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成为森先生的最优解》 1 暗夜01 我躺在常暗岛焦黑的礁石上看星星。 我的耳边是呼呼的海风、以及海浪拍打崖壁所碰撞的破碎水花声。鼻腔中充斥的是硫磺火药燃尽后所产生的刺鼻难闻的味道,以及……变质腐朽的血腥味。 我感受到了冰冷的死寂。 死亡气息升腾在了这片辽阔的天地中。 常暗岛其实是一座很美丽的岛屿。它仿佛一个是被阳光所遗忘的地方,全年都处在黑暗中,因此才得名[常暗岛]。或许是要弥补黑暗,岛的上空总是笼罩着一层绚丽的极光。极光包裹着整座小岛,使它成为了真正的遗落之地。 不过很可惜,常暗岛成为了大战的主战场。硝烟和战争弥漫在岛上的每一个角落。现在是夜晚,休战时间。常暗岛恢复了短暂的宁静,我也得以有着片刻的喘息和思考时间。 我不知道我是谁。 我是一个没有过去的人,我的记忆是从战场开始的。就像前文说的那样,常暗岛是战场,而昨天是我经历的第一场战役。 我隐约还记得,不知道是哪一方的军队,将炮弹空投到了我藏身的角落,紧接着便是枪支密集的扫射。炮弹爆炸的声音震耳欲聋,粗粝的石子便混合着泥土迸射到了我的脸上和身上。滚滚热浪向我袭来,我就被卷入到了半空中。 我被炸飞了出去。 我的身体被炸掉了一半,只剩下还连接着心脏和大脑的另一半,还可以缓慢而呆滞的思考着。 战斗结束的很快,必不可少的就是战后的清理工作。士兵们忙碌着,将还活着的伤残队友带回基地。并没有人在意躺在角落里的我,只剩了半边身体但是还活着的我。 我的半边身体在以一种极其缓慢的速度修复着。 我饿了。可能身体修复所需要的能量太大了,我的胃在不自觉的痉挛——这让我不能自控的产生想要干呕的想法。 我需要找到食物。 我艰难的转动脑袋环顾四周。很幸运的是,在不远处的礁石上,有一具残破的尸体。我向着那具尸体的方向艰难爬行,新生的稚嫩的肉就在粗粝的石头上磨过去,留下一道鲜红的血痕。 不过无所谓,饥饿带给我的精神苦痛早已压过了身体上的疼痛。我的痛感早在身体被炸飞的那一刻就已经消失了,现在摩擦地面产生的轻微感觉只能让我感到有一种被疼痛刺激的兴奋。 我的痛感好像被激活了。 这让我生出了“我还活着”的想法。 我不自觉的加重了呼吸。 我爬到了那具尸体旁边。 我握住了他混合着血和泥的手。 他的手,僵硬,冰冷,毫无生机。 我饿了,我想要补充能量。我不会拒绝任何一块能让我饱腹的肉,哪怕是人类。 我疯狂的想要活下去。 我想要驱散无处不在的噬骨般的饥饿。 我用尽了全身力气扯过尸体的臂膀,拉着那只冰凉的手准备往嘴里送去—— “这里竟然还有个落单的士兵吗?” 一道诡异平缓的声音传到了我的耳朵里。语速有些慢,但所发出的每一个音节都很清晰,带着一股奇异的节律感。尾音微微上扬,透出些许疑惑和感兴趣。 这句话成功让我暂时忘记了饿肚子的事情。 我卸了力仰躺在地上,无力的看向天空。下一刻,头顶就出现了一片阴影。紧接着,我的视线撞进了一双透紫色的眼睛里。 他大概是生的极美的。有点凹陷的眼窝使他的眉骨看上去很高,浅浅的阴影打下,使他的透紫色眼睛看上去很深邃。再往上是一双细长到显得秀气的眉,浅淡的隐藏在了细碎发丝里。 因为低头的缘故,他的头发垂下来了几缕,遮挡了我和他的视线交汇。 “你的部队番号,是什么?” 他好像对我很感兴趣。他询问着我问题,手指就轻柔的撑开了我的眼睛,翻看着我的内眼睑。他的手指真柔软啊,带着浅浅的温度,或重或轻的抚过了我的半边身体,最后将手指贴到了我的颈部动脉处。 [我好饿,我疯狂的想进食……如果他的手指游移到我的嘴边的话,那我一定要毫不犹豫的咬下去,这样就可以驱散掉饥饿的感觉了。] 我如此想到。 “……我不知道,我不是士兵。”我喃喃道。 我的大脑在疯狂叫嚣着咬破他的手指。他丝毫没有察觉到我的贪婪欲望,依旧在低头认真检查着我的身体状况。在手部动作不停止的同时,也没有忘记和我聊天。 “不是士兵却出现在常暗岛?真让人怀疑你是不是某个国家派出的军事间谍。听你说的是日语,你是日本人吗?” “也许吧。” “是符合审美的亚洲人面孔啊……”他慢吞吞的说着,“不过战场形势瞬息万变,身份不明的你此刻出现在这里……是个无伤大雅的错误呢。” 他的最后半句话很轻,淹没在了海风里。 他的柔软手指划过我的脖颈,指尖的温热中夹杂着一丝冷意。我只感觉我的脖颈突然一凉,他的脸上就突兀的被喷溅上了鲜红色的花。 银色的手术刀片被他夹在了细长的双指中间,血液就顺着刀刃和他的指尖滑落了下来。 突然之间,他的面容上好像多了几分艳丽。迸溅到脸上的血液让他的笑容里多了几分愉悦和癫狂。血又顺着他线条流畅的下颌滴落了下来,一直滴落到了我的眼睛上,我的眼前顿时鲜红一片。 在我的视线里,星星和极光都消失不见。最后的印象就是他嘴角浮起的一抹凉薄微笑。 * 我再次恢复了意识。 从常暗岛上空的星星可以看出来,我这次恢复意识所用的时间,比第一次有所缩短。耳边依旧是浪花破碎的声音,只不过这次不一样的是,我的身旁多了一个人。 他还没有走,并且坐到了我的身边。 他随意曲起了一条腿,状态很是放松。 “……你还在啊。” 我的声音有些哑,声带的扩张和收缩,不可避免的带来了疼痛。他的存在,让我的内心莫名升腾起了淡淡的欢愉。 我并没有被抛弃。 被我刚遇到的人。 “你的能力很有趣。”他坦然的说着,“我刚刚很确信你已经死亡了,可是你的身体……却无时无刻不在自我修复着。” 他并没有避讳刚才杀掉我的事情,就那样坦然的说着。他低头看我蹙眉,眉眼间流露出了淡淡的不解与好奇。但很快,就替代成了一些我看不懂的兴奋。 “你的名字是什么?” “风间,风间狩。” “你是从什么地方来的?” “……我并没有那些记忆。” “也许,我是诞生于战争的。”想了想,我肯定的告诉他,“我诞生于战争,名字是我唯一的记忆。” “诞生于战争,确实是个很有趣的说法。”他摩挲着下巴,像是在思考什么。 从我的角度看过去,他略显长的碎发被收束到脑后,形成了一个短短的小辫子,支棱在了他的后衣领上。我突然有点心痒的想触碰一下,但是我没有力气抬起手臂。 我无所谓他之前杀掉我的事情。对比起被炸弹炸伤之后苟延残喘好久才失血而亡,他快准狠的手法显得温柔多了,至少我没有感到生机被迫流逝的挣扎与痛苦。 “风间狩。”他咀嚼着这个名字,“你的年龄呢?”问完他又好笑的自己回答自己,“诞生于战争的话,按道理来说还只是个新生儿吧……虽然外表看上去已经有十多岁了。” “你呢?”我问他,“你的名字。” 我轻轻抬起了胳膊,捱到他撑在地上的手旁边,坚定的握住了我心心念念的柔软手指。他惊讶的看了一眼我握着他的手,动了动手指,却并没有挣脱开。 “森鸥外。” “好,森。” “森?好久没有听到过这种直白的称呼了。你可以叫我森医生。如你所见,我是一名随军医生。” “森医生。”我从善如流,拽着他的手往我嘴里送去。 我的身体确实会不断的自我修复,可是这并不代表在身体修复的过程中可以规避掉这些来自最粗浅层次的身体上的知觉。只有在被森医生杀掉的那段短暂时间里,我才摆脱掉了饥饿。 他好整以暇的看着我的动作,企图通过这种方式分析和研究我的内心想法。不过很遗憾,我只是想要简单的吃一点东西。 所以直到我的牙齿将他的手指咬出了鲜血,他才在震惊之余忙不迭的将手抽离了回去。 “我饿了,我想吃东西。”我很真诚的告诉他。可是因为他刚才挣脱的幅度有些大,我又问他,“因为我想吃掉你,你生气了吗?” 血液短暂的停留在了我的舌尖上。我咂了咂嘴,甜腥味就弥漫了到了口腔的每个角落。 “不,人是不能吃人的。”他轻笑,“现在我开始相信你是刚诞生不久的了。” 也许是我的某些话不经意的触到了他的内心,他的笑容虽然还挂在嘴角,眼神却显得有些晦暗。 “虽然人类从本质上来说只是一群会利用阴谋算计同类的狡诈动物,可是他们终究会披上一层’文明’的伪善遮羞布,用冠冕堂皇的借口来遮掩他们卑劣丑陋的欲望。嘴上说着文明进步,实则行吃人之事。” “其实他们的所作所为,甚至还不如单纯的……”他指了指我的嘴唇,“想吃人,要更可爱一点。” “我不懂。” “抱歉。”他将手指上渗出的鲜血抹到了我的嘴唇上:“你想和我回去吗?” 我舔了下嘴唇,点了点头。 “既然这样,那么——”他站起了身,居高临下。 “风间狩,年龄十三岁,于三天前应征入伍。昨天首次上战场,重伤,不慎被遗落常暗岛。后被随队军医森鸥外发现,带回基地。”他的语调平缓,“记住了吗?” “好。” “你可以自己站起来吗?”他很满意我的听话,就继续问我。 我看了看还外露着森森白骨的半条腿,沉默地摇了摇头。身体的修复速度其实并没有那么快,我可以活着,却不能快速恢复到完好状态。 他蹲到了我的面前。下一秒,他的双臂就穿过了我的腋窝。等我再次反应过来的时候,整个人已经趴到了他的背上。他毫不费力的背着我走向了海边基地,我的脸颊就蹭到了他的小辫子。 可能是头发短硬的缘故,小辫子有些扎。 蹭得我的脸颊有些发痒。 想了想,我悄悄地伸出双臂,环上了他的脖子。与此同时,我闻到了他后衣领处的消毒水味道。像他这个人一样,是有些凉薄的味道。 他好像轻笑了一声,笑声就消散在了海边的夜风里。 2 暗夜02 森医生把我带到了基地,他的宿舍。 他说我是没有身份的人。在我的身体彻底修复好之前,为了避免发生其他的事情,就要暂时和他住在一起了。不过在那之后,他会找一个合适的机会,把我投放到军队里,让我上战场。 他说:“风间君,我是一个看中利益的人。我只在意我冒了这么大风险把你从战场上带回来,你能为我创造出多少我所需要的价值。” 我就说好,我可以听他的。 如果上战场就是我所能为他创造出来的价值的话。 反正对于我来说什么都是没有意义的,甚至连生命都是没有意义的。当死亡权利被我的能力剥夺了之后,生命就变成了最廉价的物品。即使是肆意的浪费,对我来说也只是最微不足道的损耗。 他想让我上战场,对我来说并不是很有所谓。如果这个安排能让他满意的话,我想我也会为此感到高兴。 真奇怪。 虽然刚见面,我却有点在意他。 “主人,欢迎回来。” 一个穿着护士裙装的金发女孩为森医生打开了宿舍门。她的嘴角挂着完美的笑容,但是眼睛却冰冷至极,毫无感情,就像是一具提前备设定好动作程序的完美人偶。 “小爱丽丝。”森医生只是轻快的叫了一声爱丽丝的名字,爱丽丝就听话的把我从他的背上接了过去。 那个被森医生叫做[爱丽丝]的女孩虽然看上去只是和我一般年龄,但力气却出奇的大。我被她稳稳的拦腰抱在怀里,她的身上是和森医生如出一辙的消毒水味。 因为完全没有办法自行活动,我不能追着森医生行动,只能窝在爱丽丝的怀中盯着他的背影看。 也就是直到这个时候我才发现,原来因为我的腿并没有修复完成的缘故,渗出的血液已经把他后背处的藏蓝色色军装染成了深褐色。近乎发黑的颜色,形状狰狞的出现在他的衣服上。 我别过了眼去。 我突然感觉有些心虚。 我把他的衣服弄脏了。 森医生应该也感觉到了衣服被血液浸湿了。他毫不避讳的将外衣脱了下来,露出了里面的白色衬衫。 白色衬衫的下摆被整齐妥帖的抿到了裤子中,再由一条没有任何特点的黑色皮带束扎着,这样看上去就使他的腰显得很细。虽然他的肩背却也算不得宽厚,可并不会让人产生[这个男人其实很瘦弱]的错觉。 很流畅的背部线条。 劲瘦,却有力量感。 至于他的宿舍——他的房间装饰和布局很简单。一个装着瓶瓶罐罐的玻璃药柜,一张放着很多文件的书桌,以及角落处一个简单的单人床。床边有一盏立式台灯,他睡前的时候会靠坐在床头看书也说不定。 森医生随手把沾了血的外衣挂到了衣架上,又俯身从药柜的下层抽格里翻找着什么。他头也不抬的下着命令—— “爱丽丝,把风间君带进去。” “好的,主人。”爱丽丝轻声应答。 我被爱丽丝抱进了内室。许是没有开灯的缘故,内室让我感觉到了黑暗和阴冷。和常暗岛的冷并不相同,那里至少还有星星和海风,但是这间狭小的房间只让我感觉到了困顿的窒息。 和简约到一览无余的外室不同,这里缺少了人的生活气息,取而代之的是一些我完全不认识的大型器械,以及内室正中央放置的一张手术床。 这是一间手术室。 爱丽丝听话的将我放到了手术床上,起身退了出去。过不多久,森医生就走了进来,这时候的他已经换上了一身洁白的无尘服。 穿着白大褂的森医生比穿着军服的森医生状态要更放松一些。他来到手术台前,继续着在常暗岛时候的工作——检查我的身体状况。 “风间君,在你的身体彻底复原之前,我不建议你走出这间手术室。”他抽空抬眸看了我一眼,“以及我想你能理解,你现在并不能作为一个完整并且毫无危险性的人而存在。” 他毫不掩饰对我的警惕,因为我是从常暗岛被捡来的,我的身份对他来说十分可疑。他嘴里说着就找出了扎带,将我的四肢绑在了手术台上。 不过因为我的腿还没有修复完全,森医生只能绑一条腿。看着他因为惯性想要绑两条腿却在绑完一条腿之后拿着扎带呆愣住的样子,我突然感觉很有趣。 “还没修复好。”我指着那条腿说,“你可以等修复好之后再绑。” 他也反应过来了,有些好笑的摇摇头:“不是哦,风间君。等你的身体完全健康之后,就可以进军队了。” 他起身要走,我叫住了他。 “等等——” “还有什么事吗?”他好脾气的问道。 “森医生,我饿了。“我的肚子也适时的发出咕咕叫,向他证明着我话语里的真实性。 “我知道了,我会让爱丽丝送来食物的。” * 从那之后又过了一天,我的身体就渐渐修复好了。与此同时,爱丽丝也在按时的给我准备食物,我难得的过上了不会饿肚子的生活。 只不过在森医生的宿舍里,我大概就像是一个最不被注意的摆件。如果我不理会爱丽丝的话,爱丽丝就不会同我讲话。她就像一个没有感情的机器一样,一丝不苟的执行着森医生的一切指令。 就比如说,森医生让爱丽丝给我送食物。那爱丽丝就会将食物送到手术台旁边的架子上,丝毫不会顾及我是一个被绑住了手脚的伤患。只有我主动要求的时候,她才会勉强倾听一下我的需求。 我的修复速度同样也让森医生感到震惊。虽然他说会在我彻底康复之后把我投放到战场,不过还是出于谨慎,又让我在手术室里多躺了两天。 当我的四肢被解绑、人被放出手术室的时候,已经是三天后了。 森医生给了我一套制服,和他穿着的款式差不多,是同系列的暗绿色军服。制服对我来说有点大,布料也有些粗糙,甚至不如我之前穿的破旧衣服要舒服,但整体看上去还算体面。 至于我之前穿着的那件破烂旧衣服,大概已经被爱丽丝投放到哪个垃圾桶了。 我将略长的袖子挽了起来,又学着森医生的样子将裤子塞到了沉重的长筒靴里。至此,我才站起身去看了一下镜子。 [我也有一个全新的形象吧?] [也许会像森医生穿上军服一样利落干净?] 我并不奢望穿上制服的我看起来像森医生那样会是飒爽优雅的样子,我只是希望站在他旁边的时候能显得体面一些,至少看上去像是森医生的同类,而不是什么从不知名地方捡回来的乞丐。 森医生在看着我笑,虽然他很多时间都是在笑的。但是我仍愿意将其解读为——他其实是满意我的装扮,所以才会看着我笑。 就这样,我满怀期待的站到了镜子面前,鼓起勇气看向镜中的自己。 然而,我失望了。 略长的黑色碎发散落在颈边,前额处的头发也长到半遮住了眉眼,我只能看到有些寡淡的下半张脸。发白的嘴唇,尖瘦的下巴,看不出一点生气。整个人看上去阴郁又虚弱,如果不是勉强合乎人类的外形,我简直不能体面的称得上一句“人”。 至于我想象中的满意制服更是糟糕。它简直大到不合理,过分宽松的衣服被腰带束起,堆在腰间形成了密密麻麻的褶皱,使我看上去狼狈而又滑稽,像一个偷穿大人衣服的小孩。 原来我在森医生眼里就是这个形象的。他笑我也不是因为我好看,也许只是因为我的狼狈形象让他觉得有趣。 我突然感觉有些挫败。 森医生却好像没有察觉出来我的一瞬间失落,他走过来站到我的身后,这样镜子中就同样映出了我和他的样子。他比我高出了一个头那么多。我大脑放空的盯着镜子里映出的他的人像,透紫色的眼瞳和秀气的眉毛真好看。 在我的注视下,他就抬起了双手,继而放到了我的头顶。然后,他的手指就轻柔的插到了我的头发里,自前往后拢起,最后将我略长的头发在发旋处扎成了一个翘起的小辫子。 眼睛和额头露了出来。 视线顿时感觉开阔了。 我这才看清了镜子中自己的整张脸,确实有些寡淡的意味。但是那双眼睛,一双称不上漂亮的灰色眼睛,还有略显尖锐的眼角,却又硬生生在这张脸上抹画出了几分倔强与凌厉。那是一双略带攻击性的眼睛,和这张平淡无奇又营养不良的脸格外不搭。 尤其是那双灰色的眼睛,透过镜子看向了身后的森医生。带着几分好奇,几分试探,还有几分不为人知的期待。 我心下暗暗吃惊。 我都不知道自己是这个样子的。 我在期待什么?期待森医生的认同吗? 我自己也不知道。 “既然是要加入部队,还是显得精神些比较好。”森医生笑着将我头发扎起,只留下几绺实在调皮的碎发覆在额前。 他双手按在我的肩膀上,上半身稍稍前倾,就凑到了我的身侧。他的头和我挨着,看上去就像是靠在了我的一侧肩膀上一样,颇有几分亲近的意味。 他打量着镜子里的我。 同样,我也在打量着镜子里的他。 我看着镜子中和我处在同一高度的森医生,甚至是相似的制服和发型,就再次开心了起来。略微眯起的眼睛弱化了凌厉感,就显得柔和了些。 镜子中的他向着我脸的方向扭头。我下意识的回头,就看到了肩侧他凑得有些近的脸。 “风间君,你会让我失望吗?” 浅淡温热的鼻息洒到了我的脸上。虽然是疑问句,可是我能听出来他的尾音是稍稍上扬的。 他分明也是满意的。 我摇了摇头。 无所谓,我不会死。 3 暗夜03 我当真被森医生投放到了一支部队中。 部队营地位于常暗岛的边缘区。大部分居住房都是由木石胡乱搭建起来的,看起来摇摇欲坠,一副随时都有可能坍塌的样子。这是驻扎在距离常暗岛战场最近的部队,也是真正的前线部队。 当我被森医生带过去的时候,几个士兵正在低矮的房里无聊的打着牌。玻璃酒瓶东倒西歪的堆在他们的脚边,还冒着白烟和火星的烟蒂散发出刺鼻难闻的气味。 森医生大概是不太能接受这么糟糕的室内环境,他就站在门口,没有一点要进去的意思。随后他轻轻一带,就把我从他的身后带到了身前。 我回身看他,等待他的下一步指令。 他既然没有给我下达命令,那我就不会独自行动。 那几位士兵也注意到了站在营帐门口的森医生和我。在看到我们二人之后,他们就停止了打牌和聊天的动作。 为首的那个士兵倒是十分热情。他将手里抓着的纸牌往桌子上一扔,下意识的起身。但是在站起身之后却像是突然遭受了难以忍受的疼痛般,面上的表情瞬间变得狰狞,又不得已坐回到了凳子上。 “森医生,您怎么亲自来了?” 他长得并不算高大,却十分精壮。裸露在外的皮肤呈现棕黑色,有着深深浅浅的烧伤和划痕。在脸侧的位置还有着两道没有凝结的血痕,又增添了几分粗犷。 事实上,在场的所有士兵都和他一般。 “我记得你……大仓君。”森医生颔首,“你的腿伤还好些了吗?” 他憨憨的笑了一声,并不算特别白的牙齿在棕黑皮肤的衬托下倒是也很显眼:“当然没那么快就好。不过幸好森医生救治及时,没有截肢。” 听他这么说,森医生就笑而不语。 反倒是大仓对面和他一起打牌的那个士兵,注意到了在森医生身前小小的我:“森医生,这小孩不会是为我们新招进来的随军卫生员吧?” “不。”森医生推着我的背,不容反抗的将我往士兵那边推过去,“这是我在大学时同学的后辈,我希望他能在你们这里历练一番。” 森医生随口给我编了一个身份,那我自然会听他的话,应承下来这个身份。我向他们介绍自己:“是,我是森医生大学时期同学的后辈,我叫风间狩。” 那几个士兵的表情就从不在意变成了匪夷所思,继而面面相觑。但随即他们又表现出了一副不太情愿的样子,森医生的请求大概让他们很为难。 “当然,我知道前线很危险。你们不需要对风间君有额外的照顾。” 森医生把[额外的照顾]几个字的读音咬的很重。那几个士兵好像就知道了森医生话中的意有所指,互相对视了一眼之后缓慢的点了点头。 在确认这些士兵已经应承下来之后,森医生就很满意的离开了。他离开的背影格外利落,一点都不拖泥带水,就仿佛在他转身的那一刻就已经忘记了我的存在。 我没想着理会那些因为好奇想要和我搭话的士兵,小跑着追了出去,紧紧的拉住了他的衣袖。 “风间君?”他回身低头看我,眼神中是不加掩饰的疑惑。 “我——” 我想要说什么呢?我也不知道。也许我想要问的是,我以后还能经常看到他吗?或者我想要问的是,我下次见到他会是什么时候呢?我明明不想违背他的安排,可是在看到他离开的背影的时候,内心却又漫上一种被抛弃的惶恐感觉。 “身为一个人,你现在应该要做的……” 森医生指了指那间营房,那里的好几个人都在好奇的观望着我和森医生的互动。在森医生将手指很明确的指向他们的时候,他们才讪笑一声,若无其事的转移开了视线。 “第一件事,是和即将朝夕相处的士兵们搞好关系。” 我点了点头,并没有听到心里去。 森医生就要离开了。而我现在要做的就是将我茫然的心情表达出来,虽然我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顿了顿,我才开口。 像是向他保证,也像是在向我保证。 “森医生,我不会死。” 我不会死,所以即使身处战场,我也终究能等到他将我回收的那一天。 我不知道他有没有读取出我话中的未尽之意。他将温暖的手覆到了我的头顶,然后轻轻拍了拍。像是敷衍,又像是认真。 我毫不退缩地直视着他的眼睛,他的眼神中是我看不懂的期待与兴奋。除此之外,还有莫名的审视。我只知道,他大概是对我有所求的。 “这只是一场很简单的历练而已,风间君。” 他的语气轻描淡写,却给了我一份并不虚假的希望。这只是一场试炼,所以等历练过后,他就会从这里接我回去了。 “好!”我重重的点了点头。 当我和森医生告别再次回到营帐中的时候,士兵们就已经停止了那些无聊的娱乐活动。 不知道是谁把一颗由塑料纸团成的小球扔到了我的身上。我被迫从对森医生的思考中脱离了出来,不明所以的看向他们。 “喂,小子!”大仓向我招手,他的表情看起来很严肃,“过来坐。” 等我坐到他们那张桌子上之后,他就率先对我说:“是森医生说的,我们不用对你有额外的照顾。” “嗯。” 他看我这么平静的样子,好像觉得我没有听懂一般,就继续为我解释着:“也就是说,我们不会看你年纪小,就给你少分配任务。就算你是森医生亲自塞进来的人。” “好。” “说不定森医生和他大学时候的那个同学有私仇呢?”一旁的男人叼着牙签,漫不经心说着,“就算现在政府的征兵条件已经下降到十几岁了,那也应该去后勤从炊事兵做起。把一个孩子安排到前线,这和让人去送死有什么区别?” 他长得瘦瘦高高的,从面相上看大概是比大仓还要年轻一些。只是他上挑的浓眉,外加有些突出的颧骨和凹陷的侧颊又给人一种不容易相处的感觉。 “行了上野。”大仓似乎不是很想让他继续说话,随手抓起桌子上的小半瓶酒扔到了他的身上。 我也不明所以的看了一眼他。 他是对森医生的安排感到不满吗? 只是上野并不甘心,他很直白的问我:“风间是吧?你小子入伍的时候有过系统训练吗?体能、格斗、枪械训练。” 我摇了摇头。从森医生把我从常暗岛捡回到他的宿舍养伤、到他把我送到前线部队一共才五天。我只是穿了一身和士兵们一样的制服罢了,但是从本质上来讲,我只是一个假士兵。不要说新兵训练了,我甚至没有经过入伍登记这一项流程。 “你看吧。”上野耸了耸肩,向大仓坚持着自己的结论,“就这到了战场上,连最基本的自保能力都没有。” 我一点都不在意他们的对话:“没关系,我不会死。” 他们听我这么说就嗤笑了一声。 像是在嘲笑我的天真,又是像在嘲笑我的不自量力。 * 说是缓战期,但我也并没有能多融入这个陌生群体几天,我很快就接到了第一项任务——去修筑前线的军事防线。 “修筑防线,要用到铁丝吗?” 我抱着一大团铁丝,站在越野卡车前面。铁丝并不是普通的铁丝,那上面每隔一小段距离就有着一个很粗糙的结。而在结的地方,是延伸出去的密密麻麻的尖刺。即使戴着厚厚的防护手套,也能感觉到铁丝的尖刺几乎要扎穿我的手掌。 “当然了,这种鸟不拉屎的破地方,这就是最简单也最有效的办法。”上野向我伸出手,“来,手给我。” 他从我手里接过铁丝团之后就又顺手把我拉上了越野卡车。越野卡车就是我们这次出行任务的交通工具,因为任务并不难,所以后车斗上的人并不是很多。 越野卡车向着前线驶去。经过的一路上,到处都是被炸出来的大大小小的弹坑。 而所谓的前线,已经接近岛中央了。这里像是一大片荒原,踩在脚下的没有植物,只有粗粝的沙石。除了为打仗挖出来的壕沟之外,远远望过去,便是一道道由铁蒺藜丝网构成的防线。 上野重重的拍了拍我肩膀:“你自己小心点。” “知道了。”我应承下来。 我知道他说的意思。既然都已经站到前线战场上了,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任务,而每个士兵也都平等的暴露在危险中。就算没有森医生的特意嘱咐[不要额外的照顾我],他们也无暇顾及到我。 他们已经开始工作了。填挖战壕的、修补防线的,并且在这其中还伴随着一些有的没的的聊天对话。我插不进他们的话题,只能远眺着看向最外围的铁网防线,没有人去选择修补那里,而那里的防线似乎比近处的更破烂一些。 我也无意和这些人相处。 便只是默默的走到那处完成自己的任务。 修补防线的任务其实很简单。就只需要把铁丝拉长缠绕在旧的铁网上面,再固定到深钉到地下的铁桩上。这是一项并不需要动脑子的任务。 据上野给我的科普,这种铁蒺藜网,不仅能有效的减缓敌军的进攻速度,也能有效的防住炮弹坦克之类的进攻。 不过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呢? 我只是因为森医生的安排才出现在了这里。 我沉默的做着自己的工作。就算铁丝不小心划伤了我的手,我也没有在意。我只是想着这场历练究竟会到什么时候结束,是要等森医生来亲自宣告结束吗? 就在这时,低空突然有轰鸣声划过。 我抬头望去,却发现那轰鸣声就响在我的头顶。重重的阴影从我的头顶打下,将我完全笼罩其中。螺旋桨一圈圈摇晃卷起了强风,几乎要将我整个人都吹离地面。 恍惚间我好像听到了远处有谁在向我这边呼喊。 “喂——风间,危险!快找弹坑趴进去——” 声音有点熟悉,好像是上野。 他在喊什么?是让我趴下吗? 我的身体比我的思维要快很多。在判断出他说的话确实是让我趴下之后,我的身体就已经行动了起来。可是还没有等我完成这一动作,好像有什么东西从天而降,落到了我不远处的地面上。 紧接着便是一阵热浪向我袭来。粗石和砂砾在这一刻仿佛都化成了迅猛的子弹,射到了我的脸上和身上,再穿透进去,硬直的扎进了我的肉里。 我的身体好像变成了筛子。 血液顺着身体的窟窿汩汩流了出来。 很熟悉的感觉。 我大概又要死掉了。 4 暗夜04 记不得过了多久。 可能是很久,也可能只是很短时间。 当我清晰地感觉到窒息般的疼痛的时候,我就知道我再次回归到了这个世间。 我的身体在缓慢的自我修复着,从里到外长出了白森森的骨骼,在那之上又裹上了一层肌肉,最后是宛若新生婴儿般细嫩的皮肤。 我不知道这个过程经历了多久。士兵们都已经紧急撤退回去了,再也不见任何踪影。我只知道在这辽阔荒芜的原野之上,我是唯一活着的生物。在绮丽梦幻的极光之下,就连星星都失去了色彩。 一天? 大概是一天吧。 有可能是炮弹没有投准的原因,也有可能是弹坑恰好为我提供了庇护所的原因,这次我并没有被炸的很狼狈,至少是很快就恢复到可以起身活动的状态了。 我凭着记忆中的路线,一步一步的走回到了营地。一路上的坡地、荒草、甚至是枯死的树干,都成为了引我走回去的指向标。 我不知道我走回去用了多久。我只知道在我回到住了几天的宿舍里的时候,我所勉强熟悉的几个面孔——大仓、上野、山本还有我几个叫不出名字的人,正在像往常一样,各自做着自己的事情。 他们看上去有些沉默。 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或者说,他们已经麻木了。 “风、风间?” 看到我出现在门口,大仓震惊到都不顾自己的腿伤了,他猛地起身向我走过来,用力钳住了我的肩膀。 “上野他不是说,你被敌方的巡逻机偷袭了吗?”他上下打量着我,在看到我的身上毫无受伤痕迹之后就脸色一沉,像是想到了什么可怕的事情一般,“你还是活着的吗?没有受伤痕迹?” “难道说……你其实已经死在前线了?那现在回来的——” 山本听大仓这么说就不屑的嗤笑了一声:“就算回来的是鬼又能怎么样?只要身上还穿着军装,就算是鬼也得被困在这个战场上。” 很明显他并不在意这句类似于发泄怨怼的话会不会影响和队友的关系。他也不在意我的回归,在怼完大仓之后就揣着手侧躺向墙壁闭目养神去了。 反倒是上野,他的惊讶甚至超越了大仓。他将大仓挤到一旁,粗糙的手抚上了我的脖子,随后和大仓对视了一下,喃喃道:“热的。” “我没有死。”我再次肯定了上野的疑惑,“但是衣服破了。” 我的身体可以自我修复,但是衣服却不能。它们早就已经被炮弹炸的破破烂烂了,混合着已经干涸的血液,硬硬的粘在了我的身上。 这是森医生送我的制服。虽然和其他士兵的制服并没有不同,但是那是森医生经手的,总归是不同的。 可是我没有保护好它。 我感觉到了郁闷。 “可是风间,当时明明——”上野眼中的震惊很快变作了愧疚,“如果我知道你没有死的话……” 我知道上野说的是什么。如果他知道我没有死的话,一定会将我带回来的。士兵是不会抛弃自己的同伴的——除非他的同伴只是一个灵魂消逝的空壳,一具不再鲜活的尸体,一个不能在战争中继续发挥作用的死物。 我反按住他的手拍了拍:“当时我确实死了,但是我又活过来了。”我顿了顿,“所以上野,你不需要自责。” 大仓并没有参加这场任务,所以并没有像上野那样,对于[将还活着的同伴独自丢在战场上]这件事有着超出寻常的愧疚感。 他更加在意的是我给出的回答:“什么叫[死了,又活过来了]?” 一旁的士兵们也都听到了这句话,见大仓问出来,他们就将好奇的视线一齐聚到了我身上,等我给他们一个准确的解释。 “就是,死了,但是可以活过来。”我言简意赅,“身体的伤还可以自我修复。” 大仓听到我这么说就瞬间激动起来:“所以风间,你身上没有一点伤口,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吗?” “对。”我回答,“所以我说过了,我不会死。” 我的肯定回答毫无疑问让他们都兴奋了起来。甚至他们投射在我身上的眼神,除了看见新鲜事物的好奇和兴奋,还有着明显的艳羡。 “那个就是所谓的[异能力]吧?”山本是这群士兵中唯一冷静的人,“怪不得森医生敢把你扔到这里,原来是仗着你可以死而复生的能力。” “异能力?”这是我第一次听到这个名词。 “对。” 接下来,我就从山本的口中知道了更多关于[异能力]的信息。 根据山本所说,异能力原本只是少数人才拥有的能力。至于不同人所拥有的超能力,也大多数都不相同。在常暗岛战役中,其实异能力者也并不是非常罕见。至少在敌方的作战计划中,就将部分的异能力者分布在了普通部队中,根据其不同的能力,在战斗中也起着不同作用。 “可是我没见过异能力者。”想了想我又补充道,“在部队里。” 既然敌方可以将异能力者投入战争,为什么日本不能效仿他们这么做呢?有无异能力者参与的战争实力根本就不在同一水平线上。我这么想着,就直接问了出来。 可是我没想到的是,当我问完这句话之后,现场就陷入了一片寂静。最终,还是山本冷若寒冰的话打破了沉寂。 “部队里当然有异能力者。你觉得连你都能想到的事情,上面会想不到吗?”山本的语气中夹杂着嘲弄,“你现在看不到异能力者,只不过因为,你眼前的这支队伍,已经被放弃罢了。” 被放弃? 那是什么意思? “喂——山本,平时你不说话也就算了,你别这么悲观啊。”大仓的语气中略带不满,“你别这么说,我还盼着退役回老家去娶我的芳子呢。” “哧。”山本不理会大仓的骂骂咧咧,转头问我,“你知道你现在所在的这支队伍,一个星期之前,是多少人吗?” 我不知道山本为什么要这么说,但还是在内心快速计算着。就这些天的相处,我大概知道这支队伍现在也就五十多人。可是一周之前的人数,我不知道。 “五十五人。”山本没等我说话,自顾自说出了答案,“在一星期之前的大战之前,这还是一支完整的步兵中队,一百五十人。” “也就是说,一场大战,死掉了将近一百人吗?” “按道理来说在前线这种地方,有人员损失,就应该立刻有老兵或者新兵从后方补充上来,以保证前线兵力充足。”山本继续说着,“但是风间,这一周以来,你是唯一一个补充进来的人头。甚至,还不是通过正规渠道加入的。” “你是驻守在常暗岛前线的第五十六人。” 我知道,我是被森医生强塞进来的。 “他们一边不停的向社会征着兵,甚至对许诺对异能力者的福利比普通人更好,一边又不管普通队伍的死活。” 那就只有一种可能性了。 上面会用一支更加强劲精壮的队伍来取代这支已经在苟延残喘、几乎被榨干最后一点价值的残破队伍了。而我眼前的这些士兵,他们的最终归属只有战场和死亡。 山本的视线缓慢扫过已经沉默的众人:“其实你们都清楚这件事情。所以你们不用抱着天真的想法,去希望上面能够更改决策。在战争中,几个人的命、几个人的意愿,算个屁。” “那你也……不用说的这么明白吧。”上野的语气有点扭曲搞怪,像是要驱散现场的沉重气氛,“说不定上面只是在考虑如何将我们这几十个人重新编排到新的队伍呢?” “这话你自己信吗?我只是提前帮你们做好死亡的心理建设罢了。” 他们沉默了,我也沉默了。 我现在终于知道他们投射在我身上的艳羡目光是什么意思了。 那是一个知道自己注定会死亡的绝望悲观的人,对一个拥有死亡豁免权的人的源自灵魂深处的渴望的和羡慕。他们一边羡慕我不会死亡,一边又对自身抱以最深的绝望。 可是他们的情绪全部都叠加到我的身上,让我感觉到了有种无法呼吸的无措。明明我什么都没有做,可是我却感觉自己好像做错了什么事一样,浓浓的愧疚感让我低下了头,避开了他们的眼神。 “我的能力,能为你们做些什么吗?” 这是我能想到的唯一弥补他们的事情。 就仿佛我拥有不死能力本身,就是一种错误。 “想什么呢?就算是真像山本说的那样,我们也不需要一个十岁出头的孩子来拯救。”大仓重重的拍着我的肩膀,将我才愧疚的心情中解救出来,“万一过几天就收到退役通知了呢?” “风间,你也没必要这么想。拥有这个能力本身就是你自己的幸运。”上野也在一旁说着,“你是森医生带过来的,你能往上爬的机会还有很多。” “嗯,森医生说让我来这里历练。” 提到森医生,我的注意力就被转移了,愧疚的心情真的淡下去很多。我已经好几天没有见过森医生了,他当真再也没有来前线看过我。 可是我又很想他。 他可是第一个把我捡回去给我体面的人。 但是山本却不想放过我。 他像听到了什么笑话一样:“把一个十多岁甚至没有经过新兵训练的孩子送来这支被放弃的队伍,美其名曰[历练],其实应该为了通过前线的危险环境测试你的复活能力吧。” “反正就算我们全军覆没,全都死在了前线——到时候风间你的异能力也可以将你复活,你只需要站起身来,站到森医生的面前。” “所以从某种意义上来讲——风间,你也是被森医生遗弃的那个人吧?毕竟,你不用考虑死亡。” 我一愣。 可是还没等我想明白山本说的话是什么意思,我就被大仓和上野一左一右夹杂中间,强制着融入了其他士兵中间。他们就像看着一个新奇物种一样,仔仔细细的打量着我,还时不时好奇的上手碰一下。 “行了风间,别理山本,他心情不好。” “上了战场都不用担心死亡,这多酷啊。”上野兴奋的问道,“你们异能力者和我们普通人有哪里不同吗?异能力发动的时候是直接思维和大脑控制的吗?” “所以让我们羡慕羡慕就行了。”其他人也打着趣,终于算是冲散了屋子中的沉重氛围。 他们说:“风间,你真的超级厉害啊。” 5 暗夜05 我超级厉害吗? 我也不知道。 可是终究因为可以复活的能力,我被这些士兵安上了[异能力者]的标签。他们用羡慕和好奇的眼神强行将我踢出了普通人的范畴,没有容我说出一句反驳的话。 他们才是会受伤会死亡、有血有肉的普通人,而我和他们格格不入。 可是与此同时他们又因为我的能力而悄然改变着对我的态度。我最直观的感受就是——他们好像对我亲近了一些。 虽然我也不太清楚他们只是单纯的羡慕我不会死亡,还是包含着人类天生就会对超出自己水平或认知的事物产生的慕强心理,或者就是因为单纯的好奇而想要研究和探索的心理。 总之,他们都对我友好了很多。时不时和我聊天,甚至开几句小小的玩笑。 我甚至能眼熟一些不曾相处过的士兵了,甚至还能叫出他们的名字。 夜晚的时候—— 这么说其实也不对,常暗岛没有夜晚。又或者说,常暗岛只有夜晚,只有永不消逝的极光。 所以当悬挂在破屋墙壁上的老式挂钟指针指到指定位置的时候,士兵们还是会按照规律的作息,三三两两的蜷缩到一起,睡一个不是很舒适和安稳的晚觉。睡前的短暂时间,就是打发时间无聊聊天的时候了。 他们是不安的,所以他们选择说一些欢乐的的话题试图冲散盘旋在他们头顶的一种名叫做[绝望]的乌云。 最开始他们的话题还是围绕着我而展开的,从好奇我上战场的心态到好奇我异能力发动的条件。但是在得到我全部不知道的回答之后,他们就有些意兴阑珊了。 但随即,他们就又有了新的话题。 这个时候,我就倚在上野的身旁,从他的身上汲取并不算多的温暖。上野也愿意让我靠在他的身边,用身体为我挡去冰冷的风,给予我微薄的庇护。 他说他做错了事,因为他曾经将我丢在了前线战场上。即使我没有责怪他,可是他还是能想象到我醒过来之后发现自己被丢下的无助。他说我就算身负异能力,也还只是一个十三岁的孩子而已。 嗯……他是个好人,我这样想到。 他们说到了常暗岛外的世界。那是一个没有战争和死亡的,至少在他们的认知和回忆中那是一个充满了美好事物的世界。 “风间,你有多久没有见过阳光了?”有人这样问我。 从踏入常暗岛战场的那一刻,就意味着进入了永夜的世界,就意味着再也见不到阳光了,就意味着和外面的世界彻底隔绝开了。他们是在问我什么时候参加的常暗岛战役。 其实我从来都没有见过阳光,那种在他们的描述中很温暖很明亮的东西。从我拥有记忆开始,我就只知道常暗岛的夜。 我又想起来森医生在将我送到这支队伍时说的话,他给我的身份是[他大学时期的同学的后辈]。我不能告诉这些士兵我从来都没有见过阳光,我愿意按照森医生给我捏造的身份真实的生活下去。 所以我告诉他们:“五天吧。” “啧啧——开什么玩笑啊风间,你是不适应前线的生活所以记错时间了吧?小孩子就是小孩子啊,看来就算是拥有异能力也只是个普通的小鬼啊。”他们终于找到了我和普通人的相似性,哄笑着打趣了起来。 我敛睑。 他们一点都不知道。 我没有开玩笑。 我已经五天没有见过森医生了。 在这场夜谈中,大仓是最兴奋的。因为比起其他人贫瘠无趣的人生经历,他很明显有着更精彩的和值得炫耀的话题。 他说起了远在老家的芳子。他说那是一个很漂亮的姑娘,有着一张圆圆的可爱脸蛋。等他在田间顶着日头弯腰工作的时候,芳子就会坐在不远处的浓密树冠之下,等着为他送上一壶解渴的甘洌泉水。 他说芳子会陪他在田间工作一整天。等到日头落下的时候,他们就会一起走回家。 大仓握起拳头,手臂上结实的肌肉就爆了起来。他说他可以单手抱起那个娇小可爱的姑娘,一手拖着锄具,一手抱着姑娘,再迎着火红的夕阳一起回家。听着他的描述,那大概是一种很平淡温馨的幸福。 人都逃脱不了的本能大概就是八卦。而在这个冷寂寒凉的夜里,在这个阴霾笼罩的战场之上,在这仅剩的几十个汉子中,男女关系毫无意外又成了一个新的热度话题。以大仓的芳子为开始,他们开始讲初恋、讲青梅竹马、讲自己的理想对象。 最后,话题又回圜到了我的身上。 “风间,你小子。”大仓笑着问我。在昏黄油灯的照耀下,他脸上狰狞的伤疤都显得柔和了几分。“以后想娶个什么样的姑娘?大哥们说了这么多,你心里应该也有个想法了吧?” “姑娘?我没兴趣。我从来都没想过这些事情。”很陌生的话题。我只是当成故事一样听他们讲述,我从来没想过将这些复杂的感情故事安到我自己的身上。 而且,我认识的姑娘只有爱丽丝一个人。 她看起来还不像是一个正常人。 “你小子还是太年轻了,不懂媳妇的好。”大仓继续说道,“有个妻子陪着你,帮你料理家事。你一回家就可以吃到香喷喷的饭菜,睡在柔软干净的床榻上。还会有可爱的儿子或者女儿叫你爸爸。怎么想都是一件很幸福的事吧!” “大仓,其实这是你想的吧。”上野捡起地上一根干枯木棍,毫不犹豫的扔到了大仓脚边,“风间才十三岁,他懂什么。” 大仓被上野戳破了心事也不尴尬,反而嘿嘿笑了起来。 我沉默的接受着他们的调侃和揶揄,内心却在想着,如果所谓[妻子],就是像大仓说的那样,可以一直一直陪着我的话,只要和他在一起就回很开心的话……我像是走马灯般重新回忆了一下我短暂的人生经历,无数人影闪过,最终定格在了一张脸上。 那个人……为什么不可以是森医生呢? 我为自己天马行空的突然想法吃了一惊,但是却并没有就此停止想象。如果森医生可以一直在我身边的话,看着他那张美丽的脸,我也会很开心吧? 好的,我现在满脑子都是森医生的模样了。 大仓并不满足将话题夭折于此,他又问我:“那风间,你理想中的妻子是什么样的?”他手里还比划着,“漂亮的?” “嗯。”我点了点头。 他的笑开始变得不怀好意起来:“聪明的?” 我迟疑了一下之后又点了点头。 虽然不知道森医生聪不聪明,但是在我的心里他不可以不聪明。 “头发呢?那种黑长发的大和抚子,又温柔又贤惠。如果把这种姑娘娶回家,怎么想都会心情很好吧。”大仓的语气中满是诱哄,旁边的人也不打断他,反而半开玩笑的起哄着。 “确实是黑色头发,不过要偏短一点。”我想了想森医生梳起来的小揪揪,“刚好能扎起来的那种长度就正好。” 听了我的要求,大仓就一愣。他和其他几个人对视了一下,这次问我的语气中就多了几分期待和试探:“身材呢?身材也要好吧?前凸后翘?” “好。”我点头认同他的话,脑子里回想着森医生的样子又补了一句,“要比你再高一点,腰很细。” 我想起了森医生穿制服时候,腰带总是能把他的腰勒的很细。 大仓听了我的话,就更激动了:“你这哪里是对姑娘没有兴趣?你这分明是心里已经有了人选了吧?连理想对象的要求都这么细了。” “所以……嘿嘿。”他不怀好意的凑近我,“你小子肯定有一段好事,是不是曾经在老家相处过的某个小妹妹?” 这次连上野都不制止大仓的问话了。他笑着往快要燃烧殆尽的火堆中添了一把干枯树枝。树枝噼啪烧着,火光就再次亮了些许。 我摇摇头,制止了大仓和其他人无用的猜测,很坦然的回答道:“不是,是森医生。” 那些人突然愣住了,继而眼睛里全都变成了不可思议。等他们反应过来的时候就炸了锅。尤其是大仓,他粗暴的掏了掏耳朵:“风间,你……说谁?” “森医生。”我确信我是字正腔圆的说出了这个名字,“森,鸥外。”这是我第一次念出了森医生的全名,有些陌生的发音,但我确信我说的足够清晰。 “不管怎么说,森医生是男人吧?” “男人……不可以吗?”我一愣,“不就是,在一起就会感觉开心和快乐的人吗?” 我不解的看向表情还是有着震惊的大仓,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大的反应。又或者是,我理解错了大仓说的[妻子]的含义? “我们说的可是姑娘!姑——娘——像芳子一样娇小可爱的姑娘——”大仓嚷嚷着又消停下来,“算了,你果然还是个小鬼吧,连妻子的最基本定义都没搞明白。男人怎么可能当妻子,还是森医生那种强大的男人。” 这么说着他似乎联想到了森医生变成[妻子]的可怕样子,忍不住打了个哆嗦。但随即表情又变成了带有嫌弃的一言难尽。 他好像单方面偃旗息鼓了。 虽然全程只是他的独角戏。 “好吧。不过——”大仓并没有消停太久,他好像又有了动力。 他从兜里掏出了一个皱皱巴巴的油纸包,将那个纸包打开,就将两块小的东西精准的投到了我的身上。我忙不迭的接过那两小块东西放到手上,却发现那是两块用同样的油纸包裹着的长方形糖块。 我不明所以的看向大仓,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要扔给我两块糖。每个人的餐食份例都是固定的,我身为被私下塞进来的人自然没有这些东西。而看大仓用油纸包裹着糖块,这大概对他来说是很珍惜的东西了。可是他奢侈的将糖扔给了我,为什么? “就当是我提前为和芳子结婚做的准备。”大仓努了努嘴催促我,“我老家有在结婚的时候让小孩祝福的习俗。所以风间——你得吃糖。” “好的,那祝福你。”我顺从的说道。 “嘿嘿。”大仓就满意的笑了起来,“那芳子保佑我这场仗打完就可以退役,回老家结婚。” 我将其中一颗糖放到了兜里,又将另一颗糖外面的糖纸小心剥开,顶着大仓期待的眼神将糖块放进了嘴里,轻轻抿了一下。 糖块便随着唾液融化了开来,化成了香甜味道在我的口腔里爆炸开来。 糖真的很甜。 6 暗夜06 这颗糖便是我在常暗岛的营地里能感受到的为数不多的快乐了。它就像是一个小小的幸运币。当甜味在我的口腔里爆炸开来的时候,聚在我们头顶的阴霾也被悄然驱散了—— 第六天。 在修筑完堑壕回营地之后,我们接到了最新消息。 上面在这两天就会派遣一支新的队伍来顶替我们,我们只需要做好最后的交接任务就行。并且在那之后,营地中这仅剩的几十个人,则可以根据其意愿自由选择退伍或者听从调遣合并到其他队伍中。 即使只是一个没有任何实际行动的简单通知,但还是让坚守在这片营地的士兵们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兴。大仓已经开始兴奋的收拾自己的包袱幻想着退伍回家之后的生活了,就连向来都阴郁沉默的山本脸上也多了几分笑容。 他们的喜悦就仿佛这不是一次简单的任务交接,而是已经彻底赢得了常暗岛战役的胜利。 我看向上野,上野也正好看向我。当我和他的视线对上的一刻,他就兴奋的跑了过来,先是用胳膊将我的脖子紧紧锁住,然后双手齐上阵,将我的头发揉得炸了开来。我的头被他晃的有些晕的同时,还挣脱不开他的手臂。 上野鲜少露出这么不稳重的一面。 “风间,你听到了吧!”他凑到我的耳边十分聒噪,“我就说不是山本说的那样,这么多人怎么可能全都被放弃!” “嗯。”我点头,默默的接受了他发泄喜悦的粗鲁方式。 事实上我并不能共情这群被喜悦冲昏头脑的士兵。我没有经历过营地的艰苦环境,没有经历过战场的厮杀,不会因为随时可能会降临的死亡而提心吊胆。我只是一个局外人,看着他们用大笑和拥抱的方式分享喜悦,我一点都融不进去他们。 “喂——风间。”上野不满意了,他用粗糙的大手揉捏着我的脸,把我的嘴角往上扯,“你倒是笑一下啊。” 我任凭他扯着我的嘴角,摆成了一个滑稽的大笑弧度。然后我告诉他:“我没有觉得很开心。” 上野愣了一下,才恍然大悟般:“哦我想起来了,风间你有异能力,所以才——”他朝我龇牙咧嘴,“那你现在想点开心的事情。必须想!不能拒绝!” 我诚实摇头:“我想不到。” 上野却不想放过我:“那你想想接下来退伍之后要开展一个什么样的新生活。” 接下来? 退伍? 这个词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 我义正辞严:“我不会退伍。” 事实上我也从来没考虑过退伍。我又不像他们一样在常暗岛外面还有很多复杂的联结关系,也没有家。唯一能和我产生关系的只有森医生一个人,他在战场上,我也不可能离开。 “不退伍吗?好小子,有志气。”上野高兴的哐哐拍我的背,“那咱俩去别的队伍,一起挣军功。说不定还能捞个少佐当当,那退伍的时候说出去多风光。” 我对军衔没有概念。可是想到再过几天就能见到森医生了,我的心里又涌上了淡淡的喜悦,甚至还有点期待。 我好像开始有点能理解士兵们近乎失态的狂喜了。 上野也满意了,他指着我的脸:“这才对嘛,你这不是会笑嘛。”只不过他好像误解了我的开心,“说好了一起挣军功。到时候大哥罩着你,绝对不会让别人欺负你。” 我没有拒绝,点头答道:“好。” * 第七天。 战况并没有允许我们高兴太久,一场前所未有的大规模战役打响了。而此时能顶在前线的,只有我们五十六个人。 从凌晨偷袭的第一枪打响开始,我们就全部进入了戒备状态。身为队长,大仓并没有太过于紧张。不仅包括他,甚至其他人,他们对这场战争充满了信心——因为按道理来说,这应该是他们所经历的最后一场战争了。他们对退役回家的期望心情已经到达了巅峰。 其实这场战役的到来在所有人的意料之中。前线战事是重中之重,上面派全新的队伍来驻守前线多多少少也说明了形势的严峻。 “我们的任务并不是反攻,只需要拖时间。拖到增援部队赶到前线,我们的任务就结束了。”大仓的说话语气还算轻松,“只需要两个小时——不,最多一个半小时。” 大仓倚在壕沟里,摆弄着他的机枪:“更别说,我们还有足足五道防线。” 所谓五道防线,就是五道平行的几乎跨越了半个常暗岛荒原的铁蒺藜网。这些铁网防线非常有效的阻止了敌方联军的交通工具以及士兵的肉躯。 如果他们想要突破防线的话,势必会被铁蒺藜扎透。就算侥幸突破了五道防线,也一定会受重伤。而我们只需要在这时候将没有反抗能力的敌军击毙就好了。 两个小时,总能拖出来的。 我学着同伴们的样子卧在壕沟里,一边警惕着铁网防线附近出现的敌方联军,一边注意着天空中有没有出现敌方的巡逻战机。我并不紧张。因为我不用担心战争会给我的生命带来威胁,我的能力总能将我的身体复原成宛若新生的最完美样子。 低空盘旋着轰隆作响的巡逻机,远处也时不时有着震耳的爆炸声。那是敌方联军的坦克向我们毫不手软的投掷着炸弹。每次炸弹爆炸开来,整个大地都要颤抖一下,让我有种下一秒常暗岛就会被炸毁沉入太平洋中的错觉。 “多久了?” “应该在列队了吧。” 坦克就像是一个沉重的金属怪物,为士兵们开着路,履带碾压过的地方无不留下两道深深的印痕。铁蒺藜网在这种庞然大物面前虽然能发挥着部分作用,但还是被这巨大的金属怪物以摧枯拉朽之势碾压,第一道防线很快被从中间打出了一个缺口。 “现在呢?” “大概登上常暗岛了,正在往前线的方向驶来。” 还有四道防线。坦克的移速也并不快,甚至可以说很慢。敌方联军为了保存实力也并没有选择强攻,就由坦克在前面开路。双方都在自己可接受的范围内小心翼翼的试探着对方。 “到什么地方了?” “可能拐过第一个弯道了,距离我们这边还有不到二十公里吧。” 时间流速好像变得奇怪了。坦克车的速度明显变快了许多,它们势不可挡的冲破了第二道防线、第三道防线。轰鸣声和炸弹声开始响在我们耳边了。空中划过一道道抛物线,落地就是一个巨坑和炸起到漫天飞扬的沙砾。 我将身体紧紧的贴到壕沟壁的泥土上,苍蝇嗡嗡的飞我的耳边,充斥在鼻腔里的是腐肉和血腥气。这个壕沟中不知道死过多少士兵,泥土并不会将他们的尸体吞噬分解掉。 “增援部队来了吗?” “……没有。” “为什么还没来?为什么这么慢?”大仓看了看怀表,“已经两个小时十分钟了。” 他的语气中已经没有之前期待退伍的兴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掩饰的焦灼和埋怨。他眼疾手快的架起机枪,[砰——]的一声,一个试图爬过铁蒺藜网的士兵应声而倒,身体就无力的挂在了铁网上。 壕沟里弥漫开了沉默。 现在已经没有人在意增援部队为什么这么久还没来了。那挂在铁网上的尸体就像是一个警示,是敌军即将突破最后一道防线的警示。只要有第一个人爬上铁网,就会有第二个人爬上去。后面的人会毫不犹豫的踩着第一个人的尸体,越过防线,冲到我们的面前。 防线,真的能守得住吗? 不知道是谁大喊了一声,士兵们就仿佛得到了什么命令一般,从壕沟里干脆利落的爬起,端起机枪直直的冲了出去。我被裹挟在其中,也跟着他们向前跑着。 枪声、炮弹爆炸声、泥土炸开声、人声一齐响在我的耳边。 我的大脑很混乱,人声很嘈杂,但是我却很迷茫。我应该做什么?像大仓他们那样直直的往前冲吗?就算这样,又是为什么呢?我没有国籍,不属于日本,也没有他们那种与生俱来的爱国情怀。我并不认识敌军士兵,也和他们没有任何仇怨。 那我为什么要站在这个战场上呢? 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我端着枪,却不知道应该将枪口对准谁。 “喂——风间!别愣神了!”大仓不知道什么时候跑到了我的身边,他抓起我的衣领就往前跑去。 他将我拎在手中,强迫我往前跑去。我只能跌跌撞撞的跟着他的脚步,踉跄着跑着。大仓的战斗经验很丰富,不论是躲枪的身法、寻找有效掩体,甚至是一枪毙命的反击手段。我跟在他的身后,躲在了一方巨石后面。 这个地方很好,身后就是队友,身前就是敌军士兵。 大仓咬着牙,声音僵硬到像是从牙缝里硬生生挤出来的一样:“杀一个不亏,杀两个是赚。反正这是最后一战了,只要打完,就能离开常暗岛了。” 我倚在石壁上,急促的喘息着。我没有回应他的话,我只是在缓慢消化着在战场上所感知到的一切。我还没有活着上过战场,这一切对我的冲击都太大了。 可是就在这时,一个炸弹却突然落到了巨石的不远处。炸弹的威力极大,还没等我和大仓反应过来,巨石就已经炸得七零八落,分崩离析。 大仓眼疾手快的摁着我的脖子趴到了地上。还没等我们适应炸弹爆炸的冲击力度,紧接着便是密密麻麻的机枪扫射。 失去了巨石掩体,我和大仓很快就变成了敌军的移动活靶子。 我好像中枪了。 肩膀上,腿上,高速旋转的子弹钻破我的皮肉,钻进我的身体里,卡进了我的骨头里。我知道了,我大概很快就又要死掉了。可是没关系,我还会重新复活。只要给我足够的时间,我就可以重新活过来。 我的心情大概是很平静的。 我看向大仓,想要告诉他自己跑就行了。我少年的身体注定在战场上活不了多久,腿部中弹也让我根本就不可能拥有跟随大仓一起移动的能力。现在的我对他来说就是一个拖累。 可是当我看向他的时候,他的脸部肌肉却是在不自然的抖动着,那是一个很狰狞很复杂的表情。 “风间,你不会死对吧?” “对,所以你不用管我了,你先自己走吧。”我拍了拍他的肩膀,想要把他往后方推,“等我再次复活了,我就去找你们会合。” “还真是一种让人羡慕的恐怖能力啊,真好。”大仓的语气中带着明显的感慨和一种近乎嫉妒的羡慕。继而他失落道,“可是附近没有掩体了。” 附近没有掩体了。 我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 难道我要和大仓一起死掉了吗? 他红着眼睛,牙齿紧咬到腮部的肌肉都明显的鼓了起来。慢慢的,他眼中的羡慕终于变化成了一种下定决心的决绝。 “风间。”大仓说着,艰难到仿佛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一样,“为什么都这种时候了,你还可以露出这么平静的表情。永远不用担心性命被威胁,不用担心何时会降临的死亡。你永远也不知道你的能力是怎么样被其他人羡慕甚至是嫉妒的。” 我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 大仓的状态很不对劲。 他的手钳在我的肩膀上,手指用力到像是要嵌进我的皮肉,捏断我的锁骨。他说:“对不起。可是我真的不想死,我还想要回家,我想要活着离开这座岛。” 对不起? 为什么? 我很茫然。 可是等下一秒,天旋地转之间,我就被大仓拉到了他的身前。我清楚从大仓的眼中看到了绝望,除此之外还有疯狂。紧接着密密麻麻的子弹便射入了我的后背。肺部好像中弹了,我好像不能呼吸了。 大仓将我抱在他身前,艰难向后方撤退着。这下我终于知道他为什么向我道歉了。 原来,他是想要用我的身体当做最后一道掩体。 又是一颗炸弹落到了附近。灼烧般的热浪从我的后背袭来,我和大仓一齐被炸飞了出去。我只觉得五脏六腑都移位了,疼痛到扭曲之际,一口血不受控制的涌了出来,直直喷洒到了大仓的脸上。 他哆嗦了一下。像是不想面对一样愧疚的别过脸,闭上了眼睛。 7 暗夜07 我被丢掉了,像是一件再也没有利用价值的垃圾,和一群破碎的尸体丢到了一起。我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大仓顺利的撤退到了相对安全的区域,被队友接应了过去。 这就是战场上的唯一一件好事了。 战争还没有结束。 枪炮声和厮杀声还响在我的耳边。 真的是好漫长的一战。 现在已经没有人在意我了。我狼狈的躺在常暗岛焦黑的废土之上。有人从我的身上跑过去,踢到了我的胳膊,踏上了我的胸膛,肋骨好像也被踩断了。我好像已经化为了一抔焦土,和常暗岛的荒原融为一体了。我被所有人踩踏,却不会被注意。 我还没有死掉。 我在等待着我漫长的死亡过程。 其实大概也没有多漫长,但是濒临死亡的感觉总归是不好受的。我像一条被海浪冲到岸上的鱼,一条渴死的鱼,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 肺部上涌的血液就堆积到了我的喉咙里,让我感到了一股难以忍受的窒息感。喉咙处的积血随着我的呼吸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在我艰难做出吞咽动作的时候又趁机侵入到我的鼻腔里。 真的很难受啊。 为什么我没能直接死掉呢? 这个时候,我的内心反而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平静。我已经不用打仗了,我和身旁已经变得冰冷僵硬的尸体才是同类。没有人会在意我,也没有人会让我端着枪冲上战场。我再也不用思考那些我永远也不知道答案的问题了。 我开始无比想念森医生。自从我被他投放到前线之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他了。但是现在的我重伤,在不用思考很复杂的事情之后,在我的大脑空闲下来之后,想念森医生就成了我能思考的全部。 又有人踩到了我的胳膊。 我不知道那是谁,但是我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拽住了他的靴子。 那是一个明显的欧洲面孔,浑浊而沧桑的眼睛中带着对战争的恐惧和疲惫。他身上穿的衣服也不是我所熟悉的制服——那是一个敌军士兵。他在被我抓到脚踝之后明显的惊吓到了,下意识的将枪口对准了我。在看清楚我的长相和制服之后,就更加警惕了起来。 “杀、杀了……我吧。”我喃喃道,“……拜托。” 在无尽厮杀的战场之上,我为什么会去拜托一个敌军士兵呢?拜托他杀掉我。我的大脑转得很慢,我不知道我在做什么,我也不知道我说了什么。 可是那个士兵,他听懂了我的话,他的眼神变得复杂。随后,他将手指放在额头上,又从左肩移到右肩,最后停到胸口上,于虚空中画了一个十字。 他将枪口从我的额头移到了心脏处,扣下了扳机。 感谢他。 我终于失去了意识。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的灵魂好像就飘在了常暗岛的上空,静静的看着这场宛若炼狱般的厮杀。每个人——不论是敌军还是我军的每个人,他们的脸上都带着无比相似的绝望和恐惧。 而我所熟悉的那些脸庞,一个个前仆后继都倒了下去。孤僻到几乎没有朋友的山本、想要重新回到学校上学的柳生、对异能力有着无限兴趣和好奇心的佐藤,都死掉了。 我不知道这场战争持续了多久。我只是像一个孤独的游魂,看到了无数人死亡之后,又看到了活着的人麻木清扫战场,进行着战后工作。尚在苟延残喘的被带回去,死掉的就扔在战场上。 我的身体是死的,可是我的灵魂是活的。 就像是神迹般的,森医生再次出现在了我的面前。他将我身上的尸体挪开,一个肮脏狼狈的我、宛如破旧玩偶的身体就全部呈现在了他的面前。 在他的指尖触碰到我的脸庞的那一刻,我漂浮不定的灵魂好像终于找到了归宿,重新回到了我的身体中。 意识回笼,我睁开了眼睛。 他没有在意我身上的脏污,俯身将我从地上抱起。那一刻,不知道怎么的,我鼻头一酸。 突然就很想哭。 “森医生。“我声音沙哑的小声叫他,“你来找我了。” “嗯。”他就浅浅的应一声。 随后他将我背到身上,朝着不远处一个很明显军医打扮的人喊道:“来人记录一下,这里还有个活着的士兵。” 我再一次被他背着行走。我很想贴近他,很想环住他的脖颈。可是我不能,我想起了上一次弄脏的他的制服,我想起了我的袖子上满是血迹脏污。我只能无力的将双臂垂在身体两侧。 为什么每一次遇到他的时候,我总是很狼狈呢? 这和我“想要给他留下一个干净整洁的印象”的想法简直大相径庭。于是不可避免的产生了类似于挫败、沮丧、颓废……等一系列负面情绪。 我并不知道怎么排解这种糟糕的情绪,于是我只能在他的背上絮絮叨叨的说一些无聊且没有意义的话,试图以此来填补我空荡荡的大脑。 “柳生说退役之后要重新回学校上学,但是他死了。” “山本说我年龄小,不应该死在这里,后来他就死了。” “……最后我也死了,我死不掉。” 这个时候,森医生就会一句话一句话的应着,虽然他大多数只是轻哼一声。他好像有很多耐心接纳我的分享欲,又好像只是不走心不过脑的敷衍。 不过说着说着,我就沉默了。 其实我很想和森医生分享一些事情,分享一些没有森医生参与过的我的生活。可是等我绞尽脑汁的搜罗事件组织话语的时候,我才发现,我翻来覆去只说了一些关于“死亡”的车轱辘话。 我短暂的人生经历真的很匮乏。除了这个黯淡的话题,我完全不知道该说点什么。聊天并没有让我感觉到心情有一丝的轻松。当话题说尽了之后,我又不自觉的回想起了最初的问题。 我在森医生的眼里,到底是个什么形象呢? 肮脏?狼狈?亦或者只是一个拥有特殊能力的怪物? “……森医生。”问题从我的内心一直滚落到舌尖,被我含含糊糊的吐露出来,“我很狼狈吧?” 是啊,怎么不算狼狈呢?我每一次遇见森医生,都是在被他拯救。他总是以一副居高临下的姿态俯视着我,俯视着狼狈且卑微的我。然后又将我捡回去,重新给予我一个体面的形象。 我已经做好了森医生说出肯定答案的心理准备。可是他只是轻笑了一声,意味不明。 他是什么意思呢?我完全不知道。 可是我实在是太累了。趴在森医生的背上,随着他走路的颠簸,一股清淡的酒精和消毒水的混合味道就强势冲入了我的鼻腔。我仿佛又回到了和他初次相遇的那个夜晚。 漫天极光的穹顶之下,仿佛只剩了我和森医生两个人。而我被他背在背上,被他赋予了新生。 我再次昏迷了过去。 * 当我醒来的时候,已经躺在一间漆黑且封闭的屋子里了。这里的一切都很熟悉,是森医生的宿舍内室,那间手术室。 他将我带了回来。 “风间君,你醒了。” 那是一道很熟悉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来他的情绪是什么样。我有一瞬间的停止呼吸,但紧接着便是从内心深处散漫开的愉悦。 森医生并没有离开。 当我醒过来之后,他在我身边。 “森医生。”我叫他,“……你没有离开啊。” “身为国防军师团的随队一等军医,”理所当然的语气,“我有权利将你带回来。” “将你从战场上捡回来。”这时候他的语气就变为了几分无奈和苦恼,“甚至不得已动用了军医的特权,才给了你一个士兵的正式身份,说起来还真是有点麻烦呢。” 语调偏轻,尾音就淡了下去,符合他一贯的说话风格。只是这句话在他说来并没有很正式的感觉,只像是一句随口的玩笑抱怨。 “麻烦你了。”我这样对他说。 森医生却不在意的轻笑了一声,就像是从鼻腔发出的无意义的轻哼:“还是这么认真啊……看来风间君和军队的士兵大概相处的很一般。” 他的那里很快传来了一阵水声。再然后,森医生就拿着一条湿毛巾走了过来,一直走到了我的面前。他还是那个样子,在俯视我的时候总是用一种探究的眼神。 他将湿毛巾覆到了我的脸上,在擦拭了一下之后就又移了开来。我的视线就转移到毛巾上。原本干净的毛巾在从我的脸上移开之后就变脏了,红色的血和黑色的泥土在白毛巾上构成了斑驳的色块。 像是我这个人一样狼狈。 和干净优雅的森医生一点都不一样。 我闭上了眼睛。 我不想再接受这样的我了。 那个在森医生眼中的狼狈的我。 森医生却并不在意,他擦拭着我的脸颊和脖颈,随口说道:“风间君,你这次受伤真的很严重啊。背部80%面积的灼伤,除此之外还有超过三十处枪伤。全身上下骨折多达十五处。” “炸伤、枪伤、踩踏伤。并且多集中在后背。”他最后总结道,“你是在所有人都冲向敌军的时候往反方向跑了吗?” 他的语气好像冷了下来。 “我……”我顿了顿解释道,“当时掩体被炸弹炸毁了,我和大仓被迫往后撤。再然后……我的身体成为了大仓的掩体。” 我感觉到森医生擦拭我脸颊的动作停了下来。我睁开了眼睛,他的表情一如既往的冷淡,没什么变化。 “他们已经知道你的能力了吗?” “嗯,在前线的第三天我就死过一次了。” “所以他们从那个时候就知道了。” “嗯,他们都知道了。” “那你是怎么想的呢?对于大仓君,这件事情。”他放下了手中的毛巾,透紫色的眼睛直直的盯着我,带着探究的意味。他想要从我的表情中获得答案。 “……我不知道。”我从来都没有想过这件事情。 森医生却并不满意我的敷衍回答。他一动不动的盯着我看,让我只能寻找新的答案。 “当他们知道我可以复活的时候,他们的眼睛里都是羡慕和渴望。”我想到了短暂和士兵们相处的几天,“他们说我很厉害,就对我很好。” 我闭上眼睛,那些满含着羡慕和绝望以及麻木的眼神就又浮现在了我的脑海中:“我感觉,有点难受。就好像……拥有这种能力是我的错,可是我又是因为这个能力才得到了他们对我的友好。”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说起这些事,仿佛和森医生的提问完全无关。但是森医生并没有打断我,他就静静地听着,等着我继续说下去。 “大仓他,他说他家里有父母,有未婚妻。他说他想回家。”我终于在漫无目的的谈话中好像找到了我想要的答案。 我看着森医生,很认真的告诉他,“所以我想……” “既然我能无限制的复活,那我站在他们的面前,承受着他们所不能承受的伤害。他们没有重来一次的机会,可是我有。死亡对他们来说可能是最不想要面对的,可是却不会对我造成任何损失。” 森医生转开了眼线,主动断开了和我的对视。他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原来是这样啊……” “大仓给过我糖。”我说,“我留了下来。” 他也曾对我好过。大仓给了我两颗糖,我吃掉了一颗,剩下的一颗一直放在了贴身的衣兜里。我原本就想要留给森医生的。 我艰难的从贴身衣兜里掏出了那颗糖。也许是糖的硬度够高,也许是它的体积足够小,即使跟随着我上过战场,它也依旧保持了有棱有角的长方体样子。只是包裹在糖块外面的油纸,沾染些许从我身上流出的鲜血,看起来有些脏。 我像是献宝一般把那块糖放到掌心里,递到森医生的面前。可是就在森医生即将接过去的时候,他的纤长手指都已经碰到我的掌心了,我又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缩回了那只手。 他的手指纤长白皙有力,又因为之前碰触过水所以带着微微湿润和凉意。在触到我掌心的一瞬间,不仅是我的脏手,甚至是那块糖,都自惭形秽了。 “嗯?”森医生不解,他指着我已经握起来的拳头,“这块糖,不是风间君想要送给我的吗?” 说完他又好笑的摇摇头:“看来是我会错了意。” 他明明没有会错意。 我又闭上了眼睛,只要我看不见——我再次将手伸到了他的面前。他的指腹只是蜻蜓点水般的碰了一下我的掌心,紧接着那块糖就被他拿走了。随着糖纸被撕开的声音,我的手里又被他放了什么东西。 我好奇的睁开眼睛,就发现半颗糖已经静静地躺在我手心里了,而森医生嘴巴微动。那另外半颗糖,被他含在了嘴里。 他将糖块一分为二,分给了我一半。 我把剩下的半颗糖放进了嘴里,还没等糖在我口腔里爆炸出甜味,就听见森医生不经意般的说了一句话:“大仓君其实已经宣布死亡了,他的尸体就被扔到了战场上。” 我一愣。 连糖的甜味都没有品出来。 “风间君,就算有你为他抵挡了一次。可是在常暗岛这个战场上,他依旧没有那个运气活下来。”森医生叹了口气,“真是有几分遗憾呐。” 我感受着糖块融化成了粘稠的糖液,流进了我的喉咙里,又黏到了喉管壁上,让我本就干涩的嗓子更加不舒服了。 “这糖……”我想说点什么,却又不知道该说点什么。 “怎么了呢?”森医生也好脾气的接下了我的话题。 我张了张嘴,大脑一片空白。半晌,才勉强找到了一句可以用作回答的话:“啊……吃起来好像有些苦味。” “也许是放过期了吧。”森医生不以为意,“毕竟糖在战争中也是不可多得的重要物资呢。所以糖放到过期才舍得吃,也挺正常的。” “也许是吧。” 8 暗夜08 我想,森医生也许已经对我交付些许信任了。 虽然他再次将我带到了他的宿舍之后依旧是让我躺到内室的手术台上的,可是这次他却并没有再绑住我了。 躺在手术台上等着身体自行修复的我可以很自由的伸展着自己的四肢,虽然那种动作对我身体的修复并没有什么益处。 可我依旧会时不时抖一抖自己的腿,用那种无意义的动作来彰显着自己在森医生心中地位的进步。 只是除此之外,森医生依旧很忙。 连带着爱丽丝,也经常不见人影。 我知道为什么。因为战争伤亡的人数太多,森医生便会忙碌起来。他要给士兵们做一些大型手术,比如说截肢。除此之外他还要警惕在医疗卫生条件严重不足的情况之下,截肢以后有很大概率会伴随着的细菌感染而导致伤口恶化的问题。 就算是偶尔回到宿舍休息,也是一副十分疲惫的样子。他根本没有多余的精力再来关注我的情况,而我的身体也不允许我下床走动。虽然在同一方空间,但是我和森医生却达成了互不干扰的诡异平衡。 他大概是一个很自律的人。即使面上有着明显的伤神和疲惫,却依旧会挤出精力伏案写作。就在那盏散发着温润白光的台灯下,写着一些什么东西。 他不允许我走出内室,并且将内室的门锁了起来。可是我依旧能透过门缝看到外室的一些画面,也能听到钢笔尖落到纸张上的沙沙声。 他忙于书写一些文字。 我就透过门缝看着他伏案写作的背影,再看着书桌旁的薄薄一张信纸一点点增加着厚度,又变成了厚厚一摞。 我看着他在房间中踱步,表情就从严肃凝重转为欣喜和兴奋。他很放松的没有将头发扎起来,碎发就飘过了他的侧颊。 一个文质彬彬的医生,却又表现出了冲破儒雅外衣的强烈野心。两种截然不同的气质展现在他的身上,矛盾却又热烈的融合着。 我好像一个卑劣的偷窥者,透过窄小的门缝,贪婪而又隐秘的注视着森医生。我好奇他的一切,无论是写作的森医生,还是配药的森医生,或者和爱丽丝说话的森医生。 我知道他已经感受到了我的注视。 可是他并没有制止我,反而就坦然的生活在我的注视之下。他的纵容不可避免的给了我莫大勇气。 当再次将身体状态调整到最佳的时候,我被森医生从内室里放了出来。与此同时,他还给我带来了一个不知道算不算是不幸的消息。 “很遗憾,风间君。你所在的部队,在三天前的战役中,几乎全军覆灭。幸存人数,仅剩两人。” 我一愣。 五十六个人,最终仅剩了两人存活。 我呆愣了一瞬,用自己几乎都听不到的声音问了出来:“我,是其中一个吗?” 森医生颔首,告诉了我另一位幸存者的信息:“上野村正,肩腿处有多处枪伤,不过并没有危及生命。现在应该正在医疗室治疗。根据他本人的意愿,在伤养好之后,他将会重新返回前线。” “上野村正……是上野吗?他竟然活了下来吗?”这大概就是所有的不幸中最值得安慰的一条消息了。 他继续说道:“不过风间君,你接下来也要去新的部队报到,返回前线。” “也就是说,我可以在那里见到上野了,是吗?”这勉强算是我获得的第二条好消息了。 如果说返回前线是我必须要顺从的森医生的要求的话,那[能和上野相见]就是勉强算作这件不好的事的一点安慰了。我不是很习惯于和陌生人从零开始构建关系,但是上野算是我熟悉的人。 森医生适时的表现出了感兴趣和疑惑:“风间君和这位上野君的关系很好吗?” 我点了点头:“嗯,他是个好人。” 这次森医生就没有亲自送我去部队了。说实话我是有点舍不得的,因为一旦我加入军队,就意味着我要很长时间不能再见到他了。除非是开战后大规模的人员伤亡,这时候森医生才会作为军医出现在医疗室。 穿着森医生重新为我准备的制服,拿着相关证明。在准备离开森医生宿舍的时候,我却犹豫了下来。森医生正在伏案继续他的写作工程,在察觉到我的迟疑之后就放下了笔。 “怎么了,风间君?”他抬头看我,温厚磁性的声音是标准的疑问语气,“你还有什么问题吗?” “我、我没有经过训练,我不知道为什么要打仗,我也不知道如何将枪口对准一个陌生人。”我抿了抿唇继续说道,“在战场上我不会起到任何作用。我只是,不会死罢了。” 所以这样的我有什么值得他两次拯救呢?赐予我合理的身份,又给了我一段人生。他说过他只在意我为他创造的价值,但是我只是不会死罢了。除此之外,我不能为他创造任何价值。 可是森医生并没有像我想象中那样承认我没有价值,他很认真的告诉我:“这都不重要。风间君,你的能力就是你最大的价值。有时候,异能存在的本身就已经是价值体现了。” “是这样吗?” 森医生就起身拍了拍我的肩膀。他微微弯腰,直视着我的眼睛。他的语气很认真,带着某种压抑着的狂热期待。 他说:“风间君,你将成为常暗岛战役的转折点。” * 因为战况紧张的缘故,部队之间一些个别的人员调动是很常见的——没有任何人对我的报到有任何质疑。就仿佛我已经是一个经历过正式的征兵流程招进来的士兵了。 我的履历沉重且真实。 就仿佛我从出生到现在所有的空白人生也一并被补齐了,我真正的成为了这个人类社会中的一员。 很新奇却又很充实的体验。 当我来到新宿舍的时候,宿舍里只有一个人。他正靠在墙角处,手里翻看着一本书。伴随着纸张翻页的沙沙声,他才趁机抬头看了我一眼。 略显清秀的长相看上去很柔和,至少我在看到这张脸之后第一想法就是——普通,没有很特殊的记忆点。除此之外,他的气质柔和到就像没有经过战争的洗礼。 “是新来的啊?” “对,新来的。” 新宿舍看上去显得有些紧凑和逼仄。除了宿舍中央供人行动的一块小空地之外,贴墙的两边是上中下三层床铺。上下床铺之间挨得很近,可供活动的区域很少。说是宿舍,这更像是一个兼有医疗功能的休息间。 我随便找了个空地,学着他的样子坐了下来。 光芒乍然从他摊开的书中迸发,将他的脸映照的都有些不自然的泛白。短时间的刺眼光晕消失后,他的手里多了一个小巧的金属薄片。他将金属薄片小心夹到书里之后,才将书合了起来。 那个……也是异能力吧? 在养伤的那两天我就已经知道了,森医生也有异能力。长相甜美、行事也十分完美的爱丽丝就是他外化的人形异能力。 “他们都去训练了。” 这我知道。因为极光所产生的电磁波的影响,电子设备等科技产品并不能在岛上运用。再加上战线拖的太长,□□和物资的供应也呈现颓势。所以基于这种大的战争环境,白刃战的趋势已经压倒了□□。 “你为什么没去训练?”我没话找话的问他。 他无奈的笑了笑,伸出了在我视线盲区的另一条腿,那条腿上打了厚厚的绷带夹板。 他敲了敲腿上的金属夹板:“断了,没办法。” 他将书放到手边的地板上,尝试着想要站起来。不过由于被绑了夹板的腿并不能弯曲,所以起身的动作除了让他的动作看上去有些滑稽之外,并没有实际的作用。 “不好意思。”他有些不好意思的看向我,“请问……” “风间,我的名字是风间狩。”经过了这段时间的融入以及和陌生人的相处,我已经很习惯于第一次见面就说出自己的名字了。 “风间君,不好意思。可以扶我一下吗?” “当然。”我点头,一口答应下来。 我走过去将他从地上扶了起来,扶到床铺上。顺带着将书从地上捡了起来,放到了他的手边。 “谢谢你。“他将书上蹭到的浅灰掸去,“我是立原正秋,你叫我立原就好。” 也许是宿舍里乍然来了个可以说话的人,他有些话多,漫无目的的东拉西扯一些话题。 “你是从别的队伍里调过来的吧?看样子还很小啊。”他用手比划着我的身高,“我家里还有个弟弟,可能和你差不多大吧,或者再小一点。太久没回家了,已经不太记得了。” 提到弟弟和父母的时候,他的语气就变得柔软了。发自内心的笑容让我明白了,他对我表露出陌生人的亲近与善意,也许是我让他想起了他的亲人。 “你想你弟弟了。”我肯定道。 他一怔,随即怅然:“那么明显嘛。参军在外多年,谁能不想家呢,谁能不想家里亲人呢?” 我就不想,因为我没有家这种东西。 至于重要的人,如果森医生算的话。 立原正秋伸出手想呼噜一下我的脑袋,但是那只手还没到我的脑袋上,就生硬的转了个折,改为拍了一下我的肩膀。 “风间……狩君,我可以这么叫你吗?“ 我能理解他,他想弟弟了嘛。 我点了点头:“你随意。” 不过心里想的却是,如果森医生也这么叫我就好了。他那温厚的声音和不疾不徐的语调叫我的名字“狩君”,应该会很好听。 但是从[风间君]到[狩君],也许我应该在军队中做出一点什么成绩,才好去找森医生兑换称呼奖励。虽然我直接找他提要求,他大概也会答应我。但是这样的话,又感觉我好像是在任性。我并不想在森医生面前表现任性。 不行,不能再这样了。 我摇了摇头,企图把森医生从我的脑子里甩出去。 “狩君是从后勤处调来的吗?看起来你年龄还小,可能会应付不了前线战事。”立原语气不无担忧,“现在前线战事吃紧,人数供应不足,竟然都要从后勤处调人了。” “我是刚从前线下来的。”我不客气的打断了他的错误思路,“我经历了前几天的战役。” 他微微吃惊,连那双浅金色的眼睛都睁大了。 “我记得那支队伍全军覆没了,可是你——你身上没有受伤的痕迹。”他又仔仔细细打量了一下我,这才不确定的说道,“……是异能力吧?” “对,是异能力。”我承认了我确实身怀异能力这件事,“我的身体可以自我修复。” 9 暗夜09 我并不认为我的身体可以自我修复是什么秘密。军队里面是不存在秘密的,更别说是关于异能力者的秘密了。 我甚至没有沾染上战争的痕迹。我的身体完整且康健,在每天都能产生无数伤患的战场上,这简直就是一个奇迹,更不要说我还是真正从前线退下来的。 “你不是也有异能力吗?”我反问他。 同样的,在我面前他也没有掩饰他有异能力这件事情。他都在我面前表演凭空制造金属书签了。 “是啊。”他说道,“我的异能力就像你看到的那样,只是一些操控金属的小把戏罢了。它的名字是[冬天的遗物]。” “[冬天的遗物]?”我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原来你还专门给异能力取了名字吗?” 这我就来兴趣了,原来异能力还是有名字的。我就从来都没想过给自己的异能力取一个名字。 也许是没有想到我会提出这样的疑问,他呆怔了一瞬,随即哑然:“异能力……更像是天生就存在的东西吧,就像是人的本能。就像是人饿了会吃饭,困了要睡觉一样,在使用异能力的时候我就自然而然知道他叫这个名字了。” 是这样的吗? 我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感觉到有些迷茫。明明我也有异能力,可是我却从来都不知道我的异能力叫什么名字。每一次的异能力施展全都不是出于我的主观意志,我叫不出它的名字。 “我不知道我的异能力叫什么名字。”我很肯定的告诉他,“我的异能力没有名字。” 立原倒是很不在意自己的[天生异能力]理论被推翻,他好脾气的笑了笑:“那也很不错不是吗?比起天生就被赋予的异能力的名字,狩君就可以自己取一个喜欢的名字了。” 他说的对。 我赞同的点了点头。 “虽然异能力对普通大众来说确实只是少数,不过在战场上,异能力者出现的概率就要比外面高很多了。除了招募异能力者参战之外,这些各种各样的异能力至少可以为军队降低一些死亡率。” “那你的异能力呢?好用吗?”我很好奇立原的异能力。他的异能力是操控金属的话,那在满是金属元素的战场上,应该很好用吧? “并没有。”说到这个话题,他就有些黯然了,“虽然说我的异能力是操控金属,但是能发挥出来的效果却很差。平时利用异能力制造一些小玩意是可以的,可是真正上战场的时候就无能为力了。” 也就是说,其实他的异能力对大型战争来讲根本没什么用。 “但是你很厉害。”立原话锋一转,“你的异能力,能让你的损失降低到最小,比如说受伤。这些士兵在战场上这么久,不想面对的无非也就是死亡罢了。” “你不用死,真好啊。”立原眼睛亮亮的,带着几分憧憬和羡慕,“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也许是已经死过很多次了,我并不能接收到立原正秋羡慕的情绪。我对死亡已经麻木了,再也找不到复活的喜悦了。 这么说也不对。 我从来都没有为“复活”感到喜悦过。 只是立原用那样的眼神看着我,让我不免想起了死在前线战场上的前战友。他们同样也会用那样的眼神看着我,让我有种被逼迫的压抑感和负罪感。 如果他们不用那种眼神看着我的话,不会因为我的异能力而对我好的话……我是不是,就不用挡在他们面前了? 我还在神游着,却突然听到了立原满含歉意的温柔声音。 “抱歉狩君,是我不小心惹到你的伤心事了吗?你的脸色很不好。” 我这才从对前战友的思考中回过神来。在仔细理解了立原的道歉之后就摇了摇头。这本来也和立原没有什么关系,他完全不用给我道歉。而且他的眼神只是单纯的羡慕,完全没有普通人面对异能力者的那种仰望和崇拜。 立原也是异能力者。 他是我的同类。 “立原。”我突然想起来,“要不你给我的异能力取个名字吧?” 我不想让我的异能力没有名字。 或者说,我想让我在这个世界上更加完整一点。 “我不认识字,也想不出好听的名字。”我很坦然的对立原剖析自己,“所以你可以帮我取个好听的名字吗?” 立原正秋一怔,手抚上了旁边的书本,笑着答应了我的请求:“好啊。不过给异能力取名字这么郑重的事情,可以等我有灵感的时候吗?” “嗯嗯。”我高兴的点点头,内心已经开始期待起来了。 * 因为有过了互相帮忙的经历(我扶他坐到床上,他答应等有灵感的时候帮我的异能力取一个好听的名字),我就这样和立原成为了不算朋友的朋友。 其实对比起其他士兵来说,我确实更喜欢立原正秋多一点。 他不焦躁,没有像别的士兵那样在战争的洗礼中沾染上的戾气和血气。他的心态平和且自然,永远都没有放弃过打赢战争的希望。除此之外,他还会在为数不多的闲暇时刻读一些诗歌和小说,他说这是他的爱好。 我喜欢和这样的人相处。 在上野还没有养好伤的时候,我更多时候就是和立原正秋在一起了。 我跟着大部队重新回到了前线,接下了驻守前线的任务,警惕着随时会到来的侵袭。事实上,经历了上一次的战争之后,整个战争态势就呈现了下滑的颓势。驻扎在前线的士兵基本上每天都有不同程度的伤亡,也每天都会不停的补充着新的人口。 我每天都能在前线看到新鲜面孔。 只不过这次驻守的人数变多了,有些类似于修筑防线、打扫战场、填挖堑壕的琐碎任务就轮不到我去做了。毕竟我的年龄和力气就摆在那里,我去了说不定还会拖慢士兵们的进度。 其实前线很无聊。 当然也是有为数不多的乐趣的。 在刚去到前线的第一天,就有士兵发现了新的打发时间的方法。在靠近军舰一侧的海边,那里整日整夜被海浪冲刷着,礁石嶙峋。而那些礁石上,就攀附些密密麻麻的牡蛎。 “风间,一起去撬牡蛎吗?吃了这么久的罐头,嘴里都淡出个鸟来了。”有人拐上我的脖子,笑嘻嘻的把我揽过去。 “不去了,我还有别的事。”我拒绝了那个士兵的邀请,从他的手臂中挣脱出来之后就跑开了。 我要去找立原。 我也有自己的乐趣。 我跑去了立原所在的营房。毫不意外,立原正在抱着他的宝贝书看。他所拥有的书籍包括但不限于诗集和小说。 “立原!”我叫他。 立原看到我之后就习惯性的给我让出了一个位置。我毫不犹豫的挤到他身边,紧接着他就把怀中的书分出来了一半到我面前。 “今天你还要继续要给我读诗吗?”看着书页上密密麻麻的长短句,我判断出来了这是一本诗集。 “那狩君现在能认出多少个字了呢?”立原反问我。 “嗯……”我想了想谨慎的回答道,“我的名字吧。” 这是我和立原约定好的事情。当我请他给我的异能力取名字的时候,就已经告诉过他我并不认识字。所以在回到前线之后,为了打发时间,也是为了给自己找点事做,立原就干脆提出了教我认字。 而教学的形式就是,我和他一起看书。立原会在这一过程中将书籍中的文字读出来,我只需要在这一过程中记忆就好。 当然我能记住的并不多,平片假名的记忆就已经很难了,更别说那些形状更加复杂的汉字。不过在这一漫长过程中我还是学会了自己的名字。 “那你试试。”立原将一支铅笔递到我面前,又递给了我一张纸。 我身体一凛,意识到立原是想要检验他的教学成果了。我就在那张纸上歪歪扭扭的写下了[風間狩]三个字。 “不错不错,会写自己的名字了。”立原非常满意我的作业,笑着拍手,“那狩君等战争结束离开常暗岛之后,找工作签合同就不用担心什么都看不懂而被人坑了。” “好!”我重重点头。 立原开心,我也开心。 只不过离开常暗岛找工作什么的,我根本没想过那些。 在检验完我的学习成果之后,立原就开始了新一天的教学(其实只是他开始为我读起了诗歌)。他的声音清亮却又不失温柔,和森医生那种只要压低放缓就会让人听着忍不住想要睡觉的磁性声音完全不同。 只不过诗歌这种艺术是我天生就不能理解的。 立原:“霜花的繁星/和那打开黎明之路的/黑暗的鱼一起到来。” 我:“为什么星星和鱼会在一起?霜花又是什么?” 立原:“串成线的太阳/在灰黑的荒野上。” 我:“太阳为什么可以串成线?荒野不是黄色吗?” 立原不恼,只是用空出来的一只手轻轻拍一下我的头顶算是警告。我在接收到他的警告暗示之后就安静的闭上了嘴巴。 听不懂就听不懂吧。 反正我什么都听不懂。 通过这几天的读诗训练,在勉强认识了一些平假名和片假名之后,我的注意就勉强能跟得上立原的读诗速度了。至少我能知道立原读到了什么地方。 只是在跟随着他的声音看到某一行字的时候,我整个精神都为之一振,瞬间兴奋了起来。但想着立原对我的警告,又不情不愿的把即将脱口而出的话咽了下去。 我焦急的等待着。 一直等到立原把整整一首好长好长的诗读完。 他读完之后,我迫不及待的把书页翻到前一页,把某一处的某一行文字只给他看。立原不明所以的看着那一行文字,又看着我明显兴奋的样子,就好脾气的又把那几行诗读了出来。 “田野、湖泊、森林以及溪流、海洋/居住在这美妙的地球上的有生命的一切事物……” “这里——”我指着那个词语给他看,又重复了一遍,“森。” 字形和森医生制服胸前铭牌上的名字一样,发音也一样。我好像是在书本里发现了新大陆那样兴奋,那是一个可以和森医生扯上联系的字符,而且是森医生的名字。 “森?确实……常暗岛没有森林。一片荒原,连树都很少见。”立原嘀嘀咕咕着,就恍然大悟了,“狩君是在常暗岛待太久了,想看森林了吗?” 森林? 我摇摇头:“我没见过森林。”想了想我又问,“什么是森林?” 这个问题把立原问住了。他思考了一下之后才说道:“狩君见过树吧?” “嗯,见过。” 常暗岛上还是有树的,只不过那些树都被轰炸成了枯树干,一点叶子都没有,光秃秃的立着。荒原上立着零零星星的几棵枯树干,人走过的时候在踩沙砾的同时还会扬起尘土,那景象算不上好看。 立原见我点头,解释的就越发流畅了起来:“很多很多树长在一起,一眼望不到头,就是森林。在森林中连空气都是湿润的,带着满满的植物的清香。树荫很浓密,这个时候林子里反而会显得很暗。可是偶尔阳光还是会透过树叶的缝隙照进来,像碎金子一样洒到了地上。” 那大概是一副很美好的景象。 立原面上含笑,语气中充满了向往。 “如果有机会能再看一看森林就好了。”立原摸了摸我的头,“带你一起。” “好!”我点点头,暗暗记下了那个[森]。 森。 森医生的森。 就是森林。 有很多很多树的意思。 10 暗夜10 安逸的时间并不算太长。不过话说回来,在前线这种危险的地方,就算有两天不用开战,那也算不上是安逸。 上野是在我勉强认全五十音,能磕磕绊绊的念出书上除了复杂汉字之外的文字的时候来到前线报到的。 上一场战争似乎消耗了他大量的元气,他看起来又比之前瘦了许多。眼眶凹陷的明显,同时颧骨也更加突出了。可是他的精神状态看起来却十分的不错,在看到我的那一刻就热情的把我揽在了怀里。 “风间,你看我。”他给我展示他襟章上的三颗星星,“上等兵。” “好!”我为他高兴,在前几天的时候他的襟章上还是两颗星星,而我的襟章上只有一颗星星。 上野的社交手段要比我高好多,在我比他提前一个星期入队的前提下,他刚入队两天就已经和其他士兵们打得火热了。而我认识的人还没有他认识的人的一半多。 不过我也不是很在意罢了。 平时和立原学习识字,听他读诗,我的生活就已经很充足了。 只是并没有过两天,战争的炮火打响,整个军队的营地就从临近海边的地上转移到了地下,也就是之前修筑军事工事的时候挖好的那些堑壕。 堑壕并不宽敞,却有两米那么深。两侧的壕壁就是士兵挖出来的土坑,这些土坑足够人在里面休息睡觉。至于壕沟顶部的地面上,也基本全都是垒得足够高的沙袋掩体。很长时间,我抬头上看,只能看到壕沟顶部宛如一线的天空。 那是很平常的一天,太阳是惨白的。 就连投掷到堑壕附近的炸弹都显得那么平平无奇。 但是立原却难得的对我板起了脸。 其实具体细节我已经记不太清了。我只记得当那颗炸弹爆炸在壕沟附近的时候,大地都被震动了。碎土沙砾从壕壁上掉落下来,连支撑土洞的木架也都吱呀作响。 我跟着立原趴在沙袋后面架起了机关枪,时刻警惕着回击准备进攻的敌人。但是这个时候,我们等来的不是密集的子弹攻势,而是一颗不偏不倚正巧落在壕沟的炸弹。 立原瞬间脸色惨白。 异能力发作,光芒乍现。 可是等异能力的光芒散去之后,他的手上只多出来了一面并不算大、甚至可以称得上小巧的半球形金属盾。看来他的异能力确实像他说的那样,只能控制或者制造一些小型的金属。 怎么办?要跑吗? 可是炸弹的引线快烧到底了,就算跑也跑不到哪里去。 立原眼疾手快的把半球形金属盾盖在了炸弹上面,拉着我就往远处跑去。并没有跑出太远,我就感受到了一股熟悉的带有火药味的热浪从身后袭来。即使金属盾盖在了炸弹上面,能起到的缓冲作用也是微乎其微。 一时间,眼前的场景和之前重合了,大仓和立原交错出现在我的眼前。不知怎么的,我下意识的扑到了立原身上,把他覆到了我的身下。 [砰——] 一声巨响,炸弹爆炸。 * 我当然没有死,只是和立原一起,受了不同程度的伤。因着我扑到立原身上的缘故,所受的爆炸伤害自然也比立原要重很多。 可即便如此,立原还是受了重伤。反而是我,在强大的修复能力的作用下,比立原恢复的快很多。在他还因为脑震荡和骨折而浑浑噩噩意识不清醒的时候,我已经能起身自由活动了。 作为伤员,我们暂时被转移到了军舰内部的医疗处,从前线退了下来。 我看着立原的身体完全代谢掉了炸弹的余波,他也就从浑浑噩噩的状态逐渐变得清醒。可是在他清醒过来之后,看向我的那一刻,表情并不是我熟悉的温柔和善,反而是复杂和严肃。 “立原,你不舒服吗?” 即使是躺在床上的,立原还是十分精准的捏住了我的手腕。他用力到连指尖都被挤压到失去了血色。我的手腕被捏的生疼,可是看到他这种反常的样子,我没有动作。 周围都是伤员,没有人在意立原和我的无声对峙。直到医疗室的门被推开,上野在锁定我和立原的位置之后直直走了过来。 “风间,你说的什么诗歌和小说我不知道拿哪一本,就随便拿了两本过来。”他叨叨着把书放到立原的担架旁边,一低头就看到了我被抓着手腕的样子,“……怎么了?有话好好说啊。从战场上捡回一条命不是好事吗?” 我无辜摇头。 我也不知道怎么了。 上野打着圆场从立原的手里把我的手腕解救了出来。很意外,立原就那样很轻松的放开了我的手腕。 他长叹了一口气,像一只漏了气的气球软了下来:“对不起,狩君。我只是觉得,你不应该在炸弹爆炸的时候把我护在身下。当然了,对此我很感激。” 听他这么说,我和一旁的上野都是一愣。 我抿了抿唇:“有什么不对吗?” “在战场上,你应该保护好你自己。”立原依旧神情严肃,虚弱到失去了血色的脸色也遮不住他郑重的神情,“这不是出于大人面对小孩子的自尊心和虚荣心。而是,你首先要保护好的,是自己的安全。” 原来他是因为这个才板起了脸。 可是我还是不懂。 我告诉他:“我不会死,我的异能力会修复好我为你挡下的所有伤害,我不会有任何损失。” 但是看着他皱眉不赞同的样子,我又补充道:“你教我认字,给我读诗,对我好,和我做朋友。这样都不可以吗?” “难道只是因为我对你好,和你做朋友,你就不要命的把我护在身下吗?”立原语调抬高了,我能听出他话语里的明显不认同。 但我还是倔强的小声嘟囔,纠正他话里的错误:“没有不要命,我有异能力的。” 立原无奈叹气:“狩君,和你做朋友、对你好,这本来就已经是我和你共同维系的关系了。而不是说我对你好,所以你要用生命去回报我。那是完全被迫的不平等的交换。” 完全被迫的、不平等交换。 我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我下意识的抬头看向了一旁的上野,我想从他那里去寻求解释。上野接收到我的眼神,只是大手压到了我的脑袋上,呼噜了好几下。 “风间,你没有必要为了别人的认同而活。”上野揪着我的小辫子,“他们对你好是他们的事,这是你不能制止的。但是如果他们对你好,你就必须要为他们去死的话,你是什么傻小子吗?” 我沉默。 上野又问:“你和大仓之间的事我也知道。那我问你,他用你当掩体让你去送死,你会讨厌他吗?” 怎么又说到了大仓的事情。但我还是老老实实的开口回答:“有感觉心里不舒服。但是又觉得,这对我来说并没有什么损失。” 上野听我这么说就揪着我的小辫子晃了起来,我感觉他是想要把我的脑子都搅浑。 他恨铁不成钢的开口:“可以理解他想活着的想法,但是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说,这就是自私。他为了自己能活下去,选择牺牲掉你的生命,他原本就做错了。” 他说:“风间,你可以讨厌他,你有这个权利。” 上野并不能在医疗室待太久。他是请假来看我和立原的,在给我们送完东西之后还要匆匆忙忙的归队,调整状态准备应对下一次的开战。 等上野走后,就又剩我和立原了。我不是很会应付心情不好的人。所以面对那么严肃的立原,我也只是沉默的坐在原地没有讲话。 时间一点点过去。 终于还是立原忍不住先开了口。 “狩君,也许异能力并不是命运无条件的馈赠。”我感觉到他轻拍我的肩膀,“你的每一次生命是值得被珍惜的。” 我低着头闷闷的说:“我知道了。” 我知道,但是我不认同。 “如果因为可以有无限次复活重开的机会就将生命轻贱、使其变得廉价,那么只能得到一个结果——会麻木、会沉沦、会堕入无限的痛苦中而无法解脱。” 立原的声音恢复了以往的清亮和温柔:“狩君,那不是我所想要预见的。” “那你可以为我读诗了吗?”我指着他已经翻开书本的手,催促他。 我并没有很喜欢诗歌,也不能理解诗歌。可是我喜欢听立原读诗。当他读诗的时候,就仿佛整个世界都安静了下来。 我不想再听他说关于“生命”和“死亡”的话题了。他说的那些我听不懂,但是如果他要我好好珍惜自己的生命的话,那我想我也会努力做到的。 立原翻开了书,纸张摩擦的沙沙声就掩过了士兵们痛苦的□□声。我盯着书本上那些跃动的字符,等待着立原在读诗之前清嗓的一声轻咳。 立原在翻到某一页的时候,就顿住了。他的手指缓慢地摩挲着那首诗歌的名字。我等着他的下一步动作,等着他把这首诗读给我听。 可是立原抬起头来了。他浅金色的眸子很认真的打量着我,眼睛中闪烁的是几分激动和兴奋。我疑惑于他的突然转变,在看了那首诗之后还是想不出其中问题。 “怎么了?”我问他。 “狩君,我想到你的异能力的名字了。”立原指着那一页诗,“不如就用这首诗的名字来命名吧。” “嗯?叫什么名字?!”他这么一说我也兴奋起来了,我的异能力也终于可以有名字了。不过我看不懂那首诗,所以还是要等着立原告诉我答案。 “[死亡赋格]。” “死亡赋格?”我重复着这个名字,陌生的咬字发音让我不自觉的又重复了一遍,“死亡……赋格?” 立原目不转睛的看着我的反应,小心翼翼的问道:“怎么样?这个名字可以吗?” “可以!”我点点头,“很酷!那以后我的异能力就叫做[死亡赋格]了。” 在听到“很酷”的评价之后,立原怔了一瞬就笑了起来。我满意,他也满意。 我把这个名字放在了舌尖上,又在心里反复咀嚼着被赋予名字的喜悦之情。在不知道把这份喜悦分享给谁的时候,我就会想到森医生。 原本我和立原已经住进了位于军舰的医疗室,森医生就死整个医疗部门的最高负责人。 我在刚来的时候只是匆匆的见到过他一次,森医生可能是由于太忙了伤员太多才没有注意到我。但是从那之后,他两天都没有再出现过了。 算了,我再次把注意力放回到了立原身上。 医疗室的大门很快又被打开了,一具浸满鲜血的担架又被抬了进来。担架之上的则是一个因为失血过多已经失去意识的士兵。 伴随着大门的打开,军舰通道内的冷风就吹了进来。伴随着这股风到来的,还有一男一女两道声音。 “——你这个怪大叔,我都说了不想来这里当什么军医实习生。如果找到机会,我一定要咬死你,再趁机逃出去。” 很嚣张又充满活力的声音,和医疗室里这些被战争折磨的死气沉沉的人完全不一样。 “可是与谢野君的异能力真的很好用,没有办法呐。”另一道声音中满含着笑意与无奈,又带着故意逗弄的玩味。 “虽说让与谢野君咬死的结局好像也不错,但是这么看的话……与谢野君怕是要背上袭击上司的罪名呢。” “嘁——” 声音越来越近。伴随着医疗室铁门被踹开的一声巨响,一个穿着护士服的小女孩就出现在了门口。 她看上去年纪并不大,甚至比我还要小一点。但是此刻的她眼睛亮晶晶的,还有被逗弄到气鼓鼓的表情,显得格外鲜活。 但紧接着从她的背后又出现了一个人。 “啊呀,与谢野君生气的样子也这么可爱呢。所以接下来就麻烦与谢野君去治疗这些士兵了。” 他站在女孩的身后,凭借着身高优势将双手搭在了女孩的肩上,笑眯眯和她说话。即使女孩十分不悦的在[嘁——]的同时翻了个白眼,也丝毫没有生气,脸上的笑容反而加深了几分。 是森医生。 一个我从未见过的森医生。 他竟然会逗弄小女孩,甚至会因为被小女孩嫌弃而开心的笑出来吗?这和我心中那个永远高高在上、永远优雅的森医生一点都不一样。 我抿了抿唇。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得到异能力名字的开心心情消散下去了。 11 暗夜11 那个女孩看上去并不喜欢森医生的触碰和亲近,甚至可以称得上反感。当森医生将双手搭在她的肩膀上的时候,她就露出了嫌弃厌恶的表情,用力耸肩将森医生的双手抖了下去。 她有一双和森医生如出一辙的、宛若紫水晶的清澈眼睛。那双眼睛中没有历经过战争的霭霭死气,和整间医疗室格格不入。 就像是生在海边悬崖峭壁上的花。 她凌驾于宛若惊浪的战争之上。 海浪会随风拍打冲刷着崖壁,却触碰不到她。她身处于海浪之上,海浪却不能伤害到她分毫。她鲜活而娇嫩,即使是平平无奇的军医实习生制服,穿在她身上也显得无比精致可爱。 她叉着腰,看着我们这些坐着的、躺着的士兵,仿佛是要把对森医生的不满都发泄出来一样。她指着我们—— “喂,你们这些士兵,给我打起精神来啊!” 然后,她抬起手来。伴随着她抬手动作的,是指尖骤然出现的光芒。那些光芒顷刻间化作了流光的蝴蝶,轻飘到了每个伤员身上,又化为点点星光消散了。 “异能力——[请君勿死]。” 在异能力名字被说出口的那一刹那,我只感觉到身体压抑的伤痛在一瞬间不翼而飞,甚至比身体刚修复到最完美状态的时候还要轻快。 她是一个异能力者。 是强大的治疗系异能。 我听到周围所有人都沸腾了。他们拆除了身上的纱布,从担架上坐了起来。他们不敢置信的抚摸着自己曾受伤的位置,在再三确认伤口已经完好如新之后就激动的将女孩包围在其中。 “这就是神迹吗?!” “你是我们的救世主啊!!” “我可以把你的照片放在身上吗?!” “请让我每天都拜一拜你吧!!” “……” 女孩是如此的耀眼,在被很多士兵围在其中夸赞的时候,她的脸涨得通红,眼睛中也满是羞愤和不好意思。半晌才故作凶狠的朝士兵们吼道:“闭嘴!你们吵死了!” 按说我应该为了自己被治疗好的绝佳身体状态而感到开心,和其他士兵一样歌颂女孩的伟大。可是我的内心却并没有因为身体的轻松而轻松,反而更闷了几分。 我一点都不开心。 感觉闷闷的。 森医生也不开心,他毫不客气的将□□掏出来,抵在了一个士兵的脑袋上,威胁他:“你在对我的与谢野做什么?” 他很自然的就说出了“我的与谢野”几个字,而在面对士兵的时候威胁意味也表露无遗。这是一种很亲密无间的、表示宣示主权的行为。 我就更不开心了。 他就从来都没有这么对待过我。 虽然他会背着我将我带回宿舍,也会为我清洗伤口,可是他在和我相处的时候仿佛一直都带了一层虚假的面具。他也会亲近我、对我笑,可是他做那些动作和表情的时候,眼睛里从来都是没有温度的。 更不要提占有欲满满的威胁动作,以及那句宣示主权的“我的与谢野”。 我低头看了一下自己的衣服,还是那套制服,混合着血和沙,被炮火轰得破破烂烂。我确实不如女孩精致明艳,也确实不如女孩值得被森医生那样喜欢。 这个认知使我的心情更加糟糕了。 可即便如此,我还是无法克制想要亲近森医生的本能。我想,或许我应该向森医生分享一下我获得异能力名字的喜悦。如果喜悦可以分享的话,那说不定森先生就会更加对我亲近一点。 我想让他的透紫色眼眸也为我染上温度。 森医生被女孩拒绝和嫌弃了也并没有生气,反而更加直白的说出了喜欢女孩的“强势”,就再次得到了女孩的一枚白眼。 他看起来真的很开心。 我想,也许这是一个好时机。 我起身朝森医生走了过去。在那之前,我匆忙到来不及做任何能使自己看起来整洁体面的准备。我只好将制服帽的帽檐正了正,又将襟章和肩章摆正了位置,最后放平了皱起的衣领。 在一切做完之后,我才将已经被压榨到所剩无几的喜悦心情调度出来,喊了他一声:“森医生。” “虽然这不符合上司和下属的相处,不过与谢野君这么强势的话我也还是非常喜欢的…”他还在逗弄着女孩,直到被我唤了一声,才像是突然注意到一般,“…诶?风间君?你受伤了吗?” 他的笑容在一瞬间收起了,连眼睛中的温度也消散了。就像是我那一句称呼触碰到了什么开关一样,让他瞬间切换了一种模式。 是一种我熟悉的模式。 却不是我期待的模式。 森医生蹙着眉,微微惊讶。在上下打量了我以后,才恍然想起:“我忘了,刚刚与谢野君已经用[请君勿死]将在场的所有士兵都治疗好了。” “我……其实我受了很重的伤。”明明想要说异能力名字的事情,我却不知怎么的又顺着森医生的话题说起了受伤的事情,“有一枚炸弹正好扔到了堑壕附近,我和立原都被炸到了。” 森医生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细碎发丝就随着他的动作轻抚过侧颊。他又问我:“那你现在感觉怎么样?还好吗?” “嗯,我现在的身体已经没什么事了。等下就可以返回前线。”我听我自己这样说。 可是我的内心却不满意我的回答。为什么会是如此中规中矩的问答?为什么每一次我和他的对话都要这样公式化?为什么在我面前他从来都不会表露出那样外放的情绪? 也许是我做错了什么吗? 也许我应该做出一些改变。 于是我扯出了一个笑容。面部肌肉的牵动,那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我的笑容也许看起来很奇怪滑稽,可是我已经在努力的使自己的声音听上去轻快一些了。 “森医生,立原给我的异能力取了名字。” 对!没错!就这样告诉他! 说我自己很开心! 我期待着他能像对待与谢野那样有热烈的情绪。如果不能的话,那就稍微施舍给我一点就好了。他只要能感受到我的快乐,只要能稍微有一点共情我的快乐,并且将这份几近于无的情绪施舍给我。 我已经在他的眼眸中看到扯出僵硬笑容、宛若小丑的自己了。 然后我听到了森医生一句轻飘飘的回答:“哦?那恭喜风间君了,感觉真不错。看来你已经和士兵们相处的不错了。” 我的笑容好像消失了。 这是我意料之中的答案。 我就知道,他根本不可能对我有其他的情绪。可是我不想放弃,我不甘心。也许正是他对与谢野那样热烈的情绪表达,催生出了我的更多贪心。 我就在想着,啊……原来森医生也可以是这样的吗?他也不只有那种骄矜又高傲的样子啊。他也会走下神坛,变成一个鲜活的人啊。他也可以不再用俯视的目光看人,也可以在其他人面前放低姿态啊。 可是为什么那个人不可以是我呢? 明明他只要稍微施舍给我一点点温度就好了。 我倔强的抿了抿唇,继续说道:“立原给我的异能力取的名字是从诗集上找到的,名字叫[死亡赋格]。” “死亡……赋格吗?”森医生听我这么说就仿佛有了一点兴趣了,他若有所思的说道,“是要通过死亡这种形式来赋予风间君一个完整的人格的意思吗?如果这样的话,那这个名字还真挺符合风间君的异能力。” 很客观的点评,客观到他一点都没有接收到我的喜悦心情。我感觉到气闷了,并且有点泄气。 可是我又想到,如果我不明白说出来的话,也许森医生并不能很准确的理解我的心思和想法。就比如说我想让他也为我高兴这件事。那我现在不应该泄气,我应该直接说出来。 “森医生,你可以为我高兴一下吗?”我问了出来,并且成功的看到了森医生的瞬间迷茫,“因为我的异能力拥有了名字,我很高兴,所以将它分享给了你。” 森医生在理解了我的要求之后就很慷慨的把手搭在了我的肩膀上拍了拍。在拍完之后或许觉得又不够表达情绪,他就又把手放到我的脑袋上揉了揉。 “异能力拥有名字当然是一件很值得开心的事情。风间君,我也替你感觉到了开心。” 森医生说了替我开心,甚至还拍了我的肩膀和头发。可是我还是没有感觉开心,甚至有种任务失败的挫败感。他依旧没有对我露出那种真实的情绪和反应。 我终于决定要放弃了。 脱离森医生的搭在我头顶的手,郁闷的走回到了立原的身边,然后在旁边的担架上一躺。士兵们的说话声好吵,我捂紧了耳朵,又往墙边缩了缩,蜷起身子把自己缩成了一个球。 就在我独自消化这份郁闷心情的时候,却感觉到了后背被人拍了几下,紧接着便是女孩关切的询问—— “喂!你没事吧,依旧在受伤吗?难道我的异能力失效了吗?不会是真的吧……异能力[请君勿死]!” 在女孩再次施展异能力的时候,我终于放松了蜷缩的身子,躺在担架上看向她。她亮晶晶的眼睛里满是担忧和焦急,手指尖还有隐约的蝴蝶流光。 “我只是不开心而已。”我闷闷的说。 “啊?”女孩停止了施展异能力,骤变的疑惑表情似乎是没有想到我的这个回答,“为什么?” 但是我又越过女孩的肩头看向了她身后不远处的森医生。森医生在把视线看向女孩的时候又变回了那种样子,那种永远也不会对我展露出来的样子。 我没有再理会女孩,把自己蜷缩了起来,双手抱着头缩到了墙边,我的眼前顿时陷入了一片黑暗。这个狭小的空间短暂压制住了我的郁闷。 “与谢野君,我不喜欢你。”我赌气道。 再然后,我就听到了女孩表达自己万分不解的一个语气词。 “哈?” 12 暗夜12 其实比起“不喜欢与谢野”来说,我更不喜欢的应该是那个不讨森医生亲近的自己才对。但是与谢野在听我如此直白的说出[不喜欢]之后,就尴尬在了原地。 过了好一会,我才听到她恼羞成怒的声音:“不、不喜欢就不喜欢,你以为我喜欢你吗?明明身体都已经好了还要躺在这里不回到战场上。你——你这个逃兵!你以后再受伤我也不要给你治疗。” 我把自己缩得更紧了。 无所谓,我也有异能力。 就是要忍受疼痛的时间长一点罢了。 我已经习惯了。 与谢野很快就成了军队里最受欢迎的人。她的异能力非常厉害,即使是再严重的伤、即使危及生命,与谢野也能在顷刻之间用异能力治疗好。 她的存在确确实实鼓舞到了很多在前线的士兵。如果说之前的时候,每个士兵在上战场之后都会害怕受伤、担心死亡的话——那现在有[请君勿死]作为强大后盾,绝望阴云被阳光冲散了,士气也大涨了许多。 不用担心死亡,甚至不用担心受伤。 只要回到医疗室,与谢野就可以瞬间治疗好。 他们称呼她为[天使]。 她确实是天使,不仅拥有能够治愈别人的强大异能力,而且她拥有一颗和这强大异能力完全相配的善良的心。 我也受过几次大大小小的伤。 每当我被送到医疗室的时候,与谢野总会在看到我的那一刻就不屑的冷哼一声。她会故意忽视我,先去治疗其他的伤者。可是当她治疗完其他伤者之后,她就会来到我面前。 “喂,我才不想治疗你。但是如果你想通过受伤当一个逃兵的话,那我更看不起你。”她说着就抬起了手,“把你治疗好就赶快回到战场上去,别在这里让我看到心烦。” 她总是嘴硬。一边强调着不想给我治疗,一边又毫不犹豫的施展异能力。每当她施展异能力的时候,别在她发间的金属蝴蝶总会流光溢彩,振翅欲飞。 那是立原送给她的礼物。 她很喜欢。 立原说这是一个非常伟大的计划。这个计划的提出者就是森医生,而计划的最关键人物就是与谢野。至于这个计划的名字——[不死军团]。 [不死军团],顾名思义,建立一支不会有伤亡的强大军团,借此达到以最大限度发挥士兵潜能、以最小损耗支撑战争活动的目的。不死军团的主角就是士兵们,而不死军团最关键的节点就是与谢野的异能力[请君勿死]。 所有人都很高兴。 他们怀揣着对家国的热爱,捧着一颗温热的心脏,义无反顾的成为了[不死军团]的其中一员。 我自然也在其中。 但我不想在意这些。 我只知道森医生投注在与谢野身上的注意力和目光有那么多。在面对与谢野的时候,他就发自内心的开心。无论是和与谢野说话,还是被与谢野嫌弃,他都仿佛有用不完的耐心和好脾气。 再后来,我就不去医疗室了。 森医生和与谢野出现在医疗室的频率太高了,我很难不把注意力放到他们两人身上。但这样的话,我又会疑惑、郁闷、迷茫。那些我所想不通的、求不到的,还是不要面对比较好。 我不如将自己的一切都奉献给前线。 我不是那些普通士兵,我是异能力者。不会危及生命的伤我可以自我修复,危及生命的伤甚至是死掉我依旧可以再生。 那我一点都没有麻烦与谢野的必要。 就算是疼一段时间,忍过去也就算了。 我就这样浑浑噩噩的驻守在前线。可是在有一次执行排雷任务的时候,我还是不小心踩中了地雷,当场被炸飞了出去。等我醒来的时候,已经身处医疗室了。 久违的医疗室,久违的与谢野。 与谢野的脸色有几分苍白,眼睛中也蕴含着深深的疲惫。她现在已经不像刚被森医生带来的时候那样有活力了。甚至是在看到我已经醒过来之后,她也没有心情和力气说“讨厌我”之类的话了。 “辛苦你了。”我声音沙哑,“与谢野君。” 我的大脑有些眩晕,眼前也有点失真,甚至耳朵里还在嗡嗡作响。这是我第一次距离一颗炸弹如此之近,进到即使身体已经修复好了,灵魂却仿佛还停留在那一场爆炸中。 而灵魂的疼痛仿佛也能传递到□□之上。那种碾碎、炸开、崩裂的感觉,身体变成碎片的那一瞬间的疼痛,像蛛网一样密密麻麻的攀附到我的身上,钻进了每一处皮肤下,骨骼中。 好疼。 “辛苦?”与谢野将夹板纱布手术刀之类的道具一股脑收到铝制托盘中,发出了叮铃哐当的噪声,“你是我今天医治的第四十三个伤者。” “而你比其他人的麻烦之处在于……”她熟练的收拾着医疗室的一切,没有给我一个眼神,“我还要等你活过来,才能给你治疗。” “[请君勿死]不能治疗死人。” “你没有必要治疗我。”我勉强撑起身体,倚到了墙角处,“我的异能力可以自我修复,所以你可以省下一点力气。” 与谢野重重的把托盘放到桌子上,回身看我:“那又需要多久呢?一天?两天?还是三天?就算有异能力,你就是这么浪费使用自己的异能力的吗?” “我和你并没有区别,同样都只是修复能力而已。”我再一次正眼看这个女孩,她细眉微挑,写满了对我态度的不认同。 “同样都是经历战争,炸伤、枪伤、刺刀伤。在经历了这些之后身体就会修复,然后再去重新体验新一轮的伤痛。”我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她,“唯一的区别就是,我的异能力只属于我一个人。而你的异能力,属于军队的所有士兵。” “所以,哪里称得上浪费呢?” 与谢野偃旗息鼓了。她在收拾好所有东西之后,又蹲到了我面前。宽松的医护生裙摆散在地上,开出了一朵绀色的花。 “好吧。那我问你,你究竟是为什么不喜欢我呢?”与谢野表情郁闷而不解,“我不记得我在刚来军队的时候有什么地方让你不舒服了。” 我也没有想到与谢野竟然会问出这个问题。但是直到她问出来的那一刻,我却突然发现,我竟然早就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而这个答案,迫不及待的想从我的口中溜出去。 “没有,不是不喜欢你。我只是讨厌我自己罢了。” “哈?那就更奇怪了。”与谢野摘下发间的金属蝴蝶把玩,“说什么讨厌我,又变成了讨厌自己。我能问问是为什么吗?” “森医生。”我轻声说。 “谁?”与谢谢像是没听清一样提高音量问了一遍。 “森医生。”我又稍微大点声重复了一遍。 在无比确认我说的就是森医生之后,与谢野就一扫原本的疲惫,变成了溢于言表的嫌弃:“因为那个讨厌的森医生而讨厌自己?你是怎么想的?” “我喜欢他,想亲近他。” 伴随着与谢野的一句句提问,我仿佛是要将积压在心中这么久的茫然与不解一股脑的全都说出来。但是当我将这些话一个字一个字的说出来的时候,我才发现我不只迷茫,还有委屈。我屈起膝盖,又将头埋到双膝中。 “可是他不会亲近我,他只喜欢你。” 是的,森医生只喜欢与谢野。至少在我眼里,就是这样的。 “什么跟什么啊?这简直更荒谬了!”这个答案似乎惹恼了与谢野,她激动的站起身来,舞动的四肢都表达着嫌弃。 “你说那个恶心的怪大叔喜欢我?哈?不是吧?被他喜欢简直是这个世界上最糟糕的事情。你这么说,我昨天晚上吃的青豆罐头都要反胃吐出来了……不对,你为什么要喜欢那么糟糕的人?不能换一个人喜欢吗?” 我摇了摇头。 与谢野的声音听上去更暴躁了:“那你主动的去亲近他啊。去亲近他、讨好他,你在这里伤心有什么用吗?” “没有用,所以我要回前线去了。”森医生哪里是那么容易亲近和讨好的。如果在亲近讨好森医生和听从森医生的指令之间二选一的话,那我还不如回去前线,至少那也算是听从了森医生的命令。 “但今天还是谢谢你了,与谢野君。”我拖着沉重的身子往医疗室外面走去。每走一步,都仿佛整个身体像是散架重装一样,每个关节都在疼痛。 “等下。”与谢野拉住了我的袖子。 “还有什么事吗?” 她的表情变了又变,最终像是豁出去一般:“既然你不是讨厌我,那我们就算和好了,你以后叫我晶子就好了。叫与谢野君什么的,太奇怪了。” “好,我叫狩,风间狩。”我向与谢野介绍自己。 这次和与谢野的谈话就像是撬开我闭锁已久的心房的钥匙。原本我可以用战争来麻痹自己,让自己不去想起森医生。可是这次回到前线之后,我满脑子想的却都是与谢野脱口而出的那一句话。 [那你主动的去亲近他啊。] [去亲近他,去讨好他。] [在这里伤心有什么用?] 亲近他,讨好他。那些都是我做不到的事情。我已经尝试过了,尝试去和他分享我的喜悦,可是他对待我的态度没有任何不同。我不知道我要如何做,才能得到他稍微亲近一点的态度。 我很迷茫。可是我越迷茫,与谢野的声音就越像一条蛇一样盘踞在我的脑海中。它滑行过我大脑的每一处角落,留下长长的爬痕,最终爬到了我的心里,占据了那里。 [去亲近他,去讨好他。] 可是,要如何讨好? 我的反常状态连立原和上野都察觉出来了。他们将我围在其中,试图和我来一次彻夜的交心长谈。 “没事,我只是不知道怎么讨好森医生。” “讨好森医生?”上野率先反应了过来,“我差点都忘了,风间你是森医生亲自带到部队的人。怎么,你和森医生闹别扭了?” 我摇了摇头。 “立原,你有过类似经历吗?怎么讨好一个人,这个问题……嘶,还真的挺难。”上野去问立原,立原就摇了摇头。更别说,战场这个地方,限制了绝大多种方法的实施。 但最后,还是上野给出了我一个看似靠谱的办法:“风间,不如你送给森医生一份礼物吧?有意义的那种。” 13 暗夜13 礼物。 一个很奢侈的词语。 但凡礼物,无不用心。可是在这偌大的常暗岛之上,又何来礼物呢?我想不出任何能当做礼物送给森医生的东西。而且,那还是要有意义的礼物。 但与此同时,我的注意力也终于被[送给森医生什么礼物]这件事情给吸引了过去。我终于脱离了[如何讨好森医生]的迷茫状态,有了一个清晰的思考目标和坚定的行进方向。 除却硝烟,常暗岛其实很美。 我想把漫天的幻丽极光送给森医生,想把天幕下宛若宝石的群星点缀到森医生的领襟上。我想要送他凉爽的海风,送他海浪拍打到崖壁上以后所激荡起的雪白浪花,送他小螃蟹爬过海滩沙砾时所发出的细小沙沙声。 还有海风的呜咽。 就像是一首自然而又和谐的交响乐。 可是这些都不属于我。 我孑然一身,什么都没有,从诞生在常暗岛上的那一天起就什么都没有。如果说有什么东西是真的完完全全属于我的话,那除了我的灵魂,就只剩下了我的身体。 我做了一只哨子。 一只小巧的、便于携带的哨子。 上野说他在还没入伍打仗的时候,就曾经捣鼓过这些小玩意。哨子看似小巧,但是当它被吹响的时候,哨声就会伴随着风飘出去很远,渺茫而又悠远。就会飘到连哨子的主人都不知道的地方,被有缘人听到。 听上野的描述,那大概是一个很浪漫的东西。 哨子可以出声。 我想把海风的声音装进去。 当目标被定下来之后,一切就都变得井然有序了。我的生活也开始变得充实起来,我所付出的一切时间、精力,以及在这段时间里面的所有心情变化,就都凝结在一个小小的哨子里了。 这种感觉很奇妙。 在必要的战争之外、闲暇之余,开始练习从头制作一只哨子——设计,选材,钻孔,打磨,抛光。在上野的帮助和不断调试下,哨子从喑哑变成了细小尖锐的声音,最后发出了海风的沉闷呜咽声。 我当真做出了可以发出海风声音的哨子。当我站在海边吹响哨子的时候,海风就会裹缠着哨声飘向远方,飘向军舰的方向。 我寄希望于哨声可以飘进军舰,飘到森医生的宿舍。最后落到他的枕边,像是一朵花瓣落到水面上那样落到他的耳畔,轻轻荡起一圈涟漪,轻盈且温柔。 我难得的开心了起来。 并且催生出了一种期待感。 我期待于在用作练手的十几个哨子之后,我能做出一只无论是声音还是外形都十分完美的哨子。然后我要寻找一个合适的时机,郑重的把哨子送给森医生,再告诉他—— 我已经把海风放在了哨子中。只要他吹响哨子,就能听到海风的声音。 * 当我和与谢野和解之后,医疗室又变成了我经常会光顾的地方。战争的严峻形势使得士兵的死亡受伤变成了常态。 我起身走下担架床。但是在双脚刚接触到地面的时候,蚀骨的疼痛就从我的脚底传来,一直爬遍了全身。双腿在疼痛的攻击下瞬间卸了力气,我狼狈的跪到了地上。 我看向我的双腿,它们分明是好的,是完整的。但是就在前不久,它们离开了我的身体。我的灵魂被迫记住了那种痛感,并且在我使用新的双腿的那一刻,再次将痛感返还给了我的身体。 这就是[请君勿死]和[死亡赋格]的不同之处。 如果说[请君勿死]的瞬时治疗是会让身体重复之前承受的极大痛苦的话,那[死亡赋格]就是在身体修复过程中承受宛若钝刀割肉的慢性痛苦。 这两个异能力说不上哪个更好。 再生和修复总是要付出代价的。 我无力的抓着担架床杆,企图利用上臂的力量站起身来。但是很遗憾,我失败了。那我只能坐在地上,等着肢体的幻痛结束,等着灵魂适应了新的身体之后再起身了。 医疗室的门被推开。 与谢野走了进来。 “诶?阿狩你醒了——你自己起身做什么?” 她快速放下手中的医药品走到我面前,又将我从地上扶到了床上:“你不再休息一下了吗?你的身体会受不了的。” 我只能坐在床上,我没有力气回复她的问话。 也许是医疗室并没有人能和她聊天的原因,在我面前她就打开了话匣子:“每一个濒死的士兵被送到医疗室的时候,我就已经能预见他们的反应了。我可以救他们,可是当他们清醒过来的时候,第一反应一定是吼叫。” “重复着受伤时的场景,承受着受伤时的痛苦。在吼叫之后就是全身颤抖,那是他们的身体在努力遗忘和驱赶痛苦。等他们大脑清醒之后,就会看向我。说什么[天使]?什么[战争的希望]?他们看向我的眼神中只有恐惧和埋怨。” 与谢野说着说着就委屈了起来,连声音都带着哭腔:“我、我也不想让他们这么痛苦。可是明明两个月之前,我还只是一个点心铺的员工而已。” “战争的胜利都是有代价的。”我没有对日本的归属感,可是这一刻我觉得我应该用这个理由安慰她,“也许这就是战争胜利需要付出的代价吧,你没有做错什么,也就没必要自责。” “这是从上到下,包括森医生和全体士兵的,他们的选择。” 与谢野的情绪稍微稳定了一点。在这些低沉情绪消散之后,她才像突然想到了什么一样:“话说阿狩,你每次来医疗室都是匆匆忙忙的,都不等身体缓一下就直接回到前线。” 她叫我阿狩。原因是她觉得整个基地只有我和她勉强能称得上同龄人,而我总是一副破破烂烂的样子(此为与谢野原话)让她实在不想单纯的称呼我[风间],大概也许是她那可笑的怜悯心作祟(也是原话)。 不过无所谓,我并不是很在意称呼。虽然在她的要求之下,我也要从[与谢野君]改称呼为[晶子]。 “因为还有一些重要的事情要做。”我这次提前用双脚沾到地面,在试探着没有过于强烈的幻痛之后,就稳稳的站到了地面上。 “重要的事情?指的是打仗?” “不,我找到了材料,做哨子的材料。”说到这个我也很开心,开心就压过了身体的幻痛。 “哨子?做那个干什么……”与谢野疑惑的嘟嘟哝哝,但她很快反应了过来,“送给森医生的是吧?我就知道你的脑子里除了森医生就没有其他事情了。” “嗯。”我点点头,“送给森医生的,礼物。” 我一切都准备就绪了。包括什么尺寸的孔、多长的哨身才能吹出好听的声音,包括如何打磨和抛光才能使哨子看起来更完美精致。我只是差材料而已,而这个材料如今也被我找到了。 “行了行了。”与谢野嫌弃的摆摆手,“一提到森医生你就一幅充满电的样子,真的很难理解你为什么会喜欢那种讨厌的人。” 与谢野不理解我为什么喜欢森医生,就像我不理解她为什么不喜欢森医生一样——这本来就是一个无解的问题。 所以我并没有回答她,我只是很简单的和她告别:“晶子,再见。” “是是是,再见。”提到了森医生,她就气闷的背着我收拾医疗用具,连头都没回,“那就祝你送礼物成功吧。” * 接下来就是很枯燥无聊的前线的日常了。我其实并没有很多时间能专心去做一只哨子,无论是前线开战,还是战后清理,甚至是军事防御,这些都在我的工作范围之内。 现在我已经不太能麻烦立原和上野了,他们两个人的状态已经有些糟糕了。在经历了多次的死亡体验之后,精神萎靡,行为呆滞,甚至眼神都染上了深深的疲惫和麻木。 反而是被与谢野复活的那一刻,那一声包含着无尽痛苦和恐惧的吼叫,才是他们反应最激烈的时候。也是这个时候,他们才变得稍微像一个正常人。 我又成了一个人。 我只能抓着一切空闲的时间,在那段短短的时间里去用心做一只哨子。又将我当时的心境和状态,用刻刀刻进哨子里。 其实我大概也有些麻木了。一次次的死亡之后,是一次次的复活。也许当身体痛到极致的时候,当身体痛了太多次之后,也就感觉迟钝了。 可是我知道的心脏还是跳跃着的,我的大脑还是正常转动着的。[要把哨子做成功,然后再送给森医生]的信念支撑着我,让我熬过了一次又一次的死亡,熬过了常暗岛前线的一夜又一夜。 我期待着,期待着那一天的到来。 当哨子真正做成功的时候,已经又过去两个月了吧。这个时候,堑壕壁洞的墙壁上已经满是上野画的竖道了。就在上野床铺的上方墙壁上,密密麻麻。 那是他用来记录天数的符号,代表着从[不死军团]计划的开始实施,到现在的所有天数。 趁着换岗的时候,我去找了森医生。 医疗办公室,轻车熟路。 我该说些什么呢?我要告诉他,这是我做了好久的哨子,这是我送给他的礼物。我已经收集到了足够多的海风,当森医生吹响它的时候,就能听到了。 我还想告诉他,我已经很听话的为他守在前线了。我有进步,我已经会在战场上保护自己了,也会守护住防线了。再过不了多久,我就会晋升为一等兵,然后又会变成上等兵。 我会在军队中做出功绩,我会成长起来,成长为一个可以自己给予自己体面的人。我会回报他对我的所有施舍,我会尽我最大的努力站在他的旁边,就像一个真正的人。 然后,我会问他一句话—— “森医生,你可以称呼我为[狩君]吗?” 这么想着,我的心就更加雀跃起来。就连跑去医疗办公室的脚步都轻快了起来。此刻的我仿佛已经抛弃了沉重的□□,只剩下了灵魂飘飘然。 立正,伸手,敲门。 可是我刚曲起手指准备敲门的时候,突然听到了办公室内与谢野崩溃的吼声。 “我不想治疗他们了。你这个魔鬼,你就是在折磨所有人——”她吼着吼着,声音里就带上了压抑不住的哭腔,“你能不能放我走,我不想当一次又一次杀掉他们的刽子手了……” “当然,不可以。” 慢吞吞的一句话,独特的咬字方式,低沉而又醇厚的声音,就像是一首高雅的古典音乐——是森医生。可是森医生的语气是我从来没有听过的冰冷,冰冷中蕴含着威胁和压迫。 “与谢野君,虽然我很喜欢你,也不介意你平时对我的任何放肆,可是你应该清楚自己的定位。你在军队的唯一任务就是,治疗士兵,成为[不死军团]计划的核心动力。你没有任何说拒绝的资格。” “可是,士兵们的命就不是命吗?我治疗他们,就是为了送他们去死吗?” “你当然可以这么理解。在战场上,人命就是最不值钱的东西。”森医生理所当然的说着,“如果战争能胜利的话,那都是值得的。” “那阿狩呢?你也要送他去死吗?一天死亡两次、三次、甚至是四次。”与谢野说话已经接近于逼问了,“他死亡的次数比别人多那么多次。他那么喜欢你吗,你也不在意他的感受吗?” “风间君?”提到了我的名字,森医生反而好奇了一瞬,“风间君能在前线发挥这么大的作用,我自然是欣慰的。而且,风间君的能力不正是完美的符合[不死军团]吗?” “至于风间君的感受,那不在我的考虑范围之内。” 嘴里说着“欣慰”,但是语气并没有任何改变,就仿佛是最没有感情的场面话。我感觉我嘴角的笑容好像也随着森医生的冰冷语调放下去了几分。 取而代之的是怅然。 “你这个魔鬼——” 与谢野最后朝他吼了一声。下一秒,办公室的门被粗暴的打开,映入我眼帘的就是与谢野已经哭红的双眼。她在看到我的一瞬间,掩饰般的擦了擦眼泪,就蹭着我的肩膀跑了出去。 我的胳膊被她狠狠一撞,手中的哨子就掉了出去,直直的滚落到了地上,发出了清脆的声音。 “风间君?你来了?”森医生也看到了与谢野旁边的我。 我蹲下身去捡哨子,那个哨子就被一只清瘦的手捡了起来。森医生在把玩着哨子的同时,眼睛中就划过了带着几分趣味。 小小的,白色的,哨子。 “这是……?”他惊讶道。 “是哨子。”我抿唇,又补充道,“送你的礼物。” 我还想说,那里面有常暗岛的海风。可是话堵在我的喉咙里,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我的心闷闷的,脑子里回荡的是森医生说过的话——我的感受从来都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 “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这哨子的材质……” “是我的,我的手指。”我承认道,“我没有用别人的骨头。我全身上下最有价值的,只有我的身体。所以,我用了自己的骨头。” 为什么我会越说越闷呢?完全没有一点想象中的那么开心。我已经不敢去看森医生的脸色了,我怕看到他的眼睛。他的眼睛明明那么漂亮,可是在看向我的时候,那里面却只有冰冷而无情的光。 “那……谢谢风间君了。”森医生并没有在意那只我做了两个月的哨子,他随手准备把哨子放入口袋中,就像放入一枚硬币或者一颗子弹壳那样。 我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迫使他停止这一动作。 “风间君?”森医生好奇,“还有什么事吗?” “我——”我已经完全不奢望提出他叫我[狩君]的要求了,我只是卑微的开口,“森医生,你可以……先不要把哨子放进口袋吗?可以……吹一下吗?只吹一下。” “吹?” 森医生有一瞬间的怔愣,他也没想到我会提这个请求。但是在片刻的迟疑之后,他还是将哨子轻轻凑到了唇边,吹了一下。 呜咽的哨声响在了空荡办公室里。 他回应了我的请求。 顷刻之间,我突然泪流满面。 在森医生不解的目光中,我抛却了一直以来想要的体面,也抛弃了军功、战争、常暗岛的一切,像是要把自己所有委屈都宣泄出来一样,我在他面前嚎啕大哭。 哨孔仿佛就是我灵魂的出口。而我的灵魂纠缠着哨音,在悲泣,在呜咽,在哀鸣。 在森医生吹响骨哨的那一刻,他触及到了我卑微而渺小的灵魂。 14 暗夜14 我已经忘记那一天,我是怎么走出医疗办公室的大门了。我只记得,当我不顾形象在森医生面前嚎啕大哭的时候,森医生难得表现出了一瞬间的无措和惊讶。 他像是不知道该怎么应付一个孩子的哭泣,他下意识的朝我伸出手,却又顾及到了手中的哨子。于是他把哨子放到了胸前的口袋里,但随即他又恢复了镇定,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张叠放整齐的手帕。 一直到我释放完压抑已久的情绪之后,当我从嚎啕大哭变为小声啜泣的时候,森医生才将那块手帕递给了我:“擦一擦脸吧。” 我不好意思的接过手帕,却也没舍得用那张手帕擦脸,而是用制服袖子胡乱的抹了两下。内心懊恼,我怎么让森医生看到了我这么失控的样子。 可是我又开心了起来。 就仿佛是这段时间所有[因为森医生对与谢野好而忽略我]的压抑和委屈,终于有了最好的回应。我已经完全不在意他说[不会考虑我的感受]了——就在他回应了我的请求,吹响了骨哨的那一刻。 我应该是飘着离开办公室的。 在飘走的时候,我带走了那块手帕。 森医生也没有提,我想他应该是默许的。 也就是说在我送他骨哨作为礼物的时候,我也同时收到了他的回礼。这个认知让我在开心的基础上又多了一点开心。连日来反复死亡带给身体和灵魂的痛楚都好像减轻了许多。 我回到了前线,迫切的想把这件开心的事分享给我的朋友。前线的氛围已经灰暗太久了,所有人都笼罩在无法逃避的痛苦和绝望之中。 如果我的开心能有一点点感染到他们的话…… 可是当我回到营地之后,看到的只有呆滞麻木的上野。他的眼睛呆滞而无神,就安静的盯着虚空中的某一点,许久都不动一下。如果不是知道他是个还活着的人,我会以为他只是一个看起来无比真实的人形玩偶。 “上野……”我叫他。 他就像是没有听到我说话一样,一点都没有回应我的呼唤。直到一声不算大的爆炸声响了起来,上野才像是突然被惊醒一般。 他的身体先是仿佛被吓到一般剧烈颤抖了一下,然后就是全身都止不住的颤抖,与此同时脸上也出现了痛苦扭曲的表情。一直到爆炸声消失了好久之后,他才像是虚脱了一般,卸下了力气,放松下来。 “风间啊……”他的声音格外沙哑,“你回来了啊。” “你还好吗?”我问他。 其实那一道爆炸声并不算大,爆炸的位置距离营地很远。在前线这么久,我早就已经能通过听声音的大小来分辨爆炸位置的远近了。可是上野还是露出了这种反应,就像是条件反射般的。 而这几个月,我们每天都处在这样担惊受怕的环境中。或者说,士兵们担惊受怕的,并不是被炸弹炸死,也不是被子弹射死,甚至不是被刺刀刺死。 他们害怕的,是在经受了这些极致的痛苦之后,还要被与谢野用异能力治好,再经历下一次这样的痛苦。反复循环,毫无止境。 “风间,你知道吗?其实在很久之前,我也羡慕过你。羡慕你有再生的能力。”上野突然说道。 我一愣,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说到这件事情。但是上野的状态很差,所以我还是顺着他的话和他聊了起来:“也没有很久以前,只是几个月罢了。” “几个月?”他呆滞而缓慢的扭头,看向墙壁上密密麻麻的刻痕,“也对,一共才过去了不到三个月。但是已经像上辈子那么久远了,我已经记不清楚三个月之前我在前线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了。” 我不知道怎么回他的话了。 然后上野又自顾自的说了起来。 “我之前总觉得,如果我也能有这种能力,那我一定会是战场上的神。不用担心死亡,不用担心受伤。我只需要思考我能收割几个人头,我一个人就可以顶一个步兵小队啊。那我就可以一步一步往上爬,兵长、曹长、少尉、中尉、大尉,甚至是大佐。” “只要我不会死亡,那我就有无数次的机会。我可以在每一次新生的战场之上积累经验、杀人、挣军功。我甚至还可以学习如何布局、如何调遣、学着做一个指挥官。只要我不死,我就有无数的机会不是吗?” “如果有这一天,你可以做到的。”我安慰他。 上野就笑了一下,像是嘲弄。我和他都清楚,这是根本就不可能的事情。说什么往上爬,所有人都不会死,只要战争还没有结束,所有人都要腐烂在常暗岛的战场之上。 “风间,你会痛吗?”上野终于看向了我,他很直白的问了出来。 我……会痛吗? 是死亡的痛?还是复活的痛? 当然会痛。 “被剥夺了死亡的权利,真痛苦啊。我再也不会羡慕你了。” 我敛睑。 这本来就没什么值得羡慕的。 自从[不死军团]的计划开始实施之后,前线就变成了这个样子——所有人都不会丢下受伤的同伴,即使他是濒死状态。只要受伤,就立刻去军舰的医疗室等待与谢野的救援。 这样从受伤下战场到痊愈上战场,一共不会浪费两个小时。一个人从受伤濒危到完好如初,只需要一个小时。在统计伤亡情况的时候,死亡率就下降到了个位数,而受伤率,是惊人的百分之零。 我不知道这种日子什么时候才能到头。 反倒是上野在墙壁上刻下的密密麻麻的天数,却终于有了尽头。 那是很普通的一天。 常暗岛上的一切都没有任何变化,极光依旧笼罩着整座岛。只有当炸弹爆炸的那一刻,冲天火光让常暗岛亮如白昼,才勉强影响了极光的美丽。 一场平平无奇的战争,一颗平平无奇的雷落到了我和上野的身边。接下来只需要等待这颗雷引爆,壕沟内的所有人就都会濒死,然后被抬到医疗室,再次复活。 我已经预想到了结局。 枯竭的体力更是让我懒得移动了。 死就死吧。 反正也不差这一次。 可是就在我已经准备好被炸死的时候,一个人却扑了过来,把我狠狠地撞到了地上。在滚了几圈之后,我就被他死死的护在了怀里。 是上野。 他的胳膊护着我的头,双腿绞着我的身体,这是一个绝对安全的姿势。而他的后背,暴露给了炸点。我在他的怀里,耳朵被他捂着,爆炸声就被他的手隔了开来。 仿佛很近,又仿佛很远,听不真切。 我只听到了上野粗重的呼吸声。 “上野……?”我叫他,“你护着我做什么,我不会死的。” 我急得想要挣开他的身体,可是我少年的身体根本没有力气去和一个成年人抗衡。我只能看着上野的嘴唇迅速褪去了血色,变成了一种病态的苍白。 “没事,风间。反正都、体验过那么多次了……对吧。”他的表情扭曲着,承受着极大的痛苦,连说话都开始断断续续了,“我、我疼——了,你就少、少疼一次。” “我去叫人。”我说着就想向搜救的士兵求助,可是还没等我开口,我的嘴就被上野捂住了。 他的手颤颤巍巍的放到了我的嘴上。只要我想,我就可以很轻易的挣开他的手。只要我向士兵求助,接下来上野就会被送到医疗室,他就会重新活下来。 可是…… 我的内心猛的闪过一个想法。 我不再挣扎。 “风间,其实……我、我是个胆小鬼。”他粗重的喘息着,像是一只搁浅的鱼,“我怕、疼。”说着说着他又笑了起来,“不过,最后一次啦……只是后背被炸伤了,脸还算好的,至少死的体面了一些。” “谢谢你,风间……” 血液从他的后颈往下流,一直滴落到了被他护在怀里的我的脸上。我感受着他的血液从温热变为冰凉,他的身体也消散了温度,变得僵硬起来。 我又想起了最开始和他相识的时候。 那是什么时候呢? 他说他很愧疚把我丢在了战场上。 而我现在真的把他丢在了战场上。 是我杀了他。 我亲手杀掉了他。 我少了一个朋友。可是很奇怪,我却没有任何心痛的感觉。我只是感觉有些脱离现实的恍惚,好像世间一切的存在都是不真实的,我也处在一个半虚空半现实的诡异世界里。 我恍惚间听到有人问伤亡情况。 “上野。”我听到了我沙哑的声音。 “谁?” “上野,上野村正。”我又重复了一遍。 “报告!上等兵上野村正,已经宣布死亡!” 一句中气十足的话把我从恍惚世界中拉回现实。我环顾四周,才发现已经列队了,而我就站在队伍的最末尾。这是例行的战后统计,统计死亡人数。而这场战争,上野是唯一一个宣布死亡的。 “为什么会死?”是森医生,他很严厉的在质问搜救士兵,“难道你们就是这么执行任务的?连一个受伤的人都能拖到死才发现?” “当我们找到上野村正的时候,他、他正在和风间在一起,那个时候他就已经死了。” “风间?” 森医生听到了我的名字,就径直走到了我的面前。他的军靴重重的踏在地上,每一步都像是碾在了我的心上。 下一刻,我就感受到了下颌的剧烈疼痛。森医生单手捏着我的下颌,强迫我抬起头看他。他的手劲之大,仿佛是要把我的颌骨捏碎。而我在对上他的眼睛的那一刻,发现他的眼睛里尽是冰冷的怒意。 “风间狩,你为什么不上报?” 上报……什么?我的大脑缓慢的转动着,在想了好久之后,才勉强反应了过来森医生的诘问,他是在说我为什么不上报上野受伤吗? 我张了张嘴,在勉强适应了喉咙的干涩之后才沙哑出声:“是、是我看着他死的,我杀了他。” 我的下颌被森医生放开了。他非常大力的把我的头甩向一边,下一秒就从腰侧的枪套里掏出了一把手丨枪。 “砰——砰——” 伴随着两声震耳枪响,我立刻无力的跪倒在地上,跪倒在了森医生的面前。我只能看到他的两条腿,和黑色军靴上反射的冷光。两边大腿的剧烈疼痛让我知道了森医生那两枪打的位置。但紧接着,他又朝我的两侧大腿各开了一枪。 “风间狩,包庇队友自杀,谁也不许给他救治。”他将枪放回到枪套中,看向一旁列队的士兵们,“至于你们,如果再有包庇队友自杀的行为,等待你们的将是比死在战场上更痛苦的刑罚。” 包庇、队友、自杀…… 原来真的连死亡的权利都被剥夺了啊。 15 暗夜15 森医生离开的背影很决绝。 那一刻,我突然感觉他有些陌生。 我好像从来就没有了解过这个男人,与此同时内心却又生出了一种诡异的[啊……终于也有一天,他这样对我了]的想法。 那些所有虚假的亲近、优雅礼貌的姿态、甚至是面对与谢野时候的讨好的低姿态——当这一切虚假表面被剥离之后,最真实的他,不是也能往我腿上开了四枪吗?冰冷而决绝,毫不手软。 就像他即使再喜欢与谢野,也要逼她用异能力救人,说出[与谢野君,你没有拒绝的资格]这种强硬的话。 他不允许医护人员救治我,任凭我的大腿血流如注。不过也无所谓,这种程度的伤对比起[请君勿死]治疗的后遗症来说,简直轻太多了。如果说我要清醒着承受死亡的痛苦的话,那我宁可这样将枪伤暴露在空气中,等着[死亡赋格]将它慢慢治愈。 也许是上野的死亡。 我开始尝试着思考了起来。 前线——没有粮食、没有军备、甚至是没有武器。仅剩的只是手无寸铁的士兵们。当每一次战争打响的时候,我们就要迎上去。手无寸铁,就要用身体挡。受伤了,治疗好再返回战场。 我们甚至不能举白旗投降,因为与谢野的异能力会将我们治好,而投降的条件是全军有超过半数的士兵受伤不能行动。 我们被与谢野的异能力留在了战场上。 战争就像是高速运转的绞肉机,每一次开启都将无数生命无情的切割殆尽。可是这还不算完,还要将已经被切碎的肉再次碾碎,一遍又一遍。至此,生命再也不能称之为生命,他们从身体到灵魂都已经全部被磨碎,变成绞肉机里一滩再也辨认不出形状的肉泥了。 而这,就是所谓的[不死军团]。 可是,为什么呢?森医生为什么要对待身处前线的士兵呢?他为什么要这么无情呢?明明从战况上看,日本再也没有赢得战争胜利的可能性了不是吗?为什么还要让士兵一次次毫无意义的赴死呢? 森医生的理论……真的是对的吗? 为什么士兵们要为森医生的一意孤行而买单呢? 上野的死亡就像是为士兵们打开了一个新思路,开辟了一条新的道路。人大多数都是胆小鬼,他们寄希望于死在战争中,却没有主动走向死亡的勇气。 其实根本没有多少人在意森医生的警告。他们都已经体验过这个世界上最痛苦的事情了,还有什么能是比死在战场上更痛苦的惩罚呢? 抱着这个侥幸心理,继上野之后军队里很快就又出现了一例推迟报告受伤的情况。毫无意外,死者是被硬生生拖死的,他最后留给生者的是终于解脱的微笑。 他的死亡值得被羡慕。可是包庇他死亡的士兵,也确确实实得到了森医生的惩罚。那把曾经指向我大腿的枪指到了士兵的太阳穴上。 森医生干脆利落的开枪,眼睛都没眨一下。伴随着子弹射出的声音,鲜红的血和白色的脑浆就迸射了出来。但是下一秒,[请君勿死]就将他治疗好了。 森医生立刻又补了一枪。 “你在做什么——”与谢野惊慌而尖利的声音响了起来。 “我说了,但凡有任何包庇死亡的士兵,将会得到比死亡更加严厉的惩罚。”他看着地上狼狈喘息的士兵,“死亡并不是终点。如果我要让你不间断的反复体验死亡的话,我想那你应该会更喜欢战场。” 喜欢战场。 多么讽刺的一句话。 可是效果也确实出众。没有一个人想死了,或者说,他们不想为了同伴的死亡而买单。如果因为包庇别人的死亡就要承受短时间内成倍的死亡痛苦的话,那还不如宛如行尸走肉般在战场上磋磨。 至少,那还有片刻的喘息时间。 我现在已经不想再想起森医生了。我不想把在常暗岛上承受的一切痛苦的源头都归结到森医生头上,即使他就是[不死军团]计划的提出者,即使军队里所有的士兵都对他恨到眼睛发红,即使我们被他剥夺了投降的权利。 可是我又想起了上野。那是我的朋友,他也确实是真真正正的死了。他的死亡,也确实和森医生脱离不了关系,他是因为[不死军团]而死的啊。 在我的朋友和我一直以来追随的信仰与光之间,我不知道该如何抉择。我应该恨森医生吗?也许吧。可是我恨不动。 我的心仿佛被两根绳子分别往两边拉扯着,煎熬着。这种精神上的煎熬和折磨甚至于超越了死亡本身带给身体的痛苦。 直到,一侧的绳子突然崩断了。 立原死掉了。 是上吊自杀的。 没有轰轰烈烈,十分安静。为了能彻底的解脱不被人发现,他甚至选择了母舰底舱一间最不起眼的小杂物间。 我没有亲眼看到他死亡的场景。我只是看到了小小的与谢野拖着他的身体,把他从母舰一路拖到了集尸处,又在他的身上盖了一张白布。 她看起来很疲惫,也很恍惚。像是歇斯底里的发泄完毕的那种虚脱。金属蝴蝶依旧别在她的发间,但是却黯淡了许多。 “晶子……”我开口叫她,不敢看那具已经了无生机的尸体。 她看向我,赤红的双眼布满血丝:“阿狩,立原说给你留了东西,就在营地的床板下面。他说他是个胆小鬼,让你见笑了。” 我一愣。 明明能将自己坦然交付给死亡,已经很勇敢了。 我的心里空落落的。从我有记忆起到现在,所认识的人,所经历的事,好像一个个都离我远去了。大仓、上野,再到立原,我所曾短暂或者长久交往过的,全都逝去了。 我应该很伤心才对。 可是为什么,我只感觉到了压抑的窒息。 仿佛肺部被一只大手捏紧了,无法呼吸。 我回到了营地里,根据与谢野转达的话,我从立原的床板下找到了一本书。是那本我最熟悉的、也曾抚摸过无数次的、听立原为我读了很久很久的诗集。 我翻开了封面,在诗集的扉页上,端端正正的写着立原的名字。 [立原正秋] 而在他的名字下面,还有一行小小的字。那行字看起来有些潦草,甚至笔画都有些颤抖。我能想象出立原是怎么用颤抖的手握住了笔,又写下这行字的。 [抱歉啊狩君,我食言了,不能带你去看森林了。] 在这行字的后面,是一个小小的、调皮的吐舌头的鬼脸表情。 他是以什么样的心情留下这行字的呢?还有那个[看森林]的约定,分明只是一个小小的约定,一句连我都没有当真过的口头承诺。 当时的我在想什么呢?我在想原来森医生的[森]姓是这个意思。可是现在,这个字和森医生的联系终于断了,它变成了一段完整的、我和立原的回忆,变成了一个永远都不可能完成的约定。 立原死了。 原来……立原死了啊。 一滴水落到了扉页上,又被书页吸收氤了开来。我迟钝的摸到脸上,只摸到了一手湿润。原来我,早已泪流满面。 悲伤的情绪突然入泄洪一般,一发不可收拾。我抱着那本书趴到了床上,嚎啕大哭起来。为了已经死掉的立原,还有上野,也为了我自己。 * 我主动找到了森医生。 和其他士兵不同,我本就是森医生投放到战场上的。就凭着这层浅淡的关系,我自然有找他的资格。 我要去指责他,指责他我的朋友的死亡、战场上千千万万士兵的死亡都是因为他;我要去质疑他,质疑他为什么不把人的生命当成生命,为什么要让所有人为他的计划买单。 我要把我的愤怒、我的迷茫、我的委屈,全都发泄给他。我不能代表全体士兵,我只能代表我自己,我想找他要一个答案。 我第一次这么鲁莽的冲进他的办公室。因为愤怒的加持,我已经忘记了在他面前保持一个体面的形象,甚至忘记了进他的办公室之前要敲门。我就那么莽莽撞撞的闯了进去。 “为什么?”我厉声诘问他,“[不死军团]存在的意义是什么?就是为了毫无意义的送死吗?” 森医生很明显没有想到我会直接闯进来,但是他并没有惊慌。在看到来人是我之后,他甚至慢条斯理的。将钢笔的笔帽盖上,又将正在写作的本子合了起来。 “风间君,你在生气吗?”他很平静的直视着我,“因为你的朋友的死亡吗?” 我愣住了。 我想过森医生可能会很干脆的给我一枪让我自愈;也想过他会极言厉色让我滚出他的办公室。可是我唯一没有想到的是,他反而会表现的如此温和平静。 他说:“恭喜你,你已经变得更像一个人类了。” 不!这才不是我要的回应! 他不可能用这句话就让我忘记此行来的目的。 “为什么不能放过他们?”我不顾一切的朝他吼道,“明明这件事情非常简单。只需要不再使用晶子的异能力,就可以达成过半人数的伤亡,就可以顺理成章的举白旗投降了。” “这不可能。”他冷声答道,“风间君,你不懂战争。” 直到这时我才正眼看森医生。他看上去有些疲累,原本就有些凹的眼眶现在更是陷了下去。他大概已经很久没有休息了,下巴处也冒出了些青涩的胡茬。只是即使这样,他依旧挺直着脊背。 难得的不修边幅。 他开始变得像一个普通人了。 我似乎窥到了他的另一面。 是打破了我对他所有认知的另一面。 我稍微冷静了下来。 “值得吗?”不知道是什么突然促使着我开口向他问道。 就这么一场战争,葬送了无数人的生命。上野和立原的死亡还在我的眼前反复演着。我以为他会像之前一样给我说一些模棱两可的大道理。 可是这一次,他很坚定的告诉我:“值得。” “为什么?”我追问道,“有未婚妻的大仓死了,有弟弟的立原也死了。在此之前,我从来都没有见过那些死在战争中的士兵们,我和他们无仇无怨。” “风间君,你要知道。”他看我,“这是战争。战争就是这样,从来就不会怜悯某些小人物。它不会因为人和人之间没有仇没有怨而就此停止。” “我们不能投降。如果我们就此投降,敌军将会彻底占领了常暗岛。等他们将常暗岛作为囤积物资和修整军队的中转站的时候,那他们会肆无忌惮的攻入日本境内。炮火会扩散到每一处我所为之热爱的土地,无数人将会流离失所。” “这根本不是简单的一个人或者一群人的事情,这是一个甚至几个国家的事情。” 我被森医生难得激烈的言语吓得后退了几步。在此之前,我从来没有听过森医生为我剖析这方面的事情。 他站起身,一步一步很坚定的走到我的面前。他稍微弯下腰,视线和我平齐。我看到了他那双漂亮眼睛中深深的疲惫,还有决绝。 “如果[不死军团]可以拖住敌军的话,就算现在已经没有武器和军备了,就算只是上战场去当肉盾让对面打——只要能拖住,一切都是值得的。因为在[不死军团]的身后,是整个国家。” 他的手搭上了我的肩头:“风间君,我知道这种做法很残酷,也很不人道。但我不后悔,我也不能后悔,我没有后悔的余地。 “我……” 我很想说点什么,但是我完全不知道。我现在已经没有了质疑森医生的勇气。他很疲惫,也很孤独。他说为了国家他只能这样做。他就像是一个赤脚行走在荆棘之上的旅人,背负着血淋淋的罪孽,承受着万人指责,但是依旧脚步坚定。 “我知道我未来将要面对的是什么。”他看着我,一字一顿的说道,“加诸我身上的罪孽,自有审判。” 然后,他轻笑了一声。 耸了耸肩,整个人显得无比轻松。 “不过即使这样,也快拖不住了。常暗岛大战,就快要结束了啊。”他的语气满是感慨和遗憾。 “风间君,等下一次你再见到我,说不定就是在报纸或电视上了。而那时候的我——将端坐于军事法庭的被告席。” 16 暗夜16 “军事……法庭?”我喃喃着这个陌生的词语。 “军事法庭。”森医生颔首,他的表情很坦然。在坦然之余甚至还有一种即将解脱的释然。 他转身走到窗户前。透过小小的窗户想外看去。窗户外面就是一望无尽的太平洋。而今天,是难得的晴天。阳光穿透窗户投射到办公室内,投射到了森医生的脸上。那阳光不会给人一点温暖的感觉,惨白的光透着冷意。 “接下来常暗岛大战日本宣布战败。而战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在军事法庭上宣判和处决在这场战争中所主导战事的指挥和高层。” “是我第一次提出了[让官方重视异能力在战争中的重要性]的观点,也是我向上层提交了[不死军团]的计划书,并且实施了方案。” “而我——”森医生直直的看向我,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他突然说,“风间君,在你眼里的我是什么样子的呢?” 我正在用我笨拙的大脑努力分析森医生突然抛出来的那么多信息,乍然间听到森医生将问题抛给了我,没反应过来的同时,差点下意识回答了出来。 我眼中的森医生,像一个神明。每一次都在我非常狼狈的时候拯救我,他会坦然接纳我对他小心翼翼的讨好,却又冰冷的不会施舍和回馈给我一点温暖。 可是现在,我是来声讨他的,我是来质问他的。我我的朋友被[不死军团]折磨致死,我也是其中被折磨的一员。因此,我只是倔强的没有说话。 他没在意我的不回答,只是淡然答道:“不论在你的眼中我是什么样的——但其实,我也只是一个小小的军医而已。” “如果能利用[不死军团]赢得战争的胜利,显赫的功绩自然不会轮到我。但是如果最终还是输掉了战争,那我就是[不死军团]计划的主谋。这是从我提交论文报告书的时候,就已经知道的事情了。” 也就是说,他在写下[不死军团]计划书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想好了自己的结局。 我已经完全不知道该如何指责森医生了。 我有指责他的立场吗?我想是有的。 [不死军团]的所有士兵都在他的计划之下被虐待到精神崩溃、不成人样。我曾短暂或长久交往的朋友们——比如立原、再比如上野,也一个个熬不住而自杀。再或者与谢野,从一个明媚少女变得连使用异能力都非常痛苦。 可是森医生又是那么坦荡的承认了自己的罪行。他丝毫没有掩饰,就很直白的向我传递了一个信息—— 你们所有人都是我早已经决定好要牺牲的。我知道这样做不人道,对你们也很残忍,但是我就是这么做了。我会坦然接受属于我的惩罚,但是我不会后悔牺牲你们,因为这是为了我的国家。 国家,是什么大义吗? 理智告诉我要理解森医生的做法,因为除却[不死军团],有更重要的值得守护的东西。可是感情却告诉我不能原谅他,明明一切苦难的源头就是他。 “我不想原谅你。”我朝他大喊道。 “可是这根本不重要不是吗?我不会在意任何人的原谅,也不会去乞求谅解。换句话来说——风间君,你的原谅与否对我来说无关紧要。” “可是那些死在战场上的人,那些被折磨到生不如死的士兵们呢?他们也是人,就这么不在意他们吗?” “他们的感受根本不需要在我的考虑范围之内。”森医生凛然道,“如果[不死军团]的成立、如果这些士兵们的牺牲是有意义的话,那这就是我的最优解。” 他究竟是以什么样的心情说出了这么无情的话?可是仔细想来,这不正是森医生真实面目吗?所有事物在他的眼中都只区分为[有用]和[没用]两种情况。 最可笑的是,我对他来说是有用的。所以我现在还能站在这里和他说话,和他对峙。 我仓皇而狼狈的逃离了办公室。 我不想再思考关于森医生的一切事情了。但是我唯一拥有的,就只剩下了立原留给我的诗集。 我开始尝试像之前的立原一样读诗,像他那样用平静且清亮的声音读诗。诗歌中的每一行字都仿佛是一方独立于这个世界的小空间。我企图用这种方式躲避现实,纵然身体会不断的死亡,可是我的精神却能逃离这个世界。 然而,我失败了。 我颤抖而破碎的声音读不出来一句诗。 而那本诗集中除了原本的诗歌外,还密密麻麻的写满了立原对家人的想念,对战争胜利的渴望,对美好未来的憧憬。 那么强烈的意愿穿透纸页冲击着我的大脑,感情和理智在我的心中经历了漫长的拉锯战之后,终于有了一个结果。 我无所谓我自己的身体,我也不能共情他们对国家、对亲人的浓烈感情。我只是,想要做点什么。想要再为上野、立原,为了[不死军团]中所有还在死亡痛苦中煎熬的人,再做点什么。 我记得立原曾对我说过的话,他让我要珍惜自己的生命。 可是现在我已经失去资格了。 我主动站到了战场上。没有机枪、没有□□、甚至没有刺刀,我的手里仅剩了一把小型军刀。我试图拿着这把刀去战斗,去朝着我每一个能近身的敌军的弱点砍去。 我再也不会想对面的人是不是和我有仇有怨了,我已经没有立场再思考这个问题了。 死掉,就再复活,拿起武器继续战斗。 然后再死掉,再复活。 与谢野的精神已经濒临崩溃,她就快要施展不出异能力来了。但是没有了与谢野,那就靠我自己的异能力。虽然比[请君勿死]要修复的慢了一些,但我依旧可以做到还站在战场上。 我的意识大概已经和身体分离了。我仿佛是飘在了半空中,看着自己手中握着一把刀,机械的向敌军刺去。肉搏,被压在身下砍。可是我并没有放松一点点箍着对方的力道,就那样紧紧的绞着对方的脖子,最终将刀送入了他的脖颈。 我的身体和那个敌军同归于尽了。他从脖颈动脉处喷出来的鲜血就淋到了我的脸上,而我的身体也多处骨折,四肢呈现出扭曲状。 可是好奇怪啊,我没有感觉到鲜血的温热,也没有感觉到骨折的疼痛。 我的身体大概是真的死了吧。 当然,过不了多久就会再次复活。以我身体死亡的条件平等换取敌军的一条生命,我想这个买卖应该很划算。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终于被拖下了战场。 是与谢野。 意识恍惚之间,我看到了她脖颈上挂着的一枚吊坠、那是一块不规则形状的金属片,并不算大。我伸出手去触摸那块金属片,指腹触及位置,满满的都是粗糙的划痕。 而那些密密麻麻的划痕,组成了一个个[正]字。越到金属片的尾部,端端正正的字也混乱了起来,一直到辨认不出来字的形状。 “那是立原刻的。他说我每救他一次,他就会记录一次。他们这样痛苦,都是因为我。”与谢野说着就痛哭了起来,“他说我太过正确了,说我是凌驾于战场之上的死之天使……” 与谢野痛哭的声音传到我的耳朵里。可是很奇怪,隐隐约约,我能很清晰的听到她在说什么,可是我完全听不懂。我的大脑好像失去了处理信息的能力。 我只记得我应该回到战场上去。我应该去杀敌,就算是做一个毫无攻击力的肉盾,我也应该拖住哪怕是一点点敌军进攻的脚步。 为了森医生吗? 还是为了那些士兵的愿望呢? 我已经不知道了。 我踉跄的起身往外走去。可是下一秒,我就被与谢野从身后抱住了。她死死的箍着我的腰,不让我往外走去。 “阿狩,求你了,醒一醒吧。” “我应该……回去,前线。”这是身体和大脑给我下达的唯一指令。 “求你了,别回去了,今天已经第十九次了。”她的声音带着浓浓的哭腔,还有歇斯底里。她将头抵在我的后背上,就有温暖的液体洇透了我的衣服,传到了我的后背上。 那是,与谢野的眼泪。 也是我唯一能感受的温度。 “我不想再做什么[死之天使]了。” 我知道她很痛苦,我想安慰她。可是我的灵魂却依旧和身体处于分离状态。我的身体不受意识的控制,机械的往外走去。我抬不起手臂,也停不下脚步。 与谢野慢慢的放开了我。她没有再制止我走向前行的脚步,而是就攥紧拳头,咬紧牙关。她赤红的双眼盯着我的背影,伤心绝望的眼神就转化成了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慢慢的,她的声音变得坚定了起来:“如果这一切的痛苦全都是因为我的异能力而起的话,那也应该由我去终结。” 与谢野她,想要做什么呢? 我不知道,那不是我应该思考的问题。 我只知道我应该在战场上再多杀一些人,就当是为了森医生的信仰、为了无数士兵想要守护住家人的希望、也是为了成全自己那点自私可笑又很卑劣的心思,我宁可自己代替[不死军团]的士兵多承受一点痛苦。 我只是一个不堪又卑劣的人罢了。 如果我能站在他们身前,替他们多抵挡几次死亡的话,那他们就会少遭受一点痛苦,即使只是一点。 也许这叫做,赎罪。 替森医生,也替我自己。 17 暗夜17 很突兀的。 与谢野被关押起来了。 听说是因为她在母舰上设置了很多炸弹,试图把整个基地炸沉。不过她只是一个十一岁的孩子,对于炸弹的设置也不熟练,所以才被人及时发现了。 可是由于她的精神状态已经濒临崩溃了,再也无法施展出异能力了,也就不能再为军队工作了。再加上炸弹事件,她的危险性更是加重,因此才被相关部门关押了起来。 不过这件事也并不是无迹可寻,与谢野曾说过她要终结这一切。现在想来,这也许就是她的办法吧。 总之,没有了与谢野的[不死军团]就这样很简单的溃散了。再没有了强大的治愈系异能力之后,普通人就只是普通人。全队有超过半数人受伤,举白旗宣布投降。 至此,常暗岛大战就这样狼狈的落下了帷幕。 这也许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只不过[不死军团]剩下的也只有不到十分之一的人。他们神情呆滞,即使是在举白旗投降的那一刻,也没有因为终于解脱而感到丝毫的高兴。 他们的□□乃至灵魂,早已经深深的埋葬在这座小岛上,成为小岛的一部分了。 我也是,我只感觉到了疲惫。 即使常暗岛的战争已经结束,但是炮火声却没有停止。我们时不时的仍会听到炸弹爆炸的声音,也会听到密集的枪响。当听到这些声音的时候,我仍然会条件反射般的身体颤抖起来。 政府也派遣了新的士兵来处理[不死军团]这些仅剩的幸存者。被抚慰、被安置、被称为保家卫国的英雄,可实际上呢?那只是一群被战争折磨到生不如死的普通人。 如果不是强制性的,大概没有人会想当这个英雄,也没有人能坚持下来。 我的灵魂被封印到了极度困倦的□□中,每天只是如行尸走肉般活动着。我冷漠的看着士兵发现了我,再将我带到了心理医生处。那心理医生就给我做心理疏导,但是时间久了,他也就放弃了。 我的身体不会对他的话有反应,只会对一切爆炸声和尖锐的声音有反应。那是在无数次生死徘徊之间所刻印下的深至灵魂的痛楚。 士兵们像是品鉴一件商品一样点评着[不死军团]的存在,他们的对话中毫无共情,只是站在第三视角所发表的最浅显的感想。 “这些人可真惨啊,都安抚这么久了,状态愣是没有一丁点好转。” “啧啧啧,真想象不到在战场上受了多大伤害。听说这个计划的提出者和主要负责人是一个军医?” “已经被抓咯,也真是活该。不过当时征兵的时候还好我年龄不够没有赶上。要不然我也是这些士兵中的一员了。” “那种人啊,不把人命当人命的,就应该枪毙。枪毙之后再把尸体给扔了,让所有人都踩两脚。” “说年龄不够的,这里不是有一个小孩子嘛……风间狩?喂,你多大了?还能听到我说话吗?” “……” 我终于有了反应,因为年轻士兵聊天的那几句话。森医生,已经被抓起来了吗?然后他们就要说森医生本该被枪毙之后,尸体还要受辱吗? 他们一点都不理解森医生,其实我也不理解。可是森医生并不需要世人的理解,他是一个殉道者,强大而又孤独,只顾低头前行。 我被带到了母舰,睡上了舒服的床和温暖的卧室。这里没有随时会坍塌的堑壕洞,也没有蛇虫鼠蚁,更没有腐烂发臭的尸体。为了能刺激我的反应,给我做心理治疗,那些士兵甚至还带着我看了森医生的审判现场。 森医生的,审判现场。 我已经好久没有见到过他了啊。从最后一次不欢而散的争吵之后,我就再也没见过他了。 然后,和他说的一样。 我果然在电视上见到了他。 而他,端坐于军事法庭的被告席。 此时的他,已经被剥下了笔挺的军装,换上了一身松垮且落魄的囚服。他的脸色看起来很差也很疲惫,下巴处的胡茬看上去也很久没有打理了。邋遢且落魄,更甚于我和他的最后一次见面。 但唯独,他的头发梳的一丝不苟,冲淡了这份落魄感。除此之外,他的脖子挂着一个项链绳一样的东西。绳坠被隐藏在了囚服内里,看不清形状。 我看着他面容平静的听法官念出了他的罪行,语气激烈。又看着他毫无异议的接受了军事法庭对他的审判——流放至横滨。 最后,我看着他被军警押了下去。 军警推搡着他,钳制着他。在架着他的胳膊把他往下押走的那一刻,动作粗鲁间,一枚坠子就从宽松的囚服衣领中掉了出来。 那是一个小小的、白色的、骨哨。 那是,我的指骨。 它算不得小巧精致,但却是他身上唯一的装饰,那是他在极度落魄之后的仅剩的仪式感,那是他最后的体面。 我曾在无数个夜晚,伴着炮火声,在昏暗的灯光下,打磨这枚骨哨。它也曾紧贴着我的心口,陪我经历了一次次的死亡。它从诞生初一直到成品,见证了我每时每刻的心情——平静、迷茫、兴奋、期待,一直到我把它送到森医生手里时的忐忑、自卑、酸涩。 而现在,它成为了森医生的体面。 时隔太久太久之后,我再度得到了他的回应,即便这份回应只是我的一厢情愿,只是我卑微的自以为是。 我安静的看着审判转播,泪流满面。 我感觉我封闭的身体好像裂开了一个缝隙,灵魂就像细沙一样迫不及待的从缝隙里漏了出去,又覆盖到了身体上。我的身体和灵魂重新契合,无数尖锐的痛感也在顷刻间回到了我的身上。 我痛的蜷缩了起来。即使紧紧咬着牙关,破碎的呜咽还是不受我控制的从唇缝泄了出去。 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也许是那无数次死亡的痛感、那些被我的灵魂彻底屏蔽掉的痛感,重新又返还并且成倍的叠加到了我的身上。 可是我又是高兴的。 宛若复活,宛若新生。 “你哭什么?是喜极而泣吗?”我听到有人问我,但是我回答不出来。 “诶——你怎么了?还好吗?”士兵看着我在床上蜷缩打滚的样子,就慌了手脚,“小子你别怕啊,他已经受到惩罚了。不过为什么不是死刑啊,仅仅是流放,真是太便宜这种恶人了……” 他手忙脚乱的安慰着我。 可是他哪又知道,我重新体验到了活着的感觉,我仿佛又回到了这个世间。 我复活了。 仅仅因为一个哨子。 *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不死军团]的所有士兵确实称得上英雄。因此即使这些人已经有了很严重的创伤后应激障碍,但依旧得到了很好的照顾。 他们被问到具体的家庭住址,以及曾经的履历。这些都是为了方便在战后清理完毕之后能很好的被遣送回家。 当然,我也经历了这项流程。 只是,我什么都答不出来。我只是一个诞生于常暗岛的、没有记忆的孩子。我和这个世界最初始的连接只有一个名字——风间狩。 我不知道自己从何而来,也不知道我的名字从何而来。我只知道把我变成人类模样的是森医生,他以极端的手段让我在短时间内经历了人世间的一切感情,将我本就几乎不存在的人格强制催生出来。 我所拥有、所建立的一切和这个世界的连结,都已消失不见。我的朋友死在了战场上,与谢野被关押,连森医生都被流放了。 降临到常暗岛上的时候,我是孤身一人。 常暗岛大战落幕的时候,我依旧是一人。 我像一只孤魂野鬼,游荡在常暗岛的焦土之上。这里的每一寸土地,都曾沾染过我的鲜血。可是世界之大,常暗岛之大,却没有一处角落能容得下一个渺小的我。 在所有人都没有注意到的情况下,我偷偷溜了出去。我想让我漂泊不定的心有一点依靠,于是我偷偷的溜进了森医生的宿舍。 他的宿舍里已经没有人的气息了。自从他被逮捕之后,这里就再也没有人进来过。在我走进去的那一刻,感受到的只有潮湿变质的霉味。 但是除此之外,一切都还和平时没什么区别。就仿佛,它们还在静静地等着主人的回归。 这里有一切生活的痕迹。 书桌上是摊开的一本医书,甚至书缝中还夹着一支没有盖上笔帽的钢笔。一旁的衣架上也还挂着一件染了血迹的白色衬衫。医药柜台的铝制托盘里,还有几颗已经过期的白色药片。至于那张小小的单人床上,床单微皱,皱出了一个不甚明显的人体形状。 我甚至可以想象到森医生躺靠在床上的样子。 鬼使神差的,我坐了过去,坐到了他的单人床上。我又躺了下去,头就埋在了叠放整齐的被子里,那是一种很熟悉又很安心的味道,仿佛是浸透了酒精和消毒水。那是一种很凉薄的味道,和森医生一样。 我蜷缩着睡了过去。 我实在是太累了。 没有人会注意到我的存在,就像所有人都已经遗忘了森医生一样。有些事情、有些记忆只会留存在真正经历过的人的心中。只有真正经历过,才能体验其中刻骨铭心,第三视角的人永远都只会语言点评,然后遗忘。 我将自己反锁在了森医生的宿舍里,走过了他房间的每一个角落,抚过了房间的每一处器具。他曾经和爱丽丝也是这样在这间宿舍里生活、工作。偶尔还会加上一个外来者的我。 我坐在书桌前,往身后望去。不需要很费力,只需要侧身歪一下头,就能很清楚的透过内室门的门缝,看到里面那张冰冷的手术床。曾经的我就躺在那张手术床上,而现在的我,是曾经的森医生的视角。 我拂去了积落在书页上的灰尘,重新翻阅起了那本书。我想象着曾经的森医生是如何翻看这本书的。一页一页的看,时不时还拿着钢笔在纸张上记录着内容和感想。 于是,我也这么做了。 虽然钢笔的墨囊早已干枯,再也写不出一行字了。 我别扭的握住了笔身,又将笔尖斜立到书页上,或轻或重的划过。我尝试着感受森医生指尖的温度,尝试着代入他,代入到他每一个坐在书桌前不眠的夜晚。 那个时候的他,心里在想什么呢? 这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 我将书拿起来。然后,在医书下面就又出现了一个小的本子。本子很薄,看上去并没有几页,甚至连封面都是脆弱到页边起了毛。 我蓦的屏住了呼吸。整个人的心跳都缓慢的加速了起来。我像是做贼一样,小心翼翼的翻开了那个本子的封页。在书的扉页,就看到了我自己的名字。 那是一本日记本,密密麻麻的记录了我在常暗岛所经历的一切。它记录了我自拥有记忆以来短暂而狼狈的人生。 日记扉页的右下角写了一行小字。 记录员:森鸥外。 * 由于舰仓内的空气过于潮湿,日记本的纸张在吸饱水之后就变得很软,软到翻阅起来几乎听不到任何声音。 我深吸一口气,端坐到椅子上,小心翼翼的翻开了日记本的第一页。上面用钢笔写出的蓝色字迹早已褪色,变成了浅淡的黄色,几乎看不清楚。 【姓名:风间狩 年龄:不明,目测13岁 身份:不明异能力者 能力:无限(?)复活,修复再生 很神奇的异能力,竟然可以再生,甚至可以顺便修复已经破损的身体。这简直是比世界上最伟大的医术都要神奇的存在。虽然再生和修复时间过久导致能力有些鸡肋,但我还是把他带了回来。 这还真是一个有些冒险的决定。】 我继续往后翻去。 【送到b战区的第四中队好了,弃军而已。就算是间谍,想必也造成不了多大损失。相反,如果他能证明自己在战场上的能力的话……】 【……】 【死亡次数:2 精神状态:良好 我还是冒险把他带了回来。如果所有士兵都能像他这样在战场上不死不灭的话,只要能克服修复和再生速度过慢的缺点……也许我可以先把理论陈述出来。】 【……】 【竟然真的有瞬时修复的异能力者,而且是一个超级可爱的幼女,比爱丽丝还要更可爱一点。看来[不死军团]的计划可以开始实施了。】 看到森医生在日记里提到与谢野,他原本平静整齐的文字都飞了起来。我似乎能体会到他当时的惊喜心情了,甚至还有对与谢野的喜爱。 这是整本日记里,他第一次如此明显的情绪外露。 【死亡次数:15 单日最高记录:3 看来他的精神阈值很高,可以承受更强度的死亡次数。辅之[请君勿死],在战场上应该可以达成更完美的效果。】 【……】 【一个哨子?而且还是骨哨。】 【……】 【死亡次数:134 单日最高记录:16 是我高估了普通士兵所能承受的死亡痛苦,[不死军团]已经开始有自杀的现象了。……虽然开了四枪,不过有异能力修复。】 【……】 【死亡次数:—— 单日最高记录:—— 记录这个好像也没什么用了,看来普通士兵的精神状态已经濒临极限了。与谢野还能使用异能力,也许还能再撑一段时间。】 【……】 【他开始变得像一个人了。也许,是时候撤销对他的怀疑了。】 【……】 【投降了,一切都结束了。】 日记越翻到后面,字迹颜色也越来越清晰。一直到最后一页,就不同于后期的字迹潦草了。森医生很工整的写下了这句话,并且在句末画了一个很完整的句号。 他是以什么样的心情写下的这句话呢?我不知道。 我花了很久的时间,一字一句的看完了森医生的日记。我试图从这些时间跨度长但是却简短的文字中窥探他的内心。就像曾经的我也会透过门缝贪婪的看着他的背影一样。 这是一本完全为我写的日记,记录了我在常暗岛的所有经历。森医生的笔触很冷,冷到几乎没有在日记中表露任何情绪。 他是以什么样的心情一次次记录我的死亡呢?我想我已经有答案了。 也许我在他的心中就是这样一个存在。他不需要为我投注任何感情,我也没有值得他喜欢的地方。就像是一个堆放在角落的物件,我只是一个物件。当我有利用价值的时候,就会被他拿出来使用。 可是现在呢?[不死军团]瓦解之后,我对他来说已经没有任何作用了吗? 我为这个突然的想法惊了一身冷汗。我的能力确实……只是鸡肋到不能再鸡肋的再生和修复,不像与谢野那样可以作用到其他人的身上。即使经历了常暗岛战役,再生速度也没有提升多少。 没有了战争,没有了[不死军团],我为他发挥的作用又能有多少呢?我只是一个普通人罢了。 森医生说过,他只在意我能为他带来的利益有多少。可如果我不能为他带来利益,那是不是就意味着……我要被丢掉了。 这个认知令我惶恐。突如其来的恐惧像是一只无形的大手,攥紧了我的心脏。我感觉到我的心脏有一瞬间停止了跳动,呼吸也有一瞬间的停滞。 我不想被他丢掉。 哪怕他现在被流放。 哪怕他现在被所有人唾弃。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闪烁的台灯负荷不了超载的工作,灯丝自行熄灭,整间宿舍都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我才从惶恐沉思的状态中惊醒过来。 一个念头几乎是像野草一般,在我的心里落下了种子之后迅速扎根疯长。 森医生的流放地点是……横滨。 我想……我想,去找他。 就算我只是一个普通人,就算我的能力并不能为他带来多大帮助,可是只要我去找他——只要我去找他,站在他的身边,就代表我还有渺茫的机会。 可如果我一直游荡在常暗岛上,那我就彻底没有机会了。 我想好了,我要去那个叫做横滨的地方。 我再次去找了负责记录信息的士兵。在他疑惑的眼神中我郑重的在信息表格上填下了我的目的地——横滨。 我开始期盼着能离开这座拥有永夜极光的恐怖岛屿了,期盼着和森医生重逢的那一天。我会用立原给我讲述的一切人类社会的知识,找到属于自己的价值。 我期待着有森医生的美好未来。 离开常暗岛的时候,天气是晴朗的。我义无反顾的登上了前往日本的军舰,和一众被战争碾磨到精神麻木的士兵一起。我孑然一身,全身上下只有一身军服。可是我的心情是愉悦和亢奋的。 诞生于常暗岛的这一年,我十三岁。 离开常暗岛的时候,我十四岁。 18 暗夜18 舰船并没有把我直接送到横滨。我只是和众多士兵一起,在一处港口登陆。在登陆之后,舰船就头也不回的继续驶向了大海。至此为止,仿佛我和常暗岛的联系就彻底断了。 在港口上聚集了很多人,男女老少。他们在看到士兵登陆之后就喜极而泣的拥了上来。小小的港口在此刻成为了人类世界的缩影,演绎出了所有的悲欢离合。 我看到有士兵和妻子儿女相拥而泣,看到了有士兵紧紧拥抱着年迈的父母。也看到有家属得到了来自前线士兵的遗物,更看到了有士兵就茫然的站在原地,孤身一人,没有人寻他。 我没有亲人,也没有家人,我也是那些孤身士兵中的一员。我就静静的看着人们互诉思念,庆幸逃脱了战争和死亡的魔爪。 但终究还是不一样的——即使那些孤身的士兵没有亲人来接,他们还是有着一个目标的,他们最终迈着蹒跚的步伐回到了自己的老家,那个曾经生活过十几年甚至二十几年的地方。 我没有家。 我只是孤身一人。 我没有钱可以买东西,我也不熟悉人世间的一切。那些人类所谓的工作和生活——他们需要学习各种技能,这样才能找一份或稳定或不稳定的工作,这样才能保证自己最低层次的生存需要,继而才叫生活。 我没有技能,除了在常暗岛上所积累到的一切关于战斗和杀人的技巧。这是相对安定的人类社会,这不是常暗岛那种只有永不停歇的炮火作为背景音的战场。我与整个人类社会都格格不入。 于是我开始了流浪。 那是来来往往的人这么形容我的。 流浪大概就是这个人类社会中最简单的能生存下去的办法吧?不会被既定的社会规则束缚着,也没有具体的方向和目标。只要不追求高质量的生活,那活下去就变成了一个很简单的目标。我不用在意过路人类的眼神,也不用在意和陌生人相处,甚至不用在意休息环境。 我偶尔会询问一下路人横滨的方向。其实大多数人是不愿意理我的,但总归还是有小部分热愿意给我指明一个方向。我就会顺着那个方向走过去,一边走一边流浪。 我只需要一路走到横滨,找到森医生。 我相信,我终有一天可以到达横滨。 我学着其他流离失所的人,和我看到的所有流浪汉一样,睡在街边巷角的垃圾桶旁,睡在公园的长椅上,睡在蚊虫多的桥洞旁中。只是我依旧会被饥饿感所侵袭,那种源于人身上最本能、最原始的渴望所带来的痛苦,是无论如何也无法消去的。 早已经不知道从哪里听到的说法了,饿极了的人会吃掉自己的胃。我不知道我的胃会不会被身体吃掉,我只知道我早已分辨不出我是饿晕还是饿死了,但是我还会醒过来。这种折磨的感觉,比在常暗岛上还要漫长和煎熬。 为什么痛苦还在继续呢? 人类社会又是不同于战场的另一种残酷环境。 * 不知道浑浑噩噩的过了多久—— 当我已经做好心理准备苏醒过来再次体验饥饿的感觉的时候,我却发现我躺的地方已经不再是街边散发腐烂气息的垃圾桶了。 这是一间简单却又明亮宽敞的屋子,而我睡的地方是一张单人木床。床上铺了厚厚的垫子,还有干净的床单。屋子里飘散的是一种混合着食物和洗涤用品的香气。很温暖的感觉,阳光的温度浸透了我的四肢百骸。 我遇到了心软的人。 是一对年迈的夫妻。 他们说在舰船登陆的当天也有去港口接他们的亲生儿子,可是他们等了很久都没有等到。他们从早等到晚,一直等到港口剩了最后一个穿着军服的士兵,他们依旧没有见到自己的儿子。 而那最后一个穿着军服的士兵,是我。 他们说,他们已经知道了儿子的结局。 他们说,我和他们一样孤独。 当他们再次在街边的垃圾桶旁看到被饿昏迷的我之后,他们就决定把我带回了家。因为我的身上穿着和他们儿子一样的军服,而我还年轻。 他们说,这是一种幸运。是命运让他们遇见了我,是命运让他们将我带回了家。因为他们已经失去了儿子,而我没有家庭。 他们说,这是一种缘分。我和他们注定要成为一家人。他们会努力做好我的父母,而我来承担他们儿子的角色。就这样三个孤独的灵魂,终究能互相取暖,有了依靠。 我就这样决定延缓了去找森医生的计划,在年迈夫妻的家中住了下来。我也说不清楚是为什么,也许是每天都能吃到充满烟火味的温热饭菜,也许是因为这对夫妻时不时会对我吐露出的关心话语。 也许就只是……贪恋于这种简单而又纯粹的温暖,这是我在和森医生的相处中不曾体会过的新奇感受。 我短暂的体会到了亲情。 在和他们都日渐相处中,我仿佛已经能忘记在常暗岛所经历的一切了。我很自然的叫他们伯父伯母,白天和伯父一起上工,晚上吃伯母做的饭菜,在和他们围坐在饭桌一起吃饭的时候就会轻松的聊起了天。虽然大多数都是他们问,我回答。 甚至对于他们提出的想要知道他们的儿子在常暗岛上度过的是怎么样的生活,我也愿意从大脑深处挖出最不堪的、不想记起的回忆,再轻描淡写的告诉他们。 我不想让他们知道常暗岛的战争有多苦。 比如[不死军团],再比如无尽的死亡。 命运似乎终于眷顾了我一次。 直到在某一次很随意的谈话中,我得知了他们的儿子的姓名—— 上野村正。 我当时的反应是什么呢?好像笑容凝结到了脸上。在呆愣了好久之后,我才颤抖着声音又向他们重复问了一遍,是谁? 于是我又得到了他们肯定的回答。他们在看到我的反常表情之后,就激动的拿着了相册,指着某一张照片上笑得灿烂的年轻人问我——阿狩,你是认识我儿子吗? 是,我是认识他。 那个以挣军功为目标的青年。 那个在很努力的坚持了好久之后才终于忍受不了[不死军团]的痛苦选择自杀的青年,甚至他在死前还自嘲为胆小鬼。我和他的死亡绑定在了一起,因为我没有开口救他。 看到我点头,他们就像升起了希望一般,又满怀希望与激动的继续问我——那你能讲讲阿正他在军营时候的事吗?我们只是想要知道他在军营是什么样子的,我们只是想要知道……他曾经过的好不好。 也许每一对父母都是这样吧。小心翼翼的盼望着孩子好。即使知道孩子已经死亡的消息,宁可自己心痛也想要从别人的口中拼凑出一个还算鲜活的曾经。 可是我能说什么呢?我需要告诉他们上野曾在被当成弃军的第四中队?还是要告诉他们上野曾经参与了[不死军团]的计划,成为了众多求死不能的士兵中的一员? 或者我要告诉他们,上野因为坚持不下来一次又一次的死亡而主动选择了自杀?并且我还是那个对他见死不救的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我杀死了他。 如果我当时没有遵从他的意愿救了他的话,那说不定现在能躺在柔软床上的、吃上温热食物的、有父母陪伴的,就是上野本人了。 于是我想,也许不让他们知道上野是因为承受不了折磨而主动选择自杀的会更好。所以我告诉他们,军队过得很苦,而上野是在一次战争中替我挡下了炮弹而死亡的。 他们就愣住了。 他们脸上的期待和激动就消失了,顺带着连整间屋子的氛围、包括食物都冷了下来。我感觉到无措,可是我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我说错话了。 从那之后,他们就有些逃避我。那是一种很微妙的情绪。虽然他们待我和最初并没有什么两样。可是从每一次相处中,我都感觉到他们对我的热情在一点点的变淡。我忽略了他们眼睛里的伤痛,也忽略了他们眼睛中的伤痛变质为了哀怨。 直到某一天在我睡觉的时候,我感觉到了熟悉的疼痛,那种身体被割裂的疼痛。我曾一度对这种疼痛习以为常。可是在离开常暗岛之后,在没有了战争的安宁城市中,我再一次感受到了这种疼痛。 我害怕的睁开了眼睛。 是他们将刀对准了我。 他们对我说:“为什么被炸死的不是你,而是阿正?如果当时是你被炸死了,是不是现在能吃好饭睡好觉的就是阿正了?” 我害怕了起来。他们的眼中再也不见往日的慈祥和温柔,取而代之的是哀愁和怨恨。他们当初想要让我加入家庭的时候是真诚的,而现在对我的怨恨也是真的。他们握刀的手是颤抖的,可是刺向我的时候却是稳健的。 我逃跑了,我捂着被刺伤的腹部,狼狈的逃离了那个曾短暂的带给我温暖的房子。 我又回到了最初的垃圾桶,那里却已经被别的流浪汉占领了。我没有理会他抢占地盘的挑衅,在随手将他制服之后,就安静的缩到了旁边的角落。 他骂骂咧咧的捂着自己被扭伤的手臂,又用恶心的语言咒骂着我。仅仅是因为我打了他,而最可笑的源头是他的挑衅。 他只是一个普通人罢了,甚至因为流浪久了,身体比普通人还要虚弱。如果我想的话,我可以很轻易的杀掉他,用我在常暗岛积累出来的经验,他的全身都是破绽。 可是我没有理他。 我只是抱紧了自己。 为什么人类社会是这样的? 冰冷而又陌生,随时都会改变。还有人类复杂又无法猜测的情绪。 我所以为的命运对我的眷顾,其实只是命运的囚笼给我的诱饵,只等待我钻进笼子里,再给我一次致命的打击。它会嘲弄的看着我,讽刺我不配,讽刺我的奢求。 其实命运根本不曾眷顾过我。 腹部的伤口还在不停的往外流血,我身体的温度好像也在下降。这还是我第一次在等待死亡的过程中没有感觉到过分的痛苦,真是有些可笑的体验。 最后看了一眼这个冷漠而又陌生的人类社会,我闭上了眼睛,等待着又一次死亡的降临。死了就好了,就再也不用体验这令人窒息的一切了。 脑中快速闪回了常暗岛时期的记忆。 一个突然的想法突然蹦到了我的大脑中。 好想……回去常暗岛啊。 那个承载了我无数痛苦回忆的地方,那个我一度想要逃离的地方,我竟然可笑的生出了想要回去的念头。我根本不知道如何在这个令人绝望的人类社会生存下去,我宁可回到常暗岛去守着那吞噬了无数生命的焦土。 至少那里,还有着和森医生的回忆。 19 暗夜19 《如何成为森先生的最优解》19 暗夜19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20 破晓01 《如何成为森先生的最优解》20 破晓01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21 破晓02 《如何成为森先生的最优解》21 破晓02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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