这么晚你就别往回赶了,在我这儿住一晚。今晚鬼迷心窍……喝了太多,我去一趟洗手间,你不用管我。” 他说着就要下床,陆岸没有阻拦他,抬头按开夜灯,双眼直直地盯着方栖宁往洗手间走的脚步。 套间卧室连着一个小的洗手间,方栖宁的手指按在抽水的按钮上,又打开洗手台上的水龙头,淋湿还剩三成醉意的脸颊。水珠顺着脸颊轮廓下往下淌进衣领,门外却始终没有传来陆岸走出去的脚步声。 在洗手间待到天荒地老也不是个事儿,方栖宁抵着木门,对着镜子再三确认脸色已经缓和,若无其事地拨开插销,“唉,洗过脸清醒多了。” 陆岸罕见地没有顺着台阶下,“小宁,你知道你刚才睡着的时候说了什么吗?” 方栖宁的心沉了下来,就近拉开一把椅子坐下来,离床边的陆岸有十万八千里远。他知道这事儿瞒不下去了,发出微弱的声音,“喝醉酒了说梦话而已……这并不重要吧。” 陆岸忽然起身,从床头柜的方向绕了一圈,来到方栖宁面前,在他对面的床沿坐下。两个人就这么面对面坐着,方栖宁心里发麻,率先扛不住低下了头。 “这确实不重要,”陆岸沉声说道,眼里藏着不易察觉的愠怒与怜惜,“重要的是,你嘴上说着和我重新在一起,实际上却还是把你跟我分得很开。” 方栖宁的眼圈蓦地红了,真皮座椅比大床的高度要高上一点,恰好补上了他和陆岸之间的身高差,让他能够和陆岸平视。 陆岸恨了狠心,视而不见般继续说道:“你可以和我坦白很多事情,关于父母,关于这场所谓的洗牌游戏里的每一个人,一提起在国外的那几年,总是一两句话带过,小宁,为什么你唯独对自己闭口不提?” “说什么?”方栖宁倔起来谁也拦不住,通红着眼睛和他顶回去,“有什么好说的?和你卖惨说我过得一点儿也不好,每天过得都是煎熬,见到你之后还要整天整天的左右为难,既觉得自己现在是拖累你,又抑制不住想要看到你?这么说有意思吗?” 他说完自嘲地扬了扬嘴角,“结果不还是这么说了么。” 夜灯又暗又弱,方栖宁说的这些他何尝不清楚,背后的答案只会叫陆岸更加心惊,不需要方栖宁来给他解答。 陆岸和他视线交融,败下阵来似的降低了音量,“你过得太累了,还能抽出精力来替别人着想,为什么不能替自己想一想?” “你一个劲儿替偶尔暴露出来的漏洞找补,缄口不提一个字,瞒着我就是因为怕我看出了你的状态,会嫌麻烦而抛下你?” 他非常直白地点出了方栖宁一直以来的想法,方栖宁才褪回三分醉的脸颊又烧成了七分。方栖宁颤动着嘴唇,却说不出来反驳的话。 陆岸直视着他,眼里是满溢的坚定,“小宁,这不是你的错。” 一路甜甜蜜蜜长大的小孩,一夜之间遭受飞来横祸,承受不住重压,这怎么能算作是他的问题。况且他独自走了孤立无援的几年,往前一步可能是万丈深渊,又无路可退。 他喜欢的方栖宁,不会默默咽下苦难,未来再难熬,也会一步一步走下去。 方栖宁想了很多很多,最后一块遮羞布就这么扯下来了,他沉默了很久,走到床头柜前蹲下|身,拉开下层的抽屉,从一溜排的烟盒后面扒拉出两盒药,轻若无物地攥在手里。 一板哌唑嗪,一板帕罗西汀。 压在最底下的是他的诊断书和病例,病例是薄薄的一本小册子,方栖宁一并拿了出来。他瘫坐在地毯上,把被子往一旁推了推,将药和诊断书都摊放在床上。 离他最近的是哌唑嗪,方栖宁慢慢地说道,“最开始吃的是这种,副作用特别大……让我感觉自己的身体完全不受大脑控制,像是一个只靠下半身过活的人。我很受不了这种感觉,也不愿意让陌生人留在身边,最初我哥雇了几个短期佣人看着我吃药,在我情绪不稳定的时候,都被我赶走了。后来哥哥亲自来陪我,治了一段时间后,我基本上不再像最初那几个月那么暴躁易怒。” 他顺手把诊断书递给陆岸,“随便看看吧,大概就是那么回事儿。” 陆岸接过那张标准大小的纸张,重量固定在零点几克,在他手中仿佛有千斤重。 年龄那栏写着二十一岁,是因为还差几个月他才满二十二。陆岸的英文水平不说上乘,自诩不算太差。一目十行地纵览了一遍这张诊断书,触目所及都是伤后、焦虑、暴躁,应激这样的词汇。至于更专业的医学词汇,他即便看不太懂,也能够拼凑出原意。 方栖宁重重吐了一口气,前所未有的镇定,“后来换了帕罗西汀,因为我算是比较配合治疗,剂量跟着疗程一直在减少。医生第一次告诉我可以暂停吃药的时候,我就是从那一刻开始准备回国。” 他必须要先让自己快快好起来,才能陪着哥哥一起面对现实。 陆岸紧紧捻着那张诊断书,艰涩地开口,“在刚回国的大半年里,你有没有再吃过药?” “唔,吃过,次数不多。我是真的有在变好,”方栖宁没有打算瞒他,仰起脸笑了一下,“之前和你说,想要让你再等等我,是真心的。我也想快点痊愈,不再受这些摆脱不掉的东西的束缚。” 方栖宁随手把两板药塞回抽屉,胳膊撑着床沿,将脑袋枕在手臂上,“关于我自己,只剩最后一个秘密了。” 陆岸收紧五指,从齿缝里挤出几个字,“小宁……” “说了什么梦话,我大概率是不清楚的。但是我可以告诉你,刚开始治疗的那几个月,我每天都在做什么内容的梦。” 方栖宁轻启双唇,发出的声音恍若呓语,“每一天,一闭上眼,我都会梦到,妈妈在我面前跳下去的那一个瞬间。” “见到妈妈最后一面的人不是萧栩,是我。” 第42章 round4-11 前夜才下了一场初雪,绿化带的积雪尚未消融。每每想起那一天,最先灌入方栖宁脑袋里的,必定是遍地银霜。 除了雪景以外,那一天和一年里的其他日子并没有什么区别。 大楼顶层的套房是方齐瑞偶尔会去住的,方栖宁奔赴直达电梯,没人注意到一个陌生的年轻男孩是怎么按开了特定的电梯门。他很喜欢顶层的花房,虽说不比家里的花园种类繁多,但也别有意趣。 他转过无数次途经的长廊,拐角处有一座小小的供电室。方栖宁前脚刚迈进露台的门槛,一时间愣住了。 一月份天气已经很冷了,母亲只内搭了一条棉质长裙,素净淡雅,与方才酒会里争奇斗艳的女星们格格不入。她虽然没怎么上妆,气色却不减一二,看上去还是三十四五的模样,完全不像是有了两个二十多岁的孩子。 她本也不该沦落到和那些人相比。 方栖宁怔怔地顿在门口低矮的台阶,他甚至傻兮兮地喊了一声,“妈妈,你在做什么?” 齐曼容闻声,侧过了整张脸,她的表情谈不上惊讶或是痛苦,只余满目的平静。她骨子里是个很冷感的人,演戏不靠共情,站在那里就是活脱脱的角色。 方栖宁迟钝地察觉到不妙,他就在南城念的大学,搬出来和陆岸同居有一阵子了。他固定每周回家一次,这个周末恰好在忙期末论文,破例半个月没见到父母。可明明半月前母亲还是好好的坐在家里,面上神情也不似今日一般……毫无眷恋。 “小二,别哭,”齐曼容低低地唤他,“告诉你哥哥,让他不许冲动。” 方栖宁根本听不进去,三步作两步冲上前去。他从未觉得这一小段路的距离会有多长,可偏偏就隔着生与死。 她宛如站在话剧舞台上,鞠躬,谢幕,紧绷的双臂伸展开来,纤长的身影往后仰去,完成了人生的退场。 在梦里,齐曼容和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总是被方栖宁臆想成“对不起”。 而真实的世界里,齐曼容说,别哭。 方栖宁疯了一般按下电梯,电梯降到中段,酒会依旧热闹非凡,这群安享喜乐的人还无法体会到他的内心,他们只知道抓紧时间交际,为自己谋得更多利益。 电梯忽然停下,门朝两侧收紧,门外站着的是他的哥哥。 方齐瑞看见他完好无损地站在面前,瞬间松了一口气,绷着脸道:“乱跑什么,不是刚刚才上去了吗?” 助理转达监控室的消息,说是顶层以及电梯周围的监控突然黑屏。方齐瑞心里一紧,担心有不轨之人伤及方栖宁,连忙找了个借口从酒会退出来。 方栖宁两条腿艰难地立在原地,伸手抓住方齐瑞深黑的西装外套,喉咙活像一架破风箱,话没说出口,腿倒是先软了,直挺挺地往下栽去。 方齐瑞大惊失色,顾不得被旁人看见,说辞可以之后再想,他拦腰抱起弟弟,周围保安闻讯集结而来,团团围住太子爷和他护着的年轻人。 机敏的助理迅速拨通电话给医院,自己走在最前替方齐瑞开道。方栖宁张了张嘴,呜呜咽咽,发现自己说不出一句囫囵话来。 人多嘈杂,方齐瑞附耳过去,尽力去听方栖宁想对他说的话,不料外头一声尖锐的惊叫完完全全盖过了楼内的人声。 毕竟是在泓渐的地盘上,方齐瑞示意离他最近的一个保全去看看外面什么情况,人尚未奔出门外,四面八方涌来的路人越来越多。 握着车钥匙率先跨出去的助理仿佛见了鬼,不经方齐瑞同意就将大半保安叫了出去。十来个高大结实的保全一堵墙似的杵在大楼侧面,助理捏紧了五指,另只手镇定地拨着快捷报警电话,方齐瑞只听他说有人跳楼,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眉头。 袖口猛地被人攥紧,方齐瑞下意识低头,瞥见了方栖宁满脸惊恐的泪水。 方栖宁依然说不出话,他短暂性的失语了,失焦的眼睛不停淌着眼泪,手劲几乎要将西装撕扯裂开。 助理面色难看地挂断电话,在短暂的一分钟内,他已经完成了拨打两个电话的工作,第一个是报警,第二个打给了刚才的医院。 正午的太阳高高悬在空中,金灿灿的日光穿过雪白的银霜,融了一抹绿意,余下一缕照在了大楼通透干净的玻璃上。方齐瑞抱紧弟弟,脑袋一阵晕眩,沉声问道,“外面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助理胸口剧烈地起伏,他的年龄也只比眼前这位太子爷大上一岁,工作上有条不紊,替方齐瑞处理过许多突发事件。但今天的事情着实让他心惊肉跳,他咽了咽口水,走近方齐瑞身侧,低声道,“方总,外面……是夫人。” 这一天所有的事情发生都只在几个小时之内,时间太短,将整个过程染上了几分不可思议的色彩。 方栖宁被哥哥交给助理带走,彻底与外界隔离开来,他发不出声音,沉默地拿脑袋撞击着驾驶座。 助理愁容满面,打死他也预料不到今天这般场面,在一个红灯前停下,扭头对方栖宁说,“表少爷,也算我求求你了,我替方总做事,做什么不是我能拒绝的。那边的是你小姨没错,那也是方总的亲妈啊!方总实在**乏术,您就安稳一会,我现在带你去医院,有什么事等看过医生再说。” 在助理这一类比较亲近的人里,方家统一宣称方栖宁是齐曼容的侄子,母亲去的早,父亲又不问事,被她接回方家来养。 一声表少爷重重砸在方栖宁心上,他第一次如此后悔没有在父母面前哭嚷胡闹,哪怕有百分之一的可能,父母将他的身份公开,今天也不会落到只有一声“表少爷”的境地。 眼泪糊住了方栖宁漂亮的眼眸,他不再去扰乱助理开车,脑子里满满刻着一句话。 ——那也是我的妈妈。 后来的事很明了,方栖宁木然地听着医生说话,说他是应激性的失声,不打紧,很快就会恢复正常。 冷白的病房里开了暖气,方栖宁困在不到十平米的房间内,眼见着助理不时捏着手机在病房内外来回走动,终于对他下了死命令。 他就这么被塞进了车里,一应证件自有人送到助理手中。方栖宁在机场候机时给方齐瑞打了三十多个电话,始终是无人接听的状态。他终于想起自己不是孤身一人,流着眼泪拨给当时的男朋友,陆岸。 失声两三个小时之后刚能开口的声音嘶哑难听,其中还掺杂着方栖宁颇为明显的哭腔。他一个劲说着不想走,却又无法直接向陆岸袒露他的遭遇。 助理在洗手间的隔板外催他,“小少爷,走吧,快来不及了。” 南城没有直接飞英国的航班,中途在香港转了一次,足足花了十个小时才落地。 助理替他安顿好一切,甚至陪他住了一个晚上,等到第二天才订机票回国。方栖宁的新卡只有一个人的联系方式,除了拨给方齐瑞,他别无他法。 方栖宁垂下睫毛,这就是两年半前那一天的全貌。 他原原本本地将那天发生过的所有事情向陆岸复述了一遍,待到说完,整个人像是被汗水浸了一遍,伏在羊绒地毯上抖得厉害。 在齐曼容死亡的全过程中,方栖宁这个人好似从来没有存在过。方齐瑞在任何有关于方栖宁的事情上无可指摘,说一句天衣无缝也是担得起的。至少陆岸在听他说完后,面容里有显而易见的震惊与悲伤。 他去还原过齐曼容身死那日的场景,也了解到男朋友的母亲并非如外界所说一般,死于过量吸|毒。 对爱的人感同身受是一种与生俱来的天赋。猜想是一回事,切身实地的听他拼出事情的原貌又是另一回事。 亲眼目睹母亲赴死,方栖宁喜乐平安的生活在那一刻开始分崩离析。此后又不断地接受纷迭而至的中伤与打击,踩着母亲的尸骸勘破暗地里生长已久的嗜血草木。 对方栖宁来说,不亚于一次惨无人道的屠杀。 方栖宁深吸了一口气,“现在你知道,不止是我身为孩子对母亲的盲目信任,更因为那天我是亲眼见过她的。直到她死亡的前一刻,她的状态都不可能是吸过毒的人该有的模样。” 陆岸沉默了许久,俯下|身长臂一揽,将方栖宁从地毯上拉了起来。方栖宁一个重心不稳,栽倒了他身上。陆岸顺势抱住了人,粗重的呼吸喷洒在方栖宁的颈侧。 在这样微妙的氛围下,方栖宁有些不好意思,反倒笨拙地安慰起对方,“没事儿了,我也不能永远沉浸在悲伤里,不然怎么替她诉冤。我也有在好好治病,除了偶尔情绪还是会低落焦躁,大部分时候还是挺好的。” 方栖宁小声地同他说:“陆岸,你都知道了……不要把我当成一个病人,就像对待正常人一样对待我,行不行?” 陆岸细长的手指插|进他的头发里,温柔地让人靠在自己肩上。他深呼吸,这时候说什么表衷心的话似乎都不合适,于是他说—— “好。” 第43章 round4-12 第二天方栖宁照例早早醒来,不同于往常的是卧房里多了一个人。陆岸昨夜哄他睡着了之后留在了房里,从床上取了块薄毯盖在膝上,就这么倚在躺椅上凑合了一夜。 方栖宁蹑手蹑脚绕过他,握着手机轻轻走到浴室,昨天回来没洗漱就爬上了床,趁着一早,方栖宁一边给浴缸放水,一边摁亮了屏幕。 屏幕上的日历提醒他今天是周六,十一月的倒数第二个周末。 他将拇指往上滑了几厘米,月份从十一月转到十二月,在六号上面画了一个鲜艳的红圈。点开那一天,最上方写着“乙亥年腊月十二”,待办事项无,除此之外,还用着红绿二色标注着非常古老的“宜”与“忌”。 上下两行印着相同的四个字。 诸事不宜。 收件箱堆积了十来条信息,一大半都是退订请回复的广告,其中夹着两条来自澳门赌场的垃圾信息,方栖宁一看到就笑了。 最上面两条来自同一个人。 按照发件时间先后的顺序,整整齐齐地堆成上下两排。第一行是他一贯的风格,中规中矩地和方栖宁汇报进度。 “孟秋华寿宴的请柬我已经收到了。” 第二行格外简短,只有三个字。 “对不起。” 水线不断往上涨,不知不觉快要满溢,方栖宁很快从愣怔中清醒过来,伸手进去试了试水温,漾出一小圈波纹,稍稍有些烫,但并不打紧。 他收回手指,在旁边的浴巾上擦了两下,食指在软键盘上来回移动,最终回了一句话过去。 “哥哥,以后不要再这样了。” 回完信息,方栖宁把手机搁在一旁的洗手台上,随之抬腿迈进浴缸。满池热水蒸出的水汽填满了浴室,方栖宁闭起眼睛,缓缓将身体往下沉去,在微微发烫的热水中渐渐脱力,放空了大脑。 他醒来时不到七点,时间满打满算也不过才过去半个小时。原本睡眠时间就不足三四个小时,方栖宁脑袋枕在边沿铺着的软毛巾上,迷迷糊糊地在浴缸里睡着了。 等到他第二次醒来,一睁眼却恍惚发现自己还在主卧的大床上。 方栖宁一骨碌爬起来,低头看了看身上,睡衣纽扣每一粒都严丝合缝地扣着,上下穿得齐齐整整,连头发都是蓬蓬松松的。 他吓了一跳,连忙掀开被子下床,脚上顾不得穿鞋就奔出门外。 陆岸仍然穿着昨天的衣服,勤勤恳恳地在厨房里忙碌着,闻声回头,放下了手里的不锈钢刀。他顺手拨开水龙头洗了洗手,抹布还没干,陆岸也只好摊着湿淋淋的手掌走了过来。 方栖宁一抬头望见墙上的挂钟,距离七点又过去了四个小时,指针已经指向了十一点,时针和分针的夹角不断扩大,朝着形成一个平角的方向努力。 “醒了?”陆岸比以往更加温柔,简直让方栖宁找不到质问他的突破口。 方栖宁点点头,硬着头皮问道:“我不是在浴室洗澡的吗……” 陆岸微微一笑,慢条斯理地同他解释,“我早上醒了之后就发现你在浴缸里睡着了,可能是昨晚睡眠时间太短,你睡得很沉。水温已经不热了,然后我就替你换了个地方继续睡。” 尽管理智分析下这是唯一的可能性,方栖宁亲耳听到时还是不免唾弃自己,能睡到人事不知也是奇迹。 方栖宁盯着他衬衣上的水渍,犹犹豫豫要不要再问一句。最终理智还是战胜了他不清明的思绪,不过是换个衣服,以前又不是没有做过更亲密的事。方栖宁干脆越过他身前去,趴在前厅的饭桌上,生硬地转移话题,“冰箱好像没有什么东西了……” “嗯……”陆岸顺着他的话往下说,“确实没什么食材了,但是可以订单让人外送。我知道你一个人在家是不会有心思好好吃饭的,没有办法,只有让我亲自监督你了。” 方栖宁讷讷地应声,低下头去摆弄手机。 陆岸笑笑,重新走进厨房,去处理砧板上切了一半的鸡胸肉。 在手机上消耗的时间总是比做其他事情要快上许多,方栖宁漫无目的地刷了一会儿微博,这边电饭煲就叮了一声。他放下手机,蹲在橱柜下面把碗碟拿了出来,腆着脸凑到陆岸身边替他打下手。 “上次你说学会做菜了,成效在哪儿呢?”陆岸掂着锅铲浇了一勺汤汁,嘴上不忘调侃他。 方栖宁端着盘子就跑,再跑回来的时候小声嘟囔道,“明天就做!” 他洗了洗手,乖乖巧巧地拉开椅子坐下来,顺便从抽屉里拿了包抽纸拆开放桌上,等着陆岸过来吃饭。 这张饭桌大多数时间是空置的,在此之前这栋房子对于方栖宁基本上是用来补觉的,偶尔想起来吃点东西,也是凑合下碗面,或者点个外卖捧着盒子坐在沙发上吃掉。他能用到餐桌的次数屈指可数,直到陆岸上次搬进来的那周才有所改变。 饭吃了一半,陆岸接到了个电话。他盯着屏幕看了一秒就接了起来,期间沉默不语,均是在听对方说话,直到挂断前才说了一句,好的,你别急,我知道了。 方栖宁握着筷子,埋头扒了一口饭,小心翼翼地睁着一双大眼睛望他,但又不敢问是谁打来的电话。 陆岸的神情有几分凝重,索性搁下了筷子,手机还攥在手里,通话中断的界面停滞了几秒,迅速退回主界面。 “……是谁啊?”方栖宁的表情也跟着严肃起来。 “是钟遥打过来的,”陆岸说,“他拜托我,能不能在今晚之前拖住孟明奕,让孟明奕不要带他去……一些很脏的场子。” 陆岸说得遮遮掩掩,但方栖宁一听就明白了。 他对钟遥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感觉,第一印象是又灵又木,很难想象这两种特质会集中在一个人身上,但的确如此或者说是木遮住了灵。此后有一段误解的时间,但误会解开之后,方栖宁对这个人的看法也只剩怜惜。 方栖宁皱起了眉:“那我们一起去吧。” 陆岸从座椅上起身,“稍等,让我想一下。” 浅水湾,西区六号的二层洋房里,钟遥迅速地拆掉电话卡,藏进衣柜边缘不起眼的缝隙里。 他的手刚从墙壁上挪开,就听见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孟明奕极不耐烦地出现在衣帽间门口,眉眼间戾气横生,冷着面容,“拿两件衣服要花这么长时间?” 整栋洋房内只有衣帽间和一楼前厅有幸占据了两处监控死角,钟遥恍若置身于一间巨大的囚笼。孟明奕惯常疑神疑鬼,偶尔还会在监控里瞥上几眼钟遥的日常。 他一个人住的时候很少出门,下到一楼途经厨房游戏室也难以避免大面积的摄像监视,假使他绕过必经的路线,走到死角停留超过一分钟,在孟明奕眼中都是稍显刻意。 家用摄像的储存内容每过七天会自动覆盖一次,钟遥无法确认,在下一个七天到来之前,孟明奕会不会心血来潮打开监控内容,看一看他这只笼中雀是否安然乖觉地候在家中。 钟遥垂着眼睛取下西装外层罩着的防尘封套,手腕上挂着深色花纹的领带,细密的睫毛在走近孟明奕时精准地颤了颤。他唯一能利用的就是清丽的面容,仰起脸柔声询问道,孟哥,我替你换衣服吧。 孟明奕临时接到下属的电话,有急事要出去处理,下|身刚套上长裤,上半身仅着一件墨色衬衫,紧绷绷地箍在胸膛上。 整栋别墅里开了中央供暖,钟遥只穿了简单的家居服,棉质睡衣松松垮垮地覆在身上,专注地替孟明奕套上衬里的马甲。 孟明奕伸出胳膊,任由他伏低做小地服侍自己,微微垂下头就能看见钟遥细小的发旋。这是个再乖巧不过的宠物了,孟明奕想。 钟遥抿着唇,刚刚替他扣上最贴近喉结的一粒纽扣,腰上忽地一重,整个人冷不丁往前倾去,平坦的胸膛贴在层层包裹着身躯的昂贵衣料上。 孟明奕覆了一层烟茧的手掌探进他柔软的衣摆里,轻轻地揉|捏着眼前人滑腻温软的肌肤,呼吸渐而加重,手上放肆的动作却不曾停下。 这曾经是一具完全属于他的身体,每一处私密敏感的皮肉都曾被他一一探寻过,连主人都被调|教的乖巧听话,合他心意。 脑海中突兀地冒出半个月前的一幕场景,钟遥伏膝跪在地毯上,脸上红肿尚未消下去,又可怜巴巴地爬到裴泽身边。 这是他主动将钟遥送过去的。 再想起第二次,也就是他一无所知的上一周。尽管钟遥一五一十地同他坦白都和裴泽去了什么地方,他也中了邪般让助理去查了相关信息,得出的结论是钟遥并没有骗他。 莫名的,他心中的怒意仍旧只增不减。 或许是钟遥在他身边呆的时间太久了,孟明奕想,他应该从此刻开始,一步一步地把钟遥驱逐出去。 让钟遥知道,自己和其他情人并无太大差别。 孟明奕忽地加重了手劲,听见钟遥措手不及的闷哼,他身体里那点儿无名火不仅没有平息下去,反倒此消彼长,烧得愈发深重。 第44章 round4-13 钟遥渐渐软在了他的臂膀里,眼神迷蒙地望着他,仿佛依然是当年那个不知人事的天真男孩。 分针又多走了几格,孟明奕将视线从钟遥脸上移开,一把推开了怀里的人,捞起散落在一旁的西装外套,头也不回地迈出门去,顺便丢下一句,“晚上司机会过来接你,早点准备好,别一副蠢出生天的模样,丢了我的面子。” 钟遥重心不稳,几欲摔倒,还好手脚灵活,潜意识扶住了一旁的柜子,堪堪站稳了脚后跟。 他沉默地目送孟明奕走出房门,计算着从二楼衣帽间下楼再走到大门的时间,误差不过一两秒,楼下准时传来了紧闭房门的咚声。 钟遥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已经脱离了情|欲的掌控,镜中映照出清明的一双眼。他慢慢站直身体,把散开了两颗扣子的上衣重新扣好。 藏在衣柜最下方缝隙里的电话卡只有指甲盖儿那么大,是一个月前从温泉山庄回来之前陆岸送给他小小的礼物。也亏得孟明奕极少亲自搭配衣物,正儿八经进衣帽间的次数还不比玩花样的时候多,就这么心惊胆战的藏了一个月。 手机在身后的柜子上,钟遥伸手去够,刚一拿到手里,微信突然来了一条消息。他第一反应是陆岸给他的回复,这个念头很快被他抛掉。他和陆岸联系的次数屈指可数,皆是通过那张隐秘的电话卡,而非他手中正在用的这一部手机。 钟遥随手拨开一堆夏天的衣物,疲惫地坐进衣橱里。解锁屏幕后他顿了顿,盯着最上方的“裴少”二字,陷入了满心的颓唐。 上周周末他是和裴泽同乘一辆车去的风眼酒吧。别人可能看不出来,但钟遥一眼望见了孟明奕蜷起来的大拇指,正依照固有的节奏一下一下地刮着食指的第二个指节。 那是他心情变差的前奏。 果不其然,在孟明奕示意下一场毫无意义的抽牌结束后,孟明奕压抑的怒火在隔板升起的一瞬间就要倾泻而出。 司机在前排兢兢业业地开车,挡板后坐着孟明奕与钟遥。钟遥的脖颈被一双大掌死死地掐住,半具身体伏在孟明奕膝上,在窒息的风险中机械地动着唇舌,稍有不注意,叫牙齿磕到了一秒,火辣的巴掌毫不留情地甩了过来。 车窗外飞速经过联排别墅,在浅水湾小区的六号停了下来。 孟明奕嘭地一声合上大门,只打开了前厅沙发顶上的一座吊灯。他大马金刀地坐了下来,浅橙的灯光盛在透明繁复的灯盏里,直直映射到地毯上。由于短时间的窒息,钟遥白皙的脸颊浮上一层可怜又可笑的红。 狠厉的一巴掌扇过来,齿关一滞,口腔充斥着浓重的血气。 他瘫软在地毯上,小口小口地喘着气,呼出的气体在冰冷的别墅里迅速消散。 得不到的才是最好,人是有执念的,这件事恐怕没有人会比钟遥知道得更清楚。不仅知道,他更是深有体会。 孟明奕在那人身上吃的瘪,不会就此勾销,每一次都是等价代换,转移到他的身上。 再好比今天,他一直得不到的人去给陆岸做了男主角,而陆岸又是他费尽心思想要亲近的人,双重打击加持下,孟明奕不发疯才是怪事。 钟遥其实早在中午机场偶遇就预料到了晚上这一出,最初那会儿他会觉得茫然,在痛苦中小声哭泣着不公,而一次次的不公只会让他学会认命。 孟明奕就是这样的人,在电视上看到那人时会一把夺走钟遥手中的遥控器,酒宴中偶遇,他人模人样地端着酒杯四处交际,回来后颈子上多了几道掐痕的是钟遥。 钟遥定了定神,静静等待着新一次无妄之灾的降临。 孟明奕施加给他的刑罚从来都不止是痛,痛在其中的成分占比并不高,比起施虐,将一个人完完全全掌控在手中,观赏惊惧窒息的神情,才是最能致使他兴奋的佐料。 ——他会在别人面前暴露自己的性|癖吗? 他不敢的。钟遥常常恶毒地想,立牌坊这种事,孟明奕干的比谁都纯熟。 在喉管又一次紧绷难挨之际,钟遥恍惚在耳边听见孟明奕咬牙切齿的声音。 “遥遥,在裴泽身边呆的是不是很开心?” 噢,原来这一次不止是双重刺激,还有他身为主人对所有物宣告主权的第三重。 潜意识里钟遥是想说开心的,但这么多年他早就铸就了口不对心的本领,艰难地摇着头,生理泪水从通红的眼角往外溢,“没有,没有。” 孟明奕压着嗓子冷笑一声,娴熟地往他胸前卡上金属制成的道具,“你学会对我撒谎了?好,没有,那你告诉我,第二次你掷出的五点是什么意思?就这么想帮他赢?” 近到摆在台面上的桌球、高尔夫之流,远到各类扑克、搓麻,包括掷骰子、出千。减免学杂第二名升的高中,钟遥的智力体现在方方面面,也是孟明奕始终将他留在身边的原因之一。 金属环扣撞击出叮叮当当的声响,钟遥被冰冷的触感激得剧烈地颤了一下,脚趾蜷缩,手肘磕在沙发底盘,蔓延开一片红肿。不出意外,一会儿就会演变成青青紫紫的淤痕。 钟遥的面容红白相间,红的是被支配下滋生的潮红,白的是戳中心思后霎时间的煞白。 孟明奕蓦地扣着肩头把人扯到膝上,脸色难看的小美人紧紧闭着眼睛,细白的脖颈突兀接触到空气,一瞬间猛烈地咳嗽起来。 盯着眼前摇摇欲坠的年轻人,孟明奕心中烦躁更甚,掠过腋下架起钟遥的两条胳膊,让他搭在自己肩颈上不至于脱力。 他抬手捏上钟遥的下巴,阴沉着脸逼问,“怎么,说中你的心思了?” 钟遥的声音极弱,有气无力道:“刚才喉咙痛……说不出话……” 孟明奕抱着他的手臂猛地收紧,眼中闪过一丝难明的情绪,很快又被取缔,“娇气,看来是我惯得你不知道天高地厚了。” 钟遥稍微缓过来几分力气,讨好地用脸颊去蹭他手臂上的肌肉,他的撒娇比起其他深谙此道之人差得太远,透着一股笨拙的傻气。 “连续掷出两个六点,我怕他们都看出来有问题,就自作主张偷偷改小了一点,”衬衣半散不散地挂在钟遥肩背,他用力直起上身,动手解开碍事的最后两粒纽扣,区别于生理泪水的眼泪不合时宜地从他眼里涌出,他连忙扬起手去擦掉,甜甜地笑了起来,“孟哥,是我不懂事,您不要生气了……” 钟遥乖觉地卧在他膝上,敏锐地察觉到男人的身体起了变化,他知道,今天这一场劫难大约快要过去了。 孟明奕的胸膛起伏急促,骂了一句很脏的话,手指重重抚过泪痕,“哭什么,说你娇气还不愿意了,我知道了,没有生你气。” 进了别墅到现在还没打开暖气,孟明奕倒是穿戴整齐,而钟遥浑身上下不着寸缕,连最后一件聊胜于无的衬衣也被他亲手丢掉。他捂着嘴打了个喷嚏,露出一双微微下垂的眼睛,又赶快埋首于孟明奕胸前。 孟明奕皱了皱眉头,带着钟遥上了二楼。 意料之外的是那晚孟明奕的举动格外温和,甚至还善心大发地抱着他去清洗了一下。钟遥深知打铁要趁热,缩在浴池里一字一句地和他坦陈,这一周和裴泽都去了哪里。 当然,隐去了俱乐部的那一晚。 第二天醒来后,孟明奕已经不在别墅了。 之后的几天,他也一直没有回来过。钟遥不认为这是风平浪静,更大的可能性是暴风雨前的宁静。他的预感一向准确,孟明奕在昨夜凌晨踏进房门,非常直白地向他表达了来意。 孟明奕准备带他去一个地下的场子,让钟遥提前做好准备。 钟遥十八岁跟他到现在,对孟明奕的了解与日俱增。这次去,恐怕不像之前那么简单,孟明奕也不会刻意护着他了。 一夜未眠,钟遥在心中规划好了最稳妥的方案。他可以提供给陆岸很多有用的筹码,前提是陆岸真的能够截住孟明奕,替他争取缓口气的时间。 电话已经拨出去了,最差的结果也不过是陆岸无能为力。 他是一株野草,在任何险境下都有活下去的信心。 钟遥点开了那条秒数不长的语音,将音量调到最低,贴在耳边播放出来。 “游戏很可能提前结束,万一以后再也见不到你该多可惜,晚上见一面吧。记得阅后即焚哦。” “阅后即焚”四个字给裴泽说得格外俏皮,而前面的话却让钟遥钉在原地,久久不得动弹。 ——游戏很可能提前结束。 什么游戏?每周末固定的洗牌游戏? ——万一以后再也见不到。 这是一个双相的动作,发出的一方究竟是自己还是裴泽,或者说裴泽已经知道了孟明奕要将自己“贱卖”出去。 ——晚上见一面吧。见面……在哪里见,肮脏的夜场,亦或是他现在身在之处,浅水湾六号。 第45章 half-time·01 陆岸的迟疑在方栖宁的理解范围之内,毕竟他的想法也是一样。 在此之前双方已经互表诚意,更何况钟遥主动发出求助信号,陆岸也需要考虑得更加周全。 可惜结果却不在他们能够控制的范围内。 孟明奕不知正在做什么,将来电设置成了拒接模式,故而错过了陆岸唯一一次主动打电话给他。 方栖宁想得比较单纯:“他会不会是在午睡?” 比起不学无术满脑肥肠的富家子弟,孟明奕在某种意义上还是要稍微上进一些。他的上进心至少体现在绝不会在夜生活或休息时拒接电话,时刻保持与外界的联系,是孟明奕始终保持的自觉性。 这样细碎的小事,陆岸自然是从他的枕边人口中得知。 “不会,”陆岸凝滞的脸色反倒放松下来,同方栖宁解释道,“不急,他大概率是已经被什么事情困住了手脚,等他空下来之后,会回拨电话过来的。” 方栖宁倒是很赞同他的说法,点了点头。 桌上的菜基本上都只吃了一半,现在大多已经凉了。两人都不打算继续吃下去,方栖宁拉开橱柜取了食盒出来,把余下的虾球一粒一粒拨进食盒里,处理着桌上的剩菜。陆岸也没闲着,倒了一小袋猫粮在小猫的食盆里,去解决儿子的午饭问题。 洗碗工作顺理成章地归给了方栖宁,他从来不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小少爷,做点儿这类琐碎的家务还是手到擒来。 他这边刚摘掉塑胶手套,陆岸那边又多了个新插曲。 电影拍摄第一周就出了问题,据说是另外的资方塞进来的演员和男主在对戏上起了小冲突,强烈要求修改这一块的剧本。偏偏涉及了主线剧情,跟组学习的小编剧做不了主,又扛不住两方夹击。小编剧找导演诉苦,导演又找到陆岸这里来,一分钱难倒英雄汉,资方就是大爷,导演击鼓传锅,传到了陆岸手里。 陆岸接了电话,不厌其烦地和他一遍遍沟通,语气严肃认真。方栖宁不去打扰他工作上的事,一头钻进了卧室里。 这几天气候格外适宜,除了稍冷一些,日光充裕,没有阴雨天的黏腻。 方栖宁很庆幸买了一套采光还不错的房子,譬如此时,靠在飘窗上晒起太阳的舒适程度是很难准确描述的。 他上下掂着手机,迟迟没能拨出去那个熟记于心的号码。 孟明奕能被什么缚住手脚—— 答案呼之欲出。 方栖宁的神情淡淡的,他又一次在脑海中复刻起过去的场景。最后一次回方宅,是在那件事发生前半个月。那天恰好是圣诞节前夜,母亲知晓年轻人好过这样的节日,默认他不会回家去。实际上平安夜的晚上方栖宁特意从商场捎了一条项链,准备带回去给母亲一个惊喜。 佣人们纷纷缄口,任由方栖宁轻手轻脚地走到房门前,奇怪的是齐曼容并不在卧室里。他在整个一楼绕了一大圈也没找到母亲,随手逮住一个妈子,妈子和他说,夫人正在园子里照料花草。 天寒地冻,娇气的花种早早被花匠抬进了屋里,根植在园子里的都是些坚韧的花草。大晚上的,母亲去园子里做什么? 方栖宁揣着满腹疑问走下楼,花圃间搭了一层遮阳棚,棚子底下支撑的石柱上绑着细小的灯串,在半明半寐的夜里闪着银色的光辉。 平常用来待客的石几木凳都覆上了软垫,齐曼容神情平静,纤长的五指攥成拳,长发盘成松垮的发髻,斜插一根碧玉簪,深蓝礼服裙曳地,肩上披着厚重的挡风短袄,隆重得宛如才从宴席上回来。 方栖宁瞠目结舌,一时间也想不通母亲为什么做这般打扮。 他不忍破坏眼前堪称为美的画面,然天不从人意,掠过一阵夜风,齐曼容目光上挑,侧过脸瞥见傻乎乎站在树丛下的小儿子。 方栖宁摸摸脑袋,走过去喊她。 一丝名为慌张的神情出现在齐曼容面上,也是在那一刻,方栖宁看清了她手里握着的东西。 是一枚方形的u盘。 约莫只有一根拇指的长度,家里有很多一模一样的复制品,方齐瑞和父亲都习惯用自家生产的电子产品,连带着方栖宁用的也是这一种。 他一直是大大咧咧的人,在听了齐曼容滴水不漏的解释后很快将这件小事抛之脑后。 直到有一天他服过药,在床上久久未眠之际,忽然想起了一年前的平安夜。方齐瑞坐在他身旁,听他原原本本把记忆里的场景复述出来,眼眸里闪动着奇异的光彩。 想到这里,方栖宁将机身调转过来,拨通了那个从来都只有短信记录的号码。 系统铃声响了几秒钟对方才接起,似乎对于他主动拨来的行径十分惊讶,并未开口说话,听筒边只余细小的呼吸声。 方栖宁深吸了一口气,软软的声音通过电流输送过去,“哥。” “……嗯。” “还有两周就到孟秋华的寿宴了,”方栖宁食指掐着虎口,慢慢说,“目前为止,收到请柬的人的信息我已经整理好了,酒店员工排班表要再过一周才能出来,我弄好再发给你。” 方齐瑞语气温和,像是在褒奖考了第一名的弟弟,“辛苦你了。” 两人同时陷入欲言又止的境地,几番踌躇之下,方栖宁先开了口。 “掐住孟明奕的命脉,真的有用吗?” 孟明奕原本就是非婚生子,因为家族庞大才有了他施展拳脚的一席之地。树根安安稳稳根植原地,只要修剪掉多余的枝叶,大树还会是原来的那棵树。 方齐瑞轻笑一声,“有没有用,试一试不就知道了。” 方栖宁怅然地盯着天花板,小小声道:“但愿能够有用。” “对了,”方齐瑞突然说,“萧栩你不用管了。” “为什么?”方栖宁脱口而出。 方齐瑞掂着掌心里的存储卡,抬头望向投影屏上循环播放的一段为时五分钟的快访,压下心里那点微微的不适,笑道,“因为已经不需要了。” “游戏只是一个将这些人聚到一起的快捷手段,进度比我想象中要快太多,该不该连上的人既然都已经连上了,可以提早结束了。” 方栖宁还准备再说些什么,对方却急于结束这段对话,匆匆丢下一句有事再联系就挂断了电话。 房门半掩着,时间静静流逝,直到方栖宁听见拖鞋与地板摩擦出的细微声响。 陆岸走过来了。 方栖宁扯了一块毛绒绒的软毯闭目养神,此刻终于睁开双眼,在陆岸走到他身边后一秒伸出了手,握住陆岸劲瘦有力的手掌。 陆岸平静地挨着他坐下来,“孟明奕回拨电话给我了。” “他说有急事要出国一趟,明天的固定聚会大概率是来不了了,并且和我达成了一个口头约定,回来后再弥补今天的错失,在紫金阁定一桌席面。” “……这么巧。”方栖宁的眼皮颤了颤,慢吞吞地说:“那钟遥那边应该暂时不用担心了。 陆岸心平气和:“我也是这么认为的。” 方栖宁语气十分轻柔:“一个两个全都有事来不了,游戏也没有必要再继续下去了。正好轮过一个月,那就在今天结束吧。” 从一开始陆岸的意外加入走到今天,这个在混乱中诡异的还能保持平衡的游戏早该画下句号了。 他反手够了够里侧的手机,“我一个一个通知一下,请他们在风眼喝一杯,稍微添加点仪式感。” - 钟遥半个下午都在惶惶中度过,没有等到说要见一面的裴泽,也没有等到孟明奕的一个电话。 再过一个半小时司机就要来接他了,钟遥一直没从衣帽间走出来,搁在衣服堆上的手机猝不及防地振动了起来,响声在空旷寂静的二楼里突兀地放大了好几倍。 他拿过手机,看到屏幕的瞬间却立刻睁大了眼睛。 发消息给他的既不是孟明奕也不是裴泽,更不是他神隐了几个月的经纪人,而是那位并不算熟悉的酒吧老板,方先生。 方栖宁在微信里给他发了时间地点,晚上七点半,风眼酒吧老包厢,直接过来。 ——这就是裴泽所说的见一面吗? 六点钟司机就会过来,他真的能够准时赴约吗? 干燥的微风,冰冷的空气,钟遥的额头抵在衣橱的边角。五点三十分,他草草套上干净崭新的衣裤,迈出宽敞的衣帽间,坐在一楼客厅的沙发上,静静等待有十之**会响起的门铃声。 啪嗒。 时针与分针构成一个完美的平角,短暂停留一秒后开启了新的一圈。 丰厚的薪水加持之下,再懒散的司机也有了不可比拟的时间观念。至少在钟遥的印象里,这位司机赶来的时间差不会超过五分钟。 现在已经是六点过一刻。 钟遥理了理由于坐了太久而压出褶皱的衣摆,低头从口袋里拿出手机,软件显示网约车三分钟之后到小区门口,他收起手机,镇定自若地迈出了别墅大门。 第46章 half-time·02 晚七点,方栖宁准点抵达他的酒吧。 周六人多,路旁近的停车位大多被占光了,陆岸只好绕了半条街去找地下停车场的入口。方栖宁和他交代了一声,自己打算先去楼上和萧栩聊聊,让陆岸直接在包厢里等他就好。 陆岸应下,方栖宁大步往酒吧入口的方向走去。他径直往右侧拐去,余光忽然瞥到一抹熟悉的身影。 自打发生了齐曼容那事,方栖宁的观察力要比以往翻上好几番,越是细微的琐碎小事,他越要观察得一清二楚。 这个点的人一向不多,甚至adam还在背对着吧台鼓捣冰块,一副困极的模样。角落里有两个女生结伴而来面试驻唱,自备了一首不算耳熟能详的歌曲,乐队在临时翻谱子,握着鼓槌慢悠悠地晃荡。 空荡的酒吧里零星坐着几桌客人,方栖宁驻下脚步,从他这个扭曲的角度恰好能看见谢乔一张无可奈何的脸。 对面坐了个肩宽个高的男孩,之所以说是男孩,是因方栖宁瞥见了半张稚气未脱的侧脸,以及他身上穿着的黑色卫衣,是时下在学生中间最为流行的牌子。 谢乔眯起眼睛,显然也看到他了。 在这么个节点上,方栖宁毫不犹豫地半途改道,从吧台顺走adam刚拿出来的一瓶白兰地,绕过一排桌椅,停在谢乔这桌前面。 这下看清楚了,的确是个年轻男孩,浓眉大眼,朝气洋溢,手里塞个篮球就能去场上一呼百应的那种。 “来得这么早,”方栖宁攥着瓶身往桌上一搁,另只手不客气地搭在谢乔肩上,“你……朋友?” 男孩闻声回头,抢在谢乔前面开口:“对,是朋友。” 谢乔半点面子也不给他,往方栖宁身边凑近了些,咂了咂嘴,“一学生,我爸朋友家的小孩儿。” 说完他转了转酒杯,开始下逐客令,“我今天没空和你掰扯,赶紧回去。” 弄清楚情况后,方栖宁稍稍放缓了神色,坐在一旁充当定海神针。目睹着男孩心不甘情不愿地起身离开后,他才说了进来到现在为止的第二句话,“下蛊范围扩散到全年龄段了,恭喜恭喜。” 谢乔没把他的调侃当回事,笑盈盈地为自己倒了杯酒,回敬道:“小孩而已。” 方栖宁弹了一下酒瓶,玻璃的脆响在两人之间回荡。 他刚准备说话,谢乔勾起嘴角,“有人来了。” 方栖宁循声抬头,拐弯处冒出一个身影,裹着白绒绒的大衣,下半张脸缩在厚实的围巾里,只露出一双微微下垂的眼睛。 钟遥第一眼瞟见了方栖宁,正和一个他并不认识的漂亮男人坐在一块儿,犹豫着该不该走过去,方栖宁朝他招了招手。 他小心谨慎地拉下围巾,轻手轻脚拉开座椅,和方栖宁问好,“方先生。” 谢乔咦了一声,端详着钟遥的面容,慢吞吞地说,“你好面熟啊。” 方栖宁生怕他一张口就是“你和我一个认识的朋友长得挺像”,当机立断在桌下轻轻踢了他一脚。 谢乔面色一成不变,状似在竭力回想,想了几秒钟后说,“我知道了,你是不是演过电视剧。” “……”方栖宁脑子里嘭地跳出一片雪花,类似老式电视机出故障时的图案,又加重力气,踢在他的裤脚上。 钟遥依旧是笑着的,不疾不徐地回答他,“演过两三个小配角,不是什么大角色。” “噢……那就对了,”谢乔撑着脸望他,一脸期待地问道,“去年还是前年,那个仙侠剧,里面的小师弟,就是那个特爱吃点心的,是不是你演的啊?” 原先做好了错认准备的钟遥,这下是真的没有预料到,眼睛微微上挑,又惊又喜地答道:“对,是我。” 方栖宁也惊讶地看向他,谢乔打了个响指,神情志得意满,“我就说我不会认错嘛。” 有了这么个开头,接下来三人相处得算是融洽。出乎意料的是谢乔介绍自己时没有说本名,让钟遥喊他阿乔就行。 方栖宁说话并没有避着谢乔,非常简短地提前告知了钟遥今天找他过来的来意。 “虽然孟总今天有事不会过来,但他那边由陆岸去说,你不用担心。”方栖宁补充了一句,算是含蓄地同他交代了中午那个电话的结局。 钟遥是聪明人,神情明显怔忪了一刻,随之而来的是如释重负的微笑。 “我知道了,宁哥。” 说话间陆岸从停车场的电梯直接过来了,紧随其后下来的是萧栩。 干净平整的衬衣外罩了一件加厚的毛绒背心,萧栩眼下有着显而易见的青黑,一眼看过去就知道他昨夜一定没睡好。 “走吧,等会人就要多起来了,”方栖宁站了起来,对几人说,“去包厢里坐吧。” 谢乔在原地多坐了几秒钟,靠在椅背上懒洋洋地和他商量:“我就不去了?看你跟他们有别的事要谈。” 方栖宁瞥了一眼萧栩,低下|身和他说:“萧栩好像不大对劲儿,没什么大事,你跟我一起,帮我多看着他。” 谢乔就着他垂下的手掌拉了一把,起身收敛了表情,“好。” 陆岸向他使了个眼色,方栖宁比了个ok的手势。陆岸笑了笑,表示自己知道了,向前一步,走在了最前方。 于是方栖宁放心地走在最后,他伸手轻拍了一下萧栩的肩膀,浑浑噩噩的人当即不受控地颤抖了一瞬。萧栩像只被揪了尾巴的兔子,迟钝又惊悚地转过身,看到方栖宁的一刻,面容才稍稍松垮下来。 方栖宁胳膊贴着他慢慢地走,小声询问道:“怎么了,昨晚没睡好?” 隐藏了两年半的第三个秘密被轻而易举地揭穿,萧栩一夜未眠,在清晨到来之际拨通了裴泽的手机号码。 “你、你能保证,让我的采访重见天日吗?” 其实那段采访之中并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词句,相反从采访者的问题,到受访者的状态都普通得不得了。无非是一些老生常谈的内容,例如更喜欢回归家庭还是原先的演艺工作,有没有打算重回影坛。 在齐曼容眼中都是司空见惯的问题,答案在腹中滚过几百个轮回,从口中说出时早已加以润色,滴水不漏。 齐曼容的状态也很平常,画了简单的淡妆,整间别墅里暖气充足,她披着柔软的坎肩,只穿一条棉布长裙。 无数个细小的“平常”,构成了这段采访的特别之处。 吸毒过量而产生幻觉,严重到登上顶楼一跃而下的地步,中间的发酵时间至少要两个小时。如果说她吸食的量比尸检结果还要惊人,那样根本支撑不了她走到集团顶楼的这段时间。 视频影像可以通过技术分析确认具体拍摄时间,换句话说,萧栩手上保存的那张存储卡,是能够推翻舆论结果的有力佐证。 好钢要用在刀刃上,萧栩平生最大的壮举就是偷偷留下了这段他永远无法通过自己发出去的采访。 话一问出口,裴泽低沉的声音透过听筒传达到他耳边,“我能够知道你的秘密,自然也能做到你做不到的事情。” 即使形同废纸,那张存储卡在萧栩心里依然是数一数二的物件,走到哪里带到哪里,如今就跟着他一起流浪到了这间小小的休息室里。 薄如蝉翼的存储卡终于从萧栩手中转移给了裴泽,萧栩两手紧紧抓着整洁的床单,战战兢兢地喊住他,抬高声音问道,“……你是谁?” 裴泽环顾了一下他这间休息室,转身驻足,俯身附到萧栩耳边,微不可闻地和他说了一句话。 久久没有得到萧栩的答复,方栖宁耐心地又问了一遍,“小栩?” 萧栩立刻睁大了眼睛,才反应过来一般,嗫嚅着嘴唇支支吾吾,“嗯,嗯,没怎么睡好,我还有点困。” 方栖宁顿了顿,安慰似的拍拍他的肩膀,“本来还想拉你喝一杯聊聊,还是算了,今晚早点回去补觉。” 转移阵地后大家依次坐下,方栖宁站在边上,等诸人分别坐好后才去掩上门。 五个人围成了一个弧度稍小的半圆,依逆时针次序分别是:谢乔、萧栩、钟遥、陆岸、方栖宁。 陆岸低头确认了一下时间,“七点半了。” “没事儿,”方栖宁说,“再等等。” 刚过去一分钟,包厢门被人从外边推开,走进来的是风尘仆仆的裴泽。 他挑了挑眉毛,拔高音调说道:“一二三四五,还差一个就来齐了啊。还好还好,我不是倒数第一。” 离门最近的依然是方栖宁,他就近走过去挨着方栖宁坐下,在场上扫了一圈,眼神中有一缕讶异,“唉?不是洗牌吗?小乔也来了啊。” 谢乔斜睨了他一眼,说:“怎么,我不能来啊?” “当然不是,我去,没想到是你,”裴泽叽里呱啦说了一大堆话后回过神,“不对,今天周六吧?不是星期天啊。” 方栖宁给他递了个零嘴儿堵住他喋喋不休的口舌,“别废话了,有人不来。” 第47章 half-time·03 裴泽目光炯炯:“谁啊?又少一个,还怎么玩啊。” “孟总,”方栖宁歪头解释道,“他有事。” 裴泽伸手揽住他的肩膀,眨巴着眼睛说:“哦。” 他没再问下去,热络地和桌上诸人聊了起来,天南海北的闲扯,就当是次普通的聚会,倒也没让气氛落得太安静。 隔了一小会儿,他端起玻璃杯喝了一口水,带有抱怨性质地问道:“那谁怎么还没来啊?” “你问我,我也不知道啊,”方栖宁低头掏出手机,“我给打个电话问问吧。” 电话响了两轮,机械女声不厌其烦地报着相同的语句。方栖宁挂断电话,心头有一丝不安,勉强笑了笑,提议用纸牌来打发时间,“再等一会吧,不然先玩会牌。” 谢乔插了句嘴:“纸牌不好玩,六个人更不方便玩了。来玩桌游吧。” 酒吧里桌游工具比较齐全,方栖宁想了想,“行,我这儿大部分都有,玩什么?” 其余几人的意见是都可以,大多数桌游规则都在掌握范围之内。唯一需要询问的是萧栩,萧栩的确没怎么玩过,迟疑着说道:“……狼人杀?” 裴泽扑哧一笑:“行,就这个吧,大家都熟。” 方栖宁唤来侍应生去拿狼人杀用的牌,顺手把人拽过来留下当法官。 “六个人的板子太简单了吧,没什么能用的角色,”谢乔拎起两瓶葡萄酒放到桌上,“至少玩个七人的吧。” 方栖宁和他对视一眼,不确定是他想打什么主意,还是真的只是单纯觉得六个人不够玩。 最后是陆岸拍板,走出去把adam拉了进来凑数,凑齐了一个七人板。 七人玩的板子角色分配一般是两狼人三平民一预言家,还有一个丘比特。玩起来速度比较快,基本上不会超过三晚,面杀也就十分钟的事情。临时拉来当法官的侍应生叫小林,小林乐得忙里偷闲,从裴泽开始,一一发了纸牌过去。 发完牌,小林哼哧哼哧把可移动的方桌推开,众人坐得散开了些,他顺便从角落里搬了把椅子,补上了圆形闭环缺口的位置。 一旁的萧栩悄悄抬起了手,小声说道:“我能问个问题吗?” 小林慷慨地答复他:“可以。” “丘比特连了一对情侣,那这对情侣如果不在一个阵营,是怎么算的呢?” 谁也没想到萧栩这个桌游小白是白到了这种地步,小林收起惊讶,回答他道:“情侣和丘比特自动成为第三方阵营,如果情侣之中一个人死了,另一个也要跟着出局。” 萧栩点了点头,表示自己明白了。 方栖宁对狼人杀各类玩法比较熟悉,但水平也就一般,正常情况下输赢对半开。 与以往不同的是,方栖宁这次通过观察看底牌的表情获取到的信息是微乎其微。他自认双商在陆岸与谢乔之下,裴泽怎么说也不会比他差。钟遥的水平是个未知数,剩下的两个倒是铁的送分题,萧栩明显是新手,而adam常常被顾客拉去陪玩,不过收效仍然甚微。 手握村民牌的方栖宁悄悄叹了口气。 “天黑请闭眼,”小林环视一周,确认每个人都依言闭上了眼睛之后,开始行使他的职责,“狼人请睁眼。” 方栖宁努力竖起耳朵听声,可惜直到预言家验过人了,都没让他听出来个所以然。 面杀很容易通过场外获胜,小林谨慎地开口:“刚刚丘比特连了一对情侣,我依次从你们面前走过一遍,我碰了左手的两个人请睁眼确认彼此。” adam和他比较熟,忍不住高呼一声:“你好鸡贼啊!” 小林并没有理会他,快速从七人身前转了一圈,满意地说:“好了,情侣和丘比特可以互相确认彼此了。” “……”从小林在他左手上轻轻按了一下起,方栖宁就明白这个敬业的法官严控场外信息,是为了保证能给他的老板多提供几分获胜率。 方栖宁快速睁开眼,对面的谢乔暧昧地朝他眨了眨眼。 原来是谢乔连了他和自己。这个念头还没捂热,方栖宁余光忽然瞟到身旁的裴泽同样也睁开了眼睛。 接下来小林的手势给出了他正解,谢乔是丘比特,连了他和裴泽。 他们三人正式成为第三方阵营,3v4的阵容,赢面其实还是蛮大。 小林清了清嗓子,刻意模仿游戏app中低平的电子音,“第一夜,死亡的玩家是——” 在场几人,他能叫出名字的只有方栖宁、谢乔、adam三人,方栖宁意识到这个停顿,死亡的一定不在这三人之内。 果然,小林的手指指向了钟遥,而后无奈地摊了摊手。 任谁上来就被刀,心情总不会多好,但钟遥似乎是个例外,他的表情看上去挺无所谓,左右看了看说:“七人局没有女巫的板子,我拿的铁定不是狼牌,具体是什么你们可以自由心证。第一晚谁也没发言,抛水包可能会带错方向,所以我也不打算说了……就这样。” 他笑盈盈地抬起手指在嘴唇前做了一个拉上拉链的动作,便不再多言。 这一段发言实际上什么有效信息也没有,方栖宁默默在心里计数,现在是三对三了,狼民阵营对他来说已经不重要。 顺序发言,方栖宁排在第二,前两个默认划水,大家基本上不会去硬踩。他默默地跟着裴泽的发言混了过去,直到轮到最后的adam,水了一路的发言才终于有点意思。 adam微微皱起眉毛,咋咋呼呼地说:“前面也太水了吧,第一第二个水也就算了,我要怀疑我前面的几个人了啊。我一个一个说啊,之前发牌的时候我注意看了大家的表情,一号和三号太镇定了,二号老板跟着一号水,很有嫌疑,四号被杀了不说了,五号六号我看都还行吧。” 面杀比较随意,方栖宁插嘴,法官小林也不会去制止。 他丢了个眼刀过去:“合着你说了一圈就踩了我一个,这是准备生推了?” adam秒怂:“我随便说说嘛,大家不是都没有信息嘛。” 裴泽笑着插了句话:“我看你们俩一唱一和也挺有嫌疑的。” 这群人之前没有一块儿玩过狼人杀,唯一算一起玩过的也只有adam和方栖宁。adam站在归票位上,小林催投票了,他连忙总结道:“我就一平民啊,四号也是好身份走的,现在还是两狼,不推一个出去,晚上杀一个白天扛推一个,狼不就赢了吗?” 快速学习的萧栩忽然小声加入:“你为什么现在才说你是平民?” adam茫然道:“我之前没说吗?” “没说,”陆岸给了他准确的答复,顺便补上一刀,“你要不要再努力自证一下?” 方栖宁用手腕关节撑着脸,眼睛提溜转,随大流一起幸灾乐祸地看向adam。 “口误啊口误!不能因为这个就推我出去吧!”adam哭天抢地,竭力为自己找补,“这个情形不应该抿链子吗,丘比特连自己还好,万一连了其他两个人,我被推出去之后无论如何也撑不到第三个白天啊。” 在他努力自证的时间里,方栖宁在心里默默复盘了前几位的发言,预言家大约在陆岸或者萧栩的身上。 没人跳预言家,以萧栩的性格,他不会在没有明确指向的时刻去踩另一个人。而陆岸立刻跟上,显然是在玩倒钩狼。或者说陆岸才是预言家,不愿意主动暴露自己,听到有人出来踩,才加上自己的砝码。 小林适时打断他们肆意散漫的对话,严肃道:“可以投票了。” adam的据理力争似乎真的起了作用,最后出来的票型颇为奇妙。 裴泽和谢乔弃票,陆岸与adam互投,方栖宁的一票也归到adam头上,萧栩的一票显得至关重要,他给出的结果居然是陆岸。 方栖宁忍不住笑了一下,如果他抽到狼牌,也一定不会第一个就刀萧栩,留个新人搅浑水真是很有必要。 平票后又掰扯了一轮,结局依然是平票,最后小林无奈宣布游戏继续,催促他们赶快闭眼。 天亮了。 第二轮无人出局。 人少的狼人杀不算好玩,尤其是在一方能够高玩比较多能够压制的情况下,第二夜结束战局是常事。谢乔在第一轮的发言成功让自己神隐,方栖宁纵观场上,基本上已经形成定局了。 谢乔是丘比特,他是平民,钟遥大概率也是一个平民。剩下两狼一民一预言家,方栖宁更倾向于裴泽是狼人,谢乔套了一个人狼恋。 本来第三方阵营已经赢定了,狼人选择不刀人,愣是放水拖延了游戏时长,或者说是为其他阵营争取到了一个翻盘的机会。 “wow,”谢乔不等法官开口,抢先道,“狼人内讧啊?还是你们两匹狼瞧不起人?” “预言家?”无人死亡,顺序发言,裴泽往后仰了仰,“要不要出来带个票啊?” 方栖宁一本正经地开始装大尾巴狼:“抿一抿情侣吧,不带走两个,好人阵营获胜的希望不大。而且我怀疑是人狼恋,所以两个狼人才有了分歧,放弃刀人。” 陆岸微微笑了一下。他说:“一号,和你链上的人是谁?是丘比特还是另一个人?” 第48章 half-time·04 “我是谁……我的角色牌,你不是很清楚了吗?” 不能更露骨的机锋悬挂在方栖宁头顶,方栖宁的视线在两人中间来回转换。 裴泽简略地说道:“第一轮你顺踩口误的七号,刚才又无根据推我,意图也太明显了吧?” 陆岸笑笑,并不答话。 轮到萧栩开麦,他犹豫了一下,小声地说:“我是预言家。第一轮查了三号,是狼人,因为他是我查出来的铁狼,所以最后投票我投给了三号。问七号是顺便……试探一下他,觉得他也很可疑,但是第二晚我查了七号,他是好人。” adam强烈地点头:“我就说吧!我是好人!” “你退水吗?”谢乔冷不丁问道。 小林贴心地在一旁解释:“退水就是问你,要不要收回跳预言家的举动。” 萧栩很坚定地说:“不退。” “好吧,”谢乔摊手,“那我们现在只能相信你是预言家,毕竟前置位都没跳,后置位,我是平民,我后面的adam也说了他是平民。那现在的问题是,民坑要挤爆了。” adam心直口快,当即叫道:“双狼恋!一号丘比特,连了老板和陆哥,一三互踩,老板打倒钩,准备推丘比特出去扛刀!” “我是预言家发的金水,这轮推谁都推不到我啊!” 方栖宁迅速理清场上局势,即便陆岸能用发言翻盘,也无法改变结果。退一步,情侣被票出去,夜里杀丘比特,白天狼人一对二,陆岸怎么都是一个输字。 陆岸却忽然若有所思地说道:“我明白了,三对三,现在只能选是好人赢还是三方赢。” 萧栩费力地听他发言,脑子高速运转,抓住关键点:“这是承认自己是狼的意思吗?” 裴泽面上流露出一丝狡黠,继续搅浑水:“预言家验了七号是好人,那七号如果是丘比特呢?” 萧栩醍醐灌顶,被他一通胡说八道打得思绪混乱,一时间又怀疑起了自己的判断。 到了这个地步,方栖宁早已弄清楚剩下四人的底牌,钟遥、adam和他一样是平民,萧栩预言家,而陆岸是剩下的那匹狼。 只是第一轮谢乔掩藏得太好,陆岸犹豫了一下三方阵营的人数究竟是二还是三,错失先机,翻盘无望。 小林咳嗽一声,作为标准上帝视角的法官,他也摸不透裴泽这种莫名其妙的打法,只好整理思绪,让他们快快决定投票给谁。 裴泽无所谓地耸耸肩,依旧选择了弃票。 方栖宁飞速思索,正准备投票之际,沉闷的包厢门忽地被人推开。 “有点事来迟了啊,不好意思,”盛晨星昂首挺胸出现在门口,一眼扫过包厢里所有人,迅速调整好语气,“玩什么呢?狼人杀?” 眼风一扫,坐在萧栩和调酒师中间的陌生人似乎有几分面熟,这个念头在他脑中一晃而过,并没有停留太久。 “没事儿,你们先玩儿,我坐着缓缓劲儿。”他罕见地没有为自己找存在感,拉了把椅子坐在裴泽旁边。 随着他的突然闯入,原本拖沓的进程蓦地加速,陆岸独得三票,高票出局。小林并没有宣布他有链子殉情,夜里狼人不再继续空刀,利落地刀了萧栩。adam终于意识到他这个常玩的人成了这局里的鱼,向三人投去了委屈的目光。 盛晨星见一局结束,跃跃欲试要加入。 八人板子可以玩的更多,几人又玩了两局,方栖宁奇异地维持着三局全胜的战绩,连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权当是运气爆表。 时间久了,酒吧里热闹起来,前面有相熟的客人找adam,他麻利地提溜着小林一起退了出去,把场子留给老板和他找来的客人们。 盛晨星玩起桌游水平也很一般,输家喝酒的提议也杀到了他自己。他那张不算精致的脸庞染上了一层酡红,在勾缠眼神的辅助下竟也横生几分媚态。重新有了方桌的遮挡,他含笑勾了勾裴泽屈起的长腿,唯一值得称赞的远山眉往上一挑,眼神望向方栖宁和陆岸的方向,话锋一转,“今天不是光来玩桌游的吧,有什么事儿要说?” “嗯,的确有事要说,”方栖宁晃了晃杯中酒水,是度数极低的啤酒,“想问问你们,这周有没有人联系上了小奚。” 萧栩猛地抬起头,若不是方栖宁这一提,不知不觉中奚路这个名字已经不会主动浮现在他脑中。 方栖宁也同样在观察他的神情,心慢慢地沉了下去。 奚路欠下的债,在地下赌场打一辈子免费工都还不完。更何况在有心授意之下,他正度日如年地体会着漆黑封闭的滋味,比坐牢还要难熬上百倍。 明知故问,在场自然无人能够答上来他的问题。 “……那就算了,估计他以后也不会过来了。” 久久未有新鲜空气流通,方栖宁揉了揉太阳穴,“还有一件事,咱们这个洗牌游戏,玩一个月尝尝鲜就差不多了,到这儿暂且打住,以后有机会可以再聚,喝酒谈天玩游戏,就和今天一样。” 盛晨星的脸色登时变了,细细琢磨着他的话,逐字逐句地挑着刺儿,不甘心地回道:“这么突然呢。” 裴泽不露声色地收敛起双腿,打了个哈欠,“不短了,诚心要做什么,一个月的时间都嫌长了不是。” 这个游戏里适合他下手的目标还剩最后一个难度最大的没有勾到手,盛晨星佯作嗔怒瞥了一眼,暂时不愿动怒。 方栖宁最怕的就是盛晨星和他扯皮,故而才将人都聚到他的主场来,当大家都表示理解同意,盛晨星内里再泼辣,也不会失了体面。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盛晨星的私德再有缺也与方栖宁无关,莫名的恶意他也不是很在意。盛晨星唯一起到的作用就是充当一块跳板,或者说……一个引子。 交际红人手头上的约多如牛毛,盛晨星这一起身要走,钟遥也频繁地看起了手机屏幕上的时间。 他不知道孟明奕身在何处,但更害怕孟明奕心血来潮,在不知名的某处打开了别墅的监控。裴泽语焉不详的见一面同样让他惶恐万分,正当他犹豫该不该离开时,有人抢在他之前站了起来。 萧栩期期艾艾地开口:“我出去打个电话。” 紧接着陆岸附在方栖宁耳边低声说:“我去趟洗手间。” 包厢里的人数减少到只剩四个,钟遥端着玻璃杯挡在脸前,视线避无可避地与对面的裴泽交汇。 “阿遥,我等下送你吧。” 裴泽就这么理直气壮地在几人面前说出口,仿佛坐实他们是货真价实的有私交。钟遥谨慎惯了,第一反应是拒绝,“不用麻烦,我自己叫计程车就可以。” 他怕留下话柄,起身就打算走。不料裴泽压根不在意,竟然跟着他一同站了起来。 一扇门开开关关,新鲜空气交替流入包厢,乐声随着又一次闭上的房门降低了分贝。 谢乔不知何时挪到了他身旁,手肘压得软皮沙发往下凹陷了几分。两人并肩靠在沙发上,谢乔脚尖用力,把方桌往外踢出好几公分。 “宝贝,”一晚上过去,难得寻到能够单独说话的机会,谢乔语气里嵌着委屈的意思,“我今天是来找你说事的呢。” 方栖宁一动不动,“我还以为你是来我这儿避难的呢。” “你说对了,确实有这么个因素。”谢乔罕见地立刻承认,不与他多斗几句嘴。 “说吧,什么事。”方栖宁懒洋洋地侧过脸,蓦地撞进他狭长明亮的眸子里。 谢乔先是不说话,然后抓住了他的左手,摆弄着掰开摊平了方栖宁的手掌,变戏法似的摸出一把钥匙,拍到他的手心里。 方栖宁条件反射地直起身,一眼认出是谢乔那套小户型房子的钥匙,顿时紧拧眉头:“你要干什么?” “反应这么大干嘛,”谢乔笑笑,“我出去避难,房子钥匙留给你,记得去帮我照顾我的风信子。放心,不会彻底失联的,等我回来就来找你。” 方栖宁勉强握着他的钥匙,嘴唇张了又合,迟迟说不出拒绝的话。 车盖下的马达嗡嗡作响,又在酒吧后街不知疲倦地嚎叫着。谢乔拉过他的手,温情脉脉地搂住方栖宁的肩膀,像一对真正亲密的好朋友,当然也的确如此。 “方栖宁,”除却初识,他第二次认真念了方栖宁的大名,伴随着一缕短促的叹息,“希望你我都能够如愿以偿。” 他的愿望要追溯到很久以前,从十来岁酝酿至今,从渺小沙砾堆积成磅礴高楼。一个人的力量太过微小,他也不过是在利用方家兄弟,借力打力。 成年人的友谊很难轻松缔结,即使开端不太纯粹,至少他收获了还算不错的结果。 谢乔用力地抱了抱方栖宁,一点也不拖泥带水地松开。 那种感觉极其难受,方栖宁没空思索其中深意,他直觉今后会有很长一段时间见不到这个与他如此互补的朋友。 直到谢乔握着门把拉开了门,悄悄涌进房间里的干冷空气彻彻底底包裹住了他一个人。 第49章 the truth·01 负二楼,地下停车场。 从热闹暧昧的酒吧乍一来到停车场,悬挂在横梁上的白色灯管凸显得格外一丝不苟。钟遥重新戴上了围巾,心旌摇惑地摩挲着手掌,与前面的男人隔着两步的距离,一前一后地走着。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被裴泽说服了,跟着这个男人一同走进了电梯。 裴泽今天开了一辆代步车,与平常骚包的风格相去甚远,甚至体贴地为他拉开了副驾驶的门。 钟遥前脚刚迈进车座,敏锐的耳力让他迅速听见身后的脚步声。 来人步子很大,不消多久,裴泽很快也听见了。 钟遥坐在副驾驶,眼睁睁地看着刚走到驾驶座的裴泽绕了回来,俯下|身替他系上了安全带,温热的手掌抚住了他的脸颊,奖励性地亲吻他颤动的睫毛,低声说,“乖,在车里等我一会。” “裴……”他刚发出一个音节,车门就被裴泽用力带上。 车窗摇上去之前,钟遥窥见了陆岸逐渐靠近的脸。 裴泽慢吞吞转过身去,目光如炬地与来人互相审视,而后爽朗地笑了起来。 “怎么了陆老师,有事?” 陆岸往后退了几步,和车位拉开了一定距离,说:“确实有事。想找你复盘今晚的狼人杀。” “嗨,我说什么事呢,等会我微信和你讨论,不急在这一时。” “那可不一定,”陆岸说,“说不定今晚之后,再见到你就要过去十几天了。” 这一天来得很缓慢,他从未刻意掩盖破绽,在知晓方栖宁与陆岸复合之时,就已经预想到了今天。他其实很早就知道方栖宁与陆岸的恋情,即使方栖宁不曾提过,但他想知道这样一件事总不会很难。 对于这个比他还要大上几岁背景深厚的男人,每一次见面,他都不免深深浅浅地试探。这是埋藏在性格深处的不信任。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裴泽平视着他不卑不亢的面容,“你想复盘什么?” “小宁提过你很多次,但今天大概算是我们第一次见面,”陆岸与他身高相仿,视线落在他的眼睛上,“你在游戏里的表现,实在非常矛盾。” 裴泽粲然一笑,无声地听着他一字一句的“疑问”。 “表面看上去是处处留有翻盘的机会,一次次通过空刀、弃票来观察我的下一步动作,实际上从一开始就已经把控好了结局。在游戏里过招试探,不是什么有趣的行为。理智分析下,你大概也能相信我不会伤害小宁,但情感上仍然不信任,这大约就是矛盾的来源。” 温和的性子竟也生出了一丝强硬,在陆岸一连串的话语中剖白得淋漓尽致。 对面的男人往后一仰,靠在灰白的墙柱上,声线忽然改换,与以往吊儿郎当的语气南辕北辙,宛若不是同一个人。他说:“还有呢?” “你的角色牌我当然知道,一睁眼就能看到的另一张狼牌。” “那你是谁?”陆岸稍稍靠近他,用只有彼此能听见的声音说道,“……排除了一切不可能,剩下即是真相。” 一个普普通通的名字含在陆岸嘴里迟迟没有说出口,裴泽略微弯曲的脊背倏然挺直,以同样凌厉的目光回望过去。背对着车辆的阴影里,气氛沉寂了几秒钟,他轻轻吐了一口气,“这么经典的推理金句,有谁不知道呢?” “不是推理,你心里很清楚,我们是站在同一条直线上的,”陆岸的声音平静而笃定,“方大少,是不是?” …… 重新回到电梯口时,陆岸自觉已经耗费了过多的时间,正在打着腹稿,电梯叮了一声,朝两侧收紧,缓缓洞开的门外站着沉默的方栖宁。 方栖宁手里还拿着两瓶低度数的果啤,淡淡地说:“家里没有这么低度数的,带回去喝吧。” 他既没问陆岸是怎么从洗手间走到的停车场,也没展现出一丝一毫不豫的神色。陆岸心虚得紧,从他手里接过酒瓶,两人匀速走到停车位,一左一右拉开车门,迈进了柔软的真皮座椅。 陆岸刚把酒瓶塞进储物格里,一抬起头衣领就被狠狠地攥住,旋即而来的是暴风骤雨般的亲吻。方栖宁漆黑澄澈的眼珠近在咫尺,那几乎不能算作一个吻,没有章法的舔舐吮咬,说是撕咬或许更加贴切一些。 方栖宁仿佛发了狂,一只手攥住他胸前的衣物,右胳膊伸到身后死死地抱住他。 陆岸先是惊愕,而后紧紧握住横在胸口的手掌,腾出一只手在他脊骨上下抚过,竭尽所能安抚着狂躁的方栖宁。 有那么一刻,方栖宁只差一步就要失控崩溃。 他渐渐平静下来,轻轻在陆岸唇上舔了一下,单方面结束了这个疯狂的吻。之所以是单方面,陆岸很快用实际行动给了他答案。 他们接了一个基调写着温柔的吻。陆岸从前额开始亲,掠过眼尾,鼻尖,脸颊,最后停在柔软的唇瓣,他对方栖宁的喜好了若指掌,含着唇瓣细细密密地吮,舌尖抵着上颚,一寸一寸地吻着。 方栖宁发出舒服的哼声,仰起脸配合他春风化雨的亲吻。 车里很暗,陆岸还没来及开灯,全靠停车场的白炽灯照明。他捧着方栖宁的脸颊,直直望进那一双漂亮的眼珠里,将人锁在自己怀里,轻声同方栖宁说,“外面人多,我们先回家,好不好?” 方栖宁沉闷地点了点头。 酒吧到小区的车程很短,方栖宁歪着脑袋去看窗外,路畔的一排绿树犟着不愿改换颜色,可扑簌掉落的树叶却为它们打上了一张未老先衰的标签。 回到他宽敞的主卧里,方栖宁顺手撬开了啤酒盖,这个动作在过去的一年里他做过无数次,不说烂熟于心,也绝对超不过两秒钟。 他递了一瓶给陆岸,没什么情绪地说:“我第一次喝酒,喝的就是这种。我尝了第一口,有点儿甜,气哼哼地去质问我哥,结果他理直气壮地告诉我,给小孩喝一点果啤就不错了。” 方栖宁偏过头看他,在清甜的酒气中开口,“……你是什么时候猜到,他就是方齐瑞的?” 留存的照片影像和站在眼前的人拥有完全不同的两张脸,的确在很大限度上不会让人联想到两个身份不同的其实是同一个人。更何况在明面上,裴泽这个人与方栖宁毫无关联,看上去纯粹是在方栖宁回国开酒吧后才认识的新朋友。 裴董夫妇均是外籍华裔,注册资本扎根于加拿大,近几年才有入驻国内的迹象,派出的代表就是深居简出的独子裴泽。 裴泽的身份乍一看与最初被陆岸顶替掉的一位富家公子一样,并无其他特别之处。 陆岸是什么时候开始对他产生怀疑的,这很难说,但不妨碍陆岸私下深入调查这个名叫“裴泽”的富二代。 凡事要讲证据,在此之前他更多的精力都放在寻找“方齐瑞”身上,上天入地,最终通过一个家政公司的员工得知了一条微不足道的线索。那也是在两年前了,那位员工表明雇佣他的人的确用陆岸提供的手机号码和他联系过。 线索就断在这里,此后方齐瑞此人仿佛凭空消失在世界上。想来早在那时,他已经准备借用“裴泽”的身份瞒天过海,重返国内。 陆岸迟缓地回答他:“说起来也很可笑,你对他的态度不一般,不像是刚认识的朋友,介于朋友与恋人之间的亲密,让我觉得很不对劲。” “啊,”方栖宁仰头喝了一口酒,手指蹭了蹭陆岸的鬓角,自嘲道,“方齐瑞说得对,看来问题总是出在我这一头的。” 陆岸顺势握住他的手指,抚摸宠物一般亲昵地摩挲着指腹。 “不怪你的……这应该是出自男人的嫉妒心理吧。” 方栖宁笑了一下,说:“那我是不是要礼尚往来一次?” 他故作气愤,提高声音质问道,“那个谁,盛晨星,每次看你的眼神都像要把你生吞活剥了,我说过什么吗?” “啊,那很遗憾了,”陆岸扳过方栖宁扭到另一侧的脸亲了一口,把他的脑袋按到自己怀里,“我很确定,我不会成为他集邮册里的新一张贴纸。” 方栖宁弯起了眉眼,虔诚地吻了吻他的唇角,低声问:“我哥把钟遥带走了?” “嗯,”陆岸将手指插进他柔软干冷的发丝里,呼出的热流在夜里迅速消散,“方大公子果然是你亲生的哥哥,做起事来都是不管不顾,气死人不偿命,你说孟明奕回来之后发现人不见了,能怪到谁头上?” 方栖宁在他胸前闷笑,“我不知道啊,反正负二层和酒吧的监控都被覆盖掉了,就算在覆盖之前回来,那就当它坏掉了还不行吗。” 陆岸哪能不懂他的意思,附和道:“没有物证,人证统一口径,他翻遍整个南城也找不到人的。” 很快,很快就要开始了。方栖宁眯了眯眼睛,他想,半个月后那场寿宴,前期铺垫得多盛大,颓败的程度大约也会是同等的。 第50章 thetruth·02 “……方大少。” 他有多久没有听过这个久违的称呼,今天终于在弟弟的男朋友口中听见了。 为了从方齐瑞变成裴泽,前前后后付出的努力有多庞大,大到他在外形上做出的改变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不过他的努力的确算是成功,至少在不该发现的人之中,至今没有一个人能够看出“裴泽”的古怪。 前后一共做了三次整形手术,方齐瑞的五官慢慢有了明显的改变。每一次从手术台上下来,方栖宁都会守在门口,一面熟悉着他最新的脸庞,一面趴在病床边憋泪。 最难改变的是眼睛,最不愿意改变的也是眼睛。好在“裴泽”有一双深灰色的瞳孔,方齐瑞保留了他全身上下与母亲最相似之处,日复一日用深灰的瞳片作为替代。 车辆平缓地驶向钟遥居住的洋房,自从男人上车以来一句话都没有说过,他心里一沉,窗外的环境越来越熟悉,和他来时的路线渐渐趋向一致。 又转过一道弯,方向盘忽然往右一转,脱离了回浅水湾的路线。 钟遥秀气的脸上冒出不解的神色,低低问道:“裴少,这是回去的路吗?” “你想回去吗?”方齐瑞目不斜视,声线依旧是此前和陆岸对峙时的那一副,低哑又沉静,在重返南城之前,他也不打算再做些繁杂的伪装。 钟遥何等敏感,心脏“咯噔”一下,惊讶疑惑压过他平日的谨小慎微,“你的声音……” 说完他就愣住了,目光紧紧盯住裴泽,上下逡巡一番,确认的确还是他认识的那个人。钟遥心中困惑更甚,没注意到车已经改道去了一个未知的方向。 方齐瑞腾出手按开了储物格的按钮,摸了一颗牛奶糖出来,单手剥开糖纸放进嘴里,“正常流程坐飞机太没有保障,容易被查到行程。借朋友前年买的一架用一回,想追踪信息也比较困难了。对了,你手机里本来有植入定位的软件,我给卸了。” 表盘指针往三位数上狂飙,钟遥平时再措置裕如,也在如今的情形之下愣住了。他勉强摆出了一个镇定的笑,合上储物格,柔声问道:“裴少,你准备带我去哪儿……孟总那边,应该还不知道吧。” 不是没有可能,孟明奕将他送给了裴泽,但他转念一想,又觉得这个可能性微乎其微。 那晚伴随着孟明奕的巴掌一并而来的还有四五张极其相似的照片,照片上是两个他认识的人,裴泽和萧栩。地点在方栖宁的酒吧里,裴泽将萧栩压在墙上,形容似乎在亲吻对方的耳垂。 烟蒂不经意从唇齿间掉落,孟明奕掐着他的后颈,阴沉道,“你以为姓裴的是什么善男信女,我告诉你,你最好知道什么叫本份,跟着我的本份就是管好你自己。” 偃旗息鼓后钟遥缩在被褥里喘气,多可笑啊,孟明奕这种畜生也会有所谓的洁癖,只对别人不对自己,双标极了。 ……可是,说完全没有反应是假的。在看到那张照片后,他摇摇晃晃的一颗心就此悬在喉头,呛得鼻酸不止,上不去下不来,久久卡在半空。 上高速前的最后一个红灯亮起,方齐瑞握着方向盘猛地停了下来。嘴里的奶糖融掉大半,剩下的软成小小一粒,被他卷在舌尖,迅速溶成糖水。 他还没回答钟遥的问题,眼前是一张清丽懵懂的脸,眉梢眼角无一不透露着无害的成分。他迫不及待想要找个人分享奶糖甜丝丝的味道,而钟遥是不二选择。 他发觉自己愈来愈没有所谓的过度情绪,大多数时间都是死一样的宁静,失去了身体里最为重要的一部分。 “去岳东省,”方齐瑞用左手大拇指抹掉钟遥唇瓣上水亮的痕迹,把那根手指含进口中舔了舔,回答他的第二个问题,“当然不知道,也没必要知道。” 红灯不知何时转了绿,钟遥心跳如擂,靠在皮质的座套上拼命平复着心情。 人真是奇怪的动物,怎么能够如此轻易就对同类动心呢。方齐瑞大学主修金融,拿了电子信息系的双学位,习惯于精确计算,却始终弄不明白何为喜欢。 但这不妨碍他选择性收下别人的爱意。 多可怜的笨蛋,偶尔几次受到温柔对待就诚惶诚恐地献上满心的喜欢。和他的弟弟完全不一样,那是个恃宠而骄的主儿,天生是要别人宠着的。 想起方栖宁,他的心情又愉悦了几分,于是转而让钟遥与他同享快乐。再开二十分钟就是飞机停驻的地点,方齐瑞匀速驶上高速,直视前方道:“你是不是看到我和萧栩在楼梯转弯的照片了?” 不等钟遥回答,他继续说道:“错位而已,我故意的,听到后面有人在偷拍,就索性将计就计了。” 钟遥心神巨震,他何等聪慧,对身旁男人的认知又提高了一个台阶,与之而来的是更深的迷茫。 地下停车场又暗又冷,车里乍一打开空调,钟遥忍不住打了个喷嚏,下意识地望向他。 方齐瑞侧目看了一眼,“小心别冻感冒了。” …… 两小时的航程令钟遥如坐针毡,方齐瑞拿了块毯子给他盖上,而后坐在了旁边闭目养神。英挺的眉目在灯光下格外惑人,钟遥犹豫着不敢有所动作,紧挨着他的男人反倒睁开了双眼,“你不休息一会吗?” “我……”钟遥难得有卡壳的时刻,在只有他二人的机舱内僵住了。 方齐瑞近乎鼓励地望向他,暗示他想要问什么都可以。 钟遥落入陷阱,极小声地说:“去岳东省……做什么?” “是我要办一件事,没有征求你的意见就把你一起带来了,”方齐瑞无需扮作花花公子,却也变不回他以往的口吻,混合出了一丝奇异的温文尔雅,“你陪我在这儿住几天,可以吗?” 这样的解释无法让钟遥放松,方齐瑞显然知道这个道理,“你的经济约明年二月到期,但工作已经停了有大半年,基本上顺顺畅畅熬到明年二月就是自由身了。在那之前你有很长的时间可以思考,接下来的人生打算怎么过,换一个城市,飞别的国家,怎样都可以。” 这一长串蕴藏着巨大信息量的话砸晕了钟遥,他费力维持住了脑袋的清醒,自言自语般小声复述道:“接下来的人生该怎么过……” 他当然是想过这个问题的。 最好的打算是孟明奕厌倦了,像对待别的情人一样甩张信用卡,或者留下一套房子。他可以用卖掉房子的钱去一个三四线的小城生活,做普普通通的上班族,顺遂地度过后半生。 至于更坏的打算则多得无法想象。 可方齐瑞给他的选项仿佛是从天而降的馅饼,钟遥实在害怕这其实是一个天花乱坠的陷阱。他抬起头,对上方齐瑞深灰色的眸子,泛白的指节覆于膝上的绒毯,迟迟没能接上来后半句话。 飞机落地后,提前打点好的司机守在一旁接到了他们,方齐瑞拉开后座车门,和钟遥一起坐到了后排。 住所依然是一套复式公寓,面积不大,整体格局和蒙特利尔那一套极为相似,钟遥走进门略一晃神,很快意识到并非完全一样。 公寓里的家具衣物一应俱全,钟遥粗略估计超市就在步行十分钟外的地方,车行途经的街头也十分热闹,看起来地段很不错。 方齐瑞洗了洗手,转身拉住低着头就要往客厅走的钟遥,轻轻松松把人拽了回来。 钟遥睁着可怜兮兮的下垂眼眨啊眨,腰上忽地一重,整个人被抱到了身前干净的洗手台上坐着。 方齐瑞揽住他的肩膀,微微仰起头注视着凭空高了半截的钟遥,叮嘱道:“我出去一趟,不要乱跑,困了就先睡。” 湿漉漉的手指在钟遥鼻尖擦过,猛然一凉的触感促使他乖巧地点了点头。今晚的一切看起来格外不真实,十二点刚过,他已经从南城转到了几百公里之外的另一个城市,短暂地脱离了孟明奕的控制。 方齐瑞笑了一下,松开对他的桎梏,准备重新将人抱下来。 心念一动,钟遥抢在手掌搭上他的腰窝之前俯下头,在方齐瑞瓷白的侧脸上轻轻碰了一下。 纯情又可爱。 方齐瑞的愣怔不足一秒,手掌迅速绕到腰后,紧紧搂住坐在洗手台上的钟遥,原地不动,只转了个身,将人抱在了怀里。钟遥手脚下意识攀住距离最近的东西,蠢兮兮地挂在了方齐瑞身上。 方齐瑞的体力不像他的肤色一样孱弱,大步走出盥洗间,转而坐到了沙发上。 钟遥伏在他胸前,迅速调整成了跨坐的姿势,小脸一红,没站起来就被方齐瑞扣住了腰身。 刚进来时打开的中控暖气渐渐充盈了整套公寓,钟遥湿冷的手掌很快升温,底气不足地垂下了眼睛。 方齐瑞把手搁在他的腰窝处,隔着一层衬衣,却奇异地没有情|色的意味。他就着这个姿势浅浅地吻钟遥发红的脸,低哑又低又沉,懒洋洋地询问,“钟遥,为什么突然亲我?” 第51章 the truth·03 心脏陡然炸开,迸裂出无数片细碎的星屑,在钟遥身体里闪着混乱的光点。 他缩着肩膀试图去躲这一连串细密的亲吻,可方齐瑞的眼神蕴着洞悉一切的意味,唇瓣在他脸颊上下游弋,唯独不去触碰属于他的那两瓣嘴唇。 钟遥根本拿他的推拉没有办法,抿起唇,“因为……想这么做了。” “不错,这个理由我接受,”方齐瑞盯着他水润晶莹的嘴唇,一瞬间起身,“不过我该出去了,等回来再让你执行,算我欠着你的。” 这时候他仿佛又变成了那个裴泽,走到门口披上外套,回头冲着钟遥一挑眉,离开了公寓。 …… 固若金汤的地下室里住了一个人,四平米左右的窄小空间镶嵌着一扇唬人的窗户,打开之后是另一道漆黑沉重的墙。坚硬冰冷的铁门严丝合缝地充当了这座棺材的顶盖,在胸口平齐处开了一道四四方方的口子,用来在他濒临绝境前续上半条命。 伸手一摸,墙壁上满是细小的灰尘与粘腻的油污,与其说是地下室,和垃圾站也没太多分别。吃喝拉撒全都交代给了墙角,几天一过,瘆人的腥臊气味从门外路过都能闻到。 到了这个时候,奚路就是傻子,脑子也该转过弯来了。他不是没在赌场干过,看走眼带了穷鬼进来豪赌的也不是没有,不至于,不至于把他关到这么个破烂地方。 一拳砸在墙壁上,结网的蛛丝见缝插针攀附到他手面上,又给他平添了十分的怒意。 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在黑黢黢的密闭空间里,奚路无法判断过去了多少个日夜,甚至连送饭送水的规律也无迹可寻,日复一日过去,他的心理压力逐渐绷到了极限。 人在应激状态下五感会比平日更加敏锐,奚路耳朵一动,哒哒、哒哒,由远至近的脚步声无限迫近。 有人来了。 昏暗阴冷的地下室,奚路一如既往摸索到门边,盘算着是时候该和看管的人沟通一回了。 四方的缺口吱呀打开,一束强光陡然照**来,凑到门边的奚路猛地捂住眼睛,咆哮如雷:“谁!” 宽大的手电筒架在缺口上,方齐瑞不紧不慢地按下开关。光亮骤然消失,奚路只觉眼睛钝痛,半天不敢挪开手掌。 “这几天过得怎么样?” 奚路完全听不出来人的声音,既不是往日负责看管的小矮子,也不是赌场里任何一个他认识的人。他捏紧拳头,咬牙切齿道:“你是谁?” “躲那么远做什么,”方齐瑞懒懒地拿走手电筒,“耳朵竖过来,我悄悄和你说我是谁。” 奚路踟蹰着不愿向前,他惜命得很,不敢将脑袋暴露给别人。 “法治社会,你担心什么呢?”低哑的声音说着这样的话语显得格外可笑,尤其是在一家并不合法的赌场里。 “这是你唯一的机会。”那个声音收起了戏谑,冷冷地吐出威胁的字眼。 奚路死死咬住嘴唇,尝到了口腔里咸腥的气味,扶着墙壁一步一步往铁门的方向蹒跚而去。他几乎听见了男人均匀的呼吸声,小心翼翼地侧过了脸。 下一秒,冷冰冰的圆形枪口顶在了他的太阳穴上,用力大到瞬时间压出一个圆形的痕迹。 方齐瑞慢慢呼出一口气,“这才听话嘛。” 奚路闭上了眼,他清楚其中的利害关系,一动也不敢动,牙关止不住地打架,略微颤抖的声音从喉头倾泻而出,“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得罪了哪位大人物,还请您大人不计小人过,有什么事敞开了说,也好让我知道是哪里做错了。” 从底层往上爬的人,最擅长就是能屈能伸。 “我知道,你们这种人做什么事都会给自己留好退路,阴沟里的老鼠都这样,生命力一向顽强,是不是?”方齐瑞脚尖点了点地,隔着一扇铁门提醒他道:“过了两年富裕的日子,突然有一天银行卡上没钱了,滋味很不好受吧?” 这一句话直中他的心坎,指引着奚路回想起他卡上好几位数的报酬是怎么来的。 方齐瑞并不打算就此停止,目光阴郁地盯着脚尖:“不义之财是那么好拿的吗?” 半只脚踏进了冬天,奚路反倒冒了一身的冷汗,艰难地挤出一句话:“只是有人让我举报那家会所聚众赌博,我以为是商业竞争对手,里面也的确有人在赌钱……” “看看你账户上打进去的款项,”枪口又往他太阳穴上怼了半寸,方齐瑞居然笑出来了,“说这话你自己相信吗?” 奚路尚未铺陈开来的狡辩被扼杀在了第一刻,喉咙仿佛被什么东西噎住,死活说不出话来。 “你和这里的人熟,知道他们有很多种方法能让你苟延残喘地活下去,比在监狱里难捱百倍。我猜你多半是不想求死的,那就留在这里慢慢赎罪吧。” 方齐瑞收回枪口,皮笑肉不笑道:“这是你的选择。” 皮鞋踩在地砖上的声响渐渐远去,奚路毫不怀疑他话语中的真实性,在十秒钟之后撕心裂肺地吼叫起来,拼命引起别人的注意。 站在走道口的方齐瑞笑了笑,不打算第一时间让他如愿,转身离开了这座地下的囚牢。 他暂且没有回到公寓,反而是在赌场开了一个vip包间,沙发正对面是一块布满了整面墙壁的显示屏。 显示屏上的画面方栖宁也曾经看过一部分,一个月前在温泉山庄录下来的内容保存到了今日,截取的主角是盛晨星与奚路。 内容不太雅观,方齐瑞看了两眼之后就关掉了大屏。短暂地犹豫了一下是发到盛晨星父亲的私人邮箱里,还是南城公安局他的公用账号,方齐瑞将视频打完马赛克之后选择了前者。 邮件发送成功的标志从电脑屏幕上跳了出来,方齐瑞颇有兴趣地预测了一番当他收到邮件时的场景,特意叮嘱多给奚路喝一些加了咖啡因的东西,满意地离开了赌场。 办完这一系列事情,方齐瑞回到公寓时已经是下半夜了。 客厅收拾得干干净净,钟遥为他留了一盏靠近玄关的小夜灯,傻乎乎地缩在沙发上睡着了。 方齐瑞开门的动作没有吵醒他,反倒是凑近准备把人抱起来的时候,钟遥迷迷蒙蒙地睁开了眼睛。 “不是让你困了就先睡吗?”方齐瑞手上动作不停,将人抱进了主卧,掀开崭新雪白的被褥,轻柔地放下钟遥。 钟遥眨了眨眼睛,蕴着一层水雾。他睡了三个多小时,现在倒是不怎么困了,抱着方齐瑞撑在床畔的胳膊,涨大了胆子冲人撒娇,“裴先生,你回来了。” 方齐瑞走到窗边,拉上里外两层帘子,脱掉身上沾了烟酒气的外套,让钟遥靠在了自己怀里。 他熟练地摘掉眼里的瞳片,露出原本漆黑的瞳孔,“你第一次见我的时候,不是这么称呼我的。” 钟遥想了想,说:“没有呀,那我说的可能是裴少?” 方齐瑞依然否认,钟遥不信,转过头来和他对质,白色灯光下方齐瑞的瞳孔宛如晶莹的黑曜石,漂亮又闪耀。 “你的眼睛……” 方齐瑞笑笑:“本来就是这个颜色,之前一直戴了灰色的隐形。” 沐浴在暖风下的钟遥怔怔地盯着他璀璨的眼眸,紧接着耳边染上一阵因说话而带出来的灼热呼吸,方齐瑞的嘴唇触碰到他脸上细软的绒毛,像初春刚探出花苞的枝头,蕴含着无数生机。 “别叫裴先生,重新自我介绍一下,我姓方,方齐瑞。方泓的方,齐曼容的齐,瑞雪丰年的瑞。至于开风眼酒吧的方栖宁,他是我弟弟。” 钟遥愣住了,无意识地重复着他的名字,“方齐瑞……” “嗯,”方齐瑞握住他小巧柔软的手掌,放在自己脸颊上,“是我。” 他趁着钟遥尚在经受巨震,自顾自说道:“你困不困?我给你说个故事吧。” 南城与岳东省并无时差,这边方齐瑞正在做一场迟来的自我剖白,另一边的方栖宁已经快要醒来。昨夜不曾入梦,他絮絮叨叨说了许多事情,到最后都要怀疑陆岸会被他烦死,入睡前的面容恬静又温柔,是一个阶段的解脱。 一小时后缓缓醒来,方栖宁翻身趴在床上,用手指去点陆岸的眼皮,玩心正盛,手指忽然被身下的人攥住,吓得他不敢动弹。 房间里布满了刚晒过被子的温暖气息,他们近到鼻尖都是彼此的呼吸。 陆岸拉开被子把他拢进来,一个爆栗弹在方栖宁脑门上,“大清早的就开始闹。” 方栖宁用脑袋去蹭他的下巴颏,抬起头来又把手指按在他下巴上的小窝里,一副铁了心要做混世魔王的模样。 “乔儿要出去一阵子,我等会起来去给他送机。”方栖宁猛然想起这事,认真地同他报备。 “嗯?”陆岸转念一想,“那你呢?” 方栖宁一脸茫然:“我?” 陆岸说:“你的时间不是也空下来了吗,空出来的时间,我们来……安排一下?” 第52章 the truth·04 方栖宁的送机计划照常进行,胡闹了一通再慢吞吞爬起床,洗漱一新后由陆岸开车载他去了机场。 云层时聚时散,缀于碧色天空,气温回升了好几度,缓慢升起的太阳照进了这座城市的每一处角落。早餐铺刚过一天之间最忙的时间,裹着夹袄的老板摘下手套围裙,搬了个小板凳在店门前的空地坐着晒太阳。 刚结过一次果的银杏树龄至少有三百年,树干粗壮,有如标志物一般驻扎在小区后的小广场,树底下围了一圈的座椅上坐着四五个老人,这是他们一贯的栖息地。 方栖宁抱着一袋子牛奶,一边嘬一边往车窗外张望。 这两年南城的经济发展一直是个坎儿,前有狼后有虎,周边地级市虎视眈眈,南城在停步不前里来回打着转。机场还是很多年前建的,各方面设施水平都大打折扣。掐着时间赶到机场,方栖宁低头看了看表,离登机恰好还差五分钟。 方栖宁原以为按照谢乔的性子,不到登机前一分钟不会出现的。没想到他来得还挺早,风衣长过膝盖,上身的几个圆形纽扣就是摆设,内衬的毛衫领口微低,露出一截突起的锁骨,以及光洁的肌肤。 “乔儿!” 陆岸和他打了个招呼就自觉退让到一边,不干涉方栖宁与朋友的告别。 机场的人不多,一不是旅游高峰期,二没有明星红人驻足,谢乔一抬眼看见他,笑得眼睛弯成了半月,“又不是一去不回,你怎么还来送机了。” 方栖宁仔细端详他一番,忧心忡忡说:“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你要出去很久。” “你想多了,不过是我爸又开始想要摆布我了,躲一阵子,等他偃旗息鼓我再回来。” “好吧,”方栖宁和他说,“不要搞人间蒸发那一套。” 广播通知响起,谢乔朝他伸出手,笑容十分温和,褪去了平日里的神情。这个拥抱没有持续很久,谢乔洒脱地摆摆手,夹着机票头也不回地走向了登机口。 方栖宁站在原地停顿了很久。 陆岸从后面走过来,与他并肩立在一起,偏过头说:“走吗?” 方栖宁回过神来,“走吧。” 从机场离开,他们没有选择原路返回,而是转去了高铁站。 早上方栖宁和陆岸一拍即合,一个提出另一个立刻响应,瞬间定下了出行计划。 天罗地网已经撒开,只等下月初的一场好戏,在此之前,方栖宁可以有时间让紧绷成弦的自己放松几天了。 国内他们一起去过的地方有不少,陆岸让方栖宁拿主意,思来想去,方栖宁最后蹦出来一句,“去你剧组看看吧。” 陆岸失笑:“约等于是去工作的。” 话虽这么说,他还是同意了方栖宁的建议,当即定下了机票和车票。剧本设定在一座小城,取景地不远,但却要绕相当麻烦的一段路。 大概一个多小时飞到省会,落地省会再坐二十分钟的高铁。这还没完,取景地在地级市下面一个临海的小县城,每天只有早中晚三班去县里的大巴。 县城其实还算宜居,主要是人口密度低,环境状况比许多一线城市要好上很多。当地住户也因此开发了特色民宿当作副业,方栖宁和陆岸过去可以直接订个小公寓住。 他们未必能在县城多停留几天,就不打算和剧组通气了。方栖宁一身轻松,对于说走就走这件事抱有很乐观的态度,可惜家里的主子不允许他这么任性,订票时下意识订了第二天的,给自己留了半天时间处理杂事。 提前取了车票后,开始轮到处理猫主子了。陆岸打算把它托付给一个人,他的小侄女。 方栖宁和陆岸确立关系之后,两个人一起带小姑娘出去玩过几次,当时他心里还一个劲儿的犯憷,担心给陆岸家里人知道了会不舒服。六年前小姑娘刚满五岁,乖巧娇小,基因里带着聪慧的因子,一晃过去几年,小侄女念书连跳两级,现在正念初二。 临近中午,车渐渐开回城里,道路上的人很多了,熙熙攘攘,在市中心堵了起来。手机连着车上开了外放,陆岸也不急,一边等着一边拨出了号码:“沅沅,起床了吗?” 十来岁女孩脆生生地怼了回去,“舅舅,都十一点多了,你忘了我今天有小提琴课!” 陆岸笑了一下,赔罪道:“是舅舅记错了,醒了就好,我要拜托你一件事。” 小侄女矜持地应了他一声:“那你说吧!” 堵成长龙的车队终于勉为其难地开始挪动,方栖宁坐在副驾驶,一声不吭,眨巴着眼睛看他。 陆岸说:“舅舅要出去一趟,时间不长,大概两三天。就和之前一样,把小猫暂时放你那儿寄养几天,你可以照顾好它吗?” 陆岸当然不会完全指望一个小孩子,以前偶有的几次都是直接拨给表姐,或是寄养在宠物店。沅沅小姑娘年岁渐长,开始不乐意大人对她的“忽视”了,陆岸这才像模像样地拨了电话给她。 小姑娘一听,激动地音调都变了几分,信心满满地应下他的请求,“当然可以啦,舅舅,你什么时候过来呀,我一整个下午都在家里。” 陆岸想了想,定了个具体的时间点。 通话到这儿就该结束了,陆岸偏头看了方栖宁一眼,做口型说道:“你要不要和沅沅说两句?” 方栖宁盯着他骨节分明的手,沉默不过一瞬,点了点头。 车里静默了几秒钟,陆岸为了缓解气氛,替他开口道:“沅沅,不忙挂电话,你听听是谁在和你说话。” “沅沅……你还记得哥哥吗?”从他喉咙里挤出的声音轻到一挥即散。 小孩儿忘性大,方栖宁其实也不是很确定这个小女孩是不是还记得他。他端坐在副驾驶,手指拽着安全带,有一下没一下地弹在上面,想起来当年他还和小女孩说好了,要和她一起带小猫去打疫苗。 原先清脆的童音消沉下去,小小声半信半疑地问道:“方哥哥……?” 方栖宁压下去鼻头的酸楚,笑着说道:“是我,好久没见到你了呀。” 小姑娘比以前活泼很多,叽里呱啦地叫了起来。陆岸专注开车,眼睛正视着前方,将对话的时间留给一大一小。 “你下午一定要和舅舅一起来!不然我会生气的!”这是专属于小朋友的请求方式,幼稚又可爱。 方栖宁笑了笑,在挂断电话之前说,“好。” 一通电话打完,车刚好开进小区,驶进了停车场。陆岸探身过来替他解开安全带,眼中浮现一丝温柔的笑意,“下午不要说漏嘴了,我和沅沅说的一直是你去国外留学了。” 方栖宁勾住他的肩膀,身上那股子颓丧的气质在日渐消退,俊秀的脸上笑意明显,“知道了。” …… 天光乍破,下半夜的黑暗即将蜕变成白日,近四小时的睡眠支撑着钟遥,在方齐瑞回到公寓时清醒了一刻。 这清醒一直持续到他对时间流逝的恍然不觉,浅白色纱帘叠在深色布帘上,将落地窗外的日光严密地阻挡住,他也丝毫不在意天亮与否。 方齐瑞这个名字,他是听过的。 两个不同视角的故事拼凑在一起,形成了一段完整的过往。 十年前,方齐瑞十八岁。 作为泓渐集团的太子爷,方泓和齐曼容为他办了一场极其盛大的成年礼。 墙面满是细碎的金丝绸带,每隔相应距离缀满了鲜花气球,地上铺着低调气派的绒毯,将整层楼空出来做他的成人礼会场。 邀请函纸质与电子版各准备了一套,在一个月前开始发放,准时递到南城各位有头有脸的人手里。 当日大厦地下的停车场布满了各色豪车,方泓白手起家近三十年,积攒的人脉不容小觑。 衣香鬓影,觥筹交错,方齐瑞穿上提前定制的西装,在父亲的示意下于人群中穿梭。年龄稍大些的举杯赞他年少有为,话语间处处都是无形的压力。同辈人之间的相处则稍微宽松些,交换了名片联系方式,说起话来比较自在。 方齐瑞本以为他在这群二十来岁的公子哥中算是年岁最小的,不料还有比他更小的未成年人混迹其中。 那个男孩长得不算出挑,却浑然天成的会与人交往,引得一群比他大上七八岁的人都愿意带着他玩儿。 方齐瑞的目光并不在这个异数身上,他正隔着老远瞄着弟弟,方栖宁在大厅的另一端,被一群十三四岁的小孩子围在正中间,顾盼神飞地立于原地,赫然混成了孩子王。 孩子王一面收拢着小弟,也别忘从身后的流转台上拈一块儿蛋糕吃。 浅浅的笑意挂在方齐瑞唇边,不经意间方才那个男孩凑了过来,胸针闪着刺目的光芒,装模作样端着酒杯倚在方齐瑞旁边。 他虽然不喜陌生人的靠近,却也知道不该失了礼数,勉强笑了一笑。 男孩落落大方地自我介绍:“方少,你好,我叫盛晨星。” 第53章 the truth·05 “你好。”方齐瑞微微颔首,盛这个姓氏不算大众,他大概知道这是谁了。南城公安局副局的大公子,家里还有一个小的。 父亲的建议是让他多与商界名流打交道,至于从政人士最好保持距离,无论与谁都切勿交浅言深。 大约是不合眼缘,不论眼前这个盛晨星家世如何,方齐瑞都不大乐意与他交从过多。 他带有暗示性地沉默了,目光仍然停留在远处的方栖宁身上。 盛晨星从小到大没怎么吃过瘪,即便在与他有着年龄差距的这群公子哥中也能吃得开,浮云情意也能叫他沾沾自得。方齐瑞不咸不淡的态度激起了他的斗志,顺着目视的方向望过去,他只看到了一群初中生模样的小孩。 然而他还没来得及仔细打量是什么捉住了方齐瑞的视线,方齐瑞就径直离开了这边,只丢下一句,“不好意思,我去那边看看。” 一排侍者在场上穿梭,一晃眼,方齐瑞的身影就从他视线范围内消失了。 而此刻的方齐瑞正揪着弟弟的衣领,耳提面命地训斥他:“笨死了。” 方栖宁无辜地替自己开脱,晃着手掌说道:“是果汁动的手,不是我!” 淡色的桃汁撒满了前襟,好在场上人人都在忙自己的,没几个注意到这边的小插曲。方齐瑞无可奈何地叫来侍者,让人领着弟弟去更衣室换一套衣服。 所谓成人礼,不过就是另一种形式的交际场。他能够理解父母的良苦用心,也顺畅地融入其中,但总有想要喘口气的时候。 恰好这一侧有个延伸出去的露台,移门隔断了与整间宴会厅的联系,也隔开了那些有意无意的窥探目光。方齐瑞目送弟弟走进电梯,解开了绷在胸前的两粒西装纽扣,倚在矮墙边缘透气。 宴会环节繁琐无趣,接下来就要轮到方齐瑞最为反感的一项。 ——跳舞。 不晓得这群面和心不和的社会成功人士为什么如此热衷于跳舞,明明自身唯一能迈开步伐的只有国标,也要在宴会中央搂紧了男伴或女伴的腰身。 偏偏没人提出将这一无聊的活动取缔,方齐瑞作为小辈,又是今天客观意义上的主角,是万万找不到借口脱身的。 主角不能消失太久,他短暂停留了几分钟就推开了移门,准备重回宴会厅之际,忽然看见了他的母亲,正往这边走来。 方齐瑞一声问候尚未说出口,齐曼容冰冷如霜的面容从不远处掠过,身上是一件简约不失大气的米色长裙。路过候在门口两侧的侍者,她甚至改换了一副表情,微笑从侍者面前经过。 站在圆柱背后的方齐瑞瞬时产生了异样的情绪。母亲先前与一群阔太聚在一处闲聊,都是活了几十年的人精,他不信那群人会在今天说出让母亲不悦的话来。 更何况齐曼容原本是个冷感的人,绝不会为妇人之间的口角是非徒增烦恼。她既没有去附近的洗手间,也没有在露台停下,身影消失在了电梯口。 方齐瑞环顾四周,侍者们正极力在不影响宾客的情况下,改换厅内的布置,将碍事的物件推开,营造出一幅更贴近于舞会的景象。 他从容地走到门口,偏头询问穿着白衬衣黑长裤的侍者,“你好,请问你有没有看到齐女士,舞会就要开始了,我忘记提醒她去换衣服了。” 侍者当然认识方齐瑞以及他口中的齐女士,三两句就被方齐瑞套出了话。方齐瑞朝他微笑示意,然后按下了与齐曼容相同的楼层。 齐曼容摁的楼层里都是高级套间,明星艺人在南城停留大多会订那几层的房间。一是安静,装了特制的隔音材料,二是安全,楼层之间每隔十五分钟都有工作人员巡逻,防止狂热粉丝悄悄潜入走廊。 酒店走廊里空无一人,方齐瑞踩在地毯上,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他悄无声息踏入了走廊,一步一步走过每一间挂着烫金标牌的套件。 齐曼容反常的举止让他内心七上八下打起了鼓,方齐瑞还未有所动作,不远处传来了开门的咔嗒声。他毫不犹豫闪进尽头的工作间,留了一道不太明显的缝隙。 从房间里走出来的正是齐曼容。肩背腰身挺得笔直,仿佛只是在酒店房间里换了套衣服,唯有冷淡的神情彰示着她的态度。 ——门槛外除了一身红裙的齐曼容,多了一双男式皮鞋。 方齐瑞的心揪了起来。隔着五六米的距离,纵使齐曼容将声音压得极低,在静得骇人的走廊里仍旧清晰可辨。 她说:“不可能。” 丢下三个字她匆匆转过身,背影萧索却孤傲,明显不愿在此多留。 那双深褐牛皮鞋的主人咳嗽了一声,自方齐瑞踏出电梯刚好过去了五分钟,腕表上的时间意味着工作人员很快会来到这里。如果他是今天宴席的来客,必定不会一直停留在房间内。 方齐瑞无法通过小细节判断他的身份,只好藏严了自己,等他稍后一并走出来。 母亲眼里的抗拒几乎漫溢,他绝不认为这是母亲背叛父亲的佐证。方齐瑞必须要弄清楚的是,究竟是谁会在今天这样的场合将母亲胁迫到无人之地。 老而不颓的厚重声音蓦地在空荡荡的酒店走廊响起,照明灯亮如白昼的工作间里,方齐瑞有如置身冰窖,浑身上下凉了个透彻。 “楼下的客人都在等你去致辞,你倒好,在楼上躲着听墙角,果然还是个孩子。” 方齐瑞听出来这个声音的身份了。 辈分和地位相辅相成,花花世界捞够了钱就大张旗鼓地登上更高的层次,去年刚做到电影家协会副主席,下一步就是进军文联。 同为演艺界人士,母亲认识孟秋华并不奇怪。 过了知天命的年纪,孟秋华看上去却不怎么显老,仍然像四十多岁的模样。由金钱声望堆砌起来的高墙,替他极大限度地挽留住了飞速逝去的光阴。 脸型方正,鼻梁硬挺,在场男士几乎人人都是西装三件套的情况下,孟秋华颇不在意地着了一身改制中山装,坚持着老派的作风,从容地接受一群小辈的问候。 孟秋华又发话了,语调虽平静,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强硬,“过来,让我看看你。” 虽说在家里是照顾弟弟的兄长,但方齐瑞说到底也只是一个刚满十八岁的年轻人,在面对年长者不容置疑的威压时难免低下一头。 他竭力平复心中思绪,迟早要直面的事情,此时他出不出去都是定局。 正当他犹豫的十几秒钟,孟秋华再次催促道:“再拖延下去,耽误了舞会进程,你不希望所有人都去找你这个主角吧。” 方齐瑞再也藏不下去,鼓起勇气站了出来,直面孟秋华鹰隼般目光的审视。 即便如此,方齐瑞心中思考的仍然是此事的怪异。孟秋华为什么一定要将自己揪出来,维持表面的和平明明是社交场合里不成文的规定。 只有一个答案,那就是孟秋华有话要对他说。 方齐瑞身高窜得很快,十六岁时就隐隐有超过父亲的趋势,现在站在接近一米八的孟秋华面前,更是毫不费力就能俯视对方。 但这太没有礼貌,他不卑不亢地迎上孟秋华的审度眼神,紧紧抿着双唇。 半晌,孟秋华凝视着他年轻倔强的面容,“不如另一个像你妈妈,你只有这双眼睛像曼容。” 话中蕴含的信息太多,方齐瑞不知该先注意哪一个,是他一张口就指出了方栖宁的存在,还是他对母亲亲密的称呼。 方齐瑞冷冰冰地硬顶回去:“孟主席,您恐怕记错了,我是家中独子,没有什么另一个。” 孟秋华像是十分宽容他的年轻气盛,堪称和蔼地笑了笑,云淡风轻地说道,“独子是对的,但主语未必成立。” 瞬间领会了这句话的含义,方齐瑞浑身的血液往天灵涌去,差点维持不住基本的礼仪,脸色极其难看。 电梯忽然洞开,准点巡视的工作人员出现在走廊另一端。方齐瑞不得已将剑拔弩张的氛围撤去,好在他原本就不常做什么大的表情,看上去算是正常。 工作人员礼貌地同他们问好,孟秋华和善一笑,说,“辛苦你们了。小方,舞会就要开始了,还不快下去?” 他说完就迈开腿往电梯口走,工作人员连忙跟过去替他按下按钮,方齐瑞紧随其后,与孟秋华前后脚踏进了电梯。 电梯内空间不算窄小,再者只装载了两个人,更是绰绰有余。 孟秋华伸手抚了抚掺了银丝的鬓发,转眼间捋下一根半白的头发。他似笑非笑地看向方齐瑞,慢条斯理道:“我知道,突然间让你接受事实比较困难,你可以自己去做个比对,结果出来之后再来找我。” 与那根头发丝放在一起的还有孟秋华的名片,黑金相间的方形纸卡,统统在电梯落回宴会厅之前转移到了方齐瑞手中。 电梯门打开前,孟秋华转过头对方齐瑞微笑说道,“欢迎进入成年的世界。” 第54章 the truth·06 方齐瑞冰凉的手掌贴在钟遥白嫩的脖颈上,浅浅的掐痕到了今日已经不太明显,不枉他用围巾遮掩了许久。 钟遥打了个寒噤,有如梦呓般问道:“然后呢?” 方齐瑞将嘴唇贴在他耳边,双臂宛若绳索,捆住动弹不得的钟遥,说了几个名气或大或小的男女明星的名字,“他只是疯狂地迷恋这一类型的长相,有一处相似就要收入囊中。你大概见过孟明奕他妈吧,那个女人只有嘴唇相像,再多一分宠爱都得不到。” 厘清了方齐瑞与孟明奕的关系,钟遥这一刻忽然福至心灵,想起了在蒙特利尔的最后一夜。方齐瑞对他说的分明是,和你说一个秘密,我和孟明奕…… 方齐瑞扳过来他的脸,手指在下颌摩挲流连,无限深情地开口,“我妈妈生我比较早,那时候也是二十多岁了。等到我长到她当年的年纪,她已经不再年轻。十八岁正当年少的一部电影叫她封神,也永远永远留在孟秋华心里。人总有老去的一天,再多仿品,也无法真正同她肖似。你猜猜,他的下一个目标会是谁呢?” 钟遥感觉自己的喉咙被扼住,无论如何也发不出话来。 “我以为她该恨我的,我的出生不是那样讨她喜欢,或者说是她灿烂人生里的唯一耻辱。我不晓得别人的母亲能为孩子做到什么地步,但她在不同时刻做出的选择已经告诉了我答案。活着是为了弟弟,而死——” 钟遥用嘴堵住了他的话。 仰起脑袋,手忙脚乱地搂住方齐瑞,极尽缠绵地与他交换了一个吻。 略微发咸的透明液体沿着腮边蜿蜒淌下,方齐瑞抬手去摸他脸上的泪水,裹住柔软白嫩的脸颊,将流到唇边的眼泪悉数卷进舌尖。 “你看看我……方齐瑞。” 钟遥的两瓣唇止不住发抖,细小的手骨握住方齐瑞的手,引着他往自己身上探去。还未做些什么,他有如惊弓之鸟般颤|栗了一下,呼吸一窒,喃喃道:“我……” 方齐瑞知道他要说什么,垂下头,手指微微在衣物上拨弄几下,吻上他浑身最脆弱的地方。钟遥的颤|栗愈发明显,眼泪打湿了整片脸颊,缀在浓密的睫毛上,模糊了视线。 “为什么要为我掉眼泪,”方齐瑞说,“我不喜欢。” 他起身,在房间里翻箱倒柜地找一样东西,但大概率不会有,这让他有些挫败。 钟遥没什么力气地拉住他的手,极小声地说:“不要找了……我有定期体检。” 方齐瑞露出了近些天来最为真心的笑容,他拍拍钟遥发红的脸蛋,“没有嫌你。” 漫漫长夜早已结束,外面天色蒙蒙亮,即将从长夜走到朗日。 - 方栖宁拖着个小尺寸的行李箱,下了高铁站按部就班地站在指示牌前逡巡,扭头冲着陆岸嚷嚷:“我看到了!转乘大巴往左边走!” 青县所属的地级市是个普通的三线城市,一般游客在这站下车的比较多,好在最近是旅游淡季,高铁站内不算拥挤。体会过南城高铁站的水泄不通,到其他大部分城市都是小巫见大巫。 时间卡得刚刚好,还差二十分钟大巴发车。陆岸接过他拽着的行李箱,收起拉杆,塞进了客舱里。 两人前后脚上了车,方栖宁环视一圈,座位原本就不多,车里满满当当坐了将近二十个年轻女孩,只剩下后排的几个空座。 剩下的也没得选,幸好有两个连着靠窗的空座,他和陆岸挨着坐了下来。 坐在司机后面的女孩看上去是这群姑娘中间的领头人,长卷发妆容精致,衣着打扮十分入流。这群女孩大约是一同来的,领头的时髦女孩声音不高,但言语间不断强调着等会到了地方要安静,不能给剧组添乱。 方栖宁听到这儿明白了,压低声音和陆岸说:“探班的粉丝?” 车厢里冷气流窜,陆岸一边肯定他的说法,一边替方栖宁焐手。 大巴要开一个多小时,方栖宁起了个大早,神气活现了一早上,暖气一开整个人昏昏沉沉,支愣着眼皮和陆岸低声说了会话就撑不住了。 他一觉睡得顺畅,再睁开眼时已经顺利到了青县。 和他们坐在一排的短发女孩和同伴迈出座位,路过两排座椅中间的窄道时扭头冲着方栖宁和陆岸笑嘻嘻地眨眼:“再见啦,两个大帅哥!” 方栖宁晕头转向,还没反应过来女孩就蹦蹦跳跳下了车,他跟着陆岸站起来,拽着陆岸的袖口问道:“你认识她们吗?” “不认识,”陆岸等那群女孩拿完行李,才把他们的小行李箱搬了下来,“你睡着的时候趴到我身上了。” 陆岸眼里满是笑意,“她一直在偏着脑袋偷看,一不小心被我发现了,我朝她点点头,然后就……心照不宣了。” “噢——”方栖宁拉长了声音,昂首阔步走在他前头,笑盈盈地说,“那我们走吧,说不定等会还能和她们碰上呢。” 陆岸定的民宿打扫得挺干净,主人对待客人还是相当用心,玄关的柜子上还用水杯压了一张便签纸,细心地手写了公寓里的一些小问题。 陆岸从洗手间走出来,倚在门框上无奈地看着走入走出的方栖宁。 方栖宁正凝神做着他必行的检查,猛然发觉陆岸在看他,一瞬间停了下来,小声地解释:“我习惯了……走到哪里都要检查一下房间有没有监控。” 陆岸耐心地询问,“你找到了吗?” 方栖宁老实摇头,紧张兮兮地跑过来,“我没有不信任你。” 陆岸顺手推开窗子,转过头拍了一下方栖宁的脑袋,“警惕心强是好事,别整天胡思乱想。” 方栖宁小小松了口气。 一小时后,二人前往片场。 方栖宁前脚刚挨着片场周围拉开的红线,里边就传来导演声嘶力竭的吼叫声。道具助理手一抖,捧着的一沓子白纸啪嗒掉到地上。年轻女孩反应过来后连忙满地捡纸,方栖宁蹲下|身把吹到他脚底下的纸捡起来,走过去递给了她,得到了女孩一个感激的笑。 场务从后面匆匆跑过来,“小刘,怎么搞的,毛毛躁躁的!” 他训斥完助理后一转身瞧见了方栖宁,脑子半晌没转出来这人是谁,没好气道:“不招群演,你回去吧。” “我不是——”方栖宁的话还没讲完,陆岸就拿着两瓶纯净水过来了。 场务定睛一看,惊讶道:“陆老师,您怎么过来了?” 虽说陆岸的作品口碑成绩都不错,但一般编剧哪能受到剧组上下的恭敬对待,当然还是钞票在起作用。这个项目能启动,还得仰仗着他的一部分投资。 陆岸递给他一瓶水,温和答道:“没事,和朋友过来看看进度,拍摄还顺利吧?” “还好——”他一句话问到点子上去,场务两个字说得九曲回肠,只差把不顺利三个字贴在脑门子上了。 陆岸笑笑,说:“别打扰其他工作人员,你们拍你们的,我随便看看。” 场务连忙扒开拦阻的红线,放陆岸和方栖宁进来了。 方栖宁头回去剧组观摩,多少还是有些新鲜感,眨巴着眼睛观察场上各司其职的剧组人员。同时他也看见了站在几台摄像机中间的两个演员,一个他知道,是那个运气不错的言元,另一个就不认识了。 “言元旁边那个是谁啊?”他侧过脸去问陆岸,发觉陆岸也在认真观看遮光板下的两个人。 “还记得剧本吗?”陆岸低声同方栖宁说,“主角宁岐出狱后租房认识的民警,他演的就是这个角色。” 方栖宁点了点头,又转过去看人演戏。演民警的那个男人激动得红头涨脸,瞪大的眼睛几乎要从眼眶里掉出来,台词讲到一半,不上不下的卡在那儿了。 导演又是一声咆哮,一旁不知道是什么身份的中年男人凑过去,在导演耳边说了几句,而后拿了个扩音喇叭代替他发言:“休息十五分钟,小言和小万都休息一会啊。” 陆岸碰了碰方栖宁的袖口,“等我一会,我去找跟组的编剧。” 方栖宁直接在旁边的小板凳上坐了下来,仰起脸和他说:“你去,我就坐在这儿。” 导演满脸写着这活没法干的表情,一甩袖子往西面临时搭建的小棚子里走,先前劝阻他的中年男人跟着过去了。方栖宁看着觉得好笑,不过那个演民警的年轻男人的确没什么天分,连他这种门外汉都看不过眼。 道具助理小刘蹬着板鞋走了过来,端了一杯热咖啡递给方栖宁,眨眨眼说:“刚才谢谢你啦!” 方栖宁举起那瓶纯净水朝她晃晃,婉拒了她的好意,“举手之劳。” 小刘也不扭捏,大大方方收回手,自己捧着咖啡喝了一口,然后坐在了方栖宁旁边。 “你是陆老师的朋友吗?” “嗯,”方栖宁微笑道,“过来长长见识的。” 爱美之心人恒有之,面对外形不错的人,谁都愿意对其笑脸相迎。小刘仔仔细细端详了他几秒钟,感慨道:“我刚见着你还以为是哪个男艺人,凑近看才确认不是。” 方栖宁好奇道:“怎么确认的?” 第55章 the truth·07 小刘莞尔,指了指自己的脸,笑道:“都不戴口罩了,哪有艺人不上妆就敢这么出门的?” “啊,”方栖宁一笑,拿自己打趣道,“看来下次我得做个全套美容再出门,说不定还能冒充大明星。” 话音刚落,方栖宁余光一定,一个戴鸭舌帽的男人迅速闪到演技为负男三号身后,躲避用意显露无疑。 隔着半场的工作人员,再加上他现在只露出来半张脸,方栖宁眯起眼睛也没能看清楚他的长相。但他却多留了个心眼,在与小刘胡天侃地时,分了一二探视的目光过去。 果不其然,鸭舌帽男人又往他的方向多看了好几眼。 听她伶俐口齿对场上忙碌状况讲述了一圈,方栖宁搞清楚了她们剧组的基本配置,咂舌道:“原来这算人少的。” “不应该呀,陆老师和你关系好,他没和你说过吗,”小刘丢掉喝光的纸杯,“像我们组里咖最大的言元,他经纪人没跟,就带了一个助理,化妆师也是剧组聘的。这就裁掉许多人了,再加上导演亲力亲为,顺拍也没分ab组,几乎比正常剧组少了一半人。” 方栖宁无意瞥到左右各两个助理伺候着的男三号,和小刘对视一眼,各自撇开了脸。 闲谈莫论人非是生存基本准则,小刘迅速转移话题道:“陆老师怎么把你一个人撇下啦?” “他去找剧组的编剧了。”方栖宁老实答道。 这个他是知道的,一般都是大编剧写好轮廓框架,手底下会带几个新入行的年轻人一起工作。陆岸极少跟组,跟组的大部分都是在剧组兼任其他工作,或者说有意学习的学生。 “这样啊,”小刘刚准备说什么,另个场务隔着老远催她过去,她吐了吐舌头,“不说啦,我去忙了,拜拜!” 不到下午四点,地面上映照的白光延伸地带还算宽裕。女孩利落起身,方栖宁的视线立即从她身上离开,借助年轻女孩身形的遮掩,追着鸭舌帽男子而去。 时间难追,方栖宁分秒必争地顺着墙体往前走,鸭舌帽男人也同样压低了帽子,往片场不起眼的角落奔去。 由于背景设定,取景地在一所废旧工厂,片场刻意制造出混乱的效果,头十个宽宽大大的纸箱摞在一起,布满了呛人的飞灰。 前面的男人脚步一顿,警惕地张望一番,又回过头往纸箱后面拐去。 方栖宁往后退了几步,从另一侧绕了过去,藏身于庞大的机械车床之后。他一点也不嫌地上脏,压低了脊背,蹑手蹑脚坐了下来。 鸭舌帽男人刚沿着后面的几架车床巡视了一圈,不料有人刚好打着时间差赶到他身后。他恍然不觉危险,倚在纸箱后面,一手扶着边缘的纸板,生怕颤颤巍巍的纸箱子砸下来将他埋在里面。另一只手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拨通了电话。 方栖宁飞速将手机调成静音,再一次试图辨认男人的面容。扁而长的帽檐死死卡住他的眼睛,依旧是半张脸,但距离比之前近了许多,唯一多了一条的信息就是—— 这是个上了年纪的男人。 脸皮沟壑丛生,夹杂着几粒黑黢黢的斑点,约莫五十来岁的模样。 “喂,对,仇先生,是我。”中年男人将嗓音压成一线,毕恭毕敬地和电话另一头的人问好。 ——仇先生。 车床后的方栖宁抿紧了嘴唇,仇不是王张李陈那样的大姓氏,而据他所认识的,只有一个姓仇的人。 “我在外地跟剧组,刚刚在组里看到一个人长得非常像方二少。啊?百分之八十确定,我没敢凑近看,好的好的,我确认之后再给您回复。” 男人挂断电话,四下张望后猫着腰往前走,握在掌心的手机还没来及放回口袋,忽然间从手中脱落。 他立刻转过身怒目而视:“谁!” 方栖宁单手扯下他头上的帽子,阴森森的眼神对上中年男人愠怒的神情。屏幕尚未自动锁定,他准确地按开通话记录,列在最上方的一条显示着“仇特助,通话时长51秒”。 “李叔,你看我是谁?”方栖宁平静地看着他家过去的佣人,为了避免没有必要的推搡,他已经提前扼住了中年男人的脖颈。 老李膝盖发软,两腿打滑,眼睛上下挪动不知道该往哪儿看,是先看方栖宁愈发瘦削成熟的脸,还是他手里头攥着的手机屏幕。 “方……表少爷,您怎么会在这儿,几年没见到您了,过得还好吧?” 休息十五分钟限时到期,导演蕴着压抑不满的cut声频频响起,总归比先前的频率要渐少许多。剧组重新运作起来,暂时没有人注意到高高堆起的纸箱后立了两个狭路相逢的旧相识。 方栖宁按着他以前在家里那种人畜无害的模样笑了一下,学着兄长将陡然升起的怒意压下去,客客气气地答道:“还不错,你呢?怎么到片场来了?” 他一边用着十二分的劲扼住人家的喉咙,一边云淡风轻地叙起了旧,老李额上渗出几滴冷汗,腆着脸咧开嘴笑道:“总得继续找个活干,托了亲戚在剧组给我找了个场务的杂活,每天划线清场,也没什么别的事。” “哦,”方栖宁扬起了右手,将手机屏幕对着他的脸凑了过去,停在眼球前一公分的距离,“仇剑平,你亲戚?” 仇剑平三个字一出,老李绷着的面皮再也撑不住了,扯开破锣似的嗓子干哭道:“表少爷,当时家里出了那么大的事,宅子也被收去了,那批年轻人还能再去寻别的事做,我们几个在方宅做惯了的老家伙都慌神了。” 方栖宁不为所动,嘴唇一张一合,“继续说。” 老李咬了咬牙,勉强挤出一滴浑浊的眼泪来,“仇先生找到我头上,跟我讲能给我安排个好的去处,条件是如果哪天看到表少爷,一定要第一时间告知他。我没有办法啊,仇先生我是知道的,我当他是为了帮衬故人,表少爷你可千万别误会了啊!” “不错,”方栖宁平心静气道,“你现在打电话给他,告诉他,你找到我了。” 他猛地松开左手,五十多岁的老李乍一遭此对待,双膝一软,顺着后头垒起来的纸箱子滑落到地上,迎风咳嗽带出了几滴眼泪,同他先前哭出来的那一滴作伴。 老李瘫坐在地上不敢吭气,颤颤巍巍地从方栖宁手上接过自己的手机,手抖成了筛子也没能立刻拨出号码去。 方栖宁垂眸盯着他微微颤抖的手指,有些不耐道:“为什么不打电话?” 空气中飞扬的尘灰让他有几分不适,方栖宁懒得再兜圈子,语气没什么起伏地开口,“不会说我教你,拨通电话和他说,你认错人了,但是长相足有八分像。最重要的是,比起像我,更像夫人,明白了吗?” 等同于赤裸裸扒开他临时拼凑的说辞,一阵风吹过,纸箱上的飞絮飘到他脸上,黏住因天气而干裂的嘴唇。 当年天真烂漫的小少爷容貌依旧,壳子底下却仿佛换了一颗心。老李一阵恍惚,以为今日突然站在他面前的是不苟言笑的大少爷。他费劲撬开唇齿,吐了口唾沫,见风使舵道:“明、明白了。” 方栖宁踢了踢他的皮袄,一歪脑袋,“李叔,跟着各个剧组跑活很累吧,还是跟我回南城吧。” 日光透过云层,笼照在老李日渐衰老的脸庞上,他黑黄的肤色竟也透出了几分失真的颜色。方栖宁就这么低头看着他,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将他压制得说不出一个不字。 在方宅做的时间长的一共只有四个佣人,一个妈子恰好在事发之前结了工资,齐曼容还给了她额外的一笔钱回家养老。另一个妈子是带方栖宁长大的,小学前都是由她接送,也是方栖宁前年找到的那一位。 剩下的是一对夫妻,妈子姓吴,年纪是家里佣人中最大的,也过世好几年了。吴阿嬷的丈夫比她小好几岁,就是眼前的老李。 “回去工作吧。”方栖宁慢悠悠下了逐客令,老李连滚带爬地站起来,恨不得立刻溜之大吉。 空旷的场地恢复原状,导演讲戏的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实际只隔了很短的一段距离。方栖宁搬了块木板擦擦就坐了下来,身旁随之坐下了另一个人。 “你什么时候过来的?”方栖宁转头问他。 陆岸摘下落到他头发上的碎屑,温和道:“大概在你螳螂捕蝉的时候吧。” 方栖宁睁大了眼睛:“你可真能藏啊!” 陆岸迎着光注视着他,眼里笑意不减,“我现在信了,开瓢这事恐怕不是你自吹自擂的。” “唔,”方栖宁瞪他一眼,往陆岸肩上一靠,“我得好好想想怎么用他。” 陆岸抚着他的头发,听方栖宁托腮道:“没想到出来一趟还有意外之喜,我是不是该感谢你啊。资方之一,主创之一,四舍五入你就是老李的老板耶。” 他拖了个很可爱的尾音,陆岸也一本正经地答他,“对,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第56章 the truth·08 老李失魂落魄地回到片场,同为场务的同事火急火燎地问他刚刚往哪去了,找半天找不到人。他支支吾吾搭不上话来,对方叹了口气,不再询问这个步近老年的男人。 陆岸和方栖宁在片场里呆了有段时间,导演最终还是发现了他们的存在。导演姓程,给自己起了个响当当的名号,叫程一,说是化繁为简,好记好念。 程一年纪不大,比陆岸稍长两岁,在导演这行还算新人。脾气火爆,得罪了不少人,常常吃上顿没下顿。但他导戏的节奏很好,不拖沓不停顿,也是陆岸看中他的原因。像今天这样的情况,一个塞进来的演员跟不上整个组的节奏,没有资历深的演员镇场子,全组都拿有背景的男三号没办法,开机到现在,导演憋了一个多星期的气,终于在无数个cut里面爆发了。 选角色这事儿里面掺水的部分极多,陆岸不是世界警察,一般不掺和到其中。但他也不会眼见着剧组左右为难,于是在休息棚里和导演说,“顺拍本来花的时间就长,也不在乎再浪费几天,给剧组放一两天假吧,演员的问题解决之后再继续。” “好,好!”程一握着陆岸的手,是真情实感感谢他。 陆岸抽回手,“还有一件事,剧组的场务你都熟悉吗?” 程一摇头,杂事他一般不怎么在意,每天拍废的镜头就足够气得他一佛升天了,哪有多余的心思管这些事。 “我回头重新找几个利索的过来,工资从我账上走,现在负责清场的那个老李,就别让他做了,”陆岸说,“我有别的事找他。” 程一压根不知道老李是哪位,既然金主已经安排好了一切,那他只需要点头就可以了。 严格说来,在法律意义上老李其实并不会受到任何谴责。他在这中间所起到的作用只有一个,那就是充当孟秋华在方家的眼睛。连商业间谍都算不上,更何况时过境迁,很多事情都不可考了。 方栖宁坐在一块略微平整的石头上,握着手机发呆,千丝万缕的关系在他脑子里慢慢扯平,梳理出另一端的线头。 剧组提前收工,老李身陷囹圄,方栖宁不急着和他聊些什么。青县临海,太阳逐渐与地平线趋平,方栖宁和陆岸坐在空旷的海滩上,十分有闲情逸致地看起了日落。 静置于掌心的手机振了一下,方栖宁低头摁亮屏幕,就在这一瞬,他的表情变得难以捉摸,扬了扬嘴角,笑也不似真笑,奇怪得很。 他对上陆岸探究的目光,扬起手机屏幕,让陆岸看上一眼,就能明白他奇异的神情了。 那是一条由南城公安发布的跨省通缉令,一九年十一月二十五日,岳东省立州市发生一起藏毒案,经工作,确认奚路有重大嫌疑,并存在袭警行为。奚路,男,二十三岁,户籍地南城,身份证号码如下。 中规中矩的公示内容,附上了一张奚路的证件照。大约还是他未成年时拍的照片,五官端正,眉目状态都透着稚气,甚至隐隐带着笑意。 老鼠的儿子会打洞,奚路的父亲几年前死于打架斗殴,落到儿子头上则更甚,他不仅仅是普通的袭警,盛连江被一枪射中胸膛,人正躺在手术台上,生死未卜。 那个同他讲条件的人足足两天没再出现过,奚路心中急躁难忍,一脚踢在铁门上,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竟然将铁门中央的缺口一脚踢开,两个身形健壮的陌生人一左一右制住他,一把椅子稳稳落在地上,将他双手背过去捆在椅背上。 来人一张口,奚路就知道他不是自己在等的人。 盛连江前夜收到邮件怒不可遏,先托技术部门查了发送人的所在地,而后将儿子捉回家狠狠训斥了一顿。视频的马赛克打得很刁钻,单单露出了盛晨星一张脸,摆明了是针对他家的。盛连江不敢贸然行动,将局里的事调配完备了才敢以个人身份出省,去解决千里之外的一桩未知私人恩怨。 不在南城自己的地盘,盛连江按了按太阳穴,他的确有些坐不住,强压着怒意站在赌场门口。 他没料到会是这样一番景象。 几十年工作的反侦察能力还是帮助他顺利伪饰过去,七弯八绕最终来到了奚路面前。盛连江一眼便知他不是主导,沉下脸来问道:“把你知道的事情完完全全都说出来。” 久居上位,在奚路面前,盛连江改不掉颐指气使的毛病。 奚路啐了一口,他人在亮处,反倒增添了几分底气,冷声道:“什么事情?你又是什么人?” 盛连江不愿露脸,心中暗骂儿子丢人现眼,语气仍旧居高临下,“要钱就开价,掂量好自己够不够格。” 奚路满腹疑问,右手腕子上的绳索忽然松动,给了他挣脱的机会。他按捺住心绪,狐疑地盯着阴影里看不清模样的中年男子,“你先带我出去,在这儿我没法和你谈。” “你!”盛连江怒喝一声,腹中几乎要将奚路骂了几百遍,最终还是着了他的道。 左侧男人制住他,站在右侧的男人重新捆住他的手腕,奚路活动了几下腕子,发现是个不易识别的活扣。 盛连江将奚路从地下室带出来,关于赌场的出口分布,重见光明的奚路要比他了解太多。电光石火之间,奚路挣掉腕上麻绳,反身踹倒两名保镖中的其一,从他口袋中摸出一把精巧的六发手枪。 “你要做什么!”盛连江脸色骤变,朝奚路大声喊话。 奚路笑了笑,握着枪往出口方向一步一步退去,说:“多谢,虽然我不认识你,但你放我出去了,我还是得谢谢你。” 他几乎贴在墙面上,手指一摸发现保险是打开的,奚路无声无息地笑了笑,指着天花板按上扳机,忽然间移动到电闸处,扣动扳机。一声巨响骤然响彻赌场,白炽灯尽数熄灭,线路全部烧毁,一时间一切运作停摆,在黑暗中陷入混乱。 盛连江没想到一个叠码仔真敢开枪,由不得事态扩散,一把搡过两个同行的保镖,追上去抢夺奚路手上的枪支。 “松手!” 眼见着两个保镖追了过来,三对一他是绝无胜算的,欠了一大笔债的奚路只想赶快逃离赌场,他不晓得这个中年人是什么身份,也没打算伤到人让自己吃不了兜着走。 情急之下,他用枪口抵住了盛连江的胸膛。 光脚的不怕穿鞋的,盛连江一直是知道这么个道理的。 霎时间一阵脚步声匆匆而至,奚路耳聪目明,不能再在这里纠缠下去,耳边却传来一声惊呼:“这是什么?他还藏毒?” 盛连江自然也听到了,他不由得高呼出声:“人在这!” 黑洞洞的枪管往盛连江胸口捣了一下,他不免吃痛,“嘶”地一声佯装落入下风,右手却悄悄抓向奚路手里握着的东西。 奚路死死扣着扳机,盛连江手掌刚压上枪柄,第二枚子弹险险擦出,崩进了他厚重毛衣下的皮肉里。 “你疯了!”盛连江身中一弹,脱力之下松开手。 奚路牙关打颤,小巧的手枪不知滚落到何处。那一枪射出去的机缘太过迷幻,两者都逃不脱缘由,大脑不受驱使,腿脚先代替奚路做出了决定,他拔腿就跑,砸开锁上插销的窗户,踩着窗槛跳了出去。 中年男子究竟是谁,给他放水的保镖又为什么要这么做,后面紧随而来的警察又是怎么回事,还有……藏毒? 保全破门而出,奚路逃无可逃,幸而身形瘦削,他一念之下连滚带爬藏到了一辆底盘很颇高的越野底下。停在这的车总共不超过二十辆,保安和警察很快就会绕到这边来,奚路心中打鼓,一声不吭地躺平。 车门猛然打开,奚路心跳极快,一只手赫然将他拽了出来,塞进车里。 他识时务地伏下|身体,越野骤然启动,表盘指针飙到极限,在众目睽睽之下突破了重围。 车速一时间降不下来,连闯三四个红灯,超过车主的辱骂声似乎萦绕在耳边。奚路从后座爬起来,喘着粗气,先同驾驶座上的人说了句多谢。 他第二反应是去看后视镜,好死不死地与一双平静的眼睛四目相视。 即便脑中波澜惊天,此刻奚路也只剩下一个念头,并且脱口而出道:“你怎么会在这?” 方齐瑞咳嗽一声,短暂地转换回他作为裴泽时使用的声线,不疾不徐地摇下车窗,“你现在不该问这个,重要的是我帮了你的忙。” 一路飞驰,猎猎寒风从两侧的车窗灌进衣领,奚路打了个喷嚏,一把抹掉脸上半干的汗,心中虽觉别扭,却找不出问题所在。 “谢了,”他沉默片刻,问道,“我们现在是往哪去?” 车越开越远,早已甩开身后追赶不及的警车。方齐瑞就地停下来,看着后视镜里的人说道:“你想去哪?” 沙包抛回奚路身上,他默然半天也没说出个去处。 方齐瑞不知何时来到了后座,一掌砍在奚路后颈之前,将声线调整回他原来的那一种,“现在想起来你的钱是从哪儿拿的了吗?” 在昏迷前一瞬,奚路惊恐地睁大了眼睛。 第57章 the truth·09 无关紧要的工作人员的更替,任何限度上是不会影响到剧组的正常运行。 更何况少了一个老李,交换过来的是两个经验充足善于沟通的场务,前一个人的离开并没有翻起多大的波澜。 方栖宁在回南城的高铁上接到了一个电话,语气焦急恳切,一瞬间让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你看到新闻了吗……奚路,奚路他怎么会跑到岳东省,还、还袭警了。” 老李坐在对面,浑浊的一双眼睛四处打转,方栖宁警示地叩了叩横板,见他老实垂下头,才接上电话那头的关切疑问。 “我看到了。小栩,你要小心一点,奚路现在无处可去,很大可能会来找你。” 萧栩有些紧张,语调低沉:“不会吧,他很讨厌我的。” 方栖宁说:“只是讨论可能性,万一他找到了你,你可千万别做傻事。” 意料之中的事,萧栩犹犹豫豫地答应了他,语气中含着难以完全消退的担忧。方栖宁挂断了电话,一声短促的叹息,是他对萧栩唯一的怜惜。 还剩不到十天的时间,方栖宁原本在想该以什么身份去往孟秋华的寿宴。 方栖宁的长相没有任何变化,贸然出现在寿宴,毋庸置疑,孟秋华和他的特助仇剑平必定能认出他来,用什么身份遮掩都不大合适。 他瞥了一眼老老实实的老李,淡淡地笑了一下。 孟家的人似乎有着相同的习惯,不好亲自行事。老李一直是与仇剑平电话联系,面都极少见到,更别说与孟秋华搭上。孟明奕也是一样,偷摸倒卖点叶子,也是让手底下的人去沟通。 这回不一样了,对方不仅断了合作,隐隐还有要反咬他一口的意思。在这种情况下,孟明奕不得不亲自出马,飞往国外去挽回对方。 方栖宁歪着脑袋问陆岸:“你说,孟明奕怎么还没从加拿大回来?” “或许快了吧。”陆岸回答道。 青县到市里的大巴,短短二十分钟的高铁,以及几百公里的航程。他们从青县原路返回南城,天气一冷,天色暗下来的速度愈发地快。腕表上显示刚到六点钟,坐上机场出来的计程车时天已经黑了。 方栖宁好面子,审问老李时将陆岸挡在了门外,不愿意让恋人看到自己冷漠的一面。陆岸闻弦歌而知雅意,自觉把空间留给他,就坐在车里等方栖宁回来。 老李是个聪明人,或者说贯彻最大限度上的利己主义。但方栖宁仍然不会放下戒心,把人带进包间之后,方栖宁俯下|身从底座的柜子里拿出一串手铐,利落地将老李的左手和椅子把手绑在了一起。 “表少爷……您这是做什么,我也不敢骗你的呀。” 方栖宁锁上门,回到沙发上打断了他的喋喋不休,“吴妈过世的这几年,你有没有去看过她?” 老李愣了一下,像是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同自己说起了过世五六年的发妻,点头如捣蒜,“我和阿珍几十年的感情,比在方宅做事的日子还要长……” 方栖宁托着腮,听他尽心竭力表演一个挂念亡妻的丈夫。老李唾沫横飞地说了一会,惴惴不安地往嗓子里吞了一口,在方栖宁的注视之下停了下来。 “说完了?”方栖宁没什么表情地问他。 老李浑身一抖,畏畏缩缩地点头。 包厢里的暖气逐渐充盈,方栖宁把外套挂到墙上的柜子里,袖口卷了两折,凑过去坐在玻璃桌面上。他盯着老李黯淡无光的瞳孔,“那为什么吴妈的墓前连一束花都没有,还堆了厚厚一层灰?” “吴妈比我母亲稍长几岁,算是和她一同长大的,从外公那边一起搬过来,快到三十岁才和你结婚。结婚之后她不忍心让吴妈离开身边,吴妈也舍不得和她分开,就让你一起到方宅来做事,开的工资和在泓渐总部做事的员工也差不了多少。你的一切都是由吴妈捎带来的,几十年的感情,你有什么资格和她离心背德?” 老李哑口无言,试图亡羊补牢,对上方栖宁冷淡的目光,他立刻明白再说什么也无益了。 方栖宁摇了摇桌上的骰盅,不再纠结于情感上的旧事,转而问道:“仇剑平第一次和你接触是在什么时候?” “在、在大少出生后没多久,只是让我观察夫人的状态。”老李担心又是挖坑给他跳,不敢说假话,于是如实道来。 不料方栖宁一瞬间愣怔住,像是完全没猜测到一般。 居然这么早? 据方齐瑞同他所说,孟秋华早早觊觎母亲,然而晚了一步,母亲已经嫁给了父亲。大约在他刚念小学时,父亲的公司遭受过一次重创,是以孟秋华贼心不死。之后的事方齐瑞不愿再说,方栖宁也不是完全没有对世界的认知。 母亲的妥协,是他近几年来一直无法释怀的事情。 方齐瑞比他早知道母亲与孟秋华的事,具体在什么时间,他不清楚,方齐瑞也从来不愿意说。方栖宁主动要求去看心理医生,也曾鼓起勇气暗示方齐瑞,让他也去和医生聊一聊,但方齐瑞没有一次答应过他。 “是我自不量力,没处理好手脚就想扳倒孟秋华,她才会因我而死。”哥哥总是这么说。 齐曼容跳楼的时机太过巧合,方齐瑞始终坚信,是她手握了自己尚未查到,而对孟秋华来说极为致命的东西,她已经完成了一切,再没有活下去的愿望了。 恰好方栖宁又的确见过母亲手里的u盘,看不见摸不着的一个存储器,成了吊着方齐瑞为之拼命的馅饼。 纵使现在他们仍然没有找到散落天涯的u盘,但至少已经在撼动孟家这一株根深蒂固的大树。 思绪飘远了,方栖宁捏紧骰子,一言带过先前的问题,重新问道,“一六年底到一七年一月,仇剑平有没有和你联系过?” 他用准确的时间段代指齐曼容跳楼这件事,老李不可能不清楚他想问的是什么。尽管已经过去了三年,一想起那段时间方家接二连三承受的无妄之灾,老李上下两排牙齿咯咯打颤,瑟缩着肩膀说了一个字,“有。” 方栖宁猛然抬头盯住他:“……说清楚。” 老李晃了晃他被手铐锢住的那只手腕,一望见方栖宁冰冷的眼神,顿时将花花肠子塞了回去。 “仇特助一直都是让我把夫人的特殊行踪汇报给他,他只让我做这一件事,别的我什么都没做过,”老李一句一句往外挤,“基本上都是我单向联系仇特助,但是那年下半年,仇特助忽然主动联系我,让我多盯大少,回家的状态,包括在家里和什么人来往过,一五一十全讲给他听。” 难怪方齐瑞会说自己没处理好,家里就有一双无孔不入的眼睛盯着他,他的所作所为都放在对方眼里,孟秋华轻而易举地预判到方齐瑞的下一步做法。 都是既定的事情了,方栖宁神色淡淡,不去质疑他所言的真实性,“我知道了。” 老李拿不准他的意思,想来想去还是要给自己加点砝码,连忙呼喊方栖宁,“还有!夫人那天、那天出门前,找了个年轻人到家里,我看像是个记者,背着个双肩包,我搁外边听见他和夫人在闲聊,好像还拍照了。那个年轻人走之后,夫人没多久也出门了。” 年轻人指的自然是萧栩,已经知晓的方栖宁不为所动,反而用乌沉的眸子剜了他一眼,“那天妈妈只留了秦妈在客厅,你可真是尽职尽责。” 讨好不成,反倒触了对方逆鳞,老李在心里扇了自己一巴掌,搜肠刮肚又憋出来一段话。 “具体日子我也记不清了,但是没过新年,在十二月底的时候,夫人有一天回来是坐了仇特助的车,心情看上去……很不错。” 方栖宁端起桌上的玻璃杯喝了一口,“然后呢?” 再给他多久的时间,他也憋不出来更多的过往了。老李知道的有限,方栖宁不愿再在他面前耗费时间,转身就离开了包厢。 老李扯着嗓子在后面喊:“二少,你放过我吧,我真的知错了,我已经把我知道的全部跟你讲了啊!” 方栖宁顿住脚步,回头看了他一眼,“你有个固定交往的女朋友,年龄比你小二十岁,她手上戴着的珠宝手表,抽屉里收着的首饰,你说她知不知道这都是你从哪弄来送给她的?” 尽管老李为孟秋华做的事不足以让他受到法律惩戒,但他在方宅崩塌之前偷摸带走的东西每一件都有迹可循。 方栖宁的脸色不大好,方齐瑞出生后没多久也就是父母结婚两年左右,老李口中的起始时间与他和方齐瑞相谈时默认的并不相同。孟秋华人到中年才发家,在押宝上站对了队,搭上政界的顺风车。方齐瑞虽然不愿透露太多,但他一向斩钉截铁,孟秋华是在那之后才将主意打到了年轻时的遗憾上去。 是方齐瑞自己并没有完全了解,还是方齐瑞对他有所隐瞒? 第58章 the truth·10 在确认盛连江手术成功后,来时的两个人回程变成了三个,方栖宁给奚路注射了点让他安静下来的剂量,扔在了机舱最后一排。 察觉到钟遥的眼神,方齐瑞索性侧过脸来安抚他,“回去之后你先住到我那儿,孟明奕不会找到你的。” 钟遥不由自主地握住他的手,低声说:“好。” 方齐瑞把他的脑袋按在自己胸前,“再等等,等过了这段时间,你就自由了。” 甲之蜜糖乙之砒霜,很久之前自由二字对钟遥来说可望不可即,是沉在水里的月亮,他以为自己看见的是月亮,实际上只是一抹倒影。 方齐瑞伸手把月亮捞出来递给他,现在的他却没有那么执着了。 “我能为你做什么呢?”钟遥贴在他怀里问道。 萧栩给了他尘封三年的一段录像,用来敲响报复的第一口钟。奚路如今就在方齐瑞身后,作为当年引爆泓渐集团内部纷争的引子,也是方齐瑞手上一把锋利的双刃剑,引出了盛晨星那位在南城公安叱咤风云的父亲。 棋盘上八个人,泾渭分明地分成了两边,一侧是与方齐瑞同气连枝的,他的弟弟,弟弟的男朋友,以及善良胆怯的萧栩。而另一侧的人不约而同的站在另一条船上,尽管他们巧妙地构成了不算认识却又紧密联系的关系。 奚路拿钱办亏心事,让方齐瑞的父亲身陷牢狱。盛连江帮忙作伪,空口白牙在发布会上公开了齐曼容所谓的尸检报告。孟明奕在舆论上下了大工夫,将本就脆弱不堪的方家又一次打到谷底。 机舱布置得相当舒适,由于是私人所有,舱内的装饰不比一般客机的冰冷简洁。钟遥怔怔地望着壁上暖色的光源,这时候又有一丝后悔,后悔刚才的口气太过于直白,有那么点打开天窗说亮话的意思。 或许是他特有的敏感,察觉到方齐瑞与陆岸并不是那么的合拍,只是由于共同的亲人而绑在一起。他最开始接受的是另一根橄榄枝,把孟明奕的琐事习惯和在他面前有意无意展露的人脉关系统统卖给了陆岸。换句话说,钟遥其实并没有为方齐瑞做任何事。 钟遥已经意识到自己在大体上是游离在外的,既没有为方齐瑞提供帮助,也不曾参与过去的一场旧事。 做过生意的商人都不会是慈善家,方齐瑞帮他重获自由本质上违背了收支平衡,这样的亏不是一个生意人会主动去吃的。 迟迟得不到答复,钟遥没有勇气再重复一遍。 他就这么偎在方齐瑞怀里,像一个乖巧听话的宠物,和以前没有太大区别,只不过这次的他心甘情愿如此。 方齐瑞听见了他的疑问,漫长的沉默带来的不是思考,而是盲目的放空。等到怀中的钟遥差一点要睡着了,方齐瑞才贴在他耳边说:“你什么都不用做,陪我呆一段时间就好了。” 多宽容啊,温和绵软地托住了悬在半空的钟遥,他总是担心下一秒就要下坠,但这一刻的快乐让他无暇顾及其他。 飞机无惊无险地落地南城,奚路从一个地下室转到了另一个黑洞洞的仓库,清醒的第一秒,听见的是锁门的声音。 方齐瑞把钟遥带回他的公寓,与此同时,孟明奕的班机刚刚落地。 司机候在机场外边等他,见人来了,连忙钻出驾驶座拉开后座车门,确认孟明奕坐好了后才回到驾驶位。 “孟总,现在往哪儿去?” 孟明奕揉了揉发胀的脑袋,刚准备说回浅水湾,手机不合时宜地叫了起来。 他这一行去的并不顺利,固定合作对象软硬不吃,再迟钝也察觉到其中不对。孟明奕怀疑有人给他使绊子,不然谁会和钱过不去。他没有那么多时间耗在外面,再过几天就是父亲的六十大寿,是时候该及时止损回国了。 屏幕上一板一眼晾着三个字,仇剑平。孟明奕几乎是第一时间接通电话,对于父亲身边待了几十年的老伙伴,他是不敢有所怠慢的。 “喂,仇叔叔,是我,有什么事吗?”孟明奕甚至很谦恭地同他问好。 仇剑平却没有自然而然将自己置于长辈的地位,不卑不亢地说道:“四少,我在老宅这边,你现在没在忙吧,孟先生说许久没见着你了,让你有空回来一趟看看他。” 孟明奕心里打了个颤,很谨慎地答复道:“好的,我正好在路上,现在回去不打扰到爸爸吧?” 仇剑平似乎早已料到他的态度,迅速接上他的话:“那好,等你过来正好能和先生吃一顿晚饭。” 孟明奕态度良好地挂断电话,冷不丁开口,同司机吩咐道:“去南复路。” 南复路是老宅所在的地址,他一说司机就明白了,缓慢行驶的座驾在下一个路口改道,往既定的方向驶去。 孟明奕有些不安地搓起了手指,父亲的特助这通电话拨出的时间很巧妙,恰好赶在他飞机落地回国的一瞬间,仿佛有双眼睛在暗处窥视着他的一举一动。他不难怀疑,父亲已经知道他这几日的行踪,也知道了他不成器的举动。 他捏着手机沉思,忽地发觉自己离开的几天里,几乎没有收到国内的任何消息。而他临走的那天,原本是准备敲打敲打钟遥的。乍一想起这件事,思绪一发不可收拾,孟明奕果断拨通钟遥的联系号码。 温柔有力的女声重复了三遍,以往在一遍未结束时孟明奕就该不耐烦了,他却足足多听了两轮。 钟遥没有接他的电话。 太阳穴周围突突跳动,孟明奕转而将矛头转向钟遥的经纪人,尽管钟遥已经大半年没有拍过戏。经纪人是个老练油滑的中年人,约莫四十出头,知晓孟明奕对钟遥并非像捧其他小情人一样卖力,索性放养钟遥,一切顺着孟明奕的意思来。 接到电话时,经纪人正带着手上另一个二线男艺人东奔西走,纳闷道:“没有啊孟总,我最近没有给钟遥接戏,有一阵子没和他联系了。” 孟明奕的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来水,摩挲着手机侧边,打开了许久没用的定位软件。 司机目不斜视地开着车,骤然听见挡板后传来一声沉闷的巨响,像是一拳砸在皮质后座上的声音。微微扭过去的头赶紧转了回去,雇主的喜怒并非他一个普普通通的司机能够揣测的。 不接电话、定位消失、和经纪人失联……钟遥到底在玩什么把戏,还是他的胆子混大了? “孟总,到了。” 司机战战兢兢的声音涌进孟明奕耳中,紧握的双拳缓缓舒展开,孟明奕竭力驱散脑中的怒意,让自己的神色显得不那么难看。 车门打开,孟明奕仰头望向眼前低调素雅的建筑,外观看来不显山不露水,内里的摆设样样齐全,是他梦寐以求能够住进去的地方。为的不是房子本身,而是孟秋华的一句认可,只可惜他已经三年没有亲耳得到过孟秋华的夸赞。 孟明奕身形一顿,扭头对司机说:“在附近不要走远,万一要留宿,我提前通知你。” “好的好的,”司机忙不迭应声,“我就在附近等着。” 佣人从里面推开大门,孟明奕深呼吸,昂首阔步地走上通往客厅的一截长廊。 新聘的佣人正在清理客厅的皮革沙发,见素未谋面的孟明奕进来也不露怯,恭敬地替他指路,“四少,孟先生在书房等您。” 书房里坐了两个人,居于右侧的仇剑平遵守着老派的规矩放下了手里的茶盏,起身同他打了个招呼。 正对面挂着一幅不知名画家的油画,色彩运用很大胆,纵然孟明奕是看不出来哪里有别出心裁,但他仍然可以口不对心地夸赞一番。 房里的暖气供应很足,孟秋华只在衬衫外加了一件羊绒背心,不急不缓地对孟明奕上下扫视一轮,“才从外面回来?” 他这个问题问得很刁钻,外面的意思可以一词多解,孟明奕向来不敢在父亲面前造次,老老实实回答道:“是。” 既是上下级,也算是多年的朋友。仇剑平知晓这对父子有话要说,借此机会退了出去,孟秋华没有留他,只摆了摆手。 书房的摆设冷淡至极,唯有墙壁上挂着的壁画有几分亮色。孟明奕极少在这里与父亲叙话,每一次都叫他记忆犹新。 孟秋华指了指桌上的茶壶,示意他自己倒一杯。孟明奕连忙握着壶柄,余光瞄到父亲杯中残余的小半杯陈茶,自作主张往孟秋华杯里添满了。 和孟秋华叙话是一件很具考验的事情,至少对于孟明奕来说是如此。孟秋华一共五个孩子,他前面两个兄长一个姐姐,后面还有一个妹妹。除了大哥和三姐是一母同胞,其他子女都只有一半的血缘关系。孟明奕既非他第一个孩子,也不如刚满十九的小妹青春靓丽会撒娇,处于一个不尴不尬的境地。 正因如此,他才要付出比其他兄弟姊妹更多倍的用心。 第59章 the end·01 孟秋华的头发染上了明显的灰白,但他没有打算掩饰规律上的自然老去,镇定自持的状态反而为他增添了更多专属于年长者的魅力。 “明奕,”孟秋华低头吹了吹茶梗,“听说你最近和裴氏的独子走得很近。” 孟秋华从来不干涉几个子女的私生活,对他前段时间正在进行的游戏大概率也并不关心,而孟明奕与裴泽联手合作了一个大项目,为表诚意,还以自己的名义邀请裴泽参加父亲的寿宴,这恐怕才是孟秋华了解的唯一途径。 “……有一点私交,”孟明奕摸不清父亲的深意,说话还是收着点比较稳妥,“裴少名下的投资机构发展得很不错,我和他有些合作。” 孟秋华似乎没有在听他说话,低头认真翻看着摊平放在桌上的一份商务合同。 漫长的沉默叫孟明奕如坐针毡,忐忑不安的心绪止于孟秋华的突然开口,“挺好,听说你最近做的几个项目成效都挺不错。” 孟明奕受宠若惊地抬起头,纵然是三十多岁快奔四十的人了,父亲随口的一句夸赞仍然能够叫他心旌摇曳,如坐云端。 他明白的—— 一代的开创者总希望将辉煌延续下去,孟秋华有着非常强烈的大局观。在孟秋华眼中,子女不过是与他血脉相连用着更顺手的工具人。一棵树上结的桃子也不可能个个都甜如蜜,资质好些的,孟秋华也乐意多指点指点,资质差的,有如二哥,放任他自己过活,只要不惹出大祸事来也能担待着。 孟明义垂下头,一面掩饰窃喜,一面说道,“谢谢爸爸。” “下周爸爸过寿,可以带几个你的朋友一块过来,”孟秋华面不改色地看着他,透露出一丝有意展现的温情,“爸爸年纪大了,没有陪你度过童年始终是个遗憾,看着你长大成器,结交些朋友,也算是一种弥补。” 变相的接纳让孟明奕脸上的喜悦几乎藏不住,而孟秋华此时与他所思所想完全不同。 连一点小事都做不好,还要父亲去替他善后,不过孟秋华不打算扫兴,敲打儿子这件事随时都可以去做,他现在更感兴趣的是与孟明奕交往过密的裴泽。那是个值得见一面的年轻人,孟秋华是这么认为的。 孟秋华起身活动了活动筋骨,顺手合上桌上的文件,如同一个真正的长辈一般笑道,“厨房的饭菜快要好了,陪爸爸吃顿饭吧。” 大哥和三姐皆已成家,从宅子搬出去住,但房间还为其保留着。二哥原本就不住在这里,小妹又同姐妹淘出去聚会,孟明奕独自坐在饭桌另一端,一餐饭吃得其乐融融。 不过孟秋华看上去没有叫他留宿的意思,孟明奕见好就收,用完晚饭后和父亲闲话几句就自觉离开。 父亲若有似无的赞许冲淡了他来时不豫的心情,重回车上又沉下了脸,只因听到司机例行的询问,问他准备回哪儿住。 孟明奕抑着一口气,沉声道:“去浅水湾。” 隔板后他肆无忌惮地宣泄着怒气,过往与钟遥有超过两次接触的人都在他的名单范围之内,统统交给身边的人去查,得到的反馈无一例外都是最近没有见过钟遥。 钟遥的交际范围就那么大,还都在孟明奕的掌控范围之内,他盯着脚下锃亮的皮鞋,亲自拨通了一个号码。 布艺沙发上多加了一层软垫,钟遥盘膝坐在上面看看电视剧,是他两年前拍的一部小成本都市恋爱剧,演男主的室友。女主得罪了人,片子拖到今天才在二线台的十点档播出,要不是方齐瑞勤刷微博,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有这么个剧要上了。 他原以为方齐瑞会很忙,把自己留在房子里就不问事了,可方齐瑞做事总是不按照他的想法来,此时此刻就坐在钟遥身边,陪他一起看名字和剧情都烂俗到极点的恋爱剧情。 “你什么时候出场啊?”方齐瑞问。 钟遥诚实地摇头,他一没看过成片,再说一个没有感情线的男三号能有多少戏份,这问题是难倒他了。 方齐瑞从他身后绕过去拿遥控器,把音量调大一格,干燥温暖的手掌虚虚地揽住钟遥,眼前是五光十色的电视屏幕。 手机声音在喧闹的电视剧背景乐里不太明显,方齐瑞淡然扫了一眼屏幕,探身和钟遥说了一句“我去接个电话”,揣着嗡嗡乱响的手机往卧房里走去。 “好久不见啊,裴少。” 方齐瑞轻笑一声,慢条斯理地答道,“是啊,少说有十来天了吧,孟总最近都在忙什么呢?” “去外地谈了点合作,”孟明奕一言以蔽之,他压根不会想到为他设绊的人就是电话那端的人,“你呢,在忙什么呢?” 方齐瑞愉悦地敲击着桌角,“上次那家娱乐公司又派人过来找了我一次,比例压下去两个百分点,和原先的心理预期相差无几了。孟总有意的话,过几天可以来公司找我。” 他的确是抽时间谈了工作的事,方齐瑞无意中途掺和运作成熟的娱乐集团,更没兴趣注册公司从头做起。找他谈合作的公司运作模式与市面上大部分都不大相同,新意有余资源不足,始终差了那么一口气。创始人在股东间的话语权却并非一家独大,许多概念想法无法施展,方齐瑞与他谈过好几回,前些日子算是差不多定下来了合作方案。 与孟明奕说合作,不过是暂时麻痹他的神经,做不得数的。 他一句话堵死了孟明奕的开端,对方只得不尴不尬地应上几声。醉翁之意不在酒,方齐瑞当然知道孟明奕想要问的是什么。 “噢,”方齐瑞将话题转回去,“怪不得上个周末去风眼没见到你。” 孟明奕原本心不在焉地与他搭话,这会儿来劲了,“你们前几天小聚了?” “是啊,”方齐瑞的目光移到烟缸,里面七零八落地摆着几个只剩半截的烟头,他舒展眉头,把烟灰缸里的残留物倒进了垃圾桶里,“除了奚路,也就缺您这个大忙人了。” 这话的意思是钟遥也在,孟明奕心中有数,暂且将他的嫌疑撇开,不痛不痒地解释了一番。 方齐瑞从他的话中捕捉到一丝漏洞,并且立刻铺陈开来,“孟总,你不会还不知道奚路的事儿吧?” 孟明奕飞机刚落地就马不停蹄赶往老宅,一餐饭吃完如今歇下脚不足一个小时。此前几天更是无暇挂记奚路这种阿猫阿狗的事情,方齐瑞这么一说,他还真不知道奚路出了什么幺蛾子。 他不免问道:“什么事?” 方齐瑞用一种讲笑话的语气和他说道:“他弄了点叶子,跑到岳东省去挣钱了,结果被认识的人给捅到警局去了,最不可思议的是在场的有一个是咱们南城的警察,是谁我不清楚,但奚路抢了人家的枪,手滑开了一枪。缉捕令都出了,我说这人怎么突然消失这么久。” 孟明奕听他说了来龙去脉,左耳朵进右耳朵出,随口嘲讽了几句不自量力,他可不乐意把注意力放在这种小人物身上。 “请柬收到了吧?大后天,我父亲过寿,静候裴少光临了。” 方齐瑞和和气气地笑道:“当然。” 挂断电话,手机屏幕维持了两分钟的亮度,由明转暗,再到熄灭。方齐瑞面上的笑意停滞了几秒钟,而后捏着手机大步跨出卧房。 钟遥正低着头削苹果,长长的果皮往下耷拉着,在方齐瑞过来的一瞬间挣断,落进了垃圾桶里。 他切了一小块递到方齐瑞唇边,方齐瑞就着他的手咬了下去,清甜的汁水在唇齿中停留了一小会,“接着看吧。” …… 小猫喵呜喵呜地冲着方栖宁叫唤,圆溜溜的眼珠直往枕头上钻。方栖宁放下手里的pad,拍拍腰侧的床铺,给小猫腾了个位置。毛绒绒的一团立刻顺杆往上爬,方栖宁顺着往旁边拱了拱,靠在了陆岸右侧。 陆岸的瞳色很深,是十成的浓黑,方栖宁一手撸猫,不忘偷瞄陆岸英俊的侧脸。 方栖宁撑开被子,手搭在他腰上,两人穿得齐整,觉察不出一丁点儿情|欲的味道。方栖宁把下巴搁在他胸前,用湿润的嘴唇去磨蹭陆岸的喉结。陆岸刚准备捉住他的手,搁在床头柜上的手机有规律地振了两下。 方栖宁朝柜子的方向努了努嘴,“接吧。” 陆岸看了一眼屏幕,按下了接听键,“晚上好,孟总。” 方栖宁扑哧一笑,赶忙抬手挡在嘴前,用口型示意他继续说,不用管自己。陆岸直起身作势拍了他一下,慢吞吞地和孟明奕打太极。 “没问题,到时候我会准时去的,”陆岸垂眸,“钟遥?前几天的确见过一面,之后就没见他来过了。” 电话那头大约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答复,急匆匆挂了电话。方栖宁懒洋洋躺下,撑着胳膊问道:“找不到人了?” “还有一件事,孟明奕邀请我去他爸爸的寿宴,我同意了,”陆岸点了点头,带有商量性质地说道,“你和我一起……?” 方栖宁却笑着拒绝道:“不用。” 第60章 the end·02 昏暗模糊的视野,奚路试图在迷蒙中睁开眼。像是从一个囚牢逃到了另一个囚牢,他努力动了动手臂,却发现四肢不受脑袋的支配,绵绵软软地瘫在地上。 他听见不远处有人在说话,准确说来,应该是有两个人在对话。 “你怎么一个人过来了?” “他不在,我正好找机会过来看看。” “他去做什么了?” “履约,孟明奕订好的席面,不去白不去。” 孟明奕……听到了还算熟悉的名字,奚路的脑袋由混沌一片逐渐清明,用嘶哑的喉音喊叫了几声,盼望那两个对话的人能够听见他的呼喊。 方栖宁耳力很好,抿唇对兄长说道:“他醒了,要不要进去看看?” 这段时间陆岸一直同他形影不离,好容易去赴孟明奕的约,方栖宁得空踏出房门,和他的哥哥见上一面。 方齐瑞没说话,攥在手里的钥匙插进了锁芯里,拧了三圈,打开了用来关着奚路的门。 亮光并没有像奚路想象的一般照**来,室内仍旧很暗,方栖宁望见瘫软在地上的人,扭头问道:“他这么……听话?” 方齐瑞做了个推针管的动作,毫不在意道:“肌肉松弛剂。” 他早早就开始使用裴泽的身份,驾轻就熟地利用这个独特的身份在南城站稳了脚跟,同时也购置了能够用以处理类似今天这种事的场所和用具。 方齐瑞脸色缓和了一点,低下|身子同奚路说话:“你击中的那个警察隔天就醒了,现在已经转移回南城第一人民医院了。不过也是,本来就没怎么拿过枪,射不到要也很正常。” 奚路浑身都没什么力气,紧拧的眉毛透着一股强撑的戾气,“裴泽,你要干什么。” 方齐瑞笑了一下,在虚空中朝他伸出一只手,构成了一副滑稽的画面,“重新自我介绍一下,我姓方,我们之前见过。在南城公安总局的时候,你作为线人,而我是嫌疑人家属,方齐瑞,还记得吧?” 这一通反转对奚路而言太过惊骇,他一时愣住,牙齿落在口腔内侧,咬出了星星点点的血丝。奚路动了下嘴唇,自我安慰般说道:“不可能,我见过方齐瑞,知道他长什么样子。” 不说还好,这话猛地戳中了方栖宁的痛点,他不愿回想的事情中就有一项与兄长息息相关,每一次坐在雪白冰冷的手术室外等待里面的方齐瑞,对他来说都是一次痛苦的回忆。 隐在暗处的方栖宁上前一步,语气中包含着一丝呼之欲出的愠怒,“难道你不知道,模样是可以变化的吗?” 而另一个人就没有这么平静的心绪了,奚路又是一惊,方栖宁的名字在他脑子里过了一遍,原本没被注意到的“方”字一夕之间加粗放大,呈现出血红的效果。他迫不及待地开口:“你们是什么关系?” 不怪奚路此时的茫然,大多数人不要说知道方栖宁的存在,连他伪饰的“表少爷”身份都一无所知。 方栖宁懒得与他多说,简洁答道:“亲兄弟。” 身体失去控制,脑袋却不能停止运作,奚路默了一刻,“从一开始,你们就是故意给我下套的。” 方齐瑞的语气略微惊讶:“下套?你搞错了,是让你赎罪。” 事已至此,奚路破罐子破摔道:“我承认,我是贪钱,但过去的事都已经过去了,我户头上的钱也都花掉了,甚至当初的‘证物’都销毁干净了。” “你抓住我又能怎样?”末了,他还加上这么反打一耙的一句。 方栖宁眼睛通红,差点要被他死猪不怕开水烫的行径气到暴起。方齐瑞宽容地按住弟弟的肩头,安抚道:“冷静一点。” 底牌都摊开了,奚路愈发壮大了胆子,吊着眼睛斜睨兄弟二人,摆出一副你奈我何的架势。 方齐瑞自然不与弟弟一般易怒,他的感情波动向来鲜少,此刻也不过翘起了唇角,闭口不提旧事,反而和奚路说起了最近几天的进展。 “你看看这条,”方齐瑞亲昵地凑了过去,把手机屏幕上的通缉令展示给他看,手指划过藏毒案三个字,“你现在人人喊打呢。” 天道轮回,奚路没想到方齐瑞好歹也是正经人家的继承人,也会用这样阴的法子报复回来。奚路脸色十分难看,心里打翻了一盆水,别过脸去,不理睬方齐瑞的动作。 方齐瑞并未气馁,反而捏着手机拨弄了几下,放出了一段录音。 “我承认,我是贪钱……” 奚路额上青筋暴起,他很长时间没去修理头发,短短一茬的寸头留长了许多,但头发丝还是硬的,根根立起,看上去很符合主人的脾气。奚路冷笑,色厉内荏道:“你不要想哄骗我不懂,这种录音根本不能当法律证据来用。” “别急躁,”方齐瑞坐回了椅子上,“我也没打算把这个交给警察啊。况且南城总局的局长还被你一枪打进了医院里,我发给谁看呢。” “以你一个假线人的身份,大约还见不到盛连江那个级别人的面。哦,忘记给你介绍了,你袭击的那个警察,姓盛,盛连江,是盛晨星的父亲,也是当年层层下达命令批准跟进你的举报事件的那个领导。” 话尽于此,沉默在一旁的方栖宁在心中补了一句。 也是将伪造的齐曼容尸检报告公诸于众的人。 错综复杂的关系在奚路面前铺开,他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冷哼。 方齐瑞笑笑,锐利的目光钉在他身上,“但是既然录了,总是有用处的。发给警察没有用啊,我发给仇剑平怎么样?你也不能一直留在我这儿,等等就给你放出去吧。” 方栖宁静默了大半天,补上了哥哥的未竟之意,“看看是南城的警察先有作为,还是仇剑平手底下的人先找到你。” 地板被奚路狠狠砸了一拳,即使他的力气不足平日里的十分之一。 方齐瑞懒懒散散地靠在椅背上,给他下了最后通牒,“都是成年人了,或者说,你进入社会的时间也不短了。有自己的思考能力就动脑子想一想,现在就告诉我,你的选择。” 奚路认命地闭了闭眼睛,退让道:“你想让我怎么做?” 方齐瑞终于舒展面容:“很简单,拿着你的银行卡,以及和仇剑平的通话记录,翻供来得虽然有点迟,但我要的就是措手不及。” “这些东西,你应该有吧?”方齐瑞将他这种小人物的习性抓得精准,虽是问句,但口吻却万分笃定。 奚路的喉结动了一下,低声说:“有。” “很好,等会还要麻烦你替我做一件事,在此之后,就先委屈你在这儿再呆两天了。” 方齐瑞礼貌地说道,同时起身揽着方栖宁走出门外,重新给这间地下室落上锁。 阳台上,方栖宁和方齐瑞并肩站着,不约而同看向远处的高楼大厦。方齐瑞犹豫许久,还是喊出了久违的称呼,“小二,你打算和陆岸一起去,还是和我一起?” 方栖宁摇头:“我自己去。” 孟秋华过寿,请的不止是孟家及旁支的一堆近亲远戚,包括了各界有头有脸的人士,以及他几个儿女的生意合作对象,洋洋洒洒一大群人记录在册。他压根没打算以客人的身份进去,这样太过显眼。 如果连独自混进寿宴的本事都没有,方栖宁也不必信口开河要同兄长一起为父母翻盘。 方齐瑞的视线在他身上盘桓,割舍不掉的担忧占据中心位置。但他最终没有说什么扫兴的话,而是冲着弟弟笑了一下。 “对了,”方齐瑞想到了什么,“说不定那天在寿宴上还能碰到你新认识的朋友。” 方齐瑞心细如发,和弟弟交往过密的人通通逃不过他的审查,莫名出现在酒吧的谢乔从一开始就列在他的头号目标。奇的是他始终没能摸清楚谢乔的来路,要不是上次在酒吧,盛晨星的目光多在谢乔身上停留了一会,他也不会想到从盛晨星这边去查。 阻碍重重的原因和方家的有意保护不同,谢乔是有强烈脱离家庭桎梏的意愿。 “新认识的朋友”的指向性很明确,方栖宁微微仰起头,语气里有一丝意外,“谢乔吗?可是他上周已经离开南城了,而且他的意思是短期内不会回来。” 方齐瑞皱起了眉头,往弟弟身边凑近了些,“你和他认识大半年,知道他家里是做什么的吗?” 他原本也没指望方栖宁给自己一个回答,于是自问自答道:“孟秋华能在协会里混得风生水起,是因为他站对了队,搭上了京城那边的线。” 方栖宁点头,这是他早早就心知肚明的事情。但与孟秋华私交过密的并非是大人物,只是底下另一个有点话语权的官员,盛连江也同属于这个派系之内。 他静静地注视着兄长,方齐瑞顿了一下,低声在他耳边说了一个名字。 方栖宁心里有一本关系谱,从哥哥口中说出的名字虽然极少出现,但他迅速在心里连上了密密麻麻的丝线,他的职位恰好比孟秋华依仗的官员高上半级。 方齐瑞说,那是谢乔的爸爸。 第61章 the end·03 脑海中有千丝万缕的碎片正在拼凑黏合,方栖宁醍醐灌顶,眼神格外地清明。 方齐瑞罕见地不确定弟弟的情绪,“小二,怎么了?” “没事……”方栖宁摸出大衣里的手机,拉到通讯录最下方,找到谢乔的名字,拨出了一通电话。 谢乔飞机落地的那一天给他发了微信消息,大致是报平安的意思,方栖宁回过去之后就没有再收到回复了。隔日他去往青县的剧组,带了一个累赘回来。在方栖宁和谢乔的相处模式里,两个人都心照不宣地不去打扰对方的私事,如今刚过去几天,还没到方栖宁心里该联系对方的那条线。 嘀—— 您拨打的电话号码是空号。 方栖宁的右臂慢慢垂下来,他心里有了一个亟需验证的念头,转过身正对着方齐瑞,“哥,我有件事要去做,我先走了。” “等等,”方齐瑞喊住他,“我送你。” 方栖宁犹豫了一下:“好。” 车停在了谢乔那栋房子的小区大门外,方栖宁熟门熟路地拉开储物柜,剥了一枚牛奶糖放进嘴里,“哥,不用在外面等我,万一有事我随时联系你。” 方齐瑞明白他的顾虑,目送方栖宁通过门卫的检验后,将车开离了小区附近。 这套九十平米的房子属于小区最早交房的一批,谢乔一个人在这里住了很长时间,从装修到添置家具事必躬亲。方栖宁也不是头一次过来,对房间里的摆设相当熟悉。 客厅墙壁上的壁画掉色明显,主人懒得修补,任其改换面貌。一眼望去,大部分摆件都和方栖宁上次来的时候没什么区别。等到方栖宁拉开冰箱,却是满目空空荡荡,只剩侧面还装着几瓶纯净水。 方栖宁依样画葫芦,电视柜下的抽屉、放药的木柜、碗橱……日用品摆得一丝不苟,甚至连他不常用的旧电脑也孤零零地搁在桌上,它们的主人从一开始就没有打算带走房子里的这些东西。 衣柜里少了几件冬衣,原本用来收纳各类证件的盒子里空无一物。方栖宁心里仍然抱有一丝期待,直到摸到了抽屉锁孔上插着的一把钥匙。 他捏着钥匙边缘的锯齿,轻轻拧了两圈。这里原本放着谢乔最宝贝的一对袖扣,如今已经消失地无影无踪。 谢乔清掉了房子里所有可能会因过期而不方便处理的物品,带走了他珍视的东西以及必需的证件,留下的都是一些无关紧要的东西。 打出去的空号、注销掉的微信,以及方栖宁手里的这把钥匙……妥善安排好了一切,原因是他早早做好了离开的准备。 方栖宁紧绷的脸上裂开了一道不甚分明的痕迹。 最后一次见到谢乔是在机场,可是机场那次距离登机只剩不到十分钟,两人根本没说什么值得推敲的话。 再往前追溯……就是在风眼玩狼人杀那一天。 方栖宁立在桌边,神色冷静,开始进行迟来的复盘。 他早该想到的,以谢乔的性格,假使抽到丘比特,第一选择一定是连上他和自己,再不济也是连两个不熟的人来逗趣。谢乔选择了连方栖宁和方齐瑞,根本就是赤裸裸地在向他表达,我知道你们是一起的。 而我……也和你们捆在一起。 再然后,盛晨星后来加入的两局,谢乔的玩法也十分保守,无论抽到的什么牌面,都顺遂地将自己隐于其中,从头到尾都像一个与此无关的人。 窗外的天色已经全黑,稀疏的星群慢慢露出身形。方栖宁进来时习惯性将窗户打开通风,秋末冬初的夜风凉性大,沿着窗缝灌进来,吹得他打了个哆嗦。 方栖宁的脑袋仍在高速运转,但这不妨碍他走进卧房抬手去关窗户。视线顺其自然地落到下方,扣在插销上的手指突然顿住,方栖宁一激灵,双手捧住窗台上仅剩的那盆风信子。 他真的太迟钝了,谢乔说话从来都是迂回曲折,唯一的一次直来直往,反而将他困在了思维死角里。 “房子钥匙留给你,记得去帮我照顾我的风信子。” 十月份才刚刚换了土,这盆风信子还没有到重新萌芽的时间,谢乔一贯看重它,连搬出来晒太阳的时间都要计算得清清楚楚,如今却大剌剌地摆在封闭的窗台上。 如果现在有人坐在方栖宁身边,大约会被他冷静执著的眼神注视到寒毛倒竖。 最接近塑料花盆的两根手指微微震颤,方栖宁恍若无物地把手掌插进又松又软的泥土中。他小心翼翼地绕过埋在砂砾里的球茎,在周围一圈仔仔细细地趟了一遍,食指指腹触到了一块冰冷的物件,他用手指轻轻夹住藏在泥土里的东西,抖落着沙尘,将它拿了出来。 ——是一张指甲盖大小的存储卡,外面裹着隔开泥沙的塑料封皮。 方栖宁麻木地把手伸到出水孔下面,自动调节的温水卷走了他手上指缝的细碎砂土,还原成一对干净白皙的手掌。毛巾平整地叠成四方形,摆在洗手台的右侧,他拿起毛巾时,隐在底下的读卡器顺势重见天日。 谢乔做事滴水不漏,吃透了他来到这里会做的每一步,方栖宁啼笑皆非,抱着那台旧电脑坐到了沙发上。 开机时长自然是比不上崭新高速的,多耗费的几秒钟正好给他留了时间去撕开存储卡的塑封。笔电屏幕就要因使用时间过久而进入休眠,方栖宁终于将读卡器送进右侧的接口。 读取内容花不了几秒钟,文件夹弹出来的一瞬间,方栖宁险些滞住了呼吸。 他率先打开了顺序排在第一的视频,标题命名为20161008,时长十五分钟整。标题很明显是一个日期,恰好卡在齐曼容自杀前三个月,方栖宁有强烈的预感,这会是齐曼容留下来的东西。 视频很明显是盗摄,以角度判断,大约是出自藏于纽扣上的针孔摄像头。方栖宁的眼睛连眨都不敢眨,十五分钟后视频播放完毕,自动循环到开端,他的瞳孔剧烈收缩了一下,脊背渗出了密密麻麻的冷汗。 这段盗摄的内容,主人公之一自然是孟秋华,而出现在视频里的另一个人,方栖宁刚好也能识得。国字脸,坚毅的面部轮廓,不刻意掩饰的鹰隼般阴鹜眼神,与平常出现在电视机里的和蔼形象背道而驰。男人身旁偎着金发碧眼的年轻白人女孩,白人女孩听不懂他与孟秋华用中文交流的内容,乖乖做一名小宠即可。 可齐曼容听得懂,方栖宁也听得懂。 签字、选举、换届……这些微妙的词汇聚集在一段对话中出现,向来是安分守己的方栖宁一时间被孟秋华的胆量吓到了。 拿货、缅甸、枪支……又是另一种叫人心惊胆战的作为,背靠大树好乘凉的道理谁都明白,可孟家的胃口未免也太过惊人。 方栖宁甩了甩脑袋,在此前他从未想过母亲付出生命代价换取的东西会如此惊骇常人,在他的推测范围内,无非是孟秋华以权谋私,或者说得更大些,与边境悬而未决的贩毒案有着什么不可告人的关系。 他万没想到,孟秋华干的是走私军火的事情。 方栖宁颓然陷在沙发中心,手指搁在键盘按键上,打开了第二份文档。他单单扫了一眼,眼睛就粘在了屏幕上。 仅仅三页文档,详尽地记录了一个官员近十年来违法乱纪的所作所为,其中自然也包括与孟秋华相关的部分。这绝不是齐曼容能拿到的东西,况且,数以百计的证据里控诉的人叫……陈天宏。 不久之前,或者说几十分钟之前,方栖宁才在哥哥口中听到这个名字。 谢乔姓谢,身份证上也是这么个名字,故而方栖宁不曾发散思维,想也想不到这个叫陈天宏的官员会是谢乔的父亲。 他终于明白,谢乔口中的“避难”并非作伪。 至于其中的弯弯绕,谢乔自己都很少提及,方栖宁更不会知道多少。他唯一能确定的就是第二份文档一定是谢乔整理的,和母亲留下的视频放在了一起。 方栖宁此刻顾不得心下震惊,他不相信谢乔会留下这样的局面一走了之,然而他将文件夹里里外外翻了个遍,也没能找到隐藏文件。 郁结之余,方栖宁拔出了读卡器,握在手心里把玩。一切来的太突然,除却他原本在找的东西外,还意外得到了另一份证据。这段视频是怎么到了谢乔手上,而谢乔把文档交给他又是想要他怎么做,纵使这些都还是谜团,但时间紧迫,他不能在一栋空荡荡的房子里耗下去。 推开门,楼道间的夜风吹得他脑子清醒了许多,方栖宁忽然关上了门,果断回到沙发前。他捧起方才关机的旧电脑,开机屏幕干干净净,一个常用软件也无。方栖宁直接在原机里翻找隐藏文件,果不其然,一段音频出现在了屏幕上。 “宝贝,想我了没有?” 戏谑背后是尽在掌握中的笃定,谢乔的语气一如既往地轻快。 “唔,你哥哥应该已经查到我的身份了,我就长话短说吧。前两年我短暂地在我爸那儿住了一段时间,孟秋华曾经来拜访过一次,当然,带着的是他的大儿子,而不是那个蠢货。但是很不凑巧,我没领我爸的情,当着他的面就摔门走了。哎呀,那时候还年轻,所以没几天我就被我爸押着又去了孟家一趟。” “孟秋华这个人哦,还是蛮没有意思的,二百多平的房子,恨不得每隔十步就装一个监控,监狱恐怕都没有他家里管制严厉。你知道的,我是学画的嘛,孟家挺多角落都挂了油画,很明显都是出自同一个人之手。两个中老年人推杯换盏,我就在他家佣人的监视下逛了一遍宅子,主要目的是看那些画。” 方栖宁的手机响了一下,他如梦初醒般按了挂断键,音频继续播放,他低下头给陆岸回了条消息,没事,在外面,不在酒吧,等会就回去了。 “我转悠到花园外围边上,发现挂在长廊尽头的那一幅,方方面面都和之前的那几幅差别很大,最显著的是只有这一幅不是原创画作。你可能不太关注,那副仿作仿的是意大利画家的经典作品,《有鸟身女妖基座的圣母玛利亚》。在很传统的家宅里挂这一类型的画作,说实话,挺奇怪的。 再加上前面我逛过的画作都是很平和的风格,我就停下来多看了几眼。孟秋华见我驻足,表现出了要割爱的意思,我哪敢收啊,拿着都烫手。但是他还是让佣人把画取了下来,我索性就抱着画框看了一会。至于你在花盆里拿到的存储卡,就是我在画框里发现的玄机。” ……原来是这样。方栖宁深深地盯着手指,他的母亲总是另辟蹊径,但是,他所看见的u盘又是怎么回事? 谢乔并没有替他解答这个疑问,反正是一段单向的音频,他大可以自顾自继续说下去,“第二份文档,是我从十几岁就开始搜集的成果,和伯母留下来的东西合在一起,应该能够发挥出最大效益。其中利益牵扯到的人太多,在南城的公安系统就会被卡住,接下来我报一个人联系方式给你……” 第62章 the end·04 交代完之后,音频突然中断了近一分钟,像是留给方栖宁时间去消化巨大的信息量。谢乔的声音在沉默中陡然重现,语气软了下来,嘶声说:“对不起,我是故意瞒着接近你的。等一切尘埃落定,我会再重新联系你。希望你能够原谅我的隐瞒,方栖宁。” 谢乔最后宛如叹息般叫了一声他的名字,音频结束在这一刻。方栖宁将这段音频一同拷贝到存储卡中,嘴角噙着无可奈何的笑意,离开了这栋老旧的房子。 走出小区大门,方栖宁正准备叫计程车回去,一辆款型低调的商务车停在了他面前。前排摇下车窗,露出了方齐瑞一张英俊的脸庞。 方栖宁当即拉开副驾驶坐了进去,扭头张望一圈,问道:“你怎么还在这等着……还换了一辆车?” 他上车的动作太快,现下才注意到方齐瑞并不算好看的脸色,于是方栖宁谨慎道:“哥,发生什么事了?” 在方栖宁停留的一个多小时内,方齐瑞那边并非一事无成,而是在他开车送弟弟去谢乔家那一刻起,就派人给体力恢复了一半的奚路化了伪饰的妆容。奚路手脚无力地跟在方齐瑞的下属身边,赶往了第一人民医院。 在护工的里应外合之下,奚路顺利混进病房,手指压在他青筋暴突的脖颈上,逼迫躺在病床上的盛连江回答他一个问题。 人年龄愈大则愈为惜命,五十来岁的盛连江前些日子才中了一枪,听见奚路的问题先是惊讶地大张着嘴,待到呼吸愈发困难,他才终于松口。 方齐瑞没说话,静静坐在车座上,每一根神经都在绝望中颤抖,一次次坍塌后汇聚成一个念头。 ——原来他一直赖以生存的支柱,从一开始就已经融成了一堆废屑。 “小二,”方齐瑞看着他,就像看着毕生最后珍视的东西,轻声说,“你看到的u盘是真实存在过的,但是在三年前就已经被他们找到,并且销毁了。” “盛连江亲自看着晶片烧毁,里面的内容已经不可考了,他只说是孟秋华工作上的一部分私密文件。至于其他的,问不出来太多了。” 最后一环也扣上了。 方栖宁听他一言豁然开朗,迅速从头开始梳理一遍。u盘从头到尾都是齐曼容用来掩饰的幌子,或许她还在其中留下了别的提示,但其早就随着晶片销毁而灰飞烟灭。孟秋华正是因为不知道齐曼容的底牌,才发疯般赶尽杀绝,将方家摔到谷底。 至于真正让他担忧挂心的东西,极有可能在他眼皮子底下度过了数十个日夜,阴差阳错到了谢乔手中,而今幸运地物归原主。 她的死亡,既是解脱,也是为两个孩子争取远离纷扰的机会。 方栖宁古怪的沉默在方齐瑞看来很正常,刚从手下那儿得到回复时,他也是一样失望痛苦。兄长的本能让方齐瑞强撑起了精神,手掌轻轻拂过弟弟的额头,“你也冷静一点,我先送你回去。” “哥,”方栖宁从思考中回过神,攥住了他皓白的手腕,亮晶晶的眸子里蕴着他看不懂的喜悦,“开车,我慢慢和你说。” 方齐瑞当他是嘴硬,收回苦涩的眼神。好在一路绿灯,晚间的道路顺畅无阻,他很快载着方栖宁回到了小区。 陆岸尚未换下外出赴宴的厚厚大衣,打开门的瞬间表情凝滞了一下,而后恢复如常,将两人迎了进来。 这算是戳破画皮之后陆岸与方齐瑞的第一次见面,但方栖宁并没有打算给他们闲聊叙话的时间。他进屋的第一个举动就是把卧室床头的笔电拿过来,神情介于冲动与忍耐之间,努力压制住心底的激动,第二次顺利读取了存储卡里面的内容。 方栖宁单手扶着电脑屏幕边缘,在按下播放键前缓缓抽了一口气,然后从两人中间的位置退出去。 他用气音轻轻说了一句:“你们看吧。” 十五分钟的视频,一共三页的文档,看完这两样东西耗费的时间并不长。他不声不响地将谜底拆了出来,在场两人的神色皆是复杂难言。方栖宁紧接着把他拿到存储卡的前因后果和盘托出,又说出了谢乔留下的音频里对他的交代。 离开方栖宁的住所前,方齐瑞微微笑了起来。 “那就,后天见。” …… 举办寿宴的地方是孟秋华长子参与投资的一家星级酒店,装修风格大气豁然,酒店整体占地面积也是本市数一数二。 孟秋华秉持着他固有的一套观念,自己长居的房子总共才两百平左右,想要用来办一场宴会是显然是不够的。不过现在这么安排正合他意,他是很不乐意让一堆亲疏远近不定的人一窝蜂涌到家里去的。 一周前酒店的排班表尘埃落定,并提前三天宣布十二月六日当天谢绝一切没有拿到邀请函的宾客。总而言之,为了孟秋华的六十大寿,他的几个儿女是做足了事前准备,甚至还互相较劲,争先伺候好父亲这尊笑面佛。 孟明奕派人从南城找到钟遥的老家,结局无一例外是杳无音讯。他沉下怒意,在另一个情人的服侍下穿好西服,抢在兄姊之前抵达了酒店。 统一着白衬衫黑领结的侍应生忙着布置酒会现场,孟明奕背着手在酒店上下转了一圈,提前订购的多层蛋糕在服务生的小心保护下挪进场地,戴着口罩高帽的厨师围着烤箱转悠。每个人都在各司其职,孟明奕满意地返回宴厅,压根没有注意到宽敞的厨房里有一个原本不属于这座酒店的人,悄悄替换了一名西点帮工的位置。 杂物间里,方栖宁迅速脱下深色外套,露出里面与侍应生并无区别的白色衬衣,明目张胆地混进了侍应生行列之中。 而他的目的并不止于此,而是顺着大流在楼梯间里走动,低垂着头颅,摄像头无法在众多相似打扮的人士之内辨认出他的不同。 专供弱电间值班人员使用的饮水机里加了一定剂量的呋塞米,没有什么副作用,最大的功效是利尿。方栖宁在洗手间里待了十分钟左右,急急忙忙的脚步声就从外面传来,他藏身隔间的隔壁冒出一阵阵水声。 三分钟之后,方栖宁甩了甩手上的水珠,白衬衫外添上了蓝色工装外套,迈着不紧不慢的步子走进了弱电间。 大约十来平米的房间,接了遍地的电缆,霎时间消控和监控尽在方栖宁的掌握之中。他俯下|身拨弄了几下缠绕在一起的电缆,还找到了控制广播的几根电线。 应急广播一般不归弱电间控制,不过日常广播就已经够用了,它控制着整座酒店的背景音响,能算作是小型的声控室。 方栖宁摸了摸蓝牙耳机,轻声说了一句什么,而后静静地坐在了柔软的座椅上。 宾客陆续到场,孟秋华两鬓斑白,精神抖擞,在特助和子女的簇拥下占据了视线中心,在场上是绝对的焦点。不过也不奇怪,他原本就是这场宴会的主人公。 陆岸的交际圈不在这里,在场数百人他大多能叫得出名字,但称得上认识的一双手就能数的过来。有过照面的娱乐界人士整理好衣襟,从另一端绕过来同他搭话,陆岸面上春风和煦,倒是不让任何一个人察觉尴尬。 酒会不讲究中式宴席的仪式性,主持局面的是孟秋华四十出头的长子,敬酒祝词等等流程都被简化,只象征性地代表主家发了一通冠冕堂皇的言。 陆岸举着酒杯笑了笑,和立在身前搭讪的人告辞。 他早早锁定了方齐瑞所在的位置,那个拥有千百张面孔的青年在此类宴会中如鱼得水,一钻进去就如同蛟龙入海,若不是他有心留意,恐怕也很难找到方齐瑞。 餐桌上摆着后厨新鲜空运来的时鲜,侍应生握着镊子把刚出炉的小蛋糕摆到餐盘上,陆岸身形一晃,站在了方齐瑞面前。 方齐瑞正在和一位容长脸杏仁眼的年轻女士说话,逗得对方娇笑连连。他扭头瞥了一眼陆岸,对那位女士露出了抱歉的神色,留下一个或真或假的联系方式用以哄人,而后姿态自然地转过了身。 “你来了,”方齐瑞神色如常地和他碰了碰杯,“和孟明奕见过面了吗?” 陆岸极难发觉地皱了下眉头,大约带着一丝厌恶,给了他一个肯定的答复,“嗯,我一过来,就被他带去引见孟秋华了。” 前脚才有一位青年才俊微笑着离开,挂在嘴边的称呼是孟伯伯,明里暗里都存着套近乎的意思。孟秋华毕竟不年轻了,很显然酒精会对现在的他造成一定的影响,侍应生特地沏了一壶茶放在他面前。陆岸客套地喊了一声孟主席,老江湖面上自然是滴水不漏,唯有孟明奕的脸色变难看了几分。 酒精致使他苍白的脸上有了血色,方齐瑞的目光投向宴会厅东侧,以孟秋华为中心向外扩散的社交圈热闹非凡,裹在最中间的人反倒看得不太真切了。 方齐瑞附在他耳边,像是由于吵闹干扰了听觉,才和同伴说起了悄悄话。 “倒计时十五分钟。” 再往深里挖,那不是方栖宁和方齐瑞能做到的事情了。但谢乔留给他们的号码,却能够不费吹灰之力制住场上所有人。根本不需要荷枪实弹护卫,从京城跨省而来的调查组已经在酒店外两百米的位置就位了。 至于孟秋华,在那段偷录的视频重见天日的一刻起,就已经成为了一枚弃子。 更不论藏在他羽翼下的后辈,恐怕除了娇嗔年少的小女儿外,人人都够喝上一壶。 方齐瑞笑着侧过脸,拍了拍陆岸的肩膀:“我弟的战斗水平就在那儿摆着,对付一个不成问题,人多了那可不成。他破了层皮我都要找你算账的,自便吧陆老师,不过现在可以去弱电室了。对了,在一楼东侧走廊。” 他的话戛然而止,在舒缓的钢琴曲中走向宴会厅东侧。 陆岸在原地顿了一下,依着他的提示往电梯的方向走去。 迎着月光曲的第二乐章,方齐瑞调整出最适合的表情,一步一步走近漩涡中心。 孟明奕眼尖,在众多西装革履的青年人里一眼认出了他。方才陆岸高高在上端着的那种姿态让他极其不适,这会儿过来了一个会做人的,想起前几日父亲在书房和他提过一嘴裴泽,他收起不悦,举起杯朝方齐瑞打了个招呼。 潜台词是叫他过来,这与方齐瑞的目的不谋而合,他自然不会拒绝孟明奕。 小小的人群边缘心照不宣地绽出一道缺口,方齐瑞在孟明奕的带领下填补上了那处豁口。 孟秋华的气色很好,中年发迹,在斗兽场斡旋大半辈子,挣得的金钱名利尽数融在别人面对他的态度上。他还有几个水平参差不齐的继承人,纵使各不相同,但总归都在自己的领域里闯出了一点门道。 仇剑平前几天同他说的事,他记在心里了。世界上哪有如此巧合,恐怕方家那个旧仆遇到的就是齐曼容和方泓的独生子。他攥着钢笔和仇剑平说,阿平,等忙完宴会的事,就先把那孩子拢到家里吧。 哪怕明摆着是引蛇出洞,他那一身反骨的小儿子也会为了异父弟弟重新现身。 那时候齐曼容在他心里还是能排得上号的,只要方齐瑞稍微动一动脑子,无论是姓方还是姓孟,数年之后,旁人求都求不来的富贵或许都会由他继承。 可他偏不。孟秋华不大明白,明明自己才是他的生父,于情于理,但凡方齐瑞头脑清醒一点,都能轻松找到最优解。十八岁至今,方齐瑞偏偏卯足了劲与他对着干,少年人意气用事,引起的后果一发不可收拾。 不过很快,他就要与这个最不懂事的孩子见面了。 第63章 the end·05 孟秋华这样想着,微微扬起了下巴,分了一丁点儿目光给他另一个孩子带来的朋友。孟明奕在父亲面前的心理负担有点儿重,三十来岁的人如履薄冰地凑到孟秋华跟前,“爸爸,这是裴董家的独子,我给您介绍一下。” 不等孟秋华仔细看上他一眼,方齐瑞的左耳不易察觉地动了一下,被稍长发丝盖住的耳机接收到他传来的信息,以完全是属于“方齐瑞”而非“裴泽”的声线发出的一声问候。 “久违了,孟主席。” 孟明奕是第一个发觉他声音有异的人,他未来及发出质问的眼神,宴会厅吊顶边缘的广播喇叭陡然切断了刚刚跳转的第三乐章。 孟秋华对他的声音不算敏感,他纯粹是在看清楚方齐瑞的一张脸后才心里一紧。 人的五官脸型会因内外因素而改变,方齐瑞依旧戴上了那副浅灰色的瞳片,无喜无悲地直视着孟秋华。在那一瞬间,或许是直系血亲冥冥之间的微妙联系,孟秋华没由来地认定,眼前这个改头换面的年轻人,就是他躲藏了三年的小儿子。 月光曲蓦地中断,弱电间里的方栖宁却没有停止动作。幽怨不失清晰的女声重新占领整座酒店的广播系统,如果有年龄稍大些又好听戏的老人一定听得出来,这段有力的唱词出自何处。 “为善的受贫穷更命短,造恶的享富贵又寿延……” 在场宾客瞬时陷入尴尬,经理握着对讲机,催促一楼的保安去弱电间查看情况。很可惜方栖宁已经在陆岸的掩护下顺利离开弱电间,而绕梁不绝的女声仍在继续。 “天地也,做得个怕硬欺软,却原来也这般顺水推船!” 孟秋华此时愈发确定是方齐瑞在背后生事,但他并不认为方齐瑞能够翻出多大的水花来。即使是在眼皮子底下让他出了个丑,孟秋华依然心平气和地维持着他的脸面,侧身在长子耳边说了几句,让长子拿着话筒去维护厅内的秩序。 他越过周围一干人等,径直走到方齐瑞面前。十年过去了,方齐瑞的身高早早超过了他,颀长结实的身躯挺立,很有耐心地目视着对方走过来。 孟秋华端着一副慈爱的模样,凹陷的眼眶四周溢出的纹路清晰可辨,放缓了语调说道:“怎么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是像小孩子一样冲动?” “不过没关系,”孟秋华笑着牵动唇角,在众人面前袒露出一个隐藏了几十年的秘密,“回来就好,到爸爸身边来。” 他始终当方齐瑞是逃不出他手心的顽童,再者方齐瑞改换面容,在场没有更多的人能认出来,这话也在暗暗地给他施压,让方齐瑞乖乖就范。 此言一出,最先崩溃的是一旁的孟明奕,孟明奕大步走来,按住方齐瑞的肩膀沉声道:“爸爸,你是不是认错人了,这是裴泽,裴董的独子。” 方齐瑞一寸一寸挪开搭在他肩上的手掌,嘴巴一张一合,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对孟明奕说,“蠢货。” 他顾不上欣赏孟明奕的神情,也不会被孟秋华的话语激怒。方齐瑞低头看了看手表,许多年前方栖宁十八岁那天,他买了一只同款的腕表送给弟弟,今天戴的恰好就是那一只。 方齐瑞回过神来,绽出了一个轻盈的笑,整个人仿佛与周围隔开了结界,自顾自开始倒数。 “十、九、八……” 反应过来的一位女宾想错了方向,拎着裙摆尖叫:“他绑了定时炸弹!” 方齐瑞一边微笑,继续报数:“七、六……” 两秒钟已经足够让尖叫声扩散到整个宴会厅,场上登时混乱到了极点,在小命不保的前提下,所有人都顾不上体面与否。 孟秋华在保镖的保护下迅速往外转移,突然在右侧的安全出口顿住了脚步。 站在绿色标识旁的年轻人有着一张他魂牵梦萦的脸,即使过去了许多年,纵使是他亲自将梦中人推进了谷底,这张脸对他仍然具有着不可消磨的吸引力。 与此同时,方齐瑞刚好倒数到最后一个数字:“一。” 方栖宁是第一次和孟秋华正面对上,他身后站着的是京城特派来的专员,以及全副武装腰间配着小巧枪支的数十名警察。 “你好,孟先生。” 孟秋华是认得这个中年人的,四十出头坐到了现在的位置,铁血手腕与坚韧品性缺一不可。而今天,此人是来带走他的。 浑厚有力的声音一板一眼地同孟秋华解释着他来这一趟的原因,操着客气的口吻,其中含的是不容拒绝的强硬。 “孟先生,”这次说话的是方栖宁,他眨着一双漂亮的眼睛说道,“你好像在发抖。” 越是天真美丽的皮囊,说出来的话越是剜心。孟秋华下意识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指,的确是控制不住的颤抖。 中年官员用温厚的语气下了最后通牒:“孟先生,您还要再浪费时间吗?” 年逾六十的孟秋华尝到了可能是人生最后一次挫败的滋味,头颅上花白的头发此时变得十分刺目。尽管他不像其他同龄老人一样佝偻着身躯,但颤动不止的手指悄悄泄露了他内心的恐惧。 对上英挺魁梧的正规警察,孟秋华身旁的保镖以及赶上来的保安气势登时矮了一头。众目睽睽之下,孟秋华步履蹒跚地迈开了第一步。他的老伙伴仇剑平仍在坚持,握着孟秋华的手臂窃窃私语,不消一分钟,两位老者就此分开。 方栖宁的手指不自觉地收紧,陆岸在身后揽着肩扶住他。中年官员没什么恶意地冲他二人笑了一下,同方栖宁握了握手,“也辛苦你们二位了。” “不客气。”方栖宁轻声说。 平地惊雷般的一场动乱,参加寿宴的宾客三三两两地缩在后方密语。方栖宁并不在意这些人的看法,他环视了一周,看见了焦急握着手机打电话的孟家长子,看见了呆立一旁抱着男伴小臂哭哭啼啼的孟家幼女。 方齐瑞不在……孟明奕也不在。 方栖宁强迫自己定下心神,他掏出手机,十分钟前由一个一条微博都没有的小号发出去的视频,已经转发破万了。 那是右下角明确标着日期的一段采访,是齐曼容生前最后留下的影像。 一切才刚刚开始,他们与那位谈好的条件之一就是监控舆情,务必最大限度让当年尘封的旧事沉冤昭雪。 确认一切都在朝着既定的方向发展后,方栖宁抓住了陆岸的手,声音不大却有些发颤,“陆岸,你看到我哥了吗?” 时间回溯到方齐瑞倒计时的那一刻,离得最近的孟明奕跑得最快,拼了命地往反方向的楼梯间奔去。 他下到六楼楼梯口时,迎面撞上了一个人。 钟遥仰头看到他,宛如面对的是甚么骇人的鬼怪,迈上台阶的脚步顷刻顿住。孟明奕惊讶之后是怒不可遏,单手掐住钟遥细白的脖颈,“贱|货,你跑哪去了!” 钟遥根本不知道方齐瑞今天的布局,他只知道方齐瑞要去参加寿宴,担心之余戴了口罩守在附近的咖啡厅。微信里一个大群接连蹦出几条消息,他点开一看,拔腿就往酒店这边跑。电梯门口围的水泄不通,他只好改走楼梯,没想到碰到的第一个人就是他最不愿意碰见的。 孟明奕在返回还是离开的岔路口停顿了一下,最终选择了带着钟遥一起走。他还有很多话要问这个生了二心的贱|人,绝不能就这么放过钟遥。 孟明奕身形高大,常年健身,裹挟一个瘦弱的钟遥完全不成问题。但在钟遥极力反抗之下,带着他下楼还是多耗费了一点时间。 刚下了三层楼,孟明奕实在忍受不了钟遥无休止地推打,猛地把人扔到平台上,面露怒色道:“你他|妈发什么疯!” 钟遥被他摔得脑袋发晕,手肘撑着砖石地面,眼前一片雾蒙蒙。 孟明奕正好歇了一下,下一步打算把钟遥弄昏,他攥起拳头,手掌还未接触到钟遥的后颈,身后猝然出现的脚步声打断了他的动作。 “过来。” 方齐瑞卷起袖口,为钟遥争取了一点儿时间。孟明奕尚且不清楚楼上发生的事,但也明白方奇瑞身上绝无什么定时炸弹。 钟遥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视线刚恢复清明,乍一看到的就是两人扭打在一起。 “去十楼,我弟弟在。”方齐瑞不废话,抽空替钟遥指了明路。 钟遥犹豫了一下,听话地绕过去往楼梯上跑。然而孟明奕并不给他这个机会,长腿一横,生生拦住了钟遥的去路,嘴里骂骂咧咧地说着一些极难听的国骂。 方齐瑞原本就偏白的肤色更显得他冰冷如霜,一晃神失了先机,叫孟明奕占了上风。孟明奕当机立断制住他,冷笑道:“你走,你还没跑上去,我就已经把姓裴的带走了。” 钟遥双脚滞在原地。 孟明奕虎口卡住方齐瑞要害,挟着他一步一步往后退,镇定道:“钟遥,你过来,下去把我的车开过来,等会我放你走。” 他嫌恶地瞥了一眼方齐瑞,暗忖这个白生生体型又偏瘦的人多半是个花架子,刚才那几下已经是方齐瑞的极限,现在被他挟着,更没有还击之力。 孟明奕不清楚,但钟遥却知道方齐瑞不似他瘦削外表那般弱。他在孟明奕的催促下,咬牙下了几节楼梯,心里却已经酝酿起了一个念头。 方齐瑞一直按兵不动,骨子里压抑的血气在不停上涌。如果他想,他可以立刻反手拧断孟明奕的脖子。 他也的确这么做了。 孟明奕骤然瞪大眼睛,由主动方变为劣势方的滋味很不好受,他快要喘不过来气了。方齐瑞又收紧了手指,看着孟明奕的眼白渐渐浮现,甚至生出了一丝愉悦的心情。 下一秒,孟明奕从他手中倒下了。 钟遥抱着红色的灭火器,这是他刚刚用来敲击孟明奕后脑的工具。很成功,一次就让孟明奕昏了过去。 方齐瑞的手掌还保持着刚才的动作,他看了一眼,让手垂了下来。 “不要,”钟遥跑上跑下,驼色大衣沾上了灰尘,喘着粗气和他说,“不要继续,他会死,这样,这样对你不好。” 地上的孟明奕千真万确还活着,两个鼻孔都在出气。 方齐瑞怔了一下,他极认真地看了钟遥一会,而后笑了起来。他握住了钟遥冒着细汗且脏兮兮的手,放在唇边亲了一下,“好,等下让保安来处理他,我们走吧。” 保安拖走了孟明奕,急得要冒烟的方栖宁终于在九楼楼梯口找到了正在上楼的方齐瑞。 “小二。”方齐瑞喊了他一声。 堵在方栖宁胸口的一口气缓缓消解,他垂眼瞥见兄长和钟遥交握的手掌,心中的担忧终于尽数消失。 从前的方齐瑞也可以为了家人选择死,现在不用了,方栖宁知道,他会继续活下去了。 冗长的阴霾终将消散,铅灰色的天空转而放晴。雨后的世界阴冷潮湿,但很快就会被重新袭来的暖意包裹住。 “嗯,哥,”方栖宁轻松地朝他眨眨眼,“陆岸在另一边找你,我去找他啦!” 作者有话说: 完结了!这篇到后半程和大纲脱离了一部分,写得很不好,感谢各位的包容&观看惹!有缘下一本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