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无情道后我怀崽了》 第1章 林见雪出关了。 推开静心室门的一瞬间,浓墨似的长发被风吹起一个弧度,阳光下泛起金色的光泽。 他不适应地眯了下眼,一袭素白衣袍衬得人愈发冷清,长身鹤立,像是万年不化的冬雪般。不远处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随即有守门小童惊诧的声音响起: “离寒长老?您、您怎么就出来了?” 林见雪闻言侧身,守门小童只觉得面前冷香拂过,不由抬头看去,登时头脑一片空白,心跳骤停。 面前那双眼形状极美,眼尾弧度略微上挑,仿佛有万种深情藏在其中。可仔细看去,那眼里无欲无情,让人如坠冰窟。 守门小童一个激灵,只觉得有股寒气从脚底升起,慌忙低下头不敢多看,结结巴巴道:“弟、弟子这、这就去通知掌门……” “不必了。”林见雪瞥他一眼又移开,平静道,“半柱香前我已用神识告知掌门,今日出关与他会面。” 守门小童应了,躬了躬身退到一边。 林见雪沐着阳光站了片刻,随即迈开步子朝主峰走去。 林见雪闭关已有一年,对于修道之人来说,也不过弹指刹那。 此次闭关是为参悟大乘突破的机缘,他离飞升仅一步之遥,要参透少说也要花上好几年,本来不该这时候出关,但前日,他隐约感知到掌门在唤他,这才不得已中断闭关,提前出来了。 掌门前日并未说明具体事项,不过想来,能让掌门求到他这个闭关之人身上,事态必定非同小可。 林见雪思及此,面色沉了几分。他脚下步子加快,转眼便到了主峰。 主峰大殿内站了不少人,正三三两两凑作一堆。众人见到一抹素白身影从殿外走来,犹如一道清冷的月光照进殿内,周遭空气仿佛被镇住般凝滞一瞬,几秒后惊诧声四起: “这是……离寒师尊?” “离、离寒师尊!你真的出来了!” “这可真是太好了!” …… 林见雪略一点头,匆匆掠过人群,径直走到殿上坐着的掌门面前,微微躬身:“掌门师兄。” “离寒,你来了。”方华掌门外表三十出头,气质沉稳,他朝林见雪笑了笑,神色略带歉意。 “把你从闭关中叫出来,实在是对不住,但眼下也是不得已之举。” 林见雪垂下眸子:“掌门师兄言重了。” 方华掌门抬手指了指一旁的位置:“坐下再说吧。” 林见雪坐在一侧,习惯性地抬手想拿什么东西,却意外扑了个空。 他的手在空中停了一瞬,似乎意识到什么,又不动声色地放下。身后有弟子这才急急忙忙跑过来,端着茶盏递到他手边,小心翼翼道:“离寒师尊,茶……” 林见雪接过茶盏,饮了一口,眉心微不可察地蹙了下,又很快掩盖下去。 大约是茶水不合心意,他有些走神,目光下意识地在那堆弟子中转了几圈,好像在找什么。 “……离寒,离寒?” 掌门的声音响起,林见雪猛地回神,纤长的睫羽颤了下,像振翅欲飞的蝶。 “在的,”他收回目光,把手中的茶放到桌上,状似不经意道,“掌门怎么把我的弟子们都叫来了?” 方华掌门笑道:“他们可不是我叫的,我也叫不动。应该都是听说你今日出关,跑来看你的。” 林见雪抬眼看向掌门,显然对前半句有些不解:“此话怎讲?” “前些日子,有一上古魔物冲破封印现世,屠了不少附近的低阶修士,我们前去镇压,可惜境界差距太大,实在不敌,便想请出你座下弟子顾行渊帮忙。” 林见雪闻言了然。 仙门多以炼药布阵闻名,方华掌门虽炼药上天赋卓绝,但修为上确是弱项。真正修习道法战力强盛的,只有他们天墟峰一脉。 “结果如何?” 方华掌门摇摇头:“没请到人。” 林见雪皱了下眉。 “他不愿去?” 方华掌门苦笑道:“不是不愿去,是根本人都找不到。那魔物修为深厚,换了其他人恐怕连自保都难,时间紧迫,这才不得已把你叫出来了。” 林见雪沉默一瞬,回头瞥向身后的人,沉声道:“行渊人呢?” 那弟子被冷不防问着,脸色一白,手中的茶壶都快吓掉了,低头小声道:“我……我不知道……” 林见雪眼一眯:“不知道?” 那弟子咽了口唾沫,“噗通”一声跪下去,都快哭出来了:“师、师尊您别问了……我真的不知道啊!自从您闭关以后,行渊师兄就时常见不着人,最近已经快半年没回来了!” 空气静了两秒,林见雪抬眼看向前面那堆弟子,那六七个人仿佛心有灵犀一般,啪啪啪地全跪下了。 林见雪不自觉磨蹭了下指尖,冷声道:“你们也不知道?” 没人敢吭声。 半晌,跪下的人群里终于有人颤颤巍巍举起手,犹豫道:“一、一个月前,弟子好像见到行渊师兄进了风月谷……” 四周死一般寂静。 林见雪面色彻底沉了下去。 风月谷,地如其名,被誉为“风月无边,人间极乐之地”,是各类风流人物出入的地方。虽然比起民间的勾栏要高雅不少,但终究难掩它物色交易的本质。 大多仙门其实并没那么严格,私下里悄悄去这些地方玩玩,仙门大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不会说什么。 但天墟峰不一样。 天墟峰峰主林见雪,修的是无情道,讲究断情断欲。顾行渊身为林见雪的亲传弟子,在仙门有难的时候,竟不声不响地跑去风月谷玩乐,不仅破了禁,道义上也很不得体。 林见雪闭了闭眼,再次睁眼时,面上的沉郁之色已被压了下去。 他松开用力到泛白的指尖,在虚空中勾写出几个金色的字体,片刻后字迹像轻烟一般逐渐消散。 这是亲传师徒之间才会有的传召方式,信息会通过契印传达到另一人识海,虽然力度会随着距离而减弱,但传达到风月谷的话,还是足够了。 今日是林见雪第一次用,毕竟此前…… 林见雪脑海里隐隐浮现出一道身影,印象里,好像无论在哪里,那道身影总是一转头就能看到。 他收回手,转头看向掌门:“掌门继续讲吧,需要我怎么做?” 方华掌门笑了下,开始给他细细地讲解具体情况。 这一讲便是一下午,到金乌西沉时,方华掌门起身道:“……这样看来,有些细节还有待确认,我先去万书阁查证一下,明日再来与你商议。” 林见雪点点头,正欲开口时,门口的人群里突然传来一阵骚动。一种莫名激动的气氛在空中弥漫开,断断续续又刻意压低的字句,接连不断飘到了林见雪耳边。 “……天哪!那真的是行渊师兄吗!” “太可怕了吧,离这里那么远,这才过了多久……” “是我肯定不行,怎么也得花两天吧……” “啧,你怎么能跟行渊师兄比……” …… 林见雪转头看向殿门,叽叽喳喳的讨论声逐渐压低,终于在某一瞬突然静止了。 赤红的夕阳余晖中,一道高而利落的身影破风般闯进殿内。 招眼的金色发尾随外袍翻涌,逆光中看不清表情,却能感到那双狭长明亮的眼睛,直落落地望向殿上的位置。 周身涌动的灵力来不及散去,迅速弥漫了周遭空间。他气息微乱,脚步不停地朝殿上走,翻滚的外袍带起一阵阵微凉的气流。 “师尊,”顾行渊眼神微动,语气带着热度而稍稍克制,仿佛在极力压抑着什么情绪,“我回来了——” “呯——” 打碎的茶碗在脚前四溅开来,茶汤飞溅上衣袍底部。顾行渊猛地停下步子,眸光一颤,表情有刹那的凝滞。 两人的目光隔着半个大殿,在空中四目相对。 林见雪冷冷看着他,面上没什么表情,嘴唇微启,寒声道:“跪下。” 第2章 气氛肉眼可见得凝滞下来。 方华掌门见状勾了勾嘴角,两三步走出了殿门。奉茶弟子眼明手快地换上新茶,随着方才窃窃私语的弟子们,一并赶紧溜了。 一时间,偌大的殿内,只剩了两个人。 顾行渊望着殿上人冷淡的表情,心一点点沉了下去。就算没有方才的举动,他也知道,面前这个人生气了。 还气得不轻。 两人对视片刻,顾行渊垂下眸子,在对方冷冷的目光中径直跪了下去。 白底赤金滚边的长袍帷地,金色的发尾因为匆忙赶路而散开,有几缕从脸侧垂下,从上面的角度只能看见低垂的眉眼,显得乖顺而无辜。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浅淡的花香,不是寻常的味道,而是一种甜腻到醉人的气味。 林见雪被这股味道弄得愈发不悦,他盯着顾行渊,冷声道:“我给你传讯的时候,你在哪里?” 顾行渊看他一眼,似乎想说什么,但是并没有开口。 林见雪脸色愈冷,略薄的嘴唇抿得很紧,他转头润了一口茶,重新问道:“我闭关的这段时间,你做了什么?” 顾行渊低着头,依旧没吭声。 林见雪握着茶杯的指尖用力到泛白,几乎要将杯壁捏碎。 “心法练到几层了?” “……” 咔哒一声,茶杯被重重放在了桌上。 林见雪一句话也不想说了,他骤然起身,也不看顾行渊,长袍卷动径直走向殿门外。 路过顾行渊身侧时,对方突然开口道:“师尊。” 手腕旋即被对方猛地扣住,掌心温度滚烫。 林见雪被这温度烫得眼睫一颤,当即想抽手离开,不料对方扣得太紧,一时竟没挣脱。他心底升起几分恼怒,好像被冒犯了一般,低头冷冷地看过去。 顾行渊望过来的目光带着热度,长睫微动,浅金色的眸子透着一层薄光,眼底满是委屈。 大约是林见雪眼神太冷,扣住他的那只手只僵持一秒就松了手劲,顾行渊看着他的表情有些无措。 “师尊,我没有……”他指尖讨好般蹭过林见雪手指,语调很轻,“你不要生气。” 林见雪冷冷地抽开手,平复几下呼吸,才开口道:“行渊。” 顾行渊目不转睛望着他。 “万中无一的天赋不是给你糟蹋的,你知道多少人修道一生,到陨落也抵不上你十年吗?” 林见雪说完,头也不回,拂袖走出了大殿。 他一路回到天墟峰,在自己的房中入定,直到夜里,气息才渐渐平静下来。 大约是闭关被迫中断导致的气息不顺,出关后虽然别人看不出,但林见雪知道,自己的心境远没有面上那么平静。再加上仙门遇难,以及……一贯乖巧的徒弟干出的这些事,林见雪少见地有些情绪波动。 此时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窗外寒风簌簌,开始飘起雪来。他揉了揉额角,觉得有些乏了,便起身去榻上睡了。 一夜无梦,待他醒来时已是第二日早晨,飘了一夜的雪也停了。窗外枝头上压了厚厚一层积雪,方圆百里静谧一片。 林见雪起身走到桌前,大约是人还未完全清醒,习惯性地拿起茶壶想倒杯水喝。等碰到茶壶才发觉,茶壶冰凉一片,是空的。 林见雪手顿了顿,面无表情地放下茶壶,转身推开房门,看清屋外的景象后神色一怔。 屋外大片积雪反射着晃眼的冷光,皑皑白雪中,有一人静静跪在台阶下,也不知道跪了多久,厚厚的积雪盖住了他发顶肩头,听到响声,正抬眼看过来。 “师尊,”顾行渊静静望着他,眼睫一抖就有细雪落下来,“你气消些了吗?” 林见雪扣在门上的手收紧了一分。 那双浅金色的眼睛很专注,透着某种很小心的期望,分明是双漂亮而明亮的眼睛,看起来却莫名有几分可怜,仿佛真受了什么冤屈似的,乖巧得过分。 林见雪与他对视片刻,突然移开目光,转身回了房间:“进来吧。” 得了允许的顾行渊表情一松,从雪中起身,抖落满身的积雪后跟了上去。 屋内与外面是两个温度,得益于房间里布下的暖气阵法。林见雪走回桌前坐下,顾行渊裹着一身寒气走进来,动作熟练自然地端走桌上的茶具,折身出了房门。 林见雪随手拿起书架上的一本册子,翻开看起来。 没过一会儿,顾行渊回来了,房间内萦绕开一股轻袅的茶香。他将沏好的茶送至林见雪面前,垂眸道:“师尊,请用茶。” 林见雪从书页间抬眼看他。 面前的人恭谦有礼,从这个角度只能看到低垂的眉眼,好像那些目无律法的叛逆之事都离他很远,令人莫名安心。 林见雪接过茶,目光在澄澈透碧的茶汤上微微一顿。 清韵悠长的茶香在方寸间弥漫开,朦胧的烟气缓缓升起,在清晨的阳光下仿佛一团浅淡饱满的灵光。 碧涛飞鸿。 世间难寻的茶之一,林见雪偏好喝茶,千年来也并未喝过它,因为太过麻烦。 碧涛飞鸿不仅难以生长,最困难的是沏茶时,需加入九星凝露,而九星凝露只存在于天明前的花蕊中。从千万朵盛开的花朵中,去寻找可能会存在于某一朵花里的,稍纵即逝的九星凝露,是一件费时费力也很可能没收获的事。 而众所周知,风月谷不仅花朵种类繁多,也是世上花朵数量最多的地方,若要寻得九星凝露,自然是最好的选择。 林见雪沉默地饮了一口茶,很久没说话,也不知是在品茶,还是在想别的。 半晌,他将茶盏放回桌上,冷玉般的指尖点在瓷质杯壁上,语气淡淡:“以后不要把时间浪费在这些无用之事上。” 顾行渊倏然抬眸看向他,目光从那片淡色的嘴唇上划过,眼神很深:“这不是无用之事。” 林见雪与他对视,两人的距离似乎有些过于近了,僵持几秒后,他别开目光,不想再争辩这个,转而说道:“你修行停了几日了?” 顾行渊看着他没说话。 林见雪扫过对方肩侧的发尾,金色的发丝里夹杂着一片白雪,应该是方才身上的积雪太多,没整理干净。 过了这么久,修道者身上的雪都未融化,顾行渊的体温和灵力竟单薄至此。林见雪眉心蹙了下,不悦道:“修行懈怠,去后山的寒潭领罚,没我允许不许出来。” 顾行渊看他一眼,目光里似是有些委屈和难过,还有些别的更深的东西,但最后只是低声应道:“是。” 临出门的时候,恰巧与前来商议的方华掌门擦肩而过。 也不知出了什么事,掌门行色匆匆,脸色不怎么好看。顾行渊站在门口回头望去,掌门已经把门关上,里面的声响便半分也听不见了。他迟疑了下,最终还是转身离开了。 屋内两人对视一眼,方华掌门在桌边坐下,神色严肃道:“离寒,昨日经你提醒,我翻阅古籍后基本确认,那魔物果然就是上古传言中的缚麒。当年四大仙门合力才将它打败,本以为早已消陨,不想竟存活至今,如此一来,事情就麻烦了。” 林见雪似是早有预料,并不震惊,但脸色也不怎么好看。他嘴角的弧度略微紧绷,沉思片刻后开口道:“我记得古籍中似有记载,先人曾制成一味丹药,诱使缚麒服下后修为大减,对战中才得以顺利杀敌。 ” “……是。”方华掌门看着他,目光有些复杂,“我确实查到了那枚丹药的配方。” 他将手中的古籍在桌上摊开,翻到其中某一页,推到林见雪面前 。 林见雪匆匆扫过页面,目光在某一处停住了。 残旧泛黄的页面上,繁复地记录着丹药所需的各种材料,大多是珍稀药材,对擅长炼丹的仙门来说问题并不大,只有一样东西显得与众不同—— 封情血。 林见雪抬眼看向掌门:“这是什么?” 掌门沉默两秒,答道:“千年修为无情道尊者的心头血。” 林见雪眼神微动。 他所有所思地看了看古籍,喃喃道:“那我刚好够格。” “离寒。”掌门皱了皱眉,神色中有劝阻之意,“心头血对修道者的重要性你我都明白,你离飞升仅一步之遥,若是因此境界受损……” “可缚麒不可不除。”林见雪打断他,眼神很平静。 “……我们可以想想别的办法。” “仙宗万里,你还能找出第二个符合要求的人吗?”林见雪淡淡道,“只是一滴心头血,我还是给得起的。况且也没人说过,取了心头血之后便不能飞升。” 方华掌门愣愣地看了林见雪好一会儿,末了低声道:“我明白了。” 他顿了顿,叹道:“你还是这样,分明修的是无情道,可对世间万物最有情的也是你。 ” 林见雪看着他将古籍收起,并未接他的话,只道:“这两日我稍作准备……后天这个时候,你来找我即可。” 方华掌门起身别过,林见雪将人送走,屋里便只剩他一人。 他在窗边站了片刻,金色的暖阳镀在他身上,衬得人白得几乎透明,好像风一吹要融进窗外的白雪里去。 他转过身,眸中一片清冷,挥袖放下了窗纱,开始在房中静心调息。 取了心头血究竟会有多大影响,其实没人说得准,林见雪所能做的,便是在此之前,将自己的状态调整到最好。 入定之后,时间的流逝便模糊起来。也不知过了多久,冥冥中,林见雪恍惚听见了什么声音。 ——嘀嗒。 是水滴落在地上的声音。 几乎封闭的五感,因为这一丝警惕迅速放开,他感到一道如有实质的目光正落在自己身上,带着某种温度。 林见雪猛地睁开眼。 沉沉的黑暗中,有个人跪坐在离他一步远的地方,金色的发梢湿润带着寒气,仿佛是刚从水中出来,连水迹都来不及弄干便迫不及待跑来了。 那人一瞬不瞬地看着他,在清冷的月光下安静得仿佛一尊雕塑,好像林见雪不睁眼,他便会一直这样看下去。 林见雪眉心轻微地蹙了下,那人这才如梦初醒般回过神,眨了下眼。 “师尊。”顾行渊轻声道,他倾身凑过来,低垂的眉眼盖住了眼底情绪,显得乖巧而温和。 林见雪略一错神,手腕却已经被对方紧紧扣住了。 第3章 顾行渊手指温度很低,握上来的时候很凉也很用力,好像手中是什么重要的东西,抓住了就不会轻易放开。 林见雪不知怎么想起二十年前的冬天,四五岁的小孩子站在漫天白雪的仙门门口,一身锦衣华服,鬓边一缕细细的金辫,缀着做工精致的玉质环扣,像是哪个世家走丢的小公子。 小公子浅金色的眸子怔怔看着他,忽地一言不发跑过来,小巧圆白的手指紧紧攥着他,怎么也不肯松手。 从那以后,林见雪身边多了个徒弟,天赋万中无一,乖巧听话,仙门众人无一不羡慕。只是晚上入睡时,小徒弟一定要攥着他的衣袍才会安心睡去,直到长大后,林见雪强行将他赶到别的屋子,两人这才分开睡了。 而不知什么时候起,小徒弟很少再攥着他,当年那个需要低头看着的人,如今要稍稍仰视才能对上目光了。 林见雪一个恍惚,顾行渊已经凑到了跟前,浅金色的长眸里倒映出他略微错愕的神情。 “师尊,”顾行渊目光有些沉,好像不太高兴,“我听说炼制丹药需要你的心头血,你答应了吗?” “……”林见雪被手腕上冰冷的触感拉回思绪,顿了下,并没立刻回答这个问题,只是反问道,“谁允许你出来的?” 两人靠得很近,单薄的影子交叠在一起,仿佛一对月光下低语的交心人。 可等了几秒,两人都没等到对方的回答。 林见雪看着顾行渊,一时有些摸不清对方的想法。分明是他从小带大的人,自来遵循礼法,几乎不曾有越界失礼的时候,即便偶尔犯了小错,不待他明说,便会第一时间跑来认错领罚。 而眼前的人私自出了寒潭不说,一身衣袍不整,湿透的金色长发凌乱地散开,还在深夜潜入他房中,真是一件极为出格失礼的事。若是从前遇到这种情况,开口第一句不应当是认错吗? 林见雪眉头微皱,对方见他沉默不答,像是有些急了,拉过他的手腕又逼近几分:“师尊,回答我,你答应了是不是?” 呼吸间温热的吐息交融在一起,这个距离甚至能看清对方眼尾略微上扬的弧度,薄而优美,无端带着几分攻击性。 这个距离太近了。 林见雪镇定地注视着面前的人,开口道:“是。” 随即不自然抿了下唇,下颌绷紧,身体微不可查地有些僵硬,好像是不太适应与人这么近地说话,无意识地作出了戒备的姿态。 两人对视片刻,顾行渊突然松开他手腕,好像终于意识到这个距离有些不妥,又微妙地远离了一些。 林见雪正想松口气,面前人影一动,对方像小时候无数次扑过来般,伸手抱住了他。 “师尊,”顾行渊头埋在他肩窝,声音闷闷的,语气有些软,“你不要答应他们,别取心头血行不行?” 温热的气流拂过林见雪侧颈,带起一阵酥麻的痒意,他条件反射地颤了一下,有些愣。分明从前对方也经常扑过来,但现在好像哪里不一样了。 ……对了,小时候顾行渊不高,扑过来时也只到他胸口,后来不知怎么,好像在刻意避开肢体接触似的,对方不再像从前那样抱过来了。直到现在—— 这还是近几年来,顾行渊第一次抱他,不同的是曾经只到他胸口的人,如今身量见长,靠过来时几乎将他整个人笼罩。 林见雪说不清心底是什么感受,更多的是有些无措。对方说话时,拂过颈侧的灼热吐息扰得他思考不能,他刚想退开一点距离,对方仿佛料到他想干什么似的,得寸进尺地贴得更紧,林见雪顿时重心不稳,两人在地上滚作一团。 “师尊。”顾行渊压着他,语气有几分委屈,跟小时候撒娇时没两样,“你修行千年,飞升在即,难道要因失了心头血毁于一旦吗?我不要让其他人毁了你的修行。” 对方的呼吸持续扫过侧颈敏/感的皮肤,林见雪被迫偏过头,莹白的皮肤上泛起一层薄红。他睫羽一颤,推住对方肩膀,皱眉道:“没那么严重,你……先起来。” 可惜人撒娇的时候,不好好哄是不会听话的。 顾行渊身形不动,将头埋得更深,有意无意地贴在林见雪耳后,轻声道:“不行,这种百害无一利的事,师尊若是不改变主意,我是不会起来的。” 林见雪耳根烫的要命,连带大脑也快要跟着烧起来了,他本能地蜷起腿想将人踢下去,却发现对方膝盖抵在那里,自己动作被制几乎动弹不得。 “你……”林见雪不知是气还是急,或是无可奈何,他咬了下唇,强行镇定下来,伸手推向对方肩膀。 不料对方扣住他手腕,反手按在冰冷的地上,膝盖缓缓蹭过腿侧的衣料,撑起身子看着他。那双浅金色的眸子很沉,像晕开了一片浓墨,看不透情绪,可神情还带着几分委屈,好像被冤枉的反倒是他一样。 这个姿势着实不像样,俯视带来的压迫感太过强烈,林见雪头皮一阵发麻,几乎瞬间生出种本能般的危机感。 来不及思考,林见雪周身灵气涌动,整个人如受惊的鸟般炸毛而起,倏然抬手朝上方一挥袖! 哗啦!呯——! 衣料和家具碰撞的响声,厚重的地砖翻出一道碎石裂缝。面前桌椅一片狼藉,尽头处的人背靠在墙上,手背蹭了蹭嘴角,似乎受了伤。 林见雪从地上起身,拉上了雪色的衣襟,耳根处仿佛还残留着某种温度。他按下略微急促的心跳,理智逐渐恢复过来,看着黑暗中对方嘴角的血迹,一时有些怔忡。 自己这是……怎么了? 怎么刚刚下这么重的手? 林见雪拢在袖中的手捏紧,看着徒弟弯下的背脊心中愈发愧疚,指尖几乎要扣进肉里,正当他准备说些什么的时候,顾行渊却开口了。 “师尊,我又做错了吗。”他站在阴影中,像是有些虚弱般靠在墙上,抬头朝这边看来,目光有些难过。 片刻后,复又低下头,轻声道:“我明白了,徒儿自去领罚,师尊你……不要生气。” “……”林见雪嘴唇微启,顾行渊却已经转过身去,低着头快步走出了房门。 寂静的黑暗中,只留林见雪一个人在原地。他站了一会儿,不自觉碰了碰自己略微发烫的耳垂,无声地叹了口气。 “我没生气……”只是有些不习惯。 林见雪抿紧唇,看向顾行渊离开的方向,略微烦躁地揉了揉眉心。 分明这种拥抱并非第一次,放在以前也是很平常的事,怎么刚刚反应会这么大? 也不知行渊受他一击,究竟伤得如何了。 林见雪垂下的手紧了又放,拿起搭在一旁的外袍披上,转身走出门去。 处罚顾行渊的地方是寒潭,位于后山,有一条小瀑布汇入其中。说是处罚,其实更像奖励,寒潭灵气充裕,源头连接着千年冰川,是难得的修行宝地,一直以来只供林见雪使用。之前考虑到顾行渊疏于修炼,想借着处罚暗暗提升他的修为,才让他去了寒潭。 可现在林见雪有些后悔了。 顾行渊受了伤,此刻回去寒潭,也不知受不受得了那处的严寒。 他脚下愈快,踏着月光拐过几个弯后,终于透过繁茂的枝叶看见了寒潭的一角。白色的寒气蒸腾,水面大片冰霜浮动,一人赤着上半身,一动不动地跪在瀑布下方。 他低着头,紧实的肌肉贴着流畅的身体线条拉伸,隐隐可见一层灵光覆盖其上,周身吐息平稳,仿佛那些刺骨的寒意对他丝毫不成威胁。 林见雪远远扫过一眼,悬起的心稍稍落下。 还能使出灵力抵御寒气,看样子应当没什么大碍。 谁知这口气还没松到底,再一眨眼,顾行渊身上却是光洁一片,半分灵光也无,修长的背脊在湍急的水流下硬撑着,有种轻弩之末的坚持。 林见雪愣了一下。 刚才那层灵光……难道是他眼花了? 来不及细想,潭水中的人身形不稳地晃了下,似是再也无力支撑,朝水中直落落地倒下去。 ——!! 林见雪心头一紧,身体已经下意识从枝叶后掠起,将徒弟带着寒气的身体揽入怀中。 怀里人双眸紧闭,嘴唇冻得发白,黑长的眼睫上满是冰霜。林见雪绷紧下颌,伸手触上对方手腕,探入一缕灵力,片刻后皱起了眉头。 “……好温暖。”顾行渊眼睫动了动,极自然地翻身贴过来,伸手圈上了林见雪腰身。他抵着林见雪胸口,半眯着眼,面前一片白皙脆弱的脖颈。 “真的是师尊,”顾行渊笑了下,将下颌抵在了对方肩头,轻声道,“师尊是来看我了吗?” 寒潭的水冰冷彻骨,衬得对方呼出的气息莫名灼热。林见雪下意识缩了缩脖颈,想推开对方,却听对方带着委屈的声音响起:“师尊,徒儿在这里好冷……” 林见雪抬起的手僵在空中,四周寒风掠过,怀里人甚至被冻得微微发抖。他缓缓将手收回,任凭对方这样抱了一会儿,才面无表情冷淡道:“既然受不住,便回去吧。” 顾行渊闻言抬起头,嘴唇若即若离地擦过颈侧柔软的皮肤,眨了眨眼,可怜道:“师尊这是原谅徒儿了吗?” 林见雪眼睫一颤,忍下颈侧异样的感觉,含糊地嗯了声,又听对方问:“那师尊是答应我了?” “答应什……”林见雪下意识开口,随即反应过来,眉头一皱就要将人推开,“你不要胡闹。此事事关天下苍生,我已允了掌门不可反悔。” 顾行渊见状手臂收紧,重新将头埋入对方肩窝,不让人挣脱:“没有胡闹,这种事没有记载说不会造成伤害,为什么师尊如此肯定?师尊不改变主意,徒儿就不回去。” 林见雪心底瞬间冒起火气,想把身上这无理取闹的人扔下去抽两鞭子。可不知是不是潭水太冷,怀里人瑟瑟发抖的身体让人着实不忍,林见雪没有召出鞭子,甚至推开对方的时候也卸了几分力道。 “已定下的事不会改变,不回去便留在这儿吧,随你。”林见雪冷冷看着顾行渊,随即转身上岸,疾走两步后又猛地停住,仿佛做了什么思想斗争后,伸手将外袍解下。 “……衣服湿了,弄干了送过来。”林见雪侧头瞥他一眼,语气僵硬,好像有些不情愿的不满,在那不满之下,又好像有些什么别的。他挥手将外袍扔下,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白色长袍从空中落下,在即将触水的一刻被一阵风吹起,完完整整落到一只修长有力的手中。 顾行渊抓紧那件衣袍,盯着人影消失的方向,方才那股委屈和示弱踪迹全无,狭长的眼中转而透出一抹仿佛将人吞噬的沉郁。 他闭上眼,附近坚硬的冰霜开始极速消融,精纯的灵力浮动于周身,他慢慢从水中走上岸,每走一步,身上的水汽便蒸发一些,几步后浑身上下已没有半点水迹。 手中的衣袍早已在灵力的催动下便得干燥,顾行渊一点一点慢慢整理这件衣袍,眼底是深不见底的暗色。他指尖抚过细致柔软的衣料,温柔而流连,像是在抚摸什么别的东西。 “师尊啊,”顾行渊指尖划过衣袍领口,顺着衣襟向下划至腰际,“你怎么这么可爱。” 第4章 第二日从早晨起,林见雪便一直在房中调息凝神。 虽然表面上说,取一滴心头血并无大碍,但实际情况如何,林见雪自己也没底。他想起昨晚顾行渊说的话,心境泛起些波动,但很快又将杂念摒除开了。 于修为有损,就算是真的又如何?他若不去,难道让徒弟上吗? 调息凝神一念间也不知过了多久,林见雪睁眼,呼出一口气,房中光线昏暗交错,窗外已是一片沉沉暮色。 他觉得喉咙有些干,从榻上起身,走到桌边拿起白玉茶壶,手顿了下。 又是冷的。 林见雪抿了抿唇,正欲开口吩咐人进来时,门外突然传来刻意压低过的讨论声。 “……离寒师尊还在里面吗?” “在呢,今天就没出来过。” “哎,我听说行渊师兄被罚跪寒潭,那不是现在还没出来?” “是啊是啊,我还听说,有人下午偷偷去看过,那寒潭是真的冷,行渊师兄好像受了伤,被罚得都快不行了……” …… 林见雪垂下眸子,手指不自觉用力,将茶壶“咔哒”一声放回桌上。 屋外的讨论声戛然而止,几秒后响起一阵凌乱的脚步声,房门外响起恭敬的声音:“离、离寒师尊可是有吩咐?” 林见雪向后靠在椅子里,伸手揉了揉额角:“茶没了。” 房门被推开,一个青衣小弟子低头走进来,像是很心虚般不敢看他,手脚麻利地将茶壶拿走了。 林见雪心不在焉地拿起一本没看完的杂记,点了灯,翻开看起来。青衣弟子很快又将茶壶送进来,沏了一杯送到他手边,头都快低到地底去了:“离寒师尊,请用茶。” 林见雪头也不抬,接过茶盏喝了一口,表情凝滞了一下。 他扫了一眼杯中的茶水,有些发愣:“这是什么?” 青衣弟子一惊,迷茫地抬头看了看,磕磕绊绊道:“这、这是用的放在茶室的啊,我看见那盒茶叶放得挺显眼的,不是这个茶吗……” 大约是林见雪表情不怎么好,青衣弟子说到最后,声音逐渐低了下去。 林见雪闭了闭眼,将只喝了一口的茶盏放回桌上。 碧涛飞鸿,加入九星凝露的时机不对,这壶茶已经毁了。 青衣弟子大约已经意识到自己闯祸了,脸色刷得白了,额角渗出了冷汗。众所周知离寒师尊对茶是很挑剔的,一直以来茶水都是行渊师兄负责,哪怕后来有了专门的奉茶弟子,行渊师兄也从未将此事交予他人之手。 林见雪好像有些疲倦,他抬眼看向青衣弟子,叹了口气:“罢了,你下去吧。” 责备也没用,毕竟碧涛飞鸿也不是人人都认得,也不是人人都是……顾行渊,会浪费那么多的时间去研究一种稀少难得的茶。 只是可惜了…… 林见雪盯着那壶茶,不知在想什么,突然开口叫住了人:“等等。” 青衣弟子忙转身回来,忐忑不安道:“离寒师尊还有什么吩咐?” 林见雪看着杯中升起的袅袅白汽,斟酌道:“行渊……他还在寒潭?” “是的,”青衣弟子一愣,“行渊师兄一直在里面,没出来过。这不是您要求的吗?” 林见雪沉默不语,青衣弟子等了片刻没有回应,便一头雾水地出去了。 房间里安静下来,窗外的暮色变得暗沉,气温好像比白日里更低了。室内常年有恒温阵法加持,冬暖夏凉,林见雪却莫名感到些许冷意,连风都像是从经年不化的冰雪上吹来的。 他环视一周,房间内的东西都收拾得井然有序,昨夜被浸湿的外袍已被整理干净,叠放在靠墙的矮架上。 林见雪盯着那件外袍,眼神冷了下来。 本想借送外袍的由头逼人从寒潭出来,此前的错既往不咎,这是两人都心照不宣的事,行渊居然……让别人送。 真是胆子大了,学会忤逆他了吗? 林见雪伸手将外袍披上,面色不虞地出门了。 临近寒潭,连空气中都像夹了细碎的冰霜。 林见雪匆匆赶到池边,寒潭飞溅的池水泛着粼粼波光,放眼望去瀑布下不见半个人影。他下意识走近几步,在即将踏入水中时,一道微沉的声音响起:“师尊别再进来了。” 林见雪脚下一滞,转头望去,潭水的边沿处靠着一个人影,肩膀以下都沉在了水里。那个方向比较偏,又处在阴影中,方才一眼望去才没注意到。 林见雪心中莫名松了口气,他缓缓走过去,顾行渊在黑暗中抬头看他,浅金色的眸子有点沉。 “师尊的衣服好不容易才弄干,再湿了,徒儿罪过可就大了。”顾行渊大半个身子靠在岸边,说话的声音很轻,好像是整个人太虚弱了,不得不靠在这里才能支撑下去般。 林见雪藏在袖中的手指用力扣进掌心,语气淡淡道:“你也知道,那还待里面做什么?” 顾行渊笑了下:“那师尊改变主意了吗?” “你——”林见雪刚要说话,顾行渊压抑不住般咳了几声,已是寒气入体,唇色淡到有些发白。 林见雪死死盯着对方,话到口中突然说不出来了。他胸口微微起伏,突然拂袖转过身去,冷冷道:“明日我会取心头血交予掌门。” 他感到对方目光落在他背上,许久才道:“师尊当真要这样做?” “你还有别的方法?” “师尊本可以不管这些俗事,专心修道,何必为了不相干的人结下因果……” “住口!”林见雪转身,眼带责备,“苍生有难,怎能置之不理,行渊,你怎会有这种想法,修道修心十几年都白修了吗?” 顾行渊看着林见雪,眼神有些怪异,半晌才道:“奇怪的是你吧……师尊,你真的适合无情道吗?” 林见雪怔了一瞬,平静无波的道心像湖面投入了一粒石子,泛起一片涟漪。他按下心底的异样,面色冷硬:“为师的事还轮不到你来说。” 气氛顿时有些僵持,顾行渊靠在寒气肆意的潭中,一动不动,丝毫没有要起来的意思。 林见雪盯着对方冻得苍白的面色,觉得莫名刺眼,分明自己已经给了台阶下,不想再罚他了,可顾行渊还在固执什么? 他一时气结想转身就走,不料胸口蓦地一堵,视线模糊一片,耳边响起顾行渊惊诧的声音:“——师尊?!” 回过神时,整个人已经被顾行渊抱在怀中,对方高大的身躯紧紧贴着他,阴影笼罩下来,呼吸间全是那股冰冷的寒意。 “师尊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顾行渊神色紧张,抱住他的手臂很用力也很小心,丝毫不见方才那副虚弱的样子。 一时间林见雪也没注意这些,他伸手揉了揉额角,轻声道:“没事。” 这个姿势实在不妥,林见雪不自然地从对方怀中挣脱开。顾行渊紧紧盯着他,眼底闪过几分不安:“师尊是被我气到了吗?师尊我错了,你别生气……” 林见雪闭了闭眼,方才胸口的那股不适转瞬就消失了,来得奇怪去得也奇怪,不过幸好没造成什么影响,想来也许是突然中断闭关带来的副作用。他不想多说什么,推开顾行渊就要离开,对方却拉住了他的手腕。 “师尊,”顾行渊皱着眉头,语气很是担忧,“我送你回去吧。” 林见雪觉得好笑般瞥他一眼,凉凉道:“你不是要待在这儿吗?” “……”顾行渊噎了一下,垂下眸子,“只要师尊别生气了。” 林见雪将手从对方手中抽回,朝寒潭外走去。顾行渊的声音从身后响起:“心头血可否让徒儿代劳?” 林见雪身形微顿,但最终什么也没说地走了。 一夜过得很快,天还没亮时,林见雪便从榻上坐起,静心调息了一会儿,再次睁眼时,天光已大亮了。 他拉开层层叠叠的白色床帐,门外的人像是有察觉般敲了敲门。 “师尊醒了吗?徒儿进来了。” 房门被推开,顾行渊端着茶具走进来,显然已经等了好一会儿了。 顾行渊走到榻前,将茶盏递出,看着林见雪接过茶盏,雪色的中衣下露出细白的腕子,好像稍稍用力就会折断。宽松的领口拉到了锁骨下方,脆弱而优美的颈部线条延伸进了衣领深处。 顾行渊只看了一眼便移开目光,直到对方将茶盏放回,淡淡道:“小刀拿了吗?” 顾行渊点头,从盘中摸出一枚小刀,刀刃薄而锋利,泛着莹莹寒光,仿佛连刀光都可以将人割伤。 “给我吧。”林见雪朝他伸出手,平静道。 顾行渊手里握紧那枚小刀,并没有动作:“师尊,让徒儿来——” 林见雪前倾过身,劈手夺过小刀,反手朝对方打出一团灵光。顾行渊只觉得手中一松,四周景物极速掠过,木质雕花的房门在眼前啪地关紧了。 “师尊!”房门已经打不开了。顾行渊脸色一沉,扣在房门上的手指用力到泛白。 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 “顾行渊,你怎么在这里?”方华掌门从远处走来,还想说什么,却在对方转过头来的瞬间噎住了。 一双金色的长眸沉郁而危险,带着无法抵御的压迫感,让人不禁脚底一凉。顾行渊眯起眼,轻声道:“……是掌门啊。” 第5章 方华掌门在那一瞬间,猛得生出种不合时宜的畏惧感。 这种感觉只存在了几息,转眼间面前这个年轻的男人又恢复如常,方才的一切仿佛都是错觉。 顾行渊朝他微微躬了躬身,算是行过礼了。按理说,峰门弟子见到掌门,这样行礼属实有些轻慢,但方华掌门也不在意,毕竟这么多年来顾行渊只跪过谁,大家都知道。 “离寒可是在里面?”方华掌门余光瞥过顾行渊方才手放过的位置,门柱上掉了一层粉末,留下几个深深的指印。 顾行渊垂下眸子,盖住了眼中的情绪:“是。” 方华掌门看了看紧闭的房门,两人都没再说话,气氛诡异地安静下来。 大约等了一炷香的时间,门上覆盖的禁制突然解除了,开启的房门后走出一道雪色的人影,外袍仓促地披着,露出下面一段窄瘦的腰身。 “师尊。”顾行渊神色一凛,连忙迎了上去,眼底透出些紧张。 林见雪面色略微苍白,但神情并无异样,他没有看顾行渊,转而朝方华掌门递出一支碧玉瓷瓶。 “掌门师兄,封情血在此了。” 方华掌门点头,接过瓷瓶,看了看林见雪:“离寒,多亏你了,现在感觉如何,可有什么不适?” 林见雪略一摇头:“多谢掌门师兄关心,我没事,稍微休息下应该就好了。” “那便好,”方华掌门道,“我今早又接到消息,那魔物这两日连杀了数人,峰门派去保护村民的弟子好几个都丢了性命,此事不宜再拖了。我这两日加紧炼制丹药,两日后,降魔的事便要靠你了!” 林见雪点头:“掌门放心,我定竭尽全力。” 方华掌门又嘱咐了两句,便匆匆离开了。 待掌门的人影消失在视野中,林见雪垂下眸子,后退半步靠在了房门上,他微微仰着头,露出一段苍白到几乎透明的皮肤,优美的颈侧线条延伸进衣领中,显得有些脆弱和疲倦。 顾行渊仿佛早有预料般,伸手圈住了对方瘦削的肩背,沉声道:“师尊,我送你进去。” 方寸呼吸间满是那股清冷的气息,靠得近了,隐约能嗅到一股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林见雪长睫一颤,将手放在顾行渊手臂上,用力推开了对方,转身朝里走去:“我没事。” 顾行渊紧跟了上去,目光一寸也不移。房门在身后关上,林见雪坐在桌旁的椅子上,自己倒了一杯茶,片刻后才开口:“你在看什么?” 顾行渊将目光从林见雪胸口移开,对上那双眼睛:“徒儿此前偶然得了一枚丹药,有滋养灵气之效……” “你还是留着自己用吧。”林见雪饮了一口茶,柔软的唇角泛着细微的水光,“你这段时日修行懈怠,灵气单薄,前夜还……受了伤,即日起好好在峰内修行,除魔的事你就不要去了。” 顾行渊一愣,不由前进一步:“我没有,我——” “出去,”林见雪将空的茶盏放回桌上,抬眼冷冷看向他,“这两日为师要闭关,不见人,还要为师送你出去吗?” 气氛顿时僵持下来,顾行渊凝视着林见雪,下颌绷紧成一条直线,片刻后终于在对方强硬的态度中退让下来。 他从怀中取出一枚雕刻精细的小盒子,推到林见雪面前,转身一言不发地离开了。 房间内只剩下一人,林见雪绷直的背脊松懈下来。胸口处传来清晰的钝痛,尽管取心头血时下手很小心了,但毕竟是人的险要部位,受了伤还是有不小的影响。 只有两天的时间,必须得尽快恢复过来才行。 林见雪伸手覆上心口处,嘴唇不自觉抿紧。伤口方才已经匆匆包扎了下,掩盖在衣袍下也看不出来。他手中聚集起一团浅淡的灵光,丝丝缕缕的灵气渗进衣料下,修补着表面的伤口,片刻后又放下手。 他目光落在桌上的小盒子上,手指轻轻挑开锁扣,顿时一股清新馥郁的药香弥漫了整个空间,盒子中放着一枚圆润无暇的丹药,通体月白透着淡淡的金色光晕,只一眼便知不是凡品。 方华掌门炼药天资卓绝,放眼整个修仙界也必定是前三,许多珍奇难炼的丹药在他手中都不是问题。他炼成过最好品阶的丹药,是一枚百转回魂丹,丹药光晕是碧色的。 而眼前这枚,只凭光晕也知,品阶比百转回魂丹高了不止一个层级。说只用来滋养灵气,他都替丹药觉得委屈。 顾行渊是从哪儿得来的? 林见雪沉默一瞬,抬手将盒子盖上了。 他起身褪去外袍,坐回榻上,想了想,又朝门上打了一个禁制,随后闭眼进入了调息。 两日后。 林见雪一早便离开天墟峰,走向仙门门口,远远地便看见来送行的方华掌门,和跟在其身后的几个弟子。 方华掌门将炼制好的丹药交给他,嘱咐道:“离寒,此行凶险,你一定要多加小心。” 林见雪点头,目光扫向对方身后的几个人,面露不解:“这是?” “我听闻顾行渊此次并不随你同去,便想让这几个跟着你,”方华掌门笑了笑,“你修行百年多,从未独自下过山,平日里琐事都有人照料,此次出行定有很多事与峰内不同,我担心你不习惯。你带着他们,我也放心些,况且——” 他顿了顿,继续道:“他们五人是我精心培养的,对降魔的阵法也很熟悉,有他们在,定能助你一臂之力。” 林见雪眼神微动,垂下眸子:“多谢掌门师兄。” 方华掌门随即将人带至一片空地前,地面上的阵法是早就画好的,能将阵法内的人传送至相应的地方。因为启动所需的灵力巨大,周期很长,一般非重要的事不会动用。 “据最新消息,那魔物近日在重锦城附近活动,避免打草惊蛇,我只将你们送至重锦城外,进城还需行半日左右,就辛苦你们了。”方华掌门道。 林见雪点点头,踏入了阵法中。 巨大的阵法开始充入灵力,从边沿朝中心亮起丝丝缕缕的光芒。林见雪抬起头,看向来时天墟峰的方向,好几个小弟子藏在葱葱郁郁的树后,悄悄看他,目光里满是探究与好奇,一副想打招呼又不敢上前的样子。 其中有个弟子年纪最小,放在寻常人间也只是娘亲怀里怕磕着碰着的宝贝,正是贪玩的年纪,但是因为天赋不错被家族送进来,很早就开始了清苦的修行。 林见雪看着那个弟子,神情恍惚了一瞬。 他记得很多年前的夜里,也曾有个小孩默不作声地站在门后,一双浅金色的眸子悄悄看着他,手里抱着枕头,好像想说什么,却没有说。 那时,他对那个金瞳的孩子说:“过来睡吧。” 谁知这一睡便是十多年,直到某一天,林见雪惊觉那个孩子已经快跟他一般高了,如此有些不妥,才将人赶出了房间。 林见雪收回思绪,目光有意无意在人群中扫过两圈,却始终没看见那抹金色的身影。 ……是了,顾行渊此时,应该在峰内潜心修行了。 林见雪垂下眸子,纤长的睫羽盖住了眼底情绪。脚下的阵法光芒愈发耀眼,遮天蔽日的灵光中,响起方华掌门的声音: “阵法已准备妥当,站稳了——” 强风乍起,剧烈的灵魂撕扯感铺天盖地而来,目之所及的一切如波动的水面般极速扭曲。 不待这股扭曲进行完全,掌门震惊的声音断断续续传来:“怎么回事……遭了!!” 下一秒,一股突如其来的阴冷力量破开阵法的庇护渗透进来,肆意地在阵法中撕扯抗衡。阵中的人在两股力量的冲击下如遭重击,五个年轻弟子脸色顿时变得惨白,修行稍弱的哇一口吐出鲜血。 林见雪匆忙聚集灵力护住身后五人,周遭的一切急剧变幻,已启动的阵法不可逆转,但传送的目的地也必然不是最初的了。 阵法的效力急剧消褪,落地时,原本万里无云的天色骤然一片暗沉,厚重的铅云聚集在头顶,大雨倾盆,目之所及的一切仿佛被黑雾笼罩,魔气横生。 “这是——这是哪里?!” “怎么会这样?” “离、离寒师尊,发生什么了?!” 几个弟子看着四周的景象,一脸慌乱无措。光线暗沉,加之大雨遮挡,根本什么也看不清。 林见雪刚要回答,突然脸色一变,从手中瞬间召出一柄流光长剑,推开身侧一名弟子:“小心!” ——呯! 交错的瞬间爆发出银色的剑光,刺目的闪电从天际劈下,在那极近的距离间,林见雪看清了对面那团黑影的兵器——竟是一只长而锋利的爪子。 林见雪长剑一挑,甩开那只爪子,眨眼间又提剑交手数次,逼得对面黑影连连后退,正待继续时,胸口处突然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林见雪身形一滞,极淡的血腥气在空中飘散开。那黑影似乎也感知到这股味道,贪婪地吸了一口气,湿冷的目光从林见雪身上爬过,最终还是迅速后退,消失在遮天蔽日的大雨中。 身后五人从刚才就已被吓懵了,半个字也说不出,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哆哆嗦嗦道:“方才那个……是什么?” 林见雪将长剑收回手中,转过身来,清冷的眉眼在雨中显得异常苍白:“缚麒。” 第6章 大雨持续不停,街道楼台在冰冷的雨水中模糊了轮廓。 冷清昏暗的长街上,一行六个人支着两把伞,朝着远处零星的灯光走去。 林见雪浑身湿透,步子很快,青衣弟子张沅撑着伞在后面追着,气喘吁吁:“离寒、离寒师尊——你走慢点儿,我追不上了!” 林见雪转头望一眼,身后四个小弟子跟淋了水的鹌鹑似的,哆哆嗦嗦挤在一把伞下。领头的张沅撑着剩下一把伞,状势又要遮在林见雪头顶。 本来也不必如此寒碜,可惜之前在传送阵出了意外,五个人的东西丢失了不少,这两把伞还是翻了很久才翻出来的。 林见雪回过头继续朝前走,雪色湿透的长袍紧紧贴着身体,勾勒出略微瘦削的肩头:“我不用。” “诶诶,这怎么行啊?离寒师尊——” 林见雪将散落的长发拨至耳后,置若罔闻。他们被传送过来后,走了很长时间才找到这个城,城门竟也没有人把守,一路走来街道两旁关门闭户,看不见半个人影,恍若一座死城。 其实并非没有人在。 林见雪停在一道紧闭的店门面前,门缝中隐隐透出一点柔和的光亮。 张沅追上来,看了看店面,深吸一口气上前敲门道:“店家!店家在吗?我们路过此地想投宿一晚,可否——” “你们快走!这里不住外人!”一道尖利的女声响起,仔细听来还带着几分恐惧。 张沅偏头看了看林见雪,又不死心般朝门内软声道:“店家行个方便吧,这雨这么大,我们几个又冷又饿,只想找个地方落脚。我们带了很多银两,不会白吃白住你们的!” 张沅又絮絮叨叨说了好些话,然而门内再不见有回音,似乎是打定主意不理他们了。 几个弟子纷纷看向林见雪,皆是无可奈何的神情。张沅沮丧道:“这一路上的店家都是这样,我们大概只能露宿街头了。” 林见雪神色不变,目光从店门上移开,转身又要走,身旁却突然传来一阵奇怪的响动。 几步远外另一家紧闭的店面,窗户突然开了半截,露出一张中年男子的脸。 那男子谨慎地看了看他们,犹豫了下,才小声对他们道:“来这儿吧。” 几个弟子赶忙上前道谢,纷纷松了口气。 房门内要比街上暖和得多,中年男子一边领他们上楼,一边道:“空房只剩下两间了,客官只能委屈一下了。” 林见雪闻言看他一眼:“你店里很多人?” 中年男子叹了口气:“都是你们这样的外地人,自从城里出了怪事后,很多人害怕都不做生意了。可那么多人没地方住,看着怪可怜的,我能帮一个是一个。” 说话间已到了房间门口,中年男子带他们进去后,便下去准备热水了。 林见雪单独一间房,关上房门后,褪下湿透的外袍,拿起一旁架子上的毛巾,搭在头顶,一点一点地擦拭头发。 若是在峰内,直接用灵力将一身弄干便可,但此时还需防备不知在何处的魔物,且这城中灵气稀薄,不利于恢复,林见雪不想将灵力耗费在这上面。 过了一会儿,门外响起轻轻的敲门声。 林见雪头也不回地应了,房门吱啦一声打开又关上,木桶的声音撞击在地面,响起细微的水声。 “师尊。” 林见雪怔了一瞬,猛地转头看去,房门旁边站着一个青衣弟子,见状朝他笑了下,指了指一旁半人高的浴桶:“离寒师尊,热水来了。” 林见雪纤长的睫羽一颤,静了几秒,不知在想什么,随即垂下眼帘,轻声道:“……哦。” 他将手中的毛巾丢在一旁,开始解雪色的中衣。 墨色长发散乱在白到晃眼的皮肤上,精致的蝴蝶骨随动作微微起伏,勾出一段优美的弧度,沿着腰际向下延伸。 林见雪褪完衣服,侧过身,发现青衣弟子还站在原地。 “张沅?”林见雪皱了下眉。 张沅目光落在地面,并没有看他,手中拿着一盒皂角和脂膏,低声道:“师尊,我来帮您。” 林见雪在峰内沐浴时,其实很少有人在一旁伺候。 他刚想拒绝,张沅仿佛知道他要说什么,又开口道:“这地方气温低,热水一会儿就凉了,您就别拒绝我了。” 林见雪想了想,觉得有道理,便不再推辞。 雾气缭绕,热水漫到脖颈处。淋了小半日的雨终于沾到热水,确实很舒服。 林见雪闭上眼,仰着头靠在浴桶边沿,情不自禁发出一声舒服的喟叹。 身后人动作一滞,继续用毛巾给他擦洗肩膀。热气蒸腾下,冷玉似的皮肤泛起一层淡淡的薄红,莹润而柔软,隐约可见脖颈下淡青色的血管。 在肩头擦拭的那只手力度适中,异常仔细而温柔,透着一股说不出的缱绻意味。 林见雪恍惚中闻到一股清幽的皂香,跟他在天墟峰用惯的那种一模一样。这种皂中加入了特制的药草,寻常人不会有,也极少有人知道他喜好这个。 林见雪半睁开眼,随口问道:“这个皂角从哪儿拿的?” 身后的人顿了顿,才开口,声音不知为何有些低哑:“弟子担心您用不惯外面的,便从仙门带出来了。” 林见雪闻言嗯了声,夸奖道:“有心了。” 水声响动,林见雪前倾靠在了桶沿上,露出大片白皙的背部,方便身后人擦洗。 窗外大雨持续不停地打击在窗檐,林见雪忽然想起,那几个小弟子淋了小半日的雨,不知现在如何了,便问道:“其他人怎样了?” 身后人只低低回了几个字:“……都挺好。” 大约是被伺候地很舒服,林见雪觉得似乎也该关照下这个弟子,想到他来服侍自己,可能还没来得及用热水,便想用灵力给他驱下寒。 林见雪略微转过身,修长的手臂带着蒸腾的水汽朝后探去,声音带着氤氲后的微哑:“你冷吗?” ——哗啦! 水花在眼前溅开,身后的人如触电般后退几步,滚/烫的视线从他面上快速扫过,滑落到胸口处停住了。 气氛顿时有些微妙,林见雪一愣,才察觉对方看的是那道伤口。伤口表面本已勉强愈合,但之前的打斗中又裂开了,还没来得及疗伤又淋了半日雨,已经麻木地快没有知觉了。 林见雪不知为何心底有些异样,他默默又将身体转回,轻声道:“怎么了?” 对方将视线收回,垂着眸子,看不清眼底情绪。 “没什么,”他语速很快,将身后柔软干净的毛巾放在一旁,“我忘了样东西,去找找,先走了。” 说罢不等林见雪回应,一秒也没有停顿,转身离开了房间。 林见雪看着关上的房门,一时觉得有些莫名。 ……他刚刚是把人吓到了吗? 林见雪想了想,也没有太在意,左右洗得差不多了,便起身换衣服。 衣服被张沅放在架子上,是一套月白色的新衣,外袍上缀有银色暗纹。面料柔软细腻,大小意外地合身,只是样式跟仙门中穿惯的不太一样,想来也许是外面做的。 林见雪低头摆弄着腰际的系带,这个系带略微复杂,弄了好半天也不得其法。他叹了口气,索性胡乱打了个结,反正外袍一遮也不大看得见。 他推门出去,打算找店家再问问城内的事,却看见一个青衣弟子急急忙忙上楼来,慌忙道:“离寒师尊!我刚刚看见楼下门外有个、有个……” 旁边客房的门哗啦一声打开,其余青衣弟子一个个探出头来,围了上去。 “有什么?” “什么东西?” “你倒是快说呀……哎!” 有个性子急的,干脆自己跑下楼去了,其余的见状也呼啦啦地跑下楼。 林见雪走在最后,突然叫住了一人:“张沅。” 张沅闻言转过身。 林见雪斟酌道:“你方才在房里……可是被吓到了?” “……啊啊?”张沅一脸懵地看着他,眼神里全是迷茫,“什么房里,吓什么?” “……”林见雪顿了顿,淡淡道,“没什么。” 随即不再看他,匆匆走下楼去。 一楼大堂里点着几盏油灯,在冷风中明明灭灭。店家开了半扇门,有冰凉的雨水混合着其他什么东西浸了进来。 林见雪走近大门,潮湿的泥土气息中,混杂着一股浓重的血腥气。仔细看去,地面那滩雨水中果然掺杂着丝丝缕缕的暗红血迹。 门外传来一串压抑的咳声,一听便知身上必定受伤不轻。 一只细嫩瘦弱的手抓紧门板,大半个人影从门后露了出来,竟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他跪坐在门口,一身黑衣沾满血污,脸上污浊不堪,勉强能看出是一张清秀苍白的脸。 他眼底满是无助,抬头看向他们,仿佛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救救……救救我……” “哎,造孽啊!”一旁的中年店家一边叹气一边摇头,“又一个被那妖兽所害的人,我倒是想救你,可我这里伤药用完了,也没有空房间了,实在是无能为力啊,你再找找其他出路自求多福吧!” 说着就要关上店门,那黑衣少年慌忙抵住门板,一双雪亮的眸子死死盯着林见雪,眼中映出奇异的光芒:“别……不要!” 他直直朝林见雪伸出手:“……求求你救救我吧!” 第7章 店门即将关上的时候,一道清冷的声音响起。 “慢着,把他交给我吧。” 中年店家动作一滞,看向身旁的这个白衣男子:“啊?你……” 林见雪淡淡道:“我略通医术,恰好身边也带了一些药。” 中年店家点头,面上似乎也松了口气:“也好,不过眼下没有空房间了,把他安置在哪儿呢?” 林见雪略一沉思:“送到我房间吧。” 中年店家还未回答,只听咔哒一声脆响,众人皆是一愣。林见雪眼神微动,转头朝身后大堂望去。 烛火照不到的地方,一个人坐在角落阴影里,似乎正端着一碗茶水。他动作自然地将手中碎掉的茶碗丢到地上,平静道:“不好意思,太烫了。” “烫?刚不是上的凉水……”中年店家刚一开口,那人轻飘飘一个眼神看过来,顿时没了声音。 林见雪看着那人,面色不动:“这位公子,似乎有什么意见?” 阴影处的人站起身,走到烛火照耀下,一身浅色锦服,脸上五官平平无奇,放在人群中可能转眼就忘,勉强能称得上英俊。不过一双眼狭长幽深,盯着人看的时候有种沉沉的压迫力,让人有点微妙的违和感。 “意见当然没有,只是我那间房有暖炉,更适合养伤,不如送到我的房间如何?” 中年店家惊讶道:“你那间可是……真是好心人啊!” 林见雪看了看对方:“好啊。” 锦衣男子的房间在客栈最高层,比林见雪他们的还要高一层。打开房门后,确实跟其他房间不一样,不管家具屋什,还是锦被纱帐,无一不透露出这间房价值不菲。 小弟子们将黑衣少年送到榻上,简单清洗完换了衣服后,林见雪就让他们出去了,房中只留下那个锦衣男子。 黑衣少年伤得不轻,躺倒榻上后便晕过去了。林见雪探了探他的体温,从身上取出一只瓷瓶,喂给他一粒丹药后,便用灵力帮助他化解。 至始至终,锦衣男子只是靠在门旁看着他们,眼神微冷,丝毫没有要上前帮忙的意思。 过了一会儿,林见雪直起身,将被褥替人盖好后,转身望向锦衣男子:“多谢这位公子。” 锦衣男子看着他:“你不用谢我。” 林见雪没说什么,径直打开房门就要出去,却突然被叫住。 “你……”锦衣男子凝视着他,目光里有些迟疑,“不问问我叫什么吗?” 林见雪似笑非笑瞥他一眼:“问了你会说实话吗?” 说罢转身出了房门。 处理了一桩事,算算时间已入夜了,窗外的雨终于停了。林见雪回到房中,身后的人也跟着进了房间,将门关上了。 “不装了?”林见雪坐在小桌边的椅子上,头也不回。 身后的人走上前,拿起桌上的茶壶替他斟茶。金发金眸,五官深邃轮廓锋利,垂下眼帘的时候,让人有种乖顺的错觉。 “师尊早就知道了。”顾行渊陈述道。 “也不早,”林见雪接过茶盏,“毕竟为师并未教过你易容之术。” “只是翻阅杂籍时偶然看到的。”顾行渊低声道。 林见雪闻言似乎笑了下,似一滴淡墨落入水中,眨眼就不见了。 他饮了一口茶,又将茶盏放回桌上,示意顾行渊坐下:“手给我。” 顾行渊依言伸出手,林见雪将手指搭在对方手腕处,指节修长白皙,相触的地方隐隐有灵光泛起,片刻后,林见雪道:“你恢复得挺快。” 正待收回手时,顾行渊反扣住他手腕。对方掌心温度很高,林见雪被烫得眼睫一颤,抬眼看去。 顾行渊垂着眸子,半晌才松开手,开口道:“师尊并未用那枚丹药。” 那枚丹药,自然是指那日顾行渊给的,用来“滋养灵气”的丹药。 林见雪收回手,心中有些微妙。 这种微妙感大概来自于,一直以来,林见雪身为尊长,对身为徒弟的顾行渊都是照拂之意,从小时候的衣食生活,到修行和道法解惑,都是他考虑的事情。 但现在,林见雪突然感到一种被管着的感觉,好像他吃一枚丹药,都有人很认真地监督着。这个人不是身为师兄的掌门,也不是平辈的其他峰主,而是眼前这个徒弟。 林见雪沉默了一会儿,胸口处突然隐隐泛起钝痛,他面色不变,起身想出门避开对方疗伤:“不需要。” “师尊,”顾行渊蓦地抓住他手臂,语气急切带着恳求,“那丹药不够好,师尊不用便罢了,但是让徒儿给师尊上药吧。” 林见雪与他对视,大概是对方眼中的情绪太过直白,又或是连续两次拒绝让人有些不忍,林见雪不知怎么就同意了。 褪下外袍的时候,腰侧那个胡乱打的结突兀地露出来了。 林见雪不自然地避开对方目光,伸手想快点把那个结解开,可那结不知是不是跟他作对,好像扭在了一起,不分彼此。正当尴尬的时候,突然眼前一暗,顾行渊站在他面前,双手覆在了他手上。 “师尊,让我来吧。”顾行渊轻声道。 林见雪看着眼前这个人,两人距离很近,对方比他高半个头,他要稍稍抬起下颌才能看清对方的眼睛。 他感到对方视线往上抬了一点,嘴角突然绷紧,目光迅速移开了。 结很快解开,对方带着热度的手掠过腰际,有些痒。 林见雪解开里衣坐在榻边,看着顾行渊从身上拿出一个小瓶,打开后清幽的药香弥漫开,沁人心脾。对方半跪在他身前,目光凝视在胸口那道半掌长的伤口上,眸色微沉。 药膏被轻柔地涂抹在伤处,手指的温度略高,在胸口皮肤上划过时,带起一丝异样的感觉。那些药膏一触到伤口便融为浓厚的液体,渗入皮肤中。 顾行渊专注而认真,将药膏涂抹了七八遍才停手,如释重负般轻轻吐出一口气。 “师尊这几日,还是不要用剑了,最好灵力也不要动用。”顾行渊道。 林见雪微微挑了下眉,没应声。他重新将衣服穿上,系腰上那个结的时候,顾行渊道:“我来吧。” 腰带小心而温柔地绕过窄瘦的腰身,圈出一段优美的弧度。顾行渊垂眸仔细系着结,说道:“师尊这几日清减了。不过还好,衣服还能穿。” 林见雪不置可否,将外袍披上,听见对方问道:“师尊这么晚了还要出去吗?” “这城里的情况有些古怪,我出去看看。”林见雪道。 这时,门外突然响起敲门声,房门被猛地推开,张沅莽莽撞撞冲进来,朝林见雪道:“离寒师尊!不好了,那个……” 张沅目光落在屋内两个人身上,顿时结巴了,双眼睁大,满是不可置信。 “那个……诶?你你是,行渊师兄?你怎么在这里?!” 顾行渊偏头看向他,目光微冷:“有事快说。” 张沅回过神来,正了正色,道:“哦,方才我们在房里听见隔壁有异响,推开门一看,隔壁那间客房的门缝里有血渗出来,还一路滴到了楼上……” 话音未落,楼上突然传来重物落地的声音,随即少年恐惧的叫声响了起来。 第8章 张沅只觉得面前一白一金两道人影掠过,房间内已经没人了。 林见雪顺着地上的血迹追寻,一直到了方才安置黑衣少年的门口。门被猛地推开,屋内家具乱七八糟,一道黑影破窗而出,转瞬消失了踪影。 “跑得挺快。”林见雪将手中的剑收回,走进屋内。 歪倒的柜子后,黑衣少年抱着膝盖瑟瑟发抖,一张清秀白皙的脸上满是泪痕。他抬头看见林见雪,突然扑上来,头埋在林见雪胸口,靠得很紧,哭得梨花带雨:“呜呜公子……呜呜谢谢你救我……” 林见雪感到身后一道无法忽视的目光,直直落在少年抓住他的衣袖上,让人莫名不自在。 林见雪本也不习惯别人碰他,想将少年推开,可少年受了惊吓,浑身都禁不住微微颤抖,哭得实在可怜。林见雪无法,只得安抚性地拍拍少年的背,道:“没事了。” “我……我方才睡着了,突然有一股很可怕的感觉,醒来就……”少年断断续续地说着,含着泪水的眼睛眨了眨,望向林见雪,“公子,我真的好害怕,我、我今晚能跟你一起睡吗?” 林见雪还未回答,只觉得眼前一晃,少年抓住他的手便被啪一声打掉了。顾行渊拉开少年的手,垂眸看着对方,目光晦涩不清:“一个人睡不舒服是吗?” 少年条件反射地瑟缩了下,哭得通红的眼睛畏惧地看了看顾行渊,又求助般看向林见雪,嗫嚅道:“我……我不是……” 顾行渊像是没听见般,毫不怜惜地将人径直扔回榻上。黑衣少年似乎被摔到伤处,吃痛地叫了一声,伏在榻上颤了一下,半天没能撑起来。 顾行渊转头看向门口,眼神锋利而微冷,迟来一步的几个弟子站在那里,被这一眼看得背脊不由挺直了几分。顾行渊盯着张沅:“你来守着他,一步也不准离开,毕竟,他、害、怕。” “是!”张沅忙大声答道。 林见雪从头到尾并没有阻止的意思,他转身意义不明地瞥了顾行渊一眼,随即出了房间。 余下的弟子帮忙处理着杂乱的现场,两人走过长长的走廊,一路无话。直到回屋里关上门时,顾行渊才沉声道:“师尊。”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林见雪走到桌旁坐下,“你想问我为什么还要救他。” 顾行渊走到他对面:“是,师尊难道不觉得奇怪吗?” “是挺奇怪,”林见雪看向窗外,“那魔物出手速度如此之快,怎么可能等我们到的时候,那少年还完好无损。” “那为何师尊……” “你今日怎么如此冲动。”林见雪淡淡瞥他一眼,“我没有当面揭穿他,是想看看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是徒儿冲动了。”顾行渊沉默了一下,似还是忍不住道,“可接下来他不就想……” 话还未说完,从窗外沉沉夜色中,凌空掠来一抹淡青的光芒,直直飞到了林见雪面前,瞬间燃起一簇幽青的火焰,一张画满符咒的纸随之显现出来。 是方华掌门的传音符。 林见雪指尖汇聚一抹灵力,点在传音符上,方华掌门的声音顿时在空中响起:“离寒,倘若遇到缚麒,一定要尽早诱使它服下那粒丹药,我观星象得知,再拖两日,这事情就更棘手了。” 话音落,传音符又重新燃成幽青色的火焰,逐渐消失不见了。 林见雪沉思片刻,缓缓吐出一口气:“看来等不得了。” 夜已深了,周围的寒气渐渐浸入了房间。 林见雪看了眼房中唯一一张床榻,犹豫了一下,起身朝门外走:“你去榻上睡吧,我找店家再铺个地铺。” 刚迈出一步,手腕突然被人拉住:“那张床榻明明很大,师尊为何还要再铺一张?” 林见雪顿了下:“你……” 后背突然贴上一片温热的胸膛,一双修长有力的手圈了上来。林见雪整个人被拥入一个怀抱里,对方灼/热的吐息拂过颈侧皮肤。 “徒儿又不是外人,也不是没一张床榻上睡过,”顾行渊低声道,声音里满是委屈,“明明以前师尊不介意的,师尊是不是……讨厌徒儿了?” 林见雪怔忡一瞬,脑海中浮现起那个金发金眸的小孩子,偷偷拿着枕头,悄悄站在门后的样子。他愣了几秒,才道:“……没有讨厌。” 怎么会讨厌呢。 他是他第一个主动收的徒弟,是一点一点用心带大的,是他最有天赋,也是最得意的徒弟,又怎么会讨厌。 只是后来发现,这个徒弟实在太黏他了,甚至比起其他同龄的孩子都要黏他,才惊觉是不是自己哪里做得不对,决定晚上将人赶出了自己房间。 不过现在……情况特殊,好像也没有必要刻意分开。 林见雪垂眸片刻,终于答应下来。 明明灭灭的烛火被一缕冷风吹灭了,屋里暗了下来,泠泠月光透过窗纱投到地面,一片清寒。 床榻虽然够大,但被子却略微有些窄了。两人躺在榻上,贴得很近。 林见雪能感觉到对方偏高的体温,透过薄薄的衣料传递过来。他不自然地朝外移了一分,不料对方似是有所察觉,长臂一圈,将人拉进了怀中。 这个动作以前林见雪曾做过,彼时对方还是个没他高的小孩子,晚上睡着时老是不安分地乱动,他醒了便将人从被子外捞回,按在怀里。可如今两人竟换了过来,林见雪一瞬间有种角色倒转的错觉,好像自己才是被对方精心护在怀里的人。 大约是徒弟长大了吧。 他心下一叹,也不再别扭,闭上眼沉沉睡了。 半梦半醒间,耳后的皮肤似有热气拂过,随即听见身后人低声说了一句话,语气中似有无尽的温柔。 “晚安,师尊。” 第9章 林见雪醒的时候,整个人都被圈在了一个怀里。 早晨的微光透过窗纱照射进来,屋内一片宁静的气氛。背后是一片宽大温暖的胸膛,均匀缓慢的呼吸喷吐在脑后,提醒他昨夜并不是一个人入睡的。这种相似的气氛已经很久没有过了。 对方的手臂不知怎么放在了他腰际,林见雪轻轻推开那只手臂,小心地从背后的怀中抽离。谁知刚一动作,顾行渊像是察觉到什么,伸手又将人用力扣进了怀中。 “师尊……别走……”顾行渊迷迷糊糊的声音响起,显然是还没醒,但即使在梦中也相当黏他。 林见雪无法,准备出声将人叫醒时,腰后突然碰到一个什么东西。他愣了片刻,浑身僵硬了一下,耳根骤然泛起一片薄红。 哗啦一声响动,床帐内一片锦被翻飞,顾行渊被猛地打到了墙角,吃痛地叫了一声,睡意惺忪地睁开眼,一脸茫然:“……师尊?” 林见雪站在榻前,侧过身看他,双手正在整理凌乱的领口,动作间隐约可见白皙幽深的锁骨。 “该起了。”林见雪冷冷地丢下一句,转身开始穿外袍。 顾行渊看着那道雪白的身影,浅金色的眸子眨了眨,不见半分不悦,语气乖巧道:“是。” 两人出门的时候,门外已经整整齐齐站了四个弟子。 其中一个弟子站直了身子,汇报道:“离寒师尊,我们已经把昨夜隔壁房间处理干净了,看样子是魔物所为,死者的魂魄有被强行抽离的迹象。这城中近段时日总有人这样死去,弟子猜测行凶的可能就是我们要找的魔物。” 林见雪略一点头,突然问道:“那个少年情况怎样了?” 汇报的弟子迟疑了一下:“那个少年是沅师兄在看着,我们便还没有去看。” “去看看。”林见雪抬脚朝楼上走。客栈里很安静,几道脚步声回荡在这片空间里,格外清晰。 走到一半,客栈内的光线突然暗沉下来,长长的走廊只靠烛火照着,让人有些分不清昼夜。 林见雪转头瞥向墙上的窗格,方才还是一片晴空,转瞬间乌云密布,厚重的铅云从远处朝这方聚集,竟又有下雨的倾向。 他眯了下眼,脚下步子略微加快,转过一个拐角到了最顶层。黑衣少年所在的那间房门紧紧关着,林见雪站在门前,将手放上去敲了敲,门板那头一片死寂。 他眉头微不可见地蹙了下,正准备推开门时,手臂突然被人拉住了。 “师尊。”顾行渊盯着那扇门,浅金色的眸子在不甚明晰的光线下,略微有些暗沉。他目光转而看向林见雪,神色有些严肃:“不太对劲。” 林见雪看他一眼,神色是一贯的清冷,眼底却有一分稍松即逝的柔和:“我知道,你退后。” “我……”顾行渊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林见雪已经转身没在看他了。他顿了顿,还是站在了林见雪身侧,一个触手可及的距离。 四周的灵气逐渐聚集,汇聚在林见雪手心,下一瞬,他挥袖朝紧闭的房门打去,像是有什么东西应声碎裂般,房门轰然打开。 门的那头一片飞尘弥漫,什么也看不清。林见雪抬脚跨入房内。内外空间交界的一瞬间,有种微妙的感觉像一根细小的针般,刺过了神经末梢,却因为太过微弱转瞬便消失了。 房间内的飞尘渐渐沉寂下来,林见雪站在房中,看见张沅趴在桌上,一脸震惊地看着他,脸上还有睡着了压出的印子。 “离、离寒师尊,发生什么了?”张沅结结巴巴道。 林见雪没有回应,径直走到榻前,看见黑衣少年安安静静地躺在被子里,像是被方才的巨响吵醒了,迷迷糊糊地半睁着眼,也不知看没看清眼前的人,嘟囔了两句,翻个身又继续睡了。 张沅走过来,小声道:“他昨晚很晚才睡着,我也是……” 说完不好意思地笑了下,又道:“离寒师尊刚才是不是敲了门?我可能睡着了没听见。” 林见雪收回目光,看了张沅一眼:“没事,我就是来看看。” 四周的一切似乎都很正常,之前那股怪异的感觉又消失无踪。林见雪静了几秒,在张沅奇怪的目光中转身,离开了房间。 顾行渊正靠在门外的墙上,见他出来,狭长的眼眸弯起一个弧度:“师尊,你出来了。” 林见雪微不可闻地嗯了一声,又听顾行渊问道:“师尊接下来要去哪儿?” “去街上看看。” “好。”顾行渊笑盈盈道。 两人在一楼大堂简单用过早饭,便出了客栈来到街上。 上午的日光带着暖意,照得人有些恍惚。外面的一切都是明亮的,就连空气似乎都泛着细微的碎光。 林见雪看着街上清晰雅致的楼台飞檐,各色整齐的砖瓦墙壁,怔了好一会儿。 “师尊,师尊?”身侧的衣袖被人拉了拉,林见雪回过神,听见顾行渊轻声道,“我们去那边吧?” 林见雪顺着对方手指的方向看去,不远处有一棵开满了白色小花的大树。微风掠过,白色的花朵像下雨一般簌簌落下,如一阵轻盈飘逸的纱般,美不胜收。 那是……百罗花树,这种树生存条件极为苛刻,必定要灵气浓郁的地方,加以精心呵护才能成活。天墟峰也有这么一棵,还是有一次林见雪外出归来,送给顾行渊的一粒种子,本只是随手丢给他玩玩的,不曾想顾行渊竟异常地认真,每日雷打不动地都要去看一次,后来还真让他种成活了。 那时他还问过顾行渊:“看样子,你好像很喜欢百罗花树?” 少年顾行渊抬眸看他一眼,浅金色的瞳孔里映出一道清冷的身影。他定定看着林见雪,忽然垂下眸子,咬字清晰道:“喜欢。” 林见雪从回忆中回神,一旁的顾行渊轻轻拉过他的手,带着他朝那方走去,没一会儿便到了。两人站在树下,林见雪盯着一地雪白的落花,冷淡的眸子里泛起一丝茫然。 这个地方……为什么会有百罗花树? 不待他往深处想,身侧的人突然从后面抱了上来,打断了他的思绪。微凉的吐息拂过颈侧,耳边响起沉沉的声音:“师尊的味道好香啊。” “……”林见雪怔了一下,看着眼前一片繁花道,“是这片花香吧?” 耳边传来一声轻笑,顾行渊下颌靠在了他肩头,低声道:“不,是你的味道。” 说罢圈住他的手臂下移,探入了外袍里面,拿出一支碧色的小玉瓶。 “这是什么?”顾行渊盯着玉瓶,眼神有些说不出的奇异。 “这个……”林见雪看了看,好像隐约记得是一样很重要的东西,可是是什么东西,用来做什么的,哪里得来的?这些一时片刻竟都不记得了。仿佛有一层朦朦胧胧的纱罩在了脑子里,始终看不清楚。 “这个好像挺不错。”顾行渊已经将瓶子打开,里面是一粒血色的丹药,隐隐泛着红光,还有一股淡淡的腥甜气息在空中弥漫开来。 身后人的呼吸一下就急促起来,他喃喃道:“这么好的东西,师尊竟然不给我吃。” 说着就将丹药送进嘴里。 林见雪眉头一皱,根本来不及阻止:“等等!这个丹药好像……你!” 顾行渊已经咽了下去,他闭了闭眼,浑身突然克制不住地微微颤栗,周身气息骤变,瞬间增强的灵压迎面而来。 他猛地睁开眼,浅金色的眸子不知为何隐隐泛着血色。他微微偏头看向林见雪,眼神带着炽热的迷恋,嘴唇微启,喃喃道:“这是你的味道……原来你的味道是这样的吗?” 林见雪没听清他说了什么,只觉得徒弟这个样子似乎有些不对劲,莫名有些心慌,他忙抓住顾行渊的手臂问道:“你说什么?现在可是觉得有些不适?快吐出来!” 手臂被对方猛地反扣住,仿佛是怕他挣脱般,对方用力超乎寻常地大。面前人死死盯着他,目光带着一股令人不舒服的感觉,湿冷而阴寒。 林见雪一怔,某种迟来的意识开始丝丝缕缕地回复到脑海。他看着面前这张熟悉的脸,灵台仿佛被重锤猛地敲醒。 ——这个人不是顾行渊! 然而已是迟了,对方的灵压已经密密实实地压了过来,比他们那日第一次交战时,强了不止一个阶层。林见雪浑身像被什么束缚住般,分毫动弹不得。 ——嗤! 胸口一凉,一道温热赤红的液体从空中飞溅而过。 林见雪强行破开束缚,在对方手刺进心脏的前一刻侧开身,堪堪避开了要紧部位。可周身的灵力却因此紊乱,在体内横冲直撞,破坏力甚至比面前这个人带给他的还大。 林见雪疾速后退十尺,嘴角渗出一抹血色。他勉强从识海召出一柄剑,突然面色一白,撑着剑单膝跪倒在地,咳出几口鲜血。 胸口处仿佛针刺一般,尚未愈合的旧伤撕裂开,深刻的疼痛瞬间席卷了神经,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林见雪眼前一片模糊,因为极度地缺氧,耳边嗡嗡一片,过了好一会儿才听见面前传来轻轻的脚步声。 一双赤/裸细嫩的脚出现在眼前,林见雪略微抬头,看见一片黑色的衣摆,再往上,是那个黑衣少年清秀的脸。 林见雪盯着他,冷冷道:“你下了幻术。” 缚麒笑了下,蹲下来凝视着他:“当然,我又不傻。正面打不过你,我还不能想其他办法吗?特别是你那个徒弟,护你护得跟什么似的,半点机会都不给我留。”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似是想起什么般,看着林见雪,意味深长道:“你在担心你那个徒弟吗?放心,他那个幻境可是……美妙得很,连我都吓了一跳。我吃完你就去吃他,不着急。” 林见雪用力挥出一剑,胸口却蓦地一痛,手上一滞,剑被猛地打落,在地上碰撞出一声清响。 “别白费力气了。”缚麒眸色已变得赤红,苍白细嫩的手指瞬息间变长,狰狞而锋利。湿冷的目光爬过林见雪莹白脆弱的脖颈,散发出某种奇异的光彩。 “再见了。”他轻声道。 ——嗤!! 大片的血液在眼前花一般迸溅开,视野里一片赤红。 第10章 一柄长剑贯穿了胸口,温热的液体沿着剑尖滴落,渗进地面浸染成一片。 缚麒的表情凝固在一刹那,双眼睁大,满是震惊。 他缓缓低下头,看了看自己胸口,伸手仿佛想握住那露出的剑尖。可手还未碰到,只听又一声响,那柄剑从他背后利落地抽离,更多的赤色液体从伤口处汹涌而出。 缚麒仿佛瞬间失去支撑般,双腿一软跪倒在地。在他背后,一人身着白金外袍站在那里,眼神睥睨而轻蔑,犹如九天之上的神袛,额心隐约可见三瓣金色的纹路,像一朵盛开的花。 林见雪抬头看着那处,视线已经模糊不清,他努力辨认出那道熟悉的人影,开口叫了两个字。 那人也不知听没听见,远远的目光望过来,带着柔和的力度,让人无比安心。 林见雪长长呼出一口气,绷紧的身体放松下来,向后靠在一块巨石上,疲倦地闭上眼,世界顿时沉入了一片黑暗。 周遭的一切从边缘处开始裂开,明亮美好的景象犹如剥落的墙面般,一点点消退。 “你……怎么可能……”缚麒竭力转过头,看清了身后的人,惨白的面色上嘴唇微微颤抖,“你为什么能出来!?” 顾行渊长眸微垂,居高临下看着地上的人,眼神冰冷犹如在看一个死物。 黑衣少年清秀的脸上蔓延出黑色的纹路,双瞳急剧收缩,呈现出妖兽一般的竖瞳。狰狞而锋利的长爪开始渗出浓重的魔气,电光石火间,尖锐的长爪用力挥向面前这道人影! ——呯!! 缚麒被踹出十几丈远,后背重重撞向一棵树干,骨头碎裂声和树干断裂声交错响起,他哇地吐出几口鲜血,周身黑气环绕,身形变换,竟是连人形都快维持不了了。 “什么东西,也配学他。别吵到我师尊了。”顾行渊轻声道,他冷冷看向那方,手中提着剑,一步一步缓缓走去。 行至中途,从遥远而无尽的云端之上,疾速飞来一抹耀眼的白光,直冲到顾行渊眼前,化为一张小小的笺纸,警告般挡在面前。 顾行渊看也不看,抬手一挥,笺纸应声而散,碎成一片星子消失在空中。 他走到缚麒面前站定,染血的剑尖点向那只已褪为兽形的爪子,黑气仿佛有意识般畏惧地绕过剑尖,向四周飘散。 “是哪只手碰过他?”顾行渊低声喃喃道,好像在问对方,又好像没问。 他顿了一下,似是想明白什么,抬手间清越冰冷的剑光交错成两道弧线。 “两只手都碰过,对吧?” 两块断面整齐的爪子腾空而起,飞向两边,在嘶哑渗人的惨叫声中,化为一片血色的雾气消散开。 黑色的魔物浑身克制不住地颤抖,痛苦地蜷缩成一团,竭力想把自己远离这个人,却无济于事。 “对了,”剑尖点上魔物赤红的眼,顾行渊冷冷看着它,眼底带着轻蔑的厌恶,“你这双眼,方才看了不该看的地方吧?” 恐惧绝望的悲鸣响彻天际。 远处的乌鸦从枝头惊起一片。 顾行渊将剑上的血抖落干净,收回手中。周遭一切早已恢复原样,阴云密布的天空沉沉压着,放眼望去,数之不尽的荒冢一直蔓延到天边。 那魔物竟是将他们引到了万人冢。 地上的魔物已经没了气息,残破的身躯随着浓重的魔气逐渐消散,只在原地留下一颗乌黑发亮的珠子。 顾行渊一勾手指,珠子被收入了袖中。云端之上,一道接一道的光束直奔而下,急切地冲到他眼前,接二连三化为一张张笺纸。 顾行渊粗略地扫了一眼,轻笑了声,伸手在其中一张上勾了几笔:“这帮老东西,这时候倒是来得快,不就才开了三瓣吗?” 笺纸得到回复,又齐刷刷化为道道光点,沿着来路朝云端之上飞掠而去。 顾行渊闭眼缓缓吐出一口气,额上的三瓣纹路渐渐隐没,淡金色的灵力从身上溢出,消散在空中,随后复又睁眼,快步走向林见雪,蹲下/身将人小心地揽入自己怀中。 “师尊。”他轻声道。 林见雪像是睡着了,苍白缺乏血色的脸上,长而卷曲的睫羽落下一层浅淡的阴影,眉眼间有种不设防的安心感。 顾行渊扣上对方手腕处的脉门,源源不断的精纯灵力缓和地涌入,顺着经脉一点一点修复梳理。林见雪的面上渐渐恢复了些血色,体温也温暖起来。 他静静看着这张脸很久,从细致的眉眼轮廓,到柔软优美的嘴唇弧度,终于闭上眼,清浅的呼吸和灼/热紊乱的吐息交缠在一起,融为一体。 . 林见雪觉得自己像朵没有重量的云,漫无目的地漂浮在一片黑暗中。 周身像被无穷无尽的暖意包围着,严丝合缝地贴着他的肌肤,渗透进骨髓,温和地流向四肢百骸。仿佛一只温柔的手,在慢慢地梳理着体内躁动不安的灵力。 他在这股舒服的暖意中不断下沉,意识几乎也要陷进去。周围的一切光怪陆离,无数流光碎片从身边疾速掠过,林见雪仔细看去,却发现其中有一缕浓重的黑气掺杂其中。 那是什么? 不待他看清,那缕黑气仿佛有意识般,转瞬没进他体内。林见雪一怔,急忙探查周身,却探出不出半分不对劲。 难道是错觉? 林见雪困惑一瞬,却觉得眼前模糊起来,周遭一切疾速变换,仿佛进入了另一个空间。 面前是一片素白的锦纱床帐,在昏暗的烛光交织中轻微晃动,帐中隐约可见两道模糊的人影。 “……”断断续续的声音传入耳中,压抑中带着莫名的温度,那声音好像充满痛苦,往深处听好像又不是那么回事。林见雪苦修无情道七百年,从未听过如此声音,脑中霎时一片空白,莫名觉得面红耳赤。 他怔怔站在原地,下意识竟倒退一步,思绪一片混乱。 这个地方,分明是他在天墟峰的住所,是他的床榻。而这个声音,为什么……为什么跟他一模一样!? 他怎么会发出这种声音?他分明没有这样叫过,也没有做过这种事! 林见雪不自觉咬了咬下唇,长睫微颤,一向清冷淡漠的脸上满是慌乱无措。他理智觉得该离开,马上走,可面前那只床帐像有某种奇异的吸引力般,令人无法将视线从中移开。 一只修长白皙的手臂从帐中垂落,摇晃的烛光下,上面还遍布着星星点点的痕迹。那只手向他伸过来,似是邀请,又似是求救。 林见雪怔怔看着那方,不由自主地想去握住那只手。 “别看,都是幻境残象。”低低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后背突然贴上一片温暖,有人从身后捂住了他的双眼,掌心温暖而令人安心。视线变暗的前一刻,他看见一道清越的剑光利落劈下,面前的景象顿时一分为二。 林见雪还未回过神,下意识伸手抓紧身后人的衣袖,喃喃道:“幻境残象……是谁的幻境?” 身后人沉默片刻,并没有回答,只是伸手抱紧他,软声哄道:“没事了,都是假的。” 周遭陷入沉沉的黑暗中,连耳边那道声音也逐渐变得遥远。困意如潮水般席卷而来,林见雪终于支撑不住,断开了意识。 再次醒来的时候,林见雪觉得浑身无力,体内的灵力仿佛枯竭了一般,一夜间变成了个普通人。 脑中有些抽痛,记忆的片段也断断续续,他勉强睁开眼,看见自己像是身处一辆行进的马车中,身下是暖和柔软的垫子,身上盖着一床锦被,光线被帘子挡住,偶尔随着马车轻轻的晃动漏进一丝光来。 林见雪动了动,发现有人正紧紧拉着他的手。他偏过头,看见顾行渊伏在他身侧,睡着了。 大约是林见雪的动作惊醒了他,顾行渊收紧手指,睁开了眼,两人的目光在空中对上。 “师尊,你终于醒了?”顾行渊愣了下,眼眸一弯,浮起一丝笑意。 林见雪嗯了声,看见顾行渊松开他的手,转身撩起门帘说了什么,随即端了一碗水进来。 “师尊渴了吧,先喝点水。” 林见雪下意识想起身接过碗,可浑身软绵绵的,根本坐不起来。顾行渊倾身靠过来,在他腰后垫了个软枕,让他靠在了后面的车壁上。 “我……”林见雪愣了一瞬,觉得自己怎么这么虚弱了,然而不知是喉咙太干,还是没力气,一开口声音轻飘飘的,几不可闻。 “师尊别着急,你杀那魔物时受了伤,好像中了那魔物的毒,现下才会觉得身上无力,灵力枯竭。我们已经在回仙门的路上了,一周后便能到,这几日就让徒儿帮你吧。” 说着舀起一勺汤水,细致地吹了吹,送到林见雪嘴边。林见雪怔怔看去,对方浅金色的眸子明亮而澄澈,好像这是一件在正常不过的事。 气氛微妙地僵持了一瞬,林见雪终于垂下眸子,就着那只勺子喝了一口。 温度刚刚好,带着一股淡淡的清甜。 林见雪没忍住,一勺一勺地竟然让人喂完了一碗。 顾行渊笑了一下,问道:“师尊还要吗?这是飞云果煮的甜汤,我猜师尊会喜欢吃的。” 林见雪别开眼,摇了摇头,莫名有些不好意思。什么还要一碗,又让人一勺一勺喂,好像跟小孩子似的。 顾行渊将碗送出门帘外,回来对林见雪道:“师尊再忍一忍,本来那几个弟子会布传送阵,但我担心那传送阵的效力会对师尊伤势不利,这才用了马车。” 林见雪闻言了然,自己这幅样子,可能真抵挡不住传送阵的冲击。他转头盯着顾行渊,不知想起了什么,微不可见地蹙了下眉心,开口道:“行渊。” 声音还是很轻,不过在这方小小的空间中足以听清。 “那日……是你杀了缚麒?” 顾行渊眨了下眼,低声道:“师尊忘了吗,徒儿只是偷袭了那魔物,最后一剑斩杀它的,是师尊啊。” 林见雪凝视着他,像是在拼命回想那日的事,可不知是不是刚醒或者中了毒的原因,那日最关键的片段竟断断续续,着实模糊不清。 罢了,反正缚麒已除,应该没什么问题,其余的事等回去解了毒,自然就好了。 两人又说了会儿话,林见雪觉得有些乏了,便沉沉睡去了。 两日后,林见雪恢复了一些,勉强能自己坐起来了。从一开始的灵力枯竭,到渐渐能感知到四周浮动的灵气,并微弱地吸收进来,实在是不小的进步。高兴之余,林见雪也略微觉得有些别扭,因为顾行渊每日执意要一勺一勺喂他,不管他有没有力气拿勺子。不过也是小事,随他去便是了。 如此又过了几日,终于回到了仙门。 行了好长一段路,林见雪也感到异常疲倦,也不知那毒是什么,毒性竟超乎意料地厉害。林见雪几乎一路都在沉睡,疲倦感却没怎么减轻。 两人回到房间,顾行渊就将他径直送到榻上,盖好锦被,正准备休息时,守门的小弟子突然急匆匆跑进来了。 “离寒师尊,离寒师尊!”守门小弟子叫道,“掌门来了!” 第11章 两人前脚刚进门,被窝还没焐热,掌门便来了,这消息着实灵通。 顾行渊冷冷瞥了守门弟子一眼,转而对林见雪温声道:“师尊,你刚回来需要好好休息,就别操心这些了,徒儿去见见掌门,若有要事再来禀告师尊。” 林见雪轻轻摇了下头,掀开被子就要起身:“不可,我去吧。掌门师兄他定是担心那魔物的事,按理我该主动去禀明的,又怎能让你去。” 说着,略显单薄的身子从榻上摇摇晃晃起来,下床的一刹重心不稳倒向一旁。 “师尊小心!”顾行渊忙上前一步,长臂一捞将人圈进怀中。林见雪靠在顾行渊身上,散乱的长发间露出一段莹白的脖颈皮肤。这姿势莫名有些暧昧,林见雪不知怎么想起无意中看过的话本里,俊俏的少年郎接住了不慎跌落的女子。 林见雪顿时喉头一哽,忙用手撑在对方肩头,想从这个不大得体的怀中起身。只听房门吱呀一声,一道人影出现在门口。 “离寒,你终于回……来了。”方华掌门看着两人,说话一下卡了壳。他目光落在顾行渊身上,被林见雪一声轻咳拉回来。 方华掌门定了定神,笑盈盈道:“离寒,你受了伤不用起来的,快躺下。” 林见雪摇了下头,走到桌边坐下。顾行渊给他披上一件白毛的锦裘,裹得像个团子。 “按理应第一时间来禀明的,但我确实有些精神不济,还望掌门师兄勿怪。”林见雪道。 “没事没事,主要听闻你伤势不轻,我不放心,”方华掌门在林见雪对面坐下,眼带关切,“是伤到哪里了,要不要紧?” 林见雪长睫一弯,笑了下:“我没什么事的,就是杀那魔物时耗费了不少灵力,多休养一阵应该就好了。” 方华掌门看他两秒,眼带怀疑:“可我听说,你不慎中了那魔物的毒……离寒,你别瞒着我,你瞒着,我反而更担心。” 林见雪不自然地错开目光,没说话。 方华掌门眸色微动,知道自己说中了,叹了口气道:“我就知道。其实昨日我便去藏书阁查阅了相应古籍,可惜并未找到有关缚麒毒的记载,也不知这毒究竟有什么影响,你若有什么不适,一定要告诉我。” 他顿了顿,忽然道:“哦对了,我炼制的那枚丹药,你可用上了?” 林见雪沉默一瞬,脑中不由浮现出那日的一些片段。那枚丹药,好像是被缚麒自己吃掉了。被丹药压减了一半道行都那般厉害,可见全盛时期的缚麒的确不可小觑。 林见雪垂眸道:“用上了,还多亏掌门师兄那枚丹药,不然那魔物的道行我可能真制不住。” “如此甚好。”方华掌门点点头,“既然你如今没什么大碍,那我就不打扰你休息了。” 他起身,走向门口,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回头道:“再过一个月,就是阿阮的生辰了。到时你若有兴致,请务必来参加她的生辰礼,阿阮她……很久没见你了。” “阿阮……”林见雪一愣,“她回来了?” 方华掌门的目光柔和了几分:“是,回来快半年了,之前没来得及跟你说。” 方华掌门离开后,房中只剩下两人,空气一时有些安静。 林见雪盯着虚空之中的某处,神思像是飘到了很久以前。 阿阮…… 那是方华掌门的妹妹,方阮。从他小时候拜入师门开始,他和掌门师兄他们兄妹二人,一直都是极为熟悉的朋友。方阮从小性子温婉天真,聪慧可爱,连他素来严肃的师尊,在世时也是最偏爱她的。 只可惜,方阮身子太弱了。 五十年前,方阮病危,快熬不过去了。那时他师尊早已仙逝,仙门中炼药最为厉害的方华掌门也束手无策,整日抱着方阮四处寻药,天道仁慈,还真让方华掌门找到了法子。 方阮被送入一个与世隔绝的岛上休养,岛上有位隐居的高人,只说方阮在那儿才有可能救治她的病症,却没说什么时候能好。 五十年过去,没想到方阮竟然回来了,想来那病症应该也好了。 林见雪轻轻吐出一口气,回过神来,才察觉一旁的顾行渊一直地看着他,浅金色的眸子平静地毫无波澜,却无端让人感到一股沉沉的压迫力。 “师尊在想谁?”顾行渊轻声道。 不是在想什么,而是在想谁。 林见雪长睫抖了下,察觉到这个微妙的用词,不由心下一动。 行渊他……好像在紧张什么? 空气凝滞一秒,顾行渊下颌线条绷紧,不由伸手按住了林见雪的椅背,长眸微眯:“阿阮是谁?” 林见雪看了他两眼,忽略心头那股微妙感,开口道:“阿阮是掌门师兄的妹妹,方阮。” “妹妹……”顾行渊沉默一瞬,“我怎么从未听说过?” “她五十年前就被送入碧源岛修行了,你才入仙门十几年,自然是不知道的。” 话音落,四周的空气渐渐松弛下来。顾行渊眨了眨眼,神色如常道:“哦,那师尊好像跟她很熟?” 林见雪想了想,说道:“应该是吧。” 顾行渊静静看着他,没说话。 林见雪手指不自觉拨开茶壶盖子,像是想看看有没有茶:“我们从小一起在一个师门长大,后来我修了——” “天太冷了,师尊还是快回榻上休息吧。”顾行渊骤然打断他的话,将冰冷的茶壶从他手中抽走。 “嗯?”林见雪愣了一瞬,顾行渊已经凑过来,将他半搂半抱着送到了榻上。 回过神时,整个人已经躺在了缓和的被窝里。顾行渊俯下/身,替他将被角掖好,低垂的睫羽掩盖了眼底的情绪:“师尊晚安。” 林见雪:“……” 第12章 林见雪从来不知道,自己那乖巧听话的徒儿,照顾人的时候竟意外地有些强势。 回峰门几日,林见雪觉得自己仿佛变成个易碎的瓷器,被顾行渊异常小心地抱来抱去,让人有些消受不住。 “师尊,这次的味道如何?” 林见雪将嘴里苦涩的药汁咽下,抬眼看了顾行渊一眼,将手中只抿了一口的药碗放回桌上,仔细思考了下:“好像……浓了那么一点点。” 说完便不再碰那碗药,转头看向窗外层层叠叠的枝叶,状若无意道:“我记得这两日,主峰后山的玄梓茶该出了……” “师尊稍等,我去重做一碗。”顾行渊端起桌上的药碗,起身朝门外走。 “……”林见雪看着他离开,只觉得嘴里又在隐隐泛苦,不由伸手揉了揉额角。 又是这样,每日雷打不动的三碗药,顾行渊一定要眼睁睁看着他喝下才作罢。他都多少年没喝过药了,上一次喝药还是几百年前,师兄每日把药给他端来,他趁人不注意就倒掉了。直到后来病情反复始终不见好,才被师尊察觉,被盯着喝药直到病好。 林见雪修行多年,受过的伤也不少,甚至为了参悟无心无情的道法极致,在极为恶劣的条件下也待过,但从未有什么能让他觉得,比喝药还难熬。 药是真不好喝,又苦又涩,简直难以入口,不说跟茶相比,就是跟一般果子煮的甜汤比也是天上地下。 思及此,林见雪抿了抿唇,又想起前些日子尝过的味道,抬手让一个守门弟子进来。 “你去膳房看看,找找有没有……”他想了想,“有没有飞云果,煮碗甜汤送过来。” 小弟子得令便走了,林见雪看着窗外明媚温暖的日光,想想自己不能出去练剑,略微有些可惜。他轻叹一声,从手边翻起一本杂记看起来。 也不知是不是太久没喝甜汤了,看书看得心不在焉,脑子里全是甜汤的味道。 过了片刻,门口传来轻微的响动,煮甜汤的弟子终于回来了。林见雪头也不抬,待那人将汤碗放在桌上,便伸手接过来,正准备喝下去时,一股浓厚苦涩的药味直冲而来。 然而已经迟了,林见雪喝了一大口在嘴里,被熏得措手不及,顿时呛了好几声。 身边的人比他还紧张,急忙拿了张素色的锦帕帮他擦,手一下一下地抚着林见雪的背:“师尊对不起!是徒儿不好,这药是不是还有什么问题!?” 林见雪咳了几声终于缓过来,抬眼看去。顾行渊神色紧张地看着他,见他没事了,又狐疑地端起药碗,抿了一口,皱了皱眉:“这药……是挺正常的啊。” 林见雪略微觉得尴尬,正想说是他不小心,门外突然响起一串脚步声,紧接着小弟子清脆的声音响起:“离寒师尊,甜汤来啦!” 身边人动作一滞,突然安静了。 那小弟子是个粗神经的,丝毫没察觉氛围的微妙,径直走进来,将手中的碗送到桌上便离开了。澄澈清淡的甜汤与黑乎乎的药汁并排放着,看起来要多诡异有多诡异。 林见雪感到对方如有实质的目光落在那碗甜汤上,莫名觉得那碗下一秒就会炸开。 说起来奇怪,分明自己是师尊,对方才是徒弟,林见雪却隐隐有种被对方压制的错觉。 大约是自己病了,灵力匮乏,比不得往常,再加上顾行渊监督他喝药的样子太像自己师尊了,这才有了这种离谱的错觉。 林见雪轻咳一声,面不改色地向那碗甜汤伸手,不料还没碰到碗沿,甜汤就被另一只手抽到了离他最远的桌角。 “师尊。”顾行渊的声音很平静,“徒儿以为师尊是因为熬药太慢,怕耽误了喝药的时辰,所以才喝得急了些。却不曾想,根本不是药的原因。” 气氛一时有些凝固,顾行渊将药汁推到林见雪面前,两人僵持片刻,顾行渊轻叹了一声。 “师尊把药喝了吧,”他声音莫名软了几分,又端起那碗甜汤晃了晃,低声道,“这碗飞云果少加了一样东西,喝起来会有些涩,我去给师尊重新做一碗。” 林见雪眼睫微颤,终于伸手将药碗端起来,两眼一闭开始喝药。 喝药的时候,时间像是被无限拉长。林见雪被药熏得神思恍惚时,隐隐听见门外传来一串轻轻的脚步声。 那脚步声带着半分迟疑半分急切,将主人的心思袒露得完完全全。声音直到门口便戛然而止,那人似乎在门口停住了。 林见雪好不容易喝完药,放下碗抬眼看去,顿时愣住了。 一位十七八岁模样的少女站在那里,明眸皓齿,一袭淡粉色的纱裙外罩着雪色披肩,衬得人温婉可爱。她怔怔地看向这边,眸中似有水光闪动。 “离寒君!”少女清清泠泠的声音响起,终于像是确认了什么般,朝他走过来。 林见雪回过神,看着对方:“……阿阮。” 面前的少女似乎还跟以前一样,好像哪里都没变。林见雪笑了下:“我前几日才听掌门师兄说你回来了,但最近身体不舒服,所以没去见你。” “我知道的,”方阮走近桌边,白瓷般的面颊上透出一点粉,她看向林见雪,轻声道,“所以我自己过来了。” 说着将手中的盒子放到桌上,一股淡淡的甜香从盒子的缝隙中飘溢出来。她顺手拉开盖子,里面竟堆满了各式各样粉白软糯的点心。 “这些是——” “这些是我特地做的!离寒君,我听闻你病了,所以收集了好些补气养神的材料,做了这些带给你,我记得你以前最爱吃了,快尝尝吧!” 咔哒—— 点心盖子被冷冷地合上了。 方阮愣了一下,转头看去,这才发现一旁站了位金眸的冷峻男子。他长眸微眯,薄削的唇角一弯,笑得温和,可那双沉沉眼中半分笑意也无。 “师尊刚喝了药,不宜食用这些。”他盯着方阮,缓缓道,“至于这盒点心,我先替师尊保管了,时辰到了自然会拿出来的。” 方阮看着他,还没反应过来,林见雪轻咳一声,解释道:“阿阮,这是我亲传弟子,顾行渊。” 顾行渊不再看方阮,伸手将点心盒子收走了。 林见雪嘴里还泛着药汁的苦味,忍不住看了一眼那盒点心,目光中带着丝不易察觉的惋惜。 方阮回过神,神色中有些自责:“对不起,是我欠虑了。离寒君近日恢复得如何?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吗?” “我没事,多谢关心。倒是你,”林见雪看了看她,斟酌道,“五十年前,掌门师兄将你送入碧源岛……也不知你在那里过得可好?” 空气霎时安静下来,大约是勾起了那段颇为艰辛的时日,方阮目光恍惚一瞬,轻声道:“在碧源岛的时候……” 她笑了下,似是无奈地摇摇头:“其实我自己都不太记得了,在那里的时候每日昏昏沉沉的,很少有清醒的时候。虽然出来后我哥告诉我,已经过了五十年了,可我却觉得,像是只过了一个月。” 林见雪闻言蹙了下眉:“那你的病……” “我的病好了!”方阮眼眸一亮,很高兴道,“我哥说过,我的病基本痊愈了,所以才把我从岛上接回来的。虽然现在还需静养一段时日,但我感觉已经没什么问题了。” 林见雪点头,还要开口说什么,却见一抹淡青的光芒从窗外直掠而来,急急地停在他面前,幽青色的火焰燃尽后,传音符显现出来。林见雪点开,方华掌门略带急切的声音回荡在空气中:“离寒,阿阮有没有到你那里去?” 林见雪抬眸看去,面前的方阮神色一变,一脸完蛋了的悲惨表情。 林见雪眉头轻挑,目光略带讶异:“原来你是偷跑出来的?” 方阮两眼一闭,双手合十朝林见雪可怜道:“啊完了完了,离寒君你可千万别跟我哥说,他要是知道我又跑出来了,一定会生气的!自从半年前我回来,我哥老说我体虚还需休养,这里不让去那里不让去,连你出关都是前几日才告诉我,肯定是不想我来打扰你,可我都五十年没见你了……” 方阮倒豆子似的把方华掌门的劣迹说了一堆,完了之后回过神来,沮丧道:“我这就回去了,你可千万别跟我哥说,我来了这里。” 林见雪叹了口气:“你快回去吧。” 方阮急急忙忙转身,一不留神还撞到椅子,痛得直呼。她走到门口忽然记起什么,又回头道:“离寒君,下个月……下个月是我生辰,你这次一定要来啊。” 林见雪略一点头,方阮眼睛一亮,好像很高兴地笑了笑,闪身离开了。 方阮一走,空气顿时安静下来。 林见雪偏过头,看见顾行渊垂着眸子,不知在想什么。 “行渊?”林见雪奇怪道。 顾行渊抬眸,狭长的眸子一瞬间沉得可怕。林见雪一怔,再看时,那种沉沉的压迫感又不见了。 顾行渊笑了笑,伸手帮林见雪理了理喝药时弄乱的外袍,道:“是徒儿太忽视了,之前都不知道,师尊喜欢吃那些点心的吗?” 林见雪迟疑片刻。 说喜欢也喜欢,不过是在喝完了药之后,他会想吃点点心。但几百年没喝药了,外加后来又习惯喝茶,便将点心戒掉了。如今又将一堆点心放在他面前,闻着那香甜的味道,好像也没有拒绝的必要。 林见雪含糊道:“还好吧。” 顾行渊长眸压低一分,掩盖住眼底情绪。他将汤碗收起,走向门口:“师尊稍等,徒儿很快就回来。” 林见雪望向那边,忽然被一抹光亮吸引了视线。一把椅子下面,有一粒小小的东西在阳光下折射出莹润的光泽。 “那是什么?”林见雪眯起眼,叫住了顾行渊。 第13章 顾行渊将那样东西捡起来,看了看,交给林见雪。 那是一块拇指大小的玉石碎片,莹润剔透,看形状,似乎是从哪块玉制品上不小心磕碰掉的。 林见雪仔细看了看,皱了下眉:“这种玉……” “锁魂玉。”顾行渊道。 林见雪沉默下来。锁魂玉,顾名思义是专门用于存放魂魄的,于魂魄有特殊的温养之效,是极阴之物。 可是这里为什么会有锁魂玉碎片? 林见雪目光落在前方那把椅子上,纤长的睫毛猛地一颤,先前方阮不小心撞到椅子的画面,顿时浮现在脑海。 ……看来是方阮不小心掉的。 可是她身上带着锁魂玉干什么?难道她魂魄不稳,需要用玉来稳住才行? 林见雪心下疑惑,想了想,将这块碎片收起来,打算合适的时候去问问掌门师兄。 “师尊,你伤势未愈,不宜携带这种极阴之物,还是暂时交给徒儿吧。”顾行渊朝他伸出手,林见雪觉得也有道理,反正只是个碎片,便给了他。 顾行渊收好东西,端起那碗冷掉的飞云果甜汤,低声问道:“师尊想吃些什么点心?” 林见雪随口道:“阿阮不是送了些过来吗,吃那些就行了。” 顾行渊看着他,动也不动。 林见雪有些莫名,也不知对方在想什么,从方才开始,他就隐隐感到顾行渊似乎对阿阮有种奇怪的敌意。他抬眼瞥了顾行渊一眼,压下心里微妙的感觉,开口道:“那就……白桃糕吧。” 顾行渊长眸一弯,这才转身离开了。 这一日过得如之前一般悠闲,这种事无巨细皆有人照顾的感觉,确实很久没有过了。林见雪从一开始的别扭到现在,竟渐渐开始习惯了,毕竟顾行渊照顾人着实贴心,不知不觉便会让人沉溺其中。 夜色降临时,林见雪很早便有了些困意。 他打了个哈欠,一旁的顾行渊立刻道:“师尊是困了吗?这个时候还有点早。” 林见雪点点头,只觉得身上莫名地很疲倦。距离杀掉缚麒已经半个月了,虽然这段时日一直安心休养,身体好像也渐渐在好转,可今日不知怎么,越到晚上越觉得没精神。 顾行渊不放心地摸了摸他的脉象,没察觉有什么不对劲,才松了口气道:“可能今日在外面待太久了。” 林见雪轻轻地嗯了声,倾身伏在桌面上,眼皮都快搭在一起了。 “师尊,”顾行渊皱了下眉,俯身靠过来,“别在这里睡。” 桌上的人没有回他,鼻息间的呼吸轻柔而缓和,纤长的睫羽在眼下投出一片浅淡的阴影,竟已是陷入了沉睡中。 顾行渊凝视了片刻,指尖情不自禁地触上对方微卷的眼睫,迟疑了一下,又收了回来。 他俯身将人抱起,动作是极致的温柔,走到榻边放下,替他换了衣服掖上被角,低头吻了吻对方额角:“晚安,师尊。” 林见雪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 他像是猛地坠入一片空茫的黑暗中,漂浮不定,不知身在何处。朦胧中,他感到一缕淡淡的黑气萦绕在胸口,却并没带给他什么不适。 林见雪皱了皱眉,仔细看去,不由心下一惊。 那缕黑气竟是与自身的灵力融为一体了! 哪怕并无什么不适,但他总觉得,这迹象不像什么好事。他心下一沉,不由想伸手抓住那缕黑气,那黑气却转瞬间就消失了。 四周的氛围变得愈发浓厚,仿佛有种更深的黑暗将他吞噬包围。 林见雪意识渐渐模糊,只觉得四周温度越来越高,一股燥/热之气从身体深处缓慢地聚集起来,勾起一种陌生而无法忍耐的感觉。 “唔……”他不舒服地低/吟一声,试图缓解这股不耐,却无济于事。 周身的温度几乎要将人融化,他无意识地扑腾几下,大约是将被子踢开了,终于得到一瞬的清凉。但很快,体内的阵阵燥/热席卷而来,像要将人淹没。 冥冥中,一只微凉的手贴上他的额头,林见雪舒服得一颤,不由想更贴紧一些,那抹凉意却已经离开了。 “怎么会这么烫……师尊——!!” 林见雪不知哪儿来的力气,也许是对凉意的极度渴望驱使了他,他本能地伸手一勾,翻过身子将那抹凉意紧紧贴在了怀里。 怀中人的身体瞬间僵硬了,林见雪毫无察觉,只觉得那股热度终于稍稍缓解了。 清冷的月光下,林见雪长发散乱,雪白的领口无声地敞开着,深陷的锁骨落下一片隐/秘的阴影,一直延伸至衣领深处。他眼角泛起一片薄红,柔软的嘴唇微张着,吐息灼热而微乱。 死寂般的空气中,只能听见短促的呼吸声,和略显急促的心跳声。 第14章 林见雪凭着本能,朝身下这个人身上蹭了蹭,试图将自己贴得更近一些。 朦朦中,对方握住他肩头的手异常用力,好像在竭力忍耐什么。林见雪不满地低头蹭过一片紧实的肌肤,柔软的唇角无意中擦过一片微凉。 “——唔!”肩头一痛,整个人顿时天旋地转,林见雪只觉得像被人死死压在了榻上,半分动弹不得。 “师尊……”顾行渊眸色沉沉,将对方四处乱抓的手腕扣住,按在头顶。面前人双眸紧闭,冷玉般的面上透着淡淡的绯色,吐息温热带着潮气,怎么看都像……中了情毒。 这个距离太近了,纤长的睫羽分毫可见,仿佛又回到了那天的情景,嘴唇上似乎还残留着那股甜美触感。 ……不行,师尊现在情况不明。 顾行渊闭了闭眼,强行压下心底的想法,从面前的场景中剥离出理智开始思考。 这几日的吃食都由自己亲手把关,不可能有人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对师尊下毒。 所以这个毒…… 顾行渊眯起眼,将一缕灵力探入林见雪灵脉,顿时感到对方灵脉中的气息一片躁动。 林见雪修行无情道,灵力也比一般的人更为纯粹干净,眼下被突如其来的陌生**冲击着,几乎是崩溃般的四下挣扎。 修道者的灵脉本就是极为脆弱的地方,现在的情况更是碰都不能碰的程度。 顾行渊的灵力才输入几息,林见雪已经咬了咬嘴唇,眉头微皱着,呼出的气息都有些不稳。 “……”林见雪纤长的睫羽浮起一层水汽,薄薄的眼皮掀开一点,露出些微迷茫的眼神。 “对不起,弄疼你了。”顾行渊哑声说着,匆忙将灵力散去,对方紧绷的身体蓦地一松,呼吸顿时平缓不少。 顾行渊强迫自己将注意力从这张脸上移开,他松开按住对方的手,直起身来想离得远一点。 林见雪难耐得蜷起了身子。 耳边似乎有人在断断续续叫他,声音低沉带着微哑:“师尊……” 林见雪把头埋进被褥里,似乎不想听。 …… 意识渐渐恢复时,周身的热度正在缓慢地褪去。林见雪睁开眼,面前的一切都像蒙上一层水雾。 方才零星的记忆一点点拼接回脑中,林见雪怔忡片刻,终于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顿时浑身一僵。 方才、方才这是…… 眼前朦胧的人影晃动,顾行渊晦暗不清的眸子映入眼帘。他感到对方微凉的手指拂过他鬓角的湿发,低声道:“师尊,你感觉好些了吗?” 林见雪如遭重击,混乱的脑中登时一片空白。他呆滞几秒,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竟还抓着对方的衣袍,这一切怎么都像是自己强行拉住对方,让对方帮他解决的。 自己怎么能、怎么能做出这种事! “我……”林见雪抿了抿唇,却怎么也说不下去。顾行渊像是误解了他这副样子,伸手将他从榻上抱起。 “师尊身上不舒服吧,我带师尊去清洗一下。” “不我……我自己去……”林见雪慌忙想推开对方,浑身却软绵绵的,半分力气也使不出来。他顿时觉得羞愧难当,好像修道以来从未有过如此难堪的时候。 顾行渊找了件袍子细心地给他披上,遮住了凌乱的里衣,袍子顶端只能看到一双半阖着的眼睛。林见雪见挣扎不过,认命般闭上眼,把头埋进了对方怀中,任人抱着朝外走去。 顾行渊抱着他穿过一段幽静的小路,四周的水汽渐渐充盈起来,隐隐有水声传来。 这是天墟峰后山的一块温泉,平时只供林见雪使用,也没其他人会来。顾行渊在温泉边沿站定,低头对林见雪道:“师尊,到了。” 林见雪侧头看了一眼四周,唯独避开了顾行渊的目光。他垂着眸子,脸上是一贯的清冷,可耳侧薄嫩的皮肤泛起一层淡淡的绯色,细腻而柔软。 顾行渊不动声色地将目光从那处移开,弯腰将人放下,还想伸手帮对方解开衣袍时,被一只修长白皙的手打了一下。 “顾行渊!”林见雪低声道,声音带着几分未言明的意味。 顾行渊动作一滞,似乎笑了下,很自然地放开对方,体贴地转过身去。林见雪见状松了口气,抿紧唇将衣物缓缓褪去,走进了温泉池中。 热气蒸腾下,原本软绵绵的身子渐渐放松,好像变得更软了。林见雪靠在池边,墨色的长发顺着雪白的肩头浸入水中,掩盖了水下的一片光景。 他闭着眼养了会儿神,听见身后传来轻微的响动,随即一片水声响起,顾行渊赤/裸的上身映入眼帘。 “你——”林见雪一惊,下意识想退后一步,后背却早已抵住了池壁,退无可退。 “师尊,徒儿帮你按按肩。” “不用、我……”林见雪慌忙别开目光,不敢看对方身体,本能地作出了一副拒绝的姿态。他自己也不知怎么的,分明以前他沐浴时,顾行渊有时也会在一旁,帮他擦洗或是按肩,都是极为寻常的事。 本来徒弟服侍师父,天经地义,可为什么现在…… 林见雪垂下眸子,仿佛是怕被什么灼伤似的,根本不敢抬头看。心跳有些不受控制地加快,林见雪有些无措,这种反应太过陌生,他不明白这种不受控制的感觉从何而来。 潺潺水声在空气中持续不歇,两人间隔着半尺的距离,再没有缩短。 半晌,顾行渊低低的声音响起:“师尊是不是生我的气了?” “……我没有。” “有。”顾行渊的声音沉了下去,“是徒儿惹师尊生气了,若是没有,师尊怎么突然不让我按肩了?” “不是……” “甚至都不让我靠近了。” 林见雪张了张嘴,一句反驳的话都说不出来。他忍不住抬眼看去,对方静静立在水中,浅金色的眸子像氲上了一层薄雾,只一眼便让人心尖一颤,莫名想起路边被人遗弃的动物。 他听见顾行渊轻声道:“师尊不喜欢我了吗?” 气氛凝滞一瞬,林见雪沉在水下的手指收紧,指尖扣进了掌心。 他闭了闭眼,几不可闻的叹息声消散在空气中。 “……过来吧。” 第15章 那日过后,林见雪依旧每天服药静心休养,顾行渊也寸步不离地守在他身边,衣食用度从不假于他人。 两人都没再提过那晚的事,好像有种诡异的默契,略过那件事,依然是之前师徒的相处方式。 直到一日清晨,顾行渊将药端给他时,抬眼意义不明地说道:“这次的药里,加了一味黄鞠草。” 黄鞠草,清心静气的药材,专用于平息燥热。 顾行渊还刻意提了这么一句。 林见雪眼睫轻颤,只觉得耳根烧得烫人,手上端着那碗药,眼皮也不敢抬,也不知道是怎么把那碗药喝下去的。 喝完药,他习惯性地想吃点什么点心,却不见了往日在他喝药时,桌上都会放的点心,便疑惑道:“怎么不见白桃糕?” 顾行渊看他一眼,笑了下:“徒儿方才说,这次的药里加了黄鞠草。” “……?” “黄鞠草与白桃相克,所以今日没有白桃糕。” “……”林见雪错开目光,耳根的薄红烧得愈发明显。他松开拿着药碗的手,遮掩似的说道:“那今日便算了吧。” 顾行渊目光在那片薄红上停顿几秒,转头看了眼窗外明媚的天色,开口道:“师尊这几日在院中待得有些乏了吧?要不要去附近的市集转转?” “附近还有市集?”林见雪眼眸一亮,最近确实待得有些无趣了,身体尚未恢复好,也不宜沉下来修行,每日就在院中休息看书,实在憋的很。 可周围都是仙门的地域,“市集”一般都在山下,普通人是不允许上山的。 林见雪迟疑了一下,他虽恢复了些,但行这么远的路很难保证半路不睡着:“好像有点远……” “师尊放心,就在前山半山腰的地方,不远。”顾行渊起身,仔细地挑了一件带毛领的大袍子,给林见雪换上。 “大约一年前,仙门把前山一部分地区的禁制放开给山下村民,不少人上来采药就地贩卖,便在那块形成了一片小的市集。今日天气不错,师尊无聊的话,我们就去逛逛。” 林见雪略一点头,顾行渊垂下眸子,细致地将袍子领口整理好,指尖若有似无地蹭过那片雪白的皮肤,然后抬头笑道:“走吧。” 那块地方果然不远,两人沿着前山走了小半个时辰便到了。 市集不大,人却不少,叫卖议论声略显嘈杂。两人穿梭在其中,林见雪一路偏头看去,好些人把在前山中挖的灵草药材就地贩卖,换些灵石补贴家用,或是跟别人交换东西。看来往人群的服饰,有普通人,也有居住在附近的散修。 两人并未穿仙门制式的衣服,因此别人也只把他们当成普通的修士,并不怎么惹眼。 林见雪逛了一半,突然眸色微动,停在一个摊位前。 周围都是买卖灵药的,这里竟有人摆了一摊热气腾腾的糕点,实在是与众不同。林见雪今日本就因黄鞠草的原因,没吃上点心,心里总觉得缺了什么,现下闻到这甜丝丝的味道,顿时走不动路了。 “师尊想吃这个?”顾行渊瞥了那堆糕点一眼,明白了。 林见雪仍是一贯清清冷冷的样子,好像对万事万物都不为所动,可目光就跟黏在了糕点上似的,挪都挪不开。 顾行渊轻轻笑了下,仔细检查了下那些糕点,才掏出灵石买了一袋。 “这里面加了暖心草,天冷的时候吃正合适。” 林见雪面色不动,可那双眼睛在看到递过来的糕点时,有种掩饰不住的光彩。他伸手刚要接过那袋糕点,只听身后传来一阵熙熙攘攘的叫声: “站住——!!” 一个灰布的中年男子跌跌撞撞拨开两边的人群,拼命躲避身后人追捕,张惶失色地朝这边冲来! 林见雪眼皮一抬,反应似乎慢了半拍,只觉得眼前一片阴影落下,整个人已经被人搂着腰转了个身。身后人的呼吸落在他耳廓,离得近了能闻到对方身上,汤药淡淡的清苦味。 ……那是他每日都要喝三次的汤药味道。 林见雪略微走神,不合时宜地想到,顾行渊天天给他熬药,也不知道闻烦了没有,反正他是不想再喝了…… “师尊?” 林见雪蓦地回神,看见顾行渊正低头地看着他,神色有些不安:“你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吗?” “没有。”林见雪摇了下头,抬眼望去,几步远外,方才那个撞人的中年男子已经被人按在地上,四周还围了三四个人,看服饰竟是仙门的外门弟子。 “放开我!你们这帮强盗!这是我辛辛苦苦冒着生命危险才挖到的!!” 按住他的外门弟子冷哼一声,道:“我们强盗?你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没我们的允许,你能在这儿挖东西?拿出来!” 中年男子顿时叫起来:“仙门刚开放这片区域时就说了,里面的东西谁挖到就是谁的,你们私下里不遵守规则,就是强盗,我要去告诉仙长!” 四周议论声渐起,林见雪听见断断续续的低语传过来: “他们又来了,好几次了……” “有没有人管管,太嚣张了!” “没办法啊,谁敢惹啊……” “这人也真是可怜,好不容易才挖到这个,这下赔大了……” …… 那几个外门弟子见状有些急了,朝周围呵斥道:“看什么看!?不许议论!” 按住中年男子的外门弟子忙伸出手,想去抢对方怀里的东西,岂料手还未伸过去,一抹白晃晃的影子径直打在他手上,手被击偏,那人痛得五官都扭曲了。 “啊——!”那个外门弟子惨叫一声,猛地朝这边看过来,“谁!?” 周围人纷纷朝后散开,生怕被盯上,原本的位置上,顿时只留下两个身影纹丝不动。 林见雪清清冷冷地站在那里,面上没什么表情,手中托着一个袋子,另一只手伸进去摸出一块白嫩嫩的糕点,正是方才打过去的凶器。 他淡淡地瞥了对方一眼,开口道:“你们要抢什么东西?” 几个外门弟子被这一眼瞥得脚底发寒,又把他从头到脚看了一遍,互相使了个眼色,其中一个壮着胆子凶狠道:“走开走开,别多管闲事!” 林见雪轻轻挑了下眉。 外门弟子确实不认得他……毕竟外门弟子虽说也属于仙门,但实际上是不能进内峰的,可能修道完一生也见不到他一面。 他叹口气,准备走上前,身后人群中突然有人小声对他道:“这位修士,你就别管啦!他们是仙门的人,我们汇报给仙门都没人管,你又何必去惹了仙门呢!” 这感情是把他当成附近的散修了。 林见雪没有理会,身侧的顾行渊却也忽然伸手拉住他,低声道:“师尊。” 林见雪看他一眼,顿时明白他在担心什么,只道:“没事,教训几个小弟子而已,能怎么样。” 顾行渊犹豫一瞬,还是放开了手。 林见雪朝前走去,那几个人见状转向他,其中一个突然大喝一声,纷纷朝他打来! 没人看清他是怎么动作的,只觉得几道白晃晃的影子掠过,惨叫声接二连三响起。那几个外门弟子倒在地上,怒目圆睁,抱着手臂和腿表情扭曲。 林见雪将空了的糕点袋子收起,手上捏着两根夹点心用的筷子。他慢慢走到领头的那个外门弟子面前,很嫌弃似的用筷尖点在对方脖颈动脉处,再进一寸,这只竹筷就能穿透血管。 那个弟子面色惨白,冷汗顺着脸侧滴落,结结巴巴道:“我……我、饶了我吧!我把这个给你,你拿去吧!” 说着哆哆嗦嗦将手里握着的东西扔在林见雪面前。那是块沾满污泥的玉石原料,裂开的缝隙中隐隐透出点澄澈的颜色来,显得极为特别。 林见雪眯起眼,目光落在上面几秒。 那是……锁魂玉? 丢下玉石的弟子慌慌张张就想逃开,林见雪手指一动,细细的竹筷尖端再次逼上了对方脖颈,那个弟子顿时不敢再动,坐在地上浑身发抖。 “你是哪个峰门的弟子?谁让你们来抢这个的?”林见雪冷冷道。 “我、我……”那人看了他一眼,又下意识看了看地上那块玉石,好像在避讳着什么似的,咬紧唇都快被吓哭了。 林见雪眯了下眼,竹筷逼近一分,那个弟子双眼一闭,大声道:“我、我是——” “离寒。”身后一道熟悉的声音响起。 第16章 林见雪手上一顿,转头看去,方华掌门带着一个管事站在几米远的地方,略带惊讶地看着他。 “掌门师兄?”林见雪收回手上的竹筷,“你怎么在这?” 方华掌门走过来,看了看地上的那个弟子,那人大约是认识掌门的,目光一撞上立刻心虚地把头低着,好像很畏惧的样子。 “我听李管事说,最近时不时接到诉状,说这片区域有人强抢东西,便来看看。没想到……”他面色一沉,扫了那几个弟子一眼,冷冷道,“居然是真的,还让我撞上了。” 那几人一听,头埋得更低了,脸几乎都快贴到了地上。 林见雪指了指地上那块玉石道:“这几人方才在抢这个,我便出手拦下了。我还听闻,这几人也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了。” “辛苦你了,离寒,你伤势未愈,还是好好休养,此事就交给李管事处理吧。”方华掌门朝他略一点头,随即对身边的管事吩咐了几句,管事上前将人带走了。 那块玉石也还到了中年男子手中,围观的人渐渐散去,方华掌门看了看他们两人,问道:“你伤势恢复得如何了?” “已经好多了,应该再有一段时日,便能完全恢复。”林见雪道。 方华掌门点点头,看见他手中捏着的空袋子,莞尔道:“你又在吃这些了?我记得以前你每次喝完药,总要吃几块糕点,当时师尊不让你吃,怕对药效有影响,结果瞒着他偷偷吃,还让我给你带。” 回忆起往事,林见雪目光也柔和了一瞬,余光忽然瞥到顾行渊沉默地看着他,面上虽然没什么表情,却隐隐感觉到有些不高兴。 方华掌门又道:“前几日阿阮那丫头居然跑你那儿去了,希望没打扰到你休息。我早该料到的,那几日她一直在厨房学做糕点,我还当她良心发现,知道给我做吃的了,谁知道……竟是给你做的。” 林见雪不知想到什么,目光不自然地瞥了顾行渊一眼。果然方华掌门下一句便是:“她做的糕点味道如何?我都还没尝过呢,那天回来想让她做给我吃,她都不肯。” “……”林见雪有些尴尬,也不知怎么开口。那日拿来的糕点被顾行渊收走后,他就再没见过。虽说顾行渊当着阿阮的面答应过,时候合适了就会给他吃,但是……谁知道那盒东西最后去了哪里。 “被我吃了。”顾行渊突然出声道。 方华掌门愣了一瞬,转头看向他。 顾行渊面上带着笑意,浅金色的长眸勾起一个微妙的弧度,方华掌门却在那瞬间莫名觉得,对方并没有在笑。 “那日师尊刚服了药,与糕点中的一些东西相克,不宜食用。我怕东西放着浪费,就吃了。” “……这样啊。”方华掌门笑笑,没再说什么。 三人慢慢沿着回峰门的路走,掌门一路和林见雪聊了些峰门内的事,顾行渊走在一侧并未答话。只是快到门口时,林见雪忽然觉得袖子被人轻轻拉了拉,随后手心被塞进一块温凉硌手的物件。 他低头瞥了一眼,心下了然,抬头对方华掌门正色道:“掌门师兄。” 林见雪将手中的物件拿到对方面前,方华掌门看清那样东西,顿时神色微变。 “此物应该是阿阮身上掉下来的,你实话告诉我,阿阮她究竟怎么了,为什么会用到这种稳固魂魄的东西?” 方华掌门沉思片刻,叹了口气,才道:“那日我便发现掉了一块,原来是在你那儿。你猜得没错,阿阮她……确实魂魄不稳。” 林见雪皱起眉。 “半年前我把她从岛上接回来时,那位隐士告诉我,因为病情的后遗症,近两年内阿阮体质会偏阴,很容易魂魄离体再也回不来,所以我才让她身上带着锁魂玉。这件事阿阮她自己都不知道,我让她别到处乱跑,她也不听。” “后遗症的原因吗?”林见雪喃喃道,“若是仅此倒也没什么大碍,只要平时看着点,过了这两年便好了吧?” 方华掌门一动不动看着他,静了两秒才道:“是啊……过了这段时间,便会好了。” 转眼已走到门口,方华掌门说他还有峰门事务要处理,便离开了。原地只剩下师徒二人,林见雪看着方华掌门走远的背影,不知道在想什么。 领口的系带突然被人碰了碰,顾行渊转过身站在他面前,低着头给他细心地拉了拉领口。系带不知是什么时候松的,之前还没什么感觉,被人这么严严实实地重新遮好,林见雪才觉得方才领口有些冷。 “师尊累了吗?”顾行渊给他拉着系带,抬眸轻轻看了他一眼。 林见雪不知为什么,觉得心脏上像被一片羽毛若有似无地拂过,眼睫不自觉地一颤,别开了目光。 分明时间地点都不一样,但他莫名想起那晚残留的片段,对方微凉的指尖不经意碰到他颈侧皮肤,连空气都染上了意义不明的热度。 系带终于弄好了,顾行渊看了看天色,对他笑道:“时候差不多了,师尊,我们回去喝药吧。” “……”林见雪抿了抿唇,神色复杂地看他一眼,把到嘴的话又咽了下去。 冬日的阳光暖融融的,驱散了一点空气中的寒意。两人走在路上,四下里一片宁静,只能听见一前一后的脚步声,好像路一直这样延伸下去,脚步声就会一直这样响起。 可路总是有尽头的。 林见雪看着前方蜿蜒曲折的小道,偏头看了看身侧的徒弟。这是他亲眼看着长大,手把手用心教出来的徒弟,可能很多年以后,也会独掌一峰,成为仙门里人人敬仰的人物。 但他可能等不到那天了。 他出关之时,本就离飞升一步之遥,经过此次历练,隐隐感觉境界有更上一层,大约等到伤好那日,便会道成圆满,飞升上界了。 在那之后,可能再也见不到这个乖巧听话的徒弟了。 林见雪不禁看着对方出了神,眸中的情绪几经变化,最终化为一丝淡然。修道之路走到最后,定然是孤寂的,无情道的极致便是如此吧。 “师尊?”顾行渊不由停下脚步,那双浅金色的眸子望过来,眉头微皱,“师尊怎么……这副表情?” 林见雪凝视他一会儿,很轻地笑了下。 顾行渊在那一刹那,猛地生出种飘忽不定的危机感,好像面前这个人,马上就要化作一阵风散去般。 “行渊。”他听见对方轻声道。 “为师要走了。” 第17章 顾行渊瞳孔收缩一瞬,目光中几乎透出一股厉色来。 “你要去哪儿?!”他伸手扣住林见雪手腕,在对方清冷的眼中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林见雪长睫轻颤,显然是被吓了一跳。他没想到顾行渊反应会这么大,不由收了收手腕,奈何对方手劲异常地大,没挣脱。 “没什么,随口说说,不会去哪儿。”林见雪尝试安抚了下对方,在心底默默叹了口气。 没想到行渊还是这么黏他,还真是小时候养成的习惯了,到现在也没变。看来只能这几日慢慢提几句了,要是真说出来……他也不知道顾行渊会有什么反应。 顾行渊见他又改了口,目光中依旧带着点怀疑,但顿了顿,还是没说什么。 两人各怀想法,沿着蜿蜒曲折的小道一路回到天墟峰。 十日后,阿阮的生辰快到了。 林见雪喝完每日必须的汤药后,修长的手指捻起一块白桃糕,咬了一口,若有所思道:“三日后,便是阿阮的生辰,你觉得送个什么礼物好?” “师尊之前都送了些什么?”顾行渊道。 “之前……”林见雪沉思片刻,“都是些稀奇古怪的药材或者宝物,让其他人挑好后直接送过去了。” 顾行渊头也不抬,随口道:“那这次也让人挑一个,送过去不就行了?” 林见雪想了想,摇头道:“这次不行。” “为何?” “因为这次可能是……”最后一年送她礼物了,等到明年这时候,他早就不在此界了。 林见雪顿了顿,还是没有把这句话说出来,只是改口道:“因为这次是我亲自去,想好好挑了送给她。前几次她生辰是在岛上,见不到人,再往前的日子,她生辰我又多在闭关,总之没什么机会像这次一样。” 顾行渊抬眼看着他,好半天没说话。 “其实我的生辰也……” 他低声说了句什么,语气太轻,林见雪没能听清:“你说什么?” “……没什么。”顾行渊轻笑了下,摇了摇头,“师尊想送哪方面的东西呢?” 林见雪低头想了想,手指不自觉在桌上一下一下敲着:“其实各种天材地宝,她应该也不会太缺……我记得以前过节的时候,她放花灯都放得挺开心的,不如做一盏不会熄灭的花灯给她好了。” “不会熄灭的花灯……”顾行渊沉默几秒,“好啊。” 林见雪让人找来纸和竹条,纸是最好的月色飞鸢纸,薄而坚韧,像是一抹淡淡的月光般,可保存几百年不坏;墨也是九天远墨,保存得当的话,也可千年不褪色。 灯面还需绘制,林见雪将纸面平铺在书桌上,提笔沉思片刻。顾行渊站在一旁,垂着眸子帮他磨墨,空气一时很安静。 林见雪抬眼看向身侧的人,金色的日光透过窗户照在他侧脸,勾勒出清晰锋利的五官轮廓,长而低垂的眼睫又综合了那种锋利,显出几分乖顺温和来。 “行渊,”林见雪突然开口道,“字和画的话,你更喜欢哪一种?” 顾行渊抬眸看向他,浅金色的眸子里带着淡淡的笑意:“师尊怎么问我呢,不是送给别人的吗?” 他顿了顿,又低声道:“是我的话……只要是师尊给的,徒儿都喜欢。” 林见雪目光落到纸上,沉吟片刻,终于下笔了。 过了不知多久,一幅云海连山山水图便作成了。林见雪看了两眼刚画好的图,缓缓吐出一口气。许久没画了,手都有些生了,幸好底子还在,勉强能拿得出手。 顾行渊在一旁看着,半晌没说话,片刻后才怔怔道:“徒儿从来不知道,师尊竟然画得这样好。” 林见雪不甚在意道:“你不知道也是正常的,你我相识也不过十几年,我上次画都是百来年前的事了。 ” 顾行渊下颌绷紧,静静地看了林见雪几秒,突然低下头继续磨墨,捏着墨锭的手指用力到泛白。 林见雪并未察觉什么异样,提笔又在画上题了几个字,随后单手撑着头坐在桌旁,悠悠然等墨迹干透后,将纸面收起,开始做花灯的架子。 竹制的花灯支架并不复杂,但林见雪做得很慢也很用心,好像倾注了很大的心力。顾行渊一直陪在一旁,时不时搭把手提供点帮助,只是从头到尾都异常地沉默。 花了半日的时间,终于差不多完成了,成品也不负众望精美别致,一眼便可看出制作者的重视程度。 顾行渊垂眸看了几眼,强迫自己移开了目光。 再精美……也不是给他的。 林见雪仔细看着这盏花灯,转身从墙上的架子上拿出一只小盒子,里面放着两盘油灯。 “这是我很久以前得到的鲛人蜡,据说这么一点便可燃烧百年不灭,放到这里,勉强可以算作不灭的花灯吧。” 林见雪将油灯装进去,提起来左右看了看,似乎很满意,放到顾行渊眼前问道:“行渊觉得如何?” 顾行渊盯着面前这只精美的花灯,眸色沉沉深不见底,几乎费了很大的力气,才压抑住心底翻天覆地的摧毁欲。他喉结上下滚动,哑声道:“……好看。” “好看吗,那就好。”林见雪长眸一弯,一贯清冷的眉眼显出几分柔和的神色来,异常动人,“这盏是送给你的,快拿着。” 顾行渊愣住了。 几秒后,他才回过神来,竭力克制住指尖的颤抖,喃喃道:“这是……送给我的……?” 他张了张口,还想问,你花了这么多时间,做得这么用心的,不是要送给别人的吗?怎么会是……送给他的? 可他半个字也问不出,方才的压抑与渴望,瞬间被一股油然而生的喜悦冲散了。 他小心地接过那盏花灯,听见林见雪道:“这是我亲手做的第一盏花灯,自然是要送给你的。” 顾行渊一寸一寸地仔细看那盏花灯,好像手中这样东西,突然间每一点都不一样了。 林见雪见他这么高兴的样子,不由道:“行渊……其实这么多年来,为师好像没给过你什么东西。” “不,给过的,给过很多东西,”顾行渊小心地抓紧那盏花灯,抬头看向他,那双漂亮的浅金色眸子里似有情绪涌动,“徒儿的这身修为,那把本命剑,这十几年来的教导,都是师尊给的。” “其实我……”林见雪还想说什么,看了看顾行渊,到嘴的话又咽了下去。 其实他想说,这些年没给过你什么东西,所以想把亲手做的第一盏花灯留给你。 往后的路……便要你一个人走了。 第18章 三日后的早晨,一声礼花响起在主峰上空。 今日不用苦修,也不用看书习字,仙门内上上下下千余名弟子难得偷了个闲,纷纷面带欣喜,推推搡搡着前往主峰,去参加方华掌门的妹妹方阮的生辰贺典。 前往主峰的道路上挤满了人,有入峰没多久的弟子奇怪道:“咦,我怎么从未听说,掌门还有妹妹?” 另一人白了他一眼,道:“你没听说过的多了,都是好几十年前的事了,阿阮姑娘之前因为病重不在仙门,半年前才被接回来继续养病的。” 说到这里,那人突然压低声音道:“我还听说,半年多前,峰门开放了前山的那片区域,把仙门的资源发放给周围的普通村民,其实是想借此给阿阮姑娘积福用的。” “啊?”那名弟子不由叫道,“那不是积福不成还办了坏事!?听说那片区域不少人折了性命在里面,都是为了去挖那个什么锁魂玉……” 那人忙打了他一头,斥道:“小声点!这要是被别人听到——” “听到什么?”身后响起一道低低的声音。 那两名弟子顿时后背一凉,战战兢兢地转过头。 一双狭长的浅金色眸子平静无波地看着他们,分明什么也没做,却让人倍感压力,不敢妄言半个字。 “怎么不说了?”顾行渊嘴角一勾,温和地笑了笑。 两名弟子当即膝下一软,慌忙叫道:“对、对不起!饶了我们吧,我们再也不乱说了!” 说完转身就想逃,被顾行渊一脚踹在膝弯处,俩人倒在在地上滚作一团。 顾行渊走到他们面前,半蹲下/身,将手里抱着的东西往怀里拢了拢,缓缓道:“你们方才说,有很多人因为挖锁魂玉而丢了性命,是怎么回事?” “因、因为……”其中一个人结结巴巴道,“锁魂玉是极寒之物,生长的地方往往阴气聚集,很多人在挖取锁魂玉时会不慎阴气入体,最终丧命。” 顾行渊若有所思:“那锁魂玉价格很高吗?那么多人冒着性命危险也要去挖?” “本来是不高的,毕竟一般人也用不上。但有传言在前山的市集上,有人高价大批量收购锁魂玉,所以才吸引了很多人不要命地去挖。” 顾行渊沉默片刻,轻笑一声:“原来如此。” 他起身,让地上两个弟子走了,随即抱着怀里的东西朝天墟峰走去。 时辰其实还很早,清晨微凉的风从窗户吹进来,林见雪系着衣袍的带子,便听见房门吱呀一声开了。 “师尊怎么这么早起来了,不多休息一会儿吗?” “不了,今天要去参加阿阮的生辰,得早点。”林见雪头也不抬,纠结着跟腰上的系带作斗争。 下一秒,一双手环上了他腰间,细心地替他将复杂的带子系好。手指修长而有力,指尖微凉的温度透过薄薄的衣料传递过来,有些痒。 虽然这段时间,每天早晨都是这样的,可无论多少次,林见雪还是无法坦然地习惯这样的方式。 他不自然地移开目光,本想将对方的手推开,说他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穿衣这种事可以自己来。可转念一想,可能一天或是两天,顾行渊便再也见不到他了,到时候再想帮他穿衣,也穿不了了。 罢了,既然顾行渊喜欢这样,便由他去吧,反正也没几次了。 林见雪这样想着,便任由顾行渊帮他穿好衣袍,细致地理好了领口。 “师尊。”耳边响起低低的一声,林见雪回过神来,感到对方的手掠过他耳垂,温柔地帮他将散落的头发理好。 “师尊今天真好看。”顾行渊目光灼灼看着他,语气真挚而带着热度。 林见雪不知为何,心跳蓦地快了一瞬,随即强行镇定下来,平静道:“是吗。” 顿了顿,又遮掩般解释道:“今日是去参加生辰礼,自然与平日里不一样些。” 顾行渊目光掠过他泛起薄红的耳垂,似乎还想说什么,笑了笑没开口。 前阵子一直喝的药,到昨日已经停了。两人在桌前用过糕点,便带上包好的礼物出了门。 走出天墟峰后,一路上的人越来越多,整个仙门都沉浸在一股难得的欢庆气氛中。林见雪虽是一贯的清冷面色,但周身气息却像初融的冬雪般,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愉悦。 顾行渊将这些微妙的变化尽收眼底,不动声色地贴近一些,呼吸间一股若有若无的清冷气息,好像再离得近一些,还能闻到更多。 他闭了闭眼,指尖扣入手心,强迫着自己又退开一些,神色如常。 两人到达主峰大殿时,早已人山人海。 身着福衣的弟子四下走动,为各峰前来祝贺的资历较深的师兄师姐们分发礼物。摆满吃食的桌子从大殿一直排到了外面,各峰弟子们三五成群围在一起,解除了平日里苦修的戒律,毫无顾忌地放开吃吃喝喝。 有打扮喜庆的弟子站在高台上,怀里抱着一堆灵石,大声嚷道:“祝阿阮姑娘岁序更新,福泽绵长!” 手臂一挥,阳光下的灵石在空中四散开来,折射出晶莹耀眼的光泽,如无数带着祝愿的福祉撒向四周。 底下的弟子们纷纷嬉笑着涌上去,争相抓着空中的灵石,祝福之声此起彼伏: “——祝阿阮姑娘岁序更新,福泽绵长!” “——祝阿阮姑娘岁序更新,福泽绵长!” “——祝阿阮姑娘岁序更新,福泽绵长!!” …… 走进大殿,不出意外在正中高座上见到了方华掌门。 他远远地朝他们点点头,笑道:“离寒,你们来了。” 林见雪略一躬身,偏头看了看,奇怪道:“怎么没看见阿阮?” “那丫头,还在自己房间里磨蹭呢,说难得你今日要来,一定要给你留个好印象,”方华掌门摇摇头,有些无奈,“你知道的,阿阮她一直对你……” “掌门师兄!”林见雪蓦地打断道。 方华掌门骤然住口,不好意思道:“对不起离寒,我知道的,今日我可能太高兴了,一时有些失言。” 林见雪感到身后的人突然贴近了他,笼在袖子下的手腕被一只手猛地扣住了。 林见雪面色不动,手腕暗暗使力想挣脱,然而对方扣得很紧,一时挣脱不开,他不想有太大动作引起别人注意,只能作罢。 他定了定神,随着方华掌门的目光看向外面一片热闹的景象,附和道:“今日确实与众不同,仙门里……好像很久没有这么热闹过了。” “是啊,”方华掌门目光几经变化,有些奇异地沉重,像是回忆起什么事,“自从五十年前……” “算了,今天是阿阮的生辰,我提这些做什么。”方华掌门笑笑,叹道,“也不知是怎么了,今日老是想起以前的事。” “掌门师兄何必纠结于以前,既然阿阮现在也回来了,珍惜眼下便好。”林见雪道。 方华掌门点点头,两人又交谈几句,这时一个管事走到方华掌门身侧,对他说了什么,他转头对林见雪道:“我有些事要处理,过去一下,你们先在这里休息,用些茶果点心,半个时辰后宴会便会开始了。” 说罢便与管事一同匆匆离开了。 师徒二人走到位置坐下,这一条长案除了他们别无他人。两人扣在一起的手被长案遮挡着,没人注意。 林见雪一坐下,便用力将对方的手挣开,皱眉看去:“行渊,你这是作什么?” 顾行渊沉默看着他,眸色微沉,让人隐隐感到一股压迫力。这股压迫力不是来自于修为高低上,而是一种源于人本能的,某种天性的压制感。 一股微妙的感觉沿着神经末梢爬起,这感觉来得莫名其妙,林见雪竭力忽略这股不适,刚要开口,却见对方沉声道:“师尊,掌门说的话……是怎么回事?” 林见雪下意识道:“哪句……” 随即便反应过来,定是掌门说的“阿阮她一直对你”那句,让人误会了。 林见雪不解地看着他,眉头皱得更深了:“行渊,你修行这么久,心法都修到哪儿去了?怎么还会问出这种问题?” 顾行渊一言不发看着他,不为所动。 林见雪想到自己即将飞升,不能再照看着眼前这个徒弟了,而对方现在竟被这些所困惑,顿时忧心忡忡:“我们既是修无情道,自然严于律己,以追求无情无欲为极致,又怎能被这些会造成阻碍的俗情所牵绊?” 对方似是终于被他的话所打动,长眸眯了下,缓缓重复道:“造成阻碍的……俗情?” “正是,”林见雪见对方有所松动,暗暗吐了口气,继续道,“所以你怎么会担心这些呢,我们修无情道,是不会有这些俗情,也是不可能会被它困扰的。” 顾行渊盯着他,很久没说话。 周围的气氛持续热烈,人群欢乐祝贺,一片喜悦的氛围。可两人之间的空气,却莫名凝滞起来。 末了,顾行渊嘴角一勾,轻轻笑了起来。林见雪隐隐觉得,那分笑意虽是柔和的,却并没有到达对方眼底,在那双浅金色的眸子里,仍旧是一片冰凉的冷意。 心底逐渐滋生出一丝不安,好像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有什么东西开始悄然失控。 林见雪想开口说什么,一道清脆的女声响起,瞬间打破了这片诡异的凝滞。 “离寒君!” 第19章 林见雪转头看去,一抹淡粉色的身影映入眼帘,发髻和面妆一眼看出有精心打扮过,明艳动人。 她满脸掩饰不住的喜悦兴奋,墨色的瞳仁里似有光彩流转,朝林见雪抿唇笑道:“离寒君,你来啦!” 林见雪起身,朝她略一点头:“阿阮,生辰快乐。” 随即示意顾行渊,将早已准备好的礼物拿出来。礼物是由一块很大的盒子装着,倒也不怎么重。 林见雪将盒子递给方阮,道:“此前我在东极海找到一颗玄明珠,觉得很适合你,已经派人送到你那儿了。此外还想特别送你一样东西。” 方阮接过盒子,左右打量着,满眼都是好奇:“是这个吗?我可以现在打开吗?” “晚上再开吧。”林见雪道。 方阮笑盈盈地答应了。大约是气氛使然,她整个人看起来比平日里还要活泼几分,行为间也没什么顾忌。 “离寒君,”方阮伸手拉住林见雪衣袖,兴奋道,“我带你去看看我哥送我的池塘吧,里面……” 话未说完,突然感觉一道目光轻飘飘扫过她的手,那目光冷冷的,仿佛一柄薄而锋利的刀子,让人不禁背脊发寒。 方阮也不知怎么的,下意识便放开了那片袖袍,瞄向一旁神色如常的顾行渊:“……里面、里面养了好多锦鲤,真的挺漂亮的。” 因为地理位置的原因,仙门里一直以来并不适合锦鲤生存。她很久以前便想有一方养了锦鲤的池塘,可惜未能如愿。 这次方华掌门也不知想了什么法子,竟然真的在仙门里养了锦鲤。 林见雪点头,想了想,又迟疑道:“不过方才掌门师兄说,宴会一会儿就要开始了,今天你是主角,离开了不太好吧?” “没事没事,去不了多久,我们赶在它开始之前回来就行了。”方阮笑笑,带着他们走出去了。 三人走出大殿,沿着一条蜿蜒的小路行了一段距离,眼前的视野豁然开朗。 这是主峰的一个侧院,里面有一方巨大的池塘,一群群金黄的锦鲤在池中游动,时不时浮出一个头,一甩尾巴又沉下去。 方阮兴奋地沿着池边走,想探身下去逗弄锦鲤。林见雪见状嘱咐道:“你小心点儿,别掉下去了。” 方阮跟从前一样的小孩儿性子,只顾追着锦鲤越走越远,也不知听没听见。侧院里没什么人,与大殿热闹的气氛相比,着实安静不少。 身侧的人不动声色靠过来,沉沉望了方阮一眼,道:“师尊很纵容阿阮姑娘。” 林见雪不解地瞥他一眼,摇摇头:“我又没做什么。掌门师兄对阿阮才是很偏爱。” 话音落,好半天没听见回应。 林见雪奇怪地转过头,撞上顾行渊怔怔看着他的目光,对方几乎立刻又把视线移开了。 “小的时候……”顾行渊注视着波光粼粼的水面,“师尊也很纵容徒儿。晚上徒儿一个人睡害怕,师尊便抱着徒儿入睡。可是后来,师尊修行的时间渐长,对徒儿越来越严厉,也越来越不让人靠近了。” “……”林见雪尝试理解对方的思路,不明白他是怎么扯到这上面的,左思右想,觉得可能是晚上没让他跟自己一起睡的缘故。 可是这有什么纠结的? 徒弟长大了,确实不该再跟师父一起睡了啊? 林见雪看着面前这个徒弟,越来越摸不清对方在想什么。他尝试解释道:“行渊,这是正常的,一个人长大后定然是要独自修行的……” “不是的,”顾行渊打断他,望过来的目光里有种看不懂的情绪,“师尊自己没感觉吗?前阵子养伤时,师尊就像回到了很久以前的样子,可如今修为恢复得差不多了,就又变得冷淡疏离了许多。” ……什么意思,自己不是一直这样的吗? 林见雪皱了下眉,神色茫然,好像完全不能理解这番话的含义。 气氛一时有些沉闷,不待林见雪想明白,远处那抹粉色的身影突然停了下来,像是骤然间失去支撑般,直直朝地上无力地倒去。 “阿阮?!”林见雪面色一沉,折身朝那方掠去。 方阮轻盈的身体稳稳落入怀中,林见雪刚要松口气,却猛然间觉得不对—— 怀里的这副身体几乎没有温度,手腕处一片冰凉,连脉搏也微弱到没有。可是下一秒,方阮又缓缓睁开眼,迷茫地看了过来。 “我……我这是……”她恍惚一瞬,喃喃道,“我又晕倒了吗?” 说着就要从林见雪怀中站起,却被林见雪一把拉住:“等等,‘又’?这是怎么回事?” 方阮不好意思道:“老毛病了,最近时不时就会这样,我也不知道怎么的。不过我哥说了,等过了这段时间就好了,让我别担心。” 林见雪皱了下眉,这状况怎么看都不正常,继续下去说不定会更严重,为什么感觉方华掌门还没做什么应对措施? 他手指扣在方阮手腕处,指尖亮起一点淡淡的灵光,正想将灵气输入灵脉中诊断时,一只手突然从一旁横插进来,将方阮从他手中抱走。 林见雪一怔,方华掌门的声音在身侧响起:“离寒,交给我吧。” “哥……”方阮心虚地叫道。 “不是让你别到处跑吗?”方华掌门低头,语气柔和道,“阿阮,你需要休息了,来,先跟我回去。” 随后转头对林见雪道:“我带她离开一会儿,你们先回大殿吧。” 说罢转身要走,林见雪迟疑道:“掌门师兄,阿阮她——” “阿阮她没什么问题的!”方华掌门蓦然打断,随即察觉自己语气不太好,又笑了笑,缓和道,“离寒,别担心,她就是需要多休息会儿,等过了这段时间,这些状况自然便会好了。” “……”林见雪还想说什么,可两人已经走远了。 原地只剩下师徒二人,经方才这么一出,之前的话题也不好再继续了。顾行渊走到他身边,低声问道:“师尊可是发现了什么?” 林见雪眸色变换,不确定道:“我方才探阿阮的脉象,不像正常人,倒像是……” “像是什么?” 林见雪顿了顿,最后摇头道:“算了,应该是我想多了。有掌门师兄在,不会让对阿阮不利的事发生的。” 两人回到大殿后,宴会很快便开始了。 掌门手下的李管事代为主持了现场,只说掌门有事耽搁,稍后便来。众人虽有些奇怪,但也没人说什么。掌门不在,底下的弟子们反而更放得开些。 大殿内热闹非凡,各峰弟子们相互敬酒聊天,空气中弥漫着各种各样的花香,和醉人的酒香。 林见雪夹在这股喧闹的气氛中,显得格格不入,他清清冷冷地坐在那里,方圆一尺仿佛有什么看不见的屏障,将他与周围分隔开来,无人敢靠近。 他手中捏着一个酒杯,目光时不时瞥向大殿入口的方向,有些心不在焉。 “师尊是在担心阿阮姑娘吗?” 林见雪侧过头,看见顾行渊正直直看着他。 “师尊真得很关心她呢,若实在是担心,不如去看看。”顾行渊笑道。 林见雪盯着那抹笑,直觉觉得这建议并不怎么真心实意。 可眼下心底被一股隐隐的不安占据,也没心思去深究这抹笑意背后的东西。也罢,看不透这个徒弟的想法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林见雪随意嗯了声,正准备起身时,大殿门口传来一阵骚动。他抬眼望去,方华掌门正从人群中走来,向众人点头示意,在他身后则是方阮,正笑着接受众人的祝福。 林见雪心底蓦地松了口气,复又坐下,耳边响起顾行渊轻飘飘的声音:“看来不用师尊担心了,阿阮姑娘没事了。” 林见雪再迟钝,也觉出这句话里的不对劲了。 他转头看向顾行渊,面上难得带了几分沉色:“阿阮与我相识多年,又是掌门师兄的妹妹,我自来是把她当半个妹妹看待的……你是不是还在想掌门师兄那句话?” 大约是被说中了什么,或是见林见雪脸色不好看,顾行渊敛了笑意,眸光动了动,忽然垂下了眸子。 “……对不起师尊,”顾行渊声音低了下去,垂下的眼睫微微抖动,“我不是这个意思,你别生气,我……” 他情不自禁伸手拉住了林见雪衣袍,还想说什么,却觉得周遭空气骤然一变。 ——啪嗒! 一把赤色的花团从空中掠过,直落落掉到了林见雪桌前。 大殿内的人群仿佛被按下某种开关,喧闹的嬉笑声戛然而止,气氛一片死寂。在场数百双眼睛齐刷刷看过来,某种微妙的气氛在空气中散开。 林见雪表情一滞,目光从花团上慢慢抬起,看向前方笑容僵硬的管事,莫名道:“怎么了?” 第20章 林见雪整个人一副游离状况外的样子,明显与周围气氛格格不入,李管事一时僵在那里,不知该不该上前解释。 林见雪伸手捡起桌上的花团,扫了四周人群一眼,隐约明白了什么:“这是……在玩什么游戏吗?” “离寒君,”几米远处,方阮转过身,看清是他后眼睛一亮,笑道,“竟然落到你那儿去了。” 站在方阮身边的方华掌门走过来,对林见雪道:“离寒,花团在你手中,按游戏规则,回答问题和罚酒,你得选一样。” “……”林见雪静了两秒,本不想参与这种游戏,但看着方阮期待的目光,还是没有拒绝。 不过回答问题和罚酒……自然还是选回答问题了,毕竟修行无情道多年,虽道法并未限制饮酒,但平日里也极少碰过,不仅喝不惯,连酒量自己也是不清楚的。 他平静道:“那便选回答问题吧。” 谁知方华掌门朝他摇摇头,笑道:“不不不,可不能这么选,你得抓个阄儿才作数。” 随即挥手让一个弟子走到林见雪面前,那人手中端着一块方盘,上面盖着两块一模一样的褐色木牌。 林见雪盯着那两块木牌,稍作迟疑,伸手轻轻一挑,右边那块木牌啪嗒一声翻开,露出上面刻的几个字来: [罚酒三杯] 四周的气氛霎时骚动起来,林见雪微不可查地挑了下眉,顿时觉得有些头痛。 “哈哈哈,没想到还能有见你喝酒的时候,难得难得!”方华掌门笑盈盈道,挥手让人上了三杯酒,送到林见雪面前。 林见雪薄唇紧抿,正要伸手拿起杯子时,身侧一道熟悉的声音响起: “我替师尊喝吧。” 他转头看去,顾行渊站在一旁,低头看着他,用两个人才能听见的声音道:“师尊不习惯喝这个,还是由徒儿代劳吧。” 说着就要去拿杯子,却被林见雪一手拦下:“不必,我来就行。” “哈哈哈离寒,你这个徒弟也太体贴了。”方华掌门看了眼顾行渊,笑呵呵道,“你放心,我知道你不善饮酒,特地让人给你换了一种桂花酒,不怎么醉人的。” 林见雪垂下眼帘,纤长的眼睫微微颤动:“多谢掌门师兄。” 他抬手拿起杯子,袖口随动作下落,露出一截皓白的腕子。 淡淡的桂花香气在空中散开,酒味极淡,似乎真如掌门所说,是一种不怎么醉人的酒。 林见雪微微抬起下颌,脖颈随动作拉出一段优美的弧度,他连饮三杯,放下酒杯时,柔软的唇角还泛着细微的水光。 “好!”方华掌门满意地看着他,又笑着说了几句,便让人继续传花团了。 众人的目光从他身上移开,林见雪回到座位上,刚一坐下,身侧的人便凑上来了。 “师尊,你感觉怎么样?”手臂被人握住,对方似乎离得很近,说话时温热的吐息都快拂上了脸侧。 林见雪微妙地远离了几分,才转头看对方一眼,淡淡道:“我没事。” 他眼神清明,面上是一贯的清冷样子,只有莹白的耳根皮肤泛着薄薄一层艳红。 顾行渊迟疑一瞬,似乎不太放心:“真的没事吗?” 林见雪点点头:“嗯。” 两人对视两秒,顾行渊犹豫再三还是放开了对方。 四周气氛持续热烈,花团似乎几次传到了什么人手上,众人一阵阵起哄调笑,好不热闹。两人方圆两尺依旧无人敢靠近,生生在殿内形成两个极端。 林见雪坐下后,面前的吃食就没再动过,他单手撑着下颌,只静静地看着前面不知道哪一处,动也不动。 “师尊?”顾行渊侧头看了半天,忍不住开口道。 林见雪没理他。 顾行渊皱了下眉,伸手拉住对方手腕,又叫了一声:“师尊?” 林见雪手腕蓦地被人拉住,略微迟钝地转过头来,一双清冷的眸子半阖着,透着几分迷茫的倦意,微卷的睫羽轻轻颤动,像一只轻盈的蝴蝶刹那间坠了下去。 “……是行渊啊。”他低声喃喃道。 随即双眼一合,整个人随着被拉的那只手,重心不稳地倒了过来。 顾行渊瞳孔微缩,双手已经下意识接住了对方柔软瘦削的身体,皮肤的温度透过薄薄衣料传递出来,仿佛要让指尖融化般的滚烫,呼吸间满是那股清冷气息,带着无辜而醉人的味道。 他思维停滞一瞬,几秒后才回过神来,垂眸看着怀里这个人。 林见雪呼吸平缓,睡着了的面上毫无防备,似乎极为信任身边这个人。薄而柔软的嘴唇微微开合,距离近得好像一低头就能触到。 顾行渊下颌线条绷紧,强迫自己移开目光。他抱起怀里人,正准备离开时,身后不远处传来方华掌门的声音:“你们这是……?” 顾行渊动作一顿,还是转身对方华掌门道:“师尊喝醉了,我带他下去休息。” 方华掌门愣了下,脸上闪过一丝微妙的神色,随后微微一笑:“我知道离寒不胜酒力,没想到桂花酒也能让他醉……我让人带你们去后院休息的房间吧,那里清净些。” 随即召来两个弟子,带着他们出了大殿,一路走到一间干净的房里。 顾行渊将怀里人轻轻放到榻上,缓缓吐出一口气。 林见雪醉酒的反应似乎比一般人大,身上的温度也稍微有些偏高了。面上还是睡着了的样子,只眼角泛着一层薄红,呼吸绵长,带着滚烫的热度。 “怎么会这么烫……”顾行渊指腹蹭过林见雪脸侧,浅金色的眸子沉了下去。 他侧过头,对身后那两个带路的弟子道:“去打盆温水,再煮碗醒酒汤过来。” “啊?哦……好的。”那两个弟子呆愣了一下,忙应声出去了。 顾行渊坐在榻前,伸手握上林见雪露出的一截手腕,入手细腻而柔软,指腹有一下没一下地磨蹭着,很久没说话。 半晌,他从手腕处滑到指间,将对方手指一根一根分开,十指交错扣了上去。 “师尊……”他轻声喃喃着,好像怕声音太大吵醒对方似的。 林见雪一直睡着,过了很久,大约是醉意退了一些,他眼睫颤了颤,双眼迷迷糊糊睁开一条缝。 “师尊,你醒了?感觉怎么样?”顾行渊扣紧他的手,低声问道。 林见雪半阖着眼,像是不认识他般盯着看了几秒,才软绵绵吐出一个字:“困。” 随即又闭上了眼。 “……”顾行渊顿了顿,伸手探了探林见雪额头,当即心下一沉。对方身体的温度不但没降低,反而还升高了。 ……喝醉了酒而已,怎么会这样? 顾行渊眯了眯眼,身后突然响起小弟子的声音:“师兄!热、热水来了!” “怎么这么慢。”顾行渊随口道,起身走过去,正要接过那盆水,忽然觉得不对。 这盆热水简直可以用开水来形容,触手滚烫,根本没法用来擦脸。顾行渊盯着面前这个唯唯诺诺的弟子,面色一沉,刚要开口,却听门口又响起一道声音:“师兄!醒酒汤来啦!” 话音未落,只听啊呀一声惊呼,那弟子被门槛绊倒,手中的汤碗落在地上摔个粉碎,滚烫的汤水溅了一手,登时眼睛就红了。 “我、我……”摔在地上的弟子一脸惊慌,抬头看了顾行渊一眼,顿时一个哆嗦,半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废物。”顾行渊眼底是沉沉的郁色,薄唇轻启,冷声道,“滚出去。” 两个弟子头也不敢抬,连滚带爬地退出去了。 顾行渊深吸一口气,平息下呼吸,走到林见雪榻前,伸手轻柔地理了下对方散乱的头发,低声道:“师尊,对不起,你再等等,我马上就回来。” 说罢留恋般看了几秒,才收回手,转身出了房门。 房间内顿时安静下来,空气中只能听见微弱而均匀的呼吸声。 房门外,一人从阴影处无声地走进,径直走到榻前停住。他一言不发地看着榻上沉睡的人,背脊紧绷,垂下的手中紧紧握着一把薄而锋利的匕首。 他沉默片刻,随即抬起匕首,握住刀柄的手指用力到泛白。 冰冷锋利的刀剑抵上林见雪胸口,低哑的声音消散在空气中:“……对不起了。” 第21章 林见雪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 记忆断层前的画面,是顾行渊略微错愕的神情,随后便沉入一片厚重而温暖的黑暗中。 他整个人在黑暗中浮浮沉沉,隐约感到有人抱着他走了一段路,听见有人用很轻的声音叫他“师尊”。他下意识想回应对方,却被周身滚烫的热意卷入更深的黑暗中。 这种感觉此前也有过,难耐而陌生的感知几乎要将魂魄也融化。 林见雪心底泛起一丝不安,挣扎着想从黑暗中醒来,混乱中,也不记得自己中途到底有没有醒过。只是在某一瞬间,一种源于本能的,尖锐而危险的直觉刺痛了灵台,他如溺水的人般从沉睡中猛地惊醒,胸口剧烈起伏着。 时间在那一瞬无限拉长,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熟悉而陌生的面孔。 “离寒。”方华掌门站在他榻前,居高临下看着他,五官轮廓在背光下显得模糊不清。 一种阴冷泛着寒意的感觉,从神经末梢爬起,扩散至全身。林见雪从榻上缓缓坐起,原本靠他很近的方华掌门微妙地远离了一些。 “掌门师兄。”林见雪鬓角渗出一层细细的薄汗,也不知是冷的还是热的,他平复下呼吸,扇子似的睫羽微微开合,侧头望向方华掌门,语气尽量平静道,“你怎么在这儿?” 气氛有些凝滞,方华掌门笑了下,那种说不出的感觉又霎时消散了。 “离寒,我……”他斟酌了下,“我来看看你,你不是喝醉了吗?” 林见雪心跳莫名有些快,他竭力压下那股不明不白的不安感,试图让自己放松一点。 可是没用,修道近千年的直觉有时候比思维更直接,这种本能的感应让他周身都紧绷起来。 “我确实有些醉了,让掌门师兄笑话了。”林见雪不自然地瞥向对方身后,空无一人,整个房间里只有他们两人,安静得过份。 窗外不知何时已变为浓重的暮色,血红的天幕沉沉压下来,显出几分压抑的感觉来。 方华掌门眸色微变,慢慢走到榻边的椅子上坐下,却没再看他。 “是我欠虑了,明知道你从小便极少饮酒,自然是喝不得酒的,我该让人换成茶的。”方华掌门伸手慢慢抚过桌上的茶壶,语气淡淡。虽然是致歉的话,却无法让人感到半分歉意。 林见雪沉默地看着他,不知该怎么回答。周身那股炽热难耐的感觉又涌上来,整个人的神志只凭那一丝尖锐的危机感支撑,头脑沉重得几乎无法思考,意识摇摇欲坠。 他强撑着看向对方,白而修长的手指用力攥紧了身下的锦被。 方华掌门似乎没察觉他的异样,将茶壶在手中把玩一阵,又放回桌上,缓缓道:“不过,今日情况特殊,所以你还是得喝酒的。” “……因为是阿阮的生辰吗?”林见雪顺着他的话道。 方华掌门看他一眼,没回答,却突然问道:“离寒,你知道这是阿阮第几个生辰吗?” 林见雪勉强拼凑出几段记忆:“我记得……她比我小八岁。” “小八岁?”方华掌门短暂地笑了下,面上的笑意敛去后,眸色一变,透出几分渗人的阴冷来,“可她比你少过五十七年。” “什么意思?”林见雪头脑沉重得不行,根本无法思考这句话背后的含义。他看见方华掌门站起身,朝他走近,背脊突然窜起一股摄人的寒意,提醒他先避开这里。 可他无法动弹,四肢仿佛脱离了自己的控制,使不出一点力气。 他看见方华掌门袖袍一抖,一柄薄而锋利的匕首从中露出,刀刃在空中泛起阴冷的寒光。 “离寒,阿阮一直以来,都很喜欢你,你也是喜欢阿阮的吧?”他垂下的手中握着刀,表情难得地显出几分悲戚,望过来的目光安静带着怜悯,好像真的是个心软人善的人。 “我……”林见雪皱起眉,周身的虚弱感加重,他强行将思绪从混乱中剥离开,“我对她不是……我一直把她当半个妹妹看待的。” “呵。”方华掌门笑了声,眸光一暗,“妹妹?那也行,反正你不会见死不救的吧?” 刀尖已抵上了胸口,冰冷的寒意透过薄薄的衣料传进来,在心脏的位置激起一阵颤栗。 两人的目光在方寸间对上,林见雪抬起下颌,清冷的眼中依旧不带半分敌意。他纤长的眼睫微微卷曲着,在白净的脸上落下一层浅淡的阴影。 “师兄这是何意?”他平静地望着对方,仿佛真的只是想要个解释。 方华掌门低头看了他一会儿,面上浮起几分绝望和疯狂:“离寒,你不会明白……我无法眼睁睁看着阿阮在我面前死去第二次!” 他似乎是想到什么极为痛苦的事,呼吸突然变得急促,胸口上下起伏着,喃喃道:“她不能死,需要你的元丹……阿阮她需要你的元丹啊!离寒!!” 一抹寒芒从空中划过,刀光反射到掌门脸上,映出一张狠戾的脸! ——嗤啦!! 匕首深深扎进床板里,林见雪肩膀狠狠撞在墙上,顿时一阵剧痛,他也来不及细想,在刀刃再次划来之前仓促躲开。 若是往常,精于炼药布阵的方华掌门定然不能在武力上胜他半分,可现在不知为何,他周身的力气散尽,体内像有一团火,沿着灵脉一直烧到了灵台,连呼吸也变得沉重。 “师兄……”林见雪转头,看着方华掌门的样子,只觉得心头难过得要命。 他径直退到对面的墙边,借力靠在墙上勉强站着,看着方华掌门一步步朝他走来。 “离寒,我不愿意亲手杀你的。”方华掌门低声道,看着他因为虚弱而顺着墙面滑落,目光中带着一丝怜悯,“还记得我让你去杀的缚麒吗?我本意是想让你死在它手上,对你好对我也好。” 林见雪愣了一下,猛地抬头看向他。 脑海中混乱的片段,在那瞬间忽然脉络清晰了起来。降魔前炼制的丹药,刻意取的心头血,魔物吃下丹药后奇怪的反应…… 这一切并非天衣无缝,皆是有迹可循,他其实早就意识到了,只是下意识拒绝了那样想。 毕竟那是和他一起长大的师兄,他不愿去想有一天 ,对方会将刀尖指向他,说要杀他。 “离寒,”方华掌门离他咫尺之遥,表情异常的陌生,“阿阮撑不了两天了,她需要你的元丹,你明明答应过会救她的,为什么现在不肯了?” “……”林见雪抿紧唇,竭力撑着身体转身朝门外走去,房门猝然拉开后,外面却是一段望不见底的深渊。 方华掌门的独门阵法,乾坤错转阵,能在不知不觉中将两块地方交换位置,这应该是早就布下了的。 林见雪闭了闭眼,将房门关上,后退半步靠在墙上。 方华掌门已走到他跟前:“别跑了,离寒,你出不去,别人也进不来的。包括你那个徒弟顾行渊。” 大约是对这个名字有反应,林见雪又睁开了眼看向他。 方华掌门点点头,道:“我知道你大概还放心不下那个徒弟,别担心,等你救了阿阮后,我会待你好好照顾他的。” 林见雪嘴唇动了动,似乎还想说什么,可浓重的疲倦感席卷而来,连视线也变得模糊起来。 周遭的一切都像蒙上一层虚幻的重影,好像一切都不那么真实了。唯有空中那一点匕首的寒光,带着彻骨的冷意。 “离寒。”方华掌门垂眸看着他,嘴唇开合,说了道别的那两个字。 下一瞬,窗外沉沉的暮色突然急剧变化,橘红的霞光拉扯着消失不见,属于仙门的清澈天空重新回到四周。 屋内两人转头望去,方华掌门脸上闪过一丝惊愕之色:“这是……有人能破我的阵?不可能……不,除非,除非是——” 他脸色一变,冲到房门前骤然拉开:“阿阮!不是让你休息,别到这儿——” ——嗤!! 未说完的话在空中戛然而止。 一柄流光长剑从门外穿进,从方华掌门心口处横穿而过,温热而赤色的液体在空中飞溅开来。 方华掌门瞬间失去支撑般后退几步,摇晃着跪在了地上。 大开的房门外,一人身着赤金外袍站在那里,抬脚一步一步向门内走来。 明暗交错的光影中,林见雪只能看见那抹金色的发尾,在空中扬起一个肆意的弧度。 随即,双眼被一只手蒙住,对方掌心的温度温暖而令人安心。林见雪整个人被搂进一个怀抱,他听见对方低低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师尊,别看了,你睡一会儿吧 。” 抵挡不住的困意席卷而来,林见雪克制不住地闭上眼。朦朦胧胧中,他听到一道撕心裂肺的喊声从门外响起: “哥——!!” 第22章 时间在那瞬间仿佛凝滞了,四周的空气一片死寂,只能听见残破的喘/息声。 房中那道摇摇欲坠的身影,在勉强坚持几秒后,终于闷声倒在地面,温热的液体染红了衣袍,迅速向四周扩散。 门外传来一阵踉跄的脚步声,一身艳丽衣裙的方阮仓惶走到方华掌门身前,蓦地停住脚步,她怔怔看着地面,仿佛面前是一座极为可怕的沟壑般,脸色早已煞白。 她颤抖着倒退一步,又径直跪下去,望向方华掌门的面容已满是泪痕。 “哥……哥……”冰凉的液体顺着下颌滴落,在渗入地面之前,又被一双膝盖蹭过。 方阮跪在地上,一步一步朝血泊中的方华掌门爬去,她拉住方华掌门的手,又想伸手去堵住对方胸口处的窟窿,可惜无济于事。 顾行渊将怀里陷入沉睡的人打横抱起,绕过地上的两人,动作温柔地将怀里人放在了榻上。 他顺手理了理对方散乱的头发,顺着发尾蹭过那片温凉的皮肤,然后收回手。 “哥……”方阮泣不成声,原本艳丽整洁的衣袍已沾满血迹,她几番尝试着唤醒面前闭着眼的人,可惜得不到丝毫回应。 一道沉稳的脚步声停在她身后,她猛地想起什么,抬头看去。 面前男子身形修长利落,将日光切割成明暗两面,狭长锋利的眉眼淡淡地俯视下来,让人无端生出种畏惧之感。 方阮大脑空白一瞬,下意识想求他救救掌门,却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面前这个人,正是将他哥一剑穿透的人。 她张了张口,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恨吗? 房门打开时,里面的情形一览无遗,若是再迟一点,现在躺在地上的必定是离寒君了。 无论哪种情形,都不是她所期望的。 她不明白方华掌门为何要取离寒君性命,一个是她唯一的哥哥,一个是她从小喜欢的人。她也不明白怎么就变成如今的局面,分明上一秒还是其乐融融的景象,下一秒便支离破碎。 顾行渊余光瞥她一眼,面上没什么表情,额心的三瓣金色纹路微微泛着光,衬得面色愈发冷冽。 他指尖亮起一抹金色的灵光,在虚空中勾画完一个符咒,打向方华掌门。四周灵力涌动,从方华掌门的额间,逐渐被拉扯出一团透明的灵光。 那团灵光本能地挣扎着,竭力想摆脱周身的束缚,形状用力而疯狂,在路过方阮身侧时,却像是感应到什么,突然平静下来。 方阮注视着这团灵光,白净的脸上两道泪瞬间滚落。 “哥……”她哽咽道。 这是方华掌门的魂魄。 她颤抖着抬起手,指尖想要触碰它,可是下一秒,那团灵光便被拉到一只修长有力的手中。 她抬头望向那只手的主人,一双浅金色的眸子无波无澜,只一眼便感到超脱此界的凌厉威压,让人不由自主想要臣服。 她从那冰冷无情的目光中,隐隐明白了这团魂魄的结局,顿时瞳孔一缩,不顾一切地哀求道:“求求你!求求你……别……” 她嘴唇剧烈抖动着,声音颤得不成样子:“能不能、能不能让我替他!我——” “你替不了他。”顾行渊冷冷道。 方阮眼中浮起绝望。 顾行渊垂眸看她两秒,伸出手,修长的指节在她头顶敲了一下,顿时某种清脆的龟裂声响起,好像有什么晶莹而脆弱的东西碎掉了。 “你不记得了吗?”顾行渊轻声道,语气中似有一分怜悯,“四十九年前,在你被送入岛上养病的第二年,你就已经死了啊。” 方阮僵在原地,过了几秒,缓缓低头看向自己的掌心,上面竟已布满裂痕,源源不断的灵气从裂痕中散出。 失去灵力温养的躯体逐渐化为原本的样子,细小的碎片掉落在地上,莹润而冰冷。 她的整副躯体,竟都是由锁魂玉制成的。 方阮浑身克制不住地颤抖,她感到面前的人蹲了下来,沉默片刻后对她说道:“你应该还不知道,他为了构成你这副躯体做了什么。” “一年前仙门开放了前山的禁制,诱使山下很多平民进入里面,以性命为代价挖取锁魂玉。一旦有人成功挖取,他便暗中派人将玉夺走。” “你这副躯体下,”顾行渊捡起地上的一块玉石碎片,放在指间看了看,“埋了百来条人命吧。” 方阮将头深深埋了下去,手指用力收紧,更多的指节断裂掉,碎成一块一块散落在地上。 “对不起……对不起……”她哽咽着,不停地道歉。 “同门相残,手中无辜的性命百条,这些罪行按律当处以魂飞魄散,不得往生。”顾行渊顿了顿,“不过……” 他转头望向榻上的方向,无波无澜的眼中涌起几分柔和,表情温柔至极。 “我怕他知道了会伤心,算了。” 方阮怔忡一瞬,随即朝着床榻的方向深深磕了一个头:“谢谢离寒君……对不起……” 赤色的烈焰从指尖燃起,那团透明的魂魄在燃烧中变得澄澈了几分 。顾行渊淡淡道:“我洗去了他这一世所有的印记,他可以和你一起重新入往生盘了。” 四周顿时狂风大作,指尖的那抹烈焰迅速扩散开,将地上的两人连同那团魂魄包裹进去。 门口一只浅色的花灯随风吹入火焰中,方阮缓缓抓起它,闭上眼将它抱入怀中,将侧脸贴在上面,再也没有说话。 赤色的烈焰燃烧了片刻,待它熄灭时,原地空空荡荡,已经什么都不剩了。 顾行渊轻轻吐出一口气,门外等待多时的光点迫不及待冲到他面前,不待他作出反应,便哗啦一声幻化成半截苍老的虚影。 “哎呦君上大人啊!”那虚影哀叫连连,“您不是答应过不解封印了吗?您怎么又开了哎哟喂!您这是让我们——” 啪叽一声轻响。 顾行渊面无表情地松开手,指间被捏碎的光点簌簌地落下,空气顿时安静了。 他起身抖了抖衣袍,转身朝床榻走去。 榻上的人睡得并不安稳,锦被被胡乱退至腰侧,领口微敞着,冷玉般的皮肤上泛着一层薄红。 顾行渊皱了皱眉,对方双眸紧闭,似乎在喃喃说着什么。他安抚性地握住对方的手,低头凑近了几分,终于听清对方在说什么。 “……师兄……为什么……”林见雪断断续续地说着,眉心紧蹙着,睡着了的面容上也显露出几分难过,好像连睡梦中也摆脱不了影响。 顾行渊下颌绷紧几分,轻叹一声,情不自禁将人揽入自己怀中,低头吻了吻对方柔软的发间。 “师尊……”他垂下眼帘,浅金色的眸中满是怜惜,额间三瓣金色的纹路隐隐发光。 “师尊,对不起 。”他闭了闭眼,似乎做出了什么决定,“我只是不想你那么难过。” 话音落,他将手指放在林见雪额间,指尖灵力涌动,片刻后,一缕泛着白光的丝线小心地从额间抽出。 林见雪面色有一刹的不适,又很快缓和下去。 顾行渊将那缕丝线收入掌中,略微松了口气。他低头在对方薄薄的眼皮上吻了吻,轻声道:“这段记忆我先替你保管了,以后……以后找机会再还给你吧。” 周身的灵光散尽,顾行渊眼眸微阖,额间的三瓣金色纹路逐渐消失不见。 他指腹轻轻顺着对方眉眼的弧度划过,林见雪果然睡得安稳许多,面上不再有难过的神色,可体温依旧烫得吓人。 顾行渊伸手扣住他手腕,刚想用灵力试探他体内的状况,却猝然停住了。 这个情形…… 似是想到什么,顾行渊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狭长的眸子压低几分,眸光晦涩不清。 “师尊体内的这个毒真是……”顾行渊叹息一声,指腹磨蹭了下手中那截细白的腕子,又顺着腕骨滑到了掌心,五指深深地扣进了对方指间。 林见雪双眸紧闭,扇子似的眼睫落下一层浅浅的阴影。他昏昏沉沉中,只觉得像有一股陌生而无法抵抗的热意,在体内胡乱窜动。 他难耐地轻哼一声,尾音略微上扬,像一把小钩子若有似无地撩拨着人的神经。 顾行渊眸色沉沉地看了几秒,低头抵在了对方额间,两股温热的吐息交缠在一起,不分彼此。 “师尊……”他喃喃着,声音微哑而急促。 林见雪毫无所觉,迷迷糊糊中,只觉得有一股温凉的体温靠了过来,他本能地抓住对方,想从对方身上感知到更多。 …… 极度混乱中,林见雪几乎快被这种感觉逼得失去理智。那股陌生而难以压制的感觉并未像上次一样退去,反倒愈演愈烈。 朦朦胧胧中,他感到有人理了理他鬓间湿润的头发,声音低哑,仿佛在竭力压抑什么: “……半月发作一次,这次隔了一个月……师尊,看来这次没那么容易解决了……” 第23章 林见雪从未有过如此混乱的时候。 好像所有的渴望都聚集在一起,找不到出口。浮浮沉沉中,某一刹那,他蓦地睁开眼,纤长湿润的睫羽巨颤,雪白的脖颈向后拉出一段脆弱的弧线。 他半阖着眼,摇晃的视线中一个人影渐渐清晰。 他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方才似乎叫出了声,随即咬紧了下唇。 神经末梢仿佛被某种剧烈的热意碾压而过,勉强聚集起的理智脆弱得不堪一击。朦朦胧胧中,一双深不见底的金眸映入眼帘,只一眼便像要将人魂魄也吞噬进去。 林见雪颤抖着闭上眼,眼角一片湿润,也不知是泪水还是其他。 “行渊……”断断续续的声音里,掺杂着一丝哀求的意味,林见雪头脑一片混乱,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想要什么。 他忽然想起此前的那个梦境,或许是幻境片段,他站在天墟峰上自己的房间里,看着榻上雪色的纱帐晃动,一条雪白的长臂从帐中探出,朝他伸出手,似是邀请,又似是求救。耳边是持续不断地声音,扰得人思考不能。 林见雪某一瞬间,突然分不清那些片段和现实的边界,好像身在现实,又好像身在幻境。 那时他不理解所见到的景象,甚至心生疑惑,为何会有那样的反应,又为何会有那样的声音…… 这些疑问和不解,这些所有的不明白,都在此刻迎刃而解了…… “行渊……”林见雪无意识地念着,陌生而不可抵挡的感触席卷了他的神志,好像只有念着这个名字,才能缓解一点心底的那种无助感。 恍惚中,他感到对方低下头来,轻柔地亲吻他的睫毛,又点过他的脸侧,最后落到柔软的唇角,温柔至极,似是无声的安抚。 下一瞬,便被卷入无边的深渊中。 …… 林见雪渐渐回复神志时,四周一片寂静。 夜凉如水,沉沉的黑暗中,只有窗外一点明亮的月光照进来,似一层轻纱笼罩了这方空间。 他极为疲倦般半睁着眼,静静地盯着头顶的纱帐好一阵,僵硬空白的思维才重新开始转动。 周身像被巨物碾压过般,陌生而不可忽视的酸痛一层层涌上来。林见雪缓缓呼出一口气,闭了闭眼,背脊僵硬着,根本不敢转头去看身侧的人。 黑暗中,轻缓的呼吸声有规律地起伏着。 可这个呼吸声不是他自己的。 林见雪闭着眼冷静了很久,好像终于有勇气面对如今的状况,才又睁开眼,他小心翼翼地侧过身,一点一点远离身后那个温暖的怀抱。对方修长有力的手臂还圈在他腰侧,似乎无意识地做出了一副占有眷恋的姿态。 林见雪轻轻将那只手移开,心也渐渐沉了下去。 事到如今,他终于意识到,曾经那个乖巧听话,睡觉会拉着他衣袍,会亲近他黏他的徒弟,有哪里不一样了。 他依旧喜欢亲近他,依旧会黏他,依旧爱他敬他,这些好像变了,又好像没变。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对方已经不再是那个只到他胸口的小孩子了。 林见雪将对方的手拉开,又等了等,确定身后人没醒后,才撑着手臂从榻上坐起。 只是这一个很小的动作,也耗尽了他很大的力气。 林见雪咬了咬下唇,长长的睫羽微微颤动,清冷的面色又白了几分。他眉头紧蹙着,似乎在忍受什么难以言语的痛楚。 他在榻上坐了片刻,才继续动身走下来。 身上的衣袍已不是今早穿的那件了,林见雪竭力控制自己不去想造成这样的原因。他环视四周,意料之中原来的衣袍果然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套新的衣袍,正整整齐齐地叠放在墙边的长案上。 这个房中并不是他自己的那间,所以他能穿的衣袍也只有这么一套。 林见雪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缓缓走上前,拿起那套衣袍。 若是能选择……他可能不会穿这套。毕竟,这是那个人精心替他准备的,他穿上这套衣袍,就会不可避免地想到今晚发生的事。 林见雪抿紧嘴唇,轻轻地将衣袍穿上,在系腰带时,手顿了顿。 又是那种他不擅长的,繁复奇怪的腰带。 然而这次没有人会来帮他系了。 林见雪心中不知是什么感觉,只呆呆地怔了片刻,便垂下眸子,顺着记忆里的样子,尝试将腰带系好。 可是越回忆,嘴唇便抿得越紧,仿佛眼前有一双白而修长的手,蹭过他腰间,引导着他细心地穿过繁复的搭扣,打上结。 林见雪动作停了下来,闭了闭眼,随即一鼓作气胡乱将腰带打上结,从忙披上外袍,动作之快,仿佛在竭力躲避着什么。 他终于将衣袍穿好,想要走出房门时,却停住了。 今夜的月色很美。 远处的山峰在云层之后若隐若现。白日的喧嚣过后,仙门又恢复了夜晚的宁静,万物皆在沉睡之中。 冥冥虚空之中,一股澄澈玄妙的灵力从极远极远的高空中隐隐袭来,在他身侧缭绕不去。 这种感觉奇妙而充实,修道千年的直觉,仿佛在这一刻终于等到了它所期盼的东西。 林见雪望着曾经遥远不可及的高空,头一次生出种触手可及的感觉。他在那一刹骤然明白了。 飞升的时刻到了。 林见雪静静地站了很久,虚空中玄妙的灵力不断充实他的经脉灵台,从遥远的高空中,渐渐吹来轻微的风。 他一贯清冷严肃的眼眸中,终于展开一丝柔和。 他想起了很多,想到这突如其来的飞升,可能来不及跟其他人道别,掌门师兄,阿阮,还有…… 他回头看了看屋内沉睡的人,眸色微动,方才心底纠结不已的情绪,也在这即将飞升的冲击下,逐渐消散了。 “行渊……”林见雪轻声念着这个名字,犹豫了下,还是重新走进房内,站在榻边。 榻上的人沉沉睡着,深邃的五官在月光中显出清晰的轮廓,狭长的眼眸闭着,柔和了眉眼的那股锋利意味,显出与平时相仿的乖巧柔和来。 “此去一别,以后可能都不会再见了。”林见雪注视着他,轻声道,“既然如此,我这样……勉强也算给你道别过了。” 他抬起手,指尖亮起一抹淡淡的柔和灵光,放到顾行渊额间。灵光慢慢渗透进去,林见雪等了片刻,收回手。 这样的话,顾行渊半日内都将陷入沉睡,轻易不会醒来了。 “既然没有合适的机会好好道别,那也不用仓促地见最后一面。行渊,为师走了。” 林见雪看了他最后一眼,终于折身走出了房门。 他将房门关上后,想了想,抬手给这间屋子下了三道禁制。如此一来,无论外界有何变动,也丝毫不会打扰到里面的人。 月上中天,从极远的高空中,隐隐传来若有若无的玄妙呼唤。 林见雪闭上眼,感受着周遭的纯净灵力如巨浪般涌来,不断洗刷着他的灵脉。从遥远的天际,开始传来滚滚雷声,逐渐靠近,八方的云层也在他头顶旋转聚集。 风声越来越大,四周地面飞沙走石,刺目的雷电从头顶劈下,响声传达天际,仿佛要借由这雷声贯通云层,直达天听。 冥冥中,林见雪蓦地睁开眼,四周的飓风铺天盖地而来,一身衣袍猎猎作响,不断翻滚。在这股飓风中,一同裹挟而来的,还有汹涌不断的灵力。 周身骤然一轻,地动山摇的雷电声中,林见雪乘着这股汹涌醇厚的天道之力,轻盈而不可抗拒地逆风而上。 四周的声音逐渐远去,暗沉的天色也远远消失在脚下,林见雪在这股气运之中飘飘浮浮,也不知过了多久,就在他隐约感到快要到达时,原本充盈圆满的灵台却突然一空。 他错愕地睁开眼,周身的灵力也瞬间消失,灵脉中空空荡荡,好像被什么东西突然抽干了灵力似的。 ……这是,怎么回事!? 来不及多想,四周磅礴的灵压瞬间侵袭而来。原本飞升时,这些外界的灵力是保护着他的,可如今他灵力骤然全失,那些外在的灵力就好像不认识他般,凶狠不留情地朝他冲袭而来。 林见雪心下一沉,下意识想抵挡,可浑身半点灵力都抽不出来,仿佛瞬间变成了个普普通通的凡人。魂魄像被撕扯着,好像有无数锋利的刀子密密实实从身侧划过。 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林见雪大口喘/息着,不自觉伸手按住了自己胸口,试图缓解这股不适,可惜无济于事。 大约过了几息,又像是过了很久,就在他几乎支撑不住时,四周景致蓦地一变,林见雪整个人被一股力量猛地投向一侧。 ——哗啦!! 水花四溅,汹涌的水流不住地灌向口鼻,让人呼吸不能。 林见雪从那股可怕的灵压中解脱,又被投入水中,慌忙伸手扑腾着。混乱中,他甚至没有意识到,四周的水是热的,还有股淡淡的硫磺味儿。 等到他终于从水中浮起,探起头喘了好一会,才睁眼看向四周。 这似乎是一个房间里面,与在天墟峰时不同,房顶很高,水面的热气袅袅而上,只到半空中便散了。房里的摆设精致奢华,连墙角的一块灵植,看起来也隐隐透着灵光,而在他的仙门中,生长近千年的灵植也不能达到这种程度。 ……这里,难道就是飞升之后的仙界吗? 林见雪心下困惑,正想游到这片水池边缘上岸时,却听见门外传来一阵说话声。 “……真的!我刚刚路过这里的时候,听见里面有很大的水声!” “你这丫头,胡说八道些什么!?这是帝君的浴池,帝君上个月就下凡历劫去了,哪里来的人!” “哎,我没骗你啊,我真的听见了!不信你打开看看……” 随后又是一段小声的骂骂咧咧,那两个说话的人,眨眼间已到了门口。 林见雪靠在池边微微喘气,听着耳边那细微的开锁声传进来,整个人好像很疲惫般,用手背盖住了眼睛。 他深深吸了口气,后背顺着光滑温凉的池壁,缓缓沉入了水中。 第24章 林见雪觉得,他从未有过如此狼狈的时候。 就是在凡间修道的近千年,也并未有过这种难以启齿的经历。可如今飞升仙界,迎面撞上的竟是这种局面。 飞升分明是人人求之不得的事情,怎么到了他身上,就成了这个样子? 林见雪一面思维混乱地想着,一面将自己沉入更深的池底。 幸好这个池子很深,又很大,他在门开之前潜入水中,将自己贴在了一片阴影下面。 隔了一层水的阻碍,房间内的说话声变得模模糊糊。 没多久,有两道娇俏的人影出现在水池边缘,离林见雪只有两三米的距离。 “……这里好像什么也没有啊?” “咦,奇怪……方才我明明听见了的……” “我就说你听错了吧?这里怎么可能有人,门都是好好地锁上的。” “嗯……等等我再仔细看看。” 其中一人似乎不死心,看了看空无一物的水面,又沿着水池边缘慢慢地走。林见雪肺中的空气都快用完了,他手指用力按在池壁上,拼命忍耐住想要浮出水面的想法,将自己又往水下的阴影中躲了躲。 修道这么久,林见雪也不是第一次在水中待着,甚至比这时间更长的都不在话下。可此前可以用灵力调节,根本不用担心,谁知现在灵力全失,竟要像个普通人般在水中闭气。 时间像被无限拉长,每分每秒都变得煎熬。就在他几乎快撑不下去时,围着池边走的人好像终于放弃了。 “算了,可能真的是我听错了。” “没事,你可能是最近太累了,不过这样也好,毕竟是帝君的房间,时不时来检查一下,免得出什么岔子。” “嗯……对了,我听说今天刚飞升了个新贵,风华殿那边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找到人,不知掉到哪儿去了。” “看来水镜仙君的引路石真的该换了,我瞅着几千年了,都破成那样了,也不修一修……” “就是,嘻嘻嘻……” 两人又嬉笑着嘀咕了几句,便朝门外走。 林见雪只觉得浑身都变得沉重不已,头晕得不行。他侧耳努力辨别着说话声,等到确认人已经离开房间很久后,才手指一松,朝水面浮去。 重新呼吸到空气的一刹那,整个身体都有种重焕新生的感觉。林见雪闭着眼,慢慢摸索着伏在池壁上,瘫软着趴了很久。半晌,才又睁开眼。 力气一点一点回复到体内,林见雪用手撑着身体,终于爬上岸。浑身的衣服都已经湿透,不舒服地贴在身上,在水池边沿留下一串水迹。 他慢慢站起身,环顾四周。 既然灵力已失,便不能再用灵力将衣袍弄干了。可就着么出去也着实尴尬,得找找有什么能换的衣服暂时替换上。 房间内有一块巨大的屏风,林见雪绕到那块屏风后,不出意外看见了好几件衣袍。 他粗略地看了看,从中挑了一件跟自己身上差不多的,准备换上。 褪下身上湿透的衣袍,眼角余光瞥到身侧的铜镜时,林见雪不由浑身僵硬了。 镜中的人衣袍皆褪,冷玉似的皮肤上,遍布着星星点点的暧/昧红痕,从脖颈到腰侧,一直延伸到很隐/秘的地方,简直不堪入目。 林见雪怔了好半天,突然眼睫一颤,触电般将目光猛地移开,不敢再看半分。 耳根像是被火烧般一片灼热,林见雪咬紧下唇,动作迅速地换上衣袍,莫名松了口气。还好,这套衣服只是尺寸大一些,勉强能穿。 不过奇怪的是,房里的这些衣袍,制式都跟他身上这件有些微妙的相似。 比如腰部系带的地方都是一样的繁复,林见雪低头摆弄半天也不得其法,最后终于放弃,胡乱打个结便用外袍罩上了。 他侧头看了看一旁褪下的衣袍,犹豫了下,还是把它留在这里没有带走。 这里似乎是什么帝君的房间,而帝君很久没回来了,可房间里依然灯火通明,纤尘不染,想来是有人定期进来打扫的。褪下的衣服放在这里,比他自己带走更好处理。 林见雪绕过屏风,走到紧闭的门前,想起刚刚听到某个词。 风华殿。 她们口中刚飞升的新贵,多半就是自己了,他得赶紧从这个尴尬的地方,去往风华殿才行。 他伸手推了推门,顿时觉得头又有点痛。 ……门好像锁上了。 林见雪疲倦地揉了揉额角,叹了口气。为什么觉得……飞升之后,就没遇到好事? 持续在房中被困了好一会儿,他终于找到个没关牢的窗户,从中跳出来了。落地时,他甚至都没有回头看,便匆匆拐入了一旁的小道中。 这里应该是仙界的某个殿内,跟凡间的帝王宫殿样式很像,但要更为磅礴大气些,有种超脱凡尘的飘逸感。 林见雪只一路匆匆往前走,也不知他从那间房里出来时,有没有被人看见。他走了好一阵,直到离那间房很远了,才稍稍放下心。 拐过一个弯,忽然迎面撞上个鹅黄色衣衫侍女模样的人。那人见了他,微微一愣:“咦,这位仙君怎么在这儿,可是走岔了路?” 林见雪眼睫一颤,面色保持平静答道:“是的,不熟悉这里,还请指明一下出去的方向?” 女子了然,笑道:“请随我来。” 林见雪见对方似乎习以为常的样子,猜想是不是经常有人走错路。果不其然,对方走着走着便开口问道:“仙君可是近日才飞升的?瞧着有些面生。其实每过一段时间就会有人误入此处,都是才飞升的仙君。” 林见雪答了是,对方耐心道:“仙君今后可得小心些,这边一大片都是帝君殿,若无帝君召见或要事,还是不要随便靠近。今日幸好帝君不在殿内,不然我也不好办的。” 两人在长而曲折的走廊中行了一阵,来到了一处殿门。侍女替他将门打开后,说道:“我就将仙君送到此处了,仙君快请回吧。若有要事要禀明帝君,还得耐心等一段时间了。” 林见雪频频听见这个帝君的名号,实在有些好奇:“那不知什么时候能见到这位帝君呢?” “这个……”侍女犹豫了下,“我也不清楚,帝君此次出行,并未告知归期,所以也只能等等了。” 林见雪点点头,谢过对方,正要转身离开时,却突然被叫住:“诶,你等等!” 他眼皮莫名一跳,面不改色地转过身,看见对方抬起手,眼睛正直勾勾地盯着他身上的衣袍,神色惊疑不定,好像见到了什么很恐怖的事:“你、你你这身是……” 第25章 气氛一时凝滞得有些可怕。 “……”林见雪强行镇定,眼也不眨回答道,“你说这身衣服吗,这是我从下界带来的,有什么问题吗?” “可、可……”侍女依然死死盯着,结结巴巴道。 “是我从下界带来的。”林见雪一字一顿重复道。 这下侍女愣住了,她狐疑地看了两眼,又瞄了瞄林见雪平静中带着困惑的脸。大约是面前这人气质太过清冷绝尘,静静看过来的时候,那澄澈的目光干净得让人不敢多想什么。 她渐渐有些不好意思了,好像自己方才的怀疑有多么不堪似的,忙收回手,低下头道歉道:“啊……那、那对不起,对不起仙君,应该是我眼花了,还请仙君勿怪。” 林见雪温和地笑了下,表示无妨,随即转身离开了。 待走出很远后,林见雪才深深呼出口气,笼在袖口下扣紧的手也松开来。他闭了闭眼,疲惫地用手揉了揉额角。 ……这都是什么事儿。 看来身上这套衣袍不太安全,得赶紧换掉。 然而仔细一想,又束手无策。飞升时太匆忙,并未带其他的衣服,眼下不得不将就这套了。仙界应当有接应的人,等他快点找到那人,再想办法换套衣服穿。 他一路兜兜转转好半天,问了不少人,才终于走到风华殿。 此时的风华殿果然如之前那两人所说,乱成一锅粥。林见雪站在大开的殿门口,看见人群进进出出,十分忙碌,神色都带着几分慌张。 “哎呦!找到了没有哇,都这么久了!别是掉到什么奇怪的地方去了!”一位白眉老者站在一旁,情绪激动地朝面前的两个侍卫问道。 那两个侍卫面露无奈,哭诉道:“水镜仙君别急,我们的人把附近都找遍了,确实还没找到。人总不会凭空消失的,可能再找找就找到了。” 水镜仙君又是一阵哀嚎,大把白胡子急得直抖。 “不好意思,请问……”林见雪走上前,还未来得及说完,水镜仙君转头瞪他一眼。 “你站这儿干什么?快帮忙找找呀!” “……”林见雪张了张口,一时被吼得愣了下,未待他反应过来,身后突然传来一阵低低的笑声。 “呵呵哈哈哈哈,水镜仙君,你可真是越急越糊涂了!” “你……!!”水镜仙君气得老脸一红,半天没憋出个字来。 一位身着青衣的年轻男子笑盈盈走上来,似一枝青竹,眉目俊美柔和,面容看起来极为舒心。他对着水镜仙君指了指林见雪,道:“你面前这位,恐怕就是我们要找的人了。” 水镜仙君愣了两秒,像是才发现有什么不对劲似的,转头看向林见雪。半晌后,他大把的胡子微微抖动,双眼睁大,神色激动道:“你、你就是!!” “正是,”林见雪微微垂眸,“今日随大道气运飞升至此,途中似乎出了些小差错,不慎掉落别处,现在才回到这里。” 水镜仙君连连点头道:“那就好,到了就好,哈哈哈哈到了就好!” 随即他让四周进进出出的人都散了,又吩咐了好些事情,这才转头看向林见雪,轻咳一声,正了正脸色道:“我是负责接引初入仙界仙君的水镜,今后有什么问题都可以来找我。” 两人又交谈一番,林见雪这才明白,初入仙界的仙君由水镜仙君接引后,会前往帝君殿面见帝君,由帝君赐仙号和府邸。 不过帝君自上月起便不在仙界了,因此好几位后来飞升的仙君都只能暂时挤在一起,等帝君回来。 水镜仙君带着林见雪走了很长一段路,停到一座很大的宫殿前,门匾上书“蕴灵殿”。 “在帝君回来之前,只能委屈仙君暂居此处了。”水镜仙君道。 “无妨。”林见雪谢过他,想了想,迟疑道,“我有一事想麻烦水镜仙君。” 在对方疑惑的目光中,林见雪指了指身上的衣袍,道:“我飞升得匆忙,并未携带换洗的衣物,不知哪里可以订做?” 水镜仙君不在意道:“这个不用担心,在面见帝君之前,每位仙君都会有一套仙界制式的衣服,三日后便会送到你手中了。” 水镜仙君又絮絮叨叨说了好些,便说还有事走了。 待他离开后,原地除了林见雪外,还站了一位青衣男子,正是方才帮林见雪说话的人。他一路随他们走到蕴灵殿,此时上前对林见雪笑道: “恭喜仙君道成飞升,我也是上个月才飞升的,同样还未面见帝君,所以这段时日也住在这里。仙君叫我茯苓便好。” 林见雪了然:“原来是茯苓君,叫我离寒便好。” 两人又交谈一阵,茯苓告诉他,在蕴灵殿中,现在住了五位刚飞升的仙君了。平日里的基本用度也有专门的人照料,所以不用担心。 随后茯苓将他领至一个房间前,便要道别了,只是林见雪隐隐觉得,对方的神色从方才起,便有些奇怪。 他感到对方的目光若有若无的目光,带着几分探究的意味,频频瞥向他的脖颈,似乎欲言又止。 林见雪呆了两秒,随即脑子里嗡一声响,终于反应过来什么。他耳根烧得厉害,不自觉收了下领口,微妙地侧身转了个角度。 “……也不知这衣服能不能快一点送到,我初入此地,似乎有些过敏。”林见雪硬着头皮道,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拼命想些理由试图掩盖过去。 茯苓立即收回目光,了然地笑笑,附和道:“是的,确实有些仙君刚来这里会有些不适应。对了,我那里有一件鲛纱制的衣服,对过敏有抑制作用,待会儿差人送过来,还请离寒君不要嫌弃。” 林见雪有些不好意思,但也是别人的好意,自己也确实需要一件其他衣服换掉身上这件,便谢过了对方。 茯苓笑了笑便离开了。 林见雪走进房内,在门外等候的两个侍童也随他进去了。不一会儿,果然有人送来一件银白色的外袍。 林见雪展开一看,除了衣料确实品质不凡外,最重要的一点,是它的领子很高,穿上后几乎把脖颈遮了个严严实实。 林见雪心下复杂,只觉得耳根又开始烧起来,却也还是收下了。 水镜仙君要送的衣服,三日后才到。林见雪因为某种不便明说的原因,一直待在房里,门也没出,只盼望着时间过快点。他闲着无聊,开始尝试调息聚集灵气,可灵脉中依然空荡荡的,无论怎么吸收灵力都没有反应。 他心下不安,连夜里也在调息。在某天深夜时,万籁寂静,从远处的天际骤然炸开一道耀眼的金光,整片夜空都像要被这抹锋利的金光撕裂般。那抹金光疾速掠过仙界上空,在隆隆声响中降落在某处宫殿。 林见雪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变惊得睁眼,抬眼望向窗外。沉沉夜色中似乎还残留着那道金光的轨迹。 他皱了皱眉,召来门口的侍童问道:“方才那个是什么?” 侍童也是一脸懵,犹犹豫豫道:“应该、应该是哪位仙君飞升了吧,不过我在这儿从未见过有哪位仙君,飞升时有这么大的阵仗。” 侍童趴在窗口,又仔细看了半天,突然脸色一变,结结巴巴道:“不、不对!不是仙君,那个方向是……” 门外突然响起一阵慌乱的脚步声,蕴灵殿内开始传来细微的骚动。房门随即被咚咚咚地一阵乱敲,听得人神经紧绷,眼皮一跳。 林见雪把门拉开,门外的水镜仙君神色紧张,对他急切道:“仙君!快收拾收拾随我来,帝君回来了!!让各位仙君即刻前往帝君殿面见!” “现在?”林见雪一愣,这大半夜的,帝君刚回来就要见他们,这么敬业的吗? “对对对,快别磨蹭了!就差你了!”水镜仙君说着就开始把他往外推。 “诶等等。”林见雪折身回去,披上那件鲛纱外袍,瞥了一眼铜镜。脖颈处的红痕大部分已经褪了,但还有一处印子特别深。他拢了拢领口,便随水镜仙君匆匆赶往帝君殿。 一路上两人连走带跑,水镜仙君一把年纪跑得还挺快。 进了帝君殿,穿过曲折的走廊,一个抱着东西的侍童从一间大开的殿内走出,刚出殿门没几步,突然两腿一软倒在了地上,哆哆嗦嗦地开始捡东西。 水镜仙君路过他,小声说了句“没出息”,便让一旁的人帮着小侍童捡。 两人赶到殿门口,林见雪只觉得有一股摄人的威压从中袭来,越是靠近越是令人喘不过气。 空气中响起一道沉沉的声音,语气平静无波,却无端让人背脊一寒,本能地不敢抬头看。 “近日飞升的都在这儿了?” 无人敢回答。 水镜仙君慌忙拉着林见雪进门,高声道:“这儿、这儿还有一个!” 一道灼热的目光顿时落了下来,如锋利的刀刃般一寸一寸扫过他身上,连神魂都要震颤的力度。 林见雪不由眼皮一跳,某种尖锐的直觉开始拼命叫嚣。心跳莫名加快,好像连周遭的空气都变得稀薄。 他纤长的睫羽微颤,不由抬眼朝前看去。 宽阔的大殿尽头,一人身着赤金长袍于高座之上,额上九瓣金纹隐隐发光,眉眼凌厉,眸底那抹金色滚烫得要将魂魄也灼伤。 漫长压抑的空气中,他看见那人朝他遥遥一笑,长眸微眯,带着一抹锋利而危险的弧度。 “师尊,”那人缓缓开口道,“你还认得我吗?” 第26章 林见雪在那一刹想了很多,或者其实什么也没想。 那张脸跟记忆中的某个人似乎一模一样,但又有些说不出的微妙。好像那双狭长的眼,比以前沉了一点点,嘴角的那抹笑意,又比以前锋利了一点点。 但这些都不是最主要的,无论五官或者衣着如何变化,都抵不上整个人气场上翻天覆地的变化。那种平静之下,深不见底的危险意味,足以让人自魂魄深处生出种颤栗感。 林见雪沉默了几秒,气氛也安静了几秒。 殿内跪着的几个仙君和一旁水镜仙君大约察觉到什么,悄悄抬眸朝他看过来。 这要再不回答,就显得不对劲了。 林见雪脑子里一片混乱,想要开口说些什么,忽然低头瞥到自己露出的那截手腕上,有一抹淡淡的红痕。 他僵硬地盯着那抹红痕,心跳也几乎停滞了一瞬。 周围落在他身上的目光越来越多,林见雪绷紧了下颌,闭了闭眼,将手不动声色往袖袍中收了收,对高座上的人微微躬身,垂眸道: “……帝君认错了人吧,这是小仙第一次面见帝君。” 气氛死一般的寂静。 半晌,从远远的高座之上,传来很轻很短暂的笑声。 林见雪还未从这笑声中品出什么意思,一旁站着的水镜仙君已经咚地一声跪下去,头都快贴到地上了,一动不敢动。 整个大殿内,只有林见雪一人站着了。他一个人孤零零站在一堆跪着的人群里,理智上觉得,自己是不是也应该跪下才比较合适,然而不知为何,他就这么直挺挺地站着,半点弯不下膝盖。 林见雪身边跪了一位青衫的仙君,仔细看去,正是茯苓。他悄悄伸手拉了拉林见雪的衣袍底部,似乎是拼命想暗示他什么,可惜林见雪并未领会到。 正在此时,高座上的帝君突然起身,一步一步走了下来。 下面的人纷纷倒吸一口凉气,茯苓也慌忙把手收了回去,乖乖地跪好,眼观鼻鼻观心。 林见雪静静地看着对方走近,赤金长袍在光线下扬起优美的弧度,上面隐隐有光华流转。 顾行渊缓缓走到他身前站定,比他略高一些,那双浅金色的长眸微垂着,看向他,这个距离能很清晰地看清,对方眼睫弯曲的弧度。 林见雪好像不适应这么近的距离,长睫一颤,微微错开了目光。 他感到对方目光一寸一寸地扫过他面上的皮肤,很慢也很仔细,目光中带着某种热度,仿佛想由此将他这张脸刻在脑海中似的。 林见雪面色不动,心跳不知是因为紧张还是别的,比平常急促了许多。他抿紧唇,在这股难熬而微妙的对峙中,几乎产生了一种荒谬的,想要逃离的冲动。 就在这股冲动即将到达巅峰时,身前的这个人突然收回了目光,随即退离了半步。 “确实,”对方低低的声音响起,语气平静得听不出情绪,“是本君认错了。” 林见雪暗暗松了口气,对方已经转过身往回走了。 四周的空气也蓦地一松,好像所有人都从方才那股窒息的气氛中缓过来了。 “咳,那个,”水镜仙君清清嗓子,瞅了瞅帝君脸色,便自个儿从地上站起来,试探着问道,“帝君大人,这人也到齐了,您看需要现在开始赐仙号和府邸吗?” 顾行渊已经走回了座位上,懒懒散散地往后一靠,单手撑着下颌,开口道:“赐个仙号吧,府邸的话,凤阳上上个月不是说还在修吗,那就再等等吧。” “啊?凤阳仙君上个月不是……”水镜仙君哽了一下。 “上个月怎么了?”顾行渊轻飘飘瞥他一眼。 水镜仙君沉默一瞬,随即一拍脑袋,大把的白胡子乱颤,连连叫道:“哎呦你看我这记性!上上个月确实说过还在修缮的问题,呵哈哈哈,那、那只能委屈几位新晋仙君,继续在蕴灵殿住一阵子了。” 殿下的几人略微奇怪地看了看水镜仙君,又觉得好像没什么问题,便纷纷应下了,说不碍事。 水镜仙君让几位新晋仙君一个个上前去,等帝君为他们赐仙号。林见雪落在最后,从方才开始便一直没有抬过头,清清冷冷地站在那里,好像整个人都游离在这个空间之外。 帝君赐的仙号,一般是依照各位仙君的来处,或者有过什么特殊的功绩来赐封。每位仙君上前时,帝君都可看到他飞升的原因。 前几位新晋仙君一一赐封完毕,大多是修道多年,一朝得道飞升成仙。到倒数第二个时,顾行渊指尖在虚空中勾画完后,淡金色的灵光闪动,在空中逐渐汇聚成一行潦草怪异的字符。 顾行渊微一挑眉,看向那位青衣仙君,略带意外道:“悬壶济世,不世之功。” 天下医者万千,不计其数,能单凭行医救治他人而飞升的,少之又少。看来这位新晋仙君,必定有什么特殊之处了。 顾行渊略一沉吟,淡淡道:“既是行医天下,便赐你仁清二字吧。” “谢帝君赐名。”茯苓朝上面躬了躬身,转身退下。林见雪抬眸正巧撞上对方目光,茯苓朝他微微一笑,便退到一边。 林见雪敛下眼眸,缓缓上前,依旧没有望向座上的人。从上面的角度,只能看到他清俊的脸部轮廓,长而卷曲的眼睫盖住了眼底情绪,站在那里不动时,身影显得有些单薄。 林见雪等了一会儿,座上的人并未有什么动作。甚至没有按惯例勾画符咒,查看他的飞升原由。 气氛又开始陷入一种诡异的安静中。金眸帝君看了他半晌,才开口道:“你想要什么仙号?” 不是赐他什么,而是问他想要什么。 一旁的水镜仙君胡子一抖,悄悄抬眼瞅了林见雪一眼,又瞅了瞅上面那位,藏在胡子下面的嘴巴张了张,似乎又想说什么。 “想要什么仙号”?按例哪儿能这样呢,哪个新晋仙君不是帝君赐什么就受着什么,怎么能自己要求,要是人人都这样,那还不乱套了吗? 然而想是这么想,思量再三,水镜仙君还是乖乖把嘴巴闭上了。 林见雪虽然觉得这与之前的几人,似乎有些不同,但并不知道有什么不对。他想了想,答道:“只是一介名号而已,并没有什么要求……小仙在凡尘时字离寒,不若就离寒二字吧,习惯些。” “好,”顾行渊嘴角一勾,“离寒仙君。” 这四个字念得颇为微妙,旁人听起来只是很轻的一句,落在林见雪耳中,总感觉带着股说不出的感觉,好像一股热气拂过耳边,细密的知觉沿着背脊爬起,激得人眼睫一颤。 他定了定神,又将目光压低些,对着前面躬了躬身,算是谢过,然后退到人群后面。 水镜仙君看进程差不多了,便对顾行渊说道:“新晋仙君们的仙号已赐封完毕,若帝君大人没什么其他要求,水镜便带他们先下去了,帝君大人早点休息。” 顾行渊不甚在意地嗯了声,水镜仙君便转身将一干人等带出去。刚走了两步,却听上面忽然道:“慢着。” 林见雪走在末尾,心下一沉。 “离寒仙君留下,其余的先回去吧。” 茯苓路过他身侧,悄悄抬眸看他一眼,眨了眨眼,神色有些担心。林见雪反倒一脸平静,也不知是早料到了,还是性情冷淡,本就如此。 没一会儿,其他人都退完了,宽大空旷的殿内,光线明暗交错,只有一站一坐的两个人,安静得过份。 高座之上的顾行渊忽地站起身,朝他一步步走过来。 林见雪深深吸了口气,竭力放松自己,可是似乎没什么用,衣袍下的背脊依旧僵硬得要命,手指收紧,无意识作出了一副戒备的姿态。 他感到对方走到他面前,低下头来,嘴唇几乎贴到了他耳边:“本君只是想问离寒仙君一个问题……方才本君问你话的时候,你在看什么?” “……什么?” 林见雪一愣,眼前一片巨大的阴影笼罩下来,笼在袖袍下的手腕被猛地扣住,对方微凉的指尖探了进来,拨开袖口的衣料,皮肤相触间激得他浑身一颤。 “——!!”林见雪刚要开口,对方手臂用力,扣着他的腕子朝外一拉,他当即重心不稳,闷哼一声向前倾去。 林见雪慌忙稳住身形,抬眸看去,手从袖袍中被拉出,露出一片莹白细腻的皮肤。对方视线灼灼地落在某一处,似乎怔了一下。 大片雪白的肌肤上,有一片小小的红痕还未褪去。 林见雪双眸睁大,仿佛被什么烫到般将手猛地抽回,对方似乎也没料到,竟手上一松,任由他后退了半步。 “你!!”林见雪呼吸急促了一瞬,张了张口似乎想说什么,但没找到合适的措辞。他顿了顿几秒,才沉声道:“……请帝君自重!” “我……”顾行渊眸色几经变换,方才那股凌厉的气势骤然消退不少。他目光从林见雪收起来的手腕处,移到了对方脸上,语气轻柔了很多:“我只是——” “帝君问完了吗,问完了小仙便要回去了。” 林见雪冷冷打断他,刚要走,顾行渊侧身挡在他面前,低声道:“现在外面寒深露重的,你回去多有不便,蕴灵殿那边也不怎么舒服,今晚就在我这儿歇下吧。” 林见雪抬眸看他一眼,眸光中透出几分冷淡来:“不用。” “……”顾行渊喉结动了动,几秒后才道,“好吧。” 林见雪转身朝外走,顾行渊走在他身后,默默地跟着。 走到殿门口时,外面夜色沉沉,远处建筑物的模糊了边界轮廓,整个仙界都像是睡着了般,安静得只能听见细微的风声,和不知何处传来的隐约水流声。 冷风席卷而来,林见雪散落的墨色长发被吹起,他不自觉拢了拢外袍,余光瞥见身侧的人正一直盯着他的袍子看。 “怎么?”他下意识问道,却感到对方的手抚过他的领口,顺着瘦削的肩背线条滑落至腰侧。 “这件外袍……”顾行渊长眸微眯,“是谁的?” 空气凝滞一瞬,林见雪愣了下,才反应过来,皱眉道:“这与帝君无关吧。” 对方仿佛没听见般,手指移到林见雪领口,轻轻一挑,外袍的扣子开了,露出一截莹白脆弱的脖颈。 林见雪眼皮一跳,想起了什么,慌忙想拉起领口遮住某处,然而已是迟了,对方的视线落在了上面,带着种奇异的热度。 “你……”林见雪刚要说什么,脖颈敏/感处突然触上一片温凉,不由浑身一颤。 对方的指腹轻轻抚过颈侧皮肤,在那片未消退的红痕处停留片刻。 林见雪耳根蓦地烧起来,陌生而熟悉的触感让他控制不住地想起那夜混乱的片段。 他触电般抬手想推开对方,却被对方单手扣住手腕,死死地禁锢住,动弹不得。随后,对方手指滑动,沿着领口缓缓下移,将整件外袍剥了下来。 第27章 林见雪几乎浑身都僵硬了,他胸口起伏一下,咬牙道:“你干什么——” “这件不适合你。”顾行渊淡淡道。 他沉着脸,强制性地把那件银白色的鲛纱外袍剥下来,随手扔得远远的,然后把自己的赤金长袍褪下,披在林见雪身上。 林见雪微微一怔,似乎没料到这状况,不自觉停止了挣扎。顾行渊垂下眸子,替他理好外袍,指尖轻轻划过里面的衣服,片刻后才低声道:“有些大了。” 也不知是在说这件外袍,还是其他的什么。 林见雪恍惚一瞬,隐约反应过来一件事。 他身上穿的这套衣服,是当日飞升到仙界后,在浴池边上拿的,如今看来,这套衣服的主人是…… 林见雪当即呆愣在场,眼睛也不敢往上瞟,简直想转身就走。但对方的手还放在他领口,细致地替他将领口扣好,包裹得严严实实。 “好了。”顾行渊收回手,似乎终于满意了。 “……”林见雪抿了抿唇,半个字都说不出来,目光游移向一侧,忽然瞥到远处地上那件可怜兮兮的外袍。 那件外袍是茯苓好心借给他的,要是就这么扔在那里,不太好。 林见雪盯着那件银白色的鲛纱外袍,想去把它捡回来,谁知眼前人身形一动,静静挡在他面前,截断了那个方向的视线。 顾行渊那双狭长的金眸沉沉望过来,微眯着,带着几分锋利的弧度:“还想要?谁的衣服?” 两人的目光在半空中撞上,沉默着僵持几秒,都没有要退让的意思。林见雪莫名有种直觉,好像现在不应该跟对方争,可理智上又觉得莫名其妙,他穿谁的衣服跟对方又有什么关系? 在理智与直觉的拉锯后,林见雪最终还是顺从了直觉,放弃拿回衣服。 可心底又隐隐有些不舒服。 修道近千年,谁还这么限制过他?哪怕是小时候师尊在世时要管他,也是有理有据,依照律法来的,哪儿像面前这个人,毫无道理,好像所作所为全凭心意一般。 林见雪只觉得,对上这个人,好像千年无情道修得的心境,都快撑不住了。 他忍了忍,还是没忍住,冷冷开口道:“帝君还真是了得,连座下小仙的衣服都要管。” “……”顾行渊眼神微动,似乎想说什么,林见雪已经推开他,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夜色沉寂而浓厚,空旷清冷的殿外,只能听见一阵细微的脚步声。 林见雪独自返回蕴灵殿,略显瘦削的肩背上裹着一件赤金长袍,冷风灌过身侧,卷起长袍泛着金色流光的边角,在黑暗中分外显眼。 他行色匆匆,索性一路也没撞到什么其他人,在踏入蕴灵殿大门时,稍微平复了下心绪。 他低头看了看身上的这件袍子,确实感觉与一般的袍子不同,大约是上面附加的阵法或用料的原因,一路迎着冷风回来,竟一点也不觉得冷,反而觉得周身像被灵气包裹充盈着,十分舒服。 可再舒服,林见雪也不想再披着,这件袍子实在太扎眼了。正当他想将外袍解下时,身侧的阴影中传来一阵细小的声响。 一袭青衫从阴影中走出,身上还带着深夜微凉的气息,仿佛是在那里站了很久,特地等他的。 “……茯苓君?”林见雪愣住了。 “离寒君,你终于回……来了?”茯苓看着他也愣了,目光落在他赤金色的外袍上,到嘴的话转了转又咽下去,气氛一时很微妙。 林见雪觉得有些尴尬,今夜出去时穿的还是那件鲛纱袍子,回来就变成了另一件,而且这另一件也实在太明显了,只怕明眼人都知道是谁的,这要他怎么解释? 他张了张口,拼命想说些什么缓解一下气氛,却见茯苓突然移开目光,温和地笑了下,道:“离寒君回来了就好,我是担心今夜你在殿上惹怒了帝君,怕你被为难,本来还想回去找你。” 林见雪见对方闭口不提衣服的事,略微松了口气,又想到初入仙界,对方这么关心自己,实属难得,顿时面色不由也柔和了许多,朝对方道谢:“我没事,谢谢茯苓君关心。” 两人默契地没再多说什么,一同进了蕴灵殿,随意聊了两句便别过了。 林见雪回到房间,将身上的袍子褪下,盯着它发了会儿呆。 今夜发生的事情太过震惊,他甚至来不及静下来思考其中的关联。 他长舒一口气,略微头痛地揉了揉额角,又想起刚飞升时听到的话。那时他潜在帝君殿的浴池中,听旁人说起帝君,是上个月下凡历劫去了。 当时他不曾多想,如今看来,自己在下界收顾行渊为徒的日子,正是对方历劫的时候。 至于时间的长短,天上一日,地上一年,也没什么说不通的。 林见雪闭了闭眼,再次睁开时,眼底浮起一片茫然。 虽说他与对方之间,有过一段不算陌生的师徒情谊,甚至在飞升之前,两人还、还…… 林见雪咬了咬唇,耳侧的温度仿佛又要升腾起来。他收紧手指,竭力清除掉脑海中混乱的回忆片段,定了定神,一双清冷的眸子沉了下去。 曾经发生过种种又如何,既已飞升,凡尘的一切皆应烟消云散。如今他是帝君,自己是小仙,该有的分寸戒律都不能破。 比如方才自己的态度,实在不像一个小仙对帝君的样子。 要不……过两日,还是去请个罪吧…… 林见雪思及此,觉得心境平静许多。他瞥了眼天色,趁着还能睡会儿,解开衣袍灭了灯,翻身沉入了睡梦中。 一夜无梦,早上醒时,天光已大亮。 林见雪从榻上起身,门外的侍童察觉到动静,主动进来问道:“离寒仙君,可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林见雪其实并不太习惯其他人服侍,长久以来,除了某个人,他也几乎没让人近过身。 他瞥了侍童一眼,淡淡道:“没事,今日你们自行安排吧。” 仙界平日里也没什么事,那些小仙童们也乐得清闲,得了他的允许,当即一溜烟跑得没影了,也不知是去哪儿玩儿了。 林见雪慢悠悠从榻上起来,穿衣服时,看着架子上仅有的一套衣服犯了难。 虽说已飞升成仙,也已身在仙界,自然不会有下界的那些尘埃污秽,若平日里只有一套衣服也并无大碍。 但问题是,这仅有的一套衣服,偏偏是这套。 林见雪盯着这套衣服,迟疑了好一阵,终于下定决心去拿时,门口突然传来一阵敲门声。 林见雪匆匆披上件外袍,将门拉开,顿时神色一愣。 “水镜仙君?” 水镜仙君一把白胡子挤到他眼前,怀里似乎抱着什么东西,朝他笑盈盈道:“离寒仙君,哈哈哈你正好醒了,快拿着!” “这是?”林见雪接过来,似乎是一套新衣,当即心下了然,“麻烦水镜仙君跑一趟了,你说一声,我自己去取也行的。” “不不不,不麻烦哈哈哈哈哈,”水镜仙君呵呵笑着,看了他两眼,突然凑过来低声道,“这套衣服我可马虎不得,这是帝君大人亲自下令换的。” 林见雪手一顿:“……帝君?” “是啊,这可是昨儿夜里,帝君大人专门让人加紧赶出来的,你原先做的那件被撤了,换了这件的制式,你看看可还合心意?” “我什么时候……”要求过换制式了? 林见雪眉心蹙了下,将手中的衣服展开一看,顿时喉头一哽。 这一件…… 不就跟他身上这件一模一样吗……从用料,到花纹细节,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要说唯一的不同,大概就是这件的剪裁,似乎更贴合他,裁剪的人仿佛是比着他尺寸做的一样。 可是帝君为何要特地给他换成这件? 林见雪僵在当场,水镜仙君眨了眨几乎看不见的眼睛,瞅了瞅他的脸色,似乎觉得没发现什么不高兴,便放下心来。 “呵呵哈哈哈,离寒仙君满意的话就最好不过了,我就先走了——哦哦等等,还有件事!” 水镜仙君匆匆转身又慌忙转回来,对林见雪道:“之前忘记告诉你了,面见帝君之后,会统一将各位新晋仙君的修为境界登记在册。今日辰时请务必前往灵镜台,到时将会一一为你们测试修为境界。” 林见雪闻言,表情空白了一瞬,重复道:“测试……修为境界?” “是啊,怎么?” “……没什么,”林见雪垂下眸子,手指在看不见的地方握得很紧,迟疑道,“这个测试,必须得去吗?” “嗯?”水镜仙君奇怪地看了看他,斟酌道,“这个测试只需要用灵镜照一照,注入一点灵力便好的,不费什么劲,离寒仙君可是有什么问题?” 林见雪抿了抿唇,犹豫道:“没什么问题,只是我最近好像有些疲劳,可能……算了,没什么。” 水镜仙君闻言一惊:“你是感到有什么不适吗?” “我没事,你先去忙吧,到时候我会按时来的。”林见雪眼皮一抬,将水镜仙君送出了门外,关上门,长叹了一口气。 他背靠在门板上,闭上眼仔细地感知一番,体内的灵脉依然一片空白,此前充盈的灵力不知所踪。 他尝试从周遭的空气中吸取了一些灵气,都能很顺利地聚集起来,可是在灵脉中不消片刻,又逐渐不知所踪。 林见雪下颌线条绷紧,指尖攥在手心用力到泛白。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近千年的修行中,他从未遇到过这种情况,也从未在各类书籍中见过类似的情况。 仙界的灵气十分充裕,比起下界根本不是一个量级。但他这两日不止一次尝试过,调息打坐,吸取灵气,可每次的状况都跟现在一样。 罢了,到时候先聚集点灵力,看看能不能先把这个测试过了。不然他体内半分灵力也无的情况暴露出来,就太奇怪了。 林见雪定了定神,看着手中这套新衣,硬着头皮换上了。 待他赶到灵镜台时,时辰已经快到了。 灵镜台位于一片云雾缭绕的湖泊,平静的水面之上,悬空着一块巨大的石头,上面竖直放置着一块古朴的镜子。 水镜仙君轻盈地站在水面之上,像是没有重量般,并没有沉下去,连走过几步的鞋子也是干的,只在平静的水面上漾开一圈圈轻柔的波纹。 他看了看一旁的时辰,抖了抖那把白胡子,招呼着众仙君聚集起来,准备测试修为境界。 新晋仙君们都聚集在这里,林见雪走向人群末尾,看到人群之中的茯苓一身雪青色长衫,正朝自己微笑。 “离寒君你终于来了,方才没看见你人,还以为你有什么事。”茯苓道。 林见雪朝他略一点头:“我没事。” 茯苓目光从他衣袍上一掠而过,笑道:“离寒君今日,好像跟往常不太一样。” 林见雪直觉没有细问下去,只是随意应了声含糊过去了。 那头水镜仙君让第一位新晋仙君上前,凌空走到了湖面石头上方,停在了那面镜子前面。 “还请仙君静心凝神,往此镜中注入一抹最精纯的灵力。” 那位新晋仙君闻言将手抬起,指尖红色的灵光闪动,片刻后聚集起一股极为浑厚的灵力,朝镜中疾速送去。 红色的灵力没入镜中后便毫无动静,过了好一阵,原本无波无澜的镜面突然泛起点点红光,红光逐渐汇聚成一幅简易的图案,远远看去像是某个山脉。 “好了,熠阳仙君的修为境界已登记在册,今后下界平华山脉附近的区域,便交给熠阳仙君管理了。” 熠阳仙君谢过水镜仙君,便朝下走去。 林见雪远远看着,听见身侧茯苓道:“这测试修为境界,其实也是依据各位仙君的能力,来分配事务。” 林见雪若有所思,余光瞥见茯苓小心地观察了他几眼,道:“我看离寒君气质不凡,眉心有一股凛凛剑意藏在其中,想来在剑意上必定有所造诣,可能会去仙魔交界处管理。” “这……”林见雪顿了顿,自己如今灵力聚集都困难,更别说握剑。他本想说别抱这种期望,忽然察觉四周空气中传来一种精纯的灵力波动。 他偏头望去,在场众人也都停了下来,纷纷望向一侧。 须臾,不远处的半空中荡开一层的灵力波动,一道金色的人影凭空出现在那里。 那人刚一现身,水镜仙君连忙上前,躬身道:“啊,帝君大人今日怎么来了?可是有什么吩咐?” 那人狭长的金眸淡淡地瞥他一眼,随即朝林见雪的方向看过来,目光落在林见雪身上几秒,又移到距离很近的茯苓身上。 “没什么,”他长眸眯了起来,缓缓道,“我来看看测试的情况,你们继续。” 水镜仙君应声回到原位,继续指导其他新晋仙君进行测试。 顾行渊盯着这边,一步一步径直走过来。林见雪远远看了一眼,不知怎么注意到了对方今日穿的外袍。 ……似乎跟昨夜他身上那件一个色调,都是一样艳丽耀眼的赤金色,但细微的纹样上又好像有些不同,总之是走哪儿定能第一眼注意到的扎眼程度。 林见雪别开眼不想再看,转过身时,才发现茯苓不知何时已经微妙地离了他很远。 “离寒仙君。”低低的声音响起,耳侧仿佛有热气拂过,视角边缘晃进一片赤金的衣角。 林见雪抿了抿唇,垂眸淡淡道:“帝君。” 对方又凑近几分,低下头来,两人的距离很近,方寸间几乎能听见细微的呼吸声。 “我听水镜说你身体不适,”顾行渊语速稍稍有些快,仔细听来里面有种不易察觉的担忧,“是哪里不舒服?” 林见雪眼睫微颤,下意识后退道:“我没——” 手腕被蓦地扣住,对方微凉的手指探入袖中,激起一阵细微的颤栗。林见雪被拉得身形不稳,几乎要跌进对方怀里。 低沉的声音拂过耳侧,带着几分柔和的意味:“别动,让我看看。” 第28章 对方的手正正扣在手腕处,指腹轻轻蹭过脉门,指尖聚集起一抹金色的灵力就要探入其中。 林见雪仿佛某种炸了毛的动物般,双眼微微睁大,浑身一颤拼命挣扎开来:“我不要!” 这声音稍稍有些大,引得前方众人纷纷动作一滞,有的似乎想转头看过来,又像避讳着什么,没敢回头。 林见雪也意识到自己反应有点大了,他从顾行渊怀中退开一步,下意识把手往袖中收了收,垂眸道:“……小仙身体无碍,不用帝君费心了。 ” 顾行渊指尖动了动,似乎是想抓住什么,可看着面前人冷淡的拒绝模样,眸色沉了下去。 他静静地盯着面前人,目光简直要在对方身上烧出个洞,半响后才淡淡道:“无碍便好。” 说罢,转身不再看他,可也没有离开,就这么站在他一旁,似乎真的在看其他新晋仙君的测试情况。 水镜仙君指导着众仙君一个一个上前,很快便只剩下两人还未测试。 “请仁清仙君上前,往此镜中注入一抹最精纯的灵力。” 茯苓应声走上前,脚下隐隐有青光浮动,脚步踏在虚空之上,缓缓走近那块古镜。 他周身淡青色的灵光涌现,墨色的瞳仁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亮,随即指尖聚集起一团灵光,打入古镜之中。 片刻之后,古镜不出意外地渐渐浮现起淡青色的灵光,逐渐在镜面上汇聚成一幅古怪的图案。 “嘶……这是……”水镜仙君皱眉,仔细看了看那幅图案,沉吟片刻道,“这个纹样还比较少见,我接手测试多年,还是第一次见到。” 茯苓静静地看向他,水镜仙君摸了摸他大把的白胡子,又抓了抓脑袋,轻咳一声,闭着眼道: “这个嘛,我先登记在册了,此前我在典籍中也是有见过的哈哈哈……具体的嘛,等我再去核验一番,到时候再告知仁清仙君。” 茯苓微微一笑,朝他躬了躬身:“那就麻烦水镜仙君了。” “哈哈哈哈不麻烦不麻烦……来下一位。” 林见雪闻言,背脊不由僵硬了一瞬。 身侧人似乎察觉到他的异样,忍了忍,很快又放弃般低下头来,轻声问道:“怎么了?” “……没事。”林见雪藏在袖中的手收紧几分,抿了抿唇,纤长的睫羽微微颤动。 原本想在测试之前,趁没人注意的时候,先从周遭的空气中吸取一些灵力,勉强撑过这个测试再说。 可现在身侧站着这个人,稍有动作定然会被发现。 ……大概是真躲不过去了。 林见雪闭了闭眼,微微叹了口气,面上浮起一丝坦然的神色。他看向湖面中心那块巨石,动身一步一步朝它走去。 瘦削的肩背线条衬得人影略微单薄,白色长袍衣摆随动作扬起一道弧度,又轻柔地落下。 林见雪站在湖边略一停顿,随即抬脚踩入了虚空之中。 顾行渊注视着那道白色的背影,轻微地皱起了眉。对方脚下聚集起浅淡的白色灵光,旁人看来没什么,但熟悉他的人一眼便可看出,那灵□□息虚浮,好像下一秒就会散掉般。 林见雪转眼已走到巨石前面,他悬于半空中,注视着那块古镜,好半天没有动作。 “请离寒仙君往此镜中注入一抹最精纯的灵力。” 水镜仙君见他没动,笑着提醒他道。 林见雪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终于抬起手。 他嘴唇抿得很紧,微微抖动的睫羽透出几分脆弱的意味。指尖聚集起一团极淡极淡的白色灵光,不仔细看甚至都察觉不到。 他将指尖触上了古镜镜面,周遭的空气安静到极点,好像在那一刹,所有的一切都停止了流动。 下一瞬,炫目的白光炸裂开来,古镜不堪重负般发出一声悲鸣,随即破碎成无数粉尘! “——这!!”水镜仙君神色巨震,眼中全是不可置信之色,“这灵力是——” 未说完的话在空中戛然而止。 ——哗啦!! 水花四溅,林见雪仿佛瞬间失去支撑,脚下一松,似一只断线的纸鸢般,径直掉入了水中。 众人皆被这一连串的骤变镇住,还未反应过来时,一道金色的身影眨眼般掠进水中! 林见雪被水淹得措手不及,连呛了好几口,冰冷彻骨的湖水中,忽然感觉背后贴上一片温暖结实的怀抱。 对方修长的手臂圈住他腰身,一个天旋地转,林见雪整个人被打横抱着,倏然跃出水面。 视线朦胧中,眼前是大片的赤金色,扎眼得要命,好像强硬地要吸引他所有的注意力。他听见水镜仙君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帝君大人!” “我先带他去看看。”沉沉声音从头顶传来,林见雪头靠在对方胸口,仿佛能感觉到对方说话时,胸腔传来轻微的震动。 周遭的空气漾起一片灵力波动,眼前的景致迅速变换,光线交错中,两人已站在了一片室内长廊里。 门吱呀一声被猛地推开,顾行渊大步跨进,房间里充盈湿润的水汽瞬间包裹上来。 朦胧的白色雾气中,林见雪感到周遭的温度似乎变高了。他轻微挣扎了下,低声道:“这是什么……” “灵镜台的水太冷了,你受不了的。” 话音落,林见雪整个人被抱进一片温暖的池水中。两人衣衫未褪,浑身湿透,林见雪被对方紧紧抵在了池壁上。 “你……”林见雪刚一开口,对方突然低下头来,两人额角相抵,那双金色长眸暗沉沉地望进来,目光几乎要探入他魂魄深处。 林见雪后知后觉意识到,对方扣紧他肩膀的手,似乎在微微颤抖。 灼/热的吐息交融在一起,他听见对方哑声道:“你到底怎么了?” 第29章 林见雪望着面前这双金眸,呼吸停滞了一瞬,几乎快淹没在其中浓重的情绪里。 几秒后,他才恍惚回过神来,下意识答道:“我不知道……” 对方似乎对这个回答非常不满,眉心蹙了下,握在他肩头的手顺着手臂线条滑落,探入水中,紧紧扣住了他手腕。 林见雪一愣,突然意识到什么,想抽手推开对方。 谁料这次对方扣得很紧,根本不容他挣脱,水花四溅间,林见雪被更紧地抵在了池壁上,分毫动弹不得。 “你心虚什么?”顾行渊直直地看着他,两指搭上了林见雪手腕灵脉处,淡金色的灵光在指尖涌动,渐渐隐没在薄薄的皮肤下面。 林见雪抿了抿唇,不自觉闭上了眼,颤动的睫羽间透出几分不明显的脆弱,仿佛被人拿捏住什么软肋似的。 片刻后,顾行渊脸色变了。 “你……”他扣住林见雪的手无意识收紧,面色沉得吓人,“你体内的灵力呢?!怎么会这样?” 他好像不死心般又尝试几次,将灵力探入林见雪灵脉中,结果没有丝毫改变。 “别试了。”林见雪轻轻呼出一口气,将手抽开,揉了下手腕,“我体内的灵力散了,就算聚集起灵力,不消片刻也会无影无踪。” “……所以方才测试时,你的灵光才会是那样。”顾行渊喃喃道。 他忍不住将手覆上对方心口处,掌心中金色的灵光涌动,潮水般涌进去,过了一会儿,林见雪将他的手推开,淡淡道:“你就算把周身的灵力给我也没用。” 顾行渊僵着身子,站了片刻,才低声道:“是因为我吗? ……嗯? 林见雪怔了下,一时间没跟上对方的思路:“什么意思?” “是因为我吧。”顾行渊目光从林见雪心口处上移,两人目光在空中相交。 他眼神复杂,语气沉沉的,似是有些不忍:“灵力散尽,皆因所修道法已破的缘故……你的无情道破了。” 林见雪愣愣看着他。 顾行渊垂下眸子,低声道:“是那日,你离开的那天晚上,我……” “帝君!”林见雪终于脸色变了。 他直觉不应该让他继续说下去,无论是凡尘的旧事重提,还是无情道破的事实,都让他一时头脑空白。 修道近千年,飞升在即一夜之间修为全毁。 他闭了闭眼,张口好几次,才道:“……既然是无情道破,那我为何还能飞升?我……” 方才为了勉强撑过测试,竭力透支了身体残存的灵力,本来一直凭一口气撑着,现在受到这种冲击,林见雪只觉得视线都模糊起来,好像之前透支的都在此刻反馈回来了。 “……师尊!” 他恍惚中听到熟悉的两个字,神思不禁飘远了,周遭的黑暗涌起吞噬了他,林见雪终于支撑不住,晕了过去。 待他醒来时,也不知过了多久。 睁开眼,头顶是雪白色的轻纱罗帐,大约是怕打扰到他,屋内的光线并不是很亮。 林见雪徐徐吐出一口气,略微疲惫地揉了揉额角,这才发现身上的衣服已经被人换过了。是他惯穿的那种制式,只是质地比以前还要好,也不知是什么衣料做的。 这种细微贴心的感觉,自飞升以后,就再没有过了。 林见雪想也知道这些是谁做的,他盯着袖子出了会儿神,随即把目光移向一侧。 透过半遮光的床帐,隐约能辨认出,这里不是他在蕴灵殿的住所。 他伸手撩开床帐,房间很大,室内的陈设无一不透着精巧雅致,摆放着各种各样见过的没见过的物件,一眼望去,一种说不出的凌然之气迎面而来。 咔哒一声轻响,房门被推开了。 林见雪指尖一落,撩开的床帐又放了下去,他刚想不动声色地闭上眼,却听几步远外,一道熟悉的声音响起:“师尊,你醒了。” 好像已经很久没听到有人叫他师尊了。 林见雪嘴唇抿了抿,就在迟疑的时候,雪白色的床帐已经被人拉开了。 “师尊感觉如何,要喝水吗?” 林见雪转头看去,一双熟悉的金眸映入眼帘,眉眼锋利的弧度因为眼中的柔意减弱不少,好像又有了几分曾经那个徒弟乖巧的样子。 只是额间多了九瓣金纹,隐隐有股凌然众生的气质,好像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面前这个人的身份。 林见雪盯了他一秒,别开了目光:“帝君认错人了吧,这里只有飞升的小仙。” 榻边的人停顿了一下,倏而眸光暗淡了几分,半晌开口道:“那离寒仙君要喝水吗?” 林见雪忍了忍,还是没忍住,叹道:“帝君何必如此,既飞升成仙,凡尘之事便已如如过往云烟,何必被凡尘所羁绊。” “那你的修为呢?” 林见雪一怔,对方的手覆上了他的,微凉的指腹缓缓蹭过手背,透着股无尽的柔意。 “你修为散失,是我造成的,你也要让它如过眼云烟消散吗?” 林见雪恍惚回忆起昏迷之前的记忆,不禁眼睫一颤,浅淡的阴影下,衬得面色似乎都白了几分。 身侧的人安抚性地抓住他的手,觉得好像不够,又换成十指紧扣的姿势,深深扣进了他指间。 “你别担心,”顾行渊抬起他的手,低头轻柔地吻了一下,“我会想办法,帮你重新修得道法的。” 林见雪眼神微动,神色恢复了一些。他瞥见顾行渊扣着他手的样子,似乎有些不适应,不自然地将手抽出来了。 “那就多谢帝君。”林见雪淡淡道。 顾行渊看着他,似乎想说什么,又咽了下去。最终只道:“之前测试的时候,水镜他的测试镜碎了。” 林见雪沉默一下,问道:“那块镜子是在何处打造的?请他等等,我过两天再赔给他一块吧。” 顾行渊微一挑眉:“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镜子碎裂,说明你的灵力纯粹程度已经超出了它的极限,你修得的道法或天赋是极高的。” “……所以呢?” “所以哪怕重新修道,也会容易得多,你不用太担心。此外,这么久以来,这种纯粹程度的灵力,我还是第二次见到。” 林见雪下意识问道:“……原来还碎过一次吗,什么时候?” 顾行渊看着他没说话。 空气静了两秒,林见雪恍惚间明白了什么。 顾行渊嘴角一勾,手指拂过林见雪墨色的发尾,理了理散乱的长发,细致地把它们从压住的衣衫下一点点拿出: “如此看来,我和离寒仙君,果真渊源匪浅。” 第30章 当晚林见雪没能回蕴灵殿。 也幸好他在仙界还没什么亲近的人,否则察觉到他一连两天夜不归,他还真不好解释。 解释什么?夜宿帝君殿吗? 即便林见雪在仙界待的时间还不长,也知道这种事传出去,必定会引人议论。 又无要事,也没有什么特殊的理由,且不说能不能睡在帝君殿,寻常小仙就是想进来,那也是要先禀告申请的。 他想起当夜某个人说的话:“睡在这里不好吗?若是你执意不愿……那只能我去蕴灵殿了。” 林见雪眼前不受控制地浮现出,蕴灵殿众仙君望向他的目光,顿时头脑一烧,不知怎么便妥协了。 他身体先前强撑着过了测试,带来的后果便是一两天内,都觉得精神怏怏的,周身没什么力气。在帝君殿休息了两日,林见雪恍惚觉得这种日子似曾相识,好像以前也发生过类似的场景。 “离寒仙君,桃果汤和清月汤,今天想喝哪种?” 林见雪躺在榻上,侧头看了看榻前俯身过来的人。浅金色的长眸微垂着,眸光里的柔和减淡了整个人带来的凌冽感,哪怕是居高临下地俯身过来,也并不让人感到不适。 “你……”林见雪看了对方两秒,眉心微皱,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还是放弃了。 他将头转回床榻里侧,散乱的墨色长发里露出一只莹润雪白的耳朵:“……桃果汤吧。” “好。” 他听见对方应了声,语气末尾带着不易察觉的上扬,好像心情很好。 房门开启又关上,屋内安静下来。又过了片刻,房门被推开,脚步声轻轻在榻前停住。 “离寒仙君是自己起来,还是我扶你起来?” 低低的声音响起,林见雪感到对方带着热意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不禁抿了抿唇,撑着手从榻上坐起。 顾行渊侧坐在榻前,眼尾一弯看着他,额心的金纹隐隐泛着灵光。他一手端着桃果汤碗,一手拿着汤勺,看林见雪起身便要将那勺果汤喂给他。 “帝君,”林见雪眼皮一跳,“不用如此,小仙自己来。” 说着就想伸手将那碗和勺子拿过来。 顾行渊略一挑眉,在对方手触到碗之前,俯身凑近几分,将那勺温凉合适的果汤送到林见雪嘴边:“又不是第一次了,这样不好吗?” 林见雪条件反射微微张开嘴,将那勺果汤抿了下去。 两人距离极近,林见雪抬眸,看见对方略显薄削的嘴唇,不禁想起从这张嘴里,他听到过无数次的“师尊”二字。 心中顿时涌起一片复杂的感情。 “在想什么?这个桃果汤不合胃口吗?”顾行渊手中动作停了。 林见雪目光从对方嘴唇上移开,不自然道:“没有,没什么。” 气氛一时间有些微妙,林见雪隐隐感到对方视线从他脸上滑落,停在他唇角,盯了好一会儿,仿佛下一秒会发生什么。 随后那道视线强硬地移开了,对方开口说话时,声音不知为何有些低沉:“……我有事要出去一会儿,要不了多久就回来。留了人给你,你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吩咐他们。” 林见雪心下一动,垂下眸子,压抑住眼底的情绪:“嗯。” 对方又端起桃果汤碗,一勺一勺细心地喂完了才作罢。他将空碗放在一旁的桌上,起身出了房门。 林见雪待他走远了,顿时从床榻上起身下来。被半强制性地躺在这儿已经两天了,这两天里,他睡着的时候暂且不论,他醒来时,见到的第一个人必定是顾行渊。 只要见他醒了,顾行渊必定会喂他一连串的汤汤水水,说是对恢复灵力有帮助。虽然林见雪心底很想恢复灵力,但每天被仙界之首的帝君亲手喂,这实在是于理不合。 况且,他不想一直待在房间里了,可以的话他还是想回蕴灵殿休息。毕竟顾行渊在的话,一定会以他身体还未恢复为由,或者找其他理由,不让他回去。 林见雪略微头痛地揉了揉额角,虽然身体还有些气力不济,对周围的感知也比平时要差些,但旁人看起来,已经跟平常没什么差别了。 他随意披了件袍子,开了房门走出去,一路上倒是没撞见什么人。帝君殿他虽然曾经来过,但确实太大也太复杂,走到哪儿都是看似一样的大殿和房间,不知不觉绕着绕着又迷路了。 林见雪算了算时间,顾行渊离开快小半个时辰了,若是再被困在这里出不去,等对方回来,估计又要被抓到床榻上去。 他脚下步子加快,不知不觉绕到一处貌似偏僻的地方。 这里的建筑看上去要比一路走来的陈旧些,漆金的横栏斑驳一片,红色的墙面也显得腐朽无比。一扇扇房门紧闭着,也不知是哪里,好像缺少人打扫,不仅如此,还显示出与仙界完全不同的陈旧感。 四下里一片寂静,仿佛与整个仙界隔绝开一般,连生气也少了许多。行至这里,林见雪已经知道,他必定是走到离门更远的地方了。 他皱了皱眉,停在原地,忽然感到身后一阵微弱冷风拂过,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呼吸。 ——有人? 林见雪猝然转身,笼在袖中的手指不自觉扣紧,无意识作出一副防备的状态。可转身看去,身后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 “仙君。” 清脆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仿佛近在咫尺。 林见雪瞳孔一缩,再次转身,只见方才空荡无人处,不知何时站着一位青衣童子,生得白白胖胖水灵可爱,一双又黑又亮的眼睛直直望着林见雪,眼中是不加掩饰的好奇。 “仙君可是迷路了,要我带路吗?”青衣童子朝他笑道,顿时周遭荒凉的气氛仿佛都消散开。 林见雪凝视他两秒,并未在他身上感到什么不对的地方,心下微微松了口气。 大约是周围的环境太荒凉,连带让他的精神也紧张起来了。 他朝青衣小童略一点头,道:“是的,不慎迷了路,还请你帮忙带路了。” 对方闻言嘴角一咧,小跑过来。林见雪侧身让开走道,好让对方在他前面领路。不料青衣小童路过他身侧时,突然闪电般伸手扣住他手腕! 林见雪一愣,这段时间还未恢复的精神,让他的反应迟了半拍。 他直觉有哪里不对,可不待他抽手甩开对方,只听得对方“咦”一声,一股陌生而奇异的灵力从手腕灵脉处探入,顺着枯竭的灵脉流向全身。 第31章 这股灵力透着一股极为狡黠的劲,虽然并没有攻击他体内灵脉,可已是对一位仙者极为放肆的威胁行为。 灵脉是一个人最为重要的部分,也是极其敏/感的部分。透过探知灵脉,可以知道一个人的修为深浅,甚至身体很细微的状态,是非常隐/秘的信息。 这种事,非亲密信任之人不可为,一般修者是不会将灵脉暴露在他人之下,这也是不成定文的共识。而这青衣小童竟肆无忌惮地将灵力探进,实在是太过越界。 林见雪只觉得神经一绷,背脊的汗毛都快竖起来。 修行近千年的本能反应,让他眼皮一跳,当即挥袖甩开对方,反手召出一柄流光长剑。凛冽的剑意从剑风中迸发,眨眼间已逼近青衣小童! 青衣小童微微一愣,随即轻盈地后退翻了个身,险险躲开这寒意凛凛的一剑。 “你想做什么?”林见雪凝视着对方,形状优美的眼睛微微一眯,透出几分戒备之意。 两人之间隔着约一尺的距离,空气似乎都紧绷起来。青衣小童看了看他手中的剑,又看了看他手腕处,面上流露出几分迟疑。 林见雪一瞬间便明白,这人是还想过来探知他的灵脉! 他面色一沉,心知这人必定有问题,也就不管对方是否真是外表所化那样的孩子,提剑挥了上去! 虽然周身灵力已失,但身体所习得的剑法记忆还在,剑光流转间,即便对方是个修有灵力的人,招架起来也不会太轻松。 青衣小童果然神色一僵,似乎没料到对方真的会提剑挥来,眼中闪过一丝慌乱。他连连后退几步,咬了咬下唇,转身朝外跑去。 林见雪身形一滞,提起一口气紧追上去。 对方方才估计将他体内灵脉探知大半,也不知对方的目的是什么,若是就此让人跑掉,无异于将自己信息散布出去,实在太危险了。 林见雪脑中的弦绷得很紧,这两日休息所恢复的精力,几乎都在此刻急剧消耗。 青衣小童似乎对此处极为熟悉,躲了很长一段距离后,靠着地形优势始终没让林见雪追上他,可也甩不掉。最后拐进一条死路,停在一堵废旧的高墙脚下。 他急剧喘息几声,骤然回头,一双大而幽黑的眼睛略带惊慌地看了林见雪一眼。 “别躲了,你究竟想干什么?”林见雪微微喘气,眸光冷冷地看向他。 青衣小童收回目光,攀在墙上的手掌用力撑起,顿时身形一跃,一道青色的小身影越过墙头,消失在对面。 “……”林见雪盯着对方消失的位置,抿了抿唇,眼中的冷意几乎要把周遭空气都冻结。 他将手触上冰冷粗糙的灰白墙壁,指尖微一用力,一道轻盈雪白的身影随即越过墙头。落地时,四周一片安静。 他起身环顾四周,顿时一愣。 这里似乎已经不在帝君殿内了,像是一片偏僻无人的地方。灵花灵植肆意地长成一片一片,一条小河不知从何处来,流过他脚边,又隐没在弯弯折折的尽头。 四下里寂静无声,林见雪仔细地看过周遭,那个青衣小童似乎跟丢了。 他面色沉了下去,后退几步,贴着墙角急急转过一个弯,想离开这里,后背却蓦地撞上一个人。 “哎——小心!” 林见雪脚下一乱,背后的人顿时伸手扶住他。他转过身来,只见眼前一大片雪青色的衣袍。 “离寒君?”茯苓略一诧异,清俊的脸上浮起一丝笑意,“你怎么在这儿?” 他将手从林见雪臂弯处收回,林见雪站稳身形,感到对方灼灼的目光,落在他手中的剑上。 “你这是……” 林见雪眼神变了变,这才意识到他提着剑到处跑样子有些奇怪,可是此时才将剑收回去,已然来不及了。 他抿了抿唇,迟疑道:“我……” “啊,离寒君这是在练剑吧?”茯苓突然了然地笑笑。 林见雪心下蓦地一松,含糊地应到:“嗯……” “离寒君兴致真好。喏,你看,我也是一个人待着无聊,正打算寻个地方喝点儿酒。” 林见雪将剑收回,低头看去,对方手上正提着一小坛子封好的酒。 “离寒君若是无事,一同来喝酒如何?反正你一人练剑也是无聊,权当陪陪我罢。” 茯苓看着他道。 林见雪想了想,人已经跟丢了,再找下去也无济于事。但是喝酒的话……他酒量真不怎么样。 不过此时离开了帝君殿,憋了两天的心情难得自由不少,又遇见了熟悉的人,偶尔喝一点酒好像也不错。 “好啊。”林见雪抬眸,长长的眼尾略微柔和了一个弧度,“那便喝一点吧。” 俩人在附近寻了一块石桌,茯苓施法将石桌面上弄干净,便将酒坛放在上面,揭开了酒封。 一股浓厚醇香的气味在空中散开,光是闻见这味道,都能想象出这酒入口时会是怎样的触感。 “这叫仙人醉,你可能听过它的名字,但这一坛,跟凡间的仙人醉可不一样。”茯苓一边给他斟酒,一边解释。 林见雪看着杯中晃荡的酒液,有些好奇:“哦?如何不一样?” “那凡间的仙人醉,只是挂个名字唬人罢了,这一坛可不一样,这可是真真正正的仙人醉,”茯苓拿起酒杯看了看,抬眼对他意味深长道,“仙人也会醉的。” 林见雪闻言愣了一瞬,对方看到他的样子哈哈笑道:“哈哈哈哈,我开玩笑的,来,离寒君。” 两人碰杯而饮,聊了些不痛不痒的话题。茯苓给他说起自己尚未飞升时,在下界妖魔边界处遇见的一些奇事,听得林见雪倍感新奇。 林见雪修道近千年,大多数时间都在仙门中修行,此类经历少之又少。 那一小坛子酒分到林见雪嘴边,也确实只是一点。不过仙人醉当真名不虚传,喝下第一口时,便觉得一股沁人心脾的酒香从口中扩散开,极为舒服地浸染了全部神智。 林见雪听着对方说话,不知不觉饮了好几杯,到最后时,连对方在讲什么都听得断断续续了。 “……后来那位凡人将领提着那颗妖修的头颅,回到自己的阵营,受到了民众极大的簇拥……离寒君? ” 林见雪趴在石桌上,薄薄的眼皮闭着,纤长的睫羽随呼吸微微颤抖,落下一层浅淡的阴影。 他面色泛着一层淡淡的薄红,衬得冷玉般的肤色越发透明,嘴角在日光下泛着一点细微的光泽。 “离寒君?”茯苓低头看着他,声音很轻,好像是怕吵醒他般。 林见雪毫无反应。 茯苓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眼中的笑意渐渐收敛起来。 他垂眸看着睡着的人,眸色深了几分,好像很疑惑般低声道:“你这么毫无防备,真不像以修道飞升的人,你对所有人都是怎么信任的吗?” 没有人回答他。 茯苓顿了顿,随后伸手,将林见雪手拉开,两指搭在他手腕灵脉处,闭上眼。 指尖涌起一团淡青色的灵光,渐渐浸没在薄薄的皮肤下面。 片刻后,茯苓手指一僵,猛地睁开眼,不可置信地看向林见雪。 “这……这是……怎么可能!?” 他心绪震动,大口喘息几下,死死盯着林见雪的目光中,逐渐浮现起几分难以言明的光芒。 “难道、难道……”他目光一错不错的盯着林见雪,嘴里喃喃道,“这真是——” 骤然间,茯苓神色猛地一僵,一股极为摄人的威压从背后袭来,如锋利的刀锋般从他神魂上滚过,他脸色霎时变得苍白,连呼吸都困难起来。 一阵轻轻的脚步声从远处传来,停在他身后,一个声音冷冷道: “你在做什么?” 第32章 茯苓的目光紧紧落在桌面上,半点抬不起来。 他低着头,几乎是触电般放开林见雪的手,从石凳上退到地上跪着。 “……帝君。” 他感到对方摄人的视线从他手臂掠过,有那么一瞬间,好像那只手会被齐齐斩下般。 “帝君……仁清在医术上略有小成,方才是见离寒仙君似乎有些不适,便想看看他情况如何。”茯苓深深低着头,看不见面上什么表情。 顾行渊面色不动,站在林见雪身侧,手指轻柔地拂过对方脸侧散落的发丝,将它们拨到耳后:“哦?那你看出什么了吗?” 空气凝滞了一瞬。 茯苓一动不动,似乎在思考这个问题,又或者在想其他。 便是这一瞬的迟疑,金眸帝君眸色一动,无形的威压沉沉落在雪青色衣衫的人身上。 “我,”茯苓猝然开口道,“我只是探查到,离寒仙君体内的灵力似乎有些亏缺,但并不知道是什么原因。” 顾行渊余光瞥了一眼,茯苓的头几乎快触到地上了,笼在衣袍下的手微微颤抖。他将余光移开,慢悠悠地收回威压,对方身体一轻,顿时松了口气。 “仁清对此可有什么建议?”顾行渊注视着睡着的人,指腹似乎想触上那双柔软的唇,犹豫了下,又收了回去。 “仁清并不知晓造成这种情况的原因,因此只能提供一些建议,稍微缓解这种症状。”茯苓低声回答,随即说了好几种灵植灵药,又道,“将这些调配起来,一日三次煎服一个月,可以缓解因灵力亏缺造成的气力不济。” “嗯。”顾行渊低声应了句,手心放在林见雪肩头,对方的呼吸温度比平日里要高些,泛着薄红的面色看起来也跟平时很不一样。 顾行渊顿了两秒,不知在想什么,然后才道:“你下去吧,明日将药送过来。” 茯苓忙应下,随即躬了躬身,也没抬头,迅速地退去了,动作之快,好像生怕稍慢一点就会发生什么似的。 原地只剩下两人。 细微的流水声缓缓淌过,顾行渊垂眸凝视了一会儿,伸手碰了碰林见雪额头,皱了下眉。 他弯下/身,将陷入熟睡的人从石桌上抱起。怀里的人体温有些不正常地偏高,大概是被他的动作扰醒了,迷迷糊糊地哼哼两声,眼睫抖了抖,形状优美的嘴唇微微张开,又抵挡不住困倦陷入沉睡。 顾行渊目光落在那片幽深的弧度上,下颌不自觉绷紧了。他喉结动了动,强迫自己移开了目光,手臂收紧,抱着人快步走向帝君殿。 一路上,林见雪的体温越来越高,原本睡得还算安稳,逐渐变得有些躁/动不安,好像想借由那些下意识的小动作,散发出体内多余的热意。 顾行渊只能按住他到处乱蹭的动作,加快了步子,回到房间。 他将人放回床榻上,注视着对方因醉酒而泛着薄红的眼角,轻叹道:“你又不喜欢喝酒,为何要跑去喝呢。” 榻上的人并没有回答他。过了一会儿,身后房门外响起一道清灵的声音:“帝君大人,醒酒汤好了。” 顾行渊应了声,随后有侍女走进来,将手中一碗醒酒汤递给他,便垂首退了出去。 顾行渊探了探林见雪额头,脸色沉了下去,微凉的指节从对方细腻的脸侧皮肤滑过。大约是这一丝凉意太过舒服,林见雪微蹙的眉头也松开几分,无意识地将脸贴近那只手,轻轻蹭了下。 顾行渊手指一顿,迅速拿开,低声道:“离寒仙君,先醒醒把醒酒汤喝了。” 林见雪大约是对那丝凉意离开有些不满,追寻着凉意消失的方向,略微偏过头,雪白的脖颈拉出一段优美的线条,一直延伸至衣领深处。 脖颈上前些日子还存在的痕迹,现在已经消退得无影无踪。 顾行渊目光不受控制地落在那处,不知想起了什么,浅金色的眸子沉了下去。他闭了闭眼,退开一些距离,哑声道:“师尊,醒一醒。” 大概是对这两个字有反应,林见雪从昏昏沉沉中醒了一些,一点眸光从微微开阖的眼中透出,认出是他后,眉头舒展开来,脸上流露出极为安心的神情。 “……”他似乎叫了句什么,声音太轻了,听不清。 顾行渊忍不住将头凑近,轻声道:“你说什么?” “……行渊。”说话时轻微的吐息喷吐在耳侧。 这两个字犹如一股滚烫的热意,瞬间浇进顾行渊心里。他瞳仁震动,面上的表情空白一瞬,端着汤碗的手用力到泛白,几乎生生将碗捏碎。 片刻后,他才缓过神来,胸口剧烈起伏两下,面上仿佛碎裂开了某种平和的表象,浓重压抑的情绪泄露出来。 “是……是我,”他声音带着一点的颤栗,克制不住地伸手扣进了林见雪指间,“是我,师尊。” 林见雪并没理会他的回应,纤长的睫羽落下一层平缓的阴影,他自顾自地调整好一个舒服的姿势,继续陷入了沉睡之中。 顾行渊低头,将额头抵上对方的手背,闭上眼哑声道:“师尊,三年了,我在下界找了你三年,于你而言不过三日……可如今你只有在醉酒后,才愿意认我了吗?” 如预料般得不到丝毫回应,他深深呼出一口气,半晌后才又平静下来。 他扣紧对方的手,抬起头,忍不住在对方指间吻了下,然后略带留恋地看了一会儿,才出声继续将人叫醒。 “唔……”林见雪不耐地睁开眼,撑起半身,只觉得眼前一个金晃晃的模糊人影。对方端着一碗东西就要喂他,他不知怎么想起小时候被逼着灌药的情景,不由闭紧了唇,坚决拒绝起来。 两人僵持一会儿,林见雪感到对方静静地注视他几秒,随后侧头喝了一口药,微凉的手指扣上他下颌。 下一秒,一片巨大的阴影笼罩下来。两股气息交缠的瞬间,嘴唇贴上了另一片柔软。极度紧密的触感让他背脊涌上一股颤/栗,对方强行撬开他齿间,渡过来一口汤药。 林见雪下意识想拒绝,下颌却被对方手指紧扣着,根本合不上。 微弱的反抗被压制,林见雪不悦地发出几声闷哼,对方动作一滞,时间好像在那一瞬间静止了。 他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不知所畏地想将口中的推出去,舌尖蹭过了对方的。 汤碗落地声。 空气中似乎有某根弦断裂了。 几秒后,林见雪眼中蒙上一层水汽,眼角被逼起一片薄红。对方猛地放开扣住他的手,略微狼狈地从他口中退出。 方寸间只能听见两道急促的呼吸,顾行渊站起身,克制地后退半步,一双金眸几乎深不见底。 他闭了闭眼,又后退两步,下颌绷紧,随即转身出了房门。 林见雪靠坐在床头,略微失神地撑着身子微微喘/息,他脑中一片混乱,只觉得浑身无力又疲倦,渐渐地顺着床头滑进了被窝,不知不觉又睡着过去了。 翌日醒来时,林见雪不由皱了皱眉。 脑中记忆略微错乱,更重要的是,头还有些痛。 这种痛以前虽从未有过,但不知怎么,他就是能清晰地意识到,这应该是昨日酒喝多了的缘故。 林见雪轻叹口气,手指揉了揉额角。昨夜似乎做了一个梦,竟然梦见了小时候被逼着喝药的场景,即便现已飞升成仙,对这种不起眼小事的抗拒,似乎也并没有改变。 还好只是个梦。 林见雪不由松口气。 他环视一周,发现自己又回到了帝君殿内的那间房。窗外明媚的日光照射进来,空气中似乎都泛着一些细微的光泽,今日是个好天气。 林见雪瞧了瞧窗外的景致,起身坐起,刚要下床榻时,房门推开响起一串沉稳的脚步声。 “醒了吗?”赤金长袍的帝君走进来,朝他微微一笑,手中明晃晃地端着一只白玉碗。 林见雪目光不由落在那只碗上,脑中有根弦在莫名地紧绷着。 “这是仁清仙君开的方子,对你恢复修为有益处。”顾行渊侧身坐在一旁,白玉碗中能清晰地看到一团黑乎乎的药汁,冒着腾腾热气。 他将碗端给林见雪时,不放心地贴了贴碗壁,似乎在确认药汁的温度。随后才将碗递到林见雪嘴边,垂眸柔声道:“离寒仙君,喝吧。” 林见雪怔怔盯了他几秒,神情有些恍惚,有种似梦似醒的感觉。 他目光下落,看着那碗药汁,似乎想说什么,但碍于某些原因没能说出口。片刻后,他才缓缓接过药碗,轻飘飘地应了一声。 顾行渊见他乖乖地喝了,眼尾弯起一个细微的弧度,好像心情不错。 他看着对方一口一口喝药的样子,淡淡道:“昨日我查到了一种恢复修为的方法,在一卷天书古籍中,不过可惜我手中只有半卷,残缺不齐不能解读完成。” 林见雪闻言眼睫一颤,抬眸看向他。 顾行渊等他喝完了,才继续说道:“另外半卷,传闻在妖界宗主手中。妖宗百年前闭关了,要找他比较困难,不过一月后是妖界百年一度的盛会,妖宗很可能要出关,我们到时候可以过去看看。” 林见雪将空碗递给他,缓了缓嘴里的苦味,才开口道:“谢帝君关心——” 话未说完,嘴里被塞进一块软糯香甜的白桃糕。 林见雪神情一愣,对方浅金色的眸子注视着他,目光中带着某种热度,直直地望进他眼中。 他听见对方低声问道:“还苦吗?” 第33章 “这应该是灵力长时间亏缺,暂时造成的身体不适。”茯苓朝顾行渊躬了躬身,缓缓道。 林见雪靠在床头,听着床帐外两人的说话声,闭了闭眼,渐渐缓下心头的那股不适。 今日醒来时,总觉得自己像是睡了很久,稍稍一动身,胸口突如其来地感到一股强烈的不适。他趴在床沿喘了一会儿,把一旁的顾行渊吓得不轻。 面色冷峻的帝君差点把大殿掀了,催了茯苓来看诊。可反复查看后,却找不出什么更合理的原因。 “……仙界的其他医仙,前些日子去了灵音源赴会,仁清虽入仙界时间不长,但也愿意竭尽所学,来缓解离寒仙君的病症。” “我知道,”顾行渊沉沉的声音响起,“按你的意思,这种情况还会持续多久?” “这个……应该灵力恢复后,便会自行缓解。其实这只是离寒仙君如今的身子,因缺少灵力的温养,所起的一点症状,要说对身体有多大的损害是没有的,只是会感到不舒服。” 空气沉默了片刻,顾行渊像是在思考他说的话:“所以若是时常用灵力温养一下,便可以避免这种状况吗?” “这个嘛,理论上是可以的,不过也只能缓解一时的症状,治标不治本。”茯苓犹豫道。 房间内的两人又说了几句,茯苓告退后,一道稳稳的脚步声传了过来,停在榻前。雪白的床帐被撩起,露出帝君微有压迫感的身形。 “现在感觉好些了吗?”顾行渊侧坐在床沿,专注地凝视着他,浅金色的长眸望过来时,眉眼锋利的弧度也被眼中那股关切柔和了几分。 林见雪感受到那双眼中炙热的情绪,心头不知怎么微微一动,不太自然地别过眼,道:“我没事,让帝君费心了。” 刻意疏离的语气还是让顾行渊蹙了下眉,他忍不住自责道:“对不起,若不是我……” “帝君准备什么时候出发去妖界?”林见雪突兀地打断了他的话。 顾行渊顿了顿,道:“原本计划今日出发,不过现在……等明日吧,仁清将药制成后,明日便启程。” 第二日,茯苓将药送到,为了便于他们携带,特意制成了一粒一粒的药丸,一次一粒。 启程时,顾行渊拿了件堆着白边的披风给他换上,还细心地帮他理了理头发,林见雪恍惚觉得,好像又回到在下界时两人单纯的师徒关系,一切都还没变。 不过这种想法也只有一瞬而已,顾行渊抬头时,那副比以前沉稳有压迫感的面容,又将他拉回现实。 “在想什么?” “……没什么。”林见雪掩饰般地低下头,朝青玉招了招手,青玉小跑两步扑进他怀里,林见雪轻轻揉了揉他的头。 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他发现青玉还真就是个天性肆意,不受束缚的小孩子。虽然听说青玉不怎么亲人,可他倒觉得,青玉还蛮喜欢亲近他的。 顾行渊看着青玉,目光有些沉,下颌线条不自觉绷紧了。 “走吧。”林见雪转身对顾行渊道,才发现对方似乎静静地看了他很久,目光里都是看不懂的情绪。 “……好。”顾行渊指尖聚集起一点金色的灵光,在虚空中画了一个繁复的阵法,片刻后,他闭了闭眼,额心的九瓣金纹流光易转,周遭空间里疾风涌起,几乎让人睁不开眼。 林见雪感到对方上前一步靠近他,随即腰身被一只手搂住,对方温热的呼吸喷吐在耳侧:“闭眼。” 林见雪连忙闭上眼,魂魄微不可查的撕扯感后,身子蓦地一轻,睁眼时,周遭空间已然变换。 这是一片连绵不绝的山脉附近,远处隐约可见一片城镇样的建筑,建筑交错间偶尔有人影走过。分明离开仙界时还是上午,这里却已经暮色四合,光线暧昧不清。 林见雪看了看天际,有些疑惑,听见顾行渊解释道:“妖界与仙界的昼夜时长不同,这段时间正是昼短夜长的时候,白日不足三个时辰。” 林见雪点点头,却觉得手边好像少了什么,低头一看,青玉竟不见了人影。 “青玉!?”林见雪当即一愣,百种猜想顿时闪过心头,忽然感到有什么东西轻微又急躁地抓了抓他衣袍。他转头看去,愕然发现顾行渊手中,竟抓着一只碧青色的小龙。 “这是……龙?”林见雪不确定道。 顾行渊轻笑一声:“这东西哪儿是龙,蛟罢了。” 碧青色的小蛟被捏住身子,有些张惶地扑腾着爪子想到林见雪身上来,可惜被顾行渊冷冷地拖住,移开了林见雪身边。 林见雪盯着那只小蛟,似有所感:“这是……青玉?他怎么变回原形了?” 妖族一旦能化为人形,一般不会轻易变回原形,因为原形意味着会暴露出自身的信息,不便于隐藏。而且若是随意便退为原型,还会被认为是能力不稳的象征。 顾行渊眼神变了变,语气僵硬道:“这个,可能是回到妖界了,这里妖气充裕些,他控制不住人形了吧。” 小蛟闻言挣扎地更厉害了,那扑腾的劲简直想一口咬上顾行渊手指,可惜被对方不知用什么法子,点了下头,顿时缩小成一条手链那么细,屈辱地充当了一个手部装饰品。 “原来是这样。”林见雪点点头,看着顾行渊拢下袖子,小蛟便被遮挡住,看不见了。他放下心来,随即转身要朝那片城镇走,却被顾行渊突然拉住了手臂。 “等等,还有件事。” 林见雪转头看向对方,却见对方仔细地看了看他的面容,然后在他额心点了点。一阵微弱的金光闪过,他听见顾行渊道:“这下可以了。” 林见雪睁眼,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可看对方的模样似乎有哪里不一样。 额心的那九瓣金纹不见了,五官中那股凌厉的气势也缓和不少,看起来似乎跟以前的那个顾行渊一样了,可那双狭长的眼中,依然含着某种看不透的情绪。 “这是……”林见雪迟疑道。 顾行渊朝他微微一笑:“在妖界行走,我们这副样子太过惹人注目,施了个小小的障眼法遮挡一下。” 林见雪了然,垂下眸子:“多谢帝君,帝君果然思虑周到。” 顾行渊盯着他,脸上那丝笑意也渐渐隐没了。 “你别这样……”顾行渊低声道。 林见雪没听清,抬眸道:“什么?” 顾行渊看了他一会,别过头:“算了,没什么。” 两人向远处那片城镇走去。 离妖界百年一度的盛会也只有三天了,此处位于妖宗宫附近,应是众妖聚集的地方。哪怕已是傍晚,进入城镇时,街上的妖也不少,但因基本都是人形,所以看起来倒是与凡间的城镇没什么分别。 两人在其中行了一阵,寻了间客栈坐下。 “二位爷,最近快到万妖盛会了,小店今日只剩一间房了。”店小二朝他们抱歉地笑笑,一张嘴,露出一口尖利的白牙。 林见雪不太适应地别开眼,看向顾行渊。对方神色自若,对店小二道:“那就一间吧。” “额,还有就是……”店小二看了看他们,迟疑道,“那间房的床有些窄,可能需要二位挤一挤了。” “无妨。” “麻烦再拿床被褥。” 两人同时开口,顿时一愣,目光在空中对上。 林见雪迅速把目光移开,纤长的睫羽掩盖了眼中的情绪:“再拿床被褥,小……我另铺一床睡吧。” 顾行渊盯着他,目光冷了下来,半晌没说话。 “诶……诶好嘞!”店小二一点头,又道,“那二位爷还要吃点什么不?” 顾行渊冷着脸报了一串东西,全是偏清淡的,林见雪惯吃的那些。店小二应声下去后,空气顿时安静下来,两人都没说话,气氛有些微妙地凝滞。 直到菜上桌,两人也没有再说话。 顾行渊本就不怎么吃东西,拿起筷子随便挑了几样,便没怎么动了。林见雪本来最近一直食欲不错,但今天也不知怎么,吃了几口,突然停了。 顾行渊抬眼看去,林见雪一副兴致缺缺的样子,好像面前这一桌子菜不能吸引他半分兴趣。 “怎么了,不合胃口吗?”顾行渊忍了忍,还是忍不住出声道。 这一桌子菜他每样都尝过,没问题,虽然比不上仙界帝君殿中的,不过放在凡间,味道也不差。 林见雪放下了筷子,低声道:“没有,挺好的,我不怎么饿。” 顾行渊看了他一会儿,突然伸手扣住他手腕:“是不是不舒服……?” “没有,”林见雪眼睫一颤,猛地把手抽出,“我没事,就是有些困了。这里是外面……还请帝君注意分寸。” 顾行渊下颌线条绷紧了,盯了他一会才沉声道:“好。” 两人进入房间时,店小二已经手脚麻利地在地上铺好了新被褥。林见雪将外袍褪下,径直走向地上那床,刚迈出一步,被身后人忍无可忍地圈住腰身,三两步抱着走到唯一的那张床榻边,扔了上去。 “你……”对方用的劲没控制住,林见雪被摔得有点头晕,待他回过神来,面前是顾行渊那双沉沉的眼。 “你做什么,”林见雪有些愠怒,“帝君是认不清自己的身份吗!?尊卑礼节需要小仙提醒吗?” 顾行渊像是被气笑了,凑近了几分,两人的呼吸交缠在一起,好像下一秒就要触上:“尊卑?好啊,那本君要你今夜就睡在这里,离寒仙君听是不听?” 林见雪被堵得半晌说不出话,他抿了抿唇,侧过头,露出一截雪白细腻的脖颈。 当夜,两人挤在了一张床上。林见雪似乎是累了,即便是二人同榻,也很快沉沉睡去,顾行渊看着对方在黑暗中的轮廓,面上的表情晦涩不清。 安静的空气中,只能听见对方清浅而有规律的呼吸声。 他忍不住伸手将对方揽入怀中,收紧了手臂,清冷幽深的冬雪气息顿时充盈了呼吸间,美好地恍若梦境。 至后半夜时,顾行渊突然醒了。 怀里的人体温有些不正常地高,他忙伸手将人翻过身来,却发现对方吐息灼/热而紊乱,冷玉般的皮肤上泛着一层薄红。 “呜……”林见雪不舒服地轻哼一声,似乎是热了,本能般地乱抓一阵,摸索到一只触感微凉的手,忍不住贴上去蹭了蹭。 “你……”顾行渊怔住了,下意识伸手摸了摸对方额头,激得对方浑身一颤。 似曾相识的场景带着久远的记忆翻涌而来,三年前那夜,早已在无数次午夜梦回中美化了细节,成为了无法磨灭的甜蜜和痛苦。 他呼吸乱了一瞬,哑声叫道:“师尊……” 第34章 林见雪感到自己像被淹没在一波浪潮中,无法自控。 这种感觉不是第一次,却再次让他头脑空白,受不了般轻喘出声。 意识逐渐从高空之中坠落,摇摇晃晃,像一片脆弱的落叶舒展开自己,无法抵抗。 朦朦胧胧中,他听见有人在他耳边唤着两个字,声音低哑带着深入骨髓的压抑:“师尊……” 林见雪从混乱中剥离出神智来,黑暗中,一双沉沉的金眸映入眼帘。他盯着那双眼,怔忡了好一阵,被刻意掩埋在深处的回忆在这一刻被唤起,翻滚着淹没了他。 对方低下头来,似是安抚般轻轻吻了吻他侧脸,激得林见雪眼睫一颤。 “感觉好些了吗?”对方低声道。 林见雪脑子轰一声烧起来,觉得耳根脸侧都在发烫,下意识挣扎着想躲到一边,却发现手腕早已被对方紧紧握着,按在了头顶。 “……你!”林见雪又羞又恼,平日里刻意提醒自己的什么身份尊卑,什么分寸,在这一刻被尽数抛在脑后。 “——顾行渊!!” 话音落,对方瞳孔一颤,明显怔住了。 林见雪趁机松开对方的桎梏,想也不想,抬手朝对方一巴掌扇去! ——啪! 一声清响回荡在空气中,顾行渊被打得脸偏向一侧,气氛安静了好一会儿。几秒后,他才缓缓回过头来,眼中似有光亮在闪动。 “……师尊,你终于愿意认我了吗?” 顾行渊颤声道。 “你!”林见雪气得说不出话,伸手想将人推开,刚要起身却感到腰身一软,失了力又跌回榻上。 “师尊,我好高兴。”顾行渊俯身抱住了他,头埋在他肩窝。半个身子的重量压上来,林见雪几乎动弹不得,温热的吐息拂过他颈侧,偏高的体温透过薄薄的衣料传递过来,让人克制不住地面红耳赤。 林见雪想挣扎,可浑身力气都像使不出来般,身子软绵绵的。他眼角泛着薄红,咬牙道:“谁认你了!我——” “你有的!”顾行渊抱他抱得更紧了,语速很快,仿佛是怕他后悔,“你认我了,你方才明明叫了我名字,我听到了。” 林见雪双手没什么力气,又不知道说什么,简直想一口咬死对方:“你!徒弟会做这样、这样……我没有这样的徒弟!” 面前的人身体僵硬一瞬,随后有些心虚般松开了他,磕磕绊绊道:“不是,不是的,只是因为你情毒发作,所以我才……” “……情毒发作?”林见雪呆了一瞬。 顾行渊顿了下,才道:“是的,包括你飞升之前的那次,也是这个原因,你还记得吗。” 林见雪抿了抿唇,似乎在尽力想理清脑中的线索:“这个毒……难道是杀缚麒时候留下的?” 顾行渊微不可查地松了口气,点头道:“应该是的,当时并未查到解此毒的方法,也不知道这个毒会有什么影响。后来你飞升之后,该是重塑了仙体,没想到此毒竟还在你体内。” 林见雪沉默片刻,突然别过头去,凌乱的墨色长发间露出一只泛着微红的耳朵:“那这个毒,能解吗?” “……”顾行渊注视着他,喉头不自觉动了动,哑声道,“我一定会想办法解掉的。近几日那些医仙都去听会了,待他们回来,我就让他们来看。” 林见雪缓缓呼出一口气,余光瞥了顾行渊一眼:“你起来。” 顾行渊直起上身,两人之间的情形一览无遗,林见雪只看了一眼便抿紧了嘴唇,似乎在竭力克制什么。 顾行渊察觉到他的动作,眼神微动,略带不安道:“师尊,怎么——” “别叫我师尊。”林见雪闭了闭眼,冷声道。 顾行渊眼底掠过一丝慌张:“师尊对不起,是我不好,我错了……你再叫我一声好不好,就像以前那样,再叫我一声……” 他垂下眸子去抓林见雪的手,握在手心轻轻磨蹭着,带着几分眷恋的意味:“师尊知道吗,徒儿已经三年没听人叫过这个名字了。” 林见雪身形一滞。 “……三年?” “是的。”顾行渊笑了下,看向他的目光里满是他看不懂的情绪,“对于师尊来说,只是飞升之后过了三日而已,但徒儿在下界,已是过了三年。” 林见雪沉默不语。 顾行渊继续道:“那日徒儿醒来,就不见了师尊。这三年来,徒儿一直在找你,可是到处都找不到你……” 林见雪眼睫一颤,忽然想起那日因为走得匆忙,确实没有告知自己的去向,也没给他留任何飞升的信息。所以顾行渊他……应该真的不知道他去哪儿了。 林见雪心脏处泛起一阵细微的疼痛,脑子里控制不住地浮现出,顾行渊在下界不停找他的样子,似是有些受不了般闭了闭眼。 “师尊是不是生气了?师尊你别生气,是徒儿做错了徒儿改过来好不好……” “罢了。” 林见雪突然开口道。语气中的那分疏离与冷淡荡然无存,是曾经听过无数次的,令人怀念的语气。 顾行渊心脏猛地一颤,原本暗沉沉的目光也变得亮了几分。 “若你我之间还以师徒相称,今日这种事便不能再发生。”林见雪抿了抿唇,尽量平静道。 顾行渊呼吸骤然急促了几分,眼底仿佛有光亮掠过,他不禁伸手握紧了林见雪的手,答应道:“好……好!” 林见雪深吸了口气,似乎有些疲倦,抬起手背挡住了眼睛:“就这样吧,我累了。” 顾行渊眼神柔和下来,他低下头似乎是想吻一下对方嘴角,又生生刹住,转而抱住了对方略微瘦削的肩背,柔声道:“师尊累了就先休息吧,我带师尊去清理一下。” “……”林见雪不想去问清理什么,嘴角绷紧,只觉得挡在眼睛上的手背简直拿不下来了。 困意迅速袭来,他任凭对方抱着他,好像将他抱入了一池温热的水中,之后便意识模糊,沉沉睡去了。 再次醒来时,已是第二日早上。 林见雪睁开眼,榻上只有他一个人。胸口又隐隐泛起一股不适感,他闭上眼缓了好一会儿,才将那股不适按了下去。 身上已经被清理好,换上了干净的衣服。林见雪尽量避免回忆起昨夜的细节,从榻上起身开始换衣服。房里似乎有人听见他的动静,走到榻边拉开床帐,一双淡金色的眼睛映入眼帘。 “师尊醒了?” 林见雪动作一顿,淡淡应了一声。最后对方熟练地拿起衣服,就像曾经那样,一件一件细致地给他穿上。 从榻上下来时,林见雪只觉得腿根有些受不住力,可又觉得难以启齿,脸色微微变了变。 对方立即注意到这一细微的动作,腰侧被覆上一只手,温和精纯的灵力从那只手中缓缓溢出,随手掌轻缓的抚弄渗透进皮肤下面,很是舒服。 “师尊觉得好点儿了吗?”顾行渊低声道。 林见雪耳根莫名有些烧,含糊的应了一声。对方揉了一会儿便停下了,给他披上外袍的时候,目光不知为何在脖颈处停留了片刻,带着一种奇异的热度。 林见雪不自然地侧过头,有意无意想遮挡什么,对方立刻将目光移开了。随后,顾行渊不知从哪里翻出一条雪白的毛领,细细地围在了林见雪脖颈处。 “好了。”顾行渊抬眸看他一眼,狭长的眼尾拉出一抹弧度。 林见雪心头一跳,连忙走出了房间。 此处是妖界,虽大致看起来与凡间没什么差别,但细看之下,仍能察觉出有些不同。 临近百年一届的妖界盛会,街上行人很多,风气也要开放的多,言行举止间不像人类修士那般,有那么多的顾忌。 大约是修行水平参差不齐,时不时还能见到一些诡异的画面。有看起来文质彬彬的书生,转过身时,从衣袍下露出条毛茸茸的狐狸尾巴;有看起来老实巴交的糕点商贩,称完了糕点装袋时,从胸口衣袍里伸出第三只手,迅速刨掉几块糕点…… 两人因为施了障眼法,行进在匆匆的人群中,倒也不显眼。只是偶尔路过一两个妖身边时,会听到有人嘟囔:“呜汪……啊我好像闻到什么味道,好香……” 顾行渊走在林见雪身侧,余光瞥他一眼,似是笑了下,低声道:“师尊身上的味道,确实很特别。” 林见雪凉凉地看他一眼,没做声。 两人朝妖宗殿的方向走,此处虽在妖宗殿脚下,要到达那里却也还要费一天的脚程。若是用灵力直接抵达妖宗殿,会扰动附近的大妖,虽然与妖宗有些交情,但此时妖宗不一定出关,还是谨慎些为好。 两人走了没一会儿,前方人群突然变得多了起来,吵吵嚷嚷的,像是有什么大事。 “前面怎么了?”林见雪脚下一顿,目光落在拥挤的人群上,大约是人太多,虽有些好奇却没有上前的意思。 顾行渊望了一眼,随口道:“不知道,估计也没什么大事,我们绕开走吧。” 话音落,前方人群中突然响起一道撕心裂肺的惨叫,四周喧闹的人群顿时被震得一滞,随即更加混乱的议论声此起彼伏。 林见雪皱了皱眉,那道声音叫得太过凄惨,还有着几分深切的恨意。他停下转身的脚步,对顾行渊道:“过去看看。” 两人走到人群外层,渐渐闻到前方空气中飘来一股淡淡的血腥气。零碎古怪的谩骂声传来,只能听清几个模糊的字眼。 林见雪突然停下脚步,面色有些发白,单手捂住了口鼻,好像很难受的样子。 顾行渊察觉林见雪脸色不对,忙拉过他的手臂,关切道:“师尊,你怎么了?” 林见雪眼睫微颤,身上像是卸了力般,半个身子几乎靠在了顾行渊怀里:“……我好像,对血腥味……有点恶心。” 第35章 使剑的修道者对血腥味不适,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更何况林见雪曾经作为仙门战力巅峰,千年间,剑下斩过的魔物没有上千也有几百,若是对血腥味有不适,怕是早在交战中不知死了多少回。 即便空气中的血腥味很淡,可林见雪苍白脆弱的面色就在眼前,搂着怀里人的身体,顾行渊根本无暇去思考更多。 他抱紧林见雪,转身便要绕开这处,身后的人群中突然传来一阵骚动。 “啊啊拦住他——” “真是造孽啊……看着也可怜………” “天呐!快别让他跑了!” …… 顾行渊脚下一顿,迅速朝旁边退了两步,一道脏兮兮的人影从前方人群中冲出,跌跌撞撞跪倒在方才俩人站立的位置上。 那人像是个年轻男子,身上满是伤痕,凝固的血迹和新鲜的血液交杂着混在一起,散发出一阵刺鼻而腥臭的味道,比刚刚更浓烈了。 顾行渊眉头一皱,抱着林见雪转身,却听见那人朝他们的方向叫着,声音嘶哑带着哀求的意味:“……求求你,救救、救救我吧…… ” 顾行渊置若罔闻,刚迈开一步,忽然觉得怀里人轻轻抓了抓他袖子,一直埋着的头抬了起来,似乎想朝他身后看去:“……谁在那里?” 顾行渊身形微顿,身后已经有人追了上来,朝地上的男子就是一脚,骂骂咧咧道:“你还想跑!?我让你跑!” 地上男子哀嚎的声音不绝于耳,四周人群议论纷纷: “这奴隶又跑出来了,看着也真是惨……” “哪有什么惨的,你忘了以前他们是怎么对我们了的吗?” “哎呦别提了,不是不能提了吗……” …… 断断续续的议论声不断传入耳中,林见雪强行按下胸口的不适,朝地上看去,顿时眯了下眼。 顾行渊见状,垂眸低声问道:“师尊要管吗?” 林见雪眉心蹙了下,从顾行渊怀里直起身,走到那名踹人的男子面前,道:“且慢,不知他所犯何事,公子要如此对待他?” “你哪儿来的多管闲……”那名踹人男子本就火气大,十分不耐烦地朝他嚷嚷 ,可抬头瞥了一眼 ,顿时气势弱了下去,像是被镇住了。 林见雪虽被施了障眼法,容貌气质都有所遮掩减弱,但在普通人眼里也是极为少见的。但方才俩人在街上行走,没什么人注意,是因为障眼法还有减弱存在感的效果。 那位踢人的男子看着他,仿佛看呆了一样,只觉得从未见过如此清冷绝尘的人。 那双形状优美的眸子看似寻常,可细看之下,仿若初冬之雪融入其中,又在不经意间,有一股说不出的深情意味。 “……就、就是,”那名男子愣了愣,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理直气壮道,“他是人修啊,是我买的人修!” ……人修? 虽然此处是妖界,人类修士在这里算是异类,甚至多年前,人修和妖修之间还发生过争斗,不过最终以妖修略败,双方为停止进一步损失而和解了 林见雪皱眉看向他,可对方似乎不打算继续解释了好像人修二字足以解释一切。 “可是人修又如何,你既然买了他,好好让他做事便可,何必如此对他?”林见雪耐心道。 话音落,周遭的议论声突然停了。 四周的目光齐刷刷地盯向林见雪,好像他刚才说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猜忌、怀疑、不可置信的情绪在空中悄悄散开。 “又如何?……你是从什么地方来的,怎么会不知道原因?”那名男子紧紧盯着他,眼带怀疑。 林见雪隐约意识到,自己大约是说错了什么,便没有立即回答。 空气突然凝滞起来。 那名男子直立起身,戒备地看着林见雪二人,有种剑拔弩张的气氛。 林见雪余光瞥见一抹赤金色的衣袍,是顾行渊站在了他身侧。那名男子本能地退了一步,似乎觉得有些丢脸,强撑着又站了回去。 就在这时,一道温和的声音从人群中响起,顿时打破了这片僵持的气氛:“他们二人都是刚从水岭山脉的另一头赶来的。” 这声音…… 林见雪一愣,转头看去,只见一年轻男子身着雪青色衣衫,微笑着走出来。 竟是茯苓。 那男子一听,戒备的样子顿时松懈下来,哈哈笑道:“原来是水岭山脉那边啊,早说嘛!那地方确实偏僻消息闭塞,怪不得不知道呢!” 两人又交谈几句,茯苓道:“我朋友看上了这位人修,不知公子可否割爱?” “这……”那男子犹豫了一下。 “我看公子眼下发青,内火旺盛,可是修炼时差点走火入魔?” “对对对,是有这么回事!”那男子顿时眼睛一亮。 茯苓微笑:“若是公子肯将这位人修给我,我愿给公子一枚丹药,可缓解走火入魔带来的副作用。” 那男子终于同意了。 救下那位人修后,四周的围观人群渐渐散去。茯苓走到二人身前,对顾行渊躬了躬身,小声道:“帝君。” 又对林见雪道:“离寒仙君。” 林见雪盯着他,觉得他似乎与仙界时有些不同。 眼尾处一抹淡淡的绿痕拉出,透出一分妖冶的意味。大约是已飞升成仙的缘故,那么妖冶并未干扰他太多,整个人看起来还是很温和。 “茯苓……仁清仙君为何会在此?”林见雪奇怪道。 茯苓看了顾行渊一眼,才道:“我在此有些私事要处理。” “私事?”林见雪迷惑一瞬,此处是妖界宗殿附近,在这里有私事…… 大约是看出林见雪有疑惑,茯苓笑了下:“离寒仙君感到奇怪也正常,其实我比较特殊,是以妖修之身飞升的。” 林见雪怔了下,转头看向顾行渊,对方神色淡淡,似乎早就知道了。 以妖修之身飞升仙界,这可是比以医修飞升还要少见的事。从来妖修要比人修更为随心所欲、不受束缚,往往无意中便会积累下业障,使得飞升之途更为艰难。 这位茯苓君,当真是妖修中出类拔萃的人了。 林见雪心中对他的钦佩又多了一分,还想开口说什么时,被救下的那位人修突然呻/吟了一声。 林见雪回过神来,想上前去扶他起来,可刚迈出一步,血腥气迎面而来,一股强烈的不适顿时涌上喉头。 林见雪下意识捂住了口鼻,背后突然贴上一片温暖的怀抱,顾行渊扶住了他,低声道:“你别过去了,交给我吧。” 林见雪点点头,稳了稳身形,缓下喉头那股不适,顾行渊才放开他向地上那位人修走去。 他抬眼时,发现茯苓正在看他,两人的目光撞上后,茯苓朝他笑了笑:“你好像有些不舒服,能让我给你看看吗?” 林见雪略一点头,茯苓伸手探上林见雪的手腕处,指尖亮起几点青色的灵光,慢慢地渗透进皮肤里。片刻后他收回手,思忖了一下才道: “你这应该是灵力亏缺,所造成的不良反应中的一种。待会儿有机会我再重新加一味药,与那日给你的药一起服用,你的这种症状便能有所缓解。” 林见雪点头谢过,动作间,脖颈处的白色毛领有些散开了,露出一点莹白细腻的皮肤,在日光下宛若透明。 茯苓目光在那处停留两秒,又不动声色地移开,若有所思。 “离寒君,”茯苓突然凑近了一步,状若无意道,“你飞升之前……身边可有什么关系亲密的人?” 第36章 关系亲密的人? 这个范畴就很广了。林见雪略一思索,答道:“自然是有的。我在下界时,一直在一座仙门中修行,熟悉的人有师尊,兄长,朋友……还有我的徒弟。” “离寒君果真很受欢迎,”茯苓闻言笑了笑,意义不明地看他一眼,“不过我问的,自然不是这种了。” 林见雪一愣:“那是……” 不远处的顾行渊已经处理完事情,开始朝这边走。茯苓顿了顿,低声道:“没什么,我随便问问的。” “在说什么?”顾行渊走到他身边,扫了茯苓一眼。茯苓微微垂着头,视线落在地面。 “没什么,闲聊了两句。”林见雪越过他朝前方看去,之前躺在地上的那位人修,已经不见了踪影,“那个人呢?” 顾行渊垂眸,目光落在他脖颈处,伸手极其自然地将散开的毛领扣起,微凉的指腹有意无意蹭过脖颈皮肤,林见雪眼睫颤动,下意识缩了缩。 “那个人伤势看着严重,但也还能自己行走。”顾行渊慢条斯理道,“我给了些银子让人送他出妖界,之后便让他自己回去吧。” 林见雪点点头,忽然想起什么,转头看向茯苓,疑惑道:“对了,刚才还多谢仁清仙君帮忙解围,不过我还是有一事不明白……” “是妖界之人对待人修的态度吗?”茯苓微笑道。 顾行渊瞥了他一眼。 “正是。”林见雪点头道。 茯苓双手拢在袖中,相互紧紧握在了一起:“这个……也不能怪他们,毕竟在此前的人妖大战中,不少人的家族及朋友曾因此殒命。” 只要是一场战争,无论最后成败与否,确实都会给双方民众带来不可估量的伤害。这放在哪里都是适用的。 可是单凭这个原因,便能让这里的人对待人修,是这种理直气壮的态度吗…… 林见雪虽然觉得有些微妙,但想想也觉得挺合乎情理,毕竟伤害凌驾于情感之上时,情感总会有些失控的。 他了然,点头道:“果然是这个原因,如此看来,我们行走在此间,还得多加小心了。” “若有人问起,帝君和离寒仙君只需回答,是来自水岭山脉另一头即可。那里是在妖界是众所周知的偏僻闭塞,二为若是表现得与旁人不同,也不会有人觉得奇怪了。” 林见雪应下了。 顾行渊从刚才起,便极其自然地握住了林见雪手腕,往其中缓慢而温和地输入精纯的灵力。此时见林见雪停下来,便偏过头问道:“现在感觉如何?” 大约是有外人在场,林见雪的态度要生疏许多,他抬眸看了顾行渊一眼,长而浓密的眼睫衬得面色越发白皙:“好多了,多谢帝君。” “帝君,”茯苓朝顾行渊躬了躬身,“要是帝君不着急的话,可以先去仁清那里,仁清在附近有一处旧居所,可在那里为离寒仙君熬制一剂药。” 他看着林见雪,笑道:“方才已为离寒仙君把过脉,离寒仙君的症状,还是因为灵力亏缺引起的。” 顾行渊微一点头。 两人在茯苓的带领下,走了一截路,来到一处比刚刚的市集稍偏僻的地方。 四周倒是挺安静,面前是一座被咒符尘封的小院儿,茯苓上前将咒符解开,顿时一片积攒已久的尘灰迎面而来,呛得他咳了好一阵。 “咳……咳咳咳!”茯苓不好意思地看向两人,解释道,“这个……我太久没回来了,封印封得有点久,不过里面肯定是干净的——” “——青医师!?” 一道苍老的声音突兀地从三人身后响起,茯苓闻言身形微不可察地一滞,眼底闪过一丝锐利。 “青医师……青医师,真的是你吗,你回来了吗?” 一位白发苍苍的耄耋老人从邻近的小院走出,神色是抑制不住的激动,甚至一把白胡子也在微微颤抖。 茯苓沉默的看着他走近,没有任何反应。半晌才朝对方微笑道:“这位大伯,你认错了,我不是——” “不,我不会认错的!你就是他!青医师,当年要不是有你,整个妖界还不知会沦落成什么样……当年你……” “大伯!”茯苓突然打断他,神色中的厉然一闪而过,又很快变为一派温和的面色,“大伯你是一定是认错了,你忘了吗,当年的青医师已经身陨了啊!” 这位白发老人恍惚一瞬,似乎也想起了什么,面上浮起悲痛和难过:“身陨……是啊,他已经死了……” 茯苓又安慰了他几句,终于又将人哄走了。 回来时,他感到一道颇有威压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下意识抬头望去,撞上一双浅金色的长眸。 顾行渊轻飘飘看他一眼,眼神中看不出什么情绪。 茯苓拢在袖中的手收紧了。 “帝君,”他垂下眸子,“仁清在飞升之前确实救治过此处不少人,故而此处很多人认识我。不过后来不幸性命垂危,本以为就此陨落,不曾想竟误打误撞飞升了。 “方才不想承认,只是因为……救死扶伤乃医者的天职而已,不想因此得到过多的评价。” 林见雪从刚才起,胸口处便一直不怎么舒服,虽然有顾行渊一路用灵力安抚,可也只能缓解片刻。 他听了茯苓这番话,迷迷糊糊抬头道:“仁清仙君果真是大善之人。” 顾行渊嘴角勾了勾,似笑非笑地看他一眼,随即小心地替林见雪拉了拉外袍,拉着人进了小院。 茯苓待两人进了院子,独自一人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略微抬起头,嘴角绷得很紧。 他眸光几番变换,拢在袖袍下的手松开,掌心已是被指甲掐出一片血印。 第37章 林见雪站在小院中央。 四周围着大片种植的灵草灵植,种类繁多,看得出此前屋主人对此了解颇深。但因长时间缺乏管理,灵草们生长得肆意而野蛮,看起来生机勃勃过了头。 茯苓在远处的屋子里处理草药,只能偶尔见到一片雪青色的衣衫。 “师尊在想什么?”低低的声音响起,隐约有热气拂过耳侧,距离有些近。 林见雪长睫微颤 ,转头瞥他一眼,微妙地远离了几分,摇摇头道:“没什么,只是忽然想起天墟峰上,你也种过一片灵植,若是无人打理,估计现在也像这里一样了。” 天墟峰是两人在下界时,修行所在的峰门。 提起往事,顾行渊不知想起了什么,眼神柔和了几分:“我记得那些灵植种子,还是师尊带给我的。师尊别担心,我离开的时候,自然是安排了人照料的。” 他顿了顿,又道:“师尊若是想看,我们可以想办法回去看看。” 一般修仙者飞升之后,若无特殊情况,是不会再回到下界的。其一是因为,既已飞升,凡尘琐事自然随风散去,不会再牵挂了;其二是因为,下界是承受不了飞升者的灵压的,若强行降临,甚至会造成下界崩塌。 林见雪忙拒绝道:“还是算了,我也不是那么想,不是必须要下去的。” 顾行渊沉默了几秒,抬眼跟林见雪目光对上。那双金眸很沉,其中的情绪令人不禁心头一跳。 “可是师尊很少有什么想要的,”他伸手捻起林见雪散落在肩头的发尾,将它们在指尖绕了一会儿,又顺着弧度拨至耳后,“师尊只要有一点想法,徒儿就会想去做。” 林见雪心底浮起一丝微妙的感觉,下意识开口道:“你不必……” “这么多年来,师尊对此没有感觉吗?” 感觉…… 什么感觉? 林见雪长睫一抖,莫名有些慌乱。 他不明白对方说的是什么,可直觉又让他不敢再顺着这句话往下想,好像在平坦大道上行走了近千年,面前突然出现一条深不见底的鸿沟,若是沉沦下去,无法预料会发生什么。 他错开对方的视线,薄薄的唇角抿得很紧,侧头时露出耳后雪白细腻的皮肤。 “我……”林见雪犹豫道,莹白的耳朵有细微的颤动,“我不知道。” 顾行渊目光一错不错地凝视他,片刻后闭了闭眼:“……没什么,是徒儿不好,问了些奇怪的话,师尊不要在意。” 空气安静下来,两人站在一片灵植中都没有说话。 过了片刻,忽然响起一阵细微的沙沙声,像是某种小动物发出的。 林见雪转过头,看见顾行渊抬起手,原本围在手腕处的青玉此时溜了下来,似乎是想跑,却被顾行渊的手指夹住了身子。 “他怎么了?”林见雪道。 青玉似乎很不爽被夹住身子,张牙舞爪地想挣脱开,却被顾行渊轻而易举地制住,只能嗷嗷地小声叫着。 “大概是离妖宗殿越来越近,他感应到什么,想自己跑。”顾行渊淡淡道。 林见雪看了青玉两眼,觉得青玉这副情形实在有些可怜,便道:“既然到了妖界,那不如把他放出去如何,这里他应该比较熟悉。他既是妖宗托付的,可能是想见妖宗了。” 顾行渊想了想,拒绝道:“不可。” 林见雪还想说什么,却听见一道温润的声音从身后响起:“还是不要将他随意放走为好。” 他转过身,看见茯苓走到他们身边,对他微微一笑:“离寒仙君有仁爱之心,不过青玉比较特殊,他身上伤势未愈,且为妖宗子嗣,这样贸贸然将他放出,对他而言太过危险。” 顾行渊瞥了茯苓一眼,没说话。 林见雪若有所思,道:“是因为可能有人会害他吗?” “这个倒是说不准,不过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考虑到他的身份,还是谨慎些为好。”茯苓道。 顾行渊手指捏住了青玉身子,面无表情道:“仁清的药制好了吗?” 茯苓朝顾行渊躬了躬身,道:“药已入了炼丹炉,最快也要半个时辰,还请帝君再等一等了。不过,仁清为离寒仙君制了一只香囊,里面放了清心平气的几味草药,平时带在身上,会好受些。” 说着将手中一只浅碧色香囊递给林见雪。林见雪道谢后伸手接过,手中的香囊萦绕着一股淡淡的草药味,闻着很是舒服,方才心口的那股不适似乎也消散了些。 他将香囊翻转看了看,目光落在上面某处,顿了下:“这上面……还有我的字?” 浅碧色的香囊上,用白色的丝线绣着“离寒”二字。 茯苓笑了下,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因为此前见离寒仙君的时候,察觉到离寒仙君可能有些气息不顺,那时就有了想赠与清心香囊的想法,便动手做了一个,此次正好派上用场。” 林见雪深吸一口气,道:“仁清仙君有心了。” “……嗯,药还在炉里,我先去看着了。”茯苓突然开口,随即急匆匆回了房间。 林见雪收下香囊,想将它挂在腰侧,掀开外袍时又愣住了,这套衣服……又是那种很复杂的腰带。 他手中一顿,却见另一只修长有力的手握了上来,接过了那只香囊。他本以为对方是要帮他挂好,谁知对方拿走香囊后,直接收了起来。 “……行渊?”林见雪疑惑地抬眸,正撞上顾行渊那双浅金色的眸子。那双眸子表面看起来异常安静,可对视了两秒,总觉得心底有些莫名发慌。 顾行渊静静看了他一会儿,开口道:“师尊知道送香囊是什么意思吗?” 林见雪一怔,这才反应过来对方指的什么。 虽然修行多年不曾入世,也因修无情道的缘故,让他甚少关注这类事情。但修道期间也翻阅过不少杂籍,自然也有见过对赠香囊的注解: “民间女子赠香囊,一般为表达对心上人的爱慕之意,香囊为定情之物。有的香囊因其上所绣纹样的不同,还有对情/事的隐喻。” 林见雪思及此,脑子突然轰一声响,耳根烧起一片薄红,他随即强行镇定下来,道:“不是……应该不是这个意思的。” 他眼睫一颤,抿了抿唇道:“仁清仙君既非女子,对我也并无此意,此香囊的作用只是为了缓解我的症状,不是你想的那样。” 顾行渊盯着他,笑了一下。 林见雪心跳莫名快了一瞬,突然有些不知所措的紧张。 “好,”顾行渊缓缓道,“那我也赠一只香囊给师尊……” “不可!”林见雪盯着那抹笑意,心跳得很快,下意识拒绝,快得几乎来不及思考。 顾行渊微一挑眉,逼近了几分:“为何不可?” 林见雪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他慌忙思考这样回答的理由,却理不出思绪。 “为何不可,师尊?我也并非女子,我赠香囊给师尊,也只是想要缓解师尊的不适症状。既然如此,为何别人送得,我送不得?” 林见雪不禁被逼得退了半步,一时竟觉得对方说的很有道理。 为何别人送得,他送不得? 林见雪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可思来想去又找不到原因,好像有什么朦朦胧胧的东西就在眼前,可他就是看不清也抓不住。 这种捉摸不定的感觉逼得人着实难受,林见雪咬了咬唇,迟疑道:“你……” 顾行渊看着他。 林见雪脑子里乱成一团,终于招架不住般侧过头,低声道:“……随你吧。” 气氛安静片刻,林见雪感到一只手环上他的腰身,随即整个人被拉入了一个怀抱。顾行渊抱住他,下颌抵在他肩窝处,呼吸间有温热的吐息拂过耳侧。 “对不起,师尊,”他听见对方闷声道,“徒儿不是想逼师尊做什么,只是心里有些不平衡。分明这种亲密的事,徒儿都还没有做过……” 亲密的事…… 林见雪只觉得耳根一烫,仿佛回忆起什么,呼吸也快了一瞬。他慌忙推开对方,下意识帮对方解释道:“无事,你可能只是……跟我分开了很久,所以又像以前一样黏我一些……” 他没抬头,也不敢看对方的表情,只是往旁边望了一圈,道:“时间差不多了,仁清仙君的药可能快制好了,去看看吧。” 顾行渊低声应了,两人从小院中央走到房里,茯苓正在做炼药的收尾工作,两人又等了片刻,药终于治好了。 “这个药和此前给的一起服用,一次一粒,一日三次,虽然不能从根本上解决你的病,但可以让你症状来时好受一点。”茯苓将一只白玉瓷瓶递给林见雪,嘱咐道。 林见雪点头接过,此时已过了正午,日光晒得人暖洋洋的。 茯苓道:“帝君和离寒仙君还有要事吧,若是去妖宗殿的话,可得早一点了。茯苓便与二位在此别过了。” 林见雪道:“仁清仙君不是去妖宗殿吗?” 此时正值妖界盛会,整个妖界几乎稍微说得上名号的妖,都会前往妖宗殿附近。 茯苓笑了一下,道:“我……就不去妖宗殿了。” 林见雪也无意打探别人的私事,与茯苓别过后,师徒二人便匆匆往妖宗殿赶去。 行至傍晚时,终于可以看见妖宗殿的影子在地平线一头。 林见雪缓缓吐出一口气,伸手抹了抹额角的薄汗。 失去灵力后,这幅躯体确实不能与往日相比,倒是与未曾修行的凡体相似。若是往常,行这么一段路,根本不在话下。 “师尊累了吗,休息一下吧。”顾行渊伸手握上林见雪手腕,手中一团金色的灵光涌动,缓缓渗入林见雪体内。 这一路上,顾行渊时不时就会将灵力送进来,林见雪估摸着,送进来的灵力恐怕有自己巅峰时期那么多了,可自己体内就像有个无底洞似的,不管送进来多少,不消片刻统统消失得干干净净。 他吐出一口气,将手从对方手里抽出,摇头道:“别浪费灵力,反正已经快到了。” 林见雪往前走了几步,忽然瞥见路边一块巨大的石碑上,密密麻麻刻着很多字。字体狂乱肆意,是用某种奇异的灵力写成,很有妖界的风格。 “这是……”林见雪扫了两眼,目光被其中的某处吸引了。 “妖界百年功绩榜,第一,青毒师。”林见雪缓缓念出上面的文字,似乎觉得很有意思,“这个青毒师有点儿耳熟。我记得仁清仙君是以行医济世的功德飞升的,好像在这里被人叫做……青医师?” 他又低头在石碑上找了一阵,喃喃道:“奇怪,为什么没有见到青医师三个字呢?” “二位修士在找什么呢?”一道中年男子的声音响起。 林见雪抬头,一位长相敦厚的中年男子站在他们身侧,看起来挺正常,可惜头上露出一对狗耳朵,看来是位修行不到家的狗妖修。 “额,我们只是对这块石碑上的榜单比较好奇。”林见雪斟酌道,本想问问为什么上面没有青医师的名字,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妥,这么一问,好像对青医师的名声不太好。 林见雪便随意指了指石碑上的一个名字:“不知这位青毒师是有什么功绩,能排在榜首?” 中年狗妖修奇怪地看了他们一眼:“你们从哪儿来的,这都不知道?” 林见雪按照茯苓教的说法回答,对方果然缓和了神色:“原来如此,怪不得不知道。我告诉你吧,青毒师,他可是以一己之力毒杀整个敌军,救妖界于水火的人啊!” 第38章 毒杀整个敌军……? 林见雪闻言愣了一瞬,然后才道:“青毒师,这么厉害的吗?” 众所周知,既然是两边交战,那随便一方的人数必然是万人以上。以一敌百都可列为传说,令后世津津乐道,以一敌万?这恐怕不止妖界,上下三界都会有所耳闻吧。 那中年狗妖修似乎对他的反应非常满意,面上露出几丝得意的神情。 林见雪确实对这青毒师有些好奇,又问道:“不知这位青毒师,可会来这次妖界盛会?” “啊?”这次换狗妖修愣住了,他看了眼那块石碑,叹口气道,“他来不了了,三十年前那场大战之后,没多久就陨落了。” 顾行渊看了狗妖修一眼。 林见雪顿时觉得有些可惜,这种难得一见的人物,几百年也出不了一个。即便只用强者的眼光看,那也是十分厉害的。 两人谢过那位妖修,继续朝妖宗殿走去。 顾行渊沉默一会儿,道:“方才有个地方不对劲。” “嗯?”林见雪转头看他。 “石碑上‘青毒师’三个字下,萦绕的杀孽太重,且并没有入往生盘的迹象。”顾行渊眯了下眼,“青毒师,恐怕还在世上。” 林见雪沉吟片刻:“所以,那方才那位妖修在撒谎?” “应该不是,”顾行渊摇了摇头道,“他说的恐怕是实话,只是这里的人都以为青毒师已经陨落了。” 林见雪沉默一瞬,不知想到了什么,抿紧了唇。 顾行渊注意到这个微妙的动作,顿了顿道:“师尊在想什么?” “没有!”林见雪想也不想,立刻否决,说完才察觉到自己的回答似乎有些奇怪。 顾行渊毫不在意地笑笑,见林见雪脖颈的毛领又散开一些,便伸手给他扣上:“毒杀万人,即便杀的是战时的敌军,也是功德簿上一笔不小的杀孽。这些功过增增减减最终如何,自有天道裁定,一般不会有错,不过—— ” 林见雪停了下来:“不过什么?” 顾行渊看着对方那双形状优美的眼,静静望过来的时候,好像千年不染尘埃的霜雪般。他摇了摇头,轻声道:“算了,没什么。” 林见雪眼神微动,若有所思。 两人已走到了妖宗殿面前。此时金乌西沉,地平线上只有一点浓重的橘光,将整个乌沉沉的殿门,镀上一点薄薄的金光。 妖宗殿的大门口,铺着一张长案,长案一端悬着一只明晃晃的烛灯。灯下坐着一位长袍长者,正拿着一支笔,摇头晃脑给前来的人一一登记。 “你又是打哪儿来啊——” “西毒岭黑鸟宗,黑羽鸢。” “嗯嗯嗯,黑——羽——鸢,行了,去外殿候着吧。下一位,哪儿的啊?” “风峡谷,九狸。” …… 大多来人被分配到外殿,看那长袍长者手中的簿子,已经厚厚一叠,手边还放了一摞已经登记满的。 不一会儿,前边的人渐渐没了,长案旁只剩下师徒二人。 长袍长者头也不抬,翻开新的一页,扬声道:“你们打哪儿来啊?” 林见雪刚要回答,却被顾行渊伸手拦住了。 ——咔铛。 一枚巴掌大的碧青色玉佩从空中抛出一道弧线,落在长袍长者面前。 长袍长者被惊得脖子一缩,刚想骂人,仔细一看,顿时脸色变了。 “这、这……”他拿起玉佩左看右看,随即起身,朝师徒二人躬了躬身,“原来是贵客,还请跟我来。” 两人顺顺利利进了妖宗殿大门,长袍长者似乎也不敢多问什么,径直带着他们穿过曲折的走道门廊。 整个妖宗殿像是用某种特殊的石材制成,殿顶很高,人在其中走动时,回音可以盘旋好一会儿。走道两侧的石壁上,雕着各种奇异繁复的字符画面,匆匆扫过几眼,似乎是一段连续的故事。 “嗯?”林见雪目光落在一处石壁上,像被上面的内容吸引了注意。 顾行渊停下来,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那上面雕着一张万人图,无数人手中持着兵器,空中灵光乱飞,兵器和灵光都指向他们中间的一位长袍男子。 而那位男子面无惧色,手中也并无兵器,只是将怀里一团模糊不清的东西撒向四周。 “这张图……”林见雪沉吟片刻。 “这是青毒师以一己之力毒杀敌军的场面。”长袍长者见他们停下来,便上前解释道,“贵客听说过妖界青毒师的事迹吗?” 林见雪略一点头,长袍长者便不再多话,继续领着他们朝里走。 越往里走,人影越少,周遭也变得越发安静。在一连串的脚步声中,似乎有什么细微的沙沙声掺杂在其中,显得尤为突兀和闹腾。 那沙沙声好像就在身边,林见雪偏了偏头,终于察觉到那股声音的来源。 “行渊?”他轻声道。 顾行渊转过头,将袖中的手腕露出,果然,原本缠绕在手腕上的青玉又溜了下来,张牙舞爪地想跑,被顾行渊冷漠地捏住了身子。 “他又开始躁动了,不知道想干什么。”顾行渊道。 此时三人终于到达目的地,是一间装饰精美的大殿,比先前走过的地方看起来要温暖许多。长袍长者将他们带到后,躬了躬身便退下了,原地只留下师徒二人。 林见雪余光看见顾行渊手中的青玉,被捏得有些可怜,频频朝他的方向望来,似乎极力想远离顾行渊,躲到他这边来。 林见雪盯了几秒,叹了口气:“把他给我吧。” 青玉扑腾地更欢了,颇有几分得意的气势。顾行渊重重捏了他一下,他嗷地叫了声,便被送到了林见雪手中。 落入林见雪手里的青玉,简直如鱼得水,绕着林见雪手背爬了好一阵,又用身子缠住了手腕。一双乌黑的眼睛圆溜溜地看着林见雪,像是在仔细地观察他。 林见雪见他安静下来,便将他收回袖中了。抬头时,撞上顾行渊静静注视着他的目光,不由得心下一跳。 “师尊对他很纵容。”顾行渊看了他一会,语气平静道。 虽然对方没说什么,但林见雪隐隐从中感到一丝说不出的意味。 “师尊好像对这类小孩子都很纵容。”顾行渊又道。 他语气很轻,听起来似乎只是随口一提,可那双浅金色的眸子却有些沉:“但是以前,师尊明明只对我一个人这样的。” 气氛似乎有些微妙的变化,两人视线在空中交缠,林见雪看着那双狭长的眸子,心跳莫名快了一分,下意识想将目光移开,可对方却先一步逼近他,使他无法转移视线。 这个距离过于近了,几乎能看见对方眼睫弯曲的弧度。 “我,”林见雪抿了抿唇,“我不是……” 他想说,不一样的,以前对你的时候,分明要上心得多,跟现在他对其他人根本不一样。 可一股突如其来的剧痛瞬间打断了思绪。 林见雪嘶了一声,眉心微蹙,只觉得食指像被什么锋利的东西,狠狠划了一下。 “你怎么了?!”顾行渊脸色一变。 林见雪下意识抬起手,却见一抹碧青色的影子瞬间从袖中冲出,眨眼般钻进了地面石块的缝隙中,不见了踪影。 顾行渊低骂一句,拉过林见雪手腕看去。 食指上被青玉弄出一条血口,不长,却很深。赤色的液体顺着食指流到掌心,衬着莹白的皮肤显得异常刺眼。 林见雪觉得没什么大碍,瞥见顾行渊脸色很差,忙出声道:“我没事,你不用这么——” 未说完的话顿时断在空中。 食指被包裹进一片湿润的温暖,对方略低下头,这个角度只能见到对方长而低垂的眼睫。 手指皮肤被一片温热的柔软细细舐过,林见雪后背几乎瞬间爬起一阵颤栗,脑子里轰一声响,触电般想将手抽回。可对方紧紧扣住他手腕,让他分毫动弹不得。 “你……”林见雪什么也说不出来,长睫颤动,只觉得耳根仿佛也烧了起来。 对方闻言抬眸瞥他一眼,眼尾拉出一个狭长的弧度。 林见雪别过头,不敢再对上那道目光。 过了片刻,对方终于放开了他。 林见雪垂眸收回手,手指上的伤口已经愈合了。 空气有些微妙地凝滞,顾行渊平静地看着他:“徒儿方才只是想帮师尊愈合伤口。” “……”林见雪被刚刚的陌生触感刺激,脑子里乱成一团。对这种事生涩稀少的经验,让他只能隐隐约约感到哪里不对,可又说不上来。 幸而这片僵持很快被打破了。 不远处传来一阵稳稳的脚步声,两人侧身看去,一道修长的人影,从大殿的另一头向他们走来。 “帝君,果然是你,好久不见。” 沉稳的男子声响起,妖宗从阴影中走出,一袭黑色长袍,衬得肤色越发苍白。眉目俊朗,面若冠玉,生得一副好相貌。 他走到两人跟前停下,朝顾行渊微微一笑。 “妖宗。”顾行渊淡淡回应。 妖宗乌黑的眼睛转到林见雪身上,停了一秒:“这位是?” “离寒仙君。”顾行渊道。 林见雪听着两人又说了几句,不知为何突然觉得有些困。这股困意又不同于夜间的那种困意,反倒像是什么沉重的东西,压的人疲惫不已。 “……不知帝君突然到访,所为何事?” “我听闻妖宗曾收集了一本……” …… 周遭的对话声逐渐远去,变得模糊不清,好像面前有一张巨大的黑网笼罩下来,将他困住了。 林见雪意识到不对劲,本能地伸手抓住身侧人一片衣袍,对方眨眼般反手抱住他,将他整个人拉进怀里。 下一秒,林见雪陷入了沉沉的黑暗中。 第39章 林见雪虽然沉入了黑暗中,可还隐隐保留了点对于外界的感知。 他知道在他晕过去后,顾行渊紧紧抱着他,叫了他,随后身侧便是一阵急切的说话声。没过多久,他便被放入一张柔软的榻上。 有人紧紧握住他手腕,朝他的灵脉中不断输入灵力。他在一片沉沉的黑暗中,看到那些金色的灵力不断涌进,没过多久又奇异地消失在他体内。 “……应该是中了某种血咒……” 林见雪隐约听到身侧有人说道,这声音的主人,刚才见过一面,正是妖宗。 又过了片刻,一只微凉的手覆上他的额头,皮肤相触的刹那,舒服地让人不禁一颤。 “……怎么这么烫,是发烧了?”顾行渊朦朦胧胧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林见雪努力想醒过来,或者张口回两句,可惜无济于事。他除了感到有些疲惫,有些热,其他也没什么大碍,可不知为何,就是醒不过来。 又过了不知多久,身侧好像多了些人。 “这是我妖宗殿的医师……给仙君看看吧……” 顾行渊似乎应了声,随即一只陌生的手搭在了林见雪的手腕处。 那只手在搭上来的刹那,林见雪恍惚觉得,这位妖宗殿医师,探脉手法有些熟悉,总是令他无端想起某个人。 可那个人此时是不应该在这里的,他既没有跟着一起来妖宗殿,也不是妖宗殿的医师。 理论上是这样,可空气中隐隐飘来一股熟悉的药草味,这股味道他也在某个人身上闻到过。 “……需要集中精力为病人诊治,还请二位大人暂时回避。”沙哑的男声响起,随后传来门扇开合的声音。 房间内彻底安静下来。 林见雪感到一道气息停留在榻前,那个人似乎默默看了他很久,却没有动作。 从静默而漫长的空气中,林见雪莫名感到了对方某种难以言说的挣扎。 对方的手搭上他的手腕处,似乎是想做什么,可停留几秒后,突然颤了一下,又倏然收回去。过了一会儿,似乎是下定决心,又将手搭了上来。 这次停顿的时间更长,手抖得也愈发明显。 静默的空气中,对方的呼吸骤然快了几分。那只搭在脉上的手收了几分力,触上了他散在榻上的头发。 他感到对方的手顺着发尾磨蹭了片刻,一声轻叹消散在空气中 。 “对不起。”对方哑声道,尾音带着微不可察的颤抖。 下一瞬,周身缠绕的沉沉黑暗骤然一轻,好像那张束缚住他的网被收走,五感也变得逐渐清晰起来。 林见雪感到自己的意识,像从深渊中快速浮起。他听到身侧人退了两步后,转身匆匆朝门外走,动作之快,仿佛极力想躲开这里。 “——茯苓君!”林见雪解开桎梏,倏然睁眼,转头朝那方望去。 死寂般的空气中,一道灰白色的身影映入眼帘,背脊僵硬得绷直着。 “茯苓君……”林见雪从榻上坐起半身,浑身的高热还未散尽,脑子有些昏昏沉沉,可他清楚地知道发生了什么。 那道灰白的身影顿了顿,挣扎着侧过头,艰难道:“我不是,你认错——” 未说完的字句断在空中。 房门瞬间破开,刹那间,摄人带着压倒性的灵压翻涌而来,茯苓闷哼一声跪倒在地,地面甚至被压出几道的裂纹。 他低头撑着地面 ,半天没能起来。脸上的面具脱落下来,露出下面苍白如纸的面色。 他突然俯身,支撑不住般哇地吐出几口鲜血。温热的液体沿着地面的缝隙渗透进去,随即一片赤金色的衣摆晃入视线。 “咒解完了吗?”冷冷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带着几分凌冽的杀意,让人不寒而栗。 茯苓怔愣一瞬,随后自嘲般轻笑一声:“……原来帝君早就知道了。” 他咳了几下,盯着地面的血迹,喃喃道:“帝君放任我一人在房内,是料到我下不了手,最终会将血咒解了吗……” “若不是血咒只有下咒人能解,能留你到现在?若是你方才不解,你以为还有说话的机会?”顾行渊寒声道。 茯苓手指收紧,面色又白了几分,咬牙道:“我已是仙人之身,不可轻易处置——” “本君诛仙便是。” 话音落,顾行渊不再看他,转身朝林见雪走去。 “师尊,对不起。”顾行渊侧身坐到榻上,拉过林见雪的手腕,将灵力探入片刻后,似乎松了口气。他低头吻了吻林见雪手背,垂下的长睫显出几分温柔的意味。 林见雪眼睫微动,不习惯般收回手,转而望向地上的人:“茯苓君……你就是青毒师吧。” 茯苓低声笑了一会儿,又咳出几口血来:“果然还是被知道了,从听见你们要到妖界来,我就预感到你们会发现。” 顾行渊看向茯苓,眯了眯眼:“你身上的杀孽确实存在,可你飞升时,天道并未显示这些……你是如何瞒过天道的?” “我自是使了一些法子,不过现在探究这些也不重要了。”茯苓似乎有些喘不过气,缓了缓才又继续道,“如今杀孽在身,我也没什么好隐瞒的。我本想将此杀孽,转移到离寒君的……” 他说到这里,顿了下:“……离寒君身上。不过……算了。” 空气一时安静下来,林见雪沉默了很久,开口道:“茯苓君为何要隐瞒杀孽强行飞升?若是继续行医救世,未尝没有飞升的机遇。” “我只是心里觉得不公,”茯苓突然转过身望向他们,目光灼灼,咬牙道,“我觉得不公,为何人妖交战,人杀了妖便立为功德,妖杀了人便立为杀孽!? “天道便是如此偏心人修吗?妖修的性命便如此轻贱吗?” 林见雪愣了一瞬,转头看向身侧的顾行渊。 金眸冷峻的帝君面上不为所动,半晌轻叹一声,目光中有一丝怜悯:“谁告诉你,人杀了妖,一定会立为功德?” 茯苓怔怔看着他。 “杀孽与功德,不是这样简单断定的。你所看见的表象,背后必定是无数业障和功德权衡的结果。人杀妖,也会有杀孽。” 顾行渊语气淡淡,地面上的茯苓闻言,表情空白了一瞬。 “是吗……原来是我弄错了吗……”他呆立在场,片刻后脸上浮起一丝苦笑,“是我弄错了,我甚至、甚至还……” 他抬头望向林见雪,似乎想说什么,突然感到视线模糊起来,有泪水顺着下颌落在地面,渗入缝隙间消失不见。 “……离寒君……对不起……”茯苓颤声道,他朝那个方向深深低下头,很久也没抬起来。 顾行渊看了他一眼,道:“此前没有防备你,还允许你为离寒仙君诊治,是因为并未在你身上感到恶意……” “我此前诊疗时,并未有想害离寒仙君之意!”茯苓慌忙看向顾行渊,“离寒仙君真的很信任我,我开的那些药,也是真的为他好,此事不曾有半句假话!” “哦?”顾行渊微眯了下眼,似乎想起什么,又道,“你不曾在诊疗的事上,说半句假话?” “我……”茯苓目光突然落在林见雪身上,停留两秒,咬牙道,“……是,不曾有半句假话。” 顾行渊盯了他一会儿,随即收回目光:“如此便好。” 他起身,一步一步走到茯苓跟前,居高临下看着他。额上的金纹隐隐发光,浅金色的眸子里不带半分感情: “欺瞒天道获得仙身,还企图嫁祸杀孽,本该剥去你的仙位,永世不得飞升,但念你救妖界有功,与你入轮回盘赎罪九十九世,方可再次修道飞升。” 茯苓朝顾行渊磕了个头,很久没说话。 顾行渊抬手,指尖聚起一团金色的灵光,正要动作时,却听见茯苓突然道:“等等。” 他抬头望向林见雪的方向,迟疑几秒,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我想跟离寒君最后说几句话。” 林见雪目光与他的在空中撞上。 顾行渊微挑了下眉,目光有些冷:“说吧。” “不是的,我想跟离寒君单独说几句话,”茯苓咬了咬牙,“我不会做什么的,还请帝君准许。” “没事的,帝君就暂时回避下吧,我没问题的。”林见雪平静的声音响起。 顾行渊回头看向榻上的人,对方回他一个安抚的眼神。他略一点头,冷冷的目光扫过地上的茯苓,便拉开门出去了。 房间里安静下来,林见雪平静的看了他一会儿,轻声道:“说吧,你想告诉我什么?” 茯苓缓缓从地上爬起,一步步走到榻前,擦了擦嘴角的血迹。 “我猜,是关于我病情的事吗——你对帝君并没有完全说实话,对吧? ” 茯苓看了他一会儿,淡淡地笑了下:“离寒君果然很敏锐。” 他注视着林见雪的目光中,有种难以描摹的情绪,分不出究竟是喜是悲。林见雪被这目光看得心下一动,修行千年的直觉让他有种不安的感觉,好像接下来的事,会远远超出他的控制。 “我的灵力散尽,究竟是怎么回事?”他皱眉问道,“若是很不好也没关系,我承受得住。” 茯苓笑着摇摇头:“也不是坏事……其实你的症状,甚至也不是某种病症造成的。我只想问你一件事,一个月之前……应该是你飞升之前,你可曾与谁欢好过?” 欢、欢…… 林见雪眼睫颤动,不知想起了什么,几乎下意识的退了半分,略微慌乱道:“我、我不曾与谁……欢……” “你不必告诉我是谁,你自己知道便好,因为——” 茯苓看着他,柔和地笑了下:“离寒仙君,你有身孕了。” 第40章 漫长的几秒钟里,林见雪脸上,都呈现出一种近乎于空白的表情。 他听茯苓说话,好像每个字都能明白是什么意思,可合在一起就听不懂了。 他怔怔看着对方,纤长的眼睫轻轻抖了下,透出几分脆弱的弧度,似乎刚刚才回过神来。 “你……”他张了张口,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说什么?” 茯苓看向他的表情近似于温柔,好像对这个反应并不感到意外。 “我说,你有身孕,而且已经一个月了。”他咬字清晰地重复着,声音并不大,可其中蕴含的信息,却如一记重击敲在林见雪脑中。林见雪脸色霎时白了几分,他不可置信地看着对方,手下意识覆上了自己的腹部位置。 “我……”他薄薄的嘴唇抿了抿,有些微不可见的颤抖。茯苓的话像有什么奇异的效果,说完后,他仿佛真的觉得自己腹中,能隐隐感到一股与他紧密相连的气息。 茯苓侧头瞥了紧闭的房门一眼,凑近几分,语气柔和:“离寒君,我所说句句属实,你且勿慌张,这不是什么难堪的事。” 他顿了顿,又道:“男子怀孕……其实并不是没有记载,只是相较女子而言要危险许多。你若不想让人知道,便不要让人探你的脉,记得按时服用我给你的药,你会好受些。” 林见雪已经呆愣住了,半个字说不出来,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那一刻脑海中闪过的,是那日夜里残缺不齐的片段,混乱而荒唐。他本以为自己尽力不去想了,假装忘记了,便可以当做不存在了,可事实却将它们从记忆深处翻出,狠狠地摊开在他面前,逼着他不得不面对。 可他究竟该如何面对? 对方分明、分明是……是他的徒弟啊…… 林见雪深深吸了口气,闭了闭眼,眼睫颤动间落下一层浅淡的阴影。 茯苓朝他笑了笑,垂眸握住他的手,带着几分安抚的意味:“离寒君,我虽不确定那个人是谁,但门外那位……对你可是关心的很啊。” 林见雪眼睫猛地一颤,睁开眼时,茯苓已经将手收回,直起身来。 “好了离寒君,时候差不多,我该离开了。” 茯苓最后看他一眼,转身走到房门前,拉开门,一晃眼,那道灰白色的身影便消失在视线中。 片刻后,门外隐隐亮起一阵金色的灵光,又渐渐恢复沉寂。 一阵稳稳的脚步声传来,一人跨过门槛,走进房中,赤金色的衣摆随动作轻轻晃动。 “师尊。”低低的声音响起,对方走到他面前,俯下.身与他对视,“师尊,你怎么了?” 林见雪从出神中被拉回思绪,眼前骤然撞入一双浅金色的眸子,与回忆中那双眸子重叠在一起,耳边仿佛又响起那夜压抑而混乱的喘.息。他当即浑身一僵,下意识退了半分。 “……”顾行渊长眸微眯,气氛凝滞一瞬,随即他表情柔和下来,轻声道,“师尊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吗?” 林见雪这才缓过来,强行压下脑中的那些画面,垂下眸子镇定道:“我没事。” 顾行渊显然不怎么相信,皱眉道:“是不是方才他说了什么?” “没有。”林见雪几乎想也不想,快速否定道。 顾行渊静静看了他几秒。 “师尊,”他垂下眸子,伸手握上了林见雪的手,手指温柔地磨蹭着对方手背皮肤,透出几分眷恋的意味,“师尊说没有,便没有吧。师尊只用对我说想说的话,其他的,徒儿不会问的。” 林见雪抿了抿唇,道:“确实没什么,茯苓君他只是跟我说了些对不起的话。” 顾行渊应声笑了笑,两人便没有再提这事。 时候也不早了,林见雪本就容易疲惫,又经历了这一连串的事情,早就有些精神不济。 他躺在榻上,顾行渊细心地给他掖好被角,没过多久便沉沉睡去了。 这一夜异常漫长,梦里的画面光怪陆离,无数赤金的衣袍和低哑的声音充斥在他身边,将他层层包裹,逃避不得。 直到睁眼醒来时,眼前仿佛还残留着梦中混乱的画面。林见雪怔忡一会儿才意识到,已经是第二天了。 他略微松了口气,听见房门外传来细微的声响。门被推开,熟悉的脚步声朝他走来,床榻边落下一道淡淡的影子。 “师尊醒了吗,昨夜休息得如何?” 林见雪余光中映出一片赤金色的外袍,不由微怔一瞬,眸光一闪便移开了目光。 “挺好的。”他答道。 从榻上起身后,顾行渊照旧帮他系好了衣带,只是最后放手时,沿着腰侧的尺寸稍稍比划了一下,皱眉道:“师尊最近似乎……” 林见雪心头一跳,绷紧下颌盯着对方,有点紧张,好像怕对方察觉什么。 “……似乎清减了些,”顾行渊望他一眼,“是灵力散失的原因吗,最近除了困倦还有没有其他不适?” 林见雪扣得很紧的指尖松开了,缓缓呼出一口气:“没有,我感觉挺好的。” 顾行渊有些担心地看着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林见雪目光一转,看见顾行渊方才拿进来放在一旁的古籍,岔开话题道:“那是什么?” “哦,那就是我们之前要找的,残缺的半卷古籍。”顾行渊走过去拿起来,朝林见雪笑了笑,“有了这个,就可以找到恢复师尊灵力的方法了。” 林见雪盯着那卷古籍,莫名有些心虚,不敢多看。 若是顾行渊真按照古籍上的方法医治,最后他的灵力仍旧没恢复,要怎么办? 不,按照古籍上的方法,他的灵力肯定是不会恢复的。毕竟事实是……他的灵力根本没散失,只是被他腹中的…… 思及此,林见雪面色顿时有些僵硬,顾行渊见了,以为他是因灵力散失的事不悦,立即握住他的手沉声道:“师尊别担心,一定可以的。我们今日便启程回仙界,这时候那班医仙也从灵音源回来了,正好可以在一旁为你看诊。” 林见雪眼睫一颤,心跳几乎停了一拍:“……医仙们回来了?” 顾行渊点头:“是的。师尊若是着急,我可以想办法让妖宗开阵,我会护着师尊的,到时候只需半——” “不急!”林见雪骤然打断。一贯清冷自持的脸上,仿佛有什么东西无声地裂开条缝,往日里不曾见过的,混杂着慌乱而激动的情绪从中泄出了几分。 但那些情绪也只出现了一瞬而已,下一秒,林见雪似是察觉到自己失态,垂眸收敛了神色,那些情绪恍若错觉般,又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林见雪张了张口,极力组织着措辞,“我也没有那么着急。” 他抬眼看向对方,脑子里在急速运转,拼命想找个什么理由推脱掉:“其实……我觉得这里还挺有意思的。” 顾行渊愣了一下:“师尊喜欢这里?” “嗯?嗯,我还挺喜欢这里的。”林见雪简直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只能胡乱接下去。他并不擅长这样的谎言,生怕被对方看出,连说话时与对方对视也做不到。眼睫垂下,从上面的角度只能看到微微抖动的睫羽,落在白皙的皮肤上形成一层浅浅的阴影。 “这里似乎与其他地方都不太一样,我修行多年,还未曾到过这样的地方。所以,我想……” 他下意识咬了咬唇,薄薄的嘴唇被咬得泛白,日光下泛着一点细腻柔软的光泽。 顾行渊目光落在上面,喉结微动,半晌才哑声道:“难得师尊喜欢,便再待一阵子吧。这几日正好是妖界百年一度的大会,我们就等大会完了再走。” 林见雪好像满意了。 顾行渊凝视着对方,忍不住凑近了几分,伸手抓住了对方手臂。 “师尊,”两人的呼吸逐渐交融在一起,他眸色微动,低声道,“我好高兴,这是你第一次告诉我喜欢什么……你以后也多告诉我一点,好不好?” 林见雪怔怔看去,对方目光密密实实地缠绕上来,让人无法移开半分。眼底的情绪很深也很浓重,好像稍不注意便会沉溺进去,再也出不来。 “师尊……” 四周仿佛顷刻间安静下来,只能听见心脏略微急促的跳动声,感到拂过唇间的,紊乱而温热的呼吸。 林见雪看见对方半垂下眸子,目光扫过他唇上,好像下一秒就要发生什么。 林见雪头脑空白了一瞬。 下一秒,他骤然后退半步,伸手推开了对方! “你!”林见雪指尖微颤,又用力收紧,强行克制下这股异样的悸动。 他缓了缓,强撑着道:“我告诉你便是了,你,你别这么近……” 顾行渊被猛地推开,表情似有一刹的凝滞,随即轻轻笑了下,表情很平静,却莫名有几分难以言喻的感觉。 “好。”他嘴角勾了勾,看了林见雪一会儿,又别过头去,“师尊饿了吧,我出去看看有什么吃的,待会儿我们出去转转。” 说罢便转身离开了房间。 林见雪在原地站了好一阵,略微急促的心跳才渐渐恢复正常。 他缓缓吐出一口气,抬手揉了揉额角,似乎很头疼般闭上了眼。 方才的情形…… 若是不推开,顾行渊想对他做什么? 第41章 顾行渊说他去找点吃的,结果找了满满一桌子。 林见雪坐在桌前,看着面前色泽鲜美形式各异的菜,粗略一看有十几样,觉得头好像有点痛。 “妖宗殿的厨子手艺还是比寻常街上的要好些,虽然还是比不上仙界的,不过应该较之前的要好下口些。”顾行渊扫了面前的菜一眼,语气淡淡。 林见雪闻言,觉得对方的重点似乎有些偏移,斟酌了下还是开口提醒道:“行渊,我们只有两个人。” 且不说两人已是仙身,对于这类口腹之欲,其实并不像凡人般旺盛。就算是此前还在天墟峰时,闭关很长时间不吃也是常有的事,即便偶尔带领门下弟子吃个饭,也不过是些两菜一汤,肉也少有。 而现在桌上的,简直抵得上过去十几日的伙食了。 “师尊,这个百肘炖甜果是妖界的名菜,口味偏甜,厨子技术也老道,你要不要尝尝?”顾行渊笑了笑,替林见雪舀了点菜,盛入碗中,放到他面前。 眼前的白玉瓷碗中,盛着小半块肘子,面上淋着一层清新的酱汁,丝丝缕缕的甜腻味道顺着热气蒸腾而上,充斥在呼吸间。 林见雪盯着碗里的菜,分明看起来是十分可口的东西,加上微甜的口味,是他偏好的那类。若是放在往常,说不定便会成为他一段时间里的心头好。 可现在,胸口却翻起一股隐隐的抵触感,好像眼前的东西骤然变成了难以下口的东西,甚至连那丝气味也不想再闻到。 这是不太正常的。林见雪心道。 正常的他不会产生这样的感觉,不会对这样菜无动于衷,甚至避之不及。若是现在无故开始厌恶这些,会不会太奇怪了,他没理由不喜欢这些的,除非是因为什么特殊原因…… 林见雪抿了抿唇,盯着那只碗两秒,面色不变,抬手拿起筷子夹了一点,强逼着自己送入口中。 几乎还没尝出什么味,便急匆匆咽下。 应该要再吃一口,才看起来正常。 林见雪垂眸盯着碗里的菜,又夹起一筷,正要送入口中时,手腕突然被一只微凉的手紧紧扣住了。 愣神间,对方已经将他手压下,反手抽走他的筷子,拿走了盛着菜的那只碗。 全程没有说一句话。 林见雪抬眼看向对方,那张冷峻的面上看不出什么表情,长而低垂的眼睫半遮住那双金眸,也盖住了眼底情绪。 对方侧身重新拿了只干净的碗,目光在桌上十几道菜中扫了一圈,似乎在思考。 “……这个呢?”顾行渊指了指一道菜,抬眸看向他。 林见雪目光从对方身上移开,顺着手指的方向看去。那是一碟清炒的小菜,放在一堆色香味俱全的菜色中实在不怎么起眼,但从林见雪真实的心底来说,确实是最可能有食欲的一道。 林见雪察觉到对方还在看他,似乎在征求他的意见。他迟疑一下,略微点点头。 顾行渊替他盛了一些在碗中,放到他面前。 清淡的素菜香味迎面而来,确实比方才那股甜腻的感觉要好了那么一点。 但也只是一点。 林见雪垂下眸子,夹了一些送入口中。 他也不是第一次吃这种清炒小菜,修行时,吃的最多的几乎就是这种,各种灵植的清新味道裹挟其中,稍作烹饪便将那股新鲜气息,散发地淋漓尽致,确实是一道很美味的菜。 可无论曾经多么喜欢,现在也只是勉强入口的程度,实际味同嚼蜡。 不过还好,这次比方才想要吐掉的感觉好多了。 林见雪知道对方在注意他,他便尽量吃出一副自然的样子。吃到第三口时,顾行渊想是再也忍不下去般,伸手将他手中的碗抽掉了。 “对不起师尊。”顾行渊面色沉沉,捏住碗的手用力到泛白,“师尊,是我的错,我重新去弄。” 说着就要起身,林见雪眼明手快伸手拦住他,这才看清对方那双狭长的金眸中,满是黯淡。 “……不是,”林见雪心下蓦地一颤,只觉得不想再看到对方露出这种眼神,“不是你的原因,是我这几日胃口不太好。” “胃口不好吗……”顾行渊喃喃道,随即重新坐在林见雪身侧,伸手覆上了林见雪腹部,担忧道,“是不是昨夜里着凉了?” 林见雪被他一摸,毛都快被吓得炸起来,他强行克制住下意识躲开的冲动,不动声色推开对方的手:“没有,没有着凉……可能只是换了地方,有点不适应罢了,没什么事的。” 顾行渊抬眼看了他几眼,也不知究竟信没信,只是略一思索道:“师尊稍等片刻,我马上就回来。” 林见雪看着那道赤金色的身影转瞬消失在门外,房间内又安静下来。 他捏着手中筷子,看着面前这一大桌子菜,轻轻叹了口气。 灵力消散后,他好像变得越来越像未曾修行的普通人,原本对食物的**也愈渐强烈,可这几日开始,又不怎么吃得下东西了。 他垂下眸子,目光落在自己平坦的腹部,神色复杂。 少顷,林见雪似是不相信般,又夹起那道百肘炖甜果送到嘴边。甜腻得令人不适的味道直冲而来,他面色微变,咔哒一声轻响,筷子散落在桌面。 林见雪手捂住嘴唇,扇子似的睫羽受不了般微微颤动,终于认命般闭了闭眼。 等顾行渊再次回到房间里时,林见雪正坐在靠窗的矮榻上,一袭素白的衣袍衬得人愈发清冷,眉眼间神色淡淡,似乎正往楼下看什么,又似乎什么也没看。 “师尊,久等了。”顾行渊将手中的碗送至林见雪面前,对方转过头来,平静地看他一眼,目光又落到碗中。 白玉瓷碗中,盛着气味清香微酸的青果羹。 林见雪闻着这味道,眼神微动,好像终于对吃食有了几分兴趣。 顾行渊见状,绷紧的下颌线条放松下来,温声道:“这是徒儿刚做的青果羹,味道偏酸,毕较解腻,师尊胃口不好的话,尝尝这个怎么样?” 林见雪从他手中接过勺子,舀了一调羹咽下,神情并未有什么不对。他又埋头吃了好几勺,似乎确实挺合胃口的。 顾行渊终于笑了一下。 林见雪不知不觉就将那碗青果羹吃完了,看表情,似乎他自己也觉得很惊讶。他不自觉舔了舔唇角沾到的一点残羹,将碗递还给顾行渊。 “师尊感觉如何,待会儿要不要出去转转?”顾行渊语气也较方才轻松很多。 林见雪点点头:“可以。” 过了片刻,师徒二人从妖宗殿离开,走到了外面的大街上。 离百年一度的盛会只有一天了,从妖界四方而来的人渐渐聚集在这里,街上空前热闹。两人一路走着,顾行渊时不时随手替林见雪挡一挡行人,不知不觉走了小半条街。 “好——!!” “厉害,太棒了!嗷嗷嗷!” “天哪,下一个要谁上啊?!你要不要试试?” …… 不远处的前方传来一阵阵喝彩声,一群人围在一座漆红的高台前,台子旁歪歪斜斜插着一支布帆,上面潦草地写着一个“擂”字,而台上正在举行什么比试,气氛十分热烈。 林见雪神色微动,似乎对那处的状况有几分兴趣。顾行渊见状笑道:“师尊想去看看吗?我们过去吧。” 两天来到人群外围,正巧台上有两人已经开始比试起来。两人一人持剑一人持鞭,双方均收敛了自身的灵力,只凭修行的身法技巧来比试,更加考验各自的功力。那两人不似人修仙门中的身法,也不似仙界流传的招式,颇有妖界独有的那股感觉。 林见雪此前并未怎么接触过妖界之人,此时看那同样持剑的妖修,发现剑法有这样与众不同的使法,也是眼眸一亮,觉得很有意思。 台上二人一时战力胶着,不分胜负。林见雪不觉看入了迷,直到一方败下后,喝彩声四起,他才回过神来已经站了好一会儿。 “这里的修者确实与人仙二界不同,”顾行渊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这妖界盛会本质就是举行修为排名的大会,这些日子街上的擂台之风盛行,师尊若是感兴趣,那边还有好几个这样的擂台,要不要去看看?” 林见雪了然,顺着方向望去,果然看见街道上每隔一段距离,就有一座这样漆红的台子,围观的人均是里三层外三层,十分受欢迎。 他略一点头,却听见周遭人群里传来一些奇异的字眼: “嗷嗷俊哥儿看这里呀!” “哎呀看过来了看过来了嘻嘻嘻!” “俊哥哥我喜欢你呀~” …… 林见雪转头看去,只见一群打扮明艳的娇俏少女嬉笑着,朝方才台上的胜者抛手绢花朵,空中各种香包手绢乱飞,场面十分壮观。 林见雪从未见过如此场面,不由怔住了,身旁的顾行渊轻笑一声,道:“师尊可能不习惯吧,此处是妖界,不比人修那么恪守礼节。他们肆意惯了,从来想什么便做什么,没那么拘束。” 林见雪眨了眨眼,从怔愣中回过神来,缓缓道:“我此前听过妖界行事有些开放,只是没想到竟如此开放。” 顾行渊笑了笑,没说话。 林见雪转过头看向顾行渊,目光无意中越过对方,看到不远处两道靠在一起的身影。 一位书生模样的人侧头对身边人说了什么,对方闻言笑了一下,低头贴上了书生的嘴唇。 那两人就在大街上,旁若无人地亲起来。 林见雪长睫蓦地一颤,盯着那两道人影,几乎浑身都僵住了。 那对亲吻在一起的人…… 分明是两个男子。 第42章 “师尊,你在看什么?”低低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林见雪一惊,慌忙回过神来,顾行渊浅金色的眸子映入眼帘,遮挡了望向远处的视线。这个距离有些近了,几乎能在对方瞳孔中看见他的影子。 林见雪心跳快了一瞬,莫名有些心虚,下意识后退半步想远离一些,却骤然撞到什么东西,只听哗啦啦一阵响声,有东西落在地上碎裂了。 顾行渊似乎没料到他有这么大反应,怔了一下,随即拉过有些惊魂不定的林见雪,安抚性地握住他的手,轻声问道:“师尊是怎么了?” “我……”林见雪眼睫抖动,终于缓过来自己这反应有些不妥,刚要开口解释,却被一道惊呼骤然打断。 “——哎呦喂!!我的七星精象宝塔!!” 周遭的人群目光齐刷刷看向他们,纷纷退开一尺,只留师徒二人在原地。方才比试过的台上,一位半人高的灰袍男子从角落冲出来,急吼吼地跳到散了一地的盒子前,弯腰捡起地上的两块碎片,瞪着眼睛看了看,一脸悲痛。 “……”林见雪看向地面,几块瓷质碎片碎成一堆,显然是拼不起来了。 “对不起,我……”林见雪从顾行渊怀里走向那位男子,想要道歉,可实在看不出碎掉的是什么,也不知该如何赔偿。 那男子看起来情绪十分激动,原本还是个正常的男子模样,眨眼间双目赤红,头上噗一下冒出两条长长的耳朵,毛茸茸地乱抖,看来是只兔妖修。 “这位公子,实在是对不起,”林见雪很是愧疚,抿了抿唇,诚恳道,“我失手毁了你的东西,你看需要我怎么赔偿你?” 兔妖修手里捏着残破的碎片,又圆又红的眼睛猛地望向林见雪,一张嘴,露出两颗上等灵石镶嵌的牙,叫道:“赔?我需要你赔?我像是缺钱的人吗!?” “……”林见雪默默将目光从兔妖修脸上移开,余光察觉到身侧的顾行渊走上前,似乎想做什么,忙伸手拦住。 顾行渊长眸瞥向他,林见雪朝对方略一摇头,对方犹豫一下,终于还是退开了。 林见雪转头,对那位兔妖修道:“那你看,需要我怎么做呢?” 兔妖修终于从悲痛中冷静下来,对他们道:“这是我给这场胜者准备的奖品,现在奖品没有了,你让那位怎么办?” 台上还站着方才赢了的那位男子,正抱着怀里一堆香包帕子往这里望。 林见雪略一思索,道:“既然是给胜者的,那只要胜者得到这个奖品就行了,对吧?” 兔妖修有点儿没反应过来:“……啊?” 身侧的顾行渊已是明白他的意思,上前握住他手腕,皱眉道:“师尊,让我来吧。” 林见雪从他手中将手抽出,看他一眼,淡淡道:“没事,我只是灵力散失,又不是武力全忘了。且这台上是不用灵力比试的,你担心什么。” “可……”话还未说完,顾行渊只觉眼前微风掠过,这道雪白的身影纵身一跃,如一只轻盈的雪鸿般落至台上,衣袍翻飞,墨色长发随动作扬起一个弧度,衬得面色越发清冷。 周围气氛顿时一静,林见雪手中召出一柄长剑,那双形状优美的眸子看向对面的人,目光平静无波,却又在眼尾处带着一丝微挑的弧度。他下颌微抬,朝台上那人示意:“请。” 那人不知怎么,盯着林见雪呆了好半天,过了几秒才缓过神来,笑了两声,将怀里的一众香包帕子全扔了,抽出剑来指向林见雪,高声答道:“好!” 林见雪面色不变,下一瞬,他提剑上前。众人只觉眼前一道雪白的身影晃过,甚至来不及看清他的动作,一声清越的剑鸣划过耳际。 ——铛! 清幽的剑光掠过,哐当一声响,台上擂主的剑已被挑落在地,整个人被逼得连连退至台子边沿。 他面上震惊的神色还未散去,下意识看向空荡荡的手里。周遭死寂一瞬,随即爆发出阵阵惊呼! “哇!这位公子好厉害!!” “天呐,他是谁啊?好像有些眼生,可是长得好俊啊!” “是呀是呀,哎呦我的心跳得好快……” …… 林见雪在一众惊叹声中神色如常,只是收回剑来看向一侧的兔妖修。兔妖修怔了几秒,目光变了,随即一脸兴奋地朝台下喊:“还有没有人要上来比试的!?” 台下人群一阵骚动,一位精壮的高大男子走上台来,浑身皮肤黝黑,手中提着一把巨大的狼牙棒,沉声道:“我来!” 林见雪目光淡淡看向他,面色平静。 那高大的精壮男子低喝一声,朝林见雪冲来,临时搭的台架子似乎都在微微抖动。 谁知还未冲到林见雪身前,对方长剑削过身侧,看不清是如何动作的,那男子哀嚎一声,犹如一块沉重的巨石般翻滚两圈,手中的狼牙棒也从空中跌落,咚一声重重掉在地上。 四下里又是一阵惊叹,方才朝胜者抛香包帕子的姑娘们嬉笑着,又想朝台上那人抛东西。 林见雪察觉到什么,面色一僵,不动声色地朝远处退了一些。 兔妖修兴冲冲朝下面望了一圈,笑道:“还有没有人要上来比试的?” 台下人面面相觑,窸窸窣窣好一阵并没人回应。他又重复了一遍,依旧没人上来。于是,兔妖修清了清嗓子,朗声道:“既然如此,今日的胜者便——” “等等。”一道柔和的声音响起,音量不大,却能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林见雪目光微动,看向台下方向。 顾行渊也瞥向那处,长眸眯了下,不知在想什么。 一人身着艳红色的衣衫,如一簇焰火般从人群中跃上台来,五官带点阴柔的俊美,那双乌黑的眸子看过来时,带着几分似笑非笑的暧昧意味。 他手握一支长匕,目光在林见雪身上停留片刻,微微一笑:“这位公子剑法好生厉害,秦某愿与一试。” 林见雪略一点头,刚往前一步,脚下突然微不可察地一滞。 空中隐隐有股腻人的甜香,丝丝缕缕缠绕过来,好像无数勾人的小手暗暗拨弄人的思维。这种欲说还休的香甜味道,让正常人忍不住沉溺进去,时间一长便会松懈下来。 这种香气林见雪略有耳闻,某些妖修修行的道法,会辅以此种香味,来达到应敌时松懈敌人的效果。不过若是遇上意志坚定,或清心寡欲的人,这种味道至多也只是一点淡淡的香味罢了,起不了什么作用。 本该是这样的。 林见雪薄薄的嘴角抿得很紧,强行压下胸口泛起的那股强烈不适。 这种甜腻的味道……实在是让他忍受不了,平时还好,可现在他的状态,根本闻不得这种浓烈腻人的味道。 他隐隐感到台下有人凝视着他,目光专注带着熟悉的温度,不用确认也知道是谁的。 ……行渊还在这里,无论如何,不能把这股反应表现出来。林见雪心道。 他长眸一颤,下一瞬,对面的艳红色身影跃起,长匕的寒光从空中一掠而过,更加浓烈的甜腻香气翻涌着向他扑来! 林见雪面色白了一分,咬牙提剑迎上。 两人交手几个来回,原本方才干脆利落的剑法,莫名出了好几次偏差,甚至被长匕险险擦过身侧。 红衣男子嘴角一弯,眼中闪过一抹锐利的光亮,带着笑意道:“呵呵,公子这是干什么,对秦某如此手下留情……莫非,是看上秦某了?” 最后那句简直可以称得上调笑了,可林见雪根本无暇顾忌这些,光是压制住心口的那股感觉,就已经花费了大部分力气。 胸口翻涌的不适感越发强烈,他勉强抵挡住对方的攻势,却已是被逼至台边,再一步便会跌落台下。 “公子?”红衣男子笑盈盈看着他,眼尾一抹妖异的红痕越发勾人,他似是好心般劝道,“你若再不认真与秦某比试,可要输掉了。” 林见雪面色苍白,散乱的领口露出一点莹白的皮肤。他无意识地咬了下唇,强撑着看向对方,墨色的瞳仁中映出那抹近在咫尺的血红身影,和空中泛着寒意的刀光! 四周顿时响起一阵倒吸气声,气氛死一般凝滞。 顾行渊下颌绷紧,眯起的长眸死死盯着台上,脚下刚一动作却又猛地停住了。 ——铛!! 剑光碰撞的瞬间,巨大的灵光炸开,耀眼而纯粹。掺杂其中的恐怖灵压翻滚着向四周扩散,脚下的台子骤然裂开,灵压所到之处,周遭人群被压得纷纷跪倒在地,毫无反抗之力。 过了好一阵,尘埃散尽时,台上只立着一道修长素白的身影,红衣男子落在台下,长匕深深扎进地面,才堪堪停止了被击向更远。他衣袍被震得破破烂烂,满身尘土,抬头看向林见雪时,目光是毫不掩饰的震惊。 林见雪在原地静静地站了几秒,略微低下头,看了看拿剑的手,好像不认识自己般,盯了好一会儿,面上什么表情都没有。 下一瞬,他似是很疲倦般双眸微阖,扇子似的眼睫轻轻颤了一下,衬得苍白的面色有几分脆弱。 他身形不稳地晃了一下,便感到一只有力的手圈住他的腰身,熟悉的气息包裹上来,整个人跌入一个温暖的怀抱中。 第43章 林见雪从恍惚中回过神来,发现顾行渊的灵力正在他灵脉中游走。 “行渊。”林见雪睫羽颤动,有些心虚地想从对方怀中挣脱,被对方察觉后,更加用力的按在怀里。 “师尊别乱动。”顾行渊声音很低,带着几分强硬的意味。 林见雪周身像是有些透支般乏力,现下挣脱不得,只得乖乖任凭对方查探。几息后,顾行渊小心地将灵力退出他灵脉,手臂却依然死死地扣在他腰际。 被徒弟用这样的姿态抱在怀里,林见雪有些不适应,刚想开口说什么,身侧忽然响起兔妖修的声音:“你你你、你怎么能用灵力!?” 林见雪转过头,看见灰头土脸的兔妖修从地面爬起,三下两下爬到台上,瞪着一双红彤彤的眼睛,指着他一脸气愤。 “虽然、虽然你的灵力看起来很强,但这场比试是不能用灵力的,你这是违规了!不能算!”兔妖修嚷道。 林见雪也没料到最后会变成这样,有些不好意思,抿了抿唇,半垂下眸子朝兔妖修道:“抱歉,我确实违规了,那这场比试——” “无妨,”顾行渊突然开口,打断了林见雪的话,“你若是觉得不服,让人再上来比一次即可。” 话音落,他翻手接过林见雪手中的剑,凌厉的剑光在空中划过一个弧度,直指向台下的红衣男子。 “这位公子意下如何,还要再打吗?”顾行渊眸光瞥向他,语气淡淡,面上的神色不辨喜怒。 气氛僵持几秒,台下那位红衣男子缓缓起身,抖了抖衣上的尘土,目光在师徒二人身上扫过一圈,落在顾行渊冷峻的脸上,眼眸一弯笑道: “呵呵呵,这又是何必呢。虽然这位白衣公子动用了灵力,可在场众人,除了你以外,无一不被这股灵力压得站不起身……我想,已经没有继续比试的必要了。” 红衣男子说罢,朝兔妖修示意认输,兔妖修没法,只得站到林见雪身边,宣布道:“既然如此,这场比试的胜者便是他了!” 台下也无人有异议,兔妖修指了指地上那堆碎掉的东西:“行了,既然你们拿了胜者,那我就不追究东西被毁掉的责任了。” 林见雪朝兔妖修略一点头,周围观看的人也陆陆续续散去。 师徒二人走下台子,林见雪不自然地挣了下手腕,侧过头对顾行渊低声道:“我没事,你放开我。” 顾行渊靠得距离很近,呼吸时温热的吐息拂过林见雪耳际,勾起一阵酥麻的痒意。 他略微松开扣紧林见雪的手,面上的神情却并未放松下来 ,皱眉问道:“看师尊方才释放的灵力,还以为灵力恢复了,可探知灵脉后并不是这样。师尊可知这是怎么回事?” “我……”林见雪目光闪了闪,别过头道,“我也不知道。当时并未感到灵力波动,只是很寻常的一剑,谁知……” 他不自然地抿了抿唇,柔软的嘴唇因用力而泛白一瞬,顿了顿又道:“可能,是之前灵力消散得并不完全,方才只是那些灵力的残留吧。” 顾行渊看了他几秒,目光从他绷紧的,白皙细腻的下颌收回,手指轻轻蹭过对方手腕的皮肤,带着几分安抚的意味。他垂眸低声道:“嗯,那可能就是残留的灵力吧。” 顾行渊见林见雪已经恢复精神,便将人放开了。林见雪从对方怀里直起身,正准备走时,身侧几步远处忽然传来一道阴柔的声音。 “二位公子请留步。” 两人转头看去,刚才那位红衣男子整理好衣物,站在那里朝两人盈盈一笑,看样子似乎在一旁看了挺久。 顾行渊盯着他,面上没什么表情。 红衣男子感到那如有实质的目光,犹豫了一下,似乎不想放弃,还是顶着压力朝林见雪走来,笑道: “方才台上,公子的一身剑法着实厉害,秦某难逢敌手一时激动,言语间多有冒犯,还请不要介意。不知公子可否告知名讳?” 林见雪见对方此时彬彬有礼,倒不似方才在台上那般轻浮,心下也有了几分好感,点头道:“无事,我是……” “比试已经结束,秦公子也道过歉了,此事也到此为止。”顾行渊冷冷道。 林见雪余光瞥向他,顾行渊面色很沉,似乎心情不怎么好,甚至并不理会林见雪的眼神。 林见雪皱了下眉,刚要开口,忽然感到对方的手挨上他的,两人十指相扣,交叠的手被对方刻意暴露在空气中。 林见雪怔了下,他隐约觉得这种动作似乎过于亲密,好像不应该随便这样做,可又说不出感觉怪异的理由。 秦公子神色一愣,目光在那两人交叠的手上停留好一会儿,又略带迟疑地看了看顾行渊,似是顾忌着什么,眼里浮起几分遗憾的意味,恋恋不舍道:“既然如此,那还是算了吧……真可惜。” 他似笑非笑地瞥了顾行渊一眼,上前几步对林见雪微微一笑,眼尾的红痕透着几分妖异: “今日遇见公子,秦某实乃三生有幸,无缘得知公子名讳,实在是遗憾。离别之际,秦某有一样东西想送给公子。” 说罢从怀中掏出一只精致的小盒子,面上雕刻着细致生动的花样,好几种认不出名字的花朵蜿蜒交错,还隐隐约约有股异香,从盒子里散发出来。 “这是我潜心研究多年所制,今日送给公子,也算了结了一个遗憾。” 林见雪不明所以,将东西接过,对方朝他意义不明地笑了下,不等他反应过来,躬了躬身便走远了。那速度之快,仿佛再多留几秒,便会被某种目光戳成筛子。 “这是什么……”林见雪低声喃喃着,他手里拿着那只盒子,正要放到眼前细看,顾行渊突然从一旁伸出手来,状势就要抢走那只盒子。 林见雪眼明手快,将盒子翻手收入袖中,看向对方:“你这又是做什么?此物并没有危害,也没什么特殊含义,你又想收走吗?” 说又,是因为此前茯苓君曾送他一个香囊,结果转眼就被顾行渊抢走了。林见雪对这种行为有些微妙的不满,好像自己被对方时时刻刻管着。 分明说好了自己是师尊,顾行渊只是他徒弟。 既然如此,那这种行为实属有些僭越。 顾行渊盯着他几秒,似乎想说什么,眸光动了动,最终还是没有说。他轻轻叹了口气,收回手道:“师尊若是喜欢,就收着吧。只是……” 林见雪等了一会儿,半天不见他下文,忍不住问道:“只是什么?” 顾行渊顿了顿,余光从对方雪白幽深的领口划过,低声道:“……没什么。” 林见雪瞥他一眼,不再理会。 两人在人群中又逛了一会儿,天边忽然开始聚集起一片乌云。天色变得稍稍暗沉下来,微冷的风从很远的地方吹过,有几丝钻进领口,林见雪下意识缩了下脖子。 “冷吗?”顾行渊低声道,随即微凉的手指覆上来,替他细致地拉紧了领口。 天边开始飘起小雨。 地面变得湿润起来,街上的行人开始抱着头四散开去,原本熙熙攘攘的街道,在雨中渐渐安静下来。 林见雪立在慌乱躲雨的人群中,听见身侧人说了句稍等,转头看去时,顾行渊正从一旁的小摊前转身,手中拿着一把竹伞朝他走来。 咔哒一声轻响,宽大的竹伞在他头顶撑开,伞面上绘着几枝粉色的桃花,将两人笼罩在一方小小的世界里。 淅淅沥沥的雨水落在脚边,周遭的雨声传入耳中,可头顶这只伞仿佛有某种屏障,将两人与周围分隔开来,连空气似乎也变得安静起来。 “师尊,走吗?” 林见雪抬眼,面前一双淡金色的眸子静静看着他,目光那样专注而幽深,好像已经看了很久,又好像此时世界中,唯有眼前一人般。 时间好像在此刻停了一瞬,林见雪睫羽颤动,心跳骤然快了几分。 他回过神来,慌忙移开视线,胸口被一股说不清的异样情绪占领,打得他措手不及,根本无从抵抗。 他觉得对方好像靠得太近了,甚至能感觉到对方呼吸时,那股温热的温度。方寸间还有对方身上的,淡淡的熟悉的味道。 “师尊?”顾行渊轻声问道。 林见雪胸口一跳,感到对方微凉的手指,轻轻捻过他耳边的发,替他理到耳后。 “怎么了?”对方微微低下头,幽深的眸子望进来,好像再低一点,就会发生什么。 林见雪拢在袖中指尖一颤,触电般退了半分,转过头道:“没什么。” 他顿了顿,才道:“……回去吧。” 对方沉默了一会儿,应声道:“好。” 两人在雨中行进,一路上林见雪频频走神,整个人仿佛踩在云端上,脑子里一片混乱,好像想了很多,又好像什么也没想。 待他回过神时,已经回到妖宗殿内。 顾行渊替他将沾了冷气的外袍换下,收起衣服时,忽然从外袍中咔哒掉出一个东西。 林见雪神思本不知飘到哪儿去了,被这一声响拉回来,低头一看,地上安安静静躺着一只盒子,正是刚才秦公子送给他的东西。 林见雪将那只盒子捡起,拿在手中看了看,好奇地打开搭扣,里面盛着满满一盒雪白的脂膏,浓郁的甜香气扑面而来,却并不腻人。 “这个……究竟是什么?”林见雪左看右看,实在与记忆中的各种药膏都对不上。他余光看见顾行渊一直盯着这个,便忍不住开口问道。 顾行渊闻言没说话,只是伸手将盒子咔哒一声合上了,抬眼看向他,狭长的眼尾拉起一抹微妙的弧度,目光很沉,里面全是看不懂的情绪。 林见雪突然升起某种直觉,好像他不该问这个问题似的。 可是……这个问题怎么了吗,为什么不能问? 不待他想明白,顾行渊垂下眸子,缓缓道:“之前那个秦公子,修的是狐妖修中盛行的风月道。” 风月道…… 林见雪隐隐感到有什么答案呼之欲出。 顾行渊的手覆上他的,掌心的温度莫名有些滚烫。 林见雪被这股温度烫得指尖一颤,下意识想将手缩回来,却被对方反手死死握住,动弹不得。 “师尊,”顾行渊逼近他几分,低下头来轻声道,“你真的想知道这是什么吗?” 第44章 顾行渊说话时的声音很轻,听起来像是在问他,但语气中莫名有几分隐.秘的,不易察觉的蛊惑味道。 林见雪在那瞬间心跳得很快,某种尖锐的直觉快过思维,先一步燃起了对于危险的警觉。 在那几秒微妙的静默后,林见雪垂下眼帘,压下心口鼓动的心跳声,不自然地轻声道:“算了,可能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 话音落,他听见对方好像轻笑了一下,顿时耳根不受控制地烧起一片,一直漫延到乱成一片的大脑中。 顾行渊呼吸时的热气拂过他耳侧,一字一字清晰地对他道:“这种东西……师尊也是用过的。” “……”林见雪大脑几乎凝滞了,耳边反复回荡着对方说的话,连对方是什么时候离开的都不知道。 他甚至没注意到,手中那只罪魁祸首的盒子,也被对方不知不觉拿走了。 . 第二日,百年一度的妖界大会终于开始了。 每届大会主要目的,都是从万千妖修中排出个甲乙丙来,由报名的妖修一对一比试,胜者进阶,进行下一轮比试。 比试地点是一方巨大的台子,可容纳千人站立,地面画有符阵,可避免台上的比试波及到周围。 妖宗带领师徒二人达到时,台子四周已围满了八方而来的妖修,奇形怪状的旗子乱舞,喧声震天,场面十分热闹。 妖宗将二人安置在看台上,在他座位的附近,笑盈盈对他们道:“这个视角是最好的,二位请随意。” 顾行渊随口谢过妖宗,在座位上坐下。 两人面前放着一张长案,上面有各类点心瓜果,放眼望去,底下比试的状况也一目了然。 顾行渊侧头看向林见雪,对方清冷的面上神色淡淡,似乎与平常没什么两样。实际上,从最近一段时间来看,林见雪的睡眠时间比此前稍长一些,整个人好像特别容易困倦。 他目光从林见雪白皙细腻的皮肤上划过,落在对方柔软的淡色唇角,忍不住开口道:“师尊,早上你只喝了半碗粥,要不要再吃点儿东西?” 林见雪并没有看他,不自觉打了个呵欠道:“不用,我不饿。” 大约是看见他打呵欠,顾行渊忽然凑近几分,微凉的手指很自然地理过他耳边的发:“师尊是不是困了?今天确实起得早了些,要回去休息吗?” 分明只是寻常关心的话,只是说话人隔得近了些,便觉得有股滚烫的热度,随对方相触的指尖传递过来。林见雪身体微不可察地一僵,不动声色将对方手推开,定了定神道:“不困。” 其实昨日直至睡觉时,林见雪脑子里都不可控制地回荡着顾行渊最后说的那句话。 用过…… 是什么时候用过,怎么用的? 这种问题根本无法启齿,却又让人控制不住地深想下去。被刻意掩埋在记忆深处的片段,随着那句话被强行挖出,在脑海中反复回放。 直至后半夜,林见雪才勉勉强强睡去。 “这个果子味道比较清甜,师尊要不要尝尝?” 林见雪回过神,顾行渊从盘子里捡出一颗澄黄色的果子,递给他。 林见雪掩饰般地正了正色,接过果子咬了一口,眉心微不可察地蹙了下,不知想起了什么,手指不自觉触上了腹部。 下面的比试已经开始了,四周的喧哗声此起彼伏,有两位妖修走上台子。林见雪手中捏着那颗果子没动,顾行渊见状道:“怎么了?” 林见雪不自然地把手从腹部拿开,眼睫微颤,抬起下颌示意道:“你看这俩人谁会赢?” 顾行渊看向台上的两人,淡淡道:“应该是左边那个吧,那人……” 林见雪手指一翻,被咬了一口的果子咕噜噜滚到了脚边,又滚到了看不见的阴影里。 “……所以他胜算大一点。”顾行渊收回目光,看向林见雪,“师尊觉得如何?” 林见雪抿了抿唇,含糊道:“嗯,差不多。” 话音落,却感到对方目光直勾勾盯着他身侧的地上,林见雪忽然有点儿紧张,好像做了什么坏事怕被发现似的。 下一瞬,对方俯过身来,从他脚边捡起了什么东西。林见雪背脊僵硬了一刹,随即听见一阵细微的嗷嗷声。 一抹碧青色的小东西映入眼帘,身体被顾行渊手指捏住,四只爪子在空中使劲扑腾。 这是……青玉? 林见雪一愣,青玉撞上他的视线,嗷嗷叫着想扑进他怀里。顾行渊眯了下眼,寒声道:“你还敢出现?” 青玉抖了下,可怜兮兮地望向林见雪,嗷嗷乱叫,似乎拼命想说什么。 林见雪道:“把他放下吧。” 顾行渊冷冷扫了青玉一眼,终于松开手,将他丢到地上。 落地的瞬间,青玉恢复成人身,小小的身体一把抱住林见雪衣摆,委屈道:“之前的事对不起!我阿爹已经训过我了,我不该帮助坏人害了你!我、我也不知道是这样,那个人骗我说,你生病了,要这样做才能救你……” 阿爹应该就是妖宗了,而他口中之前的事,应该是指帮助茯苓下血咒。 不过已经无所谓了,此前也大概猜到青玉是不知情的。 “无事,此前的事便算了。”林见雪道。 青玉闻言,圆溜溜的眼睛亮了几分,似乎有些高兴:“呜仙君你太好了……对了,那你的病好了吗?” 林见雪神色一顿。 青玉没有察觉,继续往下说道:“此前我探知到你体内灵脉中灵力全无,那个人说,其实你体内的灵力并不是没有,只是——” “玉儿。”一道微沉的声音响起。 转头望去,一身黑袍的妖宗正看向这边,皱着眉朝青玉招了招手:“罚你关的禁闭还没完,是想再加一个月吗?” 青玉当即缩了缩,面上浮现出绝望的神情,几乎快哭出来了:“呜我错了,我,我只是想出来道歉……” 话未说完,已经被妖宗一把拎走了。 林见雪看着青玉的身影消失在视线,背脊绷紧的线条又放松下来。他回过头时,正撞上顾行渊带着几分探究的目光,顿时心下一惊。 “师尊,”顾行渊注视着他,目光很平静,却有种不容忽视的锐利感,“仁清是不是对你说过什么?” 林见雪嘴角几乎立刻绷紧了。 他错开对方直视的目光,垂下眸子,语气平静道:“没有什么。” 话音出口的瞬间,顾行渊眼中有什么光芒黯淡了一几分。 空气中似是散开一声轻叹,林见雪感到对方握上他的手,指尖带着滚烫的热意磨蹭过他皮肤,勾起一阵细微的痒意。 “这段日子,总觉得师尊好像瞒着我什么事。”顾行渊语气中像是有些失落,“如果有什么顾虑和麻烦,师尊为何不告诉徒儿?” 徒弟…… 是,他们的关系,明明是师徒。 林见雪忽然觉得,师徒这两个字异常刺眼。 他想到灵力散失的原因,想到此刻身体里孕育的那个生灵,只觉得有些荒谬。 最让他有些无措的,是近日以来,越来越无法控制的那股陌生的心慌意乱。 林见雪眼睫颤了颤,想将手收回,不料对方握得很紧,丝毫没有松开的意思。 顾行渊声音很轻,带着一点委屈的意味,让人心尖一颤:“师尊是不是不相信徒儿?” 林见雪几乎是下意识反驳道:“不是的……” 随即察觉到不妥,忙改口道:“没有的事,我没什么瞒着你的。” 顾行渊静静看着他。 四周的喧嚣声持续不断,可好像再没有一丝一毫能进入两人耳中。 片刻,顾行渊垂下眸子叹道:“师尊愿意说什么便说什么吧,徒儿并没想逼迫师尊,只是想替师尊分忧。” 他顿了顿,似是想起什么,对林见雪笑道:“等妖界大会过了回仙界,便可用古籍上的法子为师尊重修灵力。到时候,师尊也不必因灵力的事担心了。” 林见雪眸色变了变,看向顾行渊,好半天才答道:“好。” 妖界大会就这样一天天过了,观看比试有时有些意思,有时又很无聊。只是林见雪常常看着顾行渊走神,不知在想什么,在被对方察觉前,又迅速移开目光。 转眼便是妖界大会最后一日了。 这一日决出了最终的胜者,获得前百名次的妖修欢庆在一起,参加盛大的晚宴。 妖宗将酒递到两人面前,笑吟吟道:“这是妖宗殿百年酿造的不思归,二位尝尝,这比起仙界的佳酿又如何?” 顾行渊笑了下,将递到林见雪面前的酒杯接过,道:“离寒仙君不善饮酒,就由我替他喝了。” 说罢,仰头将两杯酒饮下。 妖宗连连夸好,又寒暄几句便有事离开了。 两人坐在晚宴的一角,顾行渊看着林见雪略带倦意的面色,不由伸手覆上他略显瘦削的肩头,轻声道:“这几日看比试确实有些累了,师尊今日早点回去休息吧……明日还要回仙界。” 林见雪转头看向他,大约是很高兴,一贯清冷淡漠的眼中,闪过一抹转瞬即逝的笑意。 林见雪很少笑过。 这抹笑意,如同锋利的冰霜里融化的几分柔意,眉眼间都透出一种泛着光的,难以形容的美来。 顾行渊心头一跳,只觉得呼吸好像都停止了一刹。 “不急,”林见雪从对方手中取过酒杯,重新斟满,淡淡道,“难得来一次妖界,今晚便多待一会儿吧。” “……师尊?” “喝一点没事。”他端起酒杯抿了一口,柔软的唇角在明明暗暗的灯火中,泛着细微的光泽。 “好像还行。”他眼中像氲了一层朦胧的水光,变得动人又有几分不真实。 也不是有意还是无意,他随手将剩下的酒递到顾行渊面前,轻声道:“你不喝吗?” 第45章 林见雪本意是想让顾行渊喝掉杯中剩下的酒,然后再一杯一杯灌他。 谁知顾行渊静静看了他几秒,突然接过杯子一口饮下,随后一声不吭拿起那壶酒,仰头又喝完了。 林见雪有些怔忡,顾行渊将空的酒壶放下,呼吸间带着酒香的热气轻拂过来,那双浅金色的眸子很沉很深,静静地望着他时,里面像是掺杂着某种微光。 在那瞬间,林见雪以为对方会问点什么,比如怎么突然有兴致喝酒了,或者说点其他什么的。但是没有,顾行渊一句话都没说。 林见雪有些拿不准对方的想法,但事已至此,仓促间也容不得他想太多了。 “……喝这么急作什么。”他淡淡说了句,随即又从一旁拿过满满一壶新酒,给自己倒了一杯。 酒香在方寸间浮动,林见雪竭力压下心口的那股不适。因为某种不便明说的原因,他比以前还要不善饮酒,甚至喝下去后,胸口还隐隐有些不舒服。 林见雪修长白皙的手指微微曲起,只略作停顿便拿起了酒杯。 不舒服就不舒服吧,忍一忍便好了。只需要喝一点点,到时候再让对方…… 冰凉的酒杯刚碰上嘴唇,一只手蓦地从旁横插过来,强硬地从他手中夺走了酒杯。 林见雪一愣,顾行渊已经将他的那杯一饮而尽,放下时,那双眼中透出一点沉沉的眸光。 他只看了林见雪一眼,随即一言不发地拿过那壶酒,仰头又开始喝。酒喝得很急也很猛,没有一丝犹豫和停顿。 那根本不是在喝酒,只是在灌而已。 林见雪怔怔盯着对方,呼吸忽然急促了几分,指尖控制不住地开始微微发抖。 片刻后,顾行渊将空了的酒壶放下,手背擦去嘴角残留的酒液,张嘴平缓了下呼吸。那双眼底满是浓重的情绪,分不清是醉意还是其他,只一眼便令人心惊。 “师尊……”他直直看着林见雪,声音微哑,好像有无数的话淹没在那双眼中,最终却只温柔地问道:“还需要喝吗?” 林见雪指尖抖得更厉害了。 他喉头发干,只死死盯着对方,说不出半个字。 空气沉默几秒后,顾行渊眼神微变,似是很轻的笑了下。那笑容有种难以形容的揪心,好像心脏深处都在微微发痛。 顾行渊垂下眸子,伸手拿过一壶新的酒,不带一丝犹豫地又灌了下去。 这么灌酒,根本不会感到好受。 满满三壶不思归,到最后几乎在强咽。 林见雪看着对方的样子,心脏像被一只手狠狠抓住般,疼痛得无以复加,好像连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 ……够了,别这样。 那是他一手带大的徒弟,从来天赋卓绝,天之骄子般的人物,何曾被人逼成过这副样子? 林见雪胸口起伏,扣在手心的指尖用力到泛白,想阻止对方,想把对方手中的酒夺下,让他不要再喝了,快停下。 可是理智让他强行按下了这股冲动。 ……这是干什么呢,这不正是他想要的吗? 他不就是想把顾行渊灌醉吗? 林见雪几乎浑身都在发抖,可身体却无法动弹半分。 片刻后,酒壶终于又见底了。 哗啦一声清响。 酒壶失手落在地面,摔了个粉碎。 顾行渊抬眼望向他,眼神涣散一瞬,蒙着一层浓厚的醉意。 “师尊……”他忍不住轻声喊到,整个人凑近几分,滚烫的手心覆上林见雪的手,小心而眷恋,好像抓住了世界上最重要的东西。 “师尊,现在够了吗?”顾行渊轻声问道。 林见雪说不出话。 “师尊,你不要逼自己做什么,徒儿看着难受。”顾行渊摇摇晃晃贴近他,很委屈般小声道,“你看,你想要什么,只要说一声,徒儿都会去做的。” 他根本还没开口,顾行渊便去做了。 他想要顾行渊喝醉,顾行渊便帮着他,把自己灌醉。 面前人体温因醉酒而有些发烫,他慢慢靠上来,几乎靠在了林见雪搂怀里。 他眼皮一直打架,几乎是强撑着保持一点神智:“师尊,你喜欢什么,想要什么,都告诉我好不好?你不要瞒着我……” 话及此,似是想起什么,顾行渊面上掠过一次痛苦的神色:“三年前的那天,师尊不告而别……只是睡了一觉醒来,就再也找不到师尊了。” 林见雪心脏突然颤了一下。 顾行渊絮絮叨叨的声音越来越低。 “那种感觉,真的不想再一次……” 往后便只剩下轻缓的呼吸声,顾行渊终于醉得睡着了。可即便是睡着,顾行渊的手也紧紧握着林见雪的手,好像在梦中也在担心着什么一般。 林见雪抱着怀里人,脑子里乱成一团,呼吸久久不能平静下来。 他想起这个人很小的时候,每晚睡觉都要抓着他衣袍,好像只有他在身边,才能安稳入睡般。 他原本以为,每个人都如自己一般,时机到了便要独自前行,与谁都不过萍水相逢,终究是要分离的。因此飞升前,他才会作出不告而别的决定,他本以为这是很自然的事情。 可是此刻,似曾相识的场景再次出现在他面前,他本该趁顾行渊睡着一走了之,心底却隐隐有种难以压制的疼痛。 -- 要是他再一次走了,顾行渊醒来,会不会难过? 毕竟,毕竟他只有自己一个师尊,可能真的很珍惜…… 林见雪不敢继续往下想,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闭了闭眼,强行冷静下来。-- 可是留下来…… 他根本不可能留下来。 若是留下来,他腹中的孩子终有一天会被发现,到时候该如何解释? 他该如何面对顾行渊? 他又该如何面对这段师徒关系? 林见雪下颌绷紧,沉默了很久。末了,他缓缓吐出一口气,睁开眼时,形状优美的眸中一片清明。 他半垂下眼,将怀里人靠在了面前的长案上,又似乎怕对方睡着了冷似的,将外袍褪下盖在了对方身上。 其实他知道,已是仙体的帝君应该也不会被这种小病侵扰,可他只是下意识想这样做,好像这样做了,心里就能好受些。 “行渊……”林见雪抬起手,似乎是想触上对方睡着的侧脸,抬到半空时,却又停住了。 会场里喧声震天,热闹的气氛一浪高过一浪,无人关注这个角落里,又发生了什么。-- 他眸色变换,骤然起身退了一步,又退了一步,然后转过身去逃也似的离开了。 会场里热闹依旧,灯火间光影交错,人群来来往往谈笑风生,好像并没有因为少了一个人,而发生什么变化。 许久之后,伏在长案上的帝君手指蜷起,触上了那件还残留着体温的雪白外袍,将外袍一点一点抱进怀里。 他将头深深埋进衣袍间,半晌才缓缓睁眼,狭长的金眸深不见底,望着虚空中的某处眯起。 “你还是要走……” 第46章 林见雪从妖宗殿出来后,一路疾行。 妖宗殿往北一直走,可以抵达妖界与人界的交接处,他从那里可以回到人界,找个地方安安静静把孩子生下来。至于为何不回仙界……只怕踏入仙界的下一秒,便会被顾行渊察觉吧。 他知道身为仙界首座的帝君,哪怕醉酒也不会耽误很久,即使是满满三壶不思归,或许明天晚上,或许明天早上,或许更快一点……只需要一柱香的时间,顾行渊便会清醒过来。 他咬牙从殿门出来后,一刻也不敢停,可能也是为了压制住心底那个荒谬的想法,怕那个想法会在停下脚步的刹那,反扑了理智。 头顶是沉沉的夜色,因着今夜是妖界大会最后一日,许多人涌上街欢呼雀跃,比往日更为热闹。无数人从身侧一闪而过,从拥挤喧闹的大街,逐渐走到了偏僻静谧的郊外。 林见雪不知走了多久,他体内灵力尽失,虽然身上携带有飞行之类的法宝,却不敢轻易使用。那些都是蕴含着仙气或人修灵力的法宝,若是在妖界运用,指不定要引起旁人注意。稳妥起见,也只能徒步行走。 明月高悬,从枝头爬上高空,又逐渐下落一点。 凉风丝丝缕缕袭来,带着寒气侵入了衣领深处。林见雪不由紧了紧领口,颤了一下。 滴答—— 有冰冷的水滴从层层云中落下,片刻后,淅淅沥沥的小雨开始下起来。 林见雪脚下一顿,侧身躲在了一旁的屋檐下。放眼望去,此处距离妖宗殿已经很远了,连房屋都逐渐变得稀少起来,黑压压的天色下,偶尔可见几点摇曳的灯火。 照这个速度,要到达人界入口,可能还需一两日。 林见雪缓缓呼出一口气,低头从储物戒中找了半天,还真找到一把伞来。要从自己身上找到一把伞实在不容易,毕竟他从未担心过会短了这些用具,自然也不会想到去备下。 以前还在墟无峰时,身边一堆人忙前忙后地做这些琐事,后来飞升成仙,包括到了妖界,衣食住行皆有人细心照料…… 林见雪垂下眼帘,手中的伞面上,绘着眼熟的几枝粉色桃花。他抿了抿唇,停顿几秒后还是将伞撑开,一头扎进了朦朦胧胧的夜雨中。 大约是中途停了一下的原因,撑着伞走了没多久,胸口那股聚集起的气散了些,疲惫开始渐渐爬上来。林见雪又走了一段,在一处有些荒废的小院停下。 绵密冰冷的小雨持续在下,疲倦和困意侵袭上来,让人的视线有些模糊。他朝后靠在粗糙的砖墙上,墨色长发从窄瘦的肩头垂落。 好像有点冷…… 林见雪后知后觉地缩了缩肩膀,纤长的睫羽颤动,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从储物戒中摸索一阵,翻出一件厚重的赤金色外袍。 这件外袍材质不凡,出现在黑夜中时,甚至隐隐散出了一点微茫。林见雪目光复杂地看着它,迟疑一瞬,想着四下里也无人看见,还是将外袍披上了。 被冷风侵袭的身体立刻温暖了几分,隐隐有源源不断的热流从外袍中传来,像极了某个人温暖而熟悉的怀抱。 林见雪定了定神,将这种感觉强行排出脑海,抬眼看向四周。零星的灯火都已被甩在了远处,耳边除了清冷的雨声再无其他。 都已经这么远了,今夜,要不就在这里歇一歇吧。 他强撑着睁了下眼,最终还是向困意屈服,整个人顺着冰冷的墙壁缓缓下滑,裹紧了外袍缩在墙边。 沉重的困意潮涌般一层层覆盖上来,外袍裹在身上,呼吸间隐约还有一点熟悉的,淡淡的某种香的味道,恍惚间又将他的思绪勾回了那个人身边。 “行渊……”困意包围了他,林见雪无意识地念出这个名字,声音消散在淅淅沥沥的雨中,几不可闻。 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也不知道睡了多久。 朦朦胧胧中,只觉得周身变得更加温暖了,熟悉的气息越发浓烈地缠绕上来,仿佛要侵占他所有神志般强势不可抵挡。 好暖和…… 林见雪本能地朝那处温暖靠了靠,又调整了个更舒服的姿势,继续陷入了沉睡之中。 梦中他好像不再冰冷的雨中仓促前行,而是被人很小心地抱着,一齐前往什么地方。或许是这种熟悉而安心的感觉实在太过美好,又或许是身体强大的困意作祟,林见雪这一觉好像睡了很久,漫长地让人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让他从这种恍惚的梦境中惊醒的,是耳边一道陌生的中年男子声音。 “……这次的诊断结果,还是与之前一致。” 林见雪一瞬间清醒几分。 诊断,什么诊断? 等等,是有人发现他了,然后……把他带到这里来了? 这里又是哪里?! 他猛地睁眼,眼前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身下是柔软的床榻,身上盖着软和的被子。自从灵力散失后,他在夜间的视觉能力也逐渐减弱,所以现在这状况,恐怕是褪化到了跟普通人一般的程度。 林见雪随即镇定下来,很快发现远处有另一人的动静。 那人隔得有点远,说话声朦朦胧胧的,像是在对先前那个男声对话。 看样子,他是被人发现后带到了这里,可那个人是谁?是抓他的还是无意中带他过来的?他现在又身在何处? 最重要的是……他们诊断出了什么? 林见雪心底掠过一丝不安,心脏仿佛悬在半空般,跳动也略微急促了。他悄悄坐起半身,朝那个方向贴近一些,想听得更清楚,可那两人的对话似乎已经结束了。 某种直觉开始突突地跳动,心跳也莫名加快,好像在暗示什么。 他终于察觉到哪里不对,想退回去躺好装睡,已是迟了。面前厚重从床帘都被撩起,一道高大的人影出现在眼前。林见雪只匆匆扫过一眼,还未来得及确认什么,下意识朝后退了一点。 那人似乎对他醒来没有丝毫惊讶,对他躲闪的反应也没有丝毫惊讶,径直坐在了榻前,手中端着什么东西送到他嘴边。 清苦难闻的药气扑面而来,林见雪几乎是本能地皱眉推开,想也不想挥手打向那只药碗! 黑暗中的汤药好像撒了一点在榻上,所有动作都只在刹那间发生。 林见雪半空中的手还未收回,便感到一只微凉的手紧紧扣住他下颌,紧接着,一片温凉的柔软贴了上来,强制性地撬开他齿间,清苦的药汁被送了进来。 “……唔!”林见雪控制不住地呜咽出声,随即大部分药汁被他咽下。对方的气息强势带着一点不可抗拒的侵略性,林见雪眼睫不住地抖动。 过了好一会,对方终于退出,留恋般停留在他唇角,慢慢地吻着他。 “你……”林见雪眼角浸着水汽,微微喘.息着,好半天缺氧的大脑才终于开始运转。某种尖锐的直觉让他心跳骤快,熟悉的气息和感觉让他指尖有些控制不住地颤抖。 这个人,这个人是…… 他几近绝望般闭了闭眼,逃避般侧过头,只口不提他的身份,只是颤声道:“这是……什么药?” 对方闻言一顿,扣住他下颌的手轻轻磨蹭了下细腻的皮肤,带着几分亲昵和说不出的暧.昧。 林见雪听见对方沉沉的嗓音响起,一字一字清晰无比,语气温柔至极:“是安胎药啊,师尊。” 第47章 空气仿佛凝滞了。 林见雪表情空白了一瞬,随即剧烈地挣扎起来,仿佛是想将面前这个人推开。 对方反应比他更快,放下药碗后,膝盖抵入他腿.间,三两下将人桎梏住,按住对方的手腕却又很小心,似乎是怕弄疼了他。 “你,”林见雪呼吸有些急促,慌忙间脑子里只有想躲起来的念头,难堪地喘道,“你放开我!” 顾行渊鼻尖几乎触到他的侧脸皮肤,一双深不见底的金眸微眯着,望进他眼中,沉声道:“你果然知道。是因为这个,你才要走的吗?” 林见雪下意识咬紧了唇,望向对方的目光带着不自知的紧张与防备,他喉头动了动,艰难道,“不是的,我没有……” 他闭了闭眼,声线有些飘,透着股难以言状的脆弱感,好像被人抓住了最柔软的部分:“……行渊,你先放开我。” 顾行渊眸色微变,并未听从他的话松手,而是很仔细地盯着他,迟疑好一会儿才开口,仔细听来声线中竟有些不易察觉的紧张:“孩子,是不是——” “不是!”林见雪浑身都僵硬了,长睫剧烈颤动,仿佛某种炸毛的动物,“不是你的!” 气氛沉默了几秒。 “不是我的?”顾行渊缓缓重复,语气平静得可怕,听不出信了还是没信。 林见雪嘴唇抿成一条平直的线,难堪地垂下眼睫,片刻后脸色忽地白了一分:“唔……痛!” 顾行渊如梦初醒般松开手。 林见雪迅速收回手,无意识揉了揉被捏痛的手腕,突然感到对方挑开他衣摆,温热的手掌一点一点覆上他腹部。 “不是我的……那是谁的?” 林见雪浑身一颤,慌忙想阻止对方,刚想开口随便编个什么人,又听对方喃喃着,好像在问他,又好像没在问他:“为什么不是我的?” 他眼皮一跳,仓促间也来不及思考对方语气中的异样,只觉得现在这个姿势太过不妥,往外推了推对方的手:“当然不可能是,行渊,我们、我们是师徒啊,你先放开我,这个样子实在……啊……” 林见雪眼角浮起一层水汽。 “师徒?”顾行渊意义不明地笑了下。 林见雪感到对方低头贴着他耳侧,细密地吻了上来,语气带着寒意:“师徒怎么了?师尊明明和我……为什么不是我的?师尊,难道你还和别人……?” 林见雪咬紧了下唇没有出声。 对方的吻从耳侧移到唇角,磨蹭了好一会儿才恋恋不舍地离开。 林见雪又羞又恼,脑子里一团乱,只是咬牙强撑着保持一丝理智,咬死了不再透露半个字。 对方居高临下注视着他好一阵,微凉的指腹揉过他咬得泛白的嘴唇,似是叹了口气:“罢了,先把药喝了。” 林见雪感到对方松开他,将一旁的汤药送到他嘴边。清苦难闻的药味直扑而来,林见雪皱了皱眉,抿紧唇一动不动,一副拒绝的姿态。 “师尊不愿意的话,徒儿只好亲自喂了。” 林见雪回想起什么,眼睫一颤,终于顺从地张开了口。 顾行渊端药的手很稳,随着林见雪喝药的速度一点一点倾斜,没一会儿一碗药见了底。他用细绢仔细地替对方擦过嘴角,淡淡道:“今天太晚了,就没有给师尊准备白桃糕。” 林见雪侧过头没应声,眼皮一搭一搭的,好像很困倦的样子。 顾行渊将他塞进软和的被子里,替他掖好了被角,指腹顺着对方墨色的长发,滑至雪白的脸侧:“先睡吧……” 浓重的睡意如浪潮般翻涌而来,林见雪意识逐渐模糊,终于两眼一闭,陷入了沉沉的黑暗中。 梦中的他好像走了很远,周遭的环境陌生而熟悉,令人不知身在何处。 远处天边传来雷声阵阵,暗沉的天色中,眼前的一切被大雨阻隔,模糊不清。这个场景像极了他离开妖宗殿的时候。 林见雪孤零零站在这片大雨中,本该感到寒冷,却丝毫没有这种感觉。低头时才发现,原来身上披着一件赤金色外袍,源源不断的温度从外袍上传来,仿佛某个人熟悉的体温。 “师尊。” 他听见身后一道微沉的声音,随即有人将一把桃花伞撑在他头顶,将他圈入一个温暖的怀抱中。 这个人是……行渊。 林见雪安心下来,他任凭对方抱着他,听着对方一声声叫他:“师尊……” 语气温柔至极,声音却越来越远。 “等等。”林见雪察觉到不对,下意识回头想看看身后的人,却只见到雨中走远的一道模糊人影。 头顶的伞因为无人支撑,倏然倾倒下去,冰冷磅礴的雨水瞬间落了满身。林见雪顿时一个激灵,朝远处迈出步子,脱口而出:“行渊,等等……” 脚下有什么东西应声而碎,阻止了他迈出的步子,仔细看去,竟是一壶摔碎的空酒壶。 寂静空荡的空间里,不断回荡起那夜顾行渊问他的话:“师尊,现在够了吗?” 林见雪心尖一颤,眼前仿佛又浮现出顾行渊自己灌酒的场景。 他面色顿时白了几分,终于将当时没说出口的话说了出来:“不要……不要啊行渊,别喝了… …” 可眼前的人似乎听不见他的话了,赤金长袍的帝君不适地皱着眉,醉眼朦胧地看他一眼,眼底的情绪浓重地让人心疼,随即又闭上眼,强撑着一壶接一壶地将酒灌下。 林见雪心脏发痛,慌忙上前一步,想阻止对方,却发现面前的人只是个残像,根本无法阻止。 “够了,行渊……”林见雪喃喃着,“快停下……够了行渊,别喝了!” 声音划破天际。 眼前的梦境骤然破开,林见雪猛地睁眼从梦中回到现实,周遭已是天光大亮。 心脏在胸口急促地跳动,刚才最后的那句声音好像很大,也不知有没有在梦里喊出声。 林见雪揉了揉额角,倏然坐起,下意识转头看向床榻外,想寻找什么。他抬头,正正看见一身赤金外袍的帝君,好端端地站在房中,周遭没有半分酒的味道。 林见雪盯着那道身影,悬在空中的心突然安定下来了。 顾行渊似是没有料到他突然醒来,也没料到他是这个反应,望过来的目光带着一丝错愕。他手中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汤药,站在那里,神色少见地有些迟疑。 两秒后,顾行渊眉心蹙了下,转身将那碗汤药递给身后的人,低声吩咐道:“以后让灵蕴仙君不要熬汤药了,就把药……全部换成丹药送上来吧。” 第48章 顾行渊说完,林见雪才缓过神来,对方误解了什么。 看来方才自己在梦中,真的喊出了声,以至于顾行渊听见后,以为他是在说不喝药的事。恐怕此时在对方眼里,自己是个甚至在梦中都不愿意喝药的人了。 林见雪反应过来后,莫名有些尴尬,梦里那股心悸的感觉还未完全消散,看见顾行渊的时候就忍不住想上前去。 “行渊……”林见雪朝他走了一步,刚念出这个名字,却见顾行渊脸色一变,两步冲过来将他打横抱起,扔回了榻上。 “你下来做什么?”顾行渊面色很沉,冷冷的语气让林见雪一愣。 不等他回过神,便感到自己冰冷的双脚被一双手握住了。林见雪这才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方才未着鞋袜便踩在了冰冷的地面。 也不知是不是用了灵力的缘故,顾行渊的掌心很暖和,蹭过那双雪白的足踝时,带给人一种温度滚烫的错觉。 林见雪眼睫一颤,只匆匆扫了一眼便移开了。 这气氛莫名有些微妙,他觉得耳根像有热气蒸腾而上,忍了几秒后,不自然地缩了缩脚道:“行了,没什么的……” 脚踝被对方的手扣住,微一用力拉了回去。 林见雪抬眼,正对上对方那双沉沉的浅金色长眸,沉默的僵持中,林见雪不消一秒便败下阵来,侧过头任凭对方动作。 直到脚心被弄得温热了,耳根也烫得不行,对方才放开,又扯过被子盖在了他身上。 “师尊现在还是不要到处跑。”顾行渊语气淡淡,林见雪总觉得对方话里有话,似乎还有别的意思。 “不然的话,”对方凑近他几分,轻声道,“为了师尊的身体着想,徒儿只好用些强制手段,将师尊留在床上了。” “什么……”林见雪抿了抿唇,背脊下意识绷紧了,对方却只看了他几秒,便起身走开了。 门外有人禀告,似乎是送了药过来。顾行渊接过盛药的盘子,走到榻前坐下,递到林见雪面前。 “这是让灵蕴仙君把药制成了丹药的样子,面上还加了些利口的草药调味,吃起来会比汤药好得多。师尊试试这个如何?” 面前是一张青瓷盘子,里面有一颗拇指大小,**淡青色的丹药,闻起来有一股若有若无的清新草叶味,确实要比昨日清苦的药汁看起来好得多。不过…… 他想起这药的作用,顿时面色一僵。 顾行渊静静看着他,面前人身上只一件薄薄的中衣,雪白的脖颈皮肤在晨光中几近透明,好像泛着微光一样,一直延伸至微乱的领口深处。 也不知什么原因,分明都是这样一副清冷疏离的面容,此时看上去,好像比以前多了几分难以描摹的气质。好像皮肤更加细腻, 也更加柔软了,让人忍不住想亲吻上去。 顾行渊眸色微微变了,闭了闭眼冷静下来,沉声道:“师尊不愿吃药吗?” 林见雪眼睫一颤,薄薄的唇角抿紧了,仿佛觉得很难堪般,依旧一副僵持着拒绝的态度。 顾行渊轻轻叹了口气,伸手正要将丹药送进自己口中,林见雪眼皮一跳,慌忙伸手阻止他,一把拿走了那粒丹药。 “顾行渊,你……”林见雪瞪着他,似乎是觉得难以启齿,耳根有些发热,“你怎么能、怎么能做出……”这种举动! 昨夜精神不济来不及反驳,现在眼见顾行渊又要用嘴喂药,林见雪觉得简直放肆,这是徒弟能对师尊做的事吗?哪家的徒弟敢做出这种举动?简直、简直……太过放肆! 顾行渊面色不动,表情极其自然地道:“师尊若是不愿吃药,徒儿也只能用这种方法了。” “你还知道我是你师尊……”林见雪咬了咬牙,似乎气得狠了,白皙的面上泛起一层薄红,“你这可有半点当我是师尊的样子?” 空气凝滞片刻,林见雪感到对方灼热的目光似乎扫过他嘴唇,随即下颌被对方微凉的手指扣住,对方头一低,唇上覆上一片湿热的柔软。 “——!!”林见雪双眸微微睁大,下意识想斥对方,嘴唇微张却被对方顺势而入。双手微弱的挣扎被死死压制住,好一会儿后,对方终于放开他,沿着他的唇角细密地吻至侧颈,林见雪眼角泛红,克制不住地微.喘一声。 “师尊明白了吗,”顾行渊沉声道,呼吸时的热气拂过耳侧,“这就是我想对师尊做的。” 林见雪心跳几乎停了一拍,随即更加剧烈的跳动起来。 顾行渊温柔地吻了下对方,继续道:“除了这个,我想做的还有很多……” “唔——顾行渊、你!住手你这个孽徒!”林见雪慌忙按住对方的手,尾音因为刺激而略微变调。 混乱中,林见雪悲哀地发现,他竟然无法狠下心用力将人推开,甚至连对对方真正地生气都做不到。 片刻后,顾行渊终于放开他,林见雪眼角湿润地急促喘.息,好半天才回过神来。 顾行渊低头在他唇角亲了下,拿过一旁的手绢擦了擦手,伸手覆上他腹部,缓缓道:“这里……师尊实话告诉我吧。” 林见雪咬了咬下唇,半晌才轻声道:“不是……不是的。” 话虽没有说完全,但这个不是是什么意思,两人都再清楚不过。 顾行渊在他唇角咬了下,长眸微眯:“撒谎。” 林见雪眼睫颤动:“确是实话……唔!” 顾行渊嘴唇贴在他耳边,呼吸时的热气拂过耳侧:“既然不是,那师尊告诉我,那个人是谁,又是什么时候与师尊……嗯?” 林见雪咬紧了下唇,受不了般摇了摇头,半个字也说不出。 顾行渊眸色微沉, 下颌紧绷成一条直线。 片刻后,林见雪彻底无法思考了。 顾行渊垂眸看了他一会儿,一声轻微的叹息消散在空气中。他低头温柔亲了亲林见雪嘴唇,将人抱起后,走向了房间外。 林见雪朦朦胧胧中挣扎出几分意识,轻声问道:“这是去哪儿?” “我带师尊去沐浴清洗一下,不然师尊会觉得不舒服的。”顾行渊淡淡道。 林见雪耳根彻底变红了。 顾行渊目光扫过耳后那片细腻的皮肤,似是想起什么,又道:“再过两日……” “什么……” 顾行渊顿了一下:“再过两日,便是师尊体内的情毒发作的时刻。” 怀里的人僵硬了一瞬。 “放心,师尊现在的状况不允许,徒儿不会乱来的,徒儿会想其他办法帮师尊解决的。” “你……”林见雪咬牙道,“这个毒就不能清除掉吗?” “嗯,”顾行渊低声应道,“徒儿一定会想办法的。” 第49章 一大早就被人抱入浴池,林见雪觉得自己仿佛变成某种鸟类,恨不得把头埋起来。 幸好去浴池的路上,并没有撞见什么人,也就无人瞧见他这副样子。 到达目的地的时候,林见雪侧过头看了看四周,这个房间内的景象很是熟悉,正是他飞升第一天掉入的房间。看来,他们已经回到仙界了,顾行渊的动作还真是快。 “我……我自己来。”林见雪不自在地推了一下顾行渊的手,却无济于事。 对方一点一点将他的衣服脱下,虽然动作并无出格的地方,以前帮他脱衣服的时候也不少,但此时此刻,林见雪莫名觉得有些难堪,好像在对方面前赤身裸.体是一件很不好意思的事。 他抿了抿唇角,低声道:“你……出去,我自己洗就行。” 顾行渊眉头微微一挑,语气平静:“师尊自己来?” 林见雪感到对方的手滑过他腰际,顿时一股异样的感觉爬上背脊,觉得腰身一软,好像连膝盖也失了两分力。 “师尊这个样子,还站得稳吗?”顾行渊低头贴近几分,语气无辜,“还是让徒儿来伺候师尊吧。” “你——!”林见雪耳根飘起几片薄红,想斥他几句,却找不到合适的词,憋了两秒才道,“……孽徒!” 顾行渊也不反驳,只是垂眸看他几秒,低声道:“师尊说什么就是什么,不过,师尊还是不要这样看着我了。” “什么?”对方的指尖拂过他耳后皮肤,顺着流畅的脖颈线条滑至深陷的锁骨处,林见雪浑身一颤。 顾行渊情不自禁低下头去,亲了亲那片红润的侧脸皮肤:“……会让徒儿忍不住想亲的。” “……”林见雪咬了咬下唇,半个字也不想说了。 衣服在顾行渊的帮助下终于褪完,房间里一片白色的雾气弥漫,一切都显得有些朦胧。 林见雪浑身赤.裸,被衣着整齐的顾行渊半抱着送入浴池中。浴池的水不冷也不烫,刚好是一个让人很舒适的温度。 “师尊觉得水温如何?考虑到师尊的身体状况,不宜用太烫的水,所以温度并没有很高。”顾行渊一边将林见雪墨色的长发从水中卷起,一边道。 林见雪其实对这类知识甚少涉及,不过顾行渊这样说,他便也这样听了,旋即微一点头道:“就这样吧。” 洗浴的时间并没有很长,在林见雪竭力忽视最开始的那股不自在后,后面的时间几乎完全放松下来了。顾行渊的手法一贯熟稔而舒心,林见雪靠在池壁,差点儿睡着的时候,对方又把他抱起来了。 “师尊的睡意好像真的很多,医师说的果然没错。” 林见雪迷迷糊糊听见对方这么说了一句,下意识问道:“说的什么?” 对方轻轻笑了下:“灵蕴仙君说,有身孕的人会比较嗜睡。” 林见雪眼皮一抬,不满地皱了下眉,刚刚沐浴过的脸上泛着淡淡的粉色,氤氲在水汽中显得更为撩人:“我只是觉得这水温很合适而已……” 顾行渊细致的替他将衣服的腰带系好,眼也不抬,柔声道:“是,是徒儿误会了。” “……”林见雪总觉得,好像哪里不对。 顾行渊很快帮他把衣袍披好,这次终于不再抱着他了,而是很小心地拉着他,出了浴池的门。 一路穿过长而曲折的走廊,偶尔有妆容精致的侍女走过,对两人福身行礼。 林见雪瞥了一眼那些侍女,不知想起了什么,低头看了看自己这身衣服。腰带依旧是那种繁复的样式,幸而外袍不再是那种招眼的赤金色,是素净一些的银白色,仔细看去面上还有线条优美的暗纹,似乎与顾行渊身上的衣服纹样相照应,隐隐透着股暧.昧的意味。 林见雪心下微妙,只是想着毕竟两人是师徒吧,就算衣服制式相似一些,可能也没什么奇怪的…… 顾行渊拉着他进了一间房,里面已经摆好了满满一桌的吃食,这仗势,比那日在妖界的时候有过之而无不及。 “师尊看看,这里面的东西可有什么想吃的?”顾行渊道。 林见雪看得眼花缭乱,总觉得他若是不吃,顾行渊能直接给他换一桌。虽然此时不知为何,他并不怎么饿,但这么一想顿时觉得浪费可耻,便硬着头皮坐下来。 “师尊看这个汤如何,我让人熬了三个时辰,此时喝正好。”顾行渊替他舀了一点汤,仔细地吹了吹,送到他面前。 乳白色的汤汁醇香浓厚,盛在白瓷制的碗中,散发着袅袅热气,倒是勾得人起了几分食欲。 林见雪浅浅地喝了一口,舒服地眯了眯眼,忍不住又喝了几口。 顾行渊嘴角一勾:“师尊慢点,喜欢的话,我让他们每日都做。” 林见雪眸色微动,没吱声。 大约是第一口喝的汤味道挺合心意,林见雪胃口也好了不少,这一顿下来吃得稍稍有些多。正当他准备拿起一粒软糯的小青丸子时,顾行渊突然伸手,将那碟小青丸子移走了。 林见雪一愣,抬眼看向对方,却见对方眉头微皱盯着他,说道:“师尊已经吃了五个丸子,半条清鱼,四颗流源果,一个凤凰卷,两勺青阳露,一两……” ……有这么多? 林见雪盯了盯面前的空碗,怔神间,对方还在说:“……还有三碗汤,已经有些多了。师尊忍一忍,饿的话过会儿再吃吧,我怕一下子吃这么多不太好。” 可即将到手的小青丸子,就这样被对方拿走了,即便对方说的好像有道理,林见雪心里还是下意识地泛起一丝丝不爽。 从昨夜到现在,人是被强行抓回来的,药也是被强制喂的,早上这孽徒还两次对他、对他……现在他坐下来吃,又不让他吃了,真是一举一动都要管着他。 思及此,林见雪面上虽未说什么,眼底却渐渐冷了下去。他抿了抿唇,将手中的筷子放在桌上,侧过头看向窗外。 顾行渊眸色变了变,声音软了几分:“师尊……” “我要去天书阁。”林见雪冷冷道。 顾行渊沉默两秒,问道:“师尊去天书阁做什么?” “我体内的……毒,我要去查一下清毒的方法。”林见雪道。 顾行渊长眸眯了下。 林见雪的态度刚软化了一些,是个好兆头,可此时还不宜解决一些棘手的事。 他伸手轻轻覆上了林见雪手背,温柔地磨蹭了下,皱眉道:“师尊别急,查查找古籍的事务繁琐冗杂,交给我便好,师尊好好休息。” “可距离毒性再次发作,只有两日了。”林见雪骤然转头看着他,眼睫微颤,眼底是自己也未察觉的慌张,“到时候若是任凭毒性发作,你难道要……” 话及此,他似是觉得有些难堪,后半句没有说下去,可两人都明白要发生什么。 顾行渊微凉的指腹轻轻蹭过他手腕皮肤,目光一错不错盯着他,似乎在斟酌什么。 几秒后,顾行渊平静道:“没事,师尊现在的身体状况,徒儿会很轻的。” “……你!!”林见雪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顿时觉得一股热气冲上大脑,气得扬手想一巴掌扇过去,却被对方先一步扣紧了手腕。 “你这个……孽徒!我是你师尊,你——” 顾行渊神色不变地拉过他手腕,倾身在他耳边低声道:“这么快师尊便忘了吗,我以为早上的时候已经回答得很明确了。” 他垂下眸子,呼吸时的热气拂过林见雪耳侧,林见雪下意识想缩,却被对方死死拉住避开不得。 他低头在林见雪白皙细腻的耳朵上亲了一下,慢条斯理道:“即便没有这个毒,徒儿也是想这么做的。” 被吻过的雪白的耳朵上,泛起一层薄薄的粉红。 “每一日,每一日,都想这么做。”顾行渊又亲了一下,微低的嗓音磨得林见雪耳朵一颤。 林见雪浑身微微僵硬,唇角抿得很紧,幸而对方说完这句话后,便放开了他。 “师尊还有什么疑问吗?”顾行渊道。 林见雪侧过脸,僵持着没有看他,气氛一时有些凝滞。 顾行渊沉默地看他一会儿,伸手替他理了理耳边散落的发,轻轻叹了口气:“师尊先回房休息吧,徒儿一会儿就去天书阁。” 话音落,背后响起一阵敲门声,恭敬的声音从外面传来:“帝君大人,极海三太子在崇明殿求见。” 顾行渊朝后瞥了一眼,淡淡道:“知道了。” 他回头看着林见雪,低声道:“那师尊就自己回去了。” 说罢,吩咐一个侍从给林见雪带路,便离开了。 林见雪在走廊站了片刻,心情有些复杂,最终还是转身往回走了。 大约是走得有些急,转过一个拐角时,迎面撞上一个人。 “哎小心——”那人轻呼一声,只听哗啦啦一阵乱响,地上散落了一堆白花花的卷轴。 “抱歉!”林见雪忙道歉,蹲下.身将一地卷轴捡起,待他整理好起身递还时,看见面前这位丹红长袍的年轻男子,正细细地打量他。 “抱歉,是我走路太急了。”林见雪半垂下眸子,诚恳道。 对方微微一笑,接过他手中的卷轴:“没事,是我走得太急了。” 男子又看了林见雪两眼,开口道:“这位仙君看起来有些眼生,可是近日才飞升的?” “嗯……”林见雪迟疑道,“算是吧。” 男子笑了笑:“没事,我就是随口一问。我是凤阳,专门分配有关各仙君的事务,所以仙界几乎所有仙君,我都认识。” 凤阳…… 林见雪觉得这名字好像在哪儿听过,随即回想起来,在仙界第一次见到顾行渊的时候,赐仙府一事曾被顾行渊回绝了,原因便是凤阳仙君说仙府还未修缮好。 仙府…… 若是有自己的仙府,顾行渊说什么也不能让他再继续留在帝君殿吧?只要不在帝君殿,只要不再跟顾行渊待在一起,那至少两日后毒发的时候,那种事情便不会再发生…… 林见雪心念一动,对凤阳道:“原来是凤阳仙君,在下离寒,两个月前飞升。” 凤阳若有所思:“离寒……原来就是你。” 林见雪略一点头,状若不经意道:“是的。两个月前我听闻新晋仙君的府邸还未修缮好,不知现在状况如何?” “嗯?”凤阳愣了下,长长的眸子看他几眼,眉头微皱,“没修缮好?谁——” 话说一半突然顿住了,他似是想到什么,眨了眨眼,突然改口道:“啊……好像是吧。” 林见雪略带困惑地看着他。 凤阳抱紧怀里的卷轴,轻咳一下,道:“这个,离寒仙君想问什么?” “哦,我就是想问问,新的府邸现在修缮好了吗?”林见雪道。 “这个嘛……”凤阳想了想,虽然不知道有人为何当初要那样说,不过都过了这么久了,应该也没事了。况且两个月了,要是回答府邸还未修缮好,传出去他凤阳修府邸修了两个月还没好,那他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思及此,凤阳点头道:“自然是修好了。” 林见雪神色一松,形状优美的眸子似乎也弯了几分:“那再好不过,不知我的府邸坐落在何处?” 凤阳低下头,从怀里的卷轴里抽出一卷,翻开查看一阵,道:“嗯我看看,哦,找到了。” 他将卷轴里的一行字指给林见雪看:“在这里,离寒仙君若是不熟悉路,我现在可以带你过去。” 他抬眼时,正撞上林见雪淡淡的笑意,那抹笑意柔和了初见时的清冷疏离感,好像淡墨似的眉眼间,都在微微发光。 凤阳只觉得心脏似乎都停止了一瞬,周遭的空气好像都被对方染上了几分愉悦的气氛。恍惚中,他听见对方轻声道:“如此,那便多谢凤阳仙君了。” 第50章 凤阳从未觉得,自己的名字从别人口中念出来,是一件这么美妙的事。 “从帝君殿出来,往前走再往左走,这边有一片很好看的小花园。”凤阳一边在前面领路,一边给林见雪介绍。 两人从一片盛开的花朵中穿过,林见雪一袭白衣,肤色胜雪,简直比那花朵还要白上几分。他稍稍驻足,朝四周望了望,点头道:“确实很美。” 空气安静了片刻,对方好半天没反应。林见雪略微奇怪地看去,发现对方正愣愣地看着自己,目光隐隐散发着奇异的光芒:“凤阳仙君?” “啊……哦哦,”凤阳似乎猛地回神,仓促地将目光移开,扫了一眼旁边的花朵,笑道,“啊,那个,其实不用这么客气的,叫我凤阳便好。” 林见雪略一点头:“……凤阳君。” 凤阳的笑容好像更灿烂了。 “帝君殿附近的花园,这片算是开得最好的,不过我记得你的府邸附近也有一片,开得也不错……”凤阳一路絮絮叨叨地说着,一边慢悠悠带着林见雪走,时不时会问几个无关痛痒的问题,林见雪也一一回答了。 “……啊对了,离寒君,你说你飞升前曾在一座峰门修行,是哪座峰门?” “是下界一座不起眼的小峰,名叫天墟峰。” “哦原来如此,”凤阳见林见雪神色间带有疑惑,又解释道,“是这样的,有时飞升的仙君过了很久才发现,原来有下界时的同门也在这里,这不是很巧吗?我大体知道每位仙君的情况,若是有同门也好让你们早日相认,哈哈哈。” 林见雪闻言,不知想到了什么,眸色微变,问道:“那,凤阳君可知我有无同门在此?” “这个嘛,”凤阳眯了眯眼,仔细想了一会儿,“我所知的仙君里,似乎还没有从这里来的。” 林见雪垂下眸子,淡淡道:“是吗。” 凤阳见状,以为他有些失望,忙道:“没事,可能我一时半会儿记得不是很清楚,过会儿我去仔细查一查,说不定有呢。” 林见雪抬眸看他一眼,神色里看不出是愿意还是不愿意,只是摇头道:“不用麻烦了,在我之前,应该还没有飞升的。” 说话间,两人已走出了小花园。凤阳领着林见雪又走了一阵,虽然对方态度温温和和,但话确实比较少。为了引得对方多说两句话,凤阳几乎快把仙界一众仙君的老料都抖了一堆。 抬眼的时候,前面隐约出现了一座面积挺大的府邸。 凤阳道:“那便是我的府邸,跟你的其实距离不远,离寒君平日里若是无聊了,可以来此找我。” 他想起什么,朝林见雪笑笑:“我府上有一间私人奇剑库,专门搜罗了世间各种珍奇宝剑,平时不轻易展示给人的。还有我后院养了一些… …” “奇剑库?”林见雪眼中突然绽放出一抹光亮。 凤阳没料到对方看起来清清冷冷,倒是对剑似乎挺感兴趣,有些诧异:“离寒君可是修的剑道?” “……不是,”林见雪略一停顿,眼神有些飘远了,“我修的无情道。”虽然现在无情道已破…… 凤阳怔住了,面色白了一分。 林见雪见对方神色有异,关切道:“凤阳君?” 凤阳回过神来,看向他的表情有些微的不自然,不过很快又调整过来:“啊?我没事……我没事……” 他好像手顿时不知往哪里放,神思有些恍惚,随手朝旁边一指:“那个,离寒君既然感兴趣,要不要趁此机会去看看奇剑库?” 林见雪随他所指的方向看去,巨大的正门旁边,有一扇黝黑发亮,造型奇特的小门,面上似乎还雕刻着一些奇珍异兽的纹样,乍看之下与周遭格格不入。 “就是这里吗?”林见雪不由走上前,伸手朝那扇门推去。 “嗯对,就是……诶不对!等等——!!”凤阳看清他方才所指的方向,顿时慌了,想伸手阻止,“别碰那扇门!那个还未调整好,不用正确的方法打开会受——” 已是迟了。 轰然一声巨响,刺目的灵光骤然炸开,光芒遮蔽了周遭所见的一切,让人不禁闭了闭眼。摄人的灵压迅速扩散开,瞬间压得人喘不过气。 半晌过后,再次睁眼,目之所及一片尘埃弥漫,一身白衣的林见雪站在倒塌碎裂的房门前,低头看着自己的手,一脸怔忡。 “凤阳君,我……”林见雪抿了抿唇,有些无措地看着周遭的一片断壁残垣,又抬头看看凤阳,“对不起,我不知道怎么……” 凤阳迅速回过神,看着站那儿完好无损的林见雪,把到嘴的那句“没人能强行破开”咽了下去,他走上前仔细看了看对方,确认对方确实没受伤后,笑道: “离寒君实力真是深不可测啊……你的灵力在我所见的人里也是少有的,还从未有人能将这扇门强行破开呢……” “……”林见雪张了张口,想解释什么,“不是,其实我——” “离寒君不用谦虚,没事来来来,既然门开了,我们就进去吧。”凤阳说着便推着林见雪进了那道大开的门洞。 里面是通往凤阳府邸的一道小道,两边墙上有灯火照明,走过长长的走道后,终于进入一间很大的兵器室。 刚一迈进,便感到一股极其强烈的杀戮之气扑面而来,放眼望去,满目皆是各式各样的刀剑,在灯火的照映下发出各色夺目的光芒。 林见雪双眸一亮,面上神色虽仍是一贯的清冷,并没有很大变化,却能从周身气氛上感到一股不明显的雀跃气息。 “凤阳君的收藏果真很令人惊艳。”林见雪忍不住夸赞道。 凤阳面上微微一笑,拢在袖中的手指却激动地忍不住捏紧了:“其实,这样的剑室我还有一间,离寒君若是有兴趣,下次我再带你去那间。” “好啊。”林见雪完全沉浸在这方剑室中,时不时上前仔细看看,凤阳见状让他随兴趣拿剑玩玩,林见雪便也不再推辞,这个摸摸那个瞧瞧,倒是这几日少见的心情愉悦。 待两人走出剑室时,暮色已近。 林见雪精神有些困倦,那双漂亮的眸子里带着几分睡意,好像给他一个怀抱,他就能马上睡着。凤阳眼神微动,道:“抱歉,是我拉着你没注意时间了。” 林见雪白净的侧脸在夕阳下勾出一道金色的轮廓,隐隐发着微光。他摇摇头道:“没事,是我看太久了。” 凤阳不再多话,领着他快步走到了目的地。 “这座飞云殿便是你的,”凤阳将他带至门前,“我记得帝君有吩咐,飞云殿是日日都有人洒扫的,那你今日便可直接入住了。” 林见雪本想仔细看看这殿长什么样,奈何实在是困得不行,只想马上到榻上睡着,便匆匆扫了几眼,谢过凤阳就要进门。 “诶、那个,离寒君。”凤阳站在原地,突然犹豫着叫住他。 林见雪应声回头,看见对方一身丹红长袍站在夕阳中,看向他的眼中带着奇异的光彩,又有几分不易察觉的紧张。 “离寒君……我、我明日能邀请你来玩儿吗?”凤阳静静看着他。 林见雪闻言,垂眸沉思了一下。 明日…… 可是明日,他体内的毒可能便要发作了。 林见雪沉默几秒,抬眸看了凤阳一眼,困倦道:“不可,下次吧凤阳君。” 说罢转身走进门内,随手吱啦一声关上了门。 思维渐渐被浓重的困意包裹,连反应也变得迟钝起来。暮色里不甚明亮的光线中,林见雪迷迷糊糊穿过长长的走廊,走到一间卧房门前,刚想推开时,修行近千年的直觉却在这一刹拉紧了知觉。 未等他反应过来什么,后背贴上一片温热,林见雪下意识转身,整个人却被对方用力压在了房门上,背脊被撞击得微微发痛。 熟悉而炽热的气息铺天盖地压下,本能般推拒的手被对方握紧,死死按在了头顶。 “你……唔——”未说完的话被一股侵略性极强的气息堵住,对方的气息微乱而滚烫,瞬息间像要席卷了全部神志。林见雪从这个混乱的吻中,隐隐感受到几分暴躁的意味。 许久之后,对方终于退出,沿着他唇角吻至了侧颈皮肤。 林见雪眼角泛红,视线像被一片水雾遮盖,朦胧不清。他微微喘.息着,刚想说什么,忽然觉得颈侧一阵微妙的痛感,不由闷哼出声。 “你……顾行渊!你做什么!”林见雪咬牙瞪着对方,逆光中,顾行渊的面色在阴影里不甚明晰,但那双浅金色的眸子很沉,直直望过来时像一片无边的深海般,一不留神便会让人沉溺进去。 顾行渊长眸微眯,看了他一眼,灼热的视线顺着他唇角滑落至颈侧,在某一处停留了很久,似乎在欣赏什么。 “师尊……”顾行渊伸手触上林见雪颈侧皮肤. 林见雪只觉得对方微凉的指腹划过之处,像有某种细微的感觉爬起。他感到那只手指缓缓停在了方才被吻的地方,轻轻抚弄了一下。 林见雪不禁缩了缩脖子,扇子似的眼睫轻颤。 “师尊,今天玩儿的开心吗?”顾行渊满意地眯起眼,轻声问道。 第51章 林见雪瞪着他,下意识咬着下唇,呼吸有些不稳。 “……自然是开心的。”林见雪别过头,语气中有些微妙的不满。 顾行渊沉默片刻,手指从林见雪侧颈收回,指尖磨蹭了一下,又向下握住了对方的手,柔声道:“师尊开心就好。只是,下次玩的时候,注意别弄出那么大动静。” 语气中竟还有些无奈。 林见雪这才想起凤阳的门被他弄坏的事,顿时皱了下眉,小声道:“我也不知怎么的……” 顾行渊意义不明地笑着,指尖在林见雪掌心轻轻勾了下,凝视着他道:“师尊还没有意识到吗?” “什么?”林见雪心底忽然浮起一丝奇异的感觉。 对方手突然覆上了他的腹部,掌心温热,贴着衣料缓缓滑动。 “其实每次弄坏东西的,是他啊。” 林见雪闻言怔了很久。 他能感到对方手掌贴过来的温度,在那瞬间,他好像终于意识到怀孕这件事的真实程度。 是他吗……对的,他肚子里的这个生命,不仅仅是一句怀孕就能解决的,这个生命会动,会做出不一样的事,是真真正正一个真实的生命。 气氛安静了一会儿,顾行渊垂眸看他,突然俯身下来将他圈入了怀中,下颌放在了林见雪肩头,低声道:“师尊现在明白了吗,所以师尊不要随便跑啊,徒儿找不到你会担心的。” 也许是对方语气中的担忧太过浓重,林见雪心尖像被一片轻柔的羽毛拂过,一时愣了神。 “行渊……”林见雪不由开口,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道歉吗?可是因为这个跟徒弟道歉,好像哪里有些说不出的奇怪。 最后林见雪别过眼,只道:“我会注意的。” 顾行渊看他一眼,侧头吻了吻他唇角,低声道:“嗯。” 顾行渊终于松开了他,林见雪转身推开门,走了进去。 路过墙边的铜镜时,林见雪瞥了一眼。 白皙的脖颈处,有一抹异常显眼的红色吻痕,简直跟昭示主权般印在那里,这种程度恐怕没有几天是消不了的。 林见雪眼皮一跳,嘴角抿紧了。 顾行渊…… 这崽子是属狗的吗? 房里的桌上,已经放好了今晚要吃的丹药和水,林见雪知道躲不掉,脚下迟疑一瞬,还是乖乖走到了桌前坐下,闭着眼将丹药咽下了。 他吃完药后想起什么,看向一旁的顾行渊:“你今日去天书阁,可有查到什么?” 这个指的,自然是他体内的那个情毒了。 顾行渊伸手很自然地替他理了理肩头的发尾,沉吟一下道:“只查到一些语焉不详的记载,彻底解毒的方法……大约只能等生子后自行消除了。” “……什么意思?”林见雪皱眉看向他。 “就是此毒无药可解的意思。”顾行渊看他一眼,伸手握上了他的手,带着几分安抚的意味,“不过师尊别担心,我还查到了可以将毒性发作时间推迟的方法,之后我会将毒性压制,至少往后几个月不会再发作了。” 林见雪脸色有些紧绷,真如顾行渊所说的话,将毒性压制,推迟发作时间无疑是最好的方法了。 他面色僵硬片刻,闭了闭眼疲倦道:“好吧。” 顾行渊看着他的样子,语气软的几分:“师尊今天太累了吧,先去休息了吧,之后的事就交给徒儿。” 林见雪点点头,走到榻上躺下,顾行渊仔细的替他掖了掖被角。林见雪大约是真的很困,没一会儿就睡着了。 然而两人都没有料到的是,毒性发作的时间提前了。 睡至后半夜的时候,林见雪只觉得周身温度要将他魂魄也烫着,他迷迷糊糊在梦中喃喃着说了句什么,便感到有一只微凉的手覆上他的额头,随即抓住他手腕,好像在探知他体内的情况。 那只手的温度太过舒服,气息也太过熟悉而令人安心林见雪下意识朝那只手的方向贴近几分,嘴唇微动:“……” “什么?”对方似乎俯下.身来想要听清他说的什么。 “行渊……”林见雪无意识地念着。 扣住他手腕的手立刻收紧了几分,林见雪被这股轻微的痛感弄得清醒了几分,迷迷糊糊睁眼,一双狭长深沉的金眸映入眼帘。 这个距离太近了,对方几乎整个压在了他身上,两道温热的吐息交缠在一起,分不清谁是谁的。 “师尊。”顾行渊低声道,呼吸微乱,眸底仿佛有某种光亮在闪动。 此时林见雪也隐约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这是难得的一次毒性发作时,还有意识存在的时候, 他看着面前那张近在咫尺的脸,对方的脸在黑暗中显出深邃的轮廓,冷峻的眉眼却在望过来的时候,带着要将人溺进去的浓重情绪。 林见雪只对视了几秒,便觉得心脏不可自抑地急促跳动,好像有什么陌生而失控的情感从心底泛起,叫嚣着要击溃理智。 对方低下头来,似乎是想吻他。这不是对方第一次吻他,可此时此刻林见雪却觉得煽情得要命,他逃避似的略微侧开头,被对方偏头径直吻住了。 黑暗中的这个吻,似乎比以往时候更让人心动。林见雪受不了般呜咽出声,被对方尽数吞了下去。 许久之后,顾行渊终于分开些许,膝盖抵在他腿.间。 “师尊,”顾行渊的声音听起来比平日里还要低哑一些,磨得人耳朵微微发痒,“稍微忍一忍。” “等……等等,”林见雪慌乱道,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微颤,他略微侧开头,露出一截雪白的脖颈:“你答应过,以后不会做这样的事的……” 黑暗里,他听见顾行渊似乎轻笑了一声,语气中带着几分无奈:“是,可是我后悔了。” “你……”林见雪刚想开口说什么,忽然眼睫一抖,顿时说不出话来了。 对方低头吻了吻他唇角道:“师尊就当徒儿只是为了解毒吧。但我还是要告诉师尊,即便没有这个毒,这些事,我也是想对师尊做的。我对师尊的……根本不是师徒之情。” 不是师徒之情…… 那又是什么? 不待他深想下去,林见雪视线里蒙上一层水汽,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模糊起来,理智几乎全线溃败。他气得想张口咬下去,可想到面前这个人,又似乎怎么也狠不下心了。 接下来的时间里,林见雪都在一种极度的混乱中度过,乱成一片的思绪中,他最后只记得一件事了:这孽徒的手指,是不是太长了一点,下次要不砍了吧…… …… 直至是天边破晓时,林见雪才疲倦的沉沉睡去。半梦半醒间,他感到顾行渊似乎轻轻吻了吻他湿润的额角,随后将他抱入了一片温暖的水池中。 这一觉便睡到了下午。睁眼醒来的时候,林见雪花了好几秒才回忆起昨晚发生的事,不由闭了闭眼冷静了片刻。 喉咙有一股干渴的难受,林见雪费力的撑起身,觉得腰部像使不上力般软得不行,他颤抖着呼出一口气,开口道:“水……” 声音又沙又哑,几不可闻。林见雪想到声音沙哑的原因,不禁面色一僵,耳根烧起一片。 房间内随即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雪白的精致床帘被挑开,一袭赤金色的长袍映入眼帘。顾行渊侧身坐下来,伸手在他腰下垫了一块软垫,小心地扶着他在床头靠坐着,又将手中的水递到他嘴边,随着他喝水的进度一点一点倾斜。 水的温度很适宜,入口刚刚好,还隐隐有一股很清淡的味道,似乎是加了什么东西。 林见雪实在是渴极了,一口气将一碗水喝完了,顾行渊细心地用细娟擦了擦他嘴角,问道:“师尊还要吗?” 林见雪略一摇头,感到对方修长的手指拂过他鬓边,理了理他散落在耳边的发,动作间透着一股温柔的意味。分明此前对方也这么做过,但此时不知为何心尖一跳。 “师尊现在感觉如何,可有什么不适?”顾行渊仔细观察着他。总觉得这一夜之后,林见雪的态度似乎有了微妙的变化,好像一贯清冷的眉眼没有那么冰冷了,变得柔和了一点点。 但也只是一点点而已,林见雪很快垂下眸子,那抹柔和稍纵即逝,又被掩盖在了长长的眼睫下。 “……没什么。”林见雪道,目光却扫过了腰际,耳根泛起一片薄红,下唇被咬的泛白一瞬,似乎觉得难以启齿。 顾行渊眸色微动,伸手覆上了林见雪腰侧,林见雪浑身颤了一下,却没有推拒。随即,温和的金色灵力掌心涌出,随手心轻柔的动作缓缓渗入。 顾行渊的手用的力十分舒服,手法也很娴熟,片刻后,林见雪脸色缓和了些,道:“可以了。” 顾行渊又道:“师尊想吃东西吗?” 林见雪略一点头,顾行渊随即转身,大约是去准备东西了。 房间内又安静下来。林见雪盯着对方离开的房门,有些出神。 脑海里回想起昨夜残留的片段。他记得对方俯在他耳边,对他道:“我对师尊的……根本不是师徒之情。” 不是师徒之情…… “行渊……”林见雪喃喃着念出这个名字,闭了闭眼,掩盖了眼底的一片挣扎。 第52章 顾行渊并没有离开多久,便回来了。 和他一起回来的,还有一大桌子琳琅满目的饭菜。 林见雪坐在榻上,远远看着这十来样菜色摆了满满一桌,略微头痛地揉了揉额角,忍了忍还是没忍住,道:“行渊。” 声音虽然很轻很低,但听起来还是与往常有些微妙的不同,不过此时,林见雪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顾行渊闻言,抬眼看向他,很是关心地坐在他身侧,温热的手掌覆上了他手背,问道:“怎么了,师尊?” “这些菜……太多了,”林见雪眉心蹙了下,“此前的也没有吃完,你虽贵为帝君,如此也太过浪费。” 顾行渊看了他两秒,突然轻轻笑了下,修长的指节划过林见雪手心,轻轻勾了勾:“我还以为……嗯,师尊教训的是,徒儿谨遵教诲。” 林见雪盯着对方,面前这个人面容分明还是熟悉的样子,可也许是飞升之后恢复了身份,熟悉之中又隐隐掺杂着几分久居上位的凌厉感,这种感觉在顾行渊对待旁人时尤为强烈。 可当对方面对自己时,那种感觉又悄无声息地被收敛起来,好像某种凶猛的兽类小心地收起自己的爪子,只朝他露出柔软温热的掌心。 顾行渊的五官轮廓很深,细细看来,有种让人心动的俊美感。特别是一动不动望过来的时候,那双狭长的浅金色眸子几乎要将人魂魄都淹没进去。 林见雪心跳莫名快了一瞬,刚想错开目光平静一下,忽然感到对方微凉的指尖扣上了他下颌,两片温热的柔软覆了上来。 这是个很温柔的吻,几乎不带任何情.欲,干净澄澈得像是初春落下的第一场雨,缠.绵不已。 对方只吻了片刻便分开了,在离他很近的地方停住,轻声道:“师尊这样看着我,我会忍不住的。” 林见雪扇子似的睫羽微颤,在白皙的皮肤上落下一层浅浅的阴影。他略微侧过头,雪白得几近透明的耳侧皮肤上泛起一层薄红。 顾行渊看了他一会,便松开了手,指尖无意识磨蹭了下上面残留的触感,随即起身走到了桌边。 他拿起碗看了看桌上的菜色,道:“师尊今天想吃些什么口味的?这个白菱煨汤还不错,师尊要不要先尝尝这个?” 林见雪轻声嗯了下,顾行渊便替他剩了些汤端来,用勺子吹凉了,一口一口地喂他。 林见雪原先还觉得不太习惯,可到了现在,这些事对方做来驾轻就熟,极其自然,好像渐渐地也就习惯了。 习惯了对方在他身边,习惯了对方一点一滴地照顾他,习惯了对方的每一寸呼吸。此前他总觉得,这些事对方做来好像也说得通,毕竟是师徒,服侍自己一下也是情理之中。可就在这种无意识中,对方侵占的领域越来越深,稍不留神便已经蚕食了他的大部分生活。 倘若某天,这个人真的不在自己身边了…… 林见雪垂下眸子,眉心不由蹙了下,心底不受控制地涌起一股压抑的感觉。这种感觉太过难受,以至于他下意识停止了深想下去。 “师尊在想什么?”顾行渊喂完最后一勺,见他有些出神,便问道。 林见雪收回走神的思绪,摇了下头,余光忽然瞥见从窗外急速掠进一抹白得耀眼的灵光,像是某种简短的纸讯,悬停在顾行渊身侧。 顾行渊眸色微动,指尖聚集起几点金色的灵力,将那抹灵光点开,一张巴掌大的笺纸展现在他眼前。 他匆匆略了几眼,眉头微挑,神色中带着几分讶异。 “怎么了?”林见雪见状问道。 顾行渊指尖在那张笺纸上勾画几笔,回了信后,抬眸看向他:“是东域帝君来了,要见我,我得去一趟。” 他顿了顿,眼神中略带迟疑:“师尊要不要也去见见?我记得东域帝君和……算了,师尊还是在此好好休息吧。” 林见雪疑惑地看着他,顾行渊眼神柔和地俯下.身来,替他将被子往上拉了拉,仔细地掖好被角,道:“师尊在此等我一会儿,我很快就回来。” 说罢,便转身离开了,还细心地替他拉好了房门。 房间里一下安静下来,林见雪远远看了一眼桌上差不多每种都尝了一点儿的菜,觉得差不多饱了,便转头看向窗外。 昨日刚进来的时候,没来得及细看,此时望去,卧房的窗外正正对着一片涨势极好的花园。此时正是下午日头要落不落的时候,阳光正好可以将外面的花丛照得很清晰。 林见雪忍不住匆匆披了件外袍,缓缓下榻走到窗前,望向外面。 大片雪青色的花朵开的正艳,日光下泛着莹莹微光,好像有无数细碎的水珠缀在其上似的。 林见雪看着这片景色,心情不禁放松了许多,好像那些缠绕他的纠结与困惑,都在这片景致下暂时烟消云散了。 满目淡色的花朵中,林见雪忽然眼睛微眯,视线里出现了一道缓缓移动的人影。那人一袭银白长袍,微风拂动间露出长袍下清瘦的身影。 似乎是个十八.九岁的少年。 他行走在花园中,顾盼间即便隔了一段距离,也能感受到对方身上的那种轻松雀跃的气息。 “哎……”林见雪静静看了一会儿,忽然出声叫道。 那位少年闻声回头,白净的面容在日光下显出柔软的轮廓,眉眼间也能感觉到,是一位很温柔的少年。 他看见了站在窗前的林见雪,柔和地笑了下。 两人的目光隔着一段距离,在空中对上,林见雪伸手指了指少年身后,示意道:“你的东西掉了。” 少年顺着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掩映的花朵间,有一枚小小的,莹润的,反射着点点光泽的东西。 他上前将那样东西捡起,收好后便朝林见雪的方向走来。 “谢谢你。”银袍少年走至窗前,朝林见雪微微点头。 林见雪道:“无事。” 少年看了看他,又道:“你是住在这里的仙君吗?” 林见雪点头应了,又听对方道:“这片花很美。” 林见雪见对方面上露出喜欢的神色,不由出声道:“你若是喜欢的话,以后可以常来这里看。” 少年笑笑摇摇头,道:“我不属于这里的,来不了。” 林见雪愣了一下,略带疑惑看着他。对方侧身,抬手指了指远处几不可见的一座建筑:“我师尊有事去那里,我在这里等他。” 林见雪余光瞥去,记得没错的话,那似乎是帝君殿的方向。 “你师尊是……” “我和我师尊来自东边很远的地方。”少年看着那个方向,轻声道。 林见雪抬眸看他,心底闪过一丝微妙的感觉。并不是对方话中有什么怪异的地方,而是……对方在提到“师尊”二字时的语气和神色。 那种微妙的语气,总觉得,似乎不该在一般的师徒关系中感受到。林见雪沉默片刻,终于分辨出那股异样感从何而来。 那种语气和神色,哪里是师徒关系……分明是恋人才对。 这种超乎寻常的感觉,在顾行渊每每叫他师尊时,只怕有过之而无不及。 思及此,林见雪眼神微动,看向对方的目光有了些许变化。对方似乎也是个极为敏.感的人,立刻便察觉到林见雪的异样。 “仙君怎么了?”少年朝他微微一笑。 林见雪斟酌了下语句,谨慎道:“你和你师尊……” 对方似乎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朝他伸出手,露出掌心一抹隐隐泛着银光的纹样。这种掌心的纹样有着特殊的含义,一般只有关系极为紧密的人之间,才会交换这种纹印。 少年朝他笑了笑,微微点头,神色中满是温柔的意味:“是的,我和我师尊合籍了。” 林见雪愣住了。 “他不是……你师尊吗?” 少年略微奇怪地看他一眼:“那又如何? “我喜欢他,想跟他在一起,不因他的身份而改变。于我于他,这世上再没有人,能比对彼此的羁绊更为紧密了。” 第53章 林见雪怔怔地看着他,神色中是自己也未察觉的惊愕。 半晌,他眼睫微颤,似乎是想说什么,不远处忽然传来一道冷冽的声音。 银袍少年闻声转头,一位与他穿同制式银袍的冷峻男子向他走来。他看见对方时,嘴角不由微微弯起一个弧度,略浅的眸底绽放出柔和的微光:“师尊。” 他快步走上前,拉住了对方的手,对方垂眸看他,反握住他的。 两人之间的气氛瞬间与周遭区别开来,说不出哪里不一样,但就是觉得莫名耀眼。 林见雪移开视线望向一旁,站在那位冷峻男子身边的,还有去而复返的顾行渊。 从两人出现在视线中开始,顾行渊的目光便一直落在他身上。不知为何,分明只分开了没多久,再看见顾行渊时,林见雪忽然不太敢与对方对视。 在那瞬间,林见雪耳边不断回响起的,是方才银袍少年说的那句话:我和我师尊合籍了。 合籍…… 林见雪仿佛被这两个字狠狠地烫了一下,长睫一颤,有些慌乱又不知所措地垂下眸子,拢在袖中的手指不禁收紧了。 “……如此,便有劳北君了。”那位银袍的冷峻男子紧紧握住少年的手,朝顾行渊略一点头。 顾行渊微微垂眸:“客气。” 那对十指相扣的师徒也不再多话,道别之后,两道身影很快融入了远处朦朦的云海中。 气氛又变得安静下来,林见雪将目光从远处收回,听见窗外的顾行渊淡淡道:“那便是东域帝君……” 他转过头来,浅金色的长眸看着林见雪,语气稍缓:“……和他的道侣。” 林见雪抿了抿唇,感到对方的目光如有实质般凝视着他,好像在期待他回答什么一般。 他呼吸莫名急促了一秒,忽然感到眼前一道阴影逼近,顾行渊竟撑着窗户外侧,纵身一跃进到了房间里,轻巧地落在他面前。 “你,”林见雪眼皮一跳,慌忙退了半步,皱眉斥道,“你怎么能从这里进来?有门不走……” 顾行渊逼近几步,径直将人逼至了墙边,垂眸看着他,并没理会他的问题:“师尊,方才他是不是对你说了什么?” 这个他,自然是指的东域帝君的道侣,刚刚那个银袍少年了。 林见雪背脊已贴上了冰冷坚硬的墙壁,退无可退。 他被迫微抬起下颌看向顾行渊,眼底一抹稍纵即逝的仓皇,好像被人用锋利的尖刃,抵入了最为柔软的内里,所有强装起来的抵抗,在此都脆弱得不堪一击。 “行渊,我……”林见雪看着他,脑子里一片混乱。他从未面临过这种时刻,好像无从抵抗,也无从逃脱,修行近千年的道义并未教过他这些,也未告诉过他该如何面对这些,他一次次被逼得束手无策,好像这一次,再也无法逃脱了。 也许是心跳太过急促,混乱中林见雪甚至没能发现,面前这位赤金长袍的帝君,在他开口时下颌骤然变得紧绷,浅金色的眸底泄出了一丝渴求,仿佛比他还要紧张。 空气中只能听见两道紊乱的呼吸声,交错在一起。 “我……”林见雪嘴唇被咬得泛白一瞬,空气拉长的一秒间,顾行渊忽然伸手覆在了林见雪唇上,似是受不了般闭了闭眼,哑声道:“师尊若是没有想好,不必勉强现在告诉我,没事的。” 林见雪一怔,对方那双浅金色的长眸望了过来,深邃得像要将人溺死在里面:“师尊若是要说,便告诉我另一件事吧。” “什么?” 对方低头附在他耳边,几乎要吻上他的耳朵。温热的手掌顺着腰线优美的弧度划过,温柔地触上了腹部的位置。 “师尊这里,究竟怀了谁的孩子?” 林见雪眸子狠狠一颤:“这个……” “师尊,不要骗徒儿了。”顾行渊静静望着他,两人之间贴得很近,仿佛毫无空隙般紧密。林见雪被迫注视着面前这双眼,这双眼里受伤有之,深情有之,委屈有之,所有的一切混杂在一起,林见雪只觉得脑中最后一丝固执,也在这双眼中融化了。 他长睫颤动,闭了闭眼,心底像有某种情绪崩溃开来。 “是你的……” 顾行渊呼吸一紧,握住他手腕的手收紧了。 “我怀了你的孩子,行渊。”林见雪颤声道。 下一瞬,整个人被紧紧拥入一个怀抱,恍惚中仿佛听到了对方略快的心跳声。 “果然,果然……”对方喃喃着,灼.热的吐息拂过林见雪颈侧,随即连绵不断的吻落了下来,顾行渊几乎是迷恋地吻了上来,“果然是这样,师尊。” 林见雪脑子已经乱成一团,他抽离出一丝理智,勉强道:“你不是早就猜到了吗。” “不,这不一样的,师尊。”顾行渊抱着他,声音闷闷的,“师尊亲口说出来,是不一样的。” 林见雪现在已经无法分析到底哪里不一样,他说出方才那番话像是用尽了全部力气,如今整个人都有些发虚,全靠顾行渊紧紧地抱着他。 “师尊,我好高兴。”顾行渊道,“我真的好高兴。” 林见雪胸口一阵发酸,忍不住想回抱下对方,却听见远远的殿门外,传来一阵敲门声。 他拉回几丝理智,开口道:“好像有人……” “别理。”顾行渊头也不抬,偏头又要吻上来。 林见雪忙将他推开,道:“不行,我这里少有人来,万一是谁有急事。” 顾行渊略微烦躁地啧了声,抬眼看向殿门的方向,神色中掩盖不住有几分不爽的戾气。他深深呼出一口气,随林见雪穿过走廊,走至殿门前,望向外面的金眸骤然眯了起来。 “也不知是哪位。”林见雪低声道,随即拉开了大门。 门外夕阳中,一袭水红色的长袍映入眼帘。凤阳本一直低着头,查看手中提着的一柄剑,闻声带着笑意抬起头,眼神发光:“啊?我还以为你——” 话到一半,他表情忽然凝滞了,视线在林见雪身上不知看到了什么,瞳孔微震,面色霎时白了几分。 那片雪白细腻的脖颈上,嚣张暧.昧地印着一抹艳色的吻痕,恍若某种无声的警告。 “嗯?凤阳君,你怎么来了?”林见雪诧异道。 凤阳张了张口,目光看向林见雪身后,仿佛见到什么极为可怖的事般,膝盖一软,下意识被震得后退一步。 大开的门扇旁边,赤金长袍的帝君冷冷斜靠在那里,长眸微眯,看向他的眼神锋利而危险:“……是凤阳啊。” 第54章 艰难而漫长的几秒内,凤阳喉咙发干,几乎说不出话来。 林见雪视线略微向下,落在了他手上。凤阳浑身僵硬一瞬,顿时觉得手中的剑变得烫手起来,好像拿也不是,不拿也不是。 他喉头微微滚动,在对面两道明晃晃的目光中,动作不自然地将剑往身后藏了藏,试图将它藏起来,表情僵硬道:“对,对不起。我那个……” 他咽了口唾沫,十分心虚地将目光飘开,后退几步,也不知是在对谁解释。 “我好像敲错门了。” “嗯?”林见雪面上有些困惑。在他身后的顾行渊挑了下眉,似笑非笑看过来。 凤阳背后的冷汗都下来了。 “对,对……我本来要去找熠耀仙君的,呵哈哈哈哈。”凤阳强笑着指了指旁边。 林见雪随他指的方向望去,在他的府邸旁不远处,确实有另一位仙君的府邸,看来便是那位熠耀仙君的了。 “原来如此。”林见雪点点头。 凤阳神色僵硬地与他道别后,头重脚轻地走到了熠耀仙君府门前。 即便已经离开了林见雪的店门前,他仍感到一道锋利的目光,若有似无的落在他身上。没办法,凤阳只得硬着头皮,上前敲了敲熠耀仙君冷冰冰的府门。 “咳咳,请问熠耀仙君在吗?麻烦开下门。” 片刻过后,冷冰冰的府门打开了。门后出现一位身着玄色长袍,面带煞气的高大男子。 他那双黑漆漆的眸子注视着凤阳,沉声道:“凤阳仙君有何事?” 凤阳努力挤出一抹自然的笑容,将手中的剑递出:“前日我找到一柄剑,觉得实在很适合熠耀仙君,便想将此剑赠与熠耀仙君。” 那柄剑着实沉手,剑鞘上雕刻着精美繁复的纹样,阳光下反射出轻灵的光晕,隐隐还有鸣声回响,确实是一把难得的上品宝剑。 熠耀沉默地看着凤阳两秒,却并没有伸手接过。 下一瞬,他手中玄光泛起,一柄沉甸甸的方天画戟被他召出,重重往身侧一立! 铛一声沉响,震得凤阳眼皮一跳。 “多谢凤阳仙君好意,我不用剑,还请凤阳仙君转送他人吧。”说完冷冷地转身,哐当一声关上了门。 凤阳看着面前冷冰冰的门,愣了一瞬,感觉像有一个巴掌狠狠打在他脸上,顿时气得浑身发抖。 这是……这是哪儿飞升上来的毛头小子!简直不识抬举!! . 凤阳忐忑不安地度过了一夜。 他本以为第二日会接到被贬的通知,严重点说不定会被除了仙籍,发配到荒芜的边界去。可是他等着过完了上午,一直到了下午,也没有丝毫动静。 正当他觉得奇怪时,有小仙童终于传来了帝君口谕:让他去帝君殿的书房。 凤阳心底咯噔一下,好像心上悬的那块石头终于落地了:看吧,来了来了!完了完了! 在去帝君殿书房的一路上,他从人间十八大酷刑一一开始脑补,等脑补到第十二大时,书房门已在面前了。 门内传来细微的说话声,好像书房内不止帝君一人。 凤阳稍稍放下心,心道帝君总不能当着别人的面对他使用酷刑吧? 他轻轻推开门,同一时间响起的,还有书卷从长案上被拂到地面的声音。 “唔、行渊你做什……”林见雪一袭素白长袍,被顾行渊抵在了书案前,宽大的赤金长袍几乎盖在了那略微瘦削的身影上。 从这个角度看去,只能看到交叠的两道人影。 过了片刻,交叠在一起的人影终于分开些许。林见雪耳根泛着薄红,眼睫轻颤,看了顾行渊一眼,低声道:“你怎么突然……” 顾行渊垂下眸子,亲昵道:“刚刚有点忍不住,师尊那样看着我,我就……” 林见雪抿紧了唇角偏过头,忽然神色一愣。书房门不知什么时候被打开了,门口站着一人,身着水红色长袍,表情震惊之中又有些呆滞,眼神飘忽又好像很迷茫。 竟是凤阳。 “凤阳君,你怎么来了?”林见雪想到刚刚发生的场景,也不知被对方看到多少,泛着薄红的耳朵顿时温度又升高几分。 凤阳的神思不知跑到哪一界漂流了,闻声回过神来,目光落在书房内的两人身上,仿佛被烫到一般,又迅速移走,好像不知道该看哪里。 “我……我……”他好像遭受了什么巨大的冲击,张口几次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顾行渊眼角余光淡淡地瞥了一眼,毫不意外,又转头对林见雪低声道:“师尊不是想了解一下仙界的史事吗?仙界及各仙君的资料,基本都由凤阳接手,让他来为师尊讲解是最好不过了。” “原来如此。”林见雪点点头。 顾行渊长眸微眯,嘴角一勾朝门口道:“站在那儿做什么,进来。” 凤阳动作僵硬地走进来了。 顾行渊将林见雪拉到一边的长案旁坐下,让人上了几样瓜果点心。凤阳在对面的长案后坐下,面前高高的一摞书卷。 “凤阳仙君可以开始讲了,先从仙界的起源讲起吧。” 凤阳垂眸低低地应了,硬着头皮翻开面前的一册书卷,面无表情地开始念:“三千万年前,浑沌初开之际,有……” “师尊放着,让我来剥吧。”顾行渊偏过头,从林见雪手中取过那枚小小白白的坚果,轻声道,“这个果子硬开的话会硌手,让我来剥就好。” 林见雪本还有些犹豫,顾行渊已经垂眸仔细地开始给他一粒一粒地剥壳,剥完之后还贴心地还喂到他嘴边。 林见雪下意识张嘴,将那粒剥好的坚果吃了进去,柔软的嘴唇无意中触碰到指腹,顾行渊的指尖有意无意蹭过他嘴角,随即收回。 他眉眼带笑,心情似乎很好,轻声问道:“师尊觉得如何?” “嗯……”林见雪嚼了嚼咽下去,唇齿间一股香香的味道,回味还有一股淡淡的清新的甘甜味,不由略一点头,“挺好。” 顾行渊笑意更深了:“师尊喜欢就好。” 他又倒出一小撮白白的坚果,一个一个地剥,剥完后随着林见雪吃东西的速度,慢慢喂给他。整个动作极其自然流畅,好像已经做了很久,成了两人间下意识的举动般。 书房内,凤阳头埋得很低,目光死死地落在书页上,仿佛不小心抬起眸子的话,便会被对面刺目的光芒灼瞎眼睛。 他面上没什么表情,仿佛是个麻木的人偶般,只是机械地念着一页一页的仙界史事。 “于是便渐渐分化出仙界管辖其他小世界,又从其他小世界中,不断分裂孕育出……” “咳咳……”林见雪听得太入神,好像一不小心呛着了。 顾行渊顿时将手中未剥完的坚果抛在一边,很紧张地伸手一下一下抚上他的背脊,又给他倒了一杯温热适口的茶汤,递到他嘴边,语气轻柔:“师尊慢点,来,先喝点水。” 林见雪就着他手中的杯子,喝了好几口,终于缓了过来。嘴角因为被水润湿而泛着细微的光泽,看上去格外的红润柔软。 顾行渊敛下眸子,修长的指节不动声色擦去林见雪嘴角残余的水渍,眼眸弯起一个弧度: “这个白坚果一次性还是不要吃太多了,会上火的。师尊看看这个月灵瓜怎么样,要不要先来一勺,这是用温泉水温过的,现在吃口感刚刚好。” 顾行渊一手握着勺子,一手拿着剖开的月灵瓜,在瓜瓤正正中中,最中心的那一块挖了一勺,温柔地送到林见雪嘴边。 两人的距离隔得很近,顾行渊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凑过来的,一抬眼甚至能看清对方睫毛弯曲的弧度。 不过大约是太过习惯了,顾行渊这么体贴也不是一次两次,林见雪极其自然地吃掉那口瓜,忽然愣了下,这才想起凤阳还在对面。 他下意识瞥了眼头都不敢抬的凤阳,轻咳一声,往后退了几分,低声道:“我自己来就行,你……” “师尊躲什么,徒儿服侍你是应该的……” ——呲啦。 刺耳书页撕裂声响起,林见雪闻声望去,只见凤阳面色实在有些难看,他慌忙将书卷放好,低着头起身,还差点撞翻了长案: “那个,我,我好像有点不舒服……要不就先告退了……” 林见雪闻言也起身,眼带关切,似乎想走到凤阳身边:“不舒服?凤阳仙君怎么了,是哪里不适?” 顾行渊眉头微挑,不动声色地挡在林见雪身前,对凤阳道:“凤阳不适的话便回去休息吧,可要我让蕴灵仙君来为你看看?” “不不不用了。”凤阳连忙推辞,朝顾行渊匆匆一躬身,头也不抬,逃也似地退出了书房。 林见雪看着凤阳狼狈离开的身影,又瞥了一眼顾行渊,若有所思道:“凤阳仙君今日感觉好像怪怪的,是真的身体不适吗……是不是你方才的行为太过不妥,把凤阳仙君吓走了?” 顾行渊眼神无辜望过来,伸手抱住他,将头埋在他肩窝闷声道:“没有啊师尊,徒儿不是一直是这样的吗?” 灼热的吐息拂过脖颈处细腻的皮肤,林见雪眼睫微颤,眉心蹙了下,想伸手推开对方,却被对方抱得更紧。 “师尊别动,让我再抱会儿吧。”顾行渊轻声道,“师尊这么好,偏偏自己没有任何自觉……我不会把师尊让给任何人的。” 林见雪抿紧唇,耳根飘起一层薄红:“你胡说些什么……唔……” 杂物落地声响起一片,回荡在宽阔安静的书房内。 当晚的时候,一封简短的请示送到了帝君手中。 顾行渊看完之后轻笑一声,用笔在上面画了个圈儿。 林见雪难得见顾行渊在处理政务时,情绪这么明显的高兴,忍不住问道:“何事这么高兴?” 顾行渊稍稍收敛了笑意,冷静道:“没什么,就是凤阳觉得自己修行尚缺,自行请示去边界处给熠耀帮忙了。” “嗯?他不是身体不适吗,怎么还去边界处?” “师尊就别担心了,”顾行渊将那封简讯打入虚空中,下一瞬便消失不见,“说不定离开这里,去了边界,什么病就都好了。” 第55章 大约是从凤阳离开的那日前后起,顾行渊好像变得忙碌起来,有时会在林见雪面前处理一些仙界事务。 林见雪早晨在自己房里醒来的时候,会隔着一层朦胧的素白床帐,看见顾行渊沐浴着晨光坐在桌前,面前放着一小摞未批完的折子,神色认真而严肃。 虽然这样的顾行渊让人不禁心下一动,但他总觉得,这样的情景在他的寝房中出现,似乎有些微妙的不妥。 忍了两天,林见雪终于在某一天早晨,忍不住皱眉道:“行渊。” 一身赤金长袍的帝君闻言,立刻放下手中的折子,坐到他榻边,眉眼柔和:“师尊醒了?” 林见雪瞥了一眼桌上的东西,神情严肃地看着对方:“行渊,你既身为帝君,处理公事就该去帝君殿才合适,你日日在我寝房成何体统?” 顾行渊闻言沉默了下,好像真的在思考他的话。 几秒后,顾行渊点了点头,手自然地覆上了林见雪的手,神情认真道:“那师尊可愿随我到帝君殿?” “……?”林见雪一愣,一时没想通其中的逻辑。 顾行渊笑了笑,握着林见雪的手,微凉的指腹轻轻磨蹭着他手腕处细腻的皮肤,低声道:“若是看不到师尊的话,我会心神不宁的。” “……”林见雪顿时不知怎么回答。 怎么感觉这崽子越长越回去了? 刚收他为徒的时候黏他也就罢了,毕竟还小,可后来长大一点,好不容易稍微独立点儿了,怎么现在又长回去了? 林见雪眉心蹙了下,试图把他的想法纠正过来:“多大的人了,怎么还跟以前一样?” 顾行渊圈住他的腕骨,轻轻拉起来吻了下手背,那双沉沉的金眸直落落望进他眼中,颇有深意道:“其实不一样的。我现在若是不看紧了,师尊又跑了怎么办?” “我……”林见雪下意识开口,可面对那双静静看着他的眸子,又好像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的确,他跑过一次……不,在顾行渊眼里也许是两次。 第一次是他无意促成的,那时的他本以为对方也像他那样,对人与人的聚散并没那么看重,这才一句道别也不曾说地飞升了;第二次,却是他有意识离开的。 可以说,顾行渊如今这副好像没有一丝安全感的样子,都是由他造成的。 林见雪回想起前几日,对方曾对他说的“不是师徒之情”,心绪不禁乱了一瞬。 他强行镇定下来,长睫一颤,不自然道:“罢了,既然如此,还是应以仙界事务为重,我便随你去帝君殿吧。” 顾行渊闻言眼眸一亮,嘴角勾起一抹笑意,极快地答道:“好。” 上午稍晚一点的时候,一顶精致舒适的赤金软轿停在了林见雪府邸门口。仔细看去,轿子的侧壁上还有不明显的纹样,隐隐有光华流转,似乎与顾行渊平时的外袍纹样有些相像。 软轿前后站着四位抬轿的侍从,见林见雪来了,齐刷刷朝他躬身道:“请离寒仙君上轿。” ……只是从这里走到帝君殿而已,他又不是腿脚残了,用得着人抬? 林见雪修道近千年,极寒冰原,烈日酷暑,多的是在恶劣环境下问道修行的时候,出行哪里用得着这么娇气? “……不用了。”他冷静地看着这顶软轿,拒绝道,“我自己——” 未说完的话断在了空气中。 腰身被人一把从身后紧紧圈住,林见雪视野猝不及防一晃,顾行渊竟将他整个横抱在怀里。 林见雪愣了下,第一反应看向四周。那几个侍从听见响动,纷纷把头埋得极低,好像生怕一不小心看见什么。 “你做什么,放开我。”林见雪耳根泛起一层薄红,抿了抿嘴唇,低声喝道。 顾行渊垂眸淡淡道:“师尊若是不愿意乘轿,那徒儿只能这样抱着师尊过去了。” “你!”林见雪瞪着他,“我自己能走。” 顾行渊看他一眼,突然低下头,温热的吐息拂过他耳侧,勾起一份微妙的酥麻感:“还是小心一点为好……师尊肚子里,还有我们的孩子。” 林见雪浑身一颤,似是被他的某个词刺激到,抓住对方衣袍的手顿时收紧几分。 顾行渊满意地看着他,在对方反应过来之前,极快地亲了下那只雪白泛着薄红的耳朵,将人送进了软轿里面。 到了帝君殿之后,顾行渊命人在他座位旁放了一张椅子,上面铺了一层厚厚的柔软的垫子。 “师尊今日先将就一下,我让人重新打造了一张椅子,明日才能送到。” 林见雪坐在那张软椅上,略微头痛的揉了揉额角,对顾行渊这种颇为夸张的行事风格,竟然开始习惯起来了。 他拿过桌上的一本杂记,心不在焉地看起来。 空气渐渐安静下来,宽大的长殿里只能偶尔听见卷册翻折的沙沙声。 林见雪略微抬眼,越过书页看向面前人的侧影。 他见过顾行渊很多时候的样子,但在顾行渊恢复帝君身份后,却很少会有这么安安静静的时候,可以看见他认真处理事务的样子。 现在的顾行渊,好像与之前哪里不一样了,又好像与之前哪里都一样。硬要说的话,大约是周身气场上,隐隐约约多了几分上位者的凌厉感。 侧脸轮廓分明,显得五官好像更加深邃了,这样静静看着的时候,让人心底生出一抹异样的感觉。 大约是悄悄盯的时间有些久了,顾行渊似有察觉,侧头撞上林见雪来不及收回的目光。他笑了下,道:“师尊在看什么呢?” “我,”林见雪心跳乱了一瞬,垂眸用手中的书卷挡住视线,镇定道,“没什么,随便拿了一本杂集而已……” 话音未落,他突然面色微变,伸手触上了腹部的位置。 大约是怀孕时间不长的缘故,又或者林见雪是男子的缘故,他的肚子此时看起来与平常似乎没什么区别。 但两人都知道,在那平坦的腹部里面孕育着什么。 顾行渊一怔,眨眼间丢下手中的折子,神色紧张地抓住林见雪的手,沉声道:“师尊,你怎么了?!” 他一只手悬在林见雪腹部上,似乎想触碰又有些犹豫,好像突然害怕贸然触碰,会弄痛对方似的。 林见雪闭了闭眼,缓缓呼出一口气:“没事……” 他顿了顿,神色复杂的看了眼自己的肚子,抿了抿唇,似乎觉得有些难以启齿:“刚才他好像……动了一下。” 第56章 顾行渊的眼神一瞬间变得有些奇异。 很难说得清那是种什么样的眼神,那双狭长的浅金色眸子里闪着微光,好像掺杂着高兴和欣喜,又好像有些讶异和不可置信,又或者还有其他更复杂的东西。 他手指微微动了好几下,才轻轻触上了林见雪的肚子,喃喃道:“他……动了?” 林见雪嘴唇动了动,垂下眸子应了声。 顾行渊伸手握住林见雪的手,手心的温度通过紧贴的皮肤传递过去,交融在一起。林见雪能感到对方握得很紧,很用力。 “这是……我和师尊的孩子。”顾行渊缓缓道。 林见雪心里涌起一股复杂的感觉,好像随着这句话,更加确实了他和面前这个人之间,那种深深的,从未在其他任何人身上有过的羁绊。 怔忡间,顾行渊突然凑过来,低下头很温柔地吻他。 这个吻很浅,顾行渊的嘴唇很柔软,似乎不含一点□□。对方垂眸看他时,林见雪几乎溺死在那双沉沉的眼中,半分拒绝的想法也没有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林见雪腰身几乎有些发软了,忽然哒哒一声轻响,门口传来一道慌乱脚步声。 林见雪被惊得长睫一抖,抬眼向门口望去,只见到一片灰棕色的衣袍残影消失在门后。 这种衣袍好像有些眼熟…… 林见雪还未来得及深想,便感到顾行渊又低头,意犹未尽般轻啄了下他的嘴唇,随即回到座位上,抬眸道:“进来。” 门外安静了几秒,那人才犹犹豫豫地走到门口。 竟是很久不见的水镜仙君。 他的头谨慎地埋得很低,远远看去,只能见到下半张脸上一大把白花花的胡子,在微微抖动。 他快速地瞥了眼大殿里面,随即若无其事地轻咳一声,神色自若地走了进来。 “咳咳,那个……” “你来做什么?”顾行渊静静看着他,修长的手指把玩着案上的一支笔,语气淡淡。但仔细听的话,能分辨出语气中那丝不易察觉的不爽情绪。 水镜仙君浑身一抖,抬头看向顾行渊,两道长长的须眉顿时委屈地撇了下去:“啊?帝君大人,这、这不是你叫我过来的吗?” 说完急忙朝身后示意了下,随即一阵细微的响动,两个人抬着一张大椅子进来了。那椅子做得极为舒适,大小似乎是按照某种尺寸定制的,软垫的位置安放地恰到好处,一眼看去就让人忍不住想躺上去。 水镜仙君催促着让人把椅子抬到里面,两眼一弯,目光频频在椅子上流连,似乎对这把椅子颇为满意。 他朝座上的顾行渊一躬身,笑眯眯道:“帝君大人早上的时候吩咐了,我就让人加紧做了,你看看这把椅子可还满意?是要送给哪位有身孕的仙子?这可是大喜之事,仙家有身孕不容易啊,要不我这就让人打包好给人送去……” 水镜仙君说话就跟不带喘气似的,噼里啪啦就是一大堆,林见雪听到中途神色微变,抿了抿唇,不自然地偏过头去。 顾行渊捏着笔的指尖微微用力,冷冷打断:“行了!” 水镜仙界白花花的胡子一抖,猛地住嘴,似乎终于意识到气氛不太对劲,悄悄观察一旁林见雪的表情。 可惜对方转过了头,什么也看不见。 “水镜仙君,”顾行渊盯着他,水镜忙收回探究的视线,老老实实地盯着脚下的地面,“辛苦了,东西放下,忙你的去吧。” 水镜瞧着这古怪的气氛,不敢多话,忙带着人离开了。 “师尊。”顾行渊转过头,下颌有些紧绷,望向林见雪的目光有些不安。 方才水镜仙君的话虽想当然了些,但也确实,若是说到怀孕,一般人想到的定然是个女子,怎么也不会想到男子也能有身孕,这确实少有的事。 若是他人知晓……不,师尊若是不愿,除了紧要的几个人,他便不会让别人知晓。 顾行渊一念间闪过好几个念头,正当准备开口时,却见林见雪呼出口气,神色缓和下来。他转头看向顾行渊,神色自若:“我没事,你不用担心。” 顾行渊一愣,下意识伸手覆上了林见雪的手。 “事情既然发生了,就有它存在的道理,我没什么想不通的。”林见雪平静道,随即从现在的椅子上起身。 顾行渊拉住他的手一紧:“师尊你去哪儿?” 林见雪垂眸看他一眼,大约是觉得有些好笑:“换个椅子坐啊,不是专门给我订做的吗?” “……”顾行渊察觉到自己有些紧张过度,随即笑了下,松开了对方的手。 林见雪躺进那把椅子里,舒服地眯了眯眼。软垫深深地凹陷进去,勾勒出尚显窄瘦的一段腰身。若是不知情的人看来,很难猜出林见雪有身孕。 顾行渊看着他,目光不自觉柔和下来:“师尊觉得如何?” “挺好。”林见雪调整了个更舒服的姿势,略微侧着身子开始看杂籍了。 空气又安静下来,带着暖意的日光将这片宁静氤氲得更加美好,翻折折子的沙沙声又响起。 也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这张软椅太过舒服,又或是这个气氛实在太过祥和。顾行渊将报呈上来的折子批到一半,不经意将抬头时,蓦地发现软椅上的林见雪,已经不知何时睡着了。 “怎么这么嗜睡……”顾行渊轻叹一声,随即笑了笑,动作轻柔地将人从软椅上抱起,走到帝君殿的寝殿内,放入了柔软的榻上。 他坐在榻前,眼神迷恋地看着榻上人安静的睡颜,半晌没动作。 片刻后,房门口传来轻轻的脚步声:“帝君。” 顾行渊略微侧过头:“灵蕴。” 来者一袭淡蓝色的长袍,走动间一股幽幽的药香拂面而来,清影鹤立,正是此前给林见雪看诊的灵蕴仙君。他走到榻前停住,轻声道:“今日还是照例给离寒仙君探脉。” 顾行渊点点头让开,灵蕴在榻前放了一块软垫,随即跪在上面,将手指搭在了林见雪手腕处的灵脉上,闭上了眼。 这一次探脉似乎比以往还要漫长,过了许久,灵蕴依旧没有松开林见雪的手,只是眉心稍稍皱起。 站在身后的顾行渊似是察觉了什么,长眸眯了眯,气氛变得微妙起来。 又等了片刻,灵蕴终于松开手起身,走到窗边离床榻隔了一段距离。 “如何?”顾行渊紧跟上去,声音很沉,看向对方的目光不自觉带着几分威压。 “离寒仙君体内灵力已被腹中胎儿尽数吸收,可是似乎还不够。长此以往,灵力枯竭恐对他体内灵脉有损,而且……”灵蕴似是斟酌了下语句,“胎儿的孕期恐怕也会延长,仙君怕是会受苦。” 第57章 灵蕴仙君说完后,空气沉默了两秒钟。 顾行渊浅金色的长眸微微眯了起来:“你的意思是,他需要补充灵力……我的灵力可以吗?” 灵蕴仙君低下头,恭敬道:“帝君的灵力自然是可以的。不过补充灵力时要注意缓和有度,毕竟离寒仙君的灵脉长时间处于枯竭状态,若是猛然间接受太多精纯的灵力,可能会有不可预知的风险。” 顾行渊若有所思。 灵蕴仙君又坐在桌旁,手写了几张药膳方子,给顾行渊看过之后,躬了躬身便退下了。 顾行渊走回榻前,小心地坐在榻上,垂眸看着沉沉入睡的人。 林见雪睡着的时候,眉眼轮廓显得柔和许多,好像那些一贯存在的清冷淡然,都被很好地收敛起来。 纤长的睫羽拉出一段微弯的弧度,在雪白的皮肤上投下一层淡淡的阴影。眉心极自然地舒展开,面容干净得仿佛不染半分俗事。 这样的人,好像天生就该一心一意修道,旁的那些事就不该近他的身。 可如今,他腹中却有了孩子。 “师尊……”顾行渊轻声叹道,微凉的指腹轻轻划过林见雪细致的眉眼轮廓,顺着那道优美的弧度滑至鼻尖,又落到那双柔软的唇上,停顿片刻后,忍不住轻柔地吻了上去。 “师尊,我不后悔我做的事,可你什么时候才能回应我呢……” . 林见雪一觉醒来,已是临近傍晚了。 睁眼的时候,除了觉得精神还挺好,竟然难得的感觉到很饿。 不是说仙君便不需要吃饭,而是一般像他这种程度的仙君,吃饭更多是一种消遣和休闲,以品尝美食或是摄入一些辅助性的营养为主,并不是为了解决饥饿的问题。 这么饿的感觉……好像今天还是头一次。 不,其实近段时间以来,他隐隐感到这种饥饿的感觉越来越频繁和严重了。 林见雪沉默了一会儿,从榻上坐起身,朝房间内粗略的看了一眼,顾行渊似乎不在。 离他几步远的桌上,放着一碟雪□□糯的白桃糕,饥饿之中,林见雪恍惚闻到白桃糕浓郁微甜的香气,不由喉结动了动。 他紧紧望着那碟白桃糕,来不及穿鞋袜便赤足踩在了地上。 这一踩忽然感到有些不对,低头望去,整间寝殿内已经铺上了厚厚一层软和的毛毯,踩上去时一点也没有冰冷的感觉。 林见雪动作微微一顿,转念间已明白了什么。他眼神柔和一瞬,嘴角勾起一抹微不可见的弧度,随即走到桌边,拿了一块白桃糕放进嘴里。 白桃糕应该是新鲜刚做的,入口绵软细腻,却一点也没有那种甜的腻人的感觉。林见雪忍不住又吃了两个,正当此时,身后突然传来一阵轻微的拉门声。 “师尊起了?”顾行渊的声音在身后响起,随即一件厚实裹着毛边的袍子披了上来,顿时感到一股充盈的温暖包裹上来。 林见雪偏头看去,只见顾行渊有些无奈地看着他,道:“师尊是饿了吧,起来的话,好歹披件衣服啊。” 林见雪几不可闻地应了声,肚子里实在太饿,他几口咽下手中的白桃糕,又要去拿碟子里的,却见一只修长的手忽然从一旁伸出,将那碟白桃糕端走了。 “嗯?”林见雪愣了下,望向顾行渊。 “餐前甜点别吃太多了,待会儿会吃不下的。”顾行渊柔声道,随即朝门外示意,一排端着碟子的侍从从门外走近,把这张桌子堆得满满当当。 林见雪盯着这堆比前阵子还丰盛的食物,眉心稍稍拧了起来。 “行渊,”他道,“你不是答应过我,不浪费东西的吗,怎么……” “师尊别急着说这个,”顾行渊笑了下,拉着林见雪坐在椅子上,替他夹了些东西盛在碗里,慢悠悠道,“先吃了再说也不迟。” “……”林见雪实在有些饿了,现在的食欲也好,鼻尖闻到这桌扑面而来的香味,确实抵挡不住。他抿了抿唇,暂且压下想说的话,接过碗吃了起来。 结果果然没有浪费。 林见雪面无表情地放下手中的空碗,看着面前这桌方才还满满当当的饭菜,此时已基本被扫荡一空。 ……这,都是他吃的吗? 林见雪下意识覆上没有明显起伏的肚子,不可置信地沉思了一秒。这堆东西都被他吃了,他腹中是有个无底洞吗? “师尊吃饱了吗?”顾行渊轻声问他,表情似乎并不意外。 林见雪迟疑了一下,垂眸道:“自然是……饱了。” 吃了这么大一桌已经很吓人了,即便林见雪常年修道少有用餐,可也知道,他方才吃的这一桌食量绝对与旁人不同。而且更惊人的是,他吃完后并没有饱了的感觉,只是不像方才那么饿了而已。 可若是说没饱……他实在说不出口。 顾行渊浅金色的眸子静静看着他,看不出信了还是没信,只是伸手扣住他手腕,敛下眸子,似是在细细探知他的灵脉。 片刻后,顾行渊放开他的手腕,若有所思:“看来光靠饮食上补充还是不行。” “什么?”林见雪抬眸,却见对方望过来的目光让人有种难以描述的感觉,就好像已经做了什么关于他的决定,而他本人却毫不知情。 “师尊,你体内的灵力暂时枯竭,已经有一段时间了。长此以往,对你对胎儿都会不利的。” “……所以呢?”林见雪骤然间有种敏锐的直觉,让他觉得接下来的话一定很重要。 “所以,”顾行渊狭长的眸子深深看过来,意有所指,“师尊需要补充灵力。” 对方不知何时凑了过来,呼吸间温热的吐息轻拂过脸侧。林见雪长睫一抖,潜意识像是已经感知到什么,可思维还没反应过来。他下意识道:“那,那需要我加强修行了,确实,近段时间修行的时间实在有些少了。” 顾行渊沉默了一瞬。 林见雪隐隐觉得对方似乎不是这个意思。 下一秒,顾行渊笑了下,伸手碰了碰林见雪泛着薄红的耳垂。对方指腹微凉,林见雪被激得颤了一下,本能地想往后退,背脊却贴上了椅背,退无可退。 这个距离太近了,顾行渊略微俯视看着他,从旁看起来简直像是他被对方抵在了椅子里似的。 “有一个更快,效果更好的方法,”顾行渊直直地盯着他,语气带着蛊惑的意味,“我们试试吧?” 第58章 尽管顾行渊没有说那是什么方法,只是没头没脑的说了句我们试试吧,林见雪却像是听懂了。 他并非一无所知,近千年的修行当中,他也读到过有这样一种修行方法,通常发生在一男一女一对道侣间,确实对双方都是有利的。 可是…… 他下意识抿了抿唇,脑海中控制不住闪过一些混乱的片段,只叫人心跳莫名加快,好像连周遭的空气都变得热了起来。 “这……”林见雪迟疑着开口,看着对方那双浅金色的眸子,隐隐读出了某种期待的意味,一时竟不忍心断然拒绝了。 对方看着他犹豫的样子,笑了下,道:“师尊现在不用多想,也不用有什么压力,就当我只是为了给师尊补充灵力罢了,没有其他意思。” 没有其他意思。 这几个字仿佛有某种特殊的力量,把这种微妙的行为也变得再正常不过了。 林见雪几乎是在对方灼热的目光中,不知怎么就答应了下来。等他被对方轻柔地按在榻上时,他才恍惚间反应过来:……他怎么就答应了? “师尊走神了。”顾行渊低声笑了下,微凉柔软的嘴唇蹭过了林见雪脸侧,“在想什么?” “没什么。”林见雪闭了闭眼,莫名有些紧张。既然是自己亲口答应的,哪里有反悔的道理。可这种事,分明不是第一次发生了,为何还会如此紧张? 他忍了一会儿,有些难耐道:“这个,需要我怎么做吗?” 对方的动作停了一下,声音中像是带着笑意:“师尊想怎么做?” 林见雪觉得耳根像有片火腾地烧起来了,他咬了咬唇,尽量字词清晰道:“我也不会,只是……杂籍上不是说,需要双方在途中依照灵脉走向,聚集起……唔、你!” 林见雪睁眼瞪向对方,视线像裹了一层朦朦胧胧的水汽,变得不清晰起来。 顾行渊温柔地吻上来,边吻边道:“师尊不知道怎么做的话,就这样就好,其余的都交给我。” “等等,现在时辰是不是太早了点……”林见雪略微慌乱道,剩下的话消失在了空气中。 “这是关乎师尊身体的大事,还是得越早解决越好。” …… 至月上中天时,素白的精致床帐内终于安静下来。 透着朦朦的月光,顾行渊静静看着面前人略带疲倦的睡颜。 细致的眉眼仿佛一片淡墨晕染过般,双眼轻轻闭着,长睫随清浅的呼吸微微抖动,显得宁静而柔和。白皙的皮肤有种微妙的润泽感,好像经过了灵力的浸润般,从里到外泛着通透的微光。 顾行渊垂眸看了一会儿,修长的指节蹭过对方的侧脸,缓缓呼出口气。他翻手握住林见雪手腕,指尖聚起几点金色的灵力,渐渐渗透入那层薄薄的皮肤,探入对方灵脉。 片刻后,他松开手,好像终于放下什么事般,面色变得轻松了几分。 “幸好有用。”他喃喃着,目光落在对方不怎么明显的腹部,掌心覆了上去,像是在细细感受什么。 “你真是会折磨他,”顾行渊轻声道,狭长的金眸微微眯起,在黑暗中泛着微光,“不知道乖一点吗?” 回答他的是一片沉沉的安静。 半晌,他笑了下,俯身在林见雪湿润的嘴角轻啄了下,便将人抱起,走向浴池了。 . 之后的一段时间,林见雪精神明显好了许多。 其实并非之前的状况都不好,只是如今睡觉的时间相对变少了些,也就有更多的精力分到其他事物上。 比如想要出去闲逛这种事。 一开始顾行渊是怕他走掉,还曾半强制性地将他禁在房中,就差没禁在床上了。后来他稍稍放心后,林见雪偶尔在他视线附近闲逛,虽然时不时会令人提心吊胆一下,但多少还是心里有底的。 可如今,林见雪某天早上醒来,突然对他说:“行渊,我很久没回过仙门了,今日想回去看看。” 顾行渊思考了片刻,觉得可能是之前将人禁锢地太紧,林见雪过得实在是无趣了些,这才想到要出去逛逛。 怎么看这都是合理的,况且林见雪很少对他要求什么,难得的一次,他就该马上答应下来。 可是是回到仙门…… 顾行渊眸色一黯,下颌不禁有些紧绷。林见雪静静地望过来,那双眸子像被初春的第一场雨浸润过般,干净清冷地令人心尖一颤。 他喉结动了动,忽然错开对方目光,哑声道:“师尊,你还记得你飞升上来多久了吗?” 林见雪看着他,心底骤然升起一股说不出的怪异感觉,但仍是仔细回忆了下,道:“应有一百二十二日了。” “一百二十二日,”顾行渊喃喃道,“那下界也过了一百二十二年了。师尊,你若是回去看,可能不会见到多少熟悉的事物。” 林见雪点头道:“我知道,我只是忽然想回去看看。” 顾行渊沉默片刻,似是终究无法拒绝对方的要求,下颌不禁绷紧几分道:“我知道了,我带师尊回去便是。” 他拉过林见雪的手,十指扣紧,另一只手在虚空中划过一个繁复的金色纹样,顿时周遭灵力涌动,似一股股浪潮般翻涌波动,从两人身边扩散开来。 “师尊,别乱动。”话音落下, 林见雪被搂入一个温暖的怀抱中,眼前的一切被刺目耀眼的灵光覆盖。他不禁闭上眼,只觉得神魂有轻微的撕扯感,整个人被顾行渊小心地抱着,破开重重虚空,好像在不断下坠。 不知过了多久,他只觉得周身一轻,脚下终于踩在了地面上。 “师尊,到了。”沉沉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林见雪睁开眼,一股久违的熟悉感铺面而来。 这是……天墟峰上他的住处。 林见雪环视周遭,眸色微动,慢慢地扫过周围的景色。这里的一切似乎还跟他当初离开时一样,好像唯一有变化的,便是草木枝叶长得繁茂了些,其余的陈设好像百年来位置都未曾移过。 就好像他并非离开了一百多年,只是离开了几天而已。 林见雪侧头,发现顾行渊正细细地看着他,似乎在仔细观察他什么似的,不由道:“行渊?怎么这样看着我?” 顾行渊马上收回目光,淡淡道:“没什么。” 林见雪也没在意,随意四处转了转,便走到了小院的出口,正要往外走时,顾行渊突然拉住了他。 “师尊,”顾行渊的声音听起来莫名有些不自然,“这里也看得差不多了,我们……要不就回去了吧,出来的时间也有些长了。” 林见雪瞥他一眼,将手从对方桎梏下抽离,道:“没事,难得回来一次,我还想再逛逛其他的。你的住处呢,我想去看看。” 顾行渊沉默了片刻,却没有丝毫动作。 林见雪似乎察觉到什么,那双墨色的眸子看向对方,透出几分沉静的感觉来:“行渊,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空气凝滞一瞬,顾行渊依旧没有开口说话。 林见雪眯了下眼,随即抬脚走出了小院。这次顾行渊没有再阻拦他,可他刚一踏出小院,却愣住了。 四周的景色并无太大变化,只是小院被一层密密麻麻的金色符文围了起来,像是被人刻意封锁了般。方才在院中时,并不能看到这些符文。 “这是……?”林见雪怔忡道,随即反应过来什么,转头看向立在他身后的顾行渊。 “是的。”顾行渊抬眸看向他,缓缓呼出一口气,“当时,从师尊不告而别后,徒儿便自作主张将师尊的住处封了起来……徒儿只是不想让其他人进到这里。” 林见雪看着他,脑中不受控制地浮现出顾行渊在下界找他的样子,心底不由软了几分:“这也没什么,封就封了吧。” 林见雪抬脚离开了这里,沿着印象中的路朝顾行渊此前的住处走。 一路的景色随着逐渐远离小院,而变得有些陌生起来。等走到顾行渊曾经的住处时,林见雪敏锐地察觉到,这里与自己住处有很大不一样。 自己的小院是被人用心保护起来,而这里只怕很久无人光顾了,曾经生活过的迹象几乎在百年中被磨灭得一干二净。 林见雪垂眸扫过小院里葱郁的杂草,须臾后道:“行吧,回去吧。” 话音未落,两人身后忽然响起一道少年的惊呼,随即嗒哒一声轻响,像是什么东西落在了地上。 林见雪转身看去,只见一个仙门弟子打扮的青衣少年从草丛中露出头来,地上倾倒了一个小筐,采了一半的灵草从里面散落出来。 他脸色煞白,噗通一声就朝他们跪下,颤声道:“前、前掌门……” 第59章 前掌门……? 林见雪闻声微愣,忽然反应过来,那少年弟子叫的恐怕不是自己。 他心下一沉,转头看向立在一旁的顾行渊。对方神色未变,似乎对少年弟子的那声称呼并不意外。 顾行渊察觉到他的目光,上前走到林见雪身边,对那弟子沉声道:“起来吧,不许将今日所见之事说出去。” 那弟子很快起来,见顾行渊没有要吩咐他的意思,便慌慌张张地溜了。 原地又只剩下师徒二人,空气诡异的有些安静。林见雪静静地看他一眼,半晌才开口道:“你不解释一下吗,前掌门?” 顾行渊垂下眸子,没有立刻回答,只是伸手握住了林见雪的手,才道:“我比师尊在这里多待了三年,那三年里掌门之位空悬,无人掌管仙门,徒儿这才代管了仙门三年。” 这一番话看似说得合情合理,可其中最大的纰漏却被避而不谈。 顾行渊的掌心依旧很温暖,握上来的时候如往常一般带着安抚的意味,让人不由自主地想安心下来。可林见雪无法对这种显而易见的问题视而不见。 他能感觉到对方并不想谈这个问题,可这种事,他还是愿意听对方亲口说出来,于是语气尽量柔和道:“行渊,为何掌门之位会空悬?方华师兄呢?” 顾行渊下颌线条绷得很紧,似乎在考虑着什么。 林见雪心底隐隐的那股不安感愈盛,他忍了忍,终是没忍过两秒,道:“你若是不回答就算了,我自己去看看便是。” 说着将手从顾行渊手中抽出,抬脚便要朝主峰的方向走。 “师尊。”顾行渊眼眸一抬,眼底似有几分挣扎,“你……你真的想要知道吗?” “为什么不?行渊,这对我很重要,我当然要知道。”林见雪定定看向他。 顾行渊神色有些复杂,片刻后才道:“看来是我自作主张了,但我只是……不想让师尊太难过。” “什么意思?”林见雪皱了皱眉。 顾行渊轻轻叹了口气,望向他的目光带着几分不忍:“我先带师尊去一个地方吧。” 顾行渊对两人的行踪稍作掩盖,以免路上撞见别人引起不必要的麻烦。两人顺着曲折的道路,弯弯绕绕走着。 这一路的景色林见雪本应看着眼熟的,但不知为何,这条路越走越荒,好像他们要去的目的地,是一块久无人迹,偏僻地方似的。 可是他分明记得,朝这个方向的路是通往方华师兄后院的,即便过了百年,这种历代掌门的居所都不应该无人照料,沦落到这番境地。 “师尊,就在这里了。”顾行渊淡淡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林见雪站在那里朝前看去,心底泛起一阵微妙的感觉。 面前的这片院子很熟悉,对他来说,这里发生过的事情不过才过了几个月而已。 面前的这间屋子,这是他飞升前夜睡过的那间屋子。那夜,他因为情毒的缘故,在此和顾行渊……之后他便飞升了。 可如今,除了那间屋子还维持着干净整洁的样子,周遭的一切仿佛被人刻意忽略般,像是百年来无人打理。 “这是怎么回事?”林见雪眉心微蹙。 顾行渊没说话,只是拉过他的手走进那间屋子。 “师尊还记得这里发生过的事吧?”顾行渊低声道。 “……”林见雪看着眼前一幕幕熟悉的场景,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浮现起发生在这里的事,耳根不由微微发热。 他垂眸冷静片刻,随即开口道:“所以?” 顾行渊目光沉沉地望着他,叹了口气:“其实师尊记得的,并非全部的事情。徒儿那日曾自作主张将师尊一段记忆封存了,现在……便将它还给师尊。” 林见雪眼前亮起一片金色的光点,灵力涌动间,他感到对方微凉的指尖触上他的额心,顿时一股熟悉的感觉骤然融入他的识海。 “唔……”林见雪克制不住地闷哼出声,双眼不禁闭了闭,便感到对方伸手将他拉入了怀中。 恍惚间,无数破碎的画面无序地涌入脑海中,又在某种规律之下依次嵌入他缺失的部分。林见雪意识一断,终于陷入了沉沉的黑暗中。 顾行渊手指掠过对方清冷的侧脸,抚过对方的眉间,似乎很怕对方皱起眉头,他垂眼低声道:“师尊,我只是不想看你那么难过……” 即便自己是这样想的,可这种事情本就没有问过对方的意愿,等对方记起一切后,会生他的气吗? 顾行渊不知道,也拿不准对方会怎样想。他觉得自己好像成为了一个等待审判的人,忐忑不安地等着对方的回应。 林见雪静静的在他怀里闭着眼,气氛安静下来,好像周遭一切都随之一起陷入了昏迷当中。在那瞬间,他甚至希望这份宁静永远持续下去。 但这份宁静并没有持续多久,半炷香之后,顾行渊看见林见雪纤长的眼睫动了动,心跳仿佛也随之停滞了一瞬。 师尊…… 他想开口叫一声对方,可喉头仿佛干渴之极,发不出半点声音,连呼吸都变得轻缓了。 极致的宁静之中,林见雪睁开眼,怔怔的看了他一会儿。 顾行渊只觉得一分一秒都像被无限拉长,他迫切的想要知道林见雪的态度,忍了忍,还是轻声问道:“师尊,你是不是生气了?” 林见雪的手勾着他的手指,轻轻蹭了蹭,闭了闭眼似是有些疲倦:“生什么气?” “……就是,我擅自将这些事瞒了师尊,师尊不生我的气吗?”顾行渊下颌微微绷紧,眼底闪着微弱的光芒。 林见雪静静看了他一会儿,道:“自然是该生气。” 顾行渊眼神暗了几分,却听到林见雪叹了口气:“可我气不起来。” “……什么意思?”顾行渊愣住了。 林见雪淡淡看他一眼,从他怀中直起身,却并未像往常一样将手腕从他手心抽出,只是仍旧维持着十指相扣的样子,甚至还微微回握了一下。 在那瞬间,顾行渊以为自己出现了错觉。 “意思就是,你不用露出这么担心的神情。”林见雪望过来,清冷的眉眼略微弯起一个弧度,好像有种无奈的意味。 顾行渊只觉得周遭一切好像瞬间消失,茫茫天地间,只有眼前这抹素白的人影,细致的眉眼轮廓仿佛晕染了微光,让人无法移开视线。 “行渊,我只要想到那是你,就没办法生气了。” 第60章 话音落下后,顾行渊怔了好几秒,仿佛不敢相信般低声问道:“真的不生气吗?” 林见雪刚要回答,却感到对方猛地将他拉进怀里,剩下的话就尽数融进了这个温热的怀抱中。对方下颌放在他肩窝,手臂紧紧圈着他,几乎抱得人发痛的力度。 林见雪隐隐从对方的情绪中感到,这个怀抱似乎让对方等了太久太久,久到好不容易等到了,就根本舍不得放开。 他闭了闭眼,胸口一片酸软,随即抬手轻轻回抱了一下。这个动作做得很不熟练,只抱了一下便要松开,可其中传达的意思已经非常明显了。 林见雪感到对方呼吸似乎凝滞了一瞬,然后更加温热的吐息拂过了敏.感的颈侧。 “师尊……”他听见对方声音闷闷的,带着种说不出的低哑味道,让人不禁心尖一颤。不等他组织好措辞,脖颈处的那片温热稍稍退离几分,更加滚.烫的吻铺天盖地压了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两人双唇分开时,呼吸都有些不稳。 林见雪双眸泛起些微水汽,视线像隔了一层薄薄的水雾般,暧.昧而朦胧。他张口徐徐调整呼吸,忽然感到眼前一暗,对方又凑了上来,用柔软的唇亲了亲他眼角,温柔地吻去了他眼角因刺激涌出的泪水。 “师尊,我真的好高兴,”顾行渊凝视着他,好像半分目光都舍不得移开,“我真的……很高兴。” 林见雪切实地感到一种被暖意包裹的感觉,这种感觉在之前的时候也隐隐有过,可从未有哪次像今天这么明显。归结到底,只是因为他此前从未如今天这般,认清了自己的内心罢。 他眸色微动,嘴角微微弯起一个弧度,轻声回道:“我也很高兴,行渊。” . 之后的日子仿佛被无限拉长,又仿佛转瞬即逝。 林见雪能够清晰地记得与对方相处的一分一秒,好像时间在两人间突然丧失了效力,在某个时刻,他冥冥中似有所感,无情道会破也许不是那夜发生事情的缘故,根本原因还是在他自身。 在他还未意识到的时候,他的道心更早一步认清了状况,动情的那刻便是道破的原因。 那时候,可能他是舍不得顾行渊的,所以才下意识在飞升时不敢让对方知晓,怕对方知道后难过,他便狠不下心离开了。 想通这一层后,林见雪于修行之事也看得坦然了。既然无情道修不成了,那换个道法修行也无不可。 只是他将这个想法告知顾行渊后,对方却并未如他预料般欣然同意。 “师尊现在怎么还担忧着这些事?”顾行渊把一件软和的白毛裘衣披在林见雪身上,略垂下眼,替他将毛领上的搭扣细致地扣好,然后仔细地看了看。 林见雪扬了扬脖子,毛领将优美的脖颈遮了个严严实实,衬着莹白细腻的皮肤,一时竟分不出那一边更白些。 他抬眸看了顾行渊一眼,疑惑道:“为何不能想这件事?” 顾行渊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检查了一遍外袍后,才满意地将目光从衣袍上移开,朝林见雪笑了下:“不是不能想,师尊想什么都是对的。只是现在不是还有更重要的事吗?” 说着将手探进外袍,从林见雪腰线上轻轻划过。外袍略微撩开一个角,隐隐能看见有点弧度的腹部。 林见雪长睫一抖,忙伸手按住对方:“你……现在是白天。” “我知道是白天,师尊误会我了,”顾行渊轻笑一下,凑近几分低声道,“我只是想提醒师尊,都说有身孕的人切忌太过劳累,所以现在还是不要忧心修行的事了。” 林见雪瞥他一眼,咬牙道:“你知道不要太过劳累,前几日还……” 顾行渊上前亲了他一下,干脆堵住了接下来的话。 “先别闹,你不是还让人在门口等着么。”林见雪勉强从对方亲吻中脱身,提醒道。 顾行渊意犹未尽地看他一眼,才道:“好。” 随后像想起什么般,又道:“昨日本说好的去找月织女,但月织女的弟子来信称,她前些日子去披霞岛取材,半月未归,所以我们今日去的是星隐楼。师尊放心,星隐楼制衣技艺与月织女相当,也是——” “无妨,反正时日还早。”林见雪不甚在意点点头,打断他的话。 顾行渊表情顿了下,似是对他的态度不太满意,拉住他的手正色道:“哪里早了,灵蕴仙君说三个月后,这个孩子便会出生了,得早做准备才是。” 林见雪看了他几秒,那双优美的眸子略微弯起一个弧度,显得人越发柔和:“我怎么觉得,你比我还紧张?” 说着用手指轻轻在对方掌心勾了勾,有种安抚的意味。顾行渊用力回握了一下,垂下眼叹道:“怎么可能不紧张,这是师尊和我的孩子……” 林见雪闻言,心底也软成一片。 两人又在房中磨蹭了好一会,才走出门,门口一顶软轿早已等候多时。林见雪已有身孕多月,不宜长时间行路,对阵法传送也会感到不适,因此最近出行时都是乘的软轿。 软轿被前后四位侍从稳稳地抬着,坐在里面几乎感觉不到摇晃。那四位侍从看似一步一步地行路,实际脚底都踩了飞行法器,速度仅次于阵法传送。 林见雪靠在轿中,身下背后是顾行渊替他放好的软垫,靠起来极为舒服,甚至有些昏昏欲睡。 他眼皮一搭一搭地,正要阖上时,忽然听见身侧人道:“说起来,有件事还没确定。” “又怎么了?”林见雪随口道。 “要给孩子制衣服了,师尊觉得,会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 第61章 这话问出来,林见雪的手下意识覆在了腹部,沉默了好一阵。 顾行渊见状试探道:“师尊若是想知道,医仙中有人能探知胎儿男女的,我们可以……” “不用,”林见雪拒绝地很快,他抬眼看了顾行渊一眼,摇了摇头,“不必如此,顺其自然便好。” “好,那就不去看。”顾行渊嘴角噙着一抹笑意,抬手自然地给对方理了理散落在肩头的发尾。 路上并没有花多长时间,没过多久,软轿便稳稳地停了。 顾行渊先一步挑开帘子出去,又回过身来,小心地拉着林见雪的手从轿中出来。 “师尊小心脚下,这里便是星隐楼。” 林见雪抬头望去,面前一座彩云缭绕的楼阁,正门上挂有一块牌匾,上书星隐楼。门口整整齐齐站了三排人,见他们到了便纷纷躬身行礼。 “星隐楼最好的制衣匠都在这儿了。”顾行渊解释道。 那三排人行完礼,领头的一位忙迎了上来,对顾行渊道: “帝君大人,知道您要来,已经提前将场子空出来了,其实本该我们将物件送至帝君殿供您挑选的,只是这布料花色繁多,要全部送至帝君殿工程量实在太大。我们也不想因此耽误工期,所以才……” 顾行渊略一点头,淡淡道:“无妨。” 那领头忙又躬身谢过,才道:“呃……不知帝君今日选用料,是给男孩做还是给女孩做?三楼至六楼是偏向女子的用料,七楼至九楼则是男子的。” 顾行渊闻言没有立刻回答,侧头看了林见雪一眼。两人的目光在空中撞上,虽半个字未说,但已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顾行渊嘴角一勾笑了下,收回目光道:“那就都看看吧。” 领头的忙应下,领着两人转身上了三楼。 星隐阁能被帝君看上,自然是有它的厉害之处。林见雪被带到一间宽阔的房间坐下,从门口依次进来一列人,每人手中端着一样布料,送到林见雪面前供他挑选。 每上来一样,那位领头都细致地讲解它的名称,来处,做工和长处,极尽自己所能地将它们介绍清楚。 顾行渊坐在林见雪身侧,看着对方眼也不眨地放过了好几十种花料,忍不住开口笑道:“师尊好像不是很偏好这种艳色的纹样。” 林见雪闻言神情微顿,若有所思道:“若是个女孩,我原本想不让她太张扬……仔细想来,可能是我多虑了。她的性子如何,喜好如何,还得看她自己的意愿。” 顾行渊笑道:“师尊说的是,所以不如多选几套吧,这种艳色的师尊看怎么样?” 说着挑了一块金亮色的料子,送到林见雪眼前。 林见雪抬眼扫了一眼,顿时神色一怔。明亮的光线下,这块料子隐隐有光华流转,也不知是由什么材料制成,即便未经裁剪,那股张扬肆意的贵气也根本掩盖不住。 这种一眼望去的触动感,令他莫名有股熟悉的感觉……是了,很多年前第一眼见到顾行渊的时候,对方带给他的便是这种感觉。 可到后来渐渐发现,那股初见时的感觉随着对方长大而逐渐消失,顾行渊变得乖巧听话,无论何时看过去,都是垂着眼眸,一副乖顺的样子,好像那些张扬肆意根本就是他的错觉。 再后来,他才猛然明白,他看到的只是对方收敛过后的表象而已。他亲手养大了一只爪牙锋利的猛兽,猛兽暂时收起锋利的爪子,他便以为那就是真实。 不过现在…… 那只猛兽在面对他时,依旧将最柔软的部分献给他,让人感觉不到半分锋利,恍惚间再次让人分不清,究竟哪一面才是真实。 “师尊?”顾行渊低声叫他,“在想什么?” 林见雪骤然回神,对上对方静静看着他的目光。那双浅金色的长眸仿佛被深情浸润过一般,只是这么寻常地望过来,也不禁让人耳根微微发热。 “没什么。”他掩饰性地错开目光,取过对方递过来的那块料子收到一边,随口道,“只是想起了一些以前的事。” 顾行渊却似是忽然来兴趣了,神色微动:“什么事?” 林见雪垂下眸子:“就是看到这个颜色的时候,忽然想起你当初第一次见我,站在仙门的样子。” 空气安静了片刻,顾行渊也不知回忆起什么,手心自然地覆上了对方的手,温暖的体温透过相触的皮肤传递,交融在一起。 “那个时候,师尊对我什么看法?” 林见雪似是很轻地笑了下:“能有什么看法?那时候你那么小,只是想着,原来这便是我第一个徒弟。” 林见雪顿了顿,又补充道:“也是我唯一一个,亲传弟子。” 顾行渊似乎满意了,微凉的指腹缓缓蹭过对方手背,又滑落至指尖蹭了蹭,满是依恋的意味。 “原来师尊看见这块料子是想起了我,不过也不知孩子会不会喜欢这个色调。我们再多看几件素色的吧,我有种感觉,若是个女孩儿……应该会很像师尊。” 林见雪瞥他一眼,道:“堂堂帝君的预感,那这个孩子估计……” “师尊勿言。”顾行渊突然抬手盖住他嘴唇,阻止了他继续往下说,“有些事,未成定局时,还是不要轻易说出口为好。” 林见雪了然。他们二人都已是仙者之身,一举一动均与天道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若因一句话干扰了旁的气运,那便麻烦了。 顾行渊转头让人上素色的料子,又对林见雪柔声道:“这个色不错,就让人多做几套吧。师尊意下如何……嗯?师尊是不是累了?” 林见雪坐在这儿挑了好一阵,确实有些疲倦,忍不住打了个小小的呵欠,没想到还是被对方发现了。 “师尊累了就休息一会儿吧,剩下的我来就行。”顾行渊贴心地给他调整了下椅子里的靠枕,让他能休息得更舒服,又将身上的赤金长袍褪下,盖在了对方身上。 林见雪这段时间的困意也比正常人要多,被对方细心地这么一安顿,困意更是抵挡不住了。 “师尊先休息吧。”意识朦胧中,林见雪似乎感到对方凑了过来,在他唇上轻轻亲了一下。 ……又乱来,还有旁人在呢。 林见雪想斥两句,可惜沉重的困意已将他卷入更深的黑暗中。 他意识不清地想着,果然不管面上装得多乖顺,行事还是那个肆意妄为的顾行渊。 第62章 那天去星隐楼选衣料,到中途林见雪困意上来,便准备闭眼小眯一会儿。 本以为要不了多久便会醒来,然后可以和顾行渊一起继续选衣料。谁知这一睡,便直接睡到了回帝君殿。 林见雪醒来曾问过对方,为何不把他叫醒。顾行渊无辜道:“师尊这是太为难我了,任谁看到师尊睡着的样子,也是不忍心叫醒的。” 说完似乎觉得不对,又垂眸补充道:“不过也不会有别人了,师尊那个样子……只能被我看到。” “……”林见雪说不出话,此事也只能就此作罢。 不过顾行渊的眼光着实不错,星隐楼将制好的成衣一件一件送过来,几乎每次都能让林见雪眼前一亮。 但是到后来,星隐楼以隔几日送十来件过来的速度,送了好一阵还不见停。林见雪看着堆了一整个大殿的衣服,略微头疼地揉了揉额角。 到现在他才恍惚反应过来,与其说是顾行渊眼光不错,不如说对方几乎把大半个星隐楼的料子都选上了。既然不知道未来的孩子会喜欢哪件,干脆什么颜色的都做了一件。 可是这么多衣服,孩子怎么可能穿得完? 林见雪在下界修行近千年,从来清心寡欲,饮仙山之水,衣服的样式一只手都数得过来。即便后来这些事有顾行渊给他操持,但对方依着他的偏好,也不敢给他挑太张扬的衣服。所以此时看见这种状况,忍不住皱了皱眉,想斥对方两句。 “行渊,你这个样子也太浪费了。” 顾行渊不以为意,嘴角一弯凑过来,低声道:“哪里浪费了,这是师尊的孩子,所以就不叫浪费。嗯?师尊是不是……觉得自己的衣服少了” 林见雪眼皮一跳,忙阻止:“没有——” 然而对方也不知听没听进去,径直自顾自道:“对不起,确实是徒儿疏忽了,待会儿便让星隐楼的人过来给师尊量尺寸,再做些师尊的衣服过来。嗯,还可以与童子装做成相似制式的,这种好像叫做……” “行渊!”林见雪简直不知该说什么,仔细看来,对方的神情还很认真,不似作伪,好像真的就是这么想的,让他想斥两句也变得不那么适合了。 不过好在也不需他想办法怎么说,顾行渊对他的神情实在理解得透彻,见他面色一变,顿时就明白他的意思了。 “既然师尊不愿意,那还是算了吧。”顾行渊垂下眸子,语气略微可惜道。 林见雪瞥他一眼,稍稍松了口气。 “其实,”顾行渊握住他的手,修长的手指嵌入他指间,十指相扣,“是我想看师尊换不同衣服的样子。” 掌心温热的温度透过相贴的皮肤传递过来,林见雪长睫一颤,看见对方那双浅金色的长眸中,似有微光闪动。 “那天在星隐楼选衣料时,我看见好些很适合师尊的衣料,当时就在想,不知道师尊穿上会是什么样子,一定不会有人比师尊穿起来更适合了。 “可惜师尊当时睡着了,没有看见。后来又想,要做这么多衣服,师尊大约是不愿意穿的,便也作罢了。” 说完嘴角一勾,摇头笑了笑。 林见雪不知怎么,只觉得心尖上像被一片轻柔的羽毛拂动,胸口涌起一股酸胀的感觉,见不得对方露出这种笑容。 他手指用力回握了一下,别开目光,迟疑道:“既然你想看,那穿一下也无不可……” 林见雪只觉得对方眸色一亮,仿佛心情瞬间变得很好。 “师尊愿意了吗?”顾行渊含笑道。 林见雪略一点头。 顾行渊凑过来在他唇角亲了一下,低声说了一句随我来,便拉着林见雪穿过走廊,停在了另一间偌大的殿门口。 殿门应声推开,比方才那间童子装数量更为夸张的男子成衣间骤然出现在眼前。 林见雪被满目各式各样的成衣晃得眼花缭乱,听见顾行渊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语气中有几分掩盖不住的笑意: “虽然衣服有这么多,不过师尊只管挑合眼的再换就好,不用每件都换。还有换衣服这种琐事,还是让徒儿代劳吧,师尊累了休息就好……也不知师尊脱下来会是什么样子。” “……什么?”林见雪被这个状况震得有些走神,最后一句话有点没听清。 “嗯,徒儿是说,不知道师尊穿上去会是什么样子。”顾行渊看着他道。 林见雪定了定神,只觉得头好像更痛了,他长舒一口气,稍稍闭眼道:“罢了,随你高兴,替我换上吧。” 顾行渊挑了一件很衬他肤色的,仔细替他换上了。 当晚,顾行渊又如愿以偿将那件衣服脱下了。 林见雪第二日中午醒来,那件只穿了一天便被弄脏的新衣早已不知所踪。 罪魁祸首坐在他榻边,垂眸看着他,笑得一脸柔和:“师尊要起吗,不再多睡一会儿?那今天想穿哪件?” “……”林见雪突然觉得腰有些酸,可能不想起了。 时间一晃而过,转眼离孩子大约要出生的日子也越来越近。 林见雪精力也变得越发不济,时常在房里看书,看着看着便睡着了。而等他醒来的时候,便又躺回了榻上。 顾行渊似乎是嫌弃旁人照顾不好他,干脆将要处理的折子和各种请示都搬到了寝殿,仿佛又回到了在下界时候,时时刻刻都让林见雪一抬眼便能看到他。 对方的照料确实很细致贴心,林见雪有时甚至觉得,自己仿佛变成某种易碎的瓷器般,若不是他极力抗拒,对方恐怕想把他时时刻刻抱在怀里,连走路都抱着走。 “师尊怎么了,是今天的汤味道不好吗?”顾行渊将吹得温度合适的汤勺递到他嘴边,见他有些走神,便又收回来,自己尝了一口。 “跟之前的好像差不多……嗯?是不是师尊的口味又变了?想吃什么,徒儿去做。” 林见雪躺在软软的椅子里,面容在晨光的照耀下,隐隐透着股说不出的慵懒气质,与他一贯的清冷感相融合,只一眼便让人心尖颤动不已,想让人抱起来好好亲一亲。 他抬眼淡淡地看了顾行渊一眼,略一摇头:“没事,就这个吧。” 顾行渊看着在晨光中轮廓柔和的人,强行按下心底的冲动,一点一点细致地将汤喂完,还是忍不住伸手拂了拂对方散落的几缕墨发。 “行渊,还有多少时间了?”林见雪突然开口问道。 顾行渊顿了顿,望向对方的目光也柔和下去:“可能就是下个月了。” 第63章 第章 随着某个日期的将近,帝君殿内的气氛也变得微妙起来。 因为近来帝君时常不在大殿处理事务,一问便是在寝殿内,整日整日地不见出来。虽然公事并未因此受阻,可这反常的状况还是让人不得不多想。 早在好几个月之前,仙界便有某种流言传出,说帝君殿内住进了一位气质卓然的美人仙君,可惜身子似乎不大好,时常看见有医仙进出帝君殿,便是为他诊治。 许多人曾去探过灵蕴仙君口风,想八卦些那位仙君的消息,可惜灵蕴仙君嘴巴实在很紧,只道:“我确实出入帝君殿为人看诊,其他的不方便透露,你们若实在想知道,可以直接去问问帝君。” 可这是帝君未曾开口的事情,谁敢去问?众人只好悻悻作罢。 然而流言非但没有就此断绝,反倒越传越猛,发酵了几个月,已经衍生出百来种版本,还被人写作了各种光怪陆离的话本子,被众仙君私下里竞相传阅。 有写那位美人其实是男子的,是帝君在下界历劫时的师尊,可惜飞升时受伤,被帝君念及一世的师徒情,接到帝君殿养伤,是个尊师重道的正能量故事; 也有写那人是怀了帝君血脉的绝色仙子,是未来的仙界帝后,是与帝君百转千回缠绵悱恻爱恋故事; 还有写那人其实是刚飞升上来的一位仙君,恰好被帝君看上了,禁在帝君殿中日日承受君恩,是个强取豪夺的虐恋故事…… 还有些旖旎艳.情不堪入目的话本子,简直无法说出口。 ——啪嗒! 一沓不重样的话本子被冷冷摔在了长案上,下面跪着的水镜仙君身子一抖,头低得几乎快贴进地里了。 凝滞压抑的空气中响起一声轻笑,顿时让人后背爬起一股寒意。 “花样倒还挺多,还有的呢?”顾行渊靠在椅子上,单手支着下颌,浅金色的长眸微眯着透出几分兴致。 水镜仙君白花花的胡子一阵乱颤,带着哭腔慌忙回道:“哎呦没有了呀,就这些了,真的没有了啊!我只看过这几本,其他的根本没瞧见过呀!!” 顾行渊眉尖微挑,转头看向一旁的林见雪,柔声询问道:“师尊觉得如何?” 林见雪不答,伸手随意拿过案上的一册话本,目光在上面徐徐扫过。只见被人翻得微卷的雪白书封上,写着几个大字:我被霸道帝君强制爱的日子。 ……这都什么玩意儿? 林见雪眼皮一跳,手上没拿稳,不小心翻开一页,书页上一段话顿时赤.裸裸撞入眼帘: 【……刚与朋友喝完茶回去,只见帝君又沉着脸站在门口,那眼神活像要生生将我吃了似的。他忽然用力把我按在墙上,沉声道:‘你去哪儿了?是不是又和哪个小妖精出去厮混了?!’ ‘什么小妖精?那是我的朋友,我不许你这么说他!’我挣扎着想从帝君霸道的桎梏中逃脱,可是无济于事。 帝君邪笑一声,低头在我脖子上狠狠咬了一口,那触感之痛八成又要像之前那样留下印子了。我不停地推搡着叫道:‘啊!住手,你放开我!’ ……】 林见雪实在觉得辣眼睛,匆匆将这烫手的话本又关上,视线一偏,忽然看见在封皮一处角落里,还写着几个小字:乘风仙君著。 林见雪手上动作一滞,皱了下眉,抬眼看向地上的水镜仙君:“这个‘乘风仙君’是谁?” 水镜仙君好像很心虚地缩了缩,朝他尴尬地笑了下:“这个,这个我也不知道啊,仙界好像没人叫这个的……” 话未说完,那话本子被林见雪哗啦一声扔在了他面前,摔得地面一声心惊肉跳的清响,仿佛无形之中有把闪着寒光的刀刃抵在了他脖子上。 “水镜仙君当真不知?”林见雪平静道。 “我、我我,”水镜仙君内心还想挣扎一下,身前两道锐利的目光落在他身上,那锋利程度简直快把他大卸八块了。 水镜仙君立刻便屈服了,面上表情好像快哭出来:“我说我说!那个……乘风仙君好像是凤阳仙君化的假名,这些话本都是出自他之手!我一点也没参与,真的!!” “……”林见雪眼前浮现出那个水红长袍的俊秀男子,分明是个文质彬彬的良善之人,对比方才话本里的内容,实在无法想象对方写下这些的样子。 他略微头痛地揉了揉额角,道:“凤阳仙君?他不是去边界处了,应该挺忙的?” 水镜仙君的表情突然变得古怪起来,林见雪察觉到什么,那双清清冷冷的长眸望过去,微微眯起:“嗯?” “咳咳咳,其实,”水镜仙君斟酌了下用词,眼神躲闪道,“前些日子凤阳仙君就不在边界处了,他他他好像去妖界取材了……” 取材?就妖界那开放的民风,别是去看了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不过这些话本如此不堪入目,似乎也找到缘由了。 气氛诡异地安静几秒,林见雪闭了闭眼,向后陷在椅子的软垫里,似乎不想说话了。顾行渊将目光从他身上移开,重新落回水镜仙君身上,干脆示意让人退下了。 水镜仙君松了口气,不等话音落直接跑了个没影。 殿内的空气又安静下来,顾行渊从座上起身,走到林见雪身边替他暖了暖手,垂眸道:“师尊若是不高兴这些,我这就让人把外边的话本都收回来。” 外边的话本压根不知有多少,而且估计早被传遍了,要去收不知会多费力。林见雪略一摇头,淡淡道:“算了,随他们吧,只是个话本也没什么的。” 顾行渊应下了,随后看着林见雪,似乎有什么话想说。 林见雪见他一直没作声,便主动道:“怎么了?” 顾行渊的手指轻轻摩挲他手腕皮肤,低声道:“其实外面的人有猜测也正常,他们也会好奇,毕竟我从未说过师尊与我的关系。” 林见雪隐隐明白对方的意思。他感到对方的手顺着衣料轻轻覆上他腹部,一瞬间有种奇异的感觉,好像他和顾行渊之间,通过腹中这个孩子产生了更加密不可分的牵绊。而腹中的胎儿好像也感应到什么,微微动了动,那种感觉便更加奇妙了。 林见雪睫羽微颤,倏然间有些走神,随即听见对方语气认真道:“别人至多只知离寒仙君是我师尊,可我不想与师尊只是师徒关系,我想要的……是更多的。” 空气似乎都变得滚.烫起来,林见雪喉结微微动了动,迎上对方灼灼的目光,只觉得整个人像要陷进那片深深的眸子里。 从看清自己的心意到现在,已有好几个月之久,偶尔回想起之前种种,无一不让人心生感慨。他察觉到对方对自己有些关心过头了,其实在心底并不希望这样。 他希望顾行渊能多安心一些,不因自己的一举一动而紧张,可也明白这问题不在对方身上,归根结底还是因为之前自己逃避的态度,别的不说,光不告而别就有过两次。 由此看来,顾行渊这样缺乏安全感,也是情有可原的。 不过如今他看清之后,也想要给顾行渊多一点安全感。 思及此,林见雪反握住对方的手,淡淡一笑:“你想要如何?” 顾行渊与他十指相扣,静静看了他半晌:“我想与师尊合籍。” 第64章 合籍,不仅意味着与对方共享福泽和寿元,最主要的一点,便是互相成为对方唯一的道侣。 顾行渊说完后停了停,握住林见雪的手甚至微微扣紧了,面上神色虽没有大的变化,却能隐隐感到他似乎有些紧张。 他呼吸急促了几分,好像怕对方不同意,神色里少见地有些不安:“可以吗师尊,可能是有些早了,但是我……” “好啊。”林见雪打断道。 顾行渊愣了一瞬,大约是没想到对方答应地这么干脆。 林见雪甚至能感到对方手心沁出的薄汗,顿时心下一软,有些心疼。他的徒弟什么时候这样局促过?即便面上有时会有些强势,在某些事情上也会格外不听话,可处理事情从来都是一副游刃有余的样子。 只有在对待他的时候,才会这么紧张不安。 但是他不想再看到对方这么紧张不安的样子了。 林见雪稍稍从椅子软垫上撑起,几缕墨色长发从略微瘦削的肩头滑落,柔软旖.旎,衬得肤色越发白皙。他对上对方的眸子,在那双浅金色的眼中看见了自己影子。 “行渊……”林见雪轻叹一声,忽然凑近几分,用柔软的嘴唇轻轻碰了碰对方的,像是个稍纵即逝的亲吻,带着一点安抚的意思。 顾行渊瞳孔微缩,呼吸都凝滞了一刹。不等林见雪退开,他抬手按住对方后颈,俯身狠狠吻了上去。 这个吻显得异常凶狠,几乎要将林见雪吞吃入腹,林见雪在这攻势下连连败退,承受不住般泄出几丝低吟,引得对方更加猛烈的亲吻。 不知过了多久,对方终于放开他,两人的呼吸都有些不稳。林见雪眼角噙着水汽,嘴唇因亲吻泛着水润的艳红。 顾行渊将他紧紧抱入怀中,下颌靠在他肩窝闷声道:“师尊不知道,我想了很久了……” 林见雪抬手攀上对方的肩背,回抱住对方。 顾行渊又抱了一会儿,呼吸间满是那股清冷幽深的熟悉味道,也渐渐冷静下来了,他思考了片刻才道:“不过合籍大典可能要往后推推了,师尊现在身体不便,合籍大典涉及的事务繁多,得往后好好准备一下才行。” 林见雪垂下眸子,嘴角一弯:“好。” 自来仙界中也有不少仙子生产过,因此仙界医仙中有不少人对生产流程经验丰厚。可男子生产便不同了,从古到今不是没有,但也是少之又少,不仅变数大,且危险程度比女子要高许多。 帝君在数月前,便已命人将可能出现的状况思虑周全,也将应对方法准备妥当了,近几日似乎还不放心,又单独几次召了医仙进殿反复商议。 林见雪反倒没什么感觉,见顾行渊这么折腾,甚至还劝道:“你也不必如此,既然早就准备好了的,还这么不放心。别折腾灵蕴仙君了。” 顾行渊不以为然,握住他的手皱眉道:“这怎么行,这是师尊的身体,出不得一点差池!” 林见雪见拗不过他,干脆随他去了,只是可怜了灵蕴仙君,最近天天往帝君殿跑。 他近来困倦加剧,顾行渊也不让他多撑着,要睡便早早地让他上榻,怕他累着一星半点。待晚上处理完公务,顾行渊便会回到寝殿,不放心地躺在他身侧,拉着他的手一同入睡。 一日晚上,顾行渊回寝殿刚躺下不久,忽然察觉到身侧人有些异样的躁动。 这些日子以来,林见雪有点什么不一样的状况,都会让他心下一凛。他顿时清醒过来,睁眼望去,只见沉沉的黑暗中,林见雪眉心微微皱着,似是有些不适的样子。 “师尊?”顾行渊心脏像是被一只手捏住了,不禁身后覆上对方的手背,轻声叫道,“你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林见雪微微睁开眼,面色在清冷的月光下有些白,好像在极力忍耐什么:“行渊,我……肚子好像有些疼……” 林见雪身子在微微发抖,说得断断续续,也很小声,顾行渊面色微变,顿时反应过来。 这是……要生了吗? 他呼吸急促了一秒,下意识想触上对方的腹部,又顾忌着什么不敢碰上去。随即又想起什么,翻身下榻便要召人。只是他刚下榻,林见雪便拉着他的手没让他抽离。 “行渊……”林见雪声音很轻带着微颤,顾行渊从未听过他如此脆弱的时候。 顾行渊心尖一颤,不由握紧了对方的手,软声道:“师尊,我去叫人。” 林见雪拉着他的手并没有松开。 顾行渊再也站不住了,回到榻边坐下,干脆抬另一只手在虚空中画了一道信笺,闪着金色灵光的信笺箭一般从窗口跃出,划过沉沉的夜空转瞬便消失不见。 “师尊你坚持一下,医仙他们马上就到。”顾行渊看着对方略显苍白的面色,心里焦急,可除了握住对方的手,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办。 “行渊……”林见雪喃喃着,苍白的额角沁出了一点薄汗。 “师尊,我在,我在这里。”顾行渊顾行渊立刻凑近了他,两人的呼吸几乎交缠在一起。看着对方难受的样子,他下颌紧绷,恨不得自己能代替师尊承受。 两人靠得极近,林见雪神色似乎也安心了一些,恍惚中他能闻到顾行渊身上那股熟悉的味道。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绷紧的精神下,时间的流逝显得极度漫长难熬。 顾行渊心急如火,几乎要暴躁起来,低声喃喃道:“这帮废物,怎么还没到!” 话音落,林见雪忽然低吟了一声,随即沉沉的黑暗中忽然亮起一抹耀眼的灵光,从林见雪腹中分离出,滚落在身侧。 林见雪仿佛耗尽力气般,握住顾行渊的手也失了几分力。 那团灵光显得软乎乎的,因着光芒太过耀眼,一时看不清里面的样子,但给人的感觉异常纯净而可爱。待光芒稍稍减弱一些,这才看清,那竟是挨在一起的两团灵光! ——哐当! 寝殿大门被人急匆匆推开,一阵混乱的脚步声传来,领头的灵蕴仙君气喘吁吁冲进来:“帝、帝君,我——” 气氛一滞,他正要朝顾行渊躬身行礼,忽然眼睛一亮,被榻上那两团灵光吸引了注意力。待看清那是什么,灵蕴仙君也来不及行礼了,眉眼一弯大声道: “恭喜帝君!贺喜帝君!是一对龙凤胎啊!!” 第65章 昨夜帝君喜得龙凤胎的消息,瞬间传遍了整个仙界,引起轩然**。一时间无数贺喜的帖子潮水般涌入帝君殿,仙界众仙君无人不在议论这件事。 不过这些状况,林见雪毫不知情。 昨夜生下那对龙凤胎后,还没好好看看孩子,他便累得睡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身上的衣服被褥全是新的,顾行渊正坐在榻前握着他的手。而且看样子,应该是坐了一整夜,在他睡着的时候也是一直握着手的。 “行渊。”林见雪的目光跟他在空中对上,他能明显感到,对方周身的气氛似乎有些微妙的不同,好像整个人都洋溢这一种说不出的喜悦。 “师尊,你辛苦了。”顾行渊见他醒了,俯身下来温柔的吻了他一下,眉眼间溢满了温柔之情,“我之前已让灵蕴仙君给你看过了,你现在有没有觉得身体哪里不适?” 林见雪略一摇头:“没什么大碍,应该只是消耗了许多精力,多休息就好了。对了,孩子呢?” 顾行渊微微一笑,忍不住又亲了亲他:“师尊稍等,是一男一女龙凤胎,我让人照料着,这就让他们过来。” 说罢朝门外的人吩咐下去,不一会儿便有两个侍女模样的人,一人怀中抱着一个孩子走进来。 顾行渊扶着林见雪坐起身,让他看得更方便一点。 林见雪抬眸看去,两个粉雕玉琢的婴儿正沉沉的睡着,眉眼细致可爱,看起来一模一样。 仙者婴孩与凡人婴孩不同,大约是在母体中便已吸收了灵力的缘故,出生的时候便有凡人婴孩几个月大的样子。 他伸手接过一个抱抱,又抱抱另一个,指腹触上婴孩细腻柔软的皮肤,只觉得心底软成一片,那双清冷的眸子里是自己也未察觉的柔和之意。 婴儿睡着的样子很乖,林见雪的手指触碰到她圆润的小手时,她在梦中似乎也感应到什么,手指无意识的抓了抓,似乎在回应他。 “很可爱。”林见雪轻声道,他垂下眸子,扇子似的睫羽在白皙的皮肤上落下一层浅淡的阴影。 顾行渊看着这对婴儿,浅金色的长眸也柔和下来,他笑道:“师尊还记得之前我说过的话吗?我说若是个女孩,一定很像你。他们现在睡着了,看不到,女孩是双黑瞳,果真很像师尊。” 林见雪回忆起昨晚模糊的记忆,在他累的睡过去之前,他确实看到一双黑色纯净的眸子,还有另一双……浅金色的眸子。 思及此,林见雪目光从女婴身上,移到旁边同样沉睡的男婴身上:“这样的话,那这个男孩儿就很像你了。” 其实仔细看去,男婴还未长开的眉眼间,确实有几分顾行渊的影子。 两人又看了好一会儿,林见雪忽然道:“对了,还没给这两个孩子取名字。” 他抬眸看了顾行渊一眼:“叫什么好呢?” 顾行渊闻言沉吟片刻,低声道:“名字还是由师尊取吧。” 林见雪想了一会儿,似乎有些不好定夺。顾行渊笑道:“其实不必急于一时,师尊日后慢慢想也好,现在可以先取个小名。” 正说着,熟睡中的女婴咂了咂嘴,含糊不清的轻呓了两句:“咿……唔……” 一旁的男婴似乎被吵到了,也咂了咂嘴,似乎皱了下并不存在的眉头,轻哼了一声。 林见雪嘴角一勾,似乎被逗笑了,思索片刻道:“不如女孩就叫小团子,男孩就叫大团子吧。” “确实挺像团子的。”顾行渊伸手勾了勾婴孩细腻的小手,微微点头道。 抱了好一会儿,林见雪也有些累了。 生这两个崽确实消耗了他太大的精力,还是得好好养一段时间。 顾行渊让人把这两个婴孩暂时抱走了,又让人上了好些滋补营养的炖品,亲手服侍林见雪,一勺一勺地喂给他。 用完这些吃食后,林见雪感到困意又渐渐涌起,顾行渊将他安顿好,还伸手扣住他手腕处,用灵力帮他疏导了体内的灵脉。林见雪就在这种舒适的感觉中,又沉沉睡去了。 这一觉又不知睡了多久,等他再次醒来的时候,灵台是前所未有的清明。 寝殿内一片安静,顾行渊显然不在这里,大约是没有料到他这时候会醒。 橘黄色的夕阳透过窗户照射进来,在地面映出一片灿烂的光景,已是黄昏时分了。 林见雪起身在榻上坐了一会儿,拿过一旁的外袍匆匆披上,下了榻。 顾行渊不知道在哪,他想了想,多半是去处理公务了。从昨晚到今天,顾行渊应该都守在他这里,寸步不离,公务恐怕堆积了不少,他也不想现在把人叫回来。 林见雪走到窗边的椅子上坐下,随意地望向外面。 在橘金色的夕阳照耀下,此处的风景倒是很漂亮,寝殿外边便是一片巨大的花园,他的府邸外虽然也有,但面积不如这里的大,里面的灵花灵草也不如这里种类繁多,开得好。可能是帝君殿的灵气更加充裕的缘故。 不过这些也无所谓了,看顾行渊的样子,他以后怕是要常住这里。 林见雪思绪不知飘到哪儿去了,放在椅子扶手上的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敲打着,忽然余光里瞥见了什么东西,顿时神色一凛。 靠墙的柜子微微隙开一条缝,里面不知放着什么,正透过那条窄窄的缝漏出些柔和的光来。 林见雪眯了眯眼,起身上前拉开了柜门。 这是…… 一盏云海连山山水图的花灯,被好好地存放在这里,正如当初制作者期望的那样,一直亮着没有熄灭。 第66章 林见雪在原地呆站了片刻,指尖触上了那盏花灯。 花灯表面纤尘不染,显然是被人经常照料查看,仔细看去还能发现,花灯提竿有地方还被磨出了一点褪色的迹象,那应该是手握的地方。 他目光在花灯上停留了许久,眼底是自己也未曾察觉的温柔。 一声微不可闻的轻叹消散在空气中,林见雪略微垂下眸子,闭了闭眼,那个名字在口中化开,仿佛某种致命的毒药般,无声无息浸入到五脏六腑中。 “行渊啊……”林见雪觉得心口又是酸软,又是甜蜜,还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掺杂其中,片刻后他才恍惚明白,那大约便是心疼。 这么多年来,自己好像并没怎么送过他东西。那日离开后,留给他的便只有这盏亲手做的花灯。 自己给的,好像终究还是太少了。 林见雪手指缓缓抚过那块略微褪色的地方,眼前仿佛浮现出一只白皙修长的手,指节分明有力,在不知多少日夜间,反复将这盏花灯拿出查看,直至将花灯提竿的部分都握得褪色了。 他心下思绪万千,片刻后终于又将花灯缓缓放回原位,合上柜门,那段对方不曾说出口的心情也随之被封存了。 林见雪看着时辰差不多了,又坐回桌边的椅子上,望着窗外残余的一点霞光,不知在想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殿门外传来细微的脚步声,房门随之被轻轻推开。 林见雪侧过头,看见顾行渊依旧着那身赤金长袍进门来,目光直直落在他身上,随即周身的气质便在一瞬间柔和下来。 “师尊什么时候醒的,怎么不叫我?”顾行渊走到他身侧,垂眼替他理了理后肩处的衣袍褶皱。 林见雪道:“我也没什么要事,你有事便让你先去处理了。” 顾行渊眼角弯起一个弧度,认真道:“在我这里,师尊的事才是第一重要的。我想在师尊需要我的时候,一抬头便能叫到了。” 林见雪眸色微动,顾行渊笑道:“怎么了,师尊怎么这样看着我?” 顾行渊微凉的手指覆上了他的,林见雪回握了一下:“行渊,其实这些年来,我并没有给过你什么。你……有没有什么想要的?” 顾行渊微怔,看见对方静静望着他,似乎真的在等他回答。他扣紧林见雪的手,只觉得胸口像被一股热意包裹,被鼓鼓地充盈着,心脏急促地跳动:“不用的,师尊。师尊愿意和我在一起,我就已经很满足了。” 林见雪闻言看着他不说话。 顾行渊又道:“师尊给的已经很多了,还有师尊和我的孩子,我真的……” 话音未落,一段清冷幽深的味道包裹上来,林见雪垂眸贴近他,轻柔地覆上了他的嘴唇。 “傻孩子。” 顾行渊心跳仿佛停滞了一瞬。 眼前是林见雪细致的眉眼,轮廓间仿佛晕染了淡淡的微光,甚至能看清那纤长睫羽微微弯曲的弧度。 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将林见雪抱在怀里,细密地吻了上去。 须臾后分开,两人的气息都有些不稳。正在这时,从门外隐隐约约传来有婴儿的啼哭声,随即房门被人轻轻叩了叩。 “帝君大人,离寒仙君,两位小殿下醒了。” 顾行渊略一点头,门外的人便将两只团子抱了进来。 林见雪起身,两只团子好像看见他了,顿时就不哭了。圆圆的眼睛浸着水汽,一眨不眨的盯着他,白嫩软软的小手伸在空中,似乎都是想抓他。 林见雪俯身亲了亲两只团子,伸手接过小团子抱在怀里,小团子咿咿叫了两声,伸手抓住了林见雪手指,似乎很开心。 “他们应该是饿了,去把备好的九灵羊奶盛上来。”顾行渊接过了大团子,对那两位侍女吩咐,侍女领了命迅速退下了。 “师尊……”顾行渊走到林见雪身边,刚想开口说什么,怀里的大团子忽然毫无征兆地哭起来。 婴儿的哭声本就穿透力强,声音清脆,响彻云霄,哭得撕心裂肺,令人心里骤然一紧。 “怎么了?”林见雪眉心微蹙看过来,顾行渊一脸莫名,不太熟地哄了半天,仍不见好。 “给我吧。”林见雪道。 他伸手接过大团子,还没开始哄,大团子眼睛就跟粘在林见雪身上似的,一刻也不移,竟立刻不闹了。 林见雪刚用细绢轻柔地擦干他的眼泪,顾行渊怀里的小团子突然也开始哭起来,一边哭还一边伸手朝林见雪的方向舞着。 顾行渊:“……” 林见雪:“……” 两人片刻的沉默后,顾行渊抬眸朝林见雪笑道:“咳,果然是师尊的孩子,真的很亲师尊。” 林见雪失笑:“这要怎么哄?” 顾行渊沉吟一瞬,指尖聚集起一抹金色的灵力,短暂的光芒闪过后,殿内竟出现两位一模一样的人。 林见雪看着对面一身素色雪衣,抱着大团子的“自己”,一脸无奈地对他道:“障眼法而已,传出去可怎么得了。这两只小崽子也是,看见你便不想撒手了,以后可怎么办?” 小团子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有些愣地看着面前突然出现的“林见雪”,她敏锐地察觉到似乎有哪里不一样,可是小脑瓜子还不能思考这个问题,短暂的疑惑之后,便乐呵呵地不哭了。 两人也稍稍松了口气。 “我有种感觉,大团子可能没这么好糊弄。”顾行渊微微眯起眼,看向林见雪怀里的金眸团子。 金眸团子眼睛一眨不眨看着林见雪,好像隐隐约约是有种特别的气质。 “这不是挺好,很像你啊。”林见雪瞥了顾行渊一眼,笑道,“这是你的孩子啊,行渊。” 第67章 顾行渊本打算等两只团子出生后,便和林见雪举行合籍大典。可他没想到,生完团子之后,林见雪突然变得忙碌起来。 合籍大典上用的有些东西想要两人一起挑选,可等他每每冲到帝君殿里找人时,林见雪不是在抱小团子,就是在哄大团子,根本无暇顾及他。 每当那时候,顾行渊看着面前和谐的三个人,总是生出种莫名其妙的失落感,隐隐还有种说不出的不爽。 那两只团子大约是尝到了被林见雪抱的甜头,每天不被林见雪抱一下,便不肯睡觉。林见雪也偏爱两只团子,宠得要命,要抱便给抱,要哄便给哄。 入夜该睡觉了,为了尽快让两只团子尽快睡觉,一开始顾行渊还能施障眼法幻作林见雪的样子,两个“林见雪”同时哄两只团子睡觉,没多久便能双双回寝殿。可到了后来,障眼法已经瞒不过小团子了,无法,顾行渊只得一人孤零零先回寝殿,清辉冷茶眼巴巴地等林见雪哄完团子回来。 昨夜好不容易等林见雪回来,顾行渊迫不及待环过对方腰身抱上去,想亲一亲对方细腻温软的脖颈皮肤,被林见雪一只手推开了。 “今日有些乏了,行渊,下次吧。”林见雪淡淡道。 “……”顾行渊想说什么,可看见对方略带倦意的面容,又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一只团子闹腾起来已经够要命了,哄完两只团子睡觉,累了也是应该的。 顾行渊看着林见雪褪下外袍,搭在了一旁的架子上。雪色的中衣勾勒出对方线条优美的腰身,白到几乎透明的脖颈下,是松散而显得幽深的领口。 他喉结动了动,别过眼,只好道:“……师尊辛苦了,我来帮师尊更衣吧。” 今日处理完政务,从大殿出来的时候,又找不见林见雪人影。 “帝君大人,离寒仙君在两位小殿下的房间里。”侍从如实道。 等顾行渊赶到的时候,林见雪正被大团子逗得微微一笑。那抹笑意仿佛浸润了微光,看得顾行渊心跳都停滞了一瞬,隔了好几秒才回过神来。 “行渊,你来了?”林见雪察觉到他在门口,朝他温声道。 顾行渊低低应了声,走上前,看见对方雪白的手指正轻轻抚过大团子侧脸。 “行渊你看,他真得好像你。”林见雪头也不抬道,“你七岁左右送到我门下,我没能见到你小时候的样子。不过我猜,你小时候是不是也是这样的,嗯?” 大团子一眨不眨看着林见雪,白嫩圆润的小手抓着林见雪袖子,笑得乐呵呵。那双浅金色的眼睛极其像顾行渊,但大团子眼型轮廓圆圆的,看起来十分澄澈,顾行渊的则狭长许多,有时看起来带着捉摸不透的威压。 林见雪注意力全在大团子身上,全然没察觉到身侧这人的眸色沉了几分。顾行渊长眸微眯,在大团子身上停留片刻,大团子似是察觉到什么,握住林见雪的手下意识用力了几分。 “师尊是对我小时候的样子感兴趣吗?我在这儿,看我不就好了。”顾行渊凑到对方面前,垂眸亲了一下对方嘴唇。 林见雪似乎想开口说什么,身后有侍女上前道:“帝君大人,离寒仙君,晚膳的时辰到了,要给两位小殿下喂奶吗?” 这么一打断,林见雪方才想说什么便忘了。两人将盛上来的九灵羊奶喂了两只团子,便一同去用晚饭了。 到了饭桌上才吃没多久,顾行渊突然说有事离开了,没多久就又回来了,还带了碗清甜的桃果汤。 “师尊要尝尝吗?这是我刚做的,现在吃正好。”顾行渊舀了一勺吹凉了,递到林见雪嘴边,林见雪张口咽了下去。 “今日怎么突然想起做这个了?”林见雪抬眸看他。 顾行渊眼眸一弯,笑道:“桃果熟了,下午看见的时候想着师尊爱吃,便做了一些。上次吃这个,好像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林见雪似是随着他的话,神思飘远了一刹,略一点头:“好像确实很远了。” 上次喝这个,应该还是他刚到仙界不久的时候。那时候顾行渊知道他灵力尽失,经常喂给他一些温养的汤汤水水,其中就有桃果汤。 那时候跟现在一样,顾行渊喜欢亲手喂他。可当时林见雪心里还没迈过那个坎,始终觉得有些别扭,并不怎么自在。不过如今,顾行渊端起碗喂他,他都能很自然地张口喝下,似乎已成为习惯的一部分了。 “师尊想起了什么?”顾行渊突然道。 林见雪拉回思绪,看他一眼,略一摇头:“无事。吃得差不多了,我们出去走走。” 两人沐着灿烂的夕阳,绕着帝君殿附近走了一圈,在星河边待了一会儿,便踏着最后一点残阳回了。 回到帝君殿中,林见雪习惯性地便往两只团子的房间去,被顾行渊拉住了。 “怎么了?”林见雪回头疑惑道。 顾行渊拉过他的手,在长廊中轻轻抱住了他,软声道:“师尊是要去哄他们吗?” 热气徐徐拂过林见雪颈侧,勾起一抹细微的颤意。林见雪长睫一颤,定了定神道:“是啊,该是他们入睡的时辰了。” 顾行渊抱他抱得更紧了:“师尊不用去了,方才我已经将他们都哄睡着了。” 林见雪一愣,有些不可置信。那两只团子黏人的很,这段时日以来,哪天不是得他亲自哄半天才肯入睡的?顾行渊去能哄入睡,这怎么可能? 况且他说刚才……这人一直跟自己在一起,唯一离开自己的时候,就是晚饭的那会儿。可时间那么短,顾行渊还去给他端了桃果汤,怎么想都是件不可能完成的事。 林见雪眉心微蹙,推了推对方:“不可能,我还是要去看看。” 顾行渊似乎叹了口气,竟也放开了他:“好啊。” 两人走到团子们的房间,里面只亮着微弱的光线,仔细听去,里面确实有两道清浅规律的呼吸声,已然是睡熟了。 林见雪悄身走到两只团子摇篮前,仔细看了片刻。两只团子睡得很熟,一点问题都没有。 林见雪眉尖一挑,转身随顾行渊出了房间。 “你怎么做到的?”林见雪偏头看向对方。对方嘴角一弯,关上了两人身后的寝殿门。 “师尊还是太宠他们了,”顾行渊垂眸,修长的手指替林见雪解开领口扣子,将外袍褪下,“其实让他们睡觉很容易,只是师尊去哄,便要花很长时间罢了。” 对方的动作很快,眨眼间外袍已被褪下,微凉的指尖轻轻挑开了领口,触上了温热柔软的皮肤。林见雪被激得微颤,呼吸乱了一瞬:“等等,你什么意思?” 顾行渊一扬手,殿内的灯灭了大半。沉沉的黑暗中,顾行渊柔软的嘴唇吻了上来,带着几分偏执的占有欲。林见雪后背抵着冰冷的墙壁,只觉得对方的气息仿佛要将人吞噬般,根本无法抵抗。 一吻毕,林见雪眼角泛着薄红,呼吸微乱,浅浅的烛光照在他微张的嘴唇上,反射着细微的光泽。顾行渊目光在上面停留片刻,又低头迷恋地亲了亲,顺着莹白的脖颈吻下。 一个天旋地转,林见雪感到对方将他打横抱起,按在了软和的榻上。他看见一双浅金色的长眸沉沉看着他,眼里是深不见底的情绪。 “我的意思是,师尊太好了,那两个崽子……根本只是想霸着你而已。” 第68章 离合籍大典终于只剩一周了。 能通知的人都通知到位了,该准备的东西也都准备地差不多了。能走到这一步,顾行渊觉得自己十分的不容易。 这个大典从开始筹备到现在,两只团子都冒出了乳牙,能在榻上爬来爬去了。虽说团子们出身便不凡,生长速度不是凡间婴童可比,但中间也经过了一两个月,在这段时间里,顾行渊付出了很多,也从两只崽子手中争取了很多。 不过这些都是值得的,一想到下周终于能与林见雪举行合籍大典,顾行渊在大殿心情都愉悦了几分。 处理完一日的政务,他甚至没有问一旁的侍从林见雪在哪儿,便直接朝两只团子的房间走去。这段时间以来,顾行渊已经渐渐习惯了。 ——离寒仙君人呢? ——回帝君大人,离寒仙君在两位小殿下房里。 每次问都得到这样的回答,顾行渊已经懒得问了。此刻走近那间房,预料之中听见了两只团子在毯子上爬来爬去的声音,和周围侍女略带惶恐的声音。 估计两只崽子又在乱爬了。不过,林见雪呢? 顾行渊站在门口,一眼望去并没有看见那个熟悉的人影。他刚侧过头,想问一旁的侍女,却敏锐地听见身后一阵细微的脚步声。 “师尊?”顾行渊转身,看见一道素白清瘦的身影正朝这边走来。 林见雪神色淡淡,朝顾行渊略一点头,便径直走进房内。路过他身边时,林见雪身上一股清淡的甜香气隐隐飘散而来。 这味道……不属于林见雪的。 顾行渊一愣,这才察觉对方身后跟了个侍女,手中端着一碟散发着香味的小方糕。小方糕带着浅浅的茶色,形状分外可爱,不似帝君殿中的点心那般精致,却能明显感到其中制作者的用心。 “师尊,这些点心是?”顾行渊目光落在对方身上,微微眯了眯眼,总觉得对方身上所带的甜香气过于浓厚了。 林见雪淡淡瞥他一眼,道:“我做的。” 林见雪说着,冷玉似的手指捏起一小块,面色柔和地喂给小团子。小团子张嘴一点一点地咬,又用手抓了抓林见雪,乐呵呵的。大团子见了,忙爬过来,林见雪也给他喂了一小块,同样吃得很欢。 顾行渊站在原地,默默看着这一景象,目光落在那碟小小香香的方糕上,笼在袖中的手不自觉收紧了。 “我……”他张了张口,突然错开了目光,“……徒儿从来不知道,师尊还会做这些。” “其实我也很久没做过了,手生了不少。上一次尝试做,还是我没独出峰门的时候。”林见雪随口道,又像是想起什么,目光看向面前的虚空,似乎透过那片虚无望向了什么遥远的事物。 “其实当时做的也并不多,只能算是尝试,尚能入口。后来修行渐渐繁忙起来,也就没那么多空闲去做这些了。” “……是吗。” 林见雪还想说什么,听见对方低低地应了两个字。不知为何,这两个字仿佛一粒小小的石子投进湖面,令人心尖一颤。他抿了抿唇,转头看向对方,眉心微蹙:“行渊?” 顾行渊静静站在那里,一身赤金长袍隐隐有流光婉转,仿佛细小的纹路都能看得一清二楚。可对方将长眸垂下,长而浓密的眼睫遮盖了眼底的情绪,下颌线条也绷紧了,仿佛在忍耐着什么。 林见雪眸色微动,从地上起身朝对方走去,几不可闻地轻叹一声:“行渊啊……” 他伸手握住了对方的手,对方的手修长有力,往常总是主动过来拉住自己,而此刻只死死地扣住手心,无声地揭露了主人未言明的心情。林见雪一点一点将对方手指掰开,五指交错着扣紧对方指间,带着几分安抚的意味。 顾行渊终于抬眸看过来,浅金色的眸子沉沉的,看得人心跳蓦地一快。 林见雪与他对视几秒,却什么也没说,拉过他的手带着人朝外走。顾行渊默默地跟着他,直到林见雪将他拉入了一间小厨房,才松开了他的手。 小厨房的炉子里还生着小火,似乎还在烤什么东西,虽然还没出炉,可有股浓郁诱人的味道已经缭绕在房间里了。这股味道跟方才那碟小方糕不太一样,有种独特撩人的味道,好像带着一种柔软的香甜,却一点也不让人觉得腻味。 “这是?”顾行渊眼神变了变,看见林见雪熄了炉火,从炉子里小心地取出了什么东西。林见雪背对着他,似乎正将取出的东西摆盘。袅袅热气和香味隐约飘了过来,顾行渊心跳不知为何快了一瞬。 “给你的这份,制作方法稍稍复杂了些,所以要迟一点。”林见雪淡淡的声音响起,像一股温热的暖流涌进了顾行渊胸口,将方才沉至底的心重新注入了生命,“不过现在已经好了。” 林见雪又动手整理了一会儿,终于停下动作,将那碟东西端至顾行渊眼前,唇角微微一扬:“尝尝吧,行渊。” 顾行渊盯着面前的这碟点心。 依旧是一块块小小的方糕,表面微微泛着金黄,只一眼便可想象这东西入口是怎样一番美味。更重要的是,这碟东西,是林见雪专门给他做的。 只做给他一个人的。 顾行渊喉结滚动,缓缓伸手拿起一块放进嘴里,那双浅金色的眸子里似有微光闪动。没一会儿,这一小碟便被吃了个干净,连一点残屑都被捻完了。 “师尊,”顾行渊轻声道,“我还以为……” “你以为我没有做给你吃。”林见雪淡淡道,看向他的眸子却是带着一抹不易察觉的柔和。这抹柔和中和了整个人那股凌冽的清冷感,好像眉眼间都带上了温度。 “行渊,”林见雪走近他,目光直直看着他,“我有什么东西,第一个都是给你的。就算不是第一个,也会是最好的一个。” 顾行渊手指微颤了一下,反扣住了对方的手,他听见对方似乎很轻地笑了下。 “好吃吗?”林见雪道。 “好吃。”顾行渊略低下头,浅金色的眸子中映出对方细致的眉眼。呼吸间满是糕点香甜的气息,以及夹杂在其中,那股让人迷恋的,熟悉的清冷气息。 两人的身躯隔着薄薄的衣料相贴,体温通过相触的部分传递出去,交融在一起。顾行渊手臂环上了对方窄瘦的腰身,终于忍不住吻了上去。 林见雪闭眼承受着对方绵密的亲吻,对方好像怎么都亲不够似的,开了头就没个完。恍惚中,他忽然感到手指被对方亲了亲,随即温热的吐息拂过耳侧:“师尊,徒儿还想吃。” 林见雪长睫一颤。 “以后都做给我吃吧。” 第69章 大典开始的前一天早上,出了个不大不小的岔子。 大典上用的,合籍道侣双方拿在手中的龙玉花不见了。这花生长在极热之地,是帝君为了大典专门派人从九焱谷里小心采摘出来的,存放在殿里,今早上有侍从去清点才发现不见了。 不过这宗盗窃案不到一盏茶的时间就破了。 水镜仙君上来汇报时,顾行渊正在帮刚起床的林见雪换衣服。 “既已找到了盗窃者,抓捕便可,还在顾虑什么?”顾行渊眼神都没移,仔仔细细地替林见雪理着领口,不甚在意道。 “这……”水镜仙君犹豫了下,小心道,“是在大殿下的衣服上发现的龙玉花叶。” 顾行渊手上动作一滞,林见雪也垂眸看向水镜仙君。 “什么意思?”顾行渊眉头轻挑。 水镜仙君白花花的胡子一抖,快速道:“我也猜测过其他,但一旁有灵蕴仙君帮忙给大殿下看过,发现……大殿□□内有未完全消融的龙玉花。” 龙玉花一般除了用在合籍大典上,因它充裕滋补的灵力效用,也可服用以增强灵力。不过采摘龙玉花实在危险太大,很多人不愿为了那点灵力而冒那么大风险,宁愿用其他替代。 “吃完了?”林见雪淡淡道。 “是,额,也不是,”水镜仙君捋了捋胡子道,“龙玉花是被吃完了,不过大殿下只吃了一半,还有一小半大殿下喂小殿下吃了。” 林见雪闻言略一点头:“去看看。” 两人赶到两只团子的房间时,灵蕴仙君刚给小团子看完诊。 “如何?”顾行渊道。 灵蕴仙君道:“两位殿下都无大碍,不过吃的这些龙玉花还未消融完全,估计这两日的饮食上得控制一下,否则可能会导致积食。” 话音未落,小团子轻轻地打了个嗝,砸了咂嘴,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一旁的大团子满脸无辜地望着林见雪,浅金色的圆眼睛水灵灵的,啪嗒啪嗒地爬过来就想让林见雪抱。 林见雪轻叹一声,抱起大团子,淡淡道:“这么贪吃,你怎么拿到的龙玉花?” 大团子也不知听懂没听懂,软软白白的小手扯住林见雪袖子,笑得乐呵呵的,一脸纯真无邪,显然是不能回答这个问题了。 林见雪指腹轻轻蹭过大团子侧脸,目光柔和下来。片刻后,水镜仙君为难道:“明日就要用龙玉花,可这只剩半日了,这……” 最近为了大典准备,帝君殿全员上阵,其他仙君有的也来帮忙准备,可就算如此,人手也有些紧张。要在如此短的时间内重新采回龙玉花,人选上还是有些难度。 气氛顿了顿,一旁的灵蕴仙君主动道:“我去吧,尽量赶在明早之前回来。” 顾行渊刚要允了,却见林见雪轻轻一抬手,拦住了他。 “我去吧,我的话应该耽搁不了多久。灵蕴仙君这几日给团子们看诊,该休息下了。”林见雪淡淡道。 “师尊?”顾行渊皱了皱眉。 林见雪抬眸看他,嘴角微微笑了下:“刚好这段时间一直待在这里,也没怎么出门,有些闷了。这次就当我出去转转好了。” 生下两只团子后,林见雪几乎都围着两只团子转,确实很久没怎么出门了。 可明日就是合籍大典,这么关键的时间点,身为主角之一的人还要到处跑? 顾行渊本不想同意,可看着林见雪面上那点不易察觉的愉悦,好像可以出去转转就能让对方这么开心,顾行渊盯着那抹笑意,喉咙仿佛突然失声,实在说不出拒绝的话。 眼看着林见雪就要动身去九焱谷,顾行渊忙拉住他的手臂:“师尊要去可以,我也要去。” 水镜仙君:“……” 水镜仙君心惊胆战:“这这这明日就是合籍大典了,二位一定要及时回来啊……” “那是自然。”顾行渊丢下这句话,转身跟着林见雪走了。 九焱谷离帝君殿很有一段距离,是靠近仙界的边界了,由一座上古火山化成,据说极深的地底还有炽热的岩浆流动。而龙玉花便是生长在谷里。 林见雪面上不显,可熟悉他的人一眼便能看出他现在心情不错。悠悠哉哉走了一段路,赏花看景,顾行渊实在忍无可忍,又担心对方累着,强行抱住对方施了传送阵,两人这才在天黑前赶到了九焱谷。 “这么远的路,帝君大人来取更快,何必又让其他人来?”林见雪斜睨他一眼,玩笑道。 顾行渊松开对方腰身,低头牵上对方的手,无奈道:“徒儿只是不想跟师尊分开。” 林见雪笑了下,没说话。 龙玉花倒是很好找,两人走了没多远便看见葱葱郁郁一大片。顾行渊采了一些收好,回头看见林见雪一袭素白衣袍站在原地,橘金色的残阳勾勒出略显瘦削的身影,皮肤在光线下白得透明,细致的五官好像浸润了光芒般,看得人失神一瞬。 林见雪察觉到他的目光,转头看向他,淡淡道:“采完了吗?” 顾行渊这才回过神来,低低地应了一声,走上前又道:“我们现在回去吗?” “再等等,”林见雪拉过他的手,看着远处一点一点收进地平线的光芒,“你陪我待一会儿罢。” 顾行渊在地上铺了块毯子,方便林见雪坐在上面。他坐在林见雪身侧,两人十指相扣。林见雪望着远处不知在想什么,顾行渊安安静静等了一会儿,忍不住道:“师尊今日好像很高兴,是徒儿疏忽了,之前应该考虑到这些,多带师尊出来转转的。” 林见雪指腹缓缓蹭过顾行渊手指,眼尾弯了弯,过了好一会儿才道:“不是这样的。” 顾行渊看向他。 “不是因为今日出来了,”林见雪长睫颤动,落下一层淡淡的阴影,光影暧.昧间有种少见的温柔味道,“我只是想到,明日便是合籍大典,所以高兴罢了。” 一直以来,林见雪其实都没有直接表示过对合籍的态度,只是顾行渊提议,他便同意了。有时顾行渊会暗暗想,可能只是他想要这样做,师尊无法拒绝他罢了。 可这样也好,合籍了终归是好事。他想。 但直到现在这一刻,顾行渊才真正明白了一件事。 这不是师尊无奈答应他的,师尊是愿意的,并且为之高兴的。 他心跳快了一瞬,看着林见雪,突然说不出话了。 林见雪略微侧过头,看见对方浅金色的长眸里像盛了万千星子,在四周沉沉的暮色中让人心下一动。 林见雪只觉得耳根微微发热,正想说些什么时,忽然眼前一暗,对方低头吻了上来,唇齿交.缠间,他听见对方柔声道:“我也高兴,师尊。” 第70章 合籍大典当日一早,仙界万人空巷。 远至妖界的街头巷尾,近至仙界平日里荒芜的边界处,无一不在谈论此事。帝君殿内更是异乎寻常地热闹,仙侍们来来回回,忙前忙后,整片空气中都溢满着说不出的喜悦之气。 此刻帝君寝殿内,却格外安静,只能听见细微的沙沙声,是笔在纸上游走的声音。 林见雪伏在桌前,一身赤红锦衣衬得肤色越发白皙,袖袍中露出一截皓白的腕子,正拿着笔在红纸上写着什么。 顾行渊从后面走近他,将出门要用的龙玉花别在他衣襟上,低声问道:“师尊在写什么?” 林见雪收笔,顿了顿才道:“在给两只团子取名。” 他目光落在纸面上沉吟片刻,似乎觉得还比较满意,便侧头对顾行渊道:“取好了,你看看这如何?” 鲜红的薄纸上,笔锋凌厉地写着“顾承影”和“顾雪荇”两个名字。 顾行渊垂眸看了一眼,笑了:“师尊取的自然是好的,不过——” 顾行渊伸手拿过林见雪手中的笔,在其中一个名字上划了一下,改了一个字,道:“还是这样比较好。” 林见雪盯着那个新添的“林”字,愣了下。 “林承影?” “是,”顾行渊抬眸看着他,浅金色的长眸中满是柔意,“第一个孩子,还是姓林吧。”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对上,好像剩下的话都尽数融进了这片安静中。几秒后,林见雪睫羽微颤,嘴角勾了勾:“好啊。” 顾行渊伸手环抱上来,修长有力的手臂圈紧了他腰身,两人温热的呼吸逐渐交缠在一起。 “师尊……” 话音未落,门外响起咚咚咚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水镜仙君的声音稳稳传来:“帝君大人,离寒仙君,吉时到了,快出门吧!” 林见雪竭力忽视耳根的热度,伸手轻轻推了下对方,道:“行了,该出门了。” 顾行渊嗯了声,又似乎不甘心般快速地亲了下林见雪唇角,笑道:“好,这就走。” 寝殿门一打开,水镜仙君笑得眼睛都看不见的脸出现在眼前。他今日大约是为了显得喜庆,特意用红绸带把那团白胡子系了系,分外引人注目。 “二位大人,走吧?” 林见雪略一点头,顾行渊拉着他的手,两人一起走了出去。 左右两侧站满了小仙童,一路跟着他们撒花道喜,呼吸间满是各种清甜诱人的花香。天边有无数仙鹤灵禽随奏响的仙乐起舞,飞过时霞光阵阵,晃得人眼花缭乱。 “恭喜恭喜!” “恭喜帝君,恭喜离寒仙君!” “祝二位大人永结同心!!” “真是大喜的日子啊!贺喜贺喜……” …… 数不清的贺喜之词从耳边响起,两人朝周围蜂拥而来的人群点头示意。林见雪还是第一次受到这么多人,这么热情的祝词,道谢的话几乎淹没在了起起伏伏的贺喜中。 他感到顾行渊握住他的手很紧,掌心的温度毫无阻隔地传递过来,好像要把心底都熨热的温度。 忽然间,一道熟悉的声音在众人道喜的声音里脱颖而出。 “离寒君!好久不见啊!” 林见雪循声望去,只见凤阳仙君带着笑意看向他,眸子里满是温暖。 “想不到你竟然和帝君……咳咳,恭喜恭喜啊!” “凤阳君。”林见雪点头道,目光一瞥,看见对方身后还紧紧站着一位玄衣男子,正是熠耀仙君。凤阳似乎颇为激动,人潮涌动间差点朝前扑一个趔趄。 “凤阳君小心!”林见雪话音未落,熠耀仙君长臂一挥,将人拦腰搂到自己怀里,又低头贴在他耳边似乎说了什么。 凤阳耳根一片薄红,不自在地推了推:“知道了知道了,行了快放开我。” 熠耀仙君这才松了手。 林见雪感到身侧的顾行渊看了过来,沉沉的目光落在凤阳身上。凤阳似是感觉到什么,抖了下,抬头看向这边:“……啊!帝君大人,恭喜帝君贺喜帝君!二位天作之合,喜结连理!” 顾行渊眯了眯眼,微微一笑:“凤阳话本写得如何了?” 凤阳:“……” 凤阳悄悄看了林见雪一眼,又极快地收回目光:“啊,我还给两位小殿下带了礼物,我这就去取……” 林见雪看凤阳眨眼就不见了人影,不禁哑然失笑,摇了下头。须臾又似乎想起什么,问道:“两只团子呢?” 顾行渊转过身,朝后面招手示意,立即有侍女将两只团子抱了上来。 大团子和小团子今日衣服上,都用赤红的绸带打了喜结,衬得越发白嫩可爱。两只团子都醒着,不哭不闹,似是终于看见林见雪了,双双眼睛一亮,挥舞着双手就想扑进林见雪怀里。 “待会儿再抱吧,先把这段走完再说。”顾行渊侧身挡住了两只团子的视线,朝林见雪柔声道。 两人徐徐走过这段红绸花路,来到了大殿前。 “时辰到——请二位新人酒敬天地!!”水镜仙君站在一侧,朗声道。 两人手执白玉雕金酒杯,正要对着天地一躬身,殿门外忽然吹起一阵强风,死死地托住了二人,似乎是不让他们躬身。 “咳咳,天道说受不起,那、那就略过此项,直接新人对拜!”水镜仙君眼皮一跳。 林见雪侧过身,刚要躬身,却见顾行渊拦住了他,然后对他深深一拜:“这一拜,是给师尊的,我为徒,理应如此。” 随即抬眸望向林见雪,眼底满是浓重得化不开的情谊。林见雪迎上那双眼,心下一动,顿时微微一笑。 身着赤红喜服的二位新人对拜完毕。 林见雪感到对方握上他的手,两人十指相扣,耳边是对方低低的声音:“这一拜,才是给我的合籍道侣的。师尊。” 林见雪眸色微动,笑道:“不改称呼吗?” “不改。”顾行渊认真道,“我的合籍道侣就是师尊,不是别人。师尊觉得如何?” 林见雪眼眸一弯。 耳边是水镜仙君长长的声音:“礼成——!!” 各色炫丽的鲜花抛向空中,散落开来。霞光万丈,光影明明灭灭重叠,顾行渊柔软的嘴唇覆上他的,绵长而滚烫,仿佛要将魂魄也融化的热度。 唇齿交.缠间,两人的手扣得很紧,十指交.缠,握了很久也没分开。 林见雪感受着这份温度,眉眼间满是纵容。他知道,这双手不会分开,还会一直扣下去。 直到永远。 ——正文完结—— 第71章 番外一 合籍大典前夜,师徒两人差点没能及时回去。 顾行渊陪林见雪在九焱谷坐了很久,直到最后一点橘色的霞光收进地平线,天色变得暗沉起来,周遭的温度也逐渐降低,有些冷了。 细风从远处吹来,掠过两人旁边。顾行渊觉得温度太低了,怕林见雪冷着了,转头道:“师尊,我们……” 剩下的话断在了空气中。 身侧的人轻轻靠在他肩头,双眸阖着,扇子似的长睫在微风中轻轻抖动,在白瓷似的皮肤上落下一层淡淡的阴影。 竟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 顾行渊呼吸顿时轻了几分,随即伸手搂住对方,这一伸手才察觉出有些不对。 林见雪的体温,似乎有些不正常的高了。 仔细看去,林见雪脸侧泛着薄薄的绯红,呼出的气息温度也有些偏高,跟平日里睡着的样子不太一样。 顾行渊眸色微动,心下有了某个猜测,但不确定。他抱住对方的手指收紧了,低低唤了几声:“师尊,师尊醒醒,你有感觉哪里不舒服吗?” 林见雪似梦似醒,意识有些朦胧,努力掀开一点眼皮,含糊不清道:“热……” 说罢顺着顾行渊的怀抱,又往里贴得更紧了一点,是个很信任的下意识动作。与他的体温比起来,顾行渊的体温确实要低一些,靠起来也很是舒服。 怀里人温热的呼吸扫过下颌,顾行渊背脊绷直了一瞬,觉得有只猫儿在挠他心窝似的。他喉结动了动,低头凑近林见雪道:“师尊,你还能撑一会儿吗?等我们回去之后再——” 林见雪一翻身,几乎整个人都压在了他身上。 两人的身体隔着薄薄的衣料,紧紧贴在一起,林见雪越发滚烫的温度传递过来,像要将人也熨热般。顾行渊当即呼吸一窒,根本不记得自己要说什么了。 清冷的月光透过云层洒下,又是一个圆月夜。 距离上次情毒发作,已经好几个月了。中间经历了很多事,两人几乎都把情毒推后这件事忘了。仔细算来,这次情毒发作,应该是情毒被推后的第一次反噬。危害倒没什么,只是……此前被压制的太久,堆积到今日才发作,那应该不是随随便便就能解决的。 顾行渊垂下眸子,面前是一段细腻白皙的后颈,一直延伸进幽深的领口深处。 “行渊……热……”林见雪眉心微蹙,小声唤着他的名字,很不舒服的样子。 顾行渊闭了闭眼,修长有力的手握住了对方肩头,竭力克制着哑声道:“师尊,你要在这里吗?” 林见雪被推得略微起身,抬眸看了他一眼。 鸦羽似的眼睫下,眼角因为难受浸着水光,在沉沉黑暗中潋滟而诱人。柔软的嘴唇被抿得泛白一瞬,好像想说什么,又觉得有些羞耻,迟迟说不出口。 他垂下眸子,俯身下来,生涩地碰了碰顾行渊嘴唇,其中的含义不言而喻。 在那一瞬,顾行渊只听得自己心脏重重跳了一下,仿佛一簇烟花在脑中炸开,理智尽数消失殆尽。他扣在对方腰际的手臂收紧,衣袍翻动间,赤金色的衣料完完全全覆盖了素白的外袍。 微风拂过,周遭满是龙玉花清幽的香气,和两道缠绕在一起的,温热而绵长的热意。 …… 九焱谷几百年前曾有火山,现下火山早已沉寂,却涌现出很多大大小小的温泉。 月上中天时,九焱谷某处的温泉池里,靠着两个亲密的人影。 “师尊,好受些了吗?”顾行渊将泉水覆在林见雪肩头,用手缓缓在上面按着,帮助舒缓经脉。 林见雪趴在池壁上,双眼要闭不闭的,看起来有些疲倦,好像稍不留神便会睡过去。 空气安静了一会儿,顾行渊都以为对方睡着了时,才听见对方轻轻应了声。那一声仔细听来,略微有些沙哑,好像用嗓过度之后勉强发出的声音。 顾行渊手上动作微微一滞,神色自然地将对方润湿的墨发拢在一起,搁在了一边。 “师尊明日还要早起参加大典,所以这次……徒儿稍稍克制了一点,也不知师尊感觉如何。” 顾行渊垂眸,修长的手指贴上了林见雪额头,似是在探查温度。 林见雪长睫一抖,下意识地缩了缩,含糊不清地说道:“够……够了……” 顾行渊没说话,覆在对方额上的那只手却久久没有收回。 半晌,那只手终于离开额头,顺着细腻的脸侧皮肤滑至耳垂,意义不明地揉了揉。 林见雪敏锐地察觉到一丝危险,努力睁开眼睛。身后的人沉默着,浅金色的长眸沉沉看着他,似在考虑什么。 “你——” “师尊体内的毒潮并未褪完。”顾行渊平静地陈述道。 林见雪大约是想起了什么,嘴唇顿时抿紧,下意识往后一缩道:“没事的……我不……” 话音未落,顾行渊轻叹一声,安抚似的吻了吻对方唇角,随即整个人沉入了水中。 “你……唔!行渊——” 水声撩动,在沉寂的夜色中分外清晰。没过多久,林见雪被对方抱上了岸,微微张嘴平缓呼吸。 顾行渊抱紧了他,温声道:“师尊累了就休息吧,明早还要早起去大典呢。” “……”林见雪已经没什么力气了,耳根火烧般的热度迟迟褪不下去。他想到方才这人人的举动,本想斥对方两句,可思绪沉重得要命,连一句有威严的话都组织不出来了。 罢了,明早醒了再说。 林见雪抵抗不住困意,终于阖上眼帘沉沉睡去了。 朦朦中,他听见对方似乎轻笑了下,温声道:“晚安,师尊。” 第72章 番外二 酷暑,帝君殿。 炎炎夏日,日头已是午后最热烈的时候,耀眼的日光几乎晃得人睁不开眼,连空气都被这炎热蒸发得扭曲起来的。 大殿外的空地上,跪了两个□□岁的小童。男童一双浅金色眸子,还未长开的五官间,已依稀可见几分凌厉;女童一双墨色眸子,衬得肤色更为白皙,长睫微微垂下,遮住了眼底的情绪。 两人在这跪了半日,加之烈日当空,虽然周遭温度很高,可面色都有些发白,看起来不禁让人心疼。 即便如此,两人仍是背脊挺直地跪在这里,没有一人吭声。 大殿内,赤金长袍的帝君坐于殿首,撑着头听下面的人汇报。殿上落针可闻,可这安静无端让人觉得压抑,仿佛有什么足以山崩地裂的能量潜藏在平静的海面下,稍有不慎便会被吞的渣都不剩。 下面汇报的两位仙君战战兢兢,一句话要在脑中来回思索三四遍才说出口,生怕哪个字没对,今天这身灵脉便要遭殃了。 汇报持续了一会儿,终于等到高座上的帝君微一点头,道:“这件事就到此,下去吧。” 底下的两人闻言忙一躬身,争先恐后地退出了帝君殿,唯恐慢了一秒就出不去了。 殿内又安静下来,顾行渊伸手拿起身侧的茶盏,喝了一口,抬眸看向下面:“你还不走,有事?” 水镜仙君一把白胡子抖了抖,目光从殿外两道小小的人影上收回,忍不住想叹气。 离寒仙君近年来重修道法,修为日渐精进,闭关之事时有发生。这本是很正常的事,可日子长了,众仙君渐渐发现有些不对了。 传闻每次离寒仙君闭关,帝君夜里便时常不睡觉,站在殿外望着闭关的方向,一看便是一夜。有时是靠坐在树旁,对着闭关的方向睡去,天明时仙侍去帮忙换衣,发现衣角都被露水氤湿了。无论站着还是坐着,都与闭关处隔了很长一段距离,仿佛是怕隔得近了,打扰到里面的人。 离寒仙君闭关的时间一长,帝君的心情肉眼可见一天比一天差,直接影响了下面众仙君的待遇。因此离寒仙君闭关的消息每次一传来,众人一边期盼他快些出关,一边提着脑袋过日子,唯恐出个小差池惹怒了帝君。 而这次闭关已有一个月了,是有史以来最长的一次,没人知道他还有多久会出关,也许过两日,也许过两年。据仙界私底下传闻,已有人偷偷在家里开始供奉起离寒仙君,瓜果灵石一应俱全,只盼他早日出关。 在这种众人打起十二分精神过日子的情况下,两只团子晨起在殿中修行,把帝君殿烧了。 准确地说,是把帝君和离寒仙君的寝殿烧了。 本来依照两只团子的受宠程度,别说烧了一个寝殿,就是烧了一座帝君殿,顶多被斥几句小罚一下就算了,修复帝君殿也用不了多久。 可顾行渊站在一片狼藉的寝殿,翻找了一阵后,脸色沉得几乎要吃人似的。 于是两只团子从清晨一直被罚跪到现在,滴水未进,小小的身子立在炎炎烈日下,路过的仙君也不忍心多看。 水镜仙界小心地看了眼座上的人脸色,迟疑再三,开口道:“帝君,现在已是未时了。” 顾行渊眼皮也没抬。 水镜想着那两只团子实在可怜,定了定神,又壮着胆子道:“我刚刚路过的时候,看见两位小殿下似乎……有些受不住了。” 气氛安静地有些可怕,每一秒都像被无限拉长,也不知过了多久,只听空气中响起一声轻轻的碰响,是茶盏放回桌上的声音。 “你下去吧。”顾行渊声音很平静,听不出什么情绪。 水镜仙界心里叹了口气,知道是劝不动了,无奈躬了躬身,退下去了。 大殿内空荡荡的,只剩下顾行渊一人。他抬眸望向殿外,耀眼的日光下,一白一金两只团子一动不动跪在那里,给人一种快要融化的错觉。 他沉默着盯了片刻,忽然起身走到了殿门口。 这几年来,仿佛印证了当初的预言般,小团子越来越像林见雪,大团子则越来越像顾行渊。不仅五官气质上,连衣着上也是。小团子偏爱浅色的衣服,大团子偏爱鲜色张扬的衣服。 此刻小团子一身雪白的衣袍,从这个角度看去,给人一种幼年的林见雪跪在那里的错觉。 顾行渊目光落在小团子身上,狭长的眸子眯起一瞬,眼底一瞬间闪过某种复杂的情绪。 他走到小团子面前停住,小团子察觉到动静,迷迷糊糊抬起头,一双仿佛晕了墨的眸子望向他,眉眼间林见雪的影子更甚。 顾行渊垂眸看着她,低声道:“荇儿,谁先烧的殿?” 小团子迟疑一瞬,刚要开口,一旁的大团子突然抢先道:“父帝,是我先烧的。我硬拖着她练术法的。” “不……”小团子一听急了,开口想反驳,被大团子瞪了一眼,这才强行忍住,勉强默认了这个说法。 顾行渊神色不变,仿佛没看见方才两人的小动作般,平静道:“既然如此,荇儿可以回去了。” 说罢,拂袖离开,也不再看两只团子一眼。 小团子从地上踉踉跄跄站起,看向一旁跪着一动不动的大团子,担心道:“哥……” “你快回去吧。”大团子深吸了口气,浅金色的眸子直直盯着面前的空气,挺直的背脊显出几分强硬。 小团子垂下眸子,低声道:“可是,一开始分明是我先拉着你玩的……” 大团子侧过头,尚显稚嫩的手抬起,安抚般拍了拍对方的肩:“父帝想放过你,没看出来吗?” “可是这次的事情,我们俩都有错。” “不一样的。”大团子不知想起什么,目光垂落下去,“父帝更偏爱你的。” “……”小团子好像想说什么,可是话到嘴边又说不出口。 要是爹爹在就好了,可以向爹爹求情。小团子心想。 半晌,小团子终于在对方的催促中,离开了这里。空荡荡地大殿外,只剩下大团子孤零零地跪在那里。中途小团子偷偷给他送了些水和吃的,还带了个软软的小垫子,帮大团子垫在膝下,但一直没见顾行渊传令下来。 一晃到了傍晚,橘金色的残阳铺洒下来,大团子身上仿佛披了层薄薄的流光金纱,他双眸闭着,长长的眼睫在泛白的面色上落下一片阴影,显出几分脆弱和无辜。 他意识已经有些朦胧了,恍惚中,他闻到一股熟悉的清冷味道,好像整个人被一双手揽进了怀里。 这个味道是——可是怎么可能呢,爹爹闭关了,不会出现在这里的。 “影儿。”清冷的嗓音响起,带着几分柔和。 大团子神思一怔,勉强睁开眼,看见林见雪略微心疼的眼神,不由脱口而出:“爹爹,真的是你……” 林见雪伸手将他抱起,指腹轻轻掠过他柔嫩的皮肤,在微微泛白的嘴唇上停留片刻。 “怎么跪在这儿?惹你父帝生气了?” “嗯……”大团子垂下眸子,遮住了眼里微微泛起的水光,小手紧紧抓住林见雪衣袍,难过道,“是影儿错了,影儿把父帝的殿烧了。” 林见雪沉默一瞬,手上泛起细微的灵光,轻轻揉了揉大团子的膝盖。片刻后,大团子面色稍稍缓和了些。 “应该不是这个原因,”林见雪缓缓道,“只是烧殿的话,如此罚得也过重了。” 大团子浅金色的眸子无辜地望过来,这个角度看去,很像是顾行渊小时候。他将头靠在林见雪胸口,垂眸软软道:“爹爹,影儿知错了,影儿好痛。” 林见雪抱着他,眸色微动,沉思片刻后问道:“你父帝在烧了的殿里,可有看什么东西?” 大团子想了想:“好像……有找过什么东西。” “找什么?” 大团子又偏头仔细想了一会儿:“好像劈开了靠窗的一个柜子,里面有什么圆圆的东西掉出来了,大概这么大。” 他伸出小小的手画出一个圆弧,比了比。 林见雪沉默一瞬,随即叹了口气:“我知道了。” 大团子莫名地看着他,林见雪却并没有解释,只是将他抱起,走进了空无一人的殿内:“我这次出关未让任何人知晓,我做一样东西交给你,你拿着去给你父帝请罪吧。” 夜深了,书房内灯火通明。 顾行渊批完最后一本折子,抬头看了眼窗外的天色。清清冷冷的月光洒下来,仿若一层柔软的雪色轻纱,像极了某个人单薄的身影。 他眸色暗了暗,不知想起了什么,须臾后偏头对一旁的仙侍道:“他还跪在那里吗,让他回去吧。” 这个他,自然是指的大团子了。 仙侍领了命退出,片刻后忽然慌慌张张回来,汇报道:“帝、帝君大人,殿外没见着大殿下……” 顾行渊猝然抬眸瞥向他,仙侍顿时浑身一抖,仿佛置身寒冰之中。 “什么时候走的?” “这、这……” 眼看着底下这仙侍一身灵脉不保,压抑的空气中,骤然响起一道清脆的声音,破开了这股摄人的威压:“父帝。” 大开的书房门口,大团子怀里抱着一样东西站在那里,那双酷似顾行渊的金眸直直望过来,气氛仿佛凝滞了一瞬。 顾行渊目光落在他怀里,看清那是什么之后,瞳孔甚至微微缩了一下,随即猝然站起。 大团子咽了口唾沫,一步一步走进去,停在顾行渊面前,将手中的东西递出去:“父帝对不起,影儿知错了……父帝别生气了。” 顾行渊呼吸似乎都轻了几分,他好像每个字都听进去了,又好像什么都没听见,整个人的注意力全落在了那样东西上,仿佛周遭全都消失不见,只留下了眼前的那样东西。 那是一盏新做的花灯。 跟他数年前收到的那盏很像,又好像有些不一样。上面的画变了,可笔触还是那样熟悉,仿佛看着便能想象出作画人一笔一笔仔细描摹的样子;编制的手法还是那个样子,只不过更精致了些,大约是有经验了,编起来没那么生疏。 他喉结滚动,小心伸手接过了那盏花灯。 “父帝接了这盏花灯,就是原谅影儿了吗?”大团子抬头望着他道。 顾行渊手指摩挲着花灯,垂眸看着大团子,目光少见地柔和了很多。 “罢了,没事了。”顾行渊伸手摸了摸大团子的头,沉默片刻后问道,“他人呢?” 大团子摇摇头,顾行渊看了他一会儿道:“你回去吧,明日准你半天假,不用修行。” 大团子离开后,书房内又安静下来,灯火摇曳间,顾行渊将手中的花灯小心放在长案上,偏头望向殿内一个阴影处。 “师尊出关了,怎么不告诉徒儿?” 阴影里发出细微的声响,一袭素白的长袍出现在灯火下,暧.昧的光影映照在他面上,显出清冷优美的五官轮廓。他墨色的眸子看过来,在明明暗暗的光线映照下仿若蕴藏了万千星子。 “行渊,你……” 未说完的话断在了空气中,林见雪整个人被紧紧拥入一个温热的怀抱,熟悉的气息萦绕上来,耳边是对方灼热而急促的吐息,仿佛隔着薄薄的衣料,都能感觉到对方有力的心跳。 “徒儿好想你,师尊。”顾行渊沉声道,“怎么这么久。” 林见雪一怔,嘴角略微勾起,双手环抱上了对方肩背:“才一个月而已,怎么跟小孩子一样。” 顾行渊没应声,抱住他的手稍稍收紧了,好像要借由这个怀抱弥补这一个月来的亏缺。 半晌,林见雪感到对方的呼吸终于平缓下来,便安抚性地拍了拍对方背,道:“你今日怎么生那么大气?” 顾行渊稍微放开他,手指拂过林见雪细腻的脸侧,低声委屈道:“师尊送的东西没了。” 林见雪抬眸看他一眼:“再给你做便是了,又不是再也没有了。以后别这样了,孩子哪儿经得起这么折腾?” 顾行渊轻笑一声,低头抵上对方额角:“师尊小时候罚我,明明比这狠多了。” 林见雪刚要说什么,顾行渊突然凑上来亲了一下,堵住了他的话。片刻后轻轻蹭过他唇角,低声道:“要我不生气也行,师尊以后别闭关这么久就好,不然我真的控制不住。” 这着实有些无理取闹了,众所周知,修行闭关本就是自然而然的事,闭关多久又岂是自己能控制的? “这如何能行?我重修道法,日后闭关的日子还有很多。” “怎么不行?”顾行渊意义不明道,浅金色的长眸深深望过来,几乎要压抑不住里面浓重的情绪,“当初师尊就应该重修合欢道,如此一来,我可以让师尊的修为一次到位,根本不用闭关那么多次……” “你胡说什……唔!” 林见雪眼皮一跳,感到对方修长微凉的手指触上他的皮肤,不禁颤了一下。不等他缓过来,细密的吻从唇角滑落至侧颈。 “你、你等等……这里是书房……” 尾音带着颤意消散在空气中,随后再发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夏夜莹白的月光穿透沉沉夜色,铺洒在白金交.缠的衣袍上,融化了整室的热意。 又是一个月圆夜。 第73章 番外三 从未谈过恋爱,初心刚开始萌动的凤阳仙君,失恋了。 这件事除了他自己外,只有一个人知道,那个人还不是当事人,而是情敌。 太憋屈,太暴躁,太委屈,太想哭了。 仔细算起来,这根本不叫失恋,因为当事人都不知道这事。失恋失恋,恋都没有开始就结束了,那能叫失恋吗?这种情况大概叫,暗恋失败。 凤阳面无表情地用树枝在地上画出一个叉,然后随手一丢,扔得远远的,好像借由此在发泄什么一样,扔完转身就走。 “啧。” 一道冷冽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凤阳动作一滞,回头看去。 不远处笔直地站着一位玄衣男子,浑身透着股经过血雨洗涤的煞气,面色很冷,那双黑漆漆的眸子不见半点光,沉沉地看过来,隔得远了看不清更细致的表情。 但凤阳觉得对方心情应该不太好。 因为对方手里正拿着他随手乱扔的树枝。 双方的战力相差太大,凤阳迅速调整了下面部表情,一边面带歉意地抱歉,一边在心里暗骂:真是糊涂了,去哪儿不好,偏偏来了这儿! 此处是仙魔边界处,他在遭受打击后,慌忙想脱离主仙界,便主动申请去边界处当差。仙魔交界本有好几处,谁知当时还缺人的只有这一处,领队的还是这个熠耀! 重创打击之下,凤阳考虑不了那么多,熠耀就熠耀吧,见着烦那少见他就行了。 可到底为什么,偌大一个边界处,那么多人分守,他怎么哪儿哪儿都能撞见这个人?! 凤阳心里骂归骂,面上的礼节不能少。好歹他在主仙界时司掌仙界史册各类资料,与众仙君打交道,无人不称赞他一句“凤阳仙君当真是如玉君子,仙界之榜样啊”。 “真是对不住,熠耀仙君没事吧?”凤阳站在熠耀面前,玄衣男人比他高了大半个头,他要稍稍抬起头才能对上对方目光。 他面上挂着温和的笑,伸手替对方拍了拍衣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又道:“凤阳也是无心之失,还请熠耀仙君不要介意。” 熠耀乌沉沉的眸子静静看着他。 为了拍到他衣袍上的灰尘,两人的距离隔得很近。从上面的角度看过去,面前人一袭水红色外袍,衬得肤色越发白皙,清俊的面容下,是柔软脆弱的脖颈皮肤,隐隐可见下面淡青色的经脉,一直隐没到衣领深处。 熠耀沉默了一瞬,也不知在想什么,目光突然移开,随即后退半步避开了对方的手,冷冷道:“无妨。” 凤阳笑了笑,收回手便要离开,刚走了一步,身后人又叫住他:“凤阳仙君。” 凤阳面上的笑容僵硬一瞬,良好的修养让他依旧笑着回过身,温和道:“熠耀仙君还有什么事?” 熠耀看着他,眉头微微皱着,似乎斟酌了一下才道:“你……近几日是不是不太高兴?” 不高兴? 呵,岂止是不高兴?! 凤阳埋进肚子里多日无处倾诉的怒火和委屈,差点就要顺着这道豁口翻涌而出,可下一瞬他又生生忍住了。 面前这个人是谁?熠耀! 他懂个屁! 凤阳面色僵硬一刹,又极快地恢复正常,温声道:“没有啊,怎么会呢,熠耀仙君这是错觉了吧?” 说完不待对方回应,挥袖转身就走,只留给对方一阵细微的冷风。 “……”熠耀静静站在原地,目光凝视着那道水红色的身影,直至对方消失在视线中,才收回了目光。他长眸微眯,手指缓缓摩挲着那根树枝,眸色沉了下去。 月上中天,边界处入了夜,显得比白日更加凄冷安静。 守卫的人换班已经换了一轮了,凤阳寻了个守卫不常来的偏僻处,擦了一块冰凉的大石头,对着月亮靠了上去。 手边是白日好不容易跟人换到的一坛子酒,凤阳也不管好不好喝,揭开盖子闭着眼睛就开喝。 “唔……咳咳!咳!!” 实在是少有喝酒,没想到这酒是这个味儿,凤阳想收手已经来不及了,就着酒坛子的惯性咽了一大口,呛得眼角水灵灵的全是泪花,只觉得那酒仿佛化为了一团火,顺着喉咙一路烧到了胃里,半天没缓过来。 “怎么这么难喝……算了,将就了。”他靠在石头一侧,对着月亮举起那坛酒,泪眼朦胧地道,“那什么,下界有诗云,‘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我,你,还有你,咱们三个干杯吧!” 说着指了指月亮和酒坛子里面,然后又抱起坛子,小小地喝了一口。 月亮渐渐下移,已是快到后半夜了。 坛子里的酒还剩了一半,可人已经快不行了。 凤阳靠在石头上,只觉得这石头越来越烫,一点也没意识到是自己脸上在发烫。他絮絮叨叨,对着月亮说了半夜憋了几天的委屈,此时觉得累了,双眸半阖着,眼皮一搭一搭的就要阖上。 “唔……不能,浪费……”凤阳仿佛想起什么,摇摇晃晃地撑起身,举着酒坛子又要灌。忽然头顶投下一片阴影,不待他反应过来,一只有力的手从头顶垂下,从他手中将酒坛强硬地夺走。 “诶……诶诶!还给我!”凤阳目光随着那只酒坛走,只见对方蹲了下来,将酒坛放在了身后。 这个距离太远了,伸手是够不到了。 凤阳视线里像蒙了层水汽,看什么都看不太清楚,也不知道面前这个人是谁,只隐隐约约觉得,这个身形,是不是比自己高大了那么一些,而且好像有些眼熟。 “你抢什么,那是我的……”凤阳低声委屈道。 “你不能再喝了,明天起来会头痛的。”沉沉的声音响起,仿佛一块冰冷的玄铁敲打在乐器上,仔细听的话,还是有那么一点点好听。 可是好听都是别人的,他什么都没有。 凤阳不知又想到什么,嘴一撇,不管不顾地撑起身子,扑着就要去抢酒坛。 “你管我呜……你什么都不知道呜……” “!” 仓促间,凤阳不知哪儿来的力气,竟朝酒坛子扑了一大步。可到半途又没了力气,直落落地跌进了对方怀里。 熠耀浑身几乎都僵硬了。怀里的人一袭水红的衣袍凌乱,面色泛着薄红,因醉酒而高得不正常的体温毫无间隙地传递过来,几乎要将神志也焚烧殆尽。 “你、你什么都不知道呜……”凤阳小小声呜咽道,凌乱而灼.热的吐息喷吐在熠耀颈侧,熠耀触.电般握住对方肩头,想将人推开,可对方却像毫无自觉般抱过来,抱住了就不撒手。 四下里安静无声,只能听见凤阳含糊不清的低语。 熠耀深深呼出一口气,良久后垂下眸子,目光落在怀里人细腻柔软的颈侧皮肤上,停顿一秒后又仓促移开。他听见自己略微急促的心跳声,血脉里炽热的血液奔涌向四肢百骸,仿佛某种浓烈压抑的情感般,在躯体里迫切地寻找出口。 “凤阳。”他轻声道,声音微微低哑,仍旧是好听那种音色。 凤阳听见了自己的名字,疑惑地停了下来,似乎在等着对方下一句。他感到对方握在他肩头的手稍稍收紧,又顺着肩头滑落至腰际,用力将他拥进了怀中。 “凤阳,我知道的。”对方低声道。 “你……”凤阳下意识想反驳,只听对方又开口了。 “我知道你最近不高兴,我知道你的事,我知道你不高兴的原因。”对方抱紧了他,好像想借由这个动作传递出某种浓烈的情感,又像是在安抚他。 凤阳脑子早就喝得跟一团浆糊似的,此刻压根不能好好理解这句话的意思。他用力睁了睁眼,想看清面前的人,看了半天只见到一片玄色的衣袍,还有些眼熟。 “怎么,怎么都喜欢这么穿?”凤阳小声抱怨道,“跟那个讨厌的熠耀一个样……” 凤阳感到抱着他的人动作僵硬了一瞬,随即沉沉的声音响起:“为什么讨厌他?” 提起这个就来气,凤阳脱口而出:“因为他竟然敢不要我送的剑!真是……真是哪里来的小子,简直不识抬举!” 空气安静了片刻,一声轻叹融入了浓浓的夜色中。 凤阳听见对方低声道:“因为那柄剑,你并不是送给我的。既然不是给我的,我为何要收?” 第74章 番外三 “不是……送给他的……”凤阳缓缓重复着这几个字,脑子里已经昏沉沉的仿佛有团浆糊,理解起来颇为费力。 他念了几遍,似是终于想起什么,眸色一黯,眼睫垂了下去:“是的,那柄剑,本来是要送给……” 最后的尾音好像夹杂着一声叹息,有种苦涩的味道充斥其中。还未等着股味道发酵开,凤阳感到一只冰凉的手扣住了他下颌,手上有些常年使兵器而留下的茧,让人不怎么舒服。那只手强迫他抬头,对上了一双黑漆漆的眸子,深不见底,仿佛沉闷而冰凉的潮水。 “他不喜欢你的。”熠耀平静陈述道,目光死死锁住对方,好像想将这几个字刻进对方脑子里。 凤阳闻言眼睫颤了下,下意识想挣脱开对方的桎梏。 “他不喜欢你,凤阳,你送错东西,也送错人了。” 熠耀手上力气分毫不减,凤阳挣脱不能,被迫看着对方眼睛,将这句话一字一字接收进去。随即他呼吸急促了几分,像是被这句话中的某些词刺激到,才刚平静下来忽然又开始挣扎,力气比之前还大。 “你走开!呜……你、你走!!” “凤阳,认清楚事实,别再想这些了!” 熠耀用更大的力气制住对方,动作间,凤阳泛着薄红的眼角浸满了泪水,不知是疼的还是其他。他双手都被扣住动弹不得,混乱之中,忽然不管不顾朝着对方的手张口一咬! 熠耀锋利的眉头微不可见地蹙了下,下意识想捏紧对方下颌迫使其松口,可不知为何动作一顿,竟一动不动任凭让对方咬下去,直到片刻后对方力气用尽,缓缓松开口。 凤阳似乎真的发泄完了,呼吸也渐渐平复下来,浑身软软的靠着熠耀肩头,竟眼睛一闭,皱着眉头就这么睡过去了。 熠耀侧头看去,怀里人睡着后,扇子似的眼睫无力地垂落下,上面还挂着一点未干的泪水。他抬手轻轻蹭干了那点湿润的水迹,仿佛这才注意到手背上那圈不断冒血的血印般,随意抖了抖上面的血水,然后拿了一张布巾将手缠紧。 他凝视着对方的睡颜,好像想说什么,可是话到嘴边时又咽了下去,最终化为一声略带爱怜的叹息。 凤阳醒来的时候,已是第二日中午了。 头疼欲裂,简直是对他昨夜喝多了的惩罚。凤阳在某一时刻心底闪过一丝丝后悔,自己酒量又不好,干嘛想不通要去喝酒呢?下次不干了! 他在床上坐起身,醒了醒浆糊一样的脑子,脑海里忽然闪过几个破碎模糊的片段。 对了……昨晚他喝醉了,好像有人来找他,还把他带回来了,那个人是—— “凤阳仙君。”沉沉的嗓音响起,与昨夜断断续续记忆中的那道声音重叠。凤阳浑身一震,猝然抬眸望去。 石砌的简易居所内,一身玄衣的熠耀站在房间门口,正目光直直地看向他,也不知在那里站了多久了。凤阳还是有自知之明的,像熠耀这种对职位负责的人,肯定不会是彻夜等在那儿的,应该是猜他快醒了才来了的。 “咳,是熠耀仙君啊,”凤阳看着对方走过来,凝滞的理智终于重新运转起来,“昨夜我到底,呃……”. “昨夜凤阳仙君喝醉了,是我送你回来的。” “那、多谢熠耀仙君了。”凤阳下意识接上话,可脑子里浮现的却是某个混乱的画面。过分近的距离,耳边温热的吐息和脑海中不成句子断断续续的话语,也不知究竟有没有做出什么出格的事。 他心悬了半边起来,不确定道:“对了,我昨夜有没有,有没有——” 话未说完,他目光突然落在对方缠了白纱布的右手上,刹那间想起了什么,顿时心虚地收了声。 对方神色自然地抬起那只受伤的手,点点头道:“昨夜凤阳仙君喝醉了,可能把我当成了什么吃的,抱着我的手咬了一口。” “……”凤阳咬了咬下唇,脸上微微发烫,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自己喝醉了是这个样子吗?怎么可能把别人当成吃的,他哪里有这么贪吃!?. 凤阳想反驳,可他少有饮酒,醉酒的时候就更少了,连他自己都不确定醉酒后到底是个什么样子。所以说不定他醉酒后还真是这个样子…… 凤阳不敢再想下去,对方缠着白纱布的手明晃晃地就在眼前,铁证如山,尴尬得想把昨夜的自己抓起来打一顿。 说来也怪,怎么遇到这个熠耀,自己老是在他面前丢脸?上次的事是这样,这次也是! 凤阳清咳一下,面上露出几分歉意:“咳咳,实在不好意思,让熠耀仙君见笑了。你的手现在没事吧?” 熠耀黑漆漆的眸子看着他:“没什么大碍,就是巡查边界的事务没法做了。” “……?” 这是手破了个口子吧,又不是脚废了,怎么就耽误到巡查边界了? 凤阳抬头看去,面前这个人目光坦坦荡荡,好像丝毫没觉得这里面有什么问题。甚至在这道正正经经的目光下,他无端生出种自己罪大恶极的感觉。 但无论心里怎么想,面上该有的礼数还是得有。凤阳关切道:“这确实是我的错,缺席巡查事务不妥,还是得有人去。要不,我代熠耀仙君去巡查边界吧?” 这只是句客套话,无意识咬了对方一口,没造成什么大伤害,也道过歉了,按常理对方会推辞一番,然后凤阳再坚持一下,这么一来一回,双方最后气氛融洽小事化了,后面再赔个礼物什么的这事儿就过去了。 谁知对方竟一点头,厚着脸皮没有拒绝:“如此甚好,那就麻烦凤阳仙君了。” “……”坚持的话在喉头急急刹住,硬是咽了回去。凤阳表情差点崩盘,勉强维持住了。 这个人怎么回事,客气一下还当真了?! 腹诽归腹诽,说起来理亏的还是他。凤阳只愣了那么一瞬,点点头便认命地动身了。 巡查边界的事务并不复杂,现下仙魔两界虽达成了和解,可这底层总有不听指挥的,有些魔物会溜出来祸害仙界甚至下界。边界巡查要做的便是将这些魔物抓走,或是就地斩杀。 不过熠耀是这片边界管理的领头,战力强盛,巡查的区域恐怕不像旁人那么平和。凤阳打起十二分精神巡查,一直没发现有什么问题。到了晚上的时候,四周渐渐沉寂下来,一无所获的凤阳开始打起了瞌睡。 这也不能完全怪他,昨夜那酒着实劲儿大,上午还没恢复完全就强打着精神来了,这会儿已经有些困了。 凤阳昏昏欲睡地蹲在一条小溪旁,掐指算了算交接时间,还有半个时辰。 “快点儿交接吧,困死我了。都怪那个熠耀,客套话都听不出来……” 他抬头看了看头顶明晃晃的月亮,只觉得那月亮一个变两个,两个变一片,朦朦胧胧摇摇晃晃,不知不觉眼皮就上下搭拉上了。 意识模糊中,耳边响起一阵冰凉的水声,在静谧的夜色中分外明显。 凤阳本来快睡着了,被这水声一惊,睡意顿时烟消云散。睁眼的刹那,只见一片如烟的黑影从水中掠起,来不及弄干身上的水迹,便朝下界的方向直冲而去。 凤阳脑中警铃大作,翻手召出长剑追了上去。 “站住!” ——呯! 魔物转身用长爪挡住了这一剑,血色阴冷的眸子里是毫不掩饰的恶意。它湿漉漉的目光爬过凤阳面上,眯了眯眼。 凤阳顿时意识到危险,但已是迟了。他堪堪用长剑错开从背后而来的爪子,连退数步,肩头破开的衣衫处隐约可见鲜红的血迹。 “啧,说什么要小心此处巡守的杀神,我看也不过如此。枉我还费心想避开,早知道是这个样子……”魔物舔了舔爪尖上的血迹,一脸贪婪,“我白日就该出来,把你心掏出来吃了。” . “放肆!”凤阳面色冷下去,提剑迎了上去,几番交手之后,面色越发难看。 他在仙界这些年一直当属文职,武力只能说尚可,面对面前这只魔物就有些吃力了。 ——铛! 剑被用力挑飞,在地面撞击出一声清响,凤阳咬紧了牙,死死盯着面前的魔物。那道湿冷的气息几乎扑在了他面上。 “仔细看看,这杀神还长得细皮嫩肉的,嘻嘻。”冰冷锋利的爪尖划过凤阳侧脸,在脖颈血脉处徘徊,“只吃心脏还可惜了,要不,把这皮剥下来给我用——啊!!!” 魔物的惨叫声穿透天际,随即戛然而止,像被什么东西割掉了舌头似的。 凤阳双眸睁大,心脏砰砰直跳,还未从即将被杀掉的感觉中回过神来。他愣愣看着面前那道身影,一袭玄衣冰冷似铁,周身杀气四溢,分明滴血未染,却有种整个人刚从血池中归来的感觉。 不知为何,这个背影让他心下微动,有种异样的感觉掠过心底。他恍惚一瞬,半天没将面前那人与印象中的人联系上来。 “你刚刚说,要剥我的皮?”沉沉的声音响起,那魔物随即挣扎起来,却被一柄沉重的三叉戟刺在地上,逃脱不得。它唔唔地想求饶,乌黑的血从口中淌出,已发不出清晰的字句了。 又一声沉响过后,地面的黑影渐渐化为雾气,消散在了空中。 熠耀收了三叉戟,转身看过来。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对上,凤阳这才回过神般,眼睫颤动,闭了闭眼真诚道:“谢……” “真不省心。” “……” “今天这次不算,明天你还得替我巡查。” “……”这人怎么还得寸进尺了?! 凤阳刚升起的一点感激之情顿时烟消云散,也不知是不是被气的,他眼前阵阵发黑,支撑不住就晕了过去。迷迷糊糊中,他感到有人慌忙伸手抱住了他,好像很紧张地查看了他的灵脉后,松了口气。 “才巡查了半日,就累成这样……罢了,我的错,明日你好好休息吧。” 不用巡查了?简直太好了!凤阳闻言窃喜,忽然感到额角被一片微凉的柔软碰了碰,顿时整个人都僵硬了。 刚才那是……什么? 没有更多的精力深思下去,周遭浓重的黑暗已然翻滚着包裹上来,将神志尽数淹没。凤阳在震惊之中,终于败给了困意,稀里糊涂彻底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