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督主有病》 第1章 新雨凉 刚下了一场新雨,石板路上湿漉漉的,人伢子让孩子们蹲在屋檐下面,等府里的嬷嬷出来领人。夏侯潋埋在人堆里,有一下没一下地蹭着脚上的泥,脚踝边上硬邦邦的,那是一把匕首,他出门的时候段叔给他防身用的。 他长得好看,尤其那双眼像极了他的母亲,像盛满了夜里的星光,熠熠生辉。一路上常有小丫头片子找他搭话,他却一概不理。 在他眼里,他和这些丫头片子不同,她们头发长见识短,只知道被卖进谢府能吃饱能穿暖,有点儿心计的会想爬上主子的床。他夏侯潋可不一样,他是七叶伽蓝最年轻的刺客,他不是来当奴仆的,他是来杀人的。 他若无其事地撑着脑袋,目光扫过四周。清晨人少,巷子里冷冷清清,巷口蹲了几个乞丐,头一点一点地打着瞌睡。 夏侯潋心想,那乞丐里面肯定有伽蓝的人,等他成功混进了谢府,就会有人从墙外抛进纸条,告诉他行刺的目标。说不准还会有人半夜来到他的窗下,告诉他伽蓝的内应在哪。 虽然他从来没有参与过伽蓝的刺杀,但是娘亲讲故事哄他睡觉的时候都是这么说的——伽蓝刺客神出鬼没,藏身于市井,杀人于无形。 他在山上待了十二年,在教习手底下练刀,闲的时候打山鸡追野兔,好不容易有机会下山参与刺杀,段叔说如果这次成功,就在伽蓝里挂上刻了他名字的牌子,让他成为一个真正的刺客。他虽然没有和别人比试过,但他娘亲是伽蓝最强的刺客,他是他娘的儿子,也必将成为最强的刺客。 人伢子走过来,清点孩子的数目,他低眉顺眼,屏息静气,乖巧地蹲着。 刺客都是这样的,从来不起眼。 两个嬷嬷并几个丫鬟开了门,从门槛里踏出来。人伢子换上一副笑脸,迎了上去:“人都在这了,都是齐齐整整、手脚伶俐的好孩子,一个孩子五吊铜板,这可是金陵城最便宜的价了。” 领头的嬷嬷让孩子们站好,挨个检查,确认没有孩子缺鼻子少眼,缺胳膊少腿,也没有长得歪瓜裂枣之后,和人伢子讨价还价了一通,才把孩子领进了谢府。 夏侯潋耳朵尖,听见人伢子掂了掂手里的银两,啐了口:“穷酸样!” 几个嬷嬷和丫鬟都穿着半旧不新的袄子,只有领头的那个嬷嬷穿的好些,手腕上挂了根碧玉镯子,缀在最后头的女人袄子上还打了一个补丁。 “喂,那边那个灰袄子的,你过来。”冷不丁地听见一声唤,夏侯潋抬起头,见领头那个嬷嬷指着他。 夏侯潋走过去,嬷嬷把他推给那个袄子上打了补丁的女人,道:“这孩子看着挺机灵的,你们院领回去使唤吧,别说夫人亏待了三少爷。” “刘嬷嬷,再给奴婢一个人吧,之前夫人一连调走了两个丫头,咱们院里只剩下奴婢和一个小丫鬟,已经不够使唤了。”那女人长了一副苦瓜相,嘴巴像一颗核桃,皱皱巴巴的,仿佛是被苦水泡皱了。 嬷嬷冷哼了一声,道:“三少爷不过是个丁点大的孩子,需要几个人服侍?难不成把全府的人都叫过去服侍你们三少爷不成?谢府这么大,处处都要用人,现在不过买了这几个孩子,匀给你们一个补上缺就偷着乐吧,竟还敢得寸进尺?” “不敢不敢,刘嬷嬷息怒,一个就够了。”女人连忙躬身道歉,拉起夏侯潋的手走了。 女人的手上有许多茧子,磨得夏侯潋的手有点疼,不过夏侯潋已经习惯了,他娘的手因为常年握刀,比这双手还要粗糙。 “你以后叫我兰姑姑便是,你叫什么名字呀?” “夏侯潋。”他装出乖巧的样子,怯生生地答话。 “哪个潋呀?” “‘势横绿野苍茫外,影落横波潋滟间’的潋。” 兰姑姑惊讶地看了眼夏侯潋,道:“你还会背诗?” 夏侯潋心里一惊,他忘记这些被人伢子卖出来的都是家境贫苦的孩子,别说背诗,就算是大字也认不到几个。他连忙撒谎道:“我都是听别人说的,只会这一句。” 兰姑姑笑道:“会背诗好。我们惊澜少爷最喜欢读书了,你能背上几句,准能讨他欢心。你识字吗?读过书吗?《百家姓》、《千字文》,可曾读过?” 如果春宫图和刀谱算书的话,“读过一点儿,会写自己的名字罢了。” 兰姑姑拍了拍夏侯潋的手,温和地笑道:“已经很好了,姑姑我只能认得几个数儿呢。” 一路上碰到不少丫鬟仆役,兰姑姑总远远地就停下行礼,要么就避开他们绕道走。丫鬟仆役都对兰姑姑视而不见,夏侯潋不禁心里犯了嘀咕。 “听说老爷明儿就回府了,大夫人高兴坏了,咱们手脚麻利点,老爷的屋子今日都要收拾出来。”前面两个丫头说着话,兰姑姑行了一个礼,和她们擦肩而过。 “高兴什么呀,我听说老爷是得罪了宫里的魏公公,被外放出来的,咱们小心着点,别触了霉头。” “老爷也真是,何必去得罪魏公公呢?平白遭罪。” 声音渐远,夏侯潋低头走着,一个看着十三四岁的圆脸丫鬟迎面走过来,道:“姑姑!奴婢来接您,咦,怎么就领回来一个毛头小子?” “来,小潋,叫莲香姐姐。”兰姑姑道。 “莲香姐姐。”夏侯潋乖乖打了招呼。 莲香瞥了夏侯潋一眼,不满道:“一个毛头小子顶什么事儿?还得我们照应着。大夫人欺人太甚,每日洒扫、浣衣、除草都要人,咱们还会分身术不成?” 兰姑姑拉住莲香,摇头道:“算了算了,别说了,咱们三人伺候少爷就够了。哎,你怎么出来了?你怎么能让少爷一个人在屋里呢?” “没事儿,少爷睡着午觉呢。” 兰姑姑不放心,三人加快了脚步,往秋梧院赶。夏侯潋只觉他们横穿了整座府邸,周遭的景致越来越破败,走了一炷香的工夫才看到秋梧院的角门。还没进门,三人就听见里头噼里啪啦一阵锅碗瓢盆打翻的声音,还有一个少年的大吼。 “把书还给我!还给我!” 兰姑姑和莲香冲进门去,夏侯潋跟在后头,只见伶仃的院子里一片狼藉,一个半大少年被几个奴仆按在地上,满脸都是泥尘,一个肥头大耳的白脸胖子站在边上,鼻子耳朵都像圆乎乎的肉球,浑圆发亮。进府以来,夏侯潋看到的人都瘦巴巴的,敢情全府的油水都在这一个人的身上。 金陵少年有涂脂抹粉的习惯,那胖子怕是对自己的外貌有很深的自知之明,也涂了胭脂水粉,只是劲道有些过头,夏侯潋和他隔了几步远,香粉的味道扑鼻而来,让夏侯潋脑袋发昏。 “什么叫还给你?这书本来就是我的,就算我用不着了,丢在了外边儿,那也是我的,谁准许你这个狗杂种捡来看?”胖子把书撕得稀巴烂,恶狠狠地说道,“就你这怂样,还读书?怎么,你想考科举?想当官儿?做梦吧你,贱婢的儿子,一辈子只能给本大爷当贱婢!” “我宰了你!我宰了你!不许骂我娘!不许骂我娘!”少年竭力挣扎,脸气得通红,眼里都是血丝。 莲香和兰姑姑跪在地上不住叩头,哭道:“大少爷,放过三少爷吧,放过三少爷吧!” “滚一边儿去!来人,快给我搜搜,看他还有没有私藏我的书?都搜出来撕干净!” 家丁里里外外翻了个遍,几乎把整座院子掀了过来,连茅房里的草纸都撕光了,把一堆碎纸统统堆在空地上。书着实不算多,加上草纸,也不过堪堪垒成一个小堆。 三少爷怔怔地看着一地碎纸,缓缓抬头,目光阴冷地注视那胖子,道:“若我有一日扶摇直上,必要你死无……” 话还没说完,一个家丁一脚把他踢翻在地,大笑道:“还扶摇直上呢?在泥巴里打滚的贱命,谁也改不了!” 夏侯潋蹲在墙边上,看得心头窝火,手不自觉摸上靴里的匕首,又转念一想,不行,刺客不能暴露自己。他强迫自己把手移开,安静地缩成一只鹌鹑。 胖子蹲在三少爷跟前,从地上抓起一把纸屑,左手捏住他的脸,把纸屑塞进他的嘴里。三少爷不住挣扎,家丁死按着他,看他咳嗽不停的模样都笑起来。兰姑姑和莲香想冲上去,被其他家丁拦住,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三少爷红着眼趴在地上。 “谢惊澜,你听着,你那个贱婢娘亲当初趁我爹喝醉酒爬上我爹的床才有了你,你就是个狗杂种,还妄想读书做官?死了这条心吧,我娘给你脸,才让你还有个少爷的名头,你要是不安分,本大爷让你和你那老不死的奴婢滚去刷恭桶。” 胖子在他头顶上撒了把纸屑,纸屑雪花一般落了他满头满脸,一群人大笑不止,扬长而去。 兰姑姑和莲香扶起谢惊澜,两人拍着他身上的灰,眼里都是泪水。 “大少爷怎么能这么欺负三少爷?这些书都是他不要的,咱们三少爷从仓库里捡回来还不成,竟把这些书都撕成这样了。”莲香忿忿不平,看见谢惊澜抿唇不语,软了神色,道,“少爷……要不咱们还是不读了,唉,没纸没墨的,现在书也没了,还是算了吧。” 谢惊澜没理她,兰姑姑拿来扫帚,要把地上的碎纸扫干净。谢惊澜站起来拦住她,道:“别扫,把它们收进屋里,我还能粘起来。” “可是都碎成这样了,还是好几本书在一块儿的书末子,能粘回来吗?” “能,放着我来。” “对了,今儿奴婢带回来的小潋识字,能帮上少爷。小潋,你在哪,快过来,给少爷请安。” 夏侯潋闻言,连忙跑过来,歪歪扭扭地给谢惊澜做了一个揖。走到近前,夏侯潋才看清这位小少爷的长相。虽然满脸泥尘,却挡不住眉间秀色,眼梢似是墨笔扫过一般,微微上挑,勾勒出风流一片,只是脸色苍白,病恹恹的,一副没吃饱饭的模样。 原来是个娘娘腔,怪不得毫无反手之力。伽蓝里的男人每个都身强体壮,脱了衣服就是一块块的肌肉。夏侯潋常年在山上,见到的都是千锤百炼,在死地里摸爬滚打回来的男人,从没见过这样身娇体弱的小少爷,当下心里有点瞧不上他。 谢惊澜掀起眼皮打量了夏侯潋一眼,见他鬓发散乱,脸上不知蹭上了什么脏东西,灰一块黑一块的,活生生一个泥猴样,忍不住皱眉道:“这什么玩意儿?我不要,退回去。” 夏侯潋:“……” 第2章 探书楼 谢惊澜这厮,虽然是个有名无实的少爷,却养了一副心高气傲的脾气。在他眼里,正院的那位大少爷迟早要被他踩在脚下,只是时间问题。等他金榜题名,打马游街,谢府这干人就会涕泪横流地跪倒在他马下,求他的原谅。 每当遭受欺侮之时,他都会想想将来风光得意的时候,打碎的牙齿混着血往肚子里吞,气没能消,牙和血在他心里碰出了一个又一个坑坑洼洼的心眼子。他没记住孟子说的“以德服人”,只记住司马迁说的“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要想出人头地,唯一的路子就是科举。谢家是书香世家,世代为官,可惜传到谢府大爷谢秉风这代,人丁渐衰,谢秉风汲汲营营一辈子,到现在还是都察院六品的经历。不过他师传大儒戴圣言,为官又廉洁清正,倒是博了个学富五车,清廉为官的好名声。 圣朝品评人物成风,名声确确实实能当饭吃,谢秉风干实事的能耐没有,却能引领天下学子,文人儒士都以踵谢氏大门为荣。既以诗书传家,自当守住祖宗传下来的老本行,谢家十分重视子孙的学业,延聘族中大儒坐镇族学。 大夫人有个烂泥扶不上墙的儿子,生怕谢惊澜越过他去,不许谢惊澜前往族学读书,更没给他笔墨纸砚的份例。谢惊澜没有法子,只好从仓库捡来大少爷谢惊涛用旧的书籍,躲在墙角偷听族学先生讲课,用树枝在地上写字。这么磕磕绊绊地学着,四书五经竟被他生吞硬嚼下大半,学堂里正经的学生都比不上他。 谢惊澜不理睬夏侯潋,自己坐在桌前把草纸屑从纸堆里拣出来,然后把碎纸一点一点地粘起来。 这些书不是什么圣贤学问,而是他的进身之阶,他只有踩着这一本本狗屁不通的大道理,才能成为人上之人。 夏侯潋一看到这些纸末子就头大,随便挑了几张纸,发现他虽然认得这上面的字,这上面的字却不认得他。兰姑姑要他帮忙,他只能站在旁边干看着。 日落西山,夜色渐深。屋子里没有油灯,只能用蜡烛,谢惊澜怕蜡烛烧着纸末,不肯把蜡烛放上桌,就这昏黄的一点儿光吃力地粘着。破败的屋子里两人的影子在墙壁上拉得老长,像两个飘虚的鬼影。 夏侯潋在桌上打了个盹起来,见谢惊澜还在粘。 他身子瘦弱,明明跟夏侯潋一样的十二岁年纪,夏侯潋身强体壮,他却一阵风就能吹跑似的。粘太久了,眼睛早花了,谢惊澜不住地揉眼,看得夏侯潋木头疙瘩做成的心竟也生出几分怜悯来。 夏侯潋是个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混不吝,就算练刀也从来没有超过两个时辰,更别说坐在这粘破书了。他在山上的时候,十天有七天在追山鸡、逮兔子,剩下三天才背背刀谱练练刀法。 他从地上捡起谢惊澜扔掉的草纸,发现上面也有字,字写得不好,墨水忽浓忽淡的,还有很多旁生枝节的道道,看来这用来写字的毛笔很差劲,毛不顺,很毛糙。他四下张望,果然在地上看到一根秃毛的毛笔,稀稀拉拉的毛上面还蘸着墨水儿。 这个娘娘腔有些能耐。他夏侯潋虽然混,但是敬重肯下苦功夫的人。 “喂,那个,少爷,”还不习惯给人当仆人,这“少爷”他叫得别别扭扭,夏侯潋挠挠头,说道,“天色这么晚了,您要不去睡觉吧。” 谢惊澜头都没抬,道:“你要是困就自己去睡,反正在这一点儿用也没有。” 这厮圣贤书没读全,倒是学了不少气人的本领。夏侯潋脾气好,不跟他计较,道:“您这得粘到猴年马月,赶明儿我给您去藏书楼偷一本,我听说谢家修文堂藏书众多,还自己刻书,修文堂的本子是江浙一带最好的本子,版框宽大,字大如眼,读起来很不费劲儿。最好的书就在跟前,您何必在这粘来粘去的?” 谢惊澜终于从纸堆里抬起头来,道:“偷?你之前是做什么营生的?外边儿学到的偷鸡摸狗的伎俩别带进府,当心被抓到,连累我们。” “得,您高风亮节,德行高标,您就慢慢粘吧。”夏侯潋讨了个没趣儿,下了桌就走,“明明是谢府的少爷,几本书罢了,本来就是自己的,还 不敢去偷,缩头乌龟似的在这粘纸,那个死胖子知道了,肯定笑掉大牙。” “慢着。”谢惊澜冷笑地盯着夏侯潋。 “怎么了?” “我谢惊澜再落魄,也轮不到你来取笑我。”谢惊澜站起身,揪住夏侯潋的领子,恶狠狠地说道,“你是我的下人,我用不着你来说教!” “得了吧你,”夏侯潋推开谢惊澜,“你这过得连下人也不如,还少爷呢。” 谢惊澜忽然窜起来,迎面给了夏侯潋一拳。谢惊澜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手上没肉,硬邦邦的拳头冷不丁打在脸上,夏侯潋脸上顿时青了一片,火烧火燎地疼。夏侯潋也急了,二话不说抡拳开干,谢惊澜身板弱,力气小,根本打不过夏侯潋。不过过了两招,他就被骑在夏侯潋身下,怎么挣也起不来。 “服不服?就你这身板儿,塞牙缝都不够?跟我打?”夏侯潋拍着他的脸,得意地笑了,“瞧你能耐的,打不过那个死胖子,就想打我来出气?虽说我现在跟了你,那也不是任你欺负的!” 谢惊澜挣扎了半天无济于事,彻底瘫在了地上,望着漏了几个洞的屋顶,满腔悲愤和耻辱涌上心来,眼睛忽然湿了。他连忙用手遮住眼睛,咬着牙不说话。 白天被谢惊涛打他,他一滴眼泪都没有掉,此刻眼泪却开闸放水一般,汹涌而来,止都止不住。 “怎么就哭了呢?哎,你别哭啊!”夏侯潋慌了手脚,连忙从谢惊澜身上起来,把他扶起来,“我不就碰了你几下吗?别哭啊!” “我没哭!”谢惊澜扭过头去,不让夏侯潋看见他红通通的眼圈。 夏侯潋以前只知道自己怕女孩儿哭,没想到男孩儿哭他一样受不了,一下子投降了:“行了行了,我给你道歉好了吧。” “你给我滚,我不想看到你!” “哎,你别这样嘛,我给你道歉,我不对,我刚刚不该出言不逊。” 谢惊澜闷着不吭声,夏侯潋没法子了,抓耳挠腮陪着谢惊澜坐了一会儿,道:“那我去睡觉了,你别哭了。” 谢惊澜别过头不看他,夏侯潋只好站起身走了。 四周终于静了,烛火不知道什么时候熄了,沉沉的黑暗从四面八方压下来,谢惊澜一个人坐在地上,眼泪又掉下来。眼睛适应了屋里的黑暗,他扶着凳子站起来,凳子的一条腿短了,摇摇晃晃地站不稳,他差点摔下去。 推开门走进院子,伶伶仃仃的小院子铺满落叶,两缸荷花早已枯了,只剩下泛白的枯茎。 十二年的辛酸此刻一齐涌上心头,别人都有娘,独他没有,虽有一个爹,也似没有一般。他打小孤零零地在这最偏僻的院子里长大,饭团似的任人揉圆搓扁,谁都可以来捏上一把。现在连自己的下人都不把他放在眼里。 他嘲讽地笑了一声,方才夏侯潋的话又响在耳畔——“明明是谢府的少爷,几本书罢了,本来就是自己的,还不敢去偷,缩头乌龟似的在这粘纸,那个死胖子知道了,肯定笑掉大牙。” 夏侯潋说得对,那本应就是他的。他站了半晌,等脸颊上的泪被风吹干了,握紧拳头,走出了角门。 四下寂静无人,大夫人为了节省开支,连走廊上的灯笼都熄了。时值深冬,晚上的冷风刮得他的脸颊生疼,路上黑漆漆的,亏得谢惊澜记得通往藏书楼的路,凭着记忆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 走了一炷香的时间才到藏书楼,到了近前才发现门锁了,他没有钥匙,没法打开门。绕着藏书楼走了一圈儿,也没有发现能钻进去的缝隙,门窗都关得死死的。 站在门前发了一会儿愣,直到被风吹的僵了,谢惊澜才如梦初醒一般,掉头往回走。刚转过头,就看见一个少年从廊柱后面转出来,笑吟吟地看着他。 他“切”了一声,偏头道:“你怎么跟来了?来看我笑话的吗?” “小的怎么敢?” 夏侯潋从袖子里掏出一根细铁丝,在锁眼里钻了钻,“咔嗒”一声,锁头掉落,门微微打开一个小缝。夏侯潋推开门,招呼谢惊澜进来。谢惊澜抿了抿唇,终是跟了进去。 “赶紧的,要什么书,快去取。”夏侯潋轻轻阖上门,道。 谢惊澜没说话,看着黑漆漆的屋子,心想这里乌漆麻黑的,他要怎么找书? 正想着,夏侯潋掏出火折子,轻轻一吹,一簇火焰亮在指间,盈盈地照亮两人的脸。两人脸对着脸,中间隔着一簇火苗,近在咫尺。 谢惊澜看着他,此刻夏侯潋收拾出了个人样儿,一张脸干干净净,肤色有些黑,是很健康的蜜色,眸子亮如星辰,煞是好看。谢惊澜十二岁的年纪,不懂得什么看人的学问,只知道长得入眼还是磕碜。他自己生了副好面孔,连带着对其他人的要求都高了起来,府里的人瞧了个来回,看谁都觉得磕碜伤眼,特别是正院的谢惊涛,在他眼里就是天怒人怨,不堪入目。 夏侯潋的相貌堪堪够得上“还行”二字,谢惊澜瞧他顺眼不少,只是方才夏侯潋骑在他身上揍他的事儿还膈应着,心里别扭了半晌,还是没理他。 夏侯潋瞧他冷着脸的模样,有些伤脑筋,道:“还气着呢?少爷,您行行好,别生我气了行不行?来,您看着,小的给你行礼了,求您大人有大量,饶了小的这一回吧。” “谁生你气。哼,我就没见过你这么放肆的下人,遇上我算你好运,要是搁谢惊涛那,你早死八百回了!”谢惊澜哼道,接过火折子,扭头寻书去了。 “那可不,小的走运,遇上惊澜少爷这样宅心仁厚的主子,少爷疼小的,不跟小的计较。” 夏侯潋修得一手顺毛的好功夫,谢惊澜顺坡下驴,脸色好看了许多。 藏书楼里的书架排得密密麻麻,书架间只能过两个人,架子极高,似乎能挨到屋顶。满屋子一股陈腐的味道,空气里似乎还漫着丝丝凉气,夏侯潋觉得有点瘆人,戳了戳谢惊澜的后背,要他快点儿。 谢惊澜走过三个书架,发现藏书楼是按照七略的顺序排列书目,两个人瞪着眼睛找了一盏茶的功夫,才在第十七个书架上找到元人陈澔的《礼记集说》。谢惊澜只取了第一卷 ,他想读完了再来取第二卷。 “会被发现这儿少了书吗?” “发现个屁,你没见书上都是灰吗?这里头的书几百年没被翻出来过了。” “不许口出秽语!”谢惊澜敲了夏侯潋一个爆栗,又抽了一卷,“那我再拿一卷。” 夏侯潋接过第一卷 ,随意翻了翻,顿时瞪大眼睛。 “怎么了?”谢惊澜察觉夏侯潋的异样,也凑过脑袋来看,霎时间惊呆了。 书里赫然是一幅幅鲜艳动人的春宫图,男男女女身体交叠,脸上的表情都画得惟妙惟肖。 “这、这什么玩意儿?”谢惊澜一把把书合上,脸上烫得能蒸鸡蛋。 “春宫图啊!我没看错的话,这还是大名鼎鼎的《燕寝怡情图》,出自元代画家赵溪岩,我娘那有一副赝品,这里的该不会是真迹吧?”夏侯潋啧啧惊叹,“此图用笔浓艳,人相精美,连衣纹、花草都刻画入微,可谓春宫极品。你看,这张叫‘红梅倒悬’,这张是‘莺啼春晓’,还有这张是‘江南销夏’。” 谢惊澜听夏侯潋说了一大堆,抓到最不关键的:“什么?你刚刚说你娘?” 夏侯潋一时激动,说漏了嘴,连忙道:“不不不,我是说,你爹是个假正经,竟然在藏书楼收藏春宫图!” 谢惊澜的脸更红了,手忙脚乱地把图册塞回书架,道:“不拿这个了,我拿别的。” “别啊,”夏侯潋把图册收进怀里,嘴角勾出一抹不怀好意的笑,“咱拿回去研究研究嘛!挑灯夜读,别有一番滋味呀!惊澜少爷,您肯定没见识过这些吧,难道心里就不好奇?” 谢惊澜义正词严地拒绝:“不行!” “想不到你是个小正经,”夏侯潋笑道,“不看就不看,不过这玩意儿留着有用,先拿着。” 夏侯潋要谢惊澜带他去小胖子的书房,谢惊澜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拗不过他的死缠烂打,只好带他去了。两人小心翼翼地潜入正院,夏侯潋故技重施,开了书房的锁,摸进了里头。 谢惊澜心都提到了嗓子口,他第一次干这种偷鸡摸狗的勾当,但看夏侯潋一副十拿九稳的模样,不愿被他比过去,也撑着胆子,装作毫不畏惧。他跟在夏侯潋的身后,眼睛在书房里逡巡,打量起四周的摆设来。 屋里正中间挂了一块牌匾,上书“扫叶山房”四字,谢惊澜嗤了一声,谢惊涛如此人物,当真是玷污了这么清雅的名儿。桌子上摆了乌金砚,辽毫笔,安徽泾县的上等生宣,他小心地摸过平坦柔软的宣纸,心里泛起阵阵艳羡。 他站在原地犹豫了一阵,心想要不要抽几张回去,反正谢惊涛那个不学无术蠢材肯定发现不了。想了半天还是作罢,谢惊涛发现不了,他的下人可能会发现,还是不要节外生枝的好。 夏侯潋找到桌上一摞书,抽出里面的《礼记集解》,果然和他们在藏书楼拿到的是一样的封皮,都是谢家修文堂自己刻的本子的封皮。夏侯潋把假的《礼记集解》放在最上方,拿走真的书,招呼谢惊澜走了。 谢惊澜一看就明白,夏侯潋打了歪主意。 夏侯潋摇头晃脑,微微一笑,道:“今儿我进府的时候听丫鬟说,明儿老爷就回来了。你这假正经的爹最重儿孙学业,你猜他回来有一件必干的事儿是什么?” 谢惊澜心领神会,胸口一热,嘴上却不愿意承夏侯潋的情,道:“净想些馊主意,还不一定奏效呢。” 夏侯潋粲然一笑:“那咱们就走着瞧。” 第3章 颜如玉 夏侯潋认床,一晚上没睡好,天蒙蒙亮就起了床,推开门一看,见谢惊澜那屋亮着灯。夏侯潋端了杯茶水进去,只见谢惊澜坐在桌前捧着书卷,桌上的蜡烛快烧到了底。 这小子该不会读了一晚上没合眼吧? 夏侯潋猜得没错,谢惊澜坐了一晚上,以往他捡来的书要么缺页少角,要么被谢惊涛写了许多七扭八歪、狗屁不通的批注,这是他第一回 拿到这么好的书卷。读了一夜,能读懂的就细细品味,读不懂的就生嚼硬背,硬是看完了大半本。 他饥渴得像一个久旱逢甘雨的穷人,恨不得把整本书囫囵吞下去。 夏侯潋没敢打扰他,悄悄出了门,从厨房里顺来一个托盘,端着托盘假装成做事的下人在府里头闲逛。 一个好刺客的首要任务是熟悉地形,规划出最好的刺杀和逃跑路线。 他小时候跟着娘亲下山,便追在娘亲后头勘察四周地形,虽然有伽蓝暗桩提供的地图,但街道沟渠、水井暗仓,娘亲每个都要亲自走一遍。 谢府大得很,起码有五个伽蓝这么大。夏侯潋走了好半天才摸到外墙,趁四周没人翻出墙外,刚落地,就被一只大手捂住嘴抱起来,夏侯潋扭头一看,竟然是许久未见的段叔。 夏侯潋激动起来,一定是段叔来给他派任务了。 “小子,在里头没挨罚吧?瞧你这猴样,当了人家的小厮还不安分,爬上爬下的。”段数揣给他几个包子让他吃,自己点了杆烟,嘴巴一张吐出几个飘忽的烟圈来。 “叔,您快说我要刺杀谁,我保准杀得干干净净、漂漂亮亮!” “就你这熊样还杀人?保住自己的小命就不错了。在里头安分点,别给我惹事儿,叔还有活儿,得去北直隶一趟。你娘去了西域,得大半年才回来,你在这好好的,有麻烦去找府里一个搬柴火的老头儿。”段叔塞给他几两银子,叮嘱道。 夏侯潋脑筋转过弯来了,怒道:“不是吧,您不是说我这回成了就给我挂牌子?敢情您是给我找了个地方晾着,让我别碍您的事儿!” “挂什么牌子,跟妓院娘们儿似的,你以为给你挂上牌子你能落上好?就你这三脚猫的功夫,还没近人家身就被片成肉脯了。”段叔戳他脑瓜子,“你这孩子,让你呆着是为你好,你以为干我们这行很容易?” “我想成为我娘那样让人闻风丧胆的大刺客!” 段叔摇了摇头,看了夏侯潋半晌,叹气道:“你也大了,该给你说点实话。你知不知道你娘这一趟是去干什么?” “刺杀西域大转轮王。我都知道,我看过他的文书,此人擅使机关毒术,旁门左道,一手开山刀舞得出神入化。可那又怎么样,落我娘手里,照样死得明明白白。” “那你知不知道伽蓝派去两个刺客都折在此人手里?西域路远,风沙难测,情况不比中原。你娘虽刀术卓绝,这一去也是九死一生。”段叔难得地敛了玩笑的神气,一脸严肃,看得夏侯潋心里也忐忑起来,“这人命买卖,向来是脑袋悬在裤腰带上的活计,多得是以一命换一命的刺客。我问问你,你在伽蓝可曾见过年纪超过四十岁的刺客?不是因为咱伽蓝不收年纪大的刺客,而是因为大多数人根本活不到那个年纪!” “胡、胡说!我娘不一样,她二十岁就登上‘迦楼罗’之位,金刀门门主、朔北风雪刀传人,哪个人不是江湖一霸?遇见我娘,还不统统人头落地?” “行行行,你娘厉害,我不跟你争了。反正你自己几斤几两重你自己心里清楚就行,你现在这刀法,砍砍山鸡野兔还行,兴许能对付对付老虎豹子什么的,刺杀就免了。叔跟你打赌,凭你这水平上杀场,保准活不过二十岁。你娘把你托付给我,你要是敢作死丢了小命,别想老子给你烧纸!” 段叔说完,戴上草帽,扛起墙边放着的货郎架子,转眼成了个走南闯北的卖货郎,任谁也看不出他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江湖刺客。 夏侯潋看着他的背影,那是个肩宽体壮的汉子,粗布衫子掩不住他厚实虬结的肌肉,当他拿起刀,就是精悍绝强的伽蓝刺客。他曾经千里追杀当朝首辅,锦衣卫把客栈围得密不透风,第二天早上小二推开门却只看见一具无头尸体,无人知晓他如何潜入客栈又是如何取得首辅项上人头。 每个刺客都有自己的故事,也有同样的结局——死于非命,埋骨荒野。 此刻他扛着货郎架子走在石板路上,大脚上的草鞋破了一个洞,漏出粗糙的大脚趾。不知怎的,夏侯潋竟然看出萧索的意味。 揣着怀里的银子,踢了踢脚下的石子,夏侯潋笼着手,到西郊隆福寺街买了笔墨纸砚,他的手漏风,向来留不住钱,段叔刚给他的银子流水般花了出去,只剩下几块铜板。 回来的时候,看见谢府门前停了车马,他知道老爷已经回来了。他按原路回了秋梧院,把笔墨纸砚交给谢惊澜。 谢惊澜惊讶地说不话来,夏侯潋得意洋洋,等着他感动地流眼泪,却不想他一把抓住自己的手,疾言厉色地说:“你又是从哪儿偷的?这坏毛病你非改了不可!” “你怎么知道我就是偷的?”夏侯潋正要反驳,又转念一想,笔墨纸砚买齐一套可费钱了,若说是买的,他又要解释他的钱从哪来的,只好垂头丧气地说道,“好吧,我就是偷的,那又怎么着?” “你!”谢惊澜气得不知道说什么好。 夏侯潋翻了个白眼,道:“别担心啦,没人发现,不会连累你们,你安心用就是了。” 谢惊澜更气了,经过昨天夏侯潋冒险帮他窃书,不知不觉中他已经把夏侯潋当成自己人了。他是担心夏侯潋被人抓住打断手,并非害怕被连累。他还没想到夏侯潋胆大包天,敢偷溜出府,只当他是在府里顺来的。大夫人蛇蝎心肠,尖酸刻薄,更是贪财吝啬,若是被她逮到,一顿鞭子炒肉定是逃不了的。 谢惊澜性子别扭,偏爱死鸭子嘴硬,关心人的肉麻话硬是说不出口,便气道:“是,我就是怕你连累我们!我们在府中本就举步维艰,若是因为你捅出篓子,我看你怎么收拾!这些东西我不会用的,不要再有下次!” 谢惊澜把笔墨纸砚收起来,藏在柜子底下,打定了主意要让它们蒙尘生灰,夏侯潋好心被当成驴肝肺,不光心疼自己那几两银子,更是觉得心里难受,负气到院子里干活,两人谁也不理谁。 莲香忽然欢欢喜喜地跑进院子,嘴里大呼小叫:“少爷!少爷!告诉你个好消息。” “什么好消息?” “老爷刚刚在书房检查大少爷的功课,你猜他发现什么?” 不猜也知道,准是发现了夏侯潋放在他桌上的春宫图。 莲香等不及谢惊澜回答,自个儿先说了:“老爷竟然发现一本裹着《礼记》封皮的春宫图!这下可把老爷给气得不轻,亲自拿了戒鞭,把大少爷打得屁滚尿流,大夫人劝都不成。哈哈哈,这下大少爷没功夫来折腾咱们了,听说老爷足足打了半个时辰,大少爷怕是床都下不来。” “……” 谢惊澜推开窗子,便见夏侯潋在水井旁边洗衣服,心里犹豫要不要去给他道歉。正纠结着,夏侯潋忽然举着一条亵裤转过头来,不怀好意地盯着谢惊澜。 谢惊澜见那亵裤甚是熟悉,忙转头打开柜子,见里头藏的亵裤不知道什么时候没了,准是被兰姑姑收走了。 这时,夏侯潋万分讨打的语调悠悠地响起:“惊澜少爷,您昨晚这是尿裤子了?” “夏侯潋,你给我闭嘴!”谢惊澜“砰”地一声关了窗。 谢惊澜足足三天没理夏侯潋,夏侯潋也不当回事儿,照样干自己的活儿,顺便把秋梧院边上的鸟窝掏了个遍。 他心里乐得很,谢惊澜也是个假正经,看吧,不过瞄了几眼春宫图,这小心思就活泛起来了。这个小秘密藏在他心里,每当谢惊澜摆脸子闹脾气的时候他就在心里拿出来取笑一番,再加上他天生心大没个边儿,面对谢惊澜的臭脾气也能应付自如。 对于谢惊澜的禀性,他自认为已经摸了个清楚。 这家伙就是大小姐脾气,凡事不能惯着,越惯越矫情。 首先,他有令人发指的洁癖,衣服必须浆洗得干干净净,一点儿污渍都不能有,碗筷必须洗刷得能照见人影儿,不洗个四五遍不过关。其次,这丫的吃饱了没事干,竟然还管他夏侯潋吃饭吧唧嘴,饭前不洗手,饭后不漱口。 夏侯潋吊儿郎当惯了,往日在山上哪有这么多规矩?况且他是男儿家,大丈夫不拘小节,成天管自己穿得整不整洁吃得干不干净,那叫做婆婆妈妈。他理解不了谢惊澜费尽心机给自己撑起来的体统和颜面,也理解不了他心目中对于世家君子芝兰玉树的追求,只觉得他纯属没事找事,是个天生的事儿精。 可谁叫他只是个仆役呢?还是惊澜小姐的专属仆役,明知不能惯着也得惯着。夏侯潋总结经验,将来娶媳妇儿肯定不能娶谢惊澜这样的。 不理夏侯潋的第三天,谢惊澜吃过晚饭,照常回里屋看书。翻开书卷,里头赫然躺着一朵黄澄澄的小花儿,衬着泛黄的书页煞是好看。 “喜欢不?”夏侯潋从窗户外面探进一个毛茸茸的脑袋。 谢惊澜拾起小花儿,一脸嫌弃地说:“都被压扁了,丑死了。” “哎呀呀,这可是人家走了好长的路,花了好大的心思,千挑万选选出来的,这朵小花儿就代表了我对你的心啊,惊澜少爷!”夏侯潋作出委屈的模样,道。 谢惊澜看他矫揉造作的模样,只觉得伤眼伤心又伤肝,撇过头不看他。 “跟你说正事儿,老爷这回不光自己回来了,还带回来一个人,你应该听过,戴圣言,知道吧。” 谢惊澜翻开书卷,漫不经心地回道:“嗯,知道。他是爹的老师,岐元二十八年的状元,选入庶吉士,官至鸿胪寺卿,桃李满天下,被誉为翰林座师。” “那可不,鸿胪寺卿是正四品,比你那个假正经的爹出息多了。”夏侯潋从窗户翻进来,“他要收个徒弟,明儿会在揽芳阁挨个考查谢家子弟的学问。少爷,这可是个好机会,咱们得想法子混进去。” 谢惊澜本想训斥夏侯潋翻窗进屋的逾矩之举,听到戴圣言要收徒,登时睁大双眼。戴圣言向来爱才,不惜提前致仕,给后起之秀让出一头之地。若是能拜他为师,谢惊澜的日子会好过很多。 可他又忧虑道:“我没上过正经学,只听了几耳朵夫子讲课而已,书也没有全部看完。我能行吗?而且,我偷学之事东窗事发,大夫人想必早有防备之心,只怕我根本见不到戴先生的面。” 夏侯潋一把揽住谢惊澜的肩膀,笑道:“管他行不行的,咱们去试一试,试一试又不会少块肉。至于那个大夫人,小爷自有办法对付她。” 谢惊澜看夏侯潋胸有成竹的模样,不禁心生疑窦:“夏侯潋,你……你为什么要这么尽心尽力地帮我?” 小爷我心善呗!夏侯潋不假思索,正要脱口而出,转头一见谢惊澜认真看着自己,睫毛羽翼一般轻轻颤动,脸颊白若细瓷,生了点细小的汗毛。 夏侯潋活了十二年,还没见过这么俊俏的小郎君,嘴巴一咧,笑道:“谁叫我家惊澜少爷生得如此美貌,我见犹怜,让人一瞧就心醉神迷啊!我夏侯潋甘心为您上刀山,下火海!” “……” 谢惊澜扶额,他就不该发问。 第4章 江波静 夏侯潋起了个大早,穿好衣服想要刷牙洗脸,刚走到门边上,就听见莲香跟谢惊澜说话,本想回避,却听到自己的名字,脚步顿住,便没挪开。 “少爷,夏侯潋这小子不靠谱,你看他成天不干活,到处闲逛,闲逛也就罢了,还时常偷鸡摸狗,手脚不干净。咱们怎么能容这样的人在府里?他说什么带您去见戴先生,就是去惹麻烦!戴先生挑选弟子,老爷夫人肯定都在,您要是去了,大夫人肯定不会放过你的!” 谢惊澜沉默了会儿,没吭声。莲香说的不错,夏侯潋在入府之前铁定是个走街串巷的小偷儿,一身的令人不齿的臭毛病,若是别人,谢惊澜肯定万分鄙夷,不屑为之友,可不知道怎的,这事儿放在夏侯潋身上,他就一点也讨厌不起来。 可能是因为夏侯潋长得比较好看吧,谢惊澜下了定论。 事实确是如此,旁人眼睛骨碌转,吃饭吧唧嘴、坐下乱抖腿只会显得讨人嫌招人烦,夏侯潋却是浑身带着股机灵劲儿,倒有些不拘小节、放荡不羁的游侠气。 他不紧不慢地说道:“就算小潋不带我去,我也是要去的。” “少爷!您会被那小子害死的!” “他虽然有些小偷小摸的毛病,但入府至今所行之窃都是为了我,日后我会严加管教,责令他不可再犯。他本心不坏,不必忧心。”谢惊澜道,“姑姑,您也这样认为吧。” “是啊,小潋年纪还小,也没犯什么大错儿,除了帮少爷窃书,无非偷了点儿别院的糕点零嘴吃吃,小孩子都爱吃,莲香,你就多担待担待吧。” 谢惊澜和兰姑姑你一言我一语地替夏侯潋辩护,莲香只好作罢。 夏侯潋听了半天,很是无语。 女人就是事多。他哪有成天不干活?他就是闲逛那也是为了探听消息,若是成天关在院里长蘑菇,哪能知道戴圣言要收徒?再说了,那些点心就放在亭台楼阁的桌子上,又没人动,也没人看着,他不过随便吃了点,至于吗? 莲香这丫头,没能长出狐媚子的脸蛋,却学了一手狐媚子争宠的本领,生怕夏侯潋越过她,成为谢惊澜的头号心腹似的。平常做个饭、洗个碗就得叫叫嚷嚷,手上割破点针尖大的皮就直呼“要死要死”,恨不得全府的人都知道她干了活儿,受了伤。 夏侯潋虽然怜香惜玉,但长得漂亮的才叫“香”和“玉”,起码也得像谢惊澜这样的,莲香在他看来就是东施效颦。 可惜兰姑姑是个老好人,谢惊澜又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半大孩子,他心眼儿虽多,毕竟是个硬梆梆的爷们儿,不懂女人心里这些弯弯绕绕,还真以为莲香劳苦功高。 罢了,他夏侯潋是个响当当的爷们,不跟女人计较。 好在没白疼谢惊澜那小子,知道为他说话。夏侯潋心里宽慰不少,故意弄出声响,让外头的人知道他起床了,然后走出门去。 刚洗漱完,角门就传来落锁的声音,莲香走过去一看,惊呼起来:“少爷,他们把咱们院锁起来了!” 院外传来声音:“夫人有令,府里有贵客要来,为了防止你们这些人粗手笨脚,惊扰贵客,今儿一天你们都不许出院子一步。” 谢惊澜没什么表情,兰姑姑一脸忧虑:“这可怎么办?门锁上了,咱们怎么去见戴先生?” 莲香不死心地提议:“要不还是算了。” 夏侯潋看了谢惊澜一眼,彼此都读懂对方所想——门锁了,那就爬墙。 四人把房里的桌椅搬到墙边,层层叠起,夏侯潋先爬上去,谢惊澜紧随其后。 兰姑姑和莲香在底下担忧地看着二人,莲香叮嘱道:“少爷,你可得小心啊!小潋,要是大夫人发怒,你得护着少爷,少爷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定不饶你!” “知道啦,我肯定护着他,一根头发都不让他掉。”夏侯潋漫不经心地敷衍。 等谢惊澜也上了墙,夏侯潋一跃而下,谢惊澜有些踌躇,墙很高,他心里有些害怕,可又不愿夏侯潋看出来,眼一闭就往下跳。他没落到地面,而是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谢惊澜睁开眼,只见夏侯潋的大脸杵在眼前,吓了一大跳,从他怀里滚下来。 “你这样跳,非摔断腿不可。跳墙要两脚分开,半蹲落地,和拉屎一个姿势。要不是我接着你,你就‘出师未捷身先残’了。”夏侯潋一本正经地指点。 谢惊澜:“……” “潋哥哥!”两个人刚站定,便见一个小丫头气喘吁吁地跑过来,“戴老爷论道传经的地方改了,改在烟波池上的望青阁了,就在一个时辰之后,这会儿大家都布置好了。” “潋哥哥?”谢惊澜狐疑地看着小丫头。 夏侯潋嘿嘿一笑,不好意思地说道:“这是在书房伺候的兰香姑娘,前些日子认识的。兰香妹妹,谢谢你了,赶明儿请你吃桂花糕。” 兰香吐了吐舌头,道:“那你可记住了,我是偷溜出来通知你的,现在得赶紧回去了。” 说完,冲二人福了个礼,一颠一颠地跑远了。 “你可真行,才到府里几日,就收了个兰香妹妹。男女私相授受可是大罪,我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到时候可救不了你。”谢惊澜哼道。 夏侯潋勾三搭四的本领着实惊人,方才那丫头正眼也没给他一个,对夏侯潋叫得却十分亲热。谢惊澜斜睨夏侯潋一眼,又哼了一声。 夏侯潋叫屈:“私相授受?我可只跟你私相授受过,授给你的物件还摆在你柜子底下吃灰呢。” 谢惊澜气道:“说的什么玩意儿?我们都是男的,那能叫私相授受吗?” 夏侯潋做了一个鬼脸。 出来之前夏侯潋让谢惊澜披了件自己的袄子,还给他戴上自己的粗布头巾,打眼略略一瞧不仔细看的话,谢惊澜这模样只会让人觉得他是个粗使下人。夏侯潋又从草丛里捡出两个他早就藏好的托盘,一人一个托着,一路低头,畅通无阻地到了烟波池边上。 望青阁修建在烟波池上,观景台下就是波光粼粼的池水,前面不设栏杆。上了第二层便可登高远眺,是极风雅的地方。谢家毕竟以诗书传家,亭台楼阁都透着文人雅士的书卷气。 时辰还早,两个人躲在假山里面等候族中子弟入席。谢惊澜脱下夏侯潋的袄子,摘下头巾,夏侯潋帮他重新束了发,戴上网巾和头冠,重整衣冠之后,活脱脱是个漂亮的少年郎。 怨不得夏侯潋用“漂亮”形容谢惊澜,这厮长得一副娘娘腔的模样,偏还娘得理直气壮,眉宇间自带一股视众生如尘土的十足傲气。 这股傲气,说好听点叫“清高”,说难听点就叫做“装相”,夏侯潋勉为其难地把它理解为前者。 两人一站一坐,夏侯潋掏出点心来啃,谢惊澜取出书卷温习,假山上有一树寒梅,枝桠斜斜越过两人头顶,飘飘悠悠地落下一瓣花来。 夏侯潋抱着胳膊迷迷糊糊地想,这日子真悠闲,就是有点冷。 外面喧喧嚷嚷起来,夏侯潋估摸着时辰快到了,从山石缝里往外望,谢家子弟们领着书童,三五相携地进了望青阁,个个穿得花枝招展、容光焕发,左佩香囊,右带玉玦,还有的在腰带上面插翠玉笛子。 这阵仗不像论道传经,受书拜师,倒像皇帝选秀。 相比之下,谢惊澜缊袍蔽衣,形容落魄,这要是站在他们中间,没人能猜出他也是谢家子弟,只会以为他是个粗使的下人,还不能上桌伺候,勉强能当个提鞋的。 只不过谢惊澜长了张天妒人羡的好脸蛋。夏侯潋心想,要是他来选徒弟,肯定选谢惊澜,衣服穿得再好看有什么用?脸好看瞧着才舒坦。看到这些歪瓜裂枣的玩意儿,夏侯潋对谢惊澜更有信心了。 谢惊澜的内心毫无波动,在他眼里,谢家子弟要么是势必被他踢到路边的绊脚石,要么是助他更上一层楼的垫脚石。而这些人,打扮的越好看,越能衬托出他的卓然独立。他虽然可能不是最优秀的,但必定是最特别的。 更何况戴圣言此人和他一样,庶子出身,家门贫寒,少年清苦。病要对症下药,当人徒弟自然也要投其所好。戴圣言见他如此,必定会想起往日艰苦求学的岁月,对他心存怜悯。 谢惊澜扫了一眼望青阁,道:“咱们不能从正门进去。” 的确,正门守着几个仆役,若是走正门,一定会被拦下来。夏侯潋向池面的方向张望,看到对岸停了一艘小舟,喜道:“咱们划船过去。他们在二楼,划船过去很容易被戴先生瞧见,只要被他看见,大夫人想拦我们也拦不住了。” 正说着,谢惊涛出现了。被打了鞭子,那胖子走路还挺吃力,扶着书童一瘸一拐,随着他艰难的步调,全身的赘肉波涛浪潮一般此起彼伏,夏侯潋顿时明白了他为何要叫“谢惊涛”。他上了二楼,一屁股坐在首座下的最前边,那一坐的阵势仿佛要把整座望青阁坐塌,远在假山丛里的夏侯潋都感到地面震了震。 最后来的才是长辈。 兰香说戴圣言长得像厨房里的烧火棒,瘦得只剩下一把剔牙还嫌硬的老骨头,这肯定是个清正廉洁的好官,要不然怎么能把自己饿成这样。夏侯潋一眼就识别出人群中间那个枯瘦的老人就是戴圣言,确实如兰香所言,瘦得都脱形了,伶伶仃仃的身板上面支着麻秆细的脖子,一把胡子倒是养得很好,又长又白,跟仙人画里的一样。 没来得及打量谢惊澜那个假正经的爹,夏侯潋一声令下,两个人沿着池子向对岸狂奔。 很快有人发现了他们俩,一开始还愣着,揉眼再看才发现那是秋梧院的三少爷,连忙追在二人屁股后头。 “来人啊,快拦住三少爷!” “快拦住他们!” 夏侯潋一边跑一边掏出弹弓,啪啪啪往后面射石子,一射一个准,还有人不小心掉进池子里。石子很快用完了,夏侯潋对着他们随便比了几个拉弹弓的手势,有人信以为真连忙停步捂头。 池子边上的石子路很窄,前头的人一停,后面的人刹不住脚步潮水似的涌上来,顿时连环相撞,横七竖八躺了一地。 谢惊澜心里既是害怕又是兴奋,他从来没有这样跑过,从来没有这样肆无忌惮过。他本应该拒绝夏侯潋的指令,但是当夏侯潋大吼“跑”的时候,他也不知道怎的,身体比脑子快一步做出了反应,像一根离弦的利箭,奋不顾身地一头扎进凛凛寒风。 两个少年身姿矫健,两人穿行在池边林叶中,像两只轻盈的飞鸟,渐渐和后边的人拉出好长一段距离。 眼看着就快到了,夏侯潋右手抬起,左手轻扣右手手腕处的机簧,一道寒光从袖中飞出,刺断纤绳扎进水里。 谢惊澜正要惊讶,就听夏侯潋一声大吼:“跳!” 两人一齐蹦进小舟,小舟猛烈晃动,谢惊澜一个没站稳,差点要栽下去,被夏侯潋拉着领子拽回来才没事儿。 夏侯潋迅速抓起竹篙,在水里一撑,小舟像漂在水面上的一片落叶,推开阵阵涟漪,摇摇摆摆地朝观景台的方向荡去。追来的仆役只能停在岸边,束手无策地看着夏侯潋和谢惊澜越来越远,消失在慢慢烟波之中。 谢惊澜忍住扒开夏侯潋袖子一观的冲动,对着日影正了正衣冠,背着手站在船舷上面。他们闹了这么大动静,肯定被戴先生注意到了,他必须保持端正的仪态。 望青阁里的人还不明就里,远远的又看不清人脸,只能看到两个半大少年引了一群人追赶,最后跳上小船驶向观景台。 站在船舷那个立于寒风,远望江波,竟有几分风姿卓绝的意味。 戴圣言抚掌大笑:“这也是谢氏子弟?有趣有趣,快请人把他们迎上来。” 谢秉风惭愧道:“族中子弟少年心性,行事顽劣,弟子教养无方,老师莫要见怪。” “非也非也,少年当如此。成日枯坐读书,闭门造车,浪费大好时光,大好风景,不出去走走,才是本末倒置。”戴圣言笑得褶子都开了花,露出一口将掉未掉的黄牙。 谢惊涛眼利,一眼就认出谢惊澜,见戴圣言出言回护,心下不悦,对戴圣言拱手道:“先生看走眼了,学生认得他们,此二人不学无术,最爱逗猫遛鸟,在族里是出了名的不孝子孙。尤其那个谢惊澜,前些日子还偷学生的财物,着实可恨,学生碍于兄弟情谊,才不曾与他为难。” 戴圣言抚须的动作一顿,道:“哦?竟有此事?” 第5章 圣人言 “当然没有!” 阁外一声清朗的声音想起,大家都抬起头,只见两个衣袍破旧的少年走进来,为首的不卑不亢,风姿卓秀,后面那个神采灵动,顾盼生辉。 只不过二人衣着着实寒碜,座中子弟交头接耳,纷纷投来轻蔑的目光,夏侯潋捕捉到只言片语,都是“哪来的叫花子,来这撒野”,或者“这是咱们谢家的?怎么没见过”之类的。 谢惊澜目不斜视,朗声道:“学生谢惊澜,见过戴先生。方才大哥所言并非事实,还请先生明鉴。” “难道本少爷还会冤枉你不成?谢惊澜,你明明就是偷了,那么多双眼睛瞧着呢,要不要我叫他们来当堂对质?”谢惊涛闻言拍案而起,脸红脖子粗地争辩。 谢惊澜微微一笑,彬彬有礼地说道:“惊澜何曾偷过大哥的财物?只不过在库房拾得大哥丢弃的书卷罢了。” “书怎么就不是财物了?咱们家修文堂刻的本子,一本还得好几吊铜钱呢。再说了,我那是存放在库房,并非丢弃,你不问自取,即为偷!” “大哥稍安勿躁,一切只是个误会罢了。惊澜体弱,夫人宅心仁厚,准惊澜不必去学堂听学,然而惊澜仰慕圣贤之言久矣,奈何清贫,月无份例,只好去库房求得大哥丢弃的书卷,此事惊澜早已得到库房管事的准许,大约是大哥不曾询问过管事,误以为惊澜偷盗,今日正好说个清楚。” 这一番话下来,大家都心知肚明了,明明是当家主母怨恨庶子,不让其听学,人家无可奈何,只好去收大少爷的破烂来勉强读书,结果这大少爷还不依不挠,反诬人家盗窃财物。 谢惊涛明显卡了壳,张着嘴不知道说什么反驳。 这时,谢秉风出声道:“涛儿,既平白污蔑了人家,还不给人家道歉?” 谢惊涛只好顺坡下驴,干笑道:“是是是,大哥没问明白,冤枉小弟了。” 两人都是皮笑肉不笑,摆出兄友弟恭的模样,看得夏侯潋有些蛋疼。 谢惊澜给谢惊涛台子下也是无奈之举,他不能让死胖子颜面扫地,特别是在戴圣言面前。毕竟若是今日他没能拜戴圣言为师,那就是纯属现眼来了,到时候死胖子要收拾他,那是易如反掌。 谢秉风转过头,摆出一副慈祥和蔼的模样,对谢惊澜道:“老夫从未见过你,你是谢家旁支的?你的父母是谁?若是家里拮据,可往账房支些银子,也好补贴家用。待身体好些,也可去族学读书,不必交束脩。” 此话一出,场上顿时鸦雀无声。 什么玩意儿? 谢秉风不认得自己的亲儿子? 夏侯潋惊讶地看着上首的那个中年男人,他峨冠博带,脸上永远摆着严肃的神情,两只手稳稳地放在膝盖上,正襟危坐,一丝不苟,就差在脑门上写着“正人君子”四个大字。可夏侯潋一看到他就想起那本《燕寝怡然图》,指不定他还在哪藏了《玉房秘诀》、《春宵秘戏》呢,于是那“正人君子”四个字摇身一变,成了“道貌岸然”。 谢惊澜面色煞白,衣袖下的拳头握得死紧。 谢家子弟众多,谢惊澜常年窝在秋梧院里,认得他的很少,有不识事的帮腔问道:“是啊,我们本家素来乐善好施,你是旁支,理应相助一二。” 这话无异于雪上加霜,谢惊澜差点没能站稳,他怔怔地望着谢秉风,他无数次在过年或者祭祀的时候跟着众多谢家子弟一齐向他行礼,无数次在他骑马上京的时候缀在家人队列的末尾为他送行。 他自己都忘了,原来他从来没有站到过离这个男人这么近的地方,原来这个男人压根不认识他。 谢惊涛也呆了,愣愣地说:“什么旁支,爹,他是谢惊澜啊,您的三儿子!” 谢秉风张口结舌,看着谢惊澜半天没说出话来,好不容易才控制住自己的仪态不至于太慌乱,只不过他的脸上有惊讶,有尴尬,有羞赧,偏偏没有愧疚。 夏侯潋心中苦涩,不自觉地靠近谢惊澜,悄悄握住谢惊澜冰凉的手。 谢秉风僵硬地笑道:“哈哈,惊澜长这么大了,为父离家太久,竟忘了你的模样。惊澜,不会怪罪吧。” 夏侯潋心想,模样认不到,总不能连名字也忘记吧?莫非“惊澜”这个名儿压根不是他取的。 谢惊澜声音有些飘忽,几乎找不着调:“父亲夙兴夜寐,朝务繁忙,惊澜……明白。” “两位小友快坐下吧。”戴圣言连忙出来打圆场,“对了,旁边这位小友还未曾告知姓名,方才远远瞧你池上泛舟,老朽倒是很想结识一番。” 夏侯潋站了半天,这才发现座中都是谢氏子弟,没有书童,也没有伺候的下人,拱手谢道:“小的夏侯潋,是惊澜少爷的书童,方才急急匆匆,竟没发现这儿不需要书童伺候。”说着顿了顿,瞥了眼旁边有点魂不守舍的谢惊澜,心里放心不下,“平常听少爷读书,小的也非常仰慕圣贤之道,还望先生海涵,容小的在此旁听。” “自然可以。”戴圣言颔首微笑,“小友有向学之心,老朽又怎好阻拦?” 饮过茶,方才的闹剧仿佛随着茶水一肚子灌到了底,大家不约而同地把那一出给忘了。戴圣言抚着嘴巴上面骄傲上翘的胡须尖儿,清了清嗓子,像说书先生拍了下惊堂木,顿时满座肃静,所有眼睛齐刷刷地看向那张皱皱巴巴的嘴巴,只等他开口了。 “敢问诸位小友,尔等寒窗苦读圣贤书,所为何事?” 听罢,大家面面相觑。 所为何事? 不就是为了升官发财吗?若不是因为朝廷科举,哪会儿有人成天捧着本破书死记硬背? 再高尚点儿,说来说去也就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几个字罢了。定国安邦,治乱平丧的大道理张口就能来,提笔就能写。这几个字,在历朝历代的读书人嘴里嚼得烂烂巴巴,早已没了滋味。 只不过,这些东西都不是谢惊澜所想。 谢惊澜对自己的愿望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他要的从来不是什么治世扶微,兼济天下,他从来不关心街头小贩卖了多少点心,乱葬岗新埋了多少人,更不关心哪里大旱,哪里大涝。即便天下血流成河,只要他能安安稳稳地坐在家里,那又与他又何干? 他要的从来只有谢家这帮忘记他、欺辱他、怨恨他的人终有一日在他脚下痛哭流涕,悔不当初! 他只要稍加想象那场面就能热血沸腾,快意万分,这快意支持着他头悬梁锥刺股,不惜熬的头晕眼花,也要把圣贤放的狗屁塞进肚里。 可是这话他只能烂在肚子里,他必须先装成忧国忧民的正人君子,把这些阴暗龌龊的心思仔仔细细包裹在温良恭俭的肚皮下面,不能透露分毫。 被自己亲爹伤得千疮百孔的谢惊澜不自觉在长歪的路上走得越来越远,怨恨的藤蔓在他心里生根发芽,纠成一团剪不断理还乱的死结,这一切都藏在他柔弱无力的少爷外表之下,只是脸上的习惯带着的笑容终究没个滋味。 夏侯潋戳戳他的手,谢惊澜反握住夏侯潋,轻轻道:“别担心。” 谢惊涛不知哪来的自信,第一个发言:“学生所为者,自当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此之谓士大夫也。” 戴圣言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晃了晃他麻秆脖子上面瘦骨嶙峋的大脑袋,示意下一个人发言。 谢惊涛座后的二少爷谢惊潭答道:“学生心眼小,志不存天下,唯愿鹏程万里,逍遥不悔。” 戴圣言笑道:“此志虽不存天下,却也是一大难事。” 座中的人说了遍,只差谢惊澜了,他的目光落在谢惊澜身上,轻轻颔首。 谢惊澜作了一个长揖,答道:“学生愚钝,但求无愧于心,无悔于事,无怨于人。”他神色淡淡,仿佛方才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 戴圣言瞧在眼里,叹了口气,这谢家一代不如一代,他当初昏了头,才会收了他们不成器的老子当弟子,拗不过谢秉风的再三相邀,做客谢府,只想来走走过场。果然谢氏子弟是一个比一个不成器,长得伤眼不说,脑子生得也有些冤枉。 只是没想到,一屋子五彩斑斓叽叽喳喳的公鸡里头竟然有一只白鹤,但这只白鹤性子太倔,腰骨挺得太直,怕是早晚要折。 戴圣言活到这个行将就木的年纪,什么人没有见过?谢惊澜这个装腔作势的小兔崽子在他面前自然无所遁形。捏紧的拳头、发红的眼角,绷得过分的脊背,一切都说明这个半大少年远没有他表面那么平静。 他只是竭尽全力撑着自己所剩无几的颜面罢了。 听了一圈,戴圣言只对谢惊澜点了头,大家都知道了答案,夏侯潋长舒一口气,这一趟总算没白来。 谢惊澜当众行了拜师礼,戴圣言把他从地上扶起来,他鸡爪子似的手抓着谢惊澜的胳膊,寒冬腊月,谢惊澜穿得多,可还是觉得他的手滚烫滚烫的,铁烙子似的,几乎要把袄子烧穿。 “惊澜,你还没有取字吧。” “学生未及弱冠之齡,尚没来得及取字。” “无妨,”戴圣言看着自己这个小徒弟,动了动眼皮,浑浊的眼眸里射出几分清明来,“你饱尝艰辛,可叹心如磐石,志高意坚,然而性子太倔,心肠太硬,将来不为大善,必为大恶啊!为师为你取字‘易安’,愿你行易居安,从心所欲,逍遥不悔。” “切记世道多艰,心贵存善。” 谢惊澜恍若兜头被浇下一盆冷水,从头到脚湿了个透,凉了个透。他费尽心思掩藏的龌龊心思仿佛被戴圣言看了个真真切切。 什么无愧于心,谢家磕头叩首偿他多年屈辱方能无愧。 什么无悔于事,手握大权生杀予夺皆如所愿方能无悔。 什么无怨于人,所怨之人跌落泥潭不可自拔方能无怨! 他方才没有说完的话,戴圣言看得清楚透彻,谢惊澜无地自容,下意识地想要落荒而逃。他不明白,他这样的人,为什么戴圣言还要收他做弟子? 他艰难地行礼谢道:“学生谨记。” 夏侯潋云里雾里听了半天,没懂这个形销骨立、瘦骨嶙峋的老头子到底是在夸谢惊澜还是在贬谢惊澜。 罢了罢了,管他褒还是贬,反正收了谢惊澜就行了。 话没听懂,他倒是看到四周嫉恨的目光,虽然不是他拜师,但身后得意的小尾巴还是翘上了天,顶着满场嫉妒的目光大摇大摆地跟在谢惊澜后面离开望青阁。 一路上谢惊澜都沉默着,脸色苍白,病恹恹的模样更胜从前。 夏侯潋得意的尾巴一下子歇菜了,走在一旁手足无措,他是个爱热闹的性子,场面一旦冷下来就会十分不安。谢惊澜先是遭受亲爹的当头一棒,后又成功进了戴圣言的门槛,一悲一喜,他不知道应该说安慰的话还是祝贺的话。 总觉得哪句话都不大妥。 他忽然想到什么,快步绕到谢惊澜跟前,张开双臂把谢惊澜紧紧抱在怀里,谢惊澜吓了一大跳,不住的挣扎,气道:“你干什么!?” 夏侯潋按着谢惊澜,他力气很大,谢惊澜老早就领教过,果然还是挣脱不出。 “我娘说,难过的时候,抱抱就好了。惊澜少爷,除了我娘,我可没抱过别人,便宜你了。” 谢惊澜停止了挣扎,脸埋在夏侯潋的肩膀上,沉默了许久许久,脸上忽然凉凉的,嘴里竟尝到咸咸的味道。他怕夏侯潋发现自己哭了,故意冷声道:“我不需要你的怜悯!” 可惜遮掩的功夫学得不到家,话还没说完,里头藏着的苦涩已经露了馅。 夏侯潋松开谢惊澜,拉住他的手腕,飞奔起来。 “喂,你做什么!”谢惊澜大惊失色。 夏侯潋不说话,拉着他一路狂奔,一路上不知道撞翻了多少仆役下人,惹得他们破口大骂。风刮得脸生疼,谢惊澜感觉自己的肺像破旧的风箱被匠人全力拉动,寒风吸进嘴里成为热气呼出,消散成白烟,脸上的眼泪也悉数风干。 他被带到后厨外的围墙,夏侯潋让他待在原地,自己踩着墙面,两手搭上墙头,脚再使劲一蹬,整个人翻入了院子。谢惊澜还在喘着粗气,跑得太快,他的肺都要炸了,一时没有拦住那个胆大妄为的小王八蛋。 他气恨不已,左右张望了一番,确认没有人,使尽力气搭上墙头,好不容易才探出一个脑袋。不看还罢了,这一看,顿时吓得魂飞魄散。那个混蛋竟然从窗户翻入厨房,厨房里有许多忙忙碌碌的下人和大厨,没人注意到这个不速之客。夏侯潋弓着腰,猫儿似的踮着脚走路,以炉灶为掩护,摸了一壶酒揣进怀里,又从窗户翻了出来。 等夏侯潋从墙头跳下来,吊在嗓子眼的心才放下来,他气急败坏地扯着夏侯潋的领子大骂:“你到底想干什么!?” “冷静冷静,”夏侯潋温声温语地顺着谢惊澜的炸毛,“酒既能解百愁,又能庆祝喜事,正好这个时候喝,走着,喝酒去!” 夏侯潋把谢惊澜连拉带扯地带到一个僻静的地儿,知道谢惊澜爱干净,还特地用袖子把石头来来回回擦了七八遍才让他坐。 夏侯潋呷了一口酒,辣得眼泪直流,把酒递给谢惊澜,谢惊澜不接,他不喝酒,更不喝别人喝过的酒。夏侯潋劝了半天,谢惊澜才不情不愿地仰着头,把酒壶悬空喝了一口,舌头刚挨上酒液就后悔了,咳得上气不接下气。 夏侯潋哈哈大笑,顿了一会儿才说道:“少爷,我没有可怜你。我就是看不得别人难过,你要是难过,我也跟着难过。再说了,你有什么好可怜的,你又没有缺胳膊少腿,又没有缺衣少食。每天有吃有喝,还能读书考科举,前途无量,有什么好可怜的? “这世上比你可怜的人海了去了,我以前跟着我娘走南闯北的是,没少见可怜人,有生了怪病满身脓疮的男人,有被主子打得只剩下一口气扔到乱葬岗自生自灭的仆人,有儿子死在战场上家里只剩下儿媳和捧在怀里的小娃娃的老人。你嘛,不就爹不疼娘不爱吗,比起他们,你简直生活在仙境。” 谢惊澜张了张口,没说出话。 “那个老头儿给你取的什么字来着?‘易安’?我觉得你活得挺容易挺安逸的啊。肩不用提手不用扛,以前山上闹饥荒的时候,我还成天上顿不接下顿呢。” 谢惊澜好像明白夏侯潋眼里的惨境是什么样的了。 在夏侯潋看来,食不果腹,衣不蔽体,将死未死,方谓之惨。夏侯潋心大得没边才会如此,须知肉体和心灵的痛苦又如何能比?但话说回来,他不禁好奇夏侯潋以前过的生活是什么样的,总觉得不会太好。 “你刚刚说你娘带着你走南闯北,莫非你娘是戏班子的班主?” 第6章 雁过声 “你看我像会唱戏的模样么?跳大神我倒会一点儿。” 谢惊澜忽然想起上船之前夏侯潋腕间射出的白光,一把捉住他的右手,扒他的袖子。夏侯潋没有防备,被抓了个正着,谢惊澜定睛一看,奇道:“这是什么玩意儿?” 他的手腕上戴着一个铁制的护腕,护腕上有一把精巧的小弩,谢惊澜狐疑地看着他,道:“你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呃……”夏侯潋嗯嗯啊啊了半天,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你之前在藏书楼也提到过你娘,刚刚又说走南闯北。莫非……” 夏侯潋满头大汗,手脚冰凉,心想这回要怎么圆场,要是被谢惊澜知道他是个刺客那可就糟糕了,刺客一旦泄露身份就必须撤离。 虽然他还没有挂上牌子,不算真正的刺客。 谢惊澜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道:“你娘也是个小偷,偷东西是你们家的祖业?那这个不能叫小偷了,得叫江湖大盗啊。” 夏侯潋:“……你说是,那就是吧……” 谢惊澜放下他的袖子,道:“这玩意儿你得收好,莫被旁人发觉了。我素知诗书可以传家,武学可以传宗,没想到偷盗也能成为祖业。偷鸡摸狗,非君子所为,幸好你现在从良了,日后好生干活,莫要再作如此勾当。” 夏侯潋从善如流地答应了,暗暗擦了一把额头的冷汗。 谢惊澜望着天际淡淡的烟云,偶有飞鸟掠过,须臾没了踪影。 倘若变成天边的烟云和飞鸟,无知无觉,是否就可以无怨无恨。 他轻声说道:“夏侯潋,你给我说说你的爹娘吧。” “啊?” “我原以为,虽然我娘死了,起码我还有爹,他只是远在京城,照顾不到我,但心里想必还是挂念我的。没有想到,他压根忘记了有我这么个儿子。”谢惊澜笑得没滋没味,“你跟我说说你爹娘吧。我很好奇,有爹娘是什么感觉。” “那个、其实,我也没爹。”夏侯潋挠挠头,“我从小跟着我娘,以前住在山上,我娘是我们这行的大拿,三天两头在外头接买卖干活,有的时候几个月也见不着面。但是我娘只要闲下来,就带着我在山里头打山鸡,逮兔子,掏鸟窝,可好玩儿了。 “山上条件不好,特别我们那块儿,犄角旮瘩的地儿,常常闹饥荒,有银子也不好使。有的时候家里揭不开锅了,我娘就领着我走好几里的路去别人家死乞白赖地蹭饭。有的时候我娘面子大,好歹能吃上一顿,有时候别人家也没米了,拿着扫帚把我俩赶出来。不过我娘教育我,人不要怕丢脸,吃到嘴里就是自己的。” 谢惊澜不知道摆出什么表情好,斟酌了许久的字眼,慢吞吞地点评道:“你娘真是……卓然不俗。” 这么看来,好像还是没娘好些。 夏侯潋天真地以为谢惊澜真的在夸人,不好意思地笑道:“我娘虽然有的时候挺不靠谱的,缝衣服能把洞戳大,做饭能烧了房子,但她可是我们这行响当当的人物。”夏侯潋激动地手舞足蹈,随口就撒了一个谎,反正能表达出他娘厉害得能上天就行,“普天之下,就没有我娘偷不到的物什,就算是皇帝老儿金冠上的夜明珠,也如探囊取物。” 谢惊澜纠正道:“皇帝不戴金冠,戴乌纱,上面没有夜明珠。” “管他呢,都一样。”夏侯潋不以为意地摆摆手,“至于我爹,唉,我也调查了很久我爹到底是谁。我觉得吧,我爹可能是个江湖大侠,毕竟按我娘的性子,总不会喜欢上一个白面书生吧。他迟早有一天会骑着马来接我和我娘的,到时候咱们就浪迹江湖,逍遥快活。” 有的时候,不明真相反倒能存有希望。像谢惊澜,亲娘是他自己送的葬,亲爹也明明白白地摆在眼前,他不可能会有什么江湖大侠爹,飞天大盗娘。 虽然两人都心知肚明,夏侯潋的江湖大侠爹也只是水中泡沫罢了,用针一戳,就会忽悠一下消失得无影无踪。 “那你娘现在在哪,她为何把你卖给人伢子?” “我娘接了一个买卖,去了西域,临走之前把我托付给我叔叔,我叔叔嫌我碍事,就把我卖了,他说等我娘回来了,就把我买回去。” “……”这都是什么一家子。 谢惊澜忽然觉得夏侯潋能完好无缺地长到这么大是前世修来的福气。 “但是我叔说,我们这行是赌命的买卖,山上的同行没人能活过四十岁。这次去西域,折了两个前辈,也不知道我娘能不能平安回来。” “这么凶险?既然这样,为何要接下这笔买卖?” 夏侯潋不想深入解释,遮三瞒四地说道:“唉,干我们这行的,受人胁迫,身不由己,我们有个老大,不照做会被他弄死的。” 谢惊澜听得不明不白,好在他不是刨根问底的人,看夏侯潋这模样,也猜出这是他们的秘辛,不便多说,只好笨拙地安慰:“没事的,你娘那么厉害,肯定能平安回来接你。” 夏侯潋草草应了一声。 段叔说西域凶险难测,但他固执地认为他娘天下无敌。并不是因为他真的相信他娘的实力,而是因为他不愿意深想。 一时无话,夏侯潋酒有点上头,脸红通通的,扭头瞧谢惊澜,他眉头微皱,神情有些落寞。 夏侯潋凑过去,搂住谢惊澜,笑嘻嘻地道:“怎么,舍不得爷呀?放心,爷会隔三岔五来看你的!咱们是好兄弟嘛!” 谢惊澜撇过头,哼道:“谁是你好兄弟,你是我的书童,是我的下人!” 说完,他垂着眼,月牙似的睫毛在他眼下打下一圈暗影,遮住了他眼里的情绪。他老早就明白,谁也不能永远陪着谁,娘走了,兰姑姑也会走,莲香也会走,夏侯潋自然也不例外,区别只在或早或晚罢了。 既然迟早要分别,有些情,还是不必太当真了。 他不着痕迹地挣开夏侯潋的手,闷头走在石子路上,不管后面的夏侯潋怎么喊,都没有回头。 莲香和兰姑姑听闻喜讯,都欢天喜地。莲香见夏侯潋当真帮上了谢惊澜,不再似以往待他以冷眼,晚上做了米糕,还破天荒地给夏侯潋端来一份。 然而夏侯潋渐渐发现,无论他做什么,谢惊澜这厮就像看不见他似的,丝毫没有反应。就算夏侯潋不小心把茶水倒在谢惊澜脚边,谢惊澜也只是清清淡淡地掀起眼皮瞥他一眼,然后自己走开接着读书。嘴巴闭得严严实实,硬是不肯和他多说一句话。 按说按照他往日看不得一点污渍的大小姐性子,应该早就拍案而起暴跳如雷了。 迟钝如兰姑姑和莲香都发现了谢惊澜的不对劲,暗地里商量说少爷的性子清冷不少,是不是谁拔了老虎须,触怒了少爷。两个人挨个自省了一番,都觉得自己可以脱离嫌疑,便揪来夏侯潋审问,可怜夏侯潋自己都还一头雾水。 夏侯潋还没有弄清所以然,大夫人那边就来人了,搬来一堆书籍和笔墨纸砚,还有成套的柜子书桌。当先的嬷嬷一进院子就叫嚷起来:“哎哟,三少爷怎么住得这么寒碜啊,连个书房都没有,你们这些下人都是怎么做事的?屋子漏了不知道报到管家那,着人来补?来人来人,赶紧的,快把这收拾好,还得收拾出一个书房!” 莲香阴阳怪气地嘀咕:“也不知道哪儿的妖风把黄鼠狼给吹来了。” 这真是稀奇了,平常无人问津的秋梧院一下子来了这么多人,还一个比一个聒噪,吵得谢惊澜脑瓜子疼。那嬷嬷又是指责兰姑姑笨手笨脚,又是挑剔夏侯潋贼头贼脑,拨了四五个丫鬟仆役留下来伺候,还硬要塞一个人给谢惊澜当书童。谢惊澜铁了心拒绝才保住夏侯潋的饭碗,把那个小童安置在书房做一些零活。 其实夏侯潋挺希望被上位的,天天呆在书房窝着看看话本子多好啊。 “三少爷,现在才把文房四宝一应用具送来,实在是对不住。大夫人亲自着人上街采买,又请了工匠进府打柜子打书桌,你看这都是上好的梨花木,还望少爷莫怪。”嬷嬷上前福了个礼,说道。 谢惊澜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没多说什么,指了指夏侯潋,让他取些笔墨纸砚送到里屋,同时名令禁止除了夏侯潋以外的人进入他的卧房。 嬷嬷神色变了变,心想没想到这孩子小小年纪,就知道立威了。 夏侯潋若是知道嬷嬷这么想肯定要笑得肚子疼,谢惊澜其实只是嫌弃外头的人不干净。要知道,唯一能进入他卧房的夏侯潋在他的威逼利诱之下每天必须洗三次澡,虽然夏侯潋的三次澡是兜头浇三桶水。 匠人在修房子,叮叮当当响个不停,谢惊澜充耳不闻,贪婪地抚摸着梦寐以求的宣纸,柔软的触感让他心醉神迷。他以前都用粗糙的草纸练字,上回夏侯潋虽然送了宣纸,但他没敢用,如今竟然能够光明正大地用上上等生宣了。 他仔细地瞧了瞧,和谢惊涛屋里头的是一样的。 迫不及待地磨墨落笔,笔尖轻轻一点,墨水晕染了纸面。写了几个字,勉强可以入眼。抬头看见夏侯潋百无聊赖地翻着他的新书,把笔递过去,要夏侯潋写几个字给他瞧瞧。 夏侯潋也不推辞,当下写了自己的名字在上头。谢惊澜一看,只觉得糟蹋了这么好的宣纸,那字着实不拘小节,随意横生枝蔓,蚂蚁随便排出来的图案也比这字漂亮些。 “我可没练过,我瞎写写,你瞎看看。”夏侯潋搁下笔,撑着脑袋看窗户外面的鸡飞狗跳,“大夫人和你爹一个德行,道貌岸然,看看,你成了戴圣言的弟子了,这就巴巴地送来了这么多东西。” 谢惊澜有了笔墨纸砚,心情明媚不少,刚想接夏侯潋的话,又想起他应该晾着他,生生憋住就要出口的话,执起笔专心致志地练起字来。 夏侯潋一头雾水,想破了脑袋也不知道自己哪里惹了他。他盯了谢惊澜半天,忽然从谢惊澜的这几日的表现琢磨出点疏离的意味来。 除了不说话,这家伙还避着和他打照面。原本生活在同一屋檐下,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谢惊澜这几日硬是没跟他对过眼。若非今日大夫人的人送来笔墨纸砚,谢惊澜嫌弃外面的人不干净,他还不能进里屋来。 可是好端端的,这家伙为什么要疏远他? 门忽然被叩响,夏侯潋推开门,之前说话的刘嬷嬷站在门口对谢惊澜说:“少爷,夫人说,近来您身子大好,晨昏定省的规矩就不能废了。这几年怜您身子弱,不曾好好教您规矩,如今您是戴先生的弟子,自然要懂得礼仪体统。晚间用过膳,夫人请您去正院学习礼仪,待听学之时莫要行差踏错,惹人笑话。” 谢惊澜冷淡地点头:“我知道了。” 两人又陷入尴尬的沉默,谢惊澜不以为意,拿起书来就读。 夏侯潋待在书房怪闷的,谢惊澜那个木头呆子只知道看书习字,十棒子打不出一个屁来,卯足力气当一个锯嘴葫芦。夏侯潋百无聊赖,偷偷溜回屋子睡大觉,被新来的刘嬷嬷逮了个正着。 刘嬷嬷看夏侯潋不顺眼,短短一下午,拿着这事儿在谢惊澜面前进了许多谗言,谢惊澜听得脑仁疼,干脆让夏侯潋在窝在书房睡。 反正关着门,别人也不知道夏侯潋是在里头端茶送水还是睡大觉。 只是谢惊澜看他睡得四仰八叉总忍不住怀疑,到底谁是少爷谁是仆人。无语归无语,谢惊澜还是认命地自己给自己续上了茶,磨好了墨,顺便拉了一把夏侯潋身上溜下去的被子。 第7章 金陵雪 晚间,金陵城落下了冬日的第一场雪,四处黑瓦白雪,雪压在枝头,仿佛满树梨花。 大夫人萧氏端坐在上首,生得一双眸光慑人的丹凤眼,两瓣红唇薄得仿佛只有一条线,十指都涂了丹蔻,好像掏了人心刚拔出来似的。她不似她的丈夫满脸写着仁义道德,生了一副明明白白的刻薄相,摆明了告诉你“老娘不好惹”。 萧氏施舍似的把目光投向谢惊澜,压着细细的嗓音开了腔,声调九曲十八弯,有点像唱戏:“谢惊澜,你很好,我看错了你,没想到你在秋梧院那腌臜地里还能捂出满肚子经纶来,这要是好生教导,来日位列三公,指日可待啊!” “不敢,承蒙夫人错爱,将来的事情,谁说的准呢?”谢惊澜冷笑。 他说得谦虚,却丝毫没有谦虚的味道,反倒有“迟早让你磕头认错”的咬牙切齿的意味。 萧氏目露轻蔑,道:“我还以为你有什么本事,连自己的心思都藏不住的小娃娃,凭着一点儿小聪明,就想翻身做凤凰?光有满腹经纶有何用?我照样能让你憋在肚子里,吐都吐不出来。” 谢惊澜目光一滞。 “我原先还想装装母慈子孝,毕竟姓戴的那个老头儿有些威势,不好对付。但是我一看见你,就想起那个狐媚子。”萧氏盯着谢惊澜,目光冷得刺骨,“你长得太像她了。” 谢惊澜还是没能忍住,带着怒意道:“男人三妻四妾乃是常事,夫人未免也太善妒了些。” “善妒?”萧氏皮笑肉不笑,“我出身江左世族,世世代代在朝为官,我的父亲官至都察院左都御史,谢秉风那个窝囊废如果没有我,连六品的芝麻官都捞不到!你们男人,个个花言巧语,没一个好东西,我信了你那个窝囊爹的山盟海誓,才下嫁到谢家,可我不过怀胎十月,他就勾上了你娘!” “那也是爹的错,夫人何必针对我?” 萧氏低头拨了拨指甲,脸上的笑带了些嘲讽:“谁让我没法子收拾谢秉风呢?我与他,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但是你这个小毛孩子,我还是有办法的。” 她脸上的嘲讽愈加浓厚,只是不知道是嘲讽谢惊澜,还是嘲讽她自己。 谢惊澜:“你……” “从前我心善,好饭好菜地养着你,一根没人要的野草罢了,翻不起什么大浪。谁承想你竟然敢觊觎我儿之物,偷书偷学不成,竟然大闹望青阁,把本属于我儿的位子给抢了。你自己上来找死,就由不得我了。” 夏侯潋不怕死地开声:“大夫人,你儿子那熊样你心里没点儿数?那日若非惊澜少爷参加作答,恐怕谢氏子弟一个也入不了戴先生的眼。” 萧氏眯眼望向夏侯潋,斥道:“哪来的野崽子,敢在我面前大放厥词!来人,杖打二十大板!” 两个嬷嬷走过来,一左一右把夏侯潋搬到长凳上。夏侯潋两脚乱蹬,在长凳上拱来拱去,像一条砧板上将要被剁成片却宁死不屈的鱼。两个嬷嬷的手跟铁钳子似的,死死地按住他的肩膀,两腿最终也被捉住,夏侯潋这条宁死不屈瞎扑腾的鱼还是成了任人宰割的死鱼。 第一根板子落下,夏侯潋大腿上的皮肉像要撕裂一般,撕心裂肺地疼。 他彻底丢了本来就没有多少的矜持和脸面,气沉丹田,嘴一张,歇斯底里地哭嚎起来,他拿出从娘胎里带出来的哭爹喊娘的本领,又使出了跟着山上村姑唱山歌吊嗓子的工夫,这一嚎像几千只猪同时被杀,嚎到高处终于不负众望地破了音。 萧氏有头疼的旧疾,听了夏侯潋亮嗓子,差点没厥过去。 谢惊澜以为夏侯潋真的撑不住了,扑到夏侯潋身上叫道:“别打了!别打了!他受不住了!夫人,你要我学什么规矩我都学!你别打了!” 萧氏头昏脑胀地让嬷嬷退下,喝了好几口茶头疼才好些。 夏侯潋精疲力尽地趴在长凳上,屁股上不怎么疼,嗓子倒是烧得难受。 不能硬来,只能曲线救国,夏侯潋仰着脖子说道:“夫人,惊澜少爷虽然不是您亲生的,但若他有朝一日金榜题名,衣锦还乡,长脸的不光是他自己,还是整个谢氏!怎么说您也是惊澜少爷的嫡母,若少爷一人有损,您不会俱损,但少爷若有幸攀蟾折桂,您必定俱荣!” “年纪不大,倒是牙尖嘴利!”萧氏没有丝毫触动,脸上仍是不变的冷笑,“你给我记住了,就算谢氏要兴,也要是我的儿子惊涛惊潭振兴谢家,断轮不到谢惊澜这个野种!” 谢惊澜的眸光一点点地暗下去,嘴角扯出一抹苦笑。 萧氏重新拿腔拿调起来:“不过,惊澜,你现在身份确是不同寻常了,你是人家戴老先生的弟子,我等闲拿捏你不得。只是戴先生乃当世大儒,你若是不懂规矩,岂非丢了我谢家的颜面?人家也会说我这个当嫡母的没好好管教。今天暂且学怎么‘跪’,改日再教你别的。” 萧氏使了一个眼色,她旁边的两个嬷嬷站出来,把谢惊澜架到雪地里,一个嬷嬷踢在谢惊澜的膝盖窝上,谢惊澜闷哼一声跪了下去。 夏侯潋大惊失色:“你们干什么!” 嬷嬷把夏侯潋拎起来,按在谢惊澜边上,夏侯潋奋力挣扎,可这的每个嬷嬷的力气似乎都大得吓人,那双滚烫的大掌按在他的肩膀上,仿佛泰山压顶。 夏侯潋咬牙切齿,这一屋子都是老巫婆! 嬷嬷扯着粗哑的嗓子开口:“跪,讲究腰杆挺直,两肩平齐,不可佝偻,手贴在裤缝上,不许放在别处,”夏侯潋坐在小腿上,嬷嬷踢了一脚夏侯潋,把他直接踹到雪里吃了一嘴冰凉的雪泥,“屁股更不许坐在腿上,给我跪好!” 干他娘的!夏侯潋简直气得要爆炸,恨不得跳起来和这两个老不死的死磕。 逃过了板子逃不过罚跪,这老巫婆是打定主意要整治他们俩。 萧氏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俩,那眼神仿佛在看两只蝼蚁,轻慢又冰冷。 “跪满一个时辰你们就能走了,但是……”萧氏吹了吹指甲,漫不经心地说道,“如果嬷嬷发现你们姿势错了,错一次,加一个时辰。” 萧氏进了屋,留下两个嬷嬷坐在廊下看守夏侯潋二人。 夏侯潋才跪了一盏茶的功夫,两个膝盖就又酸又疼,腰也酸得厉害,更不必说天已经擦黑,寒风越发凶猛起来,吹得他面庞冰凉,简直要失去知觉。扭头看谢惊澜,他木头人一样一动不动,低垂着眼帘,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他身体不好,一张脸苍白如纸,嘴唇也失了颜色。夏侯潋倒是不担心自己了,转而担心起谢惊澜来,跪一个时辰,这还了得?他这小身板哪还有命在? 可那两个嬷嬷烤着炉火,虎视眈眈地盯着他们俩。 谢惊澜突然出声了,他的声音很低,有点半死不活:“我赢不了她,我爬得再高,她也能让我粉身碎骨。” “你别这在胡思乱想的,这老巫婆妖言惑众,气死我了,”夏侯潋道,“哎,少爷,你说我能不能跑出去求援,戴先生住哪来着?找你爹来救命有用吗?” “你跑不出去的,这里有两个嬷嬷,屋里头有五六个丫鬟,院口、后院还不知道有多少杂役,他们一人拉你一把,你动都动不了。”谢惊澜的眼神晦暗,暗得可怕,一点光也没有,“我太天真了,我以为当了戴先生的学生,就能走上康庄大道,只要按着科举的路子走,秀才、举人、进士,一步一步,迟早能翻身。 “可是我忘了,我是谢家人,世族郡望,文人之本,更何况圣朝重孝,若大夫人放出我不孝的名声,我的仕途便会毁于一旦。她如果想毁了我,有一千种,一万种法子。” “那个老巫婆吓你呢,你别信。”夏侯潋艰难地安慰道,“你看看她,哪有一副当家主母的样子,一点儿也不端庄,也不知道你爹瞎了哪只眼,看上这么个母夜叉。” 谢惊澜虚弱地摇头:“她活得真,不屑跟我演戏。若是遇到笑里藏刀,吃人不吐骨头的主母,那才叫惨呢。我恐怕连跟她说话的机会都没有,就死在秋梧院了。” 他头一次感到如此无力,就好像溺水的小孩,在水里瞎扑腾,拍起层层浪花,身子还是不住地往下沉。 这无力感像潮水一般,将他慢慢淹没。 雪越下越大,落满两人的发顶肩头,远远看去,两人都像白了头一般。谢惊澜浑身冰凉,这冷似乎能够穿透棉衣,一直渗到骨子里。雪落在他的鬓发上,睫毛上也结了一层霜,他脸色苍白,乍看之下,竟然分不清雪的颜色和他脸颊的颜色。 意识似乎渐渐游离,视野渐渐模糊。身子忽然被罩上一件温热的棉衣,一双稍比他暖些的手伸过来,拂落他脸上的霜雪,握住他的双手。 他迷迷糊糊地抬起头,声若蚊喃:“夏侯潋?” 夏侯潋顾不上什么姿势不姿势的了,把谢惊澜紧紧抱在怀里,又是搓手又是揉脸地折腾。 他脱了袄子,寒风呼呼地往他领口里灌,冻得他鼻涕直流,两个人就像风中将死的冻鸟,抖作一堆。 “要死人了!要死人了!你们还不放我们走!”夏侯潋嘶声大吼。 有个嬷嬷露出不忍之色,进到屋里头请示,再出门来时,仍是一言不发的坐在炉火边上,撇过头不看他们俩。 “他娘的!这个老巫婆,活该生出谢惊涛那个破烂玩意儿。”夏侯潋抱紧谢惊澜,两个人额头抵着额头,呼出的热气氤氲了视野,“少爷!你别吓我!” 谢惊澜睁开眼都费劲儿,有气无力地掀起眼皮瞥了他一眼,没说话。 夏侯潋在他耳边低声道:“少爷,你有没有钱?给我钱!” “你收买不了她们的。”谢惊澜声若蚊喃。 “不是,你把钱给我,一个铜板也好,”夏侯潋咬牙切齿地说道,“我去帮你干掉那个 老娘们!” 伽蓝刺客做买卖从来一百两起价,他还不算正式的刺客,算谢惊澜便宜点儿好了。 “瞎说……瞎说什么呢。”谢惊澜觉得自己从里到外都冷透了,他好像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块冰,夏侯潋的声音离他越来越远,他快要听不清了。 他甚至不知道刚刚那句话他有没有说出口。 “你忘了,我是小偷,我们不仅偷财,还偷命,你摸摸我的靴子。”夏侯潋拉着谢惊澜的手,往自己的靴筒里探,谢惊澜摸到一个坚硬的物什,上面还有雕镂的花纹,棱角分明,他顿时打了个激灵,清醒过来。 他使着所剩无几的力气抓紧夏侯潋,声音几乎从牙缝里逼出来:“你要是敢乱来,我……我……”“我”了半天,谢惊澜也没想出自己有什么手段能威胁到夏侯潋的,索性一口咬在他的肩头。 谢惊澜咬得很紧,夏侯潋疼得龇牙咧嘴,直到尝到嘴里的血腥味谢惊澜才松了口。 夏侯潋气不打一处来,恨道:“你属狗的吗!?好心当作驴肝肺就算了,你还要把我的好心啃出个洞来!” “怎么还窝里斗了?”凉得让人发颤的声音传来,夏侯潋抬起头,见萧氏冷眼看着他们,她抬头望了望天色,道,“我要睡了,今天就放过你们,你们可以回去了。” 夏侯潋松了一口气。 谢惊澜已经快晕过去了,夏侯潋摸摸他的额头,顿时吓了一大跳,明明外头这么冷,他的额头却烫如烧炭。 “喂!少爷!” 谢惊澜从夏侯潋身上滑下来,烂泥一般瘫在地上,烧得迷迷糊糊,嘴里不知道嘟囔些什么。 夏侯潋没法子,把他背起来,步履艰难地往秋梧院走。跪了一个时辰,双脚又冰又麻,一开始的几步,他几乎每一步都摔在地上,两个人一起埋进雪里,半天起不来身。 路好像比以往更长了,长得望不到尽头,夏侯潋很想去找莲香和兰姑姑来帮忙,可他又害怕等赶回来的时候谢惊澜已经冻成冰块了。 “别……别乱来。”谢惊澜嘴里呢喃,若非他的头埋在夏侯潋颈窝里,夏侯潋差点没听清他在说些什么。 冷到最后,谢惊澜已经感觉不到寒风了。他只觉得头晕目眩,睁开眼就天旋地转,喉咙里仿佛有什么梗着,一阵一阵地想吐。 他不着边际地想,他要是吐到夏侯潋身上,这厮会不会原地发狂。 “放心啦,我不乱来。”夏侯潋把谢惊澜往上面颠了颠,说道,“少爷,你别睡着,跟我说说话,你可别死了。” 谢惊澜清醒了些,闭着眼睛说道:“我死了,你也没什么损失,反正……反正你迟早都要走。” “可我会很伤心啊,我夏侯潋没交过什么朋友,你算是我第一个好兄弟。”夏侯潋用脑袋碰碰谢惊澜的,“要不……要不你跟我一起走吧,我带你回山上去,山上虽然穷,但是野味很多,饿不着你。我娘应该不会介意多一个儿子的。” 谢惊澜扯了扯嘴角,半死不活地笑了声:“你要带我私奔吗?” 第8章 菩提刀 夏侯潋最后是让谢惊澜趴在他背上,他手脚并用,爬着回到秋梧院的。 兰姑姑和莲香站在门口焦急地张望,老远看见两个人层叠着在地上爬,还在心里犯嘀咕,这世道怎么什么混人都有。再一仔细看,趴在上面那个可不是少爷吗? 两人迎上去,手忙脚乱地把谢惊澜背起来,莲香摸了摸他的额头,惊呼道:“好烫啊!” 兰姑姑背着谢惊澜往院里跑,一面喊莲香:“快去请大夫!” 夏侯潋死鱼似的瘫在地上,奄奄一息地喊道:“别忘了我啊!我也发烧了……” 话还没有说完,他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等他再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柴房里。 他怎么在这? 懵了一会儿,记忆到回到秋梧院就断了片儿,想了许久也没想起来。 口渴得厉害,嗓子里像卡了个铁片,泛着股腥甜的铁锈味,想咳又咳不出来。夏侯潋爬到门口,用力推了推门,门上传来铁锁的叮当声。 门锁上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柴房透风,冷得夏侯潋牙齿打颤,他的棉衣脱给谢惊澜了,身上只剩下两件单衣。他猫儿似的缩成一团,不住地打着颤。 “小潋!小潋!” 夏侯潋猛地睁开眼,墙上的小窗探出莲香的圆脸蛋,莲香见夏侯潋醒了,从窗上的栅栏缝隙里塞进三个馒头。 “姐,我要喝水!”夏侯潋爬过去,把馒头捡进怀里,仰头喊道。 莲香想把水囊塞进来,奈何缝隙太小,水囊太大了,根本塞不进来。 “我把水倒进去,你在底下张嘴接着。” 夏侯潋照做,水柱淅淅沥沥地泻下来,他使劲儿张着嘴,好不容易喝到了两三口。 “喝到了吗?”莲香两手握着栅栏,担忧地问。 “喝到了,我没事儿。”夏侯潋抓起馒头胡乱啃了一口,“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啊?我怎么在这?” “你和少爷刚回到院子,大夫人就派人来把你带走了,他们说你出言不逊,还教唆少爷胡来,要把你关起来。书房的兰香告诉我们你在这,我就偷偷来了。”莲香强忍着泪水,道,“臭小子,早告诉过你别胡来,你看吧,报应来了!喂,你烧退了吗,感觉可还好些?” 恐怕没。夏侯潋不用摸也知道自己的脸红得一塌糊涂,他觉得自己的脸上能卧个鸡蛋。 “那个老巫婆恐怕是不想让我活命了,她暂且没法儿动少爷,就拿我开刀。莲香姐,您想想法子,看能不能找到戴先生,让他救救我。” 戴先生不在府中,这大黑天的,她上哪找去?莲香张了张嘴,终是没把实话说出口,道:“好,你等着。人家都说祸害遗千年,你这个大祸害可千万要撑住。” “放心吧,我属茶婆虫的,没那么容易死。” 莲香走了,夏侯潋没有闲着,他吃完了馒头,感觉自己恢复了点气力,拖着酸软无力的四肢,清理出一片空地,拾出几片干柴堆在一块,再钻木取火,钻得手都磨破了皮,才蹦出一丁点儿火星,锲而不舍地磨了半晌,柴终于着了。 烤着火,他才感觉自己又活过来了,重新把自己蜷成一堆。 火有点小,背上还是冷得慌,夏侯潋有些担心,他不会真折在这吧? 他堂堂一个七叶伽蓝刺客,竟然死在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手下,当真是耻辱。 夏侯潋盯着火焰,昏昏沉沉,眼皮上面好像挂了石头,不受控制地往下沉。恍惚间,门似乎开了,走进了一个佝偻的老人。有人掰开他的嘴,将奇苦无比的药汁灌进他的喉咙。夏侯潋蓦然睁开眼,抓住那只铁钳似的大手使劲挣扎。 “这是治风寒的药,你挣个什么劲儿?还要不要命了?”老人撒了手,没好气地看着他。 老人鬓发皆白,长着一个硕大的鹰钩鼻,有一只眼睛灰蒙蒙的,仿佛粘了一层膜在上头。他平时都低着头,此刻正眼瞧着夏侯潋,眼里的戾气显露无遗。只要看到这双眼睛,没有人会觉得这是一个糟老头子。 有人说,杀过人的人和普通人是不一样的。 夏侯潋知道,区别就在眼神。 手上沾过血的人,眼里沾上了抹不去的血腥气。他们杀过人,见识过人将死的脆弱可欺,在他们眼里,人和鸡鸭鱼狗没什么区别,一抹脖子,照样两脚蹬天。 夏侯潋恍然:“原来是伽蓝暗桩,晚辈放肆,前辈勿要怪罪。” 老人放下餐盒,从下往上地打量夏侯潋,眼神每上移一寸就要叹一口气,最后目光落在夏侯潋的脸蛋上,那眼神像在看一滩扶不上墙的烂泥,兼有对伽蓝渺茫前途的绝望。 夏侯潋仿佛被脱了衣服翻来覆去瞧了个遍,有点不自在,转过身自己麻溜地把药喝了。 等他喝完药,老人才悠悠叹了一声:“夏侯潋,我听过你的名字,果然,正如所料,你很像迦楼罗。” “那可不。”夏侯潋笑呵呵。 老人补充道:“可我没想到,迦楼罗的混账无赖你学了个十成十,她的厉害你是一分也没学着。” 夏侯潋:“……” “听我一句劝,你压根儿不是当刺客的这块料。刺客要安分守己,泯然众人,才能迷惑人的视线,除此之外,刺客更要六亲不认,遇神杀神,遇佛杀佛。你行事乖张,善心未泯,这两条都不符合。那谢惊澜不过是一个注定要死在深宅的小少爷,你就如此挂心,又如何去杀别人?” 老头说得唾沫横飞,总结成一句话,就是:臭小子,你还是趁早回山种田去吧,别丢我们伽蓝的脸。 “我不信,若如你所言,刺客六亲不认,那你为什么要救我?段叔为什么要照顾我?我的刀,杀该杀之人,斩必斩之人!” “我不杀你,是因为你不是我的猎物;我照顾你,是因为受段小楼所托。若是有人买你的性命,哼,我照杀不误!小子,你有菩提刀,却无杀人心。没有杀人心的刺客,迟早要完蛋!” 夏侯潋梗着脖子反驳:“谁说我没有?你给我一把刀,我现在就去宰了萧氏那个老巫婆!手起刀落,我保证一点儿也不含糊。” “那不是杀人心,那是报复心。杀你怨恨之人当然易如反掌,可若要你杀一个素昧平生的路人,甚至是你的挚爱亲朋呢?打个比方,你现在能狠下心,杀了谢惊澜吗?”老人浑浊的眼睛盯着夏侯潋,那眼神几乎可以说成严厉,“如果萧氏向伽蓝买下谢惊澜的命,我敢担保,你的娘亲,迦楼罗,会毫不犹豫地下刀。” “可我娘肯定不会杀我。”夏侯潋低着头,闷闷说道,“没人可以六亲不认。” 老人嗤笑:“性子倒是挺倔。成,我现在给你两个选择,你也知道你现在的处境,萧氏视谢惊澜为眼中钉、肉中刺,一脚踩下去,死的可不止一只蚂蚁,你就是那个顺带的。只要你放弃成为刺客,我就带你出去。伽蓝有规矩,刺客一旦落入敌手,必须自尽。你不是刺客,我就能救你。” 夏侯潋想也没想,道:“那你走吧,我就在这待着。” 先不说当不当刺客的,谢惊澜那小子他就放心不下。 管他呢,就算这个死老头子不来救他,段叔也不会坐视不理。 老人吹胡子瞪眼,直呼“倔驴”,气哼哼地喘了几口气,从怀里掏出一卷纸轴,丢给夏侯潋,道:“给你一盏茶的工夫,把这张地图背下来,接下来我说的话,你要一个字不差地记牢。” 夏侯潋打了个激灵,直起身来。 这是要让他干活的意思吗?他终于成为正式的伽蓝刺客了? 忙不迭地展开纸轴,原来是谢府地图,走廊、楼阁、小径甚至门窗、假山、树木都有标识,这些日子夏侯潋四处闲逛,早已把谢府摸了个大半,他又有些过目不忘的本事,一盏茶记熟地图是绰绰有余。 “你若能出去,便瞅准机会,潜入谢秉风的书房,找出他的书信,列一份和他往来书信之人的名单。记住,万事小心,切不可暴露自己。若有变故,以保全自己安然撤离为先。你若不成事,自有别人替你。” “放心吧,小菜一碟。” 夏侯潋知道伽蓝素有惯例,计划里致命的一击没有命中就必须撤退,伽蓝并非要不择手段地猎杀目标,因为培养一个刺客常常需要十数年的时间,伽蓝消耗不起。 到现在为止,夏侯潋在山上见过的刺客绝不超过二十个人。 夏侯潋摸着地图,心中又起疑虑:“咱们为什么要这个名单?这对谢家……会不会有什么不好的影响。” 老人鼻子里哼出一口浊气来,明显是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道:“说了你不是这材料吧,担心这个又担心那个的,你还当不当刺客了?放心吧,应该没大事,无非是这个谢秉风得罪了官场上的什么人,有人要找他把柄,说他结党营私罢了。” 结党营私?夏侯潋结合自己短浅的见识分析了一下,感觉不像什么大罪。话本子里被处死的官员要么是通敌叛国要么是秽乱后宫,还没听过因为交朋友弄死自己的。 “此人道貌岸然,伪君子一个,丢了官也不足惜。”夏侯潋拍拍胸脯,道“包在我身上!” 老人收回地图,扔给夏侯潋一张毛毯,提起提盒走出柴房,重新把锁锁上。 “小子,你趁这闲工夫,不如好好研习刀法,依我看,你连谢惊澜都不如,人家出恭的时候都还在背诗。” 夏侯潋抬起头,门缝很小,老人站在门外,透过门缝瞧了他一眼,夏侯潋只看见那只灰蒙蒙的眼睛,不知怎的,夏侯潋觉得他的眼神像在看一个死人。 他想起段叔说他如果挂了牌,铁定活不过二十岁。 呸,夏侯潋不服气地想,都他娘的有眼无珠,少看不起人,俗话说的好,莫欺少年穷! 夏侯潋打开毛毯,里头躺了一本伽蓝刀谱。 这本刀谱他翻了无数遍,但每次都跳过第一页直奔后面的刀法。鬼使神差地,他这回没急着看后面的刀法,而是翻开了第一页。 里头只写了一句话: “赐尔菩提刀,杀人以成佛。” 第9章 谢师恩 等到天蒙蒙亮,鹅毛一般飘飘扬扬的大雪都停了,夏侯潋才等来戴圣言和谢惊澜,谢秉风居然也来了。他绷着一张国字脸,见到夏侯潋惨白着一张脸一副快要嗝屁的模样,脸上流露出几分愧疚来。因他有伪君子的前科,夏侯潋怎么看怎么像是装模做样。 戴圣言摸了摸夏侯潋的额头和脖子,说道:“小友身体不错,关在这漏风的柴房冻了一晚上都没有发烧。”说着,他取下自己的披风,裹在夏侯潋身上。 披风是貂皮的,毛茸茸的貂毛戳在脸上,让夏侯潋冻僵的脸蛋稍稍回了点儿温度。 他这话意有所指,谢秉风老脸微红,也走过来摸夏侯潋的脑袋:“没事了吧。唉,夫人也真是的,你不过是个孩子,虽然犯了错,也不该遭这么重的罚。既然没事儿,快回去好好歇着吧,下次可别再坏规矩了。” 这一句话状似安慰,却句句不离夏侯潋坏了规矩犯了错,表明他们惩罚是理所应当,现在是网开一面,才把夏侯潋给放了。 谢秉风一番话说完,差点没把夏侯潋气吐血,张口就想要反驳,谢惊澜握住他的手,暗暗摇了摇头。 谢惊澜虽然没有被关在柴房里,可这脸看着比夏侯潋的白多了,半分血色也没有,好像在柴房里关了一夜的是谢惊澜而不是夏侯潋。 夏侯潋有些担心:“你没事儿吧?” “一个小小的下仆,竟有如此大的脸面,谢家大爷、戴大儒天刚亮就赶来了。大清早的,这么多人围在这,我还以为我这柴房失火了呢。”谢惊澜还没有接话,一个高亢的女声就传了过来,众人望过去,只见一个高挑的妇人带着几个丫鬟朝这边走。 妇人眸光冰冷,十指涂满丹蔻,正是萧氏。 “说起来这罪魁祸首还是我,出手没个轻重,把这孩子关了一夜,要不要我当面请罪啊?” 谢秉风看起来有点头疼,硬着头皮道:“此事就此揭过,骂也骂了,罚也罚了,让他回去歇着吧。我谢府虽然家法严明,但素来待下宽和,不曾苛待下人,你日后持家,须得谨记。” 他不说话还好,此言一出,萧氏像被踩了尾巴一般,脸色顿时不好看了。 萧氏皮笑肉不笑,道:“是,是,我不会持家,苛待下人,让老爷你丢了颜面。妾身日后定当谨遵家训,宽以待人,不过,这个叫夏侯潋的,口齿伶俐,我瞧着讨喜,不如留给我讲讲笑话逗逗乐,你看如何?” 谢惊澜和夏侯潋同时背后发凉,两个人默契地往戴圣言后边儿退了一步。夏侯潋胆战心惊地瞥了眼谢惊澜,后者眼里也透着担忧和焦急。 戴圣言不着痕迹地把二人护在身后,悠悠地开口:“不巧,这孩子老夫已经买下了,如今他是老夫的家仆。” “哦?竟有此事?”萧氏惊讶。 谢秉风点头:“学生不是说了吗,老师若喜欢这孩子,领走便是,君子不言孔方兄,伤和气。” 萧氏掩唇笑道:“想不到我和戴先生这么有缘,这孩子我也着实喜欢的紧,他卖身契还在我那呢,若我执意不放人,戴先生难道要和我抢人吗?” 戴圣言的脸色终于凝重起来。 柴房里的气氛十分尴尬,地方本就狭小,五个人站在里头,逼仄的空间让夏侯潋有种喘不过气的感觉。他甚至不觉得冷了,反倒觉得有点热,空气里木头腐朽的味道和萧氏身上的香粉味混在一起,让他更加难以呼吸。 戴圣言把枯瘦的手掌放在夏侯潋的头上,他的手瘦得只剩下树枝一样的骨头,天寒地冻,只有掌心温温的。 但这仅有的温度也足够了,夏侯潋莫名其妙地安下心来。 夏侯潋抽了抽鼻子,嗅到了娘的味道。 戴圣言捋捋胡子,不紧不慢地开口:“实不相瞒,老夫观此子才思敏捷,颖悟绝伦,若细细教导,将来必定文能治国,武能安邦,传孔圣朱子之绝学,继诸葛仲达之后履,成不世之圣,万代之表。此等英才,老夫相信二位定然不会任其明珠蒙尘。” 不世之圣?万代之表? 谢秉风和萧氏望向夏侯潋,后者的鼻子里淌出一串鼻涕,直流到嘴巴皮子上,夏侯潋使劲儿一吸,鼻涕呼噜一声没了踪影,留下亮晶晶的痕迹。 谢惊澜和戴圣言都有些不忍直视。 夏侯潋有些不好意思,厚着脸皮说:“说不定孔夫子十二岁的时候也是个鼻涕虫呢。” 谢惊澜低声道:“孔夫子十二岁的时候已经会陈俎豆,设礼容了。” “俎豆是什么?豆子?好吃吗?” 谢惊澜:“……” 戴圣言为官多年,睁着眼睛说瞎话的功夫学得出神入化,他硬是从夏侯潋耸头耷脑的模样里瞧出万世先师的影子,继续道:“此子乃天生英才,老夫阅人无数,不会有错,老夫决意收他为徒,若夫人难以割爱,老夫无法,只好请来知府大人同座一叙,与夫人好生商量一番。” 金陵知府苏卓成是戴圣言的三千弟子之一,素有求贤若渴之名,找他过来,无异于将夏侯潋拱手相让。 这下轮到萧氏脸色不好了,她能仗势欺人,戴圣言也能倚老卖老。虽有律法在前,夏侯潋是谢府的仆人,谢府若不肯放手,夏侯潋无论如何也出不了谢府的大门,但架不住人情为先,戴圣言又是天下士子之首,谢府不放人,只会得到一个践踏英才之名。 虽然这个“英才”一首诗也不会背,一本圣贤书也没有看过。 “拙荆无状,老师莫要介意。老师有教无类,柴棚之下得爱徒,此乃佳话,拙荆岂敢再执意阻拦?”谢秉风转脸看向萧氏,“夫人,大清早的,外边儿天凉,你还是早些回去歇着吧。” 萧氏冷哼一声,道:“那妾身在此恭喜戴先生喜得爱徒,希望他真能如先生所说,文能治国,武能安邦!” 夏侯潋非常有自知之明地想,他不乱国就不错了,指望他治国,怕是离灭国不远了。 戴圣言神态自如地微笑:“当然。” 他说的是“当然”而不是“多谢”,萧氏的脸更黑了。 谢惊澜的脸色差的不行,简直像一张白纸,夏侯潋等萧氏和谢秉风都走了,上手摸了摸他的脸,果然发烧了。 他的身子简直比大门不迈二门不出的小姐还金贵,夏侯潋来不及咂舌慨叹,二话不说就把谢惊澜背在背上,急急忙忙跟戴圣言道了句谢就冲回秋梧院。戴圣言被晾在了雪地里,一个人哭笑不得。 秋梧院里又是一阵手忙脚乱,人仰马翻。 谢惊澜病得起不来床好几天,被关了一晚上的夏侯潋蔫了会儿,没多久就恢复生龙活虎的模样。夏侯潋身板硬实,常年习武练刀,打下了不错的底子,发烧出会儿汗就好了,不像谢惊澜,活像在鬼门关走了一遭,让人心惊肉跳的。 莲香看着心疼,忍不住嘟囔:“这个戴先生在哪待着不好,那晚非要歇在苏大人家里,害的少爷刚醒,身子还没有好利索,就爬墙出去找他。真是气死人了!” 兰姑姑劝道:“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儿,好在少爷现在已经没事儿了,养养就是了。” “莲香姐,你说是少爷给我搬的救兵?”夏侯潋不知从哪冒出来,把莲香吓了一大跳。 昨儿夏侯潋拿到了自己的卖身契,他琢磨了好一会儿,没扔没烧,到戴圣言那问他能不能把契约给谢惊澜。戴圣言不置可否,说这是他自己的自由,随便他如何处置。 夏侯潋便又揣着卖身契回来了,路过厨房,正好听见莲香叽叽咕咕。 他真的没想到谢惊澜都病得人事不省了,还能硬爬起来给他搬救兵去。 莲香抚着胸口缓了好一阵,怨气冲冲地道:“你什么毛病,专爱吓唬人?可不是吗,少爷知道你被关起来了,急得像个陀螺,我打听来戴先生在苏家,少爷就翻墙走了,我和兰姑姑都没能拦住。大清早的灌了一肚子冷风,不发烧才怪呢。” 夏侯潋从莲香手里抢过药,道:“我去端给他。” 甫一接过手,药汤的苦味就直往鼻子里钻,夏侯潋苦得直咂舌,真是难为谢惊澜了,喝这么苦的药,还一喝就好几天。夏侯潋生病其实都没怎么喝过药,一来他娘经常不在山里,他生病了也没人知道,二来他身体倍儿棒,熬着熬着就好了。 莲香不如夏侯潋敏捷,一晃眼那药碗就到了夏侯潋手里,眼睁睁看着他端着药跑远了,只能气恨地跺脚。 轻轻开了门,夏侯潋先伸脑袋进去看谢惊澜醒了没。 谢惊澜靠在床沿上,眼睛从书卷堆里抬起来,望向贼头贼脑的夏侯潋。 “真行,病成这样了还不忘记看书。” “你也得看,后日老师便要开堂讲学了,老师说了,第一堂课考察孟子经义,你知道孟子是谁吗?” 夏侯潋眨巴双眼,脑袋里从三皇五帝开始搜寻姓孟的人,最后找到一个他觉得还算靠谱的:“孟郊?我听过他的‘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 谢惊澜服得五体投地,他以为谢惊涛那样已经算是不学无术了,谁知道夏侯潋更胜一筹,便低头看书不再理他。 夏侯潋把药汤端到谢惊澜嘴边,谢惊澜眼睛一下没眨,全灌了下去,让夏侯潋准备好的蜜饯都没了用武之地。 谢惊澜想执起书卷继续读书,夏侯潋按住他的手,冲谢惊澜眨眨眼,道:“且慢,少爷,看我变个戏法呗!” “不看。”谢惊澜想都没想就拒绝了。 “哎,很快的,你就瞅一眼呗!” 谢惊澜拿夏侯潋没办法,叹了口气,只好坐着等夏侯潋开始他的表演。 他先亮了手,示意谢惊澜自己手里空无一物,然后两手随意一抓,似隔空捻了什么东西握在手里,伸到谢惊澜鼻子底下。 夏侯潋笑得灿烂无比,努努嘴,让谢惊澜开自己的手。谢惊澜睨了他一眼,勉为其难地打开夏侯潋的左手。掌心里是一个被揉得皱皱巴巴的纸团,蔫不拉几的,寒碜得有些像草纸。 “……”好嫌弃,完全不想理他怎么办? 谢惊澜的手伸向书卷。 “喂,给个面子,打开看看嘛。” 谢惊澜犹豫了好一阵才打开纸团,目光忽地一滞:“你……给我你的卖身契干什么?” “在我娘来接我之前,我会一直在这当你的书童,所以这张卖身契呢,就先放你这儿,你可得帮我好好保管。” “我才不要,你自己拿着。” 夏侯潋把卖身契硬塞进谢惊澜手里,道:“麻利地给我收着,我的卖身契,别人想要还要不着呢。” 谢惊澜嘟囔:“嘁,说得自己多稀罕似的。” 话是这么说,他还是把夏侯潋的卖身契收进一个小盒子里,上了锁,放进衣箱。做完这一切才回过身来打开夏侯潋的第二个拳头,里头是一块锈迹斑斑的铜钱。 谢惊澜接过铜钱,道:“这是什么?看模样,好像是唐朝的?” “这是我在山上的一个坟墓里捡的,原本捡了四枚,被我娘拿走了三枚,她说给我留着当传家宝,以后送给我的媳妇儿。” 坟墓里捡的?那得多脏! 谢惊澜被开水烫了似的扔回给夏侯潋,道:“你娘缺心眼吧,这玩意儿谁要?你给了人家姑娘,人家姑娘指不定就不要你了。” 夏侯潋把铜钱塞回到谢惊澜手里,说道:“你拿着,以后我走了,你想见我的时候,把它放到城里面最高的地方,无论我在哪,只要我活着,就会来见你。” 说这话时,夏侯潋显得很郑重,谢惊澜从来没见过夏侯潋这模样,他吊儿郎当,走路都没个正形,现在他没有嬉皮笑脸,没有挤眉弄眼,倒叫谢惊澜有些不习惯。 手心里的铜钱还带着夏侯潋的体温,他的手常年捂不热,冬天更是冷得像块冰,温温的铜钱在他掌心里火烤过似的,那炽热的温度沿着手臂的经络一直传到胸口。 烫得有点灼人。 他有些怔,结结巴巴地开口:“你……”顿了顿,闷声道,“没事的,夏侯潋。娘死了,我习惯了,爹不闻不问,我习惯了,将来你不在我身边,我也能习惯。反正无论发生什么事,习惯习惯就好了。” 他摩挲着手里的铜板,想了会儿,补充道:“不过,等我以后当了大官,我就派人捉了你们老大,到时候你就自由了,再也不用去偷东西了。” “好!那小的以后就仰仗少爷您了!” 窗外,一双眼睛不满地看着屋内的情景,见两人一左一右并着脑袋看书,不再有了言语,才收回偷看的目光。莲香缩着脑袋蹲在窗下,十分不高兴的撅了几把枯草,慢吞吞地踱回后院。 兰姑姑瞧她这模样,关切地问道:“怎么了?” “少爷偏心。”莲香气哼哼地说道。 “你是说少爷偏心小潋?”兰姑姑笑了。 “可不是,那小子才来多久啊,少爷现在天天腻着他。今儿那臭小子送了少爷一个不知道哪里捡来的铜板,少爷当宝似的收着,我前些日子送了少爷一个荷包,都没见他这么宝贝。” “那也难怪。”兰姑姑倒了杯热水,塞到莲香手里给她暖手,“小潋没来的时候,咱们呐,只知道让少爷躲着,藏着,不能行差踏错,免得给正院落下把柄。我呀,老了,不顶用,只知道洗衣服做饭扫地,少爷想读书,我又不识字,一点儿办法也没有。 可小潋一来,不仅帮少爷找来了书,还帮少爷拜戴先生为师,少爷这日子总算有了指望。小潋不仅护着少爷,还拼命实现少爷的愿望,就算差点儿丢了命也奋不顾身。莲香,你能这样吗?” “我……可是……可是那个小子害的少爷受罚。” “唉,不管小潋在不在,少爷都是要受罚的。少爷的性子,不可能甘于欺凌,萧夫人的脾气,也绝不可能放过少爷。”兰姑姑摇头道,“而且,咱们都是妇道人家,小潋是男孩儿,少爷长这么大,还没有交过朋友呢。” 莲香垂头,脚尖在地上画着圈圈,不情不愿地说道:“好吧。那我就不跟那个小子计较了。” “这就是嘛,你是女孩儿,小潋是男孩儿,少爷再喜欢他,也不能越过你去。”兰姑姑笑眯眯地道。 兰姑姑话有玄机,莲香心知肚明,脸色这才好了些。 “对了,你缝荷包是给少爷用作什么的?” 莲香道:“少爷不知道什么时候有了收集花瓣儿的习惯,原先都夹在书里,压得扁扁的还不肯丢,我把它们做成了干花,收在荷包里,也好保存不是。” “那些花瓣儿都是小潋捡来的,莲香,你费这番工夫,是为小潋做嫁衣呀。” “……”莲香差点没吐出一口老血。 第10章 凝秋水 戴圣言那个老头子似乎格外喜欢望青阁,连学堂也设在那。这几日没有再下雪,阁楼里摆了好几盆炭火,谢惊澜裹得像一个毛球,倒也不惧怕湖上的严寒了。 深冬里烟波池上的景色更是浩渺醉人,天与水几近一色,皆是白茫茫的一片,中间抹过一笔浓墨似的远山,恍惚间,大家好似坐在山水画之中一般。 夏侯潋纯粹是来打酱油的,每逢上课,他就装模做样地把书立在桌上,下面藏一本话本子,兴致来了,听一耳朵仁义礼智信,兴致去了,要么睡觉要么看话本。 戴圣言见他这不思进取的模样,恨铁不成钢,初时还督促几句,后来也就由他去了。 谢惊澜则听得专心致志、心无旁骛,不过几天,他的书上做满了密密麻麻的批注,让夏侯潋一看就觉得天旋地转、头皮发麻。 戴圣言上课很有意思,他只讲一个上午,下午让谢惊澜看书,自己则坐在一楼的观景台上钓鱼,谢惊澜如果有疑问,可以去请教他。答疑的时候,谢惊澜侍立在侧,虚心请教,往往一问就是小半个时辰。夏侯潋在一旁百无聊赖,一心盼着放学回家捉雀儿玩。 戴圣言见了直摇头,道:“学贵在思,有思必有疑,有疑必有问。小潋,你难道没什么要问的?” 谢惊澜道:“他连书都不看,能问些什么?他大约只好奇什么法子抓鸟雀最管用吧。” 夏侯潋笑道:“还是少爷最了解我。” 戴圣言无奈叹气,道:“你这孩子,可长点心吧。” 夏侯潋也无奈了,便道:“好吧,先生,这可是你让我问的。” “哦?你倒是说来听听。” 谢惊澜也侧目看着他,他吐了吐舌头,道:“敢问先生,孔夫子可是最有学问的儒士?” 戴圣言道:“那是自然。” “那他老人家要背《孟子》、唐诗,要写八股吗?” 戴圣言笑道:“孟子生时孔子早已故去一百年了,如何背得《孟子》?唐诗八股更不必说,小潋,你这发问着实随便了些。” 夏侯潋长长“哦”了一声,道:“最有学问的孔夫子尚且不必学这些玩意儿,那咱们为何要学?” 戴圣言哑口无言,道:“罢罢罢,我不管你便是。” 夏侯潋从此得了自由,只需每日交几篇试贴诗便可过关了。但这试贴诗也着实磨人,夏侯潋抓耳挠腮,冥思苦想,时不时偷看谢惊澜的习作,再自己瞎编乱造,才能憋出屈指可数的几句。这段日子实在难熬,夏侯潋简直觉得自己要少年白头了。 不过戴圣言的课倒不算穷极无聊,他在中间休息的时候他常常讲一些云游趣闻,或者从什么书里看来的鬼怪故事。 只不过戴圣言人看着瘦瘦弱弱,老老实实,标准的正派老夫子模样,口味却是重得很,讲的故事十个有九个是鬼故事,有些还特诡异,什么“臂上人面疮”,“床下伸鬼手”,“山中笑面花”之类的。 谢惊澜其实觉得戴圣言浪费时间讲这些很是无聊,还不如多说说孟子经义。但他又不好出言干涉,本打算任戴圣言讲去,自己在下头继续温习功课,却没想到一个不留神自己的注意力也被戴圣言吸引住了,于是在不知不觉间听了无数个阴森可怖的鬼故事。 夏侯潋天生胆大,这些鬼故事对他来说就是茶余饭后的小点心,比这些更诡异更血腥的他都听过。可谢惊澜是第一次听,直让他头皮发麻浑身起鸡皮疙瘩,偏生管不住自己的耳朵,即使心里发毛也忍不住凝神聆听,到了晚上更是辗转反侧,不由自主地起身查看自己手臂上有没有长出一张人脸来。 窗外渐渐响起淅淅沥沥的雨声,伴着凄风阵阵,屋瓦被雨滴敲得叮叮当当。谢惊澜实在睡不着,赤脚拖着被子到外屋找夏侯潋,却只看到一床空被子。 这小子大半夜的跑哪去了? 不会被女鬼拐走了吧…… 夏侯潋当然不会被女鬼拐走,此刻他在廊檐底下穿行,几个跑跳,从窗子翻进了谢秉风的书房。 谢秉风的书房比谢惊涛的大多了,简直是汗牛充栋,眼花缭乱。夏侯潋径直摸向书桌,把抽屉挨个打开,翻出一沓书信来。这些书信随意放在没上锁的抽屉里,看起来并非什么机密。夏侯潋凭着过目不忘的本事,将书信上的人名一个不落地记在脑子里,还顺带瞧了几眼书信的内容。 谢秉风的业余生活真的很无聊,书信里谈论的要么是琴棋书画,要么是当朝政事,什么浙东大旱、黄河水灾、鞑靼扰关之类的,其中还夹杂了好些怒斥阉党的词句。 忽然,外头有凌乱的脚步声传来,夏侯潋悚然一惊,忙把书信放回抽屉,关好,翻身躲进一个柜子。 门被打开,两个人撞在桌子上,还伴随着急促的喘息和情欲。 什么人这么大胆,在谢秉风的书房里干架? “你这冤家,快把门关上。”喘息之间,一个娇滴滴的声音响起。 “好好好,我这就关门。”男声回道。 夏侯潋大气不敢出,缩在柜子里一动不动。 两个人正值****,书桌被摇得不断晃动,女人咿咿呀呀的呻吟一声大过一声,男人沉重的喘息夹杂其间。 夏侯潋并不是不通人事的纯良少年,他偷翻过好几本他娘亲珍藏的避火图,虽然没有真刀真枪地亲自上场过,男女之间怎么回事儿他还是一清二楚的,当下红了脸。 轻轻地将柜门打开一道缝,只见书桌上两具肉体亲密无间地交叠在一起,女人闭着眼睛,神情好像既痛苦又欢愉,男子背对着夏侯潋,每次撞击都让书桌猛烈的一震。 女人的手抚摸上男人的脊背,沿着脊线向上滑,忽然,那只看似软若无骨的手捏住男人的一段脊柱用力一提一掐,骨头咔嚓断裂的声音突兀地响起,紧接着是男人的一声闷哼,然后像破麻布袋一样倒在地上。 他的双瞳涣散,分明是死了。 那是夏侯潋头一回见到真真正正的死人,原来人死的模样如此狰狞,不是话本里头黑白分明的几行蝇头小楷,也不是娘亲口里简简单单的一挥刀。那具尸体还泛着热气儿,瞪着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夏侯潋觑着那张灰白的脸,感到自己扶着柜门的手一寸一寸地发凉。 他捂着嘴,心惊胆战地合上柜门,等那个女人离开。 忽然,娇滴滴的声音再次响起:“柜子里的小毛贼,出来吧。” 他竟然被发现了! 夏侯潋心里七上八下,迟疑着要不要出去。 忽然,一柄薄如蝉翼的刀插入柜子的门缝,离夏侯潋的鼻子仅仅一寸远,夏侯潋瞪着那银亮如水的刀刃,心差点从喉咙里跳出来。 “我再刺一刀,可就要见血咯。” 夏侯潋一只手捂着眼睛,认命地从柜子里爬出去,道:“姐姐饶命,小的什么也瞧见,什么也不知道!” “咦?我道是谁这么大胆,深夜潜入主人的书房,原来是夏侯小子。” 夏侯潋放下手,只见一个美艳的女人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女人穿着谢府的丫鬟装束,方才“大战”了一番,还没来得及整理,衣衫半褪,露出浑圆的肩膀和胸脯。 女人伸手探入腋下,手一撕,那白生生的两团竟然就这么被他撕了下来,再一抬手,揭下一张人皮面具,露出清隽秀雅的本来面目。他转了转脖子,双手拉伸,伴随着骨骼爆响,顿时长高了好几寸。 在夏侯潋的目瞪口呆下,他由一个女人变成了一个男人。 “你……你是秋大哥!” 紧那罗秋叶,伽蓝八部之一。夏侯潋在山上时常见到他,他脾气很好,通常是他和他娘蹭饭的第一人选。 夏侯潋猛地想起来,方才那把刀不就是秋叶的佩刀秋水吗? 没想到他俩在山下的第一次见面就如此的……一言难尽。 夏侯潋久久不能言语。 “你好像还不知道我的本事?”秋叶冲夏侯潋粲然一笑,“这是我家传的缩骨易容的功夫。” “听过没见过,真是闻名不如……一见。”夏侯潋的嘴巴能塞下一个鸡蛋。 秋叶好心地帮夏侯潋合上嘴巴,笑眯眯地说道:“咱俩也真是有缘,这种地方都能碰见,方才我的秋水差点宰了你。” 夏侯潋没吭声,心里想道,这样的缘分不要也罢。 秋叶继续道:“小潋,我看你骨骼清奇,天赋异禀,这样,你娘亲如果一不小心交代了在西域,你就来寻我,拜我当师父,跟着我学艺,将来你想勾搭女人就勾搭女人,想勾引男人就勾引男人,你说好不好?” 好个屁,不男不女的,他才不想学。 夏侯潋把头摇成了拨浪鼓。 秋叶失望地点了点夏侯潋的头,道:“你这小娃娃,不懂缩骨易容的好处,旁人想学我还不教呢。” “我学刀术就够了。”夏侯潋脑子里关于秋叶的温柔大哥哥形象完全颠覆了,他现在和秋叶说话都觉得别扭,“我靠我手里的刀自能所向披靡,独步天下,不劳您老费心了。而且,我娘一定可以平安回来的。” “连把像样的刀都没有,还独步天下?” “将来会有的。”夏侯潋闷声道,“秋大哥,您怎么也在这?有人买了这人的命?他好眼熟,好像是谢府的管家。” “伽蓝的规矩你忘了?各干各的,不得妨碍。你快回去睡觉吧,等有空了,哥哥来找你玩儿。” “……哦。” 夏侯潋一步三回头地走了,他其实真的很想问秋叶,他是怎么骗过管家,让管家认为他是个女人的? 男人和女人的构造……不是不一样吗?难道春宫图都是骗人的? 夏侯潋最终还是没有问出口。 秋叶送走夏侯潋,从怀里掏出另一张人皮面具戴在脸上,再扒下死人身上的衣服穿上,临走时还不忘记擦掉了夏侯潋留在窗台上的脚印子,把现场清理干净才关上房门,背着尸体走了。 如果有人恰巧经过,定会吓得魂飞魄散,因为那背人的人和被背的人竟然一模一样。 夏侯潋神思恍惚地回到秋梧院,刚打开房门就看见谢惊澜披着被子坐在他的榻边打瞌睡,头还一点一点的。 夏侯潋的心差点没蹦出来,这小子坐在这多久了? 谢惊澜揉揉眼睛,抬起头,迷迷糊糊地说道:“你去哪了,怎么才回来?” “我上茅厕去了。” 谢惊澜狐疑地看着他:“你是不是有阳结之症?上这么久?” “好像是有点儿……”夏侯潋心虚地扯谎,推他道,“你坐这儿干什么?我要睡了。” 谢惊澜站了一会儿,踟蹰道:“那个……外边儿冷,你要不要跟我进里屋睡?” “哪冷啊?摆了两个火炉呢。”夏侯潋看着谢惊澜纠结的神情,忽然明白过来,“你是不是怕一个人睡觉?” “滚,你才怕呢!我向来都是独寝的。” 可是最近戴老不正经说了好多鬼故事…… 夏侯潋心里已经有了答案,照顾谢惊澜的面子没说出来,从善如流地抱起自己的枕头和棉被,推着谢惊澜回了里屋。 “走啦走啦,外面确实冷了些。” 有夏侯潋在屋里头,谢惊澜顿时觉得安心不少。雨已经停了,黑暗中静悄悄的,他听见夏侯潋呼吸声和时不时因翻身发出的悉悉索索。 “少爷,你睡了吗?”夏侯潋轻声问道。 “还没。” “我能不能请教你一个问题?” “说吧。” “官员结党营私被发现了,会被处以什么样的刑罚?” “有朋就有党,文人相轻,要么以师承拉帮结派,要么按地域划分敌我,牛党李党浙党徽党比比皆是。此事可大可小,要看和谁结党,营什么私。” “呃……”夏侯潋思量了半天,绞尽脑汁地组织语言。 结什么党?他肯定不能说出谢秉风和他的一干狐朋狗友的名字。 营什么私?他们好像没什么私利,无非品茶鉴画、辱骂阉党。 这该怎么说呢?夏侯潋头回觉得读书还是有点用的,至少能口若悬河地忽悠人。 “举几个例子我听听?” 谢惊澜想了想,道:“汉代党锢之祸吗知道吗……算了,你肯定不知道。太尉窦武联合士人带兵入宫,欲除宦官曹节一党,反被曹节所擒。李膺诸士子上书陈情,曹节诬告他们意图谋乱,李膺、杜密、范滂等当世大儒皆被处死,株连七百余人。” 娘啊,真可怕。 夏侯潋回忆书信里的内容,里面并未提到什么带兵逼宫之类的,应该没这么严重吧。 “那如果是在一起喝个茶呀,鉴个画呀,骂骂阉党呀,叫个妞儿来唱唱小曲儿啊什么的呢?” “那叫文人雅集,就算拿来发挥,顶多说官员不许嫖妓,罚个俸禄什么的。不过……阉竖向来心胸狭窄,往大了说,扣个懈惰渎职的帽子也说不定。” 夏侯潋松了口气,那这么看来谢秉风没什么事儿,不用操心。 谢惊澜却发问了:“好端端的,你问这个做什么?” “没啥,我就瞎问问,万一我以后拣了个官当当也得结个党找靠山呢?”夏侯潋瞎扯。 “嘁,死了这条心吧,你连秀才都考不上。不过你四肢发达,说不定能捞个衙役当当。” 夏侯潋没有回话,屋子忽然静了下来,月亮移出云雾,月光照进了屋里。 “喂,少爷,那将来你会不会投靠阉党?”夏侯潋侧过身,看向谢惊澜。 谢惊澜愣了愣,说道:“老师说‘世道多艰,心贵存善’,我自然不会当阉竖的走狗。最多,阉人乱朝的时候我外放为官,保一方安宁,阉乱平息之后我再回朝,匡扶社稷安康。” “万一你遇见窘境,别无选择呢?” “生死有命,我决定不了生死,至少能决定我要走的路。” 还想说些什么,一撇头,发现那边的夏侯潋已经没了反应,只能听见他绵长的呼吸声。 竟然睡着了。 谢惊澜翻了个身,望着夏侯潋安详的睡颜,月光透过窗户纸打在他细瓷般的脸颊上,镀上一层流光。他盯了好一会儿才闭上眼,也沉沉睡去。 第11章 木叶萧 最冷的时候过去了,天渐渐转暖,偶尔能听见鸟啼了。戴圣言玩心大起,带着谢惊澜和夏侯潋满城乱转,学堂今日设在夫子庙,明日设在石头城,后日又改在了乌衣巷。 谢惊澜从小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难得的清明郊外踏青没去过几回,中元节沿河放花灯更没有他的份。如今被戴圣言带着四处跑,短短几日饱览了金陵的湖光山色,往日心中的阴霾顿时一扫而空,心情明丽不少。 有戴圣言护着,再加上夏侯潋那个成日嘻嘻哈哈的常伴身侧,谢惊澜开朗了不少。戴圣言看在眼里,甚是欣慰。 话说回来,夏侯潋此人着实有毒,谢惊澜前日忽然发觉自己读书写字之时也开始抖腿了,这把他吓得不轻,忙纠正习性,行走坐卧不禁注意起来,生怕变得像夏侯潋那样没个正经。 至于夏侯潋,戴圣言此举正得他心意。他屁股天生和板凳有仇,永远待不住,刚坐下就又是尿急又是口渴,后面直接不见了踪影。 饶是戴圣言这般好的性子也看不下去了,无奈道:“小潋呐,你总得给我点面子吧。我这海口已经夸下了,这几日频频收到友人书信,祝贺我喜得神童爱徒,还说要拜读你的文章,你让我如何是好?” “我这狗爬的字哪入得了人眼,要不您把少爷的文章寄出去,就说是我写的得了。过些时日,您便说‘小时了了,大未必佳’,再写个‘伤仲永’给大伙儿看看,我也就不用再装神童了。” 戴圣言哭笑不得,道:“成,成,主意你都出好了,我照办便是。” 这日戴圣言带二人到了追月楼。追月楼甚高,举目望去,房屋街道星罗棋布,高耸的城墙包围四周,更远处是云雾缭绕的黛色远山。谢惊澜虽不曾到过泰山,此刻也有了“登泰山而小天下”之感。 可是追月楼临街,处在最为繁华的市井中央,人声鼎沸,贩夫走卒摩肩擦踵,谢惊澜皱眉道:“此地嘈杂,如何静心读书?” 戴圣言反问:“今日讲‘国风’,不至市井人家一游,如何知晓国中之风?” 谢惊澜木着脸想道,这老头子真的不是自己想到外面玩儿,又不好意思撇下他这个徒弟不管吗? 不是很乐意地接受了戴圣言的理论,刚想让夏侯潋磨墨侍笔,转头一瞧,凳子已经空了。 唉,算了,他对夏侯潋已经没有指望了。 临近正午,戴圣言要讲的都讲完了。二人坐了一会儿,喝了一壶茶,也没等到夏侯潋的踪影,戴圣言摇头道:“看来小潋已经对老夫的鬼故事已经失去兴趣了。” 谢惊澜硬着头皮帮夏侯潋说话:“他生性贪玩好动,先生莫怪。” “哈哈哈,这是自然。可惜咯,今儿为师要讲的故事可比从前的精彩百倍,小潋不听是他的遗憾。” 谢惊澜起了兴致:“哦?” 戴圣言摸了摸胡须,却不急着说他的遭遇,而是问道: “惊澜,你可曾听过‘七叶伽蓝’?” 木叶摇落多时,周遭只剩下光秃秃的树枝。树枝掩映间,青色屋瓦层层叠叠,远远望去像石斑鱼背上的鱼麟。夏侯潋习惯走高处,一会儿悬在斗拱上荡来荡去,一会儿在屋瓦间奔跑跳跃,偶有路人看到夏侯潋猴子似的身影,想呵斥他下来,转眼间夏侯潋已经消失在屋瓦马墙之间。 夏侯潋爬得累了,攀上一棵老槐树,掏出怀里的糕点,准备好生歇息一番。 槐树下边儿紧靠着一个院子,光秃又繁密的树枝横在院子上空。院子里只有一间小瓦房,窗门紧闭,似乎无人居住。 正往嘴里塞了两口,柴门被一个人推开。来人穿着黑色的曳撒,他踩过槐树枝桠在地上的影子,在院子中间停住。夏侯潋只能瞧见他的后背,上面绣着张牙舞爪的飞鱼,目如铜铃,獠牙毕现。 东厂番子?夏侯潋心生疑窦。 那人朝四周望了一圈,朝着空气说道:“公公有令,诛杀谢秉风,一旦见到人头,黄金三百两,如数奉上。” “谢秉风”三个字像一道惊雷响在夏侯潋耳边,糕点卡在喉咙,他差点咳出声,他用力捂住嘴,慢慢把糕点咽下。 屋檐下闪现出一抹黑色的袍裾,夏侯潋听见一个怪异的声音,像毒蛇吐信,又像刀锯琴弦,沙哑难听:“伽蓝的规矩,先结善缘,后得善果。” 伽蓝!夏侯潋陡然一惊。 “三百两不是小数目,公公如何知道你们能够顺利得手?” “我们是修罗恶鬼,是佛祖手里的屠刀,恶鬼索命,谁能逃脱?你不信神佛,自当信鬼怪吧。” “先付一百两定金,你们得手了,再给两百两。” “你去寺庙祈愿,也能如此讨价还价吗?” 番子冷笑不止:“你真当自己是佛陀不成?公公找你们办事儿是你们的福分。你们已经被锦衣卫盯上了,若东厂从旁协助,难保你们还能像今日这般逍遥自在。” 黑衣人做了个安抚手势,道:“我从未说过我是佛陀。伽蓝的佛陀只有住持,他叫弑心佛陀,我们都是他驱使的鬼怪。”他勾起一抹嘲讽的笑,继续道,“锦衣卫抓到的是什么人,你我都心里有数,你们东厂的能耐怕还比不上锦衣卫吧。” 番子的神色变了变,冷哼道:“那好,把你的佛陀叫出来跟我说话。” 黑衣人摇头笑道:“住持高高在上,如何能沾染俗世的尘埃呢?我的时间有限,我数三下,买卖做不成,我就要走了。” 不待番子说话,黑衣人薄唇轻启,数出了第一个数字:“一。” 番子嘴角微压,神情忿忿。 黑衣人慢悠悠数了第二下:“二。” 番子按在刀柄上的手动了动,似要开口。 “三。”黑衣人叹了口气,“很遗憾。” “慢着。”番子道,“明日午时三刻,来东城门,黄金三百两会放在出城的棺材里。” 黑衣人微笑道:“你的愿望,伽蓝听见了。” 话音刚落,一阵大风忽然吹过,夏侯潋怀里的糕点尽数吹翻,糕屑洋洋洒洒吹了那番子满头满脸。夏侯潋大惊失色,站起来往上爬,番子大喝一声,朝夏侯潋掷出铁爪。 夏侯潋躲闪不及,被铁爪抓住左肩,刹那间利爪抓破皮肉,鲜血立即争先恐后地涌出,钻心的疼。番子拉绳回收,夏侯潋瞬时身子腾空,破口袋一般翻倒在地上。 他回身看黑衣人,那人安安稳稳站在屋檐底下,兜帽遮住头脸,只露出苍白的下巴,压根没有出手的意思。 恐惧压上心头,仿佛有霜毛沿着脊背生长,夏侯潋脑子里只有一个字:“逃”! 那一刻,他忽然明白当一个刺客究竟意味着什么。不是手起刀落,不是追魂索命,而是与死亡如影随形。 挣扎着站起身,却无力挣脱铁爪的束缚,那番子拔出绣春刀,朝夏侯潋走过来。夏侯潋咬着牙,抬起右手,袖中利箭破空而出。 忽然,一柄薄如蝉翼、银亮如水的短刃后发先至,先是削断袖箭,然后直朝夏侯潋的胸膛而去。 短刃刺破夏侯潋胸膛的皮肉,他清晰的感受到刀尖冰冷的温度,温热的鲜血汩汩涌出。然而,刀刃没有更进一步,反而缩回了刀柄。 夏侯潋从善如流,握住胸口的刀柄瘫倒在地,咬破舌头用力吐了几口血,伸脖子瞪眼不动弹了,装死装得出神入化。 “让您见笑了,这是伽蓝的小鬼,怕是在这偷吃糕点,刚好撞见了咱们的买卖。”黑衣人歉意地微笑,“但规矩如铁,我已经将他处置了,不知阁下是否满意?” “伽蓝真是好家法,自己人也能下得去手,还是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娃儿。我当然满意,满意的不得了。”番子皮笑肉不笑,他看了眼满地的点心屑子,确实没哪个蟊贼偷听还带着糕点的,只不过此事事关重大,他思量片刻,说道,“出了这档子事儿,这买卖还是算了,明日你不必等了。” 黑衣人颔首。 番子推门走了,夏侯潋等了会儿,确定人真的走了,才从地上爬起来。 黑衣人拉下兜帽,露出清秀的面容。 秋叶一脸忧愁地看着夏侯潋,道:“你这倒霉孩子,让我说你什么好?” 夏侯潋弱弱地说道:“我不是故意的……” 秋叶把夏侯潋抱回屋子,给他包扎伤口,细细叮嘱道:“今天这事儿你知我知,莫让第三人知晓。你坏了大事,伽蓝一下损失了三百两黄金,住持原本还想修缮一下山上的庙宇,给大伙儿改善改善食宿。他要知道这事儿,准把你捆回山上挨鞭子。” 说到方才的事儿,夏侯潋挣扎着坐起来,说道:“秋大哥,你们要杀谢秉风?” 秋叶看了夏侯潋一眼,那一眼不似平日里的温良,暗含不近人情的严厉,让夏侯潋把剩下的话吞回了喉咙。 “小潋呐,我以为你看起来没个正形,心里这杆秤还是有的。强横如你娘亲,尚且要对伽蓝规条恭恭敬敬。记好了,诸事莫问,杀人无禁。” 夏侯潋低了头,答道::“……是。” 秋叶继续帮他缠绷带,话锋一转,说道:“我这秋水也是家传的,你考虑考虑,若是拜我为师,我把秋水也传给你。” 夏侯潋:“……” ———————————————————————————————— “七叶伽蓝?那不是官府通缉的江湖乱党么?听说前些日子锦衣卫抓到了不少伽蓝刺客。” 戴圣言摇头笑道:“那些都是窃了别人名头作乱的小鱼小虾,伽蓝刺客隐于江湖市井,甚至朝堂宫闱,哪有那么容易抓到?锦衣卫不过是为了好交差,将错就错罢了。” 谢惊澜见戴圣言说的头头是道,会意道:“先生见过伽蓝刺客?” 戴圣言目光放远,望着窗外叠叠重楼:“那是十二年前的事儿了。” 那是十二年前,戴圣言外放江州知府,按照惯例,上任之后,得先去拜见在江州就藩的藩王。在江州的那个藩王是个有名的浪荡子,那时品评人物的风气较今日尤为甚,孝子贤孙神童英才四处扎堆,动不动就传出哪乡哪县哪个山沟旮瘩里冒出个风流人物。 而这藩王凭着吃喝玩乐的本事名扬天下,在众多名士贤才中脱颖而出,也算是不容易了。 他太过荒唐,王府是酒池肉林,就连痰盂也是美人喉舌,以至于百姓都叫他喜乐王爷,原来的封号到渐渐被遗忘了。 戴圣言行走官场多年,是个见识过大风大浪的老人了,饶是如此也不由得对这个喜乐王爷瞠目结舌。 只不过让他惊讶的不是喜乐王的奢侈程度,而是此人肥硕至极,如同一座小小的肉山,戴圣言上前敬酒的时候不自觉和他保持三步的距离,毕竟若是王爷殿下一个没站稳,戴圣言就要成一个刚上任一天就被压成肉饼的笑话了。 酒过三巡,喜乐王先发话了:“我听说戴大人鳏居多年,想必是一直没寻到一个可意的人儿,小王这儿美女如云,环肥燕瘦,要什么样的有什么样的,你若是看上谁,直接带走,算是小王的一点拳拳心意。” 戴圣言道:“亡妻虽然早故,然下官无时无刻不挂心想念,亡妻之遗物也从不离身。殿下的好意下官心领了,只是下官尚无续弦之意,还望殿下见谅。” 喜乐王显然没信戴圣言的话,小声道:“这儿没别人,先生不必见外。你妻子早逝,只怕你还未能尝到女人真正的滋味。” 喜乐王神秘一笑,两团肉堆上脸颊,本来就小的两眼眯成两道似用针尖划出来的缝。戴圣言心里一跳,感觉要发生什么不好的事情。 乐声飘然而起,两列歌姬捧着铁琵琶鱼贯而入。歌姬仅仅穿着一缕薄纱,铁琵琶刚好挡住身前重要部位,隐隐露出白嫩的胸乳,烛光流淌在她们的肌肤之上,仿佛光泽流转的羊脂白玉。 歌姬翩然起舞,袅袅仙乐流水一般从她们晶莹得几乎透明的指间流出。这些歌姬自小长在王府,由教习专门指导,一颦一笑,一举一动皆恰到好处地妩媚动人。 戴圣言差点没能自戳双目。 他厌倦了朝堂上的尔虞我诈,自请外放,旁人都当他脑子被驴踢了,放着京里的荣华富贵不要,跑到这苦竹丛生的江州来。他自诩清高,笑别人看不穿,自己收拾停当,马不停蹄地到了这江州,想安生过清闲日子。 没想到一个喜乐王就让他后悔不迭,恨不得即刻打道回府,跟京里的那帮老不死继续日复一日的掐架对骂。 他蒙住眼,苦哈哈地说道:“殿下有所不知,下官过了不惑之年,身体大不如前,早已不能……人事了。” 为了保住自己的清誉,他只好出此下策,只盼喜乐王能放他一马。 喜乐王恍然大悟,露出痛惜又遗憾的表情,道:“怎会如此,小王不知竟有此事,犯了大人的忌讳,大人可千万不要责怪小王。快快快,你们都下去,别在大人眼前晃悠!” 戴圣言松了一口气,拱手想要告辞,喜乐王又道:“虽则没法儿亲尝美人恩,却还有别的法子。” “……下官看还是算了吧,修身养性不失为一种趣味。” 喜乐王只当戴圣言还端着架子,不肯露出真性情,拍手道:“把本王的香酒取过来!” 仆人端上来一壶酒,喜乐王亲自为戴圣言斟了一杯。那酒壶刚一取出塞子,霎时间醇香四溢,光闻这酒香戴圣言便已经醉了一遭。 情不自禁地端起杯子,戴圣言叹道:“果然好酒,不知此酒何名?” “此酒名曰‘透骨香’。”喜乐王得意地笑道,“你可知本王是如何酿出此等醇香美酒的?” “斗胆请教殿下。” “寻常的酒都是春天酿造,独独本王的酒要冬天酿。冬日里天冷,酒没法发酵,本王便命人以身温酒。这人选也有讲究,得芳龄十七八的绝色美女,每日抱着酒缸入睡。这么酿出的美酒才够香够醇,大人不妨仔细品品,看是不是有少女体香。” 戴圣言听了瞠目结舌,忍无可忍,道:“殿下盛恩,下官无福消受,下官身子不适,不能久陪,告辞!” “哎!好好的,怎么就要走了呢?” 戴圣言起身便走,方站起身,恍惚间似乎看到前方帷幔之中有一个模糊的人影,惊鸿一瞥间,他没能看清全部,只那冰冷的眸光深深烙在心底。 他吓了一大跳,再定睛一看,却又什么都没有了。 喜乐王聒噪的声音再次响起:“戴大人,本王还有好些宝贝没给你瞧呢。一个人享乐着实无趣,前任知府莫知年是个八棍子打不出一个屁的锯嘴葫芦,你怎么也如此不解风情?” 还有“宝贝”!? 戴圣言听了就怕,连忙往外走。 喜乐王气喘吁吁地追出来,没想到他一个坐着都费劲儿的大胖子,迈着小碎步跑出来还挺快,戴圣言提起袍子往外头跑,生怕被他追上。 夜色沉沉,四下灯火飘忽。一列仆人们追在二人的身后,不停大叫:“王爷,您慢点儿!”队列的最末尾,有人想要跟着喊几声,身后忽然被戳了戳,疑惑地转过身,眼前弧光一闪,喉间霎时间多了一道血痕。手中的灯笼啪嗒一声落在地上,火烛掉了出来,幽幽燃起了一片火。 前面的几人听到声响,方转过身,一道残影迅速掠过几人身侧,不过一瞬间的工夫,几人都没有了声息。最前方那个仆役还在不辞辛苦地追,直追到气喘吁吁也没能赶上。他撑着腰喘了几口大气,突然发现身后的人都不见了。 “咦,人呢?”四周寂静漆黑,只有手里一方灯火,他背靠着冰冷的砖墙,心里忽然有一丝忐忑。 往回走了几步,胸前忽然一痛,他低下头,瞧见一寸染血的利刃从胸口伸出。 前方几百步处,喜乐王抹了把头上的汗,骂道:“你这人,真是不知好歹!” “殿下何必苦苦相逼?下官明日就上书请辞,归乡种田还不成吗!”戴圣言怒道。 “你!你!本王备下盛宴,你却不领情!你把本王的面子往哪搁?” “您爱搁哪搁哪,反正别搁在下官这!” 喜乐王气得眼前一黑,抚着胸顺了好几下才平复过来:“罢了罢了,不识趣的东西,本王不跟你这种蠢人计较。”扭过头,对后边追上来的仆役说道,“你过来,扶本王回府,哎哟,可累死本王了。” 那仆役站在墙那头的阴影里,半晌没有动弹。 喜乐王怒了,道:“听不懂人话?麻利的过来扶着!” 那人低低笑了起来,他从腰间抽了什么东西出来,凛冽的光芒晃过来,戴圣言和喜乐王下意识地抬手挡住。 这是什么?这么亮。 难道是…… 戴圣言猛地反应过来,那是刀,那个人在拔刀! 他不是王府的仆役,是刺客! 第12章 索魂人 “殿下快逃!” “什么?”喜乐王还懵懵懂懂,被戴圣言拉了一趔趄,差点没站稳。 刺客缓缓走过来,手里的刀划过砖墙,迸出星星点点的火花,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 “你你你……你是何人!”喜乐王指着刺客,声音发着颤。 刺客没有说话,只吃吃地发笑。那笑声很低,似乎竭力压着,只能从喉咙里泄出来,然而四周的空气却都好像应和着跟着笑,层层叠叠,此起彼伏,听得喜乐王和戴圣言都头皮发麻。 喜乐王忙不迭地跑起来,戴圣言跟在他身后。 两人拐了好几个弯,笑声渐渐远了,直到听不见了,两人才敢停下来,并排靠在拐角的墙上歇口气。 “那是人是鬼?”喜乐王靠着墙喘气。 戴圣言小心翼翼地探出头,看刺客有没有追上来。灯光昏暗,尽头是一片漆黑,仿佛下一刻那个刺客就会提着刀走出来。 他缩回头,说道:“哪有什么鬼怪,必是人作怪。跑时没注意,咱们竟离王府很远了,现在快去衙门找人求救吧。” “说得极是,”喜乐王挣扎着想站起来,“只是本王气力不接,容本王休息会儿。” 喜乐王低着头,忽地定住了。 戴圣言见他怔着,问道:“怎么了?” 喜乐王颤抖着手指向地面,带着哭音道:“你看,这地上的影子是不是有三个人头?” 戴圣言看向地面,地上有一个硕大的黑影,那是喜乐王的影子,还有一个干巴巴的瘦影,那是他自己的,这两人中间却还有一个小一点儿的人头,仿佛长在他俩肩膀上似的。 两人缓缓地仰起头,正对上一张面无表情的脸。 那脸看着他们,极慢地咧开嘴,露出白森森的牙齿。 “啊啊啊啊啊!!” 喜乐王和戴圣言都吓得屁滚尿流,连滚带爬地离开树底下。 刺客从墙上翻下来,稳稳地落在地上,抬起脸,扬起一个满怀恶意的微笑。 “七叶伽蓝迦楼罗,送殿下往生极乐。” 他声音低沉,雌雄莫辨,像远古荒原上的鬼魂低语,粗哑而清晰,仿佛响在远处,又仿佛响在耳边。 四周一片昏黑,墙上零零星星挂了几盏灯笼,那个名叫迦楼罗的刺客步步逼近,像一只蛰伏在黑暗中的鬼怪。 一步,两步,三步。 “别过来!别过来!”戴圣言和喜乐王齐齐后退。 迦楼罗走到了黑暗的边缘,肩头以下暴露在月光之中,他穿着一身黑衣,身姿如鹤一般挺拔。黑暗褪至他脸颊边缘的刹那间,潋滟如水的刀光急速闪过,黑色影子犹如一只枭鸟穿过戴圣言和喜乐王的中间,那一瞬间,两人似乎听见水波轻荡的声音,脸上沾上温热的粘腻。 戴圣言木木地转过身,眼角先瞥到那柄冰冷的长刀,刀身刻着“横波”的小篆,视线上移,他看见喜乐王惊骇的面容,和颈间刺目的鲜红。 鲜血飞溅,沾上了他的脸颊。 面前,迦楼罗照旧恶劣地微笑,唇角沾了鲜艳的血液,有一种残忍的美丽。 戴圣言惊惶地往后退了两步。 他这才看清了迦楼罗的模样,那是一个容貌妍丽的女人,只是眉脚过于锋利,在她脸上添了三分杀伐之气。她的美带着豹子一般的犷悍,令他胆战心惊。 脑子里几乎是一瞬之间便下了决定,戴圣言屏着气,拼死上前,从尸体身侧拔出佩剑,刺向迦楼罗。 这是一把镶满宝石,珠光宝气的长剑,剑身雪白透亮,能照出清晰的人影儿,十分符合喜乐王的风格。可戴圣言刚拔出来,便知道自己必死无疑,因为那把剑竟然没有开刃。纵然他曾修习过剑术,虽立志皓首穷经也不曾荒废,但此刻即便他剑术卓群,也徒然无功。 但,那又如何。 他用尽力气,一往无前地刺了过去,仿佛飞蛾扑火。 就算只有一线生机,也要拼他一拼! 抖落珠光宝气,刹那间,剑光犹若霜雪,划破漆黑的夜色。迦楼罗长眉一挑,刀刃迎上剑锋,手腕轻轻翻转,那如水的刀刃游鱼一般滑过剑身抵达戴圣言的手腕,划出一道长而浅的血痕。 戴圣言的手腕吃痛,剑哐当一声落在地上。 “你们读书人都喜欢找死么?”迦楼罗笑得嘲讽。 戴圣言瞑目叹息:“老夫技不如人,阁下请便吧。” 迦楼罗用刀拍了拍戴圣言的脸颊,道:“老先生,你不给自己求求情?你可以说自己上有老下有小,一大家子百来号人等着你嗷嗷待哺,我兴许……好吧,我也不会放过你的。” 戴圣言干巴巴地笑了两声,算是给她的笑话捧场,然后说道:“在死之前,我还有一事要问。阁下为何要刺杀王爷?” 迦楼罗摸了摸下巴,唔了声,道:“这事儿呢,也不是不能说。”她踢了踢喜乐王肥胖的尸体,“这狗娘养的吃饱了没事干就上街抢女人,以江州城为中心,方圆几百里地儿好看的姑娘都到这王府来了,女的卖身为奴,男的娶不着好媳妇儿,男怒女怨,可不就招人恨吗?” 戴圣言叹道:“世道不公,你杀人,亦为不公。他虽然穷奢极欲,却未曾害人性命。阁下所作所为,并非替天行道,而是以武犯禁。” “替天行道?”迦楼罗乐了,“我是收了钱来了,不是替天行道,是替钱行道。” 戴圣言:“……” “不过,杀人便是罪大恶极么?他既然能以美人为玩物,我便以人命为蝼蚁,有何不公?你没有听过,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么?”她俯视着喜乐王的尸体,像庙里的雕像垂下眼眸,嘴角还噙着险恶的微笑,目光却沉寂无情。 戴圣言忽地明白了,对着影子正了正衣冠,闭上眼睛引颈就戮:“请吧。” 他伸着脖子,像一只老鸭子被人扯住脑袋,他身板单薄,支不起端庄威严的宽袍大袖,孤零零立在风里,袖袍空荡荡地飘,像一个穿了衣服的木柴棍子,多少有些滑稽。 迦楼罗又笑开了,先前眸子里的冷意忽悠一下没了踪影,道:“哎,其实呢,这事儿也不是不能商量,我刚好有件事儿想请您帮个忙来着。” 戴圣言道:“老夫不做伤天害理之事。” 迦楼罗道:“知道知道,是这么回事。我嘛,一时糊涂,不小心生了个小娃娃。” 她说这话的时候像在说不小心在路边捡了一只小狗,还不是很乐意。戴圣言嘴角抽了抽,没说话。 “我这人没读过什么书,肚子里没墨水儿,想了好几个月没想出什么好名字来,我听说您是当世大儒,孔老夫子往下数,孟子、朱子然后就是您了。”迦楼罗从怀里掏出一张纸递给戴圣言,“这是我儿子的生辰八字,您给瞧瞧,算算阴阳八卦,金木水火土什么的,取个好名字,我就把您给放了。我向来尊重读书人,您看这是个好买卖吧。” 戴圣言摇头:“姑且不论我不通五行八卦,阁下是匪,我为官,阁下就算放了我的性命,我明日也必得将你的画像贴上城墙。此事莫可奈何,阁下快些动手吧。” “我说您咋这么死脑筋呢?唉,算了,贴就贴吧,就你们官府那帮混饭吃的玩意儿,还想抓住我?”迦楼罗把生辰八字往戴圣言手里一塞,用刀戳了戳他的肩膀,“赶紧的,我还赶时间呢。” 戴圣言深深吐了一口气,压下心里一言难尽的复杂情绪。 迦楼罗杀人之时残酷冷漠,不杀人时吊儿郎当,戴圣言活了这么久,还未见过如此人物。 或许他们这些尸山血海里打滚的人,多多少少都有点儿变态…… 看了眼手里的黄纸,又瞥见横在自己肩膀上的那柄“横波”,戴圣言想了片刻,道,“不如取个单名‘潋’,‘势横绿野苍茫外,影落横波潋滟间’,和你的刀名也很相配。” “‘影落横波潋滟间’,”迦楼罗默念了几遍,唇边勾起一个满意的微笑,她眼里有掩不住的邪性,让这和善的笑容也显出几分焉儿坏的恶劣来,戴圣言捂住扑腾乱跳的心脏,往后缩了缩。 “不错不错,就这个名儿了,谢了!” 迦楼罗收起刀,一面走一面摆了摆手,戴圣言站在原地,看着那个刺客消失在黑暗里。 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有见过那个刺客。但“迦楼罗”早已声名鹊起,更是官府头号通缉要犯。然而十二年来,无人知晓她的行踪,只知道她所到之处,必有人毙命于横波刀下。 横波刀成了七叶伽蓝的第一利刃,世人说起七叶伽蓝,无人不知迦楼罗。 谢惊澜听得浑身发凉,并非被这个“迦楼罗”所惊讶,而是因为戴圣言亲自取的那个名字——”潋“。 他回忆起夏侯潋的匕首和袖箭,以及夏侯潋口中那个不甚靠谱却手艺精绝的娘亲,心里冒出可怕的想法,并被自己的想法惊得手脚冰冷。 他不是没听过伽蓝刺客的传闻,毕竟街头巷尾都用刺客来吓唬小孩,他也曾经被兰姑姑这么吓过。只是他以为这些东西都只存在三姑六婆的流言蜚语里,或是戏台子上面咿咿呀呀的念白唱词里。 没想到,真正的刺客就在他的身边。 刺客和夏侯潋在他脑子里交替变换了许久,硬是无法合为一体。他相信夏侯潋是个走街串巷的叫花子,是个油嘴滑舌的小偷,是个山里疯跑的野孩子,却无论如何也无法相信,夏侯潋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刺客。 他想起夏侯潋抖成日里不务正业抓鸟逗狗遛猫的模样,又想起夏侯潋四仰八叉口水直流的睡容,略有些心情复杂地想道,如果刺客都像夏侯潋这么混账,那这七叶伽蓝似乎也没什么可怕的。 官府的人果然都是吃干饭的。 戴圣言没有察觉谢惊澜的异样,仰首望着窗外云雾山河,似有若无地叹了一声。 有个仆人急匆匆地跑进来,对谢惊澜道:“三少爷,夏侯潋爬房子摔了,肩膀扎上了木刺,方才被人送回府里了。” 谢惊澜腾地站起来,道:“你说什么!” 紧赶慢赶回到秋梧院,推开厢房的门,便看到夏侯潋哼哼唧唧地躺在床上,肩膀上缠了一圈又一圈的绷带,半个身子都被绷带裹着,还有斑斑点点的血迹沾在上面。 见他还有哼唧的力气,心安了大半,坐在炕边颇有些幸灾乐祸地说道:“你怎么没把脑壳摔了?看你下次还敢不敢爬屋翻墙。” 大夫还没有走,谢惊澜转过头,仔细询问了大夫夏侯潋的伤势,确认只需静养并无大碍,才让兰姑姑把大夫引出了门。 “亏得管家心善,请了妙善堂的名医来,要不然你这等的身份,少爷又不受宠,哪能给你看好大夫,必是给你随便包扎几下就完事了,到时候说不准会落下病根呢。”莲香在一旁道。 夏侯潋急着要把自己的见闻告诉谢惊澜,没仔细听莲香说话,拼着往前挣了挣,拉住谢惊澜的手。 莲香斥道:“干什么呢你,当心伤口裂了。” “少爷,”夏侯潋说道,“我在外头闲逛的时候偷听到有几个贼人觊觎家里的财物,似还有谋财害命的意思,你去提醒老爷,让他这几日当心门户。” “你就是为了偷听这个把自己摔了?”谢惊澜问道。 “呃……差不多吧。” 谢惊澜道:“要偷便偷去,秋梧院只有些锅碗瓢盆和纸张书本,左右偷不到咱们这,你犯得着为这事儿伤成这样?” “可我还听见他们动了杀人的念头,我怕老爷出事……” 谢惊澜打断他道:“死便死了,反正他尸位素餐,只知道吟风弄月,赚些无足轻重的虚名,若能把位子让给有本事的人,倒还算积德行善了。” 莲香“哎哟”了一声,连忙把门窗关紧,道:“少爷您可别瞎说,当心被别人听见。” “……”夏侯潋无话可说了,半晌又道,“老爷若是没了,你就成孤儿了。” “我现在就不是么?”谢惊澜淡淡地说道。 “好像也是。”夏侯潋干笑了两声。 他的脸白得像张纸,说得累了,便闭了眼休息。谢惊澜瞧着他,抬手从他脸颊上拂下一根发丝。 这家伙是为了他才受伤。 谢惊澜心里说不出的熨帖,不自觉放柔了嗓音,道:“照顾好你自己吧,夏侯潋,我的事不用你操心。我是主子,你是奴才,你只管服侍好我便是。其余的事,有我。” 第13章 七月半 夏侯潋过上了吃饱了睡,睡饱了吃的少爷生活。 各门各院关上门就是一方小天地,不说夏侯潋是个伤患,只说有谢惊澜纵着,夏侯潋怎么作威作福也没人敢管。于是,养伤的这段日子,他简直比正头少爷还少爷。 谢惊澜没真的不管有人要害谢家的事,他让莲香把这事告诉管家,提醒他小心门户,便关门读书了,料想管家应当会处理这事儿,用不着他们小孩操心。 过了小半个月,伤口结痂得差不多了,夏侯潋整日歪在床上,偶尔跑去谢惊澜屋里头骚扰他念书。谢惊澜在追月楼练出了闹中取静,任尔东西南北风我自岿然不动的功夫,对夏侯潋的聒噪充耳不闻。 偶有搭理,谢惊澜便不露声色地打听夏侯潋从前的生活,把他口中的盗贼和小偷换成刺客,便八九不离十了。 夏侯潋的日子听着新奇,久了也十分无聊。 世人都以为伽蓝应该是个酒池肉林,刺客们搂着美女喝着美酒彻夜高歌,沾过人血的长刀横卧花丛。但其实他们住在一个名字很土的大山里,伽蓝的老大是个老得快要死掉的和尚,守着一座破破烂烂的寺庙。令人闻风丧胆的迦楼罗满大山追着她不省心的儿子,还要涎着脸去隔壁人家讨米下锅。 所有的刺客都被种下一种名叫“七月半”的毒药,每年吃一次解药,否则便会在七月半那天受尽折磨死去。每年大雪封山的时候,刺客们聚集在那座快要塌的寺庙里面,手里捧一杯热茶,听住持念完比老太婆裹脚布还臭还长的经文,然后上报自己的一年的人头,再从饭钵里拿走自己下一年的解药。 每年大家看到的面孔都会有些变化,有的人再也回不到大山,尸体像咸鱼一样烂在泥里。没人再提起他们的名字,他们的位子很快会有别的刺客代替。夏侯潋一直觉得住持每次要念的经文是在超度他们,虽然他每次听到一半就睡着了。 娘亲时常不在,他一个人野猴似的在山林间上蹿下跳,纵然捣鼓出不少颇具野趣的玩意儿,譬如鸟屎弹、木蒺藜之类的,但一个不小心,打着了住在山上的其他刺客,不免被捉住就是一顿打。夏侯潋厚如锅底的皮大概就是这么练出来的。 留在山上的刺客并不多,常年守在那的只有那个老秃驴。可那个老不死的从来不好好说话,只会咕噜咕噜地念经。有时候调皮得紧了,被段叔捉到庙里佛像底下听他念经,当真是痛不欲生、生不如死。 更多的时候,是夏侯潋一个人躺在林子里发呆。山里的树上的每个鸟巢都被他掏过,每条小溪都被他趟过,山里的生灵都有些灵性,知道这个毛孩子的可怕,他走过的地方鸟兽基本绝迹。 于是重山叠着重岭,松涛无尽地翻涌,刺客的小屋空无一人,夏侯潋坐在伽蓝的阶下听老秃驴无休无止地叽里咕噜,昏昏欲睡。他只好一遍一遍回味迦楼罗给他讲过的故事,一次一次地重游闭着眼也能走到的山林,日子一天又一天。 说起来,谢惊澜是他第一个朋友。 “你日后,除了继承他们的手艺,在江湖上闯荡,便没有别的路子可走了吗?”谢惊澜问。 “我们这帮人,一生下来就只有两条路可以走,要么跟着前辈跑江湖,要么一辈子待在山上,老死山林。”夏侯潋挑着炭盆里的炭火,道,“我不想一辈子都困在山里,所以只好跟着大人学手艺。” “那个老和尚这么厉害?能困住你们这么多人?” 夏侯潋不愿意花费口舌解释“七月半”的事情,只叹气道:“连我娘都打不过他呢。” 日头透光雕花窗子,打在夏侯潋的半边身子上,仿佛在他身上镂刻了许多花纹一般,明明暗暗,重重叠叠。他半边脸藏在影子里,眼睛低垂着,右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撩拨着炭火。 谢惊澜想,他这般的没心没肺的人,原来也有颓唐的时候。 “其实我挺羡慕你的,惊澜少爷。”夏侯潋轻轻说道,“你之前不是问我为什么要帮你吗?” 谢惊澜一怔。 “我是注定没什么指望了,”夏侯潋抬起头,眼里有星星点点的笑意,“可是你有啊,读书做官,修身齐家平天下,千古流芳,万世传颂,多好。” 他和谢惊澜走的完完全全是两条路,一条通向花团锦簇,一条通向没有光的所在。 谢惊澜心里像被扎了几根小针,若有若无地疼。 他张了张嘴:“我……” 他真的想要这个么? 最初读书,是想要有朝一日谢家俯首跪地,后悔不迭。后来跟着戴圣言学习,才改了原来那个卑鄙的念头。 只是自始自终,他最挂在心上的,也并非街头巷尾汲汲营营的芸芸众生。 他们太远了,太多了。 而他的心很小,坑坑洼洼的心底,只足够装一点点东西。 “我会救你的,他日我执掌朝政之时,便是你脱离苦海之际。你的老大再强大,也敌不过千军万马吧。” 夏侯潋拨弄炭火的手停了,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顶,道:“你这话说的,好像我是个倾国倾城的大美人,你要动用举国之力来抢亲似的。” 谢惊澜本还有些忐忑,他害怕夏侯潋嘲笑他的不自量力,毕竟未来的事情如何说得准,他怎么有把握彼年彼月他一定位极人臣呢? 就是他有把握,夏侯潋能等到那个时候吗? 却没想到,夏侯潋终究是不学无术,脑子里装了太多才子佳人,将军公主的无聊话本和折子戏,一张口便让谢惊澜无话可说。 谢惊澜瞟了夏侯潋一眼,道:“你长得不赖,不枉担了这个名头。” 日子过得飞快,转眼就开春了。夏侯潋在盆里踩着谢惊澜的亵衣亵裤,他扎着裤腿撸着袖子,露出修长的胳膊腿,洗了好一会儿的衣服,头发被汗水浸湿,黏在脸颊上。十二岁的少年人,身子结结实实,有种阳光般的朝气。 他没敢踩太久,毕竟谢惊澜要是知道他这么洗衣服,一定会气得死过去又活过来。谢惊澜那小子自从晚上“尿”裤子,便不愿意把衣裤交给兰姑姑和莲香洗。反正夏侯潋知道这事儿,他又不想自己洗衣服,便干脆把衣裤扔给了夏侯潋。 好不容易洗完了衣服,夏侯潋把衣服挂上晾衣绳,把自己拾缀拾缀,去藏书楼接谢惊澜。戴圣言这几日去了莫愁湖,谢惊澜便自己去藏书楼看书。今日晚上有庙会,夏侯潋死皮赖脸地磨了谢惊澜好久才让他答应晚上跟自己溜出去看花灯。 谢惊澜埋头在梨花木的方桌上,面前堆了一座小书山,他穿着藕白色的夹袄,越发衬得人像白璧一般,只是身子单薄了些,透着股病气,像是纸糊起来的人儿,风一吹就能飘得无影无踪。 夏侯潋叫了声“少爷”,谢惊澜抬起头轻飘飘地瞟了他一眼,他生得过于好看,随便瞥一眼都有点勾人心魄的味道。夏侯潋在心里吐了吐舌头,换了个称呼:惊澜大小姐。 夏侯潋帮他整理好书箱,放在书架上,把带来的下人装扮给他换上。这不是他们第一次这么干了,夏侯潋天生带着一股子魔性,谁沾上他都会被他带坏,在歪路子上一去不复返,连莲香都被他带着溜出府逛过一回。只是莲香出府光在脂粉铺子里打转,那之后夏侯潋发誓再也不带她出门。 “只许玩半个时辰。”谢惊澜叮嘱道。 夏侯潋一个劲儿地点头:“成!” 两人抄小道走,连着翻了两堵墙,终于出了府。快要出巷口的时候,忽闻背后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三少爷,您这是往哪儿去啊?” 两人顿时呆住了,身子已经凉了半截,慢吞吞地回过头来,正是刘嬷嬷,满脸的横肉,一双眯缝眼,射出冷冷的光。 “可逮住你们了,你们也太明目张胆了些,若不是老奴盯着你们,夫人还不知道你们胆子这么大呢。” 夏侯潋暗恨没提防住刘嬷嬷那个奸细,平日谢惊澜在藏书楼都要待到很晚,藏书楼位置又很偏僻,没什么人过去,他们本想假装还在藏书楼里读书,其实人早就去看花灯了,没想到仍是被刘嬷嬷发觉了。 夏侯潋上前一步,道:“都是我撺掇着少爷溜出府的,要罚就罚我吧!” “夏侯潋,这儿没你说话的份儿!”谢惊澜拉住夏侯潋的手腕,道,“嬷嬷,不用多说什么,夫人要罚便罚吧。” 刘嬷嬷一个也没有放过,押着两个人一起去了堂屋。月上柳梢,灯笼都点起来了,昏黄的光压不住房梁木柱阴沉沉的暗影,萧氏和谢秉风坐在上首,阴影罩住了谢秉风的脸,让他显得神情莫测。 谢惊澜撩袍跪在地上,端端正正磕了一个头,道:“惊澜前来向父亲请罪。” 谢秉风恨铁不成钢地说道:“为父以为你是个能安心读书的好性儿,没想到也如此胡闹。说,你这是打算去哪疯?” “本打算去庙会逛逛。”谢惊澜低眉顺眼,脸上写满了温良恭俭让,“惊澜知错了,请父亲重重责罚,惊澜定不敢再犯。” 谢秉风见他主动认错,态度乖巧,气消了一半,说道:“罢了,你还小,贪玩也是在所难免,回去好好温书,为父便不计较了。” 谢惊澜磕了一个头,就要退下,萧氏却出声了:“慢着,老爷,咱们惊澜一向勤奋好学,你常年不在家里不知道,我却是最清楚明白的,这孩子用功,只差要头悬梁锥刺股了,从没听过溜出府逛庙会这等事儿,我看定是有人撺掇,把咱们惊澜教坏了。” 谢秉风目光移到夏侯潋身上,隐隐含怒道:“夏侯潋,你怎么说?” 夏侯潋方要开口,谢惊澜抢先答道:“父亲,夏侯潋前几日的确提到过庙会的事,不过是儿子自己决定要去看的。儿子深居简出,即便逢上佳节,夫人怜儿子身子弱,让我在家好休养,不曾带我出去,故而我心里一直盼着,又不好意思说出口,今儿一时想岔了,便带着夏侯潋偷溜出去。我已知错了,父亲要罚,儿子不敢违抗。” 谢秉风看了眼萧氏,咳了一声,道:“你母亲也是好意,你若想跟着去,直说便是,总不能拘着你。” 萧氏没想到反被倒打一耙,气得牙痒痒,对刘嬷嬷使了个眼色。 刘嬷嬷从后面冒出来,一脸神秘地说道:“老爷,您还有件事儿不知道呢。” 谢秉风瞧她这作态不大高兴地说:“有话快说,家里不兴装神弄鬼这一套。” 刘嬷嬷连忙说道:“这夏侯潋不仅撺掇少爷去庙会,还鼓动少爷去晚香楼听曲儿呢,不知道打赏了多少银子,少爷原是个把持得住的,只这夏侯潋把每个月的月钱都花个精光。只是前日我帮少爷收拾床铺,竟发现……” 谢秉风压着怒火,道:“发现什么?” 刘嬷嬷做出畏畏缩缩的模样,道:“发现一条汗巾子,上面还绣着什么‘君心’、‘磐石’什么的,哎,老奴没读过书,也不知道写的什么玩意儿。” “莫不是‘君心如磐石,妾心如蒲草’?”萧氏掩着猩红的嘴唇,眉目间透露出幸灾乐祸的味道,“老爷,你看这夏侯潋,当真是个祸害。自己不学好就罢了,还带着惊澜往歪路走。” “你们胡说!我何曾去过什么晚香楼,都是你们胡诌!”夏侯潋怒道。 刘嬷嬷道:“老爷不信,去夏侯潋屋子里搜搜可还有余钱没有,再搜搜少爷身上,那汗巾子少爷可是天天都带在身上的。” “父亲明鉴,我们从不曾去过晚香楼。我的屋子向来只由夏侯潋收拾,几时让刘嬷嬷动过手?这奴婢信口雌黄,可恶得紧,父亲可以传秋梧院的人来问话,便知道我所言非虚。” 谢惊澜心里发急,暗道大事不好。萧夫人明显是冲着夏侯潋来的,夏侯潋的月钱都买零嘴吃光了,哪还有剩?那汗巾子十有八九被刘嬷嬷不知使了什么法子藏在他们这,万不可让他们搜身。 晚香楼?金陵秦淮河畔勾栏瓦舍数不胜数,她们为何咬准了是晚香楼? 萧氏扬声道:“话当然是要问的,但是身也得搜,来人,给我搜!” 一旁的婆子们立马上前,揪住谢惊澜,上上下下搜了一阵,最后不知道哪个婆子伸手探进了袄子的夹层,扯出一条大红色的汗巾子出来。旁人在外面瞧着,只能瞧见是从谢惊澜怀里拿出来的,并不知道那汗巾子原是藏在夹层里。 谢惊澜和夏侯潋瞧见那汗巾子,顿时脸色煞白。 萧氏佯装痛心道:“你们才多大,就沾染上如此下作的习气,今后还得了?夏侯潋,戴先生赏识你,帮你赎了身不说,老爷也抬举你,留你在三少爷身边做个伴读,你倒好,竟然带着少爷不学好,你安的是什么心!” 夏侯潋百口莫辩,只能在底下干着急。 谢秉风接过那方大红汗巾子,芳香扑面,差点没把他熏出个喷嚏,边角处绣了短短的诗句,落款是“柳香奴”,不看不打紧,一看登时气得七窍生烟。 柳香奴是晚香楼头牌柳姬的闺名,她眼界甚高,是轻易不下楼的,就算是他谢秉风也是费了好大的功夫,钻研出无数绮词丽句才博得美人芳心,他兜里也躺了这么一方汗巾子,绣着同样的名字,只不过诗句是“愿我为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敢情这柳姬备了不少这样的汗巾子,每个恩客人手一份么?诗词还不带重样的? 谢秉风不知道是气谢惊澜年纪小小就流连花街柳巷,是气这柳姬不带重样人手一份的汗巾子,还是气他父子二人竟无意之中同狎一妓,拾起桌上的茶碗,往谢惊澜身上一甩,茶水淋了他满身,茶杯碎子哐啷撒了一地。 满室鸦雀无声,谢秉风把汗巾子扔在地上,怒吼道:“小兔崽子,看看你都干了些什么!?你怎么会有柳姬的汗巾子?” 谢惊澜被茶杯砸了,却好像没事人一样,脸上依旧冷冷的,看不出什么情绪。他捡起那方汗巾子,左右瞧了瞧,又扔在地上说道:“这汗巾子不是我的。” 夏侯潋也凑上去瞧了瞧,看到边角上的柳香奴,神色变得有些复杂。 萧氏拢了拢头上的发髻,慨叹道:“老爷,当初谢氏子弟齐聚烟波湖,多大的阵仗,偏只有这小子得了先生的青眼。您还道咱们谢家总算出了个好苗子,指着他光宗耀祖呢。到底年纪小,经不住旁人的诱惑。”说着,瞥了眼夏侯潋,道,“这事儿啊,不能给您的那些知交好友知道了,否则不料怎么笑掉别人的大牙呢。” 谢秉风向来是把面皮看得比命重要的性子,便是一肚子的霉烂败絮也要拿金玉的皮子罩住,谢惊澜得了戴圣言的赏识本给他长了好些脸,那些个文人雅客都交口称赞“虎父无犬子”,“书香门第,谢氏门庭”,越是假撑出来的面子看得越重,他沽名钓誉惯了,更容不得一丁点的侵犯。 当下勃然大怒,指着谢惊澜的鼻子骂道:“败坏家风的玩意儿,这脏东西都从你的衣服里搜出来了,你还敢狡辩!不是你的就是你这个好伴读的!我生你养你,就是让你作如此下作勾当的?” 萧氏瞧谢惊澜面无表情,雷打不动的模样,不由得心生厌恶,添油加醋道:“什么样的鸡下什么样的蛋。下蛋的不正经,这蛋还能好么?” 谢惊澜猛地抬头,瞪着萧氏。 谢秉风咳了声,神情尴尬地说道:“好好的,提他娘做什么?” “怎么,还说不得了?你自己当初喝醉了酒,鬼迷心窍,不仅生下这个作风不正的下贱胚子,还连降三级,大好的前途就这么没了。”萧氏冷笑,“自己做的孽自己偿。” 谢秉风不耐烦地说道:“说了多少次,别提那个贱妇。”话说出口方想起谢惊澜还在这,不由得瞟了他一眼,见他垂着头没什么反应,隐隐露出的苍白下巴像极了他的娘亲,才冒起的愧疚压了下去,心里厌烦之情藤蔓一般生出,闭了眼道,“罢了罢了,谢惊澜,你去祠堂跪着好好反省,往后在院子里禁足,除了去戴先生那听学,哪都不许去。至于夏侯潋,我谢府供不起你这尊大佛,等戴先生回来了,让他把你领走!” 夏侯潋终究没忍住,怒道:“逝者已矣,你们这样尖酸刻薄,枉为世家门第!” 谢秉风怒道:“臭小子,这哪有你说话的份儿!” 夏侯潋在心里啐了一口,望了望谢惊澜,夏侯潋跪在后头,只能瞧见他的背影。 谢惊澜正低着头,苍白的脸掩在阴影里,神色莫测。 他听见四周仆役窃窃私语,像什么虫子拖着薄翅爬过桌台,嘶嘶的。桌上的烛花爆了一声,地上的光影跟着摇了摇。墙外有更夫敲着梆子,一声一声,像打在心底,钝钝得疼。 他忽然出声了,声音虽然不大,但每个人都听得清。 “这方汗巾子,不是我的。” “哦?那你的意思是,是夏侯潋的?”萧氏勾起红唇,盈盈笑道。 谢惊澜缓缓抬起头,直勾勾地盯着萧氏,那双眼睛影沉沉的,萧氏恍惚间似看到里头躲了一只妖魔。 “我没猜错的话,它的主人应该是你的儿子,谢惊涛吧。” 第14章 照无眠 谢惊涛? 夏侯潋有些疑惑,怎么看出来的? 他拾起汗巾子,一股浓烈的香气扑鼻而来,这香味好熟悉,似乎在哪里闻过。突然,他恍然大悟,忙道:“不错,老爷把大少爷叫来,便真相大白了。” 萧氏愀然变色,道:“还有什么好说的?来人,把夏侯潋这个教坏少爷的兔崽子带下去,等戴先生回来了,让他领回去,从今往后不许进谢府半步!” 谢秉风喝止萧氏,转头对谢惊澜说道:“这和涛儿又有何关系?谢惊澜,你把话说清楚!” 谢惊澜冷笑了一声,缓缓说道:“大哥才是爱极了那柳姬,爱屋及乌,连着汗巾子也成天揣着,上面染足了大哥身上的香粉味儿,父亲,您闻不出来么?” 谢秉风忙拾起汗巾子仔细闻了闻,那香味确实熟悉的紧。他知道自己定是在哪闻过,但他以为是柳姬的味道,便没有多想。 萧氏陪笑道:“好,我这就把涛儿叫过来,刘嬷嬷,你还不快去。” “慢着,你别动,”谢秉风招来自己的侍从,“来旺,你去请大少爷来一趟。” 谢惊涛五摇三摆地来了,一来便自个儿往边上一坐,剔着牙幸灾乐祸地看着谢惊澜和夏侯潋,颇有些得意地说道:“娘,我正读书呢,叫我来做什么?——哎哟,三弟,你怎么满身都是茶水,瞧你这楚楚可怜的模样,真让人心疼。” 他一来答案就有了,隔着五步远也能闻到他身上能熏死蚊子的味道。 俗话说,丑人多作怪。谢惊涛自觉自己长得不成体统,便卯足了劲儿想在别的地方补偿。谢秉风一见他这样便觉得心肝胆肺轮流发疼,想拾起茶杯往他身上摔,发现自己的茶杯已经摔到谢惊澜身上了,便举起萧氏的杯子,狠狠砸在谢惊涛的身上。 谢惊涛吓得一哆嗦,扑通跪在谢惊澜旁边,哆嗦着说道:“爹,您息怒,儿子知错了。” “你知什么错儿了!?” “儿子……儿子……”谢惊涛下意识地抬眼看了看萧氏,后者狠狠瞪了他一眼,“儿子不知……” “ 那你认个什么错!”谢秉风气得胡子发颤,顺手找了个鸡毛掸子,一掸子抽在谢惊涛身上。 谢惊涛满屋子乱窜,嚷嚷道:“爹,别打了!下人都看着呢!” “你还知道脸面!我打死你这个不孝子!” “娘!救命啊!” 谢秉风毕竟年纪大了,追着跑了这么久着实难为他,实在跑不动了,只好扶着桌子直喘气。谢惊涛躲在夏侯潋后面,缩着脖子,夏侯潋不着痕迹地往谢惊澜的方向靠了靠,露出身后的缩头胖乌龟。 谢秉风指着汗巾子道:“逆子,这汗巾子是不是你的!” “我如果说不是您也不会信。” “你!你!你给我麻溜地滚去祠堂跪着,别让我再瞧见你!” “成,我立马去,您可别气了。”谢惊涛站起身,指使身边的小厮道,“哎,你,赶紧的,把我的小榻、零嘴、春……咳,书啊什么的送去祠堂。” “兔崽子!”谢秉风气得五雷轰顶,一口气没喘上来,咳得震天响。 “还有一个人,”一直沉默的谢惊澜突然开口道,“还有一个人要去祠堂挨罚。” “是谁!难道是老二!他素来勤苦,不下于你,怎么也如此胡闹!谢惊涛,你这个兔崽子,一定是你把潭儿带坏了!” “怎么怪我头上了?那小子是娘的耳报神,我才不带他。”谢惊涛翻了白眼。 谢惊澜扬起脸,对着谢秉风露出一个嘲讽的笑容,道:“真是不巧,我这几日常去修文堂温书,谁曾想无意间发现了您收在藏书楼的五本晚香楼女子图册。真是……”谢惊澜扯了扯嘴角,笑得有些狰狞,“活色生香啊。” 谢秉风大惊失色,好半天才憋出一句:“闭……闭嘴!”。 “你们方才说的那个女伶是谁来着?柳姬?可我好像没在那几本图册里看到过,啊,我想起来了,里头正好少了一页,似被谁给撕了,难道正是父亲您?”谢惊澜道,“父亲,原来您也是个大情种啊,连柳姬的小像也随身带着。” “闭……闭嘴!”谢秉风气得眼前一黑,扬手扇了谢惊澜一个耳光。 只听得“啪”地一声,五道红痕烙在谢惊澜苍白的脸上。一时间,四座都噤了声。 其实藏书楼里的图册也不一定是谢秉风的,只是他反应这么大,正合了“此地无银三百两”那句老话,大家都心知肚明了。 萧氏脸色很不好看,指着谢秉风道:“你……你死性不改!我竟不知,你明明离家多年,什么时候勾搭到那等下流的地方去了!还是说,你早就和那贱人有首尾?” “误会,误会。”谢秉风满脸大汗,道,“夫人,这是误会。那是我一个老友的,在我这寄放而已。” “册子在甲字书架第三层,包着《周礼》的皮子,夫人若是不信,可以自己去看看,扉页还盖了爹的章子呢。”谢惊澜面无表情地补充道。 萧氏脸色发白,狠狠瞪了谢秉风一眼,扭头便往藏书楼去。 谢惊涛扯着夏侯潋的衣袖,悄声道:“你家少爷是不是脑子坏了?这种事儿也敢捅出来,真是不要命了。” “你才脑子坏了。”夏侯潋闷声道。 “儿子去祠堂领罚,还望父亲好好保重身体。”谢惊澜磕了一个头,带着夏侯潋走了。 谢惊涛呆了半晌,也撩起袍子跟了过去。只留下谢秉风一个人僵着身子站在原地,见满屋子的人都低着头,想起自己的丑事都曝露人前了,面皮子烧起火来,只得用怒喝掩饰自己的羞恼,道:“都给我滚下去!” 谢家的祠堂很老了,壁上金绿斑驳,一踏进去就闻到一股子腐朽的气息,让人辨不清是木头味儿还是哪里盘踞着的幽魂的味道。烛火点得不多,盈盈照亮了神台前巴掌大的地界。 谢惊涛揣着一本似乎是奏折的玩意儿,自己找了个地儿坐着,偷眼瞧着谢惊澜,脸上有愤恨也有佩服,总之一言难尽,让他堆满肉的脸皱成一团,肉包子似的难看。 谢惊澜拣了个离他最远的地儿,撩袍跪下。夏侯潋见他跪着,自然不好意思坐,也跪在旁边。 谢惊涛翻开奏折,咕咕哝哝背了起来,夏侯潋离得太远,听不大清楚,只听见“勾结江湖乱党,意欲谋反……此罪二……”,谢惊涛背了一会儿,背不下去了,转过头看谢惊澜。 “喂,谢惊澜,你真行。” 谢惊澜面无表情,没有搭理的意思。 “其实爹那事儿我早就知道,我碰见过他好几回了,要不是我闪得快,差点就被他发现了。我说,你要是不戳穿了爹的那些破事儿,不就没事儿了吗,这又是何必呢。”谢惊涛咋舌道,“不过呢,我以前还觉得你这人娘了吧唧的,看着就让人想揍你一顿,没想到你还有这气度。” 谢惊澜仍是不理他,谢惊涛也不介意,继续说道:“这么着,以后你就跟我混了。下次我去晚香楼的时候把你捎上,嘿嘿,让你尝尝那销魂滋味儿。哎,不过你太小了些,也不知道能不能尝到那趣儿……” 夏侯潋见他越说越不对劲儿了,连忙止住他的话头,道:“得了吧你,我们少爷才不像你们。背你的折子,少废话。” 谢惊涛哼了声,道:“不识抬举。”看了眼手里的奏折,又瞧瞧他们,疑道:“你们不带着这奏折背背吗?爹大后天就要检查了。” “什么东西?我们没有。”夏侯潋道。 “弹劾魏德的奏折啊,爹吃饱了没事干,要咱们全府的人都背,识字的自己背,不识字的跟着管家背。” 夏侯潋沉默了,谢惊涛说的“全府”,恐怕并不包括秋梧院。 夏侯潋想不明白,谢惊澜这样惊才绝艳,怎么谢秉风活像瞎了眼似的,非要把他摆在一边装看不见。 月影西移,高高挂上了柳梢头。谢惊涛那边的烛火不知道什么时候熄了,黑暗里传来他打呼噜的声音。夜很静,有零虫躲在草丛里叫唤,一声接着一声。外面刮起了风,吹得门板颤动,顶上的灰簌簌地落了点儿下来,像经久不化的雪。 夏侯潋正昏昏欲睡,门被悄悄打开,有人躲在外头发出“嘶嘶”的声音,夏侯潋扭过头去,见莲香和兰姑姑探头探脑,一面龇牙咧嘴地朝夏侯潋使着眼色。 夏侯潋拍了拍谢惊澜,两个人小心翼翼地绕过谢惊涛,蹲在门边上。 兰姑姑递给夏侯潋一床被子,面带忧戚地说道:“夜里寒凉,怕你们两个冻着,这床被子先凑合着盖着,若是还觉得冷,两个人凑得近些,勉强取暖。” 莲香眼利,瞧见谢惊澜脸上的红痕,不用猜也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儿,眼眶顿时盛满了泪水。 “姑姑,还是你们好。”夏侯潋把被子披在谢惊澜背上,道。 “我们先走了,要是被刘嬷嬷知道了,不知道又要搬弄什么是非。”兰姑姑道。 “等等,”谢惊澜拉住兰姑姑的衣襟,道,“姑姑,您知不知道为什么爹这么讨厌我和我娘?” 兰姑姑明显愣了愣,眼神慌张了起來,道:“我……”她似是不愿意说这件事,支支吾吾半晌也没有说出个所以然来。 “姑姑,我要听实话。” 莲香急道:“姑姑,您就说吧。” 兰姑姑叹了口气,看了眼谢惊澜,慢慢道:“你娘当初是个笔墨丫头,这你是知道的。有一日老爷喝醉了酒,便……便要了你娘亲。原本这事儿也没什么,谁家府里头都有的事儿,偏生你娘是个倔强的性子,想不开,竟偷溜出府,告了官。” “然后呢?”谢惊澜问道。 “又赶巧当年那个官老爷是个不讲情理的倔驴,老爷百般求情也无用,判了老爷一个奸淫下人的罪名,连贬三级。老爷从那后就恨上你娘了,虽然你娘肚子里有了你,他对你们娘俩也是不闻不问。”兰姑姑抹了把泪,道,“男人都是这么铁石心肠,只是苦了你娘,也苦了你。” “既然去告了官,便是做好了和谢秉风决裂的打算,怎得又到府里当了姨娘?”夏侯潋问道。 兰姑姑摇头道:“那时候姨娘还不知道肚子里已经有了少爷了,等知道了却也无法挽回了。试问一个女人,肩不能提手不能扛的,怎么养活一个孩子,少爷也不能没爹啊。她原本不肯回府,我苦口婆心地劝她,她才回来。” 夏侯潋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看兰姑姑淌着泪,没能说出口。 兰姑姑道:“老爷心太狠了,姨娘成日冷居在院子里,没人管没人疼的,才熬了几年,就撒手去了。” 谢惊澜点了点头,道:“我知道了,你们快些回去吧。” 莲香依依不舍地说道:“少爷,您可得保重。”说着,瞪了眼夏侯潋,“你照看好少爷,这次都赖你。” 夏侯潋闷闷道:“我知道。” 严丝合缝地关上门,谢惊澜抱着膝盖坐在地上,眼睛看着黑暗,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他今晚沉默得很,几乎没说几句话。不知道什么时候,蜡烛已经灭了,整个屋子黑洞洞的,沉重如铁的黑暗混着难以言喻的悲戚压在他肩膀上,让他没有力气抬起头。 要是兰姑姑没有劝他娘亲,或许他娘亲就不会抑郁而终。 或许,他现在会像夏侯潋一样,当个街头的小流氓。他会成日和大街上的玩伴一起四处捣乱,等娘亲有了闲工夫,拎着竹竿子满大街地打他。他的玩伴会大叫:“谢惊澜,快跑!你娘要追上你了!” 眼睛酸得厉害,一滴很小的眼泪从眼眶里流出来,在翘曲的睫毛上颤了颤,沿着脸颊滴进了衣领。幸好屋里黑,夏侯潋看不见。 “少爷。” 夏侯潋的声音冷不防地响起,谢惊澜有些慌张地把头埋进膝盖,生怕他瞧见自己脸上的泪痕。 “其实我之前骗了你。”夏侯潋轻声道。 “骗了我什么?”谢惊澜努力让声音显得正常些,却仍是显露出几分鼻音的味道,但因为埋着头,声音从胳膊里钻出来,夏侯潋没有发现谢惊澜的异样。 “我知道我爹是谁。” “他是一个白面书生吗?当了官吗?” “是谁你别管啦,反正你也不认识。”夏侯潋玩着自己的手指,道,“我娘不让我认他。” 谢惊澜抬起了头,疑惑道:“为什么?” “我娘说,我是个顶天立地的男人,不能找别人当我爹,要让别人叫我爹,跪着叫最好。” “……” “少爷,你比我能耐,你不仅要他们跪着叫你爹,还要哭着叫你爹。莫欺少年穷,今天的事儿,你娘的事儿,咱们迟早会讨回来。” 夏侯潋说得很肯定,明明两个人都还是毛都没长齐的小屁孩,却仿佛胜券在握。谢惊澜隔着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看着夏侯潋,好像看见了他眼睛里闪着的光,像夜里的星辰。 他的眼睛很漂亮,夏侯潋曾经说过,他的眼睛很像他娘。谢惊澜想起戴圣言口中那个妖魔似的女人,仿佛凭着一把刀就能斩断一切。 没来由的,他就这么信了,不知道是相信他自己,还是相信夏侯潋。 第15章 斜阳暮 戴圣言没真抛下他这个关门小徒弟,他刚收到仆人的传信就扔下刚刚会面的老友,火急火燎地赶了回来,一路上急得他胡须都捏断了好几根。 “你这孩子。”戴圣言看着一脸倔相的谢惊澜,幽幽地说道,“老夫还以为你是个识时务的‘俊杰’,万不会与你那爹硬碰硬。罢了,毕竟只有十二岁的年纪,逃不过少年心性。” 谢惊澜淡淡地说:“是可忍孰不可忍。” 戴圣言长叹了一声,沉吟了一会儿,道:“惊澜,你可愿背井离乡,跟着我这个老头子风餐露宿,四海为家?” 谢惊澜猛地抬起头,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老人。 他早就知道,戴圣言性子散漫,向来是住一个地方厌烦一个地方,绝不可能甘愿留在金陵安度晚年。他原以为戴圣言不过是有些惜才之心,才愿意在逗留金陵的日子里指点他一二,顺便给他一个“戴圣言关门弟子”的美名,让他的日子稍微好过一点。 没想到……戴圣言竟然愿意带着他。 “先生不弃,弟子愿效子路颜回,为先生鞍马!” “哈哈哈,我老头子没钱没权,你不介意吃苦头就行。” “闲云野鹤,隐于山野,这些俗物怎能相提并论?” 戴圣言翘起的胡子尖儿微不可见地颤了颤,道:“惭愧惭愧,遗弃世俗却为世俗所知,算不上归隐,游山玩水、不务正业罢了。”说罢,撩起眼皮瞧了瞧规规矩矩坐在身侧的小徒弟,清了声嗓子,道,“惊澜,今日为师不传经,只论道。” 谢惊澜肃然,道:“先生请讲。” “敢问何为圣人之言?” 这一问就把谢惊澜难住了。 这问题简直大得没边儿,圣人之言,四书五经,加起来得多少字?难道要他全部背一遍吗? 谢惊澜想了一会儿,试探着说道:“人伦纲常?” “哦?为何村夫乡妇的呕哑野语不是圣言?饿了要吃饭,冷了要加衣,难道不是人伦纲常?” 谢惊澜道:“这些道理人尽皆知,圣人言人所不能言。” “大道理谁都会说,世上本无圣人之言。”戴圣言和颜悦色地说道,“然则,圣人能为人所不能为,能忍人所不能忍,能容人所不能容啊,惊澜。” 戴圣言说得意味深长,眼皮耷拉的双眼一瞬不瞬地瞧着他这个心思深沉的小徒弟。谢惊澜垂下眼,望着桌沿繁复的纹路。 “为师把你带走,一则你能开阔眼界,专心读书,二则,等时过境迁,回首往事,你便知道没什么是放不下的。若你到我这个年纪,就是想放在心上也没那个力气了。天高云阔,何必把自己拘在方寸宅院呢” 可他毕竟还没到戴圣言那个年纪。 十二岁的年岁,正是最血气方刚的时候。他虽然比常人沉稳些,却也逃不脱心里的计较。温良恭俭让,是他卯足心劲做出来精致的皮囊。那积少成多的怨气,不能宣诸于口,也不能形诸于色,便统统堆在心底,只待有一日长成强大的妖魔。 忍一时之气,确能为英雄豪杰,可若他谢惊澜甘愿做这心胸狭窄的小人呢? “先生待惊澜很好,惊澜不愿意骗先生。”谢惊澜垂下眼眸,说道,“惊澜心胸狭窄,睚眦必报。若先生不喜欢这样的惊澜,不带上也罢。” 戴圣言无奈地摇头,道:“你这小孩,当真难办。你若是如此,老夫还真得带着你了。没我老头子降着你,‘谢惊澜’这三个字恐怕就要进‘佞臣录”了。” “先生多虑了,祸国殃民的事惊澜是不会做的。”谢惊澜失笑,行了一个揖,道:“不过,既然先生愿意收留,那便劳先生费心了。” 谢惊澜把这消息带回了秋梧院,上下都乐开了花。夏侯潋抱着胸倚着门站着,也浅浅笑着,眼睛里有揉碎的光。谢惊澜看见他,心里头的喜悦顿时淡了,他忽然想起来,夏侯潋是不能跟着他离开的,夏侯潋要留在金陵等他的娘亲。 也就是说,戴圣言启程之日,便是他二人分别之时。 “少爷,你要好好学,将来当了大官可别忘了我,小的届时便仰仗您了!”夏侯潋笑道。 谢惊澜低低应了一声,问道:“你回山之后,还有下山的机会吗?” 夏侯潋挠挠头,道:“要是我继承了我娘的衣钵,那肯定是要下山的。” “不做这行当,就没法下山?” 夏侯潋默了会儿,说道:“没错,当个山野农夫,一辈子待在山上,种种稻子种种花什么的。” 伽蓝为了守护山寺,不允许刺客以外的人进出大山。误闯进那座山的人从来没有活着出去过,旁人都以为是因为山太大,他们在山里迷失了方向,被豺狼虎豹什么的吃了。没有人知道,这座山里最凶猛的豺狼正是伽蓝刺客。相应的,山寺的人若非成为刺客,亦不能出山。刺客的后代,要么成为新的刺客,要么成为山林的囚徒。 夏侯潋就快要做出选择了,从前他为了自由,成为刺客的信念一直很坚定。可是现在,他忽然明白杀人这件事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容易。他记起管家那具慢慢冷却的尸体,记起大槐树上被勾爪抓住肩膀,仿佛被阎王扼住咽喉的恐惧。刺客与死亡同行,而他还没有强大到可以不惧生死。 “山在哪里,你等我,我去救你。”谢惊澜道。 夏侯潋苦笑着摇头,道:“我不能说的。” 谢惊澜道:“没关系,我会查出来的。” “我应该会继承我娘的衣钵的,”夏侯潋冲谢惊澜眨了眨眼睛,道,“到时候要是你真有这个能耐和我们叫板了,我就跟你混。届时希望谢大人赏碗饭吃,我夏侯潋肚子里没什么墨水,幸好武艺勉强过得去,给你当个司阍官,替你看家护院。” “行。每个月发给你二两银子,包你吃喝包你住,只是不包媳妇儿。” “哈哈哈,够意思。” 两个少年相视一笑,彼此眼里都装满熠熠星光。 外面灯笼挂起来了,谢惊澜和夏侯潋从书房里出来,夏侯潋去厨房端饭吃,谢惊澜掀起帘子,转进正屋。兰姑姑已经摆好了饭,招呼谢惊澜坐下。 谢惊澜看了圈,见下人都在,只不见了莲香,便问道:“莲香呢?“ 兰姑姑道:“不知道,下午便不见人影儿,估摸着是去找别院的丫头玩儿了,过会儿就该回来了吧。” 谢惊澜点了点头,并不放在心上。 夏侯潋蹲在廊底下三两下扒完饭,把碗筷放回厨房,刚掀起帘子,和莲香撞了个满怀。 “夏侯潋,你没长眼?”莲香揉着脑袋,气恨地说道。 “你头是铁做的吗?撞人这么疼。”夏侯潋撇嘴,抬眼瞧见她手里的荷包,问道,“欸,这不是我装痒痒花儿的荷包吗?怎么在你这?好啊你,偷我东西!” “呸,谁偷你的,就你这破荷包,我才不稀罕呢!”莲香翻了个白眼,把荷包扔在夏侯潋身上。 夏侯潋莫名其妙,打开荷包一看,里头的痒痒花已经没了。 痒痒花是他平日在府里面摘的,那花儿长得很好看,花身是粉的,花尖带点儿紫,就是不能随意上手摸,沾上一点儿就会起红疹子,痒得厉害。夏侯潋有收集怪玩意儿的癖好,痒痒花是他的藏品之一。 莲香拿他的痒痒花,准是捉弄人去了。夏侯潋决定好好检查自己的被褥,他们俩天生不对头,没准这小蹄子就是想捉弄他。 戴圣言找谢秉风商量了谢惊澜跟他走的事儿,果然不出意料,谢秉风巴不得谢惊澜离得远远的,最好再也不要回来。这事就这么你情我愿地敲定了,戴圣言跟谢惊澜说天气暖和了就启程,下一站不出意外的话是朔北。 除了每日上午的听学,谢惊澜便在藏书楼呆着。夏侯潋照常洗完了衣服就去陪着谢惊澜,给他端茶倒水。出了上次的事,再加上谢惊澜就快离开了,夏侯潋并不再瞎跑了,乖乖地跟着谢惊澜,哪都不去。 这日正百无聊赖地揪着花坛里的花儿,兰姑姑跌跌撞撞地跑进藏书楼,大喊道:“不好了!不好了!” “什么事儿!”夏侯潋扶住兰姑姑,问道。谢惊澜也走了过来。 “莲香……莲香……” “莲香怎么了?”谢惊澜问道。 “莲香……大夫人说莲香下毒害她,要把她……把她打死。少爷,您快去正院,莲香已经被拖过去了!” 夏侯潋和谢惊澜对视一眼,连忙往正院跑,只求正院的人下手慢点。 路忽然变得很长很长,谢府大得出奇,回廊弯弯曲曲,像是阻挠他们快点到正院,假山假石横亘中间,阻挡去路,以往风雅的园林山水此时此刻都面目可憎。 夕阳红彤彤地挂在天上,天际像被火烧过似的,一片触目惊心的赤红,偶有飞鸟飞向云霞,像一头扎进了无边的业火。 两个人气喘吁吁地跑到正院的门洞,两个仆役抬着一具蒙着脸的尸体走出了门槛。 转弯的时候,尸体的手从被单底下漏了出来,那是一只保养得很好的手,白生生的,十指如削葱,一根倒刺也没有。夏侯潋看见那只手就崩溃了,泪水夺眶而出,冲上去要抓那只手。 莲香素来宝贝她的手,洗衣服洗碗的活儿都不做,只做点针线活儿。她说她那双手是要帮谢惊澜编络子绣花纹的,糟蹋不得。她每日清晨要用香膏擦手,每隔几日就要修剪指甲。这样宝贝的手,此刻指缝中都是木屑,那是她被打的时候在木凳上掐出来的。 夏侯潋想起她的娇气蛮横,又想起那日她偷偷跑来柴房给他送馒头和水。俏生生的笑脸还历历在目,转眼间人已冰凉了。 几个仆役冲上来,拉住夏侯潋,把他按在地上。夏侯潋使劲挣扎,眼睁睁地看着莲香被抬远。 萧氏带着面巾站在台阶上,目光漠然地看着谢惊澜和夏侯潋,面巾是半透明的纱,隐隐能看见她脸色几个红色的小点。 “这个丫头下毒害我,我让刘管家用的刑,谢惊澜,你待如何?”萧氏隔着门洞和谢惊澜遥遥对望。 刘管家?哪来的刘管家,他不是早被秋大哥奸杀了吗?夏侯潋疑惑地转过头,瞧见院子里那个本应早已死去的人,脸上挂着熟悉的笑容——那个笑容属于秋叶。 一阵胆寒充斥了胸腑,夏侯潋的脊背一点点地泛起了霜毛。 伽蓝刺客所经之地必定血流成河。他想起了那日秋叶和东厂番子的交易,秋叶扮成刘管家,是来杀谢秉风的吗? “我怎敢如何?不过来送旧仆一程罢了,夫人连这点面子都不给吗?”谢惊澜推开仆役,拉起夏侯潋。 “谁知道这丫头下毒是不是你指使的!” “哦,我指使的又如何?夫人要连我一并打杀吗?”谢惊澜冷冷道。 “你!” 谢惊澜转头对夏侯潋说道:“你先回去陪着姑姑,我去送送莲香。” 两个人的眼睛里都藏着深切的悲哀,夏侯潋握住谢惊澜的手腕,道:“少爷。” 谢惊澜摇摇头,低声道:“我没事。” 夏侯潋点点头,看了秋叶一眼,秋叶朝萧氏做了一揖,远远跟了出来。 夏侯潋走到花园的时候,秋叶追了上来。 “秋大哥,你怎么扮成……” 秋叶用食指抵住夏侯潋的嘴,道:“嘘,诸事莫问。” 夏侯潋扭头就走,秋叶无奈拉住他,道 :“那姑娘没死。” 夏侯潋顿住了,道:“你说什么?” 秋叶眨眨眼,道:“我知道她是你的小玩伴,给她留了一口气,只是不知道腿脚能不能好利索。” 夏侯潋感动得无以复加,道:“秋大哥,谢谢你!” “小潋,你现在还想当刺客吗?”秋叶摸摸夏侯潋的头顶,道。 “我……” “其实山上没什么不好的,就是小了些,可这天地未尝不是一个巨大的囚牢啊。” “秋大哥,为什么你们都不愿意我当刺客?段叔这样,你也这样。我真的不合适吗?” “合不合适要问你自己,我怎么知道呢?”秋叶笑了笑,他推了推夏侯潋,道,“好了,快回去收拾行李吧,你叔来接你了。” 夏侯潋张目结舌:“什么?这么快!” 第16章 风雨来 要得到一份欢愉,便要十份痛苦作为交换。若已经得到一份欢愉,便要十倍的痛苦作为偿还。 谢惊澜很早就明白这个道理,只是他没有想到,上天竟苛刻至此。 他站在院门口,看见夏侯潋背着包袱,旁边立着一个壮实的男人。 男人身长八尺,宽脸膛,皮肤黝黑,大冷的天还撸着袖子,露出手上结实的肌肉。他显得有些局促,手脚都不知道往哪放,比旁边的夏侯潋还不体面。正东瞧西瞅,打眼瞧见谢惊澜,他转眼问兰姑姑,道:“这是?” 兰姑姑还暗自淌着泪,见谢惊澜回来了,忙擦了擦眼泪,欠身道:“少爷。小潋的爹来接他了。” 男人爽朗地笑道:“原来是小少爷。” 他从兜里掏出一包油纸包着的松子糖,递给谢惊澜,一面道:“这段时日打扰小少爷了。小的是小潋的爹,当初小的把他卖进府来实在是迫不得已,家里颗粒无收,女人又养了个娃娃。幸好现在手头宽裕了些,便紧赶着过来赎他。这孩子有造化,听说他已经被一个大人赎身了,小的这便带他走了,少爷可还有什么吩咐没有?” 他和夏侯潋肯定没有对好口供,两个人说的由头完全不一样。夏侯潋的表情有点尴尬,谢惊澜没有理那个男人,只问夏侯潋:“你要走了?” “嗯。是要走了。” 男人悻悻地收回松子糖,抱着手等他俩唠叨完。 “东西都拿上了?” “拿上了。” “如果我要给你写信,要写到哪?” 夏侯潋望向段叔。段叔有些头疼,暗道这小屁孩事儿真多,陪着笑脸说道:“这可难办了,我们那犄角旮旯地儿收不到信。” 谢惊澜早猜到这个男人不会容许他继续联络夏侯潋,没有为难,只道:“你如果想给我写信,便寄到苏大人家里,他会转交给先生的。” “好。你不嫌弃我字丑就行。” “那你走吧,一路保重。” 夏侯潋踌躇了一会儿,道:“那个,莲香她……” “她的尸身我已亲眼看着她母亲接走了,你不必忧心。” 夏侯潋最终仍是没告诉谢惊澜莲香没死,毕竟要说莲香没事,就一定会牵扯上秋叶。他默了会儿,道:“少爷,你爹……” 夏侯潋眼神闪烁,谢惊澜一瞧就知道有事,便道:“他已与我无关了,不必再说。” “我明白了,”夏侯潋拍了拍谢惊澜的肩膀,道,“那我走了。” “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 兰姑姑塞了几个包子给夏侯潋,哭道:“小潋,保重。” “姑姑您也保重,节哀,别哭坏了身子。”夏侯潋收了包子,牵上段叔的手,扭头走了。 谢惊澜和兰姑姑把二人送到偏门,目送两人慢慢走远。一高一矮两个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胡同里,远处是赤红的晚霞,夏侯潋一步一步往远处走,斜阳照在他的身上,让他的身影变得朦朦胧胧,似乎下一刻就会消失在夕阳下。 谢惊澜突然不可抑止地害怕起来,他和夏侯潋是不是再也见不到了? “夏侯潋!” 谢惊澜忽地跑过去,夏侯潋闻声,刚转过身子,便被谢惊澜一把抱住。 他身上有干净的皂角味,夏侯潋吸了吸鼻子。 “前天在书房说的话,你不要忘了。”他听见谢惊澜埋在他的肩膀上,闷闷地说道。 “不会忘的。记在心里呢。” “我会找到你的。” “嗯,我知道。” “好,你走吧。” “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 这次真的走了。谢惊澜扶着墙望着,石砖墙很粗糙,摸得手有点疼。夏侯潋坐上胡同口的牛车,消失在了拐角。 ———————————————————————————— 夏侯潋并没有离开金陵,段叔把他安置在晚香楼,每日早出晚归,难得见上一面。夏侯潋又过上了被放养的日子,幸好他已经习惯了,早已能自得其乐。 他没有猜错,伽蓝盯上了谢秉风。刺客们一个一个进了金陵城,晚香楼前院灯火辉煌,醉生梦死,是人间乐土,后院里刺客们把烈酒淋上刀刃,脸上没有表情的白瓷面具流淌着橘黄的烛光。伽蓝八部到了六个,剩下两个,一个在上次刺杀中断了一条手臂,留在山上修养,还有一个就是他娘,人还在西域没有音讯。 夏侯潋有一丝不安,伽蓝刺客向来是单独行动,像一匹雪原上的孤狼。可是后院里聚集的刺客,起码也有二十个人了。伽蓝刺客一共也不会超过三十个。他不敢多嘴问什么,刺客们都是亡命徒,比狼群还要嗜血,压根不会因为他是迦楼罗的儿子就高看他几分,他们折服于一个人,永远只会因为那个人手里更加锋利的刀。 他们还盯上了谁?一个刺客至少要杀一个人,他们至少要杀二十个人。一座金陵城杀二十个人,这是七叶伽蓝从未有过的买卖。 为什么娘还没有回来段叔就把他接出了谢府,仅仅是因为他们要刺杀谢秉风吗? 夏侯潋想不明白,只好在晚香楼疯跑,几天的工夫他已经摸清了晚香楼里里外外的构造。顺着柱子爬上横梁,再从横梁荡到三楼,他摸进柳姬的房间,从她的妆奁里偷了一对金玉耳环。 段叔知道他手里留不住钱,近来抠得很,给的那点钱还不够塞牙缝,根本不够夏侯潋买零嘴的花销。 门外传来脚步声,夏侯潋把耳环收进兜里,踩着窗台爬到外面,扒在墙上,脚下是静谧流淌的秦淮河。 “今儿怎么有心思来了?我还以为你早就把我给忘了。”柳姬坐在梳妆台前,望着镜子里的男人。 “进来老夫忙着弹劾魏阉,转得像只陀螺,这不一有闲工夫便来你这了。”谢秉风凑近柳姬,深深吸了一口她身上的香气,“真香,我的乖乖,你这是用了什么脂粉,这么好闻。” “什么脂粉,这是老娘的体香。”柳姬哼了声,道,“你都被贬到金陵了,还弹劾?难不成你想被贬到鸟不拉屎的地方去?老娘可没空陪你。” “放心吧,这次是六部三法司二十四衙门联名上书,准能把那个阉人扳倒,他倒台之日,便是老夫回朝之时。”谢秉风笑道,眉眼间都是得意。 “六部三法司?那也是京城的六部三法司,有你这个留都的闲官什么事儿,瞎凑热闹。”柳姬不以为然。 “你懂什么?联名上记着老夫一笔,到时候的功劳便有老夫一份,况且老夫早已放出话去,我谢府阖府上下熟背奏章,便是老夫一人身死,还有谢府阖府108口人代老夫直叩天阙。四海皆赞佩老夫义举,老夫虽官品不如当年,声誉却远胜当年。是个留都的散官又如何?” 柳姬鼻子里哼了一声,道:“沽名钓誉。” “你!你这女人,当真是头发长见识短。这可是万古千年不朽的勾当,日后史官编史,少不得赞我一笔。你真是……”谢秉风气得直喘粗气,瞧柳姬娉娉婷婷地端坐着,脸如细瓷,睫若弯月,又腆着脸凑上来道,“罢了罢了,老夫同你讲什么道理。等老夫得了回京的诏书,再把你赎了身,带你一起走,到时候你便知道好处了。” 柳姬乐了,道:“好,我等着,你可得说话算话。” “那当然。”谢秉风亲了柳姬一口,道,“家里那个老妖婆这几日看得紧,我得先走了,下回再来看你。” “快走吧快走吧,当心别火烧了屁股。”柳姬挥着扇子赶人。 好不容易人走了,柳姬拾起手帕擦脸,恨道:“老不死的,大难临头了还不自知,你令阖府熟背奏折,魏德便要灭你满门,还在那沾沾自喜,做青史留名的春秋大梦,真是可笑!” 夏侯潋扒在窗外,听得渾身发凉,等柳姬出了门,再小心翼翼地回到房里。 “灭门”两个大字压在他心头,他忧虑重重,怎么下楼的都忘了。 灭门,什么时候灭?谢惊澜什么时候离开谢府?他会不会躲不过去?夏侯潋急得团团转,却又无计可施。 单凭他一个人的力量,要怎么救下谢惊澜和兰姑姑?还有书房的兰香,那个小丫头成天潋哥哥长潋哥哥短的,他要怎么才能把大家都救出来? 办法、办法,他不停问自己,快想一个办法。 “小潋!”段叔从后面捶了一下夏侯潋的脑袋瓜,道,“瞎晃悠什么呢,还不赶紧回屋歇着去。前院乌七八糟的,少在这待着。” 夏侯潋仰起头,段叔黝黑的脸颊映入眼帘,他道:“叔,你之前不是一直劝我不要当刺客吗?” “怎么,想通了?”段叔揉了揉夏侯潋的脑袋,“在山上养养鸡养养鸭没啥不好的,咱们 山这么大,够你疯一辈子了的。” 我早玩腻了。夏侯潋不屑地想。他对段叔说道:“你这次刺杀带上我,让我看看真正的杀场,我再做决定。” “不行。”段叔想都不想便回绝了。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你这细胳膊细腿的,给你一把刀,一头猪都杀不死,还想杀人?你去剪剪花砍砍木头还差不多。万一你有个三长两短,你让我怎么跟你娘交代?” “我不杀人,我就在旁边看着。”夏侯潋道,“你们这回不是要灭谢家满门么?我就在旁边看看,你不让我见识真正的杀场,我何以做下最好的决断?” 段叔打了个激灵,连忙捂住夏侯潋的嘴巴,道:“小祖宗,你从哪听来的?” 夏侯潋被他拉到一个角落,道:“我从哪听来的你就别管了,反正我已经知道了。” 段叔知道夏侯潋属猴子的,没准是哪个刺客嘴巴没看紧漏了风的时候,夏侯潋正好在旁边猫着。沉吟了一会儿,他道:“也不是不行。” 夏侯潋眼睛一亮,道:“叔,你就带我去吧。” 段叔无奈地叹了口气,道:“行吧,你听好了,穿好你的衣服戴好你的面具,我们干活的时候别跟平时那样到处瞎跑,梆子声一响就跟着大伙撤。” 夏侯潋点头如捣蒜。 段叔从腰间取下一把短刀递给夏侯潋。 那是一把很破的刀,鲨鱼皮的刀鞘上满是刮痕,镂刻的花纹里积着暗红色的血垢,透着不露声色的狰狞。夏侯潋拔出刀,雪亮的刀身映着他的眉眼。 段叔道:“你要是有能耐,可以杀几个人试试手。杀了人你就明白了,当刺客没那么好玩儿。你要成为伽蓝最好的刺客,就要先把自己锻成一把刀;要锻成一把刀,心就要先硬成铁。” 肉长成的心,要怎么才能变成铁?夏侯潋收刀回鞘,硬扯出一个微笑道:“我知道了。您就等着瞧吧!” 第17章 修罗场 庭院深深,天井里月光洒落一地。 一豆孤灯下,谢惊澜合上一本新出的八股选录,闭上酸涩的双眼,喊了声:“夏侯潋,倒茶。” 话说出口才反应过来夏侯潋已经回家了。满院风声萧萧,远远的传来几声狗吠,风景依旧,只是少了夏侯潋的吵吵嚷嚷。明明仅仅少了一个人,他却觉得好像整个院子都空了,整个谢府都没有了活气。 谢秉风现如今彻底不搭理他了,萧氏的疹子刚刚好,还在屋子里修养,没时间折腾他。他好不容易又有了轻松的日子,依旧每日到戴圣言的宅院里听学,回了家便在藏书楼坐到深夜。兰姑姑老了,没法儿跟着他一起熬,他又不惯别人伺候,便自己一个人守着一盏灯火一卷书,茶凉了都不自知。 他提起笔来,打算练练字。笔落在纸上,不自觉就成了一个“潋”字。他想起夏侯潋不堪入目的书法,不知道那个家伙回山上去了还会练字吗? 困得紧了,他收拾好笔墨,熄了灯走出来。晚上风凉,狗吠近了些,极响亮的叫了几声又戛然而止了。谢惊澜有点担心外面的狗会不会蹿进府里,举着灯笼小心地走在黑暗的小径上。 似乎有哪个庭院忽然沸水一样骚动起来,谢惊澜仰着头,侧耳听吵架似的喧闹隐隐地传来。秋梧院外面的事儿向来和他没有干系,他没有多管,继续往前走。忽然间,一只手从后面伸过来捂住他的嘴,灯笼“啪”地掉在地上,他被强行拉进了一个漆黑的屋子。 他卯足了劲反抗,对方硬生生挨了几拳,气道:“别打了别打了!是我!” “夏侯潋!”谢惊澜惊讶地停下动作,看着黑暗里近在咫尺的人影,“你为什么会在这儿!” 好不容易适应了屋子里的黑暗,他这才发现夏侯潋脸上戴着一块白色面具,身穿一袭黑衣,勾勒出他身上薄薄的肌肉。谢惊澜的心里浮起不祥的预感。 夏侯潋疯了一般剥自己的衣服,道:“脱衣服,快脱。” “你干嘛!你到底要干什么!”谢惊澜目瞪口呆地看着夏侯潋,“你把话给我说明白!” “快没时间了!”夏侯潋见他不动弹,上手剥他的衣服,遭到他的剧烈反抗,“伽蓝要灭你满门,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头上好像落下一个焦雷,谢惊澜揪住夏侯潋的衣领,不可置信地说道:“你说什么!?” 仿佛为了印证夏侯潋的话,门口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夏侯潋捂住谢惊澜的嘴,两个人胆战心惊地蹲在门边上。门外有人在无助地哭泣求饶,声音很熟悉,似乎是哪个院子里的仆役。一道凛冽的刀光闪过,惨叫声凄厉地响起,门上糊的纸霎时间被溅上了黑色的血滴,像一束横斜的梅花,谢惊澜的瞳孔蓦然缩小。 门外的刺客没有发现屋子里的二人,提着刀走了。谢惊澜转过头,扳着夏侯潋的肩膀问道:“你不是说你们的目标是谢秉风吗?为什么要灭谢家满门!为什么!” “我……”夏侯潋嘴唇颤抖着,缓了会儿才道,“你爹他……” “等等,兰姑姑还在秋梧院,我要去救姑姑!”谢惊澜如梦初醒一般,跌跌撞撞地从地上爬起来就要去开门,被夏侯潋一把抱住腰。 “别去了,来不及了!秋梧院靠近小门,刺客就是从那里进来的!若非藏书楼离得远,我也赶不到他们前面过来救你!” 远处的哀嚎声越来越清晰可闻,窗户纸上映出影影绰绰的奔跑的人影。谢惊澜发着狠推夏侯潋,道:“不行,我要去救她!夏侯潋,你这个混蛋!你松开我!”夏侯潋仍旧抱着他不放,谢惊澜抓住夏侯潋的衣领,照着脸给了他一拳,夏侯潋被打得一个倒仰摔倒在地,脸上顿时青紫了一块。 谢惊澜扭头就跑,夏侯潋从后面追上来,扯着他的衣领把他按在墙上,嘶吼道:“谢惊澜!你给我冷静!你去只能送死你听到没有!” “你放开我!夏侯潋,你难道放着姑姑不管吗!” 夏侯潋红着眼睛看着他,道:“你他娘的以为我想姑姑死吗!我只救得了你!只有你!”他的手几乎要嵌进谢惊澜的肩膀,“你知不知道今天来了多少刺客!整整二十个!大门后门都守了刺客,没人能逃出去。秋梧院离后门最近,兰姑姑已经死了!” 谢惊澜的脑子一片空白,一切都仿佛在做梦,他明明还在秉烛夜读,明明还提着灯笼要回去睡觉,为什么突然夏侯潋就出现了?为什么突然刺客就出现了? 他会不会还在做梦?谢惊澜懵懵懂懂地抬起头,伸手去开窗子,或许一切都是做梦也说不定。夏侯潋握住他的手,深吸了一口气,沉声道:“少爷,你听着。你把我的衣服换上,戴上我的面具,从这里出去,不要回头,不要害怕,走小门出去。有人问你话也不要理,只管走出去,听到没?” 夏侯潋的手心烫得吓人,像握了一团火焰,谢惊澜感受到他的颤抖,抬起眼看他,只见他早已满头大汗,睫毛上沾的不知道是泪珠还是汗水。夏侯潋又问了一遍:“听到没!” 谢惊澜使劲摇着头,道:“我要去找老师,去都督府,让他们派兵过来!” “没有用的!”夏侯潋道,“你去找戴先生只会给他惹祸上身!至于军队,你根本请不到!” “为什么!” “因为要杀你们的是魏德,当朝司礼监掌印魏德!”夏侯潋盯着谢惊澜的双眼,道,“应天府都督是他的义子,你过去求援,只会被杀人灭口!” 谢惊澜蠕动着嘴唇,脑子里一片狼藉,他捂住脸,道:“还有什么办法,还有什么办法!”平日里读的四书五经都成了废物,一点用场也派不上,他痛苦地抓着头发,听着外面的哀嚎、呼救和呐喊交织成一片。 不知哪里起了火,屋子被远处的火光照得蒙蒙亮,有人夺路狂奔,嘴里大喊:“救命啊!有刺客!”声音没有持续多久就戛然而止,那人的身子破布麻袋一般倒在地上,露出身后双手握刀的刺客。所有刺客都穿着一袭黑衣,银色面具流淌着溶溶月光,他们提着沾着鲜血的长刀,像一只只潜行的枭鸟。 “快换上我的衣服!”夏侯潋从递给他一把破烂的短刀,又从怀里掏出一个荷包,道,“这刀给你防身,荷包里有一对耳环,能当点银子,你姑且拿着。记住,出去以后走得越远越好,不要告诉别人你叫谢惊澜。” “我能去哪?”谢惊澜看着夏侯潋,影沉沉的双眼没有光亮,“你告诉我,我能去哪?”他猛地扑到夏侯潋身上,掐着他的脖子怒吼道:“夏侯潋,是不是打从你进谢府起便打上了灭谢家满门的主意!你们早就计划好了对不对!你在谢府里做什么?什么你娘会来接你,什么小偷,你们都是骗人的!” 夏侯潋把谢惊澜推到地上,道:“是!我是骗了你!我不是什么小偷!但是害死谢家满门的不是别人,是谢秉风自己!他令阖府上下熟背弹劾魏德的奏章,魏德恼羞成怒,才要你们所有人的命!” 谢惊澜瞪着眼睛看着夏侯潋,眼中满是血丝。忽然,似有人慢慢接近门口,两人陡然一惊。 一个刺客用刀推开门缓缓走了进来,阴骘地逡巡漆黑的小屋。夏侯潋和谢惊澜藏在簸箕和木桶的后面,露出两双惊恐的双眼。刺客穿行在架子之间,用刀挑着杂物,他闲庭信步一般慢慢靠近,只要转过最后一个架子,就会来到二人的跟前。 夏侯潋看了眼谢惊澜,戴上面具,忽然爬出去。刺客听到声响,蓦地转过身。 “是我。”夏侯潋道。 “臭小子,在这干什么玩意儿?”刺客阴恻恻地开口,脸上神色不怀好意。 “老子撒个尿不行吗?”夏侯潋装模做样整着衣服。 “哼。”刺客不屑地笑了声,“怕是吓破了胆,藏着不敢出来吧。” 夏侯潋别过头,做出被揭穿的羞愤模样。 “没胆的孬种,好好藏着吧,别吓破了胆子,丢你娘的脸。”刺客用刀鞘在夏侯潋的脸上拍了拍,大笑着走出门。 刺客走远了,谢惊澜从后面爬出来。 夏侯潋低头扒自己的衣服,低声说道:“快换衣服吧。” “你不是说你娘是数一数二的大拿,你的地位很高,旁人都不敢惹你吗?”谢惊澜看着夏侯潋,道,“那个人怎么这样对你?” 夏侯潋挠了挠头,他以前好像是这么对谢惊澜吹过牛来着。牛皮被揭破,他也不觉得窘迫,只把衣服塞进谢惊澜怀里,催促道:“别管那么多了,少爷,快换衣服吧。” “你呢,你会怎么样?”谢惊澜执拗地问道,“你把我放跑了,你会怎么样?” “都说了别管那么多了!”夏侯潋烦躁地抓头发,一把抓住谢惊澜,剥他的衣服,“你留在这必死无疑,我不会死,就这么简单!麻利的给老子把衣服换上,不要回头,不要发抖,不要说话!不要让别人发现你是谢惊澜!” 谢惊澜沉默地看着他,半晌,垂着脑袋自己把衣服换好。 “少爷,外面的世道不太平,你……照顾好自己。”夏侯潋按着谢惊澜的肩膀,道,“记住,不要回头,不要说话。”然后他打开门,把谢惊澜推了出去,连反悔的机会都不给他,迅速关上了门。 黑夜沉沉,阶梯下面躺了一具已经冷了的尸体,空洞的大眼瞪着谢惊澜,仿佛还残存着未散的仇恨。树影深深,似乎每个阴影里都藏了未知的危险,谢惊澜摸着腰间的刀鞘,冰冷刺激着他的神经,他向着危机四伏的黑夜,迈出不知前路的一步。 幽森的路长得没有尽头,要到小门,他要经过一个花园两个院子。他尽力走荒无人迹的小路,尽力忽视耳边越来越清晰的惨叫和哀嚎,双腿好像灌满了铅,每走一步都要竭尽全力。好不容易走到花园了,回廊曲曲折折,像一个永无尽头的迷宫,灯笼不知道被谁熄灭了,目力所及之处皆是影影绰绰的山林树石。 一射之地以外有个干井,有个刺客从树上落下,朝井口张望了一眼,井里立刻传出惊恐的叫喊,刺客举起右手,三发袖箭没入井口,黑黝黝的井顿时没了声息。谢惊澜微不可察地抖了抖,强打起精神,继续目不斜视地朝前走。 余光里他看见那个刺客扭头盯着他,指尖旋转着银亮如水的刀光。他强迫自己不去看那个刺客,一步一步稳稳地走着。 跨过一个门洞的时候,他忽然间听见一个熟悉的叫喊。 “少爷!三少爷!你在哪!” 他蓦地抬起眼,兰姑姑跌跌撞撞地爬上台阶,身上沾满了血。他想跑过去,兰姑姑看见他的面具和黑衣,大惊失色地尖叫起来,扭头就往另一头跑,他伸出手,想要叫住兰姑姑,正在这时,一支箭携着破风之势在他的耳边呼啸而过。 那一瞬间,脑子仿佛被什么东西黏住一般,思绪和动作都运转得很慢很慢,他眼睁睁地看着那支箭经过他的眼前,箭上的花纹光华流转。 箭极慢极慢地没入兰姑姑的后心,涟漪一样的红圈在她的后背扩散,兰姑姑惨叫一声,倒在地上,再也没有爬起来。 “这一边的都清理完了?” “完了,去老段那边看看吧。” 刺客飞奔而过,撞了他的肩膀一下。谢惊澜仿佛没有知觉的木偶一般,呆愣在原地。兰姑姑的身下流着漆黑的血液,像宣纸上的墨迹一圈一圈地晕染开。余光里,那个指尖旋着银刃的刺客又出现了,他站在树影下,沉默地看着谢惊澜。 “夏侯潋,”他开口了,声音像清泉流淌,“你在做什么?” 恐惧如霜毛一样在心头滋生,他的身子不可抑制地轻轻颤抖。 不要回头。不要发抖。不要害怕。 谢惊澜握紧拳头,迈着沉重的步子经过兰姑姑的尸体。浓重的血腥味扑面而来,腥得他想要呕吐,他咬紧牙关,在兰姑姑的尸体前走过。面具下眼泪夺眶而出,在他拐过转角的瞬间从下巴上滴落。 到了。到了。他看到门了。谢惊澜忍住狂奔的冲动,一步一步走前去,推开那扇虚掩着的门。有一个刺客正在巷子里跳房子,长刀靠在墙边。 他看到谢惊澜,停了下来。那目光像一块冰,谢惊澜僵硬地转过身,朝另一边巷口走去。 一步,一步,在一步。马上就要到拐角了,马上就要离开那个刺客的视野了。 “喂,你去哪?”身后,那个刺客突然问道。 谢惊澜僵住了。 “梆子声没响,按规矩是不能走的。” “……” “喂,你哑巴吗?” 他该怎么回答?不对,不能说话,声音会泄露他的身份。谢惊澜疯狂地思考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却无计可施。 “让他回去吧,第一次跟着出来,该是吓坏了。”另一个声音忽然出现,谢惊澜转过身,看到那个手握银刃的刺客。 月光下,他的眼神温润如水。 “嘁,胆小鬼。”跳房子的刺客嗤了声。 谢惊澜扶着墙壁,拐过了拐角,走了几步,然后夺路狂奔。谢府离他越来越远,血与火的噩梦却如影随形。兰姑姑沾满鲜血的尸体仿佛就在眼前,他睁眼闭眼都是兰姑姑破败的身躯。 明明之前还哭着喊着要去救兰姑姑,直面刺客的时候却吓破了胆。他是个懦夫,他是个懦夫!一个石头绊倒了他的脚,他狠狠地摔倒在地,头脸和手都磨出了伤口。他趴着地上,用力捶着地面,直到拳头鲜血淋漓,脏污的土地上布满血痕。 捶到手酸了,他爬起来,靠着墙坐着。大街上空空荡荡,屋檐下挂的灯笼像漂浮在空中的磷火。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已经无家可归,更无处可去。他从未离开过谢府,一个小小的金陵城对他来说就是整个世界。现在他该去哪?该找谁投奔?戴先生吗?不行,他离得太近,找上他会给他招来祸端。他还有什么亲戚?没有,他没有母族可以依靠,更不知道有没有什么远房亲戚。他像失了家的雏鸟,在霜风中张皇失措。 对了,魏德,那个混蛋,是他指使七叶伽蓝灭谢家满门。他忽然有了方向,像在大海漂浮之时抓到一截枯木,一旦抓住了就不松手。他要复仇,不管是魏德还是七叶伽蓝,他要他们死无葬身之地! 谢惊澜从地上爬起来,踉踉跄跄地走向了无尽的长夜。他知道,谢府小少爷谢惊澜已经死在了这个深夜,从今以后,他将作为一只鬼魂继续活着。 第18章 落横波 正院的天井下排满了尸体,鲜血汇成小河在沟渠里缓缓流淌。刺客们正在清点人数,一个高大的黑衣男人拎着夏侯潋的衣领走过来,手一抛,夏侯潋被狠狠地丢在尸堆之中,白色亵衣顿时沾满血污,浓郁的血腥味席卷口鼻,让他几欲作呕。夏侯潋从地上爬起来,眼角瞥见谢秉风和萧氏抱在一起的尸体,他们的脸上定格成一个恐惧得几近狰狞的表情。 刺客们围过来,盯着中间的夏侯潋。 “罗伽,怎么回事?”段叔问道。 罗伽摘下面具,露出冷峻的面容,道:“他放跑了一个人。” 段叔看了夏侯潋一眼,問道:“放跑了谁?” “不知道是谁,他把自己的衣服和面具给了那个人,我和紧那罗还以为是他本人,便让他走了。”先前跳房子的刺客开口道,“紧那罗,你说是吧?” 秋叶没有说话,只摸了摸夏侯潋的头顶。 一个刺客冷冷地开口:“夏侯潋,谁借你的胆子,竟敢放跑猎物!” 另一个刺客笑道:“自然是迦楼罗。这小子仗着自己娘亲厉害,什么事儿不敢做?上回他还拔光了我家母鸡的毛。” 后面的清点人数的刺客道:“我已经核查过了,谢府一百零八个人,一个也没少。” 诸刺客面面相觑,罗伽问道:“你点清楚了?” “确实点清楚了。”那刺客回道。 那曾在门口跳房子的刺客说道:“可我确实看到一个人穿着他的衣服出去了。段叔,您的刀也在他身上。” 段叔来不及心疼自己的短刀,道:“依我看,要不咱们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得了,反正册子上的人数没有少,并不碍事。”他转头对罗伽道,“我们不必和一个孩子计较吧。” “孩子?”罗伽冷笑,道,“在下十二岁就出道杀人了,当初可没有人跟我说过我还是个孩子。况且住持向来铁面无私,若是被他知道了,咱们都得挨鞭子。” 段叔叹了口气,转头对夏侯潋骂道:“臭小子,你快说,你到底把谁放跑了?一刻不看着你就给我惹事!” 夏侯潋哑声道:“是谢府的小小姐。” 罗伽问道:“为何册子上没有她的名字?” 夏侯潋半真半假地说道:“她向来不受谢秉风待见,上次更是言语冒犯了谢秉风,谢秉风并没有让她背奏折。或许谢府名录上也没有记上她的名字吧。” 罗伽继续问道:“她去哪了?” “我不知道。” 罗伽掏出一把匕首,用刃尖挑起夏侯潋的下巴,逼他直视自己的双眼,道:“不要耍花样,把你知道都吐出来。” 夏侯潋毫不胆怯地和那森冷的目光对视。 秋叶指尖寒光一闪,薄如蝉翼的刀刃抵在罗伽手腕,他微笑道:“伽蓝禁止动用私刑。” 罗伽眯起眼,道:“紧那罗,你这是要护着他?” 秋叶不动声色将秋水压在罗伽腕上,迫使他放下匕首,嘴角的弧度不减分毫。 “我只是在维护寺规。” 罗伽沒有和秋叶硬争,心不甘情不愿地收起匕首。 伽蓝之中除住持之外,以八部地位最为尊崇,而八部之中,除迦楼罗之外剩余七部实力旗鼓相当。秋叶以秋水指尖刀闻名,其刀薄如蝉翼,两头开刃,在指尖旋转不绝,不知暗杀了多少高手。但秋叶还有个身份更让人忌惮,他是伽蓝掌刑,掌管伽蓝斩逆殿诸刺客,凡背叛伽蓝者皆死在秋水刃下。 但无论怎么说,他摩喉罗伽也是八部之一,秋叶也要忌惮他三分。 “你还知道寺规?你身为掌刑,可知道夏侯潋放跑猎物,当处以何种刑罚?”罗伽的目光变得阴森,一字一句道,“杀无赦。” “即便是杀无赦,也当交由住持处置,再由我施刑。”秋叶道。 “行了,你们两个,当务之急是找到那个小小姐。”段叔拉开剑拔弩张的二人,问夏侯潋道:“她叫什么名字?” 夏侯潋道:“谢静兰,安静的静,兰花的兰。” “这小子撒谎。”一个苍老的声音突兀地响起,一个拄着拐杖的老人家慢吞吞地走过来,夏侯潋扭过头看,是那个给他送过刀谱和药汁的暗桩前辈。 这下完了,蒙不住这帮傻子了。 “谢府只有一个谢惊澜,是个男孩,正是他伺候过的小少爷。这小子心肠软,怕是对这个小少爷有感情了。”老人家用拐杖敲了敲夏侯潋的脑袋,摇头道,“早告诉过你你不适合当刺客,看吧,惹出祸事了。” 瞎凑热闹。夏侯潋握紧拳头。 “这小子狡黠,满口谎话,若不用刑根本问不出什么。”有刺客在后头道。 秋叶扫了那人一眼,道:“伽蓝禁用私刑,有什么事儿,回寺再说。” “由您掌刑,怎能称为私刑?逃跑的猎物不追回,我等对魏公公不能交代,届时败坏了伽蓝的名誉,这罪过我们如何担当得起。即便是住持在此,也定当严刑拷问猎物下落。”那人冷笑了声,“还是说,紧那罗大人在怕迦楼罗归来,知道你对她的儿子用了刑会找您麻烦?” 罗伽也冷笑道:“放心吧,紧那罗,夏侯霈已经三个月没有音信,怕是早就死在西域了。” “你放屁!”夏侯潋闻言,红着眼大吼起来,“我呸,就算你被蚂蚁啃光了我娘也不会死!” 段叔厉声喝道:“夏侯潋!给老子安静!” 秋叶按住夏侯潋的脑袋,不让他继续乱动,叹道:“各位只猜对了一半,我不仅惧怕迦楼罗,还惧怕住持。” 罗伽疑道:“什么意思?” 秋叶笑道:“诸位难道从不疑惑夏侯潋的父亲究竟是谁吗?” “你的意思是……怎么可能!”刺客们都大惊失色。 秋叶低低地笑起来,声音低沉却清晰无比地说道:“不错,正是弑心佛陀,咱们的住持啊。” 夏侯潋脸上没有惊讶也没有高兴,拧着眉毛站着,似乎不愿意听到住持的名字。 有人质疑道:“这怎么可能?住持怎么会和夏侯霈一块儿生孩子?这么多年来,他又为何对夏侯潋不闻不问?” 段叔叹道:“住持不会,但夏侯霈会。十几年前住持长得还挺俊的……” 此话一出,诸刺客的表情都微妙复杂起来。这无疑是住持隐瞒多年的耻辱和秘辛,所有人都不敢搭话。 “我看住持压根没想要认这小子吧。”罗伽把玩着手里的匕首,嘲讽道,“大家可别忘了,夏侯潋还有个双胞胎哥哥,名叫持厌,刚生下来就被住持带走了。我听说这些年来,住持将他安置在黑面佛顶,悉心教导,如今伽蓝刀法早已学得滚瓜烂熟了。既然两个都是住持的亲儿子,怎么对这个不闻不问,对那个却倾囊相授。” 有人道:“莫非住持和迦楼罗早商量好了,各领一个,谁也不碍着谁。” 哥哥?夏侯潋很是惊讶,他从来不知道自己还有个哥哥,抬起头想问秋叶,却见他神色凝重,便生生憋住了口。 罗伽道:“既然住持根本没打算要这个孩子,料想我们料理一番,他也不会在意。” 诸刺客纷纷点头。夏侯霈平日行事乖张,我行我素,伽蓝里头的刺客要么和她有过过节要么看她不顺眼,如今逮到一个收拾她儿子的好机会,人人都不想放过。 有人又问道:“可万一夏侯霈回来……” 罗伽冷道:“我之前不是说过么,那个女人当早就死在……” 话音未落,一把长刀划破森冷的夜色直落向罗伽的头顶,罗伽迅速抽出腰间利刃,将长刀劈回来路。长刀在半空中打着旋,落入一只修长的手中。 众人回过身,修长如鹤的身影从黑暗里走出,蔷薇一般明艳的脸颊露在月光之下,红唇似火,眉脚锋利如刀,明明是布满杀气的脸,却美得惊心动魄。 她嘴角浮起一抹挑衅至极的微笑,道:“是谁说老娘死在西域了?” 夏侯潋眼睛一亮,高声道:“娘!” 众人见到夏侯霈,纷纷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她在西域消失了三个月之久,竟然活着回来了,这就意味着大转轮王死在了她手下。所有人的目光集中在夏侯霈腰侧的蛇皮袋子,那袋子圆圆鼓鼓,袋底一片血污,毫无疑问,那里面装了大转轮王的人头。 连杀伽蓝三个刺客的大转轮王,最终仍是死在了夏侯霈的手下。此等刀术,伽蓝之中出了住持绝无敌手。罗伽眼中露出畏惧,不动声色地后退了几步。 “哎呀,真不凑巧,我既没断胳膊也没有断腿,全须全尾囫囵个儿回来了,没有遂了您日思夜想的心愿,真是抱歉万分。”夏侯霈把夏侯潋拎到身边,嘴角浮起险恶又嘲讽的笑意。 她的笑容从来不怀好意,让人看了生畏,罗伽小心翼翼地掩饰自己的胆怯,冷声道:“夏侯霈,你儿子私放了谢府的小小姐,就算你位列八部第一,也休想蒙混过关!” 缩在后面的老人家咳了声:“是小少爷。” 夏侯霈耸耸肩,道:“你以为老娘跟你一样缩头乌龟?喂,那个秋什么叶,伽蓝规矩是什么来着?” 秋叶道:“按规矩,夏侯潋当处以极刑,不过,料想住持会网开一面的。” 夏侯霈低头看夏侯潋,道:“儿子,你既然把人家给放了,就应该想好了吧。” 夏侯潋点头道:“想好了。” “怎么样,你是乖乖受罚呢,还是拼死反抗?你选第一个,我就带你回山上,你选第二个,我就把这儿的人都杀了,咱娘俩亡命天涯去。” 饶是夏侯潋也被夏侯霈的豪气干云吓呆了,他知道自己的娘亲厉害,可没有想到她厉害到这个地步,竟然可以以一人之力诛杀二十个伽蓝一等一的刺客? 众人闻言,立刻炸开了锅,纷纷指着夏侯霈骂道:“夏侯霈,你好大的口气!先不说你能不能杀了我们,单是你身上的七月半就能要你的命!” 夏侯霈笑道:“能快活多久是多久,管那么多做什么?怎么样,儿子?” 夏侯潋狐疑道:“您真能打过他们?” “当然不能,可这不是咱们小潋长大了吗?有心上人了。叫什么名儿来着?啊,谢惊兰,长得怎么样,比之柳姬何如?” 夏侯潋窘迫得满脸通红,道:“娘,您别瞎说。” 说罢,却又不由自主地想道,谢惊澜哪是柳姬那等庸脂俗粉能比的。 “哈哈哈,行,听着,儿子,想做什么就去做,但是你自己做下的选择,就要承担选择的后果。总之,怎么选由你定,你娘我舍命陪君子,奉陪到底。”夏侯霈拥着夏侯潋,眼里的杀意消散地无影无踪,露出星辰般的灿烂眸光。 原先的忐忑消失殆尽,夏侯潋莫名有了与一切抗衡的勇气,他抹了把脸上的灰,深吸了一口气。 所有人都退后了一步,手中刀轻轻推出了刀鞘。 当刺客不是一年两年了,大家都知道夏侯霈是个怎么样的疯子。她刺杀向来独来独往,没有接应也没有救援,刚入行的刺客都钦佩她的胆量和勇猛,说她定然抱着必胜的决心。但只要稍微了解她的人就知道,她的决心不是必胜,而是必死。 只要是个人都会吝惜自己的性命,可夏侯霈却能不惧生死。在她眼里,猎物的命贱如蝼蚁,她自己的命也轻若鸿毛!正因如此,她才能成为伽蓝最锋利的刀刃。 所有人都相信只要夏侯潋说他选择亡命天涯,夏侯霈定然会抽出那柄名动天下的横波。虽然她不可能杀死所有刺客,但凭她的刀术,一定会有人见不到明日的太阳。 疯子,所有人都在心中怒骂,这个疯子! 夏侯潋出声了:“我认罚,娘,带我回山吧。” 第19章 握生杀 谢惊澜已经数不清自己走了多少路。 身上的黑衣邋邋遢遢,沾满了风尘和污渍,头发乱成鸡窝,脸好几天没有洗,灰痕交错。喉咙干得冒烟,像有一块生锈的铁片卡在中央,咳不出来也吞不下去,唾沫都有一股血腥味。更让人饱受折磨的是饥饿,肚皮空空荡荡,饿得肚子疼,头脑发昏,世界仿佛天旋地转。 他离开金陵之前,本想当了耳环换点盘缠,却没想到那掌柜诬陷他偷盗别人的耳环拿来当,夺走了耳环不说,还命仆役把他打了一顿。他慌慌张张跑出来,发现短刀也落在了店里。 他饿了很久,饿到在酒楼门口捡大厨拎出来的潲水吃,但酒楼宁愿把潲水喂给猪也不愿意喂给乞丐,常常派人举着扫帚出来驱赶。 前几日,他在街上看见一个蹲在家门口吃糖饼的小孩儿,只有五六岁的年纪,一边吃着糖饼一边看街上来来往往的路人。他站在墙后面,饥渴地望着那小小手掌里攥着的糖饼,仿佛那是世上最后一张糖饼。他的心里天人交战,饥饿催促他去抢那张糖饼,理智又告诉他抢劫小孩是可耻的。 在糖饼剩下最后一口的时候,他终于受不住了,飞快地从小孩眼前掠过,抢走了那块沾满糖末的小饼。小孩懵懂地蹲在原地,手里还保持着握糖饼的姿势,待反应过来的时候谢惊澜早已经不见了,方大哭起来,跌跌撞撞地跑回家哭诉。 谢惊澜蹲在不远处的一条巷子里,和着眼泪吞下了那一口糖饼。从那以后,他在大街小巷逡巡,瞄准弱不禁风的小孩手里的吃食,像一条寻觅骨头的野狗。虽有时难免被大人逮住就是一顿揍,却也勉强能填饱肚子。 再后来,他不知走了多久,更不知道走到了什么地方,乡间田野干得龟裂,像老人干枯的皮肤,周遭都是饿着肚子的难民,有的拖家带口,有的踽踽独行。连抢也抢不到吃的了,因为所有人都一贫如洗。 他有时会看见浑身干瘦,只有肚子大得吓人的小孩,那是因为吃了观音土,肚子发胀,便张着苍白的嘴唇躺在地上等死。到后来,路上便看不到小孩和老人了,谢惊澜很害怕被捉起来吃了,专门拣偏僻无人的小道走,饿了便吃点野草勉强充饥。 水和吃的占据了他整个大脑,他已经无暇仇恨魏德和思念以前的光阴,无暇管什么七叶伽蓝会不会在某天夜晚找到缩在角落里睡觉的自己,他只想填饱肚子,除此之外别无他想。 只不过,他还穿着夏侯潋给他的黑衣,面具揣在怀里不敢拿出来,他怕被别人看见会把它抢走。 后来,他想起夏侯潋曾说把铜板放在城里最高的地方就能再见到他,于是谢惊澜爬上钟楼,炽热的阳光照得他睁不开眼睛,每走一步都仿佛踩在棉花上,他手脚并用往上爬,把那块面具放在大钟的旁边。大钟前的鸽子受了惊,扑棱着翅膀四散飞开。 或许等夏侯潋来的时候,他已经饿死了吧。谢惊澜靠在墙边,迷迷糊糊地想。 有甘甜的水沿着嘴缝流入喉咙,他猛地清醒过来,捧过水壶往嘴里灌。一个包子送到眼前,谢惊澜抢过包子狼吞虎咽。 “慢点,慢点,别噎住了。”男人微笑着抚他的后背。 谢惊澜抬起头,眼前的男人书生模样,一双眼睛仿佛天生带着笑意,温润如水。 他吞下嘴里的包子,沙哑地开口:“我认得你。” “哦?” “那天晚上在谢府,是你放走了我。”回忆起那晚的修罗杀场,谢惊澜眼睛有点发红。 “居然被你发现了,”秋叶淡淡地笑起来,“你的身形虽然和小潋很像,但走路姿势、看人的眼神完全不同。我常常扮成别人,你们俩的这点小把戏瞒瞒那帮刺客勉强能过关,要瞒我还是差了点。” “虽然你放了我,但你也是灭门的凶手,我不会感谢你的。” “我并不期望你的感谢。” “夏侯潋呢,他为什么不来?” 秋叶眼神黯了黯,没有回答,道:“你不该把面具放在这,如果伽蓝的人发现了,你会没命的。幸好来的人是我,否则小潋的一番苦心就白费了。” “饿死和被你们杀死有什么分别?” 秋叶在他的掌心放了一锭银子,道,“好好保重自己的性命,小潋用自己的命换你的命,你不该辜负了他。” 谢惊澜蓦然一惊:“夏侯潋他……怎么了?他不是说他不会死的吗?” 秋叶的神色变得有些哀伤,他望着南边道:“他违背伽蓝寺规,助你逃离刺杀,受了住持八十一鞭的刑罚。我出来的时候,他还躺在床上昏迷不醒,不知道如今如何了。没有消息便是最好的消息,小潋向来意志坚定,一定不会有事的。” “迦楼罗呢?他不是迦楼罗的儿子吗?迦楼罗为什么不救他!?” “寺规森严,即便是迦楼罗也不能违抗。”秋叶看着谢惊澜,目光深邃了许多,“小潋待你果然不一般,连迦楼罗是他的娘亲也告诉你。” 谢惊澜别过头,道:“不是他告诉我的,是我自己猜的。” 秋叶叹了口气,说道:“今日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不要再来找小潋了,你是伽蓝登记在册的猎物,刺客会像猎犬一样四处寻找你的踪迹。往京师走吧,那儿贵人多,饿着哪也不能饿着京师,保不准你还能碰见宫里头的贵人开粥棚舍粥。” 谢惊澜有些怔怔的。 他再也没法儿见到夏侯潋了吗? “小少爷,后会无期,祝你好运。”秋叶迈上城墙,朝谢惊澜微微一笑,身子缓缓倒了下去,墨发在风中飞扬如绸。 谢惊澜探出头张望时,秋叶已像一片落叶遁入风中,没有了踪影。 那之后,谢惊澜听了秋叶的话,跟着难民的潮流往京师走,所有的人都面容漠然,风尘满脸,眼睛嘴唇都失去了颜色,像泥塑的人偶,又像一具具行尸走肉。鞋子已经磨破了,露出脏兮兮的脚趾头,幸好天热了,脚趾露在外面也不冷。 在被城门拒之门外三天之后,谢惊澜在一群难民闹事的时候混进了京师。城角早已睡满了人,衣衫褴褛,四肢瘦成了骨头棒子。有兵士在人堆里翻拣,把死人挑出来,放上马车,运往乱葬岗。 谢惊澜没有多看几眼,木然地朝皇宫的方向走。天渐渐昏黑了,沿街的灯笼一个个挂起来,照得满街明亮如昼。宝马雕车挤满了大街小巷,烟火在空中一束束地绽放,那震耳欲聋的声音自天边传来便渐渐小了,像另一个世界的声音似的。 原来是中秋节。 谢惊澜心里没有丝毫起伏,只默默挤在人群里,漠然地顺走了一个人的荷包。人群忽然分开了,像被什么驱逐似的,所有人都往两边站。一辆四架马车从街角辚辚驶来,车轮碾出两条平行的车辙。马车后面跟着两列骑着高头大马的东厂番子,黑衣黑刀,胸前的纹绣张牙舞爪,一个个面无表情,像夜里的恶鬼修罗。 人群里有人低声议论:“好大的威风,魏公公愈发如日中天呐!区区一个阉人也能炙手可热到这个地步,真不知道这年头正经读书有什么用。” “你不要命了!小心被番子听见,仔细你的小命。” “哎,听说明儿晌午东安门外有宫里头的公公出来收人进宫里头当差,你说咱们去试试,以后能当上东厂督主也说不准呐。” “这可是断子绝孙的事儿,您自个儿去吧,我就不凑这热闹了。” 忽然,人群中冲出一个衣衫褴褛的乞丐,手里挥舞着一串鞭炮,跑向魏德的马车,嘶声大吼:“魏阉,山东六府饿殍遍野,你却在这安享太平!”鞭炮噼里啪啦地爆响,爆出灿烂的火花,那人把鞭炮往魏德的车马扔,正要惊马之时一个番子凌空接住鞭炮,丢在远处。 立刻有别的番子下马擒住那乞丐,乞丐奋力挣扎,口中大呼:“魏阉祸国殃民,山东六府几乎要死绝了啊,苍天啊,你开开眼!”番子暗骂了一声,卸了他的下巴,又扭断他的手脚,乞丐才如破布麻袋一般瘫在番子的手上,只瞪着一双发红的眼睛。 马车布帘内伸出一只戴着迦南佛珠的手,虚虚做了一个手势。 番子见了手势,横刀一划,那乞丐喉间顿时血流如注,身子抖了几下,便没了声息。 乞丐被番子搬走,马车缓缓地离去,人群重新聚合,人声重新鼎沸,贩夫走卒反复叫卖自己的玩意儿,拨浪鼓隆隆响个不停。 这世道,一个人被杀了就像一粒沙子被浪潮卷走,一点痕迹不留,亦无人在意。 魏德,原来那个马车里的人便是魏德么?谢惊澜望着消失在街角的马车,双拳缓缓地握紧。 若有朝一日他谢惊澜手握重权,是否也可以这般生杀予夺,草菅人命!是否也可以以一人之怒,夺百人之命,灭一家之门?魏德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那他便要无人之下,万万人之上!从此往后,凡欺他、伤他、负他之人皆魂销骨散,王侯将相向他拱手,王子皇孙向他俯首。 他抬起头来,双眼如深不可测、暗无天日的渊谷,有一只妖魔在他的心底缓缓睁开了眼。 月落日升,店铺纷纷搬开了门板,面摊的老板把面粉和成面团。谢惊澜在一个胡同里的一棵老槐树下做好了记号,将夏侯潋的面具埋在了树下。做好一切,他站起身,对着日影整了整自己的衣着,转出胡同,东安门外已经排了一条长队。 有人自己把自己阉了,衣襟上面还有一滩血,脚步虚浮着随着队伍往前走。有人年龄太大,被赶出队伍,在地上打滚,哭着喊着要进宫当太监。好不容易排到谢惊澜了,那执笔的太监抬头瞟了他一眼,漫不经心道:“几岁了?” “十二岁。” “哪儿人,叫什么名儿?” “金陵人。”谢惊澜默了会儿,看见太监腰间佩的玉玦,道:“沈玦,玉玦的玦。” 太监提笔在木牌上写下“沈玦”二字,递给谢惊澜。谢惊澜捧着牌子,跟在其他被挑中的乞丐身后,向巍峨的宫门走去。朱红的宫门沉沉地开启,露出里头仿佛没有尽头的御道和千重宫门,宫阙之下,他们就像一列缓缓行进的蚂蚁,渺小又脆弱。 朱门在他身后笨重地合上,谢惊澜回头望了望,关合前的最后一束日光打在他的脸上,照见他无悲无喜的面容。 第20章 宫庭寂 暮鼓响了六遭,远山溶进了黄昏,皇宫上面乌云黑沉沉地压着,天光偶尔从乌云堆的缝隙里落下来。太监们用长杆把灯笼挑上檐下的铁钩子,宫里头的灯笼次第亮起来,飘飘摇摇地散着柔和的光晕。皇宫各处都挂上了灯笼,连成煌煌的一片,独独乾西四所沉在阴暗里,光秃秃的檐下只有铁马伶伶仃仃地摇着。这是紫禁城最荒凉的角落。 “皇上……皇上……臣妾好想你啊,你为什么都不来看看臣妾?”红衣女人骑在墙头,招着帕子,一双眼睛黑沉沉的,像空洞的古井。 “哎哟,高妃娘娘,您怎么又上去了?这要是让总管瞧见了,我和小玦子又要挨罚了!”四喜急得团团转,把裙裾扎进腰带,小心翼翼地踩着梯子攀到高妃的身边。他身子有些发福,攀在梯子上远远看去像串在细杆子上的肉丸子。 高妃是年初进的乾西四所,据说是因为在马贵妃常去散步的花园小径上撒了红豆,意图使贵妃摔跤流产,事情败露,被关进宗人府受了好一阵酷刑不说,人也疯疯癫癫了。原本乾西四所就住了三个疯娘娘,这又进来一个,四喜被折腾得焦头烂额,原就有些秃的头顶又少了几根头发。 正不知所措的时候,一个十四岁模样的青衣小太监走进来,把食盒撂在桌上。 “下来,吃饭!” 高妃听了,忙不迭地催促四喜下去,自己也提着裙子趴下梯子,低眉顺眼地坐在桌前等着小太监给她盛饭。 四喜松了一口气,道:“沈玦,还是你行。” 沈玦把碗筷摆在桌上,低垂的眉眼恬静得像一幅画,眉眼皆是画中黛色山水。他如今十四岁了,个子像抽条的柳枝一样蹭蹭猛长,只是常年吃不到好的,脸上没有血色,平添了几分孱弱的病气。 四喜目光下移,瞥见他修长的五指,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一根倒刺都没有。四喜心中动了动,右手抚上沈玦的手背,低声道:“小玦子,我那日跟你说的事儿,你考虑的如何了?” 沈玦嘲讽地笑起来,不动声色地收回了手,道:“我只听说过太监宫女当对食,还没有听说两个太监也能成事。” “哎,这你就不懂了。”四喜眯了眯绿豆大的眼睛,漆黑的眼缝里流出淫邪的光,“咱们太监净了身,和女子有何分别?太监和宫女对食,不免借助些玩意儿才能成事,太监和太监,自然也是一样……” 沈玦的模样生得好,他早就有了这心思。亏得沈玦人在冷宫,这儿荒无人烟,成日里只有乌鸦飞来飞去,若沈玦在贵人面前当差,只怕这肥肉早就没有他四喜的份儿了。 然而这沈玦油盐不进,任他如何勾搭都八风不动,若非他上回透露出想要用强的心思,沈玦起了忌惮,才稍稍松软了些,否则他连沈玦的身都近不了。 沈玦目露嫌恶,冷笑道:“怎么,你非我不可吗?” “那是自然,”四喜习惯了沈玦冷嘲热讽的模样,不当回事儿,陪笑道,“我对你的心天地可表日月可鉴,你瞧,我什么时候冷过你?不都把我这热脸往冷屁股上贴?你放心,你跟了我,改日我干爹把我从这劳什子冷宫弄到御马监,我把你也带上,咱们就不必日日苦守冷苑了。” 四喜前日花了几两银子,攀上了御马监的总管太监,当了人家的干儿子,出冷宫的影儿还没有见着,就已经确信自己可以平步青云了。这几日牛得跟什么似的,恨不得尾巴都翘到天上。 沈玦拌了几下饭,漫不经心地道:“成。” 四喜闻言大喜,沈玦嘴角泛起一抹没有笑意的笑,“今晚子时,我会去你屋里找你。” “好好好,我等着,我等着。”四喜喜不自禁,双手伸过来想捧沈玦的手。 沈玦抽身退开,正好避开四喜的魔爪,手一挥,把筷子丢在桌上道:“我没有胃口,你们自己吃吧。” 四喜想去追,高妃忽然拉住四喜大叫起来:“饿死本宫了!饿死本宫了!本宫没有吃饱!” 四喜气急败坏道:“吃吃吃,撑不死你!” 沈玦关上门,屋里冷清清的,直棂窗忘记阖上了,案头落了许多花瓣,细细碎碎地缀在摊开的书页上。他关了窗子,朝脸盆走去,把方才被摸了的右手浸在水中擦了又擦,擦得皮肉红彤彤的一片才罢休。想起四喜的嘴脸,恶心得难受,沈玦抬手掀翻水盆,又踢翻一张凳子,气才略略消了些。 在外头忙了一天,浑身上下粘腻得难受。沈玦打了水,拎回屋洗澡。微烫的水浇在身上,驱赶了身上的疲乏,沈玦洗了一把脸,水珠从眼睫上滑落,像花瓣上的水滴。 正擦着身子,窗外传来哐当一声,沈玦猛地转过头,披上衣服推开窗子,只见地上散了一地的花盆碎片。 四喜捧着扑腾扑腾的心回到自己屋里头,他方才起了歪心思,偷摸蹲在沈玦的窗户底下,蘸着口水戳出一个洞,偷看沈玦洗澡,没成想瞧见了他的大秘密。这秘密足以置沈玦于死地,他的脸上染上疯狂的神色,这下沈玦就是想反抗他也不成了。 喝了几口茶,四喜冷静下来,坐在桌前一门心思盼起天黑来。冷不丁的,沈玦开了他的门,脸色阴沉地站在外面。 四喜对他的来意心知肚明,仍是假惺惺地笑道:“这还没到子时呢,没想到你这么猴急。” 沈玦缓步踱进来,屋里头泛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他嫌恶地捂住鼻子,打量屋里四处的物件。沈玦只穿了一件亵衣,外面披着薄薄的袄子,刚洗完澡,湿着头发,水珠沿着发梢蜿蜒地流入衣领,沾湿了一片,苍白的肌肤像沾了水的玉一般通透。 四喜失了魂一般直勾勾地盯着沈玦那一截皓白的脖颈,口水几乎淌下来。 太监是很奇怪的生物,明明斩断了那截根物,心里的欲却丝毫不减,反倒比从前更加放肆,女的玩男的也玩,不男不女的更是来者不拒。 宫里头不乏太监虐杀对食的风言风语,据说尸体泥烂一片,惨不忍睹。然而皇宫向来不是讲公道的地方,上头的人罚下来最多不过几板子了事,此风遂愈演愈烈,若非乾西四所里住的都是疯子,只怕这些狗胆包天的还能把手伸到宫妃身上。 沈玦冷冷地看着他,道:“你都瞧见了?” 四喜眼里射出阴险的光,反问道:“瞧见什么?” “别跟我玩花招,想要什么,说。”沈玦漫不经心地乱翻四喜桌上的匣子,倒腾出串串珠宝,不知道是他从哪个宫院里顺来的。 “你知道我要什么?”四喜涎着脸凑到沈玦跟前,偷偷摸摸地抚他的发丝,“我想要的可不就是一个你么?日思夜想,辗转反侧,夜夜难眠呐。”他的发丝冰冰的,在掌心轻挠,像挠在四喜的心尖上。他心里早想了一百个疼爱沈玦的法子,迫不及待地要看沈玦求饶的模样。 “可如果我不想呢?”沈玦眼神慢慢暗下来。 “你别无选择,”四喜在沈玦耳边道,“我知道你的秘密了,你要是想有个好人样儿在宫里头待下去,就得乖乖听我的。否则,我把这事儿喧嚷出去,你这脖子上的小脑袋可就不保咯。” “是么?”沈玦没有温度地笑开了,不动声色地拿出抽屉里的剪刀,拥住四喜,将剪刀尖对准四喜的后背。 “当然,我会好好疼你的。”四喜以为沈玦屈服了,喜不自禁的回抱住沈玦,贪婪的嗅着他身上皂角的香味,蓦地,他背心剧烈一痛,脸孔痉挛,不可置信地看向沈玦。沈玦冷冷地瞧着他,那眼神不是在看一个人,而是在看一具死尸。 四喜双手探向后背,摸到满手湿漉漉的粘腻,血越流越多,他杀猪一样痛叫出声。沈玦从椅背上勾起一件衣裳,塞入四喜的嘴,四喜死死攥着沈玦的手,目眦欲裂。那双手渐渐失力,虚虚攀附在沈玦的手上,最后颓然落到地上,只一双铜铃似的眼睛还睁着,仿佛要把沈玦的面容刻入脑海,以便午夜回魂之时再来索命。 人彻底没气了,沈玦脱下自己的袄子包在四喜的伤处,不让血继续往外涌。接着,他把四喜驼起来,扔到外头的枯井里。没有人知道乾西四所的枯井通往宫外的荒林,这是沈玦干上份差事——打扫藏书楼的时候,在一张布满尘埃的前朝宫室地图上发现的。 沈玦回到屋里穿好衣服,他身子弱,禁不得风,再拿了一捆绳子放下井,攀着绳子爬了下去,将四喜的尸体放在井道的深处。四喜重得很,沈玦使出吃奶的劲才把四喜拉到合适的地方。出宫太远了,沈玦必须先回去处理屋子里的血。 爬回井口,天已经黑了,一打眼,却瞧见井边上躺了一个黑衣少年。少年戴着半面面具,手上握着一把长刀,肩膀上洇湿一片,似是血迹。 刺客么?沈玦想。 他刚刚才杀了一个人,这个刺客来得真不是时候,决不能让他在这里被金吾卫发现。 沈玦回屋取了剪刀,双手握着,朝少年狠狠扎下。正当剪刀接近皮肉的刹那间,少年猛地睁眼,眸中杀机一闪而逝。他迅速翻身坐起,右手握住沈玦的手腕。少年的力气极大,沈玦只觉自己仿佛被铁钳钳住,紧接着,少年左手抽出腰间匕首,欺身向前,匕首横在沈玦颈侧,将沈玦压在地上。 昏暗间,两人四目相对,少年愣了一下,道:“少爷?” 沈玦也愣了,抬手揭开眼前人的面具,果然露出一张熟悉的脸,他长开了许多,脸上的线条透出刚毅的味道,面颊上沾了几滴不知道哪来的鲜血,为他的面容平添几分杀伐之气。 夏侯潋扶着井爬起来,道:“你就当没看见我,我走了,有缘再会。” 说着,就朝宫墙的方向走了三步,然后“砰”地一声倒在了地上。 沈玦:“……” 夏侯潋伤得很重,肩膀上的伤口几可见骨,必须马上处理。沈玦把夏侯潋搬到四喜的屋子里,扒光了他的血衣,扔进炭盆里烧了个干净。幸好沈玦屋子里有些草药,他捧来草药,挑了些止血的敷在夏侯潋的伤口上。 夏侯潋昏迷着,满头是汗,眉头紧紧皱着,很不安稳。沈玦摸了摸他的额头,果然发了烧,沈玦打来凉水,用自己的洗脸布沾湿,敷在他的额头上。 外面传来一阵嘈杂,有人高喊:“搜刺客,所有人出来!” 沈玦心下一惊,把窗棂开出一条缝,只见外头来了一列金吾卫,个个凶神恶煞,环锁铠和雁翎刀流淌着冷冽的光芒。 若让他们发现夏侯潋,夏侯潋和他都难逃一死。方才看见夏侯潋的伤太过心急,只顾着帮他包扎,他应当把夏侯潋先安置在井里的。 来不及懊悔,沈玦的脑子快速的运转,思考怎么蒙混过关。眼角瞥见四喜桌上的脂粉,沈玦取出一块胭脂,往夏侯潋头脸上点满红点,将被子捂好他的身子,再仔细检查确定自己身上没有沾上血迹,便出了门。 “皇上呢?皇上怎么没来!你们是不是皇上派来接我回去的?太好了,本宫要回去了,本宫是贵妃,是贵妃!”高妃兴奋地大叫,两个金吾卫把她绑在柱子上,其他三个妃子没有高妃那么疯,都惊恐地缩在门廊底下,露出一双眼睛打量这群冷峻的男人。 “贵妃晚宴遇刺,刺客往这边逃了,我等奉命前来追查,公公快令乾西四所所有人来此查验。”一个卫士说道。 接连有小太监一面系着扣子一面小碎步跑过来,低眉垂首站在门廊底下。 卫士转了一圈,往每个人的右肩上拍了拍,没发现什么不对,转头问沈玦道:“人都在这了?” 有金吾卫来报:“大人,还有一个人躺在屋里头。” “那是四喜公公,他病了,起不来身。”沈玦从容应道。 “病了也要查。”卫士招呼一个下属,道,“进去看看。” 沈玦道:“四喜公公身上都是红点儿,奴婢恐怕是天花,大人还是莫要进去的好。” 众人闻言,都害怕地退后几步。 卫士面沉如水,道:“上头有令,每个人都要查验,若是刺客恰好躲在这里头,我等如何交代?谁曾得过天花的,跟我进去搜一搜。” 有两个站了出来,道:“卑职幼时害过天花。” 沈玦暗道不好,道:“大人何必冒此凶险,天花可不是说着玩儿的,奴婢刚从里头出来,奴婢以人头担保里头绝对没有刺客。况且四喜公公乃是御马监刘总管的干儿子,几位大人做事还需当心着些。” 如今魏德当权,宫里头太监地位甚高,他们虽然是有品级的金吾卫,遇见太监总管仍得退让三分。譬如沈玦,虽然在冷宫当差,好歹是个小管事,金吾卫对他亦不敢颐指气使。几个人面面相觑,那领头的强硬道:“职责所在,公公莫怪。来人,跟我进去。” 有个金吾卫劝道:“公公有所不知,刺客神出鬼没,尤擅隐匿,有时候他就站在你身后你还不知道呢。我等搜查也是为了诸位的安全着想。”说着,三人便上前打开门,走了进去。 沈玦闭了闭眼,跟着进了门。 夏侯潋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醒了,见几人过来,挣扎地坐起身道:“奴婢给几位大人请安。”几个人看见他脸上的红点,都不着痕迹地退了几步。 两个金吾卫在屋里搜了一圈,朝领头的卫士摇摇头。卫士看着床上的夏侯潋,眸子动了动,道:“那刺客肩膀上中了卑职一刀,不知这位公公可否把被子放下来,让卑职瞧瞧你的肩膀。” 沈玦额上冷汗频出,几乎糊住眼睛,只因他一直低着头,卫士不曾发觉。 这可如何是好? 若是揭开被子,让他瞧见夏侯潋的伤口,今日他二人必死无疑。 第21章 烛影摇 烛火哔剥地响了声,地上的炭火哧哧地烧着。沈玦指尖泛青,脑子里杂乱如麻。 另一边,夏侯潋却不慌不忙,低低应了一声:“遵命。” 四双眼睛黏在他身上,他顶着灼人的目光,伸手拉下被子露出光洁的肩膀。那肩膀上一丝伤痕也没有,只有些凹凸不平,众人离得远,烛火昏暗,没有人看见他肩膀上的异样。 卫士打消了疑虑,对沈玦道:“卑职执意查验也是为了搜查刺客,还望公公莫怪,两位公公好生休息,我们这就走了。” 沈玦将几人送出宫外,方长舒了一口气。 不知夏侯潋用了什么法子,竟然把那么深的伤变没了。沈玦忙跑回屋子,见夏侯潋发着抖,肩膀上早已血红一片,而他竟在自己肩膀上缓缓撕开一张皮,像蛇从自己的老皮里蜕出来,伤口在撕扯之下被扯得更大,顿时血如泉涌。 “你在做什么!”沈玦大惊失色,忙走过来,细看这下才发现原来那张皮是一张假皮,方才夏侯潋就是用它瞒过了金吾卫的眼睛。 “帮我把皮撕了。”夏侯潋满头大汗,紧咬着牙关,他此刻只觉得半边身子都要废了。 沈玦接过手,道:“我一鼓作气撕下来,你忍住。” 夏侯潋把衣襟塞进嘴里,闭着眼点了点头。 沈玦按着他的皮肉,一发狠,将那块假皮撕了下来,夏侯潋抖如筛糠,几乎痛晕过去。 “取针来,把我的伤口缝起来。”夏侯潋强撑着身子,气若游丝地说道。 “我不是大夫,从未缝过伤口,又没有羊肠线,若操作不当,会要了你的性命!”沈玦咬着牙道。 “没法子了,少爷,你不缝我也会死的,你就当绣花缝衣服,把伤口缝上就完了,衣服总缝过吧。” “夏侯潋!” “我信你,缝吧。”夏侯潋看着他,眸光坚定。 夏侯潋从来都是这样,他的信任来得莫名其妙,要做什么从来不计后果,生或死从来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望青阁拜师之时是如此,谢府灭门之时是如此,如今亦是如此。 为什么他能如此漠视生死?他难道不曾害怕过吗? 沈玦看着他,目光沉郁,缓缓答道:“好。” 他取来针线,将银针放在烛火里烧了烧,他将夏侯潋的伤口清理干净,对着那狰狞的裂缝比了比针,说道:“我要开始了。” 夏侯潋再次把衣襟塞进嘴巴,点了点头。 沈玦对着他的后背,看见他背上纵横交错的鞭痕,犹如一条条蜈蚣横亘在古铜色的肌肤上,触目惊心。 他是什么时候成为刺客的?这样的死地,他经历过几回? 沈玦定了定神,将银针刺入夏侯潋的皮肉,夏侯潋浑身一颤,沈玦沉声道:“别动。” 炭火哧哧,屋里头闷热异常,沈玦和夏侯潋都汗流如雨。夏侯潋的手指几乎在床上掐出五个指窝,疼到最后他感到肩膀已经失去了知觉,那痛感渐渐远去,视野里的物什仿佛蒸腾出了波浪和热气,摇摇晃晃,模模糊糊。五感变得迟钝无比,所有声音仿佛都若隐若现,零虫在一千重门外凄切地振翅,金吾卫的兵甲在千座宫殿之外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 他的思绪忽然飘得很远,他想起两年前他满背是伤,趴在山上木屋的小床上听满山的松涛,山寺的钟声日复一日地敲响,像在招引远方的幽魂。他想起娘亲领着他走入山寺,弑心佛陀站在层阶之上,将通体漆黑的长刀“静铁”交在他的手中。 他忽然感到满身的疲惫。 沈玦穿出最后一针,打了一个结,用布吸干净夏侯潋身上的血,再敷上草药,用绷带绑住他的肩膀。 伤口都处理好了,他才有工夫擦脸上的汗,道:“好了。” 夏侯潋已经虚脱了,倒在床上低低地喘气,他扯出一个费力的微笑,道:“你看,少爷,我就知道你可以的。” “别高兴得太早,伤口若是感染了,一样救不了你的命。”沈玦把布巾扔进脸盆,盆里的水已经鲜红一片,仿佛盛了一盆血。 夏侯潋喘了会儿气,挣扎着披上衣服,道:“我得走了,少爷救命之恩,潋来日再报。” 沈玦把他按在床上,拧眉道:“你这个模样能去哪里?安心在这给我待着。” “等住这间屋子的太监回来了,咱们就都暴露了,少爷,我不能连累你。” 沈玦挑眉,道:“你怎么知道这间屋子不是我的?” “你的屋子不会这么臭。”夏侯潋笑道。 “放心吧,他回不来了。”沈玦脸色漠然,把被子给夏侯潋盖好,道,“你好好休息,我去给你弄点药。” 夏侯潋察觉到什么,没有多问,只道:“你有没有他的画像,给我一份。” “你要做什么?” 夏侯潋神秘地笑了笑,道:“你可知道伽蓝紧那罗?” 沈玦摇头。 夏侯潋道:“他是我师父,精通易容术,我如今学了个八成,你给我这个小太监的画像,我能仿出一张假脸,别人不凑到我跟前仔细瞧绝对分辨不出真与假。” 伽蓝秘术繁多,沈玦早有耳闻,答应了帮他画一张四喜的像,便去厨房给夏侯潋熬药。 过了一盏茶的工夫,沈玦给夏侯潋端来药,看着他把药喝完,他仿佛尝不到苦味一般,一股脑全灌了下去。他不知道,在杀场里摸爬滚打了两年,夏侯潋练就出了忍痛和忍苦的好本事,方才没有喝麻沸散就施针,正常人早晕死过去了。 收拾完屋里的狼藉,累得汗流浃背,沈玦觉得自己之前的澡都白洗了。夏侯潋躺在床上静静地看着他,他的神色静谧,多了从前没有的沉静与从容。 两人相对无语,檐下铁马被风吹起,铃铃作响。 沈玦看着跃动的烛火,突然发问:“夏侯潋,你不怕死吗?” 夏侯潋呆了呆,道:“怕啊,我怕得要死。每次刺杀都提心吊胆的,生怕自己一不小心就嗝屁了。” “那你当初为什么要救我?你背上的伤……” “几鞭子而已,要不了我的命。”夏侯潋无所谓地笑了笑,道:“那少爷为什么要救我呢?你大可以不管我,或者把我交给金吾卫。” 沈玦玲珑心思,自然猜出夏侯潋后背上的伤是因他而有。别过脸,道:“你救我一命,我自然也要救你一命。” 夏侯潋望着屋顶长叹了一口气,道:“其实上天给的选择本来就不多啊。要么在山里当一辈子的囚徒,要么当刺客出生入死。要么看着你被伽蓝杀死,要么我挨几鞭子看能不能活下来。我不愿意当囚徒,不愿意你死,自然只能选择后者了。”他狡猾地笑了笑,“我运气很好,都活下来了。” 人生本就是一场豪赌,夏侯潋是一个狂妄的赌徒,每次下注都付出所有,成则存败则亡。 可沈玦没有夏侯潋那样的勇气。他在泥泞的皇宫里待了两年,两年的时光,磨光了他所有的锐气,拔除了他所有的傲骨,现在的他卑微如蚁,竭尽全力才获得一丁点的权力,能支使乾西四所的一干太监宫女,可他连魏德的衣角都没有见过。 他拥有的太少,所以他谨小慎微,步步为营,甚至不惜折弯傲骨,曲意逢迎。 “你的运气不会总这么好的,”沈玦低声道,“你娘呢,她不管你吗?” 夏侯潋眼神闪了闪,扯出一抹苦笑道:“我都十四岁了,大丈夫立天地,岂能躲在娘亲怀里当娃娃?” 夏侯霈哪都不靠谱,只有杀人靠谱,生了个儿子像没生似的,让夏侯潋野草似的瞎长。那次从西域回来救了夏侯潋,她就没影儿了。夏侯潋的伤是自己养好的,刺杀也是别人带着去的。 说不怨太假,夏侯潋深深吸了几口气,才把眼眶里的湿意逼下去。 男子汉大丈夫,可不能哭鼻子。 沈玦看窗外天黑了,便道:“天晚了,明儿我还有差事,先回屋了。” “少爷,我能不能去你屋睡。这儿实在太臭了。”夏侯潋拉住沈玦的衣角,苦着脸说道。 “不行。” “少爷,我都这样了,万一我晚上被熏死了怎么办?或者我要是突然伤口迸裂,流血而死,这可怎么办啊?” 沈玦冷笑,道:“我觉得你能活成千年大祸害。” “少爷,你行行好吧!”夏侯潋挣扎着爬起来。 沈玦无奈道:“行了,别乱动,我来扶你。” 沈玦让夏侯潋到他屋子上炕睡好,自己去净房重新洗澡。夏侯潋缩在沈玦的被窝里,鼻尖是沈玦身上特有的味道,好闻得紧。方才那个屋子简直要把他熏晕过去,还要忍受肩膀剧烈的疼痛,简直是灭顶之灾。 沈玦的屋子没什么装饰,简简单单的几张桌椅,一张伶伶仃仃的架子床,单调得不近人情。夏侯潋是个爱热闹的,屋子里总要摆些花花草草,每日瞅着它们鲜艳的颜色心里也能亮堂几分。沈玦不兴这些,越素净他越喜欢,过得像苦行僧似的,冷冰冰的没有味道。 沈玦自己很满意乾西四所,住在这最大的也是唯一的好处就是不必像别的宫苑里的太监一样睡大通铺,这里的太监少得可怜,三进三出的宫室,屋子比人还多。 他洗好了澡,披着头发走出来,那一头青丝黑得发亮,泼在洁白的亵衣上像宣纸上的墨汁,细瓷一般的脸庞被衬得更加苍白。夏侯潋往旁边让了让,沈玦钻进被窝,睡在他的旁边。 夏侯潋看着他,沈玦长长的睫毛轻轻颤了颤,像蝴蝶的翅膀。 “想问什么?问吧。你都快在我脸上看出两个洞了。”沈玦低声道。 被猜中心中所想,夏侯潋不好意思地往被窝里缩了缩,闷声道:“少爷,你怎么进宫里来了?” “……”沈玦张了张口,忽而心中一动,眸色暗了几分。 既然夏侯潋能易容成四喜,那他何不能就此留在宫里,以四喜的身份活下去。如此,他既能逃离七叶伽蓝,也能陪着自己,再不分离。 这念头藤蔓一般滋长,缠住他的心脏,让它跳乱了几分。沈玦沉默了会儿,道:“我流落街头,你给我的耳环被当铺的掌柜抢走了,刀也落在了当铺,我身无分文,一个老乞丐收留了我,给我饭吃。那年山东饥荒,我们跟着流民进了京,原想讨碗饭吃,却没想到……” 夏侯潋问道:“怎么了?” 沈玦继续道:“那老乞丐为了银子,把我卖进了宫。或许他原本就存着要把我卖钱的念头吧。” 夏侯潋睁大眼,道:“什么……” 沈玦漠然说着,仿佛在说别人的经历一般。他越是冷静,夏侯潋越是心疼。 这小子常年深居宅院,哪里知道人心险恶?给颗糖便傻乎乎地跟着人家走了,哪里知道别人的阴谋企图。他见那乞丐年老,定以为那人心善,没有防备,岂知坏人也会变老,弑心那个老秃驴便是一个活例。 夏侯潋叹了口气,不知道说什么好。 “别叫我少爷了,我不是什么谢家少爷,我只是个残废的太监罢了。还有,我如今不叫谢惊澜了,我叫沈玦。”沈玦低垂着眼,看着自己的手指,道,“若还顶着谢家姓氏,料想他日下到黄泉,列祖列宗见我是个阉人,也会觉得颜面蒙羞吧。” “谢家待你不好,你何必在意他们的眼光。”夏侯潋苦涩地说道,“你永远是我的少爷,不管是谢惊澜还是沈玦。” “对了,你是不是很好奇四喜在哪?”沈玦抬头凝视着夏侯潋,冷笑道,“他想要玷污我,瘌蛤蟆想吃天鹅肉,还当我会乖乖就范。我把他杀了,他如今就躺在外面的枯井里。” “什么!”夏侯潋满脸震惊。 他知道皇宫向来是个藏污纳垢的地界,同性相亵不可胜数,只是他没有想到沈玦竟也会遭遇此等腌臜事。 是了,沈玦姿容甚好,如何能不遭人觊觎呢? 看着昏暗光线下沈玦冷冷的神色,夏侯潋忽然觉得他身上什么东西不一样了。颠沛流离和肮脏的宫廷改变了他,他眸里的沉郁像一片阴霾,沉甸甸地压在眸底,挥之不去。 夏侯潋碰了碰他的手指,道:“少爷,苦了你了。” “所以,阿潋,”沈玦眸色加深,逐渐变得暗不见底,仿佛深不可测的古井,他凑到夏侯潋耳边,轻声道,“你留在这儿保护我好不好?” “我……”夏侯潋迟疑着。 沈玦的声音藏着不容置疑的决断,道:“我救了你,你的命,该是我的。” 第22章 花叶影 黑夜里,承乾宫灯火通明。 女人的惨叫和呻吟响彻宫殿,飘摇的灯笼下,宫女端着一盆盆血水鱼贯而出,另一列宫女端着洗干净的金盆再鱼贯而入,那血多得令人害怕,鲜红的颜色灼得人眼睛发烫。太医们站在门外凑着脑袋低声商议,脸上的皱纹愈发深邃了,像树干上的裂纹。 女人生产犹如过一道鬼门关,很显然,马贵妃过得不大顺畅。 司徒谨一动不动地站在檐下,飘扬的雨丝飒飒落在脸上,他轻轻地眨了眨眼。 他今年二十岁,面容清秀而又冷毅,眉脚锋利,鼻子高挺,这是一副生人勿近的面相,再加上他很少说话,不认识他的人都以为他不大好相处,但其实他只是不大会说话罢了。因为这样,他的朋友很少,羽林卫校尉们约着喝花酒赌色子的时候通常不带上他,聊三宫六院前朝后殿的八卦的时候通常也没他的事儿,虽然他本就没什么兴趣,只是莫名地会感到一丝冷清。 在羽林卫里待了快三年了,只能和一个同乡说上话,多少有些失败。 他有时候会觉得当羽林卫不仅要守卫皇宫,和同僚喝酒吹牛聊闲天也是分内之责。他虽然按时应卯,严以律己,却终究还是失职了。 “唉,要说这贵妃娘娘真是多灾多难。躲过了高妃的谋害,躲不过刺客的刺杀。好好一个寿宴,被刺客捣了不说,还吓得早产。”同为羽林卫的同伴低声说道,脸上透着惋惜。 另一人道:“你说这刺客到底是谁派来的?” “莫非是魏公公?谁不知道娘娘素来不喜阉人,常在万岁爷旁边吹枕头风,上回黄河水灾,娘娘还进言说阉人留着钱财也无用,不如把魏公公的家财充公拿去赈灾。听说魏公公私下里发了好大一通脾气,第二天就献了一队女乐给万岁爷。” 雨渐渐大了,雨滴沿着罩甲流进衣服里,浅黄色曳撒颜色深了一片,司徒谨微微动了动。 那事儿他也知道,女乐是扬州来的,有着江南儿女特有的娇软,每个眼神都媚得仿佛要滴出水来。她们跳舞的时候,他正巧在殿内执勤。 同伴摇头叹道:“还是贵妃娘娘手段厉害,魏公公绞尽脑汁要分宠都没能得逞。只不过贵妃娘娘生产,怎么没见着万岁爷?” “前些日子鞑子犯边,抢了不少女人和金银回大漠,万岁爷正在前朝和大人们商议呢。我估摸着这回该是要调兵遣将,好好给鞑子一点颜色瞧瞧。” 一个小黄门冒着雨急急跑过来,拉住一个太医问道:“娘娘如何了,万岁爷有旨,若娘娘和小皇子有个万一,便要你们一同陪葬!” 几个太医吓得齐哆嗦,面面相觑,都不敢说实话。 小黄门扯着公鸭嗓喊道:“你们倒是说呀,万岁爷等着话儿呢!” 一个老太医琢磨着说辞,拐弯抹角地说道:“贵妃娘娘素来体寒,‘血气者,喜温而恶寒,寒则泣不能流’,娘娘阴气在中,手冷舌红,夜半无眠,臣等请平安脉,发觉娘娘脉象软细,都开了补血补气的方子。原是好了些的,可谁知今日受此惊吓,阴邪入体,动了胎气,前头下的工夫,都……” 小黄门听了半天才明白,急得跺脚,打眼瞧见宫女们往外端的血水,贵妃似是没力气了,屋里头的呻吟都弱了几分,一个太医连忙招呼宫女去煮参汤。小黄门说道:“万岁已是不惑之年,这才赶来第二个皇子,若是皇子有何大碍,你们担待得起吗!” 孩子还没生出来,怎么就这么斩钉截铁是皇子呢?太医们都缩着肩苦着脸,没敢应声。万岁子嗣艰难,年逾不惑,才得了大皇子一个儿子,皇宫上下都知道他极重视贵妃肚里的孩子,老早就拍着贵妃肚子说,这一定是个小皇子。 有个太医鼓着胆儿说道:“要保小皇子,还是有法儿的,孩子已经足月,剖腹取子,亦是个可行的法……”才说到一半,老太医捏了他一把,他登时把话吞了下去。 司徒谨和几个羽林卫站得不远,隔着淅淅沥沥的雨声听见他们的对话,齐齐打了个寒噤。 几个宫女捧着盖着油布的参汤低着头迈着碎步走上台阶,司徒谨投过目光,只见一个宫女甚是脸生。 司徒谨拧起眉,上前拦住那宫女,道:“你是哪个宫的?怎么从来没有见过你?” 宫女的声音细若蚊喃:“奴婢是新来的。” 几个羽林卫走过来,问道:“怎么了?” 司徒谨凝视了宫女一会儿,掀开油布,底下赫然一把匕首躺在汤碗旁边。众人大惊失色,正在此时,宫女忽然发难,将托盘扔向司徒谨。司徒谨侧头的瞬间,一脚踢在宫女的腰腹上,宫女闷哼一声,燕子一般在空中一个后翻掠进雨中。 “刺客!有刺客!”羽林卫嘶声大喊。 女人单膝跪在雨中,满头珠翠掉落在地,墨发瀑布一般披下,她撕开裙摆,露出修长笔直的双腿,灯笼的光芒流淌其上,像上好的暖玉光泽流动。她的大腿外侧绑着一柄黑色短刀,女人缓缓抽出刀,寒凛凛的光芒刺入司徒谨的眼睛。 羽林卫纷纷拔刀出鞘,呈圆形围住刺客,刺客岿然不动,雨水顺着鬓发和下颌流下。 “束手就擒吧,你逃不了的!”有人大吼。 “逃?”她阴森地笑起来,脂彩糊了满脸,那笑容诡异至极,“谁说我要逃了?七叶伽蓝迦楼罗,送贵妃娘娘上路!” 话音刚落,无数个黑影从花木中爬出,挥舞着白惨惨的长刀,和羽林卫们撞在一起,原本的圆阵刹那间被击溃。小黄门吓得惊声尖叫,手脚并用爬进承乾宫。 人群中心,那个刀锋一般的女人像箭矢般射出,刀刃上的光辉凄冷如月。司徒谨抽刀向前,帮同伴格住刺客致命的一击。两人刀对刀,脸对脸,司徒谨感受到她冰冷的眼神,和毒蛇一般的呼吸。 女人的刀极快,一刀连着一刀,一斩连着一斩,十字斩接着两段突刺,突刺之后又是迎头暴击,如狂风骤雨密密匝匝地落下。司徒谨几乎跟不上她的招式,屡陷险境,他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如擂鼓。 太快了!太快了!这样快速的攻击必定会消耗她极大的力气,司徒谨几乎将牙齿咬碎,费尽全力与她耗着时间,等她气力衰竭的那一刻,便是司徒谨反击的时候。 几个呼吸之后,她的动作顿了顿,司徒谨眸光一亮,是时候了! 黄豆大的雨滴坠在刀刃上、手上,冰冰凉凉,刺激着他的神经。他嘶声大吼,一刀斩破雨幕,在女人的刃上划出刺目的火花。银亮的刀身之后,她的双眼露出邪性的笑意。 司徒谨意识到什么,想要撤刀后退,却已经来不及。女人的衣袖中滑出一柄短刃,在他的臂上割出一道极深的口子,鲜血汩汩流出。 司徒谨抬起头,见那女人右手持刀在后,左手反握短刃在前,嘴角的笑容乖戾又嚣张。 伽蓝双手刀。 司徒谨握紧手中的雁翎刀,血液沿着手臂流淌到手指上,一滴一滴地落在地上。 没有人注意到,花木中探出一个狰狞的影子,像泥潭里爬出的怪物,他仰起头,对着窗纸放出吹箭。吹箭穿透窗纸,宫殿里的烛光漏出细小的孔洞,贵妃的呻吟声戛然而止。宫殿中爆发出惊叫,宫女们惊慌失措地跑出来,有些人一个没有站稳滚下了阶梯。 “娘娘死了!娘娘被刺杀了!” 羽林卫悚然一惊。 仿佛得了号令一般,所有刺客撤刀回退,向着四面八方翻墙逃离,如潮水四泄。与此同时,救兵赶到,向刺客们放出弩箭。女人攻势快了一倍,每一击都如同雷霆,刀势凛冽,密不透风,司徒谨根本无力支撑。 原来方才勉强的势均力敌不过是假象,他根本不是她的对手,她不过在吸引他的注意罢了。 他身上连中了好几刀,女人并不恋战,砍翻拦路的几个人之后顺着槐树爬上宫殿的屋檐。兵士的弩箭追在她的身后,她仿佛背后长了眼睛一般,不断变换路线,所有弩箭都射了空。转眼之间,女人便失去了踪影。 “剖腹取子!剖腹取子!小皇子还有救!”滚在廊下的太医如梦初醒,从地上爬起来,拽着老太医奔进屋子。掀开帘子一看,却见红色床幔之间,贵妃冰冷的尸体上,一根极细的吹箭钉在她的肚皮上面,以吹箭为圆心,黑色脉络犹如爬虫一般布满了一半的皮肤。 淅淅沥沥的雨声中,沈玦从睡梦中醒来,夏侯潋睡得很不安分,老是动弹。沈玦睡得浅,这一晚上被吵醒了许多次。 沈玦摸了摸夏侯潋的手臂,被烫得缩手,连忙支起身探向他的额头,摸到满手的虚汗。 “夏侯潋!”沈玦轻轻摇了摇他。 夏侯潋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气若游丝地说道:“好难受。” 沈玦用布沾上水,盖在夏侯潋的额头上,道:“我去太医署给你弄点药,你等着别动。” 夏侯潋微不可察地点点头,闭上眼。 沈玦穿上衣服跑了出去,夜色如墨,宫殿矗立在黑暗里,像空中的虚影。长街迢迢伸进黑夜,沈玦听见自己的脚步声啪啪的响。不知道为什么,四处都没有人似的,一个卫士也没有看见。沈玦没有感觉到轻松,反而觉得压抑。 到了太医署,大门敞着,地上药材散了一堆,宫女太监太医都没有见着。沈玦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压下心中的不安和疑惑,匆匆在柜子里翻找出金疮药和退烧的草药包,揣进怀里。刚想出门,门外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几个黑衣刺客飞奔过来,沈玦悚然一惊,忙转身躲在门后,他们沙哑的嗓音若隐若现地传来。 “头儿,咱们不去找找夏侯潋那小子么?” “找什么找,那臭小子没找着先朝皇宫地图,咱们安然撤退都是难事,自顾尚且不暇,哪用空理他?贵妃已死,咱们的本分尽了,夏侯潋那小子,任他自生自灭去吧。” 是伽蓝的刺客。夏侯潋当然找不到先朝皇宫的地图,沈玦背下地图之后就把它烧了,现如今,唯有他知道宫殿的秘密。这群刺客恐怕知道宫里有一条密道,只是不知道具体位置,所以需要地图指引方向。 原来夏侯潋的作用并非刺杀,而是寻找地图。 等刺客走了,沈玦从门扇后面转出来,低头迅速离开太医署,他刚刚拐过一个拐角,身后铁靴咚咚踏地伴着“抓刺客”的叫喊声便从身后经过。 好不容易进了后苑,林木交映,影影幢幢,仿佛每个阴影里都藏了不知名的危险。沈玦在小径上狂奔,只想快点回到夏侯潋的身边。 突然,有一叠急促的脚步声传来,沈玦心里一惊,转身躲进树后。 “什么人!”司徒谨厉声喝道。 沈玦身子绷直,双手握得死紧。 “出来!”司徒谨手举着火把,一步步逼近小径深处。 碗口大的叶子刮在脸上,四周一片寂静,只有羽林卫行动中身上环甲撞击的声音。 “司徒,你是不是看错了?”有人低声问道,夜里的花丛太黑,地上沾了水的青苔湿湿滑滑,羽林卫的心脏不受控制地猛跳。 火把熊熊烧着,在黑暗里撑出方寸的光明,大家背靠着背,面对两面花丛双手握刀缓缓前行。刺客擅长隐匿刺杀,他们互相把住身后空门才不会让刺客有机可乘。 那些刺客太厉害了。他们在承乾宫损失了十二个人才杀了三人,活捉了一人,剩下的都遁入了黑夜。而那活捉的刺客也用刀割了自己的喉咙,鲜血汩汩地流淌,漫过司徒谨的靴子,司徒谨捡起那刺客的长刀,上面刻着篆体的“天下白”。 真好笑,一个行走在阴影里的刺客的兵刃,居然叫做“天下白”。 明亮的火光越来越近,沈玦深深拧着眉,正打算主动出现,忽然间,他听见弩箭呼啸的声音,一个羽林卫惨叫一声倒在地上。离沈玦三步远的树上跳下一个影子,正落在两个羽林卫的侧面,在他们转身之前,双手刀割断二人的咽喉。 瞬息之间,三个人没了性命。 迦楼罗丢了双手短刃,捡起地上的雁翎刀,用腋下夹住刀,再缓缓抽刀而出,刀身上的血迹被擦干,露出雪亮的刀身。她还穿着那身破烂的宫装,身上满是血迹,黑暗中,她抬起头,露出秀丽却布满杀气的眉眼。 剩下的两个羽林卫吓呆了,惊惶地后退。 “喂,你们见过一个人没有,这么高,穿着黑衣服,和之前那些人穿的一样。”迦楼罗在胸前比了比,歪着头问道。 羽林卫怔怔地摇头。 “哦,那真可惜。”迦楼罗扬起笑,举刀劈来。 司徒谨拨开众人,横刀对上迦楼罗,然而就在一刹那间,迦楼罗矮身跪地,长刀划过司徒谨的刀刃,身子从他的身侧划过,同一时间,左手袖中袖箭射出,钉入后面那个羽林卫的喉咙。司徒谨想要回转去救那两个同伴,却快不过她的步伐,她如鬼魅一般逼近羽林卫,长刀从下往上撩起,在他的脖子和脸颊上划出一道笔直的红线。 血腥味在花丛中蔓延开来,她竖着刀刺入羽林卫的身体,血溅湿了她的脸颊,地上的人彻底没了声息。 司徒谨绝望了,他和她之间的差距太大了,他根本毫无还手之力。司徒谨握紧手中的刀,缓缓吐出一口气,他死死盯着眼前的女人,她站在花藤底下,整个人藏在阴影里,只有那柄雁翎刀凄冷如霜,刀尖滴着鲜红的血。 “喂,老娘赶时间,不打了行不行?”她懒洋洋地开口。 司徒谨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冷冷道:“职责所在,今日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无聊。”她嘀咕了一声。 她还没有嘀咕完,司徒谨忽然发动了。 实力不济,便只能出奇制胜! 那几乎是一瞬间,司徒谨双腿微屈,像一张拉满的弓,然后弓弦离手,他像一支有去无回的利箭,挟裹着风雷之势,扑向迦楼罗的面门。他摒住了呼吸,耳边只有风声疯狂地呼啸,他看见那个艳丽得几乎锐利的女人抬起头,碎发下的眉眼浓郁如墨笔勾勒。 铮—— 她挥出圆月般的一刀,弧线封住司徒谨拼尽全力的一击。迦楼罗没有硬接下司徒谨的刀,而是在刀与刀相遇的刹那间错身向前,她的长刀滑过司徒谨的刀刃,发出金铁相擦的声音。当司徒谨呼出摒住的气的时候,他感到冰冷的刀刃割开了软甲和他肋间的肌肉,温热的鲜血喷薄而出,他的衣甲都湿透了。 “你的风雪刀还没有练到家,没有本事,谈什么职责?年轻人,应当多惜命才是。唉,可惜,又少了一个风雪刀传人。”她把刀扛在肩上,留给司徒谨一个吊儿郎当的背影。 司徒谨扶着刀跪在地上,手试探着摸了摸肋间,果然满手的湿热。 林间忽然转出一个人影儿,是一个身材孱弱的青衣小太监,司徒谨费力地抬头,看到小太监有些苍白的脸。 “别怕,她应该不会回来了。”司徒谨轻声道,“你是乾西四所的沈公公,我认得你,我以前在四所当过值。” 沈玦的脸笼在花叶的阴影里,道:“大人知道奴婢藏在这儿?” “早就发现了,只不过没有戳穿你。”司徒谨打眼瞧见沈玦怀里的药包,道:“你是去偷药的?难怪这么晚还出来。” “奴婢的同屋病了,咱们身份卑微,没法儿请医正,药又用完了,只好出此下策。” “他一定是你很好的兄弟吧。”司徒谨眼皮越来越重,说话的声音都发着飘,“真好啊,我的兄弟都死了。”他看着满地的尸体,鲜血浸润了泥土,棕黑的土被染成了暗红色。虽然他们可能并不把他当兄弟,但他一厢情愿地觉得曾一起并肩作战,同过生死的伙伴就是兄弟。 花藤上的露珠滴落在他的脸颊上,冰冰凉凉的,仿佛能透进心里去。京师的春天真冷,他模模糊糊地想,手都要握不住刀了。 沈玦眸光寂寂,低声说道:“嗯,现如今,他是天底下对我最好的人。” “快回去吧,乾西四所不远了。避开阴影,走有亮光的地方。有阴影就有刺客,有……迦楼罗。”司徒谨终于撑不住了,手松了刀,脸朝下扑倒在地。他半张脸埋在泥土里,身上沾满血渍和土渣。 沈玦闻言一惊,上前问道:“你说什么,迦楼罗?方才那个女人就是迦楼罗吗?”司徒谨已经没法儿回答了,沈玦皱着眉沉默了一会儿,转身离开。 沈玦回去的时候,夏侯潋还昏睡着,他试了试夏侯潋额头的温度,似乎没有更烫。他把夏侯潋的衣服褪下来,重新给他上了太医署的金疮药。这药比他之前胡乱上的草药好得多,细细密密的粉末洒在红肿的伤口上,夏侯潋感受到灼烫的伤口上一阵清凉,呼吸都顺畅了几分。 煎好药,喂给夏侯潋喝了,过了一个时辰,再试他的额头已是不烧了。沈玦松了口气,推开窗棂看外边,天地被昨夜的雨洗刷一新,苍穹泛着昼夜交替时的蓝,高耸又宽广,宫殿一座连着一座,似乎一直接到天边的晨色里。 夏侯潋醒了,迷瞪着眼坐起身,顶着一头茅草堆似的乱发。 沈玦端来洗脸水,递给他湿帕子,夏侯潋闭着眼胡乱抹了抹。炭烧没了,沈玦搬来木炭,一块一块钳进熏笼。 “夏侯潋,”沈玦突然出声道,“那个,我看见迦……” “看见啥?”夏侯潋还犯着迷糊,使劲儿甩了甩头。 “……”换炭的动作停了停,沈玦低垂着眼。 越穷的人富了之后越怕穷。他想起在进宫的第一年,数九寒天里他孤零零地扫着永远也扫不完的雪,后来好不容易得了端宁宫里的差事,却因为送膳晚了一刻钟被妃子狠狠地掌嘴,还有被自己亲手杀死的四喜,那油腻的手摸在他身上的恶心触感…… 宫门深似海,前后皆茫茫无尽。乾西四所虽然安宁,却是个一辈子熬不出头的地儿,他手底下几个宫女太监,一天里的大半要躺在床上歇着,只等哪天咽下气,薄薄的棺材板一盖,这辈子就算走完了。 他不能在这儿蹉跎,他一定要走出去。只是这紫禁城,他是一辈子也挣脱不出去了,好不容易得了一个能一起在海里漂的人,就像苦惯了的人尝到一丁点儿的糖,他如何能够割舍? 眸色深了几分,最终,他摇摇头道:“没什么。” 第23章 明月霜 傍晚的时候,沈玦从外边回来。正是倒春寒的时节,沈玦进门的时候带回来一身冷意,眉目都染着冷峻的味道,转眼瞧见夏侯潋歪在床上看刀谱,夏侯潋听见声响,抬起脸来,那张脸差点把沈玦吓了一跳。 夏侯潋已经易容成了四喜的模样,沈玦乍一看过去,几乎以为四喜死而复生。四喜生了一副刻薄相,一双眯成细缝的眼睛,略有些高的颧骨支起冷白的脸皮,看了便让人生厌。夏侯潋易容得惟妙惟肖,只是缺了份淫邪的气质。沈玦摸了摸他的颧骨,微有些软而腻的触觉,似乎是一种蜡。沈玦用力戳了戳,在夏侯潋的颧骨上戳出一个指纹印来。 夏侯潋偏头拨开他的手,无奈道:“别瞎按,按坏了我又得重新弄。” 沈玦搬来一个杌子,坐在夏侯潋身边,先检查了一番他的伤口,恢复得不错,没有发炎也没有渗血,看来阎王爷还不打算收了这混世魔王。 整了整衣袖,沈玦似是漫不经心地问道:“夏侯潋,你们是不是在为魏德卖命?你从前说的那个老大就是魏德么?” “什么玩意儿?虽说我没见过魏德,但住持,哦,就是我们老大,他是个什么鸟样我还是一清二楚的,怎么也不像个太监啊。” “哦?太监应该什么样?”沈玦抬起眼,道,“你看我像个太监吗?” 沈玦的眼神有点阴郁,他向来敏感,夏侯潋立马明白自己说错话了,又摸不准他想要个什么 答案,说他像便是在往他心口戳刀子,说他不像可他又真是个太监。 夏侯潋正纠结着,沈玦忽然觉得很没意思,便岔回正题道:“或许你们老大和魏德达成了某种同盟也说不定。” 夏侯潋摇头,道:“卖命是不大可能的,伽蓝创寺迄今已经一百年,魏德才几岁,又能撑几年?江湖上恩怨情仇多了去了,随便接几单也能养活整座山了,伽蓝犯不着去为他上刀山下火海。同盟嘛,也不大可能,伽蓝向来只为钱办事儿。再说了,我们这一行最重要的就是隐匿形迹,从来严令禁止和山下的人产生什么关联,要不然有心之人顺藤摸瓜,或者设下陷阱加以引诱,就会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沈玦听了,略有些不高兴,照这么说,他不正是夏侯潋的软肋么?便道:“我没有那么蠢,只要你安安分分,我不会让别人发现一丝蛛丝马迹,更不用说顺藤摸瓜。”说着,他见夏侯潋嘴唇有些干,便倒了杯茶搁在夏侯潋手上。搁完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做这伺候夏侯潋的活儿越来越得心应手了,忙又把那茶盏拿了回来,自己装模做样地喝了一口。 夏侯潋以为沈玦要自己捧茶,乖乖等沈玦喝完,把茶盏揣在手里。听沈玦这话头,好像还是不打算放自己走,罢了,横竖他还要待在这儿养伤,过段日子再慢慢跟他说。 “话说回来,你怎么突然问我伽蓝是不是魏德的走狗?莫非你听见了什么伽蓝的消息?” 沈玦看了他一眼,说道:“昨儿夜里马贵妃被刺杀了,孩子还没临盆,连人带孩子都死在了承乾宫,你不知道这事儿?” 夏侯潋把头摇成了拨浪鼓。 沈玦继续道:“贵妃对魏德颇有微词,常跟皇上吹枕头风,要他疏远魏德。魏德为了分宠,使了很大的劲儿。耐不住马贵妃有孕在身,在宫里头有孩子就有了一切,尤其皇上子嗣单薄,即便是魏德也无可奈何。” “原来‘猎物’是贵妃,一尸两命,真他娘的造孽。”夏侯潋叹气道,“诸事莫问,杀人无禁。我只收到去藏书阁找前朝皇宫地图的任务,没告诉我还有人要去刺杀贵妃。” 沈玦神色有些复杂,道:“我去帮你偷药的时候在太医署听到几个刺客说话,言行之中似并不把你的死活放在心上。”沈玦微微拧起眉,夏侯潋的任务虽不如刺杀贵妃难,却也要深入皇宫大内,为何竟然没有支援? 那个所谓伽蓝真的在乎夏侯潋的死活么? 夏侯潋苦笑,道:“是这样的,我已经习惯了。我刀术练得不到家,常常办砸生意,受人埋汰也是正常。伽蓝这地儿向来只拿刀子说话,你干不过别人,就乖乖缩成鹌鹑别露脑袋,若非我娘刀子利,我得被他们欺负死。”说到一半,夏侯潋想起什么来,脸色一变,问道,“等等,你刚刚说几个刺客,刺杀马贵妃不止一个刺客么?” “岂止一个。有四个刺客死在了承乾宫,其余的都逃了。”沈玦想起迦楼罗,仍是憋着没说出口。他很明白他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自私是他的本性,只要能留下夏侯潋,欺瞒还是哄骗都不在话下。 夏侯潋惊呆了。 折了四个刺客,这是伽蓝不可想象的损失。伽蓝从各地带回无父无母,无家可归的孤儿养在村子里,每个小孩儿从五岁开始扎马步,七岁开始摸木刀,十岁动真刀。每一个刺客的培养都至少要花费七年的工夫,而刺客们的寿命平均不会超过二十八岁。 先不说这些小孩有三分之二都选择了留在山里当农夫,便说即便孩子补上了刺客的缺儿,大部分也活不过两年。刺客最危险的时候便是开头和尾巴那几年,要么是因为太年轻,没有经验,死于疏忽,要么是因为太疲倦,身上积年累月的伤拖垮了身子,压根儿不想活了。 所以伽蓝刺客从来只挥出计划中的那一击,一击不中立即撤离。伽蓝也很少大规模一起行动,只会派暗桩负责接应和支援。不管是上次的谢家灭门还是这次的皇宫刺杀,都是伽蓝历史上鲜少出现的大规模集体刺杀行动。 住持那个老秃驴,该不会真的见钱眼开晚节不保,把伽蓝卖给了魏德吧? 来无影去无踪的刺客尚且能耍耍帅,拿来给别人吹吹牛,说什么“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之类的。可当太监的鹰犬走狗就太令人倒胃口了,吹嘘自己多了个没壶嘴儿的主子么?夏侯潋很郁闷。 沈玦见他低着头不知道想些什么,问道:“在想什么,说来听听。” 夏侯潋刚准备答话,有一溜儿脚步声响在窗沿下,道:“沈公公,外头有羽林卫请您过去说话。” 夏侯潋和沈玦面面相觑,夏侯潋抓住沈玦的衣袖,沈玦按了按他的手道:“不必惊慌。”便起身戴上帽子,整了整衣服走了出去。 宫门候着一个浓眉大眼的羽林卫,见着沈玦,打了个躬,把几包药包递给他道:“卑职是司徒的同乡,这是他叫卑职送来的。” “司徒?”沈玦疑惑问道。 “公公不认识司徒校尉?”羽林卫有些吃惊,挠挠头道,“就是昨儿晚上杀了几个刺客的羽林卫校尉司徒谨,为了追击一个最厉害的女刺客,肋下还挨了一刀呢。” 原来是他。沈玦心里波澜不惊,没什么动静。在这宫里,他见过好心肠,也见过黑肚皮,只不过好心肠见得少些,因为通常没什么好下场。 沈玦眉眼低垂,摆出一贯的谦恭模样说道:“怪奴婢脑子笨,一时半会儿没想起来,原来是司徒大人。司徒大人好意,奴婢冒昧领受了,请大人替奴婢转呈谢意。” 沈玦在宫里行走了两年,在以往温良恭俭的脸皮上又多磨出“谦卑”二字,靠着这么一副人畜无害又进退有度的模样,和他一同进宫的其他人都在为有权势的太监端茶送水甚至洗脚刷夜壶的时候,他已经成了乾西四所的小管事了。 他得心应手地摆着一副既近且远的微笑,等着羽林卫说完不痛不痒的客气话,他就能回去歇着了。 然而,羽林卫耷拉着眉眼道:“卑职怕是转呈不了了。” 沈玦的笑容僵了一下,道:“大人这是何意?” “魏公公说旁人都死了,怎么独司徒活下来了,定是司徒贪生怕死,缩在后头不肯用尽全力。若非他也受了重伤,只怕还要挨上几板子。这会儿上面下了文书,司徒被贬去了京郊大营。”羽林卫长叹了一声,本想骂几句魏德死太监,突然想起沈玦也是个太监,生生住了嘴。 沈玦默了会儿,暖声道:“司徒大人武艺高强,大人放心,京郊大营埋没不了他。” “话是这么说,可这日子难熬啊。罢了罢了,也怪司徒为人太老实,平常没什么说得上话的兄弟不说,更不会送点儿礼巴结巴结有能耐的公公……呃,沈公公,您别误会,卑职不是说您没能耐。”羽林卫心里骂了几句自己的狗嘴,赔笑道。 “大人多虑了,奴婢省得。司徒大人是好人,奴婢没本事,倒认识几个人,许能说上几句好话,让司徒大人在大营里得个好点儿的差事。”不过是举手之劳,能不能成也不一定,沈玦不吝啬卖人情。 羽林卫眼睛一亮,笑道:“那太好了,司徒能交上您这么个朋友真是他的福气。卑职还得回去当值,先走了,公公莫送!” 沈玦回到屋里,瞥见夏侯潋坐在镜子前重新捯饬他那张假脸,随口问道:“夏侯潋,你觉得好人会有好报么?” 夏侯潋望着屋顶想了想,道:“有啊,至少下辈子能投个好胎。” “这样么?”沈玦放下手里的药包,自己笑了笑,“可我目光太短浅,只看这辈子。” ———————————————————— 司徒谨左手捂着肋下的伤口,右手扶着墙慢慢走着。 日头西沉,漫天怒云映红了他的脸,地上的影子拉得长长的,微微有些佝偻。贩夫走卒都收摊了,推着板车走在石子路上,上头摆的物事不时发出哐啷哐啷的声音。 他被贬了。 从羽林卫右卫校尉贬到京郊五军营当校尉,品秩没有变,但他失去了随王伴驾的资格,旁人都替他不值,可其实他心里没什么感觉。当年他从朔北来到京师,考取武举功名,选入羽林卫,本想建功立业,在宫里蹉跎了三年的时光,如今回想起来,似乎也没什么滋味。 他从来都这样随波逐流,别人把他安置在哪他就待在哪,不争不抢,无欲无求。 对一个男人来说,这样好像不太好。男人要养家糊口,还要光耀门楣。没有本事,妻儿会挨饿,没有功名,家族便不兴旺。不过他是个例外,他父母双亡,打小在朔北的一个与世隔绝的小镇上靠吃百家饭长大。小镇虽然小,但常常有过路的刀客。他的刀就是跟他们学的,一人教一招,他懵懵懂懂,学会了怎么劈怎么砍,后来,又学会了怎么杀人。 再后来,镇上的老人家说,阿谨,你长大了,要去建立一番功业了。他便背着他帮铁匠打杂换来的刀来了京师,依然无依无靠,孤身一人。那是一个风雪天,小镇这个时候通常都家家户户关门闭户了,京师却热闹得紧,大街上摩肩擦踵,他很小心地抱着自己的刀,免得刀鞘戳到别人。 可他还是一个人,热闹和喧嚣都和他没什么关系。 一个人挺好的。他想,养活自己就行了。伸手摸了摸伤口,尖锐的疼痛让他顿了顿步子。换药应该也不是很麻烦。他喘了口气,抬步继续走。 “司徒大人?”右手边传来一声极清脆的唤声,莺啼似的。 司徒谨的心没来由地跳乱了几拍,慢吞吞地转过身,正瞧见那女孩儿背着竹筐站在自家门口,一身细棉布做的霜色襦裙,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一瞬不瞬地瞅着他。他向来不大敢正视女孩的脸,目光下移,放在她搭在门环上的手上,那露在外面的一截手腕如明月似的,白生生的煞是好看。 对了,她的名字就叫明月。朱明月,真好听。 他知道她家是开医馆的,朱大夫在这一带很有名,神医妙手药到病除,更有名的是他漂亮的女儿。很多无赖故意把自己弄出三四个伤口,去医馆借机看几眼明月。他和她家是两对门,每回他骑马去应卯的时候,正好能碰见她背着药篓子去医馆,可他们并没有说过什么话。 可是,她怎么知道他姓司徒? 明月指了指他的腰,道:“你后腰上有血。司徒大人,你受伤了?” 司徒谨愣了愣,伸手摸了摸后腰,果然一阵痛意。他窘迫地红了脸,他自己都不知道后腰上也受了伤。 明月“扑哧”笑了一声,招呼司徒谨道:“唉,你这人儿,怎么这么呆?快进来,我给你包扎一下。正好我爹在家,跌打损伤他最拿手了。” 司徒谨踌躇着,道:“我自己可以……” 明月佯装生气地拍了拍门板,道:“你能够着自己的后腰么?快进来。”没等司徒谨说话,已经先一步跨进了屋子。她向来是说风就是雨的性子,这样爆的脾气,又成日在外头抛头露面的,如何能找到好人家?司徒谨不禁为她忧心起来。 他向来是这么一副老妈子的个性,瞎操心。 没奈何,司徒谨低头整了整自己被迦楼罗划得破破烂烂的曳撒,跟着明月的后脚进了屋。 第24章 藏山鬼 三月头,树枝发了新芽,渐渐不那么冷了,各宫都撤了炭笼。雨又渐渐多了起来,成天没完没了地下着,抬头看天,永远是灰蒙蒙的,低低的,仿佛压在人脑袋上似的。 夏侯潋肩膀上的线已经拆了,留下歪歪扭扭丑陋至极的疤痕,从肩头一直绵延到肩胛骨,看着触目惊心。沈玦说要去找祛疤的药膏来,被夏侯潋拒绝了。男人嘛,疤痕是勋章,浑身光不溜丢才娘了吧唧的。 伤好了,沈玦允许他偶尔出去溜达,对外就说天花已经好了。老太监们都对沈玦交口称赞,说他讲义气,心肠好,要换别人,自己一块儿做事的太监得了天花这种病,不捂着鼻子敬而远之便算好了,衣不解带地近身伺候简直是白日做梦。 夏侯潋养伤的时候,沈玦常常会去膳房买些主子吃剩的燕窝粉汤给他补身子。宫里铺张浪费惯了,宫妃们胃口虽然小,仍要每日满桌山珍海味地伺候,每道菜只用那么几筷子。膳房的太监们脑子转得灵通,将这些剩菜剩饭卖给嘴馋的太监宫女,是一条不错的生财之道。 前几日膳房换了个总管太监,沈玦食盒里的饭菜蓦地多了一倍,还时不时有些鲍鱼鱼翅什么的,沈玦默不作声,只管收着。 照例在膳房取了食盒,两手拎着往回路赶。太监是奴婢,主子养的狗,走路不能昂首挺胸,一概得低着脑袋,遇见路上的贵人更要俯身跪地,他渐渐习惯了这样的姿态,做起来毫不费劲。 他知道,万事不能着急,要有朝一日万万人之上,就必须先低到尘埃里。 刚走过天街,身后蓦地扑出一个人来。沈玦拿着食盒,行动不方便,被扑了个正着。 “刘公公,您这是什么意思?”沈玦被按在宫墙上,压住心底翻涌的杀人的欲望,冷冷开口。 膳房的总管太监刘得意比他高了一个脑袋,脸膛黧黑,嘴边时常带着笑,很老实的样子。他好整以暇地开口:“咱家每日好饭好菜地待你,你还不知道什么意思?你那点儿银子,能买得起这么好的鲍鱼鱼翅么?”上下打量了沈玦几眼,略可惜地叹道,“养了这么久,怎么还是这副瘦不拉几的模样,抱着硌人。” “这会儿正是御膳房忙的时辰,公公不去看管着,不怕误了事么?”沈玦低着头,看不清表情,只这声口镇定得好像不知道自己正面对什么样的事儿似的。 刘得意以为他并不排斥,暗自欢喜,手上更进了一步,扶上沈玦的肩头细细地搓揉。 “你乖乖地听话,我就能尽早回去。” 沈玦冷笑:“两个没有壶嘴儿的破壶,咱们这算是磨镜呢,还是断袖呢?” 刘得意笑得猥琐,那粗糙的手沿着手臂滑下,覆上他的手掌,沈玦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的手,若有一把刀在手上,他说不定会把这两只手都砍下来。 “你这叫什么话?皇宫里的荒唐事儿还少么?地位越高,越是荒唐。天子扒灰,娘娘私通,皇子阋墙。咱们爷们互相摸个几把算什么?小事一桩!话说回来,旁人不把我们当爷们,咱们自己要看得起自己。不过,我便罢了,就算净了身,也没人把我当娘们的,倒是你么……” 沈玦问道:“我怎么?” 刘得意戳了戳沈玦的脸,道:“瞧瞧你这模样,天生的狐媚子,怪勾人的。我看啊,你定是投错了胎,但娘们的命就是娘们的命,最后还不是逃不过割了那多余的玩意儿。” 沈玦阴恻恻地笑起来,眼里的阴影逐渐扩散,变得深不见底。他道:“是么,原来这他娘的都是我的命。” “哎,四喜前头还跟我说对你有那个意思,我原先看你像是个烈性子,我嘛,讲究两情相悦,不玩强人所难那套,就没想对你怎么着。没想到四喜那癞狗居然还真成了,瞧你们这成天蜜里调油的。”刘得意摸了摸下巴,道,“若我出手,哪能让那个没皮没脸的捷足先登?四喜没前途,你不如跟着我吧,你只消得点点头,我就把你从乾西四所弄出来。” 沈玦慢慢抬起头,嘴角勾起暗含狠戾的笑。刘得意低头看着他,他的眸子里暗沉沉的,阴霾满布,最深处好像有一只妖魔悄悄显露。刘得意心里顿时有点不舒服,暗道这沈玦的眼神怎么这么瘆人? “那你知不知道,要跟我处一块儿,是要付出代价的。”沈玦一字一句地说道,每一个字都让刘得意忐忑不安。 刘得意出生于猎户之家,打小在山林里长大,娘亲常常给他讲山鬼黑夜食人的故事。阴冷潮湿的森林里,独行的旅人要提防的不是可能随时扑出的猛兽,而是黑暗里蛰伏的山鬼。树的背面,叶子底下,石头堆里,只要有黑暗的地方,就可能有山鬼。 他经常被娘亲吓得睡不着觉,可他从来没有见到过山鬼,他渐渐知道那是娘亲哄他玩儿的。但此时此刻,他好像看见了山鬼阴冷的眼神,虎视眈眈,磨牙吮血。 虽然心里有点发颤,但为了面子,他仍是扯着脸皮笑着问道:“什么代价,你说来听听。” 话音刚落,一记闷拳打在他的侧脸,伴随着一声石破天惊的怒吼:“瞎了你奶奶的狗眼,敢动老子的兄弟!” 刘得意被揍得脑袋发懵,还没有反应过来,又被拎着领子照着胸腹踹了一脚。刘得意靠在墙壁上,哇哇地吐着清水,夏侯潋再补上一个勾拳,将他打翻在地。脚也没闲着,暴风骤雨一般踢在他身上,他痛得哎哟直叫,直喊饶命。 “娼妓养的玩意儿,什么泥猪癞狗也敢打老子兄弟的主意!老子不打得你满地找头,老子就不叫夏……咳,四喜!” 沈玦还愣着,夏侯潋出现得太突然,他本还打算和刘公公周旋一番,不过一眨眼的工夫,刘得意已经被夏侯潋打得爹娘祖宗挨个喊了一遍。 “四喜!”刘得意听见名字,蓦地尖叫道,“你这个吃独食的龟儿子,只许你碰,就不许我用么!?” “用你爷爷!我他娘的现在就让你爽翻天!”夏侯潋气得两眼发黑,一撩下摆骑在刘得意的腰上,对着他的脸左右开弓,一边问道,“爽不爽?老子问你爽不爽!?” 刘得意鼻涕眼泪口水直流,被扇得骂辞都吐不出来,夏侯潋手劲很大,不一会儿刘得意的头脸就肿成了猪头。 “别打脸!别打脸!”抓住空隙,刘得意叫喊出声。可夏侯潋偏偏蔫儿坏,每巴掌都扇在脸上,掌掌不落空,直扇得他头昏眼花,眼冒金星。 打了几十巴掌,夏侯潋才停了手。手都酸了,肩膀上的伤口被方才的动作牵扯,一阵阵地发疼,不知道裂了没有。 刘得意边哭边道:“四喜爷爷,饶了小的吧!” 夏侯潋按着他的脑袋面向沈玦的方向,道:“向我求饶算什么?向你爹告饶!快叫爹!” 刘得意哭道:“沈爹爹,饶命啊!您快让他住手吧,要出人命了!” 沈玦脸黑了,道:“你是爷爷我是爹?” “抱歉抱歉,搞错了搞错了!”夏侯潋又揍了刘得意一拳,道,“会不会说话啊你?叫沈爷爷!” “哎哟,两位祖宗!小的再也不敢了,求您二位放过小的这一回吧!”刘得意有苦说不出,哭得惨绝人寰,一张猪头脸糊满了眼泪。 夏侯潋从他身上站起来,掸了掸衣摆道:“行,这次就放过你,还有下次老子直接弄死你这个王八羔子。” 刘得意从地上爬起来,连爬带滚地朝前走了几步,确定和夏侯潋保持了安全距离,回过头冲夏侯潋二人吐了一口唾沫,恶狠狠地说道:“小兔崽子,这笔账你们给老子记着,老子一定不会让你们有好果子吃!”说罢,捂着头跑了。 夏侯潋不以为然,“切”了声:“怂货。” 沈玦知道接下来的日子他们没准都要吃馊饭了,但他没说,招呼了夏侯潋一声,道:“走吧,大家该饿坏了。” 夏侯潋应了声,跟在后面走。沈玦闷着头,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一路都没有说话。夏侯潋这几日精神头好了,本想帮沈玦分担点庶务,今儿见沈玦老晚都没回来,便出来寻,没想到走了没几步就瞧见一个太监把沈玦抵在墙上,手上摸摸索索的,他登时火冒三丈,想也没想一拳照着那死太监的脸糊了上去。 圣朝男风盛行,成宗皇帝、穆宗皇帝都是出了名的断袖,那时候的司礼监掌印皆是凭着媚主邀宠的本领上的位,把朝纲搞得一团乱。上梁不正下梁歪,宫里面的风气愈发糜烂,有点权柄的太监得了女人不够,还要把脏手伸向男人。民间亦然,勾栏瓦舍里头男伎弹琴唱曲儿司空见惯,深得豪门权贵欢喜。伽蓝经营的妓院亦少不得这样的伎子,据说秋师父就是这么出道的。 旁人也就罢了,沈玦世家出身,哪能受这样的窝囊气?夏侯潋心里发酸,却囿于嘴巴笨,想了半天也想不出什么好词儿来安慰安慰沈玦。 夏侯潋走快了几步,接过沈玦手里的食盒,侧过脸,日头映在沈玦的脸上,镀上了一层暖洋洋的金色。他没什么表情,脸色是一如既往的病怏怏的苍白。他如今的心思愈发捉摸不透了,夏侯潋有些懵。 踏过宫门,沈玦搁下食盒就进了屋,夏侯潋把饭菜挨个送到几个疯娘娘的屋里,女人们有的唱曲儿有的绣花,只有高妃胡乱扑腾,头上插得花团锦簇,像一只炸毛的大公鸡。老太监们说最近高妃病得不轻,越发疯魔了,以前成日骑着墙头叫皇上,现在上屋踏瓦说自己是绝世大侠。夏侯潋追了好一会儿才让她乖乖吃下饭,活儿干完了,自己顾不得吃,先去屋里看望沈玦。 刚进屋,就看见沈玦裸着半身站在脸盆架的旁边,他的身胚很好,肌肤玉白,肌肉匀称,骨骼修长,只是稍显瘦弱。不似夏侯潋满身伤疤,像在刀山火海里走了一遭回来似的。沈玦背对着夏侯潋,夏侯潋只能从黄铜镜里看见他嫌恶的神情,几乎咬牙切齿。他手上拿着块湿布,发狠地擦着自己肩膀上和手臂上被刘得意触摸过的地方,即便皮肉和刘得意的手还隔着一层布料,沈玦也似乎恨不得把身上的皮都剥下来。 “别擦了!”夏侯潋夺过沈玦的布,道。 沈玦怒道:“你干什么!” “你想掉层皮是不是!” “我的事儿不要你管!滚开!” 看到沈玦满脸怒容,夏侯潋心里倒踏实不少,之前绷着一副死人脸,夏侯潋才忐忑不安。 “你别动。”夏侯潋打开多宝格,拿出一块胰子,细细在沈玦的肩膀和胳膊上打出沫沫,再用手掌轻轻搓了一通。夏侯潋因为常年握刀,手掌布满茧子,粗糙得很,摸在胳膊上却意外地舒服妥帖,沈玦耳根霎时间红了,嘟囔着说:“都说了不要你管。” 夏侯潋白了他一眼,道:“知足吧你,上赶着伺候你还给我摆脸子,我平日自己搓澡都没这么用心。”夏侯潋确实这辈子洗澡都没这么用心过,他像在擦最名贵的青花瓷,生怕碰坏了揉碎了,就差没打上蜡了。 他也不知道是怎的,只觉得沈玦这样的人,生来就该是得人敬仰,受人膜拜的。他有这么好的相貌,又满腹诗学,谁人能比得过他?他本该待漏在朝,名留青史,不求荫及儿孙,也能登廊入庙。老天作弄,现如今,他却当了一个内臣,功名成了流水,子孙也成了泡影,竟还要被四喜、刘得意这样的腌臜人糟践。怎能让人不痛,不恨? 天意难违,天要你跌进泥潭,就算长出金子打的翅膀,天也要熔了它。 夏侯潋忍住心底泛起的酸楚,用洗脸布沾了水,将沈玦胳膊上的沫子擦干净。细细密密的沫子溶进布里,露出底下光滑的肌肤,那胰子掺了桂花香料,让他的手臂泛着一股似有若无的桂花香,闻着很是舒心。 “行了,干净了!” 沈玦偏过头,低声道:“脸上也要。” 夏侯潋应了声,把胰子沾上水,在他脸上轻轻蹭了蹭,再用指腹轻揉。 沈玦心里泛起奇异的感觉,像有根羽毛撩拨他的心头,痒痒的。他想把夏侯潋的手拨开,又舍不得,正来来回回纠结着,夏侯潋已经帮他收拾完了。夏侯潋收回手,把洗脸布丢进盆里的时候,沈玦竟然有种怅然若失的感觉。 宫里头并非没有对他好的人,只是他心里藏着防备,筑着高墙,和谁都相敬如宾,隔着一层似的。受了苦,受了难,只能往肚子里吞。他习惯了忍耐,这也没什么。可一面对夏侯潋,他一下就松懈了。 真好啊,他想。他像一只无家可归的野狗,走在莽莽苍苍的世道上,走到毛都脏了,爪子都破了,忽然寻到了一片遮风避雨的棚子。从今往后,就算在外面挨了多少打,遭了多少罪,起码有个地方可以歇息了。 然而他似乎想得太好了些,这个棚子明显有些漏风——夏侯潋本想把胰子放回多宝格,一个没拿稳,掉在了地上,沾了满地灰。 沈玦脸有些黑:“我只有这一块。”他嫌弃宫里的胰子有股怪味儿,这桂花胰子是他攒了两个月的薪俸托人从宫外带进来的。 夏侯潋连声道歉,把胰子清洗干净,放回原处。沈玦郁闷地看着那块横遭劫难的桂花胰子,心想算了,还是丢了吧。 夏侯潋端着脸盆出去倒水,正准备开门,身后突然响起沈玦的声音。 “夏侯潋,我不需要你的同情。” 这臭小子,死要面子。夏侯潋无奈道:“没同情你。” 沈玦没说话,夏侯潋以为他没事儿了,手扶上门,刚要拉开,身后忽然被扯住了衣襟。夏侯潋转过头,看见沈玦低垂着眉眼,碎发遮盖了他半张脸,夏侯潋只能看见他发红的眼角。 “怎么了?”夏侯潋最见不得别人哭,尤其是沈玦,登时慌了手脚。 “你不许走,”沈玦忽然贴过来,将夏侯潋死死地抱住,“夏侯潋,我不许你走!”沈玦的声音响在耳边,夏侯潋听出了那微不可察的颤抖和恐惧。 是啊,他怎么忘了,沈玦向来是死要面子的个性。就算心里再害怕,再痛苦,也要强撑着挺直的腰板,还有他破破烂烂的颜面。在谢府当没人疼的小少爷是这样,在皇宫里当万人践踏的奴婢也是这样。他从来都有他自己的骄傲。 夏侯潋沉默了许久,沉默到沈玦觉得自己的血都要凉了。终于,夏侯潋长叹了一声,单手抱着盆,腾出一只右手来抚上沈玦的后背,轻声道:“好,我不走。” 第25章 闭春寒 第二日的饭菜果然都是馊的了,刘得意伤了脸面不肯见人,小太监把食盒递给沈玦的时候沈玦悄悄塞了一把碎银子给他,小太监掂了掂银子,笑道:“沈公公向来是个伶俐人儿。”说着,从桌子底下拎出一个小点儿的食盒递给沈玦,又拨了一半银子回去,道,“你明儿来,我还给你备着,就不用你的银子了,只不过我只给你一人儿的份量。” 沈玦拎着食盒回去,高妃顶着一头五彩斑斓的鸡毛蹲在绣墩上,活像一只花枝招展的大公鸡。沈玦见怪不怪,兀自摆上饭菜,高妃欢欢喜喜地执起筷子夹了一口,刚放进嘴里就吐在了地上,嘴里骂骂咧咧道:“好你个小王八羔子,想毒死本宫吗!?” “只有这些,凑合着吃吧。”沈玦道,拎起小食盒,转身便走。 高妃跟在他旁边上下扑腾,叫道:“你这没良心的,你要吃独食!我不依,我不依!” 沈玦冷冷瞥了她一眼,道:“你若敢在夏侯潋面前乱说,我撕了你的嘴。” 高妃缩了缩脖子,原本趾高气扬的满头鸡毛登时偃旗息鼓,耷拉在脑袋上。高妃虽不敢惹他,心里却仍是不服气,在沈玦背后拼命做鬼脸。 沈玦没有理她,径自穿过花廊。夏侯潋昨儿打人又把肩上的伤口崩裂了,沈玦看到他伤口渗血的时候,登时脸就黑了,勒令他不许再出门,好好待在屋子里养伤。 转过月洞门,远远地就瞧见夏侯潋靠在廊柱上,歪着头笑望着他,眼里有揉碎的霞光。 夏侯潋的笑容向来痞痞的,看着蔫儿坏,却有股说不出道不明的勾人劲儿。他戴着四喜那副丑不拉叽的面具,依然遮不住从骨子里带出来的流氓风流味儿。天生的坏胚子,又有一张抹了蜜的甜嘴,往大街上一站,就有无数大姑娘争先恐后地往他身边凑。 沈玦是见识过他勾搭姑娘的功夫的,谢府的兰香丫头软着嗓子叫他潋哥哥的模样至今历历在目。想到这些,沈玦顿时不高兴起来,把食盒塞进夏侯潋怀里,没好气地说:“倚门卖笑,你往自己身上插几根高娘娘的鸡毛,教坊司的姑娘都比不上你。” 夏侯潋笑嘻嘻道:“不敢当不敢当,论美貌,小的比不上少爷您。” 一边说着,一边开了食盒往里头一瞥,里头只装了一碗白米饭和一碗红烧肉,这规格比之往日差了不止一点半点,当下便明白是那个刘得意刁难沈玦,只是他没想到,单单这么点儿还不够塞牙缝的玩意儿还是沈玦用真金白银换来的。 夏侯潋问:“你吃了吗?” “我吃过了,你好好吃,我一会儿过来拿食盒。” 夏侯潋应了声,转身回了屋。高妃扒着莲花鱼盆流着哈喇子可怜巴巴地望着沈玦,沈玦无奈道:“别看了,我也跟着你吃馊饭。” 高妃横眉怒目,道:“败坏门户的小贱人,伺候小白脸便罢了,还拿糟糠搪塞老娘,你好大的胆子!” 高妃气鼓鼓地拔下头上的鸡毛扔了沈玦满身,踅身跑出了院子。 沈玦:“……” 京城的阴雨多起来堪比江南,绵绵的细雨没日没夜地下着,淅淅沥沥打在青色檐瓦上,劈里啪啦地,像谁家的盘碟砸了一地。自从皇宫出了刺客,晚间巡逻的羽林卫增调了一倍,每隔一刻钟在巡视的路线上走一个来回,风雨无阻。宫道上的灯亭幽幽地晕着光,巡逻的卫士像风雨里飘荡的虚影,甲胄上的铜片撞出清脆的声响,隔着蒙蒙雨幕细碎地传来。 刘得意弓着腰,从琼苑东门摸进后苑。树影幢幢,老槐树扭曲的树干像老人的枯骸,花叶的颜色像被雨洗净了似的,透着股死沉沉的灰白。刘得意心里暗暗嘀咕,白天尚不见宫后苑这么阴森,晚上却像闹鬼似的。 走到一盏灯亭底下,半人高的灯座,桐油刷过的细纱罩着一豆青灯,盈盈地闪着光。刘得意四下里张望了会儿,踅身朝北面走,刚走没几步,不远处几棵树后掠过一个红影,差点把他吓得摔倒在地。他定了定神,再仔细看时已经什么也没有了,往前走了几步,扶着树喵喵叫了几声儿,又压低声音唤了句:“沈玦?” 无人应答。刘得意悻悻地鄙视了自己一番,准是看错了,自己吓自己。 往前又走了一程子,几座相连的楼阁映入眼帘,青瓦翘檐,画桥犹如飞云横于水波之上。刘得意按捺不住心里的欢喜和激动,着急地走快了两步到那桥上,猫着腰隔着雨帘四望,只期待心里想的那个人快快现身。 等了许久也没等来人,刘得意心里慢慢落空,邪火直窜上来。他定是被耍了,好一个沈玦,打了自己一回不说,还敢耍人! 雨虽然不大,站了许久,也足够让他变成落汤鸡了。凉意透过湿透的衣衫一丝丝地渗进皮肤,刘得意抱着胳膊抖成了筛糠,刚打算打道回府,眼一瞥,忽瞧见桥的那头栏杆上放了个什么东西,黄不溜秋的,像个布包。 该不是沈玦放那的,跟他玩儿猜谜呢? 刘得意心里又雀跃起来,急急走过去,眼看着要够着那布包了,脚下忽然踩到什么,滑不溜秋的,身体顿时失去了平衡,撞在大理石的栏杆上。谁曾想这一处的栏杆早已布满裂缝,刘得意一撞上去,大理石登时四分五裂,石头和人都掉进了莲花池里。 池那头的老槐树下,沈玦漠然看着桥上的情景,转身穿过小径。 夜渐渐深了,羽林卫多了起来。沈玦站在花叶相接的阴影里,默默算着时间。一队羽林卫刚刚穿过抄手游廊,沈玦从花丛里走出来,爬上游廊,小步急趋。后苑的地图在脑海中浮现,他知道只要再经过一座观花亭就能回到乾西四所。 回廊的灯笼被风吹得摇摇晃晃,灯火明明灭灭,铁马叮当,声儿是细细碎碎的一长串。沈玦刚要拐弯,一双手从背后伸出捂住他的嘴,将他拖进了就近的一间屋子。 沈玦的心沉到谷底,下意识地要反击,身后人低喝了一声:“小兔崽子,大半夜的出来鬼混,是不是偷姑娘去了!” 是高娘娘! 沈玦正要说什么,高妃忽然又捂上他的嘴,伸手指了指外面。两个人极慢极轻地挪到门边,听见外头有两个羽林卫经过。 “咱们在这儿解手会不会被人发现啊?” “发现个屁,这雨一冲,什么味儿都没了,怕什么?” 脚步声渐渐远去,沈玦暗暗心惊,原来方才这两个人在拐角那头出恭,若沈玦拐个弯,迎头便能撞上。 沈玦扭过头,高妃也十分警惕地听着外头的声响。光线很暗,沈玦只能隐隐看见高妃绣着摘枝团花的红底褙子,她的胸部鼓鼓囊囊的,好像比平常大了一倍。高妃抬起眼,正瞧见他盯着自己的胸脯不眨眼,抬手便是一巴掌,骂道:“臭流氓!” 沈玦莫名其妙挨了一巴掌,横眉怒目道:“你干什么!” “你看我胸!” “……” 沈玦竟然无言以对。罢了,方才她好歹救了他,不和她计较。沈玦深吸了一口气,心平气和地问道:“你怀里装了什么?” 高妃眼神躲闪,结结巴巴地说:“没什么,我什么也没装,我就是最近长胖了而已!” “明儿就能吃上好饭好菜了。”沈玦耐心地说道,“你不给我看,明儿你也休想吃到好的。” “哼,我不信!男人的嘴,骗人的鬼!你哄了你屋里头那个傻不拉几的小白脸,还想哄我?” 沈玦刚平复的心情被高妃三言两语一说,又崩盘了,咬牙切齿地说道:“我哄他什么了?” 高妃往地上“呸”了声,道:“别看我傻,我心里门儿清着呢!你哄他陪你玩儿,给你当牛做马,还要陪你睡觉!” 沈玦被戳中心事,喉头一哽,什么也没说出来。他没有告诉夏侯潋迦楼罗来宫里找过他,更利用被刘得意欺负的事儿让夏侯潋答应留下来。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他习惯了耍手段,耍心机,只要能让夏侯潋留下来,瞒他、骗他又有什么?夏侯潋会知道这些么?知道了会讨厌他么? 没关系,他告訴自己,只要他不说,谁知道他曾碰见过迦楼罗呢? 只不过没想到他做得滴水不漏,瞒得密不透风的事儿倒叫这个疯子看得清清楚楚,沈玦冷笑道:“我看你脑子越发糊涂了,明儿该去太医署请个医正,好好给你瞧瞧。” 话还没有说完,高妃自己没有兜好,好几个泛着油光的肉包子从衣服里滚出来,在地上滚了好几圈才停。 沈玦:“……” 高妃含着泪捡起包子,仿佛死了孩子似的,瘪着嘴哭丧:“我的包子!都怪你!你是大坏蛋!” 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连日的乌云散了,露出圆盘大的月亮,地上积着水,月光粼粼,像撒了一层碎银子。两个人进了顺贞门的门槛,悄悄阖上宫门,踩着满地霜雪似的月光往里走,高妃仍捧着那脏了的包子,眼眶里的眼泪要掉不掉。 沈玦长叹了一声,走到小厨房捧出一小盒糕点递给高妃,道:“这是我自己的体己,只有这么些了,你自己省点吃。” 高妃受宠若惊,忙把糕点揣进怀里,眼泪汪汪地说道:“我错了,你是好人!” 沈玦很无语,没再理会她,踅身走回屋。身上湿了一点儿,他站在门外先把身上的雨水拧干,才推门进了屋。太晚了,他担心吵醒夏侯潋,澡也没洗,脱了衣服便往小榻上一躺。黑暗里,炕上的夏侯潋翻了个身,口齿不清地问:“少爷,这么晚你去哪了?” 手冰冰的,沈玦哈了口气,道:“解手。” “哇,这么久,少爷,你该不会有阳结之症吧,搞不好会得痔疮的,明儿弄点通肠的药喝喝?”夏侯潋清醒了些,大惊小怪道。 沈玦掀起眼皮瞥了夏侯潋一眼,不理他。 “你怎么睡到榻上去了?”夏侯潋问道。 沈玦想起在后苑里高妃说的那句“还要陪你睡觉”,心狠狠地一跳。高妃那个疯子,净说胡话。闭了闭眼,沈玦道:“两个人一块儿睡不方便,我就睡在这儿。” 夏侯潋有些纳闷,沈玦的心思向来七拐八绕的,两个人睡得好好的,也不知道自己惹了他什么,这就要分床睡了?因为和沈玦睡在一处,夏侯潋每天都乖乖洗澡,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沈玦是嫌他脏,嫌他臭,还是嫌他顶着个四喜的脸,长得丑? 算了,他认输,爱怎么着怎么着吧。夏侯潋从床上坐起来,赤脚踩在地上,走到沈玦榻边,一声招呼也不打,直接把沈玦囫囵个抱起来,沈玦惊得在夏侯潋怀里乱抓,叫道:“你干什么!” 沈玦在宫里头过得很清苦,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抱起来没点分量。夏侯潋轻轻松松地把人抱到炕上,道:“哪有少爷睡榻书童睡炕的道理?”说罢,头也不回地回到榻上,钻进被子里。 沈玦沉默了片刻,盖上被子,也睡了。 第二天清晨,天蒙蒙亮,主子们还睡在被窝里,奴婢们已经忙碌起来了。挑灯的挑灯,洒扫的洒扫,做早膳的做早膳。乾西四所是宫里头的化外之地,奴婢们一般要睡到日上三竿才起,自从沈玦来了以后,虽然不要求他们像别的宫苑一样起早,但至少要赶上领早膳的时辰。 因为能吃上早膳,大家并没什么怨言,再加上沈玦一向赏罚分明,待人和善,大家知道了沈玦的好,也不便多什么嘴。夏侯潋受伤的时候不管这些,关在屋里睡得昏天黑地。现在伤好了,便自觉起来做事儿,少年人,力气足,洒扫庭除的一应杂活儿都包揽了。 和他一块儿扫地的太监们年纪也不大,十二三岁的年龄,正是活泼的时候。几个人一碰头,又在那瞎嘀咕起来。 “嘿,四喜哥,我方才去膳房领早膳,你猜我碰见什么了?” 夏侯潋还没接话,其他人倒争先恐后地问道:“你看见什么了?难道是新入宫的秀女们,听说个个天女下凡似的,让咱皇上挑花了眼!” “呸,你裆里缺了一块儿,还能想女人?”小太监斜了那人一眼,继续道,“玉清池昨晚有人落水了,死得好惨呢,浑身上下跟发了的面团儿似的,戳下去就是一个窝。” 有人不以为意,道:“不就是溺死么?咱大岐开国到现在,玉清池溺死多少人了?宫妃、太监、宫女儿,猫啊狗的要多少有多少,这有什么稀奇的。” 小太监道:“要说他也倒霉呢。羽林卫的大哥说,这人半夜从膳房偷了金杯银盏,估摸着是打算送到琉璃厂去卖,谁曾想走路不留神儿,滑了一跤,赶巧桥栏杆裂了一块,人就翻下去了。” “皇上在西苑新修了个豹房,许久不曾来后苑,这些太监宫女就不把洒扫修理当回事儿了,栏杆裂了都没人发现。幸好死的是个偷东西的小太监,要是哪个贵人撞了这背运,可得有一堆人得倒霉咯!” 夏侯潋插嘴道:“你说了半天,还没说死的是谁呢。” 小太监摸了摸头,道:“哎,忘了说了。是膳房的刘公公。” 夏侯潋蓦然一惊,不吱声了,心里七上八下起来。昨夜沈玦出了趟门,该不会和这事儿有关吧? 夏侯潋怎么想怎么觉着这事儿十有八九和沈玦脱不了干系。四喜不就是因为调戏沈玦被他弄死的么?沈玦心眼儿小,又是世家出身,从小读的是四书五经三纲五常,纵然当了奴婢,心高气傲的脾性却改不了,哪能容忍这样的羞辱?不剥了那死太监一层皮就是轻的了。 这人儿怎么能这么胆大?就算是夏侯潋自己,要在皇帝眼皮底下动刀子也要掂量掂量。 夏侯潋放下手中的活儿,四下寻觅起沈玦来。沈玦不是个闲人,鸡零狗碎的事儿一箩筐,这会儿也不知道哪去了。 转了半天,好不容易在回廊碰见了,沈玦刚从针工局回来,手上捧了娘娘们的夏衣。宫里的人从来看人下菜碟,像钟粹宫、永和宫这些地方,太监们早巴巴地把夏衣送过去了,只有乾西四所这等人嫌狗不理的地方,沈玦要自己去催个三四遭才能拿到。 迎头碰上夏侯潋,也来不及搭理他,夏侯潋自己却跟上来了,在旁边低声问道:“刘得意死了,这事儿你知道吗?” 沈玦瞥了他一眼,道:“知道,怎么了?” 夏侯潋瞧他神色淡淡的模样,摸不准这事儿到底跟他有没有关系,踌躇道:“他真是自己跌进水里的?” “当然不是,”沈玦回答得倒是爽快,“就是我干的,怎么着?看不出你还有这善心,跑我这儿兴师问罪来了?” “还真是你!”夏侯潋拉着他的腕子,道,“你要不要命了你!这事儿这么冒险,你怎么不和我商量商量?” “我自己能办成,你安心养你的伤,别管我的事儿!”沈玦甩开夏侯潋,扭头就走。 夏侯潋亦步亦趋地跟在他旁边,咬牙切齿地道:“你这叫什么话儿!你不把我当兄弟,不要我帮忙,那你让我留下来干什么,当花瓶,当摆设,看着好看么?” 沈玦听了,愣了一会儿。他们是兄弟还是主仆,沈玦自己也说不清,他好像从来没把夏侯潋当过兄弟,却也没把他当过仆人。夏侯潋这个人,于他而言到底是什么? 沈玦想不明白,心烦意乱,怕他继续再问下去,连忙道:“谁给你的脸?我们是同一个爹还是同一个娘,你是我兄弟?” 夏侯潋一怔,停了步原地待了半晌,对啊,沈玦从来没说过把他当兄弟来着,都是他自作多情。想了半天,自己也觉得好笑,抬头一看,沈玦已经走远了,忙跑过去,道:“不当兄弟就算了,那你不能去杀人!” “凭什么?你能我就不能?” 沈玦正胡思乱想,又听得夏侯潋说道:“你不一样!”他声音发涩,“你拿笔杆子的手,怎么能沾上血?” 一句话,平平无奇,却像一把利刃,把沈玦心头结了疤的伤口鲜血淋漓地剖开。 拿笔杆子的手?这几个字在沈玦耳边回旋,捧着夏衣的双手蓦然收紧,在衣服上攥出深深的褶皱。他已经多久没碰过笔了?他一个太监,连笔墨的份例都没有,入宫以来,他摸过扫把,倒过夜壶,洗过衣服,就是没有拿过笔杆子。 真是可笑,沈玦想,夏侯潋真是个白痴,他以为自己还能再回到从前么? “夏侯潋,谢惊澜已经死了,现在站在你面前的是沈玦,”沈玦慢慢道,苍白的脸上秋霜一般漠然,“沈玦是个太监,是奴婢,是主子养的狗。拿什么笔杆子呢?” “你!”夏侯潋一阵心酸,想说什么,又不知道说什么,哽了半天,才艰难地说道,“少爷,你和我不一样,我是个刺客,如今背的命债掐指一数也有两三桩了,再多几桩也没什么。以后你要杀什么人,只管交给我,我帮你。欺你之人,我帮你杀,侮你之贼,我帮你斩!” “哪有什么不一样?”沈玦笑得嘲讽,“拿笔杆子就和拿刀不一样么?你太天真了,夏侯潋。挟刀在手,可夺一人之命;重权在握,可灭一家之门;更遑论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笔墨印玺,才是这世间最脏臭的东西!你以为你们刺客背的命债最多吗?不,最该下地狱的人是坐在奉先殿的宝座上,享受万民朝拜的那个人!” “我、我知道,可是……”夏侯潋嘴笨,脑子里一团乱,抓耳挠腮了半天,不知要如何说。 “你无非就是不想我走上这条路罢了,对不对?”沈玦淡淡问道。 “对,没错!”天子怎么样夏侯潋一点也不想管,他只知道谢惊澜说过,阉党在时,他退居州县,阉乱平复,他匡扶社稷,沈玦怎么能成为谢惊澜口中的阉党! 夏侯潋深吸了一口气,道:“少爷,你不明白的,手上沾了血就再也回不了头了。杀人会上瘾,你杀过一次,就会有第二次,有第二次,就会有第三次。你会越来越不把人命放在眼里,你会觉得人和草也没什么分别。死了就死了,没了就没了。少爷,你真的想这样么?” 他等着沈玦回答,沈玦神色依旧淡淡的,像结了一层冰,他扭过头,凝视着夏侯潋,缓缓问道:“哦?有何不可?” 夏侯潋不可置信地睁大双眼。 “夏侯潋,我问你,”沈玦的眼眸波澜不惊,“你为什么杀人?” 夏侯潋怔了怔,道:“为了活着。” “那么,我也是。”沈玦的嘴角浮起一个极轻的笑容,低声道,“我已经走上这条路了,就算万劫不复,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兰姑姑的仇我要报,魏德我要杀,东厂我要掌,司礼监掌印我要当。你如果不乐意看着我这样,就走吧。” 沈玦说完,抚平夏衣上的褶皱,头也不回地踏出回廊,苍穹浩渺,广阔无垠,他形单影只地走在底下,显得有几分孤绝。 夏侯潋看着他的背影,久久没有言语。 那之后,沈玦和夏侯潋两个人好些日子都没有说话。沈玦闷头做事,并不管夏侯潋怎么想怎么看,夏侯潋也没闲着,这几日都不见人影儿,不知道在忙些什么。两个人晚上碰了面,照常熄灯睡觉,什么话儿也不说。 这天沈玦给高妃布菜,膳房换了个管事,他们的饮食又恢复正常了,高妃欢喜地在地上打滚。她这几日又迷上了胭脂水粉,把自己的脸涂得跟猴屁股似的,白粉又扑得太厚,一说话就簌簌往下落。现如今,她疯魔的程度可谓叹为观止,简直人嫌狗厌,连其他两个疯娘娘都不屑与之为伍,深怕落了自己疯的档次,也只有沈玦能心平气和地和她说说话。 摆完菜,踅过身,却见夏侯潋站在门槛外面看着他。 “干什么?”沈玦声音凉凉。 夏侯潋从背后掏出一把三尺长的木刀,平平端在手上。 沈玦疑惑地看着那柄木刀,不着边际地想,难不成夏侯潋觉得他将来是个祸害,得扼杀在摇篮里,所以想用这把木刀把他戳死? “我怕你把自己给玩死了,教你几招管用的,到时候要是马失前蹄,被抓进大牢,说不定能凭着绝世刀术逃出去。”夏侯潋装模作样地长叹了一声,“然后呢,你来投奔我,有功夫傍身,我也好给你安排差事。” 说完,夏侯潋双手握刀,划出一个利落的圆弧,对着沈玦挑了挑刀尖。 沈玦冷笑了两声。 “怎么的,看不上小爷的功夫?”夏侯潋挑眉。 沈玦跨过门槛,经过夏侯潋的身边,顺手从他手里拿走了木刀,道:“今夜亥时,宫墙边儿上见。” 第26章 惜春暮 月光如水,风声飒飒。 夏侯潋持刀静立,落叶打着旋在他眼前飞舞,簌簌声中,衣袍猎猎。 刹那间,刀光乍起。 夏侯潋脚拔刀出鞘,潋滟刀光如月下江波,溶溶澹澹,层层叠叠次第荡开。他脚踩月光,刀尖划出清丽的圆弧,清澈的眸光凝在刀尖一点,满院风声似乎都离他远去。他的刀术干净利落,丝毫不拖泥带水,像松林里的清风朗月,当他挥刀横扫的时候,刀风掠过庭院,似汹涌的松涛。 数招之后,夏侯潋收刀回鞘,对旁边的沈玦挑眉一笑:“看清楚了吧。” 沈玦回想着方才夏侯潋的招式,掂了掂手里的木刀,皱着眉没应声。 “我们伽蓝刀法不似别家刀法,讲究强身健体,以武会友什么的。伽蓝刀法是杀人术,出刀必饮血,眼花缭乱的花架子一个没有,专走阴狠刁钻的路子,怎么快准狠怎么来。”夏侯潋抱着刀说道,“你也不用练得多精,能收拾那些没长眼的就行。” 沈玦想了一会儿,道:“你刚刚演示的刀术和你说的不大一样。” “哪不一样?” 沈玦瞥了夏侯潋一眼,提着木刀走到中央,微微矮下身,做了个起手式。夏侯潋退到墙边,好整以暇地看着他。旁边不知哪递过一块桂花糕,夏侯潋下意识地接了,醒过神来惊悚地往边上一瞧,原来是高妃坐在一块石头上吃得津津有味。 “喂,你……” “嘘!”高妃竖指在唇边,“看刀。” 沈玦动了。 明明是一把粗拙的木刀,在他手里却像无锋利刃。他的刀风凌厉无比,又冰凉刺骨,所到之处仿佛都凝着一层薄薄的哀霜。风势大了起来,落叶弥天漫地,沈玦正要使出最后一个纵劈,高妃突然推了夏侯潋一把,把夏侯潋送到沈玦的刀前。 夏侯潋悚然一惊,沈玦的刀风顿时笼罩了他全身,他几乎能闻到刀尖的血腥气。 沈玦的刀明显一滞,夏侯潋抓住机会侧身一让,刀刃贴着他的衣角划过。沈玦冷冷清清地瞥了高妃一眼,后者兀自拍着手大叫:“好玩儿!好玩儿!你们俩快打呀!” 夏侯潋刚想斥她,沈玦刀锋一转,竟直朝夏侯潋面门而来。 他仅仅学了五招,此刻用的正是伽蓝刀法第三式——燕斜。 这小子,刚学刀就想和他对招?夏侯潋一个下腰躲过燕斜,又一个后空翻躲过另一招。沈玦刚刚学刀,他俩实力差距过大,夏侯潋并不出招进攻,只是左躲右闪。然而令他惊讶的是,沈玦只不过用五招,竟能连成完整的进攻套路。一盏茶的功夫下来,夏侯潋虽然每回都能轻松躲过,然而沈玦的刀势竟连绵不绝,毫不停滞。 可他仅仅学了五招! 两个人都累了,撑着墙气喘吁吁。夏侯潋扶着沈玦的肩叹道:“少爷,你他娘的还是个练武奇才!” “是你太蠢了。” “你刚刚说我的刀术和我说的不大一样,是什么意思?” 沈玦凝视着他,神情有些复杂,道:“你的刀没有杀气。” 夏侯潋一愣,想起谢府的那个老暗桩说的话——“你有菩提刀,却没有杀人心”,他那个时候还不服气,现在想起来却不得不承认。 他讨厌杀人。不是因为胆怯,也不是因为功夫不到家,就是讨厌。挂上牌子到现在,他一共做了两趟生意。他是迦楼罗的儿子,和别的刚出道的孩子不同,每回刺杀都有个前辈领着,免得他送命。然而他每回都办砸,要么是因为计划的一击没有到位,要么是因为行动露出了马脚被对方察觉,总之每回都是前辈帮他取下人头的。 迦楼罗的儿子是块糊不上墙的烂泥已经传遍了伽蓝,在其他刺客眼里,他死在杀场上是早晚的事儿。伽蓝古刹后面山谷里的刀冢很快会竖起一块新的墓碑,上面刻着夏侯潋的名字。 然而在沈玦面前他不能暴露他是个窝囊废的事实,颜面即便是莫须有的也是颜面。他假装不以为然地说:“我现在又不是在杀人,不过是给你演练演练,自然没有是没有杀气的。”他厚着脸皮吹嘘,“你是不知道我的能耐,静铁刀的名号已经传遍了江湖,再过个几年,它就能超过我娘的横波了。” 沈玦当然没信。夏侯潋有前科,在谢府的时候就乱吹自己地位很高,旁人都争着给他提鞋,结果还是逃不过鞭子炒肉。 但他好心眼地没有揭穿,只道:“别侃了,继续教。” 夏侯潋摇头晃脑道:“伽蓝刀法分很多种,有单手刀、双手刀、长刀、短刀、弯刀,又分暗杀术和劈砍术。暗杀术走阴邪毒辣的路子,适合一对一,但是对手如果是一群人就没办法了。我听说伽蓝前任住持是暗杀术的大师,只要是他想要的人头没人可以保住。可他最终死在了十个人的埋伏圈里,他杀掉了首领,却被剩下九个人砍成了肉酱。” “劈砍术就能一对多么?” “嗯。”夏侯潋点点头,“劈砍术吸收了不少边军刀法,上战场使这个准没问题。不过我们刺客又不用上战场,很多人不学这一套。” “你会哪些?” 夏侯潋脸色难得的有些羞赧,道:“本来嘛我想学我娘,我娘是单手刀和双手刀,暗杀术和劈砍术的通才大师。但是这玩意儿着实需要天赋,我比我娘还差那么一点儿。单手直刀快学完了,双手刀学了一半。教习只会暗杀术,所以我也只会暗杀……” 夏侯潋这师父当得水平多少低了些,但也没法子了。沈玦说道:“我要学你最擅长的。” 云卷云舒,风来雨去。叶子渐渐繁密,蝉鸣盈满小院。每日夜晚,沈玦踩着如水的月光,伴着满园蝉鸣挥刀。他的眸子静得可怕,风吹起他的衣袍,眼中却波澜不起,手中木刀亦不动如山。慢慢的,风似乎远了,蝉声似乎也息了,月光亦退去,寂寂黑夜里,只剩下一把朴拙的木刀。 沈玦藏刀腋下,再抽刀上挑,刀尖斜斜向上划出一道圆弧。 伽蓝刀法燕斜。 这一招他已经练了上千遍。燕斜的角度刁钻又阴狠,向上可以割破敌人喉管,向下可以开膛破肚,只要他够快,鲜血迸溅只在刹那之间。 “啪”地一声,木刀打在夏侯潋的身上,他哀嚎了一声,滚在地上。 今晚他已经是第七次中招了。 沈玦简直是个疯子,自从传他刀法,他每晚都要练两个时辰,风雨无阻,雷打不动。自己练也就罢了,还非要拉着夏侯潋给他喂招。恍惚间,夏侯潋觉得自己又回到以前在谢府陪他读书的日子,藏书楼里一豆青灯,满园风声瑟瑟,沈玦捧着书卷目不转睛,他在底下昏昏欲睡。只不过以前他还可以捉捉飞蛾蜈蚣,拔拔小花小草来玩儿,现在却必须左蹦右跳,躲过沈玦无止息的进攻。 夏侯潋累得满头大汗,躺在地上不愿意起来。 沈玦轻轻踢了他几脚,木着脸道:“再不起来就打你。” “大哥,你不累吗!”夏侯潋服了。 “累,”沈玦用木刀戳他肚子,“但还得练。我不像你,你有童子功,筋骨软,练功事半功倍,我筋骨已经硬了,只能事倍功半。” 夏侯潋打定主意不起来,死鱼一般在地上挺尸。 沈玦无奈了,正打算想什么主意把这不靠谱的弄起来,脑袋上冷不丁地挨了一下。 “我也要玩儿!我也要玩儿!”高妃不知道从哪冒出来,拍掌叫道。 “对对对,你去跟她练,疯子精力多。”夏侯潋屁滚尿流地爬起来,往屋子的方向撒丫子跑,生怕沈玦在后面追似的。 沈玦总觉得他最后那句话不止在骂高娘娘。 扭头看高妃,她照旧顶着一头乱七八糟的鸡毛,身上的襦裙脏得不像样,整个人像一个能动的鸡毛掸子。沈玦叹了口气,亮出起手式,木刀横扫。她没来得及躲闪,脑袋上的鸡毛被打下了一半,纷纷扬扬落得满地都是。 沈玦看着满地鸡毛,忽然觉得兴味索然,道:“算了,不练了……” “臭小子!你敢打下我的将军翎!看本大将军怎么收拾你!”高妃横眉怒目,抬手折断一截树枝,兜头对着沈玦的脑袋就是一敲。 沈玦一下被敲懵了,高妃的树枝却已经暴风骤雨一般落下,仿若夏日的雨点密密匝匝落在水面,沈玦忙举起木刀抵挡,慌乱之间居然只格住两三下,剩余的招式通通打在了身上,火辣辣地疼。 这个疯子,怎么这么快! 如果说夏侯潋是春日林间的和风细雨,那高妃就是老天爷发了疯,往他头上泼的一盆洗脚水! 沈玦终于弃了颜面,抱头鼠窜。 夏侯潋第二天早上起来,发现金疮药敞着盖儿放在桌上,沈玦躺在炕上,还熟睡着,苍白的脸多了平日不曾有的安详。 他必定是累惨了,要不然不会不记得把金疮药放回原处。沈玦龟毛得令人发指,平日里脱了的衣服没挂在衣架上都要被他指责一通,夏侯潋不知腹诽了他多少遍沈大小姐。 沈玦就是这般性子,严以待人,更是苛以律己。他发起狠来,简直连自己都不认,不把自己折磨得脱层皮不罢休。夏侯潋这样打小浪荡惯的性子也不知道是怎么跟沈玦处好的,他自己都觉得神奇。 夏侯潋收拾好自己,去膳房领了大家的早膳,刚踏进顺贞门,就看见一个满脸褶子的老太监站在门墩边上笑眯眯地看着自己。 “四喜,病好了?瞧着身子倒是结实不少。这几日干爹我忙得厉害,不得空,这好不容易折腾完了,紧赶慢赶地就来看你了,可别见怪!”他拎着一盒吃食走过来,道,“这是你干姨爹打南直隶送过来的,赶月斋的巧果儿,芝麻酥糖还有大方糕,我不爱吃甜的,你小孩家,拿给你解解馋。” 原来是四喜的干爹。夏侯潋心里有些七上八下,方才还琢磨着怎么叫人,赶巧这货自保了家门,免得他兜兜搭搭露了马脚。连忙作了一个揖,嘴上抹油道:“劳干爹您惦记,儿子打地府里转了一圈儿,阎王爷说还要留着儿子的小命孝顺干爹,就把儿子给放回来了。你快里边儿请,风地里站着要着凉的。” 老太监呵呵直笑,摆了摆手道:“不了,今儿一大早番邦人献了一匹汗血宝马,我一会儿还得回去看着小崽子们给那匹祖宗刷毛。”意味深长地顿了顿,老太监耷拉着眼皮,看向夏侯潋道,“皇上得了匹好马,正好起了兴致,十五要去猎场走一遭。打巧我手底下看御厩的曹琅病了,看着有些凶,轻易是好不了了,你要不要来替个班儿?” 说着又眯眯笑道:“你不是总想着要离开乾西四所么?这回围猎,贵人们都在,你去露露脸,说不准能挣个好前程。” 夏侯潋一个假太监跑去凑什么热闹,正打算拒绝,后边儿传来沈玦的声音:“闫公公,四喜大病初愈,精神头尚不济,贸贸然跑去伺候,只怕会冲撞了贵人,不如由小的代劳,不知公公意下如何?” 闫公公上下打量了夏侯潋几眼,道:“咱家看着四喜精神不错呀,仿佛还硬朗了许多。” 沈玦一个眼风扫过来,夏侯潋连忙捂着心口“嗷”了一声,道:“干爹,您有所不知,儿子这叫‘虚壮’,虽大病没有,可小病不断,如今心口也犯了疼痛的毛病。儿子是没这福分去伺候了,不如就让沈公公去吧,他是我好兄弟,他去也一样的。” 闫公公叹了口气,道:“行吧,你自己没上进的心思,也便罢了。沈玦,你明日过来,咱家领你熟悉熟悉御厩。” 沈玦低眉顺眼,应了声“是”。 闫公公甩着袖子走了,夏侯潋望着他佝偻的背影,狐疑道:“无事不登三宝殿,病着的时候不来,病好了反倒上门来了,恐怕这厮居心不良。” “无妨,只要围猎能见着魏德,便是好事。”沈玦拂了拂衣袖上不存在的灰尘,举步进了屋。 夏侯潋大骇,这不要命的该不会想趁围猎刺杀魏德吧! 第27章 风雪刀 京郊,十里坡。 演武场上,两个兵士正在比试。两人都使窄背长刃的雁翎刀,来来回回过了几十招,刀光犹如滚雪,看得人眼花缭乱。外边儿围了一圈的人,时不时叫几声好。 司徒谨正在擦兵器架上的兵器,时不时瞄几眼场上的情形。 他来这儿的第二天就被下了个下马威。兵营不似羽林卫,羽林卫里头的都是正正经经考武举上来的武官,要么是世家门第选出来的子弟,而兵营的兵士良莠不齐,流氓乞丐出身的大有人在。新兵刚进营,免不得要挨一番老兵的折磨,端茶送水倒夜壶是常有的事,再要不然投靠一个老大,给他鞍前马后当小弟。到了第二年,自己成了老兵了,就能欺负别的新兵。 这是军营里从老祖宗那传下来的传统,兵痞子别的不行,单把这发扬得淋漓尽致。 司徒谨算比较幸运的。因他生人勿近的模样,丘八们掂量他不似个好欺负的,便给了他一个擦拭兵器的活儿。司徒谨很喜欢这个活儿,他没有什么朋友,刀剑便是他最亲密的伙伴,他觉得和刀剑相处比和人相处要容易些。 场上的人打得难舍难分。司徒谨擦完了最后一把长枪,站在外围仰着头看。如今明显是长脸的那个汉子占上风,他数次轮斩,把另一人几乎逼到了高台的边缘。他的刀招朴实无华,说好听点,走的大开大合的路子,说难听点,就是拼蛮劲儿,一把细细的雁翎刀,挥舞得却像大铁锤,凭着蛮力砸在对手的刀刃上,两柄刀都响起不堪重负的长鸣。 司徒谨摇摇头,这样的人是不懂刀的。 长脸汉子又是劈头一砍,对手脚尖轻点地面,旋身避让,长脸汉子回身横扫,刀光雪亮。司徒谨轻叹了一声:“错了。” “哦?哪里错了?”旁边有人凑过来问道。 司徒谨平平淡淡地说:“使刀如使锤,他不懂刀。” 果然,司徒谨话还没有说完,长脸汉子痛呼一声,原来是对手用刀背实实在在地打在他的脚踝上,原本占上风的形势陡然逆转,汉子没有站稳,滚下了高台。众人都在叫好,司徒谨转身想走。 “慢着,”方才那个问话的男人出声道,“这位同袍方才点评得头头是道,想必是对刀术颇有造诣。” 司徒谨迟钝的神经在这句话中咂摸出些许不对味儿来,转身疑惑地看着那男人。 方才被打下台的长脸汉子走到男人的身后,低声唤了句:“大哥。” 男人笑得有些不怀好意,道:“我兄弟二人五岁开始跟着父亲学刀,学的是朔北最强的风雪十二刀,到如今还没人说过我兄弟二人不懂刀。我兄弟也便罢了,他年纪还小,刀法不精深。但不才在下的刀法,虽然不能说独步天下,可便是那七叶伽蓝的迦楼罗遇上我的刀,也要先掂量一番。哼,却不知这位同袍,你有何能耐?” 司徒谨:“……” 风雪十二刀是朔北最烂大街的刀法,几乎人人都能划拉上几招里面的招式,什么“飞鸿印雪”、“回风转雪”,但其实街面上流传的刀谱有十分之九是假的。司徒谨从来不看那些刀谱,他只是懵懵懂懂地跟着那些路过小镇的刀客练习,他们教给他几招他便学几招。 他甚至不知道这些招式的名字,直眉愣眼地对着木桩日复一日地砍,无名的招式早已融入的他的骨血,他只要握住刀柄就知道如何挥刀。 直到在皇宫里遭遇迦楼罗,他才知道原来他练的就是风雪刀。迦楼罗曾经刺杀过风雪刀传人,她见过真正的风雪刀,她说这是,那么这一定就是。 他想起当年在朔北那个贫穷的小镇,绵密如帘的簌簌大雪中,落拓的刀客们斩下绝丽的一刀。 真正的风雪刀,是可以斩开大雪的。 司徒谨其实很想说,你遇上迦楼罗,八条命都不够活的,但他为人一向温和克制,只道:“我只说了你弟弟不懂,没说你不懂。” 那男人哼道:“既然如此,咱们俩要不要比试比试,倒向你请教请教,看看我究竟懂不懂刀!” “你懂不懂关我什么事?”司徒谨终于有些不耐烦,道,“另一边的兵器我还没有擦,我很忙。” “给他刀!”男人瞪着一双铜铃大的二五眼,不管不顾地大吼。 有人扔给司徒谨一把雁翎刀,司徒谨无奈接了,那男人抽刀出鞘,凶狠地盯着他。 无聊的人向来爱干无聊的事。司徒谨没办法,估计了一下自己几招可以解决他,确定没有延误擦拭兵器的时辰,便也拔刀出鞘,反手握着刀柄,刀身藏在肘后。 众人一看都笑了,反手握刀要如何对敌? 男人也笑了,道:“这一招是谁教给你的?杀猪佬么?” 司徒谨瞥了他一眼,没说话。他的眼神带着轻描淡写的冷漠,仿佛看着无足轻重的尘埃,仅仅一眼,便让男人邪火上涌。 男人大吼一声,双手举起刀,朝司徒谨冲过来。 司徒谨没有动,他保持着反手握刀的姿势,甚至连眼皮都没有抬。强劲的刀风近在咫尺,那个男人的刀犹若千斤之锤,挟裹着风雷之势迎头斩下。司徒谨侧身一让,往前跨了一步。两个人的接触仅仅只有一瞬,在刹那间相遇又分开,背向而立。 胜负已分。 众人只来得及看见男人搬山举岳般的一斩,却没有人看见司徒谨手中的长刃闪过清亮的一弧。只有男人有所察觉,他急促地喘息着,伸手摸了摸腰间。他腰侧布帛裂了一道长长的口子,露出里面古铜色的皮肤。 所有人鸦雀无声,司徒谨面无表情地收刀入鞘,低声道:“承让了。” 男人的脸色一会儿红一会儿白,被人一招搞定,丢尽了颜面,他从今以后在军营里别想混了。忽然,一叠拍掌声响起,一个披盔带甲的男人走进来,抚掌大笑道:“年纪轻轻,功夫倒是不错。” 众人纷纷抱拳道:“参见陆都司。” 陆都司看向司徒谨,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司徒谨。” “原来是你,”陆都司点头道,“你是宣和十八年的武状元,我听过你的名字。” 众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独那男子嗤之以鼻,既然是武状元,怎么到这军营里当丘八来了?他腹诽得高兴,一个不注意,把自己也给骂进去了。 陆都司又道:“我听说你是被贬下来的。年轻人不要气馁,你路还长呢,一时被贬不是什么大事儿,在五军营里照样能建功立业,诸位说是不是!” 众人齐声大吼:“是!” “这不,机会说来就来了!上头传来话,今儿午后皇上要在西山围场猎鹿,我来挑人去跟着贵人们打猎,这可是升官进爵的好机会,谁来毛遂自荐!” 众人面面相觑,都退后了一步。 陆都司说的比唱的还好听,什么“跟着贵人们打猎”,其实是躲在林子里,看这些皇子皇孙们盯住了哪个猎物,他们便射哪只,太监们捧着中箭的猎物,只说是贵人射的,如果遇上射艺稍好点的王公贵族,恰好也射到了猎物,猎物上中了两支箭,太监就会悄悄拔掉一支,只留一支箭,依旧捧上去。 光是如此也就罢了,不过躲在林子里射几只鹿,没什么难的。然而就怕有些不学无术的王公贵族的箭不长眼到处飞,前年便有个三千营的兵士倒了血霉,中了不知哪个国公还是国舅的一箭,当场一命呜呼。朝廷赔了银子就算完了,可怜一家老小都仰着他微薄的俸禄,人说没就没了,家人没有了指望,老人带着孩子,一并投了河。 和司徒谨比试的男人两眼骨碌一转,指着司徒谨道:“卑职倒是有个人选。司徒状元武艺高强,射箭也是一等一的好手,不如就让他去。” 陆都司笑道:“我正有此意。”说罢,转头看着司徒谨道,“你回去准备准备,一会儿到我这儿来。” 司徒谨低头应了一声。男人走到他跟前,笑道:“你确实很懂刀,就不是知道你懂不懂箭,箭懂不懂你了。哈哈哈!” ————————————————- 林深似海,长风乍起。 枝叶汹涌起的波涛此起彼伏,簌簌叶声和着弥天漫地的蝉鸣拥挤入耳。天光透过叶片间的缝隙漏下来,像泄下的金屑,碎亮的尘埃在其中飞舞。 司徒谨坐在马上,背着长弓,远远望着前方的人马。林间除了他,还有好几个箭手,大家三五成群,四散在林子各处,以便能随时猎中王公贵族看中的猎物。 前面领头的是大皇子,骑在一匹枣红色的汗血马上,据说是番邦新进贡的马匹,大皇子神勇非凡,当场在奉天殿前驯服了这匹马,宣和帝龙颜大悦,将它赐给了大皇子。他旁边亦步亦趋跟着的是司礼监掌印魏德,头戴鞑帽,身穿云纹飞鱼窄袖衫,腰间挎着鲨鱼皮的红漆腰刀,马上挂着弓袋箭囊,身后跟着一队番子,个个描金乌纱帽,葵花团领衫。 魏德似乎还不大会骑马,一个青衣的小太监牵着他的马慢慢地走。司徒谨望着那小太监,他低着头,一举一动都透着恭顺的味道,身材单薄,肩背消瘦,看着有点眼熟。 身后有箭手低低嗟叹:“瞧这排场,瞧这打扮,别人要不说,谁知道魏公公是个奴婢呢?我看着,便是在皇子爷的跟前也不遑多让。” “可不是吗,说他是半个主子也不为过。这年头真是奇了,有把的敌不过没把的,咱不如都切了算了。”有人应和道。 魏德起自微末,早先是自阉的无名白,在被发配充军的途中遇上先帝爷的车驾,御马还没有到跟前,他冲出囚队望尘而拜,锦衣卫用鞭子怎么打都不起身,先帝爷生了怜悯之心,将他带进了宫,配给当时还是三皇子的宣和帝当大伴。宣和帝生而母亡,打小人嫌狗厌,被其他皇子打得头破血流都没人搭理,人又蠢笨了些,常常要受太傅的戒尺教训,每回回到寝宫里手掌上都红通通的一片。 独独魏德对其悉心照料。别的皇子打他,魏德不能还手,就把他捂在怀里,背上被踢了好几个鞋印子,还跟没事人似的安抚他。他掌心疼得睡不着,魏德便一遍遍地用嘴巴吹。没人陪他玩儿,魏德就给他当马骑,当狗使唤。 子嗣艰难是老高家祖传的毛病,高氏祖先广纳后宫,四处求神拜佛,甚至冶炼金丹,依旧无能为力。所幸凭着这么点单薄的子息,大岐仍是好端端地传了十几代。传到宣和帝这儿,兄弟姐妹较以往多了些,足有三子一女。然而前两个皇子为夺皇位兄弟相残,两败俱伤,通通伸脖子蹬腿一命呜呼,这皇位就如同天降的馅饼儿似的,落在了宣和帝脑袋上。 宣和帝差点没被砸晕了脑袋,原本被两个哥哥弹压的性子释放出来,登基以来,建豹房,游江南,选美人,荒唐事做遍,偏偏不理朝政。这批红的权就落到了魏德手里。 于是东厂兴,牢狱盛,阉党声势浩大,百官人心惶惶。皇帝只顾着吃喝玩乐,魏德一手遮天,纵是当朝元辅见了魏德也要恭恭敬敬作一个揖。 这些话是不能摆在明面儿上说的,大家只敢在心里唏嘘,东厂番子无孔不入,连官员在家里摸的牌九都能拣回宫里,更别说这些悄悄话。若是被魏德知道有人在背后嚼他舌根,定然吃不了兜着走。 司徒谨没应声,他看着魏德的黑马,微微皱起眉。 不知是不是错觉,这匹马走路似乎有点拐。 那边大皇子说到兴头处,大笑了几声,马鞭子一甩,纵马狂奔起来。魏德朝小太监摆摆手,小太监退立一旁,魏德亦一扬马鞭,正打算追上去。 惊变陡生。 没跑几步,黑马忽然长嘶一声,两只前蹄一跪,整匹马向旁边倒下,魏德大惊失色,身子保持了短暂的风雨飘摇的平衡,终于没有撑住,从马背上摔下来。 所有人都满脸惊恐,然而番子们离得太远,远水救不了近火,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魏德槁木枯草一般倒下去。 唯有那小太监见状,离弦的箭一般冲了出去,刚刚好在魏德摔下来之前赶到底下,给他当了人肉垫子。魏德今年已有六十出头的岁数,黑马一人多高,他这把老骨头摔下来不散架也得去了半条命。小太监身子骨虽然瘦得硌人,好歹充当个缓冲,两人一同倒在地上,魏德“哎哟”叫了一声,脑袋上的鞑帽滚在地上,悠悠地转了几个圈。 小太监倒地的瞬间司徒谨看清了他的脸,清冷的眉眼,紧抿的双唇,是之前见过的沈玦。 沈玦抱着魏德,手臂磕上一块尖利的石头,霎时间鲜血淋漓,糊了半截衣袖,钻心地疼,他硬是没吭声,慢吞吞地坐起来打算扶起魏德。 眼前的魏德惊魂未定,鬓发散乱,他喘着粗气审视倒在地上站不起来的黑马,咬牙切齿道:“有人要害咱家!有人要害咱家!”魏德捂着心口,好不容易顺了气,指着沈玦问道,“你……你叫什么名字,这马是谁负责喂的?来人,来人!把闫盎那个废物点心给咱家叫过来!” 沈玦跪在地上,磕头答道:“奴婢是乾西四所的沈玦,马儿本是御马监的掌厩曹公公看管,前几日闫公公说曹公公病了,便让奴婢来帮忙替个班儿。奴婢……奴婢万没有想到今儿这个岔子,望魏公公恕罪!” 一叠话,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沈玦头磕在地上,掩住眸中森森暗影。 “御马监的事儿,闫盎让你掺和什么!”魏德目眦欲裂,“好个闫盎,咱家还没有蹬腿咽气,他就算计到咱家的头上来了!” 大皇子听见动静,掉转马头,问道:“怎么回事儿?” 忽然,斜刺里一支冷箭射在汗血马的屁股上,顿时鲜血长流,汗血马吃痛,猛地朝沈玦和魏德二人冲过去。大皇子怛然失色,使劲儿想拉紧缰绳,汗血马却不听使唤,不管不顾地朝前面冲,他嘶声大吼道:“闪开!快闪开!” 马蹄踏地溅起飞扬的尘土,笃笃之声犹如擂鼓,沈玦和魏德几乎能感受到地面的震动。他们离得太近,根本来不及躲闪,沈玦瞳孔紧缩,魏德吓得面如土色,眼睁睁地看着铁灰色的马蹄迅速地逼近。霎时间,魏德脑子里电光火石的一闪,枯爪似的手死死握住沈玦的手臂,两人四目相对的瞬间,魏德将沈玦拉到身前。 他竟然想以沈玦为肉盾抵挡马蹄! 魏德大睁着眼,眸子浑浊犹如深潭,里面映着沈玦苍白的面容,沈玦来不及挣扎,马蹄声已经近在咫尺! 第28章 蓄风雷 一支凝着寒光的羽箭骤然横空出世,越过沈玦的头顶,射入汗血马的头颅。 马儿嘶叫着跪倒在地,巨大的身躯在地面上滑行,堪堪滑到沈玦和魏德的身边,溅起的泥尘落了二人满头满脸。大皇子尖叫着被甩了出去,狠狠地砸在地上。 沈玦扭过头,远处一个面容冷峻的青年骑在马上,长弓还举在手里。 大皇子摔得头破血流,脑袋晕了半晌,小腿的疼痛后知后觉地涌上来,很快铺天盖地一般占据他所有的神经。 “疼……疼啊……!” 番子们惊慌失措地围了上来,魏德拨开众人,一面喊着传太医,一面查看大皇子的伤势。另有几个番子七手八脚地把司徒谨从马上拉下来,推到魏德跟前。 “公公,此人……此人射马救人,却害大皇子落马,当如何处置?” 沈玦抿了抿唇,向前膝行了几步,叩首道:“司徒校尉为救人情有可原,还请公公从轻发落。” 司徒谨平静地跪在地上,仿佛遭临大祸的不是他一般。 “胡闹!”魏德一声厉喝,道,“咱家区区贱命岂能与殿下金枝玉叶相提并论?若能换殿下安康,便是舍了咱家这一条性命又何妨?身为校尉,轻重不分,合该治罪!来人,把他押往天牢,听候圣上发落!” 沈玦咬了咬牙,没有再说话。 纵有再多辩驳也都败给了人微言轻,他不过是一只蝼蚁,保全自己尚费尽心力,如何再救一个害皇子落马断腿的人?尽管他救了自己。 沈玦沉默的模样看在魏德眼里,这年纪的小孩要么血气方刚,嘴里一大通屁用没有的兄弟情谊,有恩必报,实则自不量力,飞蛾扑火;要么缩头缩脑,遇事就躲,没有胆识,特别是在宫里头遇到些不为人知的腌臜事儿被吓破了胆儿的,说话都说不利索。 这个孩子眼见恩人被捕,有胆儿站出来说话,可见不是个忘恩负义的。拗不过他的意思,也不强求,可见是个识时务的。魏德心里提起几分兴味来,将沈玦从地上扶起来,道:“你刚刚说你叫什么名字?” 机会来了。 沈玦压住狂乱的心跳,道:“奴婢沈玦,在乾西四所当差。” “沈玦,是个好名字,谁给你取的?”魏德难得和颜悦色地说道。 “是奴婢的娘亲,”沈玦面不改色地扯谎,“娘亲读过一些诗书。” 读过诗书的女人要么是宅门里的闺秀,要么是伎馆里的妓女。宫里的太监一般都出身低贱,要不然也不会干这般断子绝孙的勾当。魏德心里了然了些,道:“你可识字?” “认得一些。”沈玦不知魏德用意,谨慎地答道。 “好,不错。这儿没你事儿了,你回去歇着吧。” 番子们抬着担架把大皇子搬走了,几个姗姗来迟的太医随侍左右,不住拿帕子擦额上密密麻麻的汗珠。现如今御医是个堪比刺客的高危行业,动不动就是“朕养你们何用”“治不好就陪葬”劈头盖脸地砸过来。更何况这是皇上耕耘多年好不容易养出来的一根独苗,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他们通通都给跟着掉脑袋。 魏德敛了神色,趋步跟了上去。 沈玦本想跟在后头,早已想好的说辞顶上嗓子眼儿,却被胸中的耻辱感死死地压着。沈玦心乱如麻,双拳紧握,张了张口,最终仍是没有开声。 毕竟是十四岁的少年人,骨子里的傲气磨不灭,即使卑躬屈膝地折下腰杆,脊背还是硬的。只有打泥堆里爬出来,觉得自己天生命贱,才能毫无负担地奴颜婢膝,笑脸迎人。沈玦的工夫还远远不到家,纵使收敛了傲骨,也做不出那等讨人喜欢的笑模样。 沈玦怏怏地回到乾西四所,远远地瞧见夏侯潋坐在顺贞门的门槛上伸着脖子望,心里不自觉地暖了暖,像烘着热炭一般熨帖。 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 在外头经历再多的刀光剑影,不就是为了回到家被撵着耳朵说一声:“死哪去了,怎么这么晚才回”吗? 夏侯潋看见沈玦,眼睛一亮,忙迎了上来,待瞧见他血迹斑斑的衣袖,大惊道:“你不是说你不刺……那个啥吗!这是怎么回事儿?” 他不说沈玦自己都忘了自己还受着伤,漫不经心地看了眼伤口,道:“没什么,只是磕破了点皮罢了。”说着,白了夏侯潋一眼,道,“我是会仙法还是怎么着,众目睽睽之下取其项上人头?” 他没干傻事,夏侯潋安了心,把他拽回屋子,一面拿绷带和金疮药,一面问道:“那你干什么去了?你看到魏德了吗?长啥样呀他?” “就普通人的样。”沈玦头也不抬地回答。 夏侯潋抬头看他,瞧他脸色不大高兴,心里度量他应该是见着自己的灭门仇人,却没本事要其狗命,心里不舒坦。便温声道:“少爷,别着急,总有机会宰了那个狗贼的。”说到一半,夏侯潋想起什么来,眉飞色舞地道,“对了,你还真别说,众目睽睽之下取其项上人头的玩意儿还真有。有没有听说过牵机丝?” “没有,”沈玦乜斜着眼睛看他,“万众之中杀人夺命,我只听过张良的大铁锤。” 夏侯潋将自己的不学无术暴露无遗:“啥玩意儿?——哎,我要说的是伽蓝三代以前的刺客用的一种兵器。形如蚕丝,却能吹毛断发,甚至削金断玉。那玩意儿非常细,眼神儿不好看不见,人走过去,什么感觉也没有,走了几步,低头一看,不得了,身子断成两半截了。” 沈玦不大信,即便是最锋利的刀也不能利落地斩断人体,杀猪还得剁好几下呢。他狐疑道:“那你们现在怎么不用了?” “制作工艺太难了。牵机丝传了三代,三代都只有迦楼罗能开炉炼出这玩意儿。不仅难以冶炼,更难以操控。操纵一根还好说,预先布下牵机百丝网也好办,但如果要布阵,变换丝网布局,令敌人逃无可逃退无可退,那可难了。牵一发而动全身嘛,要学丝阵还得先学个《九章算术》什么的,将各种丝网变化烂熟于心,才能操控丝阵。”夏侯潋耸耸肩,“但你知道,我们这群操刀子的哪有什么闲情逸致学算术,能把三字经读全都算造化了。” 他没好意思说,段叔至今连自己的名字都会写错。 “怎么人家就能办到?”沈玦嗤之以鼻,“分明是你们世风日下,一代不如一代。” “那三代迦楼罗都姓班,据说是公输机关术的后人。三代以后他们家就死绝了,传不下来也不稀奇。” “你就不想想法子,若能复原牵机丝,说不定你就可以杀了住持,自己掌控七叶伽蓝。”说着,瞥了眼自己被夏侯潋包得严丝合缝的手臂,无奈道,“只是一点儿小伤,何必缠绷带?” “瞧你细皮嫩肉这样儿,我哪里敢马虎?”夏侯潋用剪子剪断绷带,打了个漂亮的吉祥结,“住持有什么好当的,还得剃光头,不能娶媳妇儿,多苦啊。我可不像你,志存高远。再说了,我现在跟着你混,你以后坐了东厂提督的交椅,给我配个美若天仙的对食,我就满足了。” 沈玦佩服得五体投地,这厮幸好没生在高门大户当少爷,否则铁定是个吃喝嫖赌抽、奸懒馋滑油——五毒俱全的纨绔。罢了,横竖夏侯潋现在好端端地在宫里头待着,等他有了威势,夏侯潋想要什么样的女人不能有,只要不是宫里的娘娘帝姬就行。 沈玦自己已经做好了一辈子当太监的打算,子孙于他是池子里的镜花水月,他近不了身,也根本没想过去捞。夏侯潋有了家室,便让他多生几个儿子,自己从里头挑一个最聪明的,给自己养老送终。 沈玦想着想着,忽然觉得心酸。夏侯潋有了新的家,那他呢?他算什么呢?中秋月夜,夏侯潋搂着媳妇孩子拜玉兔吃月饼,人家一家子其乐融融,他一个单身汉凑上去自己不觉得害臊么?沈玦十分刻毒地尖酸自己,像拿一把矬子硬生生地往心口戳,钝钝得疼。 这怎么可以! 沈玦蓦地抬起头,瞪了夏侯潋一眼,道:“你想得美!” 这一眼瞪得夏侯潋一头雾水,愣在原地不知所措,沈玦的狗脾气说来就来,比六月天的风雨还突然,连个预兆也没有。夏侯潋深受荼毒,依旧没有摸清个中规律,直眉愣眼地问道:“我又怎么着了?” 沈玦没言声,只幽怨地看着夏侯潋。 “我到底怎么了,你倒是说啊?” 他能说什么?难道要夏侯潋跟着他一块儿一辈子不娶媳妇儿不生孩子吗?夏侯潋能答应留在宫里,对他就是天大的恩赐了。沈玦别开脸,推开直棂窗往外看,天已经暗了,昏沉沉的,几颗星子要死不活地吊在天穹下,仿佛一眨眼就要掉下来。 夏侯潋没脾气了,不说就不说,以为他乐意伺候么!闷不吭声地低头收拾好剪子和绷带,一转眼又瞧见沈玦拎着木刀往外走。 “你有病吧!”夏侯潋走过去夺他的木刀,“你手不要了?” 沈玦皱眉道:“又没有伤筋又没有动骨,不过破了点儿皮,你至于吗?” 奶奶的,倒成他咸吃萝卜淡操心了。夏侯潋气得眼前一黑,转念一想,这小子要折磨自己就让他折磨去吧,他成天惯着是什么事儿呢?没病也得惯出毛病来! 不!已经惯出毛病了! 打眼瞧见床铺里放着的静铁,夏侯潋破罐子破摔,道:“行,你要练是吧。今儿我让你摸真刀,看你行不行。” 两人走到外面,天阶凉如水,淡淡流萤在树影里流转如星,风飒飒而过,簌簌叶声似絮絮低语。夏侯潋没有戴面具,锋芒初露的脸庞一半被树影遮住,却挡不住他盛满星光的眸子。沈玦看了会儿,默默移开了眼。 夏侯潋抽出静铁,递给沈玦,道:“用刀背对着我。” 月光下,静铁静谧地躺在夏侯潋手上,漆黑的刀身收敛了一切光芒。 江湖上的所谓名刀都有自己的传说,什么铸刀师以身殉炉,用血肉铸造出绝世名刀,注定要饮尽鲜血,持刀人每一代都不得好死。再比如已经斩了八千六百七十六颗人头的妖刀,斩够九千九百九十九颗就能从此无往不胜,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但这通常都是匠师们为了刀更好卖而编出来的。世上哪有这么神的事儿?干将莫邪还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静铁没有故事,它诞生自伽蓝炼刀炉,夏侯潋是他的第一个主人。 它没有过去,未来亦不可知。 沈玦握住刀柄,那一瞬间,他似乎触摸到沉静刀身下疯狂的心跳。 夏侯潋说:“刀是刺客的命根子,一辈子伽蓝就发这么一把,你可得握好我的命根子,摔了我跟你急。” 沈玦:“……” 夏侯潋继续说道:“在挥刀之前,你必须熟悉它,像熟悉你自己的身体。你仔细看刀,静铁的刃不够利,并不能吹毛断发,但它可以破甲,它是一把战场上用的刀。” “战场上用的刀,你却用来刺杀。为什么?” 夏侯潋低低叹了声,道:“可以破甲,自然也可以碎骨。住持说,我不够阴狠,粗糙点的刀比较适合我。碎骨这个法子,若是击碎脊骨倒也还好,对手会窒息而亡,但头骨不同,他不会立即死去,或许会变成傻子,在头疼中磋磨,然后才死掉。 “我听说有慈悲心的屠夫在杀猪之前会喂它喝下一碗麻沸散,让它在无知无觉中被杀死。我们刺客是不讲慈悲心的,只要能杀人,不择手段,在所不惜。” 沈玦冷笑,道:“你怎么知道他是有慈悲心才喂猪喝麻沸散,说不定他只是不想听到猪的尖叫。” 夏侯潋一愣,苦笑道:“你说的有理,杀猪的叫声确实很难听。” 沈玦双手握刀,划出凌厉的弧度,道:“别废话了,来吧!” 他抬起平素低垂的双眼,眸光清冽,眉间暗蓄风雷。 刹那间,杀气如山,沈玦低低喝了一声,刀脊与木刀的刀刃相撞,脆弱的木刀很快磕出一个缺口。 沈玦的凌厉刺激了夏侯潋,沉寂已久的血液翻腾如潮,他仿佛又回到浴血奋战的岁月,杀性在体内咆哮,像一头凶猛的困兽。他没有和沈玦拼斩,而是选择侧让躲避,静铁即使是刀脊也足以让木刀断成两截。 木刀在掌中翻转,两把刀在空中纠缠,木刀很快伤痕累累,缺口坑坑洼洼,像小孩儿没有长整齐的歪牙。沈玦刀势凶猛,静铁在他手中像夜里嗜血的鬼怪,獠牙毕现。但他毕竟学刀不久,加上不要命的打法,夏侯潋很快抓住他的空门,木刀格开静铁沉沉的一斩,斜刺里送出一刀,点上沈玦的肩头。 沈玦没有停,双手依旧挥刀向下,落在夏侯潋的颈间。 “喂,我打中你肩膀,你这个时候已经不能动了。” “我可以。”沈玦目光坚定。 他当然可以。 男儿到死心如铁。只要他还有一口气在,就能把刀子砍入敌人的胸膛。 “……”夏侯潋叹了声,“好吧。” 日子如水似的,从指缝里悄悄地就溜走了。 夏侯潋换上裤子,突然发现裤脚短了一截。他已经算不清自己多少时日没有联系过伽蓝了,伽蓝也没派人来寻他,估计是认定他死在皇宫里了。他现在已经是一个伽蓝弃子了。 夏侯潋不着边际地想,也不知道他娘知道了会怎么样,那家伙通常在外面一浪就一整年,夏侯潋八岁的时候就被她丢在山上不闻不问,她这会儿还不知道在哪旮旯吃喝嫖赌呢,哪有工夫关心夏侯潋。 他心里泛起一阵难言的惆怅。以前在山上的时候还没有什么感觉,毕竟山上的孩子都没爹没娘,他好歹有个厉害娘,能四处吹嘘。到了山下,他才知道人家的娘都寸步不离,又是裁新衣又是喂饭食,穷人家的娘亲干活儿也不忘把孩子背在身上。 只有他的娘,有也像没似的。 推开门正要走出去,差点撞到一个小太监,夏侯潋扶住他,道:“看不看道儿啊你。” “对不住,对不住!”小太监拈着细细的嗓音道歉。 夏侯潋听见这声调就浑身起鸡皮疙瘩,忙摆摆手让他走,忽又打眼瞥见他怀里捧了一堆纸莲花,问道:“这什么玩意儿?” “莲灯呀,过几天就是中元节了,到时候皇上会准许咱们在玉清池上放莲灯呢。” 夏侯潋怔了怔,喃喃道:“日子过得这么快!就要中元节了?” 宫门忽然吵吵嚷嚷起来,夏侯潋忙走过去,一个身着葵花胸背团领衫的太监捧着一领衣帽走进来,打院子里一站,撩起细长的眉眼四下里扫了一圈,吊着嗓子道:“都是死人吗,没人迎进门也没人递个茶,把你们沈公公叫出来。” 这太监气势忒足,吓得一干小太监都缩着脖儿干站着,夏侯潋正想迎上去,沈玦已经捧着茶出来了,恭谨地行礼道:“下头人不懂事儿,稍有怠慢,公公莫怪。” 那太监一见沈玦,眉眼跟开了花儿似的,当下就笑开了,忙使唤人接过沈玦手里的茶盏,道:“您说笑了,咱家是文书房的随堂太监曹令,奉魏公公的命令,给您送衣服来了。”说话间,觑眼打量沈玦,太监们常年弯腰勾背,十个有九个有驼背的毛病,身形松泛没有精神,这沈公公却松竹一般,便是虾着腰的那弧度也似乎恰到好处一般。难怪魏公公对其青眼相看。 “送衣服?” “您还不知道吧,文书房的钱公公擢升了秉笔,空出了一个位子,魏公公二话没说,当下就勾了您的名儿。”曹令眉眼弯弯,“过个几天,等公公闲下来,还要您递茶认干爹呢!今后在文书房,还请沈公公多多照应。” 闻言,夏侯潋如遭雷劈。 认爹!?谁他娘的认他个阉贼当爹? 下意识地看向沈玦,却见他静静站着,一如既往八风不动的模样,细瓷一般的脸颊无悲无喜。 沈玦盯着那金线交错的衣帽,目光幽深。文书房随堂太监,御前伺候的内侍,按例要服乌纱描金帽,葵花团领衫,和这个曹公公一个样儿。但从此,他也是魏德的干儿,说得难听些,便是魏德养的叭儿狗,随叫随到,时不时叫几声爹,喜庆又热闹。 他不去争,这该死的运道倒自己落在他头上了,难道是天意么? 他伸手接过金线交错的衣帽,嘴边缓缓漾出一个没有温度的笑容:“那是自然,沈玦还要仰仗公公多加指点。另外,劳烦公公替沈玦向义父请安,政事辛劳,请义父照看身体,莫让儿子忧心。” 第29章 几重悲 清晨。 鸡叫了三遍,天蒙蒙亮,还泛着点儿稀薄的蓝。明月已经起身了,收拾好爹爹的药箱和背篓,掐算着时间出了门。 对面门前落了一地的落叶,几乎盖住本就有些低矮的台阶。 司徒大人还是没有回家。 明月叹了口气,低着头往胡同口走,有卖包子的小贩招呼她,她示以微笑,没有说话。 正要在拐角转弯的时候,身后响起了吱呀的开门声,紧接着是哗啦的锁链声,明月不经意地回头一瞧,正见司徒谨从家门口走出。不似往日穿着威风堂堂的官服,今日的他只着一身粗布麻衣,背上背着一个小包袱,脚踝上拷了脚镣和锁链,走路间叮当作响。 两个官兵跟在他身后走出,他神情不变的淡然,仿佛自己并不是那个被押解的囚徒。 明月大惊失色。 “司徒大人!”明月提着裙子,急急跑过去,“您……” “姑娘,他现在可不是什么大人了。”有官兵说道。 莺啼似的声音响在耳后,司徒谨身子僵了僵,下意识地看看自己今日的仪容,脚上的脚镣大剌剌地戳进眼里,令他向来少悲少怒的心生出了几丝懊恼。 硬着头皮转过身,司徒谨礼貌地唤了声:“朱姑娘。” “几位大人可否行个方便?让小女子和司徒大……司徒公子说会子话,只一下下就好!”明月从荷包里掏出银子,“这是送予二位的买酒钱。” “哎,不用不用,你说就是了。”两个官兵连忙摆手,“原本被流放的犯人在离京前就可以和亲友再见见的,只是这家伙说他没有亲友,我们便只让他回来收拾行李了。” 明月道了声谢,连忙问司徒谨:“你快跟我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我要怎么才能帮你?你在宫里可有说得上话的人,我……我要怎么才能联系到他们?”眼泪已经在眼眶里打转,费了好些工夫才把话说流利。 司徒谨怔了怔,略有些笨拙地说道:“不必费心了,此事原本便是我的过错,并无转圜的余地。”快要分别了,司徒谨才敢大大方方地看人家的脸,她的眼角早已红了,薄薄的一片,像戏台子上花旦脸上的胭脂。 “真的……真的没有吗?你不要灰心,我也不灰心,我还有点儿积蓄……可以试一试的!” 说她理智却又天真,她那点儿钱哪够那些贵人塞牙缝的?再说,他又哪里舍得她为他四处奔波求人?司徒谨摇摇头,没有再说话。 明月的心一点点凉下去。 司徒谨这样的男人,说一从来不二,他说没有余地,那就是没有余地。 眼泪终于决堤,明月站在司徒谨的面前,哭成了泪人。 司徒谨手足无措,他从来没有哄女儿家的经验,他想帮她拭泪,却止步于男女授受不亲,他想说“别哭了”,可那好像没什么用。 手肘边递过来一方手帕,司徒谨感激地看了眼那官兵,接过递给明月。 “司徒大人。”明月忽然道。 “嗯?” “我叫朱明月,我的父亲是朱卿兰。我会女红,还会辨药草,我家的医术传男不传女,但我偷偷学了一些。我从小跟着我爹出诊,抛头露面,叫叫嚷嚷惯了,很多人都说我没规矩。隔壁郑大娘说,我这样的姑娘铁定没人敢娶,将来要做一辈子的老闺女。可是……” 可是她就是很喜欢他。每天很早很早起来梳妆打扮,趴在门缝伤看他什么时候出门,在他打开门的一刹那背起药筐踏出门槛,假装和他偶遇。只要和他眼对眼一瞬间,这一整天心脏都怦怦直跳,像藏了一只按不住的小兔。 他后来被调到十里坡的军营,吃住都在那里,很少回家。她的心就像空了,每天都魂不守舍,前几日为病人抓药还抓错了一味,被爹爹好一通教训。她有时会出城采药,便特地绕到十里坡上,站在山坡最高处能远远地望见军营的演武场。她每次都在猜,那个手持刀剑的男人会不会是司徒谨。 现在他要走了,去一个离她很远的地方,他或许会在那里娶妻生子,他们一辈子都见不到面了。 她哭得很伤心,长长的眼睫毛一扑一扑,每扑一下就流出斗大的泪珠。 “她撒谎。”司徒谨道。 明月疑惑地抬头。 “那个郑大娘,她撒谎。”司徒谨看着她,眼里像有晚风掠开了碎冰,波澜荡漾,“你很好,真的,是我见过的最好的姑娘。” 喜悦渐渐染上心头,明月的眼睛亮了起来。他会这么说,是不是说明他心里有她的位子? “司徒大人,您去哪里,您还会回来吗?” “去朔北边城,你不用担心,朔北是我的家乡,我的刀法过得去,鞑子打不过我。至于能不能回来,就要看运气了。” 明月擦干净脸颊上的泪珠,道:“司徒大人,我今年十六岁,我会等您五年。” 司徒谨怔了一下,两颊慢慢地红起来。 “等他”是什么意思?是他想的那个意思吗? 他忽然想要落荒而逃了,若不是身后还有两个衙役,若不是脚上还缠着锁链,他真想立刻逃了好。 他吞吞吐吐地踌躇了一会儿,才道:“五年太久了,明月姑娘你……” “你你你你什么?”明月吸了吸鼻子,仰着脖子道,“你们有‘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明月说的话,十匹马也拉不回来。” 明明是个柔柔弱弱的少女,肩膀一把就能抓住似的,孱弱得像堤边的垂柳,可说起话来却一点儿也不让步,脸上倔强的表情,仿佛就算天崩地裂也不能改变她。司徒谨叹了口气,哑声道:“罢了,五年之后,若我还没有回来,明月姑娘便另觅良人,不要再惦着我。” 明月摇摇头,道:“不,如果五年之后你还没有回来,我就去朔北找你。所以,我等你,你也要等我。” “姑娘!” “这是我娘亲给我的镯子,给你。”明月从腕上褪下一只镯子,“它很重要,你到时候一定要交还给我的。” “不行。” 明月忍着眼泪道:“我就是要你欠着我,你欠着我,就会记得我。” 司徒谨犹疑不决。 旁边的官兵凑上来,道:“一个大男人还婆婆妈妈的,天上掉下来个媳妇儿都不要,真不知道你怎么想的。咱们还着急赶路呢,你还不赶紧收着。”说着,接过明月的镯子,塞到司徒谨手里。 那玉镯热乎乎的,还残留着明月的体温,司徒谨感觉有些烫手,脸顿时红了一片。 明月深深吸了一口气,脸上重新挂起笑容,道:“司徒大人,来日再会。” 女孩儿的背影渐行渐远,茶色衣裳印在清晨的熹光中,像一笔淡淡的墨迹。 司徒谨心中默默道,来日再会。 傍晚。 皇宫里的木头多用金丝楠木,好是好,用多了,却显得阴沉沉的。太阳刚刚落山,司礼监值房已经昏暗一片,横梁立柱沉沉的影子压下来,让人喘不过气。一方烛火幽幽照着魏德满布皱纹的脸,狰狞如地狱枯鬼。 沈玦站在下首,一贯的颔首低眉,玉白的手捧着一卷奏章,慢慢念着: “高皇帝定令,内官不许干预外事,只供掖廷洒扫,违者法无赦。圣明在御,乃有肆无忌惮,浊乱朝常,如东厂太监魏德者。敢列其罪状,为陛下言之。魏德其人,本市井无赖,目不识丁,中年净身,夤入内地,初犹谬为小忠、小信以幸恩,继乃敢为大奸、大恶以乱政……” 他的声音煞是好听,缓缓不绝,似清泉泠泠作响。 可众人早已噤若寒蝉,给魏德捶肩的小黄门一套小拳捶得越来越轻,最后几乎蚊子叮似的,好在魏德心思也不在这上头,若搁在往日,他早被打发出去了。 “臣恳请万岁诛魏阉,罢东厂,则朝政清,四海明。臣万先昧死俯首再拜。”沈玦阖上奏折,垂目静立。 四下鸦雀无声,只有魏德拨珠串的声音咔嗒咔嗒地响着,像西洋钟的钟摆。诸人听久了,只觉得呼吸仿佛都和它一致。 珠串忽然断了,迦南佛珠劈里啪啦滚了一地,没头没脑地往四处钻,所有人悚然一惊,连忙屈膝叩首。 “好一个‘大奸大恶’,好一个‘掖庭只知魏阉,不知陛下’!这是要治咱家一个欺君罔上,意欲谋反之罪!” “公公息怒。”钱正德素来胆大,膝行到魏德身边,为他续上茶,道,“万岁爷早就不管朝政了,横竖这奏章在咱们这儿,咱们就把它截下来,寻个由头,将那个万先贬得远远的,若公公胸中难平,更可一不做二不休,一气儿整死他,杀鸡儆猴,让文武百官瞧瞧,咱们东厂司礼监可不是好惹的。” 魏德撩眼皮看了钱正德一眼,却对沈玦道:“沈玦,你素来是个有成算的,你说说看。” 沉静的少年低吟片刻,缓缓开口:“万先此人,为官二十余载,今年冬至便要致士归乡,历来无功无过,可以说是谨小慎微……不,胆小怕事。今次忽然弹劾义父,儿子想,他或许不过是想博一声名而已。” “嗯,”魏德道,“继续说。” 钱正德悻悻然跪了回去,悄悄看了沈玦一眼,那人的侧脸没有丝毫表情,眼睛看着地毯,半寸也不曾挪移。明明只是个文书房的小太监,却能够随侍在魏德左右,他这个刚被擢拔的秉笔反倒不甚得脸。钱正德暗暗磨了磨后槽牙。 沈玦继续回话:“依儿子所见,义父不如不做理会,任其自流。常言道,能忍方成大事。若将其贬黜,恐怕正中此人下怀,成其刚正不阿之名,更激清流为回护同僚而口诛笔伐,届时即使奏折不见于陛下龙目,只怕声闻亦会传于陛下之耳,得不偿失。” “有理。沈玦,你年不及弱冠,却有深谋远虑之才,很好。” “义父谬赞。” “大殿下落马伤了腿,万岁正是心烦的时候。好好一个全须全尾的儿子,成了坡脚鸡了,圣意难测,咱家虽然随皇伴驾多年,也保不齐万岁拿咱家当出气筒。这些个不长眼的,上赶着给咱家上眼药,真是可恨!”魏德气得直咳嗽,好不容易顺过气来,又道:“不过,咱家得让这老驴吃点儿教训。他不是想要声名吗?咱家便成全他!哼,不好好给他抻抻筋骨,他以为东厂是吃干饭的衙门!肖闫,你派人去外朝和市井散点儿话头。” 一个太监忙道:“请公公示下。” “公公扒灰,媳妇偷情,这戏码想必不会让人失望。茶余饭后,足够做一时笑料了。” 三言两语,便让万先成了灶中人,其子成了绿乌龟,不单坏其声名,更离间其父子感情,不得不说十分狠辣。然而这便是太监的作风,明面儿上斗不过,暗地里也能要人性命。什么君子之风,什么进退有度,在他们这儿都是狗屁。只要能达成目的,再下三滥的手段都能用。 “公公好计策,这下看万先那个老不死的还敢不敢胡说话。”钱正德腆着脸道。 魏德一个茶碗砸他头上,骂道:“老不死的?你骂谁呢!” 魏德今年已经六十有余,寻常臣工早已到了致仕的年龄,太监不比外臣,到死都要做宫中鬼,城下泥。魏德自己可以骂别人老驴,偏听不得别人说这个“老”字。 钱正德顶着满头血和茶水,哭哭啼啼地磕头告饶。 魏德气依旧不顺,踱步到窗前,隔着步步锦的镂花看外头,紫禁城黑压压,斗拱屋檐勾心斗角,映在地上的影子像交战的兵戈。长长呼了一口气,道:“咱家吩咐的事儿都紧着办,成天除了溜须拍马就没正经事儿,个个都不成器!” 钱正德诺诺称是,这回连头也不敢抬。 “咱家要出宫,肖闫和沈玦跟着,其他人该忙什么去忙什么。”魏德戴上乌纱帽,沈玦和肖闫跟在后头,肖闫是东厂的人,要随魏德一道出宫的,手里提着宫灯,身子微微落后魏德,宫灯正好照在魏德脚下。 一路上曲径回廊,一重又一重,灯火迢递,蜿蜒犹如长蛇。 “新晋的李才人最近身子可还安康?”走了三射之地,魏德忽然问道。 皇帝子孙稀薄,原先最是春风得意的大皇子一朝落马成了坡子,一国之君毕竟是千千万万双眼睛都盯着的人,不求才德无双,但求身体康健。若能再有子息,想必怎么也不会轮上大皇子登位了。 沈玦心知肚明魏德所问为何,道:“宫人来报,才人上月未见天葵。不过才人向来身子欠安,早先也有空欢喜一场的往例。孕象五十日才见脉,儿子已吩咐御医二十天后再去诊脉。” 魏德原先阴云密布的脸松泛了些,含笑道:“玦儿,你是咱家这一干儿孙中最成器的,却也是最不聪明的。” “义父何意,儿子不明。” “钱正德这厮只知道溜须拍马,才干半点没有,你可知咱家为何提拔他?” 就是知道也要说不知道。沈玦应了声:“儿子不知。” “笑脸迎人,会说话,便是咱家提拔他的理由。你看你,成日里摆个死人脸,咱们虽然有些权柄,归根到底是主子的狗,伺候人的奴婢。挂着笑脸,说点儿好话,主子们看了高兴,自然能够平步青云。” 沈玦手紧了紧,低声道:“儿子明白了。” “你回去,对着镜子好好练练,过几日咱家若看不到成效,你就不必在文书房待了。不会讨人喜欢的狗,要他何用?” 第30章 苦难双 沈玦把魏德送到琉璃门,天已经彻底黑了。星辰高悬,肖闫跪在马车边上,魏德踩着他的膝盖登上马车,拖着一队番子逶迤而去。 东厂的二档头又有什么用,仍然要当魏德的垫脚石。 沈玦眸光阴沉,整了整衣冠,沿着宫道回到内廷。因为在值房回话,到现在还没有吃上饭。自出乾西四所以来,他已经许多天没有见到夏侯潋了。明日是七月半中元节,宫里头一大堆破事儿要忙,沈玦思忖了一阵,打了两份饭食。 如今他身份不一般了,膳房专门给他留饭食,不必和其他太监挣来抢去的。他打了份夏侯潋爱吃的水晶虾饺,朝乾西四所而去。 冷宫依旧是凄凄清清的模样,灯笼许久没有换,旧旧的牛皮纸上落满了灰尘,让灯光更显得朦朦的,梦里似的。路上的花草许久没有修剪,通通爬上了道儿,哀怜地牵着行人的衣角。 旧时一同在乾西四所共事的太监欢欢喜喜地迎着沈玦,领着他往里走。 “沈公公当真是念旧,去了文书房,还想着咱们四喜公公呢!他今儿个身子不舒坦,早早儿就睡下了,奴婢帮您叫去?” 沈玦略略偏头,皱眉道:“没用晚膳就睡了?” “可不是吗,”小太监道,“其实前几日就不大爽快,只是没在意。您知道,咱们这身份没法儿请太医,只得自己熬着。不过有您来问候,四喜公公的病铁定能好!” 沈玦“嗯”了一声,脚步微微加快。那小子向来壮得像头牛似的,大冷天的还敢用井水冲身子,怎么就病倒了?不知此事,来的时候没有带药草,沈玦枯着眉头,琢磨明日去医署弄点金银花。 二人一前一后行走在幽暗的长廊中,昏昏的灯火映着沈玦膝襕上斑斓的细云江花,行动间,织锦裙裾撩出流云一般的弧线,小太监看得满脸艳羡。 “沈公公,您如今入了文书房,可谓是平步青云了。谁不知道咱们内廷里的文书房就是外朝的翰林院,外朝是非庶吉士不入内阁,咱们就是非入文书房不入司礼监。您又是魏公公的义子,只怕下任司礼监掌印就……” “噤声!”沈玦冷睨着他,常日里温良恭俭的脸上透露出几分数九寒天的凌厉,“嘴把不住门儿,下回犯到别人手里莫怪咱家未提醒你。” “是是,公公说的是!” 小太监吓得一哆嗦,连忙垂下头。 到了夏侯潋的房门前,沈玦微微朝小太监颔首,便踅身进了门,严丝合缝地将门闭拢,把小太监拒之门外。 小太监摸摸鼻子,想起沈玦方才的眼神,有些心有余悸地走了。 夏侯潋没有点灯,屋子里乌漆抹黑一片,沈玦进来夏侯潋也没出声儿,他颇有些手足无措地站在门边上,不知道怎么说第一句话。 他们俩是不欢而散的。 夏侯潋死也不同意沈玦认贼作父,差点抄起静铁和沈玦打架。他向来是这样的暴脾气,硬骨头,上起火来便不管不顾。他从没想过,沈玦早已不是谢惊澜了。谢惊澜可以读书做官,清廉自持,沈玦不能。 只不过,只要夏侯潋愿意留下来,他怎么闹脾气沈玦都愿意哄着。 沈玦长长叹了口气,曲起手指叩了叩门柱:“夏侯潋,我带了水晶虾饺,你吃吗?” 夏侯潋没吭声。 屋子里寂静一片,沈玦隔着幽幽的黑暗凝视那两片阖起的床帐,里头夏侯潋的人影儿像一团沉沉的黑云。沈玦垂下密实如羽的眼睫,将食盒放上方几,点起一支短蜡,道:“夏侯潋,你怎么就想不明白呢?宫中内宦,原本便是主子的奴婢,层层依附,牢不可脱,除了仰赖皇帝妃子,便是仰赖太监的大拿,这是最便利的捷径。认贼作父,一时之屈而已,待我掌权,何愁今日之耻难雪?” 帐子里头动也不动,沈玦渐渐烦躁起来,提高声音道:“夏侯潋,你到底听到没有!” 他三两步走上前掀开帐子,却见夏侯潋闭着眼睛躺着,满头都是虚汗,发丝粘在脸上,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似的。沈玦顿时慌了,连忙去摇夏侯潋,叫道:“你怎么了?怎么病成这样!” 夏侯潋这才迷迷糊糊地醒了,却连睁开眼都费劲儿,有气无力地说道:“你怎么来了?”头晕得不知天南地北,还惦记着沈玦认贼作父的事儿,嘴里犹自喃喃,“少爷,别认那个阉贼当爹……” 沈玦伸手探他的额头,滚烫一片,皱眉道:“你发烧了,等着,我去帮你抓药。” 刚要起身离开,夏侯潋不知道哪来的力气,一把抓住他的腕子,咬着牙拉回来,道:“别去!” “你干什么!” “你哪都别去,听我说!”夏侯潋气喘吁吁,“少爷,读书才是正道!” 沈玦气笑了,“我如今一个阉人,如何科考?你可曾见哪个士子是个没壶嘴儿的阉人!” “他们还能脱掉你的裤子看不成!?”夏侯潋好不容易清醒了一点儿,强撑起身子和沈玦说话,“若是你担心资费的事儿,不必忧心,我这两年攒了点儿银子,供你读书绰绰有余。” 他开始絮絮叨叨,“我一共攒了一百二十两银子,在京城典个小宅子二十两,吃喝拉撒每年撑死了三十六两银子,你洗衣做饭啥都不会,给你买个丫鬟二十两,哎银子好像不太够用……” 沈玦:“……” “没关系,我娘有钱,找她匀点儿,你这么聪明,总不会考一辈子,或许三两年就能金榜题名。” 这个傻子,连恩科三年一开都不知道。“你慢慢合计吧,我去抓药。”沈玦站起身。 “别……别走!”夏侯潋半个身子都伸出了帐子,偏生浑身酸软无力,差点滚下床铺,沈玦被他吓了一大跳,忙搀着他的胳膊把他扶起来。 夏侯潋躺回床铺,长叹了一声,道:“我没生病!这……这是毒。” 沈玦蓦然一惊,“有人给你下毒?” “不是。”夏侯潋躺了回去,攒了会儿力气,才道,“是七月半,伽蓝刺客每逢七月半都要服药,我忘记把药捎出来了。你抓那些药,没有用的。” “你为什么不早说!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还要留下来,你找死吗!?” “我以为能熬过去的……” “有熬过去的先例?” “没。” 沈玦气得差点吐血。 “我是说,没人试过,所以我想试试,”夏侯潋苦笑了一声,“不过现在看来,好像有点难。” 岂止是难,简直凶险。夏侯潋全身都发着软,四肢里像塞满了棉花,软绵绵地使不上劲儿。方才还好些,现在连眼睛都开始发虚了,看沈玦的影儿时远时近,脑子像塞满了浆糊,脑筋转不动,糊糊涂涂的。 夏侯潋涩声道:“给我倒杯水。” 他靠着床柱坐起来,沈玦把杯子递到他手里,沈玦手一抽开,杯子便掉在地上砸了个稀碎。 他连杯子都拿不住了。 “夏侯潋……”沈玦声音发着飘,“你……” “不碍事。”夏侯潋摇摇头,想说点安慰的话,低头一瞧,只见手上满是血,当下头皮一怍,登时懵了。 后知后觉地摸上自己的鼻子和嘴,才发现从刚刚开始自己就在流血了。鲜红的血滴落在被面上,触目惊心。夏侯潋颤颤巍巍地躺了回去,两眼木呆呆地看着床顶布帐,一会儿的工夫,竟似只有出的气儿了。 完了,都七窍流血了,这回怕是真的完了。 他从小就是混世魔王,天不怕地不怕的,连住持的米都敢偷,临到死境了,却发现自己还是怕死的。 死了之后是什么样呢?他没空想。眼前晃出许多人影儿来,头一个便是自己那个不靠谱的亲娘。他要死在宫里头了,她想必还在哪个伎馆里花天酒地吧,或者在哪个门派放肆大开杀戒,横波刀光似水,猎物竞相奔散。她从来都是那般,逍遥自在,想干啥就干啥,夏侯潋对她来说,不是儿子,而是负累。 他向来没心没肺的胸膛里生出点儿踏雪孤鸿的悲意来,埋骨荒庭,不为人知,从此以后,娘亲、师父和段叔真的再也找不到他了。 手指虚抓了几下,一双暖暖的手把他握起来,侧过头,看见沈玦盈满泪的眼睛。 “夏侯潋,你感觉怎么样,你别吓我!” 也不算太惨,好歹还有个好兄弟给他送终。 “我……”夏侯潋张了张口,有血顺着唇缝流出来,沈玦掏出帕子帮他擦,擦完又流,怎么擦也擦不完。 “我身子好软,好像要成仙的感觉。”夏侯潋轻声道,“你说,我会不会真的成仙啊,说不定我是天上的仙人投胎转世,现在老天要收我回去了。” 沈玦死死握着夏侯潋的手,仿佛如此就能挽留住他,他把脸埋入夏侯潋的手心,“阿潋,你不要死,我不许你死!” “少爷,听我说,我要交代遗言了。”夏侯潋擦干净沈玦脸上的泪,虚虚一笑。 他一向是这样温厚的性子,明明是他要死了,还要忙着安慰别人。 其实他一直对沈玦藏着愧疚,愧疚他没早点儿明白告诉沈玦伽蓝刺杀的事情,没能救下兰姑姑。沈玦少罹大难,如今又要失去他了。他死了倒好,一了百了,反正无知无觉,什么也不用想,可沈玦还要继续在宫里磋磨受难。 答应沈玦的,带他去看花灯,留下来陪他,帮他报仇雪恨,最终都没能实现。 实在是对不住。 “若是有机会出宫,老规矩,去城内最高的地方,把静铁放在那里,我娘就会来找你。她叫夏侯霈,长得很漂亮,就是性子有点儿怪。你不用多说什么,就说小潋不孝,不能给她养老送终了,让她自己保重,少喝点儿酒,下次去杀人记得带‘鞘’,不要总觉得自己天下无敌。我在伽蓝山寺山门前的第三棵树下藏了点儿银子,一百二十两,你让她拿来给你,我娘不缺钱,这些遗产都给你了。” “我不要!”沈玦拼命摇头,泪水布满两颊,忽然想到什么,他猛地抬起头,“你娘,对,你娘一定有药可以救你,我去找你娘!” 夏侯潋半死不活地拉他,“找什么找,你在宫里怎么找得到?” “不……”沈玦眼神有些躲闪,“我……我捡到你的那个晚上,看到你娘了,她在找你,还杀了几个羽林卫。” 闻言,夏侯潋愣在当场,问道:“你怎么没说?” “我怕你知道了去找她……我……”沈玦不敢看夏侯潋,狠狠一闭眼,站起身道,“我现在去找她,她或许还在皇宫,如果我找不到,我就想办法出宫,你等着我!” “沈玦!” 沈玦头也不回,冲到门边,打开门,一个高挑的人影儿叼着一根草倚在门廊上,这回她没顶着满头鸡毛,黑亮的头发散在身后,衬得她肤白如雪,唇色如血。瞧见沈玦出来,她轻飘飘地掠过一个眼神,静谧月色中,那目光沉静如水。 这不是高娘娘。沈玦警觉地后退。 “老子,”女人指着自己的鼻头,扬起一个微笑,“夏侯霈。” 第31章 与君别 她身上有洗不净的杀伐气,一颦一笑都似暗藏杀机。 刺客,这才是真正的刺客。 想起夏侯潋,沈玦克制住心里翻涌的恐惧,道:“夏侯潋他……” “我知道,起开。”夏侯霈把沈玦挥到一边,擦着沈玦的肩膀进门,走到夏侯潋的床边。 夏侯潋瞪大眼,一脸不可置信,“高娘娘!?” “奶奶的,白养你这个傻儿子,老子换张脸你就不认得我了。”夏侯霈一面从兜里掏出一个药丸,一面没好气地说道,“两个选择。第一,不回伽蓝,留在这儿等死,第二,吃药,回伽蓝。选一个吧。” 夏侯潋反应过来,顶着满脸血不死不活地道:“您真是我亲娘。” “我还真是你亲娘,不是你亲娘能他娘的扮成疯子陪你待皇宫这么久吗?”夏侯霈撕下面具甩在地上,露出那张明丽到甚至锋利的脸。他们母子长得很像,若夏侯潋再多几分杀气,说与她几无相差别人也相信。 “吃吧,夏侯潋。”沈玦忽然出声了,“别留在皇宫了,你不属于这里。” “这话说得对。”夏侯霈笑道,“就你这傻样儿还想搁这儿混,给人塞牙缝都不够。”扭头看沈玦,“你这小子,别这眼神儿看我。这事儿我也没辙儿,生在伽蓝,命该如此。七月半每个人都要服,包括我,解药只有住持有。他刀法绝强,我甘拜下风,只能乖乖当他的爪牙。” 沈玦收了目光,看向别处。 叹了口气,夏侯潋接过夏侯霈手里的药丸,在嘴里嚼了几下,囫囵吞了下去。 身子还是发软,昏天黑地的困意袭来,夏侯潋气若游丝地说道:“娘,让我先睡会儿,明早咱们再走。” 夏侯霈随便应了声,擦干净他脸上的血,帮他掖好被子,踅出帘子,坐在八仙桌旁,为自己斟了壶茶。 “他其实只有一个选择吧。”沈玦忽然道。 夏侯霈吹茶的动作一顿,撩眼看向沈玦。 “如果他不答应跟你走,你就会杀了我。” 夏侯霈笑了一声,道:“我可没说这话。” “七月半到底是什么?” “苗疆的一种瘾药,只不过性子没有寻常瘾药那么烈,十天半月不吃就让人生不如死,七月半每年七月半发作一次,食之便可,不食……熬是能熬过去,后果不清楚。” “苗疆……”沈玦沉吟,“没有更多细节吗?” “没有。” “……真的,没有别的法子了吗?”沈玦垂下头,“他不想回伽蓝,你知道,他不愿意杀人。” “你还不想当太监呢,咋的,你能不当太监了?”夏侯霈不以为意。 “你!” “小少爷,你是聪明人,至少脑子比我家这傻子好使多了。”夏侯霈端着茶杯,莹白的瓷光在指尖流转,“人生在世,各自有各自的路,你们的路或许会相交,但绝对不会是同一条。” 沈玦却笑了,“前辈不会六爻排盘之术,焉得如此笃定?” “算命不会,看人的本事有点儿。” “哦?在前辈看来,我是何人?” “背信弃义,阴险狡诈,无耻下流之徒。” “前辈倒是直言不讳。”桌子底下,沈玦用力握了握拳,嘴角的笑容却不减半分,“不过,前辈可愿跟小侄赌一把。” “我可没你这样的大侄子。”夏侯霈说得毫不客气,“赌什么?” “赌我能把夏侯潋从伽蓝救出来,还他自在,天地六合,再无人能令他卑躬屈膝,俯首听命!” “有点意思……”夏侯霈撑着脸,修长手指遮住嘴边的说不清是嘲讽还是高兴的笑,“我能问问么,我家小潋到底有什么神力,让你这般为他筹谋。这个臭小子,连单刀杀术都使得七扭八歪,我夏侯霈一世英名,都要败在这小子的手里了。” 沈玦垂着密密实实的眼睫,低声道:“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如此而已。” “算了吧小少爷,我看你还是看看怎么帮帮自己吧,要报谢氏之仇可不是件容易事。” “今上年近五十,沉迷声色犬马,金丹长生之术,非长久之相。皇权交接之时,便是魏德丧命之日。”沈玦掀起眼帘,双眸直直望向夏侯霈,“前辈不敢赌么?” 夏侯霈唇边的弧度越发深了,“赌期多久,赌注为何?” “赌期十年,你赌你的信任,我赌我的性命。十年之后,夏侯潋未出伽蓝,沈玦将性命双手奉上。” 这赌局荒唐得很,偏生夏侯霈也是个荒唐的人,定定看了沈玦许久,手一拍桌子,道:“成交。” 沈玦缓缓吐了一口气,道:“那么,前辈可以告诉我更多关于七月半的事了吧。” 究竟比沈玦多吃了几年的米,他一直都知道夏侯霈并不信任他,对伽蓝诸事亦多有保留。 只不过,现在不一样了,他已经赢得了她的信任。 “七月半我知道的确实不多,能说的都说了。” 沈玦皱眉,“前辈。” “不过,”夏侯霈馨馨然笑开,“城南吉祥客栈的掌柜叶发财,花柳胡同窑子老鸨红三娘和她的干女儿红巧姐,酒糟胡同的卖酒郎朱开,啊,对了,还有詹事府司经局校书原子美,都是伽蓝暗桩。名字我给你了,接下来怎么做我就不管了。” 沈玦颔首。 当真好谋算。伽蓝暗桩,七叶伽蓝的最底层,便是弃了也不可惜。夏侯潋曾经说过,暗桩对伽蓝所知甚少,就连伽蓝山寺在哪都不知道,他就算抓到了他们,也不能对伽蓝造成什么影响。故而,他只能研究他们身上的七月半,除此之外,再干不了别的事情。 如此一来,就算他生出歹心,想要对伽蓝乃至夏侯潋不利,也无门道可循。 “多谢前辈。”沈玦道。 “行了,我得带他走了。”夏侯霈放下茶杯。 沈玦一愣,“这么快。” “夜晚好行路嘛。” “前辈打算怎么走?”沈玦站起身,问道。 “还能怎么,一路杀出去。” “……”母子俩不管不顾的性子倒是一样。 沈玦叹了声,道:“我知道一条密道,屋外深井,直通宫外景山。” 夏侯霈意外地转过头看沈玦,“原来那张地图在你手里。” “不在,”沈玦道,“在我脑子里。” 夏侯霈拍了拍沈玦的肩膀,不无可惜地说道:“要是你是我儿子该多好,人和人的差距咋这么大呢?行了,后会有期吧,小少爷。在宫里多照顾着点儿自己,别让小潋担心。” 她胡乱给夏侯潋套上衣服,大概是七月半的缘故,被这么一番折腾,夏侯潋竟然没醒。 还没有长成的少年人,介乎青年和少年之间,身子仍有些单薄,谈不上顶天立地。如今余毒未清,脸上一丝血色也无,像纸片捏成的人儿。瞧他眼皮紧紧闭着,嘴角残留了一点淡淡的血丝,像没有洗尽的胭脂。 沈玦憋住想要抱他的念头,轻轻拭去他嘴角的殷红,“后会有期,夏侯潋。” 我们一定还会再见。 夏侯霈把夏侯潋扛在肩头,踏着满地月光走向枯井。 沈玦想起百宝柜里的静铁,忙拿出来,喊道:“前辈,静铁!” 夏侯霈扛着夏侯潋往枯井走,无所谓地摆摆手,“送你啦!” 沈玦抱着黑刀,守在窗前,目送夏侯霈带着夏侯潋跃入井中。只那么一下,衣袂翻飞间,人就不见了,连脚步声也未曾听得。庭院里霎时间安静了,只余零虫不知疲倦地唱。 好静,好静。 他好像又回到和夏侯潋重逢以前,一个人在皇宫里扫雪的日子。满院的月,不恰似满院的雪么?沈玦轻轻呼出一口气,好像看见呵气成冰,白烟袅袅。 那样寒冷的日子,他一点儿也不想回去,可终究还是回去了。 茫茫月光下,花叶摇曳成影,衣衫单薄的少年眸光寂寂,目若哀鸿。 第32章 千机刃 密林婆娑,风吹过,排浪直翻到天边。这片林子十分老了,里头的树干都粗似水桶,得有两三个大男人合抱才能抱住。叶子叠着树枝,树枝叠着叶子,严丝合缝,偶尔才有一星半点儿的阳光漏下来。 夏侯潋在林间跳来跃去,猴子似乎都不如他得心应手。下一步该落在哪根树杈上,手该搭在哪根伸出的枝叶上,他都心里有数,闭着眼也不会掉下去。 很快,他来到一处墓地。 墓地很大,足有上百个墓碑和上百把残刀。密密麻麻地挤在林子里,有的背靠大树,上头落满了鸟粪和落叶;有的墓碑已经断成了两半截,旁边零零星星散着腐烂的果子;还有的虽保存完好,也无人问津。 那是刀冢。 伽蓝历代刺客能找回尸骨的都葬在此处,墓碑刻上其人平生杀几人,杀何人,又为何人所杀。他们的佩刀插在墓旁,活着的时候要替他们杀人,死了也要跟在主人身边受风吹日晒。大部分刀早已锈得不成样子了,似乎轻轻一掰就能折断。 他小时候很怕来这个地方。这里头埋得都是混世魔头,惊世恶棍,每把刀都饱尝鲜血。他总觉得这儿肯定得飘了不少煞气沉沉的厉鬼,要不然就是从外面飘过来讨债的冤魂。总之不是个好地方。 后来才发现,这儿就是个破落的墓地而已。 伽蓝刺客大多无父无母,无子无女,连来拜祭扫墓的人都没有,整个墓地不曾修葺过也不曾打扫过,比路边的野坟还不如。 夏侯潋从树上跳下来,在刀冢外规规矩矩地磕了三个响头。 “各位叔伯兄弟,英雄好汉,前辈老友,晚辈是第十二代住持弑心佛陀座下夏侯潋,眼下马上就要出发去徽州府刺杀一个老将军,手上没有趁手的兵器,只好来这儿借把刀。俗话说的好,江湖相逢就是兄弟,更别说咱们都是伽蓝的人。希望诸位多多包涵,莫见怪!我一定会好好对待您的刀,早晚擦一遍,晚上给它供奉鸡鸭鱼肉。对不住,对不住!” 拜完之后,夏侯潋站起身,沿着墓地外围走了一圈。里面的就甭看了,都不知道多少年前的刀,别对阵杀敌的时候嘎蹦一声给他断了,那就真是歇菜了。 最外围有一座新墓,墓边的刀单槽直刃,黑檀刀柄,内敛含光。墓主名唤唐岚,死于去年正月,他倒不是刺杀死的,而是被仇家围杀而死。夏侯潋以前在过年的时候见过他几面,印象里是个不苟言笑的男人,有传言说他是唐门叛子,被住持救了才入伽蓝。 夏侯潋一眼相中了这把刀。先是在这墓前叩了三个响头,然后道:“唐岚前辈,晚辈斗胆借您的刀一用,日后定然为您扫墓祭祀。对了,这里是我带来的一包纸钱,您在下面别亏待自己,买个女使丫鬟什么的,想吃什么用什么托梦给我,我一定烧给您。” 夏侯潋烧完纸钱,把手往身上擦了擦,站起来拔刀。这破刀有些分量,插得还挺深。夏侯潋小心翼翼地把刀往上提,忽然不知怎的,竟不小心掰动了刀柄。一根细如牛毛的寒针自刀柄尾部弹射而出,擦着夏侯潋的鼻头射入上方的枝干。 夏侯潋吓了一大跳,忙松开手,跌倒在唐岚的墓前。刀身处“千机”二字映入眼帘。 “前辈,您不想借我刀就罢了,犯不着要我的命吧。不过,我还真就是个倔脾气,您不给,我偏要!”夏侯潋跳起来,摩拳擦掌,使劲儿扭动刀柄,直把里头的银针都射干净了,才把刀拔出来,收进带来的牛皮袋子里,背在身后,原路返回。 山大得很,高入苍穹。山脚是伽蓝村,里头住着农夫和习刀的小孩儿,有时候刺客们下山会在那里补给。沿着羊肠山道到达山腰就是伽蓝山寺,刺客们的小屋零零落落分布在山寺周围。晚上从山上往下看,像茫茫黑夜散落天边的星子,每一盏灯底下都是一个抱着刀的刺客。但大多数时候,山腰上除了住持和夏侯潋是没人在的。整个山寺像噤了声,不见一粒火。夏侯潋像游鸦一样飘荡在空荡荡的山里,寻一处视野开阔的地方看漫天的星辰,看得累了就睡,醒来又是白天。 现在山寺静静的卧在黄昏里,乌沉沉的旧瓦染上一层金色。正值年中,大部分刺客都在外头奔波,有的或许已经不知道死在那个犄角旮瘩了。山寺孤零零地落在古木的簇拥里,像不会说话的笨拙老汉,一半的建筑已颓败了,露出粗糙的乌木骨架,隐隐还能看出烧过的痕迹。 那是他烧的。小时候放鞭炮,炮仗窜到山寺前面的草垛,正好住持不在,下山化缘去了,等他回来,寺庙的一半已经成了灰烬。夏侯潋被吊在山门底下吹了一夜风,从此以后再也不敢摸鞭炮。 他顺便打了一只山鸡,爬上山路,经过山寺的山门,绕过一段荆棘丛,朝自己家跑去。他家是用竹子搭出来的竹楼,没有待客的地方,主屋被隔成两半,夏侯霈和夏侯潋一人一半。唯一的厢房用来堆杂物了,厨房搭在棚子底下。 夏侯霈还没有起床,夏侯潋把山鸡拔了毛,洗刷干净,放进锅里。他和这锅是老相识了,打从八岁起,他就掌握了站在板凳上保持风雨飘摇的平衡,两手握着大勺炒菜又能够不栽下去被大锅顺便煮了的诀窍。 他是跟猫儿狗儿似的被夏侯霈养大的,平平安安顺顺当当长到如今实在是很不容易。八岁以前是他最快活的时候,那会儿夏侯霈不放心他一个人待在山上,每回下山都带上他。夏侯霈去刺杀的时候,他就被寄放在客栈酒楼的掌柜那,一觉醒来夏侯霈就回来了,还常给他带烤红薯。一大一小两个人蹲在门槛边上啃红薯,夏侯潋嘴巴嫩,红薯太烫,常常要吹上好一会儿才敢下口。夏侯霈却是个不怕烫的,骗他说帮他吹,结果一张嘴,半个红薯就不见了。夏侯潋哇哇大哭,夏侯霈笑得直打跌,变戏法似的,又从背后掏出个红薯递给夏侯潋。 夏侯霈干过的坏事不止这一桩。她以吓唬夏侯潋为乐。从小,他就被告知小孩子喝茶会变黑,喝酒会变笨,洗澡不洗干净身上的胰子沫沫会长烂疮,掉了的牙齿没有及时长回来满嘴牙都会掉光。就这样,夏侯潋提心吊胆地长到现在,还经常做满嘴牙掉光的噩梦。 这都是往事了,八岁以后,夏侯霈再也没把夏侯潋带下山。 山鸡的香味把夏侯霈给勾了起来。她没有束发,一头黑亮的长发泼墨似的散在身后,踩着木屐走到锅边上,大手一伸就撕下来一只鸡腿。 “刀术不行,厨艺倒是不错。赶明儿我跟那老不死的说说,让你去村子里当个厨子得了。” “滚!” 夏侯潋又炒了俩菜,摆上一壶小酒,夏侯霈吃得心满意足。酒酣饭饱,夏侯潋瞅着时机差不多了,试探着开口:“娘,我想……” 夏侯霈没等他说完,手一挥:“免了,别想。” “我还没说呢!” “知道你要说什么,”夏侯霈一边剔牙一边道,“想让你娘我陪你去把那个小少爷弄出来是吧。” “真不愧是我娘,果然母子一心。”夏侯潋谄媚地给她斟酒。 “算了吧你,人压根不想出来。” “那是他一时鬼迷心窍。娘您不知道,他是天生读书的料,那个戴圣言戴先生,您听过吧,夸他是‘美质良才’,‘文追韩柳,诗比李杜’,他不去读书,岂非可惜?”这些其实都是戴圣言夸本朝大家李东阳的话,夏侯潋把它们栽到沈玦身上,就盼夏侯霈能同意。 夏侯霈不为所动。 “我找秋师父陪我去。”夏侯潋撂筷子。 “你以为秋老弟就能答应你?”夏侯霈“哼”了一声。 夏侯潋:“……” “有能耐就自己去,找长辈帮你铺路算个什么?” 夏侯潋沉默了一阵,偏头道:“您为我铺什么路了?从小到大,您就没管过我。八岁那年,要不是秋师父把我抱回去,我早就饿死在这儿了。”夏侯潋八岁,夏侯霈把他晾在山上,他什么都不会,坐在屋里哭得昏天暗地,直到饿得声儿都发不出,恰巧碰见秋叶回山,把他捡回自己院里喂水喂饭,他才没给饿死。 夏侯霈汗颜,道:“我八岁就能自己讨生活了,以为你也行呢。离开之前也教过你怎么炒菜做饭啊,你不干得挺好的。” “还有我哥。”夏侯潋低头捏自己的手指,“要不是摩伽说,我都不知道我还有个孪生哥哥。” 夏侯霈半天没说话,夏侯潋抬头看了她一眼,她捏着酒杯,不知道在想什么,夏侯潋复又低下头去,撇了撇嘴,道:“我打听到他在黑面佛顶,我要去找他。” 牛鼻子山南边有一座巨大的悬崖,如斧凿一般纵切而下,却没有切出笔直的崖壁,而隐隐约约露出一座双手合十的巨大佛像。牛鼻子山山石泥土皆是黑色,佛像自然也是黑的,刺客们都唤它为黑面佛。 那处夏侯潋只远远看过,不是他没动过心思上去玩儿,而是太过陡峭,根本上不去。也不知道他哥和住持是怎么上去又怎么下来的。 “你自己往水里照照,不就见到了?”夏侯霈道。 这个混蛋根本没有想过去找他哥!夏侯潋拍桌道:“娘,您怎么能这样!您就不怕他怨你恨你?” “大约不会吧。”夏侯霈道,“弑心已经把他教成傻子了,除了用刀,连话都不会说。” “……” 夏侯霈侧过身子,她还端着手里的酒,却一口都没有喝,细碎的发挡住了她的眼,夏侯潋看不到她的神情,只听见她声音似乎一瞬间老了许多。 “去见他又能如何?小潋,有时候错了就是错了,就算皲手茧足,底死谩生也无法弥补。” “我……我没说您有错,就是有点儿狠心。”夏侯潋抓抓头。 “不,生下你们就是我的错。” 夏侯潋一愣。 “你不是说我不管你吗?小子。”夏侯霈站起身,从屋里搬出一叠文书丢到他怀里,“这回的买卖,我领你去。” “啊?真的?” “我会为你守门,你自己进去和那个将军打。无论你胜了还是赢了,我都不会进去,也不会回头。我只干一件事,就是把想要进去的人杀掉。” “那要是我输了,出来的人是他呢?” “简单。”夏侯霈勾起唇角,笑容在风中冰冷又张狂,“你娘我陪你一起死。” 第33章 雨来急 江南夏日,雨来则骤。夏侯潋到徽州府的时候,正赶上雨脚如麻的时节。细细密密的雨点儿扎在青石路上,像密密麻麻的针脚。乌蓬小船在水气氤氲中沿着河道前行,夹岸是乌瓦白墙,绿柳红芍。 万春楼临着河岸,底下几艘画舫都是他家的,可以说是徽州府最大的伎馆。白天不待客,却也松泛不下来,轮值的小厮们要采买新鲜蔬果鱼肉,厨子忙着做不讲究新鲜的凉菜。 夏侯潋是专门伺候小娘子月奴的小厮,活儿没那么重,坐在门廊底下偷懒。 月奴如今是万春楼头等风光的人物,风头甚至要盖过花魁娘子。因为她马上就要嫁给新近衣锦还乡的老将军陆擎苍了。上个月陆擎苍来楼里听曲儿,一眼就瞧中了帮花魁娘子抱琴的月奴。这是天大的好运气,月奴被卖进万春楼也不过几个月的光景,十三岁的年纪,苞还没有开,正学着打杂的事儿,没想到一眼就被陆擎苍看上了。 到有钱人家当姨娘是楼里的姑娘们做梦都想的事儿,没想到被月奴这么一个打杂的小丫头碰上了。姑娘们明面儿上不显露,暗地里不知说了多少酸话。 十三岁的丫头,还不知道什么。她只知道被爹娘卖进伎馆应该难过,却还不知道嫁给六十岁的将军应该高兴。夏侯潋便是为了她新买进来的小厮,要跟着她一同陪嫁进陆府的。前日陆家来送彩礼,幢幢灯火中,月奴仰着巴掌大的小脸儿,低低问了夏侯潋一声:“小潋,你怕吗?” 我怕什么,该怕的是你。夏侯潋闷闷地想。 不过没有关系,夏侯潋会在陆擎苍碰月奴之前杀了他,或者被他杀。总而言之,这个新婚之夜都没法儿成了。 “有这闲工夫担心旁人,不如担心担心你自己。”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夏侯潋仰起脸,看见秋叶慢慢走近。 他像夏侯潋肚子里的虫似的,每回只要看夏侯潋的脸色就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秋师父,您怎么来了?” “这回我是你们的‘鞘’。你和你娘得手之后,我会在巷子口埋伏人手,为你们断后。” 得手?夏侯潋有些发愣。他三次刺杀,三次失败。这回真的能得手吗?用脚蹭了蹭石砖缝里的泥,夏侯潋道:“您能不能去劝劝我娘,让她别这么干,我一个人也行的。大不了就一死呗,犯得着这么逼我吗?我要得手了还好,那我要是死在里头了,那陆擎苍出门也把她给砍了,一家人齐齐整整死在陆府,这算个什么事儿!” “你娘决定的事情,十匹马也拉不回来,我可没法子。”秋叶用扇子骨敲了敲手掌心,摇摇头道。 “唉。”夏侯潋叹了口气,雨渐渐小了,徽州城在逐渐散去的雾气中露出脸来,像被揭开一层薄薄的面纱。天气好了,人本该高兴才是,可夏侯潋的心像被什么东西压着,松快不起来。 “师父,”他望着湛蓝的天幕,道,“你说咱们为什么非得干这活儿,有意思吗?陆擎苍确实老不正经,恁大年纪了还想娶小姑娘回家。但他戎马半生,南退倭寇,北拒瓦剌,一大一小俩儿子全死在前线。现在好不容易回到家乡,想着能颐养天年了,结果安稳觉还没睡几天,就被咱们搅合了。咱们杀了陆擎苍,岂不成了大岐的罪人?” 秋叶坐下来,笑道:“我们家小潋是个好人呢。” “行了我知道,伽蓝之命,不得有违。我就发个牢骚罢了。” “本来这话我不该告诉你,不过只要你不说出去,倒也无妨。”秋叶道,“小潋,你可知道是何人要杀陆擎苍?” “他的仇家呗。他打打杀杀了一辈子,死对头铁定到处都是。” “是瓦剌。”秋叶道,“瓦剌二十八个部落,每个部落各出一百头牛,一百头羊,只换陆擎苍的一颗头颅。战争已经结束了,朝廷和瓦剌早已议和。陆擎苍年迈,再不会上战场,瓦剌这么做并不会带来任何益处。但他们没有忘记死在战场的勇士、被陆擎苍坑埋的勇士。就算他们的君主忘了,那些失去丈夫的妇人不会忘,失去父亲的孩童不会忘。此仇此恨,唯有陆擎苍的头颅能消。小潋,你说陆擎苍该杀吗?” 夏侯潋愣了半天,才道:“咱们山上可养不了这么多牛羊。” “更何况是是非非哪有定论?人生百代,昨日之是转眼便成今日之非,今日之非明日又成了是。我再与你举一例,太祖皇帝起于田亩之中,父母皆死于饥荒。但他成了皇帝,照样征税赋,行徭役,王公贵族高高在上,于他往日同为贩夫走卒之人依旧贱如尘泥。往日他所痛恨的成了他所躬行的,他所怜悯的成了他所践踏的,你说到底什么是是什么是非呢?” 夏侯潋不学无术惯了,被秋叶这么一绕脑袋都是晕的,“这都什么玩意儿,难道不是他自个儿变坏了。” “因为命该如此。”夏侯霈突然从后头冒出来,长腿一跨,坐在夏侯潋边上咬了口苹果,“譬如房屋,土石为基,砖木为骨,瓦片为顶。既有房屋,便有土石,便注定有人待在最下面。同理,既有仇怨,便注定有伽蓝,注定有咱们这些人,替他们偿还那恩仇。” 夏侯霈接着道:“你不想干这人命买卖,当然可以。你看太祖皇帝不想当农夫,于是揭竿起义,推翻前朝。你自然也可以……” 秋叶微微一笑,接话道:“毁了伽蓝。” “开玩笑。我要毁了伽蓝,咱们大伙儿都得被七月半折磨死。”夏侯潋道。 “做出选择,承担后果,这是你走这条路必须付出的代价。”夏侯霈耸肩,“要不然就乖乖去干活儿咯。” 搞了半天,还是一点儿法子都没有。夏侯潋气道:“说得轻巧,你俩自己怎么不去?” “因为我们不是好人啊。”夏侯霈哈哈笑道,“想不到我生杀不禁,世人皆以迦楼罗之名止小儿夜啼,竟养出了个好人儿子。” “滚。”夏侯潋站起身,踅进门里,不再理他们。 秋叶和夏侯霈还坐在廊下,看来还有聊天儿的兴致。 “你背上的伤怎么样了?”秋叶问道。 上回夏侯潋放跑了谢惊澜,本该被鞭打八十一鞭,打到第三十鞭就晕过去了,剩下的鞭子夏侯霈替他受了。可那时夏侯霈在大转轮王手底下受的旧伤就还未愈合,又添上了新伤,这一来二去,便落下了病根,常常疼痛难忍。 “老样子,没事儿,你别管。”夏侯霈翘着二郎腿,看阶前流成一溜儿的水珠。 秋叶瞧她这模样,深深叹了口气,又道:“陆擎苍杀伐甚重,罪业难消,如此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的人成为小潋的第一滴血,他必将成为天下至强之刺客。” “你还信这个?”夏侯霈笑道。 “要淬炼出真正的利刃,必以仇,必以血。”秋叶的眼睛望过来,目光幽深,“夏侯,这一点,你比我清楚。” 陆府。 万千雨箭落入乌瓦白墙间的河中,溅起半尺来高的雨珠,满世界沸腾如潮。 屋外风雨如狂,屋内春宵帐暖。月奴低低压抑的哭声渐渐起了,和在雨中听不分明。 门廊底下,夏侯潋道:“临死之前,可以问您一个问题吗?” “说。” “秋师父到底喜欢男的还是女的呀。”夏侯潋笑问。 “滚你丫的,快进去。”夏侯霈一脚把夏侯潋踹进新房。身后有个路过的仆役惊呼了一声“你是何人”,夏侯霈拔刀转身,将最后一个字封入那人的喉中。 红烛高烧,苍老但肌肉虬结的男人跪在床头,月奴满脸啼痕,使劲拽着红被遮住自己玉白的身体。 夏侯潋有些尴尬,抓了抓头。 陆擎苍裸着半身下床。他是个魁梧的男人,身上刀疤满布,像蜈蚣横亘胸膛,比起夏侯潋,他显得更加危险,像黄泉里爬出来的鬼神。 “我早说过,心里有情郎的姑娘我不要,我要的是心甘情愿嫁入陆府的干净丫头。那老鸨太贪财,我早应该派人好好打探一番。”陆擎苍眯眼望向夏侯潋,“你敢来我陆府抢人,倒是个有胆色的。” “将军误会了,我不是她的情郎。” “他是我的小厮。”月奴低低出声,细若蚊喃。 “也不是。”夏侯潋左手压在刀柄上,“我来自七叶伽蓝,奉住持之命,送将军往生极乐。” “哈哈哈哈,原来是伽蓝的人。”陆擎苍声如洪钟,“八年前我见识过伽蓝紧那罗的手段。他用蝉翼刀刺杀了我的裨将,那是一次宴席,我的裨将握着杯子低着头,大家都以为他睡着了。宴席散了才发现他脖子上的经脉已经被挑断,血流了一地。大家喝得太高兴,都没有发现。” “紧那罗是我的前辈。” “我血债滔天,伽蓝杀我我并不意外,我只没想到,他们竟派你这么个小娃娃过来。怎么,在你们伽蓝眼里,老夫竟比不上一个小小的裨将!” “将军言重了,在下会让你看见伽蓝的诚意!”话音刚落,夏侯潋拔刀出鞘,千机刀光冷若冰霜。 陆擎苍一脚踹向刀架,长刀凌空,他一跃而起抽出长刀,烛火中,两柄刀刃格在一起,光芒在刀尖上流淌,冰冷如玉。 “要杀我,孩子,你还不够格。”陆擎苍瞥了眼门的方向,朗笑出声,“该让门外那个来。” 瞬息之间,两人的刀刃碰撞了数十次。陆擎苍攻击十分强悍,每一次都让千机刀发出呜呜悲鸣,仿佛下一刻就要断裂。两人在滚雪般的刀光中碰撞,分开,再碰撞。刀与刀的相接发出筝鸣一般悦耳又铮然的声音。数十次后,两人后退短暂停歇,夏侯潋的虎口已经裂了。 “你看起来比月奴大不了多少,十几岁的孩子,已经成了我的敌人了吗?” “十四岁,足够了。”夏侯潋喘着粗气。 “这是什么世道啊,十四岁的孩子竟就要握刀了。七叶伽蓝无人了吗!?” “姓陆的,没人教过你杀人的时候不要说话吗!?”夏侯潋嘶声大吼,合身扑向陆擎苍,他的刀势轻盈而凛冽,仿若以翅为刀锋的黑色蝴蝶。 陆擎苍却并不急着出刀,他微微下蹲,藏刀于肘后。待夏侯潋近至三步之时拔刀而出,冷厉的弧光闪现于胸前,像沉沉黑夜里划过天幕的雷电。在两柄刃即将撞击的刹那,陆擎苍忽然拧转一个角度,身子跟着侧过,刀刃摩擦之时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刀刃持续向前,划破夏侯潋左手臂,顷刻之间两人背向分离,陆擎苍举刀而立。 这精微到呼吸之间的刀势变化,只有陆擎苍如此久经杀场的人才能使出,夏侯潋避无可避。 血沿着手腕流向刀柄,刺骨的疼痛折磨着夏侯潋的神经。他听到陆擎苍道:“停手吧,孩子。十年之后,你或许能够杀了我。” “老将军,你太天真了。当我踏入此地之时,我们之间便是不死不休!”夏侯潋转身,握刀向前,幽幽烛火中黑色的衣袂飞扬如翅,犹若飞蛾扑火。 杀人到底有什么意思?陆擎苍到底该不该死? 他不知道,也没有心思去想。 他只知道,他不想让门外那个刺客死在这里! 他想要活下去! 门外,暴雨如狂,夏侯霈割断第二十个人的喉管,鲜血喷涌如潮,和雨一同溅在刀刃上,沿着血槽簌簌下流。夏侯霈转过身,面对四周惊恐的家仆,斩下绝丽的一刀。 门内,夏侯潋一刀斩下,陆擎苍旋身避让,桌子霎时间四分五裂,红枣栗子百合四下飞溅如雨。这一次他们不再用一刀决胜的凌厉攻势,而用快如鬼魅的连斩。绵密如织的刀光笼罩周身,两人犹如角斗中的猛兽,在碰撞分离的刹那间又合身扑上,丝毫没有喘息,丝毫没有停歇,磨牙吮血,獠牙毕现。 然而夏侯潋不再硬碰硬,他学着陆擎苍的刀势变化,在刀刃相接的那一刻扭转角度,刀刃偏移卸力。于是陆擎苍每一次用尽力气的一击都落空,来不及躲闪之时还被夏侯潋割伤。几十招下来,陆擎苍身上多了不少细小的口子。 死亡如此逼近之时,夏侯潋出奇地冷静。 他清楚地知道他和陆擎苍之间的差距。但陆擎苍毕竟老了,气力有限,只要夏侯潋拖下去,待他精疲力竭之时,便是夏侯潋决胜之机。 汹涌的连斩之中,夏侯潋一次又一次扑向对方,刀势连绵不绝,仿佛永无停歇。忽然,陆擎苍鬼魅一般侧身一让,夏侯潋的刀竟然落空了! 刀势一断便无以为继,夏侯潋来不及转身之时,陆擎苍刀尖朝上然后挥刀向下,落下搬山举岳般的一斩,那一瞬间忽然变得极其长,夏侯潋看见那如山如海的一斩缓缓落下,即将劈开他的头颅。 他突然明白了,陆擎苍并非敌不过他的连斩,陆擎苍只是诱使他陷入无法自拔的“势”中,待连斩成为循环,他适应于极快的节奏而无法变招的时候,便是陆擎苍反击的时刻。 这才是真正的杀场中人。他有绝强的刀术,也有绝强的谋略。 但谁说,他要止步于此!? 夏侯潋爆发出凄厉的吼叫,高亢连续又撕裂,仿佛无形之中的利刃,刺向陆擎苍的神经。这一刻他是陷于泥潭的孤狼,发出绝望的怒吼,足以震撼久经沙场的老将。仅仅一瞬,陆擎苍的刀势一涩。但这一瞬对夏侯潋来说也足够,他横刀向前,凄冷的弧光横在胸前,抵挡住那排山倒海的一击。 挡住了! 然而,刺耳的咔嚓声响起。弧光猛地断裂,夏侯潋脑子里嗡地一声,下意识地后退跌倒在地。胸前狠狠一痛,陆擎苍的刀在他胸前撕开一个裂口,鲜血汩汩流出。 千机,断了! 他奶奶的! 陆擎苍抓住机会合身前扑,夏侯潋顺手抄起一个杌子抵在身前。陆擎苍骑在夏侯潋身上,双手握刀,刀尖向下,直对准夏侯潋的面门。夏侯潋咬紧牙关,用杌子死死抵住陆擎苍,那刀尖离他仅仅只有一寸之远。 刀尖颤抖,渐渐逼近夏侯潋额头,在他眉上划出一道伤口,鲜血沿着眼窝流淌。刀尖继续向下,三寸,两寸,眼看就要到达夏侯潋的右眼。夏侯潋看到,陆擎苍苍白的眉发龙须一般张扬四射,双目赤红,犹如忿怒的鬼神。 胸前的鲜血不断流出,带走他的力量。夏侯潋咬紧牙关,额上青筋狰狞。 忽然,陆擎苍浑身大震,夏侯潋抵住的力顿时松了,愣愣的撑起身子,陆擎苍从他身上倒下来,露出身后的月奴。 月奴松了手里的断刀,跌倒在地上往后退,颤抖着唇道:“不是我,不是我……不是我杀的……我不想的,可是……可是,我不想嫁给他……” 像一根紧绷太久的弦忽然松了,夏侯潋浑身都失去了气力,站都站不起来。 陆擎苍圆睁着双眼躺在地上,直勾勾地瞪着月奴。他没有想到,他没有死在战场上,也没有死在刺客手里,却死在了一个弱不禁风的女人手里。夏侯潋看着他手上的劲儿慢慢松了,忿怒的双目变成了空洞的枯井,成了一具无知无觉的死尸。 夏侯潋深深吸了一口气,捡起陆擎苍的刀推门而出。 大雨滂沱,院子里的尸体堆积成山,地上血水横流,仿佛整座府邸的人都在这里了,此刻的陆府除了雨声便是风声,再无其他。那个鬼魅般的刺客背对着他仰望雨倾如注的天幕,瘦削的背影像一棵孤生的古竹。 夏侯潋抹了把脸上的血,唤道:“娘,我赢了。” 明明已经结束了,他心里一点儿高兴的感觉都没有。他不自觉又深吸了一口气,吸了满鼻子的血腥味儿。 “小潋,你是真正的刺客了。”刺客的声音有些沙哑,“男子汉当自强,娘不能罩你一辈子,你要学会自己保护自己,再去保护你想要保护的人。” “娘……” 天空闪过一道长长的闪电,像天幕间撕开一道狰狞的裂缝。世界白了那么一瞬,就在那一瞬间,夏侯潋看到她的背上深了一片,像漆黑的墨迹。 她穿着黑衣,他辨不分明。是雨,是汗……还是血? 答案很快得到解答。夏侯潋看到地面上,夏侯霈的脚边,蜿蜒出一道暗红色的血迹,像冰冷的蛇一样爬行,和雨珠汇合,散成红墨。 夏侯霈颤抖着,如凄风中的枯叶,脊背缓缓低了下去。 “娘!” 第34章 步青云 黄昏时分,落日淹没在宫楼尽处,琉璃瓦染上一层薄薄的金色,远远看去,像满目的碎金。 沈玦亲自捧着一碗参汤去往承乾宫。如今承乾宫有了新主,是刚产下二殿下的李贵妃。三年前死在承乾宫的那个妃子已经被人淡忘,宫里头就是这样,人死了就像灯灭了,再泼天的荣宠也烟消云散,死了人的宫院照样住人,仿佛只要有帝宠荣华,鬼魂便不敢来侵扰。 重重深宫,哪个宫院不曾死过人呢? 沈玦低着头,踏入门槛,进了圆光罩,李氏坐在宝座上冷眼瞧着他。那是个眉目清淡的女人,长得不算大气,还是才人的时候着一身天青色的马面裙,皇帝见她柔婉温和,一夜临幸,便有了二殿下。纵然曾经温婉和顺,如今满身琳琅宝饰,也堆砌出盛气凌人的模样。 “皇上呢?”李氏瞧着十指上的丹蔻,冷丝丝地开口。 “陛下日理万机,夙兴夜寐,不曾得空来瞧娘娘。不过娘娘放心,陛下无一时不惦记这娘娘,这不,刚和前朝的大人们议完事,便催着奴婢送参汤来了。”沈玦脸上挂着得体的微笑,半分不多半分不少,像衣服上的绣饰,梁柱上的雕花,缺之不可,恰到好处,“陛下还嘱咐奴婢,定要看着娘娘喝完才能走。” 李氏扬了扬手,身边一个宫女走到沈玦跟前,端起参汤递到李氏眼前。 李氏低着头用勺拨了拨汤面上的油花,道:“参汤倒是日日有,陛下却没有亲自来过哪怕一回!怎么,嫌我生了孩子,胖了,丑了?”撩眼瞥向沈玦,嗓音蓦然一沉,“还是因为你们这起子杀才,净日里领狐媚子到陛下跟前媚主邀宠!?你当本宫不知道么,前几日魏公公进献的扬州瘦马可是风光得很,陛下去豹房都带在身边,美人与猛兽,真是相得益彰!” 沈玦愈发低眉顺目,“娘娘说笑了,那不过是陛下寻新鲜,一时的小玩意儿罢了,哪能和娘娘比?连个封号也不曾博得的伎子,娘娘何必放在眼里。” “本宫不放在眼里,怕是过几日,你们便不把本宫放在眼里了!”李氏气得咬牙切齿,连托盘带汤碗一同扔向沈玦,边上人一声惊呼,沈玦却硬是动也不动。汤碗没扔着沈玦,狠狠摔在地上,四分五裂,破冰似的脆响。可那木质托盘却砸在了沈玦额角,鲜红的血珠沿着乌纱帽的系带淋漓往下滴。 沈玦毕竟是司礼监秉笔,魏公公跟前的红人,连皇上对他也多有倚仗,前朝后廷,谁不卖他几分薄面?李氏竟敢对他下这么大的脸,边上人都心惊胆战。 沈玦唇边的笑弧却半分也不减,仿佛这伤不是在他额上似的,只欠了欠身,道:“娘娘言重了,您是主子,我们是奴婢,天底下哪有奴婢不把主子放在眼里的道理?娘娘刚生产完,身子虚弱,没拿稳汤碗,不慎洒了,奴婢这就去膳房再送一碗过来。” 李氏还欲发作,边上的宫女悄悄扯了把她的袖子,她才想起沈玦是皇上跟前行走的人,现下破了相,皇上铁定会问起,若让皇上以为她骄横跋扈,只怕这生下二殿下博来的恩宠都要断绝了。 李氏拂了拂袖子,咳了声,道:“那你脸上的伤……” “这伤是奴婢不当心摔的,娘娘不必忧心。” “嗯,走路看着点儿,”李氏清了清嗓子,仍是不可一世的模样,“本宫是贵妃,又生了二殿下,沈公公,你是个聪明人,应当知道你若肯效忠于我,日后定然少不了你的好处。” “娘娘说笑了,奴婢任职于司礼监,理应为陛下分忧。”沈玦油盐不进,依然是不动如山的模样。 “哼,不知好歹的东西!”李氏横了沈玦一眼,“下去吧!” 等沈玦走了,李氏方瘫坐在宝座上,深深呼出了一口气。 边上的宫女蹙着眉道:“娘娘,您这是做什么?若非沈公公暗中提醒参汤里不干净,您恐怕就要日日缠绵病榻了,哪里还有如今这康健身子?” “我这不是做戏吗?谁曾想近几日吃得太好了,力气涨了许多,居然就把他给扔中了。你说这人,也不知道躲躲,这能怪我吗?”李氏绞着手里的帕子,嘟囔道。 “唉,这可如何是好?魏德那个老贼要杀母夺子,这参汤日日都送,咱们耍性儿摔个三两回,偷偷倒掉三两回,窗台上那株君子兰都被浇死了。” 自从李氏产子,这参汤就没有断过。李氏一开始还千恩万谢,以为陛下垂怜,自己终于飞上枝头当凤凰了。可慢慢的,李氏便觉得身子惫懒,脑袋发晕,一天到头不是坐着就是躺着,太医来看也瞧不出什么。直到上个月送汤的人换成了沈玦,沈玦临走时落下一张巾帕,上头写着“参汤有毒”,她和贴身宫女才恍然大悟,又惊又怕。 大殿下跛脚,若有个健康的孩儿出世,年纪再小也是个强劲的竞争对手。魏德和大殿下走得近,又是陛下身边的人,事无巨细都经他的手,要在参汤里动手脚不是难事。 李氏不是个有野心的人,可运道落在了她头上。陛下统共就两个孩儿,未来的皇上非彼即此,她不争也得争。 李氏沉吟一阵,站起身,拍桌道:“魏德那老贼定是要看到本宫病得快死了才罢休,那就如他所愿。称病,闭宫门!” 另一边,沈玦出了承乾宫才掏出绣帕捂住额角,低头一看,护领已经被染红了一片。小太监沈问行候在天街上,见沈玦这模样唬了一大跳,忙问道:“干爹,您这是怎么了?” 这是沈玦今年开春的时候认的干儿子。太监没法儿生养,认亲是常有的事儿,孤身一人,认个干儿子图个热闹,亲亲热热叫干爹叫干儿,听着喜庆,老了死了,便让这干儿给自己送终。 可沈玦要的不是热闹喜庆,而是为了培植自己的羽翼。收干儿就意味着提携帮衬,相对的,他自然就成了沈玦最忠心的心腹。 沈问行今年十二岁,八岁时入的宫,没进宫的时候是个走街串巷的小乞丐,坑蒙拐骗无恶不作,他转着眼珠子想辙儿的时候,那蔫儿坏的模样有几分像夏侯潋。或许也是因为这个缘故,沈玦才认他当儿子。 “无妨,一点小伤。” 沈问行看了心疼,他干爹天仙似的容貌,破相了可怎么好,“儿子那儿有些凝肌膏,一会儿拿过来给您使,保管不留疤。” 沈玦摇头说不必,问道:“吩咐你办的事儿如何了?” “有些眉目了,南边儿传来话,在苗疆找着了当地耆老,说五十年前有一群黑袍面具人买走了所有踯躅花和花种,还带走了一些药师。被带走的药师再也没回去过。这事儿蹊跷得很,我看这些黑袍人就是伽蓝刺客,那些药师八成是被杀人灭口了。”沈问行细声说道,接着从怀里掏出一张纸,递给沈玦,“这是那老人画下的踯躅花,儿子已吩咐人按照这样子找了。苗疆花植丰茂,定还有野生野长的踯躅花。” “不错,”沈玦点头道,“分两拨人,一队继续搜寻踯躅花,一队查探那些黑袍人究竟是怎么回事儿。若有消息立刻告诉我。” 沈问行点头哈腰,末了不忘拍个马屁,“亏得干爹博闻强识,若非您在云贵地方志上发现踯躅花毒性与七月半相似,咱们现在还在兜圈子呢。” 沈玦却还嫌不够快。他能慢慢查,可夏侯潋等得了么?这几年他也一直在查探夏侯潋的消息,可江湖上压根儿没这号人物。不知道是那小子根本没有混出个名堂,还是已经死了。 沈玦压了压嘴角,没言声。沈问行觑着他的神色,他不笑的时候眉目里都透着清冷的味道,像冬日里横斜梅枝上的白雪,朦朦空山里的月光。 与沈问行分别,沈玦回房换了身干净衣裳,径自去魏德那回话。 天色暗了,煌煌灯火次第起了,迢递连成一片,白昼似的。沈玦进了文书房,太监们见了沈玦,纷纷站起身来问候,恭恭敬敬地道一声:“沈公公。” 沈玦微微颔首,便算是打过了招呼,踅身转过落地屏风,帷幕后面,魏德用银钩子逗弄着鸟笼里的雀儿,漫不经心道:“回来了?” “义父万安。” 魏德转眼瞧见沈玦额角上的伤,嗤道:“是个不成气候的。送十回的参汤打了九回,如此恃宠生娇,便是有二殿下傍身也没法儿长盛不衰。” 魏德将银钩放在沈玦手里,沈玦恭敬地接了,跟在魏德身后慢慢地走。 魏德撩袍坐在地屏宝座上,捻着腕上被把玩得光滑透亮的菩提子,意味深长地说道:“女人家,有了荣宠和儿子就以为有了一切。理是这么个理,可事儿不到最后,谁知道鹿死谁手?何况襁褓里的孩子,能不能长大还不一定呢。” 如此大逆不道的话,沈玦听了一点反应也没有,依旧神色平静,仿佛魏德在说的不过是家长里短。 魏德留心看着沈玦,见他面容波澜不惊,方满意地笑了,“玦儿,你的火候到了。肖闫那个不中用的,强占别人的田庄,被御史台那帮酸儒参了一本,皇上要撤了他。东厂提督之位不可无人,咱家已向陛下请了恩旨,明日你便去东厂吧。” 沈玦睫毛轻轻颤了一下,他俯首跪地,声如佩环相击。 “谢义父。儿子定当为义父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第35章 拂衣去 山上已落雪了,夏侯潋裹着袄子抱着膝盖坐在廊下看满院梨花似的飞雪。往常这个时候娘亲早就回来了,那家伙怕冷,不愿意在大冬天赶路,只想窝在被窝里躺尸。可是现如今山上的雪越来越大了,还不见他娘回来的身影。 她应该带上了鞘吧?她临走的时候满山的叶子都红了,她提溜着酒壶扛着刀大摇大摆地朝红叶深处走,像走进了无边的火。夏侯潋喊她记得带鞘,“鞘”是伽蓝分派给刺客的接应人,当刺客得手或者败逃,鞘会出现掩护刺客逃走。毕竟一个合格的刺客太难得了,尤其是夏侯霈这样的绝世名刀,倘若哪个刺客有个万一,对伽蓝这样穷苦的组织来说都是不小的损失。夏侯霈没有回头,只是摆了摆手,信誓旦旦地说,这回一定带鞘。 现在离夏侯潋第一次独立刺杀已经过去了三年。他三年前才知道原来那次他放跑沈玦,有五十一鞭是他娘替他挨的,还因此落下了病根。那一次亲眼目睹从来威猛无匹的夏侯霈倒在他身前,他才知道夏侯霈并非战无不胜,她是他心里的神话,可她更是肉体凡胎。一夜之间,他仿佛一下子就懂事了,乖乖去做买卖,不再有怨言。 三年之间,他断了三把刀。除了伽蓝八部以外的刺客都没有名号,江湖人惯以他们的佩刀刀铭称呼他们,可夏侯潋年年换刀,谁都不知道那个没有名号的刺客到底是谁,有人偷偷地称呼他为无名鬼。 夏侯潋望着空空的庭院发呆,没来由地心烦意乱。起身进了夏侯霈的屋子,翻找她的文书。簿子乱七八糟地堆在床头,大多数都是她不知道从哪里搜罗来的话本子。夏侯潋花了一会儿才找到她这回的刺杀文书。 蝇头小楷密密麻麻,夏侯潋燃起一盏灯,坐在案前。 夏侯霈要杀的是柳州惊刀山庄的庄主柳归藏。这个名字夏侯潋听过,他是江湖上公认的刀术宗师,是戚家刀后人的弟子,十三年前单挑三山十六派,场场皆胜,更逼得一个门派封山不再收徒,从此一举成名天下知,无人再敢直面他的刀锋。 不过夏侯潋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那些人并非在称赞此人的丰功伟绩。要知道,坊间的流言蜚语不带点让人想入非非的桃色外衣一般是传不开的。 要说这柳归藏在外头打拼了大半辈子,却栽在了自己的后院里头。他妻妾成群,比之皇帝老儿尚有过之而无不及。他待女人也不错,自己分身乏术,便常常让戏班子在庄子里头唱唱曲儿给妻妾们解闷。 可有一日一个不甚得宠小妾听了《西厢记》,竟毅然决然地和庄子里的一个门徒私奔了。柳归藏勃然大怒,千里追杀,直从柳州追到朔边,在他们要出关的最后一刻把这二人给逮着了。他将男的带到泰山山顶挫骨扬灰,将那女的的尸骨沉到东海,让他们死了也不能相见。 这件事儿坊间传了好一阵,有的咂舌柳归藏的残忍无情,有的同情那对男女下场凄惨,直到宫里头的李贵妃产下了二殿下,皇帝龙心大悦大赦天下,百姓的注意力纷纷转移,这事儿才算过去了。 夏侯潋觉得柳归藏只是好面子罢了,那小妾在院里头并不受宠,却被如此赶尽杀绝,归根究底,是因为她让柳归藏背上了绿头乌龟王八蛋的名声。 只是不知道刀术宗师的刀术比之夏侯霈如何?住持曾说,他娘的刀无憎无恨,无垢无情,有生灭万法之象。虽然夏侯潋不学无术惯了,压根没有听懂住持到底在说什么,但是这应该是夸他娘很厉害的意思吧。 雪下得愈发急了。簌簌之声铺天盖地,夏侯潋趿拉着鞋子推开窗,入目处,山头已白。 柳州,夜,大雨滂沱。 密林树影幢幢,高大的榉木像矗立的鬼影。刺客在林间穿行,气喘吁吁,每一步都在潮湿的腐枝枯叶上按下一个血淋淋的脚印。 她的身后,数十名山庄门徒穷追不舍,手中长刀寒光如雪。 鞘呢?接应她的人呢? 奔跑了许久,预想中本该出现的人迟迟未现身,刺客眼中第一次有了惊愕。 肩背的疼痛犹如烈火灼烧,腰侧、手臂、大腿的伤口像一个又一个空洞,她所剩无几的鲜血和力量全朝那往外涌去。惊刀山庄的门徒仿佛可以未卜先知,在她的逃亡的每条路径上都安插了埋伏,她退无可退,亦避无可避。 她终于停了下来,无尽苍穹倾下万千雨箭,每一支都狠狠扎在她不堪重负的肩背上。 痛,刻骨铭心地痛。 门徒团团围了上来,冰冷的刀尖指向那个穷途末路的刺客。 “你已经无路可走了,迦楼罗,束手就擒吧!” 多少年了,她已很久没有听过这样的话。上一次听见是十五年前,三十余人围住了她的去路,她凭着一把横波,斩下十五人的头颅,刺穿七人的心脏,砍断八个人的手脚,浑身浴血而出,仿佛地狱修罗。 一战成名。从此迦楼罗便是森森阎罗的代名词,天下人只要一见横波,便知死期将至。 她桀桀笑起来,一如往常,狂妄至极,放肆至极,“无路可走?生路死路一样是路,老子怕你们不成?” 横波刀横于胸前,仿若一弧月光,刺客蓄势待发,每一刀必要斩下一个头颅。 “慢着!”一个低沉的声音忽然响起。 门徒纷纷向两边退开,让出一条窄窄的道路,大雨中,一个高大的男人提着刀缓缓走近。 “你的敌人是我,迦楼罗。”柳归藏停下步子,站在夏侯霈的三尺之外。这是一个最安全,也是能够最快进行攻击的距离。他们的刀只有三尺,这个距离刀无法达到,可他们没有离三尺太远,只要跨前一步,战斗便一触即发。 “我等你很久了,我知道你迟早会来。我是天下第一刀,自然要由你这个天下第一的刺客刺杀。”柳归藏是个魁梧的中年男人,头发斑白,脸上皱纹像一道道沟壑,他的目光阴沉而又锐利,当他看着别人的时候,总是让人联想到鹰準。 “抱歉,”夏侯霈扬起一个挑衅的笑容,“天下第一刺客是我,天下第一刀也是我。” “果然狂妄。”柳归藏极轻地笑了起来,他的笑很僵硬,仿佛硬拉着嘴角往上提,“什么名头都是世人给的,你是不是天下第一不重要,关键是那些蠢猪烂驴怎么看。我很好奇你的刀法,但我不会被你打败,你注定要死在这里。于是天下都会知道,是我柳归藏杀了你迦楼罗。” 夏侯霈闷笑,眼角眉梢都写着让人恼怒的嘲讽,“喂,丑八怪,你知道你为什么没办法当天下第一刀吗?” 柳归藏没有介意夏侯霈对他的称呼,问道:“为什么?” “要成为天下第一刀,当然要首先成为一把刀啊。你歪心思这么多,还是认命当个人吧!”夏侯霈微微矮身,像豹子一般猛然前扑,横波与柳归藏的刀刃相撞,迸溅出凌厉的刀光。 柳归藏偏身后撤,再次接下夏侯霈的一击,道:“好一个心如止水的刺客。难道你不想知道,你为什么会死在这里吗?” 夏侯霈不屑一顾,“没工夫跟你扯淡,还有个傻子在家等我吃饭,你爷爷我赶时间!” 刹那间,刀光铺天盖地地笼罩了柳归藏,漫天大雨都仿佛畏惧夏侯霈排山倒海、连绵不绝的刀势,纷纷避让那锐利的刀刃。柳归藏的眼睛简直跟不上夏侯霈的刀,只能凭借常年以来积累下对危险敏锐的嗅觉来闪避那雷霆般的斩杀。 这不可能,不可能!夏侯霈早已遍体鳞伤,何能仍然如此敏捷? 黑夜中,那个女人的双眼犹如妖魔之瞳,他的每一个动作,甚至下一个动作都能被它看穿。但是她毕竟不是妖魔,柳归藏沉着地感受她的呼吸和刀势,她是人,她会疲倦,更会衰竭。 果然,夏侯霈终于难以为继。刀势中断,绵密的刀法中出现了纰漏。方才的凶猛不过是昙花一现、回光返照,柳归藏抓住机会,对准夏侯霈的心脏送出一刀。 夏侯霈咬着牙以肩膀为代价挡住那绝命的一刀,然后抬起左手射出袖里箭。短小的箭矢划破黑夜,扎入柳归藏的右眼。 他忘了,她是个刀客,更是一个刺客。 柳归藏痛苦地大叫起来,门徒纷纷扶住他将倒的身子。夏侯霈靠着树干一边喘气一边笑,“这下好了,变成独眼丑八怪了。” “来人,杀了这个女人!”柳归藏用余下的眼盯着夏侯霈,阴森地嘶吼,“断其头,分其肢,抛尸市井,日曝风吹,万人嘲笑,让所有人知道迦楼罗的下场!” 门徒一拥而上,像扑向猎物的猛禽。夏侯霈嘶声大吼,如向死而生的孤狼,如沐血而生的修罗,挥刀砍破黑夜。 黑暗的天穹,一颗星星也没有,只有无数凶猛的雨滴砸在脸上。 她想起许多年前,她站在黑面佛顶,黑衣的僧人来到她的身后。 “你应当把夏侯潋也交给我。” “喂,死秃驴,别告诉我你要反悔。” “你无敌是因为无所牵挂,你挥动横波就像挥动自己的手臂。现在横波有了挂碍,它会变重,你终有一天会再也挥不动它。” 黑面佛顶可以眺望整座大山,夏侯霈举目远眺,松涛翻涌如海潮,潮起潮落,此起彼伏。她穷尽目力,似乎看见有个脏兮兮的小孩跳跃在大树间的残影。她的眸中忽然有了微风掠开水波的涟漪,每一条波痕都藏着难以言说的温柔,那是她从未有过的表情。 “怕什么?”她记得她那时说,“有朝一日他成为顶天立地的男子汉,那么我也不必再挥起横波。” 血和雨混在一起溅在脸上,骨肉撕裂的声音那么逼近。她看见门徒的脸庞有的惊惧,有的凶狠,有的疯狂。他们在大雨中鏖战,你来我往,不死不休。 这是她最后一次挥刀,一瞬间,她仿佛看见那个眼里有星辰的孩子。 “小潋——” 答应我,不要害怕。从今以后,你将孤身一人,奋战终夜。但即便风雨如晦,黑暗如铁,敌人和荆棘也会被你的双脚碾碎成泥。 愿你刀剑不摧,风雨不侵,在漫漫长夜的最深处,终见天明。 五柄刀砍在她的左手臂上,三柄刀击中了小腿。她一下子跪倒在地,背后有无数柄利刃刺进身体。她头破血流地倒在地上,横波落在了门徒的脚下,被踩进了污泥。夏侯霈用最后一丝力气抽出腰间的匕首,一刀一刀划在自己的脸上。背上的刀不再砍,门徒改用脚踹、踢、踩。这样更多的人能够加入对迦楼罗的讨伐。全身的骨头都已断了,残破的左手郎当地挂在身上,等门徒把她翻过来的时候,她已断气多时。 柳归藏命令门徒把她拉起来,两个门徒一人拉着迦楼罗的一只手,将她立起来。然而左手忽然断了,迦楼罗的身子又歪了下去。门徒扶住她的腰,再次把她提起来。 柳归藏拾起地上的横波,一刀斩下了迦楼罗的头颅。 第36章 不留行 “小潋——” 仿佛从辽远的山川之外幽幽传来,夏侯潋睡得迷迷糊糊间听见了夏侯霈的呼唤。他揉着眼睛从床上坐起来,懵懂地推开门,外面的冷风一拥而入,吹得他狠狠打了一个激灵。 “娘?你回来了?”他喊道。 无人应答。 打开夏侯霈的门,里头一如昨日,丝毫没有有人来过的痕迹。夏侯潋心里终于慌了,忙穿好袄子跑去秋叶家。 秋叶在喂鸡,毡帽上粘了几片鸡毛。夏侯潋隔着篱笆喊道:“师父,我娘还没回来!” “或许是路上耽搁了,小潋,你别担心。”秋叶抬头看他。 “我知道,”夏侯潋道,“肯定是路上耽搁了,我就是想去接她,大雪封山了,我担心我娘认不着路。” 秋叶轻声道:“去吧,小潋。记得先去住持的饭钵里拿药,没人可以拦你。” 夏侯潋重重地点头,转身跑了。 颓圮的山寺破破烂烂,枯朽的桩子和大梁光秃秃地露在外头,挡不住山上呼啸的冷风,只能任由它们席卷天王殿。黑衣的僧人蜷着手脚坐在漆黑的佛像脚下,指头夹着棍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木鱼。夏侯潋蹑手蹑脚地靠近住持的身后,伸长手去够蒲团边上的饭钵,里面装满了黑漆漆的药丸子。 药丸子不多不少,刚好够所有刺客的数目。夏侯潋拿了两颗,悄悄往后退。等他退出天王殿的时候,住持刚刚睡醒似的睁开眼,翻了一面经文。 夏侯潋偷了段叔的老马和一壶酒,背着包袱,一个人穿越漫漫的风雪,下了山。没人知道他怎么从山里走出来的,他出现在山脚的时候,整个人像个雪人似的,山脚的村民还以为他是雪山里的神仙。 老马已经奄奄一息,夏侯潋换了一匹马,日夜兼程,直奔柳州。 柳州不是很大,从南到北是一百五十丈的距离。夏侯潋到的时候是大清早,在城门下马,对着地图找暗桩。 伽蓝在柳州驻扎了五个暗桩。每个暗桩管着一个暗窟,刺客们把暗窟叫做驿馆,是刺客落脚的地方。暗窟藏在暗桩的家里,有的是地窖,有的是橱柜后面的密室。暗桩通常是平民,有人甚至家徒四壁,可是推开暗窟的活门,就会看见里头铺着罗刹人的地毯,墙上镶着夜明珠用以照明,连夜壶都是金子做的,京城的暗窟还提供身段妖娆的娼妓作陪。 住持吝啬到连山寺都不愿意重新修葺,却把暗窟装饰得金碧辉煌,只为了刺客可以调整到最佳状态,挥下那计划之中绝命的一刀。 夏侯霈一般不在暗窟落脚。她嫌那里地方逼仄,不透风,有的暗桩做的菜还不合她胃口。她每年去秋叶那里打劫人皮面具,然后肆无忌惮地住城里最好的客栈,去最好的酒楼吃饭喝酒,兴致来了还会和其他醉鬼打一场一对多的群架。夏侯霈是个独行的刺客,却喜欢待在人多的地方。在她还会带着夏侯潋下山的时候,她经常带他去庙里听戏,去伎馆听曲儿。小小的夏侯潋被姑娘们抱在怀里挨个逗着玩儿,圆嫩的胸脯和喷鼻的香气让他头晕目眩。 夏侯潋从城南的花柳巷走到城东的脂粉铺,又从城东的脂粉铺走到城西的义庄,把暗桩都挨个问了一遍,果然,所有人都说压根儿没见过迦楼罗。 夏侯潋又找到了她住过的客房,掌柜说她付了三个月的房钱,可是只住了一个半月。掌柜没把屋子留着,又另给了新的客官。 她还是没带鞘,夏侯潋气得踢墙根,这下一丝头绪也没了。她不向上头申请给她安排个鞘接应刺杀,上头就不会下命令到地方,再加上她又不在暗窟落脚,柳州的暗桩自然不知道她的行踪。 或许她已经出城了,刚好和他错过了呢。夏侯潋拎着包袱在街上走,临近晌午,人多了许多,贩夫走卒挑着担子来来回回走,嗓子喊得震天响。还有推粪车的,把一摞摞粪桶摆到河边儿,粪桶口往下一倒,河水哗啦啦往里冲,一下就干净了。牵着孩子走的,拉着媳妇走的,穿金的,带银的,光脚的……摩肩擦踵。 夏侯潋走到北市,这儿清早卖包子馒头,中午卖米粉汤饭,还有各种稀奇的小玩意儿,是柳州城最热闹的地界。前边儿围了一群人,指指点点不知道在看什么,夏侯潋走在旁边瞄了一眼,是一具臭气熏天的死尸,肉都烂光了,黄黄白白的蛆在腐肉里爬进爬出,苍蝇嗡嗡嗡绕着飞。 夏侯潋连忙走开,恶心得饭都不想吃了。 下午,夏侯潋走到惊刀山庄门口看了看,山庄一切都很正常,俩凶神恶煞的仆役守着门,没有挂白幡,也没有做丧事的迹象,夏侯潋心里凉了半截。他四处打听惊刀山庄最近有没有什么大事儿,百姓缄口不言,仿佛提到山庄就要他命似的。 夏侯霈无疑是失手了,可是她去了哪儿呢?或许是受了伤,没法儿赶路,只好先躲起来。夏侯潋更担心了。 再次经过那死尸,夏侯潋这回学乖了,捂着鼻子快步绕开。 如果她受伤了,她为什么不去暗窟养伤呢?她没受伤,她就是走了,应当是刚好与他错过了,说不定这会儿已经到伽蓝了,在家里呼呼大睡呢。夏侯潋去驿馆给山下的伽蓝村寄了封信,问他们有没有看见夏侯霈回山。 夕阳西下,迟重的金色照在青石板路上,青苔的尖尖上闪闪发亮。夏侯潋走了一天,脚都要断了,随便拣了个台阶坐下来,掏出包袱里的水壶喝了口水。这儿正好是北市街口,傍晚人都散了,小摊只剩下个伶仃的架子,地上还有小孩儿落下的糖葫芦,被风吹得骨碌骨碌乱滚。 死尸边上终于没人了,那一具孤零零的尸体躺在大街上,衣衫褴褛,蓬头垢面,夏侯潋觉得他有些可怜。 他首身分离,左手也是断的,不知道被什么人串了根绳子进去,挂在空荡荡的脖子上。那颗脑袋滚在一边儿,夏侯潋记得它原来不在那个地方,估计是被人踢过了。此刻他正好脸朝着夏侯潋,两个空荡荡的眼眶望着夏侯潋的方向。 金色的夕阳铺满了大街,那具尸体身上也镀上一层薄薄的金色。夏侯潋沉默地和他对视,脸上忽然凉凉的,夏侯潋抚上脸,自己竟不知道什么时候哭了。 鬼使神差地,夏侯潋站起身,一步步朝那具尸体走过去。那颗头颅明明不会动,可夏侯潋觉得,那两个空洞的大眼眶一直在看着自己,看着自己一步步靠近,最后停在他的身侧。 夏侯潋拂开覆在他脸上的肮脏的发辫,那张脸已经破烂不堪,看得出曾经被刀狠狠得划过。是谁和他有这么大的深仇大恨?既然抛尸市井就该是要羞辱他,可为什么又要毁去他的容颜? 他的身上刀伤无数,肩背几乎被砍得稀烂,骨头碎成一块儿一块儿,烂泥似的腐肉里钻出肥嫩的蛆虫,在夏侯潋指尖蠕动。 他到底是谁? 夏侯潋有些害怕,他想站起身离开这里,可是仿佛有一只手押着他的肩膀,让他动弹不能。 下一瞬间,他的目光不知怎的落在了尸体破碎的衣角。 那是最普通的粗布麻衣,黑色的料子,衣角边收得不好,针脚很乱,甚至有线溢出来,能看出缝衣服的人手艺不大过关。 夏侯潋看到那衣角,脑子一下就空了。那一刻,他仿佛五感尽失,听不见任何声音,也看不见别的东西,所有的一切离他远去,他只能看到那一片单薄的衣角。 那是他亲手缝的。 夏侯霈不会缝衣服,让她缝衣服,缝好了旧的洞,又多了新的洞。生活所迫,夏侯潋只好自己操起针线,裁布料、缝衣服,甚至绣花儿,都是他自己干。这件衣服是他去年秋天做的,夏侯霈抱怨原先的旧衣服破了,死皮赖脸要夏侯潋给她裁一件,还厚颜无耻地说,旁人裁的都穿不惯,自己儿子做的衣服才贴心。 骗人的吧。他一定是看错了,他做的衣服,怎么会穿在一个素不相识的人身上呢?他娘一定还在某个地方等他去找她,一定的,一定的! 夏侯潋使劲捂住嘴,不让呜咽声从喉咙里溢出来。可泪却止不住地流淌,滑落眼睫,落在手上,像一个个滚烫的烙印。 他忽然就认出来了。形相不具,可骸骨还残留着夏侯霈的影子。他意识到,这具丑陋的尸体,属于他的娘亲夏侯霈。 无言的悲哀压在他的肩上,像沉重的铁。凄惶的悲苦在他的血脉里游走,他想要咆哮,想要嘶吼,但张开嘴,只有低哑的哭泣。他颤抖着手把夏侯霈的尸身抱起来,她轻得像一片云,仿佛轻轻一碰就要碎了。她确实是碎的,腐肉底下的骨头竟没有一块是完好的。 他几乎能够想象出,那些森然的长刀是如何一刀一刀地扎进她的身体,是如何一段一段砍碎她的骨头。他几乎可以看到那个噩梦般的夜晚,迦楼罗的头颅是如何从项上滚落。 他的脑子里纷乱一片,一会儿是小时候夏侯霈抢他的烤红薯,一会儿是陆府雨夜里她枯竹一般的漆黑背影,一会儿又是她挥刀之时肆意的笑容。最后,所有音容笑貌都落在这具泥泞的腐尸,一切归于静止。 沉痛的苦楚割着他的心脏,胸口像要裂开,里面有灼热的火焰在不息地流淌。夏侯潋跪在地上,失声痛哭。 街的尽头响起沉重的脚步声,地面都仿佛震动起来。夏侯潋抬起头,一个鹰凖般的男人骑着马奔来,身后簇拥着山海般的门徒。所有人佩着三尺长的戚家刀,左脚同时落下,右脚又同时抬起,严整地像一支军队。 是他杀了娘! 夏侯潋放下夏侯霈的尸身,拔刀出鞘,嘶声大吼。 那一刻,他是绝地的孤狼,是失去至亲的狼崽,对着敌人亮出最锋利的獠牙。他沉重地喘息,肺像破旧的风箱被拉开,冰冷雪亮的刀刃映着他满布血丝的双眼。 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 疯狂的念头像火一样在脑子里燃烧,沉雄的愤怒龙蛇一般在血管里狂涌。夏侯潋提着刀,要向那个男人复仇。 可是,正当他迈出第一步,准备冲向敌人的那一刻,颈后被重重地一击。身子的力量顿时被抽空,他一下子瘫软下去。他睁着眼睛,死死地盯着那个男人,斑白的发须,刀刻一般的面容。 力气不受控制地溜走,最后连眼皮都重如千斤,他不甘地闭上眼。 这世界,霎时间一片黑暗。 第37章 魂无往 夏侯潋醒来的时候愣了一会儿。 他好像做了一个很可怕的噩梦。梦里,他的娘亲死了,首身分离,面目全非,抛尸市井。过了好一会儿他才万分迟钝又万分痛苦地反应过来,那不是梦。 她还躺在那儿,他要去找她! 刚一打开门,他就被段叔推回屋子,秋叶跟在身后走了进来。 “叔,你干嘛!我娘……” “我知道!”段叔打断他,“麻利的,收拾东西,一会儿跟我们回伽蓝。” “我娘呢!我要去找我娘!”夏侯潋憋着眼泪大喊。 “兔崽子!现在满大街都是柳归藏的门徒,挨家挨户地搜你!你现在出去找迦楼罗,还没挨到她的衣边儿就被逮住了。你找的是哪门子死!别给老子添乱,趁早收拾东西回山!” 夏侯潋沉默地站着,双拳死死地攥着,指甲几乎嵌进肉里。 秋叶叹了一声,眼里有枯风扫尽落叶的萧索。他站在窗边,透过薄薄的窗纱看大街上按着刀来来往往的门徒。夏侯霈的尸身不偏不倚,躺在大街的正中央,空洞的眼眶望着没有星星的天穹。 “我不走。”夏侯潋说。 “夏侯潋!” “我不走。”夏侯潋抬起血红的双眼,“我要给我娘收尸,还要杀了柳归藏!” 段叔气得发笑,“你知不知道柳归藏是什么人,连你娘都拼不过他,你能吗!?你要用什么去斩杀他的三千门徒,你要用什么去抵挡他的戚家刀?到时候,你就会像你娘一样,死在街上让人笑话!正好,你们娘俩一个北市,一个南坊,让大家看个痛快!” 秋叶皱起眉,呵斥了声:“段九!” “可我不能让她躺在那儿,决不!”夏侯潋抹了把眼睛。夏侯霈腐烂的模样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她是那么高傲的一个人,怎么能忍受日曝风吹,虫蚀鼠咬?她该会有多痛? “小潋,”秋叶道,“夏侯霈面目全非,你以为是为何?” 夏侯潋红着眼睛看向秋叶。 “那是因为她不愿你认出她,不愿你去复仇。迦楼罗,伽蓝第一刀,从来不畏刀剑,不惧生死,她肆意妄为了一辈子,随心所欲,无牵无挂。只有你,小潋,你是她在这世上唯一的羁绊。” “她不想我认出她,不愿意我去救她,去报仇。可是我怎么能……怎么能……”夏侯潋泣不成声,“难道要我眼睁睁看着她被人践踏却无动于衷!” “不,小潋,她所不愿意的是你去送死。她要你活下去,尽你所能,活下去。” 悲哀像尘土,一层一层密不透风地封住夏侯潋的心。活着有什么好,死了又有什么坏?难道为了活着,他就可以任由他娘抛尸市井而自己吃吃喝喝,一切都和以前一样么? 夏侯潋没言声,兀自拾起刀,推开门出去。 楼下坐了一桌暗桩,一桌刺客。原来不止秋叶和段九来了,伽蓝的其余八部都到了此地。 夏侯潋一出门,十一双眼睛齐刷刷看过来,所有人都沉默着,像一尊尊面无表情的雕像。 夏侯潋抿紧唇,往楼下走。腰侧忽然划过一支箭矢,顿时血流如注。夏侯潋回过头,段九怒不可遏地问他:“夏侯潋,你要带着伤跟柳归藏打吗?” 夏侯潋没说话,仍往下走。 膝弯上又中了一箭,夏侯潋登时跪了下去,他扶着把手站起来,手背青筋暴徒,拖着那只受伤的腿,一瘸一拐地往下走。所有刺客的目光跟随着他,没人说得清里面的含义,大约是物伤其类,大约是怆然的悲哀。 段九又射一箭,夏侯潋彻底跪了下去,从楼梯上一个跟头一个跟头地翻到底,撞得头破血流,鼻青脸肿。他已经站不起来了,双腿都在颤抖。可他仍然努力地爬着,拖出两条刺目的血迹。 他要去送死。所有人都知道。 可有些事,即便你知道必死无疑,亦义无反顾。 “小潋,你还不明白吗?”一直沉默的秋叶忽然出声了,“你只是一只蝼蚁啊。” 秋叶从楼上走下来,单手拎起夏侯潋的衣领。他原本是个孱弱的男人,像个肩不能抗手不能提的书生,此刻他却能单手拎起十七岁的夏侯潋,把他的脸牢牢地按在窗边,贴着百步锦的窗棂和乳白色的窗纱,让他看外头来来往往的门徒。 “你看,戚家刀冠绝天下,这些门徒每日卯时起,亥时休。他们的拔刀术可以一刀斩开你的肚腹,让你的肠子像水一样流出来。他们的朝天刀法可以砍碎你的头颅,让你的左眼看见你的右眼。”温和的男人娓娓道来,用最平缓的语调说最残忍的事。 夏侯潋无声地流着泪。 “你以为你为你娘死了,便是成全了你这番孝心,下到阴间也无愧于你娘吗?你错了,待你一死,全天下都会知道柳归藏杀了迦楼罗母子,他才是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刀,届时号令群雄,一呼百应,坐拥江湖,快意无双。而你呢,你和你的母亲,只是他的垫脚石,是他功劳簿上最浓墨重彩的一笔,是两个死在惊刀山庄庄主刀下的阴沟老鼠。”秋叶的声音不紧不慢地响在耳畔,“这样你满意了吗?小潋?” 夏侯潋像失了魂一般,愣愣地任由秋叶拎着脖子。泪水模糊了双眼,一切都看不真切了。 耻辱、仇恨和悲伤在胸府左冲右突,撞得鲜血淋漓,可更让他痛苦的是茫然失措,束手无策。他竟除了像个缩头乌龟似的躲起来,别无他法。 外头,柳归藏骑着马过来了,马蹄踢踢踏踏,绕着夏侯霈的尸体转了两圈。 秋叶拎着夏侯潋的手一紧,目不转睛地看着窗外。刺客们也围了过来,小心翼翼地在窗纸上戳出小孔,窥视大街。 “你叫夏侯潋,对不对!我知道,你是迦楼罗的儿子。”柳归藏高声喊道。 夏侯潋几不可见地震了震,秋叶按住他,不让他动弹分毫。 “窝囊废,”柳归藏垂眼看着夏侯霈的尸身,嘲讽地轻笑,“自己的娘亲躺在这儿,却缩头乌龟似的藏着不出来。怎么,迦楼罗的儿子竟然是个胆小鬼,连和我面对面都不敢么?” 夜色如墨,阴沉沉地,仿佛要滴下来。街道两边都是住家,冥冥夜色下有无数双惊恐的眼睛透过薄薄的窗纸,窥探骑在高头大马上的柳归藏。柳归藏环视了一圈,仍然没有他想要的那个人的影子。 他摆了摆手,下首的门徒得令,吹了个唿哨。 街口响起猛犬的狂吠,深得化不开的夜色里,出现一高两矮的影子。一个门徒牵着两条黑色狼狗走了过来,狼狗一边四处探闻一边走,浑身油亮的毛皮,双眼射出饥饿的绿光,獠牙缝里漏出浑浊的唾液。 夏侯潋打了个冷战。 “你们这些阴沟里的臭虫,果然六亲不认。”柳归藏道,“夏侯潋,如果我让狗把你娘吃得渣也不剩,你也不出来么?” 像一个焦雷打在头顶上,夏侯潋浑身一震,霎时间怒火席卷心胸,身子一动就要冲出去。秋叶死死抱着他,刺客们也纷纷过来,有的抱着他的腿,有的按着他的手,连嘴也不忘帮他捂了起来。夏侯潋青筋暴突,牙关咬得咯咯作响,怒火和屈辱像雷霆一般在他身体内滚滚而过,几乎要把他烧成灰烬。 可他什么也做不了,他只能眼睁睁看着,看着那两只狗打着喷鼻嗅他娘的尸体,门徒举起鞭子,狠狠地打在狼狗身上,狼狗们畏惧地吠了几声,开始撕咬夏侯霈残破的尸身。 腐肉一片片地被咬开,吞吃入腹,很快露出白色的森森骨架。 夏侯潋泪如泉涌,刺客们都别过头去,有人低低地叹息。 “夏侯潋,不要再冲动了。”按着他的手的刺客阴沉地开口,夏侯潋认得他,他是新上任的罗迦,“夏侯霈因何而死,你心里难道不明白吗?” 夏侯潋一愣。 “是因为你,”底下有刺客幽幽道,“当年若非你放跑那个小少爷,夏侯霈也不必为你承受鞭刑,便不会伤上加伤,以至旧疾多年不愈。” “她的伤遇雨则剧,柳州冬日多雨,天要收她,无可奈何。” 因为他,都是因为他。这句话像魔咒一般,不断在夏侯潋耳边重复。 是他任性妄为,是他离经叛道,才有夏侯霈今日的惨状。都是因为他。 柳归藏等了许久,依然不见人影。他翻身下马,一脚踩在夏侯霈的头颅上,“夏侯潋,你要让你娘亲的首级也葬身狗腹吗?我数十下,十下之后,你娘的首级就会成为狗的口粮。” 段叔气道:“把小潋拉回来,别让他看了!” 刺客们把夏侯潋拉到桌边,按着他坐下。夏侯潋像一具没有生命的木偶,呆楞楞地坐在板凳上,那双眼毫无神采,暗淡无光。他沉默着,仿佛有阴云笼罩着周身,然而,即使他不言不语,所有刺客都觉察到他身上那令人窒息的悲伤。 “十、九、八、七……” 夏侯潋一动不动,他仿佛听不见柳归藏的倒计时,像一具无知无觉的傀儡。 “三、二、一!”柳归藏大声道,“夏侯潋,你这个窝囊废!” 他松开脚,两只狗争先恐后地撕咬夏侯霈面颊上的腐肉,很快,半张脸已荡然无存。 夏侯潋站起身,刺客们围了上来。 “我去睡觉。”他的嗓音沙哑地像粗粝的沙,涩不可闻。 他转过身,浑身颤抖着爬上楼,腿受了伤,走每一步都摇摇欲坠,没有人上前扶他,刺客的路必须刺客自己走,哪怕是荆棘之丛,哪怕是修罗之路。 他的身后、客栈的门后,两只狼狗啃食着夏侯霈的头颅,连骨头都碎在锋利的齿间,吞吐的声音穿过门缝,穿过窗沿,直抵夏侯潋的耳边。 夏侯潋没有回头,一步一步地,像一条丧家之犬,爬回屋子。 夜,寂静无声,连狗吠都没有,整座城像死了一般。 夏侯潋抱着膝头靠在床边。泪已经流干了,他是男孩子,本不该哭。小时候他一哭夏侯霈就烦,说他是个娘娘腔,爱哭包。夏侯潋当然不爱听这话,每次想哭了就使劲憋着,憋不住了就咬拳头,死也不能出声。 现在没人管他哭不哭了,他可以从黑夜哭到天明,再不会有人骂他爱哭包,像个女孩儿。 门忽然被打开,段叔走了进来。 他递给夏侯潋一把刀,夏侯潋接过手,原来是横波。 冰凉的刀鞘握在手里,夏侯潋的心被狠狠刺了一下,他什么也没说,只慢慢地把横波抱进怀里。 “这是我在城外树林捡到的,幸好还能找到横波,给你留点念想。”段叔说,“说起来,我认识夏侯也得有二十年了。她是个天生的刀客,旁人当刺客,怎么也得吃点苦头,摸爬滚打的,慢慢才能有点儿名头。但失手是无论如何都免不了的,咱们这帮人心思很简单,能干就干,保住命才是头等大事。 “可你娘不一样,她是个天才,出道以来,从不失手,从无败绩。在中原,人们管她叫迦楼罗,在西域,她被称为‘阿沃鲁’。‘阿沃鲁’,是魔鬼的意思。” 夏侯潋依旧沉默着,双眼像枯涸的井。段叔不知道他有没有在听自己说话,叹了口气,又道:“小潋,你要记住,你的父亲是伽蓝住持,三十年前横扫中原,无人敢挡的弑心佛陀,你的母亲是伽蓝的迦楼罗,西域的阿沃鲁,天下最锋利的兵刃。你的身体里流着刺客的血,你是天生的刺客。 “你的兄弟持厌,传承了弑心的刀法,去找他吧,小潋。去向他学习天下至强的刀术。” 夏侯潋抬起眼,漆黑无光的双眼映着段叔的面容,他沙哑地重复那个未曾谋面的兄弟的名字:“持厌。” “不错,他住在黑面佛顶。除了住持,无人知道通往黑面佛顶的路,你只能靠自己爬上去,用绳索,用匕首,无论用什么,去找到他吧。小潋,你要代替你的娘亲,成为最强的刺客,只有成为最强,你才能打败柳归藏。” “我明白了。” 悲戚的少年藏身在黑暗里,段叔看不到他的双眼,只看见他瘦削的手握着横波,那样竭尽全力,仿佛手指都要折断。段叔突然有一种感觉,他握住的不是一把刀,而是他的命。 刺客们开始计划撤出柳州。他们打算分批撤退,夏侯潋是第一批。 他们选在一个晴朗的日子,秋叶、段九和夏侯潋三人骑着马出了城。平野莽莽,入目是枯树老鸦,板桥石路。天际流云淡淡,像一笔极浅的墨信手一画,下头的颜色更深一点,勾勒出无尽远山。 出城一里,夏侯潋忽然勒停了马。 秋叶和段九惊讶地转头看他。 他这几天沉默了许久,几乎没有说过一句话。秋叶让人轮流看着他,生怕他做出傻事。但他什么也没干,该吃饭吃饭,该睡觉睡觉,连大门槛都没有靠近一步。他还是个孩子,谁也不能期盼一个孩子迅速从丧母之痛中走出来,可他连眼泪也不再流,乖巧得让人害怕。 “你干什么?”段叔问道。 夏侯潋下了马,没有回答,径自跪在道旁,向柳州的方向磕了三个响头。 “不孝子夏侯潋,在此拜别母亲!杀母之仇,不共戴天,从今往后,夏侯潋与惊刀山庄,与柳归藏不死不休!” 秋叶走到他身边,“小潋,你可知既造杀业,必遭杀报?我等满手鲜血,恶贯满盈,有今日是意料之中,你何必执迷不悟?听我的,不要耿耿于怀,你该过你自己的日子。冤冤相报何时了,你杀了柳归藏,柳归藏的子孙门徒又来杀你,何苦来?” “师父,”夏侯潋没有回头,那跪着的背影料峭又萧索,“我夏侯潋,此生此世,不娶妻,不生子,不收徒,不结友。所有孽债,终于我身,我身既戮,一切皆休。” 冬日的平野,草木颓靡,风声萧萧。 夏侯潋的话,是誓言,也是惩罚。 秋叶看着夏侯潋站起身,从他身边离开。 凛冽的冷风肆无忌惮地拉扯着他的发丝,那一身破旧的黑色衣袍被吹得猎猎作响。这个自小无法无天的孩子,就这么被哀痛和仇恨硬拔着长大。当他抬起眼来的时候,秋叶的心狠狠地抽痛。 那双眼属于一只受伤的孤狼。 秋叶知道,当它伤愈的那一刻,它会带着利爪和獠牙从远方归来,向所有践踏那个刺客的人复仇。 第38章 复来归 寒冬腊月,大雪纷飞,紫禁城像冻在冰里,冷风刀子似的直往人领口里戳。 李氏坐在菱花镜前面,端详自己的容颜。女人生了孩子,老得似乎更快了,这才几年的光景,眼角似都有皱纹了,像绫罗丝绸上抹不平的褶皱,见了让人心烦。 贴身宫婢朱夏小步跑过来,在她耳边低低说了声:“沈厂臣来了。” 眼角一瞥,余光里沉沉的门扇打开,漏出一线天光,一个高挑的男人披着满身风雪走进来,身后跟进来一列托着木盘的小太监。 那是紫禁城里除了魏德最炙手可热的男人,三年前领东厂提督之职,行走宫廷前呼后拥,山海似的阵仗。他也是一个极漂亮的男人,细瓷似的脸颊,墨笔勾画似的眉目,眼角眉梢总带着星星点点的笑意,却到不了眼底。 “去,把二殿下带过来。”李氏吩咐道。 “娘娘,”沈玦走过来,熟稔地将李氏的手架在小臂上,引着她往落地罩前走,“这是新上贡的毛皮,皇后娘娘那已经挑过了,您挑个可心的,臣便吩咐下去让人做个围脖。天寒地冻,娘娘的身子骨可要当心。” 他说话永远是春风一般和煦,听着让人打心底里暖和。 李氏略略扫了一眼,玄狐毛、银鼠毛,和去年的没什么两样,最好的银针海龙皮定是被皇后挑走了,她能选个什么呢?随便指了一个,道:“这点儿小事还要劳烦厂臣专门跑一趟,底下人干什么去了?”她坐在宝座上,仰头看着沈玦,朱红的组璎上是白皙的下颔,像一块无瑕的白玉。 唉,真是要命。分明是个男人,生这么好看做什么呢? “娘娘说笑了,为娘娘跑腿是臣下的福分,旁人求还求不来,臣又岂会嫌累?”他挑眼打量了一下方才李氏选的皮毛,微微地笑道,“娘娘挑的是银鼠毛,颜色未免太轻浮了些。臣瞧着,倒是这乌云貂瞧着沉稳大气,与娘娘的身份合衬。” 他说的话从来都是极有道理的。这几年来,他有意无意地从旁提点她的穿着打扮,言语举止,不知什么时候,她竟然被安上了个温婉守礼,端方贞淑的名头,听说连那些最为挑剔苛刻的士大夫都对她赞不绝口。 按她一贯的作风,这乌云貂的确是最合适的。可今日她偏偏生出几分疑虑来,哀怨地望了沈玦一眼,心想这厮该不会觉得她人老色衰,配不上这亮色的毛皮了吧? 李氏点了头,沈玦吩咐下去,一行小太监端着托盘撤出门。 等门严丝合缝地关上,她才敢松懈,整个人烂泥似的瘫在宝座上。沈玦没看到似的,眉头也不曾动一下。 旁人都不知道,她是一只纸糊的老虎,什么“贤妃”、“淑静”的名号都是沈玦打造出来的,她的温良恭顺其实是胆小怕事,和蔼可亲其实是只会傻笑。 “厂臣,我可算把您给盼来了。唉,您事忙,我怕魏德那个老贼瞧见,不敢派人过去找您,只好憋着,等您得空过来。” “娘娘不必忧心,若有烦心事只管说便是。” “您可知前儿皇上来了我这?” 沈玦弯着眉眼笑,道:“这可是好事儿,娘娘不以为喜,反倒忧心,这是何道理?” “好什么呀!”李氏把帕子丢在桌上,懊恼道,“皇上前脚刚走,皇后后脚就找我喝茶,阴阴阳阳说了些不知道什么东西,我陪笑陪得脸都快僵了。也不知道皇上吃错了什么药,非要在我这睡,皇后还以为我使了什么手段,重拾了圣宠,这会子指不定在哪骂我呢。” 沈玦压着嘴角低头笑了笑,“皇上来便来了,娘娘安心伺候便是,陪王伴驾本就是娘娘的分内之职,便是她皇后娘娘也无可指摘。娘娘要记住,韬光养晦是养精蓄锐,暂避锋芒,而不是处处忍让,倒让别人觉得咱们软弱可欺。娘娘只管持重守礼,让皇后无处寻衅。皇上来了是好事,这样皇后便知道皇上还是把您放在心里的,她轻易动您不得。” “这样么?”李氏松了一口气,颓然道,“贵妃真不是人干的活儿,我怕皇后又记恨上我,这几日提心吊胆的,什么也不敢吃,什么也不敢喝,连屋里头放的熏香都要让朱夏检查好几遍。” “娘娘真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沈玦失笑,“左右有臣在,那些不干不净的东西进不了承乾宫。这些事还要娘娘操心,臣岂不该自领杖责谢罪才是。” “那便仰仗厂臣了。”李氏喜笑颜开,心里多日的阴霾散开,顿时松泛许多。 话音刚落,朱夏领着二殿下走了进来。 那是个粉雕玉琢的孩子,三岁的年纪,走路还跌跌撞撞的。冬日天冷,他整个人都包成了个雪球,走进来打眼一望,瞧见李氏和沈玦二人,倒是不先喊母妃,高高兴兴叫了声“沈厂臣”,炮仗似的冲进沈玦怀里。 李氏骂二殿下不懂规矩,伸手去拉他,他赖在沈玦怀里不肯动,李氏只好作罢,对沈玦说道:“厂臣您瞧这孩子,虽生来像我,是个脑子不开窍的,可也还知道谁真心待他好。他待厂臣如此亲厚,厂臣如他就如同亚父一般。我们母子俩孤苦伶仃,这深宫里,唯一能依赖的只有厂臣您了,还望厂臣多多费心。” 昏暗的灯影映着沈玦低垂的眉眼,李氏看见一丝浅笑浮上他的嘴角,只是那笑太浅,是个凉薄的弧度。沈玦小心翼翼笼着二殿下,温软的小手握在手里,像握着一团棉花,“殿下龙章凤姿,前途自然无可限量,臣只是个卑微的奴婢,何敢自居殿下亚父,娘娘此话可莫要再提了。” 李氏喏喏说了声是,沈玦接过小太监手里的披风披在身上,合上鎏金压扣,向李氏虚虚做了个揖,踅身迈进漫天风雪。李氏遥遥望着他步出宫门,低低叹了口气。 “娘娘,您说他到底什么意思啊?”朱夏嘟着嘴问道,“咱们二殿下还配不上他吗?真是的。” “男人心,海底针啊!”李氏幽幽道,“特别是长得漂亮的男人。” 朱夏咂舌道:“确实呢,沈厂臣这姿色真是没话说。” “死丫头,你该不会看上他了吧!”李氏斜眼看她。 朱夏两颊飞红,忙道:“娘娘您胡说什么呢!您不要脸,奴婢还要!” 李氏嘻嘻哈哈地挠她胳肢窝,“把你配给他,咱们结成亲家,就不怕他不帮咱们了!” ————————————————————————————————————————— 风雪茫茫,沈玦抱着手炉坐在马车里闭目养神。他如今片刻都不得停,像一个团团转的陀螺,应付完李氏要应付魏德,应付完魏德还要应付皇帝。底下还有一起子各怀鬼胎的大小官僚排着队要和他说话,还不能统统拒绝。 沈玦枯着眉头撩开帘子,看外头的鹅毛飞雪。雪厚厚实实地铺了一地,远远近近的山都白了头。沈玦靠着车围子,想起以前还在谢府的时候,他和夏侯潋被罚跪,夏侯潋背着他回秋梧院,那天也是漫天的大雪,纷纷扬扬。 应大理寺卿的邀请去他家吃便饭,饭桌上脑满肠肥的男人唾沫横飞,说了半天家国大义,天下大同,又吹嘘沈玦是肱骨之臣,国之栋梁。一顿饭吃得味同嚼蜡,沈玦木着脸,左耳进右耳出。 饭局终于结束,沈玦拒绝了他晚饭和下次见面的邀约,招呼一旁侍立的沈问行往外走。大理寺卿虾着腰跟在后头,抢过沈问行手里的伞为沈玦撑着,沈玦不着痕迹地往旁边让了几步,一半的肩膀露在外头,落了半身的雪。 走到天井底下,沈玦正要客套几句让他不必再送。一个蓬头散发的姑娘忽然撞开通往偏院的角门进来,直扑大门。众人都唬了一跳,几个仆役站在门口正要拦她,那姑娘瞥见天井下面的沈玦,刹住脚,转而扑到沈玦脚边。 “公公救我!公公救我!” “这是什么人,快拉下去!没的搅了厂公的雅兴!”大理寺卿见此变故面沉如水,朝左右喝道。 几个仆役就要上来抓人,姑娘连忙抱紧沈玦的脚,哭道:“小女朱明月,是五军营校尉司徒谨的未婚妻!晌午被大理寺卿的大公子掳掠至此!小女的未婚夫婿就在京郊大营,求厂公救命,求厂公救命!” 沈问行吓得六神无主。沈玦素有洁癖,从来不让旁人近身。他们这些随侍的小太监一天都要洗三遍澡,就是出了点儿汗都不敢往沈玦旁边凑。这姑娘一上来就抱了沈玦的脚,沈玦不劈了她才怪。 大公子从后头赶了过来,见明月抱着沈玦,顿时三魂失了七魄,忙道:“厂公莫听此女胡言乱语,她是我家下人的女儿,一个疯婆子,今日没有看管住,平白惊扰了厂公,我这就把她带下去。还不来人,把这个疯婆子拖走!” 明月慌了,摇头道:“他胡说!他胡说!他欺负我爹病故,未婚夫婿又住在兵营,掳我进府!厂公,您是大好人,求您救我!求您了!” 这是她唯一的机会。她好不容易从柴房跑出来,府邸守卫重重,眼看离大门只有咫尺,只要沈玦肯帮她一把,她就可以逃出生天。 满怀希望地仰起头,却只见那个阴沉的男人目光寒凉,冷冷地开口:“你弄脏了咱家的靴子。” 仿佛兜头浇了一盆愣水,一直从头冷到脚,明月愣愣地松开手。沈玦深深蹙着眉头,提步登上门口的马车,大公子喜形于色,冲仆役使了眼色,两个仆役抓住明月的脚,把她往后院拖。 明月大哭着挣扎,双手抓着地面,指甲尽断,却只在雪地里抓出十行蜿蜒如蛇的黑红血痕。 —————————————————————————————— 司徒谨走在街上,今日是明月的生辰,他早在上月就备文上奏请假空出今日,他攒了三个月的俸禄,在琉璃厂买了一只宫里头流出来的垒丝鎏金簪子当作聘礼。媒人也已经准备停当,他打算在今日提亲。 三年前二殿下出生,皇上大赦天下,他遇赦还朝,官复原职。但那一年对明月来说却是个噩梦。那一年,朱大夫病故,明月举目无亲,独个儿在京城生活,靠出城采草药卖给相熟的医馆,再做一点儿粗糙的女工过日子。 她长得好看,是那一片出了名的草药西施,经常有流氓痞子半夜敲门。明月心惊胆战,每到晚上就要用桌椅瓢盆堵住大门,屋门也不敢马虎,用箱笼堵得严严实实。媒婆经常来上门说亲,劝她嫁人。她总是以守孝为由推辞,大家都知道,她在等一个不知猴年马月才会回来的男人。 司徒谨还记得他回来的那天,明月背着药筐扶着门槛远远地看他。他走过去,她没有忍住,哭得满脸泪水。她瘦了很多,一张原本就巴掌大的小脸,瘦得下巴都尖尖的,好像可以戳人。 “司徒大人,我爹没了。”明月哭着看着他,“我没爹了,以后我就是一个人了。” 司徒谨嘴笨,踌躇了半天,才小心翼翼地安慰道:“没有关系,我也是一个人,我们加在一起,就是两个人了。” 她用手背擦着眼泪,哭着哭着,扑哧一声笑了。 其实他还很想说,如果她愿意的话,以后会是三个人、四个人,或者五个人。 今年年初,明月终于出了孝期。司徒谨准备了很久,他没有亲人,只能自己操办亲事,请媒人,算八字,算日子,样样都得自己来。最重要的是聘礼,明月是他遇到的最好的姑娘,他一定要给她他能给的最好的。 冬日的阳光暖洋洋的,地上的雪泛着泠泠的光,胡同口开了一树梨花,洁白的花瓣飞落,辗转飞出几丈远,落在雪上,分不清是花儿还是雪。司徒谨很高兴,平素没有什么表情的脸上破天荒地洋溢着几分喜气,好几个经过他的人忍不住回头看了又看。 拐过胡同口,就看见媒婆在门口打转,一副气急心焦的模样。 “哎哟,司徒大人,您可算来了!”媒婆抬眼瞧见司徒谨,忙迎上来苦着脸道,“明月姑娘被大理寺卿府的大公子掳走了,您快想想办法!” 仿佛一个焦雷打在头顶,顿时头皮一怍,满眼犹有簌簌金花纷纷下落。司徒谨扶着墙稳了稳,问道:“什么时候的事儿?” “今儿晌午,现在过了快一个时辰了!” 司徒谨没再说什么,抿着唇回到家,在神台上拿了一把刀。 那是他在朔北当铁匠学徒换来的刀,朔北刀特有的修长刀身,微微弯曲,像一弧新月。媒婆紧紧跟在他身后,看他拔出刀,大惊失色:“你这是要做什么?和他拼命吗!?不行的!他们人多势众,你还会被官府抓起来!” “没有别的办法,再不去就来不及了。” 他没敢说,或许已经来不及了。 他沉着脸,提着刀,煞气满身,往大理寺卿的官宅走。媒婆唉声叹气,急得跺脚,望着司徒谨杀伐的背影,到底没跟上去。 ———————————————————————————————— 沈问行扶沈玦进了马车,挥着拂尘赶回来,尖着嗓子喊道:“慢着慢着!” 大理寺卿连忙上前,道:“不知厂公还有何吩咐?” “督主说,这个女人弄脏了他的靴子,甚是可恶,须带回东厂,不把靴子洗干净不许出来。” “这……”大公子陪笑,“不如小人送厂公一双,行云阁的货,穿着最是舒服!” 沈问行斜睨他一眼,鼻子里出气,冷笑道:“督主还缺你一双鞋?怎么,这个女人得罪了督主,你们还想私藏不成?” “不敢不敢!”大理寺卿瞪了大公子一眼,指着仆役骂道,“还不赶紧把她松开!” 仆役面面相觑,惶惶然松了手,明月蹬开他们,连滚带爬地跑到沈问行身后。明月一双葱白的手都是血污,一双杏目含着泪,将滴未滴的。 果然是好颜色,怪不得干爹要救她。 沈玦得势这些年,下边人献上的莺莺燕燕不少,还有的另辟蹊径,送小倌兔儿爷的也不是没有。但沈玦一个也没有看上眼的,统统拒了回去。后来大家想明白了,到底是个裤裆里缺了一块的太监,摆这些东西到人跟前,不是戳人心窝子吗?于是才偃旗息鼓。 沈问行原以为沈玦不好这口,今儿看来只是没遇对人罢了。冲她安抚地一笑,将她领到马车边上,明月抹着脸说了声:“谢厂公相救。” 马车里没有动静,只扔出一件披风。 沈问行捡起披风,心里嘟囔督主这人儿别扭到家了,救个丫头还跟旁人逼他似的。他把披风递给明月,道:“马车里没有女人家的衣服,委屈姑娘先用披风应付着。” 明月含着眼泪,道:“谢谢厂公,谢谢公公,厂公真是大好人!” 沈问行笑道:“姑娘记在心里就好,待回到府里好好伺候督主便是。” 明月一下呆了,“什……什么意思?” “还有什么意思,我们家督主救人岂有白救的?” 话音刚落,车窗里扔出一只鞋子,正中沈问行的脑门。沈问行心惊胆战地抬起头,对上沈玦阴沉的双眼。 “你的名字里多了一张嘴,我该摘了才是。” “干爹饶命!”沈问行捂住嘴。 明月和沈问行跟在马车边上走,安定门大街上车马人流来来往往,明月裹紧披风,把自己遮得严严实实。鬓发散乱,衣服还脏兮兮的,实在没脸见人。走到海子桥,迎面走来一个煞气腾腾的男人,明月的心狠狠一跳,叫道:“司徒大人!” 司徒谨一愣,抬眼看去,心心念念的那个女孩儿裹着披风,朝他跑过来。她身后停着一架不甚起眼的素幄车,下首一个太监模样的人儿面滑头光,天生一副笑样儿。 “车里面的是东厂提督,是他救的我。”明月小声说。 司徒谨上前作揖,“多谢厂公相救,卑职司徒谨,若厂公有用得着的地方,只管吩咐,卑职定当万死莫辞。” 视线里门帘被挑开,司徒谨听见一个凉薄的声音。 “司徒谨,宣和十八年中武状元,听闻你左右开弓,百步穿杨,例无虚发,受了皇上的金雕弓,供职于羽林卫右卫。可惜三年后,因为七叶伽蓝刺杀先贵妃,你擅离职守,渎职被贬,去了京郊的五军营。可你又因为射伤大殿下的坐骑,害殿下坠马跛脚,被判杖责一百,流放三千里。但说你运气不好,你运气又着实不错,流放三年,遇赦还朝,官复原职。不过,算起来,你出仕六年,竟还是个籍籍无名的小校尉。” 司徒谨低着头,沉默无言。 “抬起头来。” 司徒谨仰起头,素车白马上,一张熟悉的脸映入眼帘。数年前他还是个介乎少年和青年间的小太监,现如今他端坐于马车之上,已是个芝兰玉树的青年人了。 “咱家欠你一命。”沈玦道,“东厂百户尚缺一人,你若有意,明儿便来东厂应卯吧。” 第39章 计深远 惊刀山庄,风来水榭。 柳归藏盘腿席地而坐,薄薄的窄刃长刀横卧膝上。四周挂满了帘幕,随风摆动,像朦朦胧胧的雾。水榭之外,苍翠树影绰绰而立,侍女在远处静立,等候他的随时传召。 这是他引以为傲的水榭,由他亲自督造,每一块黄山石都从安徽千里迢迢地运过来,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堆成雪洞假山。他在这里接待来自天涯各处的贵客,倾听他们的声音像听赏师旷的阳春白雪。 “庄主,东海怒潮门前来献刀谱!” “太行山天一刀前来献谱!” “西湖君子刀前来献谱!” 他睁开双眼,像雄狮睥睨他的领地,眼里满是志得意满。 “传令,摆宴,诸君尽可尽兴而归!” “谢庄主!”诸人齐齐垂首,次第退出风来水榭。 帘幕之外忽然响起清亮的掌声,柳归藏转过头,眯起双眼,看见一个黑色的人影坐在他的右侧。他戴着硕大的兜帽,只露出一点带着胡须的下巴,因藏身在重重帘幕之后,连身影都随着风帘的摆动而忽隐忽现。 “恭喜柳庄主得偿所愿,天下刀谱尽归惊刀山庄,您是名副其实的江湖首座,天下宗师。” “不敢当,”柳归藏慢悠悠地执起酒杯,“比起你们的住持,我还差得很远。” “他隐居世外久矣,早已为世人淡忘,何能与您相提并论?” “你错了,”柳归藏沉声道,“正是因为他销声匿迹,无人再可以向他挑战,他的声名便无人可以超越。三十年他一步杀一人,十步杀十人,血落在他的脚下,就像每一步都踏出一朵血莲花。那个场面,即使我并不在杀场,光听老人们叙述,就像亲眼见到一般!” “都是过去的事了。” “但他是不可逾越的神话!” 黑衣人低低笑了起来,“柳庄主,原来你想要我们住持的性命么?” “只要有你做我的内应,又怕什么呢?”柳归藏笑道,“我的朋友,难道你不想成为新的住持?” “人呀,真是贪婪啊!”黑衣人长叹一声,“弑心佛陀是站在山巅摘取星辰的男人,我一个蝼蚁一般的人,怎么敢与他抗衡?” 柳归藏冷笑,“一千两可以买到迦楼罗的性命,不知三千两够不够弑心的命?” “当然不够,”黑衣人诡秘地笑起来,“我对他可是很忠诚的。” 柳归藏像听见了笑话,哈哈大笑起来,“忠诚!?七叶伽蓝,为钱卖命,谁人不知?怎么,三千两嫌少?那便四千两,你无须出手,只要告诉我他在哪里。” “柳庄主,您通晓天下刀法,却并不知伽蓝的一草一木。”黑衣人低声道,“不知您可曾听过一个传说,很多年前战火席卷四海之时,百姓穷苦,刀客凭着一把刀行走四方。那时候,百姓间有了仇怨,便将仇恨的人写在庙宇的砖上,恳求佛祖乞怜,解其冤仇。为表敬意,他们会在佛脚前放下一点食物,有时候是几个包了零星肉沫的包子,有时候是粘了糖渣的馒头。路过的刀客看见名字和供奉,就会吃掉里面的食物,带着刀去杀死拥有那个名字的仇人。 后来,这群刀客走到了一起,组成伽蓝,那便是最早的刺客。他们与小偷和强盗坐在同一个屋檐下吃饭,和ji 女睡在同一张床上。只要听见佛前的祈愿,他们就会怀刀夜行,千里追杀。那是我们的祖辈,他们刺杀只为了温饱。” “现在为了钱财,或许还有屋宅和女人。” “错了错了,”黑衣人摇头,“现在的我们是行走在夜里的鬼魂,按名索命,我们什么也不为。” “说到底,你只是不敢与弑心为敌。”柳归藏轻蔑地看向黑衣人,“那夏侯潋的命总可以给我吧。” 黑衣人仍是摇头。 柳归藏大怒,振衣而起,“他不过是个窝囊废!多他少他,你又有何损失?” “又错了,”黑衣人站起身,双手交叠在腹前,朝林深处走去,“他是迦楼罗的半身,是伽蓝的未来。不然,我又为何千里迢迢来此与你这只虫豸合作。真正的利刃,必以仇铸,必以血锻,如今仇已足够了,他还需要更多的血。” “你……这是何意?”柳归藏惊恐地瞪大眼。 “你的血将铺向他通往伽蓝首座之路。”黑衣人道,“希望我们下次再见的时候,你还活着。再会了,柳庄主。” 帘幕再次拂动之时,那个黑衣人已经不见了踪影。他走得像他来时一般了无踪迹,仿佛鬼魂凭空出没。柳归藏冷汗涔涔,颤抖地坐下。 他是什么意思,难道他帮自己,只是为了让自己被夏侯潋杀死? 危言耸听!那是个连自己母亲被狗啃吃都不敢出来的废物,怎么可能取走他的性命? 柳归藏抚着掌中的长刀,略略安了心。 可下一刻,他又想起北市长街上,他遥遥看见的那个男孩的眼神,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密林之中,黑衣人缓缓前行,他的脚步声轻得不像话,仿佛踏在虚空之中,一点声音也没有。 不远处有一条小溪,浣衣女们撸着袖子,扎着裤腿在溪边捣衣,日光溶溶,照在她们藕节似的手脚上,白生生的,煞是好看。 “啊,我忘了。”黑衣人喃喃自语,“他还缺个女人。这个女人,要足够美丽,足够温柔,最好能够疗愈他丧母的伤痛。男孩,要在女人的床上才能成为真正的男人。” 东厂衙门。 一匹快马奔到衙门门前,马上黑衣罩甲的东厂番子一跃而下,身后的快马终于精疲力尽哀鸣一声颓然倒地。番子揣着印着“马上飞递”字样的公文,衙门守卫不敢耽搁,开门放行,番子双手托着公文,一路疾行,转过影壁,穿过月洞门,直抵后堂。 沈玦正喝着热茶,问道:“何事?” 番子弯腰跨过门槛,跪倒在地,道:“柳州八百里加急,传来消息,迦楼罗在惊刀山庄遭戮,惊刀山庄庄主柳归藏将其尸身曝于市井,又令其狗啮其骨肉,伽蓝目前无人出面。” 热茶自手中脱落,倾倒在怀,茶水流了满身。沈问行“哎呀”了一声,忙取来帕子为沈玦擦拭。 迦楼罗死了?沈玦不敢相信,那个妖魔般的女人勾唇浅笑的模样至今映在在他的脑海里,历历在目。 她死了,那夏侯潋呢?沈玦忙问道:“夏侯潋可有什么消息?” “不曾见其踪迹。” 沈玦怔怔坐了一会儿,直到沈问行细声问他:“干爹,可要换身干净衣衫?” 沈玦看了眼衣服上的茶渍,摇摇头,问道:“可知迦楼罗因何遭戮?” 番子答道:“据内线的消息,似乎是因为迦楼罗刺杀那日正好是柳州大雨,她多年前为其子承受鞭刑,旧伤许久未愈,遇雨则剧,故而失手被柳归藏杀死。” 沈玦心里震惊,什么鞭刑,什么旧伤?难道是五年前夏侯潋私自放他逃走的鞭刑?沈玦心里不知什么滋味,像一团乱麻,纠不清,拣不明。埋在尘烟底下的旧事,没想到还牵出这样的尾巴,迦楼罗的死,不知不觉的时候,他竟也参了一份!他怎么也不会想到,为了救他,夏侯潋母子竟然付出了这样大的代价! 夏侯潋会如何?他若知道他当初救自己会有这样的后果,可会后悔自责? 他会不会……不愿再见自己? 沈玦眼里明暗交杂,手指压在桌上,压得指尖青白。 正在这时,看门的番子跑进来,手上递过一个檀木匣子,“督主,方才门口有对母子送来这方匣子,说半年前有个女人嘱咐他们如果她半年后没有回来取,就将匣子送到东厂。” 沈玦垂眸看着那匣子,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只能瞧见那密实如羽的睫毛,在打开匣子的时候,轻轻颤了颤。 里头只放了一张房契,房子在靖恭坊,是福祥寺后,布粮桥边的一处小院子。 屋主的名字是夏侯潋。 沈玦摩挲着房契的一角,问道:“那对母子呢?” 番子将母子二人领了进来,两个人畏畏缩缩地抱在一起,棉布袄子上打了好几个补丁,但胜在干净,那小孩儿躲在母亲的身后,探出一个毛茸茸的脑袋,瞅着沈玦。 “交给你们匣子的那个女人,你们可知道是谁?” “是个女侠,她说她姓夏侯。”母亲细声说道,“我家小宝掉水里了,是她救了小宝。公公,我们从来没打开过匣子,不知道里面有什么,我……我们可以回家了吗?” 沈问行奇道:“你们不知道里面是什么就送来,不怕出事儿吗?” “她也是个有孩子的女人,我看得出来,”母亲道,“一个当娘亲的人,是不会做坏事的。” 沈玦挥挥手,让沈问行给了他们几锭银子,送他们出衙门。他挥退了众人,撩开帘子,转进后屋,将匣子和静铁放在一起。青灯下,匣子的黑漆上流淌着润泽的光。沈玦抚着匣子长长叹了口气。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前辈,你的愿望,我听见了。 第40章 黑面佛 黑面佛其实是一座山崖,高耸入云,怪石嶙峋,山石通体漆黑,杂草横生。从某个角度远远看去,隐隐能看出一个盘腿而坐的大佛的形状。站在它的脚下,仿佛能听见黄钟大吕般的亘古佛音,让人有一种想要跪拜下去的冲动。 冬雪天,大雪弥漫了整座山,也包括黑面佛。它的脖子和脑袋淹没在缥缈白云之上,身上落着厚厚的白雪,似是穿上了一件白色的袈裟,圣洁而肃穆。 夏侯潋顶着寒风往上爬,他带的行李很少,不过几个冷馒头加上一柄横波,还有几块火石和一条绳索。睫毛上积着细细的雪,仿佛白色的鸦羽,夏侯潋走得脚都没有知觉了,木然向前,似一具不知冷暖的傀儡。 他之前回了一趟家。那个本来就凄清的竹楼,少了一个人,愈发像个废墟了。 他有时候会忘记娘已经没了,早上起来习惯地敲她屋子的门,想要喊她起床。做饭做两人的份,摆两个碗。他本来很习惯一个人在竹楼里生活的,现在却无所适从了。 他会坐在屋檐底下发整夜的呆,山的夜里静谧无声,仿佛世界都是空的,只剩下他一个人。他觉得他像一只刚刚学会捕猎的狼,第一次独自踏入崎岖的森林,被敌人撕咬得遍体鳞伤,本以为还可以回到家得到母狼的安抚,却发现窝已经没了,他伤得再惨再痛,也不会得到想要的安慰了。 所有人都告诉他,人总是要死的,尤其是他们这帮命运悬在刀尖上,脑袋系在裤腰带上的人。不得好死的刺客数不胜数,刀冢下堆叠的尸骸没有一个寿终正寝。 可他们忘了,那些刺客都没有孩子,孤零零地活,孤零零地死。就算突然世界上没这个人了,也不会有人惦念。 而夏侯霈是有孩子的,这是她曾经活着的证明,这世上除了夏侯潋,不会有人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为她难过,不会有人抱着她的刀在雪夜里踽踽独行。所以也只有夏侯潋,只有他,可以为她报仇。 夏侯潋看着自己的手掌心,默默地想,是啊,只有他了。 花了一天的时间,他才爬到黑面佛的肩头。夜幕已经降临,他不打算再往上爬了,在黑面佛的耳洞里生了火,决定在这儿凑合一晚上。 夜是茫茫的黑,黑到尽头泛一点微微的蓝。白雪铺满了整座山,从黑面佛的肩头望去,仿佛有雾气似的,又像是无来由的烟,弥漫在山的深处。偶有几盏灯火盈盈地亮起来,零落在山的各处,像孤零零的萤火虫,像天上掉落的星子。 他很快找到了自家竹楼的方向,它陷落在一团沉沉的黑暗里,死亡般的静寂。他在那里立了夏侯霈的衣冠冢,如果她的魂魄可以寻回来,会发现墓前摆了她最爱喝的烧刀子。 夏侯潋抚着怀里的横波,缓缓闭上眼。 忽然,悠悠的埙声传来,夏侯潋打了个激灵。在这四处空旷无人的地方突然听见吹埙,着实有些吓人。走出山洞仰着头往上望,上面黑漆漆一片,什么也看不见。埙声离他不算近,辗转地和着呜咽的风声传来,像远古时候徘徊在平原上的鬼魂的絮语。 是他在吹埙吗?夏侯潋坐在火堆边上,愣愣地想。是他吗?那个人,他血缘上的兄弟。 这埙声像有不知名的力量,沿着黑面佛上的山石静谧地流淌,传出去很远很远。他忽然有一种感觉,茫茫冷夜里,原来也有另一个和他一样的人在眺望漆黑的雪山。那也是一个孤独的孩子,他已经在这雪顶上住了十七年。 他从未和持厌见过面,即使他们是骨肉兄弟,甚至是几乎不分先后同时从娘怀里落下来的双胞胎,但他们依然是陌生人,他不知道持厌平常做些什么,喜欢什么,讨厌什么。娘亲说,持厌是个傻子。段叔说,持厌是刀术的天才。 可他现在知道了。 持厌,是他的哥哥,是和他一起在茫茫黑夜里眺望雪山的人。 他枕着悠悠埙声入睡,恍惚间,他仿佛看见了雪顶上的那个青年,有着和他一样的面容,悠远的目光穿越茫茫风雪,落在他的身上。 第二天,夏侯潋裹好大氅,让风帽严严实实地挡着脸,再次向山上出发。今天的雪小了许多,夏侯潋爬得没有那么费劲儿。爬了约莫有半个时辰,夏侯潋终于到了黑面佛顶。 地方委实不算大,走几步就能看见悬崖。丁点儿大的空地里立了几个茅屋,围成一个伶仃的小院子。外头是一圈仿佛一推就能倒的栅栏,靠墙摆了几个花盆,里头的花儿都冻死了。 夏侯潋喊了声:“有人吗?” 没人应答。 难道不在山上么?不可能,昨晚还听见那小子吹埙的。 夏侯潋又喊了几声,还是没人回答。夏侯潋干脆翻过篱笆,戳破窗户纸往里偷看。主屋的摆设很简单,一张火炕,一个四四方方的炕桌,衣衫长袄叠在床头,洗得很干净,墙边放了几双靴子和布鞋,墙上还挂着一个张牙舞爪的老虎大风筝。 就是没人。 娘说他是个只知道练刀的傻子。这傻子该不会害怕陌生人,看到有人就跑了吧? 夏侯潋绕着屋子转了几圈,左右看了看,忽然发现崖边有个山洞,被枯死的爬山虎盖住了洞口,怪不得刚刚没有发现。 夏侯潋进入山洞,沿着曲曲折折的小路走了几十步,眼前豁然开朗。这儿有个练武场那么大,另一边有个石床,床上有个白衣人。 白衣人背对着夏侯潋坐着,像是在面壁似的。他穿得很单薄,似乎只有一件薄薄的长袄,和夏侯潋简直像在两个季节。 “那个……呃,持厌?”夏侯潋踌躇着开口。 白衣人缓缓地转过身,夏侯潋终于看见了他的脸。那果然是一张和夏侯潋一模一样的脸,除了夏侯潋眼睛上面多了的一道刀疤,简直分毫不差。 可是绝没有人会把他们二人认错,因为那双截然不同的眼。 持厌站起身,望向夏侯潋,他的眸子大而黑,明净得像一片通透的黑曜石,仿佛能倒映出变幻无穷的天光云影。 “何人。”他问。 “我叫夏侯潋,”夏侯潋紧张地有些结巴,“那个,不知道住持有没有跟你说过,你有个……” 话还没有说完,夏侯潋的瞳孔蓦然缩小,他的眼映着一柄急速逼近的冷冽刀锋! 什么玩意儿! 夏侯潋手忙脚乱地闪避,险险避过擦着他的脸刺入石壁的利刃,而持厌手腕一转,下一招在刹那间已然破空而至! 快得不像话。夏侯潋脑子里只有这句话。 持厌像一只诡秘莫测的鬼魅,手中长刀似乎是他身体的一部分,夏侯潋连他怎么出刀都看不见,只能闷着头凭着直觉闪避。身上已经有许多深浅不一的创口,若非穿得厚,早就血溅当场了! “无住持令而登顶者,杀。”持厌面无表情。 “我是你弟弟!”夏侯潋叫道。 持厌压根不管,只不停地出刀。夏侯潋迅速镇定下来,横波出鞘,将将接住持厌落在头顶的一刀,左手扯开脸上的风帽,对他大吼:“看清楚,老子是你弟弟!” 持厌明显地呆了,怔怔的看着夏侯潋的脸。 夏侯潋恼怒地看着自己被持厌划得破破烂烂的袄子,棉絮从创口里漏出来,一边走一边流,心疼得他龇牙咧嘴。他只带了这么一件袄子,棉絮都流光了可怎么御寒? “弟弟?”持厌目露疑惑。 看来住持那个老秃驴没和持厌提起过。夏侯潋叹了一口气。 正琢磨着怎么跟持厌交代清楚,持厌竖起一根手指头戳了戳夏侯潋的脸,问道:“弟弟就是和我长得一样的人吗?你是另一个我吗?” 夏侯潋瞪大眼睛。 这他娘的……还真是个傻子。 夏侯潋费了老大劲儿才跟持厌说明白他不是另外一个持厌,持厌“哦”了一声,低下头,夏侯潋在他眼里看见了微不可察的失望。 持厌是个很特别的人。他已经十七岁,和夏侯潋一样高,却还像一个大孩子。他从小被养在黑面佛顶,鲜少下山,下山基本上就是去杀人,一点儿人情世故都不通,连“弟弟”是什么概念都不清楚。 夏侯潋和他交流,先要解释什么是“哥哥”,什么是“弟弟”,他才能明白。 夏侯潋在黑面佛顶住下了,他把厨房收拾出来,晚上烧热灶台取暖,睡在灶边上,倒不觉得冷。持厌话很少,几乎不说话,每天的大部分时间都在发呆,谁也不知道他脑袋里在想些什么东西。他最喜欢坐在崖边一棵老树的树杈上眺望远方,有时候会吹夏侯潋上回听过的那个埙。夏侯潋问他是不是想下去看看,持厌却摇头,他说人间不如山上美。 夏侯潋有时候觉得,持厌是一只注视天空的孤狼,他俯瞰山下的时候,眼神总是孤独又空寂。 但他的刀术确实很好,他的刀叫“刹那”,他出刀的速度亦如他的刀名。 和持厌对战,胜负顷刻间便定了,因为没有人的刀可以快过他。 持厌很好说话,让他干什么他都干。夏侯潋要他教自己刀术,他没有任何犹豫就答应了。两个人站在山洞里的空地里,四下荒草萋萋,他们持刀相对而立。 夏侯潋大喝一声,横波出鞘,恍若水光粼粼。持厌站在原地,默默地看着他,等他近了身,左手一动,跨步向前。夏侯潋没有看见他如何出的刀,又是如何收的刀,只觉得腰侧一凉,他低头看,满腰的血。 这他娘的…… “持厌,你有病啊!你竟然下真手!”夏侯潋崩溃地捂着腰,找出药箱给自己缠绷带,幸亏雪顶天冷,血流得不快。 “不练了吗?”持厌疑惑地看他。 夏侯潋抬头,见他一副懵懂的样子,问道:“你刚刚该不会想要杀了我吧?” 持厌坐在他边上,“要不然呢?” “……” 夏侯潋忽然明白了什么,艰难地问道:“你以前都怎么跟别人练的?” “住持会找人跟我打,第一次找的是西域弯刀阿察错,他的刀很漂亮,镶着金,在月光底下会发光。”持厌露出回忆的神色,“但是他不够快,我一招就杀了他。第二次是雪域双鹰,是一对夫妻,我用了三招杀了男的,女的自尽了。第三次是一个倭人,他的刀很长,有六尺,这次我用了六招。第四次住持找了十个人和我打,他们没有报上名号,似乎来自不同的地方,刀法也很不一样。那一次很难,我用了二十招才杀了他们。” 夏侯潋有些悲伤。他意识到或许持厌只是住持锻造的一把刀,这把刀无思无想,故而无知无畏,住持想要杀谁,他都能够做到。 他想不明白住持为何如此狠心。或许这世上的人都是如此,手握权与力,众生便皆为蝼蚁,悲喜由他,爱恨由他,死生由他,亲儿子又怎么样,与旁的蚂蚁虫豸没有什么分别。柳归藏在践踏他娘亲的时候是不是也这么想,天下最强的刺客死在他的刀下,被他的狗啃了骨头吃了肉,他的心里是不是快意万分,如坐云端? 多可笑,一个人要汩汩鲜血和皑皑白骨做垫脚石才能登顶,才能睥睨天下。 夏侯潋握紧双拳,一股凶狠之气冲上头顶,“既然他们可以,我又未尝不可?何不生杀唯我一念,任我所欲,恣意横行!便是此刀饮尽热血,大造杀业,又如何?” 一盆凉水浇在头上,将夏侯潋从头到脚淋了个彻底。夏侯潋恼怒地大吼:“你干什么!” “你魔怔了。”持厌慢吞吞地放下水盆。 夏侯潋抹了一把脸上的水,别过头。 “尘世多舛,并非事事都能尽如人意。”持厌说道。 夏侯潋有些惊讶,持厌这个傻子竟然可以说出这样的话来。他扭头看着持厌,持厌的表情一如既往的寡淡,黑曜石一般的眸子沉静如水。 夏侯潋突然发觉或许持厌并非一无所知。他或许什么都知道,只是这世间的悲喜哀怒都入不了他的眼。 持厌顿了顿,接着道:“死了一个娘,不能再认一个吗?” 夏侯潋所有的话都被这一句话堵在了肚子里,他看着持厌一副“我说错什么了吗”的模样,有气无力地说道:“算了,我跟你计较什么?”他拍拍这个脑子缺根筋的家伙,“下回我给你带本《弟子规》、《金瓶梅》什么的,你好好看看,别天天跟个傻冒似的,以后去了山下,给人骗了可怎么好?” 持厌乖乖地点头。 第41章 杀无禁 “再来!” “这次不算,再来!” “咳!他奶奶的,我不信我打不过你!” 横波第九十八次被击飞,夏侯潋跪在地上,双手颤抖。血一滴一滴地从虎口和手掌上其他开裂的伤口中渗出,落到雪地里,像一朵朵鲜艳的梅花。 十七年来,这是他第一次练刀练到虎口破裂,可是他依然敌不过持厌哪怕一招。 持厌从屋子里捧出绷带,一圈一圈地缠在夏侯潋的手上。血很快浸染了白色的布条,晕出红墨似的斑点。夏侯潋握了握拳,热烈地疼痛灼烧着手掌,每一根手指都叫嚣着疲惫。 “持厌,有酒吗?” 持厌摇头。 这小子活得像个神仙,不喝酒也不吃肉,夏侯潋简直要怀疑他不拉屎。 夏侯潋又叹了口气,和持厌并肩坐在宽大的屋檐下,眺望远山的落日。 “我是不是很没用?竭尽全力,却只能做到这个程度而已。”夏侯潋翻看着自己的手掌。 “你不是没用,你只是有点笨。” “……”夏侯潋扭头看持厌,持厌也看着他,持厌的瞳仁很大,乌黑漆亮,里面清晰地映着夏侯潋的面容。 这家伙不是在讽刺他,是认真地在安慰他。 夏侯潋有些无语,叹了口气,道:“我这模样什么时候才能杀掉柳归藏?” “他很厉害吗?” “他是宗师,有人说面对他的刀时就好像雷电劈在身上,躲不了,逃不掉,只能任由他把自己劈成两半。” 持厌沉默了一会儿,似乎在很认真地思考。 “或许你可以和他比谁活得比较长。” “……” “又或者你可以另辟蹊径。” 夏侯潋抬起了眼,问:“什么蹊径?” 持厌摇头,道:“不知道。我只是以前见过一个人,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在捏面人,生意很惨淡,他告诉我他摆摊摆了七天,我第一个买他的面人。后来我再去那儿,他已经换了个差事,很多人都称赞他,他说他干新差事挣了不少钱。” “他换了什么差事?” “挑粪。” “……”夏侯潋捂住脸,“持厌,要不是你是我亲哥,我现在已经揍你了。” 持厌茫然地拔刀,“要打架吗?” 夏侯潋依然日复一日地练习,持厌不厌其烦地陪他练,但夏侯潋永远在第一招的时候就败下阵来。这仿佛是一个死循环,刀被击飞,捡起刀,再次被击飞,再捡……持厌就像一个永远跨不过去的天险,持着刀站在雪地里,漠然地一次又一次击退痴心妄想想要打倒他的夏侯潋。 练到开春,夏侯潋下了趟山,带回来春天穿的衣衫和几本册子。 他把册子放在炕桌上,最上面是《弟子规》,最下面是《燕寝怡情图》。夏侯潋在外面练刀,持厌坐在屋里头看册子,两个人相隔一扇窗户,抬眼就能瞧见。 夕阳西下,夏侯潋停下来的时候,持厌已经坐在檐下了。夏侯潋坐到他旁边喝了口水,随口问道:“怎么样,有没有看出什么门道来?我可都给你编排好了的,先看《弟子规》,教你当个正经的小孩儿,再看《论语》,教你做人,然后看《金瓶梅》和《燕寝怡情图》,教你怎么当个响当当的男人。” 持厌没什么表情,夏侯潋把不准他到底在想什么,没准心里波澜壮阔,脸上还是风平浪静呢。 “看了《怡情图》吗?那个教你怎么和媳妇儿干活的,你可得好好看。那是我从娘那里翻出来的,她垫在床脚了,废了我好大的劲儿才找到。”夏侯潋抱着头睡在地上,“我是不能留后了,你好歹给咱家生个娃娃,延续香火。” “媳妇儿?”持厌皱眉。 难怪这小子什么反应都没,敢情连媳妇儿是什么都不知道。夏侯潋腾地坐起来,头疼地看着持厌。 持厌虽然有绝强的刀术,可怎么做人这块儿,还是得向夏侯潋学习。 夏侯潋感觉到自己肩膀上任务重大,斟词酌句道:“媳妇儿就是以后要陪你过一辈子的人,伺候你吃饭睡觉,给你生小不点儿。懂了不?咱们身为男人,就得保护好自己的老婆孩子,豁出命去也不能让他们受欺负。” “那什么样的人可以当媳妇儿?” “你喜欢的人呗。”夏侯潋想了想,又道,“不过也得贤惠点儿,至少得会做饭针线活儿吧!” 暗金色的阳光下,持厌转过头来,问道:“我喜欢你,你可以当我媳妇儿吗?你会做饭,也会针线活儿,很合适。” 夏侯潋愣了愣,持厌静静地看着他,漆黑的瞳仁像一面古镜。 夏侯潋心里涌起悲伤,完了,这小子脑子没救了。 重重地叹了口气,夏侯潋揽住持厌的肩头,他看起来有些孱弱,但其实衣衫底下都是薄薄的肌肉,蓄满了力量,爆发的时刻足以弑神杀佛。绝强的刺客乖巧地坐着,安静地听夏侯潋说话。 “持厌,你记好了,你的媳妇儿必须满足以下几个条件。第一,是个人;第二,是个女的;第三,年纪比你小,好吧,比你大个两三岁也无妨。聪明伶俐贤惠持家什么的我就不说了,你到时候自己看着办吧,听明白了吗?” 持厌呆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夏侯潋拒绝了他,有些失望地点点头,怪不乐意似的。 ———————————————————————— 夏侯潋的进益很慢,甚至没有进益。他在持厌的手下,拼死了也才撑过一招。那一次还是因为夏侯潋晌午做了糯米团子,持厌吃撑了,急着去出恭。 夏侯潋完全茫然了,他或许根本不是练刀的材料。 持厌每日除了坐在檐下发呆就是坐在崖边发呆,根本没怎么练过刀,可他照样可以一招打趴夏侯潋。什么事都要讲究天赋的,夏侯霈生下他们俩的时候,把天赋给了持厌,把吃喝玩乐插科打诨给了夏侯潋。夏侯潋除了在林子里荡秋千抓田鸡,什么都不会。 他开始变得很烦躁,夏侯霈腐烂的尸骸,被狗啃食的腐肉每夜都在他的梦里辗转,可他依旧停滞不前,手里的横波像生了锈一般,在他手里挥动的时候迟钝地如同一块炉子里烧烂的凡铁。有时候他甚至能听见横波在嘲笑他,挣扎着要脱出他的掌握。 看见持厌无所事事地坐在崖边吹埙的时候,他总是忍不住想,要是被养在娘亲身边的是持厌就好了。只要持厌想要杀柳归藏,那柳归藏一定活不过明天早上。 可是夏侯霈养的是夏侯潋,是一个没用的废物。 山风撕扯着夏侯潋的头发,夏侯潋拎着横波,坐在茅草屋的屋顶上。落日如血,刺目的红。 “小潋。”身后传来持厌的声音。 夏侯潋低低地应了一声,没有回头。 “我可以抓惊刀山庄的门徒给你试刀。”持厌忽然说。 夏侯潋猛然一惊,抬起头,持厌没什么表情,仿佛说的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 夏侯潋的心猛烈跳动起来,他想起来了,持厌就是这么练出来的。持厌可以,或许他也可以。 可是…… 他咬着嘴唇犹豫。 一只鸽子扑腾着飞上来,落在持厌的头顶。持厌把它抓下来,从鸽爪里取出一张字条。 “什么东西?”夏侯潋问。 “住持的信,”持厌说,“他说柳归藏买了北派宗师的性命,问我接不接这笔买卖。” “什么!”夏侯潋蹭地站起来,“他疯了吗?柳归藏刚杀了我娘,他还要帮他去杀人!?” 持厌呆呆地看着他。 两个人沉默着,空气好像停滞了,风也不动了。夏侯潋突然明白过来,这就是七叶伽蓝啊!只要给钱,什么买卖不能做呢? 柳归藏杀了刺杀他的迦楼罗,只能怪迦楼罗自不量力,没有谁会去指责柳归藏。刺客是黑暗里的飞蛾,前赴后继地扑向幽幽的烛火,命不由己,身不由己。谁会管一只丑陋的飞蛾怎么想?恶贯满盈的刺客葬身狗腹,尸骨无存,柳归藏不会痛,天下人不会痛,伽蓝也不会痛,痛的只有夏侯潋。 从头至尾,只有他。 “你会去吗?”夏侯潋嗓音沙哑地问持厌。 “不去,别人去。” 夏侯潋强忍着翻腾的心火坐下来,天渐渐黑了,他的心仿佛沉进了深渊。 “你刚刚说帮我抓惊刀山庄的人试刀,是真的吗?” “嗯。” “那就帮我抓吧。”夏侯潋听见自己缓慢又清晰的声音,“越多越好。” 他们两个偷偷下了山,一路奔向柳州。夏侯潋试着去乱葬岗找夏侯霈的残存的骸骨,什么都没有找到。柳州的义庄把乱葬岗收整得很好,每具无名尸骨都裹在草席里安安静静地躺在土里。没有谁缺胳膊断腿。 连这些不知名姓的亡者都有全尸,曾经叱咤江湖的夏侯霈却尸骨无存。 大约是被挫骨扬灰了吧。夏侯潋麻木地想,柳归藏那个睚眦必报的男人,怎么会留着夏侯霈被狗啃剩的尸骨呢? 他们赁了郊外的一处院落,原来住的是一群人牙子,为了防止小孩儿偷跑特地砌了高墙,每道门都上了三把锁。持厌开始帮夏侯潋抓人,夏侯潋刚开始,持厌只逮了五个门徒回来,关在铁制的笼子里。 “他们的刀术怎么样?”夏侯潋问。 “很弱。” “那先放三个人出来。” 持厌点头,拉开铁门,拽了三个人出来,一人发一把刀。 门徒们吓得两股打颤,他们记得他们原本好端端地在城里喝茶,持厌鬼魂一般出现在他们身后,打晕他们,神不知鬼不觉地将他们带到此地。 这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男人,一个神色冷峻,眼睛上有一条浅浅的刀疤,为他的面容平添了一分凶戾之气,另一个面无表情,面容淡然无波,垂眸看他们的时候像寺庙里无悲无喜的神佛。 两个疯子,他们一定是想要他们自相残杀! “迦楼罗……你是迦楼罗……”有个人大睁着眼,颤抖的手指着夏侯潋。 他们两兄弟和夏侯霈长得很像,夏侯潋眼带戾气,与夏侯霈尤其相似。夏侯潋没管那个人,将横波拔出鞘,想让他们站起来和他对打。他已经想好了,通过和他们过招记下戚家刀的刀法,再研究克制戚家刀的招数,这样一来事半功倍。 那人看见横波,惊恐地说道:“迦楼罗的鬼魂回来了!你……你是迦楼罗!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都是庄主指使的!那两个人,他们两个砍了你好几刀,那个脸上有个痣的,还说要是你没被砍掉头就好了,还能让他爽一爽……” 夏侯潋拔刀的动作一顿。 “你胡说什么!”脸上有痣的门徒大声道,“你也砍了她!你还上脚踹了,迦楼罗的腿骨就是你踹断的!还有你!”他指着另一个门徒,“是你献计给庄主,说可以用狼狗引出她的儿子!” “别说了,我不想死!都是庄主说的,谁砍迦楼罗一刀,谁就得一锭银子!我……我砍了十三刀,可是她是刺客啊,刺客死有余辜不是吗!” 脑子里仿佛有一根弦崩断了,夏侯潋的心狠狠地抽痛。 他忽然觉得自己很可笑,既然早已经满手血腥,何妨再多一笔!? 更何况这些人,通通都该死。 夏侯潋抬起眼,眸中有阴阴的狠意。 “站起来,和老子打!” “你……你不是要我们自相残杀?”脸上有痣的门徒愣愣地问。 “自相残杀?”夏侯潋漠然地笑,“那样太便宜你们了。起来,和我打!” “你想要我们仨打你一个?”三个人六目相对,大笑起来,“自不量力的兔崽子,兄弟们,把这个装神弄鬼的家伙宰了!我们可以杀你一次,也可以杀你第二次!” 三人一齐奔过来,夏侯潋舔舔牙齿,握紧横波。 空气忽然变得粘稠,所有的声音都变得很慢。他听见刀刃出鞘的铮然之声,听见衣带当风的声音,听见皂靴的厚底踏击地面。最左边的跑得最快,锋利的刀刃已经可以触及他的发丝,最右边的最慢,那个人在等待,等夏侯潋被夹击之时送出致命的一刀。 顷刻之间,夏侯潋下了决断。横波避过迎面而来的利刃,提撩而上,在来者的面门划出一道细如丝线,深可入骨的血痕。 伽蓝刀燕斜。 然后迅速向右,刀势在瞬息之间变换方向由上向下,划出一道圆月般的弧线,狠狠砍在第二人的肩头。臂膀被斩断,鲜血喷涌而出,夏侯潋穿过血泉,踏前一步,横波的刀尖走过曲折的路线,刺入第三人的腹部,夏侯潋拧转刀身,横波在他腹里搅动,血水沿着血槽流出,那人死死抓着横波,跪倒在地。 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他的手握着横波像两块被焊在一起的铁,血肉分离、骨骼破碎的声音让他体内热血沸腾。夏侯潋看着脚下扩大的血圈,忽然回过神来,怔怔地回首环顾。 三人伏地而亡,铁笼里剩下的两人恐惧地看着夏侯潋,像看到一个嗜血的怪物。 持厌再次拉开门,从血泊中捡起刀,丢给他们。 “继续。” 有一人持刀大喝着向前,夏侯潋来不及思考,迅速出刀,鲜血喷溅在他脸上,他下意识地闭上眼。 最后一人哭泣着跪下,求夏侯潋饶他一命。 “我是新来的,我上个月才入门,冬天不好过,家里没粮食了,爹娘不得已,把我送进惊刀山庄。大家都知道,惊刀山庄练刀很苦的,我爹娘没办法才把我送进去!什么迦楼罗,我都不知道!求求你,放了我吧!” 夏侯潋的刀停住了,然而,就在那一刹那,一道极亮的光划过夏侯潋的眼睛。刺客的直觉告诉他,那是刀刃的反光。果然,一柄柳叶般的短刃从那人的袖中滑至掌心,直直地朝夏侯潋的心脏刺过来。 夏侯潋瞳孔紧缩。 右手被谁握住,横波打落短刃,砍断那人的咽喉,像折断一根脆弱的柳枝,头颅滚落地面,带出泼墨般的血迹。 夏侯潋扭头,看见持厌站在他的身侧,右手握着他的右手。 “不要停,小潋。当你停下的时候,恶鬼会从地底下爬上来抓住你的脚踝。”持厌垂眸看着那人,漠然的眼神像神座高台上的森森石像,“所以,不要停。” 第42章 照夜凉 尸体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青花瓷碗碎了一地,苍蝇咿咿呀呀地飞来飞去,沈问行强撑了好一会儿,终是没忍住,跑到天井底下哇哇地吐。曲尺柜台边上放了盆杜鹃花,红艳艳的,开得像火,土也是红的,是老掌柜被砍倒的时候血溅上去的。 死者一共有七个。刺客真正想杀的人是王太监,死在了大堂正中央,眼睛瞪着屋顶的梁柱,看得出还没来得及跑就被一刀割喉了。桌子底下倒了俩人,是王太监的长随,一左一右,大眼瞪小眼乌眼鸡似的互相瞧着。刺客用的是伽蓝双手刀,同时割喉。剩下三个人是伙计,前仆后继死在了门槛边上,全部是后心被砍,那要命的一刀极其凌厉,几乎把他们砍成两半。刺客应当是怕他们去报官,顺手把他们都结果了。 司徒谨眉头深锁,一边翻看着尸体一边道:“这个刺客手段极其狠辣,全部一刀致命,毫不拖泥带水。底下人查到王公公上个月寻衅捉了好几个江湖人,牢里打死了几个,只怕是江湖人寻仇,凑份子买了伽蓝刺客来报复。” 沈问行把肚子里的酸水都吐光了才回来,接嘴道:“也是活该。这王太监前年从亲戚那过继了一个儿子,顶不省心,是出了名的勾栏瓦舍小霸王,秦淮河上的粉头能叠成十八罗汉,欠了一屁股债。王太监十数年的家底儿都被掏空了,没法子,才打上了这帮江湖人的主意。没想到倒把命送了,真是不值当。” 沈玦瞥了他一眼,看见沈问行膝襕上的纹绣沾着泄物,嫌弃地拿扇子掩住鼻子,道:“边儿去,离我远点。” 沈问行知道自家督主喜洁,看不得脏东西,知趣地往边上挪了挪。 厨房那边传来一阵高声叱骂,又有一阵碗碟打碎,冰裂似的脆响。沈玦打眼望过去,几个番子拉扯着一个蓬头垢面的男人走过来,推到沈玦跟前。 “督主,发现一个活口。” 那男人看着有些疯魔,嘴角流涎,不停念着“鬼来了!鬼来了!”,睁眼一看,正瞧见沈玦身上张牙舞爪的行蟒,登时发了疯,双脚乱蹬着朝后面爬,抱着一根柱子喊道:“别杀我!别杀我!” “他躲在厨房的房梁上,刺客行刺时是在夜晚,梁上昏暗,才躲过一劫。”有番子道,“可惜疯了。” 沈玦使了个眼色,立马有个番子上去,掏出一个雕花玛瑙鼻烟壶往男子鼻沿凑了凑,那是罗刹鬼传进来的玩意儿,可以醒神。果然,男人闻了,神智清明了几分,呆愣愣地看着沈玦。 “咱家问你,你都看到了什么?”沈玦问道。 男人还是呆呆的。 沈问行抽了他一巴掌,“督主问你话呢,你都瞧见什么了?那个刺客的模样,可瞧见了?” 男人被抽的脸一侧,正朝向院中间的天井,江南的小院,不顶大,正中间宝蓝瓷盆盛了株晚香玉,素白的花瓣儿上溅了几滴血点子,看着有几分妖异。男人见了那晚香玉,打了个激灵,结结巴巴道:“他就是从那儿来的……从那儿……” “哪儿?哪儿?”沈问行顺着男人的眼神望过去。 男人颤巍巍地爬起来,忽然抽出一个番子腰间的雁翎刀,众人都吓了一跳,纷纷拔刀出鞘,将男人团团围住。 “他站在那里,像这样,你们看,就像这样!”男人从地上拣了一根木棍,微微躬身站着,两手交叉,划出一个诡异的弧度,忽然抬起脸,乱发下显出一个狰狞的笑容,“七叶伽蓝无名鬼,送王公公往生极乐。” 那一刻,沈玦好像看见那个刺客踏着满地银霜一般的月光,双手握着粼粼流光的长刀,朝他缓缓走来。 静谧无声中,他开口了,嗓音和那个疯魔的男人重合,低沉又沙哑。 “你可看清了他用的刀?”沈玦摆了摆手,示意番子不必紧张。 “看清了……看得清清楚楚。横波,是横波!”男人松了手,刀和棍劈里啪啦地掉在地上,他自己也跪倒了,“鬼啊,他是一个鬼!” 沈玦波澜不惊的脸终于有了裂痕,琵琶袖底下,别人看不到的地方,拳头缓缓地握紧。 他似乎看见月光底下,刺客的面孔渐渐明晰,那是夏侯潋二十一岁,褪去幼稚和青涩的成熟模样,却露出了他所陌生的,危险又狰狞的笑容。 七年,他们已经分别七年。 沈玦拧起眉,沉默了一阵,终是没言声。 “横波?”沈问行大惊小怪,“横波不是迦楼罗的东西吗,怎么被这个什么劳什子无名鬼拣了去?” “东厂可有无名鬼的卷宗?”沈玦问司徒谨。 司徒谨答道:“有。近几年声名鹊起的刺客里,这个人的卷宗是最厚的。头里苏州那个断头的高大户也是他杀的。这个人凶狠毒辣,比起迦楼罗有过之而无不及,似乎还会易容术,锦衣卫那边调查了许久,但至今还没有头绪。” “等回京调出来,我要看。”沈玦吩咐了声,踅身下了台阶,司徒谨并沈问行一行人浩浩荡荡地跟在他身后。东厂的大拿,自然是排山倒海般的阵仗,客栈外边儿围了一圈看热闹的百姓,沈玦眼皮都没眨一下,踩着沈问行的肩膀上了马车,还没有坐稳,门帘缝儿里递进来一封书信和一根金丝络子。 番子在外边儿道:“贵妃娘娘递出了话儿,劳督主拨个空当瞧一瞧。那络子是娘娘身边儿的朱夏打的,说是上回督主来请安,她看见督主的扇子上没挂上络子,想是底下人不用心,便自己打了根,望督主不嫌弃。” 沈玦嗤了一声,将络子扔出了窗扇,络子轻飘飘的,阳光底下,像折了翅膀的蝴蝶,正落在车轮旁边,马车开动,车轮压在那络子上,印出深深的车辙印。 换了身轻便衣衫,沈玦折道去了秦淮河,乘着小艇上了楼舫。 黄昏时分,红霞映在水里,波光明灭间,像剪子裁破的丝绸,又像女人脸颊上的残脂。夜幕还没有抖落下来,姑娘们已经出来了,在船舷上挥着彩袖,甜而媚的香气幽幽地散开来,被江波掬捧着,在波心荡漾。有姑娘抱着胡琴唱吴歌小调,温软的声儿曲折的调儿,听了让人醉悠悠,找不着北似的。 秦淮河边上,千门万户朝水开,有的河房凿了台阶直通水里,媳妇子们蹲在台阶上洗衣衫,衣衫上都似披满了红霞。货郎撑着小船来往,像一片随水漂流的小叶子,载着满船的什物,间歇吆喝几声,随着河水传出去很远很远。 算起来,这是沈玦第一回 来秦淮河。还在读书的时候,戴圣言带他来过夫子庙,在追月楼上讲《诗》,追月楼楼高,极目远眺的时候可以看见潺潺河水。河上是烟花盛地,戴圣言向来不让他靠近。他还记得追月楼的蟹黄包,咬一口满嘴的汁,露出黄灿灿的馅料。 “真是块宝地,比咱们京里头的八大胡同不知风雅多少倍。听说这儿的娼妓大多是扬州瘦马出身,总角年纪就开始学吹拉弹唱,诗词歌赋,个个儿都会作诗填词儿呢,比起状元爷也不遑多让。”沈问行笑道,扭头看没什么表情的司徒谨,“司徒大人一路护卫辛苦,要不今晚就在这儿歇上一夜,不尝尝鲜岂不白来?” 司徒谨垂眸看了他一眼,移开目光仍旧看着滟滟江波,没理他。 王八头儿见了沈玦,眉眼弯弯地凑上来,递上来一本金漆滚边的折子,上面用蝇头小楷写着曲目,“公子爷,爱听什么曲儿?我们的姑娘都会唱,您就是要听十八摸也使得。” 沈玦没理他,沈问行接过折子,却并不看,只道:“咱们是北边来的,爷们口味刁,只听昆曲,不知可有会唱曲的姑娘?” 王八头儿堆起笑,正要回答,忽然反应过来这说话七拐八绕的声口,像宫里出来的似的。觑起眼来打量了一番,心里咯噔一下,连忙弯下腰,“几位爷,请跟小的来。” 夜色暗了,两岸的河房都挂起了灯,灯火连成煌煌的一串,像给秦淮河上了两道金灿灿的滚边。仆役撑着竹挑子在楼舫屋檐上挂上红纱灯,影影绰绰的红,男男女女在灯影底下互相喂酒,酒香混着又滑又甜的笑,像一个不真切的梦。 王八头儿把他们引进了二楼靠水的包厢,也不拿巾栉收拾一番,独个儿去了。这包厢在楼舫的最前边,三面都是窗户,隔窗可以瞧见映着满天星河的河水,中间摆了一套黄梨木的桌椅,靠墙放几个金漆螺钿的方凳,是给唱曲儿的倌人坐的。墙上还颇为雅致的挂了一副赝品画。沈问行自己掏出帕子掸好桌椅,沈玦方落了座。 稍稍坐定,沈玦冲沈问行点了点头。沈问行走到墙边,取下那副画,墙上露出一个手掌宽的小方格,他拉开方格,隔壁包厢的一星灯火漏出来。沈问行叩了叩墙,是极有节奏的三下一顿再一下。对面回了连续的四下叩墙,沈问行朝沈玦点点头,退立一侧。 “小人高年见过督主。”墙那头,一个中年男子的声音传来,“小人已取得伽蓝信任,接管了夫子庙的暗窟。” 沈玦抿了口茶,道:“很好。不枉咱家费尽心思栽培你,只要你好好替咱家做事,你的妻儿老母自然不会受亏待。” “谢督主!”高年在地上磕了两下头,才又起来,“不知今日督主召小人前来有何问话?” 沈玦摩挲着手里玉白的瓷杯,问道:“对无名鬼此人,你知道多少?” 高年沉吟了一阵,道:“小人入伽蓝刚满一年,伽蓝有规条,诸事莫问,杀人无禁,暗桩平日里都守口如瓶,偶尔才吐露一二。小人只能听见一些风言风语,只怕当不得真。” “说来听听。” “此人真名唤作夏侯潋,是前任迦楼罗夏侯霈之子。近几年才声名鹊起,算得上后起之秀,但在伽蓝里名声不大好。他跟他母亲一样,从来不和我们暗桩接触,自个儿单干,小人听别人说,他自己挖了好几处暗窟。” “哦?他的暗窟在哪你可知道?” “不知道。”高年道,“他的暗窟所在只有唐十七和书情知道。” “那是何人?” “督主久居京城,又在深宫,没听过坊间的传闻。现在秦楼楚馆,茶坊酒肆都流行一句诗——‘惊鸿照影一箭来,春城飞笛百鬼哭。烟水横波愁不渡,忘川冤魂满江渎。’,说的就是他们三人的兵器。照影是唐十七的弩机,唐十七是唐门子弟,三年前出外游历被柳归藏抓到, 夏侯潋将他救了,他从那以后就跟着夏侯潋做事了。两年前夏侯潋扮成唐十七的模样潜入唐门,烧了唐门的经籍楼,又用机关翼逃脱,现在他们俩都上了唐门追杀令。” “此事卑职曾经禀过督主,”司徒谨道,“卑职曾派人前往唐门查问,唐堡主说无名鬼偷学了唐门七十二路机关术,盗得机关飞天翼,自一线天逃脱。无名鬼逃跑那日,预先在一线天两崖逼仄处布下天罗地网,后面乘机关翼追击的唐门弟子都困在了网上,眼睁睁地看着无名鬼飞下嘉陵江,乘船逃跑。” “后来他又潜入各大门派盗取百家刀法,现在连远在天山的七星连环刀都惨遭毒手。”高年道。 他是为了报仇。偷学机关术是因为刀术不济,难以胜过柳归藏。修习百家刀法是为了找出克制戚家刀的绝招。沈玦点着膝头,膝盖上的织金绣线粗糙地刮着手,钝钝的疼。 “第二把武器又是什么?”沈玦问道。 “笛中刀一枝春,是书情的兵器。他是个初出茅庐的青瓜蛋子,据说是夏侯潋的师弟。近一年的人命买卖都是夏侯潋领着书情做的。传闻那个孩子胆小懦弱,不是个当刺客的料子。至于这第三把,自然就是横波了。” “夏侯潋也不是当刺客的料子,可他还是成了令人闻风丧胆的刺客。”沈玦冷冷道,“让你留意伽蓝山寺的所在,可有眉目?” 高年叹道:“小人有负督主重托,至今日依然没有线索。伽蓝规条森严,触犯规条者将不再供给七月半,大家都谨守本分,不敢越雷池一步。只不过,督主可知伽蓝地下城?” 沈玦抬起头,“地下城?” “地下城并非一座城池,而是相对于明面儿上的城池而言。有白就有黑,有光明就有黑暗。朝廷有驿站,伽蓝有行驿,坊市有茶馆,伽蓝亦然,甚至伎馆、票号、酒肆,无所不有。强盗、小偷、逃犯、娼妓、刺客,皆可在这些地方落脚、打尖、吃饭、喝酒。普通百姓能干的事,他们都能干。” “黑暗里的王朝。”司徒谨低声道。 沈玦冷笑,“这么说来,伽蓝住持便是黑暗里的君王么?” “不全是。”高年道,“地下城并不由伽蓝经营,伽蓝只在每个驻点派驻一人,负责接待过往的刺客。地下城是黑道共有,强盗为小偷提供吃食,妓女为刺客暖床。见不得光的人,都活在那里。” “咱们行走在太阳底下,原以为这起子腌臜东西只能在阴沟里打转,没想到犄角旮瘩缝儿里也能建个象模像样的城池出来。”沈问行咂舌。 沈玦眯眼:“你说谁是腌臜东西?” 沈问行瞧见沈玦脸色不大好,也不知自己触犯到沈玦哪块逆鳞,连忙跪下掌嘴,“儿子多话,该打!该打!” 月亮升起来了,白阴阴的,像鸟儿滚白的胸脯,蜷在人家屋檐顶上。有小小的艇子拍浆悠悠泊过来,上边儿坐着个弹琵琶的清倌儿,亮着嗓子唱吴地婉转的调儿。画舫和小艇并排驶过层层叠叠的杨枝绿影,泊进三连串的高大涵洞,那歌喉伴着潺潺的河水荡漾,又甜又醉,像掺了蜜的酒。 沈玦有种不真实的感觉。他目光所见皆是歌舞升平,可这良辰美景的阴影里,大歧的背面,却藏了一座巨大的城池。夏侯潋就行走在那里,在黑夜里现身街头,追魂索命。 “高年,你做得很好。你的妻儿老母都会得到应有的照料,你的儿子现在已经进学了,试贴诗写的不错。问行,拿给他看看。” 沈问行应了声喏,从怀里掏出一沓后后的宣纸,从那小方格里递给高年。 高年一边看一边抹泪,道:“幸好这娃儿有出息,不像他爹,没本事。督主,多谢您的栽培,有您照应,小的放心。” 沈玦刚想点头,小艇上的琴声忽然一滞,扯出刺耳的尖鸣。 与此同时,方格那端忽然射出一支漆黑的短箭,发出枭鸟一般的呼啸声,那呼啸声尖而利,像要扎进人的脑海。沈玦迅速避让,短箭擦过沈玦的发丝,射灭他身后灯座上的烛火。 霎时间,厢房里一片漆黑。 “戒备!”司徒谨嘶声大吼。 墙体被三柄长刀同时穿透,两个包厢的隔墙是一扇半掌厚的木板,刺客砍击之后以肩膀撞击木板,踩着横飞的木屑踏入沈玦的包厢。沉沉黑夜里,只有素白的月光浸透窗纱,照进一点细微的光亮。在那白惨惨的亮光里,躬身突进的刺客犹如魑魅魍魉。 河水上的琵琶声忽然转急,沈玦没有动,手里握着瓷杯静静聆听,他能想象出妓女葱白的指尖快速拨动琴弦,像扰乱了一池江波,琴声如珠玉落地似的脆响铿然。 司徒谨的大吼响彻了整个楼舫,原本醉醺醺的嫖客忽然暴起,推开怀里的女人,抽出藏在衣袍下锋利的雁翎刀。他们同时抛出钩索,钩住二楼的曲阑干凌空而上,长袍散开,人们看见他们袍裾底下的黑色曳撒。 两边的窗户被东厂番子突破,窗棂和门板四分五裂,刺客们迅速转身,三尺长的凛冽长刀与金漆雁翎刀相撞,刀光迸溅,如清冽的水花。 杂乱的脚步声、兵刃相接的声音、血肉撕裂的声音、女人落水的声音交织在一起。黑暗里,冷白的月光下,所有人都在行动,除了沈玦。他望着潋滟江波下的无限星河,忽然想起夏侯潋的眸子。他突然觉得心很空,空得有些难过。 他突然明白了为什么当初夏侯潋难以接受他认贼作父,固执地要他重新去考科举。只是造化弄人,谁也逃不了、避不开,那该死的命运。 琴声又是一转! 手指拨弦的速度越来越快,沈玦似乎听见了千军万马横渡长河。 水面底下忽然蹿出许多黑衣刺客,每个人都戴着白瓷面具,苍白的面具只开了两个黑黝黝的眼洞,没有鼻子也没有嘴巴,像没有脸庞的鬼魂。然而,正当他们登船时,一排番子忽然现身!原来他们早已窝身藏在船舷下,只等待刺客登船。番子们同时送出利刃,血花迸溅,黑衣刺客来不及上船便已经被一刀剖腹,一个接一个地掉下秦淮河。暗红色的血混在黑色密流里被拉成一条,像歌妓的红绡,飘飘摇摇。 “掌灯!”司徒谨厉声大喊。 烛火重新被燃起,厢房里重新亮起来。 沈玦终于看清屋里的情形。窗扇破破烂烂,番子们提刀静立。三个刺客都被拿下,有一人断了手臂。高年躺在隔壁厢房的地上,胸口插着刺客的匕首,鲜血沿着血槽汩汩往外冒。 沈玦冷然下令:“抓住那个琵琶女,她是鞘!” 番子们犹如黑色潮水迅速涌出厢房,跳进水里,小艇上的女人见状,丢了琵琶,也跳水逃跑。但她终究没有番子迅猛,水面上很快涌起暗红色的血流。 高年在地上呻吟,脸色已是死灰,双手在地上乱抓。 其实高年早就不小心暴露了,伽蓝许他重金,要他诱沈玦出来。但是这些无家无室的亡命徒哪里知道,这世上有比命更重要的东西。而那些东西,捏在沈玦的手里。 司徒谨握住他的手,低声问:“可还有什么要交代的?” “我……我尽职了……我的妻儿……母亲……” “会的,督主会照顾好他们的。”司徒谨用坚毅的眼神看他。 高年点点头,“夏侯潋……夏侯潋还有一女仆,名唤照夜……很……很强,与夏侯形影不离……让督主……当心。” 沈玦蓦然一惊,不由得高声问:“什么女仆?” 高年却已经不行了,张了几下嘴,眼睛彻底没了神彩,像干涸的枯井,头一歪,死了。 沈玦抓起一个刺客的领子,冷冷问道:“什么女仆?给咱家交代清楚,要不然,咱家要你死。” 那是个削脸深目的男人,眸光冰寒,像一条毒蛇阴阴地射出目光。他没有回答沈玦,只低声道:“东厂督主,你的名字已写上了伽蓝命簿,伽蓝记住你了。” 冰冷的笑意浮上沈玦的唇角,沈问行离得近,看见沈玦凉飕飕地笑起来,不自觉打了个寒战。 沈玦其实不爱笑,他对一个人笑,要么是心有防备,要么是那个人要大祸临头。 “不说?”沈玦站起身,脸罩在灯影里,一半在明一半在暗,有种冰冷的滟然,“方存真那不是还缺人么?给了他踯躅花,却还净日里问咱家要身中七月半的药人,先前捉了几个伽蓝暗桩送过去,听说都折腾死了?” “可不是呢,其实也不算死,就是七窍流血,五感尽失了。”沈问行接话。 “好,那就把这几个一并送过去吧。” “外边儿那些刺客呢?” “只有这三个才是伽蓝刺客,其他都是暗桩。杀我,用三柄刀,倒是很看得起咱家。”沈玦冷冷地笑道。 刺客都被拖走了,屋里一下子静下来。沈玦不动,大家都不敢走。 他一个人站在灯影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沈问行眼睛转了几圈,向司徒谨使眼色,司徒谨没理他。 “司徒,”沈玦忽然出声了,“要是朱明月变了,变成一个你完全不认得的人了,你会怎么办?” “不会的。”司徒谨说道。 “我只是做个假设,”沈玦不耐烦地说道,“万一她变了呢?” “我是说,”司徒谨眸光定定,“明月是我的妻,无论她变成什么样,我都认得她。” 第43章 柳梢头 炭火呼呼地烧着,火炕上架了一个壶子,里面暖着热酒。几个蓬头垢面的男人围坐在火炕边上,一边喝酒一边吃牛肉。他们都是远行的江湖客,在山里的茅店歇脚。老掌柜实诚,送他们一壶酒暖身,虽然腊酒浑浊,酒味薄得像水,但也胜过没有。 “老兄,《伽蓝点鬼簿》出续册了,你看了没有?”一个男人道。 “自然是看了的。这回不仅添了最近声名鹊起的无名鬼,还列举二十七把伽蓝名刀,这第一把就是紧那罗的秋水。”另一个胖点的男人说道。 “要我说,刹那才该放在第一把才对。”起头的人道,“他上月端了黑山老鬼的老巢,一步杀一人,十步血成河。听说黑山上的血沿着黑水河一直往下流,山下的百姓去洗衣服,抱回来一瞧,全他娘的被染红了!” “那你怎么不说横波?横波不管是之前的迦楼罗,还是现在的无名鬼,都是伽蓝一等一的刺客。昨儿个不是传来消息,无名鬼又宰了一个倒霉鬼吗?” “无名鬼算什么?他要是不把照夜带在身边,他还能这么厉害?”男人不屑地剔牙,说着又露出神秘兮兮的表情,“听说这个照夜是个不世出的尤物,我有个兄弟有幸惊鸿一瞥,哎呀呀,那姿色,简直就是天仙下凡!” “真不知道照夜为什么要跟着无名鬼。上回有人说,照夜原本是唐家十七的未婚妻,被无名鬼抢了去,还胁迫唐十七当他的走狗。” 男人咂舌,“可不是。要我是唐十七,我就提着刀宰了无名鬼,谁他娘的敢往骑老子脖颈子上拉屎!?” 角落里有个裹着毛毯的男人,原本缩在地上睡觉,被喝酒的江湖客吵醒。江湖客们谈论得正欢,争相宣布要是有幸和照夜一夜春风,便是被无名鬼一刀砍了也甘愿。 男人细声开口:“其实照夜不是美人。” 他声音不大,可所有人都听见了,齐齐扭过头来看他。有的江湖客端着酒杯大喇喇地坐在他边上,“怎的,你见到过?” 男人点头。 “不可能!我兄弟不会骗我,他说照夜那眉毛,那眼睛,那樱桃小嘴儿,跟狐狸精似的,见了就让人丢魂!”之前那个江湖客梗着脖子大喊。 “可是……”男人发起抖来,颤声道,“可是照夜根本就没有眉毛,没有眼睛,更没有嘴巴!” 话音刚落,茅店的破门忽然被什么大力推开,白晃晃的亮光照进来,所有人都被照得睁不开眼。 逆光站着一个苗条的少女,看不见脸庞,只能瞧见曼妙的身影。她双手垂在身侧,广袖遮住了手臂。 一个沙哑的男人声音响在她的背后: “七叶伽蓝无名鬼,送阁下往生极乐。” 少女忽然动了,双臂横在胸前,所有人都看见,那双手臂并非手臂,而是流淌着凛冽寒光的森森长刀!下一刻,他们也看见了少女的脸庞,没有眉毛,没有眼睛,更没有嘴巴,那是一张素瓷的面具,只有两个黑黝黝的眼洞。 弧光一闪,少女飞身而入。先前那个裹着毛毯的男人尖叫起来:“照夜!” 所有人都吓呆了,慌忙拾起刀,躲进茅店的角落。老掌柜护着老伴躲进曲尺柜台,鹌鹑一般发着抖。 男人慌忙躲闪,从怀里拔出长刀,旋身砍在照夜的肩膀上,照夜避也不避,挺身接下那致命的一刀。 铮—— 意想之中的鲜血没有溅出,却只有铁器相击的清脆铮响,长刀磕在照夜的肩膀上,居然崩坏了一个口子!男人的瞳孔蓦然紧缩。 照夜没有表情,黑洞洞的眼眶朝着男人的方向,瓷白的脸上暗光流淌。她右手举起,众人看见她手臂位置上的三尺长刃狠狠劈下。男人侧身避让,却没有来得及,被砍断一只手臂,血如泉涌。 “啊!!”男人痛苦地在地上打滚,右手啪嗒一声落在地上,动弹了几下。 照夜没有再动,默然站在原地,低着头。 茅店里走进一个高挑的男人,古铜色的皮肤,右眼上方一条细细的刀疤,那是一个孤狼一般犷悍的男人,眼神里有洗不净的凶狠和冷厉。 江湖客们屏住呼吸,有胆大的人探出一点头,偷偷地看。 无名鬼。 “让我好找啊,高小相公。”夏侯潋拣了一把交椅坐下,翘着二郎腿撑着下巴看那个地上发抖的男人,“你还真他娘的会逃,从杭州跑到山旮旯里来,害的老子追在你屁股后面,腿差点没跑断。” “放过我!大爷,放过我!”男人抓夏侯潋的靴子,印上五个血红的指印,“求求你!我有钱,我有很多钱,都给你,放了我吧!” 夏侯潋恶劣地笑起来,“你可以给我钱,让我去杀了那个买你命的人。但是你的人头已经被买下了,断没有让你留着的道理。” “好!好!”男人挣扎着坐起来,“我给你钱,你帮我,帮我去杀了那个买我命的人!” 男人将左手探进怀里,一道金属的寒光蓦然划过夏侯潋的眼睛,像锋利的刀子割在眼皮,夏侯潋悚然一惊,立即撤身后退,黑色的短箭擦着他的手臂刺入身后的门柱。夏侯潋看了一眼那支箭,扭过头,眼中狠戾一闪而过。 男人站起身,捂着断臂跌跌撞撞地往外跑,很快被夏侯潋追上。夏侯潋拎着他的衣领,把他的脸朝下按在土炕上的炭火上,茅店里充斥了男子凄厉的尖叫。火烤肉的味道顿时弥漫了整间茅店,江湖客们躲在角落瑟瑟发抖。 夏侯潋腾开右手,冲照夜的方向张开手掌,然后狠狠握拳。 眼睛利的江湖客看到,阳光下,夏侯潋的十指上缠着细细的丝线,连接着照夜的四肢。那丝线细得几乎看不清,隐匿在空气中,只有偶尔阳光直射之时才显露出一闪一闪的银光。 众人忽然明白了,所谓的“照夜”根本不是人,而是夏侯潋的机关傀儡。 丝线在空气中抖动,像蝴蝶振翅。照夜举起刀臂,一刀斩下!男人的头颅与身体利落地分开,脖颈上是整齐的切口,像锯子锯开的木桩。男人脚乱蹬了几下,再也没有了声息。 夏侯潋把头颅放进蛇皮袋,挂在照夜的脖子上。 “造孽啊!”老掌柜从柜台底下爬出来,望着男人的无头尸体哭,“造孽啊,冤冤相报何时了!年轻人,你何必夺人性命,滥杀无辜!” 夏侯潋踏出门槛的脚步顿住,微微回过头来,冰冷的目光落在老掌柜的身上。 “老人家,倒是很会说风凉话。”夏侯潋咬着牙齿恶狠狠地说道,“要是你妻子被杀,女儿被强,看看你还不会不会说出‘冤冤相报何时了’的话来。” 老掌柜愣在原地,气急败坏地骂夏侯潋,什么“断子绝孙”、“千刀万剐”,夏侯潋充耳不闻,带着照夜上马,绝尘而去。 山峦起伏,晚霞铺满了天空,像整个天穹都在燃烧。天火一直蔓延到人间,不远处的山坡开着灿烂的杜鹃花,一路摧枯拉朽地烧到山下。夏侯潋骑着马在山中穿行,远远望去,像在无垠火海中奔跑。 夏侯潋已经二十一岁,和伽蓝里其他的刺客一样,在刀山火海中摸爬滚打,成就了今日的无名鬼。持厌说得对,他着实不是练刀的好材料。他在柳州的别庄练了将近一年,杀了几十个惊刀山庄门徒,柳归藏满天下地找他,夏侯潋的名字在柳州城可以止小儿夜啼。可是他依然没有显著的进益。在持厌的手下,他撑死了也只能过七招。 而柳归藏的声名愈发如日中天。他买通伽蓝刺客,替他刺杀了北派宗师,此后惊刀山庄一家独大,俨然是江湖首座,武林至尊。他开始广收门徒,在四处设立分舵,主持所谓的公道,各家各派有恩怨皆到惊刀山庄斡旋。更甚者,他四处抓捕江湖黑道,押上诛恶台,邀请天下同盟共观斩首。 所有的这一切,都建立在他四年前斩杀迦楼罗的基础上。 夏侯潋却依旧是阴影里见不得光的虫鼠,只能用阴冷的目光窥视高高在上的柳归藏。 夏侯潋只能选择另辟蹊径。 他想起唐岚的千机。唐岚出身唐门,他真正擅长的并非刀术,而是机关术。他掘了唐岚的墓,在唐岚的棺材里找到了他的机关笔记《天工谱》。里面记载了唐门机关术,还有伽蓝失传已久的牵机丝。 原来唐岚叛出唐门,投奔伽蓝,只是想要复原牵机丝。可惜他并没有成功,在伽蓝的生活虽然给了他很大的助益,他找到了冶炼牵机丝的办法,也翻到了千丝百网阵的阵谱,还记录了牵丝傀儡技。可是最关键的东西他没有找到——牵机丝的冶炼材料。他只画了一张矿石的纹理图,没有留下矿石的名字。没有材料,就没有牵机丝,一切都是枉然。 为了修习机关术,夏侯潋救了在被押往诛恶台路上的唐十七,他因为同时周旋于数个女人之间吃软饭被抓,其中有三个女人说自己怀了他的孩子,可他抵死不认。夏侯潋扮成唐十七的模样前往唐门,抄录唐门的机关图谱,由唐十七和书情在外面接应,一点一点地把唐门典籍带出了唐门。虽然最后被发现,所幸努力没有白费,他找到了替代原有矿石的冶炼材料。 然而,夏侯潋的牵机丝却远远不如记载中的牵机丝,正牌的牵机丝可以削金断铁,而夏侯潋的牵机丝只能切豆腐。不过,它虽然不能杀人,却也能完成牵丝傀儡技,操控傀儡杀人。 于是夏侯潋和唐十七合作锻造出了这个绝世的杀器——照夜。 四年了,夏侯潋早已按捺不住。他想,或许他是时候前往柳州了。 城镇渐渐多了起来,夏侯潋给照夜戴上风帽。 太阳刚落山,夏侯潋到了金陵晚香楼。仆役认出夏侯潋的马,赶上前帮夏侯潋把照夜抱下来。 “潋哥儿,您回来了!这次的赏金送到哪儿?是存在钱庄里,还是送回伽蓝?” “存在钱庄。”夏侯潋把马鞭扔给他。 “好嘞,”仆役弓着腰笑,“哥儿这次留多久?今晚可热闹呢,有个雏儿叫柳梢儿的要卖身,她可是香奴妈妈亲自调教的,吹拉弹唱样样都会,诗词歌赋个个精通,您要不梳笼了她?您若是要,只管开口,妈妈肯定不敢怠慢您。” “不要。”夏侯潋想都没想便一口拒绝,踅身挑起帘子进了楼,腻腻甜甜的脂粉香味儿扑面而来。大红的八角灯笼五步一个,薄红的光泽在姑娘的脸上、肌肤上妆成醉人的媚意。四处都是男人女人的笑声,大堂中男男女女叠股而坐,推杯换盏,唇齿相交。 有姑娘认出夏侯潋,甜笑着靠过来,夏侯潋拧起眉,侧身让开。他皱眉的时候有种孤冷的味道,姑娘见了心里怕怕的,都不敢再往他身上靠了。 “真不要?这姑娘小的见过,顶顶的好颜色,香奴妈妈年轻的时候都比不过呢。哥儿大了,是该有女人伺候着了,知冷知热的,好过一个人孤零零的不是?您放心,您不在的时候没人敢动她,只伺候您一个人。要是您什么时候厌烦了,再卖了也行。” 夏侯潋不耐烦地说:“说了不要。我哥他们呢?” 仆役呐呐地说:“在二楼呢,他们也是来看柳梢姑娘今晚亮相的。” “行了,你滚吧。”夏侯潋转身朝后院走,穿过满楼挂着的红绡帘幕和成双结对的男男女女,避开想要靠他身上的女人,绕过池水和影壁,再走过穿堂,到后院寻到自己的屋子,一脚迈进去,关上门。 腰腹上的疼痛后知后觉一般铺天盖地地袭来,像火在灼烧。那是在杭州刺杀姓高的的时候不慎落下的伤,没来得及好好处理就去追人了。夏侯潋脱下衣衫,露出身上斧凿刀刻般的肌肉,上面布满了大大小小的伤疤,剑伤、刀伤、棍伤、箭伤比比皆是,简直没有一寸的好肉。 腰上晕晕地红了一条线,像宣纸上晕染的墨水。夏侯潋咬紧牙关,把假皮撕下来,撕裂伤疤的疼痛差点让他昏过去。 那个时候时间太紧,他用假皮黏上就走,只想着止住血就好,现在可遭罪了。他上好药,缠好绷带,已是满头大汗。随便擦了擦身子,穿上衣服,推开门,月亮上了中天。夏侯潋拎了一壶酒到河边上吹冷风,曲阑干玲珑如画,河中心的小艇里传来琴声。 “喂,老大,你怎么在这儿一个人喝酒呢?你们楼里雏妓亮相,你不去看看?”唐十七笑嘻嘻地凑过来。 唐十七是个圆脸的男人,看着十七八岁的模样,其实和夏侯潋差不多大。他模样讨人喜欢,嘴巴又甜,少女妇人都爱和他玩儿。这小子本事不大,从唐门溜出来,花光了盘缠,就靠吃软饭为生。一下吃得太过猛,没有兜住,栽在柳归藏手里。幸好夏侯潋当时路过,才捡回来一命。从此金盆洗手,只混迹勾栏瓦舍。 “看个屁,无聊。”夏侯潋抿了一口酒,晚风料峭,吹得他浑身泛起凉意。 “我说你们两兄弟,铁了心要把自己活成和尚。你哥那傻蛋也就罢了,你该不会每天晚上都对着照夜自渎吧?” 夏侯潋斜了他一眼,转过眼去看漆黑的河水。 远处的画舫忽然喧闹起来,夏侯潋望过去,竟看见十几个伽蓝暗桩从河中窜出来,像水鬼似的扑向画舫,但惊变陡生,更多男人从船舷下站起来,挥刀把暗桩劈回水下。 “伽蓝刺杀的是什么人?”夏侯潋问。 唐十七耸肩,“诸事莫问,杀人无禁。你是伽蓝的刺客都不知道,更别说我了。” 夏侯潋又看了几眼,太远了瞧不清,只能看见整艘画舫都沸腾起来。 不知刺杀的是江湖人还是朝廷的人。 夏侯潋忍不住想起沈玦来,那个小子比他出息多了,现在已经是东厂的督主,太监里说一不二的大拿,只等哪天把魏德拽下来,自己坐那第一把交椅了。 若他有沈玦的智识,或者有持厌的刀术,也不至于捱到现在还杀不了柳归藏。 说到底,他就是个没用的废物。 “唐十七,我打算下个月去刺杀柳归藏。”夏侯潋忽然说。 唐十七一愣。 夏侯潋拍拍唐十七的肩膀,“到时候你做我的鞘。” “你不等复原了牵机丝再去?” “不等了,有照夜足够。” “你要是死里头了,我可不救你。” “不救就不救。”夏侯潋挑起帘子,进了屋。 唐十七看着他的背影,那个以凶狠毒辣闻名的刺客,明明走在灯火通明的销金窝里,却显得如此格格不入,透着几分萧索和落寞。 二楼雅座,一个书生模样的年轻人扒着阑干往下看,身上穿着竹绸对襟上衣,腰间挎了一个银笛子。年轻人看见夏侯潋,喊了声:“师哥!” 夏侯潋点点头算是应了。 持厌坐在杌子上,手里拿着孔明锁摆弄。这个家伙永远玩不腻这些小孩子的玩意儿,黑面佛上收藏了好几个大风筝,下了山来手上不是红花绳就是九连环,揣手里就能玩一整天。 书情是秋师父收的关门弟子,将来要继承秋姓,改叫秋情。原本秋叶想让夏侯潋改姓,夏侯潋死活不肯,他只好再收个徒弟,毕竟秋家香火不能断。书情性子温和,和秋叶很像。乍一看不像个杀人如麻的刺客,倒像一个寒窗苦读的秀才。唐十七一直管他叫秀才,他倒也当得起,因常手抄一本《诗经》闷头看,肚子里藏的墨水比夏侯潋他们多多了。 书情一脸兴奋,“师哥你瞧,柳梢姑娘美不美?” 夏侯潋随便瞥了眼,大堂中间坐着一个穿着月白襦裙的姑娘,低眉顺目,文文静静的模样。 整个晚香楼的男人都沸腾了,吹口哨的吹口哨,扔红绡的扔红绡。只有夏侯潋和持厌无动于衷。 “嚯,长得真他娘的好看!”唐十七伸着脖子往下看。 “没见识。”夏侯潋不屑。 就这模样,还比不上沈玦一根手指头呢。 “她刚刚要人写簪花词笺,押十一尤的韵,写得好才让人梳笼呢。”书情道。 “你写了?”夏侯潋问。 书情猛点头。 没见过女人的青瓜蛋子。夏侯潋拍了拍他的肩膀,算是鼓励。 底下鸨儿开始念词了,夏侯潋心思不在这儿,只听了一耳朵“江东烟雨几时休,栏外青山,廊下白头”,酸得浑身起鸡皮疙瘩。鸨儿捏着手里的笺子,笑得满脸褶子,面朝向夏侯潋这边儿的雅座,唐十七激动地摇着书情,书情也捧着心肝儿一脸紧张。鸨儿咳了声,掐着尖细的嗓子喊道:“恭喜夏侯潋,夏侯大爷!才得芳心,今夜洞房!” 夏侯潋差点没从椅子上栽下去。 书情小声说道:“师哥,我署的是你的名儿。” “你有病吗!?”夏侯潋怒目而视。 “人家给你拉皮条还不高兴?白捡一姑娘!”唐十七哈哈大笑。 书情有些着急,嗫喏道:“我的名字太娘了。” “老大的名字就不娘吗?潋,潋滟红唇丁香舌,哎哟!” “滚你丫的蛋!”夏侯潋拿茶盏扔唐十七。 唐十七偏头躲过,问书情:“你干嘛不用我的名儿?” 夏侯潋冷笑:“你的名字听起来像个打劫的瘪三。” 书情默默地点头。 唐瘪三:“……” 第44章 归无计 夏侯潋当然不可能梳笼柳梢儿。 他出了银子,买了酒筵,办了妆奁,什么箱笼、首饰、衣物一应采买俱全,然后把喜服往书情身上胡乱一套,拎着他的耳朵把他踹进了洞房。 鸨儿一瞧都急眼了,骂夏侯潋:“哥儿,你这是做什么?写了词儿撩拨人家姑娘,随便揪个人顶替就完事儿了吗?” “你他娘的看清楚,爷像是能写出那酸了吧唧玩意儿的人吗?”夏侯潋眼一横,道,“甭跟爷废话,谁写的谁去洞房,这你们自己的规矩,难不成要打自己的脸?” “这……这……”鸨儿着急地跺脚,“你真是不识抬举!柳梢儿清清白白一个大好姑娘,就这么拱手让人!你可不知道,她是香奴妈妈从扬州那儿千挑万选带回来的,从头发丝儿到脚指甲,没一处不好!”鸨儿拉了夏侯潋一把,压低声音道,“姑娘还不知道咱们伽蓝的事儿呢。上头长辈疼惜您,给您选了个姑娘,让你们做一对平凡夫妻,快活鸳鸯,您还不知道好处!姑娘跟了您,养在晚香楼里头,乏了累了往这儿一歇,和外面的夫妻没两样儿,岂不好?” 难怪都上赶着给他拉皮条,也不知道伽蓝里哪个老不死的操心他的闲事。 夏侯潋翻了个白眼,“免了,爷没这儿闲工夫陪你们玩儿过家家。” 屋里头,书情杵在门边上当了一会儿门神,后知后觉地想起来自己该往里走才对。低头整了整身上被夏侯潋拽得皱皱巴巴的喜服,磨蹭着往里面靠。 柳梢儿坐在雕花架子床上,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盖上,膝盖严丝合缝地靠着,红盖头遮住了她的脸,书情徘徊在落地罩边上,有点不知所措。 他其实存了私心。 他早知道这姑娘是伽蓝长辈为他师哥选的。他师哥的老爹是住持,这是伽蓝公开的秘密。虽然平日里不见他父子二人有什么接触,可毕竟是骨肉,哪能真放着不管? 上个月他看见柳梢儿被香奴妈妈领进了门,香奴妈妈瞧他魂不守舍的模样不放心,就把这事儿透露给了他,要他死了这条心。可这条心终究没死,像风吹进土里的一颗芽,慢慢抽出了条,越长越大,最后占据了他整颗心。 柳梢儿是他见过的最好看的姑娘。他还记得那天他从夫子庙买持厌看中的大风筝回来,远远地就瞧见那个穿着天青色褙子的姑娘,低着头听香奴妈妈的教训,微微侧着的脸蛋像莹润的白瓷。 现在的刺客们都喜欢这么干。在伽蓝的伎馆或者哪儿的宅子里头养个女人,不做买卖也不回伽蓝的时候就去那儿歇息,半梦半醒的时候,好像自己真成了芸芸众生里的一个普通老百姓,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 只要乖乖在伽蓝登记,不离开暗桩的视线,伽蓝对这个还是容许的。 可是他师哥那样的人怎么懂得疼惜女人?夏侯潋的手只知道握刀,操控牵机丝,锻造照夜那样的机关傀儡,他哪里知道为女人描娥眉,点绛唇? 柳梢儿跟了他是不会幸福的。书情对自己说,反正师哥也不在乎,没关系的。 书情深呼吸了一口气,撩起珍珠玛瑙帘子,坐到柳梢儿身边。轻轻地掀起她的盖头,柳梢儿微微低着头,侧脸一如初见时的模样,像一朵娇弱无力的花骨朵儿。 柳梢儿抬起眼,瞧见书情,眼里有惊讶,“怎么是你?” 书情尴尬地搓着膝头,“呃,那个,夏侯……” “不愿意要我么?” 书情忙道:“不是的,不是!呃,是……那个,我……” “那首词,‘江东烟雨几时休,栏外青山,廊下白头’是你写的?” 书情红着脸点头。 柳梢儿笑,她弯着眉眼的时候,像极了柳梢头的月牙。 “我就知道不可能是那个叫夏侯潋的写的,那个大老粗,怎么写得出这样精致的词儿?” “他是粗糙了些,可也粗中有细的。”膝头处的纹绣有一根线松了,书情揪着那根线头,小声道,“他烧饭可好吃了,我都不会呢。” “你这人儿,明明你是新郎官,却净帮着外人说话。”柳梢儿吐了吐舌头,“你知不知道,本来妈妈要我嫁给他的,却不知道怎的,进来的变成你了。” 书情窘得说不出话,好半天才道:“他……他不想成家,他有别的事儿要做。” “幸好是你!”柳梢儿看起来很高兴,“上回妈妈偷偷指给我看,说他长得俊,身体也好,以后定然不会亏待我的。可是你瞧他那模样,凶神恶煞的,哪里像个好人?我以前在扬州的时候,有个姐姐被一个江湖客买了去,你猜怎么着?” 书情疑惑着看着她。 “没过几天,那个姐姐披头散发地跑回来,哭着求嬷嬷收留她,不要赶她回去。她脱了衣衫给大伙儿瞧,青青紫紫,简直没一块好肉。原来那个江湖客是个醉鬼,喝醉了就打女人!” “我……夏侯潋不是那样的,他从来不随便打女人的!”书情分辨道。 “人看外表是看不出来的。”柳梢儿道,“最终姐姐还是被带走了,没办法,那个男人付了钱,姐姐就是他的。我那时候就想,我可千万不能嫁给一个江湖人,打打杀杀,吓死人了。最好呢,就是嫁给像你这样的秀才,多好,将来说不定你中了举,我就是举人老爷的夫人了!” “我……”书情傻眼了,他没想到柳梢儿有这样的心思,“可是我……” “妈妈跟我说,我长得漂亮,肯定能留住夏侯潋。她根本就想错了,那样的男人,怎么可能留在女人的床上呢?能留住他的,只有刀和血。我们这些风尘女子,说好听的是什么平康佳丽、秦淮千金,说难听点就是娼女。在他眼里,根本就是地上的尘泥吧。”柳梢儿定定地看着他,眸光像朦朦春雨下的潺潺江波,“郎君,你不会这样对奴家的,是吧?” 书情望着那双眼,整颗心好像都要被吸进去一般。他急促地呼吸着,脑子一片空白。 她不知道……他也是个刺客,也是个江湖人。 他要说吗?书情揪着膝头上的绣线。 说,还是不说?书情觉得自己头很痛。他又看了一眼柳梢儿,她满怀希冀地望着他,眼里漾着溶溶春水。 最终,他听见自己说:“放心吧,不会的。” 声音微弱,可是足够清晰。 外头,鸨儿火急火燎地把这事儿报给柳香奴,柳香奴一个手抖,螺黛一歪,画出去好长一条墨线。把鸨儿招呼出去,柳香奴走出屋子,敲开另一扇门,黑衣男人端坐在黑暗里,沉默不语。 柳香奴低头道:“您都知道了?” “罢了,他和情爱没有缘分,随他去吧。” “那书情……”柳香奴低声道,“柳梢儿不是个安分的,您为何要给潋哥儿挑这么个女人?” “我原想让他明白,情爱都是镜花水月,一戳就会烟消云散,唯有手中刀剑才是真实的依靠。不过既然他已经明白,那就算了。”黑衣人叹了口气,“至于书情那孩子,也该长大了。秋叶不上心,就让我代他管管吧。” 第二天,夏侯潋起了个大早。走到河边上往上瞧,一方一方的窗子,回字纹的窗棂,豆腐皮似的窗纱,像皮影戏的剪纸。书情那屋子还黑着灯,昨晚过得快活,今儿怕是日不上三竿不能起。 背着手走出去一段,清晨的秦淮河冷冷清清,烟火气都散了,洗刷过似的,入眼都是干干净净的青瓦白墙。曲阑干临水的台阶下蹲了个熟悉的人影儿,身边摆了个两个大木盆,哼哧哼哧地洗衣裳。夏侯潋走过去一瞧,居然是持厌。盆里放的全是女人衣裳,鹅黄的褙子,大红的绸裤,竟还有主腰和肚兜。 夏侯潋:“……” 持厌人呆,让他干什么他都干。楼里的女人喜欢戏弄他,常常抓他当苦力,好像穿他洗的衣衫可以变天仙儿似的。持厌答应干活儿,女人就送他手帕和丝巾,还有的往他嘴里塞糖。每回夏侯潋回来,总能看见持厌脖子上系着女人的丝帕,捧着大木盆去河边洗衣裳。 他就是这样,要他洗衣服他洗,要他杀人他也杀。 河上漂来一具黑衣死尸,脸已经泡的发胀,看不出模样。夏侯潋这才发现,河上多了好几艘捞尸船,昨晚打架的那个楼舫泊在远处的岸边,等着工匠修葺。 昨夜不知道刺杀的何人,看来是失手了。 持厌蹚着水走下去,把死尸拉上来,死尸泡了水出奇得重,夏侯潋搭了一把手,拽住尸体的肩头,和持厌一起把他提上岸。 “是伽蓝暗桩,我见过他,”持厌说,“前几天我在他的摊子上买过蟹黄包。” 持厌从腰带里抽出一个粉红色的荷包,从里头掏出一颗松子糖,放进暗桩的手心。 一看就知道,是楼里的女人给他的。 “你要吗?”持厌问。 夏侯潋摇头,“你自己吃吧。” 持厌收起荷包,继续洗衣裳。 夏侯潋看见河中心又捞起一具死尸,对持厌说:“你别跟她们说河里死了人。” 持厌愣愣地抬起头。 “别说就对了。”夏侯潋说。 持厌“哦”了一声,埋头拧干衣衫的水,放进干的木盆里。 “我听说老不死的召你回山。” 持厌点头道:“住持要我去瓦剌杀一个首领。”他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好像关山万里和咫尺方寸对他来说都没有什么区别。 “持厌,”夏侯潋说,“你就没有什么你自己想要干的事情吗?” 持厌愣了一下,才道:“有的。”他垂下眼眸,长长的睫毛像蝴蝶的翅膀,轻轻扑动,“小潋和住持想要做的,就是我想要做的。” 这下轮到夏侯潋愣了,“你自己呢?我是说你自己。” “我们有一样的面容,一样的血,也有一样的心,你是这世上的另一个我。”持厌轻声道,“所以你想要做的就是我想要做的,这就是我自己想要的。” “那住持呢?” “住持对我很好,像师父,像父亲。”持厌说得很自然,夏侯潋有些生气,那个老家伙明明只把持厌当成一把刀,可持厌一无所觉。 夏侯潋压制住怒火,道:“他哪里对你好了?” 持厌转过头,望着河房的青瓦白墙,还有河面上的乌篷船。 “小潋,你很讨厌伽蓝,讨厌杀人,可是我不讨厌。其实山上和山下没有什么分别,每个人都只有一点点东西,一包松子糖,几包银子,或许还有一个院子,每个人拥有的都很少。可是每个人都想夺走别人的东西,做买卖的要别人的钱,当官的要别人的权,我们要别人的命。大家都一样,为什么要讨厌?” “这不一样……” “柳归藏要迦楼罗的命,你要柳归藏的命。没有什么不同。”持厌握住夏侯潋的手,“可是住持教我练刀,给我风筝,所以我喜欢他。你是小潋,我看到你的第一眼就知道,你是另一个我,相反的我。 “我喜欢你,小潋。” 持厌的眼睛大而黑,夏侯潋看见里面的徘徊的天光云影,还有他自己。 他的嘴巴里泛起苦涩,像吃了一个涩涩的核桃。他低下头,回握持厌的手,“我知道了。我也喜欢你,持厌。” “哎,我的娘,兄弟情深,我都快哭了!”唐十七贱兮兮的声音从身后传过来,夏侯潋折了一根树枝,反手就是一敲。 唐十七嘻嘻哈哈地蹦到一边。书情从另一边跑过来,春风满面的模样。 “哟?居然舍得起床?”唐十七揽住书情的肩膀,“秀才,第一夜感觉如何,是不是欲仙欲死?” 书情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起来。 “滚你丫的。”夏侯潋把书情拽过来,从怀里掏出一叠银票放到书情手里,“师父不在身边,师哥就是你的长辈。男人没有家底不像话,这些银票你收着。鸨儿说那个姑娘不知道我们的底细,你慢慢跟她说,也不要说你是伽蓝的人,就说你是个杀人犯,她要是还肯跟着你,你就把人家带回伽蓝好好过日子。师哥到时候带人给你在师父家边上盖一个屋子,你们夫妻俩住着方便。” 书情接过银票,眼眶红了。 “人姑娘也不容易,好好待人家,知道不?”夏侯潋拍他的肩膀,“人要不愿意跟你,也就罢了,把这些银钞给她,别瞎缠着人家。” 书情闷闷地点头。 “哎,老大,我要是成亲了是不是也有这么多银钞?”唐十七流着哈喇子看书情手里的银票。 “你会有一个大耳刮子。”夏侯潋道,背着手走出几步,“行,我跟十七走了,你好好待着,别惹事儿。” “师哥,我也去柳州!”书情拉他,“柳梢儿本来是你媳妇的,我抢了她,我得给你赔罪。” 夏侯潋无语,道:“什么玩意儿?赔你大爷,好好在这儿待着,要么回伽蓝去。” “不行,我得跟你去。你不让我跟你一起上杀场,我可以和十七哥一起接应你。”书情扭头问持厌,“持厌哥,你不去吗?” 持厌摇头,“我要回伽蓝。” 原本持厌一起去的话胜算会大很多,可书情知道,夏侯潋是一定要亲手杀柳归藏的,便没说什么,只梗着脖子说一定要给夏侯潋当鞘。 书情一直缠着夏侯潋,夏侯潋走到哪他跟到哪,夏侯潋被他缠得没办法,才松口答应。临走前在通济门辞行,书情和柳梢儿歪缠,颇有些长亭送别的味道。 春日头,柳树发了新芽,沿着护城河岸一路往看不见的尽处延伸,像翠绿的帘幕。贩夫走卒肩挑手提地走,偶尔有官老爷坐在青帷车里进城。夏侯潋和唐十七蹲在岸边,等书情道别。 “你说也真是,怎么没个人来给咱俩折个柳送个别呢?”唐十七手里拿了一把洒金扇子,玩命儿地扇风,“也不想想,你没准儿这次走了就回不来了。” 夏侯潋没理他,垂眼望河里他和自己的倒影,里头一个臊眉耷眼,一个面无表情,像两条丧家之犬。 “我好歹也是被称为‘巴蜀沈玦’的人物,怎么没人来送送我?”唐十七抱怨。 “巴蜀沈玦?什么玩意儿?”夏侯潋问。 “你不知道?听说东厂提督美若天仙,有人说他就是靠一副好相貌,得了魏德的提拔,又得了万岁的青眼。哎,不过,说到底,还是他媚于侍主,溜须拍马,要不然哪有这样的好前程?”唐十七摇头晃脑,“同样大的年纪,我唐十七竟然比不过一个阉竖,真是好生气恼!” “阉你大爷,你个唐门败类,闭嘴吧你!”夏侯潋按他脑袋,“就你这怂了吧唧的模样,还想和沈玦比!” “说到沈玦,你还真得小心些。”唐十七往水里头扔了一颗石子,石子砸破水面,泛起阵阵涟漪,“听说你们安在京师的暗桩都被他倒腾干净了,抓进东厂,一个都没出来。近些日子又四处搜寻伽蓝刺客,前几日不有一个倒霉蛋儿着了他的道吗?” 唐十七说得没错,最近伽蓝遭了大殃,东厂番子四处追捕暗桩和刺客,逮着就送进东厂大牢。听说那个地方竖着进去横着出来,他们伽蓝的人连横着出来的都没有。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儿,伽蓝是江湖乱党,也杀过东厂不少人,东厂不逮他们逮谁? 夏侯潋叹了一口气,这么多年过去了,不知道沈玦还记不记得他,要是他不小心被抓了,能不能跟沈玦求求情,把他放出来。 正说着,城门口辚辚驶出两辆囚车,里头塞满了衣衫褴褛的囚犯,个个皮包骨头,垂头丧气的模样。护送囚车的却不是官兵,而是惊刀山庄的门徒。 夏侯潋站起来,目光一寸一寸地变阴冷。 唐十七打了个寒战,他是在那囚车里待过的人,惊刀山庄的人喜欢拿囚犯寻开心,荒郊野地里四下无人的时候还会把囚犯绑在马后面拖着跑。 “老大,冷静,别冲动。”唐十七抓住夏侯潋的袖子,“你说这官府,也不管管柳归藏,任由他动私刑。” “他在官府里有人,而且他抓的都是咱们这样的人,没有户籍,案底累累,官府还感谢他呢。” 身边围上来看的百姓越来越多,有人指指点点。 “听说没,惊刀山庄那个柳庄主,又被戴绿帽了!”有人低声道。 “知道!他明媒正娶的嫡妻,居然和侍卫私通,他三个嫡子都不是亲生的呢!”有人回应道,“听说女的被沉塘,儿子被追杀,本来藏着捂着不让人知道,不知道怎么的就传出来了,现在整个江湖都传遍了!” “乌龟王八蛋这个名头他是逃不掉了。我看就是名字取得不好,好好的干嘛带个‘归’字!” 唐十七凑过脑袋去打听,戴着一副笑容回来,“好一个乌龟王八蛋,他这名声还主持什么江湖公道?保不齐他在上头说话,底下人都笑话他是绿乌龟!依我看,缩起脖子来做人才是正经。” 夏侯潋没言声,只低头看着手掌,上面缠着细细的牵机丝。 柳归藏。 他默念这个名字,咬牙切齿。 第45章 夜归人 夏侯潋决定独自去刺杀。 这个决定遭到了唐十七和书情的一致反对。唐十七坚持要夏侯潋寻求伽蓝暗桩的帮助,至少雇几个人掩护刺杀。书情附议。 柳归藏有三千门徒,一人一口唾沫也足够把夏侯潋淹死。虽然刺客潜行于黑暗之中,但毕竟不是什么神仙妖怪,有隐身藏形之术,难保不会露出蛛丝马迹,被人发现。 唐十七苦口婆心劝了半天,夏侯潋一副“任你唾沫横飞,我自岿然不动”的模样。唐十七没辙了,道:“老大,你发不出我的工钱也犯不着用这种方式逃避吧!你说,你是不是玩女人赌钱欠了一屁股债,想跑路!?” “玩你大爷!你以为我和你一样吗?”夏侯潋无语。 书情问道:“那为什么不找暗桩?有暗桩掩护,帮你拖住柳归藏的小喽啰,岂不方便?” 夏侯潋沉默了一阵,才道:“我娘刚死的时候,那个老秃驴就收了柳归藏的钱派刺客帮他暗杀北派宗师。找暗桩帮忙,无异于找那个秃驴帮忙。” 书情愣了一下,张口说:“可是……”,然而“可是”了半天也没说出所以然来。 “凭我自己也能干掉柳归藏,我有照夜,有横波,足够了。”夏侯潋目光冷峻,藏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书情还要再劝,唐十七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别说话,扭头问夏侯潋:“你怎么打算的?” 夏侯潋在八仙桌上摊开一张柳州城的地图,地图左侧,一条红线沿着北市向东城门大街延伸,一直画出城外。地图是白毛毡做的,朱墨浸得很深,乍一眼看过去,那条殷红的线像一道深深的伤口,鲜血淋漓。 夏侯潋叩了叩东城门大街的位置,道:“每月初一、十五,柳归藏都要视察他在城里的店铺,他有店铺二十三家,包括三间酒楼、五间脂粉铺子、十间生药铺和五间医馆。他一般从未时开始视察,从城西往城东走,盘问一间铺子用一盏茶到一炷香的时间,戌时在城东的得仙楼用膳,将近亥时的时候走东城门出城回庄。” “这个绿乌龟真他娘的有钱,”唐十七咂舌,又问,“他一般带多少人?” “不到十个。”夏侯潋道,“有的时候甚至只带两个长随。惊刀山庄人太多了,在庄子里面暗杀变数很大。戚家刀是军刀法,讲究协同作战,相互照应,对付一个人不难,对付一群人就不容易了。山庄里很容易被他们用人海战术前后夹击,脱身不易。所以不如在外面刺杀,照夜刀枪不入,一个打十个也很有把握。” “这样真的能行吗?”书情心里很忐忑。 他知道他师哥的性子。 夏侯潋这个人做事从来不计后果,他说他要去偷学百家刀法,一个人不声不响地就去了,然后带着数十本刀谱和一身伤回来。他说他要打造出绝世杀器机关傀儡,逮着唐十七不吃不喝闷头埋在房里,照夜成形的时候人已经蓬头垢面、胡子拉碴,像在街头流浪了二十年的流浪汉。 学刀、锻造照夜尚且如此,要刺杀柳归藏,书情深信不疑夏侯潋会把自己的命给豁出去。 “一击不成我就撤退。我已在东城门大街买了个临街的铺子,你俩在那躲着接应我。”夏侯潋安慰他,“放心吧,柳归藏不死,我怎么会让自己有事?我总是得留着命对付他的。” 就怕你和他同归于尽。书情瘪着嘴,没敢说出口。 等夏侯潋走了,书情拉唐十七的袖子,问道:“十七哥,你真让我师哥就这么去刺杀柳归藏?” 唐十七拍了一下书情的脑袋,道:“傻呀,他让你干啥你就干啥?咱们自己偷偷雇他十几二十几个弟兄,埋伏在铺子里,夏侯倔驴要真出了事儿,咱们一块冲出去救人不就得了?” 夏侯潋已经部署好了一切。他给照夜换上了新的刀臂,柳州城的每块砖头每块土都被他给踏了一遍,他们规划了三条撤离路线,设想了数十种突发情况的应对对策,确保这次刺杀万无一失。 接下来要做的就是等待了。等待下个月初一亥时,柳归藏的马车驶入东城门大街——夏侯潋为他精心布置的命定杀场。 夜色如墨,夏侯潋坐在屋顶上吹风,手边放了一壶酒。这院子还是当初抓柳氏门徒练刀的时候赁下的,后来干脆就买下了,改成了夏侯潋的暗窟。从夏侯潋这儿往下望,可以看到天井底下立了许多人形傀儡,铁质表皮在月亮底下一闪闪地发光,那些都是照夜的前身。书情很细心地为他们都穿了衣裳,远远望过去像一群直挺挺的尸体。 穿堂里放满了废弃的弩箭和刀模子,有的时候还能看见唐门机关谱的破烂蓝色封皮。院子里的假山被夏侯潋用来试准头,被弩箭戳出坑坑洼洼的眼子,像得了麻风病。满目疮痍里,院子的角落乱军突围似的立了一树白玉兰,肥嘟嘟的白花儿蹲满枝头,不仔细看,还以为是栖息在树上的白鸽子。 唐十七从回廊里走出来,夏侯潋叫了他一声,问:“秀才呢?” “写信给他媳妇儿呢。真他娘的肉麻,我偷眼瞧了几句,都是些酸诗。”唐十七从底下爬上来,坐在夏侯潋的身边,“秀才还是太嫩。女人嘛,只要男人和她过几个恩爱的晚上,再送点簪子、钗子、镯子什么的,她就能死心塌地地跟着你。” 夏侯潋没说话,他不懂这些乱七八糟的玩意儿,他发了誓不娶妻不生子,情啊爱的和他没有关系。 不过他懂得挖苦唐十七,于是道:“然后你被她们告上了惊刀山庄,被抓去了诛恶台,差点儿就没命了。” “那叫因爱生恨好不好!”唐十七没好气地横了夏侯潋一眼。月光下,夏侯潋消瘦的脸颊显得有些苍白,眉毛是浓墨一般的斜飞,现在他整个人放松下来,有几分萧索的味道。 唐十七还记得夏侯潋救他时候的样子,那会儿他被关在囚车里,身上所有的钱几乎被惊刀山庄那些门徒搜刮光了,他用最后藏在鞋垫里的一张银钞换了一个鸡腿,彻底的一穷二白。正当他绝望地吃着鸡腿的时候,夏侯潋从黑夜里走出来,鬼魅一般在门徒中间游走,一眨眼的功夫,四个押解的门徒全都断了喉咙。他那时候对夏侯潋还是惧怕,鸡腿都掉在脚边没有察觉。等夏侯潋走了才明白过来,这家伙只是来杀柳氏门徒的。 后来他就跟着夏侯潋混了,帮他去唐门偷机关谱,帮他锻造照夜。夏侯潋着实是个好老板,从来不拖欠工钱,按期发放,逢年过节还包大红包,他在伽蓝妓院里睡觉还时常不用花钱。 “喂,老大,你要是嗝屁了我会难过的。”唐十七说。 夏侯潋扭头看他,这个圆脸的男人少见地敛了笑意。夏侯潋笑了笑,道:“十七,人这条命留着不是为了吃喝拉撒的。总会有一个人,能让你豁出命去保护,就算她死了,你也要豁出命去报仇。” “我有的啊老大。”唐十七低着头,“你还记得被你掘了坟的那个唐岚吗?他是我六叔,我从小被他带大的。我没爹没娘,机关术、张弩射箭,都是他手把手教我的。我会离开唐门,也是为了去找他。可是他死了,我连仇人是谁都不知道,我的弩机失去了准头,只能在手里空着。” “……”夏侯潋愣了一下,道,“抱歉,呃,你放心,我又把他埋回去了,每年都有烧纸。” “没事啦,你知道像我们这种恶贯满盈的人都不信神佛的。”唐十七扯起嘴角笑了笑,“老大你会不会觉得我很怂?对我那么好的六叔死了,我居然还心安理得地逛青楼喝小酒睡大觉。我一直很佩服你啊老大,你是我见过最男人的男人,说干就干,一点也不含糊,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我也想这样不顾一切。可是我又忍不住想,我他娘的好不容易来到这个世上看一眼,不好好活一把真的很对不起我当初千辛万苦从娘胎里爬出来。我这辈子没别的愿望,就想死在女人的床上,这才是男人最好的归宿啊。老大,你说我六叔会不会怪我啊?” “不会的,他不会希望你去报仇的。”夏侯潋说。 “是啊,老大。”唐十七抬眼看夏侯潋,“你有没有想过,其实迦楼罗并不希望你去报仇?” 夏侯潋笑起来,绕了这么大一圈子,原来就是来当说客的。 “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我娘不想要我去报仇。”夏侯潋抱着酒望着沉沉夜色,月亮已经被云遮起来了,宅子外面是森森密林,像矗立的鬼影,“可是有些事情不是你想不干就不干的,每当我握住横波的时候,当我爬上床闭上眼睡觉的时候,往事就像幽魂一样追过来。” 唐十七没有说话,两个人一起望着黑夜,星子密布,仿佛摇摇欲坠。 “我娘刚走的时候,我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每天就想着要怎么才能干掉他。”夏侯潋抿了一口酒,忽然说,“我和他差距太大了,他是刀术宗师,坐拥三千门徒,我不怕杀了他被追杀被报复,我只怕我连他的门槛都进不了。我难过得要死,拼了命地练刀。可我没有天分,伽蓝的人都笑话我,说我是个窝囊废。” “说什么玩意儿,老大你是窝囊废那我成什么了!” “无所谓,他们说什么我都不在意,我知道我迟早有一天要去找柳归藏的。”夏侯潋轻声说,“可是最可悲的不是你被骂是窝囊废,是胆小鬼,而是你心里明白,即使时光倒流,你回到娘亲死在街头那一天,你依然不能出去,依然不能越过那扇门,杀了柳归藏。” 夏侯潋看着唐十七,一字一句地说:“所以他们骂什么我都认了,因为我,就是个窝囊废。” 唐十七愣愣地看着夏侯潋,他看见夏侯潋眼里深重的悲哀,如沉沉黑铁,如密密阴霾。他忽然明白,谁也阻止不了夏侯潋的。这个刺客为了那个惨死街头的女人,可以毁天灭地,甚至毁灭他自己。 “老大……”唐十七还想说什么。 “十七,以后别再这么混了。”夏侯潋打断他,“你不是伽蓝的人,不能老待在晚香楼,正经去寻一份差事,娶个好媳妇。男人最好的归宿不是死在什么乱七八糟的女人的床上,是十两银子打的好棺材,埋在你媳妇身边。看人秀才多娶了媳妇多高兴。” “那你呢,老大,你的归宿在哪里?” “我嘛,”夏侯潋站起来,跳到屋顶旁边的一个大树上,顺着树干滑下去,他背对着唐十七摆了摆手,一步步走进回廊深处的阴影,“我的归宿,在黑暗里。” ———————————— 黑云压城,像宣纸上毛笔随意卷出的浓墨,团在人头顶上,仿佛伸手就能够着似的,让人心里阴沉沉的难受。 柳归藏撩起车帘子,朝外面探了几眼。怕是要下雨,街上的行人行色匆匆,都快步赶回家,生怕等会儿就被淋成落汤鸡。街衢很快就没多少人了,只有零星几个摊贩还在收摊,车轱辘压在地上,发出隆隆的响声,不注意听还以为是雷打起来了。 柳归藏让人加紧赶马车,坐回车里,闭眼养神。 马车辚辚驶出一段路,忽然停了,柳归藏听见门徒惊叫了一声:“庄主!” 柳归藏皱起眉,打开帘子,喝了声:“何事如此大惊小怪!” 话说完,他自己也愣了。 对面,不远处,一个黑衣少女骑在马上,乌黑长发下是素白的脸庞,上面只有两个黑黝黝的眼洞。她的身上、马背上挂满了血淋淋的人头,断颈下缠满结的凌乱长发捆在一起,像拖曳而出潦草又冗长的绝笔。随着少女策马前行,人头撞在一起,发出沉闷的响声,仿佛自亘古以前传来的巫鼓,招引游荡在荒原上的游魂。 门徒惊惶地后退,有的人认出,马上的人头是惊刀山庄的弟子。 少女没有表情,也没有说话,只沉默地策马。 “庄、庄主!”有门徒惊叫,“是照夜,照夜!” 柳归藏抬手示意他闭嘴。 马停了,街衢深处传来一个低哑的男人声音,仿佛孤独的鬼怪轻声低语。 “七叶伽蓝夏侯潋,送柳庄主往生极乐。” 第46章 人如蓬 “七叶伽蓝夏侯潋,送柳庄主往生极乐。” 话音刚落,少女燕子一般掠身而起,广袖翻飞间,凄冷的刀光闪过门徒们的眼睛。少女稳稳地落在地上,刀臂急速划过身边两名门徒的喉间,刹那间血如泉涌,恍若艳丽的名花在黑暗中绽放。 漆黑的暗夜里,喑哑的男声在倒数:“八。” 剩余八个弟子一拥而上,拔出腰间戚氏军刀,犹如水光一泻而出。三把军刀同时砍在照夜肩头,金铁相击之声清脆地响起,仿佛琵琶弦动,众人皆是一愣,下一瞬,照夜的刀臂已至,鲜血迸溅中,三人的手臂被齐齐斩断。 男声继续数着:“五。” “庄主!它……它不是人!”五个门徒齐齐后退,脸上惊惧不已。 “机关傀儡。”柳归藏从马车中出来,站在车轼上,仅剩的一只眼微微眯起,“莫怕,儿郎们,砍其关节,断其臂膀!” “是!” 三个门徒迎面而上,两个门徒一左一右攻照夜两翼,照夜微微下蹲,犹如一张被拉满的弓。近了,近了,正面的三人已只有五步远的距离,照夜忽然发动,犹如势不可挡的箭矢**黑夜,直扑敌人的面门。然而,在他们举刀的瞬间,照夜忽然屈膝矮身,像跪拜一般,自两人之中穿过,同时恰好避过头顶凌厉的刀光。 时间仿佛停滞了那么一瞬,柳归藏看见从照夜身侧经过的那二人上下体缓慢地分离,双腿还保持直立,上身已慢慢滑落,破布麻袋一般掉在地上。 黑暗里,男人低笑:“三。” 森然的寒意霜毛一般从心底长出来,柳归藏忽然意识到,四年前那个悲愤的男孩已经长成阴森嗜血的鬼怪,潜伏在这暗夜的某一处,磨牙吮血。 有一人砍中了照夜的关节,然而照夜曲臂夹住那人的军刀,另一个刀臂自他的肚腹中刺入,瞬息之间数次抽离再刺入,巨大的冲力迫使他不断后退,肚腹几乎被搅碎成泥,照夜踩着他后退的步子前进,然后松开刀臂,转身挥刀,身后预备偷袭的弟子一分为二。 “一。” 最后那人颤抖着握紧手中长刀,像一只在寒风中打着寒战的冻鸟。他死死盯着照夜玲珑的背影,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照夜转过头,似乎瞥了他一眼,她只有漆黑的眼洞,根本没有眼睛,他却好像感受到她冰冷的眸光,寒如冬日霜雪。 照夜没有朝他走过来,而是向马车上的柳归藏走去,他松了一口气。然而下一刻,照夜抬起左臂,袖洞中射出一枚漆黑的短矢,他感到眉心木木地一痛,滚烫的鲜血沿着鼻梁留下来,他松了刀,倒在地上。 “好一个机关傀儡,”柳归藏鼓掌赞叹,“自从十八年前唐门避世隐居,闭门谢客,我已许久未见过如此精绝的傀儡了。” 照夜没有说话,垂着头,默立于尸堆中。黑云堆积在空中,狂风大作,呼啸着撕扯她的衣袍,素瓷面具上溅了几滴殷红的鲜血,像素白宣纸上秾丽的红梅。 “迦楼罗之子,你龟缩了四年,我原以为你不敢再向我挑战,原来你为了对付我,炼制了此等杀器。”柳归藏从车上下来,他手里提着一把三尺长的狭身长刀,和他的弟子的戚氏军刀不同,他的刀刀身微微弯曲,像细细的弯月。 那是东瀛倭刀。 柳归藏唇角慢慢弯起,是嘲讽的弧度,“可是,你可知道为何唐门要退避山野?” 他右手放上乌黑的刀柄,抬起眼来,虎狼般的凶悍一闪而过。 “因为机关邪术,终敌不过刀术正途!” 照夜猛地蹬踏地面,朝柳归藏奔来,钢铁击地的声音犹如沉沉军鼓,裙裾飞扬间,柳归藏看见照夜流淌着暗光的笔直双腿。她分明是沉默的,可那一瞬间,柳归藏仿佛听见傀儡女人的凄厉吼叫。 两人相遇的那一刻,刀光霎时间迸溅如雪,倭刀拔出刀鞘,划出月牙一般的弧度。 两人相背而立,咔嚓一声,照夜的刀臂断成两半。 东城门大街的尽头,一个临街的铺面里面,唐十七和书情蹲在窗棂的糊纸前,身后挤了十个伽蓝暗桩。众人见照夜刀臂被砍,皆是一惊。 “计划的一击没有中,师哥该撤退了。”书情低声说。 “你觉得那个倔驴会撤吗?”唐十七撇嘴,道,“没事儿,一会儿听我指令,要是势头不对,我数三下,咱们就冲出去救人。” 暗桩纷纷点头。 风云暗涌,远处有隆隆的雷声,仿佛马车奔驰在天际。柳归藏持刀四顾,照夜已经成了一具不会动的傀儡,细看之下,她的头上肩上落满了细细的丝线,仿佛透明的霜花,一闪一闪地反射着幽幽冷光。 柳归藏大吼:“夏侯潋,你逃了吗?怎么,你又要当一次缩头乌龟!?” 他没有看见,一个黑影从他头顶上的牌楼缓慢无声地垂下,像一只悬在丝线上的蜘蛛。柳归藏仍在四顾,长街两头皆无人影,只有倒伏在地上的尸体和无知无觉的傀儡,死了一般的寂静。 忽然,眼睛被什么闪了一下,多年拼杀的直觉让柳归藏迅速反应过来,抽刀劈向头顶,两柄刀光刹那间相撞,火花猛地一闪。黑影枭鸟一般从空中翻下来,柳归藏看见一张酷似迦楼罗的脸。 柳归藏心里猛地一跳,那一刻,他几乎误以为当年那个妖魔似的女人活过来了。 “夏侯潋,你不怕露脸了?”柳归藏冷笑。 “因为杀你的是我夏侯潋,不是伽蓝刺客!”夏侯潋落下一击,两柄刀同时发出不堪重负的低鸣,两人同时后退。 电闪雷鸣,瓢泼大雨倾倒而下,雨箭争先恐后地汇入漆黑的大地,水很快漫起来,没过鞋底。雨水泡着尸体,血水哗啦啦地流入沟渠。夏侯潋左手自腰间抽出一把两尺长的短刃,反手横于胸前,右手提着横波,身子微微矮下。雨滴噼里啪啦打在短刃上,每一滴水都映着夏侯潋冷冽的脸庞。 柳归藏收刀入鞘,左手握着刀鞘隐在身后,右手置于刀柄上。他要用倭刀的拔刀术,极端的角度和拔刀时迅速的冲力足以让夏侯潋断成两半。 雨倾泻如洪,仿佛天都要塌下来,他们二人中间横亘着万千雨幕。 刹那间,两人同时完成呼吸,同时发动,同时开始对冲!雨水和血水在脚底飞溅,二人在一个呼吸之后相遇,柳归藏迅速拔刀,仿佛雷电刹那间闪过天际。然而就在此时,夏侯潋猛然下蹲,与照夜之前如出一辙,左手的反手刀割向柳归藏的小腿,柳归藏腾身跃起,刀势不可思议地逆转,劈向夏侯潋的后背。 意料之中的鲜血迸溅没有发生,脆弱的布料裂开,刀尖划过锁子甲,带出一连串的火花。夏侯潋猛地翻身,两柄刀在空中相接,霎时间刀光犹如滚雪,绵绵密密的延展开,仿佛一副巨网,将二人笼罩其中。夏侯潋的刀势越来越快,恍若暴风骤雨,左手未落右手已至!柳归藏急促地喘息,不可思议地发现自己竟然几乎跟不上夏侯潋疯狂的刀势。 最后,夏侯潋旋身而起,衣袂翻飞如同翩然的蝶翼,他弃了左手刀,将全身力量压至右手,刀尖走过一个圆月般凄冷的弧线,落下山海云崩般的一斩。 伽蓝刀斩月。 柳归藏硬接了这一刀,震颤漫过刀身,从手掌一直传到四肢百骸,仿佛一条冰蛇游走全身。虎口剧烈的疼痛,柳归藏低头看,虎口竟已破裂。 这怎么可能!柳归藏不可思议地望向夏侯潋,哑声道:“这怎么可能?你怎么可能打败我!” 刺客吐着冰冷的呼吸,仿佛蛇信嘶嘶,他的脸上挂着凶恶的笑容,嗜血的狠意盈满眼眸。 “因为我参了四年!”夏侯潋挥刀再斩,柳归藏踉跄后退,“我遍寻百家刀法,终于参破你的戚家刀。而这绝命的一斩,你爷爷我!”夏侯潋大吼,“练了两万九千两百次啊!” 两万九千两百次!怎能不赢!戚家刀每一招刀法,他都知道如何克制。朝天刀当左避,斫胫术当跳跃,左提撩当横刀抵挡……而斩月,他每天练二十次,整整练了四年! 刹那间,柳归藏仿佛看见,夏侯潋的双瞳和印象里的那双妖魔之瞳重合,他突然有一个奇异的念头,夏侯潋就是迦楼罗,他从坟墓里爬出来,向自己复仇!一瞬之间,他看见两个绝强的刺客同时勾起一抹邪恶的微笑,然后低声道:“柳归藏,去死吧!” “十七哥,师哥是不是要赢了!”书生盯着大街,激动地说道。 唐十七皱眉道:“现在已经过去一盏茶的时间了,再不快点,官兵就要来了。你师哥还在那纠缠!不行,听我号令,我数三下,咱们冲出去帮他一把!” 众暗桩手握上刀柄,聚在门前。 唐十七盯着沉沉夜幕,大街上两人不断相撞然后分离,两人的刀势织出一个圆形的场,仿佛连雨都无法进入。 他低声道:“一。” 夜空中,雷电在蓄积,乌云中不时有亮光闪现,仿佛有龙在云中穿行。 “二。”话音刚落,一道蜈蚣般的闪电撕裂了夜空,空中像裂了一个大口子,天光破入夜幕,世界白了一瞬。 “三”刚要脱口而出,唐十七咬住自己的舌头,生生把最后一个数字吞回了肚子。 他挥开书情,凑到窗纸前一瞬不瞬地盯着大街。闪电再一次划过夜空,这一次,唐十七看清了,街衢两旁,屋檐的阴影上有一排人头的影子攒在一起,像树上结的藤萝。 书情疑惑地问唐十七:“怎么了?怎么不数了?” 唐十七喃喃道:“完了,这是个陷阱。”他抓过书情的领子,书情看见他眼里烛火一般跳动的惊惧,“这他娘的是个陷阱!” —————————————— 瓢泼大雨,夜黑得像一个巨大的铁牢。 浓浓雨雾里,沈玦踉跄奔走,他好像迷失了方向,找不到回家的路。恍惚间,他看见前方有一个高挑的黑影,持刀站着,沉默无言。 沈玦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过去,雾气渐渐消散,他看见一个无头的身影屹立在他眼前。他惊疑不定地走上前,脚下忽然踩到一个石头,低头一看,却见夏侯潋的头颅躺在脚边。 沈玦猛然惊醒,伸手一摸,已是出了一身的冷汗。 掀开罗帐,屋子一片漆黑,借着窗纸透进来的一点光亮,能看见黑漆的几案,水磨楠木的桌椅,地上二尺来高的景泰蓝方樽里插了一束不知道什么花儿,已然凋了,花瓣枯黄地萎缩着,还落了几朵在地毯上。窗棂外雨打风吹,屋瓦被敲得噼里啪啦响,沈玦拔出插销推窗看,园子里满地花泥。 沈玦唤来仆役,打起灯笼,乘了马车去京城西边的别庄。他没有叫司徒谨,也没有叫沈问行,带着几个在沈府里值夜的番子就去了。方存真睡得正香,听闻沈玦来了,忙不迭地穿衣衫系带子,一边套上靴子一边赶到正厅。 “三更半夜的,督主怎么过来了?若有事吩咐,也该唤下人过来知会一声,小人亲自登门回禀的好。”方存真赔笑着奉上茶。 沈玦却不接,只冷着脸问:“药制得如何了?” “前儿刚给两个药人试了新药,此时还昏迷着。”方存真踌躇着说道。 沈玦森冷地微笑:“那就是毫无进展的意思?” “这……也并非如此,若他们二人能醒来,便……”方存真搓着手,硬挤出一个笑容。 沈玦转进后院,透过厢房的窗纱看里头的药人,屋子里浓重的药味钻过窗纱的孔洞往外冒,药人都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像木头傀儡。沈玦气笑了,对方存真道:“咱家该给你喂七月半才对。现在是五月,到七月半还有些时日,够你好好费心研制解药了。你自己的命,你该上心了吧!” “督主饶命!督主饶命!”方存真跪在地上使劲叩头,痛哭流涕,“小人一直是呕心沥血啊!这次新药一定会有结果的,求督主再宽限些时日!督主饶命!” 沈玦不答话,只冷冷地看着阶前雨滴。雨声、风声和方存真的求饶声都仿佛在另一个世界似的,沈玦抿着唇,脑海里那个无头的身影又一次清晰地浮现。 他心里火烧一般的烦躁,倘若手里有刀,他大概会劈了方存真。 “督主!”有番子冒雨跑进来,递过一张油纸包裹着的密报,“柳州来的急报!” ———— 柳归藏双手鲜血淋漓,夏侯潋再斩一刀,柳归藏终于无力支撑,倒在雨里。他的胡须上沾满了泥污和血迹,唯一一只眼睛死死盯着夏侯潋。 雨水顺着夏侯潋的鬓发往下流,勾勒出他冷峻的轮廓。雨幕里,黑衣的刺客双手举起横波,雨水沿着刀尖汩汩下流。 “去死吧,老畜生!……呃!” 背心像被毒蛇咬了一口,狠狠地一痛。横波一滞,柳归藏抓住那一瞬间的机会,挥刀劈开横波,横波脱手而出,打着旋插进街旁一堆货郎的物什里。紧接着,小腿也是一痛,夏侯潋低下头,看见一根黑色的短箭扎在腿上。 他没有回头,只迅速从地上捡起一把戚氏军刀,再次旋身向柳归藏斩下。斜刺里飞出三支箭矢,扎入夏侯潋的右手,其中有一支横穿了手臂。疼痛像野火一般蔓延全身,粘腻的鲜血沿着指缝往下流。 夏侯潋扑倒在地,他回过头,看见屋顶上密密麻麻的柳家门徒,面无表情地盯着他。 陷阱,这是个陷阱! 大街尽头,书情奋力摇晃唐十七,“快!快去救我师哥!” 唐十七怒吼:“闭嘴!你他娘的要我们一起送死吗?” “唐十七!” “你以为我不想救他吗!你他娘的自己看看,柳家门徒有多少,我们又有多少人!”唐十七抠着窗棂,指尖发青,“听天由命吧。反正你们伽蓝的规矩不就是这样吗,必死者不救。就看老大的造化吧!”他闭上眼,不再看。 “你的确很强,夏侯潋。”柳归藏站在夏侯潋前面,笑着说道,“当年你娘死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大雨。” 夏侯潋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再次捡起刀,怒吼着劈向柳归藏。又一支箭射中他的小腿,他踉跄着摔进泥水里,泥点子溅上脸颊。 “我等了你四年。”柳归藏继续说,“你以为东城门大街这个杀场是你选的吗?你错了,夏侯潋,这是我为你精心准备的啊!我每月初一十五从这里经过,每月初一十五都在屋顶埋伏我的弟子,等的就是这一天!你果然不负我的期待,你终于来了!” 疼痛烧得如火如荼,夏侯潋几乎被钻心刺骨的痛感淹没。他咬着牙一次又一次站起来,一次又一次摔回地上。 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会这样?他拖着刀,一步一步地迈向柳归藏,肺部像破旧的风箱一样被拉动,他喘息得像一头老牛。他要杀了他!一定要杀了他! 可是,没有办法。夏侯潋每一次站起来,都会被狠狠地打回去。头在地面磕破,鲜血淋漓,身上的创痛此起彼伏地叫嚣着痛苦,他像一只案板上的鱼,无力地翻滚。 又一支箭矢飞过,擦过脸颊,柳归藏捡起地上的刀鞘,狠狠击在夏侯潋的腹部。夏侯潋捂住嘴后退着倒地,指缝中渗出鲜血。 “但是我现在不能杀你,你还有用。”柳归藏拾起方才射空的箭矢,“把你押往诛恶台,让天下人知道我抓到了迦楼罗的儿子,我的威名将再一次响彻江湖,那个肮脏的丑闻也会被洗刷干净。夏侯潋,你的母亲助我登我江湖首座,而你助我巩固武林至尊之位,我对你们母子真是万分感谢,哈哈哈!” 闭嘴,闭嘴!要杀了他,杀了他!这个念头像一个烙印,在夏侯潋的脑海中烧得滚烫。夏侯潋瞪着他,眸中有狼一般的狠意。 “柳乌龟,想洗刷掉你的乌龟名声,别做梦了!”夏侯潋恶狠狠地说道。 柳归藏脸色大变,屈膝跪在夏侯潋的手臂上,将箭矢扎入夏侯潋的左手手掌,把他的手掌和地面钉在了一起。夏侯潋浑身痉挛,五官疼痛得几乎扭曲,可他没有叫出来。柳归藏没有想到,他受了这么重的伤居然可以不发出呻吟,鲜血从嘴缝里蜿蜒着流出来,原来他咬住了舌头。 “废物,夏侯潋,你以为你来杀我就能证明你不是个窝囊废吗?”柳归藏站起来,冷笑道,“你看,四年前你杀不了我,现在你依然杀不了我。”他扭过头,看见马车旁的照夜,“什么机关傀儡。废物,你只会躲在女人身后而已!” “闭嘴!”夏侯潋死死咬着牙,抬起右手,将左手上的箭矢拔出,那钻心的疼痛几乎让他晕过去,可他没有倒下,而是再次挣扎着站起来,拖起刀。他双手握刀,缓缓地握紧,手掌上的疼痛霎时间加剧,漫天大火一般灼烧着他的神经。 他拖步向前,柳归藏拄着刀看着他。他的双腿颤抖犹如风中枯叶,仿佛下一刻就能折断,可他终究没有倒下去,而是赤红着眼,一步一步地走到了柳归藏的面前。 他嘶声吼叫,像一匹孤狼发出怒嗥,凄厉而愤怒。那一刻,柳归藏仿佛看见了修罗恶鬼,他从地狱而来,浑身浴血,披着复仇的火焰。军刀走过曲折的线条,那是一条绝丽的弧度,刀尖凝着一星冷光,仿佛黑夜里的一点萤火。 然后,戛然而止。 萤火熄灭,长刀颓然落地。柳归藏的刀鞘狠狠地击在夏侯潋头侧,世界在他眼前旋转,大地扑面而来,冰冷的雨水浸没了脸颊。世界像噤了声,只剩下耳里尖厉的长鸣。从他的视线望过去,刚好可以看见插在一堆货郎物什里的横波,粼粼如水的刀身映着他头破血流的脸。 迷蒙之中,他仿佛又听见那个熟悉的呼唤。 “小潋——” 第47章 命相逢 滴答——滴答—— 牢房的屋顶破了,檐瓦上的残水顺着缝隙流进来滴在地上,浸湿了一片地面。墙的高处开了一道窗,铁做的栏杆,每一根都有夏侯潋手腕那么粗,黯淡的光从那里照进来,让夏侯潋不至于伸手不见五指。四面都是石墙,角落里有一道矮门。墙很厚,除了天窗传进来一点风声,什么声音都没有,仿佛整座牢房只有他一个人。有的时候似乎隐隐能听见别的牢房里锁链拖在地上的哗啦声,很快又没有了,像是幻觉。 夜已经深了,黑暗笼罩了他的周身,只有天窗透进来一点点的光亮,他蜷在那道光亮下,看光里飞舞的尘埃,像无数个小虫,没头没脑地乱转。 他记不大清时间了,像过了五天,又像过了七天。他醒过来的时候身上的伤口已经被包扎好了,很潦草,显然包扎的人只是不希望他流血过多而身亡。头侧很疼,他试着摸了一下,那里肿起了一个大包。其实不用看也知道,他现在一定鼻青脸肿,惨不忍睹。 他想他再也没有机会报仇了,柳归藏一定在准备斩首大会,他能活到现在,是因为天南地北的武林正道赶到柳州需要时间。他练了四年的刀,钻研了四年的牵丝傀儡技,最终还是没能打败柳归藏,甚至沦为柳归藏的垫脚石,帮助他重新登上江湖首座的宝座。 笑话,真是个笑话。 外头突然响起爆竹声,有烟花惊雷一般炸响在天际。夏侯潋仰起头,看见那一方微微泛紫的夜幕中升起万紫千红的烟火。他差点忘记了,今天是端阳节。 他想起他娘。有一次端阳节夏侯霈带他登苏州大报恩寺的高塔,那座塔有九层,最上面的一层可以俯瞰整座苏州城。从上面望下去,青瓦白墙鳞次栉比,像一个个小小的棋盘,百姓和车马像蚂蚁一样走来走去。煌煌灯火连成一片,整座城星夜如焚。他高兴得大喊大叫,扒在阑干上说我要飞。夏侯霈把他拎起来,这个女人的力气大得可怕,单手提着五岁的夏侯潋悬在阑干外面丝毫不费劲。夏侯潋吓得魂飞魄散,当即哇哇大哭起来。夏侯霈忙把他拎回来,头疼地说:“你不是要飞吗?让你飞一飞,怎么还哭上了?” 夏侯霈就是那样,除了杀人放火,干什么事都不靠谱。夏侯潋活到现在,还没见过谁像她一样的娘亲。可就是这样的娘亲,让他坐在自己的肩头在重重人海里看戏台子上的大花旦唱戏,抱着他在乌篷船里听寒山寺的和尚撞钟,带他逛庙会一直逛到最后一个小贩收摊。 以前有人跟他说世上有很多门,每一扇门后面都有一个屋子,每个屋子都有一家人。他那个时候还小,不懂事,看到别人都父母双全,有的甚至不止一个娘亲,只有他仅仅有个聊胜于无的娘。他为了这个和夏侯霈发了一大通脾气,跑遍整个伽蓝村一家一家问他爹是谁,住在哪。没人知道,或者没人敢说。他没有得到答案,后来不了了之。现在他才明白,其实这个屋子里有他,有他娘,它就是一个家了。 可是已经晚了,他的家已经没有了。 鼻腔里涌上强烈的酸意,眼泪漫出眼眶。他蒙着住眼,泪水从指缝里面流出来。他发过誓不再哭,他二十一岁了,本不应该再哭,可每次回忆起往事的时候,怎么忍也忍不住。 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外面的炮仗声渐渐小了、没了,世界重归寂静。天一点一点地亮起来,他听见远方的鸡叫,天光从窗外洒进来,白晃晃的,被窗棂分成一格一格,铺在地上。 矮门上的锁正在被人开启,他听见钥匙戳进锁孔的声音。 他知道他快要被押上诛恶台了,柳归藏会当着天下的人的面斩下他的首级,他的鲜血将喷洒在台上,和许多浸在泥土下的血融在一起。他要死了,他的鬼魂将步入黄泉,他愣愣地想,他会不会再见到他娘? 他忽然明白为什么人会相信有阴间这种东西了。原来所有关于轮回和地府的想望,都辐辏着与至亲挚爱死后重逢的殷殷心愿。 ———— 伽蓝西南行驿。 客堂里乌烟瘴气,乱哄哄地坐满了人。有去西南走私盐巴的货商,有被官府通缉的杀人犯,还有在中原做皮肉生意做不下去,改在西南招揽客人的娼女。苍蝇在上空中胡乱飞,时不时在布满油渍上的桌面上逡巡,把脏兮兮的几条腿探向盘里的牛肉,但很快又被赶走。大部分赶走它的手的虎口和手掌都长满茧子,那是常年拿刀的手。 “诸位!”客堂中间的大桌子上忽然跳上来一个圆脸男人,声嘶力竭地吼叫,“诸位,静一静!在下唐十七,请诸位听在下说几句话!” 没人理他,吃饭的吃饭,聊天的聊天。 唐十七一跺脚:“谁他娘的听我说话,我给谁一两银子!” 驿站马上安静了下来,所有人眼巴巴地瞅着他。 唐十七手一挥,书情和驿站的杂役搬进来一个大箱子,开始挨桌发银子。唐十七看了心抽抽地疼,但也顾不得了。 罢了,反正是夏侯潋的银子,他心疼什么! “诸位可知两日后的诛恶台斩首?”唐十七环顾四周,大声喊道。 “当然知道!”有人回应,“江湖上都传遍了,柳归藏那个老乌龟四处贴了告示,他抓到了迦楼罗的儿子无名鬼,两日后在柳州郊外诛恶台斩首!” “既然各位知道,为何还能在此安心喝酒吃肉!”唐十七作出义愤填膺的模样。 “他要斩无名鬼,关我们什么事儿!伽蓝自己不去救他,还指望我们么?”有人嗤笑,“唉,伽蓝刺客真可怜,我听说伽蓝有规矩,必死者不救,被俘者不救,叛逆者不救。无名鬼只能乖乖等死咯!” “诸位糊涂啊!”唐十七跺脚,痛心疾首,说得唾沫横飞,“试问诛恶台设立以来,斩杀了多少我黑道义士!上个月被斩首的掏心手杨老怪,乃是我黑道数一数二的侠客,出道以来,掏了一百二十八颗人心,令正道闻之变色!上上个月,左手刀刘二爷被斩首,他曾经单挑正派七十二人,右手被砍,练左手刀,照样混得风生水起,何等英雄!更不论高大郎、风里刀、孤山客!个个都是一等一的英雄汉,却都死在诛恶台上!” 众人听了沉默,唐十七喝了口水,继续说道:“诸位难道不知柳归藏心里打的什么主意?他把我们黑道好手一个一个杀干净了,统一正道号令江湖,就可以将我们赶尽杀绝!到时候,你们以为你们还能坐在这里安心地喝酒吃肉,玩女人听小曲儿么!” 众人面面相觑,都不说话。有人嘟囔道:“可是无名鬼杀的人也不止……”话没有说完,立马被人捂住了嘴,悄悄地拖了下去。 唐十七捶着胸,悲愤道:“诸位,自从诛恶台设立,我们黑道真是连过街老鼠都不如!试问柳归藏那个老乌龟,对咱们做了多少坏事儿,难道大家都闭着眼睛装看不见吗!老李,你说,柳归藏都对你做了什么!”他手一指,一个宽脸膛的汉子被点了名,手忙脚乱地站起来。 “柳……柳归藏他……”汉子结结巴巴,苦哈哈地望着唐十七。 唐十七瞪他一眼,蹲在他边上低声警告:“王八羔子,你收了老子三两银子,你不放出个屁来,老子要你还三百两!” 汉子打了一个激灵,脱口而出:“柳归藏他强了我老娘!” 众人皆是一惊,唐十七也愣了,四下里议论声纷纷,有人问道:“敢问令堂芳龄几何?” 汉子抖着嘴唇,结巴了半天没答上来话。 却忽然听见一声怒吼,书情举起一个茶壶摔在地上,噼里啪啦碎了一地,他赤红着眼睛吼道:“柳归藏这个忘八端的,连老太太都不放过!” 唐十七反应过来,也喊了一声:“这个畜生!” “是啊,那个混蛋前几天还抓了我弟弟,我弟弟才十六岁,只是抢了首饰铺子里的点翠钗子,就被惊刀山庄的人当场打死了!”有人哭道。 “还有我哥!”有人跟着道,“我爹被邻村的人打死了,我哥去报仇,被惊刀山庄的人给逮了。他们有人是从邻村出来的,把我哥抓进私牢里,现在还没有放出来。我们家贩私盐,的,都没法儿去官府讨公道,这可怎么办!” 众人纷纷被感染,跟着骂道:“忘八端柳归藏!畜生柳归藏!”骂声渐渐连成一片,潮水般此起彼伏,所有人都红了眼。 唐十七趁机会拔刀出鞘,高举过头顶,高喊道:“既然如此,何不趁两日后无名鬼斩首大会,诛杀柳归藏,救出无名鬼!扬我黑道雄风,振我黑道威名!” “诛杀柳归藏,救出无名鬼!” “扬我黑道雄风,振我黑道威名!” 伽蓝行驿里热血沸腾,走私贩、杀人犯、强盗、小偷、骗子,甚至连娼女都站起来,拔刀高举过头顶,雪片一样的刀身在阳光里反着光,整齐的口号声震耳欲聋。唐十七兴奋地望向书情,后者在人堆里眼睛晶亮,朝唐十七点了点头。 —————— 两日后很快到了,夏侯潋被押上露车,柳归藏下了令,要他游街示众,然后押往郊外诛恶台。大街两旁密密麻麻围满了人,百姓携家带口,一家三代都出来看夏侯潋游街,人群山海一般填塞了大街,两边的店铺二楼窗子也都开着,里面探出层层叠叠的人头。露车发动,夏侯潋靠在车栏上,从乱发的缝隙中看车旁一张张陌生的脸颊,他们的眼神有的好奇,有的兴奋,也有的害怕,更多的是鄙夷、不屑还有憎恨。 夏侯潋环顾人群,不由自主地想,唐十七会不会在里面,书情会不会在里面。他知道他已经被伽蓝抛弃了,他落入敌手,伽蓝不会有人来救他。持厌去了瓦剌,秋师父远在朔北,段叔在西域。住持或许会得到消息,可他绝对不会派人来。书情和唐十七就算想来也会被拦住。 但他心里并不感到悲哀,伽蓝不是他的家,他的家早就没了,他不属于伽蓝,他从来都是一个人。 他一个人去报仇,一个人死。 他的囚车穿过人山人海,径直前往柳州郊外,郊外已设好了看台和法场,各门弟子围在栅栏外,足有几百号人。这次斩首被视为武林盛事,柳归藏为了容纳更多人,特意将诛恶台挪到郊外。柳归藏站在高台上,他的身边坐了五个各门首座,一齐居高临下地望着夏侯潋。 夏侯潋被两个门徒推搡着登上斩首台,他抬起眼,阴冷地注视高台上的柳归藏。 柳归藏皱了皱眉,不屑地冷笑。 夏侯潋被按住肩头,门徒要他跪下,夏侯潋死死撑着,硬是不跪。膝弯被踹了一脚,夏侯潋终于没有撑住跪了下去,可他还拼命抬起头来,冷冷望着柳归藏。 “果然是个刺客啊,你看他的眼睛,多像一只桀骜不驯的孤狼,凶恶又嗜血。”东海的怒潮门门主赞叹道。 柳归藏蹙起眉头,道:“和他的母亲一样,令人厌恶。” 诛恶台沸腾如海,所有弟子脸上都洋溢着喜气,夏侯潋听见有人高声喊他“恶棍”,还有人喊等他被砍了头,要把他的头当球踢。 夏侯潋没什么表情,他很早就不怕死了。他们干人命买卖这行的,越怕死越容易死。他想他确实是个恶棍,满手鲜血,恶贯满盈,秋师父说“既造杀业,必遭杀报”,这是他应得的报应,他老早就明白,他不怕死。 他只恨自己的无能。为什么他这么没用?倘若他有沈玦的智谋,或者有持厌的刀术,柳归藏何能得意地站在那里!娘亲破碎的尸骸再一次浮现在他脑海,他痛苦地咬紧牙关。 午时三刻到了,太阳高悬正空,热烈的阳光照得人睁不开眼。刀悬在夏侯潋头顶,夏侯潋看着自己的影子,用力地握拳。 他要死了,他就要死了。他的仇再也报不了,他将孤独又屈辱地死去。夏侯潋的头一阵一阵地发疼,怒火在心里燃烧,舔舐着他滚烫的神经。如果给他一把刀,给他一把刀!夏侯潋恶狠狠地盯着高台上的柳归藏,他一定可以杀了那个混蛋! 忽然,斜刺里飞出一支利箭,带着尖锐的呼啸,携裹着风雷一般扎入执刀门徒的眉心,连惨叫都来不及叫出口,夏侯潋听见身后扑通的一声,门徒倒在了他的身后。他愣了一下,扭头望去,山坡上,唐十七背着横波,双手各执一把长刀,和书情一同领着一群人冲下来。 “老大!” “师哥!” 他们一同嘶吼,像汹涌的浊流一般冲入正道人群,各门弟子迅速被冲乱,他们纷纷转身拔刀,更多弟子汇过来,斩断唐十七和夏侯潋之间的通路。 “柳庄主!”君子刀门主站起来。 柳归藏抬起手,摇了摇头,“一群乌合之众罢了,且看我惊刀山庄的儿郎如何处置他们吧!” 夏侯潋心里闪过狂喜,有一个门徒冲上来按着他,他一口咬在门徒的手上,将他拖倒在地,双腿锁住他的咽喉,使劲一扭,咔嚓一声,门徒的脖子无力地垂下。夏侯潋掉头朝唐十七和书情大吼:“十七!师弟!” 唐十七挥舞着双刀,像一只凶猛的悍兽,一头扎进人潮。书情紧随其后,二人一人开路,一人殿后,背靠背展开轮斩。唐十七的双手刀在血肉中不断隐现,带出滚烫的鲜血和碎掉的肉片,远远望去,他们像一个移动的涡流,所有靠近他们的正道弟子都被搅碎。 鲜血织成帘幕,唐十七的双手浸满了粘腻的血液,人潮一波又一波地朝他涌上来。他不顾一切地往前冲,长刀所到之处血肉横飞。 他怂了一辈子,靠女人吃饭,不敢为六叔报仇,这是他第一次干这么大的事情。他要去救夏侯潋,那个为报母仇可以毁灭自己的傻瓜! “老大!你这么牛!你不要在我这个废物前面死掉啊!”唐十七嘶声大吼,拔出背后的横波,奋力朝夏侯潋扔出去。 夏侯潋腾空一跃接住横波,枭鸟一般扑进黑压压的人群,和唐十七会合。 三人背抵背面对人群。夏侯潋嘴角勾起一个凶狠的弧度:“谢了,老弟!” “记得给老子加钱!”唐十七大笑。 人潮接连涌上来,三人不断地连斩,断肢在空中飞扬,鲜血挥洒如雨。夏侯潋血脉贲张,胸膛剧烈的起伏,每一次呼吸都输送大量的空气。他听见血肉和骨骼撕裂的声音,正道弟子绝望的惨叫,还有狂风在耳边呼号。 燕斜接着是斩月,斩月之后是单刀轮斩,轮斩之后是一字横切。没有人可以抵挡夏侯潋的攻势,他很快带出一条血路,像一条鲜血淋漓的伤痕,横亘在人群之间。 各门门主在高台上好整以暇地观看,东海怒潮门门主捻着胡子叹道:“真是恐怖的刀术啊!即便是我,恐怕也无法抵挡如此凶狠的刀。” 君子刀门主低声道:“那是横波啊,它在迦楼罗的手中饮尽鲜血,早已会自己喝血了吧。” 柳归藏哼笑:“那又如何,一个人再强,也抵挡不住千军万马。” 夏侯潋三人仍在拼杀! 敌人越来越多,黑道的人却越来越少。之前说自己娘被柳归藏强了的老李惨叫了一声,被淹没在人群之中,身体很快被无数双脚踩过去,脑浆迸裂。唐十七看着他被踩扁的脑袋,咬着牙继续杀,可是力气越用越少,他很快几乎赶不上夏侯潋的步伐。书情也气喘吁吁,被唐十七扯着才没有落在后面。 “老大!我们没人了!” 夏侯潋死死握着横波,三人和剩余的黑道兄弟被正道弟子重重包围住,竟已无路可走。 “老大,我他娘的真没想到,我竟然跟你死在一块儿!”唐十七丢了左手刀,改成双手握刀,疲惫地微笑,他的脸上沾满了血,几乎看不出原来讨喜的圆脸,“我他娘的还想死在一个美女床上来着!” “十七!”夏侯潋大吼,“别放弃啊!你来救我,我一定把你送出去!还有你,书情,给我站起来!” 书情拖着刀,“师哥!你要是能出去,记得帮我照顾柳梢儿!还有师父,都托付给你了!” “滚你丫的,你的人,你自己照顾!”夏侯潋大吼着,像一匹绝地的狼,挥舞着横波再一次将冲上来的人潮斩断。 他浑身浴血,眼神赤红,凶恶如鬼。弟子们将刀尖对准夏侯潋,竟然不敢上前。 柳归藏在高台上大吼:“给我冲!杀了他!” 弟子们面面相觑,鼓起勇气,再一次举刀。 但就在此时,远处传来隆隆的马蹄,像沉雄的军鼓被全力擂响。五个门主都站了起来,怔怔地望着远处。 那是一队长长的人马,每个人都一袭黑衣,素白面具,手握长刀,像一道黑色的潮水,从密林掩映中奔驰而出。他们的马蒙着眼睛,铁蹄踏地溅起扑扑的灰尘。他们不同于唐十七率领的乌合之众,训练有素,队伍严整,如同一支黑色的利箭笔直地切入战场,所过之处长刀染血,人没入马蹄,被踏碎成泥。 “伽蓝刺客……好多,好多伽蓝刺客!”天一刀门主喃喃道。 “他们有三百人。”君子刀门主惊恐地说道。 “不!有五百人!”天一刀门主道。 有人说,一个伽蓝刺客就是一支军队。那么五百个伽蓝刺客,无异于千军万马! 他们看见,正道弟子被伽蓝刺客迅速冲垮,像一盘混乱的泥沙,无数人被刀挑断了脖子,鲜血喷洒如泉。五百个伽蓝刺客,好似凭空冒出的修罗恶鬼,在杀场中收割生命。 为首的那一人披风带尘,策马如入无人之境,径直奔至夏侯潋身前。 他朝夏侯潋伸出苍白的右手,那只手骨节分明,指甲清圆,指缝里干干净净。 “夏侯潋,你不是要报仇吗,我送你去!” 他骑在马上逆着光,夏侯潋只能看见他瘦削又高挑的黑影,心里忽然有种奇异的感觉。那是一种没来由的信任,仿佛他们上辈子就已经认识,此时此刻是他们的跨越时空的久别重逢。夏侯潋把手放入他的掌心,他的手有些冰凉,却有一种莫名的温暖。 夏侯潋被他拉上马,左手抱住他的腰。 “坐好了,”他低声说,“我们去……复仇!” 第48章 胶漆合 南侧山坡上,黑衣人眺望坡下的杀场,黑衣刺客们犹如汹涌澎湃的浪潮迅速席卷了整个战场,正道弟子被无情地碾压吞噬,一排排倒伏的稻梗一般被冲倒在地。他“咦”了一声,示意身后的暗桩放下手中的弩箭,弩箭的准星原本瞄准了高台之上的柳归藏。 “小潋这小子,原来还有后援。”黑衣人轻笑,兜帽掩住了他的脸,只露出嘴唇上细细的胡须,随着他的微笑轻轻抖动,“我们这些老古董还是退下吧,这个战场,属于他们年轻人。” 唐十七瞠目结舌地看着这些从天而降的伽蓝刺客,喃喃着对书情说道:“我的个娘,有个爹就是不一样,你看看,这得是把你们伽蓝的西南暗桩全召到柳州了吧!” “不……不是的!”书情盯着一个刺客俯身扬刀,手起刀落间将两个正道弟子斩于刀下,“他们不是伽蓝的人,他们用的不是伽蓝刀法!” 唐十七怔了一下,问道:“不是伽蓝的人,那他们……是谁?” 黑衣怒潮在前方开路,摧枯拉朽一般将正道弟子淹没,刺客载着夏侯潋,直直奔向高台。 诸门主面面相觑,肺腑之中有胆寒的味道,可他们身在高台之上,身前是血肉横飞的杀场,身后是高高的山体,他们无路可退,只能迎击! 临近高台处,刺客勒停马,说了声:“走!” 他下了马,抽出马侧的狭身长刀,银亮的刀刃在阳光的反射下,像水银流出刀鞘。那是一柄锻造工艺十分精湛的刀,可是刀柄和刀鞘的花纹都被刻意磨光,辨认不出产自何处。夏侯潋立刻明白了,这个人在掩饰自己的身份。 可他来不及思考了。他也下了马,将横波横在肘间夹住,然后狠狠抽出,血迹被抹干,露出横波的粼粼刀身。他们二人一左一右,提着刀,像从地狱深渊爬出来的恶鬼,杀气腾腾地朝高台走去。 有两个人翻身下马,低头跪在高台前,充当他们的阶梯。夏侯潋二人脚步越来越快,最后变成奔跑,呼吸在瞬间调节到最佳状态,然后猛力一踩刺客的肩膀,跃上高台! “柳归藏是我的,你别插手!”夏侯潋喊了声。 “知道!”刺客格住天一刀门主劈过来的一斩,狠狠将他踹飞。 夏侯潋挥舞横波,横波呼啸生风,仿佛张开獠牙,咬在柳归藏的刀刃上,两人刀对刀,面对面,彼此能听见彼此的呼吸。 “姓柳的,今天就是你的死期!” “夏侯潋,你这个废物!你杀不了我!”柳归藏大吼,斑白的胡须张狂缭乱,像一只狂怒的雄狮。两人的刀不停的撞击、分开,又再次相撞,刺眼的火花四射,两人的虎口都在几次撞击之后开裂。 夏侯潋和柳归藏战得正酣之时,其余几个门主心有灵犀一般联手围击那个刺客,可他们发现,这个刺客的刀法形如鬼魅,竟比夏侯潋更难对付。他的刀势变幻莫测,无法跟上,更无法预测,君子刀门主举刀想要格断他的迎头一击之时,那柄刀却如毒蛇一般绕过他的刀刃,咬在他的手臂之上。 恐怖、恐怖!众门主心胆生寒,刀与刀碰撞之时,有人无意间接触到刺客的眼神,霎时间心里像窝了一块冰。那是山鬼一样的眼睛,凝着亘古不化的哀霜。如果说夏侯潋是一团刚烈的火焰,那他就是一块孤冷的寒冰! 可他们毕竟有五人!他们交换了一下眼色,迅速变换位置,展开连绵不绝的轮斩攻势。这是一个刀阵,刺客的每个方位都站了一人,他纵使有三头六臂,也无法照顾到所有的死穴!很快,刺客的攻势慢了下来,背后传来烫伤一般的剧痛,刺客踉跄了几下,迅速翻身避过一击致命的纵劈。 夏侯潋见状,立刻放弃和柳归藏纠缠,急速回援。 两人肩并肩,靠在一起。夏侯潋问道:“老兄,你没事吧!” “小伤。”刺客咬牙。 “喂,老兄,你还没告诉我你到底是谁?” “我么?”刺客深深地看了夏侯潋一眼,低低一笑,挥刀斩断一个门主的臂膀,“夏侯潋,我是你的救星!” 夏侯潋愣了一下,心里有一个答案呼之欲出。 可那怎么可能?他们已分离整整七年,七年的时光,足以让一切面目全非。就算他要来救人,他远在京城,几天的时间,怎么可能从京城来到千里之外的柳州? 他一边挥刀,一边想起那个哀如孤鸿的少年。 不知怎的,刺客颀长的身影渐渐和那个少年的背影重合,一样的孤绝,一样的坚韧,一样的一往无前。他与这个刺客从未并肩作战过,却仿佛早已熟知彼此,配合得天衣无缝。当他格住怒潮门门主的惊雷一刀之时,身后一柄刀刃立刻送入门主的腹中,当刺客抵住君子刀的翻云一斩,他挥刀向前,斩下君子刀的头颅。 夏侯潋抿紧唇,那种奇异的感觉再次浮现,在他心头静谧地流淌。 可是怎么可能呢?几天的时间,沈玦无论如何也无法来到这里!夏侯潋使劲摇了摇头,不再多想,再次投入拼杀。 不多时,诸门主一个一个接连倒地,只剩下柳归藏一人拄刀而立。 柳归藏神情凝重,不可置信地看着满地的鲜血。这几个门主都死了,正道差不多就算完了。 刺客收了刀,静候在一旁,夏侯潋冲他点了点头,提着刀走向柳归藏。他没有看见刺客身侧微微颤抖的手,他其实已是强弩之末,浑身挂满了深深的疲倦,就算有心要帮夏侯潋杀柳归藏,也力不从心了。 “喂,柳乌龟,死到临头,你可还有什么话想说。”夏侯潋用袖子擦着横波,刀身映着阳光照在地上,摇动不定。 “夏侯潋,你想听我求饶么?”柳归藏冷冷地笑,眼眸中藏着虎豹般的凶光,“做梦吧,我乃戚氏军刀的传人,怎么可能向你这等宵小求饶!”他转身望着高台下的杀场,正道弟子几乎死伤殆尽,黑衣刺客骑着马在场中游弋,他的眼中泛起苍凉的悲哀。 “报仇?夏侯潋,你一直说要找我报仇,你可知道,我的师父,戚家刀第三代传人,正是死于你母亲之手!我杀她,亦是报我杀师之仇!那天也是这样大的太阳,我师父耄耋之年,我师娘跪在地上求迦楼罗饶他一命,可你的母亲半分怜悯也没有,手起刀落,将我师父的头颅收入囊中。你们这些刺客,血债滔天,合该尸首分离,死无葬身之地!” 夏侯潋沉默片刻,忽然笑了一声,“我们血债滔天,你以为你就干净么?姓柳的,你手上沾了多少血,你心里没有数吗?既造杀业,必遭杀报。执刀者,必为刀戮。你师父有你师父的报应,我娘有我娘的报应,你有你的报应,我也会有我的报应。这世上留给人的选择原本就不多,打从你师父拿起刀杀第一个人开始,我们便是不死不休。” 柳归藏怔愣片刻,也笑了起来,“我一生的心愿,便是让戚家刀屹立江湖,传之百代,永世不绝。如今看来,怕是不能了。罢了,不祥之器,不传也罢。来吧,夏侯潋!这一战,只有你我二人!” 夏侯潋手中横波猛然一振,刀身反射着阳光明晃晃地照过来,猛烈的杀机呼啸着随风逼近!夏侯潋猛地奔向柳归藏,高台的地板在他脚下剧烈地颤动,白色囚衣的衣袖在风中翻飞,像飞蛾的翅膀,横波迎面而至! 柳归藏提着刀,正面直视横波水月般的的刀光,他的脸几乎绷成一座冰雕,胸中气息如雷一般翻涌。可是,他忽然松开了手中的倭刀,倭刀哐当一声掉落在地面,他闭上眼,迎上横波锋利无匹的刀尖。刀尖刺进了他的胸膛,滚烫的鲜血喷涌而出,他的身体像山一般崩倒。 夏侯潋怔住了,他还握着横波,柳归藏的胸部剧烈地起伏,他伸出手,死死握住夏侯潋的肩膀。 “夏侯潋,你以为……杀了我就算报了仇吗……”柳归藏吃吃冷笑,“你错了……错了!你的仇人,在伽蓝!” “什么意思!”仿佛一道焦雷劈在头顶,夏侯潋愣在当场。 “你的报应,就快来了!”柳归藏脖子一仰,吐出最后一口血,手从夏侯潋的肩膀上跌下来,彻底没了声息。 “什么意思!你说清楚!你给我说清楚!”夏侯潋摇晃着柳归藏逐渐冰冷的尸体,柳归藏大睁着无神的双眼,好像在嘲笑夏侯潋的无知。 在伽蓝?柳归藏是什么意思?夏侯潋头痛欲裂。 “你傻吗?”身后的刺客出声了,“伽蓝有内鬼,恐怕来头还不小。” “我知道!”夏侯潋回过头,那个刺客坐在椅子上休息,刀横放在膝上,“我只是……” “不敢相信?”刺客笑了声,“有什么不敢信的。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若有利可图,出卖亲友也并非难事,何况只是同僚?” “那你救我有什么利可以图?”夏侯潋狐疑地看着他,“老兄,你到底是谁?” 刺客闭嘴了。底下有刺客冲台上高喊:“头儿,官兵来了!” “老大,官兵来了,你们好了没,我们快撤!”唐十七也朝这里吼。 刺客从台上跳下去,上了马,做了个手势,有几个刺客从自己的马上翻下来,上了同僚的马。 “这几匹马留给你们。”刺客握住缰绳,“夏侯潋,保管好你的命。” “喂,你还没告诉我你是谁!”夏侯潋冲他喊道。 刺客没理他,带着人走了,只留给他一个背影。 夏侯潋大喊:“少爷!少爷!干你大爷的,是不是你啊!” 刺客没有回头,人马井然有序地入了密林,顷刻之间,场上只有满地的尸体和萧萧风声。 夏侯潋跳下高台,揪着书情的领子问:“我被关了几天?” “刚好十七天,”书情从他手底下挣扎出来,“师哥,那些人到底是谁啊?你朋友?他们干嘛假扮成咱们的人?” “你没听见吗,老大刚刚叫那个人少爷,”唐十七一脸贱兮兮的模样,“老大,你老实告诉咱们,你是不是傍了个有权有势的少爷?还真不赖,比我出息!” 夏侯潋心烦意乱。原来他被关了十七天,可是从京城到柳州,两千余里的路,还得翻过两座大山,十七天也压根不够。况且那个人使的刀法形如鬼魅,他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如果是少爷,那也该使他教给他的伽蓝刀才是。 这丫的到底是谁! 还有那个乌龟柳归藏,说话又不说清楚,干他娘的!夏侯潋爬上马,不理会唐十七和书情在后面的叽叽喳喳,随便拣了条路往前跑。 他的身后,远处的密林中,刺客骑在马上远远望着他的背影。刺客摘下素瓷面具,露出白净的脸颊。沈玦低低咳嗽了几声,眼下青黑一片,有难以掩盖的疲倦。 东厂缇骑纷纷脱了黑衣,露出织金绣线的曳撒。 “督主,您受伤了。”有缇骑提醒了一声。 他话音刚落,沈玦的身影晃了晃,忽然从马上栽下来。缇骑们大惊,高声喊着“督主”,忙不迭地下马,扶起人事不省的沈玦。 ———— 司徒谨趋步步入柳州东厂衙门后院,柳州掌班太监余先如早已等候在廊下,正背着手走来走去,一脸焦灼,抬眼望见司徒谨,如同见了自己亲娘一般,一脸喜气地迎上来。 “哎哟,司徒千户,您终于来了!”余先如亦步亦趋地跟在司徒谨的身后,“唉,你说说督主这人儿,也不打声招呼,嗖的一下就突然冒出来了,茶也来不及喝一口,点了五百个番子就急匆匆地去了郊外,把柳归藏给宰了。吓得我呀!唉,你说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儿!” 司徒谨冷冷看了他一眼。 余先如看司徒谨这眼神,心里咯噔一下,顿时七上八下地悬起来,结结巴巴地问道:“司徒千户……督主这星夜飞驰,马不停蹄地赶到柳州,听说一路上每日只睡两个时辰,难不成……难不成是奉了上面那位的旨意?” 司徒谨停了步子,不答反问:“若非如此,余大人以为是如何?” 余先如混迹东厂多年,自然知道其中猫腻,顿时吓得屁滚尿流,连忙道:“卑职糊涂!卑职糊涂!” 衙门门口忽然闹哄哄的一片,一群番子扛着一台又一台的箱笼进来,摆在东厂大院的天井下。余先如脑子空白一片,指着那些箱笼,问司徒谨:“这……这是什么?” “从柳归藏家里抄出来的。”司徒谨走下天井,掀开盖子,里面是码得整整齐齐的戚氏军刀,“半个月前,京城衙门里递进来条子,说柳归藏意欲谋反。柳州无名鬼斩首大会是假,柳归藏纠集同党谋反是真,督主当机立断,千里飞驰,就是为了扼此阴谋于摇篮之中。” “那……那也应当传信至柳州卫所,由卫所官兵捉拿才是。怎……怎么……”余先如一辈子顺顺当当,还从未逢上这样的大事,抹着脸上的汗,“且、且柳归藏武林中人,广开武馆,家里有点刀枪棍棒也实属情理之中……” 司徒谨掀开最后一个箱笼的盖子,露出里头锃亮的火铳,“有火铳也是情理之中么?”他拿起其中一管火铳在手里掂了掂,“五雷神机铳,朝廷命令禁止百姓不可私藏火器,此逆贼明知故犯,是何道理?” 看到那火铳,余先如彻底傻眼了,忙道:“司徒大人,这……这我从不知情!这个逆贼,竟然私藏火铳!真是罪该万死!幸亏督主及时赶到,要不然我柳州岂不生灵涂炭!” “至于为何是督主来此,而非一纸檄文传至柳州,”司徒谨淡淡道,“余大人收了柳归藏多少银子,届时是柳州卫所而不是督主抄到柳归藏的账簿,余大人恐怕难逃罪责吧。督主假扮伽蓝刺客,掩藏身份,也是不想将柳归藏谋反之事闹得满城风雨,传出去平白动摇民心。” 仿佛有惊雷在余先如脑子里炸开,他吓得双腿直打颤,差点就要跪下来。愣了一下又反应过来是督主救了他的狗命,两眼顿时红了,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拜了又拜,“谢督主救命之恩!谢督主救命之恩!” 司徒谨看他这模样,摇摇头,没有再理他,提步朝后面的厢房走去。走过穿堂,再沿着曲廊走了一射之地,林木掩映间,厢房的红漆门若隐若现。 “督主,事情已按照您的吩咐办妥了。”司徒谨低头站在门边,“现在东厂上下都相信柳归藏谋反一事。” “很好,进来吧。”屋里传来又涩又哑的声音。 司徒谨进了门,那个人半躺在罗汉榻上,如墨一般的长发泻在内八仙的榻围子上面。他只穿了素白的中衣,衣领敞着,微微露出身上缠着的绷带。他没看司徒谨,而是开着窗子,看外头的醉蝶花,那花儿开得一簇簇一丛丛,如烟似雾,梦里似的。 “魏德让你带了什么话儿?”沈玦淡淡开口。 “督主擅离职守,不辞而别,魏公公大怒,”司徒谨垂着眼道,“他说,痼疾缠身,命不久矣,亦当还宫。否则……” “否则?”沈玦的目光扫过来,霜雪一般冷清。 “否则,归冷宫,洒扫庭除,终身不必再进司礼监。” “知道了,”沈玦坐起身,“既然如此,明儿就启程吧。” “是。”司徒谨俯首,却没有走,沈玦看向他,“督主,卑职冒昧。督主此行,不是为了杀柳归藏,而是为了救无名鬼。那个无名鬼,就是当年那个四喜公公吧。” “司徒谨,你多话了。” “先贵妃娘娘遇刺的那个夜晚,督主曾经为了生病的同屋冒死潜入御医署偷药。后来卑职听说,督主同屋的四喜公公逃宫了,至今没有寻回。他不是四喜,而是受伤的刺客。” “司徒谨,咱家从不知道你如此多事。”沈玦投向他的目光没有温度。 司徒谨轻声道:“督主那时候说,他是天底下待督主最好的人。督主为了他,不惜屡次以身犯险,置生死于度外。既然如此,何不直接趁此机会将他带走?伽蓝那种地方,是个火坑啊。” “和女人待久了,嘴也变多了吗?”沈玦不耐烦地说道,“退下!” 司徒谨作了一个揖,道:“卑职已暗中派人看着他们安全出了城,督主不必担心。卑职 告退,望督主保重身体。”司徒谨退了几步,转身出了门。 沈玦沉默着没吭声,等司徒谨走远了,他才站起身子,望着窗外绚烂如烟火的醉蝶花。 “还不是时候。七月半的解药还没有研制出来,魏德也还没死,我自身难保,如何……如何能够保全他?” 他想起那天在马上夏侯潋紧紧贴在他身后的温热身躯,七年来,那是第一次,他们俩靠得那么近,简直像肝胆相照、心心相印。浅笑浮上嘴唇,沈玦伸出手戳了戳一朵伸到窗边的娇艳花瓣,沙哑地说,“阿潋,要等我呀。” 第49章 劫烬灰 司礼监,内值房。 “啪”的一声,一个巴掌狠狠地扇在脸颊上,脸上顿时多了一片红印,像未卸的残妆。沈玦像感受不到疼痛一般,一声也没有哼,只道了声“义父息怒”,忙跪在地上。他的额头抵着地面,冰裂纹的地砖传来沁凉的冷意,一直蔓延到四肢百骸。 “沈玦,你好大的胆子!”魏德来回踱步,气得满脸通红,“你翅膀硬了,咱家管不住你了!连声通传也没有,私自离京,带着番子,杀了柳归藏!那姓柳的虽是个江湖乱党,但每年给咱家纳了不少礼,咱家承诺他东厂不插手江湖事务。你倒好,咱家一转身,你就打咱家的脸!” “义父听孩儿解释!”沈玦膝行几步,叩首回道,“一个月前,东厂收到柳州密报,言柳归藏召集天下武林,意欲谋反!孩儿这才片刻也不敢耽搁,星夜奔驰,前去捉拿柳归藏!” 魏德冷笑连连,枯槁的脸皮层层皱起,像皱缩的树皮,“怎么的,咱家还要感谢你不成?还要帮你向圣上邀功请赏不成!沈玦,你个兔崽子!”魏德越说越气,走上前,狠命踹了沈玦一脚,沈玦被踹得翻到在地,头上的描金乌纱帽滚下来,他捡起帽子戴好,再次规规矩矩地跪回原处。 “什么谋反,什么火铳,你别以为咱家不知道你干的那些好事!”魏德连喝了好几盏茶,指着沈玦骂道,“前些日子,柳归藏嫡妻通奸一事,是不是你传出去的!你到底和他有什么私仇?这倒也罢了,自己出出气,算不了什么大事。咱家以为你心里是个有计较的,断不会因为一点儿私仇乱了阵脚。好,现在好了,堂堂东厂提督,莫名其妙跑柳州去,屁都不放一个,就把柳归藏给杀了!这事若是捅到前朝,让那些酸儒抓到,你让咱家怎么办!” “义父,柳归藏每年上贡,有心人若要查定能知晓!义父庇护一个江湖乱党实在不妥。上个月,东厂探子来报,在柳州发现左都御史孟坚的家仆,恐怕就是调查此事。孩儿虽是为了报私仇,可也是将义父的安危摆在第一位! 试想,柳归藏斩首大会广邀天下武林参会,那起子言官何等春秋笔法,纵是柳归藏没有谋反之心,到万岁耳中,也定逃不了江湖叛逆之名。况且,孩儿担心消息有误,故意扮成伽蓝刺客,无人知道是东厂所为。孩儿做事莽撞,着实该罚,求义父息怒!”沈玦再次叩首,网巾下的额角青了一块,很快露出点红来,在地砖上印出针尖大的血迹。 “咱家看你根本半点悔悟之心也没有!”魏德依然不为所动,他坐在黑漆描金宝座上,垂着眼看地上的沈玦。沈玦虽然跪着,脊背依然挺得笔直,像孤生的萧萧风竹。魏德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懒懒开口道:“你这孩子,向来主意就大,咱家是管不住你了。罢了,咱家老了,没那么多闲心思跟你们这些猴崽子扯皮。沈玦,你收拾收拾东西,回冷宫去吧。” 沈玦没有动,像被定在了原地,过了半晌,才直起身子,朝魏德端端正正行了一个大礼。 “孩儿无能,这几年虽伴在义父身侧,却未能替义父分忧。日后孩儿不能随侍义父左右,还望义父保重身体,莫被朝堂事务拖垮了身子。孟坚此人野心勃勃,还望义父多加小心。愿义父平安康泰,孩儿……告退!” 魏德托着茶盏的手抖了抖,几点茶沫子溅出来,沾湿了绣蟒膝襕。他坐着没动,看沈玦微垂着头,面含悲戚,向后膝行,就要起身走了,不自觉地伸出手,喊了声:“慢着!” 沈玦一震,停了动作。 这时,窗棂下传来一溜脚步声,有个小太监在外头道:“魏公公,万岁爷请您过去一趟。” 魏德怔了一下,忙起身到窗前,问道:“可知万岁何事召我?” “奴婢不知。”小太监踌躇了一阵,道,“不过,看万岁的脸色似不大好。” 魏德看向沈玦,疑道:“万岁难道要过问你诛杀柳归藏一事?” 沈玦摇头:“目前还无人知晓是孩儿所为。不过……”沈玦从袖间掏出一本折子,交给魏德,“义父在路上细细一阅此奏折,或许能化险为夷。” 魏德惊疑不定地接过折子,看了沈玦半晌,拂袖出了门。 他没有看见,阴影之中,沈玦脸上的悲意像铜香炉上斑驳的金漆一般一寸寸剥离,最后复归无悲无喜的漠然。 —————— 魏德躬身趋步进了昭仁殿,昭仁殿是皇帝读书批奏折的地方,沿着墙一溜放了人这么高的书格子,密密麻麻塞满了蓝皮、黑皮的书册子,皇帝不是个好读书的性儿,这里面的书册子夹了好几本春宫图,外人不知道。中间摆了一个花梨木的平头案,叠着些奏折、文书,皇帝随手扔就有人随手整理。 皇帝坐在靠山椅上,神色颇有不豫,旁边侍立的小太监冲魏德挤眉弄眼,魏德心里有些忐忑,颤巍巍地下拜。往常皇帝都要扶住他,今天破天荒地没吭声,让他拜完了一套礼仪,才丢了本奏折在魏德脚下。 “自己看吧。” 魏德捡起奏折,越看心越惊,涔涔冷汗沿着脊背往下流。奏折没有看完,魏德已经哀叫着跪倒在地,爬到皇帝的龙足边,道:“陛下明察呀!老奴和那个什么劳什子柳归藏没有半点关系,这孟坚是血口喷人啊!什么岁贡,什么纳礼,都是莫须有的事儿啊!老奴伺候了陛下一辈子,老奴是什么样的人儿陛下还不知道么?老奴针尖大的胆子,怎么敢和那些喊打喊杀的江湖人纠缠到一块儿去!” “孟爱卿家累世忠良,何故要平白构陷你一个勾结江湖乱党之罪?他的家仆亲眼瞧见你的手下人钱正德和那个叫柳……柳什么的一块儿吃喝玩乐!”皇帝气得几乎说不出话,“大伴儿,你糊涂啊!”皇帝指着案上的折子,道,“你瞧瞧,这些全是参你的折子!大理寺少卿左兰江、翰林院学士贺思明、刑部尚书叶稚,甚至还有告老还乡的戴圣言戴先生!戴先生一生清廉,他说你和九年前谢家灭门一案有干系……朕当然知道你不会犯下如此滔天祸事,可朕总得给个交代!” 魏德打了个一个寒战,哆哆嗦嗦地从袖子里掏折子,“万岁,万岁,求您看过这个折子再做论断!” 皇帝接过折子,一目十行地看起来。 魏德一边擦着额角的汗,一边道:“老奴与这个柳归藏绝无半点干系!要说有干系,也是东厂的探子来报,从上个月起发现柳归藏频频与南蛮接触,似有不轨之心。老奴不愿冤枉好人,只得先细细查证。可一个月前,东厂突然接到密报,柳归藏发出江湖令,召集五湖四海的江湖人去柳州。更有探子称,南蛮也化装成武林人赶赴大会。老奴唯恐他要聚众谋反,派老奴那不孝子沈玦星夜奔赴柳州,将柳归藏就地处决!” 皇帝听了大怒,“这个江湖宵小,竟敢勾结南蛮!” “万岁有所不知,这个柳归藏的母亲正是一个南蛮子。”魏德抹了抹老泪,继续道,“谋反一事干系重大,宁可错杀一万也不可放过一千!虽然当时还没有确凿的证据,也只得令沈玦快刀斩乱麻。那柳归藏召集武林人借的名头是斩杀伽蓝刺客无名鬼,老奴便密令沈玦扮成伽蓝刺客,表面上是救出无名鬼,实则秘密处决柳归藏。好在沈玦不负众望,将那贼子斩于马下。后来,东厂果然在柳家山庄搜出火铳三百余门!万岁啊,咱们大歧的神机营也不过五百门火铳!” 皇帝气得手脚发抖,将那奏折又翻来覆去看了几遍,扭头见魏德还跪在身边老泪纵横,连忙把他扶起来,道:“大伴儿,是朕错怪你了!看样子,定是那个钱正德吃里扒外,带累大伴儿!” 魏德连连点头,“万岁放心,老奴回去定要好好处置这个狗奴才!” “有罚也要有赏,”皇帝叩了叩桌子,“沈玦这回立了功,该好好奖赏奖赏。赶巧了,李爱妃身边有个叫朱夏的,模样长得还行,爱妃在朕边上吹了好几次枕头风了,要把她配个可心人儿。沈玦这孩子也老大不小了,虽说是挨过一刀,身边也得有个知冷知热的人照应着才好。便将他们配做一对吧!给沈玦,如此一来,朱夏也还能在爱妃身边伺候,两全其美。” ———— 日影西斜,金黄的阳光照进来,将沈玦映在地上的影子拉成一个孤零零的瘦长条儿。魏德出门的时候忘了关门,时不时有小太监小宫女端着托盘经过值房门口,瞥见沈玦跪在地上,都议论纷纷。 沈玦垂着头,手放在膝盖上,一动不动,像一座石雕。太监宫女的叽叽喳喳他听得明白,可他这颗心早麻了木了,再厉害的流言蜚语也戳不出新鲜的血来。他只觉得有点儿冷,分明已是六月了,紫禁城主要的宫殿都备了冰块儿,皇上每天都要吃一点冰镇果子解暑。他是东厂提督,也有相应的分例。可他还是觉得冷,凉飕飕的风直往心里钻。 他想起很多年以前,他还是谢惊澜的时候,他刚拜了师父,也刚知道原来他那个所谓的爹连他的模样是什么都不知道。夏侯潋为了安慰他,在园子里抱了他,告诉他:“难过的时候,抱抱就好了。” 他闭上眼,很努力地回想那个拥抱,回想夏侯潋的声音。慢慢的,他好像真的感觉到夏侯潋用力地拥着他,手按在他的肩后,掌心传来冬日炭火一般的温暖。 值得,都值得,只要夏侯潋好好的,就值得。他微微地弯起唇角,有一滴眼泪划过脸颊,落在地砖上,碎成千滴万滴。 有急促的脚步声传来,沈玦辨出那是魏德。他擦干净脸上的泪渍,重新作出双目含悲的表情。 蟒袍的裙摆擦过沈玦的手臂,魏德见沈玦还跪在原地,“哎哟”了一声,把他扶起来。 “你这孩子,心眼怎么这么实?咱家不叫你起来,你自己不知道起来歇着吗?”魏德嗔怪地看着他,将他拉到明间里坐下。 “儿子犯了错,理应跪跪长记性才是。”沈玦低着头道。 “什么错儿!”魏德摇头叹了声,“都是为父财迷心疼,猪油蒙了心,竟念着那么点儿蝇头小利,还错怪你!幸亏你杀了那个贼子,要不然咱家也要被他拖下水!” “是儿子僭越,自作主张,往后再也不敢了,求义父原谅。”沈玦说着,又要跪下去,魏德扶住他的手臂把他按回椅子里。 “玦儿,你可知道当初为父为何一眼就相中了你,把你从冷宫捞出来?”魏德站起身,天渐渐暗了,灯火又起了,魏德隔着蝉翼轻烟一样的软烟罗窗纱看外边儿朦胧的灯火,好像看见了不真切的往事。 “因为那日儿子在马蹄下救了您么?”沈玦答道。 “不是因为你救了为父一命,而是因为为父在你身上,看见了为父自己。”魏德摩挲着手里的碧玺珠子,道,“万岁还未御极之时,只是个人嫌狗厌的皇子,更何况我这个微不足道的小太监。我就像路边的草,谁见了都可以往上面踩一脚。可我不甘心啊,我尽心竭力伺候万岁,就盼着哪天可以熬出头。你看,上天垂怜,万岁登基,我也成了这紫禁城里说一不二的人物。玦儿,那天在围场,我从你眼里看到的,就是当年我的不甘心!” “就算有凌云之志,没有义父的栽培,又哪有沈玦的今天?”沈玦将茶盏端到魏德跟前。 魏德接过茶盏,拍了拍沈玦的肩头,低声道:“好好干,孩子。你不是钱正德那群烂泥扶不上墙的货,他们呐,打心底里就认定了自己是个奴婢,自己都这么认了,又有什么出息呢?咱们才是一路人,我老了,倦了,迟早要撒手走的。将来,这一切,”魏德环顾司礼监,对沈玦笑道,“都是你的。” 是啊,都是我的。织锦琵琶袖下,沈玦的手指绷得青白。 沈玦低着头,魏德看不见他唇边的冷笑和眼里翻涌的阴霾,只听见他一如既往轻声细气地说:“义父,您会长命百岁的。儿子只要在您身边当个传话的小太监,就心满意足了。” 宫门落锁之前,沈玦出了宫。方存真早已侯在沈宅多时,见沈玦风尘仆仆地赶回来,弯着眉眼迎了上去,他眼力太好,一不小心瞅见沈玦脸颊上的红印,心狠狠跳了一下,连忙低下头去,身子愈发弓下去一截,只假装没看见。 沈问行捧来巾栉,哭丧着脸沾温水轻轻熨沈玦脸上的红痕,心里不知骂了魏德那个老混蛋多少遍。 “药怎么样?”沈玦一边净手一边问。 方存真喜笑颜开,献上一个小叶紫檀的小盒子。 沈玦接过盒子,打开,里边儿躺了一个小药丸子,还有一张宣纸誊抄的药方。 “督主,这就是七月半解药的样品和药方了。”方存真点头哈腰道,“都在药人身上试过了,现在他们个个生龙活虎,活蹦乱跳,一口气能吃四碗饭呢!” “你确定?”沈玦问。 “当然!小人怎敢骗您!”方存真指天指地地赌咒发誓,末了,又眉开眼笑地说道,“这药还没个响亮的名字呢,还请督主赐名。” 沈玦看着盒子里的药丸沉默了许久,那拇指节大小的黑色药丸在灯下闪着玉一般的光泽,像一颗洗尽风尘的黑曜石。最终,沈玦低声道:“就叫它‘极乐’吧。” “好名字!好名字!”方存真连连称赞。 “可是,”沈玦合上木盒,颇有些头疼地说道,“极乐的存在,万不能让魏德知晓。你庄子上这么多人,可如何是好?” 方存真眼睛骨碌碌一转,稍稍走近几步,说道:“死人的嘴才最靠得住,督主,一不做二不休,不如把他们一把火全烧了。” “好主意。”沈玦漠然道。 方存真觉得自己给沈玦献了个好计策,连连点头。 “那你呢?”沈玦眼波一转,落在方存真身上,冰冷无情。 方存真一愣,背上的霜毛密密麻麻地长起来,他张目结舌,结结巴巴道:“督……督主,这是何意?” “方存真,你当咱家是傻子么?”沈玦嘲讽地轻笑,“你早就联系好了买家,预备明日交货。可惜,他们现在全都死了。” 西边忽然有滚滚黑烟冒起来,院外有人大喊“城西起火了”,那正是药人别庄的方向。沈玦手搭凉棚望着天际,道:“你的主意很好,咱家已经照办了。你说的很对,死人的嘴才最靠得住,所以,你也去死吧。” 有番子神不知鬼不自觉地出现在方存真身后,捂住他的嘴,脖子上冷光一闪,方存真的身子迅速瘫软下去。沈玦低头,目光落在那个小盒子上,伸出手细细勾勒上面的花纹,每一寸流连都有深深的缱绻。 “传我命令,即刻起,追捕七叶伽蓝无名鬼。切记,不可伤他一分一毫。” 沈问行犹疑道:“那魏公公那边……” “死死瞒住他。”沈玦阴沉地道,“令咱家的亲信捉拿夏侯潋,东厂其余人不可插手。至于伽蓝其他刺客,或杀或捕,一个不留。如此一来,才能混淆视听,不令魏德起疑。” “恐怕夏侯公子会误会您的用心。” “不会,”沈玦摩挲着檀木方盒,“他的母亲会告诉他,他有一线生机,在我这里。” 第50章 无上心 月亮萤萤地挂在树梢儿上,白得有些发青,像一个倒扣的瓷盘,偶尔能看见发暗的云翳,是瓷胎上剥落的釉。 柳梢儿独个儿躺在雕花架子床里头,珠罗帐子挂着,月光透过半开的直棂窗,径直照在她身上。她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团扇,眼睛觑着上面画的红衣绿裙的才子佳人,忽然没来由地心烦意乱,把那扇子一扔,扇骨在地面磕了一下,滑进黑漆香几底下没了影儿。 她打开箱笼,里面叠着她近日里置办的衣裙。大红遍地金的比甲、织金重绢的马面裙、银红妆花盘金绣的袄儿,一件比一件漂亮。她每一件都拿出来在身上比了一遍,在镜子前面走来走去,自忖皇亲公主都比不过她俊俏,才心满意足地去睡了。 正睡得酣甜的时候,有一双冰凉的手探进被窝,柳梢儿辗转醒过来,当下吓了一大跳,连忙捂着被子坐起来大喊大叫:“有贼!有采花贼!” “柳梢儿、柳梢儿!是我!”来人捂着她的嘴,止住她尖利的嗓音,柳梢儿定睛一看,才发现是书情。 他憔悴了不少,胡子拉碴,脸上都是风尘。柳梢儿抚着心口顺了好一会儿气,才道:“你要死啦!这样唬我!”说着,又红了眼眶,“你这冤家,一去好几个月,前头还捎信过来,后面就没音信了。我还当你和旁的男人一样,把我给弃了!” 书情陪着笑脸,道:“可我每月捎了银钱回来呀!后面事忙,便没顾得上写信了。” 柳梢儿仰着头,露出瓷白的下巴颏儿,恨恨道:“你要是把我弃了我也不怕!横竖我还有张讨人喜欢的脸蛋,总不会饿死。” “你这是说到哪儿去了?”书情急了,忍不住提高声调,打眼看见柳梢儿眼眶红了,像眼角眉梢晕染的红妆,心又软了,小声道,“柳梢儿,你信我,我不会丢下你不管的。就算我死了,也要给你留足够的银钱,让你下半辈子衣食无忧。” 月亮向东边移了一些,窗棂把月光隔成一格一格的,像碎了一地的白瓷片。柳梢儿帮着书情脱下衣衫,将他的衣帽搁在花梨木的衣架上,鞋子脏得不像样子,便放在门边,等明儿早上丫头过来收去洗刷。 两人躺在一处,互相搂着,柳梢儿窝在书情怀里,问道:“二郎,眼看秋闱近了,你近日可别跟着那个夏侯潋胡玩,安心读书才是正经。” 书情顿时磕巴了,道:“我……我……” “虽说你那个结拜大哥确实帮衬了咱们不少银钱,可终究不是个正经人。现如今还得望着他供你的盘缠资费,暂时不好和他断来往,往后你中了举,做了举人老爷,可不能再跟他胡混了。” 书情心里简直扭成了一团麻花,他想按夏侯潋说的,告诉柳梢儿自己是个杀人犯、亡命徒,可怎么都张不开嘴。支支吾吾了半天,丧气道:“柳梢儿,我不会去考科举的,你别想了。” “怎么!那个夏侯潋不愿意供你了!”柳梢儿蹭地一下坐起来。 书情爬起来,垂着头道:“我不是读书的料,你死心吧。我跟着我师哥做买卖挺好的。就这样,你别说了。”说完,又睡了回去,背过身去,任凭柳梢儿怎么捶他,他都不吭声。 柳梢儿呆坐在床上,看着自己青白的手和脚,晾在月光底下,那月光像掺了冰,照在手脚上凉丝丝,而自己的手脚越发的白,竟像透明似的。 书情、夏侯潋这样的人,柳梢儿没少见。混江湖跑买卖,干一些帮闲的活计,有的撞了大运,能赚个盆满钵满,可更多的半道上翻了船,一辈子浮不上来。更何况,书情是跟着人家做买卖的,仰人鼻息过活,何等朝不保夕! 那个叫夏侯潋的,看着倒有几分头脑,他眼神里有股狠劲儿,是能赚来钱的。她箱笼里的衣服,妆奁里的首饰,哪样不是书情拿夏侯潋的钱买来的?可人家是人家,书情这样的呆子,考不了科举,就什么也干不成。 她都试探过了,书情是一个穷独汉,没爹没娘没家底,早先跟着师父混江湖,现在跟着夏侯潋混江湖,哪有什么好前程? 柳梢儿放下帐子,登时乌黑一片,月光徜徉在外面,再也进不来了。她躺下身,书情累极了,已经睡熟了,她听着男人沉重的呼吸,慢慢闭上眼。 书情第二天就跟着夏侯潋走了,柳梢儿站在高楼上,默默看着他俩坐着漕船慢慢远去。穿着黑色麻衣的那个是夏侯潋,蹲在盐巴袋子上,和漕帮的人不知在说些什么。月白色生员交领衫的那个是书情,犹自朝她挥手。柳梢儿漠然转过身,领着丫鬟走了。 —————— 夏侯潋赶回了伽蓝。除了拜祭夏侯霈和过年,夏侯潋基本不回伽蓝。山脚伽蓝村照样的小不伶仃,茅草屋子挤在一块,有半大的孩子在中间的空地上互相对刀,他们看见夏侯潋和书情骑着马经过,就停下刀看着,眼神阴阴的,有一股冰凉劲儿,像墓里面埋了很久的锈铁。 夏侯潋知道他们在看他挂在马侧的刀,有了刀他们就能挂上牌,离开山。但是他们不知道,大部分人再也回不来。 夏侯潋先上黑面佛顶看望持厌,那家伙前几天刚从瓦剌回来,还给他带了瓦剌人戴的镶金琉璃耳瑱,据说是从人头的耳朵上取下来的,在瓦剌那地方卖得很贵,有身份的人才能戴。 “你不会想让我在耳朵上打个洞戴上去吧?”夏侯潋捏着耳瑱放在太阳底下翻来翻去,通透的琉璃在阳光下反射着五光十色的光芒。 持厌撩开自己的头发,他的右耳上有一个一模一样的耳瑱,那淡色琉璃像极了他的眼睛,明净无瑕,倒映着变幻无穷的天光云影,和整个明丽的世界。夏侯潋这才发现,持厌只给了他一个耳瑱。 “好娘啊你,”夏侯潋看着他的耳朵说道,“好端端地戴这玩意儿干什么,娘们唧唧的。” “瓦剌的男人也戴。”持厌说,“一模一样的耳瑱,一模一样的你我,刚刚好。” “我们是大岐人,又不是瓦剌人。”夏侯潋抽了抽嘴角,把耳瑱收进荷包,说,“打死我也不戴。” 持厌看起来有点沮丧,不过他没说什么,只转过眼去看夕阳。山之尽处,夕阳已经落了一半,像一张又薄又破的红色剪纸,贴在天边上。山风呼呼地吹过来,扑在脸上凉凉的,他们俩坐在山顶上,好像被云霞簇拥着,四周都是墨迹一样的山头,中间飘着羽毛似的云雾,在缓缓地流动。 “持厌,你知不知道咱们伽蓝案牍库在哪?”夏侯潋忽然问。 他之所以回来,正是因为案牍库。伽蓝规矩森严,刺客刺杀都有文书记录,包括猎物的生平、喜好、家产,刺杀时间、地点,天气,以及鞘的人选,统统记录在案,在案牍库归档。 他娘曾经承诺他向伽蓝要了鞘,但当初他去柳州找夏侯霈,却无人知道死在北市的那个就是夏侯霈。当时他还以为夏侯霈糊弄了他,但现在看来,夏侯霈很可能只要了一个鞘。而那个鞘,很可能根本没有去支援夏侯霈,并且不知道通过什么样的方法,免过了伽蓝的追责。 所以只要知道找到夏侯霈的文书,就能找到那个鞘,就能知道到底是谁害了他娘。 持厌好半晌没说话,等夕阳快下去了,才垂着眼睛问道:“已经死掉的人,那么重要吗?比活着的人还重要吗?” 夏侯潋愣了一下,问:“什么意思?”他扭头看持厌,持厌眉眼低垂,睫毛的阴影落在眼睛里,显出他不常有的深沉来。 持厌没再说话,只是把夏侯潋引到山洞里,拉开壁上的藤蔓,一个半人高的黑黝黝的山洞现出来,像一只野兽深不可测的嘴,等着喝血吃人。 “黑面佛是空的,案牍库在黑面佛的肚子里。”持厌说。 “原来住持是从这儿上来的!”夏侯潋说,“你怎么不早说,害得我每次都爬那么久的山。” “原本你不能进去的。”持厌小声说,“可是……”他抬起眼来看着夏侯潋,大而黑的眸子恬静又安然,“只要是你的愿望,我都会帮你实现。” “……”夏侯潋不知道说什么好,干巴巴地道了声谢,躬身就要进去。 持厌忽然叫住了他,问道:“小潋,你想做住持吗?” 夏侯潋回过头,疑惑道:“做那玩意儿干嘛?我可不想当个秃子,成天敲木鱼念经。” 持厌不再说什么,放下了藤蔓,山洞里顿时一片漆黑,夏侯潋掏出火折子,呼地一吹,火腾地一下就窜起来了。夏侯潋在原地站了会儿,想方才持厌说的话。他心里有点不是滋味,持厌是个没有愿望的人,所以把他的愿望当成自己的愿望。可这样好像欠了持厌什么似的,荷包里的耳瑱忽然变得沉重起来,他忽然想起来他从没想过给要持厌带什么玩意儿。 唉,算了。夏侯潋不再想那么多,专心下台阶。下了不知多少个台阶,起码得有一百来个,面前豁然开朗,原是一大片空地,摆着一溜的大桌子,上边儿摆满了瓶瓶罐罐。夏侯潋走了几步,脚下忽然有个圆滚滚的小石子,夏侯潋捡起来一看,原来是个小药丸。 周围的石壁下摆了好几盆花草,中间有一株花,没有叶子,单有一朵巴掌大的红花,层层叠叠的细长花瓣向里面蜷曲着,像沾了血的獠牙,看着有种说不出的妖异。 这地方该不会是住持制瘾药的地方吧?夏侯潋一边打量一边想,他有把这儿都烧了的冲动,免得住持继续祸害人。但想了想还是作罢,毕竟他是来查文书的,还是不要节外生枝的好。 前面忽然传来细细的呻吟声,夏侯潋忙吹灭了火折子,摸着黑往前走。呻吟声越来越近,前面那个山洞有烛光闪烁,夏侯潋猫着腰走过去,瞧见贴着石壁铺了一排铺盖,约有十数个,上边躺满了人。他们脸色都青青白白,嘴巴半张着,有的还能发出点细碎的呻吟,有的已经没声儿了,看样子命不久矣,业已死了一大半了。 夏侯潋走过去,竟看见几个熟面孔。有一个是去年叛逃的刺客,被秋叶抓了回来,后来就没影儿了。夏侯潋还以为已经被斩首了,没想到在这儿。 夏侯潋并不多做耽搁,继续往下走。再下一层果然就是案牍库了,比人还高的书格密密麻麻摆在地上,两个书格之间仅仅能容下一个人行走。他大睁着眼睛在布满灰尘的卷宗中查找,终于中间的书格上找到“迦楼罗”的卷宗。里面全是关于历代迦楼罗的资料,他翻到最后,果然看见了夏侯霈的画像。 这画像不知道是谁画的,除了脸蛋简直没一处像夏侯霈。画上的女人眉目灵动,嫣然浅笑,像个不谙世事的闺阁少女,哪里像杀人如麻的迦楼罗?可夏侯潋抚着那小像,眼眶还是发红。他用力抹了把眼睛,将卷宗往后翻。 卷宗里记载了夏侯霈每次刺杀的经过,从十二岁开始,一直到三十五岁。夏侯潋直接翻到最后面,想看夏侯霈最后一次战役,却发现那一面已经被人撕了,只剩下一点页根夹在书缝里,像一排泛黄的牙齿。 其实夏侯潋早就预料到了,只是不甘心,抱着一点微末的希望。如今,这点希望就像指缝里的沙子,一下子都随风溜走了。夏侯潋原地呆了半晌,往前翻了几页。 乾元二十八年夏四月丁巳,青州,大雨。迦楼罗于城南大街斩杀漕帮叶绣。 乾元二十七年秋七月丁未,百尺崖,雨。迦楼罗于贺氏牌楼斩杀贺家家主贺坤。 乾元二十七年夏六月甲辰,桃渚,大雨。迦楼罗于武家村追击君子刀二当家木青,遇十人围堵,尽杀之。 …… 夏侯潋连着翻了几页,从乾元二十六年开始,大雨、大雨、雨、雨、大雨……全是雨!原来,那个人早就想要他娘死!青州临海,四月最为多雨。百尺崖临海,夏秋之季常常暴雨连连。桃渚亦然。那个人故意令他娘雨季前往刺杀,就是想要加重她的伤势! 到底是谁,能有权力分配伽蓝八部的买卖?是谁…… 夏侯潋的头一阵阵地疼,他知道那个答案,那个漆黑的影子在他脑海中浮现,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清晰。 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夏侯霈是伽蓝第一刀,她从未背叛过伽蓝。为什么?他又翻回了画着小像的那一面,页脚有一行淡淡的墨迹,写的是画者之名,几乎看不见。 上面写的是:弑心。 夏侯潋的手在颤抖,卷宗仿佛有千钧之重,几乎让他捧不住。肩膀忽然被拍了一下,夏侯潋猛然一惊。 “是我。”秋叶从后面转出来,“我就知道,你会来这里的。” “师父。”夏侯潋红着眼睛。 秋叶把卷宗放回书格,低声道:“走吧,出去再说。” 话音刚落,上一层有脚步声传来,两人俱是一惊,夏侯潋迅速吹灭了火折子,和秋叶躲进书格深处。 脚步声渐近,一个男人擎着一方烛火出现在前方,夏侯潋弓着身子,从卷宗上方的缝隙窥探那人的面貌。那个人的脸被书格挡住了,夏侯潋只能看见一团光亮中,墙壁上曳出一条孤长的影子,一下一下地耸动。夏侯潋觉得自己的眼睛有点花,他看着看着,好像看见整个山洞都跳动着那飘忽的鬼影,一下一下,充盈了山洞。 男人没有说话,沉默着,站在夏侯潋方才站的地方。把手放在迦楼罗的卷宗上,停了许久。 终于,他抽出迦楼罗的卷宗,翻到夏侯霈的画像那一页,他小心翼翼地将它一点点撕下,放在烛火的火苗上。火苗舔舐着小像,夏侯潋的心揪着,他看见夏侯霈明媚的笑颜在火中化为灰烬,散入空中,再无踪迹。 第51章 步生莲 烛火毕剥地跳动了一下,墙上的影子一动,忽地分出了一条黑影,与弑心的影子面对而立。夏侯潋吓了一跳,再定睛看时才反应过来,弑心身后一直站了个人,影子重叠在一起,现在他移开步子,便有两条影子了。 夏侯潋踮着脚尖往右边走了几步,透过书格的缝隙,看见那个人穿着黑色的斗篷,整张脸藏在黑暗里。 “唉,你这又是何苦?”男人接过弑心手里的卷宗,道,“你当初画这玩意儿画了三天三夜,被夏侯看见,笑了你三天三夜。笑完跑来问我,明明她和小像里的人长得一模一样,怎么照镜子又觉得不像。那个只知道杀人放火的傻冒,怎么会知道整个伽蓝只有另一个傻冒觉得她是个女人。” 男人的嗓音有些粗哑,似乎生了病,泛着浓浓的鼻音。 可夏侯潋还是听出来了,这个声音属于段叔。那个会从外面带匕首给他玩儿,带话本子给他看的段叔。 他的指尖有点发凉,心一点点沉下去。他忽然不敢再听了,可他必须听下去,无论他们说什么,他都必须听下去。 “都是往事了,不必再提。”沉默的男人终于开口了,夏侯潋看见他缓缓直起身,黑袈裟的袍裾扫过书格,像黑暗的蝶翼。 “你是不是后悔了,弑心?”段叔轻声道,“其实后悔也没什么。小潋还不知道这件事,持厌对夏侯霈没感情,他们是你的儿子。如果将来哪天小潋知道了,你推给我就是了,反正夏侯的鞘是我,眼睁睁看着她死在柳归藏手里的人也是我。” “你错了,”弑心的声音冷漠又高寒,“我们这些人哪里有后悔的资格?我们走的是修罗之路,踩在刀尖之上,每一步都沾着血。往前走或许还有一线希望,总觉得再走几步就是尽头,可是一旦回头,就意味着要把从前的痛苦再尝一遍。” 段叔轻轻叹了口气,道:“你当真不认他了?” “我是个罪人啊,段九,”弑心看着掌中的烛火,“当年若非我贪恋儿女情长,龟缩不前,八部不会埋骨冰雪之下,我们的师父、我们的兄弟,不会永远成为朔北的荒魂,归不了伽蓝,归不了故土。父债子偿,既然我已没有机会,便让我的孩子去那杀场,杀了那个宿命的敌人,带回伽蓝的先辈。 “可我既然要将我的孩子送往死地,我又怎敢奢求他叫我父亲?况且,伽蓝首座,当心无挂碍,方能一往无前。这是我的教训,亦是他的未来。” “这个秘密你打算什么时候告诉他?” “唯有住持才能知道所有的秘辛。他还不够强大,当他强大到胜任伽蓝首座之时,伽蓝的秘密就会对他开放。” 段叔沉默了一会儿,道:“弑心,你说那个时候咱们大伙儿多好啊,咱们一起坐在山门前听你吹埙,夏侯听得犯困,别的刺客气冲冲地从被窝里爬起来赶我们。你说现在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 “是因为我,都是因为我。” “不是啊,弑心,”段叔苦笑,“这都是命。假如你打不过夏侯,夏侯就不会天天挑战你,你也不会爱上她。假如咱们不是流落街头的乞丐,就不会被带回伽蓝过这样的日子。这都是命。” “原来你也信命了吗,段九。”弑心将手放在段叔的肩上,道。 “我一直都信的,只是你不知道。”段叔握住弑心的手,“据说杀伐过重的人下辈子都会投胎变成畜生。弑心,我们都老了,很快就要变成畜生了。我身上的伤好不了了,以前十天半个月疼一回,现在三天两头就发作。秋叶也快不行了,他去年去苗疆被叮的烂疮用了西域的神膏也不见好。老朋友,你必须快点,先让小潋继任迦楼罗吧,他会干好的。” 夏侯潋猛然一惊,转头看秋叶。 光线太暗,他一直都没有发现,秋叶的神色其实很憔悴。如果蜡烛的光照过来,他会看见秋叶的脸一点血色也没有,像纸糊似的,只有嘴唇泛着枯花似的暗红。 秋叶递给他一个安抚的眼神,握握他的手,示意他继续听。 夏侯潋鼻子有些发酸,无声地张了张口:“师父。” 弑心和段九又说了会儿话才踱着步离开。山洞恢复了绝对的黑暗,弑心和段九的脚步声慢慢远了、远了,极闷极闷地顺着石壁和地面传过来,最后消失,死了一般的寂静。 住持对夏侯潋来说,是记忆深处一团乌漆麻黑的影子,是故纸堆里晕散的字迹,陈旧又模糊。他永远坐在大雄宝殿里,要么的的笃笃地敲那个缺了一个角的木鱼,要么翻着破烂的经书叽叽咕咕地念经。他在山寺里静坐,像一尊沉闷的古佛,夏侯潋在寺外疯跑。 小时候娘亲不在,他光着脚在山里爬上爬下,东摸西摸,青苔在他脚下细声细气地叽喳,石子割破脚底也照样跑。他采来灯芯草,采来喇叭花,放在神台上,搬来杂物堆里的小鼓,用筷子咚咚敲,学住持叽里呱啦地念经。有时候家里没米了,他悄么声地绕过住持打坐的大雄宝殿,踩着嘎吱嘎吱叫的满地落叶,到后院的禅房去偷米。他记得他藏在海棠树下的细铁丝,锁往右转两下,再用手拍一拍,啪嗒一声就会开。他追着夕阳跑,拣石子打乌鸦,有时候也打住持的光头。他撵鸡撵鸭,人嫌狗厌地长大,每个刺客听见门外咚咚跑过的脚步声,就知道夏侯家那个小混蛋又在淘气。 住持从来不骂他,他偷米偷油,后来还偷神台上的香果,住持假装没看见,只翻过一面经书,继续念。后来他不知从哪里知道住持就是他亲爹,他跑到山寺,住持依旧是那个黑不溜秋的背影对人,他把庭院里的水桶一个个全部踢翻,水哗啦啦地流,漫过苔藓,漫过石阶,映出住持岿然不动的背影,和夏侯潋流着眼泪的脸。 多少年来,住持一直是那个背影,以前高大,后来慢慢瘦削,慢慢佝偻,但一如既往地漆黑冷寂。夏侯潋不知道住持到底是一个怎么样的人,他从不多言,从不多做,从不过问夏侯潋。现在他知道了,住持不是秋叶曾说过的佛陀,不是夏侯霈口中的老秃驴,而是伽蓝最凶的妖魔,最恶的厉鬼。 黑面佛顶,持厌在吹埙,埙声辗转飘扬,像山谷里飘散的风,来的时候没有痕迹,离开的时候也没有痕迹。 “持厌。”夏侯潋喊他。 持厌掉过头,静静看着他。 “我在底下碰见住持和段叔了。”夏侯潋说。 “嗯。” “你早就知道对不对?”夏侯潋的声音出奇地冷静,“当初,你逮柳家门徒给我练刀,是住持吩咐你干的,对不对?” 持厌点头。 他从来不撒谎,别人问什么他答什么,一个字也不假。没来由地,夏侯潋突然有点恨他这样,突然希望,他可以说点谎话,随便什么都好。 只是不要让夏侯潋知道,夏侯霈的死,他也有份。 “我娘的死,你早就知道真相么?” “知道。” “……”夏侯潋转身就走,走了几步,他又停下了,问道:“如果住持让你来杀我,你会来吗?” 山风拂起持厌的发丝,白色的衣袖飘荡,他坐在崖边,背后是无边的星夜,他看着夏侯潋的背影,眼底有苍凉的孤独。 他说:“会的。” “好,那样很好。”夏侯潋道,“我也会杀你的,你我都不必留情。” 夏侯潋和秋叶一同下山了。风还在吹,灌满满袖的凉意,持厌捧着埙,仰头看天上灿烂的星河。 “可我会败给你的呀,小潋。”他轻轻说道,可没人听见。 ———————— 夏侯潋回到自己家的竹楼,好段时间没有回来了,小院里头长满了杂草,不知道什么虫子在咕咕唧唧地叫唤,还有蚂蚱往脚上蹦。棚子下面的灶台落了许多落叶,锅里也有,夏侯潋走过旁边的时候,从灶台底下钻出来一只灰兔子。 夏侯潋搬出来一张条凳,找来一件旧衣服擦干净,让秋叶坐,自己回屋拿了两壶梨花白,放到秋叶跟前又犹豫了。 “师父,你还能喝酒吗?” “如何不能?”秋叶笑,咬开了塞子,张口就灌。 夏侯潋吞了一口酒,辛辣的酒淌过腔子,像刀子滚过去,浑身的热气泛起来了,夏侯潋缓缓吐了一口气。夜是沉郁的蓝,山里起了雾,四周迷迷蒙蒙,一丛一丛的马鞭草和绣球花像沾了水的宣纸上的画,红的紫的晕成一片。 “师父,你也知道,对不对?”夏侯潋忽然问。 “是,我知道。” “我娘也知道,从乾元二十六年开始她的买卖就都在雨季了,她不可能察觉不出来。” “嗯,她也知道。” 夏侯潋笑起来,却终究没个笑的滋味,“只我被蒙在鼓里。” “别怪你娘,”秋叶叹道,“就算没有弑心的刻意安排,你娘也撑不了多久。能让一个刺客走向终点的,不只有刀剑,还有伤病。你娘的身子早已经千疮百孔了。她早知道自己迟早是要走的,可是你知道你娘这个人,不大有学问,笨嘴拙舌,不知道要如何向你告别……所以才会走得这样突然。” “你的疮是怎么回事,还能治吗?”夏侯潋问。 秋叶笑着摇头,道:“小潋,你不想知道一些别的吗?” 夏侯潋沉默了一会儿,问道:“你们那时候,是怎么回事?” 秋叶低着头,目光变得很远,仿佛陷入了悠久的回忆。他道:“我知道的不多,那时候我刚刚进伽蓝。我进伽蓝的半年前,伽蓝发生了一次很严重的内乱,死伤惨重,刺客凋零。先住持一面从伽蓝村挑选孩子补充缺额,一面从外面物色武艺不错的亡命徒选进伽蓝,我便是其中之一。像我这样的外来人,一开始都很受排挤。你娘性子张狂,向来不受待见。我与她同病相怜,便引为知己。 “那个时候的伽蓝八部和现在的很不同,他们都是先住持亲自培养的高手。弑心,便是那个时候的迦楼罗。” 夏侯潋一愣,道:“他是第二十七代迦楼罗?” “不错。”秋叶道,“你娘虽被目为天下第一刀,可那时的弑心,才是真正的独步天下。一步杀一人,十步血成河,步步生血莲。他的刀,名唤步生莲。二十一年前,你娘怀了你和你哥。先住持忽然发布伽蓝令,召集伽蓝八部,一同去了朔北。这一去就是三个多月,谁也不知道在朔北发生了什么。 你出生那天,是个夜晚,伽蓝村的稳婆把你和持厌包在襁褓里,弑心忽然就回来了。他浑身都是血,稳婆差点吓得死过去,他什么都没说,抱起一个孩子就走。你娘硬撑着从床上起来,问他干什么。他说他要带走一个孩子,还要和你娘恩断义绝。” “他倒是男人得很!”夏侯潋冷笑,“欺负一个刚生产完的女人,他怎么不死在朔北别回来?” “其实那个时候他和你娘比起来也没有好多少。弑心的脾气原本是极好的,要不然也不能和你娘在一块儿。可那天,他执意要带孩子走,你娘说,孩子不能走,你先过来,给我磕一百个响头。他说,可否以一百个响头,换一个孩子?你娘说,磕完再说。” “他磕了?” “磕了,整整一百个。你娘也没有想到,他真的能磕完。但是她还是没有同意让他把孩子带走,于是两个人就打起来了。两个人都是强弩之末,但两个人脾气都那么硬,最后几乎是没有任何招式地互相殴打。你娘没挺过来,先趴下了。弑心说,孩子我带走了,从此以后,你不可与他相见。” “他带走的,就是持厌。”夏侯潋喃喃道。 “不错。你娘输了,她恪守诺言,十七年来,从不曾去见过持厌。二十一年前那场惨烈的刺杀,除了弑心和他的挚友段九,也无人知道其中到底发生了什么。那之后,弑心继任伽蓝住持,新的八部被遴选出来,伽蓝又回到正轨。” “现在看来,是他临阵退缩了。先住持和其他七部尽数被戮,他引以为咎,就想出这样的法子来赎罪么?真可笑,可笑!”夏侯潋将脸埋在手心里,道,“师父,你说,是不是如果我早点变强,他就不会想着要杀掉我娘?” “小潋,这不怪你。其实他最开始选择的应该是持厌,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又变了主意。或许是因为持厌没有心吧,没有心的人,即使再强大,也不能成为领导诸刺客的伽蓝首座。”秋叶扭头看夏侯潋,月光下,他的眼眸寂静如水,“小潋,你要报仇吗?” “当然,我必杀了他。至于这个伽蓝首座,谁爱当谁当去。”夏侯潋站起身子,眸间有阴森地狠意,“什么弑心,他的债,让他去地狱里还吧!” 秋叶忽然道:“小潋,你找到你娘的遗书了吗?” 夏侯潋一愣,道:“没有。她东西乱放,我找了很久都没找到,或许已经被老鼠给咬了。” 秋叶摩挲着酒壶上的凸纹,缓缓道:“你娘给你在外头留了些东西……”他忽地停住,过了会儿又道,“小潋,你想要离开伽蓝吗?” “什么意思?我娘她……” “小潋,她还活着的时候告诉我,她希望你能够破局。”秋叶走到夏侯霈的衣冠冢前,将酒液尽数倒在她的墓前,“你娘亲和我们很不一样,不是因为她刀术卓绝,而是因为她生来就是一个刺客。伽蓝的刺客们从前都是无家可归的乞丐,只有你娘,是自己找上伽蓝的。她说,她把握住了自己的命运,她希望你也可以,而你,不属于伽蓝。” “她要我逃跑吗?她不要我报仇,她要我逃跑?”夏侯潋看着墓碑。那上面是他自己刻的字——夏侯霈之墓。他娘不算嫁了人,没有夫姓。想来也是,他娘一辈子果敢独断,死后岂能屈居于夫姓之下。墓碑上只写夏侯霈三个字,就完完全全够了。 “不,”秋叶抬起眼,眸中有刀光剑影,“要握住自己的命不止这一个办法,小潋,你可以毁了伽蓝!” “这怎么可以?毁了伽蓝,七月半怎么办,你们都会死的!”夏侯潋震惊道。 “不是‘你们’,是‘我们’。”秋叶低声道,“小潋,你知道伽蓝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吗?每年伽蓝村会从外面接收五十名孩子,他们大部分是男孩子,手脚结实,无父无母,把伽蓝当成他们的家。每年,伽蓝村还会送二十个孩子进入山寺,住持发给他们佩刀,挂上他们的牌,三天之后,一半的牌子会被拿下来,那一半的孩子,都死在了杀场上。每年,还有至少七个经验丰富,手艺老到的刺客死掉,其中大概只有三个刺客的尸骨可以运回刀冢。年复一年,刀冢底下的尸骨早已堆积如山,昨日那里又多了一座坟墓,是我看着立起来的。小潋,这样的地方,难道不该毁掉吗?” “可是!” “你刚刚一定看见了,黑面佛里的药窟。旁人只道我捉住叛逃的刺客,会交给住持斩首。他们错了,住持把他们送入黑面佛,做试药的药人。我不知道住持在研制什么,或许是八月半、九月半,但我知道,他是个罪人。这伽蓝里头,所有人都是罪人,无人不满手鲜血,无人不恶贯满盈,无人不该死!包括持厌,包括我,包括你。” “师父,你和持厌不一样,还有书情,他……” “没什么不一样,我们都是罪人,难道你不承认吗?”秋叶低低笑起来,“小潋,你娘希望你破局,掌握你自己的命,住持希望你继任伽蓝首座,斩杀那个远在朔北的敌人。而我希望你……毁灭伽蓝!” 沉默,死了一般的沉默。 雾越来越浓,夏侯潋仿佛被包围住,周遭的空气变得粘滞,他被四边八方围过来的雾包裹着,喘不过气。他的心变得很乱,他想到持厌寂然的眼神,又想起托着一方烛火的弑心,最后,他看见夏侯霈躺在地上的骷髅,望着高远的天穹。 夏侯潋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掌,上面有柳归藏留下的箭痕。 “我要怎么做?” 秋叶轻轻地笑,他的笑容一如既往地温和,像春日花下拂过的暖风。 他忽然敛了微笑,神色肃穆如高堂庙宇里的诸天神佛,“诛杀弑心,烧掉药窟。七月半会让我们所有人,去死!” 第52章 恨匆匆 书情去秋叶那听了训,跟着夏侯潋整顿行装,准备去苏州。书情接到了他今年的第一张单子,秋叶让他这回自己下刀,夏侯潋只从旁协助,这次以后,他便不能赖着师哥,得自己独个儿做买卖了。 他心里慌张,沿途穿花拂柳,大路在树林间隐现,树叶间漏下的光照在他握着马鞭的手上,好像一团火在手背上烧。林子里的蝉鸣一阵又一阵,耳边的风飒飒呼啸,有时候迎面撞过来黑不溜秋的小飞虫,吓得他缩脑袋。夕阳西下,他们俩要露宿郊外,他生了火堆,烤了一只兔子,师哥在对面闭目养神,他看着天边圆晃晃的月亮,想柳梢儿。 他们到了苏州行驿,一路看见和街面并行的小河,琉璃瓦红漆门的亭楼水榭,人头攒动的店铺,红底黑字的招牌,上面写着什么上白细面、酒器俱全、成造金银首饰、女工钢针梳具……满眼都是热闹。街上有光着膀子的人耍杂耍,蹬着布鞋穿着麻衣的手艺人演木偶戏,几个清倌儿在十字路口做场,咿咿呀呀的声腔隔了半条街都能听见。 这次的倒霉鬼不是江湖人,是个盐商,家住仁风坊,过了虎蹲桥往前走十来步就是他家,顶大的园子,挖了个大池塘接着外面的河渠,上面修水廊,中间建水阁,堆假山,四面成片成片地栽荷花。 雇主是他的嫡妻,他做了一辈子生意,运了一辈子盐,勾搭了一辈子的浪荡女人。传言说他曾经和苏州另一个盐商的贵妾有过苟且,有人在郡圃宅堂看到他俩勾勾搭搭,那时两个盐商都被苏州府的知府邀去听戏。 现在他年纪大了,色心没改,脑子却昏聩了许多。从前娶了七八房小妾,从未松过钱的口,一干庶子该得多少就给多少,现在从南京接了个妓子回来,竟一口气送了五六个的店铺到她名下。他的结发嫡妻咬着唇,发了急,索性用一个铺子买了刺客,让老头儿早点儿往生极乐。 夏侯潋和书情翻过墙,进了园子。夜色正黑,月亮当空照着,烟水似的月光凄凄迷迷。满地花木浸在月光里,溶溶交成一片。池塘里的荷花开得正好,在夜里是暗暗的红,有一种别样的妖异。老头儿和他的新夫人在池子当中的生云水阁,四面都是池水,隔出一个小小的世外桃源。青瓦白壁的水廊曲曲折折,绕好几个弯儿,连着水阁和陆地。 主人、仆役都睡了,园子像哑了声,只有叶子窸窸窣窣,虫子在阴影里叫。可细细地听,还能听见水阁那有甜甜的女人笑声,顺着风乘着水波传过来。书情跟着夏侯潋潜行在黑暗里,猫着腰摸到水阁的龟背锦红漆门,窗屉上糊的软烟罗,夏侯潋戳破一层窗纱,能看见里头若隐若现的两个人叠股而坐。 夏侯潋朝书情使眼色,书情猛摇头。夏侯潋做了个一刀斩的手势。他戴了面具,书情看不见他的表情,只能看见他的眸子里有刺客独有的狠辣。他听秋叶说过,师哥以前跟他一样不敢自己做买卖,有两年都跟在别的刺客后头当摆设,伽蓝里还传了一阵夏侯窝囊废的名号。但是现在,夏侯潋下手狠绝,横波一出必定见血必定封喉,哪里像什么夏侯窝囊废? 他打了个寒噤,深呼吸好几下,硬下心肠推开一点点门缝,猫身进去。夏侯潋跟在他的身后,他们的行走犹如鬼魅,没有声息。 那老头儿吃饱喝足,将女人面朝下按在桌子上,从袖笼里掏出一个小方盒,掏出里头的药丸吞下肚。女人背对着他们,书情看见老头压着她,臃肿的肚皮在光滑的裸背上压得变了形,像一个揉得扁扁的面团。 夏侯潋在自己脖子上划了划,指指那老头儿。 书情扣动机簧,笛中刀无声地弹出笛鞘,他悄无声息地走到老头儿的身后,桌上的两人发丝交缠,身子剧烈地耸动,女人高昂婉转的叫声充盈了书情的耳朵。这叫声有些熟悉,书情忽然犹豫了,刀举在半空久久不落。 夏侯潋在背后摇头,抽出横波打算帮他一把。书情甩了甩头,不再胡思乱想,万分狠绝地落下刀,刀划过狠厉的弧线,砍断老头儿的头颅,头颅从酒桌上滚落,鲜血喷了女人满头满身。 柳梢儿原本吊着嗓子叫唤,老头儿的力量远不如书情,那下面的物事也根本不够看。可她还是得死命叫出来,还得又响亮又好听,幸而她学过昆曲,腔调高亢有力,惹得老头欢欢喜喜。 她正叫着,忽然被泼了一脖子温热又粘腻的液体,她疑心是老头儿这不中用的呕了脏物,睁眼一看,却看见自己满身的血。老头儿还趴在她身上,她惊恐地扭过头,看见那失去了头颅的脖颈,切口平平整整,鲜血如泉喷涌。 “啊啊啊——”柳梢儿想要推开老头儿的无头尸体,可他抱得很紧,怎么推也推不开,她扭过身,那喷着血的脖颈直往她怀里钻。 “柳梢儿!”熟悉的声音响在耳边,柳梢儿打了个寒战,抬眼看见书情一手拎着染血的刀,一手拿着一块素瓷面具,愣愣地看着她。 另一个黑衣男人站在珠帘外面,她一眼认出来那是夏侯潋,她一下子明白了。 “你们是刺客!你们是刺客!”柳梢儿想要掰开老头儿的手,一下没有站稳,和老头儿一起跌在地上,“来人!来人!杀人了!杀人了!” “柳梢儿,别喊了,我带你走!”书情丢了面具,走过来扶她。 柳梢儿惊恐地往后退,连带着尸体也往后退,地上拖出一条长长的血线。她声嘶力竭地大喊:“别过来!刺客!杀人犯!救命啊,救命啊!” “别管她了,走啊!”外面一叠脚步声传来,还有火把的光,夏侯潋过来拉书情。 “柳梢儿!”书情还望着柳梢儿,夏侯潋拉着他,夺路而逃。 地上和尸体缠在一起的赤裸女人离他越来越远,夜黑得不像话,风像鸽子往他的袖口钻,在衣衫底下拍着翅膀。假山边上的羊须草锋利地像一把把尖刀,从四面八方刺出来。藤萝缠树,像委顿的蛇,从树枝上吊下来。 夏侯潋一路拉着他不松手,鞘接到了他们,暗桩为他们断后,他们进了曲曲折折的小巷,从后门回到行驿。 书情蹲在墙角,埋着头,不言不语。夏夜的暖风一阵阵地吹,月光溶溶似水。他只觉得冷,彻骨的冷。 夏侯潋去了信问晚香楼究竟是怎么回事,柳香奴来信说一个月前那盐商来晚香楼看戏,一眼瞧中了柳梢儿。柳梢儿要走,大家伙儿也没法拦,正打算等书情回来了好好跟他说,没想到让书情在苏州碰见了。 唐十七过来慰问,却只会放马后炮,说早就看柳梢儿不是个安分的,娶妻还得娶清白人家的好闺女。 夏侯潋把他赶走,让书情一个人待。 书情坐在天井下一日一日地发呆,他抬起头看二楼层层叠叠的回字纹窗扇,次第打开像密密麻麻的书页,在风里面开开又关关。他记起在晚香楼的时候,柳梢儿在这样一个窗扇后面认真地梳头,发髻挽成堕马髻,低下眉眼的时候,温柔得像月夜春江。他还记得她滚圆的双臂,一双藕嫩的腕子从月白的袖子底下露出来,挂着碧绿的翠绿镯子,帮他掖鬓角的时候,袖子里飘过来海棠的暗香。 “师哥,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办啊?”一日晚上,书情问夏侯潋。 夏侯潋被问住了,他连成亲都没有想过,怎么会想过被戴绿帽? “她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书情痛苦地说,“我什么都想好了,想好了生几个孩子,取什么名字,想我们老了可以住在伽蓝村,死了埋进刀冢。可我没想到,她会背叛我。” 夏侯潋嘴唇动了动,他想说,没有哪个刺客可以活到老,活到死,但他没说话,有想头总比没想头好,有希望总比没希望好,他不想揭穿。 书情抹了一把眼睛,满手的泪。 发了三四天的呆,唐十七又急匆匆地跑过来,书情不想理他,站起来就要走。 “柳梢儿被抓进牢了!”唐十七喊道。 书情顿住脚步。 夏侯潋从影壁后面转出来,问:“怎么回事?别一天到晚咋咋呼呼的,把话说明白。” 唐十七喘了口气,道:“那个老头儿的婆娘是个狠角色,买通了知县,给柳梢儿治了个谋财害命的罪,关进牢去了。不过证据不足,没说怎么判,只关在那。不过这样一来,柳梢儿弄来的那些店铺,都要还给那婆娘了。” 夏侯潋和唐十七一起看向书情,等他做决断。 书情抱着头,坐在小杌上不说话。 “要我说,别管她丫的。好好让她吃个教训,让她还敢不敢给爷们戴绿帽!”唐十七说。 “闭嘴!”书情红着眼睛吼道,唐十七住了口,书情对夏侯潋说,“师哥,你可不可以再帮我一回?我们去救她。” 夏侯潋把横波佩在腰间,道:“走吧。”他朝唐十七抬抬下巴,“你也一起来,帮我们望风。” 唐十七用惊鸿箭解决了看门的两个衙役,夏侯潋和书情长驱直入,一路撂倒衙役。这些衙役平日里只知道赌钱喝酒,功夫差得要命,遇上夏侯潋这种刀山血海蹚过来的人,只有认栽的份儿。 大牢只有一条过道通到底,尽头是阴森森的黑,两边是隔成一间一间的牢房,每间牢房都铺了稻草,当犯人的床铺。地上铺着阴冷的石砖,墙壁上都是污垢,有的看着像是血污,裂缝里长着湿滑的青苔,不知名的小虫子拖着濡湿的痕迹爬来爬去。 柳梢儿在牢房里唱曲儿,咿咿呀呀的调子,高高低低的腔调,嗓子唱得哑了,像揉了一把沙子在嗓音里头,磨出哀怜的味道。书情不敢往前走了,他怕看到她,停在拐角的地方,默默地流泪。 夏侯潋在旁边等,等了半天也不见书情动弹,柳梢儿已不再唱了,牢房里窸窸窣窣地响。夏侯潋烦躁地踢木栏杆,抓了抓头发,道:“磨磨蹭蹭娘们唧唧的干什么,你不走我走了!” 书情如梦初醒一般抬起头,走到柳梢儿的牢房,用从衙役身上搜出来的钥匙开了门。 柳梢儿蓬头垢面地坐在地上,她穿着脏兮兮的囚衣,膝盖上盖着一张毯子,几天的工夫,她从 光彩射人的金陵名妓变成了苟延残喘的阶下囚。她看见书情,却并不欢喜,眼睛从下往上直勾勾地望着书情,嘴角勾起来,嘴唇成一条弯曲的细线,透着一点点苍白的红。 书情看着她的笑容,忽然觉得被兜头浇了一盆凉水,从心里开始凉,一直凉到指尖。 她已经不像一个人了,像一只鬼。 “你来啦,书郎!”她笑起来,嘴角咧着,露出森森的白牙。 “我来带你走,快起来。”书情皱着眉说。 “走?怎么走呀?”柳梢儿呵呵直笑,她掀开膝上的毯子,书情这才发现她没有穿裤子,白皙的腿上都是伤,再往上看,大腿间泥泞一片。 站在边上的夏侯潋移开目光,眉头紧蹙。 “柳梢儿……”书情眼睛红了。 “你为什么来!”柳梢儿扶着墙站起来,浑身颤抖,“你为什么要来!本来……本来我已经拿到那几个铺子了,都是极好的地段,一家书肆,两家酒坊,还有一家糕饼铺。多好呀,等那个死老头儿不喘气儿了,我就一个人出来单过,我有银子,我干什么都成!可你来了,你来了!你来干什么!天底下多少女人嫌贫爱富,你为什么偏偏要毁了我!” “我不知道……”书情伸出手。 柳梢儿躲过他,尖叫道:“现在你满意了!我被关进牢里,那帮畜生,挨个欺负我!昨天晚上,有几个睡了我?我数数……哎呀,数不清了。我怎么这么笨?你这个杀人犯,亡命徒!你也是畜生,你想把我变得和你一样,见不得光,见不得人!” 夏侯潋和书情都浑身一震。 “打晕她,带走!”夏侯潋冲书情吼道。 柳梢儿见了夏侯潋,指着他道:“还有你,你这个畜生!我知道了,你们和晚香楼,一伙的,全是一伙的!柳妈妈要把我送给你,给你这个杀人犯生孩子!你也是畜生,你们都是畜生!” 柳梢儿忽然一窜,朝夏侯潋扑过来,夏侯潋迅速后撤,右手放上横波的刀柄,书情大叫“不要!”,柳梢儿扑了个空,擦过夏侯潋的衣襟,朝墙壁撞过去,书情听见一声闷响,柳梢儿顺着墙滑下来,面朝下直挺挺地躺着,暗红色的血像蛇一样从她身下游出来,先是一条,然后是第二条,然后许许多多条汇成一堆,最后变成一个圆,慢慢地晕开。 夏侯潋陪书情在苏州待了一个月,料理柳梢儿的后事。书情把她葬在寒山寺后面,在寺里捐了一个往生牌位,希望她下辈子可以投个好胎。 书情在大雄宝殿里跟着和尚一起为亡者念经,夏侯潋和唐十七蹲在檐溜边上撑着脑袋等。檐角上的铁马被风吹得叮叮当当,满鼻子都是香火的呛鼻味道,唐十七一直在打喷嚏。和尚们的念经声像从很深很远的地方传过来,绵延无绝,钟鼓一般迟重。 “喂,十七,你觉得这世上真的有极乐吗?”夏侯潋问。 “这世上没有,世外肯定有。”唐十七笑嘻嘻地回答。 夏侯潋望了会儿天空,又道:“我要是死了,你记得帮我烧点纸啊。” “那一定的,”唐十七拍夏侯潋的肩膀,“给你烧三进三出的大宅子,四个纸糊的小妾,七八个仆役,管保你满意!” 阶梯下面急急忙忙走上来一个行驿的仆役,夏侯潋站起来,向他招手。 仆役气喘吁吁地跑上来,对夏侯潋道:“夏侯大爷,您快领书大爷回山,山寺传来消息,秋大爷身子不好了!” —————————————— 老槐树的叶子打着旋落到夏侯潋的肩膀上,黯淡的光透过密密匝匝的槐叶,在夏侯潋身上落下星星点点的光斑。竹篱上爬着枯死的蔷薇花,花瓣儿像纸片一样灰黑的硬。满院萧瑟的秋风,秋叶的小鸡捂着翅膀坐在窝里,细声细气地叫。 秋叶是伽蓝里长得最漂亮的男人,含情的目,红润的唇,说话永远温温柔柔,像洞庭湖袅袅的秋波,再生气也不过翻几个浪花卷儿。夏侯潋从小就喜欢跟着他跑,他去伽蓝村买米买油夏侯潋要跟着,他去林子里砍竹子夏侯潋要跟着,他逗小鸡夏侯潋也要跟着。他手把手教夏侯潋做饭缝衣服,还教夏侯潋易容和口技。 可是叶子终于要落了,夏侯潋再也没法儿跟在他身后,喊他“大哥”喊他“师父”了。 书情抹着眼睛从屋里面走出来,“师哥,师父叫你进去。” 夏侯潋站起身,推开吱呀作响的老木门,秋叶躺在炕上,碎花绸被裹着消瘦的身躯,搭在炕沿的一只手,锋利的腕缘小骨几乎要顶破薄薄的皮肉。 他朝夏侯潋伸出手,唇角弯起浅浅的笑。 “该是告别的时候了,小潋。”秋叶轻轻叹息。 “我陪您。”夏侯潋低声道。 秋叶从床头搬出一个小木盒,放在夏侯潋手心。 “里面是我的十二把秋水蝉翼刀,四把给你,八把给你师弟。”秋叶打开盒子,亮晃晃的秋水刀码在里面,每一把都手指长短,薄如蝉翼,刀身有隐隐的流水云纹。夏侯潋拿起一把刀,忽然觉得上面的纹路很熟悉。 “师父,蝉翼刀是用什么做的?” “天山陨铁,是秋家第一代掌门人从天山上采来的。”秋叶道,“你要好好保存,虽不必传之后世,亦不可弃如敝履。” 夏侯潋合上盒子,郑重地点头。 “还有一件事,”秋叶深深望着他,“我有一个师兄,名唤秋山,隐居于栖霞山下。他会这世上真正的易容术——剔骨削肉,改头换面。若终有一日,你可以离开伽蓝,不妨去寻他。” “是,我知道了。”夏侯潋道。 秋叶含着清浅的微笑点头,阖上双眼。窗外的风渐渐起了,夏侯潋透过工字棂花,看见外面槐叶深深,枝头颤袅着,挂着一轮殷红的太阳。远处山寺的钟声响了,按着迟迟的节拍,一下一下地响着。 夏侯潋将秋叶的手放进被窝,轻声道: “师父,再见。” 第53章 牵机引 树都枯了,仰着头望,细细的枝丫伸出去,印在青白色的天上,像青花瓷上延伸而出的裂缝。山门的石阶被清扫过,雪厚厚地堆在两边,像一个一个小山丘。唐十七盘腿坐在大雄宝殿的蒲团上,搓着两只冻得通红的手,从门口望出去,山是旷然萧瑟的一片白,依稀能看见露出点枯黄的茅草顶的刺客小屋。长长的青石阶绵延向下,消失在蒙蒙雪雾里。 裹着披风、蒙着头脸的刺客陆陆续续地进来,从神台上的黑漆饭钵里拿一颗药丸,然后到炭炉那去烤火。唐十七听见有人低声咒骂:“怎么还不修葺修葺,什么破烂地方!”唐十七抬起头看破了一个大洞的屋顶,风雪从那里飘进来,落在刺客们黑漆漆的脑袋上。 七叶伽蓝是个怪地方。唐十七一来就觉得冷涔涔,骨头都打着颤。这里供奉的佛像都是黑色的,原本温和慈悲的面目在黑漆下显得莫名的狰狞。佛像很老了,大多数都掉了漆。斑驳的佛脸微微下垂,眼睛半闭,漠然的目光俯瞰着坐在下面的刺客们,唐十七觉得脖子凉,像被谁割了一刀。 住持坐在燃灯佛下,翻开一本古旧的经书,开始念经了。大家耷头耷脑,有的靠着梁柱睡着了。住持的声音平平的,像死人调子。大殿另一边响起呼噜声,先长一下再短一下,极有规律的高高低低,像在拉二胡,配上住持平平的念经声,怪好听的。唐十七想笑,无聊了一会儿开始东张西望,看见持厌坐在文殊菩萨脚下,他想去找他聊天,又想起来自己在扮夏侯潋,不能出岔子,想想还是忍住了。 夏侯潋去天山了。他和书情给秋叶送完葬,书情去了西域,他带着蝉翼刀来找唐十七,指给他看上面的流水云纹,和唐岚的笔记一对照,果然万分相似。他给了唐十七一片人皮面具,教给唐十七口技,让唐十七假扮成自己待在伽蓝,然后上了天山。他存着一颗当初本来是给他娘带去的药丸,他娘死在柳州没吃上,现在正好给他宽限了一年的时间找陨铁。 在此期间,唐十七可以任意支配夏侯潋的存银。夏侯潋富得流油,他这些年接买卖挣了不少钱,他没什么花头,不赌钱不嫖妓不捧角儿,最多喝点小酒、弄几把刀玩,着实攒下了一笔不少的银子。 唐十七乐坏了,顶着夏侯潋的脸四处吃喝玩乐。他花了几百两银子捧江陵的一个名角儿,每次她登台,必定派人送无数红绡、金钗、玉搔头。他在杭州梳笼了两个雏妓,在燕春馆温存了两天,东厂嗅着味儿追了过来,他每人给了数十两银子,又把自己的金绦环和玉扇坠留下来,拍拍屁股走了。听说至今还有个姑娘在为他守节。秦淮佳丽**,一定有他在画舫上撒金叶子。扬州瘦马出嫁,一定有他派人来送十里红妆。 于是夏侯潋除了无名鬼这个令人闻风丧胆的名头,又多了“吴门浪子”的雅号。各地娼女皆以夏侯潋踵其帘幕为荣,东厂去各地秦楼楚馆搜查,妓子们争着抢着说夏侯潋在她们屋里,东厂奔来跑去,连夏侯潋的影子都没有见到。唐十七躲在边上乐呵呵地笑。 但是唐十七也很心烦。夏侯潋的仇家满天飞,最大一个就是东厂。不知道夏侯潋触了东厂什么逆鳞,如今满大街都是他的画像和告示,每天都有东厂番子按着刀在街面上走来走去,挨个看路上的行人是不是夏侯潋。夏侯潋跑去天山了,那犄角旮旯地连人都没有,更不必说东厂。可唐十七又要躲东厂,又要瞒伽蓝,着实累得心力交瘁。 通常他前脚刚搂上一个姑娘的腰,后脚番子就闹哄哄地来了,他只好蜻蜓点水似的亲一下姑娘的小嘴,在姑娘恋恋不舍的目光中跳出窗台,一边跑一边许诺下次回来看她。 那个刺客的呼噜声变调了,现在是长三声短一声。住持在呼噜声中停止念经,目光淡淡一扫,有人用手肘拱了一下那睡着的刺客,刺客迷迷糊糊睁开眼。住持放下经书,站起身来。唐十七望过去,西边板壁上整整齐齐挂着三十来个檀木牌子,每个牌子上面都写着一个名字,却不是人名,而是刀名。最上面的几个牌子是伽蓝八部,只有他们的牌子上面有墨迹写的八部称号。“迦楼罗”的底下是空的。 唐十七看见了“横波”,挂在最底下,不起眼的位子。住持走过去,将其中的一些牌子取下来,又从怀里掏出一些牌子挂上去。最后,他将“横波”取出,放在“迦楼罗”下方。 “夏侯潋。”住持道。 唐十七猛然一震,刺客们都扭过头望着他,几十道目光,全都陌生又冷漠,唐十七觉得自己像闯入一群鬼魂里的活人。 “在!”唐十七硬着头皮答道。 住持走过来,将手放在他头顶,道:“从今以后,你就是第二十九代迦楼罗。” 唐十七低着头,心里咚咚地敲起鼓来,脑袋上像被五根冷硬的生铁钳住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天太冷,庙太破,冷气凉飕飕往里头灌,他头顶上那只瘦瘦巴巴的手一点热度也没有,透着股死人的阴冷味道。 他现在应该做什么?痛哭流涕磕头谢恩?他暗恨夏侯潋不把话交代清楚,刺客受封都会做些什么? 不等他纠结完,住持已把手拿开了,他抬抬手,有两个刺客将炭盆搬到中间。住持盘腿坐在炭盆前,将从板壁上取下来的木牌挨个放入炭火中。 “我等刺客,无名无姓,无君无父,无家无国。持菩提刀、生死刃,杀清白人,罪孽儿,凡夫子,将相侯。黑暗乃吾兄弟,长夜乃吾血亲。我等,为光中影,夜中鬼,火中飞蛾,蹈行罪恶,斩杀恩仇。入此解脱门,得吾不死身,愿尔等先灵,往生极乐,同归不朽。” 刺客们望着那一块块在炭炉中变得焦黑的木牌,低声重复:“往生极乐,同归不朽。” 所有人的声音像沉重的钟鸣,在唐十七耳边回旋往复,震得唐十七头脑发晕。他恍恍惚惚,跟着人潮出了门,视线里穿过纷纷的灰影,那是刺客们目不斜视地经过他。 他想起住持方才的话,觉得心像被捂在冰里。忍不住回头,看见持厌站在廊檐下,静静望着唐十七,目光清清淡淡,像簌簌冬雪。唐十七清醒过来,怕他看出来自己是冒牌货,脚底抹油,头也不回地溜了。 夏侯潋家破烂得像个几百年的废墟。唐十七一边埋怨夏侯潋一边住了进去,想了会儿又觉得这地方倒是挺适合夏侯潋,地狱里爬回来的鬼,不就得待在没人气儿的废墟里头吗?幸好夏侯潋告诉他屋后面埋了几壶梨花白,他吭哧吭哧把酒挖出来,喝得酩酊大醉。 段叔路过夏侯家,站在篱笆外面看见唐十七躺在雪地里,一边推篱笆一边担忧地问:“小潋,你咋了?怎么躺地上了,外面冷,快回去歇着。” 唐十七眯瞪着眼睛,看着眼前宽脸膛的大汉,道:“哪来的大饼脸,走开!耽误大爷我喝酒!” 段叔气得不行,骂道:“你这浑小子!”又见他喝得昏昏沉沉的模样,摇头道,“你在外头的事儿我都听说了。咱们伽蓝,向来讲究低调行事,你这么张扬,迟早有一天要闯出大祸!怎么,你报了你娘的仇,就没别的正事儿能干吗!” “干!”唐十七笑呵呵,道,“当然有正事儿干,秦淮河、花柳巷,姑娘们排着队等我干呢!” “你!你!”段叔气得满脸通红,拂袖走了。 唐十七躺了一会儿,觉得冷,连滚带爬回了屋。 夜晚,月亮在千山之后,白晃晃地挂在冷冷清清的夜幕上。山峦起伏间,黑蒙蒙的,刺客小屋点起灯火,像各自孤飞的萤火虫,一不小心就会被黑暗吞没。住持在禅房点起一盏老油灯,一星孤火在灯盘的沿儿上颤,照得墙上的影子耸来耸去。 段叔一路走过来,花径上的花都枯了,剩下交错纵横的枯枝,压在雪底下,伏在地上。段叔一路走,脚踝被一路刮得生疼,他进门坐下对着灯火看自己的脚,抱怨道:“弑心,你什么时候修修这破庙?” 弑心叹了口气,道:“明年,等明年吧。” “你去年也这么说。” “没钱啊,段九,”弑心拨了拨灯芯。 段九撇撇嘴,伽蓝的赏金去了哪他知道,便没再说话。 持厌靠着直棂窗,呆呆地看窗纱外面飘扬的雪花。 “小潋那小子,我看是不行了。”段叔说。 弑心挑灯花的动作顿了顿。 “他的荒唐事你可听过了?”段叔叹了口气,“自从报了他娘亲的仇,他就懈怠了。成日里寻花问柳,没个正经。他这样如何继任你的位子?弑心,你锻的刀废了。” “我听说了,”弑心枯着眉头,道,“他原先不近女色,让他去伺候的月奴,前些日子的柳梢儿,都没能让他动心。” “我听说他旁边有个叫唐十七的,是个实打实的浪荡子,怕是这王八羔子把小潋带坏了。” “或许可以杀了唐十七。”弑心说道,他掖着袖子,坐到蒲团上,看向持厌,“持厌,你如何说?” 持厌收回看雪的目光,手放在膝上,端端正正。他抬起眼,寥落的眸光凝在那一星灯火上,道:“夏侯潋已入邪道,心术不正,无可救药。” “这样一来,能去朔北的便只有你了,持厌。”弑心道,“我没有万全的计划,我们的先辈都死在了冰雪之下,那之后那些人就学乖了,只有伽蓝住持才能见到他们,可你没有心,得不到他们的认可。” 持厌低下头,接住一枚从窗纱裂缝飘进来的雪花,雪刚落入掌心就融化了。他道:“会有办法的,你说过,有些事明知是刀山火海也要去闯。” “你说得对。”弑心道,“除了我,还有谁记得二十一年前的事?只有我记得他们如何被斩下头颅,血融入白雪,只有我记得他们是谁,他们的长相,他们的声音。所以,只有我可以为他们报仇啊!去吧,孩子,我会拟定一个计划,让你平安到达朔北见到那些人。至于剩下的,只能交给你自己了。” 唐十七浑身发热,头痛得厉害。他从炕上爬起来倒水喝,外面响起嘎吱嘎吱的脚步声,一个人携着风雪走进来。唐十七眯着眼看,迷蒙的亮光透过窗纱,照在来人身上,唐十七勉强认出那个人的轮廓,是持厌。 持厌坐到炕上,递给他一封信。 “这是我的遗书,劳烦你交给小潋。” 唐十七头痛欲裂,把信放在床头,“你说什么玩意儿,我就是小潋!” “你不是小潋,我认得出的。”持厌道,“我要去朔北,可能回不来了。段叔说,刺客有留遗书的习惯,交代身后事,分一分遗产。我没什么遗产,只有一些话想跟小潋说。” “唉,你有话直接跟他说去啊,还写什么书……”唐十七脑袋发晕,持厌的话像隔着一层传到他耳朵里,隆隆地听不清。 持厌没说话,谁都能看出他眼里的难过。可屋子里黑,唐十七看不到。 持厌沉默了一会儿,道:“我以前不喜欢下山,因为我觉得,山下的灯、山下的花,还有那些人吵吵闹闹都和我没什么关系。我觉得我像一阵风,到了哪儿都没有痕迹,呼地一下就没了。可是小潋来了,我才知道,原来这世上有个人和我长得一模一样,我们是血浓于水的兄弟,他是我和这个世界的联系。”他看了看唐十七,“我一个人待习惯了,不大会讲话,你能明白吗?” 唐十七迷迷糊糊地点头。 “我听说过了奈何桥,只要不喝孟婆汤就不会忘记前尘往事。我会努力看看,不喝孟婆汤。你可不可以帮我问问小潋,下辈子如果我来找他,他还愿意当我的弟弟吗?” 唐十七猛地挣起来,道:“哎,知道了知道了!我头晕,还想吐,你能不能快点说完!” 持厌被吓了一跳,站起来,呆了一会儿,道:“抱歉,我就走。” 唐十七躺回去,持厌在黑暗里站了一会儿,轻手轻脚地出去了。 第二天,唐十七醒过来,头还是有点疼。推开窗,外面落着大雪,漫山遍野,纷纷扬扬。他回头看了看空落落的屋子,昨天晚上持厌好像来了,他记不大清,总觉得是在做梦。大晚上的,持厌来做什么?他敲了敲脑袋,觉得自己睡迷糊了。他没看见,枕头底下,一封信的角露出来。 冬天过去,唐十七终于离开了伽蓝,回到山下的温柔乡。见了燕春馆,他简直比回到家还热泪盈眶。他又闻到熟悉的脂粉香,甜到发腻。大红八角灯笼挂了一溜,屋檐底下姑娘们鲛绡招展,脸上被灯笼照得妆上一层薄薄的红。天井里有人吵吵闹闹,女人笑声又尖又利,有客人喝醉了酒走路不稳掉进池塘,惹出一串笑声。 “魏德那个死太监,还有他的干儿子沈玦,真不是东西!” 唐十七抱着一个姑娘纤细的腰肢互相喂酒,对桌有人在聊闲天。 “夏侯大爷,你怎么现在才来?”姑娘偎在他怀里,柔柔地埋怨。 “对不住啊我的小心肝儿,前头被一些破事儿绊住了,分不开身。” 对桌聊得正高兴,“可不是!你可知道十年前谢家满门死绝的案子?” “当然知道!谢秉风谢大人,清流砥柱,我朝栋梁!被魏德视为眼中钉肉中刺,魏德那个老家伙买了刺客,让他一家全灭。可怜戴老爷子,偌大的年纪,为了自己这个弟子,奔波数年,终于找到证据,指认魏德就是幕后黑手!” “夏侯大爷,你这次待多久呀?”姑娘抱着唐十七的腰,点他的胸脯。 “不知道,看东厂啥时候来呗!”唐十七哈哈大笑。 那俩人推杯换盏,继续义愤填膺,“可惜万岁荒唐,执意要包庇魏阉!戴老爷子敲登闻鼓敲了一天,万岁愣是假装没听见!” “听说魏阉还让沈阉派人去打戴先生,幸好有义士路过,戴先生才幸免于难!” “放心吧,戴先生发了话,要是他有个什么万一,就是这魏阉下的毒手!现在魏阉屁都不敢放一个,还专门派番子去保护戴老爷子呢!就怕他老人家年纪大了,一下头疼脑热,没挺过来,倒怪在他魏阉的头上!” “二位聊得好生欢喜呀!”这时走过来一个黑脸汉子,冷冰冰地瞅着那两人。 两个人喝高了,站起来推他:“怎么着?怎么着啊你?我俩碍着你了?” “妄议国政,二位还是到东厂里再做长叙吧!”黑脸汉子一摆手,四下里忽然冒出许多身穿黑色曳撒的东厂番子。 两个人都吓白了脸,终于清醒过来,屁滚尿流地求饶。唐十七见状,慢吞吞地往后退,眼看就要退到门口。 那黑脸汉子转过身,眼睛忽然瞥到唐十七,猛然一瞪,吼道:“夏侯潋!抓住他!” 唐十七内心哀嚎,后悔贪图夏侯潋脸长得帅,没把人皮面具撕了。他夺路狂奔,大街上有人在遛马,他夺过缰绳,骑上马,一路往月轮峰跑。番子死死咬在他身后,衣袍猎猎,像一群凶狠的黑鹰。 一路行人纷纷惊叫着避让,风像刀子一般割着耳朵,唐十七听见风声呼啸,身后马蹄如雷。他掏出惊鸿弩向后面射,几个番子中箭落马,又有几个番子补上他们的缺位,唐十七狠狠骂了一声。 前面没有路了,唐十七在悬崖处勒停了马,黑脸汉子见他无路可逃,刚要高兴,却见唐十七下了马,朝悬崖飞奔,竟像是要跳崖。他追过去想要拦,唐十七跑得太快,根本追不上。他像一只飞鸟扑入虚空,风钻满衣衫,猎猎作响。所有人瞠目结舌,以为他要坠落悬崖,却只见他背后伸展出两道三尺铁骨,黑色油布缀连其上,远远看去,像蝙蝠黑翼。唐十七不再下落,乘着风飞向下面的钱塘江。六和塔上有人望见,纷纷叫好。 黑脸汉子吼道:“拿箭来!” “大人,督主有令,要抓活的!” “抓个死的总比抓不到的好!”黑脸汉子张开弓,对准唐十七,弓被拉满,像一轮月,他深呼吸,箭头指着唐十七越来越小的黑影。铮然一声,弦猛地震颤,箭携裹着风雷之势奔向空中的唐十七。 “射中了吗?”有番子手搭凉棚,踮起脚望。 空中的黑影抖了抖,却没有落下,而是乘风滑入了对岸的密林。 唐十七肩膀上中了一箭,那箭只要下移一些,就能射穿他的机关翼,还能洞穿他的心脏。他忍着疼,跌跌绊绊回到夏侯潋的暗巢,从此闭门不出。伽蓝送来消息,说京城钟楼有人放了静铁,他压根不知道静铁是什么,放在一边没理,转头就忘了。 春去夏来,枯死的爬山虎又活过来,绿油油地爬满了窝棚。葡萄架子上垂着弯弯曲曲的藤蔓,水缸里的菡萏白嫩嫩,小荷叶圆溜溜的,像水里面一圈又一圈的涟漪。唐十七躺在贵妃椅上晒太阳。最近发生了很多事,书情在西域叛逃了,新任紧那罗领着一队暗桩去追他。持厌失踪了,据说在朔北的哪座山上遇见了暴风雪,不知道死了还是活着。 东厂还在抓夏侯潋,只不过之前那个黑脸的缇骑再没见到了。他们四处追查,又捣毁了好几个伽蓝妓院和行驿,刺客暗桩全送往了京师。弄得人心惶惶,没有买卖的时候,大家都缩在家里不敢出门。黑道被牵连了一大片,各处的赌坊、酒楼、窑子都有番子隔三差五地来问话,挨个查户帖户籍和路引,没有就往大牢送。大家噤若寒蝉,许多地方都倒闭了。 天渐渐凉了,缸里的菡萏谢了,剩几根枯黄的茎梗。有一天下着小雨,雨幕蒙蒙,像细细的牛毛针纷纷地落,掉在地上,清脆地响。唐十七撑着脑袋坐在门槛上,雨幕里忽然现出一个披着蓑衣戴着斗笠的男人,漆黑的刀柄在蓑衣底下若隐若现。 唐十七站起来,喊道:“老大!” 夏侯潋走到宽宽的屋檐下,取下斗笠和蓑衣,甩了甩黏在脸上的黑发,抖身上粘上的雨水,“给我弄碗热汤。” “好嘞!”唐十七端来汤,兴冲冲地问他,“怎么样,弄到陨铁没?” 夏侯潋进到屋里,脱下衣衫,露出身上紧实的蜜色肌肉和纵横交错的狰狞疤痕。他的身上缠着一匝又一匝的银色丝线,像蚕蛹上细细密密的蚕丝。他把丝线从身上取下来,放在八仙桌上。戴上一副银色手套,捻起一根线。那线极细,像一道微光,在门口照进来的天光底下微微发亮。夏侯潋将那线绷直,一只苍蝇盘旋着飞过来,它没有看到夏侯潋指间的牵机丝,愣头愣脑地嗡嗡往前飞,在经过夏侯潋指间之时,齐齐整整地断成两截,掉在桌子上。 唐十七目瞪口呆。 “修整几日,我要回伽蓝。”夏侯潋说,“杀弑心。” 第54章 悲去兮 夏侯潋在厨房里舀水喝,唐十七扒在门板上,门板被虫蛀了好几个孔,唐十七抠着那几个小孔,开口道:“老大,持厌在朔北失踪了。” 夏侯潋背对着他,没说话,只是舀水的动作停住了。四下里一片寂静,小飞虫嗡嗡地飞过来,夜幕漆黑,零落的星子微微地闪,空气里有泥土和花草的味道。 唐十七觉得忐忑,岔开嘴道:“啊,对了,老大,这几天你可千万别出门。你们伽蓝倒了大霉了,这段时间被抓走不少人,有人说沈玦抓得那么快那么准是因为伽蓝里有奸细。你也上榜了,城墙上你的画像看见没?前几个月我一时大意,被东厂发现,还中了一箭,差点嗝屁,幸亏我命大。”唐十七扒开衣领,要夏侯潋看他的箭伤,“你还挺有面儿的,东厂追杀伽蓝刺客,你是通缉令的榜首!” 夏侯潋回头看了一眼唐十七的伤,那伤口已经结痂了,却也能看出中箭时的凶险。东厂抓他的事儿他早就知道了,他不是瞎的,从天山一路回中原,沿途大小城池都贴了他的通缉令。也有别的刺客的,伽蓝八部个个榜上有名。其他刺客的真容都不曾暴露,其中只有他的有画像,也是他的最显眼。 他瞒着伽蓝去天山,这一路上都不曾宿在伽蓝行驿。也幸而如此,过江之时,他路过一座行驿,看见东厂番子包围了房舍,把里面的人一个一个拉出来,按在太阳底下。围观的人越来越多,番子围成人墙不许他们靠近。番子将地上的人挨个捏了脸皮子,大约是在检查人皮面具。领头的掌班太监逡巡了一圈,道:“督主有令,伽蓝乱党,一个不留!” 他们将伽蓝暗桩和被牵连的黑道拖往江边,一个一个扔进江水。浪头汹涌,人像下饺子似的进去,偶尔冒出一个黑脑勺,很快被奔腾的江水吞噬。 那掌班骑马路过他身边,他问了一句:“敢问大人,下令追杀无名鬼的也是厂公么?” 掌班斜睨他一眼,将通缉令扔在他脸上,“督主亲自批敕,还会有假?” 他把脸上的通缉令抓下来,墨笔勾的画像,上面用朱笔写了“杀”字,仿佛鲜血涂就,凶恶又狰狞。 此刻,他看着唐十七身上的伤疤,终于信了。原来一个不留的伽蓝乱党,也包括他。 沈玦会不会是想要寻他?他不是没想过这个可能。只是沈玦又不是不知道,他没了七月半会死,他离不开伽蓝。 光阴迢迢,人心易变。看着他长大的段叔可以杀他母亲,昔年故友亦可成为仇敌。 他沉默着转回去,将水瓢放在桌上,手一挪,不小心碰倒了托盘里的碗碟,噼里啪啦碎了一地。他蹲下去把碎瓷片拣进托盘里,瓷片锋利,在他手上划了一道口子,他没感觉似的,继续拣。 唐十七忙过去拦他,却听见他哑声道:“有件事你不知道,我和沈玦,是同过生,共过死的兄弟。” 唐十七先是愣了一下,然后狠狠地拍桌子,道:“你说这个沈玦!虽说他是朝廷鹰犬,你是江湖乱党。可好歹是同生共死过的,他怎么能这么对你!唉,真是识人不淑!别介,老大,咱不和那等媚主求荣的奸宦同流合污!说不准后世还要封咱们一个反抗权阉的义侠名号!” 夏侯潋还是没言声,他取来绷带,坐在门槛上缠手。唐十七不敢说话了,夏侯潋身上像有千钧重压,他坐在天穹底下的时候,仿佛整个夜幕都压在他的肩头。风一阵阵地吹,叶子簌簌发响,满世界的影子乱晃。唐十七揪着腿边的车前草,把叶片采下来,撕成一段一段的。 “东厂和伽蓝势不两立很久了,这么多年,伽蓝杀了东厂不少人,东厂也杀了伽蓝不少人。我是伽蓝风头最盛的刺客,他是东厂提督,他要杀我也不奇怪。”夏侯潋低着头说,“之前师父说我还有一线生机。”他笑了笑,“哪有什么生机,刺客从来没有生机。” 唐十七不知道怎么安慰他,结结巴巴道:“哎,老大,你别这么想嘛!” 夏侯潋继续说:“我这次回伽蓝,可能就再也出不来了。我在柳州、苏杭这些的暗巢,还有票号里的银子,都归你了。你趁早把银子取出来,要不然等我杀了弑心就取不了了。” “喂,老大,这多不好意思……” “你要是有空,等伽蓝解散,你去山上看能不能找到我的尸首。把我的首级砍下来,送给东厂。”夏侯潋缓缓说着,他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平淡无波,表情也没有什么变化,仿佛在谈论怎么斩一只鸡。 “老大,你疯了!”唐十七叫道。 夏侯潋握了握左手,绷带缠着不大舒服,握拳的时候有很轻的痛感。他心里有点酸,有点痛,可是心好像被折磨久了就变得麻木了,酸和痛都不能蔓延到整颗心,像被人用指尖死死捻着一角,只有一小块地方,但又那么真实。 “沈玦刚入宫的时候,我一心想着要救他出来,让他继续读书,考科举,当登堂入庙的大老爷。我刚见到持厌的时候,我也想把他从黑面佛顶带下来,让他通人情晓世故,不要变成一把的刀。可我现在才知道我他娘的什么也干不了。”夏侯潋笑了笑,他的笑很淡,像拂过枯枝的一抹哀风,“沈玦要对付的人很强,太难办,我能帮他的不多,能帮一点是一点。” “老大,我都不知道怎么说你。钱财身外之物,送人也就罢了,怎么还有送人头的?你全尸不要了?”唐十七叹气。 “罪孽深重之人,不要也罢。”夏侯潋撑着膝盖站起来,背过身摆摆手,“睡了。” 唐十七张张嘴,还想再说些什么,可终究没说出口。 他们这样有今天没明天的亡命徒,其实不大信什么神啊佛的。可是夜路走久了,也忍不住怀着几分忌惮,有的人会把星月菩提串起来戴,有的人会去寺庙里捐点银子,至少祈求死了别下地狱,受挖眼睛割鼻子的刑罚。 弑父之人,犯五逆重罪,当堕无间地狱。唐十七知道,夏侯潋不是不信,不是不怕,他只是认定了他的宿命是骨横朔野,是魂逐飞蓬。 他放弃了今生,也放弃了来世。 ———————————— 山寺越发破了,瓦片掀了一半,朽烂的椽子光秃秃地露出来,像腐尸的骸骨。墙原本是黄色的,上面用红墨画着佛字。现在漆掉了,斑斑驳驳,像老女人涂着厚厚脂粉的脸。上面还有许多大大小小、高高低低的黑脚印,有一半是夏侯潋小时候的杰作。沿着墙长着一溜杂草,一星星红的黄的小野花点缀其中。 宽宽的屋檐底下,摆了一个红漆矮桌和两个小板凳。桌子的漆掉了许多,有一只腿短了些,垫了几块砖头在下面,勉强保持平衡不摇晃。桌子上放了个紫砂小壶并两个缺了口的青花瓷碗,那是住持最值钱的玩意儿,夏侯潋很少见他拿出来用。穷惯了的人是这样,有了好物件,藏着掖着,当宝贝供着,生怕没了,自己就更穷了。 弑心依旧披着他那件黑袈裟,笼着手坐在小凳上,一副等了很久的样子。夏侯潋在他对面坐下来,住持执起茶壶,茶汤注入夏侯潋的茶碗,沫子在热气袅袅的沸水中上下翻滚。 “你知道我来干什么?你在等我么?”夏侯潋低声问。 “喝茶。”弑心不回答,自顾自地从地上拿起一杆铜烟斗,烟斗也很久了,但看得出保存得很好,那比胳膊还长些的烟杆上还油光光的发着亮。他填了烟叶在锅头里,吧嗒咂了口烟嘴,吐出一串白雾来。 夏侯潋有些惊异,他从不知道住持会吃烟。 夏侯潋喝了一杯茶,他不懂品茶,只当水喝,苦涩的液体顺着腔子流进胸膛,整颗心都在滚烫的茶水里跳动。雨下起来了,是牛毛针一样的细雨,秋天的时候,山里总喜欢下这样的雨。他和住持第一次这样面对面坐着喝茶抽烟斗,烟的味道甜丝丝的,并不呛人。看到这样的场景,不知道的人会以为他们是情深义重的父子,而不是仇深似海的仇敌。 他看着对面的男人,弑心眉目深邃,垂下眼的时候,眉宇的轮廓在眼睛上映下阴影,胡须尽白,皱纹很深,那是长期思虑的结果。他的心出乎意料地静,仿佛今天他只是来和弑心喝喝茶,聊山里什么时候下雨什么时候干旱这样的闲话。 “你原本选择的是我,为何要让持厌去?” 弑心抬起头,看满山的细雨蒙蒙,道:“你要记住,你放下的包袱,有人会替你背。从前是你的母亲,你放跑了谢家少爷,是她替你承受鞭刑。如今是你的哥哥,你不愿去朔北,他替你奔赴杀场。那个傻孩子,为了完成你的愿望,不惜向我撒谎。”弑心吐出一个烟圈,言语间不知是欣慰还是失望,“他竟然会撒谎了啊。” 心麻麻地疼,他记起来那天持厌问他想不想要当住持的话,记起持厌坐在黑面佛顶孤零零的吹埙。他想起来持厌哀凉的眼神,风钻进那个孤独的刺客的袍袖,像一只苍白的飞蛾。 他怎么没看出来呢?持厌那个脑子缺根筋的家伙,是在向他告别。 “你怎么知道,我要杀你?”夏侯潋沙哑着嗓音问。 “你还太年轻,做事情不仔细,以后要记得改。案牍库的宗卷很久没有人翻过了,落满了灰尘,却独独迦楼罗的宗卷是干净的。除了你,没有人会去翻迦楼罗的宗卷。”弑心道,“我了解你,小潋,我知道你必定会来找我。至于持厌,他想去,就让他去吧。” “原来是这样。”夏侯潋低头笑,“从看到宗卷的那一刻起,你就知道我必定要来杀你,所以你一直在等我。老秃驴,你太自负了,以前我或许打不过你,可现在,谁胜谁负,犹未可知。” “我并不期待你死在我的手下,你毕竟是我的孩子。”弑心叹道,“我只希望你能够变得强大,做你应做的事。伽蓝有很多秘密,小潋,如果今天你杀了我,证明你已经足够强大,伽蓝的秘密就会对你开放。” 怒火在胸中翻涌起来,夏侯潋强压着心中的愤恨,道:“秘密?不就是你在朔北的敌人么?那是你的债,不关我的事!是你的懦弱害了你的先辈,为什么要让我和持厌替你还债!因为我们是你的儿子?可笑!老秃驴,我夏侯潋没有父亲,只有娘。她叫夏侯霈,是横波的主人,天下第一刀。夏侯潋,姓夏侯!” 夏侯潋站起来,横波水银一般泻出漆黑的刀鞘,他举起刀,檐外蒙蒙细雨落在刀刃上,细细密密,波光点点,“说这些都没有意义了。各人有各人的债,今天,我是来向你讨债的!拔出你的步生莲,弑心!” “不必。我老了,老人家应该喝喝茶,抽抽烟。我就用这杆烟斗吧,它和我是老朋友,让它看看,你的刀术究竟走到什么地步。” 弑心蓦然抬起眼,苍老的额头筋节毕露。他猛然一拍矮桌,力量太大,矮桌顿时四分五裂,木屑横飞中,紫砂壶和两个小杯腾空而起,夏侯潋挥出孤厉的一刀,刀刃同时没入壶腹和杯身,茶具整整齐齐断成两截,锋利的刀尖在弑心面前划过。 弑心迅速后退,立在雨中。黑色袈裟被雨沾湿,包裹着他瘦削的身躯,像一棵孤生的枯竹。他叹了一口气,似在惋惜他名贵的紫砂壶。 夏侯潋步入雨中,双手握紧横波,黑色麻衣在行走间抖动。 他缓缓调节着呼吸,一步一呼,一步一吸。脚步越来越快,呼吸也随之加快,淅淅雨声中,他能听见自己沉重的喘息。走到第五步的时候,吐息调节到最完美的状态。一瞬之间,他突然发动,冲过萧瑟的雨幕扑向黑衣的僧侣,两袖向后延展翻飞,像在雨中颤抖的黑色暗蝶。 “铮——”,金铁相击的清丽脆响,弑心仅仅举起那根破旧的铜烟杆,竟止住了横波狠绝的一击。弑心轻轻摇头,烟杆按下横波刀刃的同时滑过夏侯潋的右手腕,打在夏侯潋的肩井穴上,肩膀像被毒蜂蛰了一下,痛麻的感觉从那一点开始蔓延整只臂膀,他差点握不住横波! 他极力握紧横波,却来不及挥出下一刀。弑心反握烟杆,一拳击中他的面庞。天旋地转,他栽倒在地,尝到血和土的腥味。 冰凉的雨滴打在脸上,身体从里到外的发寒。 他竟然没有在弑心的手下走过一招!可他用的仅仅是一杆破烟斗! 弑心依然站在原地,怜悯地看着夏侯潋,“小潋,你看到了吗,这就是差距啊。你忘记了,持厌的刀术是我教的。你忘记了,即使是你的母亲,也胜不过我的步生莲。虽然我的右手受了伤,但对付你仍是绰绰有余。因为你的刀术,实在是太差了!” “闭嘴!”夏侯潋爬起来,抹干净脸上的血和水。 他再次冲锋,雨水在他脚下溅射出去,泥点沾湿鞋袜。他的双眸闪烁着凶猛的狠意,凭着一腔向死而生的孤勇,斩向弑心。 横波在他手中不停翻转,刀光几乎笼罩了他们全身,铮铮的声音不断响起,像刚劲的琴弦不断被拨动,那不仅是两股强劲的力量凶猛地对撞,更是夏侯潋的每一击都被弑心封住!漫天的雨伴着漫天的落叶,他们在纷纷叶雨中激烈地交锋,夏侯潋以迅速的连击斩向弑心,弑心在格挡的同时后退,他们很快绕了庭院整整一圈。但夏侯潋连弑心的衣角都没有碰到! 他反应过来,这样迅猛的连击已经几乎拼尽他的全力,而弑心却不紧不慢如闲庭漫步。 在第二圈的开头,当一枚枯黄的落叶划过二人中间之时,夏侯潋的刀刃斩开了那枚落叶,与此同时,破风之声迎面而至,他看见烟锅穿过两半落叶的缝隙,然而他的头颅被重重一敲,像一个大钟在脑海中被撞响。 视野一片模糊,他的头发着晕,钟声不停在耳边回响,沉重又缓慢,他觉得他的心跳似乎也变慢了。他跪在地上,前扑,冰凉的落叶粘着他的脸颊。冷,沁骨的冷。 “你的刀术一直都很差劲。”弑心叹气,“夏侯霈太纵着你,别人练刀的年纪你却在爬树、掏鸟巢、烧我的山寺。我费尽心机,甚至杀了夏侯霈,想要让你变强。你的确变强了,可还远远不够。” 夏侯潋咳出一口血来,撑着地面,再次爬起来。他的额头流着血,脸上粘着灰黑的土屑,像一个灰头土脸的丧家之犬。 “滚你丫的蛋!”他啐出一口血痰,吼道:“再来!” 第三次冲锋!夏侯潋合身扑向弑心,两个人的身形粘滞在一起,一样的黑色,一样的瘦挑,像两道墨迹冲和在一起。夏侯潋拼尽全力出刀,燕斜、斩月、蛇步,凛冽的刀光笼罩了他们全身上下,织成一张密网。然而,弑心的烟锅仿佛是从天而降,从斜刺里如鬼魅一般蓦然出现,狠狠击打在夏侯潋的穴位上。先是大腿、膝盖,然后是胸口、肘关节,手腕、脊背,全身上下,无一幸免。 痛!胸口像压着石头,闷得难受。夏侯潋吐出一口血,嘶吼着斩下一记纵劈。弑心的烟锅划过横波的刀刃,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然后击在夏侯潋的手臂上。 横波脱手而出,夏侯潋摔在地上,急促地喘息。 “你打不赢我的,还要继续吗?”弑心低头看着他。 夏侯潋没有力气说话,他努力伸着手指,够上横波的刀柄。手上已经分不清是泥污还是血迹,黏黏腻腻。他撑着地,奋力爬起来,双腿的痛楚蔓延上来,他强忍着,一下呻吟都没有发出。一次爬不起来,就爬第二次。他试了三次,终于拄着横波站起来。 “再来!”夏侯潋嘶声大吼。 于是一次次冲锋,一次次被打倒。他像一个执拗的孩子,一头倔强的牛犊,不知变通,不知投降,不知屈服,被揍了一顿,用牙也要咬回去。他第二十六次被打倒在地,第二十六次吃了满嘴肮脏的落叶,咸腥的味道充盈整个大脑。手脚的穴位都被弑心的烟斗打过,发着软,发着麻,像无数只小虫在血脉里钻。 站起来,站起来!他咬着牙,含着泪,第二十六次站起来,拖着横波跌跌绊绊地朝弑心走过去。 伽蓝刀斩月! 刀光汹涌如潮,排山倒海一般涌向弑心。弑心面不改色,直至那如山一般沉重,如月一般孤冷的刀势近至眼前之时才抽出烟斗,打在夏侯潋的小肘上。横波哐当一声落地,弑心挥拳,夏侯潋面门中拳,鼻血喷溅,整个身体后仰,倒在雨中。 全身像破碎了一般疼痛,似乎只要翻个身,骨骼都会吱吱嘎嘎地响起来。 “你太弱了,夏侯潋。”弑心眼里有深重的失望,“我原以为你是伽蓝的希望,却没想到,你只是一个弱不禁风的孩子。放弃吧。罢了,是我高估了你。” 夏侯潋嗬嗬喘着粗气,他的右眼肿了,一半脸颊充着血,满脸青青紫紫,像一个猪头。他摇摇欲坠地站起来,努力抬着头,恶狠狠地望着弑心。 “老秃驴,我的刀术确实不好。大概我娘生我和持厌的时候,把刀术天赋全都给了持厌,我只得了她吃喝玩乐的本事。”夏侯潋一边擦嘴角的血一边说,“但是,天无绝人之路。睁大你昏花的老眼看清楚,这是什么?” 夏侯潋抬起右手,他的手上不知什么时候戴了一只银色的手套,在雨中一闪一闪地发着亮。 弑心瞳孔微缩。 随着夏侯潋五指屈伸,满地的落叶被翻起,一张网从地上升起来,无声无息地在弑心周围展开,像一个巨大的蜘蛛网。那网用肉眼几乎看不清,若非细细的雨滴挂在上面,沿着丝网流动,弑心几乎以为空中空无一物。无数落叶纷纷,打着旋,翻滚着坠落,却在半空中毫无预兆地被拦腰斩断,碎成两半,或者三半,或者更多。 “牵机丝。”弑心叹道,“你竟复原了失传已久的牵机丝。” 原来夏侯潋满庭院地跑,是在布置这天罗地网。身前身后皆是这惊天巨网,弑心已无路可退。 夏侯潋看着他,轻声道:“弑心,你还有什么话想说吗?” 弑心用手指碰了碰一根丝线,手指上顿时多了一条细细的伤痕,鲜红的血丝从里面渗出来。他的唇边勾起微笑,望着辽远的苍穹,叹道:“这把绝世名刀,我终是锻成了。” 他望着夏侯潋,目光里有夏侯潋看不懂的苍凉,“小潋,长辈为你打开了门,接下来的路,你要自己走。后会……无期。” 夏侯潋愣了愣,手指僵住,那一刻,他竟然无法下手。可他想起娘亲,又想起持厌,心里的仇恨再次翻涌上来,他咬着牙,十指猛然紧握。 丝线被他拉紧,无数根丝线飞速传动,漫天大网向中心收缩,雨点在透明的细丝上急速流动。弑心看见眼前有无数根光芒锐利地一闪,身子各处钝钝地疼,有什么东西在贯穿了他的头颅,他的视野天旋地转,他看见自己离身体越来越远,而那穿着黑袈裟的身躯也在四分五裂,碎成无数个方块,鲜血迸溅,像积木坍塌,轰然落地。 最后,他看见远处那个穿着黑色麻衣的男孩,怔怔地看着自己,眼角滑下泪来。那一瞬间,他好像看见多年以前,有着同样眼眸的孩子踢嗒着破草鞋第一次跑到寺院门前,长得只比门槛高点,吮吸着手指呆呆地望着他。 犹豫了一会儿,他取下神台上的糖饴,问道:“要吃吗?” 男孩的眼眸里分明有渴望,可还是竭力显出骄傲的神色,“我才不要!” 耳畔响起“咚”地一声,他知道自己的头颅落了地,远处的男孩仍在无声地流泪,他张了张口,想说别哭啊,小潋。男孩子长大了,不可以哭的。 可他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他没有喉咙,没法发声了。于是一切都离他远去,像沉进水里一般没入寂静的黑暗。 他这辈子,终于走完了。 夏侯潋坐在门槛上,望着长阶发呆。 该杀的人他已杀了,该报的仇他已报了,他的事已经了了。林木森森,牵牛花爬上阶,开得绚烂。手摸到粘腻的液体,他低下头,才意识到自己还在流血。他捂着伤口,捡起横波,去黑面佛放了火,然后深一脚浅一脚地回来,爬回自己家的竹楼。 他的身后,黑暗里走出一个穿着黑色斗篷的男人。段九望着他渐渐远去的背影,又扭过头,看庭院里蜘蛛网一般密布的牵机丝。 “真是惊艳又绝丽的杀器。”段九轻轻地笑了声,转过身,步入黑暗。 竹楼伶仃立在林子里,四处竹树掩映,不知名的小野花围着开了一片。他推开门,回到自己的屋子。四下里安静无声,他的脚踩上地面,吱呀呀地响。 他累了,他想好好休息。他没有包扎伤口,血会带走他的生命,他的事已经完了。 他坐到炕上,枕头下露出一封信的角。他疑惑地皱眉,抽出那封信,打开。 启。余往朔北,莫知归期。居金陵时,赊夫子庙于大娘蟹黄包三钱银,望弟代余清讫。晚香楼西侧门洞下栖一狸,许其糕食,未奉,望弟代余遗之。 朔北路遥,弟不必挂怀。余不惧生死之难,唯恐弟忧。余长居山上,未尝饱览人世,闻枫桥秋霜,寒山晚钟,吴江小唱,誉满天下,甚喜之,常盼与弟比肩共往,未有暇。弟与余同音同貌,望假弟之足,假弟之目,代余行观天下,无憾也。 愿弟平安喜乐,岁岁无忧。 兄 持厌 持厌的字很清秀,像他的人,恬淡干净。夏侯潋抚着他的字迹,眼泪一滴滴落下来,晕染了墨迹。夏侯潋咳了几口血,把信收进怀里。他带着横波,出了门,跌跌撞撞地往刀冢走,他一路走,一路流血,每一步都踩一个血印子,有时候扶着竹子歇一歇,在竹竿上也印一个血手印。走了几丈远,腿一软,他跌倒在地,顺着山坡滚了下去,一直滚到下面。 他不打算走了,躺在竹林里,望着天空。刚下过雨,风轻云淡,竹树摇曳间,阳光漏过竹叶的缝隙打下光斑,在他身上晃动。他抬起手,触摸那灿烂的阳光。 他这一生,母死,师亡。幼时故友,视他为仇。长兄师弟,不知所踪。亲者长绝,故人长离。送他走完最后一程的,只有天光云影,萧萧竹海。也不赖,毕竟他满手鲜血,恶贯满盈,罪无可恕。 既造杀业,必遭杀报。 他的报应,来得刚刚好。 (第一卷 完) 第55章 江湖夜雨 夜,风雨如晦。 天背过了脸,四下漆黑一片,雷电急走,风呼雨啸,街上原本灯火通明的喧嚣归于人散马乱的惊惶。小贩们慌忙收着摊子,货郎倚着扁担在茶楼下躲雨,顺便买一碗热腾腾的高碎。车夫急忙赶着马车,车轱辘碾过一个滚在街中央的簸箕。路人用衣袖兜着脑袋跑,没一会儿全身淋个湿透。 靖恭坊福祥寺后的一个小院子里,沈玦捧着热茶坐在屋檐下,油纸伞靠在脚边。院中落叶翻卷着飞落,他静静地听外面人群奔走,雨声如沸。 风雨之中,他隐约听见隆隆滚雷般的马蹄声越来越响,那是一群披着蓑衣的黑衣番子正冒雨奔来。他低低叹了一口气,望向庭中的目光寂寂如月。 十年了,自冷宫一别算起,他与夏侯潋分别已经十年。 最初,他还能听见夏侯潋的消息,继承了横波的无名鬼是伽蓝的后起之秀,带着傀儡照夜行走于黑夜,沉默地杀人。后来,他听说夏侯潋穿梭于苏杭妓馆,纵情高歌,放浪形骸,歌姬娼女以得其青眼为荣。再后来,伽蓝的暗线传来消息,夏侯潋孤身刺杀弑心,伽蓝内乱,而夏侯潋从此失踪,音信全无。 夏侯潋就像一滴蒸发在阳光下的朝露,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年前,他的手下在台州黑市意外发现被拍卖的横波。他审问拍卖商,卖家招供横波是倭寇攻打台州之后,从尸堆中拾得。但那也无法证明夏侯潋曾经去过台州。其实,从夏侯潋离开伽蓝已过了三个七月半,他绝无生还的可能。 开头的时候,沈玦还抱着希望,越往后,希望越渺茫,直至今日,或许是他该面对现实的时候了。夏侯潋,那个刺客,或许早已死在了刺杀弑心那一天,或许死在某个七月半毒发的夜晚。尸骨腐烂在尘土里,被秃鹫啃食,被蛆虫噬咬。极乐,终究没有送到夏侯潋的手中。 从此以后,他与夏侯潋,除了来世,再无见面之可能。 满庭风雨落叶,他低头看着檐溜下哗啦啦的流水和打着旋漂走的叶子,伸手接住从瓦上砸下来的雨滴,手心冰凉,风吹过来,脸上也是一片冰凉。 如今,老皇帝病危,药方一连串地开,却丝毫起色也无。他终于与魏德决裂,将自己推入万劫不复的境地。满朝文武,一半幸灾乐祸、袖手旁观,一半推波助澜,恨不得他早点死。 夏侯潋不在人世,他没有了指望,终于可以抛开一切放手一搏。这一战,成败勿论,死生由天。 马蹄声停在门口,有人笃笃地敲门。他没有应,门自己开了,钱正德撑着伞大摇大摆地走进来,穿着绯红的绣蟒曳撒,金线绣帽底下是肥白的胖脸,眼睛被脸颊上的肉挤成一条细缝。 沈玦倒台,他得了升迁,执掌东厂成了威风八面的提督,十分有脸面。风水轮流转,这话很有道理,沈玦风光了这么多年,处处压他一头,现在终于轮到他了。他踱进庭中,居高临下地看着沈玦,又细又红的嘴角微微勾起,笑道:“沈公公,别来无恙。” 沈玦亦颔首,“劳钱公公挂念。” 沈玦坐在花梨木圈椅里,手里捧着茶,八风不动,笑谈自若,似乎如今落魄失势的人不是他,而是路边的阿猫阿狗。钱正德冷眼看着,心里嗤笑他装模作样。 “陛下降旨,责令公公去南京守陵,今儿就要启程。老祖宗到底是菩萨心肠,体恤您好歹跟了他老人家十年光景,特地派咱家来送公公一程。”钱正德躬身笑,“南京是个好地方,咱家听闻秦淮江水夜夜笙歌,比京城可心得多。沈公公去那儿好生安住,不失为一件好事儿。” “往常去南京守陵的太监,有一匹老马代步就不错了。我一个无权无势的废人,竟劳钱公公纡尊降贵亲自护送,真是受宠若惊。”沈玦低头摩挲着手中的青瓷茶杯,扯了下嘴角,“恐怕钱公公要送的不是沈玦,而是沈玦的尸身吧。前日来刺杀我的那个刺客,没猜错的话,也是义父的手笔吧。我沈玦何德何能,竟能让义父忌惮至此。” 钱正德仰头大笑起来,“沈玦啊沈玦,心知肚明的事儿,干什么要戳破呢?镜花水月,虽是忽悠一个虚影儿,你只要不去动它,它依然赏心悦目。咱家本想等你启程,在你饭食中加点儿料,让你走得轻轻松松。现在看来,倒也不必了。” 说着,他又摇头,“树倒猢狲散,但终究是棵枝繁叶茂的大树,底下根系盘盘绕绕,理不清剪不断。老祖宗忌惮你从前的党羽,夜不能寐,只有你去见阎王爷了,老祖宗才能睡个踏实觉。唉,说你是个明白人,却又是个顶顶的蠢蛋。你东厂提督做得好好的,何必和老祖宗叫板?竟落得如此境地。” 沈玦不答,望着钱正德微微浅笑,却问:“敢问义父他老人家今年高寿?” “老祖宗八十有一了。”钱正德不明白沈玦用意,顺口答道。 “八十一了……”沈玦轻声喃喃,眉眼低垂,睫羽弯弯,再抬起眼是却阴霾重重,眉宇眼梢皆暗蓄风雷,他几乎是咬着牙说道,“八十一了,风烛残年啊,谁能猜得准他何日何时便一命呜呼?可我怎能让他寿终正寝!?” “你……”钱正德颤抖着手指指着他,“你真是疯了!”他大喝,“没想到你包藏如此祸心,看来今日,你连这门也不想出了。来人!杀了这个畜生!” 院墙上伸出许多漆黑的箭矢,番子们站在同僚的肩上,将弩箭搭在墙头,对准檐下的沈玦,锋利的箭尖凝着一点冷厉的银光。沈玦一动不动,手里的茶已经冷了,雨依然下得很大,墙角圆嘟嘟的绣球花都被打得七零八落。 钱正德大吼:“放箭!” 箭应声而出,数十支弩箭划破阴森的暗夜,扎进重重雨幕。沈玦长而弯的睫毛颤了颤,视野里,那个肥硕的太监重重地跪在地上,然后脸朝下倒地,露出背后密密麻麻的漆黑短箭。他几乎被扎成了一个刺猬,眼睛不可置信地圆睁着,鲜血从他身下蔓延开来,和雨水混在一起,浸过冷绿的青苔,流进墙边的暗沟。 沈玦放下瓷杯,打开油纸伞,踏着钱正德的鲜血经过那张肥白的脸颊,步出门外。番子们立在雨中,雨水淋漓落满黑弩,蓑衣底下,黑色曳撒上的麒麟纹绣张牙舞爪,怒目而视。司徒谨将蓑衣披在沈玦肩上,沈玦拉住马缰,朝番子们颔首。 “多谢诸位兄弟。” “督主言重!三年前,若非督主清查锦衣冤狱,小人早已命丧诏狱!”有番子大喊。 “督主唯才是举,若不是督主,小人今日还是个籍籍无名的校尉!” “魏德任人唯亲,没有督主,我们根本出不了头!” 众番子齐刷刷地跪在地上,道:“我等愿为督主鞍马,誓死效忠!” “若无诸位弟兄,亦无我沈玦!”沈玦翻身上马,望着皇宫的方向,“待我重归京城之日,便是魏德殒命之时!” 凄凄风雨中,缇骑们犹如一道汹涌的暗潮,奔入重重雨幕。 ———————————— 天刚亮,灰蒙蒙地蓝,东方泛一点鱼肚白。胭脂胡同里一片寂静,远不似夜里莺千燕万、华灯满巷。云仙楼柴房,夏侯潋从干草铺成的床上爬起来,眯瞪着眼走出去,在水井边打水刷牙漱口洗脸,收拾停当,穿过角门,去厨房烧水。路上碰见其他小厮,互相点头就算打过了招呼。他把水桶一桶一桶地拎到后院西厢房,摆在门口。厢房门口挂了一个木牌,上面墨笔淋漓书了三个大字——“温柔乡”,里头静悄悄的没声儿,想是还在睡觉。 夏侯潋把水提进耳房,倒进枣木浴桶。四下乱七八糟,地上有一只凤仙花绣鞋,香几底下还有一件银红衫子,窝窝皱皱,像一团抹布。脸盆翻倒在地,瓷方樽也倒了,里头的水流干了,晚香玉被踩了一脚,花瓣儿凄凄惨惨地碎在地上。看得出这儿昨晚经过了一番“大战”。 夏侯潋假装没看见,把水都倒上了,再撒上厚厚的玫瑰花瓣,一定要完全盖住水面才行。 这是云仙楼头牌阿雏的规矩,每天早上雷打不动地洗一次花瓣澡。夏侯潋四个月前到的云仙楼,足足给阿雏拎了四个月的洗澡水。他把空木桶在门口摆好,去厨房拿了一个烧饼、五个白面馒头和一壶水,坐在游廊上慢慢吃起来。他活儿不多,不用着急。 昨晚下了大雨,地上还很湿,砖头缝里都是水。地坛里头的花啊草的焉了吧唧的,阿雏最心爱的两盆君子兰已经死了,白嫩嫩的花瓣零落一地。他昨晚忘记把花收进屋子,一会儿阿雏见了又得闹了。隔壁院子闹哄哄地吵起来,那是个相公堂子,里头住的都是男伎,有个相公脾气不大好,时常有小厮被他打个半死,跑来跟夏侯潋诉苦。 时间过得飞快,他离开伽蓝已有三年光景。那天在伽蓝,他以为他会失血过多而死,但他好端端地醒来了,,他闷着头想了半天,最终去了栖霞山找秋山。秋山是栖霞寺的住持,他让夏侯潋在寺里当带发修行僧,帮他削骨剔肉,改头换面。他裹着满头绷带在寺里面扫了五个月的地,每回寺里的香客见了他,都会带着怜悯的表情给他点银子,他们大概以为夏侯潋毁容了。 拆绷带的那一天,他在黄铜镜里看见他的新脸,平平凡凡,普普通通,扔人堆里就找不见。但还挺耐看,眼睛和鼻子都没有动刀,照旧是深邃的眼,高挺的鼻梁,他很满意。不过眼睛上方那道疤是没法除了,他用脂粉盖了盖,不仔细看看不出来。 仇家都认不出他,东厂的番子从他边上过,头都没有转一下。他去金陵帮持厌清了账,然后四处游山玩水,持厌说的枫桥驿铃,寒山晚钟,吴江小唱,他统统走了一遍、听了一遍。沧浪亭边,他焚了持厌的遗书,将飞灰撒入淙淙流水。从此山川百景,天地万象,持厌都不会错过。 七月半那天,他在栖霞寺后为自己挖了个坟,用身上最后一点银子买了一副薄棺。他躺进棺材,自己合上棺材盖,安安静静地等死。棺材里很黑,他一开始胡思乱想,后来爬出来上了几次茅房,有一次吓到了一个打后山过去的樵夫,他连声道歉,又躺回去,迷迷糊糊就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天已大亮,他没死。他踩着遍地火红的枫叶,回了栖霞寺。 秋山坐在廊下喝茶,见到他迷茫不知所措的模样,道:“天不亡你,好生活下去吧。” “可我是个罪人。” “一念惺悟,一念为善,一阐提尚可渡永劫而成佛,况乎汝哉?” 夏侯潋拜别了秋山,开始四处漂泊。他居无定所,走到哪里算哪里。但麻烦的是,他没有户籍也没有户帖,是一个流民。官府抓流民抓得很严,一旦被抓到,要么登上弃民簿,关进大牢,要么遣送边关去戍边。他躲躲藏藏,还得想法子做工赚银子养活自己,着实辛苦得很。 到台州的时候,碰上倭寇围城,军营招募兵马,不问籍贯。他实在穷困,应召入伍,在营里待了一个秋天。然而在一次巷战中,一个倭寇打飞了横波,将那倭寇宰了之后,却怎么也找不到横波了。后来在拍卖集市上瞧见,他没有钱赎回横波,眼睁睁地看着东厂的人把横波带走了。 他只好进了京。在东厂眼皮子底下,生活尤其不易。京里查流民查得十分严格,每过几天各处破庙、土地祠、义庄这些流民常抱团的地方就要被清查一次。东厂戒备森严,铁桶似的,根本无从入手。去年十二月,他在京郊的林子里冻得瑟瑟发抖,肚子又空空如也。他没死在仇家手里,没死在伽蓝的杀场上,却要饿死冻死在京郊树林,等到了阴间,他恐怕会被他娘笑死。 赶巧阿雏去尼姑庵上香回来,把他捡回了胭脂胡同。阿雏跟老鸨说他是来投奔她的表弟,将他留在了云仙楼。他有了落脚的地方,总算解决了吃穿住宿的问题。阿雏是个美丽的女人,远山眉,雾蒙蒙的眼睛,乜斜着眼睛看人的时候,有种妖精一样勾魂的美。不过她下巴瘦削了些,嘴唇生的薄,让她显得有些凶。可有些男人就喜欢这样看起来凶巴巴的女人,看她婉转承欢的时候,有征服的快感。 阿雏是云仙楼的花魁,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老鸨都哄着她。男人想要和她睡觉,一晚上非得要二三十两纹银。有时候阿雏脾气上来,还不肯接客,窝在屋里头,任鸨儿敲门敲得震天响。但阿雏就是阿雏,冠绝京华的京城名妓,北班里头只有她能和南班的瘦马叫板。鸨儿还是得哄着她,赶着夏侯潋去帮她排队买糕点铺子里的一口酥,褚楼的油焖大猪蹄。 那些恩客都不知道,他们眼里妖精似的阿雏,喜欢一边徒手抓着油焖大猪蹄乱啃,一边和夏侯潋喝酒,高兴的时候疯疯癫癫,有时候又突然低沉下来,抚着镜子问夏侯潋她是不是老了。 像阿雏这样的疯女人,夏侯潋是一辈子也捉摸不明白。譬如说刚才的问题,夏侯潋说她没老她又不信,说她老了她又生气。夏侯潋只好假装没听见,自个儿喝酒。在云仙楼待的日子很惬意,除了帮阿雏买猪蹄,夏侯潋不大出门。 可他还是得想法子找回横波。他猜横波在沈玦那,沈玦是东厂督主,东厂得了他的东西,势必得交给沈玦。 他有时候在街面上,能远远看见沈玦的马车辚辚驶过。缀流苏的车围子,镂花的车辕,四匹青骢大马拉车,后面跟着两队东厂番子,真是山海般的阵仗。在褚楼等猪蹄的时候,也碰到过沈玦两回。每次他都要和边上的人齐齐跪在地上等沈玦经过,织锦的曳撒裙裾在他眼前划过,金线的光泽绚烂又华丽。沈玦走过了,他头抵着地上,偷偷侧过脸,望着沈玦孤寒的背影,一步步远去、模糊、消失不见。 他知道他和沈玦已经是不同世界的两个陌生人了,他是混迹在勾栏瓦舍里的小厮,卑微如尘土,而沈玦是堂堂东厂提督,太监里的大拿,炙手可热。十年前的回忆泛着黯淡的黄,与沈玦在谢府、在皇宫的事情仿佛是上辈子的经历,那些久远的记忆经过回魂转世重回夏侯潋的脑海,让他心中浮起无法言明的滋味。 从前脾气暴躁的谢家少爷不复存在,如今坐在雕花四架马车里的是高深莫测的东厂督主,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东厂番子四处追捕伽蓝刺客,落入东厂的刺客无一生还。夏侯潋的通缉令挂在榜首,大街小巷满城皆是,数年来旧的烂了贴新的,年年如此。他和沈玦之间隔着天堑深渊,无法靠近。 没有渠道,弄不到沈玦宅院的地图,偷偷潜进去两次,都迷了路,灰溜溜地出来。横波的事一直延宕着,他实在没有办法。 吃完大饼和馒头,他拍了拍手,把君子兰的花瓣捡起来,埋进泥里。阿雏忽然从屋子里冲出来,衣衫还乱着,大片白嫩的乳房露在外头。 夏侯潋:“……” “夏侯!”阿雏见了他,像见了救星,跑过来,上气不接下气,“我……我、我杀人了!” 夏侯潋有些不可置信,“你能杀人?” 阿雏有些尴尬,结结巴巴地道:“在床上死得嘛……” 这意思是精尽人亡了。 夏侯潋:“……” 阿雏把夏侯潋拉进屋,贼头贼脑地望了一下,确定院子里没别人,方关上门,道:“谁知道这个银样镴枪头这么不中用!我不过让他泄了两回,昨晚上还好好的,今早我见他挺着不动弹,还笑他虚。结果掀开被子一看,差点没把我吓死!” 夏侯潋拉开床帘,里头露出一张灰败的脸,口眼半开,流着黑血。夏侯潋认得他,东厂的小番子,叫燕小北的。原本是个穷光蛋,不知从哪发了一笔,在老鸨那把银票往桌子上一拍,包了阿雏一夜。 “他是东厂的干事,死在我床上,这可怎么办!东厂那地界,竖着进去横着出来,我这样一个弱女子,怎么抵得住牢里的大刑?”阿雏绞着帕子,急得跺脚。 “你确实抵不住。”夏侯潋点头同意。 “要不我逃?我有点积蓄,吃饭总不成问题。夏侯,你帮帮忙,带我出城!” 夏侯潋摇头说不行,“东厂耳目遍及天下,驿店、客栈、车马,哪里没有东厂的人?除非你一气儿走出大岐,要不然别想安生过日子。” “那怎么办?”阿雏呐呐道。 夏侯潋想了一会儿,阿雏算是他的救命恩人,不能不救。叹了口气,道:“脂粉借我。” 夏侯潋还想说什么,外头窗子下面一个小丫头细声细气道:“阿雏姐姐,朱干事来找燕干事了,在前院等着,请您把燕干事叫起来。” 阿雏猛地站起来。 夏侯潋用口型对她说:“答应她。” “哦,就来!”阿雏隔着窗子喊道。 小丫头踢踢踏踏地跑了,阿雏绞着手,道:“是朱顺子!燕小北的哥们儿,这可怎么办?” “你先出去拖着,这儿交给我。” 阿雏点点头,深呼吸一口气,整了整衣衫和头发,仰着头走出去。 朱顺子是个尖嘴猴腮的男人,颧骨很高,脸上没什么肉,长了一副鸡贼样。东厂番子,说到底就是穿着曳撒的地痞流氓,成日好事不干,在京城里头钻来钻去,打探别人的阴私。他们是云仙楼的常客,阿雏熟得很。平日里好得跟神仙眷侣似的,今天看了他就心烦。阿雏坐在圈椅里等着,朱顺子在那来来回回踱步,晃得她眼晕。 心里正火急火燎,垂花门走出一个男人,高挑身材,瘦削脸颊,嘴边有淡淡的青胡茬,这不是燕小北是谁?阿雏目瞪口呆,几乎以为燕小北诈尸了。 “哎哟老燕,你可醒了!”朱顺子揽住他,冲阿雏招招手,“雏姑娘,我们先走了!” “慢走!慢走!”阿雏僵笑。 易容化妆是夏侯潋的拿手活儿,得了秋师父真传的。夏侯潋神态自若,看了眼阿雏,跟着朱顺子出了门。 “老燕,公公又给咱差事了!”朱顺子看起来很激动,“你看,我就知道咱们能得公公青眼!不仅让咱们去刺杀沈玦那个忘恩负义的王八羔子,这次又派咱俩去嘉定!” 刺杀沈玦!夏侯潋心里一跳,蓦地抬起眼来。 朱顺子感叹道:“沈玦那厮,没想到也会武!我以为他那娘娘腔弱不禁风的样儿连刀都提不起来呢!幸亏咱们命大,见势不好就溜了,要不然可得折在那。好在魏公公体恤,不仅没有追责,还给咱们赏金,这回又派这等重要的差事给咱们!俗话说得好,士为知己者死,就冲魏公公的赏识,咱们也该誓死效忠!” 夏侯潋“嗯”了一声,不动声色地旁敲侧击:“沈玦现在怎么了,魏公公可还要派人再去杀他?” “不必了!陛下降旨,让他去南京守陵,这下可没戏唱了。守陵太监,一辈子也就那么回事儿,翻不起浪咯!” 总比没命强。沈玦没事儿,夏侯潋松了口气。 他觉得心里不是滋味,那小子卧薪尝胆,苦心经营那么久,结果却落得这步田地。沈玦不像他,他焉了吧唧,泥巴里滚习惯了。那么骄傲一人儿,好不容易爬上云端,又栽了下来,不知道会怎么样。 唉,真是苍天弄人。 也罢,南京也不错,毕竟是沈玦的家乡。喝喝茶,溜溜猫,逗逗鸟,一辈子打发过去,就算完了。 夏侯潋冲朱顺子抬抬下巴,问道:“你来找我干嘛?” “哎,怎么说沈玦去了!”朱顺子从怀里取出一封信,神神秘秘地说,“咱们这回可算苦尽甘来了。万岁眼看着就要蹬腿了,还迟迟不召藩王进京,恐怕是有意把皇位传给二殿下。魏公公派咱们去嘉定,悄没声儿地把福王殿下接回京。这可是从龙之功,待殿下登基,咱们就是一等功臣!” 第56章 锦衣缇骑 夏侯潋套了半天,朱顺子把话儿一箩筐全倒了出来。 朱顺子是个乡下土财主的小少爷,来京本是为了科考,考了四五年硬是金榜上最后一名的后脑勺都没有望着。闲着没事,去听了几耳朵茶馆里说书的瞎侃,说什么一旦进入东厂,两年就能成为有人打卤簿吆喝开道的大老爷。他一咬牙一狠心,递了名簿,当了人人得而诛之的阉狗。事实证明,他被骗了,干了一年半,升迁的影子都没有见着,还在小干事的位子上蹉跎着,只比地痞流氓好那么一点儿。 为了出人头地,他花了一大笔钱搭了一条线直通魏德跟前,凭着小时候偷苞米捉泥鳅的小聪明放在魏德面前现眼。正好燕小北也在边上,燕小北是东厂卯字颗下的干事,家里开生药铺。朱顺子隶属丑字颗,两人打过照面,没怎么说过话,只听说燕小北刀法很了得,每回在衙门里的校场比试总能得一片好彩。 两个人跪在衙门里求魏德给一份差事,魏德眼皮子一撩,用茶杯盖拂了拂茶沫子,道:“成,沈玦可认得?去,把他的人头给咱家送来。” 沈玦的脑袋没拿回来,自己的脑袋倒差点没保住。想到那天刺杀,朱顺子到现在还是心有余悸。朱顺子不断强调沈玦的刀法是如何的变幻莫测,他自己就不必说了,可连燕小北在沈玦手下都没有走过五招。两个人屁滚尿流赶着跑了,幸好沈玦家仆散尽,独身一人,没有追出来。 沈玦是个刀术天才,夏侯潋从小就知道的。他没再说话,两个人在云仙楼分了手。 朱顺子回家收拾包袱,夏侯潋乘机帮阿雏把燕小北的尸体处理了,然后到城门赶上朱顺子,沿官道向嘉定快马疾行。清晨启程,一路经过了三个驿站,换了三匹马,到了星夜,正好到了十里村驿店。 毕竟只是个郊外的村驿,不大,一间正厅,一间后厅,左右五间廊房,后面盖了十间马房。放眼黑漆漆的夜幕,唯这一处红漆大门前吊两盏红灯笼,幽幽地发着光。再往前走十几丈才能看见别的人家。进到厅里,几张油腻腻的乌漆桌子,上边儿放一盏小油灯,有不知名的小虫子没头没脑地撞进去,烧成灰。这驿站除了他俩好像没别的官员下榻,他们吃饱了饭,各自回屋睡了。骑了一天马,实在太累,朱顺子早就撑不住了。 夏侯潋却睡不着,他点着灯,把魏德托他们交给福王的信翻来翻去。为了保密信封没有署名,用蜡密封,里边儿估计只有一张纸,放在手里轻飘飘的。 他觉得这事儿不大对头。 福王是大殿下,据说是个跛脚的胖子,老早封了王,一直延挨着不肯就藩,实在拖不下去了,满朝文武都骂他,才拜别老皇帝老皇后,去了封地。还有个二殿下,才十岁,还在皇宫里光着脚丫子爬上爬下。老皇帝即将翘辫子,魏德要投机,迎福王回京,不大可能派他们俩一脚就能踩死的小蚂蚁去接应,怎么也得是个有品级的官儿吧。 夏侯潋在灯下想了想,决定明儿就脱身逃走,去南京找沈玦。 外面起了大风,把窗子吹开了,驿店地势高,山坡上的林子被吹得潮浪翻涌,满山叶子掀腾翻覆,啪啦作响。鸡蛋黄的月亮被乌云掩住了一半脸,又过了会儿,整张脸都没了。夏侯潋把额角抵在窗棂上,看黑沉沉的夜。他和沈玦这么多年没见了,以往的交情早已淡了。原本铁得能穿一条裤子,现在成了仇人。夏侯潋心里五味杂陈,不知道到了金陵,要怎么见沈玦。 算了,想再多也没用。 夏侯潋上床睡觉。迷糊间,楼底下一片喧闹,外边儿楼梯被踩的吱呀作响,间或男人的呼喝声,环甲相击的声音。 脚步声停在门口,门被大力踹开,凌空响起啪的一声,一道鞭子携着劲风甩过来。夏侯潋吓了一大跳,从床上爬起来,但仍然躲闪不及,背上被鞭尾扫到,火辣辣的疼。夏侯潋从床上栽下来,就地一滚,鞭子长了眼睛似的跟在身后,噼啪直响。夏侯潋拣起一张圆凳,挡住鞭子的一击,凳子上的漆皮顿时被打掉一层。夏侯潋乘鞭子尚在收势,抓住凳脚一抡,凳子砸在那人额角,夏侯潋又拣起一个杌子,把那人卡在墙上。 身后有刀光闪过,夏侯潋回头,看见一群锦衣卫拔刀出鞘,刀尖对着夏侯潋,黑色飞鱼服上的飞鱼鲜艳得近乎狰狞。 该不是燕小北的事儿东窗事发,锦衣卫来抓他了?夏侯潋眉头紧皱。 “松开。”持鞭子的人指指身前的杌子,摸了一把额角,倒抽一口凉气,“敢打你爷爷,不要命了?” “误会!都是误会!”朱顺子从外面跑进来,身上的曳撒还乱着,“哎哟,怎么还打上了!”朱顺子把夏侯潋拉开,掏出手帕捂在那人的额角,“你瞧我这兄弟,不识事儿!冲撞了高总旗,还望您大人有大量,饶了他这一回!” “你谁?”高总旗不怀好意地看着夏侯潋,“报上名来,爷倒是要看看,谁他娘的这么有本事,敢砸你爷爷。” “你又是谁?”夏侯潋扬眉,“老子在这儿睡得好好的,你不分青红皂白就冲进来打人。怎么的?”夏侯潋扫视一圈围在屋里的锦衣卫们,“人多欺负人少?” 朱顺子戳夏侯潋,使劲朝他使眼色儿。 高总旗亮出了牙牌,“大爷我是锦衣卫总旗高晟。锦衣卫南镇抚司镇抚是我干爹,魏德魏老公公是我干爷爷。你他娘的算个什么东西,敢在这儿跟我大放厥词?” “不敢不敢,他脑子一根筋,转不过弯儿来,您别见怪!”朱顺子陪着小心。 这年头,文武百官上赶着给魏德当儿子去,有些人挤不上儿子的名头,就认魏德的干儿子为爹,甘愿当个孙子。不过几年的功夫,魏德的孝子贤孙遍地开花,一直能数到第十八代,成就了十八世同堂的奇观。 原来是个龟孙。夏侯潋忍不住腹诽。 “我们东厂的,奉魏公公的命令出来办差。”夏侯潋把燕小北的腰牌往桌上一撂,特地加重“魏公公”三个字。 高晟果然起了忌惮,瞥了眼东厂的腰牌,磨了磨牙。 “高总旗,您看,咱们都是自家人!何苦为难彼此呢?这不把话说开了,没事了,没事了!”朱顺子笑脸相迎。 高晟把朱顺子推开,对着夏侯潋冷笑道:“既然是帮我干爷爷办事儿的,当然得给点面子。你占了我屋子这事儿就算了……” “占你屋子?这屋子写你名儿了?”夏侯潋也笑。 “这是十里村驿唯一的上房,凭你你也敢往这儿住!”高晟往边上一让,“也罢,这事儿我不跟你计较。我们兄弟奔波了一天,驿站小,刚好住满,不巧,没二位的铺了。请二位腾个地方,去林子里自便吧!” “好说,好说,不就是挪个地方吗!”朱顺子拉夏侯潋的袖子。 “……”夏侯潋站在原地半晌没吭声。 锦衣卫们抱着手臂,戏谑地看着他俩。 高晟背着手经过夏侯潋,故意撞了一下他的肩膀,低声笑:“两条狗而已,哪不能做窝?” 夏侯潋抬眼看他,黑黝黝的眼神看起来有些可怕。 朱顺子抱住夏侯潋的手,道:“老燕,冷静!冷静!咱可不能生事儿!” 夏侯潋站了一会儿,转身拿起红木架子上挂着的衣衫和包袱,还有墙上的雁翎刀,拨开锦衣卫出了门。朱顺子去自己屋拿了包袱,追在夏侯潋身后,连声道:“慢点!老燕,你慢点!等等我!” 牵了马,出了驿站,沿着大道骑马小跑。朱顺子唉声叹气:“官大一级压死人,何况他还是魏公公的干孙子。咱们就忍着点儿吧!” 夏侯潋当然明白,要不然也不会吞下这口恶气。世道就是这样,颠沛流离这几年,他是最低贱的流民,遭过不少白眼,都忍了。毕竟不再是恣意妄为的刺客,他手里的刀,能不见血就别见血。 他仰起头望了望漆黑的天穹,没作声。 “唉,我本来也打算认个干爹干爷爷来着。” 夏侯潋转过眼问他:“那你怎么没认?” “之前沈玦还得势的时候,我去捧过他的臭脚。可人家眼光高,端着架子,不搭理我!”朱顺子摇头晃脑,“还是魏公公慧眼识英雄!幸亏沈玦没收我,要不然今天我得跟着他倒霉。” 夏侯潋被这些人厚如城墙的脸皮惊呆了,不再说什么,两个人骑着马慢慢跑,看能不能去前面的人家借宿。 后方忽然亮堂起来,远远的传来喧闹声。夏侯潋扭过头,望见驿站的方向火光乍起,几乎映红半边天。朱顺子惊呆了,夏侯潋心头警惕,道:“进林子,快!” 两人催马进林,夏侯潋下了马,爬上树,蹲在高处手搭凉棚往驿站那望。殷殷火光中,有身着黑衣,脸戴白面具的刺客四处穿行,火焰映在他们的面具上,流淌着鲜血一样的红光,每一个都像浴着鲜血和火焰的地狱修罗。驿卒尖叫着四散逃离,被刺客们追上,割断脖子。锦衣卫负隅顽抗,却抵不住刺客的攻势,一个一个倒在火焰里,任火舌舔舐衣裳和身躯。 朱顺子看得心惊胆战,结结巴巴道:“伽……伽蓝刺客!” “不是,他们用的不是伽蓝刀法。”夏侯潋攒眉道。 “你怎么知道?”朱顺子惊讶地问。 夏侯潋没回答,只掏出怀里的信件,撕开封口,朱顺子手忙脚乱地拦他,口中叫:“你疯了!”夏侯潋避开朱顺子的手,抖出信纸,一看之下,朱顺子傻眼了,那信纸空白一片,什么都没有。 朱顺子夺过信纸,翻来覆去地看,问夏侯潋:“你是不是拿错了?” 夏侯潋默不作声地看着他。 “这不可能!怎么什么都没?等等……我知道了!一定是那种看不见的墨水,我听说这种墨要浇上水才能显形!”朱顺子斩钉截铁道,犹豫一阵,他解开裤腰带,往信纸上滋尿,滋了半天,纸都烂了,字还是没显出来。 “怎么会这样?”朱顺子哭丧着脸。 “还能怎么样,我们被耍了呗!”夏侯潋捏着鼻子,朱顺子最近一定上火,尿骚味重得很,“魏德那个老贼压根没想让咱们去接应什么福王殿下,咱们就俩靶子,拿来吸引各方人马的。那个福王,肯定有别人去接应他。” “你的意思是,那些刺客是来杀咱们的?” 夏侯潋点头说是,“幸亏命大,被锦衣卫赶出来了,要不然死的就是咱们。” 朱顺子心有余悸,夏侯潋顺着树干溜下树,重新上马,道:“趁那帮刺客还没反应过来,咱们快跑。” “咱们跑去哪?” “去金陵!”夏侯潋策马疾行,黑衣融入黑夜。 两人一路向南走。夏天日头高,晒得他们头晕目眩,可还得马不停蹄地走。驿站不敢住,每天夜里睡在林子里,被蚊虫咬个半死。他们迎着日头跑,灌木丛划过脚腕,沙沙响。林叶堆成一簇簇,绿得像要滴下来。天上的云薄薄片儿,背后是鸭蛋青的天穹,看起来像棉布蓝底衣裳上绣的云影。 朱顺子每日都愁眉苦脸,唉声叹气。这也难怪,他以为魏德是他千载难逢的伯乐,没想到是个催命阎罗。他的升官发财梦都成了泡影,现在连保命都够呛。 夏侯潋倒是没什么反应,仿佛没遇见这倒霉事儿似的。朱顺子偷眼看他,觉得这个老燕和从前不大一样。以前的老燕虽然也不怎么爱说话,可他是不会说话。现在的他沉默起来有种冷峻的味道,有时候也会笑,却总觉得有一种刻入骨髓的悲哀。 朱顺子猜他准是家里出了事儿,不是死了爹妈,就是死了媳妇儿。 “喂,老燕,你咋知道那帮人不是伽蓝的刺客。”朱顺子找话解闷。 “以前闯江湖的时候见过几回真刺客。”夏侯潋敷衍他。 “哦。”朱顺子策马和夏侯潋并行,“这几年伽蓝好像都不咋冒头了,《伽蓝点鬼簿》写到无名鬼就没了,我还想继续看呢。你见过无名鬼么?” 夏侯潋摇头。 朱顺子还想问,远处忽然有哒哒的马蹄声传来,一队人马自沙尘翻涌处奔出。两人勒停了马,在山坡上远远望着那队人马。 那是一队极精悍的男人,黑色曳撒紧紧地裹着衣服下结实又紧绷的肌肉,每个人都像一把收在鞘里的刀,一旦拔出,定然锋利无匹,锐不可当。 “东厂番子?”夏侯潋皱起眉头。 朱顺子眼睛一亮,不等夏侯潋反应过来就拍马下山,一边高呼:“等等!等等!” 官道上的东厂番子,说不准就是魏公公派去迎接福王的另一队人马。就算不是,他二人若能和他们同行,水滴入海,踪迹难寻,那些刺客很难找到他俩。 朱顺子的直愣脑筋破天荒地转得快了一回,来不及和夏侯潋细说,一人一马飞箭似的冲下山去,徒留下夏侯潋在他身后伸出抓空的左手。夏侯潋犹豫了一下,还是放不下那个愣头青,也跟着下山。 那队人马听到呼喊,果然停了。朱顺子激动地拱手说道:“多谢诸位等候,我们是……” 夏侯潋从后面赶上来,打断了朱顺子的话:“我们是锦衣卫的,前往嘉定办案。卑职是锦衣卫总旗高晟,这位是朱小旗。这是卑职的牙牌。”夏侯潋递上牙牌,一个番子接了去,看了几眼还回来。 朱顺子见了鬼似的看夏侯潋把那块牙牌收进怀里,这人什么时候从高晟那顺来的?一面又极快的反应过来,接上夏侯潋的说辞:“是是是,昨儿我二人路遇匪徒,差点没了性命。现在可好,遇上诸位同僚,不知可否同行一段,也好有个照应。” 番子都沉默着,面无表情地打量他二人,朱顺子一无所察,还陪着笑脸,夏侯潋已经悬起心来了。 他真的很想敲死身边的这个浆糊脑袋,这一群番子一看就不是普通人,和朱顺子这种坑蒙拐骗的二百五完全不一样。他们的刀鞘和衣裳上都有干涸的血迹,一看就知道干了些不可告人的勾当。 会是魏德的人吗?还是…… 番子让开道,一个男人从人群中打马而出。他的脸如刀刻斧凿,每一根线条都极其冷硬,皱起眉的时候显得很冷漠。 “不行,请回吧。”男人冷冷开口,一丝余地也不留。 朱顺子苦了脸,张嘴还想说话,夏侯潋拦住他,用眼神示意他快走。朱顺子延挨着不肯动,还打算求情。 此时,人群中忽又传出一个清冷的声音,低低凉凉,仿若流泉泠泠暗淌。 “司徒,不得无礼。既然是锦衣卫的朋友,自当倾力相助。” 夏侯潋转过头,目光穿越重重人群,落在隐在最后的那个人身上。 那人背对他们,明明同样是一身黑色曳撒,却穿出卓然不同的气度。不是精悍,也非雍容,而是难以言喻的骄矜。他侧过脸来,露出微微上翘的眼梢,仿佛墨笔扫过似的,勾勒出一派风流,只那眼神凉薄得有些过分,透着不露声色的冷漠。 “承蒙二位不弃,我们正好也要去嘉定,便一道走一程吧。” 第57章 惊澜再起 夏侯潋怔怔地望着沈玦,忘记了说话。 他做梦也没有想到会在这里遇见沈玦,可悬起的心慢慢落了下来。 这小子活得好好的,挺好。 沈玦掉转马头,迎上他的目光,隔着人群的对望,沈玦的眼神漠然又陌生。夏侯潋像被火舌舔了一下,忙收回目光,策马往后靠了靠。 朱顺子几乎吓呆了,结结巴巴地说:“还……还是不打扰了!是卑职唐突,实在抱歉!”一边说一边冲夏侯潋使眼神,“快走,快走!” “二位何故如此见外?相逢就是缘分。”沈玦在马上欠身,含笑道,“最近道上不太平,匪徒甚多,我们同行相互也有个照应。在下谢惊澜,忝列东厂掌班之职。二位唤咱家谢掌班便是。” 谢惊澜……听到这三个字,夏侯潋心里一抽,手握紧缰绳。 朱顺子吓得腿肚子发抖,道:“这……这……”眼睛瞄向夏侯潋。 “既如此,”夏侯潋费力地扯出一个微笑,拱手道,“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朱顺子瞪着夏侯潋,夏侯潋没有理他,策马跟上众番子,朱顺子无奈,只好也跟着。一路风驰电掣,衔枚疾走。番子们沉默着奔袭,像一道无声的凶潮。马蹄溅起尘土,远远看过去,他们像裹在风尘中的黑色短箭。而沈玦就是最前方的箭头,锋芒毕露,冰冷又锐利。 他们足足跑了一天,临近傍晚才停下,就地扎营。朱顺子累得想要趴在地上,可还是硬撑着瞅准机会凑到夏侯潋身边商量对策。 “老燕,这可怎么办!”朱顺子头疼欲裂,“虽说咱们刺杀的时候蒙了脸,沈玦认不得咱们。可咱们现在入了狼窝,要怎么全身而退!” 过了会儿,朱顺子自己又道:“完蛋了完蛋了,我这右眼皮总是跳。右眼跳是什么来着?跳财还是跳灾?” 天阴阴的,没过多久,雨点儿下起来了,被凉风兜着落在地上,印出一个个青钱大的乌渍子。番子们忙着搭帐篷和行障,起炉灶,生火做饭。朱顺子在耳旁嗡嗡地不知道说些什么,夏侯潋透过来来往往的人望着前面的沈玦,他避开了人,站在几十丈外的小土坡上。 距离太远,夏侯潋看不太清,只能瞧见他黑不溜秋的一个影子,伶伶仃仃,孤单得不像话。 “喂,老燕,你听没听我说话!”朱顺子扯他的袖子。 夏侯潋扭过头,道:“他们肯定是秘密行动,被我们瞧见了,焉有放我们走的道理,不杀了我们就不错了。” “那……那怎么办?诶,要不咱们潜伏在这儿,找机会去驿站,给魏公公通风报信!” “得了吧,你给我安生待着。再惹事儿我揍死你!”夏侯潋站起身来,拉过一个番子问道:“你们掌班淋着雨呢,不去送把伞?” 番子摇头,“掌班有令,他一个人的时候不许我们靠近。” 夏侯潋拧眉,道:“他说不靠近就不靠近?他身子弱,一会儿生病怎么办?” 番子还是摇头,莫名其妙地看着夏侯潋,觉得他多管闲事。 夏侯潋左右看了看,从别人的什物里头捡起一把油纸伞,不理会那人“哎你干嘛”的叫唤,朝沈玦走过去。 到了沈玦边上,夏侯潋打开伞。细雨纷纷里,外面是暮色四合的广漠天地,青油伞为他们撑起一个小小的世界。夏侯潋怕他被淋着,把伞往沈玦那偏了偏,把他整个人罩在伞底下。顾着他那头自己这头就顾不到了,雨点子在伞面上汇集,沿着伞缘流下来,断了线的珠子一般啪嗒啪嗒打在夏侯潋肩膀上。沈玦显然没料到夏侯潋会过来,先是愣了一下,然后弯了弯唇角,道:“多谢。” 他的脸色不大好,白得像纸糊的似的。右脸颊上有一道极细的红痕,不凑近看看不见。这小子估计是之前和别人打了架,竟然被划伤了脸。幸好不严重,应该不会留疤。 往事纷然如烟,夏侯潋想起从前的事,那个羸弱但骄傲的小少爷已经长大了,个子高挑,腰背挺拔,隐隐能看出从前的影子。他忍不住想,他现在不是伽蓝刺客了,沈玦也不是东厂督主了,他们还能和好,像小时候那样在一起么? 想想又觉得自己可笑。已经是陌路人了,旧事何必重提。夏侯潋把伞塞到沈玦手里,转身想走。 沈玦忽然叫住他,“高总旗,左右闲着无聊,不如说会子话儿?” 在京师待久了,他说话也带着京片子的声口了。夏侯潋呆了一下,道了声好,接过他手里的伞,为他举着。 说是聊天儿,可两个人都沉默着,好像憋着劲儿等谁先开口似的,只听得飒飒雨声,风裹着雨点儿扑过来,满脸湿凉。 夏侯潋渐渐闷不住,四处乱看,低下头,正瞥见沈玦右手手腕上挂着一串盘得发红的星月菩提珠,终于开了声,道:“掌班信佛?” 沈玦抬起手腕,低头看那菩提子,红得发亮的珠子一个连着一个,底下垂着碧玺佛头塔。他垂着眼睫,道:“信过一段时日,开过光,也求过签,也请过长生牌位。庙里那些杂七杂八的名目,挨个做了个遍。可是有什么用呢,上天听不见你的祈求,神佛也看不到你的磕头,求不得的,依旧求不得。” “或许是时候没到呢。”夏侯潋说,“你方才说请长生牌位,这珠子莫不是为别人戴的?” “为一个故人。”沈玦轻声道,风吹过来,他的眉宇都是凉的,“我去京师里头最灵验的寺庙求拜,保他平安,祝他长寿,可他还是死了。” 夏侯潋对死亡不陌生,过去的十年里,死亡与他如影随形。走到现在,虽仍做不到淡然无谓,却也能坦然面对。沈玦对这个故人如此耿耿于怀,大约是他在宫里的相好吧。夏侯潋斟酌了一会儿词句,道:“人生大限,无人可破,该走的都得走。她在天上,肯定不舍得你难过,掌班还是节哀吧。” 沈玦仿佛浑身一震,一字一句地说道:“好一个人生大限,无人可破!既如此,这星月菩提说到底就是些没用的玩意儿,那就扔了吧。”他把腕上的菩提子褪下来,往雨幕中一扔,菩提子落在土坡下面,沾上了土,沾上了雨,黯淡了光辉。 “干嘛扔了!”夏侯潋攒起眉,把伞柄塞到沈玦手里,钻出伞底,下坡去捡菩提子回来,用袖子仔细擦干净上面的污渍,捧到沈玦面前。夏侯潋站在坡下,雨点打湿了头发,腻腻地黏在脸上,沈玦站在坡上,撑着伞,低头看着他。 “收着吧,好歹盘了这么久,当个念想也好。又或者,说不定以后去了阴曹地府,还能见面呢。” “阴曹地府?”沈玦嘲讽地笑起来。 “或许是下辈子。” “下辈子?”沈玦道,“我不管来世,只问今生。” 沈玦把伞还给夏侯潋,自己负着手向番子们的营地走过去。那边的炊烟已经起来了,朱顺子在向夏侯潋招手。夏侯潋半边肩膀已经湿透了,他没在意,只低头看了看菩提子,红润圆亮的珠子,沾着雨点儿,像玛瑙玉石。夏侯潋把菩提子收进怀里放好,也朝营地走过去。 吃过晚膳,歇息了一个时辰,他们继续赶路。朱顺子见他们要星夜兼程,鼓起勇气装病,喊着要歇息,让他们先走。番子不由分说,把他拎上马,还有人按按刀柄,眼神透着危险的意味。朱顺子愁眉苦脸,只好跟着走。 夜幕像一个大卷轴一样拉下来,他们没有走官道,走林间的小径。林间叶子重重叠叠,暗影幢幢,在风中摇来摇去,哗啦哗啦响。马蹄踩过泥水,溅起半尺高的泥点子。跑了半个时辰,雨忽然大了起来,天穹仿佛塌了一个口子,雨箭争先恐后地扑入大地。雷电急走,如龙如蛇,电光撕裂苍穹的刹那,黑夜仿佛白昼,奔行在黑暗里番子现出身形,身披蓑衣,面容冷峻。 大雨中传来那个叫司徒谨的男人的大吼:“所有人,分为三路,包抄横塘客栈!出客栈者,格杀勿论!” “是!”番子们大吼着回答。 与此同时,队形迅速变换,马队有条不紊地分出三队,齐头并进。而夏侯潋和朱顺子被包裹在队伍之中,进退维谷。 夏侯潋悚然一惊,这些番子不是去嘉定,而是千里奔袭!横塘客栈里的,莫非是魏德的真正人马! 朱顺子惊慌失措地看着夏侯潋,夏侯潋也无能为力,他们俩被番子有意无意地挤在中间,根本无法逃走,只能随着大流前行。 他们进入了横塘镇,所有人在客栈隔街勒停了马。番子们脱下蓑衣,迅速换上一袭黑衣,戴上白瓷面具。夏侯潋瞪大眼,惊恐地意识到,十里村驿的伽蓝刺客就是他们! 番子们翻身下马,街角的红灯笼照亮他们腰间的雁翎刀,狭长挺直,描金刀镡雕镂着繁复的花纹,华丽又狰狞。司徒谨做了个手势,番子们沉默着散入客栈周围的窄巷,雨声盖住了他们的脚步声,黑夜之中,他们像无声的鬼魅。 客栈大门和后门都守了看门人,几个番子爬上客栈对面的屋顶,张弩搭箭,利箭呼啸着没入雨幕,瞬息之间,看门人应声倒地。与此同时,两队番子摸到门口,鬼影一般潜入客栈。时间一点点地流逝,客栈里响起骚动,接连亮起火光,有哀嚎声隔着雨幕传来。客栈大门忽然被打开,一个人惊惶地冲出来,很快被一个追出来的番子拖着双脚回了客栈。 夏侯潋蹙紧眉头,盯着沈玦挺拔的背影。沈玦在他前头,默然不动。 客栈里的骚动越来越小,沈玦扭过身来看了看他们俩,忽然对夏侯潋扬起一个冰冷的笑容,“对了,忘了告诉你了。燕小北,是我派人杀的。” 夏侯潋瞳孔紧缩,仿佛有霜毛从骨头缝里长出来,密密麻麻覆盖了脊背。 一直不怎么说话司徒谨开了口:“这位朱小旗想必就是朱顺子朱干事吧。” “什么……你们在说什么?老……老燕,我怎么没听懂?”朱顺子惊恐地看看司徒谨,又看看夏侯潋。 “你和燕小北逃出掌班府邸的时候就被我们盯住了,所以我们知道你们的身份。你们经验太少了,不该在刺杀完的时候立刻回家,也不该不检查一下有没有被跟踪。”司徒谨道。 “那老燕,老燕被杀了,是什么意思?” “原本是两只蝼蚁罢了,不必我出手碾死。”沈玦的目光冷冷地扫过来,“但那个燕小北伤了我的脸颊,虽只是小伤,也不可饶恕。” 朱顺子顾不上担忧自己的危险处境,瞠目结舌地望着夏侯潋,道:“所以……所以……” “所以,”沈玦看向夏侯潋,“你到底是谁?如此高超的易容术……”沈玦的眼神渐渐变了,仿佛寒冰消融,有什么不一样的东西流露了出来。他凝视着夏侯潋,问道:“夏侯潋,是你吗?” 第58章 雨夜阎罗 “掌班现如今已不是东厂督主,也不放过夏侯潋么?”夏侯潋垂着眼问。 沈玦不答,只紧紧追问:“你到底是谁?” “小人是云仙楼的小厮,名唤尚二郎。”夏侯潋道,“掌班杀了燕小北,奈何燕小北死在我们花魁阿雏的床上。阿雏对小人有恩,小人不能坐视不理,这才易容成了燕小北。” 沈玦微微抬手,做了个手势,道:“是与不是,撕下你的面具便知。” 立刻有两个番子上前,夏侯潋下了马,两个番子四只手,在他脸颊的边缘逡巡,找面具的缝儿。摸不到缝隙,又在他脸上戳来戳去,寻了半天也没有找出个所以然来。 两个人面面相觑,其中一人闻见夏侯潋身上短短一缕香味儿,隔着雨暗暗地传过来,恍然大悟道:“他没戴面具,用的脂粉!”说着朝夏侯潋脸上抹了一把,伸到鼻尖嗅了嗅,道,“是天香阁的脂粉,我家婆娘就用这个,他家方子特殊,调的脂粉抹在脸上水也冲洗不掉,得用湿布沾油才能卸干净。” “那得进客栈,客栈里有茶油。”另一个番子说。 夏侯潋安安静静垂手站着,沈玦看了他一会儿,道:“你倒是镇静的很。” 夏侯潋道:“因为我不是。” 沈玦没再说话。雨下得很大,老槐树的叶子被风雨吹打,噼啪作响,窄巷里漆黑一片,每个人的脸都是模模糊糊的一团黑,夏侯潋仰头望着马上的沈玦,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看见他看着自己的方向。没来由的,夏侯潋觉察出他的目光里好像有很深的悲哀。 客栈里的惨叫声渐渐小了,夏侯潋跟着沈玦他们进了大门。绕过影壁,青砖地都是殷红的血,混着雨水流进沟里,不一会儿洗刷得干干净净。番子们在处理尸体,挖开土,刨出大坑,有名无名的,一具一具扔进去。尸体层叠在里头,头靠着脚,脚并着头,脸上还留着惊骇的表情,定格成一个五官狰狞的面孔。 店堂已经清理干净了,桌椅拉开,中间只留一张靠山椅,旁边放一张乌漆的茶几。地上跪了两个人,穿着明黄色的飞鱼服,头上没戴帽子,网巾歪斜,脸上的肉不停地发抖,依偎在一起,像霜风里的冻鸟。店家和老婆孩子缩在西边板壁的角落,头顶的壁上悬空伸出来一个木头架子,上面放了一座泥金财神像,他们把财神爷当成了菩萨,念着阿弥陀佛不停地拜。 沈玦弯身坐在椅子里,曳撒的裙摆扇面一样打开,锦绣膝襕金银交错。那两人看见沈玦,齐齐打起了摆子,沈玦却不理他们,伸手一指夏侯潋,道:“端盆油过来,把他的脸洗刷干净。” 番子们端来厨房里的茶油,又取来巾栉。夏侯把脸上的妆卸得干干净净,还要了盆清水洗脸。 朱顺子已经看呆了,他没有混过江湖,这样的易容绝技有耳闻但不曾亲眼目睹,现在嘴巴里可以塞下一个鸡蛋。 夏侯潋卸好妆,坦然地看向沈玦。 沈玦站起身走过来,他长得高挑,影子落下来,罩住跪在地上的夏侯潋。夏侯潋下意识地微微向后,沈玦伸出手,在他脸上摸索,不死心似的,非要找到面具的缝隙,把它撕下来,露出他原本的脸。 可是,没有。 沈玦的心彻底凉了。他觉得自己可笑,明明过了三个七月半,明明下定决心不再想了,还抱着这样微末的希望。遇见一个会易容术的,就觉得有那么一点儿可能,抓住了就不肯放手,非要真相在眼前一点一点撕开,心也跟着一点一点渗血,最后鲜血淋漓,才罢休。 人不怕一辈子埋在暗无天日的深渊里,就怕好不容易爬上去看见一点光明的影子,伸手想要抓,还没有到手里又跌了回去,摔得粉身碎骨。 他收回手,背过身,哑声道:“滚。” 夏侯潋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沈玦是对他说话,从地上爬起来,走出去。番子拦住他,让他站在游廊底下,和朱顺子在一块儿。 朱顺子好奇地探手过来,也蹭了一蹭夏侯潋的脸,竖起大拇指道:“真牛。凭我这火眼睛就都没能看出你的端倪,你这易容术果真了得。” 夏侯潋心情不好,漫不经心地嗯了两句。 他们两个蹲在廊檐下,面前是天井,番子们披着蓑衣,在挖坑埋人。 “唉,可怜我那兄弟,年纪轻轻就没命了。”朱顺子叹了口气,“看这样子,我也差不多了。去见了他,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好。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啊!” 夏侯潋想起燕小北,现在想起来,那个家伙脸色发黑,口眼流血,分明是中了砒霜、乌头之类的毒。怪那日匆忙,没来得及仔细看,还真以为是阿雏不小心把他弄死的。夏侯潋拍了拍朱顺子的肩膀,让他节哀。 “唉,都是我自找的。”朱顺子垂头丧气,“放着好好的科举不考,非要进什么东厂。这也罢了,还自己去魏德那个老贼那里找死。我算是明白了,就我这鱼脑子,种田还凑合,升官发财,趁早死心吧。” 他扭头看了看沈玦的方向,“你瞧,人家才叫人物呢。大伙儿都以为他没戏唱了,没想到人家风生水起得很。他在暗,魏德在明,谁他娘的笑到最后还不一定呢。” 夏侯潋也望过去,问道:“跪着的那两个人是谁?” “挺着一个将军肚的是锦衣卫同知苏瑜,趴地上不敢动弹的那个是北镇抚司镇抚李长言。” 沈玦低头看着地上瑟瑟发抖的两人,阴森森地笑起来,“说,你们在哪儿和福王会合?” 苏瑜强打起精神,道:“沈玦,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半路拦截,还血洗客栈!你可知道,朝廷怪罪下来,你插翅难逃!”说着,他又放软语气,“沈玦,你现在回头还来得及。本官替你说情,念你往日的忠心,魏公公也不会为难你。咱们把这事儿瞒下来,不让都察院和刑部知道,你照旧还去南京,如何?” “是、是!”旁边的李长言也开口,“沈公公,回头是岸,回头是岸啊!” “话说得倒是好听,只怕咱家走到半路上就已经没命了。”沈玦掸掸衣摆,重新在椅子上坐下来,“你们两个看着办吧,诏狱里的那些刑罚你们又不是不清楚。旧日里在边上看别人梳洗掏腹,倒是别有一番趣味,只是不知今日自己受刑,这味道又是如何?” 两人都打了一个寒颤,苏瑜道:“沈玦,你对朝廷命官用刑,你头上的脑袋不想要了吗?你就算知道了殿下的行踪,又能如何?殿下岂会听你谗言,和你这个落水狗走到一道儿?还是说,你打算把殿下也杀了?你……你……真是狗胆包天!” “还是不肯说么?倒挺有骨气。”沈玦冷笑,“原本该各个刑罚都走一遭,但咱家赶时间,不同你在这歪缠。来人,直接上个弹琵琶吧。把人参汤备好,定要让他俩把这滋味尝个够。”他点着膝头思量了一会儿,对苏瑜一笑,“你是个有胆儿的,就你先来吧!” 沈玦话音刚落,立时有几个番子上来,先把李长言拖到一边,按着他的脑袋让他仔细看,再把苏瑜按在地上,手和脚都固定住,衣服扒掉,露出胸腹。苏瑜骇然大叫,嘴里骂个不停, 那边已有番子拿着尖刀上来了,都是用刑的老手,牢狱里头使惯了的,眼皮都不带眨一下。弹琵琶听着好听,实际上惨无人道。把人的肋骨条当做琵琶弦,刀尖当做拨片,在犯人的肋上来回走,不一会儿就鲜血淋漓。这老手老就老在力道掌握得好,刀尖在肋骨条上走三四转人都不会死,晕了就用水泼醒,兼用人参汤吊着,想死也死不了,想活更活不成。有时候胸上血肉都脱尽了,刀尖直接弹上肋条,还真能弹出好听的响来。 苏瑜已经晕了两回了,胸腹上血流如注,一面有人弹琵琶,一面有人往他口里灌汤。沈玦静静看着,手里抚弄腰间玉玦的流苏,冷漠得像一座冰雕。李长言看得心惊胆战,手脚都发着抖,看不下去想要扭头,番子就把他的脑袋掰回去,想要闭上眼,番子又拨他的眼皮,总之一定要让他眼睁睁地看着苏瑜如何受刑。 朱顺子苦巴巴地对夏侯潋说:“咱们俩不过是两只无足轻重的小虾米,沈玦应该不会对我们用大刑吧?” 夏侯潋也看得有点发憷,但还是安慰他说不会。 他们就蹲在店堂前的游廊底下,堂子里的情形尽收眼底。夏侯潋还是头一回见这个,他们当刺客的虽然做的是人命买卖,可向来讲究速战速决,最好一刀毙命,从来没有对猎物施过什么刑,更没有这些花样。伽蓝里头处置犯了事的刺客,也是上鞭刑,虽也难捱,可比“弹琵琶”之流还是好上不少,饶是见多识广的夏侯潋皱起了眉头,避开了眼。 “死了。”番子住了手,对沈玦说道。 苏瑜已经断气了,挺在地上,胸中白花花的肋骨暴露在空气里,能看见底下的两瓣肺。 李长言瘫在地上,两眼发木。 沈玦目光落在他身上,轻飘飘地道:“到你了。” “我招,我什么都招!”李长言膝行到沈玦身侧,哭着道,“我们约好,福王从嘉定启程往北来,我们在河间碰头,在河间碰头!” “然后呢?” “然后……然后一起去京城,魏公公会在京郊接应,秘密带殿下入宫。他们要逼万岁写遗诏,立福王为太子!”李长言泪流满面,“沈玦,我知道你不可能让我活,但求你给我一个痛快的!求你了!” “那就如你所愿。”沈玦往后一靠,按了按眉心。一个番子走上前,抽出腰刀,揪住李长言的头发,刀在他脖子间一抹,鲜血喷涌而出。 朱顺子看得眼睛发直,喃喃道:“要到咱们了,要到咱们了!沈玦人就这么点儿,不可能带上咱们两个累赘去河间,更不可能把咱们留在这儿走漏他的风声。咱们要死了,咱们要死了!” 夏侯潋也微微悬起了心。他的刀被收缴了,没有刀,他们就是案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他四下张望,看有没有什么道儿可以逃走,但各处大门小门都被番子把守的严严实实,上房逃跑倒也行,只是也颇为不易。 死在这儿确实挺憋屈的。没想到活着从伽蓝出来了,到头来死在沈玦手里。 不过……也没什么不好。夏侯潋望着天空,竟然笑了笑。 要问的都问到了,番子们把苏瑜和李长言的尸体拖到天井底下,扔进尸坑。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石砖上青黯的霉苔闪着湿湿的光。风小了许多,微微吹动屋檐下的六角灯笼,光和影在地上徘徊。沈玦在椅子上坐了一会儿,起身往楼上走,不经意间望见了游廊底下的夏侯潋,他蹲在阶上,正望着自己,灯笼的光影落在他眼睛里,明暗交杂。 他是个形容落拓的男人,脸颊瘦削,不甚起眼,不笑的时候眉眼间有孤独冷峻的味道。时常低着头,不怎么说话,偶尔淡淡地笑,笑意不深,达不到眼底。 他像一个离家出走的孤魂野鬼,沈玦忽然这么觉得,像收起獠牙,敛去煞气的夏侯潋。 尤其那双眼睛,形状那么相似。只是多年以前,他看见这双眼的时候,它还汹涌着滔天杀意,而如今,这双眼仿佛枯寂的古井,寂静而幽深。 沈玦朝他走过去,朱顺子顿时身子僵硬,躲在夏侯潋身后,低声道:“来了,来了!阎罗爷来了!” “方才看了这么多,你不怕吗?”沈玦在他跟前站定,低着头看他。 夏侯潋摇头。 “你的这双眼睛,我看着很眼熟。”沈玦道。 夏侯潋摸摸自己的眼睛,道:“是么,像谁?” “长得太好了些,像夏侯潋。”沈玦定定看了他会儿,道,“剜了吧,给我装起来,收在罐子里。” 他撂下话便回身走了,夏侯潋愣在原地。 这家伙什么意思!? 几个番子走过来要拎他,夏侯潋扭头就跑,游廊被堵住了去路,他撑着朱栏跳到天井里,身后响起刀刃破空的呼啸,夏侯潋矮身低头,雪亮的刀刃在他上方划过,带出刺骨的寒气。番子们都逼了过来,夏侯潋只好应战。一把刀用刀背砍过来,夏侯潋侧身,锁住那人的手腕,用力一拧,咔嚓一声,那人的手臂脱了臼。 又有两个番子扑过来,一左一右抱住他的双腿,同时有人在背后踹了他一脚,夏侯潋扑倒在地。可他仍然用力挣扎,扒着地往前爬。黑压压的番子涌进天井,纷纷压在夏侯潋身上。有人摁住他的脑袋,另几个番子用膝盖压住他的腿和手,腰和背都被死死压住。 夏侯潋咬着牙,余光里沈玦的背影越来越远,而那闪着寒芒的挖眼尖刀越来越近。 成了残废,还不如死了! “沈玦!你别走!我认得夏侯潋,我带你去找他!”夏侯潋大喊。 沈玦顿住脚步,侧过身,冷冷道:“撒谎。舌头也拔了!扔掉!” 夏侯潋急了,豁出去道:“我他娘的就是夏侯潋,我就是!你不是要杀我吗,你杀了我啊沈玦!” 沈玦没理他,继续走。 番子举起刀,刀光映在夏侯潋的眼睛上,森然如霜。心里有一根弦在绷紧,他的眸子里映着那刀刃,越来越明晰。 第59章 人间孤雪 夏侯潋大吼:“横波!台州的横波刀,是我落在那的!” 沈玦终于停住了,转过身,冷冰冰地看着他。 司徒谨在旁边出声道:“此人满口谎话,不可轻信。” 番子摁着夏侯潋的脑袋,夏侯潋的脸颊贴在地砖上,冰冰凉凉。他喘着粗气,道:“横波真是我落在那的!少……” 夏侯潋还没说完,沈玦把他从地上拎起来,按在墙上,两个人面对面,相隔不过咫尺。沈玦冷着脸,眼中有沉沉的阴郁,他掐着夏侯潋的脖子,手很凉,冰得不像话,夏侯潋觉得仿佛有霜花从咽喉处蔓延,全身都要被冻住似的。 沈玦阴森地开口,每一个字都掺着冰渣子,“七叶伽蓝咱家并非一无所知,夏侯潋身中七月半,焉能活下来?你给咱家听好了,从现在开始,倘若你有半句虚言,咱家就让你和苏瑜一样,求生不能,求死不得。说,你到底是什么人,知道多少?” 这还怎么说?沈玦已认定他死了,他再说自己是夏侯潋,岂不是找死?夏侯潋瞪着他,他的目光寒凉,像一抔极尽孤冷的雪。冷静,冷静。夏侯潋定了定神,迅速作了思量。不是夏侯潋尚且要被挖眼睛,是夏侯潋,梳洗掏腹岂不是在劫难逃?事到如今,只能继续撒谎了。 他喘了口气,道:“我是夏侯潋的知交故友,夏侯潋做的人命买卖,有一大半是和我一起搭伙儿干的。这易容变声的伎俩,也是他教给我的。伽蓝的事儿,他的事儿,我该知道的都知道。” “证据。”沈玦冷冷道。 夏侯潋迟疑了一会儿,低声道:“不知……静铁可还在掌班手里?” 沈玦仿佛被震住了,许久没动弹。夏侯潋也不敢动,靠墙坐着,慢慢的,脖子上冰冷的手松了劲儿,沈玦站起来,背过身。廊边种了一坛芭蕉,翠绿的叶子,被雨打得蔫蔫的,在风里簌簌发着抖。沈玦沉默着看了会儿,道:“你们都退下。” 不一会儿的工夫,不顶大的小院里就只剩下夏侯潋和沈玦两个人。刚下过雨,夜风萧瑟又潮湿,夏侯潋觉得有点冷。沈玦负着手站着,一直没说话,檐瓦上的雨水一滴一滴地落下来,滴滴答答,越来越迟,越来越慢。 “你很像他,不只是眼睛。”沈玦忽然说,“夏侯潋就像是瘟疫,谁沾上了他都免不了被传染。很多年前,我也是这样。” 夏侯潋揉着喉咙,没说话。 又过了会儿,沈玦才问道:“他是怎么死的?” 夏侯潋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道:“他和住持决一死战,身中数创,失血过多而死。” “你给他收尸了吗?” “……没有。” “你是他的知交好友,怎的不给他收尸!”沈玦话里带了怒火。 夏侯潋揉喉咙的动作一顿,慢慢道:“做人命买卖,脑袋悬在裤腰带上,骨横朔野是常有的事儿,他自己都不在乎。”他皱了皱眉,“收了尸又如何,你要挖他的坟么?” 沈玦没回答,沉默了很久,才开口:“他怎么跟你说我的?”他的声音哑了很多,夏侯潋差点没听清。 夏侯潋不明白他为什么要问这些,追杀怎么多年,知道对方死了,反倒要叙叙旧情么?夏侯潋装出回忆的语气,道:“没说什么,说过你是他的故友罢了。你吃公家饭的,他是以武犯禁的乱党,你逮他是天经地义,不仅能邀功请赏,说不定还能更进一步。”他低头笑了笑,“他都明白的。” “……”沈玦惨淡地笑了声,仿佛是嘲讽,又仿佛是凄凉。他做梦都没有想到,他和夏侯潋会带着这样深重又可笑的误会阴阳两隔。那个笨蛋,简直蠢到家,竟然到死都以为他要杀他! 无名的悲哀从心底涌上来,沈玦用力闭了闭眼,继而睁开,咬着牙说:“你说的不错,我是要寻他的坟,无论在哪里我都要找到,他就是被虫啃光了,只剩下骨头渣子,我也要把他从地底下挖出来!” 夏侯潋垂着眼帘,看自己粗糙的手掌,笑笑道:“要不然,你把我杀了吧。我长得像他,杀了我,就当解气了。”他顿了顿,继续道,“我这条命是捡来的、偷来的,死了也不要紧。只不过,可否劳烦掌班把横波和我葬在一处。横波是在您那吧?夏侯潋临死前,把横波托付给我,我不想让横波流落在外。” “他把横波托付给你?”沈玦扭头看他。 夏侯潋点点头,“一年前我在台州打倭寇,没注意让人给砍飞了。后来在集市上瞧见,却被你们东厂的人买走了。该是送到您这儿来了吧?” 沈玦觉得气闷,夏侯潋最信赖的人就是此人么?连横波都能倾心相付。沈玦又气又难过,恨不得立刻杀了身后这个蔫头耷脑的腌臜玩意儿。 沈玦狠狠剜了夏侯潋一眼,道:“你算什么东西?横波自有我保管,用不着你瞎操心。滚出去,我不想见到你!” 果然还是不行。夏侯潋叹了口气。 沈玦转身离开,他在原地,望着沈玦的背影。黑色的曳撒,暗金色的纹绣,几乎要和黑暗融为一体。夏侯潋目送着他越走越远,就要走过穿堂,消失在拐角。 “掌班!”夏侯潋忽然大声叫住他。 沈玦停下了步子,站在穿堂另一头,夏侯潋走前了几步,和沈玦隔着穿堂,遥遥对望。 “敢问掌班,为何如此怨恨夏侯潋?”夏侯潋问道,“是因为他是江湖乱党,你们天生敌对?还是……还是因为别的?” “怨恨?”沈玦道,“我从不怨恨他。” “那掌班为何如此紧追不舍,执意要杀他?” 灯影昏昏,淡黄色的光映在沈玦的脸上,却没有添上多少暖意。沈玦侧过脸,望向穿堂外面,扑面而来的风里带着咸咸的味道。他道:“我只是讨厌他。讨厌他撒谎成性,讨厌他轻诺寡信。他说过的话,许下的诺,一个字都不曾实现。”他蓦地扭过头来,一字一句皆咬牙切齿,“这样的人,难道不该杀吗?” 他转过身,身影消失在了拐角,一抹曳撒的裙摆一闪而过。 夏侯潋仰起头来,天穹是沉郁的蓝,一轮残月挂在天边,苍白如纸。 对不起,少爷。是他太无能,他活这辈子,只能做成一件事。他连自己都救不了,更何况救别人。他站起来,慢慢踱进了黑暗。 沈玦没杀他和朱顺子,派人日夜看着。雁翎刀早被没收了,他俩成了名副其实的囚犯,上茅房都有人跟着。夏侯潋不敢再去招惹沈玦,沈玦太可怕了,比小时候还要喜怒无常,和他说话简直是拿命在赌。 他们日夜兼程,三日后到了河间府。福王侯在城郊别业,沈玦带着人马进了别业,留司徒谨带着一批人在别业后山上等候,同时也是以防万一。他们选的地势很好,山下别业一览无余,像一个搁在草丛里的小棋盘,里头的人头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夏侯潋和朱顺子都在留守的队伍里,山坡上长满了狗尾巴草,毛茸茸的,绿得像要滴下来,迎着风摇曳。他们和番子一同伏在草堆里,头上都戴了草环用以伪装,一瞬不瞬地盯着山下情形。 “原来沈玦打的是这鬼主意。”朱顺子悄声道,“他想策反福王殿下,只要福王殿下一点头,魏德就什么都完了。可他真能成吗?魏德和沈玦,一个大权在握坐镇宫中,一个在山里头流窜,跟土匪似的,只要有脑子的人都会选魏德吧。” “不一定。”夏侯潋说。 “为什么?你怎么知道?” 夏侯潋摇摇头,他也不知道,他只是觉得,沈玦那样的人,一定不会轻易倒下去。 沈玦其实没那么有把握。这是他人生中第二次豪赌,第一次是东安门外,他孑然一身入了宫,那天似乎也是这样的好天气,晴空万里,鸭蛋青的天穹高而远,偶有几片薄薄的云影,像轻飘飘的鹅毛,边缘晕散,是一根根纤细的片羽。 可是有什么关系呢?他最牵挂的已经没了,从今往后他再怎么苦心经营,也只能成为坟墓里最有权势的尸体。一无所有,便无所畏惧。他调整表情,嘴角弯出最适当的弧度,再次挂上春风一般的微笑,像官袍上的金银丝绣,托盘上的剔红螺钿,完美无缺,恰到好处。 走过曲曲折折的回廊和甬道,穿过花园里的小竹林,前面水榭里坐了一个胖硕的身影,穿着大红色的曳撒,腰间一匝一匝的,像环绕在身上的红鳞蟒蛇。他转过脸来,露出团白的圆脸,沈玦上了水榭,朝他深深作揖。 “沈公公,别来无恙!”福王呵呵笑道,“你还是如此玉树临风,放眼整个紫禁城,没人比得过你风姿俊秀。” 福王近年来越发胖了,自从成了跛脚,他学会了人生短暂当及时行乐的道理,十分善待自己。在藩地他唯我独尊,更是无有节制,一发不可收拾。 “殿下谬赞,再好看的脸也不能当饭吃,”沈玦道,“沈玦这次来的用意,殿下想必明白……” “哎,哎,你刚来,茶都还没喝一口,别谈这等糟心事!”福王摆手打断,道,“来人,给沈公公看茶!这是孤一个故友从西洋给孤捎来的茶叶,据说和咱们大岐的茶不大一样,你来尝尝!” 沈玦轻轻笑了笑,装蒜打太极,官场上你来我往都爱玩这套。这是为了消耗时间,让对方着急。沉不住气,自然就会不自觉地后退,让出更多的砝码。福王是庄家,无论是沈玦还是魏德,都是要帮他办事。他自然镇定自若,只等沈玦把持不住,自己亮出最后的底牌。 沈玦并不接话,只低下头,从琵琶袖中掏出一卷明黄色的卷轴,福王的眼睛顿时就被吸引住了,颤着声问道:“那是什么?” 沈玦缓慢而清晰地说道:“圣旨。”说着,又一笑,“殿下,您还喝茶吗?” 第60章 飘飖难期 “沈公公,横竖是到了这个地步,你就别跟孤说笑了。”福王直勾勾地盯着沈玦手中的圣旨,道,“快!快把圣旨拿给孤瞧瞧!” 毕竟福王才是身在高位的那个人,沈玦也不敢过分取笑,将圣旨双手奉上,垂眸看着黄花梨红漆方桌上的云纹雕花,平心静气地等福王看完。 福王一面觑沈玦的脸色,一面惊疑不定地打开圣旨。沈玦脸上波澜不惊,什么都看不出来。这个沈公公笑面阎罗的名声是人人都知道的,面上跟你谈笑风生,背地里就捅你一刀。他早有提防,只是没想到这个被贬去南京看守帝陵的落水狗竟怀揣圣旨遗诏! 他垂下眼去,急急忙忙看起来,什么“帝王治天下,敬天法祖、修养苍生……”的场面话都跳过,老皇帝追叙自己功德的狗屁话也忽略,一目十行,一直扫到最后一段,才看到“福王皇长子朱穆琛,人品贵重,深肖朕躬,必能克承大统”。他握紧圣旨,颤抖着抬起头,不可置信地道:“父皇立的是孤!” “诚如殿下所见,这是万岁口叙,中书舍人高才茂大人笔录,沈玦亲眼看着写下来的。” 福王攥着圣旨,过了好一会儿才平静下来,却又一阵迟疑,忽又明白了什么似的,抬头冷笑着看着沈玦,“可是魏公公说父皇有意立二弟为嗣,惧怕孤对二弟不利,这才迟迟不召孤入京!若是父皇有意立孤,那为何不召孤入京?要假造圣旨,也不是件难事儿!沈公公,这莫不是你耍的把戏吧!” 福王虽然心宽体胖,却也不是个榆木脑袋。在宫里混了大半辈子,书没读许多,尔虞我诈倒是耳濡目染了不少,心术诡计是沈玦的拿手好戏,同样也是他的看家本领。毕竟不是吃素的,要糊弄他还得加点砝码。沈玦不慌不忙,慢条斯理地从怀中暗袋里掏出一个白玉物事,从桌上推到福王面前,“圣旨可以假造,不知虎符是否可以假造?” 那是个半个手掌大小的白虎,仰着头龇着牙,因为常年被握着,身子滑亮溜光,泛着焦黄色,越到尾巴越白,可尾巴尖的位置缺了一块。福王认出来了,那是他小时候捧着父皇的虎符玩耍,不小心在地砖上磕的。 福王小心翼翼地拿起白玉虎符,摩挲着缺了角的尾巴尖,“虎符自然也可以造假,可这断尾假不了。这是孤摔坏的,因为这还被父皇骂了一通,孤一直都记得!”这事情来得蹊跷,可如假包换的虎符就在手里,他不信也得信。福王按下心中疑惑,放下虎符拱手道,“没想到沈公公才是父皇深信之人,方才小王无礼,还望沈公公莫怪!” 沈玦扶住福王的手,道:“殿下折煞沈玦了,沈玦微末之躯,便是殿下对沈玦随意驱驰斥骂也是当得的。” “公公言重了。虽已拿到遗诏,可孤还有一疑。” “殿下问的可是为何万岁迟迟不召殿下入京一事?” “正是。”福王攒起眉头,“魏公公同孤说,父皇近年来宠二弟宠得厉害,又是亲自教他写字,又是带他游豹房。连同阁老议事都带着二弟,丝毫不避讳。魏公公多次传信,言父皇身子不好,却只口不提立储之事,要孤早做准备。这……” “万岁对二殿下乃是寻常的父子之情,试想殿下小时候,万岁何尝不是手把手授书习字?又何尝不曾带殿下游园观景?父子之情,怎能与托付江山大任混为一谈?殿下真是误会万岁了。”沈玦道,“万岁早有立殿下为太子之意,之所以迟迟未曾颁行,此事当要问魏德才是!” 沈玦话中对魏德很不客气,连敬称都免了。福王一惊,道:“难道……” “殿下仔细想想,宫里头的消息哪次不是魏德传给您的?” “可还有母后,母后也说父皇对二弟甚是青眼相待。” 沈玦叹气,道:“殿下有所不知,万岁已许久不曾去后宫了。现如今,皇后娘娘要见陛下一面也难如登天。唯一能见到陛下的,只有魏德。” 沈玦站起身来,望着园中嘉木深深,负手道:“魏德是陛下的大伴,与陛下相伴六十余年。魏德继任司礼监掌印以来,在朝中呼风唤雨,为所欲为。恕沈玦直言,这其中若非陛下庇护,魏德何能如此猖狂?当年都察院经历谢秉风一家惨遭灭门,刑部侍郎高从先在诏狱被刺穿琵琶骨,更勿论顺天府尹李砂大人,国子监祭酒杨若愚大人……清流诸臣,多少人惨遭屠戮。凡此种种,皆拜魏德所赐。 当初有陛下维护,可以闻登闻鼓而不问,可以视血成河而不见。待殿下即位,清流诸臣群起而攻之,魏德与殿下并无六十余年的情分,试问魏德可还能安然稳坐司礼监掌印之位?” “自然不能。”福王摇头道,“何有为保一个太监而触怒群臣的道理?” “所以他要拉殿下下水。”沈玦微微一笑,“殿下逼宫夺位,名不正言不顺,坐实不忠不孝之名,从一开始便与清流诸臣格格不入。到时候说不准个把脑筋转不过弯来的大人以死相谏,要殿下退位,恐怕殿堂之上还要血溅三尺,殿下又多了一个暴君之名。要与清流抗衡,殿下当然得借助魏德的力量,这样一来,魏德便立于不败之地。此其一。其二,殿下被蒙在鼓里,不知陛下真实心愿,还以为能顺利登基多亏魏德从旁协助。魏德衔恩图报,殿下又仁厚良善,难保不受魏德欺瞒,自然保他稳坐掌印之位。” “仁厚良善”四个字着实刺了福王一下,福王看了沈玦一眼,后者岿然不动,脸上的微笑弧度不减。沈玦能混到东厂督主之位,足以证明他不是个省油的灯,福王和沈玦打过交道,深知这是个笑里藏刀的主。沈玦的话,虽能信,却不能尽信。不过,沈玦这番作为,所求也无非是一个“权”字。魏德倒台,不就轮到他沈玦了么?魏德设计想要衔恩图报,他沈玦打的也是同样的如意算盘。 暗里心知肚明,表面上还得做戏。福王狠狠拍了一下桌子,故作愠怒道:“这个魏德!竟想出如此歹毒奸计,还算计到孤的头上!若是孤真按魏德所言,逼宫夺位,不仅父子离心,这皇位也坐不牢靠!”说罢,又拱手谢道,“多亏沈公公及时赶到,才消弭了这一桩天大的祸事。沈公公放心,魏德这等奸佞小人,孤绝不姑息。待孤登基,这司礼监掌印之位就是您的!” 沈玦垂眸浅笑。空口白牙,什么承诺都许得,便是说把龙椅让给他也能说得。若论翻脸不认人,福王也是个中翘楚,哪里可以担保他的荣华富贵?他和魏德,只怕福王一个也不信,将来自然一个也不留。 他看得明白,摇头道:“殿下真是看低沈玦了。陛下屡次想要召殿下进京都被魏德拦截,于病榻之上总算看明白魏德的真面目,可终是晚了,这才托付重任于沈玦,令沈玦与魏德反目,再贬沈玦出京,这才有机会与殿下会面。沈玦蒙陛下重托,岂敢借此挟恩图报?” 福王也笑,道:“虽说公公是信佛的人,比旁人总是仁慈心善些。但孤也不是三岁小孩,舍己为人的道理听是听得多了,却还是不大信。就是那些所谓的清流百官,哪一个不是为了升官发财,流芳百世争破脑袋?沈公公,您到了这儿,和孤便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话说明白,你我心里都舒坦。” 看着肥头大耳,心里倒是透亮。沈玦颔首道:“事到如今,沈玦也不怕自揭老底。实不相瞒,十二年前被伽蓝刺客诛灭满门的金陵谢秉风是我父亲。沈玦是进宫用的假名,谢惊澜,才是沈玦的真名。” “竟、竟有此事!”福王震惊地瞪大眼,显然没料到沈玦会有这样的身世。 “当年我只有十二岁,正在藏书楼夜读之时,七叶伽蓝的刺客破府而入,见人就杀。我侥幸从狗洞逃脱才捡回一命。后来流落江湖,跟着流民进京,饥寒交迫,无奈之下才入宫为宦。这也是天意,倘若我不入宫,又如何得知魏德就是我的灭门仇人?”沈玦目含悲意,朝福王长长作揖,沉声道:“沈玦所求唯有一事,手刃魏德,报仇雪恨!还望殿下成全!” 此事要查证到也不难,只消得去金陵寻访一番。话说回来,沈玦再厉害也是个太监,还能越过他去当皇帝不成?福王定了心,扶起沈玦,痛心道:“原来如此。想不到沈公公竟有这样的身世!想当初,谢大人乃是巨学鸿儒,孤有幸曾领教过几次谢大人的经筵讲坛,为其博闻强识深深折服。谁知突闻噩耗,一家百余口竟横死金陵,实在是扼腕叹息。戴先生敲登闻鼓揭发魏德大罪,孤也有听闻,奈何父皇为魏德所蒙蔽,一意孤行庇护魏德,孤也是万难苟同啊!苍天有眼,谢家还留了一丝血脉在人间。公公放心,灭门大仇,孤替你报!” “如此,沈玦心愿便了了。待殿下事成,沈玦便归隐金陵,不再过问朝中诸事。”沈玦拱手道,“愿陛下俯治四海,天下永康。” 两个人相携而出,沈玦朝后山看了一眼。司徒谨一直举着镶金雕纹的千里镜看下面的动向,得了沈玦的眼色,立即带着人马下了山坡。早有福王的随侍在门口迎接,引着沈玦的人马进里头安顿。 沈玦和福王在廊下叙话。福王告了辞,嘱咐沈玦一会儿一块儿用膳,便去梳洗换衣了。福王转身一走,沈玦的笑意像掉落的漆皮一层层地从脸上剥离,转瞬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福王拨了一个单独的院子给沈玦歇息,庭下种了好些竹子,映在地上是青色的影儿,婆娑竹叶被风吹得沙沙响。沈玦踩着满地竹影和蝉声,进到屋里,黄花梨的方几和圈椅,堂前的方案上置了一个山水石屏,靠左放了青瓷樽,里头一束兰花。沈玦登上脚踏,坐进椅子,抚着眉头。他不敢松懈,四下行走的仆役、丫鬟都是福王的耳目,他不能露出半点端倪。 如今第一关已是过了。福王信了他的假圣旨,把他拉上了自己的船。魏德不知道自己的人马已经尽数覆灭,还在京城巴巴地等着。两头欺瞒,步履维艰。他吁出一口气,睁开眼,看见司徒谨从院子里进来。 “弟兄们都安顿好了。”司徒谨道。 沈玦嗯了一声,算是答应。他太累了,不想说话。 司徒谨却不走,问道:“为何留下那个人?他是个累赘。” 沈玦恹恹地扶着额头,道:“他是夏侯潋的好友,我不能杀他。留着吧,等事情完了,无论我是生是死,都放他离开。” 第61章 风雨如晦 天色昏黑,风雨交加。林子里一片晦暗,人马都是森森的黑影,树枝疯了一般狂摇,叶子被风裹挟着直往脸上拍。蓑帽已经不顶用了,冰凉的雨滴噼啪打在脸上,夏侯潋几乎睁不开眼睛,闷着头跟着前面的马匹跑。 福王的马车陷进泥坑里,大家纷纷下马推车,夏侯潋帮着推后轱辘。瓢泼大雨中,大伙儿一齐喊着号子,马车里的福王把肥白的脸从帘子里伸出来,又被雨砸了回去。福王的马车底盘厚实,沉重无比,好不容易推动了一些,夏侯潋咬着牙,拼着死力狠命往前一送,轱辘转起来,溅起的泥点子全扑在他脸上,马车顺利出了坑。 来不及抹脸,急急爬上马,司徒谨经过的时候递给他一面帕子。路着实没法赶了,幸好到了一个村子,福王下令在此歇息,沈玦没有意见,一行四十号人都进了村。村里最有钱的员外接待了他们,三进三出的宅子仍是不够大,夏侯潋和番子们都在祠堂打地铺。只有沈玦和福王有单独的屋子。 雨越下越大,夜色之中群山蛰伏似兽。房上的瓦片噼里啪啦碎了一般乱响,整座祠堂都在风雨中摇晃。夏侯潋睡不安稳,睁开眼一看,大家都睡不着,在铺陈上辗转反侧。夏侯潋心里不安,站起来走到门口,推开门一瞧,外面的水已经有脚踝深了,坐在门槛上就能洗脚。 “怕是要发大水,你们谁去告诉你们掌班一声?”夏侯潋问。 “不会吧,”有人说,“陈员外说他们村每年都这样,没有哪次发了大水的。兴许一会儿就消停了,再等等吧。” “这儿地势怎么样?”夏侯潋又问,“洪水要是来,半个时辰的工夫就能把全村给淹了,总得知道往哪跑。” “不知道,天太黑,看不清。”又有个番子回答。 夜色很暗,四周都像蒙了一层纱,只能看见树影在地上摇晃,满世界都是大雨哗啦。夏侯潋犹豫了会儿,还是决定穿起衣服去找沈玦。 刚出门,正好撞上司徒谨。夏侯潋道了一声抱歉,司徒谨略点点头,进屋点了人,道:“掌班有令,雨太大,此处地势低洼,似要涨水。你们把马牵上山,往东边走,那里地势高,找个安全的地方扎营,务必保全马匹。” 番子应了声是,司徒谨又道:“剩下的人跟我走,扶殿下上山。” “山路太窄,行不了马车么?”夏侯潋跟在司徒谨后面问。 司徒谨点了点头,锁着眉头道:“马也载不动他,只能靠人扛。” 前前后后八个人抬竹椅,福王撑着伞坐在上头,远远看去那八个人像扛了一座山。沈玦披着蓑衣走在旁边,脸色很不好看。凉飕飕的雨滴顺着蓑衣的缝隙流进衣服里,沈玦心里烦躁,恨不得把福王的一身皮肉给剐干净了再带他上山。 山那边传来阵阵雷声,像巨大的滚轮驶在天际。沈玦的神色顿时变了,四周的房舍纷纷打开,村民从里头跑出来,有的甚至没穿衣裳没穿鞋,没命似的朝山上跑。有人哐哐敲锣,嘶声大喊:“水来了!水来了!大家快跑啊!” 番子们奋力往前赶,可是扛着东西实在跑不快,路窄人又多,挤来挤去。眼见得目力尽处,冥迷之间恍惚现出一条白线,那线气势汹汹地压过来,近了才发现竟像一堵墙似的,排山倒海,摧枯拉朽地奔腾而来。茅顶泥墙的屋子全趴了,连陈员外的大宅院也没能幸免。树倒了一片,鸡鸭猪牛全被冲出来,甩着羽毛和蹄子撞进人堆里。 番子被冲散了,福王没了踪影。沈玦也被洪流裹着,一张口水全涌进来,呼吸不了。水里是黑的,明明暗暗之间,有鞋壳子、木板、还有人的影子。沈玦伸手乱抓,什么也抓不到,只能张皇无措地下沉。 一个黑影扑过来,衣服被什么大力拉住,沈玦被拽起来,头露出水面,呛了好几口水,终于喘过气来。 “沈玦!你怎么样!” 睁开眼一瞧,是那个碍眼的家伙。沈玦抹了一把脸,掉过头就往水里扎。 领子却被那个人拽住,沈玦恼怒地回过头,大喊:“你干什么!” 夏侯潋也大吼:“我他娘的还想问你干什么!往东走!你往西游个什么劲儿!” “福王!福王还在水里!” “那个死胖子那么重,你怎么救!”夏侯潋简直要崩溃,“你脑子也涨大水了!” 沈玦咬牙切齿,吼道:“我必须救!” 说完,他掉过脑袋,不管不顾地朝西边游过去。没游出一截子地,又是一阵大水猛冲过来,他再次失去平衡。涌流之中,他的腰被一只手紧紧抱住,头脸被另一只手死死按着,后脑勺紧紧靠着背后的胸膛。水里面,一切声音仿佛都远了,但他仿佛能听见耳朵旁边有一颗心在跳动,一下一下,很安稳,很有力。 夏侯潋的背好像撞到什么,他听见夏侯潋闷哼了一声,然后他们停止漂流。夏侯潋把他托起来,他抹干净脸上的水,费力地睁开眼,才看见夏侯潋的衣裳被一根伸出来的树枝勾住了,恰巧救了他们。 夏侯潋让他先上树,自己紧跟着爬上来。这是一颗古木,已经枯了,只有光秃秃的树枝,可足够粗足够壮,没有被洪水冲倒。树干粗糙不平,被雨水冲过,像抹了一层油,亮亮地发着光。 夏侯潋蹲在树枝上拧衣服上的水。脚下是汩汩流淌的水流,不断有残破的木板、熄灭的灯笼、箩筐,甚至人和动物的尸体在下面经过。抬眼望过去,黑蒙蒙的夜色里,水覆盖了一切,粼粼闪着光,偶尔有几间残存的瓦顶冒出来,像孤零零的小船,在凄风中打着颤。 沈玦蹲在他旁边,脸色一直都很阴沉,不过总算打消了下水找那个胖子的念头。 “福王来了。”夏侯潋忽然说。 沈玦一怔,顺着夏侯潋指的方向往下看,一具肥胖的尸体顺着树下的水流经过,尸体泡的发胀,比他原先的体格又大了一倍,肿胀又团白的脸上五官都瞧不清楚了。 沈玦:“……” 福王死了,他的计划最重要的一环断了。 他以假圣旨诓福王光明正大地入京,藩王无诏进京,届时必定被羁押,假圣旨再被搜出,便可给福王安一个意图谋反的罪名。老皇帝虽然把虎符交给了他,要他保二殿下登基,可福王毕竟是嫡长子,老皇帝哪里能舍得下心弃了这个儿子。但福王不死,二殿下如何能安稳高坐龙椅?只要谋反的罪名传上去,老皇帝便是念及父子情谊也不能轻饶,福王将永无翻身之日。 况且,老皇帝蹬腿,福王又一死,魏德便再无靠山能够倚仗。 可如今,一切谋算都打了水漂。 沈玦的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大夏天的,虽然下了雨但还是闷热,可蹲在沈玦旁边,夏侯潋觉得很冷。 “掌班,”夏侯潋拧着衣摆,道,“如果你想要逃的话,我可以帮你。我有经验,保你出大岐没问题。到时候下南洋还是去东瀛,都随你。” 沈玦看了他一眼,道:“为什么帮我?我这样待你,你该趁机杀了我才对。杀了我,你就自由了。” 夏侯潋道:“早年杀了太多人,怕死了之后下地狱,现在积点德,能救几个是几个。赶巧你碰上了,算你走运。” “这世上没有地狱。” “信就有。”夏侯潋拧完衣摆拧裤腿,“怎么会没有呢?要是没有地狱,就没有阴曹地府,没有阴曹地府,咱们和至亲挚爱一旦阴阳永隔,就再也见不到面了啊。所以还是有的好。”夏侯潋落寞地笑了笑,“你说对不对?” 沈玦沉默着看着他。 “你叫尚二郎,是么?” 夏侯潋点头。 “尚二郎,”沈玦扶着树干坐下来,问道,“这些年,夏侯潋还活着的时候,过得如何?” 夏侯潋望着黑不溜秋的水面想了想,道:“挺难熬的吧。他爹杀了他娘,他杀了他爹,哥哥没了,师父死了,整个就是一人间惨剧。” 沈玦放在身侧的拳头紧了紧。和他收到的线报一样,夏侯潋果然一直在苦海里煎熬,可他却无能为力。 “他怪我吗?”沈玦道,“明明当上了东厂提督,却没有去救他。” 夏侯潋惊讶地看了沈玦一眼,道:“怪你干嘛?这些关你什么事儿?应该他跟你说一声对不住才是,撒谎成性,轻诺寡信,你说的都没错。” 夏侯潋顿了顿,低声道,“对不住。” 沈玦的心震了震,这个男人说“对不住”的时候,他仿佛真的听见了是夏侯潋在道歉。那么相似的语调,那么相似的气息,差一点他就分辨不出来。他的手掐着树干,指尖破了都一无所觉。心脏那块地方闷闷的,仿佛透不过气来。他觉得痛苦,站起身来,仿佛这样就能好受些。 低下头,正看见夏侯潋的背,一条狰狞的伤口横在他背上,还淌着血,可这个人方才言笑自若,仿佛身上什么伤也没有似的。 “你受伤了。”沈玦攒眉。 “小伤,不碍事。”夏侯潋不以为意。 “把衣服脱了吧。湿衣裳,裹着不好。” 夏侯潋不肯。沈玦劝了几句,他硬是不脱。沈玦蹙了蹙眉,不再说什么。 他不愿意脱,沈玦总不能撕他的衣服,他自己不要命,那便罢了。 等了许久,水渐渐矮了许多,远远的有人划着船的身影,“掌班!掌班!你在哪儿!”的呼喊声顺着风遥遥传过来。夏侯潋大喊着挥手,人近了才发现,他们划得不是什么船,而是一块大木板,手里的浆是根长木片。 夏侯潋和沈玦得了救。司徒谨使了银子,让他们暂时借宿在山上几个猎户的家中。底下的村庄成了一片汪洋,灰蒙蒙的天穹下,水却发着亮。凄迷世界中,唯有山上几点微弱的灯火。村民们哭天抢地,许多人都一夜之间失去了亲友。 脚刚落了实地,沈玦这厮就翻脸不认人,硬逼着夏侯潋给一个番子易容,要把他易容成福王的模样。 “假冒皇子,这是大罪!易容能瞒几时?况且那是个胖子,他是个瘦子,晚上睡觉衣服一脱,棉花露出来,全露馅了!”夏侯潋苦口婆心地劝说,“三思而后行啊,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沈玦捧着热茶,淡淡道:“我自然知道。不必你费心,你只管帮他易容就好。” “我不干。” 沈玦冷笑:“怎么,在大水里绝处逢生回来,梳洗断锥便不怕了?” “掌班大人,我救了您的命。”夏侯潋气得发笑。 “哦?”沈玦扫了他一眼,“咱家受了惊又受了寒,昨儿的事儿,都忘得差不多了。” “……” 沈玦最后用朱顺子的命威胁夏侯潋,让夏侯潋帮那个番子易了容。夏侯潋不知道沈玦到底打的什么主意,但看这样子,左不过让这番子假冒成福王进京夺嫡。沈玦这个人,真是不要命了! 他一向是这样。一旦拼起狠来拼起命来,谁都比不过他。夏侯潋还记得他小时候是怎么寒窗苦读的,在宫里又是怎么练刀的。那个寒霜一般的少年,从来星夜不休,寒冬不辍。时光固然可以改变一个人,但有些东西早已刻进了他的骨子里,磨之不灭。 身娇体弱这一点也没变。纵然灌了许多杯热茶下去,沈玦还是病倒了,在床上躺了一天。司徒谨和番子去各家讨了草药,熬成一碗碗苦茶给他灌下去。夏侯潋隔着窗子往里瞧,简陋的架子床上隆起一个坟茔一样的包,沈玦睡在里头,脸烧得通红。 沈玦窝在棉被里面,大夏天的,还裹着棉被,可他仍觉得冷。山上猎户家的茅草屋,四处都是干草味道,靠墙放着箱笼,脚边上一张被虫子啃得满是窟窿的木桌,不大的屋子被杂七杂八的东西挤得满满当当,他睡在里面,也像一个被随意弃置的物什。被窝是人家盖过的,一股描述不出的臭味,他觉得难受。 夜没有尽,窗子里透进来蒙蒙的亮,纱窗外面是阴森的树影,偶尔传来村民呜呜的哭声,像鬼魂在徘徊着嚎叫。 他觉得渴了,想要水喝。可旁边没有人伺候,司徒谨他们都是他的下属,不是他的仆人,不会跟在他身边鞍前马后地侍奉。他们给他灌完了药就觉得完事儿了,等着天亮他醒来继续发号施令。 他只好忍着。时间一点一点过去,夜好像被拉长了,没有尽头似的。有谁托起他的背,喂他喝了水,甘甜清冽,是井水的味道。额头上的巾帕也被换了,清凉盖住额头的滚烫,他觉得脸颊的温度退了些。 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瞥见床头有一个人影儿,背靠着床架子坐在地上。 是阿潋吗?他想。 脑子好像糊涂了,他好像回到很多年前还在谢府的时候,他是谢惊澜,夏侯潋是他的书童,睡在他的拔步床下,他要喝水,夏侯潋就给他端过来。 过了两天,水退下去了,残破的村庄露了出来。没有几家的屋子幸存,统统趴了。道上全是死猪,乌黑的身体直挺挺地僵在那。倒伏的树木横亘其上,枯死的枝条下面能找见几具淹死的苍白尸体。 沈玦下令启程。他的病还没好,烧退了些,可摸上去仍旧微微的烫。但时间不等人,他必须赶在老皇帝驾崩前赶回京城。他令番子们把马喂饱牵出来,收拾好帐篷和行李,打点一切,一个时辰后准时出发。 夏侯潋皱着眉过来,道:“你病还没好全呢。骑马吹风,你想死在半道上一了百了吗?” 沈玦不答反问:“昨晚是你么?” 夏侯潋愣了一下,道:“你不用道谢,我看你没人照顾,就自作主张帮你倒了几杯水而已。” 沈玦捏紧水壶,厉声道:“咱家的事情无须你操心,往后你再敢靠近咱家半步,咱家要你的命!” 夏侯潋:“……” 这人脑子有病。 他没理沈玦,向司徒谨确认了一个时辰之后出发,转身走了,走之前还不忘拽走了朱顺子。 司徒谨看向沈玦,问道:“不派人跟着他吗?” 沈玦闭了眼睛,道:“罢了。我们快马回京,他没有机会赶在我们前头。既然无害,便让他去吧。” 夏侯潋和朱顺子拣了一堆破烂回来,其中还有福王的马车底盘,车围子和车顶盖已经被水冲走了,只剩下带着四个车轱辘的车底盘。番子都好奇地看着他,夏侯潋和朱顺子开始削木头,把辕木和底盘重新接起来。有番子明白他在干嘛了,自发地过来帮忙。 夏侯潋又找来四根竹竿和一块大油布,在底盘上面搭了一个平顶棚子。番子把水渍擦干净,木头浸了水,还泛着潮。夏侯潋去猎户家买了两床被子铺在上面,再牵来两匹马套上轭,一辆简易到极点的马车就齐活了。 沈玦看也不看,时辰一到,就爬上马。病没好,手脚发软,费了好大劲儿才爬上去坐稳。 夏侯潋叫他下来,让他去坐马车。 沈玦扭头看那一辆平顶油布篷的“马车”,棉被是人家新做的婚被,遍地红牡丹花的被面,土得掉渣。沈玦满脸都是嫌弃,道:“即刻启程,都上马!” 番子们看了眼夏侯潋,没敢违抗沈玦的命令,纷纷上马。夏侯潋深呼吸几口气,让自己不和脑子进水的病号一般见识。吐息完毕,夏侯潋走过去在番子们震惊的目光中硬生生把沈玦从马上拉下来,打横抱在怀里。 腰直腿长,挺拔高挑的男人把另一个同样高挑的男人抱在怀里,竟然有种诡异的和谐。 “放开我!”沈玦咬牙切齿。 “你想要一屁股摔地上,我就放开你。”夏侯潋低着头瞧他。 沈玦怒极反笑,道:“咱家看你是不想活了。” 夏侯潋不屑地笑了笑,“我早不想活了。你那什么梳洗掏腹我也无所谓了,随便你吧。我想明白了,爷刀山火海都闯过,怕个屁。大不了咬舌自尽,看你大刑上得快还是我牙齿合得快。怎么样,坐不坐马车?” “我不!”沈玦大吼,“你们都是死人吗?还不快把这个疯子拿下!” 谁他娘的才是疯子? 沈玦倔得令人脑仁疼,夏侯潋气得想要把他的脑袋按在地上。 “沈玦,你不为你自己考虑,总得为你这帮弟兄考虑吧!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自己撒手去了也就罢了,你这帮弟兄跟着你出生入死,你让他们怎么办?” 番子们从马上下来,齐齐跪在地上,道:“求掌班保重身子!” 连司徒谨都没动弹。沈玦终于沉默了,自暴自弃地偏过头,让夏侯潋看着他冷白的侧脸。 夏侯潋把沈玦放进被褥里,沈玦整个人窝在大红棉被里头,露出一点苍白的脸像夺了月色的白瓷。 大雨过去了,天空青得像杭绸织成的锦缎,偶有几片极淡的云片是缎子上绣的暗花。熹微的天光照下来,映得篷子上的水滴晶莹的亮。马车颠簸,沈玦昏昏欲睡。夏侯潋坐在他头边上赶马车,影子罩在他的头顶。 这个男人,有着与夏侯潋一样的眼睛,也有着夏侯潋一样的性格,一样的粗鲁,一样的蛮横。 十年了。夏侯潋早已不该是十四岁的模样,至少三年前沈玦在柳州见到他的时候,他已经成了一个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刺客。那是一把绝世杀器,所向披靡,无人可挡。 可是这个人,却像十年前的那个夏侯潋披风沥雨,踏过岁月的长河,重新回到他的身边。 是真是假,他分不清了。钱正德说得没错。纵使是镜花水月的影儿,只要不戳破它,它就是真的。棉被底下的唇勾出一个嘲讽又苍凉的弧度,沈玦对自己说,睡吧,睡过去。梦里面,什么都是真的。 第62章 霜露宵零 半途沈玦就弃了马车重新上马,快马加鞭回京。夏侯潋看他气色好了不少,便没有坚持让他继续待在马车上。回到京师他们把夏侯潋和朱顺子扔下,不知去了哪里。当然,他们有没有暗地里派人监视就不清楚了。临走前司徒谨对夏侯潋说,这几日看好门户,闭门莫出。 夏侯潋知道京师铁定要出事儿,但来不及仔细咂摸司徒谨的话,回到云仙楼就病倒了,背上的伤口处理得太晚太粗糙,又是发炎又是流脓。阿雏剪开他黏在背上的衣裳,看见他满背狰狞的伤痕,吓得剪子掉下来差点戳进自己的大腿。紧赶慢赶打发朱顺子去帮他请大夫,抓药,前后折腾了七八天才慢慢好转。 阿雏的小丫鬟去外头买药回来直咂嘴,说外头多了好些锦衣卫和兵士,凶神恶煞咋咋呼呼的,吓死个人。又过了几天,京里颁了禁铁令,还开始宵禁了。云仙楼的生意萧条了不少,没有恩客上门,门口站条子的都免了,王八头儿和姑娘们都凑在院子里打马吊。 夏侯潋一直在养伤,只能靠阿雏和小丫头告诉他外边儿的消息。说来说去都是街上乱窜的东厂番子、锦衣卫和五城兵马司,要不就是城门过关的查验严了不少,不止要路引还得搜身。沈玦的消息半点儿也没有听着,三四十号大活人,就像人间蒸发了似的。夏侯潋安慰自己,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秋分过了的第一天,夜幕刚降临,外头响起一连串的男人的呼喝声,还有铁靴踏地,兵甲环锁相撞的金铁之声,京里四处起了火,黑烟漫上天。姑娘们挤在游廊底下,惊恐地踮起脚张望被火光映得发红的天穹。鸨儿令杂役和打手看紧大门,有人大着胆子透过门缝儿往外瞅了瞅,回来说兵将抓了好些男女,街上还有血迹。 “宫里头准出事儿了,”鸨儿摇着美人扇指指点点,“这是要变天了,站错队的都要完蛋咯!” “外头抓的都是那些站错队的?是大殿下的人还是二殿下的人?”有姑娘抚着心口问道,“不知道我那该死的姘头怎么样了。上个月他喝醉酒跟我说了几嘴,说什么福王殿下是最有希望的,一准能克承大统。” 鸨儿说话间颇有女中豪杰的意味,“管他呢!就算是天皇老子变了一家姓都挡不了老娘开门做生意。左右就是这几日的事儿了,到时候看你那姘头还来不来上铺,不就知道了?” 夏侯潋避开叽叽喳喳的姑娘们,坐在葡萄架子底下,手里摩挲着沈玦的七叶菩提。 老天保佑,希望沈玦平平安安,得偿所愿。 ———————— 紫禁城。 黑暗沉沉地压下来,红墙上一溜的牛皮纸灯笼,拳头大小的光亮连成滂滂一片洒在地上,像青黑砖石上破碎了万点金。今天的夜色好像格外的浓,宫灯也只能照亮方寸大点的地方,更多地方仍然陷在黑暗里。守宫门的小太监垂首站着,阴影笼了半边身子,不仔细瞧看不见。 寂静的宫庭只有零虫的鸣叫,忽然,急促的脚步声响起,铁甲铿然的声音越来越近。小太监惊醒了似的,支楞起脑袋往御道上望。一支黑色的短矢呼啸而来,瞬间洞穿他脆弱的头颅。小太监倒在地上,血水在青砖上弥漫,无神的漆黑眸子里,映出魏德和福王,以及御林军疾走的身影。 乾清宫里倒是灯火通明,皇帝喜欢亮堂,睡觉还要点着一盏灯笼。老皇帝靠在龙凤床柱上,床帐是黄绫缎子,被面也是杏黄的锦缎,四处都是亮堂的颜色,可人已经无可救药地暗了下去,脸是灰的,半天喘不上来气,像凄风里的烛焰,一跳一跳,马上就要熄灭似的。 张皇后坐在宝座上,腕上挂一串迦南佛珠,正一颗一颗地数着,冷眼瞧着李贵妃伺候汤药,十岁的二殿下坐在脚踏上,大声背着诗,稚嫩的嗓音一声一声回荡,是充满汤药味儿和死人气的宫殿里唯一有点活气的东西。 张皇后吁了一口气,那三个人其乐融融,像是一家子,她却像个外人,格格不入。 帝后失和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儿了,皇上得有十来年没有踏足过皇后的寝殿。皇后失宠,自有贵妃承宠,前头的贵妃死了,还有后来的贵妃踵替,总而言之,她皇后是轮不上的。罢了罢了,皇后扶了扶堆在头顶的发髻和凤簪,站起身来。人生在世,哪能净指着爱情呢?虚无缥缈的玩意儿,她也不稀罕。 医正把完脉,膝行向后,在地上叩了一个头,掂量着语辞道:“万岁舌苔发红,手脚生寒,脉象疲软,病势瞧着似比昨儿又沉了一层。”他说得拐弯抹角,大伙儿听了都明白,这是无药可救,只能等死了。 医正心惊胆战地等皇帝说话,皇帝只挥了挥手,道:“你下去吧。朕年岁到了,命是天的事儿,我们凡人管不了这许多。天要收朕去见祖宗了,朕去见便是。” “陛下!”李贵妃含着泪,叫了一声。 二殿下也不念诗了,抬起头懵懵懂懂地望着皇帝。 “穆珩,”皇帝把小皇子的手放在掌心,“你要听你母妃的话儿,听老师的话儿,将来,就都靠你了。” 老皇帝至今未立遗诏,听这声气,像是要把皇位传给这乳臭未干的小孩子。张皇后心里咯噔一下,抬起头来,硬扯出一个微笑道:“皇上这是哪儿的话?二殿下年纪还小,只管好好读书,将养身体,长得结结实实聪明伶俐就行。担子自有我们大人挑着,要他费什么工夫?” 老皇帝瞟了她一眼,冷飕飕的眼风让张皇后打了个冷战,不自觉让宫婢搀着站远了些。老皇帝耷拉的脸皮颤了颤,沙哑地开口道:“那依你的意思,这担子该谁挑啊?” 张皇后略挺了挺胸,扬声道:“陛下,明明是明摆着的事儿,您非要当看不见。二殿下才十岁,十岁的孩子能干些什么?连大字儿都认不全!我儿穆琛,端敏俊秀,就藩以来,藩地安平,百姓安居乐业,从未犯过什么错处。可您,就因为他一点跛脚之疾,对他弃如敝履!” 不说则已,一说皇帝的脸色就变了。他咬着牙,怒道:“十岁又如何?四年之后,他就是十四岁,朕就是十四岁登的基!穆琛,你说穆琛!朕给过他机会,他跛脚,朕也痛心!可这孩子,吃喝玩乐,八大胡同哪处儿他没去过!云仙楼,那些胆大包天的东西!讨债讨上朕的宫门!天家的脸都被你儿子给丢尽了!” 张皇后冷笑一声,道:“敢情您没去过似的。锦衣卫护着,东厂瞒着,偷摸扮成寻常公子哥儿,和一帮没皮没脸的姘头勾搭,回来宫里,脂粉味儿都还留着,当臣妾不知道么!也不看看穆琛是谁的种!” 她这话说出来,乾清宫所有人的头都越发低了,假装自己是木头人,看不见也听不见。 “你!你!你住口!”皇帝怒极,吐出一口血来。 李贵妃吓了一跳,慌忙抚着皇帝的胸口,哭道:“皇后娘娘,您快别说了!陛下经不得气啊!” 人活一辈子,谁没有荒唐过?帝王的荒唐到后世是风流韵事,闲情野史,在现在却是万不能摆上台面儿上说的。张皇后已经口不择言了,揭破脸皮的话儿说出口,也就不管不顾了。 “我琛儿,文武百官所向,大岐百姓所望,你不立,也得立!”张皇后傲然道,“琛儿,出来吧!” 福王自龙凤落地罩后面转出来,朝皇帝作了一个揖,微笑道:“父皇安康。”依然是肥硕无匹的身躯,他一走出来,乾清宫顿时小了许多似的,硕大的身影被烛火映上墙壁和屋顶,沉甸甸地压下来。医正、宫女太监们都觉得殿里忽然就暗下来了,喘不过气。 魏德捧着托盘趋步走上来,上头放了纸笔,恭恭敬敬地盛到老皇帝面前,道:“陛下,您就立福王殿下为嗣吧。内阁几个元老,六部尚书们,都跪在殿前哭请呢。立嗣关系圣朝根本,国家安康,奴婢斗胆,跪请陛下早作决断!” 福王背着手道:“是啊,父皇。趁您还能动弹,赶紧的吧!诸位臣工都等着呢,您何苦这样倔强?莫不是您担心二弟母子?您就放一百八十个心吧,儿臣自然会好好照料的。” 乾清宫里一片寂静,众人都缄默着,几个医正低着头,默默往后退,把自己藏到帘子底下,越不起眼越好。老皇帝望着魏德手里的托盘,老太监低眉顺眼地俯着头,描金乌纱帽在他脸上罩上一层阴影。 皇帝直勾勾地看着魏德,长叹了一声,道:“大伴儿啊,朕小时候被老师打手心,你捧着朕的手一边哭一边吹的时候,朕是万没有想到今日啊!” 魏德脸上浮出一个笑容,是惯常的挑不出错儿的欢喜模样,老皇帝看了几十年,今日才发现这笑容从来没有到魏德的眼底。 “陛下,人都是会变的。老奴是浮萍一样的人儿,比不得您尊贵。您是枝繁叶茂的苍天大树,老奴只是一根攀在您身上的藤蔓,您要枯了,老奴还得活啊。少不得找下一棵树,老奴也是没有办法。” 两个老友一坐一跪,空气好像凝滞在他们之中了,老皇帝原本就苍老的脸一瞬间仿佛又老了许多,里里外外都透着一股灰暗的死气。 福王已经不耐烦了,道:“父皇,您再不动笔,莫怪儿臣保不住二弟母子的性命了!” 皇帝冷冷瞥了福王一眼,抓起枕头来扔在他脸上,吼道:“畜生,你给朕闭嘴!朕还没死!你拿不到朕的诏书,你永远都是不正之君!篡位的小人!” 福王却不生气,不慌不忙地把枕头放下,在落地屏宝座上坐下来,道:“得,随便您。反正整个皇宫已是儿臣囊中之物了,您自个儿伸脑袋往外头瞧瞧吧!” 他说完,老皇帝和李贵妃才意识到,外头黑沉沉的夜不知不觉中亮了许多。那不是天光,而是兵士手中的火把。乾清宫早已被团团包围,进退无路。 老皇帝面如死灰,瘫在床上,手指颤抖。 忽然,一声尖叫划破寂静的长夜,响彻了紫禁城。外头忽然乱了起来,魏德慌忙回过头来,问道:“怎么回事儿!” “报!报!”御林军统领冲进来,大喊道,“沈玦带着城外三大营的兵马进宫了!已……已经进了玄武门了!” 第63章 肝胆冰雪 黑夜之中,一支煌煌的火箭自黑暗之中突围,快速地向皇宫中心奔移。马蹄声如擂鼓,遥遥传过来,魏德、皇后和福王都面如土色。很快,乾清宫殿外响起厮杀声,兵戈相击,火光交织成一片,跃动的光影映在殿内每个人的脸上,照出满脸的恐惧。 “快!杀了二殿下!”魏德嘶声大喊。 李贵妃抱着孩子惊叫:“不要!” 福王大吼一声:“我来!”旋即抓住二殿下的衣领,拉出李贵妃的怀抱。李贵妃死死抱着孩子,孩子在她怀中凄厉地哭嚎。魏德赶上来,揪住贵妃往后扯。福王把孩子抓出来,抱到明间,拔出腰刀。 明晃晃的刀光映在男孩惊惶的脸上,瘦弱的二殿下像一只苦雨中的稚雀,凄然发着抖。四周的宫婢和太监大喝一声,扑过来,抱住福王的手脚。 “谁敢动!给本宫退下!”皇后怒吼,“琛儿,杀了他们!全杀了!” 福王却只拼命挣扎,并不下刀。魏德喊道:“殿下,快啊!” 然而,斜刺里一支凝着寒光的羽箭呼啸而来,穿破门扇的糊纱,直直没入他的乌纱帽。他忽然滞住了,在张皇后的惊呼声中,他的额上蜿蜒流下殷红的血液,像一条手指粗的红蛇慢条斯理地滑过他肥白的脸颊,有一种令人窒息的恐怖。 太监宫女把二殿下抢下来,福王沉重地倒在地上。 “不!”张皇后凄然尖叫。 朱漆大门霍然开启,灯火中,一个高挑的男人走进来。他一进来,似乎殿里所有的光都集中在了他的身上,曳撒上繁复艳丽的绣蟒,描金卧线,一根根流淌着静谧的光芒。再往上看,沉谧的金色映着他的脸颊,勾勒出精致的眉眼。 “臣救驾来迟,陛下恕罪!”沈玦颔首作揖,脸上的微笑无懈可击。 背着弓箭的司徒谨在他身后,也俯首作揖。 魏德颤抖着嘴唇,指了指沈玦,却什么话也没说出口。 老皇帝凝望着地上福王的尸体,灰暗犹如槁木的脸上划下一滴晶莹的泪水,凝着烛火的光,亮得逼人。帝王的悲戚仿佛潮水,沉默无声地在这个将死的老人身上汹涌开。 “不晚,沈厂臣,你来得刚刚好。”他把身子撑起来,道:“昔年,朕有三个兄弟,为这龙椅争得头破血流,自相残杀先后惨死。朕只有两个孩儿,想不到还是逃不了你死我活的死局。”他看向魏德,平静地说道,“大伴儿,朕早知你与皇后狼狈为奸,早早地便将虎符交与沈玦。贬他去南京,实为躲开你的耳目,等候机会回京救驾。可不到最后关头,朕还不死心,盼着你悔改。如今看来,都是徒劳。” 魏德摘了头顶的描金乌纱曲脚帽,在地上叩首。他知道自己已经输得干干净净,到这步田地,没什么话好说的。他赌得起,自然也输得起。 魏德将额头叩在手背上,道:“陪王伴驾六十余年,老奴原本以为老奴才是陛下的心腹近侍,陛下蒙谁也不会把老奴蒙在鼓里。却没想到,原来陛下对老奴早有了戒心。老奴忘了,陛下是陛下啊!当初要老奴拼命相护的四皇子,早已经长大了。陛下,奴婢糊涂,仗着您的宠信为非作歹,犯下这不可饶恕的重罪!奴婢愧对您的交托,陛下处置老奴吧。” 老皇帝沉默良久,魏德叩在地上没有动弹,枯槁的身子裹在绯红蟒袍下,愈发显得瘦削。 皇帝道:“朕与你相伴六十余年,朕在后宫里人嫌狗厌的时候是你陪着,朕成为九五之尊四海朝拜的时候也是你陪着,朕早已经离不开你了啊。朕驾崩之后,你便到朕的建陵来守着吧。” 魏德浑身震了一下,“陛下,您不杀奴婢?” “杀不杀的,死的人已经死了,顶什么用呢?再死几个,也是徒增伤悲。你替朕守陵,便是尽你的一份心,赎罪吧。” 魏德头叩在地上,仿佛有千斤重,抬不起来似的。随即,他重重地磕了一个头,沙哑道:“谢主隆恩!” “至于遗诏,朕早已立好了。”皇帝指指地上的枕头,对沈玦道,“你把枕头撕开。” 沈玦依言照办,杏黄的遗诏果然缝在枕头内里,沈玦将诏书奉在手中,趋步上前。 皇帝却摆手道:“你收好,不必给朕了。都下去吧,朕累了。” 龙凤烛台嗤嗤烧着,老皇帝坐在床帐下面,明黄缎子在他脸上盖上一层灰暗的阴影,看上去已不像是一张脸了,而是熄了火的灰炭,灰得发白,透着一股死寂。 众人应了声是,正要退下。抱着福王的皇后突然惊叫一声,手里抓着一捧从福王怀里拉出来的棉花,高喊道:“他不是我儿!他是假的!他不是琛儿!” “福王”的衣裳底下,白团团的棉花漏出来,他整个人像漏了气一般,迅速瘦下去。众人瞠目结舌看着,沈玦没什么表情,只低头将诏书收进琵琶袖,漫不经心地说道:“都露馅了,还躺着做什么?起来。” 沈玦话音刚落,地上的人一骨碌爬起来,嘿嘿笑道:“督主,这不能怪卑职。都怪皇后娘娘抱着卑职不撒手,棉花全挤出来了。”说着,他把乌纱帽摘下来,取下头顶的鸡血包,再将面皮一扯,一张肉嘟嘟的人皮面具被撕下来,露出底下他自己的脸膛——笑模笑样,长得倒是喜庆。 张皇后颤着手指,问道:“你……你是何人!殿下呢!他没死,对不对?对不对?” 番子不回话,站起来走到司徒谨身后,一心一意当起透明人来了。 皇帝直起身来,脸上红了几分,像将熄的炭火又窜起几个火星。他问道:“沈玦,这是怎么回事儿!?此人是谁?福王又在何处?啊,朕明白了,朕令你莫伤福王,你想出了这么个法子,弄个假福王,把真的藏起来。这样一来,真的保住了,又能揭发他们。”说着,他微微笑起来,“你素来足智多谋,朕果真没看错人。” 魏德的神色变了变,道:“只怕并非如此……” 沈玦不答,只向李贵妃作揖,“此间事已了了,贵妃娘娘,二殿下受了惊,不妨带殿下下去歇着吧。” 皇帝还没发话,沈玦这样做着实有些逾越。不过到了这个地步,老皇帝也无心管这些了,只巴巴地望着地砖上站的那个男人。 贵妃还了礼,牵着二殿下出了门,还细心地替他们掩上门。殿内又只剩下烛火和黑暗,沈玦踩着满地莹然,登上脚踏,施施然坐在落地屏宝座上,右手抚着腕子上滴溜浑圆的碧玺珠子,轻声笑道:“让陛下和娘娘失望了。我们在回京的路上遇见洪水,殿下已然薨逝,棺木不日便会进京。” 老皇帝颓败了下来,双手捧着脸。过了半晌,他的声音从指缝里闷闷地传出来,“罢罢罢,都是命!这也并非沈玦之过,朕不追究了,都退下吧!” “陛下!”魏德道,“您错看这个畜生了!即使殿下安然抵京,恐也不能平安!既然早知道老奴要逼宫,他为何不拦着!分明是别有祸心!”他看向沈玦,“殿下本与我商议好了,秘密抵京一同进宫。你使了什么法子,让他听信你的话儿跟着你走?……虎符!你以虎符为筹,诓得殿下的信任。等殿下进了京,你就把消息放出去,将他拿下。殿下无诏入京,必定要押入宗人府听候审讯,如此一来,你就能保二殿下上位。” 沈玦低低一笑。 “不对,不对。殿下进宗人府还不够,你要二殿下坐稳江山,就不能留下他的命!”魏德脸颊颤抖,死死盯着沈玦,“沈玦,你到底是何谋算!” 沈玦道:“这个简单,我给了他一份假圣旨。” “是了。无诏入京不能置他于死地,假圣旨可以!假传圣旨,篡位谋反,这是滔天大罪!”魏德叹道,“可惜福王半途薨逝,你没办法,只好弄个假福王。可是假福王一旦入狱搜身就会暴露,你绝不能让他入宗人府。于是你将计就计,让他跟着我们逼宫,你再进宫救驾!而这个假福王也会在乱战中被射死。既然死了,自然没有人会去追究他到底是真是假!以假乱真,瞒天过海! “真是好谋算啊,沈玦。福王死了,能即位的只有二殿下。而你,居功至伟,司礼监掌印非你莫属。二殿下丁大点儿的人儿,贵妃又是妇道人家,不懂什么,自然是要倚仗你的。届时职掌六宫之中,权压百僚之上,你才是最大的赢家!” 沈玦牵起嘴角,点头道:“义父说得只字不差。这个法子儿子琢磨了好些日子才想出来,义父一眨眼就明白过来了。可惜,有一着咱们都想岔了,即便福王假传圣旨,怕是陛下也不会舍得下心要了他的命。”他的笑带了点嘲讽,“陛下宅心仁厚,义父谋逆还能免其死罪,真是令人……叹为观止。” 老皇帝听了半天,终于明白过来。他们这一干人,斗来斗去,钻破脑袋,都不过是沈玦手里的棋子。他把虎符给了沈玦,让沈玦有了筹码。魏德和福王逼宫,正中沈玦下怀,让他可以光明正大地杀了福王。穆珩即了位,也不过是沈玦的傀儡。龙子凤孙,统统泥人儿似的,让沈玦捏在手里玩弄。若非假福王被皇后识破,他们还被蒙在鼓里! 皇帝胸中气涌如山,蓦地喷出一口血来,溅在魏德脸上。魏德大惊失色,忙抚着皇帝的脊背。老皇帝嗬嗬喘着气,想起方才李贵妃对沈玦顺从的模样,道:“贵妃……贵妃跟你也是一伙的?” 沈玦道:“自然。” “哈哈哈!”张皇后已经癫狂了,头发披散,凤钗斜插,“万岁,您瞧瞧,可不可笑?你,九五之尊,我,大岐坤极,被一个太监欺瞒哄骗!你说琛儿丢了你天家的体面,这才是耻辱啊,耻辱!” 魏德咬牙道:“沈玦,你何时与贵妃勾结在一起的?” 沈玦低头想了想,笑道:“约莫是十年前吧。义父,这还要多谢您派给李娘娘毒参汤。若非您出手加害,我也不能救她一命。她为求自保,只能与我合作。” 皇帝一震,瞪着魏德,道:“毒参汤,什么毒参汤!” “陛下,您忘了?贵妃刚生育,体弱多病,您为表圣宠,日日给她送参汤。可惜,好好的参汤,却被您的大伴儿掺了毒。先是番木鳖,后来是雪上一枝蒿,一点一点下,银针都验不出来。” 老皇帝怒极,不知从哪来的力气将魏德一把推开,身子簌簌发着抖。 “你们这些人!没一个好东西!好你个沈玦,狗胆包天!你的荣华富贵,是朕给的!你的高位厚禄,是朕封的!你这个杀才,不思图报,反倒弄权欺君,朕要你的狗命!” 魏德怆然叹了声,道:“我以为我养的是一条狗,可他其实是一匹狼啊!狗长大了会护主,可狼长大了会吃人!陛下,是老奴对不住您。老奴负了您的恩德,还养大这只心狠手辣的狼崽子。您的大恩大德,老奴只有来世再报了!” 说完,魏德忽然暴起,手中握着一柄柳叶般的利刃,狠狠朝沈玦扎过去。 冰冷的刀光闪过沈玦,映得他的脸庞霜雪一般寒凉。沈玦纹丝不动,连睫毛都不曾颤抖。空气里传来尖利的鸣响,仿佛布帛被撕裂,一支羽箭破空而出,穿没魏德的太阳穴,再从另一个太阳穴穿出,将他整颗头颅钉在墙上。 柳叶刀哐当一声落地,魏德的身后,皇帝目眦欲裂:“大伴儿!” 沈玦漠然看着魏德的尸体,神色高寒犹如庙里无悲无喜的佛像。 皇帝白发蓬乱,老泪纵横,道:“沈玦,这下你满意了!你的每一步都成功了,琛儿没了,大伴儿死了,你的绊脚石统统没了!” “不,”沈玦低声道,“还有最后一步没有完成。” 老皇帝抬起眼来,浑浊的目光迎向缓缓站起身的沈玦,他忽然感到浑身彻骨的冰寒,仿佛冰雪从天而降。 沈玦敛了脸上的笑意,深深俯首,作了一个长揖。 “臣沈玦斗胆,请陛下殡天!” 第64章 咫尺千里 国丧。 京里各处的寺庙丧钟响了,从早敲到晚,三万多下,嗡嗡嗡,耳鸣似的。满街的白幡,出殡时候沿途设祭留下的纸钱还在空中翻卷,像飞舞的白蝴蝶,扑到人脸上、肩上,到处都是。国丧期间禁喝酒禁吃肉,路边的摊贩都没了,杀猪的也回家躺着,五城兵马司的人天天巡逻。 胭脂胡同萧条得像坟场,一家家空敞着门,露出黑洞洞的店堂,鸨母相公们倚着门相对叹气。他们大概是京城里最为皇帝老子难过的人了。 新皇是二殿下,据说是个十岁的毛孩子,他们老百姓对谁当皇帝不怎么感兴趣,只盼着新皇登基,天下大赦,赋税减免。 坊间议论得最厉害的是沈玦。听说夜里四处拿人那日原来是福王携魏德逼宫,危急时刻沈玦召集京郊三大营进宫救驾,正巧赶上福王提刀追砍二殿下,被沈玦手下的千户司徒谨一箭射死。魏德也伏法了,皇后疯魔了,老皇帝心力交瘁,把遗诏给了沈玦之后就当场晏驾了。 有人说沈玦忠肝义胆,也有人说他撞了大运。但无论如何,他现在已经成了司礼监掌印,兼东缉事厂提督太监,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中宫前朝,马首是瞻。出殡那日他骑在白马上,一身素色的曳撒,秀挺的身条儿,清冷的侧脸,一众黑压压的送葬人里,最显眼夺目的就是他。 当然,可能只有夏侯潋这么觉得。反正他放眼往那一长条儿的文武百官一望,一下就找到了沈玦。沈玦安然无恙,还升官了,他定了心,背着手悠悠溜回云仙楼。 身上的伤养得差不多了,横波的事儿必须得提上日程了。他去铁匠铺买了口刀,攒的钱不够,只能买把最便宜的雁翅刀。白亮的刀刃,刀身从刀镡开始慢慢变宽,又收窄,在刀尖收成一点凝光,平平薄薄,整个一锃亮的白条子。 他在沈府门口猫了三天,朱漆大门整天闭着,门前屋檐底下挂了两盏白灯笼,晚上幽幽发着光,鬼火似的。沈玦从没回来过,料想也是,他坐着太监里的头一把交椅,宫里什么事儿他不要管?皇帝刚驾崩,新皇又刚登基,肯定桩桩件件他都得看着的,哪有闲工夫来宫外歇着。 他安了心,挑定一天夜里,从外墙翻了进去。三次潜进沈府,三次都从这儿进的。不为别的,就为了认路。第一回 往左走,第二回往前,都没摸着沈玦的书房和卧室,这回该往右走。 四下里乌漆麻黑一片,连个灯笼都不曾有,影影绰绰的能瞧见太湖石垒成的假山,中间圈出一个小湖,里头传来鸭子扑腾翅膀的声音。黑黝黝的一条小径过去,是黑瓦白墙,隔一截子路挖出一个扇形的墙洞,露出另一头花和叶的影子。夜色里头,白墙是暗灰色,花叶是深黑色,全是罩在影子里的世界。 他一路摸过去,沈玦府里清冷的要命,沿途走过来的屋子都暗着,静悄悄,没人住。拐过一个月洞门,弯到回廊里,才渐渐有了人声。前面几间屋子亮着灯火,想是下人住的。有咳嗽声,吐痰声,鞋底在地上擦来擦去,把痰抹了。还有女人和小孩儿唧唧哝哝说话,孩子声音脆,女人声音柔,渺茫地传过来,听不清楚。 他在黑暗里蹲了一会儿,远远绕着走。过了穿堂,看见几扇紧闭的门。下人的住处已经过了,这儿该是主人的居所了。他贴着门听了会儿,确定里面没人,开了锁,猫着腰悄没声儿地摸进去。 适应了屋里的黑暗,他略微看清了里头的情形。大约是沈玦的书斋,中间放一张花梨木乌漆平头案,上面搁着白瓷一枝瓶。后边儿是檀木书架,卷轴、书册摆得一丝不苟,两边是托泥四腿方几,一个放泥金小香炉,一个放着一盆花儿。沈玦是江南人,在京里摸爬打滚,愣是没沾上一点儿北边人的油气,骨子里还是精致细巧的雅,淡得像一幅山水文人画,大片留白,唯角落点缀几笔疏落的墨色,清清冷冷,透着一股仙气。 他高高下下地一点点摸寻,横波的影儿都没见着。看来这屋子没有,他从另一道门出去,经过窄窄的甬道,进了另一间屋子。这儿约莫是搁置杂物的,空地里放了许多百宝架,上头搁着许多物什。夏侯潋走过去一一地看,有弩机、匕首、袖箭……沈玦还有收藏兵器的习惯?夏侯潋觉得稀奇,一转身,面前五步远的地方杵了一个人影儿,夏侯潋僵住了。 这人什么时候进来的?他竟然一点察觉都没有。夏侯潋掌心冒汗,手按在腰间的刀柄上。不对,这人应该是早就在这间屋子里头。夏侯潋暗怪自己大意,慢慢往后退。那人没有动弹,夏侯潋转身就跑,跑到门口,身后一点儿动静都没有,那人没有追上来。 夏侯潋觉得奇怪,原地站了一会儿,又往回走。那漆黑的人影儿依然站在墙边,半点都没有挪动,连姿势也不曾变。夏侯潋大着胆子过去,凭着黯淡的光,那人一点一点地显露出来,广袖衣裙,白瓷面具,油亮的辫子。 是照夜。 夏侯潋:“……” 他返身查看百宝架上的物什,光线暗,方才没认出来,这些兵器竟全是他的手笔。还有一个架子放了他的机关笔记、刀谱,还有他珍藏多年的春宫图册。靠墙叠了许多箱笼,一水儿的云头铜栓。夏侯潋挨个打开,里头全是他的衣物。同一款式的黑色麻衣,整齐码在里头,叠得豆腐块儿似的。除此之外,他的褂子、贴里,甚至还有裤头、汗巾子,样样都能找到。 这真是见了鬼了……沈玦什么毛病?专捡他的破烂?夏侯潋用手指勾出一条汗巾子,伸到鼻子底下闻了闻。还他娘的洗过了。 如此看来,他的暗窟基本暴露了。这些玩意儿原本都是搁在暗窟的,架子上的几张弩机和照夜原本在柳州暗窟,衣物有的是杭州的,有的是金陵的。东厂追踪的本领真不是吹的,不知道唐十七那货怎么样了,该不会被东厂逮着了吧? 夏侯潋想了会儿,开始动手找横波。 —————— 沈府大门。 一辆白马素车缓缓勒停,沈问行把矮凳搁在车旁,沈玦从帘子里出来,踩着矮凳下车。夜里风凉,他披着黑底流云披风,越发衬得面容苍白。 沈问行打着绛色纱灯走在前面,晕红的光照亮一截子路,像在地上铺了一层薄薄的胭脂。沈玦踩着满地胭脂慢慢走,府里人少,静谧无声。他的府邸不像北地人家的宅院,高墙厚瓦,古朴沉重,他还留着南人的习惯,南人的趣味,府邸初建的时候,特意关照匠人按照南边儿的园林打造,小桥流水,亭台水榭,务必要像江南山水一般秀丽精致。 但终究不常回来,宫里事多,常忙得脚不沾地,这处宅院一年到头也不见得回来几次。月色溶溶,庭院空空,像一个大水缸子,月光是缸子里的凉水,浸得人也冷了。大半园子封着,草木森森,终是少了点儿活人气。 新皇登基,宫里的事儿处理得差不多了。剩余些许零碎的小事儿,交由底下人处置便可。他偷闲回来,打算明日一大早起来拜祭先人。魏德伏诛,他要告诉兰姑姑一声,好让她安息。路过书斋,正要往卧房走,他忽然顿了脚步。廊影下,书斋的门没有上锁。 沈问行攒了眉头,道:“这底下人忒不当心,干爹不常回来,他们做事儿就不尽心了!” 沈玦抬起手,示意他闭嘴。沈问行噤了声,缩着脖子站着。沈玦走过去,缓缓打开门,身影没入了屋里的黑暗。沈问行知道有不对头的地方,赶紧去叫人。 —————— 夏侯潋蹲在地上,左手擎着火折子,右手在箱笼里翻找。箱笼太多,找起来费劲儿。他头一回知道自己的衣衫这么多,还全是一色儿的黑麻衣,压在箱笼里漆黑一片。横波还是没找着,他烦躁地抓头发,沈玦不把横波放在这儿,还能放哪儿? 忽然,头顶似乎飘来一朵乌云,一个黑沉沉的影子罩下来,四下里顿时暗了。夏侯潋打了个寒噤,缓缓转过头,正瞧见沈玦垂着眼,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火折子的光照亮了沈玦脸庞的下半部分,金色的,像个泥金的神像。还有一半掩在黑暗里,眼眶、鼻翼、嘴唇都蒙着一层暗影,他没有表情,直勾勾地盯着夏侯潋,平白有一种恐怖感。 夏侯潋迅速吹灭火折,屋里立时漆黑一片。夏侯潋站起身逃跑,身后传来刀斩破空气的尖锐呼啸,夏侯潋抽刀,返身格挡,咔嚓一声,他新买的雁翅刀断成了两截,啪嗒掉在地上。 夏侯潋:“……” 黑刀如影随形,瞬息而至。没有光,伸手不见五指,夏侯潋只能凭听觉和直觉躲避沈玦的刀。黑暗给了夏侯潋优势,他是刺客,黑暗是他的本家。常年行走于刀山血海之中训练了他对危险敏锐的嗅觉,周身的空气都是他最灵敏的触角,不管哪一方被刀刃划破,他都能立刻做出反应。 沈玦察觉到了,所以他没有恋战,而是撤身脱战。两个人在黑暗中蛰伏,夏侯潋侧身一滚,藏进排排百宝架中。沈玦那边忽然亮了,一方烛火幽幽燃起,照亮了大半个屋子。他擎着荧荧灯火,眼神冷漠而孤独。 夏侯潋忽然发现自己错了,黑暗里他没有辨清方向,滚错了位置,现在沈玦守着门口,他要逃,必须打败沈玦。 “你是谁?”沈玦问。 夏侯潋没说话。他蒙了脸,沈玦认不出他。 “魏德余党?”沈玦放下烛火,款款走过来,曳撒的裙摆在行走间摆动,金线光芒暗淌。 夏侯潋拿起百宝架上的一把刀,是他收藏的一把倭刀,名唤鬼哭。据说锋利无比,甚至可以斩断金石,在杀人的时候会凄厉的哭嚎,那是刀斩过的亡魂在嚎叫。夏侯潋用过几回,哭嚎是骗人的,锋利是真的。 “家贼?”沈玦问,重新拔出刀,纯黑的刀刃缓缓出鞘,内敛无光,却阴寒似鬼。 是静铁。 他还用着静铁。夏侯潋微微一怔。为什么?明明厌恶他,为什么还要用静铁? “都不是?”沈玦冷厉地抬起眼,“你到底是谁?” 刀势如山!沈玦双手握着刀,悍然纵劈。黑刀斩开一室荧然的烛光,带着哀霜般的凄冷迎面而至。夏侯潋迅速拔刀,刀身出鞘的那一刻,刀刃如水,光如走兽!夏侯潋弓身斜劈,挡住沈玦致命的一击,两人同时被刀刃相撞的力量震得后退。 夏侯潋旋身,变招,反手握刀跨步向前,弧刀走过的线条曲折又流丽,有一种血腥的美丽。刀刃逼近得很快,但沈玦避过了。他仰面下腰,刀刃在他鼻尖之上一寸远的地方划过。两人相遇然后分开,仅仅用了一个呼吸的时间。 分开的刹那,夏侯潋的脸上一凉,沈玦的手绕过倭刀,抓走了他的面纱。但不要紧,他易了容,两手准备,不怕暴露。 “倭刀术,”沈玦丢了面纱,问,“你是倭寇?” 他说了句倭语,夏侯潋一个字也没听懂。 “不是倭寇,”沈玦沉思着看着他,冷冷笑起来,“是尚二郎。” 夏侯潋震惊。这都能猜到! “猜对了。”沈玦看着他的表情,笃定地说道。 “督主,行行好,”夏侯潋陪笑,“把横波还给小人吧。” “还?”沈玦笑得很阴冷,“横波是我的,何来归还之说?尚二郎,咱家给过你机会活命,既然你不想要,那便罢了!” 夏侯潋扭头就跑,沈玦追在后面。身后传来尖锐的呼啸,夏侯潋低头,乌黑的短矢从头上飞过,扎进面前的门扇。夏侯潋冲进书斋的时候,沈玦追上了他,短兵再次相接。双方不约而同地使用了快刀轮斩,狭窄的屋子里,刀刃疯狂翻转,窗外的月光照在夏侯潋的倭刀上,反射出的光满屋子摇晃。书架、桌椅被不可避免地殃及,木屑横飞。两人的刀势都如狂风骤雨,密密匝匝,刀刃相撞的乒乒乓乓像琵琶乱弹,大珠小珠落玉盘。 刀刃相击,光芒迸溅的刹那间,沈玦忽然笑了。那是血淋淋的微笑,蕴藏着刻骨的杀机,夏侯潋的心凉了一瞬。 “你的刀,我摸清了。”沈玦低声道。 霎时间,刀势惊变! 静铁化为鬼魅,黑刀的影子恍惚间重叠万千,黑暗的掩藏下,夏侯潋几乎看不清静铁在何处。没有刀光,也没有划破空气的撕裂声音,静铁藏在沈玦衣袖的一侧,跟随着沈玦突进的脚步,在两人相遇的瞬间扫向夏侯潋的手臂。 鲜血漫流向下,顺着腕骨流进指缝。沈玦很强,强得不可思议。夏侯潋不敢相信,沈玦的刀法明明是他教的,可他如今所面对的根本不是伽蓝刀。但很熟悉,似乎在哪里见过。 “别打了,沈玦,”夏侯潋说,“我不想和你打。” “是吗?”沈玦慢条斯理地微笑,唇角扬起的弧度带着逼人的血腥味,“可咱家没打算让你活着离开。” 一定要你死我活么?即使他遁入市井,不再是江湖乱党,也不可避免地对立么?“我不想杀你,沈玦。”夏侯潋轻声道,沙哑的嗓音中藏着深刻的悲哀,“我只要横波。” 夏侯潋调整呼吸,弓身收刀,左手托着凶戾的刀光收入胸侧。他整个人变了,沉敛如水,刀光压在他的掌间,藏锋若拙。 第三个呼吸完成,夏侯潋跨步向前,黑色的衣袖展开,恍若飞鹘扑入沉沉黑暗。而他掌中的利刃立时现了形,刀光从黑色衣袖中迸溅,仿佛猛兽吐出獠牙。 倭刀术虎突。 沈玦侧身让过,倭刀擦着静铁的刃刺入黑暗,橙黄色的火花转瞬即逝。第一刺走空!夏侯潋迅速撤刀,眨眼之间,第二刺已出!沈玦显然惊讶了一瞬,静铁没能格住第二刺,倭刀的刃尖刺进了他的左胸,沈玦闷哼一声,但夏侯潋没有继续深入,而是抽刀后退,刀刃上挑,刀背击中沈玦的右手,将静铁遥遥抛了出去。 卸了兵器总没法儿打了吧! “别打……” 夏侯潋刚想说话,沈玦抽出披风下的手弩,机括爆响,三发弩箭齐发。夏侯潋错失了躲避的时机,弩箭扎入手臂,手臂吃痛,倭刀落地,下一瞬,沈玦的拳头击中脸颊,夏侯潋整个人撞在书架上,然后摔倒在地,书册和卷轴噼里啪啦砸在头上。 他奶奶的! 夏侯潋牙被打飞了一颗,他撑起身子,吐出一口血来。血滴在脸下面的册子上,他下意识地看过去,那是一册公文,写着墨笔批敕,蝇头小楷密密麻麻,书页泛黄,看起来有些年头了。月光下,他看见自己的血滴晕染的字迹: 杭州府东厂役长肖忠擅专违令,欲杀夏侯潋,调配交趾,终身不得归。 夏侯潋其人,毫发不得伤,若有违,罚同处。 这是什么意思?夏侯潋呆了一瞬,然后反应过来,毫发不得伤……沈玦是要寻他,不是要杀他!他颤抖着嘴唇,拿着那册公文站起来。他记起来了,沈玦的刀法和柳州救他的那个刺客的刀法一模一样,如鬼如魅,变幻莫测,如此诡谲的刀法,他此生只见过这一次。怪不得他的衣衫兵器都在这儿,怪不得沈玦还用着静铁。 沈玦这个脑子进水的家伙,嘴怎么这么硬! 夏侯潋张口想喊少爷,“少”字刚要说出口,舌尖开始发麻,全身开始瘫软。 “忘了告诉你,箭上涂了麻药。”沈玦说。 他奋力稳住身子想要张口,那个孤霜一般的男人站在月光里漠然看着他,一丝表情也没有,目光凉得像一抔雪。番子们的脚步声响起,火把照亮了庭院。沈玦的脸被火光映红了一半,冷白的侧脸稍稍暖了些,可那眼神依旧冷,可以冷到骨子里。 他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黑色的身影越来越远。麻意终于蔓延到四肢百骸,夏侯潋跪倒在地,身子沉沉地扑在地上。他还使劲伸着手,手指僵硬地够向沈玦。 “少……” 他又快乐又悲伤。原来沈玦还惦着他,他没把他当敌人,他们还是朋友,一直都是。 这个死脑筋的家伙找他找了十年,从来没有放弃。他觉得他像一只回家托梦的孤魂野鬼,夜太黑,迷了路,飘飘荡荡,不知行了多少里,终于把路找回来了。他太蠢了,沈玦的性子他又不是不知道,口是心非,别扭得像根麻花,他竟然信了沈玦的鬼话。 所有久远的记忆潮水一般涌回来。一起爬墙,一起读书,一起练刀……白痴,他骂自己,快站起来,告诉他,你是夏侯潋! 可他站不起来,他要死了,死在沈玦手里,他最好的朋友手里。 视野越来越模糊,黑暗降到他头顶。 来不及了,来不及了…… 沈玦一步步走远,流云披风融入夜色。夏侯潋的手指松了劲儿,终于被黑暗吞没。 第65章 当浮大白 东厂衙门。 沈玦坐在上首,听底下人回话。赤金乌地大匾高悬,上书“百世流芳”,他背后是螭龙盘卧浮雕,张牙舞爪,獠牙毕现。两边立着两个乌木烛台,地上两溜水磨楠木圈椅,一色儿的描金青地椅搭。沈问行侍立在侧,拿着蒲扇轻轻给沈玦扇着风,司徒谨站在一边儿。 沈玦神色恹恹,不大有精神。他脚不沾地忙了半个多月了,连日来夙兴夜寐,昨儿个因为尚二郎的事儿又没睡好,便是铁人也熬不住。外头太阳正大,酷烈的阳光照进堂屋,沈玦眯眼望着光里飞舞的尘埃,像许多细小的青蠓,扑来扑去。 “督主?”底下的千户轻轻唤了声。 沈玦回过神来,“嗯”了声,“你说。” “魏德余党许寿昨儿个出京了,卑职按照督主的吩咐派人远远跟着,只要他和其他魏党一碰头,咱们就一举拿下。他往西边儿道走,卑职琢磨他要在天津卫出海,已经派了人去守着了。” “这些事儿你们看着办吧,不必来回咱家了。魏德大旗已倒,这些小鱼小虾抱头四窜,左不过出海、出关两条路。你们沿途搜寻,不怕找不到。”沈玦手扶着额头,闭着眼睛道,“现在要紧一宗儿不是魏德余党,是你们这帮鼠目寸光的东西给咱家惹的祸。咱家得了势,便一个一个拎不清东南西北了。且不说沈府遭贼,便说江浙湖广立起来的生祠。咱家还没死呢,赶着给我立祠堂,难不成咱家还要谢谢你们的好心?清流那起子酸儒得了话柄,靠唾沫就能淹死人。敢情淹死的是咱家,不关你们事儿么?” “不敢不敢,”千户汗如雨下,“督主息怒,底下人也是一片孝心,祈祷老祖宗您长命百岁万寿无疆,前些天蓟州总兵韦大人还送了只白鹿来呢,都是好心儿,没成想倒给您惹了麻烦!这帮没眼见的狗崽子,卑职这就吩咐各处搜查,把生祠拆了,万不可再犯!” “在朝为官须谨言慎行,白鹿是天降祥瑞,合该送给陛下赏玩,送到咱家这儿是什么道理?都打发了。”沈玦蹙起眉头。 千户诺诺称是。 另有一个贴刑官小步跑进来,呵腰道:“回禀督主,沈府阖府已搜查明白,除了一册公文,什么也没丢。那册公文已经在尚二郎身上找着了,料想是他在书斋偷拿的。” “公文?果真是魏德余党么?” “还不知道,他醒过来一回,妄图越狱,打伤了好几个衙役,差点就让他得逞了。好在卑职及时赶到,对他用了刑才安静下来。”贴刑官顿了顿,问道,“此人该如何处置?是继续审问还是……” 沈玦叩着桌子沉吟。那个男人虽是夏侯潋的朋友,但屡次挑战他的底线,实在可恨。兼之偷入沈府偷盗公文,不知是何目的。现在是多事之秋,他刚刚上台,根基未稳,清流虎视眈眈,太后也不是个好相与的女人。各方都盯着他的错处,稍不留意就被大做文章。他的信条向来是宁杀一万不可错放一人,那个人留着终究是个隐患。 沈玦略略抬眼,阴郁地说道:“不必留着了,杀了吧。” “是。”贴刑官告退。 沈玦拿起茶杯,用杯盖拂了拂茶沫子,忽地想起什么来,问道:“上回让你们去查尚二郎的来历,可曾有结果?” 有个番子拱手道:“已查过了,文书前几日递给您了,督主事忙,应是忘记瞧了。此人来历不甚分明,没有户籍没有户帖,只查出一年半前在台州参过军,半年前进的京,如今在云仙楼帮闲。对了,尚二郎不是他的真名,他在云仙楼叫夏侯老二,在台州用的名儿是尚二牛,不知道哪个才是真名。” 瓷杯啪地一声落在地上,茶水溅了沈玦满身。大家都吓了一大跳,沈问行“哎哟”一声,忙扯着袖子帮沈玦擦膝上的茶渍。沈玦挥开他,目眦欲裂地问道:“你再说一次,他叫什么?” 沈玦的脸色煞白,番子不知道哪句话冒犯到了沈玦,愣愣地开口:“夏侯……” 他话还没说完,沈玦忽地站起来,一面快步往外走,一面叫道:“快!快把贴刑叫回来!” 众人得了令,也不问为什么,忙撒腿跑了。 沈玦苍白着脸,也往外赶。脑子像有阳光穿云破雾,一下子什么都明白了。尚谐音上,是夏的谐音下的反义。二郎、老二,二牛……二是夏侯潋的排行!那个白痴就是夏侯潋,所以他会易容,所以他知道静铁,所以他的眼睛那么熟悉! 可他刚刚派了人去杀他,是他亲自下的令! 沈玦肝肠欲裂,眼眶霎时间红了。他跑起来,耳畔风声呼呼作响,他身后赫赫扬扬拖了一长串的人,全都跟着飞奔,口里直呼“督主!”。他充耳不闻,过了靖忠堂,又过小花厅,回廊曲曲折折,朱栏红柱重重叠叠,他头一回恨东厂衙门建得这样大这样繁复。 鬓发散了,他无所谓。下台阶的时候没站稳,一骨碌滚了下去,他也不在乎。从地上爬起来,碧玺珠子、印绶都噼里啪啦滚在地上,他没空回头捡,膝襕、衣袖脏了也没空管,只疯了一般往大牢奔。 他很久没有这样不体面过,沉稳的沈玦、冷静的沈玦、运筹帷幄的沈玦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是谢惊澜,他要去找他等了十年找了十年的书童,夏侯潋。 沈问行和一帮番子喘着粗气苦苦跟着,看见沈玦从台阶上摔下去都吓呆了,可沈玦立马又爬起来跑了,沈问行一边喊“督主”一边捡他落在地上的物什。司徒谨攒着眉头说:“你别追了,你快去找太医过来,再备辆马车,等会儿督主说不准要带夏侯公子回府。” “夏侯公子?”沈问行惊讶地瞪大眼睛。 “快去。”司徒谨催促他。 沈问行明白过来,连“哦”了好几声,笼着碧玺珠子和印绶快步走了。 沈玦还在跑,沿途没看到那个贴刑官,他的心凉了半截。好不容易终于到了大牢,令人作呕的血腥味扑过来,他闻不到似的,抿着唇往里走。贴刑官和一干番子都杵在一个牢房的门口,见他来了,纷纷虾着腰过来问候。 拦住了,还没动手。他的心稍稍定了,踅身进了牢房。司徒谨也到了,把人赶走。有个衙役闷着脑袋,手里像揣着什么。司徒谨把人拉住,探入他的袖里,拽出一串红澄澄的星月菩提。司徒谨冷着脸,将他交给番子们,转头进牢房。 沈玦僵着腿走过去,地上伏着一个人影儿,脸朝下,乱发披散,两只手已经不能看了,原本骨节分明的手肿得像馒头,全是血,红的黑的,黏在一起。 他的心像被死死攥住似的,慌忙把地上的人抱起来,语不成调地喊他:“夏侯潋!” 夏侯潋没有反应,眼睛闭着,嘴唇又干又白,裂得像板结的田地。才一个晚上加一个上午的工夫,东厂就把他折磨成这样。沈玦撕心地疼,不敢碰他的手,只搂着肩膀,一叠声儿地喊他。 “督主莫慌,小沈公公已经去传太医了,您先把人抱出去吧。” “对,对,把人抱出去。”沈玦的神魂这才回了窝。再精干的人被当胸打着了软肋也无计可施,更何况,是他自己把刀子扎在自己心口,恨没处恨,怨也没处怨,只能怪他自己。 他把人打横抱起来,抱到厢房,放在雕花床上。早侯在那的太医定睛瞧,告诉沈玦只是皮肉伤,没有伤到骨头,慢慢将养些时日就行了。说着给夏侯潋上了药,拿绷带包扎。沈玦还不放心,又问了好几遍,把该吃的补品都记下来才安心。 夏侯潋睡在藕合色床幔里,沈玦令下人端来水,拧着帕子沾着水擦他脸上的污垢。白色苎麻褂子底下有若隐若现的伤疤,沈玦把褂子解开,他满身的伤痕映入眼帘。浅的淡的,横亘在古铜色的胸腹肌肉上。这个男人的身体,简直像被千刀万剐过,一身的皮肉,几乎没有完好无损的。视线上移,右肩膀上有一道年岁久远的伤,缝过线,皮肤在伤痕处攒紧,微微下陷,像一条长长的沟壑。 那是沈玦亲手缝的。 名字可以改,脸可以换,可身体变不了。是他,真的是他,夏侯潋。 沈玦的眼泪簌簌落下来,扭头看见床头搁的星月菩提,他把菩提子拿起来,一圈一圈绕上夏侯潋垂在身侧的手腕。暗红色的珠子莹润发亮,像一颗一颗红豆,盛着他数年来朝思夜想的思念和祈愿。 原来这世上是有佛的,他的愿望他们都听见了。 可是他做事太狠,太绝,佛爷要罚他,造化要作弄他,他们把人全须全尾地送回他的身边,却要他亲手毁了他。 眼泪一滴滴砸在珠子上,沈玦深深伏下去,将额头抵在夏侯潋的手臂上,闭上眼。是祈求,也是悔过。 —————— 夏侯潋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 青缎帐子遮住了光,他睁开眼睛,看见外头桌椅瓶樽影影绰绰的影子。身子下面的褥子软得不像话,他觉得自己好像躺在云里。鼻尖缠着香味儿,是被褥散出来的。他知道富贵人家的床褥都会熏香。手包扎过了,大馒头似的,麻麻的疼。 他坐起来,撩起帐子,才发现自己身上的褂子也换过了。半旧的杭罗亵衣,轻飘飘的,挂在身上感受不到重量。是别人穿过的,似乎带着那个人的温度和气息,一阵一阵地扑上他的鼻尖。 这间屋子也是别人的。雕花拔步床,八仙围子罗汉榻,水磨楠木的靠背椅和脚凳,门边上立了两尺来高的景泰蓝方樽。睡得太久,夏侯潋脑袋还有些迷糊,这屋子是谁的?他站起来,赤脚走了几步,墙上挂了一件金丝绣线大红底蟒袍,他忽然明白了,是沈玦。 檀木衣架上挂了他的黑色苎麻布衣,两手馒头似的,不好使唤,他十分费劲儿地穿上衣裳,又穿上鞋,推开门走出去。在屋里待太久了,外头的光刺眼,夏侯潋眯着眼睛适应了好一阵,才看清眼前的小庭院,青砖地,台阶下面两缸菡萏,枯了,墙外有一棵梨树。 像秋梧院。 往事如鸦羽一般纷纷落于眼睫,他好像看见许多年前的两个少年,一个闷头读书,一个在花盆里找蚂蚱。他慢慢在台阶上坐下来,望着庭院发呆。 一个妇人从月洞门走进来,抬眼见了他,“呀”了一声。 他站起身,朝她打了个躬,道:“这位姑姑,不知厂公现下何处,劳烦带个路。” “你说你,身子还虚着呢,怎么就起来了?”妇人一瘸一拐地走过来,拉住他的肘子,“还姑姑?你从前都叫我姐,现在怎么就成姑姑了,咒我老得比你快是不是?我是莲香呀,小潋,你不认得我了?” 夏侯潋怔了怔,瞪大眼睛叫道:“莲香姐?” 妇人笑意盈盈,圆脸庞,一双眼睛笑得弯弯的,云鬓蓬松着往上扫,脑后倒挂梳了个燕子髻,抹了桂花发油,**得漆黑油亮。她穿着月白色实地纱衣裙,走路的时候往左歪,是当年在谢府的时候腿脚被打坏了。 阔别多年,莲香的变化大极了。她看着富态多了,梳了妇人发髻,看来已经嫁人了。没想到沈玦能把莲香找回来,夏侯潋觉得高兴。 “哎,你这小子,这么大人了还这么不省心。”莲香捧着他的手,问,“瞧肿的这样儿,也不知道养多久才能养回来。” 其实这个对夏侯潋来说算小伤,没伤筋没动骨,就是受刑的时候难受了点儿。他从前还在尸山血海里闯荡的时候,好几回都是从阎王爷那儿走了一圈再回来,这点儿伤对他来说实在是小意思。夏侯潋说没事儿,莲香问他:“饿不饿,我去厨房给你拿饭去。” 夏侯潋又摇头,他暂且没空吃饭,他还有一肚子问题想要问沈玦。问完了,还想道个歉。 夏侯潋道:“莲香姐,少爷在哪儿?我想去找他。” “你真不饿?”莲香不答,又问他,见夏侯潋摇头,便道,“去见少爷之前,我要先带你去个地方。” 夏侯潋一头雾水,但还是跟着莲香去了。 一路上,莲香絮絮叨叨跟他说话,他才知道莲香怎么见到的沈玦,怎么入的沈府。莲香已经为人妇为人母了,瘸了腿脚不好找婆家,二十岁才嫁出去。后来上京来讨生活,在路上卖大饼的时候赶巧碰见了骑马路过的沈玦。她一开始还不敢认,对着自己的哥儿大喊了声谢惊澜,沈玦望过来,她知道这一定是少爷了。 沈玦接了他们一家人进府管事,男人在后厨干活儿,她是府里的大管家。前些日子沈玦明面上倒台,她和丈夫孩子去了司徒家避难,等沈玦灭了魏德才回来,也就这几天的事儿。她男人还什么都不知道,还以为是莲香交了好运,自己跟着沾光。莲香抿着唇笑,拉着夏侯潋过了腰门。 “你的事儿少爷跟我说过几嘴,知道的不全。不过我也没心思知道这么多,我呀,只要你们俩平平安安的就好。”莲香提着裙子,跨过门槛,进了仪门。她指着前面,夏侯潋抬头看,乌木牌匾上两个大字——“祠堂”,两边各一竖条楹联,望进去,庭院深深,树影摇曳。这祠堂怪得很,别人家的祠堂往往要写上姓氏,比如谢氏祠堂,李氏祠堂,可这里的牌匾上只有两个光秃秃的字。 祠堂正中间放了一个檀木架子,横波卧在上面。横波后面是供桌,灵牌只有两个,一左一右,沉寂安然,仿佛等了许多许多年。 夏侯潋愣愣地走进去,他心里有很奇怪的感觉,仿佛有一根线,牵着他,引着他,让他往里面走。 “进去看吧,小潋。” 夏侯潋看了她一眼,嘴唇翕动,没说话。抬脚跨进门槛,慢慢往里走。越往里面,左边那个灵牌上的字越清晰。灵牌后面有一个青花瓷罐子,不怎么大,像一个酒坛子。 那是骨灰罐。 他一边走,眼泪一边就出来了。他回头看莲香,她还站在门槛边上,挥着帕子赶他,“进去吧,她等你很久了。” 他掉回头,一步步走进去,踩过阶梯上蔓延的青苔,踏过婆娑的暗青色树影,光斑映在他脸上,摇晃,移动。他好像走过了许多年的时光,才进入那个寂静的祠堂。 横波刀静静地躺在刀架上,漆黑鲨鱼皮的刀鞘收敛了一切锋利的光华,朴拙无声。紫檀木灵牌用正楷写着她的姓名,数年前,这个名字曾在腥风血雨中辗转于无数人的口中,家喻户晓,天下皆知。 数年来积压在心底沉重如铁的恩仇和悲欢翻涌如潮,化为眼泪,夺眶而出。他跪下来,头埋入两臂之间,泪如雨下。 “不进去看看他吗?”莲香问靠在墙后的男人。 沈玦错过半个身子,隔着庭院望向跪伏在祠堂里的夏侯潋。他只能看到夏侯潋黑色的脊背,像霜风中的枯叶,凄清地颤抖。 沈玦摇头,明明盼今天盼了那么多年,做梦想着,不做梦也想着。可到临门一脚的时候,他却害怕。怕什么,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在刀尖上行走了那么久,从来不知畏惧为何物,这一刻,他的心却悬起来了,放不下来。 夏侯潋在祠堂里待了很久,日影西斜,橘黄色的阳光照进来,在地上铺上一层老虎斑纹。夏侯潋走出来,问莲香沈玦在哪,莲香给他指了方向。手指指向的地方,天边是火烧了一般的红,回廊深深,红枫飘下来,在脚底下吱呀作响。那个人就坐在回廊深处,露出一个寂寥的白色背影。 他没穿曳撒,泼墨似的长发散在身后,一袭素色深衣,没有贵气逼人的掐金卧线,也没有凶狠狰狞的腾云龙蟒。卸了一身冰冻三尺的孤寒和高不可攀的矜贵,只剩下一个瘦削高挑的背影,坐在庭中,听满院秋声。 夏侯潋走过去,在他边上坐下来。 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 他们什么都没问,什么都没说,两个人肩并肩坐着,漫天都是飒飒风声,枫叶簌簌落下来,边缘镶着夕阳璨烂的光,像烧着一样。天地好像只剩下这方寸小院,风过风来,天光云影在地上徘徊,没修剪好挤出盆外的盆栽和森森树木拨剌作响,似细碎的低语,潮水一般涌来。 渐渐地,风停了,一切都静了,叶子栖在他们脚边,有一只笨拙的蚂蚁爬上来,又爬下去。 夏侯潋轻声问:“少爷,你以前说让我当你的司阍官,给你看家护院,还算数吗?” 算数吗? 风又起了,沈玦扭头看他,光影落进他的眼睛里,像碾碎了阳光,黑里掺了金。少年的意气和刺客的凶戾都消融成无名的落拓,但那沉甸甸的笑意一如往昔,不增不减。 多年来,沈玦心里有成千上万的思念沉沉睡着,像阴郁的蛹,在这一刻终于破茧成蝶,斑斓的翅膀交织在一起,灿烂如霞。 他笑起来,眼泪浸湿了眼眶。 “算数。” 一直都算。 第66章 丹心似锦 用完膳,沈玦带夏侯潋去了靖恭坊,马车辚辚驶过福祥寺,夏侯潋掀开帘子,外头人声鼎沸,爷们儿扇着大蒲扇晃着膀子踱过去,路边儿摆了一溜的香烛摊,吆喝一声儿比一声儿大。寺前的空地还有江湖汉裸着半身玩儿杂耍,三个纹身满背的大汉头顶脚、脚踩头叠在一块儿,站得老高。马车拐进寺后的胡同里,所有的烟火气都隔着墙后面了,人声遥遥地传过来,仿佛在喧嚣尘世里独辟出一块儿世外桃源的清净地儿,然而只消得迈出一脚,又能再次遁入嚣嚣人海。 “前辈很会选地方,这块地方吵是吵了些,但胜在生活便当,胡同外面卖吃卖喝的都有,对街有家上白细面,往左拐有家卖粮油的。宅子三进三出,到最里头也挺安静,并不吵闹。只是裁衣服的铺子少了些,不过不要紧,衣裳鞋袜你只管到我府里要,自家做的总归好些,不必假手于外人。”沈玦一面说一面掀帘子出来,夏侯潋把脚凳摆在地上,伸出手接他。沈玦略一愣,把手放进夏侯潋的掌中,温热的温度传过来,烘得心头都是暖的。 “我娘爱热闹,”夏侯潋走过去,摸了摸门前的石狮子,道,“她没什么事儿干就爱看别人玩儿杂耍,戏台子上演武戏,明明自己厉害多了,那些个招式板眼都是小菜一碟,但她就喜欢那儿的热闹劲儿。” 他仰起头来,面前是青瓦白墙,墙上爬着层层叠叠的爬山虎,右边儿一道乌漆门,门口蹲着两个石狮子。寻常人家的模样,和京城里千千万万个宅子一个样儿,小门小户,够吃够穿,关起门来,过自家的小日子。 沈玦推开门,引他进来。一进门是荷叶莲花照壁,过了屏门和内院便是堂屋。家具什物一应俱全,两溜紫檀木官帽椅和脚踏,前面一张铁梨木天然几,上面搁着山水石屏。夏侯潋见多识广,知道这都是吴地产的细木家伙。一应物事没什么雕镂,描金螺钿更是没有,素净简单。夏侯潋一看就知道是沈玦布置的,若是落他娘手里,准满屋子刀枪棍棒,堂屋定要摆个狼牙棒镇宅。 “谢谢你,少爷。”夏侯潋淡淡地笑。 沈玦在椅子上坐下来,咳了声道:“谢什么,又不是我买的宅子。” “这些家什是你归置的吧。”夏侯潋道。 “顺手而已。左右写几张单子的工夫,手下人自会买齐摆好,不费什么事儿。”沈玦做出漫不经心的样子。他没说,其实这儿的家什费了他好一通心力,样样都要他过了目才许摆进来。便说那张天然几,工艺卓然,资费甚巨,起初人家压根儿不肯卖,惧他权势才不情不愿地出让。 夏侯潋走到院子里看,围着葡萄架子走了圈,抱着手臂问道:“少爷,你和我娘什么时候有这么深的交情?我怎么不知道。” 沈玦不答,带他去厢房,这宅子沈玦比他熟多了,哪里有什么都清清楚楚。夏侯潋甚至觉得沈玦对这宅子比他自己的府邸还了解。沈玦从百宝柜里搬出一个上了锁的檀木盒子。他把锁打开,里头放了一张房契,一副药方,还有一颗药丸子。 房契约莫就是这宅子的契约了,只是不知道那药丸子是什么。夏侯潋拾起药丸,问:“这什么玩意儿?” “是极乐,”沈玦缓缓说,“七月半的解药。” 夏侯潋一惊,抬眼看着沈玦,他脸上的表情很平常,顿了顿才说道:“十年前,你娘带你离开皇宫,临走前与我订了十年之约。她告诉我京城的暗桩所在,嘱我为你研制七月半的解药。” “告诉你暗桩是为了将他们……” “制成药人。” “所以你四处追捕伽蓝刺客和暗桩,也是为了让他们做你的药人?”夏侯潋攒紧眉头。 沈玦见他眉头紧锁的模样,心中不快,忽然生起气来,嗤笑道:“怎么,怪我心狠手辣,残害你伽蓝同僚?”夏侯潋在那翻看药方没说话,沈玦顿了半晌,又怕他真的不高兴,闷气道,“你的那些伽蓝同僚真的顾惜你么?不说当年在皇宫他们扔下你不管,便说你娘,她也是死于伽蓝内鬼之手。” 夏侯潋见他生气,失笑道:“我没怪你,怪你干什么?”他凑到沈玦边上,和沈玦肩并肩靠在墙边,“我谢你还来不及呢,闷不吭声地帮我做了那么多,我跟傻子似的,得了你的好,还以为你要我的命。其实真要论罪,我才是那个一等一的大罪人,七月半掌握在弑心手里,我要了他的命,就要了整个伽蓝的命。” “你们住持,就是害了你娘的内鬼?”沈玦问。 夏侯潋点点头。 沈玦沉默了一会儿,他曾在伽蓝埋了暗线,暗桩知道的事儿他都知道。夏侯潋的生身父亲是弑心是伽蓝里公开的秘密,他自然也是知道的。夏侯潋孤身刺杀弑心,他也猜到弑心就是他真正的弑母仇人。可那毕竟是猜测,如今得到夏侯潋的亲自确认,他心里又是另一番滋味儿,酸疼酸疼,一直到骨子里。 沈玦哑声道:“这些年,你都经历了什么?” “那可长了去了,老太婆的裹脚布,又长又臭,你真要听?”夏侯潋笑笑。 “要听,”沈玦抬起幽深的眼睫,定定望着他,“只要是你的事,我都要知道。” 夏侯潋露出无奈的神气,把沈玦拉到圈椅里坐下,慢慢说起来。他的声线低沉平淡,寂寂响在闷热的秋日午后。阳光的线条在他们额上、身上推移,慢慢隐没。十年来的时光在他口中流转,那些回忆的碎片,如同吉光片羽,被片片拾起。 天黑了,月亮升起来,屋子黯淡下去,盛满了月光。沈玦默然听着,那些惊心动魄的奔逃和死亡都在夏侯潋的叙述中冲淡了色彩,仿佛隔着纱幕看殷红的鲜血便不再触目惊心。可他知道,那些血淋淋的过去是夏侯潋身上抹不去的疤痕,经年累月,辗转成伤。 “说完了。”夏侯潋起身去柜子里翻出一根蜡烛点上。 沈玦闭着眼,手指在桌上轻叩,笃笃的声音泄露了他不甚平静的思绪。 “想什么呢?”夏侯潋问。 “想你蠢。”沈玦冷笑,“弑心、段九、你那个师父,个个心怀鬼胎,把你当刀使,偏你还被使唤得乐乐呵呵。” 夏侯潋默了会儿,才道:“你别这么说我师父。” “你自己没有感觉么?” 夏侯潋淡淡道:“有啊,但我无所谓。横竖都是要杀弑心,毁伽蓝,管那么多干什么?你说我师父利用我,”夏侯潋低头笑笑,“利用就利用呗,他又没逼我,这都是我自己挑的路。” 他就是这么个性子,那些个弯弯绕绕他没工夫管。他走他自己的路,伽蓝要完蛋,弑心就得死。其他人,爱怎么玩儿怎么玩儿,他不搭理。他毕竟是夏侯霈的儿子,夏侯家不管不顾的疯狂一脉相传,他的血管里流着狂暴的血,神鬼挡路,神鬼皆杀。 然而,沈玦忽然道:“可万一你挑错道儿了呢?” 仿佛当头浇了一盆冷水,夏侯潋愣了,道:“什么意思?” “人长了一张嘴,什么话儿都说得,便是说青天白日撞见鬼,也未尝不可。我说我杀魏德是为了勤王救驾,匡扶社稷,你信么?”沈玦乜斜着眼看他,“嘴能诓人,行迹却不能。” 他这话儿说得辛酸,夏侯潋不知道怎么答。想当年,谢惊澜也曾立志为民请命来着。所幸沈玦没盼着夏侯潋答话,夏侯潋敛了思绪,凝重道:“你的意思是有人骗了我?” “不是有人,是所有人。” 夏侯潋:“……” “所以,要看他们都干了什么名堂,而不是听他们空口白牙,说得天花乱坠,白痴!”沈玦用手指敲敲夏侯潋的脑袋,道:“我问你,谁引你进的案牍库?” 夏侯潋迟疑着说:“是持厌。” “持厌为谁卖命?” “弑心。”夏侯潋攒眉道,“可是是我自己去问的。” “你不问,他也有旁的法子让你进案牍库。”沈玦慢慢道,“案牍库不是你进去的,是弑心让你进去的。你看到的,听到的,都是弑心想让你看见的,想让你听见的。你以为你走的路是你自己的路,错了,夏侯潋,你走的是弑心为你挑的路。” “我的目的是杀他。他有病么?他让我杀了他自己?” 沈玦嘲讽地一笑,有没有病他不知道,反正伽蓝诗歌王八窝儿,除了夏侯潋,没一个是好东西。夏侯霈生杀不忌,但对夏侯潋是真心真意儿地好,勉强算半个。这话儿不能跟夏侯潋说,他低下头,沉吟着说道:“细枝末节咱们就不论了,总的说来,弑心在案牍库里向你传达了三样消息:一,你娘是他杀的;二,你是伽蓝住持继承人;三,你要去朔北刺杀。” “照你的意思,这三样也是故意骗我的?” “不全是,”沈玦站起身来,靠在壁上摸着下巴沉思道,“你从案牍库出来之后都发生了什么?秋叶怂恿你毁灭伽蓝,你非但没有继任住持,反而没了踪影。去朔北的也不是你,而是你哥哥。这三样消息里,最终成真的只有一样,就是你娘死了。” “他杀了我娘,我一定会找他报仇。说来说去,你推断的结论还是他引我去杀了他。”夏侯潋道。 “所以,他一定还有别的目的。”沈玦眼梢瞥向夏侯潋,慢慢道,“你杀了弑心之后,发生了什么?” “……”夏侯潋沉默了很久,道,“我离开了伽蓝,活下来了。” 他一直很奇怪他为何能够活下来,他知道或许是弑心在决战之前给他喝的茶有猫腻。可他不愿回忆,也不愿深究。弑心在他心里必须是个十恶不赦六亲不认的混蛋,只有这样,他才能问心无愧地要他的命。 “你说所有人都骗了我,还有谁?”夏侯潋低声问。 “你师父。”沈玦道,“他是这出戏里最重要的角儿。夏侯潋,你没发现么,你的每一步都顺着他的引诱。杀弑心、去栖霞山,哪样不是他告诉你的?”沈玦用手指蘸着茶水在桌上写下弑心、秋叶和段九的人名,将弑心和秋叶圈起来,说道,“依我看,这俩人才是一伙的。” 夏侯潋凝视着桌上的名字,天热,茶水干得快,秋叶的名字已经没了,弑心还剩下一个点儿。过往的记忆仿佛一团乱麻,纷纷扰扰纠缠不清,他脑子里一会儿是弑心那张枯瘦的脸颊,一会儿是秋叶垂死的叮嘱。伽蓝山寺叶如雨下,漫山秋声,遍野苍茫。 ——离开伽蓝,改头换面。 夏侯潋沙哑地开口:“弑心和师父要我离开伽蓝。杀了弑心,伽蓝内乱,无暇顾我。师父指路栖霞山,我改头换面,伽蓝永远都找不到我。”他缄默片刻,桌上烛火跃动,光与影在他脸上斑驳交错,他低头笑了笑,道,“少爷,你是说弑心这个老秃驴对我还存着骨肉之情么?费那么大劲儿,杀我娘,唱大戏,就是为了让我离开伽蓝。” “我不知道。”沈玦扶着额头,“不过,看这情形,要离开伽蓝,确实要付出很大的代价。” 夏侯潋没作声。 “有一个人很关键。”沈玦把段九的名字重新写出来,最后那一笔拉得极长,像冷厉的刀锋。 桌面上,秋叶和弑心的水迹已经干了,只能看见一点点的淡痕。段九的名字屹立其外,浓墨重彩。沈玦道:“寻你那几年,我慢慢往伽蓝埋伏我的人。你们伽蓝山寺门槛太高,只有无父无母的小孩儿才能进去,我只能把人埋伏在各处行驿、妓院。然而,你离开伽蓝的第三个月,他们全都失踪了。我收到的最后一个消息是‘段九代掌住持,总领内务,杀伐果断,众人惧之。’” “伽蓝进行了清洗?” “不止,各处暗窟都消失得干干净净。那之后,伽蓝销声匿迹,仿佛平白从尘世里被抹掉了。我分派人手搜寻各地的无名尸体,令仵作检查他们身上是否有七月半,没有,一具也没有。”他揉了揉眉心,道,“弑心那场戏不止是做给你看的,还是做给段九看。这个段九,不可小觑,至少,他是个能令你们住持忌惮的人物。” “听你这话头,伽蓝难不成还在?可七月半每年发作一次,弑心没了,他们的药从哪来?难不成弑心早已欲先把药方给了段九?”夏侯潋道。 沈玦在罗汉榻上坐下来,抬眼瞅外头天色,看着像是已到子时了。这两日都没睡好,现下有些撑不住似的。沈玦手肘搁在两边膝盖上,手掌捧着额头,闭眼道:“夏侯潋,你知道七月半是怎么做出来的么?” 夏侯潋瞧他迷迷瞪瞪的模样,道:“不知道。你是不是困了,要不明儿再说?” “不要,要说就一气儿说完,免得你云里雾里拎不明白。”沈玦强打起精神,道,“七月半的原料是一种叫踯躅花的玩意儿。这花儿长在苗疆,服了能让人昏昏欲睡,下了迷药似的,以前有行脚大夫用它来医治不寐症。此花不可久服,也不可大量服用,容易上瘾,上瘾了就得年年用,不用就瘫了。你在黑面佛里寻摸到的那盆花儿,十有八九就是踯躅花。” “然后呢?”夏侯潋问。 “制七月半,要先把踯躅花和在一起捣碎,捣成花泥,兑水熬,再加点儿别的什么料,搓成丸子,风干晾晒,差不多就成了。一锅踯躅花,二十余朵吧,差不多能做五六粒七月半。” “伽蓝上下千余人,每人一粒七月半,起码得几千多朵踯躅花。山里我最熟悉,根本没见过这花儿的影子。可弑心那只有一盆,”夏侯潋喃喃道,忽地抬起眼来,“他不是在制毒,而是在解毒!” “差不离了。”沈玦道,“这事儿蹊跷得很,七月半,竟连你们住持都没有解药。解药还得自己吭哧吭哧炼制,偷摸给你服下。只有一个解释——” “伽蓝主人,并非伽蓝住持。”夏侯潋接话道,“那么真的伽蓝主人在哪?” 昏昏烛影中,两人抬眼对视,同时说道:“朔北!” 伽蓝先代埋骨朔北,不是因为刺杀,而是因为叛乱!伽蓝从来不在住持的掌控之中,连住持也只是背后之人的提线木偶。夏侯潋觉得迷雾重重,他生在伽蓝,长在伽蓝,却从未真正了解这个地方。它像一座屹立于世外的一座鬼城,每个刺客都是幽幽的鬼魂,面目模糊。 弑心费尽心血,用尽心机,就是为了送他出伽蓝么?他觉得不可思议,难以置信。 “只是猜测罢了,你也不必深想。”沈玦闭了眼睛,靠着引枕,喃喃道,“还有很多疑点拎不清楚,段九到底是何许人也,安的什么心?他似乎要造反,可最后又重整伽蓝。先代八部同往朔北,你这代却所知甚少,这是为何?但是消息毕竟太少,没法儿细究。就这么着吧,总之伽蓝的事儿还没完,他们迟早会回来的。” “少爷,我想去朔北一趟。”夏侯潋道。 沈玦忽然睁开眼,道:“不许去!” “为什么?” 沈玦站起来,走到夏侯潋面前,疾言厉色:“你敢去,我就打断你的腿!伽蓝的事儿你不要再追究。江湖乱党自有朝廷料理,关你什么闲事儿!伽蓝那些鸡零狗碎的玩意儿,能打的不过二三十号人,蹬腿就能踹进泥里,就你傻不拉几,偏要自己去拼命!” 夏侯潋叹了声,道:“我不光是为了伽蓝,还是为了我哥。弑心研制出了解药,说不定也给了我哥。我哥在朔北失踪,说不定还能找回来。” “不必你费心。”沈玦没好气地道,“你一个人,一双腿能走多少地方?我让东厂帮你找,你老实在京里待着,哪儿都不许去。对了,有件事,忘了跟你说了。”沈玦抬抬下巴,“去,看看你的房契,上面写了什么?” 夏侯潋依言打开房契,泛黄的纸张展开,他看见自己的名字:夏侯潋。 “这怎么可能?”夏侯潋抬头看沈玦,道,“我是流民,没有户帖,如何可以登记造册?” “你不是流民。几年前,我收到嘉兴来的密报,说有个妇人自称是我的亲戚,托嘉兴县衙将两个男孩儿的名字登入嘉兴夏侯氏的黄册,说这两个孩子从小被拐卖,虽然记入了夏侯氏的族谱,但是没有上报县衙造户籍,如今寻回来了,特来补上。” 夏侯潋先是愣了一下,然后反应过来,道:“那个妇人,是我娘。这两个孩子,一个是我,还有一个是我哥么?” “不错。长子夏侯持厌,次子夏侯潋,一胎双生的同胞兄弟。你娘买通了嘉兴夏侯家,将你们的名字记入族谱。如今,你二人都是有身份,有祖籍的人。你们的家族世代读书,父亲夏侯渊早逝,母亲夏侯氏独自抚养你们长大。官府的黄册里可以查到你们的姓名,嘉兴也能找到你们的本家。你可以读书做官,也可以回家务农。你不是七叶伽蓝的刺客,也不是居无定所的流民,不必东躲西藏,更不用颠沛流离。”沈玦凝视着他,眼睫幽深,“夏侯潋,你娘留给你的,不止一处宅子而已。” 夏侯潋望着手里薄薄的房契,没有重量的一张纸,一阵风就能吹跑,此刻在他手里,却仿佛千斤重似的。他扶着额头,肩膀颤抖,不知道是笑还是哭。 小时候他羡慕他娘扬名四海,天下无双,总想着要跟他娘一样,凭着一把刀,打遍天下无敌手。后来他才懂,杀人不是说着玩儿的话儿,杀人会流血,流别人的血,也流自己的血。话本戏折子里唱刀光剑影,唱快意恩仇,却不唱血流成河,罪孽成山。 他开始想,要是他是个平凡的人该有多好。每天起床,刷牙洗脸,吃三顿饭,干一天的活儿,夕阳西下的时候回家,逗逗猫遛遛狗,上床睡觉。他不求有家有室,不求儿孙满堂,更不求长命百岁,福寿绵长。他只希望安安稳稳,阳光照在身上,暖意洋洋。 可他知道那是奢望。他罪孽满身,血债成堆,他是个罪人,罪人本不该活。 “夏侯潋,你娘的愿望,你听到了吗?”沈玦抚上他的肩头,轻声道。 “我听到了,”夏侯潋沙哑地说道,“她要我去过我自己的日子,过我想过的日子。可我是个罪人啊,我可以么?”他问自己,“我可以么?” “可以,”沈玦道,“有我在,就可以。夏侯潋,过去的事儿就让它过去吧。人不能一辈子都陷在往事里,你好不容易全须全尾从伽蓝出来,犯不着再回去和它拼命。你要是真放不下,左右有我,我帮你灭了它。虽一时半会儿抓不住踪迹,但将来总有法子。”沈玦定定看着他,道,“总而言之,伽蓝是你的过去,你的未来,在我这里。” 这一番话听下来,句句暖进心坎里,夏侯潋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别看沈玦平时冷嘲热讽,气得人脑门子疼,说起熨帖话儿来,比汤婆子还暖和。夏侯潋在孤绝的路上走了太久,刺杀、奔逃、颠沛流离、辗转尘世,苦厄满途,血肉淋漓。他以为他是一缕飞蓬,注定飘散人间,却没想到,还能落到地上,扎根、发芽。 他突然有了盼头,突然庆幸天爷还留他一条命。人生在世,不就那么一点活头?有个暖烘烘的地方落脚,有个知心人相陪。他没有妻室,幸好……还有沈玦。 沈玦掀开帘子出门,月亮明晃晃挂着,笼了他满身的清辉。 “天太晚了,我得走了,有什么话儿明儿聊吧。” 夏侯潋拦住他,拉起他的腕子,沈玦僵硬了一瞬,拧过脑袋看他,天色暗了,他的脸明明暗暗,可沈玦还是看清了,他眼眶的湿意,闪闪烁烁,像盛了满眼的星光。 “少爷,我本来没什么活头了。这几年,我觉得我像行尸走肉,走到哪算哪,死就死了,反正也没人记得我。”夏侯潋哑着嗓子,枯寂的心仿佛被注入了活血,慢慢热起来。 他抬起眼帘,凝视着跟前的沈玦,眼角眉梢浮起淡淡的笑意。这笑容仿佛失落了很久,辗转多年,终于又回到他的脸上。多年以来压在身上的墓碑一般沉重的悲哀散尽,他不再是流离失所的孤魂野鬼,而是有名有姓的普通人,夏侯潋。 他道:“可是现在,我想活了。不是为我自己,是为你。少爷,我不能为自己活。我为你活,好不好?你太好了,我大约是上辈子积了老大的功德,这辈子才能遇上你。我身无长物,只有这一条命还值点银子。我把它送给你,你要吗?” 第67章 心焰难浇 沈玦抿着唇沉默片刻,说道:“我不要。你的命你自己揣好,不要到时候被人提溜了去,又要我跑来救你。” 沈玦嘴上的嫌弃不到位,夏侯潋听出那股暖乎劲儿来,仰着脑袋笑了笑,道:“少爷,你们东厂还缺人不,给我派个差事吧。我刀术还凑合,不丢你脸。” 沈玦沉吟了一阵,东厂是他的地盘,夏侯潋来也好,放眼皮子底下搁着安心,总比成日在胭脂胡同那等女人堆里胡混好。他眼波转过来,道:“你要来也成。只不过我素来赏罚分明,一视同仁,不会因为一点儿交情就偏疼你。到时候你犯了错,该罚罚,该治治,不要来找我求情。” “放心吧,我肯定安分守己!”夏侯潋打包票。 沈玦点了点头,提步往垂花门走,夏侯潋又叫住他:“天这么晚了,不如就在这儿歇一宿吧。” 沈玦道:“你刚回来,只备了主屋的凉席被褥,厢房还未曾备上。” “那就一道睡。”夏侯潋道。 这话儿简直像一道惊雷,硬生生把他震住了。他僵硬地拧过身子,那人站在台阶上,依旧是沉甸甸的黑眼睛,没有半分旖念,月辉点在里头,像掺了漫天星宿,一边的唇角勾起来,笑容有几分邪气。他知道自己不该越界,可心里又有另一个声音,声嘶力竭地喊他留下来。 沈玦在原地踌躇,夏侯潋走过来捶了一下他的肩膀,道:“小时候……”他忘记自己手还伤着,刚碰着沈玦的肩膀,疼得倒吸一口凉气。 沈玦颇为无语,握着他的腕子送到嘴边上吹了吹,问道:“好些了么?” “没事儿,”夏侯潋接着方才的话头说,“小时候又不是没睡过。怎么的,嫌我臭?还按老规矩,我这就去洗三遍澡。” 沈玦盯着夏侯潋的十指,那原本是一双骨节分明的手,十指修长,瘦劲有力,现在成了这副模样。叹了口气,阴郁地道:“你手这样,怎么从井里打水?你歇着,我来吧。” 夏侯潋呆了一下,大约没料到沈玦能纡尊降贵帮他打洗澡水,笑将起来,道:“堂堂东厂督主给我打洗澡水,这得是我这辈子洗得最金贵的一次澡了,这伤受得值!” 沈玦斜了他一眼,那眼波漾过来,虽是嗔怪,却仿若明月照秋水,有股分外撩人的媚劲儿。夏侯潋怔了下,好半会儿才回过神儿来,暗道沈玦这容色真是没谁了。从前见谢秉风那老儿,长得不过尔尔,沈玦的娘亲该是多好看,才能生出这么个天仙似的儿子。 夏侯潋跟着沈玦往后厨走,沈玦取了水桶,放进井里,摇着轱辘把水吊上来。夏侯潋并不闲着,蹲在灶台底下烧柴火,一根根干柴放进去,时不时吹几下,脸熏黑了一大块儿。沈玦把水提过去,倒进锅里,盖上盖子,又打了个手巾把子给夏侯潋擦脸。 夏侯潋把脸揩干净,脸上沾了水,黑发一绺绺黏在脸上,墨一样浓。外面的虫声响起来,一声儿递着一声儿,绵绵延延,响个不停。沈玦忽然觉得这样的日子挺好,像寻常人家的小日子,像夫妻俩。 夏侯潋把手巾把子递回给沈玦,沈玦转身把巾帕浸回盆,待回过身,夏侯潋已经把上衣扒了,正准备脱裤子。 沈玦:“……” 沈玦的喉结动了动,艰难地说道:“夏侯潋,你干嘛?” “洗澡啊,干嘛?”夏侯潋拧过脑袋,疑惑地看他。 沈玦盯着他的腰窝,舔了舔嘴唇,道:“你不洗热水么?” “你身子弱,你洗热的,”夏侯潋道,“我一年四季都洗冷水澡。” “好吧,”沈玦好不容易安稳了动荡不安的心神,“你继续。” 夏侯潋把裤子脱了,解开汗巾子,裤头也脱了,层叠堆在矮凳上。他露个背影给沈玦,高挑的个子,一刀一刀刻出来的古铜色的肌肉,刀山火海里锻炼出的人儿,密致肌理上的每一条沟壑都带着傲人的野性。 水一瓢一瓢浇上去,起起伏伏的表面淋上晶莹的水珠,滴滴颗颗顺着流丽的线条游走。沈玦的目光跟着水珠一寸寸向下,先是背肌,腰窝,然后是臀部,大腿,最后隐没在脚踝。 真是……十分悦目。 好不容易移开眼睛,走到门边,背靠着粉墙,沈玦手抚上胸口,腔子里的心扑腾扑腾乱跳。他知道这是什么症状,宫里摸爬久了,争权夺势之外,他最通晓的是情爱。缠绵悱恻,热烈如火,什么没见过?什么没听过?男女之外,他还知道磨镜,知道断袖。可除了男女,多进一步都是错,都是罪。 没过多久,夏侯潋穿着绸裤,披着衣裳走出来,身上还带着水汽,开襟麻衣敞着,露出紧实的胸腹。 “去洗吧,水烫,我弄了点儿凉水进去,你去看温度合适不合适。” 沈玦嗯了一声儿,洗漱完,趿拉着鞋子去卧房。夏侯潋已经在拔步床上躺着了,沈玦掀开蚊帐,夏侯潋睡在里头,两只手交按在腹上,十分规矩的姿势。沈玦吹了烛,躺进去,夜色笼罩了他们,静寂的夜里,能听见彼此的呼吸。 夜深了,淡色的月光漏过门缝、窗缝,悄无声息地在屋子里蔓延,浸过熄灭的烛台,爬上雕花床榻,隔着素纱蚊帐,在他们身上缓缓徘徊徜徉。沈玦的困意都没了,夏侯潋的气息近在咫尺,他睡不着。 他扭过头,夏侯潋的脑袋微微歪向他,黑发在他眼前蜿蜒迤逦。他起了心思,手指一点点挨蹭过去,刚要触碰到发梢的时候,夏侯潋忽然睁开了眼睛。 沈玦心头一跳,立刻停了动作,闭上眼。 “少爷,你睡了没?” 他过了一会儿才说:“没。” “我可以把衣裳脱了吗?”夏侯潋翻了个身,床板吱呀作响,“太他娘的热了。” 他睁开眼,看见夏侯潋解开了褂子,腰腹上起伏的线条若隐若现,像雾气里海市蜃楼迷蒙的轮廓,令人神往。 黑暗里,沈玦的眼睛慢慢变得幽深。 他道:“那你脱吧。” 夏侯潋翻身挺起来,三两下把褂子和裤子都扒了,全身上下只剩下缟白色的裤衩子。他把越过沈玦,撩开帐子,把衣裤胡乱扔了出去,扔衣服的一刹那,光裸的胸膛靠近沈玦,炽热的气息一掠而过。他重新睡下来,匀长的呼吸声渐起,睡熟了。 沈玦直勾勾地盯着他的背影,眼底的热狂一寸寸浮现,心里仿佛有什么东西被点燃,霎时间气涌如山。手指慢慢凑近他冰凉的发丝,绕在指尖,一圈一圈,一匝一匝。不敢越过蜿蜒的黑发,只敢在发尾磋磨,沈玦保持着沉默,任由心火一点一点把舌尖煎焦。 是你要招惹我的,夏侯潋,不要怪我。 他深深地吸气,夏侯潋的气息飘飘摇摇钻进他的腔子,弥漫全身。 夏侯潋。 夏侯潋。 潋。 他默念这个名字,将最后的“潋”字掰开揉碎,舌尖抵住上颚,微微卷曲,然后轻轻一滑,音平平地吐出,唇齿缱绻,流连忘返。他一遍一遍念着,在唇瓣舌尖抵死摩挲,最后吞吃入腹。 ———— “干爹,不知新上来的折子您瞧了没?六部那些老顽固都催着您移交虎符呢。”沈问行站在椅子后面,虚虚握着拳头捶着沈玦的肩背,一溜松快的小拳密密落在曳撒上的肩蟒上,捶的人身上很是得劲儿。 他们当太监的,伺候人是基本功,这套拳沈玦也学过,只不过现下没人敢让沈玦捶背。 沈问行弯着眉眼笑道:“这帮儒生,读书读懵了么!肉落到狗嘴了,哪有再要回来的道理!”刚说完,他神色就变了,这不变相骂沈玦是狗么!忙跪在地上掌自己嘴,连声道,“儿子这张臭嘴,说的什么话儿!该打!该打!” 沈玦斜斜睨他一眼,没作声。他向来是一副不咸不淡的神色,叫人摸不清楚心思。沈问行心里喊着苦,只好拼命掌嘴。随堂太监托着奏折上来,搁在案上,轻轻道了声儿:“内阁票拟已拟好了,陛下年纪小,每回看几本就不愿看了,这批红可还要给皇上送去?” “挑几本言辞晦涩,冗长难懂的送过去。左都御史徐开先仗着自己有点儿家学,论个芝麻大点儿的事儿都要引经据典,咱家看正合适。”沈玦从椅子上站起身来,转到鸟笼子前面,看了眼沈问行,道,“行了,别扇了,跟了咱家这么多年,还不知谨言慎行的道理,真是烂泥扶不上墙!” 见沈玦发火,底下的随堂、秉笔都缩了脑袋,沈问行苦着脸道:“干爹教训的是。” “那帮老顽固,是怕咱家成为第二个仇士良。”沈玦哼了一声,“罢了,咱家没这么大个脑袋顶这顶帽子。当初三大营听咱家的号令,那是借了大行皇帝的光。虎符让他们知道咱家是天子近侍,传圣上口谕,危急时刻,自然从命。否则,咱家又没个正经名头,没名没分的,如何能号令三军?除非万岁现在下个诏书,封咱家个大将军当当,否则这虎符留在手里,就是个祸患。” 底下的秉笔太监呵腰道:“那依督主的意思,这虎符咱还得非交出去不可?” 沈玦“嗯”了声,道:“咱们要紧一宗儿是管好手里的批红。万岁贪玩儿,那就让他玩儿去。前日见他拆椅子下来折腾,你们去寻摸些名贵木料,送进宫来。民间有什么玩意儿,九连环、话本子,都可以搜罗。”沈玦眯起眼来,负手道,“只是莫让他读书,他不读书,不明理,才有咱们的位子。” “督主英明!”众人都喜形于色,纷纷下去办了。 沈玦吩咐人去把司徒谨叫来,等待的当口翻了本折子瞧,蚂蚁一样大的字眼儿,看久了竟会动似的,慢慢爬出夏侯潋的轮廓来,朱笔握着手里半晌,硬是没批半个字。任是再精明的人物,遇了情爱也脱身不得。沈玦扔了笔,揉了揉太阳穴。 司徒谨来了,呵腰道了声“督主”。 沈玦意态惫懒地应了声,道:“夏侯潋过些日子会来东厂应卯,你把他安置在辰字颗。魏德留下的那批人还没清干净,如今的东厂,鱼龙混杂,还有不少递银子进来的废物。”沈玦嫌恶地皱了皱眉,“辰字颗的番子都是我的亲信,可以信赖,也只有他们知道夏侯潋的身份。让徐若愚好生照看他。危险的活儿别让他干,考课也放松些儿,暗地里交代下去,莫让人知晓。” “是,卑职明白。” 第68章 落花逐水 黑漆漆的大街那边传来几声梆子声,然后是更夫的吆喝:“天干夜燥,小心火烛!” 夏侯潋和一干番子们埋伏在大街两侧,他背靠着柱子,藏在一根梁柱的影子里,左右都是和他同样的番子,左手按着雁翎刀,呼吸调整到最轻。黑色的曳撒几乎和黑暗融为一体,唯有胸背上的刺绣流淌着暗金色的光辉,一闪而过的狰狞。 今天是他成为东厂辰字颗干事的第三天,奉命埋伏于前门大街,捉拿逃亡的魏党余孽李显。他握了握拳头,伤疤紧绷,麻麻地痒。 他在家休养了半个月,嘴里的牙也补好了。原本是不打算补的,反正缺在里头,除了吃饭塞肉之外不怎么碍事,沈玦非按着他的脑袋让人补,用的还是象牙。罢了,债多不压身,反正欠沈玦这么多债,不差这一笔了。他还问了沈玦唐十七的下落,沈玦说没见过这号人,估摸是逃了。夏侯潋替唐十七捏把汗,原先看到暗窟的玩意儿都在沈玦那的时候还以为那小子凶多吉少,幸好已经逃之夭夭。沈玦把他的刀枪棍棒衣裳鞋袜都运到了他家里,说当初是怕被人偷了,代为保管。虽然不知道为什么沈玦觉得会有人想要偷避火图、汗巾子和裤头。 他还用夏侯潋的名字,天下同名之人数不胜数,他容貌已经变了,不怕有人说他是伽蓝刺客。沈玦的一些亲信应该猜着了他的身份,不过他们许多人自己也不干净。沈玦手底下的亲信大半出身江湖,有的当过响马,有的贩过私盐,还有的甚至当过海盗,现在能安身立命下来,都是沈玦帮他们洗白的。在他们眼里,夏侯潋也是这样被沈玦招揽来的能人。 街深处响起了辚辚的车马声,站在夏侯潋对面的徐若愚撮唇学了几声鸟叫,所有番子立刻警戒,右手握上刀柄,贴着柱子,目光望向远处的黑暗。 徐若愚是辰字颗的颗长,上回扮福王的就是他,据说以前是混戏班子的。长得喜庆的脸蛋已经敛了笑意,眼角眉梢都是冷峻的杀意。 两辆马车一前一后驶过来了,很快进了前门大街的街心。番子们鱼贯而出,手弩横在臂上,挡住马车去路,徐若愚亮出牙牌,厉声喝道:“东厂拿人,里面的人,下来查验!” 马车没有动静,仿佛死了一般。空荡荡的夜里,只能听见番子们的呼吸。番子们惊奇地发现,两辆马车的车轼上都没有车夫。车马无声地停在街心,仿佛从阴间驶过来的灵车。 “再说一次,里面的人,下来!” 话音刚落,空气中忽然响起细微又尖利的鸣响,夏侯潋眉心一跳,撞开徐若愚,迅速拔刀。水银一般的刀光一泻而出,两支黑色的短矢先后撞在拔出的刀身上,两点银色的萤光水滴一般迸溅。 徐若愚嘶吼:“放箭!上!” 弩箭射入夜色,呼啸着没入马车的帘子,然而只听得数声闷响,然后声息俱失,仿佛遁入了不知名的空虚。番子们收起手弩,拔刀出鞘,雁翎刀繌金的刀柄和吞口在黑暗中熠熠生辉。 夏侯潋跃上车轼,横刀连斩,车帘子碎成四片,飘然落下,露出后面空荡荡的车厢。车厢里没人!夏侯潋意识到不对,但已经来不及!像有什么冰冷的东西刺着他的脊背,刺客的直觉迫他抬头,迎头落下一道肃杀的弧光,而脚下同时传来令人牙酸的滋拉声,那是刀刃刺穿脚下的木板,向他逼近! 上下夹逼! 夏侯潋就地一滚,进入车厢,衣摆被底下冒出来的刀尖割破。夏侯潋没有停下,直接撞向车背板,刀刃为先锋,顺着他前扑的力道悍然刺穿板壁。他听见刀刺进血肉的钝响,有殷红的鲜血从刀的血槽中流出来,繌金映着鲜血,金红交织,有一种狰狞的美感。他再次撞击板壁,板壁轰然倒塌,他抵着木板扑入夜色。木板摔在地上,四分五裂,底下还压着一个黑衣男人。 这些刀客埋伏在车背板后面和车底盘下,像蜘蛛一样附着马车爬行。夏侯潋大吼:“注意上下!” 番子们围住马车,抛出铁勾爪。勾爪死死咬在车围子上,两边的番子同时发力,车围子整个崩塌,木屑横飞中,车顶男人的身影落下来,两手握着的狭直长刀在尘埃中凛冽如霜。底下的男人也爬了上来,和同伴背靠背。番子们扑过去,霎时间,刀与刀在空中相互绞杀,刀光迸溅如雨。 夏侯潋走到第二辆马车前面,用刀背敲击车轼,道:“下来。” 车帘子被一只手撩开,黑暗里现出一张枯瘦的男人脸颊,他的背后还有一个妇人和两个孩子,一男一女,十岁模样。 李显望着夏侯潋,嘴唇颤抖,道:“沈玦的手段你我都清楚,放我一条生路,我把我所有身家给你。” “不行。”夏侯潋继续用刀背敲车轼,笃笃声像在催命,“下来。” “你是个好男儿,怎的甘心当沈玦的走狗!” 夏侯潋不屑地一笑,“那也比当魏德的落水狗强。而且,”他舔舔嘴唇,又道,“我家督主俊,别说当狗,就是当他脚底下的泥,老子也愿意!” “你!”李显的眼睛渐渐阴沉,“那就只有……得罪了!” 雪亮的刀光暴起,李显从车厢里跳出来,手中三尺长的刀光如山崩地陷一般下劈。夏侯潋反手握刀,划过对方的刀刃,凄迷的刀光仿佛切在李显的眼睛上,让他下意识地一闭眼。夏侯潋抬脚一踹,李显倒退撞上车轼,后腰剧痛。夏侯潋翻转刀身,用刀背劈向李显的颈侧,打算把他打晕。 李显以为夏侯潋要杀他,惊恐地瞪大眼睛,左手一拉,把车厢里的女孩儿拽下来,挡在身前。夏侯潋显然没料到他的举动,在刀背劈上女孩儿脑门的那一瞬间堪堪停下。李显一咬牙,把女孩儿推向夏侯潋,夏侯潋抱住女孩儿,而李显的刀锋也随之而至。 他竟打算一刀连女儿带夏侯潋一起劈了! 刀锋劲风扑面,脸上仿佛要结一层薄薄的霜。女孩恰好压住了夏侯潋的右手,他无法挥刀!情急之下,一切都在电光火石之间发生,夏侯潋来不及思考,下意识地抱着女孩儿迅速转身,用肩背抵住那一砍。 肩膀泛起森森的霜毛,他闭着眼等待着那一斩落下,然而,预想中的斩击没有成功,夏侯潋睁开眼睛,看见沈玦在边上举着静铁,夏侯潋顺着静铁漆黑的刀刃望过去,静铁的刀尖没入了李显的胸口,血液啪嗒啪嗒地滴在地上。 李显怔怔看着静铁,手中的刀哐当一声落在地上。 夏侯潋怀里的女孩儿呜呜哭了起来,把头埋进了夏侯潋的衣襟。 沈玦阴郁地盯着女娃儿,番子已经把刀客都清理干净了,赶过来拜见沈玦。沈玦冷笑着四望,道:“咱家顺道路过,来看看你们把事儿办得怎么样。结果真是令咱家开眼,抓个李显,还费这么老大工夫!”转过眼来,见那娃娃还偎在夏侯潋怀里抽抽搭搭,脸色霎时间变得狰狞,“夏侯潋,你还抱着这妮子做什么,丢不开手么!” 夏侯潋:“……” 夏侯潋把孩子抱还给那个妇人,谁知妇人把孩子一推,女孩儿歪在地上,头磕破了一块儿。 “要你有什么用!连人都挡不住!这下好了,你爹死了!完了,咱们都完了!”妇人拍手顿脚地骂人,女孩儿扑在地上呜呜直哭。 夏侯潋忙把女孩儿扶起来,一面掰开她的手瞧伤,一面对妇人吼道:“你有病吗!你他娘的让你女儿去挡刀!?” “她不是我女儿!她是贱人养的小贱人!小贱人!克死自己亲娘不算,还害死爹!”妇人疯魔了,胡天胡地骂起来。沈玦听得耳朵疼,叫番子拖下去,男孩儿跌跌撞撞跟着走,不停哭着喊娘。哭喊声渐渐远了,隔着朦朦夜色传过来,听着像鬼魂的嚎哭。 夏侯潋把孩子放在街边的台阶上,掏出帕子包住她额头上的伤,问她叫什么名字。孩子不肯答,仍是哭,巴掌大的小脸哭得通红。夏侯潋没办法了,扭头看街心,番子们在收拾残局,把尸体抬走,马车也拉走。徐若愚指着女娃娃问了沈玦几句话,沈玦不耐烦地答了声,徐若愚便走了。人渐渐走光了,女孩儿哭累了,默不吭声地低着头,问她什么还是不说话。 “差不多得了,麻利的送到大理寺去,她该和她的嫡母待在一起。”沈玦走过来,道。 “我听说犯官女眷要充入教坊司,这孩子这么小,也得去那地方?”夏侯潋问。 “要不然呢?你给养着么?”沈玦冷冷道。 夏侯潋站起来,用手肘戳戳沈玦,“少爷,您给帮帮忙呗。您说话准管用,谁还敢拂你的意不成?这孩子看着怪可怜的,您心疼一下呗。” 沈玦拿眼挫瞅了眼那女孩儿,脸哭得皱皱巴巴的,看着伤眼。沈玦满脸不乐意,道:“又不是我闺女,我心疼什么?” 夏侯潋厚着脸皮道:“少爷,求您了!您就当心疼心疼我呗。拼死拼活救下来的,再送进教坊司去,不白救了么?” 夏侯潋说了一大堆,沈玦只听见“心疼心疼我”几个字。本就是他的人,他不心疼谁心疼?沈玦软了心肠,有心要答应,又怕夏侯潋善心泛滥,街边随便看见什么阿猫阿狗都要他施以援手。便冷着脸道:“仅此一个,下不为例。魏党牵连甚广,每天都有人被送进教坊司,你可别让我都救了,东厂不是寺庙,我也不是菩萨,没人给我捐香火。” “我知道,”夏侯潋道,“我也不是菩萨,能帮点儿就帮点儿,不能就算了。”他笑了笑,又道,“不过,咱们把她安置在哪儿好?我不会带孩子,家里除了我也没别人,这可怎么办?” 沈玦招呼来一个长随,命他抱起孩子。“让莲香照看吧。明儿中秋,莲香让你过来吃饭。宫里要摆宴,我说不准会不会回来,你们不必等我。” 沈玦的马车渐渐远了,夏侯潋抱着雁翎刀,慢悠悠荡回家。 —————————————— 慈寿宫。 太后坐在铜镜前面,手指拂了拂头上的狄髻。朱夏打开妆奁,太后挑了一对金镶宝珠蝴蝶戏花的鬓钗,朱夏执起钗子,一面慢慢插进她的发髻,一面道:“万岁爷的功课送过来了,娘娘可要瞧瞧?” 太后把手放在朱夏臂上,慢吞吞道:“那就看看吧。” 走到外间,小皇帝的文章翰墨都放在桌上,已经摊开了。太后坐定,略瞧了瞧。不看便罢,越看越生气。字跟狗爬似的,孟子经义学了这么久,写出来的文章仍是狗屁不通。太后气得直拍桌子,指着人道:“把皇上叫过来,哀家要问话!” 朱夏劝她宽心,派出去的人走了没多久,又回来了,道:“万岁在豹房玩得正高兴,说娘娘有事儿让人传话便是,不必非要他过来。” 太后气得两眼发黑,恨声道:“这是反了!连母亲的话儿都不听了!谁陪着他在豹房!” 底下人小声回话:“是小沈公公,还有江公公他们。奴婢去的时候,小沈公公正给陛下当马骑。” “好啊!又是沈玦手底下那帮杀才!”太后握着拳,丹寇刺进掌心,殷红的血渗出来。 朱夏一面把四下的人赶出去,一面赶过来掰太后的拳头,不住劝道:“娘娘您别气,气坏身子可怎么得了!沈问行那帮杀才,勾着陛下不学好!净日里不是去豹房就是在乾清宫锯木头!沈公公事多,外头要管东厂,里面又要理内务,不得工夫收拾他们,他们就反了天了!娘娘莫气,奴婢这就跟沈公公说去!” 太后好不容易顺了气,张开手掌一瞧,已是鲜血淋漓,朱夏心疼得淌眼泪,忙去找金疮药。朱夏蹲着帮她上药,太后低头看着她油亮的发髻,头发都往后梳,露出饱满的额头,姿色倒是还可,怎么就握不住沈玦的心呢?当年她费尽心思把朱夏塞给沈玦,就是为了这一着。想来男人皆薄情,尤其沈玦裆下还缺了一块儿,更是不念男女之情了。 “你和沈玦,还是老样子?”太后问道。 朱夏红了脸,低头道:“前几日打发沈问行送了胭脂过来。据说是东厂的人打高丽搜罗来的,还取了个可人意儿的名儿,叫什么‘一品春’。那日奴婢恰巧有事儿,老晚才回来,沈问行巴巴在毒日头底下等了半天,说沈公公令他定要亲手交给奴婢的。” 太后挑了眉,问道:“哦?从前怎么不见他这么用心?” 朱夏慢慢儿把金疮药收起来,道:“娘娘,您忘了,从前沈公公还在魏贼手底下待着,哪能这么猖狂?其实还是上心的,私下里送奴婢钗环手帕,遇上了说几句挠心话。有一回还问奴婢的绞肠莎,奴婢还奇怪呢,他怎么知道奴婢犯了这病?结果您猜他怎么说?他说那日之前不见奴婢在您身边陪着,觉得奇怪,特意打发人去问,才知道奴婢病了。” 太后心中一喜,戳朱夏的肩膀,道:“你这小蹄子,竟还瞒着哀家。哀家还以为你俩压根儿没戏呢!” 朱夏嗔了太后一眼,扭过身去,道:“这叫奴婢怎么说嘛!难道还上赶着到您跟前,说昨儿沈公公又捎来帕子了,今儿沈公公又送来钗环了!羞死人!” 太后悠悠笑起来。果然么,情爱是无底深渊,谁能逃得掉?太监也一样。太后用帕子拭了拭眼角,做出一副愁苦的样子,道:“唉,你陪了哀家这么多年,能嫁个如意郎君,哀家心里高兴!可这个沈玦,实在不是个好把控的。你瞧瞧,陛下成日里只知道贪玩儿,还耽误功课,他是想把哀家的孩子养废啊!” 朱夏变了脸色,忙道:“娘娘,您误会他了。奴婢这就把他叫过来,您好好问话!他若有做的不好的,您就罚他!” 太后摇头,把朱夏的手拉过来放进掌心,道:“哀家知道你一心为我,哀家也不想和沈玦闹到那般田地,如今之计,唯有夺了沈玦的位子,让他栽下来,让那起子杀才都远离万岁,万岁才能用功!你也别急,夺他的位子,也不是就要处置他亏待他怎的。还让他在司礼监待着,当个随堂秉笔,由他挑拣!你想啊,你地位比他高,他还不得事事都听你的?” 朱夏拧紧眉头,跪了下来,道:“娘娘说的是。娘娘放心,轻重缓急,朱夏还是分的清的。” “你要做的事儿就是笼紧沈玦的心,必要的时候,刺探些情报回来,哀家心里有个底。”太后缓缓抓紧朱夏的手,道,“明儿是中秋,大行皇帝孝期未出,宫里一切从简,哀家早些让沈玦回去安歇。你先到他家里去,布置好,安排妥当。男人么,就爱贤良持家的女人,在外头经历风风雨雨,回到家女人给他熨帖,心里才暖和。他府里听说冷清得很,你好好下一番工夫弄得热闹些。按说嘛,偌大一个府邸,没个主母怎么成。你可听明白了?” 朱夏重重点头。 第69章 郎心似铁 夏侯潋坐在游廊里扎兔子灯笼,莲香的儿子荣哥儿,和府里一个妈子的女儿在他边上眼巴巴地等着,都才四五岁,身上换了新衫子,红灿灿的脸颊,眉心还点了抹胭脂,像菩萨旁边的善财童子。 夏侯潋从水盆里把泡软了的苇蔑拣出来,先搭骨架子,捻着两道苇蔑圈起来做腰,再抽出两根从腰里面穿过去交叉编在一起,不放心还能在腰中间加个横杠。接着扎脑袋,脑袋容易编,圈两个圆儿糊在一块儿,上头扽出一截当耳朵。撂开手一个灯笼架子就成了。 两小不点儿看得一愣一愣,夏侯潋不经意间抬起头,瞧见前面一根廊柱子后面站着昨晚上救的那个小姑娘。莲香说她叫李妙祯,是李家的庶女,没娘的孩子,准是被主母苛待过,浑身上下半两肉都没有,也不爱说话。她原本该充入教坊司,沈玦给大理寺递了话儿,把她改成官奴,放在沈府。 她换了新衣裙,藏蓝色的褙子,天青色的马面裙,睁着乌溜溜的眼睛偷看,还是不说话,见夏侯潋发现她,刷的一下躲回去了。 夏侯潋笑了笑,低头糊纸。他怕小孩儿弄破,糊了三层牛皮纸。再用朱墨点上眼睛,挂在灯杆儿上,下面坠上小流苏,拎起来一瞧,两个肥肥圆圆的小兔子在手边晃来晃去。两个小孩儿欢呼起来,够着手抓兔子,夏侯潋把灯笼举高,道:“去把那个姐姐牵过来。” 小孩喊了声好,蹦跶过去拽她的袖子,那姑娘看着都快哭出来了,挨挨蹭蹭磨过来。夏侯潋又扎了一个灯笼,点上眼睛,挂上杆儿,挨个发给他们,道:“人人都有份儿!” 两个孩子欢呼着拎着灯笼跑了,李妙祯捧着灯笼还站在原地。 “有话儿要跟我说?”夏侯潋问她。 她慢吞吞地从怀里拿出一块羊脂玉玉佩,用手帕包着,递给夏侯潋。 “给我的?” 李妙祯点点头,说:“谢谢你救了我。”她声音很小,蚊子叫似的,夏侯潋费了老半天的劲儿才听清。她垂下头,又道:“这是我娘留给我的,娘亲说,知恩要图报。我没钱,只有这个玉佩,送给你。” 夏侯潋失笑,揉揉她的发顶,道:“你娘留给你的东西我不能要,你自己收好。等以后你有钱了再给我也不迟,我不贪心,你给我一个铜板就行。好了,去玩儿吧。” 李妙祯重重嗯了一声儿,捧着兔子灯笼,蹬蹬跑远了。夏侯潋伸了个懒腰,收拾水盆和牛皮纸,去沈玦院里。 沈玦的院子寥落得很,他不大喜欢别人进他的地盘,负责洒扫的只有几个小厮和莲香。黯淡天光下,婆娑的树影在庭除上徘徊,风吹过来,沙沙一阵响。他的院子不似府里别处精致秀丽,像文人画里端庄的山水。那些地方是为了待客,给别人看的。只有这个院子,是他自己的天地。 这样想起来,沈玦真是个矛盾的人。 明明权势滔天,却自律得像个僧侣,不亊口腹之欲,不恋红粉之色,偌大的庭院,除了两缸枯荷,一棵梨树,竟然再无其他景致。青瓦白墙,清冷得像一座废墟,没有丝毫的人气儿。别人只见得他登堂入庙时系鸾带,穿曳撒,被文武百官簇拥其中的如山排场,却不见他索居小院的素衣白裳,心如止水。 夏侯潋在院子里坐了会儿,觉得困,进屋去打盹。 睡得正香,外面喧嚷起来,帐子忽然被掀开,明亮的光照进来,夏侯潋迷迷糊糊睁开眼,有几个小厮七手八脚把他拽起来,他顿时清醒过来,死命挣扎,从人缝里挤出去,顺便拿檀木架子上的衣裳穿起来,又惊又怒道:“你们干嘛!” “大胆奴才!趁主子不在,竟偷懒偷到主子屋里。莲香呢,把她给我叫来!”门口响起一个女人尖利的声音,夏侯潋望过去,一个丰腴的女人站在门口,梳堕马髻,满头珠翠,耳下两个嵌蓝宝石坠子,在阳光底下闪闪烁烁,像两滴将落未落的露滴。 一个奴婢扶着她走进来,坐在鼓凳上。先前逆着光看不清楚,现在夏侯潋才瞧见她的容貌。人长得还行,圆圆一张大脸盆儿,看着挺有福气,就是粉搽得太多了些,平添一股老气。现在的女人上了妆亲娘都不认识,夏侯潋估摸不出她的年龄。 沈府的主子只有一个,就是沈玦。这平地里冒出一个喊他奴才,他摸不准她什么来头,只好规规矩矩做了个揖,道:“小人眼拙,不知夫人是哪家府上的?督主的院子不让旁人进来的,夫人还是快些移步的好。” 外面又进来一大堆人,夏侯潋转身往外看,只见一堆仆役在底下搬搬抬抬,两缸枯荷都被搬走了,一担担瑞香花、牡丹花和金钱菊,还有好几盆石榴花,满满当当塞进院子,顿时姹紫嫣红一片。还有人往树上挂宫灯,红的绿的,各种颜色打在一起,鸡飞狗跳。 夏侯潋愣了,这他娘的是怎么回事儿? 那女人冷睨了他一眼儿,道:“我是谁?我是这府邸的当家主母!” 夏侯潋惊了,沈玦什么时候又多了一个妈!? 她端起茶盏子,仪态万千地抿了口茶,叹道:“我知道,督主素日里不常回来,待下人也是极好的。可偏有些不长眼的,蹬鼻子上脸,主子不在,自己就称霸王了!今日还是我瞧见的,往日我没瞧见呢?谁知你这奴才干了些什么,赶明儿把家底偷摸兜出去也不一定!罢了,督主心慈,就由我当这个恶人。来人啊,把这偷奸耍滑的东西带下去,也不要多,打二十板子,发卖出去,不许他再入沈府!” 夏侯潋:“……” 夏侯潋不怎么会对付女人,他这辈子几乎没见过什么正常女人,心里几乎有阴影了,硬着头皮道:“夫人误会了。小的不是府上的下人,是东厂干事。在督主的院子歇息是督主应许过的,不信您去问督主。” 莲香急急忙忙跑过来,道:“夫人,夫人真是误会了!夏侯干事和奴婢一样,是督主的旧仆,几次三番救督主于水火,交情深厚。夏侯干事在府里行走都不必通报,不必避讳,这是阖府皆知的!” “哦?这样么?”朱夏打量了会儿夏侯潋,一身黑色苎麻衣衫,说好听点儿是不起眼,难听点儿就是寒碜,便勾起一抹不痛不痒的笑,道,“要不怎么说咱们督主心善呢!督主这人儿,我是最清楚不过的,顶顶的念旧。十几年前的老黄历了,还巴巴地对人家好。但是,有些人得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的身份。督主给他脸给他体面,可他也不能腆着个脸就贴上去!” 朱夏从荷包里挑出几个金银角子,交给边上伺候的奴婢,道:“大过节的你来府上,我也猜得出是怎么个意思。皇帝还有草鞋亲呢,何况咱们督主。喏,这是赏你的,拿去使唤吧。今儿府里事多,晚间督主还得回来,恐怕不得空招待你,来人,送客。” 仆婢捧着一摞金银角子到他跟前,夏侯潋淡淡看了朱夏一眼,也没接银子,道了声告辞,转身就出去了。 林子大了,真是什么鸟都有。罢了,他一个大老爷们,犯不着和一个不懂事的女人计较。 莲香拧着帕子,跟在夏侯潋身后出来,气恨道:“这什么人儿啊真是!摆威风摆到这儿来,还真当少爷把她当心肝疼!气死老娘了!小潋,今儿您先回去,等回头我跟少爷说去,看少爷不弄死她!” 夏侯潋说算了,问道:“这人儿到底是谁?” 莲香欲言又止,挣扎了半天,才道:“算了,我跟你说了得了!少爷原本不让我说,可我这心里憋得实在难受!”她扯过夏侯潋,走到僻静地,道,“她是先帝爷赐给少爷的对食!” 夏侯潋震惊了,原来沈玦已经有媳妇儿了! “小潋,你往日在江湖行走,宫宅的事儿你不清楚!这些什么主子,什么贵人,说得好听,给你配媳妇儿,帮你成家立室,可其实就跟配阿猫阿狗似的,他们自己看着喜庆看着高兴!也不想想,咱们少爷,受了那老大罪,早已、早已……”莲香掉下泪来,拿帕子拭了拭,吸了一口气,才道,“早已不能人道!一个女人搁眼前摆着,又不能……这不是戳人心窝子吗!” 夏侯潋拧眉道:“就没旁的什么法子,把这女的给打发了?反正又没碰过她。” 莲香摇头道:“哪能啊!她是太后的贴身婢女,明面上是对食,暗地里不就是个眼线么!少爷是有些权势,可终究不是正头主子,哪能说不要就不要?这个女人,到咱们府里,回回都要作妖,不弄出点儿事儿来浑身不舒坦。说白了,还不就是为了立威!她在宫里是伺候人的,到咱们府里就是主子,生怕别人不知道似的。这回又拿上你做文章了,小潋,真是对不住!” 夏侯潋摇头说没事儿,低头想了一阵,笑道:“行,反正今儿我没买菜,家里开不了伙。我还就赖在这儿不走了,看他丫的能拿我怎么样!”夏侯潋整了整仪容,大步流星往回走,莲香懵了,迈着碎步跟在后头。 朱夏还在院里,坐在八仙桌边上,正门开着,她居高临下,遥遥指着天井底下的仆役,告诉他们花儿怎么摆,瓷器怎么放。夏侯潋按着雁翎刀进来,大马金刀往八仙桌边一坐,雁翎刀啪地往桌上一放。朱夏吓了大跳,捂着心口站起来退出去几步,颤声道:“你……你怎么又回来了!” 莲香站在夏侯潋边上,也有点呆。 夏侯潋撑着脑袋望着朱夏,眉毛一挑,眼角眉梢都露着流里流气的痞相。 “嫂子有所不知,在下夏侯潋,乃是督主的结拜兄弟,素闻嫂子芳名,敬仰久矣,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夏侯潋咧开嘴一笑,“嫂子,要不咱俩唠会儿嗑呗!” 朱夏横眉立目道:“我跟你有什么好聊的!来人,把这泼皮拖下去!” 立时有几个仆役上来要拖人,模样看着陌生,看来都是这女的带来的。夏侯潋拇指轻拨刀镡,雁翎刀划出一截,道:“刀剑不长眼啊各位,好歹是在督主的地盘儿,不宜见血光之灾。”众人起了忌惮,面面相觑,朱夏气得发抖,又要说话。 夏侯潋抢先一步,道,“嫂子,小弟劝您三思而后行。小弟和督主乃是过命的交情,您养尊处优,恐怕不知道过命是什么意思,”他撸起袖子,给她看臂上的伤疤,“瞧,这一道,差点废了我一条胳膊,就是为督主挡的。还有这一条、这一条,这边这一条,全是!” 朱夏瞅着那些令人心惊胆战的伤疤,心里没了底。原先以为就是个上门打秋风的穷酸,督主念旧不舍得赶,她来做这个恶人。现下看来,到有几分分量。朱夏堆起笑来,道:“原来是夏侯兄弟,都怪嫂子没眼力,误会贤弟了。来人,快看茶!” 夏侯潋和朱夏两人大眼对小眼坐着,朱夏心烦意乱,恨不得他早些离开,一会儿沈玦回来,难不成还要和这个流氓同桌吃饭不成?她还想和沈玦二人共处,一同赏月拜兔呢!料想应是不会,毕竟是个番子,哪有和督主同桌的道理。朱夏心里还是没底,唤人拿来酒,拿来几碟小菜,招呼夏侯潋。就盼他喝醉,把人抬走了事。 谁曾想,夏侯潋一连两壶酒下肚都没醉,坐得稳稳当当,一副还能大战三百会合的模样。 朱夏:“……” 好不容易挨到天擦黑,沈玦终于从宫里回来。夏侯潋和朱夏面对面坐在堂屋,听到院外一溜脚步声,朱夏欣喜地站起来。昏沉天色下,沈玦风尘仆仆踅进门,打眼一看,满眼花红柳绿,还以为自己走错了道儿。又转过头,才看见朱夏站在门边上,而夏侯潋坐在桌边,嘻嘻冲他笑。 朱夏跨出门槛,迈着小步赶上去迎接。谁知身边一个黑影窜过去,挡在她身前,一把抓住了沈玦。 “小玦,你可回来了!”夏侯潋一手牵住沈玦的手,一手轻挽住沈玦的腰,引着他往里走,坐在桌边,还不忘吩咐下人,“麻利地上菜!” “小玦?”朱夏愣了。 夏侯潋一拍脑袋,道:“一时高兴,把小名儿给喊出来了!嫂子有所不知,我与督主交情深厚,向来是直呼小名的。我喊他小玦,他喊我小潋。”说完,转头问沈玦,“是吧,小玦?” 沈玦看着他,灯影下,夏侯潋眉眼弯弯,一双黑漆漆的眼里掺了灯火,像金色的萤光。笑得太夸张,做戏做得太明显,不过……倒有几分可爱。沈玦抿着唇笑了笑,道:“不是。” 夏侯潋没想到沈玦会拆他台,顿时愣了。 朱夏一喜,正要说话,沈玦却又道:“你记错了,我向来是唤你阿潋的。叫你小潋的人太多,可这阿潋,只有我一个人可以叫。” 夏侯潋呆了呆,忽地意识到自己还拉着沈玦的手,想要松开,沈玦却反手握住,不让他动。他有些不知所措,两人的手在桌底下交握,十指相扣。沈玦的手凉,是小时候落下的病根,捂不暖,手掌被他握着,凉煞煞的,夏侯潋后知后觉地发觉有些不对劲。 朱夏强笑着道:“督主果真是念旧,想不到你们交情这样深。” “何止是深?”沈玦轻轻笑道,“阿潋的娘亲为了我受伤,后来溘然长逝。阿潋自己为了我也受了许多伤。我欠阿潋的,永远也还不完。” 朱夏怆然道:“原来有这往事在里头,夏侯兄弟怎的不与妾身说?之前多有误会,还望贤弟不要放在心上。”她在沈玦边上坐下,接着道,“贤弟是督主的恩人,自然就是妾身的恩人。往后贤弟有什么难处,只管说与妾身,妾身定然倾力相助。” 夏侯潋只皱眉对沈玦说:“你这说的哪里话?我娘的事儿和你有什么关系?” 沈玦不答话,夏侯潋还想说什么,仆役上了菜来,一盘盘搁在桌上。 夏侯潋闭了嘴,手还被沈玦攥着,不动声色地下死力拔了拔,沈玦偏不松手。他看了眼沈玦,后者垂着眼睫,烛光下,长而弯的睫羽像蛾翅,在眼下罩下一层淡淡的影子,有种温和的美。他看不透沈玦的神色,只好作罢,转眼瞧见朱夏坐在沈玦边上,挨得还有些紧,心里有些不爽,便道:“嫂子宫里出来的人儿,怎的不懂规矩?” 朱夏一愣,道:“什么?” 夏侯潋叹了口气,道:“想是督主太过放纵嫂子。小弟与督主叙话,嫂子当侍立在侧,奉茶倒水才是。试问哪家哪户有媳妇儿上桌的道理?便是我等蓬门荜户,婆娘也该到厨房吃饭的,怎的嫂子坐得这般稳稳当当?” 朱夏僵硬地站起来,咬着牙笑:“贤弟说的是,说的是。” 沈玦几不可见地微微笑笑,终于松了夏侯潋的手,执起筷子为他布菜。 朱夏站在一侧干看着,恨得咬牙切齿。原本她该与沈玦赏月对酌的,现在她的位子坐着夏侯潋,而她只能站在旁边挨饿。 等他们吃完饭,天已黑了,今儿的月亮圆,挂在漆黑的天幕上,像一片薄薄的剪纸,后面点了灯,晕晕亮起来。 夏侯潋手搭凉棚望着月亮,觉得这月亮又大又圆,有点像朱夏的脸盘子。 天井底下摆了香案,正中间坐着一个泥塑的白兔,穿一身红褂子,胸前写了一个福字,眼睛弯着眯眯地笑,瞧着甚是喜人。朱夏跟在沈玦后面,要和他一起拜,夏侯潋横插进来,一面还甚是抱歉地说:“对不住,对不住,个头长得大,嫂子站远些。” 朱夏气得嘴都要歪了,她和沈玦好好的两个人,中间插了一个夏侯潋。莲香见状,在香案下多设了一个蒲团。沈玦看在眼里,却并不阻止。于是沈玦和朱夏一左一右,夏侯潋在中间,三人一同跪在蒲团上,捻着香拜了三拜。 待起来,朱夏问沈玦许的什么愿。沈玦不答,反问道:“你许了什么?” 朱夏羞赧低头,细声道:“妾身没什么求的,督主又天生是在富贵尘里打滚的人儿,也应有尽有了。只希望督主平平安安,事事如意。” “富贵尘里打滚儿?”夏侯潋笑了。 朱夏听他说话就讨厌,心里憋了一口气,道:“贤弟又有何说头?” “我倒觉得督主是个在冰天雪地里牧羊十九年的人。” 这话儿说出来,大家都愣了。朱夏掩嘴笑道:“牧羊的是苏武,督主又没有被番邦抓去,和苏武有什么干系?夏侯兄弟这典故用得忒不熟练了些儿。不过,我们家督主确是个傲骨不屈的人物,倒也勉强搭得上。” 沈玦偏头望着满庭月光。只有他明白,夏侯潋说的不是持节不屈,是人如凛冬,心如止水。 沈玦瞧着天色,对朱夏道:“天色不早了,你可要去安歇了?我送你?” 他话里又不容摇撼的肯定,朱夏本还想多留一会儿,沈玦已经挑了灯笼等她了,便只好跟着出去。夏侯潋原想跟着,沈玦让他待在原地。 一路寂静无声,仆役远远落在后头,沈玦手里宫灯摇晃,照亮脚下方寸大点儿的地方。朱夏心里砰砰跳,等了这么久,终于等到和他独处的时候了。她故意放慢脚步,沈玦察觉到,也迈得小了些,回廊曲折,四周叶影丛丛,朱夏微微弯起嘴角,觉得此时此刻,天地独属于他们二人。 “夏侯出身民间,性子跳脱,你多担待些。”沈玦一面走,一面道。 “妾身怎会和他一般见识?”朱夏保持着笑容,“他说话儿有意思,妾身倒觉得有趣儿呢。” “是么?”沈玦笑了笑,道,“今儿用的可是我上回送你的胭脂?” 朱夏点头,道:“督主很会挑颜色,这个正适合妾身呢。” “你底子生得好,略擦一些就很好看。我听闻波斯的螺子黛也很好,下次番人进贡,我设法为你寻一些来。” 朱夏含笑道:“督主有这心意便好。那是娘娘才能用的,妾身用铜黛便好,不必如此麻烦。” 到了她的院子,沈玦停在门口,把宫灯递给婢女。朱夏心里怅惘,明明那么长一段路,怎么一下子就走完了呢? “你要用自然要用最好的,娘娘用的又如何?怕我寻不到么?”沈玦淡淡笑着,他的笑意向来不深,浅浅地一勾唇,笑意却比春风还要和煦。 朱夏一直是喜欢他的,喜欢他的容色,也喜欢他的温和。她从没见他发过脾气,对谁都温温柔柔,进退有礼。她知道他不能人道,也知道他不喜欢别人见他的伤疤,可因着这样的残缺,她才觉得自己配得上他。 她仰着头看他,他也略低着头看她,瓷白的脸上淡淡一点儿笑影儿,是别样温柔怜惜的神气。朱夏福了身,跟他告辞,转过身慢慢踱进院里,走了一截子路,又转过头,想再看看他。他还站在原地,远远望着。 他喜欢她。她确信了,心里像有什么塌了,隆然的一声,摧枯拉朽。她跑过去,急匆匆,像下一刻眼前的人儿就没了似的。沈玦轻轻扶住气喘吁吁地她,问:“怎么了?” 她放低声音,只有他们俩可以听见,“小心新任禁军统领万伯海。” 沈玦脸上的笑影儿更深了,目送她进了屋,里头亮了灯,他转过身,走回正院。 第70章 秋波流眄 沈玦回去的时候,夏侯潋坐在门槛上扎灯笼。身后是暗红褐色的门扇,头顶是坠着流苏的大红灯笼,柔软的光和影中,他是一笔浅淡的墨迹。细碎的檐铃声儿响起,飘飘摇摇的一长串,夏侯潋听见他的脚步声,抬起头来,依旧是温和的笑意,红褐色的光影还有飘扬的铃声都碾成一把光,溶化在他黑色的眼眸里。 沈玦嫌门槛上脏,要他坐到廊庑底下说话。 夏侯潋搬着盆坐到沈玦身边,把苇蔑重新拣起来,在指间压来挑去。沈玦看了一会儿他扎灯笼架,问道:“为什么要针对朱夏?” “看她不顺眼呗。”夏侯潋道,“她是太后的人,你不能拿她怎么样。你顾着身份,也不能随便挤兑她,”他转过头来笑,“那就我来,反正我就一流氓,说话就这么没规矩。她吃了哑巴亏,不能拿我怎么着。” 沈玦“嘁”了一声,满脸不屑道:“你还担心我吃亏不成?要你帮我出什么气?” 夏侯潋低头摸摸苇蔑,道:“不担心你吃亏,担心你不高兴。” 沈玦愣了一下,随即淡淡道:“都习惯了。” 夏侯潋望了会儿廊顶,忽然道:“以前我还在道上混的时候,威风过那么几年,你听过没?无名鬼的名号,还上过《伽蓝点鬼簿》来着。” 沈玦颇有些鄙夷地看着他,“怎么,闲着没事儿,跟我数英雄老黄历么?” “当然不是,”夏侯潋有些无奈地嘟囔,“我哪敢在你跟前显摆?我是想说,那会儿大家都觉得我牛我厉害,横波刀扫遍江湖,见者封喉。可其实根本不是那样,夜路走过了会见鬼的。他们在杀场上死在你的刀下,晚上做梦的时候,他们会回来找你,在你耳边喊你的名字。而那个时候,你砍再多刀也杀不掉他们。” 他摸摸自己手上的箭疤,“那时候养成一个睡觉抱着横波的习惯,别人都说我警惕,睡觉都提防夜里仇家找上门。其实不是,我提防的不是从大门来的仇家,是从梦里来的。” 明明是个才二十来岁的年轻人,还是个刺客,却总是像个老人家满嘴神神鬼鬼的。沈玦很无奈,却也明白他,握住他的腕子道:“别怕那个。现在你换了张脸了,鬼也找不到你。” “所以,其实面儿上的威风都是假的。”夏侯潋慢慢道,“少爷,你对我不必瞒着,你要是觉得不高兴,不要憋在心里。” 沈玦明白这家伙拐弯抹角说了一大堆,到底想说什么了。原来他是怕他心里不高兴,瞒着不说。不高兴么?到现在,他早就没什么感觉了。逢场作戏,他早已经手到擒来。不仅手到擒来,而且炉火纯青,假的能被他演成真的,坏的也能被他装成好的。什么高兴不高兴的,达到目的不就好了?他蹙了眉头,道:“别一天天咸吃萝卜淡操心,自己太平了就琢磨别人了,我不用你操心。”他顿了顿,又道,“也不用你同情。” 他向来是骄傲的,就算卑微到尘泥里,也要硬挺着腰杆站起来。夏侯潋笑了笑,没应他话儿,只道:“少爷,咱以后能不笑就别笑了吧。” “怎么,觉得丑么?”沈玦冷笑起来。 “不丑,少爷最好看了,怎么会丑?”夏侯潋道,“就是瞧着怪心疼的。” 不是同情,是心疼。 夏侯潋微微侧着头,眼角眉梢都是疏淡的笑意。 沈玦缄默了,寂静之中,他听见心里轰然一声。 他自己什么样儿他自己最清楚,走得越高,摔下来越惨烈,离开脚底下一亩三分地的金砖,他什么都不是。要么是高高在上万人敬仰的东厂督主,要么就是披头散发人嫌狗厌的阶下囚。他小心经营,每一步都如履薄冰。 可谁管他这些?要么盼着从他身上捞油水,要么盼着他倒台自己出头。没人管他疼不疼,连他自己也忘了。 “白痴。”沈玦道。 “心疼你还骂人,没天理了。”夏侯潋开玩笑地抱怨了一句,低头继续扎灯笼。灯笼架已经编好了,他开始糊纸,还是小兔灯笼,但这次的更大更圆,耳朵竖起来,像两把蒲扇。 沈玦默默看着他专注的眉眼,只是在扎一个破灯笼,却像在雕镂玉石似的,眼睛都不眨一下。他总是这样无聊,小孩儿问他要灯笼,他就扎了一个又一个。 可沈玦就是喜欢这样的夏侯潋,割舍不掉,爱不释手。 他用目光描摹着夏侯潋的眉宇、眼睫、鼻梁、脸颊和下巴的线条,一点点向下,直到捏着牛皮纸的消瘦指尖。心里有一只妖魔冒了头,在他耳边低声细语。 你的心疼我也不要,白痴。沈玦想,我要的是你。 他抬起手,虚虚笼上夏侯潋的肩头。夏侯潋没有反应,兀自糊上第二层牛皮纸。苍白的指尖慢慢压实。他感觉到夏侯潋肩上骨骼的锋棱,还有凹凸不平的陈年旧疤。他不动声色地用拇指轻轻摩挲,一种暗暗的蚀骨销魂的滋味儿漫上来,比明目张胆的亲热更加醉人。 夏侯潋在糊第三层牛皮纸了。他眯起眼睛,缓缓凑近。 “大功告成!”夏侯潋忽然道,他把灯笼提起来,在沈玦面前晃了晃,“喏,送你的。” 沈玦慢吞吞缩回来,瞥了眼夏侯潋手里的兔子灯笼,道:“我又不是小孩儿。” “人人都有份儿嘛。小的有,大的也有。”夏侯潋把灯笼放进沈玦怀里。 手伸过来的时候,沈玦看见他指尖的伤口,是被苇蔑划伤的。极细小的一横,露出淡淡的血色。 “你受伤了。” “不碍事。”夏侯潋不以为意。 沈玦将手从他肩后缩回来,微凉的指尖划过夏侯潋的颈后,凉煞煞的。手从肩头滑下来,捏住夏侯潋的腕子,夏侯潋还没有反应过来,沈玦已经含住了他的指尖。 夏侯潋:“!” 脑子里仿佛被炸开了,一片空白。夏侯潋下意识地就要把手拔出来,沈玦制住他的手腕,微眯起眼警告地看了他一眼,然后垂下眼眸,轻轻舔舐他的指尖。 温热的湿软包裹了指尖,那一道细小的伤口最为敏感,他感觉到沈玦的舌尖一次又一次划过,麻意沿着手指一阵阵袭上来。他想逃离,沈玦偏不松口,牙齿威胁地咬了咬,仿佛他敢逃就咬断他的手指似的,一排坚硬的质感抵上去,夏侯潋从指尖开始整个人发起烧来。 这他娘的是在干嘛!夏侯潋想要阻止他,叫道:“少少少少少少……!”他头昏脑涨,话儿都说不明白了,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头,才把“少爷”说全。 沈玦终于放过他,丰盈的嘴唇离开指尖,带出一丝唾沫丝儿,夏侯潋望着那点儿连接着他的手指和沈玦嘴唇的银亮,目光仿佛锈住了,死也移不开。 “怎么了?”沈玦目带疑惑,假装天真,“没见你伤着了么?不好好处理处理,一会儿没命了可怎么办?” 当他傻的么!一点伤就没命,他怎么活到现在的?夏侯潋在心里大吼。 沈玦还犹自说道:“上回有个番子,好像是子字颗的,被渔网钩子划了一道,回去发了几天烧,人就没了。” 还真有这事儿么!夏侯潋站起来,不敢面朝沈玦,背过身道:“我回家歇着了,明儿见!” 说完就急匆匆走了,连牛皮纸和苇蔑都来不及收拾。沈玦目送他离开,看见他在下台阶的时候差点儿跌了个跟头。沈玦靠着抱柱微微笑起来,夏侯潋消失在角门后面,他垂下幽深的眼睫,手指摸上嘴唇,笑意越发肆无忌惮。 夏侯潋的手指很甜,太过美味,他还想要……更多。 夏侯潋冲回家,关上门,靠在门板上,低头看自己被沈玦舔舐过的手指。口水已经干了,昏黄灯光下,他仿佛又看见沈玦的嘴唇在他指上摩挲,那一点丰唇,抿成淡淡的一线,不点自朱。 他听见自己的急促的喘息,血管里的浪潮后知后觉地拍过来,他不用看也知道自己的脸红成了什么样儿。忙走到厨房外面,从井里打水,一桶桶浇到身上。冰凉的井水驱散了身体的灼热,却驱不走占据他脑海里的沈玦,唇瓣上沾了一丝唾沫,光泽莹润,抬眼望过来,媚眼如丝。 沈玦真是个妖精!治伤就治伤,干嘛非得舔! 夏侯潋打了几套拳,又把伽蓝刀法从头至尾耍了一遍,累得精疲力尽才回屋睡觉。 —————————————— 日子步入正轨,夏侯潋每天早上起来,刷牙漱口洗脸,去衙门应卯,听上峰训话,然后跟着徐若愚走街串巷,查案子、打事件。他们辰字颗用衙门的款子雇了一帮乞丐,专门帮他们打探消息,什么大理寺卿的大儿子不举,媳妇儿生的娃儿其实是小叔的,或者城郊张员外家又生了个女儿,已经是第十二胎了还没生出儿子,诸如此类,不一而足。 夏侯潋负责把这些鸡零狗碎的破事儿抄录在案,交给司房存档,司房从里面挑他们觉得重要的递上去给沈玦看。后来徐若愚看了眼他的字迹和措辞,决定把这个工作交给另一个姓白的同僚。 当番子月钱虽然不多,才二两银子,但有时候接到案子,去那些当官的家里搜查,能捞着不少油水。有一回礼部侍郎的婆娘莫名投了河,他婆娘和太后家沾亲带故,娘家报案,太后把案子发到东厂。 这案子正好在他们辰字颗管辖的地盘,徐若愚带着夏侯潋和几个人上门查案。礼部侍郎一见人就捧出一盘金锭子,规规矩矩端到徐若愚鼻子底下。徐若愚自己拿了三锭,剩下的都分发给弟兄。许久不见金子,夏侯潋不免有些感慨。当下宴请辰字颗诸弟兄,在褚楼包了场子,又是叫清倌儿又是请堂客,刚到手的金子就花没了。 前些日子太平得很,没啥大事儿发生。有时候放了衙,徐若愚会邀他去云仙楼喝酒,或者去粉头家里听曲儿。他问了几嘴东厂以前是不是有个番子被钩子划死了,徐若愚点头说是,钩子沾过鱼肉不干净,那番子没注意,回家发了几天烧就没了。看来还是沈玦这小子大惊小怪,苇蔑哪能跟渔网钩子一样? 隔天回衙门应卯,不知道怎的上头知道这事儿,骂他们国丧未过便饮酒玩乐,一人罚了三个月的月俸。原本喝酒吃肉这事儿上头从来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回准是有人背地里举报。徐若愚骂了好几句日他娘。 夏侯潋没有旁的收入,只好日日去莲香那蹭饭。 下个月皇上要出宫进香,夏侯潋一下子忙起来了。毕竟是帝王出行,一切都必须确保万无一失。京城的守卫增多了一倍,他们被派去四处查缉流民,要么关大牢,要么勒令他们离京。有的时候蹲在大路上瞧,看谁长得贼眉鼠眼就上前盘问一番,查了路引户帖再搜几钱银子才给放行。 这天沈玦在家门口备车,准备去宫里。夏侯潋轮值护卫,和诸弟兄在马车后面骑马等着。 沈玦在旁人面前并不和他亲近,他在东厂威严甚重,法令严明,虽然常常笑以待人,但那股傲比万户侯的气度仍是让人望而却步。他不发话,底下人是不大敢吱声的。私底下就随意很多,近来还常常跟夏侯潋勾肩搭背的。夏侯潋有时候总忍不住想,他和沈玦这模样有点像话本子里主子和仆婢私相授受,搞帷簿私情。想着想着自己就把自己恶心了一把。 沈玦从府里出来,沈问行一溜小步跑到马车前,把矮凳搬出来搁在地上。夏侯潋和番子们齐齐抱拳,恭恭敬敬喊了声:“督主。” 沈玦刚要登车,一个八九岁的男孩儿直眉楞眼地贴着墙跑过来,手里举着一把狗尾巴草,口中叫着:“好俊俏的大哥哥!送你花儿!” 一个番子拦住了他,大家都抿着嘴儿笑。 有番子道:“小娃娃,你这是狗尾巴草,可不是花儿啊!” 小孩儿懵懂地瞧瞧手里,又瞧瞧沈玦,道:“可刚才那个哥哥说这是花儿呀!” 那边的沈玦忽然道:“掰开他的手!” 番子色变,忙把孩子握着狗尾巴草的拳头掰开,里面藏了一根毒针,太阳底下,针尖泛着妖异的蓝色。小孩儿忽然尖叫起来,不管不顾地冲向沈玦。夏侯潋上前拉了一把沈玦,将他护在身后,另一个番子冲上去,将那孩子踹倒在地。 孩子扑在地上,没有再爬起来,番子把他翻过来,只见口眼流血,已是没命了。 “聪哥儿!”又是一声尖叫,一个妇人从胡同口跑过来,抱着地上的孩子哭嚎,“我的聪哥儿啊!好你个沈阉,他不过是个孩子,不小心冲撞了你,你就要他的命啊!” 胡同口渐渐围了一群人,站在那儿嘀嘀咕咕指指点点。 “沈阉!你草菅人命,还我孩子命来!大家快来看啊,快来看啊!天子脚下,沈玦目无王法,欺负我黔首百姓,没天理啊!”妇人散发大哭,“走了个魏阉,又来个沈阉!没活路啊!” 沈玦冷声道:“来人,把这妇人带下去!” 番子去拖人,妇人疯了似的乱撞,最后不知谁推了她一把,妇人踉跄着后退,头磕在沈玦家门口的石狮子上,一头碰死了。 霎时间,沈玦家门口横尸两具,石狮子的须弥座上鲜血淋漓,百姓哗然。 第71章 歧路行迷 三通鼓后,钟声响起,仿佛自浩渺天穹传来,在天街上一圈一圈地回荡。天色还早,是微微的蓝,一轮残月挂在东方,薄而透明,是唯一的一点白。午门在钟声中洞开,两列百官自掖门后缓步走出,沿着天阶进入太和殿。 殿内锦衣卫沉默静立,彩绣狰狞的飞鱼服,繌金镶宝的绣春刀,百官在他们的注视之中分列两班。幼帝还没有来,这是常事了。皇帝年纪太小,时常起不来床,百官们记得有一回幼帝赖床不起,他们在殿中等了半个时辰,方匆匆跑来一个内侍宣布今日辍朝,还有一回他们终于等到了幼帝,他却是在司礼监掌印沈玦的背上上的殿,而且坐在宝座上时似乎也没有完全清醒。 天慢慢清明起来,熹微的晨光照入大殿,殿侧的彤花排门终于开了,内侍簇拥之中,一个呵着腰的男人擎着一个孩子的手走上宝座。孩子戴着乌纱二龙戏珠翼善冠,着黄地盘领衮龙袍,玉带太宽,虚虚悬在腰上,杏黄色的裙摆下,露出皂色的御靴。 幼帝在搀扶下登上宝座,脚挨不到脚踏,只能悬在空中。他身侧的男人为他掖好衣袍,从容直起身,晨光中看不清男人的脸,只听得他缓缓开口,声线清朗犹如佩环相击。 “跪——” 百官纷纷垂首跪地,口中山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呼声如潮,从太和殿涌向整个紫禁城。百官再站起来时,终于看清幼帝身侧的那个男人,乌纱帽下的脸庞无悲无喜,金织绣蟒衬得他姿容瑰秀,他是大岐最显赫的宦官,职掌中宫,权压百僚。 诸臣礼毕,沈玦高声道:“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大殿末班扬起一个声音:“陛下,臣有事启奏!” 幼帝开口道:“准奏。” 中书舍人自末班行至御前,声声咬字入骨:“司礼监掌印沈玦当街杀人,门头沟生药铺姚氏母子横尸沈府大门,当中幼童不过八岁之龄,沈玦丧心病狂,百姓惊骇,民怨沸腾,还请陛下定夺!” 百官惊诧,议论纷纷。沈玦把持厂卫,权势滔天,鲜有人与其作对,按说死的不过是两个平头百姓,没权没势的,塞点银子封住家人的口,再到刑部大理寺上下打点一番,这事儿也就揭过去了。谁知竟有个不长眼的,把这事儿捅到大殿上来。 幼帝下意识看了一眼沈玦,沈玦没有什么反应,仍是垂着眼睫的模样,仿佛底下人弹劾的不是他一般。幼帝握着拳头咳了一声儿,道:“此事朕早已知晓,早前沈厂臣便已递了折子,同朕细细分说了一番。此事乃是姚氏母子先寻衅挑事,番子动手阻挠,推搡间二人不幸毙命,实与厂臣没什么干系。” 中书舍人依依不挠,“此乃沈玦一家之言,陛下如此独断,恐有偏听偏信之嫌!” 沈玦也并非没有拥趸,阉党的人觑着沈玦的神情,互相交换一个眼色,锦衣卫指挥使昂然出列,道:“陆大人此言差矣。此案一发,锦衣卫便已经查明。仵作验尸,发现二人身上皆无打斗痕迹,那姚氏妇人唯有头顶一处磕伤致命,而那男童死因更为蹊跷,乃是中雪上一支嵩之毒。难不成厂臣早就知道这二人会在沈府闹事,先给那男童服了毒药不成?” 幼帝点头同意。大理寺卿掖着牙芴出列,道:“陛下,按大岐律,此案当下发刑部查办,大理寺复核。锦衣卫虽亦有侦缉之责,但终究与厂臣过从甚密。这几日臣时常听闻,锦衣卫偏帮相护,百姓不服。依臣之见,不如将此案移交刑部,重新审理,也好还厂臣清白之名。” 阉党皆变了色。大理寺卿嘴上说为沈玦着想,但此案一旦脱离厂卫控制,谁知会生出什么幺蛾子来?看来中书舍人不过是个领头开炮的先锋官,厉害的还在后头。这是官场的老把戏了,官阶小的冲锋打头炮,真正主使坐镇后方,只是不知道幕后人究竟是谁。 阉党众人齐齐看向首辅,那是个老头子,执着笏板,两个眼皮耷拉着,一副眼观鼻鼻观心的模样。阉党递着眼色,似乎不是他? 幼帝拿不定主意,频频看向沈玦,沈玦偏吞了哑药一般,动动嘴皮子的兆头都没有。幼帝沉吟着,道:“那……” “陛下,”锦衣卫指挥使又道,“查问卷宗都存在锦衣卫衙门,何须再审一遍那么麻烦?不如请大理寺派人过来,核查卷宗文书。若非有必要,诏狱当着大理寺诸臣工的面儿,再提审一遍。如此岂不便宜?”说着,斜斜看向大理寺卿,“难道大理寺疑心锦衣卫办事不力不成?” “大人多虑,”大理寺卿微微一笑,“臣也是为沈厂臣着想。若厂臣清白无辜,又何惧刑部再审一遍呢?” 两个人你来我往,丝毫没有退让的意思。幼帝在宝座上坐了半天,早已不耐烦,屁股左动右动。底下双方已经吵起来了,大岐文官颇有血性,肩不能提手不能扛,可嘴皮子能压死人。幼帝听了耳朵疼,拍着金漆围屏大声道:“够了!都给朕住口!” 大汉将军大喝一声,臣工都悻悻住了口,幼帝看向沈玦,道“厂臣,这毕竟是你的事儿,你倒是说句话,怎么处置的好?” 大理寺卿又要开口,沈玦缓缓抬起眼来,眸中风雷毕现,竟将他逼得生生住了嘴。沈玦提着袍子,一步步从汉白玉台阶上下来,摘了乌纱帽,向幼帝叩首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臣身为司礼监掌印,替陛下分忧原本才是臣的分内之事,谁曾想倒给陛下惹了麻烦,将这等事儿闹上殿来,还要陛下忧心,臣实在万死难辞其咎。此二人无端殒命确实与臣无关,但臣空口白牙,确也说不明白,既然刑部可以还臣一个清白,便望陛下将此案移交三司,臣褪下乌纱帽,闭门悔思,听凭决断。” 幼帝慌道:“这如何使得?厂臣摘了职务,宫里头可怎么办?过几日朕还要去广灵寺进香,这一应事务都是厂臣经手,如何能说走就走?” 锦衣卫指挥使上前道:“不如请厂臣暂领诸事,若刑部要审,随时派人传唤便是,也是一样,还免得陛下忧心。” “有理有理,就这么办!”幼帝喜道。 散了朝,沈玦扶幼帝回寝宫。阉党在宫门聚集,手揣在袖子里一边儿等沈玦一边儿商量对策。来者不善,且还来势汹汹,大家都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正嗟叹着,远远地瞧见那个男人从天街上迤逦走过来,璀璨的晨曦拥着他,仿佛是上天极为眷顾的人儿。 沈玦走近了,却虚虚一抬手,众人都噤了声儿,拱手低着头退立左右。他上了马车,众人目送着他离了宫,面面相觑,不知下一步该如何是好。 进香的日子一眨眼就到了。御道上清了路,两边支起步障,百姓在楼上探脑袋出来看,底下乌泱泱的一长串,因为先帝夏日里晏驾,今年的进香十分简省,然而落在百姓眼里,仍是一样的豪奢。凤辇龙车,卤簿开道,禁军护卫,厂卫随行,锦绣堆成堆,端的是天家气派。 幼帝在队伍的最前头,好不容易出宫,高兴得紧,扒着窗子看外头的景致。龙辇后面是太后的凤辇,太后端坐在里面,手里慢慢数着佛珠。她依旧是秀丽的脸庞,戴了狄髻,珠翠压在头顶,越发显得云鬓如墨,肤色如雪。唇上点了口脂,油汪汪的,精致得像一块精雕细琢的宝石。朱夏侍奉在旁,辇车旁经过沈玦,朱夏眼睛一亮,隔着窗子朝他行了一礼。 “厂臣近来可好啊?”太后瞥见沈玦,淡淡地开口。 “劳娘娘挂念,臣依旧是老样子。” “可我听说厂臣最近惹了官司,粘上两条人命,听说他们的家人甚是蛮横,这几日常在东厂门口蹲踞,哭喊着要伸冤。可有此事?” 沈玦淡笑着答道:“确有其事。陛下已移交刑部查办了,相信不日便有结果。” 太后见他神色自若,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语气却还是淡淡的,仿佛漫不经心,“厂臣是个有成算的,想必不会被这等无赖拖累。” “借娘娘吉言。”沈玦眯眼望着御道上的日光,“是不是无赖,还要再看分晓。” “哦?厂臣的话似乎别有深机?” “娘娘多虑了,臣没有旁的意思。左右是三司的职分,臣听凭料理,料想各位大人才高德俊,定没有冤枉臣的道理。”沈玦略略矮身行了一揖,打马往前走了。 太后看着他的背影,冷哼了一声。倘若听凭料理,那他还是沈玦么?太后定了定神,低声问朱夏道:“万伯海那儿消息可传妥了?” 朱夏点头,“都妥当了。” “好,”太后慢慢勾唇,“此人厉害,料想姚氏母子还放不倒他。可他必定想不到,我还有后招,广灵寺,且看着吧!” 朱夏悬着心,微微咬唇,“娘娘,您会要他的命么?” 太后笼着朱夏的手,笑道:“傻孩子,我怎么会杀他?不过是给他点儿教训,吃吃苦头。放心,横竖会留他一命的,总不能让你做寡妇。” 朱夏迟疑着点点头。 沈玦慢慢走着,司徒谨策马赶上来,低声道:“督主。” 沈玦按了按太阳穴,天气转凉了,身子不大爽利。他扭过脸问道:“夏侯潋没来吧。” “没有,我已告知他错误的时间,他应当以为今日休沐,后日才是进香的日子。” 沈玦点头,“这样就好。”朝堂上的腌臜事儿,他不希望夏侯潋掺和进来。夏侯潋好不容易才有的安稳日子,不能被他拖累。 “督主……”司徒谨看着沈玦苍白的脸色,沉声道,“万事小心。” ———————— 夏侯潋在家剥蒜头。 这几天东厂很不太平,锦衣卫还在查案,姚家人纠集一帮街坊邻居,扛着尸体到东厂衙门哭闹,姚家老少全睡在门口,日夜吵嚷不停。也不知道他们哪来这么大胆子,敢和东厂叫板。最难办的事此事已经上达天听,东厂不能随意处置,只好任由他们胡闹。 夏侯潋直觉事情不简单,可他职位低微,帮不了沈玦什么忙。姚家人吵得衙门没法儿办公,夏侯潋带着一帮弟兄,从大牢搬了钉床出来,铺在门口。姚家人没地躺也没地落脚,隔着墙叫骂几声,才悻悻走了。 好歹把人给弄走了,大家都松了一口气。 剥了一小筐,夏侯潋站起身来去厨房,大门忽然被砰砰砰敲响。夏侯潋擦了擦手开门,朱顺子气喘吁吁地扶着墙站在门口。 “怎么……” 夏侯潋还没问完,朱顺子扯着他的手臂往外走,“你这人儿!今日万岁去广灵寺进香,你竟然逃班!逃就逃吧,还被你们颗长发现了!得亏你们颗长心善,没报上去,打发我来找你让你归队!快快快,我们快去广灵寺,这会儿估摸还能赶上。” “什么玩意儿?”夏侯潋蹙眉,还是回去换了曳撒,带上雁翎刀,“不是说后天才进香吗?” “上峰说话的时候你在打瞌睡吧!是今天!”朱顺子叫道。 朱顺子没空和他叨嗑,两个人快马赶去广灵寺,沿着古道一直走,到了山脚,直接踏着石阶上山。山风细细,凉意入骨,老槐树的叶子哗啦作响,广灵寺的石阶太长,他们两个在上头像两只蚂蚁,蹭蹬着往上爬。 爬着爬着,夏侯潋觉得很不对劲,皇上进香,沿途该有锦衣卫、禁军把守才是,怎么一个人也没有。 他扭过头问朱顺子,朱顺子也是一脸呆滞。 林子里传来人声,朱顺子想过去,夏侯潋拉住他,做了一个封口的手势。夏侯潋弓着腰摸过去,蓬草长得很高,能到大腿边,夏侯潋慢慢蹭过去,像一条无声无息的蛇,附在一棵槐树边上,错出一点儿身子,窥视那边的情况。 是五个禁军兵士,有一个走出一截子路,离夏侯潋只有五步远,扯开汗巾子在草地里撒尿。 另外四个坐在地上歇息,有个三角眼从铠甲里摸出一串碧玺珠子,缀着一对坠角,还有青金石的佛头塔,在太阳底下闪着光。珠子上沾了星星点点的血迹,三角眼拿衣袖细细擦着,一边问道:“哎,老大,你说这玩意儿能卖多少钱?” “那我哪知道?你送去琉璃厂,准能卖个好价!”被叫老大的那个剔着牙道,“可惜只砍了他的手,没把人逮着,要不然赏金够咱们下半辈子使唤的了!” 有人嘿嘿笑道:“日娘的,你们瞧见他模样没,那叫一个标致!听说宫里出来的人儿就是水灵,没想到一个太监也生这么个天仙样儿。” 撒尿的人在那边高声凑话道:“横竖缺了二两肉,就当是个女的吧!要是能给爷爽快爽快,那真是不枉此生!” 正说着,视线里忽然闪过一抹冰冷的铁光,像刀割在眼皮上,所有人悚然一惊。 前方十步远的地方,槐叶纷飞,他们出恭的同伴惨叫着后退,一手拉着还没有穿好的裤子,一手捂着脸侧。他踩着槐叶,吱呀作响,所有人都看见,他每踩过一片叶子,就有淋漓的鲜血从他嘴上留下来滴在那片叶子上,鲜红的刺目。 而逼他后退的,是一把雁翎刀。那把刀一直伸进他的嘴里,鲜血沿着嘴角流进繌金的血槽。他一步一步后退,藏在槐叶后面那个人终于现出身来,那是一个穿着黑色曳撒的男人,单手拿着刀,斑驳阳光下,眼睛黑黝黝的可怕。 所有人站起来,拔出刀,对着那个男人。 “不想死的话,告诉我督主在哪?否则,”男人持刀的手用力一抖,雁翎刀破碎了他们同伴的口腔,整个嘴角裂开,下巴斜斜地掉下来,“像他一样。” 第72章 杀气严霜 “找死!” “是东厂的阉狗,剁了他!” 夏侯潋没有说话,收回雁翎刀,金色的刀光在缓慢的推移中没入刀鞘。他侧身握住刀柄,缓缓下蹲,身上的气势忽然变了,肃杀如凛冽的严秋,刘海下隐约露出的那双眼睛,闪烁着孤狼一般的狠意。 兵士中的老大冷笑一声:“怎么,怕了么?” 三角眼大笑道:“不仅是阉狗,还是一只没胆儿的狗,你可比你那些同僚差劲多了!奶奶的,正好老子歇息够了,再剁一只阉狗回去邀功!” “你伤了我家督主?”夏侯潋盯着他冷冷道。 “老子砍了他的手!”三角眼把碧玺珠子塞进铠甲,得意洋洋地微笑。 “断了么?”夏侯潋的眼睛黑得不像话,眼神变得越发恐怖。 那眼神太吓人,三角眼打了个寒颤,他觉得自己看到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恶鬼。可他们有四个人,而这个人只有一个人!他壮了壮胆,狞笑道:“那个死太监的碧玺在我手里,你觉得呢!” 夏侯潋森冷地呼吸,眼里翻涌着滔天的怒火。 杀了他们。这些人,全都得死! 三角眼当先,所有人吼叫着扑上来,冷冽的刀光映在夏侯潋脸上,是极亮的一竖条。夏侯潋没有动,仿佛凝滞在原地,他保持着握刀的姿势,死死盯着三角眼手中的雁翎刀。 三角眼终于到达夏侯潋的面前,双手握着长刀斩破空气悍然下劈。就在那一刻,夏侯潋动了!金色的刀光从刀鞘中迸溅而出,仿佛万点碎金散落空中。那是速度极快的一次拔刀,极速让它有了雷霆万钧的力量,呼啸着地斩向三角眼的雁翎刀。刀与刀在空气中相撞,只听得极度刺耳地铿然一响,三角眼的刀应声而断。 然而三角眼甚至来不及惊讶,夏侯潋反手再次挥刀,刀刃切过他的脖颈,仿佛割断一根韭菜,头颅飞出去,带出泉涌一般的血花。 三角眼身后的同伴下意识地停滞了步伐,他们看见无头尸体倒下时露出的光滑齐整的断颈,还有血花之后那个男人黑黝黝的双眼,凶狠犹如恶煞。 夏侯潋没有放过他们,他踩着三角眼的尸体踏步而来,手中的雁翎刀在阳光下闪烁如潋滟波光。同样是雁翎刀,在他们的手中和别的刀没有什么两样,在夏侯潋的手中却仿佛猛虎的獠牙。 他们和夏侯潋撞在一起,夏侯潋以刀背叩击老大的嘴,这一击夏侯潋用了十二分的力道,老大的嘴巴立时开裂,两颗牙齿混着血喷出来。背后有人挥刀,夏侯潋没有回头,而是将雁翎刀从肘后伸出,以一个诡异的弧度刺破那个人的手臂,再一挑,筋脉被挑断,那个人捂着手哀嚎着跪地。 最后一个人选择了逃跑,夏侯潋抽出腰间的三箭手弩,漠然发射,三支箭正中那人背心,那人立时倒地不起。不过几个呼吸的时间,三个人死了两个人废了,鲜血蔓延着浸染了枯黄的槐叶,有一种触目惊心的美。 朱顺子缩着脑袋从树后面走出来,畏惧地望着夏侯潋。他怎么也想不到,平日里大大咧咧一团和气的夏侯潋,杀起人来这么狠辣。他还记得上回他碰见在集市买菜的夏侯潋,这家伙大概不怎么会砍价,在肉摊边上磨蹭了半天,最后泄气地掏钱。他以为夏侯潋和他一样是个混饭吃的二流子,蔫头耷脑地在京城瞎混,可是现在,这个二流子面无表情地杀人,眼睛都不眨一下。 夏侯潋踩上老大的胸膛,用力一压,老大无法呼吸,惨叫着挣扎。 “你在哪遇见的督主?” 老大忙道:“林子里,往里走,五百步!” “谁下的命令让你们杀督主?” “是万大人,我们统领!统领说,遇东厂杀,遇沈玦杀!”老大不停地哀嚎,可他哀嚎也没法儿大声,他的嘴裂了,每说一个字都钻心地疼痛,“不关我的事,放了我!求你!” “姓万的为什么要杀督主?”夏侯潋继续问。 老大哭道:“我不知道!我只是个兵,上头让我们干什么我们就干什么!” 夏侯潋用刀抵着老大的胸口,“没骗我?” 老大把头摇成了拨浪鼓,鼻涕眼泪糊了一脸。 “很好。” 老大以为夏侯潋放过他了,刚松了一口气,刀尖没进胸膛,心脏的血漫出来,像在胸襟上开了一朵妖艳的花儿,他脸上的表情霎时间凝固。 朱顺子忽然指着一个方向道:“夏……夏侯,那个人要逃。” 夏侯潋转过眼去,那人捂着手没命地往林子外面跑。夏侯潋从地上捡起一把刀,用力抡出去,狭直的长刀打成一个金色的旋,戳穿那个人的身体,将他整个钉在树上。 “夏侯,咱们督主是不是被设计了?”朱顺子蹲在地上苦着脸,“怎么咱们老是遇见这种事儿?早知道我就不该叫你来,我自己也不该来!” “广灵寺已经是一个杀场了,姓万的不知道派了多少禁军过来,山里不安全,你还是回去吧。”夏侯潋把三角眼怀里的碧玺珠子抽出来,放进兜里。那个老大身上还有一把两尺长的短刀,夏侯潋把它拣出来,挂在自己的螭虎革带上。 朱顺子迟疑道:“咱们要不一起走吧。督主……各人有各人的命,咱们虽说在东厂干活儿,但也犯不着把命搭进去。” “不行,”夏侯潋低头清点身上的兵器,“以前答应他的事儿我没有做到,现在一定要做到。你走吧,后会有期。”说完,他就头也不回地往林子里走了。 朱顺子看着夏侯潋的背影呆了会儿,他觉得夏侯潋像一匹孤狼,林子里布满了陷阱,禁军像猎狗一样四处逡巡,可夏侯潋就这么进去了,仿佛只要有了嗜血的獠牙,粉身碎骨也无所畏惧。 真是个傻子。 朱顺子吸了吸鼻子,也掉头跑了。 夏侯潋心急如焚。 沈玦受伤了,而且很重,如果不得到妥善处理,他很可能会死。夏侯潋不敢想,他只能不停奔跑,寻找一切能找到的蛛丝马迹。他爬上树,扒在树顶眺望远方,广灵寺的山场满是树,暗黄色的叶浪在风中翻涌,一波一波地荡过来。视线尽处有一道横断,那是山崖,崖下是摩崖石刻。 八百步外发现一队人马,夏侯潋抓着树枝荡过去,黑色的身影鹞子一般穿梭林间,谁看了都会惊讶于他的敏捷。这得益于夏侯潋在伽蓝里漫山疯跑的锻炼,他的腰力和臂力都远胜于常人。 兵士的影子渐渐清晰,夏侯潋悄无声息地攀上一棵老槐树,无声地倒挂着探出密密叠叠的枝叶,仅仅露出一双黑色的眼睛。如果有人看见一定会吓一大跳,这是一幅诡异的场景,刺客如同蝙蝠一般挂在枯黄的枝叶里,沉默地注视下面的人们,像一只等待狩猎的鬼魅。 一个兵士蹲在地上,用手摸了摸树干,口里喃喃道:“沈阉往北面去了,咱们走错道儿了!” 有人应声道:“之前不是往南走么?” “记号变了,”那兵士道,“你看,现在粗的一边向北,细的一边向南。这沈阉,真是不认路,往北是山崖,他压根没路走。” 一个黑影罩在他的头顶,他没有在意,只听见头顶一个声音问:“什么记号,你在看什么?” “就这个啊,不是万大人告诉咱们按照记号走的么?”他说着,忽然咬住了舌头,迅速拔刀回头。 这个声音他没听过,不是他们队的! 刀被打飞,一柄刀刺入他的肩膀,把他钉在树上。他痛叫出声,同时惊恐地发现,他的同伴已经都死了,尸体直挺挺躺了一地,都面朝他的方向,嘴微微张着,全是惊恐的表情。这说明这个男人逼近他们的时候无人发觉,男人捂住他们的嘴,从背后一个个结果了他们的性命。他像一只鬼,逼近的时候没有声音,杀人的时候也没有声音。 现在轮到他自己了。男人低头看着他,咬着牙一字一句地问道:“这个记号,是怎么回事儿?” 他摇头道:“我不知道,是万大人说的,跟着记号走,就可以找到沈玦和那帮阉……番子!” “东厂有多少人在山里?” “不知道……他们散开了,我们杀了几个,还有很多不知道躲在哪里。” 夏侯潋蹲下来拍拍他的脸,道:“你怎么知道这个记号指的是督主的路线,不是其他番子的路线?” 他结结巴巴地说:“是我猜的,这些记号里,总有几条粗一点儿。” “你还知道什么?” 他茫然地摇头。 “撒谎会死的。”夏侯潋冷冷的说。 他哭着道:“我不敢……我不敢骗你。” 夏侯潋把刀拔出来割断他的喉咙,鲜血飞溅,染红了夏侯潋半边的脸,“可我骗了你,抱歉,不撒谎也会死。” 夏侯潋站起身来,焦躁万分。沈玦不仅受了伤,身边还有细作!他一拳打在树上,恨不得把山里所有的禁军都砍了。 身后传来脚步声,夏侯潋回过头,面前是一队十人禁军小队,环锁铠、雁翎刀,落叶纷飞中,他们的铠甲刀鞘上流淌着凄冷的光芒。 “是敌是友?”禁军疑惑地看着他。 有人看见落叶里的尸体,吼道:“是沈阉的走狗!” 夏侯潋按着刀柄,指节噼啪作响,他舔了舔牙齿,缓缓拔出长刀。叶落如蝶,秋风萧瑟,孤身的刺客枯立于尸堆,禁军们吼叫着扑向他,他双手握刀抬起头,亮出刘海下狼一般凶狠的双眼。霎时间,杀气如山。 —————————————————— “报!东厂有个疯子,见人就砍,见人就杀!咱们……咱们已有八队人被他杀光了!还有三队剩了几个人逃出来,都受伤了!” 斥候跌跌撞撞地跑进大营。大营很简陋,地上两溜圈椅,正中搁一方宝座,旁边放了一个茶几,剩余没别的物事。太后端端正正地坐在上头,虚虚闭着眼,手上的蜜蜡佛珠拨得啪啦作响。见斥候慌忙跑进来,睁开一只眼,又闭上了。地上还站了一个人,是他们统领万伯海,又还跪了一个姑姑,似乎是太后的贴身侍女朱夏。 万伯海斥道:“什么人儿,也值得你大惊小怪!” 斥候向太后磕了个头,又转向统领哭道:“统领,您去瞧瞧吧,回来的人都成什么鬼模样了,缺胳膊的缺胳膊,断腿的断腿。咱们在旁的地方杀了几个番子,可又全折在这个疯子手里了!” 万伯海疑道:“东厂什么时候有了这么个狠角色?你去,重新编队,二十人为一队,沿着山道寻摸,我就不信,那个疯子能挡二十个人!” 朱夏抚着太后的脚,也哭,“娘娘,您放过厂臣一马吧。留他一条命,奴婢担保,他不敢再和您作对!您发配他去金陵,再也不许上京!求您饶他一命!” “傻丫头,沈玦是何等人物,给他一滴水,他就能翻江倒海!我岂能留他?”太后叹了一口气,缩了缩脚,掖好裙摆,“你就死了这条心吧!从前还说什么陪我一辈子,现下有了男人,还是个没壶嘴儿的货,就迷得五迷三道的,真是让人心寒!”她扭过脸,向万伯海道,“二十人不知够不够,那个疯子可不是普通人,你的手下要当心!” “不是普通人,还会是神人不成?”万伯海笑道。 “不是神人,是地狱里的恶鬼。”太后抚抚佛珠,“去,再加派人手,沈阉和那个疯子,要一并杀了!” 第73章 以身为刃 沈玦在林中奔跑。 十三个番子护卫在左右,他本来带了二十个人,有七个死在了之前的战斗中,还有两个负了伤。他身边的人所剩无几,而山场中至少有五百个禁军在追杀他。他也受了伤,在山道上遭遇禁军的时候不小心被割伤了右手小臂,血流了满手,亏得他忍痛的能力一流才没有松开静铁,提刀架住了那个兵士下一招几乎致命的一击。 他千算万算没有算到自己会生病。山风太大,吹得他头脑发胀。身体里的寒潮一阵一阵地涌上来,明明冒着汗,可手脚却像浸入了冷水一般冰凉。脑袋发着晕,着凉生病降低了他的反应速度,有好几场战斗他甚至感到力不从心。 再坚持一会儿。他告诉自己,只要挨到明天,这里的事情解决他就能回到东厂。夏侯潋会在太阳底下当值,他可以漫不经心地走过去,像往常一样跟夏侯潋说几句话儿。他瞒东西一向瞒得滴水不漏,夏侯潋不会知道他今日的凶险,也不会发现他手臂上的伤,或许会察觉他生病了,但那无伤大雅。他可以若无其事地邀他过府用膳,问他今天都干了些什么。 夏侯潋一定会笑着回答,阳光撒在他脸上,他的笑容比阳光还要灿烂。沈玦记得他穿曳撒的模样,不似穿漆黑苎麻衣裳的他那样内敛,金丝妆花给他添上了几分贵气,彩绣麒麟又添了几分凶煞,加上那么高的个子,那么挺拔的身材,站在那儿,总是有使女偷眼打量他。 夏侯潋。夏侯潋。 沈玦咬着牙继续跑,满山风叶扑在脸上,他忘记了疼痛,也忘记了疲惫。 然而,慢慢的,身后再一次有了隐隐约约的呼喊。禁军又发现他们了,疯狗一般追在后面。队伍里一定有细作,否则禁军不能这么快就找到他的行踪。可他来不及思考,也来不及筛查,他要尽快到达山崖。 “督主!”徐若愚强忍着惊惧,喊了一声。 “别废话,跑!”沈玦道。 他们加快了速度,疾速在林叶中穿行,脚下枯叶吱嘎作响,漫天都是萧瑟的风声。后面的叫喊声越来越近,扭头的瞬间余光瞥见敌人的雁翎刀凛冽的闪光,带着腥红的血色。有两个落在后面的番子被禁军砍倒,他们大叫着“督主快逃”,跌倒的瞬间背后鲜血四溅。 “督主,他们追上来了!”徐若愚大吼。 沈玦充耳不闻,仍然朝前面狂奔。树木渐渐稀疏,山风越来越大,他们飞速往前跑了几百步,忽然豁然开朗,眼前一片清明。他们出了林子,天光直照在头顶,然而前方路戛然而止,竟然是一道断崖。 “糟了,我们走错方向了!这里是万佛崖!”有人惊叫。 沈玦踩上山崖低头俯瞰,下面是一座深潭。鸭蛋青的潭水,天光云影在里面徘徊,陡峭的崖壁和青青黄黄的灌木丛拥着它,山风拂过,泛起阵阵细碎的波纹。崖底隐隐能看到许多佛像,或坐或卧,那是摩崖石刻。 他回头,禁军已经上崖了,舔着嘴唇慢慢逼近,像磨牙吮血的野兽,眼睛里都是嗜血的光。番子们排成一行,挡在沈玦和禁军的中间,手中的雁翎刀反射着阳光,在地面上徘徊不定。 领头的把总狞笑着道:“沈阉,你无路可退了!” 沈玦没作声,只冷冷地看着他。 “要不你跪下来叫声爹给爷听听,爷兴许给你留个全尸!” 沈玦冷笑了一声,慢慢后退,脚后跟搓着地上的石子,他听见石子沙沙地落下山崖。 “把总,跟他废什么话儿!这只阉狗杀害忠良无数,鱼肉百姓,作恶多端,他叫我爹,我还不稀得答应他呢!”有个兵士磨着牙说道,忽又笑了声,“不过,如果他肯趴下来让爷舒服舒服,爷倒是乐意!” “闭上你的狗嘴!”有一个番子嘶声大喊,“弟兄们,咱们跟他们拼了!” 番子们跟着他一齐大吼,挥刀向禁军奔去。然而他的背心忽然狠狠一痛,仿佛火苗燎着脊背,他听见刀锋刺破血肉的粘腻声音,一点莹亮的刀尖从他胸中穿出,他瞠目结舌,挣扎着转过头去,剧痛烧灼着他的胸口,可他仍然固执地回头。 徐若愚沾着鲜血的脸颊映入双眼,胸口的刀猛地抽出,他倒在地上,双眼仍大睁着,却渐渐黯淡。 与此同时,队伍里的其他番子忽然暴起,砍向同伴的后心。同伴没有防备,一个接一个倒地。细作们握着刀转过身,面对崖上的沈玦。 “对不住,督主。”徐若愚低声说道。 沈玦的人全军覆没,只剩下尸堆里站着的四个细作。 把总哈哈大笑:“沈阉,没想到吧,你的人里面有我们的细作!怎么样,这下彻底没戏唱了。” 沈玦的目光寒凉得像一抔冰雪,“徐若愚,咱家待你不薄。咱家早知东厂里有细作,只是咱家没有想到,细作竟出在咱家的亲信里。” 徐若愚道:“我没法子,督主。” “今日的杀局,太后启用了所有的细作么?”沈玦的笑容没有温度。 “不错,禁军会把山里其他的番子围杀殆尽,今日之局是您的死局。” “佛祖眼皮子底下,竟造下这么大的杀业,”沈玦低低一笑,“不愧是太后娘娘。不过,要杀司礼监掌印,总要有个正经名头,你们杀咱家的名头是什么?” “勾结伽蓝乱党,意图犯上作乱!”徐若愚叹息着摇头,露出可惜的模样,“督主啊,您不该留着那个人,他将成为您的死穴。” 沈玦不动声色地慢慢后退,“是么?”脚后跟已经接触到了山崖的边缘,他余光里看了一眼底下的深潭,深深吸了一口气。 他早在下面备了一具和他穿着同样衣裳的尸体,水里淹死的尸体面目水肿,辨认不出是不是他本人。今日的杀局他早有预见,将计就计是为了清理门户。唯有他深入虎口,东厂细作才能够浮出水面。最后,他跳崖假死,便可脱身。 所有的一切都按照他的计划严丝合缝地进行,他握紧静铁,准备跳崖。 徐若愚继续道:“我把他诓了进来,您和伽蓝乱党死在一处,会更有说服力。太后也需要他家里的照夜作为证据。他孤身入山,山里都是禁军,料想此刻已经没命了吧。”他笑着道,“督主,您别太难过,横竖您也快上路了,黄泉路上抓紧赶一赶,能追上他的。” 沈玦后退的脚步顿住,蓦然一惊。 “你说……什么?” 夏侯潋入了山?他心脏猛地揪紧,眼前发黑。所有的计划都在这一刻崩盘,不……不会的,夏侯潋很强,他是点鬼簿上有名有姓的刺客,他甚至杀了弑心,绝不会那么容易死掉。他要去找他,他要救他! 沈玦咬紧牙关,停止后退,拔出静铁。漆黑的刀刃滑出刀鞘,映出他森冷的眼眸。 “要反抗么?您已经没人了啊,督主。” 徐若愚和禁军兵士慢慢逼近,刀光交织成一片,是刺骨的冰寒。 沈玦调整呼吸,二十四个敌人,禁军的刀法一般,多数没什么章法,徐若愚和剩下三个番子的刀法稍微好一些。若是全盛状态的他,要撂倒他们不是难事。可是现在他病了,头脑昏沉,日光眩目,连睁开眼都吃力。 可他不能后退,决不能。 沈玦完成吐息,睁开眼,杀气瑟如枯霜。 徐若愚也缓缓下蹲,做出起手式,微微笑道:“督主,请!” 秋风携裹着枯叶在阳光中打着旋,锋利的叶片像起舞的刀锋。空气中弥漫着寂静的杀意,每一个人都是蛰伏的猛虎。徐若愚大喝一声,正要进步挥刀。忽然,林子里传出一个沙哑的声音。 “慢着。谁说他没人的?” 声音不大,却缓慢又清晰,每个人都能听见。 兵士们顿住脚步,徐若愚惊讶地回过头,沈玦还有驰援么? 他们看见,丛生的野草和繁茂的叶子深处走出一个人,他满身是血,发髻已经散了,黑发披在肩头,疏疏落落的刘海挡住了眼睛。他两手都握着刀,刀尖淋漓滴着鲜血,他每走一步,地上就印出一个血红的脚印。 或许不能称为一个人,他更像修罗炼狱里浴血而出的恶鬼。他走到近前,兵士几乎能闻到他身上铺天盖地的血腥气,浑身都是血,连发丝都滴着血。他仿佛是从血池里走出来的,分不清哪些是别人的血,哪些是他自己的血。兵士们惊惧万分,他每前进一步,兵士就后退一步。 把总见他只有一个人,大笑不止:“我还以为有多少人来救呢?原来是个泥猴子……” 他话还没有说完,男人抬手射出一支弩箭,冰冷的亮光没入把总大张的嘴,从他颈后穿出。把总张着嘴倒在地上,鲜血漫涌而出。 “是那个疯子……是那个疯子!”有人道。 “什么疯子?”徐若愚握紧雁翎刀。 兵士回话:“这个疯子见人就杀,杀了我们好多人!” 男人继续往人群中走,所有人不由自主地后退,让开一条道,雁翎刀对着他,却不敢挥刀。男人一步步朝沈玦走过去,沈玦站在崖上,不自觉地睁大眼睛,黑色的眸中映着那个男人血淋淋的身影。 “夏……夏侯潋。” 夏侯潋终于走到他跟前,拉起他受伤的右手看了一会儿,抬起沾满血污的脸庞扯出一个微笑,露出一口白牙。纵使在血渍的掩盖下,他的笑容也暖如璨阳。 “少爷,我来救你了。” 沈玦的眼眶红了,他抓住夏侯潋的肩膀,沾了满手的血:“你……你这个白痴!怎么把自己搞成这样!” “不碍事,别担心。” 沈玦定了定神,低声道:“跟着我跳崖,快!” 夏侯潋愣了一下,转过身道:“不跳。” “夏侯潋!” “不用担心,少爷,”夏侯潋横刀于胸前,一抹金光在刀刃上一闪而过,仿佛一弯弧月,“欺辱你的人,背叛你的人,我夏侯潋……”他咬着牙,字字入骨,“把他们统统杀光!” 第74章 所向披靡 战斗一触即发,兵士率先冲锋,奔过那四个番子身边的间隙,冲上崖来。 夏侯潋大吼:“静铁给我!跟在我身后!” 沈玦来不及迟疑,和夏侯潋错身而过,静铁和夏侯潋的雁翎刀同时腾空而起,他们错位的瞬间完成武器的交换。 静铁落入夏侯潋的掌中,冰冷的刀柄和刀锷刺激着他的神经,他与这柄刀久未谋面,此刻竟如故友重逢,缓缓收紧手掌的那一刻,他仿佛能感觉到刀里沉雄的心跳。 敌人吼声在耳,人潮汹涌而来,夏侯潋右手静铁,左手短刀,微微下蹲,然后猛虎一般跃起,径直切入战场。血肉撕裂的声音不绝于耳,骨骼如苇杆一般在静铁的刀刃下清脆地折断。静铁和普通的刀很不一样,它用西域镔铁反复锻打而成,一般的生铁在它面前仿佛脆弱的竹条。不需要急速出刀,也不需要绝强的力量,静铁就能斩断对方的刀剑。夏侯潋还记得弑心把静铁交到他手上的时候说:“此刀戾气深重,可斩灭万法。” 拥有静铁的夏侯潋无人可挡,乌泱泱的敌人之中很快被冲出一个口子。血肉飞溅之中,夏侯潋进步挥刀,同时斩断两个人的雁翎刀,再以双手刀绞断他们的脖颈。他旋转起来,在身边织就漫天刀光,沈玦竟然不需要怎么挥刀,所有的敌人在迎向夏侯潋的顷刻间就被绞碎,他只需要紧紧跟在夏侯潋的身后,灭掉他刀下的漏网之鱼。 徐若愚锁紧眉头,沈玦和夏侯潋杀的人越来越多,他们的人越来越少。徐若愚不再犹豫,挥刀冲入战局,闪过人潮,直面沈玦。沈玦眸光一冷,手中的雁翎刀带出凄冷的弧线,自下而上撩起。 伽蓝刀燕斜。 那是很多年前,夏侯潋教给他的刀法。 这一刀会让徐若愚开膛破腹,但他竟然没有闪避,而是迎面扑过来。沈玦很快知道为什么了,雁翎刀在击中他胸腹的时候狠狠一震,竟给挡了回来。他的衣服底下穿了一层锁子甲,雁翎刀无法破甲!沈玦没有惊慌,迅速侧身回避,打算躲开徐若愚的迎头一斩。 然而,一道漆黑的流光在徐若愚的膝侧一闪而过,他扑在空中的身影一滞,然后狠狠摔下来,摔倒的瞬间露出膝盖处雪白的骨茬,他方才腾空的瞬间被静铁斩断了双腿。 “喂,你的敌人是我。”夏侯潋恶狠狠地微笑,戾气横生。 他还要补刀,其余番子冲过来挡住夏侯潋,几个兵士把徐若愚拖了出去,地上绵延出曲折的血迹。 “别让他跑了!”沈玦一边挥刀一边喊。 可是来不及了,人潮再一次淹没了他们,那几个兵士拖着徐若愚越跑越远。夏侯潋奋力把眼前的渣滓灭了,掏出手弩连发几箭,都没有射中,他们已经逃离了射程。回头看,又有几个人缠上了沈玦,约莫是因为伤着了手,沈玦出刀慢了很多,夏侯潋跑过去,燕子一般翻身跃过沈玦的头顶,落地的瞬间膝盖压垮两个兵士,同时双刀扎入二人的头颅。 最后剩下几个人,眼见根本对付不了夏侯潋和沈玦,也都跑了。满地断肢残骸,落叶和野草浸在血里。两个人都几乎精疲力尽,特别是夏侯潋,杀了一路,手已经发颤了。两个人相携着离开战场,找到一条不怎么陡的坡,直通往崖下。崖下野草蔓生,灌木长得很高,蹲下来就能遮住头顶。他们找了个地方歇息,头顶是摩崖石刻,往前再走几十步就是水源。 没有细作在侧,那帮禁军一时半会儿找不过来了。 脑袋里绷了许久的弦终于松了,沈玦一下子瘫软下来,手脚都虚弱无力,脑袋更是晕乎乎的,他觉得自己的病又重了点儿。但他还是强撑 着,慢慢吞吞坐下来,找了个石块靠着,眼睛瞥向夏侯潋,那家伙满身的血,几乎看不出个人样儿了,躺在地上大口大口地直喘气。 “你歇着。”夏侯潋喘够了,去潭边打了水,顺便把脸和手洗干净,回来靠在沈玦边上,把水囊递给他,“只有一个水囊,将就着喝吧。” 那潭水泡了沈玦备好的尸体的,虽然是活水,还是觉得有些恶心。 沈玦犹豫了半晌,直到夏侯潋道:“嫌弃我?” 沈玦摇了摇头,接过喝了,冰凉的潭水流过腔子,冻得他打了一个激灵。夏侯潋接回水,咕噜咕噜灌下了半袋。 “为什么不跟我跳崖?”沈玦蹙着眉道,“我原已经安排好了,假死就可以脱身。” “你的安排就是跳崖?”夏侯潋扬眉,“山里的潭水多冷你知道吗?你跳下去,浑身湿透,又没衣服换,又要吹山风,你能好端端活下来我夏侯潋三个字倒过来写。” “……”沈玦沉默了一会儿,别过头道,“不会有事。” 夏侯潋拧过脑袋,看了看沈玦,苍白的脸色,纸糊的人儿似的,嘴也发白,透着淡淡的一点儿红,像掉了色的海棠花。他垂着脑袋,神情恹恹,不怎么有精神似的。夏侯潋看了半晌,忽然欺身过来,沈玦吓了一跳,道:“你干嘛?” “别动。”夏侯潋低声道,他双手按着沈玦的肩膀,额头凑过来,抵在沈玦的额头上。 沈玦有些发愣,夏侯潋从来没有这么主动过,他们也从来没有挨得这么近。就算一起睡觉,也不会凑在一块儿的。他离得太近,独属于他的气息笼罩了沈玦,带着血腥味,是兽一般的野性。 夏侯潋的嘴唇近在咫尺,沈玦能感受到他沉稳的呼吸。脑袋一下子清醒了不少,沈玦眯了眯眼,手攀上夏侯潋的腰侧,抓住他的革带。 佳人在侧,心猿意马。 “阿潋……” 夏侯潋却把他松开了,道:“这下好了,崖没跳也病了。”他站起来,解开衣带,从干净的亵衣上撕下一块儿布条,去潭边浸湿,回来敷在沈玦额头上。 沈玦这才反应过来,原来这家伙刚刚是在试他额头的温度。 “给你能耐的,自己身板儿不知道啊?弱得像一只小鸡似的。”夏侯潋埋怨道,把他脑袋按在自己肩膀上,“抓紧时间歇息,一会儿想办法下山。” 弱得像一只小鸡…… 还从没人这么说过他。沈玦想要反驳,却连说话的力气都不大有了,勉勉强强呓道:“你才小鸡。别想了,山早被封了,下不去。” 夏侯潋看了他一眼,道:“你早知道?” “知道什么?” “知道有人要对付你,知道今天是个杀局。”夏侯潋顿了顿,又问,“司徒跟我说后天才是进香,也是你让他这么说的?” 沈玦唔了声儿,算是同意了,闭上眼安安静静歇息。夏侯潋那边没再说话了,一动不动任他靠着,他察觉到什么,抬起头觑了觑夏侯潋。 夏侯潋锁着眉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眼睛上面的脂粉洗掉了,露出那道细细的伤疤。他有着锐利的眉目,杀人的时候戾气深重,仿佛恶鬼修罗,可他本性是软的,安静下来眉目舒展,落拓又内敛,只是皱着眉的时候,总有一种孤独冷漠的感觉,仿佛心里压了一块墓碑。 沈玦忽然有些摸不准他的脾气了,他和他待在一块儿的时候向来随和,笑笑闹闹,沈玦还从来没见过他这样严肃的模样。 该不会是生气了吧? 沈玦想了想,道:“你来只会让我分心。” “你觉得我会拖你后腿么?少爷。”夏侯潋问。 “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 “夏侯潋,”沈玦觉得心烦意乱,按捺着性子道,“你娘费尽心思给你备好宅子,备好身份,让你过平淡的日子。你只要安生在家待着就行,这些事情是我的事,不必你来操心。” 沈玦还想再说些什么,夏侯潋转过身来,扳着他的肩膀,凝视着他的双眼。他停住了,也看着夏侯潋,看他漆黑如墨的双眸,还有里面生铁一般的坚毅。 “我知道你想的什么,你想护着我,不让我涉险,对不对?” 沈玦握了握拳头,别过眼睛,嗯了一声。 “可我不需要。” 沈玦瞪他,“你!” 夏侯潋竖起手指,封住沈玦的嘴,“听我说。”他继续道,“哪有主子涉险,下属在家睡大觉的道理?少爷,你护着我,不要我当先锋为你冲锋陷阵,我明白。可至少,让我和你一起并肩作战。” 沈玦还犟着,枯着眉头道:“我自有成算,不需要你。” 他都盘算好了,一步步该怎么走,他心里有数。来之前,他让人摸清了山场每块石头每片叶子,地图印在他脑子里,不会走错。唯独一点没料到的是他会生病,但也不碍事,他认得草药,他可以自己照顾自己。 从深宫到前朝,向来如此,他已经习惯了,不打紧。 “真的么?”夏侯潋不信,“徐若愚是叛徒,那家伙假扮过福王,没关系么?” “没。” “真的?” 沈玦沉默了一会儿,颇不乐意道:“假的。” “……”夏侯潋握紧沈玦的肩头,他的掌心灼热,隔着衣料传过来,像两团火烧在肩头。 “少爷,”夏侯潋一字一句道:“从前当伽蓝的刀,是我身不由己。现在当你的刀,是我心甘情愿。所以,告诉我,你的敌人是谁。是万伯海,还是别的什么人,”他的眸子渐渐变得锐利,像凛冽的刀锋,“我去杀了他!” 第75章 美人灼灼 沈玦垂着眼,看夏侯潋通袖襕上的彩绣麒麟,上面全是血污,被划破了好几块,露出里面同样沾满血污的中衣。真是个笨蛋,他想,好不容易从伽蓝逃出来,却又差点把命撂在这里。可他又忍不住高兴,心里像有一只鹞子,扑腾翅膀飞上了云端。夏侯潋肯为他拼命,这是不是代表他在他心里很重要,比命更重要。 罢了,横竖是到了这步田地了,他们现在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同生死,共存亡,他没有必要瞒着夏侯潋。 他压了压嘴角,道:“是太后。” 夏侯潋一怔,道:“你不是刚把她儿子扶上皇位吗?那女的过河拆桥?” “也不算是过河拆桥。”沈玦道,“我要把她的儿子养废,她自然要和我翻脸。” “养废?” “没错,”沈玦目光淡淡,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细算起来,我才是那个一等一的大恶人,太后所为是为民除害。那姚氏妇人说得没错,我是第二个魏德,我和魏德,并没有什么两样。”他扭头望向满山黄叶飞舞如蝶,换上嘲讽的声口,“小皇帝虽不过是个黄口小儿,却已有昏君之相。我以歌舞塞其耳目,用酒肉迷其心志,朝堂讽谏不闻于豹房,百姓疾苦不见于宫闱。因为唯有帝王昏庸无道,沉迷声色犬马,方有我辈立足之地。” 夏侯潋呆了呆,不知道说什么好,低低喊了声:“少爷……” “夏侯潋,如你所见,我等阉宦内侍之流,吮吸大岐骨血筋髓而活。”沈玦漠然道,“所以,她要杀我是对的,不止她,清流诸臣工,个个都盼着我死。” 沈玦望着远方,不敢看身边的夏侯潋,他害怕看到夏侯潋露出震惊或者厌恶的表情。他不怕民间朝堂的流言蜚语,也不怕那帮禁军的辱骂,却独独怕夏侯潋的嫌恶,哪怕只有一点儿。他藏了太多东西,别人只见他的万丈荣光,却不见他的奴颜婢膝,这一点,连夏侯潋都不曾见过。这些卑琐像藏在锦袍底下的脓包,他一直小心掩藏,但终有一天袍子还是会被掀开来,露出底下的丑陋,于是浆痘流花,疼痛难忍。 如今他要回头已是不能够了,爬到督主的位置,他作孽太多,树敌太多,若是有朝一日他不再是东厂提督,墙倒众人推,届时千人踩万人踏,五马分尸都是轻的。他也不想回头,遁入市井当个平头百姓说得容易,赋税徭役要钱又要命,一个乡绅一个耆老,只要有点权势,都能把他捏死。否则便要像夏侯潋从前那样,当个流民,四处颠沛流离,不得安歇。这世道不为刀俎便为鱼肉,他已体会过当鱼肉的滋味儿,亲眼看着兰姑姑死在刺客刀下,除了逃跑什么都不能做,他不想再尝第二次。 唯有掌握权与势,他才能握住自己的命,才能护住他想护的人。 他拉扯了一下嘴角,道:“这条路我注定要走到黑,我不会回头的。你要是不想和我沆瀣一气也没关系,安生在东厂混日子就行,那些腌臜事儿我不会让你插手。” “说什么傻话儿?”夏侯潋笑了笑,忽然冲沈玦眨眨眼,道,“拜托,我可是刺客出身,要比坏事儿谁干得多,你再活一辈子也赶不上我。而且,实话告诉你吧,我从小就是干坏事儿的料。” 沈玦按了按眉心,道:“你不用安慰我,你是什么样儿我还不清楚么?” “你还真不清楚。小时候我闲着没事儿就爱拔别人家的鸡毛,有一回放炮仗还烧了半个山寺,弑心那个老秃驴头一回发了大气,把我吊在山门上吹了半天冷风。伽蓝里的人都说,什么样的人生什么样的种,我娘是大坏蛋,我是小坏蛋,大坏蛋领着小坏蛋,天天到处干坏事。” 夏侯潋的安慰没有让他觉得好过,他心里只有苦涩。他明白夏侯潋,杀人放火从来不是他想干的事,要不然也不会费尽心思毁了伽蓝,也不会改头换面遁入市井。夏侯潋想过的是安稳的日子,他明白,他一直都明白。沈玦疲惫地摇头,道:“此间事了,我会给你换个差使,去东厂案牍库管管文书就好。” “我的字写得像狗扒地,你真放心我去管文书?”夏侯潋伸过手来揽住沈玦的肩膀,和沈玦一起望着空中飞舞的枯叶,“没关系的少爷,真的没关系的。我有没有跟你说过我哥,他那个人平时傻呆呆的,其实看事儿看得比谁都明白。他有一回跟我说,走了这条路就不能停,你要一直往前走,要不然恶鬼会从地底下爬出来抓住你的脚踝。你是这样,我也一样。横竖到了这个田地,我管不了那么多了。以后你是坏蛋老大,我是坏蛋小弟,你领着我我跟着你,咱俩一起去干坏事。” “可这是错的,夏侯潋。”沈玦道。 他仰着头,徐徐的山风吹过来,叶子簌簌落下来,漫山细碎的低语,每一句都在说,这是错,这是罪。 夏侯潋淡淡地笑,“可这也是命啊少爷。你记不记得我跟你说,其实我们的选择没有很多。要是重来一次,我还是会去杀柳归藏,还是会去杀弑心。我还是会变成一个刺客,变成无名鬼,白天练刀,晚上杀人。所以即使重来千次万次,我都会在这个时候选择站在你身边。如果这是错,是罪,只要你没事儿,那就让我一错到底吧。” 一错到底,粉身碎骨,在所不惜。 他不是圣人,他只有一双手一把刀,只能保护一个人。他不怕罪恶,也不怕报应,只怕沈玦落得和他娘一样,只怕自己还像当初那样无能为力。 片片槐叶从天穹落下,阳光透过叶间的缝隙射下来,是道道金色的光柱,里面有尘埃飞舞。沈玦觉得他和夏侯潋也是那无数尘埃中的两粒,在光潮中不能自已地涌动,随着大流向前,却终于在茫茫尘海中拥抱住了彼此。 他心里有悲伤也有甜蜜,是满腹苦涩中的甘甜,矛盾,又惹人沉迷。他步步为营小心经营了十年,一颗心早已在深宫中摔打得水火不侵,坚硬如铁。可这一刻心突然变得万分柔软,像一团棉一片云,可以用手抓住,放进夏侯潋滚烫的掌心。 “少爷,你好笨哦。”夏侯潋说。 “你才笨。”沈玦的声音有些哽咽,他不敢多说话,怕夏侯潋听出来。 “老是把我往外推。”夏侯潋用力握了握他的肩头,“以后别这样了。” 不会了。沈玦默默地想,他会把他抓住的,永远都不放手。 “你下一步的打算是什么啊?” “藏。”沈玦道,“今夜子时,司徒会带着红夷大炮来轰广灵寺。我们只要好好躲在山上,等下面轰完了,就能出去了。” 夏侯潋瞪大眼睛,“你还能弄来红夷大炮?” “神机营统领孙明是魏德旧党,当年他在湖广任都督的时候给魏德造过生祠,拍了不少马屁,但其实都是为了向魏德要粮饷,他们才好打倭寇。”沈玦道,“魏德倒台,他为了保命向我投诚,所以他只降了职,否则当如李显一般,一家老小充军的充军,入教坊司的入教坊司。现在我要是也倒了,就没人能保他了。神机营夤夜丢失一门大炮,次日寻回,这事儿说大不算大,说小不算小,但无论如何,总比他没命的强。” 既然如此,那只要不被禁军发现就行。 夏侯潋站起来到四处查看了一下地形,暗自揣度了一番若是敌人来了该往何处撤最稳妥。还得找个安全的荫蔽,山洞不能去,万一被发现了堵在里面就歇菜了。只能找个有遮掩的地方,起码好逃命。让沈玦靠在石头上歇息,他爬上树,侦查四周。三百步开外走过一队兵士,人数增加了,足有三十余人。 这些小兵刀术不佳,可架不住人海战术车轮战。蝗虫扎成堆尚且无招架之力,何况人。夏侯潋有些不安,溜下树想和沈玦商量。沈玦已经睡着了,脸色又苍白了几分,在阳光下,几乎透明。夏侯潋试了试他的额头,果然更烫了,又摸了摸沈玦的手臂和脖子,烫得吓人。 一路奔波,又在风地里,病情加重了。沈玦当真是纸糊成的人儿,风一吹就能倒。这大小姐的身子,还跳崖假死,假死都能变成真死。 夏侯潋攒着眉头想了半晌,忽然有了个主意。 夏侯潋把沈玦背起来,顺着来时的坡爬上崖,从尸体上扒了两套衣裳和铠甲下来。沈玦被颠醒了,迷迷糊糊地问夏侯潋:“你干嘛?” “你睡你的,不用管。” 夏侯潋走了一程子路,找了块背风的山石,把沈玦放下来。先换好自己的衣裳,然后着手扒沈玦的衣服。沈玦头脑发晕,迷蒙之中有双手撩开自己的衣摆,正解着裤腰带,当下吓了一大跳,睁开眼,抓住夏侯潋的手,满眼风雷暗蓄,风雨欲来。 “做什么?” “帮你换衣服啊,干嘛?”夏侯潋莫名其妙,“搜捕的人又多了,现在一队三十多个,你病成这样,我一个人没法打。换身衣裳,再易个容,一会儿我们去他们大营里躲躲,子时之前离开就行。”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这倒是个好计策。 只是…… 沈玦紧了紧裤腰带,道:“我自己换。” 大约是不愿自己的伤处曝露人前吧。夏侯潋忽然明白过来,心微微揪了一下,在一块儿这么久,他几乎忘记沈玦是太监了。他和旁的太监不同,约莫是用瑞脑熏香的缘故,身上永远是香喷喷的,不像旁的太监身上有股子难以言喻的味道。模样又生的好,莫说太监,就是身子齐全的男人也比不上他。 夏侯潋点点头,自觉转到山石背后去,等沈玦换衣服。 那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然后是一层层丝帛堆委在地的细碎声响。夏侯潋抱着臂,等了半晌,那边传来沈玦闷闷的声音,“我好了。” 夏侯潋踅身回去,见沈玦神色似乎不大高兴,抱歉地说道:“我想着还有层亵裤,能遮挡一二,便自作主张替你换……” “我没生你气。”沈玦打断他,还想说什么,欲言又止了半天,最终叹了口气,闭上嘴不吭声了。 “那我给你上妆了?”夏侯潋捏了一团泥巴在手心,蹲在沈玦面前。 沈玦微微点点头,算是同意了。 他闭着眼睛靠在石壁上,眉心微蹙。夏侯潋琢磨了一阵,并着食指和中指将泥巴轻轻涂在他脸上,整张脸糊黑,轮廓边缘加深,又在眼睛底下画了两道,最后面颊上点上细小的颗粒。原脸是看不出来了,泥巴比不上脂粉,干了之后粗糙无比。这倒也好,显得他皮肤风吹日晒很久似的,像个种田的农人。保险起见,夏侯潋又涂了一层,一面叮嘱他一会儿进了营少说话,他官话说得好,言行举止都显着贵族风流,鹤立鸡群,容易被看出端倪来。 沈玦恹恹靠着,任夏侯潋在他脸上摆弄,他头疼得厉害,实在提不起精神了。 上完最后一层,夏侯潋在石头缝里面揪了几朵红棕色的喇叭花儿,揉碎在掌心,暗红色的汁液渗出来,他用指腹点了点,擦在沈玦的唇间。沈玦有丰盈的唇,微仰的唇角,手指按上去,淡色的唇上现出深深的红印。那花儿看着是红棕色,谁曾想花汁竟是夺目的鲜红,扫在唇间,惊心动魄的艳丽。夏侯潋没来由地想起那日沈玦吮吸他的手指,唇瓣也是这般,艳若桃李。 夏侯潋的脸腾地一下烧了起来。 连忙拿另一只手擦他的唇,期望把那殷红的汁液擦干净,可那柔软的唇被手指揉搓得越发红艳,汁液仿佛渗进去了一般,绮艳如春。 沈玦察觉到夏侯潋对他的唇瓣用力,迷糊地睁开眼,喃喃了声:“痛。” 他朦朦的眼神落在夏侯潋眼里,却是无端的勾魂摄魄,朦胧的眼是月下幽幽潭水,涟漪微漾。伴着那被揉弄得嫣红的唇,是一种被凌辱的美,仿若雨中梨花,霜下海棠。 夏侯潋的心扑通扑通乱跳,忽然有一种欺负他的欲望,最好把他弄哭,让他求饶。这念头刚冒了个头,夏侯潋吓了一大跳,立马把它摁了下去。 他怎么能这么想?沈玦掏心掏肺地待他,他绝不能有这样不干不净的念头! “我把颜色弄错了,你自己舔舔干净,这花儿没毒,就是可能有点苦。”夏侯潋急急说了几句,捧起泥巴在自己脸上胡乱糊了几把,然后把沈玦背起来,往山下走。 第77章 绮帐双情 沈玦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裹在一张毯子里,铠甲脱在一边,身上还穿着军衣,出了很多汗,浑身上下黏黏腻腻的难受,还都是臭味,他恨不得把自己的皮剥掉一层,可又没法子,只好强忍着。 撑起身子,摸了摸额头,已经不烧了,身子爽利许多,脑袋清醒了,手脚都有了力气。 他躺在两个箱笼上面,头顶是黑乎乎的屋顶和横梁,朝身旁看去,地上摆了许多铺陈,上头睡着伤兵。正中间供奉了一尊佛像,香炉里插着香,桌子底下还躺了一个伤兵,脸埋在被褥里。 他认出来了,这里是广灵寺设在山门外的安乐堂,看来是被禁军用来安置伤兵了。他坐起来,想找夏侯潋,一个医官模样的人走过来,翘着两撇八字胡,眯眯笑着问:“醒了?感觉怎么样?可好些了?” 沈玦点点头,问道:“那个送我来的人在何处?” “哦,你说夏老二?”医官冲门外努努嘴,“在外头和兄弟们唠嗑呢,我替你去叫他。” 不一会儿医官领着夏侯潋回来了,夏侯潋脸上抹得乌漆麻黑,看见他醒了,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花花的牙。夏侯潋凑过来,用额头试了试他的温度,确认不烧了,才放了心。 医官在一旁揶揄地笑:“谢老三,你不知道你这哥哥对你多好,鞍前马后,又是寻毛毯,又是去寺里讨金银花来给你煎药,不知道这家伙使了什么法子,竟还讨来一碗米粥。哎,大家都是营中同袍,咱们怎么就没这福气!” 周围的伤兵哄笑起来,争着喊道:“就是就是!怎的不给咱们讨一碗。” 夏侯潋瞪了他们一眼,道:“瞎胡说什么!” 沈玦迷迷糊糊记得一些,烧得稀里糊涂的时候夏侯潋是给他喂过药喂过粥来着。谢老三是什么玩意儿?沈玦有些嫌弃,夏侯潋取名儿的本事太差劲,夏老二、谢老三,活像哪个犄角旮旯里的乞丐瘪三两兄弟。 他看着夏侯潋和医官军士熟稔的模样,又觉得稀罕。夏侯潋是个人才,他才睡了多久,这家伙就已经和这帮人称兄道弟了。想想也不奇怪,禁军兵士众多,行伍分队进山,被夏侯潋和藏在山里的东厂番子杀得七零八落,伤兵混杂在一起,脸对脸互相都不认识。夏侯潋身上有股痞气,又是混迹过军营的人,混入禁军这贼窝简直是如鱼得水。 有个兵士冲沈玦道:“小谢兄弟,夏二哥可是你的契兄?你可要如实回答,我们打了赌的,要不是的话我就赔银子啦!” 契兄弟是福建沿海那边传来的风气,福建民风开放,同性相交,结为衾裯之好,不似京师江浙狎玩狡童,他们也讲究三媒六聘,和正经夫妻无甚分别。 夏侯潋见多识广,早有耳闻,心里暗恨这帮兵痞子嘴上没把门,胡乱放屁。沈玦少时没少受好龙阳的太监的欺侮,四喜和御膳房那个死太监欲行不轨,都被他给宰了,沈玦应是最恨断袖之癖的,这帮人竟在沈玦面前说这些。 夏侯潋张口想要骂他们,却听沈玦平静地道:“不好意思,劳你破费了。我比他大,我才是契兄,他素常都喊我哥哥的。” 兵士们笑道:“都猜错了!没赚也没赔!” 夏侯潋瞠目结舌地望着沈玦,沈玦神态自若,掀开毯子踱出门。屋里气味难闻,实在难受,到了屋外,阳光正好,堂前种了许多银杏树,酣酣的山风拂过,黄灿灿的叶子掀覆飞舞,落了满地,像铺了遍地的金。 沈玦手搭凉棚向山门下面望过去,绵延的青石台阶尽处,古道之上扎满了禁军的营帐,山道旁每隔十步戍守一个兵士,腰间雁翎刀在飞舞的银杏叶中闪着金色的光。 “你干嘛要这么说?”夏侯潋跟出来,问道。 “怎么,当咱家的契弟委屈你了?”沈玦斜睨他一眼。 夏侯潋没想到沈玦这家伙也会开这种玩笑,罢了,沈玦不介意就行,他名声早就坏透了,无所谓。 沈玦踱了几步,沉吟着问道:“你今年已满二十四了,也不见你身边有过女人,旧时传闻你有不少红粉知己,你又说都是别人扣你脑袋上的。外室小妾之流,你更是一个都没有。我有时候还真有些怀疑,你是不是好龙阳,所以才不近女色。” “想多了,”夏侯潋颇有些郁闷地答道,“我是正经爷们儿,早先在云仙楼的时候,隔壁就是一个相公堂子,我可一步都没有进去过。” 沈玦唔了一声儿,负着手曼声道:“我听闻胭脂胡同有个名角儿,之前在沈问行的宅子里听过他唱《梧桐雨》,是叫什么玉官儿的,瞧着模样长得倒是不错,便是女子也不遑多让,你可曾见过?” 夏侯潋说见过。 沈玦做出好奇的语气,“哦?见了他也不动心么?” “他那个都是脂粉堆出来的,我往脸上抹几下我也标致着呢!”夏侯潋露出不屑的神色,“况且,你比他好看多了,我不也没动心么?”说这话儿的时候,夏侯潋想起那日沈玦舔他手指的模样,心里有些发虚,咳嗽了几声,又道,“我不娶妻是因为我发过誓了,情情爱爱的跟我没关系。再说了,我穷得叮当响,还欠你一屁股债,哪有闲钱养婆娘,得了吧。” 沈玦听了半天,只那一句“你比他好看多了,我不也没动心么”戳进他耳朵里,心里像被掏走了什么,空荡荡的。可他还负隅顽抗,夏侯潋虽不喜欢男人,却也还没有女人,他总有希望吧!“那那些好龙阳的,你看了觉得如何,厌恶么?” 夏侯潋拧着眉想了一阵,厌恶什么的,倒也算不上,秋师父就干这行出身的,伽蓝旗下男伎多得要命,刺客里面也不乏狎男伎的,他早就习惯了。可沈玦肯定是对断袖恨之入骨的,他不能不摆明立场。斟酌了一会儿措辞,夏侯潋道:“跟我没关系,我不管那个。反正我是不可能断袖的。” 沈玦的心彻底落了下去,面上却还要假装镇定,淡淡嗯了声,仰着头看叶影婆娑,心里都是惆怅。对朱夏,他一个眼波就能让她服服帖帖,可夏侯潋这家伙像块生铁,水火不侵,怎么撩拨都不上钩。他还得加把劲,把宫里那些招式都使出来,见过了那等阵仗,夏侯潋绝没有不投降的道理。 “不说这个了,说正事。”夏侯潋走到沈玦边上,低声道,“安乐堂里没有徐若愚,我问了那些伤兵,他们说有些受伤的转移回京医治了,我估摸徐若愚也在里头。再要不然就是死了,等回东厂,想办法寻一寻。” 只怕太后藏的严实,不好摸寻。沈玦枯着眉头,问道:“太后可已经回宫了?万伯海在何处?” 夏侯潋摇头,道:“他俩在广灵寺,好像是说礼佛去了。” 沈玦嘲讽地笑起来,“礼佛?”广灵寺进香已经闹成了这幅局面,幼帝早已经被太后送回了宫,偌大的山场只剩下重重禁军和四处东躲西藏的东厂番子。佛祖眼皮子底下造杀业,这两人还礼个什么佛?他踅身往广灵寺走,“成,我们也去礼一礼。” 已是申初时分,日影西斜,琉璃瓦上碎金流淌,斜阳穿过裟椤树的叶隙,照在檐下朱门和金龙和玺上,衬得碧绿彩画越发鲜艳刺目。观音殿前汉白玉石栏下士兵披坚执锐,来回巡逻,脚步声沉重如铁。 夏侯潋和沈玦二人假装成巡逻的士兵,和守在石栏下的军士擦肩而过,步上石阶。佛瓮里燃着香火,烟气袅袅。观音殿大门紧闭,门口却没有站士兵,只有朱夏守着。她脸色不好,坐在石墩子上,怔怔地望着脚尖,不知在想些什么。 夏侯潋和沈玦对视一眼,绕到观音殿后,后面是围墙,没有士兵守着。夏侯潋贴着后门听了一阵,里边儿隐隐约约传出一男一女的说话声儿,隔得太远听不清。 夏侯潋让沈玦靠边,戳破窗纱朝里面看了看,眼前是千手千眼观世音,金光灿灿,须弥座下镇着许多龇牙咧嘴的小鬼,有的两眼翻白,有的哀恸大哭,全是求饶的样子。供桌上铺了红绸,一直垂到地上。 观世音背后是隔墙,隔墙后面才是明间,里边应该供奉着别的观世音,约莫是送子观音,再要不然就是持莲观音,不外乎这些了。隔墙这边没人,太后和万伯海应该是在明间说话。夏侯潋对沈玦做了个手势,意思是进去瞧瞧。沈玦觉得太冒险,摇头不同意。 两个人蹲在门口对望了会儿,屋子里面说话声没了,渐渐变成女人哼哼唧唧的声音。 夏侯潋指了指观音座下红绸,做了个“没事”的口型,伸手将门轻轻打开一条缝儿,人从缝里面钻进去,就地一滚,滚进红绸里面。沈玦跟着钻了进来,不忘记把门掩回去,跟着夏侯潋滚进桌子底下。 两个大男人缩在供桌底下着实有些挤,夏侯潋躺下来,供桌是长条形的,腿微微弯一些,刚刚好能睡在底下。可地方狭窄,单单能躺一个人,夏侯潋想侧过身子给沈玦腾地方,沈玦却按住他,欺身压上来,整个人覆在了夏侯潋身上。 夏侯潋:“……” “没法子,忍着点儿吧。”沈玦在他耳边低声道。 沈玦表现得很无辜,夏侯潋也没往歪处想。到了这儿,明间的声音便清晰入耳了。女人的拉长调子的叫唤,男人沉重的喘息,神案剧烈摇晃的吱呀声,顺着隔墙清晰无比地传过来。夏侯潋和沈玦脸对脸互望着,后知后觉地发现他们俩正一块儿听着男女之事,夏侯潋不由得尴尬起来。 原来太后和万伯海是这层关系。这也难怪,深宫里的女人,久旷干涸,勾搭个把禁军统领、戍兵守卫不是稀奇事。太后是紫禁城最尊贵的女人,却也是最孤独的女人。神案底下叙春情,隔着一层薄薄的墙板,情如潮涌,一阵一阵地打过来,整个观音殿仿佛都在摇晃。 供桌下光线昏暗,红绸隔离了斜阳,只剩下一星半点柔软的光。夏侯潋和沈玦离得太近,他甚至能感受到沈玦温暖的呼吸,抬起眼来,光影里看不出沈玦妆后粗糙的面皮,只剩下秾丽的眉眼,直直撞进他的心坎。 夏侯潋的心漏跳了一拍。 墙板好像在震动,夏侯潋的心也跟着发震。他后悔了,他不该好奇,更不该进来。沈玦慢慢凑得更近,膝盖跪在他的腰侧,胸膛抵着他的胸膛,鼻尖蹭着他的鼻尖。他听见自己的心跳越来越快,越来越大声,到最后整个腔子只剩下剧烈的心跳。 夏侯潋推了沈玦一把,让他离远点儿。沈玦纹丝不动,溶溶的目光在他脸上逡巡,冰凉的鼻尖擦过他的脸颊,碰触到他发红的耳畔。沈玦不再跪着,慢慢在他身上压实,还不忘记解释道:“膝头子跪得累了,歇会子。” 夏侯潋咬着牙,艰难地说道:“压得疼,起来点儿。” 沈玦依言稍稍支起身子,可手臂依然紧紧挨着他,隔着军衣,他能感觉到沈玦细腻如丝的肌肤。那边太后一声高过一声,潮水在观音殿里汹涌,冲进狭窄的供桌底下,夏侯潋觉得自己躺在浪头上,头晕目眩。 “伯海……” 恍惚间,那边传来太后的声音,声调辗转,腻得仿佛能滴出水来,一下子把他惊醒了。夏侯潋咬了咬舌尖,好不容易醒过神来。 “娘娘,臣伺候得如何,可还舒坦?” “舒坦,”太后笑道,“等我杀了沈玦,你便可随意出入慈宁宫,不必再避人耳目。” “谢娘娘恩典,单凭这个,臣也要揪住沈阉,让咱们往后的日子顺顺当当。” 太后惆怅地叹了一声,“可惜到现在也没抓住,这山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你说他到底能躲到什么地方去?” “娘娘不必操心,这儿自有臣呢。这些事儿还烦劳娘娘您,臣岂不该打?” 神案剧烈地晃了一下,仿佛快垮了似的,大约是万伯海忽然用力,太后过了好一会儿才能说出话,道:“你不要小看沈玦。他是个人精,想我刚生下皇上那会儿,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明白,单知道要韬光养晦,小心行事。是沈玦,教我言行举止,教我仪态姿容,什么场合该说什么话儿,什么话儿该说什么又不该说,事无巨细,面面俱到。说起来,若没有他,就没有今日的我。” “那咱们给他留个全尸,就算谢他教导之恩了。”万伯海顿了顿,又笑道,“不对,咱们就是想给他个全尸也不能够。他是个太监,少了个茶壶嘴,留不得全尸。” “不妨事。沈玦那般的太监,当早已向刀子匠赎回了自己的子孙根。我听说太监里头有把子孙根挂得越高越是步步高升的说法,沈玦的子孙根也挂在他家房梁上吧!” 万伯海大声笑起来。 沈玦的神情变得阴鸷,眸中风雨欲来。夏侯潋也气得眼前发黑,他拍拍沈玦的肩头,指了指自己,又做了个割喉的手势,意思是他出去把这两个人宰了。沈玦眸里的阴郁顿时散了,勾唇笑了笑,摸了摸他的脑袋,摇头说不用。 “宫里快落钥了,我得走了。”二人的声音越来越近,他们朝这边走过来了。 沈玦抬起头,红绸外出现模糊的影子,是两条光裸的腿,太后竟然没穿衣服就走过来了。 “娘娘,别急着走!好不容易出来走一遭,您不想臣么?” 见沈玦还抬头看着,夏侯潋把他的眼睛遮住,这等腌臜的场面,没的污了眼睛。沈玦在他手里的黑暗眨了眨眼,长而弯的睫毛扫在他指间,痒痒的,仿佛一根羽毛尖搔他的心尖。夏侯潋打了个激灵,缩了手。 太后和万伯海又缠绵了一遭,才依依不舍地穿上衣服走人。观音殿里顿时静了下来,空气里还残留着点点旖旎的气息。斜阳已经照不进来了,供桌底下陷入了黑暗。四周寂静无声,他们只能听见彼此清浅的呼吸。 夏侯潋推了推沈玦,“少爷,人走了,你可以下去了。” 沈玦却不动,默了会儿,低低笑了笑,在他耳边道:“叫声哥哥来听听,我就下去。” 第78章 孤影成双 夏侯潋:“……”叫你大爷! 他不死心地推他,催促道:“快下去,你知不知道你很沉,胸口都要被你压碎了。” 沈玦不依不饶,道:“叫哥哥。” 这家伙扮契兄还扮上瘾了!夏侯潋觉得头大。叫哥哥?他怎么不让他叫爹呢? 夏侯潋倔强得堪比老牛,铁了心不开口,沈玦就这么压着。两个人陷入僵持,脸对脸,鼻子贴鼻子,呼吸在黑暗里交缠。沈玦碰触到的每一寸肌肤都仿佛火燎着一般,炽热难当。 夏侯潋终于撑不下去了,求饶道:“我叫您祖宗行不行?祖宗,求您下去吧。” 再旖旎的气氛也被这声拉长调子的“祖宗”破坏了,沈玦感到阵阵无力。夏侯潋约莫是他平生遭遇的最强劲的对手,急是急不来的,必须得徐徐图之。沈玦把他放了,钻出桌底,转进明间。 神案上供奉着巨大的持莲观音,黄金的面孔上双眸低垂,仿佛含着寂照真如的无限悲悯,又仿佛只有高不可攀的淡漠冷然。 夏侯潋跟过来,皱眉看着神案道:“他俩在菩萨眼皮子底下干这种事,也不怕天打雷劈?你刚刚为何要拦着我?两个一起宰了,岂不刚好?” 沈玦摇头道:“太后和万伯海不明不白死在这儿,头一个嫌犯就是我。我这位子要想坐得久,要紧一宗儿就是和皇帝打好关系。太后毕竟是皇上的亲娘,到时候皇上长大,有了心眼儿,就算调查不出什么来,也会与我生嫌隙,不值当。” 他掉过眼来,看着夏侯潋,“所谓东厂提督,也就是面儿上看起来风光,归根究底,其实就是皇帝的家奴。皇上要我死,我就必须死。可只要皇帝闭目塞听,不问朝政,大权落在我的手里,倒也不怕什么。偌大的国,总得有人来管,皇帝不想管,便只能倚仗我。皇帝离不开我了,我的地位自然就稳固了。” 夏侯潋觉得憋屈,但也不好说什么。天下没有白吃的馅饼,做什么都有代价,大家都一样。夏侯潋叹了口气,不再纠结这些,问道:“那咱们现在怎么办?咱们有了太后和万伯海的把柄,总得好好治他一治不是?” 沈玦走到神案边上,拨了拨香炉里的烟灰,烟雾袅袅升腾,他的脸在烟气里显得朦胧。他沉吟了一阵,道:“万伯海不能死,咱们得留着他。他歇在寺里还是山下大营?” “当然是寺里,”夏侯潋道,“太后是他姘头,他哪会跟着兵士睡帐篷?他歇在行宫院里头。” “那方才一路走过来,你可曾看见寺里的布防?” 夏侯潋用线香点了点炉灰,在桌上画了一张粗略的广灵寺地图,“寺里分三路,东路是和尚住的禅房,中路是佛堂,西路是后妃下榻的行宫院。万伯海在行宫院歇息,守卫大部分都在那儿。我瞭了一眼,算上白天在佛堂驻守的人,应该有五十来号。但院子里头具体怎么布的防我就不知道了。” 沈玦凭着记忆,把夏侯潋的地图细化。广灵寺进香年年都有,他每回都得跟着来,四下地形早已烂熟于心。“行宫院的关卡无非一个东门,此处应会设几个守卫,里面还有个流杯亭,再来就是行宫殿门,各几个守卫。最后再在从千年柏到殿内一路设巡逻侍卫。这样算起来,若想畅通无阻进入行宫殿,再把万伯海捎出来,解决这一路的人便足够。” “若各处门卡守四个人,巡逻八个人,那差不多得有二十来号人吧。”夏侯潋抱着臂道,“用暗杀的法子,悄么声挨个解决,能行。” 沈玦敲定计划,“禁军亥时休,我们亥时行动。” 两个人按原路出了观音殿,外边儿天已经黑了,黯淡的星子在天边闪闪烁烁,慢慢变得明亮,逐渐连成迢迢一片。他们在安乐堂用膳,等着亥时来,禁军入眠。影壁忽然转进一堆人来,是一队禁军押着一批东厂番子,番子们足有五十余人,满身血污,身上的黑地织金曳撒破烂不堪,个个垂头丧气。朱顺子竟也在里头,一瘸一拐,耷头耷脑。 约莫是原路返回的时候正巧碰见禁军封山了,往山上走,这下又被禁军逮了。 夏侯潋和沈玦对视了一眼,远远跟着,看着他们被押到安乐堂最后边儿的两个屋子,撂上锁,安置了两个守卫。 沈玦眼神变得阴郁,走到银杏树底下的石墩子上坐着,枯着眉头沉思。 “要不咱俩分头行动吧,你去救他们,我去抓万伯海。”夏侯潋说。 “不行。”沈玦烦躁地拒绝。他怎么能让夏侯潋一个人去行宫殿?可番子不能不救。一个两个也就罢了,这里竟有五十余个被俘虏,他总共也就带了两百来号人过来。倘若由着他们不明不白跟着禁军被大炮炸死,传出他不顾下属的名声,底下人就该寒心了。往后只怕没人肯死心塌地跟着他,再培植羽翼亲信就难了。 一帮废物,沈玦暗恨。若是先去抓万伯海,再回来救人呢?也不可行,行宫院离山门太远,一来一回,足要半个多时辰的工夫,而他们仅仅只有一个时辰的时间。沈玦头痛欲裂,按了按太阳穴。 安乐堂守卫不多,大多都是伤兵,救人不难。沈玦道:“你去救人,我去把万伯海捎出来。广灵寺能炸,和尚不能炸。司徒只轰中路和西路,和尚住的禅房是安全的,我们在祖师殿后面的梨树院会合,如何?” 夏侯潋不同意,“我去行宫院,你去救人。” “夏侯潋,我自认刀术不差,不下于你。” “那也不行,”夏侯潋蹲在沈玦脚边,仰头看着他,“说到这个,我一直想问你来着,你使得是哪路刀法,我教你的不是伽蓝刀么?怎么一点儿也不像。” “我的刀不是你教的。”沈玦敲他脑门。 “怎么不是,我还给你削了把木刀,我记得清清楚楚。”这小子竟然想要抵赖,夏侯潋高高挑起眉梢。 “我的刀是你娘教的。”沈玦抬起眼,目光变得辽远,秋风飒沓,多年前的回忆又重现眼前。 夏侯潋愣了一下,“啊?” “那时候你贪懒,不肯给我喂招,我只好一个人练。但每天晚上,你娘一定会来和我对招。她扮成高妃,疯疯癫癫,出招全无章法,却能把我打得抱头鼠窜。后来想起来,她的章法只是看似乱七八糟,其实招招是伽蓝刀的变式。”沈玦道,“刀法精髓,无外乎‘快’与‘变’二字。唯快不破,唯变莫测,你娘兼通二者,所以她是刀术大师,天下无人能出其右。可惜我毕竟杂事繁多,没法子专心练刀,到如今出刀速度还是差了点儿,比不上你们童子功,只能在‘变’上面多下工夫了。” 夏侯潋想了想道:“那这样算起来,你是我的师弟。” “是师哥。”沈玦纠正道。 “不过,行宫院还真只能我去。”夏侯潋站起来,伸了个懒腰,“暗杀是门手艺,光会刀术是不行的。暗杀讲究出其不意,你能做到走路没声儿吗?”夏侯潋在沈玦面前走了几步,姿势颇有些奇异,落地竟然真的悄无声息,“这是狸猫步,我小时候练了一个月才学会,你会么?” 沈玦抿唇沉默。 “爬树上梁你也没我厉害。”夏侯潋补充道。 他的体术是沈玦看在眼里的,走在房梁上如履平地,不从小练习根本难以做到。沈玦叹了口气道:“亥正三刻,我们在梨树院会合。记住,倘若苗头不对,立马回撤,不要耽搁。” 夏侯潋冲他一笑,月影下浓眉朗目,笑意粲然,“行,亥正三刻,梨树院见。” —————— 月隐千山,夜色浓稠。行宫院外四处竹树环合,回廊勾连,檐牙翘脚勾心斗角。红灯笼打下晕红的光,巡逻的禁军在回廊里行走,锁子甲上暗光流淌,甲下深红曳撒上彩绣的江崖海水隐隐约约,在灯影里浮动。 八个禁军,两人一排,排成四列,一丝不苟地按着路线往行宫院走。八人一齐转身的瞬间,头盔的后脑勺上掠过一道冰冷的光,一个黑影自黑暗里浮现,双手同时绕过最后面两个禁军的脖颈,腕下匕首割破二人的咽喉。 前面四人听见声响,疑惑地回头,却见身后两个同伴垂着头站着,有些奇怪。廊影下显得直挺挺的,像鬼魂上身,看着渗人。 “你俩怎么了?”有个人打了个寒战,问。 话音刚落,两道寒芒分别从二人颈侧射出,没入前面二人的口腔,二人圆睁着双目倒地。最后二人拔刀而出,正要呼喊,一个黑影猛虎一般跨步扑出,黑暗里一道凛冽的寒光一掠而过,仿佛漆黑天幕上横亘的电光。二人惊悚地发现自己说不出话了,胸襟上落下淋漓的湿热,他们后知后觉地摸了摸喉咙,喉间正汩汩流着血。 夏侯潋托住他们二人的脑袋,将他们缓缓放在地上,然后把八具尸体都拖到树影深处。 夏侯潋摸到东门外十步远的位置,门口站了两个兵士。他藏在大红抱柱后面,朝地上丢了一颗石子。有个兵士听见声响,探头探脑地走过来,一面警觉地问道:“谁?” 自夏侯潋身边经过的一刹那,夏侯潋猛然伸出手捂住他的嘴,腕下匕首弹出,割断他的喉咙。兵士霎时间软了,夏侯潋一把把他拖到阴影里,整了整衣装,走了出去。 头盔打下的阴影掩住了头脸,另一个守门的兵士看不清他的容貌,以为他是同伴,问道:“什么东西在那?” 夏侯潋没应声,径直走到他面前,左手捂住他的嘴,右手将匕首插入他的肚腹。 森森暗夜,刺客幽魂一般行走在阴影里,杀人。 血花在黑暗里迸现又消失,像绚烂的烟火。禁军悄无声息地挨个减少,最后一个兵士死在殿门外汉白玉石栏下,被杂草遮住了身躯。夏侯潋提着染血的雁翎刀,步上石阶,弓腰贴着朱门听了会儿里面的声响,抬头看了看月亮,月亮飞过第二根飞檐,已是亥正。他将刀插入门缝,缓缓拨开门闩。 殿中寂静无声,夏侯潋钻进屋子,轻轻掩上门。他适应了一会儿黑暗,朝里间摸去。雕花大床被黑暗掩着,床沿盖板隐隐约约露出八宝螺钿的细碎流光。杏黄色的帐子合得严丝合缝,夏侯潋虾着腰一路摸过去,轻轻掀开帐子。 床上空无一人! 背后陡然响起万伯海的声音:“你是谁!” 夏侯潋悚然一惊,回过头,却见万伯海赤脚站在罗汉榻上,从旁边的刀架上拿起雁翎刀,抖落刀鞘,凛冽的刀光在暗影中迸溅如雪。 这家伙竟然睡在榻上! 他从榻上走下来,燃起一方烛火,殿中顿时亮堂了些许,黑暗中的夏侯潋现出身形。 “没成想我的帐下也会有家贼!你是哪个营的?何时成了沈阉的走狗?”他侧耳听了听外头,蓦然一震,“你把外面的人都灭了?” “万大人,您胜不过我,不如束手就擒。”夏侯潋长刀下压,缓缓抽刀出鞘。 “狂妄!”万伯海冷冷地微笑,“我知道你是谁了,你是无名鬼。沈阉好大的能耐,竟能驱使伽蓝最强的刺客。无名鬼,沈阉能给你的,本官也能。你不如投靠本官,钱财,女人,名声,权势,你想要什么就有什么。” 夏侯潋淡淡笑了笑,抬头看了眼窗外,月已掠过第三根飞檐,亥正一刻。 “抱歉,我只想当督主的狗,”他单膝跪地,刀刃藏于肘后,“万大人,请。” 婆娑树影下,窗纱仿佛皮影戏搭就的舞台,二人映在素色纱罗上的影子是戏台子上的皮影,仿佛两只猛兽,在晕黄的烛影中相互扑咬。 夏侯潋劈刀向下,刀刃划破空气爆发出凄厉的尖啸。万伯海迎着夏侯潋的雁翎刀回砍,却在刀刃相撞的那一刻手掌猛地一震,虎口顿时破裂,淅淅沥沥渗出血来。夏侯潋没有停歇,迅速发起下一击,同样是凌厉如电的一斩,万伯海接招的一瞬间仿佛雷亟。 两把刀都发出剧烈的蜂鸣,仿佛临死前的求告。万伯海看见夏侯潋的手也裂了,鲜血浸透了刀柄的缠绳。可他不停!一斩连着一斩,暴雨一般兜头砸下,万伯海步步后退,心中终于升起恐惧。 这是个疯子。他们说得没错,这是个疯子! 他的刀法或许能和这个刺客拼一拼,但一个求生的人一定胜不过一个不怕死的人! 万伯海不再恋战,转身想逃,夏侯潋先他一步到了门口,将门栓闩上。 “大人,我们的战斗还没有结束。” 刺客在黑暗里抬起脸,眼神凶戾,獠牙毕现。 月亮掠过第四根飞檐,亥正二刻!二人再次相扑,身影仿佛化虚,夏侯潋的刀势又快了一倍。万伯海仿佛被石头压着,喘不过气来。他挡不过来,夏侯潋的刀太快,挡住了一击,下一击立时赶上,在他身上划出伤口。他没有穿盔甲,很快腰腹、双手、大腿都有了细细的伤口,整个人成了血人。 夏侯潋明明有杀他的机会,可他没有杀他! 万伯海忽然明白过来,他要活捉他! 夏侯潋的雁翎刀从斜刺里伸过来,割破了他的手腕,手腕吃痛,他的刀颓然落地。他绝望了,这就是伽蓝刺客,行走于黑夜,追魂索命,他竟毫无招架之力! 忽然间,地动山摇。屋外仿佛落下一道惊雷,通天彻地的一声巨响,世界白了一瞬。房屋簌簌落下灰来,外面燃起熊熊火焰,照亮了整间大殿。 红夷大炮提前轰营了! 两个人在地震中都没有站稳,摔倒在地,夏侯潋的雁翎刀也脱手了,他迅速矮身拾刀,万伯海冲过来,把夏侯潋撞在平头案上。冲撞让桌案崩塌,后背撞到了桌子的锋棱,剧痛无比。夏侯潋咬牙起身,万伯海挥拳过来,正对他的头脸。夏侯潋矮身避过,同时扫他的腿,万伯海被扫在地上,却抓住夏侯潋的腿,也把他带倒在地。 炮火不断落下,地面剧烈的震动。两个人在摇摇欲坠的大殿中翻滚,夏侯潋脸上中了好几拳,嘴角裂了,他尝到鲜血的甜味。又是一下巨震,万伯海被落下的灯座砸中,夏侯潋抓住间隙跪起来,用胳膊锁住万伯海的手腕,万伯海用力挣扎,两个人相互角力,没有兵刃,只剩下血淋淋的拳头。火光中,两个人的眼神都凶戾如虎。 夏侯潋忽然仰头一个头槌,钢铁护额砸在万伯海的头上,鲜血淋漓。这一击夏侯潋用了五分的力气,万伯海顿时头晕目眩,眼前天旋地转,手上松了力。夏侯潋抽出腰间的匕首,用木柄砸击万伯海的颈侧,万伯海终于昏了过去。 夏侯潋把万伯海扛起来,撤出行宫殿。周遭都是汹涌的火海,火光直冲天际,黑夜被点亮了一角,仿佛夜里红霞。夏侯潋踉踉跄跄往外走,千年柏已经倒了,密密麻麻的枝叶火中燃烧。夏侯潋爬过焦黑的树干,艰难地辨别方向。广灵寺满目疮痍,佛堂倒了一片。 天际又是一道火光,夏侯潋带着万伯海迅速卧在树干边上,炮弹落在他们数步开外,惊天动地的声响贯穿夏侯潋的脑海,耳边响起凄厉的鸣声,持续不断。夏侯潋几乎听不见了,他咬紧牙关,把万伯海拉起来扛在肩上,执拗地往梨树院走。 路上不断有奔逃的兵士,幸亏没人管他。耳鸣渐渐停了,火光连绵和炮火轰鸣中,他忽然听见有人在喊他的名字。 “夏侯!”朱顺子和几个番子气喘吁吁地跑过来,“夏侯!可算找到你了!” “你们怎么在这儿!”夏侯潋大吼。 “你没按时出现,我们跟着督主进来找你!” “督主呢!” 有个番子道:“不知道!刚刚一个大炮落下来,我们和督主失散了!夏侯,你先走,我们去找督主!” 夏侯潋把万伯海架到他们身上,道:“你们把他带去找司徒!一定要送到!我去找督主!” 炮火终于停息,熊熊火光连成煌煌的一片,一众佛殿都倒了,金身佛像在废墟里露出灰扑扑的脑袋。夏侯潋疯了一般往行宫院跑,路上经过裟椤树边上的废墟,听见有人有气无力地喊救命。 他担心是沈玦,停下来刨地。他认出来这里是大雄宝殿的废墟,大雄宝殿因为震荡塌了一半,前面的裟椤树竟然还好好的。树上原本挂着的许多红檀木牌也掉了不少,那是善男信女许愿用的,听说广灵寺特别灵,大雄宝殿前的裟椤树已经活了几百年,是上天降临人间的神树。许多人不远万里跋涉上京来许愿,只求挂一个木牌在裟椤树上。 他把人从废墟里拖出来,却不是沈玦,是个禁军兵士。他焦急万分,起身想走。目光无意间掠过地上灰土掩盖的木牌,上面字迹清隽,笔笔瘦劲有力。 “乞愿夏侯潋平安永保,早日归来。” 夏侯潋一愣,拾起那张木牌。木牌焦了半边,底下的平安结和红流苏已经脏了,沾满了灰尘。地上还有许多木牌,夏侯潋挨个翻过来。也有别人的,可更多写着他的名字。 “叩请平安,夏侯南归。” “诚祈福佑,夏侯潋岁岁平安,长乐无忧。” 夏侯潋、夏侯潋、夏侯潋……一笔一划,每一寸墨迹都深深浸入檀木的纹理,仿佛声声辽远的呼唤,兜兜转转,穿越十年的悠悠时空,终于到达他的耳畔。 他恍然记起那日蒙蒙细雨中,沈玦说:“信过一段时日,开过光,也求过签,也请过长生牌位。庙里那些杂七杂八的名目,挨个做了个遍。可是有什么用呢,上天听不见你的祈求,神佛也看不到你的磕头,求不得的,依旧求不得。” 原来如此,签是为他求的,长生牌位是为他请的,星月菩提也是为他戴的。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他。 那个白痴!真是个白痴!他心里发涩,发苦。何必为他做到这样,他哪里值得,哪里值得!寻了十年不够,还要求神拜佛,求神拜佛不够,还要冲入火场。白痴!白痴!他一边狂奔,一边大喊:“少爷!沈玦!沈玦!” 灰尘在空中弥漫,断壁残垣遮住视线,火光映红了他的脸庞。废墟的边角伸出脏兮兮的手臂,他疯了一样刨挖,竭尽全力看清每张脸,不是沈玦,都不是。 “沈玦!”他大吼,极目四望,“谢惊澜!惊澜!你回答我!” “夏侯潋!”沙哑的声音响起在他身后,他蓦然回首,那个人儿站在废墟尽头,深一脚浅一脚地朝他走过来。平日里那么讲究的一个人,衣裳稍稍弄脏点儿都要生气,现在军衣破了,发髻也散了,满头满脸都是灰,像一个迷途的乞丐。他跑过去,手脚并用爬上碎砖碎瓦,跌跌撞撞,走到顶端,抓住沈玦的手臂。 “你他娘的脑子进水吗!说好在梨树院会合,你跑进来找死吗!”他头一次对沈玦这样大吼大叫,眼眶发红,几乎要掉下泪来。 沈玦也大吼:“说好亥正三刻,你迟迟不到!炮响了你也没影儿!我怕你死掉啊!” 沈玦抹了一把他的脸,泪水血水和灰尘混在一起,他的脸看起来狰狞可怖。沈玦红着眼道:“说好了有危险就回撤,你怎么又把自己搞成这样!” 他没回答,低头看沈玦的手脚,“怎么样,你受伤没?” “我没事。” 沈玦疲惫地握紧他的腕子,两个人都在颤抖,像两片凄风中的落叶,哀怜地攀附住彼此。 这一刻才仿佛一切都定了,夏侯潋笑了一声,却比哭还难看,他前进一步,把沈玦拥入怀里。周围的声音一下子静了,人群的奔走、佛殿的坍塌……一切都仿佛在刹那间远离了他们。沈玦呆了一瞬,即使在最暧昧的时候,他也不敢拥抱夏侯潋。可现在,夏侯潋抱住了他,突如其来,很紧很紧,好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要把他按进骨血。 他的颈侧有湿热的触感,沈玦忽然反应过来,这家伙竟然哭了。这个生铁一般坚强的男人,这辈子只为那个名动天下的刺客流过泪,这一刻,他哭了,沉默地流泪,无声无息,是为了自己。 沈玦缓缓回抱住夏侯潋,双手贴在夏侯潋颤抖的脊背,一下一下地轻抚。 沈玦清楚地记得每次拥抱,第一次是在谢府小院,那时候他刚刚拜师,也刚刚得知谢秉风根本不记得他的模样。第二次是在斜阳窄巷,他们俩第一次分别,他目送夏侯潋坐车牛车,消失在撒满阳光的拐角。第三次是在乾西四所,他被太监欺侮,夏侯潋为他擦拭手臂和脸庞,他还记得空气里的浮浮沉沉的桂花香,嘴里有泪水的苦味。 他忽然觉得时光倒转,自己不是东厂提督,夏侯潋也不是什么伽蓝刺客,他们依旧是多年前的两个孤弱无助的少年,在黑暗里紧紧相拥。山风吹着火焰,火光在他们身上跃动徘徊,废墟疮痍在他们脚下展开绵延,他们像荒芜世界中的两个渺小的影子,孤影相伴成双,从此生死相依。 “没事了。没事了阿潋,你找到我了,我也找到了你。” 他轻轻拍着夏侯潋的后背,慢慢说出这句话,像是安慰,像是许诺。 第79章 月照夜明 他们刚回到东厂,屁股还没坐热,锦衣卫就上门了。 锦衣卫指挥使杨昭和亲自来拿人,说沈玦炮轰广灵寺,震惊宫闱,胆大包天,形同谋逆,皇上连夜从宫门递出条子,要锦衣卫将沈玦押入诏狱。之前的姚氏母子案也出结果了,刑部那边儿传来话儿,确是沈玦纵容下属伤人无误。数罪并处,皇上令三法司择日升堂,会审沈玦。夏侯潋和司徒谨也一同被逮了,司徒谨是帮凶,夏侯潋是从犯。杨昭和还透露,有人举报夏侯潋是伽蓝刺客无名鬼,这下沈玦头上又多了顶勾结江湖逆党,图谋不轨的帽子。 万伯海被沈问行秘密带走了,夏侯潋和司徒谨一同入了诏狱,关在一间牢房。沈玦待遇和他们不同,杨昭和在卫所收拾了间厢房给沈玦住。 杨昭和是官场上的老人,混到如今,早知道事情不到最后一刻决不能妄下定论的道理。沈玦说不准还能翻盘呢,毕竟是整垮了魏德的人,不能轻易小觑。况且他受了沈玦不少恩惠,平日里也已沈玦拥趸自居,明面上秉公执法,私下里还是得留几分颜面。 但夏侯潋和司徒谨就没有这么好的运气了,两人坐在牢房里的草席上,头顶是一扇天窗,在昏暗的牢房里漏下一束天光。身后是墙壁,极厚,手掌拍在上面啪啪响,有种拍崖壁山石的感觉。 夏侯潋有点担心沈玦,虽然那家伙从来不打没有把握的仗,何况他们还有万伯海握在手里。但是徐若愚是个大祸患,那家伙知道沈玦不少秘辛,不知道会惹出什么祸来。希望那家伙已经死了。 刚刚分开的时候沈玦要他宽心,说还有点事儿要处理,要他安心睡觉。夏侯潋想沈玦现在大概正坐在卫所里,桌子上点起了苏合香,手边放一碗暖乎乎的人参汤,外头成排的官员等着他的接见听他的指令,明天大家一起把太后那个婆娘干翻。或许第二天,夏侯潋就可以高高兴兴回家睡大觉,往后照旧上值抓小偷抄别人的家。 夏侯潋慢慢躺下来,双手枕在脑后,月光透过天窗照在他身上,淡淡的风拂弄起他的发丝,有点缱绻缠绵的味道。他突然有点想念沈玦,想他现在在吃什么,在看什么,如果在睡觉,睡得是什么样的床铺。那小子身娇体弱,比大小姐还金贵,睡得惯卫所的床铺么?夏侯潋又想起之前在广灵寺的时候,太丢脸了,莫名其妙就趴在沈玦肩膀上哭了,跟个娘们儿似的。幸亏沈玦那小子没笑他,要不然他得钻到地缝儿里去。 夏侯潋想了一会儿,忽然又觉得奇怪,明明才分开不过一个时辰,他已经开始想念他了。 司徒谨坐在他边上,半张脸隐在黑暗里,阴影勾勒出他冷峻刚毅的轮廓,像岩石利落的锋棱。他和司徒谨不怎么熟,一方面是因为他级别太低,平日里除了沈玦,见不到什么大人物,另一方面是因为司徒谨不爱说话,他和持厌一样,是一个极端沉默的男人。只不过持厌不说话是因为他一个人在黑面佛顶待了太久,不知道怎么说话。而司徒谨的沉默,则是因为他不说废话。 不过他在东厂也听了不少闲话。有人说司徒谨是个妻管严,媳妇儿说一他不敢说二。还是个女儿奴,有番子在他家看见他的女儿骑马马围着天井转圈,司徒谨就是那匹马。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两个人还是沉默,夏侯潋有些无聊了,伸出手,看月光从指缝间泻下来。 过了会儿,司徒谨忽然说:“你在想督主么?”。 夏侯潋愣了下,问道:“你怎么知……”说到一半才意识到自己说了实话,忙吞下最后一个字,道,“为什么这么说?” “我猜的。你认识的,现在还活着的人里面,我只认识督主。”司徒谨说。 夏侯潋坐起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我是说,你怎么知道我在想人?” “人在看月亮的时候,总是在想自己最挂念的人。以前督主经常看月亮,一看就看很久。”司徒谨道,“后来你回来了,他就不看了。” 夏侯潋心里叹了一口气。沈玦那个家伙一根筋,念旧念成这样天底下估计只有他这一份儿了。把沈府的院子布置成和秋梧院一个样子,又把莲香也接回来,又还要找他,坚持不懈那么多年。可夏侯潋明白沈玦,走过迢迢岁月,往事消散如烟,他只是想把从前的时光找回来,仅此而已。 夏侯潋沉默了一会儿,拍拍司徒谨的肩膀,道:“其实你也在想着谁吧。我知道,是不是嫂子?嫂子一个人在家没事儿吧,你有没有派人回家跟她知会一声,说你今晚不回家。” 司徒谨点点头,道:“我出来之前说过了,平常查案很容易夜不归宿,她已经习惯了。”他低下头揉了揉眉心,“但有的时候也会埋怨我不回家,自从生了玉姐儿,她总是怀疑我在外面养了外宅。” “女人嘛,疑神疑鬼难免的。成天在家坐着没事儿干就只有想东想西了,你得理解一下嫂子。”夏侯潋说,“其实有个人等你回家挺好的,你别看兄弟们总是说打光棍才好,逍遥自在,其实要能娶上媳妇儿,谁不愿意娶啊。有人家里才有人气儿,有人气儿才是家。” “那你为什么不娶妻?”司徒谨问,“是因为喜欢督主么?” 夏侯潋:“……” 不爱说话的人说起话来都这么吓人么?夏侯潋大窘,道:“说什么呢?我可是男人。” “京里狎玩优伶的人很多,我认识好几个。”司徒谨淡淡地说道。 “你这话儿可别跟督主说,”夏侯潋颇有些头痛地说道,“他小时候挨过这种人欺负,很忌讳这个的。” 司徒谨愣了愣,道:“我以为他喜欢你。” 夏侯潋:“……” 司徒谨皱了皱眉,又道:“确切地说,我以为你们互相喜欢。” 夏侯潋五味杂陈地看了司徒谨很久,司徒谨没什么表情,仍旧一脸淡淡的,仿佛他方才说的是“今天月亮很好”这样的闲话家常。夏侯潋终于开口道:“司徒老哥,你是不是跟着你家娘子看了不少话本子?” 司徒谨说没有,“她不怎么看那些,她平日里都看医书。” 那怎么脑子里想的都是这些玩意儿?夏侯潋郁闷地摸摸自己的脸,他长得很像一个断袖吗?他叹了口气,道:“你想多了啦。我和督主就是交情好,小时候一起吃过不少苦,我娘还教他练过刀。患难兄弟,生死之交,你懂吧?”他抱着臂,笑得落拓,“好像活到我这个年纪,总得喜欢过一个两个女人才正常。就算没喜欢过,也总得来段露水之缘才对,要不然还真的挺容易被误会是断袖的。但是我早年忙着报仇,压根没工夫想这些有的没的,情啊爱的是什么感觉,我也不清楚。” “或许,情爱就是一种很温暖的感觉吧。”司徒谨仰起头,道。 “温暖?”夏侯潋喃喃地重复。 司徒谨点点头,“我是个孤儿,从我懂事起就一个人过。住过义庄,住过破庙,住过山洞,住过死过人的别人不敢住的鬼屋。我是朔北人,朔北冬天很冷,我住的那个小镇很穷,有些人家甚至买不起炭火。可至少他们有家人,可以抱在一起取暖。可我不行,我只能自己抱着自己。后来我来了京师,考武举,有了官衔,还有了一个小宅院。可我还是一个孤儿,每天一个人上值一个人吃饭一个人回家,一个人坐在屋檐底下看月亮。我没有要惦念的人,也没有人惦念我,到了冬天,依旧是一样的冷。” “可后来,你有嫂子了。”夏侯潋说。 “对,”司徒谨淡淡地微笑,“有了明月,一切都不一样了。像你说的,宅子有了人气儿,回家的时候有热腾腾的米饭,热腾腾的汤。冬天也不怕冷了,两个人抱在一起,没有炭火也很暖和。看月亮的时候,我有人惦着,也有人惦着我。这个时候我才觉得,偌大的京师,偌大的尘世,有个地方是属于我的,因为那里有一个属于我的人,她等着我回家,等着我吃饭,她是我站在这里的理由。” 夏侯潋默默看着他,这个刚毅的男人说到那个叫“明月”的女人的时候,神色一下子温柔了起来,仿佛钢铁化为了绕指柔,连脸上的轮廓都柔和了。他笑了笑,把手枕在脑后,道:“司徒老哥,你弄错了,这不是情爱的感觉,是亲人的感觉。以前我娘我哥我师父在的时候我也体会过的,虽然他们不给我做饭。” 司徒谨摇头,道:“你娘和你哥哥和你有血缘关系,你们有天然的亲近。你师父看你长大,教你技艺,于你如父。可我和明月不一样,她和我没有血缘关系,我依然想要和她走下去,长长久久,永不分离。一个人不会想要和朋友一世相守的,想要相守的,一定是夫妻。” 夏侯潋愣了很久,想要相守,便是喜欢么? 他其实没想过这个,从小到大,他还没有遇到过什么想一起过一辈子的女人。可是,他忽然不可抑制地猜想,若是和沈玦呢?他想起司徒谨说的热腾腾的米饭,热腾腾的汤。他没见过司徒娘子,可那一定是个很温柔的女人,大约梳着堕马髻,戴着明月珰,身上穿月白色的衫子,天青色的马面裙,司徒谨冒着风雪骑马回到家,推开门,那个温柔的女人笑盈盈地迎上来,温声问他冷不冷。恍惚间,回家的男人成了他自己,而迎上来的那个人成了沈玦。 不对,沈玦不会做饭!夏侯潋用力咬了下舌头,回过神来,摇头道:“那我还真没遇见过。” 司徒谨伸手碰了碰月光,又道:“而且,你喜欢的那个人,一定是你这辈子遇见的最好的人。明月,就是我遇见的最好的姑娘。” 夏侯潋又想到自己,他没有遇见过什么好姑娘。沈玦呢?那家伙大小姐脾气,不会缝衣服不会做饭也不会扫地,要是娶回家,那就是娶回一尊大佛供着。可是好像供着也挺好的,反正缝衣服做饭扫地他都会,要是有钱还可以雇仆人。夏侯潋不由自主地想起沈玦秾丽的眉眼,心忽然间就漏跳了一拍。 牢房外面传来打更的声音,笃笃的,一声一声,按着紧凑的节拍,恰好把他惊醒。不对不对,沈玦也是男人,就算是太监,也一样是男人,怎么能娶回家?他用力甩了甩脑袋,把这些不干不净的念头甩出脑子。扭头看司徒谨,他仰着头望窗外的月亮,大约是在思念他的娘子。 夏侯潋想了会儿,觉得还是不要跟司徒谨一块儿睡的好。从地上抱了一堆稻草铺在对面,躺下来,辗转反侧许久,也没有睡着。 他扭过头问:“你知道督主的打算么?” “不能说,”司徒谨指指墙壁,意思是怕隔墙有耳,“别担心,督主不会有事。” “嗯。”夏侯潋回过头,侧过身面对长满霉苔的墙壁。 他其实不是担心,他就是突然很想…… 他猛地反应过来,他突然很想见见沈玦。 —————— 三日后,夏侯潋和司徒谨被押到午门外。天凉了许多,周遭的叶子都落光了,瑟瑟秋风牵着人的衣角,流连忘返。不知道沈玦穿够衣服没,不要又着凉了,夏侯潋默默地想。 锦衣卫、大汉将军已经排好了阵仗,前头已经坐了刑部尚书、大理寺卿和都察院左都御史,清一色的老头子,大红仙鹤补服,花白胡须,拉长一张老脸,端端正正坐在上头。后头支了一面明黄色步障,隐隐绰绰有个高髻大袍的女人影子。 “是太后。”夏侯潋低声道。 司徒谨点点头,“一会儿不要慌,若是问你是不是无名鬼,抵死不认便可。” 正说着,沈玦来了,锦衣卫拥在他身后,却没人敢押着他,仍是一袭织金妆花曳撒,描金乌纱帽。夏侯潋和司徒谨都跪着,只能看见他流丽的下颌线条,垂着一束殷红的组璎。 夏侯潋望着他,他的目光也掠过他,相接的那一瞬,仿佛交换了心神似的,两个人都略定了定心。沈玦收回目光,负手站在当中,眉眼间自有一股睥睨的傲气。那样挺直的脊背,高挑的身条儿,又是那般精致的眉眼,天生就是让人来仰望的。只这么远远望着,夏侯潋在某个一闪即逝的瞬间,忽然就领略到了,那名为恋慕的味道。 沈玦朝上首行礼,声线清朗如玉石相击,“罪臣沈玦,见过诸位大人。”他看了眼后面的步障,再次作揖道,“见过太后娘娘。” “不必多礼,我就是来凑个热闹,不用理会我。诸位大人还是快开始吧,莫要耽搁了时辰。”太后在步障后发话了。 诸臣工朝太后拱了拱手,正中间的刑部尚书道:“传徐若愚。” 夏侯潋一惊,徐若愚还活着! 几个锦衣卫抬着一张担架,将一个躺着的人抬了过来。那是徐若愚,他已经失去了双腿,被削去了一截,只剩下半截短短的身子和大腿,挣扎着从担架上下来,朝诸臣工叩首。 “卑职东厂辰字颗徐若愚,状告司礼监掌印、东厂提督沈玦,勾结伽蓝逆党无名鬼,杀福王,逼疯皇后,谋害先皇!”徐若愚字字咬入骨髓,“论其罪,当五马分尸,抛尸市井,曝尸百日,犬噬其肉!” 第80章 危楼可倾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堂下围坐在旁的臣工皆目瞪口呆,四下里鸦雀无声。 夏侯潋心中一颤,紧握双拳。 司徒谨察觉到他的异样,低声道:“怎么了?” 夏侯潋摇摇头,紧紧盯着堂上的徐若愚。 徐若愚脑门上都是汗,鬓发粘连在脸颊上,脸苍白得像死人的肉。毕竟失去了双腿,仅仅休养了三天,身子虚弱得紧。两个太医提着医箱在外面侯着,就防着他突然昏倒。 刑部尚书勉强平复了惊讶的神色,朝徐若愚道:“你可知谋逆是何等大罪?沈厂臣分明是救驾功臣,怎的又成了谋害先皇?将你所知速速从实招来!” 徐若愚看了眼步障后的太后,深吸一口气,道:“大人莫急,请容卑职细细分说。先皇早知魏德串通福王殿下逼宫谋反,曾密将遗诏和虎符托付与沈玦。然则沈玦不念先皇信托之恩,恩将仇报,妄想以虎符诓福王入京,再治福王一个无诏入京的罪名。谁知途中福王遭遇洪水,薨于半道。恰好沈玦寻得无名鬼,无名鬼精通奇淫巧技,尤擅易容变脸。沈玦令无名鬼给卑职易容,让卑职假扮福王入京,跟随魏德逼宫,再在宫变之时令卑职假死,这才能借由谋逆之名诛杀魏德。但沈玦并不满足,为扶持皇上登基,他丧心病狂,逼死先帝,对外只说先帝是被魏德和福王气死,甚至自居功臣之名!这桩桩件件,卑职若有虚言,情愿遭天打雷劈!” 徐若愚一口气说完,堂上众人皆倒吸一口凉气,谁能知沈玦竟胆大包天到如此地步,一个宦官,竟然可以逼死皇帝!座上三个老头都大惊失色,看向沈玦,沈玦倒是面无表情,没什么反应。 刑部尚书冷汗涔涔,从腰间抽出巾帕擦了擦脸,颤声道:“你所言不过一面之词,诓杀先福王,逼死先帝,乃是大罪!其罪莫说五马分尸,凌迟处死也不为过。你可有证据!?” “自然!堂下跪着的东厂辰字颗番子夏侯潋就是伽蓝无名鬼。众所周知,无名鬼擅使牵丝人偶杀人,昨儿锦衣卫已从他家查获人偶照夜,诸位大人一看便知。” 他说完,两个锦衣卫扛着照夜上了堂。精致的傀儡漠然站在天光下,白瓷面具反射出清冷的光泽,一只刀臂已经损毁,只剩下残余的左臂,刀光在广袖下若隐若现,蕴藏着刻骨的杀机。 座中臣工都目不转睛地盯着照夜,连锦衣卫的眼里都流露出好奇之色。傀儡照夜久负盛名,除了那些死在照夜刀下的倒霉鬼,鲜少有人真正直面照夜。此番一见,皆啧啧称奇。 刑部尚书目光扫向夏侯潋,“夏侯潋,你可认罪?” 夏侯潋上前道:“卑职不认。大人明鉴,督主追杀伽蓝乱党多年,清查无数伽蓝暗巢,这当中也包括无名鬼的私巢,照夜就是从中所获。卑职无能,略懂一点锻造之术,督主只是把照夜拿来给卑职看看而已,照夜实非卑职所有!” 司徒谨在后头补充道:“大人若不信,可翻检东厂案牍文书,每次清查缴获皆有记载。” 刑部尚书沉吟片刻,开口道:“本官听闻东厂有无名鬼画像,不妨借来一观。” 徐若愚想要说话,膝上疼痛袭来,脸色又苍白了几分。刑部尚书招了招手,锦衣卫拿来一张矮凳,让徐若愚坐着。徐若愚喘了一口气,才道:“大人有所不知,这个无名鬼不知使了什么法子,早已改头换面,不是当初的容貌。不过,他曾经受了沈玦唆使,为卑职易容,让卑职假扮成早已在洪水之中溺死的福王进京逼宫,那人皮面具卑职还留着,请诸位大人过目。” 徐若愚从怀里拿出福王面具,呈给锦衣卫,锦衣卫呈给座上三位大人。三人凑在一起细细观看,面具软若人皮,果真是福王的模样,三人面面相觑,将面具传下去,底下众卿挨个看过,纷纷低声细语。 刑部尚书沉声道:“夏侯潋,这你作何解释?” “卑职从未见过这副人皮面具。”夏侯潋道。 有人道:“或许是徐若愚找江湖术士做了人皮面具,随意攀诬厂臣也未可知。” 徐若愚咬牙道:“那便请大人绑来辰字颗诸番子,当日千里奔袭寻找福王,诸兄弟都在场。还有东厂大档头司徒谨,都是从犯!请大人上大刑,不怕他们不说实话!” 众臣都点头,要听实话,还是得上大刑才行。 刑部尚书刚要让锦衣卫上刑具,沈玦朝中央踱了几步,开口道:“按说咱家才是这当事人,你们偏偏揪着夏侯潋不放,却不问咱家半个字,是何道理?” 刑部尚书尴尬地笑了笑,道:“厂臣说的是,若厂臣有冤屈,尽管分辩便是。” 沈玦掠了一眼徐若愚,徐若愚忙低下头,分明是轻飘飘的一眼,却寒凉得犹如冬日冰雪,徐若愚浑身都发着冷。沈玦收回目光,扯出一抹冷笑,道:“咱家一直奇怪,咱家分明对你不薄,当年你流落江湖,欠了一屁股债,你那六旬老母被讨债的堵在家里出不了门,还是咱家替你还了债,提拔你进东厂,你才活出个人样儿来。从前还说要怎么肝脑涂地报答咱家,现在一转头全忘了,倒成了条疯狗,胡乱攀咬。” 徐若愚手上发着颤,缓缓朝沈玦叩下头去,道:“督主大恩,卑职没齿难忘。可如今,督主犯此大错,卑职不能助纣为虐!督主大恩,卑职来世再报!” “咱家可当不起你报的大恩。”沈玦笑了一声,接着道:“后来,咱家派人去你家里一查,果然什么都明白了。” 徐若愚一怔。 沈玦击了两下掌,高声道:“把徐高氏带上来!” 一个太监带着一个老妇人从人群外走进来,老妇人揪着帕子,打眼看见地上的徐若愚,扑了上去,嚎啕哭道:“儿啊!儿啊,你怎么成了这副模样!” “娘!”徐若愚看见老妇,也红了眼眶。 步障之后,太后握紧拳头,丹寇刺进掌心。 左都御史疑道:“这……” “老夫人,这几日你都遇着了什么,一五一十与大人们说了吧!”沈玦负手慢慢道。 老妇擦干净眼泪,哽咽着说道:“那日我本在家中种花,忽然有人捂住我的口鼻,把我劫到了一个不知什么地方,看起来……好像、好像是个田庄。他们不许我随意走动,我成日只能待在屋子里,问他们是什么人,抓我来干什么,也不说,只让我安生待着,不许乱跑。我心里着急,可我一个老人家,走路都费劲儿,根本没法子。幸亏前日,厂公派了人来救我,我才得以出来。” “这么说,是有人劫持了你!”刑部尚书惊疑不定。 “可惜那几人都是亡命之徒,被咱家的人逮着,一个一个竟都咬舌自尽了。”沈玦看向徐若愚,冷冷微笑,“所以,这些人到底是谁,只能问你了,徐若愚。” “我……”徐若愚看着沈玦,背后大汗淋漓。 司徒谨在后面低声道:“徐若愚,你以为你替她攀诬完督主你和你母亲就有活路么?不妨问问你母亲,这几日过得可好?” 老妇人哭着摇头,“顿顿吃不饱,也不许我说,就让我饿着。”她落着泪,看见徐若愚的双膝,哭得更凶,“儿啊,造孽啊!我们是造了什么孽啊!” 步障之后,太后忽然厉声道:“徐若愚,你想好了再回话!” 徐若愚沉默许久,脸色憋得铁青,过了半晌,他忽然挣开老妇的怀抱,爬到沈玦脚边,流泪道:“如几位大人所见,卑职母亲被人劫持,逼得卑职不得不攀诬督主。卑职方才所言,全是假的,全是那个人教唆卑职的!那个人,就是太后娘娘!” 刑部尚书大惊,“太后娘娘!” 徐若愚又转过身子,朝沈玦磕头,“督主,卑职知道,卑职背叛了您,又背叛了太后,横竖是没有活路了!求督主念在卑职往日出生入死,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儿上,护住卑职的母亲!卑职……愿以死谢罪!”说罢,徐若愚浑身一震,倒了下去。老妇大叫一声,扑倒徐若愚身上,把他翻过来,只见他嘴角流血,已是咬舌自尽了。 满堂皆惊,座上三公皆不忍看,夏侯潋也深深锁着眉头。立马有锦衣卫上来,把尸体和老妇人带走。太后气得浑身发抖,颤着手接过朱夏递给她的热茶,略抿了几口,好不容易恢复了镇静,换了副平稳的声口,道:“几位大人,这个叫徐若愚的,一会儿说厂臣谋逆,一会儿又说我设计陷害厂臣,不过几句话的工夫,一连变了好几回,实在是信不得。依我看,此人胡言乱语,都是假话。厂臣救驾之功,满朝皆知,匡扶幼主,大家又都看在眼里。我是皇上的母亲,又怎么会无缘无故陷害厂臣?”她转过头来,隔着步障看着沈玦,微微笑道,“厂臣,你说是不是?” 沈玦转了转拇指上的筒戒,笑得没有温度。这个女人脑筋倒是转得不慢,一击不中已失先机,立马变脸来和他求和。可他沈玦又岂是善茬?沈玦慢慢道:“娘娘莫急,案子还没完。前几日咱家炮轰广灵寺的案子还没审,诸位大人,不如一并审了吧!” 太后忙道:“我看不必!厂臣定不会无缘无故炮轰皇寺,定是有缘由的!不如会审之后,厂臣单独禀报我与皇上,何必在此烦劳诸位臣工?” 众卿都摇头,左都御史朝太后拱手道:“娘娘此言差矣,广灵寺供奉先帝长生牌位,事关大岐福祉,还是在此一并审了的好。” 太后怔怔放下手,脸色变得灰败。沈玦主动提出要审,定是早做好了准备,她的棋,已经输了。 沈玦再次击掌,几个东厂番子架着一个血淋淋的人,丢在地上。那人蓬头垢面,浑身都是血污,已经看不出模样了。一个番子蹲下身,撩开他的头发,露出他的脸庞,提起来给大家看,竟是禁军统领,万伯海。 “万大人!”诸臣都站起身来,目露惊愕。 “饶了我……饶了我……”万伯海爬向沈玦,伸手探向沈玦的衣摆,沈玦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后退半步。 万伯海喃喃道:“厂公饶了我……是我,都是我,我与太后娘娘私通,她让我围了广灵寺,派禁军杀你,都是我……求您饶我一命……” 他声音不大,可在场的人都听见了,尤其“私通”二字,更是针扎似的刺入大家的耳朵,诸臣惊愕不已,纷纷看向步障后的太后。步障后响起一声冰裂似的脆响,是茶盏碎了满地。 “拷掠成狱,屈打成招!”太后咬牙切齿,“他的话不能信!” “万伯海,太后娘娘说你污蔑她。污蔑太后,是死罪。”沈玦垂眼看着万伯海,漠然地微笑,眸中黑影森森,仿佛藏了万千妖魔。 万伯海被那眼睛看得发冷,大声道:“我没说谎!我没有!太后……太后她臀边有一个桃形胎记,你们可以找嬷嬷来看!在左臀!在左臀!” “咱家再问你,姚氏案又是何人所为?”沈玦慢条斯理地问道。 “是太后……都是太后!太后要杀厂臣,是太后!” 众人都沉默了,万伯海能说出如此隐秘的胎记来,姑且不论姚氏案是不是太后嫁祸,私通肯定是差不离了。这是皇家丑事,本不应在此宣扬,大家纷纷缄了口,不敢说一句话。上首的三位大人也满脸尴尬,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乌眼鸡似的互瞪。 最终沈玦开口道:“事情便是这般,太后先将姚氏母子横死一案嫁祸于我,又命万伯海于进香之际围咱家于广灵寺,咱家为求自保,只得派人向神机营求援。更何况,佛门圣地犯下杀戒,乃是对佛祖大不敬!太后所为,实在是天理难容。” 其实他把广灵寺炸了更是天理难容,但大家都不敢说话。现在形势很分明,太后已经一败涂地,而沈玦志得意满,谁要是敢触沈玦的霉头,谁就是自寻死路。 刑部尚书连连擦汗,巾帕已经湿了一半。他斟酌了一会儿言辞,道:“太后一事须得移交宗人府处置,还请厂公多多费心,我等便不插手了吧。” 沈玦点头。宫闱里的事,确是要交给他来料理。 步障分开,太后从后面走了出来。她的脸色在阳光下苍白得近乎透明,仿佛随时都可以蒸发掉。她一步一步走下来,经过沈玦的身边,沈玦朝她拱手,呵腰让出道。 “沈厂臣果然手眼通天,算无遗策。” “娘娘谬赞,”沈玦道,“不过凭借一点儿运气罢了。” “我原以为我可以打败你。” 沈玦轻笑,“娘娘,您忘了,臣教过您,没有万全的把握不要出手,”他的眼神变得幽深,“可一旦出手,便要斩草除根,不留后患。” 太后晃了晃,朱夏含着泪扶她,她闭上眼,深吸一口气道:“很好,那么我便恭祝厂臣,求仁得仁,如愿以偿!” 宗人府的太监把太后带走了,眼看事情告一段落,夏侯潋松了口气,抬眼望向沈玦,沈玦正好也望过来。两个人眼对眼互相望着,没来由地,夏侯潋觉得耳朵有些烫。夏侯潋假装咳嗽了一声,指了指外面,意思是在外面等他。沈玦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众人正准备走,一直没开口的大理寺卿忽然说话了。 “慢着,诸位,沈玦虽不曾谋害先皇,炮轰广灵寺亦情有可原,可他昔年伙同魏德,颠倒铨政,掉弄机权,今时又构党成奸,令陛下沉迷玩乐,不思进取,亲乱贼、远忠义,难道就不该审么!” 夏侯潋一愣,转过头来,正看见沈玦与座上的大理寺卿遥遥相望,目光相接之处,恍有烽火粲然。 沈玦不紧不慢地开口:“陛下令诸大人三司会审,审的是咱家的谋逆案。大人若要弹劾咱家,当上折子到御前才是。” 大理寺卿冷冷一笑。 上折子到御前,批红的还不是他沈玦么?陛下十岁小儿,握笔都嫌累,哪里会管? “你祸乱朝纲,浊乱朝常,当今大岐,只知沈玦而不知陛下,形同谋逆,照样可审!” 第81章 秋华复晚 “怎么回事?”夏侯潋低声问司徒谨。 司徒谨脸色冷峻,“清流出手了。大理寺卿不是太后的人,是清流的人。” 夏侯潋心略沉了沉。 清流和阉党对峙已久,魏德在的时候就已经烽火连天。有一阵儿闹得不可开交,清流弹劾魏德的奏疏雪花片儿似的堆在御前,可惜先帝压根不批红,都没什么用。魏德气恨清流给他上眼药,屡兴东厂大狱,有个参了他十大条的言官,在东厂就被活活折腾死了。 那时候正是沈玦正得魏德宠信的时候,帮着魏德逮了不少人,早就和清流结下了天大的梁子。现在沈玦取魏德而代之,清流便将矛头对准了沈玦。看来,姚氏案、广灵寺围杀,不仅是太后一人谋划,更有清流推波助澜。 夏侯潋蹙眉问道:“督主可有准备?” 司徒谨轻轻摇头,“不知道。” 沈玦低头掖了掖袍子,不冷不热地笑起来,“审?太后娘娘也便罢了,毕竟是陛下亲母,虽然费劲儿,少不得与她周旋一番。”说罢,沈玦神色一变,眉眼俱厉,风雷满蓄,“可你们,咱家倒要看看,谁有这个资格敢审咱家?” “放肆!”大理寺卿大怒,“你不过区区一个阉宦,我等清流朝士,怎的不能审你!” 左都御史正色道:“沈厂臣莫要冒天下之大不韪,还是听候审讯的好。” “好一个清流朝士!便让咱家细细说来,尔等家底儿行藏,当真至清无浊,半点儿错处都没有么!”沈玦嘲讽地吊起嘴角,却不从大理寺卿开始,转过头,对着左都御史,“御史大人,朝中皆知你出身富裕,松江老家田产连绵,庄子无数。可没人知道,这田庄土地,半数都是侵吞贫苦穷家所得,你位列六部,松江县令为了讨好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被你侵占了田地的百姓求告无门,沦为流民。有个叫田大牛的,饿死街头,你使了银子,派人将他随意丢在乱葬岗了事。不知咱家说的对还是不对?” 左都御史颜色俱变,脑门上簌簌落下汗来,结结巴巴道:“一……一派胡言!厂臣莫要血口喷人!” 沈玦不理他,又朝大理寺卿拱了拱手,道:“至于您,大人,您的确清正廉洁,挑不出什么错处。可惜您治家不严,上个月您儿子纵马伤人,一个八旬老头被踹了个窝心脚,在家里躺了半天,晚上就咽气了。按说杀人偿命,但奈何您有个长袖善舞的好夫人,上上下下都打点停当,连老人的家人也给足了好处,这事儿就这么按下去了,你们皆大欢喜,可怜那老人家一命呜呼!” 大理寺卿满脸震惊,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沈玦看他的神色,做出惊讶的模样,“怎么,难道您不知道这事儿?” 大理寺卿咬牙切齿道:“你……胡言乱语!” 沈玦冷笑道:“是不是胡言乱语,将你的儿子、夫人扭送官府,一查便知。只不过咱家说话向来很讲证据,届时就看大人您舍不舍得您这唯一的儿子杀人偿命了!” 大理寺卿颓然坐在座上,底下一片沉默,水至清则无鱼,谁敢说自己上任以来一点儿错儿都没犯过?就算自己不犯,也难保家里人恃宠生娇。东厂手眼通天,连官员家里打牌遗落的牌九都能拣给皇帝,更遑论这些阴私?偏这大理寺卿不信邪,硬生生撞到沈玦炮口上。 沈玦转过眼波,看向刑部尚书,正要开口。 刑部尚书连忙拱手笑道:“厂臣!厂臣!此事与下官无关!原本嘛,太后诬陷厂臣,证据确凿,此案就该结了!下官家中还有急事,先走一步,先走一步!” 刑部尚书撩袍便走,底下诸卿也纷纷起身告辞。沈玦身边人影如织,他屹立其中,直视座上神色颓唐的大理寺卿,脸上的笑容金漆一般一寸寸剥离,最后复归目空一切的高寒。 他漠然问道:“大人,您还要审么?” 大理寺卿喉头哽咽,慢慢站起来,把乌纱帽摘下抱在怀里,“沈厂臣,你赢了,你大获全胜!本官明日便请辞归乡,永不还朝!” “既如此,”沈玦端正地作揖,“沈玦恭送大人。” 大理寺卿拂袖而去,沈玦慢慢直起身来,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疲倦从四肢百骸袭上来,像密密麻麻的虫蚁,沿着经络爬到全身。为了应付今日的战局,他这几日几乎无一日安眠。 人影纷乱,潮水一般从他身边流过,没有人敢直视他的双眼。如今,太后倒了,清流一败涂地,皇帝不过十岁,他是当之无愧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可他忽然觉得心里很空,像一面空心的大鼓,可以咚咚咚地敲出声音来。 为什么呢?明明他才是赢家,唯一的赢家。 “少爷。”身边传来夏侯潋的声音,他迷茫地抬起眼,看见夏侯潋黑而深的双眸。 夏侯潋轻声道:“咱们回家吧。” 沈玦垂下眼帘,疲惫地笑了笑,答道:“好,回家。” 他正打算转身离开,却听得背后一个苍老的声音遥遥传来。 “不知老夫可有这个资格审一审沈厂臣!” 他身形一滞,笑容凝在脸上。 夏侯潋跟着众人转过头,只见人群外一个佝偻的老人拄着拐杖一步一步挪进来。那老人瘦得可怜,形销骨立,薄薄一张皮包着一把骨头,官服都撑不起来,衣架子似的,晃晃荡荡,满身都兜着风。 夏侯潋愣在原地,那个老人经历了十二年的风霜磋磨,老得似乎比旁人都要快,一张脸早已不是当年的模样。可他认出来了,一眼就认出来了。 戴圣言,戴先生。 他下意识回过头,看向沈玦。他站在风地里,低着头,一张脸掩在阴影里,看不清神色。可是不知怎的,他的影子仿佛灌满了枯冷的风,方才运筹帷幄的自信都不见了踪迹,只剩下刻骨的冷寂。 “戴先生!您来了!”大理寺卿忙上前相迎。 “不妨不妨,”戴圣言摆摆手,“虽然骨头老了,路还能走得,劳烦诸位多等一等。” 老人蜗牛一般慢吞吞地朝首座挪过去,刚巧经过沈玦旁边。沈玦低头看着他的衣摆,江崖海水的彩绣膝襕,鲜艳得刺目。 夏侯潋碰了碰沈玦的手,他的手指凉得像冰,没有温度。 “少爷,别怕。” “我没怕。”沈玦嗓音有些沙哑。 “要是戴先生要打你,我就带你跑。” “白痴,”沈玦按了按额角,“一边站着去,不让你说话不许说话。” 老人终于到了终点,将拐杖靠在黄梨木案边,两只枯瘦的手撑着桌案,缓缓坐下来。那么一坐,吱吱格格牵动全身的骨节,仿佛下一刻就要散架似的。老人喘了一口气,从袖子里掏出一份奏折,一折一折地打开,摊在案上。 做完了一切,他才抬起眼来,温吞地开口:“老夫自认持身谨严,为官以来,虽不敢称鞠躬尽瘁,但也不曾犯过什么大错。老夫虽已致仕,蒙先皇赏识,赠老夫一个太子少保的官衔。今日,老夫斗胆,越俎代庖,审理此案。敢问沈厂臣,老夫可有什么见不得人案底行藏,不能审你?” 四下里鸦雀无声,目光纷纷集中在那个风地里站着的男人身上。清流官员暗地里含着笑容,互相看了一眼。戴圣言是朝堂上的异类,从不拉帮结派,也不站队跟风。他早年没什么政绩,让他出名的是他的学识,当世儒生都视他为翘首,后来更是当了先帝的老师。可自从谢氏灭门案以来,戴圣言吃错了药一般,铆足了劲儿和魏党针锋相对。数次敲登闻鼓,伏阙叩求,状告魏德二十四条。 魏德视其为眼中钉,奈何他和先皇感情深厚,名声又大,又有不知哪来的江湖义士暗中保护,轻巧动不得。多年以来,弹劾魏德的人前赴后继,戴圣言是唯一一个安稳活到现在的。 沈玦极费力地扯出一个微笑,弓下身深深作揖,“先生光风霁月,沈玦没什么可以指摘的。” “好,”戴圣言低下头,抚摸案上的奏折,那折子已经发黄了,墨迹深深,看得出已经有些年头了,“当年,老夫弹劾魏德二十四条大罪,登闻鼓敲了三天三夜,宫阙前跪了三天三夜。二十四条,条条足以他魏德粉身碎骨。尤其这第二十四条,密结伽蓝逆党,杀金陵谢氏满门一百余口,都察院经历谢秉风,其妻谢萧氏,其子惊涛、惊潭,”戴圣言顿了顿,仿佛哽住了一般,“还有我那刚入门的小弟子,谢惊澜,统统惨遭毒手。” 底下人皆是一阵唏嘘。 戴圣言接着道:“奈何先帝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宁愿冒天下之大不韪,也要包庇魏德。沈厂臣,你虽然诛杀魏德有功,但昔年魏德所作所为,你几乎样样都有参与。现下,你为司礼监掌印,本应执掌内廷之务,不应干预外事。然则,你踵魏德后尘,坏祖宗政体,诱引陛下玩乐。这二十四条,除了最后一条,条条加于你身,竟分毫不差。厂臣博闻强识,这二十三罪当早有耳闻,可要老夫再念一遍?” 沈玦闭了闭眼,哑声道:“不必。” 戴圣言点点头,道:“既然如此,厂臣,你可认罪?” 夏侯潋心里一惊,长眉紧锁。 沈玦没有动,也没有说话,他低着头,望着自己的影子。恍惚间,那个影子仿佛矮了许多,瘦小了许多,变成了十二岁的模样。他记得在望青阁的时候,他也是这样站在堂下回戴先生的话。那时候他装腔作势,端成傲骨铮铮的模样,假装自己不在乎,硬撑着不存在的颜面,却被戴圣言一眼看了个透。 其实他知道戴先生敲登闻鼓,叩天阙。戴先生长跪在宫门外求见先皇的时候,他就站在琉璃门里面,远远看着日光下那个枯瘦的影子,伶伶仃仃,像一根柴火棒子,一把就能折断。他想这个老人家怎么那么傻啊,明明谢秉风是那样一个沽名钓誉的混蛋,谢惊澜拜入师门也不过几个月,死了就死了,没了就没了,何必为了他们和魏德拼得你死我活? 他觉得自己很累,累得喘不过气来,他头一次想要逃跑,跑得远远的,让戴先生再也看不见他。然而,阴沉的天光照着他,他像一个现了形的鬼魂,无所遁形,求告无门。 他张了张口,想要说话。戴圣言忽然道:“自老夫升堂到现在,厂臣还未抬头正视过老夫,莫非老夫尚无资格见一见厂臣的金面么?” 夏侯潋上前一步,想要说话,沈玦拉住他,不让他动弹。夏侯潋挣了挣,沈玦的手像铁钳似的,死死拽着他的衣袖。 沈玦的声音低得像埋进了尘埃里,“求你,不要说。” 夏侯潋愣住了,不再挣扎。 沈玦慢慢抬起了头,方才的笑容无影无踪,连假笑都装不出来了,净白的脸儿无悲无喜,如同被冰霜冻住一般,唯有那双眼眸,浸满霜雪,悲若孤鸿。 戴圣言一愣。堂下的青年眉目秀丽,隐隐之中,骨相竟神似他记忆里的那个倔强的少年。恍惚之中,他竟然觉得那个少年没有死,他还活着,就站在堂下,与他四目相对。 他深深锁着眉,问道:“厂臣……甚为眼熟。不知你与金陵谢氏,可无亲缘关系?” “没有。”沈玦道。 戴圣言眸藏隐痛,道:“看来只是巧合罢了。”他长长叹了一声,道:“那么,方才老夫所言二十三大罪,你可认否?” 沈玦的嗓音喑哑,“我……” 堂下一片寂静,所有人都等着他的话。那一瞬间,他仿佛又是从前那个初出茅庐的少年,口若悬河咄咄逼人的沈玦不见了,只剩下一个不知所措的男孩,满心都是冰冷如潮的悲哀。 然而,死寂之中,夏侯潋忽然高声道:“不认!” 仿佛一柄利箭横空而出,刺碎鸦雀无声的寂静,众人皆惊。大理寺卿喝道:“这里岂有你插嘴的份儿!退下!” 夏侯潋撩袍跪在地上,叩首道:“先生,左都御史占过别人的田,大理寺卿的儿子要过别人的命!遍翻东厂案牍,揭开大人们的家底阴私,满朝文武,无人无罪,无人不辜!为何先生单单审我家督主,不审他们!” 围坐众卿满面通红,纷纷大喝:“放肆!” “你们才放肆!”夏侯潋磕在地上大吼,额头青筋暴突,“要审,大家一起审!” 第82章 承君此诺 “满朝文武,无人无罪,无人不辜……”戴圣言惨然一笑,“说得好啊!这世道,这朝堂,何以竟落得如此地步?太祖皇帝在天之灵,当痛心疾首啊!” “戴大人!”座中诸卿都面露忐忑。 戴圣言摆了摆手,示意大家不要说话,继续道:“然则国有定法,朝有定规,今日会审,审的是沈玦一人。若要审他人,须大理寺重新奏请皇上下诏,再行审理。” “若大理寺不提奏请,便不审了么!”夏侯潋追问。 “不,”戴圣言神色肃穆,“大理寺一日不提奏请,老夫一日不离京。昔日老夫如何弹劾魏德,今日老夫便如何弹劾有罪诸臣。所以沈厂臣,老夫也必须要审!” 戴圣言此话一出,满座惶然,所有人脸色惨白,面面相觑,说不出话来。连大理寺卿都白着一张脸,问戴圣言道:“先生要以一人之躯对抗整个朝廷么?” 戴圣言淡然笑道:“我老了。将死之人,此身何足惜!” 满堂寂静,鸦雀无声。 没人料到请来戴圣言审讯沈玦竟会把自己也搭进去。满座臣工呆呆望着枯槁的老人,他肃然坐于堂上,像一棵桀骜不驯的老松,傲立天地,无所畏惧。 夏侯潋死死盯着眼前近在咫尺的花纹砖,拳头收紧,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没有办法了么?真的要审了么?这怎么可以?怎么可以? 寂静之中,身后传来沈玦的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阿潋,退下吧。” 退下?他怎么能退? 夏侯潋蓦然直起身来,望向堂上的戴圣言,道:“戴大人!” “闭嘴!”沈玦一声厉喝,“给我退下!” 夏侯潋苦笑了一声,道:“少爷,有些事情,迟早是要面对的,不是么?” 沈玦一怔,用力闭了闭眼,不再说话。 夏侯潋继续道:“戴大人,您方才有句话说错了。第二十四条,并非与我家督主毫无干系。” 戴圣言微微皱眉,道:“这是何意?” 底下有人低声道:“这人疯了么?谢氏惨案,与沈玦有何干连?十二年前,沈玦才十二岁吧!” “是啊,那时候他刚入宫,魏德还不认识他吧!”有人回道,“这小子到底是帮人的还是害人的?” “十二岁”三字自纷纷絮语之中突围,扎入戴圣言的耳里,他心中一惊,惶然问道:“什么?沈玦那时是何年纪?” “大人,”夏侯潋的声音缓慢又清晰,“督主,就是谢家三子,谢惊澜。” 仿佛头顶落下一个惊雷,戴圣言浑身大震,缓缓望向夏侯潋身边站着的沈玦。 飒沓秋风之中,青年立于堂下,腰系鸾带,肩绣腾蟒,周身皆是鲜艳的锦绣,却掩不住眉间霜雪,眸底哀凉。是了,天底下哪有如此相似的两个人?记忆里那个倔强的孤弱少年与青年重合,原来他那个天资聪颖的小徒弟没有死,他从死地里逃了出来,成了大岐权势滔天的司礼监掌印,东厂提督——沈玦。 他颤抖着撑起身子站起来,咻咻地喘气:“你……你……” 满堂皆惊,片刻之后,纷纷哗然。 “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所有人都张目结舌,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 沈玦看着老人从堂上一步一步挪下来,走到他的跟前,他看见老人脸上纵横交错的皱纹,像一道道沟壑,网巾底下掖着白发,几根银丝垂下来,在天光下几乎透明。老人站在他的面前,一寸寸端详他的脸,仿佛要从中找到过去的影子。那苍凉的目光仿佛无形的箭矢,直直刺入他的心窝。 他躲了这么多年,终于还是没能逃掉。他觉得他是一只入了幽冥地府的鬼魂,怕光也怕人,可终有一天他还是要返回人间,在天光和故人的注视之中蒸发,消失得无影无踪。 现在,这一刻终于来了,仿佛命中注定。 沈玦垂下眼眸,嗓音哑得仿佛揉了数不清的沙,“没有什么谢惊澜,戴大人,你的弟子已经死了,我是沈玦,是您要审的罪臣。” “少爷!”夏侯潋大喊。 戴圣言低下头,看向地上跪着的夏侯潋,颤声道:“你呢,你是谁?” “夏侯潋,先生,我是夏侯潋!”他转过身,在戴圣言脚边叩拜,“十二年前,魏德收买伽蓝刺客,灭谢氏满门。督主死里逃生,孤身一人,举目无亲,从南京一路北上,差点饿死街头。昔年魏德当权,只手遮天,即便是您,当世大儒,门生无数,力陈二十四条,叩天阙,击天鼓,尚且不能要他性命!这滔天血债,除了认贼作父,如何索偿?” 戴圣言浑身颤抖,老泪纵横,双手扶上沈玦的手臂,恨声道:“为何不来寻我!至少,我可以给你一处安身之地啊惊澜!” “伽蓝刺客虎视眈眈,督主投靠您,便是为您招来杀身之祸!先生,您不过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儒生,如何能抵挡刺客千里追杀!”夏侯潋一字一句,字字泣血,“先生,前进是死,后退是死,唯有堕入深渊,方得活路。若是您,您要怎么选!夏侯潋斗胆,问一句先生,茫茫世间,安有纯善无邪,安有极正无恶!?不为善,不为正,便活该去死么!” 举座皆默。 没有人会想到,阴狠狡诈的东厂提督竟出身清流世家。更没有人想到,他的身上竟背负着如此血海深仇。座中诸臣,有不少曾与谢秉风同朝为官,一同吃过席面,一同狎过优伶,酒足饭饱,也曾互称一句世兄老弟。若论资排辈,沈玦当唤他们一声世叔。 寂静之中,沈玦撩袍缓缓跪了下来,解开颌下组缨,摘下描金乌纱曲脚帽放在地上,深深磕了下去。他什么话儿也没说,只静静跪着,手肘间的阴影遮住了他的脸庞,没有人看得见他的表情。只是没来由的,所有人都感觉到他肩上铁一般的沉重的悲哀,像霜华落了满头满身,枯冷哀怜。 戴圣言大恸不已,垂下眼睫,落下泪来,“我自问平生未曾犯过什么大错,却唯独愧对一人。我曾许他方寸安宁,答应护他安稳,却依旧让他独自面对灭门惨祸。一步错,步步错,流落街头,入宫为宦,认贼作父……他误入歧途,岂非我之过错!?我又有何资格审他?” 戴圣言低头看着两个青年的脊背,他们深深伏在尘埃里,一动不动。戴圣言苦笑了一声,转身走了几步,扶着翘头案的案沿,仿佛一瞬之间苍老了数十岁。他原本就已经够老了,可现在大家忽然觉得他不仅老,而且快要死了,那瘦弱的脊背深深佝偻着,而且越佝越下,最后顺着案腿滑了下去。 “戴大人!”大家惊呼。 锦衣卫冲上去抱住老人,方才在外面为徐若愚准备的太医趋步进来,为老人诊脉。午门前霎时间乱了,沈玦想要上前看看戴圣言,可是人群阻隔了他和那个垂死的老人,重重人群如同他这些年走出的山山水水,终于让他和老人天各一方,再难靠近。 锦衣卫把戴圣言送上马车,送回戴圣言在京城赁下的小宅。那是一条清冷的胡同,单门独户,门扉上贴着褪了颜色的福纸,两边的楹柱上还有两张破烂的春联。院里院外站满了跟过来的官员,都在等在里头诊治的太医的消息。 沈玦站在廊中,默默等着。没人过来和他说话,他的四周自动清出一片空地,所有人离他远远的,假装看不到他。其实他们没什么两样,可是好像只要不和沈玦站在一起,自己就还是清流君子,依旧昂首挺胸,可以立于天光之下。 “少爷……”他的身后,夏侯潋低声唤道。 他没有应,他觉得很累,累到说不出话。他其实有点渴,腿也有点痛,可是他不想管,就这么站着,仿佛身体受了虐待心里就可以好受一点。 太医出来了,带来了好消息,说先生没事儿,只是累了,需要静养。人渐渐散了,院子很快萧索下来,只有沈玦和夏侯潋还留在廊庑下面,身子隐在阴影里,像两只默不作声的野鬼。 空地里有一个葡萄架子,葡萄藤枯了,剩下零星几束枯干的蔓条缠在窝棚上面。靠墙放了许多花盆,都是野花,说不出名字,高高矮矮放了一溜。有的还开着有的已经枯了,在黯淡的天光底下显得蔫蔫的。 不知道站了多久,里间出来一个童子,看起来十四五岁的年纪,看见廊庑底下的沈玦和夏侯潋,略怔了一怔,问道:“你们还没走啊?” 他不知道沈玦的身份,目不转睛地看了沈玦几眼,忽然睁大眼睛道:“这位公子,你看起来有点儿眼熟。” 沈玦抬起眼来看他。 小童子又进了屋,再出来的时候拿了一幅画儿出来。沈玦拿过来看,纸已经发黄了,上面用细笔画了一个少年,清秀的眉目,一身粗布棉衣,正在灯下看书。 是谢惊澜。 “看,像不像你?”童子把画收回来,“你别告诉先生我偷偷拿来给你看。这是用来拜祭惊澜师哥的像,先生上哪儿都揣着,可宝贝了。” 沈玦喉头发涩,问道:“先生可好些了?” “好些是好些了,可还躺着呢。”童子挠挠头,叹道,“先生身子一直不太好,不是头一回晕了。都怪那些人,非把先生从老家喊过来!先生恁大年纪,一路上舟车劳顿,哪里受得住!” “我可以进去看看先生吗?”沈玦低声问他。 “可先生还在睡呢……”童子盯着沈玦看了半晌,忽然明白了什么,吃了一惊,什么也没说,转身跑回了屋子,过了一会儿才出来,站在门边遥遥对沈玦和夏侯潋喊道,“先生叫你们进去!” 沈玦深吸了一口气,一步一步走过去,跨进门槛。夏侯潋沉默着跟在他身后,寸步不离。 这里是堂屋,两边开着门,通往厢房。屋子里空空荡荡,除了桌椅什么都没,可以说是家徒四壁。正面的板壁上钉了一个钩子,底下的黄木桌上搁了一方香炉,一盘瓜果。方才的谢惊澜画像,大约便是从那上面取下来的。 戴圣言已经穿戴好了,坐在上首。 沈玦和夏侯潋跪下来,叩首在地。 “好了,人都走了,现下只有我们师徒三人。”戴圣言徐徐叹了一口气,缓声道,“小潋,一会儿你不要说话。” 夏侯潋紧了紧双拳,低声道:“是。” “谢惊澜!”戴圣言蓦然一喝,字字含厉,“你口口声声说谢惊澜已死,那如今跪在此地的又是何人?难道改个名姓,你就不是你么!” 沈玦浑身一震,闭上双眼。 “我且问你,”戴圣言厉声道,“乾元二十九年,魏德构陷礼部尚书姜达姜大人,流放二千里,路上被匪徒斩断手脚,不治而亡。彼时你已是东厂提督,可是魏德命你派东厂所为?” 沈玦咬牙道:“是!” “乾元三十年,给事中周存周大人遭谗入狱,琵琶骨俱穿,出狱之时,已不成人形。是不是你经的手!?” “是!” “同年六月,魏德为泄私愤,矫旨杀先帝忠奴王全于南苑,是不是你所为?” “是!” “以上诸人,魏德下令杀人之时,你可曾为他们求过一句情?说过一句话?” 沈玦指尖在地上压得青白,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答道:“不曾!” 戴圣言注视着地上的沈玦,缓缓问出最后一个问题,“那日我行于门头沟,魏德纠集匪徒欲打我,忽然有一群江湖义士出手相救,我问其姓名,却皆缄口不言,潜行而去。他们,可是你派来的人?” 屋子里一片寂静,门外童子呆呆地看着屋里的三个人。静谧之中,他听见地上那个青年轻声道: “是。” 戴圣言闭上眼,一滴浊泪从耷拉的眼皮下流下来,反射着清冷的光,逼人的亮。 他长叹一声,道:“昔年在望青阁,我收你为徒之时,曾告诉你,世道多艰,心贵存善,便是看你身世孤苦,又遭人践踏,担心你误入歧途,一去不返。你父亲糊涂,嫡母跋扈,你在谢府举步维艰,我怜你孤弱,想将你带走,可惜终未成行。造化弄人,我当日曾言,你心志坚忍,心肠太硬,不为大善,必为大奸,没想到竟然一语成谶!”他低下头,望着地上的沈玦,沉声道,“谢惊澜,方才在午门前,都是小潋帮你说。现在,我要听你自己说,你为何要这么做?” “为了握住我自己的命!”沈玦字字句句仿佛刻入骨髓,“萧夫人,不过是一个官宦人家的主母,却可以任意打杀我的下人,将我逼入死角。魏德,不过是帝王家奴,却可以灭谢府满门,没有人可以和他抗衡!先生,仁义救不了我,忠孝护不住我,唯有挟刀在手,唯有大权在握,才可以报仇,才可以握住我自己的命!” “小潋,你也这么想么?”戴圣言问道。 “是,”夏侯潋道,“我也这么想。” “所以你助纣为虐,跟着惊澜沆瀣一气,狼狈为奸!我知你忠心护主,可你这是愚忠啊!”戴圣言沉沉叹道,“孩子们啊,你们说你们要握住自己的命,可你们当真握住了吗?结交你们从前所厌弃的,躬行你们从前所不耻的,这就是你们握住的命么?惊澜,倘若这就是你要的命,那老夫倒希望你不如在十二年前就死在那场灭门之祸里,从未逃出来过!” 沈玦的心像被狠狠敲了一下,剧烈地疼痛。 他没有说话,外面的风穿堂吹进来,吹得他冷,心头像卧了一团冰雪,从里到外都是凉的。他没有话要说,这是他自己选择的路,是他自己选的命,所有苛责,所有报应,都要他自己承担。 戴圣言慢吞吞地站起来,艰难地挪着步子到沈玦跟前,忽然扑通一声,竟跪了下去。瘦骨伶仃的影子罩在沈玦身前,他惊愕地抬起头,看见老人苍凉的目光。 沈玦惊道:“先生!” 夏侯潋也抬起头,目露惊讶。 “我的几句教训不是煌煌天语,不是金科玉律,什么也改变不了。小潋之前问我,这世间有没有纯善,有没有极正,我回答不了,回答不了啊!你这个孩子,命这样苦,你走上这条路,我又岂能怪你!”戴圣言扶上沈玦的肩头,青年瘦削的肩膀在他掌下微微颤抖,他落泪道,“可是你若不死,我对不起枉死在你和魏德手上的无辜之人啊!”戴圣言吸了一口气,沉声道,“如今,唯有一法!戴某厚颜,恳请厂公答应戴某一件事!” 沈玦涩声道:“先生请讲。” 戴圣言深深吸了一口气,枯瘦的脸颊肃穆森然,他一字一句地说道:“只要厂公在位一日,便尽你所能,辅佐幼主,肃清朝纲,还大岐海晏河清,天下太平!千难莫阻,万死以赴!” 他字字咬牙,字字入骨,那一刻,仿佛整个天地之间,只剩下他苍老的声音在一圈圈回荡。沈玦艰难地抬起眼睛看着他,他的脸庞冷肃得像崖上青松老石。 沈玦扶着戴圣言的手臂,垂下眼眸,惨然一笑,道:“好。” “你可知你身为中宫内监,帝王家奴,不与圣上同心,而与诸臣同德,会有何后果?” “我知道。” “你可知若有朝一日,皇上厌倦你的劝谏,再有奸宦从中作梗,你蒙主厌弃,为主驱逐,你会如何?” “我知道。” “你可知道无论你做何努力,或许终你一生都摆脱不了奸宦权监之名,为百姓所唾,天下共弃?” “我知道。” 夏侯潋听着沈玦清冷的声音,忽然觉得很难过,可他没有法子,谁都没有。 “好,好。”戴圣言哀戚地笑了笑,伸出手掌,道:“三击掌为誓。” 沈玦抿着唇,击上戴圣言枯槁的手掌。一下一下,清脆的掌声在窄小的屋子里回响,每一声都坚决而果断,遥遥传出去,一直传到他生命的尽头。 三下击完了,戴圣言看着眼前两个青年,露出悲伤的笑容。深深的疲惫从身体的最深处袭上来,天光忽然变得明亮又眩目,在那一刻,戴圣言忽然预感到了天命将近。 他伸出手,抚摸沈玦苍白的脸颊,这个孩子遭了太多苦,他明白,他一直都明白。所以他藏着私心,他犯了这辈子最大的错,他本该秉公执法,审他死罪,可他终于被私情裹挟,顺从了他的私心。 他怎么能送他去死?这孩子有这样倔强的眼睛啊!从小到大,一直都是。即使埋身在尘泥里,也要拼了命抬起头。他的心如此高傲,旁人可以践踏他的身躯,却践踏不了他高傲的心。戴圣言眼里流下泪来,撑着沈玦的手臂站起身子,把他往门外推:“去吧,去吧孩子,去做你该做的事。” 沈玦和夏侯潋再次磕头,出了小院。回头望去,老人立在深深庭院之中,慢慢变成一个黑不溜秋的影子。 沈玦转回头,扶着墙壁,一步一步往马车那走。夏侯潋默默看着他的背影,忽然觉得这条窄窄的胡同长得没有尽头,一直绵延,到无穷无绝,而沈玦独自走在那里,形单影只。夏侯潋很想赶上去,说少爷你不要一个人走啊,有我陪着你。 “夏侯,”原本侯在门外的司徒谨忽然走过来,低声道,“宗人府那边说太后秽乱宫帏,按例当赐鸩酒,前来向督主报备一声。督主这个模样…现在方便说么?” 夏侯潋停了步子,却仍然望着沈玦。 他攒起眉,眉宇之间忽然就冷峻了起来,“不必说,直接赐吧。” 司徒谨沉默了一会儿,又问:“还有太后的贴身大宫女朱夏,当如何处置?” 夏侯潋想起那个女人,在广灵寺的时候,她一个人坐在观音殿前落眼泪,大概是在为沈玦难过吧。 “她在哪?”夏侯潋问。 “宗人府。” 第83章 长夜未明 宗人府。 夕阳在金龙和玺上点染,一点点扩大,慢慢移上飞檐翘角,最后到屋顶的脊兽,鲜红如血。司徒谨为夏侯潋推开宗人府的红漆大门,露出黑洞洞的里间。 “我在这里等你,府衙快要落钥了,你快点。”司徒谨道。 夏侯潋点点头,提步跨过门槛。司徒谨站在夕阳底下,注视着他一步步没入黑暗。 朱夏面对墙壁坐在牢房里,她穿着白色的囚衣,长发披在肩头,远远看过去,像一个被遗弃的女鬼。夏侯潋走过去,跪坐在栅栏外面,将雁翎刀放在地上。 “你来了。”朱夏幽幽叹着气,仿佛早已知道今天的结局。 “是,我来了。”夏侯潋低声道。 “是厂臣派你来杀我的么?” “不,是我自己来的。”夏侯潋垂着眼眸道,“我不信任你。李太后尚未出阁的时候你便是她的贴身丫鬟,你们相伴多年,情深义重。太后所知道的督主的秘辛,你也一清二楚,很抱歉,我必须杀了你。” 朱夏怔了怔,半晌之后,吃吃笑了起来,“情深义重……是呀,我陪着娘娘,从闺阁里的小姐到乾西五所的才人,我看着娘娘一步一步登顶,成了这紫禁城最尊贵的女人。可是她最后还是骗了我,她说她会放厂臣一条生路,她说她不舍得我做寡妇。可是后来呢,广灵寺进香是请君入瓮,厂臣便是那瓮中之鳖!她要杀厂臣,竟一点儿生机都不留!” 夏侯潋静静看着她。 朱夏慢慢站起来,木偶一般走到栅栏边上,看着空荡荡的黑暗,“可是厂臣便是真的么?什么情分呀,都是骗人的。他送我胭脂,关心我照顾我,都是骗我的,他只是想从我这儿探听娘娘的虚实罢了。他们都门儿清着呢,只有我脑子糊涂,摸不清真假,还以为娘娘待我情同姐妹,还以为厂臣真心爱我。”她低头看夏侯潋,凄然笑道,“你说,我说的对不对?” 夏侯潋看着朱夏,昏暗的烛光里,她的眼睛里跃动着盈盈的光芒,凄楚又哀伤。他不知道怎么回答,沈玦欠她,这是事实。 夏侯潋默然半晌,道:“我无意替督主辩护,我只希望你记住,杀你的人是我夏侯潋。你去阎罗王那里告状不要告错了人,督主未曾下令要杀你,是我夏侯潋自作主张。” 朱夏嘲讽地笑起来,“哦?你就不怕遭报应么?你要背他的孽债,你就不怕阎王小鬼来拿你么!” “朱夏姑娘,”夏侯潋低头看着自己布满细碎伤痕和老茧的手掌,那是多年拿刀磨出来的,“我们这种走夜路的人,迟早是要见鬼的。我早已做好了准备,督主的罪,我来偿,督主的报应,我来担。什么正邪善恶,我已经管不了那么多了,走夜路的人,只问好恶,不管是非。” “你为什么要这样待他?是为了你们小时候的交情么?”朱夏额头抵着栅栏,望着夏侯潋,“你也和我一样傻啊……夏侯兄弟,他也不过是在利用你罢了,他待你好,是因为你身手出众,将来还能再为他挡刀。” “朱夏姑娘,你不明白,他是别人的地狱,却是我的极乐。”夏侯潋不欲多说,拿起雁翎刀,从地上站起来,推开牢门,“姑娘,时辰到了,该上路了。” 朱夏直勾勾地看着夏侯潋,忽然明白了什么,轻声道:“你同我一样,你也爱他么?” 夏侯潋没说话。 朱夏笑起来,“我猜对了。是啊,他那样的人儿,谁不爱呢?我第一眼看见他的时候,他在天街上走,浩浩荡荡一群人,只他最显眼,鸦青色的团领也遮不住他的光彩,像从天边儿走下来的。要我说呀,紫禁城那些自诩天仙妃子的后妃,全都比不过他。” 她是真的很喜欢他呀!偌大的宫里,只他待她最好。她家里人只当她是摇钱树,寄来信十有八九是要银子。主子们只当她是奴婢,便是太后娘娘,于她而言也是高高在上的主子,分毫不能僭越。只有他,他和她一样,他们都是深深宫禁里的两个孤单的人儿。她以为他们可以互相温暖,可谁能料到,原来她从来不曾走进他的心。 她含着泪望着夏侯潋,“瞧,你是个男人,可你也爱他。” “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样的感觉?”夏侯潋问她。 朱夏侧着头笑道:“大约是欢喜的感觉吧。总觉得这辈子吃了那么多苦,受了那么多伤,都是为了遇见他。遇见他,苦不苦了,伤不痛了,这辈子都欢喜了。” 这一次夏侯潋沉默了很久。他一直分不清亲人和爱人的区别,司徒谨说喜欢是温暖,朱夏说是欢喜,可是和亲人相守难道就没有这些感觉么?沈玦于他到底是什么人呢?他想这份欢喜他也尝到了的,可他不一样,他觉得他不止吃了一辈子的苦,他一定吃了很多辈子的苦,才能遇见沈玦这样好的人儿。 他按住自己的心口,他的心在腔子里一下一下地跳动,那里藏了一个哀霜般的少年的影子,是他密不可说的珍宝。 他忽然明白了,沈玦于他是亲人也是爱人。他爱他,所以他想和他成为亲人,这一辈子永不分离。那一瞬间,他忽然尝到了爱的滋味,那是他二十四年来头一回,心口酸酸痒痒,说不出是甜还是麻,可这滋味令人甘愿沉溺,永不回头。 朱夏惨淡地笑了笑,“可惜我遇错了人,我的欢喜里含着刀子,我吞下去,是自寻死路。” 夏侯潋收敛了心神,低声道:“你是个好姑娘,希望下辈子,你不要再看错人。” 她低下头擦了擦眼泪,“杀了我吧,夏侯兄弟。你说得对,你不能信我。娘娘说到底是我的主子,若我活着,定然要替娘娘讨一个公道。杀了我,一切就都结束了。” 夏侯潋没再言声,垂下眼睫缓缓抽刀,刀身反射着烛光,在阴暗的牢房中闪烁不定。夏侯潋道:“姑娘,一路好走。” 朱夏凄惨地笑起来,“娘娘已经仙去了么?” “嗯,半个时辰前走的。” “好,若我脚程快一些,说不定还能赶上娘娘一道儿走。”朱夏整了整仪容,将散乱的发丝拨到耳后,深吸了一口气,面朝夏侯潋跪直身体,仰起脖子闭起眼睛。灯火勾勒出她的眉眼,那一刻,她忽然有一种惊心动魄的美感。 夏侯潋双手举起刀,墙上映着他们的影子,一人举刀一人跪立,尔后刀影一闪,殷红的鲜血溅上石墙,女人的头颅滚落在地,发髻依然一丝不苟,金钗的光芒在光下闪闪烁烁,像一个精致的傀儡。 他望着朱夏的头颅呆了一阵,收刀离开牢房,带着满身血走出宗人府,司徒谨立在斜阳下等他,他默不吭声地走过去,司徒谨把自己的披风借给他。 “你打算如何和督主说?”司徒谨道,“因戴先生的缘故,督主或许并不会同意杀她。” “可我必须杀。”夏侯潋按着腰间的雁翎刀,抬目望向天边,红日西沉,残阳如血,天际一片血红,仿佛刚刚交过战的杀场,“你还记得徐若愚状告督主的时候说的话儿么?” 司徒谨回忆道:“论其罪,当五马分尸,抛尸市井,曝尸百日,犬噬其肉。” “曝尸市井,犬噬其肉,”夏侯潋道,“是我母亲的死状。” 司徒谨愣了愣,他想起那个刺客,很多年前,他和她在皇宫里交过手。那个时候他十七岁,年纪虽然轻,可也算得上是风雪刀的高手。但他面对那个妖魔般的刺客的时候,仿佛是一只令人宰割的鸡,几无还手之力。 司徒谨明白了,看见自己的母亲横尸街头,那样的场景终其一生也无法忘怀吧。这个叫夏侯潋的男人心里藏着一道深可见骨的疤,他决不能让他最后的至亲挚爱重蹈迦楼罗的覆辙。 为此,就算毁了他自己,也在所不惜。 夏侯潋去沈府问沈玦在不在,莲香说沈玦进宫了。也是,小皇帝那边还没有交代,沈玦少不得去安抚一番。天已昏沉,月亮现出一个微弱的影子,枯树的枝丫映在天幕上,像青瓷上伸展的裂纹。家家户户都歇息了,街面的商铺关了门,连流浪狗都回窝了。夏侯潋在空空落落的街上走了一会儿,想沈玦。 沈玦是一年到头都忙得脚不沾地的,旁人有的休息他没有,皇帝能去豹房游乐,他还得坐在司礼监里批红。夏侯潋想起沈玦离开戴家的时候失魂落魄的模样,旁人难过了伤心了还能歇歇喘口气,可沈玦不能,他还得换上一副云淡风轻的笑脸,去宫里应付形形色色的人。 夏侯潋心疼他,可没有法子,他只有刀,只会杀人,其余的,他帮不了他。 夏侯潋去了趟东厂问伽蓝的消息,司房说没摸寻到什么可疑人物,持厌和唐十七也没有新的消息。有人确实在平凉府看到过长得像持厌的人,可那是持厌失踪前的消息。唐十七更是没影,唐门的探子传信过来,说唐十七没有回过唐门。 “说实话,朔北那地界荒凉得很,遍地雪原。他要是在山上遇见暴风雪还能生还,那真是菩萨显灵。”司房为难地说。 夏侯潋点点头,说知道了。他明白司房的意思,其实他也没抱太大希望,只是不甘心罢了。这几天都绷着神经,他觉得累了,转身离开,径直回了家。 他没有买仆役,独身住着。三进三出的院子,只有会客的堂屋和睡觉的后屋开着门,其余屋子都上了锁。天气冷了,偌大的院子里透着一股荒凉气儿,没有一点儿烟火味。他懒得做饭,直接在井边上冲了了个凉水澡,把衣裳搭在肩头,赤裸着半身回屋睡觉。 刚打开门,点上方几上的灯笼,晕晕的灯火亮起来,照亮了八仙桌上一个趴着的人影儿。 是沈玦。 他睡着了,枕着自己的胳膊,流云披风都没拆,拖在身后。这家伙什么时候来的?不是回宫了吗?夏侯潋还以为他会在宫里歇息,没想到又跑出来了。夏侯潋坐在他身旁,低下头看他。 他一定累惨了,眼下微微青黑,面容都显得憔悴。平日便苍白的脸儿此刻更是纸糊冰雕的一般,没一点血气。 夏侯潋叹了口气,散了他的发髻,把他打横抱上床,解开领上的金纽子,卸下披风,再解开衣带,脱下曳撒中衣和绸裤。沈玦迷迷糊糊睁开眼,又闭上了。夏侯潋帮他脱了皂靴,把他推向里头,盖好被子,掖住脖子边上的缝隙,不让漏风,才去吹灭了烛火,也上了床。 床帘子放下来,架子床里面一下黑了,一点儿光都没有,仿佛四面一围,便围出了一个很小很小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只有他和沈玦。夏侯潋睁着眼睛适应了一会儿,才隐隐约约能看得清一点儿沈玦起伏的轮廓。他睡熟了,头偏向里边儿,手臂挨着夏侯潋,隔着一层薄薄的丝绸,夏侯潋能感到他温热细腻的皮肤。 这样也挺好的,夏侯潋想,不越界不过线,他陪着他,一眨眼,一辈子就过去了。两个大男人,即便在一起了也不能生娃娃,成天搂搂抱抱好像也有点儿奇怪。沈玦这样的身份,还容易落人话柄。不如就这样,他以仆人的名义长伴在他身边,同样也是相守。 他闭上眼,感到满足。夜色的气息悄无声息地弥漫,带一点儿似有若无的清冷甜味,他也困了,呼吸慢慢放平,就快要沉入梦乡。旁边的人儿忽然欺身挨过来,冰凉的手触及他的腰身,缓缓将他抱住。 夏侯潋惊讶地睁开眼。 “借我抱一下,就一下。”沈玦声音喑哑,透着深深的疲惫。 夏侯潋回抱住他,在他的肩背上一下一下地轻拍。他在黑暗里静静注视着他,他想不要紧啊少爷,你是我最后的亲人了,无论如何我都会护着你的。 沈玦的脸凑在他的肩旁,他听见沈玦低低的嗓音:“阿潋,我好苦。” 夏侯潋低下头,碰碰他的额头,“少爷,放心,有我呢。咱们俩一人一半,就不那么苦了。” 第84章 雨雪霏霏 京师入冬早,南边儿还在下绵绵细雨的时候,京里已经飘雪了。今天冬至,鹅毛大雪笼罩了整座城,天地白茫茫的一片,空气是沁人心脾的冷,只吸那么一口,整个腔子仿佛都要被冻住。 夏侯潋放了衙,跟一帮兄弟勾肩搭背往门口走。他们上了马,一眨眼没入风雪没影了,夏侯潋步行回家。他其实也有马,是沈玦送他的,一匹上好的蒙古马。但他每个月月俸到月底一个子儿也不剩,光买马草就够呛,压根买不起马鞍,又不好意思说,只好让马待在家里长膘。 冰雪扑面,风刀子似的往领子里戳。夏侯潋一边搓手一边走,想起沈玦来。 岁末将至,沈玦忙得几乎脚不沾地。吏部大计、郊祀祭天,正月奉先殿大宴,样样都要他过问。近半个月以来沈玦都宿在宫里,夏侯潋难得见到他一回。活了二十四年有余,今年腊月十二满二十五年,夏侯潋头一回尝到相思的滋味儿,像把心肝儿放进油锅里熬煎,催心折肝似的难捱。他每日去莲香那蹭饭叙话,其实是想碰运气看能不能见到沈玦,结果就碰着一回,那家伙待了没一盏茶的工夫,跟他说了句“好好待着别添乱”,又回宫里了。 走到半路上,瞥见一家酒肆,夏侯潋想进去打两壶酒,一辆马车辚辚驶过来,停在他边儿上。素车白马,车楣上挑了一盏灯,挡开渐渐浓重的夜色,露出一方小小的清明来。沈问行坐在赶车的长随边上朝他招手,沈玦掀开帘子,露出半张脸,招呼道:“上来。” 夏侯潋心里惊喜,面上却没显露出来,依言爬上马车,和沈玦面对面坐着。 “今天怎么有空出宫?宫里不要摆宴么?” 马车里暗,夏侯潋看不清他的脸,只听得他话里透着烦躁,“不管了,出来透口气儿。宫里最不缺的就是人,不必事事我亲力亲为。” “也好,”夏侯潋道,“是该歇歇,别累着自己。” 马车悠悠地走,地面不太平,有些颠簸。沈玦头靠在车围子上闭目养神,夏侯潋静静瞧着他,虽暗暗光线里只有个隐约的轮廓,却也是秀丽的。月亮出来了,马车驶入他家胡同口的那条大街,冬至开了夜市,一路上人声鼎沸。夏侯潋挑开布帘看了看,月光混着车楣的灯光照进来,夏侯潋转头看见沈玦额角有块青淤,藏在乌纱帽下的网巾底下,不大显眼。 “你脑门怎么了?”夏侯潋问。 沈玦睁开眼,漫不经心道:“不当心,摔着了。” 走路还能摔着?夏侯潋觉得奇怪,但没再多问,一路无话,到家了,夏侯潋要下车了。半个月才好好见这么一回,他心里其实不大舍得。夏侯潋向沈玦道了别,跳下马车。月光照着雪地,白亮亮的一片,他走出几步,踩出几个深深浅浅的脚印子。要不要留他呢?原本从前能极其顺当地说出来,面不改色心不跳,可现在动了心思,一切都不一样了,他一个字儿也蹦不出口。 到年末了,沈玦只会越来越忙,难道又要隔半个月不见面么?夏侯潋终于下了决心,转身喊“少爷”,恰在这时,他也听见了沈玦在马车上喊他。两声呼唤撞在一起,倒听不分明谁先喊的谁了。 “你先说,什么事儿?”沈玦隔着窗子问他。 “没什么,”夏侯潋道,“今儿冬至,要不咱们一块儿喝喝酒?前面有一家顶好的酒肆,二楼能看街景,你来么?” “行。” 沈玦也下了马车,裹着厚厚的大氅,手里还抱一个手炉。沈问行给他们挑灯,进了酒肆,要了一间临街的雅间,沈玦先进去换衣裳,夏侯潋和沈问行等在门口。 夏侯潋偏头问沈问行:“督主好像心情不大好?” 沈问行长长“呃”了声儿,打哈哈道:“干爹的心思,我也不敢猜呀。夏侯大爷,您自己去问干爹呗。” 他这话儿说得遮三掩四,夏侯潋察觉到有猫腻,因问道:“督主额头上那块青怎么回事?” 沈问行掻了搔鬓角,道:“还能怎么着,干爹他老人家走路没留神儿,摔得呗。” 这些太监说谎向来不打草稿,张开嘴就能编一连串。这地上都是雪渣子,摔哪能摔出一块儿这么大个青来?夏侯潋敲他脑门道:“说实话。” 沈问行苦着脸道:“干爹不让我说呀。” 夏侯潋拎着他的领子到一个水缸边上,按着他的脑袋威胁道:“说不说,不说把你扔进去。” 沈问行抱着夏侯潋的腰不敢动弹,苦哈哈地道:“是陛下砸的。今儿原本要开经筵,陛下赖在豹房不肯走。干爹跪请陛下进学,您也知道,陛下还是个小孩儿,脾气大,一时不衬意就闹起来,乱砸东西。干爹也是倒霉,正巧一个扇把子飞出来磕在脑门上,这不就青了么?” 原来是这样。夏侯潋松了手,枯着眉头叹了口气,难怪出宫来了,敢情是被小皇帝打了脑门,心里生着气,宫里的事儿也撂着不管了。也是,他这样的身份,顶着一脑袋青成什么样子?给人看了笑话。 沈问行笼着手,老人家似的苍凉地叹道:“今时不同往日,干爹是铁了心要当个忠臣了。前几日都察院弹劾锦衣卫同知柳大人收受贿赂,其实也才百把两银子,若是往日,教训几下也就罢了,可现在干爹直接把他官给撤了。撤官好办,可底下人没点儿油水拿谁肯干活?更何况往日横征暴敛惯了的,一下子要他收手,断人财路等于要人命呀!” “他们会与督主离心么?”夏侯潋问。 “难说。”沈问行耷拉着眉毛摇头,“元辅还要变法,头一条裁撤冗官,东厂也在内,干爹朱笔一勾,竟然同意了。与陛下离心,与底下人离心,又自剪羽翼,这可怎么好?陛下旁边最近有个新得圣眷的,叫高得才,见天儿地撺掇陛下立西厂。幸亏这几日前朝大臣闹着要把先娘娘从玉韘上除名,甚至不许配享太庙,陛下还仰仗着干爹去与臣工斡旋,这才没松口。要不然,咱们的日子还得比现在更难过。” “沈问行,你嘴不想要了么?” 背后忽然响起沈玦的声音,沈问行打了一个激灵,忙呵腰掌嘴,“儿子多嘴!儿子该打!” 夏侯潋制住他,道:“是我要他说的。” 沈玦剜了沈问行一眼,拂袖进了屋。夏侯潋给了沈问行一锭银子,跟他说不要紧,让他去买酒喝,自己跟着沈玦进了门,关上门。 沈玦已经换下了官服,穿了身家常的玉色祥云暗纹地直身,侧靠着菱花窗,望着底下喧哗的大街。街上吆喝声此起彼伏,连成一片,灯笼挂了整整一条,满街都亮堂犹如白昼,煞是好看。沈玦没看夏侯潋,只道:“那些事你不必管,我心里自有计较。” “我知道。你觉得该做你就做,我不会劝你。”夏侯潋开了两壶酒,递给沈玦一壶,两个人碰了碰酒壶,各自喝了一口。“额头上还疼么?”夏侯潋问他。 沈玦摇头说不疼,又道:“其实今天出来是为了同你说一件事。我想了很久,还是觉得这样好。台州卫有个千户的位子空着,你明儿收拾行李,去那边上任吧。” 夏侯潋愣了一下,问道:“什么意思?” 沈玦蹙眉道:“还有什么意思,让你去台州卫干活儿去。你在东厂,整天当个不入流的番子不是事儿,男子汉大丈夫,你得有个正经的差事。你在台州打过仗,对那里熟悉。那边倭寇平得差不多了,你只要去那剿几个土匪,立一点儿功,有了功勋,就好升官了。凭功升官,旁人不敢说你的闲话,你再回京来任职,便是正正经经的武官。” 夏侯潋想说话,沈玦抬手制住他,继续道:“末了再慢慢和我这边划清界限,去清流那边结交几个朋友,时间久了,没人会记得你曾经在我手底下干过。” 夏侯潋气笑了,道:“然后呢?和你同朝为官,彼此打照面,还要装没交情,毕恭毕敬叫你一声厂公,问你早上吃得好不好,对么?” “阿潋,”沈玦见他不高兴,放软了语调,“这是为你好。阉狗的帽子不好戴,你自己有了正经的官位,能护着自己,明里暗里也能帮衬我,不是么?” 什么帮衬?都哄人的。夏侯潋也锁紧眉头,他皱眉的时候眉宇间有股煞气,让人不敢靠近。沈玦叹了口气,眉眼里显露出疲惫,又唤了声:“阿潋。” “你不是想我帮衬你,是怕将来你万一倒台,把我也砸死。”夏侯潋道。 沈玦沉默了,他晃了晃酒壶,方几上苏合香的烟气冒上来,氤氲了他的脸,朦朦胧胧,看不清他的神色。 “阿潋,这是为你好。”沈玦把酒壶放在窗台上,按了按眉心,“你知道东厂历代厂督都是什么下场么?最近的一个魏德,被我杀了。再上面一个,因为买了一座据说有王气的宅子失了圣宠,被穆宗皇帝贬去南京,路上莫名其妙死了。还有景和年间鼎鼎大名的刘要,当了八年厂督,下马之时,凌迟处死。”他顿了顿,从朦朦烟气里抬起眼看向夏侯潋,脸上无悲无喜,“我也逃不掉的,阿潋。” “是么?”夏侯潋伸过手去,轻轻握住沈玦的手,他的手凉煞煞的,总也捂不暖似的。他一向如此,这是小时候跪在雪地里落下的病根,体温总比常人更低,最是畏寒。夏侯潋把他的手放在掌心温暖,慢慢道:“我好像没跟你说过,我离开伽蓝之前当上了迦楼罗,”他笑了声,“虽然晋了位以后杀的第一个人就是弑心。你知道历代迦楼罗是什么下场么?我娘是第二十八代迦楼罗,身首分离,曝尸市井。弑心是第二十七代,死于我手,被牵机丝切割,碎成尸块。第二十六代迦楼罗苏摩,死于伽蓝叛乱,大约是被乱刀砍死的吧。前面的我记不清了,总归不是什么好下场。” “你不一样,阿潋,你已经不是迦楼罗了。” “可我是夏侯潋,”夏侯潋握了握他的手,“少爷你好奇怪啊,辛辛苦苦把我找回来,却总是想着把我推开,上回是这回也是。不要推开我少爷,你要我说多少次你才懂,夏侯潋的命是你的,即使这条路通往毁灭,我也陪你一起走。” 第85章 阎罗天子 说了半天夏侯潋也不答应,沈玦放弃了劝说。他们俩虽然完全是两样的性子,却是一样的倔。他拗不过夏侯潋,只好以后再说。 鹅毛雪纷纷扬扬,落在窗檐上发出簌簌的声音。冬夜太冷了,市集渐渐散了,只剩下零落的摊贩收拾东西,还有几个挑夫挑着担子回家,在雪地里留下斑驳的脚印。酒壶空了三只,沈玦有些醉了,脑子不大清醒,坐在八仙桌边撑着脑门呆了一会儿,才想起该回家了。 “天儿这么晚了,去我家睡得了。”夏侯潋忽然说。 天知道夏侯潋费了多大劲儿才若无其事地说出这句话,他面上不露声色,心里却打着鼓。他藏着非分之想,心中感到罪恶,却又觉得只是一头睡一晚上觉,就像从前那样,不算逾矩。 沈玦愣了会子才反应过来,一笑:“好啊。” 昏昏烛火下,微醺的沈玦脸上覆着薄薄一层红,配着白净的肤色,像一块通透的玉染上了胭脂,无端的昳丽。夏侯潋艰难地移开目光,突然觉得自己像个禽兽,把醉酒的良家儿郎拐回家暖被窝。 沈玦已经走不稳了,夏侯潋给他穿上大氅,背他回家。 夏侯潋家在胡同里面,要走过宽宽的大街,再一个拐弯,绕到福祥寺后面才能到。雪寂静无声地飘着,福祥寺檐角的铁马被吹动,传来似有若无的铃声,伶伶丁丁,是细细碎碎的一长串。厂卫都远远跟在后面,夏侯潋背着沈玦,深一脚浅一脚走在雪地里。沈玦头搁在夏侯潋肩上,世界在他耳里很安静,静得有些寂寥。 “阿潋,你觉不觉得现在很像以前在谢府的时候。”沈玦喃喃地说。 夏侯潋抬头看雪,“是很像。那次你被萧夫人罚跪,我也这样背着你回去。” “那时候觉得苦得要命,想尽了法子要挣出去,头悬梁,锥刺股,没有书就偷,有了书一晚上都不合眼,就想一下子全啃进肚子。”沈玦笑了笑,“没想到到如今,我最怀念的日子竟然是在谢府的时候。姑姑在,莲香在,你也在,大家都在,多好。” 夏侯潋想起沈府,想起沈玦的院子,那天井下面的两缸枯荷,撑起一个空空落落的小院子,像极了秋梧院。还有花园里的池塘,到冬天了,恐怕也很像望青阁吧。沈玦念旧,其实他也是,他也想念很久以前的日子,没有血没有刀,只有在伽蓝山里漫山遍野掏鸟巢的捣蛋鬼。所谓念旧,归根究底,都是为了寻回永不回还的往日时光。 可其实现在也很好。夏侯潋慢慢走着,沈玦靠在他肩膀上,细软的发丝挠着他的脸颊和脖颈,微微的痒。雪路一直蔓延出去,通往看不见的夜色,仿佛没有尽头。他就这样背着沈玦一直走一直走,永远都不要停下来。 要是这一刻永远都不要过完,那该多好。 “阿潋。”沈玦用力抱了抱夏侯潋。 “嗯?” “其实我说谎了。”沈玦的声音很低,“我不希望你走。不要走,阿潋,无论如何,都不要离开。” 夏侯潋停下脚步,扭头看近在咫尺的沈玦。他们在雪中相视,时光匆匆流转,穿梭如箭,却仿佛穿不过他们凝住的目光。 夏侯潋说:“好,我不走。” 一辈子都不走。 —————— 唐十七缩在角落里,力求让自己和背后的板壁融为一体。 行驿里人声沸沸,但全都极有默契地贴着墙壁站,空出中间的空地。桌椅都搬空了,叠在曲尺柜台后面,更显得行驿狭窄。外面落雪,里面却暖和,全是人呼出的热气,在不大的空间里蒸腾。 唐十七在二楼,二楼其实只是一条狭窄的过道,左边栏杆,右边是供住客下榻的小屋。每个屋子前面挂了一个枣木牌,极有风雅地写着从古书里抄来的名儿,什么“观沧海”、“海棠春”、“阫下雪”。伽蓝当然不可能这么风雅,这是因为这座行驿前身是个妓馆,屋子里住的都是妓女。 现在这个妓馆归伽蓝了,妓女和鸨儿埋在后院的深井里。唐十七亲眼看着他们咽气的,所幸伽蓝刺客手段利落,他们死得并不痛苦。唐十七叹了一口气,扭头望向楼下。透过栏杆,能望见一楼的景象。空地正中间跪了三个耷头耷脑的男人,拿绳子绑得严严实实。 深井又要多三个男人了,唐十七为他们默哀,心里念了句阿弥陀佛。 挂着“雁归来”的屋子门开了,走出来一群披着黑袍带着白瓷面具的男人,中间那个男人甚为高大,径直走到栏杆边上,俯瞰一楼的黑道子弟。 这些人唐十七只认得一半,但他知道他们都是伽蓝新任八部,站在过道另一头的那两个是乾达婆和罗迦,靠在门柱上的是紧那罗。紧那罗是他的老相识,但他早就不敢和他说话了。迦楼罗不在其中,不知道被派去了哪里。能当迦楼罗的一向是伽蓝最强的刺客,大约是去杀什么重要人物了吧。 黑袍人一出来,一众黑道纷纷哑了似的,行驿顿时静了。昏暗的烛火照着二楼的黑袍人,他们的影子阴森高大,一直挨到屋顶。森然的白瓷面具面无表情地看着底下人,让人觉得心惊胆战。 有个扛大刀的大着胆子走出来,仰头望向中间那个黑袍人,道:“段先生,半个月前你们伽蓝发布追杀令,追杀伽蓝叛徒夏侯潋,现在人已带到,你承诺给咱们的极乐果,该给了吧!” 段九的目光在底下三个人身上扫了一圈,漠然道:“三个夏侯潋?我只知道夏侯潋会易容术,却不知他会分身术。” “无名鬼变幻多端,实在难辨。这三个已是我们能寻到的最与无名鬼相似的。”扛大刀的挨个指着道,“他们仨都叫夏侯潋,左边这个和无名鬼一样,喜欢用东瀛刀,刀法也十分出众,小人折损了十多个弟子才把他逮着。中间这个会易容术,还会缩骨功。最右边这个机关术了得,据说去过巴蜀学艺的。我们找了这么久,才找到这三个,总有一个是他。” 段九低低笑了两声,笑声在面具底下闷闷作响。 “他们没有一个是夏侯潋。”段九道,“不过,宁错杀一万,不放过一个。” 段九抬起右手,做了个手势。紧那罗直起身,鹞子一般从栏杆处翻了下去,他稳稳地落在地上,拔出黑袍下的一柄长刀,那三个人纷纷变色,大声求饶,紧那罗单手拎起一人,那人打着寒战,在他的手中像一只待宰的野鸡。 紧那罗长刀一割,唐十七听见一个阴寒而又粘腻的声音,仿佛丝帛被撕裂,他甚至能想象出肌理被刀刃割断,筋肉在刃下缓缓分离。鲜血如泉,紧那罗的白瓷面具染红了一角。 段九的声音响起: “我本欲立夏侯潋为住持继嗣,谁知此人取得七月半的解药,叛离伽蓝。按伽蓝寺规,抗者溺,逃者鞭,逆者杀,叛者诛。夏侯潋叛逃至今已有四年有余,视为伽蓝叛逆,杀无赦!尔等谁为伽蓝带来夏侯潋项上人头,极乐果,取之不竭,用之不尽!今日,虽诸位不曾取得夏侯潋首级,但为答谢诸位尽心尽力,伽蓝依然将极乐果奉上,还望诸位今后继续为伽蓝效忠。” 段九说完,乾达婆和罗迦从屋里搬出一个半人高的檀木箱子,里面装满了密密麻麻的黑色药丸,在烛光中光泽涌动,底下的人很快露出贪婪的神色。 极乐果,伽蓝用来替代七月半的瘾药。听说它的原料和七月半一样,瘾性却大了十倍。可它最让人着迷的地方不是瘾性,而是它能带给人难以想象的快乐,比和女人上床还要爽无数倍。它能让人看到幻觉,仿佛进入极乐世界,是所有人毕生汲汲以求的渴望。 上个月唐十七在鸭角山行驿看见一个刺客忘记把自己关好,吃了极乐果之后癫狂地从屋里跑出来上了悬崖,一头扎进云烟里。没人知道他看到了什么,唐十七也不想知道。他摸了摸自己的荷包,里面装了五颗极乐果,是他下一年的份例。 极乐果潮水一般倾倒下去,底下的人很快疯魔了,争先恐后地上前争抢,有人抢到之后直接往嘴里塞。人潮在下面疯狂涌动,人头挤在一起,像密密麻麻的鱼卵。极乐果滚在地上,有人趴下去捡,很快被踩得粉身碎骨。后面挤不过去的人拔出刀,砍倒前面的人,更前面的人察觉到危险,也拔出刀来拼杀。狭小行驿里杀声震天,鲜血在黑暗里喷涌,如同妖艳绽开的绝世名花。 紧那罗已经顺着梁柱爬回来了,正用巾帕擦身上溅的血。所有刺客都没有表情,白瓷面具寂然不动。 “你看,这就是蝼蚁,贪婪又愚蠢。”段九不知道对谁说话,轻轻笑了一声,带着人从后门退了出去。 熹微晨光中,外面的世界洁白一片,天地一色。朔北的雪原平坦辽阔,一眼望出去无遮无拦,好像可以一眼望到天边。雪无声地下,后面行驿中的混乱仿佛是另一个世界是事情,和这个世界无关。 远处有一架马车徐徐驶过来,车轮碾在雪地里没有声音,印出深深的车辙。 刺客们都知道那里面坐的是谁,唐十七也知道,他在九边远远见过一回那个人的影子,他只记得一片白,像冰雕玉塑,明月皎皎,高不可攀。那个人的家族传承已久,也曾叱咤风云,天下共望。隐匿江湖百年,重组伽蓝,极乐果出世,刺客终于沦为彻底的傀儡再难反叛之后,他也终于走出阴影。 上个月伽蓝暗桩从朔北出发,大岐地下城已经重启。伽蓝的行驿、妓馆、钱庄、赌坊、黑市遍布大岐,远至西域,纵然东厂手眼通天,也铲不尽池塘里所有的淤泥。源源不断的黄金昼夜不停地从大岐各地涌入朔北,倘若它们全都能发光,势必在大岐地图上织出繁密的光网。 唐十七不知道那个人的姓名,只知道他是伽蓝真正的主宰,大岐背面的主人,黑暗里的皇帝。有人唤他为——阎罗天子。 伽蓝有规条,遇阎罗,不可近观,不可注目,唯可俯拜。 刺客们跪伏在地,像齐齐被砍断了膝盖,在雪地上深深俯首。唐十七心里按捺不住的好奇,悄么声地微微抬头,眼睛往那马车上瞟。一只手将他的脑袋重重按进雪里,雪渣子糊了他满脸。他听见紧那罗低声说:“你不要命了么!” 他不敢再动。前方传来段九沉沉的嗓音,像卑贱的祈愿,又像肃穆的吟诵。 “我愿散发匍匐,肝脑弃舍,沉入劫灰,恭迎您的降临,我的菩萨,我的佛。” 第86章 飞花似梦 除夕。 京里一下子冷清了,大伙儿都关着门烧大菜过新年,街上空空荡荡,不见一个人影儿。连巡逻的五城兵马司校尉都减少了班次,抬眼望去,只见一溜雪白又空落的街巷,偶尔见几个裹着袄子低头疾走的人,那也是往家里赶的。 莲香怕夏侯潋一个人过年孤单,让夏侯潋上沈府来过年。夏侯潋不好意思空手去,提着鸡鸭上门,一登门发现影壁后面堆着一堆朝臣送来的过年礼,金银器皿数不胜数,光夜明珠就有十颗。夏侯潋拎着不断挣扎羽毛乱飞的鸡和鸭站着,顿时觉得自己很乡巴佬。 莲香埋怨他见外,来吃年夜饭还送礼,打发他去沈玦屋里待着,自己去张罗年夜饭了。其实这年夜饭是沈府下人自己的年夜饭,并不包括沈玦。宫里太忙,沈玦过年从来不回府,彻夜不睡也是常有的事儿。 沈府并不安生,来送礼的人络绎不绝,仆役们进进出出,忙着把大大小小的奇珍异宝运进库房。还有从外地赶来京里大计的地方官,不知道脑子搭错了哪根筋,送来一队貌美的优伶,男女都有,从夏侯潋身边过的时候有个女的转过头来朝他抛了个媚眼。夏侯潋顿时浑身起鸡皮疙瘩,返身回了院子。 沈玦向来洁身自好,不爱搞那些乌烟瘴气的玩意儿。以往也有送的,沈玦一个不落全发卖了出去,夏侯潋不担心他会被这些奇形怪状迷住眼,只担心他一个人在宫里忙活,顾不顾得上吃年夜饭。 唉。夏侯潋撑着脑袋想他,心里面又抓挠起来。当个督主怎么这么烦人,还不如像他似的当个番子,起码能在大过年的时候老婆孩子热炕头。 夏侯潋百无聊赖,去厨房里转悠。厨子都是京里人,烧的都是京帮菜。北方人爱吃牛羊,用料粗犷,什么野猪肉关东鹅之类的,是贵人桌上常有的菜式。菜也大份儿,一盘够四五个人埋头吃。估摸宫里也差不多,夏侯潋看了半天,要来一口锅子烧了一只金陵鸭,又捏了几个糯米糖藕和蒸儿糕,统统放进食盒里,让人给莲香递了话儿,说不在这儿吃年夜饭了,便打后门溜了出去。 他去问司徒谨借了入宫牙牌,径直进了宫,一路走进司礼监值房,里头的人忙得脚不沾地,头也不抬。没人理他,他寻摸了半天没瞧见沈玦,拉了一个人问才知道沈玦还在宫后苑张罗晚上的宴席。那地界他不敢去,本就是混进来的,在司礼监转转还好,其他地方不能乱跑。他抱着食盒到值房,把食盒放在炕桌上,自己在宝座上坐着,撑着下巴等沈玦回来。 阳光穿过松绿色的软烟罗和灯笼锦的窗棂,在屋里投出明明暗暗的光斑,夏侯潋望着满屋子螺钿描金发着呆,慢慢的困意袭来。 耳朵里好像听见窗外上千棵树的树枝沙沙作响,羽林卫沉重的脚步声似远似近,一阵响一阵歇。隔壁屋子有谁在拖椅子,木腿划拉在砖地上,滋啦啦地刮耳朵。还有小太监在说话,沙哑的嗓子像破锣,夏侯潋迷迷糊糊地想这样的声音怎么能在御前伺候?然而所有的声音都离他很远似的,像上辈子的梦。 门忽然开了,阳光洒进来,他黑暗的视野朦胧一片亮,红的蓝的橙的璀璨晕眩。是谁走进来,转过了沉甸甸的四扇曲屏风,慢慢地靠近他,他好像听见衣衫窸窸窣窣的声音。他还是困,醒不来,所有的感觉都像幻觉。声音逼近,眼前忽然黑了,似乎是被谁挡住了光。朝上的脸颊轻飘飘地印上了什么东西,带一点点的温度,还有一点点的湿软,像一瓣飞花掠过脸侧,又像一只轻盈的蝴蝶歇落,那么轻,那么快,可又舒服,有些醉人。 他心里忽然有了留恋,希望那瓣花儿,那只蝴蝶,再停留得久一点。 他醒的时候天已经黑了,身上披了一件银鼠皮大氅,是沈玦的。他转过头,沈玦坐在圈椅上批红,烛火的金色映在脸上,衬得他的侧脸白璧无瑕。 “你胆子越发大了,仗着有我罩着你,竟还敢混进宫里来。”沈玦抬头瞟了他一眼,冷哼一声,低头继续批奏折。 夏侯潋还有些迷瞪,他心里想着方才做的梦,那个梦,像是一个吻。 “看着我做什么?”沈玦察觉到他的目光,皱眉问道。 发梦呢,沈玦怎么可能偷亲他。夏侯潋使劲儿摇了摇头,感觉清醒了不少,道:“没什么,刚做梦来着。” “什么梦?”沈玦状似无意地问道。 “春梦,”夏侯潋没敢说实话,道,“梦见一仙女亲我。” 沈玦执笔的动作一滞,冷笑了一声,道:“我看你是独身太久,思春了。前头方有个优伶朝你暗送秋波,现在就开始做春梦了。” 夏侯潋一愣,问道:“你怎么知道她冲我抛媚眼?” 沈玦咳了声儿,道:“我府上的事儿,我当然知道。有人瞧见那戏子不安分,还以为你在我府上乱来,特来报告。怎的,你倒还盘问起我来了?” 夏侯潋急了,道:“我哪有乱来,你别听别人嚼舌根。”说罢,又恨道,“谁吃饱了没事干,大过年的在背后搞我。看爷爷不揪下他的舌头来!” 沈玦怕他继续追问,道:“行了我知道了,我不曾疑你,随便说两句玩的,你倒还当真了。我还没问你,不好好在家待着,来宫里做什么?” 夏侯潋拎起食盒摆在他面前,把盖子一层层揭开来,露出里面黄灿灿的金陵鸭、白嫩嫩的糯米糖藕和蒸儿糕,“这不是想和你一块儿吃年夜饭么?哎,都凉了,你这儿有小厨房吧,我去热一热,再添几道菜。” “为什么非得和我一块儿吃,莲香不是叫了你么?” “亲人团聚才叫年夜饭,”夏侯潋叫来人把菜端下去热一热,“这可是我亲手做的菜,你总得给个面子吧。” 沈玦的笔顿了顿,夏侯潋干了什么他都知道,今天有个优伶冲这白痴抛了媚眼,他立马下令把那个不安分的玩意儿卖了出去。他也知道夏侯潋亲手烧了金陵菜巴巴捎进宫来,那会儿他在宫后苑应付小皇帝,那个不成器的异想天开要把宫宴摆在豹房,让大伙儿和老虎一起吃年夜饭。天知道他有多想一脚踹飞那死小孩,去司礼监见夏侯潋。 虽然和夏侯潋分居宫内宫外,但夏侯潋的一举一动他都掌握着,只是这傻子不知道。 他每天忙完,唯一一件值得开心的事就是看一看底下人报上来的字条,上面写着夏侯潋一天的行踪。 沈玦压了压嘴角,淡淡说了声:“行吧,随你。” “亲人团聚才叫年夜饭”,夏侯潋说完,忽然有些发怔。他还没有把持厌找回来,不知道他是死是活,要是活着,也不知道和谁在一块儿吃年夜饭。 沈玦看出他的怔忪,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想起我哥了,”夏侯潋站起来靠着窗子,外面的天空漆黑如墨,再过一个时辰,宫里四处就会放出烟火,烟花会让整个天空艳丽如昼,“我有些怕,我怕我哥其实已经没了,可我还没有给他做灵牌,没有灵牌,他就听不见我的祈福,也找不到回来的路,他会变成一个孤魂野鬼,无家可归。” 夏侯潋望着漆黑的夜空,沈玦望着夏侯潋,夏侯潋看天穹的时候总有种无比落寞的感觉,像一个流浪很久的人,让人心疼。沈玦走到他的身后,道:“不会的。” 夏侯潋回眼看他。 沈玦低下头执起夏侯潋的手,夏侯潋的手腕上挂着他送给他的星月菩提,红澄澄的菩提子像一颗颗相思豆,说不清楚是它原本就是这样,还是寸寸相思让它变得如此圆润饱满。 “这串佛珠很有灵性,你戴着他,佛祖会听见的你的心愿。”沈玦说,“你有没有听说过倭人那边的一种说头,说神明不是天地造化孕育,而是依靠凡人的信仰而生。若是有朝一日人们不信了,这神也就没了。” “没,你听得懂倭语,我又听不懂。” “现在你听过了,”沈玦道,“同样的,只要凡人一直信仰他们的神明,他们的神明就将永远存在。所以没关系,只要你一直念着他,他就一定会活下来。” ———— 除夕夜,云仙楼灯火通明,红绡一匝匝挂在梁上,直坠下来,笼着大红八角灯笼红晕晕的烛火,整栋云仙楼都仿佛被罩在一层淡淡的胭脂色里。女人的肌肤在这层胭脂里光泽流淌,像上好的羊脂白玉,戏台子上面咿咿呀呀唱着戏,那嗓子婉转清越,曲曲折折,一直传出去老远。 一个穿着破旧羊皮袄子的青年踩着一双布靴进了云仙楼的后院,他背着打了补丁的包袱,一路上低着头,沉默不说话。云仙楼的妓女们看不上这种乡巴佬,有的还嫌脏,都绕道走。 鸨儿却觉得这孩子乖巧,不像浪迹在胭脂胡同那群帮闲耍滑的,油得要命,还喜欢和她的女儿们勾三搭四,上回有个浪荡子让她计划捧的头角儿养了孩子,气得她连续五个夜晚没有睡好觉。可这孩子一瞧就是没那等心思的,眼睛一眼就能望见底,心里想什么,眼睛里都能看见,让她觉得可靠。 “你是哪儿人?”鸨儿堆出亲切的笑容,一面引他进院子,一面问道。 “山里人。”青年道。 “哦,还真是乡下来的,看你这模样我就知道。”鸨儿拉开一扇门,提裙踏进门槛,“来京里做什么?家里地种不下去了?是逃荒来的?” 青年跟着鸨儿进门,里面是一间院子,中间种了许多花儿,已经枯了,只剩下凌乱的花藤。两边都是厢房,全都亮着灯,里面传来暧昧的声音,光晕从窗纱透出来,晕黄的颜色,每一个光晕都仿佛暗示着一个隐秘的世界。 “我是来找弟弟的。”青年垂着眼帘道,“我把他弄丢了。” “哎哟,这人海茫茫,京城又这么大,可不好找。”鸨儿掏出钥匙,打开柴房的门,“喏,你以后就睡这儿,前头睡过一个帮闲的,不知走了什么狗屎运,得了厂公青眼,飞黄腾达去了。他落了几件衣裳在这儿,你看着能不能用,能用就收着。” 青年走进去,把包袱放在木桌上,墙边的箱笼里放了几件粗布衣裳,他拿起来看了看,点头说能穿,就是不合季节。 “你呀,好好在我这儿干,工钱定不会亏待你。你要找弟弟,不怕,也有门儿。谁不知道咱们胭脂胡同是消息最畅通的地方,你慢慢托人打听,总会找着的。”鸨儿道。 青年点点头。 “新来的小厮么!”一个清澈的声音响起来,青年抬起头,看见门边转出个窈窕的身影,她身后有一盏晕红的灯笼,旖旎的光晕映着她的脸,精致明艳的眉目仿佛要溶化在灯火里。 “你叫什么名儿呀?”阿雏问。 天空升起烟花,爆炸声响亮如雷,明亮的光焰里青年的身影终于明晰,他有着恬淡的脸庞,双眼澄净剔透有若净色琉璃,右耳边一点萤光璀璨夺目。 “夏侯。”他说,“我姓夏侯,你们叫我夏侯就好。” 第87章 鸢飞戾天 正月初一。 天还没有放亮,四下里蒙蒙的黑,更漏的滴答声从宫殿里随着风传出来,不紧不慢的一长串。司徒谨艰难地穿梭在来来往往的太监堆里,再过一个时辰皇上就要在奉天门接见文武百官、各地藩王列侯、海外诸国使臣的朝贺,司礼监诸太监忙得像个陀螺,有的捧着御前新换下来的茶盅,有的捧着一会儿要在谨身殿烧的香炉,个个闷着脑袋,蚂蚁似的在殿门高檐底下跑来跑去。见了司徒谨,连礼都来不及行,匆匆道一声“大档头”便擦肩而过。 沈玦应当已经起了。他是司礼监的大拿,百官朝贺,他必得蟒袍鸾带,侍立在皇帝身侧,俯视群臣在莽莽尘埃中叩首山呼万岁。他从来不拖沓,总是按着时辰踏出寝房,带着浩浩荡荡一群太监,去恭迎小皇帝结束漫长的赖床。 司徒谨走到上房,已有一队人侯在门外,有的手上捧着巾栉,有的托着胰子,还有的端漱口茶盅,等着里头沈玦换好朝服,便进去伺候。 司徒谨叩了叩门,低声道:“督主,卑职有要事求见。” “进来。”沈玦的声音响了。 小太监们推开门鱼贯而入,司徒谨插在中央走进去,沈玦坐在高椅上,蟒袍掖得干净利落,腰间鸾带也系得一丝不苟,只头发还没有梳,黑瀑似的散在肩上。一个小太监拿着象牙梳子站在他身后为他束发,另有一人举着镜子给他瞧,再有端茶盅的递上牙枝牙粉,沈玦一边漱口一边听司徒谨回话。 “昨夜卑职接到秘报,咱们在应天府兴庆帮安插的探子失联,腊月初一的时候接头人和他见过一次面,此后音讯全无,东厂翻遍了南京城都没有找到。” 兴庆帮是应天府最大的漕帮,常年在江浙京津间奔波,春夏天气暖和河面不结冰的时候,他们还能北上朔北做生意。去年年初沈玦在兴庆帮安插了三个探子,其中有一个坐上了帮里分坞把头的位子。只是从十一月开始,三人接连断了消息。按照往日经验,要么是身份暴露,被黑道的人做了,要么是叛变了。可这三人人间蒸发了似的,连影子都消失得一干二净,仿佛从未有过这个人一般。 沈玦枯了眉头,用巾栉擦了擦脸,从高椅上站起来,提步出了门,“应天府其他探子怎么说?兴庆帮和来福帮交易甚密,来福帮那儿可有什么消息?” 司徒谨跟在沈玦身后,道:“来福帮的探子也没了。前日卑职接到灵州卫的公文,洋河漕帮的探子也失了音讯。督主,我们在各大漕帮安插的探子……全没了。” 沈玦顿了步子,后面跟着的人也忙停了下来。沈玦扭头看向司徒谨,微微含怒道:“为何现在才报?” 司徒谨俯首低眉,道:“原本的约定便是每月月初接头,这些探子最晚的十一月还曾露过面。十二月各地接头人没有接上头,将消息上报,公文拟定送往京师,东厂各级司房审阅,发现各地探子均已失联,察觉不对,再传到卑职这里,已经是最快的速度,并不敢有所耽搁。” “他们最后一次露面传的消息可有异常?” “没有。卑职均已看过,所说皆是漕帮内部争斗,并无什么不对。”司徒谨蹙眉道,“只不过,卑职注意到一件事,十月初九东厂查获了兴庆帮一艘开往京津的运船,查验期间船忽然失火,货物焚烧殆尽。据兴庆帮供词,他们在船里走私的是洋河大曲。现在看来,内中恐有猫腻。” 沈玦沉默了,探子失踪不是稀奇事儿,卧底黑道原本便是凶险万分,漕帮那群人向来杀人不眨眼,探子不小心露了马脚叫人做了是极正常的。探子名录只他和司徒谨手上有,亦绝无泄露的可能。可也不大可能是叛变,他们的家人都在沈玦眼皮子底下,自己的命可以不要,连家人也不顾么? 难道是…… 沈玦拧着眉头往前走,步上天街,皑皑白雪在脚底下吱吱呀呀。沈问行忽然从对面迈着小步跑过来,愁眉苦脸地道:“干爹,陛下不肯起床,问今早的朝拜能不能免了?” 沈玦头疼欲裂,恨恨道:“他倒是异想天开,正月朝拜乃祖宗礼法,如何能免?不起来也得起来,等会儿我到了要是看见他还在床上赖着,信不信我把舆服砸他脸上!”、 沈问行听了大汗淋漓,沈玦自己也是个桀骜骄矜的性子,小皇帝见天的往他炮口上撞,沈问行还真信他能把舆服糊皇帝脸上。沈问行陪着笑连声道:“干爹息怒,息怒!儿子这就想法子让陛下起床!” 说着忙转身要走,沈玦忽然道:“慢着!眼下离大典还有一个时辰,去把内阁那帮狗官叫进宫来,就说陛下不欲出见,让他们想想法子。哼,我不得安生,他们也甭想睡个好觉!” 沈问行喜笑颜开,道:“还是干爹英明!”便扭身匆匆去了。 沈玦顿了顿,对司徒谨道:“着人,将兴庆帮老大绑上京,送到诏狱去。诏狱刑罚那么多,不怕他不开口。咱家倒要看看,他们夹带的到底是什么宝贝玩意儿,宁可毁了也不能让东厂知晓。” 司徒谨却踯躅着沉吟:“若是惹得漕户暴动,恐怕言官那边要拿来大做文章,督主如今谨言慎行……” 沈玦冷笑,“咱家请他来喝茶,不要钱也不要命,这帮宵小胆敢暴动,便按乱党论处!传令下去,伺候兴庆帮老大,务必用不伤皮肉只伤内里的法子,看他是嘴够铁,还是咱家的笞杖够硬!” 司徒谨应了声是,又道:“先头派去伽蓝山寺的番役回来了,夏侯潋烧剩下的案牍都入了库,他家的家什也搬下来了,只是他前头说的迦楼罗遗书我们并未寻见,但见到不少被老鼠咬剩的书册,恐怕遗书已经被咬完了。” “那便罢了,案牍你们整一整,我得了空去看。夏侯潋还睡着,你过一会儿再去叫他,让他过去瞧瞧。”沈玦走了两步,想起昨天晚上。夏侯潋在他边上的时候总是没有防备,睡得死猪似的,怎么拨弄都不会醒。他悄悄把人搂进怀里,暗暗过了几把手瘾,现在想起来还让人血脉贲张。 早上他要早起,怕吵醒夏侯潋,寅正三刻的时候换了间屋子。现在内阁那边哄好小皇帝还要些时候,他倒不那么急赶过去了。他逐渐心痒起来,想着要不要再回去看看夏侯潋。掂量了一会儿还是作罢,免得腻在那拔不开身误了时辰。 司徒谨兀自去了,沈玦慢悠悠往乾清宫的方向走。天渐渐亮了,碧瓦飞甍在晨光中现出清晰的轮廓,底下是皑皑雪地,衬着绵延红墙,映照出一个清明的世界。他心里忽然开朗起来,大年初一,一切都重新开始,仿佛一切都有了希望。没关系的,他想,只要夏侯潋在他身边,无论是朝臣还是伽蓝,他都会有办法应对。 走出一截子路,忽看见前面门墩子上坐了一个小姑娘。她穿着大红色的袄儿,素白色的马面裙,脖子上围了狐裘,手里抱着一个吊睛白额的老虎大风筝。她有着一双大大的黑眼睛,黑得过分,衬着雪白的脸蛋像一个巫蛊娃娃。 沈玦皱起了眉,这姑娘他认得,她是朔北辽东来的临北侯,复姓百里,单名一个鸢。说来稀奇,一个十二岁的小女娃娃,竟当上了一方君侯。大岐历史上虽也有女侯,还未及笄的女娃娃当上侯爷却是头一遭。这女娃儿的身世也是凄惨,几年前朔北闹天花,父母兄弟挨个染病驾鹤西去,就剩下她孤零零一个人,这临北侯的头衔也就落在了她的头上。 她是去年年底到的京城。临北侯,听着是个侯爷,其实也就比普通老百姓好上那么一点儿。没什么权势,是个虚衔,京里随便拎出一个人都能压她一头,底下人看碟子下菜,自然就冷落了她。 临北侯在京城里有个府邸,但已经荒废很久了,她宿在驿站,居然还被上京来大计的官员挤到下房去住。沈玦听闻了,奏明皇上,把她接进宫,也算没有慢待了。 只是沈玦还没有和她面对面说过话,不知道这姑娘是个什么性子。因着小皇帝的缘故,他看见小孩儿就头疼,也不大爱搭理她。但毕竟人到跟前了,不好当没看见。沈玦端出一个客套的笑容,上前作了一个揖道:“大清早的,小君侯怎的独在此处?” 百里鸢仰起头,睁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看了看沈玦,道:“我出来放风筝,放着放着,就迷路了。” 小孩儿就是招人烦,大清早的放什么风筝?沈玦心里厌恶,面上却不显露,躬身道:“臣送您回去?” “好啊。”女孩儿拎着风筝站起来,地上雪厚,她走着吃力,自然而然就牵上了沈玦的手,“我怕跌跤,厂臣牵我。” 沈玦平常不喜欢旁人碰他,可这丫头已经牵上来了,他没法儿甩开,只好虚虚牵着。许是风地里待久了,女孩儿的手很冷,冰块儿似的。他的手也冷,两只冰冷的手牵在一块,彼此都感觉不到温度。 她一个人出来放风筝,居然也没个宫女太监跟着。沈玦低头看她,她拖着大风筝深一脚浅一脚走着,垂着脑袋不吭声,倒是个文静的姑娘,比小皇帝好。沈玦把身上的披风解开,披在她身上,又让人帮她拿风筝。 她犹豫了一会儿才把风筝递出去,沈玦问她:“这风筝很重要么?” 百里鸢点点头,细声细气地道:“是我哥哥扎给我玩儿的。” 她那短命哥哥前几年就害天花死了,巴巴地把风筝从朔北带到京城,真是可怜。沈玦又问:“宫里人伺候得可还适意?殿下若有不合意的,尽管同臣说。” 她没说话了,约莫是怕得罪人,伺候得不好也不敢说。那就换一批人伺候吧,不过是换一拨人,对沈玦来说也就是动动嘴皮子的事儿。 沈玦牵着她的手进了景阳门,宫女太监见了沈玦和百里鸢,纷纷围上来,跪在雪地里发抖。他们没看好百里鸢,大约是怕沈玦责罚,一个个抖得跟筛糠似的,连脸色都煞白。沈玦蹙着眉看了会儿,道:“不长心的东西,一会儿大典结束,都下去领杖责!” 宫女太监们诺诺称是,仍是发抖。沈玦对百里鸢拱手,道:“臣退下了,殿下好生收拾,莫误了时辰。” 百里鸢说好,抬手接过太监手里的风筝,那太监一不小心,袖子钩了下风筝的竹篾,拉扯出一个口子来。 太监忙跪地叩首:“君侯恕罪!” 百里鸢歪头看着他:“你把我哥哥送给我的风筝弄坏了。” 沈玦道:“殿下莫慌,臣让绣坊的宫女来瞧瞧,这口子不大,应当能修好。” “厂臣,你会杀了他吗?”百里鸢仰头看沈玦,黝黑的眼睛里清澈如水。 他的恶名已经到这种程度了么?沈玦安抚她道:“自然不会,只略作小惩罢了。” “这样么,我还以为厂臣是个坏蛋,没想到原来厂臣是个好人呢。”百里鸢低下头道。沈玦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他见过的人多了,这么不会说话的却还是头一回碰见。 他忽然觉得不耐烦,正想告辞,百里鸢突然从发髻上拔下一根簪子,插进小太监的眼眶里。顿时鲜血横流,小太监哀嚎着趴在地上,捂着眼睛惨叫。 百里鸢皱着眉看他在地上乱滚,道:“咦,怎么还没死?” 众人皆大惊失色,饶是沈玦也吃了一惊。他忽然知道景阳宫这帮人为什么发抖了。他们不是怕他,而是怕这个女孩儿。百里鸢还要再扎,沈玦让人拦住她,又命人将那太监抬了下去。血沿着雪地一路流,红衬着白,别样的刺目。 百里鸢雪白的脸上溅上了几滴血,她用袖子擦了擦,抬起脸来问沈玦:“我伤了厂臣的人,厂臣会罚我么?” 她白净得像一尊冰雕,看着漂亮,却少了几分人气儿,看着怪不舒服。沈玦按住心里浮起的异样感觉,道:“原本便是他弄坏了君侯的风筝在先,君侯就是打杀了他也无妨。只是今日是大吉大利的好日子,皇上有过旨意,阖宫不许见血。也罢,君侯毕竟也受了委屈,今日这事儿臣替君侯瞒住,过会儿便是大典了,还请君侯早些回去收拾东西。” “厂臣真是生了一张铁嘴,一番话说下来,竟成了我的错。”百里鸢神色漠然,把簪子扔在雪地里,背过身边走边道,“我听闻厂臣最近助内阁厉行变法,大刀阔斧削除冗官,连自己的东厂都不放过。年关一过,削藩的事宜也要提上日程,那些个和皇家隔了好几重的旁支,统统都要贬为庶人,不知我这个异姓侯可在其中?” “君侯的爵位是祖上跟着太祖爷打天下传下来的,君侯又是百里家的嫡亲嫡支,当然不在削藩之列。” “这样啊。”百里鸢顿了脚步,低着头在雪地上蹭着脚尖,“厂臣现在要去哪呢?” “臣还要去唤陛下起床。” “为什么要去呢?让他睡着不好么?”百里鸢道,“他睡着,天下的权柄就全都在你的手里。” 沈玦微微眯起了眼。 他忽然掂量不住这个看起来只有十二岁的女娃娃了。她似乎是个饱受欺凌的文弱女孩儿,又似乎是个草菅人命的富家小姐。她似乎怕他削藩,又似乎不怕。她到底想要什么呢? 这种把握不住对手的感觉的很不好。沈玦摸了摸腕上的碧玺珠子,道:“君侯虽还是稚龄,却也当慎言。臣还有事,不奉陪了。” “我以为厂臣是个恶鬼,没想到是一尊菩萨。”百里鸢又道,“大忠似奸,也难逃覆灭啊,厂臣。” “不干你事,君侯还是照顾好自个儿吧。”沈玦淡声道,负着手走上了夹道。 百里鸢望着沈玦渐行渐远的背影,淡红的唇角微微勾起,浮起一个险恶的笑容。那笑容万分狰狞,让她看起来像一个恶鬼娃娃。 她低声道:“那么,我便恭祝厂公千古传唱,万世流芳。” 第88章 阎罗索命 几十人的东厂番役在狭窄街巷中急速奔行,像一道黑色的利箭,街上的人马纷纷退避,露出张皇的神色。夏侯潋也在当中,他的腰间挎了雁翎刀,臂上绑了手弩,左边大腿上还放了一柄火铳。没有人说话,只有男人们沉闷的呼吸和脚步声,肃穆地像一个军队。 胡同里巷纵横交错,像一个繁密的蛛网。然而番役们目不斜视,每一个转弯都没有犹豫,似乎对京师的布局了如指掌。他们很快到了目的地,那是坐落在德胜门大街上的一座牙行。无须司徒谨发出号令,番役们有条不紊地在牙行周边的胡同中散开,如同黑色的潮水在四面八方无声地奔散,最后消弭于无形。 夏侯潋跟在司徒谨后面,两个人背靠着墙蹲在一个胡同里,胡同口出去就是牙行的大门。牙行是走南闯北的商人中转货物的地方,但这是一个私牙,老板没有官府发的官贴,里面的货物都是没有交过税课的私货。按照往日的经验,大多是一些酒啊烟土什么的。老板给官衙的人上供点儿银子,官府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行了。只是今日不同,兴庆帮的老大供出来说他们从运来的东西都卖给了这家牙行的老板,预备在京师脱手。 那东西神秘得紧,连兴庆帮老大自己都没有用过。据说看起来是个黑色的小药丸,叫什么极乐果,这名字太雅,黑道的人都管它叫“黑粮”。兴庆帮老大说这黑粮服用了之后欲仙欲死,如登极乐,只是有大毒,他亲眼见过一个人一口气吞了三十粒,没过半炷香的功夫,七窍流血死了。 夏侯潋探出一双眼看牙行的大门,门檐上悬着两个灯笼,灯笼底下站了两个人,都裹着破旧的灰布袄子,在冷风里不停搓着手。走动间露出藏在衣襟底下的家伙,看起来似乎是二尺长的短刀。 “一会儿小心点,这里面都是亡命徒,很多都是通缉在案的凶犯。”司徒谨低声道。 “真不巧,我也是。”夏侯潋一面检查自己的弩箭和弹丸一面道,“司徒老哥,一会儿我打先锋,你慢点进去。” 司徒谨皱眉看他。 “你有家有室,伤着了回去让嫂子和玉姐儿难过可不好。我光棍儿一个,没关系。”夏侯潋拍了拍他的肩膀,“听说昨儿你俩又吵起来了,没事吧。” “你受伤了督主也会难过。”司徒谨叹了口气,露出无奈的神色,“这几日追查极乐果,夜不归宿,她又怀疑我在外面有人。其实我没跟她吵,每回都是她哭我哄。” 夏侯潋没有哄过女人,只哄过沈玦,遇到这种情况也给不出什么好建议,只好陪着司徒谨叹气。 “东厂事务冗杂,我很少得空留在家里陪她们。明月性子敏感,原本就少得可怜的空当还用来争吵。”昏暗的月光底下,司徒谨锋棱鲜明的脸上显出少有的落寞,“她总是害怕自己年老色衰,觉得自己比不上别家的年轻姑娘。其实不是的,世上只有一个明月,我只喜欢明月。” 司徒谨从怀里掏出一个长条形的红木小盒子,打开给夏侯潋看,里面有一个垒丝鎏金簪子。司徒谨道:“当初我娶她的时候,送给她的聘礼就是这样的簪子。前几天我在琉璃厂又看到一个一模一样的,大约是一对,竟也被我逢着了。你说我送给她当赔礼,她会喜欢么?” “呃……”夏侯潋纠结了一会儿,道,“要不一会儿你问问督主,他以前天天和女人打交道,肯定比咱俩懂。” 司徒谨点头称是,把盒子收回怀中,站起身看了看时辰。 “差不多了,破门吧。” 夏侯潋从胡同中走出去,一面扫着衣袖上的灰尘一面朝牙行大门迈着大步走。黑夜笼罩了他的身形,只能看见模模糊糊一个高挑的男人影子。两个看门人注意到了他,不动声色地将腰间短刀推出刀鞘。 夏侯潋默不吭声地朝他们走来,看门人意识到不对,问了声:“喂,干什么……” 话音还没有落,破空传来两道尖利的鸣响,两支一尺长的黑色铁箭迎面而来,霎时间洞穿了两人的额头。连哀嚎都来不及发出,他们已经倒了。夏侯潋在他们倒下之前托住他们的身体,轻轻靠在门墩上。 番役们悄然靠近,有的翻墙,有的推开大门,悄无声息地鱼贯而入。夏侯潋和司徒谨一前一后在走廊上行进,番子跟在他们身后。外面的回廊空无一人,他们用刀鞘推开门,进入店堂,同样空空如也。没有点灯,屋子里昏暗无比,番役们背靠着背站在堂中,警惕四面八方可能的危机。 夏侯潋站了一会儿,寂静的空气里传来若有若无的笑声,好像在牙行后面的卧房。 他和司徒谨对视一眼,慢慢走过老旧的楼梯,脱了漆的木板在他们脚下吱呀作响。他们穿过中间的穿堂,进入牙行后面的二层小楼。有个房间里面发出嘈杂的人声,似乎很多人在里面说笑。 夏侯潋和司徒谨一人站在门的一边,司徒谨用口型倒数:“一、二、三!” 两人撞门而入,同时取下臂上手弩准备朝屋中轮扫。然而,进门的下一刻,他们不约而同放弃了这一举动。因为屋子里的情景,简直让人目瞪口呆。 纱幕重重,酒香衣影中,十数个男男女女互相枕藉,彼此交缠。十数具白花花的肉体纠缠在一起,仿佛缠在一起的蛇结。每个人的脸上都是癫狂又狰狞的笑容,他们在这一刻仿佛已经不是人类,而是被欲望驱使的野兽,低吼咆哮着撕咬彼此。 他们对突如其来的番役们没有丝毫察觉,仍旧沉溺于癫狂之中。番役们面面相觑,眼前的场景没有让他们血脉贲张,反而觉得恐怖。有个人从地上爬起来,微笑着喃喃叫着:“仙女儿,别走……别走呀!” 他伸着手朝轩窗走过去,司徒谨喝了声:“拦住他!” 几个番役冲上去抓他,可他的力气大得吓人,竟然将番役统统推开,然后冲出窗子,重重摔在外面。夏侯潋赶过去看,那人磕在下面一块的尖石上,已经脑门开花了。 “这他娘的……”夏侯潋惊疑不定地看着司徒谨。 司徒谨让人退出来,守住房门,道:“这些人先不管,等他们清醒了再说。剩下的人去把疑似极乐果的货物统统搬到大堂,等督主前来。” “极乐果是壮阴的反义词药,能让人集体发狂?”夏侯潋问道。 司徒谨攒眉说不知道。他们在店堂等了一炷香的时间,沈玦到了,那帮人还在屋子里发狂,沈玦过去看了一眼,然后面色铁青地回来。 夏侯潋估计要不是条件不允许,沈玦肯定很想洗洗眼睛。 沈玦从搬出来的箱子里取出药丸,在掌心碾碎,放在灯下查看。 “怎么样?”夏侯潋问。 “看起来像是碗药。”沈玦沉吟着说道,“拂菻国以前进贡过一种叫底也伽的东西,宫里头的人叫它碗药,服之令人麻木,久服成瘾。神宗皇帝二十三年不视朝,群臣罕见其面,就是因为服用碗药。” “又是碗药又是黑粮又是极乐果,这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怎么做出来的?”夏侯潋拿了一颗药丸子细细端详。 “和缅甸白粉一样,用罂粟花熬制而成。他们的症状都很类似,成瘾、致幻、纵欲、体虚。”司徒谨说道,“不过白粉只在滇南有,而且价比千金,寻常人家根本买不起,怎么到京城来了?” 沈玦思量了一会儿,取了一指甲的极乐果粉末,用舌头舔了舔。 “你干嘛!”夏侯潋惊讶地拍他的手。 沈玦躲开,皱眉道:“剂量不大没关系,不尝尝怎么知道是什么东西?” “你!”夏侯潋想到什么,问道,“当初你研制七月半的解药,也是这样尝?” 沈玦淡淡点头,“最开始权势不够,没办法延请名医制药,只能自己试着弄一弄。”他没说,御医署的医书,藏书楼的奇物志、各地县府州志,他全翻了一遍,要不然怎么知道七月半的原料是踯躅花? 夏侯潋垂下眼睫,手指抓上沈玦的衣袖。袖襕上的织金绣线磨得指尖微疼,他心里发着涩。多好的人儿啊,他以前怎么没有发现呢? 沈玦又沾了点儿,细细咂摸味道,眉头越锁越深。 “如何?”司徒谨问。 沈玦没应声,从桌边站起身。沈问行捧着披风走过来,沈玦轻飘飘一个眼色扫过去,他立马懂了,把披风递给夏侯潋。夏侯潋为沈玦穿上披风,扣上金钮子,沉沉灯影中,流云披风上的锦绣暗花流光溢彩。 沈玦看着近在咫尺的夏侯潋,问道:“要是你碰上你的故人,你舍得杀他们么?” “怎么不舍得?弑心我都杀了。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我杀一双。”夏侯潋帮他掖平肩上的褶皱,“我现在不是伽蓝的刺客了,你没听外面的人说么?东厂督主沈玦座下有一条疯狗,又忠心又护主,指哪打哪。” “是么,我以为他们说的是司徒谨。” 司徒谨在后面淡淡道:“不是我。” “说的是我啊。”夏侯潋冲沈玦眨眨眼睛,“汪汪汪。” “你傻么,当别人的狗还这么得意。”沈玦埋怨他。 “当别人的狗不得意,当你的狗得意。” 沈玦忍不住笑起来,他心里有一只鹞子,扑腾腾飞上了天。高兴完了,正事还是要干。他缓缓敛了笑容,脸上有一种冰寒的滟然。 “极乐果里面不止有罂粟花,还有踯躅花。罂粟花加上踯躅花,服用则成瘾致幻,停用则七窍流血,七叶伽蓝果然厉害。贩毒牟利,伤天害理。司徒,明日起全城宵禁。吩咐各地番役缇骑,挨个清洗茶馆、妓院、酒楼、旅栈,没有官帖的一律关停。若查获极乐果,就地焚毁。这里的极乐果送去太医署,让他们看着能不能弄出治疗的解药。” 司徒谨俯首作揖,“卑职明白。” “七叶伽蓝,”沈玦望着高悬在天上的月亮低声道,“既然来了我的地盘,我便叫尔等有来无回!” ———— 夜色浓得化不开,司徒谨终于处理完了东厂的事务。胡同深处传来打更声,已是丑正时分。 还好,还能回家睡半宿。司徒谨策马往家里跑,他家还在老地方,没搬过。往前走过三个街坊,过了隆兴桥,左手边第四个胡同就是他家。簪子还揣在他的怀里好好的放着,他特地放在胸口的位子,仿佛那一块地方比较尊贵似的。 街面上一个人也没有,月亮被浓云遮住,四下里慢慢暗了下来,仿佛笼罩着一层薄雾。偶尔有些人家门前挂着几盏小灯笼,拳头大的光亮,在风雪里明明灭灭。他的马跑得快,很快过了桥,就要转弯。走到第三个胡同口的时候,马忽然不肯走了,怎么拍鞭子都不肯动。司徒谨蹙起眉,心里忽然感到不安。 罢了,反正只剩下几步路,走着回家也行。他下了马,打算牵着马走。马儿打着喷鼻,偏不肯迈步。他无奈了,站在雪地里想办法。街中心有一片小小的落叶,被风吹着送到他的眼前。他不由自主地盯着那片落叶,看它在风中舒卷枯萎的边缘,像一只快要死掉的蝴蝶。 “嘶啦——” 忽然,没有预兆地,那片落叶在空中仿佛被什么东西切割开似的,在一眨眼的瞬间分为两半,继续在风中飞舞。 司徒谨瞳孔微缩,身子顿时僵住了。 月亮出来了,他看见地上躺着一只身首分离的狗,被雪埋了一半,脖颈处的断口整整齐齐。难怪马不肯走,天气太冷了,他的嗅觉减退,没有闻到那只狗的血腥味,可是马儿闻到了。他的马是一匹战马,跟他在北边打过仗,对危险的感觉不亚于他。 司徒谨拔出刀,在面前的空中划了一下。看不见的丝线挡住了他的兵刃,他缓缓下压,空气中一线月华划过,他认出来了,这就是传闻中的牵机丝,七叶伽蓝无名鬼夏侯潋的杰作。 那个傻子估计还在沈玦那摇尾巴呢。他想起那两个人,明明相互喜欢,却还在那磨磨蹭蹭。要快点啊,司徒谨想,要不然就要像他一样,有些话,或许再也来不及说了。 身后响起脚步声,他转过身,一道浓黑的影子映入眼帘。那是一个高瘦的男人,提着刀站在风雪里,脸上戴着白瓷面具,两个漆黑的眼洞静静看着他。 这才是真正的刺客啊。司徒谨默默地想,像一个乘着风雪降临的鬼魂。 男人开口了,他的声音很年轻,一字一句,漠然无情。 “七叶伽蓝迦楼罗,送司徒大人往生极乐。” 第89章 雪覆枯庭 “谁买了我的命?”司徒谨问。 “无人,伽蓝要你死。” “这样么?原来我的分量这么重。”司徒谨的声音低沉,“伽蓝要我的命,是打算公然与东厂作对了么?” “不知道。诸事莫问,杀人无禁。我只是一把刀,只负责杀人。” “一把刀……”司徒谨淡淡地笑了一声,“你和夏侯潋一样,是以牵丝杀术登上迦楼罗之位的么?” “不是,我是以刀术。”迦楼罗道,“我出刀,一招就能杀死你。” “哦?我和夏侯霈对过刀,那是我见过的最凶悍的刀术。你和她比,谁更强?” 司徒谨调整呼吸,慢慢逼近站在远处的刺客,刺客也挪动步伐。两个人绕着街中心转圈,维持着十步的距离。 刺客沉默地摇头。 “你叫什么名字?” “迦楼罗。” “我问你的真名!” “刺客,无名。” 两个人同时挥刀,空气忽然变得凝滞,连风声都慢了,拖着漫长又尖利的呼啸穿过耳边。漫天的风雪在空中飞舞旋转,司徒谨清晰地看见那个刺客向他逼近,黑洞洞的面具眼眶里面的双眼空寂无情,仿佛卧了万年的冰雪。 这该是怎样一个刺客啊?像一柄无心的钢铁,他的存在,似乎仅仅为了杀人。 司徒谨的刀藏在肘后,那是他惯用的杀术,这样敌人无法看见他出刀的角度,也就无从躲避他挥出的绝命一刀。他们像两只奋翅而起的黑色枭鸟迅猛地相扑,两人飞扬的黑色衣袖像黑色的翅膀。铿然一声,那是刀刃滑出刀鞘。极细的金属冷光在两人交错的刹那间闪现,犹如空气里凭空而现的裂隙。瞬息之后,他们分开,背对背在风雪中站立。 寂静。 哒哒的滴血声迟迟地响起,司徒谨低下头,雪地上有殷红的血迹。他后知后觉地感到腰间尖锐的疼痛,温热的鲜血淅淅沥沥地漫出来。它们从伤口流出,同时迅速被外面的空气冷却,结成薄薄的血霜。 太快了,他感到恐怖,这样快的出刀速度,便是夏侯霈也甘拜下风!这个刺客说得没错,他一招就能杀死他,因为他根本来不及挥刀。 现在他要死了,他的右腰被割出了一道长长的口子,他很快会因为失血过多而死去。 “快回家吧。”刺客忽然说。 司徒谨仰起头,刺客转过身来看着他,右手伸出,似乎触动了哪根牵机丝,空气里光芒流转,牵机丝被他收入了手掌。 “我收到的文书上写你有一个妻子,还有一个女儿。” 司徒谨呼吸一紧,“她们和东厂没有关系。” “我知道。”刺客说,“今天很冷,你的血会流得慢一些。从这里到你家需要走二百七十八步,你走得快一些,可以在血流完之前回到家。但是不要走太快,那样你的血也会流得更快。” “你……”司徒谨惨然笑了笑,“这是刺客的慈悲么?” 刺客的声音很轻,“我其实不想杀你,可我没有办法,我只是一把刀。快回家吧,至少,可以和她们道个别。我一直很后悔,在离开的时候没能和我弟弟道别。我希望,你也不要后悔。” 司徒谨艰难地扶着雁翎刀,踉跄着一步步朝家的方向走去。那个没有说名字的刺客站在他后面静静望着他,黑色的影子消融在风雪中,慢慢失去了痕迹。 司徒谨慢慢感觉不到腰间的痛楚了,不知道是因为天气太冷,还是因为血流得太多。他只希望自己能再多撑一会儿,再多一会儿。他听见自己粗重的呼吸,像破旧的风箱被拉动,每一下都筋疲力竭。不知走了多久,他终于看到自己家的围墙了,他扶着围墙蹭到大门,喘了几口气,推开大门,进了院子,再一步步挪到屋子门口,血滴在雪地里,又被新的雪花掩埋。 屋子里生了炭火,发出嗤嗤的声音。他听见明月和玉姐儿的呼吸声,一下一下,很安详。他安了心,伽蓝刺客没有找她们的麻烦。他轻轻走过去,拉开蓝色夏布床帘,玉姐儿睡在里面,明月抱着她,微微蜷着身子。 他伸出手摸了摸玉姐儿的脸,又摇摇明月,轻声喊她:“明月,明月!” 明月朦胧地睁开眼睛,侧过身来,看见眼前的司徒谨,似乎有些惊喜。她的脸儿有些苍白,昏暗的光影里,司徒谨隐隐约约看见她脸上的泪痕。她一定很想他,想要他回家。 “对不起,这么晚才回来。”司徒谨摸了摸她的脸,手太冰,明月打了一个哆嗦,但还是抓紧他的手。 “不晚,回来就好。”明月把他的手放在怀里捂着,“回来就好。” “我给你买了一个簪子,你看喜不喜欢。”司徒谨从怀里拿出红木盒,递给明月看。 明月埋怨道:“老夫老妻了,费这个钱做什么?你俸禄又没有多少。好啦,快去换衣裳,早点睡觉。你明早还得应卯,快抓紧睡几个时辰。” “我想要抱一抱。”司徒谨嗓音沙哑。 他不舍地看着她,她的肌肤其实有一点黄了,经年的家务操劳让她看起来有点憔悴,眼睛还因为睡觉前哭过发肿。可是他还是觉得很好看,谁都比不过她。他的目光沿着明月的脸庞轮廓勾勒,每一寸都不放过,仿佛要永远印到心底,投了胎也不忘记。 明月嗔怪地看了他一眼,叹了口气,最终还是依着他,轻轻将他拥住。这么大个人了,有时候还像小孩儿似的。他刚从外面回来,怀抱很冷,明月把他拥紧,希望他快点回过温来。 “昨天对不起,不该和你吵架。”司徒谨轻声道。 明月把头埋在他怀里,声音闷闷地道:“不是你的错,是我不对。再说,你又没有跟我吵,每次都是我欺负你。” “明月,我好喜欢你,一直都很喜欢。”司徒谨眷恋地闻着她身上的香味,她身上有一种特有的味道,像什么花儿的花香,闻起来很舒服。 “好啦,我知道啦。”明月笑起来,“你今天怎么啦?铁树开花了?说,是不是干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要向我求饶?” 司徒谨摇摇头,“我不去上值了,我就留在家里陪你,好不好?” “好啊,我早想说了,东厂那么累,你每天早出晚归,一点儿也不值当。其实我们这些年攒了点钱,可以自己做买卖的。我们可以开一家医馆,我当大夫,你当我的伙计。你不在东厂待了,那我们去金陵好不好,那里听说可美了,春天有西府海棠,夏天有红莲,到秋天还有很多很多枫叶。你过些日子跟督主提一提,他要是不答应,我去找他说。” “好,都听你的。” 司徒谨忽然觉得累了,眼皮变得很沉,抬不起来。他背靠床柱,慢慢闭上了双眼。 月光透过窗纱照进来,窗棂把它分割成块块光影。窗外的枯树枝在上面映上疏落的影子,像一幅墨笔描的画轴。司徒谨不动了,明月想帮他脱衣服上床睡觉。手无意间触碰到他的手,冰冰凉凉,像一块冰似的。她觉得奇怪,进屋这么久了,怎么没有捂暖和呢? 她捧起司徒谨的手,想要哈几口气,可是却发现上面满是干涸的血迹。脑子里轰然一声,整个身子仿佛在刹那之间被冻住。明月动作迟缓地抬起头,月光照在司徒谨因为失血而惨白的脸上,给他覆上一层薄薄的光泽,看起来像一座玉雕。 她后知后觉地知道了什么,眼泪从眼眶中涌出来。 “阿谨——!” ———— 刺客走进一个窄窄的胡同,他平日的衣裳藏在别人家门口叠放的簸箕里,他四下望了望,找到自己的衣裳,把刀放在一旁,脱下黑色箭衣,换上洗得发白的灰色棉布袄子。 有一个人从黑暗里走出来,拿走他的刀,刀身轻推出鞘,“刹那”二字映入月光。 “持厌,你不该放他走。” 持厌没有理他,转身就走。 “别以为你是迦楼罗,就可以触犯伽蓝的规条。杀人取头,你该取他的头颅。”男人阴森森地说,“身为你的‘鞘’,我会把一切都告诉阎罗的。” “随你。” “持厌,我最讨厌的就是你这副目中无人的样子。别忘了,你和我们一样,我们都是依靠极乐果才能活命的人。不,你比我们更低等,你连你的‘刹那’都必须上缴。没有刀的刺客,无异于任人宰割的鱼肉。”男人的声音遥遥响在身后,越来越远,“记住,有买卖的时候到门头沟生药铺来取你的刀,我现在在那里当伙计。” 持厌刚回到云仙楼,就听见园子里各处男男女女的嬉笑,又滑又甜。他目不斜视地离开,走到后院里,从吉祥缸里舀水洗手,刚刚杀人沾上了血,要快点洗掉。洗完手回到柴房,屋子里没有点灯,也没有生炭火,黑暗凉阴阴的匝着人,他站了一会儿,从床底下的包袱里拿出一封被老鼠啃了一半的信。 那是夏侯霈留给小潋的遗书,他从朔北回来的时候,在小潋家的竹楼里找到的。夏侯霈的字很差,看起来很费劲儿。他研读了三天才完全明白夏侯霈的意思。夏侯霈要小潋去找一个叫“小少爷”的人,她说她在那里给他留了一线生机,还在京里买了一套三进三出的宅子给他娶媳妇儿用。 持厌这几天走访了好几个街坊,去打听了每一座三进三出的宅子。可是每个宅子里都有一个小少爷,他跟踪了所有小少爷,没有发现任何有关小潋的蛛丝马迹。 或许“小少爷”只是一个代号吧,就像“迦楼罗”一样。持厌抱着膝头坐在黑暗里发呆,眼神变得空茫。 “夏侯!要死啦!你又偷懒是不是!”鸨儿的声音在门口响起来。 持厌醒过神来,忙把遗书藏起来,出门去洗衣裳。 鸨儿在他身后碎碎叨叨:“哎哟,先前看你老实才给你活儿干!没想到见天的偷懒,这衣裳攒了有三天了吧,你怎么还没洗完!你前头那个,也叫夏侯,人家一天洗三盆,你呢,你一盆洗三天!怪不得人家能飞上枝头变凤凰,你就只能在这儿混日子。”说着剜了他一眼,“我告诉你,今天不洗完别想睡觉!累死老娘了,应付完那帮死男人,还要应付你!” 持厌默默往大盆里倒水,那盆儿大得能装下一个成年男人,里面装满了楼里姑娘们的衣裳,堆积如山。昨天看门的几个打手说自己洗衣裳太累,要他帮帮忙,也把他们的衣物扔了进来。衣裳太多,他白天要找弟弟,晚上要杀人,清晨还要给阿雏拎洗澡水,实在没时间。 不过他什么也没说,闷着脑袋在洗衣板上搓。鸨儿用帕子点他额头,“要不是看你人老实,我才不留你下来!” 说完她就走了,留下持厌一个人在雪地里搓衣服。持厌一件一件地洗,夜里黑,月光不够亮,有些地方的污渍他看不大清。洗了半天,盆里的衣裳还是小山似的堆着。不知道前面那个小厮怎么做到一天洗三盆的,大概是因为他自己笨吧。持厌枯着眉头,继续搓。 “夏侯!你妹妹来找你了!”阿雏的声音响在身后,持厌疑惑地回过头。 阿雏牵着一个小女孩儿跨过垂花门朝他走过来,那女孩儿手里拿着一个吊睛白额的老虎大风筝,正朝他笑。 百里鸢喊了声:“哥哥!” “夏侯,你不是说你进京来是找弟弟的吗,怎么又变成妹妹了?” “我哥哥脑子笨,老是说错。”百里鸢走到持厌边上,把风筝拿给他看,“哥哥,有坏蛋把你做给我的风筝弄坏了。我聪不聪明,我找到一个狗洞,就钻出来找你玩儿了,你帮我补补吧。” 持厌没有接,只低头看了看老虎头上的裂缝。 阿雏在百里鸢面前蹲下,小姑娘长得漂亮,干干净净一张脸,瞳仁又大又黑,阿雏越看越喜欢,觉得她像极了小时候的自己,于是从怀里掏出一包松子糖放在她的手心,笑道:“给你吃糖。” “谢谢漂亮姐姐。”百里鸢低头看着装满糖果的荷包,这荷包在女人的怀里待久了,泛着一股扑鼻的香味,百里鸢皱皱鼻子,心里有一点厌恶,想要扔掉。 “哎哟,这小嘴儿怎么长的呀,甜死我了!”阿雏笑得很开心,“姐姐就喜欢别人夸我漂亮!来,香一个!” 百里鸢明显愣了一下。 阿雏没等她反应过来,已经在她脸上啵了一口,笑嘻嘻地道:“真香!”阿雏拍拍裙摆站起来,“好啦,姐姐回去睡觉啦,你也早点睡。记住不要乱跑,这里很危险的。你要是乱跑,被妈妈看到,会被抓的哦。” 百里鸢神情复杂地看着她,“哦”了一声,不知道有没有往心里去。 “我居然被亲了。”百里鸢嘀咕了一声,抬起头看持厌,道,“你在干嘛?” “在洗衣服。” 百里鸢低下头,硕大的盆里面什么衣裳都有,大袄、马面裙,男人的汗衫、袜子,女人的肚兜、主腰,还有许多看不出主人是男是女的汗巾子。 百里鸢脸色变得晦暗不明,“你没洗过我的衣裳吧。” “没有。” 百里鸢放了心,“那就好。” 阿雏走远了,云仙楼的喧哗声渐渐小了,大概是客人们都累了,搂着优伶和倌儿回屋睡觉了。寂静的小院里只剩下持厌和百里鸢两个人,院子里很多枯树,枯枝在地上投下深重的阴影。 风铃忽然响了,细碎的伶仃声中,有无数人影从阴影里生长出来,仿佛恶鬼随着风和雪从地狱里爬出,降临人世。刺客们走到月光下,朝百里鸢虔诚地叩拜。他们是伽蓝的八部,刺客中的最强者,也是阎罗手下最凶恶的鬼魂。 “阎罗大人,迦楼罗没有遵守伽蓝规条,斩下司徒谨的头颅。”乾达婆道。 百里鸢扭头看他,持厌仍在专心致志洗衣服,谁都没理。 百里鸢走过去摸他的脸,“持厌,你不乖哦。” 持厌抬起眼,静静看着她。 “可是我不会罚你的。因为你和我一样,我们是同样的人,只有你能和我作伴。”百里鸢笑得粲然,“你知道那天在紫荆关我为什么跟着你么?” 持厌没吭声。 “因为眼睛啊,看到你的眼睛,我就知道我们是一样的人。”百里鸢抚摸他恬淡的眉眼,他和她一样,有着大而黑的瞳仁,里面空寂一片,仿佛铺满了朔北苍凉的风雪。百里鸢低声道:“我们和这个世界都没有联系,我们都是世所不容的怪物!怪物要和怪物在一起,持厌。” “我有的,”持厌说,“小潋是我的联系。他是我的兄弟,我们血脉相连。” “血脉?你竟然相信那种东西。持厌,你给自己取假名叫夏侯,你认同那个将你抛弃的女人是你的母亲么?” 持厌摇头,“夏侯是跟小潋姓的。” 百里鸢冷笑,“你就这么喜欢他么?死心吧,我会找到他,然后杀了他。这样你就完全属于我了。” 持厌默默地低下头,不再说话,弯下腰继续洗衣裳。 段九从檐下走出来,道:“阎罗大人,极乐果已经发下去了,如今南北黑道,三大漕帮,二十四帮派,悉数听令。只不过昨天晚上,东厂查封了一批预备在京师售卖的极乐果,我会派人过去,想办法销毁。” “很好,”百里鸢阴冷地微笑,“真是可笑,一个太监,竟然想要匡扶社稷。这个沈玦,执迷不悟,大厦将倾,凭他一人微渺之身,如何挽救?从前我的祖辈龟缩于后,只敢做阴沟里的老鼠,真是一群懦夫。而今,我便要这世道裂,天下崩!唯有光明退避,阴影才能雄踞!” 段九俯首道:“我等愿为大人效死!” 百里鸢环顾了一圈小院,回廊上的大红抱柱挂着红绡,彩画鎏金灯散着柔柔的光芒,远处的厢房亮着不灭的光,朱红栅栏落着积雪,一派静谧。 “这个地方不错,让他们都服下极乐果吧,鸨儿、妓女、包括看门的打手,一个都不要落下。” “是。” 诸刺客俯首告退,百里鸢漠然望着他们,手里一握,忽然握到什么东西,低头一看,是那个女人给她的松子糖。荷包是很艳俗的金红色,绣着乱七八糟的蝶影穿花,大概是那个女人自己绣的,真是糟糕的女工,丑陋至极。 百里鸢攒着眉看了一会儿,忽然出声:“那个叫阿雏的妓女就算了,瞒着她,不要让她知晓。” “是,阎罗大人。” 第90章 士死知己 灵堂前搭了布棚子,底下几个和尚低声念着经文。门没有关,外面的雪花飘进来,落在明月头顶上,让她好像一下子白了头。 夏侯潋拈了香,退到一旁。他觉得哀痛,又觉得恍惚,昨天晚上还一起说过话的人,怎么今天就没了呢?来上香的大多都是同僚,司徒谨人好,许多人都受过他的恩惠。番子们挨个上前拈香拜祭,然后默默退在一边。 梵声迟迟,结成一片愁云惨雾笼罩着灵堂。夏侯潋心里压抑,走到外面去呼吸新鲜空气。影壁后面转出来几个人,是沈玦和沈问行他们。沈玦刚从宫里出来,一路骑马赶过来,乌纱帽和大氅上落满了雪花。他看了看夏侯潋,提步想要进去拜祭,衣袖却被一只白生生的小手拉住。回过头一看,是一个小小的人儿,穿着孝衣,睁着大大的眼睛望着他。 沈玦认得她,她是司徒谨的女儿,司徒弄玉。 “督主叔叔,我爹爹什么时候醒啊?他都睡了好久了。他之前答应了我要骑马马的。”玉姐儿咬着指头问。她才四岁,还不明白她爹爹永远没法儿醒了,以后再也不会有人给她当马马骑了。 沈玦头一次不知道要怎么应对,两个人大眼瞪小眼,对视了许久也没有答话。 旁边的夏侯潋蹲下来,摸摸她的头顶道:“等你长大了,爹爹就会醒了。所以玉姐儿要听娘亲的话,乖乖长大。” 玉姐儿疑惑地问道:“可是睡那么久,爹爹不要吃饭吗?” “爹爹去当神仙了,神仙是不用吃饭的。” “那要是我想和爹爹玩儿怎么办呀?”玉姐儿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闷声道,“爹爹平常就总是不回家,都不和玉儿玩儿。要是我想和爹爹说话了怎么办呀?” 夏侯潋拉起她的小手,道:“要是玉姐儿想爹爹了,可以和星星说话。爹爹听到了,等玉姐儿睡着了,就会到梦里去找玉姐儿。” “真的吗?” “当然,”夏侯潋拍着胸脯保证,“我娘也在天上当神仙,每次我想我娘的时候,就跟星星说说话,晚上她就来梦里找我喝酒了。但是有的时候她去干活儿了不在家,可能听不见,就来不了了。所以玉姐儿要有耐心,要慢慢等。” 玉姐儿迟疑着看了夏侯潋半晌,才重重点头嗯了一声,扭头跟着丫鬟去玩雪了。 沈玦道:“她迟早会知道的。” “能拖一时是一时吧,她还那么小,至少多开心一会儿。”夏侯潋说。 沈玦望着玉姐儿的背影站了一会儿,转过身去灵堂里上香。明月看见他,站起来福了福身子。她没再哭,眼泪已经干了,脸色苍白得像失去了颜色,仿佛可以融进雪里。 沈玦执起线香,插进泥金香炉。司徒谨躺在布棚子里,很安详,像是睡着了。沈玦想起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他刚和夏侯霈打了一架,受了重伤。可即便受了重伤,还叮嘱他要走有灯烛的地方,要提防阴影里的刺客。他一直都是老好人的性子,看起来严肃冷峻,其实婆婆妈妈,还喜欢多管闲事。 明月端了一杯茶过来,沈玦没有接。断了一条左膀右臂,好像连怎么拿起茶杯都忘了。 “你今后打算怎么办?”沈玦问她。 明月放下茶盏,道:“我打算带玉姐儿回朔北一趟。阿谨的家乡在那儿,我想去看看。然后去江南,我攒了点儿银子,可以盘一个门面开医馆。” “终究是女人家,不方便。朝廷有优抚,你不必如此操劳。” 明月摇摇头,轻声道:“这是我和阿谨两个人的愿望。” 沈玦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问道:“司徒可曾跟你说过,他曾经救过我的命?” 明月茫然摇头。 “宣和二十六年,皇上秋猎,先福王的马被人动了手脚,发起狂来,魏德抓我挡马,是司徒把马射翻。先福王因此而跛脚,但我也幸免于难。后来司徒发配边疆,那时候我只是乾西四所的小太监,没什么能耐,也就没有伸出援手。说到底,我欠了他的。”沈玦道,“所以,日后你要是有什么难处,尽管同我开口。” 明月轻轻摇头道:“可是督主后来也救了我的命,还调阿谨去了东厂,督主早已不欠阿谨了。” “不,”沈玦望着供桌上的烛火,道,“司徒谨救我是冒着性命的风险,那时我们素昧平生。我救你是因为我已经身居高位,拉你一把不过是举手之劳。我终究还是欠他的。”他扭过头,招呼沈问行过来,“去,从府里调一支卫队给司徒娘子。” “督主……”明月想要回绝。 沈玦打断她:“朔北靠近瓦剌,这几年不太平,你一个人带着孩子去不合适。这支卫队以后听凭你吩咐了,你如何用都不必回我。” 明月不再拒绝,颔首福身,“多谢督主。” 沈玦站了一会儿,踅身离开,走了几步,又停下来,“司徒的案子若是有眉目,我会派人来知会你。” “不必了,”明月惨然微笑,“阿谨已经没了,杀了那个人也于事无补。我现在只有一个愿望,就是玉姐儿平安长大。” 沈玦点头道:“也好,此事你不必再管。奈何我沈玦睚眦必报,这个债,我会替司徒讨的。” 他说完便往外走,夏侯潋跟在他身后,一行人顺着抄手游廊步出垂花门,走到大门口的时候,身后忽然传来明月的声音。 “督主!” 沈玦顿下脚步,回身看过去。明月站在门槛后面,朝他遥遥行礼。 “阿谨一直很高兴可以遇见督主。知遇之恩,无以为报,唯以命相付。望督主保重身体,阿谨在天之灵,亦得安息。” 明月说完,抱起跑过来的玉姐儿,慢慢朝灵堂走回去。宅门缓缓闭合,最终沈玦眼前只剩下满挂着白幡的青黑色大门,掉了颜色的门对子,还有两只落满雪的石狮。 打马出胡同,两边都是四合院,一座挨着一座,墙是灰的,瓦是白的,立在雪里,显得有些笨拙。沈玦在路上问夏侯潋:“仵作验过尸了,可曾验查出什么端倪?” 夏侯潋道:“司徒身上只有一道伤口,肋下三寸,一刀毙命,失血过多而死。” “一刀毙命?”沈玦攒眉,“司徒的身手不至于毫无反抗之力。他练的是正宗的风雪刀,十四岁就拿了武状元。” “我知道,我和他在校场练过,我对上他,只能险胜。”夏侯潋摩挲着雁翎刀的刀鞘,深深吸了一口气,“司徒的刀出了鞘,却没有血。他遇到的那个人很强,出刀极快,快到司徒根本来不及反击。” 会是谁?他许久没有混过江湖,不清楚如今江湖上的快刀手有哪些人。夏侯潋皱着眉头想,他所见过最快的刀是持厌,倘若碰上持厌,司徒谨确然没有生还的可能。可是持厌已经失踪,就算回来了,弑心已死,他没有回到伽蓝的理由。 持厌还活着么?杀司徒谨的是谁,是伽蓝么?他们前脚查封极乐果,司徒后脚就遭了埋伏。这样快的刀,不是训练有素的刺客难以做到。夏侯潋头疼欲裂,他觉得心很乱。每次只要一牵扯到伽蓝,他就觉得心乱。肩膀忽然被拍了一拍,他抬起头,正对上沈玦的双眼。 他苦笑,“少爷,你每回都很冷静,怎么做到的?” 沈玦眸光动了动,移开眼道:“没有,没有每回。” 他们往前走了一截子路,转过弯。司徒谨遇害的地方就在跟前,一群番子已经围下了场地,不许任何人接近。不过大雪天,路上压根没什么人。沈玦下了马,查看周围的情况。什么异常也没有,两边是灰扑扑的土墙,几棵枯死的樟树从别人家院子里伸出来,苍老的树枝横亘在街道上方,在雪白的地面上映下疏疏落落的影子。 “督主,这里没什么发现。只有一条被冻僵的死狗,奇怪的是,这只狗的脑袋被人砍了。”有番子道。 沈问行在后面狐疑道:“该不会是刺客砍的吧?怕狗叫引来人,干脆连狗一起砍了?” 那狗尸已经完全冻僵了,夏侯潋查看它脖子的断口,眉头越锁越深。 “好整齐的伤口。”沈问行凑过脑袋来看,“这人的刀是得多快,才能砍出这样的伤口来。” “不,不是刀。”夏侯潋喃喃道,他把狗头和狗身拼合,连接处细细的一丝红线,几乎看不见。 “那是什么?”沈问行道。 夏侯潋站起身来,目光沉沉,“是牵机丝。” “牵机丝?牵机丝不是你用来操控傀儡照夜的么?还能割喉?”沈问行疑惑不解。 夏侯潋看着他摇了摇头,走到沈玦边上,“告诉你一个坏消息。” “杀司徒的是伽蓝?” “嗯,我杀弑心的时候,把牵机丝落在那了。但麻烦不止这一个,有牵机丝不够,还要有牵丝技。”夏侯潋拳头慢慢握紧,“十七被他们抓了。” ———— 唐十七踮着脚摸进东厂值房,今天休沐,除了轮班值守的缇骑,东厂衙门没什么人。多亏从前老大传授给他的易容术,他扮成一个番子,一路进来有惊无险,顺利摸进了衙门腹地。然而进到深处才傻了眼,给他地图的那个刺客是个蠢驴,只给了标了安置极乐果的库房的那一半儿,剩下一半儿不见踪影。 东厂贪污民脂民膏,甚是富贵。这衙门建得七拐八绕,两步一楼,五步一廊,回去的路都不知道怎么走了,唐十七顿时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 眼下这个值房位置僻静,暂时应该不会有什么人过来。唐十七栓上门,四下翻找起来,看会不会瞎猫碰见死耗子,正好找着一张衙门地图。 这个值房布置素雅得很,平头案、博山炉,落地罩上还挂一方竹帘子。在这个值房当值的应该是东厂有点地位的人。靠墙放了个大柜格,上面的书格放书册,下面的书柜应该是放卷轴的。唐十七用随身带的细铁丝开了底下的锁,果不其然看见许多卷轴。 唐十七坐在地上挨个翻起来。画画的人是个高手,笔墨浓淡有致,三笔两画眉眼鬓发皆栩栩如生。只不过翻了五六张,画的都是同一个人——一个男人。有的是他把酒轩窗,有的是他纵马长街,还有一张是他低眉垂目地编灯笼。唐十七翻了半天没翻到地图,差点就要泄气,干脆把最里面的卷轴拿出来,展开一看。 这一看顿时目瞪口呆。画上还是那个男人,只不过不似前面几幅衣冠楚楚。在这幅画上他睡着了,衣裳褪了一半,露出右边肩膀、胸膛和腰腹。他明显是个练家子,墨线勾勒的肌肉凹凸有致,上面还有许多伤疤。只是这落笔含着情,连伤疤都画得有一种说不出的美感。衣襟一直开到腰腹,笔锋一顿不再继续,仿佛欲探还休。 唐十七视线上移,一枚红色的印章映入眼帘,它不偏不倚,正落在画中男子裸露的胸膛上。 霸道,又旖旎。 上面写着三个字—— “沈玦印”。 第91章 愿为君故 沈玦和夏侯潋回了东厂。今天休沐,东厂里很冷清。他们径直去了值房,伽蓝的案牍已经经过挑拣,送到了里头。 对沈玦来说,从来是没有什么休沐的。旁人可以睡个懒觉,在家里抱媳妇逗孩子,他还得勤勤恳恳地看公文批票拟。司礼监的票拟不能带出宫,东厂的密函也不能随便搬挪,他就只能东厂和司礼监两头跑,这边的公文处理完了,又有那边的文书等着他。 值房里烧了炭火,点了熏香,案牍整整齐齐堆在案上。沈玦和夏侯潋分头落座,埋头翻阅起来。沈玦拿到的这本是伽蓝世系谱,记载了历代伽蓝住持和八部。伽蓝建自大岐开国,三百多年间,从第一代开始到现在已经有二十一代住持,八部迭代得还要更快,最多的是摩侯罗伽,整整有四十八代。 每篇传记以画像开头,小传置中,年谱结尾。弑心的年谱结束于宣和三十年,为第二十九代迦楼罗夏侯潋所杀。弑心的前任是渡心,长得人模人样,眉目间有疏朗的味道。只是他的小传写到一半戛然而止,年谱亦是如此。 沈玦翻了翻前面,发现有好些人的记载也是如此。 沈玦抬头问夏侯潋:“为什么有些人的记载没有写完?” “不知道。”夏侯潋道,“小时候伽蓝开过先贤课,但是我要么打瞌睡要么偷跑去抓泥鳅,一次也没正经上过。” “你娘没跟你说过?” 夏侯潋笑了一声,“我抓泥鳅就是她约我去的。” “……”好吧,沈玦扶额,夏侯家的不学无术一脉相承。 沈玦往前翻,二十代住持,记载戛然而止的多达十一代。再看伽蓝八部,同样也有许多记载空白的。只不过这系谱编得不甚合理,住持和各部皆分开记载,若要看各个住持在位期间有哪些八部,还得自己翻年谱对照。沈玦粗略翻了翻,各个记载空白的住持和八部有的对的上,有的对不上,不知道是什么原因。 一时半会儿想不出什么,只得容后再思量思量。沈玦翻起了迦楼罗的记载,一路看到最后的夏侯潋。上面画的还是他从前的容貌,怀抱黑鞘横波刀,身穿黑麻衣,眉眼间一股煞人的戾气,像一头独行在荒野的孤狼。视线移到他的小传—— “夏侯潋,曾号无名鬼,佩静铁、横波,擅傀儡、牵丝杀术。母夏侯霈,第二十八代迦楼罗,号阿默鲁,佩横波。父弑心,第二十一代住持,二十七代迦楼罗,佩步生莲。潋幼即顽劣,横行乡野,无恶不作,山寺为之患。尝呼伽蓝村童五人,同溺于山寺围墙,赛何人最为高远者。潋胜,得号伽蓝溺王,童子皆跪伏莫敢视。后弑心闻其事,逐诸童,不许与之游。潋遂终日游冶林中,鱼鳖遁藏,鸟虫绝迹,山寺数岁不闻啼。” 沈玦:“……” 谁能想到曾经叱咤江湖的无名鬼小时候和同村的顽童比赛谁撒尿尿得最高最远,还大获全胜脱颖而出,得了一个“伽蓝尿王”的名头。 抬眼看夏侯潋,他还在认认真真地翻案牍。他认真的模样很好看,不似平常不正经吊儿郎当,有一种严肃冷峻的味道。毕竟是血海里锤炼出来的男人,眉间一凝,便肃杀如冬。 罢了,现在没心思说笑。沈玦继续埋首案牍,窗外雪花簌簌,他们不知道翻了多久,沈玦觉得累了,站起来抻抻筋骨。坐得太久,甫一站起来脑袋有点发晕,夏侯潋在他身后扶住他。 “咋还晕了?”夏侯潋摸他额头,“没发烧啊。” “坐得太久了。”沈玦挥开他的手。 夏侯潋失笑,“你这也太弱了吧,赶明儿我带你绕着皇城跑两圈。” “滚。”沈玦重新拿起伽蓝谱。 夏侯潋把伽蓝谱从他手里抽出来,“歇会儿,”他下巴一抬,“那里有榻,去躺会儿。” “不妨事,再看会子。” 夏侯潋啧了一声,忽然欺身过来,右手揽住沈玦的肩膀,左手探到他膝下,两手一搂,竟将他打横抱起来。沈玦大惊失色,瞪着夏侯潋,喊他放他下来。 夏侯潋不为所动,把沈玦放上小榻,低下身子为他脱靴。沈玦想爬起来,夏侯潋忙把他按住。 “夏侯潋!”沈玦剜了他一眼,“你想造反?” 夏侯潋盯了他一会儿,叹了口气,“少爷,你就算今天把全部案牍看完,也无法立刻找到伽蓝,为司徒报仇。” 沈玦一愣,两个人都陷入了沉默。耳畔只有雪花簌簌落在轩窗的声音,世界一片寂静。沈玦放弃了挣扎,胳膊一松,身子重重落回榻上。他抬起手臂,盖住双眼。 “夏侯潋,我好累啊。”沈玦蒙着眼睛道,“新法初行,旧党见天的给我上眼药。东厂这头,我明令禁止卖官鬻爵,太监没有油水可以捞,有些人蠢蠢欲动。这也就罢了,毕竟在眼皮子底下,我到底还弹压得住。但边关我却是鞭长莫及,辽东大旱,土蛮作乱。边所军备总簿报上来,墩台十不存一,根本不能御敌。前天刚接到战报,边虏趁机占了南耀州堡,还有再南下的趋势。内阁想要用兵,我去问户部要钱,户部尚书开国库给我一瞧,哪还有什么银子剩下?” 他放下手臂,转了个身,把脸埋进隐囊里,“再加上一个伽蓝,眼下真是内忧外患了。魏德在的时候杀了太多人,根本无人可用。司徒又……”他握紧拳头,咬牙切齿,“伽蓝!” 夏侯潋觉得心疼,是啊,沈玦顶着个太监的名头,干的却是皇帝活儿。偌大一个国,正主光顾着玩儿,事情都摊在他脑袋上,如何能不累呢?此刻又痛失左膀右臂,无疑是当头一击。夏侯潋碰碰他的衣袖,道:“我不是人么,你给我升个官,伽蓝的事交给我来查吧。我了解伽蓝,给我办最合适。” 沈玦说不行,“前几天我刚收到密报,伽蓝在黑道发了通缉令,四处抓叫夏侯潋的人。三个月不到,死了十多个夏侯潋。如今叫夏侯潋的全改名儿了,若非你有我护着,你也得被盯上。位分低反倒好,不引人注目。倘若让你总领追查伽蓝事务,岂非直接把你往虎口送?” “那就改名儿呗,多容易。”夏侯潋笑,“跟你姓,叫谢潋还是沈潋,你挑一个。” 沈玦侧眼看他,“你真愿意改?” “改个名儿而已,多大点事儿,有什么不愿意的。”夏侯潋不以为意,“办事方便就行。” 沈玦想了想,道:“也好,虽说知道你身份的辰字颗亲信差不多都折在广灵寺了,伽蓝应当查不出什么来,但小心为上,换个名字,起码不要引伽蓝注目,撞在他们矛头上。谢潋读着拗口,还是沈潋吧。你顶司徒的缺儿,明儿便上任吧。” 夏侯潋说好。 沈玦真的觉得累了,坐得太久,筋骨酸麻,肩背也难受。他翻身背朝上,闷道:“给我捏捏。” 他衣裳穿得厚,隔着层厚袄捏不到什么。幸而屋子里烧了地龙又有炭火,并不冷。夏侯潋解开他的衣领,帮他把直裰脱下来。他侧着脸趴在榻上,任夏侯潋捏捶。 这还是夏侯潋头一回触碰只穿了中衣的沈玦,沈玦也称得上一个练家子,就是身体底子差了些,时常生病。其实衣裳底下也是均匀的肌肉,但不是粗糙的,也并非虬结的,是像玉石一样打磨出来的,精致而有力度。那肌肤隔着一层薄而细的纱料触在指尖,对夏侯潋来说是一种享受也是一种煎熬。他的心里起了一团扑不灭的火,整张脸都红起来。幸亏沈玦闭着眼,看不见。 清浅的呼吸声起了,沈玦睡着了。夏侯潋停了手,也躺下来,看他熟睡的眉眼。眉毛、眼睛、鼻梁,一直到丰泽的唇。是宫里的风水格外好些么?才养的出这样的冰肌玉骨。好像也不是,夏侯潋第一回 见他的时候他就是这样好看。 夏侯潋用指尖碰碰他的鼻子,低声道:“唉,少爷,你怎么这么招人喜欢呢。” 到晌午了,外面树多,光不怎么能照进来,整间屋子昏昏的。夏侯潋翻身朝上,望着屋顶的横梁,想起事来。伽蓝有了牵机丝,原本刺客身手就高强,这下有了牵机丝,简直如虎添翼。 他想起司徒娘子在风雪里孱弱的背影,又想起那天在地牢里司徒谨伸出手触摸如水的月光。这样好的两个人,终是阴阳两隔了。他也曾是个刺客,在他手里也曾断送过无数个司徒谨和明月。这世道总是那么奇怪,该死的人没死,该活的人活不下去。 司徒谨仅仅是个开始,命令东厂追查伽蓝的人是沈玦,伽蓝的目标一定是沈玦。夏侯潋扭过头来看沈玦,他们离得那么近,夏侯潋只要稍微动一动,就能亲到他的嘴唇。 他要保护他。夏侯潋做了决定,他要重开刀炉,用陨铁重铸照夜。唯有绝世杀器才能对抗绝世杀器。 天降报应,加诸我身。我的少爷,我的沈玦,我的谢惊澜,一定要好好的。 “走水了!”一声尖叫划破寂静。 沈玦蓦然睁眼,正看见近在咫尺的夏侯潋,两个人四目相对。 第92章 惊鸿照影 花窗前掠过一个黑影,夏侯潋一惊,顾不上和沈玦说话,直接翻过沈玦上方,踩着榻围子撞破窗子跳到回廊上。那人影儿就在前方,夏侯潋径直追了过去。后面有番子遥遥呐喊着跟上来,夏侯潋紧咬着牙,追逐着那黑影穿梭在回廊之间。 那刺客似乎不大熟悉地形,渐渐被夏侯潋抄近路赶上。凌空响起一道尖利的鸣响,仿佛要贯穿头颅。夏侯潋敏捷地侧身一躲,弩箭擦着他的鼻尖射出去,将他身后的番子射翻在地。夏侯潋眼里的戾气一闪而过,继续紧追不舍。他们二人一人在前一人在后,都只能看到残影。 刺客拐过转角,夏侯潋紧随其后。回廊曲折三拐之后尽头是垂花门,刺客跳过门槛,左转。夏侯潋没有犹豫,一手撑着阑干跳出回廊,脚蹬上墙面,双手攀住墙头再用力一撑,整个人如飞燕一般掠过墙头,稳稳落在地上。转身,正好对上那个刺客。 刺客穿着曳撒,扮成番子的模样。夏侯潋想要冲过去,手往腰间一摸,这才发现刀落在沈玦那忘了带。但已经来不及思考,刺客抽出腰后弩机连发三箭,夏侯潋踩着围墙身子腾空而起,三箭统统落空,斜斜扎入灰墙。落地的瞬间夏侯潋伸手一拔,铁箭落入掌中,手心弥漫起冰冷的寒意。 “战,还是降?”夏侯潋缓缓握紧冷箭。 “你他娘的就一根破箭,怎么的还能戳死我不成?”刺客吊儿郎当地冷笑。 两人同时发动!刺客拔出长刀冲过来,旋风一般展开轮砍。然而他的每一击都被夏侯潋格住,刀刃和精铁的箭身碰撞,发出铿然的坚响。两个人面对面角力,长刀抵着铁箭摩擦,兵刃相接之处擦出明亮的火花,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 远处番子的脚步声传过来,刺客忽然明白过来,这厮在拖延时间! 他骂了一声,率先撤力,一手仍握着刀,左手从腰后拔出弩机。夏侯潋矮身避过他的弩箭,手中铁箭闪着寒芒,朝他的左手扎下。刺客的反应也很快,手腕一转,弩机抵住了铁箭,两个人再次面对面,彼此都可以听见彼此的擂鼓般的心跳。 “哥们儿,人在江湖飘,谁也不容易,放我一马行不行。”刺客求饶了。 夏侯潋冷笑了一声,想要拒绝,视线下移,忽然看清刺客手里的弩机。黑铁的弩臂闪着阴沉的寒光,望山下方刻着繁复的钩心草花纹,再往下刻着两个小篆——“惊鸿”。 夏侯潋惊讶道:“十七!” 唐十七愣了一下,“你怎么知道你爹我的名字?” 都这时候了还贫嘴!夏侯潋瞪了他一眼,“我是夏侯!” 唐十七目瞪口呆,番子的呐喊声忽然近了,唐十七打了一个激灵,拽着夏侯潋的衣袖进了旁边的夹道。两个人贴着拐角的墙壁,番子杂沓的脚步声汹涌而过。 “干你大爷的,我还以为你他娘的被伽蓝抓了!”夏侯潋把他的人皮面具撕下来,露出他那张圆脸,“你来东厂放什么火?” “我他娘的就是被伽蓝抓了才来放火的,那帮龟孙给老子吃了极乐果,强迫老子帮他们干活儿还他娘的不给钱。”唐十七瞥见夏侯潋穿的曳撒,艳羡着摸他胸前的纹绣,“老大,你真的还活着!还当上官儿了!你不是和沈玦那个死太监有仇吗……我懂了,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老大你这招真高!” “死你爷爷,之前都是误会,他抓我是为了救我……算了,跟你说不清楚,你只要知道他是我好兄弟就行。”夏侯潋伸出脑袋张望了一会儿,确定外面没有人,回头对唐十七道,“走,我们去个安全的地方说话。” 夏侯潋带唐十七进了假山雪洞,雪洞里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唐十七在地上插了一根香,用打火石点燃,道:“咱们只能聊一炷香的时间,午正三刻前我得走,库房的烟已经起了,我久不出现鞘会生疑。” “你怎么被抓的?我不是在杭州暗巢留过信,让你躲起来么?” 唐十七闷声道:“能怎么躲啊。我一大活人,总得吃喝吧。东厂有我的通缉令,伽蓝也有,黑白两道都混不下去。有一天在茅店里睡觉,不知道哪里露了破绽,就被抓了呗。” 他舔了舔嘴唇继续道:“我一进去,他们就问我你在哪,我哪知道啊?再说,你把你爹给杀了,没有七月半,不是早应该歇菜了吗?我说你歇菜了,他们说你没有,说我骗人。把我折腾了半年多才相信我是真不知道。段九让我选,服极乐果进伽蓝当刺客,还是去死。那我当然选当刺客啊,然后就这样了。” 夏侯潋神色凝重,拍了拍唐十七的肩膀,道:“对不住,连累你了。” “哎,都是兄弟,说这话儿干什么。”唐十七嘿嘿笑了笑,“其实也多亏沈玦,我被抓进去之前他把你建的私巢全抄了,让咱们俩断了联络,要不然我还真可能把你给供出来。” 夏侯潋凝眉道:“之前我就奇怪,伽蓝如何得知我没有死,还四处搜寻我的下落?十七,你在伽蓝待了多久,知道多少?伽蓝现如今情况如何?藏在何处?” 夏侯潋一股脑问了好几个问题,唐十七有些接不住,思量了一会儿才道:“我地位太低,没去过本家。伽蓝在哪我也不清楚,不过我在大同镇见过伽蓝老大一回,你去那里搜搜看,或许能有结果。” 他从地上拾起一根树枝,在地上画了个鬼脸,“伽蓝现在跟以前不大一样了。我听别人说,当年你杀了弑心,伽蓝住持后继无人,沈玦又四处搜捕伽蓝刺客,暗巢几乎被端了个干净,段九带着所有刺客退回朔北老家重组。现在老大不是住持,是阎罗天子。伽蓝有规条——‘遇阎罗,不可近观,不可注目,唯可俯拜’。我没有见过他的真容,只远远看过一个影子,看起来像个侏儒。” “侏儒?” “对啊,矮墩墩的。极乐果就是他带来的,替换了所有七月半,现在伽蓝已经没有七月半了。” “阎罗天子……他才是真正的主人,弑心只是他操控伽蓝的傀儡么?”夏侯潋枯着眉头沉吟。 唐十七其实也一肚子疑问想问,小心翼翼觑了夏侯潋一眼,道:“老大,你的解药是不是你那个死鬼老爹给你的?看来他还是把你当儿子看嘛!” “别废话,继续说。”夏侯潋催他。 唐十七在鬼脸底下画了根线,连着另一个鬼脸,“弑心是不是傀儡我不知道。反正现在阎罗底下是段九,平时阎罗的命令都由段九传达。就这王八羔子给我喂的极乐果,他自己刀伤难愈,要靠极乐果镇痛,就让大家都陪他一起吃极乐果,我干他老母!” 夏侯潋颜色阴沉着没说话。 “你还念着他是你段叔啊?别念了老大,他就是一忘八端的王八羔子。” 唐十七瞥见夏侯潋箭袖下紧握的拳头,他严肃起来眉间有股煞气,让人看了害怕。夏侯潋低声道:“我的解药确实是弑心给的。我杀他前,他让我喝了一碗茶。督主猜测,弑心用自己性命为代价,让我和持厌有机会离开伽蓝。现在看来,段九一直以挚友的名义替阎罗天子监视弑心。” 唐十七长叹了一声,“人心难测。老大,告诉你吧,现在不管你遇到伽蓝什么人,除了我,尽管杀,别犹豫。极乐果太毒了,刺客都疯了,有些人甚至为了极乐果自相残杀,还对阎罗感恩戴德,说什么多谢阎罗赐他无上极乐。” 夏侯潋看向唐十七,眸藏隐忧。 “我你就不用担心了,”唐十七捶了捶夏侯潋的肩膀,“老大,我一直都很佩服你,真的,我平生见过最男人的人就是你了,当你小弟我不后悔。而且要不是你,我早没命了。我想好了老大,我在伽蓝给你当暗线。现在伽蓝没有暗巢,每回派单子都是鞘来找我。要是他们要刺杀什么重要人物,我就给你通风报信去。记好了,我在褚楼当大厨,红烧猪蹄就是我做的。你可以来褚楼找我,记得隐蔽点儿。” 两个人碰了碰拳头,夏侯潋道:“好兄弟!不过一切以性命为先,切记万事当心。” “还有一件事儿要老大帮个忙,”唐十七搓搓手,“我有一相好,是杭州赵家的闺女,在灵隐寺上香认识的。她养了我的孩子,得有四岁出头了,这些年我被伽蓝辖制着,也没空去看她,这孤儿寡母的,不知道怎么样了。老大,你要是得空,给她捎点银子过去。” “行,包在我身上。” 唐十七挠了挠头,扭捏道:“那个,还有,我当初跟她好的时候用的是你的身份。” “……”夏侯潋扶额,“十七,你他娘的什么时候能改改你这德性?” 唐十七不好意思地笑了两声,打眼看见香火只剩丁点儿了,忙道:“香快烧没了,我得走了老大!” 夏侯潋拦住他,“最后一个问题,持厌在不在伽蓝?” 唐十七摇头,“没见过。对了对了,你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有个人你见了别心软,千万要下狠手。” “谁?” “紧那罗,书情。” 夏侯潋一愣,“我师弟!?” 唐十七看香已经熄了,急道:“详细的我没空跟你说,你按我说的做就行。” 夏侯潋只好作罢,拉他到雪洞出口指引他脱逃方向,道:“我去帮你引开番子,你跑得快点儿。” 走到明亮处,天光照下来,唐十七这才看清楚夏侯潋的脸。夏侯潋长得比他高了一截,方才又是打斗又是躲番子,进了洞又黑不溜秋一片,急匆匆地都没有看明白,夏侯潋这张新脸竟然和沈玦画的男人一模一样,唐十七登时惊呆了。 天爷啊,沈玦那个死太监,竟然对他老大有这等龌龊的心思,他老大还拿沈玦当好兄弟?唐十七结结巴巴道:“老大,那个沈玦、沈玦他……” “在那边!”番子的叫喊忽然响起。 两人同时一惊,只见花苑回廊上一列番子朝他们跑过来,黑色的曳撒连成一片乌云,嵌金的刀鞘在阳光下亮得逼人。 唐十七拉住夏侯潋,急急说了一句:“沈玦没安好心,小心!”便跃过山石,飞也似的逃了。 夏侯潋来不及思量他说的话,忙赶出去拦住番子,喝道:“都停下,慢点追。” 一个番子叫道:“什么意思?” 外面有鞘盯着十七,得帮他做做戏。夏侯潋道:“要追,但是不能追上。” “你什么人,我们凭什么听你的?”那个番子冷笑,“夏侯潋,别仗着和督主有点儿交情,就在我们面前耀武扬威。别忘了,你和我们是平级。” “今天起不是了。”沈玦的声音遥遥传过来。 众人转过身,只见沈玦负着手走过来,那样高挑的身条儿,天光照在他身后,让他周身都镀了一层金似的,像天边走下来的仙人。众人都俯首作揖,默默退后一步。 沈玦眼波一扫,不怒自威,“即日起,夏侯潋更名沈潋,继任东厂大档头,为十八档头之首。尔等都要听他号令,听明白没?” “是!” “好,去追吧,但不许追上。”沈玦扬了扬手。 众人道了一声喏,脚步纷纷地去了。 转眼看沈玦,正好和沈玦的目光对上。沈玦没问他为什么要放走刺客,只让沈问行上前来。沈问行手里捧着一柄刀,刀鞘本就是黑色,被火熏得更黑了,看起来像一把烧火棍,有点寒碜。 沈玦道:“库房里的极乐果连带伽蓝物什都烧没了,只剩下几把刀,我看这把有点意思,拿过来给你瞧瞧。” 夏侯潋接过刀,拔出来一看,三尺长的刀身,吞口刻着宝莲纹,刀身通体漆黑,阳光洒在上面,暗金色的光泽流淌。夏侯潋转动手腕,刀刃映出他锋利的眉眼,上面刻着“步生莲”。 “它也是黑刀。”夏侯潋说。 沈玦点点头,“也是西域镔铁锻的,这是谁的刀?你们伽蓝还有谁也用黑刀么?” 夏侯潋摇头,“没有了。这是弑心的刀,给我干嘛,拿走。扔了还是放库房,都随你。”夏侯潋把刀还给沈问行。 沈玦心里有数了,让沈问行收着刀,和夏侯潋并肩走着,才问道:“方才怎么回事?” 夏侯潋把唐十七的事情告诉他,只略去了说他没安好心那一句。不知道十七为什么要这么说沈玦,没安好心?他夏侯潋只有烂命一条,都已经给了沈玦了,还能有什么好图的。他又想起书情,那小子叛逃伽蓝怎么又回来了?被抓回来的?听十七这话头好像还变了个人似的。夏侯潋觉得忧心,却也暂且无计可施。 沈玦听完沉吟了一会儿,让沈问行下去传话,令大同卫的厂卫把侏儒都筛查一遍。夏侯潋抬起头来,正看见他在那交代事儿。他刚睡醒,脸上压了几道红印子,夏侯潋竟然看出几分可爱来。 能觉得司礼监掌印兼东厂提督可爱,天下也只有他一号人物了。夏侯潋默默按住自己不安分的心,想道,没安好心的是他自己才对。 雪覆盖了园子,走在上面沙沙响。树上吊着冰吊子,一闪一闪发着光。他们并肩溜达了一圈,停在廊桥上,底下的池水已经结冰了,厚厚的,偶尔能瞧见底下掠过的鱼影,倏忽就远去了,像一抹随意挥就的墨迹。 沈玦忽然唤了声:“阿潋。” “嗯?” “以后要学会狐假虎威。” “啊?”夏侯潋没懂。 “以后遇见谁不听话跟你杠,就搬我的名头。若有谁跟你过不去,也报我的名儿。”沈玦乜斜着眼看他,伸手弹了一记他的脑门,“爬这么高的位子要连你都罩不住,我这督主还当个什么劲儿?” 拼靠山什么的,总觉得不是男人该干的事儿。夏侯潋有些不好意思,低低“哦”了一声。 正聊着一些无关痛痒的闲话,沈问行急匆匆走过来,道:“干爹,景阳宫的宫女儿去咱们司礼监哭诉,说临北侯那姑娘着实难伺候,今儿又把一个小太监打得起不来床,求您把他们调走,去酒醋面局扛大包都行。” 沈玦蹙眉道:“他们要调,该去找总管太监才是,寻我做什么?” 沈问行踌躇了一会儿,道:“是,那儿子这就去回了他们。” 沈问行弓腰想走,沈玦叫住他,道:“罢了,既然求到我头上了,也不好坐视不理。叫人,把那丫头的侯府收拾出来,让她搬回自己家去。祸害就祸害自己人去,在宫里闹腾算什么事儿。就这两个月了,天暖了就让她滚回自己封地。” 沈问行笑道:“得嘞,还是干爹心善。” 沈玦想了想,又道:“顺带查一查这丫头到底什么来历,怎的养出这等暴戾的性子。她家里人都死绝了,就剩她一个,总觉得有些古怪。” 沈问行呵腰称是,退了下去。 第93章 与子同袍 沈玦传令,漕运货物均需上报衙门才可放行,清查各州府码头水驿货物,厂卫设关卡逐个搜检,得极乐果则就地焚烧。凡有发现服食极乐果者,关入大牢强制戒药。然而极乐果含有踯躅花毒性,断药则七窍流血,四肢麻木。许多人受不了戒药抓心挠肝之苦,干脆在牢房自尽。衙役第二天打开牢门一看,已经尸堆如山。 尸体一抬抬从大牢搬出来,丢入乱葬岗。各地民怨渐起,甚至有暴民冲击大牢。地方官无奈,只好把人都放出来。因为这件事,沈玦最近忙得焦头烂额,在内阁和几个阁老商议了三天三夜都没有决出个章程来。 服食极乐果的人不能抓,伽蓝刺客还得继续查。夏侯潋领着番子沿着里坊胡同挨家挨户清查百姓户帖户籍,流民统统押入大牢核查原籍,身份不明的人则押进东厂审讯,果然揪出不少伽蓝暗桩。大街上百姓们一看见一个凶神恶煞的男人带着乌压压一群番子骑马奔过,立马退避三舍。 正因此,改名儿也没用了,东厂大档头沈潋照样进入了刺客的视线,登上了伽蓝击杀令。半个月的工夫,夏侯潋遭遇了五次刺杀。常常是在路边茶摊歇歇脚,屁股还没坐稳头顶便有一把刀扎下来,现在夏侯潋连睡觉都抱着刀。第五次竟遭遇了牵机丝,幸亏夏侯潋警觉,回家路上一路举着火把才发现藏在空气里的杀器。 只不过换了个名儿也有点儿好处,如果伽蓝得知沈潋就是夏侯潋,恐怕会直接把迦楼罗派过来。 这些破事儿夏侯潋都严令禁止下属上报给沈玦,偶尔负了伤便回家换身干净衣服再回东厂。 过了年关仍是天寒地冻,零零落落飘着雪。夏侯潋所剩无几的积蓄都托驿站捎给了十七的妻儿,旧袄子破了个洞,棉絮都飘没了。没钱买新袄子,又不好意思上沈玦那去要,只得干熬着。 夏侯潋哈着手跺着脚去点卯,迎面遇上几个同僚,纷纷作揖道了声“小沈大人”,夏侯潋有些奇怪地回头看他们的背影,沈大人就沈大人,干嘛加个“小”字。没往心里去,拐个弯又碰见沈问行,夏侯潋眼前一亮,沈玦来东厂了么? 沈问行笑嘻嘻走过来,“哥哥这是要去找干爹呢?” “今天嘴怪甜的,怎的叫起哥哥来了?”夏侯潋一面走一面道,“督主在值房?正好我去述职。” “是在值房批阅最近的公文呢,攒了好一堆,今儿应该就在东厂待着了。”前面就是值房了,沈问行微微放慢了脚步,笑道,“虽说我认干爹认得比哥哥早几年,但哥哥年纪比我大,是该叫哥哥的。” 夏侯潋有些懵,问道:“什么玩意儿?认什么干爹,谁认干爹了?” 沈问行也懵了,“您不是半个月前刚认了咱督主当干爹么?还改姓儿了,外头都传开了。”他愣了会儿,又换上一副了然的表情,“哥哥不必觉得不好意思,您年纪是和干爹差不多,可架不住干爹是督主呀。您别看干爹年纪轻轻,宫里人都喊他老祖宗呢!地方官来京述职,脸皮厚点儿的,上赶着叫爹呢。他们那岁数,比干爹大了一轮不止了!” 夏侯潋听了半天,总算听明白了,敢情外头人看他改了姓,以为他认了沈玦当义父。这他娘的叫什么事儿,莫名其妙就成沈玦儿子了? 身后传来忽然传来沈玦的声音,“你们在说什么?” 沈玦刚上茅房回来,刚走到廊子底下就听见沈问行在那说什么“干爹”“干爹”的,往边上一看,正瞧见夏侯潋愣不拉几地站在那儿。大冷的天儿,他穿得薄薄一层,曳撒底下仿佛就一件中单似的,看得沈玦皱眉头。 “你怎么就穿这么点儿?”沈玦摸他的手,一块冰似的,比他自己的手还冷。夏侯潋一向体热,若不是冻着,哪会这么冰? “穿厚了行动不方便,反正又不冷。”夏侯潋道。 “不冷?手这么冰。”沈玦皱眉看他。 “手露在外头嘛,其他地方不冷。” 沈玦瞟了他一眼,把他的手揣进怀里捂着,拉他进了值房。屋里烧着地龙,一进屋就暖和了,沈玦把自己的手炉塞到他手里,坐下来道:“刚刚你们俩在说什么?” 沈问行把事儿给说了,听得沈玦也郁闷了。好好一媳妇儿,怎么就成儿子了? 沈玦皱眉皱了半天没言语,沈问行摸不清这祖宗在想什么,用拂尘搔了搔鬓角,又道:“前儿戴大人捐了银子到户部,听说是把庐陵老家的田地宅子都卖了。” 沈玦枯着眉头叹了一声:“先生这又是何必,他那点儿银子塞牙缝儿都不够。罢了,沈问行,你去,将我在京郊的别业卖了,捐国库吧。” 夏侯潋道:“我也捐。” “你捐什么?”沈玦乜斜着眼睛看他,“捐你的裤衩子么?”伸手捏了捏他薄薄的衣袖,“银子都花哪了?喝酒赌钱还是嫖妓?竟连袄子也做不起了。让你去我府里做衣裳又不肯,冻成这鹌鹑样儿。” 夏侯潋扯回自己衣袖,道:“我哪有闲心赌钱嫖妓,最多喝点儿小酒。我那儿有很多藏刀,都是名器,卖了能得许多银子的。” “你省省吧。”沈玦挥手让沈问行退下,自己走到立柜边上取了件厚实的袄儿出来。 那是沈玦放在值房里备用的袄儿,织锦面料,暗色西番花纹,熏了瑞脑香,夏侯潋捧在手里,满鼻子都是沈玦的味道。 “穿上。”沈玦重新坐回官帽椅,“你要是觉得不好意思,我就拿我那儿的旧衣裳给你。我裁新衣裳裁得勤,有些旧衣裳干放着也是浪费。你现在是大档头了,月俸按例应涨了不少,你先去我的账房支用,就在你下个月月俸里扣,你看可好?” 老这么冻着不是事儿,夏侯潋妥协了,“好。” “免得让外头人说我亏待自己干儿子。”沈玦笑得很揶揄。 夏侯潋:“……” 这小子当爹当上瘾了。夏侯潋不理他,一面低头解衣带,一面述职,“根据这半个月清查的结果,伽蓝现在的确没有暗巢了。暗桩都散入普通商铺,当伙计、账房之类。还有的是贩夫走卒,在城中赁房子过日子。里坊的商铺和小门小户的仆役清查了大约一半了,但是……” “但是什么?” “京里毕竟有头有脸的人物多,随便提溜一个出来都是侯爷爵爷,得罪不起。我猜定然会有些暗桩混到大户人家当杂役,但这一方面就不好查了。” 沈玦冷笑,“有什么不好查,东厂抄家,连首辅都抄得,还动不了他们么?明日我借皇上的名义发一道敕令,让他们备好家中仆役卖身契和户帖,你挨个儿检查便是,谁敢不听话,只需报到我这儿来,我让他好看。”说罢又摇头,“这样筛查还是太慢,无异于大海捞针。你可有抓到活口,审问出什么来?” 夏侯潋脱下曳撒,开始解夹袄的衣带,“没有。抓到的大多数都是最底层的暗桩,阎罗天子光听过名儿,连是男是女都不知道。我还问了八部,他们也不清楚,伽蓝现在都是单向联系,藏得严严实实。他们只知道迦楼罗来了京师,却不知道在哪。” “藏得倒是深,约莫是明面上一个身份,背地里一个身份,才这样难找。找不到阎罗天子,便找段九,过会儿你跟我说说段九的长相,我摹一张画像出来。” “你还会画画?”夏侯潋抬眼看他。 沈玦哧地一笑,“怎么不会?你以为谁都跟你似的不学无术?” 也是,夏侯潋想,沈玦这小子,学什么都快,学什么都好。小时候他背那些酸诗背得晕头转向,沈玦只要看一眼,就能自己作诗了。 夏侯潋把夹袄脱下来,露出浆洗得发硬的棉布中单。沈玦背靠椅背,托着下巴看他。他常年摔打,身材好得像刀刻出来的似的,连硬邦邦的棉布也遮不住那流利的肌肉线条。 正想换上夹袄,中单被沈玦扯了一把,露出劲实的肩头。沈玦道:“里衣也一并换了吧,洗得这么硬,穿得舒服么?” 夏侯潋一愣,道:“不用吧。” 沈玦双手一扯,他的中单顿时裂了一道口子,“啊,裂了,所以还是换我的吧。” 夏侯潋:“……” 沈玦好像很致力于让他穿他的衣裳,夏侯潋有些无奈,只好答应了。沈玦拿出自己的亵衣,滑滑的绸缎料子,拎在手上轻飘飘的没重量似的,依旧是熏了香,是独属于沈玦的那一份味道。 夏侯潋把亵衣脱下来,一身肌肉彻底暴露在空气里,沈玦眸色深了几分,忽然皱了皱眉头,伸手摸上他手臂上的一道新疤,“这怎么来的?” “哦,不小心在门钩上刮到的。”夏侯潋道。 “骗鬼呢?分明是刀伤。”沈玦眯眼看着他,“说实话。不说实话我就问你手下,先打他们几十大板,看他们以后还敢不敢瞒我。” 沈玦真能干出这种事。夏侯潋只好照实说了,沈玦脸色阴沉得吓人,狠狠剜了夏侯潋一眼,道:“你胆子越发大了,我给你权,不是给你胆子,这样大的事情都敢瞒我。你身边没有厂卫么?犯得着你亲自上去跟刺客打?” “哎,习惯了。”夏侯潋低头看自己的疤,“你看我身上这么多疤,多一条少一条不都一样。” 沈玦也低头看他,他这身子的皮肉简直没一寸好的,陈年旧疤未消,又添新的,纵横交错,触目惊心。 夏侯潋安慰他,“不就是受伤么,哪个男人不受伤的?” 沈玦触摸他身上狰狞的疤痕,左肩那道是他亲手缝的,腰腹上的是从前他当刺客的时候受的,一直摸到背上,那里还有大片的鞭痕,痕迹已经淡了,可是再也消不掉。沈玦看得心里抽疼,低声道:“夏侯潋,你觉得受伤是一件小事么?” “是啊。” “为什么?” “这还有为什么?”夏侯潋疑惑,没点儿疤在身上那还叫男人么? “那么我现在告诉你,夏侯潋,受伤是件大事,很大的事。因为受了伤,会留疤,会好不了,还有可能会死。”沈玦帮他穿上衣裳,系上衣带,沙哑着嗓子道,“还有最后一点,我会心疼。” 夏侯潋愣住了。他忽然知道为什么他觉得受伤很正常了,因为刺客向来独行,生死都是一人,很少有人心疼他受伤,连他娘都不心疼,只会说“多大点事儿啊,熬熬就过去了”。 有许多人恨他、畏他、怨他,真的很少有人心疼他。 除了沈玦。 他微微笑起来,道:“嗯,我知道了。” ———— 百里鸢坐在屋檐底下看雪,雪花落在她的朱红马面裙上,洇出深红的印迹。 “大人,本应运到通州驿的极乐果被青州帮首领私吞,该如何处置?” 她身后传来段九粗哑的声音,她没有回头,只淡淡道:“杀了。” “上个月叛逃的三个刺客已经被带朔北,该如何处置?” 她拨弄腰上的流苏,回答得漫不经心,“杀了。” “近日东厂大档头沈潋在彻查京中流民,我们的暗桩损失不少。大人可有应对之策?” 她晃着腿,依然道:“派人杀了便是。” 段九颔首:“是,属下明白了。” 段九正打算告退,百里鸢忽然又出声了:“等等。” 段九停下脚步,微微俯首。 “我要你杀的不是那个叫沈潋的家伙,”她扭过头来,笑容在雪花中显得没有温度,“是沈玦。” 第94章 暗藏杀机 今天是元宵节,黄昏起街上市集就已经开了,吹糖人的吹糖人,唱戏的唱戏,喷火的喷火,还有卖绒花的、卖面具的,摊子要一直摆到四更天。各式各样的花灯沿街挂了两溜,灯罩上画了花鸟还题了字,在风里滴溜溜转,煞是好看。 唐十七买了个花灯提在手上,寻到一处破落的面摊子点了份元宵,坐下来慢慢细尝。游人都放花灯去了,摊子里没多少人,座位都空着。不多时身后也坐下来一人儿,背对着他,点了份水粉汤圆。 唐十七瞧着周围没人注意他,捋捋袖子,一个纸团顺着手臂滑到手里,他朝后一递,便送到了身后人的掌心。他把身子微微靠后,压低声音道:“伽蓝要动沈玦,时间地点都写在上头了,但保不齐会变,若有变我想办法通知你。” 路中间有个踩高跷的,密密匝匝围了三圈人在看,叫好声淹没了他的声音,只有身后人能听见。 夏侯潋的声音响起来,“几把刀?” 他低低答道:“三把,迦楼罗、紧那罗和乾达婆。迦楼罗好像是个快刀手,你要当心。” 夏侯潋的声音顿了一会儿,才道:“上次你跟我说书情,是怎么回事儿?” 唐十七挠挠头,道:“具体怎么回事我也不清楚。他之前叛逃,被伽蓝逮了回来,一回来整个人都变了。他现在挺怨你的,伽蓝逮你,他最积极,每天都磨着刀。” “为什么?”夏侯潋问。 “因为……”唐十七嗫喏着道,“他说你当初杀弑心报私仇,让整个伽蓝万劫不复,让所有刺客统统陪你去死……就、就恨上了。”唐十七长叹了一声,“这也不能怪你嘛,当初他不是叛逃了吗,谁知道又被抓回来了呢。他要是在,你肯定就不会对弑心动手了嘛。” 这一次夏侯潋停了很久没说话,正当唐十七想要扭过头去看看他,夏侯潋却开声了,“不,你错了,我依然会杀了弑心。杀弑心,毁伽蓝,就是我原本的目的。” 唐十七不知道怎么说话了,低头吃了几口元宵,游人在他周围来来往往,花灯的光晕在他眼前明灭。他吞下一口元宵,用帕子捂住嘴,装成在嚼东西的模样,“还有件事儿要告诉你,那个沈玦……” 周围太吵,夏侯潋没听见他说话,他却听见夏侯潋说:“还想要吃点什么么?除了这汤团子,还有凉糕窝窝什么的,就是不知道你爱吃不爱吃。” 唐十七扭过头去,瞧见夏侯潋对面坐了一人儿,戴着幂篱,黑纱笼住了脸,正用汤匙往黑纱底下送汤圆。风拂过,吹开黑纱的一角,他看见那人白净的下巴。 是沈玦。唐十七悚然一惊。 “太多了,吃不下。”沈玦把汤匙丢进碗里。 “能吃多少吃多少,剩下的给我解决。”夏侯潋说完,压低声音问他,“你刚刚说什么?” 唐十七干笑着道:“没什么没什么。就是要你跟着督主好好干,人家让你往东千万不能往西,让你上床,咳,上天,决不能下地。” 夏侯潋拧眉,“什么乱七八糟的玩意儿,说正事儿。”他顿了顿,道,“之前查抄极乐果,我偷偷藏了一箱,够两个人下半辈子服用的量了。” 唐十七惊道:“老大那玩意儿你可不能碰!” “不是给我的,是给你和书情……算了,先保你,他再说吧。”夏侯潋道,“等伽蓝刺杀督主这事儿过了之后,你就到东厂来干活儿。东厂能保住你,不必害怕伽蓝。” 唐十七感动得直想哭,眼泪汪汪地道:“老大,下辈子我要投胎当女的,嫁给你报恩。” 夏侯潋直犯恶心,“滚你丫的。” 唐十七抹抹眼泪,吃完元宵准备走了。临走时丢了块铜板在桌上,余光往边儿上一瞟,沈玦正撑着脑袋等夏侯潋把汤团子吃完,那般慵懒的样子着实不像他平日里所听闻的杀伐果断的厂督。 他打了个寒战,脚底抹油溜了。罢了罢了,他看他老大还挺享受的,反正沈玦是个太监,还长成如此的天仙儿模样,谁占谁便宜还不知道呢!他老大不亏。 ———— 持厌望着几案上的灯,琉璃罩子罩住了火焰,几个在寒冬里幸存的小青虫扑着翅膀往灯上撞,打得罩子啪啪响,仍不死心,还是撞。段九在嗡嗡地说着什么,他一个字儿也没听。他看向轩窗外面的小雪,那雪花扑扑地落,像在空中乱飞的白蛾。他想还要好多事情没做,弑心交代他的,小潋想要做的,还有他自己想要做的,可是时间快要来不及了。 今天是元宵节,外面在放烟火。云仙楼格外热闹,男人们不愿意回家对着黄脸婆,更愿意来这个地方听曲儿找乐子。处处都是女人的娇笑,又甜又滑,像丝绸上的蜜。他侧耳听着外面的声音,思绪又渐渐飞远了,像一只小小的蜉蝣,飘荡去迢远的云山。 “持厌。”段九在喊他。 他懵懂地抬起头,应了一声。 “这次刺杀你来主刀,紧那罗和乾达婆是你的副手,听候你的差遣。”段九指了指持厌的卷宗,“翻开卷宗,持厌,它会告诉你你的猎物是什么样的人。” 持厌低下头,视线落在面前的卷宗上,卷首用朱笔写了两个字:沈玦。 乾达婆磨了磨牙,恶狠狠地道:“你该让我来主刀,持厌并不可靠。” “失去刀的刺客犹如失去獠牙的猛虎,倘若连没有牙齿的虎都不能驾驭,又如何驾驭你们这些嗜血好杀的豺豹?”段九慢慢说道,“更何况,你还不是伽蓝最强的刺客,乾达婆,你至今没有学会如何掌控牵机丝,然而持厌已经会操控三根了。” 乾达婆像被踩到了尾巴,额上猛地一跳,“牵机丝算什么,刀术才是正途!你们就这么信任夏侯潋那个小子弄出来的玩意儿?” 段九摇头轻笑,“一两根牵机丝当然不算什么,可若是一张网呢?” “一张网?”乾达婆低声重复。 “不错,”烛火在段九面前的几案上跳动,照得他的脸明暗不定,“你们没有见过夏侯潋为弑心布下的杀阵,可我见过。那是一个天罗地网,整整用了五十六根牵机丝。诸位,你们中的任何一个人走入其中,包括持厌,都会变成黏在蛛网上的苍蝇。你们会被牵机丝切成肉块,每块肉只有拳头这么大,即使你的亲友找到你,也无法把你拼回原来的样子。” “这就是弑心的死状么?”一直站在阴影中的紧那罗走出来,露出一张苍白的脸。他的脸侧多了一道疤痕,被刘海遮住,影影绰绰地看不分明。他已经是个男人了,看到这张脸,没有人会想起当年那个懦弱的书生。 紧那罗转过头来望着持厌,持厌依然木着一张脸,没有表情。 “是啊,真是凶恶的复仇。”段九长叹一声,“可惜这个杀技虽好,门槛却太高。牵丝成网,丝丝相连,牵一发而动全身,网阵变幻无穷,诡谲莫测。故要修此杀技,必定通习‘九数’,知数法衍变,玄机万化,才能织出如此复杂的杀阵。可是你们连《算经》都没有读过,我又怎能要求你们结网成阵。” 乾达婆冷哼一声,道:“只用刀,我也能杀了他。” 段九轻轻笑了一声,嘴巴上稀疏的小胡子动了一下,看起来像是嘲讽。 “不要小看沈玦,孩子。他的名字在伽蓝击杀榜上待了八年,没有一个刺客能够带回他的人头。然而,自八年前他登上东厂厂督之位起,他的鹰犬在大岐各处猎杀我们的暗桩和刺客。这八年间他不断向伽蓝内部渗透他的爪牙,四年前我们的暗巢大半被连根拔起,差点毁于一旦。如若不是极乐果令他的爪牙甘愿归顺伽蓝,我们必将被赶尽杀绝。” “我一个人去。”持厌道。 段九蹙眉,“我的话才刚刚说完……” “持厌,你怕我们给你拖后腿么?你在小看我们么?”乾达婆眯着眼望向他。 持厌没有应声,只默默把耳朵捂住。 “你!你什么意思!” 乾达婆大怒,挥着拳头想要上前,紧那罗前进一步拦在他身前,厉声道:“不要命了?段先生面前也敢放肆!” 段九摇头道:“你们这样不和,届时如何去杀沈玦?给你们三天的时间,我要看到你们亲如兄弟,否则明年的极乐果将不会再发到你们的手里。好好看卷宗吧,孩子们,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 紧那罗和乾达婆俯首恭送段九推门离开小屋,段九临走时回头看了持厌一眼,那个孩子仍然望着窗外飘扬的雪花,目光空寂,仿佛除了那飘扬的白雪,这里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紧那罗和乾达婆都走了,屋子里只剩下持厌一个人。这间屋子其实是云仙楼池塘上的一座水阁,池子已经冻住了,月光下沆砀一片白。云仙楼老鸨很有主意,她在冰上摆了铺面开了宴席,男男女女便在那冰上追逐打闹,女人不怕冷似的,半拉衣袍褪下露出白皙的肩膀,流淌着月色的冷光。 他其实不太懂他们为什么那么高兴,好像喝了酒抱着女人就拥有了世间最大的欢乐,可明明酒很难喝女人也很丑。他想要是小潋在就好了,小潋会告诉他一切的由来。 “持厌哥哥!” 窗子底下忽然冒出一个人来,持厌眸子一缩,显然被吓了一跳。 百里鸢笑盈盈地撑着下巴瞧他,她今天打扮得很漂亮,黑鸦鸦的鬓边插了金蝉玉叶银脚簪,耳下垂着金镶玉葫芦坠子,衬着雪白的脸蛋儿,像一个精细打磨的瓷娃娃。就是眼睛过分黑了些,看人的时候总有种森森的冷气。 “哥哥,我们十四天零五个时辰又三刻没见啦,你想我了吗?” 持厌摇头,“没有。” “你说错啦,你要说‘想’。”百里鸢捡起一个雪球打他,“那你这几天过得好么?” “挺好的。” “你又说错啦!”百里鸢揉了一个更大的雪球砸在他的几案上,一字一句道,“持厌,你该说:‘不、好’!” 雪球在卷宗上碎了,屋里有炭火很暖和,雪球融化成水,洇湿了卷宗上的字迹。持厌默默地想,他还没有来得及看呢。 “哼,哥哥是坏蛋,不理你了!” 百里鸢吐了下舌头,转身跑出去,忽然听见持厌在她背后叫她,她欣喜地转过头,见持厌站在窗子后面,呆呆地看着她。 她冲他招手,“哥哥出来玩儿!” “百里,你流血了。”持厌说。 “啊?”百里鸢愣了一下。 “脚。” 百里鸢低头看,有血从裤管里渗出来,雪地上落了星星点点的血迹。血还在流,她后知后觉地感觉到肚子痛,有什么东西在肚子里绞似的,一阵一阵疼。 她呆呆地走到轩窗底下,和持厌两个人一高一矮大眼对小眼地望着。 “我要死了吗,持厌?”她的嗓音很细,仿佛要散进风里。 持厌头一次看到她不知所措的模样,像一个正常的孩子。 持厌摇头,“我不知道。” 她呆了一会儿,忽然笑起来,“哥哥,你高不高兴?弑心让你来杀我,现在我要死了,你的目的达到了。” 第95章 梦里埙歌 挑灯夜游,淡红色的莲花灯照亮脚底下的方寸田地,夏侯潋和沈玦漫无目的地走,不知怎的就走上了一条窄窄的石子路,两边是土墙,沿途堆着簸箕竹竿。沈玦戴了幂篱看不清路,想摘下来又怕被人瞧见脸。厂督游夜市,不一会儿就得有人山人海来围观了。小心翼翼走了半茬子路,踩到一个簸箕踉跄了一下,被夏侯潋扶住了胳膊。 “我拉着你走吧。”夏侯潋说,手滑到他的腕子上,牵着他走。 两个人在黑暗里继续走,一路无言。夏侯潋从和唐十七接头之后一路便没怎么说话,有时也笑着为他解说路边的小玩意儿什么的,但他还是看出夏侯潋眼睛里的心不在焉来。到底是故人,情分怎么能说断就断?他在心里叹气,此番还是没有掂量好,夏侯潋在伽蓝长大,故交何其多,这事儿原本便不该让夏侯潋插手。 他把手一缩,夏侯潋的手往下滑,落入他的掌中。他察觉到夏侯潋的手僵硬了一瞬,然而到底没有挣开,任他拉着。夏侯潋的手常年握刀,粗糙得很,像磨刀的砂纸。他们越走越深,人渐渐没了,随护的厂卫远远跟在后面,寂静的夹道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他依然没有松开夏侯潋的手,夏侯潋也没有松开他的,两个人就这样慢慢走。 寂静里,沈玦忽然道:“伽蓝的事儿还是移交给别的档头吧。” “不行!” 夏侯潋蓦地停了步子转过身来,沈玦没有刹住,撞到夏侯潋身上,夏侯潋向后踉跄了一下,不由自主扶上了沈玦的腰。他手里还握着花灯的灯杆,那杆抵在沈玦的腰侧,花灯在杆下晃动不停,昏昏的光在他们脸上跃动,隔着一层薄薄的黑纱,彼此都看见对方的眼睛。 夏侯潋心里跳乱了一拍,忙往后退了一步,故作镇定地问道:“没撞疼吧?” 沈玦下意识地想说没有,话到嘴边又绕了一个弯儿,道:“撞疼了。” “啊?哪疼?”夏侯潋低下头看他的胳膊和身子,大冬天的,穿得厚实,方才那一下撞得也不凶,怎么就撞疼了? 沈玦来不及思考,随便诌了个“腿疼”,说出口就后悔了,他撞到哪也没有撞到腿,一听就知道在说瞎话。 夏侯潋笑,“是不是走累了?那歇一会儿。” 沈玦点头。夏侯潋把灯搁在地上,蹲下来帮他揉腿。他垂眼看着夏侯潋的头顶,道:“交给旁人去办,对你对东厂都好。” “你怕我心软误了大局么,少爷?” “我还怕你心里难受。” “有些事情我总要去面对的,”夏侯潋站起身来,道,“我躲不开,逃不了,也不想躲,不想逃。” “你非要自己折磨自己么?”沈玦仍是不赞同。 “少爷,求你了,”夏侯潋看着他道,“伽蓝的事情,我想亲自做个了断。” 沈玦也看着他沉默,最终叹了口气,道:“若你师弟愿意归顺,便让他入东厂。不过,若他执意不从……” “那就由我,”夏侯潋箭袖下的手缓缓握紧,仿佛用尽了全力才把话说出口,“亲手杀了他。” ———— 今晚的月光白而冷,雪地反射着清泠泠的光,映在百里鸢巴掌大的脸上,她白得像一个瓷娃娃。她笑着,却分明有悲哀的味道。持厌低下头看她,过了好一会儿,很认真地说道:“百里,你有愿望吗?” “愿望?” “嗯,我可以帮你。”持厌道。 “如果我的愿望是你来陪葬呢?”百里鸢轻声道,“你也愿意帮我实现吗?” 持厌犹豫了。 百里鸢握紧拳头,眸子渐渐变得阴狠,低声道:“果然……都是骗人的!” “我可以把你的骨灰带在身边,”持厌忽然说,一边从怀里掏出一个荷包,把里面仅有的三个铜板倒出来,放在窗台上给百里鸢看,“用这个装。” 那是一个用得很旧了的荷包,原本是湛蓝的颜色,用久了颜色褪了,变成淡淡的浅蓝色。百里鸢眼里的狠厉消散了一些,问道:“为什么要用这个?” “这是我弟弟缝给我的。”持厌说,“他送给我的东西不多,后来还弄丢了一些,只剩下这个荷包了。” 百里鸢盯着那个荷包,她一直都知道持厌很想念他那个双胞胎弟弟,她一点儿也不想自己的骨灰装在那个人缝的荷包里。她气得磨牙,转过身狠狠踹了几脚大树,肚子痛得更厉害了,她感觉到有汩汩的血顺着大腿往下流。 她踹了几下停了,扭头朝持厌大声道:“你是白痴吗!那么小的荷包怎么可能装得下我的骨灰!” 持厌愣了一下。 百里鸢想要离开,她觉得自己现在很虚弱,她出门的时候忘记戴围脖,凛冽的寒风灌进衣领子里,身子由外往里发寒,肚子越来越痛,她感觉自己站不住了。有个衣裳凌乱的男人出现在前面的拐角,他是出来出恭的,转眼望见百里鸢,白生生的脸蛋,娇小的模样,心顿时飘起来,眼睛发着光踉踉跄跄地跑过来。 百里鸢嫌恶地皱眉,伸手探进怀里,握住藏在腰间的匕首。 “滚,你想干嘛!”阿雏不知道从什么地方窜出来,举着一个扫把使劲儿往那男人脸上打。这个女人凶狠起来像一个母夜叉,原本妖娆的妆容都锋利起来。 男人痛呼着逃跑,阿雏扔了扫把,提着裙子跑到百里鸢跟前,道:“你这孩子,不是告诉你别跑到前面来么?” 百里鸢睁着乌沉沉的眼睛看她没说话,她往边上一瞧,持厌蹲在窗台上也瞅着她,他刚刚大概想要跳下来拦那个流氓。两个人都是傻的,她叹了一口气,拉起百里鸢的手想要带她走,忽然看见雪地上的血迹,惊道:“这是谁的血?” 百里鸢说:“我的。” 持厌也指她,“她的。” 阿雏捉住百里鸢的肩头,慌张问道:“你怎么了?哪伤着了?” “我肚子疼。”百里鸢说,“我好像中毒了。” 阿雏愣了一下,问道:“肚子疼?是不是大腿那里流血?” 百里鸢点头。 “以前流过吗?” 百里鸢摇头。 阿雏明白了,又长叹了一声。她忽然知道带小孩儿是什么感觉了,低头看百里鸢,女孩儿病恹恹的,像水里面捞出来的一张纸片人,苍白瘫软,没有力气。她拉起她的手往后院走,还不忘记吩咐持厌:“去煮一碗红糖水过来。” “红糖水可以解我的毒吗?”百里鸢问道。 阿雏笑得喘不过气来,“是是是,不光可以解毒,还可以美容养颜。” 阿雏把她带回自己屋,把屋子里的炭笼烧旺,然后从立柜里取出月事带。百里鸢拿起月事带,那是一根红通通的长布条,上面绣了大红牡丹花,内衬塞了棉花,摸起来软软的。两头穿了细长白布条,不知道拿来干嘛的。 阿雏手把手教她怎么用,连天葵的事儿一并教了。百里鸢懵懵懂懂地听着,阿雏帮她系带子,臂弯笼着她,一缕淡淡的胭脂香味儿传过来,若有若无地罩着她。她心不在焉地想,这味道在哪里闻过,好像很多地方都有,红楼妓馆里的女人总是爱这样的香粉味儿。阿雏递给她一个手炉,让她暖肚子。她捧着手炉,忽然反应过来自己不会死了,竟然有些怅惘,好像她本应该死掉似的。 她的棉裤脏了,阿雏让她坐到雕花床上,用棉被拥着裹住她。棉被也是红的,她知道妓馆里都喜欢用大红被面,这样男人和妓女上床,就像入洞房一样,有一种虚假的喜庆。 阿雏也钻进被窝里,抱着膝盖问她:“你这孩子,连天葵都不知道,你娘亲没有教过你吗?” “没有,”百里鸢低头看被面上的**花,“我娘亲没有跟我说过话。” 阿雏疑惑地问道:“为什么呀?” 百里鸢说:“小时候有个算命的来我家,说我是恶鬼投胎,将来会克死父母。我爹娘害怕,就把我送到山上的尼姑庵里住。算命的说庵里的佛气可以镇住我,让我不作妖。” “算命的说的话也信?我小时候有个老瞎子还说我将来能当皇后呢!”阿雏看了看百里鸢,小心翼翼地问,“那你就一直住在庵里呀?” “嗯。那个地方很冷,天天都下雪,什么也没有,只长一种红色的花儿。庵里只有两三个老姑子,走路都喘气儿。我只能自己一个人玩儿。我有的时候会堆雪人,给它们取名字,假装它们是我的好朋友。” “你一次也没有回过家吗?”阿雏问她。 百里鸢道:“回过。逢年过节的时候爹爹会派人来接我回府,老姑子跟我说,我有好多兄弟姐妹,要好好讨好他们,他们才会让我留在家里。我去雪地里捉了一只雪狐狸,雪狐可难抓了,我在雪地里设了好多陷阱,冻得手指都烂了才抓到一只。我把它关在笼子里带给他们,一开始他们挺开心的,可是五妹妹调皮,把手伸进笼子里被雪狐咬了。爹爹娘亲说我不吉利,一回来就让妹妹受伤,还把雪狐打死了。” “怎么这样啊,是她自己伸手的,关你什么事儿!”阿雏为她抱不平,气得满脸通红。 “后来,我做糯米团子给他们吃,他们也不要,说恶鬼做的东西,吃了会生病。其实糯米团子很好吃的,我吃我自己做的,从来没有生过病。”百里鸢把下巴搁在自己的膝盖上慢慢道,“九岁那年回家,二姐姐看我可怜,邀我跟他们一起玩儿。他们爬到假山上去,我害怕,在下面等他们。九弟弟被二姐姐撞到,摔到我脚边上死了。二姐姐怕爹爹娘亲责罚,把罪过推到我身上。我说不是我干的,是二姐干的,爹娘不信。我求其他兄弟姐妹帮我作证,没人理我。他们明明都看见了,可是没人替我作证。从那以后,爹爹娘亲就不让我回家了。” 阿雏听了揪心,而百里鸢神色漠然,继续道:“后来我才明白,二姐才是他们的姐妹,我不是,我是恶鬼,恶鬼没有兄弟姐妹,所以他们不帮我作证。其实爹娘应该杀掉我的,既然不喜欢,就杀掉好了,干嘛留着我的命呢?”百里鸢抬起脸来,竟然笑了笑,“阿雏姐姐,你说对不对?” “呸呸呸!说什么傻话!错的是他们,不怪你。兄弟姐妹年纪小不懂事,也就罢了,可天下哪有这样的爹娘!”阿雏把她按进怀里,“我们阿鸢最好了,人漂亮,心也好,还会捉狐狸,做糯米团子。阿鸢,你做糯米团子给姐姐吃好不好?” 百里鸢被按得憋气,满鼻子都是她身上的胭脂味儿,她想要挣出来,阿雏偏不让她动。她没办法,只好说好。阿雏笑眯眯放她出来,刮了刮她的鼻子,又问道:“那你和夏侯呢?他不是你亲哥哥吧?” 百里鸢摇头说不是,“哥哥是我在雪地里捡的。他一出生他娘亲就不要他了,他爹爹把他当奴隶使唤,他和我一样,所以我认他当哥哥。” 阿雏轻轻摸她的脸颊,她瓷白的小脸儿在手心里好像一捏就会碎掉,阿雏微微地笑着,眼睛里有很柔软的光,“其实姐姐也没有家人。我很小的时候,爹爹得罪了当时的司礼监掌印魏德,家里被东厂抄了,我连爹爹娘亲的模样都不记得了,单记得那些凶神恶煞的东厂番子。阿鸢要是不介意,可以认我当姐姐哦。” 百里鸢没答应,只道:“可我是个坏蛋,你不会喜欢我的。” 阿雏轻轻拍了下掌心,道:“太巧了!我也是个坏蛋!” 百里鸢一愣。 “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天天钻别人家的狗洞,爬树偷别人的枣子吃。”阿雏笑眯眯道,“怎么样,坏蛋小妹妹,敢不敢认坏蛋大姐姐当姐姐?” 百里鸢沉默了好久都没说话,阿雏有些尴尬,心里忽然后悔自己口无遮拦。阿鸢穿得这样富贵,一看就是有钱人家的闺女儿嘛,怎么会认她一个赎不了身的官妓当姐姐?可她向来都是这样,想到什么说什么。妈妈说过她很多次,她就是改不了。她捏了捏自己的手指头,忙为自己找台阶下,“哎呀那个……我只是说笑……” “姐姐。”百里鸢忽然道。 阿雏呆了一下。 “姐姐,”百里鸢躺下来,睡在她怀里,“你不是说我可以认你当姐姐吗,现在我同意了,以后你是我姐姐了。” 阿雏心里好像被敲了一记,腮边有眼泪掉下来,她擦了擦脸上的泪水,重重地“嗯”了一声。坐了一会儿,又赤着脚下床,风风火火朝门外赶,气道:“这夏侯怎么回事?煮个红糖水要这么久!” 把门打开,持厌刚好走到门外,两个人都吓了一跳。阿雏赶他进来,持厌把红糖水端上炕桌,再把炕桌端到百里鸢跟前。阿雏又在抱怨炭火不够暖,要持厌去拿厨房拿雪花炭回来。持厌依言去了,扛了一簸箕回来,把炭加到炭笼里。 百里鸢坐在床上,用银簪探了探红糖水,没有毒。她扭头看外间坐在炭笼前烤火的两个人,阿雏叽叽喳喳说着什么。这个女人长了一张十分聒噪的嘴,永远也停不下来。一会儿说这几天老鸨对她很好,没有逼她接客,一会儿又说男人没一个好东西,持厌虽然好,可惜是个傻的。 持厌在烤湿了的衣襟,一看就没在听。百里鸢把红糖水全喝完了,肚子里暖暖的。她躺下来,用阿雏的大红棉被裹紧身体,眼睛还看向外间,阿雏在卸妆,现在她只能看到持厌了。 他脸上用脂粉做了改动,不是原本的面貌,但眉目没有变。他其实长了一双很锋利的眉眼,可他身上有股呆气,总是一副老实巴交的模样,好像谁都可以欺负他。于是眉眼里的戾气全消了,只剩下恬淡的安然。 他们其实很早就见过面了,在她还是一个普通的小女孩,每天盼望着快点过年快点回家的时候,她是在那座大宅子里见到了他。她一个人睡在没有生炭火的屋子里,婢女和老妈妈在隔壁屋赌钱打马吊,她一边发抖一边听她们喝了酒醉醺醺的笑骂声。她记得也是这样裹在棉被里,可那时候的棉被很硬,冷得像一块铁,用力抱紧了也抱不出一点暖意。她只好改成抱自己的膝盖,一面数着绵羊期盼自己快点睡着,只要睡着就不冷了。 迷迷糊糊中她听到一阵埙声,悠悠扬扬,像夜空里的风。她一下子清醒了,埙声一直飘,她再也睡不着了。她望着黑漆漆的床顶望了很久,悄悄从床上爬起来,只穿了一件单衣就赤着脚下到地上。她先爬在地上听了一会儿墙壁,确定隔壁的老妈子和奴婢们不会突然来看她,然后披上夹袄,爬上杌子推开窗,从轩窗翻了出去。 那埙声在寂静的夜空里飘荡,像朔北的雪花,也是冷冷寂寂的。她听着埙,觉得心空空落落,像一个破旧的皮囊,可以装进去很多很多风。她光着脚走在回廊里,顺着埙声走,脚冻得冰冰凉凉也不停,月光下的回廊是银白色的,曲曲折折向前伸出去。她踩着坚硬的地面,觉得那飘忽的埙声好像要带她去一个鬼魂栖息的地方。 她最后在花园里找到了那只埙——那是一个年轻人,似乎介乎青年和少年之间,身上披了灰白色的披风,不知道是原本就那个颜色还是洗得褪了色。他坐在池塘边上吹埙,月光洒在他的肩头,他像一个随着月光降临的鬼魂,似乎天一亮,他就会随着月光一起蒸发掉。 她偷偷蹲在抱柱后面一边搓手一边听他吹埙。她疑心这是一个梦,不敢动也不敢声张,怕一出声,那个吹埙的鬼魂就飘走了。空灵的埙声像凄清的月光在青白色的园子里蔓延,笼罩了她全身,她自己也变成了月光里一个青色的剪影,小小的一团,像一只小兽。她默默地听,全心全意地听,冰凉的埙声带着她的思绪,变成小小的蜉蝣,飞出去很高很远。她忽然就哭了,眼泪顺着脸颊滴到手背上。 她想她遇见了一个和她一样的人,他们一样孤独。 第96章 野月天灯 夏侯潋送沈玦回家,空气寒凉,吸进鼻子里冷沁沁的。月亮高高挂在天上,月光把胡同小路冲洗成银白色,夏侯潋牵着沈玦的手走在路上,两边灰扑扑的四合院一间间往后退,前面是黑黝黝的房屋和街道。夜市已经远了,听不见人声,只能听见零星的狗吠。他心情慢慢好了,可又变得惆怅,因为沈玦马上要到家了。 沈玦到家门口了,两个石狮子是两个大黑影子,笨笨地蹲在沈府门前。两个人站在门口道别,沈玦把幂篱摘下来,露出藏了一晚上的脸。屋檐底下挂了两盏灯笼,灯影里他眉眼低垂,有一种平常没有的温柔神气。夏侯潋静静看着他,沈玦总是那么好看,往哪站哪就是一幅画,站在泥塘里泥塘也能因为他变成长满莲花的池塘。站在夏侯潋身边,夏侯潋的心就被塞得满满的。 沈玦怕夜里不安全,要拨几个长随给夏侯潋。 夏侯潋说不用,“你进去吧,我看你进去我就走了。” “我看你走,你去吧。”沈玦说。 “哎,你进去吧!”夏侯潋轻轻推他的肩膀。 两个人站在那磨叽,推了半天谁也没动一步,厂卫们干站在远处吹冷风,不知道他们俩怎么回事。 “要不再聊会儿。”沈玦最后说。 其实他们明天就可以见面,准确地说是再过四个时辰,眼睛一闭一睁,一晃就过去了,平日里还老嫌四个时辰不够睡。但是夏侯潋还是舍不得,总觉得这个人要搁在身边,伸手就能挨到心里才舒坦。心里还没有想好,嘴巴先替他答应了:“好啊。” 于是两个人在台阶上坐下来,夏侯潋垫了块丝帕在沈玦屁股底下。两个人肩膀挨着肩膀看月亮,天空是青灰色的,偶尔能见灰白色的云影,月光淅淅沥沥地淋下来,世界仿佛湿漉漉的,在水里面荡漾。 沈玦问他:“你刀炉建好了么?” “建是建好了,可铁没法儿打。”夏侯潋有些头疼,“我只有晚上有时间,邻居说我叮叮哐哐,吵得他们睡不着。每回都踹我大门,还说要报官。” “报官?你不就是官么?”沈玦斜睨他。 “那也不能仗势欺人。”夏侯潋说。 沈玦无奈,夏侯潋死要面子,上回教他要狐假虎威,用他督主的名头办事儿。这么些日子过去了,从没有听说过他用过。若非顶着他这个“干爹”的姓氏,他要查验伽蓝,哪里能这样畅通无阻?沈玦道:“你把刀炉建到府里来。我的宅子大,你打铁的声音传不到邻居那去。” “也好。”夏侯潋碰碰他手臂,“想不想见识一下牵机丝,等我锻出来演给你看。很好玩儿的,跟织布似的,要装线扣,有经有纬,就是织不到那么密。” “能织出花儿来么?”沈玦闲闲地问他。 “能啊。”夏侯潋在怀里掏了掏,从荷包上扯下来一根红绳来,他把红绳绕在手上,手指翻转,红绳渐渐编出了形状。他一边编一边说:“牵丝阵道理和这个有点儿像,更复杂一点。你想学的话我教你,你那么聪明,学两天织布就会了。” 最后成了一朵三瓣兰花。他把小兰花放到沈玦掌心,“送你。” “你一个大男人,还会织布。”沈玦捧着那朵小兰花,用指尖戳了戳它小巧的花瓣。 夏侯潋道:“那不没办法么?我娘又不会,就只好我会了。要不然我俩衣裳怎么办?说起来我会的东西可多了,炒菜做饭纺纱织布编簸箕削竹竿盖屋子,都是我娘给逼的。” “哦,”沈玦说,“我一个都不会。” “你会那个干什么?”沈玦以为夏侯潋要说他富贵滔天,仆役万千,不必操心这些。可夏侯潋说:“我会就行了。” 月光静静的,一切都静静的。很远的地方有人在放孔明灯,升到夜空里,变成第二颗月亮。夏侯潋说:“少爷,我给你编个香囊吧。” “你手艺行吗?我出朝入庙,别让我挂着丢人。”沈玦有些怀疑。 “不要小看我好不好。” 沈玦低头看自己的脚尖,忽然想起来京城少女都喜欢编香囊,绣楼底下走过自己心仪的郎君的时候就拿香囊丢他。从此眉间心上,一辈子都不忘。 他心里浮起一种隐秘的心思,好像夏侯潋送了他香囊,从此就是他的人了。浅笑浮在嘴角,他道:“好,我要兰花香的。” —————— 蜡烛在烧,红烛泪滴下来落在碟子上,慢慢干涸成一瓣瓣小花。百里鸢望着那蜡烛发呆,红色的烛身和黄色的烛火都模糊了起来,晕没了边界,变成一团绮丽的光晕。 她想她当年为什么会遇见那埙声呢?仿佛是命中注定,天命的鬼魂拉着她的手去园子里,去逢见那埙声。就像她是天命的恶鬼,最后要克死父母兄弟,家族除了她无一幸存。 她再遇见持厌是很多年后的事了,她已经是百里家的阎罗,所有刺客对她俯首。她第一次把极乐果的生意扩展到紫荆关,紫荆关的地头蛇不听话,想要吞她的货,还想杀她的人。她发了怒,把他埋在雪地里,只露出一个光溜溜的脑袋。她看见他哭得涕泗横流,结成冰挂在脸上。第二天早上再去看,他已经冻成了冰块,脸上还是那副可怜兮兮的表情。 她让手下人去办事,自己去城里玩儿。她就是在那里看到了持厌,他也可怜兮兮的,裹着很破的灰羊皮袄,刹那用破布缠着,佩在腰间。他买了一个硬馍馍,站在一家客栈屋檐底下吃。他看起来已经有二十多岁了,可是还是一副孩子的表情,和当年一样。 她躲在人潮里面看他,他在看街上玩耍的小孩,小孩摇着拨浪鼓在他面前穿来穿去,有人推着牛车从他跟前走过,上面堆了好多牛羊皮货。阳光洒在地上,疏疏淡淡,朔北的太阳不烈,永远寡淡得像白水,照在身上没有感觉,但是因为有一层灿黄的颜色,仿佛就能让人暖和点似的。 人潮在他们之间穿梭,他们就像两块礁石,保持着一种不存在的默契,彼此都没有动。大街上热热闹闹,所有人脸上都有微笑的神气,但和他们无关。他们只是旁观,是局外人。她想真好啊,他还是和当年一样,和她一样孤独。 阿雏卸好了妆,提着裙子走过来。没有红脂白粉,她有一张匀净的清水脸子,一双淡如远山的长眉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还有一点浅淡的红唇。阿雏蹲在床边上问她好点没。 她没有回答,伸手摸了摸阿雏的脸,问道:“阿雏姐姐卸了妆好看。” 阿雏捂着嘴笑起来,刮了刮百里鸢的鼻子,“就你嘴甜!” “比那个沈玦还好看。”百里鸢说。 “说得你好像见过他似的,”阿雏笑眯眯道,“小心被东厂番子听见,抓你过去炖汤喝。听说宫里的太监最喜欢抓小孩炖汤了,小孩儿肉嫩,可以美容养颜。说不定沈公公就天天炖小孩吃。” “阿雏姐姐以后不要化妆了。” “为什么呀,我还得做生意的,不化妆怎么行?”阿雏歪着头看她。 “别做生意了。你们是不是有梳笼的规矩,我有钱,我包你。”百里鸢掏出怀里的荷包,倒出很多金锞子,哗啦啦堆在床上。 阿雏看得目瞪口呆,“我的天爷,我认了个财神爷当妹妹。”她使劲儿晃了晃脑袋,把金锞子装回百里鸢的荷包,塞进她衣襟里,“钱好好藏着,不许拿出来,万一贼人看见了,你就没命了。天老爷,你家是做什么的呀?” “我家是卖药的。”百里鸢说。 “卖药这么挣钱!哎呀,上回有个生药铺的老板来听戏,我嫌他长得胖,没看上他。”阿雏扼腕叹息,“算了算了,都是造化!来来来,快起来,我们放灯去。” 阿雏把百里鸢拉起来,暂且穿上脏了的膝裤,系上裙子,最后裹上猩红披风,拉她去院子里。持厌站在那提着天灯油纸的边角,已经等了她们好一会儿了,肩膀上脑袋上都是雪。 阿雏兴冲冲跑过去,提起墨笔,在油纸上写心愿。百里鸢在一边看,阿雏写的是“挣大钱,找一个有钱有势长得俊的男人,赎身当姨娘”。 百里鸢:“……” 她没看持厌写的,她不用看也知道,持厌写的肯定是“找到弟弟”“弟弟平安”之类的。弟弟、弟弟,她真讨厌那个弟弟,她要尽早把他找出来,把他杀掉。持厌只可以有妹妹,不可以有弟弟。 “好了,到你写了!”阿雏把笔递给她。 百里鸢拿起笔,在黄澄澄的油纸上写她的心愿。阿雏呆呆地看着,喃喃道:“阿鸢你的字好好看哦。”她的字的确是三个人里面最好看的,笔走龙蛇,有种睥睨天下的气魄。 持厌把火点燃,孔明灯迅速膨胀起来,离开地面上仰着脑袋看的三个人,越升越高。熊熊的火焰嗤嗤地烧着,孔明灯在风里慢慢转着飘远,火光烫过百里鸢写字的那面,持厌看见了她的愿望。 “阿鸢要和持厌哥哥、阿雏姐姐,永远在一起。” 第97章 龙蛇之刃 “人都就位了?”夏侯潋低声问。 他躬身蹲在暗巷中,黑色曳撒几乎和夜色融为一体,只有腰间的雁翎刀在身子不经意地移动间露出闪耀的光泽。他的身后挨着墙蹲了两列番子,约莫有五十号人,所有人一动不动,仿佛黑色的石像。 “都就位了。一共三百人,随时待命。”掌班答道。 “好。”夏侯潋道。 人声顺着晚风送过来,高低起伏的吆喝叫卖声混成一片。这里是西市大街,往北走三百步就是皇城根,皇城根脚下是京城最繁华的马市。夏侯潋抽出雁翎刀,刀背抵着胳膊肘伸出去,锃亮的刀身映出褚楼牌坊的影子。乌鳞瓦、灰白门柱,两边各一块砖雕影壁。跑堂的站在门楼底下迎来送往,大冷天的,只穿了件短袄,脸蛋却因为跑个不停热得发红。 他是夏侯潋手底下的校尉,一把短刃藏在他的短袄底下。迎送的当口往夏侯潋这儿瞥了一眼,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如果留心看,会发现褚楼门前的路人经过了不止一回。他们走到西市大街尽头,又掉转身子往回走。茶摊的茶客、饼铺的手艺人、街头卖唱的,甚至卖身葬父的,全都是东厂的番子乔装而成,所有人都全身紧绷,将余光投放在褚楼大门。 今夜沈玦原定和首辅张昭在褚楼用膳,前天夏侯潋接到唐十七的新线报,伽蓝刺客将在今夜刺杀沈玦。现在里面坐的是两个替身,他们将于辰正一刻出门乘马车,而刺客也将从天而降。 夏侯潋摩挲着冰冷的刀柄,缓慢地调整呼吸。他感觉到胸膛里的心脏跳得越来越快,鲜血在血管里慢慢沸腾。他知道,他或许将迎击迦楼罗,他的后任,如今伽蓝最强的刺客。 “大人,督主有吩咐,您不可亲自出战。”掌班低声提醒道,“伽蓝虎狼之辈,若您出个意外,我等不好交代。” “无妨,我们人多,不怕。”夏侯潋道。 “可是……”掌班还要再劝。 褚楼那边人声忽然沸腾了起来,是沈玦和张昭的替身出来了。掌班住了口,所有人屏气凝神,死死盯着褚楼大门。 “沈玦”和“张昭”正做例行的谦让,商量谁先上马车。厂卫围在周围,紧握刀柄的右手透露了他们的警惕。夏侯潋微微皱眉,他们不该那么紧张,刺客敏感,他们这样很容易被发现。 远处传来车轮碾地的声音,马蹄声哒哒地响起。夏侯潋一愣,探出头来看。一辆四驾马车从西市大街的尽头辚辚驶过来,雕花车围子,顶盖垂流苏,车楣上挑一盏风灯,照亮底下赶车的车把式,脸颊暗黄,皱纹满布,像一张揉皱的硬纸。 “这他娘的是谁的车?”夏侯潋眉头紧蹙。 “有四驾,是藩王家的。” “有没有办法拦住?等会儿刺客就要来,这马车在这儿碍事。” 掌班道:“不能拦,大人,是藩王家的。” 车把式挥着马鞭赶马,马车越来越近,就要到褚楼的门楼底下。 夏侯潋暗骂了一声,道:“管他谁家的。派个人过去,就说督主在这儿,天王老子也不许过。” 这么干着实对沈玦名声不好,可也没办法了。掌班应了一声,正打算出去。月亮爬出乌云,黝暗的天空亮了些许,泠泠的光照下来,车把式的抬手挥鞭的瞬间有一道极细的金属冷光闪过,刀子一般割过夏侯潋的眼皮。 他袖子里藏了刀! 夏侯潋悚然一惊,嘶声大喊:“拦车!” 所有人拔刀出鞘,刀光织成一片,黑夜仿佛白了一瞬。 车把式猛地一挥鞭,四匹马同时长嘶一声,发了疯一般拉着车厢朝前冲。夏侯潋推开掌班,冲出巷口,砍断沈玦马车的辔绳,翻身上马。厂卫慢了一步,也纷纷上马追赶。 寒风扑面,马蹄声声如擂鼓,夏侯潋听见自己急剧的喘息。马车跑得很快,车轱辘疯狂转动,车厢摇晃不止,发出哐当哐当的声音,仿佛下一刻就要散架。夏侯潋慢慢接近马车车尾,车轱辘溅起的雪粒子几乎要打到脸上。 前面就是西市大街尽头,也是厂卫埋伏的边界,绝不能让马车离开大街。 夏侯潋策马追上马车侧面,身后厂卫发出短矢,弩箭拖着细细的铁锁划出尖锐的呼啸,钉在马车的壁板上。钉入的那一瞬间,穿入壁板的箭头打开,伸出勾爪,仿佛猛兽张开利爪,死死抓住壁板内侧。 “拉!”夏侯潋一声令下。 所有厂卫同时勒马,铁锁刹那间绷直,三边的壁板被拉塌,木屑横飞中,无数箭矢从马车中射出来,密密麻麻仿佛群蜂出巢。夏侯潋迅速伏低躲过利箭,有厂卫被射下马,然而更多厂卫越过同伴赶上来。远远看过去,像一辆破烂的马车拖着一道汹涌的黑潮,在西市大街上奔腾。 厂卫们的马赶上马车,勾爪再一次射出。数不清的勾爪命中马车上的刺客身躯,将他们凌空拖出,刺客们哀嚎着被拖在地上,雪地里滑出长长的血迹,夜色下看不清红色,血迹像无数道破旧的毛笔划在雪地上的凄凉墨痕。 大街两旁的屋顶上冒出许多人头,是埋伏在侧的东厂缇骑。所有人张弓搭箭,箭尖凝着冰冷的月光,亮得逼人。带队役长一声令下,漫天箭雨呼啸而出,空气被划破的啸声堆在一起,恍若厉鬼呼号,尖利得可以贯穿头颅。 然而刺客于千钧一发之际射出手弩,命中马车之侧的几个厂卫,以惊人的弹跳力枭鸟一般扑入夜色夺马上骑。另有三名刺客连同车把式砍断辔绳,飞身上马。 利箭走空,统统扎入车底盘。残破的车底盘歪斜着挡住厂卫的去路,夏侯潋纵马一跃,凌空跳过马车残骸,继续追击。 “大人,他们逃出埋伏圈了!” 西市大街已出,刺客们在夜色中向前奔逃。夏侯潋回头看了看剩下厂卫的人数,约莫三十人,还有厂卫在后面赶上来。夏侯潋当机立断:“继续追!跟着刺客走过的路走,注意牵机丝!” 厂卫齐声喝马追击,弩箭不停射出,不断有刺客堕马,立刻有后面赶上的厂卫上前擒人,然而抓到人的时候却发现刺客已经自尽身亡。剩下的刺客越来越少,最后只剩下三人在夜色中狂奔。 “只有他们是真正的伽蓝刺客,其他人都是暗桩。”夏侯潋厉声下令,“追!” 月亮渐渐被乌云挡住,街道黑得可怕,四处都是森森暗影,仿佛藏着数不清的危险。刺客的马蹄声遥遥传过来,很有节奏,像从地底下传来的擂鼓声,哒哒、哒哒,仿佛敲击在心头上。刺客在拐角处消失,夏侯潋策马赶上,刚好看见刺客遁入胡同的衣角一闪而逝,如同飞蛾的残翅。 “举火!刀在前,人在后!”夏侯潋大声道。 火把次第亮起,夏侯潋接过一根,下马进入窄巷。胡同里阴影重重,火光下每个人的脸庞金灿灿的,看上去像庙堂里的佛像。刺客在胡同里奔逃,他们穷追不舍。胡同窄得只容得下两人并肩而行,靠墙层叠倒扣着许多尿桶,空气里一股尿骚味,不断有尿桶被撞翻的声音,哐哐响成一片。刺客分开走,厂卫也分开追击。蛛网般的胡同枝枝蔓蔓地伸展出去,逃跑的刺客和追击的缇骑犹如泄入胡同的水银,在枝桠中蔓延开。 夏侯潋一马当先,距离刺客几乎只有几步之遥,仿佛火把伸出去就能挨到他的衣角,可每回都差一点儿。夏侯潋伸手摸身上的弩箭,却发现已经用完了,只能咬紧牙追赶。拐角重重,刺客的影子忽闪忽现,有的时候朦胧有的时候又真实,犹如忽远忽近的鬼魂。 不对!脑海中电光火石一般闪过什么,夏侯潋猛然顿住步子。 这不对!胡同是最好布置牵机丝的地方,为什么跑了这么久,一根也不曾见到。还有,伽蓝应当有鞘的,刺客逃了这么久,怎么不见鞘来接应? 这些刺客,不像是刺杀,倒像是引他们去什么地方!夏侯潋不做犹豫,立刻停止追赶,折身后撤。他这才发现后面空空荡荡,一个人也没有。跑得太快,竟然没有注意后面的人没有跟上来。火把照亮方寸点儿大的地方,黑暗伏在他的肩头,视野尽头黑黝黝的,每走一步都像深入敌境。他感觉呼吸发窒,好像喉咙被扼上了一个铁环。 他忽然又觉得有些奇异,从前藏在暗处窥探猎物的是他,现在他却成了猎物。 忽然,一道尖利的呼啸从后方袭来,恍若毒蛇吐信,尖牙毕露! 夏侯潋下意识地举火抵挡,短矢洞穿火把,巨大的力量将火把从夏侯潋手中脱出,带入雪地。红色的火光昙花一现般跳动了一瞬,然后熄灭,只剩下嗤嗤的余响。世界顿时黑了下来,沉沉的黑暗从四面八方扑下来,将他重重包裹。胡同里一片寂静,他听见自己的呼吸和心跳。 夏侯潋拔出刀,向前走了几步。 黑暗。寂静。 皂靴踩在雪地里吱呀吱呀地响,危险来自于四面八方,他似乎感受到那个刺客藏在暗处的冰冷眼神,刺在他的脊背上犹如芒针。 他的对手是谁?迦楼罗?还是紧那罗? 他的心躁动不安,黑暗里仿佛有什么东西跃跃欲出。不行,要冷静,冷静,他告诉自己。他深吸了一口气,不再向前走,双手握刀,微微下蹲。他闭上眼,也不再注视,视野陷入更深的黑暗,耳畔有夜风在流动,拂起他的发丝,滑过他的脸颊,冰冰凉凉。他保持着出刀的起手式,整个人森严得像一座石像。 很久以前,他修习百家刀法的时候练过一种刀,叫盲刀。受训者要蒙眼置身于夏日林间,听千万蝉鸣。教习会在他面前丢下一根针,他要在排山倒海的蝉鸣之中辨别出那根针划破空气的声音,然后挥刀斩下。有的时候听觉比视觉要更加可靠,当刀在视野之外的时候,唯有声音能暴露刀的所在。 现在没有蝉鸣,只有寂静。夜风会告诉他,敌人在哪个方向。 很远的地方传来杂沓的脚步声,那是厂卫在奔走。风拨动靠墙的竹竿,哗啦啦地响。小老鼠从地沟里爬出来,吱吱地钻进地上的箱笼,又钻出来。胡同外的大街上传来打更的声音,邦邦邦三下,又三下。 风动于耳,万物静若奔雷。 忽然间,有什么地方,蓦然出现一道裂隙,如同闪电撕破黑暗。夏侯潋睁开双眼! 鬼在身后! 黑暗中两把刀铮然相撞,刀刃摩擦产生的火花一闪即逝,像黑夜中盛开的烟火。就着火花的微光,他看见流淌着冰冷光泽的白瓷面具,以及面具之后漠然的双眼。 两把刀在相撞的刹那之后分开,两个人隔着铁一般森冷的黑暗默默对视。 夏侯潋的双手被刚刚那一斩震得发麻。那斩击快如龙蛇出穴,唯有绝强的高手才能有这样的速度,他不用问也知道这个刺客的名字。 ——迦楼罗。 第98章 雪夜霜狼 “小沈大人!” “小沈大人你在哪?” 厂卫的呼喊声遥遥传来,喊声忽大忽小,是因为胡同回环曲折,他们离夏侯潋的距离忽远忽近。胡同里仍是一片漆黑,几乎什么也看不见,那个刺客静默地站着,身影仿佛溶化在黑暗里。寒冷侵蚀着夏侯潋的手掌,他的心底也沁出一股凉气。这个刺客给人的感觉太森冷,像雪花里凝结出来的幽魂。 夏侯潋的心猛烈地跳动,他心里有个念头,他不敢说出口,可他必须要说。 “你是谁?”他嗓音低哑地询问。 他的心很乱,他不知道他期待着怎样的回答。这个刺客会是持厌吗?这么快的刀,他只见过持厌,可是持厌为什么会继续为伽蓝卖命? 如果持厌为伽蓝卖命……那么,他们会是敌人么? “迦楼罗。”刺客回答了,他的嗓音很年轻,可是闷在面具里,听不真切。 “我问你的名字!” “迦楼罗。”刺客机械地重复。 夏侯潋知道刺客不会说出真名,这时候夏侯潋竟然松了一口气,仿佛他原本就不期望得到答案。 “伽蓝要杀我吗?”他问。 “活捉。” “为什么?” “不知道。”刺客道,“拔你的刀。” 夜风无声地流动,有一只老鼠从他们中间窜了过去。 风停了,一切回归寂静。深寂之中,忽然传出金属破空的声音,黑暗之中,终于出现电闪一般瞬息即逝的亮光。 那是夏侯潋动了! 他率先出手,雁翎刀走过流丽的曲线,刀尖对着刺客的面门,撕裂空气带来的风势像厉鬼呼啸。刺客依然默立着,仿佛对一切毫无所觉,面具之下他低垂着眼,甚至没有看斩向他头顶的那把刀。 刀瞬间即至,凶猛的刀势恍若山海压顶。刺客终于举刀,利落而迅速,完美无瑕地封住了夏侯潋的斩击。夏侯潋觉得自己仿佛斩在了一块刚硬无比的石头上,连只尺半寸都无法推进。 然而,刀与刀相遇的刹那间,夏侯潋忽然一跃而起。 他竟然借着斩击反弹的力量从刺客头顶翻过,黑色的身影像一只轻盈的飞燕,轻轻巧巧地落在地面,然后迅速收刀,攀上墙壁,身子在墙顶一蹿,顿时不见了人影。刺客明显愣了一下,紧跟着蹿上墙。 夏侯潋刚落地,身后传来尖利的破空呼啸,锐利得仿佛要贯穿头颅。他迅速侧身避过,一道极细的闪光掠过他的脸侧扎入前面的墙壁,夏侯潋挥刀砍下,空气中响起如同琴弦绷断的铮然一响,牵机丝应声而断。 然而这一耽搁足够刺客追上他,两人再次相逢。刺客的衣袖带着一抹凄冷的刀光逼近夏侯潋,夏侯潋来不及第二次挥刀,腰间已经有了剧烈的痛感。 他被抓住了。如同一只被蛛网黏住的飞蛾,刀是他的翅膀,却无力振动。刺客化作残影,刀光仿佛乌云中出没的电光,不断在他周围闪现,每一下都划出一道伤口。他强忍着剧痛挥刀,然而每一下都走空,刺客迅速错身而过,身上又添上一道鲜血淋漓的伤口。 太快了,太快了。这个刺客,比持厌更快! 刺客的连刀终于结束,夏侯潋听见清亮的水滴声,那是他的血正哒哒地滴在地上。血带走他的力量和温度,寒冷一点点侵进他的身体。夏侯潋拄着刀单膝跪地,急剧地喘息。 “不要再挣扎了,你打不过我的。”刺客道。 夏侯潋深吸了一口气,再次挥刀。 干你大爷,他才不会认输!即使是持厌,也不认输! 刀在半途中被截住,刺客曲起右膝,猛击夏侯潋的面门。眼前一片漆黑,鼻子剧痛,霎时间鼻血长流,夏侯潋嘴巴里尝到浓重的铁锈味。刺客没有停,拎起他的后颈按着他的头撞向墙壁,胡同已经很老了,砖头早已龟裂,碎了不少。夏侯潋这一下撞过去,耳边砰地巨响,直接撞出一个拳头大小的洞来。 血糊住了眼睛,夏侯潋几乎睁不开眼,他顺着墙壁滑到地上,眼前天旋地转。他觉得自己的头盖骨都要碎了,一切都变得朦朦胧胧,远处厂卫的呼喊声也远得仿佛在天边,他似乎也感觉不到冷了,只能听见自己粗重的呼吸,一下一下,像一头垂死的老牛。 刺客的影子模模糊糊,他感觉到刺客走到他的跟前,一只手把他翻过来面朝上,拎住他的领子,拖着他走。他好像一个破口袋,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地面瘫软,然而那只手拖着他,一步步往前方更深的黑暗里走。 快起来。快起来。他告诉自己。 不可以,绝不能被伽蓝捉到。他侧过脸,一口咬在刺客的手上,刺客一震,回过身来掰他的嘴。夏侯潋伸腿猛踹他的脚踝,刺客失去了平衡栽在地上,夏侯潋趁机抓住刺客的衣领一口咬在他的肩膀上,黑暗里谁也看不见谁,两个人滚在雪地里缠斗,一人捶击对方的腰窝,一人死咬住肩膀不放,像两只互相撕咬的野狼。 可两个人都没有下死手,拼尽全力想把对方弄晕,于是这场战斗仿佛无休无止,永无尽头。血滴在雪地上,像黑暗里悄然绽放的艳花。 嘴巴里血腥味浓得让夏侯潋想要呕吐,那里面既有他自己的血也有刺客的血。厂卫的呼喊声越来越近,刺客终于丧失了耐心,挣扎着翻起来用手肘捶击夏侯潋的后背,这一击让夏侯潋几乎背过气去,痛楚从后心蔓延开整个后背仿佛都要碎掉。但是他没有放弃,仍然死死咬着刺客的肩膀。刺客继续用手肘捶击,夏侯潋强忍着,鲜血从嘴缝里渗出来,脑袋越来越晕。 他觉得自己可能快要死了,恍惚中他想起沈玦,那个家伙还在府里等他回家。出来的时候沈玦还为他戴上星月菩提珠,叮嘱他伽蓝凶狠不要亲自出战。可他太莽撞,他中了伽蓝的计,现在他快要死了。 “阿潋!” 是沈玦的声音! 夏侯潋猛地睁开眼,浑身一震。他忽然大吼一声,那吼声高亢而尖锐,像一匹狼发出怒吼。他不能死啊,还有个人在等他回家。他是一匹有家的狼,护家的狼比孤狼更加勇猛。夏侯潋赤红着眼站起来,整个人向前扑,将刺客撞进颓圮的砖墙。砖墙轰然倒塌,砸在两个人身上。夏侯潋挣扎着爬起来往后退,刺客颤抖着侧过身,有鲜血从面具的裂缝里渗出来。 夏侯潋踉跄着往回走,手扶在墙上,按出一个又一个血手印。他的身后,刺客也挣扎着爬起身,朝胡同另一个方向跌跌撞撞走去,鲜血从面具里渗出来,沿着下巴流进领子里。不知道走了多久,厂卫的呼喊声离他越来越远。他走过一个拐角,推开一家四合院的门,段九坐在里面抽着烟斗等他。 段九看见他狼狈的模样,露出意外的表情。 刺客摘下破碎的面具,露出苍白的脸颊,他的七窍在渗血,看起来很恐怖。 “你多久没有服药了,持厌?”段九站起来把他扶到长凳上,探手摸向他的脉搏。 持厌没有答话。 段九挥了挥手,屋檐下有暗桩走出来,把持厌扶进屋子。 “不要抗拒极乐果,持厌,至少它能给你一个强健的身体。”段九在他身后说道,“虽然它也会让你早夭,可是……”段九抬头望着夜空,嘴唇上的胡子一抖,竟然笑了笑,“可是这就是我们这些人的命啊,持厌。” 夏侯潋捂着伤口走着,疼痛如潮水一般涌上来,他的伤口太多了,根本捂不住。沈玦的声音越来越近了,他想要回应,可是没有力气。他只能扶着墙往前走,竭尽全力。越到这个时候脑子里浮现的东西越多,好像人死到临头总要回顾一下自己的一生。他想起刚刚那个孤狼一般的刺客,那个人是不是持厌?他没有力气再做分辨,可是心里面隐隐有一种感觉,驱使他没有补刀,把那个刺客放跑。 他又想起沈玦,那个白痴,竟然就这么跑过来了。他不知道这里很危险吗?万一又被刺客盯上怎么办?夏侯潋心里埋怨着,可是又感到幸福,心里面有一种又酸又甜的感觉。被人惦念的感觉真好,尤其是被沈玦惦念着,他觉得他就是死了也值了。他漫无边际地想,要是他死了,沈玦会不会为他披麻戴孝?按理说是不会的,沈玦又不是他媳妇儿,没道理为他戴孝的。可是持厌不在,没人可以为他戴孝了,沈玦那么惦念他,说不定会呢。 意识渐渐变得模糊,他感觉自己的脚踩在棉花上,软软地使不上力气。他知道这是失血过多的征兆,他必须马上止血。 眼前忽地火光一闪,整个视野亮了起来。他听见厂卫们惊呼“大人!”,弟兄们纷纷上前扶他,人群尽处出现了一个熟悉的影子,他看见沈玦惊惶未定的眼神。沈玦朝他奔过来,他彻底松了一口气,闭上眼倒进了沈玦的怀里。 “绷带!绷带!”沈玦大声喊道,立马有人上来为他包扎,他疼得倒吸一口凉气,转过脸,正看见沈玦恶狠狠地盯着他。 他假装没看见,换上虚弱的神色。沈玦没办法,把他打横抱起来,夏侯潋吓了一跳,有气无力地挣扎。 “再动你就死定了。”沈玦瞪了他一眼。 沈玦把他抱上了马车,夏侯潋没敢看后头弟兄的神色,他觉得自己以后在东厂都抬不起头见人了。沈玦这家伙,就不能用背的吗? 在马车上安顿好,沈玦帮他检查身上的伤势。沈玦挨得很近,他满鼻子都是沈玦身上的瑞脑香,闻着昏昏欲睡。 “你遇上了谁?”沈玦问他。 “迦楼罗。”夏侯潋回道,“好快的刀,比持厌还要快。” “伽蓝今日的目标是你不是我?”沈玦问道。 夏侯潋点头,“伽蓝想要活捉我。”他想了想,后知后觉地察觉到不对劲儿来,“想要活捉我,为什么还要去褚楼?” “为了印证有内鬼。”沈玦道,“最近抓暗桩抓得太快,伽蓝起疑了。” “十七会不会有危险,”夏侯潋拧眉,“要不明日还是把他召回来吧。” 沈玦其实不太同意,唐十七是他们在伽蓝唯一的暗线,也是唯一的消息来源。在沈玦找到法子重新往伽蓝塞暗线之前,唐十七这条线若是断了,除了漫无目的地全城搜查,伽蓝就当真无迹可寻了。 可唐十七是夏侯潋的好兄弟,他若有个好歹,夏侯潋心里不会好受。沈玦揉了揉眉心,道:“明日派人去褚楼看看是什么情况。” 夏侯潋点点头,疲倦袭上身来,四肢因为失血而瘫软无力,夏侯潋喃喃道:“可为什么要活捉我?他们想知道东厂什么机密么……” 沈玦也蹙了眉,低头看着昏昏欲睡的夏侯潋,陷入沉思。 外面忽然叫嚷起来,有人大喊:“惊澜师兄!” 沈玦一惊,掀开帘子,马车前跪了一个少年郎,是戴先生的童子。 童子踉跄着跑过来,递上一卷手书,“师兄,先生被坏人抓走了!” 夏侯潋猛然惊醒,探出头来,“你说什么?” 沈玦打开手书,就着风灯看上面的字。 “三日后十里坡,至多十人随行,七叶伽蓝恭候厂公大驾。” 第99章 寒山路重 京郊十里坡 今晚没有月亮,竹林里黑漆漆的,厂卫们举了火把,勉强能看清脚下的路。冷夜里的大风吹过来,满山坡的竹叶掀腾搅覆,叶子拼了命地沙沙响。天是黑的,一点儿亮处也没有,沉甸甸压在心头,竹叶交叠在头顶,更显得压迫。 夏侯潋默不作声地开着路,他身后是沈玦,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后面。其余九个厂卫拥在周围,注意着竹林里的风吹草动。 唐十七不见了,这三天来翻了整个北京城都没有看见人影。沈玦让他不必太着急,伽蓝虽然知道有内鬼但不一定知道就是唐十七。不止唐十七,他们掌握在册的别处暗桩也撤离了。极有可能是伽蓝把暗桩召回清算,排查内鬼,以免泄露更多情报。但夏侯潋心里仍是不放心,借着搜查刺客的名头四处寻,依然没有找见十七的半片衣角。 他觉得他好像回到了十七岁的时候,大难临头,却茫然无措,一点办法也没有。回头看沈玦,他脸色苍白得像一个瓷人,仿佛一碰就会碎。夏侯潋知道他心里在怕什么,但沈玦和夏侯潋不一样,夏侯潋有空坐下来心烦,他还得强撑着早朝,批红,审阅六部三法司递上来的大大小小的折子。辽东土蛮作乱,内阁在想法子筹措军费,他每天要在内阁听老头子对骂扯皮,花去大半天的时间,连心慌意乱的时间都没有。 偶尔有什么动物窜过草丛,拨剌作响。他们一路往前走,沈玦忽然扯了夏侯潋一把,“到后面去,别走最前面。” “没事儿。”夏侯潋低声说。 沈玦做了个手势,几个厂卫到前头开路。又走了一截子路,前面黑洞洞的地方现出个模模糊糊的人影儿,所有人都停了下来,厂卫喝了一声:“什么人?” 一簇火苗出现在前方,橘色的光照亮老人的脸。老人被绳子绑住,嘴里被塞了麻布,白发凌乱,胸口起伏,嗤嗤喘着气。他的肩膀上按了一只手,一个漆黑的人影站在他的身后,白瓷面具的两个眼洞直勾勾地看着沈玦一行人。刺客的另一只手端着那方火苗,火光跳跃不定。 戴圣言也看见了沈玦和夏侯潋,脸上露出抱歉的神色。 夏侯潋喊了一声:“先生!” 沈玦拉了一把夏侯潋的衣领,把他拽到后面去。 四面响起低沉的脚步声,月亮出来了,风声细细,竹叶间点点银光四溅。刺客们犹如地底冒出的幽魂从竹林里现了身,阴冷地窥伺被厂卫围在中间的沈玦。 夏侯潋拔刀出鞘,刀光凄冷如月。 竹林深处,一个黑斗篷的人走出来,兜帽遮住了他一半的脸,只露出嘴唇上面一抹淡淡的胡须。 夏侯潋眸子一缩,握刀的手慢慢收紧。 “大半夜的把咱家叫出来,是要跟咱家谈条件吧。”沈玦漫不经心瞥了眼四周,冷冷一笑,“这就是你们伽蓝的诚意?” 段九微笑欠身,“厂公说笑,我等怎敢对厂公不敬?” 段九拍了两下手掌,三个刺客带着另三个刺客走出来,用刀押着他们跪在月光之下。 “这是何意?”沈玦问。 段九抽出烟斗,点点一个刺客的头顶,“这是当年屠杀谢家满门的刺客之三。他们,是伽蓝奉送给厂公的礼物。” “奉送给咱家的礼物?”沈玦笑了,脸色忽又一变,眉间风雷密布,“绑了戴先生,又送刺客性命,打一棒子给一甜枣,你把咱家当成什么了?” “厂公稍安勿躁,小人山野之徒,做事难免不周全,还请厂公多多见谅。”段九反剪了手慢慢道,“厂公与我伽蓝恩怨纷乱如麻,着实难理。归根究底,还是十三年前谢家灭门结下了桩子。厂公吉人天相,洪福齐天,大难不死,还登上如此高位。八年来,厂公对我伽蓝穷追不舍,伽蓝死伤无数,凡落入厂公手里的刺客都不知去向,多半是死无葬身之地了。只不过,八年过去了,厂公虽殚精竭虑想置伽蓝于死地,奈何世事总是不如人愿,我伽蓝依然安泰如初。” 段九乌七八糟讲了一大堆偏没讲到点子上,沈玦心烦意乱,彻底没了耐心,嘴角一撇,冷冷笑道:“哦?你是来给咱家炫脸子来了?怎么,绑了戴先生,你便以为咱家不敢动你不成?” 段九笑了笑,语气依然和蔼,“是小人碎嘴了。总而言之,东厂与伽蓝八年来争斗不休,死伤惨重,双方都没有落着好处。就算将来有一日,伽蓝得了厂公的性命,也会有第二个厂公,第三个厂公,照样是争斗不休。依小人看,厂公不如屏退众人,与我等好好商议一番,看有没有什么两全其美的法子。” 沈玦脸色阴沉,沉默了半晌没说话。那边戴圣言神色焦急,使劲儿挣了两下,他身后的刺客威胁地抬起手来,戴圣言颈间现出一抹红痕,颈后一道流光划过,流入刺客的手心。 夏侯潋眸中一凝。是牵机丝。 段九率先拍掌,除了押着戴圣言的刺客,四面刺客统统退了下去,不见踪影。沈玦也挥了挥手,道:“退避五丈。” 厂卫都退了下去,只有夏侯潋还留在沈玦身边。段九往夏侯潋的方向看了看,笑道:“这位想必便是小沈大人了吧。听说是一个刀术高手,还曾与我伽蓝夏侯潋同名,前几日本想请大人来伽蓝和戴先生一道喝杯茶,不曾想没有缘分,未能成行,还请小沈大人见谅。” 沈玦神色不变,“你们倒是比四年前更了得了,不光查到咱家的本名和根底,还知道他的本名。” “厂公有所不知,如今天下黑道同气连枝,伽蓝的情报网比厂公想象中更加强大。”段九微笑的弧度加深,“小沈大人是厂公跟前的红人,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番子一跃成为东厂大档头,伽蓝自然要青眼相加。小人不光知道小沈大人本名夏侯潋,还知你曾在台州参军剿杀倭寇,一人连斩八十余人,倭寇望而不敢近。若非小沈大人面貌与无名鬼分毫不像,我简直要以为,你就是失踪已久的伽蓝叛逆夏侯潋。” 这忘八端的起疑了。夏侯潋眸光微凝,确实,他破绽太多了。要是伽蓝情报网**到无孔不入的地步,那他们还能一直摸到栖霞寺去,到时候他连换脸的秘密都瞒不住了。也罢,瞒不住就不瞒了!他夏侯潋就没怕过,迦楼罗都打了,还怕其他刺客么? 夏侯潋想要开口,沈玦抬手制住他,眼波一横,把夏侯潋瞪得住了口。夏侯潋默默退回去,沈玦抬起头来看着段九,冷冷笑道:“天下黑道同气连枝是何意?你们难不成想要造反么?” “厂公过虑。伽蓝所求,不过是安安稳稳地做买卖罢了。”段九笑道,“只要厂公点个头,放松各州道府的关卡,令东厂缇骑停止追击伽蓝刺客,化干戈为玉帛,伽蓝不仅会把戴先生全须全尾地送回家,献上这几个曾经参与灭门谢家的刺客人头,还会每年向厂公进贡一万两白银。若厂公有谁看不顺眼,只管递条子给伽蓝,伽蓝甘为厂公手中之刃,生杀予夺,全凭厂公一念之间。” 沈玦箭袖下拳头攥得死紧。执掌东厂这么久,让人握在手心里摆弄还是头一回。向来只有他算计别人的份儿,这下竟让伽蓝抓住了软肋。什么交易?分明是按着他的脑袋要他答应,他但敢说个“不”字,牵机丝就会要了戴先生的命。 是他太大意,光顾着照顾夏侯潋,却把戴先生忘了。他走到如今这个地步,最忌讳的就是被人拿住要命的软当。终究是被人拿住了,似乎除了答应没有旁的法子。沈玦脑子里百转千回,天下黑道同气连枝?原先的伽蓝与黑道只是合作,现如今看来并非如此了。想必是伽蓝利用极乐果把住了各帮各派,那个阎罗矮子还真成大岐背面的天子。简直荒唐! 戴圣言猛地挣扎起来,脖子上的牵机丝差点把他给割了,刺客吓了一大跳,忙把他按住,低声骂道:“不许动!” 沈玦看了看戴圣言那边,戴圣言目光焦急地看着他。他默不作声地掉回目光,掖手道:“这么大的事儿,怎么是你来同咱家商议?实不相瞒,咱家也有些手段,你们伽蓝的事儿,咱家知道的差不多了。你们伽蓝的阎罗咱家早有耳闻,可惜只闻其名不见其人。按说咱家好歹也是堂堂东厂提督,司礼监的一把手,怎的,配不上见你们阎罗一面么?” 段九道:“若是厂公想见阎罗也并无不可。厂公若是答应与伽蓝合作,自然就是伽蓝的贵宾,就算是伽蓝山堂,也自当对厂公开放。不过今日阎罗身体不适,并未到场,小人不才,忝列伽蓝八部之上,此事与小人商议一样有效。”段九从袖口掏出一张黄纸,交于身旁的刺客,刺客捧着纸走下来,递到夏侯潋手里,“若厂公同意,我们便立个契约,厂公与小人各执一份,厂公意下如何?” 立契约,签字按手印,日后若是想赖,这契约一旦布告天下也足以他沈玦身败名裂。沈玦蹙眉看着契约,字字句句都像悬在他头顶的刀刃。 “少爷。”夏侯潋忽然低声喊他。 沈玦头也不抬,“闭嘴,别烦我。” “你也有筹码的。”夏侯潋用只有他们两个人的声音说道,“伽蓝一直想抓我,你把我交出去,换先生。” “阿潋,”沈玦深吸一口气,定了定心神,抬眼看夏侯潋,一字一句地道,“等会儿你敢出声半个字,回去看我怎么收拾你。” 夏侯潋:“……” 沈玦重新低下头快速思考,决不能把辫子这么轻易交到他们手里。阎罗、阎罗,他低声默念阎罗天子,那个藏在伽蓝背后的人,半截身子的矮子,想不到如此厉害。阎罗掌握极乐果药方,乃是伽蓝命脉。那个矮子死都不肯露面,究竟是为什么?莫非他的身份,乃是他的死穴? 若能得知伽蓝死穴,互相牵制,他日说不定还能有一争之机。 “厂公,思量得如何?”段九催促道。 沈玦折起契约,冷冷一笑,道:“要答应你们,可以。” 段九颔首微笑。 沈玦刚想继续说话,一声厉喝忽然传来,“慢着!” 段九蹙眉望过去,原来是戴圣言把嘴里的麻布给吐了。戴圣言见他要发令堵嘴,忙道:“老夫性命在你手里,老夫只想教训几句弟子,让老夫说上两句话又能如何?” “先生等回家再教训也不晚。”段九微微笑道。 “你不让我说,我回家就悬梁自尽。”戴圣言缓了口气,道,“谢惊澜,我悬梁自尽,你这契约签了又有何用?” 沈玦咬牙,“先生!” 段九无奈,道:“只要先生不寻短见,那便说吧。” 戴圣言望向沈玦,温声道:“惊澜,你这孩子,心志怎的如此不坚。当初我教你的,你都忘了吗?” 他的声气依旧是一贯的和蔼温柔,却只凭这一句话,便让沈玦无言以对。 无论如何,屈服便是屈服了,就算是他日再争,也抹不去他出卖朝廷,出卖大岐的事实。可他怎么能眼睁睁看着戴先生去死?沈玦握紧拳头,道:“先生,对不住。日后惊澜自当负荆请罪。” 戴圣言还要开口,段九叹道:“先生,莫再说劝导之语了,你这是让段某人难办啊!” 戴圣言笑道:“好,好,老夫不说。那老夫便说说老夫与伽蓝的渊源吧。” 段九微微惊异,“哦?先生与伽蓝还有渊源?” “是啊。”戴圣言对着段九说话,却看向夏侯潋,“老夫没有猜错的话,你伽蓝叛逆夏侯潋的名字是老夫起的。敢问夏侯潋的母亲可是宣和年间的迦楼罗?” 段九点头,“不错,他的母亲是第二十八代迦楼罗,夏侯霈。” “那就不错了,”戴圣言道,“当年我外放江州,恰巧碰见迦楼罗行刺江州王。我自不量力,剑挑迦楼罗。迦楼罗一招败我,说若我为其子取名,便不伤我性命,随我如何画像通缉。我见其刀名为横波,便想起一首诗来:势横绿野苍茫外,影落横波潋滟间。” 夏侯潋呆了呆,这首诗是他为数不多会背的诗之一,因为他娘跟他说他的名字就是从里面取的。他还觉得他娘看起来只会舞刀弄枪,原来肚子里特有墨水,一时间对他娘刮目相看,想不到是戴先生给他取的。 戴圣言接着道:“小潋这孩子,我也见过的。惊澜还在谢家的时候,小潋随他一同拜我为师。这孩子质性纯真,率性大胆,颇有侠士之风。可惜造化弄人,多年后,我听闻伽蓝无名鬼轶事,杀人如麻,血债累累,万没有想到,这个刺客就是当年的小潋啊。” 夏侯潋一愣,微微低下头。戴先生心思剔透,光凭方才段九的三言两语,便猜到他的身份了,还明白要替他瞒着。他握了握拳,没有吭声。 沈玦蹙起眉,没闹明白戴先生为何在这时候说这些。 段九摇头叹道:“想不到先生还见过夏侯潋,不过,他早已叛逃伽蓝,不知所踪。伽蓝追查许久,都未有所得。” “当年我授课传书,小潋顽皮,常溜课偷玩,我未尝严以训诫,他铸下如此大错,我也要担责啊。”戴圣言轻轻一叹,“段先生,你可知‘势横绿野苍茫外,影落横波潋滟间’下一句是何?” 段九答道:“不知道。” “‘迢第寒山无根处,风霜载途见禅关’,”戴圣言眉目低垂,目光温和如水,“芸芸众生,何人不苦?我戴圣言,幼年丧父,穷冬烈风,行数里求学,中年丧妻,仕途不顺,外放江州,晚年丧子,茕茕孑立,孤对寒灯。可是我有我的禅,虽苦厄满途,亦顶天立地,回首不悔。惊澜,”他顿了顿,仿佛喊了声“小潋”,“你们的禅,在哪里?” 这个问题太大太重,沈玦和夏侯潋都回答不出来,喉咙好像被箍上了一道生锈的铁环,说不出话。戴圣言望着两个青年,道:“为师从不惧生为冷蝉,长埋地下,而惧终身行于暗夜,不见天日。若此生得见天光,死,又能如何?” 段九冷冷一蹙眉,道:“先生说得够多了。厂公,你可考虑好了?” “不多不多,”戴圣言温吞地笑了笑,“还剩最后一件事没说。当年自从败给迦楼罗,我很注意锻炼身体,还学了一些奇淫巧技。比如说……”他把手从背后伸出来,“自解绳结。” 段九蓦然一惊,沈玦和夏侯潋心里涌起不祥的预感,想要跑过去。 段九高喝一声:“乾达婆!” 戴圣言无言地笑了笑,垂老的眸子里盛满了清光,是沈玦和夏侯潋从未见过的清澈。他猛地一转身,双手死死攥住乾达婆拉着牵机丝的手,没人能想到这样一个垂暮的老人有这样惊人的速度,在乾达婆反应过来之前,老人用力往后一仰,锋利的牵机丝没入老人脖颈的皮肉,从另一侧穿出,老人的头颅随之脱离,从那具枯槁的身躯上滚落下来。鲜血呼啦啦地飞溅出去,淋了乾达婆满头满脸。 时间仿佛变慢了,沈玦眼睁睁地看着戴先生的头颅落入空中,滚在地上,发冠掉在地上,白苍苍的发丝散开,在月光下出奇的亮。 那一刻世界好像失去了声音,他什么也听不见。他好像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只感觉到无比深邃的悲意在他胸中翻涌,像滔天的潮水,几乎要把他淹没。可他竟然一滴眼泪也流不出来,只是怔怔地看着那颗渐渐冰冷下去的头颅,月光覆在上面,犹如霜雪风尘。 死了一般的沉寂之中,段九的第二次厉喝响起:“乾达婆!” 刺客一跃而起,刀刃撕开风声的呼啸恍若厉鬼呼号。夏侯潋上前一步挡在沈玦身前,微微下蹲,他的眼前,利刃迎面而来! 夏侯潋拔刀出鞘。 雁翎刀擦过刺客的兵刃,划出凄冷如月的圆弧,然后迅疾无匹地斩下,无比迅猛的速度配合刁钻的角度,雁翎刀的斩击犹如劈山斩海,刺客的兵刃瞬间断成两截。 倭刀拔刀术。 乾达婆想要回撤,然而已经来不及,一柄黑刀擦着夏侯潋腰侧伸出,刺进了他的腹部。鲜血顺着血槽淅淅沥沥流出来,乾达婆不可置信地低下头,看见黑刀刀身上的铭文,“静铁……” 沈玦面无表情地把刀送得更近,刀撕裂血肉的声音粘腻又血腥,乾达婆的身体剧烈地颤抖,面具跌下来,露出一张年轻人的脸。白瓷面具在地上清脆了响了一声,碎成两瓣。刀刃相接的声音仿佛一个信号,远处的战争应声而起,火铳的声音响如洪雷。竹林间猛地出现星子般的火光,迅速地向沈玦这边逼近,那是埋伏在竹林外的神机营军队。 老人的无头身躯倒在枯败的草丛里,鲜血浸入冰冷的泥土。 段九已经没入了黑暗,他的声音顺着风遥遥地传过来。 “厂公,后会有期。” 第100章 穷途当哭 雪无声地落,地上铺上了一层薄薄的雪粒子,一个又一个前来吊丧的官员从沈玦身边经过,厚实的皂靴踩在雪地上嘎吱嘎吱地响。戴先生家的厅堂太小,吊唁的官员只能在灵前插上一炷香,又匆匆退出去。但没有人敢逗留在堂前的院子里,因为沈玦跪在那里。 白雪落了他满头满肩,好像一夜之间鬓发皆白。他的周围似乎有冰冷的海潮在寂静地涌动,把他和旁人彻彻底底地隔绝开来,没有人敢靠近,甚至忘记了道一句“厂公节哀”。他们从来没有看到过沈玦这个模样,他好像一直都高高在上,眼波轻扫间便见刀光剑影,烽火粲然。可是这一刻大家突然间发现,他也不过是二十来岁的青年,和自家的孩子一个年纪。 现在他的先生死了,这世间,终于再也不会有一个人会慈祥又严厉地唤他一声:“惊澜”。 夏侯潋带着番子四处搜查,京城里各处地窖、**都翻了一遍,他甚至抄了两家背景不明的赌坊和妓院,就差把京师的地砖一片一片地翻过来,仍是没有找到唐十七,也没有刺客。那个有时候怂有时候又有点猥琐的男人就这样人间蒸发了,连一片衣角都没有剩下。夏侯潋心里惴惴不安,却一点儿办法也没有。 沈玦还在戴先生家跪着,可他不能去陪他。夏侯潋觉得胸腑中像烧着炭,烤着他的心。 雪还在下,派出去的番子一队一队地回来,禀告他一无所获。今天雪大,大街上人不多,翻到的簸箕在地上滚,空荡荡的摊子堆满了杂七杂八的物什。有乞丐在翻东拣西,期望可以找到一点儿吃的。夏侯潋心里忽然茫然起来,伽蓝好像是一个虚无缥缈的幻影,他像是在做一场没有因由的梦,伽蓝的厮杀都只发生在梦里,否则为什么天一亮,刺客就随着月光蒸发,消失得无影无踪。 夏侯潋跑了很久,从早到晚。天渐渐暗了,夕阳从远山后面升起来,薄薄的一片红,像穷苦人家剪得褪了颜色的窗纸,糊在天尽头,雨水一冲就能掉下来。街上人更少了,天气冷,贩夫走卒生意惨淡,清瘦的影子落在雪地上,一道一道,都是孤苦伶仃的模样。 “发财了,发财了!”斜刺里冲出一个人来,披头散发,大冷天的只穿了一件单衣,领口微敞,露出惨白的胸膛。 夏侯潋止住了步子,番子们停在他身后,默默看着那个男人。 一个老妇人撑着拐杖从胡同里走出来,艰难地拉着那个男人,“儿啊,儿啊,快跟娘回家吧!” “好多金子,好多金子,我要捡金子!哈哈哈,都是我的,全都是我的,我发财了!”男人疯了一般把地上的雪兜进怀里,雪粒子装满了衣襟,他竟然也不觉得冷。 “儿啊,跟娘回家吧!天爷啊,怎么会这样啊!”老妇人拽着男人的手,老泪纵横。 有番子低声道:“是极乐果。那家伙服了极乐果,魔怔了。” 夏侯潋微微皱起眉。虽然大力排查入京的货物,但是仍会有漏网之鱼。有的外地商贩为了夹带极乐果入城,不惜在身上割一道口子,把药丸缝进伤口。还有的干脆把药藏在腌臜之处,夹带进城。若非有人因此伤了身子,横死家中,仵作尸检发现端倪,他们还不知道竟有这种法子。 夏侯潋叹了口气,道:“来人,把他带回他家去,绑起来,别让他再乱跑。” “是。” 沈玦还跪着。 斜阳覆盖了满身,身上的雪化了一茬又一茬,然后落上新的雪,冰冷慢慢渗进身体,沈玦的身体冷而木,像是石化了,浑身上下,连指尖都变成冰冷的石头。吊唁的人终于走光了,也不再有新的人来了,偌大的厅堂和小院,终于只剩下他和躺在黑色棺木里的先生。 他的思绪忽然变得很轻,脑海里闪过一幕又一幕小时候的事,一会儿是戴先生一边烧着炭炉一边在望青阁给他和夏侯潋授课,一会儿又是夏侯潋逃课,他一个人硬着头皮听戴先生讲手臂上长出人脸的鬼故事。 所有的事情都好像是上辈子发生的一样,他默然望着前方的雪地,远远的,隔着一层淡淡的斜阳,他看见那个枯瘦的老人摇头晃脑,底下的少年执笔沉思。 “惊澜师兄。” 他抬起头,戴先生的童子不知何时站在他的跟前。这个孩子也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脸上泪痕未干,他或许是第一次遭遇这样的悲痛,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被打得措手不及,但终究要像当年的谢惊澜一样,义无反顾地坚强长大。 他手里捧着几册书卷,卷卷都用油纸包的扎扎实实。他在沈玦面前跪下来,将书卷递给沈玦。 “这是先生的遗稿,是先生一生的心血。先生还没有来得及裁削付梓,我想,他肯定愿意把它们交给你,你来完成。” 沈玦低下头,望着手里层叠的书稿,书稿很沉,压在手肘上,像是千斤巨石。 他涩声道:“我配不上这些书稿,你交给其他人吧。” “师兄,”童子把书卷压在沈玦手里,吸了吸鼻子,道,“有件事你不知道,其实知道你还活着,先生特别高兴。你知道么,在庐陵的时候先生的身子就已经不大好了,生一场病,十天半个月都不见好。到了京城之后,又因为舟车劳顿,总是半夜里起来咳嗽,吃饭也只能吃一点点。可是自从知道你还活着,先生吃饭能吃大半碗了,有时候还常常溜达去书肆,找几本书回来看。偶尔听见街坊在谈论你的事情,先生就走不动道。” 沈玦垂下头,慢慢握紧书卷。 “上回三司会审,先生突然晕倒,后来太医出来,我听见他们说先生虽然身子虚弱,但还没到晕的地步。你说你要见先生,我进去请示,我进去的时候,刚好看见他在翻你小时候写的试帖诗。”童子深深地看着沈玦,“师兄,先生是装晕的,他不想审你,不想送你去死。先生一生为公,无愧于任何人。可他也存着私心,这私心,是为你。” 童子从地上爬起来,对沈玦作了一个长揖,“遗稿交于师兄,先生遗愿已了。师兄,珍重。” 心里的悲痛海潮一般汹涌上来,将他完全淹没,仿佛没顶之灾。他的眼泪一滴滴落下来,滴在手肘间的书卷上,印出斑驳的点子。他深深地伏下身子,额头磕在冰冷的雪地上,呜咽声溢出喉咙,渐渐无法压抑,他像一个无助的孩子一般,嚎啕大哭了起来。 一双手把他拉起来,脑袋被按进一个温暖的怀抱,他听见夏侯潋低低的声音,“抱歉来晚了,少爷。” 夏侯潋温热的气息笼罩了他,鬓发间的雪花被拂落,他的身子重新感觉到了温暖。他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死死抓住夏侯潋的衣襟,眼泪渗进夏侯潋的衣领。夏侯潋轻轻拍着他的后背,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这样抱着他。 沈玦慢慢平静下来,夏侯潋带他回了家。他在雪地里跪了太久,又大悲大恸,一回府就发起了烧。沈问行说他一天颗粒未进,夏侯潋强行喂他喝粥吃药,一直照顾到半夜三更。底下人都累得人仰马翻,夏侯潋让他们去歇息了,只留下沈问行并两个小太监在外间守着。 房里只点了一盏灯,幽幽的烛火照亮一小方天地,沈玦的拔步床就在那一块儿亮处里面,隐隐看见帐子里面一个伶仃的影子。夏侯潋撩开帐子,靠着床柱子坐着,探了探他的额头,已经不烫了,又伸进棉被里摸他的四肢,也不烫了,就是衣裳汗湿了,得换新的,免得又着凉。 夏侯潋找来干净寝衣,钻进床帏,把帐子合拢,不让冷风蹿进来。仔细看了看沈玦,他还闭着眼,眉间无意识地蹙着,原先那么好看一人儿,病得脸色煞白,纸糊的人儿似的。把他从被窝里拽起来,让他靠着自己坐着,夏侯潋帮他脱了衣裳,换上干净的。 宫里的风水好,他又是天生的美人,这丝绸的料子和他的肌肤,竟然不知道哪个更细腻一些。不过夏侯潋没心思心猿意马,麻利地帮他收拾好,把人裹进被窝里,被角掖在脖子后面。 沈玦却被折腾醒了,睁着眼睛望着床顶的雕花望了半晌,等夏侯潋把脏衣裳丢出去又回来。夏侯潋脱了衣裳,刚想在小榻上睡下,就听沈玦道:“过来。” 夏侯潋进了帐子,盘腿坐上床,伸手摸他额头,“怎么了?还不舒服?” 沈玦没说话,只裹着被子坐起来,敞开一只手,要夏侯潋也坐进来。 夏侯潋跟他一块儿裹在被窝里,两个人肩并肩靠着床板坐着。 “睡不着么?”夏侯潋侧过头来看他,昏沉的灯光下,他的眼睫长长,低垂着覆着眼眸,有一种说不出的朦胧。“那聊聊,想聊什么?”夏侯潋问。 沈玦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嗓音因为病了而沙哑,听着低低的,“阿潋,其实我和你不一样。” 夏侯潋没弄明白他想说什么,道:“我们当然不一样。你是沈玦,我是夏侯潋,我们哪能一样?” 沈玦看了他一眼,低头看着自己的手,道:“我是个坏人,从小就是,你和先生都看错我了。那天望青阁拜师,先生问我读书所为何事,我答‘无愧于心,无悔于事,无怨于人’。这些都是骗人的,都是骗人的漂亮话儿罢了。我真心所想,是把谢家所有污蔑我的人,欺辱我的人踩在脚底下,我想看他们痛哭流涕,悔不当初。我想要我谢惊澜高高在上,再也不用看任何人的脸色。” “我知道啊,”夏侯潋说,“我那时候不还想帮你踩他们吗?结果还没来得及踩他们就被伽蓝灭了。” “可是先生不知道,他一直都以为我是美质良才,却不知我走到这一步,全是我自己的选择。”沈玦哑声道,“敲登闻鼓叩天阙,弹劾魏德数条大罪,奔波书院振奋清议,以一己之躯和整个阉党抗衡,他是为了天下百姓,为了谢氏冤屈,也是为了谢惊澜,为了一个如此卑劣下流的,我。” “笨蛋。干嘛这么说自己。你卑劣下流,那我就是祸国殃民。”夏侯潋拉拉他的袖子,道,“少爷,我不管那些,反正你在我心里就是最好的。” “可是如果,”沈玦垂着眼眸道,“我也骗了你呢?” 夏侯潋一愣,“骗了我什么?” 沈玦的心微微缩着,呼吸有些发窒。他握了握拳头,最终还是说了出来,“阿潋,我骗了你三件事。” “哪三件?”夏侯潋问他。 “第一,当年你在宫里受伤被我救了的第一个晚上,我就看到了你娘,可是我没有告诉你。” “这件事你不是说过了么?”夏侯潋碰了碰他的肩膀,“没怪你。” “第二,当年我跟你说我是被一个老乞丐卖进宫的,不是的,我是自己进宫的。”沈玦道。 夏侯潋没说什么,只问道:“那第三件呢?” 沈玦定定地看着他,烛光中眸影深深。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道:“我不是太监。” 第101章 心尖皓月 这话儿着实让夏侯潋愣住了,他下意识低头看沈玦的裆,亵裤棉被层层掩着,看不出什么形状来。 夏侯潋看得太不避讳,沈玦耳朵红起来,伸手推他的脸,“眼睛往哪瞧呢?” 夏侯潋一把抓住沈玦的手,拧着眉道:“这么大的事儿,你怎么现在才跟我说?” 沈玦咬住了唇,颇有些气急败坏地说道:“这叫我怎么说?难不成专程逮着你告诉你你少爷我没断根,是不是还要掏出来给你过过眼?你不嫌害臊我还嫌害臊。” “那……那倒不必。”夏侯潋挠挠头,垂下眼,眼眸有些黯淡,“我还以为你不信任我。” 沈玦拉他的肘子,“谁说我不信你。你见过我和谁同床睡过没有,是你自己傻了吧唧,跟我睡一块儿这么久也没发现。” “我又没毛病,谁吃饱了没事干盯别人裆看?再说了,我哪敢盯你的裆。”夏侯潋嘟囔道,抬起眼来看沈玦,沈玦也看着他,烛光底下眼睫深深,有一种独特的况味。他忽然觉得,这样的人儿就算残缺了也不要紧,他的美是天底下独一份儿的,谁也比不过。 “你怎么躲过去的?进宫不都得挨一刀么?”夏侯潋又问。 “本来是该挨的。”沈玦偏过头去,慢慢道,“大约是天爷可怜我,给了我一份好运气。当年轮到我净身的时候,赶巧操刀的刀子匠闹肚子出去解手,我看见地上有条沾了滩血的被单,就把被单蒙身上躺到担架上去。替班的刀子匠以为我已经净完了,就着人把我抬了出去。” “竟没人发现么?” “你以为太监净身是怎么净?”沈玦斜眼睨他。 夏侯潋道:“不就是断子孙根么?” 沈玦摇头,“那是前朝的法子。本朝太监不断根,只去囊。刀子匠在子孙袋上各开两个小口儿,把里头的囊丸挤出来就完事儿。每年黄化门验身,也只是掌事太监伸进裤腰里去摸一把,验你会不会……”沈玦脸红了红,“会不会硬。我自己配了副药,压制欲望,不长胡子,后来当了魏德的干儿,没人再敢验我的身,便瞒下来了。” 夏侯潋听了心里担忧,“药?什么药?能压制欲望,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你万一喝多了真成太监了怎么办?” “成就成吧,那又如何?反正我没有打算成家。”沈玦盘起腿坐着,侧眼望向夏侯潋,那家伙满脸忧心忡忡的模样,看起来很是为他担心。其实他有件事没说,他毕竟是半路出家的大夫,看了两本医术瞎鼓捣出来的药并不那么管用,每回他看见夏侯潋脱衣裳,总是会情难自禁。 不过这事儿不能告诉他,沈玦顿了顿,声音低了一点儿,“阿潋,你不怪我瞒你这么多事儿么?当初骗你我是被卖进宫的,就是想把你留下来陪我。我是不是很自私,明明早知道你娘来找你,我却没有同你说。”他低头看自己的手心,嘲讽地笑了一笑,“可你为了留下来陪我,七月半发作,差点丢了性命。” “是挺自私的。”夏侯潋说。 夏侯潋的话像一记闷锤打在沈玦心上,他还以为夏侯潋会反过来安慰他,跟他说没关系,不怪他。他忽然觉得自己虚伪极了,他坦白不是为了悔过,只是为了让自己心里好受点儿罢了。扭头看夏侯潋,夏侯潋的脸笼在阴影里看不清神色,他心里感到绝望,夏侯潋一定厌恶他了吧。 他从来都是这样,即便是对着真心爱着的人也能面不改色地撒谎。这就是他,卑鄙又下流。 额头上忽然被弹了一记,疼得他倒吸一口凉气,愠怒浮上眼眸,他厉声问夏侯潋:“你干什么?” “罚你啊。”夏侯潋眼睛里有笑意,“谁让你骗我。这次罚过你了,下次不许骗我了。” 沈玦捂着额头怔怔地看着他,烛火在夏侯潋眼中跃动,像撒了一把碾碎的光,统统都融化在了他眼眸里,黑里揉了金。那是独属于夏侯潋的温柔,令人沉迷。 夏侯潋忽又锁了眉头,道:“少爷,我觉得你那个药还是别吃了。好不容易保全了健全的好身子,怎么能就这么糟蹋了。你这么着不是事儿,咱们得想个法子,要不你别当这什么劳什子厂公了……”他说到一半,抬起眸,顿时呆住了。 沈玦正静静望着他,微笑着落泪。 夏侯潋顿时慌了,“你怎么哭了?我刚刚下手太重,弄疼你了?” 大约是蜡烛燃尽了,光忽然就熄了,帐子里顿时黑漆漆一片。夏侯潋还发着慌,愣了半晌才想起来要点灯,掀被子就要下床去,腕子却被沈玦一拉,整个人被他带进了怀里。 夏侯潋的心漏跳了一拍,整个人像被火烤着了一般,脸涨得通红。黑暗里他听见沈玦清浅的呼吸,咻咻地打在他的耳畔,烫得灼人。 “阿潋,我一向觉得这世间太冷、太冷,”沈玦把头埋在他的颈间,哑声道,“可是,幸好有你。” 幸好有你。 我此生一片荒芜,拂尽尘灰,你是我唯一的珍宝。 黑暗里寂静无声,床围子和帐子把四面围住,仿佛隔出了一个只有他们的小小世界。时间仿佛被拉得很长很长,似乎周围的一切都陷入了静止。 夏侯潋慢慢安定下来,抬起手轻轻回抱住沈玦,低声道:“少爷,你也一样。” 沈玦搂紧他,“嗯。” “少爷,”夏侯潋把他推开一点儿,继续刚刚想说的话,“那个药别吃了,等伽蓝的事情完了,我带你走吧。” “去哪儿?”沈玦问。 “随便去哪儿,南洋、东瀛。只要出大岐就好,找个地方隐姓埋名。我可以开个打铁铺,或者开一个武馆,总不会让你饿肚子的。就是日子肯定没在京里舒服了,不过能堂堂正正地当个正常人,值了。” 沈玦失笑,“我有钱,不用你养家。”他望向夏侯潋,眸中里有泫然水光,是极为温柔的神色,“就咱们俩么?” “一开始是,后来肯定不是啊。”夏侯潋把手枕在脑后,望着黑漆漆的床顶,笑道:“到时候呢,你再娶房媳妇,给你们老谢家开枝散叶。儿子孙子,子子孙孙,说不定得有十几口人呢。” 沈玦唇畔的微笑凝住了,“你说什么?” 夏侯潋接着絮絮叨叨地说:“你要是有心思,也能多娶几个。不过我劝你别娶太多,容易后院起火。” 黑暗里沈玦的神色慢慢变得阴郁,声音也渐渐变得冷了,“你呢?” 夏侯潋没有觉察出来,兀自道:“我?我给你看园子呗。等你有娃娃,我还可以教教他们打拳,强身健体,别跟你似的,一阵风就能吹倒。” 沈玦略一怔愣,眸中的阴霾褪了些,“你不成家么?” 夏侯潋笑着摇头,“我就算了吧。” “为什么?” “少爷,我手上沾的血太多了,太好的福气我享不了。”夏侯潋淡淡地微笑,“你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我给他们当干爹。” 他的话太惨淡,沈玦的心像被谁攥着,简直要挤出血来。他艰难地说道:“我手上也沾了很多血,按你这么说,我也没福气,我也不能成亲。” “你跟我不一样,”夏侯潋轻声道,“我是弑父之人啊少爷,我的罪洗不掉的。你不一样,你可以改过,听戴先生的话,当好人。你看你现在支持张大人变法,又帮着筹措军费,多好,上回我还听见街坊邻居夸你呢。再说了,我根本不想成亲,女人最麻烦了,见了就头疼。我一个人打光棍儿挺好的,逍遥自在。” 沈玦听了没说话,沉默了很久,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夏侯潋望着他,黑暗里什么也看不见,光看见一团浓重的影子,他戳了戳沈玦的背,喊他:“少爷,在想什么呢?” 沈玦拍开他的手,躺下来面对墙壁,闷声道:“我也不成亲,我自有主张,你不必管我。” 夏侯潋有些头疼,不知道沈玦突然发什么倔脾气,旁人做梦都想要娶媳妇儿,买也要买回家一个,沈玦这家伙要他娶媳妇儿跟要他命似的。夏侯潋无奈道:“我不管你谁管你?” 沈玦被这话儿噎住了,好半天没说话。 “少爷……” 夏侯潋还想再劝,沈玦忽然转过身来拽了一把他的手臂,他失了平衡跌在床上,沈玦把被子盖在他身上掖好,他想开口说什么,沈玦捂住他的嘴,冷声道:“行了,我困了,睡觉。” 沈玦捂着他的嘴,挨得他很近,瑞脑香萦绕在空气中,夏侯潋闻着那香味儿,脑子比白天还要清醒。外面下雪了,落在轩窗和屋檐上簌簌的响,他睁着眼睛望着床顶,不知道望了多久。 寂静中,之前发生的事一幕幕出现在眼前,一下子是戴先生花白的头发在空中飞扬,一下子又是月光下段九黑色的斗篷,渐渐的,连多年之前的往事都纷至沓来,鸦羽一般掠过眼前,像是无声追来的梦魇。一瞬之间,纷杂的情绪涌进心底,白天来不及悲伤,现在竟好像喘不过气似的。 他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平复。沈玦的呼吸声响在耳边,他已经睡熟了,夏侯潋悄悄把他的手拉下来,放进棉被。月亮出来了,月光穿过松绿窗纱,透过帐子,夏侯潋侧过脸,看沈玦恬静的侧影,长而弯的睫毛歇落在白净的脸颊上,像细细的羽毛。他伸出手拨了拨沈玦的睫毛,心中汹涌的情绪奇迹一般平静下来。 “不娶就不娶吧,我们俩搭伙过,也挺好的。”他想。 他闭上眼,侧着蜷起身子,微微低下头靠在沈玦肩膀上,也睡熟了。 第102章 花自飘零 侯府地牢。 段九拾级而下,从**里走出来。地牢里的人抬起头,透过稻草一样的乱发,看见那个披着黑斗篷的男人。他个子很高,是个魁梧的汉子,脸庞瘦削,晒成蜡黄色,又粗糙,像风干的山芋片。他看起来其实一点儿也不像个刺客,眼里没有锋芒也没有杀气,倒像个种田的田家汉,笑起来的时候甚至有点憨厚的味道。 刺客搬了杌子和矮几放在地牢前面,段九撩袍坐下来,从斗篷底下掏出一把烟斗,刺客在他的烟锅里灌上烟叶子,用火折子点燃。段九吸着烟嘴,叭叭吐了几口烟,烟雾腾袅而起,笼罩了他的脸。 “十七啊,这儿住得还习惯么?”他问。 “还行,”唐十七靠着石壁嘿嘿地笑,“就是牢房湿气太重,老鼠多了点儿,天天夜里叽叽喳喳,吵得我睡不着觉。” “是么,”段九笑了笑,“十七,只要你说出我们想知道的东西,别说是老鼠,就算是蚂蚁,我们也会灭得一干二净。” 唐十七爬到铁栅栏边上,陪着笑说:“叔,您饶了我吧。我是真不知道夏侯潋在哪儿,我要是知道我早说了,何必等到现在。”他撸起袖子给段九瞧,手臂上伤痕累累,“您瞧您手下给我打的,浑身没一处好肉啊!” 段九摇头轻笑,“你这张油嘴呀,我知道你不会开口。十七,你可知道我为何抓你进伽蓝?” “您不是想冶炼牵机丝么?”唐十七搓搓手,“您看我您要我把图纸给工匠,我一张不落,全上缴了。您要牵丝技谱,我也默出来给您了。我真的是为咱们伽蓝鞠躬尽瘁啊,叔,您咋还怀疑我呢?” “对了一半。”段九用烟锅敲了敲案几,道,“十七啊,小潋那孩子是我看着长大的,我了解他。这孩子最重情义,小时候不过在谢家待了几个月,便有胆子背叛伽蓝,拼命送谢家那个小少爷逃出伽蓝围杀。后来靠着他娘捡回一条小命,好不容易当上伽蓝刺客,我从刀炉精心挑了静铁给他,没想到他一转头,就送给了那个小少爷。” “小少爷?”唐十七听得一头雾水。 “就是沈玦,你见过吧。我那时只当他初出茅庐,身手不济,不当心,把静铁给落了。若非前日看见沈玦的刀,我还不知道这孩子竟然把静铁送给了他。”段九的脸色慢慢变得阴沉,“真是胡闹。刀在人在,刀是刺客的性命,况且还是静铁,怎么能说送就送?” 唐十七握紧拳,做出气愤填膺的模样,“就是,怎么能说送就送!这个夏侯潋,真是见色忘本,小小年纪就做出这样事儿,难怪之后会叛逃。不行,叔,等您抓到他,非得好好惩治惩治不可!” 段九望着他笑了笑,“一个小少爷尚且如此,更遑论你啊十七。你跟着他混了多少年?” 唐十七心下一紧,涌现出不祥的预感。段九还看着他,兜帽底下眼睛深邃,看不出是什么神色。 他挤出一个讨好的笑容,道:“我?我算个啥呀,我就一打下手的。跟他混的时候就不得劲儿,我好吃懒做,还乱花钱,他早想把我给辞了。再说了,他为那个小少爷做到那样,保不齐是看上了人家的美色。”唐十七冲段九暧昧地眨了眨眼,“当初我跟着夏侯潋混的时候就觉得这人儿有点毛病,这么老大人了,身边连个女人都没有。这不,您把谢家小少爷这事儿跟我一说,我就明白了。夏侯潋肯定是个断袖!我要脸没脸,要身材没身材的,这不他就看不上我呗。” 段九听了愣了一下,低着头沉吟了一阵。唐十七吞了吞口水,心里定了几分,没想到他随口编的瞎话还真把这忘八端的给唬住了。 墙上斜插着火把,火光在段九脸上跃动,一半明一半暗。段九思量了很久,笑了起来,“小潋重情义我是知道的,当初抓你来,便是算准了将来有一日他若知道你陷在我手,定不会坐视不管。我一直等着一天,等着你带我们找到他。如今想来,我真是糊涂了,我这棋本来可以走得更快一步。” 唐十七心里又忐忑起来,呐呐地张口:“啊?” 段九站起来,俯视唐十七的目光说不出的冷,“十七啊,你的行踪从来都掌握在我的手心,从你们刚开始接头的时候我便已经发现了端倪,如今更是证明了我的猜测。秋门的易容术果然不可小觑,夏侯潋虽不是秋叶的正经弟子,却比书情更得真传。” “你……你……”唐十七张目结舌,很快又镇定下来,歪嘴一笑道,“段大爷,您抓不住他的。人现在有沈厂公护着,沈厂公本事通天,当初能把你们伽蓝整的丢盔弃甲,定也能把老大护得密不透风。” “你说得对,”段九淡淡地说,“可是十七,他有沈玦相护,你又有谁呢?还是担心担心你自己吧。将傀儡照夜的图纸画出来交给我,我便饶你一命。否则……”段九很轻地笑了笑,“想必你绝不想尝尝极乐果断药之苦。” 他说完转身,一步步消失在**的黑暗里。唐十七瘫在地上,仰面对着乌漆麻黑的屋顶,四面都是厚重的石墙,沉重如铁的黑暗压在他身上,让人喘不过气来。他心里完全没底了,这鬼地方不知道是哪里,他蒙着眼被刺客带到这里,从此不见天日,他甚至已经忘记自己在这儿待了多久了。 他翻过身去对着墙壁叹气,要是这回能逃出生天,他一定洗心革面好好做人,再也不嫖不赌,他要学他老大,当个好男人。 “唐十七。”身后有人喊他,唐十七吓了一跳,挺起身来回头看。 是紧那罗。 他蹲在栅栏边上望着他,他穿着刺客的箭衣,头上扎着网巾没戴发冠,脸侧一道狰狞的伤疤,一双眼影沉沉的。从前身上的温柔懦弱的书生气全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收敛在身体里的沉沉煞气。他已经是一个完全合格的刺客了,精悍如铁,和伽蓝其他人一样。 唐十七吞了口口水,没敢说话。紧那罗现在脾气大不如前了,上回唐十七亲眼看到他打死了一个不愿意伺候他的女人。他以前是个和女人说话都要脸红的家伙,现在却可以面不改色地把刀刺进她们的胸膛。 “你要是想要活命的话,还是听段先生的话,尽早把照夜的图纸交出来吧。”紧那罗低声说,“伽蓝现在很缺人,乾达婆死了,底下的刺客刀法不够精,不足以继承他的位子。你要是宣誓效忠伽蓝,段先生不会浪费一个人才。” “效忠?那总得纳个投名状什么的他才能信,我纳谁?” 紧那罗攥紧了铁栏杆,“当然是夏侯潋。你帮我们骗他出来,然后……”紧那罗咬着牙道,“杀了他。” 唐十七盯了他一会儿,躺回去翘着二郎腿道:“昨晚老鼠吵得我没睡好,困死老子了。先睡了,晚安。” “唐十七!你何必对他这样忠心耿耿?”紧那罗冷笑,“你看你现在搞成什么样子?可他呢,他在外面逍遥快活!他这种人有什么好?他为了一己私仇让整个伽蓝下地狱,自己却得了解药逃出生天。什么兄弟,他根本不放在眼里,他只是利用你,唐十七!” 唐十七背对着他不理人。 紧那罗冷声道:“好,这是你自找的,别怪我没有救你。” 他站起来往外面走,唐十七忽然叫住他,“秀才,我的遗书埋在褚楼门口的牌坊底下。要是有一天我真的……你就帮我把我的遗书交给老大。随便你用什么法子,只要交到他手上就好。” 紧那罗顿了顿脚步,却没有说话,转身步入了**的黑暗。 —————— 段九进了百里鸢的院子,今儿天晴了,橘黄色的阳光照在门簪上,一朵莲花的纹样清晰可见。侯府的宅子很老了,高高的门槛脱了漆,原先是朱红色的门板黯淡成深色的赭红,在浓烈的光影下更显得颓败。 百里鸢坐在门槛上玩儿风筝,还是那只吊睛白额的老虎风筝。这风筝其实是弑心送给持厌的,原先挂在持厌的小屋里,百里鸢见了喜欢,硬讨了来,从此就不离手了。 抬眼看见段九,百里鸢淡声问道:“问出来什么没有?” 段九轻轻摇头,百里鸢眉头一皱,刚想说话,段九又道:“不过,属下已经知道夏侯潋的下落了。” 百里鸢眼睛一亮,嘴角露出险恶的笑容,“那就去杀了他!把摩侯罗伽、夜叉、阿修罗都召进京,再加上紧那罗,我不信杀了不了他!” “八部乃我伽蓝精锐,岂能如此不计后果?他有沈玦相护,要杀他谈何容易。”段九叹道:“阎罗,您想的应当是如何壮大伽蓝,而非一己之喜怒。放心吧,我们不会让持厌知道他在哪里,只要持厌不知道,他便不足为惧。” 百里鸢狠狠地皱起眉头,“沈玦、沈玦,那个死太监,敢挡我的路,真是讨厌!也罢,天暖了,我要动身回朔北了,我把哥哥带回雪山,他们相隔千里,就永远也见不了面。”百里鸢把风筝给段九拿着,提起裙子去找持厌。 他正在房里换衣裳,门打开的时候,阳光照在他后背上,百里鸢看见他背上狰狞的墨色刺青。他拉起衣裳,刺青被遮住。伽蓝的男人有刺青不奇怪,她没想到持厌这样的乖小孩儿也会去纹刺青,而且一纹就满背。 肯定又是夏侯潋那个小子带的。百里鸢撇撇嘴,假装没看见,坐在鼓凳上看他套上中衣,又穿上外袍。他低头系衣带和盘扣,眼皮低垂着,长而密的睫毛遮着墨色眼眸,是很恬静的模样。就是脸色苍白了点儿,那是他前几天刚服完药的缘故。 持厌最后戴上琉璃耳瑱,归置好房里的床铺,才跟着百里鸢出门。胭脂胡同白天冷清,只有几个鸨儿敞着门隔着胡同嗑瓜子聊闲天。他们从后门进了云仙楼,灯笼没有挂起来,回廊和檐下都光秃秃的,园子里的花儿倒是开了一些,瞧着没有那么冷寂了。 快走到阿雏的小院外的时候忽然有人声传出来,随行的刺客走前去看了看,回来禀报道:“是来查咱们伽蓝刺客的锦衣卫。阎罗,要不要打道回府?” “回什么府?我怕他们?”百里鸢冷笑了一声,她推开刺客,自己负着手走了进去。 不大的小院里站了七八个锦衣卫,全都腰挎绣春刀,身穿飞鱼服,斑斓的彩绣在阳光下熠熠发光,有一种狰狞的艳丽。阿雏的房门闭得紧紧的,有两个锦衣卫守在门前,手里捧了瓜子在嗑,落了一地的瓜子皮。 百里鸢一进来,锦衣卫的眼睛纷纷转过来。 “哟,哪来的小姑娘?”有个锦衣卫露出猥亵的笑容,转眼看了看缩在门柱边上的老鸨,“你们还有这样的货色,怎么不早带出来给爷们瞧?” 老鸨陪着笑,畏惧地看了眼百里鸢,缩得更紧了些。 “不要!我不要!”阿雏的哭喊穿过房门传出来,紧接着是男人的咒骂,一共两次,一前一后,音色不同。 百里鸢眸子一缩,脚步顿住了。她看向老鸨,“里面怎么了?” “还能怎么了?”有个锦衣卫暧昧地笑了笑,“爷们来妓院查案,顺便歇歇脚,不亮亮宝刀怎么行?阎总旗和张小旗玩儿大的,我嘛……”他朝百里鸢走过来,伸手要挑她的下巴,“玩儿小的。” 一只手抓住锦衣卫的手腕,锦衣卫手腕一痛,像被铁钳钳住似的,动弹不得。他抬起眼,正对上一双漆黑的双眸,“你干什么?找死吗!” “百里,进去。”持厌道。 “你们愣着干什么!”那锦衣卫气急败坏地大吼,“把这个不要命的抓起来!” 锦衣卫纷纷拔刀扑了过来,守门的那两个也过来了。持厌侧身一让,一把绣春刀擦着他的鼻尖落下,他一个手刃打在那个人的手腕上,那人松了手,绣春刀落入了持厌的手中。 绣春刀横在持厌胸前,一抹弧光一闪而过,凄如冷月,持厌垂着眼,静静地站在那里。刹那间,他的气势顿时就变了。锦衣卫收了攻势,不敢贸然上前,他们忽然意识到眼前这个男人并不像他的外表那样呆弱可欺。他手里的刀,会杀人。 可是那又怎样,他们堂堂锦衣卫,难道还怕一个在妓院里打杂的小厮? 一个锦衣卫打头,其他锦衣卫跟在他身后怒吼着扑上前。持厌眼皮猛地抬起,就要出刀,然而出刀的一瞬间他忽然想起他现在不是刺客,不能杀人。于是手腕一翻,刀刃反射着太阳光掠过锦衣卫胸前的纹绣,持厌挥刀向下,以刀背迎敌。 与此同时,百里鸢绕过他们跑向屋子,阿雏在屋里凄厉的哭喊着,那样的声嘶力竭,那样的无助。百里鸢越靠近屋子身子越冷,仿佛置身于大雪纷飞之中,深深地埋进了雪里。她隐隐的知道里面会发生什么,她头一次害怕面对。她见过尸横满地,也见过血流成河,却没有见过女人纤弱的身体被男人欺辱,像一朵被拦枝摘下的艳花。 她一脚踹开了门,天光照进去,地上两个衣不蔽体的男人被刺目的亮光吓了一跳,从女人的身上爬起来。百里鸢看见了阿雏,她缩在榻角,竭力去够榻上的被子遮住自己雪白的身子。可百里鸢还是看见了她身上的青紫,在白白的身子上显得格外刺目,像凋残的梨花,被践踏得体无完肤。 阿雏在哭,哭声呜咽在嘴里,吞吞吐吐听不分明。百里鸢没有看那两个男人,只是望着地上的阿雏。她的哭声牵引着百里鸢胸中的暴怒,在她的身体里游走,犹如烈焰一般将她吞噬。 该死,百里鸢缓缓握紧拳头,他们都该死。 有个男人的衣裳堆在百里鸢身边的黄梨木八仙桌上,他一手捂着下面,一手伸过来拿。阳光下一道刺目的亮光一闪,紧接着是男人凄厉的尖嚎。正和持厌扭打的锦衣卫们掉过头来,震惊地看见百里鸢把阎总旗的手钉在了桌上。 百里鸢扎得太猛,鲜血溅了几滴在她瓷白的脸上。她的眼神里透着狰狞的凶煞,像一只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娃娃,一时间连房里的张小旗都吓得忘了去拦住她。 “你们的主子是谁?”百里鸢慢条斯理地扭动匕首,刀刃研磨着皮肉,发出令人牙酸的粘腻声音,“锦衣卫指挥使杨大人,还是司礼监掌印沈玦?没关系,你们尽可以去告诉他们我要了这个人的手。但是要记得报上我的名字,”百里鸢盯着哀嚎的男人,咬着银牙道,“朔北,百里鸢。” “百……百里……是朔北女侯。”锦衣卫面面相觑。 “没错,就是本侯。”百里鸢扭过头来笑,“记得要跑得快一点,再快一点。否则,恶鬼会追上你们,把你们……统统吃掉!” 第103章 一念长思 夏侯潋正在诏狱里旁听南镇抚司的百户审讯伽蓝暗桩,梳洗断锥的招式全走了一遍,就差把他的脊梁骨挑出来,那暗桩还是死闭着嘴巴不开口。牢房里泛着一股血腥气,鲜血牵线似的从那个暗桩身上滴落下来,在刑架底下落了一摊。红腻腻的,在烛光底下看起来像脂粉盒子里的胭脂膏。 夏侯潋看得心里不舒坦,好几次想要出去透透气,但还是忍住了。锦衣卫和东厂虽说都是沈玦的鹰犬,但毕竟分属不同衙门,暗地里不大对付,不能让他们看了笑话。这些锦衣卫对这种场面早已司空见惯,就是夏侯潋自己的下属也面不改色,只有夏侯潋刚上任没多久,还不习惯这样惨无人道的审讯法子。 暗桩终于供出了伽蓝暗桩在京津一带的布局,不过他被逮住,布局很可能已经变了。夏侯潋问他伽蓝传递消息用什么法子,暗桩半死不活地抬起眼皮子,道:“用唇语。我们从来不碰面,只遥遥用唇语应答。” 又是夏侯潋没听过的新法子,段九上任之后改革了不少关节,现在的伽蓝早已不是当初的伽蓝。“唐十七在哪?”夏侯潋又问。 “不知道,他老早就被段先生带走了。”暗桩喘着粗气说。 夏侯潋慢慢握紧拳头,沉声问:“你们当真没有暗巢?” “没有了,”暗桩说,“段先生说巢穴是等人来一网打尽,真正的隐匿当如盐入水,现在我们都在正经铺子里做活儿。” “持厌在不在伽蓝?” “没听说过。” “你们还有多少暗桩在城里?” “不知道,”暗桩顿了一下,道,“我只知道,很多,很多。” “多到什么程度?” 暗桩抬起头来,对夏侯潋奇异地笑了一下,“你一出门,就能遇见。” 诏狱里沉默了,地牢里冰冷又潮湿,大家像泡在一缸冷水里面,彼此相望,都是泡得发白的脸色。夏侯潋忽然想起那天段九说天下黑道,同气连枝。只有把阴影连成一片,才能无处不在。他心里慢慢沉下去,仿佛看见唐十七在那黑暗的最深处,绝望地看着自己。 “百户大人!”一个锦衣卫急匆匆跑进来。 百户眉头一皱,瞪了他一眼,“慌慌张张做什么?没见小沈大人在这儿么?” 锦衣卫看了看夏侯潋,一时竟顿住了脚步,不知道要不要说。 百户又瞪他一眼,骂道:“厂卫一家,你吞吞吐吐的娘们儿样是要做给谁看!” 锦衣卫连忙拱手,道:“胭脂胡同出事儿了。阎总旗带人去查刺客,不小心冲撞了临北侯,被……”他偷摸看了百户一眼,咽了咽口水道,“被临北侯钉了右手。” 厂卫俱是一愣,自魏德掌权以来,还没人敢对厂卫这般无礼。百户气得拍桌子,茶杯被震得哐哐响,“临北侯是哪旮沓冒出来的穷酸小侯?这是不把咱们督主放在眼里!” 夏侯潋看了他一眼,道:“督主向来教导咱们要行事谨慎,莫要多生事端,大人还是仔细自己吧。”他扭头冲那个锦衣卫说,“你这话儿说得没头没尾,胭脂胡同那么多妓院,哪家出了事儿?阎总旗又是怎么冲撞了临北侯?据我所知,临北侯就是一个女娃娃,怎么就能钉住一个七尺大汉的手?” 那锦衣卫慌忙下跪,道:“回大人,是云仙楼出了事儿,阎……阎总旗搂了云仙楼的红倌人阿雏,那小君侯见了,不知怎的就发起脾气来,把阎总旗给钉了。” “阿雏!?”夏侯潋心里一惊,一面扯着那个锦衣卫问话,一面往外走,间隙里叫了一声,“备马!” 他径直出了南镇抚司,接过番子手里的缰绳翻身上马,挥鞭往胭脂胡同赶去。这帮狗娘养的官官相护,逮个鸡【巴】的刺客,难怪沈玦名声这么差,都是这帮杀才糟蹋的。夏侯潋气得胸口疼,一面又担心阿雏。他刚进东厂的时候还会去云仙楼喝酒,后来被上面批了一通,说国丧期间不许玩乐,就再也没去过了,没想到今日再去就是如此光景。 街面上人流涌动,骑在马上望过去全是黑压压的人头,两边店铺的招子伸到半空,在风里面扑扑地打着。夏侯潋策马经过西四牌楼底下,人群挡住了路,番子在前面使劲儿吆喝,人才慢慢闪出一条路来。夏侯潋看着底下的人,每个人的嘴巴都装了簧片似的动个不停,空中无数人的目光交织在一起,辨不清楚到底谁才是伽蓝暗桩。 他莫名有种被窥伺的感觉,好像四面八方都是伽蓝暗桩的目光,黏在身上躲不过也甩不掉。他们用唇语传递着消息,告诉同伴他要去胭脂胡同。 他在云仙楼门前下了马,直奔阿雏的院子。远远地就看见一群锦衣卫站在那,还有一群长随模样的人和他们对峙,约莫是临北侯的家仆。 夏侯潋走过去,番子把两拨人推开,给夏侯潋让出道。夏侯潋踩上石子路,脚下忽然磕绊了一下,低头一看是一把绣春刀,上面沾了血,扭头便看到几个受了伤的锦衣卫站在花坛边上龇牙咧嘴地互相包扎。回头看临北侯的家仆,身上干干净净,没人受伤。 夏侯潋皱了皱眉头,但来不及多想,直接进了阿雏的屋子。一进屋就看见一个十二岁模样的小女孩站在黄梨木八仙桌边上,手里攥着一把镶金匕首,匕首下插着一个男人的手。那男人身量胖硕,衣裳没穿好,腌臜玩意儿在敞开的衣襟下若隐若现,还有个穿着飞鱼服的男人拱手站在边上哀声告饶。 阿雏坐在落地罩边上擦着眼泪,脸上的胭脂被眼泪浸出两道污痕,红红白白,看起来很是憔悴。 张小旗看见夏侯潋,两眼一亮,像是看见了救星,忙走过来道:“小沈大人您可来了!您快帮咱们劝劝小君侯放过阎总旗吧,您看这手也扎了,人也教训了,我们不就是……不就是要了一个妓女么?犯得着这样大动干戈么?平白伤了和气。”他转头又冲百里鸢呵腰,“卑职都是为厂公办事儿的人,料想小君侯也不愿督主难办吧?” 夏侯潋朝百里鸢作揖,“还请小君侯高抬贵手,容卑职将他带回去发落。” 张小旗在一边帮腔,“是啊是啊,罚月俸还是降职,都使得都使得。” 百里鸢黑沉沉的眼睛盯着夏侯潋,这是她第一回 看见夏侯潋,持厌心心念念的弟弟。他有极为锋利的眉目,长而浓的眉毛,黑而深的眼睛,肤色黑了些,是成日在太阳底下奔波晒黑的,绷着脸皮的时候隐隐有一种煞气。那是他洗不掉的刺客印记。 “小沈大人,真是幸会。”百里鸢漠然道,“发落,怎么发落?你会杀了他么?” 夏侯潋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在这个女娃娃眼中看到隐隐的敌意。微微皱了皱眉,拱手道:“卑职不能下令处斩,还得容衙门审理定夺才是。” 阿雏望着夏侯潋,心里凄惶起来。听夏侯潋这话头儿,倒像是不准备帮她讨回公道似的,她心里顿时悲凉起来。也对,人家现在当了官儿了,岂能因为她一个妓女和别人结梁子,再说他又不是没帮过她。可心里还是堵得慌,压了成千上万颗大石头似的,呜咽声从喉咙里漏出来。 百里鸢听见阿雏的呜咽声,心里顿时焦躁起来。 “沈潋,你果然和你的义父一样,令人厌恶。”百里鸢冷冷道,“既然如此,那便由本侯代劳!”话音刚落,她猛地把匕首拔出来,阎总旗痛到脸庞扭曲,肥腻的脸肉一阵痉挛,像揉皱了的硬纸。百里鸢没有停,匕首掉了个头对准阎总旗的面庞刺过去,一旁的张小旗发出惊恐的尖叫。 阿雏也惊叫:“阿鸢!” 然而匕首在逼近阎总旗脸庞一寸远的地方戛然而止,百里鸢抬起头,是夏侯潋制住了她的手腕。 “督主不是我的义父。”夏侯潋看着她的眼睛,“小君侯,你不日就要回封地了,在此之前还是不要惹出祸端的好。杀了一个锦衣卫,对你有害无益。” 百里鸢面无表情地盯着他。 “如若小君侯信得过卑职,便把他交给卑职来处置吧。”夏侯潋继续说。 百里鸢双眼一眨不眨地望着夏侯潋,夏侯潋也望着她。两个人对视了许久,百里鸢脸上的凶戾慢慢褪下去,收回手道:“很好,你把这两个人带走。不过,你要把他们看得紧紧的,最好是滴水不漏。他们的命能不能保住就看你了,沈大人。” 张小旗抹了一把汗,把阎总旗从桌边搀起来,路过夏侯潋的时候阎总旗停了步子,道:“改日定当略备薄酒答谢大人搭救之恩,届时请大人务必赏脸。” “脸就不赏了。”夏侯潋说。阎总旗脸色一僵,显然没料到夏侯潋这么说话,只听夏侯潋又道:“来人,把这两个杀才押到东厂大牢,听候审讯!” 这下所有人都呆住了,阿雏和百里鸢都转过脸来,眼睛里有惊讶。 厂卫虽是一家,可去东厂总没有回锦衣卫衙门安心,况且听夏侯潋方才这话头儿,总觉得语气不善,张小旗心里忐忑,流着汗道:“小沈大人这是何意?回锦衣卫也是一样,咱们回锦衣卫听候发落吧,小沈大人,您看如何?” “我说的不够明白?”夏侯潋一字一句地道,“拿、人!” 立时有几个番子上前来掰住两人的肩膀和手臂,阎总旗沙哑着嗓子喝了一声:“慢着!” 他喘着粗气道:“小沈大人,我们是锦衣卫,就算要审,也是押解到南镇抚司,由百户大人审讯,千户大人核查,指挥使大人批准。您是东厂的档头,管你们东厂的事儿就好,将我们押到东厂,是什么道理?” 夏侯潋沉吟了一下,点点头道:“你说得对,我弄错了。” 阎总旗刚松了一口气,夏侯潋又道:“来人,把他们押到刑部大牢。” 阎总旗脸色一变,“大人!” “犯官押解刑部,这总没错吧。就算是你们锦衣卫要拿人,也当去刑科批发驾贴。” “你!”阎总旗脸皮颤抖,道,“小沈大人,您高抬贵手,放了我等这一回如何?一个妓女而已,何苦做到如此?我的舅舅是司礼监秉笔太监姚公公,跟着厂公做事做了七年。就算您是厂公干儿,论亲疏远近的确越不过您去,可您总得给我舅舅一个面子。否则……”阎总旗冷笑了一声,“我舅舅和厂公在宫里抬头不见低头见,我可保不准我舅舅说上您几句闲话。” 夏侯潋走到阎总旗面前,低头帮他整了整衣领,然后拍拍他的脸,冷笑着道:“说了多少遍,督主不是我干爹。至于你要告状,尽管去。老子但凡说一个怕字,就把名字倒过来写。”他抬头又吼了一声,“来人,带走!” 外面的锦衣卫呆若木鸡地看着阎总旗和张小旗被押走,番子们推着他们跟上。夏侯潋让他们先走一步,回过头看阿雏。阿雏拿手绢擦着脸,脸上的胭脂已经糊成了一片,百里鸢也在边上举着手帕帮她擦。一大一小两个人蹲在地上,很可怜的样子。 夏侯潋在门槛边上站了一会儿,太阳照在脊背上,微微有点发烫。 “阿雏,你放心,我肯定会帮你讨回公道的,但章程还是得走。”他说,“这种人案底肯定很多,一准能治死他。” “算了,夏侯,你别跟他们结梁子,到时候沈公公该怪罪你的。”阿雏说。 “督主是我兄弟,他不会怪我的。”夏侯潋看她还是很颓靡的样子,踌躇了一会儿,又道,“你要不要洗个澡,我去帮你打水。” 阿雏抹了把泪,道:“夏侯,谢谢你。你救了我两回。” “谢什么?小事。” 夏侯潋撸起袖子走出去,熟门熟路地朝后厨走。他从前在这儿住的时候经常走这条道儿,清晨起得早眼睛还迷瞪着,可闭着眼睛也不会走错。夹道边上开了点儿梅花,浓浓淡淡点缀在青砖墙上,阳光照在上面,滚上一圈金边。身后响起脚步声,他起初以为是云仙楼的仆役,让开道来,可那脚步声紧跟着他,他回过头看,正瞧见百里鸢闷不吭声地跟在后面,见他看过来,对他龇了龇白牙。 “小君侯怎么来了?”夏侯潋问。 “你管我。”百里鸢负着手在他边上走。 他偏头看这丫头,她穿着妆花蓝缎的马面裙和素绸袄儿,脸蛋白生生的,眼眸乌亮,不说话的时候还挺恬静。夏侯潋听说过她,他们东厂做事的人,对京里面的贵人或多或少知道些根底。她是大岐唯一的女侯,也是唯一的稚龄君侯,可惜家里人死得早,一个人孤苦伶仃地上京来朝贺。沈玦提过她一嘴,说这丫头暴戾得很,倒是很配她的名字。 “方才阿雏的事儿还要谢过小君侯,”夏侯潋问道,“只不过下一回别那么莽撞了。” 百里鸢冷哼一声,什么话儿也没说。 “小君侯为何会在这儿?”夏侯潋有些好奇。她一个姑娘家,还是贵戚,竟然出现在胭脂胡同。 “来玩儿。”她指了指另一边的墙根,“那里有个狗洞,我经常钻。有一回遇到坏人,阿雏姐姐救了我。” 来这种地方玩儿,夏侯潋笑了笑,他倒是很能理解她,没爹娘管教的孩子就是这样,他也是,甚至胆子比她还要大一些。爬墙、上房,偷钱,什么坏事儿都干过。他又问:“所以这回你也救她?” “嗯。她是我姐姐。”百里鸢仰着头望着夏侯潋,“我哥哥姐姐都死了,阿雏姐姐对我好,她就是我姐姐。” 她这话儿听起来很是辛酸,夏侯潋莫名想起持厌来,抬头看前面,鸡蛋黄的阳光打在还没来得及开花的枯枝上,一切都是昏黄的模样,有一种寥落的凄清。一路无话,顺着回廊一拐弯,赶巧路过他以前住过的柴房,往那边看了两眼,房门闭着,门前搁了一大盆还没洗干净的衣裳,应当是换了新的小厮在那住。 夏侯潋在门外经过的时候,持厌在门里面糊风筝。段九坐在炕上看着他,持厌低着头,一点一点把风筝纸糊在竹篾上。这手艺是夏侯潋教给他的,夏侯潋很会做东西,尤其是这种小孩子玩的玩意儿,据说是小时候孤单,自己学会的。他想弟弟真的很聪明,他小时候也孤单,可是他就没学会。夏侯潋一个不落都教给了他,他练了很久,做出来的东西有夏侯潋的七八分那么好。有时候停下来揉手,外面的声音很迷蒙地传进来,最开始是几个男人吵架的声音,后来是杂沓的脚步声,慢慢的静下来了,他听见有人经过了他房前的回廊。 是那些打人的锦衣卫吗?他想。他一开始本来是打赢了的,后来段九忽然带来了侯府的刺客,顺便把他带走了。其实他有机会杀百里鸢,他拿到了绣春刀,只要有刀,他有把握杀掉百里鸢。可是如果杀了百里鸢,他也会被其他刺客杀掉。他可以杀了所有人,可他无法全身而退。他存了一点私心,他还想再见小潋一面,哪怕只是一面。他犹豫了,只那么一瞬间,他就失去了最好的时机,刀被段九夺走,他又成了伽蓝的囚徒。 他停了下来,变得怔怔的。段九的烟锅在黑暗里一闪一闪,像转瞬即逝的烟花。 夏侯潋打了热水回来,帮阿雏蓄满浴桶,就准备回去继续上值了。阿雏身子不方便,百里鸢送他出来,走到门前的石狮子边上,长随牵过马来,夏侯潋接过缰绳。 “你有哥哥姐姐吗?”百里鸢忽然问他。 “有一个哥哥。”夏侯潋说。 “他在哪?” “不知道。找了很久都没有找到。”夏侯潋低头蹭了蹭脚底下的沙子,“那家伙傻了吧唧的,真担心他被人卖了还给人数钱。” “你有新哥哥了,为什么还要找他?” 夏侯潋一愣,“新哥哥?我哪来的新哥哥?” “沈玦,”百里鸢说,“你说他是你兄弟。” 夏侯潋不知道怎么说了,自暴自弃道:“你说是就是吧。” “既然有了新哥哥,就不要找旧哥哥了。”百里鸢回过身去走上台阶,“你今天救了我姐姐,我不找你麻烦,你走吧。” 夏侯潋被她说得云里雾里,莫名其妙,可能小孩儿的脑子和大人不大一样,捉摸不透。他不再多说,翻身上马走了。 百里鸢坐在阶梯上望着夏侯潋的背影消失在寥落的胡同尽头,天尽头白白的,阳光有一点刺眼,她把手笼在眼睛上面,看了很久。 “阎罗,您心软了么?”段九的声音响在后面。 “我没有,”百里鸢轻声道,“我只是在想,为什么大家都喜欢他,哥哥喜欢,姐姐也喜欢。” “你不该放走他的,”段九轻声道,“阎罗,你知道夏侯霈为什么会死么?她曾经是伽蓝最强的刺客,却死在了一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的刀下。” “不是因为你设的计么?” “不,是因为她有了软肋。阎罗,您要走的路还很长,伽蓝的未来掌握在您手里,您不该这样妇人之仁。”段九笼着手长长叹了一声,“也罢,您要报恩,我便替您送上一份大礼吧。唐十七说小潋对他那位小督主垂涎已久,虽然是瞎话,但或许有几分道理。”他悠悠道,“只是不知那位小督主知道自己肝胆相照的兄弟存着这样的心思,该会作何反应。” 第104章 春水迢迢(开自行车咯 夏侯潋回到沈府的时候天已经黑了,约莫是因为这几天都忙得脚不沾地,没好好休息,下马的时候头有点晕,差点从马上栽下来。幸好长随过来扶了一把,才没真摔到地上去。 “大人回去好好歇息一番吧,铁人也经不起您这般忙活。”长随道。 “没事儿。” 夏侯潋摆摆手,一面松领子一面绕过影壁,过了跨院,正瞧见沈玦的书房亮着灯。夏侯潋眼睛一亮,也不必通传,推开门走进去。沈玦坐在黄花梨的书案边上,垂首翻着公文。他没有戴冠也没有束发,长而直的头发披下来,遮住了半张脸,露出一点轮廓,在蜡烛昏黄的光晕里,有一种静好的美。 夏侯潋就靠在门框边上,微微带着笑看他。 沈问行端茶进来,碰见夏侯潋,笑着问了声好,“怎么不进去,干爹刚还问您多久回来呢。” 夏侯潋笑了笑,这才进了门。沈玦淡淡瞥了他一眼,却不做搭理。 “今天怎么出宫来了?”夏侯潋坐在他边上替他吹茶,确认不烫了才递给他。 “大同卫的番子把公文递回来了,去了趟东厂,看天色晚了,就不回宫了。” “大同卫又出什么事儿了?”夏侯潋吃了一惊,“辽东还乱着,朔北又不太平?” 沈玦说不是,“上回让人查了查百里家那个小君侯罢了。她一家老小死了个干干净净,独留下这么根歪苗儿。我先头猜测是不是这丫头使了什么手段,才得了这君侯的头衔。” 夏侯潋想起那个女娃娃在阳光下的侧影来,她说哥哥姐姐都死光了的神气,看着让人心头堵得慌。他沉吟了一会儿,道:“今儿我碰见她了,暴戾是暴戾了点儿,但富贵人家的孩子骄纵惯了,养出这样的脾气倒也不怪。” “嗯,老君侯确实宠她宠得厉害,怕她夭折,还专门在雪山上的尼姑庵里请了师父当干娘。”沈玦两手交叉放在鼻梁上,“五年前侯府闹了天花,她恰巧在山上躲过一劫,一家老小却全染病死了,这才得了爵位。这样看倒没什么可疑的地方。” “五年前才七岁,字儿都认不全吧。”夏侯潋说。 沈玦把笔搁在案上,靠在椅背上捏了捏眉心,“你在云仙楼碰见她的?堂堂一个君侯,竟和胭脂胡同里的人厮混在一起。罢了,横竖不是天家,不归我管。” “你都知道了?”夏侯潋说,“不过话儿也不能这么说,胭脂胡同也有好姑娘的,人家进那种地方又不是自愿的。” 沈玦朝多宝格那儿抬了抬下巴,“人家都送礼上门儿来感谢你来了,我能不知道么?”说完又一挑眉,“怎么,说了几句你就心疼了?那个妓女虽是你的老相识,但搭救一番也就得了,给人拎洗澡水像什么话儿?” 夏侯潋站起身来一瞧,多宝格底下摆了好几坛酒,他拿起一壶闻了闻,笑道:“是山东藩司的秋露白,好家伙,往日我在云仙楼做工的时候,摸都不让我摸一下,现在一下子送了十壶过来。这酒听说是用莲花露酿的,你得尝尝。” “我不爱喝酒。”沈玦招沈问行过来用银针试毒,试完了才让夏侯潋咂了一口,“刚刚我说的话儿听见没。” “不就拎个洗澡水么,以前又不是没拎过。”夏侯潋不以为然,“不碍的。” 沈玦却沉了脸色,“你是什么毛病,给人拎洗澡水还拎上瘾了。还是说那个阿雏生得一副好颜色,你看上她了不成?” “你这哪跟哪去了。”夏侯潋不知道沈玦好端端地发作什么,人家遭了这么大委屈,他安慰一下怎么了?想再说几句,看沈玦脸色不好,便住了口,两手各拎一壶酒往外走,“算了,明天还要早起上值,我喝点酒就睡了。你也早点睡,不要批太晚。” 沈玦黑着脸看他出了门,往常他都是陪他一块儿批公文的,今儿却独自去睡了。沈玦心里烦躁,转眼看见沈问行笼着手立在烛台边上,抓起毛笔往他身上一扔,道:“杵这儿做什么,出去!” 沈问行忙缩着脑袋溜了。 第105章 夜雨声频 什么大小姐,谁是大小姐?沈玦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可夏侯潋闭着眼流连在他唇角,口中犹自喃喃:“大小姐。” 原来夏侯潋心里已经有人了,是他不知道的人。小心翼翼藏了那么久,只敢在毫无防备神志不清的时候说出来。沈玦脑子里一片空白,哀和怒一点点地袭上心来,他红着眼,一把扼住夏侯潋的脖子把他按在床上,恨声问:“大小姐是谁?” 夏侯潋脑袋在枕头上撞了一下,渐渐回过神来。掐在脖子上的手慢慢收紧,他感到有些窒息,下意识抓住那只手,他睁开眼,正看见咬牙切齿的沈玦。 他愣了一下,还没有反应过来,沈玦吻痕交错的冷白身躯撞进眼来,脑中轰然一声巨响,他怔在当场,甚至忘记了搬开还扼在自己脖子上的手。这是怎么了?他记得他喝了酒,浑身发热,身子不对劲,酒里有……他震惊万分地看着沈玦。 沈玦看着他震惊的神色,心里一痛,默不作声地从他身上爬起来,下床背对着他穿上衣裳。洁白的中衣从肩膀上拉上去,那梅花一般的吻痕被掩在底下,仿佛一个秘密被深深雪藏。他回眸冷冷看了眼夏侯潋,提步便走,夏侯潋伸手去够他的腕子,却在触碰的那一瞬间被灼伤似的收了回来。他想要解释,可是解释什么呢?事实明明白白摆在眼前,他欺侮了沈玦,覆水难收。 头疼欲裂,他坐在床上捂着头,低头的瞬间,又看见床褥上两点深红的血迹,十分规整的两个圆,一大一小,像两簇小小的火苗,灼伤他的眼。他不是不懂人事的蠢蛋,他知道这是从哪里流出来的血。他是完了,他不仅欺侮了沈玦,还伤了他。他那样一个高傲的人,即使被踩在泥里也要奋力仰着头的人,怎么能忍受这样的屈辱? 沈玦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屋里出来的,又是怎么走上那么漫长的回廊。雨声如潮,漆黑的夜里挂满了细线,地上闪着雨水的反光,他从那光里看见自己黑黝黝的影子,形单影只。 “干爹,干爹,这是怎么了?”沈问行一边系着纽子一边赶上来,他听见响声,连忙就起了,正瞧见沈玦失魂落魄地走出院子,身上素色直裰的衣带系错了都不知道。 沈玦的眸子几乎可以用死寂来形容,他看着滂沱的大雨,只道:“去查,夏侯潋接触过的女人,统统给我查一遍,筛出一个叫‘大小姐’的女人,回来告诉我。” 沈问行匆匆离开了,沈玦转过身继续走,他不知道自己要走到哪里,停了步子,恰好在书房门口,他打开门,跨入门槛,把门在身后闭拢,贴着门板坐下来。屋子里黑沉沉的,只有黯淡的光从窗纱外透进来,外面的雨点儿噼里啪啦打着轩窗,满世界的雨声。 不到一个时辰的工夫沈问行就回来了,他没有想到这么快就找到了,心里还没有做好准备,仿佛脖子上悬着一把刀,他还没有闭上眼,刀就已经斩了下来。 “我们在夏侯大人家里发现了这些信,顺藤摸瓜去官驿盘问驿差,这‘大小姐’是杭州人氏,姓赵,未婚先孕,被赶出了家门,如今住在灵隐寺边上。”沈问行把信从门缝里塞进去,“孩子已经四五岁了,夏侯大人从年关开始给他们娘俩寄银子,寄了三回。干爹……要派厂卫去杭州再查么?” “不必了。”沈玦的嗓音沙哑得不像话,他翻开那些信,一张一张看,那个女人有极娟秀的字迹,絮絮叨叨说着这些年的不容易。他看见她唤夏侯潋“潋郎”,多么柔情蜜意的称呼,夏侯潋又该叫她什么?或许也有一个腻得掉牙的称谓吧。他颤着手把那些信揉在掌心,心仿佛被一寸一寸撕开,血淋淋的痛。 他坐在黑暗里忍着心痛,可忍不住,这痛楚太强烈,好像三魂七魄被生生撕开。他想恨夏侯潋,他骗了他,什么唯一的家人,什么把自己的命送给他,都是骗人的。可他又分明知道是他飞蛾扑火咎由自取,这是一场灭顶之灾,是他自己非要迈进来,最后连灰都不剩。 他没有珍宝了,珍宝是别人的,他只有满心的尘灰,荒芜又萧索。他捂着脸低低的笑,笑着笑着变成哭,他想他是傻了痴了,竟为了这种事情哭。他用袖子擦眼泪,可那泪止不住,像决堤的河,倾倒他满心的哀伤。他忽然不想擦了,于是停下来,对着黑暗默默地流泪。 “干爹,还有件事。”沈问行的声音忽然响了。 他没应声。 “夏侯大人跪在这儿一个时辰了,您……您要见见他吗?” 里面仍是没声儿,沈问行知道答案了,转头望向雨里,那个黑衣的男人跪在院子中间,浑身淋了个湿透,头发一绺一绺地黏在脸上。今天的雨大得没边儿,仿佛全天河的水都倒下来,夏侯潋就在滂滂的雨里沉默地跪着,像一块不会说话的礁石。 “夏侯大人,您明儿再来吧。”沈问行冲进雨里劝他,“干爹正在气头上,您等他消消气,明儿就没事了!” 夏侯潋慢慢地摇头,脸上写满了绝望。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忽然开始扇自己巴掌,左掌扇完换右掌,右掌扇完换左掌,一下一下,巴掌声隐隐约约传进风里,很快被大雨埋藏。 “您这是做什么!”沈问行去抢他的手。 夏侯潋推开他,继续扇,一面道:“我是畜生,是畜生。” “今儿是怎么了?平日里好得恨不得长在一起似的,一晚上的工夫,这就反目成仇了?”沈问行愁得抓心挠肺,又从地上爬起来去敲门,依然没人答应,灯也没点,门里门外两个人都像孤魂野鬼。 夏侯潋停了手,开始磕头。雨水在他额下飞溅,慢慢地变成深红色,顺着汩汩的水流流出去,像一缕飘散的朱墨。他仿佛感觉不到痛了,只有无边的冷,从触着雨水的指尖开始深深蔓延进心底。脑子里挥之不去的是沈玦的影子,那苍白的身躯上布满的红痕,还有他愤怒欲杀的眸光。 他知道他们完了,他连陪在他身侧的资格都没有了。他是个该杀的畜生,堕入阿鼻地狱都弥补不了他犯下的罪。 不知道过了多久,雨都慢慢小了的时候,门终于开了,黑洞洞的一个口子,里面的烛光亮了起来,透过门上糊的软烟罗,隔着雨帘烟雾一般朦胧。沈问行冲他招手,示意他赶紧进去。夏侯潋从雨水里爬起来,整个人像打河里捞出来的似的,浑身淋淋漓漓滴着水。他抹了一把脸,站起来的片刻头有点晕,差点没有稳住。他闭了闭眼,迈着沉重的步子到了门槛边上,拧干净身上的水才进门。 沈玦坐在案后,低垂着眼,领口没有翻好,露出一点红点子,夏侯潋的眼睛像被烫了一下,慌张移开目光。 沈问行关了门,偌大的屋子里只剩下他俩。一人湿淋淋地站着,头发还在滴水,一人坐着,冷冰冰没有表情,像一座冰雕。 “夏侯潋,”沈玦将两张黄纸推到夏侯潋面前,调节了一下声气,道,“这是你的路引和户籍,明日起不要回东厂了,你走吧。” 夏侯潋呆呆地望着那两张薄纸,“走?” “我累了,我不想……”沈玦顿了顿,艰难地把话说下去,“我不想再这样继续下去了。太累了,十年,已经够久了,该结束了。你不必自责什么,你没有错,错的是我。你走吧,夏侯潋。” 他这样说着,心像被碾碎一般,他想再也拼不回来了,也不必拼。长痛不如短痛,他又不是没尝过痛,没什么好怕的。这样一想他反倒好受了些,抬起眼来,却正撞见夏侯潋悲伤的目光,他那样苦涩地望着他,像一只被抛弃的孤狼。 这是什么意思呢?沈玦心里抽痛,他对夏侯潋向来是心软的,只要他说一声,命都可以给他拿去。可为什么要悲伤呢?他放他去找大小姐,放他阖家团圆,难道不好吗?他强自笑了一下,说:“你不把她接过来,是忌惮伽蓝吧。没关系,夏侯潋,你去找她吧。我再给你一个新的身份,你从此隐姓埋名,和你的大小姐,还有你的孩子,去哪里都好。只有一点,永远不要回京,永远不要出现在我的面前。” 夏侯潋很久都没有说话,直到沈玦看见一滴晶莹的光在他眼前掠过,砸在地上的青砖上,很轻很轻地一声响。 夏侯潋在流泪。 沈玦几乎快要崩盘,说不出的苦闷和酸楚一层一层叠加,仿佛下一刻就要决堤。分离总是苦痛的,他想起很多年前他们的分别,在谢府的小巷,在寂寂的宫庭。他握紧拳头,告诉自己没关系,不要紧,他会好的,他是司礼监的掌印,东厂的提督,什么样的伤没受过?什么样的伤疗不好? 他站起来,踅身便走。绕过书案,与夏侯潋擦肩而过的时候,腕子却被夏侯潋拉住。他挣了下,没挣开。夏侯潋的掌心很烫,像炭火似的烤着他。 “少爷,你想不想知道大小姐是谁?”夏侯潋低声说。他的嗓音很哑,如同揉了一把沙子在嗓子里,在淅淅沥沥的雨声里几乎听不分明。 沈玦想说不想,他一点也不想知道关于那个女人的细节,他想起“潋郎”,想起那个私孩子,光想想就像被扼住了咽喉,痛得难以呼吸。 可夏侯潋自顾自地说了下去,“你记不记得我们俩第一次见面,你被谢惊涛按在地上打。我那时候就想,这小少爷真弱,一点儿还手的力气都没有,要是是我,我早把他们都打趴下了。你长得又好看,我就想怪不得还不了手,原来是个娘娘腔。”他泪眼朦胧地笑了一下,继续道,“后来你还想打我,结果又被我按在地上打,还哭了。你记不记得? “再后来,我当了你的小厮,每天要扫地拖地洗碗,还得帮你洗衣裳。可是你这个人实在太烦人了,衣裳洗得不干净得重洗,进你的屋子还得洗三遍澡,我夏侯潋活了十二年没见过你这样的。所以……我偷偷给你取了外号。” 沈玦身子僵住了。 夏侯潋吸了一口气,轻声道:“少爷,没有什么女人,也没有什么孩子,那是十七借我的身份欠的情债。”他惨淡地笑了笑,“大小姐是你,一直都是你。” 那一刻,雨声消退,天地寂静,沈玦再也听不见别的声音。漫漫沉寂中,他很慢很慢地转过头,对上夏侯潋悲哀的目光。 “对不起,少爷,我喜欢你。” 第106章 碧血梅花 雨点儿滴滴答答敲在沟瓦上,清脆的一片响。屋子里却寂静,夜里冰冷,周身像泡在冷水里发着寒,视野里烛光朦胧,蜡烛泪一滴滴落在瓷盘上,层叠地凝成一朵朵梅花印。离开沈玦他又能去哪呢?有人的地方才叫家,没有沈玦他就没有家了,他又成了一个没有根蒂的浮萍。 夏侯潋垂着头,松了握住沈玦腕子的手,心直沉下去,落进了深不见底的枯井。 然而,刚刚松手的那一刹那,他的手又重新被握住。 他惊讶地望向沈玦。 “夏侯潋,”沈玦一字一句,咬牙切齿,“你是不是有病?” 他转过身来,一步一步逼近夏侯潋,森森烛影映着他的脸,是冰冷的滟然。夏侯潋被他逼得后退,渐渐没了退路,后背压在立柜上,云头铜栓子戳着他的腰,微微的疼。沈玦揪住他的衣领,咬着牙道:“娘娘腔?大小姐?夏侯潋,亏你想得出来!” 沈玦离他太近,几乎脸贴着脸,他甚至可以感觉到沈玦温热的呼吸。他不敢正视沈玦,沈玦每一个充满恨意的眼神都能让他痛不欲生。 他沙哑地开口:“少爷,我没有哪里可以去,你杀了我吧。” 他闭着眼等沈玦的发落,那一瞬间显得格外的长,心在炉锅里煎熬。窗外夜风拂过,新发的枝叶拨剌剌地响。在那片风雨交织的静谧里,夏侯潋的下巴忽然被沈玦捏住,被强迫着抬起头,唇上抵上同样的温热。 夏侯潋猛地睁开眼,眸子几乎缩成一条细线。 他没有等来发落,他等来了一个吻。 一瞬间,万籁俱寂。 那是一种温热又柔软的触感,轻轻碾磨着,像是试探,又像是安抚。他的唇瓣被沈玦含在唇间摩挲,极尽温柔,深藏着多年敢思不敢诉的思慕。他的脑子一片空白,整个人像被施了定身咒一般呆在那里。沈玦还在继续,滚烫的舌尖撬开夏侯潋的牙关,径直探了进去。夏侯潋一个激灵反应过来,下意识地想要后退,后脑勺撞上柜门,“哐”地一声响。 沈玦仍不放过他,一手搂住他的腰,一手按住他的后脑,一半是钳制一半又是安抚,他的手在他后脑轻轻按摩,舌尖又在肆无忌惮地深入。夏侯潋从来没有遭遇这样的阵仗,活了二十五年,嘴巴除了说话喝酒吃肉,没干过别的事情。他想要挣扎,心里却又渴望。这滋味蚀骨销魂,比酒更让人沉迷。 他被吻得倒不过气来,直到腿颤身摇的时候沈玦才松开他。灯火中两人四目相对,彼此的脸皮都像烧红的烙铁。夏侯潋看见沈玦艳若桃李的唇瓣,脑子更是轰然一声巨响,浑身上下热血沸腾。 “少少少少少……”他紧张得舌头直打结,话儿都说不明白。 沈玦却镇定自若,他一方面觉得幸福,一方面又觉得苦涩,兜兜搭搭这么久,原来夏侯潋也喜欢他的。天意真是作弄人,把他们折腾得晕头转向天爷才欢喜。对着灯细细看夏侯潋,这才看见他刘海底下的伤。他磕得太实诚,脑袋上一个指甲盖大小的豁口,都不知道会不会留疤。沈玦吹了几口气,问他:“疼不疼?” 夏侯潋老半天才回过神来,他觉得这吻简直像从天而降一个馅饼,砸得他神魂都出了壳。血潮好不容易平息下来,沈玦吹几口气,又让他情难自已。他抓住沈玦的手臂,使劲儿喘了几口气,道:“少爷你没发烧吧?你……你喜欢我?” 这么大喇喇地说出口,沈玦终于红了脸,别过眼,咳了一声道:“你有眼睛不会自己看么?亲也亲了,抱也抱了,还问这个。” “什么时候的事儿?”夏侯潋直愣愣地问。 这让沈玦怎么答?难不成说打小就上了心么?沈玦埋怨地横了他一眼,转过身道:“什么什么时候,我哪知道,总之肯定比你晚。” 夏侯潋半天没吭声,沈玦回眼瞧他拧着眉,倒不像很高兴的样子,心里挣扎了几下,偏过头不情不愿地道:“应当也没有晚多久。” “少爷……”夏侯潋低低唤他,“要不今儿这事儿,你还是忘了吧。” 这话儿听在他耳里简直像晴天霹雳,他猛地转过身,把夏侯潋抵进墙角,满眼都是狰狞,“你什么意思?” 夏侯潋静静看着他,低声道:“有违天伦,对你不好。” “……”沈玦眼睛里的狰狞慢慢消退,沉默了半晌深深叹了一口气。夏侯潋这家伙,年纪轻轻却跟个老妈子似的,满脑子的迂腐念头。伽蓝长出这么根苗儿来也真是奇了,沈玦缓了口气,问道:“那刚刚在床上那事儿,你是也打算忘了?” 夏侯潋浑身一僵,之前在床褥上见的那两滴血像两根针,扎入心头。 沈玦垂着眸,语气里带了哀怨,“阿潋,你得了我的身子,便想跑么?” 夏侯潋忙道:“我不是这意思!” “那你什么意思?” 夏侯潋脸红得像刚从炉锅里爬出来的,他支吾了一下,问道,“你、你那里还疼么?” 沈玦知道他们这事儿算是成了,夏侯潋这辈子也逃不出他的手掌心。垂眸帮夏侯潋整了整衣领,湿哒哒的,是刚刚在雨里淋的,他道:“没事儿,倒是你,穿着湿衣服,当心冻病了,走,带你回去换衣裳。” “少爷,”夏侯潋却不动,拉住他袖子,定定看他眼睛,“你要想好了,跟了我,要受委屈的。” 沈玦微有些怔忡,灯影里夏侯潋神色郑重,他这才明白为何知道他们两情相悦夏侯潋也没有多余的欢喜,他并非头脑迂腐,食古不化。 他是怕他受委屈。 “不委屈,”沈玦眸子里都是融融的春意,“一点儿也不委屈。” 夏侯潋拉下他的手,道:“这眼前头一件就是委屈。少爷,你跟了我,没有八抬大轿,也没有三天三夜的流水席。咱们是男儿,你又是厂督,千万双眼睛盯着你,更不能把事儿宣扬出去。不过……”夏侯潋将他鬓角的发丝别到耳后,露出光洁的脸庞,“我肯定待你好。明日咱们便去祠堂祭拜咱娘和兰姑姑,把这事儿跟她们说了,再挑个好日子办一桌酒,从今往后,你便是我夏侯潋明媒正娶的媳妇儿。” 沈玦:“……” 他简直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忧愁。这事儿让他为难,该怎么让夏侯潋心甘情愿从了他。他万没有想到好不容易把媳妇儿追到手,还要想法子让他接受自己是媳妇儿。或许得择个时机办了他,他得了趣儿,自然便从了。 夏侯潋还在那絮絮叨叨,“我们可以找莲香姐当咱们的媒人,我再置办婚书和聘礼,这三媒六聘就齐了……” 沈玦咳了一声,道:“祭拜的事儿还是缓一缓吧,我怕你娘她老人家受到惊吓。” “这你不用担心,我觉得她挺喜欢你的,要不然当初也不能一见面就把静铁给你。”夏侯潋笑了笑,说,“况且她不同意也没法子,最多托梦来骂我两句。” 沈玦想她老人家该托梦来骂他。 “还有,少爷,你得改口叫娘了。”夏侯潋嗓音轻轻,好像生怕唐突了他。。 沈玦颇有些不好意思,点头嗯了一声,瞧夏侯潋嘴唇有点发白,料想是雨里跪了那么久,冻着了。撩袍踅身往外走,道:“婚嫁的事儿明儿再说吧,走,回去换衣裳上药,等会儿冻病了有你好受的。” 夏侯潋说好,提步想要跟上,脑袋忽然发起晕来,他想这回真是着了道了,几百年没有生过病,今夜竟中了招。他靠着立柜喘了口气,腿脚突然也发起软来,他这才发觉不对劲儿,脸颊流下两道温热的液体,茫然地用手一擦,却见满手鲜血,登时懵了。 跨过门槛,夏侯潋还没有跟上来,沈玦皱了眉,返过身寻他,“怎么还不……”话戛然而止,屋子里夏侯潋背抵着立柜捂住口鼻,鲜血一滴滴从指缝里流出来,落在地上,砸出一个一个血点子。他的眼睛也流着血,在脸颊上绵延出两道血痕,烛火下照着,万分狰狞的模样。 夏侯潋勉强站着,腿脚彻底不听使唤了,身子靠着立柜往下滑,沈玦上前搂住他,吓得魂飞魄散。 “阿潋,你怎么了,这是怎么了?” 夏侯潋想说话,喉头被血哽住,说不出口。四肢越发麻木起来,像被压着千斤重担,使不上劲儿。视野越来越模糊,沈玦唤他的声音也越来越远,好像整个人都沉进了黑乎乎的水里,一切都和他隔着一层,他越落越深,越坠越远。 恍惚中,他又听见那久违的呼唤,万分辽远,隔着遥远的彼岸,跨过生与死的界限传来。 “小潋——” ———— 百里鸢伸手摸摸持厌的额头,他蜷在被子里闭着眼,一张脸苍白得像冰雕,睫毛在脸颊上投下一层阴影,说不出的憔悴。 “哥哥服药的时候都很安静呢,一点也不像旁的刺客,发疯的发疯,撒泼的撒泼。”百里鸢撑着下巴望着持厌的睡颜,“极乐果会让人产生幻觉,你说他会看见什么?段先生。” 外面刚下过雨,地上泛着粼粼的亮光。段九望着青黝黝的夜空,什么也没说。 “你在等什么?”百里鸢问他,“等夏侯潋的死讯么?” “是啊,”段九长叹了一声,“毕竟是看着长大的孩子,他要死了,我心里难过。这个孩子从小就顽皮,刀谱不好好背,刀术也不好好练,到了十二岁还是个半吊子。我犹豫了很久,才决定将他培养为下一代伽蓝住持。” 百里鸢坐在椅子上晃着腿,“他怎么能和持厌比?” “能。”段九笑了笑,说,“持厌十四岁刀术便达到宗师水准,弑心满怀希望带着他进雪山参拜先代阎罗,你以为他是为何铩羽而归。” “我爹娘不喜欢他,我知道。” 段九摇摇头,“是因为他没有心。没有心的人没有软肋,不能成为阎罗的傀儡。那时候的持厌是一把纯粹的杀器,我见了他便知道他无法成为伽蓝住持。可是夏侯潋可以,他的软肋太多,随便挑一根都能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但他的刀术不是很差劲么?这么差劲,怎么震慑其他刺客?” “我原本也不想选他。可弑心乃叛逆之徒,我必须找到足够强大的刺客替代他。然而八部除了迦楼罗和紧那罗换代频繁,不足以担当大任。迦楼罗肆意妄为,我行我素,紧那罗笑里藏刀,城府极深,都不是合适的人选。若从孩子里挑拣,放眼整个伽蓝村,要么是大字儿不识的乞丐,要么是到了村子里还偷鸡摸狗的流氓,伽蓝的孩子的确可以成为一把利器,却绝不足以驾驭旁的利器。矮子里拔将军,也只有小潋稍稍能入眼。”段九道,“但这小子的不学无术让我震惊,三次刺杀三次失败,要不是有前辈帮衬,他早已命丧杀场。” “所以你借弑心的手锻刀?” “不错。真正的利刃必以仇铸,必以血锻。我向弑心推选了他,弑心杀其母,成利刃。”段九缓缓闭上眼,“而我只需在合适的时机告诉他真正的凶手是弑心,再助他诛杀弑心,伽蓝便可平稳换代。” “你告诉了他,但没想到,他杀了弑心之后就逃之夭夭了。弑心那个慈父还给了他七月半的解药,让他完好无损地活到了今天。”百里鸢眼里浮起嘲笑的神色。 “不,我没有来得及告诉他。那日我去寻他,他却喝醉了酒,神志不清,满嘴胡言。大仇得报便如此荒唐,喝酒嫖妓,五毒俱全,果真是扶不上墙的烂泥。”段九的眉头深深皱起,“但我没有想到,半年后,这小子突然归来,杀了弑心。” “是谁告诉的他?” “不知道。他杀弑心之后,改头换面逃离伽蓝。持厌也在雪山失踪,我派去截杀持厌的刺客统统失踪。直到这个时候,我才知道弑心真正的用意。” “用自己的性命为代价送他的孩子逃离伽蓝么?住持死,伽蓝大乱,这是逃跑的好时机。”百里鸢蹲下来戳持厌的额头,一戳一个淡红的印子,“可是你错了,持厌没有七月半的解药,我捡到他的时候,他正七窍流血呢。弑心就是让持厌来杀爹爹的,他要夏侯潋活,要持厌去死,持厌帮夏侯潋灭了伽蓝,夏侯潋就可以安安稳稳活下去。” “哦,是这样么?”段九抚着窗台,低低叹道,“倒也有道理,持厌一出生便是弑心选定的杀器,他天生便是为了杀百里家的阎罗而活。” 百里鸢端详持厌的睡颜,许是被她戳的,他睡得不安稳,眉间紧紧皱着。百里鸢歪着头帮他抚平眉锁,喃喃道:“哥哥好可怜,幸好我捡到哥哥了,我要带他和姐姐一起回雪山,我们一家人快快乐乐地住在一起。” “阎罗,你不应当如此眷恋私情,”段九伸手接住屋檐下滴落的雨水,“我老了,重整伽蓝耗费了我太多心力,我经年不愈的刀伤正在带走我的生命,现在无论是烟叶还是极乐果都无法镇疗我的伤痛。” 百里鸢掉过头,望着段九黑沉沉的背影,“你快要死了么?” “阎罗,我已为你遴选了新的八部,他们会代替我为你震慑所有刺客。”段九收回手,冰冷的雨水在他指间滴落,“接下来,我会为你杀了沈玦,扶持愿意与我们合作的厂督上任。路我已为你铺好,伽蓝的未来在你手里,阎罗。” 百里鸢站起身来,默然无言。她想起很多年前她独自站在临北侯府的废墟里,漠然望着断壁残垣下扭曲的尸骸,那里面有她的父母,三个哥哥,三个姐姐和一个弟弟。这个男人从漫天血色的红霞里走来,站在重门之外对她遥遥作揖。 “伽蓝段九,愿为新任阎罗肝脑涂地。” 百里鸢轻声道:“我会好好安葬你的,段先……” 百里鸢的话忽地一滞,她的腰后传来坚硬的触感和丝绵破裂的声音,一个黑色的影子在她身后直起了身。段九迅速将她拉到身前,大声一喝,尖利的呼啸声掠过耳边,一支黑色的短矢划破冰冷的空气,穿入持刀人的肩膀,将他钉在墙上。 木刀落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段九拾起木刀,用手指轻轻摩擦木刀锋利的刃口,叹道:“持厌啊,小潋教了你很多东西,你学会了削木刀,还学会了伪装。” 百里鸢摸摸后腰,袄子破了,她摸到底下的锁子甲,触手冰凉。 “小潋要死了么?”持厌低声问。 “哥哥,”百里鸢轻轻喊他,“我给你机会,我不罚你。你不要想夏侯潋了好不好,夏侯霈要他不要你,弑心也要他不要你,你为什么还要喜欢他呢?我才是你的妹妹呀,我们一样,都是被家人抛弃的人。” 段九燃起了烛火,黝黯的屋子盈了光,墙上落了拉长条儿的人影子,随着摇曳的烛火满屋子的晃动。持厌抿着唇把短矢从肩膀上拔出来,鲜血迸溅,百里鸢想过去,段九伸手拦住她。 “持厌,你还有机会,去杀了沈玦,我给你自由,让你去见夏侯潋的骸骨。”段九道。 持厌没有理他,捂着肩膀推开门往外走,冰凉凉的空气浸透中衣,墙外传来马蹄声,一声声很均匀,越来越远,渐渐听不见了。恍惚间他觉得心慌,心在腔子里收缩,胸口闷闷的喘不过气来。他喘着气,可连凉气都呛口,喉头一甜,有温热的液体从嘴缝里流出来,紧接着是眼睛、鼻子、耳朵,白纱交领上沾了血,在昏沉沉的夜色里像悄无声息绽放的红梅。 他终于跪了下去,闭上眼,倒进深不见底的黑暗。 第107章 生死恓惶 太医署的几个医正被番子从被窝里拽起来,鞋子都来不及穿,披上外袍就被抓上马,再一个番子帮着拎了药箱,一队人火急火燎地直接奔向沈府。妻妾们都以为自家夫君犯了事儿,扶着门嚎啕大哭。 医正们畏畏缩缩进了屋,里面寂静得一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见,沈玦坐在床榻边上,半抱着一个人一动不动。沈问行见太医都到了,弓着腰凑在沈玦边上轻声道:“爹,太医来了,您快松松手。” 沈玦如梦初醒一般将人放下,几个医正见他失魂落魄的模样,也不敢多问,默默围过来,一见竟是个男人,当下心里有了数。大伙儿翻眼皮的翻眼皮,掰嘴的掰嘴,七窍都查看了一遍,才退下去凑着脑袋讨论。 夏侯潋额头上系了帕子,躺在纱帐里不省人事,平日里生龙活虎一个人,此刻无声无息地像一个木雕。脸色也苍白,仿佛要变成透明的,转瞬就能消失一般。沈玦的心像被谁紧紧攥着,连呼吸都困难。 沈问行令人搬来夏侯潋喝过的酒壶,刮出里面残余的酒液用银针查验,没毒。有个医正用手指沾了点儿酒,在舌尖尝了尝,脸色一变,道:“是颤声娇。” 沈玦脸色阴郁,“颤声娇只能助情,不能让人七窍流血。你们看了这么久,到底诊出了什么?不把人救过来,咱家让你们去诏狱给自己看病!” 医正打了个激灵,掏出手帕擦擦汗,忙道:“这位相公七窍流血,四肢麻木,瞧这症状,定是让人下了药。寻常见的毒药里,只有铁牛七和乌头能让人七窍流血,但铁牛七和乌头药性猛热,服之舌红苔黄,脉象浮数有力。这位相公却舌苔发白,脉迟又沉,是气血凝滞之象。再瞧相公进的吃食,除了颤声娇,再查不出其他东西。厂公在宫里伺候,对颤声娇应当很是清楚,这药除了助情别无他用,吃多了顶多虚一会儿也死不了人。这……我等……” 沈玦拳头捏得指节爆响,抬手一挥,炕桌上的茶碗噼里啪啦碎了满地。屋子里所有人都跪下来,抖得跟筛糠似的。沈玦冷笑了一声,道:“说了半天,连是什么毒都诊不出来,看来你们是铁了心要去诏狱!”几个医正连声告饶,沈玦扭过头去看夏侯潋,心里发着酸。夏侯潋的七窍已经不流血了,可人还昏着,认识他这么久,除了在宫里七月半发作那回,沈玦还是头一次见他这样孱弱的模样。 等等,七月半!沈玦悚然一惊,道:“是踯躅花。” 医正们面面相觑,忙凑上来再细细诊脉,点头道:“是了,是了,是伽蓝秘药七月半。厂公莫急,若单是七月半,只需继续服用踯躅花人就能缓过来,其余的,咱们再想法子。” “不必,方存真的方子我还留着,”沈玦指着沈问行,“去把方子和药丸拿来。” 沈问行忙提了袍跑出去,不多时便捧回来一个檀木盒子。沈玦把盒子打开,拿出药方交给医正,医正们挨个过了目,都说可以一试。原先的药丸子搁了太久,已经不能用了,沈问行连忙吩咐人去抓药煎药,沈府里有小药房,寻常的川大黄、黄岑、山栀子仁儿都能抓到。然而煎药费时辰,眼见砂锅咕咚咕咚就是不开,时间一点一滴过去,夏侯潋双目紧闭,只有出的气儿没有进的气儿,沈玦慌得整个人都要崩溃。 平日里运筹帷幄,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什么事情让他慌过神儿?只有夏侯潋,只有他可以让他手足无措。他颤着手死死握住夏侯潋的手,也 不管医正在不在边儿上了,仿佛只要这样抓着,夏侯潋就不会离他而去。 沈问行也心焦,瞧沈玦这模样,倒像是慌得没了主意似的。可这样不是事儿,他叹了口气,上前提醒道:“干爹,凶手还没抓呢。这七月半怎么来的还不清楚,兴许和这颤声娇脱不了干系。秋露白是云仙楼的鸨儿亲自送来的,咱们得去拿人。” 沈玦喃喃道:“不错,你说得对,是我糊涂了,现在不是慌神儿的时候。”他走下脚踏,转到外间,东厂几个档头掌班都侯在那儿,沈玦深深吸了一口气,道:“着人封了云仙楼,把那鸨儿提过来,咱家要亲自审问。府里的人也要审,秋露白经了谁的手,一一都给咱家查明。七月半……果真是好手段,七月半一时半会儿弄不死人,便来查不出毒的颤声娇,这是要借咱家的刀杀人!” 沈玦一拳捶在方桌上,咬牙切齿。 可恨的是他现在还不知道那个该死的阎罗究竟藏在哪里,他一定有旁的身份,否则如何藏得这般严实?沈玦心思急转,一一排查朔北和京里有权有势的官宦,地下黑道的首领,所有人东厂都记录在案,偏偏找不到那个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阎罗。 番子得了令一个个鱼贯而出,药终于煎好了,沈问行接过手递给沈玦,沈玦撩了袍坐上榻,用勺子喂给夏侯潋。他咬着牙关,药喂不进去,沈玦横了心,吹冷了药汤,拿手撬开他牙关,将药汤灌了进去。喝了药过了半个时辰,夏侯潋也没有醒来的意思。沈玦心里越发慌了,当年是怎么个光景来着?夏侯他娘把他带回去多久才苏醒?不不,他记错了,夏侯潋那时候没有昏迷过。 他心肠寸寸都痛,返身抓过一个医正,揪着他的领子满脸狰狞,“他怎么还不醒?” 医正也愁眉苦脸,“小臣……小臣不知。” 他心里简直要绝望了,七月半是一种奇毒,当年夏侯霈说每年需服一次,不服也可,能熬过去,只是不知道后果是何。这后果他后来知道了,他抓来的伽蓝刺客和暗桩,所有人若不按时服药便都陷入了长久的麻木,五感尽失,神识尽闭,虽有呼吸和心跳,却与死人无益。 是不是耽搁得太久了,他凄惶地想。医正垂首站着,仆役都噤了声儿跪在地上,他看了心烦,把所有人赶出去,又坐回夏侯潋边上。凝神瞧着他,四肢麻木,气血不通,兴许捏一捏能有所缓解。 他从夏侯潋的手臂开始揉搓敲打。从前做小宦官的时候学了不少按摩的手艺,五花拳使得最溜,一叠打下来,人身上轻松又爽快。他将夏侯潋的双手和腿脚都按了一遍,皮肤擦得又红又热,只盼着他能早点儿醒过来。 人还没醒,去抓人的档头和缇骑先回来了。刚进门就带来一个坏消息,那鸨儿已经悬梁自尽了。到了云仙楼只瞧见她的尸身,除了脖子没有挣扎摔打的痕迹,是自个儿吊死的。他冷了脸,恨恨道:“动作倒是快。偌大一个云仙楼,咱家不信只有个鸨儿是伽蓝暗桩,筛查所有人,把牙齿拔了,免得她们咬舌自尽,什么刑都好,只管用,务必审出个所以然来。” 沈问行讪讪道:“那个阿雏姑娘也要用刑么?她是夏侯大人的老相识,这诏狱里滚一遭,只怕剩不下半条命。” 沈玦用力捏着腕上的天青石坠角,捏得指尖发白,“最恨的便是这个女人,若非救了她,阿潋岂能到这般境地。” 瞧他这恨不得除之而后快的模样,大伙儿心里都明白了。敢情表面上是父子,实际是姘头。不过这种事儿常有,沈玦这般位高权重,养个小倌儿不稀奇。大家都是心腹,知道装聋作哑的道理。有个姓白的档头拱手道:“属下还注意到一件事儿,云仙楼这帮妓子都服食了极乐果,虽然现下烟花柳巷之地聚众服药很寻常,不过这帮妓子招出来说,她们的极乐果都是那鸨儿给的。” “看来这鸨儿是个关键,可惜已经没了。”沈问行苦着脸道。 “云仙楼柴房还发现一具尸体,是个洗衣裳的小厮,名唤夏侯,也是自己上吊死的。不过我们查了他的户籍,发现是假的,大约是在地下黑道买的。此人极有可能也是伽蓝暗桩,和鸨儿一样,被灭口了。”档头又道。 “夏侯?”沈玦蹙了眉头,“可曾看清脸面,长什么模样,是不是和夏侯潋的通缉令一个模样?可曾化了妆,戴了人皮面具?” 东厂找了持厌许久,这档头也是心知肚明,当下便道:“不曾易容,长得也与夏侯大人从前不同,应当不是大人的兄弟。” 看这模样,即便云仙楼和伽蓝有关联,眼下也是断得干干净净了。沈玦踱到花窗前,深深闭了闭眼,“继续审,有发现再来回我。” 众人应了声是,陆陆续续出门,沈玦站了半晌,忽然叫住他们,道:“那个叫阿雏的,将她盘问一番,若没什么猫腻便将她软禁在云仙楼,不许出门。” 档头们接了话儿,各自去办差了。 屋子里又静了下来,沈玦回到里间,撩开帐子瞧夏侯潋,他没声没响毫无动静的模样看得沈玦揪心。沈玦摸他的手,又摸他的脸,哀哀地唤他的名字,“阿潋、阿潋,你怎么还不醒?快起来吧,只要你肯醒,我什么都依你。叫大小姐也好,当你媳妇儿也好,都依你了,你想干什么都成。你不是还要带我去你娘灵前磕头吗?眼看天就快亮了,你是不是要食言?” 他不动弹,沈玦躺下来,和他脸贴着脸,他的呼吸很轻,转瞬就要没了似的。明明早就治好的七月半,好好的怎么又复发了呢?沈玦闭了眼,鼻子里发酸。 夜慢慢尽了,天边亮起来,像点了灯似的,撑起一方天空的光亮。沈玦到后半夜不自觉睡着了,听见鸡叫醒来,刚睁开眼,正对上一双黑色的眸子。他回了神,做梦似的不敢相信,颤声问他:“你醒了!感觉怎么样,可好些了?能动弹么?渴不渴,要不要喝茶?” 夏侯潋刚要说话,沈玦又手忙脚乱爬起来,高声唤沈问行,“叫太医,再过来看看,看还要喝什么药,毒清了没有。” 沈问行披着衣服进来,见夏侯潋已经醒了,喜笑颜开道:“这下好了,可算醒了,你可不知道你这一睡把干爹给急的。”他系了带子,赶出去差人去请太医。 趁这空当,沈玦定定地瞧他,看他确实活过来了,心里才后知后觉感到庆幸。他把人抱进怀里,死死搂着才感到真切,人确实回来了,不是做梦也不是幻觉。他眼眶里发热,几乎又要哭出来。夏侯潋轻轻拍他后背,低低叫了一声“少爷”。 夏侯潋刚刚醒,身子还不太利索。沈玦扶他靠在床柱上,一边揉着他的手,一边道:“这回得好好补补,你不知道你之前流了多少血,还以为你要瞎了聋了还要哑了,幸亏没事儿。中午喝了药再吃点猪肝鸭血什么的,把血都补回来。” 夏侯潋“嗯”了一声,闭上眼,一副还想再睡的模样。 沈玦却有点怕他再一睡又醒不过来,便道:“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五年前不是已经解了毒么?我猜你是着了谁的道,可你昨儿的吃食都查了遍,什么也没查出来。” 夏侯潋睁了眼,两眼静静望着窗外的熹微的晨光。这寂寂的神色不似他平常有的,沈玦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况味。夏侯潋看了会儿,转过眼来看沈玦,哑着嗓子道:“少爷,我跟你说件事儿。” 沈玦的心慢慢揪紧,艰难平稳着声气儿,问道:“什么事儿?” 夏侯潋道:“弑心当年给我喝的药茶,或许是有问题的。” 第108章 君心我心 夏侯潋这么一说,沈玦就明白了。确实,夏侯潋一向和莲香他们一块儿用膳,断没有只有他中招其他人安然无恙的道理。秋露白里又只有颤声娇,这七月半的来处便只可能是他体内的余毒了。 最关键的一点是,现在还没到七月半,根本没到毒发的时候,夏侯潋这病却发得来势汹汹,只有一种解释,便是弑心那老儿给他喝了不知什么茶,毒没解完不说,还将毒理给变了。 沈玦蹙了眉,道:“你这爹怎么净坑儿子,他送你出伽蓝,我原先还当他有点儿良心,怎的药不试验明白就给你喝?”说罢又低头将被子掖到他腰边儿上,“罢了,你别瞎想,我这儿还有方子能治你。你看,给你喝了药,你便好了不是?你只管按时喝药,好好养着,保管你比从前还活蹦乱跳。” 夏侯潋微微点了点头,他还虚着,稍稍一动都费劲儿似的,脸色和嘴唇都是惨淡的苍白。沈玦见了心疼,把他的手放掌心里揉,“手脚还麻么?” “不麻,”夏侯潋反手握住他,笑了笑道,“少爷,让你担心了。不过幸好你是男儿,没有什么守寡的规矩。我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你就再寻个好人,最好还是娶妻,成家生娃娃才是正经。” 沈玦原本正伤情着,冷不丁被夏侯潋这话儿气得眼前一黑,恨道:“夏侯潋,你真该当个女人好。前朝贞顺皇后的太子夭折,自个儿主动请旨帮皇帝纳妃,一下选了十来个青春年少的秀女进宫。你是不是要效仿她,也博个贞顺的名头?” 夏侯潋挠挠头道:“那倒不是……” 沈玦剜了他一眼,“温温柔柔待你你不要,非要招我生气找骂。赶明儿我便收两个丫头在房里,专门在你眼前晃悠,看你是高兴还是怎的。” 夏侯潋忙不迭地抚他背给他顺气儿,“我就随口一说,你别生气。” 沈玦气得说不出话,撇过头不理他。 一时间沉默起来,风从月洞外面钻进来,吹得绡纱啪啪乱响。夏侯潋还有点儿恍惚,先前见自己满手血,还真以为要去见阎王了,一下子竟有一种心如止水、万事皆休的感觉。不过能死在沈玦怀里,他这归宿算是顶好的了,他一点儿也不遗憾。想到这儿,他又回忆起昨晚的事儿来,灯影里沈玦发狠似的吻他,像做梦似的,竟然分不清是真的还是他临死前的幻觉。 窗外淡淡的曦光照进来,屋子里透亮。沈玦坐在他身前,黑亮的长发没有束,逶迤地从肩上披下来,参差的发梢落在他手背上,轻轻拂弄着,像挠在心尖尖儿上似的。夏侯潋虚虚笼住那发梢,鬼使神差地倾过身子,轻声问道:“少爷,我可不可以亲你一下?” 沈玦微微一愣,转眼瞧他,他凑得近,沈玦能看见他麦色脸颊上不大明显的薄红。 沈玦静静看了他一会儿,没言声,缓缓闭上眼。夏侯潋将他的长发别在耳后,露出那冷白的脸颊,迎着曦光,有一层莹白的光辉镀在上面,白璧无瑕。 这么好的人儿,怎么就喜欢上他了呢?夏侯潋想。他觉得一定是天爷昏了头,才将这么大的福分砸在他脑袋上。 沈玦却等得不耐烦了,睁开眼问道:“你到底亲不亲?” “亲,亲!”夏侯潋忙道。 沈玦又闭上眼,虽是不耐烦的神情,唇畔的弧度却泄露了他的情绪。窗外飞过几只飞燕,黑色的剪影掠过他们头顶,在那影子里,夏侯潋倾身往前,在沈玦脸颊上落下一个吻。 他吻得不重,却有着切切实实的温度,沈玦确然是感受到了,像一块温柔的烙印,一辈子都记得。他睁开眼笑起来,眼波流转间有潋滟如春的况味,夏侯潋也低着头笑,眉眼舒展,刀锋化为融融江水。 忽然,落地罩外面哐当一声,两个人笑容凝固住,掉过头,正见莲香和沈问行呆若木鸡地站在那儿,脚下汤药泼了一地。沈问行是早有所察了,日日跟在沈玦身后,沈玦对夏侯潋有心思他知道些许,只是这事儿是他干爹的私事儿,他岂敢多问。莲香却是一丁点儿都不知,只当沈玦和夏侯潋是情同手足。 实在是这情景冲击太大,无论是知道还是不知道,两个人一见,顿时都呆了。还是沈问行最先反应过来,瞅着他干爹脸色不太好,忙把莲香拉了出去再去端一碗汤药,顺便让医正进来给夏侯潋把脉。 医正们又重新翻了一次眼皮,查看舌苔,都说有好转,让夏侯潋按时吃药,最近不要操劳。看夏侯潋有些流鼻涕,还开了副伤寒的方子,顺便帮他换了额头上的伤药,便呵腰告退了。 等沈问行重新送来汤药,沈玦拿银勺一勺一勺喂进夏侯潋嘴里。那汤药苦得厉害,一勺一勺来更是煎熬,还不如一仰脖子一股脑喝光。可沈玦喂得很是开心,夏侯潋便忍了,由他一勺一勺地喂完。 因着夏侯潋的病,沈玦没去上早朝,批红却不能耽搁,不管是伽蓝还是辽东土蛮的事儿,都等着他去商议。夏侯潋既然没有大碍,他就得回宫了。可刚刚坦明心意,还没有来得及好好互诉衷肠,他还想知道夏侯潋是怎么喜欢他的,有多喜欢他,是不是像他这样,一旦认定了,就一辈子死不回头。 然而终究拗不过公事繁杂,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声,沈玦转过身,把搁在小炕桌上的菩提子拿过来绕在夏侯潋手上,道:“你在家好好待着,不许出门,也不许打铁,好好休息。” 夏侯潋有些犹豫,“其实我已经大好了,过了晌午我便回衙门上值吧。十七还没找着,伽蓝的事儿也没着落,我……” “你歇着,人都病了还干什么活儿?东厂那么多人,不少一个你。这几日我着人排查城中各处地窖暗室,只要唐十七没有被送出城,他是死是活,不日便有结果。”沈玦道。 现在进城出城都要经过五城兵马司的查验,连送葬的棺材都要撬开盖板确认里面躺的是死尸。五城兵马司那没有动静,十七就应当还在城里。夏侯潋叹了口气,“好吧,不过有消息要立刻告诉我。” “好,按时吃药,我把沈问行留在这儿看顾你。” 夏侯潋无奈,“我又不是小孩儿,况且不是有莲香姐在么?” 说到莲香,沈玦有些头疼,“莲香那你好生与她说说,若是说不通,我晚上回来再说。” 夏侯潋点点头。 沈玦站起来走了几步,刚到山水围屏边上又倒回来,紧紧抱住夏侯潋,“你是我的了,对不对?” 夏侯潋笑起来,“是你的,都是你的。” 沈玦这才满意了,到围屏后面换了官服,让夏侯潋帮着他束发戴网巾,最后对着镜子整了整乌纱帽。夏侯潋做惯了风筝灯笼之类的小玩意儿,束发的功夫也不错,一根根都掖得严严实实一丝不苟。瞧着菱花镜里的两个人,倒真像夫妻那么回事儿。 沈玦回宫了,沈问行进来收拾汤碗。夏侯潋坐在外间的月牙桌边上喝水,沈问行见了他,上前恭恭敬敬呵腰喊了声:“娘。” 夏侯潋还没来得及咽下喉咙的水尽数喷在了沈问行脸上,沈问行抹了一把脸,甩了甩袖子,道:“您怎么还喝吐了呢?” “你刚刚叫什么?”夏侯潋怀疑自己听错了。 “娘啊,”沈问行拿抹布擦桌子,“您现在是干爹的对食,可不就是我娘吗?”他想了想又道,“好像是有点儿不对头,可叫您爹也不对啊,两个爹岂不乱套?” 这厮不过小沈玦五岁罢了,认沈玦当爹已经够乱套了。夏侯潋坐在拔步床上脱靴子,道:“得了吧,以前叫什么现在还叫什么。” 刚想躺回去再睡一觉的时候,莲香走进来唤了一声:“小潋。” 他愣了一下,见莲香站在门帘后面,忙让她进来。一面手忙脚乱地从脚踏上下来,在罗汉床上坐定,沈问行搬了张杌子给莲香坐。炕桌上的香炉飘着袅袅白烟,窗边儿上的响玉叮铃铃地响。夏侯潋和莲香两个人大眼瞪小眼互看了半晌,谁也没说话儿,屋子里弥漫着沉默,尴尬得紧。 莲香是府里的老人了,沈玦不在家的时候,府里一应大小事务都是莲香在管。这么多年为了沈玦辛苦操劳,他和夏侯潋这事儿必须得知会她一声儿。夏侯潋嘴笨得要命,还没想好怎么开场,没想到莲香就已经找过来了。 这么尬着不是事儿,夏侯潋轻咳了一声儿,正要说话,莲香倒先开口了。她从袖子里拿出一大串钥匙来,笑道:“唉,其实这事儿我早该想明白的。少爷巴巴找了你这么久,怎么可能只把你当兄弟看?你是不知道还没把你找着的时候,少爷经常去你娘留给你的院子里发呆,有时候坐在廊庑底下,一坐就是一个时辰。要不是对你有心思,怎么会这样朝思暮想?” 夏侯潋有些怔怔的,呐呐张了张口,问道:“少爷……那时候就对我有意么?” 莲香长叹了一声,道:“还有当年,你记不记得你在柳州被姓柳的抓到,押去斩首。这消息一传到京城,少爷什么都不管了,骑着一匹马就出了京。后来我才知道他是去柳州救你去了,从京师到柳州,跑了十七天,马儿不知死了多少匹。” “何止呐,”沈问行在边上咂舌道,“魏老贼因为干爹擅离职守怪罪干爹,干爹从晌午跪到黄昏,才保住厂督这顶乌纱帽。” 夏侯潋怔怔望着地面,鼻子里慢慢盈满难言的酸楚。多年前的情形历历浮在眼前,他还记得他在死地里冲杀,厮杀之中那个黑衣面具的男人利箭一般冲出乱流,向他伸出苍白冰凉的手。他那时还不敢相信,后来才知道是沈玦,可他从不知道沈玦为了救他付出多大的代价。 他何德何能,竟得沈玦如此垂青? 视线里一串黄铜钥匙递进来,他抬起头,看见莲香含着泪微笑,“你这孩子,打小就跳腾,谁知少爷怎么想的,竟看上你这泼猴儿。也罢,少爷吃了太多苦,只要他顺心遂愿,我心里头就高兴。这是家里中馈钥匙,今儿起就交给你了。” 夏侯潋摇摇头,把钥匙推回去,“我脑子笨,干不了这活儿,莲香姐,还是您管着吧。”他把沈问行拉过来,按着他坐在杌子上,“他从前跟我说以前的事儿净挑不痛不痒的说,今日你们一说我才知道他瞒了我这么多。正好今天没事儿干,莲香姐,小沈公公,麻烦你们告诉我,少爷这些年到底经历了多少?他吃了多少苦,捱了多少难,我统统都要知道。” 第109章 雨时天暮 暮鼓声里,阿雏坐在菱花窗边望着庭院,外面在淅淅沥沥下着雨,雨幕里的瑞香花垂头耷脑,很没精神似的。 前几天东厂番子忽然夤夜造访,把云仙楼翻了个底朝天。所有嫖客和妓女都被赶到天井底下,大家挤成一堆,像受到惊吓的雏鸡。番子登门,无异于恶鬼上门索命。所有人一见那黑色曳撒腿就软了,瑟瑟伏在地上,谁也不敢动弹。 阿雏也在那人堆里,和姐妹们搂在一起惊恐地四望。她看见鸨儿的尸体被番子们拖出来,横在青石地上。那个老女人斑驳的白粉脸上一片死寂,平日里她神采飞扬,还没觉出老态,现在她死了,脸肉瘫软,像一团烂泥。 姐姐妹妹们都捂着嘴,露出一双惊惶的眼睛。紧接着又是一具尸体拖出来,阿雏立刻就认出来了,是夏侯,她的小厮。阿雏想跑过去,她的姐妹紧紧拉着她,几个嫖客也拦着她不让她动。她只能捂住嘴无声地哭泣,世界好像忽然间兵荒马乱,一下就变了。 番子们在东西两进院落里跑进跑出,搜出许多藏着极乐果的药罐子和酒壶,甚至还有花樽。一应物事统统扔在院落中间,女人们一瞧脸就白了。官府早有禁令禁止买卖极乐果,虽然赌坊妓院这些见不得光的地方还有流通,但一旦被查到就是在牢里关到死。 领头的档头用刀拨了拨那些瓶瓶罐罐,撩起眼皮瞥了眼那些恐惧的女人,哼了一声道:“果然都是伽蓝乱党,全部带走!” 霎时间四下里哭声震天,阿雏也惊慌失措,哪里来的这么多极乐果?她没有用过也要进大牢么?她的姐妹哭着哀求:“大人明查,那些都是妈妈给我们的,什么伽蓝,我们不知道啊!” 番子们充耳不闻,嫖客被挑出来站在一边儿,倌人们排成一列被推出院子。校尉举着鞭子在后头赶,那模样活像驱赶一群牲口。女人们平日里花枝招展的的媚劲儿都没了,柔言软语都变成了凄厉的嚎哭。 阿雏被推得晕头转向,快出院子的时候才想起来她还有夏侯潋这个救星。忙拎着裙子跌跌撞撞跪在鞭子底下,哀声道:“大人,民女是沈潋大人的旧识,求您让民女见他一面,他一定愿意救我的!” “你是阿雏?”边上的档头走过来。 “是是,是我。”阿雏连忙点头。 “你不用跟着了,去那边。”档头指了指廊庑底下。 劫后余生还来不及喜悦,阿雏听见姐妹在身后求她救命,忙要继续磕头求情,那档头一插袖子,道:“阿雏姑娘,你知道云仙楼为何被查么?你们鸨儿是伽蓝暗桩。督主追查伽蓝这么久,甭管皇亲国戚还是平民百姓,沾上伽蓝就是个死。你运气好,督主开了金口放你条活路,其他人就甭想了。” 阿雏惶然道:“是不是有什么误会?我们妈妈打小就在胭脂胡同,和好些官老爷都有交情,您一问就知道,怎么会是伽蓝暗桩?” 档头拿刀指了指地上的尸体,“今儿你们鸨儿送了壶酒给小沈大人,小沈大人一喝就歇菜了。我们上门拿人,她已经自个儿悬梁自尽了,你还说是误会?” “小沈大人他怎么了!”阿雏蓦然瞪大双眼。 “怎么了?差点没命!”他哼了一声,“姑娘院里那个叫夏侯的也是暗桩,这不也自尽了?原本姑娘你是最逃不了干系的,督主他老人家心慈放你一马,你就捂着自己的小命偷着乐吧,别瞎整幺蛾子。等会儿我们还要盘问些事宜,还请姑娘多多配合,不要让我们为难。” 阿雏怔怔点头,退到廊庑底下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姐妹被带走。她脑子里蒙蒙的一片,像被锈住似的转不动。这两日遭的难太多,她已经不会思考了,下一步该怎么办,她什么也不知道。 云仙楼很快被贴了封条,她被关在里头不能出去,一日三餐靠番子来送。阿鸢没有来看她,她想没来更好,阿鸢不过是山沟沟里的小君侯,一旦沾上伽蓝乱党的罪名,沈厂公要她的命不过是动动嘴皮子的事儿。 幸亏番子待她还算有礼貌,除了不能随意走动,倒没什么妨碍,比平日吹拉弹唱的时候还更清闲了许多。她没事干,只能坐在窗边发呆。 云仙楼是三教九流汇集的地方,她混了这些年,算很有见识的了。前几年伽蓝风头正盛的时候,常常有人搂三两个唱的在怀里,神神秘秘掏出一面白瓷面具,说自己是伽蓝八部。叫什么的都有,迦楼罗、紧那罗、飞天锣、地陀螺,名字怪里怪气,她也说不上来了。其实多半是假的,伽蓝的白瓷面具早就烂大街了,路面上常有小孩儿戴着跑。他们冒充伽蓝刺客,其实是想骗骗没脑子的妓女,白白喝茶上铺不花钱。 她想她那个呆里呆气的小厮怎么可能是伽蓝暗桩呢?他要是暗桩,最多只能算一面呆锣,敲破了漆面也敲不出一个响来。她躺回罗汉床上长吁短叹,想起牢里受苦的姐妹还有生死不明的夏侯潋,又难过又着急,可一点儿法子也没有。 菱花窗被咚咚敲了两下,她猛地坐起身去开窗,却见百里鸢站在下面。她大惊失色,连忙左右看了看,确认没有番子,忙让她爬窗户进来。 百里鸢身上都是泥水,妆花织金的蓝缎马面裙已经脏得不能看了,发髻上的钗环也松了,流苏直垂到脸上。阿雏一面帮她擦泥,一面数落:“你来干什么?要是被番子发现,你就不怕被抓进大牢里去?”她的马面裙擦不干净,彻底废了,阿雏丢了布,气道,“天底下怎么有你这样的君侯,天天爬狗洞钻姑娘的闺房。” 百里鸢可怜兮兮地望着她,“我只钻过你的。” 阿雏一瞧她这模样就心软了,叹了一声,转身去沏茶,忽然想起夏侯的事儿,转过头想慢慢跟百里鸢说,可犹豫了一下,最终仍是没有开口。好不容易有一个哥哥,却就这么死了,她一定会难过吧。阿雏又暗暗叹了一声,踅身去拿茶壶。百里鸢拉着她的裙带跟在她后面,阿雏转身她也转身,阿雏停步她也停步,像一只亦步亦趋的小狗。 “乖乖坐着,跟着我干嘛?”阿雏无奈了。 “我没来看你,你怪不怪我?”百里鸢睁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仰头瞧她。 “怪你干什么?”阿雏弹她脑门,“你不来才是对的。” 百里鸢觉得疼,噘了噘嘴,道:“那天东厂来抄云仙楼,我本来派了人要在路上把你抢走的,但是你没在人堆里。我家里有人病了,你也没事儿,我就没来看你。” 阿雏蹲下来看着她,“你家里人病了呀,要不要紧?” 百里鸢垂下眼帘,道:“他原先就有病,我给他吃了药他就没事儿了,我以为只要一直吃药就好了,可是没想到前几天又复发了,流了好多血。我叔叔说他没救了,他快要死了。” 外头的天光穿过窗洞照在百里鸢的发髻上,镀上很淡的一层银色,她抬起眼来望着阿雏,阿雏看见她眸子里深深的恐惧和哀伤。“阿雏姐姐,他会死掉吗?”百里鸢轻声问。 阿雏抱住她,抚她的头顶,“不要怕,阿鸢,会过去的,就像喝药一样,苦一阵就过去了。” “阿雏姐姐,死掉是什么感觉?他一个人躺在棺材里,躺在泥巴里,会不会很冷?他听得见外面的声音吗?人从他头顶上过,在他头顶说话,可他动不了,会不会很难过?” 阿雏觉得悲哀,阿鸢年纪还那么小,已经经历那么多亲人的离开。她抱紧她,道:“不会的阿鸢,人死了要投胎的。他会走黄泉路,过奈何桥,去喝孟婆汤。” “那我们还会再见面吗?” “会的,”阿雏柔柔地笑,“一定会的,说不定他投胎成小孩子打你面前过,你还认不出他呢。” 百里鸢没有笑容,她扭头望着窗外辽远的山峦,起起伏伏连绵成一道淡色的墨迹,渐渐消弭在云烟里。外面有风拂过,屋檐底下的铁马叮叮当当响个不停,连成清脆的一长串,像一种招魂的调子。在朔北人死了之后都要招魂,他们在屋子里挂很多铜做的小铃铛,魂飞回来的时候会有风,铃铛就会响。家人为归来的鬼魂备上饭菜,为他们做最后的践行。 她伸出手触摸那风,好像想要触到几只飘荡的孤魂野鬼。风从指尖穿走,了无踪迹。百里鸢收回手,忽然道:“姐姐,我快要走了。” 阿雏搂住她的手一僵。 “我要回朔北了,要明年才来了。”百里鸢说。 “阿鸢……”阿雏很想哭,鼻子里都是涕泪的酸楚,可她得忍住,小孩儿还没哭,她一个大人不能先哭。 “你跟我一起走好不好?京里不安定,夏侯潋自身难保,护不住你的。你跟我回朔北吧,那里是我的地盘。我带你回雪山,我有很多金子,你想要什么都行。” 阿雏听了又想哭又想笑,“你这孩子,成天说傻话。”她吸了吸鼻子,“我是教坊司的官妓,走不了的。” “可以,”百里鸢抬手摸她圆亮的发髻,“姐姐信我,我可以办到的。我月底走,到时候我来接你。” 她迟疑了,若是有法子,自然是脱身最好。她试探着问:“会不会很麻烦?” 百里鸢摇头说不会。 阿雏下了决心,点头道:“好,我等你来接我。” 百里鸢从窗洞爬出去,按原路返回。世界笼在一层黯淡的暮色里,雨又纷纷下了,店铺的老板正把门板一扇一扇排开,挂上门闩。路上有小孩儿在闹,追来追去,好像永远停不下来似的。几只燕子从招子上面飞过,黑色的翅膀划破雨幕,消失在别人家的屋檐底下。她从褚楼的牌坊底下过,对面一个磨镜子的正收着担子,她路过的时候看见他的唇语,意思是夏侯潋没死。 她没做什么反应,径直回了侯府。空灵的埙声传来,她顺着埙声往前走,像很多年前一样,那个灰白衣裳的少年坐在廊檐下,孤单地吹着幽魂一样的调子。酣风饱雨里埙声断断续续,像连不成线的珠子。 百里鸢在那雨声和埙声的混合里喊了声:“哥哥。” 持厌放下埙,他的脸色还很苍白,眸子却很恬静,映着满世界的风雨萧萧,如同一面幽而深的古镜。 “不要叫我哥哥了,百里,我要杀你的。”他说。 “可你要死了,你杀不了我了。”百里鸢坐在对面的回廊,两个人隔着雨幕说话,“你害怕吗?死了就冷了,再也暖不过来了。” “我不怕。”持厌伸手接住瓦片上跌落的雨滴,“人都是会死的。” “可为什么夏侯潋不用死!”百里鸢的神色变得狰狞,“哥哥,他没死,他活得好好的。你看,弑心爱他,夏侯霈爱他,老天爷也爱他,只有你不受眷顾。他功成名就,他逍遥自在,而你却要受苦受难,为什么你不恨他?” “你错了。”持厌眸光寂寂,说不出是喜悦还是悲哀,“我们是兄弟,我们血脉相连,命运相通。” “可你们终究无法相见。”段九撑着油纸伞走过来,“你的日子不多了,持厌,或许你此生再也见不到你的弟弟。” 持厌垂下眼眸,苍白的脸上有掩不住的哀伤。 “我说过,我给你机会。”段九从斗篷里拿出刹那,平平递进雨中,雨滴落在刹那的黑色刀鞘上,溅起点点水滴,“杀了沈玦,我便给你自由,让你去找你的弟弟。” “你打算什么时候杀他?”百里鸢在段九身后问。 “阎罗,您离京之日,我将以沈玦的人头为您践行。”段九笑了笑,“持厌,杀沈玦很难,你是伽蓝最强的刺客,唯有你有希望办到。你答应么?” 阶前的雨纷纷扬扬,细细密密有如针脚。暮色四合,他们在雨中沉默地对视。 “好。”持厌说,“我答应你。” 第110章 寒月入怀 京城连着几天下雨,天空是阴沉沉的灰白,乌云泼墨似的滚在天边。蒙蒙细雨中沈玦踏出了乾清宫,沈问行为他打起伞,刚走下宫道,便见一个老者对插着袖子站在门墩边上等他。是首辅张昭,沈玦挑了挑眉,慢慢踱过去。远远地见他来了,老人笑眯眯迎上前行礼,现如今沈玦权势如日中天,便是内阁元辅见了他也得俯首作揖。 沈玦倒并不站着受礼,搭上手扶了一把,道:“元辅怎的在这儿?” “厂臣事忙,今日未曾来西朝房听议,老臣特来拜见。”张昭接过沈问行手里的伞,亲自为沈玦撑着,两人并肩在中路上走,萧萧雨滴落在伞面上,啪啪地响。 往日他插手政事,这些酸儒是千百个不情愿,今儿却巴巴地跑来。沈玦没什么表情,只道:“元辅有何要事,尽管直说吧。” “今日清晨内阁接到斥候密报,土蛮已在关外集结大军,似有南下之势。户部筹措军费筹了将近两个月,到现在还没有可观的数目。厂臣看……该当如何?” 沈玦乜了他一眼,眼波流转中没有温度。他掖了掖袖子,道:“元辅既然来寻咱家,心里定是有成算了吧?” “西北春旱,黄河凌汛,处处都要用款,处处都是大头。屯田政废,册籍无存,原先这军费还能从军田里想想法子,现在也是不能够了。”张昭皱着一张脸,满面都是愁苦,“如今国库是捉襟见肘,拆东墙补西墙,早先收上来的税款,转眼花了个精光。厂臣,依老臣看,为今之计,只有加税。” 沈玦转过眼,“加何处的税?” 张昭脸色一肃,道:“江南。” 沈玦停了步子,站着没有说话。 雨落纷纷,张昭将伞柄递到沈玦手中,俯身深深作揖,“明日早朝,臣将领头奏议加征江南赋税,还请厂臣附议,助老臣一臂之力。” “元辅,内阁七位大人,五位出身江南。朝中臣工,江浙两帮占了龙头,更不必说江西湖广加在一起便是朝中半壁江山。元辅可莫要想岔了,你若要加征江南赋税,那便是与整个清流作对。”沈玦声音响在雨中,比雨水更加寒凉。 张昭笑了笑,道:“厂臣出身金陵,也念及家乡旧恩,不愿加税么?” 沈玦举目望了一会儿前面的宫道,砖石路迢迢伸出去,一重门又一重门,没有尽头似的,在雨幕中无端有一种荒凉的意味。他将伞递还给张昭,自己一个人走了出去,声音遥遥传过来,“明日咱家领头上奏,你无可奈何,附议便是。清流还需你的操持,不要引起众怒,自掘坟墓。” 沈玦回了掌印值房,湿衣裳穿在身上难受,沈问行捧来干净衣服给他替换。阴雨天气,屋子也泛着一股潮味,像泡在一缸冷水里,行动都粘滞了似的,摆不开手脚。他坐在圈椅里,让沈问行帮他擦干湿了的发梢,天光透过直棂窗照在桌上,映出一格一格的纹样。 不知道夏侯潋在干什么?他撑着脑袋想,下着雨,那家伙身子刚刚好,他叮嘱了他要好好将养身体,但他肯定不会听,约莫又在城里四处追捕伽蓝。他觉得对不起夏侯潋,云仙楼的人审问了个遍,什么都没有问出来,伽蓝的线又断了,干干净净彻彻底底,他连帮夏侯潋讨债出气的机会都没有。 随便翻了几本折子,却没有心思看,字眼堆在纸上,一个也读不进去。是时候想想后路了,他不能让夏侯潋陪着他完蛋,就算走在刀尖上,他也要背着他趟过去。可是后路在哪?满朝文武都恨他,都巴不得他早点死。或许只有出大岐一个法子了,他有钱,可以造一艘宝船,带着夏侯潋去罗刹国当罗刹鬼。 沈问行给他重新束了发,他执起朱笔圈点了几本折子,抬手一翻,不小心翻到那日大同卫的番子递过来的百里鸢密函。目光停滞在“一门皆死,幼女独存”几个字上,他蹙起了眉,问道:“送密函进京的番子还在京里么?” “在,正赶上他调进京里衙门当值了,来了就没走。”沈问行端来一个红漆小托盘,上面一盅枸杞排骨汤,“干爹,您喝点汤暖暖身子吧。别太劳累了,瞧刚才帮您擦头发,竟看见几根白头发,儿子心疼呐。” “有白头发?”沈玦揽起镜子照,可头发束在后面,他看不见,“你怎么不帮我拔了?” “越拔越多啊干爹,没事儿,就几根,看不着。一会儿儿子吩咐底下人凿点黑芝麻,您一吃就补回来了。” 沈玦满脸沉郁地皱着眉,很不高兴似的。又举着镜子照了一会儿,才冲沈问行摆摆手,“去把那个番子叫来,我要问话。” 缇骑脚程快,喝一盅汤的工夫,那番子就来了,畏畏缩缩跪在下首,很害怕的模样。沈玦已经习惯了,他这般的身份,猫狗见了他都让道儿。他两手交叉在挺直的鼻梁上,垂眼望着底下人,问道:“百里鸢一家子都死了个精光么?奶妈子可还在世?” 番子踟蹰了一会儿,答道:“回禀督主,我等探查之时只查了百里君侯的家人亲属,不曾留意她的奶妈下人。” 沈玦冷笑了一声,“你们考课是越发松懈了,事儿办成这样你也能调进京来?咱家说将她家底行藏探查个一清二楚,就是连养过什么猫儿蓄过什么狗咱家都要知道。进了京便从干事做起,和你的同僚好好学学该怎么办事儿。” 番子连声道罪,沈玦看着他擦了一把头上的汗,腿摇身颤地爬起来往外走。沈玦略一皱眉,心中一动,从怀里掏出一枚药丸,那是他拿来压制欲心的丸子。沈玦叫住他,道:“咦,你掉了样东西。” 番子步子一滞,回过身来,只见沈玦站在堂下,手里捏着一粒黑漆漆的药丸。 沈玦冷冷地望着他,“这是什么?莫非是极乐果?” 那番子忙跪倒在地道:“督主看岔了,不是卑职的,卑职身上不曾掉东西。” 沈玦盯着他没说话,屋子里静了半晌,那番子跪在地上一动不动,像一个木雕似的。沈玦最后挥了挥手,“是咱家看岔了,你去吧。” 番子得了解脱似的,踅身小步跑了。沈问行望着那番子的背影,凑过来问道:“干爹怎的疑上他了?” 沈玦把密函敲在他脑袋上,“天花此症虽最易传染,但也没有阖府皆死的道理。你见过谁家有人得天花,结果一家子都归西么?这帮废物探查得不仔细,我试试他会不会是伽蓝的细作。” “倒也是,”沈问行用浮尘挠着后脑勺,“谁都知道要找得过天花的人来照顾病人,还得小心隔离,病人穿过的衣物用过的物件都得烧了,这家子也太不小心了。” “不是不小心,而是飞来横祸,”沈玦展开密函,抚摸“一门皆死,幼女独存”的字眼,久远的记忆又浮现在眼前,血溅月下,兰姑姑在他眼前倒下……他深吸一口气,道,“着亲信前往大同探查,咱家突然很好奇,这爵位到底是如何砸到这个女娃娃的头顶上的。” 沈问行犯了难,“这该如何查?大同卫的东厂衙门也不过查到是天花疫症所致,可见当年就算有点儿猫腻,证据也已没了。” “简单,”沈玦合起密函,眸藏冰雪,“刨棺,验尸。” 番子淋着雨出了宫,摸了把后颈,冷汗与冷雨混在一起,已经分不明了。他笼着袖子快步走进一条老胡同,两边儿都是土墙,雨水淋漓顺着土缝往下流,留下浅淡的乌痕。有个老婆婆站在屋檐底下躲雨,他走过去,也缩着脖子躲雨。 “事儿都办妥了,督主没有起疑。”番子低声说。 老婆婆开了口,却是男人的嗓音,“很好,你父亲会得到他下个月应得的极乐果。” “我现在在京里当值了,只不过是个小干事,恐怕派不上什么大用处。”番子道。 “不必担心,等你有用的时候我们会来找你的。”老婆婆说完,捡起门边上的扫帚赶他,声音忽然变得苍老又女气,“去去去,别在我家门口叩当门神。” 番子被她赶走了,她进了门,双手一张,骨节吱吱嘎嘎地撑开,整个人高了一截,撕下面具,露出带着刀痕的苍白面容——紧那罗。 宫门落钥之前沈玦回了府,踩着满地湿冷的暮色,过了垂花门,转进深院里。院子好像不似以前那么冷清了,滴水下面挂了灯笼,门墩下面摆了花盆,最重要的是多了一个当家的主人。夜深人静的时候,他可以肆无忌惮抱着他,也尝尝炕头温存的喜悦。从前只敢偷摸想着,像天边儿的月亮,看得见却摘不着,偶尔做几个梦,在水里捞月聊解愁心。现在真的捧在手里了,他觉得这辈子都圆满了,像老佛证了道,受的的苦受的厄都有了回报。 房里亮着灯,他知道他在里面,站在门外整了整衣冠,又换上一副面无表情的惯常神色,这才走进门。夏侯潋正趴在八仙桌拿着一把界尺画图,脸上戴了副西洋眼镜儿,两根细绳架在耳朵上,连着两片圆眼镜儿,有一种说不出滑稽样。 他走过去看,夏侯潋画的是照夜的臂甲,部件都拆得很仔细,线条细得像头发丝儿。 沈玦看了一会儿觉得无聊,坐在圈椅里撑着下巴瞧他。他认真的模样很好看,鼻尖凝着几滴汗,晶莹得让人想要舔。 又坐了一会儿,夏侯潋画得专心致志,一眼都没朝他这边看。沈玦有些生气了,他事儿那么多,硬拨出空当回来,这忘恩负义的却抱着他那些乱七八糟的图纸不撒手。故意重重踢了下脚踏,踅身掀开帘子往里走,夏侯潋终于转过眼来,惊讶地唤了声:“少爷,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敢情人家压根没注意到他,沈玦气得两眼一黑。脱了靴子和外裳,往床上一躺,黑着脸生闷气。夏侯潋也脱了外裳,爬上床来瞧他,“怎么不说话?” 沈玦闭着眼,不理他。夏侯潋看了他一会儿,忽然俯下身来,亲了他一口,笑道:“好亲。” 沈玦眼睛睁开一条缝,瞧他笑得露出一口大白牙,心里也松泛起来。拉了把他的手臂,让他躺下来,在他耳边哑声道:“等会儿才用晚膳,我们干点儿什么?” 夏侯潋想了一会儿,道:“要不咱们过两招?我还挺想和你再打一回的,上回都是你耍阴的放暗箭,这回我肯定不会输。” “……”沈玦忽然觉得满心的无力。 夏侯潋瞧他恹恹的,问道:“怎么了?不舒服?” 沈玦翻了个身,背对夏侯潋,道:“你少爷我死了,别理我。” 夏侯潋硬把他翻过来,额头抵着他的额头,两个人呼吸交缠,彼此都能听见彼此热烈的心跳。 “少爷,三天了,我还觉得我好像在做梦。”夏侯潋低声说。 “做什么梦?” “神仙少爷为什么会喜欢我?”夏侯潋去够他的嘴唇,烛光摇曳里他的唇艳若桃李。 他没回答,垂下眼掩住眸中滟然的笑意,抬手去扯他衣裳,半边肩膀露出来,他张开手掌细细摩挲他肩上骨骼的锋棱。 夏侯潋还有些愣神,他没想到沈玦一上来就玩儿大的,后知后觉想到方才沈玦说“干点儿什么”原来是这个意思。可他不敢去扯沈玦的衣裳,沈玦是花儿一样的人物,从来只能远观,不能亵玩。他是他的一尊神,就该放在神台上供奉,亲吻已是最大的玷污。 沈玦却不管这些,既然到了他的手掌心,就别妄想再逃出去。他冰凉的手指划过锁骨向下,分明带着冷意,却在指尖勾连出熊熊火焰。夏侯潋频频抽气,几乎按捺不住,整个人像被抛在火上炙烤。那手指停留在他刚硬的胸膛之上,勾勒他胸上道道已成淡痕的伤疤,然后打开手掌,将他的胸握在掌心,他的心跳便收拢在沈玦的掌中。 “舒坦么?”沈玦低头看着他。 夏侯潋在沈玦耳畔沉重地喘着气,“少爷,男人不该摸胸。” “那摸哪儿?” 第111章 抱月眠香(发车咯) 兵戈停歇,两个人都筋疲力尽,夏侯潋面对着墙壁睡着,沈玦把他的头发绕在指尖。寂静的黑暗里能听见墙外的狗吠,叫了两三声,一声比一声远。夏侯潋还没法儿接受自己被日的事实,这回丢脸丢到姥姥家了,他原本祭拜了母亲说他娶了媳妇儿,没成想是自己给别人当了媳妇儿。 下身那隐隐作痛,沈玦这厮干得太猛,不知道日后如厕会不会困难。这厮肯定都是谋算好了的,只他蠢了吧唧,自个儿往人筐里送,还乐滋滋地以为自己捡了天大的便宜。夏侯潋捂了脸,心里冒着苦水。 隔了好一会儿夏侯潋都没有动静,沈玦按捺不住,把人拉到臂弯里,拇指轻轻揉捏他手腕上刚刚被捆的地方。“还气呢?别气,你刚痊愈,仔细气坏了身子。” 夏侯潋闭着眼没理他,沈玦说着说着又把手贴在他胸上,夏侯潋皱了眉,把他的手丢开,“又不是女人,干嘛老摸胸。” “好好,我知道。”沈玦换了一个地儿摸,还没撩拨几下,那处就又抬头了。 夏侯潋:“……” 沈玦凑过去吻他,手上正慢慢握紧的时候,门外传来沈问行的声音,“爹!不好了,土蛮叩关了,皇上要您连夜入宫!” 两个人都是一震,黑暗里面面相觑。沈玦起来穿衣裳,夏侯潋帮他拿干净衣袜,又帮他束发。心里虽然还恼着他,可还是照顾他。沈玦心里熨贴,搂着他连亲了好几口。 “乖乖在家等着我,我把事儿办完了回来看你。晚膳没用,我让人弄点夜宵给你送来。” 他抽身往外走,夏侯潋踌躇了一会儿,喊住他道:“少爷。” 沈玦停在门口看他。 “你真的太混账了,”夏侯潋嘟囔着说,“不过我不怪你,下次别这样了。” “行,”沈玦又回来亲他一口,“下次要干你一定提前说好。” 沈玦说完就走了,留夏侯潋一个人在屋里愣着。 “他奶奶的……这个混账羔子……”夏侯潋气得吐血,转身上床睡觉。 第112章 天风迢遥 南边儿已经开春了,朔北还飘着雪。朔北的天气一向是冷的,一年四季好像只有夏天有点儿暖意。雪覆盖了一切,掀帘望出去,大路两边的田地都是茫茫白雪,远处突兀地矗立着几间茅屋,像迷了家的小孩儿。路上没几个人,偶尔才能见到几个挑柴的农夫,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雪地里,脊背深深地佝偻下去。天地是寂静的,明月一路乘着马车走过来,只听见车轱辘轧轧地响,还有卫队的马蹄的笃的笃,风雪世界里满是凄清的况味。 前面有个处砌了土墙的人家,土墙中间开了两扇黑色的木板门,门上贴着门神,颜色还很鲜艳,看得出是年关新贴上去的。他们停了马车,护卫的云校尉下了马去敲门。 “有人吗?借地儿喝碗水,歇歇脚!” 明月从马车里下来,回过身去抱玉姐儿。玉姐儿裹着猩红披风,一张白净的小脸一半埋在兔毛领子里。她手里还抱着司徒谨的灵牌,出了马车迎面冷风吹得脸儿冰凉,她忽然问:“风好大,爹爹会不会冷?” 明月把她放在车轼上,“那你去帮爹爹加衣裳。” 玉姐儿脆生生应了一句好,抱着灵牌钻进马车,再出来的时候灵牌上已经裹了她自己的小袄儿。 屋里有人出来开门了,是个圆脸庞的妇人,穿一身鸭青色的布袄子,腰上系花布围裙。她身后的土台阶上还蹲了个脸色黧黑的男人,手里拿了一杆烟,嘴巴一吐冒出几个圆溜溜的灰白烟圈来。 妇人殷勤迎他们进了屋,他们穿的殷实,不怕是坏人。进门是一处四四方方的院子,靠墙架了一个矮棚子,棚子边儿上的土墙塌了一角,顺着颓圮的墙洞望出去可以看到他们家的田地,皑皑盖着雪。 “进来烤火。”妇人领他们进了堂屋。屋子光秃秃的,中间挖了个地坑烧着一个小火炉。靠墙安了一张月牙桌,边上堆了许多破瓦罐和凌乱的草梗子。 妇人从桌子底下拖出几条黑木长凳给他们坐,又从里屋抱了张刷了红漆的旧靠椅出来给明月。堂屋不大,十多个大男人进来,一下子挤得满满当当。几个校尉干脆不进去了,蹲在门口和那抽烟的男人搭话。 “你们打哪来?我们这地方穷,好久没有外地人来了。”妇人问道。 明月还没来得及答妇人的话,妇人昂着头朝后屋喊了一声:“宝儿!烧锅水,再擀点儿面条来!” 后屋有人应了一声。 明月感激地道了一声谢,抱着玉姐儿欠了欠身道:“我们打南边儿来的,回倒马关探亲,我家老爷是倒马关出来的。” 妇人瞥见玉姐儿怀里抱的牌位,心里什么都明白了,唏嘘了一阵道:“倒马关比我们这儿还穷,你们家老爷不容易啊。”她从簸箕里拣出饴糖递给玉姐儿,“娃儿几岁了?” “我四岁了!”玉姐儿大声答道。 女人对小孩儿有天生的亲近,尤其玉姐儿长得可爱,妇人心里怜惜,拉过板凳挨着明月问长问短。明月微笑着一一答了,正叙着家常话,那个叫宝儿的小子端出面条来分给大家。原以为这地方穷僻,只能吃到面糊糊之类的东西,没想到是货真价实的白面儿。 “嫂子去年收成不错。”云校尉笑着道,“我们前头歇脚的人家只有馍馍,硬得像铁似的,我几个兄弟牙都崩坏了。” “是啊,后来干脆不吃了,留着打土匪去。”有校尉在旁边搭话道。 “没法儿,穷。”妇人掩着嘴笑,“你们富贵人家不知道,我们北边儿冷,地里难长苗儿。以前我们家也吃铁馍馍,后来种了人来疯才能吃上白面。” “人来疯?”校尉扭头望着屋外边的田地,“我还以为你们种的也是麦苗儿。” 外面的男人粗嘎地笑了一声,“麦子可挣不了银钱。” 妇人把顶梁挂着的簸箕卸下来,拿给明月他们看。里面是晒干的花朵儿,颜色是锈红的,花蕊蜷曲着,像握紧的小拳头。挨近了还有股特殊的香味儿,明月抓了把嗅了嗅,眸子里泛起惊诧。 看见玉姐儿也想抓,妇人轻轻拍了拍她的手,故意虎着脸,“娃儿不许碰。” 明月让一个校尉带着玉姐儿,笑了笑道:“看着不过是普通的花儿,怎么比吃食还贵重?” “这花儿妙得很哩,”妇人微笑着道,“搓成药丸子,或者就这么干烧,嗅那股气味,浑身上下都舒坦,当了神仙似的。我们是吃不起,城里老爷爱用。” “老爷?哪些老爷,知县知府?还是卫所的驻官?”明月问。 “哎,这个我哪说得清,老爷就是老爷,”她用下巴颌儿指指玉姐儿怀里的灵牌,“和你们家老爷一样嘛。” 明月和校尉们对望了一眼,又笑道:“听嫂子的口气,原先本是不种这花儿的。” “是啊,几年前……”妇人低着头想了想,冲外面的男人喊道,“他爹,是不是你崴了脚那年?”男人答了声是,妇人道,“是嘛,五年前,北边下来一群江湖客,要咱们改种人来疯。一开始里正还不同意,说人来疯卖不来银钱。爷们儿给了每家每户五两银子,还说每年会派人来买,大伙儿就同意了。这不,果真每年都有人下来收,每年都是顶顶的好价钱。现在原先吃铁馍馍的吃白面,原先吃白面的盖新屋,都是造化啊。” “嫂子,”明月忧愁地望着妇人,“你看我这儿新丧了男人,还要养着玉姐儿。我怕改嫁对姐儿不好,就想自己出来做点营生。你这花儿这么好卖,可不可以把那些江湖客告诉我,我盘他几亩地,也种这花儿,让他们来收。” “不是嫂子不告诉你,是嫂子也不知道他们是什么人。每回来都穿黑衣裳,有的还戴面具,怪里怪气的,瞧着不大正经。不过他们每年过年的时候下来,你要不明年来瞧瞧,说不定能碰见他们。” “行。嫂子,谢谢你了。” 明月回头看了眼云校尉,校尉从怀里掏出一把银子塞到妇人手里,“别见外,我们叨扰了,您收着,买点儿好玩的给你家小子。” 妇人一开始还拒绝,后来实在拗不住,便收下了。看明月要走,留了几遭留不下,忙让宝儿收拾出一包袱白面馍馍给他们,硬要他们带着。明月道了谢,出门登车,马车渐渐远了,回头看那妇人在雪地里站了会儿,回身进了屋。 离了村子才后知后觉地通体发寒,撩帘子望出去,目力尽处皆是白雪覆盖的踯躅花苗,绵延天际,好似无穷无绝。若是等天暖了群花盛开,当是漫野的殷红,恍若烈火摧枯拉朽地燃烧到天际。这样的村子有多少?朔北有多少官员在吸食极乐果? 明月扶着车围子的手有些颤抖,“云大人,不去倒马关了,立刻绕道回京。” 云校尉从马上俯下身道:“娘子,这样太慢,我们去官驿,让驿丞快马传信给督主。” “不行。”明月断然道,“云大人,你还不明白吗?厂卫号称家人米盐猥事皆难逃耳目,为何踯躅花在朔北开了五年,督主竟从未听闻。” 云校尉的眼中慢慢浮起恐惧。 “不错,”明月轻声道,“朔北大大小小千余卫所,皆已沦陷。” 一行番子皆面面相觑,四下里冷风呼啸而来,恍若妖魔逼近,有人打了一个寒战,胯下的马不安地踏着雪。 明月抱紧玉姐儿和司徒谨的灵牌,灵牌抵着心口,仿佛隐隐有热度传来。 阿谨,你会保佑我和玉儿的对不对? 明月闭了闭眼,厉声下令:“即日起换马改装,火速回京。” ———— 沈玦在宫里一连待了十天都没有出来,连日来不断有辽东来的斥候快马进京,个个灰头土脸,不仔细看还以为是西北来的灾民。夏侯潋今日新得了邸报,上面说前线战况不妙,几次差点让土蛮破城而入。朝廷计划着调南兵北上,然而国库空虚,军费不够。沈玦力排众议,加征江南赋税,朝中一半的官员都上疏弹劾沈玦。要是奏疏上带着唾沫星子,沈玦已经被淹死在掌印值房了。 夏侯潋几次想进宫看看他,但一方面想他一方面心里又生气。夏侯潋后面一连隐隐作痛了好几天,骑马都不舒坦。最开头的时候上茅房还拉出了血,他简直恨不得按着沈玦的脑袋瓜子狠命揍几拳。他现在长了心眼儿,日后沈玦别想再碰他。 不过最关键的是伽蓝这边还绊着,拨不开空。最近新抓到京师的地下黑道,专门做假户籍的,他们勾结了户部的属官,帮没户籍的黑户安插黄册。夏侯潋顺藤摸瓜,按着假户籍的名录去抓,逮到不少伽蓝暗桩,可惜依旧没有十七的消息。 夕阳西下,夏侯潋心情不好,骑马踩着橘黄色的阳光回府,缰绳丢给长随,自己过了垂花门,信步随意走,就走到了沈玦的书房。他打开门,靠着门框往里看,阳光穿透窗格的万字纹映在沈玦的书案和乌木官帽椅上,尘埃纷乱地在那光线里飞舞,像纷飞的小小萤蝶。他想起沈玦散着头发坐在那儿看书的模样,白皙的脸颊,静好的神情,岁月在他们之中悠悠流淌,仿佛没有尽头。 没来由地,他突然间特别想见那个混蛋。 “小潋!”莲香打腰子门外过,“少爷传了信出来,在桌上,你记得看。” 夏侯潋应了一声,到桌案前一看,果然镇纸底下压了一封花笺。上面没写几个字,只说:“前日途经乾西四所,庭下棠梨如雨,置袖一夜,袖管生芳,特觅数朵予卿。” 花笺边上放了一个香囊,夏侯潋打开香囊,里面有几朵梨花,白灿灿的,煞是好看。只不过夏侯潋不是很明白沈玦,他从来没有熏香的习惯,干嘛给他这个? 总觉得男人熏香娘了吧唧的…… “小潋!”莲香在窗外道,“忘了说了,少爷说你必须写封回信给他。” “好,我知道了!”夏侯潋回道。 这是鸿雁传书的意思么?俩爷们搞这些玩意儿怪不好意思的。他摸了摸沈玦的花笺,上面印了凹凸不平的花脉纹路。花里胡哨的,夏侯潋觉得无奈。 算了,十天没见了,依着他吧。 夏侯潋拿出纸笔,笔尖悬在空中半晌没落笔。这事儿着实难为他,平时拿惯了刀,拼杀劈砍想都不用想,闭上眼都知道该用什么姿势什么力道。可写字儿他真的不行,尤其还是写信,写些什么呢?今天吃了什么来着,早上吃了一屉猪肉包,中午吃了莲香做的红烧猪手和葱油饼。可这样写跟报菜名儿似的,写它干嘛? 夏侯潋托着腮帮子想了半天,写道:吃饭好好吃,别成天扒那么小半碗,跟小鸡啄米似的。一大男人,一顿饭起码得吃三碗。 写了半天离不开吃,夏侯潋又觉得不行,揉皱了纸往后一扔,换了一张新的写。这回夏侯潋报告了一遍追缉伽蓝的事务,还把东厂近日迁贬降调说了一遭,可这玩意儿自有厂卫的公文报给他,再在信里说一通是多此一举。 搜肠刮肚想了半天不知道写什么玩意儿好,屋里渐渐暗了,夕阳在手边悄无声息地腾挪,夜色浓了,月光不知什么时候进了屋,落在他指尖,仿佛触碰到沈玦冰凉的手。夏侯潋揪着头发,一转眼瞥见沈玦那香囊搁在案上,静悄悄的,有短短一缕香味飘到鼻尖。 他撑着头淡笑着戳了戳那个香囊,终于再次提笔,氤氲的墨迹落在纸上。 “思君甚矣,何日归家?” 他吹干了墨,把宣纸平铺在案上,撑着脸看。月光洒在纸上,勾勒出他的字迹。这简直是他平生写过最好的字了。 窗外响玉伶仃地响了,细细碎碎的一长串,随风飘了出去。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的事情来,秋梧院里的两缸枯荷,乾西四所的潋滟刀光,十年里的血雨腥风,仿佛是命中注定一般,冥冥之中有看不见的丝线,牵引着他们走到一起。他收起香囊放在怀里,吹灭了蜡烛,站起身来预备去刀炉打会儿铁。照夜快完成了,以陨铁熔铸全身,她将是绝世的杀器。 刚走到门边,手触及门板的一刹那,腿突然发了软,他差点跪了下去,勉强撑着门站起来,小腿却怎么也使不上劲儿,那一截像变成了一团软泥,渐渐失去知觉。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颤颤巍巍地往回走,一路扶着多宝格和桌椅回到罗汉床边上,艰难地躺下来。 麻木的感觉像细蛇在身体里游走,很快蔓上了手臂,脸上有温热的液体淌下来,滴在引枕上,在黑暗里看不清,只瞧得见铜钱大的乌渍子。他渐渐明白了,原来七月半没有好,沈玦的方子没起作用,它只是潜伏着,像一条蛇,现在它出来了,重重咬了他一口,来得猝不及防。 他想叫莲香,嘴一张出来的都是血,说不出话儿。 探出手去够花几上的花瓶,太远了,够不着。他痛苦地咽着血,喉咙里满是铁锈的腥甜味。夜色静谧,他听着铃铃丁丁的响玉,慢慢回过神儿来,他这是要死了么?可他还有好多事情没有完成,十七没能找到,持厌也不知所踪,他写给沈玦的信还在案上。然而没有办法了,他完了,他心里有一种预感,黑暗无声无息地从四面八方逼近,偿还他罪孽的报应终于在今夜降临。 心里没有害怕,只是有些遗憾。既造杀孽,必遭杀报。他知道他早就该死的,逃了这么久,天爷终于醒过神来,派无常爷来收他了。他侧过头,看菱花窗外的月亮,圆圆的一轮挂在树梢,静静地望着他。 好舍不得啊…… 他想沈玦为什么会喜欢他呢?他想了很久都没能想明白,本来想抽个空问问,可惜一直没有机会。那个傻子,眼瘸到什么程度才能喜欢他呢?可是真好啊,他想,被沈玦这样喜欢,这是他这辈子遇见过最好的事情。 他伸出手,淡淡的月晖勾连在指尖,像牵住沈玦随风迢遥而来的思念。他的心里有浅淡的悲哀,也有深深的眷恋。乌云飘来,月晖悄无声息地从指缝中敛去,他的手从空中跌落,沉沉落在榻边。 静谧的夜风中,只剩下响玉铃铃丁丁。 第113章 封刀入鞘 夏侯潋不止一次想过,死是什么感觉? 像沉入寂静的寒塘,世界归入无声的永夜。他是一只小小的蜉蝣,在冰冷的波心漂浮。很多年前的事鸦羽一般纷至沓来,伽蓝宝殿里住持低沉的大悲咒,萧萧竹林他家那盏幽幽的孤灯。他想起他在山上度过的无数个夜晚,长夜仿佛没有尽头,伽蓝里传来迟迟的梵声,他在那似有若无的钉钹声中沉沉入眠。 他不曾害怕过死亡,这是他躲不过去的命。在命数面前,众生卑如尘埃。 黑暗慢慢淡了,有一抹鲜艳的光亮出现在余光尽头。渐渐有了声响,铃铃丁丁,是铁马在风中晃悠,然后是茶盏碎在地上冰裂似的脆响,好像有人慌慌张张地说话,他听见头磕地面的砰砰声响。 他还活着么?夏侯潋有点懵,从床上坐起来的时候,脑袋还发着晕,身上不得劲儿,差点又躺回去。他颤着手挑开帘子,茶几上的青瓷盘上燃着一方红烛,蜡泪浸出铜钱大的印子。 赤着脚下了雕花拔步床,隔着窗纱往外看,天黑沉沉的,廊檐底下绛纱宫灯晃晃悠悠,地上的影儿也晃晃悠悠。他推开门走出去,梢间传来人声,他走了一截子路,停在门口。沈玦坐在宝座上,手腕上挂着瓜瓣玛瑙珠串,正冷冷瞧着底下跪着的一帮御医。他的官服没有换,妆花织金的曳撒穿在身上,隔着一层碧烟罗看也甚为夺目。 “咱家问你们有没有法子,你们却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个明白话儿。太医院一年一比,层层筛选,是如何择出你们这帮庸医?”沈玦气得浑身发抖,“有法子还是没法子,你们给个准话。这里不是宫里,有话直说不必遮遮掩掩。若是耽搁了病情,咱家要你们好看!” 底下太医脑门上都淌着汗,被东厂番子从被窝里揪出来两遭,惊魂犹未定,就逢着沈玦的滔天怒火。当首那个鼓起胆子,细声道:“小臣斗胆,便跟厂臣刨开腔子说吧。其实上回来瞧,我等便已觉得病势不妙,奈何厂臣心烦意乱,我等不敢明说。后来厂臣给了方子,服下倒像是好了些,我等以为真得了救命的灵丹妙药,便放了心。现下看来,这药药效有限,不能根治。” 沈玦笑得越发冰冷,“你们很好,竟敢欺瞒到咱家头上来了。” 几个太医面面相觑,发着抖不敢说话。沈玦恨他们胆小如鼠,却又不能多加责怪,恨声道:“继续说!” “是、是。”当首那个道,“踯躅花是苗疆奇花,太过偏门。若是方存真还在,兴许还能想出救治之法。他虽然私德不佳,却在苗疆浸淫数年,和不少苗寨的光脚大夫打过交道,对这些花花草草最是熟悉。我等……我等虽在御前听诊,可论奇花异草的见识实在不如这些江湖术士。况且小沈大人的药理已变,更不知大人当初所服药茶究竟是何物,我等实在……实在无能为力。” 沈玦的心一截一截地凉下去。方存真早已被他杀了,是他亲手灭了夏侯潋最后的生机么?他怔怔地说:“原来说了半天,便是没法子。” 太医都不敢说话,身子躬得越发低了。沈玦望着下面一顶顶黑压压的乌纱帽,慢慢伏下身,手肘撑在膝盖上痛苦地扶着额头,冰凉的珠串抵在脸上,冷彻心扉。 “都出去吧。”沈玦声音喑哑,几乎听不出来。 众人如蒙大赦,纷纷膝行着后退。夏侯潋躲在抱柱后面,看他们鱼贯而出,小跑着出了院子。 沈玦瞧着自己在地上的影子,黑而瘦的一长条,有一种孤苦伶仃的意味。真的没救了么?他的心像被谁紧紧掐着,撕心裂肺地疼。他原本在值房批红,想起他送过去的花儿,还盼望着明早收到夏侯潋的信。那家伙一个莽夫,不知道会写什么东西给他。他满心都是期待,批红竟然也不觉得累。辽东战事很紧,他太忙了,来不及回家看他。他也忙,没有空进宫来。沈玦心里又觉得惆怅,好不容易到了一座城,好不容易见了面,好不容易敞开了心扉终于在一起了,却依然要隔着一座宫城,不能相见。 可谁会知道下一刻沈问行匆匆忙忙走进来,告诉他夏侯潋又倒了。他破了宫禁出宫,一回家便看到他紧闭着眼躺在床上,那隆起的被包像一座孤坟。 怎么会这样呢?他想。先前还好好的,那么活蹦乱跳一个人,怎么又躺了呢?是报应么?他做的孽太多,佛爷要罚他,给他开了一个大大的玩笑,竟让他亲手扼了夏侯潋的生机。他拿出夏侯潋写给他的信,一笔一划,出乎意料的好看。他还记得夏侯潋小时候的字,歪歪扭扭,狗爬似的,后来他看那家伙写的公文,也没有变多少。夏侯潋在伽蓝这些年,大概没怎么动过笔。 他抚着那字,“思君甚矣,何日归家”,多好,他也想着他。 烛火在余光里跳,他的眼睛热辣辣的,像是被那火光灼伤。他吹灭了火,屋子里顿时黑了,他一手拿着夏侯潋的信,一手捂着脸,在那片黑暗里流泪。 门忽然开了,一个高挑的黑影走进来。他慌忙擦了泪,夏侯潋关了门,走到他边上坐下。 沈玦竭力平复声气儿,道:“你醒了?现在感觉如何?身子可还爽利?” 夏侯潋却没回答,一伸手把他拉进怀里,蹭蹭他温软的发丝,“少爷不哭,我娘说,难过的时候抱抱就好了。我抱你,你别哭了。” 他的声音响在耳边,不知怎的,沈玦的眼泪霎时间就止不住了,浸湿了夏侯潋的胸前的衣襟。他不愿意在夏侯潋面前流泪,大口吸着气,艰难地平稳声线,“我没哭。” 夏侯潋笑了一下,把他抱得更紧了些,“傻少爷,其实你每回哭我都知道。” 沈玦固执地说:“我没哭。” 夏侯潋掰着手指头数,“你拜师的时候,你那个死鬼爹居然没有认出你,你出来就哭了。还有萧夫人冤枉你不正经,你被你爹罚跪祠堂那回,你也哭了。”他用袖子擦沈玦脸上的泪,笑道,“知道你好面子,我就是没戳穿你。你放心,这个秘密我帮你守着,肯定不告诉别人堂堂司礼监掌印,东厂督主沈玦,竟然躲在这儿哭鼻子。” 沈玦好不容易缓过来了,抬起眼瞧他,黑暗里看不分明,却能感受到他专注的目光。沈玦低头握他的手,苦涩道:“明明是你病了,却要你来安慰我。” “谁让我疼媳妇儿呢。”夏侯潋笑。 屋子里黑,夏侯潋拉他出来坐在廊下,两个人肩并着肩看月亮。满地月光像积了一庭的水,疏淡的树影在里面荡漾,像蔓延的水草。外面敲起了梆子,的的笃笃,慢慢远去了。已是三更天,到五更的时候沈玦就该去上朝了。 夏侯潋问他要不要睡会儿,沈玦摇了摇头,问:“阿潋,你说为什么快乐只有那么一瞬,痛苦却长长一生?” 为什么呢?天爷有天爷的想头,夏侯潋也无法回答。他低头看自己的脚尖,“少爷,你不要太难过。我娘死的时候,我简直觉得天都塌了,整个人跟行尸走肉似的。后来,我又亲手送走了我师父、老秃驴,我哥不知道是不是还活着,但看我这情形,他要是也喝了老秃驴的药茶,估计也离死不远了吧。” 沈玦望着他的侧脸,他的神情没有悲也没有苦,只是淡淡的。沈玦忽然觉得心慌,道:“阿潋,我不会让你死的。你乖乖在家里养病,等我,好不好?” 夏侯潋伸出手,触摸冰凉的月光,“少爷,我这辈子送走了很多人,素昧平生的,牵绊深重的,我爱的,爱我的,一个一个,我都看着他们远去。现在,终于轮到我自己了。”他扭过头来望着沈玦,轻轻微笑,“我一直很奇怪为什么老天爷要留我留到现在,我早该在五年前就死在伽蓝的。现在我明白了少爷,天爷疼我,他要我和你重逢。我真的、真的很满足了,因为我已经得到了我此生最大的幸福啊。” “不够,阿潋,”沈玦鼻子里有涕泪的酸楚,“不够,这不够,我们还要相守,你听着,我已经派人联络南洋海寇了,我们很快就要有自己的宝船了。等你好了咱们就走,天南地北,只要咱们俩在一块儿,去哪里都好。” “少爷,”夏侯潋抹去他眼角的泪珠,“别这么死心眼啊……” 沈玦紧紧握住他的手,喉头哽着,说不出话。 “傻少爷,你还不明白么?”夏侯潋仰起脸望着那轮静谧的明月。 夜风拂过,枝叶拨剌剌地响,像什么鸟儿拍着翅子。沈玦在夏侯潋身上看见无言的寂静,像封刀入鞘,刀锋尽敛。 他轻声道:“该走的人总是要走的。你留不住,也不必留。” 第114章 客子如蓬 一瞬间,仿佛有莫大的悲苦压在沈玦的心头,沉沉的,像一块扑满尘土的墓碑,沈玦舌尖有说不出的苦涩,仿佛满满一壶苦茶灌进腔子,苦得舌头都枯了,心也枯了。 月光穿过檐溜,在青石地上蔓延,触碰到沈玦的脚边,沿着曳撒的金线爬上膝头,最后憩落在他的手边,冰冰凉凉,好像一块冰。到这个时候,沈玦反而慢慢平静下来,心头翻涌的苦潮重归寂静,他深深吸了一口气。 夏侯潋见他不说话,扭头看他,他眼角还挂着泪,透明晶莹的一点,在脸颊边上蜿蜒而下。他伸手想要替他擦擦,沈玦一偏头,躲过了他的手。 夏侯潋愣了一下。 沈玦道:“我看你是想好了,不想活了对不对,听天由命了对不对?” 夏侯潋瞧他脸色不对,心里忐忑起来,伸手拉拉他的袖子,沈玦猛地抽回手,坐得离他远了些。 “……”夏侯潋有些摸不着头脑,“怎么了……” 沈玦垂着眸子,夏侯潋看不清楚他什么神色,只知道他现在肯定在生气。过了片刻,沈玦道:“好,你死你的吧。你自己都不在乎你的命,我瞎操心什么劲儿?”沈玦冷笑了一下,继续道,“不过你听好了,夏侯潋,你死了,我立马自刎在你跟前——不对,你将死的时候,我就让你眼睁睁地看着我自刎。” 夏侯潋有些无奈,“少爷,你别耍小性子。” “什么小性子?”沈玦冷冷瞧着他,“你以为我办不到吗?” “……”沈玦还真能做出这种事来。夏侯潋心里涌起无力,这厮是不是话本子看多了,脑子被那些风花雪月锈住了,连殉情这事儿都想得出来。 “少爷……”夏侯潋哀哀地拉他的衣襟。 沈玦面无表情地把衣襟抽出来,“别想多,我不是要跟你殉情。死之后,也别想我跟你一同走黄泉路,下辈子我要离你远远的,你若投胎在中原,我就去当南蛮子,或者罗刹鬼,总之要和你天南地北,再也不相见。” “……”夏侯潋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片刻才道,“这你多亏啊,听说南蛮那边老是涨大水,一下死好几千人呢。” “也好,”沈玦道,“拜你所赐,我这辈子英年早逝,下辈子也英年早逝。” 夏侯潋深深叹了一口气,彻底拿他没辙了。 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威胁他的法子竟然是当着他的面儿自刎,下辈子也不相见。他一面觉得好笑,一面又觉得苦涩,平时那么精干一人儿,现在却傻了吧唧的。可这的确是最狠的报复,光想想那场面心就刀割似的。夏侯潋又唤了他一声,小心翼翼地蹭到他边儿上。 沈玦猛地站起来,躲开他的触碰,寒声道:“我看今日起我们就不要见面了,等你弥留之际,我再到你面前自刎,咱们这事儿就完了。” 他说完就转身走,连头也不回。夏侯潋看他是来真的,一下就慌了,追在他身后,连喊了好几声“少爷”。沈玦压根不理,一声不吭地往外走。跨出垂花门,转进回廊,他也不知道要去哪儿,乱走一气。仆人们见了都发愣,避到一旁不敢说话。他们俩踩着月光,一人闷头走,一人追。最后到后花园里,夏侯潋跑了几步追上他,从背后死死将他抱住。 “我错了,少爷,我错了。”夏侯潋圈着他的腰,脸埋在他的颈侧,“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滚开。”沈玦掰他的手。 “不滚不滚,我就赖着你。”夏侯潋不撒手。 “滚开。”沈玦咬着牙重复。 “少爷你忍心吗?你看我都病了,哎——腿又软了,我要晕了。”夏侯潋扒在他身上不动弹。 疏疏落落的叶影打在他们俩身上,中间漏着清泠泠的月光,檐溜上滴着露水,迟迟地,一滴一滴,反射着晶莹的光。沈玦不挣扎了,扶着树不吭声,夏侯潋把他转过来,定定地凝望他的眼睛。 他撇过脸,故意不看夏侯潋。 夏侯潋笑道:“还生气呢?你说我怎么这么坏,老是惹你生气。小时候气你就算了,长大了还气你。” 沈玦低低哼了一声,道:“你知道就好。” 夏侯潋看他不生气了,松了手,靠着树站着。走前几步是台阶和汉白玉阑干,再下面是水池子,波光粼粼,有几块假山石冒出头,溜圆浑亮。夏侯潋捡起一块石头打在水里,漆黑的水池里迸溅出白亮的水花。他叹了口气道:“傻少爷,我也舍不得你啊。可万一呢,我说万一,这病治不好,一不小心歇菜了,总得想条后路吧。以前在伽蓝的时候,刺客临行前都要写遗书的,我也写过好几封来着,后来我娘死了,才懒得写了。” “总之我把话撂在这儿,你自己看着办吧。”沈玦硬邦邦地道。 “好好好,我答应你,”夏侯潋投降了,伸出小拇指去勾沈玦的,“我们拉钩行不行,我好好治病,就算只撑一口气,也要撑到你九十九。” 月光下的湖水倒映着两人相钩的手指,沈玦眸间的冷意终于驱散了几分,点点头没说话。 “不过你也要答应我一件事。”夏侯潋说。 “什么事?” 夏侯潋抬起手拂拂他发红的眼角,像擦了一层浅浅的胭脂,有一种无端的冶艳。 “以后不许再哭了,”夏侯潋嘟囔道,“我娘要是见了,肯定会说你爱哭鬼。”他说着说着笑起来,“我娶了个爱哭鬼当媳妇儿。” “……”为这混蛋流泪,这混蛋还要说他爱哭鬼。沈玦气得两眼一黑,咬牙切齿道,“那你呢?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你们伽蓝的尿王。” 仿佛一道天雷劈在头顶,夏侯潋从头愣到脚,“你怎么知道的?” “《伽蓝世系谱》,历代伽蓝住持和刺客皆有小传记录在册,写你的那个人大概和你有仇,把你从小到大的丑事都写了上去。”沈玦凉凉道,“是不是很想回去烧了它?没用,我过目不忘,你的事儿我全知道了。” 这叫什么事儿?像是遮羞布在沈玦跟前掀了个干净,浑身上下一览无余了。他小时候皮得很,不堪回首的往事手和脚加在一起都数不过来。夏侯潋对着湖水捂着脸干嚎:“这辈子攒的脸面都丢光了,我不活了。” 沈玦撑着脑袋看他愁眉苦脸的模样,心里松快了几分,可转瞬又愁云惨淡起来。活下去,说得容易,可能治他的郎中该到哪里去寻?伽蓝乱党、辽东战事、江南加赋……层层重担压在肩头,沈玦觉得自己喘不过气来。 正惆怅着,夏侯潋蹭过来搂住他的肩膀,“哎,少爷,我什么糗事都让你知道了,是不是以后拉屎放屁都不用避讳你了。” 沈玦:“……” 夏侯潋笑了两声,蹲下身子,道:“行了,折腾一晚上了。离五更还有些时候呢,咱们回去睡个囫囵觉,我背你。” “我自己有脚,”沈玦皱了眉,“你还病着,别瞎折腾。” “我这病时好时坏,你得趁我好的时候使劲使唤我。”夏侯潋蹲下来,要他上背。 沈玦拗他不住,依言上了背。夏侯潋握着他的膝弯,慢悠悠往回走。一路灯火绵延,沈玦伏在他背上,困意袭上来,情不自禁阖了眼。心里还忧心着,他喃喃问道:“沉么?” “有点儿。”夏侯潋把他往上颠了颠,“快到了。” “下回我背你。”沈玦说。 夏侯潋嗯了一声,几步的工夫沈玦就睡着了。他知道沈玦累,要收拾偌大一个国,又要回护他残败的身体。这世上恐怕只有沈玦有这样的本事,若换了别人,恐怕早已垮了吧。 进了屋,把沈玦放在床上,帮他脱衣服脱皂靴,推到里头,掖好被子,吹灭灯火,自己也躺下。侧脸看他的睡颜,长长的睫毛微微卷翘,在眼下罩下一片阴影。夜色浓得化不开,打眼往帘外看出去,仿佛是空空落落的一片,万籁俱寂。他躺在黑暗胡思乱想,思绪在寂静里延伸。 他有遗憾,有许多未竟之事,可若要写遗愿,千头万绪,他竟然不知道如何写起。 他没有找到十七,也没有找到持厌。他从枕下掏出荷包,将里面的耳瑱倒在掌心。晶莹剔透的一小颗,像一滴眼泪。他想起那个在夜风里吹埙的青年,眸子黑而大,盛满璀璨的天光。明明看起来傻呆呆的,竟然会为了他撒谎,独自奔赴朔北。然而,他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我会杀你的。” 人事就是如此,永远不如人意。他哀哀地牵了牵嘴角。 他是个疲倦的客子,死亡对他来说不是远行,而是归家。顺天从命,应报而死,似乎是他最好的选择。可是……他摸了摸沈玦白皙的脸颊,慢慢凑近,印上一个蜻蜓点水的轻吻。 可是,他怎么忍心把沈玦一个人抛在这荒芜的世道?他要努力活下去,不为他自己,为了沈玦,为了持厌,为了所有还未死去之人。 第115章 不夜心灯 夏侯潋的病反反复复,时好时坏,常常是沈玦朝议结束,刚刚跨出西朝房的门槛,便见沈问行匆匆赶来,告诉他夏侯潋又吐血了。那帮御医是不顶用了,沈玦下令东厂搜罗各地名医,远的暂且赶不过来,京津一带的统统被番子夤夜抓入京城,为夏侯潋诊治。 大夫流水一般来了又去,门槛被踩得几乎要凹下一个印子,厨房里弥漫着苦涩的药味,开了窗子也散不开。他看着夏侯潋一碗碗苦药灌下去,灌到最后好像失去了味觉,再苦的药也眨眼就能喝完。每回郎中要么信誓旦旦地担保,要么瑟瑟发抖着许诺,这次的药引子铁定管用,结果郎中前脚刚走,后脚夏侯潋便开始发病,有时候七窍流血,有时候昏迷不醒,一次比一次触目惊心。 沈玦渐渐对这些庸医失了信心,他搬来藏书阁的古籍在掌印值房里查阅。要批的折子太多,常常到了深夜才用空看书。《金镜录》、《博济方》、《中州志》、《百越志》……他一本一本翻过去。 星夜下沉在黑暗里的皇城,只有司礼监那一角亮着彻夜不熄的灯火。一方蜡烛又将烧完,瓷盘里落着斑斑烛泪,沈问行小心翼翼换上新蜡,用银剔子挑了挑灯花。昏黄的灯火像迟重的暮色,映着沈玦低垂的眉眼。连日来的操劳让他清减了不少,脸颊边都隐隐可见瘦骨的锋棱。 沈问行从乌漆小托盘里拿出一盅热汤,悄悄推在案上,轻声道:“爹啊,喝点汤吧。今天看得够晚了,再过一个时辰鸡就要打鸣了,要不上榻躺会子吧。” “别吵。”沈玦皱了眉。 沈问行苦哈哈地道:“我说爹啊,您也得紧着自己的身体啊。夏侯大人没瘦,您倒先成竹竿了。” 沈玦不再理他了,沈问行没办法,只得由着他。到天快亮的时候沈玦终于肯歇息了,只不过睡了不到一炷香的工夫便起来梳洗准备上朝。对着镜子看自己,似乎真是憔悴了不少,梳头梳下不少头发来,把头发翻过来看,白发夹杂在青丝里,银亮得刺目。 他没空管这些,上完早朝回去看夏侯潋,那家伙坐在廊下给府里的孩子们做风筝。他有一副好手艺,那些小孩儿都爱跟他玩儿。他以前救下的李妙祯和他最熟络,那丫头在府里养了几个月,不像初来的时候那般腼腆了。沈玦让那丫头照看他的饮食起居,倒也照顾得不错。 过了十天的工夫,江浙一带的郎中也到了。同样是流水一样进去,流水一样出来,方子越开越偏 ,他有的不敢用,药水倒了一碗又一碗,檐溜底下都是黑腻的药水。江浙的大夫走了两广的来,两广的走了西北的来。他后来听说庐山有一个辈分甚高的大夫,早年还曾经在苗疆待过,他亲自将他迎进府,耐着性子听他骂骂咧咧,又听他讲玄而又玄的医理。老大夫给夏侯潋把了半天脉,又是翻眼皮又是看舌苔,再查看他这几日吐的血,最后走到外间,对沈玦说:“命有常数,人力不可违也,节哀顺变。” 那一句仿佛是当头一棒,沈玦听见天塌了的声音。 他是从来也不信命的,汲汲营营十数年,走到如今的万丈荣光,靠得是杀伐果断步步为营,不是听天由命。可这一刻,他却好像不得不信了,原来只手遮天的权势,也换不回一个人的性命。 他回过身来,隔着窗子望屋里的夏侯潋。他坐在八仙桌前喝药,那样黑漆漆的药汁,他一天要喝上五大碗,其实只有清热解毒的效用,可总觉得喝了就能好些。他先是望着药碗发愁,妙祯在一旁鼓励他,“快喝呀夏侯叔叔,一会儿督主就回来了。” 夏侯潋下了很大决心似的端起药碗一饮而尽,苦得龇牙咧嘴。妙祯一边笑一边给他一颗饴糖,再把药碗收进托盘。沈玦心里发涩,原来夏侯潋一直怕苦的,可他在他面前喝药永远是一派轻松的模样。 沈玦继续翻医书,也有很多人来向他进献名医和偏方,御马监的李总管说终南山有个气功大师很会治病,他家里十岁的弟弟生了怪病,肚子里长了东西,像怀了十月的胎似的,到终南山去被大师灌了半天的气,到晚上人就恢复原状了。沈玦派了五个档头快马去请,夏侯潋本想说这就是骗人的,他跑江湖的时候见多了这种人,可见沈玦一脸坚持,还是妥协了。大师给夏侯潋灌了三天的气,这三天沈玦好吃好喝地招待,府上宴席顿顿是山珍海味。大师想见识京里的优伶巧伎,沈玦破天荒往府里进了女乐。 第三天正当灌气的时候,夏侯潋又发病了。他躺在青纱帐里不省人事,沈问行静悄悄地走进来告诉沈玦,番子查到大师是李总管的远房侄子。 沈玦什么也没说,只让沈问行出去。他撩开帐子坐在夏侯潋的床边,俯下身听他静谧的心跳。不知怎的沈玦就落泪了,泪水沾湿了夏侯潋的衣襟,留下浅淡的印迹。他想这的的确确是报应,是他作恶太多,天爷要罚他,把夏侯潋送回他身边,却要他眼睁睁看夏侯潋死掉,像握在掌心的砂砾,握得越紧失去得越快。 他掖了掖眼泪,直起身来,正好看见夏侯潋腕上的菩提子。他摩挲着冰凉的珠串,想起从前在宫里等待的日月。他曾满怀希望地期待和夏侯潋重逢,一遍一遍数着菩提子祈祷夏侯潋从杀场平安归来。如果从前佛可以应许他的祈愿,现在可不可以再给他一次机会? 他向小皇帝告了假,驱车到芦潭古道。一路香尘细细,柘树森森。沈问行以为沈玦要去广灵寺上香,正打算让厂卫下去清道。沈玦拦住他,道:“清了路,会不会让佛爷觉得我不够诚心?” 沈问行愣了一下,摸着脑门道:“不会吧……” 沈玦沉默了一会儿没说话,径自下了车。沈问行想说这才到古道口,离广灵寺还有好几里路呢。话没来得及说出口,却见沈玦孤身站在天光下,对着广灵寺的方向,撩袍跪了下去。 古道上车马不多,轧轧地从沈玦身边驶过,没有人注意到这个三拜九叩的人。沈问行呆呆地望着沈玦,甚至忘记了阻拦。那个孤绝的影子匍匐在尘埃里,一步三叩首,向着渺茫烟尘里的佛音前进。 “爹啊,您这是做什么?”沈问行这才醒过神来,跳下车跪在沈玦旁边哀求,“您说您这是……这要是被旁人瞧见……” 沈玦一声不吭,结结实实磕了三个响头,继续前行。沈问行跪在原地看他慢慢往前走,网巾在叩首的时候松了一点儿,几根发丝垂下来,黏在他苍白的脸颊上。清冷的天光下,他的脸上无悲无喜。 沈问行终于明白过来这个人是拦不住了。他要一路磕上广灵寺,乞求佛爷救那个病重的男人。沈问行叹了一口气,转回车上拿出油纸伞,撑在沈玦的头顶。厂卫们默默跟在后面,没有人吭声也没有人再劝。长长的古道上他们像一列缓缓挪动的蝼蚁,在尘埃和霜风里静默着前行。 日头上了中天,进香的人慢慢多了,有人看到了沈玦,停下车马伸出脖子来看。厂卫的曳撒和冰冷的刀鞘驱逐不了他们,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有行脚的贩夫,也有王公贵族,有人认出了沈玦,发出一声惊呼。 窃窃私语像蝉噪此起彼伏,沈潋病重的消息悄然传递着,有人幸灾乐祸,有人兴味盎然。沈玦充耳不闻,兀自磕头。额头叩地,声声钝响,他的脸上沾染了泥尘,素来洁净的曳撒也染上污渍。磕到不知第多少个,他额头上终于破了,鲜血在地上印下夺目的红印。红印随着他的步伐绵延出去,像盛开的红莲,承载着无尽的悲苦。人们下意识地让开那道血迹,没有人踩在那上面,于是人群中分出了一条线,沈玦拉着那条线一直往前。 天光下一切都是模糊的,他一次次跪下,一次次叩首。手脚发疼,最后变得麻木,痛苦像隔了一层,他失去了感觉的能力。他在心里默念夏侯潋的名字,仿佛这三个字里藏了力量,让他不知疲倦。 梵音近了,呢喃着从远天传来。沈玦终于磕到了山阶脚下,人群里爆发出一阵欢呼,“到了!到了!” 可出乎意料的是,沈玦并没有停下。他再次矮身跪地,额头叩上台阶,一朵红莲在爬满青苔的石阶上绽放。人群终于静了,他们默默地看着那个男人一级一级爬上石阶,向着天光尽处进发。人们望着他的背影,跟随着他缓缓移动,忽然觉得他不再是平日里高高在上的东厂督主,而是一个卑微到尘埃里的凡人,一如芸芸众生。 日头西沉,远山溶入黄昏,暮色笼罩在人群的肩头。沈玦的脸苍白得可怕,手和脚都在颤抖。他伏在山阶上喘气,抬眼望去,层层石阶向上绵延,消失在一片霞光中。有人忍不住喊:“厂公,别跪了,够了!佛爷看得到的。” “是啊,算了吧。没准儿小沈大人已经好了呢,您回家瞧瞧去吧!” 沈玦不听,继续往前。他不再站起来,而是跪着叩头,跪着爬阶。一个小女孩儿举着水袋隔着厂卫的人墙喊:“厂公,喝水!” 沈问行忙拿出自家带的水囊,“爹,喝点吧,歇会儿再跪。” 沈玦闭着眼摇头,伏身叩首。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每一刻都漫长得像没有尽头。当夕阳敛尽最后一丝光辉的时候,沈玦终于到了山顶,沉雄的梵声从宝殿里传来,响在耳边声如奔雷。颤抖着跨入门槛,满室长明灯火如昼,他匍匐在神佛的脚下。 “诸天神佛在上,罪人谢惊澜来此叩罪。发我宏愿,终生茹素,行善三千,换夏侯潋康健如初。燃心灯为证,诸佛应愿,吾誓无违。” 他伏在大佛冰冷的目光中,像一片凄冷的枯叶。迟迟的梵声中没有人应答他,他听见自己的泪滴砸在地砖上,清脆的一声响。他想起月光下夏侯潋温暖的目光,低沉的嗓音,像涓涓细流,输进他苍凉的心底,那是他荒芜一生中最后的慰藉。一刹那间无尽的哀苦像冰冷的海潮将他淹没,他头抵着地砖,闭上双眼。 “佛爷,求你,罪是我的,报应是我的,罚我,不要罚他。” “求求你,把他……还给我。” 第116章 雾锁春月 这些日子京里闹刺客,家家户户都早早关了门。月亮出来的时候,街面上已经没人了,排门封住了屋瓦底下的絮絮低语,胡同里面走动的只有打更人和汪汪乱叫的狗。胭脂胡同也冷清,最后几个小贩奔命似的收摊子,有个磨镜子的不留神儿,把手里一面镜子打破了,哐啷一声响,一直响到胡同尾。 阿雏背着包袱从狗洞里爬出来,听见隔壁胡同的那声响,吓了一大跳,脑袋不小心顶到墙壁,疼得泪花儿都冒出来了。 其实云仙楼已经下了封条,番子早就撤走了。但她还是不敢走正门,怕番子拦她不让她跟着阿鸢离开。她毕竟是个官妓,按理是不能走的。上回被东厂抓去的姐妹都已回来了,倒没有缺胳膊断腿,也没人被爷们儿欺侮,只是有的人身子弱,在牢里染了烂疮,回来在床上哼哼唧唧躺了几天就去了。 她越发觉得这个地界儿是待不得了。阿鸢肯带她走,这是天大的造化,兴许这辈子就跳出火坑了,她满心怀着欢喜,早早就收拾好首饰细软,统统捆进包袱里,那是她积攒多年的家当,将来在朔北或许可以开一家小饭馆过活。没敢跟任何人说,她换了身下人穿的粗布衣裙,悄没声儿地爬出来,寻了个僻静地儿坐着等百里鸢来接她。 她太心急了,约好的酉正三刻,正好在城门关的时候出城。她酉时就出来了,坐在石墩上左等右等半天不见车马的影子。胡同口有个烙油饼的老婆婆在收摊,老人家手脚不利索,收得慢,油锅还冒着热气儿。阿雏摸了摸肚子,包袱里光装了金银首饰没装吃食,那边油腻腻的香味儿顺着风飘过来,馋得她直流口水。阿雏拎着包袱走过去要了两张油饼,坐在棚子底下一边啃一边等百里鸢。 老婆婆收完摊走了,胡同里的小贩挑着担子一个个都走光了。寂静的胡同里只剩下阿雏,生意清淡,各家妓院门口站条子的都免了,潇洒点的干脆上了排门,黯淡的灯笼底下墨黑的门板,一张财神爷的年画要掉不掉,在风里刮剌剌地响。没来由地她想起那个在床上死掉的姐妹,白纸一样的脸儿,烂疮流着脓,眼睛里的神采就那么静悄悄地淡了。还有鸨儿和夏侯,两具尸体直挺挺地躺在石板地上,冷得像块冰。 都是七叶伽蓝害的。阿雏想。 “阿雏姐姐还没有出来。”胡同里忽然响起百里鸢的声音,阿雏从神游里醒过来,心里腾起欣喜,忙抓起包袱站起来。 “现在才酉正,女人收拾东西一向很慢。”是个男人的声音。 “你怎么来了?”百里鸢问,“你不是要跟着八部去杀沈玦么?” 仿佛一道焦雷劈在头顶,阿雏在踏出拐角的一刹那顿住脚步。 “段先生担忧阎罗路途遥远,将属下匀出来护卫阎罗。”男人笑了笑,“我倒很想跟着去杀沈玦。听说那个阉人为了夏侯潋三拜九叩跪上广灵寺,当真是一对情深义重的好鸳鸯。” “鸳鸯?沈玦不是夏侯潋的新哥哥么?”百里鸢问道,“有人说他们是父子,有人说他们是兄弟,你又说他们是夫妻,他们到底是什么关系?” “总归是不干不净的关系。”男人的声音里带着厌恶,“我早该想到夏侯潋是断袖,当年伽蓝将柳梢儿送给他他却不要,我还当他是顾念与我的手足之情不与我争抢。没想到他是个是个专养汉的断袖,两个男人在一起歪缠,真恶心。” 是伽蓝!阿雏贴着墙壁站着,手和脚一寸寸发着冷。怎么可能?阿鸢怎么可能和伽蓝有关系?阿雏惊疑不定,一颗心在腔子里急剧地跳动,几乎要喘不过气来。他们的声音不大,但这胡同短,阿雏勉强听得见大概。 小心翼翼地探出头,漆黑的胡同里停了一辆马车,车楣上挑着一盏黄澄澄的小灯,百里鸢坐在车轼上晃着腿,一个黑衣男人站在她身边,脸颊上的疤痕在疏落的发丝下若隐若现。晕黄的灯光之外还站了许多沉默的男人,黑衣几乎和夜色融为一体,他们白天是侯府的仆从,夜晚便成了潜行的恶鬼。 原来来接她的是伽蓝刺客,害了鸨儿和夏侯的刺客。阿雏如坠冰窟。她觉得自己像误入幽冥的生人,唯恐呼吸地太大声,惊扰这些寂静的鬼魂。这怎么可能呢?阿雏死死捂住自己的嘴,不可抑制地发着抖。她想起百里鸢甜甜地喊她姐姐,拉着她裙带的模样像一只小狗。 可就是这个孱弱的女孩儿,在黑暗里睁开恶鬼的双眼。 阿雏想起那天夜里她抱着百里鸢问话—— “你家是做什么的呀?” “我家是卖药的。” 原来这药,就是极乐果。阿雏的眼泪掉下来,她亲眼见过姐妹们发病的模样,有的痴呆有的癫狂,沉溺在药瘾里无可自拔。那个伽蓝的恶鬼一直在她身边,叫她姐姐。 “你原是他的师弟,却这么恨他。”百里鸢歪着头看他。 “他是个伪君子,”男人冷笑着道,“为了报他母亲的仇,将伽蓝所有人推向死地。这样的人,你不恨么?” 百里鸢没什么表情,跳下马车走了几步道:“你不用杀他,他快要死了,”百里鸢的眼神暗了暗,“和持厌一样。” 男人沉默了一会儿,仰头望青湛湛的天穹,圆月高挂,漠然地俯视众生。 他轻声道:“是啊,他快死了。” 百里鸢又等了一会儿,看时辰差不多了,蹲下身往狗洞里瞧,蓬草杂乱的缝隙里依稀望得见灯影幢幢,可就是没有阿雏的影子。百里鸢皱了眉,站起身道:“来人,进去瞧瞧。这么久没来,姐姐是不是遇见什么麻烦了?” 阿雏心中一惊,下意识后退,脚踝不小心碰倒一个簸箕,簸箕立在地上,圆溜溜地滚出去。 百里鸢脸色一肃,“谁!” 阿雏忙跑出去,慌乱中包袱掉在地上,金银细软噼里啪啦落了满地。百里鸢追到胡同口,拾起地上的一根金掩鬓。刺客枭鸟一般从她身边掠过,奔入茫茫夜色。 “阎罗,她好像都知道了。你过家家的游戏还玩儿么?”紧那罗在她身后问道。 百里鸢将掩鬓往后一掷,钗尖擦着紧那罗的脸颊飞出去,划出一道血痕。 “少废话。”百里鸢转过头,紧那罗看见她的眸子藏着深深的狰狞。她咬着牙道:“给我追!” ———— 车轮轧轧地碾过夜色,黄土垄道上起了薄薄一层雾,望过去漠漠蒙蒙的一片,月的清光穿过雾气,世界像笼在水里,波光粼粼。广灵寺离城里有十几里路,这才走完一半。沈玦手和额头上绑了绷带,靠着车围子睡着了。沈问行心疼得不行,轻手轻脚地将毯子盖在沈玦膝头上。 沈玦跪得手和膝盖都破了血口子,一时半会儿没法儿骑马赶回去看夏侯潋,先派了人回去瞧夏侯潋病好了没。下山的时候派去的,现在还没回来,不知是路上耽搁了还是怎的。沈问行暗骂那人偷懒,却暗暗也希望那人晚点儿来。谁也不知道拜佛这事儿灵验不灵验,万一不灵呢,岂非白忙活一场。 他望着沈玦的睡颜叹气,平时多精干一人儿,竟也落到这样的田地。 马车外面响起急碎的马蹄声,沈问行掀开帘子探头看,这是回来了?马车前却没有马匹的影子,往后一瞧,正见一群男人策马而来。沈问行吃了一惊,怎么从车后头来的? “小沈公公!”云校尉见了沈问行,脸上一喜,“督主可在里面?” “何事?”窗被推开,沈玦冷白的脸迎着月光,有一层莹白色的光辉。 两边车马都停了,沈玦在沈问行的搀扶下下了车,那边明月也抱着玉姐儿下车,另有几个番子抱拳跪地,喊了声:“督主!”沈玦这才注意到,这几个是他派去朔北查百里鸢的番子。 “督主,”为首一个姓奚的掌班道,“我等秘密刨棺,验了老君侯夫妇及其四子三女的尸体,发现这九人并非死于天花,他们的躯干上、头骨上皆有撞伤的痕迹,指甲里还有衣料碎片,验其肠胃,我等发现了极乐果。” 沈玦攒紧眉头。 “故而我等大胆推测,”奚掌班道,“此九人皆因极乐果药瘾发作,癫狂自戕而死。” 明月上前行礼,道:“妾身此番回返,亦是因为在倒马关附近发现踯躅花田。据当地农妇所言,城中有官员服食极乐果。妾身妄自揣度,恐怕极乐果之祸已经蔓延至朔北各县府,上下官员皆沆瀣一气,为伽蓝所控。” 沈问行听得目瞪口呆,“天爷,这是要造反呐!” 沈玦眉头紧锁地转过身,扶着车壁走了几步。百里鸢、百里鸢……夏侯潋在云仙楼遇见百里鸢,鸨儿的酒里藏了颤声娇;被极乐果灭门的临北侯府;大同东厂呈上来的假公文;唐十七说伽蓝阎罗是个侏儒……所有的线索连成一线,他想起风雪之中那个女孩儿黑黝黝的双眼。 百里鸢,就是阎罗天子! 沈玦当即下令:“奚仲、云岫,带着你们的人快马赶回京城,传令顺天府、五城兵马司,召集厂卫,包围临北侯府,拿下百里鸢!” 二人同时抱拳:“是!” 番子们迅速上马,月下黑色刀鞘上的金色暗纹流淌着冷意,锁甲上罩着一层薄薄的霜色。奚仲一马当先,拍马而出,马蹄裹着飞尘哒哒作响。沈玦踩着番子的肩背上马车,手扶上沈问行的臂膀的时候,余光中有一条冷硬的光芒一闪而过。 他悚然一惊,一股冷气从头顶蹿遍全身。 他张口想要示警,然而已经晚了。空气中传来噗的一声响,最前方奚仲胯下的马头炸开鲜红的血花,如泉水一般喷薄而出,笼罩了奚仲满头满脸。他来不及惊恐,因为他的脖子在下一刻被看不见的牵机丝切割,头颅飞出,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沉重的马身带着无头的躯体整个跪下去,埋没在黄土烟尘里。 云岫的马太快,根本来不及勒停。眼看马匹就要通过牵机丝,那根极细的绝世杀器近在眼前!云岫在马鞍上猛地一踏,一个后空翻如轻燕一般跃下马匹。与此同时,马头被牵机丝割成两半,鲜血喷洒如雨。 奚仲的头颅落了地,骨碌碌滚到一双穿着黑色靴子的脚边。 “有刺客!保护督主!”番子们嘶声大喊,纷纷拔刀围在沈玦周围。 雾浓了,漆黑的夜色里刺客们像乘着月光下降的幽魂,一个接一个从雾气中走出。前后都有,数不清人数,只能看见一面又一面没有表情的白瓷面具。 在所有刺客的后方,雾的最深处站了一个男人,提着刀,静默无言。他没有动,无数刺客从他身边走过,而他像是一块礁石,仿佛亘古之初便立在那里。 像是猛兽之间的直觉,沈玦有种预感,那个人是刺客中最强的杀器。他出鞘之时,必然伏尸遍野,血流成河。 他们隔着重重刺客和东厂缇骑遥遥对望,目光相接之处似有烽火粲然。 死亡一般的沉寂中那个人开了口,是一个年轻的声音。 “七叶伽蓝迦楼罗率领八部众,恭送厂公往生极乐。” 第117章 远莫致之 两方对峙,雪亮的刀身反射着清泠泠的月光,刻骨的杀意在寂静的山道上流淌。 沈玦却很平静,一双眸子波澜不惊,像没有涟漪的寒潭。他推开搀扶的沈问行,望着迦楼罗道:“你就是迦楼罗?咱家原以为会是个经验老到的刺客,但你的声音听起来很年轻。今年多大岁数,满了二十么?”他环顾雾气之中的刺客,道,“你们呢?庚辰几何?可有妻室,可有家眷?整日混迹在生死场,你们不怕死么?咱家身边皆是东厂精锐,你们谁又有把握可以活着离开这里?” 寂静。 刺客们沉默不语,阴冷的目光透过面具黑黝黝的眼孔,窥视那个脸色苍白的男人。 沈玦继续道:“咱家知道尔等皆为极乐果所制,正巧,经日来咱家查抄了不少极乐果,统统存于东厂府库之中。咱家给你们指一条明路——离开伽蓝,投靠东厂。尔等投诚者,皆为锦衣校尉,赏黄金万两,家仆一百。迦楼罗,若你愿投诚,咱家许你千户之职,官居正五品。从此尔等皆可光明正大行走于阳光之下,娶妻生子,博取功名,荫及儿曹,光宗耀祖!” 无人应声。沈玦轻轻微笑,道:“最重要的是,伽蓝每年只给你们十颗极乐果,而在咱家这里,尔等想要多少,就有多少。” 雾气之中的刺客们面面相觑,刀光闪烁不定,泄露了他们蠢蠢欲动的心。 沈问行呼出一口大气,和抱着玉姐儿的明月对视了一眼。伽蓝刺客太过强悍,死地里浴血而出的修罗恶鬼终究不同于平常的刀客。远远望过去,山道上聚集的刺客和暗桩不说有一百,起码有七八十个人。伽蓝这次是下了血本,将京畿一带的部众统统召过来了。 但所有人都明白,八十部众中只有一把是真正要沈玦命的刀——迦楼罗。 “厂公好一张铁嘴,一番话,将我们的军心搅了个乱七八糟。”一个阴寒的声音从马车后传过来,“可惜厂公的许诺太过轻率,我等血债滔天,便是厂公答应我等投效东厂,文武百官也不能答应。” “你叫什么名字?”沈玦回过头。 “伽蓝,摩睺罗迦。” 沈玦低低一笑,道:“此事你不必担忧,咱家自会禀明圣上讨得特赦令,赦免尔等一切罪行。你们并非特例,早在你们之前,便有同你们一样的江湖人投靠东厂。云岫,咱家说得可对?” 云岫抱拳道:“不错。诸位弟兄,你们若去过山西应当听过在下的名号,出云刀云岫便是在下。在下亦曾是朝廷通缉要犯,两年前方向督主投诚。诸弟兄若洗心革面,助东厂擒拿阎罗百里鸢,督主定不会亏待你们。” 刺客们在踌躇,彼此交换着目光。 沈玦微微敛了笑容,在袖下转动着食指上的筒戒。他在等待,只要有一个刺客向他投诚,这里所有人都将土崩瓦解。 “你撒谎。” 一道平静的声线从纷杂的絮絮低语中突围。 沈玦抬起眼,望向那个礁石一般的刺客,目光寒凉,“哦?” “你没有踯躅花,无法制得新的极乐果。伽蓝运到京畿的极乐果不过十数箱,三分之一流入市坊,三分之一为朝廷搜得就地焚毁,剩下存于东厂府库中的极乐果远不足以满足所有刺客的一生之量。”迦楼罗淡淡地说道,“所以,你在撒谎。” 沈玦冷笑着道:“杀了百里鸢,朔北的踯躅花田便握于咱家掌中。” “不,你没有机会。”迦楼罗缓缓拔刀,一抹妖异的刀光从他手中朴拙的刀鞘中倾泻而出。 沈玦微微眯起眼睛。 “我很强,厂公,”那把刀终于拔出来了,在月光下是凄冷的一弧,银亮得逼人,“即便他们背叛伽蓝,我也会拼尽全力将他们一个一个杀掉,然后杀你。你没有机会离开这里,因为握住刀的我,无人可挡。” 霎时间,杀机随风而至。 所有人举起了刀,两方嘶吼着对冲。瓷白的面具和黑色的锁甲光华流淌,缇骑金丝纹绣的琵琶袖和刺客黑色的麻布衣袂在风中飞舞如蝶。两方相撞的瞬间,鲜血如名花一般在黑夜中绽放,有一种妖异又鬼魅的美丽。 兵刃相接声、衣袂破风声、哀嚎声不绝于耳,玉姐儿大哭起来,明月紧紧搂着她,蜷在马车的车轼下面。一根鸦青绢布发带垂在她的眼前,明月怔怔地抬起头,沈玦不知道什么时候摘了乌纱帽散了发髻,披下一头黑亮的长发。 沈玦垂眸看着她,脸上没什么表情,“把孩子眼睛捂住,别让她见血。” 明月想要道谢,忽然不知哪里传来一阵萧声,在黑夜中游弋开来,像草叶上凝结的霜华,又像嫠妇悲伤的呜咽,仿佛哀悼着这场注定尸横遍野的刺杀。 沈玦仰着头听了听,冷笑道:“是鞘么?这么急着给咱家哭丧?” 前面传来缇骑的惊呼:“拦住迦楼罗!保护督主!” 沈玦望过去,只见那个黑衣的刺客提着一把黑色的刀鞘,行走于杀场之中如入无人之境。所有缇骑在接近他的顷刻间被斩杀,喉间的鲜血飞溅出去,像一条艳丽的红绸,在黑沉沉的夜色中红得刺目。他正以缓慢的速度逼近沈玦,然而竟没有人可以阻挡他的步伐,因为根本没有人可以看见他出刀的动作。 “太快了!太快了!”云岫站在沈玦身侧,目露恐惧,“督主,他的刀好快,竟然看不见他的刀出鞘!” “简直……简直像鬼!”有个缇骑颤抖地说道。 “拼了!” 沈玦身边一股劲风射出,那是又一个缇骑扑向迦楼罗。黑暗中一道扭曲的刀光迸出刺客的刀鞘,恍若雷电,又如龙蛇急走,迅疾无匹地划过缇骑的颈间。再睁眼时缇骑已然人头落地,而刺客的刀已经收回鞘中,仿佛方才电光一般的刀势只是大家的幻觉。 沈问行拉着沈玦的衣袖打颤,眼见迦楼罗离得越来越近。与此同时,更多缇骑扑向迦楼罗,然后被斩杀。迦楼罗踩着缇骑的蔓延的鲜血,离沈玦越来越近。 “迦楼罗,伽蓝给了你什么好处,让你这样为他们卖命?”沈玦寒凉的声线穿过刀光剑影,落入刺客的耳中。 “为了见一个人。”迦楼罗反手割断一个缇骑的咽喉,鲜血溅上了白瓷面具,如点点红梅,“见一个很重要的人。” 沈玦压了压嘴角,缠着绷带的手拔出静铁,剧痛顺着手指向上散逸,他仿佛感受不到痛楚似的用力握紧刀柄,洁白的绷带被鲜血染红,“好巧,我也要去见一个人,所以,”他抬起眼,眸中杀意如霜,“今夜死的人,是你!” —————— 阿雏抢了路上一个车夫的马车,刺客没有车马,被她甩在了身后。那车夫原本骂骂咧咧,在一支黑色的短矢洞穿他的车辕的时候他住了嘴,狠命挥着鞭子驾车。马车很快到了府衙胡同,阿雏连滚带爬地下了车,叩响沈府的大门。 红漆大门开了一条缝儿,里面探出一个戴着方巾的脑袋,“你是谁?” “胭脂胡同,阿雏,”阿雏上气不接下气,“奴要见小沈大人,求您行行好,带奴去见他!” 小厮狐疑地看着她,阿雏是夏侯潋的老相识这事儿大家都知道,可这女人一介妓子,跑上门来实在不像话。 “求您了,”阿雏哭得梨花带雨,“奴实在是没法子,小沈大人早先跟奴说好的,有事儿就来找他,求您通融一下吧。” 阿雏生得一副好颜色,哭起来眼泪挂在柔白的腮帮子上,要滴不滴的,可怜得紧。小厮软了心肠,招呼她道:“行了行了,既然小沈大人说过的,就进来吧。” 阿雏连连道谢,提步进了门槛。这一下就像逃出生天似的,沈府四处都有东厂缇骑戒严,刺客轻易闯不进来。她松了口气,忽又想起百里鸢说要刺杀沈玦,头皮一凛,忙跟着引路的仆从往正院走。 小厮正要阖上门,一个男人用脚抵住门隙,微微一笑道:“小人是阿雏姑娘的车把式,赶车赶了许久,口渴得紧,小哥行行好,带小人进去吃碗茶吧。” “……”小厮侧过头,正看见石狮子后面停了辆空马车,确是阿雏坐的那辆,“行吧,去门房那儿歇着,不许乱走啊!”小厮把他领到门房,沏了壶茶端到月牙桌上,转身正准备离开,正撞到那个男人身上,他张口想要骂这人不长眼,眉心忽然木木地一痛,两眼顿时定住了,渐渐地没了神采。 书情把小厮拖到红漆门扇后边,换上他的衣裳,慢悠悠地走了出去。两个端着汤药的丫鬟打回廊上过,一缕短短的苦味儿顺着风飘过来。书情嗅了嗅,低了头远远跟在丫鬟后面。七拐八绕走了一截子路,路过一扇月洞门,里面是祠堂,仪门后面松柏森森,两个檀木灵牌静静地立在袅袅香烟中间。 书情原本是随便扫了一眼,可只这么一眼,他就挪不开了。 他认出了祠堂当中的那把刀——“横波”。 夏侯潋披着外裳,调整照夜的刀臂。之前给他灌气的大师被沈玦关进诏狱了,不过据说沈玦要行善积德,没要他的命,只那么关着,算是给他点教训。 拧紧了刀臂,他走出几步,撑着下巴端详照夜。傀儡少女沉默无言地和他对视,漆黑的眼洞深不可测,仿佛藏了一个未知的幽灵。 “小潋啊,你为什么不做一个男傀儡,要做一个女傀儡?”莲香和妙祯走进院子,把汤药搁在桌上,问道。 “本来是想做一个男的,”夏侯潋答道,“可十七非要做个女的,说我这辈子十有八九得打光棍了,不如做个傀儡女娃儿假装自己有媳妇儿,天冷的时候还能抱着一块儿睡觉。” 莲香捂了嘴儿笑,“那你抱过她睡觉吗?” “呃……”夏侯潋挠挠头,“在床上搁过一回。这玩意儿用精钢打的,特别冷,差点没把我冻死。”他扭过头叮嘱莲香道,“这事儿你别跟少爷说。” 莲香连连摆手,“不说不说。” 妙祯一脸懵懂,道:“为什么不能跟督主老爷说啊?” 正说着话儿,院外一个小厮进来传话儿:“大人,阿雏姑娘求……” 话还没说完,阿雏推开他,火急火燎地走进来,一下扑到夏侯潋身上道:“夏侯!伽蓝要杀厂公,你快去救人!” 仿佛一道焦雷劈在头顶,夏侯潋先是一惊,立马又镇定下来,扶着她道:“你先别慌,把话说清楚,怎么回事?伽蓝要在哪刺杀督主?” “在……在哪?”阿雏嘴唇翕动,忽地想起来她只偷听到百里鸢要杀人,却没有偷听到地点,顿时哭丧了脸,“我没听见。” “你就是阿雏?”莲香乜斜着眼瞅她,“小潋,先别听她瞎说。督主这会儿该在宫里,就算伽蓝要刺杀也轻易得不了手。这姑娘打云仙楼来的,不知什么来历呢,你别听了只言片语就跟人走了。” 阿雏忙摇头,道:“不是,是真的!我亲耳听到的。” “你听谁说的?”夏侯潋问。 阿雏刚想回答,突然又犹豫起来。若是把百里鸢供出来,阿鸢是不是就没活路了?她想起百里鸢裹着她的绣花被子窝在床上的模样,那样白那样小,眼睛黑黑的,分明是个未经世事的小丫头。还有那天她遭难,百里鸢护在她身前,将匕首扎进阎总旗的手掌。 这孩子是真的把她当姐姐,唯一的姐姐。 她死死抓着夏侯潋的手臂,微微发着颤。夏侯潋催她说话,她望着夏侯潋的眼睛,黑而深,很像另一个夏侯。真奇怪,这两个人都叫夏侯,眉眼也这般相似。她想起那个大孩子一样的男人,每天只是吭哧吭哧地洗衣裳,不喊累也不喊苦。可他死了,和鸨儿一起,死在那天夜晚,躺在冰凉的石板路上。 百里鸢喊他哥哥,可她杀了他! “百……百里鸢,”阿雏咬着牙,道,“百里鸢,就是你们要找的阎罗!” 所有人俱是一惊。夏侯潋默念着这个人的名字,百里鸢……百里鸢……是了,是十七看错了,伽蓝阎罗不是侏儒,她是个孩子! “妙祯,去把我的牙牌拿来,”夏侯潋一面系着衣带,一面走进刀炉,随便拣了把刀佩在腰间。夏侯潋转过身,指了个番子,道:“你过来,带一队人去东门胡同找白档头,令他照会顺天府、五城兵马司,传讯神机营,包围临北侯府,全城戒严,捉拿百里鸢。” 莲香跟在夏侯潋身后,呐呐道:“小……小潋。” “我进宫看看督主去,”夏侯潋拍拍她肩膀,“放心,没事儿,你在家把守好门户,等我们回来,阿雏就先拜托你照顾了。” 莲香连连点头,“小潋你当心啊,顾着自己的身体。” 夏侯潋点点头转过身,凝重的神色浮上脸颊。沈玦应该没事吧,宫里有羽林卫又有禁军,一定能护他周全。可夏侯潋又想起他十四岁那场刺杀,同样是在皇宫,伽蓝刺客硬是把贵妃给杀了。他的母亲夏侯霈,在皇宫里穿行奔袭,竟无人可敌。 别自己吓自己。夏侯潋使劲摇摇头,提步往外走。 一个影子靠在腰子门边上,平平伸出一把黑鞘的长刀,挡住了他的去路。 “进宫?可惜啊,你心尖尖儿上的督主压根不在宫里。”男人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微笑,“好久不见啊,师哥。” 第118章 逝水横波 眼前的男人和夏侯潋印象中的已经完全不一样了。从前温吞懦弱的青年已经长成了凶恶的刺客,一颦一笑都透着阴寒的杀意。夏侯潋的心沉了下去,可更让他焦急的是沈玦。不在宫里是什么意思?沈玦不在宫里还能在哪? 书情托着下巴望了望天色,笑道:“呀,已经戌时了。这次伽蓝召集了京津一带所有的刺客和暗桩,除了我以外的八部倾巢而出,掌刀的是伽蓝最强的刺客迦楼罗。你说,你的督主能撑到什么时候?” 伽蓝这是放手一搏了么?夏侯潋握紧双拳,培养一个刺客谈何容易,伽蓝精锐尽数出动,分明是以命博命的打法。可只要沈玦被杀,东厂后继无人,伽蓝就是赢家。 “你要什么?”夏侯潋咬着牙道,“说出来,然后告诉我,督主在哪里?” “我要什么?”书情嗬嗬直笑,猛地抬起头来,眸中杀意毕现,“我要你死啊,师哥!” 霎时间刀光乍起,横波的潋滟刀刃迎面而来。夏侯潋偏头躲过一击,莲香拉着妙祯和阿雏躲到一边,番子们纷纷涌到院外,架好弓弩,准心瞄准书情,却因两人不断腾挪插不进手。 一刀走空,书情没有停顿,回身纵劈,“师哥,你还要苟延残喘到什么时候?你怎么还不去死!” “书情,你失心疯么!?”夏侯潋骂道,“你不是叛逃了吗,你怎么又回伽蓝了!” “你才疯了!”书情目眦欲裂,“对,我是叛逃了,可惜我不如你能躲师哥,我被抓回来了!”他撕开自己的衣服露出胸膛和肩背,上面横亘着鞭伤无数,“你看,八十一鞭,我他娘的竟然没死。我回到伽蓝才知道,你杀了弑心,还拿到了解药。我的好师哥,你知不知道你在外面逍遥快活的时候,我们在山寺里等死!” “我……”夏侯潋想要辩解,书情又一刀劈来。 凛冽的刀光中书情的笑容狰狞如鬼,“师哥你知不知道七月半发作的时候多痛苦,我们就躺在佛像下面,身体从手脚开始,一寸寸地变成木头。住持没了,没人给我们送药,我们闯进黑面佛找药,可是药窟已经被你烧了!你连一粒解药都没给我们留下!” “书情,住手!”夏侯潋大吼。 书情偏不,再度前扑,“你口口声声说我们是你的兄弟,可你为了报你那个死鬼老娘的仇,根本不把我们的命放在眼里!” “你他娘的不是叛逃了吗,你不是不活了吗?我他娘的怎么知道你又被抓回去!”夏侯潋闪过横波,拔出腰间的长刀,“书情,你不要逼我。” “是,我本来是不想活了。伽蓝这个鬼地方,我死了都想逃走。”书情拎着刀,嗤嗤发着笑转过身来,“可给我希望的是你啊师哥。你有解药,你为什么不回来救我们!我满心以为你会回来救大家,对所有人说你肯定会回来的。日子一天天过去,七月半越来越近,你一丁点儿的影子都没有。到最后一刻我才明白你是真的不回来了,你恨伽蓝,伽蓝杀了你娘,你巴不得所有人都去死!” 夏侯潋几乎要咬碎牙齿,“我他娘的根本没有解药!够了书情,别打了。告诉我督主在哪,我放你走。” 书情冷笑着拿刀指着他,“骗子,没有解药你怎么能活到现在!你没想到的是住持的药根本没用,七月半是无解之毒!你也没想到我们还活着,对吧?”书情低头抚摸横波,潋滟刀光在他指间翻转,“我也没想到,我们没有等来你,却等来了段先生和阎罗大人。” 鸦羽一样的记忆纷乱而来,书情想起那天的月夜,木叶纷飞如雨,段九牵着百里鸢拾级而上,推开大雄宝殿的大门。刺客们从苟延残喘中撑起身,望向月下那两个一高一矮的影子。 “真可怜啊,不过没关系,你们的日子还很长,因为……”百里鸢俯视着他们,唇边慢慢浮起一个冰冷的微笑,“我给你们带来了无上极乐。” “那不是无上极乐,”夏侯潋低声道,“那是森罗地狱。” “所以这一切都怪你,夏侯潋,”书情面无表情地道,“你是个罪人,你该死。” 这句话像一句审判,敲在夏侯潋心头。 是啊,他恶贯满盈,满手鲜血,原本就该死。 夏侯潋沉默良久,书情望着他,忽然觉得这个男人身上藏了许多无可奈何的悲戚。他疑心这是错觉,没有在意。寂静中夏侯潋拔出了刀,深深蹲伏下去,刀尖斜斜指着地面,凝着一点森冷的寒光。 他冷冷望着书情,道:“我只告诉你,我从始至终都不知道住持给了我解药。不过,说这些也没有意义了,杀住持的是我,毁伽蓝的也是我,即便再重来一次,即便你没有叛逃,我也会这样选择。你怨我也好,恨我也罢,随便你。立场不同,无需多言。我现在只想知道一件事——督主,在哪里!” 话音刚落,夏侯潋悍然出刀,杀气如山! 刀光在小院中炸开,霎时间笼罩了书情全身。书情深呼吸一口气,持刀迎上夏侯潋织就的雪花刀网。这些年他进步了很多,甚至可以跟上夏侯潋绵密的刀势。他知道夏侯潋命不久矣,而他依旧强悍,他的优势,不言自明。 可是,他错了! 夏侯潋手腕翻转,长刀拖着凄迷的流光在空中划出连续的十字。书情在十字斩势中步步后退,横波与夏侯潋的刀刃相击,发出铿然又尖锐的破音。这样的十字斩明明要耗费极大的力气,可夏侯潋不知疲倦似的连挥,书情的虎口终于再接下最后一斩中破裂。 “到此为止了。”夏侯潋说。 夏侯潋反手握刀,笔直地挥出去,刀尖划过一道凄厉的线条。书情的手臂猛然一痛,横波哐当落在地上,鲜血淌下手臂,哒哒地滴在地上。 “说,你们在哪刺杀?”夏侯潋问。 “我死也不告诉你。”书情冷笑,“你就等着见他的尸体吧。” 夏侯潋拎起他的领子,把他的头按进吉祥缸。冰冷的水顿时淹没了他的头脸,水呛进喉咙和鼻子,他猛烈地挣扎,可夏侯潋的力气极大,按着他的头不让他出来。 他双手乱拍,夏侯潋把他提出来,“说!” 书情连吐了好几口水,沙哑着嗓子道:“你做梦!” 夏侯潋恶狠狠地盯着他,“那我就把你的耳朵割下来,再不说,就割另一只!” 书情吼道:“你敢!” 夏侯潋贴着他的脸大吼:“你看我敢不敢!” 书情死死瞪着他的双眼,两个人的眼睛都充满血丝,狰狞地像修罗恶鬼。书情瞪了半晌,忽然笑起来,“好啊,师哥,不如我们做一个交易。” “什么交易?” “我在祠堂看见了你娘的骨灰,你挺能耐的师哥,你娘被啃成那个样子,你还能把她的骨灰找回来。” 夏侯潋心里浮起不祥的预感,“你想干什么?” “没想干什么,我只是想看看在你心里到底是你娘更重要,还是沈玦更重要。想知道沈玦在哪,可以,”书情笑望着他,“把你娘的骨灰和横波都毁了,我就告诉你伽蓝在哪里刺杀。” 众人俱是一惊,莲香愤然道:“你这个人心肠怎么这么歹毒!” 书情蓦然敛了笑容,道:“夏侯潋比我歹毒一万倍!” “那个……”阿雏小声道,“厂公好像去了什么寺,之前我偷听到他说的。” “哪座寺庙?是不是广灵寺?”夏侯潋问。 阿雏咬着唇道:“当时只顾着惊讶阿……百里鸢是阎罗的事儿,没听太清楚。” 莲香道:“小潋,要不派人去东厂问问吧,或者去宫里,总有人知道督主去了哪。” “太慢了,太慢了。”夏侯潋心急如焚。 已经耽搁太久了,东厂距离沈府有一程子路,还不知道到底能不能问到。宫里更不必说,现在宫门已经落钥,费了唇舌说服羽林卫放行,还要经过重重关卡审验,不知要花费多少时间。 沈玦哪里等得起! “你说话算话。”夏侯潋揪住书情的衣领,“莲香姐,劳烦你帮我把我娘的骨灰取来。” 莲香犹疑了一下,还是去了,不多时便捧着夏侯霈的骨灰回来了。夏侯潋接过他娘的骨灰,原本便是残灰,不怎么重,捧在手里,仿佛是轻飘飘的一抔。夏侯潋拿起地上的横波走进刀炉,站在烘炉前面,熊熊的火映着他的脸,他的眼中有霜华一般的哀伤。 番子押着书情进了屋,书情望着夏侯潋,眸子里渐渐浮起震惊,“你疯了么夏侯潋,那是你娘。”夏侯潋如何复仇他看在眼里,他还记得柳州诛恶大会上的腥风血雨,夏侯潋披血而出,像一只凶狼撕碎所有敌人。可现在,这个男人为了另一个人,要毁了他母亲最后的遗物。 莲香捂着嘴流泪,哽咽着说不出话儿,妙祯把脸埋进莲香的怀里,不敢看那个孤独的影子。 “你这个疯子,沈玦那个阉人有那么重要么!”书情冷笑,“别以为我会心软,我倒要看看你是不是真的能下得去手!” 夏侯潋打开瓷坛的盖子,夏侯霈残余的骨灰映入眼帘,这是夏侯霈留在这世上最后一抔尘灰。他想起那个与他阔别了八年的女人,她有着潋滟的唇,锋利的眉,像一把刀,刀尖向前,仿佛可以斩碎万物。眼泪无声无息地划过脸颊,落进骨灰坛,那抔尘埃中顿时深了一块儿,像一个经年的疮疤。 他娘明明走了很久了,但现在想起来好像还是昨天的事儿一样。他记得他刚刚得知他爹是老秃驴那次,他那会儿八岁,一边哭一边敲他娘的门:“你骗人,你这个骗子。你说我是从地里种出来的,我明明是你和老秃驴一块儿生出来的!” 夏侯霈打开门,看见涕泗横流的夏侯潋就头疼,“哪个龟儿碎嘴告诉你的,老娘去削了他。” 夏侯潋用大头顶夏侯霈,“你这个骗子!” 夏侯霈单手按着他的脑袋,“爱哭包,不许哭。” “我没哭!”夏侯潋哭得震天动地,“老秃驴不认我,为什么!” “瞧你这出息,”夏侯霈一拳捶在他头顶,他在她拳头底下打了个嗝,“认别人当爹算什么能耐。是我的儿子,就该让别人喊你爹,跪着喊!” 夏侯霈永远是那个模样,好像凭着一把横波,世上所有艰难险阻都会被斩碎成泥。他后来才知道她并非无所不能,她只是有一颗深广的心,她的心可以容纳世间万难,她的刀便可以斩灭万法。 他是夏侯霈的儿子,也必定要拥有和她一样的勇气。 夏侯潋倒转瓷坛,骨灰倾进烘炉,点点萤光在火焰中飞舞,恍惚中他好像看见了夏侯霈秾丽的眉眼,渐渐在火焰中消融。所有人屏息看着那一幕,此刻好像风都噤了声,世界静悄悄的,只剩下烘炉里火焰的嗤嗤爆响。夏侯潋没有停,他拔出横波,插入烘炉的火炭,横波的刀身慢慢变得焦黑,像一个迟暮的老人等待最后的安息。 “疯子……”书情喃喃道,“夏侯潋,你是个疯子。” 夏侯潋把瓷坛放在炉台上,“以前持厌问过我一个问题,那时候我没懂,现在我才明白,活着的人永远比死了的人更重要。书情,你要我办的我已经办了,告诉我,督主在哪。” “……”书情深深看了夏侯潋一眼,道,“芦潭古道。伽蓝的人候在外面,你出不去的。” 夏侯潋背上皮革刀挂,从刀架上抓了三把长刀三把短刀插入刀带,再把手弩佩在腰后,最后戴上黑手套,将牵机丝缠在臂上。他转过身,点了一队缇骑,“外面的刺客交给你们了,我先走一步。解决完刺客,去东厂搬救兵。” “是!”缇骑齐齐抱拳。 “夏侯叔,用这把刀。”妙祯不知从哪里抱来步生莲,递给夏侯潋。 烧火棍一样的黑刀收敛在漆黑的刀鞘里,像一个没有说出口的佛偈。镔铁黑刀以伽蓝秘法锻成,最是锋利。夏侯潋没说什么,沉默地接过刀,单手抱起照夜,在门口跨上马,冲出红漆大门。刺客在阴影中现身,如同张牙舞爪的妖魔扑过来,番子拔刀迎上,夏侯潋纵马越过刺客的头顶,奔向凄迷的月光。 书情被关在刀炉里,呆愣愣地望着烘炉里的横波,那把绝世的利刃正一点点地变得焦黑,成为一柄废铁。他不能明白夏侯潋为什么这样做,一个阉人而已,一个姘头而已,夏侯潋这样的人,怎么能为了一个男人毁了自己母亲最后的遗物。 为什么夏侯潋总是能这样毫不犹豫,一往无前? 他想起他自己,如果当初再果断一点把柳梢儿带走,她或许就不会死。如果当初再勇敢一点饮鸩自尽,或者和段九拼了,他便不会被极乐果操控到如今。可夏侯潋的决绝,他无论如何都学不会。 “书公子。”窗纱后面探出一个脑袋,他认得她,是夏侯潋身边的小丫头,叫妙祯。 “你干什么?”书情没好气地问。 李妙祯用手指头在碧烟罗上戳了一个洞,伸进来一个纸卷,“夏侯叔叔说天命无常,有些事儿还是得早点准备,就瞒着督主老爷写了好几封遗书,其中有一封是给你的。” “给我的?”书情犹疑着,不知道要不要接。手被捆着,其实他也接不了。李妙祯把洞戳大了一点儿,将纸卷扔到他脚边。 “你还是看看吧,我走了。” 书情瞪了那纸卷半晌,蹭过去用脚尖展开纸卷,夏侯潋不甚好看的字迹映入眼帘。 潋启。师弟,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死了,不知道你现在怎么样了,六年前你叛逃,我还吓了一大跳,料想你这小子胆儿没这么大才对。是被抓回来了吧?是不是挨了不少鞭子?没事就好,男人身上得有点疤才像男人。你是我师弟,要是伽蓝被灭的时候你还活着的话,督主不会难为你的。我私藏了一点儿极乐果,你省着点用,够你下半辈子花的了。我把它埋在福祥寺竹林的最西边的石墩子下面了,写了你名字的那包是你的,另一包你别拿,那是给十七的。 后会无期。 不知怎的,看着看着视野就朦胧了,泪水顺着眼角滴下来。书情死死咬着牙,把呜咽堵在嘴里。这个伪君子,他以为一包极乐果就能把他收买吗?他永远都不会原谅他,永远都不会! 八十一鞭的疼痛,七月半发作的苦楚,绝望着等死的岁月,永不解脱的痛苦历历在目。他恨夏侯潋,恨他逍遥自在,而他却在苦海中沉沦。书情在炉火的火光中痛哭,过往的辛酸一齐涌上眼底,化为泪水。 要是当初他晚一步叛逃该有多好,他就可以跟着夏侯潋一起走。他也很想逃啊! 他忽然想到什么,如梦初醒一般抬起头,对着窗外大吼:“丫头,回来!快去找夏侯潋,别让他一个人去!他打不过迦楼罗的,他会死的!那个人……是持厌啊!” 第119章 刹那妖刀 月光中,刺客如群魔乱舞,正中心那个最强的妖魔拖出一条长长的血线,直指沈玦!缇骑所有的防卫都被击溃,和其他刺客缠斗的缇骑想要撤身回援,却被更多刺客拦住去路。沈玦和迦楼罗之中只剩下二十余步的距离,而他身边只有手无缚鸡之力的沈问行和明月母子,他已经孤立无援! “干爹!”沈问行声线颤抖,死死抓着沈玦的衣襟。明月闭起眼睛,将玉姐儿按在怀里。 “沈问行,你是男人吧。”沈玦说。 沈问行一愣,结结巴巴地道:“爹……我、我是不是男人,您还不知道吗?” “是男人,就捡起地上的刀,保护你身后的女人。”沈玦淡淡地瞥了他一眼,“临死前,总要当一回真正的男人。” “干爹……”沈问行怔怔地松开沈玦的衣襟,厮杀声入耳,他猛然回过神来,捡起地上的一把雁翎刀握在手里,颤着声大吼道,“干他娘的,今儿小爷我拼了!” “很好。” 沈玦提刀前行,他的前方,迦楼罗握着刀急速逼近,皂靴蹬踏地面,溅起无数血滴。潮水一般的杀声中沈玦闭起眼睛,吐出一口悠长的呼吸。他已经很久没有面对面地经历过这样的厮杀了,他身居高位,要杀人从来不需要他亲自出手。静铁久不出鞘,几乎在他手里蒙上尘埃。 他很想知道为什么当初夏侯霈要把静铁送给他,他听说一个刺客一生只能从伽蓝刀炉拿走一把刀,夏侯霈把夏侯潋唯一的刀赠给了他。 握紧冰冷的刀柄,久远的记忆在顷刻间回笼,他又一次感受到静铁沉敛的心跳,一下一下,与他的心跳合二为一。仿佛是一种错觉,手指的剧痛在缓解,他的手在一刹那间似乎和静铁融为一体。 原来这把刀,从来就属于他! 他猛然睁开双眼,就在这时迦楼罗的刀已经近在咫尺!这个绝强的刺客的刀势如同雷霆万钧,迅猛犹如电光,摧枯拉朽地要毁灭一切。没有人可以在这样快的刀下幸存,车轼旁的沈问行屏住了呼吸,心脏忘记了跳动。 沈玦蓦然矮身,这一刻他如蛰伏的凶兽,银亮的刀刃擦着他的发丝挥过,飞扬的长发被割断一截,轻飘飘地落在他的眼前。 他躲过了! 沈问行几乎要叫出声来,沈玦竟然躲过了迦楼罗几乎必杀的一刀。沈玦迅速转身挥刀,静铁所过之处寒风凛冽,恍若结出雪白的霜华。他的速度的确不如迦楼罗,可是他已经判断出了迦楼罗的刀势。迦楼罗每次挥刀都向着敌人的要害之处,他斩杀了十五名缇骑,有十名斩在喉咙。沈玦在与迦楼罗相遇之前便做好准备,他看不到迦楼罗挥刀,但迦楼罗挥刀必定在相遇的那一瞬间! 而闪过第一刀的下一刻,便是沈玦最佳的反击时间! 铿然一声,预想中刀刃割破血肉的声响没有出现,刺客左手的短刀架在背后,挡住了沈玦绝命的一击。 “虽然你的刀术很差劲,”刺客低声道,“但你比我想象的要强。” 沈玦:“……” “我的时间不多了,”迦楼罗丢开短刀,双手握刀,“抱歉。” 一刹那间,沈玦听见刀刃破风的声音,仿佛万千厉鬼同时呼啸,眼前闪过扭曲的刀光,恍若天穹上的雷电霹雳,他咬着牙举刀挡在身前,可他不够快,迦楼罗与他错身而过,手臂上顿时出现一个狭长的血口。刺客在须臾之间化身鬼魅,他什么也看不到,只能捕捉到一团朦胧的暗影。鬼影不停与他交错,每次擦过必然留下一道血口。 那一刻沈玦终于感受到差距,原来刀法的悬殊,再多的智谋也弥补不了。他彻底被迦楼罗抓住了,像恶鬼上了身,挣不开逃不掉。眨眼之间迦楼罗在他身上划了七刀,遍布躯干和大腿,他的曳撒已经湿了,浸满鲜血。 迦楼罗结束了连刀,他的猎物已经无力反击,鲜血带走了沈玦的力气,即便迦楼罗不出手,他也会因为失血过多而死去。 但迦楼罗还要斩下他的人头带给段九,他将对沈玦进行处决,这场战役,毫无悬念。 迦楼罗漠然高举起刀,月光下,那把刀是森冷的一线,仿佛可以隔开阴阳。沈玦吃力地抬起眼,长刀一线凝在他的眸中,汇集成一点银光。 他要死了么?夜风拂过他的发丝,像黑白无常在他耳畔冰冷地呼吸。他的确快要死了,这死亡来得那么突然,却触手可及。凛冽地刀刃正在逼近,银光扩大成一片白,恍惚中他忽然回想起很多从前的事,坐在门槛前扎灯笼的夏侯潋,龇牙咧嘴地喝着苦药的夏侯潋,编小兰花送给他的夏侯潋,还有很多很多年前,那个在雪地里背起他挣扎爬回秋梧院的夏侯潋。 弥天漫地的风雪中,十二岁的夏侯潋嘶吼着说:“少爷,不要死啊!” 无边无际的白雪在他们脚下蔓延出去,皑皑的雪白世界中,他们是孤独又渺小的两个影子,在无垠的天地中相拥。 那声凄厉的呼唤在他耳边回荡,他猛然提起刀。 他还有个白痴等他回家,他跪了十几里路求神拜佛,他还要回家看他有没有痊愈,他怎么能死? 沈玦蓦然奋起,这个在别人眼中孱弱又病气的男人拖着满身的伤痕格开了迦楼罗的斩决,他的脸上没有表情,唯有抿成一字的双唇泄露了他执拗的倔强。静铁在架开迦楼罗的斩击之后破风而出,漆黑的刀刃收敛了一切光华,走过凄冷的直线。 两人错身而过,迦楼罗的袖侧现出一道血口,温热的鲜血滑过皮肤。 他低头摸了摸袖侧的血,忽然有些呆。 很少有人能够在他的刀下反击,他很久没有受过这样的刀伤了。 “我收回刚刚的话,你很强。”迦楼罗说。 沈玦喘着粗气,方才的一击已经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终于有缇骑脱出身来回援,挡在沈玦身前。 “我会给强者应有的尊敬,所以接下来的一刀,我会竭尽全力。”迦楼罗微微下蹲,横刀在前。 一边的沈问行瞪大双眼,那个刺客在说什么鬼话?接下来才是竭尽全力,难道方才的刀都不是他真正的实力? “伽蓝刀逆字一心斩,最高手。”迦楼罗低声道。 凄迷的月光在他刀刃上流淌,面具下的双眸藏在刀刃之后,黑而深,仿佛蕴蓄了万点萤光。这个刺客全身的气势在顷刻间改变了,恍若有雄雄的妖魔自他身后站起。所有缇骑都惊惧地后退,他们也对阵过不少刺客,见识过伽蓝刀的凶猛,可这一刻他们才发现,他们从未见过真正的伽蓝刀。 真正的伽蓝刀,是妖魔之刀。 迦楼罗跨步向前,像一只凶狼一般猛然前奔。他的刀拖着扭曲的电光走过曲折的弧线,缇骑在他接近的一刹那间被绞杀,沈玦听见刀刃没入血肉再离开的粘腻声响,阴寒得仿佛要浸透骨髓。电光划过一线,那柄妖刀终于走到了沈玦的身前,迦楼罗双手握刀如惊雷一般压下,霎时间刀气化形沉如巨山! 在那样绝丽的刀势中,沈玦的视野一片空白。 “铮——” 悬在头顶的刀刃没有落下,夜风中传来林间的萧声,静谧地流淌。视野逐渐清晰,沈玦看见眼前站了一个少女,黑发黑衣,广袖随着举起的胳膊滑到肘下,可露在外面的手臂不是女人的莹润的肌肤,而是闪着寒光的两把刀刃。 有人替他说出了少女的名字,“是照夜!” 黑暗中有什么东西在空气中闪过凛冽的银光,极细极细的一丝。沈玦顺着那根丝线仰起头,对面横亘在空中的老柘树树枝上倒吊着一个漆黑的人影,正俯视着底下所有刺客。他的样子太过惊悚,像一只倒立的蝙蝠,所有人吓了一跳。 “是谁!”刺客们低语,“他怎么会操控照夜和牵机丝!” “听说沈玦追杀那个叛徒的时候收缴了不少他的玩意儿,”摩睺罗迦道,“看来沈玦还复原了牵丝技和傀儡技。” 迦楼罗一面退后一面低声道:“是么?” “喂,那边的。”树上的人影说话了。 迦楼罗仰起头,静静望着他。 “对,说的就是你。”月影下,那个人眼中有分明的血色,“我家督主头上和身上的伤都是你弄的?” “头上的不是。”迦楼罗很诚实。 夏侯潋从树上落在地上,一步一步朝他走过去,“总归算在你头上就对了。龟儿,你敢动老子的人,老子今天不削了你老子名字倒过来写。” “你是沈潋?”迦楼罗没动,“潋是哪个潋?你在改名之前叫什么?” 夏侯潋笑了笑,笑容中有狼一般的狠意。他张开五指,猛地一拉,看不见的丝线在空气中猛烈震颤,柘叶沙沙纷飞如雨。照夜蓦然抬起头,朝迦楼罗飞奔过去。 “我的名字是,”夏侯潋道,“你大爷。” 第120章 莲生并蒂 话音刚落,照夜已至,刀臂对着迦楼罗的面门斩下,刀光凛冽如冰! 沈玦拄着刀靠着车轼慢慢坐下,他已经成了一个血人,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争先恐后地流着血。沈问行拖出马车里的绷带和金疮药,和明月一左一右帮他包扎伤口。缇骑已经不剩几个了,统统围在沈玦周围。举目望向杀场,迦楼罗和照夜沐浴着月光砍杀,鬼魅一般的少女和男人不断错身换位,刀刃划出的银光几乎要斩破黑夜。 再看向夏侯潋,那家伙无头苍蝇一般在杀场中奔跑,身后跟着十几个刺客。 “阉狗,你跑什么!和我们打!”刺客咆哮着。 夏侯潋充耳不闻,拖着刺客绕着迦楼罗和照夜画圈。他的速度极快,轻盈得像一只矫健的狸猫,竟然没有人可以跟上他的步伐。 沈问行看了纳闷,道:“他在干什么啊?” 沈玦目光追随着夏侯潋的身影,低声道:“他在布阵,睁大眼睛,仔细看地上。” 沈问行忙揉揉眼睛,月光下,山道上伏尸遍野,鲜血反射着艳丽的光。在尸体和鲜血的缝隙中,隐隐流淌着另一种光泽,这光泽纵横交错,犹如蛛丝遍布满地,隐藏着渗透骨髓的杀机。沈问行瞪大双眼,有一个答案即将脱口而出。 沈玦道:“当年,他就是用这一招杀了弑心。” 沈问行望向杀场中央,照夜正牵引着迦楼罗缓慢地接近趴伏的丝网中心。 “现在他要用同样的一招,”沈玦一字一句地说道,“杀迦楼罗!” 刀光四溅,寒如霜雪!照夜斩下雷霆万钧的一击,迦楼罗举刀格住斩击。男人和傀儡刀对刀,脸对脸,傀儡没有表情,漆黑的眼洞里黑黝黝的一片,却更加让人觉得森寒刺骨。这傀儡以陨铁炼制的精钢打造,刀枪不入,迦楼罗的刀竟然不能伤其分毫。他格着刀沉沉地呼吸,身边掠过数道劲风,那是夏侯潋拖着刺客飞奔。 他和傀儡角着力,精钢傀儡的力量极大,他的刀在角力中颤抖,刀刃反射着凄冷的月光在地上晃动不休。牵机丝猛地一颤,照夜忽然松了力,他的刀劈在照夜头顶,而下一刻,他听见下方响起刀刃破风的声音,恍如一只毒蛇忽然从黑暗中现身,口中吐着毒信。 他猛然一惊,迅速后退。退后的瞬间他看见了藏在照夜腿下的那把刀,原本是女人小腿的部分被夏侯潋换成了短刀,裙裾遮盖了照夜的小腿,没有人发觉这藏在裙下的杀机。现在它随着照夜屈膝而亮出裙裾,在月下流淌着冷厉又灿烂的光芒。 闪躲地太慢,刀刃在他胸前划出一道淋漓的伤口。疼痛刺激着他的神经,他低下头看鲜血滴在自己的掌心。 与此同时,沈玦轻声道:“进圈了。” 沈问行悚然一惊,死死咬紧牙关。明月抱紧玉姐儿,不敢看接下来血肉分离的惨状。 夏侯潋向后翻身一跃,落在沈玦身前,“少爷,没事吧。” “无碍。”沈玦说。 “抱头鼠窜的胆小鬼,”刺客们冷笑,“东厂的阉狗就这副德行?” 夏侯潋低低一笑,对身后的沈玦道:“少爷,请你看烟花好不好?” 沈玦瞥了他一眼,道:“少贫嘴。” 夏侯潋笑了一声,蓦然握紧双拳,所有的牵机丝在刹那间震颤蜂鸣,看不见的丝网拔地而起,细腻的银光交错闪过,笼罩了所有刺客。那是终其一生都走不出去的天罗地网,刺客们震惊地望着四周的杀人丝,恐惧犹如冰冷的蛇游遍全身。 没人可以从这样的天罗地网中生还,这是夏侯潋不可复制的绝技—— “牵丝阵百鬼烟花杀。”夏侯潋低声道,“诸位,一路走好。” 夏侯潋拉紧牵机丝,双拳交握在胸前。杀人丝在空气中无声地游动、收紧,恍若巨大的牢笼在顷刻间收缩。刺客们一个接一个地四分五裂,鲜血噗噗地炸开,一眼望过去,恍若无数艳丽的烟花在黑暗中悄然绽放。银色的丝线被鲜血染红,血滴沿着丝线飞速流转。牢笼终于收拢到中心,正中间的那个沉默的刺客眸中倒映着殷红的丝线网格,犹如潋滟繁花。 刺客们的哀嚎声响彻山道,丝线切入血肉和骨头粘腻又阴寒的声音不绝于耳。夏侯潋松了一口气,转身想要看看沈玦身上的伤。 忽然间,十指上的丝线猛地一松,丝网的正中间炸开绚烂的刀光。 他转过身,双眸蓦然紧缩。 在丝网收缩到最中心的那一瞬间,迦楼罗出刀了。绵密的刀光在他手中溅射开,纷纷扬扬,如同霜雪在空中飞舞。迦楼罗全身都被如雪的刀光笼罩,牵机丝在他的刀下一根根断裂,丝线断裂的铮然之声犹如铿锵弦动,急促又汹涌。最后一刀落下,迦楼罗静立于当中,破碎的牵机丝雪花片一样纷纷落在他肩头,像霜雪覆盖了满身。 没有人能想到迦楼罗的刀能快到这个地步,他竟然用快刀切断了所有的牵机丝。他的速度胜过了牵机丝收缩的速度,速度更赋予他的刀绝强的锋利,牵机丝在他的刀下竟犹如细发,转眼之间土崩瓦解。 夏侯潋第一次在这场战斗中感受到了恐怖,那个男人站在尸山血海之中,沉默无言却强悍如修罗恶鬼。现在他失去了牵机丝,他必须用刀赢过他! 沈玦拄着刀艰难地站起来,“我和你一起。” “你坐下,”夏侯潋拔出腰后的步生莲,黑刀无声地滑出刀鞘,刀锷上一朵佛莲静静绽放,“连自己媳妇都保护不了,我算什么男人?” “我是你夫君。”沈玦拉住他的衣襟。 “我不管,就是媳妇。”夏侯潋回头把衣襟拉出来,“乖,在这儿等我。” 林间的萧声呜咽,夏侯潋踩着鲜血和月光走到刺客的对面。 “喂,你见没见过一个叫持厌的人?他的刀比你慢一点。”夏侯潋问。 迦楼罗没理他,仰头望着天上的月亮,“沈玦对你来说很重要么?” 夏侯潋愣了一下,答道:“嗯,比性命更重要。” “那么就胜过我,”迦楼罗收回目光,双手握刀,深深地蹲伏下去,“以命为赌!” 夏侯潋将刀带解开扔在地上,握着步生莲对着迦楼罗,凄迷的月华灌注在黑刀上,有一种说不出的冷寂。 “请!” 静谧的黑夜中两人悍然相扑,犹如两只角斗的凶狼。他们的撕咬迅猛又急促,刀光在月下急闪,衣袂在错位中裂成碎片。没有人看得清他们的刀势,只能看见纷扬的刀光犹如霜花一般漫天飞舞。 只有夏侯潋知道敌人有多么的强大。快速的轮斩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他的速度在渐渐减慢,而迦楼罗的速度却在加快!雪白的刀光中迦楼罗的影子忽然变成模糊的一团黑,与此同时他听见迦楼罗一声断喝,长刀挟着雷霆万钧之势压在他的头顶。他在那一刻终于失去了节奏,步子猛地一滞,步生莲堪堪架住迦楼罗的刀刃。 然而来不及松一口气,下一刻迦楼罗忽然出现在他背后,手握着刀柄砸在他的后心。 犹如霹雳重击,剧痛蔓延上整个背部,他摔倒在地,口中有鲜血腥甜的味道。 “牵机丝可以杀住持,却杀不了我。”迦楼罗俯视着他,白瓷面具漠然无情,“你太弱了。” 夏侯潋挣扎着站起来,迦楼罗迎头又是一击,两把刀相击,步生莲发出凄厉的蜂鸣,仿佛病人垂死的尖叫。 “没有牵机丝你竟弱小至此么?”迦楼罗道,“太弱了,你会死,你保护的人也会死,更不配与我一战。” 迦楼罗又是一斩!仿佛千万只厉鬼啃噬刀刃,夏侯潋失去了反击的力量和节奏,在他的斩击中步步后退。这个恐怖的刺客的力量沉雄如山,在这一刻,他是一只磨牙吮血的凶狼,而夏侯潋只是一只垂死的病兽。 要输了,要输了!夏侯潋无计可施,他们的力量太过悬殊,犹如天壤之别。这个男人的力量犹如鬼神,凡人要如何赢过鬼神! 迦楼罗还要再斩,阴冷的长刀在月下划出一线,刀尖冷如寒霜。 “住手!”身后忽然响起一声厉喝,迦楼罗转过身,看见沈玦站起来,一瘸一拐地往前走。沈玦咬着牙道:“我跟你打!” “督主!”缇骑纷纷护在他身前。 迦楼罗遥遥望着他,忽然转过身,朝他走过去。 “喂……”夏侯潋吐了一口血痰,擦着嘴站起来,“你的敌人是我,我不会输,也不会死,”夏侯潋重新恢复了进攻的姿态,黑刀旁的双眸锋利得仿佛可以斩碎一切,“我们,再来!” 那一刻他仿佛又回到了很多年前在黑面佛顶的岁月,一次又一次趴下,一次又一次爬起来,一次又一次嘶吼“再来”。双手在刀柄的磨砺中生出厚厚的茧子,身体在摔打中伤痕满布。风雪之中一个沉默的刺客站在他的身前,寂静如古镜的眸子注视着他,在哀风中送出绝强的一刀。 时光仿佛是一个圈,流转着又回到原地。 他忽然记起很多年前在湛蓝星空下那个刺客对他说的话——“别担心小潋,如果你的刀可以斩破黑夜,那么它便是无坚不摧。” 迦楼罗停下步子转过头,曾经在他手里毫无反击之力的青年忽然变了,有什么汹涌的东西在夏侯潋的身体里重新燃烧起来。迦楼罗握紧刀,微微下蹲,低声道:“伽蓝刀逆字一心斩。” 夏侯潋也同样蹲伏下去,黑刀横于胸前,“伽蓝刀逆字一心斩。” 两个人同时开始对冲,破裂的衣袖带着呼啸的夜风,宛转的萧声在他们之中哀婉地流淌。他们像两只飞蛾,无声地在夜空中飞行。 倘若手中之刃是为挚爱所挥,它是否便可以斩破最深的黑夜,从此冰火难侵,无坚不摧? 沉如生铁的黑暗中两个人划过一线,刀刃斩风的呼啸声戛然而止。沈玦和其他人看见两道黑色的影子相背而立,静寂得像两座礁石。沉寂中人们听见“咔”的一声响,是什么裂开了。迦楼罗脸上的面具忽然碎成了两半,掉在地上,四分五裂。 碎发飞扬,人们终于看清了藏在面具之后的那张脸。他有一双大而黑的眸子,挺直的鼻梁和薄薄的双唇,右耳上有一点萤光,在黑暗中微微闪亮。 “喂,持厌,”夏侯潋扛着刀转过身来,“我现在够格了吧。” “勉强。” “你大爷的,下手这么狠,差点以为你真要宰了我。”夏侯潋揉着肩背抱怨。 持厌伸手揉了揉他的背,夏侯潋痛得吱哇乱叫。 沈玦叹了一口气,“别废话了,他们出来了。” 林间薄雾里,八个黑衣瓷面的刺客缓缓走出,如同夜里的幽灵现出了真身。 沈问行还蒙在鼓里摸不着头脑,“这……这怎么回事?他是持厌!?还有,怎么又来一波刺客?” “你没注意到萧声停了么?”沈玦淡淡道,“他们是鞘,不过现在是刀了。” 夏侯潋和持厌两个人一左一右地朝刺客们走过去,人们这才发现月光下他们二人的背影一模一样,同样的高挑修长,同样的凶煞如狼。他们迈着一致的步伐缓缓前进,黑刀和刹那在月下是弯弯的一弧,流淌着妖异的光泽,如同女人秀丽的眉宇。 夏侯潋舔舔牙齿,眸中血色浮现,“我们兄弟俩送诸位……往生极乐!” 第121章 哀鸿低徊 沈问行紧张地直哆嗦,凑过脑袋问沈玦道:“爹啊,您怎么认出舅老爷的?” “方才他和阿潋对战的时候,用的是刀背。”沈玦道。 “原来如此!”沈问行恍然大悟。 “只是持厌六年前就失踪了,不知为何会被伽蓝所制。”沈玦皱着眉低吟。 刺客犹如鬼影,踏着月光而来。夏侯潋和持厌背靠着背,封锁住刺客通往沈玦的必经之路。 “喂,持厌,”夏侯潋道,“你怎么回伽蓝去了?” “这个故事很长。”持厌道。 “刚才差点用牵机丝杀了你,”夏侯潋用余光看他,碎发之下一点萤光若隐若现,“幸好没事儿。” 身后的刺客愣了愣,说:“你说错了,差得很远。” 夏侯潋:“……” 一叠掌声从林中传出,一个黑斗篷的男人拍着手缓缓走出来。他立在月光下,黑得像一条潦草的墨迹,又像一根孤生的枯竹。他拉下兜帽,夏侯潋终于看见了那张熟悉的脸。他老了很多,脸上布满深深浅浅的褶皱,赭色的脸庞如同冷硬的生铁。 在伽蓝,夏侯潋最熟悉的人除了他娘,就是段九和秋叶。小时候他拔光别的刺客家的公鸡鸡毛,用鸟屎弹打别人满身鸟屎,永远是段叔拎着他的后脖领去赔礼道歉。这个高大又壮实的男人看着他长大,可也是他,站在阴影里漠然地望着他娘被柳氏门徒分尸。 他曾感到恐惧,原来一个人的心是如此的深不可测,犹如看不见底的深渊。 “好一出兄弟情深啊……”段九微微笑道,“小潋,好久不见,你长大了,是个真正的男人了。” “拜你所赐。”夏侯潋握紧黑刀,骨节咯咯作响。 “我原以为你是一把废铁,却没想到弑心真的成功了。”段九用刀鞘挑起地上的一根牵机丝,“你不仅复原了伽蓝失传已久的牵丝杀术,还学会了隐居避世的唐门傀儡绝技。伽蓝刀你学得虽然不过尔尔,不过也勉强能登入堂室。”段九惋惜地叹了一口气,“只可惜,你竟然选择了叛逃。” “你是有多大脸,”夏侯潋冷笑,“你杀我娘,还指望我为伽蓝卖命么?” “杀你娘的不是我们啊,是你自己。”段九叹息着道。 夏侯潋一愣。 段九抬起眼来,望向他的目光冷漠又孤独,“小潋,是你太弱。倘若你从一开始便如你的哥哥一般,我又何必费尽苦心将你锻成绝世名器?是你太弱,你的刀护不住你自己,更护不住夏侯霈。” 仿佛有一把刀割进夏侯潋的心头,鲜血淋漓。他喘了几口气,定了定神想要说话,一只戴着南红玛瑙珠串的手搭在他的肩上,沈玦从他身后走出来,道:“既然夏侯潋远不如持厌,你和弑心又为何要放弃持厌选择夏侯潋?”他转了转指上的筒戒,道,“若咱家没有猜错,你和弑心的目的应当不同吧。弑心继承了渡心的遗志,想要刺杀百里阎罗,而你则是百里家的拥趸。” 段九显然有些意外,“你怎么知道渡心?” “伽蓝世系谱。”沈玦道。 段九微微笑起来,“不愧是厂公,对我伽蓝了解竟如此深厚。”他望向沈玦一行人,伤的伤,残的残,剩余的缇骑不过两人,马车边上的沈问行和明月都手无缚鸡之力,“也罢,持厌的刀术再强也无法在八部的刀下护住你们所有人,这件事告诉你也无妨。” 沈玦垂眸道:“洗耳恭听。” “三百多年前,第一任百里阎罗成立伽蓝山寺,以七月半挟制诸刺客,自那时起,伽蓝便内斗不休。刺客桀骜,七月半虽为苗疆至毒,却也无法掌控所有刺客。久而久之,伽蓝内部分化出了两个党派,一党异想天开,妄图刺杀阎罗,甚至不惜拉上所有人一同下地狱。”段九摩挲着瘦骨嶙峋的指节,道,“至于另外一党,便是我们。” “百年来,阎罗担忧伽蓝住持只手遮天,在伽蓝中设置秘眼,以与住持相互钳制。”他仰头望着天边明月,继续道:“叛逆一党挣扎了许多年,可是从未成功——直到渡心出现。这个男人发动了伽蓝有史以来最大的叛乱,诛杀了所有保守派的刺客。那天晚上是个修罗场,鲜血从天王殿的阶梯一直往下流,流过山门,流过碑石,一直流到山脚的伽蓝村。他在阎罗秘眼出逃之前找到了他,将他吊死在山门,然后用半年的时间重整旗鼓,一面从各地招收新的刺客维持伽蓝的正常运转,迷惑阎罗的双眼,一面组织八部,北上刺杀阎罗。” “秋师父就是那时候进的伽蓝。”夏侯潋低声道。 “不错。” “他们失败了,只有弑心一个人活了下来。”沈玦道。 “是啊。”段九长长叹了一口气,“小潋,你们是胜不过百里家的。你们以为百里一族钳制刺客的法子只有七月半,以为拼了性命便可以从此解脱。错了,你们都错了。第一代阎罗天子在创立伽蓝刀的时候留下了十二道空门,只要刺客修习伽蓝刀,便永远也战胜不了百里一族。那次八部倾巢出动,连同渡心一起通通埋骨朔北,只剩下一个临阵退缩的弑心。也正是因为他的胆怯,他被选为了新的住持。那次叛乱震动了整个百里家,刀可以杀人,却也容易伤及自身。百里一族决定彻底隐退幕后,住持成为明面上的伽蓝主人。从此以后,唯有住持能够进入朔北雪山,参拜百里阎罗。” “你也被选为伽蓝秘眼,”沈玦负着手道,“弑心没有放弃刺杀,为了还债他甚至将自己的亲生儿子锻炼成绝世杀器。但他不会想到,他的挚友竟然是抵在他后背的刀。” “人都是想要活命的啊,夏侯家不是人,个个都是疯子。弑心、夏侯霈、夏侯潋还有持厌,你们不将性命放在眼里,可我们还想活!”段九道,“那天弑心披着血回来,告诉我他们从前都错了。刺杀,只需要一把刀,一把绝胜之刀。他开启了‘锻刀’大计,他要打造一把绝世利器。他选中的人,就是持厌。 “他花费十四年的时间,让持厌隔绝人世,日复一日地练刀,甚至用活人试炼。他成功了,持厌是我见过的最强的刺客,他十四岁就达到了宗师的境界,放眼天下,竟无敌手。持厌十四岁的时候,弑心带着他进入雪山,参拜阎罗。当他成为新一任住持,他便是悬在阎罗头顶的绝强利刃。” 沈玦低声道:“可他没有被百里家承认。” “没错,”段九唇边有嘲讽的意味,“这样锻造出来的刀确实是真正的刀,可它无情无欲,连心也没有。没有心就没有软肋,没有软肋就无法操控。老阎罗要的是可以握在手里听凭掌控的刀,要的是掐住死穴难以解脱的刀。持厌不是!” “我有软肋的。”持厌忽然出声了。 所有人望向他,持厌望着段九,月光照进他的眸子,眸色淡若明净的琉璃。 他很认真地说:“我喜欢小潋。” 山道上陷入了诡异的沉默。 夏侯潋心里发苦,走过来揽住持厌的肩膀,用力按了按。瘦削的刺客薄得像一片刀刃,肩膀的锋棱利得扎手。夏侯潋说:“我也喜欢你,持厌。” 沈玦:“……” 段九抽了抽嘴角,道:“我现在知道了,你不用提醒我。” “所以夏侯潋是第二把刀。”沈玦道,“可他的刀术远远不如持厌,所以弑心杀其母,成利刃。恰巧夏侯潋也是你选中的人,他不似持厌无情无欲,软肋极多,是最好的住持继嗣。”沈玦眯了眯眼,“没猜错的话,你是想挑个时日悄么声地告诉夏侯潋弑心是他真正的杀母凶手,再借夏侯潋的手杀弑心。届时叛逆的弑心死了,新的住持也有了,伽蓝便可平稳换代,从此安稳下去。” 段九点头叹道:“可惜我没想到弑心这个懦夫最终还是放弃了刺杀,转而将这两个孩子送出了伽蓝。我知道他一直试图研制七月半的解药,可他花费数年都未能成功,药人一个接一个七窍流血而死,老天眷顾他,最后还是让他找到了解药。”段九唇边勾出诡谲的笑容,“虽然,只是个半成品。而掌握了真正的药方的厂公你,却仍是没能将它送到夏侯潋的手中。” 沈玦垂下眼眸,在月光下他的睫毛是米色的,苍凉地歇落在瓷白的脸颊上。 “段叔,”夏侯潋忽然道,“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段九一愣,转过眼来看他。他已经很久没有听到夏侯潋喊他段叔了,昔日那个被自家养的鹅追着跑,口里大喊“段叔救命”的小孩儿现在已经长大了,只是他永远都不会再向他求救了。他心里忽然有了一种淡淡的悲哀,像三月天在林间低徊宛转的夜风,散入长空。 “你有没有后悔过杀我娘?我一直以为,你们是很好的朋友。”夏侯潋低着头道,“你可曾有一刻后悔过,为那个叫阎罗的人,背叛你所有的朋友。” “……” 夜风凄冷,月光凄迷。段九抬起头,仰望漆黑天穹上的圆月。今日的月亮黄晕晕的,像很多年滴在纸笺上的泪滴,晕成一道淡色的泪渍。 段九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道:“小潋,你真的很幸运。在伽蓝,无论你闯了多少祸端,总有弑心暗暗为你撑腰。在杀场,无论你的刀法如何差劲,总有夏侯霈为你保驾护航。就算出了伽蓝,你也有沈玦倾司礼监和东厂之力相护。你真的太幸运了,以至于你忘记了除了你之外,伽蓝其他孩子根本没有这样的好命。你没有尝过裹着一条发硬的老棉裤走在冰天雪地里的苦,你也没有试过为了一个馒头遭受比你高三五倍的人的毒打。你要知道有些人是天上的凤凰翱翔九天,而还有一些人,注定是阴沟里的蝼蚁。” 刺客们缓缓靠近段九,和他站在一起。段九的声音喑哑又低沉,“小潋啊,我们和你不一样,伽蓝是我们的家。不进伽蓝,我们会在大雪纷飞里冻死饿死被打死。进了伽蓝,我们便满手血腥血债滔天永不可回头。我们不像你有你的小少爷护你疼你,光明容不下我们。黑暗,才是我们的归宿。” “我知道了。”夏侯潋低声道。 “这都是命啊,”段九眼中有霜雪一般的孤独,“我们终将为敌。” 黑暗中,一道刀光闪过,锋利得仿佛割在眼皮之上,凛冽的杀机从天而降。夏侯潋猛然一惊,拉住沈玦的腕子将他带到身后,同时举刀格住天降的一击。 “不过你要先胜过这个人,”夏侯潋听见段九冰寒彻骨的声音,“你的好兄弟——唐十七。” 第122章 后会无期 夏侯潋沿着眼前的刀刃一寸寸往上看——握着刀柄的苍白右手,僵直的手臂,惨白的脸庞和一双无神的双眼。隐隐发亮的丝线缠在他的手脚,连接处裹着陨铁钢环,深深地嵌进唐十七发白的肉里,却没有鲜血流出来。 夏侯潋和那双空洞的双眼对视,在里面看见震惊又悲恸的自己。 “你的兄弟很讲义气,我威逼利诱,用尽手段,他也不肯帮助我们制作机关傀儡。”段九微笑地望着夏侯潋,“也罢,我只好让他自己成为傀儡。怎么样,小潋,你要如何打败他?斩断手,斩断脚,还是他的头颅?他不过肉体之躯,比不得钢铁那般坚硬,斩断他轻而易举。只是……”段九唇角的弧度越发深邃,“这样一来,你的兄弟便和你的母亲一样,身首分离,死无全尸。” 段九猛然一拉牵机丝,丝线蜂鸣中傀儡十七蓦然发动,握着森冷的一线刀光劈向夏侯潋的面门。夏侯潋的手在颤抖,随着傀儡十七的砍击步步后退。 其余八部枭鸟一般奔向沈玦,黑色的衣袖如同蛾翅一般翻飞,刀刃的寒光深藏在袖中。持厌冲入战圈,和沈玦背靠着背。 “你去帮阿潋!”沈玦喘着气道。 持厌没有动,只道:“他能行。” 厮杀的间隙中沈玦望向夏侯潋那边,他在傀儡十七的刀下踉跄着后退,身上鲜血淋漓。 沈玦咬着牙喊道:“他快要输了!” “他是个男人,不是孩子。”持厌漠然地斩断摩睺罗迦劈上前的兵刃,“生死输赢,都必须自己承担!” 傀儡十七再次迎头一击,夏侯潋格住劈砍,余光中凛冽的刀光再次一闪,仿佛毒蛇在阴暗的角落吐出红信。脑中警铃大作,夏侯潋迅速后退闪躲,却终究被十七的左手短刀划过肚腹。 这是他身上的第四道创口。鲜血浸透了衣裳,每一寸肌肉都叫嚣着疼痛。 脸色惨白的男人面无表情地朝他走过来,手臂诡异地拗折着举起刀。死人的躯体太僵硬,段九为了好操纵,拗断了他的手臂。现在即使夏侯潋跃到傀儡十七的身后,它也能在不转身回头的情况下拗转手臂,将刀送入夏侯潋的身体。 夏侯潋翻身躲过劈砍,扶着树站起身。耳边响起沈玦的喊声:“夏侯潋,进攻啊!” 沈问行和明月也在遥遥地喊他:“夏侯大人,进攻啊!” 可他怎么能反击?他怎么能够斩断十七? 他想要是他再细致一点就好了,侯府里一定有密室,藏在不为人知的角落。当他从墙外走过的时候,十七在黑暗里绝望地喘息。他的心里有沉重的悲哀,仿佛压了千万座血淋淋的墓碑。他想起这个圆脸的男人,从来又怂又混蛋,用他的钱用他的脸去骗女人还生了孩子,可为什么他竟然可以宁愿死也不交出照夜图谱。 笨蛋……真是笨蛋! 傀儡十七举刀划过他的胸膛,剧痛蔓延了半边身体,他从汗水模糊的视野中望那张惨白的脸庞。 “夏侯潋!”沈玦遥遥地喊他。八部封住了沈玦的去路,他脱不开身。 段九站在月光下望着夏侯潋,目光中有佛陀一般的悲悯。 “小潋啊,你知道你为什么这么失败吗?”他叹息着低语,“因为你还是个孩子啊,男人该学的东西,你永远也学不会。你的软肋太多了,你抛不下朋友,抛不下亲人,也抛不下爱人,甚至连已经死掉的人你也抛不下。背得东西越多,你就越迟钝,就越容易被杀。” 段九一边说一边拉紧牵机丝,傀儡十七扭曲的右手再次抬起。 “小潋,既然你放不下,便去见他们吧。” 夏侯潋忽然觉得很累,一路走来,他以为他的刀足够锋利,可以斩破茫茫黑夜。可原来,斩破一重,还有第二重,斩破第二重,还有第三重。这黑夜无边无际,千千万万。可他的刀再锋利,也终有锈蚀的一天。 他第一次对手中的刀产生了怀疑。原来就算这刀无坚不摧,也不能够无往不胜。 又是一刀落下,傀儡的攻击无休无止。而他已经累得几乎提不动刀了,两把刀在空中相击,反弹的大力让他下盘不稳,傀儡一脚踹在他的腰腹,他捂着嘴,吐出一口鲜血,倒在地上。 要死了么?这一回,终于要死了么? 十七因他而死,他或许应该把这条命还给十七。 月光洒在肩头,头上不知道什么时候破了口子,他自己都忘了,血水流下来,模糊了视野,他眼中的世界一片血红。他倒在尸堆里,傀儡一步步向他走来。 忽然,在前面血水的泥泞里,他看见一张纸条。是在打斗中从什么人身上掉出来的么?他伸出手,抓住那张纸条,在眼前展开。 鲜血浸透了墨迹,他看见模模糊糊的一句话—— “老大,送我这最后一程,给我解脱。” 他全身一震,怔怔地抬起头,月光下的十七脸色苍白,黑黝黝的眼睛里空无一物,却分明藏了深重的悲哀,像暗夜里的烛火,萤萤地跳动。 段九再度收紧牵机丝,他知道这个孩子已经快废了,没有人可以抵挡这样的攻心术,他的所亲所爱是他致命的包袱,终有一天会将他拖垮。今日,便是这么一天。他也曾惋惜,他看着这个孩子长大,却终究要亲手送他步入黄泉。 傀儡终于走到夏侯潋的面前,段九绷紧了嘴角,收紧双拳,牵机丝如蝉翼一般振动,傀儡全身痉挛着举起刀,如同一个发狂的病人手舞足蹈。利刃朝夏侯潋的头顶落下,夏侯潋却低着头,没有丝毫抵挡的打算。 “后会无期,小潋。”段九低声说。 他正要收束丝线,却发现丝线纹丝不动。他惊讶地“咦”了一声,抬眼望去,却见夏侯潋握住了傀儡十七的刀刃,鲜血沿着他的指缝哒哒地滴在地上,他却仿佛不会疼一般,紧握着不放,缓缓站起来。 “段九,你不会明白,”夏侯潋轻声道,“他们不是包袱,不是累赘。因为有他们,我才更加强大。” 朦胧的视野中,他仿佛看见很多年以前秋师父和他坐在宽宽的屋檐下面,望着远山绚烂的红霞。秋叶的侧脸温柔恬静,一如无声流淌的静寂岁月。 他转过头来,温柔浅笑,“小潋,你知道为什么伽蓝那么多孩子,我最希望你来继承我的衣钵吗?因为我在你的眼睛里,看到了星光。”他手搭凉棚,眺望逐渐暗下去的天穹,一颗颗星子接连亮起来,像黑夜里无尽的灯火,“记住,就算是最深的夜,也一定有最亮的星。” 他的至亲挚爱,便是他的星呀。 夏侯潋握紧傀儡十七的刀刃,右手挥动黑刀。空气中发出“迸”、“迸”地弦响,一道道银光接连在十七周围闪过然后消失,十七的身体一寸寸颓靡,最后倒在夏侯潋的怀里。夏侯潋将他放在地上,然后站起来,朝段九走去。 他的步子越来越快,最后变成飞奔。黑刀携裹着长夜哀风,卷出凄长的低啸,仿佛是无数魂灵的絮絮低语。那一刻,冥冥之中若有无数魂灵在他身上复苏,段九惊讶地发现,似有无数双熟悉的眼睛在夏侯潋的眼底睁开,目光灼灼,犹如冬焰。 夏侯潋在飞奔,脚下树影婆娑而过,像数不清的魂灵从他脚下呼啸而过。恍惚中他听见死去的故人在他耳边低声絮语,是秋叶,是戴先生,是十七,是他娘——夏侯霈。 “小潋——我们,一起!” 无数双手同时握紧步生莲,与夏侯潋一同挥刀。刀光绚烂地炸开,犹如朦胧的月华在空中飞泄。夏侯潋与段九错身而过,一刹那间整个世界流淌过凄迷的波光,潋滟一动。 刀停了。 夏侯潋站在月光下仰望天穹,静立无声。夜风在他耳边流淌,故人的呼唤再度远去,听不分明。 地上倒插着一把断刃,那是段九的“雁归来”,段九拔刀的瞬间就被夏侯潋斩断,翻转着插进地里。 离夏侯潋几步远的地方,段九低头摸了摸腰上淋漓的血口,“这招叫什么?” “潋滟心刃斩夜。”夏侯潋说,“不是伽蓝刀,我自创的。” “难怪我接不住。”段九低低笑了笑,“你是个真正的男人了,小潋。” 他颓然倒地。山道尽头忽然响起沉雄的马蹄声,火光照亮了半边黑夜。他们听见兵甲的撞击,军士的沉喝。刺客们愀然变色,不再恋战,踩着同伴的尸体和血水,枭鸟一般遁入柘林。 皂靴在段九眼前踏过,他的双眼渐渐变得无神。 他老了,很多事情都记不清了。方才夏侯潋挥动步生莲的那一刻,他却好像看见了一个久未谋面的人。很多年以前,那个绝强的刺客也曾这样挥刀,鲜血淌过刀尖滴在地上,一步一莲花。 他们,曾是挚友。 “持如……” 他还记得那场铺天盖地的风雪中,渡心和八部的尸体在雪地里逐渐冰冷。他在昏迷的持如身边向阎罗俯首,“他在伽蓝有妻子,还有孩子,是最合适的住持人选。阎罗,求您饶他一命!” “为报阎罗大恩,我愿成为阎罗秘眼。从此,叛阎罗者,我皆诛之!” 他背着持如在风雪中艰难前行,雪太深,没过了脚踝,没过了小腿,他们一齐倒在雪里,浑身冰冷。 持如在他背上睁开眼,“你怎么来了……” “我担心你们,悄悄跟来的。” “大家都死了……都死了……” “没关系,”他握紧持如的双肩,望进他枯涩的双眼,“我们还活着。阿如,我们要一起努力……活下去!” 他也记得后来山上朦朦细雨中,他靠在蒲团上抽着旱烟,弑心笃笃地敲木鱼。 火星在烟锅里一闪一闪,他沙哑地开口:“老家伙,你真想好了?” “想好了。”弑心闭着眼道,“持厌是伽蓝有史以来最锋利的刀。” “他要是失败了怎么办?”他叹息着道,“阿如,或许顺从阎罗是更好的法子。” “那便锻夏侯潋,夏侯潋废了,便从伽蓝村里遴选。总有一把刀会成功。” “你想要小潋变成第二个持厌,夏侯霈不会同意的。” 木鱼声忽然停了,淅淅沥沥的雨声中,弑心长长叹了一声,“老朋友,我要走一条修罗之路,你会帮我么?” 烟锅里的火星闪闪灭灭,像一闪即逝的烟花。他沉默良久,终于道:“会的,我们是朋友啊,弑心。” 视野渐渐黯淡,他忽然想,如果当初没有背叛弑心,或许一切会不会不一样。可惜,这是一条修罗之路,他们所有人都难以回头。手和脚一寸寸地变得冰凉,像一块石头。原来死是这种感觉,弑心当初死的时候,也是这样的感觉么? 他心里突然有了悲恸,这悲恸犹如冰冷的海潮,将他兜头淹没。他忍不住想,如果走过彼岸,他是否可以得到原谅? 不会的吧,他早已众叛亲离。他朝黑暗伸出手,却什么也没有抓到。 忽然,有一只温暖的手握住了他的手。他艰难地睁开眼,看见持厌恬静的眸子。 “后会无期,段先生。”持厌道。 泪水划过眼角,他笑了笑,闭上眼。 “后会无期。” 第123章 无上极乐 回府之后才知道书情逃走了,那时候急着救沈玦,夏侯潋忘了书情会缩骨功,绳子绑不住他。沈玦和夏侯潋伤得都很重,只有持厌受了点儿轻伤。敷药的当口,沈玦让医正给夏侯潋诊脉,诊出来还是老样子,半点儿好转也没有。沈玦什么也没说,躺下睡了,只是老做关于夏侯潋的噩梦。 他借着受伤的由头在家一连歇了好几天,一面继续派人寻访名医。虽然这样,公文还是源源不断地从宫里送出来堆在他的案头。起不来身,便让沈问行在旁边念给他听。临北侯府人去楼空,辽东的乱子还没有平定,很多事情需要他拿主意。 夏侯潋没让沈玦知道他把他娘骨灰扬了这事儿,反正沈玦一时半会儿不会去祠堂,能瞒多久瞒多久。他让缇骑送十七的棺木回杭州,又写了一封信说明原委,再封上自己所有的积蓄。棺车启程,消失在莽莽苍苍的黄土垄道尽头。夏侯潋忽然有一种感觉,或许终有一日,他也将踏上这样的归途。 回到家,沈玦在书房里看公文,夏侯潋去找持厌。沈玦让持厌自己挑了个院子住,那家伙挑了个最偏僻的,窝在院里头四天没有出门。刚踱进院子,便见持厌蹲在柳树底下喂猫。不知道他从哪引来这么多野猫子,黑的白的黄的都有,在他脚边上挨挨蹭蹭,还有一只杂毛的攀在他肩膀上。 持厌比夏侯潋还穷。前两天莲香抹着眼泪来找夏侯潋,说伽蓝太欺负人,这么老实一孩子荷包里半个铜板也没有,全身上下只有一把刹那顶点银钱,连换洗的衣裳都没有。说着便把他的衣裳全拿走了,夏侯潋无奈,只好又问沈玦借衣裳穿。 或许是因为有股呆性,持厌格外讨女人喜欢。昨儿沈玦去他院里探望他,看见几个丫鬟争着要喂持厌吃饭。持厌抱着一只花猫坐在回廊底下看她们互相扯头发,神情有些慌张,显然是受到了惊吓,他大概没想到女人发起疯来比刺客还凶。 沈玦气得几欲吐血,一挥手把院里伺候的人都换成了男的。本想和持厌说几句体己话,毕竟是大舅子,礼数得周到。两个人对坐着大眼瞪小眼看了半天,沈玦回屋去批公文了。 持厌看见夏侯潋,放下怀里的狸猫,两个人坐到花架下的石桌上,望着满园的海棠花,许久都没有说话。 “伤好了吗?”持厌问他。 “差不多了,”夏侯潋说,“在这儿住得习惯么?明儿带你去咱家转转,那是娘留给咱们的。” 持厌淡淡地说了声:“好。” 夏侯潋扭头看了看他,“你还没告诉我,你怎么回到伽蓝去了?当年你在朔北,为什么会失踪?” 持厌没有回答,只问道:“小潋,你怕死吗?” 夏侯潋静静地看着他。 “如果你不怕死,”持厌伸出手,接住一枚飘落的海棠花瓣,“那么我就可以告诉你。” 六年前。 绵密的冬雪笼罩了整个世界,地上的积雪很深,足以淹到小腿。大清早的一个人也没有,巷子和街道上空空荡荡,只有呼呼的冷风。 一阵埙声随着冷风飘过来,有人开了轩窗探出脑袋。那埙声藏在雪花的背后,向着很远的地方飞去。人们窝在被子里听着,莫名地觉得这埙声很冷,枯涩得像冬天的寒塘,埙声漫无目的地飘着,仿佛是被雪挡住了,中间呜咽了几下,像嫠妇宛转的哭声。 一曲终了,弑心放下陶埙,对身旁的持厌说:“这是我教给你最后一首曲子了,持厌。” 他们坐在别人家的屋檐底下,边上被熏得漆黑的炉子里炭火嗤嗤地响着。有好心的人家会在门口放火炉,供过路人烤烤手。 “雪山地图我已经画在你的背后了,这是数代伽蓝住持秘密勘察的结晶。循着它你可以躲过雪山上的所有兵卫,找到阎罗的所在。”弑心慢慢道,“只是记住,我给你的药只能支撑不到五年,你必须抓紧时间。” 持厌望着他,漆黑的眸子映着他悲伤的笑脸。 “真正的利刃,必以仇铸,必以血锻。我是锻成小潋的最后一滴血,”弑心拂落持厌身上的雪花,道,“等你听见我的死讯,便去栖霞寺寻他,那个头上扎着绷带的人就是他,你认得出来的。你们一同去往雪山,互相作伴,在茫茫大雪里就不会失去方向。” “你一定要死吗?”持厌问。 “持厌,段九的耳目太多了,你们必须离开伽蓝才能去往雪山。为了清理追杀你的人,我的人已经死的差不多了。要送小潋离开,便只有我躺出一条血路。也只有战胜我,小潋才有挑战阎罗的资格。” “我一个人足够。” 弑心摸摸持厌的头,沉默的青年头发软软的,像一个小孩儿。 “你不希望我和小潋死对不对?” 持厌点点头。 弑心笑了笑,转过头,指着风雪之外矗立的一座灰色影子,“持厌,你看,那里就是雪山,伽蓝的先辈长眠之所,伽蓝真正的刀冢所在。我们的先辈前赴后继,有的独行,有的结伴,却终究埋骨大雪,无人生还。他们的名字已经被所有人遗忘,即便是我也只记得第二十六代迦楼罗苏摩,第二十五代乾达婆阿日那,第二十三代摩睺罗迦张小怜……我老了,右臂的旧伤让我再也拿不起步生莲。持厌,你和小潋是我们最后的希望。 “你要记住,当你们进入雪山,伽蓝的先灵会护佑你们到达终点。当你们踏入漫漫黄泉,我、秋叶、夏侯霈、渡心……伽蓝所有先辈会守望在彼岸,为你们点亮回家的灯火。死亡不是远行,而是归家。” 持厌垂下眼眸喃喃:“归家……” “是啊,归家。”弑心微笑着答道,他帮持厌把黑色葛布围巾拉起来遮住口鼻,又帮他戴上灰布兜帽,只露出一双黑黝黝的眼睛,“在去栖霞寺以前便去山里藏着吧,阎罗和朔北东厂有勾结,这里对伽蓝刺客的搜查松散很多。出门的时候不要露脸,更不要露财,给你的钱要省点用。如果遇见了喜欢的女人,可以和她说说话,但是不要和她睡觉。” 持厌轻轻地点头。 “我走了。” 弑心站起身,走向小镇外的茫茫雪原。他墨黑色的影子像一道孤瘦的老松,在一片雪白中有点扎眼。 “我们还会再见面吗?”持厌遥遥地问。 弑心顿了步子,仰头眺望着风雪中朦胧的远山。他道:“不会了。如果小潋没能打败我,你就逃吧,持厌,去做你想做的事情。”他扭过头,微笑在雪中是模糊的,甚至有些透明,“只是不要害怕,持厌,所有在阳世的诀别,都是为了死后重逢。” 记忆的鸦羽随风远去,夏侯潋低头看着自己的掌心。春日的阳光不烈,透过花藤架子,被隔成许多道明晃晃的光照在身上。绷带底下的伤口麻麻的痒痒的,那是愈合的征兆。 “原来是这样,就说那个老秃驴哪有那么好心,原来咱们一直以来都是他留在伽蓝身后的两把刀,段九还是不够了解他啊。”夏侯潋无所谓地笑了笑,“我没有在栖霞寺见到你,你在半路被截了么?” 持厌说:“住持估计错了药效的时间,我比你早两年服用,药效只让我挺到了第三年。我在紫荆关第一次病发,在雪原上昏迷,百里捡到了我。”持厌低声道,“她给我服用了极乐果,缴了刹那,我没有刀,试了很多次旁的法子,都没能杀了她。” “百里鸢用极乐果延缓了七月半的发作?”夏侯潋道,“加大踯躅花毒的剂量,以毒攻毒的法子么?” 持厌点头,“极乐果可以暂时给我们强健的身体,让毒发一次次延缓。可是极乐果也快没用了,我的身体在衰败,小潋。” 夏侯潋低声说:“就像在燃烧生命么?火烧得越猛,柴越快烧完。”他转头望持厌,“咱们的病没有指望了,对么?” “你害怕吗,小潋。” “我不怕。”夏侯潋低下头看自己的脚尖。 他只怕丢沈玦一个人在世上,孤零零的,多难受。他已经让他一个人待了十年了,这一次分别,大概就是再也不会见面了。 “服用一次可以挺多久?”他抬起头问。 “最开始是半年,后来是三个月,后来是一个月,”持厌垂下眼眸,“现在是七天。” “你成瘾了,持厌。” “嗯。” “你打算什么时候启程?” 持厌摇摇头,只道:“越快越好,我的时间不多了。” 夏侯潋沉默良久,问道:“你身上带了极乐果吗?” 持厌从荷包里拿出一颗,推到桌子中心。漆黑的一小颗丸药,像桌子上的一个蛀痕,深藏了无尽的黑暗。 “你决定好了?” “百里鸢手握朔北不可小觑,朝廷不能两线作战。”夏侯潋凝望那颗小小的丸药,“既然活不久了,这命自然要用到刀刃上,至少让少爷以后可以安心出门逛大街。” “小少爷是你的新哥哥吗?”持厌问他。 “不是,是我媳妇儿。你要叫他弟媳的,怎么样,漂亮吧,带出去倍有面儿。”夏侯潋淡笑着伸出手,拍拍他的肩膀。 持厌一时没反应过来,怔怔地望着他,陷入了长久的呆滞。 夏侯潋拾起极乐果往屋里走,背对着持厌摆摆手,道:“帮我守门。” 阖上门,坐在窗格照进来的道道阳光里,他把极乐果放在月牙桌上,久久地凝视它。橘色的阳光给它镀上一道金边,光泽流淌,好像藏了一个不为人知的梦境。 他不止一次地想,佛说的极乐真的存在么?极乐,那个金色的梦,又是什么模样?他听说,服下极乐果的人会看见他这一生最想看到的东西。世界成为虚影,魂魄超脱肉体,升入无边极乐,在那一瞬间,人是没有忧愁的。 有人说极乐果是佛留在人间的残宝,它让阳世的人有机会一瞥西方极乐。而目睹它的人,无一例外,都要走向死亡。 也罢,死是所有人的归宿。夏侯潋倒了一杯水,和着极乐果吞入腹中。他不过比常人走得更快一些。 第124章 心上梵花 沈玦坐在罗汉榻上,手垂在膝襕上抓着一串五线菩提子慢慢地数。底下的阁老们各自吐着唾沫星子,争论如何应对伽蓝之危。分明都一大把年纪了,可嗓音仍旧能震穿他家的房顶,全都争得面红耳赤。 他的伤还没好,衣裳底下缠着厚厚的绷带,稍微动一动都发疼。宫里头司礼监的折子垒成了山,还有一大堆事务亟待解决。折子移到乾清宫,小皇帝看了就发晕,特下了恩旨把折子搬到沈府,让沈玦在家批红。阁老到宫门去堵小皇帝要他一同去西朝房议事,他一面慌不迭地往后宫跑一面打发阁老去找沈玦。 沈玦扭头看了看书案,折子雪花片儿一般白得晃眼,转回头,阁老的唾沫星子往他脸上喷。 唉。他扶了扶额头,觉得自己的伤又更疼了些。 “朔北极乐果流毒日久,深入骨髓,百里鸢一旦想反,简直是轻而易举。若在平日,派兵平了临北侯府也就罢了,可现在能用的兵力都投去了辽东,朔北若再出个岔子,社稷堪忧啊!”阁臣陈循捻着胡子愁眉苦脸地说道,“更何况这几年来升调迁谪不断,光礼部便有三个从朔北调上来的官吏,难保与百里鸢暗通款曲。只怕兵还没派,朔北倒先反了。” “朔北之事务必要死死瞒住,除了咱们,不可让更多人知晓。”张昭枯着眉头道,“着人抄出一份名单,以五年为限,记录所有从朔北调出的官吏。”说着朝沈玦拱了拱手,“厂卫侦缉最为得力,此事还要劳烦厂公多多费心。” 沈玦点了下头,意思是知道了。 张昭继续道:“极乐果之患,关键在于唯有朔北产出此药,故而为药瘾所制之人悉皆听命于百里鸢。老夫以为解决之法有二,其一,自然是在百里鸢回到朔北以前抓到她。此事已委派厂卫四散各州道府秘密搜查,可惜伽蓝神通广大,黑道盘枝错节,只怕不能轻易成事。” 四座诸阁老纷纷点头。 “至于这其二……”张昭徐徐叹出一口气,道,“踯躅花出自苗疆深山,便是说,在巴蜀一带也有适于种植踯躅花之所。老夫以为,不妨密令可靠商贾去往苗疆开垦花田,制出极乐果全国贩售,如此一来,百里鸢便不能一家独大,刺客有了新的药源,伽蓝自然土崩瓦解。” 沈玦蓦然抬眼,厉声道:“此乃灭国之策!” 四下一片静寂。谁都知道,极乐果致人成瘾,坏人精神,一旦扩大产量,人皆服之,便是千秋万代之祸。 “此事再议。”沈玦捏了捏眉心,挥挥手道。 阁臣们纷纷告辞,踱出书房。张昭却还坐在原位,发丝斑白的老人低垂着眼,一身嶙峋的骨头架子缩在宽大的暗花纱官服里。 “元辅还有何事?”沈玦淡淡打眼瞥他。 “还有一法,不知厂公可愿细听一二?”张昭道。 “说。”沈玦端起一杯茶,吹了吹茶沫子。 “虽然厂公极力隐瞒,不过据老夫猜测,小沈大人便是昔日的伽蓝无名鬼吧。”张昭略顿了顿,道,“芦潭古道一战,伽蓝迦楼罗归顺厂公,如今厂公麾下已有两个伽蓝绝强的刺客。此二人出身伽蓝,深知伽蓝底细。依老夫之见,不如以此二人为先锋,选拔死士三十,前往朔北,刺杀百里鸢。” “够了,咱家自有计较,请回吧。”沈玦冷着脸道。 “厂公!”张昭站起身,深深作揖,“厂公莫要顾念于儿女私情,不顾国家大体!” “够了!”沈玦将茶盏扔到张昭脚下,冰裂似的一声脆响,茶盏碎了满地,热茶溅上张昭的衣角。 张昭又深深作了一个揖,转身离去。 人都走了,书房里顿时冷清下来。外面疏疏落落的枝叶影子照进窗纱,风拂过,满室枝影摇曳。沈玦撑着额头望着地砖上的冰梅纹,心里空空荡荡的。求佛没有用,拜神也没有用,他们的路这就要走到头了么?他心里涌起难言的悲怆,几乎就要掉下泪来。 推开门,明月站在院中,手里牵着玉姐儿。娘俩都穿着素色的纱袍,不过气色看起来好了很多。 “督主大老爷!”玉姐儿跑过来抱他的腿。 明月朝沈玦行礼,微微笑道:“督主,妾身是来辞行的。” 沈玦点了点头,又问道:“打算去哪?” “金陵。”明月淡笑答道,“我手里攒了一些银钱,想在金陵开家医馆。” “若有难处,尽管找应天府府尹,报我的名字就行。”沈玦踱到阶下,站了会儿,“持厌他……” 明月摇了摇头,轻声道:“刺客是可悲的人啊……阿谨的事我不愿再多作追究,便让我去金陵,此生不再相见吧。” 沈玦朝她作揖,“沈玦代持厌谢过娘子。” “督主,保重。”明月还了一礼,牵着玉姐儿跨出月洞门。 树影婆娑,他立在风中许久,响玉铃铃丁丁,牵扯出缠绵的一长串。他招来沈问行,问夏侯潋在哪里。 ———— 视野变得模糊起来,桌椅都有了重影,色彩也变得格外艳丽,阳光在他眼里是锐利的金黄,像一把刀插进眼睛里。夏侯潋使劲甩了甩头,站起身来往罗汉榻的方向走。心脏跳得很快,扑通扑通,像要蹿出胸膛,一颗腔子里满是心跳沉重的回响。 他知道他要看见幻觉了,感官变得很奇特,眼前的东西形体变得微微扭曲,世界仿佛在他脚下奔离。所有声音慢慢离他远去,风拂树的沙沙响、仆役的脚步声、杯盘茶盏的碰撞……像隔着几千重门,模模糊糊地传过来。呼吸和心跳却很清晰,整颗心都很空,好像一个遗弃的风箱。 他闭上眼。 故人的呼唤,随风而来。 “小潋——” 一瞬间,所有声音潮水一般汹涌而至,利刃抽出刀鞘的锐响、血肉一寸寸割裂的粘腻声响,女人小孩凄厉地尖叫。他在黑暗中睁开眼,门外月光苍白如雪,刺客如同妖魔乱舞,在幢幢黑影中扭曲着走出,血水在蔓延,尸体圆睁着双眼。 十二岁的夏侯潋把谢惊澜推出门外,嘶声大吼:“不要回头,不要发抖,不要说话!不要让别人发现,你是谢惊澜!” 孱弱的少年踉跄着跨出门槛,独自面对修罗沙场,血海中的那一抹背影孤单又决绝,像心头的一道伤痕。 他想起来了,这是十三年前谢府灭门的时候。他和沈玦互换了衣裳,沈玦扮成他的模样,在这场泼天的灾难中脱逃。从此往后,岁月如梭,不再回首。他想跟出去看沈玦怎么样了,然而门霎时间闭拢,世界再一次陷入黑暗,他绊到了什么东西,摔倒在地。 雨滴打在脸上,冰冰凉凉。他抬起头,万千雨箭从天穹倾倒下来,电光闪没在云间,像消失的龙蛇。杂沓的脚步声传来,漆黑的林子里有刀刃的反光。他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如同一只黑色的夜枭,在滂沱大雨中急速奔逃。枝叶空隙显露出她锋利的眉眼,那眉角如刀,仿佛要划破这个生铁一般沉重的黑夜。 “娘——!”他猛地醒悟过来,疯了一般嘶吼,“快跑!” 黑暗中短矢破空而出,扎进她的脊背,紧接着柳氏门徒的刀光围住了她所有的去路,横波悍然出鞘,他们在雨中鏖战厮杀,鲜血和雨水混在一起,汩汩地顺着泥土的缝隙向下流淌。无数把刀斩进她的身体,血涌如泉,她终于不堪重负倒进泥里。 夏侯潋想要过去,可看不见的墙壁挡住了他的去路,他只能一遍遍地捶着空气,恸哭着呐喊:“不要!不要!” 纷乱的人影中,夏侯霈弓着背抽出腰间的匕首,一刀一刀划在脸上,鲜血淋漓。厮杀声渐渐停息,她终于失去了声息,成为冰冷的尸体。柳归藏抽出弧刀,斩下她的头颅。 心好像被一寸寸割开,久远的痛苦再一次袭上胸膛,无言的悲楚在身体里海潮一般奔袭汹涌。泪眼朦胧的视野中,夏侯霈的尸体慢慢腐烂,变成他在柳州街头见到的那个模样。昏黄的阳光照在她残破的身躯上,他和她空洞的眼眶沉默地对视。 他又想起很多年以前,伽蓝客栈门前一起吃烤红薯,苏州街头听琵琶听评弹,乌篷船里的寒山晚钟,大报恩塔上一起看万家灯火……过往的时光终究无可回首,他们之中横亘着天堑地裂一般的阴阳两极。 “对不起……对不起……”夏侯潋跪下去,额抵着冰凉的地面,泪如雨下,“我扬了骨灰,还熔了横波,对不起……” 黑暗渐渐明朗,一切声音归于静寂,只剩下秋蝉断续的哀鸣。阳光和槐叶的影子透过工字棂花照在他的肩膀上,他抬起头,望见秋叶温柔的笑脸。他躺在炕上,脸颊消瘦,却依旧是秀丽的,像朦朦风雨中飘摇山河。 “该是告别的时候了,小潋。”秋叶伸出手,摸摸他的头顶。 他握住他苍白的手,无声地落泪。他还记得八岁的时候秋大哥教他炒菜做饭,十岁的时候帮他喂毛绒绒的小鸡,十三岁教他易容和变声。秋叶的笑容永远像和煦的阳光,仿佛可以溶进茫茫远山。 秋叶望向窗外,“看,秋天到了,叶子落了。” 槐叶深深,一轮红日挂在远山,夕阳的斜晖笼罩了世界。风中枯黄的叶子打着旋飞舞,像枯萎了翅膀的蝴蝶,焦黄的翅尖划出哀伤的低啸。他走到窗边伸出手,边缘镀着金光的叶子飘飘扬扬,即将落在他掌心,就在那一瞬他看见银亮的流光在眼前闪过。 抬起头,却见弑心枯竹一般的身影。 “傻孩子,不要哭呀。”弑心望着他,深邃的眼睛里深藏了许多他曾经看不懂的哀伤。 银线在空中收紧,锐利的光芒迅速闪过。他伸出手喊了声:“不要!” 苍老的身躯在刹那间四分五裂,血如泼墨染红了整个世界。 千万哀魂在脚下呼啸而过,他的耳边不断响起故人的呼唤。 “小潋——”、“小潋——”、“小潋——” 他痛苦地抱紧头颅,蜷缩在地上。他不明白为何别人看到的都是无上极乐,而他看到的却是无边的苦痛。是不是这世上从未有过极乐,极乐是自我欺骗的谎言,从头到尾,一切都是泥沼一般的苦难和灾厄。 万事皆苦。 身为凡人,便永不可解脱。 呼唤在他耳边不断重合,仿佛是千万流水汇成海潮将他淹没。风在他耳边飘摇而过,他看见故人的魂灵踏过不可测的彼岸。他们一同回望跪在地上的夏侯潋,哀笑着开口。 他流着泪哀求,不要说,不要说。 可他们终究还是说出了口—— “小潋,后会无期。” 原来这声声呼唤,从来都是故人的诀别。 黑暗像一个巨大的蚕茧,将他重重包裹。世界噤了声,四周一片寂静。他好像沉进了深不可测的寒潭,冰冷的水浸没了身躯,寒意像蛇在四肢游走,最后侵入心脏。他闭上眼,像无边际的黑水里的一只小小蜉蝣,无根无蒂地飘荡。 如果可以,他是否能变成一根没有知觉的浮萍,从此不再忧愁,不再痛苦。谁能告诉他,到底要如何才能够大彻大悟? 视野忽然亮了一点,他睁开眼。远方出现了一盏灯,像漫漫长夜的一颗星星,萤萤地发亮。 足下的水波荡起涟漪,少年谢惊澜素衣白裳,提着灯涉水而来。他的脸还是一如既往地苍白得几乎透明,身躯还像以前那样孱弱,却又像桀骜的松竹,风雨不摧,霜雪难侵。 夏侯潋怔怔地望着他,忘记了反应。 绢灯的光晕越来越明晰,谢惊澜走到夏侯潋的面前,举起袖子擦干他的眼泪。 “少爷……”夏侯潋的嗓音沙哑。 谢惊澜张开双臂抱紧他,温热的呼吸洒在他耳边。这温暖这样真实,甚至有些灼热,像一团火焰。 “你不是说,抱一抱就不难过了吗?”谢惊澜轻轻地道,“我抱你,你别哭了,好不好?” 汹涌的悲伤终于决堤,泛滥成海,他泪如泉涌。 黑暗在他们脚下绵延无绝,仿佛铁铸的冰冷牢笼。只有那一盏萤萤的清灯撑起方寸的光明,正好照亮紧紧相拥的两个人。那一瞬间夏侯潋觉得时间无比的漫长,好像一直绵延下去没有尽头。而他们被永远地留存在这里,如同尘封的不灭回忆。 诸行无常,万事皆苦。 倘若他的心足够坚韧,他是否就可以正视淋漓如血的苦难。他不求超脱,只求这颗心足够深广,直到能够容纳所有苦厄。 因为有谢惊澜,他便会有无穷的勇气。 他闭上眼,埋入少年的颈间。在血淋淋的坎坷心尖,他听见了花开的声音。 意识渐渐回笼,所有似真似幻的幻觉都消散如烟,唯有紧紧拥住他的怀抱没有消失。他茫然地睁开眼,看见沈玦苍白的侧脸。 他愣了一下,抬起手戳戳沈玦的脸颊,脸肉凹下去一个窝。 沈玦竟然是真的。 “少爷你什么时候来的?”夏侯潋呆呆地问。 沈玦剜了他一眼,道:“谁给你的能耐吞极乐果,谁让你扬你娘的骨灰?”沈玦越说越气,眼眶通红,“谁让你把自己搞成这样……你就不能等等我吗?容我想想法子,想想法子啊。” 夏侯潋把头埋回沈玦身上,低低地道:“少爷,你今天可不可以不要骂我。” 沈玦胸中涌起强烈的酸楚,夏侯潋靠在他身上,这是他第一次见他这样无助可怜的模样,像一个孩子。他轻轻拍着夏侯潋的后背,道:“不骂你,不骂你。” “你什么时候来的?”夏侯潋问他。 “你发了多久疯,我就来了多久。” “我哥怎么没拦着你。” “你在屋里头又是哭又是嚎,你哥也被你吓得够呛。” 夏侯潋转头看窗外,莲香和沈问行他们都站在院子里探头探脑的,看来他这动静弄得真挺大的。夏侯潋顿时觉得有点尴尬。 沈玦拿手揩他的泪,“看见什么了?头一回见你哭成这傻样,真是开眼了。极乐果不是能让人欲仙欲死吗,你怎么还哭上了。” 服完药,浑身都软趴趴的。夏侯潋靠着沈玦坐着,闭着眼道:“看见你了,少爷。你是我的极乐。” 沈玦听了心里只是哀伤,好像尘埃铺满了心房,“阿潋,对不起,我好没用,是我太没用了。” “不关你事。干什么老往自己身上揽。”夏侯潋疲惫地笑着,目光挪到他网巾底下的疤痕,已经结痂了。夏侯潋想起他身上的伤,持厌那小子下手太狠了,夏侯潋自己宁愿被日都不舍得打他,持厌却把他打得两天没下来床。可沈玦额头上的伤不知道哪里来的,持厌说头骨结实,他从来不往那里砍。 夏侯潋问道:“你脑袋上的伤到底怎么来的。” 沈玦没说话,默默移开目光。夏侯潋慢慢拧起眉毛来,“你那天好端端的跑去广灵寺……该不会求佛去了吧。这伤是磕头磕的么?”见沈玦抿着唇不吭声,夏侯潋什么都明白了,长长叹了一口气,道,“我以为找气功大师已经是你的极点了,没想到你还能去拜佛。唉,少爷,你好傻哦。” “你才傻。” “就是你傻。” 沈玦执拗地反驳,“你傻。” “好好好,咱俩都是傻子,绝配。”夏侯潋咧着嘴笑,余光瞥见沈玦,他还是恹恹的。夏侯潋伸出手,抚平沈玦紧锁的眉头,轻声道:“少爷,我有时候想,或许苦啊厄的都是注定好的,咱们没别的法子,只能咬着牙挺过去。不过这么一来,高兴的事儿也是注定好的。你想啊,当初我被人牙子卖进你家,一同进来的娃娃有十几个,偏偏是我被指到兰姑姑手底下,带到你院子里。” 沈玦静静地听他说,阳光照在两个人身上,暖洋洋的。 “像不像命中注定?”夏侯潋望着他,眸中有粲然的笑意,“我觉得够了。虽然风风雨雨这么走过来,可光咱们俩相遇这一点,就足够我甜一辈子。” 第125章 圣人弗禁 出乎意料,夏侯潋没有费什么唇舌就说服了沈玦让他和持厌去朔北。夏侯潋觉得不可思议,原本还以为要花好一番工夫。 大约是因为他先斩后奏吞了极乐果吧,就算沈玦想骂他,看到他服完药一副快断气的鸟样也骂不出口了。夏侯潋心里觉得抱歉,可也没法子。沈玦只是望着他叹了一口气,带他到花架底下晒太阳,一下午什么也没做,单让他靠在自己大腿上打盹儿。夏侯潋迷迷糊糊躺着,口里喃喃着问道:“少爷你身上的伤疼不疼,要不要我帮你吹吹?” “吹你个头,睡你的觉。”沈玦把手罩在他眼睛上。 这一睡,一下午就晃过去了。 晚膳时分,沈玦命人在小花厅布下酒菜。花厅虽然小,但很敞亮,开门望出去便是花苑里的小池塘。几支棠棣花开得灼灼,直伸进月洞里来。这还是他们仨头一回坐一块儿吃饭。之前沈玦伤得下不来床,好不容易下床又公务缠身,怎么也拨不开空。沈玦坐在主位,托着衣袖给持厌布菜。今儿的菜色很清淡,一眼望过去青青白白的一片,少盐少油少糖,是特意按照持厌的口味来的。 “喝酒么?”沈玦问持厌。 持厌摇头。 夏侯潋说:“他只喝白水。” “梅花酒喝么?”沈玦问,“用白梅浸的,没什么酒味儿。” 夏侯潋拍拍持厌的肩膀,“尝尝看,男人不喝点儿酒怎么行?” 持厌低头看着夏侯潋放在自己肩头的手,抿着唇沉默了一会儿,忽然站起来,搬着杌子到沈玦另一边坐下。 夏侯潋的手僵硬地悬在半空,愣愣地望着对面的持厌。 持厌低着头戳米饭,“我不想喝。” 他闷不吭声地夹菜吃饭,眼睛只看自己的碗,但谁都能看出来他在生气。夏侯潋一方面摸不着头脑,一方面又觉得稀奇,持厌竟然会生气了。 “持厌你怎么了?”夏侯潋伸出手在持厌眼前晃悠。他左想右想,也不知道自己哪里招惹了持厌。 “你骗我。”持厌低低地说。 夏侯潋愕然道:“啊?” 持厌垂下眼,长长的睫毛盖住了澄静的双眸,脸上有显而易见的落寞。“你以前说,娶媳妇儿只能娶女人的,要比自己小,还要贤惠持家,会做饭会女工。小少爷一个都不符合,可你娶了他。” 夏侯潋哑口无言,想解释又笨嘴拙舌,过了老半天才结结巴巴地道:“我那时候本来是喜欢女人的……”打眼瞥见沈玦越发寒凉的眼神,自己咬了自己舌头一下,硬把话儿囫囵吞了回去。 他爷爷的,哪壶不开提哪壶,这下好了,俩人一块儿得罪了。 沈玦放下筷子,取过沈问行手里捧的巾栉掖掖嘴,道:“阿潋教你的没错,只不过他教予你的是世俗的道理,阴阳谐和合乎人伦,按照常理,的确该男娶女,女嫁男。不过,‘人情之所不能已者,圣人不禁’,只要相互欢喜,是男是女又有什么妨碍?若你日后碰上喜欢的,无论男女,随自己心意便是。”他转了转手指上的筒戒,笑了笑又道,“还有一点你误会了,你弟弟没有娶我。他既然住在沈府,又随了我的姓,自然是嫁给我了。” “……”夏侯潋想要反驳,沈玦凉飕飕一个眼神扫过来,夏侯潋闭了嘴。 持厌呆住了,睁大眼睛望着沈玦,沈玦也默默看着他,他又转过头望了望夏侯潋,低低地重复道:“随自己心意便好么?” “自然。”沈玦道。 持厌问道:“那我可以嫁给你们俩么?” 满堂寂静。夏侯潋动作迟缓地扶住了额。 花圃外面繁花绿叶在风中簌簌地动,夕阳昏黄的光影在地上灿烂生辉。 沈问行立在香几边上,默默地想,舅老爷脑子不大灵光的样子。 沈玦微笑道:“不,你不可以。” 用过膳,天已经黑了,三个人回到书房。夏侯潋关上门,落下帘子,点亮各处的烛火和灯笼,一室荧然。沈玦在案后落座,持厌背对着沈玦和夏侯潋,解开上衣,月白色的家常袍子和雪白的里衣褪下,露出紧实又精悍的肌肉,以及纹满整个背部的黑色修罗图腾。 “地图就藏在这图腾里面?”夏侯潋端详着持厌的纹身。 持厌点点头,“按照这副地图,我们可以从雪山北面上山,到达临北侯府。” “你上过雪山么?” “上过,”持厌说,“临北侯府在山腰,上山一般从怀朔城北门出去,从南面上,南面坡缓。北面坡陡,而且连着大雪原,很容易迷路。” 沈玦把奏折堆到一边,在乌木案上摊开丈八匹纸,“我把地图摹下来。” “少爷你还会画画?”夏侯潋好奇地凑过脑袋,“你怎么什么都会?” “以前闲着无聊画着玩玩儿。”沈玦好像想起什么,干咳了几声,推开夏侯潋的脑袋,在雪白匹纸上落笔。 夜晚静谧无声,只有烛花轻微的爆响。沈玦摹好了图腾,持厌把衣裳穿好,坐到书案边上。夏侯潋左看右看,实在没看出这修罗恶鬼哪里像一幅地图。沈玦淡淡瞥了他一眼,将整幅画儿掉了个个儿,然后在空白处填满朱砂。 随着鲜红的线条连成一片,地图缓缓现出了形状。 “下面是山路图,上面是侯府地图。”持厌指着侯府,“侯府外围五步一哨亭,十步一望楼,里面关卡重重,过一道门查验一次身份,很难混进去。” 沈玦沉吟了一阵,道:“办法我帮你们想,先不急。持厌,你说说百里鸢吧,我们之中,只有你最了解她。” 持厌愣了一下,低头看自己的掌心,沁凉的天风穿进月洞,勾连在他指尖。他沉默了片刻,说:“我遇见她的时候是在紫荆关,那天下了很大的雪,我犯病了,倒在雪原上。朔北太冷了,有很多醉汉喝醉酒躺在路边,第二天早上才被人发现冻死的尸体。我以为我也要死了,但她救了我。” “她为什么要救你?”沈玦问。 “她说她小时候听我吹埙不小心冻晕了,是我把她抱回了屋。”持厌说,“可我不记得了,除了她带我上雪山,我只有十四岁的时候跟着住持去过一回。” “十一年前……她才一两岁吧?这么小就会听埙了?”夏侯潋震惊。 沈玦微微蹙起眉,问:“你熟悉她么,持厌?” 持厌点点头,望着窗外漆黑的天穹,轻声道:“百里一直都是个小孩儿,很小很小的小孩儿。” —————————————— 阿雏踩着月光回了云仙楼。她这几天害怕刺客报复,在相识的一个姐妹家避风头。沈府她是不敢待的,沈玦好像不怎么待见她,每回见了她眼神都发着冷,只有夏侯潋在的时候他脸色才会缓和一点。她疑心沈玦是装给夏侯潋看的。 后来她才知道原因,有一回她在茶楼喝茶,听见邻桌嚼舌根,说她是夏侯潋的老相好,是红颜知己。这话儿铁定是传到沈玦耳朵里了,难怪他总是对她没有好脸色。 百里鸢已经出城了,她听闻厂卫在开平卫发现了她的踪迹。阿雏心里一面觉得庆幸自己逃过了一劫,一面又担心,百里鸢……她记忆里的阿鸢,要是被抓到了,会怎么样。 会死的吧。她心里其实已经有了答案。 她总是忍不住想起百里鸢月光下又黑又亮的眼睛,想起她甜甜地喊自己“姐姐”的模样。一个人做戏真的可以以假乱真么?她想破头也想不明白,使劲儿甩甩头,她叹了一口气,进了门。 因为伽蓝的事儿,云仙楼许久没有开张了,处处显着冷清。姐姐妹妹都在堂下搓牌九打马吊,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见她回来,有人懒洋洋打了个招呼,她点了点头,回到自己院子。阶下堆满落叶,花圃里的花儿都枯了,枝蔓乱长,伸到小径上来。她打开红漆门,燃起桌上的一截短蜡,光盈盈地亮起来,她背后的影子拖着一长条,伸到屋顶上去。 她把包袱放在鼓凳上,转过身掀开落地罩上的珠帘,黑暗里影影绰绰现出一个矮矮的人影儿,坐在她的拔步床上,一双脚挨不到地,悬在红木脚踏上面。阿雏看见一双黑黝黝的眼睛在黑暗里睁开,百里鸢缓缓地露出一个殷红的微笑。 “你回来了,姐姐。” 阿雏尖叫了一声,一跤跌在地上,差点打翻了烛台。她转身连滚带爬想要出去,两个刺客关上了门,守在门口。她贴着门转过身来,黑暗里百里鸢一步步踱出来,站在她的跟前,低垂着漠然的眼,俯视着她。 要死了么?她惊惶地想。她给夏侯潋通风报信,一定会被杀的,像所有死在伽蓝刀下的人一样。 她闭上眼,寂静里只听见自己急促的呼吸和心跳。寒冷攫住了她,手脚都发着凉。她等待着一把刀或者一把匕首,刺进她的胸膛。 忽然,一阵熟悉的乳香味萦绕鼻尖,她被一双柔软的手拥住。 百里鸢紧紧抱着她,在她耳边道:“姐姐,我在这里等了你好久,你怎么现在才回来?我们不是说好了一起回朔北吗,我来接你了,姐姐。” 作者有话说: 敲黑板。 本文真的he,真金白银的he。 番外会让潋哥喵喵叫的。 第126章 孤鸢飞雪 阿雏一把将她推开,手脚并用往边上爬。 百里鸢低头看着自己空空的怀抱,方才阿雏的温度顷刻间就散了,她感觉到自己的双手一寸寸变得冰冷。她抬起头,睁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说:“姐姐,你怎么了?我来接你呀。” 阿雏靠着墙,警惕地望着她。 “你担心我罚你对不对?”百里鸢忽然笑了,“我原本是想罚你来着,毕竟你背叛了我啊。要不是你,沈玦这时候已经死了。可是后来我气消了,我想还是算了,阿雏姐姐只是个普通的女人,那时候一定是被我的刺客吓到了。”她站起来,继续道,“所以我给你了五天的时间冷静,等你缓过来。姐姐,你还没有缓过气儿来么?没关系,等回了雪山再慢慢适应也是一样。” 阿雏掐了一把自己的手,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平稳着声气儿道:“我……我不想去了,阿鸢,你自己走吧。我保证不去报官,你快走吧!” 少女站在烛光前面,从下往上望去,她的脸上覆着一层薄薄的阴影,辨不清神色是喜还是怒。她微微垂下眼帘,望着阿雏,“我们不是姐妹吗?姐姐和妹妹应该待在一起呀。” “我……我近日身子不舒坦,受不了舟车劳顿。朔北太冷了,我扛不住,要不……要不你明年再来看我?”阿雏强扯出一个微笑,目光往百里鸢身后的窗子飘。窗洞离她有点远,她没有把握穿过百里鸢爬出去。越想越绝望,阿雏浑身都发着抖。 阴影仿佛又更深了一层,阿雏竭力想看清百里鸢的神色,却只看见她瓷白的下巴和殷红的嘴唇。屋子里笼罩着令人窒息的沉默,她不说话,阿雏捉摸不透她心里在想什么。恐惧像毒蛇,舔舐着阿雏的手。 “我有的时候真想剖开你们的胸腑看一看,那里面跳动的心脏是热的,还是冷的?前一刻还亲热地喊我阿鸢,转头便可以向别人出卖我!”百里鸢低低冷笑,“我原以为你和别人不一样,阿雏姐姐。你在发抖,你怕我么?是不是你也觉得,我是一只恶鬼?” 她俯下身来,直勾勾地盯着阿雏的双眼,“我再给你一次机会,要么吞下极乐果跟我离开,要么就去死。” 极乐果!阿雏打了一个激灵,眼前又浮现青石板上直挺挺的尸体,雕花大床上枯骨一般憔悴的妓子,百里鸢的双眸似有血色,她从那双黑黝黝的眼睛里看见尸堆成山。 “我不要!”阿雏蓦地尖叫起来,一把推开百里鸢,拔下发髻上的金头攒珠玉钗对着她,“你这个疯子,你口口声声叫我姐姐,暗地里却害了云仙楼所有的人!你和沈玦有仇,你去杀他就好了,为什么要牵连无辜的人!你……”阿雏簌簌发着抖,咬牙切齿道,“你爹娘说得没错,你就是一只恶鬼!” 阿雏的话儿恍若一把利刃刺入心脏,百里鸢眸中浮现狰狞之色,抬手想叫刺客进门,却看见阿雏眼中汩汩流下泪来。泪珠一滴一滴地砸在地上,像碎成了千万瓣珠玉。百里鸢微微一怔,脸上的狰狞慢慢消退下去,她垂下眼帘,转头望向窗外簌簌摇动的棠棣花,轻声道:“姐姐,上次我给你的故事还没有说完,你还想听吗?” 她没有等阿雏回答,自顾自地说起来:“九弟弟死了之后,爹娘再也不许我下山。山顶上的日子真的很无聊,如果你在那个地方待过你就会知道,除了雪就是天,除了天还是雪。白茫茫一片,连多余的颜色都没有。我每天都堆雪人,雪人多得站不下,我就把雪人推下悬崖,堆新的。老尼姑看我可怜,开了庵里的藏书阁让我去看书。我翻到许多本古医书,里面记了很多稀奇古怪的老方子。我挨个试,雪狐不好抓,黄鼬兔子老鼠都被我试死了,我就拿自己试。后来有一天我发现,我再也无法长大了。” 阿雏怔怔地放下钗子,百里鸢转过身来,遥遥地望着她,“阿雏姐姐,我出生在大雪纷飞的乾元十八年正月初十,我出生那天天狗食日,家里来了一个老和尚,说我是降世的恶鬼。” “你……你今年十九岁了么?”阿雏瞪大双眼。 “没错。”百里鸢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掌,“像个怪物对不对,九年了,我才长高三寸。常人十四岁有天葵,我去年才有。和你一样,我爹娘也这么想,我是个怪物,该死。” 她想起很多年前,爹娘带着大夫上山给她看病,她很高兴,这是爹娘头一回上山来,是为了她。她躺在拔步床上,看那个大夫捏着她苍白的手腕。大夫捏了半晌,没吭声就出去了。 大夫的脸色不好,她心里忐忑,偷偷摸摸爬起来。她有预感,她可能再也好不了了。其实不长大也没关系,永远当个小孩儿也很好。她想,这个病得的久一点,或许爹娘还会再上山来看她。她赤着脚踩过花圃里白花花的雪地,踩过穿堂冰凉的梅花砖。庵里死一样静,她只听见自己的光脚丫踏在地上的啪啪响。 摸到了爹娘下榻的禅房,透过碧烟罗的窗纱,她看见爹娘端坐的影子,还有那个老大夫。老大夫捏着自己的山羊胡子,轻轻摇着头。 “这是你们百里家的报应,老天爷降的罪!”她娘说,“这病治不好怎么办?她像一个怪物!” 屋子里沉默了很久,她抱着膝盖,听簌簌的雪声。终于,她听见爹爹的声音:“罢了,送她去西域吧,她既然是恶鬼,就该像恶鬼一样命硬。送她去西域,从此,死生由她!” 那话又冷又硬,传到她耳里是沁骨的凉。他们终于不要她了,像丢弃一只狗,扔到异国他乡,扔到一生再不相见的远方。她不知道自己怎么回到禅房的,爬上冰冷的床榻。“怪物”这两个字从娘亲的嘴里吐出来,在她耳朵里回响,最后变成凄厉的尖叫。 “怪物!”“怪物!”她怔怔地想,她是怪物。 她又翻起了医书,墨笔勾勒的花儿映入眼帘,细细的花瓣儿,蜷曲着收紧,像一圈尖尖的牙齿咬合在一起。她想起每当冬天过去,禅房外面就会开好多这种花儿,从山顶一直蔓延到山腰,像摧枯拉朽的火焰,那是山顶唯一艳丽的颜色。 原来大雪之下掩埋的从来都是阴阴的杀机。 “七月半对我来说不够用,它一年才发病一次,我等不了那么久!所以我提高了药丸的浓度,两倍不够就四倍,四倍不够就八倍。终于,我配出了极乐果。” “你把它喂给了你爹娘么?”阿雏怔怔地问。 “我把药丸碾成粉末,倒进了百里家的水源。”百里鸢冷笑着道,“百里家在山腰,而我在山顶,有一条河从山顶的冷泉发源,他们每日用水都取自这条河。是不是很笨?在府邸周围建造哨亭,包裹得像一个堡垒,命脉却暴露在外。” “百里家……有多少人?”阿雏问。 “不知道,没数过。”百里鸢笑着道,“总之我下去看望他们的时候,所有人都疯了。姐姐,你真该看看那个场面,那是我一生最快意的时候。” 她提着一盏白兔灯笼,哼着歌在回廊上走,一面走一面在四处点火,火焰随着她的步伐蔓延开来,爬上大红抱柱,爬上彩画房梁,爬上屋脊上的脊兽。她的姐妹兄弟面孔痉挛地从屋子里爬出来,哭嚎着问她要极乐果。她面无表情地撒出一把粉末,他们争先恐后地在地上舔舐,衣裳被火烧着也无知无觉。 她的父亲从火场中提着刀走出,烈焰在他身后燃烧,他的须发在火浪中飞舞张开,震怒犹如武神。 他狂怒地嘶吼:“百里鸢,你这个畜生!” 可是他最终仍旧没有抵抗住药瘾的发作,长刀哐当落地,手背和额头青筋暴突,他面孔扭曲地跪倒在地。他挣扎着抬起头,望向火海中漠然的少女,“我真该听大师的话杀了你……你是个恶鬼啊!” “是啊,你为什么没杀我?你没杀我,”百里鸢歪着头望着他,“死的就是你。” 她转过身走出侯府,火海在她身后燃烧,废墟一处接一处地坍塌,从此亲缘尽断,她在这世上再无亲人。 “所有人……都死了……”阿雏浑身发冷。 “是啊,”百里鸢唇边浮起险恶的笑容,“既然他们说我是恶鬼,那我就做给他们看!不知道他们满不满意我这个修罗恶鬼!” 阿雏发着抖道:“你这个疯子……百里鸢,不要你的是你爹你娘,陷害你的是你二姐,你心里有怨,你惩罚他们就好了,为何要杀其他人!” “他们都是一伙的!这些都是他们咎由自取!既然痛恨我是个恶鬼,为何不早早杀了我,何必留我到当初。”百里鸢面容狰狞,“既然留下我,就早该预料到这样的后果。” 阿雏打着寒战,百里鸢蹲下来抚摸她滑嫩的脸颊,她不化妆的时候看起来很乖,素净的清水脸子,又黑又大的眸子里好像藏了秀丽山水。百里鸢轻声道:“姐姐,我知道你和他们不一样,你跟我走好不好?方才我说喂你极乐果什么的都是气话,逗你玩儿的。你是我唯一的亲人了,我怎么会那样对你呢?你出卖我的事我既往不咎,我们都忘了它,好不好?” 阿雏兀自摇着头。 百里鸢继续说:“我有好多好多金子,我把侯府重新修一修,咱们俩一块儿住。你不是说你有皇后命吗,我让你做朔北的皇后。从今以后,谁也不敢欺侮你,所有人都要匍匐在你的脚下,对你山呼千岁千岁千千岁!” “我不要!”阿雏泪如泉涌,“我宁愿在胭脂胡同当一辈子的妓女,千人骑万人枕,也不要当朔北的皇后,当你的姐姐!” 寂静。 像死了一般。 百里鸢眸中的笑影一寸一寸地褪下去,又一寸一寸地变灰。最后,她的脸上恢复了白瓷面具一般的漠然,寒冷地恍若千年冰雪。百里鸢从腰后抽出匕首,凝着冷光的刃尖对着阿雏的眉心。她面无表情地道:“那你就去死好了,阿雏。” 阿雏闭上眼睛,不由自主地缩紧脖子。匕首还没有抵达她的眉心,她似乎已经感受到那沁凉的冷意和尖锐的痛楚。她的心缩成了一团,寂静里只听见自己惶乱的心跳。 然而,过了很久,预想中的疼痛也没有袭上眉心。有什么温热的东西滴到她的手背上,鼻尖有一股腥甜的味道。她睁开眼,正对上近在咫尺的匕首尖。它离她的眉心只有一寸,只差一点,它就能要她命。但是一只小小的手掌握住了它,是百里鸢自己的左手,鲜血从她指缝中滴落,像断了线的珠帘。 百里鸢垂着头,刘海遮住了她的双眼,阿雏只能看见她的下巴,还有顺着下颔蜿蜒滴落的泪水。 她在哭,像个小孩。 为什么要哭呢?百里鸢也不知道,她只觉得有一种巨大的悲伤抓住了她,几乎要令她窒息。爹娘说“死生由她”的时候她没哭,所有人葬身极乐果淹没在火海里的时候她没哭。现在,她却哭了。 她松了手站起来,转过身,唇边勾起没有温度的笑容,“你们都是人,我是怪物。人和怪物,是不能在一起的。” 阿雏呆呆望着她的背影。 她走到门口,刺客为她打开了门,月光照进来,她在那明亮的光里是一个漆黑的影子。 “持厌不是要杀我么,对了,还有他那个弟弟夏侯潋。让他们来吧,我在雪山等他们。”百里鸢冷冷地道,“如果他们不来,我就让整个大岐变成修罗杀场!” 她说完就走了,刺客也销声匿迹,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夜风拂过冷清又颓圮的小院,枯枝败叶沙沙发着响声。她的珠帘也细细碎碎地颤动,抖落一身月光。阿雏觉得自己很累,撑着地爬起来,慢吞吞地坐到拔步床上去。百里鸢之前在这里坐过,可已经感受不到她的温度了。阿雏侧着身子躺下来,眼泪无声息地划过眼角,她忽然看见枕头旁边有一个螺钿盒子。 这是什么?她又坐起来,把它打开,里头只有一张薄薄的黄纸。她打开黄纸,上面密密麻麻的字映入眼帘。 周雏,二十八岁,顺天府人,原为胭脂胡同教坊司妓,今归为良民,宣和元年入籍。 事产:无。 右户帖付周雏收执者。 宣和元年正月初十 顺天府同知 樊先 她颤着手,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这是她的户帖。泪水簌簌落下来,滴在黄纸上,像晕晕的月影。她放下户帖文书,跑出门去大喊:“阿鸢!阿鸢!” 没有人回应她,只有满院的风,满院的月。 第127章 吾郞独绝 伤好得差不多的时候,夏侯潋带持厌回了夏侯霈留下的宅子。挺久没回来,宅子里落了一层灰。他俩打扫干净堂屋,推开门,院子里头阳光正好。温煦的阳光爬上瓜棚架子,青绿色的藤蔓缠绕在一起,光影在地上闪闪烁烁。隔壁人家的红杏探过墙头,胭脂色的花瓣儿开得热闹,在风里面乱颤。土墙的墙缝里长了好些车前草,油绿油绿的,中间点缀几朵不知名的小黄花儿,像散在草丛里的星星。 夏侯潋自己开了壶酒,坐在廊檐下面。阳光照在眼睛上,亮堂得睁不开眼。夏侯潋忽然想起来,京城许久没有这样的好天气了。 持厌手里在编绳结花儿,他最近在跟夏侯潋学牵丝技。这小子看起来木木呆呆的,其实脑子很聪明,学起来速度和沈玦一般快。 夏侯潋望着他,他的侧脸恬静又安然,仿佛万事万物都扰不了他心里的安宁。夏侯潋不太知道持厌对夏侯霈是什么样的感情,他甚至不知道他俩有没有见过面。总之夏侯霈在他面前甚少提到持厌,倘若不是谢家灭门的时候摩侯罗伽说漏了嘴,他还不知道他有个双胞胎哥哥,就住在黑面佛顶。 “持厌,”夏侯潋踌躇着,戳了戳他的手臂,“你见过咱娘么?” “见过。”持厌说。 夏侯潋眼睛一亮,“什么时候?你那时候知道她是咱娘么?” “八岁的时候。她很强,在她死之前,我从来没有打败过她。”持厌仰起头,望叶隙里漏下来的阳光,细细碎碎,像撒了一地的金子,亮得有些扎眼。 他第一次见到夏侯霈也是这样的天气,那个穿着黑色箭衣的女人拎着一把黑鞘刀上了山顶,冲他扬眉一笑:“初次见面,我是你……” 她的话被他的迎头一击打断,她瞠目结舌地挡下他的刀,道:“蹦得这么高!” 他那时候太矮了,力气也不够大,很快就被夏侯霈制服。夏侯霈缴了他的刀,把他挂在树梢上。他四肢没有凭依,只能木着脸望着她。夏侯霈笑道:“这下能好好说话了吧。再说一遍,初次见面,我是你娘,儿子。” 她总是挑弑心外出的时候来,持厌死心眼,每回见她一定要和她打,然后被重新挂回树梢。她在那费尽苦心逗他笑,他望着脚尖回想方才哪一招使错了。 他想起来了,第三招她用的“蛇步”,他应该用“燕斜”,而不是“斩月”。 “喂,乖儿子,说句话,求你了。”夏侯霈在对面说。 他不吭声。 “噗”地一声,一个弹丸模样的东西打在他衣襟上,丸壳四分五裂,里面爆出一些又浊又粘的东西,淌在他灰白的棉布衣裳上,蜿蜒出一道污痕。 他抽了抽鼻子,闻到一股恶臭,终于有了别的表情——皱眉。 “这什么玩意儿?怎么还会爆浆?”夏侯霈也呆了,放下弹弓,扯下一片叶子在他身上擦,“好像是鸟屎……对不住对不住,我还以为是普通的泥丸弹子。这是夏侯潋搞的玩意儿,我回去一定好好收拾他给你出气。” “夏侯潋是谁?” “一个二逼玩意儿。” 夏侯潋郁闷地道:“难怪有段时间我的鸟屎弹老是莫名其妙失踪,原来被她拿走了。” 持厌说:“她送了我很多,可是那个东西放久了会发臭,我只好扔了。” 她最后一回上山来看他是一个黄昏,远山尽头的红霞像燃烧在天际的火焰,天火深处的红日是一滴血滴。山上的密密实实的野葛叶、支棱的接骨草都染上一层薄薄的红,像被烧着了一样。她没进屋,站在微微泛红的草丛里冲他招手。 “打架吗?”持厌用白布擦拭刹那,他手掌里的利刃薄得像一片叶子。 “我一会儿就走了,”夏侯霈说,“乖儿,答应娘一件事儿。以后你如果碰到一个和你长得一模一样的人下手轻点儿,那家伙刀术差得要命,打不过你。” “擅入佛顶者死。”持厌说,“我不能违背住持的话。” “可我不也没死吗?” “因为你很强,我打不过你。等我变强,你会死的。” “唉,你这孩子说话这么直,以后讨不着媳妇儿的。”夏侯霈吊儿郎当地笑了笑,“你不会杀他的。持厌,你们是兄弟,他是另一个你。” 持厌:“……” 不等持厌回答,她转过身挥了挥手,“走了!” 夏侯潋轻声道:“她在向你道别。” “嗯。”持厌点点头,道,“小潋,其实我不太知道母亲意味着什么。不过,我知道她喜欢我,我也喜欢她。我不希望她死,可是住持告诉我的时候,她已经死了。虽然即使我提前知道,也挽回不了什么。” 夏侯潋愣了愣,他忽然明白过来,持厌是在解释当初在黑面佛顶他质问他的话。他记得他们俩在萧瑟的天风中沉默地对视,他握紧双拳,胸中充满苦涩的悲愤。风灌满持厌的衣袖,扑动如飞蛾的两翅。 “我娘的死,你早就知道真相么?” “知道。” “如果住持让你来杀我,你会来吗?” “会的。” 飒沓风声中,他的嗓音比风还冷。 “好,那样很好。我也会杀你的,你我都不必留情。” 夏侯潋牵了牵嘴角,捶了下他的肩头,道:“不怪你,持厌。很多事情都没办法,走到这个地步,我们大家都不想。” “我很笨,小潋。”持厌低头望着自己的手掌,上面布满粗糙的茧子,“我不像你,会很多东西,我只会挥刀。可是这样愚笨的我,依旧得到了很多人的照顾和关心。住持、夏侯霈、你,还有……百里。” 夏侯潋微微一怔,随即反应过来,低声问道:“你也喜欢百里鸢,对么?” “我不知道。他们对我很好,我想……报答他们的喜欢。”持厌低低地说,“我自己心里希望等一切尘埃落定,大家都能好好的。但到最后,大家都死了。我能做的,只有尽力去实现他们未了的心愿。这样,他们在去往黄泉的路上,或许可以走得安稳一点。” 金黄色的光晕落在持厌的净若琉璃的眼眸中,仿佛是溶溶的流金。这个绝强的刺客有着常人没有的澄净双眸,和澄澈如水的心。 夏侯潋揽住他的肩膀,用力拍了拍,“持厌,你听着,各人有各人的愿望,自己的愿望应该自己去完成,喜欢是不求回报的。老秃驴和百里鸢那个家伙怎么想我不知道,反正我和娘的想法肯定是一样的。”夏侯潋望着他的眼睛,道,“持厌,你要有自己的愿望,为自己而活。” 持厌呆了一下,默默地回望夏侯潋。 “比如说你有没有什么想要的,金钱?美女?……我知道你肯定不喜欢这些,要不然绝世刀谱?”夏侯潋挠挠头,道,“反正就诸如此类吧。” 持厌摇摇头。 夏侯潋明白了,他对这个世界无所欲求。 夏侯潋琢磨了一阵,忽然凑过头来,压低声音问道:“持厌,你还是童男子吧。要不我带你去八大胡同逛逛?胭脂胡同太熟了,我们去帘子胡同。”他咳嗽了几声,道,“我呢就喝喝茶歇歇脚,你干你想干的。” 持厌隐约觉得他话里有话,想了半天没懂,迷茫地看着他。 “唉,你这人儿,给你的《金瓶梅》好好看过没有?”夏侯潋头疼地说,“拉拉姑娘小手,一头躺着聊会儿天,再咂吧咂吧小嘴儿,情到深处,这个那个那个这个……你懂了吧。” “……”持厌沉默了一阵,道,“小潋,你别说话了。” “为什么?” “我不要听。” “……” —————— 回府的时候天儿已经黑了。夏侯潋换了身衣裳,去书房里找沈玦。沈玦还在批红,那奏折多得简直无穷无尽,手边儿的还没有批完,宫里又送来了新的。书案上搁了一个蒜头瓶,里面插着一株清晨折下来的棠棣花枝。沈玦在那胭脂色的花儿后面,眉目低垂。 夏侯潋搬了张杌子坐在沈玦对面,枕在自己的手上瞅他。 “你的老相识送了封信过来。”沈玦头也不抬地道。 夏侯潋这才看见沈玦手边的信封,已经撕过封口了。夏侯潋没拿,问道:“说了什么?” “她说百里鸢前日在云仙楼现身了。” 夏侯潋一愣,道:“百里鸢没离开京城!” “没错,这个小矮子狡诈得很,前几日厂卫在开平卫看见的是她的一个替身罢了。她的替身奇多,分走不同的道儿前往朔北,光陆路就搜查到三个。”沈玦冷笑了一声,“你那个老相识怕是被百里鸢迷了心窍,百里鸢前日出现在云仙楼,她今日才来送信。我派人去寻她,她竟已经离京了。” “别这么说……持厌说百里鸢对他俩挺好的,这也是人之常情。”夏侯潋叹了口气,沈玦绷着脸没说话。夏侯潋又问:“阿雏是教坊司官妓,如何能离京?百里鸢帮她改了籍么?” “嗯。”沈玦一面批红,一面道,“我已派人盯着她,说不定百里鸢还会来寻她。不过我瞧着没什么指望,百里鸢那丫头有几分心计,应当不会冒这么大险。” 线索又断了,两个人都陷入了沉默。截住百里鸢的难处不仅在于她的替身,更在于地下黑道的暗中相助。那些藏在大岐阴影里的蛇鼠一旦汇集成群,便是惊天之灾。 风铃在窗外铃铃丁丁,远远地听见持厌院里猫子的叫声,若有若无,飘散在风里。夏侯潋摩挲着沈玦的镇尺,腕上的星月菩提子打在上面,清脆的一声响。 “持厌说十天后启程。”夏侯潋忽然说。 沈玦的笔尖一下顿住了,悬在空中,一滴朱墨沿着笔锋滴在纸上,鲜红又刺目。 屋子里很静,静得能听见两个人的呼吸。风铃还在响,月影在窗纸上几不可见地腾挪,蒜头瓶里的棠棣花儿在月下仿佛褪了色。 “七个月。”沈玦说,“你去年八月回来,到现在,一共七个月。” 夏侯潋捏捏沈玦的脸,“少爷,笑一个。绷着脸好丑哦。” 沈玦捉住他的手,抚摸他粗糙的掌心。沈玦垂着眼睫说:“我总觉得咱们俩在一块儿,时时刻刻都像是要分离,总是待不久。头天晚上还一块儿睡着觉,第二天一睁眼,你就已经走了。” 夏侯潋低低唤了声:“少爷……” “我耍过心计欺你瞒你,捉过刺客当药人配方子,寻医问药练气功,也拜过佛,求过神,什么都做了。可是……”一滴泪滑过沈玦的脸颊,落在夏侯潋的掌心,“终究留不住你。” 冰冷的哀恸填满了夏侯潋的心房,他绕过书案,将沈玦拥进怀里。沈玦回抱他,闭上眼睛。十一年来仿佛一个巨大的轮回,十二岁那个斜阳依依的黄昏夏侯潋一步步走出小巷,把他留在腐朽的古宅。十四岁那个月光泠泠的秋夜夏侯潋被夏侯霈带走,他一个人留在危机四伏的皇宫步步为营。 现在夏侯潋又要走了,他终究又是独自一人。 “少爷,下辈子我投胎当个女的,给你当媳妇儿好不好。”夏侯潋轻拍沈玦的背,望着窗外的月亮淡淡地笑道,“你是地主家的大少爷,我是一个破落小农户家的黑丫头。有一天我在村口数蚂蚁,你打马从牌坊底下过,一眼就相中了我,把我领回家,给你生胖娃娃。” 沈玦闷着不吭声,夏侯潋说着说着又觉得不满意,道:“不行不行,换一个。你是大员外家的小少爷,身娇力弱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我是一个劫富济贫的女侠客,有一天我去你家偷银子,正巧遇见月下观书的你。当下我被你迷得七荤八素,把你打晕扛走当压寨夫婿。好不好,嗯?” “我不喜欢黑丫头,也不喜欢女侠客。”沈玦闷闷地说。 “那你喜欢什么样的?” 沈玦用力抱紧他,哑声道:“我只喜欢这天下古往今来、独一无二的夏侯潋,唯一的,夏侯潋。” 第128章 生死相知 寂静烛光里,沈玦的眼角发红,像抹上了薄薄的一层胭脂。夏侯潋心里发疼,唇印上他的眼角,顺着冰凉的脸颊向下,落在他淡红色的唇角。唇瓣上沾了沈玦的泪,是苦的,是涩的。 “少爷,我现在才明白,为什么弑心当年会临阵退缩。”夏侯潋抵着他的额说。 尘世再苦,却因为有挂念的人儿,苦里开出了花儿。 书房里静谧无声,青色帐幔随着拂进来的夜风高低起伏,月光在上面起了波澜。沈玦说:“我不批红了。” “累了么,你坐了一天儿,是该歇歇了。” “不歇,”沈玦把手放在他坚实的胸肌上,“只有十天了,要抓紧时间。” “……”敢情这小子是起淫心了。夏侯潋想起上回被他折腾得走路都发飘,心里有点怕。 “一句话,给不给,嗯?”沈玦凑到夏侯潋耳边,嗓音低哑。他的手沿着夏侯潋腰腹的肌肉向下,所过之处引起阵阵颤栗。 脸贴着脸,夏侯潋侧过头,沈玦眼角那一抹飞红撞进眼来,在昏昏烛光下有一种独特的滟然。天可怜见,他夏侯潋一个铁骨铮铮的男儿,原本应该在上面的。可现在……唉,罢了……夏侯潋闭了闭眼,认命道:“给。” 沈玦满意了,亲亲他的耳朵,拉他到罗汉榻上坐下。月光泄了一榻,沈玦按着他,解衣带解交领,麦色的胸膛露出来,手虚虚地按上去,胸膛上那尖硬的一点抵在手掌上,像小鸟的喙在啄。沈玦俯下身,肌肤相印,两个人渐渐都有了喘息,月色透过窗棂,他们在月光里沉浮摇荡。 夜色静谧,一枝棠棣花伸进月洞,正开得灼灼。 草色青青,杨柳垂了满堤。春风十里的时候夏侯潋和持厌出了城,张昭来给他们送行。沈玦今天一大早就进宫了,不知道能不能赶过来。这十天来他们过得很高兴,沈玦推了很多事务,留出空当和夏侯潋待在一块儿。两个人一道儿种种花儿种种草儿,晚上躺在房檐上数星星。只是沈玦那家伙穷讲究,上房还嫌脏,非要垫个凉席。 不来也好,夏侯潋低头踢了踢路上的石子,这十天足够了,在快乐的时候戛然而止,离别的悲伤不品也罢。 随行的死士都做了装扮,假装是行路的商旅,个个戴了小帽穿了大袖直身,然而外袍底下是坚硬的锁子甲,阴寒的两尺短刀贴着腰藏在背后,处处隐藏着刻骨的杀机。交领之上,一张张面孔冷硬犹如钢铁。 夏侯潋穿回了他的黑葛麻衣,一时间好像又回到了过往的岁月。刀光剑影和腥风血雨伴着他走过了十数年的残酷时光,现在他要走上最后一程。他或许会死在朔北的雪中,和所有伽蓝的先辈葬在一起。从此他一去不返,直到走过人世的彼岸。 落叶纷飞,三十名死士站在林中,夏侯潋和持厌在队伍最前面,长随给每个人倒了一碗酒。日光照在烈酒中,波光粼粼,夏侯潋低下头,看见自己的脸。张昭在说着什么,唾沫横飞,气势高昂,所有死士在他的声音中激情澎湃。但夏侯潋一个字也没有听清。持厌也没在听,兀自望着天际的飞鸟发呆。夏侯潋扭头望向宫城的方向,视野尽处是高大巍峨的广渠门。沈玦在那里面的里面,最中心的地方。他或许正乘着肩舆走在天街上,或许正坐在掌印值房里批红,又或许正立在小皇帝身边睥睨群臣。 他永远是那么高不可攀的模样,像从天边走下来的人。可是这样的人儿,终是走到了夏侯潋的身边。好舍不得啊,夏侯潋又低下头,望自己碗里的酒,他看见酒里的自己眼底有深深的哀戚。 他终于深切地感受到了当年属于持如的痛苦,这痛苦深入骨髓,难以排解。 他真的很想留下来。 即便最终的结果只能是死在沈玦的怀里。 张昭在前面大吼:“尔等远行,或许再无归路,可有悔者?” “没有!” “尔等所敌,乃鬼中恶煞,可有惧者?” “没有!” “张昭恭送诸位前行,诸位生,乃大岐勇士,诸位死,乃大岐英灵。张昭先干为敬!”张昭一饮而尽,将瓷碗摔在地上,噼里啪啦的一声响,瓷碗四分五裂。 所有人跟着饮酒、摔碗。夏侯潋没滋没味地想,他以前是杀人放火的恶棍,现在倒成了英雄了。持厌端着碗不知所措,他不会喝酒。夏侯潋喝完自己的,把持厌的接过来也喝了,一起摔在地上,吼道:“启程!” 所有人大吼着回应:“启程!” 夏侯潋正要上马,远处传来细碎的马蹄声,他掉过头望向垄道,一个人骑着马踩着晨光向他奔来。依旧是高挑的身条子,劲松一般挺拔的身形,那个家伙即使是骑在马上也要比旁人风流一截。 夏侯潋望着他,拉着马缰没动弹,心里忽然就有了凄惶的感觉。干嘛要来啊,夏侯潋想,好不容易决绝地说了“启程”,好不容易割舍掉一切,沈玦一来,他整颗心都在崩塌。 可他终究不可能回头。 沈玦下了马,夏侯潋走过去,其他人都很识趣儿地不作声,等他们道别。沈玦很平静,眼里无悲无喜,依旧是波澜不惊的样子。两个人彼此相望,却都沉默,寂静里只听见风吹树叶沙沙作响,树影婆娑,在他们头顶上摇动,天光漏下来,好像落了一身的星子。 “你来送我啊。”夏侯潋帮他把发丝别在耳后,他的马跑得太急,平常一丝不苟的发髻都有些乱了。 “你猜我今早进宫去干什么了?”沈玦说。 “还能干什么?上朝呗。”夏侯潋笑了笑,“小皇上是不是又烦你了?” 沈玦摇摇头,“我去请辞了。” 夏侯潋一怔,愣愣地问:“好好的怎么了?你想干嘛?” 沈玦垂着眼眸,那双长而翘的眼睫就在他眼下落下一层阴影。他说:“我跟皇上说我要去朔北杀百里鸢,可能就死那不回来了,让他再找个帮他批红的,反正别找我了。” 刹那间,仿佛有什么从天而降,让夏侯潋的心溃不成军。夏侯潋鼻子一酸,用力推了他一把,“你干嘛你!快回去,好好当你的督主。” “他没答应。”沈玦又说。 夏侯潋松了口气,道:“好啦,快回去吧,我看你走了再走。” 沈玦抬起眼,望着夏侯潋的眼睛,说:“但我不管了。” 他说完就开始脱曳撒,领口拉开,露出里面的黑葛麻衣,是夏侯潋的,夏侯潋有一箱子一模一样的麻衣,这还是他头一回穿夏侯潋的衣裳。所有人瞠目结舌地望着他,可他不管不顾,解开金纽子,又去拉衣带。夏侯潋制住他的手,瞪着他道:“少爷你疯了!” “我没疯!”沈玦红着眼,“我也要去!” “不行!”夏侯潋低吼。 张昭忙道:“督主稍安勿躁!” 其他人也纷纷唤:“督主!” 沈玦充耳不闻,扯着自己的衣带,“我要去!” “你不能去!” “那你告诉我怎么办!”沈玦用力挣开夏侯潋的手,挣得双眼通红,“夏侯潋,你告诉我怎么办?十一年了,我唯一的愿望就是找到你。我除了跟你一块儿走,我还有什么法子!”他不知道哪来的力气,竟掰开了夏侯潋拉着他衣襟的手,一手将鸾带上挂的佩环印玺扒下来扔到地上,一手撕开织金曳撒,也掼在地上。 什么司礼监掌印,什么东厂督主,他不要了,他不当了。他把手指上的筒戒摘下来,把描金乌纱帽卸下来。只剩下一身粗布黑衣,还有手腕上的菩提十八子,那是他要留着的,是他自己的祈愿。 夏侯潋低着头,死死抓着他的衣领,一双手颤抖得像风中的枯叶。他不明白,这家伙脑子是有病吗?何必为他这样?留不住就留不住,随他去就好了,何必这样呢?这个傻子,白痴!离开他就不能活了吗? 可他分明是明白的,没有人比他更明白。因为,他也一样。 这尘世因为有沈玦,苦里便开出了花儿。这尘世若没有沈玦,便是一片荒芜,废墟万里。 可是,他怎么能让沈玦陪他去那修罗杀场? 他矮下身,重重地跪在地上,额头磕进尘埃里。 “少爷,求你回去!” 死士们也跪下来,齐声道:“督主,请回吧!” 纷扬叶雨中,夏侯潋被沈玦拉起来,拥进怀里。沈玦按着他的后脑勺,轻声道:“阿潋,你知道你拦不住我的。无论生还是死,我们……同往!” 第129章 朔风摧铁 三十人太引人注目,他们分头前往朔北。夏侯潋怕持厌走到半路被拐,让他和自己跟沈玦一个队。一路北行,越往北走越冷,四月天的天气,朔北还像被冻住似的,路上的行人都脸色苍白,好像没有活气儿。他们为了掩藏踪迹,不能宿官栈,怕有黑道眼线,也不能投宿乡间客旅,只能一路露宿荒郊。 到了一处荒村,宿在一家破院里。堂屋上面破了个大洞,咻咻地往里头灌风,南面的墙壁塌了一半,望出去是影影绰绰的幢幢黑影。随行的五个厂卫都是青年人,年轻力壮,倒是不怕冻。夏侯潋和几个厂卫揭掉桌凳簸箕的蜘蛛网,砍成木柴烧火。留两个人在村口守夜,剩下的人都宿在堂屋里。夏侯潋又和持厌去林子里抓了几只野兔子回来烤,大伙儿围着火堆烤火,沈玦坐在一边儿研究伽蓝刀谱,他想找出那十二道空门。 兔子烤熟了,夏侯潋拿帕子包了肉递给沈玦。 “我吃素。”沈玦说,自己取了帕子从包袱里拿馍馍吃。 夏侯潋拿给持厌,剩下的分给大伙儿,村口的也没落。夜晚的朔北静得出奇,世界像一片荒漠,似乎除了他们这里的火光,四野都沉在密不透风的黑暗里。有人拔出刀来挥了几下,血槽里的钢珠滚动碰撞,细细碎碎的声音消散在风里,静得有些寂寞。 柴火噼里啪啦,夏侯潋烤着火,道:“你们为什么想跟着来朔北?” 有个黑脸膛的汉子往火里丢了根树枝,道:“我是为了报仇,芦潭古道上被牵机丝斩首的奚仲是我哥哥。属下父母早逝,是哥哥养大的,我能进东厂效力,也是哥哥相荐。乾元二十四年京师闹狐妖,我奉命追查却久无头绪,魏贼震怒要斩我首级,哥哥在魏贼府前跪了一夜,魏贼才松口饶我一命。可恨魏贼歹毒,说若要我活命,便要哥哥受四十八鞭。” “四十八鞭,你哥哥全受了么?”夏侯潋问。 奚宣拿袖子掖掖眼角,“全受了。哥哥卧床一个月,差点没挺过来。可怜我哥哥好不容易熬死了魏德,却还是没有躲过伽蓝。” 奚宣旁边一个厂卫拍拍他的肩膀,道:“节哀,兄弟。你哥那么好,下辈子肯定能投个好胎。” “你呢?”夏侯潋朝他仰仰下巴。 那人长叹一声,“我无家无累,反正是一个人,死了也没人惦记,去朔北还能挣个英雄当当。要是能活着回来,官升三级,说不定还能当大老爷。” 夏侯潋摇摇头,“等到了雪山,你留在山下接应,不必随我们上山。” 那人怔了一下,结结巴巴地道:“大……大人。” “为了一个名头拼命,不值当。”夏侯潋望着他。 火光中夏侯潋的眼睛深邃,那人本想说些什么,最后还是闭了嘴。 “你呢?”夏侯潋望向最后一个人,那个人他认得,是芦潭古道上为数不多幸存的番子,叫云岫。 那个男人坐得离火堆有些远,他拔了几根地上支棱的接骨草,低声道:“我是为了司徒大人。” 屋里一下静下来,沈玦从刀谱里抬起了头。夏侯潋下意识去望持厌,持厌没什么反应,靠着柱子闭着眼,呼吸绵长。 大概睡着了吧,没听见也好。夏侯潋想。 “我记得刚进衙门的时候,赶巧轮到我值夜。我是一个独身汉,饿得饥肠辘辘没人送饭,司徒大人打穿堂过来,刚好和我打了照面。原以为我一个刚进来的校尉,司徒大人这般人物肯定不认得我。谁知道他一下就叫出了我的名字,听见我肚子饿得直叫唤,还邀我去吃夜宵。德胜门大街上那家馄饨摊子我们最常去,馅多皮儿薄,最得我们意。”云岫道,“后来司徒大人走了,那家馄饨摊子也倒了。” “东厂番子一千多人,司徒大人记得每个人,即便说不出名字,也记得颗号。”奚宣叹了一口气,“我是个大老粗,脾气暴,时常得罪人。当初正是因为得罪了上峰,狐妖案这个烫手山芋才落到我头上。但自从大人来,这种事再也没发生过。后来我才知道我上峰说了好几回调我去云南,但大人从没有同意过。” 众人都沉默,只能听见柴火嗤嗤地响。沈玦想说什么,夏侯潋按住他,道:“持厌是我兄长,他的债就是我的债。在去雪山之前,诸位随时可以来找我报仇。” 云岫摇摇头,“这件事情和小沈大人无关。其实我们也知道,持厌公子身陷伽蓝,身不由己。只不过,我有一个问题,想当面问问持厌公子。”他掉过眼,望着夏侯潋背后的持厌,那个男人安静得像一块磐石,仿佛与世隔绝,“持厌公子,你在杀司徒大人的时候,可曾有过迟疑,可曾有过……后悔?” 风声寂寂,嗤嗤的火苗在黑暗中摇曳。 持厌在火光的边缘睁开眼,道:“没有。” 屋子里一片沉默。寂静中,云岫开了口,声气不知是佩服还是嘲讽,“持厌公子果然坦荡。” “他是一个令人尊敬的对手,”持厌扭过头来,大而黑的眸子里映着橘黄的火光,“他的风雪刀天下独绝,我尊敬他,所以我,全力以赴。” 云岫怔怔地望着他,那个男人重新闭上眼,抱着刀,收气敛声。 “我明白了。”云岫轻声道。 十天后他们和其他队伍会合进入雪原。这条路只有持厌走过,沈玦让持厌带路,三人组成小队在前面探路。沈玦猜测或许会有岗哨,临近雪山的时候改成夜间摸黑行进,果然在雪山脚下发现了灯火。 万籁俱寂。这几天天气都很好,无风无雪,但也冻得让人发僵。夜色沉沉,天穹星子密布,长如锦练的银河静静流淌。夏侯潋和持厌趴在雪里匍匐前进,四周雪原上的灯火散如棋盘,他们无声无息地接近其中一盏。 手指冻得疼痛,夏侯潋呼出一口白烟。无声的黑暗中,他们听见几声孤零零的狗吠。 夏侯潋和持厌对望一眼,持厌从包袱里抛出一只死黄鼠狼。 狗吠越来越近,巡夜人牵着狗跑过来。黑衣面具,是伽蓝装扮。 黑狗停在黄鼠狼前面咻咻地嗅着,巡夜人挑着灯打眼一瞧,笑道:“原来是黄大仙。” 正想回去,脑后传来尖锐的痛楚,两柄短矢霎时间同时贯穿他和黑狗的头颅。他圆睁着眼跪下去,身后两个高挑的黑影披着雪站起来。夏侯潋戴上他的面具,拍了拍身上的雪沙,大摇大摆进了岗哨的木屋,然后拖出一具尸体,剩了两个活的绑在雪地里。持厌埋好了尸体,夏侯潋将屋里的蜡烛熄灭又点燃,重复了两下。 黑夜中一队人马悄无声息地进了院子,沈玦下了马,夏侯潋搬过来一张官帽椅,沈玦一撩披风,稳稳地坐了上去。沈玦穿得很厚,脖子上裹了雪白狐裘,更衬得一张脸苍白如雪。 两个巡夜人在雪地里发抖,抬眼望过去,沈玦拿眼矬子看着他们,眼梢冻得发红,斜斜地飞上去,有一种说不出的冶艳。 “是你,沈玦!你怎么会在朔北!”巡夜人咬着牙关,“你杀了我们吧,我们什么也不会说。”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留两个人吗?”沈玦虚虚抬起右手,“让他们瞧瞧。” 番子们拿了铲子开始铲雪,冻土坚硬,足足铲了一个时辰才挖出两个深洞。番子们把两个人埋进去,只露出一个脑袋。两个人面对面瞅着,都面露惊惶。 “我听说一个人在雪夜里冻一晚,脸色先是苍白,然后发青,后来又发红,因为这时候为了保暖,血都涌上头了,最后又被冻回去,变得发紫。等脸变得紫红,人就断气儿了。”沈玦站起身来往里走,“你们两个好好帮我看看,是不是这么一回事。我乏了,先歇了。” 两个人惊慌失措,脸吓得通红,忙道:“我说!我什么都说!你想知道什么?” 沈玦回过身来,一字一句地道:“侯府布防,还有各个关卡的口令。” 这两个人还是死了,沈玦给了他们一个痛快,一刀割喉,尸体埋在院外面。 二十个番子扑入黑夜,雪山脚下的岗哨灯火次第闪烁,犹如断续相连的星子。沈玦在屋里铺开刚刚按照巡夜人口述摹出来的布防图,道:“南面角门岗哨十人,一个时辰一轮换,门外巡哨十五人,走一个来回正好一炷香。我们在巡哨离侯府最远的地方动手,同时替换所有南角门巡哨,在回府入门的同时替换门口岗哨,然后我、持厌和夏侯潋进府刺杀。但是我们必须在一个时辰之内返回角门,否则我们的人会被来接岗的刺客接替。” 夏侯潋点头,问:“咱们是白天还是晚上行刺?” “北坡陡峭,不设岗哨,一旦上山除了地形便是畅通无阻。我估算了一下,爬得快的话晌午可以到山腰。虽然夜晚有夜色掩护,但是他们的巡哨会增加一倍,我们的人不占优势。”沈玦沉吟道,“所以白天动手吧。” “侯府里不能随时查看地图,”夏侯潋问持厌,“你记得路怎么走吧?” 持厌说:“记得。” “好,到时候遇到人你别吱声,我和少爷应对。” 沈玦瞥了夏侯潋一眼,道:“你也别说话,我说就行了。” 夏侯潋嘟囔道:“哦。” “一旦身份暴露,即刻回撤。角门留守的人四处放火,为我们掩护。”沈玦道。 诸番子抱拳:“是!” 持厌默默望着沈玦,沈玦一面卷布防图一面道:“你是不是想说你没打算活着离开,就算暴露身份也要去杀百里鸢。” 持厌点头。 “行,”沈玦凉凉地说,“你不听我命令,我回头就阉了你弟弟,你自己看着办吧。” 持厌呆了。 夏侯潋:“……” 番子们叹着气接连拍了拍夏侯潋的肩膀,挨个出了门。 第130章 伏惟尚飨 朔北天亮得晚,应当是鸡叫的时辰,天边还是朦朦的墨蓝色。夏侯潋起了一个大早,把马厩里的马套上马车,牵到大门口。持厌搬来被褥,按照夏侯潋的吩咐把车厢里铺得松软又严实。夏侯潋又去找了个手炉,烧热了塞到被褥里。 番子们也陆陆续续起了,挎着刀聚到院子里,打眼一瞧持厌拉着一辆马车,都面面相觑。 “持厌大爷,您怎么套起马车来了?”有番子问道。 持厌没回话,只默默望着众人身后。大家掉过头去,正瞧见夏侯潋打横抱着沈玦从屋里出来。沈玦伏在夏侯潋怀里,死死盯着夏侯潋,却不动弹。夏侯潋也不看他,直直穿过目瞪口呆的众人,将沈玦送进马车。夏侯潋将手炉揣到沈玦怀里,帮他掖好被角,最后摸摸他冰凉的脸颊。 “这麻药能麻一头牛,我怕伤你身子,兑了水,但也足够撑一天的工夫了。你别挣扎了,我不会让你上山的。”夏侯潋低头望着他,“我跟持厌原本就是快死的人了,可你还有大好年华。你不能跟我们一块儿去冒险,回去好好过日子,别惦记我了。我要是能活下来就回去找你,到时候随你怎么打怎么骂都行。” 沈玦用力闭上酸涩的眼睛,嘴里发着苦。是他太大意,原以为都走到这儿了,夏侯潋再反对也奈何不了他,却没想到夏侯潋竟然耍阴招。黑暗里额头上落下一个轻轻的吻,他睁开眼,看见夏侯潋冲他笑了笑,在他枕边放了一张叠起来的纸。 “这个……”夏侯潋顿了顿,仿佛说得艰难,“是我的遗书。” 沈玦大睁眼睛望着他流泪,泪水泉涌一般从他眼眶里流出来,淌进鬓发,沾湿枕头。夏侯潋帮他擦干泪,歉疚地笑了笑,“少爷,我好像总是惹你哭。” 四肢酸麻,仿佛鬼压床一般,沈玦想要起身,想要说话,却无能为力。 夏侯潋又静静望了他一会儿,最后轻声道:“少爷,再见。” 他抽身退了出去,帘子落下,车厢里又是朦朦的一片黑,只有窗格子漏进来的一线光芒。沈玦听见夏侯潋在外面说:“十五个人送督主回京,其余的人跟我上山。” 马车启动,雪泥上深深的车辙延伸出去,那端是马车里的沈玦,这端是遥遥相望的夏侯潋。夏侯潋领着众人开始登山,一道道钩索射入岩石,他们沿着钩索攀爬上山。太阳要出来了,原本湛蓝的尽头透出了蟹壳青。夏侯潋悬在山崖上,扭头回望远去的马车,它已经成了一个黑不溜秋的小点儿,在白皑皑的雪原上慢慢前行。 他想起他的遗书,那封遗书他写了很久很久,想说的话太多,最后便成了无言。他想他这辈子最大的债主就是沈玦了,他欠他的债是用命也还不完的债。他很想用一辈子来偿还,最好一直还到七十岁、八十岁、九十岁……给他秦淮河畔的歌舞抵债,寒山寺的钟声抵债,巴蜀苗地的剑南春和塞外黄沙落日,等到再也走不动的年纪,就在青山脚下筑一个小屋……他们躺在小屋里阖上眼,一辈子的债就到头了。 可惜他终究什么也给不了,他的债要带往黄泉彼岸。 所以…… 马车颠簸,那封遗书在不停的晃动中慢慢展开。沈玦看见书信一角的朦胧字迹—— “少爷,对不起,这一次,就当我负了你吧。” 夏侯潋一行人马不停蹄地向上爬,沿途在岩石的碎缝、在绝壁横生而出的老松树桠,他们遭遇一具又一具苍白的骸骨。持厌说那是伽蓝的先辈,他们孤身独来,却死于半途。大家仰头往上看,层叠的岩石间不时露出一截雪白的骨头,几乎和雪融为一体,在熹微的晨光下透着晶莹的光泽。没人知道他们的名字,他们的刀也深深陷进了雪里,只露出锈蚀的刀柄。 原来百里家是伽蓝的本堂,也是刺客的埋骨之处。这座雪山,是刺客真正的刀冢。 爬上一处山崖,持厌卸下身上的包袱,将里面的馍馍和咸菜摆在地上。 “持厌大爷这又是做什么?”有番子问。 持厌说:“住持说,见到了前辈,要请他们吃饭。” 他扭过头来望夏侯潋。 夏侯潋默不作声走过去,两个人对着雪山下跪,夏侯潋掏出酒囊,将烈酒洒在雪地里。 “我等刺客,无名无姓,无君无父,无家无国。持菩提刀、生死刃,杀清白人、罪孽儿、凡夫子、将相侯。黑暗乃吾兄弟,长夜乃吾血亲。我等,为光中影,夜中鬼,火中飞蛾,蹈行罪恶,斩杀恩仇。入此解脱门,得吾不死身,愿尔等先灵,往生极乐,同归不朽。” “第二十九代迦楼罗,夏侯潋。” “第三十代迦楼罗,夏侯持厌。” “愿诸位先辈,护我兄弟二人前行无阻。”夏侯潋一字一句道,“呜呼哀哉,伏惟尚飨!” 雪风穿山而来,漫天大雪纷纷扬扬犹如飞舞的白幡。茫茫大雪中番子们仿佛听见幽魂的窃窃密语——“往生极乐,同归不朽”“往生极乐,同归不朽”“往生极乐,同归不朽”。那声音恍若沉重的钟鸣,回旋摇荡,在飞雪中飘摇。 夏侯潋和持厌磕了三个响头,雪落了满身。 番子们都沉默无言,默默听着风雪中的飒飒呼啸。这地方噤了声儿一般,死了一样寂静,只有鬼魂能够低语说话。一瞬之间他们忽然觉得这个地方原本便是死魂的安息之所,而他们是误入禁地的生人。 夏侯潋从雪地里站起来,对他们道:“一会儿要是我和持厌暴露了,你们放完火就自行撤离,不用管我们。” “这怎么行?”奚宣皱眉。 夏侯潋摇摇头,只道:“按我说的做。” 番子们这才发现,持厌的包袱已经快空了,他没有留下回程的口粮。这场刺杀只有刀,没有鞘。这两个男人从一开始就没有打算活着回去,他们是伽蓝的刺客,和这些亡魂有着共同的命运—— 埋骨雪山,魂逐飞雪。 沈玦深吸了一口气,握了握手掌。手指已经能动了,这麻药没有夏侯潋说得那么厉害,不是他掺多了水就是买了假货。夏侯潋一直在他眼皮底下待着,这药大概是持厌去买的。持厌那个小子,沈玦气得眼前发黑,原本以为是个老实头儿,没想到是个两面派! 沈玦手肘抵着车板,想要挺起身来。身子不停地发颤,力气使不出来,咬着牙坚持了一会儿,还是躺了回去。虽然不过一会儿的工夫,他已经满头大汗。又试了一次,还是不行,松了劲儿,他望着车顶直喘气。歇了一会儿,伸手去探车围子,想要借力,手指发着颤,指尖因为用力而发青,却依旧无济于事。 混蛋,夏侯潋这个混蛋!沈玦闭上眼,嗬嗬喘着气。 马车跑得快,直晃荡,腰上什么东西掉了出来,闷闷的一响,他伸手一探,摸到一截冷而硬的错金刀柄。 是他的匕首。 雪落满山,地上积的雪足足能够没上脚后跟,巡哨的刺客们在松树底下歇脚啃干粮,有个人走出去撒尿,热乎乎的水儿冒着烟气撒出去,不一会儿就变成了冰。一只手搭在他的肩头,他笑道:“一起出恭?” 腰后猛地一痛,他眸子紧缩,那只手捂住他的嘴,惨叫声被捂进了喉咙。他扒了两下身后人的手,无力地瘫软下去。 夏侯潋将他推进了雪地,戴上面具,扭头朝中间的刺客们走去。他两手从腰后抓出手弩,短矢一左一右射出,同时贯穿两个人的眉心。细小的血花从眉间溅出,仿佛鲜艳的花钿,有一种血腥的美丽。刺客们悚然一惊,纷纷拔刀,然而无数番子从天而降,雁翎刀在飞雪中一划,血花迸溅犹如烟火。 有一个人脱逃,持厌从树后走出,与他擦肩而过。没有人看见刹那出鞘,但那个人已经捂着脖子倒下。 埋好尸体,藏好血迹。所有人戴上面具,朝侯府走去。 出了林子还要再走一截山道,过了一座七拱桥就能望见侯府了。那是一座巨大巍峨的黑砖墙,伏在雪风中,像滚滚乌云,仿佛划分了阴阳两界。雪雾太浓,视线不好,白天依然点着灯笼。合抱大小的灯笼挂在墙下两掖,幽幽地散出一点光晕,是茫茫风雪中唯一一点温暖的颜色。底下开了一座角门,门洞前面站了两列刺客。 番子们悄无声息地替换了所有人,为夏侯潋和持厌推开大门。 “二位,请务必小心!” 夏侯潋拍了拍一个番子的肩膀,转身和持厌跨过门槛。门环哐当一声,大门在身后闭拢,前方的**变得清晰起来,墙壁被熏得漆黑,远处的垂花门洞塌了一半,雕花石匾碎成了两截,一半陷进了雪里。断壁残垣里横亘着巨大的古木,都烧焦了,黑木上覆着白雪,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凄凉。 然而,最先映入眼帘的不是废墟,而是……密密麻麻的雪人。 每一个角落都立着雪人,三个为一对,两边高中间矮,胖大的身体,白滚滚的,像堆在一起的汤丸子,两根细细的树枝斜插在身上,是他们细弱的手。三个雪人互相牵着手,有的雪人脑袋没摆正,倒像是摇头晃脑似的。 “这里一直是废墟吗?”夏侯潋蹙紧眉头,“还有这些雪人,一直都有么?” 持厌走到一个雪人面前,透过白瓷面具望雪人黑漆漆的眼睛,“百里鸢成为阎罗之前不是。” “……”夏侯潋说,“我的意思是百里鸢一直没重修侯府么?” “嗯,没修。” “为什么不修?”夏侯潋端详着雪人,“这雪人像是一家子,爹爹娘亲和小孩儿么?” 持厌绕到雪人背后,左边那个雪人身后写着“持厌哥哥”,右边是“阿雏姐姐”,中间是“阿鸢”。夏侯潋显然也发现了,挨个看雪人的背后,“持厌哥哥”“阿雏姐姐”“阿鸢”,“持厌哥哥”“阿雏姐姐”“阿鸢”,一个又一个相同的雪人,一遍又一遍相同的字迹,执拗地重复,堆满荒凉的废墟。 “因为一个人的世界就是一片废墟。”持厌轻声道。 大雪纷飞,萧瑟的雪风中隐隐约约传来一阵埙声,藏在纷扬的雪花里,细碎地像絮絮低语。持厌静静地听着,他忽然想起来了,十四岁那年他好像是救了一个女孩儿。他在池塘边上吹埙,是住持教给他的曲子。住持说孤单的时候就吹埙,埙声像低低喃喃的耳语,可以假装别人在和自己说话。他其实觉得住持这样有点蠢,因为嘴巴在吹埙,没有办法回应,这是在自言自语,还是很孤单。 可他还是吹了,他的埙声散在月色里,像一只扑着翅膀的白蝴蝶,孤零零地飞向遥远的天边。他忘记他吹了多久,吹得累了停下来,想要回房睡觉。经过回廊的时候他看见了那个女孩儿,依着抱柱,下巴搁在膝盖上,小小的一团。 他记起青色月光里那又小又苍白的脸颊了。 是她,是百里鸢。 原来他们很久以前就见过面了,在他们还没有成为死敌的时候。 一盏盏白纱灯笼在风雪中摇摇曳曳,他想起百里鸢写在天灯上的心愿—— 我们一家人要永远在一起。 “走吧,小潋,顺着埙声,找到她,”持厌转身往前走,“杀了她。” 沈玦缓慢地呼吸,手掌张张合合。雪地平坦,马车还是不免晃动,外面灯挑上的小灯笼克磕托磕托撞着马车壁,他静静听着,等麻劲儿又退了些,身上终于有了点力气。他一点点探向匕首,错金刀柄握入手心,刀柄上繁复的花纹摩擦着手掌,细细微微的疼。他撑着身子坐起来,手脚还是软绵绵的,身子不由自主地塌下去,他扭过身,倚着车围子,十指收紧,颤着手拔出匕首,在左臂上划了一道。 剧烈的疼痛漫过全身,温热的鲜血汩汩流出,洇湿衣袖。身上还是麻,还不够痛,沈玦咬紧牙关,划下第二刀、第三刀。痛楚盖过麻药,力气缓缓复苏。他颤着手掀开帘子,风雪劈头盖脸地灌进来。赶车的番子惊讶地回过头,正望见他煞白的脸和愠怒的眼神。 “现在,立刻,回程!” 刺客像沉默的鬼魂飘荡在废墟里,黑色的影子影影绰绰地在苍白的雪雾里出现又消失。他们彼此不说话,夏侯潋和持厌也不敢交谈,安静地穿过颓圮的回廊,路过一间间烧得漆黑的院子和厅堂。埙声越来越近,散逸在天地间,仿佛有些颤抖,像飘荡的雪花。 他们路过一间小屋,三个雪人透过月洞静静望着他们。持厌没有停,走上了回廊,夏侯潋看了几眼,也跟在后面。回廊曲曲折折,通往雪雾深处,那埙声没有停歇,清清亮亮,又有些冷寂。夏侯潋心里有些不安,这埙声像飘忽的鬼魂,指引他们去不知名的死地。 他们走进了荒芜的花园,在褪了色的抱柱前面,结了冰的池塘中央看见了百里鸢。她背对着他们,盘腿坐在冰上,在大雪里是一个朦胧娇小的影子。 “你去还是我去?”夏侯潋低声问。 持厌没有回答,径直迈出了回廊,一步步走向了池塘中央。 飞雪中森冷的刀光一闪,那埙声戛然而止,冰面上氤氲出鲜红的血渍。夏侯潋也走过去,低头看那个小小的尸体,百里鸢的侧脸藏在黑亮的长发下,苍白得像一个娃娃。夏侯潋蹲下身检查她的脸,没有人皮面具,是真脸。 意外地顺利。夏侯潋想,接下来只要在刺客发觉之前溜出去就好了。希望沈玦在他回去之前消消气,他可以假装受了伤,这样沈玦就不忍心怪他了。 “小潋,拔刀。”持厌忽然说。 “啊?”夏侯潋仰头看他。 持厌已经拔出了刀,对着四周空茫的雪雾。 “没有埙。”他说。 夏侯潋猛地一震,下意识望向百里鸢的手,那里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翻找衣裳,也没有埙藏在下面。 幽灵一般的刺客从废墟后面走出来,白瓷面具没有表情,一双双黑洞洞的眼睛望着他们。 这是个埋伏,百里鸢知道他们会来! 夏侯潋拔出步生莲,和持厌背对背,雪花落在黑刀上,结出薄薄的一层雪霜。 一个矮小的影子出现在远处的废墟顶端,她穿着凤鸾云肩素色夹袄和妆花织金红缎马面裙,白皑皑的飞雪中,艳丽得像一道血痕。持厌遥遥望着她,静默不言。女孩儿向他们张开双手,仿佛是拥抱漫天飞雪,又像是要拥抱一个人。 她咧开嘴角,露出一个灿烂至极的笑容。 “哥哥,你来杀我啦!” 第131章 落发结愿 京郊,莲花庵。 梵声幽幽,钗钹按着迟迟的节拍一下一下打着,森严的佛像垂着双眼俯视众生,它脸上的金漆微微有些斑驳,远远望过去,仿佛是泪水婆娑。阿雏跪伏在蒲团上,黑亮的头发一缕缕落在梅花纹的方砖上,几缕发丝离了群,飘到佛的脚边,像砖块上细碎的裂纹。 佛爷啊。阿雏闭上眼,一滴泪从脸颊旁滑落。 她又想起月光下百里鸢单薄的背影,像一个孤零零的幽灵,忘了回家的路。女孩儿在那片月光中冷冷地开口:“持厌不是要杀我么,对了,还有他那个弟弟夏侯潋。让他们来吧,我在雪山等他们。” 阿雏睁开眼,仿佛看见雪山之巅那个雪一样的女孩儿望着远方,目光穿过重重雪原和山海,等待跋涉而来的利刃刺入她的心脏。 一切都像是宿命,仿佛从一开始就注定。 送往沈府的信她只写了一半,沈玦只知道百里鸢曾经出现在云仙楼,却不知道百里鸢森冷的邀约。佛啊,她没有把阿鸢的邀约告诉督主和夏侯,是否就可以避免那场宿命的恶战,是否所有人都可以安然无恙? 黑亮的发丝委顿于地,阿雏抬起头,注视高高在上的金身佛像,尼姑念了声佛号,在她失去长发的头顶戴上青布禅帽。 佛啊,赐我大智慧,降我大慈悲。 我愿用一世苦行,涤清朔北百里鸢的罪孽。 我愿用一生青灯,换取他们所有人平安无恙。 —————— “哥哥,我等了你很久,我还以为你有了弟弟会贪恋亲情,像你的父亲一样临阵退缩。”百里鸢的脸在风雪里几乎是透明的,她的笑容没有温度,“幸好,你没有让我失望。” 持厌依旧沉默,只是静静地望着她。 “这个女孩儿的脸是怎么回事?”夏侯潋眉头紧锁,“你怎么会削骨易容?” 百里鸢从废墟上走下来,跳到一个斜放的焦木梁柱上坐下来,两只脚悬空晃来晃去。她把玩着裙子边上的流苏,笑道:“自从我看见你的脸就一直很好奇,你到底是怎么做到的?我派人去查,果然找到秋门秋山,可惜他已经病死在栖霞寺了。我只好自己想办法,翻找他遗留的典籍,试验了一百多人,才找到这削骨易容的法子。” 她扭过头,对持厌道,“哥哥,你想听吗,你的弟弟是怎么换的脸?首先,他要先一寸寸地揭开整张脸皮,从下颚开始,一直揭到天灵盖。然后割开脸肉削骨,有时候为了削出理想的骨型,还要在脸骨上装上铁架。缝合皮肉之后,他还必须忍受长达数月的痛苦。我的替身告诉我,那感觉就像脸根本不是自己的,连麻沸散都无法镇痛,只能依靠极乐果来麻痹。我的替身都太小了,十二岁的女娃娃太娇嫩,十个里面有五个没熬过来。夏侯潋,你当初没有极乐果,你是怎么挺过来的?” 夏侯潋舔舔嘴唇,那段岁月浮上心头。百里鸢说得没错,削骨剔肉要忍受常人难以想象的痛苦,他记得他躺在漆黑的禅房里望着屋顶,一张脸已经疼痛到麻木。他无法张嘴,脸上的肌肉稍微拉扯一下都撕心裂肺地疼,每天只能喝点米粥,虽然只换了一张脸,他整个人却瘦成了骨头架子。 地上的女孩儿已经冰凉,血圈在他脚底下扩散。这样的痛苦对一个十二岁的女孩儿来说一定很残酷吧,夏侯潋解下外裳盖在她脸上,不过幸好,她已经死了,从此再也不会痛了。 “哥哥,你的弟弟花了这么大力气,只不过是想逃离伽蓝罢了。”百里鸢歪着头,漆黑的大眼睛一瞬不瞬望着持厌,“他也的确成功了,秋山给了他新的脸,沈玦给了他新的身份,他不再是伽蓝刺客,而是东厂人人都敬畏的小沈大人。可惜……”百里鸢一字一句道,“你来了,你把他所有的努力都毁了。你把他拉回了伽蓝,他又变成了夏侯潋。哥哥,你这个笨蛋,他一点也不想当你的弟弟啊!” 持厌怔住了,眼睛睁得大大的,雪花在他眼前飘落。 “放你娘的屁!”夏侯潋气道,“老子就在这儿活生生站着呢,你当着老子的面说瞎话!” “难道不是么!”百里鸢狰狞地笑道,“难道你不想离开伽蓝么,夏侯潋!你杀弑心,你剔骨削肉,你隐姓埋名,你在云仙楼给女人提洗澡水,不就是为了这个么!” “我……”夏侯潋噎住了。 百里鸢的笑容越来越大,“哥哥,这世上只有我爱你啊,我们才是一样的人,我们才是……兄妹!” 持厌垂下眼眸,长而翘的眼睫落了雪,像苍白的蛾翅,栖落在他瘦瘦的脸庞上。夏侯潋看不见他的目光,却能感受到他心底的哀伤。 他轻声道:“小潋,对不起。” 或许百里鸢是对的,他不应该把夏侯潋带到雪山。 他想起夏侯潋第一次服完极乐果,在夕阳下躺在沈玦腿上睡觉的模样。眯缝着眼睛,像晒太阳的野猫子。 持厌明白了,小潋真正所向往的是那样的日子吧。或许在那样的阳光下死去,以沈潋的身份死去,他才能获得最终的安宁。 “百里鸢,你说得有几分道理。”夏侯潋忽然说,他回头看了眼持厌,谁都能看出这家伙眼里的难过。夏侯潋捶了捶他的肩膀,继续道:“我的确做梦都想离开伽蓝,我想我肯定是上辈子造了孽,这辈子才投生到伽蓝这个鬼地方。可是如果离开伽蓝的代价是否认我是夏侯潋,否认我是夏侯霈的儿子,否认我是持厌的弟弟,那我还是认命吧。” 百里鸢握紧了双拳。 “持厌,”夏侯潋说,“我们是兄弟,我们流着同样的血,我们是骨肉至亲。虽然我的确挺不服气你当哥哥的,你这么呆,怎么看也是我比较像哥哥。不过算了,谁让你比我早那么一点儿出娘胎,当弟弟就弟弟吧。”夏侯潋挠了挠头,有点尴尬地喊了声,“哥。” 持厌愣愣地望着他。 这还是夏侯潋头一次叫他哥哥。 那一刻仿佛细细密密的雪花在他四周绽放。持厌澄净的眸子里有了微微的亮光,他张口道:“弟弟。” “哥。”夏侯潋应了声。 持厌又道:“弟弟。” “……”夏侯潋迟疑了一下,这要喊到什么时候?但看持厌专注地等着他开口,他只好硬着头皮又道:“哥。” 百里鸢望着池塘中央的两个人,心一寸寸地变冷。她还是输了,她忘了,她的哥哥都在大火里烧没了,即使他们还在世的时候也没有人叫她妹妹。她记得他们嫌恶的眼神,细长的眼睛斜睨过来,冰凉的目光落在她瘦小的身上。她看见他们的嘴角冷冷一撇,硬邦邦地吐出几个字:“走开,晦气!” 她是晦气,是恶鬼,是怪物,不是妹妹。 “杀了他们,”百里鸢漠然道,“让他们去地狱里当兄弟吧。” 霎时间,刀光席卷池塘,风雪掩不住细细密密的刀光,雪花在刀与刀的缝隙中飘落,顺着风又腾起来,迢遥着卷上天,像一只小小的白蝴蝶,扑扇着弱不禁风的翅膀,落入百里鸢的掌心。 百里鸢晃荡着腿望着池塘中间的战况,那两男人背抵着背展开轮斩,血肉在他们周围四溅炸开,鲜血犹如盛世名花在哀嚎中绽放。锋利的快刀以绝强的速度斩下齐整的断口,散落在冰面上的断肢残骸以可怕的速度增加。 “提防他们布牵机丝,不要让他们离开池塘!”有刺客嘶声大喊。 刺客的黑影枭鸟一般扑向他们,血雨纷飞的缝隙中夏侯潋的双眸有虎狼一般的狠意。他再次进步挥刀,同时左手抽出手弩,射出短矢。黑色短矢划破冰冷的空气,穿过两个刺客中间的间隙扎入池塘外的焦木。 刺客冷笑了一声,道:“你的准头不太好啊,夏侯潋!” 夏侯潋恶狠狠地勾起嘴角,后退一步和持厌背对着背,“哥,咱兄弟俩玩票大的,怎么样?” “好。” “这把三发的给你!” 两个人迅速换位,交换的瞬间夏侯潋丢给他一只手弩,持厌一手三眼弩,一手刹那,轮斩的同时射出三柄短矢,短矢穿越风雪和血幕,洞穿一个刺客的胸口,将他钉在厚厚的冰面上。刺客前赴后继地扑过去,可他们仿佛织就一个难以入侵的领域,所有人进入刹那和步生莲的范围都会被迅速绞杀,血雨淅淅沥沥淋在他们的肩上,两个人都满脸鲜血。 刺客们渐渐不敢再上前,开始围着他们逡巡游荡。所有人都意识到,这两个男人是从伽蓝中走出的最强利刃,如果刺客们是鬼怪,那他们就是森严修罗。 “喂,你们不玩儿了?”夏侯潋龇着牙笑道,白森森的牙在鲜血满布的脸上有一种桀骜的狰狞。 刺客们沉默地逡巡,阴冷的目光注视着二人。 “那就轮到我们了。” 夏侯潋收回步生莲,双手慢慢张开。他的背后,持厌以同样的方式张开手掌。数不清的牵机丝在风雪中现了形,一道道流光一闪而过,尽头连接着二人射出的短矢,恍若雪中飞星。牵机丝在蜂鸣,刺客们的脊背结出细密的战栗。原来他们以陨铁短矢为端点,织就了牵丝杀人网! 没有人见过这样的惊天巨网,两个人,一百一十二根牵机丝,蛛网一般几乎覆盖了整个池塘。陷入网阵的刺客已经动弹不得,眼睁睁地看着四肢出现细长的血线。他们是被蛛网俘获的猎物,而夏侯潋和持厌是蛛网中间的蜘蛛,磨牙吮血,獠牙毕现。 “南面有缝隙!”百里鸢的声音忽然响了,“丝阵有缺口。” 夏侯潋猛地一惊,下意识朝南面望去。那里空空荡荡,他们漏了一角,一百一十二根还不够!有一角是空的! 池塘外部的刺客向那里集结,踏着雪花一步步向夏侯潋和持厌靠近,他们手中的长刀犹如寒冰,倒映主人着阴冷可怖的眼神。 “如果再加五十六根呢?” 雪雾深处忽然现出一个修长的身影,无数根短矢咻咻射过,刺客们背面受击哀嚎着倒下。雪雾中的那个男人在飞矢的掩护下踩着废墟燕子一般掠过刺客的头顶,落在夏侯潋身边。沈玦拉着牵机丝,狠然一笑:“现在总够了吧。” “少爷!”夏侯潋不可置信地瞪着他,余光瞥见他被鲜血浸染的左袖,“你手怎么了!” “闭嘴!”沈玦剜了他一眼,道,“我算看透你们兄弟了,嘴上说得好听,背地里阴人!一个负心贼,一个伪君子,果真是好兄弟!” 夏侯潋无奈。 持厌愣愣地问道:“你是来阉弟弟的吗?” 沈玦怔了一下,继而冷笑,“你不说我还忘了……” 夏侯潋崩溃地大喊:“办正事啊二位大哥!” 三人迅速交叉换位,丝网在看不见的缝隙中扭结,惊天巨网刹那间成型。刺客们仰起头,仿佛看见风雪也被杀人丝斩断,雾气渐渐消散,他们是丝网牢笼中的困兽。 夏侯潋舔了舔牙齿,抬起双眸,分明的血色在他眼中慢慢浮现。 “牵丝百网阵,收!” 三人一同收紧十指,天罗地网在顷刻间收缩成结,刺客的身体霎时间被绞杀,鲜血在空中绽放成花。血淅淅沥沥淋在冰面,浸染下渗,整块冰面被染得鲜红,池塘成为血色寒塘。 百里鸢面无表情地望着底下的情形,雪花在她眼前纷纷扬扬的下落。她听着刺客们的尖叫哀嚎,茫然地望向远方。恍惚中她似乎听见阿雏姐姐的声音,顺着飘荡的天风迢遥而来,好像走过了千里万里的山山水水。 “阿鸢——” 是错觉吧,她想,阿雏姐姐那么讨厌她,像厌恶一个仇人。 第132章 征夫不归 惨叫声渐渐停息,池塘中堆成了尸山血海,他们三人被尸堆包围。番子们从回廊中走出,踏着刺客残破的尸体和鲜血缓步向前。这是人间最惨烈的地狱,但百里鸢无动于衷,她的面孔仿佛被冰雪凝冻,目光漠然如视无物。 夏侯潋刚松一口气,百里鸢的身后忽然冒出更多的黑影,一张张没有表情的白瓷面孔从雪雾中显现,他们手中的长刀凝着薄薄的冰霜,犹如霜雪之刃。夏侯潋三人和番子一同举着刀慢慢后退,他们的对面,废墟中鬼影一般的刺客架起弓弩,凝着寒光的箭尖对准三人的眉心。 “怎么还有这么多人!”夏侯潋咬牙道。 “因为这从一开始就是个死局。”沈玦冷笑,“所有的刺客都在这里了吧,这是请君入瓮,我们就是瓮中之鳖。” “少爷,有法子没有?”夏侯潋问。 “有一起死的法子。”沈玦没好气地说。 刺客越来越多,颓圮的门墙后面、枯死的花藤背后、塌了一半的月洞边上……刺客沉默地注视夏侯潋三人,像盯着尸肉的秃鹫,等待着猎物的最后一息。 “哥哥,”百里鸢在静寂中出声,“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过来。” 持厌静静看着她,没有动弹。 “为什么?”百里鸢望着他,“你就这么讨厌我么?” “我要完成住持的心愿。”持厌说。 “那我的心愿呢?” 持厌沉默了。 百里鸢忽然笑起来,“真可惜啊,持厌哥哥,你爱那么多人,唯独不爱我。”她的笑容分明透着哀伤,却一寸寸变得狰狞,“好,持厌,你听着,雪山杀场是我百里鸢精心为你们布置的杀场,即便你们每个人都可以抵挡千军万马,也绝对不能活着离开这里。 “持厌,等你死后我要把你冻在雪巅,我们将永远做伴,死也不会分开。夏侯潋,我要将你的尸身带到南海挫骨扬灰,你和你的哥哥永远不能见面!” “你疯了,百里鸢,”夏侯潋道,“你的报复毫无意义。” “是么?”百里鸢的嘴角藏着讽刺,“夏侯潋,我还没有说完,你知道我对沈玦的处置是什么么?沈玦,我不会杀你,你会活下去,和我一样,一个人活下去!” 夏侯潋蓦然一震。 他转过眼看沈玦,那个男人立在他身边,侧脸依旧是冷冷清清的模样,没什么表情。雪花落在他的眉间眼上,像蒙上了一层哀霜,他整个人是冰雪凝成的,连眸光也被冻住。 “看我做什么?”沈玦睨了他一眼,转过头。 “少爷……”夏侯潋喃喃。 他的心里有说不出的苦楚,如同干涸的田地,皱皱巴巴。 “所以你现在明白了么?”沈玦垂眸拂了拂静铁上的雪花,“对我来说,最大的惩罚不是死,不是挫骨扬灰,是你死了,我活着。” “你的手臂是你自己划的?”夏侯潋问,“为了解麻药?” “嗯。” “……” 夏侯潋望着满世界的雪白废墟,血色池塘也被白雪重新覆盖,死去刺客的断肢残骸结上苍白的雪霜,无神的眸子里映着辽远的穹隆。飘扬的雪花中他闻见人血的味道,在他残酷又短暂的岁月中,这腥甜味追随他到如今。 “少爷……”夏侯潋扯了扯嘴角,“你怎么就不明白呢?你和我们不一样啊,我们这些人,死了就死了,埋骨荒野也没什么。可你不同,你就算死也要躺进金漆玉裹的大棺材,吃供奉受祭拜,热热闹闹的,怎么能和我们一样,死在无名之地,做无名之鬼?” 沈玦静默着。 夏侯潋哀伤地道:“我欠你的已经太多,没有伽蓝你是人人称颂的青天大老爷谢惊澜,没有夏侯潋你是权倾朝野的东厂提督沈玦。少爷,我欠你这么多,你让我怎么还?” “不用还。”沈玦道。 他扭过头,目光穿越纷飞的雪花落进夏侯潋的眼眸,“不用还。阿潋,不管是谢惊澜还是沈玦,有你的人生,就是我最好的人生。” 雪声簌簌,在这一刻显得格外的辽远广大,仿佛千军万马一般钻入夏侯潋的心里。 “你们说完你们的遗言了吗?”百里鸢从横梁上站起来,居高临下地俯视他们,“说完了就去死吧。” “百里鸢!” 夏侯潋遥遥望着她,将步生莲横于胸前。持厌和沈玦站在夏侯潋身后,他们隔着纷纷雪幕与百里鸢对视,目光犹如霜雪交凝。 “你的报复的确让人害怕。”夏侯潋盯着百里鸢,一字一句地道:“可是不管是埋骨荒雪还是孤步独涉,我们的魂灵、伙伴,至亲挚爱,也必将在大雪纷飞之日重新归来。百里鸢,这是七叶伽蓝无数埋骨荒雪先辈的诅咒,也是我们所有人的誓言。” 雪风在废墟上空盘旋,仿佛是哀魂的呼啸。刺客们沉默地凝望他们,冰冷的雪意凝上指尖,弩箭的寒光在雪雾中轻轻颤抖。 百里鸢漠然望着他们,嘴角的讽刺慢慢变深,仿佛不屑一顾。 废墟深处忽然响起一个刺客的声音,“夏侯潋,这就是你明知必死也要前来的理由么?”一个男人从雪雾中走出来,摘下白瓷面具,露出夏侯潋熟悉的面孔。 是书情。 “我有的时候真的看不懂你,你明明已经逍遥自在,为什么又要回来送死?”书情扯了扯嘴角,悲哀地微笑,“因为你觉得自己已经活不久了是么,干脆死了,一了百了。” “因为这是很多人的心愿,也是我自己的心愿。”夏侯潋低下头看自己的掌心,道,“书情,之前在沈府你说我拿到了七月半的解药叛逃伽蓝。没有,从头到尾都没有什么解药。我和持厌从一开始就是两把刀,为毁灭伽蓝而锻,住持喂我们吃的药能让我们暂时摆脱七月半,却也会让我们的身体万劫不复。” 书情愣了一下,抬起眼,怔怔地望着他,又望向持厌。他知道,持厌不会撒谎。 持厌轻轻地点头。 有刺客问:“你们不是弑心的亲儿子么?” “是啊,他大概是觉得父债子偿吧,他当年没有完成的事,就交给我们来完成。”夏侯潋低头看着步生莲,无所谓地笑了笑,“投生成他的儿子大概是我这辈子最惨的事情吧。”他望向书情,“其实从一开始就没什么选择不是吗?一面是苟延残喘,一面是魂归故里,非此即彼。书情,当初没有来得及带你一起反叛,那么现在我问你,你的选择是什么?” 凄冷的哀风在废墟上空盘旋,书情垂着头,拿着面具的手在颤抖。八十一鞭、七月半、极乐果……所有的苦痛都化为生铁一般沉重的悲哀,压在他的肩头。所有刺客静默着注视他,似乎在一同等待着他的回答。 百里鸢冷笑着道:“紧那罗,你要背叛我么?” “是,我要背叛你。”书情低声道。他奋力一摔,白瓷面具砸在地上,冰碎一般的清脆响声打破寂静,瓷片四分五裂。那响声在废墟上空回荡,所有人凝视着面具碎片,不发一言。 书情走到夏侯潋身边,递给他一封信,“这是十七哥的遗书。那天我回去本来是想偷偷救十七哥出来,但是……没想到段九已经对十七哥下手了。” 夏侯潋沉默地接过唐十七的遗书,手微微地发颤。 “我……”书情哽咽了一下,眼泪慢慢地淌下来,“师哥,不管你原不原谅我,谢谢你,这一次……”他望着夏侯潋的眼睛,“不要再留我一个人在伽蓝了。” 夏侯潋静静看了他半晌,伸出拳捶了捶他的肩头。 “好兄弟。” 夏侯潋举起步生莲,望着远处的刺客,大吼道:“你们呢?诸位,你们所求的无上极乐是百里鸢的谎言,你们是百里家的伥鬼,被百里一族吃掉,沦为百里家的奴役和傀儡,这难道就是你们想要的无上极乐么?不,这不是无上极乐,这是永不解脱的无尽之苦!” “现在,告诉我,你们是选择当百里鸢的行尸走肉,还是……”夏侯潋一字一句地说道,沾满血的脸庞上,他的双眸锐利如刀,“与我一同,往生极乐,同归不朽!” 寂静。 天地间只剩下簌簌雪声,仿佛是哀魂的窃窃私语。 有一个刺客踏雪而出,步到夏侯潋的身后,将面具砸在雪地里,冰冷的瓷面四分五裂。 “阿修罗众,天蛛切,叛逃!” 紧接着,另一个刺客缓步走出,砸碎面具。然而是第三个、第四个,越来越多刺客向夏侯潋的身后集结,遥遥望去,仿佛是细密的黑色潮水蔓过白雪,涌入夏侯潋的身后。 “迦楼罗众,江恨愁,叛逃!” “乾达婆众,苦叶刀,叛逃!” “紧那罗众,龙雀,叛逃!” 冰雪之下似乎有刻骨的杀机在沉眠中复苏,那是来自久远亘古的杀意。刺客们露出了脸庞,有的坚毅有的稚嫩,有的黧黑有的苍白,有的英俊有的平庸。此刻他们的脸上都有虎狼一般的决绝,因为他们已经放弃了性命,自愿走向不可知的毁灭。 一时间,夏侯潋的身后已经集结了将近一半的刺客。黑压压的人潮站在池塘边上,与百里鸢这一方的刺客遥遥对峙。刻骨的杀意在雪风中蔓延,出乎所有人的预料,这场恶战竟成了恶鬼和恶鬼的厮杀,妖魔和妖魔的决斗。 夏侯潋心底有压抑不住的汹涌,杀性在他的血脉中奔涌如潮,他缓缓握紧步生莲,刀柄的花纹将他的手掌摩擦得滚烫。 “夏侯潋,”沈玦扶上他的肩头,“保持冷静,你现在不是一个人了,你是刺客的首领。” 持厌低声提醒,“你是新的住持。” 夏侯潋怔了怔,恍惚中他仿佛见到落叶纷纷中弑心苍老的脸庞。 原来他终于还是走上了这条路,如同是宿命的必然。 夏侯潋抬起双眸,钢铁般坚冷的杀意在刹那间迸现。 “伽蓝先灵,护我前行,往生极乐,同归不朽。”夏侯潋嘶声大吼,“诸君,与我同归!” 刺客们一同拔刀,刀光迸溅纷纷如雪。 “同归!” “同归!” “同归!” 声如狂潮,席卷大雪。 百里鸢立在苍白废墟中,对夏侯潋他们直直伸出了食指,犹如地狱阎罗森严的审判。 “很好,既然如此,那我就如你们所愿。”百里鸢狰狞地笑道,“所有人,悉听我令,给我——杀!” 万箭齐发!两方利箭皆纷然如雨。弩箭在顷刻间用尽,所有人进步拔刀,两股黑潮撞在一起,犹如野兽一般相互撕咬,雪白的刀光与鲜红的血肉交织,雪花在刀网中旋转纷飞同时被鲜血染红,分不清是雪花还是血花。夏侯潋在鏖战中展开轮斩,刀光密密麻麻织出去,他前方所有黑衣和血肉都绞杀成碎片。 然而还不够快! 百里鸢白衣红裳的身影在视野的尽头慢慢消失,雪雾掩盖了她的踪影。 “夏侯潋,我们为你开路!”刺客们大吼。 刺客们嘶吼着扑向前,一潮接一潮,前面的人在对手的兵刃下倒下,后面的人踩着同伴的尸体再度扑前。混乱的黑潮中间艰难地挤出一条血线,所有人咬牙维持。夏侯潋回过身隔着血雨望过去,持厌正斩下一个男人戴着面具的头颅,鲜血喷洒在他恬静的脸颊,沈玦侧身让过一个刺客,同时拔刀送入他的肚腹。 “去啊!夏侯潋!”刺客们在嘶吼,“带着已死的未死的人的心愿,我们所有人的心愿,杀了百里鸢!” 厮杀声中,沈玦回过眼,上挑的眼梢沾了血,残酷的艳丽。 “去吧,”沈玦道,“你生,我去找你。你死,我去陪你。” 那是一句承诺,碧落黄泉,生死不渝。 夏侯潋没有犹豫,转过身,奔入茫茫雪雾。 第133章 向死而生 踯躅花开满了破碎的石阶,它们从开裂的缝隙中钻出来,细而长的红色花瓣沾染了雪粒,像雪里面流淌的鲜血。沿着山阶拾级往上,踯躅花越开越密,火焰一般一路摧枯拉朽地烧出去,轰轰烈烈地开了满山,在雪花中飘摇。 不时有零星的刺客冒出来,是从后面赶上来的,夏侯潋挨个将他们斩退,顺着百里鸢的脚印进了山顶无名庵。 庵里很静,一个人也没有。白石阑干上堆了雪,禅房前面栽了一排疏疏落落的红松,底下开着一丛一丛的踯躅花,像一团火在烧。无名庵不是废墟,甚至有些精致,像荒山里凭空辟出来的园林。太阳有落下去的征兆,橘黄的阳光照在庵里,有种说不出的静谧。 可是太静了,像从荒乱的岁月里拣出来的,被世界遗忘的角落。 百里鸢不见了,只有雪地上残留的脚印。或许会有诈,但是也只能循着脚印寻找。脚印在檐廊前消失,夏侯潋不敢贸然进去,弓着腰摸到禅房外面,用刀割破窗纱。里面是个小禅房,只有靠南这扇格子窗,没有人,对着屋内回廊的隔扇门开着,百里鸢一定是从那里出去了。 夏侯潋从窗子跳进去,屋子的陈设很简单,一张小炕,一张藤桌几张藤椅。墙上挂了画轴,纸张发黄,墨迹也黯淡了,里面画的人面目模糊,依稀看得清是一个小女孩儿。南面墙上还挂了一只吊睛白额大虫风筝,有一角明显破过,后来又被缝回去了。矮桌上放了一本书,封皮已经残破,夏侯潋翻了几下,是一本医书,画了各式各样的花花草草。藤桌上放了一个蒜头瓶,里面插了一株枯死的踯躅花。花瓣已经漆黑,像火烧焦了似的,又干又硬。 大约是百里鸢的卧房吧,但她好像很久没有在这儿睡过了。炕上虽然整整齐齐叠着被子,却布满了灰尘。宁愿睡在废墟里,也不愿意睡在庵里么?夏侯潋想。这间屋子让他有种奇怪的感觉,仿佛住的不是人而是幽魂,每当日落的时候这只鬼魂会坐在窗边,看满山的雪和花。 风起了,外面的风铎叮叮当当地响起来。仿佛是预兆一般,原本寂静回廊的那头响起咚咚咚的脚步声,像一个调皮的孩子蹦跳而过。夏侯潋抓起刀冲进回廊,阴暗的回廊里站了一群人,高高矮矮,姿势诡异地互相挨在一起,枯瘦的身材,袍子空空荡荡。 是傀儡么?夏侯潋按刀不动。 走廊尽头亮起了一方烛火,傀儡们纷纷侧身分开,那唯一明亮的地方站了一个小小的女孩儿,是百里鸢擎着烛台站在那里。幽幽烛光中夏侯潋看见细细密密的丝线以她为中心散开,穿过斗拱横梁、立柱彩画,和这些傀儡连在一起。 于此同时,夏侯潋也看清了傀儡们藏在黑暗里的脸庞,那不是人脸,是一具具骷髅,焦黑的骨骼,空洞的眼洞。牵机丝将他们支离的骨头连在了一起,让他们成为了百里鸢的骷髅傀儡。 难道……夏侯潋心里有一种惊悚的预感。 “这些傀儡,不会是你爹妈和兄弟姐妹吧?”夏侯潋问道。 “没错。”百里鸢的声音遥遥地传过来,在空旷的回廊里飘飘忽忽,“我要感谢你的牵丝技,否则他们何能站在这里。中间那个最高的是我的爹爹,他叫百里鲲,你听过他的名字吗?他的刀‘万劫’在三十年前曾闻名天下。不过没人知道这个出身朔北雪山的小侯爷是伽蓝阎罗,大家都以为他是一等一的大好人呢。” “不好意思,出生得晚,没听过。”夏侯潋道。 “我爹爹左边的是我娘亲,她叫温如蓁,是怀朔城一个卖麻油为生的鳏夫的女儿。大约是怕身份泄密吧,百里家总是这样,娶没有权势的平民百姓家的女儿进门,再把女儿嫁给一个普普通通的男人。这样如果她们泄了密,清理起来也方便,不必担心背后有什么盘根错节的关系需要善后。” “真是没有人情味的家啊……”夏侯潋低声道。 “是啊,”百里鸢笑道,“所以还是死了好,你看,我让他们怎么动他们就怎么动,听话极了。夏侯潋,等你的哥哥死了,我也给他装上牵机丝,他会和我的爹爹娘亲兄弟姐妹一起活过来,陪着我。” “那是假的,百里鸢。” “只要他们陪着我,那就是真的。”百里鸢转过身,擎着烛火慢慢走远,“我原本以为会是持厌来杀我,却没有想到是你。也好,这样我就不用担心伤你骨头了,弄残弄废都没有关系。”她吹灭了蜡烛,回廊一下陷入黯淡。最后一抹光中,她扭过头来,灿烂地微笑,“爹爹娘亲,帮阿鸢送这位哥哥……上路!” 第一把刀“万劫”迎面而至,沉雄如虎的刀势压顶而来,恍然间夏侯潋似乎看见百里鲲的怒目白须的脸庞。夏侯潋迅速拔刀出鞘,步生莲的黑刃没入黑暗,和万劫绞杀在一起。两柄刀悍然相撞,刀刃碰撞间摩擦出细细密密的火花,阴暗亮了那么一瞬,那张焦黑的骷髅脸距离夏侯潋只有咫尺之遥,仿佛正吐着阴冷的呼吸。 其他傀儡围攻过来。百里鸢自己不会挥刀,却能操纵傀儡挥刀,而且是同时操纵九个傀儡!她远比夏侯潋想象的要强大,她的强大来自于远超于人的聪颖。刀术需要日复一日的练习,而操纵傀儡却只需要学会牵丝技和牢记刀谱。 步生莲在手中翻转,夏侯潋在回廊间错步转身,步伐快得犹如鼓点。他知道骷髅的弱点,人骨远比钢铁更加脆弱,只要斩断骨头,这些骷髅便会失去行动的能力。傀儡的攻击出现了空隙,夏侯潋抓住机会挥刀直上,隐匿在黑暗里的黑刀划出哀冷的呼啸,刀刃距离百里鲲的手臂只有一步之遥! 然而,骷髅的广袖蓦然翻卷,细细密密的粉末蜂子一般袭来。夏侯潋的动作猛地一滞,咳嗽着后退。 什么东西! 粉末吸入鼻腔是极端辛辣的味道,好像在哪里尝过。有傀儡向上发射弩箭,头顶传来什么东西被割裂的声音,夏侯潋仰头看去,漆黑的屋顶悬挂了数不清的布包,因为光线太暗他之前没有发觉,此刻布包破裂,漫天粉末迎面而来,纷飞如细碎的尘埃。 呼吸变得困难,心跳声如擂鼓,脑袋发着晕。夏侯潋忽然想起来了,这味道……是极乐果! “夏侯潋,你是持厌的弟弟,我给你一个恩典吧。”百里鸢坐在黑暗里狰狞地微笑,“我让你在无上极乐中没有痛苦地死去!” 夏侯潋迅速撕下衣裳的一角掩住口鼻,必须快点,极乐果麻痹精神,不能在这里多待。夏侯潋放缓呼吸,收刀于肘后,这样百里鸢就看不到他的刀势。只要斩断傀儡的手臂,他就能赢! 傀儡挥着刀蹬地而来,夏侯潋握紧刀柄,虎口抵着吞口,冰冰凉凉。在傀儡距他三步远的时候,夏侯潋悍然出刀,衣袖在肘后收敛,恍若黑色的蝶翅,黑刀划过一道沉敛的弧线,斩向傀儡的手臂。这是速度与力量达到极致的一击,无人可以预料也无人可以抵挡,傀儡必将在步生莲的刃下破碎。 然而,傀儡的刀猛地翻折,自下而上斜斜撩起,刀尖后发先至! 手臂猛地一痛,鲜血迸现,夏侯潋不可置信地睁大眼,他的刀势竟然被克制了。 一步错,步步错。黑暗中刀光涌现,犹如千万条毒蛇嘶嘶吐信,他在傀儡的攻势中节节败退,每一招都被看破,每一招都被克制,刀势犹如枯竭的水流,难以为继。呼吸乱了节拍,布条挡不住极乐果的粉末,他的手在发软,头在发晕,眼前的傀儡一点点扭曲,化为森森鬼影。 百里鸢的声音幽幽地响起,“你忘了,夏侯潋,百里家在传给伽蓝的刀法里留了十二道空门,只要你用伽蓝刀,你就永不可能获胜!” 可为什么……他的刀法里明明有百家刀法,为什么还会被看破? “还有一点忘了告诉你,百里刀乃万刀之源,万刀之宗,百家刀法皆来自百里家刀!” 雷霆般的刀光在阴沉的光线中迸现,扭曲犹如乌云中出没的龙蛇。百里鲲向前一步,挥刀下劈,简简单单的一击,却犹如万千山海盖顶而来!那一刻夏侯潋仿佛看见一个散发怒目的武士,他的刀有金刚怒汉之威,凡人皆在刀下化为尘土!夏侯潋举刀格挡,步生莲发出凄厉的蜂鸣,虎口霎时间破裂,鲜血横流。夏侯潋没有站稳,摔倒在地。 心跳得好快,咚咚咚,咚咚咚,整个世界似乎都回荡着他沉重的心跳。许多声音在一刹那间涌进脑海,刀刃相撞的铿锵之响,血肉分离的粘稠声响,女人凄厉的尖叫,孩子高亢的啼哭……不行,他要站起来,必须站起来。 可是腿一寸寸地发软,视野也在摇晃模糊。他看见傀儡一步步逼近,他竭力睁大眼,眼皮却越来越重。 要死了吗?要死了吗?到底要怎么做?要怎么做……才能斩破空门! 脑海中有谁在唤他,仿佛是万万千千的人在呼喊他的名字,无数声音叠在一起,潮水一般汹涌而来,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 “夏侯潋!” “夏侯潋!” “夏侯潋!” 最后一声声如洪钟,夏侯潋猛地睁开眼。 世界一片明亮,头顶是婆娑树叶和刺眼的阳光,夏蝉唧唧响在耳畔。漫天槐叶翻滚着下坠,一个黑衣的女人在那片叶雨中挥刀。她旋身的瞬间夏侯潋看见她锋利的眉宇,妖魔般的双眸光芒涌现,她双手握刀,在叶雨纷飞中送出绝丽的刀光。 “这就是你娘的刀啊,小潋。”他身侧的弑心道,“生生不息,灭灭不绝,她的刀,可以斩灭万法。” 夏侯霈和弑心皆化为飞烟,一瞬间万籁俱寂,视野里出现颓圮的荒村,沈玦从他身边走出,手里拿着一卷伽蓝刀谱,熊熊的篝火在他们身前燃烧。 “我时常在想世上会不会有一种刀法臻于绝境,没有丝毫的空门。”沈玦望着火焰说。 “我娘的刀,”夏侯潋听见自己的声音,“弑心说我娘的刀可以斩灭万法。你以前说我娘修的是刀中诡道,或许诡道可以。” “那是你娘的刀,每个人的刀都是不一样的,”沈玦直直地望过来,夏侯潋看见火焰在他的眸中跳动,”夏侯潋,你的刀是什么?” 一瞬间万千世界都化为洪流在他脚下奔腾而过,黑暗中出现一线清明,夏侯潋听见外面有厮杀声响起。 “咦,”百里鸢微微侧头,“这么快就攻上来了么?那我要快点了。” 她猛地拉扯牵机丝,无数根丝线在回廊中剧烈地颤抖蜂鸣,所有傀儡倏地一动,以诡异的姿势朝夏侯潋举刀走来。夏侯潋奋力从地上爬起来,视野在扭曲,那么他就闭上双眼,耳畔杂音如潮,那他就什么也不听。 他深吸一口气,朝前方的黑暗冲过去,刀光在眼前闪现,夏侯潋鬼魅一般旋身避开凛冽的刀锋,依然有另一刀砍在肘侧,剧痛蔓延全身,却让他的神志更加清明。他没有停下,继续冲锋,他格下前方的兵刃,与此同时后背暴露无遗,百里鸢逼着他回头抵挡,可他偏不! 他嘶吼着步步向前,后心被砍了一刀,衣裳里的锁子甲为他挡住了致命的伤害,可大力的冲击依然让鲜血涌上喉头。他继续挥刀下劈,借着傀儡格挡的力量翻身掠过傀儡的上空,狂奔向前。 这世上有没有一种无敌的刀,他不知道。他只知道,要斩破空门,那便唯有将所有的空门暴露在外。他的目标不是傀儡的手臂,不是牵机丝,而是走廊尽头的……百里鸢! 他娘的刀是斩灭万法。 而他的刀,是向死而生! 夏侯潋拖刀奔跑,阴冷的刀尖凝着一点萤光,划出哀冷的呼啸。百里鸢眼睁睁地看着这个满身鲜血的男人向她奔来,她疯了一般拉扯牵机丝,可是傀儡的速度远远比不上夏侯潋。极乐果的粉末撕扯着他的神志,剧痛又将他唤回。 头一阵阵发着痛,朦胧的视野仿佛天旋地转,肺好像破败的风箱,呼吸声回荡在耳边。这回廊太长,百里鸢在远处是一个黑不溜秋的小点,仿佛永远也无法到达。 可他不能停! 在那漫长的奔跑中,外面的厮杀声越来越清晰,朦胧间眼前似乎飘下一朵雪花。厮杀声穿过墙壁,无名庵的雪地和花丛中,刺客们凶狼一般相互扑杀,尸体横遍山腰山顶,无神的眼睛望着天空。鲜血顺着山阶流淌下去,汇集成河。 沈玦将静铁刺入一个刺客的眉心,鲜血和汗水在他的额前混在一起,平时昳丽的脸庞此刻早已难以分辨。持厌同时斩下两个人的首级,两颗圆圆的头颅遥遥抛出去,滚进踯躅花丛。沈玦和持厌两个人背靠背靠在一起,彼此都听见彼此急促的呼吸。新的刺客向他们靠近,刀刃滴滴答答滴着血。 回廊里,夏侯潋接住那片雪花,握在掌心。 他不能输啊,他背负着所有人的心愿,他决不能输。 趁他还没有倒下,趁他还有力气,再跑快一点! 越靠近百里鸢牵机丝越密,夏侯潋挥舞长刀,牵机丝被他斩断,细细密密的丝线雪花一般落在头顶肩头,夏侯潋不断挥刀,离百里鸢只有一步之遥! 百里鸢当机立断,放弃牵机丝,转身狂奔。 一刀砍在百里鸢的背心,划出长长的血痕,她踉跄了一下,继续奔跑。夏侯潋提刀追赶,跟着她跑出了禅房,穿越空无一人的花圃,钻过后墙的狗洞,跋涉过没到膝头的白雪,到达庵外没有退路的绝顶。 夏侯潋的血和百里鸢的血滴了一路,曲曲折折。最后两个人都失去了力气,在雪地里爬行。 百里鸢咬着牙扒着雪向前爬,冰雪冻红了她的手指。鲜血带走她的意识,她的视野越来越模糊,恍惚中她好像看见阿雏的脸颊,未施粉黛的清水脸子,家常的衣裙,像家里温柔的大姐姐,站在阳光里回首朝她微笑。 “阿鸢!” “姐姐……”百里鸢流着泪,拼命地爬着,“我不要……我不要一个人死在这里……” 太冷了,太冷了,这绝顶,一个人也没有啊。 夏侯潋从后面赶上来,从腰后面掏出匕首,扎向她的胸膛。她紧紧抓着夏侯潋的匕首,鲜血漫过指缝,顺着袖口流进去。夏侯潋吸入的极乐果粉末太多,七窍开始流血,一滴滴打在她的脸上。他用尽全身的力气,匕首一点点地没入百里鸢的胸膛,渐渐有了血晕。 意识渐渐远去,百里鸢仰头望着湛蓝的天空,被拉回从前的岁月。 她记得云仙楼的月亮,大大的圆圆的,她和哥哥姐姐坐在月亮底下放天灯,又胖又鼓的天灯升上穹隆,上面写着“阿鸢要和持厌哥哥、阿雏姐姐永远在一起”。 那么简单的愿望啊,为什么就是实现不了呢? 无名庵空无一人的落日,百里家燃烧整夜的大火,一个人堆着数不清的雪人……往事一幕幕闪现眼前,原来她在云仙楼的日子是她这一生最美好的时光。 可是,岁月匆匆,终究是留不住。 如果……如果时间可以停在那里,该有多好。 恍惚中,她好像又听见阿雏的声音自远方而来,穿越千重万重山山水水,由迢遥的天风送到她的耳边。 “阿鸢——” “姐姐……哥哥……” 她呢喃着,忽然间放弃了抵抗,听任匕首彻底没入胸膛。世界在她眼里失去了色彩,她大睁着眼睛流泪,漆黑的眸子渐渐无神。 夏侯潋从她身上爬下来,倒在雪地里。 嘴里冒着血,他举起袖子擦,却发现越擦越多,低头看袖子,原来手腕上也受了伤,袖子早就红了。太冷了,他已经失去了痛觉。低头一摸,满身粘腻的鲜血。夏侯潋撕下外裳的布,从怀里拿出随身带的金疮药,一点点的包扎起来,然后躺在雪地里一动不动,这样血会流得更少一些,更慢一些。 他保持着呼吸,他要等沈玦来接他。沈玦说过,他会来找他。 不知道是太累了,还是血流得太多,又或者因为极乐果,手脚渐渐麻木,好像变成了冰块。意识慢慢游离的时候,他听见了脚步声,他扭头望过去,持厌拄着刀一步一步走上来。 他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 持厌也是遍体鳞伤,不过看起来比他好些。持厌蹲下来摸摸他的头顶,“我和小少爷分头找你,他应该快到了,你再等一等。” 持厌站起来,抱起百里鸢的尸体,退了几步,对夏侯潋说:“我要走了,小潋。” 夏侯潋吐了几口血,艰难地坐起来,“你干嘛?你去哪?” “大概是很远的地方吧。”持厌蹲下来,解下脖子上的狐裘把百里鸢包住,“我不能把百里的尸体留给你们,我答应过百里,要把她的骨灰带在身边。” “你……你……”血哽在喉头,夏侯潋说不出话。 “小潋,你不是说,要有自己的愿望吗?” 持厌望着崖下,日落西山,雪山绵延,远山迷蒙,他的眸子澄净又清澈,倒映着大千世界风流云散。 “有小少爷照顾你,我很放心。”持厌站起来,沾着鲜血的苍白脸庞依然恬静安然,“我想带着百里远行,趁我还活着的时候,去很多很多地方,走一走,看一看。这样,我的愿望,百里的愿望,就都可以实现。” 夏侯潋用力咽下几口血,沙哑地道:“我们还能再见吗?” 持厌站在天风中,轻声道:“能,无论是黄泉彼岸,还是今生此世,我们终有相见之期。” 他转过身,步入漫漫风雪。这个乘着风雪而来的刺客,终于仍是消失在风雪之中。 夏侯潋躺回去,用力保持呼吸,他要多撑一会儿,撑到沈玦来。 极乐果的药劲儿上来了,他很想睡觉,慢慢阖上眼皮,远处终于传来人声,他回过神来,艰难地睁开眼睛。他突然想起他现在满脸血的模样一定很吓人,沈玦看见了说不定又要难过。他挣扎着坐起来,捧了一抔雪擦干净脸,又躺回去。 不知道等了多久,身子终于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沈玦脱下袄子包住他,轻声唤他:“阿潋、阿潋。” 他睁开眼,仰起头亲了亲沈玦的脸颊。 他好想说少爷你怎么才来,我等了好久。可是他太累了,张不开嘴,也不能张,他不能在沈玦眼前吐血。 “阿潋,你撑一撑,我们去找大夫。”沈玦把他背起来,“阿潋,不要睡,听话,不要睡。” 他伏在沈玦背上,血沿着嘴角流出来,眼皮越来越重,他竭力睁开眼,远方是灿烂的夕阳和红霞,天际好像烧了一团大火,雪山染上了胭脂的颜色。 好美啊。他想。 意识变得飘摇起来,他觉得自己好像变成了一朵小小的雪花,慢慢地升起来,飘荡在天风中。他看见苍茫的白雪把杀场覆盖,涤荡一切脏污的罪孽,刺客沉眠于雪下,这里的岁月归于静谧和安详。 一切都结束了吗? 他忘记是谁说的了,既造杀孽,必遭杀报。 他的罪孽偿清了吗?他的血债还完了吗?他的报应结束了吗?是否他残酷的岁月终于走到了尽头,从此,他可以安息长眠。 可是……他的心里还有深深的眷恋。 “阿潋、阿潋,”沈玦一遍遍地喊他,“你听到了就摸摸我的脸好不好?” 他颤抖着地抬起指尖,碰了碰沈玦的脸颊,半阖的眼睛流下泪来。 佛啊,宽恕我吧。我真的很想要……活下去。 哪怕再多一刻。 手无力地垂下,星月菩提子滑出袖管,挂在手腕。沈玦浑身一震,回过头来唤他的名字。 “夏侯潋!” 像沉入水里的静,世界倏忽间离他远去,天地是水里的倒影,波光粼粼,越来越模糊。 声音一点点消散,消失在风里。 最后,万籁俱寂。 第134章 魂兮归来(大结局) 人要走过多少风霜雨雪,才能到达极乐的彼岸? 蝉噪重重叠叠像是耳鸣,瓢虫窸窸窣窣爬过指尖,野葛藤蔓延过老槐树的树根,夏侯潋听见支棱棱的接骨草在耳边摇,草尖擦过耳畔,麻麻的痒。还有溪水的声音,哗啦哗啦,野鸭子在水里面嘎嘎乱叫。 他迷蒙地睁开眼,从地上爬起来。前面有一条小溪,中间横着几颗圆圆的大石头,老槐树影影幢幢,清泠泠的月光从叶隙里漏下来,微微有些晃眼。月亮当空,穹隆是淡淡的青灰色,很远的地方有山的大黑影子,连绵在一起。 他记得这里,这里是老伽蓝。 那条小溪他走过,夏天的时候喜欢只穿一条裤衩在里面玩水,浑身上下晒得黑黑的,路过的人都喊他“大黑小子”。他记得第一次过河的时候他才五岁,他不敢过河,秋大哥牵着他,他的身后跟着家里养的小鸡,大家一起摇摇摆摆叽叽喳喳过了河。河边上那棵老槐树他也记得,他常常蹲在树杈上拿着弹弓瞄过路的刺客,谁在背后说过他娘坏话他就打谁,鸟屎弹射人家一身青青白白。 再往前走是刀冢,他在那里挖过刺客唐岚的坟。刀冢再向前,穿过一片林子是他家的小竹楼,秋师父家的小院子立在不远处,从他家可以看到秋家的茅屋顶,每次起山风的时候茅草乱飞,秋师父每年都要重新盖一下茅顶。从茅草屋边上的土坡上去再走几步就能看见伽蓝山阶,沿着山阶往上走是伽蓝破破烂烂的山寺,他曾经因为放鞭炮不小心烧了寺庙,那是弑心头一次对他生气,他被吊在山门吹了一夜的风。 他在这里度过了漫长的岁月,追过猫撵过狗,拔过别人家小母鸡的鸡毛,直到二十岁那年,他杀了弑心,叛逃伽蓝。 这是在做梦么?他想,还是魂归故里? 夏侯潋踩上石头,像很多很多年前一样摇摇晃晃过小溪,湍急的水流里映出他稚嫩的面容,十二岁的孩子,眸子像星星,一切都还没有开始。他渡过小溪,穿过刀冢,锈蚀的长刀密密麻麻,刺客们的墓碑静谧地沉睡在月光里。他走过小竹林,推开自家小竹楼的栅栏,过往的记忆扑面而来。 这里深藏了他最残酷与激烈的岁月,他在这里长成、出发,一路走向属于他的墓碑。 月光下的小院是青白色的,萤火虫点点,像天上掉下来的星星。栅栏边上长了一棵大槐树,树下是他娘亲的墓碑。一个身量高挑的黑衣女人站在墓碑对面,抱着手臂,肘弯里一把黑鞘长刀靠着肩膀。萤火虫围着她转,盘盘旋旋,好像永远都不会停歇。 夏侯潋泪如泉涌。 是梦吧,或者他已经死了,死了,所以才能和她团聚, 夏侯潋一边哭一边走过去,却停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从泪水朦胧的视野里望她修长的背影。 她在树翳里转过身,依旧是那张秾丽得惊心动魄的脸庞,依旧是玩世不恭的笑容,墨色的眉角锋利如刀,好像要划破这个漫漫长夜。 “干嘛不过来?”她问。 “我怕,”夏侯潋抽泣着说,“我怕我一过去,你就变成萤火虫飞走了。” “我他娘的又不是神仙,还飞走。”夏侯霈无奈地叹了口气,自己走过来,蹲在夏侯潋身前,点点他的额头,“没出息,哭成这怂样。” 那深藏在他心底的,令人窒息的悲伤终于抑制不住,像汹涌的潮水泛滥而出,夏侯潋用尽全身的力气抱紧夏侯霈,在她怀里嚎啕大哭。过往的惨痛一幕幕浮现在眼前,布满夕阳的街道上的断肢残骸,破碎的骨骼,无神的眼洞沉默地与他对视。骨灰倾进刀炉,飘扬的白灰染上火星,像萤火虫在飞舞。 “娘——”他痛哭着,涕泪糊了满脸,“对不起,对不起。” 这一刻他好像又回到了很多年,他是那个不曾握过刀剑的少年,是个无助的小孩。 “傻孩子,”夏侯霈摸摸夏侯潋的头顶,“你做得很好,一切都很好。” 夏侯霈牵着他走到山崖上,两个人盘腿坐下来望荒草瑟瑟,月下千山。 夏侯霈开了一壶酒,夏侯潋还在吸着鼻子,她一拳捶在他头顶,“别哭了,都是有媳妇儿的人了,还这么弱了吧唧的。再哭削你。” “您都知道我有媳妇了?”夏侯潋捂着头,“我在我媳妇儿面前又不哭。” “你俩都在我灵前磕过头了,我又不瞎。”夏侯霈咂了口酒,“算了,男人女人都一样,我也不指望你留后,你自己喜欢就好。小两口处得好不好,不吵嘴吧?” “不吵,人贤惠着呢,我说东他不敢往西。”夏侯潋说,“可惜你去得早,要不然让他给你端茶送水,听你念婆婆经,你多舒坦。” 夏侯霈颇有些惊讶地瞧着他,“行啊你小子,我还以为你是个耙耳朵的料,没想到小看你了。”夏侯霈拍拍他肩膀,道,“贤惠就好,你也别窝里横,人家是书香门第出来的小少爷,肯跟着你,你就偷着乐吧。” 夏侯潋连连点头,“娘你说的是。” “宅子我给你备好了,你自个儿好好挣两个钱,雇几个仆役伺候人家。人家是少爷,不是干活儿的材料,别让人干粗活儿,让人家在家绣绣花儿,吟吟诗,就挺好。你自己也要多读点儿书,两口子过日子得有话说。别人家给你念几首诗,你在那愣里吧唧的听不懂。” “他早就不怎么念诗了。”夏侯潋解释道,“您放心吧,我俩挺有话聊的,话头一开都收不住。” 夏侯霈点头,又道:“咱家挺亏欠人家的,你平时要多让着人家点儿,要是以后禁不住吵起来了,你出去溜溜弯儿自己平复平复也就得了,别跟人闹红脸。” 夏侯潋说知道了,“少爷脾气好着呢,又温柔又体贴,我俩从不闹红脸。” “行,那我就放心了。” 山风在崖下拂过,草虫唧唧,长夜广阔无垠,万千星辰在他们头顶静谧地闪烁。一高一矮的两个影子斜斜地伸下去,夏侯潋低头看着,这样的宁静,他已经暌违多年。 “娘,”夏侯潋望着自己的脚尖,“我有好多话想跟你说,可是我都不知道怎么说。” “那就不说了吧。” 夏侯潋一怔,扭头看夏侯霈,她的发丝被山风吹卷,夏侯潋看见她望过来,潋滟眸光落在他的身上,唇畔带着一抹微笑。没有惯常的不怀好意,没有平日的玩世不恭,那是夏侯潋第一次见到她眼底的温柔。 她把手放在他的头顶,道:“你娘我曾经担心你这小子文不成武不就,刀术稀松平平,怕是不能在伽蓝杀场中存活。你打小皮得能上天,专会狗仗人势,凭着你娘我有点儿能耐就胡天胡地。不过幸好,你现在已经长大了,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了。你的刀杀了你想要杀的人,保护了你想要保护的人,从今以后,没有人再可以轻易地伤害你。所以小潋,你的一切选择,我都放心。” “可是娘……”夏侯潋哑声道,“太晚了,你已经死了。” “该报的仇已经报了,该还的债已经还了,那么就只剩下一件事,”夏侯霈揉着他的头说,“宽恕你自己。” 夏侯潋流着泪望着她,她的脸上杀气尽敛,只剩下干净的笑意。 “好了,”夏侯霈站起来,手搭凉棚望向远山,“时辰到了,我该走了。” 夏侯潋的眼泪流得更凶了,他猛地扑进夏侯霈怀里,“我舍不得你。” 夏侯霈拎他的衣领,头疼地说:“兔崽子,刚夸你几句就不行了。” 夏侯潋在她怀里抽噎,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行了行了,梦总有个头。”夏侯霈把他推开。 “我们还会再见吗?”夏侯潋仰头问道。 夏侯霈轻轻地笑了一声,道:“幺儿,为娘再给你上最后一课。这堂课的名字叫做……告别。” 她忽然抬腿一踹,夏侯潋被她踢下山崖,他的身子蓦地失去依凭,山风在他耳边鼓荡,身子不受控制地下落的时候,他看见夏侯霈拎着酒转过身走向漫漫长夜,一边走一边举起左臂挥了挥。 那是她最后的道别,一如当年。 “娘——” 身子急速下落,他仰头看天穹灿烂的星辰。过往的岁月浮现眼前,金陵谢府两个少年在雪地里拥抱取暖,皇宫红墙里静铁划破翻卷的槐叶,伽蓝山寺牵机丝斩杀弑心,沈府他和沈玦并肩看银河流淌……最后是雪山之巅刺客横尸荒野,血流成河。 风声呼啸,恍惚中他又听见故人的呼唤,哀魂呼喊着与他擦身而过。 “小潋——” 他闭上眼,流着泪道: “再见。” ———— 风铎叮叮当当,细碎的一长串,飘出去很远。他忘记过了多久,意识模模糊糊,好像沉在水里,所有的声音都隔着一层,迷蒙地传过来。他有时候可以听见风摇着竹帘簌簌地响,窗外树枝摇曳沙沙的响,外间小孩儿嘻嘻哈哈追来跑去,还有时候可以听见遥远的狗吠,时不时传来野猫子的嚎叫。 更多时候他好像变成了万千的浮丝,飘荡在黑暗的水流里,凝不起来,只能随波逐流。还有的时候意识稍稍清明,他听见外面的人语,有些熟悉有些陌生。他一直在寻找一个熟悉的声音,期盼着它响起。他捕捉每一丝声响,只是为了等待那个人开口。 “前几天我见了一个佛郎机传教士,他说他们那里的医术与我们大岐迥异,我在想或许他们那会有法子。” 意识的丝凝起来了,他听见了沈玦的声音。 “去佛郎机要下西洋,海路艰险,夏侯兄弟行动不便,更是安危难测,我以为不妥。”一个女人的声音。 “嗯,你说的有道理,我再想想。” “下个月我要去苗疆一趟,我有一个苗寨朋友说他曾经遇到过有人误食踯躅花侥幸不死,但常年昏迷不醒,你不如等我回来再做打算。” 声音渐渐远去,他又陷入难解的朦胧。落叶在耳边坠落,漫天都是纷飞的叶声,他感觉到有阳光暖暖地照在身上,还有一个人坐在他身边,静默不语,可他好像能够感觉到那个人悲哀的目光,默默地笼着他,一刻也不曾离。 岁月迢迢而去,不知过了多久,他再次有了意识。微微的风拂着他的头发,外面的阳光照进来,手背上暖洋洋的。他觉得有些热了,微微动了动手指,眼皮一点点睁开,床帘没有合上,光肆无忌惮照进来,像刀割在眼皮上,他用手捂住了眼睛,慢慢适应了亮光,才撑着床坐起来。 刚刚醒,脑子还是糊涂的。他发了一会儿呆,才抬起眼来打量眼前。三蓝宝相花地毯,一张八仙桌几张小杌子,矮几上放了青瓷瓶,里面插了一株**花。鎏金熏炉里燃了香,烟气袅袅升出来。他赤着脚站起来,可是腿一软,从脚踏上摔了下去。他扶着杌子站起来,等缓过劲儿来才能挪步。掀开落地罩上的珠帘,外间搁了一张书案,四壁都是书架,满满当当塞了蓝皮典籍。他往书案上看,上面堆满了砖头似的书本,有的摊开有的合着。摊开的书上面字迹密密麻麻,还有许多朱砂批的小注,他凑过头看了一会儿,字儿都歪歪扭扭跟蚂蚁似的挤在一起,不知道写的什么玩意儿。 他翻了几页,翻到一个裸体女人,肚子开了一半,露出花花绿绿的肠子。 夏侯潋:“……” 沈玦看的什么东西,不会是邪教吧…… 夏侯潋把书合起来。 他打开门,慢吞吞跨过门槛,眼前是一个小院子,空地上放了两个水缸,里面漂着几株菡萏。这院子很熟悉,可他脑子糊里糊涂,想不太起来了。一个小男孩儿在阶下骑着木马愣愣地望着他,鼻子里流出一串亮晶晶的鼻涕。 夏侯潋蹲下来冲他招招手,“小娃娃,来,叔叔问你……” “娘!”那小孩儿大喊大叫地跑了出去,“夏侯叔叔醒了!他醒了!” 这孩子长得有点儿寒碜,肯定不是沈玦的种。夏侯潋默默地想。 那孩子没叫来大人,叫来两个小孩儿,一群人风风火火跑进院子,最大的那个也才十二三岁的模样,嚎啕大哭地扑上来。 “夏侯叔叔!” 夏侯潋辨认了很久,犹豫地叫道:“妙祯?” “还有我,我是司徒弄玉!夏侯叔叔,你记不记得我?”另一个女孩儿凑过来。 “记得记得,”夏侯潋摸她的头,“你娘好不好?去苗疆回来了么?” “什么呀?”玉姐儿眨巴着眼睛道,“我娘去年的去的苗疆,早回来了。” 夏侯潋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敢情他听见的话儿是去年的事儿了。夏侯潋又问道:“督主呢?” “督主?”玉姐儿和妙祯面面相觑,妙祯道:“督主人在京城呢。” “咱们这是在哪儿,不在京城么?” “不在呀!”玉姐儿说,“这里是金陵。” 夏侯潋有些失落,沈玦上京去了,一时半会儿是见不到他了。 “啊!”妙祯忽然道,“莲香姨去买菜了,我忘记派人去告诉老爷夏侯叔醒了。” 玉姐儿叫道:“那快去啊!” 妙祯扭头就跑,夏侯潋望着伶仃的小院,那两缸菡萏在风里面摇摇曳曳,慢慢和记忆里的枯荷重叠。夏侯潋忽然想到什么,叫住妙祯,问道:“你说的老爷就是沈玦么?” 妙祯回过头道:“那是老爷从前的名儿了,老爷现在叫谢惊澜。” “所以这里是……”夏侯潋摸着门柱,黑漆映着他的面庞,“金陵谢府。” 时光兜兜转转,好像画了一个老大的圈,又回到了原点。风吹过小院,他仿佛看见昔日素衣白裳的少年坐在廊下埋头苦读,另一个麻布衣裳的少年蹲在他的脚边斗蟋蟀玩蚂蚱。岁月在他们身侧无尽地流淌,迢遥远去。 夏侯潋心潮汹涌,眼眶微微有些湿,却又笑了出来。 “妙祯,老爷在哪里,带我去见他。” “好!” 妙祯和玉姐儿拉着夏侯潋从角门出去,巷子外面人声鼎沸,叫卖的号子一浪高过一浪。玉姐儿叽叽喳喳说着这几年的事情,距离雪山一战已经过了三年,吸食极乐果的官员统统撤职,朔北的踯躅花焚烧殆尽。沈玦带着昏迷不醒的夏侯潋回了谢家老宅,朝廷准许了他的请辞,他恢复了谢惊澜的本名。沈问行当上了司礼监掌印,小皇帝依旧玩物丧志,张昭的变法仍在推进,辽东的战役两年前结束,朝廷和土蛮达成协议,一切又步入正轨。 妙祯说谢惊澜昨儿刚刚校好了戴先生的书稿,拿去抱月楼和书肆老板商量付梓刊行。这会儿刚刚晌午,应该还在用膳。 他们蹲在抱月楼的牌坊边上等,妙祯掏钱买了三个烧饼,三个人一人一个。等了很久很久,谢惊澜也没有出来,大约是商议遇到了难题。晌午的阳光在牌坊的浮雕上腾挪,变成下午的阳光。夏侯潋望着熙熙攘攘的人潮,眼皮上下打架,昏昏欲睡。 玉姐儿和妙祯靠在大理石座上睡着了,夏侯潋还撑着。后来又觉得口渴,回头看抱月楼的门口,还是没有谢惊澜的影子,夏侯潋去对街的一家铺子里讨了碗水喝。那老板人好,往里头加了薄荷叶子,味道沁人心脾。谢别之后出来,牌坊边上站了一个人,正和玉姐儿和妙祯说着什么。那个人穿了一身素,没有穿妆花织金的蟒袍,也没有玉石点缀的鸾带,仅仅是一身素色云锦,卸了满身的矜贵与孤寒,却依旧像天边走下来的人,像他梦里走出来的人。 玉姐儿指了指他,那个人回过头来,遥遥与他相望。 他看见谢惊澜眼里的惊讶,像晚风掠开薄冰,一池春波溶溶而过。 夏侯潋笨拙地躲避川流不息的车马和人潮,挤过举着冰糖葫芦串的商贩,又绕过抱着小孩儿的男男女女。谢惊澜站在牌坊底下望着他,阳光下他麦色脸庞上淌着汗,晶莹得几乎透明。那一刻所有的思念白蝶一般扑面而来,谢惊澜把书稿交给妙祯,迈步走过去。夏侯潋避开一个扛着扁担的小贩,转过身,忽然落进了一个人的怀抱。 心跳在那一瞬间忽然就停了。 好像等待了一万年那么久,他终于和他再次相拥。 “夏侯潋,你回来了。” “嗯,回来了。” “这次还走吗?” “不走了。” 一辈子都不走了。 阳光变得灿烂无比,时间在那一刻无限延长,人潮和车马在他们身边来来去去化为虚影,仿佛流淌而去的岁月。他们彼此相拥,苍茫的世界和无尽的时间在他们脚下延展开,只有他们,亘古不移。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