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每天都在作死[穿书]》 第1章 顾命 朱凌锶是被人从睡梦中叫醒的,虽然耳边的声音不像室友,他还是迷迷糊糊说了一声,“今天要点名吗?”却没人搭理他,只拿了衣服往他脑袋上套,虽是质地很柔软,但因为手法粗暴,也刮得他耳朵生疼。 等他清醒一些,发现自己已经被一群身着古代服饰的人拉着在一个仿古建筑群里狂奔了,此时夏末秋初,深夜已感觉到几许凉意,沿路纸糊的灯笼里的光,在夜风中瑟瑟发抖,朱凌锶一边被动狂奔,一边估算着其他人和自己的身高差,吓得险些摔了一跤。 我怎么变得这么矮了! 此时他脑子里响起一个声音:“明君贤臣系统第4848号,为您服务。” 朱凌锶毫不迟疑地大叫一声,接着他发现,自己的叫声,完全是个孩子的声音。 其他人听到他尖叫,都停了下来,领头的白头发宫人不悦地说,“都磨蹭什么,还不赶紧把太子带过去,娘娘该等急了,到时候你们全都吃不了兜着走。” 于是朱凌锶的胳膊又被人粗暴地一扯,具体执行的两个小内侍,察觉出朱凌锶不愿配合,彼此一对眼色,遂一个抬头一个抬脚,抬起朱凌锶就跑,如此紧赶慢赶,终于在不久之后到达一间灯火通明的宫室,这时朱凌锶已经被晃得头晕眼花了。 他在宫门口被人放下来,身后有人推着他向前走了几步,还有些趔趄,就听到几声窃窃私语,朱凌锶怀疑他们是在议论自己,不过没有证据。 “没错,大家都在等你。”脑子里又开始说话,朱凌锶这次没尖叫,只是倒抽一口冷气。他茫然地站住了,再一次听到那个清晰悦耳,却又无机质不似人类的声音, “宿主您好,我是明君贤臣系统第4848号,您已顺利进入《权奸当道》一书剧情,请您认真应对接下来发生的事。如有任何问题,请向我提问,但我不一定能回答。” 朱凌锶现在有一肚子的问题,却不知如何开口。 “不用说出来,只要您在意识中反映,我就能探察到了。”系统4848体贴入微地解说。 “wtf?wtf?我该怎么办?”朱凌锶内心疯狂os,不知该如何理解当下的局面。 “您先往里去吧。”4848果然听到了,迅速给出指示。 朱凌锶几乎是下意识地遵从了,他刚迈了两步,前边就有人惊喜地说,“太子来了,”一个宫装妇人站起来,还没看清面孔,只是闻起来很香,她拉着朱凌锶就往里面床边推,待朱凌锶站定,才看到床上躺着一个人。 他很瘦,明黄锦被盖在身上,薄薄的几乎看不见身体,脸庞削进去,眼眶凹陷,眼白发黄,满是血丝,听到有动静,眼睛聚焦了许久,才大致定到朱凌锶脸上,嘴角艰难地浮起一丝笑容。 “朕的太子、来了。” 朱凌锶忽然意识到,此情此景,似曾相识。 他当然不可能经历过这种事,太子是什么东东,除了在影视剧和小说里,就没有听到过这个称谓……等等,小说? 这仿佛有点像……《权奸当道》的情节,刚才4848也说,自己进入了书中剧情,难道说自己穿越进了书里,苍天哪,他在睡前才看完最新一章呢。 朱凌锶又被人推了两把,这下就在床上那人跟前了,朱凌锶本能地有些害怕,从前的十九年间,他还不曾这么靠近一个病重得像一副骨架似的人,而这个人,显而易见的命不久矣了。 那人艰难地抬起一只手,似乎是想要触摸朱凌锶。 朱凌锶还沉浸在心有余悸中,身边有一个尖细的嗓子喊着,“太子,太子。” 这是劝他赶紧伸手呢。 朱凌锶下意识想要跑,忽然被人抓住手腕,一把送到那个骨架一般的人面前。 那人的手指触到朱凌锶的手,像一块冰。 他的表情却像融化了,浮起一丝暖意。用力喘了两口气,叫道,“良盛。” 戴着高高帽子的花白头发老太监,身手敏捷地蹿到床边,毕恭毕敬地问,“陛下?” “叫其他的人都出去。” 这“其他的人”都包括谁,朱凌锶应该算是最不明白的人了,只见先是太监宫女模样的人鱼贯而出,又有几名臣子模样的退了出去,最后到那妇人,她噘着嘴蹬了几下眼睛,老太监不说话,只在她面前摆出恭谨的姿势,她似乎蛮横地想待在这里,只是房中其他人都静悄悄的,一言不发都在等她出去,她终是扛不过,带着两个内侍,颐指气使地走了。 床上人轻咳一身,那个叫良盛的赶紧把他扶着坐起来,又有小内侍小心喂了两口水,就这点动作,那人又喘了好久,朱凌锶虽然跟他不认识,心中却有些凄然,这人此时还同为世上人,不晓得什么时候,就要变成一只鬼了。 那人好不容易喘得平了些,就说,“太子,来见过各位大人。” 一眼望去,这些人都穿着红色袍子,打头的白胡子老头,胸口绣着两只仙鹤,系着玉带,肚子凸出好大一块儿,一开口,嚯,声如洪钟,一点儿都看不出是六七十岁的老人,把朱凌锶的头盖骨震得嗡嗡响。 “老臣黄遇,见过太子。”说着十分谦恭地行了个礼。 良盛就附在朱凌锶耳边说,“黄大人是内阁首辅,”还抓着他的脖子,按住让他点头给黄遇回礼。 第二个是次辅徐程,这回朱凌锶不用人按脖子了,赶紧点点头,徐程心满意足地退到一边。 下面一个是纪国公薛瀛,就算是这种场合,他说话时也免不了粗声粗气,看来是个武人,自有一股粗豪气概。朱凌锶也点点头,他见朱凌锶回礼,竟然激动得泪花点点。 只是这样应付一下,朱凌锶就有些累了,其实也难怪,他现在的身体,貌似还是个儿童,半夜被叫起来,本来就睡眠不足,再加上脑子里一直在观察周围,下意识地思考着目前的处境,高速运转消耗太大,乏了也是正常。 不过朱凌锶不知道,在他观察别人的时候,也有人在悄悄观察着他。 那人看到九岁的太子,一脸懵懂,似乎还搞不清楚状况,又想到宫中虎狼环伺,不由得就叹了口气。又见无论谁和他见礼,他那双黑漆漆的眼睛,就立即抬起看着那人,目光清澈纯真,毫不设防,叫人心中暗暗生怜。他似乎是乏了,嘴巴微微张开,手刚想抬起来,仿佛是要打哈欠。忽然想起现在是什么场合,手便垂下去,暗自握成拳,悄悄收到身后。又极力睁大眼睛,做出一副认真聆听的模样。 虽然是大不敬,这幅孩子气十足的表现,叫他真的很想笑。 有流言说太子驽钝贪玩不辨是非不堪教化,似乎也不尽然。 下面,就轮到这个屋里最后一个人向朱凌锶做自我介绍了。 他应该资历最浅,所以一直站在后边,脸落在阴影里,朱凌锶一直没看清。现在他走到前面来,朱凌锶才发现他很高,以他的概念来说,起码有一米八五左右,等到看清脸以后,朱凌锶不由得微微张大了嘴巴。 这人十分年轻,恐怕只有二十出头,在几个驼着背或胖或瘦的老头子的衬托下,他端正清俊得犯规,朱凌锶觉得,他有些似曾相识。 他肩膀很宽,虽然官服都是量身定做又十分宽大,他穿起来却比别人更加有型有款,只是他的官服,却是深蓝色的,腰带也只是银的,胸前画着两只鸟,和仙鹤一样腿长,嘴尖,却没有朱红色的冠子。 朱凌锶后来才知道,这鸟是鹭鸶。 他的眼睛极亮,哪怕在这深夜里,也炯炯有神,打朱凌锶面上一过,仿佛一双小钩子,勾得朱凌锶心口一颤。 那人过了一会儿才开口,似乎是等朱凌锶把他打量清楚了再发言。 “微臣谢靖,见过太子。” 他说话声音并不十分响亮,只是金声玉质,十分明亮悦耳,然而这不是最重要的。 朱凌锶已经有一点呆掉了。 你你你你你……你居然是谢靖。 你就是《权奸天下》的男主角啊。失敬失敬,久仰久仰。 良盛又在他耳边说,“谢大人是从六品的翰林院修撰。” 朱凌锶这才确定一定以及肯定,自己已经穿到这本书里来了。追这本书的时候,偶尔发现自己的名字和里面一个龙套的名字一样,朱爸爸是化学老师,妈妈姓凌,因为希望孩子好学多思,便在元素周期表里给他挑了个“si”音做名字。 而《权奸当道》这本书里,虚构了“后明”这样一个朝代,各种设定都仿了明代的范式,皇子的命名也是如此,在明代,有一个人,和朱爸爸一样,喜欢从元素周期表里找字给孩子起名字,这个人叫做朱元璋。 哦不对,弄反了,应该说,是翻译元素周期表的徐光启,借用了朱元璋给儿孙起名的创意。于是采纳了这个命名原则的作者,给小皇帝起的名字,叫朱凌锶。 这时,沉默了一会儿的4848再次说话了,“您的目标,是成为一代明君。” 欸?朱凌锶感到有点不对头,他明明记得,这个冲龄践祚的小皇帝,贪玩又不聪明,先是被后妃把持利用,后来又宠信太监扰乱朝纲,长大了变得昏庸又残暴,因为沉湎女色,又吃多了丹药,二十多岁就死掉了。 4848稍微停顿了一下,“我们需要一些改变。为了达成目标,您需要攻略一个书中人物,不断提高他对您的好感度,从而实现明君盛世的宏图伟业。” 朱凌锶:到底何方神圣如此牛beer? 4848:就是刚才最后出场的那位,谢靖。 朱凌锶:……哦,他啊……(不知为何有点想捂脸。) 不过他知道,按照书中的设定,的确,用好了谢靖,就成功了一大半。 谢靖在书里是三十五岁入阁的,两年后小皇帝就gg了,没有见证他走上权臣顶峰的荣耀,不过朱凌锶明白,以谢靖之能力,只要哄好了他,勤勤恳恳做这个帝国的ceo,自己这个皇帝董事长就一定高枕无忧。 朱凌锶:如果没攻略成功怎么办? 其实朱凌锶没觉得自己会失败,自己以一个现代人的视野,又提前看过剧本,应该问题不大。但是保险起见还是要问一下。 4848:你会死。 还真是……言简意赅。 此时还在待机中的皇帝,等几位大臣们说完,就说,“太子就仰仗诸位了。” 四位大臣便齐齐跪下来,“臣等谨遵皇命,万死不负圣恩。”简单两句话,却有哀切之声。 皇帝则好像松了一口气,挥挥手指,良盛就扶着他躺下,过了一会儿,良盛忽然去试他的鼻息,接着便哀声大作,宣布皇上薨了,群臣跪倒,朱凌锶也“扑通”一声跪下,屋外忽然一下子涌进来许多人,分不清谁是谁,反正都一气跪倒,然后开始大声哭号。哭着哭着,朱凌锶觉得自己也有些伤心。 这么说,不出意外的话,自己就是书里那个冲龄践祚、谢靖看着长大的小皇帝了。 “我不见了,父母一定会很难过吧,”朱凌锶忧伤地想。 “依据宇宙守恒规则,他们不会发现你不见了,而在他们的生活中,根本就没有你这个人存在。”4848毫无恻隐之心地解说道。 朱凌锶一愣,哭得更伤心了,他跪着哭了一会儿,“那我电脑里那些隐藏文件夹呢?”虽然已经这样了,他还是不大愿意别人发现自己偷偷珍藏的男男小电影。 4848:“来都来了,还说那些没用的干嘛。” 朱凌锶跪在那里,眼角流下了无奈的泪水。 书里的小皇帝,听起来貌似是九五之尊,实际上是个存在感十分稀薄的反派。 他在书里存在的意义,前期是不断给谢靖制造麻烦,拖后腿,通过解决这些事儿,谢靖也从一个小小的翰林院修撰一步步上位,获得众人的信赖。但是亲政之后,由于皇帝脑子不好使又心眼儿小,除了偶尔耍威风刁难一下谢靖之外,就是被谢靖和他的政敌互相拿来当枪使恶心对方。 他不修私德,又没有大局观念,亏得有谢靖在,才把昏聩程度控制在合理范围,没有遗臭万年。可是由于他自己太不成器,客观上把谢靖往权奸的道路上一推再推。在他死后,谢靖又从宗室中扶持了一个娃娃皇帝,终于一手遮天。 一个不给力的老板,让下属多操了多少心,稍微变态一些,也是人之常情。 一想到这里,朱凌锶忽然觉得时间紧任务重了。不仅要做好系统任务,还要管理好个人健康问题,绝不能在二十五岁的大好年华早早gg。 不过攻略谢靖,应该不难,朱凌锶想,“我是谁啊,我可是熟读剧本的。” 4848:希望您能一直保持这样的乐观精神,祝您好运。 第2章 谢卿 皇帝大行,作为太子的朱凌锶回到端本宫稍事休息,一待天亮,就要进入冗长的丧礼程序当中。 朱凌锶躺在床上,想想这比寝室里大一倍的御榻,还有些无法回神,毕竟上次入睡前,他还是一边追那本名叫《权奸当道》的网络小说,一边想着明天中午去学校食堂吃点什么的大二男生。 想攻略谢靖,当然要先了解他。《权奸当道》是大男主升级流,作者虚构了“后明”这样一个朝代,机构设置和社会习俗与明朝相似,只是某些具体叫法不同,说的是一个被家族薄待的庶子,重生之后摆脱身边人的不良影响,努力上进,通过科举考试中了状元,入翰林院,因缘巧合及个人造化,二十一岁就当上了顾命大臣,此后连升几级,三十五岁入阁,成为一代名臣的故事。 二十多年间,谢靖的人生经历,糅合了历史上数位名臣的人生际遇,清君侧,战权阉,解边患,灭党争,考百官,革税赋,整饬朝纲,富民安国。可是到了后来,谢靖的性格从谦虚恭谨、知人善任到刚愎自用、说一不二。任首揆时,人人敬畏逢迎,受礼无数;在朝堂上,被言官顶了几句,便要打板子拿人下狱;更有纵容门生故吏构陷政敌、逼死忠臣的恶行,人皆敢怒不敢言。 此时,一个更为年轻的角色出现了,他和谢靖一样天纵英才,聪颖夺目,少年得志,却还有一腔热血,满怀赤诚,不为私利,愿为苍生。杀死恶龙的勇士,最终变成了恶龙。恶龙虽不尽,勇士亦不绝。 至于接下来会怎么发展,朱凌锶还没看到,就穿过来了。不过没关系,朱凌锶有把握在谢靖还没“变质”前,把他拉回来。 作为一个升级流大男主,一路上有无数美人投怀送抱那是标配,据说谢靖在家乡还落魄时遇到的县令千金,偷偷送了他乡试的盘缠,京城著名娱乐场所的花魁,男扮女装踏青时,对他一见钟情,约定来日嫁娶,却因官员不得涉足风月场,只得了断这段情。翰林院同事的女儿,见过他打马游街,便吵着要嫁给他,就连皇帝的姐姐,只见了一回,便对他难舍难分,哪怕后来选了驸马,也还是对他念念不忘。 书里说,谢靖剑眉星目,鼻若悬胆,乌发如瀑,猿臂蜂腰,长身玉立,少时跟着庙里的和尚学了武艺,后来又跟武将切磋马术,朱凌锶想了想谢靖飘逸洒脱的朝服姿态,又多想了一些,依据经验估摸了一下谢靖的体型。据说,三十岁之后,谢靖还有了一把风度翩翩的胡子。 不光是美女,还有不少男性,也对谢靖青眼有加,朱凌锶有些兴奋,心说这个是自然。4848不甘寂寞地发出一连串“嘟嘟嘟”的电子音,朱凌锶正在脑内中,没有理他。 谢靖小时候,故意为难欺负他的本家少爷,在他落水发烧之后,居然跑到他床边照顾等他醒过来,后来被家人带走才作罢,后面也没有戏份,是一段无疾而终的骨科情缘。 再比如谢靖同科的探花周斟,和他一起分配到翰林院,平时说话总是酸溜溜语中带刺,尤其是谢靖被公主看上走桃花运的时候,简直像打翻了醋缸,却在谢靖被强大政敌针对迫害时,坚定地和他站在一起。 又有座师的公子,当朝才子之首何弦,一直和他鸿雁传书,不说朝政,只谈风月落花,闲暇几首诗作,被谢靖小心收藏。 还有宣威将军,本是将门虎子,满朝的酸腐文士,一个都瞧不上,偏偏觉得他很对胃口,两人不顾文武官员互相轻视的官场传统美德,一起校场比武,纵马奔腾,又品茶对弈,以棋喻战,互相越来越对胃口,终成莫逆。 还有祁王。 祁王是朱凌锶便宜皇帝老爸的第三子,前面两个哥哥都夭折了,祁王十岁时,朱凌锶才出生,所以很长一段时间,祁王是先帝唯一的儿子。祁王生母贵妃,贵妃以美貌闻名,据书里说,祁王长得一副清冷秀致的模样,倚着花树读书时,路过的宫人连大气都不敢喘,就怕惊动了这幅美景。 祁王清雅多才,写得一手好文章,字与画都不凡,传说因为他是皇室,才压下了一些才名,不然本朝第一才子,还真有些悬念。 祁王比太子要大十岁,深具才名,又有人望,人人都说,要是他当了皇帝,一定政事清明,海清河晏,只可惜他不是皇后生的,这才便宜了太子。 祁王十七岁那年初春,骑了马带着几名护卫,微服去京郊河岸上踏青,在那里遇上了来会试的谢靖,当时谢靖见到他的反应,书里写的是“心神一荡,春意融融”。还以为他是女扮男装的美娇娘,登徒子附身顺口调戏了几句。 两人第二次见面,是在琼林宴上,那时便定下了“此生不负”的誓言,当然,正直地说,这是指互相支持彼此的信念和梦想。 后来的岁月里,不管谢靖是春风得意时,还是艰难困苦中,与祁王的情谊,从来都没变过。只是后来书里的小皇帝逐渐长大了,听信谗言,疑祁王有谋反之心,将祁王下了诏狱。谢靖百般营救而不可得。 终有一夜,诏狱大火,死伤无数,祁王不知所终。 真是一个令人唏嘘的故事。 4848看不下去朱凌锶一副花痴模样,出声询问: “天亮以后,您打算怎么和谢靖接触呢?” 按照书里的说法,皇帝大行,要停灵一个月,接受宗室和文武百官的祭拜。而那之后,钦天监会选一个黄道吉日,礼部根据那个日子,举办一个盛大的典礼,让朱凌锶登基。 朱凌锶眼珠一转,笑从唇边起,“我已经想好啦。” 4848:……并不相信。 朱凌锶记得,接下来,谢靖就要面临他朝臣生涯中第一个挑战了。 谢靖是从六品的翰林院修撰,本来无法上朝见到皇帝,只因为一次上折子指出了先帝的一些过失,被先帝采纳赏识,这才进到御前。可是谢靖太年轻了,火箭提拔难免招人非议,再说少年得志也须历练,先帝想再看看,却忽然病重,还来不及升他的官。 虽品级不高,先帝仍然指谢靖成为顾命大臣。他受先帝倚重,因此黄遇、徐程和薛瀛几位老臣工,并不轻视他的意见,而是事事征求他的看法。而关于太子登基的事,谢靖一开始,虽有一点迟疑,但终究还是求一个稳妥,同意了这个决定。 谁知日后他会无数次地因此而后悔。 先帝去时,最宠爱的妃子并不是贵妃,贵妃虽貌美,却是年华已去,朱颜辞镜。新宠羽妃,双十年华,声若莺啭,体态婀娜,面若芙蓉,先帝最后一年多,一直是她侍奉在侧。 先帝一去,羽妃失了倚仗,便打起了小皇帝的主意,若她能把持住儿童朱凌锶,叫他事事听从自己,最好是封自己做太后,便又可以在后宫中横着走了。 如意算盘打得好,她其实也做到了。 书里说的是,羽妃悄悄给小皇帝,下了一种吃下去,会变得痴痴傻傻的药,谁的话都不听,只对羽妃言听计从。羽妃不仅坐上了太后之位,还借小皇帝之手,提拔了不少她家族中人。 顾命大臣们明知道有不对,却碍于她是后妃,且被小皇帝护着而无可奈何。再说小皇帝本来就风评不佳,因此虽变得痴傻迟钝,也有人就当他本来就是这样傻乎乎的。 这事还要到五年后,羽妃、不、太后与人私通,被锦衣卫拿了个现行,才算彻底结束。 可是不知道是那药的副作用,还是小皇帝的启蒙教育阶段基础没打好,他变得既顽劣愚钝,又暴躁易怒。常常因为大臣劝谏便杖责他们,又把批红的权力交给司礼监,朝政上频出昏招,一时间朝野上下,苦不堪言。 便有人说,若是祁王做了皇帝,那该多好。这种言论甚嚣尘上,就连京中百姓也口口相传,皇帝便又迁怒于祁王,把他赶到偏远地方去就藩。 对谢靖来说,真的是悔不当初啊。 朱凌锶又脑内了一遍自己明天要对谢靖说的话,这一遍下来,感觉简直完美,到时候谢靖听他陈清利害,一定会毫不犹豫地站在他这边,立马障碍扫除,那好感值,还不蹭蹭地往上涨。 4848:呵呵。 天还没亮,黄遇他们就带着遗诏初稿来了。 几位顾命大臣,几乎都是老年人,一夜没睡,鼓捣出这么一份重要文件。概括先帝生平,陈述丰功伟业之后又自谦自责一番,最后以法定程序确认了朱凌锶小朋友作为帝国下一任领导人的地位。 谢靖依旧是站在最后面。 朱凌锶向各位大人行礼,感激他们为先帝和自己所做的一切,黄遇眼中还含着泪水,颤巍巍地对朱凌锶行了个礼,说,“老臣即刻着钦天监定下日子,让礼部筹措大典事宜。殿下不可忧思过度,万望保重身体。” 朱凌锶小小的身体,在观摩诸位行止之后,也有模有样地给黄遇行了个大礼。心里想着,“好的,我会保重自己,尽量长命百岁的。” 几位顾命大臣们看在眼里,心里都感叹道,“太子倒比流言中机灵许多。” 离开的时候,蓝袍子的谢靖自然又是走在最后,其他三位大臣跨出了门槛,谢靖还有一只脚在院里,朱凌锶咬咬牙,叫了一声, “谢卿,留步。” 第3章 负分 “谢卿,留步。” 谢靖听了,心头一震。 其实朱凌锶也是做了许多心理建设才叫出这一声。 该如何称呼谢靖,朱凌锶有很认真想过这个问题。 “谢翰林”,“谢少卿”,“谢侍郎”,“谢尚书”,“谢少保”以及“谢阁老”,还有放之四海而皆准的“谢大人”,书里的人是这么说的。 但是他的好朋友,比如探花郎周斟,宣威将军李显达,还有当世第一才子何弦,以及他的好基友祁王,在比较亲密的时候,会叫他“谢五”,或者“九升”。 谢靖在他宗族那一辈的兄弟中,排行第五,而“九升”,当然不是数字和计量单位的组合,书里说过谢靖表字来由,他和祁王于琼林宴“定情”时,谢靖十分动情地说,“愿九州升平。” 为天下祈安定,为苍生谋太平,真的很适合他的人设,帅气得不要不要的,朱凌锶同学那时想。 可他俩还没熟到这份上,朱凌锶不能这么叫他。 他躺在御榻上,辗转反侧,冥思苦想,终于想到一个“卿”字。“谢卿”,听起来又文气,又亲热,既拉近距离,还显示身份,朱凌锶不禁为自己的知识储备感到骄傲。 还没等他自我感觉良好过去,脑子里突然像拉报警一样响起一连串的“嘀嘀嘀嘀”声,然后就听到4848无机质的声音: “攻略对象好感度第一次测算,第一次测算……” 朱凌锶被这突然袭击搞得好紧张啊。 “通报结果:-10分。” “啊?”有没有搞错!朱凌锶无声地呐喊,脸上瞬间变换的表情,似乎引起了谢靖的注意,朱凌锶慌忙低下头。 难道是刚才那声“谢卿”叫错了? 明明之前还以为,攻略谢靖不说是手到擒来,也是十分轻松的事,没想到第一次说话,就捅出了个大娄子。 朱凌锶悔得只想把时间线拖回去,4848又说,“其实……” 其实?朱凌锶瞪大眼睛, “其实,不是因为你,是之前……”4848作为一个没有人性的系统,不知为何有些吞吞吐吐。 不过朱凌锶已经听明白了,于是再一次无声地仰天长啸。 人家穿越过来,至少都能从零开始,他朱凌锶凭什么,初来乍到就要接手历史遗留问题。谢靖啊谢靖,你一定要张大慧眼好好看看,小皇帝变了,不再是之前那个只知道作死拖后腿给人当枪使的家伙了…… 谢靖看着准皇帝稚嫩的脸上先后划过惊讶、气愤、悲痛和无奈的表情,心理活动有些复杂。 他以前从没听过太子说话,从传闻里,只知道他性格粗鲁驽钝,不爱读书。先帝与王皇后是少年夫妻,多年无所出,祁王都十岁了,太子才出生。皇帝大喜过望,等这孩子满了周岁,便封为太子,可惜王皇后生产之后就缠绵病榻,撑了两年,还是去了。 之后先帝就把先皇后从家里带入宫的贴身侍女封了嫔,让她照顾太子。王嫔性子软弱,自然胜不过其他名门贵女出身的宫妃,常常受欺负。而皇帝自己身体也越来越不好,很少有空教导太子,渐渐的便传出流言,太子不堪大任。 老实说,谢靖希望皇帝顺势改立祁王。 这倒与他和祁王的交情无关。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事。先帝对他有知遇之恩,谢靖是深受忠君思想教育的读书人,自然会忠诚于先帝的继承人。 但不局限于某一个。 就他了解到的信息看,祁王显然比这个据说到九岁了还不识字的太子好得多。 只是祁王似乎无心大位,闲谈的时候,一双眼如秋水,盈盈飘荡过来,若是再无端揣测,反倒辱没了他。 如今大局已定,自己又是先帝钦点的顾命大臣,就算太子再不成样子,他也是要一力辅佐下去的。他自知此路并不平坦,对朱凌锶也没抱什么期望,直到听到一声奶声奶气、强装大人的“谢卿”。 其他三位大臣,都已经走远了。守着院门的两个小内侍,一个慌忙抬头看屋里,又意识到什么,赶紧低下头来,另一个后知后觉,慢悠悠抬起脑袋,看了一会儿,才收回去。 太子抬起头来,表情有些困扰,下意识咬住下唇,又向前走近些。 “谢卿,陪我到屋里玩一会儿吧。” 谢靖眉头一松,之前见朱凌锶愁闷的模样,还以为太子有什么不为人知的苦楚,没想到是这么孩子气的要求。只是听了却有些失望。 稍微思考了一下哄孩子的口吻,正打算有理有据地拒绝未来上司请求的谢靖,又听到朱凌锶说, “刚才徐公公让他徒弟把今天要穿的衣服拿来了,羽妃娘娘也叫人送了糕饼给孤。”朱凌锶抬起头,小小的脸上一副天真羞怯的神情,似乎是说自己得了好玩的东西,想请他新认识的大朋友进屋看看。 谢靖果不其然皱起眉头,朱凌锶僵着一张脸装嫩,心里着实很紧张。 看样子谢靖是听懂了,只是他会怎样应对呢,会不会对自己的意愿视若无睹,想想那个可怜的“-10”,朱凌锶的心抽紧了。 谢靖的心情,再一次变得很复杂。 他当然明白,太子是在向他求助,点明了自己被徐良盛和羽妃监视的事实,而且显然,监视只是手段,这两股势力看牢了朱凌锶,接下来会有后着。 若只是笼络献媚倒还好,怕就怕有什么阴谋…… 令谢靖更加意外的是,眼前这个神情纯真,眼神清澈的小太子,一点都不像传闻中所说的那么愚钝不堪,观其举止,也不见粗鲁之相。 那么流言是怎么来的,就十分可疑了。 想到这里他心中一动,“如此,就请殿下带臣进去一观。” 朱凌锶心中一喜,他住的正殿大门开着,小短腿快走几步到了门口,谢靖长腿动了两下,就跟了过来。朱凌锶在门边站住,等着谢靖进去,谢靖却一动不动。 啊,错了。 他还遵从原先主人和客人间的礼仪,想先请谢靖进门,却差点儿忘了,在这里,谢靖无论如何也不能走到他前边去。 意识到这个,朱凌锶赶紧扒着门边进了屋,等谢靖进屋后,他就眼疾手快地关上门。 似乎有点……不合适,但要追究起来,朱凌锶现在已经是事实上的天下之主,和臣子关在一间屋里,自然不需要谁批准。 只是负责监视他、被赶到院子边的那一堆小内侍怎么想就不知道了。 “殿下”,待朱凌锶站定,谢靖也不等主人家上茶待客,就深深地一揖, “殿下有何吩咐?” 闻弦歌而知雅意,不愧是聪明绝顶的谢九升啊,朱凌锶不禁有些飘飘然。 这样近距离看谢靖,他眼睛下边,有两道深色的暗影,虽然没休息好,眼眸却依然闪闪发亮。他微微弯了腰,低着头等朱凌锶发话,目光安定而不失诚挚,仿佛无论朱凌锶说什么,他都有把握能办到。 真叫人心潮澎湃,朱凌锶觉得自己有一肚子话要对他说。 羽妃,几天之后就会对朱凌锶下药,挟太子尊自己为太后,之后陆续提拔了不少娘家人,后党在朝中结党营私,任人唯亲,卖官鬻爵,四五年间,百官怨声载道,朝纲不振。 掌印太监徐良盛,仗着自己是先帝近臣,一味哄着小皇帝吃喝玩乐,矫上意大肆敛财,还把自己的亲信太监派往大同府,聚敛民财,搜刮百姓,陷害忠良,搞得乌烟瘴气,使当地军民士气大跌,边患来时便一溃千里。 还有谢靖的好基友祁王,被别有用心的人,打着他的旗号,说朱凌锶的皇位来得名不正言不顺,编成歌谣让京里孩童传唱,锦衣卫查了许久也不知道源头,搞得京中人人自危。这事儿不止出现过一次,最坏的一次,是有人说他要谋反,祁王心里冤屈,与谢靖也为此生了不少嫌隙,许久都不复相见。 不过,倘若把这些事直接告诉谢靖,他不仅不会相信,还会觉得朱凌锶有问题吧,毕竟“看过剧本”这回事,作为任何一个时空的原住民,都是无法接受的呀。 究竟该怎么说呢,朱凌锶有些犯愁,他必须找到这一切事情的结合点,纲举目张,解决了一个问题,也就了结了许多后患。 朱凌锶进屋之后,好久都没说一句话,谢靖也不催促,只是始终弯着腰,恭敬而不失从容地看着他。 啊,有了。朱凌锶凌晨在御榻上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在谢靖安静沉着的等待中,忽然找到了答案。 谢靖,我不是这个身体里的小孩子,不会被人哄骗恫吓,不过,我想到了一个办法,要趁现在,把这些在今天埋下种子,以后长大会变得很麻烦的事情,全都一次解决掉。 至于能不能成,我初来乍到,不是很有把握,所以想和你先商量一下,到底行不行,你看着办就好。 如果你觉得好的话,好感值应该增加吧。朱凌锶想到这里,似乎听到4848发出一个拟声词,情绪不明。 谢靖看着九岁的太子眼中,闪烁着不寻常的光芒,点漆般的双眸里,仿佛有小火苗在跳动。 “孤想今日天亮以后就登基。” 第4章 结盟 谢靖哪怕想破头,也猜不到朱凌锶会说出想要提前登基这回事。 不说别的,单就始皇帝以来历史而言,赶着登基这种事,一直都不大吉利。轻则伤筋动骨,重则一命呜呼,这不是封建迷信,在漫长的历史中,有无数事例可以佐证。 遥想九州无主、四海逐鹿的时代,哪个枭雄想要称王,也最好等一切都水到渠成,还要假模假式地谦虚一番,说自己何德何能,配不上这位子,又有周围人三催四请,指天誓日,说明这世上非你不可,你要是不接下这份工,我们全家就去自杀,不然从此世界暗无天日,我也没什么活头了。这样几个来回,戏做足了,再摆出一副“我虽然不想干但是架不住大家这么期待我”的模样,应承下来,从此黄袍加身,皆大欢喜。 若早早摆出“我是真龙天子”的架势,便是主动跳出去当这个箭靶子,风光是风光了,却也吸引足了对手开炮的火力,通常都很难活得长。 这样的反面例子,远有楚霸王,近有陈友谅。 而朱凌锶这种合法的皇位继承人,更不应该有提前登基的念头。后明以仁孝治天下,皇帝大行,哪个太子不是为先帝守足了日子,才在群臣的期待和催促中,在钦天监和礼部的护持下,才登上了皇位。太子虔心守制,仁孝见诸臣民,才配得上煌煌大位。若先帝尸骨未寒就急着登基,于礼不合,遭人非议,恐怕会有后患。 谢靖熟读史书,对这些自然一清二楚,因此听朱凌锶这么说了,他的眉头再一次拧起来。 谢靖心想,小太子果然没读过什么书。 这一次,朱凌锶脑子里响起“嘀嘀嘀嘀”的报警音时,他已经淡定了许多。 不过仍然有些紧张,他知道自己的话对谢靖这样深受忠君思维模式影响的人来说,不啻于一颗炸弹。“怎么样?升了还是降了?” 4848:“……” 4848:“检测到波动,具体数值暂时测不出来。” 朱凌锶:“还能有这种事,你不是系统吗?” 4848:“他情绪隐藏得深,我有什么办法,要不你自己问吧,那样比较快。” 朱凌锶:“……” 谢靖凝神屏息,看了看才认识半天的朱凌锶, “殿下何出此言?” 朱凌锶吸吸鼻子,他觉得,自己要说的话,作为没看过剧本的人而言,可信度真的非常低。 但是现在非说不可,他一定要抓住这次机会。 徐良盛日后还要哄着巴结他,可以暂缓,祁王的事情,还没个影儿,也不好说。但是羽妃这边,是一定不能重蹈覆辙的。 “因为羽妃娘娘,她要叫人给我下药。” boom!又是一颗炸弹。 谢靖果然心思深沉,除了眉心的一点细纹,并看不出来神色变化。 他的内心却在飞速地翻动着。 虽然极大程度上,这像是个性顽劣的帝国继承人的玩笑,或许只是一时兴起的胡言乱语,以谢靖的智慧,如果好言好语地敷衍他,事情也就过去了,一切仍会按照正常的安排进行。 只是这短短的几个时辰,谢靖总有一种感觉,这个风评不佳的小太子,和传闻里有很大差别,他不傻,不傲慢,不任性,似乎还会动动脑子。 撇开他的身份不谈,作为一个九岁的孩子,小太子既单薄又天真,在身材高大的谢靖面前,他显得愈发小了,小小的白皙面孔上,点漆般的双眼无限期待地看着谢靖。 如果他不是传闻中那样痴愚,那就一定是把最荒谬的念头、最黑暗的阴谋毫无保留地告诉了自己。 这样全心全意的信任,让谢靖的心狠狠一抽。 “殿下现在能指望得上人只有我了,”谢靖心想。 朱凌锶脑子里再次响起警报音,他已经处变不惊了,“谢靖一定不会相信的,”这样消极的想法,在漫长的沉默中,已经占据了他的脑子。 “好感值+5,”4848毫无感情地播报着。 咦! 朱凌锶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不知是不是错觉,他竟觉得谢靖一丝不苟的面孔变得柔和了一些。 还来不及想明白自己刚刚的表现和好感值之间的关系,4848再一次播报,“好感值+5。” “当前好感值为0,请再接再厉。”4848干巴巴地鼓励了一句,就消失了。 朱凌锶感到震撼,十分震撼。 没想到自己和谢靖才说上几句话,就把之前小太子的斑斑劣迹挖的坑给填上了,这以后要是朝夕相处,不是分分钟就能搞定嘛。看来自己的明君之路,真的很顺啊。 脑海中不知何处飘来一句高冷的“呵呵~” 谢靖缕了一下思路,问道,“殿下由何处得知此事?” 他猜想大概朱凌锶是从哪个小内侍或者宫女那儿听来的,那么他就需要根据情报来源进行求证,若真有此事,便要拿到证据,报告其他三位顾命大臣,然后再做计较。 朱凌锶犯难了。 其实他一直犹豫,也是因为自己没有证据,看过剧本这种事,是不可能拿来说服原住民的。 不过,羽妃既然打算实施这样的计划,就不可能没有人证物证,只是自己现在还不清楚,到底要到什么地方去取得这些东西。 他再一次用力回想了一遍书中关于这段阴谋的内容,今天上午开始,所有人都要在养心殿为先帝守灵,羽妃自然也在,人多嘴杂,不方便交代这种事,那么在下手之前唯一可以说到计划的时机…… 谢靖再一次在朱凌锶双眼中看到光彩跳跃。 “谢卿,”朱凌锶走过来,用力踮脚,伸出小手,抓住了谢靖官袍宽大的袖子。 “我们去迎芳殿。” 迎芳殿是羽妃的住所,此时她很可能不在,朱凌锶觉得若能搜出些书里说的药物,就有了物证,倘若还能听到些什么,那便有了人证,可以坐实了她的谋划。 眼见为实,这次一定要让谢靖拿到证据。 朱凌锶抓着谢靖的袖子,可他太矮了,手够着有些为难,谢靖便微微弯了些腰。 谢靖被朱凌锶拉着走了两步,小太子忽然站住回头仰着小脸问他,“迎芳殿怎么走?” 谢靖十三岁,便以才华名动故里,十八岁参加乡试,中了解元,第二年京中会试,名列杏榜,殿试中拔得头筹,是先帝亲封的状元郎。他自幼便聪慧不凡,开蒙以来,还不曾有哪个老师,一句话就把他问住的。 可这个“迎芳殿怎么走”,着实把他难住了。 其实,这倒也不奇怪,作为朝臣,如果他十分清楚某个后妃的住所,反而不大对头。只是朱凌锶还想不到这一块,只当他的大男主谢九升无所不能。 “殿下,容臣打听一二。”谢靖说着,请朱凌锶坐下,又开了门,把那两个伸头缩脑窥视这边的小内侍叫了进来。 “你叫什么?在哪里当值?师傅是谁?与何人递消息?从实招来。” 一个小内侍浑身发抖,另一个则笑嘻嘻的。 “大人,他叫徐荣,原先在御马监,是御马监徐华徐公公的干儿子,徐公公的干爹就是印公。小的是尚膳监的,名叫卢省。我俩都是上个月才过来的。” 这小内侍虽说话行动有些滑头,却口齿清晰,不知道是不是在尚膳监待过,伙食挺好,显得圆头圆脑,十分喜气。 “徐公公让我俩过来,不干别的,就陪着太子好好玩儿呢。” 卢省心无挂碍、说得十分大方,徐荣一边担心,一边愤恨地盯着他。 原来徐良盛见皇帝命不久矣,为了牢牢抱住太子这条大腿,投其所好,特意找了两个年纪相仿又活泼爱闹的小内侍来给他作伴,没想到亲信徐荣这么不中用,倒是这个没有后台的卢省,在谢靖面前超水平发挥了。 “宫里各个殿所怎么走,路你都熟吗?”谢靖又问。 “熟得很,我给每个宫都送过饭,哪条路最快都知道,小路也知道。”卢省知无不言,谢靖满意地点点头。 “去找两身内侍的衣裳来,”谢靖吩咐卢省,卢省瞟了一眼他和朱凌锶,点点头,得令去了。 又对徐荣说,“老实待在这,谁来问都说太子不舒服。”谢靖语调淡淡的,却不怒自威。徐荣估计是被吓大的,忙不迭点头,身子还是轻轻颤抖。 朱凌锶冲他加了一句,“不听话就打死你。” 他说这话的本意,是因为谢靖把活儿都干了,自己干坐在这,有些过意不去,怎么说两个人也是盟友。 谢靖却觉得有些好笑,小太子威胁起人来,奶声奶气,毫无威势可言。 只有徐荣觉得不好笑,他听人说,太子曾经把一名小内侍推到湖里,虽然捞上来了,也去了半条命。如今说要打死他,估计也是真的,于是又吓得抖了两抖。 朱凌锶忽然有些不忍,徐荣虽然饱受封建社会摧残,身体和精神都有些畸形,可是怎么说,他也还是个孩子。 他的表情自然逃不过谢靖的眼睛。 卢省没多久就回来了,“大人,您穿着或许有点儿小,”内侍之中,像谢靖这般高大的估计真不多,又把一件小的,呈给朱凌锶,“一时间找不到合适的,这是小的自己的,才浆洗过,干净。” 卢省的身量,倒真和朱凌锶差不多,他伺候朱凌锶把衣服换上,谢靖也穿好了。谢靖二十出头还没有胡子,朱凌锶小小一只,两人若低垂着头,不仔细看,倒真像是两个内侍。 谢靖把徐荣支到屋角远远的,才低声对卢省说,“去迎芳殿。” 第5章 柜中 徐良盛与羽妃,虽都心怀鬼胎,却是各有图谋。徐良盛身为司礼监掌印太监,想的是笼络太子,延续先帝时的地位尊荣,便指使手下好好哄着太子,要什么给什么,陪着他玩,这样才免得太子亲近想要管束他的后妃或者文官。而羽妃碍于接下来要对太子下药,反而让自己的人离得远远的,万一出了事被人追究,就可以怪在徐良盛身上。 如此一来,朱凌锶和谢靖的计划,竟然异常轻省容易。 卢省先是有些茫然,随后就点头称是,微垂着头出了宫门。朱凌锶与谢靖跟在身后,一般服色,谢靖弓着背,倒也不扎眼。被卢省带着七拐八绕,净沿着些宫殿后墙,不多时便到了一座宫殿后边,观其面貌,就该是迎芳殿了。 “小的也只到这院里边,再往里就没进去过了。”卢省快活地说,谢靖点点头,转向看朱凌锶,等他示下。 既然到了地方,说什么也要进去,此时内务府已着令各宫室内侍宫女前往养心殿,这儿应该也都空了,朱凌锶便说,“进去吧。” 卢省听到这话,来了精神,“小的知道一个有个小门,进去就是小厨房,寻常就少有人来。”谢靖眉心微动,这卢省虽说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可也话太多了。 朱凌锶大喜,“那我们就从那儿走。” 这条路果然清净,角门虚掩着,朱凌锶进了迎芳殿,谢靖即命卢省,“找个避着人的地方候着,”就跟着进去了。 虽说二人都是第一次来,不过看这宫室的构造摆设,谢靖轻易就分辨得出,哪里是羽妃的住所。于是转身对朱凌锶说,“陛下,容臣在前探路,”朱凌锶点点头,有一种玩冒险游戏的兴奋感。 迎芳殿果然静悄悄的,谢靖和朱凌锶一路畅通无阻,到了正殿侧面,忽然听到里面传来声音,朱凌锶一惊,谢靖伸手护住他,两人都贴着墙根站住了。 “快把娘娘的衣服拿过来,”两个宫女急急忙忙冲出去,又等了一会儿,屋里不像有人在了,谢靖带着朱凌锶赶紧冲进去。 “好险,”朱凌锶摸摸自己的小心脏,他没想到的是,看起来波澜不惊的谢靖,其实也没有表面上那么平静。 谢靖从小读的是圣贤书,行事必遵君子之道,这般鬼鬼祟祟的,跑到先帝妃子的寝宫,或许还要行些宵小行径,他从来也不曾想到过。 虽是非常情况,到底瓜田李下。只是朱凌锶带着他往这儿来,显然是要给他看什么东西,既然如此,他也只得硬着头皮来了。 这儿就是羽妃的卧房了,才走进去,便闻到一阵馥郁的香气,朱凌锶打了个喷嚏,用袖子掩住口鼻,好奇地东张西望。 或许是处于“聚气”的考虑,卧室面积不大,可是家居摆设,无一样不是精美至极,比朱凌锶的寝宫都要豪华许多,全无后世在博物馆里看到的光华暗淡的样子。紧靠着床边的,是一个一人多高的大木柜,上面雕刻着繁复的鎏金花纹。 羽妃平生最爱绫罗绸缎,有点类似后世的“某某控”的感觉,即使不穿,放在那里也是好的,得了空就拿出来翻看,光是这样就能开心。 朱凌锶记得这个,是因为在书里,之后羽妃、后来该是太后了,和人私通被锦衣卫抓住时,她的情郎就躲在这个柜子里。 谢靖偷眼看朱凌锶在羽妃卧房里走来走去,四处探看,便垂下眼睛,只盯着地面,要他去瞧先帝妃子屋里的摆设,心里还是有些抗拒。 忽然屋外又一阵吵嚷,朱凌锶惊得回头,谢靖也是一脸惊讶,想不到这儿还会有人在。环顾四周,没什么能躲人的地方,唯一可以去的就是床底下了,谢靖心一横,正准备往床底钻,忽然袖子又被人拉住了,朱凌锶对他使了个颜色,往墙边的柜子去。 谢靖一看,也是实在找不着更好的地方,就托着朱凌锶让他先进去,自己跟着窝了进去。这地方高度勉强合适,可是堆满了绸缎,本来就很挤了,他身形长得高大,这时候更见窘迫。 朱凌锶被谢靖好好地护在怀里,他个子小,反倒有很多余裕。 今天羽妃着素,又要披麻戴孝,应该不会动这里。 但是,会不会有其他人手欠呢? 朱凌锶深吸了一口气,做了不好的打算,最差的情况就是当场被发现,只要自己站出来,虽说传扬出去不大好听,羽妃也不能拿他怎么样。 他们还指着朱凌锶发家致富呢。 可是谢靖就糟糕了,难免变成羽妃的眼中钉,就算不当场治他一个大不敬,以后也很危险。 一想到这里,朱凌锶心跳变得快起来。 外边有人走进来,边走边说话,朱凌锶凝神细听,是半夜里先帝身边妇人的声音,“都在外面守着,叫徐攸来回话。” 不一会儿就听到一个内监说,“娘娘千岁,”羽妃说,“别废话了,”那个叫徐攸的就说,“我师傅让人看着太子呢,”羽妃笑,说,“那我就放心了,”又说,“眼睛给我放机灵点,少不了你好处。”又叫了宫女前来,似乎给了徐攸赏赐,因为听他告退时一股喜气。 于是,就只剩羽妃和她贴身宫女在了,似乎收拾梳洗了一会儿,羽妃又说,“这人心躁动的”,宫女一说,“都到徐公公面前卖好儿呢,”羽妃啐了一口,“徐良盛这个老奸贼,以为自己能把着太子么,”宫女二说,“他还能有什么前程,”羽妃就说,“咱们先别惹太子不痛快,那小煞星脾气上来了可不好对付。” 谢靖下意识低头,阴暗的柜子里,他见朱凌锶黑漆漆的眼珠也在看自己,忽然觉得有点儿尴尬,虽然不是他在说太子坏话,可君子是不该听这些的。又想朱凌锶一脸纯真好奇,怎么都归不到“小煞星”三个字上。这宫里人的嘴,果然奇怪得很。 “让他这几天先好好跪着哭着,到时候疲累了,再给他吃点安神的药,谁也瞧不出来,就该听咱们的了。” 谢靖眉头一皱,朱凌锶说得不错,羽妃果然是想给太子下药,让太子听任摆布。往严重里说,这是要毒杀新君啊。 朱凌锶看小说的时候,只觉得这妇人毒且蠢,没想到这么蠢毒的计谋,居然还奏效了。可是明代的历史里,的确有许多这样匪夷所思的事情,所以说,生活往往比小说更荒诞,也更精彩。 谢靖他们之前已经料到,先帝一去,后妃与太监两股势力会拿住太子和己方谈条件,但没想到会这么不要脸和丧心病狂。 朱凌锶亲耳听到人家密谋伤害“自己”的情况,感觉到了一种不合时宜的惊悚。 他二人正各自喟叹时,羽妃口中忽然发出一声轻叹,“本宫也不想做什么太后……” 要不是还在偷摸行事,朱凌锶就要笑出来了,恨不得冲出去问,“哈!那您现在是在干嘛?” 可是转念一想,羽妃只有二十出头,估计和先帝感情不深,也说不上有多爱,朱凌锶忽然觉得她有些可怜。年纪轻轻就守了寡,二婚可能性基本为零,恐怕当上太后是她为自己想到的最好保障了,却依然面临着空闺独守的凄凉境况。 宫女二笑着说,“娘娘这边先打算着,祁王那边已经递了话过去,太子在咱们手里,祁王一旦明白娘娘一片苦心……” 难道这和祁王还有关系?朱凌锶正纳闷,忽然感觉肩上谢靖护着他的手,悄悄加重了几分力道。 噢哟,果然对祁王的事很在意。 “哎,他不会嫌我老了吧……”青春美少女羽妃含羞带怯地说。 “娘娘艳冠六宫,如今卸了脂粉,如清水芙蓉,便只有十八,一会儿祁王见了,保准舍不得移开眼呢。” 朱凌锶几乎是目瞪口呆。 喂喂你们是不是搞错了,一会儿是大家集体守孝的场合,不是什么相亲好吗,朱凌锶心中吐槽,无奈地翻翻白眼,肩上的手力气越来越大,捏得他现在身体里的小细骨头好疼。 这时便有人来请羽妃去前边,羽妃命留下几个宫女内侍守着院子,其余人便都呼啦一下子往皇帝停灵的养心殿去了。 待到四下无人了,谢靖自己先从柜子里出来,又托着朱凌锶让他下来。光线充足了,朱凌锶发现谢靖脸色阴沉,目光坚定,“容臣护送太子前去文华殿。” 啊,事情果然起变化了。朱凌锶发现自己的行动使书里的情节发生了偏移,心中十分振奋。 很好,谢卿,看来我也是能帮到你的嘛, 谢靖心中,极不平静。这个被人说着顽劣粗鲁驽钝不堪的太子,在先帝大行后,不哭不闹,不发脾气,沉着地带他识破了羽妃的阴谋算计。他说话还是孩童言语,却有一番不凡的见识,和稳重的举止。 眸中闪动的光彩,又是一派纯真良善。 这个人,或许值得他追随。 “好感值+10,”毫无预警地,4848突然跳出来说,“当前好感值为10,请再接再厉。”4848依旧是这幅没心没肺的语气。 朱凌锶缩了缩脖子,有点惊讶,有点得意,“我这又是做对了什么,”可是转念一想,又觉得今天做的这些事,简直都太对了。 文华殿这个地方,看过小说的朱凌锶是知道的。位于宫城东部,是“太子视事之所”。 在那里,他会得到一个仓促却有效的登基典礼。 第6章 登基 这天早上,整个宫城笼罩在皇帝故去的悲痛氛围中,平时纷扰的各处宫殿,都变得静悄悄的,文华殿也是如此。但是不久之后,这里或许就要成为权力漩涡的中心。 谢靖把朱凌锶送到文华殿,又让卢省把二人的衣服拿来换上,便开始支使手边的几个小内侍,他面目严肃,语言短促,把小内侍们使唤得团团转。 朱凌锶坐在文华殿的座椅上,看着谢靖教训人的模样,对将来接下来要发生什么,比较好奇。 “殿下,请您在此地稍事休息,臣会联络其他三位大人,”谢靖抽空回头这样嘱咐他,朱凌锶乖巧点头。 他因为读过剧本,又抱对了大腿,轻而易举解决了新皇继位后的一大隐患,心理感受比较轻松,还有些飘飘然,甚至觉得自己“躺赢”了。 脑中飘来一声冷笑,经过这大半天的“相处”,朱凌锶对4848阴阳怪气的表达方式已经习以为常,他心情好得很,甚至想要聊聊天。 “我这不是进行得挺顺利的嘛,”朱凌锶有实绩在此,说话有了底气。 “‘行百里者半于九十’,这才是刚开始呢,”看不出来,4848还挺有文化,朱凌锶自愧弗如,“要是他们叫我作诗什么的,你能帮我写吗?”朱凌锶突发奇想。 4848从并不存在的鼻孔中“哼”了一声。 “这也不会,那也不会,只能测谢靖的好感值,要你何用?”朱凌锶不客气地想。 “……”4848踌躇了一下,不服气地说,“我可以给你参考意见。” “说话做事之前,先问问我,我会告诉你,谢靖知道后,会不会高兴。”4848傲慢地说。 哇哦,这算不算开了个小小的挂?朱凌锶认真思考着。 谢靖就远没有朱凌锶这么轻松了。 事态紧急,他来不及通知其他三位顾命大臣,只能叫卢省,带着自己的信物,去请三位大人到这里来,等他们来了之后,先作商议,再召唤群臣百官。 兹事体大,若其他三位顾命大臣觉得此事太过荒唐,自己又该如何说服他们呢?羽妃的阴谋,到现在也是口说无凭,他忽然想到,小太子得知此事时,恐怕也是和自己现在一样感到棘手吧。 幸亏他先找到了自己。 如果说刚才,谢靖只是预料到,先帝去后,朝堂后宫都要不得安宁一段时间,而现在,他感受到更彻骨的寒意。 有些人是真的会下杀手的。 朱凌锶从半夜到现在,一直在卖力演出,又在皇宫里跑来跑去,躺着的时候都在开动脑筋,到现在不是一般的困。现在脑袋一点一点,趁谢靖没看着他,就沿着椅背慢慢滑下去,眼皮垂了下来。 正要睡着的时候,忽然听到一声大喊,“谢靖,你把咱们几个叫来,是要干嘛?” 这个大嗓门的老人家,正是纪国公薛瀛。 朱凌锶吓了一跳,迷糊着从椅子上弹得坐起来,条件反射要落地站好,他的潜意识里,还没有让老人家站着自己坐着的习惯。 没想到脚底一溜,摔倒在地。 “啊呀,太子!”声如洪钟的黄遇颤巍巍叫了一声,就要上前。 朱凌锶眼前闪过一道阴影,接着他就被谢靖托着后背和膝盖窝抱起来了。 被谢靖放回到座椅上坐好,朱凌锶红了脸,虽然外表变了,可他内心还是十九岁的大男生,哪好意思这样被人抱着。 不过,现在不是计较尊严的时候。 徐程从开始就不声不响,这时候走过来,递给谢靖一卷纸。 “之前商量过的,我们三个老臣,匆匆拟了这个,九升看看,可还行?” 谢靖赶紧接过,迅速浏览了一遍,双眼变得滚烫,感激地看了三位顾命大臣一眼。 “咱们虽不明白你闹的是哪一出,但也觉得夜长梦多,”薛瀛说。 虽然谢靖之前一直没有任何暗示,刚才也只让内侍传话,请三位大人到文华殿来,但是他们三位,立即就明白了这是要太子登基的意思。 徐程给的,就是匆匆拟好的遗诏。 谢靖虽是天子门生,可是从会试时起,徐程就一直很欣赏他,暗中提点不少。 “去请百官吧,”黄遇说。 殿里聚集了越来越多的人,那些人带着兴奋、焦灼、期待和不明等各自不同的神情,只有一件事是相同的,他们都在悄悄注视着朱凌锶。 朱凌锶有点紧张,他还不习惯被这么多人看着,更没有多少在众人面前讲话的经历,好在谢靖说,待会儿只要大家跪下,三呼万岁之后,朱凌锶让他们平身就可以了。 幸好小皇帝本身,并没有给大家多少期待地空间,只要不太烂,就算过关,朱凌锶这样给自己打气。 但是宣读遗诏的时候,朱凌锶还是有些难为情。 遗诏没有交许良盛来读,是一个稍微年轻些的内侍,朱凌锶不记得自己见过没有。或许他跟文官们的关系好一些吧,只见他没多说什么,熟悉熟悉文本之后,清清嗓子,就开始念起来。 虽然这不是他自己要求的,而是顾命大臣们自己搞定的,“太子朱凌锶,粹灵钟聚,纯善柔嘉,宜承大统,继朕登基……” 过了,吹得太过了。 明明你们以后都很头疼他的。历史上那么多不着调的皇帝,这个小皇帝上去一比,也不会输太多。 噢,不过,现在换成我了,不行不行,是我也不行,还是吹太过了。 朱凌锶红着一张小脸,努力不让人看出心情波动。 遗诏念完,文华殿中静悄悄的,虽然不见声响,可就连朱凌锶也知道,这其中潜藏着无声的暗流。 究竟能不能得到承认,就在此一举了。 黄遇和薛瀛两位大嗓门,不管某些人是不是还在观望,率先跪下来,大呼“万岁”,谢靖和徐程也跪了下来,见四位顾命大臣的举动,众人也如梦方醒,便都跪下,齐声喊起“万岁”来。 这阵势,朱凌锶第一次见到,有些迷茫,有些忐忑,还有一点点,莫名的心安。 这就算是……走完程序了?朱凌锶下意识地在人堆里找那个熟悉的身影。 大家平身后,谢靖站得靠后了些,他个子高,所以没妨碍朱凌锶发现了他。 或许是朱凌锶眼瘸,他竟然觉得,谢靖的眼神里,居然有一种,叫做“赞许”的含义。作为一个在书中只有负面存在感的角色,得到男主的认可,是多大的荣耀啊。 这样理解,让朱凌锶很开心。为此他可以忍受尴尬,在人群面前再罚站半小时。 谢靖见新君看向自己,下意识地颔首,等到过了一会儿,发觉自己做了什么之后,惊出一身冷汗。 自己刚才居然对新君高姿态地表示:你做得不错。 这时他还年轻,在翰林院里刚混了两年,不像书里到了后来,在朝堂上一手遮天,任谁都不放在眼里。他感受到官场的一些不良风气,也因为耿直而受过气,但他考科举做官的初心,还十分清晰。 要尽自己的力量,把这个帝国,治理成为每个人都能像人一样活着地方。有饭吃,有衣穿,有书读,不受强权压迫,受了欺负,有地方可以伸冤,不管多远的角落,不管花费多少时间,教化乃至,天理昭昭。 可是,自己居然对新君做出那样的举动! 天地君亲师,这可是伦常啊。 熟读圣贤书的谢靖同志,马上开始反省。或许自己,因为流言的缘故,太轻视小皇帝了。 不,不是轻视,他心里跳出一个声音来反驳说。 之前只听说小皇帝不服管束,不爱读书,在宫中以欺负小内侍为乐,被羽妃欺着哄着,虽然说不上犯过大错,头脑也不像很清醒的样子。 可今日一见,新君遭此大变,虽然还是个孩子,尚在悲痛之中,却能十分沉着冷静,应对得体,还有几分急智,行止之间,一股纯真气质,目中常含怜悯之意,最“坏”的举动,不过是拿话吓唬人。 若不是朱凌锶机警发现了羽妃的阴谋,又极其聪明地让自己知道了内幕,恐怕他们几个还在悠哉地等钦天监画日子呢。 百闻不如一见,谢靖深信,能做出这些的新君,绝不是流言里那个驽钝粗鲁的孩子。 而今天直到刚才这一连串发生的事情,新君对他表现出强烈的信任,几近于依赖,虽不知从何而起,谢靖却不能否认。 这何尝,又不是一种知遇之恩! 谢靖的眼眶,不合时宜地有些发烫。 他垂下头,眼角余光里看着前方接受众人跪拜的小皇帝,人们如潮水一般涌进来,都赶着在第一时间表达自己的立场,生怕落于人后,被新君惦记上了。 “陛下,臣当殚精竭虑,不负圣恩。” 谢靖站在人群后边暗暗发誓。 朱凌锶脸上的肌肉要抽筋了,一开始被人跪拜,那感觉是相当不适,条件反射想去阻止,又生生按住自己的手。谁知道时间长了,竟然有点麻木,索性就是“你们跪吧朕不拦你”,可还要做出矜持又亲切的表情,一个个目光接触过去,真的很累,十分累。 他忍不住就想看看谢靖在干嘛,跪过一波之后,谢靖就到后面去了,似乎在不断地跟人说事情,他是顾命大臣,又经历先帝去世的情景,想必要向人解释很多,做不少安抚说明的工作。 虽然很累,各种不适,不过只要看到他,朱凌锶心里就安定了许多。 “谢靖,我总算有惊无险地提前登基啦。” 他的攻略谢靖之路,开局十分顺利,接下来该怎么做,朱凌锶希望自己能补补觉再来想。 他现在真的站着都可以睡着了,这时候要是一头栽下去,会不会马上传出小皇帝也不行了的流言?为着这个顾虑,他还在硬撑着,苍天哪,这些人都不看看,自己还是个正在发育、迫切需要大量睡眠的小孩子吗。 忽然,远处的一点动向,引起了他的兴趣。 谢靖在和一个人说话。 这不奇怪,谢靖一直都在跟不同的人说话,但是这次,画风有些不一样。 之前谢靖和别人,尤其是黄遇他们在一起的时候,虽然帅气得过分了,但整体还是一种“齐心协力建设后明帝国”的感觉,特别豪情迸发,丝毫不儿女情长。 但是现在,谢靖的表情,带着些试探,又有些怜悯,还有些忧伤,却又故意换上一副轻松的模样,似乎是在逗他对面那人,想叫他快活一点。 这样的谢靖,和之前朱凌锶见到的都不一样。 这才是生机勃勃、青春洋溢的二十一岁啊。 那人背对着朱凌锶,说了好几句话还不转过来,朱凌锶好奇得要死。托他的福,居然都不怎么困了。 谢靖和那人说完话,各自向别处,那人便朝朱凌锶走过来,随着他越走越近,他的面容朱凌锶就看得越清楚。 他眼角发红,泪痕未干,发丝不理,颊上轻愁。 素缎外又着麻衣,却更显形销骨立,一步一晃,仿佛花枝在风中惊惧地摇摆。 那双眼跟谁眼前一过,却又移开,叫人心中便无端惆怅,仿佛平生多了一段憾事。 若说谢靖是昂扬刚健的古典美男子,这人就是清丽无俦的古风美少年。 他隔了三步,就对朱凌锶跪下来,隆重的行礼,口称“陛下”。 朱凌锶赶紧双手把他扶起来,一脸亲近之意,心潮澎湃,难以言说。 若他猜得不错,“三哥,你我兄弟,不必多礼。” 看样子是没错了,因为对方又更加隆重地行礼,还说,虽是兄弟,更是君臣,礼不可废,云云。朱凌锶只好随他去了。 这样以一己之力改变画风的出场方式,当然是书里的重要角色。 他,就是书里谢靖的好基友,朱凌锶执政过程中最头疼的人之一,几乎每隔几年,就有人打着他的名号,要把朱凌锶赶下台。 让我们大声喊出他的名字: 祁王,朱凌镜。 第7章 分定 登基之后,朱凌锶名义上成了这个帝国拿主意的那个人。不说大事,便是各项俗务,也样样都要操心,可他却忙里偷闲。 因为新出炉的小皇帝生病了。 还来不及好好看看这个刚接手的帝国,朱凌锶登基那天下午就开始发热,太医院的小儿科圣手仔细诊治一番,说是风邪入体,恶寒发热,咳嗽气喘,嗜睡厌食,给开了辛温发散的药,看着朱凌锶的模样减了一些量,嘱咐再三让新皇好生休息。 这样自然就暂时不能干活了。 朱凌锶倒是明白,这是由于原住民朱凌锶小朋友的身体,本来底子就不好,又因为先帝新丧和登基的事赶事,没有得到充足的休息,所以抵抗力下降,感冒引发的轻度肺感染,放在现代来说,不是什么了不得的毛病。 可是黄遇他们却很紧张。 实在是因为,古代儿童夭折率很高,而皇室的孩子尤其高,再加上皇帝本身是高危工种,这几样累及起来,要让人不紧张也难。 于是他们几个合计合计,打算把需要办的事儿都办了。 但是有些事情,还是需要跟皇帝汇报,从程序上获得他的认可。 朱凌锶躺在龙榻上,刚喝了一碗汤药,虽然不大清醒,但是嗓子眼里那股苦味,却把睡意驱散了大半。 睡是睡不着了,索性开工,也算是明君做派,咳咳。 4848肯定听到了这条心声,却在装死。 谢靖才跪下来,朱凌锶赶紧挥手让他平身,这些人一见他就跪,“平身”这两个字已经说到厌烦了。 “往后顾命大臣到乾清宫回事,无须跪下行礼。” 谢靖眉头一动,觉得此举实在不妥,可一见小皇帝从大大的龙榻上垂下一只小胳膊,即使病着还要听他们汇报,不由得把反对的意见收了回去。 “臣等遵旨。” 首先是先帝的陵墓,先帝在位时间不过十多年,陵墓紧赶慢赶,总算是堪堪修好。礼部那边认为,现已停灵完毕,只待封棺入穴,帝后合葬。当然,鉴于新皇的身体状况,难以出席仪式,便由祁王代劳。 这些规矩朱凌锶一点儿都不懂,自然是都听他们的。谢靖听到朱凌锶回复得极其爽快,关于祁王代为安置先帝陵寝胸中毫无芥蒂,不由得心中一宽。 一直以来,祁王要取太子而代之的言论,在朝中和民间暗暗流传。祁王是他的好友,朱凌锶是他决意效忠的新君,若两人有什么龃龉,谢靖是最不愿意看到的。 然后是关于羽妃的处置问题。朱凌锶最关心的这个,毕竟羽妃的阴谋落空,是他一手参与的。 几位顾命大臣,黄遇和薛瀛,你看我我看你,徐程垂头不语,谢靖刚一抬眼,遇上朱凌锶的眸子,赶紧又低下去。 朱凌锶好奇之余,感到后背心忽然升起一股凉意。 还是薛瀛打破了沉寂,只听他正气凛然地说,“羽妃深得先帝宠幸,先帝一去,悲不自胜,撞在那金丝棺木上,随先帝去了。” 这是……弄死了? ! 在朱凌锶不长的人生经历里,还没有如此紧密地和一桩□□裸的谋杀联系起来过,于是他一翻白眼,脑袋一歪,宫人大呼小叫,声音越来越远, “皇上,皇上,皇上晕过去了,快传太医……” 等他再一次醒来,是在深夜里,黄遇他们三个老头子,估计都被谢靖劝回家睡觉了,谢靖本人则守在床前的榻上,闭着眼睛,可是朱凌锶一动,他便醒了过来。 喂水喂药,又是好一番折腾,朱凌锶都乖乖配合了。等到宫人被遣走,朱凌锶便问谢靖,“羽妃固然有错,可是,可是我们都没有证据……” 朱凌锶不知道,谢靖拿来说服其他三位置羽妃于死地的理由是什么,总不能说是他和朱凌锶跑去听壁脚听到的吧。 站着回话,谢靖实在是太高了,朱凌锶躺在那里,要仰视一个坐着的谢靖,也很费力气。 于是谢靖走近床沿,轻轻跪下来,这下他和朱凌锶的视线,就基本平行了。 “皇上,”开口叫了这个称呼,朱凌锶仿佛听到谢靖的一声叹息。 “派人搜了屋子,药找到了,宫人也招供了。若把她扔到诏狱里,还要多少证据,锦衣卫都找得出来,这样不过是给她个体面罢了。” 事确实是这么回事,可这不是还犯罪未遂么……仿佛能听到他的想法,谢靖接着说, “只要动了念头,便是死罪。” 其实这个道理,朱凌锶不是不明白,羽妃在书里,后来也身首异处,不过是晚几年而已。 他只不过接受不了有人因为自己而被杀,不明白羽妃为什么非死不可,明明可以褫夺她的一切品级待遇,远远放到影响不到自己的地方去不就好了吗。 朱凌锶忽然想起那日在柜子里,捏在自己肩膀上越来越重的手。 难道是和祁王有关? “千万不能这么问!”一直装死的4848忽然跳出来,第一次履行他开挂的职能。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朱凌锶答应着,却愈发觉得羽妃之死,与那天她对祁王表现出来的好感不无干系。 只是无从求证而已。 谢靖看着一脸不忍之色的小皇帝,轻声说着“皇上恕罪,”拿起宫人放在一边的丝帕,替朱凌锶擦了擦眼泪。 又过了几天,朱凌锶的病已经恢复了不少,早上还下地转了几圈,不过还有些头晕。黄遇他们都十分高兴,齐声感谢上苍,战战兢兢了大半个月的主治太医也松了一口气,站在大臣们身后,深藏功与名。 午饭过后,朱凌锶坐了一会儿,就躺下来闭目养神,正开始犯困呢,忽然听到外面一阵嘈杂,似乎有人想闯进来,却被人拦住了。 “谁在外面,”朱凌锶睁开眼。 “是司礼监的徐良盛,”谢靖不看也不问,轻描淡写地说,恐怕这事情早已不是第一回 了。 徐良盛真的急了。新君登基以来,虽说一直病着,但他得了消息,并非终日昏睡不醒,精神好的时候还听了顾命大臣们汇报一应事务,却一次都没有召见过自己。 徐良盛是陪着先帝从潜邸到登基的老资历了,先帝被立为太子时,乃是占了“立长”这一样,并不为皇帝、即小皇帝的爷爷所喜,一直过得如履薄冰,时刻担心自己的太子之位就要被拿掉了。 朝堂上有一群文臣为了维护他的太子之位而奋战,他却因为需要避嫌,不可与朝臣结交,于是日常了解他的苦闷,开导他的心情的人,便是徐良盛。 先帝继位后,便一力提拔徐良盛。徐良盛在内书堂上过学,识文断字,先是做了秉笔太监,之后便稳稳坐上掌印太监的位子,轻易撼动不得。 他原本以为,先帝不在了,自己也能和新君依旧保持这样融洽的关系,却没想到这个九岁的孩子,一味向着文臣去了。 要知道,皇帝,尤其是小皇帝,历来对文臣都不大感冒。内侍会陪着他们玩耍嬉闹,要什么给什么,任何要求想着法子满足。可是文臣们一向对皇帝不客气,在皇帝幼时便摆出师长的面孔,多加管束,等到成年之后,则各种劝谏,让皇帝行动束手束脚。 所以如今的局面,让徐良盛匪夷所思,危机感犹重,他前几次到了乾清宫门口,都被拦下了,这次得了消息,知道皇帝醒了,便决定放手一搏,于是便有了朱凌锶听到的嘈杂声。 “让他进来,”说着朱凌锶支着身体爬起来,谢靖和服侍的宫人赶紧帮他加了衣物,如今已是初冬,宫室里有了地龙,自然不冷,可朱凌锶大病初愈,叫人不得不小心。 徐良盛一进来,望见龙床上的小皇帝,先是念了一句“上天垂怜”,然后就跪下扑倒在地,不管不顾地放声号哭。 “……臣虽不得见天颜,却没有一日不在祈求苍天,早日让吾皇病体痊愈……”徐良盛边哭边说,声泪俱下,朱凌锶有点尴尬,支使身旁小内侍去扶他起来,徐良盛却岿然不动。 而几个顾命大臣,无不是眼观鼻、鼻观心,仿佛没听见徐良盛这番剖白一般。 个个都是戏精!朱凌锶十分愤慨。 “好了,徐公公,朕明白,”不得已,朱凌锶只好亲自下床来扶,给他穿鞋的小内侍,不知是不是被突然现身的太监大头目吓着了,手脚不大利索,居然穿几下都没穿好。 “去,没用的东西,”徐良盛赶紧膝行几步,凑到朱凌锶跟前,把小内侍一把推开,亲自上手,顺顺当当就穿上了。 果然训练有素,专业素质过硬啊。 想着几个顾命大臣还在看着,朱凌锶有些不好意思。 “朕知道,你深得先帝倚重……”朱凌锶才开了个头,徐良盛又开始哭了,“先帝让臣做了这掌印太监,臣虽不说是劳苦功高,却实在说得上一个勤勤恳恳……” 夸自己并不嘴软。 对于顾命大臣全都保持沉默,朱凌锶很不爽。 其实黄遇他们几个,现在还真不好说什么。徐良盛这样的权宦,往常与他们就不对盘,又仗着离皇帝近吹风容易,轻易不好搬动。虽说徐良盛在外嚣张跋扈,在皇帝面前还是装出一副老实模样,眼下他们谁也说不清,朱凌锶对徐良盛到底是什么态度,自然不方便出声。 “朕知道,先帝也常常和朕,念叨徐公公的好处,说他一刻都离不了您。” 徐良盛听到这话,心里一松,料定朱凌锶就算对他不亲近,就算看在先帝的份上,也绝不会薄待自己。 “既然如此,就劳烦徐公公去给先帝守陵吧。” …… 徐良盛一下子愣住了。 这真是个晴天霹雳,荒唐,去守陵还有什么油水,日后谁还认他这个印公,还有谁卖他的面子……文官,一定是这帮文官在小皇帝面前说了自己的坏话! 见他面色踌躇,朱凌锶又问,“怎么,徐公公不乐意?”语调天真活泼,还眨了眨眼睛,却把徐良盛吓得不轻。 “不不不……”徐良盛连声辞道,心里却涌起一阵一阵的懊悔,搞不懂自己是哪儿棋差一招,落到了这般境地。 其实,和他一样吃惊的,还有在场的四位顾命大臣。 他们从没想过,小皇帝竟然如此坚决又轻松地,就把徐良盛推出了权力中心。 谢靖心中,尤其不平静。 皇帝宠信宦官专权,虽说是文官最深恶痛绝的,却自有其由来。 没有外戚的支持,也没有宦官分权,从此朱凌锶的朝堂,就完全落在文官集团的手里了。 这固然为朝臣所喜,但对于小皇帝来说,并不是一件开心的事儿。往后他行事处处掣肘与人,恐怕不会得意于今天的决定。 他仿佛是会错意,不然为什么小皇帝的眼神里,有些得意和邀功的意思,仿佛知道他不喜欢什么,就替自己解决掉了。 这么想实在是太大不敬了。 这一定是错觉! 于是谢靖又在心里念了几声“陛下恕罪”。 朱凌锶目前,还真没想到帮谢靖解决问题那方面去。 他记得在书里,徐良盛因为放任亲信搜刮钱财,甚至和敌军私下交易,乃至贻误战机,使北项的大军,几乎长驱直入打到了北京城,军士和平民死伤无数,损失不可估量。 朝上愤慨的大臣们,平时都是温文尔雅的读书人,那天都变得怒不可遏,徐良盛当廷为自己辩解时,不知谁先动的手,竟然一人一拳,被文臣们给打死了。 朱凌锶实在是不希望再出现这种事。 那就防患于未然吧,虽然守陵苦是苦了点,至少能保住性命。 等徐良盛走了以后,谢靖问他,“皇上可想要谁来伺候?” 现在手头上用的几个小内侍,虽然背景清白,却着实有些不够机灵,难怪后妃权宦,哪一派都没吸收他们入伙。 朱凌锶想了想,他到了这边,认识的人实在不够多。 “那个叫卢省的,好像不错。” 朱凌锶一提,谢靖也想起来了,那孩子机灵归机灵,就是话有些多了。 又看了一眼小皇帝,罢了,既然陛下喜欢,那也没有什么不可以。 第8章 隆嘉 等到朱凌锶身体彻底好了,时序已进入腊月,虽说冰天雪地,处处冻人,最色彩纷呈的御花园中,也是一片银装。可就是这般单调的景色,漫天雪片绕着紫禁城的红墙琉璃瓦片飞舞,也是明艳非常,美得大气。 朱凌锶对着远方出神,穿过来之前他去故宫旅游,见惯了人挤人,从来想不到自己会有一天,能够站在这么空旷的紫禁城里看雪。 卢省在身后给他端上手炉,“皇上,瑞雪兆丰年。明年一定能有好收成。” “是啊”,如果没有天灾的话,朱凌锶在心里补了一句。 作为一个农业国的君主,关心并指导农业生产是明君必须做到的,朱凌锶想到历史书中关于古代农桑的记载,感觉有点头疼。 不怪他没有认真学,是真没想到就业方向是这个啊。 卢省忽然兴奋地说,“皇上,明年就是隆嘉元年了。” 隆嘉是朱凌锶的年号,取“隆盛嘉德”之意,谢靖来告诉他这个的时候,朱凌锶感到了一些惆怅。 “陛下可是不喜?”谢靖试探着问。 朱凌锶赶紧摇摇头。谢靖还想说什么,又决定闭嘴。 新君小小年纪,已经十分懂得纳谏用能了,谢靖看得出来,对于很多事情,朱凌锶都不知道该怎办,但是他懂得把事情的决策权,去交给有能力和有经验的人,这一点,很多成年许久的皇帝都做不到。 于是朱凌锶又受宠若惊地听到“好感值+10”的播报。 “目前好感值20,请再接再厉。”朱凌锶忽然想逗逗4848, “除了再接再厉,你还会说别的么?” “会说,但没必要。”4848依旧阴阳怪气。 谢靖看到朱凌锶惆怅的表情,担忧引起了小皇帝的不愉快,可朱凌锶急着否定,谢靖想,若有什么意见,新君应该会说出来。如果他暂时不愿说,那自己就该有耐心一些。 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朱凌锶早早知道自己的年号是“隆嘉”了。 从此之后的每一年,前面都要以隆嘉二字开头,于是隆嘉两个字,将要成为一个时代的代名词。 朝臣们当面叫他皇帝陛下,背地里若是不高兴了,便直呼他“隆嘉”,民间叫他“隆嘉皇帝”,北项的君主因为和后明打仗,戏谑后明的皇帝是个小娃娃,叫他“隆嘉小儿”,更有暗暗支持祁王登基的反对派,暗地里搞小动作时,口称“隆嘉这厮”。 隆嘉两个字,从此紧紧和他捆绑在一起。 几乎不会再有人想起“朱凌锶”这个名字了。 卢省说,“过几天是谢大人的生辰,皇上要赏赐些什么吗?” 朱凌锶十分惊讶,感叹卢省的消息网如此灵通,自己却什么都不知道。 卢省被提到朱凌锶身边,很快进入了角色,他本来只是奉御,提了一级,变成监丞,为此特别开心,他性情天生就快活,于是更加喜庆,朱凌锶和他待在一起,都觉得开心不少。 他没有很多内侍那种生怕多说多错,于是问一句说一句、挤牙膏一样的坏习惯,朱凌锶问他一句话,卢省的回答基本上三句打底,为初来乍到、缺乏基础知识的朱凌锶同学,提供了极其有力的支持保障。 不过卢省只有十岁,虽然和朱凌锶的壳子年纪相仿,但是在朱凌锶心里,他就是个儿童,因此不愿多使唤他,还老给他吃点心,总叫他去玩,平时用的还是几个成年内侍,那些人也没什么不好,就是都跟锯嘴葫芦似的,严守主仆之间的分寸,从不和朱凌锶说笑。 卢省说,“小的是听司礼监的兄弟说的,”他用朱凌锶给的点心和零花钱,交往了不少小兄弟,在宫里真的吃得很开。 朱凌锶实在不知道该给谢靖什么赏赐。 上一年,谢靖还在权力中心之外,自然没进入皇室父子眼中,如今谢靖身为顾命大臣,辅佐自己,也算是大功一件,若依着朱凌锶的性子,恨不得给谢靖一块丹书铁券。 可是这样就把谢靖仿佛架在火上烤了,他现在还只有六品,是不是先升官儿好呢?朱凌锶觉得,靠自己的脑子上想不出来了,于是在大脑中心神情呼唤着4848。 “赏赐什么都无所谓,好感值不会因此变动,”4848简直酷毙了。 朱凌锶的热情蔫了一大半,却又觉得4848说得对。 若他给谢靖的赏赐是合乎常规的,那就是他应得的东西,谢靖自然不会为了这些身外之物,就对朱凌锶感恩戴德。 从某种程度上,也是个很难打动的人啊。 可以,朕喜欢。 朱凌锶在心里偷笑,仿佛又听到4848“哼”的一声。 谢靖生辰前一天,朱凌锶颁下旨意,封谢靖做了太常寺少卿。他扒了一圈户部的名册,总算得出这里有空缺,虽然是个闲职,至少是四品了,以后谢靖和其他的顾命大臣一样,都可以穿红色的袍子。 这此升迁是和黄遇徐程商量过的,又赐下金银财帛若干。这道旨意,符合谢靖的身份,并没有太过的地方,朱凌锶当皇帝两个多月以来,第一次因为自己的心意下旨,感觉妙不可言。 谢靖第二天就进宫了,他是来谢恩的。朱凌锶有些惊讶,“朕明明给你准了三天假,”他以为谢靖会通知家里或者和朋友聚会之类,没想到谢靖这么积极就回来上班了。 “臣家中父母已经不在了,”谢靖笑了笑,朱凌锶有些后悔,这是戳到了谢靖的伤心事。 谢靖小时候过得很不好,幼年失怙,偏偏他又太聪明,因此被人嫉恨陷害,险些读不了书考不了秀才,“那,谢卿成家了吗?” 朱凌锶感觉自己心跳得有点快。 虽然他看书的时候,一直觉得谢靖的cp就是祁王,但是谢靖的桃花运,其实很不错,不过究竟他有没有娶妻,朱凌锶真的不记得,或许原本书里就语焉不详…… “臣未曾娶妻。”谢靖似乎想不到小皇帝会这么八卦吧,有些为难地笑笑。 不知道为什么,朱凌锶感觉松了一口气。 其实他很想问,谢靖为什么没有成家,记得书里说,他在翰林院的上司、侍讲学士徐振很赏识他的才华,想把自己因才貌双全而名动京华的女儿嫁给他,怎么就没动静了呢。 “我能问吗?”朱凌锶在脑子里悄悄问。 “你试试看。”4848的语气,让朱凌锶觉得,这个问题铁定是个大坑,他才不要跳呢。 谢靖在这儿谢恩完毕,还要去太常寺挂个号,眼看到了饭点,朱凌锶见状便说,“谢卿留下来吃顿便饭,”谢靖也不推辞,坐下等开饭,和朱凌锶闲话几句窗外冬景。 朱凌锶登基之后,头一样就是让尚膳监给减了饭菜的分量,每餐最多不超过四个菜,谢靖得知这件事,心里是很满意的。不多时开饭了,饭菜摆上桌来,除了朱凌锶日常的山药排骨汤,龙井虾仁和清炒小白菜之外,又特特加了两碗看上去颜色鲜艳的东西。 谢靖一见,心中不由得一热,碗里的是江西米粉,他是吉安人,这种家乡滋味,已经许久没尝到了。他的那一碗上,还搁着一个热气腾腾的荷包蛋。 只是朱凌锶为他的生日特地准备的。 谢靖心中的感激,几乎是溢于言表,他看了看朱凌锶,一扫前襟,当即要下跪谢恩,被朱凌锶眼疾手快拦了下来,他当了两个多月皇帝,对于判断一个人什么时候想下跪,很有心得。 “谢卿,趁热吃吧,”朱凌锶声音清脆地说。 谢靖也真不客气,坐下来便吃了一大口米粉,眼中欣喜之色,难以掩饰,朱凌锶看他吃得开心,自己也咬了满满一口,结果—— 辣到要哭。 卢省赶紧拿水来给他漱口,谢靖也在一旁紧张地看着,朱凌锶挥挥手,意思是问题不大,连喝了几大口水,却连唇角还是火辣辣的。 看来这江西菜,自己是消受不了,朱凌锶于是问谢靖,“不如把这个厨子送到谢卿府上?” 谢靖便面色一凛。长揖之后,方才说,“陛下一片美意,谢靖心领了。只是口腹之欲,说来小事,却最是容易侵蚀心志。臣入朝为官,不是为了自己吃上珍馐美馔,却想叫天下饥馑之民,都能吃饱饭。” 境界啊,境界,朱凌锶有点惭愧。 “4848,你怎么都不提醒我一声?”马上迁怒脑子里那个阴阳怪气的家伙。 “好感值+5,当前好感值25,请再接再厉。”4848半死不活地说。 ?? !! 原来谢靖真的很喜欢,朱凌锶开心不已,可一想到他如此严于律己,朱凌锶又是佩服,又有些心疼。 不知这时候还一脸正气的谢靖,怎么会变成书里后来那个权倾朝野、一手遮天,容不下半点反对意见的家伙。看书的时候,朱凌锶并没有太注意到变化的轨迹,那么这一次,他打定主意要小心仔细地观察,一定不能让谢靖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变成他原本讨厌的那种人。 绝对不让谢靖走上岔路。 大年初一,朱凌锶率百官到太庙祭祖,太常寺少卿谢靖也在随行之列。 隆嘉元年,就这样拉开了序幕, 第9章 恩科 隆嘉元年朱凌锶第一次上朝,就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儿。 虽说意想不到,可对于全天下的读书人来说,却是个大大的好消息。 朱凌锶本以为,自己的壳子年纪小,上朝也就是当吉祥物走个程序,朝政大事自然交由内阁搞定,没想到礼部尚书潘彬当廷启奏: “今岁春闱,恰逢新君元年,宜开恩科,广布德泽,遍揽天下英才,为国效力。” 他这番言论,恐怕在大臣们之间已经形成共识,因为潘彬一说完,户部和工部的尚书和几位侍郎都纷纷附议。 黄遇摸着胡须点头,徐程他们也交头接耳,朱凌锶看了一眼谢靖,他虽然举着笏板,没有参与到讨论中去,不过也是容色柔和,唇角含笑。 看来这的确是件不错的事。 其实按照惯例,新君元年开恩科并不稀奇,要叫读书人记着新君的好处,日后记着报效皇恩。 朝堂上的这些大臣,几乎全是走科举的路子上来的,各个才高八斗,运势不凡,因此对于开恩科这件事,相当有积极性。 既能替皇上笼络人心,又能给自己一派招兵买马,于是议起恩科一事,朝堂上气氛异常和煦欢快起来。 朱凌锶自然准了。 那么问题就来了,谁来担任本届春闱的主考官? 春闱的主考,向来是个吃香的活儿,这一届的贡士,全都是他的门生,方便建立庞大的关系网,在官场中可谓得天独厚。 因要考校天下读书人,也必定要是一个天下闻名的饱学之士,不然难以服众,朝廷也没面子。 这样一来,可供挑选的人并不多。 黄遇年纪大了,还有点耳聋,他自己也推辞,于是担子自然落到文渊阁大学士、太傅徐程身上。 徐程既是内阁重臣,又是当朝大儒、文坛领袖,还是先帝的顾命大臣,这样的资历,来做主考,自然是绰绰有余。 礼部没有意见,潘彬是徐程的同乡,恐怕这个人选是他意料之中,吏部尚书孙洮却说,“若不是刘岱丁忧去了,也未必就一定是他。” 朱凌锶围观这些科举时代的学霸公务员打嘴仗,等到下了朝,才悄悄地问谢靖,“刘岱是谁?” 谢靖神色不变,“刘岱,字士昆,天兴八年的榜眼,兖州人,此人才具秀拔,当世诸人,鲜有望其项背者。” 刘岱居然就是刘士昆? 此人在书里,是谢靖仕途前期最大的政敌。刘士昆丁忧之前是户部尚书,文华殿大学士,谢靖会试放榜前,刘士昆着人拿了帖子去谢靖住的客栈请他过府一叙。 刘士昆是而朝中北党的领袖,谢靖是南方人,按说他不忌讳地域之见,而亲近贤才,本该是一段佳话。 结果却是谢靖并未拜在刘士昆名下,反而和徐程走得很近。 刘岱两年前因父母去世,返乡丁忧,算着日子,也该回来了。 眼下,朱凌锶问到这一节,谢靖一脸平静无波,丝毫不提那之后刘岱“因爱生恨”,在仕途上对自己多方打压之事。 朱凌锶看热闹不嫌事大,“那依谢卿之意,刘岱与谢卿,谁更是治世之才?” 忽然被cue到,谢靖也不紧张,略一思索,便说, “诗词歌赋,岱自是当世一绝;通经致用,靖未必居于人下。” 很好,夸起自己来也毫不嘴软。 要知道这时候刘岱已经五十多岁了,谢靖还只有二十出头。 他真的对自己超有自信,又十分坦荡,浑身上下散发着朱凌锶并不熟悉却很喜欢的君子风度。 如果谢靖脑子里,也有计算好感值的系统,那么朱凌锶对他的好感值,一定像马里奥顶到了宝箱,不停发出欢快的“叮咚”声往上涨。 于是传下圣旨,发往全国各地:隆嘉元年二月各府举人即赴京师参加会试,又有前三届中,进士及进士及第,而未授官职者,与杏榜贡士一并参加殿试。是为开恩科。 正月十五一过,谢靖每天来向皇帝汇报礼部关于恩科的进展情况,朱凌锶漫不经心地听着,还以为这事自己只要旁观就好。 谢靖问,“皇上,殿试的考题,您拟好了吗?” 朱凌锶大惊失色。 他一个穿越过来、几乎是文盲的人,居然要来出题目,考这后明天下的前两百名学霸? 看到小皇帝脸色忽然变得通红,谢靖也有些于心不忍,可这是他的职责,不得不硬着头皮催促。 “其实……这个……朕,”朱凌锶支支吾吾, “不如请谢卿代劳吧。” 朱凌锶说完,为自己的机智点赞。 谢靖却陡然失色,“皇上,您这是折煞微臣了。” 经谢靖的科普,朱凌锶这才了解到,殿试的考题是绝对的机密,类似乎高考试卷,要打上五角星并且标注“绝密*开封前”字样的。 因此绝不能让考官之外的人知道,殿试的题目究竟是什么,一切经手的人,都要自觉保守秘密,而泄密则是非常严重的罪行。 一旦哪位主考任上出了泄题事件,这位大人的仕途几乎也就到头了。 这样的严防死守,既是为了公平,也是为了朝廷的公信力。 所以谢靖这样与本次恩科事务无关的人,最好一个字都不要知道。 朱凌锶这下懂了,不过他也明白,谢靖是不可能帮他出题了。或许可以和徐程商量一下,然而徐程也是年过半百的老人家,朱凌锶和他说话,总有些畏惧,没有和谢靖这么随便。 自然也不能让徐程帮他做作业。 看样子是非得自己来了。 谢靖见状,一面心里念叨着“清者自清”,一面说与朱凌锶,历代君主都爱从四书五经里抽一句出来考。 四书五经,加起来可以砸死人吧,朱凌锶想。 其实这个范围,画了等于没画。 谢靖举了几个殿试题目的例子,作为前科状元,他对这种殿试真题简直是手到擒来,朱凌锶佩服之余,发觉自己……听不懂。 谢靖暗自揣摩了一下小皇帝的文化水平,即使拔高来说,也只是略通论语,其他经义,简直像是没听说过。 可怜朱凌锶怕谢靖太失望,为了显得自己不是那么文盲,搜刮脑子里所有古诗词,连“关关雎鸠”都背出来了,心情仿佛参加诗词大会接飞花令一般紧张。 “掉了吧掉了吧这下该掉了吧,”朱凌锶哀哀地惦记着好感值,他知道4848肯定在,但是依旧装死。 谢靖大概能料想到,朱凌锶恐怕没读过什么书,小皇帝的寝宫里,书桌太高了,并不是给孩子用的,可见只是摆设。 然而还有让他出乎意料的事。 皇帝不会写字。 其实朱凌锶是有试着写大字的,他小学时候在少年宫上过一个暑假的国画班,似乎记得毛笔该怎样拿。 但是写出来的成品却和鬼画符差不多,简直是行为艺术。 毕竟每天认真刷手机的朱凌锶,不要说是繁体字,简体字都不怎么会写了好吗! 如果朱凌锶可以为自己辩解,他一定会说:“给我一个全键盘,保证走笔龙蛇,还可以盲打!” 谢靖深吸了一口气,平复一下心情, “皇上还小,不会的东西,学就是了。” 眼下最要紧的是协助他搞定殿试题目,毕竟距离殿试也没多少天了。 于是谢靖循循善诱,从殿试的目的讲起。是让皇帝依据自己的观点,直接向进士们发问,从而找出最理想的回答,化为政策措施来施行。 意思就是,朱凌锶最关心什么,最头疼什么,就作为考题出出来,然后看谁答得最好最合他心意,就给这人官职,然后让他去办这件事。 这样既贯彻了皇帝的旨意,又发挥了个人的才能。 朱凌锶茅塞顿开。 其实他对于书里的朝代时局,到现在参与感还是很有限,但是这个王朝最头疼最顽固的敌人是谁,书里已经写得明明白白。 北项。 接下来十多年,北项会不断骚扰后明边境,年岁好就和后明做生意,不好的时候就直接抢。 后来北项的新首领,杀掉兄长统一了各个部族,不再安心于这种且战且和的状况,决意杀入中原。 最危急的情况是,北项的军队一直打到了北京城,书里的皇帝差点就带着朝廷逃跑了,是谢靖站了出来,顶着压力劝说皇帝留在京城。 并且大胆启用了年轻将领李显达,最终取得了京城保卫战的胜利。 但是此前由于后明军队连吃败仗,节节败退,军民死伤惨重,大同府一地,生息寥落,哀鸿遍野,付出了极其惨痛的代价。 有羽妃的例子在前,朱凌锶决定,这一次也要防患于未然。 就这么愉快地决定了,朱凌锶想好了殿试的题目。 谢靖十分隐晦地向徐程透露了小皇帝不识字半文盲的情况,徐程长叹了一口气,不过想想此前传说中那个坏脾气还爱捣乱的太子,如今的局面,还算不错的了。 既然皇帝要学习,自然要给他请最好的老师。 几位顾命大臣都责无旁贷,刘士昆丁忧回来,也要分担一些,不过谢靖还想到了一个人。 徐程听到那个名字,不禁抚须微笑,“你若能请得他来,也是一桩美事。” 第10章 清顾 谢靖不愧是书里的主线人物,朱凌锶认识了他,书里一个个耳熟能详的名字就陆续出现在他眼前,都是后明王朝的青年才俊,各有千秋。 眼前的青年面色有些憔悴,说着话不时轻咳几下,尽管很年轻,眼角已经有微小的纹路。无论何时看向他,唇角总是带着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 他的眼神很温和,语调不如谢靖那么有力,低柔而清晰,慢条斯理,好像无论什么十万火急的事情,都能不疾不徐地条分缕析出一个头绪。 这人就是书中的当世第一才子,何弦。 何弦字清顾,“何处清秋月,却往金玉堂。不住乌衣巷,但顾紫薇郎。”京中这首流传许久的劝学童谣,说的就是他。 和谢靖一样,何弦自幼就是神童,不过他出身显赫,祖父与父亲均是庶吉士,父亲是现任户部尚书。家中其他男性长辈,也全都是四品大员以上。 何弦在京里长大,天下事莫不是京华传向各地,何弦的名声自然传得远。他常常自谦,说天下有才学之辈,不知凡几,倘若对“第一才子”信以为真,就惹人笑话了。 朱凌锶深以为然,比如谢靖这样的人,即便男主光环加身,也要在穷乡僻壤里挣扎努力好久,二十多岁才到京城,于宦海浮沉,更要花上许多年,他的光芒才能被世人看到。 这么一说,何弦真是出生在谢靖的罗马了。 不过他虽然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却没有做官,考了举人之后,便在家赋闲,兴致来了就与友人诗酒酬唱,十分快意。 朱凌锶今日一见,才知道何弦身体不大好。 有谢靖这种高大的人站在一边,何弦愈发显得单薄瘦削,脸颊上几乎没有一点血色。 他笑着说,“知道你心肠好,看不得我成日闲在家中,便给我找了这份好差使。” 谢靖听了就微微一笑,何弦是他找来给朱凌锶开蒙的。 他看出来朱凌锶比较“畏惧”那些老大人,而他自己当年教侄子谢臻念书,把一个皮猴吓得哇哇大哭,如今要是再吓着皇上可不行。 于是思来想去,便找上何弦,何弦博学多识,还是他认识的人里面,最温和可亲的,并且写得一笔好字,是本朝著名的书法家。 何弦近来都窝在府里,谢靖也想借机让他出门走走。 “何师傅,我的手心里要藏一颗鸡蛋吗?”朱凌锶好奇地问,何弦听着他的童言童语,忍俊不禁。握笔有力,手心中空,被小皇帝说出来,别有趣味。 这学生比他料想的好带多了,听话乖巧,还很用功,不用人催,课后自觉做作业,有时还会加练。 朱凌锶挺喜欢何弦,阅读典籍时,无论遇到什么问题,只要问何弦,即便是比较没道理的外行疑问,何弦都能认真而清楚地解答。 才子的脑子真好使啊,朱凌锶不禁感叹道。 他现在不得不承认,书里的小皇帝不学无术,的确和智力有些关系。无论他白天如何认真背书,过了一晚,便忘得七七八八了。 小皇帝记忆力不行,在学习中缺乏正向反馈,自然没有趣味,也就学不进去了。不过没关系,朱凌锶是成年人,知道勤能补拙,而且还有强烈的紧迫感。 不学习怎么能给全国的学霸出题目判卷子。 有时候谢靖来,何弦给朱凌锶安排下功课,就和谢靖在一旁品茶下棋。朱凌锶写着大字,偶尔眼睛累了,向窗边看去,手谈的两个人,仿佛一副写意的画。 朱凌锶心中忽然一沉,原先在书里,他对何弦的印象,除了才子之外,就没有其他的了,这些天相处下来,越来越喜欢这个温和聪明的何师傅,朱凌锶这才想起自己对何弦印象不深的原因。 何弦的戏份很少,实际上,在书里,他两年后就去世了。 因为身体一直不好,何弦没有成婚,直到离世前才匆匆娶了妻子。朱凌锶想到这些,看着仍在眼前走动的何弦,心不禁揪起来。 有什么是他能做的吗?一次何弦因微恙告假后,朱凌锶试着问,要不要再请御医为他看看。 何弦笑着说,“臣自出生以来,已经把太医院的圣手们劳烦个遍,想必他们也不愿再见到臣了。” 朱凌锶只得黯然神伤。 祁王每旬都会来给朱凌锶请安,见了何弦,两人淡淡一笑,朱凌锶觉得这两人的感觉有点像,祁王更凌厉美貌一些,何弦则沉静谦柔,可是截然不同的表象下面,两个人都有一股傲气。 每次祁王来,谢靖都不在,就像是约好的一样。 有时朱凌锶练字看书,何弦闲着无事,在一旁悬腕走笔龙蛇,朱凌锶走过去一看,只会说“我艹”,感受到了铺面而来的壮丽秀美,可要问他何弦究竟写了些什么,他铁定念得磕磕巴巴。 二月一过,直殿监从御花园中,移了些兰草过来。朱凌锶书桌案头恰好有一盆,正值吐蕙,芬芳怡人,何弦一时得了趣味,看着那兰花,挥洒丹青。 他寥寥几笔,便意态纷呈,墨迹虽未干,却有一股幽香袭来。 朱凌锶看得有趣,不禁也效仿何弦提笔,他近日把毛笔用得熟了,又有一个暑假的国画班打底,试着勾勒两下,居然也像模像样。 虽则不如何弦一二,朱凌锶自己却很满意,他点了点头,突然发现何弦正盯着他画的兰花瞧。 何弦已经见识过他写的字了,如今又看他水平稀烂的画,虽然和当世才子怎样都比不过,自尊心还是让朱凌锶红了脸。 “皇上,”何弦说,“您在运笔时,手腕的力道再轻一些,来试试。” 朱凌锶将信将疑,他因为担心腕力不够,线条不流畅而努力克服这一点,何弦却让他轻些。 可是没想到,按何弦说的再画,那兰草弯折之处,反而显得柔韧纤长,更加神似了。 何弦微微笑着,仿佛在说“如何”,朱凌锶满心的佩服,不知该怎么表达。 他师徒二人,读书写字,画画聊天,吃些茶点,十分闲适。只是何弦每一次告病不来,朱凌锶都有些紧张。 他也想过,何弦每天来宫中点卯,对他的身体来说,是不是一个负担。可一看到何弦病愈后,兴致勃勃考校自己的模样,又觉得这担心太多余。 何弦不仅关心他的文化课,似乎还更关心他的美术课,病了几天才回来,就要朱凌锶画兰花看看。 朱凌锶有些为难。 他说,“何师傅,我不想画了。” 因为近期好感值一直没有提升,4848出来说话,要朱凌锶反省一下。 跟随何弦学习、深谙昏君事迹的朱凌锶仔细想想,恐怕就是画兰草坏的事。 虽然说,谁还没个爱好?但是对于一个皇帝来说,有一个特别出挑的爱好,还真不是件好事。 文艺青年李后主,书画双修宋徽宗,木匠皇帝朱由校,他们在个人爱好领域熠熠生辉,然而主业都惨不忍睹,千百年来,都是反面教材。 眼下刚被何弦发掘出一点水墨丹青上的小天分,就不要再继续往爱好上发展了,朱凌锶如是想。 何弦好奇,“陛下为何不画了?” 朱凌锶说不出口,觉得愧对了何弦一番心意,可对上何弦真诚的目光,他又不愿意撒谎。 于是,何弦只见小皇帝,涨红着脸,深吸一口气,从小嘴里挤出一句, “明君岂以兰花传世乎?” 他猜想,何弦一定会笑他不知所谓。 何弦没有笑。 他想了想,柔声说,“陛下可还记得这个,” “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永歌之,永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 朱凌锶点点头,这是《毛诗序》里的话。 “陛下承运于天,泽被生民,其中苦辛,臣万不能取其一。” 这突如其来的吹捧,朱凌锶有些茫然。 “今后若有言语嗟叹,手舞足蹈亦不能抒之心意胸怀,陛下将作何遣?” 朱凌锶心头一热。 何弦是在关心他。 并没有只把他当做皇帝来看待,而是真的把朱凌锶当做自己的学生,一个需要人生指引的孩子。 何弦知道,朱凌锶冲龄践祚,人生必定不寻常,说不定往后会有怎样的惊涛骇浪,而皇帝自来,是孤家寡人,坐拥天下,却心事无人说。 他无法辅佐新君,便要教他经义道理,也要教他闲情逸致,给自己存些趣味,万不得已时,还能自我排遣,自我消解。 朱凌锶口中称是,对何弦行个大礼。他的何师傅,果真不是凡人。 不过,何弦还是把“明君岂以兰花传世乎”这句话,告诉了谢靖。 “以我这些日子看,皇上可比那传说的好了百倍不止,还挺有意思,”何弦这样说,谢靖也是一个感受,不过他觉得,朱凌锶做得对。 他自己目标明确,因而也喜欢勤奋专注的人。 于是下一次谢靖面圣时,4848忽然跳出来播报“好感值+5”,朱凌锶几乎有些受宠若惊。 这次加分真的隔了好久。 这天,朱凌锶在等待谢靖检查自己近日习作成果时,出神地望着窗外东南方。 “开始了吗?”朱凌锶问。 那边是礼部,于是谢靖说,“是。” 隆嘉元年的会试,正式开考了。 第11章 兵戈 隆嘉元年的恩科,最出名的士子,并非状元榜眼和探花,乃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三年前与谢靖同科,却迟迟在吏部没有领到官职的曹俊时。 一时间曹俊时的名字,占据了街谈巷议的中心,京城百姓纷纷称奇,究竟是怎样的济世之才,竟叫皇帝一眼看上,不顾众位大臣的反对,差一点儿连状元之位都给了他。 也有人说,“皇上年幼,怕不是那位曹大人,造出了什么好玩的东西,哄得他开心了吧。” 闻者便纷纷笑了,都有些深以为然的意思。 这话虽有些造次,倒也不算是无中生有,曹俊时确实给朱凌锶带来了个好东西。 三月十五那天,两百多名士子,在建极殿进行殿试。 一直到晚饭过后,潘彬才带人把考卷送到文华殿,朱凌锶和大臣们正焦急地等待着。 殿试的名次,徐程与副主考何烨已经拟定了,何烨是户部尚书,也是何弦的父亲。 朱凌锶对这个名单,本来没有意见,他相信徐程的眼光和判断,肯定比自己靠谱,不过,他对考生们的答卷很感兴趣。 以他现在的水平,若直接与考生“廷对”,感觉会比较尴尬,为了藏拙,也为了凸显重点,朱凌锶只出了一道题: 若北项率五十万精兵来袭,后明该如何应对? 徐程在开考前,依稀猜到了朱凌锶的题目,待到开考后一看,还是有些吃惊。 黄遇看了一眼,就把考题放在一边,悠哉地吃早饭去了。 薛瀛是武人,比那两位还不客气,“皇上,北项部族众多,可是哪一部,撑死都只有十万人啊。” 朱凌锶充满期待地看了谢靖一眼。 谢靖眉眼微蹙,看不出情绪,朱凌锶的心便有些惴惴的。 一方面,他真的很想知道,后明士子对这个问题,究竟是怎样想的;另一方面,他又忐忑不安,没有谢靖把关,自己出的这道题,当不当得起隆嘉元年的殿试真题。 卷子一来,众位内监便纷纷展开,试卷已经先由礼部和翰林院的官吏们誊抄过了,所以是盲判。 不过半个时辰,徐程与潘彬便对这一份考卷赞不绝口,查对了一下名字,是之前他们甚为属意的山西士子贾鹏程。 朱凌锶也凑过去看了几眼,文章写得很漂亮,开头便气势昂扬,充满了后明作为中原帝国对北项游牧民族的心理自信,主题仍落在了“仁德怀远”上,想的是以教化为先,不战而屈人之兵。 谢靖与何烨也在把玩一篇文章,这篇文风相对朴素一些,首先也说的是教化为先,以先进的文化感召北项,接下来便说要稳定税收、充实国库,保证军费,重点是要训练一支能与北项相抗衡的骑兵。 这篇文章“道”也有了,“术”也有了,立意既高,措施又实,极富可操作性,难怪谢靖会喜欢。写这个的是徐程拟定的榜眼廖倸。 朱凌锶自己手里的这份看得慢,虽然学了四个月,繁体字还是有些吃力。 好在这一份,字迹秀逸不凡,也没有什么生僻字,而且看起来很好懂。 朱凌锶看到后面,眼睛都瞪圆了。 “……皇上,皇上”朱凌锶回过神来,不知谢靖已经叫了自己几声,抱歉地笑笑,谢靖忽然说着“皇上恕罪”,冲着他的额头伸出手。 察觉温度无恙,谢靖这才放下心来,朱凌锶刚才一直恍恍惚惚,叫了也不应,他真担心是因为连日操劳,把小皇帝给累病了。 朱凌锶小脸一红,规规矩矩坐回他的龙椅里。 “这份卷子,朕觉得不错。” 礼部便去查名字,是福建士子曹俊时,谢靖说,“臣记得此人,”曹俊时三年前与谢靖同科比试,只得了个同进士出身,在户部挂了号,至今未授官职。 徐程同何烨,拿了那份卷子细看,两人的眉毛都揪了起来。 又传给黄遇潘彬等人,他们也是面色不虞,轻轻摇头,薛瀛看了两眼,便“啪”地一声把卷子拍在几案上, “一派胡言。” 朱凌锶的小身体,被他这吹胡子瞪眼,吓得一抖。 卷子传到谢靖那儿,他面色沉郁,却不下定语,招手让一旁站着的年轻官吏说,“你来看。” 这人不是礼部,就是翰林院来帮忙的,和这些为国尽忠一辈子的中老年(谢靖除外)不同,他长着一张俊秀白皙的脸,水汪汪的桃花眼,放在朱凌锶原来的时代,活脱脱一枚网红小鲜肉。 他一见那份卷子,才读了两行,便眉开眼笑, “这份是我誊的,妙哉妙哉。” 他在众人前这般跳脱,惹得谢靖不悦地沉声道,“子知!” 周斟,字子知,谢靖同科探花,损友一枚,素有才名,为人任诞不羁,世人语之,“不可解。” 虽然这人看上去有些不靠谱,但是在一屋子人里边,他似乎是唯一会支持朱凌锶想法的人。 “周翰林以为如何,”朱凌锶问道。 “大巧若拙,大智若愚,此人不入朝为官,是后明之憾。”周斟毫不犹豫地说。 很好,朱凌锶得到了来自原住民的肯定,又增加了一些底气。 “那我就点他为状元……” “万万不可啊陛下,”黄遇大惊失色,膝盖“扑通”一下砸到地上,朱凌锶赶紧去扶,结果各位大臣像开了锅似的,左一个“万万不可”,又一个“三思而行”。 朱凌锶有点委屈,不是说好了状元我来定的嘛。 曹俊时的卷子,先是简单地树立了一下民族自尊心和自信心,指出我后明在对待北项来袭这个问题上,是绝对站在道德制高点上的正义之战。 然后分析了后明与北项的军事实力对比,后明是一个统一的帝国,有一支庞大的军队,北项部族众多,一盘散沙,以小打小闹为主。 既然陛下题中说到五十万大军来袭,那么必定是有人统一了北项,北项人好勇斗狠,轻易不服管束,能做到这个的人,对于后明来说,一定是个不容轻视的敌人。 朱凌锶从这里开始意识到,曹俊时的视野,超过朝中许多大臣。 那些人都不相信北项会统一,对于他说的五十万大军,嗤之以鼻。 曹俊时接着写,北项擅长骑兵,而我朝每年从北项买马,如果要和我们打仗,北项必然会在马匹交易上以次充好。 一方面,我们要训练骑兵,但是另一方面,也要承认游牧民族的天然优势。步兵与骑兵的战斗力,实难相提并论。 所以,我们要有比骑兵更厉害的东西。 朱凌锶好怕他写到这儿,只对未来做个展望就停了,不过看看手中的卷子,还有一大半没看完,安心了。 曹俊时当然没有卖关子,他说的更厉害的东西,就是大炮。 他幼年生长在福建沿海,家乡来过海盗,那时当地水师缴获了几门红夷大炮,让年幼的曹俊时印象深刻。 传说红夷大炮,管你多坚固的城楼,也扛不住连轰三下。 不过,这玩意尽管威力巨大,但是体积庞大笨重,填弹时间长,而且安全性不高,容易炸膛。 若能有所改进,定能为后明军队的战斗力添砖加瓦,那时再遇上北项的军队,管他三七二十一先来炮轰一炷香,就算他神兵天降,也要抱头鼠窜不可。 曹俊时还是免不了要展望一下。 朱凌锶接着往下读。 接下来,老实人曹俊时就研发新型大炮做了一个简单的构想:轻便好移动,填弹快,安全稳定不炸膛。 为了实现这个小目标,需要大概多少研发人员,试验场地,经费预算,考核标准和监督机制,等等,不一而足。 朱凌锶几乎要哭了。 曹俊时跪在建极殿,运笔不停,从早到晚,不吃不喝,或许连厕所都没去,就是为了把这一份心意,呈到他眼前。 这是什么天降奇才来拯救我后明啊! 前三甲和庶吉士,还是没有曹俊时的份。徐程他们认为,轻言礼义,不修仁德,反而去关注奇技淫巧,不应是后明倡导的主流。 打马游街也没他,赐宴琼林倒有他一席,开席之前,朱凌锶特意在文华殿召见了曹俊时。 曹俊时一点儿也不俊,和他的文风一样,长相忠厚老实,虽然和谢靖同科,却已经三十多岁了。 闲话少说,朱凌锶寒暄两句,曹俊时受宠若惊的劲儿还没过,就要连着回答小皇帝关于造大炮的一系列问题。 他从来没想过,自己的意见能被一国之君这样重视,从没有人告诉他“你做得对”,所有人都在谈论“道”与“术”,可曹俊时敏感地意识到,有时候“器”才是掌控局势的关键。 他跪倒在小皇帝面前,哽咽地说不出谢恩的话。 “以你之见,需要多少银两?”一旦决定造大炮,朱凌锶最关注的就是研发费用。 “三年之中,至少要五万两银子,还有五百亩荒地,”曹俊时狮子大开口。 好贵,朱凌锶在心里暗暗咋舌,不过君无戏言,于是颁下圣旨,曹俊时任工部虞衡司郎中,即赴福建研制火器,一应所需,半月内送达任上。 不消三五天,京城的百姓便都知道,户部曹大人,做了皇帝喜欢的小玩意儿,于是升官发财了。 谢靖却在心里暗暗称奇,小皇帝继位以来,一直在他照看之下。读的书做的学问,全是圣人之言,一点不敢有偏。 怎么就那么赏识曹俊时呢? 他想起之前那些传言,不由得思忖,难道是本性难移,看起来柔顺斯文的小皇帝,居然要走穷兵黩武的路子? 京华春深,谢靖在一片浓绿之中,还是打了个寒颤。 第12章 取神 朱凌锶大惊失色,“怎会如此?” 卢省赶紧扶住他,对内侍们大声喊着,“怎么回事,把你们管事的叫来。”他虽然也只有十一岁,只是日夜陪在皇帝身边,小小年纪,口气却不弱。 不一会儿,司礼监新任的掌印太监刘萤就来了,他一见朱凌锶,圆白的大脸上就堆起笑容。 徐良盛被赶去守陵之后,一向与他不睦的御马监大太监刘萤,就接替了他的位子。朱凌锶对此人不是很熟,也不是因为他业绩突出,纯粹是因为刘萤资格老,才拣了这便宜。 “皇上您别着急,”刘萤嘴里说着,看了一眼私帑,笑意便淡了一些。 “朕居然,才这么点儿银子?”朱凌锶这时已经平静了许多,他在书里得知,后明这时候虽然比不上唐时的开元天宝,但是江浙一代手工业十分发达,出现了许多富商巨贾,国家税收也十分丰足。 可是皇帝的私帑里,怎么只有不到三万两银子? 刘萤嘴里说着“恕罪”,忙不迭让小内侍把账本拿来,朱凌锶翻了几页,几欲吐血。 上面记着何年何月,先帝赐宫妃珠宝首饰若干,花费银十万两;又特命景德镇烧制瓷器一套,花费银二十万两;送前代书法家真迹与老师祝寿,花费银八万两。凡此种种,不一而足。 这么一比,曹俊时倒真是个厚道人了。 他要的五万两银子,一万两拿来购买五门红夷大炮,剩下的四万两,要购买生铁和钢以及火***药,还有模具这些实验原料和器材工具,还要支付三年间二三十人研发团队的薪俸,食宿,雇佣当地人修整试验场的工钱。 朱凌锶忽然有点担心他究竟够不够花。 然而更加紧要的问题是,这五万两银子他现在拿不出来! 户部说黄河发大水,钱得紧着安置灾民,维修养护水利工程。何烨是副主考,和徐程是一个鼻孔出气,舍不得为这种“奇技淫巧”花钱。 兵部也不愿掏这笔费用,朱凌锶在朝堂上被他们拒绝时,呆坐在御座上,说不出话来,那些文臣平淡的面容,仿佛在说“本该如此”。 朱凌锶看重曹俊时,一意孤行要造大炮,这样偏转的世界线,朝臣们要以自己的方式正回来。 朱凌锶听到他们在台阶下,若无其事地讨论其他议题,感觉自己被彻底无视了,气到极点,头皮发麻。 或许是这半年来,人人都以他为尊,自己也不知不觉沾染上了几许傲气,如今便再也忍不了被人如此轻待,心中不由得想: “不给我钱就让你丢官,再乱说就扔到牢里去。” “昏君警告,昏君警告,”沉寂许久的4848,再一次跳出来,朱凌锶吓一跳,打了个寒噤。 “皇上,”站在后边的谢靖叫了一声,众人便齐齐把目光转向朱凌锶,见此情景,朱凌锶镇定下来,说,“无碍,众卿再议。” 朱凌锶心情沉重地回宫,谢靖怕他身体不舒服,一直送到宫门,临别的时候,欲言又止。 他忽然想起退朝时周斟走上前来,低声叫他去私帑看看,朱凌锶这才意识到,自己是有小金库的。 然而钱还是不够,花到哪儿了有账目明细,他的便宜老爹躺在昌平水库那边,不能起来做个证人,朱凌锶也怪不得谁。 朱凌锶拼拼凑凑,凑了个三万整,给曹俊时送去了。好在人工费用不用一次到位,朱凌锶向曹俊时保证,来年必达,请他安心研制轻便迅捷安全性高的火炮。 曹俊时发来一封热情洋溢地谢恩折子,经过内阁,那些人什么都没批,就直接呈给皇帝了。 在他们看来,朱凌锶热衷于造大炮,只是一个孩子新鲜劲儿上来的玩具,还是不怎么体面的那种玩具。 朱凌锶忽然有些理解,为何有些皇帝会重用宦官了。 因为有时候大臣们真的很讨厌。 接下来的日子,他依旧随众位大臣念书,何弦身子一入冬就不大好,于是又叫了升任翰林院学士的周斟来和他讲课,从周斟那里,他听到了一个大八卦。 据说谢靖中状元后,原本准备回家娶当年资助他乡试的县令千金,却不料那女子已经香消玉殒了。 朱凌锶刚想说,这和我看过的版本不一样,周斟又说,侍读学士徐振的女儿徐蕙妍,才貌双全, “便要许配给谢卿?”朱凌锶接话, “谁知小姐与在下一见钟情,”周斟一脸得意。 朱凌锶脑子有些发蒙,在“这人怎么说得出口”和“这人居然截胡谢靖”之间徘徊。 “之后九升偶遇高人,观其面相,说是命中无妻,他性情开阔,长叹一声,便不再做此想了。”周斟说着,似有怜意。 朱凌锶这才意识到,谢靖这是不打算娶老婆了啊。 他应该不是个幸灾乐祸的人,可这种心底蔓延的小快乐是怎么回事? 隆嘉二年,一直丁忧的阁老刘岱回到了京城,因黄遇之前已经告老还乡,徐程入阁比他晚,张洮与何烨又还在后面,刘岱甫一回京,便当上了首揆。 周斟说,“九升如今是四品,刘大人该睡不着觉了。” 朱凌锶先头还以为,刘岱作为朝臣之首,不会这么小气,没想到第二天,吏科给事中和都察院御史就上折子弹劾谢靖,说他“不修私德,纵亲行凶。” 朱凌锶一听,是谢靖出了五服,早已不来往的族人和人械斗出了人命。这本不算事,只是一旦起了头,隔天弹劾谢靖的折子便如雪花般飞来。周斟等人为他说话,都被这雪片淹没了。 刘岱不依不饶,要把谢靖派到南京国子监去做一名司业。徐程拗不过,称病在家闭门不出。 谢靖对此已有心理准备,便欣然领命,打算即刻投入后明的教育事业中去,可朱凌锶知道,一去南京,谢靖的仕途就要停摆了。 “朕要谢卿留在身边,”小皇帝一字一句,不疾不徐地说,眼睛直视刘岱,既不傲慢,也不畏缩。 他还是第一次见到敢这么跟他说话的孩子,即便他是皇帝。先帝在世时,和他说话,都带着几分讨好之意。 刘岱眯起眼睛,半晌,忽然大笑出声。 “皇上既然看重谢靖,那臣岂有不愿意的道理,就让他在皇上身边待着,如何?” 于是谢靖职位不变,工作内容却变成了朱凌锶的专属讲官,除了陪着朱凌锶看书学习,什么都做不了。 张洮问刘岱,“太师,为何让谢靖亲近皇上,您就不怕日积月累,皇上从此对您疏远了。” 刘岱一笑,不屑之意从颊边露出来, “谢九升那个性子,岂是小娃娃受得了的,把他放在皇帝身边,还不知如何讨人嫌,日后莫说是看重,只怕躲都来不及。” 朱凌锶在文华殿看到谢靖,刚要对他笑,谢靖就深鞠一揖,再起来时,眼下有一片暗影。 他虽然不说,心中仍是受了磋磨,朱凌锶只怨自己力量太小,还帮不上他的忙。 “谢卿,朕少不了你。”只能言语宽慰一二。 谢靖双目轻闪,一瞬有些迷蒙,须臾之间又转为快意,他笑起来,爽朗的声音传遍整个宫室, “靖,在所不辞。” 到了春末,何弦好了些,再来时脸上便有了些血色,谢靖与他在一处,自然有说不完的话,有时还加上周斟,这家伙嘴巴厉害,说起玩笑话儿来,竟是异常有意思。 朱凌锶一边默读着《新唐书》,一边羡慕地望着不远处嬉笑玩乐的三个成年人。 长大真好啊……他几乎就要忘了,自己也成年很久了。 一日午饭过后,朱凌锶因为吃多了,谢靖怕他积食,便叫卢省陪着他去御花园走走,回来的路上特意绕着宫城走一圈,碰到了刚进宫的何弦。 到文华殿时,不见谢靖的踪影,正要嚷嚷,有内侍说谢靖在暖阁看书,两人便过去看,只见谢靖靠在榻上,已经安然入眠,书卷却掉在了地上。 朱凌锶与何弦相视一笑。 何弦轻手轻脚走过去,给他把书捡起来放在一边,又把内侍拿来的薄毯盖在谢靖身上,这才领着朱凌锶,去了东头的书房。 何弦看着朱凌锶眼下乌青,“陛下可是昨夜没睡好,”朱凌锶点点头,打了个哈欠。 何弦瞧他逞强的模样,心中顿生怜爱,“何不去补个眠?”朱凌锶摇摇头,若是午睡了,他晚上更容易失眠。 何弦也就随他去,朱凌锶叫人上了两杯阳羡紫笋,何弦身子弱,只能浅尝两口。二人各执一卷,看起书来,朱凌锶偶有不懂,便去问何弦。 许是看得眼睛累了,何弦起来走动,又到案前,提了笔,在纸上随意勾画起来。朱凌锶揉揉眼睛,把书放下,往那纸上瞥了一眼—— 何弦慌忙抓起那张纸揉皱了团成一团,握在手心,看向朱凌锶时,颊上点点飞红, “信手乱抹,不足为陛下观之。” 朱凌锶不明所以,只是顺着他的意思点点头。 过了一会儿,他才意识到,刚才那张纸上,何弦画了什么。 他内心砰砰作响,面上却还要装成一无所知的孩子。 笔墨丹青,写意取神。 何弦寥寥几笔,不过勾勒了一个人的侧影。 只是那鼻子实在传神,任谁看了,都知道画的是谢靖。 第13章 心机 隆嘉二年十月,兵部尚书徐颂恩致仕。 一时间,新任尚书的人选,在朝臣中引起议论纷纷。 兵部侍郎方严,五十岁上下,为人谨慎,颇有官声。曾经出任宣府总兵,在任期间,后明与北项关系一般,却在宣府几乎没有什么争端,方严这个总兵,做得是波澜不惊。 工部侍郎罗维敏,四十二岁,之前从未出任过一方守将,此前是户部郎中。人生中唯一一次涉及军事,是他三十八岁时,西南边陲出现叛乱,罗维敏为平叛大军筹备粮草,又亲自押送到战地。 待到回转时,被突袭的叛军困于一座城池中不得出。城中只有守军两千,平民三万,县丞先时已经战死了,罗维敏成了那里最大的官。 他带领这两千守军,日夜在城墙上巡逻,又命全城男丁,削竹为矛,轮番装作军士,在城墙上大喊。 围城叛军足有四万人,因不知城中虚实,初初试了几次,罗维敏带领八百士兵,冲杀出来,叛军措手不及。罗维敏见好就收,速速退回城去。 叛军不敢冒动,在城下驻守,十多天后,城中粮草即消耗殆尽,大军终于到来,解了此围。 还有其余几个人,或资历浅薄,或能力不足,都比不上这二位。 最重要的是,方严是刘岱的姻亲,罗维敏是徐程的学生。 两方人马,因兵部尚书人选一事,吵闹不休,任谁都不肯相让。徐颂恩以自己年老为由,不愿掺和他们的事,被人问起时,就说,“一切但凭圣裁。” 谢靖把这二人的事,都说与朱凌锶听了,朱凌锶转转眼珠,“说得好听,只当是要我选。” 他这是还记着,何烨他们不肯给钱造大炮的仇。这帮文臣,说的是“听凭上意”,实际上全都是自己的意思,并没有人真心把小皇帝的意见当回事。 朱凌锶算是看透他们了。 谢靖说,“皇上即便此时不选,日后也是要选的。无论选与不选,都不可没了主意。” 谢靖的意思是,即便你现在还做不了主,也要学习怎样做出选择,而这种能力需要时间和经历来培养。 朱凌锶心中一振,谢靖说得对啊,试问历史上哪个明君,不是在和霸道的勋贵、狡猾的文臣和谄媚的宦官斗智斗勇,又互相合作中成长起来的呢。 那就让朕来看看,究竟谁笑到最后吧。 “以谢卿之见,如何?” 谢靖的眉心又拧出一条痕迹。 朱凌锶有些意外,光看个人事迹,罗维敏显然胜出一筹,还是徐程的人,谢靖没道理会犹豫。 “臣以为,不分上下。” 谢靖说,罗维敏率众守城的事,足以看出此人忠心耿耿,且有急智,还懂一些兵法。 只是围城一役,叛军本来就是当地乡野的乌合之众,既无钱也无粮,因此本身战斗力也不行。 况且才半月间,并不能看出来,此人是否有掌握全国兵马的能力。 方严守宣府时,似无事发生,但是在他任上,是宣府最平静安宁的一段时间,他之前之后的总兵,都没能做到这一点。 或许他运气超好,也或许他有本事,让所有兵戈战事,在最微小的时候,就消弭于无形。 只是一切并无明证,谢靖说,“只是微臣猜测罢了。” 一晃到了年关,兵部尚书一职悬而未决,曹俊时那边催尾款的折子就来了。 他在折子里汇报了一下大炮的研发成果,似乎并不乐观,排除了很多种搭配的可能性,还没找到最适合造大炮的材料。或许还得单独造一座冶炼的高炉才行。 曹俊时还隐晦地指出,实验过程中出现了人员伤亡问题,不过请皇帝不要担心,他已经处理好了。 但是,钱的问题,还请皇帝多多支持。 这一年朱凌锶的皇庄里,各项产出进项算起来,该有两万多两银子,可他这一年来的人情赏赐,都从这里面出,于是只剩下一小半。 愁人。 朱凌锶没想到自己会成为一个为缺钱而苦恼的皇帝。 以往看小说,皇帝不是忙着谈恋爱,就是搞斗争,最担心的是被人篡位,可自己最大的苦恼,却是穷。 一个没钱的皇帝,和普通人有什么分别。 他甚至想过借钱,但是听卢省说了各位大人们的俸禄,惭愧地收起了这个念头。 卢省说,“我有两千两银子,可以给陛下使使。” 朱凌锶十分意外,内侍虽说包吃包住,还有制服,可卢省也太能存钱了吧。 他没想到的是,卢省作为他最亲近的内侍,去哪儿替他传话,看在他的面子上,别人都会给点儿茶水钱。 这还是皇帝年幼,若是亲政之后,更不可同日而语。 不过朱凌锶也没好意思要卢省的钱,内侍的积蓄,叫“子孙钱”,是拿来养老的。 新年刚过,让朱凌锶意外的是,刘岱找上了他。 刘岱是内阁首辅,见皇帝是理所当然的事,只是这次来,行礼之后,就沉默不语。 谢靖见机,便知是嫌自己了,便出言告退,留他们俩在书房。 朱凌锶有些慌张,这还是第二次他单独和刘岱待在一起。 上一次,是刘岱要把谢靖赶到南京去。 刘岱也不卖关子,“兵部尚书一职,去岁到今,悬而未决,宜早做定夺。” 朱凌锶说,“太师所言极是,便与太傅商议,早早定下来,朕也能安心。” 意思是,你自己去和徐程吵,不要带上我。 刘岱见小皇帝不上套,又说,“臣等均是为社稷思虑良多,奈何难有定论,愿听御旨纶音。” “那太师索性便依了太傅如何?”朱凌锶事不关己一般,把玩着桌案前的镇纸。 刘岱心中不豫,面上却一点儿都不显,他沉吟片刻,便笑了起来, “陛下,去年江南一带,风调雨顺,农桑商旅,无不进项颇丰。户部后半年,就收了八十万两银子。” “什么,”朱凌锶一抬头,撞上刘岱的笑脸,知道自己中计了,又匆匆低下头去。 这老头子,果然是来谈条件的,可恨自己沉不住气,泄露了底牌。 如此,也只能明人不说暗话了。 “太师既说不动太傅,又如何去管何大人。” 朱凌锶说的何大人,就是户部尚书何烨。 “臣自有办法,”刘岱目的达成,又说了几句,便起身告辞。 等他离开后,谢靖走进来,朱凌锶脸有点发烧,十分不好意思,“谢卿,朕说错话了,”乖巧得像个知错就改的小学生。 谢靖早就料到,此事会闹到朱凌锶这儿来,倘若加以利用,虚与委蛇,或可一解燃眉之急,甚至…… 可惜小皇帝太嫩,没演出谢靖写好的剧本。 “皇上不必忧心,明日上朝,一试便知。以臣之见,当无恙。” 谢靖看着只比桌子高一点的朱凌锶,想着要让小皇帝和刘岱那老狐狸周旋,实在是太难为他了,便柔声说, “左右他们越不过陛下,周斟在朝上,我也在殿后等着您。” 第二天一上朝,刑科给事中就上奏,要补齐之前欠曹俊时的工程款两万两银子,并且言明大炮是为朝廷造的,这钱必须由户部出,之前皇上垫付的三万两,也要退回去。 何烨自然不愿意,正要据理力争,刘岱忽然轻轻咳了一声, “不知蜀地去年发了多少盐引?” 此言一出,何烨立即噤声,徐程一见不妙,也不愿多言,就说,“把钱给他补上就是。” 朱凌锶没想到,困扰自己那么久的问题,就这样解决了。 当然,刘岱对于造大炮,和区区五万两银子,是不会放在心上的。 他甚至也和徐程他们一样,觉得小皇帝只是个身体羸弱却酷爱战争游戏、用武器来壮势的虚弱的孩子。 他对朱凌锶说,“皇上,有了银子,您可以尽情造大炮了,不用都漆成黑的,鎏金的也行。” 要不是为了钱,朱凌锶真想骂人。 鎏金你个头。 钱已落袋,现在是朱凌锶投桃报李的时候了。 刚刚吃了亏,在兵部尚书人选上,徐程便寸步不让,誓要把罗维敏推上去,刘岱当然也不是吃素的,两派自然又吵了起来。 朝堂上乱成一锅粥,刘岱忽然大吼一声,“你们在天子面前,如此失态,成何体统。” 各位都是读书人,要脸,便整了整衣袖,各自退回站好,徐程便说,“太师若为百官垂范,宜为社稷计,选纳贤才。” 就连朱凌锶,也觉得徐程这话不大对,说罗维敏是贤才,那方严就是庸人了吗?这倒也未必。 “罗、方二位大人,难分伯仲,兵部只有一个位子,太傅却作何解?”刘岱也不得罪罗维敏,却把问题抛给徐程。 徐程果然就说,“那就依徐老尚书所言,由皇上定夺。” 说着目光直视朱凌锶,神采奕奕,充满期待。 他是顾命大臣,又教朱凌锶念过书,和皇帝关系不错,他的亲信门生谢靖,如今是朱凌锶的讲官。小皇帝对他们这几个老臣,一向感情很深,十分恭顺,于情于理,都不会输。 于是,朱凌锶就在徐程殷切的期待中,说出了自己在这场戏里唯一也是至关重要的台词: “那就请方大人执掌兵部吧。” 徐程的表情僵住了。刘岱笑而不语,低头摸了摸自己那把胡子。 简在帝心,乾纲独断。呵呵。 若只是朱凌锶自己要选方严,徐程自然能让他打算落空,就和点状元造大炮的事一样。 可是方严背后是刘岱,就连徐程也无可奈何。 胜负已分,无事退朝。朱凌锶回到殿后,见了谢靖,声音还微微发抖。 他鼻子有些酸,不知为什么,就是很委屈。 谢靖快走几步,赶忙把他抱在怀里,朱凌锶哽咽着一抽一抽的,谢靖轻叹一声,轻拍小皇帝的背。 可怜一朝天子,竟然要在别人手底下讨钱花。 这时,朱凌锶脑子里响起一个久违的声音。 “好感值+10,当前好感值40,请再接再厉。” 第14章 宣威 因为之前追的那本《权奸当道》,作者关于人物名称某些习惯写法,让朱凌锶对现在身边出现的人,初见时会有一些混乱。 谢靖就写作谢靖,何弦当然也是何弦,祁王就是祁王,没什么人叫他朱凌镜,因此一听到就知道是谁了,也不会产生误解。 至于黄遇和徐程等角色,虽然位高权重,但在故事里并不重要,所以也不存在多种叫法,这样的例子还有很多,比如说,书里就没写过朱凌锶便宜老爸的年号是什么。 但是,作者却习惯把刘岱写作刘士昆,周斟连名字都很少见,先被叫做“探花郎”,后来又是“毒舌翰林”。搞得朱凌锶在刚见到这两人时,并不清楚他们的来头,还以为是路人甲。 眼下他已经是隆嘉三年,到这里四舍五入,也有四年资历了,朱凌锶没想到,名不对人这种事,居然还会发生。 这人是谢靖带来的,进到文华殿书房的时候,朱凌锶正在练字。 虽然目前还没有亲政,内阁还是会把每天的折子,呈送给皇上阅览,朱凌锶有时也会批红,然后,有一个问题变得十分凸显, 他绝对是整张纸上,字写得最难看的那个人。 半路出家、空降后明当皇帝的朱凌锶,当然比不过千军万马考科举,都是全国前一百名的朝臣们,要知道,写字可是读书人的童子功。 朱凌锶一度练字很辛苦,甚至牺牲睡眠时间,不过要是他第二天精神不济,或者脸色不好,谢靖就会过问,卢省十分见机,马上就招了,谢靖便板起脸来, “向学之心,臣当甚慰,只是不应一味贪多,皇上要为社稷保重龙体。” 朱凌锶觉得,写得一手端正雄浑、骨力遒劲的颜体的谢靖,很难理解一个字丑的人的心情。 哪有什么感同身受,丢人的又不是你。年纪轻轻便坐拥天下的朱凌锶,被赶回龙床补眠时,心中泛起难言的苦涩。 这个下午,朱凌锶读了几页宋史,便提了笔,信手抄下几行。勤能补拙,他的字迹要是放到从前上学时,也能在校书法协会得个纪念奖。 殿外忽然传来说话声,听着像有陌生人,那人胆子一定不小,因为他越走越近,笑声一点儿都没收着,仿佛在对谢靖推推搡搡,临到了门口,还说, “我说怎么这两年谢九升光避着咱们,原来是躲在这儿带孩子。” 真特么放肆。 他笑声一顿,似是被谢靖当胸一捶。朱凌锶赶紧整了衣冠,不一会儿,谢靖就带着那人进来了。 “皇上,句邑侯世子李彰,前来觐见。” 朱凌锶缓缓抬眼,看了一眼那李彰,露出一个矜持而不失亲切的微笑。 皇帝的表情管理很重要,既不能显得太亲近,也不能显得太冷漠,不然那些言官一定有话说。 那句邑侯世子,二十上下,与谢靖身材相仿,长得是一表人才,一双凤眼,长眉入鬓,嘴角带着一挑笑意,只是顾盼对答之中,显出一股凌厉的气势来。 怎么看着……不太像好人呐。 句邑侯以军功起家,李彰是武将之后,从小跟着亲爹在大同和辽东镇守,见过不少刀兵之事。 李彰这样的勋贵出身,一向和文臣们不大对付。文臣嫌他们仗着祖宗福荫,头脑简单,混吃等死,全是一班纨绔,勋贵却嫌文臣,整日议论不休,却不干一点实事。 当然,他们所谓的实事,就是外敌入侵,内鬼作乱时打马出征,扫灭敌军,除此之外,兴修水利,开垦农田,收缴赋税,评判刑司这些都不算。 反正这些事是个人就会做。 自尊都很高,误会都很深。 不过,在文臣里面,李彰还是有一个看得上眼的。 不用猜,当然是男主谢靖。 谢靖不爱绕着弯子(和他)说话,马上弯弓,三发连中靶心,喝酒也爽快,李彰骂人的时候,谢靖也不会拦他。 李彰是脾气上来了连皇帝都敢骂的人。碰上黄遇那样的,说不定当场气出脑溢血。 所以他常找谢靖一起骑马喝酒,偶尔去一些私人会所,进行某些朝廷明令禁止官员参与的娱乐活动。 谢靖今天带李彰来,是想让李彰给皇帝讲讲打仗是怎么一回事儿。 朱凌锶坚持要造大炮,给谢靖一个不大好的暗示。 小皇帝(可能)喜欢打仗。 朱凌锶总和他说,“后明北项,必有一战。”说着还小脸满是委屈,好像在责怪谢靖不肯相信自己。 许多男孩都喜欢玩战争游戏,谢靖小时候,也幻想自己沙场驰骋率领千军万马,其实朱凌锶长得跟豆芽菜似的,性格还这么好强,本该叫人欣慰。 但是,别人想想就只是想想,小皇帝如果想,是真的可以付诸实践的。 可是一个喜欢打仗的皇帝,尤其是在相对太平的年代里,还喜欢打仗,就很难是一个好皇帝。 说不定还会是一场灾难。 于是谢靖把真正有战场经验的李彰带来,请他向皇帝生动地描绘一下战争的残酷性,以李彰的口无遮拦,应该很能吓到小孩子。 果然,李彰向朱凌锶行礼的时候,小皇帝的表情出现了微微松动,谢靖和他待久了,知道他已经感受到李彰身上那股“不好惹”的气势。 “陛下,”李彰忽然嬉皮笑脸凑到御案前,朱凌锶下意识退了一步。 “臣爷爷是句邑侯,父亲也是句邑侯,臣以后应该也是句邑侯,可是臣要是有了儿子,就当不了这句邑侯了。” 谢靖微微皱眉,李彰一上来就很不着调。 句邑侯只及五代,李彰便是这第五位,朱凌锶听得脑子有点蒙,却不由自主计算起五代都能生出儿子的概率来。 “请陛下看在臣一门上下,对先帝和陛下忠心耿耿的份上,赐臣一块丹书铁券,待臣日后生了儿子,也能有个名头说说。” 一副痞子做派,谢靖撇开眼,要不是看他还有用,真想立时把他赶出去。 朱凌锶算是听明白了,这是来求官求爵的。 他当皇帝以来,遇到的都是斯文有礼的人,还从没见谁这么跟他说话,脸上虽还在维持着平静的表情,心里着实有点慌张。 而且就谢靖站在一边,不说话也不制止,让他有点生气。 “陛下,臣也不指望像九升一样,独得您的偏爱,就请您从对九升的宠爱里匀一点儿给臣也就够——” “李显达!” 这都什么胡说八道?谢靖忍无可忍,大喊一声。 朱凌锶还没回过神,他这是什么意思,他仿佛在说自己和谢靖有点不清白,但他到底是不是这个意思呢,朱凌锶手心忽然出了好多汗。 “皇上您别理他,”谢靖看到朱凌锶小脸变了颜色,心里满是懊悔。 这李显达果然是烂泥扶不上墙,正事干不好,倒把皇帝吓得不轻。 “李显达,还不跪下,”谢靖冷着脸,李显达不情不愿耷拉着脸,就要往下跪。 “慢着……”朱凌锶脑袋还晕乎乎的。 “你叫他什么?” 谢靖理会得到,“皇上,李彰字显达,与臣有些交情,今日冒犯天颜,还请皇上狠狠责罚他。” 李显达翻了个白眼。 朱凌锶仿佛定住了。 为什么你们每个人都要有表字?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朱凌锶在心中狂叫,恨不得去皇极殿门口跑圈。 他想起《权奸天下》里模仿后世史书写的一段: “李彰,字显达,五代句邑侯,少时斗鸡走狗,纨绔子弟班头,成日混迹勾栏瓦舍,教司赌坊,京中世家大族,皆不欲子弟与之为伍。” “隆嘉十一年秋,北项首领脱目罕那,一统七部,率五十万大军南下,攻打后明。” “初时后明诸将,不以为意,谁知连克数城,沿途军士奋勇杀敌,然皆不可挡。北项长驱直入倒马关、紫荆关、至居庸关下。京城危在旦夕。” “大同总兵,连易六人,皆战死。兵士六十万,折损过半。一时人心离散,内阁首辅刘士昆奏,宜早离京城,退守南京,依长江天险,与北项对峙,再做计较。” “太常寺少卿谢靖,当廷怒斥之。靖曰:武将死国,文臣竟何偷生。但言南迁,岂有尽时?以宋为鉴,而今何存?一国之土,臣工之血,宁死不与敌。” “百官闻之,长叹涕下,誓与京城共存亡。” “隆嘉帝闻之,先时战战,少顷方停。命靖任兵部侍郎,总领京城防务,靖临危受命,言明尚需一人。” “靖所言即显达。” “满朝文武,未有信者,靖一力荐之,显达率兵二十万,迎敌于居庸关前。” “显达大败脱目罕那于太行山麓。血流漂杵,日月无光。后明将士,去者来时,十之有三,北项残部归去只得十二、三万人。” “脱目罕纳,一代枭雄,郁郁而亡。四十年间,未敢再有南犯者。显达晋宣威将军,诰封武威侯。民间建生祠,塑金身,不知凡几。九十逾六,无病而终。” 北京保卫战是《权奸当道》这本书里很精彩的一段,谢靖以四品之身对抗首辅刘士昆,力保京城不失,并且以战略家的眼光,提拔了天才军事家李显达,终于获得了对北项的长期胜利,为后明的安定发展打下了坚实基础。 现在,朱凌锶看着眼前这个吊儿郎当、一身痞气的家伙,感觉是那么地亲切,那么地快活,连李显达轻佻的嘴角,都别有一股帅气逼人。 “世子,少将军,请坐。” 句邑侯当过参将,恭维一句叫将军也可以,李显达就是跟着他爹打酱油的,名声还不好,从没有人叫过他少将军。 于是不禁和谢靖面面相觑。 朱凌锶叫人拿了茶水点心,把李显达请到上座,李显达虽然不明所以,可也不怯场,大喇喇坐了下来。 朱凌锶和李显达对坐着,离近了看,觉得李显达左看右看怎么看,都很顺眼。 这可是天佑后明的神迹,朕的战神啊。 朕要去太庙叩谢祖宗。 朱凌锶脑中想着,脸上已经笑成了一朵花。 围观这一切的谢靖,感觉很不好。 仿佛自家乖巧黏人的猫咪,忽然跳到别人大腿上撒娇求撸。 第15章 一诺 谢靖冷眼旁观这一切的发生,心中感到浓浓的难以置信。 不是他自夸,虽然级别不高,资历尚浅,但要说起隆嘉朝的天子近臣,谢少卿绝对排得上号。 小皇帝什么脾气,他是一清二楚。 不过,现在谢靖有点不确定了。 朱凌锶平时虽说温和有礼貌,对内侍宫女也从来不说重话,更不用说对朝臣们了,但是现在对着李显达,表情几乎能用“谄媚”两个字形容。 虽然有点冒犯,但谢靖还是觉得,这种举动,相当缺乏身为皇帝的自觉和气节。 尤其对方是李显达那么一个痞子……谢靖显然忘了,是谁把李显达带到小皇帝面前来的。 他这边腹诽着,那边两人边吃边聊,竟然十分投契,朱凌锶甚至问了李显达爱吃什么,吩咐厨房晚饭加两个菜。 如果朱凌锶现在看一眼,就能发现谢靖满脸的黑线。 他李显达,何德何能?谢靖觉得自己出了一个昏招。 和李显达这样的人说话,不必拐弯抹角,朱凌锶觉得很满意。没多久自然话题就到了他最关心的北项问题上,李显达和其他人一样,觉得北项一盘散沙,不足为惧。 朱凌锶说,“如果北项统一了呢?” 李显达咽下一块豌豆黄,想了想,“若说的话,倒是有这么一个人,是北项一支的王子,叫脱目罕那。” …… 朱凌锶紧紧抿着嘴,按捺住想要彪脏话的心情。普通的词汇,已经不能形容出他的激动了。 朝中百官,此时尚无一人,知道脱目罕那的姓名,李显达却是一下子,就把这个强敌给揪了出来。 李显达接着说,“臣听说他八岁的时候,被他爹的大老婆让人扔到山里,过了一夜,毫发无损,还杀掉了三只狼。” 真是个狠人。谢靖不悦地皱眉,李显达说的这些事,仿佛带着腥气,不适合小皇帝听。 朱凌锶心想,果然不是凡品,李显达却摇摇头,“他爹死得太早了,他哥哥大他二十多岁,他如今三十好几,可他侄儿也有三十岁了。” “这首领的位子,轮不到他来做。”李显达笑着说,似乎觉得朱凌锶想太多。 “那要是他把他哥哥杀了呢?”朱凌锶又问。 谢靖眉头拧起来,这李显达越说越不像话,竟然挑得小皇帝想到手足相残之事,正要开腔阻止,李显达点点头, “这事他做得出来,我还奇怪他怎么还不动手呢。” “李显达!”谢靖又叫了一声,李显达连声说,“是是是,我胡说的,那北项深得我朝圣人教化,兄友弟恭,万不会做出此等罔顾人伦之事。” 朱凌锶一愣,然后就“咯咯”笑起来,谢靖在一边,气得脸色发红。 李显达得意地朝朱凌锶使了个眼色,逗得朱凌锶又笑起来,谢靖平时一本正经,计算得宜,轻易不出岔子,如今却被李显达挖苦,叫朱凌锶觉得十分新鲜。 “皇上无需多虑,脱目罕那所在一部,在北项最西头,和后明离得远,除了出产马匹,自己什么都造不出来。与后明交易又受其他部族盘剥,是以最为穷困。”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将士衣食,兵器辎重,无不是要花钱的。”李显达说,“莫说北项,就是我后明,一时间要拿出百万两军费来,也不是容易的事。” 朱凌锶深以为然。 方严初掌兵部,就开口要追加六十万兵饷到驻守宣府大同的军队。何烨还是没钱,刘岱之前提了盐引的事,何烨这次嘴巴也硬了,仍是没钱。刘岱又说工部年年修筑黄河工事,为何年年还是河水泛滥。徐程就说近来十三道御史纷纷上折子,说全国各地,冤狱频发,刑部为何不查? 为了弄钱,大家纷纷互相揭短,最后的结果,是何烨给了方严三十万,刑部却革了一名侍郎,补缺的那位,似是徐程的门生。 这弯弯绕的,都不是爽快人。 李显达便总结说,“没钱打什么仗啊,若无人帮忙,脱目罕那再是英雄豪杰,也翻不出花样来。” 朱凌锶便定了定神,“若后明与北项必有一战,世子可愿来做朕的大将军?” 李显达眨眨眼睛,“皇上,您有钱吗?” 灵魂拷问,会心一击。 朱凌锶急了,赶紧两手抓住李显达的一只手掌,“给朕十年、不,八年,”他记得北项是隆嘉十一年打过来的,“朕攒够了钱,就请你来当这个大将军。” 李显达又眨眨眼睛,说不感动肯定是假的。 他从小就不是循规蹈矩的人,名声也不好,虽然上过战场,但是每每提出意见,就被他爹说是纸上谈兵,久而久之,还是觉得混吃等死最舒服。 他虽然觉得谢靖对脾气,可谢靖跟他也不是一路人,他心里猜想,谢靖或许是觉得他有用,才和他来往,但他也说不上,自己到底有什么用,能被谢靖看上。 然而,皇帝知道。 当然,有九分的可能,是皇帝说着玩儿的,毕竟皇帝还小,童言童语,做不得数。 只有一分的可能,是皇帝真的相信,他能来当这个大将军。 看着抓住自己的两只手,李显达再次意识到,皇帝真是太小了。 可他急切的目光,又是那么地认真和确定。 管他真的假的呢,李显达心一横,“皇上,”说着回握住朱凌锶的手, 等等,说话就说话,怎么还上手了呢,谢靖轻咳一声,没人理他。 “君子一言,”李显达说, 不要以为面圣就等于开光,你李显达什么时候成君子了,谢靖又咳了两声,朱凌锶兴奋地大喊,“驷马难追!” 成交!朱凌锶满脸通红,这是一个多么值得纪念的历史性时刻啊,他还有点儿不放心,怕李显达嫌自己是小孩子,随口说着玩儿的,便补了一句,“八年虽长,还请显达千万记得。” 李显达正豪情万丈,有点上头,刚刚松开的手便在小皇帝绯红的脸蛋上拍了两下, “皇上,不是我吹牛,我李显达的信用,从北京到南京,全都和永乐年的金锭一样,成色十足。要是您改天去秦淮河边,寻访书寓女史,那些最红的姑娘,都要提前一个月约牌子,只要报我的名字……” “快滚快滚,”这话实在有辱圣听,谢靖忍无可忍,拎着李显达的肩就往外拉,“报我名字就马上能……哎谢靖你好不懂规矩,皇上留我吃晚饭,做臣子岂有不从的道理,枉你还是读书人,这书都读到哪里去了……” 李显达的声音越来越远,刚才谢靖忽然暴走,朱凌锶看着这一幕滑稽戏,还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过了一会儿,他忽然哈哈大笑起来。 这下好了,书里那种惨状,再也不会重演了。 谢靖进来时,看到就是朱凌锶这幅快活的模样,他想说些什么,却少见地,不知从何说起。 暮春时节,各宫各殿,正在分发入夏的衣装,朱凌锶忽听人来报,说是何弦来了。 他心里一沉,赶紧让轿子去宫门口,等何弦下了马车刚好接他。本来何弦是没资格在宫里坐轿子的,不过朱凌锶吩咐了,其余人也就照办。 何弦从去年冬天起就没进宫了,他身子一直不好,今日忽然来此,朱凌锶有不好的预感。 等见到他人,这预感又证实了几分,形销骨立,不成人形,此来应是为诀别。 朱凌锶眼圈泛红,“何师傅,该我去看您……” 他好几次想去何府看望何弦,都被何弦拒绝了。何弦没有官职,却要御驾亲临,是太托大了,对何烨官声也不好。年底他成婚时,朱凌锶曾颁下赏赐。 何弦温和地笑笑,“皇上又长高了许多,臣心甚慰。” 又问了他几句身体和学习的事,便停下来喘了喘气,喝了一口茶水,“怎的不见九升?” 朱凌锶说,今天祁王生日,谢靖赴宴去了,何弦眉目悄转,一抹失意转瞬即逝,“也对,臣竟然忘了。” 朱凌锶提前给祁王送了礼物,祁王谢恩的折子今天都到了,他们这一对兄弟,生分得很,不说谢靖何弦,就连周斟也不如。 朱凌镜心高气傲,朱凌锶本想着,自己该去就他,可不知怎的,心中憋着一口气,竟也不想理会。 却说谢靖在祁王府上,撇了众人,与朱凌镜在水榭中品茶。谷雨一过,暑气顿生,这水榭之上,流水淙淙,凉风习习,惬意得很。 谢靖说,“殿下怎么不去宫里见见陛下?” 朱凌镜早早换上夏服,宽袍大袖,迎风摇曳,偏生一段细腰,被衣带扎住,更显飘逸无尘。 他眼珠一瞬,粼粼秋波,朝谢靖脸上扫过去,亏得谢九升,天生一副铁石心肠,竟也不怵,仍是直直地望着他。 朱凌镜便垂下双眸,微微扁了嘴,叹出一口气,这般行止,他做起来,也是极好看的。 “我也不是不愿见他,我是不想见你。” 谢靖一挑眉,面露疑惑之意。 朱凌镜的目光,遥遥投了出去,又逶迤婉转,落到谢靖脸上。 “该说,我是不愿叫你看见……” 声调略沉,旖旎蜿蜒,引人遐思。 “莫非九升、你喜欢看我给皇上跪行臣礼?” 第16章 弦断 世人皆言,谢九升身为天子近臣,又与祁王交好,长袖善舞,其心深不可测。 这是《权奸当道》里面吃瓜群众的看法。 作为读者的朱凌锶,也有一些读后感要分享。 很长一段时间,祁王都是先帝唯一的儿子,荣宠之盛,显而易见。 传说祁王出生时,天边有七彩祥云,先是旱了三个月的京城降下甘霖,后是那一年全国粮食都丰收了。 全国各地都发现了征兆吉祥的白色动物,两只白色老虎被送到京城,有人凑近,便大吼不止。贵妃的侍女抱着祁王前去看热闹,刚刚靠近,白虎便都伏下身来,以头点地,人便说这是跪祁王。 于是百姓口中开始流传这样的说法,祁王是上天降于本朝的仙人,祁王心悦,百姓则喜。 之前朱凌锶在书里看到这段,只当是封建迷信一眼扫过,事到临头,换了视角才明白过来, 这特么不就是营销吗! 祁王出了多少钱,朕付你双倍! (并没有钱) 祁王本人,在书里则一以贯之不恋权势的样子,恐怕这热搜,也不是他自己买的。这么想来,祁王想必也很郁闷,九升哥哥因此和他生了嫌隙,也没处说去。 人人都以为,祁王会理所应当成为太子,没想到朱凌锶一朝出世,便把祁王牢牢钉在藩王的位子上,再也无法更进一步。 于是当日捧着祁王那些人,纷纷散去,倏忽变换的嘴脸,叫他胆战心惊。 从此日渐孤高自许,愤世嫉俗。 祁王十七岁那年花朝,因琐事心中烦闷,去京郊河边散心,不料被“登徒子”缠上,追着问他“小娘子姓甚名谁,家住何方,可曾许了人家”。 追文时的朱凌锶:“好浪漫哦。” 当皇帝的朱凌锶:身边这个成天板着脸管东管西,和浪漫一毛钱关系都没有的家伙,到底是谁? 短短几年,谢靖怎么就从一个英气勃勃的少年郎,变成了一个操心过度的老妈子? 朱凌锶痛心疾首。 一想到谢靖人生中屈指可数的浪漫情怀和青春洋溢,早已在几年前的京郊河畔随风而逝,朱凌锶就觉得心里堵得慌。 谢靖和祁王初遇这一段,朱凌锶放在心里,不时拿出来反刍一番,分析的时候,恨不得抠字眼。 可他哪里知道在谢靖心里,这事几乎都有些记不得了。 那天的实际情况是这样的:适逢花朝,京城第一才子何弦,在太白邀月楼会友,应考的士子们纷纷凑过去看热闹。 谢靖和周斟也去了,可他还没见着何弦,就先与一个一脸邪气的家伙斗起酒来。 也不知道到底喝了多少,反正都是那人请客,到了后来,两人醉意横生,开始称兄道弟。 他这兄弟便说,酸腐文人,最是可恶,管他什么状元榜眼,到了朝中,只会拉帮结派,吵闹不休,越说越气,竟然直指读书人“空谈误国”。 这太白邀月楼上下,满当当的全是来参加春闱的士子,他先前胡言乱语也就算了,只是“空谈误国”,简直是从根源上打击积极性,孰不可忍,于是便和这人吵了起来。 那人说,“我李显达,打架奉陪,要吵,找我兄弟去。” 谢靖便被推到前边。 周斟不知道干嘛去了,这里没什么人认得他,谢靖低声下气赔了几句不是,士子们不依不饶。欲求善了而不得,只得舌战群儒,士子们见说他不过,便开始搬救兵。 等到谢靖清醒一些,他已经在和一个面目温和的青年在对对子了。 那人出的几副,堪称绝对,谢靖未能对得严丝合缝,只能勉强应和。那青年心中却开始暗暗称奇。 谢靖醉成这样,倒是不管不顾,想到便说,几番下来,气势并不弱于人。在场士子都看出来,此人身负大才,便都有心结交,话锋一转,谢靖欣然领命。 便与士子们又大醉一场。 待他酒醒过来,已经过了申时,周斟在旁边嫌恶地捂住口鼻,“你可知适才与你对答的人是谁?” 这是谢靖第一次见到何弦。 周斟说,“九升今日,不虚此行。适逢花朝,诗酒趁意,不亦快哉。只缺一个美娇娘了。” 谢靖赚了李显达的酒,又对上何弦的对子,虽然春闱还未开考,已经有点“一日看尽长安花”的意思。 “那我今日便去寻一个。” 他心里发飘,纵身上马,一挥鞭子,径自朝城东河边去。留周斟在原地摇头。 于是便有了和祁王那一段。 等到酒醒之后,确有一些惶恐,好在祁王并未找他麻烦,谢靖得以安然无恙应考,还中了状元。 戏言求娶一事,因知道祁王身份,自不再提。他心中对祁王的宽宏大量,却是十分感激。 此后有人说祁王孤傲刻薄,谢靖便每每为祁王说项,祁王不知从何处听说了,便笑着说,“多说无益,总归有人爱听。” 谢靖口中称是,心里却为祁王打抱不平。 祁王待别人冷若冰霜,却与他十分亲厚,那时谢靖品级低微,不见天颜,此种情谊,令他深为感动。 朱凌锶继位后,祁王身份日益微妙起来。谢靖身为顾命大臣,又是天子近臣,仍不顾物议,与祁王为友。 他心志坚韧,甚少为外物困扰,只是祁王和皇帝的关系,却叫他私底下有些忧心。 在他看来,祁王为人坦荡不作伪,天性诚挚,非黑即白,几乎到了有些偏激的地步,但的确是个很好的朋友。 而小皇帝,则是大大出乎他的预料。性情温柔,生活简朴,勤奋好学,至善至纯。 (虽然貌似爱好是打仗) 也有人说这是“妇人之仁”,可是,仁君总比暴君好。 这两兄弟的为人,谢靖心里都认可,只是至今瞧着仍很生分,谢靖要提防着有人借祁王之名生事,总想叫他们亲近些。 两边都说过,却谁都不愿进一步。 祁王就算了,他就这脾气,可朱凌锶明明是没脾气的人,居然在祁王一事上,出人意表地执拗。 谢靖,百思不得其解。 如今,祁王问出这句, “莫非九升、你喜欢看我给皇上跪行臣礼?” 谢靖感觉有些头大。 “陛下并非爱摆架子之人,殿下若与陛下亲近些,那些流言蜚语便不攻自破了。” 祁王笑了,微微弯了双眉,远山含愁,雾霭缭绕。 “若是他早生十年,便没这许多事了。” 此话说的是大统承继,谢靖不便多言,他知道先帝立太子一事,叫祁王十分伤心。 十年承欢膝下,自己也仍然不是父亲最喜欢的孩子,想来真是寒意彻骨,与之相比,皇位倒没那么重要了。 “皇上……也不容易。”谢靖踌躇半晌,说。 祁王便莞尔一笑,如茉莉初蕾,清新动人。 “你们闹来闹去也就算了,何苦带上我那兄弟,若是害得人家长不高,该如何是好。” “兵部谁去做那个头头,还不是一样,左右做个三年五年,便做出个大财主出来,管他姓方还是姓罗。” 谢靖唇角微动,欲言又止。 “皇位上是谁,也不都是一样……”祁王声音渐渐低微,“当了皇上,便只是皇上,都只知道是皇上,再没人记得,这还是个人了……” 谢靖心中一沉。 少顷,祁王仿佛从他沉郁的思绪中挣脱出来,对谢靖破颜一笑, “我知道,你是不一样的……” “殿下……”谢靖心中百感交集,一时竟无话可说。 正在一片宁静,心潮脉脉之时,忽然谢靖的小厮来报,说何弦在文华殿昏倒,太医诊治之后,怕是命不久矣。 二人俱是一惊。谢靖便匆匆辞了祁王,向何府去了。 隆嘉三年四月初三,虽已入夏,却是小雨淅淅沥沥,下个不停。 谢靖进了文华殿,卢省赶紧让人拿来干的手巾,替他擦拭一身的雨水。 朱凌锶站在窗前,望着雨丝成线,口中说道,“这雨倒像清明。” 谢靖行了揖礼,说道,“皇上,臣去送了清顾最后一程。” 朱凌锶点点头,“你来看看,我这道旨意,写得如何?” 谢靖一看,是给何弦妻子的,允她日后婚嫁自由,任何人不得干涉。但出一言,便是抗旨。 何弦临终前,朱凌锶去何府探望,他虽病入膏肓,却神情自若,却言仍有一事放不下。 何弦妻连氏,也是他表妹,在闺中时素有才名,跟随父亲去过任上许多地方,深谙各地风物,绘制了许多草木图谱,记载分布习性,并加以归类。 原来是个植物学家,朱凌锶想。 她与何弦青梅竹马,早早定下婚约,只是何弦身体一直不好,后来家中老人去世,又各自守孝,一直到去年底才完婚。 还是为了给何弦冲喜。 何弦不愿她一辈子守寡,又知道自己家族氛围,必然不允连氏再嫁,便向皇帝请求,“给淑盈一个出路。” “朕答应你,”朱凌锶说着,何弦眼中的焦灼,渐渐平和下来,陷入又一轮昏迷中。 谢靖提笔改了几个字,朱凌锶就让秉笔太监抄了,给何家送去,又转头去看那檐前细雨。 谢靖正要出言相劝,却见朱凌锶身后的案头上,散落着数张生宣。 一张一幅,全都画着兰花。 第17章 祈雨 隆嘉四年六月初一这天,文华殿的小书房里,照例只有朱凌锶和谢靖两个人。 皇帝刚写好的文书,谢靖拿着走到窗前细看,光与影的勾勒,显得他侧脸格外出众,朱凌锶直勾勾盯着谢靖的鼻子,心里不由得发出赞叹, “怎么生得这么好看呢。” 而且谢靖虽不是特别白,但是皮肤细腻有光泽,下巴光滑无须,非常符合朱凌锶的审美。 这个年代的官员,一到年纪都留着一把胡子,有人还会用胡夹,觉得特别帅气威风,朱凌锶真是欣赏不来。 卢省端着冰盆进来,朱凌锶堪堪低下头,屋里原先那盆冰早已化成水了,卢省要端走,朱凌锶扬声道: “留着浇花。” 卢省点头说知道了,待要出门忽然又想起来,“皇上,您今年生辰还按去年惯例吗?” 朱凌锶农历生日在六月十二,因为尚未亲政,倒也不用普天同庆,不过朱凌锶好歹是皇帝,也要阖宫庆祝一下,意思意思。 朱凌锶抬起头,看了一眼谢靖,谢靖也转过头来,朱凌锶面露难色,“就别办了吧。” 今年立夏以来,山东河南大旱,京城也已经八十多天没下一滴雨了,黄河水位到了十年间的最低,整个北方都陷入干旱中,粮食减产在所难免。 各地知府早早把请求减税的折子递了上来,又张口向朝廷要钱要粮。 户部和工部火速派人前往灾区,进行实地勘察,抓紧修筑水利工事,进行补救,并安置灾民,兵部也在各道府加重了兵力,严防流民滋事。 不得不说刘岱的内阁,办起这些事来,反应迅速动作麻利,只是后果依然很严重。 山东与河南一天呈一道折子上来,朱凌锶真切地感受到,天灾的残酷与不可控。 这种环境下,他自然没有什么心情过生日了,谢靖点点头,卢省退了出去。朱凌锶正要问谢靖,脑子里响起一个久违的声音, 不用说,又是那个毫无人性的4848。 这次朱凌锶的好感值刷到了45。他偷看一眼谢靖的表情,一点也显不出来情绪,谁知道他在心里,悄悄地称赞自己呢,朱凌锶窥探到了谢靖的小情绪,低头窃喜。 刘岱做了自己该做的事,就开始找别人的事了,这次是冲着朱凌锶来的。 他的意思,是要皇帝写一份罪己诏。 说,山东河南,饿殍遍地,百姓号哭,千里不绝。太平治下出现这般人间地狱,总要有个人出来负责。 谢靖第一个不同意,他说,皇帝尚未亲政,就算要有人负责,叫山东河南巡抚出来挨打就是了,怎么能扯到皇帝身上。 刘岱说,谢少卿你这话就不对了,山东河南巡抚,现在都正忙着救灾呢,再叫他们背锅,不是寒了人心么。 谢靖说,皇上小小年纪,每天读书学习看折子到亥时,一大早还要忍着瞌睡起来陪你们上朝,吃穿用度还不如你刘首辅排场大,叫他来下罪己诏,于心何忍。 刘岱看了谢靖一眼,说,谢少卿,你可要看明白,这是谁家天下。 意思是这是他姓朱的天下,我想背这个锅也没资格啊。 徐程心里是不赞同的,出了这样的事,朝廷肯定要有个说法,但把责任推给一个十三岁的孩子,这主意确实不地道。 然而,就像刘士昆说的,没有更合适的人选了。 朱凌锶小手一挥,众位爱卿不要吵,朕写就是了。 刘岱无非是想借机表明,虽然朱凌锶是皇帝,他才是最有权威的人。 朱凌锶偶尔会想到“上帝欲使其灭亡,先使其疯狂”这句话,心想你刘士昆膨胀啊膨胀吧,早晚要变成热气球飞上天去。 不过目前看来,刘岱确实是朝中最能办事的人,他门生故吏占了一半朝堂,一呼百应,无论什么制度措施还是具体事务,都能迅速传递和有效施行。 当然,大部分资源也集中在他的人手里。 所以还不是逞一时之快的时候,朱凌锶心想,不就是写罪己诏么,这种东西,不会写也可以参考别人的。 查看了一下史书,朱凌锶大致掌握了罪己诏的写法,翻译成现代白话文大致是这样的: “今年黄河以北的大旱,是上天对我的谴告。这个国家里发生的罪恶,想必天帝都看得清清楚楚,我也不敢有丝毫隐瞒。” “发生这样的事情,是我本人德行有亏,能力缺乏,请不要牵连到百姓身上。” “所有的灾祸将由我来承担,我也愿意对百姓负责。这样的真心实意,希望能上达您的心中。” 朱凌锶写完,感觉自己文采有很大进步,没想到谢靖看着看着,眉头都要拧成一块了。 刘士昆这样明目张胆欺负皇帝,连徐程也拿他没办法,谢靖这是憋了一肚子的气。 他思来想去,稍微润色一下,把稿子还给朱凌锶,“皇上就按这个办吧。” 朱凌锶有点纳闷他的态度,没想到脑子里又响起4848的声音,这样一天两次刷到好感值的情况,还是在他刚刚穿书过来那几天才有的事。 这下好感值就到50了。 看来这篇文章朕真的写得很好! 握拳! 好了,罪己诏发下去,救灾的安心救灾,生产的安心生产,刑部彻查各地冤狱,江南的富绅和四川的盐商,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大家各司其职各就其位。 没想到还有一件事。 这回是钦天监,请求皇帝在六月十二那天率百官前往天坛祈雨。 谢靖立时便问,能改天么? 钦天监还未发话,刘岱就在一旁闲闲说道,“向天祈雨,心诚则灵。谢少卿这是当上街吃酒,还能挑日子么?” 朱凌锶知道谢靖的意思,连忙说,“无妨无妨。六月十二正好。” 谢靖一脸郁闷,刘士昆倒是很爽,把他那束胡须捋个不住。 朱凌锶暗暗祈祷他胡子掉几根下来。 六月十二那天一大早,宫门一开谢靖就去了乾清宫,看着朱凌锶吃下几根寿面,然后就带着百官出太和门,徒步前往天坛祈雨。 五十岁以上的老臣,原则上都不需要去,徐程是阁老,要以身作则,还是颤巍巍地跟在朱凌锶后边。 巳时起,百官在圜丘站好,朱凌锶在最里边,身边有道人九位,口中念念有词,又有钦天监官员站在一边。 朱凌锶知道,今天自己的工作是站着就可以了。 他知道会很热,没想到会这么热。 到了午时,谢靖身上已经全都汗湿了,站在他前边的人,个个背上是一团水迹,便上前和刘士昆问道,能不能让皇帝先休息一会儿。 刘岱也是满头大汗,快要睁不开眼睛,却说,“谢少卿,日晷才走了一格,你让皇上现在去休息,百官可都看在眼里。” 谢靖忍了忍,退了回去。 又过了大概半个时辰,徐程身形一晃,旁边的何烨赶紧扶住他。 “快把阁老扶到阴凉处休息。” 谢靖满面忧愁,远远看了一眼朱凌锶的背影,他看上去一动不动,也不知还受不受得住。 朱凌锶苦中作乐,努力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空调真是一项伟大的发明,可惜这里没有。 来架鼓风机也行,汗水湿透的衣服,紧紧扒在身上,就算是真丝的,感觉也很不好。 后明需要一个雨神。 “摇晃的红酒杯嘴唇像染著鲜血 那不寻常的美难赦免的罪……” 朱凌锶在心里轻哼,猜想后明的老天爷,吃不吃这种玄学。 “啪嗒。” 咦。 难道是……下雨了? 朱凌锶定睛一看,原来是自己的一颗汗珠子掉到地上,很快就被地面吸收干净,再也不见一点儿踪影。 唉。 可是为什么又感觉到浑身发冷?莫非降温了。 朱凌锶晃了一晃,天旋地转。 在场官员脑子都晒到麻木了,只想撑到未时赶紧回家,不料一错眼的功夫,站在最前面的小皇帝就不见了人影。 钦天监官员大喊,“不好了,皇上晕倒了,”谢靖心一紧,冲了过去。 朱凌锶醒来的时候,是在乾清宫的龙床上,看见点着灯,才发现已经到了夜里。 他知道自己该是中暑。 朱凌锶一动,谢靖就发现了,赶紧叫御医过来诊治,御医说虽然还有点发烧,但已无大碍,需卧床休息几天。卢省赶紧给朱凌锶喂了几口水。 他喝得急,有点呛,谢靖坐到床沿,扶着他的肩膀,轻拍后背,又接过卢省递来的手巾,给他擦了擦嘴。 朱凌锶一抬头,额头擦过谢靖的下巴。 他皱着眉,伸手摸了过去。 谢靖这一天,熬到后半夜都没合眼,于是下巴上冒出了几根胡子茬。 扎手。 朱凌锶嘴巴噘起来。 “谢卿”,谢靖一听,轻轻放开他,退回床边正坐好。 “臣在。” “朕不许你留胡子。” 朱凌锶脸色苍白,眼皮有点肿,黑漆漆的眼睛盯着他,显得格外严肃认真。 这算什么旨意? 谢靖虽然感到莫名其妙,还是条件反射答了一句, “是,臣遵旨。” 朱凌锶心满意足,又喝了几口水,让卢省帮他换下汗湿的中衣,就又沉沉睡去了。 谢靖心中大石落地,自去偏殿补眠。他躺下来,窗外是潺潺雨声。 第18章 鸟飞 隆嘉四年最忙的人,不是皇帝朱凌锶,也不是首辅刘岱,更不是大男主光环加身的谢靖,而是户部尚书何烨。 以六月中为界,前边忙着抗旱,后边忙着抗洪,日子过得十分充实。 朱凌锶按照以往别的皇帝遇到天灾时的做法,从正殿移到偏殿睡觉,晚上屋里四盏灯变成两盏,只在一间屋子放冰盆,生活更加简朴。还准备再少吃一点,被谢靖阻止了。 每天从灾区各地发来的折子,朱凌锶看得十分难受,灾民太多,虽然暂时还没出现大规模骚乱,但每天都有人挨饿生病,乃至不治。 朱凌锶特别害怕出现“百姓易子而食”这种字眼,每次打开折子都心惊肉跳,不知道是不是刘岱他们过滤了一遍,倒是还没看到。 等到了九月,终于消停一些,何烨把南方新粮紧着调来北方,引起南方各省极大不满,上了一批折子弹劾他,刘岱抓住机会,非要把他弄下户部尚书的位子,徐程拼了老命保他,最后罚俸三年了事。 九月底,京中忽然流言四起,说今年大旱和洪水,真正的原因,是当今皇帝,夺了本该属于祁王的大位,上天发怒,才降罪于后明。 ……都已经隆嘉四年,这反应也太慢了吧。 朱凌锶内心吐槽,没太当回事,满朝文武,却是群情激愤,嚷着要把说这话的人揪出来。 锦衣卫搜了十天,抓了几十个地痞流氓,和许多中老年妇女。一问这话是谁教的: “别人都这么说,我也跟着说。” 朱凌锶说,算了。 百官却不依了。由于当年朱凌锶一穿过来,就和谢靖搞了一堆操作,皇位的合法性是非常清晰和不容置疑的。而且才过去四年,当时的人都还在,这样睁着眼睛说瞎话,未免太小看朝廷了。 读书人都是“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你说他殚精竭虑辅佐的是一个骗子,叫人家心里怎么过得去。 再说皇帝虽然年纪小,在朝中人缘还算不错,无论是刘岱那样的首辅,还是没有资格上朝的六、七品官员,和皇帝说话,他都会认真倾听,如果觉得谁的意见有道理,无论品级如何低微,也都会采纳。 皇帝对官员的尊重与赏识,往大里说,叫“知遇之恩”,读书人都吃这套,不管朱凌锶能力如何,这一点他做得很不错。 所以,他们一股脑儿像打了鸡血一样追着这件事。 朱凌锶无可奈何,不过也看得很开,雍正皇帝不也一直背着“矫诏篡位”的锅嘛,人只要一出名,花边新闻就找上你了。 过了几天,风向一转,言官们上来的折子,就变成了“祁王为何还不就藩”? 言官们说,祁王已经二十三岁了,按照太***祖皇帝定下的规矩,藩王但有封地,最迟二十岁,就要离京就藩。如今祁王迟迟不走,赖在京中,是有违祖制,也是对皇帝不敬,宜早早就藩,万勿拖延。 一般来说言官们集中火力说同一件事,背后一定有人挑唆,这次不是别人,正是内阁首辅刘岱。 刘岱上次硬拉着朱凌锶天坛祈雨,小皇帝当场晕倒,叫他心里有些不安,生怕落下“苛待幼主”的名声,他如今在朝中,万事都好,只可惜不是顾命大臣,在皇帝那里,始终少了点情分。 所以总想找点法子把这情分加上去。 他想,老有人拿祁王出来做文章,皇帝一定恨死了祁王,他要是能把祁王给赶走了,从此在小皇帝心里一定是独一份儿。 于是给亲信学生使了几个眼色,雪片般的折子就来了。 没想到朱凌锶说,“祁王久居京华,更与朕兄弟情深,朕万般不舍,此事众位卿家,便不再提了罢。” 第二天,雪崩一般的折子来了。内容分为两部分,一部分仍是弹祁王不就藩一事,另一部分则指责朱凌锶优柔寡断,只知兄弟,不知祖宗。 这话就说得很重了,朱凌锶有点傻眼。 刘岱是铁了心要把祁王赶走。祁王这个人,除了谢靖,和谁都不亲。和文臣不来往,和武将也不熟,和外戚不热乎,更不会搭理太监。满朝上下,几乎没人帮他说话。 因此祁王虽是先帝之子,今上长兄,却没什么势力,得罪他几乎是没有成本的。 赶他去就藩,等于维护祖制,充满了神圣感和自豪感,令人不自觉沉醉于其中,文臣们最喜欢搞这一套了。 这样没有成本又收获颇丰的事情,谁不愿意呢,何况还有刘岱撑腰。 于是言官们像打了鸡血一下盯着这件事,每天上朝都排着队跟朱凌锶嚷嚷,比如何抗旱抗洪抵御蝗灾有办法多了。 朱凌锶感觉自己有点顶不住,可还是不肯松口。 他不想谢靖为难。 祁王那边,却是悠闲自在,仿佛这一切的纷扰和自己无关。 谢靖去见他的时候,祁王正拿着一支飞镖,一见谢靖来了,便喜笑颜开。 “你和我兄弟,商量好了没有?” 刘岱这天下了朝,特意去文华殿找朱凌锶说话。谢靖知趣回避了,刘岱看着他走远,才又说起祁王就藩一事。 朱凌锶像背书一样说,“朕与祁王,兄弟情深,一想起祁王要离开北京,朕就难受得睡不着觉,太师快别再说了。” 刘岱心想,我信你才有鬼了,你们两兄弟,王不见王的,还跟我装呢,于是按着性子,又劝说了一番。 朱凌锶露出一些为难的样子,扁着嘴说,“可是先帝也没有让祁王离开京城啊,朕怎么能不顾先帝的意思呢。” “先帝去时,祁王还不满二十,”刘岱便就太***祖的旨意重要还是先帝的想法重要这个论题,没有展开而是简短地论述了一下,朱凌锶还是摇摇头。 “陛下,可是那谢靖……” 朱凌锶拼命摇着脑袋,眼睛里却流露出委屈的神色,“嘘,太师小声点,谢卿听到了会生气的。” 刘岱心想,果然如此。 “皇上,他谢九升身为臣子,竟敢如此造次,老臣可容不得他……”他刚一嚷,朱凌锶就踮脚去捂他的嘴,“太师快别说了,谢卿会听到……” 眼睛里还有泪光闪闪。 刘岱这下真的确定了。 他早就听说,谢靖对皇帝,管束颇多,看书要管,批折子要管,就连皇帝写的圣旨,他都要抢过去自己改了再下发。几时起几时睡都定好,吃多吃少了都不行。 皇帝大了,开始对谢靖不喜,刘岱摸了摸胡子,想着自己前两年上的眼药,果然开始见效了。 日后借着这个,就可以一举扳倒谢靖,断送他的仕途。 不过,眼下还是先把祁王的事搞定,只要这件事做成了,他就是全天下读书人心中的英雄。 “皇上,您身为天下之主,怎么能被区区一个谢靖左右,”见朱凌锶露出害怕的神情,刘岱不由得凑近来,摆出一副和小皇帝站在同一战线的模样。 “太师……不如,先给谢卿一些好处。”朱凌锶吞吞吐吐地说。 刘岱眉头一皱。 谢靖这厮,肯定天天在小皇帝面前说要官职。 他好不容易夺了谢靖的实职,哪有再把他提起来的道理,“这怎么行,”他才说了这么一句,朱凌锶又向后缩了缩。 看来,皇帝怕谢靖怕得厉害。不给谢靖点好处,这事还真办不成。 索性就先给他点甜头,反正皇帝心里已经厌恶他了,他也蹦跶不了几天。 眼下吏部还有个缺,吏部尚书张洮是他同乡,当年还是刘岱花费力气把他弄上去的,吏部约等于是刘岱的地盘。 料谢靖也翻不出什么花样来。 隆嘉四年十一月,谢靖任吏部侍郎,次年二月,祁王就藩。 让所有人意外的是,祁王就藩的地方,不是原本的封地,居然是钱塘。 当日他手腕一抖,飞镖扎在地图上的钱塘一地。 谢靖说,“钱塘好,都说风景如画。” “九升可去过?”祁王回头问,眼波潋滟。 谢靖摇摇头,他少时家贫,连乡试的盘缠都没有,钱塘虽不远,可也不是他能去游玩的。 祁王展颜一笑,“那九升有空来找我。” 却是没想到,只过了几年,这话就应验了。 祁王出生时,是先帝独子,三岁就封了王,封地在西南一隅。当时贵妃想着,祁王是要继承大统的,也就没多计较。 朱凌锶对朝臣们说,“祁王在北京出生长大,现在要去个没去过的地方,朕怎么都放心不下,如何舍得不给他一块好地方啊。” 文臣们听着,觉得说得也没错,反正赶祁王就藩去就算胜利,去哪儿并不重要。再说皇帝有人情味总是好事,没过几天,就有拍马屁的折子呈上来,说他改封钱塘一举,是“全了祖宗礼法和兄弟情意”。 只有刘岱觉得似乎不大对劲。 二月初八,春寒料峭,皇帝率众臣子送祁王出永定门十里,祁王回头说,“陛下,不用再送了。” 他目光落在谢靖脸上,心中涌起难言的惆怅。 今年花朝,不能一块儿过了。 谢靖嘱他保重,祁王点头应了,但有一句话,未能说出口。 我的樊笼,却是你的大海。 “九升,从此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祁王说完,拱手与众人作别,便上了马。 “皇上,臣去去就回。” 谢靖飞身上了身旁禁军的马匹,只见晴空之下,黑白双骏上,红与白一双俪影,向着远方飞驰而去。 第19章 豹房 隆嘉五年十月,谢靖去新单位吏部报到快有一年了。 由于大佬刘岱的特别关照,谢靖一到吏部,就受到了吏部尚书张洮及其手下的亲切关怀。 好在谢靖是经历过大风浪的人。他生于穷乡僻壤,幼时身负大才,还不懂藏拙,犹如黄金宝珠,即使身处暗室,依旧熠熠生光。是以没少遭人嫉恨。 后来蟾宫折桂,却又开罪首辅,当上顾命大臣,经历宦海沉浮,和这些事比起来,吏部那些人给他穿小鞋,实在是段位太低。 于是谢靖过得十分舒适惬意,每天上朝之后,就去吏部打卡,查阅卷宗,研习条规。张洮扔了好几个棘手的差事给他,谢靖都办得很妥当。 至于其他同僚,虽碍着刘张二人面子,不得与谢靖相交,其实心里,对他都十分服气。京察的年份,吏部人多事杂,谢靖一身多任,诸人心中,其实颇为感激。 可就是这样充实的生活,居然让他有些寂寞。 这两三年间,以往那些知交好友,竟然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一个个都离开了他。 祁王就藩钱塘,不多久就写信来说,风光之美,非言辞所能描绘,万望君亲来,以眼观之,始得人间有此仙境。 好是好,但是跟张洮请假去旅游,恐怕不大现实。 李显达自从上次面圣之后,就对自己将来要做大将军深信不疑,“哥哥我来日统领天下兵马,九升你就跟着我喝酒吃肉,”肉眼可见十分膨胀。 行吧,有梦想谁都了不起。 李显达也不止是吹牛,他放下这句话,就孤身一人去了大同府,隐姓埋名,做了一名千总。 至于何弦,这两个清明,谢靖都去了他坟上扫墓。 最要命的就是周斟,他倒是没病没灾,也没离开京城,每天上朝都能看到,现在是礼部郎中,潘彬赏识他,不久就要提侍郎。 周斟的小日子也是过得和和美美,和徐蕙妍成亲几年,依旧蜜里调油,只是这人自己过上了好日子,便看谁都是一副水深火热,谢靖至今没成亲,周斟就变成了催婚大使, “不要信那江湖术士胡言乱语,他说你命里无妻,你偏要娶一个给他看看,” “有了媳妇儿你就知道,家里有个人知冷知热多美了……” 周斟一见了谢靖,就喋喋不休,搞得同僚看见周斟出现在谢靖周围,就劝说道,“谢侍郎,你就娶一个吧。” 谢靖:…… 周斟说,“我看公主就不错。” 长公主朱辛月,年十七,丽姝国色,贵女天成。 朱辛月自打去自家小弟朱凌锶的文华殿串门儿,见到了谢靖之后,就嚷嚷着要嫁给他。 谢靖头大如斗,每每朱辛月一来,就躲进屋子,反正朱辛月也不可能一间间去搜,朱凌锶问他,为什么不喜欢皇姐,谢靖谦道:公主青春少艾,臣年纪大了,配不上她。 皇帝听了这个回答之后的表情,似乎并不满意。 唉。 最近也没怎么见着皇上。 他刚到吏部,要学的东西不少,又被人盯着,比往常更加勤勉谨慎。 偶一得空去见皇帝,还要避着内阁,他倒不怕刘岱说话难听,只是他被刘岱挤兑,朱凌锶嘴上不说,心里还是难受。 每天上朝的时候,倒是远远能看到,可惜离得太远,看不清他的面容表情。比不得当日在文华殿中,朝夕相对。 也不知道皇上吃得睡得怎么样,不过远望过去,似乎又长高了些。 谢靖去吏部之前,特地叮嘱朱凌锶,三餐定时,早睡早起,有空了多去演武场和御花园锻炼身体,皇上总是很听话,应该都照办了。 朱凌锶突然打了个喷嚏,卢省立马拖长音调,喊了一声“万岁”,曹俊时惊得从椅子上站起来,就要跪倒下拜,被朱凌锶拽住了。 曹俊时是来上京汇报的,当初和朱凌锶聊造大炮计划书的时候,说好的研发周期是三年,成功忽悠走了皇帝五万两银子,中间一推再推,足足迟了一年多,才又回京城汇报进展情况。 目前的进展就是:没有进展。 刘岱听说这事乐了,“陛下是遇到骗子了,”徐程叹了口气,轻轻摇头。 曹俊时说,臣试过了无数种原材料的配比,至今找不到一种能做出理想的炮膛。 他说的时候,面容十分平静,虽有愧色,却很坦然。 朱凌锶沉默了。 之前看到曹俊时的那份殿试卷子,脑筋一热就要造大炮,以为这事就跟自己穿书一样充满奇遇,成果指日可待。 然而现实并没有开挂。 曹俊时见皇帝不说话,便猜自己今日恐怕不得善了。他临行前已经交代了妻儿,说可能回不来。拿了皇上的钱,花费这么长时间而一事无成,就算皇上肯放过他,言官也不肯依。 朱凌锶轻叹一口气,搞科研真难呐。 之前朱爸爸是化学老师,平时关注化学相关的前沿动态,朱凌锶很小就知道,每一次成功都是由无数次失败累及而成的。 有许多科学家,终其一生都无法的取得理想的研究成果,但是他们失败的经历,依然为后人指明了方向,避开了陷阱,提供新的思路。 失败也是宝贵的财富,可是经历失败的人却很痛苦。 曹俊时离开的时候,只有三十多岁,现在满面风霜,头发白的比黑的多,倒像是老了十几岁。 朱凌锶问他,“还能造出来吗?” 曹俊时一下子难以消化这个信息,拿袖子擦了擦脸,“皇上……” “你已经知道哪些办法不成了,那你手里还有没有别的办法,再有时间和银两,说不定能造出来。”朱凌锶解释说。 这回没拉住,曹俊时“扑通”一下跪倒在地,喊了一声“皇上”,就泣不成声。 朱凌锶拉了两下,没拉动,只得凑近了问他,“你还要多少?” 曹俊时涕泪未干,红着眼睛说,“五万足矣。” 朱凌锶摇摇头,“你再想想。” 当了几年皇帝,朱凌锶对国库,户部和物价有了更加深刻的了解,如果他说要二十万两银子翻修乾清宫,文臣们大概还觉得他挺节俭。 曹俊时涨红了脸,爬起来,想到造高炉,买矿石,请工人各项花费,说,“八万?” “朕给你十二万两,”朱凌锶前段时间才看过自己的小金库,所以心里有数,“你那里不容易,人家帮你干活,就别叫人吃亏。”曹俊时厂子里的人,多是同乡,偏偏曹俊时一分钱掰成两半花,搞得大家都很不高兴。 曹俊时短短半个时辰,心情天翻地覆,笑逐颜开,赶紧叩谢皇恩。心情轻松了,卢省之前上的茶和点心瓜果,也就敢用了。 他之前手都缩在袖子里,如今显了出来,左手两只手指上,都裹着纱布。 朱凌锶一惊,“这是……” 曹俊时嘿嘿一笑,“皇上不必担心,臣来之前弄伤了手,不要几天就好了。” 可他那两只手指,分明比别的要短两个指节。 朱凌锶垂头吹着茶汤,心里一阵难受。 这会儿他还不知道,这是他最后一次见到曹俊时。 等曹俊时走了,卢省问他,“皇上,您又要自己掏银子吗?这可是打水漂啦。” 朱凌锶想了想,“先找户部想想办法。” 毕竟户部有掏钱的先例,这次也好说些。万一不成,朱凌锶还有小金库打底,心中不慌。 不过这十二万给出去,他的私帑就又像大水冲过一样干净了。 卢省说,“您找刘太师啊,刘太师又和气又体谅人。让他帮着一说,户部一准儿给钱。” 刘岱这个人,目前看来,虽然喜欢专权独断,但的确是个能臣。不过朱凌锶还是不打算找他帮忙,因为谢靖的事,在个人情感层面,朱凌锶不怎么喜欢他。 处理完这件事,朱凌锶信步走到文华殿附近的演武场上,皇宫里人丁兴旺的时候,据说常有人在这儿打马弯弓,皇室子弟们跑来跑去,十分热闹。 如今变成朱凌锶一个人做广播体操和饭后消食的地方。 好多天没有见着谢靖了,朱凌锶对这种寂寞的情绪,感到有点儿不好意思。 明明只要上朝,就会见面。 谢靖站在和他同龄以及年长人的中间,似乎相谈甚欢。从龙椅下来,几步路的距离,却让朱凌锶感到,自己像是在另一个世界。 一个无法让谢靖真正注意到的世界。 “皇上,”朱凌锶诧异地转过身,刚刚心里在想的人,居然就出现在眼前,他又惊又喜,心跳得好快。 “臣听闻西宁卫送来两只豹子,正往文华殿去,臣便赶过来,一会儿皇上可要当心,就算关起来,也是猛兽……” 之前西宁卫上报,抓到一对白色的豹子,是天降祥瑞,要呈给皇上,内阁准了,没想到这么快就送来了。 谢靖大概是听到消息从吏部那边赶过来吧,朱凌锶心中暗喜,便说,“谢卿同朕一块看看去。” 文华殿外,巨大的笼子里,两只白底黑点的豹子匍匐在地。 朱凌锶一看,睁圆了眼睛,喜不自胜,这是雪豹啊。至于猛兽,嗯…… 两只比谢靖手掌大不了多少的雪豹宝宝对着朱凌锶用力呵气,超凶!小尾巴尖儿一搭一搭,蓬松可爱。 朱凌锶心里默念了几遍“国家一级保护动物”,让人打开栅栏,心痒难耐地把一只小雪豹抱在怀里,没想到它不乐意了,爪子扑腾扑腾,往朱凌锶脸上一拍。 “皇上小心,”谢靖在身后大喊。 朱凌锶哈哈大笑,把小雪豹举起来给谢靖看,柔软的皮毛仿佛流水一下在他手心里划过,朱凌锶放柔了力气,生怕弄疼这只小东西。 “臣听说前朝有皇帝在皇城西北修了屋子,专门装豹子什么的,皇上要是喜欢……”卢省也抱起一只小雪豹,见缝插针。 “那叫豹房,”朱凌锶大声笑着说,谢靖不自觉地撇开目光,朱凌锶才回过神,自己说了什么。 咳咳,谢卿,那个,朕不是那个意思,朕可是正经人…… “传旨,这两只豹子,养到开春就送回西宁卫,”雪豹生活在雪线附近,还是回去的好, “往后各地再有此种祥瑞,若不伤人,不得抓捕,宜放归山林,休养天和。又有珍禽异兽,不必送往京中,以恤民力。” 说完了旨意,朱凌锶又把小雪豹抱在身前,脸蛋在小雪豹肚皮上蹭啊蹭。 怎么办,谢卿一定是听到了,感觉还是好丢脸。 啊,让朕再撸一会儿就送回去。 小雪豹的爪子勾住朱凌锶的头发,又让他哈哈大笑起来,初冬的暖阳落在他身上,谢靖忽然有些鼻酸。 他看着这个孩子成为皇帝,吃了许多苦,受了不少欺负,可他现在笑得这样快活,好像不曾被亏待过一样。 我,一定要辅佐他成为世人皆知的明君。 从刚才起谢靖就一直看着自己,朱凌锶开心极了,一开始到现在,谢靖都是最关心他的人,这一点,始终没有变。 两个人目光交错时,心中都有了同样的念头。 “决不能让谢靖(皇上)行差踏错。” 第20章 思慕 朱凌锶没想到,他下达的禁止上贡野生动物的敕令,又让他在谢靖那里刷到了10点好感值。总分已经到达60点。 4848平静而不带一丝波动的声音,仿佛在对这一事实做无声的抗议。一句说了无数遍的“再接再厉”,也是干巴巴的不情不愿。 朱凌锶心中暗爽,鉴于4848可以窥测他的心事,所以是明爽。 他和谢靖说了曹俊时的事情,谢靖沉吟片刻,说,“我同何尚书先商议一下。” 既然朱凌锶这么想造大炮,谢靖不愿太扫兴,朱凌锶对曹俊时一事的态度,也让谢靖十分欣慰。 反正他陪伴在皇帝身边,大炮造就是了,至于别的,日后再慢慢劝说。 眼下又有一件更要紧要更棘手的事儿。 隆嘉六年,朱凌锶十五岁,正式亲政。 虽说在这之前,他也日常打卡上朝,阅奏章批折子,参与朝廷日常事务定夺,但更多是作为吉祥物般的存在,听个响儿,感受一下氛围。 人人都知道,大事还得内阁、尤其是首辅说了算。 如今朱凌锶亲政,要真正开始过问朝政大事了,别管人心里怎么想,反正在言官们制造的舆论看来,这是一件值得庆贺的事情。 说明后明的皇帝,终于长大成人,能够运用他从上天那里得来的神力,来庇佑广大的黎明百姓。 那么如何证明、他确实拥有这样的能力了呢?处理朝政,改善民生,提高后明的国际影响力? 这些当然都算,但是,这些东西,见效太慢,俗话说,“千秋功过”,一个皇帝政绩如何,是不好轻易下判断的。 再者,也很难达成共识,比方说何烨,北方受灾时,把南方的粮食调拨过去,这一举措,在南北两边,就引起了截然不同的反响。 只有一件事,投资少,见效快,感受直观,并且能受到全国各地、各个阶层的百姓的认可。上到翰林,下到文盲,全都能一目了然,没有任何知识壁垒和阶级分歧。 这样万试万灵的妙法,就是结婚,生孩子,最好是生儿子。 朱凌锶:…… 于是皇帝大婚的事,马上被礼部提上日程,给朱凌锶选新娘的任务,就落在了徐程和谢靖身上。 四个顾命大臣,薛瀛身体很差,黄遇也精力不济,徐程和谢靖两个人,说好办也不好办。 要是两个人一条心,那很快就能选定,要是意见相左,那就谁都不好说服谁。 徐程挑选的标准,说好听些是传统,说不好听就是老土,先看家世,再看父母名声,然后看亲眷作为,姑娘本人差不多就得了。 不过家里有想法的那些贵女,平时人设经营地也不会差,多方交际,舍得花钱,在社交圈里,懿德嘉行,才华美貌,名声就是这么传出去的。 徐程很快就搜罗了几个有意向的名单。 谢靖先看画像,看完之后,想了想,脑内了一下小皇帝分别和这些妙龄少女在一起的画面, 他看着手边的一堆卷轴,“我觉得不行”。 又说,“皇上还小,不急。” 徐程说,“不急也是要娶的,让礼部先安排,皇上和几位小姐见见面。”主要看看感觉如何,有看对眼的,培养一下感情,大婚说着容易,其实程序很多,提前两三年准备都不为过。 徐程心里有句话没说出来,“你这种没结过婚的人是不会懂的。” 朱凌锶在朝堂上,听礼部尚书潘彬上奏此事,体会到了众目睽睽之下种猪出栏的紧张和羞涩。 好在谢靖一直持反对意见,他是顾命大臣,是先帝亲选帮他照看儿子的人,说话有些分量。 刘岱作为首辅,虽然不负责此事,也有一定的发言权,万万没想到,一向积极发声,什么都要掺一脚的刘太师,对此却不置一词。 言官们敏感地意识到,刘阁老对皇上大婚,也不是那么乐见其成。 徐程私下里,对谢靖还是很随便的,“九升,你糊涂哇。” “皇帝一天不成亲,在百官眼里就还是个小孩儿,这后明的朝廷,还得他刘士昆做主。” 虽然但是,谢靖想了一会儿,“学生觉得皇上现在还不想成亲。” 徐程几乎是气急败坏,“成亲而已,有什么想不想的。” 皇帝自己,不出钱,不出力,对象都不用自己挑,到时候直接人来了就行,这样的一条龙服务,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 有人比徐程更直接,“谢靖你自己不要老婆,不要耽误皇上娶老婆。” 李显达靠在文华殿的软塌上,好吃好喝了一阵卢省献上的美味佳肴,他去了北地三年多,回来后,像个饿极了的莽汉村夫。 朱凌锶小手一抖,一滴墨汁溅下,把整洁的纸面弄乱了。 谢靖说,“都吃完了怎么还不走?” 李显达说,“听说公主要嫁你。” 谢靖摇摇头,周斟这个人,嘴巴这么大,真是把翰林院的脸都丢光了。 “难怪刘岱老儿,处处看你不顺眼,”李显达得到了新八卦,眉开眼笑。 刘岱的幼子刘绒,爱慕长公主良久,朱辛月不喜欢他,刘绒也痴心不改。 刘绒为了公主,书也不读,科举也不考了,安心待在家里等司礼监来通知他入选,好去做“驸马都尉”。 刘岱本不愿家里有人走外戚一途,毕竟公主的男人,相当于倒插门,夫凭妻贵,地位享受是上去了,却一辈子都难有作为。 可是刘绒非要如此,亲爹也难以转圜,那就随他心愿呗,刘岱这么说服了自己。 结果,因为谢靖的缘故(??)刘绒尚公主而不得,刘岱心中,真是咬牙切齿。 所以,刘岱不喜谢靖,有十分深刻且合理的原因。 李显达歪着脑袋,朝被谢靖身影挡住的朱凌锶眨眨眼,“皇上,你不想女人?” 朱凌锶在谢靖身后,露出半边绯红的小脸,漆黑的眼珠因为紧张而闪闪发亮。 他飞快地摇摇头,赶紧垂下双眼。 李显达露出一个洞悉一切的狡黠笑容。 朱凌锶其实好怕他接着问,“那你想不想男人?” 要是问的话,该怎么回答?就算是否认,李显达一定也能从他的表情举止看出端倪。 不过李显达并没有举一反三,而是就自己提出的议题,循循善诱,大谈自己见过的后明女子,北方的洒脱明艳,南方的温软柔媚,种种好处,不一而足。 待会儿他还要去见见以往那些相好,以慰相思之苦。 得出的结论是,皇上现在不想,不见得永远不想,不如跟我去见识见识,未来的大将军,很乐意为皇上这方面当开道先锋。 谢靖说,“滚。” 李显达跳起来,蹲在榻上,像一只猴子。 “谢靖,你干嘛拦着皇上成亲?” 谢靖无奈摇头,李显达的口气,仿佛他是个恶人。 “皇上还小,”谢靖试图说服这只猴子。 朱凌锶关于“大婚”一事显露出来的情绪,在谢靖眼里,是很明显的尴尬和不情愿。 谢靖不想让别人逼他。 可他翻遍了史书旧例,也找不到反对大婚的理由,只能拿年纪说事。 李显达大叫一声,“谢靖,亏你还是个读书人!” “皇上是真龙天子,能够上窥天意,你以为自己懂得多么,我告诉你,皇上虽然年幼,可心一点儿都不小,皇上心里,什么都明白着呢。” “皇上你说是不是?” 李显达一脸笃定地望着朱凌锶。 这家伙说话,总有点歪打正着的意思。 朱凌锶的目光,悠悠向谢靖那边,飘了过去。 谢靖的侧脸,带着一些不解,后知后觉转过头来,与朱凌锶四目相对。 他那双眼睛,和初见时一样,清亮有神,岁月不改,只是更为安定从容。 朱凌锶知道,这是因为他内心坚定,为人正直,志存高远,又经磨砺。当然,还有长得好。 不好也不会,只看了一眼,就把他放在心里面,和别人都不一样。 以往朱凌锶只知道,谢靖是特别的,却只当他是小说男主,需要攻略的对象,和后明未来的ceo。 那天谢靖飞身上马与祁王并驾远去时,心中瞬间上涌,充塞五内,酸楚难言的情绪,直叫他恍然大悟。 《西厢记》里,叫“五百年前,风流业冤”,《牡丹亭》中,说“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天意横生,才种下这段因果。 真怕他那天跟着祁王一去不回。 这番心思,朱凌锶已是了然,却不知,谢靖意下如何。 谢靖看着小皇帝投来的目光,心中颇有触动。 眸中两簇闪烁的小火苗,像被风吹动,瑟瑟发抖,再一碰,就要熄灭了。 谢靖心中,油然生出一股怜爱,你们这些人,喋喋不休,催着皇帝娶媳妇儿,都没看到他很烦恼吗? 更有一股豪情,想叫那些自诩会说话的,不要为难皇上,冲着我来便是。 便柔声说,“大婚一事,万勿忧心。百官进言,是职责所在,皇上只管依着自己心意而行,其余的臣去周旋。” 能拦就拦,拦不住的,皇上您就当是苍蝇蚊子两三只吧。 朱凌锶红着脸,小声谢了。 到这时候,他仍是以为,谢靖什么都知道,遇到什么都有办法。 只可惜人无完人,谢靖也不能免俗。 第21章 北狩 李显达虽然无厘头,倒也不是专程回来八卦的。 他在北地待了三年,这段时间,后明和北项还算太平,偶尔有后明村庄被北项人抢劫的事件发生,不过并没有上升到区域间的武装冲突。 于是深入基层当千总的李显达,工作相当清闲,有很多闲暇时间四处游荡。 他本来就长得有几分邪气,脸被北风吹了几道,京城纨绔的模样渐渐消去,混在南来北往、做皮货生意的行商堆里,几乎看不出什么分别。 李显达常带着亲兵,便装前往边界地区,了解山形地势,植被分布,河流走向,核对地图上过时或错漏的地方,并进行修改。 同时也积极深入北项人民中间,了解他们的生活状况,衣食住行,普通百姓一家对后明纺织和冶金产品的需求程度,和获得渠道。 有时还要特地抽出时间,和北项从事特殊**服务行业的妙龄女子,进行亲切友好的交谈。 所以这次回来,明面上是回来给他爹祝寿,实际上,是想找谢靖聊聊想法和体会。 中心思想就是:皇上说后明北项,必有一战,我以为他说着玩儿呢,现在看来,倒是可能性很大。 后明完整统一,国家富足,手工业水平高,国内大部分地区,长期处在安定的环境中,整个国家都不习惯打仗。 军队虽然编制充足,但大部分都是军屯制,士兵不打仗的时候,都在种庄稼。有的兵一直就没打过仗,和农民差不多。只有沿海几支队伍,因为经常需要对付倭寇,战斗力比较强。 北项则恰恰相反,牧草发芽长叶时放牧,天冷了草木凋敝,几个部族就互相厮杀,抢掠生活物资,同时也到后明边境打秋风。 正常的商业往来,北项因为产品单一,处于巨大的贸易逆差之中。 李显达说,这就好比一个凶猛悍勇的穷汉,和一个大腹便便的富户做邻居,动手是一定会动手的,就看什么时候动手了。 谢靖仍是不置可否。 李显达也不指望自己能说服谢靖,毕竟和谢靖比嘴炮,是班门弄斧。不过李显达也有他的长处, 他说,“心学里说知行合一,不如你亲自来看看。” 谢靖虽不是心学传人,但王阳明的名号和事迹,早已是烂熟于心。 李显达这么一说,倒是勾起了他不少好奇心,便真想去边境看一看,了解实地情况,不仅能说服李显达,说不定还能化解小皇帝对北项的心结。 于是和自己的顶头上司张洮请假之前,先和小皇帝打个招呼,朱凌锶一听说谢靖要去北项,眼睛兴奋得闪闪发光。 “朕也要去。” 虽然朱凌锶上头已经没有上级了,但也不是能说走就走的旅行,还得交由内阁和朝臣们商议一番。 刘岱说,“不行。” 他说了一堆“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之类的话,尽管现在是和平时期,皇帝也不应该往边境跑,何况北项人凶悍而不知礼数,要是冒犯了圣上,又该如何是好。 朱凌锶说,你们不是说边境很太平吗,再说朕又不是一个人去,还有禁军随行。要是连朕这样出去还不安全,那边境的百姓过的都是怎样的日子啊? 徐程是反对皇帝跑出去的,依他之见朱凌锶最好老老实实待在皇宫里面,省得操心。但是,的确没有理由,阻止一个年轻的君主,去巡视他的国土。 张洮自己无所谓,他听刘岱的,何烨随徐程的意思,但是希望朱凌锶此行的仪仗,尽量能够庄严中不失简洁,别花太多钱。 内阁二对二,朱凌锶自己算一票,其他朝臣虽众说纷纭,但到底不成气候。事情就这么愉快地决定了。 卢省开始积极地为朱凌锶收拾行装,光冬天的外套就收了二十几件,每件都是上好的毛皮大衣,几乎都是全新的。 朱凌锶纳闷自己怎么有这么多没穿过的衣服,卢省说都是尚衣监送过来的,皇上每季都做新衣服,朱凌锶比较爱惜,所以看起来像有很多。 朱凌锶想了想,根据卢省说的那个数字,减到三分之一就够了。 他还在长身体,体型偏瘦,工作时户外活动也不多,不算费衣服。虽然的确需要一些撑场面的服装,但是日常服饰,真的可以再少点。 卢省有些为难,皇帝的数字一减,其他人就都得跟着减,到了最底下刚进宫的小内侍,怕就减到只有一件,连换洗的都没有了。 朱凌锶想想,确实自己考虑不周,决定回来以后,跟尚衣监好好商量一下。 又让卢省带些便服,卢省知道,这是皇帝要玩微服出巡的游戏,连连点头,他指挥内侍们搬动箱子,呼来喝去,身后跟着一个七八岁的孩子,朱凌锶看着面生,便叫他过来说话。 卢省说,这是御直监新来的小内侍,叫陈灯,前些天卢省去御直监办事,发现其他正在被别的大孩子欺负,便带了回来。 陈灯只有八岁,想到内侍都是净过身的,朱凌锶心一颤,这还是个儿童,赶紧抓了碟子里的点心递给他,陈灯不敢要,看卢省的脸色。 “皇上给你的,愣着干什么,”陈灯这才怯怯地接了。 “谢皇上,谢卢公公。” 朱凌锶听着好玩儿,虽然在电视剧里,说到内侍都叫太监,逢人便称公公,其实内侍做到太监的级别,还算比较少的。 他穿书之后认识的这个小伙伴,升职速度还挺快,比谢靖都不差。 卢省说,“咳,谢皇上就行,”说着把陈灯往身后扒拉,“这小子脑子不好使,说话费劲,皇上别见怪。” 朱凌锶笑了,“让他去内书堂上学,”总不能放着眼前有失学儿童吧。卢省又惊又喜,便推陈灯出来跪拜皇帝。 在内书堂读过书的内侍,比一般内侍有文化,升职快,若当上十二监四局八司之一的总管,便是“太监”,要是当上了司礼监秉笔太监或者掌印太监,那就是连朝臣,都要给他三分脸面。 朱凌锶随便一句话,就决定了陈灯日后内侍生涯的一路绿灯。 隆嘉七年四月中,皇帝北狩,吏部侍郎谢靖,锦衣卫同知邵寻随扈。邵寻带了八百锦衣卫,又有神武前卫三千人随行,加上内侍大几十人,将近四千人的队伍,从德胜门出,向北进发。 一出德胜门,朱凌锶就迫不及待叫人打开车子上的窗帘,城里的模样,他已经出来见识过几次,这还是第一次到郊外,怎么不令人兴奋异常。 啊,这是初夏的芬芳,啊,这是自由的空气。 行了半日之后,人烟开始稀少,除了身边护卫的马蹄声脚步声,再没有别的声响。 这里是森林与草原交界带,一眼望去,是大片大片的白桦林。虽已入夏,气候却十分凉爽。 远处的草原,上有蓝天白云,下有碧水青山,绿树红花相映,肥壮的牛羊在草地上悠闲漫步。 仰望蓝天,雄鹰在云间翱翔;俯视水中,鱼儿在尽情嬉戏。 朱凌锶兴高采烈地说,如果北项放弃和后明打仗的想法该多好啊,那就可以组织后明的读书人,到此地以及更北的地方旅游采风,一定会有人因为这美景留下来。 发展教育事业,提高居民素质,促进手工业和工商业发展,全面提高生产力发展水平,完美。 谢靖:…… 邵寻第一次跟皇帝走得这么近,还不明白他的脾气,见谢大人不说话,自然也不敢多说。 出门后的夜里,几乎都在官驿休息,头一天晚上,他们住在居庸关。 虽然已经立夏了,一入夜,居庸关内仍十分寒冷,卢省赶紧拿出准备好的皮大衣给朱凌锶穿上,朱凌锶让他去问问各位大人还有禁军头目,需不需要衣服,反正自己带得多。 谢靖添了件大棉袄,朱凌锶觉着新鲜,谢靖身体好,在北京城里时,顶多穿件夹袄。 邵寻的皮毛大氅十分漂亮,毛色油光水滑,他里边穿的飞鱼服也很吸睛,朱凌锶想多看看,又怕显得自己没见过世面,只看了两眼,就匆匆移开目光。 到睡觉的时候,朱凌锶自然是睡在卫所大营最好的房子里,为着他来,也是精心收拾过的,然而一进屋,卢省就吸着鼻子,嫌弃地四处打量。 他指挥内侍迅速忙活起来,虽然朱凌锶说就住一晚上,不要麻烦了,卢省专业人士的强迫症,始终过不去。 睡下没一会儿,门外不远有人来,听到卢省有些不耐烦地说,“皇上睡了,”朱凌锶赶紧大喊一声,“谢卿,”又说,“是谢卿吗,让他进来。” 谢靖还是穿着大棉袄的模样,他去城墙上转了转,又和守关大将聊了聊。 他伸出手,制止住朱凌锶从被子里爬起来,轻声问, “皇上睡着冷不冷?” 朱凌锶摇摇头,把手拿出来,放在谢靖手掌中,仿佛是叫他握住摸摸看,自己确实不冷。 谢靖先是一愣,而后就笑了,握着朱凌锶的手,点点头,放回被子里,又替他掖好被角。 谢靖走了之后,好久好久,朱凌锶放松身体,舒缓思绪,做了好几次深呼吸,数光了一路上看到的羊,却依旧无心睡眠。 他脑子里,一直回荡着一个问题: 谢卿,你为何要对朕那样笑! 第22章 夜奔(倒v开始) 出关第三天,他们与在怀宁卫驻守的李显达会和。路过具有“光辉历史”的土木堡时,朱凌锶心有余悸。 到了关外,景色又是一变。从东到西,是辽阔的草原和连绵的群山,一眼望去,无边无际,令人心情开阔,神清气爽。 朱凌锶第一次尝试长时间骑马,之前只在演武场上遛过几圈。因为太兴奋,不顾谢靖的劝阻,不肯回到车里,大腿磨破了皮,结果第二天,坐着都觉难受。 耽误了行程,朱凌锶有些着急,谢靖安慰他说没关系,时间本就打出了富余。 朱凌锶此行计划一个月,要在他生日之前回到北京,因为皇帝已经亲政了,届时会有一些庆祝活动,需要皇帝亲临。 朱凌锶心下稍安,御医来给他上药,谢靖起身,立在一旁,朱凌锶有些发窘。 卢省便说,“谢大人还要在这儿伫多久?”谢靖如梦方醒,有些局促地说,“臣告退,”转身离开关好门。 朱凌锶更难为情,“你别那么说他,”卢省虽是见机行事,但是谢靖受了挖苦,他心里十分过意不去。 卢省恨恨地说,“若他能伺候好皇上,您也不必受这个苦了,”朱凌锶这几天,都和谢靖形影不离,卢省跟在后边,难免觉得自己落了下乘,有些不悦。 朱凌锶明白,在卢省眼里,千错万错都是别人的错,怎么都不是自己这个皇帝的错,只得轻叹一声。 到了第三天,一行才又向西去了,李显达远远望着,抽了几鞭,打马而去,倏忽来回,说,前边就是顺宁府了。 顺宁府是北项与后明边界上,最为繁荣的一座城池。 昔时太*祖皇帝与北项首领在边界交战,握手言和之后,便把此地作为双方通商贸易的据点,并赐名“顺宁”。 可惜此后没多久,北项就四分五裂,不过在顺宁府互市的规矩,还是流传了下来。 北项和后明的生意人,带着各自的货物,来到这里交易,或是通过顺宁去内陆做买卖。长此以来,顺宁成了后明国境线上的一颗明珠。 谢靖便命神武前卫、锦衣卫大部人马和内侍们驻扎在顺宁卫所大营,卢省看着他在前边发号施令,似乎是自言自语,“比皇上派头都大,”邵寻眼珠微微一错,只当没听见。 现在,朱凌锶最期待的环节到了。 皇帝出游,最关键的节目,难道不是微服私访? 一想到要穿上平常人的衣服混到百姓中间,当了七年皇帝的朱凌锶,不禁变得十分兴奋。 于是他换上一身斑鸠灰色行衣,这是为了上街玩特意让卢省带的。 李显达则和当地人一样,做北项打扮,把头发结成许多小辫子。 邵寻穿了一身云杉色曳撒,和他平时比,只是没了飞鱼纹样。 谢靖则是一袭石青色直身,这样沉稳的颜色,愈发显出他典雅风度,器宇不凡。朱凌锶忍不住多看了几眼,想在心里记牢这幅模样。 他们一行诸人,便往顺宁城中,最繁华的地方去了。 边境城市与京城,自然是大大不同,有许多高大的北项人在这里出没,后明的百姓,在此地住久了,与那北项人的衣食相近,外形上便渐渐地看不出分别。 朱凌锶在集市上好奇地四处张望,只见这里的人们,用后明和北项的语言夹杂着、比划着,互相沟通,时而大呼小叫,时而开怀大笑。 人们挑选着合心意的货物,算计着今天的收成,无论喜悦还是忧愁,都一目了然。这里所展示出来的一切,都是那么粗粝直接,又生机勃勃。 “少爷,看那边,”李显达指着路边的摊子说道,他们到了外边,自然改了称呼,这也是微服私访要点之一。 大家走过去,这是一家卖羊肉汤的铺子,朱凌锶平时不爱腥膻,没想到这里的羊肉,居然没有难闻的味道,但看摊上食客的表情,便叫人食指大动。 “我担保,这是顺宁最好的羊肉汤,来过的人都要喝一碗,”李显达热心做推广, 卢省却说,“怎么能乱吃外边东西呢,谁知道干不干净?”他声线尖细,在这儿显得尤为突出,卖羊肉汤的大娘好奇地抬头看他。 李显达被驳了面子,很不爽,扬手让大娘盛了一碗,仰头喝了一大口,嘴里边嚼边说,“我试过了,没毒。” 卢省还没被人这么呛过,气得不行,等朱凌锶面前被摆上一碗,他便掏出御制的银勺银筷子,挑了几下,才准朱凌锶下嘴。 谢靖说,“少爷,羊肉燥热,不宜多用,”朱凌锶达成“微服私访吃街头小吃”这个任务,开心得眯着眼,对谢靖点点头。 摊主大娘看着这一行,气度不凡,便问,“各位是打哪儿来啊?” 李显达说,“您猜猜看。” 大娘刚才看了卢省的做派,便知这群人以朱凌锶为尊,见他通身贵气又略显文弱,只当他是山西富商家的小少爷,便说, “说前日里来了大同府的商队,我瞧着倒像。”朱凌锶笑着点头称是,李显达说,“我家少爷在京城读书,闲了出来走走,”大娘又给朱凌锶碗里,加了两块肉, “少爷读书瘦成这样,是要考状元的,多吃点儿,”朱凌锶笑着谢了。 大娘又猜李显达是跑腿常随,邵寻是护院武师,轮到谢靖的时候,说,“这位,该是管事的……大管家?” 晋商的大管家,向来是地位极高,能力出众又颇具人望。 朱凌锶眉开眼笑,连声说大娘猜得不错,心想,这可不就是我后明未来的大管家、ceo么。 卢省因嫌这个脏,不愿动口,又听大娘说谢靖是大管家,赶忙要出声驳斥,说自己才是管事的人,却没想到朱凌锶认下了,还很开心,卢省便生了一股闷气。 朱凌锶吃得开心,又讨了好口彩,便从自己荷包里,掏出一角银子,足有两三钱,放在桌上,“今天少爷请客,”众人便都站起来,嘴里虽不说,都是谢恩的姿态。 朱凌锶平时里,虽然嘴皮子一动,银子都是以万计,流水般花出去,却没机会自己花钱。为着今日,特地准备了荷包塞满。 他们这一行,走走停停,吃吃逛逛,把与北项边境一线,好一道走马观花,便到了五月底。 朱凌锶深感,即便是荒凉的地方,人们为了生活,也能把这里变得热闹繁华,而和平,是最重要的保障。 李显达便与他们就此别过,仍回怀宁去。因回去的路和来时不同,李显达拿着地图,与谢靖仔细核对了回程路线,谢靖指着其中一处问道,“此处分明近一些,为何不从这里走?” 李显达笑道,“这虎口一线,最适合瓮中捉鳖,日后开战,我倒想在这儿打个埋伏。” 一行人又走了四五天,再有一两天,便能到保宁府。卢省跟皇帝说,这附近有处山崖,叫虎口崖,风景别致,朱凌锶便有些心动。 谢靖脸色一沉,想也没想,就说,“不许去,”卢省还要争辩,说“谢大人做得了皇上的主么”,朱凌锶虽被扫了游兴,也知道谢靖说话有分寸,便赔笑道,“不去就不去吧,”卢省气结。 第二日早上,到开拔时,卢省那边内侍,还未收拾好,说是皇帝的东西不见了,朱凌锶一边安抚谢靖,一边催着卢省。好不容易出发,行到正午,天色忽然阴了下来。 朱凌锶被这阴风一吹,忽然就连打了几个喷嚏。 谢靖和卢省,不约而同催着队伍快走,想要早些到达保宁城。 却不料先头探路的士兵,发现原定的路线,因为几天前下雨,路被倒伏的大树堵塞住了。 谢靖说,“快些让人把路清开,”卢省叫道,“那岂不是要等到天黑,”又说,“不妨绕行虎口崖,那里还近一些,”谢靖还要说什么,卢省却说,“谢大人是无妨,皇上可受不了这夜里的寒气。” 进虎口崖之前,谢靖让人拿来神武前卫的衣服,与朱凌锶和自己还有邵寻等人换了,又找了个身材瘦小的士兵,穿着皇帝的织金龙纱曳撒,戴黑毡直檐帽,坐在御驾马车中。 虎口崖说是虎口,却极窄,一次容纳人不多,车进去了,前后左右都是兵士,便进退不由人。 谢靖让朱凌锶骑马跟着车后方,自己和邵寻在后边随护。一进崖中,便是一静,就连一只飞鸟也无,谢靖不由得提起心思。 行到过半,仍未有动静,卢省笑道,“谢大人是小心过度了,如今边境太平——” 他话音未落,一只箭矢直直飞入车顶,须臾之间便听到车中一响,是有人倒下的声音。 便有人大喊“有刺客”,又喊“护驾”,乱成一团,此刻又有更多的箭矢,从两边崖上飞来。 邵寻一力拿剑挥开挡在前边之人,“让开,让开,”众人惊惧之下,杀开一条道,“皇上抓稳了,”谢靖往朱凌锶马屁股上一抽,马便嘶叫着向前奔去。 打从前边车上中箭,朱凌锶便按谢靖说的,牢牢抓住缰绳,如今动了起来,又惊又怕之下,便觉只能听天由命了。 唯一的慰藉,是谢靖在进崖口之前说的,“我会在后边护着您。” 朱凌锶任由马向前奔,不知跑了多久,浑身要被颠得散了架,就在这时,马儿忽然停步昂首,发出凄厉的嘶鸣。 原来是马身上中了一箭,虽然换了衣服,朱凌锶骑的这匹,却是最温顺的神驹,是以被认了出来。 马儿疼痛难当,不肯往前,朱凌锶抱紧马脖子,险些被抖下去。 千钧一发之际,忽然有人大喊一声“皇上”,朱凌锶心口一热,这声音他听过无数回。 谢靖顾不得这许多,抓着朱凌锶的胳膊,连拖带抱,拉到自己马上,还不等他坐稳,便又向前驰骋。 “还有三十里,便是保宁城,皇上再忍耐片刻。”谢靖如是说。 朱凌锶心下稍安,点点头,又想谢靖看不到,正要开口,忽然听到一记风响,接着谢靖便闷哼一声, “谢卿,谢卿你怎么了,”朱凌锶想回头,却被谢靖牢牢地箍在身前,不得动弹,他手心瞬间满是冷汗,比刚才车架被射中还要紧张许多。 谢靖双手抓牢了缰绳,一言不发,呼吸变得粗重,像是在极力忍耐什么痛苦。 朱凌锶心揪成一团,也知道自己不能再添乱,身后远方仿佛有人在呼喊着“救驾”,不时还有箭矢刺破风声,谢靖一直都没说话,手臂依旧握紧缰绳。 朱凌锶忽然觉得背上有些异样,似乎是衣物被濡湿了。 是谢靖的血。 他心头一惊,失声叫道,“谢卿!” 远处,保宁城楼遥遥在望,天边挂着几颗星子,点缀无月的夜空。 终于到了城楼下,邵寻先到,接应的兵士打开城门,谢靖纵马长驱直入至营中,众人围上来,小心翼翼扶着皇帝下马,朱凌锶脚底一滑,险些倒地。 谢靖见皇帝被人扶住,终于松了一口气,身子一歪,从马上摔下来。 第23章 君臣 邵寻出身锦衣卫世家,往上数三辈,全都穿过飞鱼服,在锦衣卫这个系统里,可谓根深蒂固。 所以他年纪轻轻,还不到三十岁,就能坐上指挥同知的位置。 这次随皇帝北狩,不仅因为他根正苗红,政治可靠,业务出众,身材高大,最重要的原因,还是因为他年轻。 今**上年仅十六,身边得用的人也年轻,朝中人人知道的近臣谢靖,而今还不到三十岁。锦衣卫其他和邵寻级别相近的人,都是三十往上,四十好几,往北狩的队伍里一放,沧桑得特别突兀。 于是这差使就落到邵寻身上。 按说该是个美差,皇帝带着大队人马往边境一月游,已知近来边境十分太平,皇上脾气也好,对百官从来都是礼遇有加,谢靖为人沉稳可靠,应该都不难相处。 这一趟下来,在陛下面前混个脸熟,以后还不是前途无量啊。 于是邵寻一路上,跟着走马观花,吃吃喝喝,每至一城,地方大员全都用上最高规格的待遇迎接,十分惬意。 皇帝果如传言所说,温柔和善,谢靖虽是文臣,却不迂腐是非,只有太监卢省,一直都挑挑拣拣,仿佛各处都不合心意,邵寻小心应付着,倒也没出什么岔子。 本以为就这样风平浪静地结束了,却没想到,临到回京时,却发生了遇刺的事。 定是有人走漏风声,待在保宁城中,等待谢靖苏醒的邵寻,这样想着。 但是在这之前,邵寻可没心思仔细琢磨这件事。 那一晚,若不是谢靖拼死相救,万一皇上出了事,别管到底是哪个环节出了岔子、问题究竟该谁负责,邵寻肯定都难逃一死。 不光是他和锦衣卫,就是神武前卫的三千兵士,也都得给皇帝陪葬。 因此邵寻心中,是千分万分地感激谢靖,间接救了自己和众人一命,并且真心实意地祈祷,希望他能快点苏醒过来。 谢靖虽身强体壮,到底是个文人,小腹和胳膊上,各中了一箭、箭上虽无毒,箭矢却十分锐利,刺得极深,差一点就扎到肠子了,军医包扎时,还连连称幸。 他身中两箭,又奔波几十里,流了太多血,一到保宁城便昏迷不醒。 小皇帝从那天晚上起,哭了一阵,就一直守在谢靖的病榻前。吃饭也不离开,困了就趴在旁边的榻上打个盹,换药的时候,血腥气很大,怕冲撞了,卢省想把他带走,还被皇帝骂了。 这是邵寻第一次见到皇帝跟人说重话。 卢省因在乱中丢了皇帝,生怕因此失了圣心,朱凌锶现在没空搭理他,叫他十分忐忑。 谢靖因为昏迷不醒和高烧,脸颊迅速地瘦削下去,皇帝像是为了跟他对称,三天来也瘦了许多。 随行的太医和保宁城的军医都说,谢靖身体好,应该无大碍,请皇上不必担心。 又说,撑不撑得过去,就看今晚了。 卢省气歪了鼻子,“你们听听,这像人话吗?” 朱凌锶不去和他们计较,只趴在床边,双目红肿地看着谢靖。 他知道谢靖这是伤口感染造成的高烧,这个时代的大夫们已经尽自己所能给他消毒止血,也强行灌了许多药品提高免疫力。 剩下的真就只有听天由命了。 他很害怕,自己是在看着谢靖一点一点衰弱死去。 邵寻看着皇帝的背影,心想,谢侍郎真的很得帝心。看来,皇帝身边这几个亲近的人,若要讨好卢公公,不如讨好谢侍郎。 他犹豫再三,向前走了两步,“臣有事启奏。” 邵寻看着忧心忡忡、一脸伤心样的小皇帝说,臣这次出来,虽说没带多少行李,但是临行前,家父给了臣一瓶祖传的刀伤药,以备不时之需。 因为之前太医和军医都在,所以区区一瓶药丸,也不好意思班门弄斧,现在谢大人如此凶险,便不再藏拙,或可一试。 邵寻没说的是,这药是他爷爷在锦衣卫诏狱工作时,在无数伤者身上试验过,得到承认确有奇效的。 朱凌锶马上让太医和军医来研究这药丸,他们把其中几颗,掰开揉碎,闻气味尝味道,用水化了,各自试验,结论是:能吃,应该也不会加重谢靖的伤势,至于有没有用,那就不知道了。 朱凌锶叹息一声,赶紧叫人拿水来,亲自给谢靖喂药。谢靖牙关紧闭,邵寻用力掰谢靖脑袋,才叫他张开嘴,朱凌锶把药送进谢靖嘴里,一滴眼泪在眼眶里转啊转。 皇上……真是关心臣子、重情重义啊,邵寻心想。 卢省又来请皇上回卧房睡觉,谢靖已经占了保宁卫所大营里最宽敞的卧房,朱凌锶安排在他隔壁,然而到这之后,还没去睡过。 朱凌锶不耐烦说,“不去”,卢省还要劝,说谢大人醒了肯定要责怪的,皇帝就含着十分悲切说了一句,“那我等着,”邵寻听着,总感觉这话有哪里不对。 这一夜便又如往常一样过了,众人虽提心吊胆,谢靖的体征却没什么变化,朱凌锶干脆连榻都懒得上,搬了椅子趴在床边。 见皇帝如此,众人也就学他的样子,在屋里各自找东西靠着歇了,但也都睡不踏实。及至寅时三刻,却听得一声惊呼。 皇帝叫了一声,是谢靖醒了。 众人连忙一拥而上,皇帝抓着谢靖的手,激动得连话都说不清。 卢省扶着他的胳膊,“您往后坐,让大夫给谢大人看看。” 朱凌锶这才一屁股坐回去,他抓紧卢省的胳膊,眸中有晶莹闪动,卢省连连点头,似乎在说,“我知道。” 邵寻站在后边,明白自己也帮不上忙,过了一会儿,两位大夫共同宣布,谢靖算是熬过了这一关,除了有些虚弱,身体已经没事了。 于是众人便欢天喜地,朱凌锶却没上前,坐在那里,欲言又止,邵寻看着,觉得十分有意思。 谢靖又吃了些邵家的祖传伤药,用过一些肉汤后,本以为他会休息了,忽然听得他说,“皇上怎么还在此地?” 他伤病初愈,身体发虚,说话中气不足,却仍然令人感觉到一股威压, 就连皇帝陛下,说话也是赔笑,“朕想着也不急……” 按说皇帝无事,就该直接回京,无论是出于他自身安全考虑,还是这些日子堆积的国家事务,都不宜再外逗留。 邵寻满脑子问号,谢靖你这是几个意思,谁都知道皇上车架不发,是在这儿等你,不会连这个都想不到吧。 谢靖面色一沉,“皇上宜尽早回到京师,不应再在此地盘桓。” 又说卢省,“皇上看着精神萧索,人也瘦了许多,你是怎么伺候的?” 卢省这回倒没争辩,只怏怏地应了一句,“是我太不周到。” 朱凌锶赶紧说,“怪我怪我……” 谢靖一听,更是得了意,“皇上怎能如此任性……”似是想到屋里还有别人,这才住了嘴。 邵寻这才知道,当初自己听到皇帝和卢省对话,为何觉得不对劲。 原来谢靖醒来,不是因为皇帝状态不好,去责怪周围人,而是直接责怪皇帝本人。 看来谢靖深谙领导责任制,知道问题出在谁身上。 而且敢于直斥皇帝,谢大人真是条汉子。 皇上被谢大人训了,不仅不发火,反而笑嘻嘻的,如此雅量,确有仁君风度。 此等君臣得宜,真是社稷之福啊。 按照谢靖的要求,朱凌锶第二天一大早,就要离开保宁城回京师去。 前一晚谢靖已经拜托过邵寻,一定要把皇帝平安送回去,邵寻拍拍胸脯,说这是兄弟我的分内事,请谢大人一定放心。 那天皇帝遇刺的事,邵寻和谢靖,心照不宣。事后邵寻派人去崖上两边,发现不少有人埋伏的痕迹。 皇帝的车马从虎口崖经过,本是临时起意,何时走漏了风声?要是预谋行刺,又为何偏偏等到那天?邵寻心中有许多不解,留待回去再弄个明白,想必谢靖也是。 谢靖尚未痊愈,一脸苍白,出来送别皇上的车队,仍有些气喘,邵寻看着他那张端正俊逸的面庞,想想和昨晚竟是有些不一样。 思忖好半天,终于恍然大悟,原来谢大人,昏睡的这几天,下巴上青了一片,今日一大早,虽然说话还喘呢,却把那些胡子全都刮干净了。 朝中的大臣们,各个都以一把漂亮的胡子为体面,谢大人虽说还年轻,可留胡子也不是一蹴而就的事儿,宜早不宜晚,邵寻不明白,谢靖为何要对自己那一点胡子赶尽杀绝呢。 朱凌锶扒在马车窗户上,虽是红了眼睛,却还在笑着,“谢卿,你要早些……” 却又摇摇头,“在这儿把伤养利索了,再回京城吧。” 他们从八年前先帝大行,几乎都待在一处,从来未曾分隔两地。 谢靖微笑着点点头,知道小皇帝舍不得自己,可是人多眼杂,他也不便出言安抚,免得皇上失了威严。 离开保宁城,朱凌锶再无心思探看窗外的景色,他神情恹恹地坐了一会儿,便躺了下来,到了吃饭的时候,卢省叫他,也懒得应。 无穷无尽的思念,仿佛不断涨大的气球,占据了他的五脏六腑。 若说之前的朝夕相处,一点一点加深了他对谢靖的感情,那么前几天的拼死相救,暗夜奔逃,则让这份感情,不能再满足地沉默下去。 “谢卿,”四下无人,朱凌锶悄悄叫了一声。 第24章 箭矢 刘岱率百官在德胜门外迎接皇帝的车架,朱凌锶一下了马车,他赶忙上来搀扶,灰白的胡子一抖一抖,足见心情之激动, “听闻皇上遇刺,真叫臣胆战心惊,好在上天庇佑,皇上安然无恙。臣等这才把悬着的心放下些。” 朱凌锶说,“是谢卿拼死把朕带出来,”刘岱听了,面容微微一滞,摸着胡子叹道,“那也是皇上洪福,谢侍郎才能立此大功。” 行吧。 刘岱便和皇帝保证,遇刺一事,刑部和兵部还有大理寺已经组成联合调查组,不日即赴保宁府彻查。 回到乾清宫,卢省指挥内侍们麻利地收拾好,朱凌锶躺倒在自己的床上,看着熟悉的床帏帐顶,终于舒了一口气。 果然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不对,好像不能这么用。 谁叫他已经住在金窝里了呢,朱凌锶翻了个身,抱住明黄色的引枕,脸颊在柔软的布料上轻轻磨蹭。 出去一趟,收获颇丰,但是也好心累啊。 不知道谢靖现在在做什么,伤口还疼不疼,下地活动费劲不,到底还有多久才能回来。 朱凌锶抱着枕头,在床上翻来翻去。 4848被他翻得不耐烦了,轻哼一声。 朱凌锶忽然想到,之前在书里,并没有这一段,难道是因此自己跑出去玩,事情的走向才变成这样? 4848:你知道就好。 朱凌锶不服气,那个昏庸又闹腾的小皇帝,也经常溜出宫玩耍,从南到北,干出不少荒唐事儿,怎么我就不行了。 4848:他是经常出去,可他没拉着谢靖啊。 振聋发聩。 书里的小皇帝,因为忌惮谢靖的说教,平时躲着还来不及,根本不会和谢靖一块儿出游。 “这么说……是因为我,”朱凌锶一时难以消化这个信息。 4848乘胜追击,“你单知道‘微服出巡’是标配,怎么不知道‘出游遇刺’也是规定动作?” 一个连想行刺他的人都没有的皇帝,存在感该是多么低。从这个角度来看,朱凌锶这皇帝还算合格。 朱凌锶便据理力争,说自己从穿书过来,一向与人为善,从不苛待下属,也没有主动招惹是非,一旦出现分歧,都以商量为主,并且经常因为吵不赢别人而作罢。 实在不明白自己做了什么沸反盈天如此招人怨恨的事。 4848冷笑一声,“拜托你有点当皇帝的自觉好吗?” 皇帝就是活靶子,只要坐在这个位子上,就有人想要弄死你,对,不是搞垮,而是弄死,不需要理由。 从前的羽妃,还有现在的刺客,他们的目的,恐怕都不是因为朱凌锶做了什么或者要做什么。 存在即是原罪。 这样无差别的恶意,叫朱凌锶觉得非常伤感,十分害怕,还有点儿恶心。 一想到不知道什么力量,在暗中窥视、伺机加害自己,他就觉得背上冷飕飕。 从保宁回来,早先安排好的庆典日程接连不断,堆积的公务,虽说有内阁处理,朱凌锶也不能撒手不管,于是只能加班加点。 他心情不畅,休息也不够,又因为入夏,食欲不好,整个人都有些恹恹的。 一边想着“我干嘛非得当这个皇帝呢”,一边老老实实加班,谢靖拼着性命把他救回来,可不是让他消极怠惰的。 卢省担心这样下去,皇帝身体会出问题,只是他翻来覆去就只有那几句话,大意就是谢靖知道了肯定不会允许您这样做,说多了也没用了,没想到还起了反效果。 朱凌锶想,自己连累谢靖受伤,在鬼门关前走一遭,本来就很对不起他,如果还不卖力干活,那就更对不起他了,说不定谢靖以后回想起来,还会后悔。 于是变得愈发勤勉起来,还有言官为此上了折子吹捧他,朱凌锶拿朱笔画了个圈,示意“朕已阅”,别无他言。 每隔五天,谢靖会从保宁发道折子回来报平安,虽然只有寥寥数语,朱凌锶拿在手里,反复地看,无比希望谢靖就在身边。 刘岱来汇报调查情况,说案犯行踪,十分隐秘,除了虎口崖一地有埋伏痕迹,别处并未有任何异常,还需时日,深挖细查。 却有不甘寂寞的流言传了出来,说有人看不惯皇上坐这个位子,欲除之而后快,虽未说明,但大家都知道指的是谁。 又来??? 祁王远避江南,依然逃不开这些是是非非,朱凌锶虽对他有些不能说的心结,却也是心有戚戚焉。 第二十一天,朱凌锶上朝的时候,心思有些恍惚,谢靖的平安折子,迟了一天,还没到。 各部即奏: 今夏江南,桑麻减产,请求把税赋打个折; 黄河的水利工程连年加固,挡住了几波水患,工部上表恳请嘉奖地方官员; 河南一个地方,前几天忽然下雪了,似乎是有什么冤情,请皇上派人去看看; 安徽有个孝顺媳妇,成亲前丈夫就死了,抱着牌位进门,赡养公婆,又抱养了族亲之子,现在儿子中了举人,地方官上奏,想给这媳妇建个贞节牌坊。 …… 有些奏章,内容真不能细想,朱凌锶无可奈何,苦中作乐,仔细看看这些条目,果然字数越少,事儿越大。 从武英殿下了朝,又去文华殿办公,午饭就让人拿来文华殿解决了,期间又问了两遍,依然没有谢靖的折子。 等到夕阳西下,朱凌锶站起来,揉眼睛伸个懒腰,由卢省陪着,回到内廷。他心里烦闷,不愿回去坐着,便去宫后苑走走,等回到乾清宫,已经掌灯了。 却见殿中,一个身形,影影绰绰,似曾相识。 谢靖坐在桌边,似乎刚喝了几口茶,一见皇帝来了,忙起身行礼。 “谢卿,”朱凌锶几乎是欢快地跑过来,过门槛的时候,卢省怕他摔倒,赶紧到旁边扶着,没想到皇帝一头栽进谢靖怀里。 朱凌锶撞到鼻子,眼泪汪汪,感觉自己努力打造的成熟勤政君主形象,一下子荡然无存。 好丢脸。 谢靖说着“皇上恕罪”,扶着他坐到榻上,朱凌锶赶紧拿袖子擦眼睛,谢靖表情纹丝不动,仿佛没看见一般。 谢靖又在他肩膀和胳膊上,分别捏了两下,有些惊讶地说,“皇上如何清减了这许多?”又把卢省叫过来,细细盘问朱凌锶的饮食休息,卢省便趁机告了他一状。 无论谢靖说什么,朱凌锶都点头称是,他光顾着看谢靖,也没听进去多少。 谢靖瘦了点,但是精神很不错,他说起事儿来,眼神时而变得凌厉非常,许是这些天在关外,带出了几分原本洒脱不羁的性子。 真帅。 就是这么让人词穷。 朱凌锶撑着下巴,歪着脑袋看谢靖,脸上露出一个花痴的笑容。 谢靖自然不是单单在保宁养伤,待他身体好些,就开始暗查遇刺之事。 知道他有事要奏,便先让卢省回避,人一走,朱凌锶忽然有些期期艾艾。 “皇上有何为难?”谢靖目光诚挚安然,朱凌锶便把这些天堆在心里的话,说了出来, “谢卿,是朕连累了你。” 谢靖大惊失色,不仅如此,还起身跪了下去,可见真的受了很大冲击。 “是臣等无能,才让皇上受惊,”谢靖连连叩首,叫朱凌锶觉得自己实在是太废物了。 “起来说话吧,”朱凌锶无奈地说,气氛一时变得有些尴尬。 谢靖想不到皇帝会说出这样的话,他遇刺之后,既没发飙,也没迁怒,反而第一时间叫人安置死伤的神武前卫和锦衣卫兵士,保宁府战战兢兢了半天,生怕降罪,后来才知道是白担心了。 皇上真是少有的仁君啊。 谢靖这样想着,从贴身衣服里掏出一样东西,这才是他即便天色已晚,也要连夜进宫来奏报的原因。 那是两个箭矢,闪着铁器的寒光。 “这是……” “臣身上取下来的。” 朱凌锶猜到是这样,他轻闭眼睛,点点头。 谢靖说,“皇上请看,”朱凌锶凑过去,“这箭矢比寻常的,各多了六道细槽,是以更加锐利,射中人身之后,也会失血更多,” 朱凌锶想着那晚自己身上浸过来的谢靖的血,轻轻吐一口气,再点点头。 “这种箭矢,去岁冬天才发往西北边塞,”工部尚书致仕之后就由徐程代管着,多了这六道槽,算是一个小的创新,兵部武库司都觉得挺好,谢靖是知道的。 “因为造得少,才给顺宁送了五万只,”谢靖说着,眼睛闪闪发亮,意思是,来源清楚了,接下来就好查了。 顺宁,边境,铁器,箭矢,这些字眼在朱凌锶脑子里,渐渐拼凑成形。 在书里,确实有人拿后明的兵器,卖给北项人。 这人不是别人,是掌印太监徐良盛的亲信,有徐良盛的条子,这事儿才能办成。 可徐良盛早已打发去给先帝守陵了啊。 朱凌锶心中一动,“顺宁的镇守太监是谁?” 谢靖眼睛亮了起来。 他想,皇上与我,果然想到一处去了。 “臣这就去查,”他胸中激动,谢了皇帝,起身便要走。 走到门边,忽然停住,脚步微微一顿,便转回来。 对着朱凌锶深深一揖, “臣谢靖,愿追随皇上,今生今世,常伴在侧,有志不移,万死不辞。” 不等皇帝回复,就又转身离去了,他的脚步既轻快,又从容,像是鼓点,轻轻敲在朱凌锶心上。 今生今世,常伴在侧? 可以这样断章取义吗? 可以吧! 第25章 馆藏 第一个发现皇帝对谢大人心思的人,是卢省。 某种程度上,跟谢靖相比,卢省和朱凌锶更为亲密,只是由于职业原因,大家对他出现在皇帝身边,习以为常,乃至忽略了他的存在。 而卢省,就要在这一片刻板印象当中,发出自己的声音。 他发现,最近皇帝对谢大人,有些不对劲儿。 谢靖顾命大臣的身份,众人皆知,因此他虽然已经卸了讲官的职务,却依然常常随侍在皇帝左右,大家看在眼里,也没人觉得奇怪。 虽然架不住有人拿这个说事,说谢靖运气好,机缘巧合搭上了新君的路子,仕途十分顺利,还不到而立,已经是三品官。 但是,他们谁都没有卢省见微知著。 皇上一直信任、甚至有些依赖谢靖,这个不假,可是这一两年间,卢省总觉得,皇上看向谢大人的眼神里,多了些内容。 虽然卢省身有残缺,心灵却十分饱满,这种事情,他混迹后宫内廷,也见过不少。 皇上每每和谢靖相对,目光中呼之欲出的关切和爱慕,希望能与谢靖亲近的渴望,以及被谢靖凝视时猝不及防的掩饰和羞涩,都叫卢省再三地证明了自己的判断。 每到这时,他就在心里替皇帝叫屈,何须为了一个臣子,如此自苦呢? 他卢省,本是一个级别最低的小内侍,幸得皇上青眼,提携至此,才能宫里横着走,宫外有人捧,日子过得不要太舒服。 这样的恩德,卢省自是无以为报,只能试着为皇上分忧解难,也算是一全报恩之意吧。 正巧,朱凌锶还真有些不知道怎么处理当下的处境。 他穿书之前,只有十九岁,才刚刚弄清自己的取向问题,正在好奇地摸索阶段。路过学校篮球场的时候,看到那些青春洋溢,浑身汗水的小哥哥们,总会忍不住多看几眼。 虽然不免有些带颜色的幻想,不过还没有具体的对象,他也不着急,想着反正有大把时间,总会遇见自己喜欢的人。 穿书之后的朱凌锶,几乎是毫无选择地,马上和谢靖绑定在一起。 (4848:怪我咯?) 顺便说一下,因为对于遇刺一事的处理,和调查方向的判断,朱凌锶又在谢靖那里刷到了10点好感值,已经70点了。 他在书里的这个世界,过得比以往充实得多,也忙碌得多。他需要花时间去学习各种知识,忙得几乎没有时间去考虑别的事情。 从前总以为,皇帝是万人之上,可以随心所欲。真当上皇帝才知道,这个职业,真是牵一发而动全身,连一句话都不能乱说。 所以暂时也顾不上认真考虑个人问题。 但是感情就像春天的蒲公英,只要有风,就会在心里的某个角落里,默默生长出来。 等到发现的时候,已经长得很深了。 从来没有人告诉他,只是念一个人的名字,就能这么叫人开心。 以前只是想着,按照系统要求,学着明君的方式行动,攻略谢靖,哄着他好好为自己干活,做好后明的ceo就行。 可是不知不觉间,“谢靖想要怎么做”和“谢靖知道会高兴吗”,这样的想法,渐渐超越了别的念头。 谢靖对皇帝的关心回护,朱凌锶自然是一清二楚,可他想要的,比这个更多。 究竟谢靖心里怎么想,居然找不到办法去确认,朱凌锶抓耳挠腮,百思不得其解。 书里书外,年纪一大把,只是仍在新手村,没有一点道行。 天无绝人之路,卢省适时凑上来,实在是一场及时雨。 卢省说话,很是委婉,起先他也不提皇上和谢靖的事,只说,天气炎热,看皇上精神不济,恰好下午公务办完了,不如去参观一下内廷的库房吧。 朱凌锶虽然知道,后宫有个小型美术馆,收藏着历代皇帝搜罗来的珍玩器具,珠宝书画,但是一直都不得空去细看,只扫了一眼目录就放一边了。 卢省这时一提,倒有些兴致,只是他心里想着谢靖,干什么都有点心不在焉。踏进馆里,见着一格格架子上的珍宝古玩,不由得连声赞叹,也有拿下来把玩一二,不久便放了回去。 管理库房的内侍,一直跟在两人后边,就希望皇帝看上什么,让自己上前去回话,能在皇上眼前卖个好儿,没想到朱凌锶啥都不要。 卢省倒是不疾不徐,叫内侍站得远远的,又把朱凌锶往里带了一些,这边就全是书了。 发黄的纸页,散发出一种干燥的淡淡甜味,有一格架子上的书比其他的矮一些,朱凌锶信手抽出一本。 掀开一看,就把他闹了个大红脸。 想不到在后明,也有这样精美的绘本,关于人体结构的描摹,既合理又写意,各种姿势充满了想象和创意,场景的变换凸显了创作者丰富的生活经验,独具匠心,魅力生动。 朱凌锶还在惊讶当中,被卢省推推胳膊,又给他递了一本,朱凌锶半推半就,接过来一看, 嗯,还能兼顾各种取向者的不同需求,虽然在具体表现上存在差异,但是人们肢体语言中,表现出来的快乐却是相似的。 真是……叫人一拿起来,就舍不得放下。 这样的艺术珍品,令人见之忘俗,什么都好,就是不利于防暑降温。 朱凌锶红着脸,假装自己心中毫无波动,翻动着书页。他居然觉得画中的一个人,有那么一点儿——虽然究竟是哪里,他也说不清——就真是有一点儿,像谢靖。 真要命。 这时候就听到卢省说, “皇上,您中意谢大人,叫他入宫来伺候不就得了?” 朱凌锶手一抖,艺术珍品掉到地上。 他一蹲下来,才发觉有点别扭,脸上又是一红,卢省眼疾手快,帮皇帝把带颜色的小绘本捡了起来。 如果没人提,朱凌锶还是可以忍一忍的,可他想要跟人说说谢靖,想到几乎要抓狂,现在卢省一说,就再也忍不住了。 “那你觉得,谢卿……他心里……”朱凌锶声如蚊蚋,脸红得像要滴血。 连卢省都忍不住在心里摇头轻叹。 “他心里……愿意吗?” 朱凌锶就要把脸埋到书架里去了。 “谢大人有什么愿意不愿意的?” 卢省觉得这个问题,好生奇怪,仿佛就在说自己要把一个内侍从御马监调到直殿监,还要问他意见一样。 朱凌锶觉得,这个穿书之后,一直就待在身边的小伙伴,某些问题上,有些难以沟通。 可他也不能跟别人说,被人听到了,不说他自己怎么样,首先对谢靖,影响不好。 史书里把和皇帝好得不清不楚的臣子,叫做“佞幸”,谢靖要是沾上这种名声,可不还得气炸了,就算以后在一起了,也要小心不能给人发现……停停停停,朱凌锶用手拍拍自己烫呼呼的脸颊。 “朕……想叫谢卿,心甘情愿……”朱凌锶不知道,这么说卢省能不能明白些。 “这有何难,”卢省一拍胸脯,把朱凌锶带到另一个架子前。 朱凌锶一脸惊讶地看着卢省掏出黑白两个小药瓶,不懂这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总不会是类似哈利波特里的迷情剂吧。 不过这样似乎真的有机会展开一段恋情…… 卢省先是举起黑的,“这个叫‘大展雄风’,据说先帝爷爷最喜欢的,用一次可以应付十多人。” 而后举起白的,“这个叫‘柔情似水’,任谁三贞九烈,用了这个,也都软得不成样子。” 太医院院判根据祖传秘方,奉命研发改良,太医院荣誉出品,无毒无副作用,没有颜色,遇水即化,除了一点点甜腥气,什么都瞧不出来。最关键的是,风行后宫三十年,用过都说好。 卢省的讲解,十分简单明了。朱凌锶总算明白,这东西不是迷情剂,而是深具本国传统特色,又频繁出没于文学作品和都市传说中的, 春天的,那啥啥。 馆藏真的很丰富呢。 “嗳,朕不是要这个,”朱凌锶羞愤地推了卢省一把,卢省还没站稳,先小心翼翼地把“大展雄风”和“柔情似水”收进柜子里。 “朕是说,嗯,你觉得,谢卿,有想过,和朕,”朱凌锶吞吞吐吐,面色殷红,眼眶闪烁,他想知道,在别人看来,谢靖对他,是怎样的感情。 老实说,叫卢省看,他觉得,不要说是皇上,就是别的什么女子,他也想象不出谢靖与人亲热的样子。 他听人说,谢靖早断了娶妻的念头,恐怕私情欲念,十分淡泊。眼神清亮,心底无私,哪像皇上,一见了谢靖,那满脸的春色,都要变成一片云朵了。 不过这么说,皇上肯定不爱听。 做太监,最重要的职业操守,就是要逗主子开心。除此之外,都是小事。 当然,卢省也不是信口开河。 “若这人是您,谢大人自然是什么都愿意的。”卢省故作低声细语,朱凌锶听在耳朵里,好像心口有两只小猫爪子。 谢靖不都说了,愿意为皇上去死吗? 这总不会比死还叫他难以接受吧。 朱凌锶咬住嘴唇,悄悄转过头,对着一架子书,假装没人看见,窃喜。 卢省也跟着挺开心。 虽然他还是有些瞧不上谢靖,觉得他这人脾气大,管的还宽,不过眼见着皇帝对谢靖一片心意,也希望皇帝能达成心愿。 这时有内侍来报,说谢靖求见,为着查案,朱凌锶已经有好些天没见着谢靖了,听了这话,自然是欣喜地跑过去。 卢省摇摇头,却也笑着,跟了上去。 第26章 依靠 卢省叫人上了茶,便带着乾清宫里的内侍悄悄离开了,要把这地方,留给皇上和谢大人。 朱凌锶刚刚巡视了自己的馆藏,心情还有些不平静,一见到谢靖,这两宗事来回一想,便又觉得脸上有些发烧。 他这边扭扭捏捏,谢靖却是大大方方任由皇帝随便看,平身之后,就在朱凌锶下首,坐了下来。 “臣去查了顺宁府的镇守太监,郭奉,”谢靖也不寒暄,直接开始汇报工作。 郭奉原先是徐良盛一派,不过级别并不高,是以徐良盛倒台的时候,并没有跟着去守陵。 现在的掌印太监刘萤,接替徐良盛,在这个位子上,做了好几年,一直都没出什么问题,算得上兢兢业业。 刘萤和文官们,关系普通,看不出来和谁亲近,有时也会互相为难,但大面上还过得去。 而这个郭奉,虽然之前与刘萤同在御马监,却没有多少交情。其实也不奇怪,刘萤和徐良盛是对头,不坑他就算不错的了。 是以徐良盛走后一两年,郭奉在内廷混得很不好,差点要被赶到南京去,不过此时,恰恰出现了一个转机。 靠着搭上了这个人,郭奉不仅在内廷起死回生,还打通了无数关节,去往顺宁府,做了镇守太监。 虽说北地辛苦,可是镇守太监的职位,却是滋润得很。 顺宁没有总兵,最大的官儿就是参将,正三品,郭奉虽然只有四品,可他一去,参将大人便要到他帐中请安。 不光是因为,这镇守太监,手眼通天,与京里消息灵通,还因为无论是物资抑或兵力,调动征用时,都需要镇守太监首肯。 敌军来袭,是出门迎战,还是闭门退守,也都得镇守太监发话,不然便是违抗上意,赢了还能为自己分辨几句,输了就难逃其咎。 于是卫所大营中,必须把镇守太监这尊佛爷给伺候好了。 更别说郭奉背后大有来头,那个人,可是任谁都不敢开罪,若是惹了他不高兴,这官儿也就做到头啦。 于是郭奉到了边境上最繁华的顺宁府,竟然快活得像土皇帝一般。 克扣军费,冒领军饷,欺男霸女,花天酒地,胡作非为,这些恶霸行径,自不待言,因无人管得了他,百姓便都习以为常,能躲的自然躲远,躲不了又有些血气的,不免拼死一争,被投到大狱里,不多时也就没了声息。 朱凌锶听到这里,面露愧色,“我们才打顺宁府回来,竟然对这样的事,丝毫察觉都没有。” 谢靖心想,何尝不是呢,又要劝慰皇帝,“他在顺宁府一手遮天,参将为着自己,自然也是合着他欺瞒咱们,”皇帝所到之处,无不是花团锦簇,又如何能得见花底淤泥。 “这位郭太监,又有一样,别具一格。”谢靖接着说,“他在顺宁,常有北项人进出府上,” 虽说后明与北项还算是和平状态,但是郭太监作为朝廷特派员,此举还是有些打眼, “还不是顺宁本地的北项人,却是那西边远远来的。” 西边!脱目罕那一支就在西边。 见朱凌锶睁大眼睛,谢靖点点头。 如果是这样,就说得通了。 那批箭矢若是通过郭奉,到了北项人手里…… 只是,他一届镇守太监,又何必做这样的事,万一开战,不是吃力不讨好么,一旦兵败,他也是要担责任的。 不对,不是他,是他背后的人。 朱凌锶凝神细思,这朝中究竟有谁,能左右镇守太监的任命,而且还无视司礼监掌印太监的意志。 又有谁能越过兵部,把本该发给顺宁卫所大营士兵的箭矢,扣留了下来。 又是谁能在几年前郭奉走投无路时,一举扭转他的败局。 只有一个人能做到。 朱凌锶眼中流露出惊惧不解的神色,“他,怎么会是他?” 谢靖面有不忍,便伸出手,在皇帝胳膊上轻拍两下,“兹事体大,容臣再仔细查探一番。” 谢靖说得慎重,只因他们说的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内阁首辅,刘岱。 朱凌锶这些天,一直在回想书里的情节。这样看来,徐良盛的亲信做的事儿,如今被郭奉代劳了,而指使他的人,也跟着一变。 当时书里只说,徐良盛与羽妃合不来,可在朝中有没有关系,究竟是没说,还是朱凌锶看得不仔细,就不得而知了。 徐程这拨人,都是走科举的路子上来的,身为人中龙凤,不免自视甚高,对太监内侍,多有轻慢,平时也不愿与他们为伍。 可刘岱不这么想,他自己虽然是大才子,却是心眼儿小,又最爱听好话,若是能天天奉承他开心,又将大把银钱送上,那么究竟这人是谁,什么来路,他便不计较了。 如此“广开言路”,又“不拘一格”,自然身边就聚起众多“人物”,徐程他们,和刘岱对上了,还真是不如他。 可是,朱凌锶仍旧想不通,刘岱这么做,到底图什么。 论地位,他已经做到了百官之首;论钱财,在他山东老家,有沃野千里,有多少参他豪富的折子,都被轻轻揭过。 即便是皇帝,对他也是多加容让。后明的读书人,都笃信天命正统,刘岱若想要取皇帝而代之,也不现实,除非是疯了。 作为一个人要想要的一切,名誉,地位,成就,尊重,财富,如是种种,刘岱全都唾手可得,实在犯不着和北项勾结。 若是徐良盛,还可以说是因为身体残缺引起的心理变态,刘岱姬妾成群,儿女双全,事事如意,怎么还能做出这种事儿来? 谢靖又轻轻拍了拍皇帝的胳膊,朱凌锶或许是气着了,眼睛里盈盈闪动。他真的没想到,自己处处小心,对刘岱礼遇有加,敬重他是能臣,不和他计较,却被这样背后捅刀子。 “那也是刘岱叫人对朕放箭,想要弄死朕对不对?” 好气呀,朱凌锶禁不住红了眼眶。 谢靖轻轻叹气,说声“皇上恕罪”,帮他擦了擦脸。 他虽说要详查,其实也是对皇帝的说辞,不能草率行事。 其实这一个多月下来,事情的脉络已经十分清楚,现在只需要确凿的证据了。 只是意图谋害皇帝这一点,谢靖不能认同。 他不觉得刘岱有意如此,而更像是北项那边的一次妄动。刘岱之前还派人调查此事,恐怕并未联想到和自己扣下的那拨箭头有关,搜查方向还在往祁王指使那边靠。 等他回过神来,就该收拾场面了。 朱凌锶有些难为情,他做皇帝这么久了,还是控制不好自己的情绪。 他知道皇帝要不怕被骂,不怕争端,更不能怕承认错误。 但是他真的很不爽来自四面八方、莫名其妙的恶意,仅仅因为他是皇帝本身这件事,就能痛下杀手。 一想到历史上,和自己干过同样工种的同事们,都是生活在这样危机四伏、杀气腾腾的环境中,就不由得感叹: “所谓‘寡人’,都是真的啊。” 难怪皇帝这种工种,平均寿命这么低。 不是防着被人弄死,就是要先下手为强,想着怎么弄死别人。光是琢磨这个,就大大降低了幸福感。 我怎么就穿成了皇帝呢,朱凌锶长叹一声。 “皇上,”谢靖担心地叫了一声,眼中是浓浓的关切。 嗯,其实当皇帝,也不是完全没有好处的。 不然就没法认识谢靖了,对吧。 或许就是因为有谢靖在,他才是现在这副模样,才会当了七八年皇帝,都没有孤家寡人的自觉。 在被人存心谋害的时候,是谢靖把他化解了阴谋;在政事上遇到困难的时候,是谢靖帮他找解决的办法;在被朝臣步步紧逼的时候,是谢靖帮他顶住了压力;在生命遇到威胁的时候,是谢靖用身体帮他挡住了凶器。 所有人都认为,只要坐上龙椅,那个人就是皇帝。只有谢靖,依然把他当做那个需要帮助和指引的孩子。 所以他仍然可以放声大笑,在谢靖面前想哭就哭,偶尔调皮任性,就为了等着看谢靖微微皱眉。 谢靖为他保留了,生而自由的一切天性。他才没有因为皇帝这个位子,而变成一具空壳。 “无妨,”朱凌锶用力摇摇头,谢靖露出欣慰的笑意。 在书里,刘岱倒台还要好几年。 他治家不严,儿子在老家犯事,出了人命,姬妾又争风吃醋,闹出丑闻,这才被御史一本参上。 但是最初参刘岱的几名言官,下场都很凄惨。首辅气焰正盛,竟然支使锦衣卫来拿人,四十仗下去,就都不会说话了。 徐程忍辱负重,跑到皇帝面前给刘岱上眼药,也没能奏效,反而被徐良盛记恨上了。 一直到北京保卫战结束,谢靖在朝中的人望达到顶峰,刘岱失了人心,又因逃跑主张遭人记恨,是以墙倒众人推,这才落下马来,辞官回乡收场。 这回应该不那么难了吧。 谢靖表情严肃,眼神坚决,“臣自当考虑后果。” 要是这次扳倒刘岱不成,往后的仕途,谢靖可就无望了。 他便再没有机会,亲手实现“九州升平”的理想。 朱凌锶点点头,知道谢靖没把筹码放在自己身上。谢靖从来没指望过,让小皇帝去正面迎战。 该说他贴心呢,还是太现实,朱凌锶有些失落。 谢卿,如果可以的话, 朕也想成为你的依靠。 第27章 帝心 内阁首辅刘岱,看到这篇弹劾自己的奏章时,心中泛起的不是愤怒,也不是惊慌,而是难以停止、关于往事的回忆。 天兴八年,他高中榜眼,进了翰林院,做了一个小小的编修。虽然人微言轻,心里却十分高兴。非翰林不入阁,入阁拜相的大门,已经为他打开。 事情当然不是一帆风顺的。刘岱的命运,也和这样一封弹劾的奏章,紧紧联系在了一起。 天兴帝刚继位时,是一个很勤政的皇帝,常常为了批改奏折而彻夜不眠,大太监们被他整治得服服帖帖,不敢往朝政之事伸一根指头。百官有皇帝做榜样,谁都不敢懈怠,朝中显出一派清明景象。 谁知到了天兴五年,天兴帝刚满三十岁,不知出了什么原因,就忽然跑去修道去了。 于是在宫中筑丹房,拜太上老君,还请了一帮道士作陪,日日在烟雾中唱喏不休。 从此也不再上朝,一应政事,交由内阁首辅胡元泰打理。 说起胡元泰主事时的朝政,几十年过去了,还被人拿出来当反面教材,要引以为戒。 何弦给朱凌锶上课的时候,也强调过这一点,一定要广开言路,多方创造百官群臣向皇帝反映问题的渠道,千万不能让胡元泰的事件重演。 胡元泰把持朝政的个人风格非常鲜明,那就是“一手遮天”,造成的后果也很严重,说起来叫“暗无天日”。 这个人对着皇帝,歌功颂德,做小伏低,看起来十分和气,对着百官群臣,便是另一份面孔。 他权力最鼎盛,也是百官怨愤到达顶峰的时候,不仅朝政大事所有的决策都由他说了算,贪腐的范围也是前所未有的广泛。 卖官鬻爵早已不新鲜,既插手军饷,还克扣户部工程款,就连救灾款,也能雁过拔毛。 当时朝中的人,分为“胡党”和“其他”两类,“胡党”很好理解,胡元泰的下属和爪牙,“其他”则包括中立以及暗搓搓的反对派。 明着反对胡元泰的人,运气好的是贬官出京,不好的就流放下狱,更不好的就午门外和菜市口见了。 刘岱就是这里面运气好的一位。 说起来,现在统摄百官的刘首辅,当年政治生涯的出道作品,就是一道弹劾折子。 他弹劾的人,就是当时的内阁首辅胡元泰。 虽然每个朝臣,都免不了被弹劾。然而弹劾胡元泰,很不一样,因为这是很危险的。 当然,刘首辅不是单枪匹马,而是有计划,有步骤通过政治手段推倒胡元泰的计划中的一环。主使者是他当年的座师,而第一个出头的椽子,是刘岱的同窗好友肖玮。 这样的安排也是有用意的,当年刘岱的老师,充分考虑到了事情的危险性,有意把刘岱上折子的顺序往后压了压,等形成风潮,和大家的混在一起。 “刘士昆有大才,可为中流砥柱。”所以,并不是刘岱运气好,而是被有目的地保护起来。 肖玮其人,时任都察院一名六品经历。此人嫉恶如仇,性情刚直,集中扳倒的胡元泰的第一张折子,就是他上的。 折子上例数了胡元泰的十大罪状,首先是思想方面,不敬皇恩,把朝廷变成自己的工具,然后是经济问题,生活作风问题,造成很坏的社会影响,制造了饥荒和流民,军事和外交上,是吃败仗和不平等条约的始作俑者。 历史上的大权奸,李林甫、秦桧和严嵩,成就也大抵如此。 刘岱的老师没有错判形势,胡元泰进行了强烈的反扑,刘岱被赶到了南京翰林院,而肖玮还没有撑到午门,就在诏狱中死掉了。 刘岱那时还有些不解,为什么明知道前途如此黑暗,还要往前走呢? 肖玮在狱中爽朗一笑,“未有今日,不复闻者。” 先驱者的声音,是暗夜里的一点萤火,虽然渺小,却能够指引后来者。 刘岱虽然敬重肖玮的人格和胆量,却也反思起斗争的策略问题。 胡元泰能历经风波而不倒,并不是因为他能力有多出色,或者多有人格魅力,完全是因为他拥有皇帝的支持。 皇帝需要一个听话且舒心的代理人,首先是要一切服从于他,然后,如果能料理事务,让他耳根清净就最好了。 看起来并不难,但是却很难做到。 刘岱的座师,在朝中极具威望,又才华横溢,可他不屑于这么做。不仅不做,还常常上折子责备皇帝不上朝,迷恋修道。 座师身边的下属和学生,也都是如此,刘岱回想起来,真是一种令人肃然起敬的冥顽不灵。 明明一切的重点,争斗的关键,就在皇帝身上,你们却主动放弃了。 所有人都在围着皇帝拔河。而皇帝却能四两拨千斤。 明白了这一点之后,刘岱迅速调整了自己的策略和位置,与胡党虚与委蛇,低调地帮助老师取得皇帝信赖,花了三年光阴,成功扳倒了胡元泰。 然而许多曾经的挚友,却对他说,“你变了。”指责他不再秉持公心,正直坦荡,而去玩弄权术,擅专利己。 这一次,不是生死相隔,却一样要与知交永别,刘岱知道,当人的成长速度变得不一样时,无论有过多么美好的曾经,分别都在所难免。 那就请不愿改变的人们继续坚守自我吧,而刘岱要向更高的权力宝座发起冲击。 只要把握住了皇帝,这天下便为我所有。 朱凌锶是刘岱仕途中的第三个皇帝,对于研究皇帝陛下,刘首辅很有心得。 天兴帝刚愎自用,朱凌锶他爹耳根子软,这样性格的皇帝标本很常见,但是小皇帝本人,让刘岱有些摸不透。 他必须清楚皇帝的喜好和厌恶,通过喜好去讨好皇帝,通过厌恶去打击政敌。 然而,政坛老狐狸刘岱,居然不太能看明白朱凌锶。 从小被文臣管束,没有一点儿逆反心理,学习非常刻苦,像是要去考科举;长在深宫,父母兄弟姐妹都十分奢华,没有一个穷亲戚,却十分节俭;传说幼年性情跋扈,如今一看,已经亲切到了有点缺乏威仪的地步,朝野上下,没有谁会害怕皇帝陛下。 不过也有十分执拗的时候,比如说造大炮,为了这笔银子,甚至还坑了谢靖的老师徐程一笔。 唯一找刘岱要过的东西,就是谢靖,可是到头来,谢靖除了多干活之外,也没落到什么太多好处,到现在也只是正四品,很少给赏赐。 小皇帝无论何时见了刘岱,都是十分敬重礼遇的模样,朝政大事都听从内阁的意见,内阁的意见,就是刘岱的意见。 朝中上下,无论谁有事启奏,别管好话坏话,哪怕是去骂他,皇帝也不会对那人流露出什么不满。 刘岱觉得,这皇上要么傻里傻气,要么深不可测,他的判断,时常在这两者之间动摇。 他虽然可以想皇帝之所想,急皇帝之所急,但是不知道皇帝的底线,就没有打击对手的核心武器。 其实,这也是何弦教的。 何弦说,皇上若是开口训斥了一个进言的臣子,那其余的人便都看在心里,说话前就要掂量再三。 如此,便不利于广开言路,兼听则暗,长此下去,一定会出现问题,被人蒙蔽,比如说胡元泰。 何弦把道理讲得很浅显,朱凌锶很容易就懂了。 其实广开言路这件事,对皇帝本人要求特别高,要心胸宽大,知识丰富,有大局观,分析信息的能力强,还要身体素质好,不能被骂几下气出就高血压。 朱凌锶自知能力有限,便把何弦的教诲,简化成了四个字,“骂不还口”。 当然,朱凌锶的“骂不还口”,也有客观原因。 首先是在词汇量上,他虽然已经很努力了,还是赶不上科举精英们,尤其是他们兴致一起,说话都带对仗的,听着特别有气势,朱凌锶只能闭嘴惊艳。 其次就是,这些人就算骂皇帝,还是比较讲究的,通常不直接说,而是用典,那么多典故,朱凌锶不见得都能记住,等搞清楚典故的意思,究竟是夸自己还是骂自己,已经错过了回嘴的时机。 何弦虽然因为身体原因,没法出仕做官,但毕竟是读书人,在给朱凌锶上课的时候,下意识地寄托了自己的政治理想: 一个无论何种情况下都能虚心纳谏、心胸宽大,绝不对劝谏者打击报复的皇帝。 但是何弦由于不上朝,没有亲身感受过那个氛围,也就忽略了一件事。 他没有说,作为一个皇帝,在被骂的时候,要怎么解决自己的心理问题。 要是谢靖知道,是因为这个,皇帝才老是委屈自己,一定要抓着朱凌锶补课。 刘岱虽然摸不透朱凌锶,但也掌握了他一个致命弱点, 他发现,皇帝是一个非常软弱的人。 朱凌锶非常害怕,奏折里出现人员伤亡的消息,无论是饥荒、征战还是牢狱,只要听到有人丢了性命,皇帝的脸色就非常难看。 那表情就好像是他真的有罪。 皇帝长在宫中,几乎很少出门,奏折上的人命,本该是数字,他却像是亲眼见过一般,哪怕是遥远的难以确认的数字。 这样一个皇帝,刘岱虽然说不上喜欢,倒也不讨厌,若是换一个,比如祁王,并不见得比这个好。 现在,刘岱手里的折子,看到了最后,落款赫然是:大理寺主事贾鹏程。 贾鹏程是隆嘉元年的状元,自然是徐程的人。 刘岱不禁摸了摸胡子,这第一把就这么大牌面,徐程手里,究竟还有什么王牌呢。 这些年来,弹劾刘岱的折子,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先皇和今上,不都也轻轻揭过了。 他就不相信,那个懦弱的皇帝,有胆量敢动自己。 第28章 图谋 贾鹏程的折子,刘岱看过之后,交给徐程。 徐程也是老江湖了,自然不会多说什么,张洮一看,暴跳如雷,他本来脾气就大,一见有人攻击刘岱,立马炸了。 何烨是新入阁的,还轮不到他说话,默默看完。 这份折子原样封好,给皇帝呈上去。 接下来三天,并未有什么动静,刘岱想着,皇帝该是把折子留中了。当然,事情是不能如此善罢甘休的,那个贾鹏程,既然这么爱挑毛病,就别想着鹏程万里了。 本以为事情像以往那样平静地过去,第四天寅时一过,刘岱依旧率领文武百官,在午门外等候上朝。 到了武英殿,百官分列站好,不多时三声鞭响,皇帝就登上御座,他一脸柔和平静,看了一眼座下众人,便有人上前启奏。 最近这段日子,后明还算太平,长江和黄河流域,都没有出现什么大的灾情,看来今年大家吃饱饭是没问题了,说是个稍微富足的年份也不为过。 于是朝政之事,大多是些例行公事,朱凌锶耳朵里听着,不时点头称赞,心中却在悄悄盘算,不知谢靖的计划,能不能如愿施行。 一开始知道皇帝要参与自己的计划,谢靖很是意外。 徐程自是大喜过望,他和刘岱一样,深知皇权是唯一能左右政治斗争的武器,只不过他自恃高洁,并不愿意为了达到目的就顺从皇帝。 而朱凌锶,以往在朝政大事上,谁都不肯得罪,又爱充当和事佬,对刘岱颇为倚仗,因此徐程对他并不期待。 如今皇帝却提出要帮忙,真是天上掉馅饼,徐程哪有不乐意的。 谢靖却踌躇了。 刘岱做出那样的事,谢靖觉得自有把握在朝堂上斗倒此人,可要是轮到皇帝出手,只怕有人说他偏听偏信,暗害忠良。 刘党在朝中,势力广大,不可不防。 为君之道,重在制衡。自诩明智的皇帝,莫不是看着手下各派大臣互相撕扯,斗得精疲力竭,到头来还要齐齐跪下说句“皇上圣明”。 如今朱凌锶要亲自下场,谢靖为他捏了把汗。 徐程简直要捶胸顿足,“九升,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想着不把皇上扯进来,你当皇帝是孩子,可你想想,哪个天子能容忍眼前有刘岱那样的人。” 按照徐程的揣度,朱凌锶看不顺眼刘岱,是亲政之后,想要夺回被首辅擅专的权力,什么遇刺,什么北项,都是借口。 只有谢靖知道,不是这样的,若不是刘岱与北项私下勾结,冲着他的能力,还有一些才情,哪怕是这些年的功劳苦劳,皇帝也会继续容忍他。 可他没有办法给徐程解释,连他自己都不敢相信,皇帝能心胸宽大到这种地步。 但是他了解朱凌锶。 所以虽然有些犹豫,不愿皇帝去和刘岱对上,但是朱凌锶既然这么要求,谢靖就知道,他已经下定了决心。 半个时辰之后,今天的早朝上,启奏的官员们就都已经说完了,大家都以为,会直接宣布散朝,却没想到,皇帝让人拿出一个东西。 那是贾鹏程弹劾刘岱的折子。 贾鹏程弹劾的主要内容,是刘岱教子不严。 说来也很郁闷,刘岱三个儿子,长子刘绵在南京做官,次子刘维在山东老家,名曰备考,实则是乡里一霸。还有一个小儿子刘绒,带在身边,之前说过了,也是让人气闷。 三分之二都叫人不省心。 贾鹏程折子里,参的就是刘维前些日子,闹出的一桩人命。 说是前些日子,其实已经是去年的事儿了,为何留到今年九月再提,其实很有些蹊跷。 刘维在老家,仗着父亲的权势,作威作福,欺男霸女,事迹类似高衙内,令地方上十分头疼,但没人敢管,毕竟后明治下所有的官员,全在刘岱的辖制之下。 刘衙内爱流连青楼,又附庸风雅,看上了一名清倌,和人打了起来,对方有两下子,把刘维打破了头,家丁便一拥而上,结果了那人的性命。 这件事,可大可小,毕竟不是刘维亲自动的手,向刘家要凶手,一百个都交得出来,至于罚没金银,更是笑话一般,完全无关痛痒。 如今这件事,却被皇上在上朝时提了起来。 若皇帝心有不满,申饬几句也就是了,如今先是留中,复而提起,难道是徐程还有别的安排? 圣意不明,总得有人出来试探一下,兵部尚书方严便站出来,为刘岱说项。 明里说的是教子不严,责任重大,便要刘家不得包庇凶手,交出以付有司。作为连带责任人,还要罚些俸禄,才能叫刘岱记得住。 好一个高高举起,轻轻落下。 朱凌锶见方严站出来了,微微一笑,“方大人熟悉刑律,朕便有一事要问。” “若有人要谋害朕,又当如何呢?” 皇帝这话题转换得太快,群臣无不吃惊,谢靖微垂着头,徐程也是一副“愿闻其详”的模样。 刘岱心中,忽然有些慌张了,皇帝遇刺的案子,是他在负责,历时一月多没有下文,皇帝也不曾催促过,如今想想,是太轻慢了些。 他原本想着往祁王那边引,却又没有证据。 如今皇上提起,又是何意? 方严一脸不明所以,朱凌锶话说得重,口气却还是商量一般。 “方大人,请你来看看,这是何物?”明黄色锦缎中,赫然是两个铁制箭矢。 方严看了,知道这是去年才出的样式,如实禀了。 皇帝说,“可我后明的箭矢,为何在保宁城外,对着朕身上招呼?” 满朝文武,一听此言,议论纷纷,声如鼎沸。 方严心下,骤然一惊,亦是讶然。刘首辅虽然在臣下面前,谈起小皇帝,言语颇多轻视,可到底也没这个意思。 只是他看到箭矢,心里大抵明白了一些。 不过是旧事再行。 当年他在宣府,刘岱授意的也是这一套,如今怕是藏不住了。 再一想,面色便如金纸。 刘岱眼见那箭矢,又见方严做派,虽不知其详,却也有些败露的实感。 如今只想把郭奉和北项人骂个干净,却不想郭奉正是他给派去的。 皇帝又问,“方大人,你可知道,这是谁人所为?” 方严现在进退两难。 若是咬死箭矢就在顺宁府,那么向皇帝放箭的命令,他作为兵部尚书,难辞其咎。 但要是北项人做的,那他也要担个失察的罪名。 不过,有没有谋害皇帝的意图,差别还是挺大的。 两害相权取其轻,方严决定推人出来顶锅。 “去岁发往顺宁府五万支箭矢,由镇守太监郭奉掌管。” 刘岱料到郭奉会被供出来,心里正在飞速盘算,郭奉在顺宁府,快马加鞭也要五六天,若是来的路上出什么事,也就死无对证了。 他此念一转,却听皇帝说,“传郭奉。” 刘岱和方严这才知道,郭奉已经被带回来了。 刘岱心下空空,再无余念,手心藏满冷汗,整个人都不自觉颤抖起来。 他方才意识到,皇帝并不打算给他机会自救了。 曾经的忍耐和退让,似乎都在等待着一个临界值。 皇帝从来没有信任过他。 郭奉当庭,便把刘岱指使他分了两万箭矢,以及二十万两纹银给北项脱目罕那一部的事,当着朝臣的面,说了个一清二楚。 朱凌锶刚知道的时候,气得说不出话来。 这钱给谁不好,偏偏要给脱目罕那。 李显达说,他统一北项部族最大的障碍,是穷。 现在好了,刘岱居然给他送钱去。 或许是知道事情已无转圜,刘岱忽然变得从容起来。徐程愤怒地质问他,为何要把兵器钱财尽予马贼,刘岱忽然放声大笑。 “后明花在边犯上的军费,以年计,少则一百万,多则不可胜数,然多年剿贼不成。” 刘岱说的,算是部分事实,北项的确是后明的老大难问题,花费巨额军费,也没有收到效果。 不过这钱也不光是花在士兵身上,虽说有些凶险,总兵却是一个个肥得流油,武将们排着队去补缺。还有吃空饷的,就不用多说了。 “如今一年只要给脱目罕那二十万两银子,再给他兵器,就能让他与各部缠斗,他们互相厮打起来,便没空来骚*扰我后明边境了。” 朱凌锶想着顺宁府欣欣向荣的面貌,竟然觉得他说得有些道理。 “为何不给别人,偏偏挑中脱目罕那?”朱凌锶百思不得其解,莫非刘岱和李显达一样,一眼看出,脱目罕那是个狠人。 刘岱的答案却很现实。 因为脱目罕那最穷,因此兵部下去的军费,只要花一小半就能够办成事。还有一句没说,朱凌锶明白,剩下的大头,他们可以自己分掉。 而且脱目罕那向郭奉承诺,待统一七部,一定向后明俯首称臣,郭奉还答应他要代为请封。 朱凌锶深吸一口气, “你这是在养蛊!” 刘岱知道,此事一旦捅出来,任他门生故吏再多,都没用了。纵然有心转圜,也敌不过说他里通外国、收买敌人这样的罪名。 没人会记得他用这样的手段,维持住了多年边境的和平。 当初方严在宣府,也是这个法子。若不是皇帝在北狩遇刺,这事就不会发作成现在这个样子。 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吧。 朱凌锶与谢靖,遥遥中眼色一对,定下心来。 即着刑部、大理寺和都察院会审刘岱郭奉。 只是一个上午,朝堂上便改换天地。 此前毫无征兆,于是群臣间,也多了些“圣心难测”的传言。 第29章 裁断 刑部原在刘岱手中,这样一来没了理事的人,皇帝便把谢靖调过去,仍是四品侍郎,主理刑部。都察院和大理寺,原本都在徐程一派手里,于是三司会审,竟变成了徐党的天下。 刘岱虽下了大狱,依然是好吃好喝伺候着,案子还没审,张洮就来替他喊冤。 却说谢靖虽只有四品,但在众人心中,都是他领着都察院和大理寺的人在办事,无他,只因皇上亲自拿了刘岱的差事,朝中便只有徐程独大,谢靖与皇帝和徐程关系自不待言,一时间变得炙手可热。 管他外面风言风语,审案一事,谢靖是丝毫不敢懈怠。白天问完了刘岱,到了夜里,跟都察院左都御史杜方春和大理寺卿丁世安一道,核对证言证词,还要与各种旁证、一一对应。 刘岱一改做首辅时的傲慢,虽然被重复问话时,免不了还要挖苦谢靖等人几句,但也是有问必答。 审了半个多月,三司得出结论,刘岱指使方严、郭奉与北项勾结一事,属实。然,在保宁城外、虎口崖中伏击皇帝一事,刘岱坚称自己毫不知情。 这个结果,谢靖并不意外,他心中原本就是如此推测。刘岱谋害皇帝,并无什么好处。 只是这一条罪状,到底要不要写上,却着实费思量。 别的罪名都可以大事化小,可谋害皇帝这种,却不是能够轻轻揭过的。 张洮日日在朝上为刘岱喊冤,朱凌锶被他吵得头疼,只得好言相劝,说等三司会审的结果出来,定会给刘岱一个公道。 结果又被徐程当庭驳斥了,“陛下这么说,好像是谁冤枉了他一般,当日在朝上,兵器银钱与北项的事,他可是承认了的。” 于是两边又吵了起来,朱凌锶劝了几句没劝住,只得宣布散朝再议。 谢靖夜入乾清宫,汇报了三司会审的结果。 私下勾结北项的罪名,已经坐实,现在就看意图谋害今*上,是否成立。 杜方春还好,丁世安是徐程死党,一口咬定刘岱确有此心,就算一时找不到证据,至少也是客观上促成了这种结果。 他这样说,自然没有错。 可如此一来,刘岱就必死无疑,不仅是他,还有他的家人,都是死罪难逃。 朱凌锶看了一眼谢靖,每当心情十分凌乱的时候,总是情不自禁去找他的脸。 谢靖知道,要朱凌锶来决断这件事,是太难为他了。 每年秋后问斩的名单,皇帝总是对每个人的罪状条目,都看得特别认真仔细,但有一点疑问,一定发回刑部重审。 但凡朱笔勾了一个,总免不了长吁短叹。 在“慎杀”一事上,皇帝做得比很多前任都要好。 因此谢靖仍是不明,皇帝为什么那么看重李显达,又执意与北项必有一战。 “皇上,臣等便按刘岱招认画押的,据实办了。”谢靖这么一说,朱凌锶的脸色,顿时轻松了许多。 “如此甚好。” 第二天上朝,丁世安一副气鼓鼓的模样,见了徐程,便夸张地叹了口气,大大摇头。 谢靖代三法司上奏,判决如下:刘岱削职为民,永不起复。罚没家产,家中男丁,十四岁以上充军。 本来还有女眷官卖一项,朱凌锶想了想,就把这个去掉了。往后刘家后人在军屯,还能考科举,可女性一旦卖身为奴,还是官宦出身,那真是惨不忍睹。 满朝文武,听了这个,心中俱是十分惊讶。有的叹皇帝心地仁慈,有的不免觉得他优柔了些, 张洮大吃一惊,这样的处置,和他想的相比,已是大大减轻了,而且并未提及刘岱谋害皇帝这一项罪名。 徐程从丁世安那里,早知事情不妙,他也不看皇帝,单走到谢靖面前,重重跺了一下地面,便扬长而去。 谢靖赶紧追了过去。 接下来便要清算刘党。方严自然在兵部待不下去了,刑判与刘岱大致相同,他大抵算个从犯,而那郭奉,因为素行不良,又有多方状告,竟比这两位还要严重得多,被押至天牢。 还有一人的处置,又叫皇帝犯了难。 那便是吏部尚书张洮。 吏部尚书,又称“天官”。吏部选纳百官,考核群臣,掌管晋升降级,实在是个了不得的位子。 张洮在任上,以他和刘岱的关系,自然是把朝中的关系网,经营得滴水不漏。是刘岱一党,左右朝政的极大助力。 不过张洮此人,虽与刘岱交好,采选官员时,并不只看此人的关系背景,而是依据才学经历,多方考量,才授予官职。算得上知人善任。 三年一次的京察,虽说吏部少不了,要受些外地官员的供奉。但对那些特别穷困的地方来的官吏,即使无钱上贡,张洮也不会为难。 而且在朝中,张洮素来急公好义,古道热肠。谁有为难事,只要去找他,多少都会出力。虽然一张大嘴,想说便说,任谁都不能让他消停,但也不招人记恨。 此人虽与刘岱交好,但也确确实实算得上是能臣。他在吏部几年,多有嘉声令名,朱凌锶不愿动他。 更何况,朝中原先依附刘岱者甚众,此时便人人自危。只是这些人,许多原本是一入朝,便被拉入刘岱麾下,首辅想要用你,又有几个人能断然相拒。 总不能人人都是谢靖。 因此更不能动张洮,还要让他安安稳稳地坐在吏部尚书的位子上,才能叫百官安心。 只是这般,徐程是千万不能依从的。他虽不能对皇帝摆脸色,却是上了折子,称病不愿上朝了。 谢靖先去劝了两回,无不是灰溜溜地被赶出来,徐程对着谢靖,自然什么脾气都可以发,据说还摔了两个茶盏。 至于为什么是据说,是因为谢靖并不曾说过这一节。朱凌锶的消息,却是从卢省那儿来的。 卢省从小就机灵,大了就更能耐。他在司礼监挂了号,如今又是内廷总管。虽然朱凌锶家庭成员目前来说比较简单,但是卢公公依然是大家眼中的红人。 谢靖这天来向皇帝回事,说到徐程,面色并未有异,只说,“老师那里,臣会再去说的,皇上不必忧心。” 朱凌锶想想,“不如我去看看徐师傅。” 谢靖其实,心中就有些这个意思,徐程心里有气,此番不能把刘党一网打尽,张洮还在朝中、耀武扬威,实在是让他觉得很没面子。 他以为皇帝出手整治刘岱,是自己这边占了圣心,没想到结果仍是两头不靠。他摸不准皇帝,是否在玩“制衡”之术,称病不朝,也是以退为进。 他这些心思,谢靖自然一清二楚,眼下徐程想要这个面子,皇帝亲自去,当然是最好的。 只是这主意,他说不出口,皇帝才饶了那个,回头又来劝这个,真真筋疲力尽。 皇帝驾临徐府,阖府上下,跪了一大片。朱凌锶携着徐程的胳膊,把他扶起来,又把名贵药品和赏赐送上,还请了太医随行,对诊治结果询问再三,把这礼节做到了十成。 徐程穿着家常的衣服,未曾带冠,露出花白的头发,面容是有些憔悴,朱凌锶看了,心中也十分不忍。 此人出身高贵,又满腹才学,志向高洁,一心报国,多少有些不愿变通,对于有瑕疵的人十分轻视,不愿与之为伍。卢省都说过,徐阁老不喜欢太监。 但是自他穿书过来,徐程虽对朱凌锶的行为决断,常有意见相左,却是无时无刻,不把顾命之责放在心头。 悉心教导幼主,又让自己得意门生谢靖随护左右,虽然被皇帝坑过,然始终能够就事论事,并不有所保留。 这个人对皇帝,实在没有什么可以指摘的啊。 朱凌锶说,“徐师傅,您还是回来吧。” 说着长长一揖,便要跪下去。 徐程大惊失色,赶紧一把搂住皇帝,长叹一声,点点头。 随后,皇帝把罗维敏提了做兵部尚书,也算全了徐程的面子。 这一年的风波,从夏天起,结束的时候,宫城内又飘起了雪花。 还来不及给谢靖过生日,就又忙着处理北方各地出现的雪灾,何烨每天都在统计数目,算账,调拨物资,他新近入阁,更是忙得脚不沾地。 除了这件大事,尚有一些小事烦心,比如长公主的驸马,依旧没有着落,朱凌锶稍微硬气了些,“皇姐的婚事,她自己做主。” 他挺喜欢自己这个泼辣明艳的公主小姐姐,不愿叫人折了她的翅膀。 据说刘绒充军之前,还说了句,“幸好没连累公主,”至于朱辛月怎么想,就没人知道了。 但是要说到“皇帝大婚”的事,朱凌锶完全没有这么理直气壮。 天天被以礼部尚书潘彬为首的一帮朝臣盘问,待下了朝回到文华殿,朱凌锶的脑袋上的血管,一跳一跳,从耳朵到太阳穴一线,针扎般地疼。 “皇上可有不适?” 谢靖稍微靠近一些,手指轻轻搭在朱凌锶的额头上。 他的动作真的很轻,像风带着一朵雪花落下来,谢靖轻揉着皇帝的太阳穴,小声问,“宣太医来?” 朱凌锶闭上眼睛,“不必了。” 若不是4848跳出来宣布,谢靖在心里又给他加了10个点,朱凌锶还没发觉,自己居然就这么靠在谢靖的肩膀上睡着了。 第30章 浮碧 隆嘉九年春天,雨下得稍微有点儿多了,虽说“春雨贵如油”,但是一连十多天,淅淅沥沥的,又有些倒春寒,朱凌锶便又担心起来。 好在钦天监和户部的人都说,今年雨水丰足,春耕势头良好,无须担心。到了清明,又是个大晴天,便彻底放下心来。 这已经是他当皇帝的第九年,亲政也有三年了,在所有干皇帝这个工种的人里面,资历已经不算短。 这些年来,遇到的大事小情,让朱凌锶关心的事务范围,越来越宽广,春耕夏播,秋收冬藏,朝堂纷争,街谈巷议,任何一个微小的信息,都有可能预示着重大的改变。 “治大国若烹小鲜,”轻易折腾不得,因此,必须提前发现这些信号,防微杜渐。 起先是系统叫他做明君,一旦真坐上这个位子,体会到其中况味,便自感责任重大。 这几年下来,朱凌锶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做得怎么样。身为皇帝,自然少不了拍马屁的人,不过算起来,还是骂的人更多。 再加上朱凌锶严防糖衣炮弹,轻易不给夸他的人眼神,眼里只看得到说自己不好的,好的反而自动无视了。 每天上朝,都要被人管头管脚数落,哪怕朝臣们说一句“皇上圣明”,也多半不敢相信。 他自知水平有限,难以运筹帷幄,掌握全盘,便只能日夜为继,毫不懈怠。 唯一觉得有些成就感的,是帮助谢靖解决了他的政敌。间接避免了脱目罕那拿着后明的钱和武器继续坐大。 只是这一点,究竟能拖住脱目罕那多久,又在多大程度上,改变战争的局面,现在还不得而知。 不知不觉,天气就热了起来,宫人的夏服,谷雨前就已经发下去了,看着眼前色泽变化,朱凌锶才意识到时光的流逝。 他在书里的世界就要满十八岁了。 古人的十八岁,算不得什么特殊年份,舞象之年,跨度有好几岁。虽然皇帝的生日,少不了要庆祝一下,不过在朱凌锶心里,这个生日还是有些不一样。 他早已不是小孩子了,却依然会悄悄期待自己的礼物。 徐程每年,会送他一本古籍,其中有些是早已散佚多年的珍本,朱凌锶又是感激,又是吃惊,徐家的清贵,可见一斑。收下便又将书送到翰林院抄录。 李显达自从去了北地,经常给他捎些具有北地风情的小玩意儿,印象最深的是一把胡刀,刀刃是弯的,形似月牙儿,锋利非常。 朱凌锶很喜欢,把这把刀放在寝宫东边的偏殿里,和西边偏殿墙上,先帝的宝剑遥遥相对。 周斟这个人,比较自恋,送给皇帝的礼物,居然是他和别人酬唱的诗集,但是每年都能出一本,虽然选材有重复,也可见创作力之旺盛。 这其中还有不少香*艳的描写闺房之乐的诗,用词之大胆,想象之奇特,朱凌锶觉得可以和他馆藏的带颜色小读本相媲美。 朱凌锶虽然不常出门,但是有卢省在,他知道市面上、还有许多和他的馆藏一样狂*浪大胆的话本售卖,因此他不禁猜想,里边就有周斟披马甲写的也说不定。 长公主朱辛月虽然看起来是个娇怯怯的小姑娘,实际上却喜欢做手工,她爱读的书是《天工开物》,曾经在宫后苑里指挥内侍和宫女,弄出了一架水车。 朱辛月送过朱凌锶一个木匣子,留了一个开口,无论把什么扔进去,便再也倒不出来。 到目前为止,朱凌锶已经有七八颗珍珠,五六块小金锭,还有两块翡翠被这匣子吞没了。 简直是个黑洞。 朱辛月听说这个战绩,十分开心,并且拒绝透露这些财物的下落。 至于谢靖,他的礼物,是最没有创意、也是最便宜的。 几乎每一年,他给皇帝的寿礼,多半是文房四宝,亲政那一年送的是一块田黄石,这就是谢靖的上限了。 其实这也不奇怪,谢靖和朱凌锶认识的时候,皇帝才刚刚开始学写字,以后也十分勤于练字,送文房四宝,再实用不过。 当然,还有一个现实的原因,谢靖作为四品官,虽然能穿红袍,上朝堂,俸禄却有定额。他虽还没有成家,但是老家的叔婶,还要照拂,所以实在称不上阔绰。 他在吏部时,本该是油水丰厚之地,尤其是京察的年份,谁不被下面进贡得盆满钵满。谢靖却不做此想,从来没要过一分一厘,这个也是卢省告诉他的,吏部的人说,谢靖太不明白事理。 朱凌锶很欣慰,现在的种种线索看来,谢靖并没有黑化成为一手遮天大权奸的迹象。 却不知自己到底算不算明君。 六月十二,一大早开始,阖宫上下,见了朱凌锶,便要向他祝寿,沿路的花盆都换了新的,一路走过去,都是茉莉带着露水的清香。 虽说是自己生日,朱凌锶也没有休假的意思,反倒是朝臣们都很善解人意,今天没什么大事,都意思意思便散朝了,皇帝就又去了文华殿。 谢靖如今,在刑部当管事的,自然不能像从前一样,日日都到这边来报到,朱凌锶虽然觉得寂寞,也不能说什么。 他活了这许多年,也没有追求别人的经验,谢靖当了十多年的京官,一副恭谨持重的模样,其实内里,光风霁月,洒脱不羁。 这样的人,他想要什么,自然会尽力去争取,若不想要什么,便不愿有一星半点的牵扯。 朱凌锶深知这一点,不得不愈加小心翼翼。 如今他的心思,也只有卢省知道,虽然知道,却说不上明白。 想要谢靖对自己的心思,便如自己对谢靖一样。 两心如一,别无所求。 朱凌锶叹息一声,拿起新发的邸报来看。一直到了夕阳西下,该回内廷了,卢省却说,有人求见。 他一脸喜色,又不说来者是谁,这般造作,叫朱凌锶无端羞赧起来。 来的自然是谢靖,他似乎来得很急,被太阳一晒,脸都红了。朱凌锶想想刑部官衙,到这里也说不上远,他这又是做什么去了呢。 谢靖抬头看了一眼,卢省早已悄悄溜走了,朱凌锶这才想起,谢靖今年的文房四宝,还不曾送过来。 “谢卿,”还来不及问时什么事,谢靖忽然从宽大的袖子里,掏出一个东西。 朱凌锶看着,一脸疑惑,谢靖给他,居然带了个酒壶进来。 若是李显达,倒也罢了,谢靖这样的人,做出这种事,着实新鲜。 “皇上,这是太白邀月楼的‘三月春’,”谢靖已近而立,忽然做了这般孩子气的举动,他自己也很兴奋,本来眼神就亮,此刻更是如两颗星子一般。 他这般模样,光是看着,就叫朱凌锶晕陶陶。 在京中,即便不喝酒的人,也知道太白邀月楼“三月春”的名头,此酒虽名叫“三月”,却是说暮春熏风醉人之意,并不拘哪个季节。 据说,谢靖来会试那一年,蹭了李显达的酒,就是这“三月春”。 他一边喝着“三月春”,一边和何弦对对子。 还是在“三月春”的醉意里,邂逅了祁王。 一思及此,朱凌锶好奇地拿了酒壶,揭开盖子,轻轻闻了一下。 清香绵密,朱凌锶不好酒,闻到这味儿,不禁也跃跃欲试。 谢靖便又说,“皇上可不能小瞧了这酒,虽入口清香,却后劲极大,晚饭前让卢省给您斟上,小酌一杯,千万不可多饮……” 明明才是偷偷把酒带进宫的轻佻做派,忽然又变得婆婆妈妈起来。 朱凌锶假意扁起嘴,轻轻叹了一口气。 谢靖立时不说了,怕他不喜,便斟酌着要告退,忽听皇帝说, “那朕便与谢卿一道饮了此酒,如何?” 想起谢靖在宫外那些浪荡姿态,朱凌锶便觉得他这谆谆教诲的模样十分可嫌,非要借机戳破不可。 谢靖没想这么多,他带酒进来,本就是想让皇帝高兴,既然皇帝有兴致,自然无从推辞。 于是君臣二人,便摆驾宫后苑的浮碧亭。 浮碧亭坐落在石桥上,桥下引来了护城河的水,有菡萏清芬,锦鲤嬉戏,晚风吹来,开阔洒落,令人心情和畅。 酒菜已经早已布置好了,四周点起宫灯,卢省把旁人都打发走,自己也远远去一旁守着,谢靖便先为皇帝斟了一杯。 又举起杯来,说了些祝皇帝千秋万岁的话,朱凌锶想,即便是谢靖,这种事情上也不能免俗,又想,千秋万岁只能是乌龟了,便轻轻笑起来。 皇帝素来端庄,这样一笑,便显出几分少年人的轻快。落在谢靖眼里,便想他面庞轮廓,清隽入骨,肖似先帝,眉眼间意态温柔,唇角的澄澈活泼,大抵来自先皇后了。 他心中颇以为然,不免得意,忽而再一想,这思忖已经是大不敬,该是自己饮了酒,便又有些没分寸,于是正坐起来,暗中自警。 朱凌锶看着宫灯下面,谢靖一派泠然风致,便喃喃说, “千秋万岁,莫若心想事成。” “皇上可是有什么心愿?”谢靖问得急,实是他心里最挂念的,便是这桩事。 先帝大行时,皇帝还是个小孩,从那时起,就一直认真努力做个好皇帝,先时谢靖不信他,没想到,朱凌锶却比他料想得好了太多。 只是他这些年来,着实受过不少委屈,除了自己,也鲜有人可以诉说。皇帝素来勤政,免不了常日忧心忡忡,每年入夏,又食欲不振,于是看着愈发勉强。 临近他生辰,谢靖便想着,要找个法子,叫他快活一些。 天子富有四海,谢靖弄不来什么新鲜玩意儿,想来想去,也只得一壶“三月春”。 但愿他一场薄醉,梦里春光。 却不想皇帝说了这句,“莫若心想事成”,谢靖顾不得这许多,急匆匆问了,想着只要是自己能办到的,便要尽力为他寻来。 皇帝却不说话,端起自己面前的酒杯,他垂着眼皮,长睫轻轻抖动,在颊上落下一片阴影。 便一饮而尽。 第31章 犯上 这一口入喉,朱凌锶被瞬间泛起的清甜辛辣,卷住肺腑,立时呛得咳嗽起来。 谢靖赶紧离了座,帮他轻拍后背,又拿备好的巾帕,替皇帝擦呛出的眼泪。 朱凌锶按住胸前,只觉整个脑子被一股轻柔的暖意包围,放眼望去,万物在夜色中失了轮廓,飘飘渺渺,几欲登仙,心情也变得轻快起来。 有谁在耳边轻声唤着,“皇上,”声音忽远忽近,朱凌锶心里那一点不欲为人道的心思,轻盈得直要往外飞。 “谢卿,”皇帝笑眼盈盈,向他推了推酒杯,是要他再斟满。 谢靖便想说,此物不可多饮,皇上切勿贪杯,却见朱凌锶舔了舔嘴唇,一点殷红舌尖,在唇边柔柔挑动,谢靖心神,为之一跳。 看来是自己先醉了,谢靖如此自嘲。他深知自己本性浪荡,喝多了便不由自主,自从当了天子近臣,常日小心约束,以免做出什么失礼的举动。 却不想今日只是陪着皇帝喝了两杯,竟然就心旌荡漾,莫不是这些年清心寡欲,酒量也变差了么。 皇帝见他不动,微微噘着嘴,眼珠一转,带出几分嗔意。 朱凌锶当上皇帝之后,一言一行被人看着,从来都是端庄持正,偶尔对着谢靖撒娇,也是孩子气的举止,倏忽便停止了。 如今却露出这般情态,不知是因那“三月春”,还是别的什么,便好似夏夜晚风,暖中带凉,不知所起,怯怯地来了,却叫人闻之心喜。 谢靖被自己的念头吓了一跳,是不敢看,也不敢想,便只弯着腰,又将这一杯,满上。 因知道了这酒的厉害,朱凌锶第二杯喝得小心,不再一口闷,而是学着猫儿喝水的样子,用舌尖一下一下,轻轻带起来。 他脸颊满是酡红,额间渗出细汗,轻酌一些,便更觉脑袋发热,神思轻杳,边舔着杯子,还要抬起头来,不时看上谢靖一眼。 谢靖被皇帝一瞧,更要把眼皮,垂下几分。他自知今晚不大对劲,竟然对自己看着长大的皇帝,起了许多荒唐的念头。便悔不当初,不该把这“三月春”带到皇帝面前。 可是皇帝喝了酒,神情确实松快许多。他还不到弱冠,便被朝政大事、连篇累牍束得死紧,一点喘*息机会也无,若能叫他快活些,便也不是坏事。 他正这样想着,皇帝又把空杯递过来,谢靖便想,索性让他开心就是,自己却是一滴都别再沾了。 朱凌锶端着酒杯,手还有些晃荡。 难怪人家做大事之前,都要喝酒壮胆,或者借酒装疯。他现在感觉就是这样,脑子轻飘飘的,什么话都敢说,什么事都敢做。 等喝下这杯,一定要向谢靖表白,告诉他自己的心愿,究竟是什么。 朱凌锶等不及了,端起酒杯又是一饮而尽,因为心情太激动,居然把小半洒在了衣服上。 谢靖便又起身来拿手巾帮他擦拭,才擦了两下,朱凌锶身形一晃,双目微垂,朝一旁栽倒,谢靖赶紧把他搂在怀里。 卢省一下子蹿出来,叫谢靖忽然有些尴尬,仿佛被人勘破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皇上醉了啊,”卢省说着,自去吩咐内侍准备好车架,待车来了,要把醉卧在椅子里的皇帝扶起来,没想到朱凌锶伸手抓住谢靖的袖子, “谢卿,”皇帝睁开眼,平时澄净漆黑的眸子,此刻变得湿润起来,看了谢靖一眼,也不说别的,就这么拉着不放。 谢靖一时,不知怎么办才好,若只有他和皇帝两个人,自然是事事代劳,可眼下这么多服侍的人都在,他再要做什么,似乎有些僭越了。 “那就有劳谢大人了,”卢省出声,替他做了决定,又把无关人等,通通遣走,谢靖只得把皇帝抱起来,登上车架。 朱凌锶见谢靖跟着来了,于是放心,脑袋轻轻一歪,倒在谢靖肩膀上打盹。 他的气息含着酒气,微微发甜,濡*湿的热意,在谢靖脖子四周徘徊,搅得他浑身都热了起来。 少年人的身体倚着他,恰到好处的分量感,谢靖几乎能感知到,这幅修长而稍嫌纤细的骨骼,是如何伸展的。 “皇上,”谢靖小心推了推他的胳膊,想叫他换个姿势睡得舒服些,朱凌锶鼻间轻轻“嗯”了一声,竟是随他摆弄。 触手可及的地方,全是软的。 谢靖脑中,“轰隆”一下。 徐程若是料到有今天,一定不会力主点他为状元。 先帝要是知道有人如此肖想他的儿子,不要说是顾命大臣了,就是赐下一百廷杖“用心打”,也不冤枉。 一思及此,他背上的冷汗,将刚才的热汗,倒是盖掉了不少,又努力回想幼时在家乡庙里,和尚教他的那些宁神静气的功夫。 不多时,乾清宫到了。 卢省没叫人伺候,自立在车边,说道,“还得有劳谢大人,”谢靖心中,苦不堪言,面上却不能露出什么,他抱着皇帝,大步进了屋子,放在榻上,想着就要告退,忽又听得皇帝嗫嚅之语, “皇上,您说什么?” 谢靖无法,只得凑近过去,问道。 朱凌锶听得他来,轻轻睁开眼,眸色清澈,却流露出一股深沉痛楚的情意。 “皇上,”谢靖见他这副模样,不禁胸中也跟着一沉,握住皇帝的手。 他想不到,皇帝的手心里,居然都是汗。一定是暑热难当,便小心把手抽出来,要替皇帝松松衣襟,可别闷坏了才是。 “谢卿,”朱凌锶吸了一口气,抓住谢靖前襟。 这可不行,谢靖满脑子绮念,才压下一些,便又被这般撩拨,他定了定神,捏住皇帝的手腕,稍微使了些力气,给他推了回去。 朱凌锶从刚才起一直装睡,到进了乾清宫,总算鼓足了勇气,被这么一推,就泄掉了七八成。 这怎么行。 多亏了“三月春”,让朱凌锶心中又起了一股蛮勇,不管不顾,一把抓过去。 他眸色已变得水色盈盈,像是怕被谢靖再度推开,嘴角轻垂,忧伤难言。 在谢靖看来,只觉得面前有只猫儿,被他推开时,眼中凄楚落寞,却又不依不饶,仍要把毛茸茸的爪子,搭在自己胸前。 谢靖就算心如铁石,也不忍再叫他难过,况且皇帝这般靠着他,又热,又软,又乖。 今日恐难善了,谢靖心中,只得默念几句佛偈,暂把此时,当做修行。 “谢卿,朕……”朱凌锶情急之下,词不达意, “我……” 他焦急地吸了口气,事到临头,还是不知道怎么开口。 谢靖虽然不再推他,也不移开,只是眸子瞥向一边,一副凝神静气的模样。 他果然…… 还来不及细想,忽然卢省闯进来,屋里二人,身子俱是微微一震,一下子弹开了。 卢省自知,来得不是时候,可是皇上与谢大人,迟迟不见进展,可见这位谢大人,少了几分眼色。 他看在眼里着急,想着谢靖身体俱全,还不如自己这没了下边的人。本着一腔为君分忧解难的想法,自然要推波助澜。 他把景德镇的青釉托盘往几案上一搁,瓷碗底震得嗡嗡作响,“醒酒汤来了,”说完便速速退走,谢靖还来不及答一句。 是了,今日皇上醉了,自己也醉得厉害,谢靖这样想着,心下稍安,浑记不起自己只喝了两杯,比皇帝都喝得少。 他端起一碗,先与皇帝饮了。碗沿碰着皇帝朱红的唇瓣,几点皓齿微微露出来,朱凌锶就着他的手,小口小口,默默喝了干净。 谢靖叫他做的事,素来都是这么乖。 只是喝完之后,神色愈见迷蒙,谢靖只当皇帝困了,要把他抱到床上安寝,皇帝却伸开胳膊,一把搂住他。 皇帝神情困惑,眼神涣散,一脸不知如何是好,又紧紧抓着谢靖不放,脸是愈发地红。鼻息间轻喘不休,短短促促,听得人心跳如鼓。 他强撑着看了谢靖一眼,直看得谢靖一颗心都要飞出去。 “皇上,臣、臣也醉了,”谢靖说话都结巴了,赶紧拿起另一只碗,往喉中倒尽。 等他喝完了,才发现这只碗上,绘着金龙行云,刚才那一只,却是莲叶缠枝,鱼戏其中。 卢省为人,就连这些地方,也分得清清楚楚,谢靖此时,也顾不了这许多,抱起皇帝,便往龙床上送。 “谢卿,”皇帝躺在龙床上,便来回翻动,似有什么焦灼不可解,他抓不住谢靖,又是情切,又是凄迷。 谢靖刚想说,“臣在”,却被体内某处,不知何故升腾起的强烈欲*念,碾过全身。 这、这是……这、这…… 来不及仔细思量,谢靖强自按捺,却不料龙床上又传来一句, “谢卿……” 朱凌锶看不清眼前的人,只凭靠过来的感觉,便觉得满心安适。 起先还抓不住他,叫朱凌锶又是着急,又是伤心,后来他就不跑了。之后种种,犹在梦中,欢愉痛楚,难以尽述。 才知道谢靖比他所有的美梦加起来还要好一些。 再有多么艰难的境地,这人也定能处置得妥妥帖帖。如今只要随着他去,就了无遗憾。 第32章 请辞 朱凌锶是被一阵惨叫惊醒的。 那声音由远及近,若不是因为太过尖细,或许称得上响遏行云。 卢省被追赶着,一路喊“谢大人饶命”,又喊“皇上救命”,谢靖半途中衣襟散开,不得不停下来扣好,这就给了功夫,让卢省跑回朱凌锶屋里。 “皇上救命,皇上救命啊……”卢省大声嚷嚷,生怕皇帝没醒,那样谢靖抓到他,当胸一剑,捅个对穿,皇帝再知道也迟了。 朱凌锶被他这么吆喝,怎能不醒,只是他浑身像是散了架,私*密之处,又隐隐作痛,才爬起来要下床,抬腿一跨,便摔倒在地。 卢省没想到,皇帝这么衣衫不整地从床上滚下来,当时一愣,顾不得自己一把鼻涕一把泪,赶紧帮他把衣服穿好,谢靖却已提着剑进来了。 卢省一见,手一抖,吓得匍匐在地,朱凌锶没了搀扶,也歪倒在一旁,衣服还没扣好,露出来的地方,红痕*斑斑点点,俱是昨晚留下的。 谢靖一见,慌忙撇开目光。 “谢大人饶命,”卢省小声念叨着,又说,“皇上救命,谢大人要杀我。” 谢靖听了,便怒不可遏,“你说,你做了什么,叫皇上知道,杀了你,到底使得使不得?” 卢省一听,心知不好,便哀哀哭求,“谢大人饶命,小的是无心,不知这其中出了什么差错……” 谢靖听他这么说,忽然想起昨夜两只碗的花色不同,莫非因为那样弄错了,自己才…… 朱凌锶昨晚从浮碧亭,便昏昏沉沉,只记得自己拼命去抓着谢靖,后来的事,前因后果,都是迷迷糊糊,他想不到醒酒汤的关节,见谢靖仍是怒气冲冲,便强自撑着站起来, “是我让他办的,你消消气吧。” 谢靖一听,五雷轰顶,想不到皇帝来做这和事佬,手里的剑颓然落地,“哐啷”一响,卢省吓得瑟缩到皇帝身后,抱着皇帝的腿,抖个不住。 “臣告退。” 谢靖拿了外衣,扬长而去,过了好半天,卢省才从皇帝身后爬出来,知道这次是死不成了,朱凌锶便问,“你做了什么?” 昨夜梦境种种,仍是栩栩如生,谢靖却走了,叫他错愕不已。卢省把托盘拿过来,见那两只碗里,残留的汤药,还散发着一股幽幽的甜腥气。 朱凌锶长出一口气,又要倒下,卢省赶紧扶着他躺下,自去要巾帕药膏热水,帮皇帝料理干净。 陈灯把东西送来,朱凌锶听卢省低声问了几句,知道他把外间,看得很好,心下稍安。又吩咐他去外面传话,说皇上偶感风寒,今日就不上朝了。 卢省轻轻擦拭,看到那些红痕,这会儿下来,已经转为青紫,忍不住又哭起来,嘴里还说,“谢靖这人,怎么也不知道轻点儿。” 朱凌锶被他说得难为情,微微皱眉,卢省便不哭了,闭上嘴巴,待要上药时,朱凌锶面上泛起红云,“你去吧,不必了,”卢省拗不过他,便把药膏放在一边。 他素来勤政,从没有大白天躺着的,这样也睡不着,便忍不住琢磨。 卢省虽是帮了倒忙,朱凌锶心里却对他怪不起来。叫他自己去说,恐怕喝上一壶“三月春”,也没法对谢靖倾吐情意,如今已然这般,心里反倒轻省了。 只是谢靖,怎么恁的小气,书里说他红粉知己无数,便是穿书之后,也知道他跟着李显达和周斟,没少去那些勾栏瓦舍,怎么就能把他气成这样。 虽然用了些助兴的东西,皇帝都没责怪他什么,何必如此较真呢? 他便在心里,说了许多谢靖小气,以为待他想明白了,自然就不气了。却不知这么想,只是让自己好过一些。 又不知过了多久,才恍惚被人叫醒,原来是卢省叫了太医,来给他把脉。他烧得厉害,到了午后,仍是滴水未进,太医开了方子,陈灯赶紧领人去煎药。 皇帝问,“几时了,”卢省答,“午时刚过,”朱凌锶喝了汤药,又问,“谢靖呢,”卢省便一脸苦相,“还没消息呢。” 他没有胃口,便又躺下来,想着谢靖气性居然这么大,若果真如此,便进宫来找自己问罪,这样避而不谈,算什么正人君子。 又想此事之于谢靖,究竟也不算什么,何至于不能把话说清楚。自己也没有非要缠着他的意思,若谢靖此时进宫,自己便能告诉他,“昨夜春风一度,咱们都忘了吧。” 也算是潇洒坦荡。 只是这话在心里一过,又叫他心肠酸了几分。 谢靖心里,统共是几个意思,到底是男人不行,还是皇帝不行? 他一个人在这龙床上反复思量,昨夜还是好梦成双,今日便形只影单,好不凄凉。 朱凌锶郁闷了一会儿,又昏睡过去,醒了一次,又问了一遍谢靖,长叹一声,喝了几口粥,又睡着了。 忽然间被卢省惊叫着推醒,以为是谢靖又来杀他,便精神抖擞起来,谁知卢省一脸仓皇,“皇上,大事不好,谢靖他要走呢。” 原来他早早叫东厂的人,守在谢靖家外边,谁知道今日傍晚,谢靖带了行李,轻车简从,直奔永定门去了。 东厂的人在谢靖的书房里发现两封书信,分别是给徐程和周斟的,说自己心志不坚,难以在朝为官,要离京游访,历练所学。 朱凌锶睁大眼睛,十分意外,“没有给朕的吗?” 谢靖如今,才是四品,若要辞职,给首辅徐程打个申请,手续上已经可以了,用不着皇帝大人批复。 卢省摇摇头,皇帝神色一松,向后闭眼倒在榻上,卢省赶紧掐他人中,掐了一会儿,朱凌锶悠悠转醒,就问,“快叫人追,谢靖现在到哪儿了?” 卢省说,“才到涿州呢。”谢靖虽然走了,却走得不急,行李由随从带车送走,自己却骑了匹马,遇见酒家铺子,便进去喝一壶。这样走走停停,自然离不太远。 他不愿去想,那昨夜种种,若是皇帝想明白了,要叫人来拿他,立时斩了,也没得喊冤,索性懒得逃。 这厢皇帝便说,“传旨,”他说完这句,又紧喘两声,才接着说,“刑部侍郎谢靖,加封都察院右都御史,领朕旨意,巡按全国刑狱。”叫人快马加鞭,赶紧给送了去。 等到传旨的人回来,皇帝便仔细询问,谢靖神态如何,说了什么。来人便回,谢大人接了圣旨,谢恩之后,便放在一旁,仍去喝他的酒。 皇帝听了,微微愣神,卢省想着天色已晚,这一天折腾够了,早些安歇才好,皇帝今日罢朝,明天是不可能不上朝的。 朱凌锶依言躺下,却怎么都难以安睡,想到谢靖居然就这么不辞而别,一句话都不留给自己,不知不觉,泪水打湿了枕头。 他虽然接下旨意,可要是往后也一封书信都不来,那该叫人如何是好。 卢省听皇帝在屋里喊,赶紧掌灯,只见皇帝红着眼睛,“传朕口谕,叫谢靖每月都要给朕上折子。” 朝廷里的御史巡按,去地方视事,每月的奏报,都是规矩,朱凌锶这样说,是叫谢靖在奏报之外,再给自己单独写信。 这口谕传到时,已经过了子时,谢靖方才到了保定府,与随从会和,在客栈里刚刚睡下。 他心中虽然也是惊涛骇浪,难以平复,却因为白天喝得尽兴,又在行路中,到底疲累,躺下不久,居然睡着了。 却又被人给叫起来,穿戴齐整,聆听圣谕。 朱凌锶这句话,叫他在心中,不禁轻声叹息。 他昨夜在宫中,对皇帝做了罔顾人伦的举动,虽是被奸人陷害,毕竟大错铸成。 皇帝非但不责罚,还给他加官,让他离京有了个最体面的借口。 若他要打要杀,谢靖反而心安,这般不计较,往后又该如何?饶是谢靖也算经过风雨,却从未遇到这样的事,他向来坦荡,如今这桩事,却一个字也说不得,真叫人心乱如麻。 谢靖知道皇帝素来宽厚仁慈,只是没想到他能宽仁至此,不过,也不是只对自己如此,就是卢省那个滑头,也是一味护着。 这样赏罚不分,若是从前,谢靖一定要从旁劝说。只是如今自己身在局中,失了立场与资格,再去指点皇帝什么。 等到传口谕的人回到京中,再进宫城,已经是丑时末了,这一路上快马加鞭,良驹就换了五匹。 “谢大人说,‘知道了’,”皇帝听了,轻轻点头,又问,“谢靖说什么了吗?” 那回话的人,便有些为难,皇帝这话,已经问过三遍。谢大人惜字如金,并无别的言语,只得原样再禀一遍, “谢大人谢恩之后,臣就问他,有什么话带给皇上,他说,‘请贵使回禀圣上,就说谢靖知道了’。” 皇帝一脸不解,仿佛悟不出“知道了”这三个字的意思,便扭头去看卢省,卢省见状便说,“谢大人答应了,会写信回来。您先歇下吧。” 等把皇帝请去睡,才过了半个时辰,又匆匆爬起来,洗漱穿衣,这就要去早朝了。 不到半天,京城所有衙门,全都知道刑部侍郎谢靖,加官离京去了。 又过十天,半个京城的人都在说,明里是巡按天下刑狱,其实是谢靖拿了的密旨,去替皇帝办一件极其隐秘的事,内容说得神乎其神,有的说寻宝,有的说访仙,人人都当自己听的最真。 第33章 献宝 起先朱凌锶以为,谢靖虽然生气,但是出去散散心,过一两个月,也就好了。 接下来两个月,谢靖一路向南,丝毫没有折返的意思。等到了中秋,还不见人影,皇帝这才意识到,事情真的麻烦了。 朱凌锶一时间,彻底没了主意,自打他来到后明,谢靖还不曾和他分开过这么久,他也从来想不到,谢靖会真的扔下他不管。 书里没写过,谢靖会突然离开京城,在他的记忆中,谢靖一直做的是京官,不断地和昏庸的主上、难缠的对手斗智斗勇,始终和他的老师徐程站在一起。 哈,哈,哈,朱凌锶忍不住笑出眼泪,书里那个昏庸的小皇帝,也没能让谢靖离开京城,自己却轻而易举做到了。 亏他之前还在想,自己这个皇帝,应该还算不错?这么一看,只是另一种奇葩。 他心情忐忑地把4848叫出来,感觉4848心情很不好,语气就听得出来。 朱凌锶最关心的当然是好感值的点数,他花了十年,好不容易刷到了80点,千万不能有问题。 4848干脆地说,“不知道。”??朱凌锶:“你不是系统吗,那你还会干啥?” 4848:“人都不在这,我怎么测?” 朱凌锶:“不会连gps都装不起吧……” 4848一听,恼羞成怒,“这里是后明,用你那占地不多的脑仁好好想想,有卫星覆盖吗?” 朱凌锶还要争论,“但是……” 4848:“行,我说掉了,爱信不信。” …… 他想利用4848作弊,知道谢靖消息的企图,彻底作罢。 谢靖发来的奏折,均是他一路上的见闻行记,雨水天气,米面价格,田庄规模,由南到北,商铺货物,不一而足。有话则长,无话则短,非常符合他务实的性格。 虽然开头都是“臣启奏”,结尾都写“恭请圣安”,但是和朱凌锶想要他给自己写的信,相差还很远。 谢靖几乎不说自己的事,朱凌锶猜想他有时候住在驿馆,更多时候去客栈,或许还有别的地方,都是自己没去过也见不到的。 谢靖对吃的随意,却喜欢喝酒,如今到了外面,更是敞开来喝,怕他伤了身体,朱凌锶思来想去,在谢靖奏报的折子上写了长长一段别的话,最后才写了一句,“万勿贪杯。” 等到下一次谢靖发来奏折,仍是“臣启奏”和“恭请圣安”,朱凌锶坐在文华殿包着明黄绸缎的软榻上,要把奏折盯出个窟窿来,也没找到哪里他多提自己或者皇帝一句。 卢省就说,“谢靖怎么如此不知好歹,给点脸面,恨不得要上天,”边说边去看皇帝脸色。 朱凌锶只得苦笑。他离了谢靖,事事都要自己决断,再无人可说。他总怕自己做错,可如今真要错了,谢靖也不会管。 徐程虽不满皇帝连声招呼都不打,就把谢靖派了出去,却也无可奈何。眼见皇帝每日在朝上,少了支应,焦头烂额,倒显得可怜。 便少不得在朝堂上,为皇帝帮腔几句,朱凌锶一面感激,一面觉得自己实在无能。每至夜深,仍无法入眠,望着头顶上明黄帐幔,喃喃自语, “谢卿,你不在这,朕要是真成了昏君,怎么办?” 十月才到,京里就飘起雪花,朱凌锶在谢靖的折子上批红,问他有没有回京的意思,谢靖依旧没答复。 但也不是没有好事儿,比方说,福建的曹俊时,他自己虽然没来,却叫他的儿子曹丰,进京面圣来了。 当然,这次曹丰可不是空着手来的,他紧赶慢赶,赶在下雪之前进了京城,便是要给皇帝,送上闽东铸造所生产的三十门大炮。 为着验收这个,朱凌锶特地把李显达从西北叫回来,等到人齐了,便在十月二十那天,皇帝率众去了京郊的猎场。 崭新的大炮,比牛车大不了多少,一身铁器的寒光,曹丰把炮弹双手捧了,请皇帝过目,朱凌锶点点头,曹丰就让人把这玩意儿填进黑黢黢的炮膛里。 提前筑好的工事,又拿凉水一浇,冻了一晚,变得坚不可摧,曹丰和随从瞧了瞧,少顷心算出数来,卢省见状,挡在皇帝身前,“皇上,咱们还是站远些好。” 诸位大臣闻言,不动声色地悄悄后退几步。 曹丰脸上看不出表情,他如今方才二十岁,一张窄脸,配上凤眼,模样周正中带着古板。他从闽地来,自小和父亲一道学习铸造,从没见过这许多大人物,便显得有些木讷。 只当他的手摸在大炮上,眼神才变得狠厉果决,当下他算好了距离,一声令下,炮弹飞出来,打在刚才的工事上,瞬间把那坚不可摧的石堡,炸得粉碎,碎石四迸,众人皆是以袖子掩住脸,好久才放下来。 “皇上再看,”曹丰便又叫人,填了炮膛,往前推了几步,前边是一处山崖,对着就是一炮,便把整一块山头,轰得残破不堪,罗维敏见状,“若拿这个去打城墙……”眼中流出赞许歆羡之色。 李显达却说,“要多发几枚,行军打仗,哪有打一发就歇着的,”曹丰嘴里不说,又叫人填了,对着那座小山,再度轰过去,连发三枚,朱凌锶捂着耳朵,卢省一手捂自己的,一手去捂皇帝的,着实不够用。 李显达见状,知道可以了,走过去摸摸炮膛,对曹丰一笑,“曹俊时是条汉子,真给他做出来了。” 曹丰闻言,眼眶一热,垂首便拜。 曹俊时此次没来,言语之间,曹丰又透露出,其父身染疾病,似乎有碍观瞻。 后明的读书人,相貌上有大瑕疵,是做不了官的。若是缺胳膊少腿的,便不能面圣。不过这也是皇帝心里猜的,曹丰并未明说。只是说到父亲,这个木讷少年眼中,便流露出浓浓忧思。 朱凌锶心里难受,面上却不能显出来,只把曹氏父子并闽东铸造所,大大夸赞一番,曹丰却说,“还有”。 他命人悬起三面铜锣,众人便想,“这是要射箭,”又见他拿出一柄器物,只有两个手掌那么大,手柄套在手指上,上边一支细铁管,便瞄准了中间那面。 神机营提督见此哈哈大笑起来,这东西和他们那的火*枪火铳相比,简直是小孩过家家的玩意儿。 曹丰眯起一只眼,抬起胳膊,朱凌锶发现,他的袖子比别人都要短得多,只为了方便行事,实在不像个官宦人家出来的子弟。 “砰”的一声,铜锣发出脆响,兀自震动不休,带起一阵“嗡嗡”声。 曹丰又抬手对着左右两面锣击两发,等到三发完毕,把那锣面拿来一看,只有中间一个圆圆的弹孔,断口清晰,曹丰便笑道,“如何,拿火*枪来比试比试?” 众人这才明白,这把小小的不及火*枪一半大的手*木仓,威力竟是如此巨大,神机营提督神情立时一变,“曹贤侄,这玩意儿你带来了多少?” 听说曹丰带来六十把进京,神机营和五兵营便开始争起来。朱凌锶没想到,曹俊时居然给自己带来这么大的惊喜,提前弄出了“手*木仓”,这在后明可是划时代的进步啊。 他本打算把这六十把和子*弹,分送给山东、浙江和福建的水师,供他们在抗倭前线使用,却不料京城的大佬们,已经为此吵得不可开交。 五兵营说神机营,本来就有火铳,大炮你们也要,现在还要手*木仓,当我们不是正经三大营吗。锦衣卫也来掺和,这么帅气的装备,和飞鱼服更配,皇帝直管机构,难道还用不得吗? 朱凌锶一筹莫展,他知道文臣吵架厉害,没想到这些武将,也是如此能耐。 曹丰便上来为他宽心,“皇上无须忧心,闽东铸造所目前一月能产两门大炮,至于手*木仓,也能造出十余把,福建水师那边,之前帮着试验,已经用上了,浙江山东的,回头也能补上。” 朱凌锶这才松了一口气。 于是也起了把玩之心,便要试试这手*木仓,众人皆垂涎不已,看着曹丰把木*仓交到皇帝手中,又教他操作。朱凌锶拿在手里,只觉得甚有分量,他心情愉悦,眯眼对准了靶子, “谢卿,你看……” 他一抬手,打偏了,卢省看看被他打断的树枝,大喊一声,“皇上好枪法,”众人便都夸赞起来。 不知是觉得丢脸,还是想到谢靖,朱凌锶的心情,瞬间变得很低落。 “我来试试,”听这一句莺声燕语,曹丰惊得一回头,只见这冬日荒野,衰草乱石的所在,一堆男人中间,居然出现了一个仙子。 怪不得他脑袋一下子蒙了。 朱辛月一点都不费劲,就从丧丧的皇帝手里抢来了枪,她拿在手中,反复的看,学着刚才朱凌锶的样子,对远处抬起手—— “当心,”朱辛月眼前一黑,被人扑倒在地,枪也远远地落到一边,发出一声炸响。 原来是走火了。 等她被人扶起来,看到始作俑者曹丰,怒目圆睁,可怜曹丰少年,被心目中的仙女这样瞪着,一边后怕不已,一边还忍不住想, “谁能娶到这样的姑娘,真是三世修来的福气。” 第34章 绣女 曹丰这次入京,不仅是要把大炮送过来,更要教会神机营的炮手使用。他每次去神机营,李显达也在。 他快三十了,在北边为了挡风,养出一脸大胡子,看上去匪气十足,业务培训却听得比谁都认真。 不时还会挑些毛病,对于他的问题,曹丰都一一详尽地解答了,为什么会这么设计,出于怎样的考虑,技术上又做了哪些改进,李显达虽然是个混子,到后来也是连连点头。 曹丰小老师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深入浅出的讲解,很快就在广大官兵中获得了极高的声望,大家纷纷表示,要在使用中学习,并积极做出反馈,期待曹老师今后为大家带来更多更好的产品。 李显达年都不过,就打算回北方,他临行前,找曹丰要了三百门大炮,并且告诉他钱找皇帝拿。 曹丰:…… 他生在福建长在福建,要不是曹俊时不行了,也不会让他一个人来。小伙子初到国际性大都市,一旦脱离专业领域,难免束手束脚。皇帝赐下金银,又叫人带着他,在京城中四处走走看看。 本来安排了工部的年轻官员作陪,可是不知怎的,曹丰就经常被朱辛月叫走,说是要问关于铸造木*仓炮的事。 他俩从曹丰的工作开始谈,后来就发展到同游北京城,护城河边被目击两次,太白邀月楼四次,至于城东城西的各色铺子,次数更是多到不可胜数。 潘彬马上上奏,说这样下去不行,后明只有这么一位长公主,切不可由着她胡来。 至于曹丰,潘彬提都没提。外放五品官的儿子,个头也不高,模样也不俊,过几天公主就不记得了。 说实话,朱辛月和曹丰光明正大出去约会,朱凌锶很是羡慕。不过,作为后明唯一的公主,这么大张旗鼓搞对象,确实于礼不合。 而且首先,他俩得承认自己在搞对象,朱凌锶才能帮他们说话啊。 事不宜迟,曹丰过几天就要回家去,朱凌锶赶紧把朱辛月叫来,问她和曹丰究竟是怎么回事。 朱辛月虽然性子泼辣,敢作敢为,还曾经放言想嫁某人,但是这时候,却和很多少女一样,装起了糊涂。 “他研习《天工开物》久矣,圣人说‘格物穷理’,我自然要讨教一二,”朱辛月振振有词,“他既然帮了我,我也要帮他,他为着给母亲和妹妹带礼物回去发愁,我就陪他去铺子里逛逛。” 先谈专业,再聊日常,这是非常合理的男女搞对象轨迹,朱凌锶点点头,“既然如此,那让他回去就是了。” 朱辛月却急了,“你也问问他呀。” 朱凌锶忍着笑,又把曹丰叫过来。 曹丰这几天,和朱辛月待在一块儿的时光,简直像是在梦中一般,这天仙一般的姑娘,居然会动,会说话,还会对他笑。 说没有非分之想,肯定是假的。 如今被皇上召见,他心中十分忐忑,自知与公主判若云泥,这几天的作为,被人看在眼里,皇帝怕是要降罪于自己。 也是他太不谨慎,忘了自己身份,自己受责罚事小,若是连累了铸造所,父亲的心愿便要毁于一旦。 他心情沉重,一进殿中,便见皇帝亲切的望着自己,眸中甚至有隐隐的笑意。 “曹丰,你成亲了吗?”虽然朱辛月说没有,朱凌锶觉得,这个问题还是要首先确认一下。 “臣尚未娶妻。” “那有没有定过亲?” “不曾。” 朱凌锶满意地点点头,男未婚女未嫁,事情就好办了嘛。朱辛月的个人条件,估计曹丰和他家里不会有什么意见,所以说男女之事…… 嗯,要是一男一女,就好办了。 他稳住心神,又问,“你觉得长公主如何?” 曹丰听到有此一问,目光显得十分疑惑,抬起头来看皇帝,忽然大惊失色,匍匐跪地,不住磕头,竟不知是惊是喜。 朱凌锶只得说,“抬起头来回话。” 曹丰眸中,带着刚刚散去的热度,仿佛是狂喜的余烬,话却说得十分平和, “臣出身寒微,配不上公主。” 怎么会这样……朱凌锶很是不解,还不等他反应过来,屏风后面的朱辛月就冲了出来, 她突然站在曹丰面前,几乎要把曹丰吓死了,可这惊吓之中,他看着她,仍旧露出一抹痴迷之色。 “曹丰,你……”朱辛月气得要打人。 “臣罪该万死,”他咬着牙说了这句,重又低下头。 朱辛月涨红了脸,打也不是,骂也不是,左右为难,再过一会儿,眼泪就流出来了。 “皇姐,”朱凌锶喊不及,朱辛月就哭着跑了出去。 曹丰闻言,依然没抬头,只是脑袋在乾清宫的地面上,嗑得“嘣蹦”响。 这种局面,朱凌锶也是一筹莫展,人家心里不愿意,自己总不能强逼着他娶吧。 只是曹丰起身告退之后,地上残留几点水迹。 曹丰离了京城,一路向南,他来的时候,树上还有几片叶子,如今却是一点都不剩,天地间肃杀萧条,叫人看了便无端也含悲。 他母亲嫁给父亲,二十多年,虽是五品官的夫人,在地方上算是贵妇,却过得和别人家的仆妇一般,每天的工作,就是给铸造所里的上百口人做饭送饭。 他妹妹十三岁了,八岁开始就在铸造所帮忙,全家的重心,就在铸造所里,父亲说,他答应过皇上,要造出举世无双的兵器。 一家人吃住都在铸造所,成日被熏得灰头土脸,到这个年纪,家里人还顾不上他的亲事。 父亲年前试验时被炸断了一条腿,大炮就快要造出来了,他不能亲自面圣,一定惋惜得很。他此次上京,把皇上和众人对大炮的看法带回去,父亲也能得些慰藉。 他从来想不到,京里会有那么一位公主,他甚至还有机会,把公主带回来。 可是怎么能把天仙一般的公主带回自己那个家里去呢,他想到母亲和妹妹粗糙的手,便觉得自己做得对,可又忍不住,背着人流下几颗男儿泪。 正月初一,皇帝领着卢省,去后宫王太嫔那儿坐坐,王太嫔即是原来的王嫔,先后的侍女,在皇帝小时候照顾过他,后来荣升太嫔,逢年过年,皇帝总会来看望她。 走在路上,不知怎么想的,皇帝心思一转,说想去宫后苑走走,二人便往那去。残雪未化,一片银装素裹,皇帝径自往东北边走,片刻就到了浮碧亭。 石桥下结了冰,荷叶的枯枝,孤零零立着,仿佛说着好景不再,物是人非。 朱凌锶扒着亭子栏杆往下看,脚底一滑,险些栽倒,卢省眼疾手快把他拉住,朱凌锶大喘几口气,问,“你说他还回来么?” 卢省说,“您下道圣旨,召谢靖回京不就得了。” 朱凌锶一听,这可不成。 要是下旨谢靖还不肯回,那就得让锦衣卫去抓他了,那接下来还不得下诏狱,他已经把谢靖逼走了,可不能再把他逼死。 不然就妥妥的成昏君了。 卢省却想,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您把谢靖看得那么矜贵,轻易碰不得,怪道他把架子拿到天上去。 刚才要滑倒,情急之下,朱凌锶抓了一把亭子椅背的石棱,眼下手心火辣辣的,抬起一看,有些磨破了皮,卢省大呼不好,朱凌锶正嫌他太夸张了,卢省忽然对着远处说, “你,过来。” 梅树后边,走出来一个女子,怀中抱着一个瓷瓶,里边插着几支红梅,在雪地中十分显眼。 朱凌锶认出她穿的不是宫女服饰,才要说话,卢省又问,“有没有巾帕?” 那女子便把花瓶放下,从袖子拿出一条白色丝帕,展开一看,竟然绣着几丛兰草,绣工十分出色,很有立体感,兰草活灵活现,带着盈盈春意。若何弦看了,一定很喜欢。 朱凌锶见卢省拿着便要往他手上绑,觉得特别不好意思,连连推却。 丝绸不好洗,丝线沾水会褪色,要是弄脏了人家辛辛苦苦绣的艺术品,那就太可惜了。 卢省已经绑上来,而那女子一直垂着头,福了一福,转身便走,朱凌锶不认得她,叫也不是,卢省却说,“宫里的东西,哪一样不是皇上的。” 朱凌锶说他不过,先去前面殿里,叫御医来给手上擦了药,这才去王太嫔那。王太嫔殿中,除了伺候的人,又有两个生面孔,一个与太嫔差不多年纪,另一个赫然就是刚才遇到的女子。 众人与皇帝见礼之后,太嫔便说,“妙蝉,过来让皇上看看。” 这种情况,朱凌锶已经遇到很多次了,不过仍然有点囧。 她大约十六七岁,模样清秀单薄,小小的脸蛋,薄唇,一双大眼睛顾盼流转,十分楚楚可怜。 朱凌锶只能按照叫什么名字,几岁了,父亲爷爷是干什么的,有何官职这样的模板,亲切而不失矜持地询问,尚妙蝉一一答了,她看起来虽不大体面,说话却一字一句,很是沉稳。 尚妙蝉的母亲,年轻时候,在王皇后家做婢女,与同为婢女的王太嫔交好。后来太嫔随先后入宫,她则被王家的表少爷看上,要回去做了个通房。 前些年皇帝登基,王太嫔尊荣一时无两,却无人可说话,便常常叫她进宫来,尚家人见她有这个面子,才给她抬了姨娘。 朱凌锶回宫之后,卢省拿着那条帕子,问他,“这个怎么办,”朱凌锶说,“我看着没弄脏,你让尚衣监的看看,熨好了还给尚姑娘吧。” 卢省口中称是,一路到了王太嫔宫里,众人便迎上来,他特特走到尚妙蝉面前,“姑娘,皇上可是记住你了。” 尚妙蝉想到白日里见到的少年天子文弱俊秀的模样,羞红了脸,微不可闻点了点头。 王太嫔久居深宫,自然比尚家母女更有经验,依她看,尚妙蝉除了是个女的,哪一样都不是做皇后的料,“卢公公,你说的大计,果真能成?” “只要尔等忠于皇上,”卢省傲慢地仰着下巴,“一切依我行事,自然水到渠成。” 第35章 双璧 正月十一,百官又开始享受他们新一轮假期,朱凌锶闲着没事,对出去微服私访也没啥兴趣,依旧窝在乾清宫里看奏折邸报。 又过了三两天,由于正月十五皇帝需要出席京中、庆祝元宵节的娱乐活动,潘彬便提前把活动日程送来,请皇帝再过过目。 敲定日程之后,潘彬又顺便催了个婚,他年纪大了,心里有致仕的念头,想回家含饴弄孙,因此一心想在退休前,把皇帝的终身大事给办成了。 朱凌锶态度十分诚恳,和往常一样,虚心接受了礼部尚书的劝说和建议,但是对于大婚这件事,仍然不置可否。 “皇上在某些事情上,还是挺固执的,”潘彬这样想着,更加燃起了斗志。 送走了潘彬,朱凌锶也懒得回内廷,就待在文华殿的书房里。存放各种文牍的架子上,专门有一格,用来存放谢靖的奏折。 他拉开格子,想伸手去拿,又顿住了。那些字句翻来覆去,已经看了无数遍。 谢靖在南方,查出几桩不清不楚的案子,这该叫他高兴,但一想到谢靖丝毫不提自己的近况,朱凌锶的情绪就低落下来。 这实在不像个明君该有的样子,朱凌锶叹了口气,把格子关上。 卢省一进来,身上带着冰凉的雪气,他一见朱凌锶,就喜气洋洋地说,“皇上,您看这是什么?” 他把一尊绣屏放在案上,朱凌锶一看,不由得惊呼,“真了不得。” 这上面绣的是兰草,绣工自不待言,栩栩如生,活灵活现,更绝的是,这是一幅双面三异绣,一面是兰叶葱茏,另一面是素心吐芳,手指拨动间,便景色交迭,清新韵致,冉冉而来。 这手艺,要搁到现在,至少也是个非遗传承人。 卢省从旁解说,“这双巧手,就是咱们前些天,在太嫔那儿见着的妙蝉姑娘。” 朱凌锶想了想,是有这么个人,“那天给您用的帕子,上边也是兰草。” 卢省这样明示,让朱凌锶浑身不自在起来。 他眉间微微一蹙,卢省见状,便说,“这妙蝉姑娘,说来也真是可怜,这么清秀水灵的一个人儿,居然要被她爹,送去给老头子做妾。” 朱凌锶在后明生活了十年,因为身份地位太高,平时这种家长里短,一般传不到他耳朵里,就算是这样,这种对女性极不公平的事,他也听说过不少。 可他也没有办法,就算是皇帝,也不能下旨禁绝,不然他又去哪里找这么多、年貌相当的儿郎,去和这些可怜的少女匹配。 他是这么想,卢省想的却是另一桩。 尚妙蝉的爷爷,曾经是五城兵马司一个没有品级的小吏,她爹年轻时是正经纨绔,后来袭了她爷爷的官。 尚妙蝉的姑姑,嫁给了王皇后的一个族兄做填房,这样他爹才有机会去到王家,还要了她母亲回来。 尚家本来有些产业,但禁不住两代败家子可劲儿糟蹋,到她长到十岁,已经是外表繁华,内里中空了,卖了祖宅,一家人搬到南城,最差的时候,三个庶女挤在一间屋子里。 她是最小的,上头两个庶女姐姐已经嫁人了,自然没有什么好亲,尚家两个嫡女,大的那个千方百计,嫁了刘岱的族人,如今常常跑回娘家,一不高兴就摔摔打打。 小的比尚妙蝉小一岁,因没有合意的亲事,心里不痛快,便老是拿尚妙蝉这个庶姐出气。 她和她母亲在这个家里,平时连吭声都不敢,尚家不是读书人,更不会有才女这种追求。尚妙蝉只得一心苦练绣技,为自己将来多点筹码。 太嫔找她母女俩进宫说话,是两三年前的事儿,她母亲自然求太嫔想想办法,可是王太嫔久居深宫,不问世事,除了能给她添些嫁妆,也一筹莫展。 没想到半年多以前,皇帝身边最得宠信的卢公公,忽然出现在她面前,让她绣些兰草看看。 朱凌锶看着屏上这丛兰草,百感交集,他提了笔,在纸上轻抹几道,口中喃喃念着,“何师傅。” 当年他还不大懂,如今明白了,何弦早已不在。 若有机会,再与何师傅说说话该多好。 转眼到了二月,兰馨未至,杏榜先张。 隆嘉十年的会试主考官是何烨,副主考潘彬,张洮看到这个配置,大呼不妙,说何烨选材,拢到筐里,一定是帮算盘珠子打得极响亮的人,潘彬又是满口漂亮话,到时候朝中的局面,合起来,就是又要好看又舍不得花钱。 何烨同潘彬与张洮都是老相识,自然犯不上为这个较劲。他二人把会试主持妥当,接下来就是殿试了。 自然,今年皇帝陛下还是要给这些科举精英出题。 为着这个,朱凌锶又是提前一个月吃不下睡不香,生怕这些千军万马杀出重围的佼佼者,题目拿到手一看,都傻了眼,于是发现皇帝大人原来是个草包。 何弦说过,自己烦忧什么,就去向这些士子问计,朱凌锶其实一直很想问,“何谓明君?” 但是这个问题问出来,朱凌锶有预感会收到一堆气贯长虹的马屁,毕竟这种场合,没有人会冒险不夸一夸皇帝。 那就变个方式问好了,于是隆嘉十年的殿试题目变成了: “治国之道,在于________________。” 各位应考的进士纷纷表示,这种填空题还蛮新颖的。 当然不止于填空,填完了还要写一段八股策论。 对于殿试的结果,朱凌锶基本上和何烨没有异议,只有一人,何烨认为只得三甲,潘彬却说一定在二甲前,争执之下,请皇帝决断,朱凌锶看了,也觉得很好。 拆了名字一看,潘彬大喜,拊掌叹道,“原来是他,”何烨也不禁惊道,“居然是他,那便是了。”朱凌锶十分好奇,只看一眼名字,就怔住了。 于是张榜公布,三鼎甲打马游街,每次殿试完毕,京城中就横空出世了三个流量。 状元、榜眼和探花,一时间成了各位朝臣理想的女婿人选,不过本届状元和榜眼都已婚,就只剩下探花了,可想而知,这位少年一下子承担了多大的压力。 恩荣宴在建极殿中举行,当日考试的地方,忽然变成飨宴之所,精心拔擢的帝国精英们,从这里开始了他们的宦海生涯。 何烨作为宴会主持,先请皇帝讲话,朱凌锶为了维持人设,简短地说了几句,潘彬最后结尾,叮嘱大家吃好喝好,少喝酒多交流,现在结下的情谊,日后到了官场上说不定可以用一辈子…之类。 接下来就比较自由了,朱凌锶先敬两位主考,感谢他们辛苦为后明选拔人才,何潘自然是谢恩连连。眼瞅着大家都吃过一轮,朱凌锶便下了座位,去和大家面对面交流。 状元、榜眼一一敬过去,看到皇上来和自己敬酒,这些士子都激动得要僵住了,这种人生的高光时刻,感觉可以拿回去吹一辈子。 接下来是探花郎,他服色与状元榜眼相同,都是白绢中单,外罩绯袍,只是乌纱之上,插着翠蓝绒花。 潘彬指着他说,“皇上,这位便是霍砚。” 霍砚早已跪好,如今便说,“眉山霍砚,叩见皇上。” 等他行完礼平身,众人看到他的脸,便都在心中叹道:“好一个俊俏的少年郎!” 霍砚容色秾丽,唯独一双眼睛,清正端然,满面瑰色便为之一收,显出沉稳的派头来。可也不免被人议论,都说这满殿中人,也只有他,插上这绒花是最配的。 他见了皇帝,眸中星闪,似是一惊,须臾嘴角微动,带出一抹笑意。 “霍清池愿为吾皇效力,谨遵圣意,殚精竭虑,不敢有违。” 表忠心这种事,虽然听起来有些肉麻,但是在这种场合,是可以理解的。 而且大家这时候情绪比较高涨,未尝说的不是真心话。 但叫朱凌锶吃惊的,不是别的,而是探花郎的名字。 他居然是霍清池啊。 在《权奸当道》这本书里面,谢靖扳倒了刘岱之后,渐渐自己又往刘岱的方向发展,朝廷里一批级别较低的少壮派,很是不满,于是暗中结成联盟,以扳倒谢靖为己任。 这个联盟里领头的人,就是霍清池,刚才说他叫霍砚,朱凌锶又一次理所当然地,没认出来。 霍清池是富家子弟,幼时在青城山习武,后来不知哪根筋开窍了,读了几年书就跑出来考科举,今年只有二十一岁。 他的殿试填空题,写的是,“治国之道,在于轻赋,清吏,青天。” 减轻赋税,发展生产,整顿吏治,打击腐败,健全司法,严格审判。 这份卷子得分很高。 厉害的人都是相似的,朱凌锶有些黯然。 好了,谢靖以后的对头也出现了。不过朱凌锶今晚的重点,并不是他,发现霍清池只是个意外。 接下来是庶吉士们,他们虽然没考到前三名,但也是全国考生的前几十名,一样是精英中的精英。 朱凌锶一个个看过去,大家无一不是深沐皇恩,感激涕零,纷纷表示要全心全意为皇上和后明效力。 过了十多个,下一个位子上,居然是空的。 潘彬脸色很不好,这人是他力主要录的,结果在恩荣宴上,这么不着调,皇帝还没来,他就离席去找人拼酒。 旁边同年便四处叫他,“琢玉,琢玉,皇上来了。” 那人踉踉跄跄走过来,脸已经红了大半,醉眼朦胧,见了穿赭黄衮服的就跪,口中还说,“叩……叩见皇上。” 朱凌锶口称“平身”,含笑把他扶起来,他还对着皇帝打了个酒嗝。 潘彬何烨,都有些后悔把这人录进来。 朱凌锶离得近,细看他长相:这人年纪尚幼,眉目略显孩子气,只是神态风度,已有些潇洒旷放之意。 又看他鼻子,就觉得这家人长得真是相似,一看就知道来路。 此人便是谢靖的侄子,谢臻。 第36章 寻迹 霍砚授了翰林院编修,谢臻入选庶吉士,同在翰林院,同期里只他们两个年纪相近,旁人常常见他俩在一块儿,其实仔细一看,都是谢臻在说个不停,霍砚的嘴却总是闭着。 朱凌锶自打见了谢臻,总叫他到文华殿说话,又怕显得太露骨,便又叫上霍砚,君臣三人坐在文华殿的书房里,喝着紫笋茶,谈天说地,十分畅快。 一日说起霍砚殿试的文章,朱凌锶赞不绝口,谢臻却说,“轻赋,清吏,青天,干涉众多,依我看,只要做好最后这一样就行。” 他的文章,写的是,“治国之道,在于刑狱,”说的是要严明法度,并在此基础上做好审判和执行。 倒与霍砚的最后一样,不谋而合。 霍砚道,“你来说说,减赋税而济民生,严吏治而少贪墨,这两样说起来,哪个比你的刑狱分量轻。” 谢臻一笑,“我没有这个意思,只是这两样,都可通刑狱而致之,”又说,“若要把钱粮人事武备,通通一把抓住盘算,却是宰辅之职。” 霍砚不服气,“如何我不能做宰辅。” 他这话是有些初生牛犊不怕虎了,没想到谢臻的更厉害。 “你性子太过刚直,还是好好严刑断案吧,宰辅的活儿,是我五叔那种人干的。” 谢臻这话,一来得罪了霍砚,明里说他刚直,暗里其实说他不知转圜。 二来,谢靖虽是天子近臣,有些人望,却不曾入阁,只是个四品,这样说,把排在他前面的徐程潘彬何烨等人置于何地? 三来,又仿佛说谢靖为人并不刚直,倒似有些滑头。他这话一出口,霍砚连连皱眉。 朱凌锶心里,却是“你对你对你说得对”,他眼里自来只有谢靖是唯一真正的人物,别的人自然怎么都比不上,如今更是这样。 谢臻得了皇帝声援,更口无遮拦,“你若做好了这一样,待人人称你一句‘霍青天’,便能名垂青史了。” 霍砚性子板正,听谢臻说到“名垂青史”,便知道他是在调侃自己,于是负气闭嘴。 谢臻见霍砚生气,也不恼,就去和朱凌锶拉家常,他今年只得十九岁,比皇帝小半个月,初初入京,会试殿试,翰林文华,从来都镇定自若,没有怕过什么。 眼下和皇帝说话,也是侃侃而谈,虽是皇帝待人亲和,可霍砚就有些拘谨。他们来之前,礼部潘彬还叮嘱他们劝说皇帝早日大婚,如今这事已被谢臻丢到九霄云外去了。 “五叔过年回家,我爹虽不说,却是高兴得很,”谢臻便说了些吉安过年的风俗,朱凌锶却想,他原来是回家了,又一想,谢靖入朝为官十余年,这还是第一次回家。 后明的朝臣,冬至三日,元旦五日,元宵十日,虽然都在冬天,却并不够谢靖到吉安打个来回。 他知道一点谢靖的消息,心里舒服不少,谢臻见他喜欢,又说,“五叔冬至是在钱塘过的,特地带了些那边的糖渍核桃仁回来。” 朱凌锶神情一顿,他去岁冬至吃饺子,还想着谢靖在哪儿,那时奏报停了,瞧不出地方,原来是在钱塘。 或许是办差途经呢,倒也不奇怪,他想。 这时候,一个穿着浅红半臂,鹅黄裙子的女子,端了点心进来,又为三人添了茶,做完这些,就立在一旁。 霍砚目不斜视,谢臻却好奇地看了她一眼。 这女子身材单薄,容貌只能说清秀,却姿态袅娜,穿的服色不像宫人。 朱凌锶心里,老大不自在。 自年节见过之后,尚妙蝉不知为何,常在宫中,一月总有三两次,进他书房里送东西。 问卢省,他便说,“妙蝉姑娘自己要来,皇上若不乐意,臣就把她赶出宫去。” 她身世堪怜,皇帝不愿卢省对她太厉害,只叫他婉言谢了就是,没想到今日她又来,还叫谢臻看见。 谢靖虽不给皇帝写信,可这一个亲侄,还是挺看重的,谢臻说过,五叔知道自己入选了庶吉士,来信大大夸奖一番。 如今谢臻看到了,搞不好会告诉谢靖,朱凌锶便有些心虚。 他心里不痛快,见她不走,又是一急,“你以后不要再来了。” 谢臻闻言,吃了一惊,尚妙蝉一点喜色,须臾散尽,面孔苍白,唇瓣抖了几下,说了句,“遵旨,”礼也未全,逃一般退出去。 朱凌锶心中,便又有些过意不去,只是他现在,自顾不暇,只盼着谢臻,早早忘了这桩事就好。 那天两人走后,皇帝想着谢臻说,谢靖去年冬至,是在钱塘一地,他给自己说,恐是公务途经,谢靖离京近一年,所办的案子,大半在南方,路过钱塘,也不稀奇。 只是虽这么想,却把谢靖发来的奏报,又从小格中拿了出来。 往前数一个月,除却公务,谢靖在奏报中写了,扬州上巳的繁盛景象,虽只寥寥数语,落笔尽在民生,却不无“烟花三月,名不虚传”的意思。 却不知他是从哪儿去扬州的。 朱凌锶又叫卢省把地图拿出来,看看周围市镇,之前两份奏报,四月说到苏州的案子,二月初是在湖州,此地盛产丝绸,向来富庶,谢靖自然会考察一番。 只有二月中是空着的,朝廷下去的御史巡按,不比京官日常点卯,自然逍遥许多,谢靖一时没了消息,也是正常。 朱凌锶指着钱塘一地,问,“你说他在那儿,是不是为了花朝那日,与祁王一道?” 卢省心里,觉得皇帝这般琢磨,着实吃力不讨好,不肯下旨召他回京,偏又指着地图探他行迹,有简单法子不用,又是何苦。 嘴里又只有说,“谢大人在江南一带,查访民情,钱塘自古繁华,去几次也使得。” 这话虽没什么用,到底叫皇帝挑不出错儿来,朱凌锶点点头,依旧把那些奏报放回格子了。 晚间回了乾清宫,吃完饭,却还是放不下,问卢省,“去年中秋,谢靖是在哪儿?” 卢省答得快,“皇上忘了,七月初,谢大人到了景德镇,清查官窑账目,过了一个多月,到九月才有信儿来,后来才知道,是驿站出了差错,给耽搁了,写的时候却在宜兴。” 宜兴,可不就挨着钱塘么。 朱凌锶此时,如雷声入耳,轰轰隆隆,他去年那时候,光顾着看谢靖奏报里说了什么,却没去猜他没写的那些事,究竟又是怎样的。 一想到谢靖当日离了他,便直奔江南,还跑去钱塘和祁王过中秋,脑袋里仿佛炸开了一样。 卢省看他脸色,心知不好,赶忙说,“皇上,此事也不尽然,谢大人多风雅一个人,在哪儿不是,不至于非要去钱塘赏月。” 朱凌锶只听得自己重重喘气,他颓然倒在榻上,木了一会儿,忽然说,“问周斟,他该知道。” 谢靖既然会给谢臻写信,恐怕和周斟也有往来。 就算和祁王交好,会避着徐程,也不会介意周斟。 卢省见他这样,知道一沾谢靖的事,皇帝就折腾个没完,今天再这么下去,就别想睡觉了,明日虽然不临朝,但也不能这么着,便说, “皇上,天色已晚,周大人该睡了。” 朱凌锶一问,才知道已经是子时,心知不好再打搅臣下,被卢省好说歹说,劝上了床。 第二日一早,周斟不用上朝,便打算和徐蕙妍上街逛逛,他夫妻二人,周斟陪着徐蕙妍梳妆打扮,只画了个眉毛,便过了半个时辰,着实好一顿腻歪。 早饭吃的是碧粳米粥,丫鬟把第一碗给周斟,他吹凉了,递给徐蕙妍,“夫人请用,”正你侬我侬,忽然接到宫里的旨意,可怜周侍郎早饭都来不及吃,就赶去乾清宫见驾。 朱凌锶昨夜虽被卢省哄着睡了,心里却一直窝着火,半夜身上开始发热,一早卢省说宣太医,皇帝不依,仍是要找周斟,人一来,就问, “上年中秋,谢靖在哪里,子知可知道?” 周斟先是皱眉,卢省便说,“周大人,这可就难说了,对不,”用力眨着眼睛,就希望周斟说不记得了,皇帝也就没法追究。 周斟却一拍大腿,“臣记得这回事,”心下又把自己,赞了一遍,朗声念到:“提壶月下寻灵隐,足踏波心越九桥。” “这里说的是谢九升他喝醉了,差点把水面当地给踩进去,”周斟虽然觉得谢靖这诗写得不怎么样,不过很有趣,打算放在自己的年度诗选里面。 他讲得兴高采烈,没注意到皇帝已经变了脸色,朱凌锶咬着牙问,“这是……” 其实诗里的“灵隐”,已经很明白了,周侍郎觉得既然皇帝需要提示,不顾卢公公的拼命暗示,大声答道, “钱塘。” 卢省:完蛋了。 周斟为了显示自己记性很好,特地说,“九升去了南边,最爱钱塘,去岁冬至,今年春天,各又去了一次。” 朱凌锶脸上,渐渐浮起一个笑容,周斟瞧着,却有一股迷之破碎的观感。 “如此看来,那钱塘刑狱,倒有不少可以查的地方。” 皇帝这话一说,周斟感觉全身的毛都立了起来,想不到一向优容的皇帝,居然也会这么阴恻恻地说话。 这意思,是说浙江巡抚还是浙直总督要倒霉了?还是浙江布政使,或者杭州知府? 他脑子转得飞快,朱凌锶一晃神,也想明白了,知道自己说错话,赶紧补救, “子知不必在意,是朕失言了,”周斟还好,若给别的有心人听去,恐怕要大做文章。 等周斟走了,卢省赶紧去扶皇帝,朱凌锶倒在榻上,手脚一点力气也无。喉间肿痛,血流一跳一跳,烧得脸和脖子都红了。 卢省一看无法,只得去请御医。 第37章 移所 只要沾上谢靖,就没什么好事,内廷总管卢公公,把千里之外的谢大人,在心里骂了百遍都不止。 皇帝自召见周斟之后,就喉头肿痛,叫太医来开出药方,等到煎完了药,皇帝已经是咽一口水都疼痛难忍。 朱凌锶强忍着吃了药,饭却是万万不肯吃的,粥也不愿喝,可把卢省急坏了。 就这样还没完,皇帝不去歇着,反而哑了嗓子,用手比划着说要换地方睡觉,从正殿移了出来。 西边是谢靖常去的,以往天色一晚锁了宫门,他就在那儿歇下,朱凌锶自然也不会去,就移到了东边偏殿,又让人把正殿锁上,他捂着脖子,气喘吁吁,这才安了心。 他想到谢靖只当是在这里受了辱没,便一意往祁王下处投去,心之所向,可见一斑。要说一句“真真感天动地”,手却气得发抖。 其实这倒有些冤枉,谢靖到了南边,先去的是景德镇,临近中秋,事情完了,祁王得知他离了京城,便叫人送信来请。 他信里边把西湖风光,说得十分诱人,谢靖原本就十分向往,左右无事,就骑马去了。后来冬至,确是因为回家顺路,他在江南的老友,只得祁王一个,路过才去看望。 花朝节时,祁王也确实请了,谢靖因为公务,没赶上日子,想着之后便要去西南,三两年不得见,告辞加上赔罪,才又去了一次。 朱凌镜有心打听谢靖所来何故,他知道谢靖与皇帝一向相得,谢靖殚精竭虑,皇帝又无所不依,实在想不到,有什么事会叫谢靖离了皇帝身边。 提及此事,谢靖容色凝重,久之,叹息一声。 朱凌镜便知一定是和皇帝有关,他长于宫闱,自然不信寻宝访仙之说。 不过,不管何故,他总是庆幸的,不然谢靖也不会到来此见他。 谢靖离京,先时是大乱之下,难以自处。事关皇帝脸面,他那悖德之行,既不能求刑于恩师,也不能昭之于众。 就连皇帝,也要当做没事发生一般,给他加了官派了差,一入冬便又问他,肯不肯回京。 皇帝批复的话,似乎也带着语气,神情姿态,都历历在目,仿佛是才写好,吹一吹墨迹,再向自己递过来,清澈温润的眸子,几分期许夹杂不安,“谢卿,你看……” 他脑袋就要炸开,用足了力气甩了几道,真不知道自己,怎么能做出那种事。 只有一样,若离京前,先把卢省那阉贼杀了就好了。留他在皇帝身边,迟早坏事,谢靖便把这事记在心里,想着要和徐程提一提。 卢公公不知道,自己已然成了谢大人的眼中钉,好说歹说,把皇帝劝说着睡了,便去王太嫔宫里。 他去时尚妙蝉正在太嫔面前服侍,眼睛却红红的,见卢省来了,赶紧上前行礼。她弯腰半蹲在那里,卢省也不出手搀扶,却说, “姑娘,你好大的排场。” 尚妙蝉心中一悸,拼命摇头,哽咽着说,“是……是皇上让我别去了……” 王太嫔也说,“是啊,卢公公,若皇上无意,咱们也无可奈何。” 她一生虽是随波逐流,却因为护主有功,晚景还算光鲜。却见过不少事,尚妙蝉这种家世人才,做皇后是大大的不够,若是真叫她起了这个心,事情又不成,那真是断了她的活路。 她若不进宫,自然也没有什么好亲,上边两个庶姐,一个与人做妾,怀着孩子就不明不白死掉了,便猜是主母动了手脚,却没人替她讨个公道。 还有一个,嫁到五城兵马司的一个小吏家中,日夜被婆母磋磨不说,经常还要挨打,她男人虽然在上司面前不得眼,欺负女人倒有一套。尚妙蝉的庶姐回娘家来,解开头发叫她看被拔秃的头皮,叫她胆战心惊。 王太嫔想到的,是让她进宫做个低品级的嫔妃就行,皇帝性子是一等一的好,自然不会苛待她,就算日后有了皇后,以尚妙蝉这般谨小慎微委曲求全的功夫,也不会招贵人忌惮。 卢省冷笑一声,“若是轻飘就成事了,还要她做什么。” 尚妙蝉早已跪到地上,身子如秋叶一般瑟缩,卢省每说一个字,她就抖个不停。 “民女恐……恐难……” 卢省向前一步,抬脚就要踢,想了想收住了。 “我只当你是有志气的,谁知也是任人捏圆搓扁之辈,好心好意把你从泥堆里挑出来,你还非得回那泥里去。” 尚妙蝉的眼泪,不听使唤“啪塔啪塔”掉在地砖上,卢省之前,许了她许多好处,不仅她飞上高枝,母亲在家能受父亲厚待,主母也不能奈何,就是横死的姐姐,还有挨打的姐姐,均是有仇报仇,有冤报冤。 她素来长于刺绣,自半年前卢省说过之后,更是见天一亮,就开始绣兰草,眼睛都睁不开了,几根手指全被扎得肿起来。可是皇帝不喜欢,她又能有什么办法。 “净知道哭,哭有什么用,”卢省居高临下,看了她一眼,“一点小事,就啼哭不休,若日后你真入主中宫,难道也要靠这哭哭啼啼,来为皇上分忧吗?” 尚妙蝉犹自难过,王太嫔面上已经浮起喜色,卢省这话,似是还未放弃尚妙蝉。 “蝉姑娘别再哭了,快起来,卢公公他也是语重心长,严厉了些,可都是为着你好,”说着把尚妙蝉扶起来,只见她一双杏眼,泪水盈盈,倒也有些动人之处。 卢省语气,就又放轻了些, “皇上就算是训斥,可这口气,不是比你那姐夫要体贴得多?”卢省循循善诱,心中说着“皇上恕臣不敬之罪”,忍着恶心把皇帝和五城兵马司没品级的小吏作对比。 其实尚妙蝉何尝不知,不管是前朝后宫,说起皇帝,都知道他性情温柔,最是可亲。清隽端正的模样,也叫她芳心摇动。这人就算不是皇帝,只要有个正经营生,做一对寻常夫妻,也是好的。 卢省说,“姑娘不必烦忧,我自有办法,只要姑娘往后,凡事心里念着皇上,把皇上放在最前头就是了。” “比方昨天受了训斥,姑娘只顾自己伤心,却不想皇上一向优容,何故说出那样的话,心中何种思虑,又如何能叫他快活。” “姑娘若能想到这些,也不必哭哭啼啼了。” 卢省说完,赶紧回了,他怕皇帝一醒,有什么吩咐,他若不在,底下的人乱说话,又触动皇帝哪根心弦,徒增事端。 王太嫔一边劝慰尚妙蝉,一边心中暗暗称奇,卢省这十拿九稳的样子,竟像是真的有办法。 过了两日,何烨在朝堂上,说到今年夏天,或许会有大旱和蝗灾,朱凌锶喉咙肿痛,才消下去些,便又肿起来,血流震荡,把嗓子眼几乎要堵住了,赶紧叫来太医,在武英殿扎了几针,气才顺了。 太医刚要走,徐程忽然身形摇晃,众人将他扶住,太医就来诊脉,先扎了几针,又问徐阁老,这毛病几时有的,平时犯了,多久能自行恢复,徐程答了,太医就点点头,说了些事项,嘱咐徐程自当保重。 因这两桩事,便宣布散了朝,潘彬有事没奏,赶紧追到文华殿。皇帝因吃不下干的,只能用些粥,见潘彬没吃饭,又叫人给他整治了几道菜。 潘彬吃完擦擦嘴,便说有事要禀,朱凌锶喉咙咽了东西,又肿起来,不能说话,就比划两下,叫他直说。 潘彬此次,更是老生常谈,依旧说的是大婚一事,只是现在又加了些新词,说堂上见徐阁老,年事已高,谢大人又被您派到南方,如今只剩下这两位顾命大臣,您还是抓紧把大事办了,不然到那时候,连替先帝拿主意的人都没有了。 他只提徐程还好,一提谢靖,朱凌锶心里又是火一冒,仿佛有人用手掐着他脖子,那疼顺着往上,只叫耳朵里也隐隐作痛。 潘彬还在那絮叨,朱凌锶心中是不胜其烦,有心为自己辩解几句,嗓子也发不出声音。 他原本想说,成婚一事,还得找个可心可意的人,方能不负人负己。 转念一想,这话到底是敷衍。他心意里的那个人,巴不得离他远远的才好,况且当初京郊春风河岸边,早已定下了平生知己,轮不到自己含酸。 之前强撑不允,无非是有个念想,现下这般,再说要知心人,就是笑话了。 别人不知,自己这里,却过不去。万一谢靖知道这道心思,恐怕更添惶恐,还以为皇帝要把他怎么着呢。 他当下如此自伤,潘彬理会不得,见皇帝不言不语,便一意乘胜追击,喋喋不休,卢省看着不妙,只是朝臣说话,没他打断的份儿,也只能干着急。 若是谢靖在这儿,还能帮皇上挡一挡,卢省这是第一次,真情实感希望谢靖能回来。 朱凌锶被潘彬说得,耳中嗡嗡作响,他所想的意中人,怕是没指望了,只是这事一日不得了断,就一日不得安宁。 大婚一过,谢靖也能安心些。久了不再担心,依旧能回京里来。到时候都不再提,总还能见上一见。 只是要找个不认识的女子,一起办了这终身大事,又叫朱凌锶心里,暗暗发憷。 一时之间,真不知道,天底下还有谁,能救他一命。 此时卢省迎上来,把茶盏递与他和潘彬,似乎是为了好放,又把几案上的绣屏,挪开了一些。 那黄绿色的素心兰花,十分娇柔美丽,朱凌锶见了,忽然想起一个人。 她和自己,只怕都是走投无路…… 皇帝依旧说不出话,往绣屏指了指。 潘彬还不明所以,卢省眼中,溢出喜色,连连点头,说道: “是。” 第38章 礼成 徐程听了潘彬的汇报,立时站起来,不顾自己身体还没恢复完全,行动的时候,微微向**斜,连声说道, “这怎么行?这怎么行?” 潘彬说,卢省告诉他,皇上看上了一个叫尚妙蝉的女子,现下在王太嫔处伺候,想让她当皇后。 徐程的第一反应,尚妙蝉是谁?京城四品以上姓尚的官儿,屈指可数,并没有听说谁家有个出色的姑娘。 潘彬心想,我哪儿知道哇,却把从卢省那儿听来的,一一说给徐程听了,说完一口喝干了杯中的茶水。 而徐程,差一点没晕过去。 无他,只因为尚妙蝉的出身,实在是太差了,莫说是皇后,按说宫妃都没她的份儿,眼下当宫女,倒是最适合她的位子。 虽说选皇后以德为先,可是德不德吧,没有一个具体的衡量标准,基本上靠群众口耳相传,所以人设造势很重要,而尚姑娘显然不具备这个条件。 不过这个尚妙蝉,虽然没有什么加分项,目前也没有什么特别的黑点,其实就是在京城贵女社交圈,查无此人的存在。 等徐程缓过来一些,马上让人调了尚家父兄的资料来,这一看血压又有点高,潘彬看着,一边操心徐程的身体,一边觉得自己也有些不好。 他当时怎么一听皇上答应大婚,就连忙说“遵旨”了呢,完全没有考虑到,这人选够不够得上母仪天下的资格。 也是一直以来的心愿,一下子达成,有些忘乎所以飘飘然,所以才出了岔子。 比不得徐程,一眼就看出问题所在,人说善谋之人,走一步看三步,这就是他潘彬,和阁老的差距。 迅速自省的潘尚书,马上找到了解决问题的办法,“那我去告诉皇上,尚妙蝉不行,请他换个人。” 徐程点点头,却说,“此事不可草率,”皇帝已经十九岁了,之前连绯闻都没传出一宗,对他选来的世家小姐看都不看,可见这位尚姑娘,定有过人之处。 既然皇帝有心,徐程也不能棒打鸳鸯,到时候给她一个妃位,足够了。 他们这边盘算,却不知朱凌锶心里也在打鼓。 他觉得自己似乎做了个很草率的决定,至少在告诉别人以前,该问问尚妙蝉的意见。 毕竟结婚是两个人的事儿。 只是这事来得本就草率,他此前也从未有过念头,一想到和别人结婚,心里还是十分抗拒。 但是那个尚妙蝉,整个人存在感十分稀薄,仿佛随时可以隐形,如果是她的话,宫里这么大,不住在一块儿,应该可以相安无事。 而且她热爱刺绣,这个爱好极需耐心和时间,她技术这么好,应该有很高的艺术追求,该不是爱搬弄是非的人。 只是这样,好像就完全把尚妙蝉当做给自己挡枪的工具了,其实一开始,他只是单纯地觉得,这样能把自己和她,从相对不幸的处境中解救出来一些。 卢省说,她家里要把她送给老头子做妾,那么当皇后应该比那个好,但在这之前他们得谈谈,协商一下今后的相处模式,要两个人都认可和感到舒服才行。 他设想的,是最大程度的互不干涉,如果尚妙蝉接受这种形婚,就皆大欢喜了。 不过,不知道她有没有别的心上人……朱凌锶惊出一身冷汗,万一尚妙蝉心里有人,自己把她强抢过来,那就罪过大了。 于是去问卢省,卢省眼睛一瞪,“皇上,臣早就把她底细查清楚了,若是这般不贞之人,怎么会让她往您眼前蹿。” 朱凌锶这才松了口气。 他了却了一桩心事,精神轻松了许多,只是晚上睡觉时,又免不了去想,若谢靖知道自己要结婚了,会怎么想。 也可能什么都不想。 这般思量,又觉得心里发堵,一想到自己每天,还徒然想些没用的事儿,朱凌锶只得苦笑。 第二天上朝,他还暗自期待着,大婚的进程如何,待百官奏完,散朝之后,徐程走了过来。 朱凌锶见他有些费力的样子,赶紧扶住。 潘彬跟在后边,此时就说,“徐阁老和臣等六部九卿,请皇上收回成命。” 朱凌锶十分错愕。 本来徐程他们,也打算和皇帝委婉地说说这事,只是不知为何,皇帝欲立尚妙蝉为后之事,一夜之间,传遍了京城。 徐程他们的态度十分坚决:换人。并且大度地表示,可以让尚妙蝉进宫。 毕竟让皇帝答应结婚,已经是阶段性胜利,下面只剩下人选的分歧,相信很快就能解决。 朱凌锶感觉要疯了。 他设想的平静无波安稳宁静的婚后生活,被毫不留情地打破。而他既然开了这个口子,徐程和礼部自然觉得,这就是他答应了婚事,至于人选,徐程他们来定。 十分窒息。 卢省早就知道,这帮文臣是瞧不上尚妙蝉的,可是卢省还知道,徐程他们意属的名门贵女,更是万万不成。 皇帝生性温柔,遇事先退三分,常常委曲求全,这要是给他配一个有脾气的,日后还不是前朝后宫都得受气。 别管眼下多好,但凡有点本事,时间一长都会拿架子,比如那个谢靖。 只有这个尚家女,什么倚仗都没有,才是好的。 于是他给皇帝加油鼓劲,让他在面对大臣的诘难追问时,不要败下阵来,朱凌锶趴在案头,筋疲力尽,“不如就换人吧。” 真有一种引颈就戮的感觉。 卢省大惊失色,“皇上,您现在说不娶,她可真就活不成了。” 尚妙蝉回到家,开始几天,整个京城都说她要当娘娘了,一时间名不见经传的尚府,宾客盈门。 她母亲说话声音也大起来,妹妹心中虽是不忿,也知道这个庶姐不能再得罪,姐夫也陪着二姐回娘家,当着全家人的面抽自己耳光。 又过了十天,风向就完全变了,只有消息却不见圣旨,主母还能忍住,妹妹却说要剪了她的头发,再划了她的脸,让她别再有什么痴心妄想。她母亲去夺剪子,被划破了手。 只有说要娶她的老头子,急匆匆来催,传说皇帝看上的女人,自然想尝尝滋味儿。 她用簪子抵着自己纤细柔软的脖子,再用点力气就能扎进去,她母亲总是说,忍忍就好了,一辈子就这么过,可她看着母亲和姐姐们的样子,觉得再忍下去也没什么意思。 她闭了眼睛,手上正要用力—— 有人破门而入,声音喜悦中带着颤抖, “妙蝉,圣旨来了!” 徐程是一万个不同意,皇帝开始被他们说得有点松动,后来不知怎么又坚决起来,哪怕再度上火哑了,也不肯松口。 他万般无奈,写信求助谢靖,谢靖已到了蜀中,山长路远,这信一来一去,也花了一月有余,其实谢靖一收到信就回复了,连一天都没耽搁。 京中的情况,周斟跟他说过,谢靖早有耳闻,想到皇帝在自己缺席的时候,迅速有了意中人,心中泛起一股惆怅。 他给徐程的信里说道,皇帝自登基以来,一直身不由己,他的艰难委屈,你我都看在眼里。他从来就不曾为自己要求过什么,如今这般执拗,该是真心相许,我等便该支持他。 至于合不合规矩,够不够资格,这些手续上的事,让潘彬去圆,反正是他在催,别人不能抢这份功劳。 徐程看了信,沉默了好久,就说,“按皇上意思办吧。” 大婚便定在来年三月。婚事才定下来不久,接到福建的邸报,曹俊时去世了。朱凌锶心中哀痛难言,忙下旨表彰其功绩,安抚其家族,又令曹丰承袭其父官职。 只可惜不能让他看到,用他造的大炮,打败北项那一天。 朱辛月得知此事,顾不得此前种种,赶紧给曹丰写了信去安慰他。没过多久,曹丰就回信给她,说自己和母亲妹妹都好,大炮已经交给皇上,父亲心中安慰,走得很安详。 朱辛月便再回信问他造车的时候遇到的某个技术问题,曹丰依旧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两人就机械制造进行了具体而持久的讨论,常常是才发了一封,等不及回信便又写一封。 朱凌锶本以为,朱辛月和自己,站在失恋者统一战线上,这下联盟一下子瓦解了。 到了第二年三月,大婚便进入最后的程序,虽然时间表上还有点赶,但是潘彬觉得事不宜迟,早办早安心。 好不容易等到人们都离开了,连卢省也退了出去,坤宁宫东暖阁中便只剩朱凌锶和他的皇后两个人,龙凤双喜烛比此间的主人更为雀跃,朱凌锶对尚妙蝉笑了笑, “不早了,皇后也安歇吧。” 说着去旁边的榻上,掀开被子钻了进去,这是卢省给备好的,毕竟结婚当天,不住在这里太不合适。 尚妙蝉自是一愣,但是卢省叮嘱过她,凡事听皇帝的便不会错,便也钻进江南进贡的百子帐中百子被里。 朱凌锶认床,换了地方,久久睡不着,因为尚妙蝉在,怕自己翻动声音太大吵到她,也不敢乱动。过了好久,神思恍惚间,忽然觉得有一只手轻拂他的脸颊…… “谢……”只叫了一声,他就惊醒过来,用了一推,那人倒在地上。 卢省冲了进来,“皇上怎么了?” 看着地下瑟瑟发抖的尚妙蝉,朱凌锶稳了气息,“没事,你出去吧。” 卢省出门前,狠狠瞪了尚妙蝉一眼。 朱凌锶走下来,扶着尚妙蝉回到床边,“你别怕,”又在她胳膊上,轻轻拍了拍。 依旧回榻上休息,却是再也难以入睡。 第39章 比翼 皇后的父亲,封南乡侯,哥哥授兵马司副指挥使。相较于维护京城治安,尚家大哥不扰乱就不错了,这是个闲职,主要为了配给相应待遇,一家人鸡犬升天,喜气洋洋。 卢省一进尚家门,几乎要被供起来,尚府呈上来的金锭,卢公公看都不看,让身后小内侍接了,一双眼淡定得很,浑不把这金光灿灿的大金块放在眼里。 尚家父兄又说了些请卢公公多照应的话,尚妙蝉根基不稳,他们担心日后别家女儿入了宫,分了宠爱,卢省冷笑一声, “国舅爷该是明理的人,怎么不懂什么事儿该管,什么事儿不该管,皇上喜欢谁,也是你我能揣测的?” 尚家人一听,又都齐齐跪下来,口称“恕罪”,看他们演了许久,卢省才说,“起来吧。” 看来这尚家一摊烂泥,果然扶不起来,这样也好,没本事惹事就行。 要说往后有别的宫妃,任她家世如何高贵,也要矮尚妙蝉一头,一想到那些自诩出身的上等人,被他们看不起的烂泥压制,卢省便觉得痛快。 大婚不久,朱凌锶依旧搬回乾清宫住,有时连内廷也不回,直接歇在文华殿里,就怕遇到尚妙蝉,她最近看他的目光,有些过于热切,叫他心里十分瘆得慌。 一日晚饭过后,卢省忽然眉眼含笑,还有些羞涩的意思,走到皇帝面前,期期艾艾, 这样子叫朱凌锶看了,十分新鲜,他还以为这世上就没有能叫卢公公脸红的事儿了呢。 “之前皇上还未大婚,小的也不好提起,”卢省说了一句,脸上又笑出花来,朱凌锶听他这话音,似乎是懂了,这么说…… “她是尚衣监的,若有这个福气,我就让她来给皇上磕个头。” 原来卢省在宫里,发展了一个对食。 这种有些神奇的搭配,朱凌锶之前是听说过的,他赶紧正了正表情,笑着说,“你小子的鬼主意,快叫她进来吧。” 那女子一身宫娥打扮,只插了两枝绒花,虽然素净,面孔却十分端正秀美,朱凌锶不禁在心里感叹道,卢省真是好眼光好手段啊。 说着赏了许多钗环珠翠给这位叫淑鹃的宫女,卢省带着她一道谢了,欢喜非常,等他们走了,朱凌锶想,卢省这样热爱生活,不因身体残缺而放弃对美的追求的精神,真是值得自己学习。 又过了半个月,卢省的模样,似乎有些忧虑,他成天在皇帝面前晃,神情一眼就看得出来,朱凌锶暗暗称奇,虽然卢省说不操办了,一桌酒之后便算夫妻,此刻正是新婚燕尔,有什么烦心事吗? 被他一问,卢省哭丧着脸,“皇上,是有人骂得难听,臣被骂惯了,臣的媳妇却听不得,日日在家中垂泪。” 恐怕是有心人,说了什么不好的话,卢省是太监,又帮着皇帝办差,不免招人嫉恨。 平常人挨骂,先得找出一个攻击的点,而太监本身就是那个点。百姓也知道,没什么正经人家会去做太监,原先朱凌锶也这么想,可后来却觉得,人的命运,常常是不由自主。 只是挨骂这件事,他并没有什么能够反杀的心得,只得拍拍这位年幼时就在一起的小伙伴的胳膊,“你是男人,就别那么小气了,想想怎么哄你媳妇是正经。” 卢省脸上又露出一些不好意思的模样,“臣新近买了栋宅子。” 听他说那地段户型,朱凌锶感觉那房子不便宜,便说,“你攒的钱够吗,不够朕给你添点儿。” 卢省连忙挥手,“臣把棺材本儿都压上去,勉强够了,淑鹃也高兴,现在想求皇上给臣写两个字,刻在大门的匾额上。” 朱凌锶自认字丑,轻易不敢题字,不过卢省提出的这个要求,他还是欣然应允了。 等到匾额做好了,卢省便请皇帝上他家看看,朱凌锶出趟门可不简单,离宫前半个时辰,禁军封了道路,于是一路上无拥堵,两炷香的功夫,就到了卢省家。 看着自己描金的大字在匾额上闪闪发光,朱凌锶想,还挺像那么回事儿的啊,从大门往里,足有五进的院子,办公待客,举办堂会,女眷住所,还带一个后花园,亭台楼阁,颇有江南韵致。 淑鹃一副女主人的样子,招呼随访的各位大佬,皇帝悄声问卢省,“真不要朕支援你点银子吗?” 卢省把头,摇得像拨浪鼓。 等到隆嘉十一年的秋天,曹丰又来送货了。曹俊时去时,他还不是朝廷命官,孝期没那么严格,如今出了孝,依旧亲力亲为,押着三百门大炮上京。 最开心的自然是李显达,第二个就是朱辛月。 只是她这回见了曹丰,很有些“发乎情止乎礼”的意思,两人在皇帝这儿遇上了,先是见礼,然后就原地站着,不上前,不走开,也不说话,就这么站着,互看。 围观此情此景的皇帝,感到一阵牙酸。 等朱辛月走了以后,朱凌锶决定,再次为仙女小姐姐努力一把。 “曹丰,你成亲了吗?” 一样的问题,一样的答案,朱凌锶乘胜追击,“你都二十二岁了,家里人不说什么?” 说完才发现,自己这口气,居然和先前潘彬催婚时,一个样子。 曹丰十分委屈,“之前在为父亲守孝。” 也是哦,朱凌锶这才发觉,自己的问话,很不妥当,赶紧让曹丰喝茶吃上贡的瓜果,过了一会儿,才又问她, “你与皇姐,究竟如何了?” 曹丰一听这话,吓得扔掉了手里的哈密瓜,又要跪下。他对朱辛月,总有爱意万千,也抵不过二人身份的天差地别。 皇帝见他跪了,也不去扶,幽幽叹息一声,让卢省递给他一个匣子。 曹丰面露不解,“这是……” 皇帝点点头。 曹丰便伸手,在匣子四周,小心摸索着,不一会儿,只听到“噼里啪啦”几声,匣子里不知何处,掉出数颗珍珠与小金锭,还有两块翡翠来。 皇帝一愣,旋即笑容满面。 曹丰还不明就里,卢省却从旁嘻嘻笑着说, “这是皇上赐你的姻缘签。” 等到曹丰启程回乡那天,朱辛月在自己宫中,再次对贴身宫女翠湖紫汐做了动员(威胁),敲定日程安排,要在午时溜出宫去,在广渠门外与曹丰会和。 简单说来就是,长公主打算和曹丰私奔啦。 她给曹丰去了信,两人都说好了。 之前皇帝大婚的事儿,让朱辛月知道,礼部那帮人,最擅长给人制造麻烦,潘彬他们瞧不上曹丰,她还不稀罕他们呢。 索性今天就走,到时候山高皇帝远,看谁还对她的事指手画脚。 她一身平民女子打扮,坐在车里,经过热闹熙攘的京城街道,白皙的手指渐渐揪紧了丝帕。 翠湖紫汐互相使了个眼色,长公主成天咋咋呼呼,嘴里说不怕,可见也是假的。 到了广渠门外,人明显地少了,一个简陋的茶棚边上,停着一架马车,这车乍一看并无神奇,朱辛月却知道,这车的骨架车轴,均是轻而坚韧的钢筋制成,跑起来要快上许多。 她心情激动,一下子跳下车去,翠湖紫汐拦不住,也跟着跳了下去。 才跑到车门边,朱辛月忽然站住,理了理头发,才扬声叫了一句,“曹……” 蓝布帘子掀开,伸出一只手,稳稳地扶住她,把她带到车里。 眼前这人,既不高,也不帅,隔山隔水,缘牵一线。 从此便要和他,长长久久在一起。 这车便往南走。曹丰拿小木片,仔细削了刻了,又拼了许久,朱辛月等得眼睛都乏了,曹丰手上,忽然出现一只小蜻蜓。 朱辛月要去拿,他却不给,往空中一抛,蜻蜓便如活物一般,在空中翩翩飞舞,转了三圈,最后稳稳停在朱辛月如云的鬓发上。 晚间到了驿站,朱辛月住进最好的房间,翠湖紫汐,还不知如何称呼曹丰,行礼之后也跟着进去了,朱辛月却又回转,“曹丰怎么不进来?” 曹丰露出有些腼腆的笑容,站在门口回话,“公主一路上累了,便先歇息吧。” 朱辛月揪着眉心,“你进来说话。” 曹丰十分为难,拿眼去求二位姐姐,帮他说话,翠湖紫汐都垂着头。 朱辛月见他支支吾吾,脾气上来,恨不得要打人,又想,自己身家抛舍,前来就他,这男人怎么变得如此畏畏缩缩,他是不是又不想娶了? 她生性激烈刚强,不爱落泪,却因为这档子事,不知不觉,红了眼睛,两道清泉,顺着眼角流下来。 曹丰见此,大吃一惊,他想要上前,却又退了一步,说,“二位姐姐代我照看公主,曹丰去去就回。” 不一会儿,曹丰抱着一个匣子,进了朱辛月屋里。 朱辛月双目红肿,见这匣子,有些眼熟,手指抠了两下,便从匣中掉出一个包好的明黄色绸卷。 展开一看,却是一副圣旨,封曹丰为工部郎中并驸马都尉,又赏三十万两纹银,让朱辛月去闽地建公主府。 随行还有八百禁军,在他们前后周遭,不远不近地候着,如今到了驿站,还有七八个禁军头目同在,车上还罢了,曹丰若是在他们眼皮底下,进到公主屋里,只怕于朱辛月名节有损。 朱辛月看着圣旨,又惊又喜,不解之下,喃喃说着,“皇上既然为我俩赐婚,为何不告诉我……” 害得她提心吊胆半天。 那边乾清宫里,卢省展开地图,让皇帝看好公主一行该到哪儿了。 朱凌锶笑着说,“皇姐大计已成,一定很开心。” 第40章 还朝 冬至按例,要给百官放三天假,大家各自回屋猫冬,吃好喝好,为即将到来的元旦佳节做一轮预演。 没想到这就出了事。 阁老徐程,不知道是不是放假在家,吃多了高脂肪高蛋白,忽然头疼恶心,四肢无力,口角歪斜,说不出话,后来连眼睛都看不见了。 皇帝赶紧带着太医赶过去,太医说这是“内风”,也就是说,徐程中风了。 诊治之后,病情有所缓解,不过太医说,此病很难彻底治愈,阁老今后也不能像以往那样上朝,最好在家中耐心休息调养。 徐程口齿不清地说,要是他不上朝,手里那摊事谁来做。张洮是个直肠子,不会拐弯,何烨虽然细心,未免太看顾眼前。若要全盘谋划,这些人还差了点修行。 朱凌锶很惭愧,自己能力不济,让一个古稀之年的老人,即使身染重病,也不敢放心去休息。 于是连声安慰徐程,说朝堂少不了徐阁老,请他好生休息,内阁一定给他留着位子。 可是没了定调的人,着实叫人犯难。起先张洮还说,徐程自以为是,以为他不在就没人了,眼下徐程不在,他身为次辅,自然成了拿主意的那个,不过两三天,就被烦得耳朵出茧。 “让谢靖回来吧,”何烨说。 朱凌锶当然希望谢靖能回来,徐程生病的事儿,已经通过驿站给他送信了,谢靖虽说此时身在边陲,不出一月,也该知道此事。 那时再由他自己判断要不要回来吧,皇帝轻叹一声。 谁知这封信,因谢靖随边民入苍莽群山,耽搁许久,花了一个半月才送到,谢靖一看,便知朝中捉襟见肘,立时收拾行李,启程返京。 他一路由南向北,正是春暖花开,来不及看一眼南国春色,几乎是马不停蹄,即便这样,到了京城,也是二月末了。 隆嘉十二年二月,兵部侍郎、都察院右都御史谢靖还朝。 谢靖回来的消息,皇帝和内阁自然是最先知道的,徐阁老听说谢靖回来了,歪着的嘴也连声说好。 朱凌锶忽然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皇上,再有十天就进京了,”卢省每天通传谢靖行程时,都喜气洋洋,他虽不喜谢靖,但是能叫皇帝高兴,就是好事。 尚妙蝉不知何故,宫里因为一个臣子回京,忽然变得忙碌欢快起来,不过她还是学着卢省的样子,去恭喜皇帝。 朱凌锶被她弄得有点不自在,想到谢靖回来,少不得要交代些皇后的事儿,又觉得头疼。 之前因为谢靖三次去钱塘,怨恨他心念祁王,过了这么久,怨恨淡掉了,想念却一点儿都没减少。 现在他终于要回来了。 二月二十九这天中午,谢靖从永定门入城,三年前不到,他就是自这儿离开的。 离开时的惊惶不安和隐约哀愁,到此时只剩下模糊的影子,越是临近京城,胸中的思念越是强烈,恨不得此刻就有一壶三月春,顺着喉咙流进去。 一到京城,他首先去徐程家探病,看到形容枯槁的老师,谢靖心中恻然,想着自己因为一些私念,便对朝政甩手不干,客观上给老师造成了很大压力。 如今徐程病成这样,自己难辞其咎。 徐程见谢靖来了,十分开心,留他说话,二人又一起用了饭。徐程现在已经是生活不能自理,谢靖便服侍他吃饭吃药。 徐程拉着谢靖的手,叮嘱他好好辅佐皇帝,谢靖连连点头,想着还要进宫去皇帝那报到,便辞别了徐府。 朱凌锶这边等到中午,卢省得了消息,一路跑过来,顾不得擦掉额上的细汗,连声说,“谢靖在徐阁老家,皇上别等了,他准是吃了饭才来。” 哦,原来是去徐程那儿了,倒是应该的,这么一想,皇帝心里那一点小小的沮丧,便消散了许多。 他这一桌子菜,都是依谢靖的口味做的,连酒都是太白邀月楼的“三月春”,这时节喝,很是相称呢。 只是自己一个人吃,未免不入味,正要把菜撤了,忽又一想,撤了的菜,都是拿到尚膳监的大灶上,时时温着,提防随时有人要。 皇帝一向节俭,也没有开小灶的习惯,这也是和谢靖一起时立起的规矩。但是温着的菜,时间久了就不好吃了。 于是吩咐把这桌菜赏了文华殿的众内侍,等谢靖来的时候再做。 一下午过去,谢靖都没来,卢省怕皇帝要睡在文华殿,好说歹说,把他劝了回去。 谢靖从徐程家出来,本是打算进宫面圣的,但是徐程在他临走时说了一句,“九升,你可别这幅样子去见皇上。”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这身打扮,确实不大像样。 之前他在西南边陲,跟少数民族马队一起进到大山里面,入乡随俗,换了他们的服饰,很久都没捯饬。 后来连日赶路,生怕耽搁,自然也顾不上勤加修饰,所以到了京城,衣服皱巴巴的,有些说不清味道,还长出半长不短的胡子。 倘若这样就去面圣,是太失礼了,而且皇帝说过,不许他留胡子。 谢靖一拉缰绳,马儿长嘶一声,在京城的大街上抬起两只前蹄,大家都好奇地看着这位风尘仆仆的旅人。 谢靖在大街上掉头,找到一家给人刮面修脸整理胡须的铺子,等到收拾妥当,天色也暗了。 不过看看镜子里的自己,还是很值得的,连老板都夸他,看起来就像是京城本地人。 谢靖又赶紧回家,洗头洗澡,谢臻在他这儿已经住了一年多,比他还要熟些,一边帮着往浴盆里倒热水,一边问他, “五叔,今天非得去宫里吗?” 谢靖点点头,谢臻又说,“等您到宫里,皇上都得睡了。” 谢靖一想,确实如此,既然这样,那就明天再去不迟。又怕皇帝等他,便叫人去报皇帝,说谢靖明天再进宫。 这边皇帝久等他不来,乾清宫里不敢开火,连带着众人不知出了什么事儿,也都不敢吃晚饭,于是一众宫人,全都陪皇帝挨饿,卢公公心里便有些冒火。 又过了一会儿,派出去打探消息的陈灯回禀说,谢靖已经回家了,说天色已晚,请皇上尽早安歇,他明日再来面圣。 皇帝轻轻“啊”了一声。 卢省正是气不顺,此刻便发了出来,“他真是好大架子,皇上带着阖宫众人等他,他说不来就不来了,天色已晚是什么托词,以往再晚的时候都有……” 皇帝转过头来,冲卢省轻轻笑着,脸色发白,不知是不是饿的, “快别说了,他在内廷着了道,自然不愿来了。” 卢省一听,心下大惊,若谢靖真还记恨他下药的事,恐怕这一回,难以善罢甘休。 不过接着吃饭,皇帝没闹什么别扭,从善如流,每样都吃了几口,神情却像是魂飞天外,不知所终。 第二天上朝,皇帝额头又微微发热,卢省知道劝不动,只得随侍在侧,千万小心。 朱凌锶坐到龙椅上,双目直视前方,到奏过两三件事,轮到谢靖了,他站出来,对皇帝行礼,等抬起头,便对着皇帝,微微一笑。 他出去三年不到,脸上棱角更清晰了,不笑时端正凌厉,如今笑了,便叫人心动神驰。 皇帝颊上一红,心头一热,又想他昨夜不愿进宫,转念又是一酸。 算了,他也不是为你来的。 他定了定神,听谢靖的上奏,嘉许几句,便按之前和徐程商量好的,授他刑部尚书官职。 张洮何烨见他回来,不管嘴上怎么说,心头俱是一松。 散了朝依旧去文华殿,不多时就有人通传,谢靖求见。 卢省说,“他这时候来干嘛,”皇帝心里,浮过无数疑问,说了一声,“宣。” 谢靖一进文华殿,匆匆行了礼,就盯着皇帝看,皇帝被他看得不好意思,红着脸垂下头来,卢省便要教训他, “谢大人,你虽然离京三载,可也要知道礼数,如此盯着皇上……” 谢靖一抬眼,对上卢省,气势夺人,卢省不自觉低了下巴。 “卢公公,你是怎么伺候的,皇上竟然瘦成这样?” 谢靖一见皇帝出现,就觉得不对劲。 他应该是又高了一点儿,但是太瘦了。身体在龙袍里空空荡荡,叫人十分忧心。 自己离开的时候,皇帝虽然也不富态,但至少看起来健康活泼,如今看着,不仅瘦弱,脸色还很不好。 卢省一听,差点没被噎死,满腹的委屈,几乎要喷出火来。 我是怎么伺候的,我操碎了心,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又做了什么,轮得到你来说话? 谢靖其实,是真冤枉他了,只是谢靖在的时候,皇帝还是少年,大半时候有婴儿肥撑着,所以尚算圆润。 但是随后这个原身壳子质量不好的弊端逐渐显现,一遇到压力就上火,这儿肿那儿疼,还时不时发烧,自然越来越瘦。 谢靖见卢省,似有不服之意,便抓起皇帝的手腕,说,“你自己看看……” 皇帝被他一抓,从手腕开始,整条胳膊都要发烫,一颗心忽然乱跳起来。 谢靖骤然想起,自己是逾矩了,口称“皇上恕罪”,放下了手,皇帝腕上那一圈,因被他抓住,起了遭淡淡的红印,须臾不见了。 谢靖见了,心思无端纷乱起了,他强自定了定神,接着问卢省,“不知卢公公心思都花到哪里去了。” 他经年不在京中,都知道卢省许多传闻,虽还不至干政,可京师的各个衙门,都要卖他的面子。 卢省提携了不少同乡,沾染了京城地界不少生意,因为有他的面子,虽十分蛮横,偏又无人敢管。还有人弄了小官做做,虽不知明细,可走卢公公路子的人,已知不少。 原本想着皇帝要人照顾,才留他一命,不料他如此苛待皇帝,早知当初就该一剑杀了这阉贼。 卢省冷笑一声,“我纵有不是,可谢大人这几年又在哪儿呢?” 朱凌锶觉得,对话在往他没法控制的方向发展。 谢靖遭遇质问,居然一点都不怵,反而朗声道,“不知乾清宫西殿墙上那把剑还在不在?” 卢省听了,惊惧不已,谢靖的意思,是想杀你随时可以杀你。而且这个人,绝对做得出来。 “咳咳”,皇帝假意咳嗽两声,这样下去真没法聊了。 眼看到了中午,朱凌锶鼓起勇气,让谢靖在这里陪自己吃饭。 谢靖一点都没含糊,立马点头答应了,他答应得这么快,朱凌锶觉得自己的心又要飞出来了。 虽然之前对他种种期许,变成了奢望,但是这种和从前一样的亲密相处,不也很好么。 卢省瞧着皇帝好了伤疤忘了疼的欢快神情,暗自摇头。 谢靖饶不了他,自己也不能坐以待毙。 第41章 廷辩 朱辛月的谢恩折子,随着春天一起到了。她一到福建,就要求去铸造所参观,在那里见到了曹丰的母亲和妹妹。 公主出现的时候,她婆婆和小姑子正在劳动中,几乎顾不上抬头看一眼,等到朱辛月走了,被别人一说,母女俩才知道,今天这里来了个公主,还是曹丰的媳妇儿。 朱辛月在铸造所里逛了一圈,被这里欣欣向荣的生产场面,以及一线工人和科技工作者蓬勃向上的热情所鼓舞,当下有了个主意。 于是跟曹丰说,公主府不建了,她的三十万两银子,全部拿来给铸造所发展生产,以及改善员工的生活条件。 曹丰目瞪口呆,接着连连推却,不过他做不了朱辛月的主。宫里随后到达的女官十分生气,公主太过胆大妄为,竟然一点规矩也不要。 朱辛月不管那么多,气死她们最好,她可不希望以后叫曹丰进房门,还得靠人通传。 八百禁军除了日常保卫铸造所的安全之外,还要定时和福建水师进行切磋,朱辛月不想把他们养成废物大爷。 既然如此,成婚的地点就只有曹家。曹家不小,因为地处偏僻,也很荒凉,为着公主,又仔细收拾了一遍,还是怎么看怎么寒酸。 曹丰的母亲有些诚惶诚恐,她一辈子任劳任怨,话不多,只知道听父亲和丈夫的,如今丈夫去了,儿子就是一家之主,这连儿子也要供着的公主,她实在不知道该怎么相处。 直到朱辛月笑嘻嘻地拿着一匹绸缎往她身上比划,说,“母亲穿这个该好看,”又拔下发髻上精美的珠花,插在羡慕不已的女儿发间,她的心间,终于泛起几点温暖的涟漪。 长公主的谢恩折子,虽然写得颠三倒四,但是能看出来,她在那儿过得不错,曹丰对她很体贴,她也在努力融入曹家。 并且,似乎在铸造所里找到了自己的毕生事业。 朱凌锶真心为这个小姐姐高兴,马上又批回,告诉她千万照顾好自己,有什么需要尽管提,皇帝永远是她的后盾。 谢靖回来,虽然还只是刑部尚书,但谁都知道,他是回来管事的,所以还是免不了,散朝之后往文华殿这边跑。 日子仿佛回到了三年前,朱凌锶精神抖擞,饭都多吃了两碗,怕谢靖说他太瘦。卢省劝不住,预先找太医要了消食的丸药。 于是文华殿中,又是君臣相对,仿佛三年前那桩事,从来就不存在一般,谢靖离京,也真是为了巡按天下。 过了谷雨,天气便渐渐热起来,一日谢靖正和皇帝说着小麦长势,外边进来一个宫装丽人,只带了一个婢女,谢靖连忙起身,垂首立在一边。 “皇后……这位是兵部尚书谢大人。” 尚妙蝉忽然出现,叫皇帝十分错愕,瞬间有种不是滋味儿的感觉,仿佛做错了事,但又不知错在哪里。 谢靖总跟人说,皇帝的婚事,要从心而行,自己却背着他,弄得这般不清不楚,更不用提这里头有没有“心”了。 谢靖便与皇后见礼,他微微低垂着头,目不斜视,尚妙蝉受了礼,一直都没看清他的长相。 之前听卢省说,谢靖是皇帝身边最得器重之人,此来即是为了见见这位柄国之士,端着皇后的架子,向他道两声谢。 谁知谢靖礼数是一点儿不错,却拘谨得很,离别人口中顾盼神飞的谢大人,感觉差了不少。 她看过了人,便向皇帝请辞,朱凌锶巴不得她快走,自然准了。 出门行了两步,她仍是不死心,便回过头来,只见窗前男子,眉目端然,俊逸出尘,敛着的嘴角,似有些薄幸,一开口说话,便显出几许柔情,那双眼也如晨星。 她心口蓦地一跳。 这才是传说中的谢郎君啊。 屋里的皇帝,被谢靖这样看着,感觉压力很大。 谢靖说,“臣听闻皇上与皇后感情甚笃,如今正是新婚燕尔,谢靖在这儿,怕是妨碍了皇上夫妻相对。” 皇帝赶紧摆摆手,“不打扰,不打扰,”又说,“谢卿与朕,说的是国事,比旁的都重要。” 谢靖之前听说皇帝非要娶尚家女,以为他陷入爱情昏了头,如今一看,似乎也没有色迷心窍的意思,不由得放心许多。 可这一放心,便又开始寻别人的不是了。 刚才皇后过来,盯着他看,谢靖就老大不舒服,这妇人果然小门小户出身,教养有亏,不知使出何种手段,迷惑了皇帝,才坐上后位。 不然他俩方才成婚一年,怎的就如此淡漠,皇后到文华殿,竟然不问候皇帝几句,连滋补的汤水药膳,开胃小食,也不曾带来一些。可见既不会为人,也不会做事。 可怜皇帝,身边既有卢省那种刁奴,又娶了这般没眼色的老婆,难怪越来越瘦,谢靖想着,恨不得立时把这两人替皇帝赶跑。 他才回来几天,就把皇帝身边的人,都嫌弃了个遍。 三月快过完,又出了一件大事。 李显达自北地回京,带来了最新的情报,脱目罕那已经统一了北项七部,种种迹象表明,夏天一过,他就要带兵攻打后明了。 李显达在顺宁卫所混了一阵子,就在边境几个卫所间轮换,如今做到了三品参将。 这样的军情,自然叫满朝文武,又惊又怕,将信将疑。 因为北京实在离那些外族太近了,没有辽阔的国土提供缓冲,若是敌人像一把尖刀长驱直入,很容易就能打到都城。 北项人本就悍勇,而脱目罕那更是猛士中的猛士,从前高枕无忧,是因为北项一盘散沙,如今统一了,究竟威力如何,真叫人手心里捏着一把汗。 皇帝和谢靖,不由得对视一眼。 他们断绝了脱目罕那的资金和武器来源,又严格控制了边界贸易的范围,没想到这样的组合拳下来,也只把他统一北项各部的时间,推迟了一年而已。 一时间廷议纷纷。 李显达便说,请皇上赐我精兵三十万,出关去剿灭脱贼,使我后明百姓,夜夜安睡。 谢靖眉头微微一皱,就听到有人说,“三十万大军,小小一个参将,好大的胃口。” 说话人正是张洮,要是别人,李显达一下子喷死他,可这人是首辅,甭管靠不靠谱,还是要以说服教育为主。 李显达便以两边军事实力和国力作对比,又加以山河地貌,天气影响等各方面的因素,为长期在京城远离战场的一众文官,深入浅出地开展了一次军事讲座。 张洮说,“嗨,小儿一家之言。” 他已经认出来,面前这个粗鲁的大胡子,就是句邑侯家那个不成器的儿子,三岁看老,这种人说话能有什么效力。 何烨也露出十分犹豫的表情,一打仗就是一笔额外的支出,按现在的物价,一名士兵每月例银衣被马草粮秣,几项开销加起来,大概是三两银子,李显达开口就要三十万人,何烨心里一算,抽了一口凉气。 谢靖微蹙着眉,说,“北项狼子野心,昭然若揭,然由后明挑起争端,却是不妥。” 这意思就是,如果北项来打我们,我们当然要反击,但是他们不打我们,我们就不能开这个头。 李显达高声嚷嚷,“谢九升,你这话等于没说。” 朱凌锶在这儿混了十多年,多少明白谢靖的考虑。 他这样从小读圣贤书的人,讲究的是“师出有名”,如果“我觉得他要打我,所以我先打他,”给人扣上莫须有的帽子就动武,这和搜出洗衣粉就说有化武有什么区别。 如果不是因为知道后来发生的事儿,朱凌锶觉得谢靖的想法一点问题也没有。 从现在看来,书里写到的事儿,都发生了,尽管时间可能对不上,但是大方向没有跑偏。 脱目罕那统一七部,自然不是为了与后明友好往来,他的意图,谁都清清楚楚,只是对于率先动武这件事,还心存疑虑。 慢慢来,战前动员一定要做好。 李显达却等不及了,“皇上,事不宜迟啊,脱目罕那他们夏天放牧,等夏天过完,就要打过来了。” 又苦口婆心,说主动攻击,就像拿刀子砍人,被动防御,好比用肉掌挡刀,滋味大不一样。只要让脱目罕那开了这个头,无论输赢,后明都会损失巨大。 再说,趁着天暖和打仗,对不那么耐寒的后明士兵也比较友好。 皇帝被他一说,心情也紧张起来。 张洮却说,“凭你一张嘴,说战就战,还有没有王法,有没有天理?” 朝中主和的大臣们,占据明显优势的比例,李显达孤军奋战,几乎到了一人骂遍全朝的地步,一边骂一边说,“谢九升你这个缩头乌龟”,皇帝怎么劝也劝不动。 一连七天,只要上朝,就吵成一团。 到第八天,张洮吵累了,何烨又来给李显达算账,文臣们集体攻击李显达不服教化,这话就等于说他没教养没文化不懂事,于是彻底把李显达惹毛了。 皇帝听在耳中,急在心里,生怕李显达一气之下,撂挑子不干了。 他正要开口,忽然发现四周安静下来,眼前仍是一片唾沫横飞的景象,他却一点儿都听不见。 谢靖第一个发现异状,冲上去揽住皇帝胳膊,握着他的手,或许他也说了“皇上恕罪”吧,不过皇帝没听到。 急召太医到武英殿的暖阁中,又是扎针,又是喂药,半个时辰之后,才又能听到声音了。 谢靖跟着皇帝的轿子,从武英殿走到乾清门,想着皇帝回去以后该好好休息,自己若要跟着去,恐怕又要说军务之事,便不进去了。 皇帝手指握着窗边凑过来,苍白的脸这样看起来愈发地小,还要眨眨眼睛问他,“谢卿,你上哪儿去?”叫谢靖心里一阵难受。 “皇上好生休息,什么都别想,臣去找李显达。” 等他了结这桩事,腾出手来,一定要把皇帝身边这些光吃不干的废物全都赶了。 皇帝一脸黯然,心想,“他果然还是不愿入内廷。” 因旁边跟着内侍太医许多人,谢靖不好太过安慰他,便厉声对卢省说, “卢公公,你仔细伺候着。” 卢省背上寒毛一跳,心想我又怎么了,可一想到那把剑,气势又弱下来,有气无力说了句, “是。” 第42章 用兵 天子三日不朝,到了第四天,众位朝臣又集中在武英殿里,讨论对北项用兵的问题。 谁知道还没开始说正事,礼科都给事中宋闻上奏:阁臣张洮昨夜在安康会馆招待学生旧部,席间口出妄言,对皇帝不敬,请皇上治他的罪。 朱凌锶满脑子问号,心想我这就三天不出门,又怎么了? 谢靖表情依旧沉稳,但是微蹙的眉心,可以看出他并不平静。 张洮昨天在安康会馆和旧识喝上兴头,谈论起了朝政,说到李显达游说皇帝对北项用兵,众人皆言这是李显达想从户部掏银子呢。 又说这般拙劣的谎话,皇帝怎么也能相信,区区北项,拿得出手的也只有几匹马,粮食都不够吃,还能和后明打仗,真是笑话。 便有人说,皇帝性情优柔,身体文弱,恐怕难以威风,便要在打仗一事上扳回些面子。 张洮听了,哈哈大笑,“依老夫看,皇上也未必有这种心思。他被人一嚷,就吓得聋了,哪儿会非想着要打仗。”他边说边笑,甚至说出“隆嘉可不就是聋子么”这样的不敬之语。 众人一听这朝中密辛,虽心中觉张洮对皇帝也太不尊重了些,可在座都是他学生旧部,只得跟着“哈哈”笑了几声。 安康会馆也不是什么私密的所在,他们说的话,被人记下来,立时传到言官那里,宋闻不过是第一个启奏的,他说着,又有两个言官起来附议。 张洮被人一参,情知抵赖不过去,索性伫在那里,口中说着,“臣罪该万死”,却是一副大义凛然的表情,这样一来,众人反倒不知该怎么招呼他了。 因他是阁臣,又是天官,在朝中也是数一数二的老资历,酒后失言被人参了,面子上挂不住,也不好低声下气去求皇帝,便索性做出强硬的姿态。 用兵一事,谢靖和张洮立场相同,并非他觉得北项无犯后明之意,实在是因为“师出无名”,贸然用兵就和提前登基一样,即便不会输很惨,也要付出巨大的代价。 在战争中,除却实力对比,心理因素也是重要一环,为了保护国土和人民而开战,和为了统治者本身的掠夺欲*望而开战相比,就要正义得多,更别提现在这种“我觉得他要打我”的开战理由了。 不义之战,虽胜无功。这个道理,李显达该明白。 然而李显达也把他的理由,说得仔仔细细,最后还说,“谢靖,皇上是怎样的人,你最清楚,他从十多年前,就铁了心要打这场仗。你该怎么办,难道还不明白?”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却不是他一个人能左右的局面,眼看着朝中关于用兵的争执还没完,又出了张洮这档子事。 张洮那样说皇帝,叫谢靖很恼火,虽然之前皇帝一直优待此人,即便出了刘岱的事,也没有牵连到他。谢靖觉得这样处理,对局势有好处,也就默许了。 可没想到,皇帝的一再优容,却换来此人的轻视嘲讽,还偏偏拿皇帝的疾病开玩笑,恐怕他这阁老是要做到头了吧。 朱凌锶十分头疼。 言官群情激动,言之凿凿,现在他这个受害者和当事人,已经不能以“朕不care”就让此事轻轻揭过了,看言官们的态度,似乎是不处理张洮,就要集体罢工。 但是张洮身为主和派的头头,如果把他处理了,哪怕只是让他回家思考几天人生,对于眼下这种双方各抒己见的氛围,都会被理解成是皇帝对主和派的打压。 如果不能让双方尽情表达自己的观点,就很难达成共识,即使形成表面上的一致,心里憋着气,实际运行起来,就会降低效率。 所以张洮还动不得。 谢靖知道皇帝为难,打算由自己来奏请对张洮罚俸,这样对张洮还算体面,只是言官那里,恐怕难以善罢甘休。 皇帝忽然开口了。 “张阁老,你的话,朕听到了。” 此言一出,不说是朝上众人,就连张洮自己也很纳闷,除了那句“罪该万死”,我还说什么了? 不过其余人也以为,张洮站得最靠前,和皇帝悄悄说了什么也未可知。 “张阁老说,他酒后失言,实属无心,”话音刚落,言官中便有一人叫道,“饮酒便可藐视皇威么?” 张洮听皇帝口气,是在为自己打圆场,强撑着的尴尬一下子放松下来,又被言官那么一说,他便朗声说,“尔等都听皇上的。” 皇帝又接着说,“众位言官之语,也不无道理,”于是众人都盯着他,看他要给出个什么旨意来。 “张阁老虽是无心之失,却要为满朝文武做出一个表率,日后须持身以慎,犹在言谈。” 张洮一听,赶紧说“遵旨”,言官们却在等着皇帝的处理意见, “吏部尚书、皇极殿大大学士张洮酒后失言,特命其谨言慎行,从今日起七日,于朝中发言,不得超出三句。” 限定性禁言,嘿嘿嘿。 张洮一听,觉得像是陷阱,“皇上……” 皇帝又说,“超出一句,多罚一天,阁老,您已经说了第一句。” 言官们觉得,这法子真新鲜,皇帝真会玩。 虽然张洮还是不痛不痒,但是不让他说话,也能把他憋个半死。 这样挫了张洮的威风,又丝毫无碍主和派的面子,谢靖不禁又在心中点头,皇上办事,是越来越沉稳了。 处理完张洮的事,兵部尚书罗维敏启奏,称应该抓紧时间,与北项开战,必要的时候,甚至可以偷袭。 他心里本来一直就提防着北项,只是没人跟他通气,说这仗一定要打,李显达上来就这么说,让他措手不及。 这三天来他和李显达促膝谈心,真是相见恨晚,李显达带来的第一手资料,是罗维敏在京城里从公文上看不到的。 只是罗维敏一介书生,缺乏实战经验是最大的痛点,他虽然一腔热血,深具战略性思维,但是没正经上过战场,始终有些不自信。 好在李显达的自信比较多。 于是罗维敏决定,就按李显达说的,事不宜迟,尽早开战,兵部会全力支持李显达出兵。 张洮一听,又开始了,“你说北项要攻打后明,到现在也没有真凭实据,不曾捕获一个探子,截获一封书信,说北项有这个企图啊。” 谢靖闲闲地提醒,“阁老,这是第二句了。” 张洮差点拿手去捂住自己的嘴巴。 罗维敏便侃侃而谈,说北项这些年,入我后明者甚众,贸易额却越来越少,这其中的关节,阁老难道不明白? 他说的就是北项人借着来后明做生意的机会,从事刺探情报,走*私货物甚至偷窃抢夺等不*法行为。 有兵部尚书背景加持,再者他的讲法,又不像李显达那么咄咄逼人,便更可信了些,众人听着,觉得他说的,也有几分道理。 一想到北项虎视眈眈,便都有些焦躁起来。 又过了四天,主战主和,渐渐人数各半了,其中主和的人里边,一部分是像谢靖一样觉得“师出无名”,一部分是像何烨一样,担心开战会动摇国家的财政根基。 至于原先觉得北项不会打过来的人,倒是没剩下几个。 张洮因为一天只能说三句话,每句话都要十分小心斟酌着说,不免盘算一番,常常是听人说话,就要反驳,又觉得该把这话省下来,留着下句一起驳,省着省着,却连前面说过什么,都忘了。 他为了反驳别人,又听得格外仔细,听着听着,便觉也有几分道理,当然脸上还是不会承认,只一个劲儿摇头。 第六天的廷议,兵部职方司郎中廖倸出来启奏。 职方司是拟定军事计划,进行军事统筹的部门,辛苦且责任重大,却不如武选司和武库司有油水,有本事有门路的人,一般不去那儿。 廖倸是隆嘉元年的榜眼,按说不至于,不过他离了翰林院,就去了职方司做了个六品主事。 他说,“臣自隆嘉元年,皇上于殿试题中问,后明与北项一事,便日夜纠缠于心。” 原来是那时候埋下的一颗种子。 廖倸说,他到了兵部,无事就整理那些不起眼的情报,其中有一条,让他很感兴趣,于是把每年的情况,都汇总起来。 北项人冬天无事可做,除了聚在一起喝酒唱歌,没有别的娱乐活动,而脱目罕那有个爱好,就是找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去山里杀狼。 起先有一年,他杀掉了三头狼,他的哥哥和兄弟,分别杀了两头,然后第二年夏末,他们发兵打败并吞并了临近的部族。 第二年又杀掉三头狼,这次他的一个儿子也杀了三头,他高兴极了。那年夏末,又吞并了另一个更大的部族。 第三年杀掉了五头,另有两位兄弟和两个儿子和他一起进山杀狼,又吞并了一个部族,还有一个部族向他归顺。 第四年有三个人都杀掉了五头狼。这回吞并的部族,长期活跃在和后明做生意的顺宁附近。最后一个部族孤木难支,便也投降了,这样,脱目罕那就统一了北项。 廖倸说,“上年冬天,这五人又进山猎狼,两人猎五头,两人猎七头,”众人便问,“七头,可是脱目罕那?” 廖倸沉声说,“他猎了九头。” 众人皆大惊失色。 朱凌锶知道,和他一起猎狼的四个人,便是以后分别带兵的四位将领。 张洮心说,“危言耸听,”廖倸一定要说,脱目罕那杀了这九头狼,就是为了来攻打后明。 他便等着,一俟廖倸说出这样的推论,就赶紧利用珍贵的三句话反驳他。 没想到廖倸对皇帝行礼之后,退了回去。 这是……就说完了? 很好,朱凌锶在心里点头微笑。只讲事实,不讲故事,证据在这里,怎么推导,悉听尊便。 话说到这份上,北项什么意思,大家也都明白了,只是谢靖仍旧没点头。 他不是不知道,皇帝心里急,但他更怕做错了决定,到时候皇帝心里更伤。 李显达说,“谢靖你这个胆小鬼。”他没说的是,皇上比你胆子大多了。 又过了一天,京中收到顺宁传来的八百里加急,北项突袭顺宁城,守军难以支撑,请求支援。 谢靖去看时,李显达一副无所谓的表情。 “你要名头,这不就来了。”他笑着说。 谢靖轻叹一声。 隆嘉十二年四月二十四,后明对北项发兵。 第43章 伎荷(倒v结束)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虽说是发兵,最先动起来的却是户部尚书何烨。 宣大总兵不忿李显达绕过他,推说腿脚不好。李显达仍领着参将的衔,罗维敏上奏,要封他宣威将军,被他拒绝了,说凯旋了再谈功名,于是便代将军衔,领了三十万人,向北去了。 这三十万,是第一批也是最精锐的部队,接下来仍有源源不断的兵士,从全国各地集中到京师,作为后援。 李显达临走之前,跑到谢靖家的房顶上,对着月亮,两人默默对饮了许久,李显达说,“若有人告状,替我摆平。” “放心,”谢靖一饮而尽。 此后日日,皇帝起来第一件事,便是守着军报。 李显达的汇报风格,十分简洁,基本上不会超过三句,只说自己到哪儿了,一切都好。 转眼收了一沓子这样的短消息,李显达他们,还没碰上北项的大部队,朱凌锶莫名希望,每天的军报都这样叫人心安就好了。 谢靖虽还未入阁,但阁臣和六部九卿在这种非常时期,也每天在文华殿开个碰头会,工部自徐程之后,提了一位叫胡成定的侍郎做尚书。 今日仍是无事,李显达命大部队驻扎在顺宁城外三十里,派出了五队探子,去查看北项的虚实。 张洮说,“一个月就是九十万两,李显达莫不是打的这个主意。” 何烨虽也觉得,未免太烧银子,却说,“北项的军队就这么不见了,其中一定有鬼。” 众人离去之后,唯独谢靖留了下来,仔细看了看皇帝脸色,才说,“您放心,李显达他心里有数。” 皇帝说,“我知道,显达一定得胜还朝,”说着露出得意的笑容,这就有点像他小时候,谢靖一见,不禁也微笑了。 皇帝自议出兵一事起,面容便一直憔悴着,谢靖看了,心下不忍, “皇上,臣在南京时,遇到一个瞽目僧人,教了臣一些按跷的功夫,谢靖不才,愿为陛下一试。” 好啊好啊,朱凌锶一听谢靖会按摩,刚想答应,又觉得不太妙。 他喜欢谢靖,现在也还是喜欢,若谢靖在他身上按来按去,难保又要生出些暧昧的小心思。 这边谢靖说过,就当皇帝准了,把袖子叠了三叠,手指轻轻放在皇帝肩上。 朱凌锶肩膀轻轻一抖。 谢靖便按下去,他的力道,透过衣料和皮肤,直渗进去,的确是有些讲究。 谢靖手里按着,觉得皇帝还是太瘦了,骨头在皮肤下边轻轻打滑,又不免埋怨皇帝身边近人都亏待了他。按过了肩膀后背和脖子,手指在皇帝额头旁边轻柔地按压。 一旦习惯了这种力道,朱凌锶觉得舒服极了,甚至有些昏昏欲睡。 谢靖口中说着“皇上感觉好些了么”,已经是放开了手,朱凌锶如梦方醒,慢慢睁开眼睛,像一只瞌睡的猫儿。 “谢卿……”他轻轻叫了一声,并没有什么下文。 他可能有很多话要说,但也只能这么叫一声。 谢靖却已经习惯了,被他这样一叫,便去想他要什么,还想要什么。 于是谢靖迷惑了。 皇帝半睁着眼,黑漆漆的眼珠躲了一半,费力去看谢靖,那样一筹莫展的神气,包含忧伤的柔情,叫谢靖心里,半是酸涩,半是清甜。 他缓缓伸出手,不知不觉,靠近皇帝的脸颊。 他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仿佛心里有谁教他这样做。 谢靖的手指走到离皇帝脸边,还有一些的地方,几乎要停下来。朱凌锶赶紧把脸凑过去,免得谢靖手指落了空。 谢靖早已不是第一次,触到皇帝的皮肤,只是这一次,气氛显得尤其不一样。 光滑柔软,微微发凉。 从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是这样,然而最近的记忆,却是三年前的夏夜,那样翻搅着人心的记忆,谢靖原本以为自己应该忘掉了。 再次触碰他的脸颊,被深埋心底的往事,就解开了封印。少年迷乱时颊上晚霞的颜色,还有腘窝里细汗的微热。 谢靖的指节在皇帝脸上轻轻移动,“皇上……”他感到一阵虚弱。 朱凌锶把脸又靠过去一些,因为谢靖,嗯,他总是,有点儿想跑。 他闭上眼睛,让谢靖大大方方,不必害怕去摸自己的脸,他已经等了这么久了,不介意再多等一些时间。 “皇……”卢省才说了一个字,就闪了出去,但是已经造成了,不可逆的后果。 谢靖果不其然缩回了手,脸上是浓浓的不可置信,他的样子看起来,整个人都要崩溃了。 “臣告退,”谢靖狼狈地退出去,这一切发生得太快,朱凌锶都来不及喊一声。 过了半晌,卢省才小心翼翼地进来,看到皇帝有气无力趴在桌上,低声下气说了句,“怪臣来的不是时候。” 皇帝说,“有你什么事儿。” 卢公公第一次,觉得天心难测,也不知道皇帝是怪罪他,还是宽恕了他。 李显达没遇上北项的大部队,反而跟他们玩起了游击战,这样又过了大半个月,朝臣们紧绷的心弦,便都松下来,潘彬又干起了老本行。 他之前本来打算,皇帝结婚就退休,可能是大婚比他想象的更有成就感,于是他又开始操心起另一桩大事。 催婚之后,就是催生,归根到底,都是为了继承人。 对于潘彬的做法,周斟很不以为然,皇帝大婚已经两年,按说皇后还没动静,皇帝几乎不去坤宁宫,又没有别的妃子,确实是个问题。 但是人和人睡不睡得到一起这件事,是不可以勉强的,比如他和徐蕙妍,已经有三个孩子了,依旧蜜里调油,这种事,有感觉的话,根本不用人催。 不过这个皇后,也是皇帝力排众议决意要立的,应该十分喜欢才是,怎么就睡不到一起了呢?周斟眉头一皱,想到一个盲点。 说不定,不是心的问题,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于是周斟见了皇帝,就十分委婉地表示,其实太医院有很多不错的药方,还有几名男科圣手,皇上不要害羞,治好了的话大家都好。 他这随口一说,把皇帝吓出一身冷汗。 谢靖最近都躲着他。 那天以后,谢靖几乎都避免和皇帝单独待在一块儿,文华殿碰头会开完之后,从前总是单独留下,现在也跟大家一起走。 原先在武英殿百官议事,皇帝总是习惯去找谢靖的位置,多数时候他的面容平静无波,如果他感到高兴或者觉得皇帝做的好,还会对他微笑。 现在再看过去,谢靖总是垂着眼睛,一副眼观鼻鼻观心的模样,好一个忠顺的臣子。 朱凌锶觉得很无奈,每次他想要靠近一点,谢靖就会离远一些,就好像是同正负极的磁铁,怎么都没法靠在一起。 不过这次还算好,至少他不会一言不发就跑掉了。 在这种情况下,周斟忽然提起太医院男科,和某些助兴的药物之类的话,皇帝不由得想到,是不是谢靖把三年前的事儿告诉了周斟。 也不知道他是以一种“过去的事就过去了”,无所谓的平和心态说的呢,还是“皇帝到现在还不肯放过我”,自我放逐三年,再次遭遇职场潜规则的愤怒心态。 他心思焦虑,便饮食短少,卢省劝也没用,愁白了几根头发。 一日皇帝独自在文华殿,报霍砚求见。 谢臻自散馆考试之后,成绩优异,却自请去了云南,当一个七品的县令,大家都很纳闷他的选择,谢靖听了理由,便随他去了。 霍砚依旧在翰林院做编修,连日因发兵之事,皇帝要务繁多,不得空见他,他今日便从家中,带了些“礼物”过来。 霍砚把两三支荷花荷叶,插在青花瓷广口花瓶里,虽然搭配起来不是特别合适,却别有一股夏日风情。 他一见皇帝,见他模样神情,吃了一惊,“皇上可是为用兵一事忧劳过甚,”便伸出手去,“臣学过些诊脉之法,”皇帝见他这样自告奋勇,便伸出左胳膊。 霍砚凝神细听,按了一会儿,有些不解地问,“何故如此伤神,”皇帝一听,把手抽回来,口中却说,“无妨,昨夜睡得晚些。” 霍砚自知不能再问,便引皇帝去看那荷花,说久闻皇帝喜欢画兰草,今日不妨也来画画这几支伎荷。 朱凌锶一听,觉得有些意思,霍砚帮他研墨铺纸,皇帝提了笔,对着花儿,看了几眼,才肯下笔。 霍砚便又叫卢省拿了碟子,把几个莲蓬里的莲子,都剔出来,留给皇帝歇了吃。 谢靖便是这个时候来的。 他自大半月前,从文华殿匆匆逃窜,便不敢和皇帝独处,也不敢在人前看他。 他家境贫寒,说不上幼承庭训,却是天分极高,对那圣贤书,都是牢记在心。 入朝后拜在徐程门下,常以老师自励,虽人在官场,仍要秉性高洁而不堕尘埃。 可他却对皇帝做出那般轻佻的举止。 三年前,还能说是阉贼所害,如今连酒也怪不得,只是看着他,便乱了心神。 这些天只要一想起那日的情形,谢靖便心有余悸。更可怕的是,他居然还会想,若卢省不来打断,皇帝又会准许他做到何种地步。 这是他一直辅佐的皇帝,不是什么可以随便亵*玩的对象。 人一旦没有了敬畏,就要犯糊涂。自己既然对皇帝也能下手,看来离发疯也不远了。 于是这些日子,他一直避着皇帝,想让自己的疯病,能好一些。可今日皇帝下朝时,在他面前停了一下,微微叹一口气,叫他心都揪起来。 他垂着眼睛,只看到明黄的衣角鞋靴,想了半日,仍是捱不过,于是便匆匆地,赶了过来。 却见到这幅皇帝和新科探花,言笑晏晏,作画磨墨的闲适景致。 皇帝见了他,似是吃了一惊,一滴墨落在宣纸上。 探花见他来了,拘谨许多,皇帝便急着把霍砚遣走,似乎是怕他为难人家。 等人走了,皇上便笑着叫了一声,“谢卿……” “清顾当日,教皇上作画,可不是为了这般,”谢靖也不知道,哪里来的一股怒气,便不管不顾,脱口而出。 第44章 谕令 朱凌锶的笑容僵住了。 这仿佛是他脑子处理不来的信息,从听见到想明白,要花好久好久。 他怔在那里,连谢靖何时告退都没听清,文华殿中,转眼又只剩下自己一个人。 谢靖会这么说,实在是他意料之外。 往常他总是说,“皇上要保重自己,”“勿要思虑过度,”“重己身而全社稷。” 也常常主动带着皇帝,进行一些文体活动,皇帝的骑术射术,都是谢靖教的。 画兰草的时候,知道他是在思念何弦,便总是轻言软语,好生劝慰,生怕他不开心。 怎么如今,只是见他画了荷花,就这样生气呢。 李显达要了三十万大军,引而不发,他知道谢靖心里绷着一根弦,可要是这样就迁怒的话,那也太不讲道理了。 还是说十多天以前,殿中发生的事,让谢靖忽然有了兴师问罪的念头? 朱凌锶越想越气,把生宣团成一团扔了,又想把面前桌上的东西一气推下去,因舍不得才磨好的一汪好墨,便又作罢。 “清顾当日,教皇上作画,可不是为了这般。” 不过是工作当中,稍微摸了一下鱼,就被这么批评,一副“何弦要知道了也会很失望”的口气,朱凌锶很不服气。 朕还算不得是个勤政的皇帝么? 他知道自己不聪明也缺少谋略,但怎么说也是勤勤恳恳,如今唯一的优点被谢靖抹杀了,气急之下,难免伤心。 “别怕。”4848忽然跳出来说。 “啊,”朱凌锶许久不见4848,以为ta是来通知自己,在谢靖那边的点数掉了,可这没头没尾的两个字,也不是那个意思。 4848又不说话了,但是朱凌锶知道,ta还醒着,那股焦躁的感觉,好像有个人在他脑子里,来回踱步。 “你说什么?”朱凌锶只得又问了一句。 “唉,”4848敷衍地发出一句叹息,“你会知道的。” 朱凌锶感到有些奇怪,4848一直以打击他为乐趣,从来不会主动和他聊天,更不会这样含混不清地打哑谜。 “总之别怕,会好的。” 说着就又缩回去装死了。 要放在往常,朱凌锶可能要追究一下,可是刚才谢靖那句话的缘故,他哭了一阵,心里还有些堵,不过还是自觉把画画的一摊子收了,打开没看的奏折,继续工作起来。 卢省因为上次来得不是时候,所以这回看到谢靖一进文华殿,就自动躲到远远的,等到天色暗了,才小心翼翼地回来。 确认谢靖不在以后,嬉皮笑脸地进了门,皇帝见过谢靖,心情总是特别好,卢省的工作也好做很多。 他对着正在批阅奏折的皇帝,叫了一声,没想到,皇帝居然不搭理他。 朱凌锶被卢省大力摇晃,吓了一跳,以为出了什么事儿,过了一会儿,才发现哪里不对劲。 卢省似乎在大喊大叫,但是他什么都没听见。 他又聋了。 太医院院判被急急召至乾清宫,后边还跟着个面生的小青年,据说是管生药库的,别的太医下班了,他来给打下手。 院判诊了皇帝的脉,仔细听了好几遍,心里一直犯嘀咕,并未听说李将军遇上何等紧急军情,皇帝的心火,怎的来势如此凶猛。 他按照以往的法子,替皇帝扎针,过了半个时辰,白胡子院判已经是满头大汗。 朱凌锶依旧什么都听不到。 他好着急,总不能明天就这么聋着上朝,倘若再传出去皇帝聋了,恐怕传着传着,就该说皇帝快要死了。 李显达人在关外,手握重兵,最怕有人借机生事,说他拥兵自重,趁皇帝不行了,就要自立为王。 他临走之前,嘱咐谢靖为他提防那些告黑状的,就是这种担心。 便是为了叫李显达安心,皇帝明天也还得去上朝,后天大后天,一日不班师,他连病都不敢生。 于是口气便有些气急败坏,老院判听了,也是无可奈何,想叫他放宽心,病总是要慢慢养,可他又听不到。 这时那管生药库的年轻人说,我有办法。 卢省耳朵还好,就问他有什么办法,年轻人口无遮拦,说:放血。 吓得卢省抽了一口凉气。 眼前居然有敢放龙血的人,他是不是还要剥龙筋、吃龙肉? 皇帝却急切地问,“他说什么?” 那人便把放血的法子,写在处方笺上,老院判连连瞪他,“李亭芝,你少在皇上面前胡言乱语。” 皇帝却说,“好好好,”指头上割小口子,听起来还能接受,比割在手腕上观感好多了。 便让皇帝,先喝了些安神的汤药。 李亭芝放血的时候,院判托着皇帝的手腕,卢省差点哭出来,咬着嘴唇,抱住皇帝脑袋,不让他看。 起先是清晰冰凉的刺痛,然后是模糊温热的钝痛,全身的血流都往一个地方窜去,在那里用力跳着,好久好久,堵住耳朵宛如一团棉花的模糊,忽然被抽掉一些。 朱凌锶听到卢省在责怪李亭芝胡来,院判一边帮卢省骂他,一便又代他向卢省和皇帝赔罪,那声音听起来有些远,但毕竟能听到了。 “卢省,”皇帝叫了一声,卢省回过头,几乎是喜极而泣。 老院判带着李亭芝回去了,走之前嘱咐皇帝要凝神静养,可以的话,还是休息几天为好。 也不可让心绪大起大落,不然年轻时候落下病根儿,对往后不好。 朱凌锶喝了药躺下,每过一会儿,他总是忍不住有意轻咳两声,试验自己还能不能听见。 卢省见他又这么折腾,便过来守在他身边,当着他的面,故意大声使唤小内侍,虽然听得还不大真切,却叫皇帝安心不少。 他因服了药,一下子睡得极沉,不知过了多久,忽然被一阵极清晰尖锐的声音吵醒了。 那声音不知从哪里来,仿佛是盘踞在这间宫室中的幽灵,在黑暗中默默窥视历代帝王,终于找到了可以兴风作浪的机会,便一涌而出。逮着了空隙,要从他耳朵里钻进去,在他心神上咬一口。 这声音几乎要把皇帝的耳膜刺破,锐利得仿佛刺骨刀尖,在他耳朵里,一下一下,用力搅动,朱凌锶捂着耳朵,大叫起来。 卢省赶过来,把灯一一点亮,谁知这一点微小的响动,也让皇帝难以承受,他用力捂着耳朵,仍然阻止不了那些藏在声响里的刀尖。 过了一会儿,卢省才明白,皇帝这是又,受不了响声了? 赶紧又急召太医,今日值宿的太医不是院判,看了诊疗记录才弄清皇帝犯了什么毛病,可之前是聋了,怎么现在又听不得声音了呢? 卢省开口便要骂,忽然想起皇帝现在,最怕响动,拉着太医到了外间,小声说了,又说,“把你们那管生药库的李亭芝叫来。” 太医说,他应该是在的,因为他没有别的去处,我们院判大人好心,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他睡在生药库中。 只是他这个人,在家乡药铺里当过学徒,以往四处游历名山大川,采集和搜罗各种药材,并不是什么正经大夫。因他父亲和院判有旧,才在太医院谋了职。 这个人,识药是一把好手,医术没有受过什么正规系统训练,几乎算是自学成才,不大靠谱。 卢省先是骂了一句,这般啰嗦。又觉得皇帝这忽然听不得声音的毛病,恐怕就是李亭芝弄的。 等到皇帝这边好些了,他卢公公腾出手来,一定把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打杀了去。 朱凌锶把脑袋埋在被子里,几个时辰以前还那么期待听到的声音,现在却像是锥心的凶器一样避之不及。 尽管如此,织物之间相互摩擦的响声,还有他自己喘气的声音,依然带来难以抵御的疼痛。 他只得屏息静气,可又不能把自己憋死,终于还是撑不住,紧喘了几声。 卢省握住皇帝满是冷汗的手腕,轻轻掀开被子,把几张纸凑近了给他看。 上面说的是,要让太医来为您用针,还得请您再忍耐一会儿。 朱凌锶筋疲力尽点点头。 太医仍是先诊脉,搭了一会儿,摇摇头,刚想说什么,卢省赶紧对他做出一个“噤声”的手势。 太医施针之后,症状有所缓解,皇帝赶紧大喘几口气,他倚靠明黄色引枕上,感觉浑身的力气都被抽走了。 卢省帮他擦了汗,张罗人拿新的中衣来给皇帝换上,子时将尽,皇帝得抓紧时间睡觉。 却被皇帝一把抓住手腕,他手心里都是汗,卢省感觉滑溜溜的,一阵心酸。 “叫谢靖来,”他说。 卢省微露难色。这个点儿,宫门都锁了,再折腾一会儿,天就该亮了。 “叫谢靖来,”皇帝又重复了一遍,刚才那一遭受足了折磨,他心里想着,只要见到谢靖,就能好一些。 他说这句话时,被折腾得憔悴暗淡的眼睛里,又有了些光彩,想到能见谢靖,或者提到谢靖的名字,就有如此奇效。 “快去呀,”皇帝疑惑地看了卢省一眼,搞不懂他为什么还不去办。 朱凌锶身上难受,心里也难受,虽然这难受是因谢靖而起,但是他不怪他。哪怕谢靖嫌他,他也吃过苦头了,如今算是扯平。 他现在就是特别想见到谢靖,倘若谢靖见到自己这幅样子,也该消气了,他想着想着,心里竟是异常轻快起来。 卢省说了句,“遵旨,”正要转身,又听皇帝说,“等等,不要你去,叫陈灯去。” 谢靖不喜欢卢省,怕是不愿见到他。 “是,”卢省答道,转过身去,眉间一抹恚怨,转瞬即逝。 陈灯小时候,得皇帝恩准,去内书房上学,内廷总管卢省又对他颇多照拂,在宫里年纪相仿的内侍中,算是过得很不错。 卢省出宫办事的时候,很少带他,只跟他说,要好好读书,往后在司礼监谋个位置。陈灯害羞,话少,人也不大机灵,卢省叹息之下,也说,“你心眼儿实,效忠皇上就够了。” 这一晚,忽然得了皇上口谕,让他把谢靖找来,惊慌之下,像没头的苍蝇一般往外蹿,他带着两个人,才跑到乾清门外,就有小内侍跟着追上来,原来是卢省见他走得急,连出宫的令牌都没带。 小内侍交了令牌,又说,“卢公公说了,请陈少监快去快回,夏天夜里短,皇上熬不得。” 陈灯点点头。 陈灯他们先去了谢靖家,扑了个空,小小一个院儿,只有一盏灯,谢靖的家仆说,主人还没回来。 至于去哪儿了,说不知道。 谢靖此时,却在群玉苑中,买醉。 周斟说,“谢九升,我娘子再宽宏大量,也不会准我在这地方过夜,不如今儿就算了吧。” 谢靖已经喝得双眼模糊,对着周斟,摆了摆手。 他们之前,在太白邀月楼喝,可太白邀月楼毕竟是吃饭的地方,过了饭点儿就要打烊。 谢靖仍觉不够,周斟便与他上这儿来了。 长夜漫漫,供应酒水的地方,多的是。 一进群玉苑,周斟要了包厢,又挥退迎面而来的妖娆群姝,只让上酒菜来。 至于谢靖,他一副什么都懒得搭理的神态,周斟看了,轻叹一声。 等酒菜拿来,周斟叫人关上门,便说,“你可是下午在皇上那儿受了气?” 又说,“你要整治那阉贼,也别急于一时,眼下北项事大,等李彰消息吧。” 再想一想,“你离京三年,他日夜随侍,恐怕皇上心中,也添了些分量,贸然行事,惹恼了皇上,反而不美。” 周斟一顿瞎猜,以为是卢省在皇帝面前,给谢靖下绊子,他胡乱宽慰,偏偏说中了谢靖一点心事。 他离京三年,京中人事,多有变换,比方说那个容貌俊俏的探花郎,竟然有了单独面圣的本事。 霍砚与皇帝,年纪相近,想必更有许多话说,谢靖下午见到,那副君臣相得、言笑晏晏的场面,实在是扎眼得很。 谢靖如今,已过而立之年,男儿自当以功业立世,从不以姿容自倨,待年岁渐长,更不会计较几分皮相。 可那霍砚,虽拘谨木讷,然眼角眉梢,却有年轻人掩饰不住的纯粹热诚。 这就把他那稍显浓艳的长相,衬得端正起来,显出一股英气。 皇上可就是喜欢这幅模样? 察觉到此种念头,谢靖忍不住摇头叹息。 霍砚对皇帝,未必有别的心思。 只是自己,心里起了魔怔,于是看谁,都带着几分龌龊。 他那日在文华殿中,手像是着了魔一般,心里便有谁跟他说,“你只管去做,皇帝都是肯的。” 皇帝登基以来,他就一直护着他,提防别人欺负他,可事到如今,偏偏是他自己想要欺负他,还诓自己说,他也是肯的。 仿佛之前在心里发誓,把要辅佐他成为一代明君的话,都扔到九霄云外去了。 更把先帝的器重,恩师的心血,全都一把辜负得干净。 他这般罪过,偏偏停不下来,见了霍砚,便横生恼怒。 还没头没脑的,怪罪了皇帝一句,匆匆告退了。 可皇帝的性子,他是一清二楚,无端得了这么一句,怕是伤心得很。 谢靖这前半生,得意有之,坎坷有之,练就了一颗铁石般的心肠。他素来自负,想着天下之事,没有一件,会叫自己心虚。 便是三年前,若皇帝要把他杀了,也是欣然赴死,问心无愧。 谁知今日,却愁肠百结,却不知有什么法子,治了自己的疯病,也叫皇帝不再伤心。 周斟看他,一杯接着一杯,并不算饮,只往腹中倾倒,摇摇头,“你虽酒量好,也该知道,带着心事喝闷酒,最容易醉。” 又忖实在是晚了,他该回家去,便推推谢靖的胳膊,“我先走了,你醒醒酒,也回去吧。” 谢靖仍是醉醺醺地,点头,却不知听见没有。 周斟会了银子,便回家去了,谢靖又独饮了两壶,醉倒在八仙桌上。 陈灯经人指点,找到这里,已经是半个时辰之后的事了。 他被人引着,穿过游廊,隔窗传来的浮言浪语,浅笑娇声,擦身而过的娇柔熏风,影影绰绰,便叫他觉得这些美貌女子,一半是仙,一半是鬼。 她们都好奇地盯着他看,恐怕甚少见到宫里来的年轻内侍,陈灯虽红了脸,仍目不斜视,推开门走进去。 谢靖趴在桌上,一动不动。 陈灯也不叫人,自己上去推他,一身酒臭味,陈灯皱了鼻子。 他壮着胆子喊,“谢大人,皇上传你进宫。” 谢靖睡死了,无论他叫几声,推几下,都没反应。 若是卢省,恐怕就是叫人把谢靖绑起来,抬也要抬进宫去。 陈灯想着,卢省叫他快去快回,已经耽搁了一个时辰,等谢靖醒来,天就要亮了。 他心里着急,不愿待在这儿,便转过头,准备回宫复命。 回去的路上,那些女子更放肆了,用那松散的前襟里,漏出来的肌肤温度,从他身边擦过。 皇帝听陈灯回来,赶紧从床上爬起来。 他还穿着中衣,总要换身大内穿的便服,才好见人。 陈灯来了,神色有些惊慌,皇帝一问,他涨红了脸,吞吞吐吐。 “群玉苑是什么地方?”皇帝听了,一脸疑惑地问卢省。 “这……”卢省居然撇开眼。 “你说,群玉苑是什么地方,”皇帝动了火气,言语中带出几分厉色。 “回皇上,群玉苑是京城最有名的青楼之一。”卢省答道。 他早先得知,谢靖去了群玉苑,就想着要找机会把这个捅到皇帝眼前。 若让他去找也就罢了,可叫陈灯去,八成是带不回来。 真是不费吹灰之力。 皇帝变了脸色,话也说得结结巴巴,又去问卢省,“他去青楼……做什么?” 他这幅模样,仿佛不知道,青楼是干什么的。卢省心中暗道,这就是你放在心尖上的好人谢靖。 “皇上……臣这没了下边的人,也不知道哇。” 皇帝揪起眉头,一副冥思苦想的派头。 谢靖下午,才说了他的不是,怎么晚上,还有闲情去逛青楼,莫非他只是随便说说,并不放在心上。 他若是不气了,就该来告诉自己,没得这样不欢而散,叫人一夜都坐立不安。 他去了青楼,可见兴致不错,想必和皇帝之间的龃龉,也算不得什么。 当初他离了京城,便去钱塘过中秋,浑然不知这京城里,还有人眼巴巴等着他回来。 过了这么久,朱凌锶以为自己都忘了,现在想起来,还不就是一回事儿么。 亏得之前还几番思量,真是笑死人了。 他在谢靖心里,根本什么都不是。 皇帝忽然用力咳了一声,伏倒在锦被之上。 卢省心道不好,赶紧把皇帝扶起来,只见他微微睁着眼,唇边缓缓流出一道血痕。 “传太医,”卢省大叫,皇帝却用力抓住他的手。 他嘴角带血,眼睛却仿佛有火在烧,“传朕口谕,往后不许谢靖进内廷。” 卢省一听,心道您这又是何苦,人家也没有说要来,不过是和他赌气罢了。 “你去,快传!”皇帝的手,抓得死紧,卢省只得说,“遵旨。” 他出了宫门,先去把东厂和锦衣卫当值的人,全都叫了起来。既然是皇上的旨意,又有卢公公亲自前来,这些人平时脾气再大,此时也都忍着睡意朦胧,穿戴整齐。 一行近两百人,便浩浩荡荡地,骑着马去群玉苑抓人。 皇帝起先不让卢省去找,现在又让他去传旨,可见心意变换。 卢省心里品味着,真是妙不可言,这一晚机缘巧合,都不用他亲自动手,谢靖就彻底失了圣心。 想谢靖初初回京时,还气势汹汹,以为他卢省是任人鱼肉之辈,不到三个月,便情势逆转了。 谢靖在那群玉苑中,睡了一会儿,酒意消散,还未全醒,忽然被人抓起来就往外跑。 “九升,你赶紧回家。”这人是原先北狩时,一块儿出去的锦衣卫同知邵寻,他今夜当值,在衙门里睡得正香,忽然被卢省的手下给叫起来。 一听要来拿谢靖,其他人均是跟着卢省,他隐在夜色中一马当先,来给谢靖报信。 邵寻心中暗忖,不知谢靖何时得罪了卢公公,如今的卢省,可不是轻易开罪得起的。 谢靖听他说了几句经过,连忙谢过,骑上马回家,才进屋的功夫,卢省就到了。 后明建立之初,太*祖皇帝严禁官员狎*妓,上青楼是大罪,后来渐渐规矩松了,言官虽然还会弹,却不是什么要紧事。 只是若在青楼、众目睽睽之下被抓,却要大大丢了体面。 谢靖逃过一劫,卢省心中有气,便命东厂和锦衣卫弄出声势响动,谢靖家这边,住的都是京官,平时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同事,眼下虽家家闭户,其实人人隔着门窗,都听见了。 皇帝叫卢省来传口谕,他却搞得像是来抄家。 “皇帝口谕,往后不许谢靖进内廷。” 卢省看着谢靖变了脸色,得意洋洋。 而今就是你从云上跌落之时。 谢靖想的却是,离京三载,果然情分有亏,下午那句错话,确惹了皇帝不喜。往后收了自己的疯病,专心做个忠臣,才是正道。 这旨意来得如此古怪,其中必有蹊跷。若是往常,谢靖未尝想不到,只是他心里难受,便不能去想。 第二天上朝,皇帝精神居然还不错,双眼炯炯有神,或许有呛出一口淤血之功。卢省在后面,看着阶下的谢靖,无端有些低眉顺眼的样子,心下一阵暗爽。 朱凌锶管着自己,别再去找谢靖站的地方,他虽情难自制,也知道保命要紧。原书里的小皇帝,二十五岁就挂了,要是往后老像昨晚那般折腾,恐怕要步原主后尘。 李显达的一封八百里加急,如石块落入池塘,把众人的心思,全都惊醒过来。 他派出去的一队人马,中了埋伏,损兵折将逾三千。 内阁先收到这个,众人俱是惊诧不已。 原先脱目罕那打算在夏末,长驱直入,一气拿下后明,却不想被李显达打了个措手不及。 于是他那五十万人,全都分散开来,往大山里一躲,便找不着了。 若要进山搜寻,后明将领不熟地形,不敢贸然行事,生怕中了埋伏。 而北项的军队,又喜欢趁着夜黑风高,天气不好的时候,悄悄摸出来,偷袭一下后明的驻军。这就和他们之前对顺宁的做法,如出一辙。 于是李显达的人马,打也不是,守也狼狈。 这种情况下,引而不发,确实是最好的做法。也亏得李显达这暴脾气,能沉得住气,别人怎么笑他龟缩,京中还有猜忌传来,他都只管叫人守住了。 脱目罕那的人,任他再凶猛,也是要吃饭的,不过是躲在山里,吃些野物,扛的时间长一些。总不能一直不出来。 李显达又派人,守住那些山下的水源,这年入夏后,北边一滴雨都没有,如此一个多月,北项人果然坐不稳了。 于是又趁着夜黑风高,把李显达派出的一万前哨,用重兵重重围了,领兵的人带着七千余人逃了出来。 这般变故,李显达原已料到几分,只是想不到脱目罕那下手之狠,他早有对策,命几路将领以辐辏散开之势,往西往北伸展,既各自为战,又易于合围。只待北项人攻出来。 然而这吃了败仗的折子,却是不得不写,不报便是隐瞒军情,传到朝中,又是罪状一条。 可如实报了,又有麻烦,朝中才刚刚知道,就有言官站出来,说李彰把三十万大军带出去,却又只是在边境晃悠,几个月了才打了一场遭遇战,就输了个透底。 言官说,请陛下即命李彰速速回京,还要治他一个“贻误战机”之罪。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通常说来,言官们的建议,对皇帝了解臣下和民情,快速发现问题,有非常大的帮助。 但是在发兵打仗、这种相对有些技术含量、需要灵活机变的事情上,他们的建议,可能就不那么合理。 然而,同样也不能一棒子打死,只让有专业背景和知识的人说话。对北项之战是国家大事,需要考虑不同思路和立场的人的看法。 这时候就需要决策者拿出能力和魄力,甄别出正确的做法,然后以权威推行。还要忍受众人的质疑,以及承担一旦决策失败后,权威丧失的风险。 朱凌锶用李显达,其实是非常冒险的做法,他启用了一个并没有充分实绩的年轻将领,去完成一场艰险的战争,真正的理由只是书里说,这个人打得赢。 不过在书里,李显达是谢靖看上的,应该确实有两把刷子吧。 但是,在成功之前,他的确没有百分之百说服众人的把握,毕竟任凭天降奇才,吹得天花乱坠,也有翻车的可能。 人是不会被没发生的事情说服的。在大胜凯旋之前,李显达依旧什么都不是。 他还需要证明自己。 正在考虑怎么开口时,忽然有人站出来说话了, “沈科长(明代六部都给事中称“科长”),当初说发兵的时候,老夫记得你可是头几个叫好的,”张洮一开口,其他人便都往旁边散了散。 “阁老,微臣也是就事论事,当日情势,自然是该发兵,李彰他早早把将士带出去,却迟迟不打,致损兵折将,难道不该罚么?” 工科都给事中沈仲忆据理力争。 “糊涂,”张洮大喝一声,“老夫虽不曾带过兵,也知兵法有云,‘善战者,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不可胜在己,可胜在敌。胜可知,而不可为。’” “故尔打出去也是战,守紧城门也是战;动也战,静也是战。李彰他是和北项作战,不是一个人逞威风,你当这是他能说打就打的么?” 说到这里,张洮又大力摇头,“沈科长,你不要光顾着嘴上爽快,叫将士寒心。他李彰看不出有什么本事,可也不是孬种,当年在京华大街上一个打八个,都没求饶。” 张洮的小儿子也是那被打的八分之一,所以记得特别清楚。 他这样一嚷嚷,别的不说,要召回李显达的声音,便小了很多,沈仲忆一脸不服退了回去,朱凌锶松了一口气。 因为有了突发军情,内阁六部九卿,又到文华殿开小会,张洮到了地方,把他在朝上说的话又重复一遍,还顺带讽刺了一下现在的年轻人毛毛躁躁,沉不住气。 于是大人物们达成共识,回复李显达:来报已悉,朝中无恙,一应对策,全权由李将军定夺。 李显达看到京中来信,虽然心中早有“管他们bb什么老子都不会听”的觉悟,但是这样充满信任的言辞,还是让他眼睛一热。 就在心里,把好兄弟谢靖和皇帝陛下,又感谢了一遍。 开完碰头会,大家陆续离开,朱凌锶想着,谢靖会不会留下来,承认一下错误什么的,没想到谢靖夹在人群里就走了。 他又想,会不会过了一会儿,等没人在了,谢靖又悄悄溜回来。 他左等右等,不见人影,才明白果真是自己一厢情愿,又添感伤。便让卢省,把奏报拿着,回乾清宫去看。 他已经下了口谕,不准谢靖进内廷,谢靖就算想去,也进不去,他也就不用巴巴指望了。 他在心里,和谢靖赌了几回气,又暗自原谅了几遭,循环往复,乐此不疲,卢省看着,便觉又是可笑,又是可怜,想他身为天子,千钧权柄,进退予夺,皆随心意。偏不知何用,也怪不得谁。 之后几日,皇帝既下了朝,便都回乾清宫办公,有时内阁收到的折子,票拟之后,就要交司礼监倒一道手,才送到皇帝手里。 司礼监如今,也在卢省的掌控之下,六部九卿中,就有了些猜测,想着那些批红,究竟有几分确是皇帝的意思,哪些又是卢公公夺意而为。 这疑虑多了,张洮何烨,有时便求见于内廷,当面向皇帝奏事,免得卢省做什么手脚。当然原因不能明说,一天下午,正是张洮在乾清宫书房中,和皇帝讨论人事问题。 卢省在旁边伺候着,神情安定,似乎是一点都不知道这些大臣们的意图,但凡有外臣在,总是显出一副知情知礼的模样,现下还亲自来为张洮上茶。 门外忽然有小内侍,说有急事要禀,皇帝便让他进来,小内侍说,坤宁宫的宫女,刚刚来报,说皇后忽然晕倒了。 朱凌锶很是吃惊,卢省也轻轻“啊”了一声,张洮叫起来,“赶紧宣太医,”说完才发现,这儿不是自己家,轮不到自己做主,有些讪讪地去看皇帝。 皇帝不以为忤,点点头,“张阁老说得对,宣太医了吗?” 小内侍说,已经去请过了,此刻应该已经到了坤宁宫。刚才怕打扰皇帝和阁老说事儿,就在门口多待了一会儿,眼见皇帝和阁老一时半会儿说不完,思来想去,还是先禀了陛下为好。 皇帝夸了他两句,就说,“阁老,那今天朕就先去看皇后了。” 张洮赶紧说,应该的应该的,心想把这盅茶喝完,就打道回府。 谁知皇帝话音刚落,又有人进来,步履匆忙,十分喜悦。 “皇上大喜,大喜啊。” 朱凌锶一愣。 “皇后娘娘有喜,已经两个多月了。”小内侍叫得大声,这种事向来是跑得快的得大头,皇帝待下十分仁厚,自己一定能得许多赏钱。 第一个回应他的,居然是张洮,“哈哈哈,果真大喜,上天庇佑,后明有德。老臣先恭喜皇上了,”说着抱了个拳,又说,“老头子要赶紧告诉潘彬去,他再也不用愁白了头发。” 朱凌锶不知该如何反应,僵着脸干笑几下,卢省在旁抬高声调,“皇上高兴得说不出话儿了,阁老慢走,”又对报喜的人说,“你去,重重有赏。” 等张洮和报喜的小内侍走了,朱凌锶和卢省面面相觑。 如果尚妙蝉怀孕的事儿是真的,那她肯定有了个男人。 鉴于卢省对皇帝日常起居的全面掌握,他知道这个男人绝对不是皇帝。 朱凌锶也是想到这一点,宫里没有别的男人,她是怎么做到的呢? 卢省眼中,闪过一抹阴狠之色。 他不是皇帝,知道这深宫之中,有许多不为人知的秘辛。 虽说后宫只有皇帝一个男人,但太医侍卫,天子近臣,还有没劁干净的太监,这些漏网之鱼,比比皆是。 她好大的胆子。 两个多月,只要排查一下,便清楚了。 眼下却有更要紧的。 “皇上,皇后她,留不得了。” 闻言,皇帝眼中,露出痛苦的神色。 他想起当年的羽妃。 在这儿待了十多年,他自然不会有,让皇后把孩子生下来,当自己孩子养这种不切实际的念头。 污了皇室血统,一旦泄露出去,尚家恐怕要诛九族。 “您别急,也不是没有办法。”卢省见状,连忙上前宽心。 第45章 蝉蜕 一听卢省说有法子,皇帝心下一宽,赶紧盯着等他往下说。 卢省说,“皇后定不能留在宫中,陛下您不愿娘娘丢了性命,那就只有让她走。” “可这宫里的后妃,除了那些先帝不在,跟着就藩的皇子,出去享福的太妃,就没有能活着离开的。” “所以娘娘,只能死遁。” 皇帝一听,虽然惊悚了些,但也貌似是这种情况下唯一的办法了。 此刻他心里,忽而又鲜明地感受到,这个自己住了十多年的地方,对于人、特别是女性来说,是一个多么残酷的地方。 是他,因为一时冲动,就把尚妙蝉扯进了这个、一不留神就要吞噬性命的旋涡。 皇帝还在伤春悲秋,卢公公已经在着手排查这个不要命的奸夫是谁了。 因他在宫中,耳目众多,不到半天,就查了出来。那人之前是守神武门的侍卫,一年前调到顺贞门当值。 顺贞门,却是一个不顺,一个不贞,后宫之中满目堂皇,内里却有说不尽的腌臜事,叫卢省直摇头。 下午皇后有喜的事儿才传出去,便有人发现这个侍卫,神色慌张,着急收拾东西,被人问起,只说要告假回家。 卢省一声冷笑。 这侍卫的家,就在京郊,他还能跑到哪儿去。 不过他既然敢做出这样的事,恐怕脑子也并不好使,天下那么多女人,竟不知谁动得、谁又是动不得的。皇后也不是什么天香国色,居然也能惑他做出这等不要命的事来。 可见男人那玩意儿,兴头一来,容易坏事,脑子不行的人,还是割了的好。卢公公如是思量,脸上颇有得色。 便把那人,先囚在冷宫暗室中,等禀明了皇帝,再下定夺。 后宫是各怀心事,前朝却是一片喜气洋洋,最近先是发兵,后是败仗,已经好久没有能让大家一起乐呵乐呵的事了。 潘彬昨天从张洮那儿知道喜讯,连夜上了贺喜的折子,并对皇子或者公主的命名,做了一些设想,各有五个备选,皇帝看了,递给卢省,卢省说,“现在还急不得,稍微平息一些,才好行事。” 上朝之后,群臣便次第上来贺喜,皇帝尴尬地应付了一遍,好不容易消停了,他忽然发现,好像谢靖没说话。 谢靖和他,已经好几天没说话了。 有时候朱凌锶忍不住回头去想,究竟是哪个环节出了岔子,导致现在这种状况,谢靖刚回来的时候,明明是打算和他好好相处的。 恐怕还是他心里想要的太多了。 一散朝,谢靖就冲上来,面无表情,言语却很明确,“皇上请留步,臣有事要奏。” 朱凌锶心中一阵激动,忽然不知道说什么好。 卢省说,“谢尚书,既然有事,刚才朝上为何不奏?” 谢靖眼珠一转,看了他一眼,什么都没说。 然后又转向皇帝。 卢公公自讨没趣,鼻子里“哼”了一声。 皇帝说,“去文华殿议吧。” 进了文华殿,谢靖不说话,似要皇帝屏退众人。卢省露出挖苦的神色,“谢尚书看来是有了不得的军国大事要奏,咱们先回避……” 没想到谢靖大喝一声,“卢省留下。” 卢省一听,像被抓住翅膀的鸡,心中胡乱扑腾几下,心想我好歹也是正三品大太监了,你也不过才是正二品,凭什么这样呼来喝去。 可又挡不住这股气势,皇帝根本不帮他说话,于是低眉顺眼走回来,垂首立着,轻声问,“大人有何吩咐?” “皇后有喜,何人所为,你管着内廷,今日给我交代清楚。” 卧槽,这位大哥,您可太直白了。卢公公这样见多识广的人,被谢靖一说,渐渐瞪大了眼睛,说不出话来。 “谢……”皇帝才说了一个字,嘴就像被谁堵住了似的,他抬起的胳膊,也轻轻放了下来。 瞒不过他,果然是谢靖,这么一想,朱凌锶又觉得理所当然。 卢省没看过原书,还在垂死挣扎,“大人,这您可得慎言……” 谢靖微微一笑。 “谢某再不说话,你们这帮人怕是要无法无天了。” 卢省察觉事情不妙,又不知谢靖掌握情况到哪一步了,只得闭上嘴。 谢靖昨天听到消息,没有像潘彬他们那么兴高采烈,反而觉得,很不对劲。 算算日子,正是李显达刚刚带兵离开时,那段时间,何烨天天在户部算账,调拨钱粮,张洮与罗维敏在联络全国地方官员和驻军,准备后续部队。 胡成定与曹丰联络,加紧制造需要的武器装备,潘彬倒是没什么事,除了想想李显达回来封他什么官儿,就是趁着大家开碰头会的时候,顺便对皇帝催生。 因为这些事,皇帝几乎是夜夜坐镇文华殿,不到子时不会离开,有时候晚了,就直接歇在文华殿,这般精疲力尽之下,谢靖不觉得皇帝有那个情绪。 而且皇帝和皇后,眼见着十分生疏,没道理两个多月前,因发兵一事焦头烂额时,忽然就亲*热起来。 他原本也就是想想,只是过了一夜,越想越不对劲,又怕皇帝是被人蒙蔽,如今吃了哑巴亏,还不愿声张,于是下了朝,便直冲着来了。 他只拿话诈了一句,看反应,竟然是真的。 谢靖心中,一瞬间风起云涌,怒气升腾。 “卢公公,你是内廷总管,出了这种事,竟然还想瞒着外臣,莫非还想让皇上不声不响认下来?” 卢省嘴巴还要死撑,膝盖先一步“扑通”一声跪下去,“谢大人冤枉啊。” 皇帝见他跪了,扶也不是,不理也不是。 他本来就笨嘴拙舌,哪里说得过谢靖,连卢省也跪了,朱凌锶也就彻底放弃了抵抗。 “谢卿……”刚开了个口,真不知道说什么好。 想了想,陪着些笑意,“你就饶她一命吧。” 关键是尚妙蝉的死活问题,只要谢靖肯答应,那她就还是安全的。 “皇上,这这么行?” 谢靖大惊失色。 他一向知道,皇帝能忍,从小到大,受了不少委屈,还能自我排遣,不是小气的人。 可他没想到皇帝连这种事都能忍。 一时间怀疑是不是卢省,给皇帝下了什么让人昏头的药。 “朕也有不是。”皇帝说。 他不该因为一己之私,就把那个少女,拖进这宫掖中,好好的一个人,便要斩断七情六欲,做一个会说话的泥塑木雕。 谢靖张口结舌, “皇上,这……这般不贞的妇人,您为何……为何还要……” 他是真理解不了。 他自己没有娶亲,平时只见周斟喜欢秀恩爱,其他同僚的老婆,无不是对丈夫俯首帖耳,偶尔听得谁家有河东狮,那人就是众人眼中的笑话。 在他看来,帝后感情真的很一般,出了这种事,皇帝还要护着,太过是非不分了。 朱凌锶心里暗暗叫苦。 恐怕谢靖和卢省,都不能明白他对尚妙蝉的愧疚吧。 “谢卿,妇人心思不在她丈夫、而在旁人身上,便叫‘不贞’,可若是男子心思、不在其妻身上,又该叫什么呢?” 卢省一听,哎哟我的皇上,您怎么还讲起道理来了。 谢靖眉头一蹙,看着皇帝,几乎是难以置信。 “朕明白她,就像明白自己一样。” 心里想要谁,脑子是管不住的。 他近乎绝望般,在一个非常不恰当的场合,用一种非常不恰当的方式,表达了自己的心意,与孤独。 谢靖朝后退了一步。 “是谢靖多事了,”他冷冷一笑,行完礼后,退了出去。 卢省见皇帝一副怅然若失的模样,忍不住又摇摇头。 过了一个多月,皇后有喜的事儿,不再那么具有劲爆的新闻价值。 卢省头两天,已经叫人,把皇后生病的消息送了出去。 这天夜里,尚妙蝉跪在乾清宫的地板上,朱凌锶一见,赶紧让她起来。 肚子快藏不住了。 卢省说,都已经安排好了,尚妙蝉和那个侍卫,今夜就出宫,先向北再向南,然后再往西。 皇帝放软和了声音问她,“你可都记清了?” 尚妙蝉点点头。 皇帝本想着,把那侍卫也见一见,叮嘱他几句,被卢省拦住了。仔细一想也是,这要是见上了,两人算是什么身份立场呢。 皇帝又说,“不要怕,路上卢公公都安排好了,你俩带着银子,隐姓埋名,好好过日子吧。” 尚妙蝉哽咽地说了句“谢皇上”,泪水滴落下来。 朱凌锶心里百感交集,她进宫之后,自己就没好好看过她。 当初一个决定,竟然引出这样复杂严峻的后果,真是始料不及。 若早知如此,一定自己死扛着,也不会连累别人了。 又叫卢省给她准备好银角子和铜子儿,不然宫里的金子都太大了,出去花难免遭人怀疑。 卢省说,“您放心吧,都安排好了。” 乾清宫中,两盏灯里的烛火,不安地跳动着。 卢省说,“娘娘起来,快走吧,今晚风大,路上可得仔细些。” 说着拉尚妙蝉起来,就往外边带。 朱凌锶心头,总有点放不下,便“嗳”了一声。 卢省没理,仍旧把尚妙蝉送了出去,宫室之中,只剩皇帝一人,狂风呼啸,才入了秋,就萧瑟极了。 过了一会儿,卢省回来,神色一片轻松。 “皇上,这回好了。” 朱凌锶点点头,也不知道这算不算是真的“好”。 第46章 卜道 皇后急病而亡,最伤心的人中,潘彬应该算一个。他来上朝,满脸戚容,人都老了好几岁。朱凌锶感觉特别过意不去。 礼部让三品以上的命妇,都来坤宁宫给皇后守灵三日,皇帝看大家跪了一个上午,就让她们都回去了,说皇后心软,看不得诸位夫人劳苦。 到了晚上,皇帝带着卢省,又到了坤宁宫,皇帝挥挥手,一个宫女也不留,偌大的宫室中,除了精美的棺椁,就只剩皇帝和卢省两个人。 粗麻制作的灵幡轻轻招摇,惨白的烛火一跳一跳,在卢省脸上投下几道阴影。 皇帝问,“皇后真走了吗?” 卢省一听,赶紧凑近了,“嘘,”做出噤声的姿势,“隔墙有耳,今儿人多,都没走远呢。” 朱凌锶手一摆,推了他一把,“回朕的话。” 卢省苦着脸,用微不可闻的声音说道,嘴型做得很夸张, “自然是出宫了啊。” “那怎么……怎么……”朱凌锶有点乱。 先时他在偏殿休息,无意中听到两个宫女,说着“皇后的遗容,端庄宁静,宛若生时。” 他惊出一身冷汗。 莫非被卢省骗了。 于是趁着入夜,屏退众人,找卢省问个究竟。 “皇上,我办的事,您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卢省一副牙痛的样子。 话是这么说,皇帝从小到大,卢省一直待在身边,让他去办的事,没有一万也有八千。 卢省不仅了解他的心意,还比他有社会经验,往往能在他的处理方法之外,锦上添花。 他也一直以为,卢省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好伙伴。无论欢喜还是忧愁,总有卢省陪伴在一起。 谢靖走的那三年,如果卢省不在身边,他真的不知道,还有谁会懂自己的心情。卢省的照顾和安慰,陪伴他度过了许多难熬的时光。 可皇后的事情,是卢省一手操办的,后来也只说,尚妙蝉和那侍卫,远远地离开了。 因为本意就是不想让人找到,后面自然也不会再上报他们的行踪。可朱凌锶总有些隐隐的不安。 他的确怀疑卢省,又觉得是自己多心。可今天听到的话,让他不得不狠下心来,质问卢省。 “皇后她、真的不在这里面?” 皇帝指着棺材,声音有些发抖。 卢省露出特别委屈的表情,“皇上,您这说的是什么话?” 尚妙蝉早就离开宫中,他是叫人散布了些关于皇后的假消息,莫非皇帝信了那个,却不信自己? 朱凌锶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那就把这棺材盖给朕推开?” 卢省一脸碰到鬼的表情。 “卢省!” 皇帝又叫了一遍。 “你不推,朕自己来。” 说着就去推那厚重的紫檀木盖板。这木头不用靠近,就有一股清香,敲击则声音清脆,如今要推开,却不那么容易。 实在是皇后最后的家具,做工考究,严丝合缝,真材实料。 卢省看着,叹了口气。 “皇上,仔细指甲,”看着皇帝推半天纹丝不动,卢省摇摇头,过来帮忙。 这样就推开了一条窄缝。 卢省说,“您让开些,”等皇帝退后几步,就把手伸进去,使力一推,露出来的空当足够了。 便又起身去拿了一盏灯,走近了照着,说, “您看看吧。” 朱凌锶初时还有些不敢上前,可想着尚妙蝉的性命究竟如何了,还是鼓起勇气朝里一看, 真就只有一套皇后的龙凤冠和礼服。 大石落地,朱凌锶心下一松,才发觉背上冷飕飕的。 卢省赶紧把棺材恢复原样,又说,“您赶快回去歇着吧,这地方虽不是……可也挺瘆人。” 朱凌锶这才感到有些后怕,这种宛如恐怖片现场的布景,让他后知后觉猛点了几下脑袋,和卢省逃一般跑回去。 路上想着自己错怪了卢省,他有点儿不好意思。 “卢省,朕……”道歉的话,也有点儿不好意思说出口。 “您早点儿睡吧,”卢省语气带着讥诮,或许是察觉到皇帝的欲言又止。 北边的战事,渐渐变得严峻起来。 李显达自己似乎没什么感觉,百忙之中,还给皇帝上了一封慰问丧偶的折子。这仗从初夏打到初冬,脱目罕那终于打算和李显达硬碰硬了。 他是个狠人,却不是个莽夫,在书里能打到北京城,折了六任大同总兵的人,确实不容小觑。 由于后明发兵早,打乱了他的战略部署,脱目罕那的人躲了起来。 但是他们的战术素养,实在是了不得。北项人悍勇,轻易不服管束,居然能一声令下,就藏得严严实实,龟缩不出,真的做到了令行禁止。 这段时间,李显达和他们,小股小股的兵力,间歇性遭遇战,李显达又断了他们的水源,烧了粮草,采用封锁的办法,围困了几座城池。 有一城的人,被李显达断水断粮三个月,居然就这么活活饿死了。 朱凌锶想,原以为脱目罕那是个狠人,原来李显达更是个狠人呐。 而后明的军队,依靠着大后方,一直有源源不断的补给,实力保存完好。 李显达又算准了,北项会来抢后明的补给,便在运输的路线上,设下了埋伏。 这一来二去,北项能用的兵,居然活生生少了一半。 可是这么一弄,也大大激发了他们的血性和斗志。 李显达把他们逼急了。 北项人开始不要命起来。 这一个冬天,皇帝原以为会有几场血腥的大战,没想到不光是后明将士怕冷,北项人也是。 其实北项的马,在冻得结冰的路上跑,也会打滑,自然不利于开战。 到了二月,春寒料峭,皇帝心中烦闷,卢省便建议他出门走走。 自从谢靖几个月前,在文华殿与皇帝说了那样一番话后,两个人再也没有单独说过话。 偶尔的对话,都是在朝堂上,公事公办的语气。 卢省早已看开,这两个人,但凡有一个像自己这般明白通透,也不至于此。 朱凌锶感觉很孤独。 他从穿书以来,一直努力做一个还算不错的皇帝,按照谢靖的希望,成为他期待的样子。 但是在谢靖的定义里,一个好皇帝绝对不会老是肖想他的臣子。 他最深切的愿望,谢靖永远不能理解和接受。 这是个死结。 在白云观的后山上散步,极目远眺时,皇帝还是感到,一阵挥之不去的烦闷和酸楚。 之所以来白云观,是因为他们这次出门,打着祭拜皇后的名号,而皇后的棺椁,目前就暂存在这白云观中。 是何烨来告诉自己,皇帝的陵墓,因为还没修好,帝后须合葬,皇后的自然也没修好,所以暂时还住不进去。 朱凌锶第一次知道自己居然还有陵墓。 而且这陵墓从他一登基开始就在修了。??? 古人真的心大。 不过仔细一想,的确是有备无患。何烨解释说,现在国家正在打仗,腾不出余钱来做这个,恐怕皇后一时还住不进去,能不能先停在白云观的地窟之中。 因为这事以前也有先例,道理上来说是没问题的,皇帝自然不会有异议,于是就这么办。 卢省叫他出门走走,皇帝借着祭拜皇后的名头,便上这儿来寻个清净。 皇帝在前边走着,卢省落下两步,再远些,侍卫们远远跟着。 除了脚步声,这儿一片寂静,几声清脆的鸟鸣,更让皇帝觉得,自己的生活,是如此地沉重。 他已经忘记自己穿书之前过的是怎样的生活了。 也从来没想过,自己要接手这样一个帝国,而且一干就是十多年,起先兴致勃勃,相信自己一定能做出点成绩,可到了现在,越来越觉得,不堪重负。 “凝神归妙道,抱一守丹田。 去住浑无碍,升腾任自然……” 前边路上,枯树遮挡着,忽然传来几句响亮的歌声,侍卫们马上警觉起来,把皇帝围在中间,又过了一会儿,那路上终于出现一个人。 这人年纪不轻,可也说不上老,三十到五十都有可能,穿着一身青色道袍,没有戴冠,头发随意束了,留着一把仙风道骨的长胡子,走路带风,目下无尘,见了这么多带兵器的侍卫,一点儿都不觉有异,只是路过皇帝身边时,忽然停下来,深深地打量了他一眼, “贵人这是打哪儿来啊?” “放肆,”卢省大喝一声。 皇帝和他,今日都是便服,不过旁人看这架势,也知道是贵不可言的装扮。 那道人微微一笑,“你才放肆,我们方外之人说话,有你什么事。” 朱凌锶吃了一惊。 他来这儿十多年了,第一次有人、还是一见面就说, 他不是这个世上的人。 “贵人,你说是不?” 那道人笑着摸了摸胡子。 “道长从何处来?”皇帝哑着嗓子,问他。 道人又笑了,“无来无往,无挂无碍。” 卢省听不得他故弄玄虚,就要赶人,道人又说,“贵人可有烦心事?” 皇帝心中一动,“请问道长,西北的麻烦,究竟如何收场?” 卢省在心里叹息一声,这种三教九流,开头说得神乎其神,后来就开始要钱,皇帝居然真问他了。 道人掐指一算,面上有些吃惊,随即释然了, “贵人不是早就知道了,此事乃由果溯因。” 这句话把皇帝给镇住了。 他的确是知道北项要来打后明,而李显达是脱目罕那的克星,才决意发兵的。 这么说,依然会按照书中的结果,得胜归来。 虽然只是个心里安慰,不由得也松了一口气。 见他表情,那道人知道自己说对了。 “今日相见,也算有缘,日后贵人再有什么烦心事,就让人到这儿给贫道递个信儿。” 说着转过身,像来时一样,晃荡着走开了,嘴里还依旧唱着歌。 第47章 凯旋 卢省觑着那道人远去的身影,侧过头来问皇帝,“要不要……” 皇帝想想,“不必了。” 虽然刚才在他心里,因道人的话而有了一丝安慰,可他毕竟当了十多年皇帝,知道大事上都不能指望这些玄学。 说准了一次,未必能说准以后,算得出已经发生的,至于尚未发生的,依旧是事在人为。 隆嘉十三年春天,没发生什么特别显眼的事,只是一直致力于皇室家庭完整性的礼部尚书大人潘彬,致仕了。 他的继任者周斟,并没有继承上司积极催婚催生的风格,所以,目前又回归了单身的皇帝,压力还不那么大。 霍砚平调大理寺,做了个六品大理寺丞。谢臻仍在云南当县令,据说官声不错,远近闻名。 皇帝和谢靖之间,就像看起来那样,不咸不淡,之前亲密的十多年,仿佛只发生在人们的记忆中。 每次见了,谢靖都是十分地庄谨恭敬,皇帝也是亲切随和,众人面前,挑不出一点儿错处,都是为君为臣的典范。 四月底,后明对北项发兵整一年,北项对后明在黑沙峪发起了最后的进攻。 脱目罕那的五队人马,五十余万壮汉,被李显达的阴险招式,弄得只剩下二十来万,他又从老弱病残之中,抓了十来万人,还有原本从后明掳去的百姓,凑足三十万人。 李显达一年前带去的三十万人,还有二十五万,这些人一整年几乎是以逸待劳,早就忍不住要动真本事了。李显达也就不再向皇帝要兵,而且在折子里说,“大战就在半个月间。” 他说得不错,十天过后,脱目罕那打了过来。 李显达手中,此时已经有了五百门大炮,光是他坐镇的中军,就有三百门,只要一轰过去,北项的军队,再如何勇猛,终归是血肉之躯,立即碎成肉泥。 北项兵分五路,李显达让大军分四路,前路有三万人,武器中有枪,又都骑马,长于奔袭易于转向,遇上了敌人不吃亏。 左路五万人,随时接应前路和中路,还可以包抄到北项后方。 右路七万人,正面迎击,包抄支援,分散联合,各种战术都适合。 而李显达自己,领着这十万人,在这三路之后。 开战之前,他下了一道命令。 “尔等身后,就是京城,凡有退者,立斩。” 然后就沉着地等待着北项人的到来。 脱目罕那的五路人,到此时也是筋疲力尽,但他经营了大半生,到此时已经没有退路了。 他曾经梦到过长驱直入,打到后明京城的画面,如今要实现,恐怕真的很难。 “呸”,他吐出嘴里嚼着的盐腌肉干,骂了句脏话。 “若是当日一箭把隆嘉小儿射死就好了。” 旁边的将领全都一脸肃穆地望着他,不知他们心中,是否也在遗憾当日错过了最好的机会。 现在即便不是好机会,也要硬着头皮上了,如果就这么回去,一年战争下来,已经耗尽了北项的资源储备,如果不能从后明抢点东西回来,到冬天大家都要饿死。 左中右三路军,一开始面对的,就是毫无章法、潮水一般涌来的北项人。 大炮和**的威力,已经在过去的一年中,让北项人陆续领教过了,无不吓得他们大惊失色,可到了这一次,忽然一下子全都免疫了一般,尽管身边就有人变成肉块,也不妨碍他们继续向前冲。 宛如地狱中的恶鬼,一股脑儿被放了出来,咆哮着冲向后明军队。 “稳住,”三路指挥官一边下达这样的命令,一边命炮手们加大攻击力度,一边让人回中军报信。 “不怕是吧,”李显达眉毛一挑,“那就索性把家当都摆出来让他们瞧瞧。” 于是大炮连成长长的好几排,一排发出去,另一排跟上,一时间惨叫声不绝于耳。 大炮连续攻击,叫那些仿佛没有心的行尸走肉们,速度慢了许多。 就在后明军队逐渐找到控制的感觉时,忽然间狂风大作,飞沙走石,乌云蔽日,大树噼噼啪啪被吹断了许多,自然界的变化,忽然取代了人类,成为战场的主角。 黑沙峪便是因此种异象得名,李显达虽然知道,却没想到会在今天发作。 只是犹豫了一下,便被更加熟悉气候的北项人占了先机,他们趁着后明军队被沙尘迷了眼睛,抬头去找日头的时候,挥舞着刀剑,操纵着**,再次冲了过来。 有些人还来不及看清,就已经身首异处。 北项人肆意砍杀了一阵,情势就截然不同,因为他们和后明的兵士已经混进了一起,大炮也失去了作用。拿着枪的,因为来不及补充子弹,近身搏击,反而受其所累。 “不要慌,沉住气,”李显达大喝几声,却没人听,他只得连砍了好几个要往后逃的后明士兵,才制止住这帮退后的人潮。 李显达从副将手里结果一张弓,瞄准了射出去,北项那边,一个将领模样的人,应声倒地。 后来才知道,那人是脱目罕那的儿子,当时就见脱目罕那杀红了眼,不管不顾冲李显达过来。 “传令下去,当官的一个十两,当兵的一两,要是能割下脱目罕那兄弟儿子的人头,一个五十两,至于他本人,一个五百两。” 这么一说,后明士兵终于稳住心神,随着李显达上前,这要是准头好,回家的时候,就是个小财主了。 拼杀之声,不绝于耳,人间地狱,今日始见。 李显达周围却仿佛安静了下来。 他与脱目罕那,隔着几百米,却互相都明白,对方就是自己今生的宿敌。 脱目罕那拉开了弓。 李显达把弓扔给副将,也不用枪,反而举起一杆**。 他小时候,第一次站到演武场上,拿起的武器,就是缀着红缨的**。 这把枪比他小时候那把,自然是长得多也沉得多,锐利的黑铁枪头,寒光闪烁着武者的荣耀。 他猿臂高举,用力一投,**飞了出去。 与此同时,脱目罕的的箭也飞了过来。 他们都知道,这一下,逃不过。 “将军,将军……”李显达从马上掉了下去。 接到大捷的军报,朝野上下,京城百姓,全都为之振奋,然而听到李显达受伤的消息,皇帝的心又被提了起来。 果然还是打赢了。 但是代价也不小。 除了最后一仗折损三万士兵以外,李显达带出去的三十万大军,几乎有二十万是完好无损地回来了。 大炮和枪械,也没有多少落在北项人手里。 可李显达却被脱目罕那的箭,射了个对穿。 迎接大军凯旋的仪仗,设在德胜门外,等到李显达的马车一到,皇帝赶紧登上车去看他。 李显达还在昏睡之中,发着高烧,皇帝赶紧让马车先进城了。 御医们会诊了七八天,总算让他脱离了危险,一听说李显达醒了,皇帝就赶紧上句邑侯府中看望他。 李显达面色苍白,裹着伤口的布巾外边还有血迹,靠在床边脸色苍白,精神却还不错,看皇帝进来,赶紧把药喝完了,还摸了摸丫鬟的小手。 “皇上,现在跪不下去,改日再给您补上。” 皇帝笑着说,“将军免礼,”又说,“现在不是少将军,该是朕的大将军了。” 两人想起当日在文华殿中约定的情形。 李显达就说,“还是皇上攒钱攒得好,”皇帝说,“不是朕,是何尚书,还是六部九卿,满朝文武,全国百姓……” 李显达连连点头,表示承认这是集体的功劳,大家都辛苦了。 于是又相视一笑。 皇帝眉间带着些忧色,问他,“你身体究竟如何?” 他问过太医们,院判说,当下伤不到性命,只是往后或许寿数有亏。原本李显达的身体,能活一百岁,现在恐怕要打个五折。 偏他还说,“臣好得很,还等皇上封臣个王侯爵位,当时候臣的儿子问起来,也有话说不是……” 他说的仍是当年的话,一味给皇帝逗趣,扯得伤口又崩开了些,虽龇牙咧嘴,还是故作欢快模样。 皇帝就流下泪来。 李显达慌了,他起不得身,忙说,“您别……”赶紧屏退左右,只留下皇帝和自己两个人,才又柔声说,“您别哭啊,不是赢了吗,再说脱目罕那,被我一枪扎进去,回去三天就死了。” 皇帝被他说得,原本愁苦的面容,破颜一笑。 李显达又说,“臣把他们的营地寨子,粮食草料,全都烧得一干二净,把他们往北赶了几千里,一百年都别再回来了。” 皇帝愣住了。 原来书里说北项四十年不敢再来进犯,是这么做到的。 可如果谢靖知道了,未免会觉得此举不够仁德,李显达又太过心狠手辣。 毕竟这时候把那些人往北边赶,天气越来越冷,几乎是没有活路的。 李显达从他的表情里,就看出他在想什么,不屑一顾地撇撇嘴, “皇上,那些人,和牲畜也差不了多少,得狠命打,打得疼了才会服你。” 这个……皇帝还是不敢苟同的,正想说什么,李显达又说, “他谢九升,成天讲究那些华而不实的大道理。若他真是算无遗策,如何算不到您的心呢?” 这话一出口,他就知道自己说错了,可也收不回去。 皇帝又哭起来,之前只是无声落泪,这回一开始是小声呜咽,后面就变成难以抑制的号泣,李显达劝了两句没法,只得把皇帝拉到自己床沿坐着。 “哭吧,哭吧,别人也不让您这么哭,是不?”李显达替皇帝揉揉后背,让他别背过气去,“放心,出了这个门,今天的事,谁都不知道。” 谢靖骑着马,也到了句邑侯府门口,远远看见皇帝的仪仗车马,沉吟片刻,便调转头去。 大胜还朝,论功行赏。 第一个自然是李显达,他往廷前走了几步,就有些喘,额上渗出汗珠,可见还没全好。 兴高采烈受封了宣威将军,又得了世袭罔替的武威侯,心想皇帝真是知情知趣,以后不怕没有东西跟自己儿子夸口了。 兵部罗维敏,加封太子少保,武英殿大学士,入内阁。周斟听着咂咂嘴,心想,“太子在哪儿呢。” 六部其余人,各有加官及封赏,张洮何烨,加了太师太傅,谢靖此次,未能入阁,便有人揣测,传说谢靖得罪了卢公公,失了圣心,恐怕是真的。 朝中上下,凡是为对北项之战做了工作的,全都得到了奖赏,一时间人人喜笑颜开,人人都念着皇帝和李显达的好处。 便是当日说要治李显达“贻误战机”的沈仲忆,也跑到他面前,诚心诚意地道歉和道贺。 李显达浑不在意,只说下回科长咱们一起喝酒,心里却想,老子的韬略谋断,岂是你一个小小言官可以揣测的。不过沈仲忆这人,还算坦荡,叫他不介意和他喝一场。 一时间,宣威将军李显达成了朝中最炙手可热的人物,手握军功,圣眷正隆,在京城的权势排行榜上,上升势头十分迅猛。 这就叫卢公公非常不开心。 不是他吃了熊心豹子胆,非要去摸这个老虎屁股,实在是情势逼人,不得不警觉起来。 李显达这人,才好了些,就忍不住肚子里的酒虫勾他,又怪谢靖上门看他时不带酒,就拉着最近传说“失了圣心”的谢大人,上了太白邀月楼。 在二楼雅座,望京华飘雪,喝一口温着的三月春,实在是妙不可言。 谢靖却没李显达这么好兴致。 打仗的事儿一了结,工作重心就转向了,比方说何烨,就得忙着想法子怎么多种地,多养蚕,多收税,多挣钱,张洮要考虑下一年度地方官京察工作如何开展,胡成定准备亲自赴福建看看闽东铸造所,周斟…… 对了,周斟还是比较闲的。 这年春天在潘彬手上,刚举行完一次会试,再开考要到三年后。皇后才挂了一年,于情于理都不能马上对皇帝催婚。 不如等到明年春天,派人去考察一下南京国子监的办学情况好了,周尚书对着礼部院里牡丹的枯枝,这样想着。 至于谢靖,要操心的事很多,本来刑部管的事儿就多,有十三个清吏司,是六部里司局级单位最多的衙门,现在打完仗了,各府各道的驻军,都有些眼睛朝上,不把地方官放在眼里。 于是屡屡发生摩擦,他常常和罗维敏加班加点,乃至彻夜交谈,就想找到合适解决的办法,让两方都不要有情绪,便于以后开展工作。 可是罗维敏新近入了阁,有时候内阁开开小会,或者集体去皇帝面前汇报,谢靖就得等着,虽然大家都知道,谢大人半只脚已经在内阁里了,可他一日不入阁,就不能算。 李显达问他,可是卢省那个阉贼误事? 谢靖摇摇头。 他和皇帝的事,就算是跟李显达,也说不清楚。 这次没能入阁,皇帝私下并没有做出说明,就是张洮何烨也不知所以然,只有在家病休的徐程,托人转告谢靖,叫他心里不要不痛快,还是迟早的事。 不过有些热爱观摩风向的人,已经嗅到了这里传出的信息,虽说对原因的揣测,有点无稽,可他谢靖“失了圣心”,却是千真万确了。 皇帝能容下卢省胡作非为,容下皇后秽乱后宫,却再也容不下谢靖的横加干涉。 人到了某一个时候,总要和过去作别。 谢靖举杯,一饮而尽,浇灌一片愁肠。 李显达看了便笑,“多大事,卢省?只要你一句话,让我今天结果了他,他就见不着明天的太阳。” 李显达回京之后,虽然听说这几年卢公公很是吃得开,但也就当凑趣逗乐的戏耍一般看了,从来就没把卢省放在眼里,只当他是个玩意儿。 他这逞能的玩笑话,谢靖没当真,却被别人听了去。 这话一来二去,就传到了卢公公耳朵里,吓得他是战战兢兢,生怕李显达说到做到,什么时候冲进宫里来就把他给剁了。 又想李显达在边关数年,自己从没得罪过他,逢年过年传旨的时候,都嘱咐去西北的内侍,对李显达一定要做足礼节,因为皇帝总是十分惦记他。 他怎么就想起要杀自己了呢? 一定是那个谢靖捣的鬼。 卢公公抓到的罪魁祸首,真是咬牙切齿,心想好你个谢靖,实在欺人太甚。 我卢省和你一样,也是陪着皇帝一路走来的,你在朝堂,我在内廷,分属两边,都是为皇上效力。从来都小心侍奉,勤恳不怠,究竟什么仇什么怨,你非要置我于死地? 这样下去不行,卢公公决定了,自己不能等待谢靖出漏子,要主动出击。 这一日,菜市口往西街面南侧的鹤年堂药铺门口,来了一顶轿子,金扇黄伞,十分阔气,轿边上的人打眼一看,竟然是东厂的打扮,围观的人便你推我我推你,瑟瑟缩缩,不敢上前。 一个穿着青布道袍的人从里边走出来,一张圆脸,面白无须,眼角微微垂着,面容可亲言语带笑,他才走了两步,便有东厂的人跑到药铺门边, “叫李亭芝出来。” 药铺主人不敢有违,进去了一会儿,就有一个耷拉着脸的后生从药铺里出来,“谁找我?” “李大夫,别来无恙啊。” 李亭芝看了他一眼,眯着眼睛,难以置信, “卢公公,什么风把您吹来了?” 这就是隆嘉十二年在宫里给皇帝放过血的那位猛士,因为卢省嫌他治得不好,打了二十板子,把他赶出宫。 李亭芝本来是走院判的关系,在太医院学习,这下无处可去,院判又托了人,让他在鹤年堂当伙计。 隆嘉十三年冬天,皇帝的身体开始不大好,耳聋的毛病越来越频繁了,虽说时间都不长,但还是叫人十分担忧,太医院的人反复说要静养,皇帝气得要死,私下跟卢省说,“朕是不够静么,还要怎么养?” 以为开春了会好些,没想到,皇帝眼睛也变得便模糊了,看东西必须凑很近,还要点上三四盏灯,才能看到折子上写了什么。 而且特别容易犯困,冬天困,春天也困,吃饱了困,饿着也不行,常常是一边看折子一边撑着脑袋,撑着撑着往旁边摔,卢省只得在旁边守着。 因为太医院派不上用场,皇帝心里老是窝着火,他越是上火,就越容易出毛病。因为不想被内阁知道病情,便把折子都让内阁给司礼监,再拿给自己。 这样一样,内阁又对皇帝有意见,但是这样的做法,也是有先例的,所以暂时还没直说什么。 卢省这天,就趁着皇帝睡着的功夫,悄悄溜出来,去找当年给皇帝放血的李亭芝。 这人虽然莽撞,但是的确比太医院里边那群畏首畏尾,不敢担责的家伙们有办法多了。 眼下别说是皇帝,就连卢省也厌恶了“静养”之类的说辞,希望能有药到病除的法子。 围观群众一听是皇帝身边的卢公公,挤得里三层外三层,就想看看他长什么样。 卢省之前已经派人来请他好几次了,李亭芝都不松口,上一次好不容易,说,“叫卢省自己来。” 眼下他仔细打量了一番当年把自己打了一顿、两个月下不了床的罪魁祸首,嘴巴一歪,笑了。 “李大夫,这就跟卢某进宫吧。”卢省说着,皱了皱眉,身旁立刻有人用手挡了他额上的阳光。 “进宫?我只是想卢公公了,如今见到,也就了了心愿,进宫做什么?” 李亭芝笑嘻嘻地说。 他在报复!卢省这才明白过来,气得满脸通红,压低了声音说,“你不要不识抬举,进宫可是为贵人看病。” 李亭芝说,“卢公公真会说笑,谁把板子当抬举,谁自己领去,我李亭芝可消受不来。” 卢省无法,只得说,“你开个口,想要什么,才肯跟我进宫?” 李亭芝嘿嘿一笑,忽然朗声道, “众位街坊大半辈子什么都看过了,就是没看过卢公公下跪磕头,是不是啊?” 周围人一听,那爱闹事的,一下子就打起呼哨来,一时间欢呼声笑闹声不绝于耳,都等着这桩好戏。 鹤年堂的掌柜眼看不妙,把伙计都赶了进去,上前打圆场,“亭芝不要胡闹,”又跑到卢省面前说,“卢公公可别和他计较,他是南方乡野里来的,什么都不懂。” 不管掌柜怎么说,李亭芝眼中,笑意盈盈,就是不松口,一双眼盯牢了卢省。 卢省差点真给他跪下去了。 可身后的欢闹声,让他心里一瞬间涌起了强烈的被羞辱的感觉。 若他是个三品文官,这些人还敢这么对他么。 即便他日常出入宫掖,掌管人数逾千,随侍皇帝身边,在这些人眼中,依然是个没了下边的玩意儿。 “走着瞧。”卢省恨恨地说了这句,一振衣摆,转身走了。 鹤年堂当天下午就停业了,伙计们全都放假回家,等锦衣卫的人来的时候,李亭芝早就跑得没影儿了。 眼下谢靖管着刑部,卢省怕被他抓住把柄,不能动作太大,便把这份仇恨,在心中又记了一笔。 第48章 问心 隆嘉十四年春末,司礼监掌印太监卢省带了一位客人进宫,皇帝一见,大惊失色,差点从病榻上跳起来。 此人不是第一次见皇帝,上次见面,还在一年前。皇帝当然不是被他的长相吓到,甚至一打眼,都没认出来他是谁。 可是—— 朕的宫里怎么会有道士? 那道士穿着黑色道袍,用道冠束了头发,脚踏云履,仍是一把仙风道骨的花白胡子,一见皇帝,就跪下来叩拜。 “这是……道长快快请起,”皇帝赶紧站起身,去扶那老道。此人便是一年前在白云观后山上,与皇帝对答的道人。 这道人姓莫,名冲霄,他那日去白云观,是寻访一位道友。 虽然皇帝说不必了,卢省还是暗自打探了一番,得知此人原先在龙虎山上清宫修行,很有一些本事,不是那种招摇撞骗之徒。 去岁至今,皇帝身体一直不好,太医总也拿不出办法,卢省心里着急,各种门路都想了。他原打算把李亭芝请回来,却未能遂愿。 这位道长,却是十分好说话,卢省一提,便慷慨应了,随他进得宫来。 既然传统医学的路子,咱们走不通,那么试试别的新途径,也不吃亏不上当,皇帝您说是不是? 以上,是卢省和皇帝汇报时说的。 这一次,皇帝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卢省一说,就同意了,而是少见地沉默起来。 朱凌锶心里活动十分激烈。 没错,这道士一眼就看出来,他原本不是这世上人。 也说准了与北项之战的结果。 但是这些,好像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神通,这些事,他自己也都知道。 且不说道士辅修的医术,到底能不能治病吧,实在是往宫里招道士这种事儿,太敏感了。 进宫的道士,普遍都有两把刷子,能解皇帝的燃眉之急,先时曾经有一位道士,就是靠治好皇帝的不孕不育症、获得了皇帝的欢心。 但是,道士们的目标不止于此。 就概率上看,凡是招了道士进宫的皇帝,基本上都会沉迷于修道。而沉迷于修道的皇帝,不说百分百是昏君,也有八成会瞎折腾。 一旦开始折腾,就算是国富力强的,也会因为皇帝无心朝政,造成党争频起、内耗繁多的局面,若是国力本身就不行的,折腾几下,说不定就玩完了。 往宫里招道士,绝对是一个作大死的昏君表现。 皇帝清了清嗓子,打算婉拒。卢省怎么把人给弄进来的,原样还给他弄回去。 他刚要说话,忽然眼前一黑,栽倒在榻上,明明想法都还在,偏偏怎么都出不了声,连眼皮也睁不开。 卢省训练有素,抬起手就往皇帝的人中用力一掐, 皇帝疼得嘴角滋溜滋溜抽着气,每次都来这一套,他对卢省简直要有心理阴影了。才要睁开眼,就听到卢省焦急地说, “道长您看,就是这样,可有什么办法?” 皇帝的眼皮一下子被人扒开,朱凌锶被迫盯着面前的道士,花白的胡子几乎要扫着他的脸。 “看这样子,贵人是被什么给冲撞了啊。” 不不不,不要在朕的宫殿里宣扬怪力乱神,朱凌锶用足了力气,想要摇头,他脑袋一动,卢省赶紧把他摆正了躺回去。 “贫道来得仓促,准备不够妥当,身上只有这道灵符,请公公用火烧了,再把那灰化了水,只得一碗,先给贵人喝下。” 不不不,朕不要喝那种莫名其妙的东西。 卢省千恩万谢,让陈灯去弄,自己就守着皇帝,过了一会儿,似是陈灯回来了,就一个人扶着,另一个人捏着皇帝的下巴,往嘴里喂。 皇帝的手忽然抬起来,打在碗底,“陈灯,你怎么不扶住了?”卢公公看着泼掉了小半碗,心疼得不行,“道长,您看……” “这就是命啊,”莫冲霄说。 卢省无法,只得叫陈灯再把住了,皇帝想要再挣扎,谁知这小孩,才十五岁,力气简直大得吓人。他又拗不过卢省,被灌进去了大半。 味道嘛……倒是和平时吃的散剂差不多。 他迷迷糊糊地,失去了意识,又不知过了多久,醒来宫里已经掌灯了,卢省一见他醒了,乐滋滋跑到跟前, “皇上,您感觉怎么样?” 朱凌锶忽然有了一种,最近已经很久没有感受到的体验, “饿了。” 卢省大喜过望,要不是他眼睛小,都可以挤出小星星了,于是赶紧让尚膳监的人,弄几个皇帝爱吃的小菜过来,又特地叮嘱要配上香米粥。 皇帝最近食欲都不大好,总是看看菜色,动两下筷子就停,如今说饿,可见莫道士的符水,确实挺灵。 朱凌锶一共喝了两碗粥,虽然还有些欠欠的,但谢靖教他的养生之道,“不可吃到全饱,”时刻牢记在心。漱口之后坐下来,脑袋还很清醒,伸手拿了折子来看,连着看了好几份,居然还没犯困。 皇帝在心中,不禁暗暗称奇。 卢省看在眼里,喜在心头,便说,“皇上,莫道长此时在偏殿候着,可要叫他来说话。” 皇帝的目光在灯火映照下,沉静如水,他抬起眼睛,对卢省说, “不必了,明日赏两锭金子,是朕给他的谢礼。让他出宫去吧。” 换卢省大惊失色了。 “皇上,皇上……这是为何啊?”卢省百思不得其解。 朱凌锶懒得解释,趁着精神头好,把最近积压的折子,赶紧看了。他一边看,一边朱笔御批,看看写写,竟然一直都不觉累,卢省来催了三次,快到丑时了,他才恋恋不舍地去睡觉。 躺在床上,脑子里还是很兴奋,怎么都睡不着,不知道是和那符水有关,还是最近睡得太多了,闭上双眼,还不停在想那些公务。 山东的豆子,河南的小麦,湖北的稻米。 浙江的丝,四川的盐,福建的海运,山西的票号。 安徽的兵乱,西南的山贼,沿海的倭寇,谢臻他们发来的邸报上,似乎到处有冤情。 还有谢靖,今年也该安排他入阁了。去年赢了北项,兵部记大功,罗维敏那时入阁,是理所当然,倘若把谢靖一并提了,恐落下话柄。 如今他任刑部尚书已满三年,三年间宵衣旰食,肃清了积弊,办了好几件漂亮的大案子,与六部及各府道通力合作,也处理得十分妥当。这时候动一动,该是最合适不过。 他便又在心里,仔仔细细盘算着,到时候让谢靖入阁的圣旨该怎么写。 从前皇帝小时候,发出的每一道旨意,都要请谢靖看过,如今这一道,能实现谢靖胸中壮志的旨意,到时候他看了,又是何等开心呢? 朱凌锶想着这个,终于心满意足,沉沉地陷入黑甜乡里。 他再度醒来的时候,被满屋的烟火气,呛得厉害,连着咳嗽了几声。耳边又有人在念着什么。 卢省带着哭腔,“皇上醒了,”他这么一说,那念着不知道什么的人,声音更大了,一下子跳到皇帝面前。 “这是……”朱凌锶觉得自己嗓子干得要冒烟,卢省虽一脸笑,眼睛却还红红的,“皇上,您都三天没睁眼了。” 朱凌锶刚要发出一声惊呼,桃木剑“刷”地一声从面前掠过。 这……这又是在做什么? 卢省把他脑袋搂在怀中,一边捂着鼻子,一边凑在耳边悄悄说,“道长说,您是被什么东西魇住了,这是在施法驱邪呢。” 哎呀我去,这都什么跟什么啊,朱凌锶不禁埋怨卢省自作主张,又说,“道长怎么还没走?” 卢省一听,急了,“您一直不醒,太医院的人药都灌不进去,道长一做法,还不到半个时辰,您就醒过来了。” 居然还有此等奇效。朱凌锶目瞪口呆。 都三天了,他三天不上朝,也不知道那些能言善辩的大臣们,会说出什么话来。 他不知道,卢省面对内阁,可是十分硬气,“皇上身体偶感不适,张大人这是不信,要进宫来逼问不成?” 张洮这人虽然心直口快,但是说到要亏待皇帝什么,也到底不会有这种坏心。被卢省一激,便退回去了。 何烨生性谨慎,更加不会,罗维敏才入阁,前边两个不说,自然轮不到他,于是就这样罢朝三日,引起了许多猜测。 谁也不知道,这究竟是不是陛下本人的意思?只是卢省现在圣眷正隆,内廷早就在其一手掌握之下,现在司礼监也对他俯首帖耳,内阁想办的事,卢公公不点头,就用不了印。 便也都不愿得罪他。 谢靖那日在武英殿,听说皇帝不来了,立时就想要找人问问。可惜来传话的是别人,也是一问三不知。 再想抓着卢省问,可皇帝早有的口谕,不准他入内廷。 内廷只说皇帝病了,究竟如何,却不肯细说,再有人问,便当他要窥测天子之秘,欲行不轨。这三天,谢靖食不甘味,寝不安席,可他既不是阁臣,也被禁入内廷,也只能干着急。 他着急,皇帝也是同样心慌。 宫里招了个道士进来,住了三天不走,这会儿还舞起了驱邪的仪式。 这事儿让朝臣们、特别是谢靖知道了,在他们眼里,恐怕就是妥妥的昏君走向了吧。 “道长,”皇帝挣扎着站起来,卢省扶不住,只得亦步亦趋,跟在后边。 “道长仁爱之心,朕心领了,只是这内廷之中,实在留不得道长,还是请回吧。” 莫冲霄眯了眯眼睛,摸着胡子,问, “天地苍茫,来去自由,贫道走倒是简单,只是贵人想达成心愿,却不是那么容易?” 朱凌锶当他是忽悠,也不多言,只微微一笑, 莫冲霄却浑不在意,又说了一句, “贫道说的,不是别的,叫贵人心心念念的,是一个人。” 第49章 一掷 以前朱凌锶不懂,为什么历史上那些有名的皇帝,会相信和尚道士的胡言乱语,特别是打着“长生不老”旗号忽悠的那些。 一般来说,当皇帝的人,脑子都还不错。作为最高的决策者,的确有义务比普通人更明智,而作为权利的中心,又会遇到更多危险诱惑,脑子不好的话,活下去都难。 当然,脑子好也不一定能干好,总之,皇帝这个职位,对人要求是很高的。 所以这也是为什么,在挑选皇位继承人时,都格外青睐那些聪明的孩子。 结果为什么这些人当上了皇帝之后,偏偏信起了无稽之谈呢?大家都是遍读史书,该知道世上没有哪个皇帝,真的能够长生不老吧。 可是,朱凌锶现在,约莫有一点,懂了。 他原本以为,任莫冲霄说得天花乱坠,自己都能不为所动,要请他出宫去,可是—— “贵人心心念念的,是一个人。” 这……行,你接着说,朕还不相信你真能忽悠出花来。 莫冲霄假装没有注意到皇帝变了表情,兀自说着,“此人不在内廷,就在朝中,” 卢省给皇帝拿着水的手一抖,差点儿撒了。 “只可惜,此人如天边明月,望之即见,却不可拥月入怀。” 卢省用力朝皇帝瞪大眼睛,意思是,“准,真准啊,皇上您说是不是?” 朱凌锶斜了卢省一眼,不知道是该惊叹莫冲霄的神通,还是懊恼自己的心事被人扒了个干净。 “贫道斗胆说一句,贵人的病,也和此人有关。” 卢省垂着头,心里只有一个大大的“服”。 “贵人为了此人,心有所系,日夜不宁,若是不早做计较,恐于贵体有损,更有性命之虞。到那时就晚了。” 卢省大惊,“啊呀,那怎么行!” 朱凌锶:??? 单相思就算了,居然闹出相思病,还要死要活的,朕不要面子吗?立时就要出声反驳—— “不过,也不是没有办法,”莫冲霄说完这个,才满意地摸摸胡子,就此打住。 “什么办法,道长请明示,”卢省马上大声说出皇帝的心理需求。 莫冲霄不说话,露出神秘的笑意,看了一眼皇帝。 “道长……但说无妨。” 虽然有点丢人,刚才还一直想着要把道士送走,结果现在就“真香”了。 可是这也没办法,自从隆嘉九年谢靖离去,十二年返京,到现在又过了两年,他与谢靖的关系,依然是没有什么进展,反而还越来越疏远了。 尽管他一再说服自己,谢靖大概永远也不能接受这种感情和关系,但是在内心深处,还是不肯死心。 还是没有办法,只把谢靖当做一个得力的朝臣看待,无论做什么,都会去想,谢靖知道了,会不会高兴。 现在道士说有办法,他的心一下子被吊了起来。 “贵人莫急,也不是这一时半刻的事,如今夜色深沉,贵人体弱,还是早早歇息吧,等到明日,再说不迟。” 卢省张口就要训他,“道长,出家人慈悲为怀,怎么能这么吊人胃口呢?” 朱凌锶赶紧拦住他,“卢省,不可为难道长……” 莫冲霄笑了笑,“不是贫道吊人胃口,实是这办法,须得贵人下得了决心,一旦贫道说了,就得照做,不然枉自泄露了天机,恐遭反噬啊。” 他这话说得,十分瘆人,君臣两个,便目送莫冲霄离开,而后面面相觑。 “皇上……”卢省讷讷地说。 朱凌锶明白他的意思,是说代价重大,到底要不要信。 这种邪乎的东西,若是放在以前,说破天他也是不信的。 一点都不客观,不唯物。 但是转念一想,自己存在于这个时空,又客观吗?唯物吗? 而且,他和谢靖之间的关系,或许会有转机,这种可能性,放在眼前,就像是小毛驴眼前,水嫩嫩的胡萝卜,完全无法抗拒啊。 他忽然想起当时4848说过,要是攻略谢靖不成,自己变成昏君,真的会死。 这么一想,赶紧在脑袋里,紧急呼叫4848。 “干嘛?”依旧有些不耐烦。 “我该听那个道士的话吗?” “这是你的事。”4848好像很不爽拿这种问题来烦他似的。 “别人的系统,都会给提示大开金手指,你怎么什么都不行。”朱凌锶抱怨道。 “最大的金手指已经放到你身边了,你自己用不好,我有什么办法。” 朱凌锶明白,4848说的是谢靖。 如果他能克制住自己的情意,只和谢靖做一对明君贤臣,那么现在一定能相处得很好,在那之前,谢靖一直是全心全意、毫无保留地照顾和辅佐小皇帝。 六年前的夏天,一切都变了。 “我该怎么办……”朱凌锶喃喃自语。 “这是你的人生,不是我的游戏。不管你做出什么样的决定,我都会在这里。” 4848忽然感性起来,让朱凌锶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 “不会让你孤单的。”说着就不见了。 朱凌锶忽然想起两年前忽然耳聋那一次,4848罕见地跳出来安慰自己,那时他还没意识到,究竟发生了什么。 或许,4848也不像他表现出来的那么没心没肺。 这一晚,朱凌锶翻来覆去都睡不着,到底要不要信任道士,始终无法定夺。 于是他让卢省,把道士低调地安顿在宫中,却不召见他,每日仍是正常上朝。 趁着精神头还算不错,给谢靖加封了太子少师、文渊阁大学士。那些原先猜谢靖失了圣心的人,便都转了风向,纷纷恭维起谢靖来。 还有些不忿卢省作为的人,为之欢欣鼓舞,因许多弹劾卢省的帖子,都被留中了,便都认为是卢省所为。这下谢靖入了阁,他二人素来不合,恐怕卢省也该小心点儿了。 这一日下了朝,皇帝照例叫阁臣去文华殿说话,张洮他们先问了皇帝身体,虽不确定大毛病,但皇帝脸色确实很不好,叫人十分担忧,而且精神不济,常有倦容。 皇帝便笑着答他们,说自己还好,恐怕最近是睡得少些。谢靖立在一旁,也不说话。 他新近入阁,摆出尊重老人们的姿态,也是应该的。只是他肃着脸不开口,皇帝心里就有些发虚,忍不住去想自己是不是哪儿做得不对。 与阁臣数落了一遍各项大事进程,谢靖偶尔插上一两句,浑不似皇帝小时候,不管什么事,都大包大揽的模样。 他现在这样恭谨小心,在旁人看来,是最妥当不过了,可朱凌锶心里,就是毫无理由地觉得,谢靖好冷淡。 想着想着就有些动气,“谢卿一向雄辩滔滔,如何今日倒变得唯唯诺诺了?” 这话就有些重了,尤其是皇帝一向对臣下十分优容,更显出不寻常来。 谢靖吃了一惊,忙说“不敢”,张洮脸上,露出毫不掩饰的讶异,何烨没说话,只是脑袋更低了些,罗维敏则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退。 朱凌锶忽然意识到,自己在众人面前申饬了谢靖,尽管他没有做错任何事。 他马上就后悔了,又觉得很茫然,他们之间,怎么变成这般了呢? 当下道歉也不是,想要把这话圆过去,却已经错过最好的时机了。 张洮他们,也搞不懂,皇帝究竟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若说是不喜谢靖,偏偏巴巴地给他升官,若要是恩情犹在,又何必这般下他的面子呢。 皇帝回到乾清宫中,还是闷闷不乐。 卢省就说,“您说的没错,谢靖本事大,在宫里也敢拿剑伤人呢,在那装锯嘴葫芦,唬谁呢?” 朱凌锶心情不好,懒得去管卢省的陈年怨气。又把文华殿中谢靖的一言一行,在心里仔细翻了一遍。 一边想着,是谢靖太冷淡了,自己才会那般;另一边又觉得自己实在不应该,悔不当初。 他这些日子,久染沉疴,心情郁结,自然脾气就变得坏了些,对着亲近的人,难免发作。其实终究是在心里,还把谢靖当做最亲最近的人。 若他与谢靖,还是往常那般亲近,有什么事情都能说开,自然就好了,可惜眼下成了这般局面,彼此都郁结,又无从开解,误会便越来越深。 他那一句话,听在谢靖耳中,无非是想,自己在皇帝心中,确实再无甚分量,便又仔细告诫自己一番,从今往后,更不可有任何非分之想。 当天夜里,皇帝又开始发烧,卢省把太医叫来,忙活了大半夜,到了第二天,便又派人去前朝传话,说今日罢朝。 太医仍是说,服药之后,静养为上,不可劳心动神。 卢省又去莫冲霄那儿,请了几道灵符。 等皇帝好些了,就让卢省去请莫冲霄过来,此时道士在宫中,已经住了半月有余。 若此遭信了道士所言,往后或许真就和“昏君”脱不了干系了。 可是他想活下去,想和谢靖之间,再有一线生机。 莫冲霄蒙皇帝召见,一点都不吃惊,卢省到的时候,他已经准备好了。 “算算日子,也该到了,”莫冲霄笑着说,卢省在心中,暗道这道人,果真有几分本事。 打坐念经,烧炉炼丹这些,朱凌锶都想得到。 然而莫冲霄还是提出了让他意外的要求。 第50章 不朝 “道长所谓‘不得相见’,究竟是何意?” 朱凌锶听着卢省和莫冲霄讨论了许久,他到此地十来年,学的都是治理国家的大学问,对于这种风水命理之术,还有民间的属相刑合之说,完全是一头雾水。 不过听卢省一边说一边打补丁,他总算明白了一些,莫冲霄说,皇帝须得在本命年结束前,也就是明年年底,不见和自己属相相同的人。 还不等皇帝说,卢省就急了,说这可不行,我们皇上是天天要上朝的,朝中那些大人,少不得有几个属羊的,难道把人家都赶出去。 又说,民间说“六冲”,可不会在属羊的之间啊,莫冲霄就笑了笑。卢省这话忙中生乱,实在外行,“六冲”是合婚时须计较的,他拿到这里来,未免无稽。 皇帝也是同样的担心。 莫冲霄安慰道,“贵人与他们不得见,也就是一年多的事,等这昏星蔽日之象过去,贵人的病自然也就好了,到时候一切照旧。” “贵人念着的那位,也会常伴左右。” 这样关于美好前景的描述,叫朱凌锶内心十分惶恐。 如果道士只是要钱或者别的财物,反正他私帑里有,就算是骗子,损失也不大。如果道士的要求,涉及国家公器,那他就打算立刻拒绝。 总之,就算听道士的,也要结果可控,却没想到道士提出这样一个古怪的建议。 而且这个建议听起来,似乎对道士本人,并没有什么好处。 朝中到底有几个属羊的人…… 卢省早早去把册子拿来,不用他翻,有一个人,皇帝是知道的。 谢靖。 才让他入阁,又要叫他回去休息一年多,这让人心里怎么想。 更别提卢省又从四品以上的官员中,找出三四品的侍郎少卿好几人,言官们虽是六品,却也是要上朝的,和皇帝同岁的,也有几位。 若是颁下旨意,说因为属相与皇帝相冲,请他们各自回家去,怕是搁谁都要在心里暗道一声,“昏君。” 莫冲霄也不多说,只在那静静地等着皇帝决断,却把卢省急得上蹿下跳, “皇上,当断则断呐,既然道长之前说的都灵验了,此番又透露了天机,如不照做,只怕您还得受罪。” 皇帝就问,“道长,是与属羊的不相见就可以了么?” 莫冲霄点点头。 “那,那朕这段时间,就随着道长,在宫中修行吧,”皇帝说出这句话,感觉已经是筋疲力尽。 卢省大惊失色。 皇帝居然不叫那些人回家,反倒要自己躲起来。 莫冲霄也吃惊不小,只是他跑惯了江湖,面上仍不动声色。 皇帝提出这种建议,实在出乎他意料之外,究竟要不要应允呢,他眼珠悄悄移开,去看皇帝身后的卢省。 朱凌锶焦急地等待着道士回话。 老实说,不管是他不上朝,还是把那些犯了忌讳的朝臣赶回家,从性质上来讲,区别不大,听起来都很“昏”。 但是谢靖不走,内阁正常运转,有什么意见,让司礼监带进来,只是自己换个地方办公,对朝政影响应该最小。 自己躲起来总比把谢靖赶走要好吧。 不过这样一来,估计还是会被人骂。他是昏了头,信了道士的话,可他真的想要试试,就算是铤而走险,无稽之谈,也要再搏一把。 卢省朝莫冲霄,微不可闻地点点头。 虽然没把谢靖赶出去,但是皇帝不上朝,谢靖也就没机会到皇帝面前卖好。司礼监更不是别人,还是在自己手里,不管怎么说,都算是胜了一筹。 莫冲霄就说,“贵人有此虔心,甚善,定能速速痊愈,心愿达成。” 听到这句话,皇帝心里终于松了口气,又有一种难以捉摸的惆怅,从心底泛起。 完了,这下彻底放弃唯物主义,成为一个玄学的门徒了。 第二天是卢省去宣旨的。 内阁上下,早朝之前,四个人聚在一起,面色都有些凝重。 进来频频接到参卢省的折子,他在京城地界里横行霸道不说,在他的老家,也占了几千亩地,不少百姓,因此流离失所。 更有卖官鬻爵的,张洮有些惭愧,吏部一些人,不知怎么和卢省搭上,收了银子,便在官员考核,补缺等事项上,一切都唯命是从,搞得中下级官员和地方官们,纷纷怨声载道。 不仅如此,还雁过拔毛,那些没什么油水的地方官,京察之年到了京城,无钱去拜访卢省,便要被他削官去职。 至于强买强卖,强抢民女之类的事儿,那就更多了去。每次横行霸道,总带着东厂或者锦衣卫出门,动静颇大。 之前张洮他们,念卢省是天子近侍,想着人前留一线,总要给他几分薄面。 不想卢省的面子,越来越大,居然成了叫人人忌惮的权宦。这确是始料未及。 最近半个多月,参卢省的折子,攒了不少,皇帝时常称病不朝,内阁票拟的处理意见,被司礼监带进大内,然后就都杳无音信。 也不知是卢省暗自扣下,还是皇帝留中不发,阁臣们揣测着皇帝的意思,内心很是惴惴。 只有谢靖说,“诸位阁老,不必忧心,待今日上朝,一问便知。” 其他三人便齐齐在心里赞了谢靖一声好胆气。 谢靖甚至都不说,散朝之后去文华殿小会上问,而是准备直接在朝上对卢省发难。 这是要对皇帝身边的大太监直接翻脸啊。 但一想他的背景,又都释然了些。毕竟是在皇帝登基时起,就一直陪在身边的人,这情意,自然和别人又不同。 只何烨劝了两句,谢靖不为所动,其余二人,俱是一副看好戏的样子,只等皇帝来。 却没想到卢省带了这么个消息出来。 一下子,众人都震惊得说不出话。 皇帝身体不好,他们是知道的,只是皇帝年纪轻,总以为悉心调养一番,也就无大碍了。 没想皇帝这么怕死,才这么点儿岁数,居然放着太医不用,开始追捧起道士来。 不过他二十出头就死了皇后,又没有孩子,自己一个人,在宫中也是孤单寂寞得很。找些办法排遣,也不是不能理解的事。 张洮年纪大,见多识广,亲眼见着不止一位皇帝,一开始很勤政,后来因为种种变故,要么荒诞不经,要么避世修道,总之就是离朝政越来越远。 虽然他之前对小皇帝,没抱什么希望,可是这几年,和小皇帝熟了之后,反倒看出些明君的意头。眼下北患初平,倭寇未除,吏治待清,还等着皇帝大显身手,没想到来了这一出。 张洮叹了一口气,摇摇头,说,“老头子回家吃饭了。” 何烨的眉心,用力皱成一团,他素来谨慎,不爱发表意见,但是现在也无法抑制自己的情绪了。 罗维敏直接问,“出了什么事儿?”他和皇帝不熟,想着待会儿下了朝,就要写信去问李显达,这里面到底有什么玄机。 谢靖呆立在原地,久久不能回神。 他搞不懂,究竟是什么时候出了差错,皇帝竟然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他自问陪在小皇帝身边那几年,殚精竭虑,事事过问,是非道理,给小皇帝说得十分清楚明白。 何弦也说过,“怪力乱神,和尚道士,皇上听听一笑就过了,国运之数,切不可托赖这些。” 如今他为了修道就不上朝,那以后是不是还要炼丹,是不是要搜罗童男童女,求仙炼药,求个长生不老?明明皇帝以前是很听话很讲道理的啊。 若不是他对皇帝起了非分的念头,或许君臣就不会疏远,也不会到了现在这幅局面,问都没法问。 谢靖知道,现在众人心里,那句“昏君”,什么时候说出口,也只是时间问题。 “首辅,留步,”谢靖留住张洮,又走近些,悄声对卢省说,“卢公公,皇上一向勤政,这是不是遇上什么为难的事儿了?” 卢省见他这低声下气的样子,心里快活极了,却抬高调子,“谢大人,您这样说,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您才是首辅呢,”惹得旁人都转来看他。 谢靖也不理会,只说,“若有,还请公公明示。” 卢省鼻孔里“哼”一声,“谢大人,我还得赶紧回去侍奉皇上,没空和您在这儿打哑谜。” 卢省走了,张洮就说,“你问他干什么,他如今得意了,自然不把你我放在眼里。” “首辅,”谢靖说,“皇上不朝,命内阁代为行事,又着司礼监内外连通,您得带着我们,赶紧拿个章程出来,说清往后怎么办,好叫百官行事有个倚仗。” “等皇上修道回来,万事如常,才能叫他心中快慰。” 张洮想想,是这个理,现在还不是自己撂挑子的时候,便收起脾气,让百官各回自己衙门,仔细当差,才和谢靖等人去了内阁。 卢省宣旨回宫,皇帝一见,就问他,“他们说朕什么了吗?”又问,“谢靖呢?” 卢省就重重叹了一口气。 “嗳,他能说什么,还不就跟个锯嘴葫芦似的。” 皇帝目光垂下来。 他本想着,若谢靖心里不痛快,自己虽不能见他,也可以给他写封信去,仔细解释一番,现在看来,是不必了。 恐怕谢靖也不愿听这玄而又玄的道士之言。 他明明知道谢靖不喜欢什么,偏偏还要往上凑,还指望着谢靖能高兴。 难怪4848会那么说,真是自己作大死了。 卢省说,“皇上别难过,道长说了,不出一年,谢靖他就得乖乖地上您面前,俯首帖耳。” 会吗? 朱凌锶看着乾清宫屋檐画出的天空轮廓,感觉眼睛酸得很。 第51章 盘问 李显达因为战场上受的伤,到了冬天,骨头缝里都疼,于是上年去了南方,等他得了消息从江南赶回来,已经是一个多月之后的事。 他这么着急回来,是罗维敏等好几位大臣,给他去信,说皇帝不知怎的,招了个道士在宫里,开坛建炉不说,居然为了修道,都不肯上朝了。 起先李显达看到第一封,心想这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没事儿编排皇帝呢,等到后续的消息接踵而至,他就再也轻松不起来了。 一路上春花将尽,李显达都无心观赏。在他心里,始终无法把修道不朝的消息,和记忆里的那个小皇帝联系起来。 他还记得第一次见到皇帝的情景。 谢靖带他进宫前,说“天子虽然年少,却懂得许多道理,千万不可小瞧,”他就以为会看到、一个少年老成的小古板,却没想到是那么有意思的一个孩子。 他一上来就叫自己“少将军”,说话时一副孩子气,明知道国家积弊甚多,国库空虚,仍是铁了心要和北项打一仗。 这仗虽然胜了,事后回想起来,李显达也会后怕。北项人此来,不成功便成仁,绝无和谈之可能。皇上他区区一个孩子,怎么就知道自己打得赢呢? 饶是如此,朝野上下,也不乏皇帝“穷兵黩武”之类的言论,说后明以仁孝立国,从来没有主动攻打别人的道理,如今又把北项,几乎是赶尽杀绝,只为帝王之功,实在是有违圣人言。 李显达没少听这些话,起先还会动气,后来就嗤之以鼻,心想多亏老子在外拼杀,才换得你们舒舒服服在这儿指手画脚,不然北项人打了过来,你跟他讲圣人言,恐怕他也听不懂。 他怎么都想不通,皇帝会突然跑去修道,去年他去宫里辞行时,皇帝虽说精神不大好,但也是一心扑在朝政上,还问了他几句抗倭的事。 眼看皇帝这样,谢靖不管管吗?想到这李显达心里,就对谢靖冒出一些火气,他谢某人在京城,听说新近还入了阁,怎么能尸位素餐,眼睁睁看着皇帝出昏招呢? 宣威将军李显达,自然是天不怕地不怕,甫一回到京城,就去了阁臣谢靖府上,把门板拍得“邦邦”响。 李显达自小在京城长大,达官贵人的家里,去过不少,眼见着他离了京城,走南闯北,回来一看,还就属谢靖家最没看头。 普普通通三进的宅子,几个护院闲得要长青苔,两个小厮并一个老家人,给他端茶倒水,做饭洗衣,谢臻在时,还热闹些,眼下谢臻也离京快三年了。 还是那位驼背的老家人,领着李显达去谢靖书房中。李显达原本想,这人老眼昏花,若是有人拿了名帖来求见,可不怕误了事? 转念一想,朝野上下,无人不知谢靖做派最是清正,恐怕不会有哪个不长眼的,来给他送钱,若要告状,直接往刑部去就是了,也不会上家里来。 “看你家这幅样子,怕是我连酒都没的喝,”李显达不客气地坐下来,谢靖见他,喜出望外,连日来的愁云,总算淡了些。 于是他二人,毫不客气地互相贬损几句,谢靖问了李显达身体如何,江南风致,又说,当初说好要待上一年,如今才初初入夏,怎么就回来了? 李显达问,皇上修道这事,之前你知道不知道? 谢靖眸中,露出羞惭之色,却仍是自陈,皇帝说要修道,前因后果,他确实一无所知。 看来所有人都不知道为什么。 这倒也不奇怪,李显达想,皇帝从小时候起,就有些谁都明白不了的大主意。 只是仍免不了埋怨谢靖两句,“这下就剩那个阉奴陪着皇上,可是你的过失。” 谢靖垂头称是,“是我动作太慢了,”李显达就嚷起来,“说了我进宫去,一剑捅了,当时那日,也治不了什么大罪名……” 李显达是想趁着自己,是打败北项的大英雄,名声最为显赫的时候,杀掉卢省。他一个没有背景的内侍,也没有言官替他喊冤,可谢靖偏不答应。 “他跟在皇上身边多年,贸然结果了他,皇上难免惊惧伤心,”谢靖那时就是这么说,现在还是这话,把李显达气得直冒烟, “你这样千般小心,万般在意,是不是使错了地方,光在边边角角打绕,却把正中心的人给忘了。” “既然如此看重,何不给皇上说清楚,省得他对你一往情深,独自伤心。” 谢靖睁大了眼睛,许久不得回神,他惊诧之下,呆立不动,此时若有人推一把,恐怕三魂七魄,要掉好几个下来, 末了他自恍惚中醒来,讷讷而言, “李彰,你不要胡说,皇上是明君,断不会、不会……” 李显达看着糟心,就问,“不说皇上,单说你自己,这些年来,你对皇上,就没有一点……” 这“一点”后面,究竟接什么词,叫李显达颇费思量。 “非分之想?”“不轨之意?”“逾矩之心?”这样看来都不好,要是这么问,谢靖这种死脑筋,恐怕又只会去计较,自己究竟有多么不应该。 “这些年来,你对皇上,就没有一点……” “情生意动?” 谢靖仍是立着不动,神情却像是被人突然刺了一剑。 “……是我不对。” “你当然不对,如今皇上修道不朝,你居然就随他去了,这可是你谢九升的做派?” “你就该冲进宫里,一剑一个,结果了那妖道和阉奴,再跪在皇上面前,任其发落。这般大不敬行事,除了你,也没人做得。” 谢靖仿佛从肺腑中发出一声闷响,“我不愿叫他为难,他自小事事都征询于我,到了现在,我若是自恃情分,胡作非为,他固然不会降罪,可我岂不是伤了他的心。” 李显达对谢靖这一番剖白,多少有些意外。 谢靖当年在勾栏之内,也颇受女史们眷顾,如今看来,全凭他一张脸,其实心里,对如何讨人欢心,还是生疏得很。 又想自己今日,多少逼出一些,谢靖对皇帝的心里话,算得上大功一件。谢靖虽未明示,可到了后头,只说“他”呀“我”的,不再以君臣自居,恐怕是有些动情。 留他些时日,该想得明白了,如今最要紧的,却是如何解决了卢省,他便对着谢靖说,“你也不要独自伤怀了,倒叫皇上知道才好。” 又说,“咱们俩合计一番,究竟如何让那阉贼伏诛。” 却说皇帝在宫里,日日随着那莫冲霄修道,读了几本道经,觉得有些意思。他仍是放不下朝政,时时把卢省带进来的折子,看得仔细,生怕自己懈怠了。 暑热渐生,这一日,皇帝和莫冲霄便没去那丹房之中,在宫后苑里,寻了一处水榭,分别坐了。 卢省见皇帝眼下不用人,便让陈灯在一旁小心伺候着,自己去了司礼监。皇帝不用上朝之后,虽说每天也是要看折子的,但是睡觉睡到自然醒,精神感觉好了很多。 莫冲霄把这个归为修道的功劳,皇帝微微一笑,并不多说什么。虽然到现在,也不是就真的信他,可是这个道士,当真有些本事。 今年入夏以来,雨水不多,内阁递了折子来,拟好了对策,皇帝朱笔圈了准了,回头与卢省和道士说起时,难免忧心忡忡,莫冲霄说,“贫道蒙贵人恩泽,自当为贵人分忧,”当下便开坛祈雨。 不出三天,京城居然就真的下起雨来。 想到这一出,他心念一动,“道长可否为我,推算一个人的境况?” 莫冲霄心里犯嘀咕,面上一脸平静,问他,“贵人可有那人的生辰八字?” 礼部合婚的时候给他看过,虽不是意中人,到底是配偶,皇帝看了两眼,于是记下了。 莫冲霄捏了诀,口中念念有词,一待算出来,心下惊惶,非可描述,皇帝见他脸色就问,“如何?”一脸焦急。 莫冲霄暗自吞吐几回,平了气息,“贵人莫慌,无事,贫道无能,有些难找罢了。” 皇帝一听,松了口气,便喃喃道,“找不到就好。” 见此情景,莫冲霄又补了一句,“贵人且放心吧。” 到了晚间,皇帝睡下,卢省与莫冲霄,寻了僻静之所说话, “皇上问你什么了?” 莫冲霄知道,他与皇帝所言,陈灯都一五一十地告诉卢省,这样问来,不过是要他一个顺从的姿态罢了。 他半生漂泊,流离不定,幼时高人看相,说他有机会流连宫闱,他还不信,如今一看,方道是真的。 内廷之中的阴私,他早有预料,却想不到,那样一个仁厚的皇帝身边,竟也藏着这般狠毒之人。 “卢公公自是无所不知。” 挫骨扬灰,灰飞烟灭,上天入地,自然是哪里都找不着了。 卢省鼻腔里,轻哼一声, “那种货色,还敢欺瞒皇上,我不如此,还要伺候她去合葬不成?” 莫冲霄不敢回话,垂头称是。 卢省又说,“能到皇上身边的人,无不是有所求的,只要忠心于皇上,道长所求,也不为难。” 莫冲霄便作揖谢他。 他自知命中有此一遭,先是入宫,而后又有牢狱之灾,若此劫安然度过了,便又能精进几重修为。 凡尘俗事,过眼云烟,权且当做戏台,看了这一场。 第52章 观星 既然打算解决卢省这个麻烦,首先内阁中人要达成一致。 张洮在朝中年数长,也是几经风雨,本以为前几年刘岱翻了船,自己会跟着搭进去,没想到却平安无事。 他年轻的时候,司礼监也有权势倾天的大太监,那人行事,与卢省差不太多,到后来手越伸越长,与阁臣勾结,企图左右首揆人选,事情败露之后,被赶到南京去了。 卢省现在犯事的程度,和那一位相比,不算突出,虽然他在京城,是横行霸道了一点,在中下级官员之间,又太有威望了一点,但是对他们这种高级官员,卢省表面上还是很敬重的。 至于占地和捞钱这两样,真没什么稀奇,狠得下心来给自己一刀,若不为些黄白之物,反而奇怪。太监出身,少有正经人家,就算在内书堂上了几天学,也洗不掉骨子里的奸猾。 张洮在心里,从来没瞧得起卢省,但也没把他,真正当过威胁。 何烨谨慎惯了,没有说话。罗维敏心中,卢省这人就是个爬虫,死了一个,还有一个,他在兵部待了几年,染上不少杀气,既然谢靖说此人不能留,那就杀了吧。 谢靖说,“首辅,内廷出了如此权宦,可不吉利啊。” 何烨眼皮轻轻抬了抬。 张洮眉头一皱,心中暗叫不好。 “不吉利”这种说法,可大可小,只是历史上一个王朝的气数将近,或是由盛转衰,总会出个把大名鼎鼎的权宦,比如扶着李隆基出逃的高力士,或者崇祯亲手收拾的魏忠贤。 其实事情的根源,也怪不到太监身上,只是他们就像腐肉身上的苍蝇,天生遭人厌恶,自然成了众矢之的。 谢靖这话的意思是,卢省虽然现在看来,也就是普通的贪污腐化,奴颜媚主,但是从他撺掇皇帝修道并且成功了这件事上,就该知道此人所图不小。 太监受教育程度低,眼界狭窄,明明只擅长做些伺候人的活儿,却还不甘寂寞,老想用伺候人的脑子,去干治理天下的事。 如今我们联手,还能把卢省控制住,他日六部九卿,厂卫禁军,都要听他的话,到那时就被动了。 如果造成什么严重后果,作为首辅,你张洮是要负历史责任的。 其实张洮跟卢省,真没什么交情,虽然吏部很多人已经被卢公公腐蚀了,但是对于内阁首辅,卢省也就是逢年过节,给他送一份厚礼,可张洮还不至于指着这个过活。收礼主要是为了卢省颜面好看。 谢靖的话说到这份上,张洮自然不会再和稀泥。 内阁这边,主意已定,于是安排下去。 卢省这几天,在司礼监没见到参自己的奏折,终于松了一口气。 之前参他的折子雪片一般飞过来,堆成小山,亏得皇帝精神不济,又被莫冲霄引着修道,于是他把这些都压下来,不叫皇帝知道。 皇帝知道了,究竟会怎么说,卢省总有些忐忑,不过,最不济也就是申饬几句,皇帝现在,内外都倚仗着他,一会儿不见人,就着急得很,卢公公的位置,还是稳如磐石。 谢靖那伙人,虽然想动他,但是他们现在,连皇帝的面都见不着。前些日子,大理寺的霍砚,递了几次牌子,说要求见皇帝,皇帝怕见了这一个,不见其他人,影响不好,最后也没见。 这期间零零散散,求见皇帝的人,不下数十拨,上至首辅,下到言官,皇帝一个都不见,虽然免不了在宫中长吁短叹,却让卢省喜不自胜。 皇帝不上朝,对他本人身体有好处,朝政只要经卢省的手,阅知一二就足够了。若是这样就能出乱子,便要治内阁那帮人的罪,食君之禄,却不为君分忧,全都该打。 宫里还有莫冲霄帮他说项,劝着皇帝,卢省想着,自己真是一路顺风顺水。 那年初见莫冲霄,乍一看,以为是世外高人,没想到区区一点金银,就叫他折了仙骨,跟自己进了宫。他甚是乖觉,皇帝的心事,卢省透了那么一丁点,就被他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卢公公如今,是内外皆安定,想必过不了多久,内阁中人,就该向他俯首称臣了,权宦之中,威势最盛的,曾经做到了“九千岁”,人家做得,卢公公自然也做得。 卢省便想,自己比那“九千岁”,却是冷静自持许多,不像那人,把人都得罪光了。他与张洮,平时以礼相待,逢年过节,一份薄礼,君子之交淡如水,合该如此。 他心中快慰,走路也有劲,连轿子也不坐,在宫禁之中,行步如飞,别的内侍在后面,追赶不及。鹅毛一般的雪片,静悄悄洒在他路过的地面上。 陈灯此时,却有些焦头烂额,皇帝午后喝了莫冲霄的符水,一觉睡到现在,醒来已经是傍晚了。 皇帝一醒,就要找人,却发现卢省不在,莫冲霄也不在。 平时也就罢了,今夜却是不同。 这天是谢靖生辰,虽然这一年,皇帝作了个大死,但也成功让谢靖入阁,这个成就,值得庆祝。 宫里的贺礼,一早就赐下了。谢靖也按规矩回了谢恩折子,可惜不能当面向他道贺。 他心中惆怅,顾不得合不合适,去问道士,如今身子眼见好了些,只是那桩心事,究竟有几分把握。 莫冲霄心中,十分不解。 皇帝想要什么人,还能等那人说个“不”字吗?又想这该是情根深种,才想要玩“心甘情愿”的把戏,可见红尘之中,一个“情”字,让人都痴愚了,既在眼前的东西,全都视而不见。 他便辞了皇帝,前去白云观中,等到入夜,好好参详一番星象,再来复命。 卢省看了他一眼。 莫冲霄知道,这是让他仔细回话。 既要拿谢靖把皇帝的兴头吊住,又不能让他们见面。 莫冲霄是午后走的,此时刚刚傍晚,陈灯就说,“星星都还没出来呢。” 皇帝一想也是,这时候卢省也回来了,他进门前脱了大氅,肩头留着两朵雪花,一进屋就化成水汽,只是浑身上下还带着雪气,闻着冷飕飕,皇帝就问,“下雪了?” 卢省说是,又把雪意描述了一番,跟着老调重弹几句,“瑞雪兆丰年。” 皇帝就说,“下雪了,那岂不是看不见星星?” 卢省一想,也对,赶紧把话说圆了,“道长是世外高人,自然有法子,皇上且放宽心。” 皇帝就轻轻叹了一口气。 他早上问莫冲霄的话,现在想来,真是无稽之谈,既是和谢靖有关的事,为何不去问他本人,反倒往别处下功夫。 他这一年,总归是在胡乱折腾,也不知谢靖心里,往日的情分,如今还剩下多少。 修道不朝已是半年有余,虽然没听到多少怨声,恐怕是内阁和卢省滤掉了。 总归是他太着急,想着有捷径可走,人要是身体和精神状况都不太好的时候,真不要做什么重大决定。 皇帝现在心中,充满了懊悔,和心虚,他觉得自己肯定是乱来了,但是乱到什么地步,偏偏还看不清。 仿佛今夜要从雪和云之外,找到星星的踪迹一般。 他心中思念的人,明明知道在哪里,却又要往别处,去找他的方向,实在是太荒唐了。 “谢卿……” 在他刚刚穿过来,还是个年幼无知的孩童时,向谢靖伸出了手。 从那时起,谢靖就留在他身边,毫无保留地信任和保护着他。 那么这一次,就算是犯下这么荒唐的错误,如果能够开诚布公地谈谈,谢靖应该也会原谅自己吧。 一想到这里,朱凌锶忽然很想很想,立刻就见到谢靖。 他实在是思念得太久了,久得之前的种种龃龉,全都淡掉了。不管是祁王,还是分别的那三年,或是谢靖不肯入内廷的事,一下子都不再重要。 他心里莫名生出一个念头,只要见到谢靖,不用多说,他也一定能明白。 虽然自己把局面弄成一团混乱,但是到时候有谢靖在,定然万事无虞。 他果然,还是少不了谢靖啊。 雪越下越大了。 卢省劝皇帝歇息地时候,嘴里还在念叨,“明天起来,怕是有两尺厚,臣幼时在河间府,有一年冬天,也是这么大的雪,村里的孩子堆雪人,又闹腾又快活……” 接下来的事,他却没说,那一年卢省家所在的村子里,冻死了好多人,他爹娘心一横,就把他送到京城,卖掉了。 皇帝拒绝再喝符水,他的心里滚烫,陷在被窝里,脑中不停地回响一句,“明日起身,就出宫去找谢靖。” 他想了半夜,才沉沉入睡,倒是睡得很踏实,唇角都轻轻翘起来,似是做了个美梦。 莫冲霄一晚上没回来。 卢省一大早,便派人去找,哪儿都不见踪影,直到中午,才堪堪有了消息。 “皇上,皇上,”卢省急匆匆跑过来,几乎是跪倒在皇帝脚边。皇帝才起身没多久,被陈灯服侍着,正在吃他的早午餐。 他惦记着去找谢靖,一见卢省这幅模样,不禁皱了皱眉。 “莫道长昨晚一进城,就被捕快拿下,给关到刑部大牢里去了。”卢省慌张地说。 皇帝放下筷子。 这么说,这场荒唐的闹剧,终究还是由谢靖那边,来划上这个句号。 见皇帝没说话,卢省又抱着皇帝的腿用力晃了两下。 “好,好,”皇帝连说了两个字。 跟着向后一歪,刚好被陈灯接住了。 第53章 亲擢 既决定对卢省发难,谢靖就与周斟并李显达一道,商量起来。 卢省如今,也不是轻易动得的,他每日随侍在皇帝身边,位置敏感重要,倘若一上来对他下手,搞不好招人非议。 东厂在他手里,锦衣卫穿飞鱼服的一大半,都该和他有交情,虽说没有皇帝的谕令,轻易不得调动,但是谁也不知道,现在皇帝的心,有几分向着谁。 李显达有些坐不住了,“谢九升,你成天算计这些,有意思吗?不如我连夜进宫,抓住那阉奴,不用带刀,单凭一双手……” 周斟说,“将军稍安勿躁,此事倒真有些计较。” 他接着说,史书上写了,碰到这种事,得先把正主稳住,然后把他身边的亲信党羽,挑着个儿全都撬开,然后围点打援,等到对方筋疲力尽,左支右绌,出了纰漏,再一拥而上,围而歼之。 比如徐阶要扳倒严嵩的时候,先对他儿子严世蕃和干儿子罗龙文下手;而崇祯收拾魏忠贤的时候,也是先给他说好话,罪名全扣在了他的干儿子崔呈秀身上。 李显达钦佩不已,“你们读书人整人的法子,写出来也是一部兵书。” “九升,你该想好了吧,”看谢靖一脸不动声色,周斟问。 “那个道士,莫冲霄,”谢靖语调中,带着一丝冷意。 “我自去带人擒他,尔等不要现身,”谢靖这么安排,是担心一旦抓了莫冲霄,又不能一锤定音,倘若卢省的势力反扑过来,自己八成首当其冲要遭殃。 李显达有军功在身,又是敕封武威侯,无论是锦衣卫还是五城兵马司,多少都要卖他些面子。周斟在礼部经营多年,是天下文人雅士的魁首,影响力不容小觑。 万一谢靖自己因为抓妖道的事,被卢省他们参奏下狱,这两位暂时隐在幕后,还能想办法搭救,要是一开始就把底牌亮出来,被人抄底就太被动了。 他也不指望张洮到时候能帮他,恐怕张洮还是会听皇帝的意思,而何烨……何烨一辈子在户部,为朝廷精打细算,他是何弦的父亲,谢靖不想把他拖进这片浑水。 他交代得这样清楚,在李显达听起来,多少有些“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意思,“九升,你是不是想太多了,”李显达说,“皇上无论如何,总是向着你的。” 他始终以为,谢靖和皇帝,只要见上一面说开了,什么卢省什么道士,全都不是事儿。 谢靖沉默片刻,“皇上向着我,是他的恩德;如若不然,是奸人蒙蔽欺瞒太甚。无论圣意何如,我总要替皇上,除掉这个大患。” 于是此后几天,参卢省的帖子,消停了些。谢靖日日在刑部衙门值守,又命人盯紧了莫冲霄,那日听人来报,莫冲霄出了城,便着人跟着,等他回转时,刚一进城,就拿下了。 在抓捕莫冲霄一事上,谢靖作为刑部尚书,表现出高度重视,亲自拟定了作战计划,不辞劳苦,坐镇指挥,连自己生日都忘了,终于皇天不负有心人,一举将妖道莫冲霄抓捕归案。 莫冲霄一见刑部的皂隶,便知来者不善,他没有挣扎,任人绑了,扔进大牢中,也丝毫不慌张。旁边牢房里,犯人发出凄惨的喊叫,莫冲霄只闻其声,却看不见人影。 他夜观天象,见紫微星光芒暗淡,算算日子,也就是这几天。到时候皇帝出了事,谢靖自然要放下手头诸事去就那边,他只需在那之前,与谢靖好生周旋,待离开这大牢,从此就海阔天空了。 谢靖趁热打铁,连夜提审莫冲霄。怕的是走漏了风声,等到卢省察觉前来干预,有些话就撬不出来了。 谁知这莫冲霄,竟是意外地配合,对自己姓甚名谁,是何来历,如何见到皇帝和卢省,又是如何进宫的,只要谢靖问,便如竹筒倒豆子一般,娓娓道来,丝毫没有勉强的意思。 观其神色,也不见有一丝慌乱,仿佛早知有此一遭,谢靖不禁在心中暗暗生疑。 他哪里知道,今夜莫冲霄就着烛火,头一次见到皇帝的心上人,便生出几许感叹来。 谢靖的面相,贵不可言,自是当世第二,位极人臣,然而,却又命中带煞,六亲不足。 运势极强,还没有忌惮,这样一个人,管你修道还是参禅,没事还是绕着走,不惹他比较好。 皇帝知道莫冲霄被抓,已经是第二天中午的事,他说了两个“好”字,就晕了过去,等到再能省事,已经到晚上了。 他感觉非常不舒服,虽然这一年,都是在断断续续的“不舒服”和“很不舒服”之间徘徊,但是现在的感觉,就是非常不舒服,让他觉得自己还是昏过去好一些。 “我这是怎么了,”他想。 “我觉得你可能是要死了。”一个声音说。 对于4848而言,刚才言论的语气,是超出ta一贯作风的温柔,但是对于朱凌锶来说,仍旧不啻为晴天霹雳。 “你说什么?” “我不想再说一遍,呜呜~” 4848,居然,哽咽,了? 朱凌锶搞不懂是自己会死这件事的冲击比较大,还是4848忽然出现的温情叫他诧异。 “呜呜,”探听到他的心声,“干嘛,人家也是第一次当系统嘛,他们都说不要对宿主有感情,反正宿主都是要死的,我也不想喜欢你呀,呜呜……” 等等,什么情况,朱凌锶不是一般地混乱。 4848边哭边说,他慢慢听着,总算是弄懂了。 虽然之前查不出什么大病,但是精神短少,五官失灵,其实正是身体逐渐衰弱的征兆。 到了现在,身体再也负担不动了,一直以为离自己很遥远的死亡,眼看就要到来。 “你别怕,我会陪着你的,”4848很义气地说。 “好,” 但是…… 他还有心愿未了! 谢靖呢?他在哪里?朱凌锶挣扎着,想去找他。床上的动静引起陈灯的注意,赶紧凑了过来,皇帝张了张口,说不出一个字,陈灯扶着他,为他拍胸捶背,皇帝这才说,“宣。” 宣谁呢,陈灯等着皇帝的旨意。 朱凌锶心里,自然想的是谢靖,话到嘴边,忽然又想起4848说过,谢靖那头,对他的好感值,一直都没掉过。 但是从那以后,也没再往上涨了。 于是他说,“让礼部把宗室子弟名册拿来。” 他得帮谢靖,再做一件事。 如果他死了,内阁接下来一定会面临继承人的问题。 皇帝在位期间,没能生出一个太子。那么这个继承人,只会在宗室子弟里遴选。 他忍着浑身上下,各种莫名其妙的痛,拼命回想当初书里,谢靖到底选了哪个孩子立为新君。想得满头都是冷汗,还是想不出来。 陈灯帮他擦汗,发现中衣又全都湿透了,要张罗着再换一身,皇帝不肯,只叫他再点几盏灯来。 便在灯下,对着礼部的名册,仔细查看。周斟基础性工作做得细致,每个人不仅有生平介绍,家族关系,还有一些趣味掌故。都是当年在翰林院编书时留下的习惯。 有个孩子,叫朱凌锶很是留意。 泾阳王世子朱堇桐,年方五岁,泾阳王请了前科进士秦升做西席,秦升年轻时有个外号,叫“渭北何郎”,何郎便是何弦,合起来就是秦升“在陕西地区群众公认比较突出的才貌双全”的意思。 朱堇桐四书五经已经读完了,据说还能与他的老师对谈,秦升对此子评价很高,其中可能不乏对少东家的吹捧,但是档案中附带朱堇桐小朋友关于出兵北项所作的一首七绝,虽然诗句尚显稚嫩,不过他在诗里,肯定了作战的积极意义,并且把李显达,和“飞将军”李广做了一番比较,结论是:差不多。 朱凌锶顾不上吃饭睡觉,撑不住了就让陈灯化两页符水来喝,这样一连看了三天,选来选去,还是朱堇桐最合适。 谢靖喜欢聪明的孩子。 朱凌锶得赶在自己还能办事的时候,把继承人定下来。不然自己一撒手,各方势力掺和进来,选皇帝的事,又要乱上好一阵子。他已经受够了这种无谓的内耗,不愿谢靖到时候再经历一遍。 卢省从外面回来,一见皇帝就哭。 他昨日带了厂卫,去刑部要求放人,谢靖铁板一块,死活不肯。卢省好话说尽,威逼利诱,谢靖就是不为所动,叫卢省担心,他是不是得了什么倚仗,居然敢这么对自己。 于是他此番回来,准备探探皇帝的口风,若是皇帝并不知情,他就打算寻个罪名,把谢靖下诏狱。 皇帝听他哭诉,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地说,“谢靖要审他,也没什么。” 没有问题的话,当不怕过堂,再不济,死刑复核总要到皇帝这来的,卢省是掌印太监,到时候总有办法。 卢省又准备接着哭,忽然发现皇帝,很不对劲。 他面上一副恍惚的模样,颇有出世离魂之态。 “你来读,朕看不清了,”皇帝指了指,陈灯就把明黄色绸卷交到卢省手里, 卢省一看,字字惊心,再看一下,大恸不已。 “皇上,您这是……” “念吧。”声音微弱,或不可闻。 “……立泾阳王世子朱堇桐为太子,承继大统。用贤使能,保守帝业。着内阁四臣同司礼监,协心辅佐,稳固皇图……” 第54章 张榜 莫冲霄被抓的第三天夜里,刚睡下没一会儿,又被叫起来。 其实第一天,莫冲霄已经把事情交代得七七八八了,后边两天,不时把他提出来,问上些零星问题,一方面是查漏补缺,另一方面,故意拣夜深困倦时提审,是谢靖想要试试他,是不是早有准备,提前做好供词。 谁知莫冲霄竟是一派安然,谢靖在刑部几年,见过的犯人少说也有千人,吃了廷杖又牵扯进谋害皇帝的大案子,还能这么泰然自若的,这还是第一个。 莫冲霄说,在白云观见到皇帝那次,确属偶然。后来卢省派人来找他,许诺他进宫之后,如此这般,便会有多少好处,也是事实。 卢省的意图,是要扫清皇帝身边一切对他不利的人物,这些人里面自然也包括谢靖。至于皇帝修道不朝,乃是意外之举。 谢靖说,“昏星蔽日?” 道人便依着当日和皇帝讲的情形,原样和谢靖又说了一遍。莫冲霄说,朝中有人和皇帝犯冲是假,天象却是真的。 谢靖眉头轻轻下压,瞅了一眼莫冲霄,道士心头,突地一跳,知道谢靖这是对他起了疑心。 若换做其他人,便要接着问他,那“昏星蔽日”之象,究竟作何解,可谢靖不问,是不愿由着道士的意思,把话说下去。 莫冲霄心里,好不委屈,他手里攥着几份天机,如今见了这煞星,好心好意,想要提点几句,偏偏他还不领情。 也罢,他在心中叹道,是我多事,去管你这红尘俗务。算着日子,就这一两天,谢靖也该得到消息了。 谢靖又仔细问了他符水之事,莫冲霄指天誓日,说符水对皇帝的身体,并无害处,只是让他睡得多些。“我乃修道之人,若害了真龙,是要折损修为的,”谢靖就笑了。 “道长身为世外高人,却也肯为了区区阿堵物,放下身段,干些助纣为虐的事,真叫谢靖佩服。” 莫冲霄被他挖苦,也不动怒,“谢大人是救世之人,贫道也渡得一个是一个,只是有些事,你我左右不得。” 谢靖知道这道士又要说些命中注定之论,就问,“道长可有替自己算一卦?” 他这话只当莫冲霄是猫儿爪子底下的老鼠,性命全凭他人高兴。道士也知道,自己的罪名,可大可小,幸好他还有一道,保命的灵符。 “谢大人,贫道还有一事,想跟您一个人说。” 谢靖审完莫冲霄,已经是日上三竿,四天来他在刑部,几乎是不眠不休。饭都是草草吃了几口,半天也顾不上喝一口水,与刑部几位郎官一道,对莫冲霄的口供。 老家人送了衣包过来,抽空换了一身,胡子都冒出来,也懒得分神去管。他大半年不面圣,胡子也没以前刮得勤,倒叫刑部那些郎官们,颇有些看不习惯。 莫冲霄最后说的那一条,叫谢靖心中,吃惊不已,正踌躇中,忽然听人来报,说宫中来人,请内阁诸人赶紧去乾清宫。 谢靖心里就“咯噔”一声。 他赶紧喊住来人,问宫里出了何事。 传话的太监自然认得他,先说了句,“小的也不清楚,”又凑近了些,“虽是小道,也不能瞒着谢大人,听说是皇上病重。” 他心中一紧,跟着便往下坠,来不及细想,脑子里乱得厉害。 等他赶到内阁,张洮与罗维敏先进宫去了,何烨还在等他,他一见何烨,问,“是皇上?”何烨点点头,又说,“咱们也走吧,”谢靖欲言又止,紧踱几步,说,“皇上不让我入内廷。” “嗳,”何烨跺脚叹道,“你怎么这时候犯糊涂了,”一脸恨铁不成钢的模样,抓着谢靖的胳膊,抬脚就走。 当日卢省去他家宣旨,弄得沸沸扬扬,满朝文武都是知道的,何烨不可能没听说过,如今却丝毫不把皇帝不许谢靖入内廷的谕令当回事。 谢靖忽然想起什么,“何老,稍等片刻,我这胡子……” 何烨瞪了他一眼。 何烨本人,不爱说话,又生了个惊才绝艳的儿子,于是老子名声还不如儿子的响。 何弦去了之后,虽然不说,但在他心里,是把与何弦年纪相近,又与何弦交好的谢靖,几乎是当做儿子看,暗中襄助不少。 可有一件事,叫他很是不解,谢靖已过而立之年,为何还不留胡子? 这满朝文武,哪个不是一把潇洒飘逸的大胡子,男人么,就是得有胡子,才当得“美髯公”。须知保养一把大胡子,也是很花费时间精力和金钱的,可不要小看几根胡子,这可是身份地位的象征。 偏偏只有谢靖,不知道审美哪里搭错线,明明已经入阁了,还成天把下巴弄得光溜溜的,活像个愣头青。 何烨平时不说,其实心里,很看不惯他这幅没有“官威”的模样,眼看谢靖还要刮胡子,手上一使劲,把他带出了门。 到了乾清宫,带路的太监不去正殿,只往东殿走,谢靖便问,“皇上怎么住在偏殿?”那太监就说,“谢大人有所不知,皇上五年前就搬来东殿了。”谢靖听了,好生奇怪。 一进殿中,便有一股烧纸化灰的气味,被热气蒸腾出来。张洮他们立在皇帝窗前,等太医诊治,一见谢靖,满屋众人,全都喜出望外。 “九升,皇上刚才还在找你呢。”罗维敏低声说。 “臣有事来迟,请皇上恕罪,”谢靖说了这一句,才抬眼看龙床上的人,这一看之下,心中惊惧,非同小可。 他上一次见到正值盛年,却如此毫无生气的人,便是先帝。 如今皇帝,居然比先帝那时候,也好不了多少。 一思及此,他气息便有些乱。 少顷,太医们起身,向阁臣们行礼,便要汇报皇帝的病情。 龙床上的皇帝忽然翻动两下,口唇微动,仔细一听,是在叫“谢卿”。 众人便都拿眼催他。 谢靖赶紧迎过去,“皇上,臣在。” 皇帝仿佛充耳不闻,仍是不停叫着。 太医就在一旁说,“谢大人,您动静大点儿,皇上现在耳朵和眼睛都不大好。” 仿佛是有人当胸一捶,谢靖胸口一痛,跪倒在地,也顾不得体面,赶紧膝行两步,靠近床边。 “皇上,皇上,”谢靖喊了两声,皇帝的头便往这边偏,“臣在,”又说,“谢靖来了。” 似乎是听见他说的,皇帝向床边伸了胳膊,谢靖便又往前,凑了一些。皇帝的手,堪堪碰到他的脸。 他在谢靖脸上,轻轻摸了两下。 手指忽然停了。 皇帝的指节蜷起来,迟迟疑疑,缩了回去。 他胸口忽然开始起伏,陈灯上前帮他顺气,过了一会儿,皇帝才说, “谢卿没有胡子。” 虽已经气力不济,他这话却说得极用力,让屋里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然后就扁着嘴,微微撅起来,仿佛是受了欺负的孩童,也不说人家哄他瞒他,只一个人生闷气,垂着的眼皮下边,流出两道泪痕。 陈灯拿丝帕帮他擦泪,皇帝默默流了一阵眼泪,渐渐又喘不上气,脸上憋得发紫,太医见状,赶紧上来施针。 谢靖站起来冲了出去。张洮心想,皇帝居然已经这般不清醒了,看来真的很严重,何烨却想到谢靖临进宫前,非要刮胡子这一道,心中若有所思。 没过多久,谢靖便回来,何烨见了他,叹息一声。其余诸人,虽心里和何烨一样吃惊,却也都没说什么。 这须臾之间,谢靖又把好不容易、攒起来的胡子,刮了个干净,下巴上边,还挂着三道血痕,看着怪吓人的。 这边皇帝施了针,昏睡过去,谢靖立在一旁,神思恍惚。张洮等人,也懒得叫他,自去别室,听太医说皇帝的病情。 院判说,倘若一年前,按太医院的法子,收敛心神,好生休养,也不会弄成这样。 那道士的符水,虽则无毒,到底消耗精神,用了一日,便要拿两日功夫去补,皇帝身体底子已经没多少本钱,自然很快就捉襟见肘。 张洮便问,那该怎么办? 院判说,太医院这边,能用的法子几乎都用完了,从前倒有一个喜欢兵行险着的,要是他在,或许能试试。 知道皇帝病重,已经派人去找了。只是这一时半会儿的,也找不着人。 便都有些一筹莫展。 此时忽然有人说,“不如张榜求医?” 众人都想不到,这话居然是从一向少言寡语、又谨慎小心的何烨嘴里说出来的。 张榜求医这种事,虽然戏文话本中常见,但操作起来,比较困难,所以实际上并不多。 一般到了张榜求医的阶段,几乎是连太医院都束手无策的疑难杂症了,治好的机会远远小于治死的几率,比较珍惜生命的大夫通常不愿来。 有那种特别艺高人胆大的,揭了皇榜,也不是说就能马上给皇帝看病。还有资格审查,看家庭情况,往上数七代不能有反贼。还看学术背景,工作经历,过往实绩,只有名气特别大,能力特别突出,运道特别强的人,才能通过。 但是这样的大夫,通常不用到张榜阶段,太医院就知道了,然后就被消化吸收成为太医的一份子,比如正德年间的李时珍。 所以张榜求医,是要在茫茫大海之中,找一颗漏网的明珠。 但是现在也没有别的办法,万般无奈之下,京城各个城门,连夜贴上了皇榜,又用驿马发至各府道,只说进宫为皇族治病,又许了赏金若干,愿意的话,还能留在太医院任职。 谢靖对内阁其他人的这个主意,不置可否,他从入宫那天起就一直守在皇帝床边,轻易不说一句话。 皇榜贴了出去,内阁和太医院,并未抱太多期待。 没想到只过了七天,就有人揭了下来。 第55章 红丸 揭榜的这位,也不是生面孔,正是一年多前,被卢省挟私报复、从鹤年堂连夜出逃的李亭芝。 因为是老熟人,自然省掉了很多程序,太医院院判见了他,不由得松了口气。 之前他说“兵行险着”的奇才,指的就是这一位。李亭芝的父亲幼时在荆州府跟随师傅学医,是院判的小师弟。 后来师傅故去,徒弟们境况各异,失了联络,等到院判发达了之后,回头去找当年的师兄弟们,才得知小师弟已经不在了。 因他是蕲州人,院判便托人去蕲州寻访,得知小师弟留下一个遗腹子,长到七、八岁,在家乡的药铺中,给人当学徒。 院判此时还不是院判,只是太医院里一个六品太医,他辛辛苦苦攒了一年的假,离开京城,跋山涉水,到长江边上的小镇,找到了李亭芝。 他在药铺的后院里,见到了正在推药碾子的李亭芝。小男孩没爹没娘,正是长身体的时候,瘦得像只猴。没上过几天学,连官话都不会说。 因为有牙牌印信,药铺主人见自己店里来了这样了不得的大人物,赶紧上好茶伺候,问到什么便知无不言。 他说李亭芝,认药记方,比别的伙计都要快,干活也麻利,做完手头的事,就立在大夫身边,看他问诊治病。 当然,他没说李亭芝因为放下别的伙计交代的活儿,跑去看治病,经常被大一些的伙计胖揍的事儿。 于是太医大人,给了药铺主人十两银子,感谢他对李亭芝的栽培。便把这孩子带在身边,当个挂名的医学生。他闲暇时候,喜欢游历山川,搜罗药方,采集药材。后来大些,就让他管着生药库。 李亭芝翻看历代医书,对里边的药方颇有兴趣,还喜欢改良,不是改剂量,就是变动其中几味药材,因他没什么出诊经验,所以很少得到尝试,也没法验看效果。 不过院判却从他身上,看到了当年天分高绝的小师弟的影子,李亭芝改过的方子,确有可取之处,但是太医院平时服务的对象,都不是一般人,还是以稳为主,不好拿来练手。 李亭芝这一年多,因害怕被卢省惦记,本准备逃回南方老家,不想路过济南府时,被一家药铺收留,掌柜还想把闺女许配给他。他想着“大隐隐于市”,便留了下来。 前几天他去城外,找一种只在冬日峭壁上出现、拿来做药引的硝霜,出历山门时,看到了皇榜。 他在宫里待过,知道所谓皇族究竟有几个人,祁王就藩,公主远嫁,皇后去世,都是下旨昭告天下了的,那么现在病重的,极有可能就是皇帝。 之前卢省来找他,他不肯去,是看不惯这阉人颐指气使,又想有院判在,也不一定非要自己,如今见了这榜,心中一沉。 卢省虽然讨厌,皇帝却是个好皇帝,他一路上的见闻,都说的是这几年,不论好景荒年,哪怕是打仗的年岁,也再没饿死过人。 于是连夜辞了岳父母和妻子,赶紧往京城来了。 李亭芝进宫那天,刚好是除夕。他甫一进宫,验明正身,就被老院判拉着,先去给皇帝号了脉,又观其面色,再看过往用药的记录,就着饺子,一张张看下来,不知不觉,过了这个年。 谢靖这些天来,惜字如金,一应事情,俱不插嘴,就守在皇帝身边,陈灯来喂药时,他就在旁扶着皇帝坐起来,弄得卢省都插不上手,他不敢去呼喝谢靖,只能阴阳怪气两句,谢靖也不睬他。 其他人不理他俩在皇帝面前争相表现,张洮他们,这些天都没回家,在内阁里歇了。眼见有人揭了榜,才都又进宫来。 院判为李亭芝打包票,众人便都觉得,让他试试吧。李亭芝从没见过这种阵仗,豪情顿生,熬了三大夜,捣鼓出一个方子,递给院判,就睡死过去,鼾声震天,卢省赶紧叫小内侍,把他睡觉的屋子,门缝都用布堵死。 院判看了看,欲言又止,给其他几个太医传看了,大家表情,莫不如是,张洮见状就问,“如何?”院判说,“这方子,有些凶狠,几味虎狼之药……” 张洮就皱了眉头,嚷道,“这怎么行,”他说了这句,又停下来,也知道,这已经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了。 皇帝于昏沉之中,感觉自己后背,靠在别人身上,那人低声细语,听着十分熟悉,叫他心中有说不出的快慰。 等陈灯收了碗,谢靖用丝帕替皇帝擦嘴,眼见他了无生气靠在自己肩头,又是心疼又是愧疚。早知如此,哪怕是拼着抗旨,也要进宫来看看他就好了。 皇帝的眼皮,忽然动了动,谢靖低声叫了一句,“皇上,”又想太医说了,皇帝五感失灵,听不到也看不见,便伸出手来,轻轻托起皇帝的手。 “谢卿……”皇帝心满意足,叫了一声。 他想要抬起手,再去摸摸谢靖,当年只抓了一回,他就跑了,如今好不容易回来,还靠得这般近,机不可失。 他抬起胳膊,踌躇满志,用力一抓—— 谢靖只见皇帝的指节,微微往里蜷住些,就蓦地一松,整个人浑身也如涣散一般,靠在他身上,无知无觉。 谢靖心里,仿佛叫人拿刀开了个口子,惊叫起来,“皇上,皇上……” 张洮他们,听这叫法,只当是皇帝不行了,心想李亭芝这剂猛药还没用上,怎么就……再一看,皇帝只是又晕了过去,便都把自家一颗心,又往回塞了塞。 谢靖胸中之恸,不是外人可以理解的。他幼年失怙,人世荒凉,没少受苦难磋磨,早已练就一副铁石心肠。 先帝故去时,他虽也感到忧伤,但更多的是遗憾,从此少了这位赏识他的君主,如今的皇帝,却是远远不一样。 皇帝登基之时,年纪尚幼,谢靖陪伴在他身边,隆嘉初年的风风雨雨,可谓是君臣二人一同度过的。这其中的情分,无人可比。 隆嘉九年夏天的那件事,和后来发生的事,虽叫他二人,疏远了不少,在谢靖心中,虽然对皇帝赏罚不明、宽仁过度有些微词,却从来没有真正怨恨过皇帝。 更不用说,他自回京之后,又发觉自己心中,对皇帝有了些别样的情愫,要是说出来,恐遭天打雷劈,便深埋在心里,只想着能常常见着他,替他拢好这江山便是了。 谁知皇帝竟命不久矣。谢靖望着躺在明黄锦被里的皇帝,情不自禁伸出手,摸了摸他瘦得颧骨微微凸起的脸颊。 “皇上恕罪。”仿佛耳语一般,谢靖轻声说着,指腹在光滑微凉的皮肤上,轻柔地缓缓滑动,仿佛担心力道再大一点,就要把他弄破了一样。 阁臣几个和太医,几经商量,还是下不了决心,李亭芝睡醒了,吃得肚大腰圆,见没自己什么事儿,就又去太医院看医书了。临走时留下一句话,“现在用药,十五前后就能见到效果,再晚了就没用了。” 这话说得张洮等人,更是心急如焚。可是这等大事,需要一个能下决断的人,不然出了什么事,谁来负这个责任。 通常来说,得禀明皇帝本人,把正反两方面结果说清楚,请他老人家亲自定夺,毕竟是关乎性命,生死还是要把握在自己手中。可现在皇帝一直昏睡,拿主意的就该是内阁首辅。 只是满朝文武都知道,张洮够仁义,又喜爱张罗,意见特别多,嗓门还大,就是不合适决断。 其实这也有好处,他当首辅这几年,朝政大事都是内阁集体智慧做出的决定,充分发扬了大家的工作积极性,效果也很好。 就是现在吧,有点指望不上。 谢靖走了过来。 他这些天几乎都待在皇帝屋里,大家都快忘掉他了,眼下见他过来,何烨便把大家的讨论情况,低声和他说了一遍。 “治吧,”谢靖说。 有他定调,李亭芝便着手制药,谢靖也没闲着,开始调查李亭芝的身家,又对他每日行为,严加看管。 李亭芝是技术型人才,从没在行政岗干过,不够圆滑,脾气很不小,知道谢靖查他,虽还不至于当场顶起来,心里着实憋着一口气。 过了三天,李亭芝拿了一颗药丸过来,足有乒乓球那么大,枣泥的颜色。 谢靖趁着皇帝稍微清醒一些,附在他耳边,说,接下来要吃药了,又把那药丸,拿到皇帝眼前。 朱凌锶这些天,仗着神志不清,在谢靖身边,占了许多便宜,有时不免装装样子,一见这药丸,登时清醒了。 我的天啊,这是红丸现世了。 他穿书之前,朱爸爸是化学老师,知道红丸的成分里有朱砂,也就是汞,想活命的话,这可吃不得。 于是撑着一口气,问谢靖,这药的原料都有哪些。 谢靖早已经查得清清楚楚,就是配置过程中可能会接触到的器具,也都十分了解,所以第一时间做出了说明。 里面没有朱砂。 哎,算了,朱凌锶感到有点累,他知道自己现在再做计较,也是枉然,不如随他去,索性搏一把。 于是更把脑袋,往谢靖身上靠了靠,“谢卿,朕的生死,与他人无碍……” 拒绝医闹,从朕做起。 那丸子太大,谢靖说,“何不做小一点,”陈灯把药丸掰开搓成小丸,谢靖再往皇帝口中送。滋味似乎不甚美妙,因为皇帝每吃几颗,表情几欲作呕。 谢靖又看了一眼李亭芝,“如何恁的难吃?” 李亭芝听了,气不打一处来,他最讨厌的,就是这种不懂事话多还添乱的病人家属。 若是普通人,他早怼回去了,如今按着一肚子火,终于憋不住,忿忿地嚷了一句, “我又不是厨子。” 皇帝一听,愣了一下,笑出了声,结果又咳了许久,谢靖顾不上和李亭芝吵,赶紧替他顺气。 服完了药,皇帝躺下来,过了一会儿,忽然觉得五脏六腑之中,有什么东西在呼呼运行,他觉得有些害怕,朝谢靖看了一眼。 谢靖立时在床边跪下,握着皇帝的手。 按说是握着了,可是皇帝此刻,竟然什么都感觉不到,莫说手中,就是手足触感,也都是虚空。 又过了一会儿,一股热流,夹着腥气,直往喉头涌,一下两下不成,再接下来,皇帝口鼻之中,就渗出几道血流。 李亭芝见状,大喊,“不好,快把皇上扶起来,不然会被血呛住,”谢靖赶紧扶起皇帝,用胳膊搂住,让他脑袋靠在自己胸口。随即就感觉一热。 这只是第一下,不久又来了两次,足足三大口鲜血,把谢靖的前襟,浸得透湿。 第56章 恍惚 陈灯拿来绞干的温热布巾,替皇帝擦干净脸上的血迹。只见皇帝面如金纸,一时间看不出死活。李亭芝就拿了抄药方的薄麻纸,放在皇帝鼻子前边,纸片微微拂动,众人都松了一口气。 这一天是大年初四,服药之前,李亭芝说,元宵前后,就能见效了,在那之前,只能等着。于是阁臣太医,便照之前的安排,轮流在这值守。 谢靖自皇帝在他胸前吐血之后,等把皇帝放下,众人围上去忙活,他就退到后边,等都忙完了,转头一看,见他还在那儿,何烨就说,“九升,你先回内阁歇息吧。” 自那日进宫,谢靖又是十多天不眠不休,偶尔打个盹,何烨担心这样下去,他身体受不了,再说内阁之中,也不能无人,不然出了急事,没法处理。 谢靖恍若未闻,被何烨拍拍,才回过神来,他看了何烨一眼,目光闪动,轻轻摇头,喉头滚动一下,又去看龙床上的皇帝。 何烨见此,暗自叹了一声,不再说了,转头和张洮打了招呼,同罗维敏往内阁去。 卢省见皇帝如今,已是半死不活,心中对谢靖的怨恨,又多了几分。之前因为莫冲霄的事,他和谢靖已经是撕破脸皮,可皇帝一病,又不得不齐心协力起来。 他心里巴望着,皇帝千万不能死,皇帝一去,再无人能保他,谢靖自是不肯放过他的。眼下皇帝服了药,奄奄一息,卢省便又归咎到谢靖同意让李亭芝诊治上来。 “谢大人,您已经是阁臣,怎么还这么不懂规矩?”卢省话音一落,连李亭芝都转回头来看他,不明白这位大太监,为何指着此时对谢靖发难。 谢靖仍是一副无知无觉的样子,卢省气上心来,又连叫了两声“谢大人”,谢靖在恍惚中,陡然听到叫自己,身形晃了两下,先去看皇帝,只见并无变化,就回头看卢省,一脸不明所以。 卢省见他,丝毫不把自己放在眼里,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您这身衣服该换换了吧,没得一身血腥气,在这儿冲撞皇上。” 谢靖衣服上染血的地方,已经变得硬邦邦的,和着他的冷汗一道,是有些难闻。卢省这么说倒不错,只是这血本来也是皇帝的,他要嫌弃,论理也不该。 谢靖仍是不动,对卢省的话置若罔闻,卢省气急了,便说,“就是这胡子,也该刮刮了,”谢靖仿佛吓了一跳,赶紧摸了一把下颌,这才有些醒过神,匆匆出了门去。 不一会儿,他又回来了,换了衣服,胡子也刮得干净,似乎是匆匆沐浴一番。陈灯又拿麻纸试了试皇帝鼻息,之后便和谢靖,一个床头,一个床尾,对着坐下。 接下来皇帝一天三顿,被人灌了李亭芝煎的药服下,昏睡之中,又喂了一些滋补的汤粥。 到了第二天夜里,换何烨来值守,谢靖见了他,也只起来行了个礼,何烨看他这样,总觉得哪里不对,偏又说不出来。 第三天是罗维敏来值守,他见了谢靖,打个招呼,想起张洮何烨的嘱托,便说,“九升,张何二位大人,都在内阁等你呢。” 因皇帝这两天的模样,叫阁臣们担心不已,觉得皇帝随时有可能撒手人寰,这样一来,就有很多事要应对,不得不合计一番。 谢靖只是点点头,身子却不动,罗维敏心想,你就是再盯着,也盯不出个花来,这又是何必。 又想谢靖与皇帝,果然情分和别人不同,他自己到现在,不过是嗟叹皇帝年纪尚轻,就不久于人世,这天下的百姓,又少了一位仁君。 到了第四天,内阁众人又齐齐来了,因为谢靖不愿出宫,他们便来就他。三人在乾清宫的书房中,等着谢靖到来,却迟迟不见人影,张洮才嚷了两句,何烨忽然抬脚出了门。 他一到东殿,顾不得皇帝近前不得喧哗,也不管有几个人看着,抓住谢靖的胳膊,说,“你来,”谢靖二十来天,吃不好睡不好,被他一拉,居然也能拉动。浑浑噩噩,就被拉到书房里。 “九升,我问你,皇上有没有跟你商量过,由谁来继承大统?”何烨一问,张洮罗维敏都盯着他。 周斟说,皇帝找礼部要了宗室子弟名册,应该是考虑过人选的。国不可一日无君,一旦皇帝大行,替补就要跟上。 谢靖摇摇头,面露痛苦之色,“我不知道,皇上没召见我,”若他能知道,自然也就发现皇帝的病了,何至于挨到现在。 其余三人,便都有些没了主意,若谢靖不知道,还有谁会知道,罗维敏说,“不然问卢公公,”何烨摇摇头,“不行,”又道,“那位年轻的陈公公,或许知道一些。” 当日皇帝交代,若他故去,就把诏书给内阁,如今陈灯被人一问,马上把那份诏书拿了出来。卢省也不担心,这份诏书里,对内阁和司礼监,态度是一般无二,阁臣暂时越过他去不了。 于是阁臣们,包括谢靖,都是第一次,见到皇帝这份诏书。张洮一见,大声问了句,“泾阳王是谁,”何烨与罗维敏不说话,只有谢靖,见着那些字句,虽不是皇帝的亲笔,可遣词造句,都是皇帝的口吻,应是真的无疑。 他心中,不禁悲从中来,去想皇帝是以何等心境,来写下这些的。 如今继承人也有了,该办的事都要着手去办。张洮就问,“皇上下旨时,可说了什么?” “皇上说,问问泾阳王家,舍不舍得,若不愿意,就让内阁再选一个,”朱堇桐是独子,若要当皇帝,名义上要过继给他,朱凌锶有些担心。 其实他这担心,也很多余,虽然把儿子过继给别人,许多父母心中难舍,但是附送一个皇位,还是很划得来的。 又有,“世子登基之后,若要加封其父母,礼部不要拦着,”这事在嘉靖朝出过先例,因为“议礼”闹得朝臣死伤无数,朱凌锶不愿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造成空耗,于是先提出来。 还说,“等太子继位,让谢靖做太傅。”陈灯说完,紧闭嘴唇,与朝臣们行了礼,照旧回到皇帝寝殿中。 张洮还没什么,何烨先说话了。 “九升,你真是糊涂,皇上危急之际,正要用人,你竟然恍恍惚惚,百事不问。如今他把新君托付给你,对你多有看重。可你看看,这几天都是什么样子,难道皇上一日不醒,这天下、他的江山,你都不顾了么?” 谢靖看了何烨一眼,目中满是焦灼,似有什么话,终究却决定不说。 “谢靖惭愧,”如此说着,便和其他三人一道,拟定旨意,命官方春节庆典,一切从简;六部衙门,堂官值宿;官员不得妄议皇帝病情。须勤勉如故,若有要事,申报内阁。巡城御史带人,不分昼夜在城中巡视,一有可疑,立即拿下。 内阁的旨意,连夜发了出去。谢靖入夜,便要去皇帝那儿,何烨才想叫他,谢靖说,“何老,今夜该是我了,”何烨想了想,冲他摆摆手,随他去了。 谢靖看着皇帝依旧面无人色的脸庞,想着何烨说的那句话,“难道皇上一日不醒,这天下、他的江山,你都不顾了么?” 那时他心中想的,却是一句,“我不知道。” 他自幼的抱负,便是九州升平,四海宁靖。社稷君主,自然社稷在前,谢靖这样的人,不会指望皇帝都是明君,他早有心理准备,要在帝心与臣道之间,找到自己的平衡。 他从未想过会遇到这样的皇帝。 这一路走来,他都没有忘记自己的目标,到了这一刻,被何烨问到,才恍然发觉,原来有些事,和他目标相比,似乎更叫人分神。 此时此刻,他是真的不想管了。 龙床上的人,气息微弱,生死未卜,若他不在了,那江山谁来坐,谢靖再也不想关心。 菽稻几季,雨水如何,寒来暑往,南北东西。有人只当是换个皇帝,有人却是两个世间。 若人世不再有他,自己一直谋求的东西,便失了颜色,心也冷了几分。 生民和乐也好,哀辛也罢,总不过一世,谁还不是要死的呢。 谢靖心中想的是再也不管,读过的那些圣贤书却在脑中作怪,说他错了。他辩驳不过,只得趁着夜深人静,悄悄握住皇帝冰凉的手。 要是皇帝此番,能好起来,往后再也不劝他做个好皇帝,到时候想要什么就给他什么,怎么快活怎么使得。 再也不叫他伤心难过。 他算盘打得圆满,眼中却微微发热,“皇上,您若是不在了,臣便要把这天下,搅个天翻地覆。” 皇帝一向仁慈,听了这话,也该醒了吧。 李亭芝半夜醒来,只见谢靖抓着皇帝的手,面目严肃,口中念念有词,搞不清是在祈福,还是在作法。 他在榻上,翻了个身,想着反正不关自己的事。 之前皇帝虽说,生死与他人无碍,可一旦皇帝宾天,他这个大夫肯定是跑不了的。 明日愁来明日忧,眼下困得厉害,还是抓紧时间睡一觉。 李大夫鼾声渐起,谢靖这边也依旧,两边混响,陈灯充耳不闻,静悄悄拿了麻纸,又去试了试皇帝鼻息。 和前几天一样,麻纸边缘,微微拂动。 第57章 春回 因皇帝病重,京城之中,虽未发布宵禁,可是各大衙门,全都收到了内阁的旨意。一时间紧张的气氛蔓延,就算是平头百姓,也都感受到了。 这个新春佳节,于是都一切从简,就连正月十五按例的庆祝活动,也都取消。虽拦着不让人议论,但街谈巷议,仍免不了围着皇帝的病情打转,不过在末了加一句,愿皇帝洪福齐天,早日康复。 只要说得不太过,刑部的皂吏与巡城御史也不多做计较。还有不少人,家里和达官显贵沾亲带故的,都往上头打听,一边说着今上宽仁,天不假年,一边探问究竟谁来接班。 而掌握着最高机密的这些人,境况也不尽相同。 最悠然自得的,当数李亭芝,他除了一日三餐给皇帝准备汤药之外,过得十分舒坦,丝毫不担心将会发生什么。 张洮谢靖他们,开始把他看得死紧,后边忙起来就顾不上了,只陈灯还兢兢业业好吃好喝伺候着他。皇帝的一应需要,基本上被谢靖接手,陈灯这个大总管,也只能管管其他人。 至于阁臣们,尽管皇帝还没苏醒,他们也都忙得很。 皇帝的诏书,解决了大家最关心的继承人问题,不过还有些大家不怎么关心的,但是依照祖制和规矩,也是非做不可。 比如皇帝的谥号和庙号。 因谢靖不肯出宫去,众人便都来就他。这又把周斟叫进宫来,一起商议。讨论了大半天,终于决定为“圣明文德仁宣武昭穆”皇帝,但是庙号上又僵持不下。 张洮觉得应该叫“武宗”,理由如下:皇帝虽然一直文弱,性情仁厚,但是他在位期间最大的功绩,是坚持出兵北项,一举解决了困扰后明近百年的边患。 使边境百姓,都过上了安宁的日子,又因为大力倡导研制新型军械,间接推动了手工业的发展,如今闽东铸造所的科技成果,部分发展到民用,肉眼可见前景很好。 而且皇帝本人,在各种事情上,都是有商有量,处处容让,只有打北项这件事,铁了心一定要办,还给他办成了。可见在他心里,此事确实非同小可。 所以我等一定要遵循他的愿望,把他的庙号,定为“武宗”,若他在天上有知(等等,皇帝还没死),一定也会很欣慰。 何烨觉得,必须叫“仁宗”。他没有张洮这么摆事实讲观点,只是死倔在那里,认为如果不用“仁”这个字,那也没有别的字配得上他了。 要朱凌锶自己来说,叫什么都无所谓。文武宣仁高明,都是好字,用得上这些的皇帝,大多是数得出的有道明君。不过也有一小撮政绩不怎样的皇帝同行,被人强行冠以这样的字眼,意在讽刺。 不过反正是被后人强加的,本人倒是用不着心虚嘛。 生前身后名。无论怎样高华卓越的个人功绩,经受过时间的洗礼,大部分都会在历史的图书馆里落灰。 群众最津津乐道的,也是电视里最爱播的,反而是帝王野史,宫闱秘谈。 所以对于朱凌锶而言,庙号叫什么都随便,有一个就行,朕不挑,诸位爱卿费心了,哈哈哈哈。 无奈阁臣们听不见皇帝冥冥之中内心的os,反而是愈加严肃地争论起了这个问题。 罗维敏是支持“武宗”的,毕竟他是兵部尚书,又是主张对北项出兵的中坚分子,于情于理,都要投这一票。 周斟虽然没入阁,但是此等议礼大事,礼部尚书的意见也很有参考价值,他就觉得该是“仁宗”,理由和何烨一样,而且觉得假如定为“武宗”,会影响后人对皇帝的形象理解。 一时间僵持不下。 万般无奈之下,还是要把百事不管的谢大人请来,谢靖垂着眉目听他们说完,说了一句,“仁,”又说,“皇上还够不上仁宗吗?”他声调听来,几分疲惫,几分无奈。 张洮听了,回想起皇帝对自己的多番优待,长叹一口气,说,“那就仁宗吧。” 接下来何烨跟大家汇报一下皇陵的进展情况,工部那边传来消息,令人遗憾的是,到现在也还是没完全修好。 张洮就怒了,骂了工部,又骂了何烨几句,都怪他抠抠索索,舍不得给钱,一个皇陵,到现在都修不好。 何烨也是心里苦,先帝在时国库空虚,皇帝登基以来,一年一年,慢慢积攒,又因为休养生息,赋税本来就不高,好不容易攒了些,隆嘉十二年对北项出兵,全都花得差不多了。 而且他也没想到,皇陵这么快就用得上啊。 张洮骂着骂着,似是也想到这一节,皇帝的年纪,和他最大的孙子差不多,不禁悲从中来,“到今年也才二十四,”忽然止不住,老泪纵横。 旁人见他一哭,也都心酸不已,一时间这书房之中,几个隆嘉朝的柄国重器,聚在一起,小声啜泣,只谢靖一个人,不为所动。 他神情从十多天前起,就是这幅模样,无悲无喜,无挂无碍,置身事外一般。 而且身在宫禁之中,别的大臣都是青衣角带,为皇帝祈福的装扮,他却仍是一身绯色官袍,系着玉带,头发用墨玉冠束得标致精神,下巴每天都刮得光溜溜的。 好看是非常突出的好看,就是在这种场合和氛围之下,有些不成体统。 卢省暗暗记下了,准备看准时机,参他一本。 卢省这几天,皇帝用不着他,大臣顾不上他,不过他也没闲着。 因为泾阳王世子、年仅五岁的朱堇桐小朋友进宫了。 皇帝情况不好,按理该首先通知他的手足同胞祁王和长公主,但是这个动议也被否决了。张洮说,“泾阳王世子还没来,祁王先到了,那是叫他来奔丧,还是请他来登基呀。” 大家一听,纷纷觉得,是这个道理,于是不仅对祁王封锁消息,也不告诉长公主,免得她那边走漏了风声。 眼下皇帝病危,时局特殊,所以这一路上,朱堇桐也没有父母陪伴,是自己一个人被禁军们悄悄接来的。 他到了宫中,就被秘密安置在一处偏僻的宫室,一应用品,俱是富贵之极。小孩子虽看不太明白这些,可就是给他吃的零嘴儿,也比在王府中的要精美许多。 尤其是有一个圆脸白胖的卢公公,一见他就笑,嘘寒问暖,十分贴心,安抚了他因为背井离乡、远离父母而忧伤的小小心灵。 卢公公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乃至于几年之后,朱堇桐又一次来到宫中,参加继承人选拔仪式时,仍念念不忘。 卢公公说起皇帝,便露出忧愁之色,不大的眼眶之中,流出几点泪珠,他说皇上是个大善人,却因为宅心仁厚,日常被权臣欺压,说着说着就动起气来,那权臣似乎是姓谢。 又说,那个姓谢的,仗着皇帝对他好,愈发不把皇帝放在眼里,连皇帝身旁近人,都要拿了下狱,实在是扰乱纲常的第一把好手,世子爷日后登上大宝,切不可再容此人胡作非为。 朱堇桐认真地点了点头,小小的胸中升起一股不平之意,和卢公公同仇敌忾起来。 卢省在这边做功夫,是为自己找后手。 皇帝一去,谢靖对他肯定是欲杀之而后快,若问有谁能保他的命,自然是新君。 虽说泾阳王世子只是个孩子,但他打眼一看,也是个有主意的,但凡聪明人,总觉得自己比别人高明,主意也要强横一些。要博得这样的人的信任,硬碰硬肯定不行,须得放下身段,以情动人。 这恰好就是卢省最擅长的。 于是他打算这些天,好好哄着朱堇桐,叫他离不了自己,到时候就算谢靖要杀他,有新君拦着,也不能动手。而且谢靖强横的行径做派,也会叫新君忌惮,到那时候,恐怕他自身难保。 换个皇帝,谢靖可就没这么好运气了。 皇帝那边,眼下由陈灯看着,卢省并不着急,一旦有什么风吹草动,陈灯是卢省带大的,自然不会瞒着他。 于是司礼监的掌印太监,便一心一意做起泾阳王世子的贴身太监了。 他这般做法,也没人说什么,实在是大家都忙得脚不沾地,顾不上卢公公。 谢靖心里,此时此刻,早已没了杀他的心思,莫说是杀他,就是卢省这个人,也几乎想不起来了。 可要是皇帝真有个好歹,他也不介意,送几个忠仆去陪着。 眼见着十五过后,一天一天,全国官员们年假都快歇完,这几个级别最高的,倒是一天都不得休息。 日常催问李亭芝,皇帝到底几时会醒,他也懒得答复。 陈灯的麻纸,每日雷打不动,忽然有一天,他发现这麻纸振动的幅度,稍微大了那么一丢丢。 隆嘉十五年正月十九,雪后初晴,太阳往窗口一照,便有些春来的意思。 昏睡了半个月的皇帝,似乎感到自己睡过头了,不知不觉,睁开了眼睛。 有人靠过来替他擦脸,有人抬起他的手腕号脉,有人把汤药粥饭端到近前,蓦地一闻,还真有些饥肠辘辘。 也有人愣在一旁,看别人忙碌,恍若未闻。既不近来,也不退开,仿佛被定住了一般。 一张脸上,似悲似喜,说不清要笑还是想哭。 他一身绯袍玉带,十分打眼,再往上看,嗯,脸也很不错。 而且没有胡子!叫人神清气爽。 皇帝醒来的第一天,感觉真是,完美。 第58章 御告 皇帝苏醒过来,阖宫上下,比过年还要开心。硬是把这攒了大半个月的喜气,一下子挥洒出来。 收着的大红宫灯,全拿出来挂上,宫后苑的枯枝,都系上艳丽的绢花。人人见面,招呼的声音都要响亮一些,仿佛约好了一般,要与之前大不相同。 等皇帝能坐起来,正月已经过去了,谢靖在他背后,放了两个引枕,让人拿来手笼,让皇帝把手放进去。务必捂得严严实实了,才开始喂药。 这待遇也太好了吧,朱凌锶受宠若惊,一时间难以置信,要知道他跟谢靖,多久都没靠这么近了,连好好说话都做不到,更别提是这么亲密的接触。 谢靖见他走神,以为他精力不济,叫了一声,“皇上,”拿了丝帕,轻轻擦去他嘴边一点药汁,“皇上恕罪。” 哎呀真不好意思多大人了还叫别人帮着擦嘴你说一句我自己来嘛……朱凌锶想要自己动手,一抬胳膊,从手笼里把自己的龙爪扒拉出来,往上一伸,正好搭在谢靖手背上。 误会,误会,哈哈,朕不是故意的,只是大病初愈,头脑指挥肢体,还有些偏差。 朱凌锶赶紧缩回手,谢靖见状,把见底的汤药,放在一旁。又用热巾布仔细擦了擦手,这才捧起皇帝蜷成一团缩在被面上的两个拳头,“皇上恕罪,”挪到嘴边,用脸颊轻轻试了,“冷吗?”!! 说,朕睡着的时候,你们是不是偷偷跑了好几集,这剧情,朕为何连不上? 不,一点都不冷,从身体到心灵,全都热起来了。 李亭芝提醒过,皇帝刚醒过来,身体器官还很脆弱,循环可能跟不上,四肢末端供血不足。虽说已经立春,宫中又有地龙,还是得勤加看顾,不然冻坏了都不知道。 谢靖见他手不冷,便又转过身去,手从被子底下伸进去,摸了摸皇帝的龙足。 这也太刺激了吧! 朱凌锶气力不继,面红气喘,谢靖才擦了手,见皇帝这般,赶紧坐到枕边扶住他。 还顾不上享受这突如其来的温存,朱凌锶忽然喉头发痒,咳了几声,咳出一口痰,自然被谢靖拿巾布接了,送去给李亭芝验看。 那痰微微发浊,几道暗红的血丝,谢靖见了,胸中又绞上几分。 李亭芝一看,“咳出来就好,按这个方子,再吃七天,到时我给皇帝换一副,固本培元的,再吃一阵,就该大好了。” 他说得大大咧咧,其实心中喜不自胜,他不光是治好了皇帝,还救回了一个病入膏肓的人,虽然有太医院强大实力加持,但是他李亭芝的医术,还是突出的了不得啊。 虽说医者仁心,不务虚名,可这日后的封赏,带来的好处,一定都少不了。李亭芝越想越美,成亲后的第一个年,没和媳妇一起过,这样也不算亏了。 谢靖之前对他,还略有相疑,此时早不复存在,只在心里感谢上天庇佑,派了这样一位神医过来,治好了皇帝,从此任劳任怨,随他差遣。 李亭芝初时还只是使唤一下乾清宫的小内侍,现在连谢靖这种一品大员也支使得动了,感觉自己在乾清宫里,简直能横着走。这滋味,和上次来这里的感觉,那是完全不一样啊。 有技术的人,在哪儿都能过得好。李大夫美滋滋地想。 朱凌锶感觉有点不对劲。 虽然他的身体,是一天比一天有精神了,但是谢靖的反应,看起来十分古怪。 这就好像一个人,一直想要而苦求不得的东西,呼啦一下子全都送到面前,多少有点提心吊胆。 担心这其中有诈,或者又要付出什么了不得的代价。 朱凌锶的第一个反应是,身体变好了,是不是一个假象,其实自己还是要死了? 4848:“怎么净瞎说呢。” 朱凌锶:“怎么又是你。” 4848:“我说过,如果攻略谢靖不成功,你会死。” 朱凌锶:“……嗯。” 4848:“(大声)所以现在是他非常希望你能活下来。” 朱凌锶:“(脸红)你最近画风很奇怪。” 谢靖见他醒了,就走过来蹲下,轻声问皇帝感觉怎么样,需要些什么。他凑到耳边说话,朱凌锶感觉很好,说着说着,耳垂微微发热,下意识地抬手,轻轻揪了一下。 谢靖见皇帝散开的头发,落在脸颊边,于是也伸手出去,“皇上恕罪,”轻轻拈了那束头发,往他耳后塞了塞。 手指往回收时,也不知有意无意,擦过皇帝脸颊。谢靖这次,居然连那句“恕罪”都忘了说,只盯着皇帝微微凸起的颧骨上、那一小块粉红色,发呆。 之前那些天,谢靖见过太多次他紧闭双眼面孔苍白的样子,日复一日了无生气的样子,他不知道自己也会这样心痛难当,偏偏又无能为力。 再之前,更早一些时候,皇帝活泼得意的表情,失望害怕的神色,或庄重或天真,或哀愁或气愤,十多年来收集的所有关于他的印象,都快要被那微微拂动的黄麻纸覆盖过去了。 现在他终于活了过来。 谢靖就忽然,很想抱抱他。 可是,且不说现在人多眼杂,以他心情激荡的程度,现在去抱住皇帝,恐怕力气大得会让他难受吧。 朱凌锶被谢靖这么看着,脸上的温度,越来越高。 谢靖天生一对深潭般的眼眸,被他直勾勾盯着,许多人受不住,其实朱凌锶假如有机会和何弦朱凌镜他们交流一下,就会发现大家感觉都是一样的,并不是他没有经验而特别怂。 可谢靖一边这样用眼神“攻击”自己,一边脸上又不断掠过忧伤又惆怅的表情,让他很是担心。 “谢卿,”皇帝伸出手,轻轻勾住谢靖的小指,晃了晃。 谢靖再也忍不住,“皇上恕罪,”双手把皇帝的手包在里边,托起来挪到嘴边,在指节上亲了亲。 朱凌锶:朕还是觉得朕少看了好几集! 啊啊啊啊啊啊…… 陈灯瞧见了,心头一震,微微侧着身子,把他俩挡住。 他师傅就没这么好眼福了,如今卢省,又是焦灼得很。 关于朱堇桐小朋友的去留,虽然有部分人,包括卢公公觉得,就让他待在宫里,给皇帝做儿子,以后就不必费心选人了,礼部也不用操心皇嗣的问题。 但是大部分人觉得,还是先把孩子送回去得好。当日皇帝危急,让泾阳王世子入京,事急从权,如今危机过去了,立储的事,还得从长计议。 谢靖也是这一边的,他倒没有别的考虑,只是听皇帝口风的时候,朱凌锶说,“桐儿还小,让他回家跟父母亲在一起吧,”如此而已。 还有张洮这种受封建思想束缚比较深的老同志,觉得留一个皇帝病危时的备胎在这里,很不吉利。泾阳王世子是避着人悄悄来的,如今也要悄悄回去才好。再要立储,也得昭告天下,光明正大进行。 于是泾阳王世子的命运就这样被决定了,离开之前,人家叫他来给皇帝磕头,朱堇桐得了不少赏赐。 他人小,等回到家以后,父母问起时,只记得皇帝是个温和文弱的青年,对他很是亲切。皇帝身边,站着一个高高大大,穿红色袍子的男人,丰神俊秀,见之忘俗。 朱堇桐回去之后,卢公公的打算彻底破产了。 他之前费了老大的功夫,就希望皇帝和谢靖生出些嫌隙,没想到皇帝鬼门关前走一遭,谢靖居然懂得伏低做小起来,比他这个大太监还要尽心。 眼见着离间皇帝和谢靖的主意不奏效,等皇帝再好些,谢靖腾出手来,就要杀他了。 卢省知道,自己这些年的作为,虽说对皇帝尽心尽力,不过他瞒着皇帝办的那些事,若是列成罪状,杀也是杀得的。 只是这朝堂之上,皇帝身边的人,哪个不是权柄加身,岂能以刑律一概而论?那些东西,都是拿来约束无权无势之人。他卢省一日的用度,京城的平头百姓,可以嚼用一年,人和人,又哪里是可以比的呢。 所以说杀还是不杀,并不在他犯了几条罪状。 乃是犯了他谢靖的忌讳,所以才有此一劫。 想当初,皇帝登基之前,年幼无依,身边可倚仗的人,不过谢靖和自己两个。当年那两个人,如今却落到你死我活的境地,实在可叹。 眼下谢靖大权在握,又重新得了圣心,什么时候想动自己,不过一句话的事儿。 卢省想到自己,从一个几乎饿死的穷孩子,到司礼监掌印太监,这一路走来、光辉精彩的人生,难道就这样戛然而止? 就没有一点儿活路了? 卢省还真有些不信邪。 思来想去,还是那一个办法。 这天早晨,皇帝刚睡醒,谢靖就端着煎好的药到他床边候着。 此时已经是二月底,京城乍暖还寒,柳树全都抽了新芽,迎春花沿着枝条开了一路。 朱凌锶觉得,自己也该下地走动走动了。 就算是颗土豆,埋了这么久,也该发芽了。 他每次提出来,谢靖脸上就有些带着愧疚的为难。 朱凌锶发现这个,心里便升起一些捉弄他的意思。 说想去宫后苑散步,嫌药太难吃,又怨饭菜口味太清淡。每次他一抱怨,谢靖便去李亭芝那儿请示,再被神医教训一顿,然后又灰溜溜地回来,苦口婆心劝慰皇帝。 朱凌锶有点享受,对谢靖这样近乎无赖的撒娇,他也不知道,这种日子,究竟还能持续多久。 眼见皇帝一下子又黯然神伤,谢靖便把吹凉的汤药舀了一勺,送到嘴边, 殷勤地说,“臣昨天问过李太医,等风不这么凉了,臣就让人抬了轿子,带皇上出去转转。” 皇帝微微噘着嘴,一脸“你的话很可疑”的表情,却是乖乖喝了一勺,紧接着就皱眉不止。 谢靖赶紧又把一颗梅子塞到皇帝嘴里。 他二人正在这边,脉脉不得语,忽然听到有人大喊着,“皇上救命!” 谢靖立时站起来,挡在皇帝面前,卢省冲进来,想要扑到皇帝面前,左冲右突,都被谢靖挡下了,就跪在原地,大哭起来。 第59章 剖白 卢省大哭起来,谢靖第一个念头,是捂住皇帝的耳朵。 又张口叫人,要把他拖走,陈灯带着人赶来,只见这不成体统的人物,居然就是他师傅,又急又羞,一时间没了主意。便只有去看皇帝。 “没事,没事,”皇帝从谢靖怀里钻出来,十分迷惑,“你怎么了?” 卢省一见皇帝的面,刚刚不哭了,又开始干嚎。 这下皇帝真的是,脑壳疼。 谢靖见皇帝发了话,就立在一边,冷冷地看卢省造作。 卢省抽了一会儿,这才说,“皇上救命,有人罗织罪名,要把臣下狱、打板子,还要臣掉脑袋。” 皇帝叹了口气。 一直以来,参卢省的折子就不少。卢公公虽然权势日盛,但是总有年轻气盛、不怕死的,或想用弹劾权宦换得名声的,层出不穷。 卢省这人,有点爱占小便宜,他是知道的。而且太监本色,逢高踩低,又爱嘚瑟,耀武扬威,估计也惹了很多人不快。 不过在大面上,卢省作为掌印太监,还算尽责,较好地完成了内阁与皇帝之间的联通,以及皇帝私人秘书的职责。 更不用说,卢省是陪着他长大的小伙伴,一起度过了很多欢乐和难捱的时光。 所以这时候,皇帝仍是觉得,卢省肯定不是铁板一块,但是也说不上有多大问题。 毕竟整个前朝后宫,但凡有点品级的,都被参了个遍,就连谢靖这种人,每个月也有两三道参他的奏折。有的说他以势压人,排除异己,有的说他罔顾圣恩,严刑峻法。 所以当卢省这样演了一番,皇帝大病初愈,听他这般闹腾,心中有些烦躁,可也忍着不快,劝了两句,“有朕和谢卿在这儿,谁敢要你的命。” 就算是要命,也得先过堂再说,毕竟现成有刑部尚书在呀。 卢省一听,心中大叫“不好”,赶紧匍匐下去,哀哀切切, “求皇上救我一命,臣也赚不了别人的交情。” 皇帝闻言,终于觉出不对,转头去看谢靖。谢靖被卢省这样含沙射影,不由得皱了皱眉。 要不是卢省这天早上忽然冲进来,谢靖对他几乎视而不见。 皇帝病重之前,他正审完了莫冲霄,搜罗了不少证据,打算走程序把卢公公拉下马。谁知道后边两个月,工作重心完全转移,个人情感也得到了长足发展,不说春风得意,也是满心含情。 卢公公是谁? 惭愧惭愧,谢靖一思及此,不由得轻甩脑袋,差一点就把自己的专*案对象给忘得一干二净了。 若卢省知道这一节,恐怕要悔得肠子都青了。 简直是送上门去找抽。 如今他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已经当着皇帝的面,黑了谢靖一把,也是顾不得了。 “谢卿,”皇帝语气带着疑问, “臣在。”谢靖恭恭敬敬,对皇帝行了个礼,这就是公事公办的架势,要开始回话了。 “内阁不断见到参卢公公的折子,前些时候,皇上病着,这些折子内阁拟了意见,交司礼监带进宫中,呈至御前,却都没了消息。臣觉得蹊跷,便着人查证那折子上说的……” “皇上,卢省冤枉啊,”卢公公怕谢靖还要说,赶紧打断,“谢大人就是想要臣的命,他见皇上对臣宠信有加,便心生嫉恨,不然为何连莫道长都要抓了……” 卢省这话,仿佛是谢靖妒忌皇帝更中意卢省,所以才要害他。 怎么听起来,这么令人浮想联翩呢。 二人心中,同有此念,一瞬间目光对上,俱是心头一荡,便都慌忙错开些。 (谢靖:我不是,我没有,他瞎说的。) 谢靖一听卢省提起莫冲霄,他胸有成竹,微微一笑, “道长如今,在刑部的大牢中好好的,还供出了有意思的东西,恐怕不日就能出去了。” 皇帝一听谢靖这么说,赶紧点点头。 谢靖经手的事,他总是放心的。 见卢省还要纠缠,谢靖担心皇帝被他吵着心绪不宁,便说,“卢公公是不是冤枉,去刑部一叙,不就明白了?” 卢省一听,心想我要是去了你的地盘,别的不说,先打三十大板,小命还能剩下几分? 谢靖似是看穿了他的心思,冷笑一声,“公公放心,刑部是讲理的地方,断不会不让人喊冤。比不得某些人,不声不响,就把人命断送了。” 卢省一听,“你!”急得站起来,“我跟你去就是了。” 皇帝见谢靖这边,公务繁忙,连要提审的人犯,都这么迫不及待要去衙门喝茶,便不好意思再耽搁谢靖的时间。 谢靖本人,虽则这段日子,情绪仿佛过山车,一度脱离日常。皇帝苏醒后,两人之前的龃龉,便不药而愈,正是情意渐浓之时。 可他也不是那种糊涂的人,卢公公早晚要解决,还有许多朝政之事,千头万绪,要他去办。 但要叫他自己说,他现下,无论如何,说不出来。 皇帝便一脸恋恋不舍,“谢卿,你去忙吧。” 谢靖应了“遵旨”,眼光还不往回收,只在皇帝脸上,晃了一道,又晃了一道。 卢省虽然知道,自己已经是败得彻底,可这事捅到了皇帝面前,谢靖就不能轻举妄动。就是为着不叫皇帝伤心,也不能杀了自己。 他惯会见风使舵,到了刑部,一改在宫中的铁骨铮铮,马上跪伏在谢靖脚下,“谢大人,您可千万别杀我,皇上连一只蚂蚁都舍不得踩死,我跟着皇上,已经十五年了。” 谢靖到了此地,再懒得和他虚与委蛇,一点表情也无, “不是我要杀你,是国*法要杀你。” 卢省一听,刚想站起来的腿,又瑟瑟发抖,“瞧您说的,国法可不就由着您,捏圆搓扁么?” 谢靖听了此言,一脚踹开他,“你果然目无王法。” 卢省赶紧又拜了几下,“您大人有大量,我懂什么呀,我只知道伺候皇上,只这一点,和谢大人是一样的。” 谢靖就说,“你还有脸提皇上。”他怒目逼视,卢省往回缩了缩,“隆嘉七年北狩,皇上的行踪,是如何泄露的?” 卢省跪在地上,身子抖得,宛如筛糠,“我没想过要害皇上,我只是让他们,远着皇上,别搅了皇上的游兴。”又说,“我也在那里,也是要没命的呀……” 当年卢省一不留神,把皇帝的路线说给郭奉,又传至脱目罕那那里。脱目罕那自当上部落头子那天起,目标从来就不只是统一北项各部,而是意属后明。 那时他亲来顺宁接那一批箭矢,听说后明的小皇帝,居然有兴致来边境玩耍,便觉得是天赐良机。 他带着骑兵,打个埋伏是家常便饭,刚好可以试试那批箭矢,浑不怕这玩意儿把他的内线给卖了。 若能杀了小皇帝,便稳赚不赔。 他们在虎口崖上,等了半天,都不见皇帝来,以为得了假消息。也是天意叫卢省帮忙,虽姗姗来迟,皇帝的队伍,还是进了那虎口一线。 上苍垂怜,谢靖拼死相救,皇帝才得以幸免。如今想来,若是箭矢不长眼睛,就是把这货色千刀万剐,也不能消得心头之恨。 卢省这桩罪状被谢靖点出来,气焰便矮了一大半,跌坐在地上,也不替自己辩解了。 谢靖见他不说话,便趁胜追击,“莫道长说,皇上曾经向他,打听过一个人的下落……” 卢省一听,又嚷嚷起来,“谢靖,这件事是我做的,可我卢省,不能认罪。” 他这样说来,平时圆胖的脸上,居然有了几分,正经的模样。 谢靖见他这般狡辩,不由得冷笑出声,“我竟不知道,司礼监的掌印太监,还有这等本事,敢叫皇……” 卢省几乎是尖叫出声,“换做是你,该怎么办?” 谢靖被他一问,居然语塞了。 那时他心中,确实想要揭露尚妙蝉的不贞之举,也觉得她该受罚。只是此事一旦泄露,她肯定就活不成了。 皇帝还会因此,大大失了颜面,白天是百官景仰的九五之尊,晚上便不知道他们私底下笑话他什么。 卢省叹了口气,垂下头去,口中喃喃自语,“皇上还不知道……” 他这声轻叹,叫谢靖心中一震。 在谢靖心里,卢省从来就不是什么值得看重的人物。可这一刻,他居然因为卢省的话,回来审视自己和卢省。 卢省或许说了百句千句谎言大话,却有一句是对的。 “我只知道伺候皇上,只这一点,和谢大人是一样的。” 他虽然不是什么好人,可对皇帝,确实不错。 只是该审的还要审,该判的还得判,他对卢省,并无怜悯,只是卢省对皇帝一番心意,谢靖也得酬谢一二。 “卢公公,你坐下说话吧。” “刑部虽听着吓人,也是六部之一,衙门里日常办公,茶水总还是备着的。” 卢省见他,忽然变了脸色,心中仍有些戚戚,却隐约觉得,大概是自己对皇帝拳拳之心,就算是他心如铁石的谢大人,也能知悉一二。 看来这步棋,果真是走对了。 卢省就在心里,悄悄舒了一口气。 第60章 权宦 谢靖回去上班,临走时叮嘱皇帝,要保重龙体,切不可操劳,于是皇帝陛下的病假还没完。 人清醒着,还不用工作学习,这样清闲的日子,朱凌锶当皇帝以来,还是第一次。 想到不久以前,自己还在跟着莫冲霄修道,指望能够通过玄学作法,和谢靖有点突破,真好像是梦一场。 特别不真实的感觉。 谢靖一离开,他的一应需求,照例由陈灯接手,陈灯手脚麻利,动作轻快,还不多话,原本以前很符合皇帝的心意。 可他就是哪里都觉得不得劲儿,陈灯什么都好,可还是有做不到的地方。 其实在他心里,谁又比得上谢靖的陪伴呢,更别提这段时间以来,两人之间那极其清浅又微妙的情愫,仿佛春风一般,乍暖还寒,叫人忍不住去试探温度。 他惦记着谢靖,谢靖也是日日午后,进宫来看他,若有事迟一会儿,还会专门叫人来通禀一声。 仿佛又回到从前那个事无巨细、考虑周到的“谢卿”了。 可是和从前又不同,原来谢靖都不会悄悄抓住皇帝的手,连“恕罪”都忘了说,也不会盯着自己,被人发现就不动声色转过头去。 难道这就是恋爱!! 朱凌锶在心里用力琢磨,把4848喊出来给自己参谋,4848却说,“你都差不多死过一回了,怎么还是他?” “不然呢?”朱凌锶中气十足地怼回去。 “我觉得霍清池还行,”又想了想,“李显达也可以。” “你不仅没有gps,还没有节操。”皇帝觉得,还是叫ta回去睡大觉比较好。 被陈灯扶着去如厕时,无意间得知,他意识不清的时候,这种事情都是谢靖帮忙的,朱凌锶听了,两眼一黑, 天哪,这都见过了,还怎么产生爱情?! 过了五天,谢靖把审理卢省的结果,带进宫来。 罪状一条条列下来,颇有些触目惊心,谢靖怜惜皇帝还在休病假,就得看这些东西,偏偏还是他亲近的人,心中十分不忍,立在一旁,时刻关切皇帝的表情。 第一条是扰乱朝纲,矫上意而轻慢内阁。接下来还有玩弄权术,将东厂锦衣卫收之麾下,大肆敛财,连修皇陵的银子都敢抽油水。还纵容亲信老乡在京中横行霸道、胡作非为。 其实这里面,有些确实是卢省做得不对,有些却本该是他的活儿,东厂一直在掌印太监手底下,只是他指挥着这班强奴,干了很多人神共愤的事儿,所以也算是罪状一条。 这份清单,写得非常详细,比如说到卢省买下的那栋宅院,论户型地段,至少得七、八万两银子,之前何烨还打听过,人家一听何阁老要,便愿意卖个人情,五万就出手。 谁知何烨想了想,抠门的本色又冒出来,不打算买了。卢省不知从哪里听说了,赶紧表示愿意接盘,这回人家听说是太监要买,就一两银子也不肯相让。 于是卢省一怒之下,只给了一万两,就开始敲敲打打,稍事装修,打算入住,那家人气不过,要来砸他的门,卢省却指着门上匾额说,这是御笔亲题。 那家人这才知道,惹到了不该惹的人,遂自认晦气,离京回乡去了,卢省不费吹灰之力,几乎是白白得了一套豪宅。 参他的折子里还有说到,卢省个人生活,特别糜烂,欺男霸女,他家后宅之中,有一个院子,专门关着他从风月场中购得、或是穷苦百姓家抢来的少男少女。 朱凌锶:??? 卢省身为掌印太监,虽然不怎么管朝政大事,每天也是忙得脚不沾地,成天在后宫晃悠。没想到一个对食,还不能满足他的需求,居然还祸害了那么多人。 皇帝在心里,缓缓地打出了一个“how”。 真令人费解。 皇帝的脸色,慢慢变得宁静忧愁,谢靖在旁边看着,便又开始心疼。他这一把年纪,终于开始正经谈恋爱,从前就是个极周到的人,现在皇帝只要皱一皱眉,他都恨不得赶上去,将愁绪吹散。 “皇上,不如,改日再看。”反正大局已定,卢省已经翻不起大浪,皇帝还在恢复阶段,因为这个发愁,多不值当。 皇帝点点头,却不放下,仍是往下看,看完之后,已经过了半个时辰。他一放下,谢靖就上前去,说了声“皇上恕罪”,就轻轻帮他按着脑袋和肩部四周。 朱凌锶悄悄把肩膀,靠在谢靖胸前,他最近经常使用这样的小伎俩,占了不少便宜,谢靖不仅不躲开,还很配合。 今朝有酒今朝醉啊,管他谢靖是因为什么,忽然这么大方了呢。 皇帝这么想着,愈发舒服地靠下去,靠着靠着,就这么睡着了。 于是谢靖把皇帝,轻轻抱到床上,又替他宽衣盖被,招手让陈灯来,小心伺候着,这才又回去刑部了。 到了第二天,皇帝等谢靖来了,第一句话,就说,“卢省的事,刑部该怎么判就怎么判。” 谢靖心头,小小地吃惊了一道,皇帝对身边的人,总是能保的就保,还以为这一次,也会是轻轻揭过,给个不轻不重的处罚,把卢省拘在宫里就算了。 没想到却把处置卢省的权力交给了刑部,也就是自己手中,皇帝明明知道,自己和卢省,已经势同水火了…… 要是别的皇帝,谢靖自然要去揣测,会不会是话里有话,有时候上位者的暗示,表面上是放手,暗地里却要人顺着自己的心意去做。 不过这个皇帝,是他看着长大的,既没有这个心眼儿,也不会那么矫情。 其实他没想通,之前卢省下*药,尚妙蝉通*奸,或是张洮骂皇帝是聋子这种,都与朝政无碍,就算有损失,大多也是皇帝个人的事,朱凌锶自然是,能让则让。 可那罪状条陈下来,虽然皇帝之前,偶有耳闻,谁知聚沙成塔,卢省竟犯下了不得的罪过,尤其是在他生病修道时期,压下内阁票拟的折子,幸亏这段时间不是太长,不然可能酿成大错。 这就不是他惦记个人感情,所能饶过的了。 刑部有谢靖坐镇,定能秉公办理,于是就把此事,交了出去。 皇帝又说,“是朕的错。” 谢靖一听,心里对卢省的恨意,又多了几分。 他打着皇帝的旗号,在外面为非作歹,弄得民怨沸腾,连带着骂皇帝的也有不少。 皇帝一边背着骂名,一边还要操心他的事,末了还得做自我批评,谢靖心里很不爽。 他扳倒卢省,可不是为了让皇帝怪罪自己。 其实他这也是,当局者迷,若换了别的皇帝,亲手养出一个祸害朝纲和百姓的大太监,谢靖一定能毫不犹豫地指出,根源就在皇帝身上。 一个权臣的出现,可能是和政敌在斗争中占了上风;但是一个权宦的发迹,这后面一定有一个糊涂的皇帝。 无他,因为太监没有别的本事,所有倚仗全是皇帝赐予的权力,所以他们使出浑身解数,讨好皇帝,才能分得一些权力。而得到权力之后,因为能力和眼界的局限,又会颐指气使,恣意妄为。 如果说一个朝廷由权臣把持,不一定是件坏事,那么由太监把持的话,就基本上要完。 除了皇帝一个人能愉快玩耍以外,其他人都得遭殃。反对他的朝臣,被苛待的百姓,都要付出高昂的代价。 所以说王朝气数将尽时,最爱出权宦,谢靖这一记手刀,把卢公公扼杀在、成为遗臭万年的死太监的道路上。 他一听皇帝开始说自己的不是,就柔声劝慰,“是他不知好歹,皇上御下仁慈,他竟忘乎所以,才犯下这般罪行。” 皇帝说,“谢卿,你可知这宫中朝上,有许多见不到光的地方?” 谢靖一愣,皇帝又说,“他小时候,替朕传话,就有钱拿,朕有什么不明白,还要向他讨主意。” 谢靖听了,方知即便由自己看顾着,皇帝年幼时,还是吃了不少苦,就是大了,也是事事艰辛。 朱凌锶想的,是他一旦有了什么麻烦,又不能指望谢靖的,便去问卢省,卢省的主意,虽然不如谢靖那么敞亮,但也不失为一个办法。 “朕知道他手段活,人面广,好办事,若自己不想、不愿去办的,就都丢给他去做。” 尚妙蝉的事,还有引莫冲霄入宫的事,都是他在压力之下,难以承担,卢省便要费心替他解决。如此说来,虽都是卢省恣意妄为,但这其中,未必没有一点点顺水推舟的意思。 他只知道卢省能办事,却不愿去深究,他办事的能力,几分是借着皇帝的招牌,几分是拿银钱收买,还有几分是掺着别人的血泪。 朝政上的事已经是筋疲力尽,若这些还要问个究竟,估计他今天已经不在了。 再一点装聋作哑,多一些充耳不闻,他几番纵容之下,卢省已经成了这幅样子。 “谢卿,是朕把他纵成这样的。” 朱凌锶说着,轻轻摇头,露出一抹忧伤的笑意。 在心中喃喃低语, “谢卿,对不起,朕好像,真的不是明君的材料。” 谢靖见他,不知何故,十分伤心,怕他忆起什么心酸往事,又或者慨叹卢省堕落至此,任他如何,都想不到,皇帝居然计较起自己是不是明君。 还是那句话,换了别的皇帝,他还能客观一点,可轮到自家皇帝,那就千错万错,都是别人的错。再舍不得,叫人责怪他一星半点。 所以说职场恋爱,的确在一定程度上,会影响人的判断力。 谢靖嘴里匆匆滚出“恕罪”两个字,就上前揽住皇帝的肩,他不敢用力,却实在把朱凌锶圈在怀里。 “谢卿……” 你到底有没有发现,我其实是个废柴啊。 眼见皇帝在他面前,湿了眼眶,谢靖心下一阵慌乱,手足无措, 只得小声劝慰皇帝,轻轻摸了摸他的头发。 第61章 贤明 刑部之后,又审了二十来天,把卢省一案各位人犯,全都查了个底朝天,复又核了十多天,总算是一干人等,全被安排得明明白白。 主犯卢省,欺君罔上,扰乱朝纲,发配辽东。 这个判决,说不上很离谱,卢公公虽然干的事都不地道,但是他有一点还是坚持得不错,就是始终保持对皇帝陛下的忠诚,虽然没少撒谎,但“谋逆”这一项,还是归不到他身上的。 这一点,谢靖认了。 主犯只是充军,那么其余朝臣或者内宦,与卢公公交好的,平时为虎作伥惯了,这时候都要清算。以“结交近侍,谗附权宦”办,虽说仕途已经混到了头,不过性命都还保住了。 而且充军这种事,到了地方上,可操作性也比较大,以卢省的机灵,恐怕还能过得不错。 于是许多人猜测,恐怕还是皇帝饶了卢省。又想,卢公公一向是皇帝眼前的红人,此前也未有恩义断绝之相,皇上居然肯让刑部办他,也算是以大义为先。 朱凌锶本以为,自己估计得去午门送卢省一程,等到判决一出,心中不由得松了口气,便想到是谢靖手下留情,不愿让自己难受。 只是这般宽宥,恐怕于法度有损。 于是这天下午,谢靖照例进宫请安,皇帝说起此事,期期艾艾, 谢靖一脸板正,“卢公公十余年护卫皇上,确有大功。功过相抵,这刑罚正合适。” 听他说得这么笃定,皇帝就稍稍宽了心。 他这话,皇上勉强信了,可有些人,察觉其中蹊跷。比如大理寺丞霍砚,在和友人书信中,写道,“谢大人与卢省,恐怕是有什么不能说的交易。” 过了一个多月,谢臻的回信才来,“五叔虽有些不近人情,总归是为了皇上。”霍砚一看,嗤之以鼻,把信原样装回去,放进木匣之中。 办完卢省的案子,已经过了夏至。皇帝此时,去宫后苑散步,每日看一个时辰奏折,都不会头晕眼花。于是重赏了李亭芝,又要留他,在太医院当值。 李亭芝虽有些不愿受束缚的心思,可院判劝他,“你是皇帝亲封的太医,做上三五年,再出宫去,这大江南北,哪个不知道你的名号。” 大夫这个行业,在古代还是挺讲究资历的,通常来说,越老越吃香。年轻医生就要一步步熬年头,攒名声。而这个资历,直接和业务量以及收入,还有成就感挂钩。 不过,当过皇帝的医生,说起来又是不同,等于坐上了直升机,上到行业顶端。李亭芝权衡之下,觉得确实得大于失,便接了妻子,在京城安顿下来。 平日里就在太医院研究药材方子,皇帝传时,才要他出马,日子过得十分惬意。眼见过了小暑,暑气日盛,又在皇帝每日吃的药之外,加了一份清火的药膳。 又过几天,便是皇帝生辰,因之前说好了,阁臣们都进得宫来,和皇帝一起吃午饭。折腾了半年有余,皇帝总算是病体初愈,陈灯便卯足了劲,要把这顿生辰宴,办得喜庆热闹。 之前卢省流放出发前,来到宫中给皇帝认罪磕头,私下叮嘱过他,伺候好皇上,一定不要动别的歪心思,不然自己就是他的下场。 又想陈灯本就心眼瓷实,恐怕也不会重蹈覆辙,便长叹一声。 陈灯当时,与卢省抱头痛哭,从前万事有卢省担着,如今乾清宫里,他就是管事的人,自然要使出浑身解数,不能叫人小瞧,说卢省一去,他便没了形状。 谢靖前些日子亲办权宦一案,再往前又是随护皇帝,依旧是来不及整治一份体面的贺礼,皇帝虽说不用了,可进宫吃饭,他也不好空手。 张洮给了一副前朝名家的贺寿图,何烨送了一尊玉佛,祝祷安康,张洮见那玉佛,只有一尺多高,便撇撇嘴,虽然没说,心里却暗讽何烨小气。 罗维敏送了皇帝一柄宝剑,皇帝抽出来一看,寒光若水,忽而又想到西边偏殿墙上那把,他心里,便有些不足为外人道的计较。谢靖也想到这一节,却又暗自忖道,“皇上为何放着好好的正殿不住,要往这边偏殿中呢?” 他早就有此一问,可总也没机会,如今想起来,忍不住偷瞟了皇帝一眼。 谢靖一生之中,很少有偷摸看人的时候,于是在众人面前,就有些不自在,皇帝见他忽然拘谨,心中又有些怅然。 周斟和李显达的贺礼,早已经送过来了,就连远在钱塘的祁王,也送了些时鲜珍果,于是众人便都盯着谢靖。 眼见他,又拿出一方田黄石,张洮便“嗳”了一声,就连以抠门著称的何烨,也禁不住轻轻“咦”了一声。 皇帝刚想打个圆场,张洮又说,“底上沾了些红色,原来有字,”说着就叫陈灯拿纸来,提起印章,用力一印, 虽不甚鲜艳,确是清楚的四个字,用的是小篆, “维深用长。” 谢靖从宋人诗句里,特特挑了这四个字,连夜拿着刻刀,一笔一划,仔细琢磨了,如今被张洮他们看到,就有些担心雕工不行,被这些人看了出来。 又觉得自己一番心意,忽然暴露在人前,颇有些难为情。他挑这四个字,本意是想让皇帝无论在何种情景下,拿出这个,都不会惹人怀疑,所以要含蓄含蓄再含蓄。 可乍一被别人看到,还是十分地,不好意思。 皇帝心中,也是一样,这四个字,看着简单,却有一缕情愫,扑面而来。他不如谢靖沉着,早就红了脸,不过张洮再大咧咧,也不会去打趣皇帝。 如今阁臣送完了寿礼,开始吃饭,两人总算是好过一些。 李显达去年底到浙江,任浙直总督,主要工作任务是抗倭。因为他在北项战场上的威名赫赫,倭寇都有些怕他,李显达到了那儿之后,打了几场不小的仗,算是又立下名声,于是这两个月,倭寇也不敢来了。 他想着皇帝大病初愈,自己该慰问一番,本想赶在皇帝生辰之前回京,又被军务绊住了,等他回来,已经到了七月。回来的第一件事,照例是找谢靖喝酒。 一壶三月春下肚,唇齿肺腑,终于有了回家的感觉。 谢靖这人,平时说话,一点儿都不含糊,如今却躲躲闪闪,畏畏缩缩,李显达是个中老手,怎能容得他逃窜,便问,“你和皇上,究竟如何了?” 谢靖还想糊弄过去,李显达又说,“皇上不许你入内廷,是下过口谕的,可你日日入宫请安,这谕令又是何时取消的?” 不愧是战场中成长起来的男人,就是会抓重点。 谢靖还要负隅顽抗,“皇上宽宥了我,自然不会计较这些事。” 李显达不说话,抱着胳膊,眯着眼睛看他。 谢靖被他看得,心里发毛,“皇上……是明君,若是传扬出去,恐有损圣明……” 李显达仰头把一口酒倒进喉咙里,“屁话。” 谢靖虽早就知道,此人是个痞子,可也想不到他会突然这么不讲究。 “你可见哪个皇帝的好名声,是看他睡过什么人得来的?只有那没什么功业的,才寻些宫闱秘闻,以充巷耳。” “你怕的不过是自己,丢了贤臣的名声。” 李显达话音一落,谢靖心中,像炸开了锅一般。 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他走了这条青云路,若说不想青史留名,当然是假的。 可要如今,若有什么事摆在皇帝的喜乐之前,谢靖扪心自问,竟也没有。 那时皇帝危急,被何烨质问时,虽还惦记着,要顾好他的江山,心里却着实不想管了。 又有卢省的事,皇帝一意自责,谢靖劝他不过,想着皇帝一直勤勤恳恳,却仍是处处受挫,便是索性不做明君,由着他自己快活,也没有什么不行。 李显达哪里知道,谢靖一旦决定放飞自我,就飞得这么高、这么远。 “你只要不拘着自己的心,顺着他的意就行了,”李显达循循善诱,谆谆教诲,“至于功业,哪里是皇上一个人的事,不然要你们内阁做什么。” 谢靖听了,拿过李显达手中的酒壶,自己喝起来。 李显达“欸”了一声,又见他一副醍醐灌顶的模样,便颇为自得。 想着小皇帝,当日在他面前,哭得稀里哗啦,如今对谢靖的一番心意,总算要开花结果,李显达欣慰不已。 谢靖喝着酒,心里却在不停思索着: 世上当真有如此好事,全了自己的心意,还不叫皇帝伤心。 不过是、抛了那虚名而已。 他这边豁然开朗,不禁又畅饮了许多,等到太白邀月楼要打烊了,李显达忽然问他,“今夜月明,九升往何处去?” 李显达这个人,确实很八卦,谢靖刚一想通,他就打听人家今晚睡哪。 恰好谢靖喝多了酒,有点上头。 他平常都是午后去请安,因为这个时间,工作在上午基本处理过一道,比较轻松。 而且与晚上想比,又显得不那么暧*昧。 他自己对皇帝有了想法之后,便时刻提醒自己不能荒唐,瓜田李下,更要注意。其实别人倒没什么想法(除了何烨),他进宫这件事,大家都十分习惯了。 这天晚上,他被李显达一挑拨,忽然发觉事情还可以这样,心潮澎湃,乐不可支。 就再也顾不上含蓄克制,往宫门去了。 第62章 东殿 掌灯之后,又过了半个时辰,陈灯进来说,守门的侍卫来报,谢靖在宫门外徘徊,或有要事,陈灯便问皇帝,今晚有没有要召见他。 朱凌锶听了,心中一“咯噔”,连忙仔细想了想,确实没有。他病愈之后,开始上朝,虽日日朝上得见,谢靖也不改午后请安的规矩,依旧前来。 如今他在宫门外,再要进宫,今天可就是见第三道了。 皇帝心里,忽然没了主意,搞不懂要不要叫他进来。 陈灯说,不然宫门就要落锁,催着皇帝给句准话。 朱凌锶想着,谢靖若有事,为何不直说,要没事,在宫门外徘徊,还能找谁呢? 只是他被谢靖遛惯了,不敢多想,就让陈灯去,“你问问他,要不要进宫?” 谢靖此时在宫门前,酒意消散一些,已经是急出一身汗。 入夜进宫,若非皇帝召见,便是有要事禀告,如今他这般,两样都不靠,到了宫门前,找不到理由通禀,名不正言不顺。 可要叫他走,心里总也舍不得。 从李显达那里得了主意,无论如何,想叫皇帝知道。 从今往后,管他天大的事,谢靖都不会叫皇帝伤心了。 他这个念头,仿佛怀揣一团火焰,放出来只恐烧着人,可他在心里,却又爱怜得不得了,只想带到皇帝面前,叫他看一看、摸一摸这小火苗。 只是他在皇帝面前,板正惯了,无论如何,也不好意思,把这称为“要事”,一见陈灯,便有些语塞,额上又急出几滴汗,不料陈灯却不问他有何事,只说,谢大人要进宫来吗? 陈灯在前引路,谢靖忽然发现,自己很久都没在这个时间点来了,年前皇帝病重,当时也没这么多绮念遐思,现在一回味,倒有些别样的意趣。 眼看又往东殿走,谢靖便开口发问,“陈公公,皇上为何不住正殿了?” 六年前陈灯还小,那时候谢靖离京,他只听得卢省日日在皇帝背后,痛骂谢靖“不识抬举”,“没心没肺”之类,却搞不清到底出了什么事,他就也不敢问。 只知道皇帝不住在正殿,说到底和眼前的谢大人有关,可他又说不清个来龙去脉,便只能说一句,“陈灯不知,大人见谅。” 这个陈公公,一向是少言寡语的,谢靖知道他的作风,自然不会多做追问。 一进东殿书房,谢靖便感到一股凉意,浑身的汗停了些。皇帝从书桌前站起来,有些惊讶和羞涩的模样,微微红了脸,他看在眼里,说不出的疼爱喜欢,张嘴便说, “皇上病体初愈,不可贪凉,这冰盆还是撤掉一些吧。” 皇帝却说,“谢卿喝酒了?”他眉眼稍稍垂下些,转瞬又抬起来,盯着谢靖。 这人往那儿一站,便有一股热意夹着酒气扑面而来。 他只要不在宫里,总是潇洒得很。 “李显达回来了,适才臣与他在太白邀月楼小酌。” 时间地点人物,还算明白,皇帝的嘴巴,微微上翘,想要学着别人,找出些话讥诮两句,偏又说不出来。 只得轻咬下唇,让陈灯,“给谢卿上醒酒汤。” 话音刚落,心里又有些不是滋味,主要是这个醒酒汤吧,在他俩之间,含义比较敏*感。 现在书房里,就只有自己和谢靖两个人,总要说说话,才不那么尴尬。 他拿起放在一旁,陈灯留下的巾子,抬起胳膊,刚想帮谢靖擦擦额头,忽然一下子被抓住手腕。 什么情况?谢靖连“皇上恕罪”都没说! 朱凌锶被谢靖抓着,战战兢兢,还没反应过来,就被谢靖一把拉进怀里。 他胳膊并不算太用力,却是确实把皇帝抱住了,朱凌锶任他动作,酒气热气,熏了他一脸。 谢靖偏过头,在他耳边,低低地说,“皇上……” 鼻尖唇角,还在他发间耳垂,脖颈四周,轻轻晃动,像是在找什么,浅嗅出声,偶尔一碰又闪开,还来不及失落,又在别的地方接上。 朱凌锶已经完全僵住,巾子不知何时落在地上,他被谢靖这样抱着,不管前世今生,都从来没有过。 便是六年前,也没有这般,轻酌浅弄,柔情蜜意。 谢靖又把脑袋搁在他肩膀上,动也不动,还以为是睡着了,忽然又轻轻一笑,他笑得又低又轻,却让皇帝的耳朵,再一次,熟了。 过了好一会儿,谢靖才稍稍退开些,他眼带桃花,面有得色,眉尾春风,看了一眼皇帝,发觉他有些怔忪,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做了多么不得了的事。 “皇上恕罪,”谢靖替皇帝理好头发,沉声道。 “……”朱凌锶点点头,他实在是不知道,这话该怎么接。 谢靖见皇帝,一脸羞涩,并不见得高兴,忽然有些发慌。 他还是……太荒唐了吧。 只自己心意一起,就凭着兴头要摆到皇帝面前,可是皇帝……还没问过皇帝他,究竟愿不愿意。 他心里一慌,那些规矩束令,全都涌上心头,乱麻一般。 于是便行了礼,自忖该告退了,皇帝忽然说, “天色已晚,谢卿在西殿住下吧。” 西殿原本封上了,皇帝病重的时候,收拾了一番,让值夜的阁臣住,如今再稍微整理一下,谢靖住正合适。 陈灯刚才来送醒酒汤,步履悄无声息,见殿中情形,虽不知下文如何,早已命人去准备了。 谢靖隔了几年,又在这边睡下,心潮澎湃,夜不能寐。自己一番唐突,皇帝究竟生气了吗?又回想刚才把皇帝抱在怀里,真是无比满足,仿佛很久之前,就该这么做。 他一夜睡不安宁,临到天明,才稍微睡着片刻,不一会儿,陈灯就隔着门问,“谢大人可要和皇上一起用早膳?” 谢靖到了皇帝屋里,穿的是一件青色直身,这衣服还是六年前他留在宫里的,被卢省收拾起,浆洗干净,等着皇帝要看时候再拿出来。 如今他穿着,肩宽还是合适,后背到腰,便显出些空荡来。 谢靖用冷水洗一把脸,神采奕奕,皇帝却是一脸倦容,看来也没睡好。 二人就着小菜,喝着粥,皇帝吃了两个水晶虾仁包子,就饱了。他看着谢靖吃饭,一口一个,吃得很香,于是自己也觉得有些不够,遂又多吃了一个。 吃罢上朝不提,这天到了午后,谢靖依旧是进宫请安,或许是大白天,两个人心里,虽然都有无数情愫,却只能引而不发,说些闲话。过了一会儿,谢靖说何烨找他有事,便匆匆告退了。 等到晚饭的时候,皇帝有些犯难,不知该不该等他,谢靖此时差人来报,因同何烨对账,恐怕要到很晚,叫皇帝不要等了。 虽说这种事,早不是第一次了,皇帝心里,难免烦闷,草草吃了几口,药膳都没喝完,折子也懒得看了,叫陈灯来收拾,躺在床上,又有些心灰意冷。 忍不住去猜,他说对账,究竟真假。莫非今晚散了酒意,便不愿再荒唐了。 何烨那边,见谢靖一听自鸣钟报时,就有些心神不宁,联想到他昨夜宿在宫里的传闻,心中颇有些思量。 在他心里,一向是把谢靖当子侄看待,因他才华卓绝,不免寄望甚高,打心眼儿里不愿谢靖和“佞幸”一词有什么牵扯。 有心相劝,又不知从何说起,谢靖在皇帝病重的时候,虽说表现有些夸张,但也没做出什么惊人之举,皇帝虽然对谢靖,看起来很不一般,可终究也没对他,有什么特别优待。 总而言之,在何烨看来,这两个人之间,似乎有点什么问题,但他们又很守规矩,叫他拿不住把柄。 如今,谢靖若是频繁出入宫掖,恐怕就不好说了。 “你今晚……”何烨想问的是,“你今晚还去皇帝那儿?” 还不等他说完,谢靖忽然一拱手,“何老,谢靖有些事,今日就到此为止吧。” 何烨一腔疑问,被堵在口中,他又不是张洮,从不委屈自己的嘴。他素来话少,如今见谢靖急着要走,便随他去了。 谢靖匆匆进了宫,听陈灯说皇帝已经睡下了,半是失落,半是安心,到了早上,不要人催,提前起来穿戴整齐,等着陪皇帝吃早饭。 朱凌锶一见立在饭桌旁的谢靖,吃了一惊,一夜恹恹,消散大半。谢靖见皇帝双目发红,吃饭时还不住打哈欠,眉头便蹙起来。 等到午后请安,朱凌锶有心和谢靖,说些不那么符合君臣规矩的话,没想到谢靖把李亭芝叫来了,“皇上一直都睡不好,请太医看看。” 李亭芝心里纳闷,不应该啊,他的药膳里有安神药,皇帝一入夜,精神头那么足,到底在想什么呢? 心中嘀咕,嘴里却不能说,只把那安神的药,多加了些剂量。 这天晚上,谢靖一下班就回来了,二人吃过饭,又在书房里看些折子,讨论国事,虽然规矩,朱凌锶仍然觉得,妙不可言。 只是亥时一到,谢靖就催着他睡觉,亲见他躺下来,便起身要走。 朱凌锶心里,忽然怒不可遏。 这人好生莫名其妙。 仿佛前两天抱着自己的不是他了,莫非做了那样的事,如今又要回来做一对本分的君臣么? “谢卿,”皇帝一叫,谢靖赶紧在床边蹲下来,这也是皇帝生病时养成的习惯,这样皇帝要什么,不用大声说,他就听得到。 “你今日若是离了这间屋子,就别再回来。” 谢靖闻言,心头大震。 他当然不如表面上那么镇定,只不过平时装腔作势惯了。 那天酒后荒唐,皇帝没有责罚,他在心中窃喜许久,可要是再来一道,却怎么都鼓不起勇气。 有时候远远看着皇帝,说不出的温柔可爱,心里总想抱着他,可他穿着龙袍,自己也是仙鹤玉带,就是这两身衣服,平白叫人踌躇几分。 可如今,他的皇帝,居然这么说了,谢靖又岂有不从的道理。 于是他沉声叫陈灯,要来几样东西,皇帝听他吩咐,羞得耳朵通红。 陈灯训练有素,这些又是卢省交代过的,自然麻利地送来。 “皇上……” 一片泥泞破碎中,唯一清晰的,是谢靖的低语。 第63章 虚惊 寅时刚过,谢靖就醒了。 皇帝睡着的时候,像个孩子一样,在被子里微微蜷起来,露出一点脑袋,胳膊轻轻搭在他胸前。轻柔的鼻息,显出他睡得很安稳。谢靖伸出手来,犹豫再三,摸了摸他的头发。 几个时辰前,这间宫室中发生的一切,换做之前,谢靖无论如何也不敢想。 皇帝一向文弱不争,可是刚才,居然这么敢。 谢靖心绪翻涌,蹑手蹑脚下得床来,忍不住走动,又担心惊扰皇帝睡眠,便出了门,他一出去,就有宫人迎上来,请他示下。他摇摇头,想寻个僻静之所,又想了想,就往宫后苑去了。 皇帝直到快卯时才醒,今日朝臣放假,陈灯没来叫他起床。他甫一睁眼,浑身上下还沉浸在魇足之中,再一回神,须臾之间就觉出不对劲来。 谢靖不见了人影。 他连鞋都来不及穿,赤着脚跳下床,陈灯听见屋里动静,赶忙进来候着,皇帝见他就问,“谢靖走了吗?” 若陈灯他师傅在,一定立时会到皇帝问话的意思,只是陈灯六年前,确实年纪太小,搞不清皇帝和谢靖那些弯弯绕。卢省见他心眼瓷实,也没跟他多说,是以也闹不清这一出。 眼下皇帝问了,自然实话回他,“是。” 他亲眼见着,谢靖确实出了殿外,至于往哪儿去了,叫守门的小内侍来,一问便知,“皇上可要叫……” 朱凌锶浑身的力气,被这一句“是”,倏地抽空了。 六年前那次,谢靖第二天就走了,如今又来旧事重演,这些日子堆积的柔情蜜意,仿佛一下子坍塌成虚空,满目河山,原来竟是海市蜃楼。 他差点跌坐在地,被陈灯扶住,好歹坐到床沿。陈灯见他脸色惨白,想劝他再歇一阵,皇帝咬紧牙齿,充耳不闻。陈灯就俯下去,想要帮他穿鞋,忽然被皇帝紧紧攥住胳膊, “传旨。”皇帝仿佛是从牙缝中挤出这几个字。 皇上这道旨意,来得十分奇怪,陈灯虽心惊不已,口中却已称是,皇帝似乎是等不及了,撑着床铺站起来,径自去了书房,陈灯无法,只得拎了鞋袜,跟着他走。 笔上沾了墨,落笔却叫人为难。 上一次,加封了都察院右都御史,给了谢靖在外游历的名头,如今却封他什么好? 他现在已经官居从一品,虽说太傅的位子,总是要给他的,那也是让他辅佐新君、监国用的。天底下再没有先擢升一品,却又离京去国的道理。 他心中踌躇难定,手也抖个不停,便去问陈灯,“你说给他封什么好?” 陈灯一听,赶紧收回眼神,盯着地面。 卢省走的时候,反复叮嘱他,不可仗着皇帝心软纵容,就犯了干政的心思。 再说他小时候,在内书堂上学时,学士讲到太*祖皇帝往事,说那时候试图干政的太监,有几个被活活剥了皮。 陈灯胆子小,是以无论如何,也不敢置喙朝政之事。 如今虽然皇帝问他,他也是不敢答的。 陈灯不搭理他,皇帝自己也想不出来,他一着急,冷汗直往下掉,一个字都写不出,墨汁滴到纸上,洇了一团,右手还抖个不停,便用左手去抓住右手手腕。 却说谢靖算着皇帝该醒了,便从宫后苑回来,匆匆洗漱一番,还收拾干净胡子,就去看皇帝,谁知皇帝不在,问了人,就往书房来。 他一见皇帝模样,大吃一惊,赶紧迎上去,陈灯见他出现,仿佛见了救星一般。 皇帝见了他,用力挤出一个笑容,嘴唇却在发抖,谢靖一见皇帝额上汗滴,脸色苍白,以为他犯了什么急病,心里着急,便不管不顾,把皇帝搂在怀里,轻声问他哪里不适。 皇帝却不理会他,只说, “谢卿,你要去哪里,朕来下旨。”手依旧抖得厉害, 又想到什么,连忙追加,“只是你每个月都要给朕写信。” 谢靖一时想不到,皇帝何出此言,摇摇头,“臣哪里都不去。” 朱凌锶的脑回路被掐断了,木着脑袋点点头,又问,“你不走?” 谢靖用力点点头,用袖子替皇帝擦了擦额头,“不走,”皇帝手一松,笔掉下来,墨汁溅到绸裤和脚上。 谢靖见他光着脚,一阵心疼,挥手让陈灯过来,帮他穿上,却被皇帝揪住衣领,他回过头,只见皇帝眼中,依旧弥漫着疑惑的神情。 “谢靖不走,谢靖就在皇上身边。” 听他这么说了,皇帝总算放下心来,他心里一松,整个人没了支撑,忽然晕过去。 陈灯见状,便学着他师傅的样子,对着皇帝人中,用力一掐。可他这招,来不及学到精髓,又不如卢省心狠手黑,胆子还小,初初掐住一点血印,被谢靖一瞪,就再也不敢了。 便赶紧跑出去传太医。 李亭芝把着皇帝的脉,感觉好生奇怪,自从谢靖这几天在宫中晃悠,皇帝的脉象就有些不正常。 若他没摸错,皇帝昨夜,该是挺滋润的,怎么忽然又惊惧交加呢? 话是这么说,他也不敢问,深知做太医的,多少要有些,自己脑补过程,以及守口如瓶的本事。 他便说,皇帝受了惊吓,兴许是做了噩梦,倒是不要紧,扎几针,再吃些药就好了。 谢靖眼见李亭芝几针下去,皇帝悠悠转醒,忽然一阵心酸,他这些日子,看着皇帝,吃了太多药,受了太多罪,恨不能替他生受一些。 朱凌锶醒过来,前后一想,明白过来是搞错了,自觉没脸见人,便一味把脸埋在被子里,谢靖叫他也不出来,连话也不答,谢靖只得把他从被中拖出来,免得他把自己闷死。 等皇帝喝了药,又睡着了,谢靖摸着皇帝柔软的头发,轻轻叹气。 他问陈灯,皇帝为何发病,他话里的古怪,又有什么缘故。如同皇帝移到东殿居住一事,陈灯俱是不知。他隐约觉得,此事大概和自己有关,却无人帮他串起来,一时还想不明白。 之后几天,谢靖依旧在宫中歇了,这回连西殿也不去,就在皇帝的龙床上,倒不是他一下子没了规矩,实在是皇帝常常自梦中醒来,便喊着他名字。 每到这时,谢靖便在皇帝身边,轻声说着“臣在”,皇帝这才又放心睡着,他这个毛病,李亭芝的药方也医不好。谢靖舍不得他受苦,别的也顾不得了。 如此过了一个多月,一日在内阁中,何烨见人都走了,便叫人关上门,拉着他坐下, “九升,我来问你,你同皇上,究竟是怎样?” 谢靖知道,他和皇帝的事,迟早会有人说,而这第一个直说的是何烨,倒也不奇怪。 徐程故去,何烨就是他最亲近的师长。何烨为人,一向谨慎自持,即便是对晚辈,也很少拿架子,如今他开口问了,谢靖也就不再瞒他。 “谢靖愿与皇上,一生相守。” 他说的时候,是对着何烨,说完以后,心里还有些小羞涩。 这话还不曾对皇帝说过,先在别人面前说了,可是说出来,滋味还真不错,比在心里过了几道的感觉,还要舒坦。 何烨一听,微微张大了嘴,愣在那里,过了半晌,才“唉”了一声。 他若是徐程,一定雄辩滔滔,怒斥爱徒,若是张洮,也能说上几句,众人皆知、耸人听闻的大话。可他只是何烨,最拿手的是算账管钱,计算得失,他算得出,谢靖会失去多少,可他没本事,叫他改了主意。 除了长叹一声,还能如何? “你……你真的想好了吗?”何烨仍是不死心。 谢靖说,“先时皇上病重,学生就在心中对自己说,若他能醒来,便事事都以他心意为先。” “那,皇上可有逼迫与你?”何烨情急之下,有些口不择言。 谢靖被他说得一愣,便去想二人独处时,皇帝的可爱之处,不知那微翘的嘴角,或是揪紧的手指,算不算得上“逼迫”。有心与何烨说道一二,又觉得他老人家应该不愿听。 何烨看着谢靖露出一抹笑意,轻轻摇了摇头。 他满心全是溃败,却知道自己管不了。 于是又长叹一声。 “学生惭愧,让您失望了。”谢靖收敛心神,想到老师的感受,不由得有些愧疚。 等他回到宫中,比平日晚了一些,“何老留我说话,”他接过陈灯递过来的手巾擦手,皇帝脸上闪过一抹忧色,“阁老说什么了?” “皇上不饿,臣也饿了。”谢靖把皇帝推到桌前,“总不过钱粮之事,先把眼前的饭吃了再说。” 皇帝吃着饭,眸光闪烁,似乎在思量什么。 察觉到皇帝心思敏感,待会儿吃完饭,一定得想个妥当的说辞,把这话圆过去。 吃完了饭,二人便去书房,把拿进宫来的折子,又仔细捋了一遍。 虽说现在宫中,对谢靖是包吃包住,其实他的工作时间,是大大加长了的。 皇帝好几次,想找个话头,提起何烨的事,都被谢靖岔了过去。又过了一会儿,皇帝吸了口气,正要说话,谢靖忽然开口问道, “皇上,您何故从正殿搬出来,在这东殿住下了?” 第64章 文华 张洮致仕,首辅的位子落到了何烨身上,内阁又补了周斟,他在礼部多年,还管着国子监,是天下文人领袖,颇具人望。 虽然罗维敏在谢靖之前入阁,但其实除首辅之外,众人皆隐隐以谢靖为尊。他如今才三十六岁,恐怕过不了几年,便要坐实了这天下第二人的名头。 只是近来内阁中人、其实也就他们几个,具体来说就是周斟,明显感觉到何烨对谢靖的冷淡。 倒也说不上是看他不爽、要给他穿小鞋那种做法,只是原本何烨虽话少,却把谢靖看得很重,户部的事,朝中的事,天下的事,全都来和谢靖商量,如今却全然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 虽然还是事事,都要问到谢靖的意见,但是以首辅的派头发问,和以老师的姿态询问,又是不同。 周斟瞅着空就问他,“你叫何老生气了?” 谢靖见他一副唯恐天下不乱的模样,嗤笑一声,懒得理他,周斟又追在后面喊,“听说你最近在皇上面前,很得青眼……” 谢靖脚步停了下来。 “你都听说什么了?” 群臣物议,肯定是拦不住的,只是在传到皇帝耳中之前,他得有个心理准备。 周斟想着自己听到的那些,真要一一道来,着实有些辱人听闻。他晃晃脑袋,“还不就是那些,说你留宿宫掖,架子大得很,不把皇上放在眼里。” 谢靖说,“只是如此吗?” 周斟默默撇开了脸。 话说这僭越的罪名,可大可小。昔时有权宦在皇帝上朝时,站在御座旁边,百官伏拜也不避让,和皇帝一起受礼。还有人奉旨代祭,却大摇大摆,独行御道。 这种忘乎所以行径,在守礼的人看来,自然是罪不可赦,可要是皇帝不在意,旁人也奈何不得。 所以说谢靖“架子大”,无非就是,“宫中也是你想睡就能睡下的地方么”?在内廷来去自如,任性托大,虽然说出来好像一座山压下来,却比周斟没说出来的,要好得多。 谢靖自然也猜到了,左右不过两个字, “佞幸。” 这两个字,周斟说不出口,他主持学政多年,又是谢靖的同科好友,没人比他更懂得,这个词对一个读书人,杀伤力有多大。 尤其是谢靖这样一个才华、见识、眼界和胆量一样都不缺的人,一旦扣上这个帽子,就等于把他的所有优点和努力,全都一笔勾销。 不仅如此,还要进行人格上的侮蔑,不走正道,以谄谀见宠于上,巧言令色,以色侍人,要多低级,就有多低级。古往今来的读书人,对这个词都是深恶痛绝。 再者,皇帝是不会错的,错的只是佞臣,史家笔法里,自然要被重重记上一笔,这身后名也不会光彩。千百年后,还要被人拿来说笑叱骂。 周斟知道,问题很严重,可他堵不住别人的嘴。再说谢靖一日三餐去宫里报到,他就是有心替他开脱,也找不到一个合适的理由。 “子知……” 谢靖起了个头,却不知从而说起。 他定了心意,自然不会悔改。可是心里,渐渐觉出对亲近之人,都要有个交代。 这样惊世骇俗的情意,说出来就是罪名,他犯了罪,亲友问起,不能装作无辜。 是以何烨问时,他没有一丝一毫,想要隐瞒的意思。 失望是自然,若要疏远,甚至绝交,也不是想不到。哪个清白之身,愿意和罪人有牵扯? 如今何烨对他,想必是失望之极,徐程若还在,恐怕也要气得死去活来。当初他们对他期望有多深厚,如今就有多沉痛。 徐程他们,都把谢靖当做救世之人来栽培,极力把个人手中资源倾向于他,为这个南方来的微末小卒铺路。指望着他去强行挽住,这艘江河日下的大船。 起初他也做到了。 可往后,他说的每一句话,定的每一件事,乃至每一个决断,每一道旨意,都会被有心人解读出别的意思。 佞幸,媚上邀宠,无德无能。 从此青云断送,壮志难酬。恐怕很大概率,还会留下一个骂名。 如今周斟说起,他心里忽然就多了些话。 早几年,周斟是唯一一个孜孜不倦、劝他成家的人。 先时他都不为所动,自以为命里无着,索性再不去想。虽说是孑然一身,却也正好可以放开手脚,去干一番事业。 可现在…… 他确实知道了,周斟说的、“家”里有人等着自己,那种绵长牵挂的滋味。 只是这个对象,不会叫周斟满意。 他才起了一点想要交流分享的心思,一转进现实,立刻变得灰头土脸。 周斟看似任诞不羁,却在心中一片赤诚,他和皇帝的事若是坐实了,恐怕当下就要绝交。若是他问,谢靖自然不会瞒,可要是他不问,谢靖也不想提。 周斟见他,期期艾艾,也不做追问,便说礼部衙门还有事,脚底抹油跑了。 倒省得谢靖心中纠结,却也免不了苦笑一声。 前几天皇帝问到何烨,谢靖把话岔过去了,反问皇帝为何搬到偏殿的事。皇帝不会说谎,当下便红了脸,微微噘着嘴,在灯下的侧影,十分可爱。 谢靖假意催促,实是想多看一会儿,皇帝那副模样。 皇帝便又瞪了他一眼。 他现在约莫确定,这事肯定和自己有关,至于究竟如何,等到皇帝想说了,自然会告诉自己。 与周斟分开之后,他便信步往文华殿去。如今皇帝身体大好了,觉得办公要有个正经的样子,于是依旧回到文华殿中来。 见他来了,皇帝脸上露出一抹羞涩的笑意,让他情不自禁,回味起昨夜东殿的情形。 说来也是颇有意思,皇帝在外边,总是拘谨得很,偏偏有些时候,胆子挺大,抓着他就不撒手。 恐怕皇帝也是和他想到了一回事,不然为何就是被他这么看着,小脸就越来越红。 咳咳,最近这段时间,两个人在一起的工作效率,明显有所降低。 谢靖暗自收敛心神,迎上前去,拣了几件重要的事,和皇帝商议起来。 约莫过了大半个时辰,陈灯添了三道茶水,谢靖看时间差不多了,便请皇帝回去休息。他家皇帝十分勤政,一般人劝不动,不过谢靖的话还是有些效用的。 皇帝却说,李显达着人递了话,说下午会来,一来一去,免得折腾,就在这儿等他。谢靖怕皇帝又去看折子,耗费心神,便说,久不见皇帝画的兰草,有些想念,要哄着皇帝画画玩儿。 他随口这么一说,朱凌锶却想起隆嘉十二年,他在文华殿画荷花,被谢靖责怪的事。于是一时也弄不清,谢靖让他画画,究竟是真心还是假意,垂着眉头想了想,摇摇头。 谢靖见他不愿画,忽然想到即便作画,也是件费心费力的事儿,于是就着铺开的纸,提笔挥毫起来。 起先他也就是,随便那么一写,用的楷书,因是唐人诗句,写了两行,及不上那股豪迈苍凉的气韵,就换了行书,才有些起劲,仍觉不足,于是狂草起来。 朱凌锶见他,一首歌行,连换了三种书法,因小时候背过,勉强认得,到“千树万树梨花开”以前,端正得仿佛电脑字库里的楷体,“瀚海阑干百丈冰”之后,就走笔龙蛇,奔腾缭乱中,显出一股雄浑气势。 “看来这一位的字,也不比何弦写得差啊,”皇帝在心里暗暗吃惊。 谢靖开始习字的时,虽已楷书为主,但是各种字体,都是学过一些的。因为立志考进士,考卷上最重要的是清晰好认,兼有美观,于是其他的字体,渐渐不常用了。 不过即便只是随便练练,效果也都还不错,虽不能入方家法眼,拿来唬唬他家皇帝还是足够的。谢靖见皇帝看他写字,面上毫不掩饰,露出惊讶赞叹的神情,忍不住想要显摆,于是又在纸上,把篆体隶书,各个来了一遍。 平时谢靖很是瞧不上这种花架子,字写得再好,若言之无物,也是空谈。如今他显摆起来,却把往日想法,丢到脑后,一时兴起,双手各执一笔,居然左右开弓,一并写作两行: “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 朱凌锶先是一惊,若说之前谢靖改换字体,还是艺术的范畴,那刚才秀的双手书法,就近乎杂耍了。 继而又想,谢靖该不是讨厌荷花。 谢靖见皇帝小脸上,不停变换的神情,时而吃惊,时而若有所思,因冰盆放得少,鼻尖热出的微微汗珠,便忍不住,想要和他亲近一些。 他一番挥毫,砚中快干了,朱凌锶也不叫陈灯,自己往里边倒了些水,拿起南直隶歙州上贡的漆烟墨,推磨起来。 仔细一想,他到这儿十多年,亲手磨墨的事儿,还是头一遭。以往总有人伺候,今天试着一推,仿佛并不简单。 谢靖放下笔,伸出手。 朱凌锶以为,谢靖要来代劳,就说,“朕想试试,”谁知谢靖,并不收回手去,反而把手掌,覆在皇帝手背之上。 他的手比皇帝,整整大了一圈,便把皇帝握着墨的手,卷了个严严实实,叫皇帝手心,挨着墨上描金的飞龙刻纹,每一道线条,心里都数得清清楚楚。 谢靖手上的热,顺着皇帝的手,走了他一身。不光是手,已经是整个人,都被谢靖,圈在怀里了。 “谢卿……”皇帝回头,瞧了谢靖一眼。 他叫得这样迟迟疑疑,仿佛是有些害怕,谢靖再也忍不住,在他粉色的脸颊上,轻轻啄了一口。 末了才低低搭上一句,“皇上恕罪。” 皇帝似乎是被吓到,微微睁大眼睛,动弹不得,谢靖满心眼儿里的,酸酸甜甜,不知如何是好,只想再偷亲他一回。 此时陈灯隔着屏风说一句,“武威侯到了。” 皇帝浑身一抖,从谢靖身前挣脱出来,被谢靖一把抓住手腕,“他能有什么事,让他等着就是了。” 皇帝一脸害羞,十分不解盯着他,不知谢靖何时转了性,变成这股样子。 谢靖就从从容容,凑了过来,用鼻尖轻轻碰了碰他耳垂,浅笑气息,在颈项间流连不去。 李显达在宫门外等久了,满头大汗,陈灯赶紧上了酸梅汤,他一饮而尽,开始教训人,“谢九升,你好歹也是个读书人,知道我来了,还占着皇上不撒手,要是耽误了军机大事,你担待得起嘛?” 说着又去瞧皇帝的脸,仔仔细细上下打量,这才眯着眼笑着说,“皇上,您最近这气色,真是好太多了。” 朱凌锶一张脸,红到不能再红,对李显达支支吾吾。谢靖在他身后,小心憋着笑。 第65章 邀月 隆嘉十五年十一月,曹丰又上京来了。 按说已经到了年底,曹丰从福建出发,哪怕不算上在京中的时日,这一来一去,到家怕是也赶不上过年,何至于这么着急。 长公主朱辛月九月底生了第二个孩子,是个儿子,曹丰现在儿女双全,之前上过折子,请皇帝赐名。 曹丰的大女儿叫平澜,名字也是皇帝起的,比她弟弟大两岁。知道又有了小外甥,朱凌锶这个舅舅,欣然给孩子起名叫“定海”。曹丰这一道,说是来为孩子谢恩,其实暗中还有另一桩事。 这件事关系重大,惹得朱辛月才出了月子,就把驸马打发出门,非得要他赶紧在年前把这件事汇报给皇帝。 福建因为沿海,日常有倭寇来犯,不光是亚洲区的朋友,还有一些红毛海盗,从欧洲区、不远万里来到后明,企图杀烧抢掠。 闽东铸造所批量生产的木仓*炮军械,装备了各地水师,这些年与倭寇海盗有来有往。大概半年多以前,福建水师俘获了几百名海盗,算是立了大功。 审问海盗的时候,从这些人口中得知,在大海的另一头,已经出现了用钢铁制造、能够在海面上漂浮航行一两个月不靠岸的大船。 曹丰是搞技术的,一听这话,叹为观止。几年前他就在考虑用钢铁造船,不是现在这种木结构为主,辅以金属铆钉榫接的船,而是全金属结构的船。 他一听说有这种船,原本就常驻铸造所,现在恨不得夜夜都睡在这里,只想早日克服技术难题,迎头赶上。毕竟,怎么让钢铁浮起来,对他来说,还是难以想象的。 而朱辛月听说后,更多了一重紧迫感。 这种船听上去,似乎还只是拿来运人,若是拿来打仗,到时候不说兵器,单单驶到跟前,后明的小木船跟它撞上,还不得粉身碎骨吗。 她当下决断,外国有的东西,我们也要有。 但是铁船的研发难度很高,曹丰琢磨了这些年,也没有多大进展,朱辛月都看在眼里。所以这事,还得群策群力,招徕全国的技术人才,一起来做。 曹丰和小舅子絮叨了半天,这才进入正题,谢靖在一边听着,渐渐心里有数,他这回还是来要钱的。 得抢在户部列定明年的预算之前,把这笔费用加进去。 朱凌锶问,“要造多大的铁船?” 曹丰想了想,“公主说,要架起多方炮台,甲板上还要能跑马。” 这是直接上军舰了啊。 朱凌锶不禁在心中,赞了一声“皇姐好气魄”,转念一想,恐怕这项大工程,所费不赀。 谢靖也是这么想,但是既然皇帝觉得可行,那就先对何烨提一提。虽然何烨近来对他,生疏得很,不过此等军国大事,相信何烨也不会太计较。 曹丰得了皇帝首肯,又马不停蹄、急着回家看媳妇儿抱孩子去了。等到除夕那天,望着窗外雪花,皇帝打趣道,“不知驸马到家了没。” 谢靖从身后来,默默递给他一个手笼,“窗边风大,”朱凌锶回过头来,眉目带着喜色,“这么大的雪,算不算是‘冬天麦盖三层被’?” 他原本是城市里长大的孩子,如今却成了半个农业专家,人生的际遇,真是想不到也。 谢靖抬手,擦去皇帝额发上落着的一朵雪花,“皇上不冷,臣可是冷了。” 咦?皇帝一听,下意识就去摸谢靖的手,触手一片,热乎乎的,知道是他故意造作,抬眼想要驳他,却被谢靖牢牢抓住手腕不放。! 皇帝噘着嘴,瞪了他一眼。 “求皇上,让臣暖和暖和吧。” 这人! 他说得一片诚恳,还带点可怜兮兮,清亮无俦的双眼中,却透着狡猾的笑意。 本来好端端的,怎么变成这幅样子了! 吃完晚饭,不过一个多时辰,往日这时候,正是君臣协作、努力工作的大好时光。今日虽说是除夕,可本来早上起得就晚了(为什么?),又因为节庆一些必要的流程,整个白天都没干活。 尽管赶上过年,大家都自发地不给皇帝和内阁创造业绩,但以天下之大,事情总少不了。朱凌锶想着,缺下的课就要抓紧补上,哪能趁着别人休息,给自己放假呢。 谢靖看着别人都能休,自己对象不放假,感觉特别不平衡。 道理他都懂,就是舍不得。去年这个时候,皇帝一场大病,去了半条命,病好之后,依然操劳,叫他十分不放心。 谁能想到,他在皇帝小时候,教他读书写字,教他勤政爱民,教他赏罚分明、令行禁止。如今却要哄着他,抛下邦国要务,去做些不甚体面的事。 皇帝被他一说,耳根子都红了。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谢靖这么主动,他心里自然高兴,只是从前这人,如皑皑雪山,望之可见却难亲近,却自年初自己病愈之后,忽然性情大变。 不仅日常留宿宫中,日常一应所需,竟比陈灯还要周到细致。他一个堂堂一品大员,居然在这上面下功夫,说出去恐怕惹人非议。 更不要提,这些日子以来,龙床锦被之间,种种柔情蜜意。起先皇帝还想,这种日子,过一天就赚了一天,却没想到,一不留神就这么过了大半年,到后来竟然变得稀松平常起来。 要是他就这么习惯了,往后可怎么办? 朱凌锶不禁有些忧心忡忡。 他思来想去,谢靖这种变化,估计是之前见皇帝差点死掉,觉得他可怜。 这么说来,谢靖真是个大好人。 算了,可怜就可怜吧,要是能一直这么下去,也行。 虽然这么开解自己,朱凌锶的嘴角,还是轻轻耷拉下去。 谢靖口中说着,“皇上恕罪,”把皇帝拉到自己膝上坐下,借着灯影,去看他的脸。 脸颊比之前,终于丰腴一些,可算是长肉了。 其实长肉的地方,也不止这一处。夜里虽然看不到,手感却更加分明。 看来自己把他养得真好,谢靖满心,都是幸福的成就感。 皇帝被他这样盯着,耳朵也红,脸也红,眼睛不愿看他,微微转到一边,可就是这么一转,谢靖心里,浑身上下,便全都躁了起来。 他嘴上说得浪荡,其实到底不敢轻举妄动,惦记着皇帝的嘴角,轻轻凑过去,大手在皇帝后颈,轻轻摩*挲。察觉到皇帝绷紧了脖子,他心里一阵怜爱,又忍不住,多捏几下。 朱凌锶心里,便有些生气,这人一时啥也不顾,就来撩拨他,一时又束手束脚,仿佛当下便要讲一篇君子之义。要是发作起来,未免显得自己太不矜持,要是随他兴致,又咽不下这口气。 谢靖是搞不懂,他家皇帝,为何一时惆怅,一时气恼,叫他胸中一腔风*月,便都有些,不上不下。 “谢卿,”皇帝清清脆脆,叫了一声。 谢靖忙说“臣在”,又被皇帝瞪了一眼。 或许是这段时间,习惯成自然,被皇帝一瞪,他心中那点犯上之心,便愈烧愈旺,颇有些按捺不住。 “你如今……可还冷吗?”朱凌锶懒得去理自己脸上发烧,就这么问了。 谢靖眼中,惊喜不已,恨不得跪下谢恩,却又忍不住,先抓住皇帝的手,拉到唇边。 元宵节有最长的假,君臣二人公务之余,不免要寻些别的乐子,谢靖听说,皇帝居然从来没去过太白邀月楼,不禁大呼可惜。 见皇帝噘着嘴不说话,他忽然又想,自己不带他去,皇帝还能跟谁去。于是又小心赔罪,一边安排下去,轻车简从,黄昏时分,便从角门带着皇帝,出了宫去。 京师车马繁华,朱凌锶是见过的,又逢上元佳节,人头攒动,火树银花,兴盛景象,又比往日,更要夺目几分。他趴在马车窗口,满目应接不暇,不时惊呼,谢靖在他身后,浅浅笑着,小心搂了他的腰。 凉凉的风吹着皇帝热热的脸,他心中的高兴泡泡,都要从嗓子眼儿里冒出来了。 这样子仿佛一个约会! 到了太白邀月楼,谢靖熟门熟路要了个雅间,伙计都是有眼力的,见谢阁老带人来,又是一派殷勤庄重,都自觉不去瞧这人的脸。 等到菜上齐了,谢靖就把每道菜,仔细给皇帝介绍。宫中的厨子,虽然水平高,食材质量也好,但总以养生为主,在刺激味蕾方面,稍微差些。 餐饮业没有那些限制,自然是怎么好吃怎么来,谢靖替皇帝,挟了一筷子猪头肉,“此物虽然粗鄙,皇上不妨一试。” 朱凌锶试着咬了一口,竟是鲜香扑鼻,十分美味。等他吃完两块,再要挟第三块,就被谢靖拦下,说这玩意儿油大,不好消化,细细劝解了,又把新鲜的菜心挟到皇帝碗里。 谢靖只顾着伺候皇帝吃东西,自己几乎什么都没动,朱凌锶过意不去,又想谢靖是个爱酒之人,便开口问,“怎么不上酒?” 他这话才问出来,又想到七年前,就是喝酒误事,怕谢靖有所忌惮。谢靖这边,却是因为他在宫禁之中,除了那一次,一向都不沾酒意,如今皇帝问了,哪有不依的道理,便叫人上酒来。 他先给皇帝斟上,又给自己倒了一杯。皇帝就说,“国泰民安,”二人对着饮了,到第二杯,皇帝本想敬谢靖这位柄国重器,却被谢靖抢了先。 “愿陛下圣体安康。” 谢靖说着,便一饮而尽。 什么河清海晏,天下太平,风调雨顺,五谷丰登,都得往后靠。他到如今,也懒得骗自己了。 这头一件事,还得是皇帝好好的。 第66章 蜚语 两人对着饮了三杯,谢靖就把酒壶拿开,放到离皇帝最远的地方,朱凌锶意犹未尽,一双笑眼看他,“正月里也这么讲究,”谢靖思索片刻,又倒了小半杯,挪到皇帝唇边,口称“恕罪,”空着的那只手,小心扣着皇帝的后脑勺。 醉了醉了,有这么劝酒的么。可他哪有不乐意的,就着谢靖的手,喝了这一口,末了舌尖掠过唇瓣,搅得谢靖心口做痒,算是将回一军。 这样吃着喝着,比在宫中,更要松快许多,无论何种吃食,谢靖总能说出一二掌故,给皇帝凑趣。朱凌锶心想,这人还真是有意思。 太白邀月楼的美食吃得,宫中的珍馐玉馔也吃得,到现在府上却只有一个老家人,为他做些粗茶淡饭,昔时他离京去,旅途之中,干嚼两个饼子,喝几口水也吃得。 听说他在外边,卷着铺盖在野庙里睡过,关隘城墙底下睡过,在内阁值房中也睡过,如今这龙床……总之就是,到了什么境地,都能安之若素,面不改色。 见皇帝眼睛不眨瞧自己,谢靖下意识摸了摸下巴,发觉胡子没问题,便假装不为所动,依旧替皇帝布菜。心中却隐隐有些自得。 他不是周斟,说笑时爱以潘宋自况,只是这幅皮囊,若能得皇帝青睐,他也是与有荣焉。 眼底手上,愈发欢快殷勤起来。 朱凌锶吃了一阵,便觉有些饱了,桌上菜剩了大半,谢靖估摸着皇帝的饭量,倒是不差,又惦记皇帝没进主食,便柔声探问,又叫了粥来。 谢靖做这些,已经是轻车熟路,皇帝小时候,有好一阵子脾胃虚弱,谢靖管着他吃饭,还帮他揉肚子。一晃过去十多年,如今情形,又不一般。 他也想不到,居然能比那时更亲密许多了呢。 谢靖仔细看皇帝脸色,并不显得难受。今夜带出宫来,吹了冷风,又吃了外边的食物,也未见不适,如此便可安心带回去了。 心下稍安,他就有些饿,端地是雷厉风行,狼吞虎咽。皇帝见他吃得这么香,忍不住又动筷子,谢靖见了,微微一愣,君臣对视一眼,便都轻轻笑起来。 先时他们才吃了不久,旁边雅间里就来了人,偶尔飘来只言片语,似都是官身。这边吃得差不多了,那边却正酒酣耳热,高声嚷嚷起来,就有一人说, “首辅致仕,恐怕接班的就是谢靖了。” 皇帝筷子停了下来,谢靖还不为所动,嚼个不住。 又有人说,“我看也未必,何烨近来,似是极不喜谢靖。”他这话一说,便纷纷有人问着“为何?” 朱凌锶看了谢靖一眼,心里好生意外,这事他居然没察觉,谢靖也没说过。 那人言语中,似有得色,“你们不知道,谢靖与何烨,本来不过尔尔,他的座师是徐程,何烨是那年副主考。” “昔时刘岱把持朝政,徐程被压一头,刘岱倒了,张洮又在内阁中,稳稳压着何烨。于是何烨和谢靖,自然同气连声,通力合作,不然哪儿还轮得到他们说话。” “可何烨一朝当了首辅,那呼风唤雨的威风,哪里容得下一个谢靖在旁虎视眈眈,他今年堪堪三十有六,若是接了何烨的班,少说还有三十年无限风光。” 众臣便都嗟叹起来。 须知在官场上,寻常人总要几经宦海沉浮,才能有所成就,隔壁那班人,听着都还年轻,初涉官场,被几个浪头打过来,几许意气,不免消沉。 不管境况如何,他们的眼睛,始终是盯着排在最前面的那几个,也就是内阁中人。谢靖虽然人近中年,但在阁臣中,实在是了不得的青年才俊,因此不免也成了、众矢之的。 “那个谢靖,不过是运道强,要说多有本事,我看也是虚的。”就有人这么说。 “入朝两年就当上顾命大臣,跟在皇上身边伺候笔墨就升上三品,此等好运,不服不行。”另一人附和着。 “可惜我等既无运气,也学不来谢阁老能屈能伸,殷勤服侍,手段了得啊,”此话一出,众人便都哄笑起来。 “他一把年纪,仍是面白无须,打眼一看,不像朝臣,倒像是宫里的……” 众人听到这,一起哄笑起来。 这话后边没说完,朱凌锶知道,这是骂谢靖像太监。 他一下子站起身,就要出门去和那群人理论,被谢靖拎了回来。 “皇上恕罪,”谢靖低低地说。 朱凌锶这才清醒了些,自己是皇帝,去和朝臣吵架,太不合适,再说被人发现他和谢靖单独在一起,影响也不好。 那边却越说越过分,“诸位公公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不知道谢阁老,是不会呢,还是不能?” 哄笑声越来越大,还有人说,“胡说,长不出胡子,他还是不是男人?” 一群人快活地拍桌子打唿哨,全无朝堂之上正人君子的风度。 谢靖主持刑部,自然得罪过不少人,又是年纪轻轻就入了阁,叫人眼红不已。偏偏他平时行事,虽不免强横一些,却没有一桩一件,不是按律法行事。 他又素有清正耿介之名,因此若要寻个错处,也不容易。 偏偏他自己,亲手给众人送上一个把柄。 外臣日日留宿宫掖,这如何都说不通。 只是皇帝不说,余人最多只能从礼法方面提些意见,可管着礼仪法度的大佬周斟,又恍若未闻,对此事不置一词。 于是他们心中怨恨不平,无从发作,只能借着这样的场合,宣泄出来。 皇帝气得满脸通红。 无论是刑部还是内阁,谢靖无一不是兢兢业业,宵衣旰食。到现在手中没有一件积案,也没有一处延误。 他们这些人,好生奇怪,不去往别人的好处看,偏偏要编造一些,下流的谣言,自己也不信,只图个嘴上爽快。 其实人心嫉恨,到最后,不免都要奔着下三路走,为的是泥沙俱下,明珠蒙尘,才叫他心中畅快。 谢靖深谙这个道理,他从省事以来,此类宵小,见得多了,反正也就仗着人多,聚众哼哼,成不了大事。 皇帝却忍不了,尤其谢靖悉心随护种种情分,被说得如此不堪,真是要气到爆炸。 他一跺脚,不管不顾,“谢卿留下,”想着自己一个人过去,把他们怒斥一番,方才解心头之恨。 谢靖见他这怒不可遏的小模样,本来极容让的一个人,竟然要为自己出头,胸中爱怜,冉冉而升,情不自禁,把皇帝揽到身前, “皇上无须烦忧,谢靖不怕人说。” 他的下巴,在皇帝发顶,恋恋不舍地蹭过去, “谢靖一片心意,皇上知道就足够了。” 又在心里,补了一句,说他“是不是男人”的,同上。 皇帝伸开胳膊,用力搂着谢靖,又是愤懑,又是伤心, “那也不能叫你受委屈。” 他说这话,几乎带着泪,却让谢靖,差点笑出来。 他的小皇帝呀…… 谢靖轻轻揉着朱凌锶的头发,口中喃喃劝慰,仿佛当他还是从前那个、在外受了气的孩子,噘着嘴,怎么都不肯笑一下。 好不容易给皇帝顺好毛,却听那边又议论上了, “……谁知先帝看上他什么了?”说的是先帝让谢靖当顾命大臣的事。 “先帝也就罢了,恐怕病眼昏花,如今这位,十多年了,不也被他哄得服服帖帖。” 行,谁都别跑,皇帝也被挤兑上了。 谢靖听到这里,嘴角悄悄抿紧。 “你们没听说吗,这位、”听语气似乎比了个手势,“幼时便不如祁王殿下,平日对内阁,总是唯唯诺诺,从无决断。” 不知是不是因为说皇帝坏话,应和他的人少了些。 “四年前武威侯要出兵北项,他胆子小,被吓坏了,‘嗡’地一声,连耳朵都聋了……” 谢靖“腾”地站起来,椅子在身后应声倒下。 “谢卿……”这次换皇帝死死拉着了。 那边说这话的愣头青,前程肯定是没了,咱们回去下黑手就行,不用抛头露面了吧。 谢靖看着皇帝,轻叹一声。 每次皇帝生病,眼见着皇帝受苦,他心中难受自责,恨不得以身相代。他真是恨极了别人拿皇帝的病来做文章。 先时张洮这么说,他为着大局,没有发作,如今这无名小卒,居然也敢嘲讽皇帝,这还是他平时做好人做得太多了。 朱凌锶狂点头,意思是“我懂、我懂”,先把这尊神稳住了。 谁知那边,又有人悠悠地说, “你看不惯谢靖,说他就是了,何必拉扯皇上,莫非皇上还有什么对不住你的地方?” 这声音清亮,语气耿直,明明夹枪带棒,却又显不出一丝火气。 先时那人便连连称“不敢”,就又有人,把话岔过去,于是一群人,又各自说笑起来。 谢靖颔首赞叹,“他还不错。” 朱凌锶听着,后面说话的人,声音有些耳熟。 谢靖又对皇帝道,“若臣听得不差,是大理寺正霍砚。” 皇帝点点头,确实是霍清池。 这一顿饭,可谓是跌宕起伏,他们离去时,谢靖上了马车,忽然又想什么,掏出一锭银两,交给侍卫, “去帮隔壁雅间的大人们会钞,就说谢靖路过,听大人们高谈阔论,见识不凡,谢某颇有所得,恨不得见,聊表寸心。” 朱凌锶一听,心里窃笑。 恐怕隔壁这帮人,听说谢靖来帮他们付的饭钱,再想想自己说了什么,回去还不都得战战兢兢,吓得睡不着觉啊。 可见谢靖这人,还是记仇。 第67章 遐思 元宵节的假放完,下一次集体放长假,就又要等到冬天了。农业社会里,假期基本上集中在农闲时期,官员们虽然不直接涉及农业生产,但也都在配合着时令。 谢靖这个人,原本对放假这种事是无感的。他在朝中,就好比大家在上学的时候,最不爽的那种好学生,明明各门功课都很优异,还要给自己加码,主动学,拼命学。 有这样一个同事在身边,为了不被显得太惫懒,群臣便都要勤奋一些,作为刑部老大和阁臣,他又是百官榜样,于是大家在这种无形的鞭策下,不得不打起精神,加班加点。 周斟就很不喜欢这种做派。他这个人,爱好广泛,兴趣丰富。个人生活方面,夫妻恩爱带给他许多创作灵感,不仅披马甲写带颜色的话本,还大胆尝试作画,终成书画双*修一代大触。 所以他有些瞧不上,谢靖这种毫无生活情趣,只知道工作的人。劳逸结合才是社会进步的动力,如果不会享受生活,那人和工具有什么区别,他这种言论,从前谢靖听了,只一笑而过。 谁知居然有一天,谢靖也会有“不想上班”的想法了呢。 放假的时候,虽然皇帝还是有很多推不掉的应酬,但是余下的时间,他们可以自由支配。尽管君臣二人在一起,大多数时候还是很正经的。可就是这样,也比上班强得多。 关起门来,往炭灰里埋一颗江西建昌府的橘子,少顷捞出来,满室飘起带着酸意的果香。谢靖假装很烫,在手中抛来抛去,皇帝从旁看着,很是着急。 等稍凉一些,皇帝就把薄薄的橘皮剥开,往谢靖嘴里,塞了两瓣,“甜的,”皇帝笑着问他,“是你小时候的滋味儿?”谢靖嘴里占着,含笑点头。 其实不然,建昌府与吉安府,虽然挨着,可南丰蜜桔一直是贡品,不是谢靖吃得起的。 朱凌锶得他认定,连忙也吃了两瓣,本来极清甜的果肉,被火气一燎,露出点酸酸苦苦的调子,让他觉得很是新奇,又往嘴里,塞了两瓣。 因谢靖先前说起幼时过年,烤橘子吃的事儿,故而有此一出。朱凌锶嚼着口中酸甜清新的果肉,有些出神,想谢靖在相遇之前,他都是在哪儿,见了什么人,过的什么日子。 谢靖怕他上火,只吃了一个,就不让他再吃了。二人在书房中,本打算理一理旧目,忽然皇帝提起,上次谢靖写字的事。谢靖得了夸奖,喜不自胜,捉了皇帝的手,写下一大篇。 便是这种无聊小事,细碎闲谈,不知不觉,醒过神来,又去了大半天,谢靖轻咳一声,也觉得自己有些忘形。便催着皇帝洗漱歇息,明天又要上朝了。 他家皇帝,却不依不饶,打定主意、要好好利用来之不易的、假期里的每一刻。 朱凌锶索性脸皮不要了,搂着谢靖的脖子。 谢靖这个人,某些方面,总有些无谓的坚持,皇帝不召,他便安稳候着。 但是呢,他也有优点,只要皇帝暗示一下,接下来的事就大包大揽,万事不愁了。 待到云住雨歇,皇帝睡着了,他也不让陈灯来,自己收拾。小心擦拭浅丘深壑,不觉又有些意动。方明白了些,周斟画春宫时的心情。单是那背对自己,发间一截细细的脖子,就叫人心痒。 真要画出来,他也不给别人看,只留着自己欣赏,可有人在身边,睡得这么散乱,又去看画做什么。 这般胡思乱想一番,他也搂着皇帝睡去了。待到次日清晨,天还没亮,陈灯隔着门叫,皇帝揉揉眼睛,想到今天还要上朝,虽则困极了,还是打着哈欠坐起来。 朱凌锶昏昏欲睡,谢靖给他擦了脸,站起来套上袍子,还是困得厉害,又坐回去,他心里想着,反正谢靖要来拉他,也不着急。 往常这些事,都是陈灯一手操办,如今谢靖心里,不愿别人碰他,竟把这些伺候人的事儿,做得比太监还要麻利。他见皇帝犯困,手背捂着嘴,又是好笑又是心疼,便拿起袜子要给他穿上。 套了袜子,本该穿鞋,谢靖向上一看,只见一截光滑的小腿。 …… “谢卿……”本来还犯困的,被人这么一弄,睡意消散,皇帝脸红了。 “皇上恕罪,”谢靖也是一惊,连忙撒开手。他自己浪荡就算了,还拉着皇帝。仿佛是忘了,一会儿还得上朝。 他在心里,一边怨自己,确实是疯了,一边又忍不住,回味着皇帝唤他的口气。想着想着,便觉得这大好时光,若是不用上朝该多好,无论做些什么,只要和皇帝在一起,随便虚度了,也是好的。 他这心里,就有些怨恨钟楼敲得太早。 若那钟不是个钟,而是个人,恐怕往后日子,不大好过。 谢靖替皇帝,整好龙袍的衣领,手指又轻轻摸了摸皇帝光滑的脸蛋。 还没有哪次上朝,叫他这么不情不愿。 原先他拿定心意时,便想过哪怕有谁说他不该,让他离开皇帝,纵然被人叱骂侮蔑,众叛亲离,他也是不会改的。 如今日日耳鬓厮磨,更是难舍难分,他心里盘算,何烨不理,周斟不管,满朝中人,再无人能管他和皇帝的事,心下稍安。 忽又想到,若皇帝自己,忽然不理他了,或要离他而去,那可如何是好? 一时间竟心如刀割起来。 这般心绪,也就是他情根深种,方有此念。当局者迷,其实说了出去,也只惹人笑谈耳。 谁能想到,素来铁石心肠的谢靖,能有今天。要是李显达知道了,一定要冲到他面前,大笑三声,方才解恨。 “怎么了,”皇帝见他面色,时晴时阴,似是想到些什么不快之事。 那天自太白邀月楼回宫,他便一直在心里,隐隐忧愁: 谢靖被那些人,说得如此不堪,见他模样,恐怕不是第一次听到了。谢靖听着他们侮蔑,面不改色,心里却未尝不难受。 虽是那些人可恶,可他这个皇帝,也不是没有责任。 “佞幸”这顶帽子,终究还是落到谢靖头上来了。 会不会哪一天,谢靖终究还是厌倦了,和皇帝在一起…… “皇上可妥当了?”谢靖被他一问,笑着摇摇头,又来问他。 朱凌锶只有把担心塞回肚子里。谢靖行礼之后,便先出门去。 虽然住在宫里,谢靖每日上朝,仍先出得宫去,在皇极门外,排队等着鸿胪寺中点名排队上朝。 他由内侍带着,沿宫墙往外走,脑中却想到了一件,似乎很了不得的事。 他如今和七年前,心境自然大不相同,然回想往事,便知道当年与皇帝一度春风,并不能全怪那药。 皇帝那时,虽神思昏沉,却仍是一力拉着他不放。 此中情意,他到今天,才算全然知晓。 皇帝撩拨人的本事,过了七年,不过是同一招,死死抓着不放罢了。 他那时原来、已经、一定是…… 可自己居然,一走了之。 今时今日,他爱意渐深,易地而处,谢靖才明白,当年自己,对皇帝犯下多大的罪过。 立时谢靖胸中,忽然一阵剧痛,忍不住靠了宫墙,喘了几口气。 “大人怎么了,”内侍赶紧回头问他,谢靖摆摆手,仍旧跟他,出宫去了。 整整一天,朱凌锶都觉得,谢靖有些不对劲。 上朝的时候,提不起精神,皇帝看向他,就勉强一笑。内阁在文华殿开小会,因为走神还被何烨说了两句,等到大家都走了,又一反常态,十分恭敬拘谨,离皇帝远远的,生怕碰到一样。 这个操作,有点眼熟。 反正被甩这件事,又不是没经历过,朱凌锶给自己做心理建设。再说也过了大半年好日子,算算还是赚了。 到了晚膳时,陈灯在旁瞧着,气氛十分诡异。 谢大人一脸愁容,仿佛是遇上了难过的事,皇帝则有些生气,有点伤心,两个人对着吃饭,平时总小声说笑,今天却都不开口。 于是又闷闷地,披折子,看卷宗,难为这两个人,一句话不说,还对着坐了一晚上,陈灯看着都替他们难受。 子时一到,谢大人仿佛有些吃惊,赶紧张罗皇帝洗漱休息,皇帝把擦脸的布巾扔了,还踢翻水盆,把水泼在谢大人袍子上。谢大人半跪着,似乎是惊呆不已,皇帝就问他,“你是不是又想走了?” 谢大人还来不及说什么,忽然跳起来一把搂住皇帝。到了这种时候,陈灯觉得自己再看下去,不大合适,于是匆匆结束了这次直播。 谢靖看着皇帝流泪,仿佛有人拿刀尖戳他的心,他现在总算知道皇帝怕什么,也知道他为什么怕了。 “别哭,”他嘴唇哆嗦着,去亲皇帝脸上的泪珠,悔恨又让他伤心难过,偏偏这人还是自己。 “谢靖不走,今生今世,再也不离开皇上。” 说了陪在你身边,又离开的人,是我。 能不能,再信我一次? 朱凌锶不管不顾,满脸是泪水鼻涕,还往谢靖胸前擦。他真是恨极了这人,怎么这么能折腾人。 偏叫他死去活来一遭,还是放不下。 …… 凡人不可随意触碰真龙天子,谢靖伸手前,按规矩都要说一句,“皇上恕罪。”如此一来,不免就这一句,喋喋不休。 “恕你无罪,”皇帝哭过了,鼻子还在小声抽气,谢靖凑过来,亲了亲他的头发,皇帝缩在他怀里,瓮声瓮气地说,“往后免了这一道。” “往后算多久?”谢靖盯着他的小皇帝,眸中有星辰万千。 朱凌锶想了想,认真地说,“一生一世。” 原来他,还愿意信他。谢靖听了,眼中一热。 “臣谢靖、遵旨。” 第68章 远洋 何烨一听要造大船,眉头马上皱了起来。 他掌管户部多年,对全国疆域田地,户籍钱粮,赋税俸饷,无不是如数家珍。何烨历经三朝,前边两个皇帝治下,后明积弱不振,但凡有天灾兵患,都得使钱,皇帝只管找户部要。 可这钱哪有凭空变出来的,百姓生计维艰,赋税只得一减再减,国库不丰,何烨他们,纵有满腹经纶,也不能当钱用。便愈发勤俭节制,一省再省。 他出身优渥,生性清高,学识深厚,却因在衙门里,日日替国库攒钱,又怜惜生民艰难,便于自己的吃穿用度上,一再克扣,俭省至极。 可怜他本是京华偏偏佳公子,年深日久,算盘竟然打得比商号的账房还要响亮,提到要钱,便如割肉一般。张洮等人,时常笑他抠门,他也不改。 如今皇帝话里,似乎对长公主造大船的主意,十分感兴趣,何烨听了,并没有立即回话。 自然又是犯了抠门的毛病。 昔时永乐年间,三保太监奉成祖旨意,建造宝船,出海巡洋。那批宝船共有六十三只:大者长四十四丈四尺,阔一十八丈。中者长三十七丈,阔一十五丈。 九桅十二帆的大船,甲板如足球场一般大,排水量在两千吨以上,稳稳漂浮在海中,越过重洋,到达未知的土地。 想要拥有一支庞大的船队,曹丰看到的是技术难题,朱辛月看到的是要举全国之力,皇帝想的是时不我待,谢靖想的是吾皇性情温和,御下仁慈,却也有征伐之心。 而何烨,只看到白花花的银子往外流。 按照曹丰他们给的预算,这第一艘试着建造的大船,就需要五十万两。 何烨:你们杀了我吧。 “皇上,眼下西南干旱逾一年,福建浙江两地,每年合计还需百万军饷,单是这两样,去年一整年的税赋,勉强够用。” “可是全国官吏的薪俸,还有屯田军士的例银,就有些……” 朱凌锶一脸沉痛地听何烨给他哭穷。但他也知道,何烨说的是实话,后边这两样,确实是重中之重。 基层公务员保障要搞好,不然随便裁了个驿站长,说不定就是李自成。屯田是祖制,更要用心维持,士兵哗变闹起来,也不是好玩的。 但是,他知道,现在是千年不遇的良机。 这个时候,大航海时代开始了一百多年,西方人正向着未知的大陆探索,天*朝和他们离得太远,尚在宁静的酣睡之中。 再过两三百年,美国人的黑船将要敲开倭寇老家的大门,古老的亚洲在蒸汽船的烟雾里被迫睁大双眼,被坚船利炮惊得目瞪口呆。 再往后,是一段屈辱的历史。落后了一步,就会落后于整个世界。 而假如我们先人一步,有了钢铁制造、会冒烟的大船,是不是就会多一些时间和机会,不再受制于人。 从此和以后的列强,站在同一条起跑线上。 朱凌锶本身,并没有改变世界潮流的野心,也决定尊重历史规律,但在这一刻,既然他有可以插手的机会,那就不能什么都不做。 尽力了,做到了,再往后如何,都是死而无憾。 “所以何首辅,何尚书,何大佬,就算我们要贷款,也得把大船造出来……”朱凌锶正兴致昂扬地发表脑内演说,忽然被打断了,他终于意识到,都已经到这个级别了,还能向谁贷去呢? 何烨看着一脸兴奋转为呆愣的皇帝,心中发苦。 “不然我们发行国债吧,”朱凌锶在心里盘算。 过了几天,筹款失败的皇帝,在文华殿接见武威侯李显达。这人回来,除了催军饷之外,又给皇帝带了些土特产,白茶,火腿,山核桃。皇帝见了,心中一动。 “祁王一向可好?”朱凌锶问的是李显达,眼睛却不由自主去看谢靖。 说也奇怪,祁王极风雅清贵的一个人,居然和兵痞子李显达合得来。昔时两人在京中,都是只闻其名不曾见面,如今到了钱塘,偶一得见,竟引为知己。 因都认识谢靖,便凭空多了一道亲切,又一起骂京中权贵虚伪造作,更觉得对方实在见识卓越,不能错过。 祁王妃是在家修行的女冠子,她与祁王只有一个儿子,今年四岁了。 谢靖听李显达说祁王近况,表情很平静,皇帝就想,他们之间通信往来,这些想必谢靖都知道了。可又忍不住再去看他脸上,究竟有没有一星半点,惦记的意思? 谢靖察觉皇帝在看自己,便转过头,对朱凌锶粲然一笑,那一双洞察世情的亮眼,也变得弯弯。 皇帝心口一热,低下头来。 李显达:“嗐,陈公公,快拿些茶来,给我解解眼前这腻歪。” 陈灯得了卢省亲传,知道要把这位祖宗伺候好了,于是精美茶点瓜果,一一奉上,李显达便美滋滋地靠在榻上,十分逍遥自在。 皇帝说,“大将军,朕听有人报,说你的人在浙江,与当地官员守军起了冲突,可有此事?” 李显达放下茶碗,张口就嚷,“谢九升,都没让你给谢媒钱,怎么就在皇上跟前给我上起眼药来了?” 朱凌锶一听到“谢媒钱”,好不容易恢复正常的脸颊,又一下子红到耳根。 他和谢靖这一段坎坎坷坷,李显达就像个指路明灯似的,两边助攻,要说是“媒人”也不为过,可是忽然被他这么提出来,皇帝脸上怎么过得去。 谢靖赶紧来打岔,拿起一摞折子朝李显达甩过去,宣威将军双手左右擒拿,竟然稳稳都接在手中,一个也没落到地上。 “你看看,都是参你的。治军不严,花天酒地,还有欺君罔上,你倒是说说,你在浙江,都干了些什么?你说清楚了,皇上自然信你。” 李显达气得一拍桌,“老子和倭寇打仗,还不能休息了?老子的兄弟们也是人,喝喝酒想女人,犯了哪条王法?要不是老子守着海边,他们还能有闲心思告状?” 谢靖也不怵他,“你看看你自己这臭脾气,难怪地方上的衙门见了你就犯愁。”李显达还要说什么,皇帝赶紧来打圆场, “好了好了,大将军辛苦了,”先好好哄两句,接着又说,你是朕的大将军,此番去浙江,一是为抗倭,二是代表朝廷,所以说话办事,不要闹脾气,一定要注意方式方法。 有问题多沟通,不要动不动就舞刀弄枪,比如拿着手*木仓怼着人家杭州府台后脑勺的事儿,下次再也不能做了。 李显达就说,“他跟我手下在青楼抢姑娘,不给钱还叫衙役打人。接了贡品的活儿摊到乡里,却把工钱都克扣了,还把讨钱的工匠打折了腿。苦主当街拦我的马喊冤,我怎么能不管……” 皇帝眉开眼笑,拊掌而道,“朕的大将军,果然嫉恶如仇。但你这回也知道了,就算做的好事,方法不对,也招人闲话,还有可能落下祸根,所以千万小心。万顷海波,还等着你去守护呢。” 这一番话,也不知李显达是不是真听进去了,反正他口头上表示,要严格约束下属,也尽量和地方衙门,做到关系融洽。有事走法律途径,说完瞪了谢靖一眼, “若各地刑狱公正严明,也轮不到我出手。” 谢靖听了,若有所思。李显达一走,皇帝见他刚才被挤兑,便要来安慰他,谢靖抢先伸出胳膊,把皇帝抱在怀里。 “别动,”他这么说着,下巴在皇帝脑袋发顶,额头脸颊,轻轻画圈。 这种说重不重,说轻不轻的力道,叫朱凌锶头皮发麻,脚底发软。 谢靖的鼻子,还在皇帝脖子附近,嗅来嗅去。这样吸了一阵,真是神清气爽,身心舒畅。 他的皇帝陛下是什么样的神仙小可爱哟…… 高瞻远瞩,魄力非凡,每一项不顾众人反对而坚定实施的决定,都和国运有关。 在朝广开言路,御下仁慈,即便是对他本人的诋毁,也从不往心里去,是以百官众议,都能及时传达到皇帝耳中。 而且性情温柔,善解人意,对人体谅,还很会做思想工作。就算之前对他有成见的人,和他相处之后,也会渐渐喜欢上他。 更不用说勤勉为政,好学不辍,生活简朴,体恤民力这种明君标配的优点了。 而他脱下龙袍之后,又是另一种可爱。 皇帝换了大内穿的常服,倚在乾清宫的书房榻上,看西南发来的邸报。 旱情确实严重。北方调拨的粮食还算及时,富户囤积居奇的情况也被控制得不错。一片哀告声中,晋宁州提出,可以让周围州县的灾民,前来治下获得救助。 这就奇了,天灾时候,人人都怕流民进来,这晋宁知州也不知有什么手段,居然敢揽下这么大的活儿。 只见邸报中说,“天灾伤人,襄助则胜,俱是后明百姓,陛下臣子,岂能眼见其流离失所,号哭一路?”朱凌锶赶紧翻到后面,看看晋宁知州究竟是谁。 “啊,”他轻轻叫了一声,谢靖凑过来,摸摸皇帝脑袋。 朱凌锶一脸喜色,给他看邸报后边的名字。 谢臻。 皇帝笑道,“前两年就听说,琢玉在云南,屡破奇案,如今又有如此仁心和手腕,实在是后生了得。” 皇帝比谢臻,只大了一个多月,这夸赞的口气,却仿佛是他长辈一般。 究竟是随了谁,谢靖自然明白。 便情不自禁,拉了皇帝过来,在他颊上亲一口。 皇帝被他搅得心潮荡漾,又惦记手里没看完的邸报,自觉有些失态,挣着从谢靖膝上起身,落座回去。 谢靖却又,不依不饶,把他拉回来坐好,伸手圈牢,在皇帝耳畔,悄悄说道, “是他听话,肯用心,也是皇上与我、教得好。” 第69章 良才 隆嘉十六年的会试,主考官是周斟。周斟与谢靖同科,稍长几岁,才到不惑之年,就能主持荟聚天下英才之大比,可谓直上青云。 他与徐氏,夫妻恩爱,经年愈笃,更有儿女如庭中芝兰,简直事事顺心,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说,都是妥妥的人生赢家。 其他事情俱已搞定,就按照规矩来求着皇帝出殿试的题目。谢靖虽然依例回避了。不过以他对皇帝的了解,自然也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其实考生之中,也有喜欢押题的,本朝皇帝殿试出题有个套路,问的一定是近期关心且有些难以决断的事情。 有人得了消息,知道曹丰去年年末上京的事,又听人说曹俊时当年的掌故,便觉得今年问的,恐怕是关于造大船事。 有福建来的举子,沾沾自喜,论起造船,没有比他们更清楚的了,内陆的考生,对海运都陌生得很。 等会试放榜,进了建极殿,拿了卷子,打眼一看, 什么嘛? 这么老套的题目。 朱凌锶这次问得很具体,也很简单,就是一篇论述文: 《修齐治平:论为吏之道。》 其实从皇帝让继任张洮的吏部尚书黄燮,担任会试副主考这个信息来看,下一个时期工作任务的重中之重,就是整饬吏治。 如今北项已经被打跑了,抗倭也取得了阶段性胜利,全国经济水平虽然参差不齐,但也取得了一些进展。算得上是四海平定,刚好可以腾出手来,处理吏治中存在的问题。 天*朝长期以来都是中央集权国家,上下联动靠的是庞大的公务员系统。朱凌锶在后世得到的一些启发,放到这个世界,也能照葫芦画瓢,作为解决问题的思路。 虽说皇帝是最高决策者,但是官员、尤其是基层官吏才是政策的执行人,又直接跟百姓对接,几乎可以说是左右了政策的施行程度和效果。 皇帝每天看各地发来的邸报,深切感受到,基层官吏的素质真是太重要了,但现实却是良莠不齐。有时候他看着看着,就着急上火,恨不得学太*祖皇帝,树几个反面典型,杀一儆百,叫他们再也不敢做贪官污吏,危害一方。 但是雷霆手段,也只管得一时,要想获得长期效果,还得多管齐下。于是皇帝的心思,就反应到殿试题目里,也算是提前听听这些未来栋梁的心声。 黄燮原来是南京国子监司业,后来去南京吏部做侍郎,又升任尚书,才学深厚,清正廉洁,嫉恶如仇。 当时张洮力荐他,说,跟他打招呼想要吏部这个位子的人,好像碗里的米那么多。这个黄燮,和他一点交情也没有,彼此都不曾在一张桌子上吃过饭,但有此人来任“天官”,十年之内,吏治无忧。 皇帝之前,本来因为黄燮的名声,就对他很感兴趣,张洮这么一说,更是强力背书,遂与众阁臣合计一番,让锦衣卫把此人祖宗三代查得明明白白,终于决定让他来坐这个位子。 皇帝的决心,可见一斑。 至于造大铁船,这个事他压根就没打算问。现在的皇帝,早已不是才登基、处处需要他人肯定和批准的小学生。船肯定是要造的,至于钱的问题,哪怕叫他清空私帑,发行国债,也一定要筹到。 周斟和黄燮,把这一年的会试,扎扎实实办完,替皇帝搜罗了一干才俊,接下来照样是赐宴琼林,觥筹交错,许多人的梦想之门,就此开启。 等这事办完,已经到清明了,谢靖去给何弦扫墓,皇帝让他带了一卷自己画的兰草,去墓前烧掉,聊表寸心。 下午谢靖踏青回来,居然带了些莲子,原来他往年路过的农家,塘里开出的荷花十分美丽,他今日路过想起了,便上人家那儿,硬讨了几颗上年莲子,要拿回宫里发芽栽种。 眼见他和陈灯,在那儿忙得不亦乐乎,陈灯还说要找宫后苑莳花弄草的小内侍,帮着看看长势。朱凌锶前世今生,都没干过农活,插不上手,只得在一旁看着。 谢靖已经在畅想夏天开出红莲了,朱凌锶有心问他,究竟喜不喜欢荷花,四年前夏天那次,究竟为了什么发脾气,可又见谢靖在兴头上,仿佛村头顽童一般乐不可支,他也不好把话头往那里引。 于是便和谢靖一道,蹲在地上,盯着打了眼儿的莲子,泡在清水里,仿佛这样盯着,就能出苗。 谢靖自从入朝为官以来,如今也是少有的随性。自打他与皇帝,心意相通,便不时有些跳脱形状之举,那些管着人的规矩,全都记不得了,一味只顾着好玩,想逗皇帝开心。 过了一会儿,两人起身,皇帝蹲久了,头晕眼花,便有些站立不稳,谢靖见状,索性把他抱起来,也不往榻上搁,自己坐下来,就让皇帝窝在他怀里。 皇帝惦记着陈灯还在,谁知陈公公,机敏矫健,训练有素,早就遁走了。于是他虽还有些害羞,却懒得计较,靠在谢靖身前,拿手指描着谢靖胸前的仙鹤。 谢靖下巴在他脑袋上,磨蹭两下,低低笑出声。皇帝开口,说起这几年来,开科取士,究竟选了多少忠臣良才,科举这项制度,究竟成果转化率是多少。 说来说去,话题忽然到了霍清池身上。 霍清池在大理寺,已经四年有余,凭着一双慧眼,屡屡勘破狡计,又只身犯险,在重重杀机中,找出证据抓到真凶,破获了京城好几桩大案。 皇帝就说,“他与琢玉,一个在京中,一个外放,干的事儿却有异曲同工之妙。” 又说,“他俩还是同科,当年在一起,总是有说有笑,真仿佛一双并蒂莲花。” 想了想,觉得这个比喻有点不对,于是不好意思地笑笑。 谢靖对霍清池,心情稍微有点复杂。 他那年回京,见霍清池以六品之身,居然能单独在文华殿面圣,又是少年英气,不免视其为夺爱之人。 可观他这几年的作为,又确实是个人才。 而且经他仔细观察,皇帝说起霍砚,坦坦荡荡,并无另眼相看的意思,谢靖便知自己当年是误会了。 至于霍砚嘛,既然是人才,那就要好好历练一番,才堪大任。 谢靖打着如意算盘,皇帝的手指就在仙鹤红艳艳的冠子来回逡巡,叫他一阵心痒,又怜爱非常。 心既动了,行动就要跟上,谢靖一点都不含糊,就凑过去,亲了亲皇帝的嘴角。 朱凌锶被他吓了一跳。 谢靖虽然不是拘谨的人,但是在文华殿这么奔放,还是头一次。 他们都越来越有些,忘乎所以。 眼见谢靖一脸偷袭得手的得意模样,皇帝心中,涌起熊熊斗志,一定要报复回去。 便想也不想,上身弹起来,朝谢靖一扑。 “哎哟,”两个人都叫出声来,鼻子和额头,响亮地撞在一起。 两人互相揉着脑袋鼻子,又笑着挤到一块儿,谢靖还要逗他,“皇上不急,再来。” 后来还是因为,实在效率低下,强行分开,一人坐桌前,一人去窗边,不看完那些公文,不得靠近,这样才勉强把活儿干完了。 谷雨过后,天气有些燥热起来。一日散朝之后,何烨独自来了文华殿。 之前皇帝已经知道,朝廷的预算里,实在给不出造船的钱,他也表示理解,并且已经打算,自己找别的办法。 何烨从来都是有事说事,从不侃侃而谈,先按照规矩问候了皇帝两句,就从袖中掏出几张银票。 这些都是全国通兑的大钱庄“兴裕行”发出的,总共二十万两,恐怕是他为官多年的积蓄了。 “何老,您这是……”朱凌锶惊讶地说不出话来。 何烨点点头。 何弦还有一个弟弟,才学只能算一般,何烨给他置办了几处产业,保他一生富足,别的也不指望了。除却家中必要花用,以及要送给连淑盈的几处田产之外,剩下的全都变卖一空。 何烨幼时进学,老师就说他是“守成之士”,自知不是开疆拓土的人才,没有那份眼光和敏锐度,去强占先机。 他这些年瞧着,皇帝虽性情温柔和气,在大事上,却都不含糊,他要做的,确实是功在千秋的大业。 那自己也不能拖他后腿,虽然国库空虚,实在拿不出钱,但是何烨手头,总有几分薄产。若何弦还在,这钱自然要留着他经营谋划,可他也没这份指望了,不如就投进皇帝的大业里吧。 朱凌锶说了许多遍不能要,一时僵持不下,谢靖说,“何老一片心意,皇上就收下吧。”于是这才收了。 何烨此时,心满意足,却又想,皇帝是个好皇帝,谢靖更是不可多得的良才,这两个为什么就不能好好守着君臣之义,偏要逾矩呢…… 算了算了,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 谢靖得了启发,便要回去搜罗私产。他除了奉养叔婶之外,花不了多少钱,可为官十多年,居然也就只攒下一万多两银子,惭愧之余,更觉奇怪。 其实他穷苦出身,不如人家豪门富户,从小懂得钱生钱的道理,他既不置田产,又不买铺子,一张冷脸戳在刑部,都没收过多少好处。朱凌锶赶紧告诉他,心领了,但是,真的不用。 不过,难得一见谢靖有些笨拙迷惘的样子,还挺新鲜。 他私帑中的钱,加上何烨的,这第一艘船的工程款,就凑齐了。于是择日开造船坞,并传令天下,募集最优秀的船工匠人,齐赴闽东。 第70章 武英 人生赢家周斟,也有他的烦心事。 明人不说暗话,问题就在皇帝,还有他的同科好友谢靖身上。 昔时礼部尚书还是潘彬,除了主持日常工作以外的一项要务,就是催皇帝结婚生子,好不容易有了皇后,皇后还有了喜讯,忽然间香消玉殒,潘彬因这鸡飞蛋打,好不伤怀。 如今周斟,慧眼如炬,早就看出来,皇帝没有再立后的意思。莫说是皇后,后宫里连个正经嫔妃都没有。而谢靖却以外臣之身,夜夜去宫里报道。 对此周斟只想拽着谢靖的衣领说,“你昏了头啦?” 周斟心中,颇有些替谢靖惋惜。 以他今时今日的地位,又尚未婚配,喜欢个把年轻男人,如果不是龙椅上那一位,说到底也不过是桩风流韵事。根本不会妨碍他娶妻生子,潇洒快活。 周斟再过两年,就该操心儿女婚事了,而谢靖到现在,还是孑然一身,运也好,命也罢,寻常人的福气,他少了一大块。 之前他察觉谢靖和皇帝的事,就知道难堵悠悠之口。皇帝和臣子有了首尾,没人去怪皇帝,也没人敢怪皇帝,“佞幸”这个名头,谢靖恐怕是要坐实了。 若没这档子事,谢靖位极人臣,封侯拜相,都是自然。周斟年轻时以才高自傲,及至到了会试,才知道人外有人。可如今谢靖再有什么成就,也洗不去“惑主”的名气。 只是惋惜之外,周斟又觉得,这两个人,着实不错。 从前他认识的谢九升,一点情趣都没有,自从跟了皇上,居然懂得说笑逗趣起来,还找他要话本春宫阅览,知情知趣不少。 每次内阁小会,两人总是情不自禁去找对方,目光对上,便相视一笑,其余人等,均视而不见,周斟看着,着实牙酸。 谢靖这样,实在不像是被皇帝逼迫,他开心得很,周斟也不忍打断。 再说皇帝那小模样,以周斟阅人无数来讲,虽说不上意态妖娆,但也别有一番清隽明澄的风味。谢靖自不用说,他当年打马游街时,坊间便有戏言,“单看谢郎君相貌,也合该是状元。” 如此说来,这两个人,本来尊卑分明,可是,到底谁上谁下……打住打住。 他是礼部尚书,此举却乱了纲常,于是周斟对于谢靖和皇帝的事,心下明了,却不能去提。 只是有件事,却不得不提了。 “请皇上及早确立太子。”周斟在文华殿的内阁小会上,这样说。 大家都沉默了。 谁都知道,宫里现在,生不出孩子来。周斟,你这是在强人所难! 周斟引经据典,说了一堆立定太子对国家和民族产生的积极意义,以及不这么做,会导致的不良后果。又提到皇帝上次生病,泾阳王世子仓促进京的事。 最后总结,事到如今,皇上一定要赶紧立个太子出来,不然您老人家再有个山高水低,我们的工作就很被动了呀。 谢靖一听这话,毫不客气地瞪了周斟一眼。 周斟也不怕他,一样不客气地瞪回来。 皇帝一脸讪讪地看着周尚书,心里想,这的确是朕个人能力之外的事。 周斟:“谢大人怎么看?”他心里有无数个疑问,难道谢靖和皇帝搞在一起,就从来没有考虑过皇嗣的问题?不应该呀,谢靖怎么会是那么瞻前不顾后的人。 谢靖忽然被点名,丝毫不慌,稳稳当当地问, “按祖制该如何?” 反正前边生不出养不大儿子的皇帝一大把,总有例可循吧。 周斟说,“昔时正德皇帝,去世时没有儿子,便从宗室里选了……”话说到这,发觉自己上套了。 谢靖还能不知道?无非是不想自己提出来,要他这个礼部尚书开口罢了。 我对你谢靖,设想颇多,你却来算计我。 气死我了。 何烨却说,“陛下还年轻。” 他说,皇上才二十五岁,眼下看着身体也比从前好多了,虽然现在没有儿子,未必以后生不出儿子。现在贸然从宗室里选一位做太子,以后又有儿子了,岂不是要乱? 其实他心里想的是,年轻人啊,你们要早日回头是岸。 大家又沉默了。 周斟又问,“谢大人,你怎么看?” 何老说你家皇帝,还有机会生儿子,略略略。 谢靖依旧很沉着,“首辅和周大人,都说得有道理。不如将此提议暂缓,过个三五年,若宫中仍旧无所出,便从宗室里,选个宅心仁厚、聪明伶俐的小殿下做太子。” 皇帝马上表示赞同,“朕也有此意。” 周斟:谢靖,你太不要脸了。 于是这一项工作,推了三年不止。 大船的第一批工程款,上月底到了朱辛月那边,船坞已经开始建造了,快两个月以后,谢恩折子回来,朱凌锶一看,拊掌笑道,“皇姐真是个巾帼英雄。” 谢靖赶紧接了,一看之下,有些不知该说什么好。 原来朱辛月,也在愁造船的工程款,工程一开始,船坞还没个影儿,就哪儿哪儿都要花钱,跟扔到水里似的。这五十万两,还不知道能不能打住。 而这钱的来历,她很快就打听清楚了,是皇帝与何烨,倾囊相助。虽然出发点很感人,但是第一艘船就这样了,那第二艘船还怎么办,总不能叫她把阁老的钱袋,一个个搜刮干净吧。 这时候泉州的一位商人,找到了她。朱辛月在闽地,待了好几年,她出身高贵,作风爽快,又平易近人,也没有看不起行商,交了不少朋友。 这位姓林的商人,有一支船队,是做进出口生意的,经常下南洋,在那边也很有势力。如今听说闽东铸造所盖船坞造大铁船,便起了念头。 起先他想让船坞帮自己造铁船,朱辛月自然是拒绝了,说这船是为皇上造的。林姓商人见这样不成,就希望能够为造船尽一份力,他想好了,大铁船造出来,他的船也有盼头,就是不成,帮了公主,总有好处的。 朱辛月忽然心生一计,说,我也不白拿你的钱,你的商行叫“永盛号”,你投了钱,我们就把船的名字叫这个,虽然船还是属于皇上的,但是你“永盛号”的名字,以后就落在皇上和天下人心里了。 商人一听,大喜过望,便先交了十万两银子,言明接下来的三年交清肆拾万两,拿到了后明第一艘大铁船的冠名权。 朱辛月说,先斩后奏,请皇上见谅。如果不同意,我就去回了他,若皇上觉得这样还不错,那就顺便再说一下,这件事在福建本地,已经传扬开去,最近已经有许多人,来问大铁船冠名的事,好多还是浙江和山东跑来的富商,还有安徽和山西的盐商,都来凑热闹。 人才啊!朱凌锶由衷地感叹道。 谢靖心里,却有些不以为意,明明是皇家的东西,因为几个银钱,就和商户扯上关系,莫名有些自降身价的感觉。 可他也承认,除了这个法子,也没有别处能弄到钱了。遭了灾的地方,连饭都吃不上,再让何烨怎么节省,也是没有的。 何烨听了,十分生气,嚷了起来,“你怎么也不劝皇上一句,这如何使得?” 罗维敏因为知道,大船造出来,大概率首先是用到水师上,所以保持了沉默。周斟虽然也觉得有些斯文扫地,可这种事跟立太子比起来,只能算是芝麻粒儿,他也懒得计较。 于是皇帝回信公主,说朕觉得这主意很不错,公主便随自己心意去做吧。 皇帝这边,暂时百事不愁,欣欣向荣,一日散朝,百官退却,谢靖念他不过,不从正门出去,反而绕到丹樨御座后边,跟着皇帝走。 霍砚见了,不由自主,脚就跟着过去。 大半年前,便有人说,皇帝宠信谢靖,终日待在一处,十分于礼不合。谢靖身为阁臣,一味逢迎皇帝,既丢了读书人的体面,也扰了皇帝的清净。如此君不君,臣不臣,乱象由此而起。 霍砚初入朝时,便对少年天子,颇多在意,皇帝总惦记谢靖,才把他和谢臻叫去说话,那时他隐隐察觉,皇帝对谢靖不一般,心中很有些不服气。凭什么大家都是有才有貌,谢靖独得皇帝青睐,就因为他入朝早些么? 是以他听人说谢靖的不是,心里是很乐意的,可要以大理寺正之身来看谢靖这个刑部尚书,却又觉得那些议论,未免有失偏颇。谢靖对皇上如何,并不妨碍他做一个好官。 霍砚幼时习武,长些念书,学着学着,文韬武略,竟都比教他的师傅强,小小年纪,即有人说,他将来是要系玉带的。于是不免心高气傲。 偏偏到了朝中,各方各面,总有个谢靖挡在前边,先时他不服气。日子长了,见过谢靖主政刑部,亲自办案的勤勉细致,更有燮理阴阳、和羹调鼎之高超手腕, 便试想一下,由谢靖来做自己上司,也是不错的。 他揣着这些心思,一路跟过去,却见谢靖才背着人,就执了皇帝的手,似乎说了什么,皇帝微微垂下头,有些羞意,却任他抓着,并没有收回来。 霍砚心中大震,原来别人说的都是真的!这谢靖,果然存了犯上的心思! 可是皇帝,丝毫没有不愿的意思啊。 恐怕这件事,更叫他难以接受。 他兀自乱了好久,忽听人问,“清池,你在这儿做什么?” 原来是皇帝,脸蛋微微发红,谢靖在身后垂首站着,手不知何时,已经放开了。 “臣有事要启奏陛下,”赶紧编了个借口,皇帝也不介意,并不问他,刚才朝上,为何不说。 半月之后,吏部下文,大理寺正霍砚,迁贵州毕节卫镇抚使。 第71章 旧友 洪武年间,朝廷在毕节设置卫所,隶属贵州都指挥使司。毕节虽在西南一隅,但因为是黔川滇三省的交通枢纽,一向是南北客商川流不息,贸易繁荣,商铺林立,会馆寺庙,不一而足。 霍砚来之前,还以为毕节卫是什么鸟不生蛋的荒山野岭,到了近前一看,才见其兴旺繁荣之象。城中景色,也是秀丽别致,凿开了三条道引水入城,不知道的人见了,还以为是江南水乡。 见此他来了兴致,便叫仆从拿了行李,先去卫所,自己信步走在青石板道上,看着满街做各色民族打扮的百姓,还有他们不同于官话的叫卖声。从京里带来的一股郁结之气,终于消散了些。 霍砚家在四川,这里的天气让他觉得十分亲切。一路走过去,沿街的人们便都悄悄打量着他,不知这样一个相貌绝佳、气度非凡的小郎君,为何出现在此地。 等他到了卫所在地,毕节卫的经历、知事和吏目早已在大门外候着了,还有一干千户,跟在后边,一齐给他行礼。霍砚却看出来,这些人眼中,隐隐露出不屑之色,恐怕是暗自讥笑朝廷怎么派了这么个年轻后生来。 霍砚心中便有些不忿,暗道,且待我好好与你们磨一磨。 在毕节城外,还分散驻扎着一些千户、百户、总旗和小旗,拱卫着镇抚使所在地,谓之“以武卫文”。霍砚听人说了,又拿来地图记载,仔细翻看,其余人互相使了个眼色,看来新的镇抚使大人,并不好对付。 霍砚到了这里,便是一卫的最高长官,既管军事,又管行政。人家摆明了给他下马威,自然不会让他轻松,才来第二天,就有吏目来报,说因为歉收,军户的屯粮交不上来,也就没法发饷。 霍砚也不着急,领着一干官吏,把这卫所里三年的账册往来,粮饷明细,用整整五天,把每个千户的数目都列了出来。如此谁该缴纳,谁已结清,再无争辩。 这些伎俩,他在大理寺,复核全国要案,见得多了。毕节卫里的,毕竟是武官粗人,手段并不复杂。 这些地头蛇们,想不到长官如此面嫩,干起活儿来却一点儿都不含糊,便收了一些轻慢之心。 霍砚才收拾好这边,却发现还有更大的考验等在前面。 毕节卫的居民,听说来了新的镇抚使大人,便一拥而上,有为自己喊冤的,有向霍砚反映生活困难的。结了仇的要调解,伤了人的要判罚。还有少伯楼的老板,来推销自家的酒席饭菜,更有甚者,打听起他成婚不曾,竟然是要做媒。 霍砚不怕查案,蛛丝马迹,总有可循,应声而去,纲举目张,以往他做这些事,很得趣味。 如今却要被这一揽子鸡毛蒜皮,天天吵到脑壳疼。 真想罢官不做,回家还当自己的诗酒少爷。 可是这样一来,谢靖的阴谋就得逞了! 哼,他不就是因为,被自己撞破了他和皇上的那点事,才挟私报复,把自己贬到这远离京城的山沟沟里来。 “谢靖啊谢靖,如此说来,那些人骂你,果真没有骂错,”霍砚心中,十分后悔,当时没有和他们一起,多骂谢靖几句。 日复一日,他在行辕之中,面目是清冷自持,其实心中,早就隐隐地要崩溃了。 等其他人都走了,他才塌着肩膀走出来,日头晃眼,前边看不清,却见一个人坐在衙门外的石墩子上,穿着打扮,与农夫无异,霍砚心道,莫非又是谁家的水田给人挖了口子,上这告状来了? 那“农夫”一回身,看到霍砚,露齿一笑。 霍砚惊喜地叫出声,“谢臻,你怎么来了?” 来人正是谢臻,他前些日子,刚刚升了昭通知府,又得知霍砚到了毕节。昭通和毕节,虽然分属云南和贵州两个承宣布政使司,但其实在地理上,还算离得近。 甚至有一块地方,连着黔川滇三地,一声鸡啼,这三地都可以听到。 于是谢臻,也不带亲信随从,而是扮作农人模样,在这群山之间,攀爬了八、九天,终于来到这里。 霍砚到此地一月有余,得见旧友,是最高兴的事儿。于是拉着谢臻,去少伯楼一叙。两人吃着喝着,说些京中往事,又把这里的菜色,与太白邀月楼做了一番比较。 回到寓所,两人都有些醉意,索性在院里坐下,对着山间一轮明月,又对酌起来。 霍砚就说,“谢大人……就是看我不顺眼,”谢臻打了个酒嗝,“五叔看我,也是一样,小时候他老说我笨,”霍砚接着说,“他和皇上那些事……”谢臻说,“我在京中时……你不是早就知道了么。”霍砚点点头,“你不怕?”谢臻说,“我怕什么,五叔他一定早有打算。” 霍砚又絮叨了一顿,谢靖为了报复,才把他赶到这里来,谢臻就说,“昔时苏东坡,到黄州方知风吹菊花落,王半山所言非虚,五叔让你来,未必不是想栽培你。” 霍砚一听,更生气了,便把这一月以来,各种琐碎,全都一股脑儿倒了出来,他说着说着,谢臻渐渐眉开眼笑,霍砚见状,几乎是怒不可遏。 “这你也能说他是好心?” “清池,清池,我来问你,”谢臻说,“你可知龙袍多少钱一件,要浙江几个织工绣娘花费多少时日完成?” 霍砚便一愣。 谢臻又问他,“你可知云南一地,至今出过几个进士?” 霍砚想了想,云南在中榜,教育水平最低,他对这个,还真的不了解。 谢臻笑了笑,“你在大理寺,胥吏那些挣钱的手段,还有火耗冰敬那些,你都十分清楚,我刚才问的,是外头的事,你不明白,也是自然。” “可要是将来治理天下,这便不够了。” 霍砚一想,似乎有点道理。他到了这边,才短短一个月,以往在京中和官吏人犯们打交道的本事,全都用上,竟也筋疲力尽。不说远的,但是他治下的百姓,就千奇百怪。 有人诚,有人狡,有人急公好义,有人小肚鸡肠,更多的是无法定义的各种人物,面对官府的敕令,随随便便就生出许多是非来。 “治理一州一县,也并不比京城那些大人少费工夫啊。”谢臻由衷地感叹道。 霍砚深有同感,卫城附近,有些梯田,以水坝涵了水,临近的军户,却常常为了谁多浇一些,吵闹不休;在大街上卖山货的小娘子,虽总是含羞带怯,其实会以次充好,并不含糊;爱告状说子孙不孝的老翁,其实在家中,最爱欺压儿子媳妇。 可是再看几天,就知道斤斤计较的军户,是当年平叛的英雄;做生意不老实的小娘子,供养着一整个大家族;颠倒黑白的老翁,年轻时徒步千里,去告当时任上的贪官污吏。 谢臻说,“你以为他们是什么人。” 霍砚心头一震,这些人,便是百姓。 境况不同,要求各异,难以定义,在每个人的生活里,各自沉浮。 偏要叫他们,听官府约束,又不能让人,太过委屈。还要叫他们,生出兴头,越过越有滋味。 这才能叫做,一地的父母官。 他霍砚在大理寺,叫人生死容易,如今想叫这么多人,勤奋上进不惹事,可就太难了。 “若要治下安宁和睦,少不得要让这些人,都有一个盼头。”谢臻娓娓道来,是他担任地方官多年的心得。 “活下去,饿不死,有书读,” 说着谢臻笑起来,“家中若有子弟得了官身,便可以不受欺负,此为其一。” “再一个,若真受了欺负,有地方可以伸冤。” 谢臻离京多年,语言都变得朴素直白了,他说的意思,霍砚明白,一是满足人的基本生存和发展的需要,二是要用法律手段给予保障和安全感。 皇帝治理国家,也要遵循这个目标,可真正能够达成这一点的,却要靠全国上下,大大小小的官吏。 谢臻说,“五叔当年,便有此志向,走遍全国疆域,遍访州府道县,他说若不能知道百姓所思所想所作所为,即便做到首辅的位子,拿出来的旨意,也不顶用。” 霍砚听了就笑,“他这么说,也不见他来,却只诓得你来了。” 谢臻也笑,“他倒是想来。” 谢靖十九岁中状元,二十岁得先帝青眼,到了二十一岁,便成了顾命大臣。 他原本想着,黄遇那些老人顶在前面,事事有人拿主意,并不会用得着自己多少。要报答先帝,自有更好的办法,便先和老师徐程说好,等大礼过后,就离开京城,去做一个地方官。 谁知那天被人叫住,还是个孩子呢,不及他腰高,眸光轻闪,咬了咬下唇,喊出一句,“谢卿。” 只当是一时绊住,不日便可脱身。那孩子要牵他的手,还得踮起脚来,谢靖便对着他,微微弯下腰。 “谢卿,”皇帝自睡梦中,忽然叫了他一声。 “臣在,”谢靖低声答道,虽未睁眼,却知道往哪儿,去握皇帝的手。 适才他也是,一场短梦,似是回到当年杏榜,少年意气,有人笑着听他说,要踏遍万里山河。 旧游旧游今在否,泥下雪,天外鸟,孤影残舟。 方知一念,便是一生。 他暗自感怀,皇帝的一双胳膊,忽从睡梦里抬起来,搂着他的脖子,刚起的那一点惆怅,便烟消云散了。 纵马关山,权倾天下,少年幻梦中的种种,从此只管收束起来。 人总不能什么都要。 谢靖睁开眼,望着皇帝宁静的睡颜,轻轻翕动的长睫,仿佛一双柔软的翅膀。 他侧着脸,在那睫毛上亲了亲。 这世上,有一个人如意就好。 第72章 雷霆 霍砚的寓所,只得一张床,谢臻躺倒下去,不一会儿鼾声渐起。霍砚见他一个人,睡得香甜自在,十分不忿,恨不得把他,踢下床去。 可又心念一转,谢臻跋涉山路前来看他,可谓情深义重,如此又在心里,饶过了他。 第二天鸡叫头遍,谢臻就醒了,他如今作息,和一般田间农夫,并无二致,简单的农活,也十分上手,霍砚听他说的,在街头支个摊子,做些小买卖,恐怕也不在话下。 知民情,晓民意。一路上,谢臻侃侃而谈。 他和京里那些人都不一样。 当年的同科,一起留在京中的,不是想着如何逢迎上司,揣摩心意就是聚在一块发牢骚,慨叹怀才不遇。 按说大家过得,都比谢臻光鲜不少,可没有一个人,像他这么生机勃勃,仿佛每时每刻,都有无穷的新鲜意趣。 霍清池仔细一想,谢臻倒是比他这些年见到的人,都要有意思得多。 * 隆嘉十七年,曹丰上折子来说,船坞已经建造完毕,造船用的钢铁原料,也取得了一些进展。这边到了三十多个全国顶尖的造船工匠,可能不久就有好消息,请皇帝静候佳音。 事实上,只有朱凌锶一个人见过钢铁制造的大船,他有心给曹丰一些提示,可话到嘴边,又说不出个具体来,毕竟不是他的专业。要是胡乱指导,歪了方向,反而不好,于是啥也没说。 其他人见了这个,未免有些风言风语。言官里面,觉得曹丰是画了个大饼,假装立项,套取国家经费,到时候就说做不出来,一点责任都没有,平白得了大笔银子。持这种意见的,不在少数。 这回又是李显达出来说话,“我认识他爹,当年造大炮的时候,把自己的手指和腿头炸断了,这样干事的人,没有歪心思。” 他这一番背书,虽让议论之声,小了一些,却仍然不能平止。 朱凌锶想,创业之难,可见一斑,不仅要面对技术上的难题,还得应付各种各样的猜测揣度。技术型人才往往不通人际,被人怀疑了,难免心灰意冷。曹丰有公主罩着,尚且如此,要是其他没倚仗的人,恐怕更加举步维艰。 谢靖沉思良久,“皇上,不如咱们让人去看看。” 皇帝一听,茅塞顿开,对呀,怎么就没想到,派个工作组去视察一下进展状况呢。 于是皇帝把自己的意思,和工作组的目的,跟黄燮说了,由他指定人选,前去福建视察。 黄燮选了工部的一位侍郎带队,吏部、户部、刑部各自派员,一行人即日前赴闽东。户部主要查看造船厂的账目,吏部负责监督造船过程中,有无官员违反了朝廷法度,刑部则替他们压阵。 这一趟足足走了三个月,回来之后,工作组形成报告,上报皇帝,又通过邸报的形式,下发朝中各大衙门。 奏折上说,闽东铸造所的船厂,一应管理,俱是按照工部的规矩行事,并无差错。皇上给的银子,一分一毫都记得十分清楚。朱凌锶颔首,他知道朱辛月心高气傲,绝不会在这方面落人话柄。 去了福建的人中,尤以工部侍郎贺天祚最为兴奋,他是进士出身,在工部多年,对各行业生产技术都有颇多心得。此次是第一次到闽东铸造所,本以为不过尔尔,没想到竟大开眼界。 曹丰捣鼓出来的那些东西,就算一时半会儿造不出大船,转头去做别的,投诸民用,效益也十分可观。 更与曹丰彻夜交谈,过了几天,便认定是此生知己,等到要回京了,还有些依依不舍。 如此一来,朝中对船厂的疑虑,几乎都打消了。皇帝又给他们去了勉励的折子,着其勤勉不怠,努力进取。 此事过去之后,皇帝发觉,黄燮真是个能办事的人。他为人谨慎,外表看来仿佛一介教习,平时闷声不响,谁知不经意间,便弄出个大动作。 他任吏部尚书,不过一两年,已经检发了好多人送到刑部,这个数字,谢靖最清楚。 到了这一年夏末秋初的时候,黄燮揪出了个大贪官。 此人与先皇后的娘家沾亲带故,也姓尚,叫尚启英,不是进士出身,却在户部当了个小吏,先时只得八品,却管着天下用度,缴纳入库的差事,是一个大大的肥缺。 之后又到了盐运司,负责开出盐票,这个职位比他之前,又要肥好几分,后明的商人,要拿着盐引才能进行食盐买卖,区区一张盐引,到有心人手中,便价值连城。 他十多年间,靠着敛来的大笔银子,把相关诸人,打理得十分妥当,吏部的头儿都换了三四个,他却是稳得很。 黄燮因要肃清吏治,放出话来,但有不法,直管上报,一定要据实查处。便有御史上奏,而这个尚启英,并不经事,一查下去,贪的银两,居然有百万之巨。 黄燮正愁没人开张,如此甚好,便把此人扭送到刑部,禀了皇帝,交谢靖法办。 其实他心里,早就等着这么一个机会。后明立国以来,经历了十来个皇帝,整个国家早就不复建立初期的生气勃勃,一切都仿佛放满了步调,官员系统腐败频发。 皇帝说要整顿吏治,黄燮却觉着,皇帝太过宽仁,恐怕难以奏效。他之前动作都不大,算是小打小闹,拿来敲山震虎,谁知那些贪官污吏,竟然一点儿都不害怕。 这样下去,恐怕肃清吏治,也只能是草草收场。黄燮在进京之前,虽然一直都没能进入权力中心,但是他的抱负,却不比朝上任何一个人小。 为官清廉正直,百姓安居乐业,这两点,说起来容易,做到却很难。许多读书人参加科举之前,都是这么想着,等中了进士,当着当着官儿,就把这个给忘了。 黄燮就要让他们全都记起来,放进心里,到死都不能再忘。 此时尚启英撞到他手里,可算倒霉。数额巨大,而尚启英此人,还能算是拐着弯儿的皇亲国戚,拿来杀一儆百,显示皇帝的决心,再适合不过了。 于是他上书皇帝,说尚启英该杀。 谢靖已经让尚启英画了押,都打算流放西北了,忽然见到这个,心中一跳。 按律当斩,是没问题。可尚启英最多算是个小喽啰,算不上穷凶极恶之徒。如果杀了他,那接下来以此为例,恐怕就得大开杀戒了。 何烨第一个出来反对,往上数三朝,从他出生到现在,没有哪个皇帝是会大开杀戒的,因此在他心里,一向认为要恤刑慎杀。黄燮一下子想斩这么多人,实在是有伤天和。 首辅的话,不能不听,谢靖虽然也觉得,黄燮的做法没错,但事关人命,还是慎重一点好。 黄燮见没人支持他,也不说什么,仍旧兢兢业业,把人犯一个个送进刑部。 朱凌锶亲自跟他谈,“黄大人,若有心悔过,则留他一命,如何?”皇帝求情,该松口了吧。 黄燮说话,仍然不温不火,“皇上,您将吏治,交与老臣,这一条性命,便搭在这也无妨。” “太*祖皇帝在时,贪银六十两,立杀之,剥其皮,以为傀儡,示众之。” “皇上您既有决心,为何又在这种小事上犹豫不决?” “黄燮入朝,是为悠悠万民,不蹈水火。若是对贪赃枉法之辈,有了体恤之心,那又置天下百姓的生计于何顾?” 他这话说得十分严厉了,仿佛皇帝和内阁,是包庇坏人,伤害百姓利益之辈。 朱凌锶被他一说,脸上有点发烧,深感自己觉悟还不够高。 如果是网络公开投票,要不要打击贪官污吏,对严重贪腐者处以极刑,他一定毫不犹豫点“是”。 可如今要他亲手,裁断许多人的性命,他只能说,生杀予夺的大权,也不是那么好用的。 隆嘉十七年,依旧日常感叹,做皇帝好难。 不能按着自己的喜好,任性而为。一发不可牵,牵之动全身,若是杀了尚启英一个人,接下来还有好些人,也要性命不保。可要是太在意人命,又会被说瞻前顾后,缺乏决断。 内阁中其他人,对尚启英的事,也同何烨一样态度。实在是大家,和气的日子过久了,忽然严刑峻法,便不太习惯。这一段时间,朝中诸人,都意气低沉,生怕那板子,不知什么时候,打到自己身上。 倒也不是说,这些官吏,一个清白的也无,只是人生在世,总有些看不见摸不着的尺子。从前总宽松着,如今骤然紧了,又没个过渡,便叫人有些,无所适从。 谢靖于此事上,想得最久。查案定罪,是刑部职责,黄燮不断检发大小官吏,算是帮了大忙,他本该感激不尽,又实在有些为难。 却是又把皇帝,推到他不愿干的事上了。 他正踌躇间,却见皇帝提了朱笔,一边叹气,一边在尚启英的名字上,打了个勾。 不由得在心中暗暗叹道,皇帝倒比他想的,更坚强许多。 在位十七年,朱凌锶知道,坐在龙椅上,想的做的,就都不是自己一个人的事儿了。 他不想的,皇帝要想,他不愿的,得看天下愿不愿。 是负担,是责任,也是,无可回避的、命运。 第73章 首揆 杀了尚启英,黄燮算是首战告捷。一时间变得炙手可热。可他偏偏和谢靖一样,铁板一块,从不收人的礼,也不吃人家的饭。家中只有一个老妻,独生女儿早早在江南嫁了世交。就算寻了由头与他交好,忙活一番,也是白费力气。 黄燮得了皇帝支持,更加有了干劲,积极办公,不分昼夜,等到累了,就拿太*祖皇帝的例子来自勉,以不眠不休为荣,这样下来不到一月,忽然在吏部衙门里一晃荡,栽倒下去。 朱凌锶赶紧带了李亭芝去给他看病。李亭芝虽然吃的是皇粮,心却和平头百姓在一起,朝廷里的人,他都有种天然的抵触心理,唯独对黄燮,是满心的尊重和崇敬。 无他,敢和阁老们对抗,斩杀了贪赃枉法的皇亲国戚的人,从此在百姓心中,便多了一个名号: “青天。” 李亭芝仔细给黄青天号了脉,平心而论,除了皇帝,他还没对谁这么认真呢,然后就跟皇帝汇报说,黄大人忧劳过甚,宜安心休养。 朱凌锶原本担心黄燮是脑出血之类的,听李亭芝这么说,似乎只是因为缺乏休息造成贫血和身体机能下降,心里松了口气。便给黄燮放了假,谁知黄燮挣扎着不肯休。 “皇上,老臣当日答应过您,要肃清吏治,如今才有一点小成,怎么就让老臣撒手不干了。” 朱凌锶赶紧劝他,不是让你不干,是让你养精蓄锐,回来更好地工作。又叮嘱黄燮,在家休息的时候,有空也可以想想,如何建立一套完整的考核监督制度,规范官员行为。 其实刑办贪官污吏这种事,是谢靖的业务范围,黄燮这大半年,有些越俎代庖了,但是他士气正盛,又满腔热情,皇帝也不便拦他。 但是时间长了,事情还是要回到正轨上去,一切按照规矩来。那贪官污吏,罪行巨大的,确实该杀,但是严刑峻法,从来就只是辅助手段,解决不了根本问题。 朱凌锶从后世来,知道要从制度上改进,但是有些方式,无法移植,还得因地制宜想想办法。 比如说群众监督,这时候没有网络,没有飞机高铁,老百姓要告状,通常得跋山涉水,付出时间成本,这还是最普通的,若是拦轿喊冤,或者告御状,状纸还没递出去,规矩是先打板子。更别说滚钉板这种了。 既然不能发动最广泛的群众,又不能指望官吏们自查自纠,这时候最快也是最有效的办法,还是要树立一个典型。 所谓典型,倒让他想起小时候,一首电视剧插曲,熟悉的旋律一出来,每个人都能哼上两句, “开封有个包青天……” 没错,就是“青天”。 只要有一个青天大老爷,无论他身在何处,便能让大江南北的百姓,心中有了希望。 让他们知道,在世间遇到的一切不公正,都有一个地方可以控诉。 不过,黄燮并不是合适的人选,他是吏部尚书,最终还是要回到老本行上来。知人善任,明察德能,考校升迁,这样的基础性工作,才是管理系统良性运转的基础。 至于人选嘛,谢靖倒是有了打算,不过他觉得,那人现在太嫩,还需要历练一番。 隆嘉十七年冬,何烨致仕,谢靖接了首辅的位子。 虽说是顺理成章,却仍然引起了不小的议论,关上门来,大家都在小声说,谢靖跟皇帝,究竟是什么关系?古往今来,交好的君臣,不是没有,可这样把皇宫当家的,也不多见。 其实等到谢靖静下心来一想,也觉得自己居然就这么在皇宫住下,有些过头。 可那时候,他已经不能回头,也不想悔改了。 他曾经想过,倘若别人问起,他们之间的关系,皇帝会怎么说? 这个答案,他又是期待,又是害怕。思来想去,还是不要皇帝被这种问题为难了吧。 不过何烨之后,再没有人问他这件事,谢靖作为首辅,又是先帝的顾命大臣,名义上,有许多和皇帝亲近的理由。必要的时候,拿来堵别人的嘴也是可以的。 他平生自负,总以为男子汉大丈夫,襟怀坦荡,事无不可对人言。 如今却免不了,要藏着掖着,瞒着骗着。 不免心中暗自发哂。 他一进宫中,陈灯赶紧来请他擦手,皇帝站在一篮金灿灿的橘子边上对着他笑。 “皇姐说,约莫再有两年,大铁船就能造出来了,”原来是朱辛月来了信,随信还送了土特产,福建产的橘子。 谢靖吃了半个皇帝剥的橘子,匆匆浏览了长公主的信,心中同样十分振奋。 原来真的能让,铁在水面上浮起来。 不禁又佩服起皇帝陛下,他想做的东西,总是能做成。 朱凌锶被他这么定定看着,脸又有些发烧,不过他们在一起时间够长,皇帝也不会因为这点小事,晃了心神。 “皇上,不如,您还是迁回正殿居住吧。” 朱凌锶一听,微微张着嘴,他怎么都想不到,谢靖忽然会说这个。 当年谢靖离去,他气急又兼伤心,便要离开那个叫人断肠的所在,如今已经过去八年,当时心情都有些模糊了,他在东殿,也十分习惯,忽然被人一提,就有点心虚。 要是知道他是为了躲避情伤才要换地方,可还不笑死人了。 谢靖却有他的用意。 皇帝是先帝亲立的储君,名正言顺,不住正殿,不免惹人非议。再说,偏殿而居是历史上那些帝王,因为“失德”而采取的一种自我惩罚,凭什么他的皇帝要无故经受这个? 朱凌锶:“谢卿……” 这个……搬家很麻烦的。 肩膀忽然一沉,谢靖搂着他,“臣随皇上,一道回去,可好?” 哎呀,这个口彩,吉利。 朱凌锶一高兴,就嘱咐陈灯,速速给朕搬完。 不一会儿功夫,正殿便打扫完毕,皇帝和谢靖进了屋,见那些旧时景物,原封未动,心里都有些唏嘘。 谢靖想着,自己是在何处追杀卢省,又是在何处懊悔不已,还有那龙床之上,皇帝抓着他,“谢卿、谢卿”叫个不停,此番回想起来,仍不免心头滚烫。 那时皇帝,少年情思,早已笃定。 只是从心动,到心意相通,竟然走了这么久。 “皇上,”朱凌锶后背被他一碰,忍不住轻颤,谢靖便把他抱起来。 在什么地方产生的心理阴影,就要在什么地方解决。抱持着这种想法,谢靖身体力行,只教皇帝,喘个不住。帐上四方真龙,都听在耳中。 末了去亲他殷红的嘴唇,锦被下的风景,看过这些回,依旧是目眩神迷。 “此生不负。”谢靖轻轻念了一句。 朱凌锶睡得香甜,他做了个梦。 梦里仿佛有个人在对他笑,看不清面目,连男女都不能分辨,朱凌锶却知道,他脸上促狭的表情。 “我要走啦,”4848说。 “啊,”朱凌锶吃了一惊,“你,你……” “你根本就没做什么事,怎么就能走了呢?” 4848依旧笑嘻嘻的,“有勤奋的系统,就有摆烂的系统,和你们人一样,不能千篇一律。” “哦,”朱凌锶有点怅然若失。 “放心吧,你要的会在你身边,我要做的也做到了。” 朱凌锶摇摇头,不想承认自己是舍不得。 “到了最后,我会来接你的,”4848眨眨眼,“记住了吗,不会让你孤单。” 皇帝醒来的时候,胸口还有些空空落落。却想不起来,究竟有谁离开了。 这一年冬至,看着皇帝有空,周斟带了礼部关于宗室子弟的资料,来请他看看。 谢靖一见是册立储君之事,本着不逾矩的原则,赶紧想要回避,还不等皇帝开口,周斟先大喊一声,“九升留下!” 给皇帝选儿子呢,四舍五入,不也就是你、嗯啊,装什么装。 于是谢靖也坐下来,陪着皇帝,把十岁以下宗室儿童的名册,仔细看了。 朱凌锶倒是有几个中意的,特别是朱堇桐,他一看到哪个孩子被标了“聪明”就很高兴,实在他觉得做皇帝,智商捉急太伤自尊了。 谢靖想了想,说,“不见到小殿下们本人,无法决断。” 周斟:意思意思得了,还真把自己当根葱啊。 “首辅所言甚是,不如臣想些办法,明年春暖花开时,请各位小殿下进宫来玩。” 到时候好好看,看仔细咯,务必挑个合心意的孩子,还得是一代明君的材料。周斟暗自腹诽着。 谢靖还好,朱凌锶很兴奋,他小时候,宫里就没有小孩,等到明年春天,就要有七八个孩子进得宫来,到时候孩子的欢声笑语,嬉笑打闹,一定会让冷清的皇宫变得热闹快活。 黄燮病好后,依旧兢兢业业,前阵子得了线报,陕西一地,似乎因官商勾结,出了极大冤情。可邸报奏折里,不见一丝一毫提到。 很显然,是被地方官给瞒过了。 若朝廷直接派钦差下去,恐怕打草惊蛇,反而查不出来。 谢靖说,“不如让琢玉清池去看看。” 皇帝一听,欣然应允,于是发了圣旨给这两位,把手头的工作交接一下。轻车简从,不露钦差身份,悄悄到黄燮说的地方,查查那冤情的究竟。 第74章 暗访 隆嘉十八年正月刚过,霍砚在毕节等到谢臻,二人就取道四川,一路往北。到了叙州府(宜宾),好好醉上一场,谢臻还以为霍砚会绕道回家看看。不料霍砚心中自以皇命为先,直奔重庆府,又过了二十多天,便抵达了西安府。 他们到了地方,去找当地的四川会馆,陕西是产粮大省,西安府又是前朝都城,商旅兴盛,古已有之。霍砚的族亲中也有行商,他拿了名帖,前去拜会。言语自然不会提自己是朝廷命官,只当是出来见世面的小辈。 四川会馆的人见是同乡后辈,好生招待了他们,席间问起谢臻,他官话虽说得不错,但仍有一些赣地口音,又在云南待了几年,走南闯北的人一听,就知道是打南方来的。 谢臻便说自己是江西人,跟着叔叔在扬州学做买卖,不料血本无归,叔叔卷铺盖回了老家,他还年轻,不甘愿就此回乡,便随在扬州认识的友人一道,来北边看看有没有机会。 那人一听,觉得约莫不错。扬州是徽商的大本营,陕西则是晋商的地盘,一条路走不通,换条路走,也是有的。 席间与二人推杯换盏,说起各地风俗人物,谢臻都能如数家珍,娓娓道来,言谈间颇得趣味,又有分寸,捧得主人欢心,显出一番见识,又没有吹嘘显摆的意思。 那人心里,便对谢臻这个一穷二白的小子,高看了两分。 霍砚见谢臻有模有样地摆龙门阵,心中只想发笑,谢臻这一张嘴,当年聊遍翰林院,名动国子监,多少士子后进,都争相和他交好。如今糊弄个把商人,自然不是难事。 那人说,“你们可知,晋商在西安府,是靠着‘开中法’才红火起来的?” 谢臻与霍砚,面色微微一滞,须臾谢臻便说,“愿闻其详。” 为了抵御北项侵扰,后明从鸭绿江到嘉峪关附近大筑长城,陈兵**十万,设立了九座边防军事重镇。 为了解决戍边将士的军需和粮饷,太*祖皇帝首先在太原府和大同府实行“开中法”,鼓励商人们运送粮食到边塞,以换取盐引——取盐的凭证,给了商人贩盐的权利。 商人先用自己的资金购买粮草、布匹等军用物资到边镇,然后到淮南和淮北去支盐获取高额利润。山西因地处九边,有地利之便,晋商的崛起从开中盐法开始。 同时盐引上,严格规定了食盐的产区和对应的销售地区。陕西、河南和山西吃的就是山西产的河东(运城)盐,再比方说江西大部吃的是淮盐,但谢臻的家乡吉安,吃的却是广盐。 按照规定,还有领某地的引(采购凭证)而不在某地销售的情况,正盐(官府规定灶户固定额度上缴的盐)和余盐(灶户在上缴之后剩余的盐)之分,以及人们相对熟悉的官盐和私盐等等。 总之,食盐是一项管理严格,获利丰厚的民生物资,“天下之赋,盐利居半”,因此,作为官盐获取凭证、盐引就变得十分重要和紧俏,虽然后来不再用物资换取,而是直接以银钱置换,但始终是掌握盐引的人,就拥有了食盐专卖的权利。 所以这珍贵的盐引,一旦拿到手,就价值翻倍,什么都不用干,就可以坐等发达了。 霍砚谢臻他们这回来查的,便是听闻陕西有人从盐运司拿到了盐引,垄断了陕西当地的盐业买卖,不禁如此,还在官盐里掺进私盐,甚至是细沙,以次充好,抬高盐价,牟取暴利。 简言之,就是有人打通了户部相关人员,利用盐引牟利,搅乱市场。 谢臻一脸钦佩地说,“究竟谁有这通天的本事?” 霍砚那位同乡叔伯便笑道,“他们富商大贾,从来就比旁的人要多九条路,我虽不知谁有这有这本事,但在西安府,最有本事的几个大盐商,应属魏秀仁、冯庆阳和骆树生三位大老爷。” 二人拜别四川会馆后,便沿着街市,一路查看当地物价,河东产的盐在当地一斤不到十文钱,如今他们在街上看到的,一斤卖到了三十五文。 即便算上运费,也可以说是暴利了,难怪大盐商都富得流油。 只是他们拿到盐引的法子,究竟有没有蹊跷,还需要仔细查探。毕竟户部在发放盐引的时候,也是倾向于把盐引发给有实力、抗风险能力强的大盐商。 谢臻手指沾了点儿,搓搓,给霍砚使了个眼色,霍砚也伸手来沾取一点儿,用舌头尝了尝。 瞬间变了脸色。“这都加了多少粗盐粒儿?”霍砚一脸难以置信。 若真有人垄断了盐引,把一口水喝干,其他中小盐商只能做他的二道贩子,从他指缝里讨生活,还以次充好,私抬物价,这可不成。 只是他俩都知道,能干出这种事儿的,肯定不止一地的问题,上边必然有人罩着,于是装作无事,一路闲逛回去。二人说着笑着,仿佛是外乡人初到宝地,逛个新鲜,谢臻却在霍砚拿起一只葫芦的时候,凑到他耳边说, “尽早去见见那位苦主吧。” 却说京里这边,皇帝和谢靖,正忙得不亦乐乎。之前周斟说要请各位藩王宗室的儿子们进京,让皇帝挑选,终于等到风都变暖了,孩子们便陆续到了京城。 朱堇桐是第一个到的,一年前他父亲故去了,已经禀明皇帝,奏请立为泾阳王,他如今又入京来,比上一次,是轻车熟路,心情也舒缓不少。 还有河间王世子朱堇樟,济王世子朱堇楝,洛王次子朱堇柠,西江王的小儿子朱堇杼,淮王的老来子朱堇棉,以及辽王五弟朱堇榆,也都陆续到了京城。 朱凌锶一看到河间王世子的名字就乐了,“朱堇樟”,谢靖不知为何,皇帝笑个不停,嘴里一直说,“不紧张啊不紧张。” 这几个孩子,除了朱堇榆,都是藩王的儿子。朱堇榆是老辽王的儿子,老辽王原本封地在北方,后来改到南边,朱堇榆的母亲是他在南方新纳的侧妃。 那时辽王年纪已经很大了,侧妃却十分年轻,汉水之滨的美人,妩媚秀气,老辽王见了,念念不忘,接到府里,珍爱异常。 侧妃生下一个儿子,如珠如宝地看着,可惜好景不长,不过两年,老辽王就去了,她在夫君死后两个月,也香消玉殒。 现在的辽王是朱堇榆的大哥,正妃当年,没少受辽王和侧妃恩爱的恶气,想着要在那贱人身上报复回来,却被侧妃抢先一步自我了断了。她算计不成,少不得在朱堇榆身上,施些凶狠,因怕被人看出,倒不好做得太过。 这次若不是有皇命宣召,那辽王太妃断不会让朱堇榆上京来的。虽内廷没有言明,只说让宗室子弟上京来,给皇上瞧瞧,热闹热闹。消息灵通的却知道,这是在选太子呢。 于是都把这,当一次极好的机会,平时藩王及家人,非奉诏不得离开王府,如今有机会面圣,就算不能一飞冲天,只得见天颜,也是好的。 这群孩儿也是,头一次有了离开父母膝下,可以自由快活的机会,路上头两天,十分新鲜,见了什么都要问,都要说,倒叫随侍的臣属,不胜其烦。过了几天,开始想家,少不得哭一场。 等到了京中,进得宫里,见到那么多小伙伴,便把家乡父母,全都忘了,快活地玩耍起来。 李显达回家过年,还没启程去浙江,皇帝就让他来帮忙看着,试试小殿下们的武艺如何。那些男孩,平素在家里,一个比一个得娇宠,一个比一个更能耐,可到了宣威将军面前,全都屏住呼吸,站得笔直,生怕被他嫌弃。 李显达看着这么多小萝卜头,心里挺开心,他有两个儿子,也到了学武艺的年纪,便问,“你们有谁愿来和我比试比试?” 话音未落朱堇樟跳了出来,李显达只用一只手,陪他玩玩,朱堇樟一番腾挪下来,已经是满头大汗,却连李显达的衣角,都没沾到。 此番一毕,众人便对宣威将军,崇敬更深了一层,李显达虽然觉得这些都是小毛头,但是人家吹捧他,也还是很受用的,便开口问道,“众位日后都想做什么呀?” 朱堇樟又是第一个说,“做大将军!”他今年十岁,身量比一般孩子魁梧许多,李显达刚才试了他一番,颇有些底子,看来在家时也常练,不是说说而已,便微微颔首。 又有几个孩子喊着要当大将军,虽则他们来时,父母都说,是讨皇上欢心,留在宫里。但是做大将军,对男孩们来说,实在是难以抗拒的诱*惑。 朱堇桐看了他们一眼,静静地不置一词。 这时又有一个声音,“我也要、要……当大将军,”这个孩子,似乎口齿不算伶俐,等李显达看到他时,不禁微微皱眉。 若说别的孩子是萝卜,他就是棵菜,还是那种矮矮的小油菜。 朱堇樟一见说话的是朱堇榆,哈哈大笑起来。 他们前两天才见面,朱堇樟因为个头大声音洪亮,还是世子爷,一下子成了孩子王,朱堇榆则因为说话不利索,又形容瘦小,便引得这些男孩,讥笑不已。倒也不见得是有多深的恶意。 朱堇榆被人一笑,有点着急,又重复一遍,“当、当大将军,打北项!” 他涨红了脸,总算把这句话比较顺溜的说了出来,谁知话音一落,引得众人笑得更大声了。 “打北项,哈哈哈哈哈,北项人早就被赶跑了,他怎么连这个都不知道。” 朱堇榆听了众人的话,一脸茫然,他母亲去了以后,照顾他的乳母就常常拿北项来说事,吃饭吃得慢了,就说“让北项人来抓你”,睡不着觉也是“北项人抓你去吃”,朱堇榆每次都吓得乖乖不敢吭声,如今这么一听,难道北项人并不会来? 他正手足无措时,忽然一人沉声道,“你们听错了,榆儿说的是打倭寇,”说着走到朱堇榆身边,关切地问,“是不是,”说完还眨眨眼。 这人是朱堇桐。 他说话不像朱堇樟那般浮躁,而是十分沉稳,又掷地有声,一看就和他们这帮只会胡闹的小孩不一样,是以男孩子们都自觉不去理他。 如今他开了口,大家跟他不熟,也不知该不该反驳,又或许真的是自己听错了,怎么还会有人觉得北项人还在,当宣威将军是怎么来的? 朱堇榆看着眼前清雅秀致的小哥哥,下意识点点头。心里却在想: “倭寇是什么……也不知倭寇喜不喜欢吃小孩?” 第75章 顽童 皇帝还没见着众位小殿下们,李显达就抢先把朱堇桐夸了一通。他教孩子们简单的功法,一炷香*功夫不到,别的孩子早都跑开了,只有朱堇桐待在原地,认真练习。 朱堇桐倒也没把李显达教的太当回事,他学武的师傅,当年大小也是个参将,不过既然应了别人的事,就要做到,他素来如此,倒也不嫌烦。 朱堇榆磨磨蹭蹭挪到朱堇桐旁边,仰起脸说,“哥哥,你来和我们一起玩儿吧。” 朱堇桐就轻轻哼了一声。 “宣威将军让你练功夫,你都做不来,还凭什么当大将军?” 朱堇榆挨了训,扁了扁嘴巴,不说话悄悄走开,到那堆男孩子旁边。人家也不跟他玩,偶尔玩玩摔跤什么的,一下就被人撂倒在地,等他爬起来,人家早玩别的去了。 朱堇桐收回目光,在心里悄悄说了句,“活该。” 他刚才出声相帮,原以为朱堇榆是个有志气的,没想到他和那帮傻乎乎的男孩们一样,又娇气,又爱说大话。凡能成事者,无不刻苦坚忍,方有小成。玩能玩出什么来? 由于他实在太过出众,李显达夸得毫不吝啬,因想到朱堇桐就是自己四年前看中的孩子,朱凌锶不禁与有荣焉。 男孩们被安置在启祥宫和长春宫。第二天一大早,皇帝就醒了,谢靖伸手把他揽过来,“今日不用上朝,皇上何不多睡一会儿?” 皇帝抓住谢靖的手,有些难为情,“朕紧张。” 紧张啥?谢靖一愣,忽然想到,待会儿皇帝会去看望他的小客人们。 他不禁哑然失笑,揉揉皇帝颈间的头发,朱凌锶嘴唇微微上翘,不满地动了动脖子。 你都不能理解我的心情! 虽然此番在朝臣、特别是谢靖和周斟看来,都是为了挑选太子,但是对朱凌锶来说,还有一重别的意思。 这个孩子,虽还不知道是谁,以后可是要叫他“父皇”的,是他的儿子了喂,喜当爹(不是)了喂! 虽然没正经有过婚姻生活,也没有体验过陪同妻子孕育到生产的心情,但一想到自己以后会有个孩子,朱凌锶的心就变得又软了几分。 他究竟是活泼可爱,聪明伶俐,还是少年老成,沉着稳重? 他会听话吗,又会不会被这宫墙,夺去了本性?等他长大了,会不会是一个好皇帝? 朱凌锶有点担心,自己能不能当个好父亲,毕竟他当人家丈夫,是不合格的。他在组建家庭一事上,毫无成功经验,不免有些诚惶诚恐。 总听人说,想把最好的东西给孩子,他倒是能给,连天下都能给,可又怕自己溺爱纵容,把好好的孩子教坏了。 而且这种领养(?)关系里,须知虽然父母在选择孩子,孩子也在选择父母。虽然他们心里不会说,朱凌锶还有些担心,他挑中的那个孩子,万一不想留下来,怎么办? 他絮絮叨叨,毫无重点地把自己的苦恼都说了出来,谢靖忍了好几道,总算没当场对着他家皇帝笑出声。 “皇上放心,留下来的,日后必然是圣明天子。” 吃过早饭,谢靖便陪着皇帝,去到长春宫里。男孩们早已得了敕令,收拾得整整齐齐,等皇帝到来。朱凌锶一进门,看到八个儿童,心中一振,真的好久没见过这么多小孩儿了! 再一想,会有这种想法,恐怕也是因为自己老了吧。 不禁又有些唏嘘。 皇帝坐下来,与小殿下们说话,起初男孩们还有些拘谨,后来见不管他们说什么,皇帝都笑着应了,从不斥责,胆子便大起来。 谢靖瞧众人之中,确属朱堇桐最为出色,又前有李显达夸他勤奋刻苦,于是不禁在心里暗暗点了头。 男孩们闹哄哄的,陈灯说话,都要亮开嗓子喊,“诸位小殿下,这是谢太傅。”把立在皇帝身后的谢靖,介绍给他们。 谢靖一下子被点到,八双小眼睛便齐齐看着他,不知是不是在家中得了令,一定不能开罪谢太傅,遂都又闭上嘴,只等谢靖开口。 朱堇桐轻轻眯了眼睛,心想,“原来这就是卢公公说的、权臣谢靖。” 谢靖带孩子的经验,和皇帝相比,还真要丰富一些。虽也是问孩子们住得习惯么,他就比较懂孩子关心什么,三言两语,就让这些孩子禀赋习性,交代得一清二楚。 又问各位小殿下,在家有什么讲究,不妨都说出来,只管让陈公公领着人去办,应该是不难的…… 接着三句两句,谢靖就开始考校小殿下们的学问,他问的话,朱堇桐对答如流,只不过这个孩子惜字如金,轻易不肯多说,谢靖便点点头,又去看他身边的朱堇榆。 刚进门时,一见朱堇榆,谢靖就暗暗吃了一惊。这孩子太瘦小,七岁多了,和李显达五岁的儿子差不多高。 谢靖就不由得多问了一句,“榆殿下,京里冷吗?” 朱堇榆家在安陆府,谢靖看他这模样,怕他小身板、扛不住京城春末的寒气。 “不冷,”朱堇榆笑嘻嘻地,说话漏风,他刚换了一颗门牙。 说罢,仿佛怕谢靖不信,把头摇得像拨浪鼓,又把自己一双小手,轻轻放在谢靖手中。 谢靖同一众小殿下说话,本就弯着腰,如今朱堇榆伸出手来,他心口微微一震,更弯了弯腰,整个人都朝前倾。 * 谢臻同霍砚午后自城西郊外回,先往北走,绕了一大圈,又径自往南,赶在城门关闭前,回到城东的客栈里。 回到房中,先让伙计上饭菜,两人对着囫囵吃了几碗,这才缓过来些。 谢臻就说,“其实咱们在城北那摊儿上,吃碗泡馍再走也行。” 霍砚冷哼一声,“是你说,要离得远远的,越远越好,生怕带累了人家。” 谢臻正色道,“她一个姑娘家,千辛万苦,到西安府,被魏秀仁四处搜捕,又出不去,咱们自然得多帮她想想。” 霍砚忍不住站起来,“好你个谢臻,明明是看人家小娘子,生得窈窕美貌,自己动了心,还‘咱们’、‘咱们’的,可别拉上我。” 那告状的姑娘姓罗,家中行三,便叫做三姑。她父亲原本是延安府绥德州的一名粮官,家境殷实,上边还有两个哥哥,自小也是不干活的。 后来她父亲,因为发现当地盐商在盐里边做手脚,告状不成。他的小儿子,有些功夫,奉了父命,一番暗中查访,居然查到了魏秀仁这儿。便寻了由头,去魏家做了名护院。 不过两年,罗小哥把魏家藏东西的地方,弄得清清楚楚,也知道京里常有些人,来到西安府,就住在魏家,每到这时,魏家就要请人唱堂会,又找了青楼里的花魁来作陪,厨房每日都要备好鲜鱼鹿尾、燕窝海参这些罕见的食材。 去年秋天,京中又来贵客,递了消息,那时魏秀仁的心情,似乎就不怎么好。后来一天,魏秀仁离了书房,罗小哥刚好在附近守着,便悄悄进了屋,几番搜寻,找到一卷名册,上面记着这些人,是魏秀仁打点各路官员的数目。 展开一看,头一个名字,就叫他吓了一跳,别人不认识,陕西巡抚的名字,还是知道的。 这小哥匆匆忙忙,将名侧录了,还来不及递出去消息,就被魏秀仁觉察出不对劲,只得赶紧封好名册,也不说是什么东西,托同乡带回家。 谁知竟引出大祸,魏秀仁一番拷问,知道了是他做的,延安府的人,立时去他家搜查,没搜到东西,便把他父母哥嫂,一块儿关进大牢,只有罗三姑,出去走亲戚,才逃过一劫。 三姑这才知道,哥哥捎给她的东西里边,有这么烫手的玩意儿。 她虽是女子,也跟父亲读过书,知道若是把东西交出去,家里人仍旧是难逃一死,魏秀仁又在延安府四处搜捕她,她就索性剪了头发,扮作乞丐,拿泥糊了脸,一路往西安府来,想着此地商旅甚众,或许能有什么办法,能把名册传出去。 可是连陕西巡抚都被他买通了,还能指望谁?三姑心里,悲愤欲绝,只盼能有青天大老爷,从天而降。 也是上天垂怜,有义士把他父亲状告盐商的事,辗转告到黄燮耳中,霍砚谢臻,得令暗访知情人,要找这家的女儿。 三姑听说有人寻自己,又是期待,又是害怕,怕的是魏秀仁手下换了个法子,来引她出去。 她倒不怕下狱,一家团聚,也是好事,只是父兄一腔心血,就全都给白费了。 便战战兢兢,让人给京里来的贵客,递了信儿。 “我若是她,这千辛万苦得来的名册,也不能轻易给人。”谢臻说。 今日一见罗三姑,得知她手中有名册,三姑却推说不在手边上,霍砚便有些气恼,“你我二人,虽是钦差,到底手底无兵,如今陕西官场,都脱不了干系,便要奏请皇上发兵拿人。” “可她手里名册不拿出来,我等如何上奏?” 谢臻点点头,他知道霍砚性子急,忍不了。皇帝此番让他俩前来查探,本意也是打个前哨,如今得了这重要的证据,霍砚迫不及待,也是自然。 “不如我俩先去绥德查探一番,若属实,再找她不迟。” 第76章 劝学 自从启祥宫和长春宫里,住进了这样几位小殿下,就一直没有安生过。宫人们按平时的工作强度,几乎没法适应。一个男孩就闹腾不已,这一下来了八个,从早到晚,吵闹嬉戏不休,精力无穷。 当然,朱堇桐是不会跟他们一起胡闹的,都是小孩儿的把戏,他自觉不感兴趣。 除了他之外,还有一个排除在男孩们之外的孩子,就是朱堇榆。 朱堇榆倒是很想和他们打成一片,但是他年纪小个儿小,说话还不利索,组队打马球,朱堇榆在家就没骑过,他连马都爬不上去。投壶也不会,因此别人都不爱带他。 不过他性子倒好,人家不跟他玩,他也不哭不闹,看看朱堇桐在干嘛,就又跑到男孩儿们那一堆去,朱堇樟问,“谁和我一队?”他也跟着说“我”,人家两队人马对抗起来,他也在一旁,不大利索地叫好。 勉强挨得上的就是摔跤了,朱堇樟不耐烦跟他玩,偏朱堇榆一个劲儿往跟前凑,摔的时候,不免下点狠手,用力捶他。朱堇榆被人打了,也不叫唤,因他听男孩儿们交流说,抱着不撒手,最后总能赢。朱堇樟被他缠得烦了,一拳出去,砸在朱堇榆下巴上。 “哎哟,”朱堇榆终于叫了一声。 他还没想哭,眼泪先掉下来,下巴瞬间肿起,嘴里尝到了一丝血腥味。 “好大的威风!”朱堇桐大喊一声,朱堇樟本来愣了,被他一叫,下意识说,“是他撞到我手上了。” “胡说,明明是你打人,”朱堇桐虽则不愿与他们一道,却也一直关注这边,看得十分清楚明白。朱堇樟到了这里十多天,一直是男孩儿们的头头,如今被朱堇桐这样指责,心里气不过又没面子,一力嚷回去,“我没打人!” “打了!”“没打!”“我看见了!”…… 一时间有来有往,朱堇榆都忘了哭,起先他是疼的,现在却被两位世子爷的吵架吸引了注意力。朱堇樟还好,平时总是大声说话,朱堇桐吵架,他还是第一次见到。 朱堇樟眼看吵不过朱堇桐,心火愈胜,想都不想,一拳挥过来,打在朱堇桐胳膊上。朱堇桐愣了一下,起先他还以为,大家都是君子,有话要说清楚。 没想到朱堇樟居然不宣而战,朱堇桐气不打一处来,也往朱堇樟胸口,拍了一掌。朱堇桐的身手,在九岁的孩子里面,还算不错,可他原来在家,武师教习,全都是一招一式,又怕伤到小世子,自然不会太过冒犯。 谁知朱堇樟这厮,不按常理出牌,打不过就上来抱着扭作一团,朱堇桐还惦记着自己所学,唯恐出手太重,朱堇樟却是不管不顾,拳头牙齿,一味往朱堇桐身上招呼。 李显达被人叫过来一看,乐了,“哟,都打起来了,”二人闻言,俱是一停,“怎么停了呢?”李显达见战事平息得如此之快,啧啧可惜。 在他看来,男孩子打架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儿,打赢了做老大,输的是小弟,没打过不算交情。“别停,别停,我看看今天到底谁厉害?” 朱堇桐被他一嚷,忽然察觉自己衣衫不整,斯文扫地,与他人滚作一团,打得也不成章法,一阵赧意,涌上面颊。瞅着他面红发愣,朱堇樟趁机把他推倒在地,又在胳膊上,重重捶打了一拳。 “樟殿下赢了,”朱堇樟的新任小弟们欢呼起来。 朱堇桐还没回过神,就已经被对手宣布了失败,心中一阵气恼,朱堇榆挨挨蹭蹭凑过来,小心问了一句, “哥哥,你怎么样了?” 朱堇桐心中恼怒,正愁无处发火,如此一说,朱堇榆来的正好, “去,谁是你哥哥!” 孩子们的小纠纷,皇帝和谢靖听了,都觉得有趣,谢靖又嘱咐陈灯,让内侍们仔细查看、参与打架的小殿下们的身体,免得哪儿碰伤了,孩子年纪小一时说不清,延误了治疗时机。 朱凌锶又回味一番,对谢靖说,“真有意思,”他的童年已经是光年外遥远的事儿。谢靖却想,皇帝幼时,想必也十分寂寞,又想自己当年,只一味要他读书习字,往后当个有道明君,若时光倒转,多多带他玩儿才是正经呢。 朱堇榆在玩闹是不受待见,到了学堂里,境况也没好多少。 八位小殿下们的学习,一应交由太傅谢靖负责,为考校他们的才学,谢靖也不假他人,隔日来教上半天。 朱堇桐是当之无愧最好的学生,过目成诵,倒背如流。并非他是文曲星下凡,这些东西,他五岁上就读熟了的,之后也勤勉不怠,学而时习之,在谢靖带的小班里,有一骑绝尘之势。 朱堇樟虽好勇武,其实文化课也不差。他不是很爱念书,可一看谢太傅的冷脸,还有那双、仿佛洞察一切的明亮双眼,就也乖乖地背诵去了。别的孩子,或快或慢,都不算差,毕竟宗室子弟,在家中多少请人教过。 唯有一个朱堇榆,字不认识几个,更不会写,论语里随便一篇,谢靖教过的,他都念得磕磕绊绊。他本来说话就不利索,看到身边小伙伴们轻松裕如,心里一急,更加念不出来了。 谢靖轻轻叹了口气。 “榆殿下,您别着急,理会了话里的意思,这念起来自然就顺了。” 话是这么说,可谢靖丝毫不因为朱堇榆基础差底子薄,就放松对他的要求,反而有变本加厉的态势,非要朱堇榆下次上课时,把《礼记》里的一篇文章背下来。 他都没有要求朱堇樟这么做! 朱堇榆一听这话,当场懵逼,朱堇樟几个看小结巴朱堇榆、接到了谢靖大魔王的大礼包,立时嗤笑起来。谢靖目光,便往他们那儿一扫。 世界又清净了。 晚上吃饭时,长春宫的宫人们,急匆匆地向陈灯报,说找不到朱堇榆了。 陈灯一面吩咐人快去找,一边报了皇帝,等朱凌锶到了长春宫,陈灯悄声说,“找到了,”把皇帝引到一处空着的屋子门前。 朱凌锶走进去,陈灯指指屋里那个高高的大柜子,柜门开着一条缝儿。朱凌锶瞧着眼熟,这种柜子,他刚穿过来的时候,和谢靖一起钻进去过。 “榆儿,”皇帝对着柜门,轻声说。 过了一会儿,柜门开了些,里边有孩童略急促的呼吸声,仿佛一只惊慌的猫咪。 “榆儿,”朱凌锶把柜门另一边拨开,自己索性也进去,再把门关上,只留着一条缝儿,透进来一点光。 “榆儿,”朱凌锶笑着摸摸他的脑袋,“怎么不吃饭,你不饿吗?”孩子的头发柔软光滑,头皮在他手底下,散发着热度。 “皇上,”朱堇榆糯糯地叫了一声,听起来心好累的样子。 朱凌锶又想笑,忍住了,趁机摸了朱堇榆的小脸,哇,真可爱,赶紧扫开这样怪蜀黍的念头,“榆儿,怎么了?” 朱堇榆哭丧着脸,“太傅让我背书,我背不出来。” 原来真的有作业完不成,伤心得吃不下饭的小学生啊。 “背不出来也得吃饭啊,”朱凌锶抓住他的小细胳膊,“榆儿想吃什么,叫陈公公让人给你做。” 朱堇榆摇摇头,掏出一个小荷包,不是宫里的样式,绣工也普通。朱堇榆打开荷包,从里边掏出一截小麻花,放到朱凌锶手边,叫他拿。 “谢谢,”朱凌锶说完,才明白朱堇榆在和他分享小零食呢。 朱堇榆又从荷包里掏出一根小麻花,看了看,比刚才给皇帝的那根长一些,他想了想,就把这根又放在朱凌锶手里,把原来那根短的换了回来。 朱凌锶真的受宠若惊了。 朱堇榆接着就愉快地嚼起小麻花来了,说是嚼,其实他正换牙,咬不动,只能先把小麻花放嘴里,用口水化软了,再吃。 荷包是从家里带来的,小麻花却是宫里的,看来这孩子,习惯用小荷包屯储备粮。 朱凌锶皱起眉,那得多脏啊。 其他几个孩子,在家都是应有尽有,不糟蹋东西就谢天谢地,真没谁还会把零食攒着吃。 想到他这么瘦小,父母又不在了,恐怕朱堇榆在辽王府,过得并不如何自在。朱凌锶一阵心酸。 “榆儿……”皇帝把他抱到怀里,轻拍孩子的肩膀,朱堇榆吃着吃着,忽然扭过头来看着皇帝,眼中有萤光闪闪, “哥哥他不和我玩。” 告了这一句状之后,朱堇榆又回去吃他的小麻花,他被皇帝抱着,背后暖乎乎的,不知不觉,就这么睡着了。 朱凌锶抱着他,从柜子里出来,谢靖一直立在柜边,见状立马接过朱堇榆,抱在怀里,陈灯就去扶皇帝。 等把朱堇榆安置好,皇帝吩咐陈灯,若朱堇榆醒得早,喂他喝点粥,又叫把那小荷包洗净烘干,再别让他装吃的进去。 回乾清宫的路上,朱凌锶有些好奇,谢靖他明知道这孩子天分不高,也不是长大了要考科举,为何非要朱堇榆背书呢? 不过,既然决定把教育这几个孩子的事儿交给谢靖,眼下也就别指手画脚。回乾清宫的路上,不知为何,他心情十分轻快,嘴角一直都上翘着。 谢靖见他这样,嘴里不说,却也跟着,一路轻轻笑起来。 第77章 兄弟 昨晚朱堇榆不见了的事儿,算是长春宫里一个小小的变故。等找到了,别人也就不放在心上,顶多问一句,在哪儿找到了。宫人说是柜子里,于是又好一阵笑。 朱堇桐心里,却有些疙瘩,昨天朱堇榆来和他说话,他心中气恼,冲他发火。朱堇榆躲进柜子里,未必没有他的的缘故。这天早饭时,朱堇桐垂着眼睛喝粥,不时往朱堇榆那儿瞟。 就有人问,“榆儿,你钻到柜子里去做什么?”朱堇榆眨眨眼,嘴里还含着点心,不说话,摇摇头。朱堇樟大笑,“准是被谢太傅吓的,”他胡乱一说,倒是言中了几分。朱堇榆把小脸,恨不得埋到碗里去。 朱堇樟不依不饶,“太傅让你背的书,你可背完了?”他这么一问,座中就开始笑,谁都知道,朱堇榆读都读不清楚,朱堇柠就学他磕磕绊绊的语气,“春…夏学、学干戈,秋、秋冬学羽龠……”男孩们笑得更大声了。 非是他们对这个小弟,有什么怨由要欺负他,只是他们几个,从来都是被人敬着宠着,没吃过苦,也没受过疼,并不知道,这滋味落在别人身上,是如何地不好受。 朱堇榆从来到这里,一直想和他们一起玩,因此不惜甘做狗腿,就想让人带他。可这时候,别人都在笑他,他虽然迟钝,也伤心起来。 他的亲大哥,视他为无物,辽王后院最大的是太妃,那老妇人,又仿佛他乳娘口中、乡间传说里的恶鬼一般。如今到了这里,也还是如此,在哪儿都不受待见,小小的人儿,居然也学着叹了口气。 “哼,”有人特别造作地哼了一声。 朱堇樟一看,是朱堇桐,“切,”翻了个白眼,他最讨厌此人,假正经,专爱在大伙儿开心的时候,跑出来败兴。 “榆儿,吃完了跟我走,”朱堇桐不由分说,如此下令。 “哦,”朱堇榆嘴里还占着,却是用口型答了,紧塞几口,站了起来。 朱堇桐把他带到长春宫的书房里,这儿平时除了朱堇桐自己,不会有别的孩子来,如今朱堇榆站在书房里,四处看看,十分拘谨。 朱堇桐说,“坐,”他就坐下,朱堇桐问,“你可是为了太傅要你背书烦恼?”朱堇榆刚还好好的,一听这话,嘴巴一瘪,“哥哥,我背不出来。” 朱堇桐就有些好气又好笑,“这就要躲起来,真能耐。”朱堇榆不理他嘲讽,摇摇头,朱堇桐就说,“咱们都姓朱,你居然会怕他一个姓谢的!” 朱堇榆搞不懂,姓朱姓谢,有什么分别,反正他瞧着,那姓谢的人很厉害,朱堇樟在他面前,都不敢顽笑。都说皇帝最大,可是, “皇上也听太傅的呀,”朱堇榆说出了自己的观察结论。 “你瞧瞧你,说的这是什么话,”朱堇桐气坏了,忍不住点了点朱堇榆脑袋,朱堇榆细嫩的额头上,瞬间多了几个红点, “权臣欺君罔上,竟然连这都看不出来,你是不是傻?”朱堇榆被他一嚷,吓得连连摇头,心里又想,太傅对皇上,说话从来都是柔声细语,有商有量,并看不出来有欺负人。要他来说,欺负人的,首先得是朱堇樟这样的。 朱堇桐教化不成,气得连喝三大碗茶水,“谢靖那种人,肚子里的阴谋诡计,你三年都看不穿,别看他演得好,”朱堇桐情绪一到,“太傅”都不叫了,又想到朱堇榆本身智商捉急,连书都不会背,遑论勘破谢靖的乱臣贼子之心。 “也罢,今天我就来教会你背书。”说着朱堇桐摊开《礼记》,找到谢靖说要考朱堇榆的那一篇,心里却有些犯嘀咕。别的孩子,背《论语》就可以了,为何谢靖要让榆儿背更难的呢? “立大傅、少傅以养之,欲其知父子、君臣之道也。大傅审父子、君臣之道以示之;少傅奉世子,以观大傅之德行而审喻之。” 朱堇桐琅琅的少年音在室中响起,朱堇榆又是羡慕又是钦佩,这位小哥哥,和别的人都不同。虽然不是很好玩,但他说话做事,总是一副胸有成竹、神气满满的样子。 朱堇榆也想变成这样。 不过叫他说,要能变成朱堇樟那样,也挺好的,就是别像他那么爱欺负人。 “榆儿,”朱堇桐严厉地瞪了他一眼,“又走神!”朱堇榆赶紧低头看书本,跟着朱堇桐念, “……是故知为人子,然后可以为人父;知为人臣,然后可以为人君;知事人,然后能使人。” 又念了些,到“……虽有三命,不逾父兄”,朱堇桐就笑起来,“如今到了宫中,我等以皇上为君父,这个‘兄’又是谁?” 朱堇榆就说,“哥哥,”非是他忽然乖觉,只他一进宫,就对朱堇桐莫名亲近,虽有好几个比他大的,却只叫朱堇桐“哥哥”。 朱堇桐得了想要的答案,自然心中乐意,于是教导起朱堇榆,更加费心费力,等到晚饭时分,朱堇榆竟然把这一篇,也能背个七七八八了。 小殿下们进宫,已经快一个多月,皇帝问谢靖,这些孩子,究竟看着哪个好?他倒想直说,如果那时候我死了,你想扶持哪个当皇帝。这话在心里转了三圈,没说出去,究竟原书谢靖立了谁,他真是好奇得很。 谢靖沉吟片刻,先说朱堇桐,心高气傲,聪明仁义,又把众人集中评议了几行,就说到朱堇榆身上,眉目凝结,隐隐含愁。 谢靖说,榆殿下年纪小,身子弱,又娇气爱哭,吃不得苦,耐性差又贪玩,明明学问垫底,还不知道奋起直追,着实叫人忧心。 朱凌锶:??? 不是吧,谢靖这么挑剔一个小学生? 他就有点替朱堇榆打抱不平的意思,“榆儿还小,玩就玩吧,孩子都这样。” 谢靖马上用事实反驳他,“皇上小时候,可不是这样。” 这…… “谢卿……”朱凌锶陪笑着,不知该说什么好。 人家是真小孩,朕是假小孩,误导你了,实在是不好意思啊。 “桐儿不是很好么?”真小孩也有很不错的啊,要不咱们看看这个? 谢靖点点头,他点得这么快,让朱凌锶觉得他好敷衍。 “桐殿下才智过人,勤奋自律,然自负甚高,听不进人言,”他言下之意,是说朱堇桐爱钻牛角尖,容易别着性子。 “哈哈都还小嘛,”朱凌锶被他一说,有点不爽,谢靖的意思,仿佛是说,这几个孩子,谁都不行。他嘴里虽还笑着,心中却着实别扭。 谢靖起先没会到皇帝的情绪,还接着论证了两句,说着说着,发现不对,朱凌锶的嘴角,微微耷拉着。 不仔细看,不觉有差,可谢靖对皇帝每个表情都烂熟于心,立时停下,叫了一声,“皇上,”朱凌锶不理他,谢靖又轻轻推了推他肩膀,“皇上,”朱凌锶转过头来,微微抬着下巴,等他开口。 “皇上说的是,”谢靖说,“殿下们都还小,只要悉心教导,定能成为国之栋梁,撑起这片江山。” 哼,这还差不多。 “说得容易!”皇帝说,“你听好了,他们几个,朕可是交到你手里了。” 谢靖赶紧说,“臣遵旨,一定竭尽所能。” 皇帝仍是不乐,“除了遵旨,你就不会说点儿别的吗?” 谢靖此时,起了一头冷汗,搞不清他家皇帝,怎的一下子如此圣心难测起来。 忽然被人搂着脖子,暖暖的气息在耳畔流连,“你就说,都交给你了,你管不管?” 谢靖:“臣……” 皇帝眼皮一垂,胳膊便滑下去,谢靖赶紧捉住了,放在心口, “我管,我管。” 耶,大功告成!朱凌锶在心里比小树杈,谢靖摸着他的手,愣是没明白,皇帝这一惊一乍,时忧时喜,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 半夜官道之上,两骑踏夜色而来,一路疾驰,马背上的两人,俱是一脸凝重,不声不响,只能听到马蹄的声音。 过了许久,一人慢了下来,“歇歇吧,人不睡,马一直这么跑可受不了,”霍砚不高兴地回他,“是你说不愿去大同府搬救兵的。”谢臻赔笑说,“我的错,只是咱们与她分开走,确实妥当一些。” 这二人既是霍砚谢臻,他们在绥德探听了案情,确如罗三姑所说,魏秀仁的势力,不容小觑,陕西一地的官僚,全都成了他的保护伞。 二人与罗三姑,严明身份,展示印信,三姑便将那名册给了他们,她心事解脱,一不小心露了行藏,谢臻霍砚本来打算去大同借兵,如今也去不得了,只得先安排三姑逃走。兵分两路,他二人夤夜出奔,兵行险着,从蓝田一侧,直往京城去。 霍砚见谢臻先安排三姑逃命,虽然明白他是对的,可以不免嫌他,这个时候了,还记着怜香惜玉,想着改日到了京城,定要把他这毛病,好生说道一番。 谢臻问他,“清池,你看了那名册?”霍砚“嗯”了一声,谢臻就叹了口气,“怎么会有他?”霍砚说,“若不是他护着,岂能坐大?如此看来,倒是合情合理。”又说,“你这样叹气,是打算讲情面了?” 谢臻被他一呛,好半天没说话,忽而又笑了,“清池,你说得对,是他也没什么大不了,一样办了。你果然是要当青天大老爷的人。” 说着扬鞭往马屁股上一抽,二人瞬间跑出一箭之地,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第78章 柔情 朱堇榆早饭的时候,吃得很慢,他知道今天上课,谢靖一定会点他起来背书,这样沉甸甸的包袱压在心上,怎么都没有胃口。 陈公公说,太傅身为首辅,日理万机,管着全国的大事。就这样,还要专门抽时间出来,给他们几个上课,大家应该珍惜机会。可是朱堇榆觉得,自己实在太笨,劳烦太傅这么关注,是一种资源的浪费。 朱堇桐却说,咱们姓朱,是天家血脉,太*祖皇帝的子孙,让姓谢的来教咱们,是他天大的福气。 朱堇榆懵懂地点点头,虽然他还分不清,姓朱姓谢有多大区别,各地藩王中,不少宗室子弟,一辈子不事生产,浑浑噩噩,比如朱堇榆他大哥。就这样,真的很难有特别强烈的姓氏自豪感。 临到上课前,朱堇桐还在给他打气,“榆儿别怕,照着咱们昨天练的来就行。” 朱堇榆点点头,心中涌起一种强烈的恐惧,觉得谢靖只要一提,自己一定会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们坐下来,等待谢靖来上课的时候,朱堇榆忽然就不紧张了,大不了就是背不出来,被谢靖大魔王打手心,想想最坏的结果,也不怎么吓人嘛,朱堇榆感到一阵平静。 谢靖走进来,站在前方,先对小殿下们行礼,然后朱家孩子回礼,学生们都坐下,谢靖就开始上课。 本来抽查课后作业这种事,该一上课就开始的,不知为什么,谢靖没有点人起来背书,也就是朱堇榆担心的事情。而是径自打开教材,开始讲另一篇。他这样不按常理出牌,把朱堇榆好不容易调试好的心理状态,又弄得有点乱。 谢靖今天,也有些心不在焉,他仿佛心中有事,带着孩子们,念了一遍原文,又顺了一遍,就问各位,还有没有不明白的地方。 一般这种环节,只有朱堇桐会举手发问,果然,朱堇桐就问了两个问题,朱堇樟躲在后边,暗暗翻了个白眼,自从上次他俩打架,他就单方面和朱堇桐结下梁子。 谢靖解答完了,众人还以为,今天可以提早下课,朱堇榆却一直惴惴的,等不到那只靴子掉下来。 果然事情没那么简单,就在大家以为谢靖要宣布下课的时候,谢靖忽然开口了,“榆殿下,还请您来背上次那篇……” 朱堇榆缓缓站起来,有一种引颈就戮的坦然。 “……文王九十七乃终,武王九十三而终。成王幼,不能莅阼,周公相,践阼而治——” 前边还算顺利,到了这一句往后,朱堇榆再度间歇性熄火了。 昨天朱堇桐带他背书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朱堇榆到了这块,就是连不上,仿佛记忆在此地有断层,非得越过去,才能接着往下。 朱堇桐有意帮他,可众目睽睽之下,还有谢靖看着,明目张胆地作弊,实在说不过去,还有可能被朱堇樟嘲讽。 朱堇榆僵在那里,脸上开始发烧,觉得好丢脸。又难过,对不起朱堇桐,昨天陪着他背了那么久。 谢靖神情有些凝重,却一言不发,还在等着朱堇榆,好像在等待什么奇迹发生。 空气都因为他们各怀心事而变得忧郁起来。 “咳咳,”朱堇桐忽然用力清了清嗓子。 “哥哥,”朱堇榆在心里轻轻叫了一声。 啊。 “父子说的是皇上与储君,君臣是皇上和太傅、长幼就是我和你……”昨天背书时,朱堇桐做的解说,一下子冒出来。 那么接下来就是—— “抗世子法于伯禽,欲令成王之知父子、君臣、长幼之道也;成王有过,则挞伯禽,所以示成王世子之道也。文王之为世子也。” 朱堇桐一听,心放回肚子里,朱堇榆虽然有点傻乎乎,不过这次还算机灵,要是不成,他还打算踢凳子呢。不声不响悄悄收回腿,深藏功与名。 谢靖听了,心头又是一震,竟然有些如释重负的样子。 接下来朱堇榆背的,虽然七零八落,磕磕绊绊,还念错了两个字,四舍五入,好歹算是会背了。 朱堇樟等人,听得无聊,正犯困呢,谢靖忽然走下来,站在朱堇榆桌前,弯下腰来,深深施礼, “榆殿下辛苦了。” 朱堇榆赶紧摇摇头,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该给谢靖回礼。 此时皇帝正和其他阁臣以及李显达商讨立储事宜。 其实把这些孩子放到一处,朱堇桐的优势就很明显了,加之他是之前皇帝选的人,大家没事也不会和皇帝对着干。而今再一看,皇帝的选择,果然很英明,于是大家便纷纷恭喜皇帝,说后明即将迎来储君了。 朱凌锶也松了口气。 立太子是国家大事,他之前一直拖着不干,如今总算要尘埃落定,也算是上对得起祖宗社稷,下对得起黎民百姓。 只等谢靖从辅导班回来,和他说定,就可以让礼部着手去办。 他又想了想,觉得朱堇桐实在不错,聪明冷静,勇气也不差,到时候立了太子,一定要好好养育教导,等他长大了,就能放心把国事交到他手里。 其他几个孩子,虽然综合素质略逊一筹,但也各有可取之处。 朱堇樟最崇拜李显达,若他愿意,倒是可以随着去浙东历练一番。 还有朱堇榆,看样子在家中时,颇受薄待,可这孩子却生就一副宽容大度的性子,还很乐观,要是能长留身边就好了。 朱凌锶就在心中,小小地遗憾了一下。 下午谢靖去了刑部,等过了晚饭时分,两人才有功夫谈起孩子的问题。 初夏微风,徐徐而来,皇帝心中,一片安宁畅快,便问“各位朱姓王孙,谢卿觉得,谁堪当储君大任”? 谢靖刚端起茶碗,听皇帝一问,赶紧放下。站起来在皇帝面前,微微弯着腰,这就是回话的姿态。 虽则在这无人处,二人并不讲君臣之别,可是谢靖心里,这立储之事,还是一件顶顶神圣的要务,须端正得体,方能开口。 他在这种地方的坚持,也让朱凌锶,嗯,有点心动。 “臣以为,辽王家的榆殿下,可当此任。” 这话一出,仿佛往皇帝心上,投了颗炸*弹,朱凌锶一口水喷出来,“你说谁?” 谢靖赶紧前去帮皇帝捶背擦嘴,等平息了些,才说,“臣说的是榆殿下。” 这……是不是哪里出了偏差? “你说榆儿,正换牙那个,前几天躲到柜子里的那个?”朱凌锶赶紧确认,究竟谢靖说的,是不是自己知道的那个朱堇榆。 “皇上英明,”谢靖颔首,朱凌锶这才意识到,谢靖中意的,果真就是那个说话漏风的朱堇榆。 谢靖忽然发现,皇帝好像对他的选择很震惊。 什么……难道只有他一个人发现了吗? 看到谢靖的表情,朱凌锶说,“榆儿是很可爱不错,可他……”可他好像脑筋不是很聪明的样子。 难道谢靖不是最喜欢聪明的孩子吗? 谢靖心中,也是五味杂陈。 朱堇榆不聪明,他自然明白。这一堆龙子龙孙里边,放眼一看,还真就是朱堇桐最出挑。 可选太子不是考状元,聪明与否,对谢靖来说,并不是最重要的。 孩子们上京之前,谢靖早已打算好,千万要细心观察,不偏不倚,一定为皇帝选个好的储君。 只是那天,朱堇桐把手放在他手里,一直以来的冷静公正,就有些动摇。 笑着说不冷,然后把手放着他手里,仿佛是要叫他知道,自己确实不会冷。 这么孩子气的动作,皇帝前些年,也对他这么做过。 谢靖就忍不住,对朱堇榆更上心一些。 打眼一看,这孩子哪儿哪儿都有些勉强,身子弱小,说话吃力,脑筋也不聪明,贪玩不说,还爱哭,若说是把经国大业交到他身上,任谁都觉得有点悬。 大孩子们都嫌他碍事,不愿和他玩,他想亲近朱堇桐,朱堇桐也不爱搭理他。在谢靖的课堂上,他也总是被嘲笑的对象。 就是这样,朱堇榆一边被集体孤立了,一边还是努力去和他们一起玩,从来不会记恨谁。李显达说,他和个子几乎是自己一个半的孩子摔跤,挨揍了也不松手。 因为难过而躲到柜子里,还有分给皇帝的半根小麻花,谢靖越关注他,就越觉得他纯净剔透,宽厚和善。 若往前数二十年,问谢靖什么样的人当皇帝好,他一定会说,要有经世之才,雷霆之威,方能治天下。 可到了如今,他才知道,只有善良仁慈的心,胸怀天下而不恤己身,始终愿意去聆听、去宽恕、去守护的人,才是真正的好皇帝。 不过他也知道,资质太差的话,当皇帝会很吃力,于是在心里,给自己打了个赌,若朱堇榆一天之内,能背会《礼记》里《文王世子》篇,他便可堪大任。反之则不必提了。 今天听朱堇榆背下来,他心中震动,难以言表。 身子弱、脑子慢,这些都不是事儿了,贪玩一点,爱哭一点,娇气一点,也没什么。往后好好教导就是了。 你看他一点一点,努力把不擅长的事做好,是不是很像……? 如今皇帝问起,谢靖便正了衣冠,从容而道, “榆殿下……性情行事,肖似皇上,臣以为,可承继大统。” 谢靖说完,心满意足。满目柔情,徐徐落到皇帝脸上。 他心想,若皇帝有个孩子,或许就是朱堇榆这样。 第79章 江陵 “谢臻,谢臻,你快醒醒,”霍砚用力拍打着身边沉睡的家伙,谢臻艰难地睁开眼,“怎么了?”霍砚说,“有烟味!” 谢臻一下子坐起来。 他们连着赶了三天路,马已经精疲力尽,人也支撑不住,霍砚自幼学武还好些,谢臻是文士出身,虽说在云南跟着百姓学了些农活,身体到底不如他,三天下来,疲倦异常,要不是霍砚看着,好几次差点从马背上滚下来。 于是这晚,他们便在一处村落里落脚,村民家有空屋,让他俩住了进去。谢臻实在是累狠了,倒头便睡,霍砚把他拉起来,非让他吃了两个馒头。 到了半夜,霍砚迷糊之中,忽然闻到一丝烟味,仿佛还有窸窣响动。自幼习武的警觉让他醒了过来,侧耳细听,又什么都没有,再过一会儿,烟味就大起来,还有烧着东西“噼噼啪啪”的声音。 他赶紧把谢臻喊醒。 来不及想究竟出了何事,霍砚抓着谢臻就要往外蹿,他二人本是和衣而卧,因此走也是走得的,谢臻却拉住他。 “清池,”谢臻说着,解开前襟,把藏在衣服最里边的名册,拿了出来,“你带在身上。” “糊涂,又不是要把你留下,”霍砚眼睛一瞪,显出几分厉色。 “跑得出去最好,”谢臻陪笑道,“善者不来,恐怕火攻只是其一,其二就在外面等着咱们呢,这样贸然冲出去……” 霍砚最讨厌谢臻这样,毫无实战经验的书生,还要跟他讲兵法,“那就让他试试我的厉害,青城的剑法也不是吃素的。”说着就从腰间,抽出一把软剑,流光若水,入眼生寒。 谢臻从未见过霍砚这个宝贝,如此一来,倒有些惊了,过了一会儿,才说,“好,如此可保名册无忧了。” 霍砚道,“我何时说要把你扔下,要是你有个好歹,往后人家问到,我如何做得起这个人?” 谢臻忽然笑了笑,“清池,名册不能丢,你也不能出事。” “我等着往后,你被人叫做‘青天大老爷’,不管在哪儿,我听到了,总是快活的。” 霍砚对他怒目而视,“你走是不走?”烟味越来越大,还有隐隐火光。 谢臻忽然变了脸色,“拖拖拉拉,成何体统,莫非你心中,连轻重缓急也分不清?” 霍砚又瞪了一回,双手却接过名册,放进怀中仔细收好,他这样动作着,谢臻才轻声地说,“你千万要小心。” 霍砚也不理他,转身走到窗边,待要推开,脑袋又向屋里,偏了一偏。 * 周斟最近心情特别好,因为他最大的心病、立储这件事,不日就能解决了。隆嘉十八年,还不到一半,就完成了这么一个大业绩,真是可喜可贺。 没想到谢靖居然对礼部提出的储君人选有异议。 周斟:皇上我们不用管他。 皇帝那晚,听了谢靖的理由,心中的感受,实在是难以言说。 首先从他知道,谢靖提议的储君,不是朱堇桐,而是朱堇榆,第一个反应,是这事麻烦了。 首辅的意见,总是很重要的,而且在他心里,内阁其他人的判断力加起来,也不如谢靖一个。 然而如今,谢靖这是跟他们所有人都唱反调…… 可他说的理由,又实在是太动听。 因为朱堇榆像你,所以一定能当个好皇帝。 要不是这些年来,朱凌锶对谢靖太了解,他都要觉得,谢靖这是在拍皇帝马屁了。 这不就是说,谢靖觉得自己,是个好皇帝,而且下一个还是这样,他也觉得可以。 虽然平时,也有官员没事上折子,吹捧他是明君、仁君,可谢靖这种真心实意的吹捧,又不一样。 啊,朕的首辅大人,怎么能这么甜! 朱凌锶在夜色中,悄悄捂住脸。 谢靖却没想到,居然自己的提议,和其他人都不一样。 其实冷静一想,任谁来看,朱堇桐都是更合适的储君人选。虽然有些傲慢自负,可他品性颇为刚直,还能仗义执言,又聪明好学,谢靖也说不出来,有什么特别值得反对的理由。 其实他只是,希望有个像朱凌锶的孩子,留在宫里罢了。 这个念头一起,他背上直冒冷汗,原来自己考虑社稷大事时,居然带着私情量度,这么一想,就有点心虚。 虽然感到欣慰和甜蜜,但是朱凌锶对储君的人选,还是坚持自己的意见。他现身说法,陈述了身在帝位的种种感触,以及心路历程,最后表明,综合考量,还是朱堇桐更合适。 如此,内阁和皇帝,达成一致,皇帝便着周斟,亲自操办册封太子的一应程序,还把朱堇桐的母亲,从藩地接来,出席册立仪式。 皇帝想着,是否给朱堇桐的父亲,追封一个帝号。他身为人子,如今虽说“过继”给自己了,可是亲生父母,难免惦记,若他父亲没有帝号,恐怕他心里有疙瘩。 周斟本身,是不情愿这样做的,依他看来,这事有违祖制,但依着皇帝的意思,还得去问问朱堇桐。没想到朱堇桐先是表达了一番对皇帝的感谢之情,然后就一口回绝了。 他说,虽然可借鉴的例子并不多,但凡有这种想法,总会引起各种非议,和朝野震荡。若追封帝号,他父亲只是担了个虚名,却对社稷有实际上的损害,两相比较,实在是不值。 他父亲虽只是个藩王,但一生忧国忧民,一定不会希望自己给国家,造成任何程度的隐患。 皇上的好意,朱堇桐心领,封号就不必了。 周斟一听,更觉得自己没有选错人,赶紧把朱堇桐的一番言辞,回禀皇帝,连谢靖听了,都觉得此子一言一行,都渐渐显出不凡,于是更加放心了一层。 同来的几个孩子们,知道朱堇桐要当太子,都按着礼数来恭喜他,朱堇樟虽然有点不服气,但是对他来说,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回去还当他的世子爷,准备年纪再大些,就去浙东投奔宣威将军。 朱堇榆也去恭喜朱堇桐,他本来笑嘻嘻说着,朱堇桐也笑着答,等到问他,“大典过后,榆儿就要回家去了么?” 朱堇榆才要点头,忽然眼中扑扑簌簌,流下泪来。 发现自己在哭,他这才后知后觉,从心底泛起一阵难过。 他虽然不大省事,却也知道,辽王府对他再不好,到底是他的家。而他这一辈子,或许再也不能离开那地方。偏偏这一遭,有人对他好过,如今分开,恐怕是再也见不着了。 一时间不管不顾,竟然越哭越大声。 朱堇桐走下来,把他搂在怀里,朱堇榆哭哭啼啼地喊他,“哥哥……” 皇帝跟谢靖,也有些惆怅,这些孩子一朝离去,曾经热闹的宫室,又要冷清下来。 也是他们自己,就没选多子多福的路走,如今这样冷清寂寞,也是合该承受的。 不过好在往后,还有一个朱堇桐承欢膝下,倒是叫人十分期待。 谢靖好几次,欲言又止,皇帝望着窗外,说,“我有些舍不得榆儿。” 一则朱堇榆,纯真可爱,和朱堇桐感情也好;二则恐怕他回家,也不会有什么好日子过。 朱凌锶想到那个小荷包,禁不住又是一阵心酸。可人家的孩子,他也管不了。就算他是皇帝,世上还有好多不平,也是他管不到的。 谢靖见状,心里忽然有了个主意,便找了周斟密谈。 周斟说,“两个都要,可以啊,只要皇上乐意,辽王府同意就行。” 谢靖觉得,辽王府到现在,只靠有限的封地支撑一大王府的人的花用,应该不会有意见。 周斟的意思是,有这个念头,就该早说,我们程序上一道办了,皇上一下子得了两个儿子,合该昭告天下,普天同庆。 又说,但是在仪式上,应该尽量凸显朱堇桐的储君地位,要让天下人都知道,这一位是绝对不容替代的未来天子。两个孩子现在看着挺好,可日子长了,难免有人借机生事,一定要定位分明。 谢靖便奏了皇帝,决定立朱堇榆为江陵王。 朱凌锶喜滋滋地,“我去告诉榆儿。” 这几天朱堇榆都窝在朱堇桐的寝宫里,自从决定立储,朱堇桐的一应用品,全都按着太子的规制来,那几个男孩见了他,除了朱堇樟,都有些畏惧,只有朱堇榆,因为离别在即,愈发依恋起来。 以前他叫“哥哥”,朱堇桐还爱答不理,如今想着,多听一声是一声,便有叫必答。 “榆儿,别东张西望。”朱堇榆正在写字,外边男孩一闹,他就忍不住往外看,被朱堇桐严厉地看了一眼。 “哥哥,为什么要读书写字啊?” 辽王府中读书氛围不浓,从没人教过他。藩王子弟,既不能考科举,也不能轻易离开封地谋事。朱堇桐对他千叮咛万嘱咐,即便回到王府,也要好好读书,朱堇榆很是不解。 “这……” 秦升当年,给朱堇桐开蒙,说这书中有万千丘壑,惊世文章,治国做人的道理,都在书里面了。 只是这样和朱堇榆说,他能听得懂吗? “榆儿,你回去之后,轻易离不了王府,”朱堇榆点点头,脸上露出沮丧,“可只要你学会读书,便知道书里面有大千世界,从书中看,谁也阻不了你去哪儿。” 朱堇榆一听,笑着点点头,“我一定好好读书,到时候来看哥哥。” 朱堇桐还来不及心酸,就有人来通传,皇帝和谢靖来了。 他们这才知道,原来是有天大的好消息。 第80章 稚子 钦天监看好了日子,决定在五月举行册立太子仪式。皇帝与内阁,又就各种细节,仔细推敲一番,不求弄得花团锦簇,务以稳妥为上,周斟领了任务,赶紧回去布置。 这一日在文华殿看完折子,皇帝和谢靖,撇了车架,信步走回内廷,进了宫门,皇帝说想去长春宫看看。如今除了朱堇桐,其他人还在这儿住着,只待观礼之后,各自家去。 朱凌锶看着男孩们欢笑闹腾,有些感叹,过不了多久,这儿又会变得空空落落,也不知什么时候,能再见面。祁王之子朱堇桢,今年六岁了,还有曹家的平澜定海,这些孩子,他一个都没见过,借着册封太子的大典,也该叫他们上京来看看。 他这边正想着心事呢,忽然有内侍来报,说有要事,启奏首辅,谢靖便匆匆出宫去了。及至晚膳时分,还没回宫,陈灯还想要不要叫人去请,忽又有人来报。 皇帝起先听说,陕西一地的盐务案子,霍砚带回了足够有力的证据,还想这是好事啊,难怪把谢靖绊住了,谁知那人又说,“霍砚说,他同谢臻回程中被人算计,放火烧屋,谢臻没逃出来……” “没逃出来是什么意思?”皇帝一下立起来,那人便支支吾吾,他才明白,原来谢靖是因为这个,才耽搁了。 这下皇帝也顾不上吃饭,赶紧出了宫门,到内阁厅外,从窗口往里一看,只见霍砚毕恭毕敬站着,似乎正在回话。谢靖坐在上首,面目如常,皇帝却觉得,他的背有些弓。 “谢卿,”皇帝走进去,也不管霍砚还在,就去握谢靖的手。谢靖神思还有些恍惚,一见皇帝来了,慌忙起身,“皇上怎么来了,不是该传膳了?”皇帝摇摇头,又对霍砚说,“你接着说,若有不明白的,我再问你。” 霍砚领命,便接着刚才的话头,汇报起在陕西拿到那份名册的经历,还有在陕西一地,魏秀仁的势力,与官府勾结之事。因这些事,每一件里都有谢臻,少不得说些“谢臻说”,“谢臻这样”、“谢臻那样”,说着说着,语调就有些哽咽。 霍砚这样动情,谢靖却看不出如何,等霍砚讲完,他便说,“霍大人辛苦了,”又问皇帝,“皇上可有什么要问的,”皇帝正想开口,又摇摇头。霍砚把名册交到皇帝手中,对二人拜了一拜,便离去了。 谢靖拿了那份名册,摊开来看,忽然闭上双眼,微微吐气。皇帝赶紧接过看了一眼,只见魏秀仁那名册上,俨然用真金白银,堆出了一条通天大道。 最上面的一位,他们都认识。 难怪谢靖看了一眼,都不忍心再看。 可是,怎么会是他? 他一生克勤克俭,无论是自己还是家人,都过得一样俭省,辛苦攒着的银子,全都舍不得花,却是一股脑儿给了皇帝,让他去造传说中的大铁船。 自己一直敬重的老师,居然是贪腐弊案的后台人物,为了这桩案子,亲侄子又丢了一条性命,这可真是太难为谢靖了。 眼看谢靖又要加班工作,皇帝不由分说,要带他回宫,谢靖还想说什么,朱凌锶用力瞪了他一眼。 及至宫中,陈灯赶紧奉上早就准备好的晚膳,谢靖说,“皇上下回,可别等臣了,”皇帝却说,“只能你等朕么,你有这个心,朕就没有这个心?” 谢靖一时无言,拣几样小菜,吃了两口,皇帝知道他心中难受,也不逼他,让陈灯收拾了。吃过饭,谢靖又去研究那名册,皇帝就问,“你想不想说说琢玉的事?” 谢靖恻然一笑,“他这也算是为国尽忠了。” 朱凌锶又是生气,又是心疼,谢靖这样憋着伤心,看着真叫人难过。偏他一味苦撑,装作若无其事,想要出言安慰,都不知如何开口。 他也只能让谢靖去看那名册,或许在谢靖心里,如此便是告慰谢臻的方式。等要睡觉了,陈灯来服侍洗漱,谢靖便说要去书房,朱凌锶大喝一声,“不许去。” 又说,“你过来,”谢靖讪讪地走过来,皇帝说,“谢卿,”因他坐在床边,谢靖便不由自主,半弯着腰听他说话。 皇帝的手,柔柔地搭在他脖子上,“今日便算了,你也可以歇歇。” 谢靖的肩膀,微微松懈下来,他自幼受过多少不平,暗自心伤之际,无不是用好学精进,勤勉不怠来激励自己,从不曾停下来自伤自怜。 如今皇帝这样一说,居然叫他,打心里伤感起来。 他也不知为何,半跪下来,就势搂住皇帝的腰,把脸埋在织锦龙袍里, “琢玉他小时候,臣给他开蒙,嫌他天资驽钝,时常责骂他……”谢靖说着,声音变得低哑,还有些鼻音。 皇帝轻拍着他的背。 “若他真不聪明就好了……”这句说完,谢靖的情绪,此时一下子迸发出来,“不聪明就能留在老家,陪在叔婶身边……” 他说着说着,泪意如倾,朱凌锶心想,哭吧,哭出来就好了。于是把谢靖的脑袋,又往自己怀中带了带。 谢靖素来刚强淡泊,轻易不露声色,皇帝还是第一次,见到他这幅模样。可见人人都有一把辛酸泪,只是有时候人不对,就没处哭去。又想若不是自己穿书到此,以谢靖这六亲不足的命数,只怕再多坎坷苦痛,也都无从宣泄。 于是心里,又格外心疼他三分。还想着谢臻少年英才,不及而立,正是历练成长的时候,来不及长成大树,就先折了。不说作为皇帝,或是故友亲朋,就是路人闻之,也要为他唏嘘不已。 谢靖这天对皇帝,露出些荏弱姿态,隔日便又一副毫无破绽的模样,照样去上朝,去刑部坐堂,会同大理寺,一道商议陕西的案子。 等他去了刑部,皇帝这才让人,悄悄把霍砚叫来,细细问了谢臻出事的经过。霍砚又说了一遍,不若昨晚激动,只眼圈泛红了些。恐怕这日夜之间,他就把这情景,来回讲了好几遍。 霍砚作为钦差和知情人,也参与办案。大同那边,正好解来罗三姑。人都齐了,谢靖他们,便飞快梳理出证词,一切从速,当日请下圣旨,发出诏令,霍砚便带着锦衣卫,前往陕西拿人。 皇帝又给大同总兵下了密旨,命他派人暗中前往陕西,一俟霍砚到达,先就地免了榆林总兵的职。有谢臻的前例,皇帝这次,做足了准备,要力保霍砚不失。 谢靖为着这个,虽说不至夜不能寐,但醒着的时候,几乎都在操劳,话也少了些。皇帝虽然担心,也不好多说,只得叫尚膳监的,挑清淡滋补的给他做,又亲自一天几顿送过去。饶是如此,谢靖还是一天天看着瘦了下来。 好不容易,挨到百官休沐,谢靖按照习惯,好好收拾了头发胡子,就又往书房去了。皇帝不愿打搅他,自己去了长春宫,朱堇榆和其他人一块儿玩,朱堇桐在旁边,拿着一卷书看。 皇帝就问,“桐儿不怕吵?” 朱堇桐规规矩矩地行了礼,说,“闹中取静,别有滋味。”他如小大人似的说道,又问,“父皇,太傅今日出宫了么?” 皇帝笑着摇摇头,这孩子平素总显得有些傲气,除了皇帝和朱堇榆,轻易不愿提别人。如今主动提起谢靖,可见还是关心他的。 “他这几天,精神不好,朕留他在书房。”皇帝说完,朱堇桐若有所思,朱堇榆见皇帝和哥哥说话,就跑过来凑近仰着脸问,“父皇,太傅怎么不见?” 皇帝正要开口,朱堇桐就说,“太傅忙得很,你别去烦他。” 朱堇榆被他一说,嘴巴又轻轻瘪了瘪。 这些孩子们,都有些怕谢靖,朱堇榆胆子小,加之又被谢靖在课堂上“重点照顾”,于是更要怕几分。可他听人说起谢靖的事,偏又很关心,似乎知道谢靖遇上为难的事儿了,只是究竟为何,皇帝不提,朱堇桐一问就凶,于是只能自己猜。 午睡起来,朱堇榆蹑手蹑脚,避开朱堇桐和宫人,去了乾清宫。也难为他一个小人,没人带着,居然找到这没来过两次的宫殿,还没怎么迷路。只是一到这边,就被陈灯手下发现了。 “江陵王到此何事啊?”陈灯蹲下来,笑眯眯地问他。 “我、我想见太傅。” 陈灯的眉心,微不可闻轻轻往里凑了凑,“殿下……” “我保管不吵太傅。”朱堇榆赶紧说,生怕陈灯不让他进去。 谢靖察觉到身后微动,便惊醒过来,原来他忧劳之下,精神短少,今日在窗前看公文,不知不觉打了个盹。 皇帝给他披上外袍,双手到他额头两侧,轻轻揉着,“今天我去长春宫,桐儿和榆儿都很想你。” 谢靖点点头,眉目中流露出愧色,“是臣疏漏了,等这阵子过去,再去给殿下们赔罪。” 朱凌锶笑着轻哼一声,“谁要你赔罪,”推着他的额头,想骂他两句冥顽不灵,忽然看到书案上,放着个东西,有些眼熟。 谢靖也看见了,拿起一看,是一个锦缎绣的小荷包,拉开抽绳,里面居然鼓鼓囊囊,装着小麻花和酥糖。 他还有些不明所以,皇帝脸上,已经浮起一抹欣慰的笑意。 第81章 青天 霍砚这一去,搅得陕西官场,仿佛是往沉闷的塘中,扔下了一块大石头,一时间泥水四溅,浑浊不堪。人人都脱不了干系,人人都为自己喊冤,一齐挤到霍砚面前。初时图他年轻,当挣一个法不责众,想今*上宽仁,又有太子册立大典近在眼前,不至于赶尽杀绝,合该无虞。 谁知霍砚,一点儿都不怵,敢讨价还价的,一律仗责。全都铁链子锁了,扔到牢中,一个个仔细审问,核对清楚了再画押。更有干系重大的,不敢怠慢,即刻押赴京中。可谓是快刀斩乱麻。 这边犹在热火朝天,到五月中,京里便把太子册立大典办完,霍砚一大早,对着东边叩了三个头,再挪到一旁,替谢臻叩了三下,复而起身,去牢里提人犯。丝毫没有受到愉快的气氛影响,始终保持冷面判官的面貌。 话说牢里的这些人,开始都还引而不发,估摸着魏秀仁不招,陕西巡抚不倒,下边这些喽啰,都不敢说。霍砚此时,便摆出酷吏姿态,把锦衣卫多年研究所得,全都用上,一时间鬼哭狼嚎,他也听之任之,不为所动。 又在衙门外边,城墙底下,广发告示,言之前受过魏秀仁等大盐商欺压的,或是在陕西巡抚治下有不平的,尽可以来衙门告状。直教有冤报冤,有仇报仇。 一下子,西安府群情沸腾,每天来衙门的百姓,竟然把进出的一条街道给堵住了。又有其余州县的百姓不辞辛苦赶过来,有的是为了告状,有的就是来看看朝廷下来的钦差。 一旦发动了群众,霍砚就迅速掌握了大量线索,虽说不是每个都顶用,但是以他超强的逻辑分析和推理能力,逐渐推测和描绘出了魏秀仁的犯罪事实,接下来就是证据。 最主要的证据,已经一开始被罗三姑的二哥拿到了,几番抽丝剥茧,别的自然不难。此时罗家入狱的几口人早已被放出来,罗父手中,原就有不少东西,此时一并呈上,可谓得来全不费功夫。 霍砚这一道,收获颇丰,离京两个半月,终于打道回府。他一回到京中,便亲去向谢靖悉数上报陕地情形,并讨个指示,人犯罪状,如何安置,各自刑罚,等等。 谢靖蹙着眉,不发一词。 霍砚知道他为难,请示之后,便悄悄离开了。夜里皇帝问道,“何老那里,我去说?” 谢靖沉吟片刻,“还是微臣来吧。” 徐程在时,何烨与他,一个耿介,一个沉稳,两人配合起来,相得益彰。何烨主持户部十余载,大事上从未出过纰漏,把国库里几个银子,倒腾往复,总算是勉强够得花用,让这个走在下坡路上的帝国,得了一丝喘息,才给谢靖今日,大展拳脚的时机。 他收了银子,恐怕都没用在自己身上。 “何老,”谢靖只是这么叫了他一声,便觉得喉头哽咽,有话语万千,此刻却说不出一个字。 “九升,你不用说了,该如何办,你办就是。” 何烨头发花白,站在堂中,心下已是一片释然。 那年江南广种桑棉,获利颇丰却粮食短少,便要去买河南的,河南的粮卖了江南,拿了钱,却只能往陕西买去。 陕西却不愿做这买卖,户部来调停,人家说,要粮可以,只是盐引一事,有些说头。 晚一天点头,江南就要饿死人了,徐程眉头一皱,两相合计,便应了下来。 这事确实办得不妥,只是当时情势下,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其后盐商坐大,再想节制,就为难了。再来赋税也要有所指望,户部更不可能狠下心来,剜掉这颗逐渐寄生壮大的瘤子。 到如今竟然蔓延成贻害一方的祸端,何烨难辞其咎,他初初知道谢臻的死讯,心中遽惊而悔恨难言。 方知错了便是错了,若知错不改,便要加倍偿还。 他身无长物,再没有可以失去的东西,可谢臻一条年轻鲜活的生命,却再也回不来。 “九升,你尽管怨我吧,”何烨一派慈和地说着,谢靖咬紧了牙关,胸中有话,不知从何说起。 他自然是怨的,可也没有人比他更知道,何烨对社稷的拳拳心意。 只一步错了,就再也回不来。 于是在心中,更加自警,无论出发点和愿望如何高尚美好,一旦方式错了,便会引起糟糕的连环反应,乃至失去控制。即便表面上完美无缺,内里却在悄悄腐坏。 他对何烨,深深揖了下去,转身离开,再不回头。 隔日皇命传来,查抄何府,全家上下,贬为庶民。其余人犯,杀的杀,流放的流放。罗家上下,于社稷有功,嘉奖无数,旌表一族。 黄燮又是好一阵忙活,要把陕西一地,因为这事产生的官员空缺,都给补上。陕西是产粮大省,官吏油水极厚,一时间黄燮家中门庭若市,搅得他苦不堪言。 谢靖身为首辅,又兼刑部之责,其中辛劳,自不必说。等到这桩案子的余烬都散得差不多,夏天也过完。 他这几个月里,忙里偷闲,只有一天,就是六月十二,皇帝生辰。一大早太子和江陵王就来给皇帝祝寿,谢靖那时在刑部连夜核对卷宗,晌午才来。听说他连礼物都没带,朱堇桐撇撇嘴。 两个孩子倒是各有心思,朱堇桐头一次在众人面前,展示自己的绘画天赋,画了一幅锦鲤绕荷花,送给皇帝。朱凌锶拿到手中,大喜过望,心想朕的太子,果然是样样精通。谢靖连日未曾展颜,此时也笑了,“皇上与太子,都擅丹青,果然是有缘分。” 朱堇桐悄悄伸舌头,心想这还用得你说。朱堇榆却扒着谢靖的腿,用力摇晃,“太傅,我也有。”出来站直,背了一篇完完整整的《塞下曲》,皇帝笑着摸他脑袋,“榆儿是向往那横戈跃马、倚剑关河?” 朱堇榆就点点头,他最近又有一颗乳牙,摇摇欲坠,不时用手扶着脸颊。朱堇桐说,“牙都长不齐,还想学人家当大将军,”朱堇榆气不过,红着脸回他,“莫非哥哥从来不掉牙?”他这话一出,把人逗乐了,尤其是谢靖,终于有了点笑模样。 霍砚在京中,差事已了,大理寺想留他下来,做个少卿,他却辞掉,禀明皇帝,想去陕西,依旧做个四品知府。一来是觉得,自己能力尚需历练,二来却是想着,那边离谢臻近些,索性便待在一处。也要教他看看,自己当不当得起“青天”二字。 此时他尚且不知,往后四十年间,他辗转各地,后又回到大理寺,投身于帝国的司法事业,破获了无数大案要案,奠定了国家的法制基础,累积了极高的个人声誉, “青天。” 凡有不平事,但问霍青天。 “我等着往后,你被人叫做‘青天大老爷’,不管在哪儿,我听到了,总是快活的。” 再见谢臻,就能告诉他,自己做到了。 霍砚那日,临去陕西前辞了皇帝,到乾清宫门外,一个孩子在那儿探头探脑。陈灯刚叫了一个“江……”他就把手指放在嘴前,做出噤声的姿势。 又小心凑过来,轻声说,“陈公公,皇极殿怎么走?” 陈灯说,“霍大人,这是江陵王殿下,”霍砚知道他是皇帝新认的儿子,便与他见礼,那小小的孩子,回礼也是有模有样,看着倒有趣。陈灯就蹲下来,也细声细气地回他,“殿下,您要去那儿干什么啊?” 朱堇榆把手背在身后,紧闭嘴唇不说话。 “哎哟您这是……”陈灯有些为难,“臣还要送霍大人出去……” 霍砚说,“无妨,我知道怎么出去,陈公公陪小殿下去吧。”朱堇榆此时却扭捏起来,霍砚看他,似乎有些着急,偏又要按住性子,心里好笑,便说,“也好,臣也随江陵王去皇极殿看看。” 到了皇极殿前,朱堇榆两条短腿,已经走得气喘吁吁,陈灯等他发话,只听他说,“陈、陈公公,我想把、把这个,扔到皇极殿、顶上去。” 小手摊开,是一颗小小的乳牙。 朱堇榆听人说,下边的牙要往上扔,屋顶越高越好,又听人说皇极殿是最大的,那自然就是这里没错。 “这……”陈灯有些为难,且不说皇极殿的琉璃瓦上,能不能乱扔东西(?单说他自己,也没本事把这颗牙抛上去。 此时却听人说,“这有何难?”霍砚从朱堇榆手中接过那颗牙,足尖一点,身形微动跃了上去,须臾间下来,就说,“殿下,成了。” 朱堇榆被他身手折服,还在发呆,一听说牙在皇极殿顶,喜不自胜。 陈灯想,得亏此时,四下无闲人,不然被侍卫抓住,恐怕要有些干戈。 朱堇榆问,“霍大人,你这身功夫,要练多久呀?” “臣四岁学武,至今每日不辍。”霍砚恭敬回他,朱堇榆小脸一垮,心想我这是输在起跑线上了哇,谁知霍砚又说,“殿下如今起习武,十年便可有所成。” 别人听了这话,早早打消念头,朱堇榆却大喜过望。 十年!也就是说,不是没有可能! 练,现在就练! 总有一天,他会长成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第82章 闲适 朱堇榆刚进屋,带着一阵外边来的暑气,伴着更大声的蝉鸣,朱堇桐就微微皱了皱眉。可这个兄弟,并不会看他脸色,拿宫人递上的布巾擦了擦脸,抢过人家手里的扇子,给自己连扇几下,又拿起冰镇的酸梅汤,一饮而尽。 太子爷实在看不下去,“你从太阳底下来,浑身跟个碳炉子似的,居然喝的这么冰,纵是心里有一团火也该浇熄了,何苦这么对待自家肚肠?” 朱堇榆答非所问,“哥哥,这酸梅汤滋味儿真不错,你也尝尝。”说着拿起盛汤的瓶儿,往茶盏里倾倒,一时大意,洒了出来,手上身上溅了不少,朱堇榆还要把这半盏酸梅汤往他面前递,朱堇桐见此情景,只得不住摇头。 都已经八岁了,还是这么冒失。 隆嘉十九年夏天,年景还不错,春雨下得不多,叫朱凌锶提心吊胆,和户部工部商议多次,一面加紧排查抢修全国的水利工事,以免雨季来临河水暴涨;一面又提早储备粮食,一旦出现粮食歉收,就赶紧调拨粮食发往减产地区。 结果担心的这些事儿,通通都没发生,看如今这情形,虽说不会是大丰收,但广大百姓持续温饱,并略有积蓄,应该不成问题。皇帝这才松了一口气。 粮食的事儿才过去,倭寇也被打得差不多了,此时蓟辽总兵却发来一道密折,说东伊族一部,似乎有些动作的意思。皇帝急召李显达,宣威将军听了,立时火冒三丈,说那些关外强盗,成天盯着后明,尽着当只肥羊薅。 此时他的身体,已经大不如前,才到不惑之年,刚入秋就开始咳嗽,一直咳到清明,方才好些。他大儿李少曦,只有十二岁,平时带在身边,也算见过战场,可要说到接班,还差了好大一截。虽有别的良将,但终归不放心,索性入夏了,他咳嗽也止住,就着这把老骨头,往辽东看看去。 黄燮在吏部,兢兢业业,考察百官,拔擢英才,不敢有失。周斟于这年春天,请了起复的秦升来当主考,虽有些小闪失,终归是有惊无险,完成了这一年的会试。 这一年的金榜上,有许多人成了朝中栋梁,他日太子临朝,便有了自己的一帮势力。 不过在此时,朱堇桐也只有十岁,他虽心思深沉,终究是个孩子,最大的不顺心,莫过于这个弟弟。一天不见就有些想,待在一处又嫌他烦,少不得老拿话教训他。 朱堇榆在宫中,待了一年有余,长高不少,虽还不及朱堇桐,却也见抽条的迹象。一口乳牙换完,说话利索了许多。只是太兴奋急切的时候,还有些磕巴。 他平时随太子一道,跟着大学士们读书,又延请了一位武学名家,来教他功夫。如此不论寒暑,苦练不辍,今日已在中伏,他也是练完了才回来。 朱堇桐瞧他,成日在露天习武,一身娇贵皮肤晒得发红,小脸上还有些汗迹,摇摇头,招手要了拧干的巾子,帮他擦了,才说,“你行事举止,该沉稳些。” 朱堇榆就笑,“哥哥莫要我守那些规矩,”皇帝和谢靖,平时都不会太过拘束于他,是以朱堇榆才如此随性, “我比不得哥哥,哥哥将来是要当皇帝的人。” “放肆!”朱堇桐怒喝一声,朱堇榆面上一怔,宫人俱是吓得跪倒在地,“出去,”他喝走宫人,才指着朱堇榆的鼻子说, “你自己想想,说的是什么话?” 自从做了这太子之位,朱堇桐没有一日不是拿储君行止自律,谦恭谨慎,好学不辍,虽初涉政事,却从不结交外臣,无事时闭门读书。 朱堇榆倒好,张嘴就是“哥哥将来是要当皇帝的人”,若被有心人传出去,说太子盼着早登大宝,便是一场祸端。 朱堇榆有些委屈,这话又不是他起的头,父皇每每夸起哥哥,就会特别得意地说,“桐儿真棒,真不愧是往后要当皇帝的人。” (朱凌锶:这是爱的鼓励!) 只有朱堇桐知道,这话皇帝说得,别人却说不得,至少他注意到,皇帝这么说时,谢靖虽然也陪着说笑,眼里却总有些不乐意。 要么是谢靖不愿换一个皇帝,要么是谢靖不乐意看他当皇帝。 前者是自然规律,后面是个人好恶,朱堇桐有理由觉得,谢靖是在针对他。 碍于谢靖的身份地位,朱堇桐发作不得,还得和他相处融洽,他这一步步,也是走得十分艰难。 偏偏还有个傻乎乎的大嘴巴朱堇榆拖后腿。若不是日夜吃住都在一处,朱堇桐几乎都要当朱堇榆,是故意这么说来害他了。 深宫之中,防不胜防啊。十岁太子,颇老成地叹了口气。 “哥哥,”朱堇榆见他哥哥,似乎气消了些,便又凑过来,“父皇在哪儿呢?” “文华殿,”朱堇桐头也不抬,只看手中书卷。朱堇榆就点点头,“太傅也在?”说着也不待朱堇桐答他,心里就想,谢靖自然是在的。 “太傅没有家么?”朱堇榆拨动笔架上的狼毫,“太傅总在宫里,从不见他回去,”朱堇桐被他弄得心烦,“你如今也管起这些来?”朱堇榆听话不听音,仍是说,“宫里倒像是太傅的家。” 朱堇桐把书重重一放,“不长脑子!”揪着朱堇榆的耳朵,“一闲着就说三道四,你跟哪只麻雀学的?”朱堇榆被他揪着疼,往回捂住,口中还说,“父皇和太傅,互相敬重又体贴,一向和和气气,太傅和我们,怎么就不能是一家人了?” 朱堇桐脑袋一炸,心想这还得了,好在殿中无人,抓着朱堇榆推到地上,对着屁股揍了三下,“叫你胡言乱语,”朱堇榆虽开始习武,终究不敌从小练的,一下子哭起来,哀哀切切,说朱堇桐打他,端地伤心至极。 朱堇桐这边,也是心乱如麻。十多岁的孩子,正是初晓人事的时候,他本来心思就重,突然意识到皇帝和谢靖,是那样有悖人伦的关系,自是又惊又怕。偏偏这二人地位显贵至极,旁人都讳莫如深,仿佛这桩惊世骇俗,概不存在。 于是他既不敢问谁,也怕别人真的提起,对着皇帝,一边是敬爱依赖,一边却是疑虑,对着谢靖,却是三分敬畏,三分忌惮,三分不屑,还有一分,连他自己都搞不懂的,想亲近而不可得。 他隐隐觉得,自己和弟弟,谢靖好像更喜欢朱堇榆。 为什么会喜欢这个傻乎乎的朱堇榆呢?谢靖不是本朝第一聪明人吗?聪明人怎么不喜欢聪明人? 朱堇榆哭了一阵,睫毛上还挂着泪珠,想起什么,又来问他,“哥哥,太傅往后要是成家,是不是就要回去了?” “他敢!”朱堇桐脱口而出,把自己也吓了一跳。 “他……他能伺候父皇,是他的福气,”朱堇榆闻言点点头,听说谢靖不走,他便安心了。忽而又皱起眉,“哥哥,你手劲儿太大了。”朱堇桐说,“再乱说话,还揍你。” 说着把弟弟拉起来,收拾妥当,又叫人拿来点心,便是打了板子,又要给颗甜枣了。好在朱堇榆的脾气,真真应了那句“记吃不记打”,哄哄就当无事发生。 此时有宫人来报,说请二位小殿下去文华殿,朱堇桐问“何事”,传话的小内侍也说不清,朱堇榆催着他出门,他哥哥不紧不慢,对着镜子正了衣冠,二人这才由人领着,往文华殿去。 皇帝一见两个孩子来了,眉眼间都是笑意,陈灯早已让人备好瓜果茶点给二位小殿下,朱堇榆谢过之后,拿起一片甜瓜就吃,朱堇桐却问,“父皇叫我们来,可有什么要吩咐的?” 朱凌锶把甜瓜送到他手里,“你先吃,先吃,”他这个大儿子,没有一处不省心,就是太正经了,朱凌锶自己,又没什么为人君、人父的架子,对着孩子,反而怕显出过于随性。 谢靖却说,“皇上的胸怀,他们一时半会儿,还体会不到,不过太子聪明,想必不用太久。” 谢靖若认定了什么,那就不会改,皇帝心中,虽窃喜不住,还要装模作样,做个从谏如流的明君, “那依谢卿之见,朕还有哪里做得不够?” 也是他如今,被谢靖寸步不离地护着,无从胡思乱想,才有心说些这般卖乖的话。 人呐,一旦飘了,就爱出些送命题。 谁知谢靖,想也不想,就说, “只请皇上,无需再觉得欠了臣什么,足矣。” 他这话说得,掷地有声,眼神丝毫没有让皇帝躲闪的意思。 朱凌锶心头一震。 他原来、原来都知道。 “可是你……”皇帝心头,百感交集。 是我将你,囿于这小小四方天地,说是位极人臣,却到如今,连个正经家室都没有。 轻轻拥住皇帝双肩, “谢靖心甘情愿。” 于是又好一阵,你侬我侬,今日二人在文华殿,一时兴起,叫了两个孩子过来。 朱堇桐吃着瓜,觉得文华殿放的冰分量不够。这肯定也是谢靖的主意,皇帝的事,他处处都要管。他还没有胡子,难道要抢陈灯大总管的位子。 皇帝等两个孩子汗稍停些,就指着屋里一口青花瓷大缸,说,“你们看。” 缸中升起几支莲茎,才开了一朵,在荷叶映衬下,袅袅婷婷,楚楚风韵。 其实刚进文华殿书房,迎面便是这一簇荷花,只当符合节气的摆物,没想到皇帝特特让他们来看,朱堇桐的小脑瓜里,又不停思索起来。 朱堇榆说,“今日才开?” 皇帝笑着应了,“对,这是太傅前年从外边带回来的莲子,如今总算开花了。”说着去瞧谢靖,不料谢靖一双明眸正望着他,两厢一对上,又忍不住咬唇偷笑。 朱堇桐心里伸伸舌头,还当是什么稀罕物件儿,原来是谢靖想用这种东西,来讨好皇帝。 朱堇榆却又叫起来,“啊,下边还有两个骨朵儿呢。” 谢靖就笑着点头。 “哥哥,不如你和父皇,合着作一幅画?”这提议叫朱堇桐,好生嫌他多事,皇帝却欣然应允,“榆儿说得对,桐儿来。” 皇帝既然发话,朱堇桐自然听从,一齐到案边。皇帝先起头,把那朵花,与身旁罩着它的一片荷叶,仔细描了。 朱堇桐便接着,在下边加了两个花骨朵儿。 朱堇榆说,“边上倒有些空。”他哥哥说,“你懂什么,”皇帝看了看,“谢卿,你来题字吧。”朱堇榆欢快地说,“我帮太傅磨墨。” 朱堇桐还想着“我们朱家人”呢,谢靖却一点儿也不推辞,提了笔,蘸着朱堇榆磨的墨,从从容容写就, “世间花叶不相伦,花入金盆叶作尘。 惟有绿荷红菡萏,卷舒开合任天真。 此花此叶常相映,翠减红衰愁杀人。” 他写到“翠减红衰”时,微微顿了一下,目光流转,似是想到什么,便轻轻一笑,把剩下的写完。 皇帝与谢靖,就把这幅画展开,与两个孩子,细细赏玩。 朱堇桐听着皇帝说话,谢靖帮腔,还有朱堇榆不停歇的叽叽喳喳,远处有蝉鸣阵阵,他心里的那些叨扰人心的嘀咕,在这些声响中,便渐渐淡远了。 (本文完) 第83章 番外 千秋岁·上 “老师,” 擦肩而过时,飞驰的自行车在不远处停下来,朱凌锶定睛一看,“谢靖是你啊,”他停下脚步,对不远处的学生微笑。 “老师,我的offer到了,”谢靖推着车往回走,即便是汇报这样的好消息,脸上也是一成不变的一本正经。 “是吗,太好了!”朱凌锶惊喜地叫出声,谢靖点点头,嘴角微微上翘。 谢靖申请的学校不多,只有四所,他没有多少钱像别的学生一样广撒网。但是这四所学校,都是世界顶尖,然而其中谢靖真正想去的,只有两所。 如果是别人,一定会被说这样太冒险了,但是谢靖的话,任谁看来都是理所应当。他的优秀有目共睹,合该是往最高的地方去的人。 “晚上到我家来吃饭,咱们庆祝一下。”朱凌锶兴高采烈地说,谢靖点点头,骑上那辆老旧的自行车,往教学楼方向去了。 下班后朱凌锶离开学校,去五公里外的大超市采购,那里生鲜质量比学校菜场好,而且贴心地切好,回来稍微加工一下就行。回程的时候,出租车被晚高峰堵在离朱凌锶家最远的那个校门外,他只好付钱下车,拎着两大袋东西往回走。 “老师,”才走了一百多米,谢靖在路上截住他,“你怎么来了,”朱凌锶庆幸有人帮自己拿这堆死沉的东西,“我在楼下等,老师一直都没回来,打电话也没接,估计调静音了,教研室的老师说你下班了,我猜你是去买菜,高d地图上校门口一片红,你要是下车走回来,就该是这条路。” 谢靖说的分毫不差,朱凌锶擦擦额头上的汗珠,笑起来,映着一脸霞光。 他买了一只鸡,准备炖汤,又买了牛排,手掌大的牛排,谢靖一顿能吃三块。一开始和谢靖熟起来,就是因为他旺盛的食欲。 朱凌锶从小就在这片校园里长大,25岁时博士毕业,当了一名讲师,谢靖那时候刚上大二,明明是理工科,不知道为什么会选修他教的古代史。 起初以为谢靖是来混学分,半个学期过去以后,他发现谢靖的课程论文,并不比历史学院的学生差。从不缺课,也不会迟到早退,而且总是坐在第二排。 朱凌锶对学生很宽松,轻易不会让谁不过,虽然有同事觉得他未免太讨好学生了,“十八、九岁的孩子嘛,总有比早起爬起来听人讲古更重要的事,”他总是这么想。 所以对于谢靖这样认真的学生,他真的有一点点好奇。 而且,虽然都是男人,他也不得不承认,谢靖的外貌很出众。但是貌似朋友不多,课间很少和人聊天。他坐在第二排,目光平静地看黑板,像一块冰凉的玉。 选修课只有半学期,大二下朱凌锶就不教谢靖了,一天晚上,他因为临时想查一本古籍,而历史资料室的管理员又下班了,就想在校图书馆碰碰运气。他打开校园网的图书馆搜索页面,惊喜地发现居然真的有,就赶紧去那边。 他一看书就入迷,站在书架间读起来,结果一下子到了闭馆时间。在借阅处办理借出手续时,忽然听到有谁肚子叫了一声。 一开始他以为是自己,虽然忘了吃晚饭,然而并没有觉得很饿,没过多久又听到一声,他才发现声音来自身后,他转回头,发现一张熟悉的面孔。 谢靖总是不动声色的脸上,稍微有一点红。 “老师没吃晚饭,你陪我吃点吧。”朱凌锶不由分说,把谢靖带到学校外边的小饭馆,点了三四个菜,要是他自己,这些得吃一天。谢靖一开始还有点矜持,后面就风卷残云,还把老板娘的大锅饭刮干净了。 “北方的大米好吃,”谢靖的普通话,稍微带点南方口音,朱凌锶忍着笑,点点头。 这个学生家里条件不好,他虽然没专门查过,但是看一眼就知道了。开课之后,在两三百人的大教室里,还穿着军训时发的t恤的学生,不过寥寥几个,谢靖就是其中之一。再往后天冷了,就只有两件衬衫替换,冬天的时候,有一个月,朱凌锶每周看到他,都是同一件大棉袄。 后来熟了才知道,谢靖是孤儿,跟着亲戚长大,家在一个小镇上,他的中学建校以来,之前还没有人考到过这所国内顶尖的大学。 朱凌锶虽然一直生活在象牙塔中,也知道这个时代寒门越来越难出贵子。谢靖的成功并非什么励志故事,只是靠他与生俱来的天赋,抵抗生活的各种威压,才走到了今天。 他的学费走的是绿色通道,刚开学就去团委勤工俭学中心申请了家教的工作,除此之外他还做学生超市收银员,另有一份在食堂打杂的兼职,这样他就可以在食堂吃到饱而不用付钱。 他那天晚上,因为急着去图书馆查资料完成一篇课程论文,来不及去食堂洗菜,少年多年的困顿生活里仅存的一些自尊,让他不好意思去吃饭,就用中午留下来的一个包子对付一餐。没想到却在图书馆里,肚子叫了出来。 虽然闭馆时,图书馆里已经没几个人了,可他最不想被听到的人,偏偏就排在他前面。 从那以后,朱凌锶就经常叫谢靖一起吃饭,后来就不吃馆子,上家里做了。每次谢靖来,都要多放两勺米。冬天的时候,也让他用家里的浴室,能省则省。 “……不是全奖,”谢靖给朱凌锶打下手的时候,有些懊恼地说,“不过他们说可以申请助研,”“已经很厉害了好不好,”朱凌锶一听这话,赶紧给谢靖打气。他知道,谢靖不是心疼钱,是失望自己不够优秀。 谢靖在毕业前,用奖学金和打工的钱,已经还清了助学贷款。他申请的学校院系里,有一位诺奖得主,代表这个领域世界顶尖水准,谢靖立志去他的实验室。为此就算余下几年经济上紧张些,倒也没什么,他习惯受穷,这不是个事儿。 为了庆祝,朱凌锶还开了一瓶葡萄酒,他酒量不佳,喝了半杯就脸上发红,谢靖仍是一副皎洁如玉的模样,鸡汤喝了个干净,牛排虽然煎糊了一点点,他也还是吃了三块。虽然应该没有任何理由学什么餐桌礼仪,他吃东西的时候,姿态总是很优雅。 朱凌锶撑着下巴,目光朦胧看着他。 “老师,”不知什么时候,谢靖吃完了,他擦干净嘴巴,表情有些紧张。 “吃完了啊,”朱凌锶如梦方醒,“放着吧,你先回去,今晚可以开心地玩了。” 谢靖摇摇头, “老师,我有话想问你。” “啊,”朱凌锶吃了一惊,“你说。” “我选修你的课上,你给我们讲古代史,说到一个皇帝和大臣的故事,” 朱凌锶点点头,他记得这回事,正史上说,这对君臣很是亲密,对照野史和同时代文人杂记来看,这两个男人应该是恋人关系。 开学前的暑假,有根据这两个人的故事改编的网剧热播,几个女生兴奋地举手问他,网剧里说的那些事,是不是真的。 因为题材涉及到自己的研究领域,朱凌锶刚好瞄了两眼,“在武英殿百官面前公开应该不是真的,”他一说,台下哀声一片,“荷花图已经鉴定过,是两个人的真迹,据说太子也有份,但是没有留下印章和署名,只因技法稚嫩就说是孩子画的,倒也不一定。” 一下子课堂里多了许多兴奋的窃窃私语。 “搅基好恶心,”后排的某个方向,忽然传来这样一句,朱凌锶往后看,只看到几个趴着睡觉的身影,说话的似乎是个男声。 “什么嘛,自己才恶心好不好,什么年代了还在搞歧视,”女孩子们不乐意了,纷纷开始声讨。 朱凌锶一时有些慌乱,他犹豫了一会儿,清了清嗓子说, “大家有不同观念,很正常,只要不使用攻击性语言,平和地表达和讨论,在我的课堂上,都没有问题。” “但是,无论支持还是反对,我觉得,有些领域是必须要尊重的,比如某个人的私生活,比如刚才有人提到的‘搅基’。” “目前来看,同*性*恋在总人口中占少数,并且受到不同程度的歧视,官*方的态度是避而不谈,这是一个不得不承认的现实。” “但是我们每个人的看法,却不用受此制约,恰恰是对于这种暧*昧境况的态度,更能体现一个人的内心世界。” “大家能考上这所大学,已经是全国考生中的尖子了,往后也会有光明的前途,成为每个领域的精英和强者,最终成为左右行业走向的人。” “但你们不可能在所有领域都是强者,也不会是永远的大多数,不要到了那个时候,才发觉作为强者和多数,对弱者和少数人的理解和体谅是必要的。” “你们都擅长战胜对手,正因为这样,主动了解弱者,体谅他们的处境才显得尤为重要。与其追逐单方面的胜利,和解和双赢更加需要技巧。人文关怀从来就不是空中楼阁,因为世界不会全部由强者组成,最终你们会发现,理解他人就是帮助自己。” “回到最初的话题,关于你们说的‘搅基’这件事,” “就我个人而言,我认为,没有人该因为爱而受罚。” 当时课堂上,响起了稀稀拉拉的掌声,朱凌锶头脑发热逐渐过去后,有些担心学期末会遭到投诉或者被打低分,好在这种情况并未发生。 过了几年,谢靖又提起这个,他有些不理解, “老师,我喜欢上一个人,他也是男人,你说,他能接受我吗?” 这…… 最初的冲击过去之后,朱凌锶有些莫名心酸。虽然这种属于个人隐私,无须向谁汇报,但是这几年,谢靖吃了他这么多饭,平白让他多花了不少水电煤气费,结果有了心上人,居然提都不提。 亲手养大的白菜,不知道就被谁拱了。 “这个……老师也说不好,但是你可以试着问问他,”一边痛恨自己装模作样的亲切,一边微笑着出主意,“但是一定要说得有技巧一点,试探一下对方的意思……” “怎么样算是有技巧,”谢靖的嘴唇鼓起来,他好像有些不满,“我不知道怎么说,现在我一看到他,就想要抱他,亲他。” 朱凌锶被他说得无端面孔发热,气氛有些诡异。 少年,你这样不行,搞不好就是性*骚*扰。 “你还是,先问一下比较好。”他这样劝说着,却又希望谢靖乱来,把事情搞砸,想象谢靖被人拒绝的场景,心底有些快意。接着他就被自己的恶意惊呆了,他怎么显得,好像在期待谢靖失恋一样。 可是谁会拒绝他呢,谢靖一双无辜的清亮黑眸,正惶惑地望着他,委屈的嘴角,十分惹人怜爱。 还是不要失恋吧。“嗯,老师为你加油,”忽略心底的感受,他用力笑着说。 毕业前的告白,好浪漫哦,不知道对方是不是和他去同一个国家,如果是异地恋,虽然相思漫长,但是好像更感人了……仿佛自嘲一般,朱凌锶开始设想这样的场景。 “老师,”不知何时谢靖凑过来,陡然放大的脸,朱凌锶吓了一跳,本能地往后退,脑袋却被谢靖扣住了,“老师,我喜欢你,你喜欢我吗?” 做梦都想不到的展开,朱凌锶脑袋有点短路,谢靖得不到答案,不满地更加靠近,温热的嘴唇,落在他的唇上。 起先只是蜻蜓点水的试探,察觉不到抵抗之后,力道就加强了,仍然觉得不够,于是伸出舌头,在他口腔内,着急地探索起来。 从没有人对朱凌锶这样做过,他变得晕晕乎乎,仿佛喝下了一整瓶酒,年轻人的急躁、热情和执着,一股脑儿喂给了他,热度往全身流窜,尤其是下边…… 他吓了一跳,赶紧并拢腿,幸好还是三月,衣服穿得厚。 谢靖被推开了,显得很不高兴。 “老师,”责怪的语气,仿佛说他言而无信。 “你不能这样,我是你的老师,”朱凌锶语无伦次地把这句话说了好几遍。 “你早就不教我了,再说我也要毕业了,”谢靖表情很严肃,“这些都不是问题,你喜欢我吗?刚才你明明不讨厌……” “我说了,你不能这样!”骤然抬高的语调,把谢靖吓了一跳,他理了理思绪,“但是你一直对我很好,让我来你家吃饭,还在你家洗澡,穿你的睡衣,在你卧室旁边睡觉,老师,你真的不喜欢我吗?” 这是什么话!说得好像他是那种用小恩小惠企图潜规则年轻人的家伙。他一定是平时对谢靖太温和了,才让他什么话都敢对自己说。 朱凌锶怒了,“出去、出去!”他把谢靖往门外推,谢靖一脸凄惶,“对不起,我说错了,老师,你别赶我走……” 朱凌锶关上门,大喘了一口气。 “老师我错了,你让我进去。”谢靖在门外低声说。 朱凌锶气鼓鼓地收拾饭桌,洗漱完毕,换上睡衣之后,忽然想起来,从猫眼里往外看,谢靖还站在门口。 三月夜晚帝都室外的寒意,不知道他能不能受得住。 察觉到自己心软,朱凌锶收回了握在门把上的手。 他许久都没睡着,担心谢靖还没走,到了凌晨三四点,睡意袭来,他还有些伤感。 醒来时天已大亮,他跳起来到门口一看,自然谢靖已经不见踪影,回到卧室里,怅然若失,才发现多了条未读短信。 “你说没有人该因为爱而受罚,你骗人。” 手机掉在地上,他懒得捡,抱着膝盖,发了好一阵呆。 他只是一个,给予了谢靖一些温情的人,犯不着让他拿恋爱来交换。 谢靖是一颗钻石,即便埋在土里,他也会发光,如今他已经走到这里,今后还会往更高的地方去,等到那时候,他就会觉得,现在的意乱情迷,是多么不值一提。 他还年轻,有机会见识更大更广阔的世界,与其到时候被甩,不如一开始就喊停。 谢靖走的时候没通知他,朱凌锶从他同学那问到了,“一路平安。好好享受你的人生。”他发了这样一条,谢靖也没回。 于是他得到了,只有这么一个,黑胡椒味儿的吻。开始一两年,经常会梦到,后来次数就少了,每次醒来,意犹未尽,虽然没有新的素材,梦里却有很多新花样,叫他怪不好意思。 谢靖出国半年后,开始给他发邮件。寥寥数语,几乎不带感情,只说自己做了什么,附上几张照片。 在实验室的样子,小组讨论时的样子,终于进到诺奖得主实验室的兴奋,和朋友一道出海,在黄石公园徒步划船,跨年在时代广场倒数,不知道什么地方的农场,照片上的谢靖,笑得比以前多。 或许他终于意识到自己的能力,明白自己在这个世界终将拥有一席之地吧。 这些邮件,朱凌锶通通都没回,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于是两年以后,邮件也没有了。 即将突破三十大关时,母亲在世时的好朋友、一位阿姨帮他介绍了一个对象,“尚老师啊,我们系里新来的讲师,人挺文静的,和你一样爱看书。” 她就和介绍的一样安静不惹眼,其实摘下眼镜,算是个小美女。貌似爱好是十字绣,朋友圈里发了许多十字绣小摆件。 他们挺合得来,一起吃饭看电影了几次,她来过两次他的屋子,两个人安静地坐着看书,偶尔聊天,像摆在一起的两株绿萝,朱凌锶觉得这样或许不错,结婚以后应该也不会吵架。 没想到她提出分手。 “你不喜欢我吧,”还不等朱凌锶否认,她就露出看透一切的神情,“喜欢的人的话,怎么说都不会什么都不做。” 朱凌锶很想为自己辩解几句,在认识的女性里面,他对她最信任和亲密,但是没有欲*望,也是显而易见的事实。 “可能我不是你喜欢的类型,这样的话你就要早点说,”她推推眼镜,“但是你有没有考虑过,或许你可能不喜欢女人,毕竟男性容易冲动,你和我在一起的时候,从来没有过。” 朱凌锶大惊失色,女人果然是种神奇的生物,拥有洞察人性的力量。 “果然……”她脸上露出一些了然的神情,忽然变得有些生气,“既然这样就不要答应别人介绍对象啊。” “不是的,”朱凌锶百口莫辩,“以前有一个,只有他一个人,所以我以为……” 一不小心漏了底,有生以来只对一个人倾心,真可怜。 “那他呢?”她追问道。 朱凌锶苦笑着摇摇头。 不知道她理解为何种情形,总之怒火一下子就消失了,她走过来,像个姐姐一样,拍拍他的后背,“那你再看看别人,机会不止一次。” 他们分手以后,介绍人阿姨感到十分可惜,两个人却比以前交情更好了,她会说最近又去和谁相亲,而他也陆陆续续讲了自己的故事。 “我觉得你俩还有戏,”接着她编了个破镜重圆的戏码,说得他都开心了不少。 她结婚的时候,他作为女方亲友出席,包了个大红包。 又过了几年,他除了变成副教授之外,生活没有任何变化。从前的邻居渐渐搬离了这栋老破小的居民楼,现在这里的大部分住户,是学校后门一条街的商户。 时隔八年,他在网页新闻上,看到了谢靖的消息。据说是本校引进的海外人才,因为他手上攥着一些成果,所以回来的时候颇费了一些周折。一旦人到位,依据政策,就有千万资金就位,组建国家级实验室,力争达到世界领先水平。 因为年纪不足三十,相貌又好,官媒报道过后,网络上又刷起来他的视频,这回重点都聚焦在颜值上,标题大多是,“这样颜值的老师,你还逃课吗?” 虽然下面狂刷了一堆“我可以”,朱凌锶心想,“只要安排在周一早上一、二节,该逃还得逃。” 虽然没人通知,也不是相关院系,朱凌锶那天还是去看了谢靖和学校的签约仪式,他躲在一堆记者和学生后面,看着从前那个身形瘦削,脸色发青的少年,如今沉稳地出现在众人视线中,忽然有些热泪盈眶。 仪式结束后,他去搭电梯,即将关门的时候,忽然有人叫“等一下”。 他赶紧按开门键,门外伸进来一只修长漂亮的手。 “老师,”谢靖叫了一声。 “西装真漂亮。”朱凌锶说,他找不到话题,只好夸他的衣服。不过这也是句实话,朴素稳重的面料,剪裁却十分优异,愈发显得谢靖宽肩细腰,再往下……算了,这些念头太不为人师表。 “去年在牛津开年会,我要做发表,他们嫌我衣服太随便了,特意开车带我进城买的,”谢靖回答得意外详细,“试了好几件,这个打折以后最便宜。” 嗯…… 一时不知道接什么话,朱凌锶忽然发现,谢靖正盯着自己,确切地说,是盯着自己的手。 “老师你结婚了吗?”谢靖说,“外国人都会戴戒指,所以很好分辨,你手上还没有戒指,保险起见,我还是要问一问。” 保险起见,他是要确认什么?朱凌锶被谢靖的话弄得心跳加速,毫无抵抗力地说了一句,“没有……” “哦。”谢靖满不在乎地说,“真可惜啊。” …… 一口气堵在胸口,电梯到了一楼,门一开朱凌锶就冲了出去。 过了三天,谢靖加他的w信,因为绑定了手机,w信号也不是秘密,通过之后,谢靖说,“学校通知,一学期我要给本科生讲十二节课,还有着装要求,老师我该怎么穿?” “签约那天那么穿就行。”朱凌锶回道。 谢靖签约那天的穿着,已经在校园网论坛上被扒出来了,是b牌的旧款,果然像他说的那样,打折。 “可是我只有一件,不能老穿这个,不然这个周末,老师带我去买衣服吧。” 朱凌锶目瞪口呆,谢靖毫不在意八年前的不欢而散,畅快地向他提出要求,仿佛笃定朱凌锶一定会答应一样。 可他是对的。 朱凌锶周末一大早,就去谢靖家找他,因为学校配给谢靖的专家公寓,出门就是地铁站。 “房子真大,”朱凌锶啧啧感叹,谢靖一个人住着大三居,虽然是精装修,却显得空空荡荡。 “什么都没有,”谢靖有些淡漠地说,他拉开衣帽间,里面只有几件t恤开衫,还有那套西装。看来他说的没衣服穿是事实。 “知足吧,这套房子按市价,要上千万呢,”朱凌锶给这身在福中不知福的海外游子科普,“话说学校对你真是厚道,” 谢靖一来就是教授,还有丰厚的研究经费和国际一流的实验室,不过南方另一所顶尖高校开出的价码更高,原来的学校也不肯放人,这样的“诚意”还是必要的。 “往后孩子也能上附小、附中,”这些都是朱凌锶在新闻里看到的,引进谢靖作为学校的年度成果,被大力报道,一向不关注这些的朱凌锶,也看得十分仔细。 “你喜欢孩子吗?”谢靖忽然问。 “我就……还好啦,”孩子对于他,是十分缥缈的话题,尚老师的孩子半年前因为上幼儿园,急得焦头烂额,抱怨颇多。 “我家那边不是和附小很近吗,我上高中的时候,回家遇上那些小孩,他们居然会对我说‘叔叔好’,现在的孩子倒是比那时候精乖多了,懂得说‘哥哥好’了,多亏了新一代父母啊,”朱凌锶笑嘻嘻地说,“不过再过几年,恐怕就要说‘爷爷好’了,哈哈哈哈……” “你一点儿都不老。”谢靖打断他,说完盯着朱凌锶的脸,仿佛要亲眼证明,他容颜依旧。 这种就非常让人,容易浮想联翩。 在地铁上,朱凌锶还是满怀心事,忽然晃荡了一下,被谢靖搂住。 “小心。”谢靖提醒他,朱凌锶红着脸退开,有些生气地抓牢了立杆。 因为谢靖的着装level一下子变得很高,他们去了城东的高级购物中心,国际品牌应有尽有,据说常有明星光顾,四楼男装区是朱凌锶平时从来不会涉足的地方。 谢靖先是试穿了a牌的几件,除了花色不同之外,朱凌锶看不出区别,反正都很帅。谢靖的宽肩细腰,仿佛衣服架子一般,以前怎么就没想着给他买几件样式好些的衣服呢,搞得谢靖的青春就只剩下印着校名四个大字的t恤轮换。 两个人又去了b牌,试穿两件之后,谢靖好像有些累了,朱凌锶望着肘部带动高级面料泛起的皱褶,由衷地说,“上你课的小姑娘见了这身儿,一定愿意早起。” 谢靖听了这话,紧闭的嘴角忽然翘起来,朱凌锶眼前仿佛打了一束光。 导购小姐也沉浸在美颜之中,还没忘记了做生意,“先生您穿这身真是又帅又贵气,不如就带一套吧。” 谢靖点点头,仿佛小女生们排队上他课的情形,让他深受鼓舞,朱凌锶忽然心里有些泛酸。 有人年纪轻轻,什么都有了,而他自己,就是那一句,“真可惜啊。” “可我觉得a牌最后试的那件也好看。”朱凌锶忽然说。 不光谢靖,导购小姐都傻眼了,马上就要成交的生意,忽然上来一搅和。“哎呀这位先生,你朋友穿我们家的西装真的很有气质,英伦风度尽显无疑,a牌虽然也有些名气,但是意大利风格总不够端庄,还是我们家更适合……” 谢靖也十分疑惑,“那你觉得哪个更好?” “我不知道,”朱凌锶说,他就是想看谢靖为难。 谢靖眉心微微蹙起,不久便展开了,“这样吧,”他对导购说,“给我拿一套这个,”定好了送货服务,就拉着怏怏不乐的朱凌锶的胳膊,又去了a牌柜台。 “干嘛?”朱凌锶还有些不高兴。 “买你说好看的那件。” 吓,不会吧,朱凌锶惊呆了,在他发愣的时候,谢靖已经飞速完成了另一桩交易。 虽然不是自己的钱,可朱凌锶的心也在滴血,这一来二去,谢靖就刷掉了半平米的学区房。 似乎是感受到他的心疼,谢靖拍拍他的肩膀,“没关系,我有钱。”甚至还提出,要帮他置办几身行头,被朱凌锶严词拒绝。 虽然是安慰,但是感觉更不好了。 因为分属不同院系,谢靖的实验室更是离主校区有些远,买完衣服之后,两个人没再见面。朱凌锶回想起来,那天好像是做梦一样,谢靖毫不顾忌八年前的龃龉,和他一起出门,大概是他真的需要有人陪他买衣服,而朱凌锶就是那个熟人吧。 没想到将近一个月以后,又接道谢靖的w信,“今天在五教给本科生上课,中午能去老师家吃饭吗?” 看到“吃饭”两个字,朱凌锶心里一抖,八年前谢靖说朱凌锶叫他去吃饭,表示对他有好感,那么现在,他该答应还是不答应? 他犹豫得有点久,谢靖忽然又发了一条,点开一看,是一只委屈巴巴的兔子,还在流眼泪。 几天不见,他还会发表情了。 “这表情不适合你,”朱凌锶回。 “是吗?”谢靖这回发了个把拳头放在耳边摇晃的兔子,他居然学会卖萌,“学生发给我的,我觉得很可爱,想发给老师看看。” 想到不知哪个小女生跟谢靖这样说话,朱凌锶有些牙酸。 “但是我觉得很适合老师。”过了一会儿,谢靖又发了一条。 行吧。 朱凌锶假装内心毫无波动。 “待会儿我跟老师一起去买菜。” “不用了,现在手机上下单,半小时直接送到家里,”朱凌锶回完,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答应了谢靖来吃饭的事。 他心里有些惶恐,是不是谢靖说什么,他都会答应。可是又能怎么样呢,难道他还在期待什么吗? 他心里伤感着,谢靖的那只兔子,这次居然学会了撒花。 “祖国的发展真是日新月异、令人惊叹啊。” 瞧瞧,这没见过市面的样儿,一个xx生鲜,也能让他这么欢欣鼓舞。 因为五教就在回家的路上,朱凌锶一时兴起,居然跑去等谢靖下课。因为是必修课,坐得很满,学生们都在奋笔疾书,似乎很认真。 下课以后,谢靖关了话筒,学生们围到讲台前,女生明显比男生要多。 谢靖解答问题的模样,十分真诚详尽,表情却没什么变化,不管对谁。男生们在外圈,不敢上前,似乎有些怕他。谢靖把他们都叫过去。 朱凌锶撑着下巴,眯着眼看讲台,他真的好喜欢谢靖这幅认真的模样。心里不禁羡慕起上课的学生,恨不得广而告之,“知不知道那位老师穿着两万四的西装来给你们上课啊,国内专柜买的,不打折。” “咦,朱老师,”学生中有认识他的,开口和他打招呼。 朱凌锶有点慌,被人撞破了自己偷窥谢靖上课的事,虽然说出来没什么,却很不好意思。 “老师,”刚才谢靖还在重围之中,一会儿工夫就到了自己面前,“朱老师也是我的老师,”谢靖显得很高兴,向周围的学生介绍,又转回来说,“老师你等我一下。” 学生们却起哄,“谢老师你也选修了朱老师的课啊,朱老师的课最好过了对不对?” “朱老师对学生很体贴,”谢靖说,“而且教授的道理,让我一生都受益匪浅。” 说完这种高级彩虹p,谢靖就目不转睛地盯着朱凌锶的脸,好像在他脸颊附近,点了一盏酒精灯。 接下来,谢靖每隔半个月,都会给他发w信,一起吃饭,或者出去看电影看展逛地标等等,这种交往的模式,如果不是频率太低,倒像是在约会。 朱凌锶警告自己不要乱想,但是每次谢靖提出邀约,他又找不出理由拒绝,而且十分神经质的,在意起自己的穿着。他不想走在谢靖身边,写得又老又含酸。 这么过了四个月,冬天来了,以往这时候,他就不爱出门,一方面是体质原因容易感冒,另一方面,也是真的很怕冷。 但是谢靖的游兴并没有因为季节而减弱,朱凌锶跟他出去回来之后,感冒发烧了两个星期,等到再见面时,足足瘦了一圈,让谢靖吓了一跳。 “老师你怎么了,”这天在一起时,谢靖一直担心地看着他,叫朱凌锶很不好意思,毕竟冬季流感,避无可避,年度项目,总要经历一次才算圆满。 他想开个玩笑,叫谢靖别用那种对待老弱病残的眼光看他,结果一开口就咳了一大串,涨红着脸泪眼朦胧,谢靖表情十分沉痛,朱凌锶觉得自己还是闭嘴好了。 再见面的时候,谢靖说自己买了车。 问过价格之后,朱凌锶怒了。 “你怎么不跟我商量就买了,不过是电动车,八十多万,你钱多烧的吗,反正是在市区开开,b牌怎么不行,配不上你‘xx计划’学者身份吗?” 谢靖被他一吼,有些畏缩地说,“这个是长续航的,我想以后有时间了,带你去城外转转……” “你做梦,到时候充电桩都找不到,”沉浸在谢靖被奸商坑了的愤懑中,朱凌锶丝毫没有意识到谢靖的出游计划。 “我们在街上看到,你不也说t牌造型比b牌好看多了……”谢靖仍旧试图为自己辩解。 “我还觉得p牌好看呢,你怎么不买个敞篷的,那个更拉风?” “我摇不到号,问了学校,说帮着解决,但是一时半会儿也……”谢靖为难地说。 怎么说他都有理,朱凌锶气结,“行,你的钱,我管不着。” 眼看他气鼓鼓的,谢靖束手无策,想要说点什么活跃气氛,朱凌锶一概不理。 下一个周末,谢靖没来约他,再下一个周末,按往常该见面了,依旧没有音讯,而且这半个月,w信都没动静。 感觉自己上次是不是说太过,朱凌锶想跟他道歉,打了几行又删掉,他是真觉得,谢靖这样大手大脚不行。 握着手机到天亮,也想不出该说什么,索性不想管了,到了下一个周五,他每隔几分钟就要看下手机,同事调侃他是不是有情况了。 到周六晚上,手机还是一声不响,平时就没人找他,现在更安静了。 “让你自己多嘴,”随手点开一部剧,不知播到哪里,忽然流下泪来,把自己都吓了一跳。 谢靖此时正在东三环。 “这边都是帝都脱单圣地,vics和mix,比潭柘寺红螺寺都灵,”李显达说,“你别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我告诉你,那都是憋的,人总要释放一下。” “我就是想他。”谢靖说。 “知道你是情圣,可也得人家乐意不是。” “他也是为我好,怕我没钱了。”谢靖替朱凌锶开脱,明明自己之前因为被朱凌锶吼了,心里难受才找朋友诉苦。 “人呐,就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你得给自己找点乐子。” “比如我吧,我就爱玩车,你看这个,油门一脚踩到底,那声音,听起来别提多带劲,到时候不堵了,哥哥让你试试。” 话虽如此,李显达这辆新买的p牌豪车,过了四十分钟,还在长虹桥,眼看近在咫尺的工体,依旧遥不可及。 漫无目的望着窗外,可能是车里暖气太足,谢靖心中有些烦躁。 满目灯火,对侧车流,匆匆行人,哪里都不是他视线的落点。 想要见到谁的心情愈发炽烈,伸手就去开车门,锁住了,“开门,我要下去,”李显达还以为他想抽烟,“你开窗就行,”没想到谢靖说,“我要回去。” “怎么,不跟哥去见识见识了,”说着开了门,谢靖长腿一蹿,跳到人行道上,忽然又回头,“你这个顶蓬能打开吗,”李显达点头,“改天暖和了,借我两天。” 一听借车,李显达条件反射地肉疼,但是谢靖是他在国外因为某些事结识的、所谓“过命的交情”,此时小气不得。 “成啊,”他摇下车窗,对谢靖挥挥手。 作别之后,谢靖就飞快往地铁口去,在冬日的街头,冷峻面容之下,像是揣着一团火,急着要去送给谁。 他的心里有什么东西,就快要跳出来。 第84章 番外 千秋岁·下 “老师,你在家吗,现在能下来吗?” 手机忽然亮起来。 朱凌锶差点睡着了,过了一会儿才发现这条w信,这要是在昨天,一定麻溜儿出门下楼,这会儿却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八年前,胆小和自以为是,把持着他的情绪,仿佛只要装作没有动心,有些事情就永远不会发生,也就永远不会结束。 如今却又不得不正视自己,他对谢靖,显然有所期待。但是对已经拒绝的人,忽然说自己反悔了,那也太没道理。何况谢靖现在什么都不缺,真没必要跟自己绑在一起。 一时间又有点伤感。 这时候电话打过来,慌乱中他点了接听,话筒里传来谢靖温和的声音,“老师你在家吗,下来一下好吗,就一会儿,多穿点儿。” 实在没有办法拒绝。 当他到达楼下,谢靖站在一辆白色t牌suv旁边,有些腼腆地朝他笑。 老实说,t牌的造型,确实比b牌讲究,单单放在那里,就显得很贵。 他按动汽车造型的钥匙,车门就像鹰翼一样升起展开,“老师,”谢靖挥手让他坐进去,座椅已经加热过了,车门关上,宽大的空间里,隔绝了外界的冷空气,所有操作和显示充满科技感,全程无声无息。 谢靖一脸待夸奖的表情望着他,仿佛向他说明,这车买得其实还算……值当? 令人意外的孩子气。 “老师,咱们往外边开吧,”征得同意之后,谢靖把车开上主路,不一会儿就离开主城区,五环外的路上,少有行人,谢靖悄悄加速,感受到座椅轻推后背,朱凌锶下意识脱口而出,“太快了”,谢靖这才慢了下来。 冬日晴朗的天空里,少见星星,路灯格外明亮,月亮在天边,皎洁安静,一声不响。 “买就买了,”朱凌锶说,“还行吧。” 听他这么说,谢靖的心,稍微放回去一些。这天晚上,几乎没有风,冬季凛冽的空气,让地面上的一切,都显出一股朴素而坚定的氛围。天与地都中空而透明,树木也没有摇晃,北方的夜空下,仿佛只有他们两个人而已。 兜了一圈又一圈,谢靖都没怎么说话,朱凌锶受不了这气氛,车子虽然大,但是想要避开,还是太小了。 “回去吧,”他说,谢靖点头,没想到车开到距离学校不到一公里的时候,居然又堵上了。 “工体那边说有演唱会,这边又是怎么了?”谢靖百思不得其解。 “正常,这不是周末嘛,”朱凌锶一直没买车,除了摇不到号,还因为他所住的老房子,根本没有停车场,平时生活半径也不大,他乐得轻松。 谢靖望着前边一眼看不到头的车流,抿紧了嘴。 感觉到他身上传来的焦躁,朱凌锶有些诧异,“你着急干什么去吗,”这一时半会儿,估计也走不动,谢靖又不能把车丢在这儿, “要不你先下车去坐地铁,待会儿我帮你开回去,”朱凌锶虽然有本,可他一年没摸过几回车,这个牌子的车更是没摸过,尽管是自告奋勇,其实心里还有些紧张。 “没事,”谢靖说,他越这么说,感觉都要急出汗来了。 “空调调低点儿吧,”朱凌锶说着,去找面板上空调按钮,谢靖忽然一把抓住他的手。 “老师,你不冷吧,”谢靖虽然对他说话,眼睛却一直盯着前面的车,好像盯着就能快点走。 “嗯,不冷,”其实一进到车里,朱凌锶就把外套脱了,温度刚刚好。 谢靖依旧盯着前方车屁股,手却还抓着朱凌锶的手不放。如果用力抽回来,会不会显得太计较了,就在朱凌锶思考如何控制和谢靖相处的“度”的问题时,谢靖又开口了。 “我刚到国外的时候,什么都不懂,”他说,朱凌锶点点头,谢靖这种出身的孩子,自然和从小深谙国际化的城市孩子不一样。就算在帝都的顶尖学府里涨了四年见识,忽然到了陌生的地方,不安也是在所难免。 他忽然觉得自己当初,不回邮件是多么残忍,但是那时候,谢靖也的确没有向他诉苦。 “我不会玩,也不敢玩,在实验室里盯着数据,平均两分钟跳一次,得马上记录下来,去厕所的时间都没有。” “但是你跟我说,要享受人生,好几次我拼着几天不睡觉,把事情做完了,然后跟他们去玩。” 朱凌锶微微张开嘴,想说“我不是这个意思”,但是到如今,也没有必要。或许谢靖只是想要倾诉吧,于是就任他说下去。 “我有三个女朋友,肤色都不一样,”谢靖为难地笑了笑,朱凌锶手一动,被谢靖更用力地拽住了,“或许她们不觉得是谈恋爱,我也不知道她们怎么想,没问过,总之,就是这样,你知道。” “最后那个,后来我们就只在一起学习,考试的时候她给我吃加了料的布朗尼,”谢靖低下头,嘴角微哂,像是在感叹自己当年的胡来,“我试过了,没什么意思。” “还有一个男的,”他在朱凌锶有所动作之前,抢先把他抓得更紧,朱凌锶感到谢靖手心,出了不少汗,“你说吧,没关系,”仿佛一个人质劝说绑匪,不用勒得太紧。 “没有,就是这样,我不能骗你,”谢靖摇摇头,他忽然想起那个人,看脸提不起兴趣,但是背影,尤其是头发掩盖下那一截纤细的脖子,让他觉得似曾相识。 反正从后来面来,他也不介意,之后那人用手指,轻轻搅起谢靖稍长的头发,“你刚才喊了什么?” “没什么,”谢靖说,回忆与现实交接,他又叫了一声, “老师,”忽然甩了甩脑袋,有些紧张地,又说了一遍, “我不能骗你。” 朱凌锶确实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他从来没想过,谢靖会忽然有一天,在拥挤的车流中,像个小学生一样,跟他交代情史。 “老师你没有什么要跟我说的吗?” 嗯?朱凌锶被他问住了,忽然有些心虚,不知道尚老师那一桩,到底算不算。 “我那时候听人说,你就快结婚了,后来怎么没结?”谢靖转过头来盯着他,漆黑的眸子像两颗闪着寒光的星。 忽然被他逼问,那点心虚,忽然恼羞成怒,为什么不结婚,你说这是为什么?朱凌锶不答话,狠狠瞪了谢靖一眼。 “我把其他人的班都顶了,吃住都在实验室,根本不睡觉,有人说我会猝死。”谢靖温和地笑着,“那次结束以后,我足足睡了二十几个小时,老师,是不是很好玩?” 一点都不好玩,朱凌锶看着他,感觉十分忧伤。 “但是你没结婚,我很高兴,不管为什么,我都高兴,”他这么说着,空着的那只手,忽然来摸朱凌锶的脸,“不然我可不知道,自己要做出什么事来。” 朱凌锶被他摸得浑身发毛,感觉自己坠入了危险境地,可他却不想逃离。 “我那时候太穷了,虽然你只是可怜我,可我总是想,说不定你是喜欢我,”时间线忽然又往前跳,朱凌锶早已习惯他前言不搭后语,“不是,”他说, “我没可怜你。” “我知道,你心好,”谢靖的手指,在他脸颊上小心摩挲。那时学校规定,理工科学生必须选修一定学分比例的人文学科,谢靖没有钱重修,他得选个通过率高的。 师兄师姐们都说,朱老师的古代史最容易,本来是会挤爆,但是放在周一早晨一二节,就也还不至于抢破头。 谢靖不怕早起,他坐在第二排,生怕漏掉划重点。第一节 课,斯文清俊的小老师站在讲台前腼腆一笑,“来了这么多人,真捧场啊,”他忽然就觉得,老师是专门对他笑。 从此有了比拿奖学金更开心的事。 他在勤工俭学的时候,有一次遇到来学生超市买东西的老师,老师仿佛记得这个总坐在第二排的学生的脸,又对他笑了一下,他差点找错零钱,“你别急,”老师说,结果他更慌了。 后来有一天,他做了个梦,醒来以后非常害怕,他长大的地方,很少有人说起男人和男人的事,可在大城市,好像并不少见。但也不是人人都能接受的,这仍然是个禁忌,他不敢声张。 然后他听到老师说,“没有人该因为爱而受罚。” 他当时简直就想大哭一场。 那时他想不到,居然能有机会去老师家吃饭,两个人独处聊天,他明知道这是因为老师人好,却执意要理解成对他的另眼相看。 甚至在那天,他也是说,“但是你一直对我很好,让我来你家吃饭,还在你家洗澡,穿你的睡衣,在你卧室旁边睡觉,老师,你真的不喜欢我吗?” 明明是自己的感情已经无法克制,却要扭曲成老师的责任,他这样混淆因果,是希望老师也因此产生混乱,相信自己已经爱上了他。 但是显然不起作用,老师生气了,把他赶了出去,他就知道,自己什么都没有,怎么就能希冀那样的人的爱情呢。只是不死心罢了。 他在门外站到半夜,悲愤之余,发了一条“你骗人”的消息,走的时候也没告诉老师,看到那条“享受人生”的消息,既愤怒又迷茫。 他什么都没有,什么也不会,除了吃苦和忍耐,没有别的长处。 好在后来他渐渐明白,许多走在马路上,看不出端倪的人,其实心里都是空的。他也一样,这就没什么好自卑,大家不过是从一种空虚,到达另一种空虚,总有一天,他会被这空虚吞没。 老师一直不回邮件,或许是看穿了他强颜欢笑的假象,他仍然执着地制造这种假象,许多人都靠臆想活着,不可耻。 但是没想到,听说老师要结婚的消息,还是让他备受打击。 原本他以为,等他长大以后,那些穷苦困顿,就会逐渐远去,至少他的辛苦,会像个平常人。他想象不到,人生居然还会有更悲惨的阶段。 如果老师真的结婚了,他不知道自己究竟会怎么样,说不定会上社会新闻吧,同实验室的人打着瞌睡进来和他换班,这样略感疲惫的日常,他竟遥不可及。 这样不报任何指望的苦行僧般的坚持,忽然有了回报。 考虑回国的时候,他的目标只有这一所,签约仪式上,老师居然出现了。 他没怎么变,好像稍微瘦了一点儿,面容清俊依旧,笑起来的样子,仍旧让他胸口发热。 他手上没有戒指。为了确认,谢靖还是开口问了。 虽然待遇优厚,可是责任也不轻,他马不停蹄地投入工作,一个月顶多只能挤出两天时间来休息。这种强度对他来说,早已经习惯了,但是这样就没有时间和老师见面。 而且还多了一项给本科生上课的工作,他知道这所大学里,院士也要给新生讲课。不过这刚好给因为工作而头脑困顿的他,提供了一个机会。 从别人的反馈里,他隐约知道,自己长得还行。当他从试衣间里出来时,没有漏掉老师眼中赞赏的光彩。 如果花钱就能买到这个,他不介意多花一些。 他也想给老师买衣服,事实上,他想给老师买很多很多东西,但是提出的建议,都被老师否决了。老师是个诚实的人,他觉得没必要的东西,就是真的不想要,谢靖想不到可以给他买什么,非常懊恼。 虽然生病不是好事,但是谢靖由此获得灵感,他应该买一台车,尽管为了节省时间,他还是坐地铁比较多,但是有了车的话,两个人就有机会待很近。 没想到老师那么生气。 现在他看着老师的脸,微微垂下头,睫毛轻轻颤动,脸颊红了一片,他心口泛起一阵甜美,说不出的怜爱。 “老师,你要不要,跟我试试?” 他说。 如果世上有后悔药的话,那就是现在了,生活对朱凌锶如此仁慈,第一次,他没有猜中硬币在哪只手,天使化作谢靖的模样,微笑着说,“你可以再选一次。” “好。” 谢靖听到这句答复,浑身不可控制地颤抖起来,他早已经不是小孩子了,这时候应该像个温柔的情人那样,去亲他的心上人,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恨不得大哭一场。 后车喇叭响起之前,他一直把朱凌锶紧紧抱住,想做的事情太多,反而不知道怎么开始。朱凌锶感觉有些喘不过气来,但是什么都没说。 谢靖直接把车开到朱凌锶楼下,“你看吧,没地方停,”朱凌锶指了指狭窄的院子,“老师你先上去,”谢靖帮他裹好外套,“我去把车停外边。” 朱凌锶一进屋,感觉面孔有些发烧,以往谢靖不是没在他家睡过,父母的卧室一直空着,寝具也齐全,谢靖如果来不及回宿舍,就在那儿住下。但是今晚好像有点儿不一样。 谢靖站在客厅里,摘下围巾,羊绒大衣随手扔在沙发上,朱凌锶递了衣架给他,谢靖不好意思地笑笑,挂在衣帽钩上,然后又对着朱凌锶笑。 如果不是当事人,朱凌锶就要吐槽谢靖今晚的诡异笑容了,他看起来有些傻傻的,忽然眉心微蹙,凑近过来,“老师,你眼睛怎么有点肿,没休息好吗?” 刚才车里没看出来,现在就来刨根问底,朱凌锶推开他的手,“去洗澡。” 谢靖规规矩矩地“哦”了一声,等了一会儿没有下文,好像有些失望。等他去了浴室,朱凌锶赶紧拍了拍自己的脸。刚才他像八年前一样,对谢靖发号施令,可心里总有不安。 等谢靖洗完出来,自己就飞快地躲进去,精神紧张和纠结,让他在里面待了几乎半个小时,好不容易出来,谢靖穿着他准备的老头衫,坐在沙发上看手机,衣领已经垮了,露出锁骨和大块皮肤。 ……非常之可口。 一见他出来,谢靖就神情紧张地起身,“老师,”他轻轻叫了一声,朱凌锶“嗯”了一声,谢靖就抱上来,还是刚才那种几乎勒断肋骨的架势。 “进去吧,”朱凌锶有些呼吸困难,谢靖已经混乱了,他还得来做这个发出指示的人。 前*戏漫长得好像永远都不会结束,谢靖的耐心让人吃惊。朱凌锶对于他人触碰身体这种事,一直很生疏,刚开始会有些不自在,但是一个小时、或许两个小时之后,他的皮肤各处,已经被爱*抚到了麻痹的程度。 再这么下去就没力气了,他搂着谢靖的脖子,亲了他一下,“可以了。” “老师你知道吗,”谢靖的舌头一直没闲着,到这时才抽空说话,“以前我睡在隔壁,想着你就隔着一堵墙,就在这张床上,我把你按住了……” “行了行了,”朱凌锶在心里暗暗叫苦,让我们像两个成熟的大人一样完成这个,而不是仿佛初尝人事的青少年,稍微一动就激动个不行。 长夜无尽,夙愿得偿。 朱凌锶在清晨做了个梦,可能是昨晚的体验太刺激,他居然又梦到这回事,谢靖在梦里的模样和现在有些不一样,梦境与现实交织,到了早上醒来的时候,梦的内容虽然忘记了,可他心里却堵得慌。 谢靖还没醒,胳膊把他抱得紧紧的,皮肤相接的地方,出了一层细汗。过了一会儿,他睁开眼睛,就笑着去亲朱凌锶的眼角。 “老师,我做了个梦。”他手指轻柔抚摸着朱凌锶肩膀上的痕迹,小声说。 “你看起来挺小,头发很长,你拉着我,非要……可我不愿意,”说着说着,谢靖困惑了。 怎么会不愿意? 朱凌锶后背绷紧了,谢靖鼻尖去找他的脖子,“我不知道,我不愿意,可你一直抓着我不放……” 虽然让他困惑,可是梦里那个朱凌锶的热情,谢靖还是相当欣赏的。 “啪,”忽然他脸上挨了一下,朱凌锶抓着抱枕扔了一个过来,打断了他的回味。 “不愿意你还有理了?” 不知道为什么,朱凌锶感觉委屈,就是特别委屈。这情绪不知从何而来,仿佛很久以前,就沉淀在他心底河床之下,因为一块鹅卵石,又激起了涟漪。 “我没有啊,”谢靖也很莫名,为自己喊冤,不愿意的人,明明不是他,只是一个梦而已,老师还这么较真,计较他的不是,但是看到朱凌锶眼睛都红了,又觉得自己确实有错。 “对不起,”他抓着朱凌锶的手,亲了一下,“对不起。” 又往下拉,“明白了吗?” “我一直都愿意,就等你愿意。” 谢靖在实验室的工作很忙,五年之内必须出成果。朱凌锶不愿他来回跑,就在周末下班以后,去实验室附近,和谢靖吃晚饭,再自己走回来。谢靖和他诉苦说“好想休假”,他虽然心想着“这么大人就别撒娇了”,却又像那些肉麻的学生情侣一样,点点谢靖的鼻子,再亲亲他嘴角。 “老师,这边也要,”谢靖指着另一边脸颊,“就指着这个过半个月了。” “无赖,”朱凌锶被他逗得笑起来。 可怜那辆贵价买的车,都没怎么出去遛遛,就在谢靖家楼下车库里落灰。 下一次谢靖回来,第二天准备出门的时候,忽然从外套内袋里,拿出自己的钱包,把所有卡片都抽出来。 密码都是一个,他告诉朱凌锶,以及卡片里的大致金额,这样出乎意料的举动,让朱凌锶十分诧异。 “我不知道给老师买什么好,钱都在这里,老师拿去吧。” “钱还是在自己手里比较放心,”朱凌锶有些惶恐,他知道很多前期看起来还不错的恋人甚至夫妻,因为金钱关系产生了矛盾,他不敢冒这个险。 谢靖的表情有些受伤。 两个月后,谢靖去国外参加学术会议,要去一个多星期,朱凌锶帮他打包行李,临走的时候,谢靖欲言又止。 “快走吧,要是堵车你就赶紧换地铁,”朱凌锶在他脸颊上亲了一下,“老师,你等着我啊,”只是出差而已,谢靖像个孩子一样恋恋不舍。 谢靖离开的第三天,他生病了,开始只是牙疼发烧,低烧两天之后,第三天人已经爬不起来,勉强给同事打电话请了假,就躺在床上不省人事。 再睁开眼睛,已经在医院里了,透明的药液安静地滴入血管。他一动,陪床的谢靖就醒了,他双目通红,好像哭过。他才明白自己不知怎么,感冒发展成肺炎,要是发现不及时,恐怕会有危险。 “老师,”谢靖才说了两个字,就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他把脸埋在朱凌锶的被子上,压抑的哭泣变得更小声。 “我没事了,”朱凌锶轻轻抚摸那个乱蓬蓬的脑袋,心里也十分酸楚,好像自己真的在什么时候,因为这种理由抛弃过他。 那时候已经没有人听他哭了吧,这样想着,又觉得就该让他哭一哭才好。 等朱凌锶出院回家,谢靖又一次把那些卡片都拿出来,“老师,求你了。” 既然不打算分开,那么就算以后为钱吵架,也是在所难免啊,朱凌锶爽快地接过来,谢靖大喜过望,像只快活的小狗,在屋子里跑来跑去。 “你赶紧洗洗,”因为情绪不佳,谢靖这些天,显得有些邋里邋遢,偏还要往他跟前蹭,“老师,不一起嘛?”朱凌锶瞪了他一眼,怎么就这么得寸进尺了呢。 等谢靖洗澡完,又是一枚水嫩可口的好汉,朱凌锶忽然有些口*干*舌*燥。 谢靖又靠过来,“老师我知道你精神不好,我就抱着你行吗,”他说得小心翼翼,叫人不忍拒绝。 但是说到不能做到,就很让人鄙夷,他伸长了脖子,在朱凌锶颈间闻来闻去。 “好痒,”推开狗狗脑袋,“扎人,”摸摸谢靖下巴,“胡子太硬了。” “硬也不好么?”谢靖噗嗤一笑,更要往他脖子里钻,不理他的冷笑话,“赶紧刮了!” “好,”朱凌锶耳垂被牙齿轻轻咬住,“老师叫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虽然有电动刮胡刀,谢靖还有一套趁手工具,“我实验室的老板说,手动刮胡子,好比冥想。”谢靖往下巴上抹了一圈泡沫,朱凌锶在镜子里好奇地看他。 “老师要不要来帮我刮胡子,”朱凌锶好奇地接过刮胡刀,他自己毛发不算旺盛,随便处理一下就行,这样充满仪式感的刮胡方式,还是第一次尝试。 他怕伤到谢靖,动作特别小心,刀片在皮肤上轻轻划过,有细微的切断东西的“滋滋”声,谢靖下巴的轮廓,在刀背下渐渐显现。 终于有惊无险刮完胡子,谢靖默默拍上须后水,“怎么了,”朱凌锶拍拍他胳膊,“刮到你了?我看看。” “你一直在对着我脸和脖子出气。”谢靖沉默了一会儿,闷闷地说。 “对不起,”朱凌锶虽然道歉,心里却有些不以为然,想那以后还是你自己来好了,却因为谢靖嫌弃的态度,感到有些不痛快。 “老师,”他一下子被抱起来,还来不及惊呼,就被放在洗脸台上。没有预料中的凉意,谁知道谢靖什么时候把浴巾铺上来了。 “老师,我什么都不做,”谢靖含糊地说,手却把他t恤下摆往上推。 “我就想摸摸你。” 依然无法拒绝。 * “老师你醒了,”谢靖蹲在床边,小心盯着他的脸,“想吃什么,我给你做。” 摸摸他的脑袋,朱凌锶忽然觉得此刻,自己拥有了无上的幸福。 “什么都行,”说出了不负责任的回答, “那我就炒个豆角和鸡蛋虾仁,再弄点咸菜,咱们喝粥吧。”谢靖眨眨眼,说。 “好,”朱凌锶又有些困,眼睛都要闭上了。 “好了我叫你,”谢靖亲亲他的脸,转身出去。他的肩膀显得宽而厚实,看上去就很安心。 他的小男孩已经长得这么大了。 带着这个念头,他又一次,落入甜蜜的睡乡。 第85章 番外 望海潮·上 御驾到钱塘的时候,不多不少,正是九月初一。 朱凌锶的队伍,六月中离开京城,十五岁的朱堇桐板着小脸,理了理衣冠,接过“太子监国”的旨意。十三岁的朱堇榆,沉浸在双重打击下,悲痛不可自拔。 其一,是他的父皇和谢太傅,接下来半年,都不在宫里,往南方游山玩水去了,而且不带他! 其二,是家长不在的时候,他的哥哥成了宫里、甚至是朝野最中心的人物,谁都得听他的。 太可怕了。 江陵王殿下素来乖巧,又活泼可喜,其童言童语,经常逗得皇帝并谢首辅笑逐颜开,是宫中第一有脸面的人,从不会有人为难与他,除了那个从小就板着脸的太子殿下。 朱堇榆谁都不怕,皇帝不说了,就是在一脸威严的谢靖面前,也是有说有笑。也只有他敢在首辅和皇帝议事的时候,闯进书房找人陪他玩。那时候他还小,谢靖也是无奈,只得把他抱到膝上,一边拍着哄着,一边与皇帝,操心军国大事。 末了还把他背回去,朱堇桐见了这幅父慈子孝,牙根都在发酸。“桐儿在这里呀,”皇帝从身后摸摸他的脑袋,再过两年,想摸朱堇桐脑袋,恐怕还得踮脚,只能趁机赶紧。 手掌感受孩子柔软的发顶,心里却在暗叹他长得太快了。 选朱堇桐做太子,实在是抽中了一支好签,要放在现代,朱凌锶就是那种被别的家长问,“你家孩子怎么考上清华,”然后他谦虚地摆摆手,“哎,他从小就没让我*操心”的那种状况。 朱堇桐从小自律,当了太子之后,更加勤奋好学。皇帝要决断天下的事,便不可在一事上完全外行,说不上样样精通,至少也要懂一点。可这满天下的学问,什么都懂一点,谈何容易,于是朱堇桐更是开足了马力,苦学起来。 不过他想学什么,条件都是最好的,全国的大儒,行业的精英,都随便他挑选。太子*宫殿里的烛火,日夜为他亮着,什么时候想补补脑子,美味佳肴都奉上,按理说,这样的学习环境,他应该没什么怨言,然而事实却不是这样。 他学习路上最大的障碍,是他的父皇。 朱堇桐这样不分白天黑夜认真学习,谢靖觉得没什么,他小时候家里穷,松烟熏着眼睛,泪淌下来,也不能说就不看了。再者学霸之间,虽然性格不对付,但对知识都有一种如饥似渴的向往,所以朱堇桐的做法,在谢靖看来,十分正常。 朱凌锶却有些忧心忡忡。 成天看书,会不会近视眼?每天趴在桌上,搞不好会驼背?不晒太阳缺少维生素d,会不会缺钙,以后骨质疏松?好在朱堇桐学了武艺骑射,不然皇帝非要给他加几门体育课,还是必修。 更重要的是,他的儿子,都青春期了耶,太子*宫中,除了一两个年纪挺大的宫女,还是原先泾阳王妃给的人,剩下的全是小内侍,这样缺乏异性的环境,真的有助于青少年建立健康的人生观爱情观吗…… 皇帝深思熟虑之后,提出了自己的建议。 虽然现在还小,但是先有些交集,以后太子有心上人了,也不至于盲婚哑嫁。 抓他来当皇帝,未来就是个大坑,别的事情上,可不能再委屈了他。 谢靖听了,颇有些不以为然。皇帝又对朱堇桐一提,太子殿下小脸,忽的涨红了,“扑通”一声跪下,“儿臣一心向学,无意此道。” 朱凌锶赶紧把儿子拉起来,说那咱们不提了,心里却着实纳闷,get不到朱堇桐的脑回路。 谢靖说,“殿下恐怕是因为,皇上要往他宫里放几个伺候的人。” “啊啊啊,”哪儿能呢,朱凌锶闹了个大红脸,谢靖想了想,“不如请泾阳王妃想想办法。” 宫中没有合适的女眷,来为朱堇桐操持,就算让人家诰命夫人带着亲闺女来玩也不合适。泾阳王妃如今正在京城住下,她是朱堇桐亲妈,把这事交给她,一定很上心。 朱凌锶听了也觉得,这主意不错。 如今他们要往南方一游,朱堇桐太子监国,正好让泾阳王妃“借”宫里的地方,招待各位夫人小姐。打着如意算盘的国家中枢二人组,兴致勃勃地筹谋起出行计划。 “太傅,我能不能跟你们去?”朱堇榆扁着嘴,问道。 谢靖有些为难,不带朱堇榆去是朱凌锶决定的,其实谢靖觉得,太子监国,江陵王左右无事,跟着一路走走,有什么不好呢。 朱凌锶想的却是,两个孩子,一个在家里,连暑假都不能放,另一个带出去玩,叫人心里多不平衡。“乖小鱼,回来给你带好吃的。” 江陵王殿下气成一只河豚,不理会皇帝的小恩小惠,内心os, “我缺那点儿吃的嘛……” 皇帝这次去南方,是为了十月十七,泉州港大船出海。 自从隆嘉十五年,起了这个意头,到如今已经过了九年,这些年来,朱辛月多方筹措,曹丰一力支撑,经过上千人的通力合作,终于造出了能浮在水面上的大铁船。 虽大铁船上配备了燃料发动机,但是依之前郑和的惯例,仍选择冬季出海,借一场东北季风,讲究一个“顺风顺水”。 这次出海的船队,由五艘船组成,除了泉州林氏冠名的永盛号、永宁号之外,还有扬州盛氏冠名的兴平号,四川何氏广济号,以及山西孙氏福全号。 这些船里面,永盛号是第一艘,也是最小的,其他三艘一般大小,永宁号最大,也是最后建成。 船队的首航依旧是现在的东南亚一代,也是为了方便补给,也为今后长途远航积累经验,毕竟谁也不知道,这些还没有经受过考验的新船,究竟行不行。 曹丰此道便要随船队出海,公主虽然心中难舍,也得让他去。作为工程的总指挥和技术总监,曹丰需要随时处理船队航行时遇到的大小问题。 泉州府那边早早看好了日子,便请皇帝示下,这边京城一旦准备动身,忽然觉得时间就很紧张了。 谢靖与内阁其余人,一道敲定了南下的路线,经沧州向济南,过了徐州,先去凤阳府这龙兴之地祭拜一番,然后再往南京,在南京搁十来天,然后就下钱塘, 钱塘有祁王在,皇帝和他兄弟十几年来,才见过两次,如此整好一叙。 这日子算起来,正好是中秋,十分应景。 等在钱塘待上半个月,歇舒服了,再直下福州,往泉州。时间上十分充裕,人也不吃亏。 谢靖心里觉得,自己这个旅行计划,还是挺不错的。 拿来给皇帝一看,朱凌锶说了两句话,第一句,“皇姐嫁得真远。” 第二句,“朕想去庐州府和扬州府看看,松江府也想去。” 他这么说,一个原因是,穿书之前,他是包邮区的人,终于能出门走走,自然想去自己曾经那些熟悉的地方。 另一个原因嘛,咳咳…… 谢靖一听,有点头大,按理说皇帝的要求,于公于私,他都很想满足,但是皇帝忽然加了三个要去的地方,行程就变得很紧张,而且加大了安保的难度。 十几年前,在保宁城外遇袭,谢靖还心有余悸。虽然不至于说就不敢出门了,但是自然而然,他的精神就有些紧张。 于是又夜召众人,重新规划南下路径,反复审查随扈人选,悄悄发了旨意下去,命江南几府,认真准备,小心伺候,只说大约什么时候要到了,却又不说具体日子。虽则连累这些府道白忙活一出,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谢靖这一番操持下来,临到出发,人清减不少。阁臣里另有一个周斟,以及曹丰名义上的上司、工部尚书胡成定。除了朝臣外,还带了个青少年,武威侯世子李少曦,他刚满十七岁,李显达在家养病,刚好让他出来,跟着皇帝见见世面。 好在他的苦心,全都没有白费,这一路上十分顺利,皇帝连吃坏肚子都不曾。朱凌锶四处走走看看,十分快意,感叹江南一带,自古繁华,人民生活水平就是比别的地方高不少。 朱凌镜一个月前得令,知道皇帝要来,王府中人,俱是诚惶诚恐,他的大管事前来请求示下,朱凌镜只说,“不必慌张,往常如何,皇上到了依旧如何。” 他这个兄弟,并不向以往的皇帝那样,脚往别的地界一挪,便要大兴土木,修个行宫。反而在旨意里特特提到,千万莫因御驾来临,而劳民伤财。 倒是个不烦人的好皇帝,朱凌镜想。 可这跟他有什么关系?他捋了捋近些年留起的胡子,宽袍大袖,登临水榭之上,依旧是飘飘欲仙。 “叫世子来,”他吩咐道。 皇帝驾临钱塘,别的地方也不用去,就住在祁王府。祁王府并不小,只是住下了皇帝和七八个大臣之后,随护的锦衣卫就再也住不下了,只叫了三百人,把皇帝住的院落牢牢守着,其余人便都在祁王府外驻扎。 朱凌锶很不好意思,“叨扰王兄了。” 朱凌镜自然笑道,“御驾亲临,蓬荜生辉,陛下何出此言?”这一对兄弟,塑料了二十余年,毫无进展,从来都是面上和气而已,更不用说交心了。 他又转头看皇帝身后的谢靖,“九升,别来无恙。”谢靖含笑行礼,算是答了。晚上的接风宴,摆在后花园中,虽说是家宴,朱凌镜也是暗中使劲,把这些年在吃上的造诣,一股脑儿展示出来。 祁王妃是在家修行的女冠子,十二岁的世子朱堇桢也出来给皇帝磕头,不多时王妃带着儿子走了,朱凌镜说,“皇上莫要见外,我这王妃脾气素来如此,这些年来,也不觉得古怪了。” 谢靖初时不肯坐,皇帝也劝,祁王也劝,这才坐了。 朱凌锶只会说“好吃”,偶尔再说两句,“榆儿肯定喜欢,”谢靖却能就食材季节风味说出个一二,“九升,我就知道你会这么想,”朱凌镜喝了两杯梨花白,有些上头,如玉的面颊上露出些粉色。 皇帝说吃饱了,便要离席,谢靖赶紧放下筷子跟着站起来,朱凌镜见他这副模样,有些惊讶,谢靖这幅紧张样儿可不多见,莫非皇帝表面和气,其实内里最爱磋磨臣子? 谁知朱凌锶抓着谢靖的胳膊,把他按回去坐好,“谢卿与王兄,多年莫逆,如今好不容易见了,岂能不一诉衷肠?朕不用你伺候,且安心吧。” 朱凌镜愈发觉得,他这不怎么熟的兄弟,倒真是个爽快人。 谢靖却觉得背后发凉。 只是皇帝这么说了,祁王又留他,两个人的旨意都是旨意,他一个也违抗不得。九月初一,月似眉弯,忽然被乌云遮了,朱凌镜没得法,叫人再点两盏灯来。 他双颊已是酡红,“九升,那年你说要远离朝堂,纵情山水,我这西湖边的院子,可还为你留着呢。” 他双手刚举过来,谢靖已是揖手做赔礼状,“王爷!” 朱凌镜被他一喊,顿住了。 谢靖被他一提,才想起来那是他在外游荡三年,第一年路过钱塘,心绪不宁说出的话。如今早已是另一重天地,他忘得干净。此时祁王却又说出来,别的倒无妨,若被人捅到皇帝面前,未免徒增事端。 “王爷,”谢靖又叫了一句,“谢靖当年心浮气躁,才会胡言乱语,您可别放在心上。” 朱凌镜就一愣。 谢靖又说,“还请王爷在皇上面前,万勿提起。” 朱凌镜看着谢靖低垂脑袋上那顶墨玉冠,虽面上沉静如水,实则心绪十分缭乱。 他想不通,当年纵马送他出城的谢靖,怎么怕皇帝怕得这么厉害了? 又不禁觉得,他这兄弟,看起来十分好说话,其实内里,手段了得,竟把谢靖这样的人,都制得服服帖帖。一思及此,他心中的惆怅委屈、愤懑不平,又一次充盈肺腑。 若是当初他登上大宝…… 他这一生,也就是前十年,初初开了个好头,余下的日子,莫不是在怨恨惆怅和无奈释怀之间来回。 却说皇帝这边,把邵寻叫了来,只让人喝茶,搞得平日京里呼风唤雨的锦衣卫指挥使邵大人,心下十分忐忑。 他此番负责护卫,不敢有失,离京之后每一天,都要和谢靖碰头,安排每日行程和布防。今日住进祁王府邸,自己人分出去一大半,本就有点不得劲,皇帝叫他来,又不吩咐,便叫他开始寻思,自己究竟哪儿有不对了。 不过往日这种事儿,都是谢靖主理,皇帝怎么想起来亲自过问了呢。 朱凌锶他其实,就是想问邵寻,祁王和谢靖,在小花园里,趁着那乌云遮月晦暗不明,说了些什么。 这事对邵寻倒是简单,要是锦衣卫不放,一直苍蝇也飞不进来,这园中说的话,字字都听得分明,只相安无事,不理罢了。 可是皇帝又,不好意思问。 他和谢靖的事,邵寻自然一清二楚,这要是开口,不说别的,先显得他小气了。 想到这一节,让邵寻走便是,可他又实在想知道,如此走也不是留也不是,邵寻喝完了这盏龙井,正要求个示下,皇帝忽然说,“邵大人,祁王与首辅……” 小气就小气吧,至少求个痛快。 邵寻一听,脑子转得飞快,原来如此,皇上您这又是何苦,直接问就是了,害得臣心里嘀咕好久。 他心里松了口气,面上却一派正经, “回禀皇上,祁王先说,‘你说这梨花白,与京里的三月春,可有的一比?’首辅就说‘三月春清冽之中自有粗豪之气,梨花白入口绵柔,清香宜人,后劲却不小,倒像是北地南国,初雪烟雨,俱是美景,令人心醉……’” 邵寻往下,把他二人对话,竟然复述得八*九不离十,朱凌锶不由得感慨,锦衣卫的情报工作真不好做,直到听祁王说到那句“西湖边的院子”,陡然喊了一声,“够了。” 邵寻也不惊,霎时停了,低眉垂眼,一副等皇帝发落了样子。 皇帝这才发觉自己失态,“大人辛苦了,这就回去歇着吧。”邵寻得令走了,皇帝又在心里懊悔,想知道谢靖究竟,怎样答的。 他这几番思量,原想求个痛快,偏更不痛快了。 又过了一会儿,谢靖回来了,他先问皇帝今日如何,因见皇帝离席,似乎不对胃口,怕他是舟车劳顿,伤了脾胃,闹出毛病来。 皇帝拿手在鼻子前边扇扇,“好大的酒气。” 谢靖陪着笑,“多喝了几杯,臣这就去洗漱了,”皇帝说,“等等。” 他早早回房,换了一身暗紫直身,显得一张脸莹白如玉,又躲了一半在灯影里,谢靖酒意上头,便去捏他下巴,心想离京一月,果真还是瘦了,却又侧着脸低头去亲他。 “你……”皇帝被酒气一冲,叫了起来,谢靖却笑吟吟退开,脸上那股得意,仿佛偷吃了鱼的猫儿,皇帝脸上发烧,劈头就问,“你还往这儿来?” 谢靖一愣,皇帝又说,“祁王不是给你留了,西湖边的院子么?” 一听这话,谢靖的酒意,散了大半,脊背上那股凉,再度袭来,若是他俩在一起头两年,准得跪下谢罪,如今谢靖对皇帝,里里外外,熟得不能再熟,便知他是吃醋了。 只是他和祁王,从未有过什么,只是朋友唱和,与周斟也无甚分别。朱凌镜虽对他有些不同,可说到底,是朱凌镜这个人,本就与众不同,却未必是另眼相看的意思。 他以为坦坦荡荡,刚才院子里的话,也没想过避着人。是以皇帝得知,也不至于生气。 便又凑过来,小心说着,“臣那时是胡言乱语,皇上切莫当真,若不乐意,罚臣就好了,千万别往心里去,气坏龙体就不好了。” 他是真怕皇帝生病。 朱凌锶听他,句句都揽到自己身上,丝毫不牵扯朱凌镜,更觉得他有心维护,心里待朱凌镜不同。 “那你对祁王,究竟意下如何?” 谢靖的酒,彻底醒了。 他没想到,只是吃了个饭回来,就要回答如此严酷的问题。 遥想当年,他听说太子顽劣驽钝,不堪教化,那点不臣之心,也是有的。他与祁王交好,知他秉性为人,自然觉得太子不如祁王,谁知先帝却把太子托付与他。 再后来,乾清宫中,文华殿里,保宁城外,浮碧亭前……一桩一件,全是说不尽的情思。 他看着皇帝,眼神渐渐染上柔情。 如何能知道,遇着真心之前,要独自过那么多年。 “祁王是谢靖之友,并无其他,请皇上放心。”谢靖眸光微动,“谢靖对皇上,此心不渝。” 意思就是亲爱的饶了我吧我真跟他没什么。 谁知道皇帝比他想的更难对付。 朱凌锶一直记恨谢靖在钱塘过中秋的事儿,因为是离他而去,因此罪加一等,平时顾忌着人君雅量,不好意思翻旧账,这次故意在行程上做手脚,就是想越过去中秋这个日子。 谢靖说自己和祁王没关系,但是祁王一直对谢靖青眼有加,难道谢靖就没有一点回应和感动吗?虽然人是没离开京城,但是心里怎么想,就不知道了。不然为什么,人家要给你留西湖边的院子呢? 这也是谢靖没有经验,辟谣的话,既要理直气壮,还要反复强调。清者自清这回事,向来是被冤枉者的自我安慰,或者有心人的幌子。 书读百遍其义自见,真理在于重复啊。 可在他心里,着实觉得冤枉。二十来岁的时候,对着仿佛奇花初胎般的朱凌镜,少见这种稀罕人儿,偏还清高自许,多情易伤,不由得就对他容让迁就一些。 他随手搅了一池春水,并没有自觉。人家对他有情,他多半是察觉不到的,当时何弦也是如此。 如此阴差阳错,如今要他为没做过的事赔罪,他虽然对皇帝百依百顺,也不是没脾气的人。 皇帝得了他那句话,并不觉得满足,谢靖待他好是真的,他还想听到谢靖说,只对他好,不看别人。 “若是祁王做了皇帝,你也对他此心不渝吗?” 朱凌锶说。 谢靖听了这话,抬起头来,一脸的难以置信。 皇帝后知后觉,终于发现这话有些不对劲。 “朕怎么了,朕就是打个比方。”“不是好多人说祁王比朕好吗?”“万一呢……” 他心里来回说着这些,给自己打气,仿佛是想证明,自己没有说错。 谢靖紧紧抿着嘴,他先前被这话,惊得神飞天外,又气得怒火中烧。 朱凌锶这么说,既是质疑他的忠诚,也是怀疑他的感情。 谢靖生来六亲不足,成人以后,从没和谁特别亲密,跟皇帝好上之后,便把从前至今,满心的情意,都放在皇帝一个人身上。他管着政事纷纭,还管着皇帝的一应大小事务,务求皇帝事事舒心。 皇帝这么一说,仿佛是把他这些年的情意,全都不作数了。 “谢靖……无话可说。”说完行礼,退出门去。皇帝憋着一口气,也不能喊他回来。 陈灯身形一动,跟了出去,过会儿回来悄声禀,“没出院子,就在西边厢房歇了。”皇帝点点头,这才放了心。 其实谢靖走到院门边,隐隐看到锦衣卫的飞鱼服,心中叹了一声,难道自己和皇帝,还要在别人家里闹别扭不成,便又转回来,往西厢房去了。 这一夜自然是难以安睡,皇帝早上醒来,眼睛红红的,陈灯说,谢靖早上来过,如今出去处理公务了。 皇帝点点头。 吃早饭的时候,一边打呵欠一边想,怎么能赶紧和谢靖和好。 谢靖对他,一贯心软的,他要做什么,谢靖便不会阻拦,如此非要耍赖,拉着谢靖进屋,也不是不行。 可是在祁王府里,他总不想这么没体面。 得叫谢靖自己乖乖过来才行。 他苦思不得其法,陈灯在旁看着,想到谢靖叮嘱他,皇帝昨晚吃的不多,若早饭还吃得少,就要叫李亭芝来看看,便说,“皇上,可要宣李太医?” 朕!怎么就没想到这个呢! 朱凌锶大喜过望,陈灯忽然搞不懂,皇帝究竟是好还是不好了。 第86章 番外 望海潮·下 谢靖这一上午,被浙江地界的大小官员,轮番求见。他又抽空问了此地刑狱之事,还关心了一下丝绸生产,朱凌镜左右无事,就来陪他,这些庶务,问他一概不知,他儿子朱堇桢,却是有问必答。 谢靖因为皇帝的缘故,心里不愿和朱凌镜亲近,可他在人家王府中,更不好辞却主人。朱凌镜陪着他大半天,也没说上几句话,好不容易得空,刚打趣两句,“九升如今真可谓日理万机了,”忽然一个内侍来报,说皇帝病了。 谢靖惊得站起来,脸色一下子变得很难看。 朱凌镜想着,皇帝病了,虽然不是好事,倒也不至于这般诧异,他出门在外,头疼脑热总该有的。只是在自己王府里病了,恐怕脱不了干系,渐渐也有些发愁。 谢靖立时辞却众人,转身往院中去。朱凌镜跟不上他,坐了轿子,也赶紧回去了。他这王府不小,谢靖从外院回到皇帝住的院落,刚好花了一炷**夫。 陈灯帮他擦汗,谢靖问,“皇上怎么样了,”陈灯直往里指,“李太医在里面。” 谢靖便悄声进了屋,不敢打搅李亭芝看诊,立在他后边,着急地探头看皇帝脸色。 只见皇帝长睫轻垂,躺在锦被中,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 他心口便犹如被人一把攥住,用力一拧。 他就不该和皇帝置气,明知道皇帝生气伤心,一定睡不好,还只顾着意气,跟他冷战。 现在皇帝伤心,他自己又心疼,真是折腾。 此时皇帝眼皮微微动了一下,轻声叫他,“谢卿……” 谢靖便走到床前,轻轻握住皇帝的手,“臣在。” 李亭芝:皇帝入戏挺快啊。 他听说皇帝找太医的用意,是帮他装病,先是大惊失色,然后就迅速会意了。 其实他之前在太医院,受过这种熏陶,早有觉悟。先帝时,宫妃借装病争宠的事儿,多不胜数,今*上后宫空空如也,李亭芝没机会经历。今日皇帝这么一说,便有些复古的味道。 他不清楚皇帝为什么要装病,但是十成和谢靖有关,一看果然如此。 谢靖就问,皇上怎么了? 李亭芝根据皇帝往常的症状,拣轻微的来说,说皇帝舟车劳顿,脾胃失调,气血阻滞,四肢乏力。十分像那么回事儿,并且叮嘱皇帝, 朱凌锶,“朕感觉嗓子有点疼。” 嗓子疼这回事,可大可小,说不定秋燥呢,喝点梨膏糖就好了。 可在谢靖这儿,皇帝嗓子疼是大事,是五官失灵的前兆,十年前那场大病,最先就是常常嗓子疼。 谢靖紧蹙眉心,如临大敌。 他小心摸了摸皇帝脸颊,感觉温度还好,稍微松了口气,李亭芝见状,心想我是不是要下点猛料才好,谢靖又问,“那开方子煎药了吗?” 李亭芝早已想好一副和中开胃的药方,谢靖看了,不置可否,皇帝病了那一次,谢靖之后便抽空学习医理,不说成良医,只求看懂药方,能起个预防保健的作用。 如今李亭芝这副方子,谢靖感觉,用处不大。 可他心里又十分敬畏李亭芝,断不敢出言否了,看了一眼皇帝恹恹的脸,想了想还是说,“太医能否再为皇上施针?” 谢靖想的是,有问题早处理,千万不能拖成大毛病。 李亭芝悄悄冲皇帝眨眨眼,“真来?” 皇帝轻轻点头,更显出一副荏弱的姿态,谢靖帮他理了一下头发,又在心里,责怪了自己一回。 祁王的轿子也到了,探问几句,李亭芝准备施针,众人便要退下。 “谢卿……”皇帝轻轻叫了一声。 “臣在,臣不走,”谢靖本和祁王站了一排,此时赶紧冲上来抚慰皇帝,言语动作,轻柔至极,若说只是臣子,实在是太尽心了些。 朱凌镜见此情景,怔住不动,陈灯上前说了句“王爷”,他才如梦方醒。 他由陈灯陪着,从屋里退出来,这才恍然大悟,谢靖和皇帝,居然,居然是那样…… 他怎么,怎么就……朱凌镜浑身的气力,仿佛全被抽空了,上一次这种心情,还是他母妃说,他父皇要立那个襁褓中的小娃娃做太子。 那时和现在,他都没有赢过。 也罢,也罢,你们选了你们要的,我自去我的地方。 自此到皇帝离开祁王府,祁王竟再没有出现,只在临行前再露了一面。谢靖因此,倒是轻松了很多。 话说李亭芝施针之后,皇帝神思恍惚,不一会儿便睡着了。到午后才醒,听谢靖在外边和人说话。 不一会儿谢靖回来,见他醒了,并不叫人来,只用胳膊圈着他脑袋,轻轻顺着头发,小声说,“晚上浙直总督府的宴席取消了,” 皇帝赶紧从锦被里冒了个头,爬起来,“现在总督是谁,”李显达回京,这后来人的名字居然记不得了。 谢靖轻笑一声,“是张玉丞,”朱凌锶这才想起来,点点头,又说,“该见见他”,谢靖说,“无妨,三日后还要见的。” 他们这一路行来,对在地的封疆大吏,若无意外,都要见上一面,一则勉励,二来也是显示君恩。如今浙直总督,听说皇帝病了,花费十万两银子置办的接风宴泡汤不说,心里还很惶恐。 生怕是皇帝哪里对他有所不满,或是自己不经意开罪了谢靖,不然就是有人把他在丝绸出口的银子上抽成给告发了。 他百思不得其解,辗转托人找到陈灯,求个示下,陈灯看了眼和皇帝喁喁细语、招呼摆饭的首辅大人,吩咐下去,“请张大人心安,等皇上好些了,不出三日自会见他。” 张玉丞花了五千两银子,得了这句话,如获至宝。当晚又封了两百斤极品龙井茶并一百匹绸缎给陈灯送去。 搅得张玉丞心绪不宁又破财的两个人,此时毫无自觉,正在屋里吃饭。谢靖不时跟皇帝说些趣事,说周斟今日,微服去西湖边上的诗社,先时有人轻慢,他气不过,抖落几分才华,后来竟与几个后生,称兄道弟起来。 不知这些年轻人,若有朝一日去得了会试,发现那板着面孔训诫的礼部尚书,正是从前和自己一道凑趣儿的中年文士,不知作何感想。 又说,李少曦去了他爹原来在海边的军营,皇帝听了,不出声,知道他是挂心李显达的身体,“离京之前,臣去见他,瞧着精神不差。”虽然这么说,他曾经一个叱咤风云的大将军,如今只能窝在自家府邸里,连出门都费劲,也十足委屈了。 便又找了些好玩的事儿说。吃完了饭,拣紧要的文书看了,谢靖拢了一番,又催皇帝去休息。朱凌锶睡了大半天,精神正旺,躺下来也睡不着,又要拉着谢靖说话。 谢靖自然没有不依的,刚躺下来,皇帝就拽着他的衣襟说,“谢卿,朕昨日,说错话了。” 谢靖轻轻叹了口气,胳膊稍微把他往怀中带了带。他们这些年来,从未有过大的龃龉,皇帝性子温和,谢靖又事事尽心,算得上和乐非常。只这一件,皇帝心中,似乎还记着十几年前的旧事,一有所感便要翻案。 与其说谢靖生气,反倒更暗中生出几分怜意,皇帝为这种小事伤神,未免太不值当。 “臣与祁王,虽是旧友,然,从无瓜葛。” 就是说,除了和你之外,没有别的感情纠葛的意思。 “若祁王他、他仰慕谢卿呢?”朱凌锶终于把心里的话问了出来。 他从前就在想,自己与谢靖其他的仰慕者的不同,可能就在于他表达了自己的感情,而朱凌镜,还有何弦,都没有开口挑明过。 谢卿,你老实说,究竟有没有佯装不知、故意打混?朕可是很认真在问的。 谢靖被他说得浑身一哆嗦。 “祁王、这,这怎么使得……”朱凌锶穷追不舍,“当年上巳,你不是还调*戏过人家?” 要把前科藏好啊。 “臣当时年纪轻,举止失当,还请皇上责罚。” “谁要罚你,你来说,是不是觉得祁王貌美……” “可祁王、他、他……”谢靖支支吾吾,他想说,祁王他终究是个男人呐,可又觉得哪里不对。 “他怎么了,你说,是不是才觉出来,误了一段良缘——” 皇帝忽然被人捂住了嘴。 看他蓦然睁大的眼睛,谢靖不说“恕罪”,反而笑起来。 皇帝吃这一回醋,是非要在他这里,讨个明白。 “别人都不行,”谢靖的手,悄悄挪到他脸上,“他对我如何,我不在意,那是他的事,我只随我自己的心。” “往后皇上,也无须惦着其他人,谢靖心里,并未留地方给别的人。” 皇帝一双黑眸,盈盈眨动地望向他,“只有朕……只有我,对不对?” “只有你,”谢靖说着,又笑了,忍不住用指节刮皇帝脸蛋。 “那你说说,是什么时候有这念头的,”朱凌锶得了甜头,像草窝里的小兔子,欢快地打了个滚儿,对谢靖趁胜追击。 他以前脸皮薄,又觉得自己单相思,所以这种话,多半不好意思问,如今心意相通,五内安定,又觉出趣味来,是以问个不停。 谢靖却有些发窘。 被人追着问,“你什么时候喜欢我的,”他这是有生以来,头一遭。也未曾细想过,皇帝见他犹豫,悄悄扁起嘴,明知道他是故意做给自己看,谢靖也无可奈何。 “隆嘉十四年,皇上病重……”谢靖开口说道,还有些难为情,“臣想着要是、要是……”朱凌锶点点头,明白他的意思,“臣也就,再无心社稷之事了。” 委婉,真委婉。 而且,果然好晚哦。 不过嘛,朱凌锶还算满意,正要说什么,谢靖忽然又笑了笑,抱住他,把皇帝的脸,挪到朝自己胸前。 这样皇帝就不能盯着他脸瞧了。 “只是臣也想,在那以前,也未必没有……不然不会,见你犯病,心里就难受。” 朱凌锶的脑袋,在谢卿胸前轻轻拱了一下。 这男人真可爱,把自己的脸捂起来,就是为了说这么一句清淡的情话。 朱凌锶把脸抬起来,故意板着脸,“那你喜欢我什么?” 要命啊。 谢靖双颊绯红,少见的羞涩溢出眼底,轻轻叫了声,“皇上……” 朱凌锶心里窃笑,他今日胡作非为,十足尽兴了。 也罢,就饶过他吧,若不是情深意浓,谢靖这种人,怎么会和当皇帝的人在一起。 “谢卿,”朱凌锶忽然想起什么,“朕有事要告诉你。” “朕……不,我本来不是这世上的人。” 谢靖乍一听,有些吃惊,摸摸他的头发,小声说,“皇上是真龙天子……” 朱凌锶被他弄得笑出声,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今天在祁王府里,居然跟谢靖玩起了真心话大冒险。 “我在另一个世界里,有家,有父母,那里和这里很不一样,男人们的头发,都比这里要短许多。”谢靖木然地看他比划,朱凌锶忽然觉得,一下子跟他说这么多,恐怕一时接受不来。 “总之,我不想瞒你,”朱凌锶说出来了,有几分轻松,又有几分失落,“这皇帝或许该让别人做才是。” 谢靖却说,“皇上既然来了这里,便不走了吧。” 朱凌锶想起杳无音信的4848,有些懊恼,“是啊,走不了了。” 谢靖又笑起来,他这一晚上,笑得特别多。 “臣幼时听村妇闲谈,说不知何处,有个后生,只和老牛作伴,却有一天在湖边捡了天仙的衣服,那天仙没了衣服,自然就走不了了……” 朱凌锶瞪了他一眼,谢靖不管这些,还在笑,又说,“走不了就好。” “朕想等桐儿满了二十,就把这天下交给他。” 谢靖神情一震。 本想朱堇桐十八就退休,但还是觉得这样对待一个大学新生年纪的孩子,还是太不负责任了,于是又给自己的任期加了两年。 “朕真怕他受不住。” “皇上登基的时候,只有九岁,如今太子被皇上悉心教养,往后自然应付得来。”谢靖宽慰他。 朱凌锶却想,那时候我身边有你,如今朱堇桐虽说手下一干能臣,可他那副性子,仿佛一个能交心托赖的都没有。 真得传他个太平天下才行啊。 “也不知等我不做这皇帝了,该过怎样的日子。” 谢靖说,“那就去臣的家乡,听闻叔婶寻了一座山头种茶,日子清淡些,倒也惬意。到时候臣就陪着皇上在茶园住着,夏天去竹海避暑,冬天关上门,在屋里烤橘子,若是皇上乐意,咱们就四处走走,东边的海,西南的山,臣都走过,如今刚好给皇上做个向导……” 两个人开心地讨论了许久退休事宜,拉拉杂杂,又说了许多可大可小的事儿,说到半夜,朱凌锶终于又犯困,这才歇了。 余下十天,两个人又不得闲,见了许多人不说,还办了不少事,头两天展望的退休生活,依旧遥遥无期,到九月十二,一行便从钱塘出发,在福州府与朱辛月他们会合,就往泉州府去了。 本朝前几代皇帝,都主张海禁,先帝时放开,泉州府得以重新兴盛。可要说是朝廷派出的船队,三保太监以来,已经百余年未见这种场面了。 这其中最有面子的,当属泉州林家,船队之中,他家的商号独占了两艘,虽说是花钱冠名,可这么以来,全国甚至南洋行商之人,全都知道林家永盛号的名头了。 林氏家主林群生,知道这回皇帝要来亲自观看大船出海,心潮澎湃。他因海上商队发家,挣得是辛苦钱,风险也大,因为之前海禁的事儿,这生意还不大叫人瞧得起。 如今皇帝亲来,说不定还能得见天颜。怎么不叫他激动万分呢。 福建巡抚随着皇帝一起到了泉州,又于十月十二,在泉州设宴,广飨八方来客。这时候涌到泉州看大船出海的官商士子,贩夫走卒,一下子多了几万人,挤得泉州城水泄不通。 席间皇帝问起,那永盛号的东家何在,想着见见船队的大股东,福建巡抚说,林群生是个白身,按例便没叫他进来。皇帝和颜悦色地说,“他于社稷有功,理应来得。” 林群生得召,对着镜子,又用西洋来的发油梳了一遍头,便跟着传话的内侍走。他走到了泉州府衙门前的大街上,忽然有人当街大喊,“冤枉啊,冤枉,林群生纵亲行凶,请各位大人为草民做主!” 林群生脑袋里炸了个雷,瞬间汗出如浆。今天是他的好日子,居然跑来人当街喊冤,衙门里都是平时脚都碰不到的大人物,怎么就遇上了这种事儿。 他定睛一看,那喊冤的人,根本不认识,“不要血口喷人,”他一生讲究和气生财,总是舍小钱免大计较,从不和人脸红,如今也是别的都说不出来。 那人大喊大叫,在街上游荡的人,渐渐都聚了过来,围观热闹,少不得对他指指点点。 泉州府衙,到底地方不大,如今这么多人围过来,还听说是出钱造大船的商家,出了这等没良心大事,便纷纷议论,说行商之人,果然心黑,有了些钱,就胡作非为。 早有人把这幅光景报了进去。 过了一会儿,门口先出来一队兵士,隔开众人,把林群生与那人围在中间,再出来的就都是穿官服的人,呼啦一下子,把府衙门前,全都站满。 然后又从里边,走出来了几个人,顶头的那一个,穿着绯色官袍,胸前两只仙鹤,系着玉带,十分神气。他面容俊逸,看不出年纪,按说穿这身衣服的,都不太年轻了,偏偏他还没有胡子。 “这、这是首辅大人来了,”人群中忽然有人失声叫道。 “哪个首辅大人,”便有人问,“蠢材,首辅大人只有一位,”立时有人教训他。 看客还好,那些当官的,全都分列在谢靖两旁,不敢多说一句。衙役们端了凳子来,谢靖不坐,他们也不敢动。 谢靖抬眼往四周一望,黑压压都是人,忽然安静下来。 “何人在此喊冤?” 便有一人,战战兢兢地说,“是小人,小人是泉州府南安县人,小人的族弟,与人争执,被人活活打死了,官府收了那贼人的钱,驳了小人的状纸。人命关天,请大人为草民做主啊。” 是个眉清目秀的后生,且比一干官儿们,胆识都要好,这样的场合,说话也十分流利,仿佛背下来一样。 谢靖颔首道,“你起来说话,把案子的来由,官府的作为,都说清楚。” 林群生只顾着出冷汗,连喊冤都忘记了。 那人便站起来,“小人叫胡兴学,安溪县人,”胡兴学说,他族弟在南风馆,替一名小倌出头,被人一拳打死,那人是林群生的族亲,收了林家的钱,因此官府都不肯收他的状纸。 林群生这时终于回过神来,“小人冤枉,这安溪胡氏族长与小人素来不睦,生意场上难免有些龃龉,但说小人买通官府,实属血口喷人,请大人明察!” 谢靖眼珠子轻轻转了转。 “胡兴学,” “小的在,”那人眼中,便有几分喜色。 族长说的,果然不差,听闻今*上仁孝治国,早已废了凡要告状先打板子这一条,又整饬吏治多年,最恨贪官污吏,如今他把这事捅到皇上耳朵里,林家定然要受重创,这闽商的头一把交椅,掂量掂量就该换人了。 虽说兴许会引得天颜震怒,但富贵险中求,如今看来,似乎是成了。 “你族弟是几时死的?” “今年四月。” 林群生想要争辩,又怕挨打,他见这胡兴学说了许多话,也未受呵斥,便战战兢兢地说了句,“小的不知此事,也未曾给官府送过银子。” 谢靖说,“有你说话的时候。” 胡兴学一听,心中大喜,更是巧舌如簧,说他那族弟,是何等高洁的人物,家中只有寡母,一心向学,只待金榜高中,谁知却因在南风馆,为小倌仗义执言,便被林家的纨绔,活活打死了。 谢靖点头,又让林群生说话,林群生刚理出思路来,说那名打死人的族亲,已经出了五服,好几年不见了,模样都记不得。 谢靖又问,“当初驳了状纸的是谁?” 一人身着青色公服,从旁走出来,“臣南安知县、乐文彬参见首辅。” 谢靖就问他,“你为何不收他的状纸?” 乐文彬说,“事发在南安县,便在本县审理,取了在场诸人口供,林夏雄并非有意伤人,实属意外,林家又肯赔钱,胡家也同意,这案子便撤销了。当时胡家来的人,并非眼前这位胡公子。” 胡兴学说,“明明是你收了他的钱,遣人做的假供,我族弟的寡母,年事已高,又不懂官府里的门道,自然任你们摆布。” 谢靖说,“你是安溪人,事发在南安,林家宗祠却在晋江,可对?” 胡兴学点头称是。 谢靖唇角微微翘起来,“安溪、晋江知县何在?” 人群里赶紧出来两个知县,弯着身子立在一边。 “泉州知府何在?”这一回泉州知府出来了。 “右布政使何在?按察使何在?”目光一转,落到最后一人脸上,“福建巡抚何在?” 这呼啦一下,福建地界上最大官儿们,全都被他叫了出来,人群中便有人议论纷纷,“首辅好威风。” 谢靖又问,“你们有谁,还接过胡兴学的状纸?” 官员们齐声说,“禀首辅,不曾接到。” 谢靖就问胡兴学,“这么多的衙门,你为何不告?” 胡兴学说,“小人不知啊……” 族长说,要借机扳倒林家,就要告御状,他也是如今才知道,有这么多的官儿,都管得着他。 谢靖就笑了,“你说不知道,一介白身,不懂这个,也是情有可原。” “你辗转半年,无所告诉,却知御驾来临,百官云集,人潮如织,此时告林家一状,时机最妙。” 胡兴学被他话锋一转,懵了。 谢靖也懒得和他纠缠,望向周边围着的黑压压的路人,“过往百姓都听着,这边一列穿官服的,都是闽地的父母官。你们若有冤情,尽管去告。” “若有谁不收,便要掉脑袋。可若是有人,居心叵测,戏弄朝廷,也不止挨板子这么简单。” 谢靖又回过头,“南安知县,命你重审此案,安溪、晋江知县会办,胡兴学,你若对结果还有不服,可告到泉州知府那儿,路都给你指明,该怎么办,你心下该明白了吧。” 皇帝在衙门里坐着,听人说前边的事儿,谢靖借着机会,给民众做了普法教育,还制止了试图操纵行政和法律,想要打击商业对手的行为,心里颇为得意。 “朕也想看看首辅的威风,”朱凌锶凑过去,谢靖被他一说,轻咳一声,掩住脸红。 到了十月十七那天,五艘大铁船,静静浮在泉州港口,丝毫不为周围欢庆的人们所动。 公主和曹丰依依惜别,红了眼睛,平澜和定海,也黏着爹爹不放。 等到大船排水,响起一阵轰鸣,人们先是安静了一下,接着就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 朱凌锶也心潮翻涌,自己人的船,终于也要驶入大海,去与世界竞逐了。 这一步终于没有落在别人后边。 大船缓缓离岸,皇帝眼中,落下泪来。 这些船的甲板前边,都放着一盆橘子树,就是因为曹丰请皇帝示下时,朱凌锶沉思良久,给的一句御旨纶音, “多吃橘子。” 远洋中水手缺乏维c,容易得坏血病,虽说按照郑和的路线,沿岸补给应该能保证,但是有备无患,朱凌锶还是这么叮嘱着。 于是每艘船都装载了大量橘子,还要在船头放棵橘子树,代表谨遵圣谕。 林群生也随着众官员一道,随皇帝观礼。 他看着皇帝远处的身影,想起前几天面圣时,他刚刚被人诬告,还惊魂未定,皇帝却极为亲切地说,“林老伯,你是社稷的功臣啊。” 如今又让他一介商人,和众位大臣同坐一席,“叫天下人知道,行商这行,也能出状元。”皇帝笑着说。 海潮翻涌,大船的影子渐渐杳去,且看万顷碧波,洒遍碎金。 或许能有一个盛世吧。 他在心中,暗暗祈求着。 回程的时候,皇帝特意要从吉安走,谢靖有些为难地说,“皇上不必为了臣如此……” 朱凌锶说,“朕是想看看朕以后的茶园。” 谢靖便微微一笑,牵着他一道,去看江南初冬,绵绵的针尖细雨。 第87章 番外 关山月·完 琼花里,梦散做春愁。 太子与江陵王驾临扬州,已半月有余,今日设宴湖上,是为践行。待人声散去,朱堇桐和朱堇榆二人,换了一条花船,在那船上的厢房里,洗漱过后,又喝了两口淡茶。 太子身边的内侍崔甘泉进来,附耳与太子说了两句悄悄话,朱堇桐眉心,略微拧了一些,就散开了,“依旧例行事,”崔甘泉一愣,随即点点头,弓着身子,退了出去。 朱堇桐笑道,“如何,你说要在船上歇息,今日算是办到了。” 他俩在钱塘时,朱堇榆见西湖上游人如织,几许游船画舫,漂浮在水面上,听歌唱曲,好不快活,到了夜里,更是点起六角宫灯,倚窗挂了,如天幕倒悬,点点繁星。 朱堇榆就说,“在那船上睡一觉,梦里就是泛舟在天了。” 他身边的张冲会意,去跟崔甘泉说,却被朱堇桐否了。 钱塘这地界,他可不觉得太平。果不其然,三日之后,便有人当街行刺太子。 锦衣卫速速把二人的车架围住,朱堇榆坐不住,竟也拿了人家的剑,翻身一跃出去,与那些贼人缠斗起来。 虽然最后也帮着抓住了几名人犯,右胳膊上却被划了一道,朱堇桐铁青着脸,等大夫为他诊治,知道刀口无毒,便指着他骂,“你都几岁了,怎的还这么蠢?” 隆嘉二十七年,朱堇榆十六岁,刚好是他封江陵王的第十个年头。 朱堇桐骂他,是等太医包扎上药,出去之后的事,只是崔甘泉和张冲还在,虽是伺候他俩惯了的,朱堇榆还是觉得,伤了面子,这一路上,便不再黏着他哥哥了。 朱堇桐骂完,又下到天牢里,亲自审问那几个抓到的犯人,钱塘府说,这几个人,油盐不进,打死不肯吐露一个字。 朱堇桐笑道,“通通解回京里,尝尝锦衣卫天牢的滋味儿就舒服了,”又去问那个伤了朱堇榆的犯人,“是哪只手动了江陵王?” 其实那人的嘴,已经被绳结缚住,只得一双眼睛,怒瞪着他。 朱堇桐手一抬,作势要打,那人左边胳膊微动,却因被绑住了,动弹不得。 “把他左手砍了,”朱堇桐下令,差人不敢有违,当场从手腕处斫断,血止不住流了一地,触目惊心。那人被死死捂着嘴,不久便昏厥倒下。朱堇桐说,“不必管他,”钱塘知府等人,眉目中流露几分惧色,却都不敢说话。 朱凌镜听说这个,便问他儿朱堇桢,“太子是这样的人,你何苦要去趟这一道?” “为父多少年前,想从那是非之地出来,你倒好,巴巴地肯往里送?” 祁王世子朱堇桢,此番见了太子兄弟俩,一见如故,相谈甚欢。藩王之子,非奉诏不得离开封地,朱堇榆便修书禀皇帝,要带朱堇桢进京来。 皇帝自然没有不准的,朱堇桐不知此事,还是皇帝首肯的文书到了才明白,他虽然也骂朱堇榆着了人家的道,可见着弟弟因为刀伤,烧红了脸,骂到一半,自己停了。 朱堇桢闭着耳朵听完他爹的教诲,又去辞别他那个万事不顾、一心修道的娘,回到屋里,指挥人收拾行李,却忿忿地想, “若你当年,有心为我筹谋一二,也不至于如此。” 朱堇桢虽然能上京,朱堇桐却不让他跟着自己走,“孤与江陵王还要在江南寻访民情,祁王世子不如先去京中面圣吧。” 朱堇桢心中意外,朱堇桐这样的人精,怎么舍得让自己先去见皇帝,他就不怕自己在皇帝面前得了眼? 朱堇桐想的却是,让谢靖先会会他。 谢靖这人,时而清楚,时而糊涂,比如讨他父皇欢心,大半辈子都懵懂得很。可要是解决他父皇的对头,却是一抓一个准,朱堇桢野心外露,想必到了京里,会很有意思。 他与朱堇榆到了扬州,外人面前还好,到了只剩自己人时,朱堇榆因为那天被骂,还记恨着他,不爱说话。 他这才安排了泛舟湖上,如今兄弟俩,一道躺在这画舫榻上,听远处丝竹悠悠。 “桢儿不是那种人,”朱堇榆说,朱堇桐听了,便撇撇嘴,才哄好了,他也不想跟朱堇榆吵。 朱堇桢相貌,随了他父亲,又有个不沾俗务的母亲,肤质莹然,玉雪可爱,便仿佛仙人身边的童子一般,今年才十五岁,已是名满钱塘,远达京中。 朱堇榆见了这仙童般的相貌,便从心里觉得他纯真无邪,朱堇桐可不吃这套。 “他是哪种人,”朱堇桐笑了,“‘我父是先帝长子,我是先帝亲孙,’听听,这话也是他说的?” 朱堇榆有些心虚,还要嘴硬,“桢儿说得也没错。” 朱堇桐轻哼一声,“这人性子狡猾,你离他远点儿。” 朱堇桢话里,无非是说,自己是正宗的皇室血统,按照血缘最应该继承大位的人。暗指太子血统不纯,是要搞事的节奏。 当然,这话他也是避着人了,偏偏被朱堇桐打听到。 “哥哥何必这样疑心自家兄弟。” “你跟他又是兄弟了,”朱堇桐彻底服了气,懒得跟他多说。 皇帝和祁王情意淡薄,便免不了希望下一辈能弥合这道裂痕,朱堇榆也算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听话。 朱堇桐却现实得很,如今有皇帝在,祁王一系还算老实,往后可就不好说了。 “哥哥总说我傻,桢儿不傻,你也不喜他。” 朱堇桐正色道,“别人自然是傻一点好,你是我兄弟,就怕人家觉得我和你一般好糊弄。” 兄弟俩一时又无话,此时远处的丝竹,也停下来。万籁俱寂,只有轻微的水声拍动,人也轻轻摇晃,好似躺在青天云里了。 不知从何方,传来一声细弱的嘶叫。 朱堇榆身上一动,“哥哥!” 他们前阵子才遇刺,一有骚*动,便神经过敏,可这声嘶叫之后,又起一声,竟是连绵不绝,遥遥不断。 “哥哥,这是个女子……有人要害她?” 朱堇桐坐起来,恨不得立时跳下船去救人。 “说你蠢,你还真是不亏。”朱堇桐无法,只是摇头。 因他俩游湖,这画舫附近都被驱赶干净,却也不能把湖面都封了,是以别处还有船。这夜里的游湖画舫,做的什么生意,朱堇桐心下也了然,他这兄弟却不明白。 朱堇榆又被骂蠢,先是气红小脸,后来再一思索,方才明白过来,是怎么一回事,脸更红了,偏他哥哥听那妇人的叫声,还闲闲评了一句,“那人着实厉害。” 他又气又羞,翻身滚回榻上,朱堇桐见他躲了,便去呵他痒痒,“别闹,”煌煌太子,素来端整的一个人,居然乐于此道,朱堇榆一气,翻过来不管不顾,与他斗起来。 先时朱堇桐只是与他玩玩,后边渐渐起了争胜之心,闹着闹着,朱堇榆忽然缩了手,也不求饶,涨红着脸瞪着他。 倒是十分可爱。 “又怎么了,胳膊疼?”朱堇桐刚有些后悔,却咂摸出不对劲来,手把锦被一掀。 “哥哥!”朱堇榆按不住,红着脸叫了一声。 朱堇桐不理他,朱堇榆又叫了一声“哥哥,”便是要求他了。 “真是傻孩子,”朱堇桐似笑非笑,“我是你哥哥,怕什么。” 朱堇榆涨红了脸,埋到被里,又被朱堇桐拉出来。 “你怎么什么都不懂,”朱堇桐笑他,“莫说是你这年纪,就是祁王家的朱堇桢,也比你懂得多。” 朱堇榆不理他,朱堇桐笑笑,叫了崔清泉进来,净了手,交代几句,就此睡了。等天明醒来,回到行辕,一应俱已收拾妥当,便向北回京。 朱堇榆见几个老妇,引着七八个身姿窈窕、戴着面纱的女子,上了后边的车,问道,“那些是谁?” 朱堇桐拿手指敲他额头一下,“你倒是管事。” 太子回京,一进宫就去见皇帝,朱凌锶躺在龙榻上,谢靖对兄弟俩行礼,二人再回礼,朱堇桐就问,“父皇这是怎么了?” 朱凌锶笑着说,恐怕是前两天,多吃了块西瓜。朱堇桐便说了南去一路,各地风光如何,各府的政事,拣要紧的说了几样,等到出门,谢靖来送他俩。 朱堇桐就问,“父皇病了几天?” 谢靖说,“三天了,”二人对视一下,谢靖又说,祁王世子住在祁王旧日府里,朱堇桐点点头,谢靖果然没让朱堇桢住在宫中。 只是皇帝不过是腹泻,才三天就形容如此憔悴,他心里着急,也不好多说什么。谢靖伺候皇帝,年头长又尽心,即便换做自己,也不会比他更好。 朱堇榆是七情上面的人,在乾清宫还能忍着,一进太子*宫中,便哭丧着脸,朱堇桐说,“你这副样子,做给谁看。” 朱堇榆不接这话,仍是忧愁满面,去岁冬天,皇帝就犯过一回病,忽然耳朵听不见,把他俩吓坏了。谢靖也是忧心忡忡。 过了三日,朱堇桢就发来帖子,请众人去他府上赏荷花。祁王府里的水榭,当年在京中十分出名,又听说祁王世子,是个比祁王当年,更要妙绝的人物,一时间京中子弟,都有些好奇。 好在朱堇桢,广邀宾客,任谁都能见上一面,他虽面若仙童,却热情好客,礼贤下士的名头,渐渐传了出来。 朱堇桐挑了一天,带着他兄弟去了。见了他俩,朱堇桢颔首轻笑,倒有些不卑不亢的意思。 朱堇榆诚心诚意地说,“桢儿,你家里这园子,真不错。” 朱堇桢又笑,拉着他四处走,倒把个太子,凉在一边,众人便说,这祁王世子,与他爹一样,并不是个俗人。 水榭之中,有几位小姐,其中有一个,模样比其他京中闺秀稍逊些,身份却贵重之极。她就是朱辛月的女儿曹平澜。平澜模样随爹,细眉细眼,个儿也不高,今年十四。 她虽和众位小姐说话,眼睛却不时偷瞟招呼客人的朱堇桢,她从生下来就没见过这么好看的男人,忍不住多看几眼。 平澜的弟弟曹定海,今年也十二了,随他姐姐一起进的京。长公主是想叫儿女,在京中寻一门亲事,遣旧人护送来此,平时皇帝也多有照拂。 曹定海长相随母亲,小小年纪,面貌已是明媚中显出英气来,他目下无尘,什么也看不上,就是祁王这园子,也觉得就那样。 就是在宫里,皇帝舅舅赏赐的那些新鲜玩意儿,他也觉得一般。 他父亲每次出海,带回来无数新鲜玩意儿,更有一双巧手,自己拆解了,便能做个更好的。定海从小到大,玩的都不是俗物。如今待在这里,也觉得无聊,只跟着他姐姐。因为年纪小,这些闺秀也不避着他。 等到中午在水榭里开席,男女用纱帘隔开,朱堇桢在那头笑着说,“听闻扬州知府送了八个绝色歌姬给太子殿下,不知臣弟可有机会一饱眼福?” 朱堇桐淡淡道,“世间若独一无二,才可称作一绝,如今小小扬州,也数得出八个,什么绝色,世子说笑了。” 又说,“我见世子这样的,才称得上绝色才是。” 男子这边,不知太子何出此言,又不敢互相打量,便喝酒的喝酒,吃菜的吃菜。朱堇桢一张俊脸,涨得通红。女子那边,不知谁笑出声来,又急急掩了嘴。 散席之后,众人的车架都来三门外迎着,让太子先过去,朱堇桐路过几个妙龄少女面前,忽然回头,“周含英,你笑得太厉害了。” 名唤含英的姑娘,正是周斟的长女周蕴。她年方十七,无论容貌品行还是家世,都是京中贵女的头名,和朱堇桐自小认识,泾阳王妃很喜欢她,常常召她进府说话。 如今她得了太子“斥责”,丝毫不慌,一众贵女均低着头,她却大大方方抬着下巴, “是殿下太促狭。” 那一抬头,便让晚霞失了几分颜色,偏生她还眸中带笑,仿佛早早出来的星子一般。 “你这丫头,如今也敢顶嘴了,”朱堇桐说着,倒也不恼,周蕴身边几个少女,都低头窃笑,朱堇桐一挥袖子,领着他弟弟上了车。 到了车里,太子又开始教训起来,“看你招来的人,果然没安好心。” 他们这几个男孩,正是议亲的年纪,朱堇桢在贵女面前提起扬州歌姬的事儿,着实有些下乘了。 朱堇榆从上车时,就有些恍惚,如今听了这话,也不像往常那般闹气,反而是说,“那几个歌姬,哥哥藏在哪儿了?” 朱堇桐一挑眉,“这么点事,也值得你惦记?” “问了哥哥不说,不问又是我傻,到往后是谁都懂得比我多。” “你……”朱堇桐本对着车门坐,听了这话转过身来,两指捏着朱堇榆的下巴, “长本事了是不是?”又凑近了看,盯着朱堇榆一双眸子,朱堇榆不服气地回瞪他。 “小鱼,别学人家,管这种闲事。你只管听哥哥的,哥哥……” 想了想,又说,“父皇,还有我母妃,再加一个你,我总不会让你们吃亏。” 朱堇榆就说,“还有太傅。” 朱堇桐不耐烦,“你总记得他!” “那还有含英姐姐呢?”朱堇榆今天问题很多。 朱堇桐十分爽快,“我要娶她。” 他和周蕴的亲事,他母妃同意,皇帝和周斟也都有默契,只等走程序了。 “哥哥喜欢她吗?” “真是孩子话,”朱堇桐笑他,“你倒给我找个比她强的。” 管理后宫,协助前朝,品貌俱佳,家世又好,既不沾武将,也并非豪门,最是清贵显赫。周蕴这个人,竟像是为太子妃之位量身打造一般。 朱堇榆不说话,扭过头去,盯着窗外,朱堇桐说,“真是大了,有江陵王的架子了,”朱堇榆还不理他,他自知没趣,便也转过头去。 朱堇桐回到宫中,暗揣朱堇桢最近大出风头,似是瞄准了曹家的平澜。如今曹家管着闽东铸造所,又把持南方海运,一年岁入十之有三是曹家相关的生意来的,富可敌国这话也不虚。若是让朱堇桢搭上曹家,往后真就费劲了。于是他想方设法,要把朱堇桢和曹平澜拆开。 朱堇桢今日被太子用“绝色”抢白,感觉受了奇耻大辱,只恨自己无能,不得教训他,更下定决心,要翻身做人上人,到时把朱堇桐踩在脚底。连夜修书祁王,请他与长公主联络。又想他那个爹,多半瞧不上曹平澜,更是叹气,想自己一路走来,身边都是拖后腿的,更是气闷。 朱堇桐就修书给辽东的李少曦,让他安排他弟弟少晖,赶紧去求娶曹平澜,武威侯的亲弟弟,配公主之女,也差不太多。 平澜此时,正在周家和周蕴闲话,说起朱堇桢,她就捂着嘴笑,周蕴见她这幅小儿女的情态,就有几分怜意。她这样真情流露,外边那些男人,全都是算计为上,恐怕这真情也无用。 平澜捂了一会儿嘴,就来问她,“姐姐可有心悦之人?” 京中贵女,早知道周蕴和朱堇桐的交情,平澜才来不久,又天真烂漫,这些事尚不知晓,才有此一问。 周蕴看她那一双清澈见底的眼眸,忍不住说几句真心话,“我父母鹣鲽情深,我自小看着,想有个人这般就好,身份地位,倒不是最重。” 平澜就乖巧地答,“姐姐这么好,伯父伯母一定用心操持,定有个合心意的姐夫。” 周蕴浅笑着,心里却想朱堇桐那人,究竟心里藏着什么,她倒看不透。 她弟弟周藻,此时正在和朱堇榆说话。周藻今年秋天,要回老家参加乡试,被周斟耳提面命,若考不好就别回来了。 周藻哭丧着脸,“我又不是那块材料。” 周斟十分才学,他只得了一样,还是偏门,平素最爱写话本编戏,放到集市中,不出三天,就经人传唱出来。周斟气得要打他,“锦上添花的玩意儿,难道还能当吃饭的营生?”周藻堂堂尚书公子,这种小道,实在太不像样。 “毓章,你是被你爹嫌弃,我是被哥哥嫌弃,”朱堇榆也有一肚子苦水,“改日我往辽东,投奔少曦哥哥去。” “太子准你走吗?”周藻说,“他把你看得跟眼珠子似的,辽东那边,刀剑无眼,若伤了你,他还不把李少曦剥了皮?” 朱堇榆听他这么说,心里更烦,“我跟父皇说去,他也管不着。” 周藻说,“等他和我姐姐成了亲,他娶了媳妇,就没空管你了。” 朱堇榆站起来,“你这是什么话,宫中还未下定,别坏了含英姐姐名声。” 周藻感觉很无辜,他姐姐和太子的事,双方家长都说定了,大婚又是礼部在办,无非他爹管。若不是皇帝最近病了,也就是今年的事儿。 怎么朱堇榆好像有些不乐意。 朱堇榆从周家出来,想了想就往乾清宫去,谢靖还没从外面回来,皇帝无聊,眼花看不得字,一见小儿子来和自己聊天,十分开心。 “榆儿想去辽东?”陈灯不用吩咐,早拿了许多小零嘴儿来,江陵王虽然大了,还和小时候一样,喜欢吃这些小玩意儿。 朱堇榆点点头。 朱凌锶想,孩子有志气,是好事。但是辽东是战场,他多少有些不放心。 而且朱堇榆从小就不是很健壮,如今虽然结实了些,仍然是纤细了一点,不过扔到军营里,兴许还能锻炼一下呢,再说那边有李少曦看着,也不会太差。 可是他要走了,自己可就寂寞许多。 但也不能因为这个,就不让他去啊。 “榆儿多吃点,”朱堇榆听话地嚼着。 朱堇桐听说朱堇榆要去辽东的消息,怒不可遏,一声令下遣退众人,又开始骂起来。 早有人去给谢靖报信,等他到时,朱堇桐正抓着朱堇榆的领子。 看样子也没挨打,谢靖便立在墙角,没出去。 “河间王世子年前就去了,我如何去不得,”朱堇榆说的是朱堇樟。 “没心没肺的东西,父皇正病着,是该你走的时候吗?” “父皇答应我了,”朱堇榆委屈至极,听起来要哭不哭,谢靖有些担心,侧身一探,只见朱堇桐抓着朱堇榆脖子,似乎要把他勒住,瞪大了眼睛,牙齿格格作响。 仿佛就要冲朱堇榆哪里咬上一口。 谢靖正想出声,朱堇桐却泄了气,松开手,“滚。” 太子走后,朱堇榆腿一软,倒下来坐在地上。 这些天左右无事,朱凌锶就叫太子去说话,“张玉丞此人,虽有些贪,但是个能办事的,这样的人,要时常敲打,以免他铸成大错。” 他自觉不懂什么帝王之道,就把自己这些年的经验教训,都跟孩子说说,少走点弯路总是好的。 谢靖在外边听着,皇帝和太子说话,不急着进屋,只是朱堇桐,刻意大声说话,好叫皇帝听真切,让他有些心焦。 皇帝又说,“天子富有四海,不能只取不予,叫人为你办事,就得拿他们要的去换。” 朱堇桐喃喃道,“我做不了父皇这样的好皇帝。” 朱凌锶一听,笑起来,又连着咳嗽几声。 竟然想不到,他也成了好皇帝的标杆了。 他在位二十余年,平北寇,止南侵,四海升平,九州繁茂。人口比先帝时,多了一半不止。这种家底,朱堇桐要更上一层楼,须得更大的功业才行。 “朕也……”心虚,还是心虚。 “你自幼聪慧,又勤奋好学,胸怀大志,朕相信太子,一定能成一代明君。” “只是你有你的法子,不必样样随着朕来。” “儿臣担心,背后有人骂……” 朱凌锶又笑起来,“哪有不挨骂的皇帝。” “千万记着,别因人家骂你,该做的事儿就不敢做了。” 朱凌锶给太子打气。 树立自信很重要。 他倒不担心,朱堇桐该会是个好皇帝,只是这孩子生性要强,算计得宜,却把自己的心意放在算计后边,未免难得快活。 谢靖在外边听着,暗暗称是。他听说太子给李少晖和曹平澜做媒,十分欣慰。一来拉拢李少曦,二来也稳住曹家的巨富,是一举两得的事。 只是这事就不必跟皇帝说了,他正病着,没得去让他操心,“你们也不问问,人家姑娘愿不愿意?” 前些日子,陈灯悄悄说起,太子在查卢省的事儿。 谢靖想了想,“若再问你,便照实说了。” “太子将来,是天下之主,万事都不要瞒他,也不用替我托着。” 朱堇桐又替皇帝,轻轻拍着后背,感受到清晰的骨头触感,他忍不住哀戚地说,“父皇一定要长命百岁啊。” 若皇帝在,他就可以安心当这个太子,不然到时候,一群妖魔鬼怪都跑出来,他便再做不了什么好人了。 朱凌锶笑道,“你这孩子也学榆儿,傻了。” 心里却因为自己还有两年的退休计划而心虚。 加油啊,年轻人,我看好你哦。 等太子离开,谢靖进来,先问皇帝今天如何,看他精神还行,就问,“真让江陵王去辽东?” 朱凌锶以为他是舍不得,朱堇榆小时候,谢靖就特别偏爱他, “你要是想他,等他空了自然回来看咱们。” 谢靖听他,说了“咱们”,心下稍安。 又轻声说了些朝政之事,末了总要加一句,“皇上放心。” 朱凌锶心里忽然就有了念头: 我没有什么不放心的,只是不放心你。 这话听着奇怪,他也就没说。因怕皇帝受凉,冰用得少,屋里就有些闷热。 开着的窗子外,传来阵阵蝉鸣。 浮碧亭下,荷花已经开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