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死而生》 第1章 零 没关系,等会儿就可以死了。 沈听眠转动着手中的笔,平静地想。 他开始走神,再度开始不切实际的幻想,也许他可以用这根钢笔划破喉咙,喷血而死。 理智总是如约而至,是断片人生的小尾巴:不,他没有那么精准的力道。 他是没有那个福气等来一场意外了,昨天既然没有,今天也不会有,还是要靠自己。 陈老师在他身边走动,临近下课了,周遭有隐隐约约的躁动,当她朝后走去,前排的几个同学抓准机会开始窃窃私语,然后,他们欢快地小声笑起来。 窗外一大片暮光落在新生的树叶上,风是脆弱而明媚的,睡在沈听眠起伏的呼吸里,他并不能很好地分辨出虚假和真实。 “往后翻一页。” 沈听眠坐姿松散,窝着上半身,腾出只手翻了页书。 放学后,等人散的差不多了,校园里会出现大面积大面积的空白,那时候,他会去顶楼,跃身一跳。不会砸到任何人,也不会害死一颗花花草草。 下面的那片空地实在是完美极了,树离得很远,松软的土地前不久刚刚修成坚硬的水泥地,没有停车棚,没有任何可以做缓冲的东西。 上帝保佑,他必死无疑。 死亡在沈听眠看来,没有任何感觉。 在最初的几次尝试里,他不断与自我周旋,而如今,他没有恐惧,也没有期待,既不愉悦,也不悲哀。他不介意丑陋的死相,也早就从胆小怕痛的矫情里挣扎出来,他这次不会再跟爱和懦弱妥协了,他很清楚,每一根插在皮肤里的毛发都在叫嚣着要他死去。 陈老师是个刚毕业的大学生,嗓音清脆,她并不自信,于是对学生们临近下课的躁动感到不安,这让她的声音有些发抖。 她在念一篇课文,沈听眠认真地听,偶尔走神想一想死亡的事。 他的手同样跟着老师声音颤抖的频率在发抖,为此,他习惯性地将手压在臂弯里,这个姿势很难看,像个老头儿,但他并不介意,他在平和而专注地想念死神。 将死之人总会格外宽容。 过去他曾经试图剁掉这两只不合时宜的手,如今他就要死了,他决心与它们和解。 同桌赵琛一觉醒来,嘟嘟囔囔:“快下课了吧?” “嗯,”沈听眠答应着,对他微微笑,“真能睡。” “被你抖醒的,”赵琛在课堂的躁动里侧耳去听,楼道似乎传来震动,“操,楼上都下课了。” 为了掩饰手抖,沈听眠会抖腿。 他也不听课了,带着眷恋,笑着问赵琛:“干嘛去?” “和凯子他们去网吧,”赵琛快速眨了几下眼,紧接着揉了揉,“你又不来啊?” “我得写会儿作业,你们去吧。” “就知道!” 沈听眠去看赵琛,他已经开始收拾书包,似乎浑不在意。 下课铃声响了,赵琛飞一样窜了出去。 去吧,小少年。 沈听眠舒开腿,看着班级门口涌动的校服们,模糊成了黑白胶片在他眼里晃动,一遍,又一遍。 他开始写明天的作业,难得的心无旁骛。 最后一个值日生跟他说道:“沈听眠,你记得锁门啊。” 这应该是他生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他还是没能写完作业,只做完了语文作业,注意力即使在死前也不会恢复成正常人的水准。他想了想,在作业本上写下“陈老师,你很棒”的话,写完又想,这或许会给陈老师造成心理压力,于是他又把那行字用胶带粘掉了。 要死了,还带书包吗? 可以不带吧,就是留在这里有点恶心人。 他还是拿走了所有东西,背着书包,像是回家。 一只手放在兜里,他习惯性捏着那颗破旧的橡皮,揉搓着虚无缥缈的浪漫。 他在昏暗的走廊里锁门。 转过身,沈听眠迟钝地嗅到了烟味。 同班同学李牧泽在窗口看着他,烟雾缭绕。 李牧泽很高,还瘦,穿着黑卫衣在走廊尽头靠墙而立。他抽了好几根烟,眼睛都抽红了,可以看得出他还是个抽烟的新手,边抽边憋着咳嗽,尽管如此,还是猛劲吸,仿佛找不到停下来的理由。 他那张看上去非常不买账的脸,此时露出困苦的表情。 沈听眠一眼就看出了他的不愉快,问道:“怎么了,还不走。” 李牧泽嗓子是哑的,他并不大开心,慢慢拧起眉毛,吐出见怪不怪的话来:“你不也没走。” 他把烟掐了,丢到男厕所前的垃圾桶,两三步跨过来,要和沈听眠一起回家。 在沈听眠开口前,他凶神恶煞的开了口:“烦。” 沈听眠走在他后面,脚步落得很慢,又问道:“怎么了?” “恶心。” 夕阳在他煞白的脸上跳跃。 “恶心什么?” “我,我恶心。” “你怎么了?” 李牧泽完全不走了,彻底停下来,楼梯的拐角处有个橙色的垃圾桶,他给了垃圾桶一脚。 然后他说出了他天大的烦恼:“我喜欢男生。” 沈听眠的心脏涨了一下。 他的嘴角皱开了,晕染出浅浅的、恍恍惚惚的笑,这个笑很不清爽,在夏日里格外显得黏稠。 李牧泽似乎把这个理解成了讥讽,他眼神都直了,看着仿佛随时都会冲上来干架。 沈听眠不怕挨揍,他很快收住笑意,虔诚解释道: “这没有什么,不要恶心,别为了这种事不高兴。” 李牧泽并没有因为这句话放松,头后仰着倚上墙,眼睛垂着俯视沈听眠,带着毫不掩饰的、敌对的蔑意。 沈听眠上前拍着他的肩膀,真挚地说:“你是为了自己活的,别管别人怎么说,也别管你爸妈怎么说,你就憋心里,等你长大了,谁还管得了你?” 李牧泽渐渐柔软了,他把下巴收回去,眼里有几分讶异:“你不觉得恶心?” “不恶心。”沈听眠举起手,要发毒誓来增加可信度。 他有些迟疑,因为他确实要摔得四分五裂,不得好死,但他真的不觉得恶心。 好在李牧泽脸色一变,把他的手打下来:“神经病。” 算来至今,这俩同学统共也没说过几句话,但沈听眠清楚李牧泽为什么会跟他说这些。人就是这样,你知道越少,他告诉你越多。 只是他不知道李牧泽在琢磨什么,眼神忽暗忽明,眨眼的频率透着犹豫。 然后他又点燃了一根烟,小火花照亮了他半边脸。 是啊。沈听眠盯着他想。 这就是他这辈子见到的最后一个人,多幸运才可以是李牧泽。 李牧泽是完美无瑕的,整个小城里都挑不出来几个比他更好看的男生,成绩好,家境好,性格也好,还是体委,好动且健康。 他应该可以活到一百岁吧。 希望他可以和自己心仪的男孩子在一起,每天都沐浴在爱与温柔里。 沈听眠嘴上和他搭着话,还在劝他:“你不用想太多,喜欢什么人是你自由,你要……” “打我。” 沈听眠不明所以。 李牧泽看上去烦躁极了,把烟呸出来,大步跨过来,紧紧握着他的手,捏成拳头砸向自己的胸口。 “觉得恶心就打我。” 他重重压在那里,噗通、噗通,沈听眠感觉自己的手被李牧泽的心跳打痛了。 “我说了我不恶……” “不开玩笑,”他简明扼要,牢牢盯着沈听眠,“我喜欢你。” “什么?” 他嘴唇一动一动的,像在唱歌的鱼。 “沈听眠,我很自私,我喜欢你,是要你也喜欢我的那种喜欢。” 李牧泽把“你”咬得很重。 他的手真烫。 沈听眠快要被烫化了,消融成稀薄的灵魂,死在李牧泽身体里。 这真可怕。 就在一瞬间,荡漾的、轻飘飘的超脱感消失殆尽了,熟悉的虚脱感如同彻骨的凉水般毫无预兆地从头到尾灌入他的体内。 万劫不复。 第2章 2 -24 愚不可及。 因为别人几句话就要再延续二十四小时的痛苦,他真是蠢透了。 新的一天,太阳在外面高高挂着,沈听眠眼睛也不眨,木然望着天花板。 他在努力思考,用废旧的大脑运转。每天早上他都需要一段这样的空白,让他从荒诞木讷的虚无里抽出神经,组装成正常人。 多活二十四小时的感觉糟透了。 不,不是二十四小时,今天,今天一定。 只有到天亮的时候,他才会获得入睡的资格,这次也不意外,差不多有睡一两个小时,时间久了,他倒不兴得去数了。 生存意味着极致的神经折磨。 昨夜里他在被子里哭,哭到干呕,这种自杀式的哭泣让他头痛到爆炸,却又不足以死掉,如果过度哭泣可以让人暴毙,他早就死的透彻了。他用被子使劲闷着自己的脑袋试图缓解痛苦,虽然并没有多少作用,只是他依旧次次都照做不误。 注定溺死的人也会在水里扭曲挣扎,下意识的求生欲不能亵渎他对于死亡的执着。 太阳穴一坠一坠地痛。 床不值得贪恋,他只是对新的白昼感到绝望。 “咚咚咚——” “咚咚咚——” 沈听眠的母亲郑文英在拍门,每拍一下,沈听眠的身体便会抽搐般地震动一次。 “快起来!起来!” 她的嗓门很大,刺刺拉拉,好似上不去高音的歌唱家。 母亲匆匆高喊几句便离去了,一天就要开始,她还有很多事情要打理。 沈听眠好半天才把灵魂重新塞回躯壳里,他张了张嘴,发不出声音。 拖鞋在外面的声音无比尖锐,拖拖沓沓的,伴随着郑文英又一次的剧烈敲门声。 她在叫,在质问,在恼怒儿子的懒惰。 她吼道:“你是不是疯狗病又犯了!” 沈听眠动作一滞,木讷地坐了会儿,慢慢发出声音来:“没有,我起来了。” 母子二人的声音一高一低,动作一动一静,若是有旁人骤然听到,会觉得很突兀。过去沈听眠不是这样的,他比母亲还要精力旺盛,总要和她合声对喊,比谁的声音更尖锐,谁说的话更刺耳。但现在,他没力气了。 母亲又拍了两下门,声响巨大。 最后,她的声音震动着传来,带着锈掉的怒意:“别老锁门!” 她的脚步声远去,沈听眠还在想着该怎么回复她。 最后,他对着冷硬的墙面无力地说:“知道了。” 等他收拾妥当出来,郑文英已经把饭吃完了,她忙里忙外找东西,路过沈听眠的时候跟他说: “姥姥礼拜六生日,你没有课吧,要回趟老家。” 下礼拜六,沈听眠缓慢思考着,拿起碗筷,盯着热气腾腾的粥。 他迟迟地“嗯”了声。 出了门,沈听眠在楼道里打开手机,他本来想删掉昨晚发的微博,后来想了想,还是算了,也不会有谁看见的。 有个陌生人的私信。 对方昨天晚上两点十三分问道:“还活着吗,兄弟?” 沈听眠回道:“嗯。” 不曾想对方秒回:“还死不死?” 沈听眠的手指娴熟的输入:“死,礼拜天……” 姥姥还有好几个生日要过吧。 他停顿了会儿,删了几个字,回复:“死,下下礼拜二吧。” “一起呗,我看你定位挺近的,我去找你。” 沈听眠问他:“你有主意?” “有,吃安眠药加上烧炭,无痛。” “你找个宾馆吧。” 沈听眠回道:“可以。” 又和那人聊了几句,沈听眠翻回手机界面,看到昨天发的微博下面有三条回复。 他原本以为昨天必死无疑,发了个定时微博。 “拜拜,先走一步。” 没什么新意。 一条回复是刚刚那个兄弟,问了句:“成功没?” 另一条不知道是谁,发了个:“想死早就死了。” 还有一条可能是个女孩子,对方打了一长段话,大概意思是有好吃的东西,好看的电影,邀请他吃她今天吃过的什么什么,欢迎他找她聊天,最后还写了句:“世界值得呀。” 类似的内容沈听眠见过很多。 沈听眠很想告诉她,美食美景的作用对他来说只是杯水车薪,他早就不会因为这些感到愉悦了,世间万物都无法取悦他,如今确实是这个境地,他也早已对这种善意感到厌倦了,单单是回复“谢谢”两个字都会让他产生生理性的反胃,那意味着无尽的徒劳。 这种疲倦让他加深了对自我的厌恶,没有人爱会痛苦,有人关怀也是痛苦,除了同类,绝不会有谁会真正懂他。 他不会再重蹈覆辙了,今后善意也好,恶意也好,都和他无关了。 世界值得,是我不值得。 这样想着,他把手机塞回兜里,往楼道外面走去。 拐角处,李牧泽跨坐在山地车上,穿着蓝白相间、松松垮垮的校服,一只耳朵上挂着个耳机,他的身体好像螺旋般往外张扬着,被风吹乱的头发下压着一双微微瞪大的眼睛。偶尔,他会突地往后退些,在路人异样的目光中若无其事地假装咳嗽几声,然后再次猫着腰小心翼翼往那个方向看去。 沈听眠叼着袋牛奶挂上了门栓,他路走得不踏实,摇摇晃晃撞进李牧泽的目光里。 李牧泽的脑袋抵在车把上,眼睛眨也不眨,像只大松鼠在张望树上的松果。 松果插着兜,背影摇曳。 拐啊拐,拐出了松鼠的眼睛。 松鼠笑歪了嘴,抱着肚子咕噜咕噜在拐角笑开了花。 一个送孩子上幼儿园的女人惶恐地看着他,不禁加快了脚步。她家娃娃拉着她的手问:“那个哥哥肚肚痛吗?” 李牧泽的一天就这么被点亮了。 他双手紧握车把,在绿荫繁盛的城间小道飞梭,和煦的晨风把他的校服吹成了翅膀,他越骑越快,和他的小山地一并左右摇晃着,穿过小摊飘散的煎饼香味,穿过街道上斑驳的阳光。 他的眼睛愉悦地四处瞅,前面有个男生的背影有点像沈听眠,那不会是,但就是像,于是他笑眯眯的眼睛里掉入了几帧虚实的美景。 想也不想,他撒了手,高举着扑腾,又在后面尖锐的车鸣声中歪扭着老实放下。 在那一刻,他很想在大街上中二地高喊出声:“沈听眠,我喜欢你——” 白驹高中高二三班。 今天公交车来得慢,沈听眠慢吞吞到教室时,赵琛已经坐在那里了。 他正在和前桌女生孟园园扯犊子。 沈听眠听了几耳朵,他看着桌上摊着未完成的作业,茫然地想,哦,今天是六一。 还好昨天没死成,不然今天班里也没有过节气氛了。 可能是天意吧。 这么想着,他稍稍放松了些。 左耳住进的那只蝉依然没有放弃它的音乐梦想,他扯了扯耳垂。 这只蝉愿意和他一起去天堂吗? 课间,沈听眠趴在桌子上睡觉。 外人看上去是这样的,虽然他并没有睡着,他头痛欲裂,太阳穴也跳的很厉害。比起家里房间完全的安静,他在嘈杂的教室里更有困意,他说不出为何,只是趴在臂弯里拥抱着稀薄的安全感。 周遭的热闹和他没有什么关系,他隐隐约约在熟悉的耳鸣中感受到人来人往,忽然一阵起哄,教室里就炸了。 人体的温度突然在他旁边集中,他骤然烦闷,不得不抬起头来。 李牧泽抱着一堆零食,“啪”地往几张桌子上甩着。 “大佬大佬!” “哇——” “体委牛逼——!” 沈听眠的头发睡乱了,眼尾有些红。他压着自己皱巴巴的校服,拉链只拉到了中间,校服领口向一边肩膀歪去。 李牧泽不敢正眼看他,故作镇定地抱着他花了半个月买的零食胡乱塞给周围的人。他用余光偷偷打量着沈听眠,下意识舔了下自己干涩的唇。 给孟园园这桌发完,他慌乱地从零食包里抓了一堆棒棒糖扔到沈听眠桌子上。 沈听眠从来不接受别人的零食分享,每次都是笑着说谢谢,然后拒绝。 只是这次,沈听眠懵了,他迟钝地整理着桌子上五颜六色的糖果,不知是不是没睡醒的缘故,并没有拒绝李牧泽。 李牧泽都快高兴死了。 然而稳如老狗的李牧泽连调侃的话都害臊地说不出口,赵琛在旁边叫唤着:“我也要我也要!” 沈听眠抬起眼睛,直愣愣看着他。 李牧泽脑子都没了,把怀里所有的零食尽数塞给赵琛,火急火燎就走了。 赵琛嗷嗷叫着,孟园园扭过头来吃惊地看着他:“都给你了?” “卧槽,”赵琛口不择言,“卧槽。” 前后桌都凑过来抢他怀里的零食。 沈听眠彻底没了睡意,皱着眉毛把棒棒糖一股脑夹到抽屉书本卷子的缝隙里,膝盖顶了下椅子,上下扯着头发从后门出去了。 李牧泽在走廊里扒着窗口假装看风景,见沈听眠背对着他下了楼,眼神也就跟着他走。 他紧张兮兮地自我怀疑。 任凭他想破脑袋也想不出该怎么在六一儿童节自然而然送给一个男同学棒棒糖,于是他买了一堆零食,最后落了个班里人人有份的结局。 但他自己知道,他就想给沈听眠一个人送零食而已。 可他好像不喜欢? 刘老狗这时候大摇大摆走过来,给了他屁股一巴掌,稀罕道:“怎么回事儿啊,小老弟,前天还跟我说你缺钱。” 李牧泽没心情和他贫,忧心忡忡在自我周旋。 刘老狗和他是穿着尿布长大的发小,看一眼就知道状况,“噢”了声,插着兜跳起来用胳膊肘给他一下:“成了没啊?” 李牧泽就应了声,面无表情扭过头去看外面因不想迟到而奔跑的学生。 “这次的还挺温柔,没像上次那个暴打你一顿,”刘老狗吊着眉毛,“怎么着,这个也不同意?” “什么同意。” “啧,你带着脑袋给你老子说话!” 李牧泽精神了,给他一脚:“滚几把蛋。” 刘老狗继续探查敌情:“我说她同不同意跟你搞对象。” 李牧泽烦躁道:“我没问。” 刘老狗“啊”了声:“你没问?不是表白了吗?” 这儿就他俩,李牧泽撑着兜往下压,低头看着自己被拉的长长的校服,嘀咕道:“没敢问,能说出来就不错了。” “噗,”刘老狗摸着小胡子,要笑死了,“不是吧,李牧泽,你这么怂这么纯情?铺垫一个多月就给人来了句‘我喜欢你’?” “你管我?” “你不是怕早恋吧,”刘老狗鄙夷地看着他,“真的假的?咱班又不缺你一个,我看孟园园和沈听眠都要成了。” 李牧泽脸色一下子很难看:“你有证据吗就在这儿瞎扯淡。” “啥?我上次跟你说的时候你也没有质疑真实性啊。”刘老狗好笑地说,“他俩哪次一起回答问题没被起哄过?” “那说明屁!我他妈以后再信你说的话我去死,”李牧泽扇了刘老狗脑袋一巴掌,“给你爹记住!” 预备铃响了,刘老狗边撞着他往教室走边骂他,他自己琢磨着沈听眠的事儿,没有理会老狗,进门之前,他还扭头看了眼沈听眠离开的方向。 沈听眠无论如何都不会迟到,他总是踩着上课铃前两秒的时间匆匆进来。 李牧泽黑亮的眼珠跟着沈听眠动,他看着他走向座位,校服后面皱皱巴巴,还有处地方湿了。他喉咙一紧,瞎想一通,脸都红了。 沈听眠坐着发呆,谁也不知道他想什么。他不是好学生,总是在课堂上开小差。李牧泽总是看他,时间长了,可以看出些端倪,虽然他盯着黑板和老师看,好像很认真,但他什么都没有听。 他在走神。 后半节英语老师留了个卷子,离开了十几分钟。 教室里逐渐乱起来,嗡嗡嗡,几个人在说话。 李牧泽扒拉着卷子随便写了写,看见刘老狗在前面调戏他的同桌。 而沈听眠。 他的沈听眠,靠在椅子上微微仰起头。 他的喉结滚动着,李牧泽呼吸一窒。 然后,他翻了翻抽屉。 抽出来一根棒棒糖,他看着,看着,撕掉了糖纸,含在嘴里。 英语老师冷不丁从后门进来,她拍了下缩着肩膀发抖的李牧泽: “李牧泽,你偷着乐什么呢!” 前排的赵琛听到动静回过头看了眼,碰了下沈听眠胳膊:“老师。” 沈听眠“嗯”了声,把棒棒糖小心翼翼放到糖纸上,然后托着塞到抽屉里的书本上。 赵琛说:“这个不好吃,太甜了。” 沈听眠问他:“是甜的吗?” 他眼神恍惚,好像真的不知道。 赵琛莫名其妙道:“是啊,甜的腻歪。” 沈听眠回味着嘴里残留的甜味,他低下头,看着自己手心年轻的纹路,所有的器官都在失去作用,他的身体在走向下个星期的腐败。 李牧泽是…… 李牧泽是一颗过甜的糖果,而他是失去味觉的人。 李牧泽不知道沈听眠在想什么。 他一如既往地从后面偷偷瞄着沈听眠,托着下巴傻兮兮在笑。 这么年轻的夏天里,还是少年的李牧泽满脑袋都是快乐而单纯的想法,这就是两个少年故事的开始,一个懵懂死亡,一个憧憬未来。 第3章 3 -23 这两个人差了很多。 李牧泽课间休息也要耍酷,从不趴在桌子上睡,而是抱着胸闭着眼睛靠在椅子上,头微微垂着。 他皮肤白,所以鼻子上一颗浅棕色的小痣格外显眼,点缀在他脸上好像小舟飘在白茫茫的雪海里,却是不突兀的温柔。可惜说到底他也不算是性格温柔的男孩子,一旦有了表情,就总乐意带上点少年人的傲气。除此之外,言行举止常年都一个德行,他好像总要表现出对任何事情浑不在意的样子来才能彰显自己不一样的劲儿,这个年纪的男孩子多半都有这个毛病,女孩子是爱这个劲儿的,虽然说不清道不明,但就是酷。 沈听眠就不一样了,他没有李牧泽看着那么有攻击性,就是个实实在在的普通男孩,成绩中不溜,班里也没什么存在感,估计毕了业以后在同学们的印象里最多就留个姓名,或者姓。唯一的爱好就是喜欢读书,他太过安逸,不比同龄人在这种时候的挣扎,他执意做个普通人。像他这样的普通人,善良是最大的优点,但若是你和他有过接触,就会发现他并不像表现出来的那样和善,他总是与每个人都把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对待别人的好意会不着痕迹地礼貌拒绝,说话克制,甚至可以说是,滴水不漏。只是他好像很难保持长时间的注意力,一旦和他对话超过几分钟,你就会发现他似乎听不进去了,虽然还是回答着你,但眼神已经在神游。 他说话的逻辑总是有些混乱,语速要么很快,要么就很慢,舌头好像在哆嗦,大概意识到了这点,所以他现在话越来越少了。 他刚上高中那会儿名列前茅,后来不知怎么的,成绩一落千丈,但他上课依旧认真听讲,按时完成作业,努力学习,听老师的话,让人摸不着原因。但他似乎身体不太好,总是时不时就请假消失几天,却也看不出有什么大毛病,班里的同学私下里都觉得他有些矫情。 不谈成绩,沈听眠是绝对意义上的好学生。 李牧泽就不一样了,他很野。 这小子天天搞篮球,要么就和刘老狗去小巷子角里的台球地下室浪一下午。不仅如此,他还总好在课堂给老师搭不伦不类的腔,为此赚足了眼球,说来也是不公平,他自身是体委,又高又瘦还有点小帅,加上前面的那些事儿,平时眼睛耷拉着,痞痞的,还挺招人,尤其招女孩子喜欢,再加上他算是难得的体育好成绩也好的那类傻|逼,是整个年级班与班之间都有听说过的存在。 但也仅此而已了,他自命不凡,在特定的年纪里这么想当然也无可厚非。 家境优渥,一路走来基本上都是顺风顺水,除了喜欢男生这件事让李牧泽有点受打击,头次表白直接上了,被对方揍得鼻青脸肿,这次再喜欢上别人,他本来打算咬口不说,结果那几天刘超总是在他耳边吹沈听眠的八卦,他便自乱了阵脚。 喜欢沈听眠让他生活乱掉了,生活可以说变得七零八碎,但李牧泽还觉得乱的好,他正愁这个世界如此完整,完整到没有意思。 他也搞不懂自己是怎么喜欢上沈听眠的,追溯起来,可能是在某个课间,沈听眠经过他时,无意间碰了下他的手。李牧泽在那瞬间回了下头,看了眼沈听眠,沈听眠的背影莫名触动了他。 沈听眠身上有种说不来的劲儿。 他看上去好像有些冷漠,没见他对什么热衷过。 但他的手很软,李牧泽古古怪怪地想,这激起了他的保护欲。 好奇怪,这想法没有根据。 这太糟糕了,当你对一个人原本是没有什么感觉的,忽然之间某个没有道理的念头击中了你,让你对他产生了好奇,在不断的摸索和观察后,你就不知不觉喜欢上了他。 丘比特果然是个乱放箭的熊孩子,却还让人挠着头回味地想,好像还不错啊。 李牧泽表达喜欢的方式有些单线条,他这种不加掩饰无从躲藏的紧张或许会感动女生,对于性取向好像正常的沈听眠来说作用却微乎其微。 是哦,李牧泽夜里坐在小台灯前,噘着嘴抱着胸,挑着二郎腿,眼睛因为盯着嘴上的笔而变成了斗鸡眼。 沈听眠喜不喜欢男生呢? 他说不讨厌,这就很耐人寻味。 直男被同性表白会炸,很多都会揍人,现在时代开明了,但同性论坛里的很多兄弟也说表白后对方眼里露出了肉眼可见的嫌恶,他之前不信邪,自己吃了教训才知道这是真的。 但沈听眠,他还真没有。 他当时什么样子呢? 李牧泽每天都想好几遍,那时候沈听眠愣了两秒,眼里像是有东西在融化。 融化,然后垮掉。 对,李牧泽觉得他垮掉了,忽然整个人都像是颓废了,而且还流露出了些害怕。 李牧泽那时是不知道的,要经历过多少次以爱为名的伤害,一些人才会在被表露爱意时的第一反应不是欣喜,而是害怕。 他只知道沈听眠说了消极又暧昧的话,在那个逐渐阴暗下来的楼梯拐角,就他们两个人。沈听眠说的话像电影里的台词,他说,李牧泽,我就是个无底洞,你不该喜欢我的。 什么意思啊? 李牧泽很苦恼,他冥思苦想,就是不明白这句话的具体意思。 虽然在文科班,但他在感情问题上有些理科生思维,觉得一句话是有固定答案的,不能望文生义,不能想当然。 刘老狗很滥情,李牧泽决定问问这个渣男。 刘老狗听了后一拍手掌:“她就是说她很饥|渴,你很难满足她。” 李牧泽给了他一脚,骂骂咧咧:“你他妈才饥|渴。” 刘老狗说:“那就是不喜欢你喽,单相思啊李牧泽,我看你是要孤独死了。” 孤独吗? 对他这种人来说,只要对方不反感,不因此和他绝交,其实就是一种胜利。 哪里还顾得上孤独呢。 喜欢这件事,热烈就不孤独。 刘老狗莫名其妙看着李牧泽默默乐起来,耸着肩膀翻课本,翻两页就抽抽着乐一下。 刘老狗觉得李牧泽可能是不太正常,他打了个响指:“你喜欢的到底是谁啊,是咱班的吗?” “问个没完。”李牧泽嫌他婆婆妈妈,“傻|逼。” “这不是你不说吗?”刘老狗百无聊赖的趴下来,“马上月考了,总算可以换换座位了,我们那片天天吵死了,我要换个好地方学习。” 李牧泽斜眼看他:“你就一逼。” 刘老狗摸着头:“逼也需要好的学习环境。” 李牧泽:“你说说你想坐哪儿?” 刘老狗往后靠去,由于在后门的位置,李牧泽同桌的书包是挂在椅子后面的,口还敞开着,他向后摸去,摸到皱皱巴巴的书页。 “我打算跟着张甜走,她很会挑座位。”刘老狗说着,不想正对上张甜拿着水杯来后门位置接水,于是灿烂一笑,“是吧,班长——” “滚!”张甜红了脸,笑骂道。 李牧泽很受启发。 就是啊。 当同桌,诶,要是当上同桌—— 他猫着腰去后面黑板旁边看上个月考的成绩单,他们班是按照学习成绩挑选座位的。 班里六十多个人,沈听眠每次都是三十名左右,他记得上个月也…… 诶?怎么这回是倒数了。 他最近退步退这么狠啊…… 李牧泽一般都考班里前十,他琢磨着回到座位,要不往后考考?考在他附近的位置,到时候很有可能就坐在一起。 刘老狗端详了他好久,给了一拳:“想他妈啥呢。” “操,”李牧泽踹他,“滚蛋。” 他拿出草稿本,把自己的成绩抄下来,每科挨个算减法。 刘老狗在旁边瞪大眼睛,看新鲜的狗屎一样看他。 孟园园是劳动委员,她拿着记录本去找昨天做值日的小组:“又扣量化分了,你们昨天搞值日了吗?” 组长问她:“哪儿扣的呀?” “过道那里。” 组长露出厌恶的表情:“那是安萱负责的地方,你去问她吧。” 安萱是个小个子的女生,走路有些驼背,总是唯唯诺诺的,说话声音很小,还有些虚弱。最重要的是,她总是要别人让着她。 “啊,”孟园园有所了解,只能说,“那你再说说她呀。” “我说了好几次了!我真的,”组长锤了两下桌子,烦躁不已,“前几次都是我给她收拾的,她这次还这样!我真的受不了了,你去跟老班说吧,让老班说她。” “我说过,”孟园园头疼地说,“但是老师说她生病了,反正就,唉,实在不行就给她个特权吧,那也公平了。” 沈听眠在晚自习前回了趟家,拿了点东西。 临出门前,郑文英从卫生间出来,看到他手里提着的东西,便把手在裤子上抹着急急说道: “等等,这东西不好拿,妈妈给你找个袋子提着。” 沈听眠看着她,他没有告诉她,他总是在怪她,埋怨她,然后又常常在不经意间原谅她。这个过程周而复始,让他恍惚而迷茫,他对她又爱又恨,或许早已不是秘密。 待他入土,如果灵魂可以存在于这世间,他会永久庇护她。 晚霞笼罩着城市,一切好像很温柔。 沈听眠在大马路上,交叉口,四面都是车,他就在车鸣声中发呆,任由人潮穿过自己。 他不懂人们为什么哭,为什么笑。 沈听眠想,他是什么呢?他什么都不是。 极度的惊恐、焦虑和悲伤轮回在他生活的每分每秒,他的身体早就已经被过激的情绪挖空了,以至于一切停歇的时候,他筋疲力尽。 没有人生下来就是这样,他当然知道正常人会是什么样子。 你大多数无法想象他会正常在笑,就好像幸福快乐到要撑死一样。 太阳又要下山了,天又要黑了。 沈听眠对黑夜充满了恐惧,如同海水温柔地漫过你的身体,再一点点提高水位溺死你一般,这是份麻木又理智的恐惧,每个夜晚,他都能听到各式各样的声音,心跳到快要炸裂出胸膛般那样剧烈,细微的、任何可能在黑夜里发出的动静,这些声音在他的世界里放大无数倍,千般万般拨动着他脆弱的神经。 他无从诉说,而现在,太阳又要下山了,天又要黑了。 第4章 4 -22 沈听眠下意识摸着自己的手腕。 当你流血的一瞬间,身体的痛楚会割裂你的神经,占据你的大脑,浮现出安全而快乐的空白,它会让你短暂忘记灵魂受到的折磨。 用痛苦取代痛苦,这是笨办法,但没有成本,并且有效。 沈听眠提着袋子进了学校,他走在半路,遇到了陈老师和李牧泽。 李牧泽抱着一摞书,只露出了眉毛。 陈老师连忙说:“诶,沈听眠,来帮帮忙。” 沈听眠走上前,把李牧泽手里的书匀了些过来,李牧泽和他对视了一眼,就仓促移开视线。 他们从操场穿过,陈老师和沈听眠搭着话:“回家了啊?” 沈听眠答应着:“嗯,拿点东西。” 李牧泽和沈听眠并列走在操场上,心神十分荡漾。 练足球的球出界了,他破天荒给一脚帮忙踢了回去,搁平时他完全不会这样,不管对方是看见球快到他脚边干脆就不追了,还是发出友好的呼唤希望这个哥们帮个忙,他都通通无视。 凭几把啥帮你!自己没长腿吗!一帮臭傻逼。 李牧泽不惯他们这臭毛病。 现在不一样了,喜欢的人就在旁边,他啥忙都乐意帮一帮。 嘻嘻嘻。 今天的天怎么就这么蓝呢! 他心里春花怒放,偶尔去看沈听眠的侧脸。沈听眠的眼尾总是发红的,而他这么白,这真的很诱惑,对少年的李牧泽来说,是致命的诱惑。 他觉得沈听眠不会是个人,他的身体构造和人类是不一样的,他不用排泄,也没有肠子、肝脏这些丑陋的器官,他的皮肤下面是会发亮的宝石。 沈听眠在后来有听说过李牧泽这个想法。 只有上帝知道,他皮肤下面是溃烂。 还好李牧泽不是上帝。 沈听眠在和陈老师说话时,会笑。 他是个很喜欢笑的人,李牧泽时常会偷看几眼,他在老师面前那么咋呼,此时却一句话都不敢说,装模作样往前走,余光一直在沈听眠的笑容里。 他不敢沉醉在沈听眠浅浅的梨涡里。 即使在梦里,多看一眼都是亵渎。 陈老师说:“沈听眠,其实我一直想让你当我的课代表。” 沈听眠笑了一下。 陈老师也在笑,低头看着自己洁白的高跟鞋:“你总是认真听讲,咱们班上就你听我的课最认真。” 这话听上去半真半假,玩笑似的口吻,沈听眠却听出了自嘲和落寞,于是微微一愣。 她说着,但并不强求沈听眠回答,并且自然过渡到了李牧泽身上:“李牧泽,你怎么今天不高兴?” 李牧泽:“啊?” 他感觉沈听眠看过来的视线,顿时显得有些狼狈,嘴唇都在发热:“没有,我在想晚上吃什么。” “你还没有吃饭吗?”陈老师有些惊讶地笑道。 “噢,错了错了,是宵夜。” 话音落了,李牧泽听到沈听眠发出很轻的笑声。 夕阳洒在他们身上,李牧泽忽然觉得或许沈听眠会接受自己,这份想当然的快乐让他有些摸不着北,说话都在飘,带着兴奋:“老师,你知道上次那个阅读题,刘超写的是什么吗?” 陈老师在上学时,应该是那种很文静,很踏实的女孩子,她说话总带着书生气,此时她手指摩挲着裙摆:“噢,你说那个题。” 沈听眠问:“哪个题?” “就那个,下辈子你想成为什么样的人。”李牧泽有些殷勤的回复沈听眠,他声音大了点,手心在出汗,“刘老……刘超说他要当个和尚。” 陈老师笑了:“我有点印象,他为什么这么写?” “他说斋饭不要钱。” 三个人都笑了,李牧泽装作不经意地问沈听眠:“你写的什么?” 沈听眠说:“我写下辈子要当个坏人。” 陈老师问:“当黑老大啊?” “也不是,”沈听眠思考着说,“就是无恶不作的坏蛋,载入史册的那种坏。” 空气好像凝结了,沈听眠又补充了句:“自私自利吧。” 陈老师的语气好温柔:“自私自利不算坏人,人都是自私的。” 沈听眠摇摇头:“反正要当个坏人。” 李牧泽觉得沈听眠好可爱。 他说话的神态可爱,语调可爱,即使说要当坏人,他眼神里冒出来的小向往,也是那么可爱。 要命,他真是可爱死了。 李牧泽总是会在看着他的时候藏不住眼里疯狂眨巴的星星。 他清清嗓子,努力装作不在乎的样子笑话他:“得了吧,就你。你是不是想着当坏人很酷啊,忒中二。” 陈老师笑着看他:“你不中二吗?” 李牧泽不屑道:“我很成熟的。” 陈老师背过手去,脚步有些跳跃:“中二也没什么不好,当个幼稚的人才舒服呢。” 李牧泽还在偷看沈听眠。 沈听眠的笑容总是能带给他快乐,许许多多的,快乐。 即使他不喜欢自己,这份快乐也值得宝贝。 沈听眠回到教室,他坐在座位上,在躁动声中拿出笔听每天固定时间放的听力。 后门永远是最后一个安静下来的地方,几个人咬着水卡匆匆忙忙接水,李牧泽认识今天查迟到的同学,正在后门和他聊天,嘻嘻哈哈没个正经。 沈听眠甩着笔,消化今天的愧疚和自责。 他没有告诉过任何人,很多时候的快乐都是假装的,有时候他会很偶尔感受到真实的快乐,那会让他惶恐、后怕,就好像做错了什么,因为那不是他应该得到的。 而且一旦被人知道,就更没有人会相信他时常的不快乐是真的。 不过他现在已经不在乎这些了,准确的说,是没有那么在乎了,因为他再过几天,就可以结束了。 死亡带给他的平静,让他在这几天可以和自我厌恶情绪和平相处。 班委会在一周内轮流管纪律。 今天是李牧泽,他抱着课本去讲台坐着,下面的同学们上晚自习。 李牧泽装模作样写作业,实则老往沈听眠那里偷看。 他频率太高,动作笨拙,沈听眠感受到了。 沈听眠一开始不想管,但他自己就是无法集中注意力的人,好几次被李牧泽打断思路,于是抬眼去看他。 李牧泽和他目光撞上,躲闪来不及,索性就看着他。 他看见沈听眠就想笑,这是忍不住的,一个没留神,嘴巴就咧开了。 糟了!他假装若无其事地把目光移开,演技娴熟,好似在对着后面某个人说话。沈听眠看了他一会儿,把头低下来继续写作业。 心跳鼓动,李牧泽自我反思,他这节课算是学不好了。 课间的时候,李牧泽在混乱中插着兜走过来,赵琛正在打瞌睡,李牧泽抓了把他的刺头。 他其实是来找沈听眠的,但他不说,他就来骚扰赵琛。 赵琛叫嚷嚷地坐起来:“干什么呀!” 李牧泽不敢直着看沈听眠,也不敢和他说话,但喜欢的人就在眼前,兴奋到不得了,便大声和赵琛说话,使足了劲儿想让沈听眠注意到他。 孟园园站起来去接水,李牧泽还跟她开玩笑,语气兴奋:“孟方方,去接水呀,给我也接一杯呗。” 孟园园脾气好,还真的说:“你水杯在哪啊?” 李牧泽指了指讲台。 孟园园看了眼沈听眠:“你要么,我一起接了。” 李牧泽不等沈听眠说话,挥挥手说:“他不用,满着呢!” 沈听眠抬起头说:“不用了,谢谢。” 不知道为什么,李牧泽就是觉得这句话怎么听怎么温柔,他很吃味,假装看窗外掩饰自己的不高兴。 沈听眠慢吞吞翻着卷子,看看正面,又看看反面,好像在做题。 李牧泽烦躁不已,跟赵琛说:“我给你那零食吃完没有,给我来点。” 赵琛翻腾桌子:“啊!你真是,行——” 他找出来一包薯片,给了李牧泽。李牧泽边用余光看沈听眠,边撕开口袋,给邻座分了分,然后给沈听眠:“喏。” 他眼珠上下转,被沈听眠看了眼,飞快别开目光。 沈听眠说:“我不吃。” 李牧泽悻悻缩回手,笨笨问道:“啊?那你吃不吃饭啊。” 沈听眠静静答:“吃。” 赵琛觉得他们对话好玩,缩着肩膀窝在那儿笑。 沈听眠也跟着笑了下。 饭还是要吃的。 吃饭是任务,享受痛苦吧。 他这么垂着眼睛笑,拨弄着李牧泽的心池,那里有一圈又一圈的涟漪在晃。 李牧泽的小心脏有点不太好,他慌不择路,扭过头去看过道那桌的几个男生,他们正凑在一起看前桌腿上的体育杂志。 李牧泽逃跑了,他扎进去,装模作样揽上俩男生的肩膀:“诶!老班儿。” 几个人纷纷抬头,然后给了他一拳头,刘老狗把他撂倒夹在腋下,使劲锤他。 赵琛嘟嘟囔囔:“搞什么。” 沈听眠看了李牧泽东倒西歪的背影一眼,他单薄的唇好像是透明的。 那时他并不知道,未来某一天,李牧泽会抱着他,他们都在哭。李牧泽抽噎着,不断安抚着他的后背,一遍又一遍地说:“这是不对的,你知道吗?这不对。” “你不能,因为避免再受到伤害,就不敢再被人爱,也不敢再爱别人了。” 李牧泽用手掌搓掉沈听眠脸上的泪水,对着他呼吸,颤抖地说: “不管发生什么,你都要相信,我永远不会放弃你。” 第5章 5 -21 “老刘,夹蛋夹肠。” 随着刺耳的刹车声响起,李牧泽长腿一伸,停在白驹高中门口的兄弟芝麻饼摊旁边。 他和这俩人很熟了,叫大哥老刘,弟弟小刘。 小刘腼腆,不怎么说话,只是闷着头和面,擀面。老刘热情,客人再多也都是笑呵呵的,从来不着急。李牧泽今天来得很晚,快迟到了,兄弟芝麻饼摊只有他一个学生光顾。 老刘看着他一身燥乱就笑:“快迟到了吧,我刚看见你们老班进去了。” “操,”李牧泽胡乱掏着兜,“忘了他早读了,那你得快点啊,我来不及了。” 他边掏兜边想起来什么,嘱咐道:“要两个啊,两个。” “都夹蛋夹肠,”他掏出来几张乱七八糟的钱,数了数,“妈的,算了,一个夹蛋夹肠,另一个不加了。” 老刘拿火腿肠的手一顿:“就加菜叶儿啊?” “去,土豆丝黄瓜丝你给我漏了啊?”李牧泽轻车熟路地把纸钱塞到小盒子里,舔了下嘴巴,忽然有点腼腆,“那什么,那个别给我放辣椒。” 李牧泽是谁,无辣不欢啊。 老刘吹了个口哨:“行,我再给你切细点,方便人嚼。” “诶,”李牧泽喜笑颜开,“规矩。” 小刘闷着头笑了,说话老实巴交的:“牧泽这是有喜欢的姑娘了吧?” 李牧泽跟得了三好学生似的,一脸强忍的笑意和骄傲,随意按了两下车喇叭,瞪了瞪脚踏,带着小雀跃道:“啊。” 不是姑娘,比姑娘好。 “你这个点儿买,人家知不知道,吃了早饭没有?” “没,我就没见过他吃早饭,以前听他同桌说他不喜欢吃早饭。” “现在小姑娘就是喜欢减肥啊,”老刘也是大方人,“行,我再给你免费夹个培根,她肯定喜欢吃。” “诶,好。”李牧泽顺嘴答应下来,转念一想又制止了,“别,我不确定他喜不喜欢吃培根,你放我那饼里面。” “你也忒细致了吧,”老刘嫌弃地看了他眼,“挺利索一小伙子,怎么这么婆妈呢,还是你自己想吃啊?” 被人质疑感情,李牧泽就来劲儿了,眼睛一瞪:“什么话,那有什么我不先可着他啊?” 老刘见他这样更开心了,逗小孩儿一样噗嗤噗嗤乐个不停。 小刘和面的动作都变得温柔,他在饼香里笑着感叹:“真好。” 李牧泽踩着预备铃进的教室。 他一身芝麻饼的香味儿,全班人都直不愣登盯着他,他一下子有些害臊,也不敢往沈听眠那边看,步伐扭捏地回了座位。 老班就搁他身后进了教室,脸拉得老长。 “几点了,几点了?”他说话低沉,字与字之间仿佛黏着似的,一字跟一字,听着让人好紧张,“有些同学,每天都卡着点来,考试怎么不见你卡着分考呢?真把学校当家了,教室是能吃东西的地方吗?那干脆以后上课去食堂上好了,喜欢闻饭香就去食堂闻,这样听课还更痛快。” 李牧泽被他这么一说面子有点挂不住,但还是装得十分无所谓,吊儿郎当掩着眉目,刘老狗从前面扭过头看了他眼,无限戏谑。 早点毕业吧!妈的,这么多人管。 李牧泽怀里兜着俩温热的饼,胡思乱想了会儿,抬起头看向沈听眠的位置。 沈听眠的背影看上去总有些单薄。 他和很多人给李牧泽的感觉不同,倒不是喜欢他才有的这种感觉,而是这种感觉吸引了李牧泽去喜欢他。 沈听眠挺在乎成绩的,李牧泽感觉的出来,他觉得自己和沈听眠当上同桌以后,沈听眠会经常问他题。一想到这点,李牧泽就好他娘兴奋。 就在昨天英语课,英语老师提问沈听眠了一个单词。 沈听眠站起来,半天没说话,后来道:“我不会。” 英语老师又叫了另一个人,就让沈听眠站着。 李牧泽有点心疼,看了沈听眠好几眼。 倒不是心疼他站着,是心疼他可能因为站着心里不舒坦。 这种少年人独有的骄傲只有同类才会感同身受。李牧泽歪着脑袋看着沈听眠,对方看上去挺寂静的,后来回想起来,他感觉沈听眠说“我不会”的样子特别可爱。 软绵绵的,有点无奈,又有点怕怕的说:“我不会。” 沈听眠有根头发从有些乱的头顶翘起来,在阳光下毛茸茸的。 李牧泽觉得自己喜欢的不是人,是神仙。 他美滋滋握着手里的芝麻饼,等老班哇啦哇啦批判完一堆走了后,蹲到了地上,飞快看了门口两眼,就这样蹲走着一路到了沈听眠旁边。 过道的同学都很惊奇地看着体委神奇的前进姿势。 沈听眠怀里突然多了个热乎乎的东西,他一愣,一扭头就看见李牧泽跟个大耗子似的窝在他身边。 大耗子咧着嘴,笑得稀巴烂。 沈听眠手里抓着热气腾腾的饼,还没完全回过味来,李牧泽就“呲溜”着蹲着走回去了,过道两边的同学都在看他。班长兼英语课代表张甜拿着课本在喊:“体委!” 赵琛在清晨的阳光里打着喷嚏,随口道:“李牧泽都给人带饭了,你给了他多少跑腿费?” 沈听眠把早餐收起来,微微蹙着眉,默不作声翻着课本。 李牧泽边看着课本边啃大饼,心里乐到不行,脸上美滋滋的,就差当场笑出声。刘老狗扭头看了他好几次,给他丢了个纸条。 上面写:明天我吃手抓饼,沙拉酱,不要菜。 你特么谁啊你就给你带饭,滚你妈的。 李牧泽看了眼就搁一边儿了,唉,这可是同款饼呢,吃着可太尼玛甜蜜了,谁吃谁知道。 第一节 是英语课,英语老师很瘦,经常穿漂亮的小裙子,说话柔得不行,经常和班里同学开玩笑,口头禅是不地道且带点地方口音的:“doyouthinkso?” 她今天看上去心情很好,把课本在讲台桌上,微笑着凝视班里的同学,在同学们好奇的眼光中开了腔:“行,拿出一张纸吧。” 又是听写! 前排同学哀嚎:“老师,儿童节才过啊!” 赵琛在旁边嘀咕:“儿童节……小孩子有什么好,叽叽喳喳。” 沈听眠也不喜欢小孩子,但他很羡慕他们对痛苦转身就忘的本事。 英语老师奇怪地笑:“那怎么了?” “那大过节的,”那个同学声音弱了,“咱们不落点好吗?” “这样啊,那行。”英语老师捂着嘴笑道,“那咱们就听写两个单元的,够特别吧!” 在哀嚎声中,赵琛一直在发牢骚:“傻|逼娘们。” 他很不喜欢英语老师,觉得她作。 “给我一张,”见沈听眠在撕本子拿来听写,赵琛习惯性伸出手道,“半张也行。” 沈听眠以往给的痛快,今天却不知怎么,看他眼:“你自己有本。” 赵琛莫名其妙,心大也不多想,自己翻出来本撕了页。 沈听眠的神情李牧泽有时候看不懂。 他趴在桌子上,盯着沈听眠遥远的后脑勺。 一个早读和一个课间,沈听眠好像都没有吃他给的早餐。他倒不是真的介意沈听眠吃不吃……好吧,还是很介意的,如果沈听眠把他给的饼扔了,他没准还会哭。 他想他还是有机会的,去慢慢读懂沈听眠。 他那时不知道被喜欢或者被讨厌都是人生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只是被喜欢然后被讨厌,这个顺序会让沈听眠很难消化。 喜欢他这种人会是很辛苦的事情,沈听眠一直以为李牧泽只是三分钟热度。 等熬过这段时间就好了,沈听眠计算着姥姥的生日,等这段时间过去,李牧泽给他的糖,他就不要了。死人的东西那么晦气,会有人帮他处理掉的。 今天语文课,赵老师问他们,觉得最好听的姓氏是什么。 李牧泽在语文课上永远很放松,他懒洋洋走着神,忽然听到赵老师点了沈听眠的名字,于是聚精会神起来,听到沈听眠说:“薛。” 薛? 李牧泽有点不高兴地想,谁姓薛啊? 他神神经经问同桌:“咱们年级有谁姓薛啊?” 同桌莫名其妙:“多了去了吧。” 好烦,李牧泽一脸不爽,“‘李’不好听吗?” 同桌:“……太大众了,兄弟。” 课间,张甜拿着张纸进来了,周围围上去一堆人。 李牧泽最近恋爱脑,心思全在别处。 刘老狗从前面过来,搬了个凳子坐他旁边:“你知道你哪个考场吗?” “啊?”李牧泽抓着笔袋抖出所有的笔,抬起头问,“考场下来了?” “下来了,前面那不是吗,”刘老狗指了指,“我看了啊,你估计在四班考。” “又是四班。”李牧泽没有兴趣,考场都是按照上次考试排名排的,脚指头都能想出来在哪考,他都快在四班安家了。 他往前面看去,看见沈听眠正在人堆里,座位表贴在了黑板边上。 他脑子一热,起来就往讲台那儿走,刘老狗问他:“不是告诉你了吗,还去。” 沈听眠正好从讲台上下来,也看了李牧泽一眼。 李牧泽装模作样不去看他,格外大声在人堆里喊前面的某个同学:“诶,给我看看我哪个考场!” 他的余光画出了一条路,沈听眠在那条路上远去。 李牧泽这时才回头去看他,只敢看一眼。 不知道是不是有所感应,沈听眠突然扭过头来,李牧泽吓了一跳,小动作频频,看东看西,直到沈听眠叫他:“李牧泽。” 李牧泽佯装镇定,转过身说:“啊?” “以后不要再给我买东西了。” 李牧泽“哦”了声,有点失落,嘴上却还是特随意地说:“今天他们多给了我一个,就给你了。” 沈听眠顿了下,不再说话,转身走了。 李牧泽又难受了,他忍不住走过来:“诶,你今天吃了早饭了?” “没有,”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沈听眠自打那之后对他就很冷淡,“我不喜欢吃饭。” 这是拒绝吧,李牧泽不知所措地想,摸了下头,找着话题:“你,你穿这么多不热啊?” 沈听眠下意识把袖口往下拉了拉,已经六月份了,白驹高中的校服有夏装冬装,还有秋装。现在很多同学是穿着秋装的薄外套,然后把袖子卷到臂弯处,并且不拉拉链,大敞着,这样凉快些。 沈听眠不一样,他总是穿得规整,拉链都拉到喉结。 “我不热。”他只这样说,竟好像有些戒备。 李牧泽又笑起来,有些懒,还有些耍流氓,他盯着沈听眠看了半天,问道:“你是不是胖了?” 沈听眠没说话,直直盯着他。 李牧泽动了下腿,不知道自己哪句话说错了,硬着头皮干巴巴道:“你不吃早饭是减肥啊?” “是,”沈听眠接着说,“还有事情吗?” 李牧泽不明所以:“你干嘛,生什么气。” “我没生气,”沈听眠说着,忽然闭上眼睛,疲倦道,“我想回去了,可以吗?” 又怎么了呀。 李牧泽嘟着嘴说:“回呗。” 他看着沈听眠的背影,在想自己是不是真的打扰到了他。 今天晚上,郑文英回来的很晚。 沈听眠走出房门,穿着睡衣在看她。她弯着腰在那里脱鞋,动作缓慢,背脊好像凹凸不平的河堤。 她看了眼沈听眠,疲软地催促:“快点睡,明天还得上课。” 沈听眠问她:“今天超市人多吗?” “不多,”郑文英拖沓着脚步,有气无力走到沙发边,呼出口气瘫坐下来,“算账算晚了,没什么事儿。” 她见沈听眠还在门口看着,就问:“看我干嘛。” 沈听眠夸她:“看你好看。” 郑文英笑了,嘴里有颗牙在发银光,刺痛沈听眠的眼睛。 去年郑文英有颗牙齿坏掉了,医生让她选假牙的材质,为了省钱,郑文英选了便宜的银牙。 “快去睡,别在这儿挤兑你妈。” 郑文英交代了一句,自己起来去洗手间洗漱了。 沈听眠走到门口,隔着墙跟她说:“你为什么不镶个陶瓷牙啊?” 郑文英在刷牙,含糊不清地嚷嚷:“贵死了,再说我补的又不是门牙。” 她吐了口水:“你以后有钱给你妈镶个金牙。” 说完她乐了起来,笑呵呵的:“哈……金牙,到时候我出去遛弯,肯定是最酷的老太太!” 沈听眠问她:“我要是赚不了钱呢?” “赚不了?赚不了拉倒。” “我要是长不大,怎么办?” “怎么着,你还想当一辈子小孩儿啊?”郑文英气笑了,“别在这儿贫了,要是睡不着就去背几个英语单词儿去,快去。” 沈听眠又在门口站了会儿,才走回去,他来到桌前,翻找着东西,好半天才抽出一叠草稿本,那些本子都还很新,只有几页有字迹。 他摸了摸那些没有触感的字,看着它们变成了缓缓移动的阴影。 愧疚和爱意在对死亡的渴望面前溃不成军,他不能再因为一点善意和温暖就放弃了,犹豫不定是对死亡的亵渎。 沈听眠做了一夜的梦,在挖东西,挖了好大好大一个坑。 在梦的最后,他用自己的身高丈量着坑长,随后满意的退了出来,插上了墓碑。 可是好奇怪啊。 在就要醒过来的那一刻,好像有个毛茸茸的小人,他长着一对翅膀,蹦来蹦去,严肃着一张脸,对着沈听眠比叉。 它气喘吁吁地拔掉墓碑,对着沈听眠很生气地说:“不许死。” 那是李牧泽的声音,沈听眠在梦醒后才发觉。 可他不想再被任何人爱了,他们会变成期待,然后压死他。 第6章 6 -20 他到底在想什么呀? 李牧泽蹬着脚踏板,困惑不已。 他知道沈听眠是单亲家庭,爸爸死的很早,只有妈妈在抚养他,家里的条件也不是很好。是不是这样家庭里长大的孩子都会有心灵创伤?可平时他在别的同学面前也挺正常的,有说有笑,就是在自己面前有些冷漠,尤其是上次告白之后。 今天沈听眠是走着去上学的,李牧泽就骑着车在后面跟着他,上半身窝在车把上,校服耷拉着,眉毛皱巴着,一双眼睛探究似地盯着沈听眠,沈听眠的书包拉链没有完全拉住,露出来一点面包袋子,那是超市最近很火的豆沙面包。 噢,他可能不是不吃早饭,是有自己的偏爱。 李牧泽眯眯着眼睛琢磨着,也就是长的正点,仪态再猥琐都让人不忍苛责。 林荫小道里,这是一道奇幻的风景。 前面是红绿灯,一个小路口,即使是工作日的清晨人也不多。 沈听眠在红灯前站住了,忽然扭了下头。 猝不及防的对视让李牧泽差点翻车,他强装镇定,快骑了几步到沈听眠跟前。 咳嗽两声:“哟。” 沈听眠看过来,犹豫了下,还是不打算拆穿他:“嗯。” 估计是觉得挺巧吧,李牧泽看着沈听眠的表情心里在嘀咕。 那是相当巧,天天蹲点能不巧吗。 今天沈听眠看上去心情好像比昨天好啊,李牧泽抓着车把,手心全是黏腻的汗,忽然就没话了。 他们之间的相处实在是奇怪又默契,心照不宣的对某些事情避而不提。 李牧泽晃着胳膊,在等红灯的时间里努力搭话:“你怎么,怎么今天走着去啊。” 完了还要掩耳盗铃似的补充:“赵琛说你都坐公交去上学的。” 沈听眠轻轻地说:“不,今天不坐。” 红灯时间到了,李牧泽跳下车,推着车子和沈听眠往前走:“你这个人啊,回答别人问题从来不说全,都让人不好意思再问了。” 沈听眠回答他:“我本来就这样,是你自己期望过度。” “啊,”李牧泽无奈地笑了下,“我也没说你不好。” 浑身都是刺也就算了,李牧泽心里痒痒,偏偏还这么招人,这得什么属性啊? “你作业做完没。”李牧泽开始没话找话。 “嗯。” “牛逼。” “没有。” “别谦虚了。” “没做完。” “……你这停顿有点久啊。” 沈听眠好像心不在焉,说出的话不过脑子:“我就这样。” 公交车停下了,陆陆续续有人上来,外面有个煎饼摊前面围了几个学生,其中一对是情侣,正拉着手在说话,扭过头正对上沈听眠的眼睛。 他们遥遥对视,沈听眠眯起眼睛,努力看清楚他们眼里的坦诚。 李牧泽不知道他看什么,也不知道他想什么,偷偷打量着他,总有些挫败感,他挠了下耳垂:“我是不是挺无聊的。” “不,”沈听眠很快回答,表情还在放空,“你很有趣。” 李牧泽将信将疑地应着,有些意外沈听眠居然会夸他:“噢。” “你永远正确,”沈听眠还在说着话,李牧泽总想伸出手在他面前晃晃,好确定他是不是在和自己说话,“不管发生什么,都不要在自己身上找原因。” 真是要命了,李牧泽忍不住就这么虎头虎脑,憨傻地问:“发生什么啊?” 会发生什么呢?他们才十七岁,十七岁的孩子穿着校服站在摇摇晃晃的公交车里,乘着朝阳去学校,日复一日,即便会有些这个年纪该有的要死要活的小烦恼,大人们却通常并不认为他们身上会发生什么。 沈听眠垂下眼睛看着李牧泽干净的校服,微微张开嘴巴,又闭上了。 自从表白后,沈听眠对他的态度就变了,人冷了不少,话也淡了,还叫人捉摸不透,但李牧泽就是死心眼地认为那不是拒绝,他耳拙且脸皮厚,是打不死的小强。 可能沈听眠需要过程慢慢适应,李牧泽觉得自己有足够的时间等他适应。 他想要他接受自己,喜欢上自己,他一直都没有放弃这个希望。 分开后李牧泽独自去放车子,虽然郁闷,但还有点美滋滋。 反正一个班儿,互动机会有的是。 少年雄心壮志,仿佛告白就是胜利。 刘老狗却看不下去了,李牧泽虽然每天还是虎头虎脑的,但他一眼就看出来这孙子魂不守舍,满脑子里都在搞他的小爱情。 “兄弟啊,路子错了。” “你喜欢一个人,别老想着证明自己多爱她,而是该想着怎么让她喜欢你。” 李牧泽胡乱摆摆手:“那不真诚。” “狗屁真诚,”刘老狗语重心长,“技巧不影响真诚,别尼玛这么纯情。” 貌似有道理,李牧泽在数学课上咬着笔头算题。 每个人的课桌是固定的,换座位的时候会一并推走,他倒不是活的那么有归属感的人,课桌上干干净净,也不像别人还贴个课程表什么的。 但他喜欢拿圆规在桌子上划拉,划来划去,划出沈听眠的名字。 啧,少年怀春。 再这样下去要显怀了。 李牧泽有自己的主意和打算,他冥思苦想一节课,最后成功想开了,变得痛快起来。 他依然没有计划,他的喜欢不需要计划。 李牧泽是很喜欢沈听眠的。 比以前任何喜欢都真挚、刻苦铭心,他从没有这样认真努力去观察一个人的行为习惯,久而久之,他觉得自己已经看破了沈听眠。 因为所投注在对方身上过多的关注度让他发现了沈听眠不同于他人细微的异常。 后来他才明白,他看破的只是最表面的一层,他看到了喜欢的人,冷静、理智、平淡,他依然爱,甚至更爱。殊不知这个人正在切开自己的灵魂,把鲜血和肉块塞进去,却依旧单薄。 这朵花正在枯萎,有人却正为它垂死的美丽感到惊艳。 三班的体育课总是乱腾腾的。 李牧泽带着班级绕着操场跑大圈,喊口号的间隙还得吼班级里不老实的那些男生。刘老狗最喜欢在老师看不见的时候给他出乱子,和文科班里不多的几个男生互相推攘互骂,班里的男生很多都是体育生,性子也开朗。女同学则在互相说悄悄话,偶尔笑一笑。 总之这一大班人跑起来没个正经。 体育老师嗓门贼大,同学们都叫他邓大嗓门。 他背着手在操场边转悠,偶尔和别的体育老师说说话,当三班经过他的时候,他便呵斥几句,这时候,整个班级就会默契的展现出整齐的姿势,其诡异程度活像一只只规整划一的鸡,正气宇轩昂朝着烤箱前进。 邓大嗓门见不得他们松散:“全体男生,五十个俯卧撑。” 男生们嘻嘻哈哈,除了班级最前的李牧泽还像个样,其他人动作拖拖拉拉。 “十二——刘超你干嘛呢?啊?” “十六——章涛你身体和地的距离超过一毫米了吗?” 邓大嗓门边喊数字边花式吐槽男生们,每每话音一落就一堆嬉笑声,泡泡般地冒出来,飞向玻璃色的天空。 李牧泽在哄笑声里抬起半张脸,无言地瞥向松松散散的男生们。刘老狗玩嗨了,单手撑地故意扮丑不知做给谁看,他都看见了,心里暗暗骂了声操。 然后他听见邓大嗓门喊道:“沈听眠!你——” 就到这里卡壳了,邓大嗓门憋了半天也没说出个啥。 李牧泽知道沈听眠不擅长体育,他很少和男生们打篮球,体育课上总是处于静态,这都是眼睛可以捕捉到的东西。 沈听眠几乎是趴在地上,他也不嫌脏,胳膊肘撑在地上,身体全部趴在地上,随着口号声偶尔撅撅屁股,他此时正侧着脸看别人,听到邓大嗓门叫他,就正过脸来。李牧泽在邓老师旁边窝着,这一下子就对视上了,他一个手抖,差点没瘫了。 头发毛茸茸的,眼神懵懵懂懂。 真他妈要可爱死了,李牧泽哆哆嗦嗦地低着头,咬牙切齿地想,怎么…… 怎么这么可爱! “老师你把体委喊趴下了!”刘老狗看热闹不嫌事大。 “二十——行了行了,停停停!” 邓大嗓门终于忍不住了,怒骂道:“女生就在旁边看着你们也不害臊!做的一个个都叫什么玩意儿!” 他换了战略:“都不要脸是吧,行,俩人一组,我给你们安排。” 班长张甜捂着嘴小声叫:“哇哦。” 孟园园从后面搂着她,脑袋搭在她的肩膀上,带着笑意瞥向沈听眠。 邓大嗓门的战略十分操蛋,俩男生一上一下,下面的人就躺在草地上,这样把距离间隔开,不至于有的男生直接贴着地偷懒。 刘老狗是不干的,他嫌这太基。 冷不丁中箭的李牧泽冷冷瞥了他眼。 邓老师叉着腰,麻利地安排道:“行,那刘超和我一组啊!众所周知,我已经成家立业了,不会基的。” 班里总是考第一的学霸孙星鹏扶着眼镜,高冷地“噗”了声。 李牧泽在邓老师背后抱着胸,一只胳膊抬起来,修长的手指刮着下巴在笑,身体微微倾斜着。 孟园园跟张甜小声说:“噫,李牧泽有点帅。” 张甜不怀好意地看着她:“噢!” 孟园园推了她一下:“去。” 邓大嗓门在叫嚷声中安排着名单:“赵琛,你做得还不错,帮帮孙星鹏……” “然后你,沈听眠。”人高马大的邓老师往后揽住一脸茫然的李牧泽,“体委教教。” 李牧泽:卧槽泥马。 沈听眠刚站起来,正在拍身上的土,听到这句看了李牧泽一眼,李牧泽觉得自己的头发都炸了,直不愣登往上飞。他仓促移开视线,假装看天边的小鸟鸟。 小鸟鸟在思春少年的目光中优雅的拉了泡屎,扑腾着飞走了。 “别叫了!”邓大嗓门在男生堆里一人给了一脚,不是踹屁股就是踢腿的,“一个个的多大了,身子骨软的跟什么似的。” 赵琛在喊:“老师,别让女生看行不行。” 邓大嗓门就问:“咋了?影响你发挥啊?” 赵琛:“她们老笑——” 邓大嗓门给他嗷嗷补了几脚:“女生做仰卧起坐你们不也看着啊?看得贼带劲那人是不是你啊?啊!” 一片混乱中,李牧泽耳朵嗡嗡的,他协调着肢体语言,僵巴巴走到沈听眠面前,眼神往哪放都是沈听眠长长的腿,腰部松垮垮的校服,还有泛红的眼尾。 操,光是对视他就要硬|了。 现在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的他就要跟沈听眠说话了,天知道他脑子里都是些什么龌龊的东西。 “先来一组,快站位,快点快点,”邓嗓门吹着哨子,不假思索道,“想好了啊,你们谁上谁下。” 走向沈听眠的李牧泽一个脚崴,差点跪地上。 新时代已经容不下这种台词了,男生们嗷嗷叫着,女生笑到喘不过气。 刘超神补刀:“老师,要不我先来吧。” 邓大嗓门给了他一个微笑:“你说呢?” 想了想,邓老师说:“算了算了,你自个儿做,我得吹哨。” 沈听眠总是在热闹里沉寂。 他越镇定李牧泽就越紧张,他跟个棍儿似的拄在沈听眠面前:“你,要不,就。” 手从兜里掏出来比划两下又塞回去,再掏出来接着比划,李牧泽磕磕绊绊把意思表达完整了:“那什么,你想怎么来?” “你先吧,”沈听眠说着话,像是不快乐,“我不会这个。” “噢,行。” 李牧泽忍不住多看了沈听眠两眼。 是讨厌还是讨厌还是讨厌他? 李牧泽心里没谱,但他看沈听眠实在是满满的喜欢,是恨不得把这他一口吞到肚子里的那种凶巴巴的喜欢。 沈听眠是个利索人,沟通完了就插兜往草地上一坐,不比旁边的男生,贱兮兮躺下来还意味深长地说了句“你要温柔点哦”,他在玩笑话里总有种格格不入的安静。 他躺下来,皮肤惨白,衬的草地尤其的绿。 胸膛微微起伏,他在浅浅呼吸,比起别人,他躺的太规整,就好像塞在棺材里的死人。 李牧泽想不到这些,他只知道沈听眠好看到爆了。 他不敢看他,先蹲在他身边假装在看邓老师,他感觉沈听眠好像在看他,这下真是不知如何是好了,只好强行加词:“老师,开始不?” 邓老师吹哨:“行了,各就各位,不许挨到下面人的一根汗毛。” 李牧泽要紧张死了,眼睛不知道往哪看,木着张脸撑在沈听眠上面,满脑子黄色废料,脸上都是汗,地上的草扎的他心痒痒。 沈听眠不是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不是他聪慧,是李牧泽不善掩饰。 李牧泽一肚子的蝴蝶,在看见沈听眠的时候,不断从眼睛里,嘴巴里和耳朵里飞出来。 “一!” 沈听眠微微侧了下脸,李牧泽低着身体倾向他,又飞速弹开,他不同于别的男生,是拳头撑地,动作干净又利落,不少女生钦佩地看向他。 有那么几个瞬间,沈听眠觉得李牧泽会亲到自己。 他应该是不费力的,只是嘴里仍会泄出微微喘声,脸上也有着绯红,好似运动出热,实则不然,沈听眠知道他很紧张,很害羞。 在做了几个俯卧撑之后,李牧泽的身体才慢慢放松下来,对于其他声音他毫无感知,甚至在盯着沈听眠微微走神。 皮肤真白,他不由自主在想。 “啪嗒。” 李牧泽脸上的一滴汗掉在沈听眠的脸侧,他对此不知所措,眨着眼睛,茫然懵懂。李牧泽下意识伸出手给他抹去了,低声说:“对不起。” 脸真软,李牧泽摩挲着那处,一时间并未感到尴尬,只觉得近距离看,沈听眠的眼睛透着隐隐的红,好像经常哭似的。 “行了!”邓嗓门吹了哨子,“换组换组,你们出去别说是我学生啊!” 沈听眠听到这话猝然坐起,和李牧泽拉开了些距离,李牧泽这才发觉了什么,往后退了退,眼珠慌乱转着,脸上全是汗。 他揪起前胸的衣服抹了把脸,只露出一双又大又亮的眼睛眨巴着看沈听眠,竟显得无辜。 沈听眠别开了目光,站了起来。 邓嗓门在趴着的男生里走着,来回比划道:“快点,磨磨唧唧的,来了啊。” 李牧泽觉得这是一场酷刑。 他躺在地上,沈听眠手臂的力量不足以让他撑得很起来,于是大半个身体都落在他身上,他们这个姿势实在是太暧昧了。 这是什么辣鸡训练法! 李牧泽在心里一万遍问候邓嗓门。 男生脸皮都厚些,只是沈听眠与众不同,他的脸皮相当薄,因同样也觉得尴尬和不自在,脸庞在背光的地方显得很红。 李牧泽完全没脸看他,僵直宛如根棍儿似的,两眼干巴巴瞪向别处。 邓嗓门咬着哨子走到沈听眠面前,叉着腰吹了一声。 沈听眠完全做不来这些,已经有些破罐子破摔的气势,随意贴了下李牧泽,又拉开了些距离,好像黏在一起似的,根本分不开。 周围人都在笑。 沈听眠的身体其实很僵硬,他克制着,努力调整着呼吸,让自己看上去不在乎一些。 但他的手臂在发抖。 邓嗓门一脸无奈,摇着头吹了一哨子,沈听眠一个劲儿没使上来,直接趴在了李牧泽身上。 这本没什么,只是周遭笑声刺耳,沈听眠感到呼吸困难。 与此同时,他听到了李牧泽的心跳声,正在有力地撞击着他的耳膜。 李牧泽身上有种干净的味道。 他很快坐了起来,在动荡中惶惶不安,却又装得镇定自若。 李牧泽也跟着他坐了起来,弹簧似的,还“操”了声,扭过脸跟邓嗓门喊:“别吓人啊老师!” 邓嗓门问他:“我怎么吓人了?” “你就搁跟前吹哨,谁不被你吓着!”李牧泽脸色通红,话都说不利索,“还让不让人好好做了?” 孟园园笑:“还赖上老师了。” 邓嗓门举手做出投降的姿势,倒退着走,含着哨子说:“行,行,我走。” 孟园园在张甜肩膀上说:“老师对体委真好。” 张甜只是笑:“太有意思了李牧泽。” 孟园园咳嗽了声,把头扭开了。 张甜好奇地问她:“怎么了?” 孟园园努力别嘴:“沈听眠在看我。” 张甜偷瞄一眼过去,果然看见沈听眠正在注视着她们,目光深沉。 “不知道为什么,”张甜跟孟园园说,“我老是觉得他好像不开心。” 第7章 7 -19 “明天要月考了,要沉得住气,别老抓住机会就搞小动作。” 老班背着手在教室里走,一米八几的大高个,人又是微胖的,显得很壮实,好像移动的华山。 “静下心来好好看书,只要认真学,怎么都会比上次进步的。” 进你妈的步,老子要爱情。 李牧泽划拉着卷子,琢磨着自己的计划。 今天礼拜三,明天后天考完试就放假了,这次是大礼拜,放两天假,再开学成绩差不多就出了吧。 这么想着,他笑了两声。 班里太过静谧,他的笑声显得太过突兀。 一时间,全班都在看他。 老班沉默了会儿道:“李牧泽,过来一下。” 然后他走了出去。 李牧泽:“……” 李牧泽在上课前两分钟出了办公室,吊儿郎当往教室走。 这会儿走廊里有几个男生在追逐打闹,无意中撞到了一个女生,对方弱不禁风,直接坐到了地上。 李牧泽眉头一皱,对着那几个男生吼:“看着点儿人啊!” 他蹲下来帮女生捡东西,认出来那是他们班的同学,安萱。 安萱很瘦,还是个矮个子,脸也小,说话柔柔弱弱的。李牧泽把卡纸和剪刀捡起来,剪刀尖的地方冲着自己递了过去。 安萱没有说谢谢,她的嘴唇一点血色都没有,眼珠子不安地转来转去。 她站起来直接走了,低着头,脖子始终弯着。 李牧泽也没多想,他在琢磨第二天的计划。 转眼间,就要考试了。 沈听眠知道自己走起路来总是摇摇晃晃,他自己这样觉得,但别人好像看不出来。眩晕的感觉轻飘飘,时常给他已经离开人间的错觉,每一步都虚空着,好像随时会坠下去。 坠到哪里去呢。 他思考着奇奇怪怪的问题,上了公交车,已经没有座位了,于是他站在那里扶着把手。 今天要考试了,他对此并不像过去那样在意,这已经无关紧要了。 后面有人贴着他挤了进来,他下意识看了眼过去,是李牧泽。 意料之中。 李牧泽就看了他一眼,然后假意四处看着:“噢,嗨。” 沈听眠抓着上面的扶手,在晃动的车厢里盯着他。 李牧泽很聪明,他从来没有大张旗鼓的追求他,他始终在磨,慢慢地磨。 沈听眠不知在想什么,过了很久,“嗯”了声。 李牧泽看了眼他的书包,甚至还伸手提了一下,笑道:“真轻。” 沈听眠默默无语,没有回应他。 李牧泽不吭声了,闭紧嘴离他稍远些站着。 这时沈听眠若有所思,跟李牧泽说:“你以后都要坐公交吗?” “嗯?”李牧泽低下头,凑过来些,气息滚烫,“什么?” 车里晃动,他可能确实没听清。 沈听眠对着他的耳朵说:“你以后都坐公交?” 李牧泽拉开些距离,开心地说:“也不是不行。” 沈听眠:“……我不是在邀请你。” “噢……”李牧泽假装浑不在意,侧着身从书包里掏出一块巧克力塞到沈听眠手里,“那什么,你尝尝,这个特别好吃。” 沈听眠依然没有拒绝,他接过来,看着上面的外文,有些讶异:“这是?” “我爸从德国带来的。”李牧泽挑着眉毛说,从书包里又掏出来两块,“我还有呢。” 沈听眠微微抬起眼:“你爸爸去过好多地方。” 李牧泽有些微愣,“嗯”了声,他过去的确透露过自己父亲的事情,只是他没想到沈听眠居然记得。 “是去过几个地方,你想吃什么我都可以让他给你带。”李牧泽眉飞凤舞,语气里带着年轻男孩的显摆劲儿。 “嗯,”沈听眠笑了一下,把巧克力塞到兜里,“你是被爱泡大的。” 李牧泽跟着他笑:“这说法还挺稀奇。” 他还想继续和沈听眠说话,可是沈听眠看着窗外的风景,就是不去看他,也不再肯和他说话了。李牧泽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什么好的话题,他因为刚刚拉近了和沈听眠的距离,这时候无论如何也不敢再开口打破氛围,于是满足地想,就这么静静挨着他也挺好的。 只要沈听眠没有狠绝地拒绝他,他就打算这么赖下去。 沈听眠一到教室就放下了书包,去了厕所。 李牧泽总觉得他好像尿频尿急尿不尽似的,一去就去好半天,他有时候会好奇地跟过去,却发现沈听眠是在厕所隔间里。 难道在玩手机? 桌子在昨天就被值日组排好了顺序,已经是考场的分布了,由于班里座位变少,很多桌椅都在外面走廊,于是分成两拨人在班里班外复习。 早读的时候,座位是随便坐的。 李牧泽和沈听眠一同进来,他坐到了沈听眠身后。 第一次离沈听眠这么近,他高兴得很,这背影怎么看怎么舒坦。 沈听眠始终低着头在看书,嘴里小声念着。 李牧泽已经放弃了这次考试,他时不时咳嗽几声,想让沈听眠扭过头看看他,但就是老师不在的时候,后排乱哄哄,沈听眠也不曾被这热闹吸引。 早读快结束那会儿,沈听眠感觉到李牧泽走了,他转过身,看见李牧泽离去的背影,他朝后门走去,像是要提前去厕所。 地上有个本子,沈听眠把它捡了起来。 没有写名字,但字迹很熟悉。 五分钟后,沈听眠从过道望下去。 高高的楼,令人晕眩的角度,却令他沉醉。 下面不是冷硬的水泥地,是绵软的云朵,他坠下去,会有天使接着他。 李牧泽叨扰了他的美梦,他上来就拍了他一下:“看什么呢!” 沈听眠恍若隔世,也没看他,自顾自走开了:“我去考试了。” 李牧泽晃晃悠悠跟上来:“中午一起吃饭呗,我去找你。” “再说吧。”沈听眠走了几步,突然扭过头跟他说,“好好考试。” 他表情严肃而认真,李牧泽有些不明所以:“啊?” “别想乱七八糟的东西,好好考试。”沈听眠中规中矩地说着,声音渐渐冷漠,“你什么水平你自己清楚,不要搞小动作。” 然后他就走了。 李牧泽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真是古怪,他觉得沈听眠神神秘秘的,态度也总是多变。 之前也没听班里那个同学说过沈听眠不正常,可能他喜欢他,就会想太多吧。 不过他刚刚那个意思,难道是知道了自己的计划?不应该呀,他没有和任何人提起过这个计划。 那他说这些是为自己好?还是想离他远一点? 他挠了挠头,往四班走去。 中午考完试,沈听眠在人流中顺着往外走,背后有人叫他,是李牧泽的声音,他听到了,加快了脚步。 李牧泽跟了上来,就在他后面如影随形的,沈听眠假装看不见他,绕来绕去的,李牧泽也是无赖,当他们走到人相对稀薄的小道上,他挡在他面前就问:“你绕开我,那你是想遇到谁啊。” 沈听眠猛地停下来,眼前有些眩晕,他闭了闭眼说道:“你别跟着我了。” 李牧泽也不死心,继续跟着:“你是不是知道什么了。” 沈听眠不说话,李牧泽这才发现他好像有些生气:“早上不还挺好的吗?” “不是,我怎么招你了,你跟我说,你不说明白,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忽然这样。”沈听眠绕过他往前走,李牧泽跟着追问,“咱们俩说的是不是一个事儿啊?你话说明白点,我来想想办法。” 李牧泽有太多问题想问,他憋不住了,一股脑都问出来:“还有你上次说的,怎么就无底洞了,你能不能别老说话这么文艺啊?我听不懂。” 沈听眠还要走,李牧泽伸腿挡住了,他想要缓和气氛,半带笑意地讨好说道:“我发现了,你喜欢胡说八道。” 对方的示好在沈听眠这里行不通,他停下来,语气冷硬:“李牧泽,我和你没法沟通。” 李牧泽声音都软了,还有些委屈:“怎么没法沟通了,有什么事儿你说呗。” 沈听眠静默片刻,冷漠地说:“别消遣我,别用追女生的方法追我,很恶心。” 李牧泽恍惚了一下子,沈听眠绕过他便走了。 考试结束的当天晚上,照常上晚自习。 同学们把座位归到原位后,叽叽喳喳的,考完试的晚自习都很松懈和热闹。李牧泽闷闷不乐,气是气不长久的,更多的是烦闷。 同桌在惊讶,这次李牧泽考完试居然不对答案,看着吊儿郎当的。 李牧泽在桌子里乱翻着,找出做过的卷子就砸地上,等会打算一并扔了。 这时候旁边的同学戳了下他,递给他一个草稿本。 李牧泽接过来一看,这被他考试前不知道随手扔到哪了,现在又被人传回来,他接过来,问道:“谁给的?” 那同学指着前面几排说:“不知道,前面传的。” 李牧泽没心思再问,随手翻了下,某页是他之前计算分数的内容,那时候他还兴致满满想着如何和沈听眠当上同桌。 他心情烦躁,把本扔到了地上。 他一脸戾气,到了课间,张甜拿了个表进来,扫了他一眼就开始叹气:“就差他的了,我根本不敢去问。” 学校每隔一段时间就会统计个人信息,班长拿着表犯愁。 “你问沈听眠,”孟园园给她出主意,“我上次统计作文杂志的购买人员,李牧泽也是填了个名字就走了,电话地址什么的全没写,然后都是沈听眠告诉我的。” “沈听眠和他家在一块儿吗?我记得李牧泽家在那个高档的小区里……” “不知道,好像不是吧。”孟园园随口说,“不过李牧泽的信息他都知道。” “我还打算去问刘超呢。” “算啦,他啊,肯定和你贫……” 张甜拿着表去找沈听眠,沈听眠正端端正正坐在桌前写作业。 “沈听眠,你知道李牧泽家在哪电话多少吗?” 沈听眠抬起头来,把表格接过来,扭头看了眼李牧泽,张甜叹气:“不知道谁又惹他了,我不想去撞霉头。” “行,”他拿起笔,“我来吧。” 考试结束的当天晚上,沈听眠在和网友沟通具体见面的自杀时间地点时,郑文英没有敲门就进来了。 他忙不慌把手机撂下,郑文英拿着个苹果进来,翻着白眼道:“又玩手机,我回来就看见你在玩,玩起来没完没了了?” 语音还没挂断,对方默契的没有出声,沈听眠支吾着说:“这就不玩了。” 郑文英又说了他几句,这才往外走,走到一半,问他:“今天考得怎么样啊?这段时间学习的还成不?” “嗯?挺好的。”沈听眠下意识回答,“都挺好的。” 郑文英点点头,也不知道信没信,离开了。 沈听眠重新打开屏幕,戴上耳机:“喂?” 对面沉默了会儿,忽然说道:“我知道你说这些话时都承受了什么。” 第8章 8 -18 “你其实挺年轻的。” 郑文英没抬头,她拿着计算器在算账,噼里啪啦的,间隙嘟囔道:“年轻什么。” 沈听眠在她对面写作业,他很少能集中注意力,这次也一样,装模作样在本子上划拉着:“你才四十多岁,可以再找一个。” 郑文英风韵犹存,她微微笑起来依然可以令很多男人动心,如果她没有儿子,她会更容易获得爱情和依靠。 见郑文英没反应,沈听眠又补充道:“我们班好多同学都有弟弟妹妹了。” 听到这话,她难得给了沈听眠一眼,嗤笑道:“又来了,老有闲工夫操心你妈,不如花这时间在学习上,这次考好了不代表下次能考好,你还是要上点心。” 沈听眠把笔甩下来,他伸手去拿:“我不太适合学习。” 这话郑文英不爱听,她把计算器放下,手指在桌子上叩了叩,带动着手臂上松垮的肉在晃:“又来了,你看看你,就是踏不下心来学习,老想些有的没的。妈妈现在赚钱养你,你自己只用学习就好了,别的事儿都不用操心,多好的环境啊,怎么就不适合学习了?那谁适合学习,你跟妈妈说说,啊?” 沈听眠缓缓呼吸着,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眼睛。 他站起来:“我去个厕所。” 郑文英调整着呼吸,换了个姿势拄着胳膊,闷着头本来不打算说话,看见沈听眠自顾自走远了,胸口气得发闷,于是对着他背影喊:“天天作,天天作!妈妈好好跟你说话,又这样!你累不累?” 沈听眠在洗手间里扬着脖子,天花板上有斑斑驳驳的黑块,几只飞蛾绕着旧灯泡在飞。 明天要去姥姥家过生日,他今天早早上了床。 虽然睡不着,虽然睡无可睡。 他盯着天花板,手机响了。 是李牧泽。 “喂,”李牧泽声音闷闷的,“是我。” 沈听眠知道,他沉默了会儿,说:“怎么了?” “你在干嘛呢,”李牧泽问了句,像是在开玩笑,笑声却干巴巴的,“你是不是不想和我说话呀?” 沈听眠连呼吸都是痛的,却还是没有感情地说:“你说你有什么事情。” 李牧泽吸了口气,问他:“你后悔了,你恶心?” 沈听眠沉默很久,说:“早点睡吧。” “等等,”李牧泽呼吸急促,他苦恼的不像样子,“你别晾着我行不行,有什么不能好好说吗?” 沈听眠在某一刻曾经想过,李牧泽和他会是两颗星球,而爱意从来不是宇宙送给星球的礼物,因为他要殒没了,银河里那么多星星都可以陪李牧泽宿醉,清醒过后,谁也不会记得曾经那里有颗黯淡的小星球。 “李牧泽,你喜欢我什么。” 这突然的问题是如此不合时宜,让人害臊又烦闷。 李牧泽说不出个所以然:“嗯?嗯……喜欢你好,你哪都好。” “不,我不好。”沈听眠否定了他的回答,他慢慢地说着,消化着自己的语言,想在时间的流失里轻松地消沉,“你什么都不明白。” “什么意思啊?”李牧泽烦躁地紧接问道,“你跟我直说可以吗?你是烦我了,受不了我了?但那几天不是挺好的吗?不是,我真的搞不懂你在想什么……” 沈听眠思索很久,眼珠在慢慢地转。 他终于让自己说了出来:“你别喜欢我了,我就是个奇怪的人,离我远点,好吧。” “不好!”李牧泽的声音好像要从手机那头跳出来,“你话里有话,为什么不说清楚?” 他执着到可怕,对着他说:“你要是觉得我打扰到你了,或者后悔了,你就告诉我,说你恶心我,我保证以后绝不烦你!” “我没话,我对你没有任何想说的了,你挂了吧。” 李牧泽在那头还要说话,沈听眠却把电话挂断了。手机还是一直在响,沈听眠拿了过来,关了机。 沈听眠知道,这是他能对李牧泽做的最狠心的事情。 第二天,一夜未眠的沈听眠跟着母亲回了老家。 他的大脑还停留在半夜三点的喧嚣里,那个世界很吵,各种细微的声音,咯咯吱吱敲碎在他耳朵里。他在夜晚的神经会无比敏感,睡不着,怪不得任何人,可能只有抱着枪他才可以抓住安全。 姥姥近几年老糊涂了,说话也不清楚,即使是夏天,也盖着厚被子缩在床上,见沈听眠来了,用苍老的手抓了一把瓜子和糖放在他手上。 沈听眠笑着接过来:“谢谢姥姥。” 堂姐在旁边说:“哎呀,小眠不是小孩子啦。” 姥姥一直盯着沈听眠看,眼睛眯眯着说话,沈听眠凑过去,听了好几遍才听清楚她说什么。 姥姥拉着沈听眠的手,问他,为什么不开心。 沈听眠愣了下,下意识答:“我没有不开心。” 姥姥指着他,“啊”“啊”地叫。 郑文英从后面走过来,端着一盘水果就说:“小孩子家家哪有不开心的事儿,又不为生计发愁。” 说完,她对着堂姐一笑:“来,小丽,自己拿个苹果。” 姥姥从小盒子里拿出叠起来的手绢,一层一层打开,里面有皱巴巴的纸币,老人把它们沉沉压在沈听眠的手里。 沈听眠努力呼吸着说:“姥姥,我不要钱。” 老人听不清,他又重复了几遍:“不要钱,不要。” 郑文英在旁边嗑瓜子,笑着说:“行了,姥姥给你就拿着吧。” 沈听眠看着手里旧了的钞票,好像是兑换幸福的支票。他总觉得,姥姥是把命给他了。 姥姥还在拍他的手,脸已经老到皱的看不出五官,她含糊地说:“买糖吃,高兴。” 沈听眠背对着母亲,脸上晦暗而苍白,他点点头:“高兴。” 他低着头,以为会看见泪水,但什么也没有,只有姥姥苍老的手,在一遍遍抚摸着他的手背,嘴里还在说着:“高兴,眠眠,高兴。” 他们下午离开了老家,郑文英说要去超市一趟,沈听眠自己回了家。 他好像条没有死透的鱼,黏在床上。 他忽然想,姥姥这么爱他,她会原谅自己的。 他的痛苦那么抽象,不会有谁认为这会和他们的生活有什么交集,他不需要活在苍白的愧疚里。 他的死亡对任何人来说都不过是一场热闹。 他在屋子里乱走起来,步伐混乱,胸膛里好像有个怪物不肯出来,撕咬着他的内脏和血肉,他扯着头发,开始疯狂地哭,大张着嘴巴,额头爆出青筋,整张脸都憋红了也吼不出来。 他不能再等了,没办法再等了。 他找了条郑文英装货用的粗绳子,准备在阳台上吊自杀。 他首先屏着呼吸,握着打结的绳子,让它在下巴摩挲着,随后慢慢蹲了下去。 仅仅过了一会儿,他就感觉耳后绷紧了,脸皮快涨破了,血肉要被生生挤出来似的,胀痛感让他的眼睛都睁不开了,甚至不自觉想往上翻,他想起小时候玩的整蛊玩具,那个眼球瞬间弹出来的画面,他觉得自己的眼珠子要崩出去了。逐渐的,他喘不过气来,脖子以上的部位全部开始发麻,好像漏了气的气球在密密麻麻的针扎下爆破枯萎。 眼前发黑的时候,门口传来母亲的声音。 他吓了一跳,还好没有失误踢掉凳子,涨红着脸咳嗽着跳了下来。 外面热热闹闹,好像有很多人,还好没有就这么死了,沈听眠这才有些清醒,他记得他以前向自己再三保证过,无论如何都不能死在家里。 不能死在家里,这是底线。 家里来了客人。 郑文英开小超市的那条街,有几个开别的店的好姐妹。 客厅里好亮堂,郑文英喊道:“沈听眠!” 沈听眠摸着脖子走了出来,看到一屋子女人,沙哑着说:“阿姨好。” 几个阿姨纷纷对他笑:“小眠在呢。” 这下子好热闹,女人们都看向他,叽叽喳喳开了口。 “啊哟,这么大了!” “那是你见着少,我就天天看见小眠。” “像你呢文英,太俊了!” “有没有对象了这么好看?” “去去去,”郑文英摆摆手,搬出来几个小板凳,“什么对象,得学习呢,快坐啊,别站着,沈听眠倒茶去。” 沈听眠答应着,离开了客厅,他先去了阳台把绳子收起来,然后才去了厨房找茶叶。 那边还在热火朝天聊着,沈听眠烧了水,在灶台前听到郑文英在外面说: “现在孩子就是不能惯着,上礼拜沈听眠还跟我说那什么来着,那什么,我想想……” “哦,对了,抑郁症!” 随而几声大笑,有个女人问:“什么意思啊,抑郁症?” “能什么意思,抑郁呗,不高兴呗,就说他老是不开心,要我带他去医院。” “嗐,谁还没个不开心的时候了。” “现在小孩子都这样,我家孩子也老嚷嚷不开心,我天天早出晚归的挣钱养他,我说过不开心没?他们就是太年轻了,老闲着,作业做完了往那儿一坐,就开始胡思乱想。” “我们家小城也这样,口头禅就是我好烦。有什么好烦的,咱们对他们多好,要吃的给吃的,要喝的给喝的,生病了好好伺候,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干嘛不开心啊?我看他们就是不想学习。” 郑文英拍了下手,竖起食指:“我就是这么跟他说的,他还挺委屈。过去老为了这事儿跟我吵架,最近才稍微懂点事儿,也算是长大了点吧。” “你家小眠不错了,多好,长得又随你,又懂事儿的,别老凶人家。” “什么呀,之前就老是不想上学,跟我说他耳鸣,还说心脏老是跳得很快,我就拉着他经常去拍心电图,做核磁还是什么的,各种检查花了一堆钱,医生都跟我说没事儿,心脏正常,听力也是。他嘴上这么说着,大晚上还老不睡觉,我好几次晚上去厕所都看见他屋里灯亮着,肯定又是熬夜玩手机呢,还老找事儿说自己不舒服,我看就是不想去上学!” “孩子学习压力太大了呗,你理解理解,小眠学习算可以的了。” “可以什么呀,以前那是不错,现在能不能上本科都不一定。” “本科肯定没问题的……” 沈听眠把门轻轻关上了。 他撑着地坐下来,空气从他鼻子里断断续续漏出来,呼吸声从耳朵里抽离了,他双手掐住自己的脖子,幻想着死亡带给他的美妙,然而数十秒后,他便干呕着松开了自己。 他拉扯着自己的头发,眼白撑破了心脏,漏出的黑洞卷走了所有的眷恋,咆哮着要他离去。 第9章 9 -17 这是新的一天,崭新的阳光落在每个人的身上。 沈听眠走出楼层,他往四周看了眼,那里什么都有,有天空有草地,有社区有居民,只是不会再有李牧泽。 沈听眠在上学的路上想,李牧泽不是蛮横的孩子,他哪里都好。 你不能因为一个人幸福而完美,就要求他救济所有的不幸。 李牧泽会讨厌他,也可能会恨他,这不是沈听眠想要的,但那么明白的爱意,沈听眠的回应却是无数的负面情绪、消极念头,眼泪和死亡。 不是他想给他这些,是他只有这些。 今天的天气是多么晴朗啊,阳光明晃晃的,世界从来不会因为个人的悲喜而盛放或是萎谢,为了这一天,沈听眠好像等了很久。 他在朝气蓬勃又平静安宁的人群里仰起头,呼吸着新鲜快乐的空气。 他会觉得今天是很好的一天。 明天就是约定的日子了,如果他成功了,他决心在死后的空间里许愿人间每天都是晴天。 这样的想法截止到下一秒。 他被人摸了下脑袋。 李牧泽晃悠到他跟前,刹了车,眼下乌黑乌黑,眼里都是戾气,以不修边幅的形象出现在他眼前。 “喊你半天,”李牧泽撇了下嘴,“怎么着,就是不想理我呗。” 沈听眠犹如梦中,一时竟也忘了摆出冷漠的脸色给他看。 李牧泽打了两个大喷嚏,扯了下沈听眠的袖子:“你过来,我有话跟你说。” 要吵架,还是要打架?要骂他,还是揍他? 沈听眠没有想好李牧泽的来意,不过他都可以接受,于是渐渐镇定了下来,随后就被李牧泽拽到了苍郁的树下。 谁料李牧泽急冲冲地说: “是我不对。” 沈听眠被这句话拽出了清醒的领域,他全然没了主意,失魂落魄地看着李牧泽并不扁平的五官,近了看,他的脸上竟还有些小雀斑。 他是如此稚嫩又真诚。 李牧泽苦恼地说:“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意思,我搞不懂,我这几天都在想都在想,你快把我折磨疯了。” 他上下比划着,为此烦恼不已,微微噘着嘴:“我想了很久……” 男孩子笨拙且坚定地在跟他第二次告白: “我说了错话,让你不高兴了。是我表现的不好,我不是闹着玩的,我是真的喜欢你。你问我我喜欢你什么,我回答得很不好,我……我自我检讨,跟你道歉。” 他这样说,沈听眠脸上浮现焦虑的表情。他这样说,他竟然这样说。沈听眠摇着头,下意识就说:“不是,牧泽。” “你先听我说,”李牧泽瘦高的身影在夏风里晃动,他因为沈听眠略显亲昵的称呼站都站不稳了,强定心神才能讲出后面的话,“你很棒,你太棒了,你是……是最优秀的人,你可爱、善良,还温柔。不,我不是说你像女生,这些词它适用于所有人。你就给我这样的感觉,你,你是真的很好。” 他说得很急,很怕他不懂,虔诚到要哭出来: “眠眠,你在我这里的利益高于一切。” 这是少年冥思苦想的情话。沈听眠被这些内容震撼到了,他完全不知该怎么做才好了,已经丧失了语言能力。而李牧泽对周围路人偶尔异样的眼光完全无所谓了,他苦恼于如何表达自己青涩却真挚的爱意,生怕说出的话是清淡的。 他很小心地红了脸:“我真的好喜欢你,我想亲亲你。” 少年人的红脸病是会相互传染的,沈听眠微微张着嘴巴,头次感到生命如此鲜活,他本以为失去的知觉猝然间回到了体内,脸上烫到无可救药:“不,不行。” 他语无伦次,慌张地逃跑,掠过李牧泽往外绕:“不行。” 李牧泽愣了下,连忙推着车子跟他走:“诶,别走呀。” “不行的,李牧泽,这不可能。”沈听眠在自我宣判,他渐渐恢复了理智,“不要喜欢我,我们之前关系也没有那么好,你喜欢的都是想象。” “不是,那是不敢和你说话,我害羞。”李牧泽结结巴巴地说,不同于和其他人硬邦邦地搭话,他与沈听眠说话尾音都是软的,“你别走那么快嘛。” 沈听眠慢了几步,心又一点点沉了下来。 沈听眠发现自己对李牧泽的认知完全错了,受伤越深,李牧泽不成熟的喜欢竟越炙热,他倔强又黏人,好像永远也不会放弃自己的爱情。 沈听眠爱的人越多,愧疚感就如同爬虫一样密密麻麻攀在心脏,折磨他却又不足以让他如愿死去。大黑狗不肯放过他的身体,当他躺在床上,黑狗宛如黑夜伸出的巨大手掌,牢牢按压住他,让他无处可逃,他一个人也不能再爱了。 从一开始就错了,完全错了。 李牧泽喜欢的是一个将死之人。 沈听眠不知道该怎么告诉他,别总是黏着自己,别跟来,别来,这路是去地狱的。 “你还是不了解我,你不会喜欢真实的我。” “没有啊!”李牧泽喊了一声,眼神委屈,“那你告诉我,你是什么样子的?” 先做坏人,再做好人,效果要好得多,然而李牧泽把沈听眠的计划完全打乱了。 你不能认为我是温柔的,善良的人,一旦你这样认为了,那你就会期盼我在任何时候都是这个状态,而我知道我不是。 沈听眠要开口,李牧泽又喊:“算了,别说了。” “你要是想拒绝我,就不要这么拒绝,你这样总让我觉得有机可乘。”他声音渐渐不那么软绵绵了,恢复了他平常的语调,只是表情依然脆弱,“没有谁像你这么拒绝人的,我好多时候都感觉你好像也喜欢我。” 沈听眠呆了片刻,后知后觉才拒绝:“没有!” “我知道没有,”李牧泽叹了口气,“你不要讨厌我就好。” “但你说的话没有参考价值,”他好像在讨价还价,“你在拒绝我,所以你说的都是坏话,你这是什么套路?让我知难而退?” 沈听眠也着急了,胡乱答应下来:“是!” “啊,”李牧泽笑了,声音柔软:“那你是考验我?” 沈听眠要疯癫了,他思想混乱,决定不再开口,让自己看上去更冷漠一些,闭着嘴巴去了学校。 李牧泽心情大好。 他哼着小曲坐在座位上翘着腿,抖着脚尖在笑。 刘老狗从后门进来,已经快要上早读了,他却抓着最后一分钟和李牧泽说话:“怎么回事儿,你这回别要考年级第一吧。” 李牧泽揉着脸眯眯着眼笑:“比得第一牛逼多了。” 刘老狗新奇道:“真要早恋了?” 前桌扭头看了李牧泽一眼,十分八卦。 李牧泽踹了刘老狗一脚:“行了滚回去,老师老师。” 今天是语文早读,陈老师还真的在这时候走了进来,她温柔,刘老狗不怕她,还在嘻嘻哈哈要八婆,李牧泽凶了他几句才乖乖回去。 他不是没有在执拗的尊严和不成熟的喜欢里来回摇摆过,只是后来,还是喜欢占了上风。 整个早读他都在哇啦啦的背书声中回味着沈听眠早上的表情,越想越觉得甜蜜,越觉得有戏,时不时就捂脸乐几下。 早读刚过,旁边就传来躁动声,李牧泽看过去,安萱不知所措地站在桌子旁边喝水,胆怯地四处看,她的校服裤子后面红了一大片。 周围的人都在看她,几个女生终于走了过去,把她围了起来,说了悄悄话,安萱脸色猛地红了,眼泪瞬间就掉了下来。 “你别哭呀,”一个女生说着,拿校服外套给她绑在腰上耷拉下来,“去厕所吧。” 刘老狗正巧从前面走来找李牧泽,他看着安萱被女生们安慰着离去,好奇地说:“怎么了?” “你管呢,”李牧泽说,“就你屁事儿多。” “算喽,”刘老狗无甚所谓地说,“她就是喜欢哭。” “女生哭一哭怎么了。” 刘老狗莫名其妙:“不是,你喜欢她啊?” “滚。”李牧泽把课本耷拉在脸上,往后仰脖子。 “她和别的女生不一样,”刘老狗随口说着,“你接触太少,以后就明白了。” 这个夏天的虫鸟很闹腾。 蝉鸣让沈听眠心烦不已,即使属意的死亡就在眼前,他也无法安宁下来。 他不是活得通透,所以才努力做到滴水不漏。相反,他过去太过单纯,总会因为一点点善意就倾诉所有,如果有个人告诉他自己的秘密,他会顿感诚惶诚恐,心存感激,一定也要告诉对方一个自己的秘密才算罢休。 这是不对的,没有见过爱的人都这个穷酸样子。 他要溺死在李牧泽投射的海里,暴雨将至,他无处可躲,任何一滴水都被迫要坠入海里,生死未仆。 明天就是星期二了,他会和一个陌生人死在旅馆里。 他没有时间管这些了,等他死后,李牧泽会慢慢忘记他的。 毕竟爱慕一个死人是吃力不讨好的事情,他会懂得放弃,到时候,所有好心的人都会帮助他放弃。 李牧泽每次带给他的快乐,都如此真实,却又短暂。它轰然在他脑海里炸裂,又毫无过渡地消失殆尽,他抓不住,靠不牢,不能够说服自己去冒这个险,仅仅倚靠着如此缥缈的快乐来支撑他活下去。 全身都好疼,他好疼,他没有力气去处理好这些事情了。 他不能再和李牧泽说话了,除了对不起,他再也没有别的话要说,抑郁症杀死了他所有的热爱:对生命的渴望,追逐快乐的能力。他抗争过,求救过,现在他放弃了,他对凶神恶煞的大黑狗投降了。 杀死他吧,埋葬他,让他永生永世不再回到人间。 “别这么想,不要这样想。” 冥冥之中,他好像听到有人在跟他说话。 不是没有产生过幻听,只是这次,依旧是李牧泽的声音。 他放空了,听到李牧泽在他耳边说:“不是你的错,你很辛苦,我们努力改变,一起努力好不好?” 好不好? 第10章 10 -16 李牧泽发现沈听眠要翘课,是很偶然的事情。 当时他和刘老狗跑完课间操,正互相商量着要去小卖部买点冷饮。在路上,他到处寻找沈听眠的背影,刘老狗忽然叫了声:“班长!” 张甜和孟园园互相搂着胳膊,她说了句:“你们也去买东西?” 沈听眠在人群里一闪而过,李牧泽就是有这样天大的本领,他一眼就能在很多人里找到沈听眠,那晃过去的影子好像故事书里的小精灵。 李牧泽开心了,笑了两下。 孟园园打探着他:“你最近老走神呀。” 李牧泽:“我?” 几个人注意力都到他身上了,张甜说:“是啊,英语老师也老跟我说你上课总是傻笑,要么就愁眉苦脸的。” 孟园园:“是因为找到丢失的本儿了吗?” 李牧泽回过味儿来:“我那草稿本你给我的啊?” “不是,是沈听眠找到的,我帮他传了一下。”孟园园说着,还数落他一句,“你不要总是这么浪费,没用几页就丢了。” 李牧泽来不及思考便反驳:“我没有吧?” “你每次橡皮用两天就丢,草稿本也是,就用了几页就扔了,好几次了。” “劳动委员管这么宽啊。”李牧泽说,“我自己不用但我捐了呀。” 班里的后置桌上有个箱子,里面放着同学不要却还能够使用的文具,每个月由劳动委员拿去给收发室,之后捐赠到贫困山区的学校。 孟园园:“就是说这个,你哪里捐过?” 我一直捐了啊!李牧泽刚要说话,那头的刘老狗从来不在损李牧泽的事情上含糊,笑嘻嘻接过话茬,“他就是很浪费,是吧,大傻个儿!” “家庭条件不一样,这很正常。”张甜搭了句话,欲言又止。 刘老狗挤兑她:“班长,有话就说啊。” “你们不许跟别人说啊。”张甜警告了一下,几个人点头附和,她犹豫地说,“刚刚提到沈听眠,我想起来一个挺奇怪的事儿,他跟我说让我明天照顾点。” 沈听眠是从来不做出格事情的那类学生,他很规矩。刘老狗立马懂了张甜的意思,直说:“怎么着,他要翘课啊?” “是啊,就一下午,其实明天下午主要也是自习课。” 李牧泽又开始瞎琢磨了。 他问了句:“他有没有说去干吗?” “有,”张甜补充,“他说他有个亲戚要来,去接应一下。” 刘老狗:“那干嘛不找家长请假,光明正大。” 孟园园:“可能嫌麻烦?” 刘老狗意有所指,对孟园园说:“你也不知道这事儿?” 孟园园一愣,脸有些红:“我不知道呀。” 李牧泽:“……” 孟园园突然来了句:“李牧泽,你知道他去干嘛了吗?” 李牧泽烦了:“我怎么会知道?” 孟园园“哦”了声:“还以为你们关系不错。” 刘老狗莫名吃醋:“他们怎么关系不错了?” 李牧泽心跳飞快:“谁和他关系不错?” 孟园园:“我就随口一说,你俩跟审问犯人似的,至于吗。” 张甜:“不许凶我们家园园。” 看好你们家园园,李牧泽心里嘀咕。 于是礼拜二下午,李牧泽也翘了课。 他不光翘课,他还跟踪人家。 他拿着盒饭蹲在熟悉的地点,刚吃两口就看见沈听眠从家里出来了。 还吃个屁饭,他扔掉饭盒,火急火燎从后头跟上去。 这一片几个经常住的人都习惯他的存在了,偶尔甚至还会给这个陌生又熟悉的面庞打个招呼。 李牧泽今天是没心思回应了,他得闹明白沈听眠到底想干嘛。 他不是没自省过,自己看上去有多么猥琐。 去他妈的,管那么多呢。 沈听眠…… 沈听眠是离他好近又好远的人,李牧泽稀奇古怪地这么想。 当他在夏天的街口,看见沈听眠和一个背着背包的平头男人相互举手示意,试探性地相互靠近时,他在心里笃定这两个人是头次见面。 但他们一起进了一家旅馆。 李牧泽想过很多可能,当他站在沈听眠几十米外的距离,看着他和另一个男人交谈着去旅馆里开了个房。 但这之中,最受他认可的一种可能实在太肮脏。 “你好像不相信我。” 小平头把门关上后,带着点口音用无所谓的语气说道。 沈听眠正在锁窗户,他看着下面熟悉的景色,平淡地说:“你说不会痛,任何死亡都不会轻松。” 小平头在那头依旧吊儿郎当:“能死就行。” 沈听眠赞同这句话,没有再多说,折身要拉上窗帘,忽然看到下面有个人影。 是李牧泽。 他看了会儿李牧泽,位置有些高,看不清李牧泽什么表情,只是他就是什么都不做,干干站在那里,沈听眠也能读懂他在焦虑。 下辈子吧,下辈子他给李牧泽摘星星摘月亮。 他离开窗户,小平头走过来:“锁好了吗?” 沈听眠“嗯”了声,朝卫生间走去。小平头看了他眼,走到窗户边,摸了摸。 四十分钟了。 李牧泽看着时间,觉得自己要爆炸了。 再等五分钟,五分钟,沈听眠要是还不出来,他就进去。 他越来越搞不懂沈听眠在想什么了,他烦躁地在旅馆大厅的沙发上跺着脚,刚换班的前台妹子不时看他几眼。 好看的人在哪里都会被施舍善意,这个男孩还穿着校服,看上去帅气又乖巧。 妹子问他:“小哥哥,你在等人吗?” 李牧泽顶着被自己挠乱的鸡窝头,硬邦邦地答:“我对象好像和人开|房去了。” 妹子有点幻灭,也惊讶于他的直白,尴尬地说:“那……那你要不要上去看看?” 李牧泽问她:“你能不能给我查查?” 妹子为难地说:“这个不行,有规定的。除非你是警察。” 李牧泽搓着脸不说话了,妹子看着他仿佛绿油油的头发,禁不住说:“你可以上去敲门,你知道他们在哪个屋子吗?” “不敲。”李牧泽泄了气,用快哭出来的语气说,“他还不是我对象呢。” 妹子:“……” “我不想和他把关系搞砸,我不想,万一搞错了,他会讨厌我的!”李牧泽苦闷地抱着头,窝在沙发里碎碎念,“我是没有立场,可我想不明白,他和一个陌生男人去开|房,他还能做什么?他还能做什么呢?” 前台小妹幽幽叹着气,她不经意往外看了眼,似乎看到了缕缕烟。 奇怪,怎么会有烟? 她眨眨眼,觉得自己可能看错了。 他们的尸体会多久被发现? 不会太久,明天收拾房间的人就会发现,不会等到他尸水横流,臭气熏天的时候再被人以厌恶和震惊的模样发现,不会等到他的尸骨爬满蛆虫,苍蝇在他恶臭的身上乱飞时才被人知晓。他开始在心里道歉,给妈妈道歉,给姥姥道歉,给发现他的警察和法医道歉,真的对不起。 轻飘飘的,他偶尔这样感觉,他在飞,如果下辈子做一只蝴蝶,他要飞到李牧泽的脸上…… 下一秒,沈听眠睁开了眼。 他不明白自己怎么还在这里,房间里是黑黑的,很呛很干,他分不清时间,也无力再思考,努力拖着身体去洗手间水龙头给自己灌冰冷的自来水,拼命灌,让冰凉的液体冲淡这要命的窒息感。 过了十几分钟他才从剧烈的咳嗽中缓过来。 小平头也没死,他瘫软在窗前,把窗户打到最开。 窗户是锁死的,沈听眠亲手给它上了锁,然而事实证明,那里被留了缝。 沈听眠看着小平头,小平头抓着窗沿,努力站起来,转身看着他。 他们就这样互相看着,谁也不说话。 小平头的五官皱巴在了一起,他侧靠在墙边,用头去撞墙,他在哭,边哭边道歉:“对不起,对不起……” 沈听眠走了,他打开门,新鲜的空气冲的他鼻子都红了。他疯疯癫癫下了楼,眼里看什么都是重影的。 他不知道在往哪走,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脚步混乱,身影摇曳,根本没有留意到大厅里焦灼踱步的李牧泽。 李牧泽冒出来的时候,沈听眠被撞到了,没吓到,也不疼。 他知道那是李牧泽,所以他下意识认为这里是安全的,即使李牧泽脸色复杂,语气也凌乱: “你干什么去了?” 木然微妙的感动和死里逃生的悲哀极其混乱地交织在一起,化成荒唐的冲动。 沈听眠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在说什么,他好像失控了,全乱了,必须要做点疯狂的事情才能制止这种痛苦。 他表情平淡,却好似在微微抽搐。 他想,他们说不定爱的是彼此。 沈听眠目光渐渐聚焦,低了低头,又抬起来,眼睛澄澈,“你还喜欢我吗?” 他问的直白,单枪直入不扭捏,李牧泽反倒哑口无言。 这是突然的变故,莫名其妙的话题走向。 李牧泽结结巴巴,被牵着鼻子走:“喜欢啊,喜欢。” 沈听眠失态了,如果不是长时间都处于这种压抑的状况里,他大概会在街上暴走。而现在他看着李牧泽,在想,杀人要是不犯法该多好。他要是喜欢我,不会舍得看我这样活着。 然而他张开嘴,却说: “我可以去你家写作业吗?” 第11章 11 -15 李牧泽的家在他们市区最贵的地段。 那个夜里,沈听眠和李牧泽并肩走在城市凋零的星光里,两个人是完全不同的肢体感,李牧泽像机械人,而沈听眠松散的过了头。 他们挤在马路边狭窄的人行道里,局促地喘不过气。 心动会让人不明事理,失去判断力。李牧泽无法注意到沈听眠身上的炭味,以及他在夜色里缥缈的眼神。在荒谬的走向里,他只能捕捉到自己的心跳声。 “我问你,我想问你。”李牧泽咳嗽着,忐忑地问,“为什么你那么快就可以接受我?” 他怕他误会,便解释:“我是说,你为什么不问我,为什么喜欢男生?” “不需要。” “很多痛苦是没有道理的,追溯起源也没有什么用。” 李牧泽依旧听不懂沈听眠的话,只是他温和的语气时不时让李牧泽陷入少年期的迷茫里,这份理解究竟是针对他的暧昧,还是来者不拒的撩拨。 “怪不得你语文这么好,”他最终讪讪地笑,仍不想放弃走入他的精神世界,“你是怎么能说出这些高深莫测的话的?” 这不是恭维,但的确在示好,即使他是真的疑惑,也在小心翼翼说出讨喜的话。 沈听眠不曾被这样对待过,他学不会接应这样的喜欢,黑狗在他体内疯长,就快要把他涨破,他全部的精力都用在与之对抗的过程中,已没有余力再去顾及他人。 李牧泽读不懂他的沉默,又在多次浮想联翩后扫兴而归,于是只能不知所措跟着沈听眠继续走,同时不断抛出自己的疑惑:“那……那你今天到底去干吗了?” “你非要知道这么多吗?” 沈听眠不太友善地这么问,李牧泽还从没有见他这样过,又冷又凶。 “我没有问你为什么跟着我,你为什么要问我去做什么?” 李牧泽皱起眉毛,劲儿也上来了:“因为想了解你啊!” “然后呢?了解了,然后呢?” 李牧泽噎了下,声音弱弱的:“然后更喜欢你嘛。” 沈听眠不说话了,他又说多了,他早该一视同仁的,不能因为对李牧泽有什么幻想,就在他面前活出自我。 “你能不能别老把话说一半啊?”李牧泽有些冒火,看着沈听眠加快脚步,又忍不住拉了一把,“诶,你知道我家在哪吗你就往那边走?” 沈听眠甩了他的手一下,没甩开,急促地说:“我当然知道!” 李牧泽一愣,就把手松开了。 他追着沈听眠,不依不饶:“你怎么知道我家在哪,你去过啊?” 沈听眠还不理他,李牧泽倒是笑了,戳着他的腰:“说啊,你怎么知道?你说话啊!” 沈听眠躲了两下,没躲掉,于是自暴自弃地喊:“滚。” 李牧泽却高兴了,笑嘻嘻的:“好学生骂人都这么可爱啊。” “……不准再说我可爱,我认真的。” 沈听眠陪着他,让李牧泽觉得这条回家的路夜色很美。 李牧泽这么想着,就忍不住一眼一眼地去偷瞄沈听眠,看着这个在他心里中二、文艺,自持神秘感的男孩儿,总能从他身上看出些不修边幅的天真来。 这周末妈妈要带着李牧泽去寺庙里上香,愿望他已经想好了,要菩萨保佑沈听眠的一生都遇到好人,那些好人会去保护他的天真。 这样一想,他的内心就变得很柔软:“你要不今天晚上别回去了,你可以睡我家。” 沈听眠古怪地看他一眼。 李牧泽怔了下,连忙解释:“不是,我和老狗还经常睡呢,你别瞎想。” 那时的李牧泽啊,嘴上再骚,实际也纯情得很,这几句话烫口似的,几遍也说不通顺,沈听眠沉默了会儿,眼睛里空空的:“行。” 他在咬指骨,“我等会跟我妈打个电话说一声。” “噢……”李牧泽呆呆地说,自己都没想到这个结果,后知后觉地笑起来,又不好被他看见,就摸着后脑勺侧过脸笑的夸张。 正对上骑摩托车抠鼻屎路过的大哥。 大哥:“……” 李牧泽:“……” 沈听眠和他一起经过了一座桥,李牧泽在这时说:“那儿就是我家。” 站在桥上,沈听眠抬起头,看着万家灯火。 桥下的水泛起夜色的波纹,沈听眠问他:“你在家里可以看到这座桥吗?” “可以。”李牧泽皱了下鼻子,“但是这儿的水有些臭。” 沈听眠往下看了眼:“这儿离水面挺远的。” “是啊,”李牧泽有些奇怪地说,“你的关注点真是……” 早在很久之前,沈听眠就知道李牧泽家很有钱。 他们进入这个高档社区需要刷卡,上电梯也要刷卡,一层楼只有两个用户,他们家还是两层的屋子,当门打开的时候,只看一眼,沈听眠就知道李牧泽过的生活和自己截然不同。 李妈妈穿着金丝绸睡衣,脸上还带着妆,正坐在沙发上看屏幕巨大的电视,手里拿着手机好像在视频,见他们来了,惊讶地说:“啊,回来了。” “妈,”李牧泽深深陷入带儿媳妇回家的不自在感里,不好在家长面前失了面子,就故作潇洒,“我同学,沈听眠。” 他假模假样去弯腰换鞋,还给沈听眠拿了双拖鞋,偷偷竖起耳朵听他妈说话:“听眠啊,听眠来了。” 沈听眠握着书包带,不知道李妈妈是在客气还是真的认识他:“阿姨好。” 他后面的话没来得及说出口,低下头看着李牧泽,对方正在抓着他的脚踝要给他脱鞋,他连忙局促道:“我自己来。” 李牧泽蹲在那儿就憨笑,用胳膊遮着脸,活像个大猴子。 李妈妈站了起来,笑吟吟走过来:“哎呀,小眠个子也挺高。” 沈听眠和她聊了几句,李牧泽有些不耐烦了,拉了他一把,往屋里走:“我们先去写作业啦。” 当李牧泽把门关上的时候,沈听眠在打探他的房间。 很意外,这个宽敞、漂亮的地方并没有让他有陌生感,大概这里有李牧泽的气息,他甚至觉得这是一个可以任意宣泄、尽情冷漠的地方。 他渐渐找回了那种在自己房间里才会有的,充满安全感的疲倦。 李牧泽是紧张的,他四肢伸展却无时无刻不在畏缩:“我们先写作业,等会儿饭好了我妈叫咱们。” 沈听眠不想吃饭,他茫然地说:“好。” 他走到书桌前,熟练地把李牧泽的台灯打开,就好像他不是第一次来到这里。 “把灯关了吧,”沈听眠对李牧泽说,“就开这一个。” 李牧泽很听他的话,照做了。 台灯是温暖的月球,李牧泽和沈听眠这两颗渺小又孤独的星星在逐渐靠拢。 李牧泽搬来椅子,这不是与书桌相称的那一个,沈听眠盯着它看,李牧泽会错了意,说:“你想坐哪个?” 他对沈听眠很细致,沈听眠不是感觉不到:“都可以。” 沈听眠给妈妈打电话,李牧泽在旁边很紧张:“她会不会不同意?” “不会,”沈听眠平淡地说,“她很喜欢你。” “为什么?” “你学习好,什么都好。” “那你呢?”声音很小。 “什么?” “没什么,”李牧泽脸红肉跳,“没什么,你打,你打。” 沈听眠其实听见了,他总是在佯装,他知道自己不会对任何人任何事物上头,无论是什么,都无法让他燃起兴趣。 但这并不是有恃无恐,他一直在即将失去的恐惧里沉溺。 喜欢的人就在旁边,真是做不好作业。 李牧泽呼吸都是乱的,桌子这么大,他偏偏要胳膊挨着沈听眠,就要挤他。 沈听眠在做数学题,他在草稿本上写了几个公式,静止了片刻,开始画圈,一团又一团,笔劲越来越大。他用眼睛的余光看到了李牧泽桌子上崭新的一块橡皮,心里忽然有些难过。 李牧泽感觉沈听眠也学不进去,但他似乎更烦。 “不会做啊,”李牧泽把头探过去,感觉沈听眠的呼吸喷在他头发上,“哪个题?” 沈听眠往后一靠,平静地看着他说:“我不写了。” 失去了表现机会的李牧泽并不可惜,他努力和沈听眠一样平静,却吞咽了口唾沫:“那你做什么?” 沈听眠网上看了看,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来:《绕日飞行》。 李牧泽喜欢把脑袋凑得离沈听眠近一些,他说,“我妈喜欢看,让我看,我看不进去。” 沈听眠翻了几页。 就是这页,他念了个句子。 他没有注意李牧泽那时已经贴得他很近了,他很显然什么都没有听进去。 沈听眠说:“这本书我只记住了这句话。” 李牧泽端详着他的侧脸,去看近在咫尺的毛孔:“嗯。” 沈听眠还要说什么,扭过头来,鼻尖不经意间蹭了蹭李牧泽。 很痒,李牧泽眨了下眼睛,飞快贴过去亲了下沈听眠的脸颊。 未来的某一天,李牧泽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很长时间,他在那段时间里读完了《绕日飞行》*,找到了沈听眠当时提到的句子: “假如你思念的人去了足够远的地方,远在地图的边缘,他们反而会和你贴的很近,近到无法遗忘。” 作者有话说: 最后一句话出自《绕日飞行》,由保拉麦克莱恩所著。 第12章 12 -14 沈听眠愣了两秒,把李牧泽推开了些:“等等。” 李牧泽两条胳膊撑在椅子边上,像猫拱着背,他眼里含着天真的爱意,安静乖巧地看着沈听眠,心脏咚咚在跳,欣喜若狂。 他没有拒绝!他不抗拒! 李牧泽没有忍住,红着脸对沈听眠笑了起来,露出可爱的小虎牙,没错,沈听眠并不抗拒,这个事实让他快乐极了。 沈听眠不曾被人亲吻过,他脸上浮现出稚嫩的羞窘,只茫然地眨了两下眼睛,又恢复了平时面对李牧泽的神情,他努力用大人的口吻跟李牧泽说:“牧泽,你没必要……” 没必要因为心血来潮,就付出这么大的代价。 他没有说完,因为李牧泽像个小猎豹,速度极快地在他嘴唇上碰了一下,他两手撑在沈听眠左右,眼睛又亮又大,他咬着嘴唇在笑:“你叫我什么?” 沈听眠呼吸乱了,他怔怔看着李牧泽,快要傻掉了。 李牧泽笑得更开心,眼睛亮晶晶,说话也大胆起来:“是不是也有点……有一点点喜欢我了?” 沈听眠没有回答,在昏暗的房间里,台灯发出的光芒打进他眼眶里,变成模糊又刺眼的日光,让他想要掉眼泪。 李牧泽很喜欢他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表情,他拉了沈听眠一下,去咬他的嘴唇。 少年人不懂亲吻,把他弄痛了,还有些痒,嘴唇上传来过量的热度,那热度却不足以让他融化。他好像在空中飞,又好像荡在海里,满目蓝紫交加,让他辩不清楚。模模糊糊的,沈听眠左耳的蝉又开始鸣叫,那声音越来越接近于心电监护仪发出的动静。 会有人对不喜欢的人这么纵容吗? 李牧泽知道,不会的。最起码沈听眠不讨厌他。那时他没心思想这么多了,他第一次亲到了自己喜欢的人,沈听眠好软,嘴唇的滋味是甜的,他不管怎么弄他,他都不拒绝。于是他把他抱在怀里,在沈听眠逐渐热起来的嘴唇上摸索,沈听眠的手掌抵在他起伏的胸膛上,气息不足地开口说道:“行了。” 李牧泽不听,他肺活量大,不觉得有什么,沈听眠却受不了了:“行了,李牧泽!” “不行嘛。”李牧泽在他薄薄的上唇舔了一口,用撒娇的语气缠着他,把他的唇亲得又红又亮,眨巴着眼睛,鼻尖蹭着他求商量,“再一会儿。” 这时,有人敲门。 沈听眠很快把他推开,整理着自己,李牧泽有些讶异地暗暗想道,手劲儿不小嘛。 李妈妈从门缝露出头来,对着他们俏皮地笑:“同学们,吃饭啦?” “就来。”李牧泽答应着,手从下面勾过去,牵住沈听眠。 沈听眠愣了下,用另只手去拨开他,试了几次没成功,有些着急地瞪了李牧泽一眼。 李妈妈说:“等你们哦。” 她把门再度关上了,李牧泽卡着点凑过来,抱住沈听眠在他颈后亲了响亮的一口。 “李牧泽?”沈听眠皱着眉喊他,很不习惯他这样不停顿的亲热。 察觉到自己过了头,李牧泽调整了过来,离沈听眠稍远些:“不闹了。” 忐忑的喜悦让他后知后觉:“你不会后悔吧?” 沈听眠心情混乱,垂着眼睛不看他:“你指什么。” 指很多啊,李牧泽犹豫半天,最后带着讨好的笑意,紧张地问:“你今天晚上还会和我睡觉吗?” 他语气天真,竟让沈听眠觉得十分童趣,拙劣又可爱。 这不是对的发展,和他预想的一点也不一样。 好像有另一个灵魂在他体内,操纵着他,让他浑浑噩噩开口答:“会。” 他错了,这个世界上没有谁是可以拒绝李牧泽的,如果可以,那颗种子早就被他的爱灌溉起来了,他会看着他生长,而不是任由它糜烂。 李牧泽因为他的一个字乐疯了,他本来已经离开椅子,站在一旁了,听到他这句话,竟在原地蹦跳一下,对着他高兴地问:“真的吗?” 沈听眠短暂地被他这快乐所感染,情不自禁笑了一下。 “真的。” “小眠跟妈妈说了吗?” “说了。” “那就好呀,”李妈妈应该是南方人,说话软糯温柔,“不知道这几个菜合不合你的口味。” “很好吃,阿姨。” “到家里不用这么拘束,可以把外套脱了。” “没事,我不热。” 李牧泽一直埋头苦吃,偶尔会笑两声,把饭喷出来。 李妈妈“哎呀”着抽出纸给他,“干嘛呢,好好吃饭。” “对不起,噗。”李牧泽捂着脸,“妈妈,我要幸福死了。” 李妈妈莫名其妙地跟着笑:“今天做的饭这么好吃吗?” 沈听眠没有想到的是,李牧泽说:“不是。” 李牧泽很不好意思,又坦诚地说:“他今天陪我写作业,我很高兴。” 沈听眠愣了下,看向李妈妈,李妈妈眼珠一转,也有些腼腆地笑了:“嗐,原来是这样。” 他知道李牧泽是被爱泡大的,却不知道这爱如此宽容强大。 “来,小眠,吃这个。”李妈妈给沈听眠夹了点菜。 “嗯……”沈听眠有些恍惚。 李牧泽搓着脸,后知后觉地看着他:“没不高兴吧?” “没有。”沈听眠摇摇头,他笑了笑。 李牧泽心里犯嘀咕,在我妈面前比在我面前笑得还多啊。 他乱吃飞醋,等吃完了饭,就拉着沈听眠去屋里面,门一关就把人抱住了。 沈听眠这回不再纵容他,他挣扎着说:“我要写作业。” “不许写了,”李牧泽凶巴巴说了句,往后退了点,眼神沾到沈听眠半点样子就忍不住笑,“我给你写,你陪我玩。” “玩什么?” “玩憋气游……”不成,没底气了,李牧泽叹了口气,无精打采走到书桌前,“那就写呗,唉!” 沈听眠看看他,憋了半天,没憋住,把笔一甩:“不写了,明天抄他们的。” 李牧泽抬起头,眼睛好亮。 李牧泽去厨房里找可乐,李妈妈正在洗碗,往后看了眼,说:“真那么喜欢这个沈同学呀?” “嗯,喜欢死了。”李牧泽抱出来一大瓶可乐,嘿嘿地笑。 “就是他让你闷闷不乐啊,我还说你怎么成大人了,好几天都噘着嘴不高兴。” “没有不高兴,他让我挺高兴的。” “那前几天一回家就关起来,也不爱说话……了解人家吗?” “了解……不多!”李牧泽想起来什么,贴到妈妈耳边说,“他是单亲家庭,你得宝贝点他,有些话不许说。” “好,”李妈妈笑了起来,“人家这次没打你?” “没有,他人很好。”李牧泽靠在柜台边,笑着说,“他很软,嗯,还很可爱,很温柔。” “他也喜欢你?” “这个……不好说,”李牧泽没有什么把握,还是傻乐着,“但他不反感我诶,嘿嘿嘿。” “傻孩子,你可不要做过分的事。” “我怎么会!”李牧泽叫起来,怕被沈听眠听到,又捂着嘴小声说,“我最宝贝他了,他要是想打我我绝对不还手。” “单亲家庭的孩子都很敏感,”李妈妈摇摇头,“他一看就是那种很懂事的小朋友,你要好好照顾他,不要勉强他。要是真的也喜欢你,你们就好好学习,以后尽量一直在一起。” “知道了,妈,爱你!” 李牧泽在李妈妈脸上亲了口,抱着可乐就跑了。 这可乐上下颠那么厉害,等会儿拧开肯定全是气泡,李妈妈叹着气。 她想起来刚刚饭桌上沈听眠的一些表现,又陷入沉思。 “你在想什么呢?” 李牧泽红着脸,在喝沈听眠没有喝完的小半杯可乐,拿光着的脚碰了碰沈听眠柔软的小腿肚。 沈听眠趴在桌子上,半垂着眼睛说:“我可能喝醉了。” 李牧泽乐了,他捏了下沈听眠的脸,惊讶地说:“真醉了啊,脸这么烫。” 沈听眠抬起眼睛看他:“李牧泽,我想回到小时候。” “几岁?” “五岁。” “为什么?” “因为那时候小,什么都不懂,只知道玩。”沈听眠眼神迷离,用缓慢的、沉醉的语气说,“好像每天都在笑,什么都很容易,所有人都喜欢我。” 李牧泽补充:“现在我们也喜欢你。” 沈听眠笑了下,慢慢坐起来,抓了把乱七八糟的头发: “我困了。” 那天夜里,他们躺在床上,聊东聊西。 沈听眠说:“我姥姥以前养了一只小狗,有天它不知道吃了什么,肚子很痛,一直往我姥姥脚底下凑,做着求饶的动作。” “然后呢?” “你知道为什么吗?” “能为什么,希望她可以救救它,帮帮它呗。” “它最后还是死了,因为我姥姥不是医生,她也不明白它已经快要死了,以为它只是普通的肚子痛。” “噢……正常,农村里没有谁会带着狗去看医生。” “不怪我姥姥,是狗太笨了,如果是我,我不会这么白费力气。” “对,”李牧泽傻乎乎地笑,侧过身来看着沈听眠,“你最聪明。” “我不聪明。”沈听眠稍微动了动,即使躺在舒适的床上,甚至李牧泽还在他身边,他也无法放松下来,精神高度集中,神经极度敏感,他在惶恐中转移注意力,“你喜欢看书吗?” “我就看些网络小说,看个热闹。我妈喜欢看实体的,她这几天在看《林肯传》。” 沈听眠好像没在听似的,又好像在听,他微微笑着:“林肯多酷。” 李牧泽好笑道:“他后来被暗杀了。” “嗯,”沈听眠静静地说,“那更酷。” 李牧泽笑骂:“你有病。” “有病不好吗?生病就可以不用去上学了。” “那是挺好,”李牧泽向往地说,“我以前就老装病,我妈一眼就能看出来。” “你不喜欢上学吗?” “你喜欢?” 沈听眠犹豫半天,说:“不喜欢。” 李牧泽笑了:“我是不是知道你好多秘密了?” “可能吧,”沈听眠呆呆地说,“我不喜欢去学校,我害怕上学的感觉。” “是吧,我也害怕,我还没见过谁喜欢上学的,”李牧泽打了个喷嚏,“别说,你有时候还挺丧的,不过我可以陪着你丧。” 他总是会不经意间说出让沈听眠心脏紧缩的内容,只是坚强不该被歌颂,那是没有选择的选择。 沈听眠摇摇头,用所有的力气说:“我是活该,但你也不应该。” “呸,”李牧泽打断他,“什么活该,你怎么对自己的用词都这么变态。” 还是换个话题吧。 “我挺喜欢你的房间,很大,很安全。” “是啊,把门一插,贼拉安全。”李牧泽仓促说完这句话,忽然把右腿压到沈听眠身上,他搂过来,好小声在说着悄悄话,“你以后不用害怕上学,因为学校里有人喜欢你。” 他还在想着厚脸皮的话,沈听眠突然转过身来,在他脸上亲了一口。 李牧泽彻底愣了,满脑袋都在冒泡泡。 “我明天可以去上学,我不害怕。”沈听眠对他说,“学校里会永远有人喜欢我吗?” “会,”李牧泽不假思索,他激动地语无伦次,“会,永远。” 李牧泽呼吸很烫。 沈听眠想起来李牧泽表白的那次,也是这样烫,他的灵魂都在颤抖。 他那天没想到会被李牧泽亲这样久,他们几乎断断续续亲了一个晚上。 李牧泽半搂着他,呼吸急促,他头次被人这样亲吻,嘴唇仿佛要糜烂,在月光下泛着水光,红艳晃人。 李牧泽是笨拙的、真诚的,这是他的初吻,他没有技巧,总是咬到沈听眠的舌头,一边和沈听眠道歉,一边去吸他的舌头,到了后面才渐入佳境。那天晚上他们就这样拥抱在床上反复亲吻,沈听眠很热,身上全是热汗,而李牧泽不愿意放过他,他好像上头了,沈听眠好几次快要睡着了,又被李牧泽拉回去继续亲。 “你别弄了,”沈听眠迷迷糊糊叫道,“别亲了,李牧泽。” “再一会儿。”李牧泽的声音黏稠而脆弱,呼出的音在抖,“就一会儿。” 这过程中,李牧泽抓住了沈听眠的手腕,是凹凸不平的粗糙感,他动作一顿,沈听眠却贴着他亲了过来。 在李牧泽的怀里,沈听眠想他或许可以再试一次。他们在无尽的黑暗里沉沦,摸索着彼此不成熟的温度。 再试一次吧,热烈而短暂也无妨,沈听眠看着月光在李牧泽的头发上跳,他想到李牧泽会这样陪他一晚上,又想在今夜死去。 只是有李牧泽陪着他,他想他可以活得再久一些。 他已经很久没有在该睡觉的时候意识模糊了,李牧泽是柔软滚烫的银河,紧紧抱着他这颗孤独冰凉的小星球。第一次,他觉得自己或许可以在夜晚安然入睡,只有李牧泽的呼吸声,这很安全。 两个少年在夜里互拥着,翻来覆去亲吻,可怜又可爱。 沈听眠很怕,他怀疑这一切的真实性,因为他已经许久没有这样安心过,他怕第二天醒来会发现这只是梦,他无法坦然地安慰自己,梦就是这样。 很久没有这样睡过,再醒来时好像有一个世纪那样久。 模糊的视线里,他的眼睛是一座城堡,城堡里的小王子正坐在床边轻手轻脚穿袜子,感受到了什么,小王子扭过头,眼睛亮亮地看着他:“醒了?” “嗯。”沈听眠撑着手坐了起来,“怎么不叫我?” “想让你再睡一会儿。” 李牧泽捧着朝阳,这样跟他说。 只是这样一句话而已,就这一句话,让沈听眠对今后所有的清晨都深信不疑。 爱我吧,李牧泽,用你所有的想象力来爱我。 第14章 14 -13 沈听眠做了很混乱的梦。 低矮的视角,晃晃悠悠的家。屋子里都是排骨汤的香味,妈妈在后面拍了拍他的背,示意他朝门口看去,那里站着三个小男孩,其中一个是他的好朋友凯子,凯子对着他摆摆手,说:“沈听眠,来和我们玩吧。” 他和小朋友们在院里跑,鼻间依然萦绕着排骨汤的味道,他肚子很饿了,想要回家吃饭,就跟朋友们说:“我明天再和你们玩,我要回家了。” 凯子对他摆摆手,站在一片绿色里跟他告别:“明天还要一起玩,我们说好的。” 他点点头,朝家里跑去。 只是排骨汤的味道越来越远了,他跑得越快,就越是嗅不到,周遭的风景变得陌生,慢慢地,化成无尽的黑色,他哭着叫妈妈,却没有人回应他。 他在黑色里跑向了另一条路。 长大在梦里是一瞬间的事情,梦里有黑色的手拖拽着他,要他从头到尾再次观摩这场疼痛盛宴。 一开始,谁也不知道你到底怎么了,包括你自己。 你的灵魂不再忠于肉|体,它背叛了你。 你看着自己变得陌生,原本擅长的事情全部搞砸,引以为傲的成绩开始下滑,记忆力变得越来越差,你不再对任何事情感兴趣了,开始失眠、焦躁,没由来的想哭,经常性发呆走神。 你无法抓住任何能让你产生依赖感的东西,你在下坠,你叫不出来,你什么都没有了,你很清楚自己在死亡,而期限无限长。你什么也做不了,在真正死掉之前,你只能重复这个让你崩溃的过程。 沈听眠起初只是以为自己不再那么容易开心了,他把这些低落的情绪归结于近期发生的小事情上,比如一次成绩没有考好,或者受到了老师的批评,再或者,是丢了根喜欢的笔。 直到理由变得越来越荒谬,他开始无病呻吟。他没办法告诉别人,今天的太阳不够圆也会让他想要哭泣。 别人可以开心的事情他做不到,他们笑得前仰后合,他只觉得索然无味,和一个人这样只能说兴致不和,然而他逐渐和很多人都割裂开了,他开始对很多事情失去兴趣,并且开始失眠,他失眠很严重,一旦躺在床上就心跳如鼓,胸闷气喘。 那段时间他经常问赵琛好多奇怪的问题。 “你都是怎么睡着觉的?” “啊?躺下就睡了呗,我一沾床就着。” “哦……那你有没有有的时候睡不着觉?” “没,怎么了,你失眠啊,睡前少玩手机,容易兴奋。” “没玩,就是睡不着。” “那就想事情呗,想着想着就睡着了。还睡不着那就说明你不困。” “有没有很困但就是睡不着的情况?” “没有,那就是不困。” 沈听眠开始观察起周围人的生活神态,他觉得每个人看上去都很正常,很轻松。这让他产生了侥幸,同时还有些自责。 其实没那么难的,他想的太多了。 他发现自己和赵琛不一样,他渐渐与正常人这个群体脱轨了。他想说自己真的很困,身体已经疲惫到极点,几天几夜不睡觉让他有种飘飘欲仙的感觉,走起路都头重脚轻。他开始对睡觉产生恐惧,每每快到睡觉的时间,他就会感到绝望。这是个恶性循环,越是恐惧,他就越是睡不着,总有种要猝死的感觉。每到了夜里,一丁丁点动静,甚至刮风的声音都会放大无数倍在他的耳朵里,好像有根脆弱纤细的神经在他脑子里,突地跳了一下,然后整个人都打了个激灵。 不是没有好过,非常偶尔会睡个好觉,让他以为自己好了。就像别的毛病,平时头疼,头晕,胸闷气短和耳鸣,这些也会忽然就好了,有那么一两天,他又找回了正常的感觉。短的时候,一天也会有十几分钟,当他奔跑在操场上,坐在教室里,非常偶然的,他感觉到了普通人的知觉。 而后,便是铺天盖地的失落。 他很忙,没时间学习,没时间休闲娱乐,没时间规划未来,他所有的时间都给了两件事:发呆和流泪。除此之外,他开始越来越懒散,他再没有办法集中注意力干某一件具体的事情了。他的学习成绩开始下滑,这让他感到很无力。很多时候他都告诉自己的大脑,太累了,不要再想了!可是他忍不住,他管不住!他就是在想,拼命的想,想各种消极的东西,想自己怎么去死,或者想今天过的多么失败,每天每天,都要与自我周旋抗争,在自责和崩溃的情绪里反复游走,直到筋疲力尽心如死灰才能在床上晕睡过去。睡眠太浅了,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到底睡着没有。 时好时坏让他总是在怀疑莫须有的事情,他觉得自己的症状很古怪,好像得了病,又好像没有病。他会怀疑这是不是某种不治之症的前期表现,为此他经常跑医院,每当身体给出反应,就欣喜若狂,如获至宝,想要医生给他个准信。 另一方面,他其实很怕去医院,每次和郑文英提起要去医院都小心翼翼。因为次数实在太多了,任何家长都会怀疑孩子是否出于别的目的——比如厌学。郑文英常常训斥他,最近心思很歪,成绩下滑不说,还总装病,却拿他乞求的眼神没办法,最后还是会拉着他去医院。他会害怕,会四处留意情况,医院繁琐冰冷的气氛太过压抑,他在队伍后面跟着母亲排队交钱,会觉得母亲一言不发显得很冷漠。郑文英没有表情,也鲜少说话,好像很不耐烦,他知道都是他自己在添麻烦。 他没有更好的办法,他无计可施,他甚至期待着医生宣布他得了不治之症,那样他会松了一大口气。 到了后期,确实也查不出什么,每次去都是浪费钱。再有不适的感觉,他就学会憋着。实在受不了,他就自己拿压岁钱去医院做检查。 他期待着医生告诉他什么,他需要被定义,他要知道自己怎么了。 每次都是失落而归。 请假的次数太多了,同学们看他的眼神越来越异样,带着不屑和不理解,班主任一看见他就开始皱眉毛,他们的行为举止在沈听眠的世界里放大,放大,撑涨到全世界每个角落,他从未如此确信过,如果有一天他会离去,不会得到任何人的挽留。 当人们认定你是个矫情、不够坚强、事多的人,你唯一能责备的人只有自己,因为他们不会再爱你了,但是慢慢地,你会习以为常,那一切都不会再那么让人难过了。 很多时候他会突然产生了诡异的感觉,好像自己已经好了,在某些时刻,大脑的确会按照主人的意志自动绕出合理的回路,让恢复健康这件事可以自圆其说。 他后来才知道,那不是恢复好了,那是他自己已经习惯了。 契机在某一次,他在网上经常发自己的状态,有个人私信他说,这可能是抑郁症,让他去医院具体某一科做检查。 他第一次相信这个概念,抑郁症,这可能是一种疾病。 他去了,医生姓薛,笑眯眯的,很和善,是个上了岁数的男医生,头发花白。沈听眠第一次看见他坐在那儿,微笑着问他“你怎么了”就想哭。是的,他几乎没有因为这件事哭过,但是第一次看见薛医生,他就想哭。 他简单描述了下症状,带着不确定性,薛医生点点头,看着检查报告,又看看他,微笑地说:“好啦,你不用说啦,你也是这个病,抑郁症。” 这句话存在于多么缓慢的瞬间,他眨眨眼,就过去了。 他不可思议,指着自己:“我生病了吗?” 在薛医生面前,他不住地哭,一个大男孩,哭地上气不接下气,他哭着说:“我很痛苦,我睡不着觉,学不进去,每天每天都心慌得很厉害。” 他一千万个不放心,薛医生于是说:“那你躺下来。” 薛医生给他听了听心率,点点头,笑呵呵的:“没事儿,心跳正常,就是因为抑郁症所以才会觉得心跳不对。” 沈听眠再次坐到他对面,他努力平稳着呼吸,然而说着说着还是抽噎了起来,他絮絮叨叨说了很多,哭得很凶,这个过程中有不少人打开门要进来,薛医生跟他们严肃地说:“请你们在外面等吧,患者需要点私人空间。” 然后他看向沈听眠,温柔地笑着说:“然后呢?” 沈听眠不停地说:“我以为我只是心情不好,我做了很多检查都没有结果。” 薛医生耐心听他说完,握着他的手,在他手心写字:“来,我跟你说你是什么病,这是抑郁症,抑——郁——症,你生病了。” “吃药吧,”薛大夫微笑着说,“好好吃药,听医生的话,就能好。” 是吗? 沈听眠不敢相信,他所有的痛苦,所有的不快乐、不幸福,只需要一句话就可以得到解释,得到救赎。 他拿着一堆单子,抱着两袋药走出医院,在医院外的小道里恍恍惚惚。 他张着嘴,说不出话,又不知道在对谁说。 我…… 我生病了。 看看。 我生病了啊。 快来看看—— 你们快来看看啊。 第15章 15 -12 此时此刻,沈听眠才缓缓从梦里的情绪中抽离了出来,他借着李牧泽眼里的笑意慢慢苏醒过来。 然而清晨美好的凝视只持续了片刻。 “你干什么!” 李牧泽坏笑着扑过来,不由分说去扯沈听眠的裤子:“我看看你有没有梦遗。” 沈听眠见他来真的,急的脸都红了,绷紧身体往后缩着喊:“没有,你放开!” “我看看嘛,”李牧泽仗着他比沈听眠力气大,笑嘻嘻压上来,“没有你躲什么?” “李牧泽!”沈听眠生气了,胸口起伏着,由于皮肤太白,他的脸颊透出些粉色,让李牧泽的心脏都漏了一拍。 于是李牧泽俯身去亲他,压着他的胳膊,见他偏开脸避开了,就去嘬他的耳朵。 沈听眠胡乱推着他,气息不稳地慌乱说道:“等等,你,李牧泽!我生气了,我认真的!” “不要嘛,”李牧泽拱来拱去,把沈听眠揉疼了,“你好软,真可爱。” 沈听眠哪哪都是红的,他不喜欢这么被欺负,又真实地发现自己敌不过李牧泽,羞耻又气恼,说脏话是不会的,于是半天才挤出一个字:“滚。” 李牧泽眼里放星星:“骂人都这么可爱。” 压着继续亲。 沈听眠:“……” 沈听眠面无表情扯着他,死活扯不开,最后就放弃了,任由李牧泽宛如毛毛虫上树似的在他身上蠕动。 “我好喜欢你。” “哦。” “你会永远喜欢我吗?” “可能吧。” “什么叫可能,”李牧泽也不生气,开开心心想着不着边际的事情,“你还有多久十八岁?” “我没有十八岁。”沈听眠坐起来,推了他一把,“行了,要迟到了。” 五分钟后,他们开始洗漱。 “我爸妈已经去上班了,”李牧泽在洗漱室门边杵着说,“你想吃家里的饭还是路上买点吃?” 沈听眠在刷牙,腮帮子鼓起一点,他含糊不清道:“你爸爸昨天什么时候回来的?” “好晚了,他经常这样。”李牧泽不太在意,对着他傻笑。 沈听眠想跟他说不用看着自己刷牙,于是盯着他看了几眼,李牧泽身后好像有大尾巴在摇啊摇。 果然,对方陶醉地说:“你真是太可爱了。” 沈听眠叹了口气,李牧泽开心就行了。 李牧泽后来时常回忆起他们相处的时光,他发现沈听眠并不是毫无破绽,但他依然大部分时间里都像一个正常人,偶尔的异常也不甚奇怪,毕竟所有人都有心情不好的时候,抑郁的情绪不会引起谁额外关注。 他觉得这很可怕,很荒谬,一个每天脑子里都想着怎么去死的人,周围居然没有一个人发现这一点。 沈听眠跨上了后座,抓住了李牧泽腰间的校服。 李牧泽兴致很高,他骑车骑得很不老实,时而站起来,校服哗啦啦被风吹涨,像气球。沈听眠把手耷拉下来,李牧泽又不高兴了,执意坐下来,凶巴巴威胁他:“你扶着我,不然要摔下去。” 沈听眠的思绪在飘荡,与其说是听话,不如说是无意识地再次扶住了李牧泽,他在暖风中眯起眼睛,看着李牧泽每天上学经过的街景。 他觉得一切很温暖,李牧泽在前面微微地笑,他知道。 “你和刘超是很好的朋友吗?” “嗯?”李牧泽沉浸在喜悦里,“还行吧——我是他爹!” 沈听眠问他:“你相信他吗?” “信什么。” “你会告诉他你的秘密吗?” 李牧泽会错了意:“啊……没事儿,他不知道我喜欢你。” 沈听眠在李牧泽的腰间搓了搓:“你跟我说没事干嘛,我不介意。” “唔,我怕……” “不过你还是不要告诉他,他可能不觉得这是个秘密。” 李牧泽顿了下:“刘超他应该不会跟别人说,不过跟他说不说都没什么,我就怕他给我来一句,‘卧槽你喜欢男生,那你是不是馋我很久了’,那我会气死!” “嗯,”沈听眠忽然把头靠在了李牧泽后背上,“我得改掉一些坏毛病。” 李牧泽因为他这个动作心跳不已,骑车的姿势僵硬无比:“什、什么毛病?” “别人流露出一点点善意,就会掏出整颗心给那个人看。” 他说话的语气太认真,像小学生念课本,李牧泽抿着嘴笑:“傻瓜,当然不能这样啊。” 沈听眠蹭了蹭李牧泽的后背,又泛起不真切的困意来,他已经好久没有这样,这样安心地困过,就好像婴儿在母亲的肚子里,酸软而安全,他在疲软的舒适感里轻轻地说:“别人跟我说他的秘密,我就会告诉他我的秘密,因为我不想欠着他。” “不能这样哈,以后听我的。每个人的善意里都有权衡,你得想到这个联系。”李牧泽在车子上晃晃悠悠的,翻过手臂去摸沈听眠,被沈听眠握住了,“坏人也有好的一面呢,万一被你赶上了可就麻烦了。” “可能吧。”沈听眠仰起头,看着李牧泽随风扬起来的细碎的黑发,他闻着他身上洗衣液的香味,“你身上有桂花的味道。” “我妈喜欢这个洗衣液,”李牧泽把手收了回去,“接着说啊,让李医生给你开导。” 沈听眠有些意外他还愿意聊这个话题,于是说:“你说。” 他尽量不去想那些不好的经历,他决心忘掉那些了,虽然回忆还在脑海里不断轮回。 你被朋友伤害,这并不可怕。 可怕的是在那之后,无论你再遇到多么让你感动的人,你也会永久活在被伤害的可能性之中,时时刻刻担惊受怕,即使你忍住了,不断鼓励着自己再一次去爱和信任他们,那种感觉也类似于献祭。 那些伤害你的人不论有没有歉意,都永远摧毁了你爱人的能力。 “不能是这样,你知道吧,交浅言深,这不行。人要自私一点,比如我买了根烤肠,老狗也想吃,我不会因为他是我朋友就给他吃,因为我比他更想吃。” “那是因为你们太熟了。” “不是,是我自私,”李牧泽接着举例,“但如果你想吃,我会给你吃。” “为什么?” “还是因为我自私啊。” 沈听眠抓住了别的重点:“你很喜欢吃烤肠?” “还行,我喜欢吃肉。” “烤肠里淀粉多。” “所以我吃肉肠,下次我请你吃。” 沈听眠在后面无声地笑,笑容很稚气。他平时不这样笑的,李牧泽如果看见了就会分辨的出来,这时的沈听眠很不一样。 月考成绩出来了。 刘老狗震惊不已,李牧泽这次居然考了倒十! 他这个啥都不会乱填一气的人还特么考了四十多名,这李牧泽是恋爱脑上头傻|逼了吧。 他思来想去,得去安慰安慰这个孙子。 爷非孙,不知孙之乐。 孙子快乐的一匹,翘着二郎腿在边抖边傻笑。 刘老狗稀罕的不得了:“这是悲极生乐啊?” “去去去,”李牧泽万分开心,“诶,你知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换桌啊?” “明天下午吧,”刘老狗二丈摸不到头脑,不过李牧泽也挑不到什么好座位,“这班里四个犄角旮旯,你中意哪个?” 是啊,还得去商量商量。 说来他还挺奇怪的,沈听眠这次居然倒六。 他得是怎么考的啊?李牧泽摸了摸下巴,去前排找沈听眠。 沈听眠捧着水杯在窗边喝水,似乎感受到了他的接近,扭过头看了他一眼,笑了起来。 李牧泽也乐开花了,蹦跶两步到他跟前:“干什么呢,你这背影跟老班儿似的。” “我上次没和你说清楚,”沈听眠看他忽然紧张,安抚地说,“你别这样,不是后悔。” “噢,”李牧泽压下头,抿着唇,抬起半边眼睛,显得很纯真,“那你说。” “我心情不好的时候不喜欢说话,可能会持续好几天,因为我知道我不会说出来什么好话,所以那时候你不用理我,过段时间我会自己恢复。” 原来是这个啊。 李牧泽笑得羞涩:“你现在这么在乎我的感觉了啊。” 以前也很在乎,沈听眠一字未提,平静地说:“嗯,我性格比较怪。” “这有什么怪的,我心情不好别说好好说话了,不把人揍一顿就算好的,要是有人一直烦我我肯定揍他。”李牧泽把手臂耷拉到窗台上,跟沈听眠说,“这就是最基本的道理啊。” 他眼珠一转,恍然大悟:“你是不是在暗示我前段时间打扰到你了?” “没有,”沈听眠在出神,不知想什么,眼睛放空,嘴上却条理清晰地回应他,“没有,你不要多想。” “我知道,我知道,我以后会注意的。”李牧泽虔诚地道歉,挑了下眉毛,拍着胸膛保证,“以后都听你的。” 他想到来的目的,自此进入正题:“要换桌了。” 沈听眠“嗯”了声,在对方还扭捏不知所措的时候开了口:“咱俩同桌。” 李牧泽鼓起腮帮子,眼睛眯眯着笑了起来,他快乐的不知如何是好,脚背上下抬起又落下,摇摇晃晃在笑。 他有些郁闷地提起一茬:“为什么给你发消息不理我?” “忘了。”沈听眠回答,“下次会注意。” 李牧泽是他强大的内心力量。 他那时真的认为,无论发生什么,他都可以凭借这股力量接住它们,李牧泽是他敢于生活的最大凭证。 这或许类似于确认关系,李牧泽那时太小了,不懂得爱需要保持距离,他恨不得时时刻刻黏着沈听眠。 沈听眠在大课间跑完操后和赵琛一起往回走,李牧泽突然从后面拍了他一下,对着他笑着含糊说:“走走走。” 他没来得及问去做什么,就已经下意识跟李牧泽往前跑。 李牧泽拉着他去了二楼的空教室,那里空无一人,外面人声鼎沸。他把门关上了,然后把沈听眠摁在门上,火急火燎亲了一通。 沈听眠刚跑完步的脸色红润,他一脸懵逼地把他推开些:“怎么了?” “没怎么,我憋了一上午了。”李牧泽捧着他的脸,额前的碎发黏在脸上,他露出大汗淋漓的笑容,“让我亲几口嘛!” 这是他第一次的爱,第一次得到回应的爱,沈听眠没说好也没说不好,他总是会被李牧泽触动,这之后,李牧泽压下来又在他嘴巴上吮来吮去,沈听眠后知后觉地说:“你在吃什么?” “嗯,糖。”李牧泽满嘴都是可乐味儿,“给你。” 他竟这样把糖渡了过来,沈听眠嘴里一甜,也不知道是糖甜还是李牧泽的舌头甜。 李牧泽把沈听眠亲得乱七八糟,和他回教室时,刘超问他:“你跑那么快干嘛去了!” 李牧泽拍了拍沈听眠背后的土:“就你屁事儿多。” 刘超“切”了声:“怎么样,这糖比你上次给我那个甜多了吧。” 正在嘬糖的沈听眠:“……” 李牧泽看见他脸上浮现出红晕,便笑得很得意:“嗯,甜,贼鸡儿甜。” 沈听眠看着李牧泽的笑容,在那里看见夏天,无尽的绿荫白昼,灿烂星河。 昨天逃课的事情没有败露,那时一心想死,没想过后路,现在没有死成,反倒有些害怕。沈听眠一整天都过得胆战心惊,好在老师们面无异样,看来躲过去了。 他松口气,放松了不少。 傍晚,他去找了薛医生,那会儿薛医生已经快要下班了,他是最后一个病人。 他有些胆怯,他知道自己没有按照薛医生说的去做。 上次去看病时,薛医生边写病历本边跟他说:“你胖了,这是因为吃药吃的,有人会胖也有人会瘦,你比较不幸运,因为胖的人更不容易获得理解。” “不过不管胖瘦,我都建议你找个合适的借口,就说最近胃口好吧。”薛医生抬头对沈听眠笑,“现在的社会对抑郁症的理解还是太少了,咱们保护自己,不说就行了。” 薛医生给他安排好药量,沈听眠拿了压岁钱买了药回家。 他没有按时吃药,尽管薛医生跟他说:“一定不要断药,你们很多患者都会断药或者直接不吃,这很不好。” 他也没有听薛医生的,他告诉了很多人,告诉了朋友、母亲,还有网上萍水相逢的人。他至今回想起来,也不能十分理解自己那时这么做的原因,也许是一时冲动,也许是下意识在求救,但是这些终归都是没有用的。 薛医生是对的,他懂得那么多,是医生,是真正可以拯救他的人,但他没有听他的。他这么想,心怀愧疚,推开门走了进去。 以往他进去,薛医生总会笑着凝视他片刻,指着他说:“啊,你是那个……” 沈听眠刚要说自己的名字,却看见薛医生的笑容凝固了,他面色凝重着打量他片刻,随后摆摆手说:“过来。” 沈听眠走过去,薛医生说:“把手腕露出来,我看看。” 他在这一瞬间感觉到天空变得低矮,没有什么可以阻止蝉鸣把他的灵魂刺穿,夏日荒芜的昼夜扑簌着席卷而来,将他完全吞噬。 他浑浑噩噩照做了,不知为什么,被拯救的感觉远不如上次那样强烈,这次更多的是害怕,他忽然很怕医生下出结论来,他不知道自己身上还有多少疾病,活下去是一道苍白的难题,之前被他避而不提,如今却又要再次面对,他没有勇气了。 薛医生看了一眼,就立马对他说:“给你家里人打电话,你得住院了。” “住院?”沈听眠恐慌地问,“我要住院吗?可以不住吗?” “不行,你一定要住。”薛医生掏出自己的手机,“你有没有手机,现在给你妈妈打电话,如果没有就用我的。” 事情的走向果然变成了这样,沈听眠这次无法很好地保持镇定,他慌里慌张地说:“吃药不可以吗?我可以继续吃药。” “上次的药你没有好好吃吧,要不然也不会变成这样。”薛医生拉住他的手,在他的手腕上比划着,“再拖下去你就没命啦,听话,给你家大人打电话,你上次说下次会有人陪着你来,怎么这次还是一个人?” “她太忙了。”沈听眠小声地说,他把手臂缩回去,“我不会再这样了,我向您保证。” 薛医生叹了口气,一听他这么说就知道是什么情况,刚准备好好跟他说,突然从门口挤进来好几个人,一个妇女嗓门嘹亮:“大夫,快来看看我爹,看看我爹怎么了,大夫——” 沈听眠连忙站了起来,那几个人就围到了前面去,他看着被淹没的薛医生,没有犹豫,转身跑掉了。 他会好好吃药,他暗暗这样想,捏紧书包的带子,像过去无数次下定决心那样,不知疲惫地再次走上这条路。 手机响了一路,沈听眠快到家了才发现,李牧泽给他发了好多好多消息。 好几张是图片,李牧泽去和刘超打桌球去了,拍来了各种角度的桌球。 剩下的就是表情,几个小人儿在那里东倒西歪,上面有q版字体:“你在干嘛呀?” 小人儿对着屏幕生气:“快出来和我聊天!” 最后一个图又软下来,小人倒在地上,撅着屁股,无精打采:“和我说话吧,一个字也行。” 沈听眠回了几个字:“在打球吗?” 李牧泽秒回:“是啊,你要不要来。” 他紧接着又发来消息:“算了,还是不要来,不能给他们看你。” 李牧泽…… 李牧泽是他的窗户,他从那里看见全世界,看见阳光从李牧泽的眼睛里漏出来,波及到他的身上,烫出一个个斑点。 天空中散开的云慢慢聚拢,又突地盛开,炸出无数云絮,丝丝缕缕缠绕在太阳左右。 沈听眠并不知道这份光明可以持续多久,当你把爱全部赌注在一个人身上,一旦他收回了,你的世界便会天翻地覆。 第16章 16 -11 李牧泽今天课间被老班叫走了。 沈听眠看见了,这让他很不安,他知道老班是去找李牧泽谈论学习成绩的事情,他这次退步了很多,而这些仅仅是因为想和沈听眠做同桌。 李牧泽的执念和热情让沈听眠很容易陷入后怕之中,他怕这份爱来之汹汹去之匆匆,怕这份爱甚至还没有他接下来活过的岁月那样长,怕李牧泽被自己耽误,怕他本来就不多的勇气会被稀释到所剩无几。 他其实顾及的太多了,昨夜依然睡眠很差,这让他可以想象,李牧泽对他来说只会是效力很短的药,就算昨晚李牧泽在他身边,他也不会睡好觉。他被快乐冲昏了头脑,冷静下来后不再祈盼那一天晚上的奇迹,在昨夜任由自己哭泣,他吃了很多药,有些不顾剂量,这又是不对的,间歇性爆发的求生欲让他不择手段,只要一想到李牧泽,他就会迫切地想要变好,好起来,变成普普通通的正常人。 睡眠不是睡眠,是昏迷,他昏迷在桂花香的梦里,不断坠落。 他想起了过去的经历,第一次吃药时,那感觉很神奇,他本来不抱期望,却如愿睡了一觉,第二天他喜极而泣,甚至跪|在|床|上双手合十去感谢上帝。 “吃药就能好”这个认知让他觉得自己真的生了病。 但在最初的阶段,药带给他了很多副作用。有的药他吃了腹泻,肚子疼,有的药吃了好像会致幻,他经常感觉自己前言不搭后语,不知所云。记忆力受到了影响是第二天才发觉的,他根本不记得昨天说了些什么,经历了什么,有些记忆好像断片了。 他有时候吃药时惦记着这些,就会厌恶这么做。又或许潜意识里,他不想吃药,不想变好,每当抑郁症发作时,他便会觉得一切都是徒劳,买药吃药的行为是花钱找罪受。 吃了药的感觉真的不好吗?他很难想起来,但记得自己没有感知,也失去了痛苦的能力,每一天每一天都好像是木讷的,所有的感知能力都被切断了。他不觉得自己是高等动物,他没有任何情绪的能力,活着这件事从痛苦演变成了无趣。 他不去医院,总自己找理由忘记。这很可怕,断断续续吃药是大忌,他好像知道,又好像假装忘记了。 抑郁症患者太容易被满足了,只要好一丢丢,稍微体会到一点正常人的感觉,就会产生自己已经好了的念头,从而去停药。 停药反应是巨大的,痛苦没日没夜的来,而他不知悔改,也可能是记忆不好的缘故,他越来越记不清自己什么时候吃了药,什么时候没有吃药。 身体的痛苦可以缓解精神上的痛苦,他悟出了这个可怕的道理。 他开始自残,用新的痛苦替换旧的痛苦。 第一次自残,他甚至搞不懂自己在干什么,拿着美工刀,把惨白的、可怜的手腕完完整整露出来,他就这么盯着看,思绪消失在了时间的维度里。刀划上去时,很凉,带着奇异的治愈力量,这让他感到难得的踏实。他觉得自己的血珠很好看,争先恐后地冒出来,鲜红欲滴,像甜腻俊俏的小樱桃。 不能太明显,受伤是个可耻的秘密,是不能告诉任何人的。 开始,他只是划一小道,后来,他尝到了甜头,就划出更大更深的口子,层层叠叠,直到某处皮肤失去自愈的功能。他有时会拍下来,甚至觉得自己像个行为艺术家,他把伤口划得很整齐,在照片上呈现出规整的美感。 这种深深浅浅的划痕让他渐渐失去了痛感,是的,他已经对这种疼痛免疫了。 他想,他需要更锐利的痛楚。 不行,不能再想了。 沈听眠强迫自己停止回忆,他努力让脑海里浮现李牧泽的身影。 想点快乐的事情,他就快要可以和李牧泽当同桌了。那意味着什么,有好有坏,他不想去计较的那么清楚。他只知道,他和李牧泽还有很多很多的明天。 李牧泽的心海那么辽阔,他要住进去,那里是他的家。 下午第一节 课就是班主任的课,这节课要换座位。 老班在讲台那里站着,不怒而威。沈听眠很怕大人们,不自觉想要去讨好,让他们庇护自己,这是他的生存之道。 老班今年得有四十多岁了,不苟言笑,对谁都是认真严肃的样子。他上来总结了月考的班级排名,每个字都好像扎在沈听眠的背上:“有些同学是越考越差了,说句不好听的,我真想问问这些同学还想不想上大学,拿着父母给的血汗钱来这里天天混日子,也不知道他心里到底对得起谁。” 李牧泽在后面听的满不在乎,他同样有代入感,只是对这种威胁式的教育很不屑,妈妈跟他说过:“你永远不要觉得对不起我,你是为自己活的,不是我生命的延续。” 他快乐地走着神,在想别的事情。 他要把沈听眠身上所有的不快乐病都治好。他那么天真,在心里规划了和沈听眠的以后,他们要上一个大学,等大学毕业了就住在一起,那就相当于结婚了。 高中一毕业,他们就成年了,在十八岁那天,他要和沈听眠做更快乐的事情。 这么想着,他情难自禁地红了脸,托着下巴去看沈听眠的后脑勺。 然后,他们开始换座位。 所有人在沉默里都像待宰的小羔羊一样,乖乖巧巧站在教室后面,等待着老师念他们的名字。成绩靠后的同学眼巴巴看着考在前面的同学一个个选了座位,班里的座位越来越少了,看着那些背影们依次入座,他们有种被世界抛弃的感觉。 李牧泽站在墙角,偶尔瞥两眼不远处的沈听眠,对方没什么表情,冷冷淡淡站在那里。 相隔甚远的两个小岛在越发孤寂的海洋里彼此沉寂,李牧泽心里默默祈祷可以下一场雨,让它就这样飘过去,飘到沈听眠的身边。 老班没有感情的声音也让李牧泽觉得温暖,他留意着班里剩下的位置,心里默默做出了打算:要是没法凑齐两个位置,就挑个相近的,回头求求旁边的同学,没准还有戏。 不论怎么样,一定要做同桌!他要天天和他的小同桌腻腻歪歪! 刘超在前面扭过头看李牧泽,他本想埋汰埋汰他,结果不知怎么的,总觉得李牧泽现在还挺高兴,这让他疑惑不已。 李牧泽完全不和他搭腔,听到自己的名字以后,一本正经走到了班里最差的四个位置之一——左上角不得不斜视黑板的第一排,距离老师最近的犄角旮旯。 ——并且离孟园园十万八千里远,嘻嘻嘻。 那里一排三个座位都空着,他坐在了最外边。 这个位置的确不受人怜爱,沈听眠走到他身边,轻轻拍了拍他的背,李牧泽忽然又开始躁动和紧张起来,佯装正常地往前趴了趴,沈听眠蹭着他的后背挤了进去。 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李牧泽快要乐死了,兴奋到面部抽搐。 直到沈听眠碰了下他的胳膊,他才抬起头,看到老班正脸色晦暗地盯着他。 李牧泽:“……” 早恋这条路是真的不好走,不过这种时时刻刻可能露馅的感觉也是贼他娘刺激。 转折在下一个课间。 李牧泽在混乱中推着自己的桌子朝角落里走,一脸荡漾。 然而当他到了那里,发现了两个不速之客。 刘超:“嗨。” 孟园园:“哈喽。” 李牧泽:“……” 李牧泽脸要垮了,不好对女生摆脸色,便一脸操蛋地看着刘超:“你他妈怎么在这儿?” “我想挨你近点儿,所以和别人换了。”刘老狗笑嘻嘻地说着。 别以为我不知道!李牧泽心里咬牙切齿地想,还不是因为张甜在这儿! 特么的张甜就算了,孟园园怎么也过来了! 李牧泽瞪着沈听眠,你妈的可不许乱来,我看着呢! 沈听眠莫名其妙。 这边的座位一排三个人坐,结果李牧泽最不喜欢的女生正坐在沈听眠后面,左右分别是张甜和刘超。 刘超还在和孟园园打商量:“老孟啊,听我的,你让我坐中间呗。” 孟园园:“我要挨着甜甜。” 刘超:“我学习这么差,想挨个学习好的。” 李牧泽扶额长叹,这时候又发生了变故,他居然看到沈听眠左边多了个座位,孙星鹏就站在那里。 “学委,”李牧泽惊奇地说,“你坐这儿啊?这儿基本上看不到黑板。” 孙星鹏看了他眼,抬抬手指着那边:“我从那边换过来的。” 像是十分一言难尽的样子,他还有点生气:“这儿好多了!” 阿西—— 李牧泽坐了下来,不知道在气什么。 沈听眠拿着水瓶过来,扫了眼周边的同学,微微讶异于孙星鹏的存在:“你坐这儿吗?” 孙星鹏已经不想解释,点点头就坐下来了。 李牧泽观察着沈听眠的表情,他越来越不高兴,孙星鹏学习实在是太好了,他不想沈听眠总问他问题,他不想任何人分走沈听眠的关注度。 沈听眠看了他一眼,忽然笑了下。 这个笑容很短暂,有点偷偷摸摸的,很快,他就低下了头,再抬起来时已经没有了笑意。 李牧泽瞪着俩眼睛,傻不愣登地问:“你笑什么?” 沈听眠说:“你为什么不开心。” 李牧泽嘴巴撅老高:“我没不开心。” 沈听眠:“哦。” 李牧泽:“哦?!” 沈听眠想了想,说:“别不开心了,同桌,晚上请你吃烤肠。” 同桌! 李牧泽心里炸开了花,嘴上还是很不屑:“切。” 赵琛从旁边经过,看了眼热闹的前排。 他昨天和凯子一起放学回家,凯子问他:“你最近为什么不和沈听眠一起回去了?” “我还以为你不愿意提他,”他回答,“我们也不是天天一起回,偶尔吧。” 他又问:“你不是和他闹掰了?” “也不算完全闹掰,就是他有点膈应人。”凯子斟酌着开口,皱着眉毛说,“他吧,谁也不是不清楚他家里什么情况,对吧。但他不能老拿这个说事儿。” “他说啥了,”赵琛有些不高兴地问,“他没咋提他家里情况吧?” “没啥,你知道我和他原先很铁,”凯子唏嘘地说,“就是他让我觉得特别……有一次我跟他说我抽了根那什么,你不许跟别人说啊!反正就,就提了一嘴,然后他忽然跟我说,说他有抑郁症。” “抑郁症?” “是啊,”凯子乐了两声,“我就觉得挺稀奇,现在这天天抑郁症的,没得个抑郁症都不敢出门了。但是好兄弟嘛,我知道他是想我安慰他,我就安慰他几句,后面他老跟我说这个,就说什么难受,什么不舒服,说真的,很烦,我对象都没他那么事儿,怎么着还要我天天安慰他啊?” “……不是,这病怎么回事儿啊?” “能怎么回事儿,就不高兴啊,需要人哄啊,让我惯着他伺候他啊。他有的时候还笑得那么开心呢,以为我没看见?真有抑郁症还能笑得出来?只有每天都哭每天都想死的才是抑郁症,他装他妈呢!” 赵琛有些无语:“然后你就不理他了?” “不理了,不过我也不能忍,后来和他说明白了,就说你这样真的很事儿很恶心。他也认错了,跟我道歉了,但是我现在就,反正就不想见他,感觉娘们兮兮的。” “……” 此时,赵琛仔仔细细盯着沈听眠看。 他并不觉得沈听眠有什么异常,昨天他在网上搜了搜这个病,好像很严重。这么看来,沈听眠可能没有得这个病,但他确实有可能心情不好,赵琛知道,他是很能憋事儿的人。 他打算找个时间好好和沈听眠聊聊。 拾掇好座位后,沈听眠和李牧泽一起去吃晚饭。 他们在学校食堂吃盖饭,周围都是人,李牧泽看见沈听眠脸颊泛红,脸上也有很多汗,于是跟他说:“你拉开点拉链呗。” “没事。”沈听眠拒绝了他,小口小口嚼着米粒。 李牧泽发现他很怕热,可依然捂得严严实实,好像保守的女孩子。 他暗暗想,这可不能说出来,要被打的。 沈听眠又吃了两口,放下勺子,鼻子里哼出些旋律。 李牧泽惊讶地说:“不吃了啊?” “你这和没吃有什么区别?”李牧泽不可思议地问,“你吃这么少怎么胖起来的?” 沈听眠没有回答这个,而是问他:“听出来这是什么歌没有。” “什么,”李牧泽皱着眉毛,也把勺子放下了,“动画片?” “蜡笔小新里的歌。” 李牧泽稀罕地问:“你喜欢看蜡笔小新?” “嗯,”沈听眠今天心情不错,微微笑着,“很喜欢。” “行,”记住了,李牧泽心里这么想,又开始乱吃飞醋,腿从下面碰了碰沈听眠,别别扭扭问,“我呢?” 沈听眠听见了,却还是问:“嗯?” “别装傻,”或许是曾经的亲密给了他资本,李牧泽稍微有了些底气,恶声恶语地说,“我问你我呢。” 他问完后,沈听眠的表情突然变了,他不笑了,眼珠转动着,最后视线定格在虚无的某处。 李牧泽曾是沈听眠心里不会发芽的种子,冲不破心土,在生长的过程中逐渐失去痛觉,而这时它正在那里瘙痒着他的心壁。 沈听眠又隐隐有了晕眩感,他感觉左右耳忽然失衡了,随后左耳传来熟悉的尖锐声响。 他知道,自己对李牧泽并不好,以后甚至会更糟糕。 舍弃死亡意味着他要再次面对什么,他很清楚,但从来不打算把李牧泽拉进这个战场。 他不知道该怎么告诉李牧泽,他们大概会在恶性循环里不断拥抱再分离,爱会不断消磨,他的生命会和那份“喜欢”一样长久。 李牧泽没他那么纠结,他把沈听眠的意思理解成了拒绝。 他不想强求,耷拉着眼皮,微微皱着眉毛,长长地“嗯”了声。 他苦闷到笑出来,眼睛抬起,看着上空,吹了吹自己额顶的一撮头发,轻松地笑了笑。 沈听眠怔怔地看着他,李牧泽慢慢看向他,表情又变得有些孩子气:“算啦,你啊。” 他佝偻着腰开始吃饭,边“啊呜”吃着东西边喋喋不休在碎碎念:“真是,说你什么好,嘴都亲了,说个好话那么难,唉,我怎么就喜欢你了呢,难受啊……” 沈听眠看着李牧泽的目光柔软,他抿唇笑着,叹了口气。 “我就是不敢相信,”他眼睛慢慢垂下,好像在看脚下深海里的游鱼,“我从来不觉得这世界上有什么会是属于我的。” “我属于你。” 那年,十七岁的李牧泽不假思索地告诉他。 第17章 17 -10 如果喜欢有同义词,那么在校园里,这个词会是——同桌。 沈听眠和李牧泽当同桌后的第一个早读,总是会被李牧泽碰到胳膊,他一开始退让了些,后来才意识到李牧泽是故意的,对方总是假装挠挠耳朵,顺便就把胳膊肘凑过来些,碰他一下。 沈听眠后来也不躲了,直接把右胳膊搭在那里,李牧泽掩着嘴在乐,左胳膊挨过来,蹭了蹭他。 沈听眠活到至今最多的快乐都来源于那段岁月。 他在大多时候遇到不会的题都会先问李牧泽,李牧泽这时就会靠着他的脑袋,刻意离他很近,整个身体都歪过来了,装模作样在看:“哪个题?” 那不是真正的学习,沈听眠后来就去问孙星鹏,孙星鹏讲题思路很清晰,而且废话少,干净利落。 但是李牧泽不高兴,他在旁边生闷气,谁和他搭话他都不乐意,等沈听眠问完了,就气鼓鼓盯着他。 “怎么了?”沈听眠笑。 “你说怎么了,”李牧泽小声凶他,指着练习册说,“问我!” 他自己都觉得自己幼稚,刚说完就乐了。 沈听眠摇摇头,好像是不赞成的。 然而他这之后基本上没有再当着李牧泽的面问过别人题。 李牧泽知道这一点,后来在课间给他殷勤地说:“同桌,辛苦了,我来给你捏捏肩膀。” 沈听眠侧了侧身,背对着他,咬开一袋牛奶。 李牧泽手劲儿刚好,边捏他边问:“舒服吗?” 沈听眠含糊不清地说:“挺好。” 刘老狗:“……我日,你俩好恶!” 当同桌相当于把距离完完全全打破了,沈听眠有时会有些不自在,在课堂上如果他和孟园园一起被提问,班里的同学就会起哄。 好几次老师都无奈了:“你们干嘛啊?” 李牧泽的脸色会很难看。 沈听眠一开始哄了他几次,后来选择好好跟他说:“你不要不高兴,我真的只把她当朋友。” 他想了想,说:“甚至朋友都不算的,只是同学而已。” 李牧泽哼哼唧唧,依然不高兴:“那你不许和她说话。” 沈听眠皱了下眉:“你不能这么霸道。” 李牧泽来劲儿了,他挑着眉毛,恶劣地说:“我就是霸道。” 沈听眠和他讲不通道理,不理他自己学习。过了会儿,在自习课上,李牧泽又戳他,他不喜欢在课上窃窃私语,便不搭理,李牧泽便也不闹了。 他丢过来个纸条。 沈听眠看了眼,李牧泽在上面画了个巨丑无比的小人,好像是模仿之前表情包里的角色,然后配上一句话:“大人饶命!” 沈听眠笑了下,扭过头看了眼李牧泽,李牧泽似乎十分不好意思,一本正经假装在写作业,被他看的时间久了,又破了功,拳头抵着嘴巴,瞪着俩大眼睛小心翼翼看他。 在那一刻,沈听眠就知道他永远不会真的生李牧泽的气。 后来有个课间,张甜从后面起来收作业,先是敲了敲左邻右舍的背:“作业作业,快拿来。” 李牧泽拿来沈听眠的作业就一通乱抄,沈听眠喝了口水,看了看他,对着张甜说:“先收别人的吧,就快好了。” 这个瞬间,李牧泽深感甜蜜。 人甜了嘴巴也抹了蜜:“同桌,你真好~” 刘老狗本来在睡觉,忽然一阵恶寒,哆嗦着坐起来,震惊地看着李牧泽:“你妈的。” 李牧泽心情好,乐于跟他闹,往后扭头和他拿着课本互拍了会儿,又被沈听眠提醒:“快上课了。” 好吧,那就抄完先。 李牧泽笑着瞥沈听眠一眼,嘴型无声在叫:同桌。 沈听眠在整理桌面,只回应了个浅淡的笑,他最近一直有按时吃药,断药太久,忽然再吃让他总有些隐隐不适。 第一节 课是英语课,英语老师一如既往长裙飘飘,一进来就看着李牧泽说:“哎呀,又忘了捣蛋鬼跑前面来了。” 李牧泽今天格外娇俏,说话都透着萌萌的气息:“我怎么捣蛋了?我多乖呀!” 阳光从左边的窗户洒进来,沈听眠看着李牧泽沐浴在晨曦里,禁不住笑意,他很喜欢在李牧泽看不见的情况下温柔地看着他。 “还挺会撒娇,”英语老师心情也很好,她找出u盘说,“上次答应给你们看的那个电影,今天可以看一下,跟你们语文老师换了节课。” 她刚说完,教室里就开始鼓掌。 男生们叫道:“好!” “别高兴太早啊,两节课要是放不完,也得停了。不过课间可以继续放,你们要去厕所的自己去就行。” 李牧泽身体都在晃悠,他笑嘻嘻看着沈听眠:“可以看电影了!” 沈听眠喜欢他的孩子气,点点头。 李牧泽趴在桌子上,抬起眼睛亮亮地看着他:“坐在这儿挺好吧,离幕布贼近。” “嗯,挺好。”沈听眠答应着,心里却说,因为挨着你,离你近。 孙星鹏把窗帘拉上了,今天英语老师放的电影是《忠犬八公》。 躁动的教室渐渐沉寂下来,有几个同学开始睡觉了,还有些后排的同学搬着凳子去前面过道看电影。 李牧泽在暗下来的教室里偷偷摸摸去拉沈听眠的小手指,沈听眠看了他一眼,没有拒绝,李牧泽在无声地笑,摩挲了会儿才松开。 看了十几分钟电影后,李牧泽觉得有些热,把校服外套脱了,他看了眼沈听眠,沈听眠还是老老实实穿着,尽管脸上已经开始冒汗。 沈听眠好像在想着什么,他走神了。 李牧泽不知道的是,那一刻,沈听眠浑身冷汗,身体在不自然地小幅度抖动着,他不停地哀求: 现在吗? 是现在吗? 为什么是现在? 电影播到一半,李牧泽开始打哈欠。 他觉得这个电影冗长而无趣,实在看不出什么大的名堂,就觉得这个电影节奏太慢了,情节又平缓,他还是喜欢看打打杀杀的片子。 他抱着胸,百无聊赖扭头往后扫了眼,惊讶地发现了一双又一双泪眼。 妈呀,全在哭! 几个女生哭成了泪人,孟园园桌子上已经摆着好几个纸团,他感叹着又扭了回来,想和沈听眠分享这件事。 不料这一个扭头,他看见沈听眠身姿僵硬,死死捂着嘴巴,手背上青筋都暴起来了,他的眼睛泥泞不堪,全是泪水,眉毛在不自然抖动着,好似正疯狂忍耐着哭泣的欲望。 李牧泽愣了下,抽了几张纸给他。 沈听眠没有接过来,而是眼珠慢慢转向他。 李牧泽很喜欢沈听眠的眼睛,他在那双眼里看见自己在银河里游泳,而此时,他最爱的眼睛里全是痛苦,泪水蓄满了整个眼床。 李牧泽手足无措,小说地说:“不至于吧,看个电影,别当真啊。” 沈听眠困难地点了点头,他还在抖,没有接李牧泽的纸,这时候下课铃响了,李牧泽正要说话,沈听眠飞速站了起来,生硬地从他背后挤走了,一溜烟消失在了李牧泽的视线里。 沈听眠在厕所的隔间里泣不成声。 他控制不住自己,悲伤、愤怒、绝望,很想砸东西。 为什么又来了?为什么在这种时候来? 他拧着自己的头发,张大了嘴,在冲臭的厕所里无声尖叫,周遭嘈杂的声音让他丝毫没有安全感,好像赤|裸着,遍体鳞伤被人丢在雪地里。 好难受,好疼,好想死。 他揪着自己的头发,在这一刻无比清醒地意识到,无论他此时正在被谁爱,还是爱着谁,都不会让这副身体好受哪怕一点点。 抑郁症是庞大的,爱在它的面前小的可怜。 他抓挠着脸,抠着自己的牙齿,哭到干呕,眼前一片一片发着黑。 他在心里一遍遍念着李牧泽的名字,去想他的样子,想他在旁边陪着自己,想他说过的那些话,坚持一下,求求你,坚持住。 不能就这么死,不能死在没有交代的爱意里,李牧泽是他身上最柔软的骨刺,他要和这根骨刺一同拥抱衰老。 可是如果他做不到呢?他窒息着,从喉咙里发出残破的哭音,呼吸一旦疲软,他便克制不住想要放弃,太难受了,真的不行了。 抑郁症剥夺了他所有思考的能力,只让他挤在痛苦二字的间隙里苦苦挣扎。 他过去以为这些都源于没有获得爱意,是因为没有得到过,所以才那么无助。而现在更残忍的是,爱意同样不能在他痛苦的时候帮助他任何,他不敢想象,爱竟然是这个世界上最虚无缥缈的力量。 李牧泽在教室里烦躁不已。 他说不上哪里不对劲,但就是觉得哪里都不对劲。 他不想时时刻刻跟沈听眠腻歪,这会让沈听眠烦他,但他觉得沈听眠好像很辛苦,这让他焦躁得很。 不过不出意外,在上课前,沈听眠还是回来了。 他看上去洗了好几把脸,校服上有很多水渍,头发也有些湿了。 眼睛还是很红,李牧泽观察着他,往前让了些,让沈听眠回到座位。 孙星鹏一直在做作业,这时候抬起头看了眼沈听眠,惊讶地说:“你回去洗头了?” 李牧泽摸了摸沈听眠的胳膊,担忧地问:“没事儿吧?” 他嘴笨,什么也说不出来。 沈听眠摇摇头,微微皱了下眉,坐下后就趴着睡了,头往臂弯里一埋,死人一样不动了。 李牧泽没心思看电影,就盯着沈听眠的后脑勺看。他所有的猜疑和揣测都在沈听眠的身体上拼接,构成了古怪的拼图。 下个课间眨眼就来了,孙星鹏把窗帘拉开,沈听眠似乎有所感应,动了动。 李牧泽看了眼表,戳了下他,说:“等会儿就上课了,起来缓缓吧。” 这话对沈听眠很有作用,他慢慢抬起身体,脸上有很多泪痕,看上去又哭了很久。 李牧泽找来湿巾,皱着眉给他擦脸,沈听眠木讷地看着前方,也不说什么。 “怎么回事儿,你以前养过狗?”李牧泽憋着气问他,看着沈听眠这样,心一揪揪地疼。 “嗯,”沈听眠虚软地回答,“没事。” “没个屁事,”李牧泽火大地说,“以后不许再看这部电影了。” 沈听眠揉了下眼睛,依然有些茫然,浅浅“嗯”了声。 这怎么也不像是正常地哭,李牧泽想了很久,他觉得沈听眠身上有很多故事,而最苦闷的是,沈听眠似乎不愿意把这些故事讲给他听。 沈听眠那一天都没怎么说话,到了晚上,却跟李牧泽说:“去你家写作业吧。” 李牧泽不太舒爽地说:“来呗,不许不高兴了啊。” “没有不高兴。”沈听眠轻轻地回答他。 他们一起出了教学楼,随着人流往校门口走,沈听眠望着乌压压的天空,忽然觉得即将大难临头,如果此时有光打进来,他反而会受到惊吓。 李牧泽在注意别的地方,他说:“今年夏天有空调了。” 班里同学们已经讨论这件事很久了,只是沈听眠好像并没有多在意的样子。 沈听眠虚妄地投去一眼,看到楼上几排装修了的空调外置,施工仅仅进行了一半,参差不齐。 李牧泽似乎想要逗他开心,在黑夜里用有些得意的语气跟他说:“学生家长联名给学校写的信,说没有空调会影响学生学习质量,你猜猜是谁组织的?” 沈听眠脑袋有些不清醒:“谁?” “我跟我妈说的,”李牧泽孩子气地笑,“我们打了好几天电话叫人来一起写信,好厉害吧?” 沈听眠点点头:“厉害。” 他那时只当这是一件小事。 然后,他们一起在台灯前并坐着写作业。 中途休息了一会儿,李牧泽去上了厕所。 李牧泽回来时,看见沈听眠曲着膝盖蹲坐在座位里,身体放松到显露出疲态,他歪着脖子,目光空空地看蜡笔小新。 他心里有些闷,不知道是因为四周过分安静,还是因为沈听眠看上去并不快乐。 这种不快乐不像是中二病,如果你足够细心,就会发现它很真实。 李牧泽走到沈听眠身边,他的影子把沈听眠抱在怀里。 “怎么声音这么小?” 沈听眠抬起眼睛,有些睁不开似的,小声说:“大人会听见。” 他揉了下眼,顺服地说:“我妈不让我看,习惯静音了。” “乖成这样呢你,”李牧泽有些心疼,他坐下来,摸了摸沈听眠的手,“不想学就不学了。” 他想转移沈听眠的注意力,便和他主动聊这个动画片:“这么喜欢蜡笔小新?” “嗯,喜欢。” “可他有点色,”李牧泽笑着说,在他面前趴在桌子上,仰着头看他,“而且总是露屁屁。” “你多看几集就不这么认为了,”沈听眠静静和他说,“他很可爱,真诚、善良,心大,而且自由。所有人都很喜欢他,他好像什么也不怕,总能给别人带来快乐,他哪里都很好。” “噢……这么多集你都看了啊?” “嗯,看了好几遍了。”沈听眠说,“有几集一直看一直看。” 沈听眠把动画片关了,他的五官都是寂静的。 他对李牧泽抬了下手臂,说:“抱抱。” 李牧泽把他拉入怀里,贴着他的脸,轻轻摇晃起来:“还不开心啊。” 沈听眠没有呼吸,他那双眼睛昼夜不分地湿润着,眼神却很木讷。他枕在李牧泽的肩膀上,他的心里有个巨大的黑洞,单单是这一点点爱,根本不够。 夜色抹去了他的眼泪,他问李牧泽:“我不开心你会心疼吗?” “会,”李牧泽想也不想地说,有些苦闷,“到底怎么了嘛,为什么老是不开心?” 沈听眠看着,看着自己和李牧泽交叠的影子,慢慢闭上眼睛:“我不知道。” 他真的不知道。 沈听眠亲了亲李牧泽,他的吻太过稚气。 李牧泽不知道为什么,并不能因此感觉到愉悦,他在沈听眠鼻尖上狠狠蹭了两下,凶巴巴问他:“是不是今天哭太惨,觉得丢人了?” 沈听眠张了张嘴巴,说:“是。” “我就知道,”李牧泽笑了下,胡乱揉着他的头发,“笨蛋,没几个人看见,别往心里去。” 李牧泽的手是一把剪刀,把他心里细小的肿瘤一并剪去。 沈听眠在这个瞬间,突然发现他很难看见未来清晰的脉络。 他呆呆地“嗯”着,骤然抬起眼睛,惶然地问他:“我们以后也会像现在这样吗?” 李牧泽愣着,下意识说:“会,当然会。” 他刚要安慰他,沈听眠眼里仓皇的光又黯然了下去,他说:“你以后会发现,我很糟糕,对你也不好。” 李牧泽笨拙地说:“那,那我就优秀点,我对你好,不就可以了吗?” 他很紧张,磕磕绊绊问他:“你后悔了?你……” 沈听眠在他嘴唇上亲了一口,像小孩子,舌尖有些凉,滑过李牧泽的唇珠。 沈听眠感受不到自己的心跳声,尽管他十分确信自己亲的是喜欢的人,只是他依然无法雀跃起来。 他在茫然中被李牧泽搂抱住。 李牧泽是效力极强又极短的药,沈听眠听到他的药在他耳边说:“不要想那么多。” “我们好好学习,以后上一所大学,”李牧泽亲着沈听眠的耳朵,好像要吃掉他那样吮吻,他用力蹭着他,表达自己的喜欢,“不要害怕,未来还没到呢。” 那看不见怎么办? 看不到未来,没有未来,看不到。 沈听眠在掉眼泪,他瞪着大大的眼睛,看着天花板,无声地哭。 这也是好的,跟李牧泽在一起要快乐一点吧。 只是那份快乐越来越稀薄,他知道自己必须要尊重故事的结尾。 他很想告诉李牧泽,他高估自己了,在每一次,每一次黑犬钻入他身体里的时候,他会发现爱是这个世界上最徒劳的赠予品。 “如果我以后放弃,你会怪我吗?” 李牧泽沉默着,似乎很苦闷。 “为什么呀?”李牧泽用力地问他,他想不明白,皱着眉毛,“成绩我们可以慢慢来,实在不行,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行不行?” “好难的,牧泽,”沈听眠虚弱地说,“真的好难,我可能没有你想的那么厉害。” “一个城市也可以,”李牧泽退让了,他听不见沈听眠说话,便一再退下去,“再不行,异地我也可以,只要你心里有我,怎么都行。” 沈听眠在他的声音里看着自己延长的灵魂:“距离远一点,心里有你,也可以,是吗?” 李牧泽闷闷地:“嗯。” 沈听眠忽然放松下来,他甚至在李牧泽看不见的地方笑了一下。 “我心里永远有你。” 这一次,他放心地做出了承诺。 这还是李牧泽头次自他口中听到情话,他震动不已,将他牢牢搂抱在怀里,捧着他的脸亲吻着。不同于之前的鲁莽和青涩,这次他渐渐学会了循序渐进,温柔引导着沈听眠。 沈听眠想,以后无论李牧泽再和谁谈恋爱,他都会记得,他的吻技是在谁身上得到了提升。 可他转念一想,又希望李牧泽以后可以忘了他,他不要他心里的位置了,那里应该留给更值得的人,留给健康的、积极的、强大的人,那个人不会被抑郁症纷扰,他满世界都会是李牧泽,这才公平,这才值得。 李牧泽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此时很开心地撕扯着草稿纸,编出歪扭劣质的纸戒指给沈听眠,他戴在沈听眠的手指上,鼓着腮帮子露出一点笑意,脸红红的,调侃的话也说不出来,郑重其事的样子很可爱。 那断断续续的快乐和不快乐在瞬间全部冒了出来,沈听眠想要跳出自己的身躯,抱着李牧泽的灵魂一起逃离这个世界。 后来李牧泽睡着了,趴在桌上,脸对着他,安静平和地呼吸着。 沈听眠脱下了纸戒指,拿着圆规,在戴过的地方不断划着戒指的轮廓,流血的熟悉感觉慢慢帮助他找回了些安全感。 他平静地流着眼泪,告诉自己,没有关系的。 可能他不能和李牧泽去一所大学,不能和他长久地在一起,也不能和他结婚了。但是没有关系,他知道李牧泽以后还会有很喜欢的人,会有很多甜蜜和快乐,会有很多新故事,他祝愿李牧泽可以和那个人一辈子在一起,开开心心,快快乐乐。 然后他看了一眼李牧泽。 他用目光去描绘李牧泽的样子,他那么近,那么近地靠着他,嘴角微微弯着,前不久他们还抱过,亲过,他不止一秒拥有过这个男孩。 沈听眠咬着手背,眼睛血红,哆嗦着让自己不哭出太大的声音。 怎么会没有关系? 他就是想李牧泽喜欢他一辈子。 他就是想和李牧泽一直一直在一起。 他就是想李牧泽只喜欢他,只爱他,他只想李牧泽拥有和他的故事。 他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做了,怎么办啊,要怎么做才可以不这样啊,来救救他,谁可以来救救他,他真的不想死,他不想死啊。 第18章 18 -9 沈听眠翻到了以前的成绩单,他在最上面扫了眼,自己的名字在前三行。只是一眼,他便把那些纸压到了最下面,不再翻阅。 他舍不得扔掉,即使那份骄傲再也不会属于他。 他在一段时间里总是会梦到过去,那是没有归途的梦,他梦到了所有幼时的玩伴,他怀念,并且对那段逝去的时光感到难过,不单单是因为那时太过纯真快乐、无忧无虑,还有的则是,他认为所有陪他长大的人都比他要优秀。 抑郁症会夺走你原有的一切,不仅仅是快乐,还有骄傲。 所有人都在质问他为什么堕落了,为什么不上进,不努力,没有人知道他比任何人都不甘心。 人心里不总是揣有希望,便不会对失爱这件事心怀恐惧。 沈听眠在逃离压迫他的那个世界,只是死亡对他的魅力依然是巨大的。 其实他不一定非要死,更多的,他是想结束痛苦,而目前来看,只有死去可以做到这点。 因为活下去而选择的必须承担的病痛此时后知后觉找上门来。 耳朵又传来幻觉,总有人在他耳边叫嚣着让他去死,一遍又一遍说:“去死吧。” 他忍不住再次盘算起过去就惦记的事情,割腕是死不了的,他发现他真的找不到大动脉在哪儿,可怕的不是疼,是亲眼看着刀子割开白色的肉,看着自己好像不是个人,就是案板上的肉。他觉得恶心,黏腻。而这种高级些的痛苦真的让他好受了些,它在某些瞬间抚平了他莫须有的悲伤情绪。 这其实很狰狞,那只手抬起来,手与胳膊的连接处全都是血口子,流着又黑又红的黏稠的血液,糊了半只胳膊,他的手有些不受控制,似乎挑断了自己的手筋。 他观赏了会儿,没有痛感。 然后他拿着个布挡着,跑去了医院。 他不可能总是去找李牧泽,因为魔法失去了效果,如今他怀疑一切,再度开始质疑医学是否能拯救自己。 他又开始疯狂搜索自杀的相关信息,也许他并不是真的要做什么,只是想寻求心理安慰,只有看到和死亡相关的内容,他才会真正感觉到踏实、心安。 他仍然想获得救赎,他不知道这样的要求对于一个抑郁症患者是否是合理的,不过没关系,他谁也不会告诉了。 自杀求助热线第无数次冒出来,他过去喜欢看到这些,因为感觉还有人在乎自己。 只是这次,他不可避免地产生了动摇,这次他没有无视,而是打去了电话。 直到换了三个平台拨打了总共八次电话,对面才有人接。 他好像在某个瞬间失聪了,又恍恍惚惚听见对方冰凉凉、没有感情的声音,事到如今,他已经记不清对面的人问了他几个问题了,每一次都用刻板的、机械的语气询问他,问他现在感觉如何,有过几次自杀念头,有没有向别人求救过,每当他回答完,对方就会沉默一会儿,好像在统计数据那样,这让他有种自己在接受问卷调查的感觉。 一个问题,那个人会问很多遍,好似他不回答的满意,便不会罢休似的,沈听眠到了后面已经丧失了知觉。 然后,他听见对方问他:“您打电话是想要做什么呢?” 沈听眠把电话挂了。 都没有用,他就知道,这些都是没用的。 只有痛苦可以缓解痛苦,自残是可以上瘾的,他再次在深夜里拿起小刀,血瞬间涌出来的感觉熟悉又温暖,热量从身体里慢慢消失,他终于可以畅快呼吸。 他彻彻底底意识到,很多抑郁症患者自行停药的原因到底是什么。 他们不愿意自渡,怎么救都没用。 李牧泽并不知道,他对沈听眠的喜欢从某种意义上加速了快乐的消亡。 他最近对沈听眠越来越好奇,他看着沈听眠总是捂得严严实实的衣服,开始怀疑他是否有某种皮肤病,可在睡觉的时候他摸到了他的肌肤,很健康。 于是他又怀疑,沈听眠是否泪腺有问题,所以才那么喜欢哭。 是的,他发现沈听眠很喜欢哭,那种哭很被动,被动得有些病态。 不仅如此,沈听眠好像还手抖,他递给他东西的时候手腕总是小幅度抖着,就好像不受控制。与此同时,他还发现沈听眠喜欢扯自己的耳垂。 他想了很久,最后干脆在某个自习课撑着下巴问:“同桌,你是不是生病了啊?” 那节课临近尾声,教室里开始躁动。 沈听眠难得在课上理了他,他几乎是立马看向李牧泽,定定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看到李牧泽都以为自己猜对了,沈听眠才说:“没有。” “噢,”李牧泽说,“没病更好。” 他其实是不信的,可他找不出别的理由了。 他觉得沈听眠很正常,他最近好像更胖了些,脸圆润了不少,某些角度瞧过去尤其显得白白胖胖的,看着很健康。 他只当自己想多了,他天天和沈听眠呆在一起,有什么是看不出来的? 沈听眠在决定活下去那一刻,就知道他面对着什么。 而直到残破的世界再一次直铺在他面前,他才发现自己要面对太多东西,那个本来被他抛弃的世界,再穿回身上,千疮百孔。 他最近的记忆力衰退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某些时候他甚至觉得姥姥会比自己更优秀。 他没有跟任何人说过,自己很害怕上课被提问。 他觉得班里所有同学都比他要优秀,他什么都不是。之前因为总是难受,查不出具体病因,他常常请假,每次都胆战心惊,班主任坐在办公桌前,旁边围着好几个同学,看见他来了,大家都在看他,班主任边拿着手里的题边抬头看他,问他:“怎么了?” 他觉得自己不像是来请假,而像是在乞讨。 学校卡的严,假条很难申请,老班总会问他好几个问题:“这次又是怎么了?” “还不舒服吗,上次不是去看了?” “不要总是耽误学习,你成绩已经下滑的很厉害了。” “有什么事不能忍一忍吗?班里那么多同学,就你事情多?” 他一个问题也答不上来,孤独地站在那里,尽量组织着语言,请求班主任给他一个出去看病的机会。 再后来他就绝不请假了,他开始祈盼自己可以晕倒在教室里,让所有人都发现他是真正的虚弱,他的痛苦要有个上得了台面的正当理由。 他过去很擅长英语,英语老师也喜欢他,上课常常提问他。 但最近,他总是被罚站。 英语老师已经很少提问他了,今天不知怎么的,心血来潮叫了他的名字,要他背昨天要求背诵的课文。 沈听眠站起来的时候,看见李牧泽把课本递过来了一些。 英语老师立马指着李牧泽说:“李牧泽,把书给我合上!” 李牧泽“啧”了声,还在圆滑地说:“没打开呀老师,不是这页,你看。” 这个玩笑让沈听眠很尴尬,他努力回忆着昨天背诵的内容,他确实很努力去背了,但现在竟是一点也想不起来。 英语老师和李牧泽开过玩笑后说:“等着,他背完就你背。” 李牧泽无所谓地说:“背就背,我早就背过了。” 周遭因为李牧泽产生的热闹逐渐沉寂下来,所有人慢慢看向他,教室里很安静。 沈听眠发现他一个字也背不出来了。 他熟悉这样的等待,这样的安静,这个过程让他对自己的失望也逐渐沉淀。 英语老师这次甚至都没有叹气,好似早就料到了这样的结果,她更喜欢下一个环节,指名道姓地说:“李牧泽,快来。” 李牧泽在看沈听眠,他脑子转了转,站起来,磕磕绊绊背了几个单词,然后挠着头说:“不记得了!” 理直气壮。 沈听眠仓皇地看了他一眼,随后飞快把自己的视线移开,又恢复成正常的样子。 英语老师很喜欢和李牧泽打嘴炮,她高高兴兴的,似乎李牧泽背不出来也没什么关系,甚至还对他说:“好啊,下了课你来找我,以后每天都得给我背课文。” 李牧泽心思不在这里,胡乱答应下来了,他每次被提问,班里都会发出笑声。 大家都喜欢他,而他喜欢沈听眠。 他们站了一节课,下课的时候,沈听眠也没有坐下来,而是去了厕所。 李牧泽知道男生都好面子,不好直接安慰他,很多时候看着他的背影,觉得他的眠眠就是个小可怜。 眠眠从来不曾明显地表露过不愉快,但他可以感受得到,他不开心,最起码现在,他很不开心。 晚自习前的大课间是留给学生吃饭的,沈听眠说自己等会儿再去吃,让李牧泽先去,于是李牧泽和刘超一起去了。 回来时,李牧泽在空荡荡的教室找到了沈听眠。 他坐在角落里,抱着英语课本。李牧泽本是跳着走过去,想要吓他一跳,走近了却发现他的肩膀在颤抖。他心生疑惑,直到了人的跟前才发现沈听眠在哭。 他没有动静地哭,不知道在看那里,下巴微微扬着,看到李牧泽,动了两下,木讷地把视线移开,擦了两下脸。 李牧泽搬了个凳子坐到他面前,叹了口气。 桌子上是英语报纸练习题,沈听眠正做到完形填空那里,最后写的字母扭扭歪歪,是“g”。 “还在想那件事啊?” 李牧泽小心翼翼问他,从自己侧着的书包里掏出卫生纸。 沈听眠没有接过他递来的纸,空洞地看着天花板上浮现的斑驳日光:“我拼不出来。” “什么?”李牧泽又看了眼那道完形填空,这个题很简单,他一眼就知道是填“good”。 “我拼不出来,我知道是个很简单的词,我拼不出来。” 沈听眠哽咽着说道,字字艰难,“我已经废了,你知道吗?” “我也经常忘啊,”李牧泽看他这样心里难受,拿着纸伸手过去给他擦眼泪,“哎呀,谁都有可能这样,我前几天还不会拼‘mine’呢,没事儿,再看一眼就记住了。” 沈听眠没有配合,他狼狈地躲闪着,清醒的理智里含着泪水,好像有口吃一样,含糊不清地抽噎着说:“我试过了,它就在眼前,我差一点点就要想起来了,我不想去查这么简单的单词,太离谱了,之前那么多次,我都想,好吧,但是这次……” 他说不下去了,他把脸埋到臂弯里,对着李牧泽挥了挥手,修长的手指上泛着水光。 他早该知道,一旦放弃死亡,就要再重新面对这些,即使有爱环绕在身边,向来也不会是轻松的,道理是玻璃瓶里漂漂亮亮的弹珠,发出清脆的碰撞声,然而只有当它被打碎了扎在耳朵里,你才会明白那声音的重量。 是他错了,这世界上永远不会有人为他的天真买单。 我买呀! 一个小小的,类似李牧泽的声音从心底喊出来。 而真正的李牧泽就在他对面,手足无措地安慰他,千言万语最后融为了一句: “别不高兴了,眠眠,我陪你一起背单词,行不行呀。” 第19章 19 -8 不就是一个简单的单词嘛,背不出来就背不出来,今天居然整整一天课间都在那儿背单词。 新的一天,李牧泽郁闷得很,英语自习小测了半节课,他转着笔偷偷瞥了眼沈听眠。这段时间他发现沈听眠学习挺认真的,从没有小动作,就踏踏实实坐那儿盯着卷子看,只是好像记忆力不太好,心态很容易崩。 这样就在身边和他朝夕相处,李牧泽才得以见到沈听眠如此不同的一面,平淡和冷漠并不意味着坚强,他总是通红的眼尾恰巧可以说明主人是个爱哭鬼,李牧泽皱着眉毛,思来想去,在卷子上“唰唰唰”写起来。 沈听眠一坐就坐了大半天,依然拒绝了李牧泽一起去吃晚饭的要求。 晚自习是英语老师当差,她踩着高跟鞋哒哒哒走进来,一进来就“哼”了声,全班同学都抬起头看她。 一道数学题沈听眠算了半节课了,他听到动静缓慢把笔放下,沉沉吐出一口气。 “李牧泽,给我站起来。” 听到这句话,他疑惑地向右看去,李牧泽瞪大眼睛,也是一脸茫然:“怎么了老师。” “怎么了,你说怎么了!”英语老师叉着腰,指着讲台上的卷子跟底下的同学说,“我刚刚在那儿批卷子,看到有个人连着拼错好几个单词,还都是最基本的送分词,后面难的词反倒一个没拼错,后来我一看这个人是谁,好啊,李牧泽。” 同学们都在乐,李牧泽嘻嘻哈哈的:“这不是没想起来嘛,老师。” “后面难的你怎么不错,我看你是成心找茬呢吧!”英语老师拍了下桌子,“给我站起来,快点,最近怎么回事?老是出错。” 李牧泽磨磨蹭蹭站起来:“那这也不能说明我没这个实力对不对,就是越简单的越不好想起来啊。” “所以才要说你,知不知道。”英语老师语气娇俏,她很喜欢和贫嘴的男孩子斗嘴,“有实力更不能错这些基础的,基础最重要。” “多看几遍不就行了呗,你不能否认我的实力呀。” “怎么了,还不开心啊。” 课间,李牧泽用胳膊肘碰了沈听眠两下,“你不也听见了。” “你干嘛?”沈听眠阴郁地问他,“有毛病?” “没毛病,忘了就是忘了,这很正常。” 沈听眠沉默不语,他不喜欢看见李牧泽用这种方式哄他,他不想看见李牧泽被批评,于是他语速慢下来,有些疲惫,“不用逗我开心,这样不好。” “没什么好不好的,反正……我就陪你呗。”李牧泽咳嗽两声,“那什么。” 他从书包里拿出一袋面包:“给,豆沙的。” 沈听眠怔了下,听见李牧泽别别扭扭说:“干嘛老不吃饭,又没嫌你胖。” 沈听眠没有食欲,他还是把面包接了过来,这细微的反感被李牧泽捕捉到:“不想吃?” “没说不想。” “不是挺喜欢吃这个吗,”李牧泽郁闷都写在眼里了,微微噘着嘴把面包拿过来看了眼包装说明,“没错啊。” 这不太对,沈听眠发现自己感动的能力在退化。 他现在疲于去回应李牧泽的爱意,这么近的距离,非健康的人做不到毫无破绽,他开始后悔了,每分每秒都在煎熬着,后悔与李牧泽过度接触,他被热烈的喜欢冲昏了头脑,变得毫无节制,不再吝啬自己对李牧泽的渴望,但他忘了自己不是正常的人,他每时每刻都能嗅到自己身上腐烂的味道,他身上那些尖锐的刺随时会放射出来扎到别人,这是双向的痛苦,沈听眠快要抑制不住了。 他的表情一旦稍有松懈,就会看上去很不柔软。 对于情绪的反复,沈听眠无从解释,整整一天他都活在躁动里,坐立难安,如坐针毡。他嫉妒、艳羡所有的明媚,又深深为自己感到羞愧。 他压低眉梢,淡淡地说:“谢谢。” 他不喜欢李牧泽在此时的敏感:“可你听上去不怎么高兴啊。” 沈听眠投去一眼,刹那间,他很想跟李牧泽说他后悔了,具体后悔什么他说不清,但他现在很想扒开窗口跳下去,他快要疯了。 可他看着李牧泽,看着那张不知所措的脸,他在平静的歇斯底里中幡然醒悟。 这又是一场轮回,用爱千千万万遍去抵消死亡。 而在李牧泽的角度看,沈听眠的行径很古怪,他喜怒无常,变化多端,刚刚像是隐隐有怒意,此时又看上去眼神空洞无比。 沈听眠忽然站起来,撞了他一下,硬生生从他身后和桌子狭小的缝隙里挤了出去。 李牧泽想也没想就跟了过去,他随着沈听眠在走廊里走,像甩不掉的小幽灵。 沈听眠在灯光微弱的楼梯口背对着他,那种想走下去又不敢走下去的感觉被李牧泽一眼看穿,李牧泽笑了一声,走过来跟他说:“迟到五分钟又没什么。” 沈听眠的肩膀在抖,他好像胆小的劫犯,在银行前犹豫不决。 “心情不好就去操场走两圈,”李牧泽跳下两阶台阶,转过身看沈听眠昏暗的脸,“走不走,我陪你,怕什么。” 沈听眠有虚弱的疲软感,他总是这样,不知道自己在愤怒什么,在痛苦什么,但他摆脱不掉这些糟糕的情绪,在李牧泽面前,他掩饰的越来越差。 他的腿荡着踩下去,声音也是软的:“你什么都不用做,也不用说,陪着我就行。” 他们走在没什么人的操场上。 操场的灯很旧,没有全开,整体偏昏暗。 “……再这么下去,我可能会把学校炸了。” “?” 李牧泽紧闭嘴巴,指着自己。 沈听眠无力地说:“你可以说话。” “噢,”李牧泽刚应了声,上课铃就响了,他看得出来沈听眠很紧张,于是笑道,“干嘛,就算翘一节课又不会死,你太听老师话了。” “我一直都活在规矩里,”沈听眠呆板地说,“一直听大人的话,没有这些,我会不知道怎么活。” “你是怕他们说你吧。” “我怕他们不要我。” 李牧泽心脏一缩,他搞不懂为什么沈听眠说话总让他有酸酸涨涨的感觉,只是他好像永远摸不到真实的沈听眠:“什么就不要你了,他们不要我要。” “我不能再这样了,你知道吗?”沈听眠忽然开始语无伦次,他扯着自己的头发,双手高抬起来,“我有的时候——” 他重重吸了口气,缓缓无力地吐出来:“我有时候希望所有人都是不幸的。” 大多时间他是无暇顾及这些的,在犯病的时候,他根本意识不到周围人存在的形态,然而当清醒下来,他并不能够休息,而是陷入无止境的怨恨与痛苦里。 李牧泽好似恍然大悟:“肯定会心里不平衡的。” “我一直考在老狗前面,他上次考我前面一次,我那一个月看他都有点不顺眼。”李牧泽自嘲地笑着,“都会这样,你不用往心里去。” 沈听眠跟着他笑了一下,嘴角没有抬起来,只是微微折了下。 他已经无所谓李牧泽说什么了,或许他需要的是一个喜欢的听众。 “像我这样的人,恶毒……”他喃喃说着,“可怜又可恨。” “你对自己够狠了,”李牧泽叹着气,也低语起来,“要是别人这么说你我得跟他干起来,你就不能对自个儿温柔点么。” 沈听眠听到李牧泽绞尽脑汁在宽慰他: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我不开心也不喜欢看见别人开心,咱又不犯罪,有点小心思怎么了。” “我说这些你听听就可以了,”沈听眠有种晕眩的错觉,好似身体在漂移,他已经见怪不怪,“说出来你可能不信,但我真的不需要什么安慰。” “噢,”李牧泽挠了挠头,“你这个意思……应该不是不需要安慰,是我没安慰到点儿上吧?” 谁都不是一生下来就抑郁的,他们都曾经正常过,自然知道如何让自己看上去正常。沈听眠知道摇了摇头:“李牧泽,永远别对我有愧疚。我的绝望来的没有道理,这不是你能控制的事情。” 他又开始说他听不懂的话了,李牧泽这次想着想着就笑了,低着头摇晃着脑袋:“唉,要不说你有意思呢,讲话都和别人不一样。” “但你也不用……每句话都把我往外推,对吧!”李牧泽看向他,满天银河都在眼里,“你可以不用说的这么抽象,再稍微具体一点,我尽量理解。” 没有人可以理解。 没有人。 沈听眠摇了摇头:“你不是垃圾桶,别再惯着我了。” 李牧泽歪着脑袋盯着他看了会儿,忽然问:“不惯你惯谁啊。” “……” “问你话呢。” 沈听眠出神地在想,不管怎么样,这都是最后一次了,他以后不会再跟李牧泽剖析自己,这对他们而言都是浪费,李牧泽给他的这种少年人的喜欢,太烫太冷,有种残忍的纯粹感。 “回去吧。” “嗯?” “走吧,我想回去了。” 沈听眠结束了这场驴唇不对马嘴的对话,他不知道他隐约透露出来的疲惫被李牧泽理解成了失望,如果他知道,他一定会解释,他早已决定不再对任何人任何事失望。 李牧泽在沈听眠身后慢慢、慢慢地走。 这些天的接触让他发现自己看到了更多面的沈听眠,这些他过去从来不曾发现,如今才察觉到的沈听眠。他意识到沈听眠是一棵百年老树,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根密密麻麻延伸到大地之下,他想要更多去了解那棵树,却不想因此把它从温暖的土地里粗暴地挖出来。 了解竟意味着伤害吗? 他们并没有很快回到班里去,沈听眠竟然拉着他去了黑漆漆的空教室。 他好像疯了,也不关门,进去就开始亲李牧泽,李牧泽总觉得他更像是一只小饿狼,表达出的恶劣都是那么稚嫩。 “眠眠,”李牧泽将他拉开,在黑暗里摸着他的脸,“你想哭吗?” 沈听眠没有回答他,李牧泽把他牢牢抱在怀里,不断摸着他的后背,吻在他的后颈上:“你可以哭,在我这儿,你怎么哭都可以。” 他说:“我真的觉得,你已经很坚强了。” 沈听眠浸泡在李牧泽怀里的温水里,他渐渐失去了挣扎的意识。 眼泪流出来的时候,他萌生了单纯的想法:李牧泽对自己的爱或许永不凋零。 这是个难题,他同样不知道该如何安放他的感情,那份不知所谓又恰如其分的喜欢,有些时候他想要让李牧泽感觉到他同样深深喜欢着他,对他感到手足无措,但更多时候,他想要彻底扼杀这份不合时宜的喜欢,他要把李牧泽推开,让他去阳光照到的地方,自由生长。 第20章 20 -7 夜深的时候,沈听眠总是无法释怀。 他控制不住,想给李牧泽打电话,想告诉他他有多爱他,想和他一直一直在一起,想抱着他,亲吻他,想和他一同化作星辰,拥抱缥缈的宇宙。 他在灰白的梦里对李牧泽坦白:“我对爱的渴望很不正常。” 李牧泽的身影是虚幻的,他温柔地跟沈听眠说:“这不是不正常,是你在感情这件事上缺少远见。” 沈听眠在那时就知道,他好像和李牧泽走不长久了,最近他所有的快乐都是李牧泽在梦里给他的,在那里他总有种轻飘飘的感觉,身上没有任何枷锁,如影随形的黑犬也突然消失了。而现在,梦里的李牧泽变得越来越理智,时时刻刻提醒着他的自私和拖沓。 在这个世界上,他第一对不起的人是妈妈,第二是李牧泽。 李牧泽不是毫无察觉,他好像和沈听眠当同桌以来,愉快是屈指可数的,很多时候他们两个好像都不开心。 他趴在桌子上,斜着脑袋看沈听眠:“同桌,你是不是觉得我在拖累你?” 沈听眠翻着英语词典,“嗯”了声,看向他问:“拖累什么。” “你以前不跟我同桌的时候还经常笑的,”李牧泽嘟着嘴巴说,“可是和我挨得近了,就不笑了。” 沈听眠对此避而不答,只说:“你不用多想,我社交的欲望很低。” “啊——”李牧泽在课桌上扭来扭去,很烦躁,他拍着自己的脸,“你有什么烦恼不能明明白白跟我说吗,你说了我就会听呀。” “不行,”沈听眠不再欺瞒他说自己没有烦恼,而是跟他说,“流露痛苦是自取其辱。” 过去他不是没有倾诉过,把精神寄托在虚幻的网络中,或者一个人身上。只是这样的后果太可怕了,一旦失去了这种温暖,他只会越来越脆弱,而他还只是个孩子,他承受不起别人的攻击。之前的教训已经够了,就算全世界都知道并且理解他的经历,除了同情安慰几句,大多人都不痛不痒。 而那些也没什么用,恶意会加速他的死亡,善意却从来不会缓解这个期限。 他试过了所有办法,最后终于领悟:自揭伤疤只会永远活在过去,没必要反复撕开,会变成恶性循环。 不要因为别人的一点善意,就放下戒心忘了疼。 来的快的,去的终究也快。 “谁说的?哎呀,你到底哪里听来这些乱七八糟的。”李牧泽凑近他,贴着他没有温度的手,像小狗一样真诚,“你可以跟我说,我又不是外人。” 沈听眠扫了他眼:“你是。” 李牧泽怔了下,猛地坐起来,皱着眉问他:“那谁对你来说不是外人。” “谁都是外人,”沈听眠在他面前已经不屑于去伪装脸上的晴朗了,他直白地告诉李牧泽,“外人就是除了我以外的所有人。” 李牧泽怔了几秒,把头偏了过去,动作透露着烦躁。 沈听眠不是不知道他又让李牧泽伤心了,最近他们说话的时候,周遭都会安静下来,后排的同学说话都会压低声音。 这不是个好的征兆,可他如果稍有松懈,李牧泽就会变成他的情绪垃圾桶。 还是推开吧,他这么想。 可是他想起来李牧泽每天等着他放学一起走的身影,想起来他对着他微微笑,最近总叫他“眠眠”,又会很难过。 死了就好了,死了可能就没有记忆了。 谁也不知道下辈子会是什么样,也许下辈子还能遇到李牧泽呢? 他迷迷糊糊,浑浑噩噩地设想着。 刘老狗在越来越不对味儿的观察中,发现了其中奥妙。 他拉着好兄弟李牧泽去厕所抽烟,李牧泽以前偶尔还去,现在死活不来了。 “那个,我说个事儿啊,我猜的啊,你别不高兴。” 这天,刘老狗跟李牧泽说,他们今天一起放学回家,过去李牧泽总是鸽他,他也不甚在意,但如今回想起来,觉得很蹊跷。 李牧泽烦的不行,跟他粗声说:“有屁快放。” “你最近是吧,就我在你后面坐着,对吧,我就感觉,是吧,再联系你前几天和那谁的接触太密切……”刘老狗组织半天措辞,最后憋着气说,“兄弟,你和沈听眠什么关系啊?” 李牧泽拧着眉,语出惊人:“他是我对象。” 刘老狗:“卧槽!” 刘老狗:“卧槽卧槽卧槽!” 麻辣鸡,刘老狗脸色煞白:“你真喜欢男人啊?” 他后面紧接着就说:“那我,那你……” “滚!”李牧泽差点隔着车子踹翻他,“我他妈要对你有过歪心思,我今天就死这儿!” “……倒也不至于这么毒。”刘老狗颤抖地看向他,弱弱地说,“那你们俩最近是,吵架了啊?” “我俩怎么样关你屁事!” “噢……是没我屁事。” “……” “……” “操!”李牧泽心情超级不爽,他索性从车子上跳下来,走到路边把车子一摔,蹲下来使劲挠头发。 刘老狗认命地陪着他,慢慢从惊悚过渡到了自然。 不就是好基友真的“基”了嘛!没事,他挺得住。 他咳嗽两声,蹲下来跟他说:“那你俩最近闹矛盾了?” “矛盾,”李牧泽哼了声,笑得有气无力的,他问刘老狗,“矛盾要是看得见摸得着,不管怎么样我都能去哄他。现在这根本不叫矛盾,我他妈都不明白他一天到晚脑子里想的是个啥!” “啊?这样啊,”刘老狗点点头,其实完全不懂,但是还在给他兄弟支招,“也好办,这虽然我不懂你们……是吧!但是搞对象不都一个样儿,你就别和他扯,直接摁那儿亲一通,完事儿!” 病急乱投医,李牧泽还真听上道了,将信将疑:“你的意思是,行动力更重要?” “是啊,我跟你说,女生也这样,老瞎想,你别被她绕进去,知道不,越绕越晕,你这脑子可不够用,直接推到亲,亲的他啥都想不起来了,就知道和你……” “滚,”李牧泽脑子里有画面了,脸一下子红了,他和刘老狗好像俩狼狗似的蹲在街边,密谋着大半夜去哪家偷鸡吃,“这……他要是生气了怎么办?我这可是男生,你那边都是妹子。” “男女都一样,我去,”刘老狗来劲儿了,跟他用力扯,“你告诉我有啥不一样,谈个恋爱谁不希望腻腻歪歪的,那要是不腻歪就是不喜欢你。” “我还真……”李牧泽抱着腿,眯起眼睛,“我还真觉得他好像有点不太喜欢我。” “哈?不是搞对象呢吗。” “他就是……”李牧泽万分纠结地形容,“他吧,给我那感觉,就好像有的时候很热情,有的时候又很冷漠,其实真要算起来,大多时候都不黏我,而且他有的时候特别丧你知道吗?” 刘老狗醒悟了一下,说:“嗐,就你说的这些我可感受不出来,你去问问别人,沈听眠给他们的感觉绝对不是这样。” 他好像传销头目似的开始蛊惑李牧泽:“这说明什么,说明他在你面前和在别人面前不一样,好多事儿只给你一个人说。” “是吗?”李牧泽傻呵呵地听着,眼神逐渐明朗起来,“我也感觉,诶,你知道吧,我其实,怎么说……” “我老感觉他也喜欢我,并且已经喜欢很久了,比我喜欢他的时间还要久。” “噗,”刘老狗笑他傻样,“兄弟,这是人生六大错觉,谁都这么以为。” 沈听眠内心的世界正在天崩地裂,但是没有任何人知道。 他不坚定的状态直到这一夜才被彻底定型,而导火线只是一句话而已。 傍晚写作业的时候,他忽然很饿。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属于对任何食物索然无味的状态,但很偶尔,他会克制不住去暴饮暴食。于是他去厨房翻东西吃,冰箱里还有李牧泽上次送他的芝麻饼,他没有吃,拿袋子密封好放在冰箱里,跟妈妈说在做生物实验,不能碰这个饼,如今已经放置在那里很久了,可以肯定的是,那个饼已经坏掉了,而他并不会去吃。 除此之外,冰箱里只有几个面包了,于是他拿出来全都吃了。 郑文英在他身后叫了一声。 沈听眠嘴里塞满了面包,他不像是人类在吃饭,更像是动物在进食。 郑文英没有发觉这点,她脸上写满了疲惫,微微瞪大眼睛,看上去生气又无力,对着沈听眠抱怨:“你怎么回事?” 她走过来,打开冰箱,质问他:“全吃了?” 沈听眠勉强吞了下去,小声说:“我饿了。” “这是我明天早上要吃的,你全吃了?”郑文英有些生气地说,她把冰箱门甩上了,失望地碎碎说道,“真是,你真是从来只想着你自己!” 沈听眠的喉咙很痛,他生生咽下去那些面包,并不好吃,但他的身体很空。 他知道这句话只是母亲随口而来的一句话。 他没有反抗的意思,他不敢反抗,他一直畏手畏脚活在这个家里,生怕有一天会被母亲轰出去。不管在什么时候,他都害怕和妈妈说话,怕和她交流,不敢说任何真话。 可此时,他不受控制。 “我怎么只想着自己了?”他在抖着,一字一句问她,“我什么时候只想着我自己?” 郑文英走到半路,听到他这么说又折了回来,沈听眠下意识后退两步,母亲在他这里永远有压迫感。 “我就说了一句话!”郑文英在喊,她声音很尖,“就一句话你就要吵,又开始了是不是?” 不是的,不是。 沈听眠什么也不想说了,他知道自己会和母亲吵起来,就像过去一样,他们好像不是母子了,更像是仇人,互相举着利器要刺死彼此。 他想走了,母亲不肯放过他,快步走到他面前,让他看自己,宣泄着自己的压力:“我早上天不亮就要走,我去哪儿买吃的?你每天可以吃热乎的早饭,我只能吃干面包!说你两句就喊起来了,你都没有为妈妈想过!” 沈听眠往后退了几步,哑着嗓子小声说:“我知道你很累。” “你知道?你知道你还不争气!不好好学习,一直退步,还每天和我吵架,”郑文英很失望地跟他说,“你从来都不知道体恤妈妈,你只知道想着你自己。” 沈听眠突然后悔了。 他不想再做什么懂事的小孩,他要死在家里,要死得很惨,要她疯癫,要她心疼,要她后悔,要她一辈子都忘不掉他凄惨的死状,要她每个午夜梦回都想起他,要她穷尽一生去追悔去惋惜。 他把所有的药都扔了,撕碎自己的课本和卷子,在自己的屋子里开始死亡前的狂欢。 他拿起刀,想要刺穿自己的心脏,他清楚自己找不到位置,但没关系,只要流的血够多,他就可以死。 李牧泽在这时候给他打来了电话。 他的五官狰狞,像看怪物一样看着自己不停作响的手机。 最后一次了,他接起来,听到李牧泽在对面说:“你打开窗户。” 沈听眠走到窗边,看着楼下的小人影。 蹦蹦跳跳,那是李牧泽,沈听眠一眼就认得出来。 李牧泽手里拿着仙女棒,在对他晃。 沈听眠莫名产生一种冲动,从这里跳下去,到他身边。 他习惯性发出正常而又冷漠的声音:“做什么。” 李牧泽像是注意不到他的冷硬,对着他高举手臂,亮晶晶。 “你现在肯定又是臭着一张脸呢吧,”李牧泽习以为常,好像已经对这种伤害免疫了,可声音又有些委屈,“笑一笑多可爱呀。” 沈听眠没有动:“挂了。” “别嘛,”李牧泽的胳膊耷拉下来,看上去很扫兴,他对着电话软声软气地说,“明天你会和我说话吗?你今天都没怎么理我。” “……” “要不周末咱们去游乐场吧,新开的那个游乐场。” “去做什么。” “当然去玩呀,我去买票,怎么样?” 沈听眠听到自己空荡荡的灵魂在歌唱,他在歌声里惶然地说:“花钱找罪受。” “噢,”李牧泽的鼻音软软的,很快,他又说,“那就不去呗。” 沈听眠没有说话,而李牧泽在继续说:“你是不是老是心情不好啊?” “你以后心情不好,不要总是想着让自己心情好起来,谁都有不开心的时候嘛。”李牧泽对着手机说,“你就想着,那就不要快乐。” “成绩嘛,也不用太在意,你得知道有些事儿不是咱们努力就可以的,我是说……你可以不用那么努力。” “我永远陪着你,好吗?” 说完,李牧泽对着手机亲了一口:“吧唧。” 吻传入了耳朵里,抚摸着他肮脏的灵魂,沈听眠软软地坐到地上,干涩地回答他:“嗯。” 他在这时很怀念李牧泽给他的吻,那些吻落在他的心里,每次都是劫后余生。 他还是不会和李牧泽去游乐场,但他忽然很想活到周末。 第22章 22 -6 沈听眠知道自己在李牧泽面前会是什么模样。 喜怒无常、冷漠、捉摸不透。 他很清楚李牧泽的疑惑,知晓他的辛苦,只是对此,他无能为力。 他尽量克制着不对李牧泽发脾气,于是冷漠取而代之,成为他最好的保护色。 他那段时间想起来过去加了个病友群,但是后来他退出了,那是个负能量聚集地,或许某天会演变为自杀交流群。他添加了一个病友,那个病友是个女孩子,有个男朋友,她每天都会更新动态。男朋友一直陪着她,照顾她,直到有一天,那个女孩说: “我知道他要走了,他坐在我面前,像过去无数次那样,委婉地表达离开的意思。他其实不用那么愧疚,因为他也是要活命的,我早就知道他想要离开我了。” “我无法回应他对我的关心和爱意,他的健康在我眼里甚至是一种罪过,我在摧毁他,他早已不堪重负,如果可以,我真的希望他从来没有遇到过我。” “这个病最可怕的不是不被人理解,而是它唆使你把爱你的人全部推开。” 李牧泽在无条件包容沈听眠的坏脾气。 他那时候没有意识到沈听眠生病了,但还是纵容他,无论他说什么,做什么,李牧泽永远不会生气,只是很偶尔表露出有点伤心的意思。 沈听眠心都要碎了,他的身体好像不是自己的身体,灵魂抽离出来看着自己在对李牧泽无理取闹。 他心烦意乱,控制不住自己,时常想要发脾气,以前只有自己,并没有人无时无刻这样注意着他,他还可以把影响降到最低,只是今非昔比—— “不要总在我面前晃,”他那次忍无可忍,对李牧泽说了重话,“你有时候真的很烦,你知不知道?” “别生气嘛,我看你心情不好。” 李牧泽软声软气地说着,跟他提议:“中午咱们去吃点好吃的。” 沈听眠在那时真的觉得他恶心,觉得他烦到死了,他对他厌恶地吼:“滚!” 李牧泽愣愣地看着他,和他拉开了些距离,垂着手小心地跟在他后面。 这种无意义的循环又开始了,沈听眠知道自己在磨损他们本就不坚固的感情。 自己对李牧泽的爱,更像是笼子眷念鸟儿。 他是不健康的人,迷恋着李牧泽康健的灵魂,明知他是自由的,却想禁锢他,拉着他消沉。 李牧泽好像永远记不住他的坏,老是忘掉那些不愉快,甚至不需要他的道歉。 他总是给他带东西吃,今天拿点糖,明天端着切好的水果,到了大课间就变魔术似的给他掏出来,眨巴着眼睛对他笑着说:“同桌,噔噔蹬蹬——” 他每次喊同桌,都分外骄傲。 沈听眠多次味如嚼蜡,却鲜少拒绝他,最近他觉得肚子的肉又变多了,坐着的时候堆积到了一起,让他感觉自己十分臃肿。男生并没有女生那样在意身材,但他对自己的厌恶从来只增不减。 “让我们看看今天有什么好吃的,”李牧泽言语夸张,他打开米白色的饭盒盖子,捂着脸对沈听眠嘟嘴,“哇,是炒酸奶!” 刘老狗:“……” 没眼看,没眼看。他掩着面假装睡觉,虽然他酷爱蹭零食,但这场面实在是掺和不进去。 孟园园:“……体委,你真的好少女。” 孙星鹏趴在那里做题,闻言抬头看了眼他的同桌们,叹了口气继续写作业了。 “去去去,”李牧泽摆摆手,把饭盒摆到沈听眠面前,拿出叉子给他,“你尝尝哈,我妈做的炒酸奶贼好吃。” “行。”沈听眠知道他吃了他会高兴,微微皱了下眉,把反胃的感觉压了下去,他就怕自己在吃的过程中吐出来,那样很不好。 张甜步伐匆匆:“李牧泽,老班叫你过去。” 李牧泽“哦”了声,手在裤子上抹了把,他站起来的时候有些不稳,因为他们桌子下面都是纸盒子,里面放满了书。沈听眠见他校服有些皱,便习惯性伸手给他撑平了。 刘老狗本来睡了会儿打算起来,一抬眼就看见这一幕,叹为观止地再次趴下了。 孟园园却主动和他搭话:“老班老找体委。” “昂,”刘老狗闷闷地说,“他上次成绩下滑那么厉害,最近每科的小测试成绩又差,不找他找谁。” 孟园园:“对哦,我也觉得他是不怎么学了……” 沈听眠漠然地听着他们讲话,目光被拉扯和推攘着,挤在一个小框框里,那里模糊一片,没有边际。 他并不知道李牧泽的家庭是没有压力的,李妈妈关于成绩只过问了他一句:“最近是心情不好,还是忙着谈恋爱了呀?” “当然是搞对象,”李牧泽呼啦啦翻着书,不甚在意,“你以前说了不管我学习的。” “是啊,”李妈妈提醒他,“但是你要和他一起变得更好,而不是给他树立坏的榜样哦。” “那我当然知道!”李牧泽仰起头说,“我……我就是,需要点时间缓缓,你相信我的吧,妈妈。” “我当然相信我儿子。”李妈妈对他笑,凑过去说,“就是最近某个人看上去老是不开心啊,我猜猜,眠眠欺负你了?” “没有!”李牧泽当场否认,极其护短,“没有,他很好的,你不许说他坏话。” “好,我知道了。”李妈妈无奈地笑,“这么快胳膊肘就往外拐了。” 中午和李牧泽吃饭的时候,沈听眠对他说:“你最近学习很不上心。” “啊?”李牧泽在搅拌他的炸酱面,他还额外点了一盘虾,刚挽着袖子剥了几个放在沈听眠的碗里,“我……还行吧。” 沈听眠淡淡地陈述:“我在你身边你就不学了。” “没有吧,学着呢。”李牧泽吮了吮手指,“啵”了声,无奈地说,“你怎么这么在乎成绩啊,我妈都没说我啥。” “基础那么好,你不应该松懈。”沈听眠好像老师似的,刻板地说,“以前你是哄我,但是最近我感觉你真的不好好学了。” 李牧泽依然没有当真,带着笑意吸溜两口面,跟他撒着娇:“好嘛,我以后好好学还不行嘛。” 他在打商量:“你好久没去我家写作业了,你今天来,我们好好学习。” 李牧泽笑着跟他说话,嘴角沾着酱汁,让人怎么也狠不下心来。 沈听眠咬着嘴巴,犹豫很久,才说:“好。” 他不是不喜欢和李牧泽呆在一起,是曾经他对自己做出保证,不再做出任何伤害他人的事情,在犯病期间一个人都不要搭理,不论发生什么。 只是李牧泽又骗了他。 他们不过学了十几分钟,李牧泽就来亲他,在他的小房间里格外放肆。沈听眠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总有些不适应,开始他以为只是亲一会儿,没想到李牧泽变本加厉,非要他坐在他腿上,还在他身上揉来揉去。后来,直接把他抱上了桌子,手伸到他温热的后背上摸索着,让沈听眠战栗不已。 “行了!” 沈听眠气喘吁吁地把他推开,脸红通通的,生着气:“你就不能好好学习,唔……” 李牧泽在他水光泛滥的唇上又吮又咬,眼睛亮亮的,软绵绵求他:“再一会儿,就一会儿,你最近都不让我碰……” “我怎么不让你碰了,”沈听眠衣服皱到不行,他胡乱推了李牧泽两下,感觉被黏人的大狗缠住了,“你老……!后面还坐着人呢!” “他们不会瞎说的,别害怕嘛。”李牧泽被沈听眠的手掌推着脸,脸蛋撅起来,嘴巴也嘟嘟着,含糊不清地挣扎着说,“再亲一口,就一口。” 沈听眠不愿意信他的鬼话了,李牧泽却直接在他手掌上亲了口,不知道哪里学的招数,抓着他的手指开始小口小口嘬着亲,最后含住他粉白的指尖。 沈听眠红着脸,愣愣看着他。 李牧泽把他的手放在自己炙热的胸口,在夏日的夜晚里叫他:“眠眠。” 沈听眠心软得一塌糊涂,他万分纠结着,用混乱的口吻说着:“再、再一会儿,必须去学习了。” 李牧泽像得逞的小怪兽,他笑得纯真,贴过来揉着沈听眠的肩膀,对他说:“那你亲我一下。” 沈听眠恍惚着,眼眶开始变得酸涩,他听话地上去亲了李牧泽的脸。 李牧泽扣着他的后脑,低低地、渴望地说:“不行,得亲嘴巴。” 沈听眠眼睛是红的,他屏着气去亲吻他在这个世界上最大的愿望,吻着李牧泽的嘴唇,这让他得到了洗礼。 这从来不是亲吻,是蜜蜂在心仪的花朵上采蜜。 沈听眠眼睛的余光扫到地面上他们交叠在一起的影子,他问自己,像不像永远。 他们本应该如此,不论以后如何回忆这段匆匆岁月,快乐都占据更多的位置。 “牧泽,你跟我说话不用总是这么小心。” 沈听眠靠在李牧泽身上,低低垂着眼睛说:“我是单亲家庭里长大的孩子,早就习惯了。” “我……没有呀,”李牧泽笨拙地否认着,“我从没有因为这个可怜你。” 沈听眠点点头,说:“我已经很少羡慕过别人什么了,如果有,那会是嫉妒,我不是那么温和的人。” “我就和我妈旅游过一次,在一个大船上,船上的人搞促销,交了钱就可以去一个围起来的地方里坐着看风景,还有红酒和点心。好像是几百块,我不记得了,我们没有交,就在人堆里站着,我感觉她的情绪很不好。” 说到这儿,他又露出厌烦的样子:“想到哪里就说到哪里了,你也不用安慰我。” 他把头往李牧泽怀里埋去,抱着他呼吸。 李牧泽斟酌很久,跟他说:“我们可以慢慢变好,长大以后,改变这些。” 沈听眠的声音很小,小到李牧泽并没有听清。 他说,“不要跟我说这种充满希望的话……” 他这样说了,却还是忍不住,忍不住在疲倦的轮回里有了一点点期盼。 可他早该知道的,这漫无边际的春风,从来不该出现在灼热的夏日里,太阳那么烫,把一切希望都烫成热浪,随处可见,又摸不到。 第二天下午,沈听眠在厕所的隔间里,听到李牧泽和刘老狗从外面传来的对话。 “都说你啥了?” 李牧泽满不在乎:“还能是啥,说要叫家长,我又不怕他。” “那随便,咱爸咱妈开明。”刘老狗试探地问,“那你下次还考砸怎么办?” “不知道,”李牧泽坦诚地说,“我现在是真没心思学习。” “你俩还没和好?” “早就和好了,但是……”李牧泽说,“他不高兴我就跟着操心,虽然也帮不上什么忙吧,我也不知道。” “你这样就有点儿,是吧。我记得你以前跟我说过你想上x大。” “嗯,再说吧,又不是明天高考。” 要拉着他一起坠下去。 坠下去,毁了他。 沈听眠的逻辑是混乱的,但他知道这一切都不健康极了。他不能永远活在挣扎里,生与死只在一念间,无论生的渴望多么强烈,只要痛苦来袭,他便还是想要死。 没有人像他这样活着,这已经不是要不要放弃李牧泽的问题了,他很清楚,他是不想拥有自己了。 在某个课间,沈听眠抬起头,看见赵琛。 赵琛拍了拍他的桌子,插着兜要往外走,别别扭扭说:“沈听眠,你过来。” 沈听眠跟他走到外面的过道,他们站在窗边聊天。 “你最近,最近是不是心情不好啊?” 沈听眠有些意外:“嗯?” “我就是,是吧,感觉你好像憋了事儿。”赵琛说了很多,“我知道你是那种,比较敏感但是很坚强的人。你表现得挺无所谓的,心里能装事儿,也不会挺去说自己想要啥……就是,哥们儿知道你难过,你要是有事儿,就跟我说说。” 沈听眠没有说话,他总是很温顺,只是这时眼睛里装了太多沉重的东西。 赵琛刚要说什么,下一秒,沈听眠笑了出来:“噗。” 他好笑地说:“能有什么事儿,被你说的,我好像家里出大事了一样。” “没有啊?”赵琛松了口气,“算了,没有就行。” 他拍了拍沈听眠的肩膀:“遇事多想想家人,阿姨把你拉扯这么大,她对你多好咱们都看在眼里,你小时候家里就几块钱也都紧着给你吃一口呢,你要对得起她。” 这是…… 是灼热又躁动的夏天。 沈听眠感到周围都是柔软黏腻的暖风。 他在某些时候感受不到任何东西在流失,在风里承载着自己全部的重量,摇摇摆摆地飘荡在空里。 晚自习忽然停电了。 那一瞬间,沈听眠脸上忽然被什么碰到了,很软。 是李牧泽的嘴唇。 周遭都是喧哗,同学们在叫,在讨论,而李牧泽在停电的时候偷偷亲了口他的小同桌。 “真奇怪。” 来电后,李牧泽说。 沈听眠问他:“什么奇怪?” 李牧泽捂着滚烫的脸,摇了摇头。 他和沈听眠都抱过了、亲过了,在相处的时候却还是会感到紧张,每一次再亲吻依然还是心动不已。 这样温顺而苍白的少年时光里,他唯一的烦恼就是沈听眠,这烦恼甜蜜又沉重,好像是他身上的一块肉,无法割舍。 他不知道该从何解释,他不仅仅是难过,他身上的难过是会要他命的。 沈听眠对李牧泽的回应是混乱的,更多时候,他只能给李牧泽一颗枯萎的心脏,给他黑暗、绝望、困惑和挣扎。 他的记忆越来越零散,大多时候都在被动接受着外来的刺激。 上一秒还在食堂门口,李牧泽从里面出来,很不开心地跟他说:“你去哪了,找你半天。” 他回答说:“被人挤出来了,喊你你没听见。” 李牧泽依然闷闷不乐,沈听眠说:“对不起。” “这个倒不用,”李牧泽擦了擦汗,“我就是,一扭头看见一堆人,就是没有你,觉得很烦。” 沈听眠在那时忽然认真了,他战栗地问他引申出来的问题:“你很不喜欢不告而别?” “没有人会喜欢的吧,”李牧泽笑了下,“这肯定啊,这个是……太难过了。” 他给他讲过去的故事:“我以前跟我一个发小关系很好,但是他搬家了,走的那天我才知道。他后来跟我说不想我不开心,就没告诉我。” 沈听眠怔怔地察觉到,在风还干净的时候,就应该让它从自己黏腻的指缝离去。 “你永远也不会原谅他了,是吗?” “也不是,就是……” 李牧泽告诉他:“这感觉太难过了,你每天都在想和那个人怎么过接下来的日子,想着什么时候去找他玩,明天玩什么,吃什么,规划着每一天走哪条路回家,你懂吧,就是满心期待着每一个和他度过的明天,但是他有自己的顾虑,有些话不舍得告诉你,最后选择用离开让你发现,原来你从来没有在他规划的未来里。” 沈听眠看着蓝天里走过来的云朵,依然问道:“所以你不会原谅他了,对吧?” 李牧泽在很久以后才回答道:“对。” 下一秒,夏天温和的风里,李牧泽拿冰可乐碰了碰他的脸:“想什么呢。” 语气好温柔。 沈听眠木讷道:“我不喜欢可乐。” “啊?”李牧泽收回手,有些愣,他飞快扭头看了眼人满为患的小卖部门口。 他抬起手腕看表,还有两分钟上课:“那你想喝什么?” 沈听眠觉得闷:“不用。” 他往教学楼的方向走,李牧泽在后面跟着他,似乎有些着急:“我真不知道你不喜欢。” 他软软地说:“我再去一趟嘛。” 沈听眠好像在喘:“那你去吧,我要走了。” 李牧泽当他在闹情绪,赶忙说:“诶,那,那我跟你一起上去?” 沈听眠没有再理他,兀自离开了,李牧泽在原地呆了会儿,就跟着他一起上来。 沈听眠并不看他,在路上跟他说:“我想过了,你还是别耗死在我身上。” 又来了,李牧泽无奈地想,叹了口气:“你能不能稍微和我讲讲道理。” “没道理可讲。”沈听眠喃喃说着,沉默了会儿,好像在酝酿着下一句令人费解的话。 看模样就知道,李牧泽轻声感叹着,在伤害中努力圆场:“诶,你说,我们像不像那个组合,‘没头脑和不高兴’?” 沈听眠停下来了,他在某刻忽然下定决心,对所有事情都有了结论,他不想再看见李牧泽任何讨好的样子,他知道自己快把李牧泽的骄傲磨没了。 他跟李牧泽说:“我不想再继续了。” 李牧泽笑意收住了,有些紧张起来:“啊?我、我刚刚给你开玩笑的。” 他吸了吸鼻子:“就开个小玩笑……” 沈听眠无视了他的卑微和委屈,就好像一个没有共情能力的人,在机械地讲话:“我以为同性恋没有那么恶心,我想错了。” 他说,“我现在看见你就想吐。” 李牧泽的脸逐渐像印刷纸一样苍白,他睫毛扑闪着,是真的伤心了。 “你一直这么想吗?”李牧泽的嘴巴一张一合,看上去很吃力,“那以前……” “那些都是假的,因为没事干,因为看你死缠烂打很可怜。” 说完这些,沈听眠想,他是真的死了,他死在伤害李牧泽的每一个日日夜夜。 这世界上果然做任何一件事都比爱他这种人要来的容易。 第23章 23 -5 这是……吵架了? 刘老狗正在和张甜打情骂俏,忽然看见沈听眠和李牧泽彼此不说话,脸色都很难看地一前一后走来,尤其是李牧泽,走路都横冲直撞的,惹得被经过的人都忍不住异样地看着他。 李牧泽坐下来用力推了一下桌子。 周遭再次安静了。 下节课是数学课,沈听眠一直在神游,直到老班点了他的名字。 “沈听眠,来说说,答案是多少。” 沈听眠依然在走神,李牧泽在气头上不想提醒他,又感觉很着急,阴沉着脸咬牙切齿。 孙星鹏用胳膊肘戳了沈听眠一下,他才缓慢站起来。 他完全没有听课,也不觉得恐惧,就这样沉默着。李牧泽忍不住看了他几眼,到底还是心软了,把答案写在草稿纸上,一直往他这里凑。 沈听眠觉得他的字挺好看的。 即使这么匆忙,写的字也好漂亮,他喜欢李牧泽身上每个特点,喜欢他做的所有事情。他想他会永远爱他。 沈听眠依旧默默无声。 班主任扫了他一眼,面无表情地说:“不会做就站着吧!” 李牧泽抬眼看了下沈听眠,然而沈听眠并没有看他。 他把笔扔到桌子上,很用力往后靠了下椅子。 张甜莫名其妙,也感到有些愤怒,低低“操”了声。 老班脸色很难看地问李牧泽:“怎么了,有意见?有意见站起来说。” 李牧泽利索地站了起来,老班又说:“你摆脸色给谁看呢?出去。” 班里同学大气不敢出,沈听眠这时候忽然看了李牧泽一眼,李牧泽下意识也看向他,就一眼,他立马头也不回走了,赌气似的,大步大步地离开。 明明是自己逼他走的,沈听眠还是觉得眼睛疼,李牧泽踩着他的眼眶离开了整个世界。 每个行星都有自己的轨道,他们不在一起了,李牧泽也是可以发亮的,甚至会更亮。 这么一想,沈听眠又觉得这都是值得的。 下了课,老班走出去,在走廊和李牧泽说了几句话,又把他叫去办公室了。 李牧泽在下节课上了十分钟左右才回来,全程不看沈听眠,脸色倒没有多大异常,就是淡淡的冷。 沈听眠始终无恙,他定力很好,能一直学习。同桌之间有了矛盾是很尴尬的,李牧泽这之中有任何事儿都不会打扰他,他过去喜欢自言自语,现在依然这样做,沈听眠也是可以听见的。 他听见李牧泽在右边翻着课本,碎碎念:“哪儿呢?” 这是在找某页。 又一会儿,李牧泽在做卷子,忽然拿笔杆敲了敲鼻子。 这是算出来了某个难题。 他心里把这些算作互动,那些曾经契合过的沉默,在何时回忆都足够让人快乐。 只是现在,难过实在是太大了。 沈听眠看着李牧泽的头发在自己桌子上的投影,他把手放在那里,这会是他们仅有的交流。 他再次感受到了发病前的预兆,这次却不那么不知所措了,他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再失去的了。 下课铃响了,他站起来,习惯性要去洗手间,李牧泽却好似没有感受到,牢牢抵着后面的桌子,不给他留一丝缝隙通过。 沈听眠眼睛已经全红了,他努力克制着,看着李牧泽拿着卷子往后仰头:“这个题怎么做的,教教我。” 张甜犹豫地看了眼沈听眠:“你要不先让人家过去。” “诶,有人要过去吗?”李牧泽在空中晃着卷子,幼稚且恶劣地喊了两声,接着跟张甜说,“来教个题,哥哥明天请你吃烤肠。” 刘老狗:……妈的你生气归生气别撩老子的妹子。 孟园园有些不高兴地说:“你让人家过去啊。” 沈听眠在这时候终于发声了,他好像嚼不清字:“李牧泽,让我过去。” 张甜以为他们要吵起来,并不敢说话,却没想到李牧泽忽然愣了下,抬起头看向沈听眠,她也跟着看过去—— 沈听眠脸上全是泪水。 孟园园小小叫了一声:“啊。” 李牧泽一下子就站起来了,他要说话,沈听眠越过他飞速离开。 他觉得很糟糕。 他不想李牧泽把这些理解为留恋,不想李牧泽觉得他是有难处的,他要李牧泽往前看,不能回头,不能因为难以割舍就停滞不前。 这次意志力太过强烈,他只是草率洗了把脸就从洗手间出来了,李牧泽果然在走廊里,正在往这边走。 李牧泽不是不知道自己方向可能失误了,他不能总是从沈听眠一个肢体动作就解读出浩瀚的宇宙来,但这时候他却又有很强烈的预感,沈听眠这种突兀断裂的拒绝有很多疑点。 他心情烦闷,走过来直言不讳:“你是不是每次去厕所都是哭去了?” “不是,”沈听眠很快回答他,并且告诉他,“这和我们的事情没有关系。” 同时,他拒绝了他的猜疑:“没有人会穷尽想象去喜欢谁,你现在状态很不对。” 李牧泽像是烟鬼吸不到烟,因为这句话满脸都是戾气,自暴自弃地说:“是,我就是状态不对。” 他就像沈听眠甩不掉的小尾巴,总在后面顽强不已地跟着他:“我们再好好谈谈。” 这不是请求,这是宣告。 沈听眠好像再对自己说:“没有什么可谈的了。” 李牧泽听到这句话,忽然大步上前把他摁到墙上,沈听眠刚要挣扎,就听到他恶狠狠地说:“嫌我恶心是吧,我就在这儿亲你你信不信?” 沈听眠愣了下,李牧泽把这个理解为害怕。 其实不是的。 他很难过,李牧泽要把他的吻来作要挟,那从来都是珍宝,他要在今晚的梦里对李牧泽说对不起。 “你不要闹了,”沈听眠的语气终于软了下来,他眼角垂着,“别在外面吵。” 走廊里的同学看到他们,以为他们要打架,两个男生走过来把李牧泽拉开,劝他:“有话好好说。” 刘老狗从后面拉住李牧泽,要把他拉走谈心,李牧泽却推开了他。 李牧泽并不想真的让沈听眠难堪,他也不会在这里亲他,他像个受伤的小狗,主人手里拿着刀,却只要再招招手,它还会摇着尾巴上前去舔他的手。 他给他的这些从来没给过任何谁。 那个晚上,沈听眠踩着路灯的光在往家走,李牧泽推着车子跟在他后面。他们一同走在昏暗的小巷子里,只有他们两个人。 他在这个漫长的过程中,给自己铺垫了很久,才回过头跟李牧泽说:“你再跟下去,我真的会烦你。” 李牧泽在不远的地方看着他,却认为他是遥远的,这个距离让他很不能接受,他把车子丢到一旁,有些崩溃地问:“我真的不明白,我不相信你说的那些,你能不能跟我说说——你到底怎么了!” “我说的很明白了,”沈听眠在拿所有的、全部的勇气,去伤害李牧泽,“你这么死缠烂打,一点意思都没有了。如果我喜欢你,是绝对不会这么伤害你的。” “可是,”李牧泽忽然哽住了,他憋回眼泪,吞吐着语言,“可是这太戛然而止了,你不这么觉得吗?” 沈听眠看着李牧泽一点点在他面前哭出来,以为已经完全没有痛觉的心脏又开始传来钝痛,而李牧泽本人并没有发觉,语无伦次在那里说着:“这个理由没办法说服我,我、我想不明白,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不要我了。” 他慌乱地跟他道歉,在自己身上找错误:“是不是因为我老是,老打扰你,我错了,我以后不会再在你学习的时候和你闹了,我改。你觉得我不上进,也是我不努力,我好好学习好不好?我考第一给你看,让你很骄傲,可以吗?” “不行,”沈听眠麻木地开口说,“我不喜欢,你怎么做我都不喜欢。” 他转身要走得很远,李牧泽依然在后面不依不饶跟着,紊乱地、仓促地说着讨好的话:“你在生我的气,是我哪里没有做好,你生气,所以不肯告诉我。” “眠眠,我脑子笨,你提醒我一下,就给一点点提示,行不行?” 他带着哭腔,问他:“行不行嘛。” 他再也不是平时那样酷酷的李牧泽了,就好像看不见沈听眠给他的伤害,一而再、再而三的把自己剖开,放低姿态挽留他。 沈听眠再次站定了,他跟李牧泽说:“我以前是觉得你学习好,所以忍着恶心陪你玩,但是现在你身上一点优点都没有,你不努力,浪费家里的条件,浪费自己的基础,我很不喜欢你这么挥霍自己。” “我改!”李牧泽当着他的面,给了自己一耳光,含着眼泪说,“我的错,我改!” 沈听眠怔了下,李牧泽这一巴掌力道很足,他半边脸很快微微红肿了起来,看见沈听眠有所缓和,便立马走上前要去拉他:“我答应你,下次会考好,以后都听你的,自习课绝对不说话,不搞小动作。” “可以吗?”他抽噎着问他,“我会争气,你别不要我,可以吗?” 沈听眠喘不过气,他的心脏早就已经死在夜里,他不能再消耗李牧泽了,让他等他,等他是没有意义的。 借太阳的光同样没有意义。 沈听眠扒开他的手指,跟他说:“别让我们连同学都没得做。” 李牧泽在沈听眠心里的地位和死亡相当,只是这次,死亡胜出了。 李牧泽绝望的样子让他很痛苦,四点了,沈听眠还没有睡着。 他去厨房,打开冰箱把芝麻饼拿了出来,已经有些烂掉了,解开袋子,味道又酸又臭,他不知怀着怎样的心情,咬了一口,味道发苦,还又冷又涩,他面无表情嚼了一会儿,干呕了出来。 他从厨房出来,正好看见郑文英轻声关上门。 他跟着走到窗户前,打开窗帘,看着郑文英推着三轮车走远,这么早,她是去进货了。 沈听眠看着她摇摇晃晃的背影,她费劲地蹬着那个破旧的三轮车,一下,又一下,身体好几次离开了座椅,单薄的身影看上去摇摇欲坠。 他不想怪她,他知道他不能怪她的,他是独生子女,她就他这么一个儿子,没有丈夫,凭着自己把他拉扯大。她又接受过多少教育呢,初中毕业就出来打工了,现在大学毕业的家长都不一定可以理解这个病,他自己还不是一样,兜兜转转做了那么多检查也没想到可能是抑郁症。 这个病的普及率又是多少呢?她拉着他一次又一次去医院缴费做检查,她不是没有相信过他的,只是他们都错了。抑郁症,如果不是特别强大的共情能力,或者亲身经历过这种病痛,根本不会有谁能做到感同身受。他又为什么要苛求亲人理解他。 她对抑郁症专业知识的匮乏并不能成为被苛责的理由。 精神折磨固然可怖,生活操劳未必相对轻松。 他活在母亲给他创造的时代里,还要去责备她、怨恨她。 她的确不该被这样对待,她生他、养他、供他读书、给他做饭,她足够努力了,足够对他好,她没有做错什么。而在不久后,她却要失去她唯一的儿子。 他抓着窗帘,泣不成声。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下辈子让我来做妈妈吧。 第24章 24 -4 李牧泽好像突然叛逆期到了似的。 他连续好几天在课堂上光明正大睡觉,作业不交,经常翘课,每天不是在教室里站着就是在外面走廊站着,被老班当着全班面破口大骂。 他一脸无所谓样儿,只有沈听眠知道,这是在给他叫嚣。 沈听眠很难给出反应,他在这时只注意得到自己。 沈听眠在夜晚只有握着刀才能入睡了,他从没有脱过衣服睡觉,永远蜷在床角,手里紧紧握着刀柄,在睡觉的过程中,他时常保持清醒,他已经忘记了正常入眠的状态,所以习惯了这样的状态。翻身时,冰凉的刀刃贴着他的肌肤,让他感觉很安全。 他在黑夜里会滚下床,并不着急起来,而是在地上如同挣扎的鱼一样蠕动着身体,用头撞击着地板,嘴里发出古怪的声音。 他不知道自己还在等什么,或许他可以再等些时间,等李牧泽彻底放弃他。 这剩下的人间岁月,全部都是从李牧泽那里要来的。 他过去将这些当做礼物送给他,现在却发现自己大错特错了。 夏日的白昼仍然璀璨,他的同学们永远都是明媚的少年人,他们也会有烦恼,只是那些不快乐比起他来说要普通一些,这份普通在如今并不能激起他的嫉妒和怨恨了。 他没有力气了。 课间的时候,后桌们在聊天。 “你们以后打算考哪里啊?” “谁知道,好远呢。” “也不远了吧。” “感觉985和211离我好远,但我还是想上。” “不远,到时候成绩一出哪个都能上,你想的太难了。” “那考哪个呀?” “x大,x大宿舍有空调。” “噗,x大食堂还好吃呢。” “还是xx大学,风景好看,到时候你想啊,搞对象都山清水秀的。” “哈哈哈,你想那么远!” 孟园园在这时候忽然叫沈听眠:“沈听眠,你想考哪儿?” 沈听眠微微侧着头看了他们一眼,稍微笑了下:“不知道,北大吧。” “哈哈哈,厉害了!” “牛逼!” 沈听眠转过头来,他看了眼窗外,满眼荒芜。 有光照进他的眼里,他的同龄人在身后讨论着他们的未来,他过去偶尔会被他们说动,而现在,他已经很平静地接受这些,并且不再为自己刻意融入而感到羞愧和自责,就像他曾经带着恨意去爱自己,只有真正经历了轮回,才能知道所有事都是徒劳。 他所有的情绪都消失了,就连那些尖叫的绝望也变得温顺乖巧,它们撕咬着他体内的肾脏和血肉,大快朵颐后互相拥抱着死在他体内,而他打算在不久后带着空壳去寻找凶手们,跪在地上求它们带自己同行。 李牧泽在白天不肯放过他,他总会在各种事情上为难他,利用同桌的身份给他制造一切可以制造的麻烦和尴尬:不给他传卷子、对他说的话充耳不闻、又在他睡觉的时候大吵大闹等等,他这样幼稚地发泄着自己的痛苦和不安,沈听眠却也没有痛觉。 当他要出去的时候,李牧泽好像怎么也听不见,硬是拦在那里,一脸恶劣地看着他。只是这种欺负是有尺寸的,如果沈听眠的表情会有一点点脆弱,李牧泽就会一声不吭让开。 他在这种时候把握的尺寸还是会让沈听眠很细微地被刺痛一下。 沈听眠和孙星鹏换了座位,坐到了最里面。 但李牧泽并不乐意,尽管那时装的好像没事人,眉宇间却全是阴鸷。 喜欢过你的人,恨起你来只会有成倍的力量,不是所有人都能抗住这样的反噬。 刘超在那时候能隐约感觉到两个人之间的惨烈情况,一方面,他站他兄弟,另一方面,他又觉得沈听眠的精神状态似乎出现了问题。 他对沈听眠没有感情,之所以会着重观察,纯属是因为李牧泽,所以要格外客观。 沈听眠这段时间也成为了老师们批评的重点对象,他自从换了位置,到了班里的最角落,就开始睡觉,一趴就是一天。 那天正赶上一个老师心情不好,她拿着书直接在沈听眠的桌前把他敲醒了,动静震耳欲聋。 这是很大的难堪,老师对着沈听眠吼:“滚!滚出去!” 那算不得什么,对沈听眠来说,他任何的感触在如今都显得苍白脆弱。过去会要他命的,现在不过尘埃。 “开心不?” 下了课,刘超就嬉皮笑脸问李牧泽,李牧泽微微皱着眉,烦躁道:“开什么心?” “他那么对你,现在倒霉了,你不开心啊?” 李牧泽不开心,他简明扼要:“滚。” “那你打算怎么着,”刘超说,“人家现在看上去真是不怎么在乎你。” 李牧泽沉默好久,跟他说:“没意思。” “什么没意思?” “勉勉强强的东西都挺没意思。” 刘超那时候就知道,李牧泽最终还是会放下的,他只是不甘心、不愿意,他还很小,别人不要他,他要再闹一闹。 他并不知道为什么,很同情沈听眠。沈听眠身上有种隐形的绝望,这不是谁都能理解的,他也不能,他只是隐隐猜到。 他无法对沈听眠说出:“加油,你可以的。” 或者是:“再坚持一下。” 这样的话,他怎样都说不出口,有些人的绝望大到让人觉得要求对方坚强不是善意,反而是一种苛求。 但他也做不到关心沈听眠,做不到真正理解的关心往往毫无用途,而被关心者还要因为那些丝毫无用的善意和示好感到亏欠,增加自我负担,这是十分不讲道理又客观的现实。因为绝大多数人的善意往往都要求反馈,如果他们得不到,便会反过来指责曾经伸向援手的人。 所以刘超最终什么都没有做,他只能看着他的同学慢慢腐烂。 沈听眠知道自己需要适应,他需要慢慢去重新压抑每次经过李牧泽时那种习惯性想要索求的肢体动作,他克制着不去看李牧泽,不去想象他对自己失望的样子。然而痛苦是递进的,这些天他渐渐感受不到李牧泽对自己的情绪了,当他们再次彼此经过时,李牧泽已经不再像过去那样给他难堪,也不再用余光去偷瞥他,他自如地做着自己的事情,和周围人说话,全神贯注。 形色各异的荒唐在他眼前化成具体的形状,它们在跳舞,在歌唱,好像李牧泽曾经跟他反复提起的游乐园。 只是他们再也不会去了。 沈听眠睡了好几天,在课堂上他其实并不能睡着,规矩惯了,他更多的是不安。只是偶尔他睡着了,梦到他和李牧泽在黑暗的森林里奔跑,李牧泽穿着亚麻色的衬衫,拉着他的手,奇异色彩的小鹿伴随在他们左右,萤火虫发着绿光,点缀在眼前的视线里。 他坐在李牧泽摩托车的后座上,抱着他的腰,眼前缭乱,无数的快乐惊艳了他的眼睛,然后淡出,渐行渐远。 他在那时闭上眼睛,看见李牧泽来到自己的墓前,放上一束漂亮的花。 李牧泽并没有哭,平静地跟他说:“你该告诉我的。” “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事情,”他没有表情,“你不能替我做决定。” “但是伤害是没办法弥补的,我本来想和你一起渡过所有的劫难。” 李牧泽宣判道:“我们不可能了,现在,我要去喜欢别的人了。” 他在梦里浑浑噩噩醒来,抱着李牧泽虚幻的影子抽噎着,李牧泽把手翻过来,摸着他的手,温柔地问他:“怎么了?” “我做噩梦了,”沈听眠畏惧地小声说,努力眨眨眼睛,依然看不清李牧泽,觉得他好像是这个世界里淡出来的人,“你在梦里告诉我,你要去喜欢别人了。” 他以为李牧泽会安慰他,但是他没有。 李牧泽把摩托车停在路边,走了下来,去拉他的手。 他们走在长街上,万物都明媚。 李牧泽把他送到了路口,跟他挥手告别。 他说:“我们分开吧,以后都不要再见了。” 这次他终于醒过来,已经放学了。他迷迷糊糊把桌子往前推开,教室已经空了大半,剩下的人也要离开,他走出门,在走廊尽头看见李牧泽。 那么冷漠,有棱角的,真实的李牧泽。 李牧泽在那里站着抽烟,他离近了,看见李牧泽似笑非笑的表情。 然后,李牧泽口里吐出的烟喷了他一脸。 他被呛到了,咳嗽了几声,皱着眉往厕所走。 李牧泽腿一抬,拦着他,又往他身上喷烟,甚至发出很恶劣的笑声。 “去尿尿啊,”他流氓似的,专挑难听的话,歪着头问他,“天天往厕所跑,你尿频啊?” 沈听眠不想看见李牧泽这样,幼稚的外表下是被他伤害的心。 只是他自顾无暇,已经不能再顾及他人,他感觉不到太伤心,甚至看到李牧泽能够留意他,对他恶言相向,会感到有些心酸的喜悦。 李牧泽还没有完全放下他,他依然是有破绽的。沈听眠在清醒的时候,会为此感到短暂的高兴。他细细算着,他们真的已经好久好久都没有说话了啊。 当他走出来的时候,李牧泽却不抽烟了。他安静站在那儿,站在暮夜里,好像回到了那天的黄昏。 那个让他多活了好久好久的,黄昏。 只是这次,他听见李牧泽跟他说:“行了。” “没有结果的事儿,就算了吧。” 李牧泽投过来的目光里,什么也不剩了。 他转身的动作在沈听眠的眼里变得极其缓慢,好像电影里的慢镜头。 从来都是这样的,沈听眠跟自己说,从来,从来都应该这样。 他在这一刻感觉空荡荡的,又好像钻透了时空,变回了五岁的、快乐的、健康的自己。他在完全不存在的时空里,蹦蹦跳跳找到李牧泽,背着小书包把他截在半路上,拦着他不许他走,然后去拉他柔软的小手。 他想象中的李牧泽在那时会比他高一点点,他幻想着自己踮起脚,去咬他红红的小耳朵,然后告诉他。 这次终于可以说啦。 “牧泽哥哥,我是真的好喜欢你,我以后再也不要和你分开了。” 第25章 25 -3 沈听眠这次的自杀计划定在了礼拜天。 他打算投河,从桥上跳下去,随便尸身漂泊去哪里都可以。 这已经是他第七次修改遗书的内容了,在这里面,他曾经想多写几句话给李牧泽,但又觉得他并不会需要。到了后来,他发现遗书里面没有什么需要写的了,只是薄薄一张纸,就是他至今为止的人生。 李牧泽学乖了。 他已经不再和沈听眠赌气,也不再为难他。 他开始上课认真听讲,在为没有沈听眠的未来着手努力,再也不会偷偷瞄他,不会再因为他表露任何情绪,这段不顾一切的感情好像被他彻底放下了。 刘超不时在后面感叹:“青春啊。” 孟园园莫名其妙:“什么鬼!” 这节课,赵老师打算找两个同学读课文,第一个叫了沈听眠,第二个犹豫着,叫了孟园园。 班里瞬间开始起哄。 李牧泽在起哄声中面无表情。 下了课,沈听眠出去了,孟园园抱着张甜和她说悄悄话,心情似乎很好。 李牧泽这时候从前面扔了几个本到她桌上。 孟园园莫名其妙:“干嘛啊?” “草稿本,不用了,”李牧泽生硬说着,“每次放后面你也看不见,这次直接给你。” “不是我看不见,是真的没有。”孟园园随手翻了几页,“又是只用了几页啊。” 李牧泽扭过头来:“骗你干什么,就几个破本儿我和你撒谎至于吗?” 他今天格外来劲儿,呛道:“我没用完的文具都捐过,我就是不喜欢用完,怎么了?” 孟园园愣了下,有些气恼:“我又没说你,你有毛病。” 刘超咳嗽着,推了他一下:“行了啊,行了。” 李牧泽没听见似的,把自己桌子上的橡皮放手心里摊到她面前:“这个形状的橡皮全班只有我在用,我每次最多用一个礼拜就扔后面箱子里,你告诉我你没看见过?” 孟园园也生气了:“我没看过就是没看过,犯得着因为这个故意给你找茬?” 张甜拉着她:“好了好了。” 刘超也在劝:“李牧泽,你少说两句吧。” 李牧泽偏不,对孟园园挑着眉毛,一脸挑衅。 一直沉默写作业的孙星鹏忽然默默推了下眼镜,扭头看了眼李牧泽手上的橡皮,开口说:“这个橡皮我还见有人用过。” 于是几个人都看向他:“谁?” 孙星鹏指了指沈听眠的位置:“他。” 李牧泽:“……” 孙星鹏说:“昨天他橡皮掉了,我捡了以后以为是李牧泽的,然后放李牧泽桌上了。” 他对李牧泽说:“你那会儿不在,沈听眠看见了,说那是他的。其实我感觉也不像你的,因为特别旧,没见你用过那么旧的橡皮。” 李牧泽懵了,有些傻里傻气地说:“我没见过他用这种橡皮啊。” “是啊,好像不是用的。”孙星鹏继续推眼镜,“他拿回来以后直接塞兜里了。” 众人:“……” 刘超打破了僵局,弱弱地说:“后面那箱子本来就是捐给有需要的山区小朋友嘛。” 他吞了口唾沫:“也就是说,咱班有同学有困难,也可以自己拿来用。” 孟园园:“……他家里这么困难吗?” 张甜含糊地说:“可能还真的有……因为,之前登记信息,我看见他是单亲家庭的。” 孙星鹏挥挥手:“少说点人隐私吧,散了散了。” 孟园园看见李牧泽把草稿本又拿回去了,不禁问:“诶,你不捐了?” 李牧泽没有心思回答她,他现在满脑子都是别的事情。 但是他僵直了大概半分钟,忽然拿起手里的本子往后面走去:“我自己放过去。” 今天出了个随堂小测的成绩,沈听眠路过黑板时看见了,背对着人流,缓缓地,露出了浅浅的笑意。 成绩单赫然在首的那一栏写着:李牧泽。 刘超远远看见了他,疯狂打李牧泽:“快点,人回来了!” 孙星鹏默默看了眼在沈听眠抽屉里疯狂翻东西的李牧泽:“那什么,我觉得你这样翻别人的东西吧……” 李牧泽继续刨。 孙星鹏:“就很不道德……” 李牧泽疯狂刨。 孙星鹏:“非常不道德……” 刘超开始踹他:“妈的,人就要过来了,你快点滚!” 李牧泽终于站起来了,他掏出来了什么东西,背过手去拿着,然后回了自己座位。 刘超瞥见他目光极其复杂,瞬间有种大事不妙的感觉。 沈听眠回座后并没有察觉异常,孙星鹏怀疑他在梦游,明明桌子乱了很多,却好像丝毫没有察觉似的。但沈听眠最近一直这样,迷迷糊糊的,不知道在干什么,孙星鹏叹了口气,决定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沈听眠那时并没有想到死亡会来的比他想象中还要快,生死或许真的只在一瞬间。 放学后他在街上游荡了很久,后来在公园的秋千上坐着,坐到晚上十一点多。 “回来了。” 郑文英的声音从黑暗里传来。 沈听眠后来也忘不掉,他是怎么跌跌撞撞走在街头的,两点二十二分,他站在街边的台阶上,大马路上一辆车都没有,他在寻找江,寻找桥。 这不是他第一次离家出走了,可能连离家出走也算不上,这只是一次赌气出行,他终于还是会败下阵来,狼狈地回家。 但可以有所不同,他步伐紊乱,他要找个地方跳下去。 隐隐约约,郑文英的手好像从后面大力拉扯过来,她死死扯着他的袖子,脸色通红,愤怒让她快要喘不过气:“你去哪儿?跟你说话你没听见?你还知道回家啊!” 那时他怎么说的呢? “这不是家,这就是个免费提供住宿的地方。” “啪!” 郑文英给了他一个耳光,脸上青筋都爆了起来:“我生你养你,拖着你给你这个家,早出晚归使出吃奶的力气供你读书,供你长大……” 她每次都会说这些话,每次都是,而沈听眠从来没有产生免疫力。 沈听眠记得自己在笑,他脸上火辣辣在发痛,却还可以**着脸上的肉发出笑意:“我同意了吗?你生我养我,我同意了吗?” 他第一次对母亲用如此尖锐的口吻说话: “那我也告诉你,我压根儿就不想出生,我现在最想做的事情就是死!” 他乱了,全乱了,脑子里都是轰隆隆的响声,白花花的脑浆里都是炮响,他感觉世界在旋转,他在眩晕里和母亲争执:“你养我好啊,言行举止稍有不满就呵斥,你爱我么?你真的觉得你爱我吗?除了供我读书,给我免费的饭吃,给我免费的地方住,你怎么爱我了?” 其实不是没有爱的,沈听眠在半夜里走着,浑浑噩噩在想,是那些爱不足以抵消他的怨恨。 他那无处可泄的怨恨,正在摧毁他的世界。 郑文英的眼睛好大好大,猩红欲裂,她张大嘴,大口大口在喘气,沈听眠有种要和她同归于尽的感觉,这竟让他淋漓痛快。 “你这是在跟你妈妈说话吗?啊?” 他们好像不再有血缘关系了,每个人都拿着刀子,举着枪。 “看看我养了个什么样的儿子啊?白眼狼!你看看你自私成什么样了?” “你太自私了,我把你养这么大,啊?这么大!”郑文英抓着他的衣襟,在他身上扯啊扯,身体好像摇摇欲坠在晃,“我多不容易!半夜就要去装货,没一天能睡好觉!我是为了谁,我都是为了谁啊?你从来没念过妈妈的好,你就知道说妈妈的不是!” “我没念过你的好?这么些年,我还不够懂事,还不够听话吗!” 沈听眠在吼,他对着母亲的耳朵,甚至想这么吼死她,“别把事情都推在我身上,我早就说了你可以去找别的男人!你想怎么过自己的生活都可以,不要每天都拿这个来压我!你这不是养儿子,是在给你不幸的生活养借口!” 但母亲并没有听进去,她忽然露出厌倦的表情,对他说: “你真是不够懂事,你真的不听话!你从小该吃的苦妈妈都给你吃了,你被保护的太好了,太脆弱太矫情了,一点苦都吃不得,没经历过什么大的打击,有点不高兴就埋怨我!你太不懂事了!” 沈听眠突兀地笑了一声:“你懂么,我到现在还活着,就是因为不想别人说你可怜,不想别人说你辛苦拉扯长大的孩子就这么没了,所有人都在背后议论你,说你有多么多么可怜……” “那你就去死啊!”郑文英高喊出来。 沈听眠撑不到周天了,他想。 既然妈妈都让他去死了,那他就去死好了。 他按照那条路在走,那时街上的人已经很少了,记忆里,他和李牧泽就是这样走了下去,走到他家窗户可以看到的那个桥上。 他孤零零站在冷风里,原来夏天也有如此寒冷的时候。 他下意识抬头看着李牧泽家所在的那栋楼,不知道是否出现了幻觉,那里好像亮着灯。 等那盏灯熄灭了,他就跳下去。 他这样想着,对着空中的虚无笑了一下。 李牧泽同样觉得自己出现了幻觉。 他今天上午刚刚放到后面回收箱的草稿本,下午就出现在沈听眠的桌子里,他现在就攥着这个本子冥思苦想,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为此他失眠了。 他站在窗前,回想起孙星鹏说的话,脑子里混乱得很。 然后他就看见桥上的沈听眠,对方不知道在干嘛,站在桥边不动了。他以为自己出现幻觉了,揉了好几遍眼睛,才确定那就是沈听眠。 他想也没想就出了门,一路疯跑下了楼。 沈听眠看见灯关上了。 他忽然想起来李牧泽在漫天绿叶里淡去的背影,觉得爱就像他夏日里沉甸甸的影子一样绵长。 这就是故事的结尾了吧。 他把头慢慢低下来,凝望着水面,那距离他很远,又似乎很近。 “沈听眠!” 他浑身一激灵,抓着桥上的石柱,猝然扭过头,竟看见李牧泽朝他大步走来。 这样寂静的夜里,凌晨时刻,他觉得自己大概已经到了天堂。 “你……” “你在这儿做什么?”李牧泽面色冷硬,对他大声吼着,好像在质问他。 沈听眠好半天才回过神来,怔怔张着嘴巴,仍旧说不出话。 “算了!”李牧泽暴躁地说,“你也说不出什么好话,那我来问你——” 他举起来手里的本子:“这是什么?” 沈听眠眼睛慢慢聚焦,愣愣地答:“你的草稿本。” 李牧泽也跟着愣了下,生生气笑了:“是啊。” “我上午把它捐了,”他怒气冲冲地问,“为什么会出现在你的桌子里?” 沈听眠一脸荒谬:“你翻我东西?” “翻了,怎么了?”李牧泽竟然毫无羞愧感,直直地问他,“你拿我的本子干什么?” 沈听眠被问得哑口无言,他怎么也想不到事情会变成这样,凌晨的这个时间,本该死去的他和李牧泽在荒唐的人间里进行着匪夷所思的对话,他对此只能僵硬地否认:“我没有。” “那这是什么?”李牧泽气笑了,“还有,你那里为什么有我的橡皮?” “什么橡皮,我不知道!”沈听眠觉得自己大概在做梦,语无伦次地胡乱推脱着,转过身就要走,李牧泽把他拽住了,强硬地去掏他的兜,果然掏出来一块橡皮,这下李牧泽都愣了。 “你怎么回事?”他怪叫出声,声音都在发抖,“沈听眠,还说不是你拿的?” 沈听眠自暴自弃地闭上眼睛,不去回答他的问题,想要挣开他,却又没有李牧泽力气大,到了后面动作都变得疯癫,只想快速远离李牧泽。 这时路上的车和人都已经很少了,梦也不比此时真实多少。 李牧泽强制性把他拉走,拉到完全没有人的地方,沈听眠并没有什么力气挣扎,他脑子越来越不清醒,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做什么,他分不清楚李牧泽到底是快乐还是劫难。 但他心脏突然猛烈**了一下,这让他很害怕,他下意识大力挣扎起来,李牧泽刚刚稍微放松了警惕,一不留神竟被他挣脱开了。 “我再问一遍,”李牧泽迅速反应过来,猛然拦住了他的去处,眼神刺入他的灵魂里,“我的东西是不是你拿的?” 他已经不需要沈听眠的回答了,因为沈听眠的骨头都软了下来,他看上去很虚弱,缓缓后退了两步,荒凉木讷地看着李牧泽。 “这块橡皮,我很久之前就捐了。” 李牧泽怔怔说着,好像连自己都不相信:“比那时候还要久,我说的是,那一天!……比那天早很多了,你为什么那个时候就拿了这块橡皮?” “我看它好看,”沈听眠虚弱地说,“你家里有钱,东西都好用,所以我拿了。” “不是这样,”李牧泽坚决否认道,沈听眠的语气太弱,这根本就是骗人的,“你别想再骗我,你嘴里没有一句实话!” 李牧泽今天是无论如何都不会放他走了,他是真的想不明白,捏着沈听眠的肩膀,用力地说:“你喜欢我,在那之前你就喜欢我!” 沈听眠仓皇地眨着眼睛,小口小口喘息着。 李牧泽失望地问他:“为什么?我不明白,既然喜欢我,为什么还要推开我?” 沈听眠依然不说话,李牧泽闭上了眼睛,再睁开时,眼里都是血丝,他把沈听眠往自己怀里带了下,贴着他的额头,克制着自己,沙哑地叫他:“眠眠。” 沈听眠怔怔地掉了颗眼泪,他知道李牧泽喜欢他,却不知道李牧泽竟然这样喜欢他。 他吸了下鼻子,听到李牧泽问他:“眠眠,你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 沈听眠躲了下,往李牧泽怀里缩了缩,尽管已经很克制,身体还是剧烈发着抖,他开始哭,李牧泽急了,揉着他的脸,呼吸紊乱:“怎么了?你跟我说,发生什么了?你告诉我,我们一起想办法,嗯?” 他捧起沈听眠的脸,沈听眠的牙齿都在打颤,他的眼睛已经哭到睁不太开,睫毛都粘在一起,李牧泽心急如焚,又是心疼又是愤怒:“谁欺负你了?谁说你了?” “没有,”沈听眠好半天才挤出两个字,他摸上李牧泽的双手,呜咽着说,“我害怕。” “怕什么!”李牧泽咬着牙问。 沈听眠的视线模糊,他努力勾勒出李牧泽的轮廓,小声地撒着谎:“喜欢男生,我害怕。” 听到这里,李牧泽才终于缓缓松懈下来。 他摸了摸沈听眠的脸,把他抱入怀里,长舒一口气:“宝贝。” 沈听眠又开始小幅度颤抖起来,李牧泽拍着他的背,柔声说:“别怕。” “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李牧泽用外套将他完全裹在怀里,他们在轻飘飘的快乐里相拥,“你很安全,好吗?我们一起分担这些,你不会再受伤了,这样可以吗?” 沈听眠贪婪地嗅着李牧泽身上安全的气息,他努力从他怀里汲取着温暖,忽然觉得人们不应该以温度划分四季,这个标准在李牧泽的怀里失去了意义。 他不能死。 他迫使自己这样想:我死了他怎么办,他为我做了这么多。 李牧泽没有问他这么晚为什么还在外面,他把外套披在沈听眠身上,拉着他朝家里走去,李牧泽家里的人都已经睡了,他没有开灯,摸索着和沈听眠一同进入自己的房间。 他把手机给他:“跟你妈妈说一声吧。” 沈听眠并不想打电话,只是编辑了一条短信发过去,他蜷缩在李牧泽的床上,感觉这里非常干燥和温暖。 李牧泽和他一起躺下来,借着月光看着他的背影。 此时爱他的少年不会调情,不会说情话,只会在他身后弱弱地坦诚道: “眠眠,我想抱抱。” 沈听眠转过身,往他怀里钻去。 李牧泽嗅着他身上的味道,在这几天头次感到如此安心。 “你这次不能再走了。”他慢慢地,用柔软的,伤心的语气说,“下一次,我不确定自己还能不能追上你。” “好。” 李牧泽搂着他,不断亲吻他的发顶,呢喃着: “爱你,眠眠,好爱你。” 沈听眠慢慢放松下来,又觉得自己或许并不需要这些爱。 他在某个瞬间想明白了自己需要什么,他需要告诉李牧泽真相,这从来不是索要,也无关乎爱情,他应该这样做,像李牧泽会理解那样充满勇气,像李牧泽永远不会理解那样不抱有期待。 在很久很久以前,他就是明白的,不是吗? 他能够喜欢李牧泽一场,就已经是很美好很快乐的回忆了,李牧泽曾经带给他的那些快乐,已经远胜过于李牧泽可能不会理解他所感到的难过了。 这条路总是要走完的,即使李牧泽不会陪着他。 第26章 26 -2 沈听眠曾经以为自己不会再做梦了。 如果一个人每天最多可以睡一两个小时,那么浅,是梦不到什么的。 但自从他和李牧泽和好后,他最近总是做梦,每个梦里都有李牧泽。 在梦里他们没有对白,而李牧泽的每个动作都在说爱他。无论他在梦里如何游荡,他总是赖着他,抱着他,去亲吻他。他的体温像高烧的人,脸上的红晕浸透了沈听眠所有的难过。 他似乎不会再做悲伤的梦了,李牧泽偶尔会很聒噪,他在他耳边说着进进出出的情话,就好像很舍不得他。 他梦见他们在玩捉迷藏,在老掉的小巷里,会有鬼来抓他们。李牧泽把他藏到某个角落里,跟他低声说:“眠眠,不怕。” 沈听眠点点头,李牧泽继续说:“天黑了我就来找你。” 沈听眠好像刚学会说话的小鹦鹉,他乖巧地重复:“我知道天黑了你就会来找我的,我不害怕。” 他在那个荒芜的梦境里等待,燃烧自己的生命取暖。 他想跟李牧泽说,他有些累了,可能等不到他回来了,但是没有关系。 “我会变成星星,你以后可以到天空里去找我。” 而某一晚,他又梦到他在哀求。 他和李牧泽在闹,他们闹着玩,互相挠痒痒,沈听眠的眼睛都湿了,他停下来,指着自己的眼睛说:“你看,我是会莫名其妙掉眼泪的哦。” 李牧泽没有反应,静静盯着他。 然后,他不知道怎么回事,抹着抹着眼睛,就开始崩溃。 他求李牧泽:“牧泽,你陪我去医院,陪我去看看医生好不好,我一个人不敢去。” 李牧泽在梦里没有温度,他问他:“你怎么了?” 他去摸寻李牧泽的手,吃力、羞愧地说:“我有抑郁症。” 他很慌张地解释:“你可以把它理解成比较难好的感冒,这是个很普通的病,很多人都有。” 李牧泽垂下眼睛来,黑洞洞的,映出沈听眠惶恐的模样。 “是心理疾病吗?” 沈听眠张开嘴,发不出声音。 “有这种心理疾病为什么要拿出来说?想让我对你好点吗?还是想我安慰你?” “没有,”沈听眠摇着头,乞求他,“不是的,我真的没有想让你怎么样,你不用安慰我,你对我已经很好了,我就是想你陪我去看看病。” “你真的病了吗?” 李牧泽蹲下来,和他平视,他没有表情,不笑,用平静的语气在问沈听眠。 沈听眠木然地看着他,点点头,又摇摇头。 他崩溃了,掉着眼泪求他:“对不起,当我没有说过,我是骗你的,你忘掉这些。” 他想抱抱李牧泽,或者让李牧泽抱抱他,而李牧泽拒绝了,他牵制着他颤抖的双臂,镇定地教育着他:“你总是在笑,你最近还胖了,是不是?这说明你很健康,你只是想要我爱你。” 沈听眠乖巧地点头,泪水糊了他一脸,他泣不成声,睫毛狼狈扑闪着,努力睁开眼睛看清楚李牧泽的样子。 “你老是瞎想,这样没有一点用,而且很矫情。” 沈听眠依然点头,点着点着头,他又矛盾的摇头。 他握着李牧泽冰凉的小手指,悉数自己在他身上所有残破的期待。 即使在梦里,他也问不出口。 谁都可以这样想,任何人,随便谁。你不行,你不行。只有你不行。你得理解我,你要明白我。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求求你。别离开我,抱抱我,我有的都给你。 他的确在挣扎,在游离,有时候他又会很懂事,明白所有人的难处,知道没有经历过的人无法和他感同身受,你不能指望每个爱你的人都能理解什么叫做抑郁症。 所以他会想,这样也好。 还是算了。 抱我一下,就快点跑吧。别再回头,梦里也不许来。 只是有时挣扎的水花会很大。 他会幻想着李牧泽打断他的话,当他对李牧泽说:“我其实有抑郁症,但你不用为我做什么,我没想要你做什么,我就是告诉你,我希望你知道,你知道我有抑郁症这件事会帮助我走出来。” 李牧泽会用亲吻打断他。 他会捧着他的脸,急促又青涩地啄着他的唇,对他说:“我知道,我爱你。” “我陪你,”他重复着,不断用手掌摩挲着他脸上的泪痕,“随时,眠眠,随时。你需要我,我就会陪着你。” 他的确对很多人、很多爱都不再抱有幻想了。 只是对方是李牧泽,他就在想,在不知名的情绪里侥幸地想,可能还有救。 你是不知道的,为你我勇敢过多少次。 他又开始回想起自己以前单纯的喜欢李牧泽的岁月。 他那段时间成绩下滑太厉害了,而李牧泽学习则很好。他每次去看成绩单的排名,在看见李牧泽名字的时候,却并不吃味。 他开始留意这个男生,发现他聪明、性格好、乐于助人,只要注意了,那么这个人身上全部都是优点,他下意识开始注意他,越来越注意他,然后不知不觉喜欢上了他。 他从未奢求这段喜欢会有结果。 沈听眠感觉自己卑微的、丑陋的爱恋是有欲望的,他想要一切和李牧泽有关的东西,看到他们的作业本上下挨在一起都会心悸不已。 那是很偶然的一次,他发现后面的回收箱里有李牧泽捐的文具。 他全都拿了,在放学后,悄默默拿走。 他羞于自己的病态,除此之外,他只敢远远地看着李牧泽,不动声色地喜欢他。 那时他真的没有想到,上帝会以这样的方式眷顾他,在他最不堪的时候,让李牧泽也留意到他,喜欢上他。 这真是世界上最心酸的两情相悦。 那之后。 李牧泽和孙星鹏换了位置,再次和他坐了同桌,他们在安全的角落,每天说着快乐黏稠的悄悄话。 某天老师提了一嘴今天会有流星,于是到了晚上,班里的同学都很兴奋。 “在家里刮台风懒得抬眼看,在教室外面下场雨都嗷嗷叫。” 李牧泽翘着腿,抄着裤兜,哼哼着鄙夷道。 第二节 晚自习,忽然有人叫出来:“流星!” 沈听眠回过头,正和李牧泽的眼睛撞上。 李牧泽眼睛微微睁大些,然后对着他挑了下眉毛,看看窗外,又看看他。 李牧泽的身体往他这边倾了些。 沈听眠只是说不出话来,长久愣着神,他最近的思考力和行动力越来越迟缓。 李牧泽还是没绷住,笑了下,问他:“怎么了。” 沈听眠的背后就是窗边,他在李牧泽给他圈住的一个小空间里,忽然觉得有点安全。 他张开嘴,缓慢吐出一些字来,突然所有同学都叫起来,李牧泽温热的手按在他的肩膀上,兴奋道:“看,看啊!” 沈听眠扭过头,流星划过。 “许愿,”李牧泽从后面贴过来,几乎整个人都压在他后背上,在发烫,“快许愿。” 沈听眠在李牧泽的气息里吞吐道:“我没有愿望。” 李牧泽很急,在催促他,声音混合着笑:“那就祝自己长命百岁,闭上眼睛,说呀!” 沈听眠看着窗户上,所有同学快乐的、鲜活的,晃动的影子,而他是最平静的那个,只是离得这么近,他看不清自己的五官,黑乎乎的,好像游荡的魂魄。 流星转瞬而逝,几次划过,便再无踪影。 他目无焦点,慢慢转过身来,在嘈杂声中摸索着笔,忽然想到什么,看了眼旁边的李牧泽,李牧泽也在看他。 李牧泽摸着下巴,笑出一口整齐的牙口:“同桌,许上没有?” “嗯,”沈听眠也对他笑,“长命百岁。” “好样的。”李牧泽竖了个大拇指,扯了下宽松的裤腿,揉着鼻子说,“没事,肯定灵,我也给你许了一个。” “你许什么了?” “许你福大命大。”李牧泽咬着笔尾,“双重保险,它敢不灵?” “为什么不给自己许?” “傻瓜。” 沈听眠喜欢李牧泽笑起来的酒窝,他看见碎落的星辰,它们喝醉了酒,醉醺醺抱在一起。 微笑是最轻的痛觉,他似真似假地去问李牧泽:“要是我不行,得你来,但是会很麻烦,你会帮我吗?” 李牧泽正在和孙星鹏说话,这时候才凑过来:“啊?再说一遍。” “嗯,”沈听眠对他说,“我喜欢你。” 李牧泽愣了下,随而很开心在笑,他红着脸说:“不要让我在这里亲你。” 沈听眠说:“你在哪里亲我,我都会高兴。” 他不紧张,沈听眠不认为他在紧张,爱意不是解药,却可以喂饱他的灵魂。他知道自己没有想象的那么渴望被理解,即使那个人是李牧泽。 沈听眠像过去无数次那样,听着叮当作响的风声,坐在李牧泽的后车座上,扶着他的腰,看回家路上的月亮,摇晃的树木。 他伸手去摸月亮,阴晴圆缺都是平常,永远会有人仰慕它。 李牧泽在跟他说明天吃的东西,他抱怨:“你又开始不吃东西了,你不乖哦。” 沈听眠听着他骑车子发出来吱呀吱呀的声音,在这时松懈了:“我以后什么都听你的。” “以后你说什么都听你的。”他渐渐脆弱起来,贴上了李牧泽的后背,“我明天想喝可乐,但我喝了一半就不想接着喝了。” “那给我,我喝。”李牧泽在笑,他迎着风,“你吃不完的饭我也可以给你吃。” 他们要一起生长,长大,直到身上长出羽毛。 沈听眠想,李牧泽是,是时间这个毛毯里最温柔的细刺,隐藏在褶皱里,而他现在要用他取暖,他允许自己被他所伤害,再被温暖。 他在那个夜晚,听他最偏爱的人说着日常,李牧泽似乎很羡慕那个人:“我朋友去了游乐场,二黑你知道吗,我跟你提过,他回来一直跟我嘚瑟,说里面五光十色的,眼都晕了。” 沈听眠拉了他衣服一下,李牧泽的身上很热,他在前面问:“嗯?” “我有抑郁症。” “什么?” 沈听眠在凉风里,饮着自己滚烫的血:“我有抑郁症。” “噢——”李牧泽拉长了语调,忽然很激动地扭过头跟他说,“我就说吧,我以前就怀疑你是不是这个,因为你老是不开心。” “这个,”他带着残忍的天真,懵懵懂懂地试探着说,“这个……你是不是多和人接触接触,心情好一点就没事了?诶,你以后不开心的时候多和我聊聊天,就不抑郁了!对吧!” 宇宙银河随着李牧泽的声音一并落了下去,吞噬了沈听眠心底那片单薄的偶有升起的太阳,它们重叠在一起,让勇敢飞起来的沈听眠没有地方降落。 他不觉得这有什么,尽管他很想为李牧泽再哭一次,但却没有想象中那样感性,他知道李牧泽依然是他世界里的王,是他拥抱过最崇高的梦想,如果非要去一个地方流浪,沈听眠还是会选择去李牧泽的心里。 “嗯。” 过了很久,沈听眠轻轻地应,他看着他们月光下交叠的影子在寂静的大地上斑斑驳驳,把头抵在李牧泽的背上,闭上了眼睛。 他安静地躺在温热的眼床上,对李牧泽说: “牧泽,我们回家吧。” 第27章 27 -1 沈听眠已经停药很久了,心悸伴随着头晕,胸闷更是常有的事。以前被他控制的很好的手抖,现在又复发了,李牧泽或许感受到了异样,最近总是看他。 他并不觉得这有什么,毕竟吃了药也不会好过到哪里去,浑浑噩噩的,不甚清醒,那从来不是正常人该有的日子,其实已经无所谓了,怎么样都无所谓了。 他已经分不清梦境和现实,不知道自己到底有没有跟李牧泽说过什么。今天他在休息的时间站在讲台上,手里握着美术刀,满脑子都是疯狂的想法,然后他好像看到有同学在惊恐地看着他,这到底是是梦还是现实,他并不知道。 因为下一秒,沈听眠就在木然的在厕所隔间里发呆,外面是几个男生的嬉笑声,很大,轰隆隆,碾压他的耳道。 他好像沉在一滩冰冷的死水里,抓不住任何东西,也失去了浮上去的渴求,他在下沉,下沉,而他在失氧中寻觅到了安逸感,他无力抗拒,就此沉没。 他早就习惯了这样的状态,正常人的世界已经距离他太远太远,他有时候甚至怀疑,如果抑郁症真的痊愈了,那他还会是他吗? 沈听眠忘记以前在哪本书上看到过一句眨眼的句子: “最伟大的爱情故事,都以死亡收尾。” 李妈妈最近发现了李牧泽经常看手机,好像在研究什么,便跟他说:“不要老看,对眼睛不好。” 李牧泽答应着,照看不误,还拿笔在记。 李妈妈好奇,走过去一看,怀疑地眨了眨眼睛,禁不住看向李牧泽,目光讶异。 晚上,她和李爸爸说:“你是不是跟泽泽说什么了?” 李爸爸疑惑地问:“我说什么?” “你告诉他我以前有抑郁症的事了?” “啊,”李爸爸摇摇头,“你说过不许跟他说,我可不敢忤逆。” 李妈妈不信:“那他最近为什么搜抑郁症?还做了很多笔记,你别跟我说这是老师要求的。” “这你得问他呀!”李爸爸叫道,又停下来想了想,“他是不是自己知道了什么。” “我药都收的好好的,他可不会翻我东西。” “那你得自己去问问他,”李爸爸琢磨着说,“别是他自己……” “去,净瞎说。”李妈妈拍了他两下,“泽泽有抑郁症我会看不出来?他健康着呢。谁得了抑郁症都能第一时间意识到自己生病?谁不走个弯路哪。” “你不是说前段时间他看上去很不开心吗?” “抑郁情绪和抑郁症是两码事,他那是搞对象搞的。” “那可能他自己意识到了,孩子关心你不是好事儿吗。”李爸爸想起来什么,过去抱了抱她,“我最近也没问你,你……” “行啦,我很好。” “虽然这个病不管它也有可能自愈,但是咱们也得防着点,毕竟复发率也不低。” “我不怕复发,”李妈妈声音很细很软,“不说别人,我敢说绝大多数患者自己都不了解这个病,所以才会越来越糟糕。不过也不用害怕,当你完全好了,就不会觉得这段经历有什么。” “行,”李爸爸笑眯眯地说,“你没事儿就好。” “至于儿子,有时间可以问问他。” 李妈妈想了想,说:“我再观察观察吧。” 沈听眠已经不清楚今天是星期几了。 他的意识越来越混沌,甚至分不清白昼和黑夜,昨天做了什么,说了什么,更是乱成一团搅拌在他的脑袋里,他对此毫无印象。 课间他大多时候趴在桌子上,身上盖着李牧泽的校服,谁也不知道他到底睡着没有。 而后桌们总是很热闹。 孟园园叫道:“啊!我烦死了,好讨厌。” 刘老狗在啃苹果,含糊不清问她:“怎么着。” 她抱怨地说:“上个课间快上课了我还在排队接水,就快轮到我了,安萱在后面跟我说让我让让她,声音特别虚弱,就她平时说话那个腔调。” 张甜乐了,搭腔道:“她就那样,老让别人让着她。” 李牧泽在这时候过来了,把热水放到沈听眠桌子上,好奇地问:“说谁呢。” “安萱。”孟园园小声说,“你知道吧。” “知道呀,”李牧泽莫名其妙,“咱班同学能不知道吗?” “她这个人真是,我受不了了。”孟园园翻了个白眼,“搞值日也不动手。” “毛病确实挺多,”张甜点评了几句,“不过她上次说了,说她有抑郁症。” “啊?啥时候说的。” “她空间说的啊,发了个动态,你们没看吗?”张甜回忆着,“好像就是什么,晒了个图片,好像自己自残的,手腕上都是血,但是p成黑白的,看不太清,下面有人问她怎么了,她说自己有抑郁症。” “噫——好恶心,多大了还非主流?” “我去,现在抑郁症变成护身符了吗?整天搬出自己抑郁症抑郁症的,要是真的抑郁症就好好去治疗,别整天在到处跟人说抑郁,难不成抑郁还有钱分吗?” “她这个我理解无能,真正得抑郁症的谁会告诉别人?他们很坚强,她这样是在抹黑抑郁症,她只是想让别人让着她。” “我也很烦,现在人一难过就说自己是抑郁症。” “不是,主要是,她说的这些和得抑郁症有关系吗?那个图很有可能就是盗图或者自己p的,没准手腕上的伤是蜡笔画的。” “对啊,有病就去治病,在这儿逼逼啥,有人想知道吗,戏精!” “不光她,我以前初中也有个类似的,这概率真高啊,中国是人均抑郁吗?” “反正……我感觉抑郁症很严重的,得这个病的人都默默忍着,这种招摇着想让全世界都知道的,就别侮辱那些真得抑郁症的人了。” “小声儿点!”李牧泽突然从前面扭过头来,暴躁地喊道,他指了下沈听眠,“睡觉呢。” 孟园园看了眼沈听眠塌下去的背影,小声说:“噢,sorry。” 沈听眠这时候却坐起来了,他脸色很不好看,扭过头跟他们说:“万一她真的有呢?不信就不信,不理就是了,说这些干嘛?” 后面仨人一愣,李牧泽赶紧拍了拍他:“好了好了,没事儿,你接着睡。” 沈听眠没有理他,静静坐了会儿,面色凝重,片刻后他站起来朝外走了。 李牧泽也跟了过去。 张甜:“……他怎么回事儿?起床气?” 孟园园:“咱们刚刚声音确实太大了……” 刘老狗却没吭声,他怔怔回想着,忽然想到了一种可能。 沈听眠很喜欢去窗边站着,他现在又去了那儿,看着窗外的风景。 李牧泽走到他身边,跟他说:“别放在心上,你和她不一样,她就是想让大家关心她。” 沈听眠沉默了会儿,忽然问:“你看过《关于杀婴犯玛丽法拉尔》吗?” 李牧泽不明所以:“什么东西?” 沈听眠盯着他看了会儿,突然笑了一下。 “没什么。”他平静地说,“无所谓了。” “你……别不高兴嘛,”李牧泽笨拙地安慰他,“我最近也查了很多,好像得这个病的人都是很善良的。” “不要用这个词定义我。” 沈听眠露出嫌恶的表情,就是被定义太多,所以抑郁症患者才会畏畏缩缩,生怕脱离了大众规定的界限,被扣上装病的帽子。 实际上,不管有没有被人意识到自己在生病,都没有任何帮助。沈听眠是真的无所谓了,他现在对什么,都无所谓了。 李牧泽小声地说:“好吧,但你真的很善良,我知道的。” 上课铃很快就响了,李牧泽要往回走,沈听眠却没有动。 李牧泽拽了他袖子两下,这次沈听眠好似反应迟钝,于是李牧泽的目光顺着滑到他手腕上。 沈听眠这时才回过味来,李牧泽却不放开他,强制性把他的袖口往上拉了拉。 沈听眠不想再躲了,他很累了。 于是李牧泽就看见,看见沈听眠白皙的手腕上遍布密密麻麻的伤口,有几道还未结痂,好似是新伤,甚至可以窥见残破的血管,不知道是不是他刚刚用力了,又渗出了些新鲜的血液,和上面干涸的黑血交叠在一起,隐隐露出白色的,拧巴的肉条。 陈老师拿着课本急匆匆赶来,看了他俩一眼:“诶,还不进去呀,快点上课了。” 沈听眠把手缩回去,推了李牧泽一把:“走了。” 李牧泽好像受到了很大的震撼,他无意识在后退,瞪大着眼睛。 陈老师疑惑地看去:“李牧泽?” 她跳了一大跳:“哎呀!这孩子怎么哭了?” 沈听眠拼命推他,跟陈老师说:“没事,老师,他有点想家。” 陈老师还要说什么,沈听眠推着李牧泽就往班里走。 李牧泽哭了一节课。 他哭起来像个小孩子,动静很大,刚开始陈老师还在开他玩笑:“我最近讲课这么感人了吗,已经有同学听哭了。” 后面陈老师则十分紧张,让班里同学读课文的时候下来跟李牧泽说:“你怎么样,是不是不舒服,你要不要回家去呀?” 李牧泽哭得喘不上气,他摇着头,胡乱抹着脸。 老师走后,沈听眠疲倦地跟李牧泽说:“你不要这样,行不行。” “对不起,”李牧泽跟他重复,一遍又一遍,“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放学后,他们没有立刻就走。 李牧泽跟他保证:“我就看看,我不说话。” 沈听眠说:“你不许哭。” “嗯,不哭,”李牧泽双手作揖,“看看,就看一下。” 李牧泽把他的袖子翻上去,看着他露出来的伤疤,他还是骗了沈听眠,因为眼泪控制不住,他已经很久没有这么狼狈地哭过,这样歇斯底里,这样心疼。 “你能不能不要这样,”李牧泽哭着哀求他,吸着鼻子恳求,“你这么做的时候,那个时候,你能不能稍微想想我。” 沈听眠觉得他很可爱,发出轻轻的笑声。 “你想我,想我会因为你哭,会难过,”李牧泽把他伤痕累累的手臂抬起来,贴在自己温热的泪上,“你就对自己稍微温柔一点,行不行。” 沈听眠点点头:“好,我会的。” “你还会伤害自己吗?” “不会。” “真的吗?”李牧泽怔怔问他,“你保证,真的。” “真的,”沈听眠静静看着他,用目光描绘着那张脸,那个他时常在梦里摸到的轮廓,“我答应你,不会再伤害自己。” 他们一起走回家,在那条没有什么人的小巷子里手拉着手,李牧泽没有放弃,仍然在和沈听眠沟通,而沈听眠没有什么知觉地去看天上一开一合的星星。 “为什么会伤害自己?” “我就偶尔这样,感觉酷。” “不酷啊,眠眠,不酷。你有去看医生吗?” “有。” “吃药呢?” “有。” “你妈妈知道这件事吗?” “知道。” “她有照顾你吗?她陪你去看医生吗?” “有,都有。你不要再担心了。” 李牧泽小心翼翼地问他:“那你的朋友呢?赵琛知道吗?还有那些我不知道的朋友呢?他们知不知道,他们对你好不好?” 沈听眠似乎感觉他聒噪,抬了下手,扯了扯耳垂,告诉他:“他们都很关心我。” 不是这样。 怎么会是这样呢? 为什么他那么平静地叙说这些事情,而李牧泽会感觉他在哭呢? “那你怎么还会这个样子呢?”李牧泽又开始哽咽,他揉着沈听眠冰凉的手,一句比一句更艰涩,“为什么你还会这么对自己呢?为什么我感觉不到有谁喜欢你呢?” 他哭着说:“我怎么感觉不到有人对你好啊,眠眠?你骗我,你又在骗我。” “不是,”沈听眠抬起头,对着李牧泽说,“你就对我很好。” 李牧泽哭起来了,他对沈听眠幼稚地说:“不是,不是这样,全世界的人都该来关心你,来爱你,他们就是该这么做。” 沈听眠怔怔地看着他,去擦他脸上的泪水,跟他说: “你错了,牧泽,你不能因为你喜欢我,就认为全世界都该来喜欢我。” 李牧泽问他:“怎么样你才能感觉好一点?” “我现在就感觉很好,你喜欢我,你陪着我,我很开心。” “真的吗?” “真的,”沈听眠安慰他,“你多陪我玩玩,我会更开心。” 沈听眠对他笑了笑,摇了摇他的手,“开心点,你怎么又哭了?你不怕同学看见。” 李牧泽吸着鼻子和他往前走:“我搜了很多资料。” “嗯,你说,搜到什么了。” “你……你会想要自杀吗?” 沈听眠笑起来,眼角弯弯,语气柔软:“那得很严重才会有这种想法,我没有,你不要吓自己了。” “噢,那就好……那我们以后好好吃药,我陪你去看医生……” 他们在那条长长的街上慢慢地走,李牧泽渐渐又恢复了平时的样子,他在月光下端详沈听眠的样子,那么健康,那么正常,难怪谁也看不出他的宝贝生病了。 李牧泽的确还只是个孩子,他认为一切都是不公平的,自己的宝贝,就该被全世界都宝贝,谁都不能让他受委屈。 他想他会好好爱他的眠眠,更加爱他,连同世人欠他的份一起。 “但我请求你,按耐住你的愤怒。 因为所有人都需要其他人的帮助。” ——《关于杀婴犯玛丽法拉尔》 第28章 零 “怎么抽?” “其实我也不太会,我就是觉得……挺酷的,但我没感觉多享受,我不太希望你学这个。” “就一根,我不会上瘾。” “这玩意很容易上瘾。” “我不会,我不会对任何东西上瘾,相信我。” “啪”,打火机亮起来了。 沈听眠咳嗽了两声,然后稳稳叼住了烟。 李牧泽看着他漠然的样子,忍不住问:“为什么要学这个,是不是又不开心了?” “没有,”沈听眠低低地说,“想试试当坏孩子是什么感觉。” “噗,抽个烟就是坏孩子了,谁教你的?”李牧泽边笑边往外看了眼,吓唬他说,“等会儿老师过来,就麻烦了。” 一贯听话懂事的沈听眠居然不怕,还笑了:“怕什么。” 李牧泽看他脸色苍白,就把烟抢过来掐了,他紧张地问:“你要是状态不好,咱们就别去游乐场了吧。” “不,要去。” 沈听眠站起来,拍拍屁股,“走了。” 李牧泽和他往外走,在他耳边碎碎念:“你今天吃药没有,吃的什么药?” “说到这个,”沈听眠问他,“你昨天换网名了?” “啊,”李牧泽说,“怎么了。” “要是为了我,没必要,换掉。” “噢……我就是,”李牧泽笨拙地解释,“我就是……” 是你的氟西汀。 做你的舍曲林。 “我以前也见过这种类型的网名,”沈听眠声音平静,“太多人都是跟风取的,他们以为这是一件很酷很诗情画意的病。” 他不明意味地笑了一声,李牧泽哪里见过他这样,连忙说:“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我换,我这就换。” “嗯。” “你怎么知道我微博的?我都不知道你的微博。” “知道干什么,我微博全是转发抽奖,没劲。” 他们踩着六月份的尾巴,去了新开的游乐场。 李牧泽在买气球的队伍里站着,清清爽爽,高瘦帅气,他并不知道有的小姑娘正在偷偷拍他,因为他时不时就对着不远处的沈听眠笑。 沈听眠在排队买冰淇淋,他也对着李牧泽笑。 买好东西后,他们在人堆里走来走去,商量着玩什么。李牧泽话多到说不完,他自然地揽着沈听眠的肩膀,低下头在他耳边说:“我现在好想亲你。” 他只是在说玩笑话,没想到沈听眠突然抬起头在他嘴巴上重重亲了一口。 李牧泽慌了手脚,下意识往旁边看去,周围几个看到的女生正在捂着嘴巴,小声发出叫声。他脸色通红,结结巴巴问他:“你,你怎么回事。” 沈听眠甚至还笑了一下,嘴边沾着粉红色的冰淇淋:“怕什么,老师又不在。” 李牧泽盯着他看了会儿,摁着他的后脑勺把他贴过来,吮了下他的嘴角。 今天是坏孩子的一天。 “你以前不是跟我说,这是花钱找罪受吗?” 李牧泽在过山车上高喊着问沈听眠,他的声音被风冲的很碎,但是左摇右晃的沈听眠还是听到了,并且更高声在回答他:“我不怕!” “什么——” 沈听眠又大声喊道:“我说我爱你——” 李牧泽乐了,在呼啸的风里笑得很开心。他在此时并不甚在意周围讶异的目光,等到进入平缓区,他在沈听眠被风冲红的脸上揉了一下。 夏天所有的花都砸到了李牧泽的脸上,他在花香里迷失了自己。 游乐园有个蜡笔小新主题的旋转木马,李牧泽知道沈听眠喜欢,正好排队的人也少,于是就拉着他一起去玩。 沈听眠坐在粉红色的木马上,闭着眼睛不知道在想什么,动也不动。 李牧泽拿着手机偷拍他,沈听眠突然睁开眼睛大叫一声,把李牧泽吓得手机都掉了。李牧泽弯腰去勾,又拿不到,听见沈听眠在旁边笑。 “你今天怎么这么开心?” 李牧泽不可思议地问他,瞪大眼睛的样子显得很可爱。 “不知道,”沈听眠把两条腿翘起来,抱着木马对他笑,“反正就是开心。” 李牧泽一和他对视就忍不住笑弯眼睛,他们玩过之后,跳下木马。李牧泽第一时间从后面抱住了沈听眠,他过去也这样熊抱过别的男生,但那大多都是玩笑,这次却是暧昧的、热情的,他像所有青春期恋爱的男孩子那样,从后面熊抱住了喜欢的人。 沈听眠往前走了两步,李牧泽就这样抱着他往前走,嘴里还乐呵呵的。 工作人员忍不住看了他们几眼,李牧泽去观察沈听眠的反应,沈听眠微微垂着眼睛,脸上有些红。他笑得更开心,拿脸在沈听眠头发上蹭了蹭,然后搂着他往门口走去。 “这是赠品,”工作人员拦住了他们,递给他们一叠贴画,“祝您玩得愉快。” “是贴画,”李牧泽揪下来一个蜡笔小新的大贴画贴到沈听眠的校服后面,“亮晶晶的,还挺好看。” “嗯,”沈听眠往后看了眼,“多好看?” “贼好看,”李牧泽努力形容着,“就是,晚上会发光,人群焦点。” “那太好了,”沈听眠笑着说,“我最喜欢当人群焦点了。” 真可爱,李牧泽噘着嘴笑,忍不住大力揉着沈听眠:“你怎么这么可爱哪?” 沈听眠朝前走去,他的背上有个稚气的小新在发光,李牧泽的目光变得很柔软很柔软,他在此刻真切地感到一切都在慢慢好起来。 “你为什么这么喜欢蜡笔小新?” “以前不是跟你说过。” “我知道啊,我再问一遍嘛。” “他很欧气。” “什么叫欧气?” “就是很幸运,避开所有的天灾人祸,总是可以化险为夷。” “噢……” 他们在游乐园里弯弯绕绕,找着排队少的项目。其实排队也没什么,李牧泽很喜欢和沈听眠一起无聊,沈听眠坐在栏杆上,他就站在他旁边仰着头和他搭话。偶尔沈听眠累了,就趴下来抱着他的脖子,脑袋搭在他肩膀上,喃喃说着:“我好讨厌排队。” 李牧泽擦了擦他脖子上温热的汗水,哄着:“乖,一会儿就好了。” 他们如此自然,让不少人都感到惊讶,这两个穿着校服的男生似乎毫不介意他们的影响。其中有人忍不住偷偷拿手机拍他们,李牧泽注意到了,对着他们抬了下手,摇摇头。 他们那天玩的最后一个项目,是跳楼机。 工作人员给他们俩检查好安全带,他离去的时候,沈听眠突然伸出手握住了李牧泽。 沈听眠的手,很凉,还有些黏稠,手掌内都是薄薄的汗。 李牧泽向上翻着白眼,在吹自己乱掉的头发:“害怕啊,过山车那么刺激你都不怕。” 沈听眠没有回答他,他和李牧泽十指相扣,手心里微微使着力道,李牧泽很喜欢他需要自己的感觉,就忍不住逗他:“不牵手行不行。” 沈听眠摇摇头,又握得进了些,小声说:“不行。” 他微微笑着,看上去很开心。 李牧泽心里痒痒,还在逗他:“可是我不想牵。” “牵吧,”沈听眠抿住嘴唇,眼神很乖,“这样我就不害怕了。” 他们慢慢抬起来,一点点,到达最高点,李牧泽光是往下看一眼就脚底发虚,却感觉很兴奋,他紧紧回握着沈听眠的手,跟他说:“不怕,眠眠,咱们一起掉下去。” 掉下去是一瞬间的事情,李牧泽不受控制,在从高空的坠落过程中,他们的手被迫挣开了。 往学校走的时候,他们兴致都很高。 李牧泽买了很多吃的,他蹦蹦跳跳走几步,就歪着脑袋去碰沈听眠,故意叫他:“眠眠。” “牧泽,”沈听眠问他,腮帮子鼓鼓的,他今天食欲很好,吃了很多,“你喜欢星星吗?” “啊,还行。”李牧泽察言观色,觉得这或许是一种浪漫,便很快又体贴地说,“很喜欢。” 沈听眠点点头,又说:“谢谢你今天带我出来玩。” “干嘛这么客气,你要是喜欢,我以后经常带你出来玩。” “我喜欢,”沈听眠规规矩矩表达着喜欢,对他说,“你是这个世界上对我最好的人,什么都舍得给我。” “对啊,”李牧泽答应了声,心脏酸胀起来,又去拉他的手,“以后还会有更多人对你好的,你,你那么好。” 沈听眠笑了起来,看向他,像个小男孩:“那也是你对我最好。” 李牧泽今天幸福得不知道如何是好,他真实感觉到自己给沈听眠带去了快乐,兴奋的不着边际:“那是我应该的嘛。” 沈听眠对着他温柔地笑:“你是不是很喜欢我?” 李牧泽的头上下点着,像极了拨浪鼓:“嗯!” “什么时候开始的?” “嗯……?”李牧泽挠了下鼻头,“这个。” “你慢慢想,”沈听眠微笑着说,“说出来有奖励。” 李牧泽其实记不清了,但有心哄他高兴,就告诉他:“好早之前了,就第一节 课自我介绍,每个人都上去说以后想做什么……” “噢,”沈听眠认真地点头,似乎李牧泽说什么他都信,“我说了什么?” “你不记得了?”李牧泽笑起来,敲了下他的脑袋,“你那时候还挺活宝的,说你以后就想当个普通人,有个稳定的工作,每天下班都可以喝点酒。” 沈听眠并没有想起来,他眼前晃过斑斑点点的黑色:“好像是有这回事。” “对啊,你知道别人都说想当大老板啊,当飞行员啊。”李牧泽去拉他的手,“你呀,就你说的最接地气!” 李牧泽和沈听眠过去接触过的所有善良的人一样,他们会记住他的难处,在他表现正常的时候,又会忘记这件事。人们相信自己的眼睛,当一个人的身体表面没有展现出伤痕的时候,他们总会习惯性认为一切都好。 但他们给予他善意和频率较高的关怀,他们尽力了。 就像沈听眠也尽力尝试去做一个普通人一样。 “你说要给我什么?” 沈听眠从兜里拿出一个东西给李牧泽:“送你。” 是手绢,打开了,里面是很旧的钱。李牧泽笑了:“你给我钱干嘛,不说好了我请客吗。” “这是我姥姥给我的,不是钱,是护身符。” “是吗,”李牧泽傻笑两声,收好了,“给我了就不许要回去了啊。” “嗯,不要。不过你说的那些学校,我可能上不了。”沈听眠忽然跟他说,“要是不能一起走一条路,你会恨我吗?” 那些学校对现在的沈听眠来说确实太难了,李牧泽想了想,荡起他们牵在一起的手,说:“不会啊,上不了就上不了……不过也不一定嘛!但是你要是上不了,我也没关系的。” 他笑着说:“只要我们在一起就行,一起努力。” 像在做梦,沈听眠跟他说:“那你也要很努力,你会努力,对不对,答应我,不能放弃。” 我当然不会放弃你。 李牧泽说:“嗯,我会很努力,永远不放弃。” 沈听眠伸出手来去牵他,眼里含着夏天。 他们偷溜回学校,已经是晚上了。 沈听眠要去厕所,李牧泽把他送到门口,那依依不舍的样子让沈听眠似笑非笑:“你要不要干脆跟我一起去。” 李牧泽又闹了个红脸,连连摆手:“好好好,你去吧,不烦你。” 沈听眠要进去了,李牧泽跟他说:“待会儿见啊,同桌。” “嗯,”沈听眠回头看了他一眼,“快去吧。” 李牧泽仍有些不舍,他意犹未尽地扭头看了眼沈听眠的背影,看着他校服后面那可爱的蜡笔小新贴画,正在微暗的地方亮晶晶发着光,他觉得沈听眠是如此稚气而可爱,那是他的宝贝,是他天真又可爱的小宝贝。 李牧泽忍不住乐起来,他偷偷笑着,蹦跳着往教室走。 他迈着轻快的步子从后门回到教室,班里的同学都抬起头看他,他很嘚瑟地坐下来,屁股刚着座位,就看到老班从前门走了进来。 老班背着手,阴沉着脸看他:“回来了?” 完了,李牧泽第一反应是沈听眠得被这阵势吓死。 果然,老班直接问他:“沈听眠呢?” 李牧泽刚要回答,只是这时,某个男生的叫声仿佛催化剂,然后教室就溶解式的炸开了。 ——“有人跳楼啦!” 靠窗的人火速站了起来,后面围上了几个同学,大家纷纷仰长脖子去看这场热闹。 老班反应很快,喊道:“都坐回去!” 李牧泽离窗户很近,被后面贴过来的同学摁到了窗前,他没有反应过来就看到了外面的场景,下面有人跑过去,打开手机的光在照,依稀可以看到下面有个穿着校服的人躺着,就好像在睡觉。 不过那个人的身体在不自然地抽搐,身体歪歪扭扭,地下都是黑红色的液体,混着白色的什么东西黏稠地交缠在一起。 孟园园叫了声,连忙扭过头:“妈呀!” “我去,”刘超扒着窗户,一怔一怔地说,“我去,我去……” 张甜好奇地看过来几眼:“真的有人跳楼了?” “真的,而且……” 那个人身上好像亮晶晶的,在闪光。 有同学在叫:“那是什么,好亮啊。” 另一个回答:“好像是贴画吧……” 就在那一瞬间。 夏日戛然而止,星星不再亲吻人间,宇宙万物的运作停滞了。 “啊!” 李牧泽突然疯了似的扒开同学往外跑,怪叫着冲了出去。班主任跟着走了两步,在走廊里大喊:“李牧泽,你去干什么!” 班里的同学又有一部分被李牧泽吸引了目光,他们忍不住扭头看去。孟园园捂着胸口,愣愣地说:“他,他叫什么啊?” 刘超一身冷汗,他叫道:“坏了!” 李牧泽往每个楼层的厕所里跑,在那里大喊大叫: “沈听眠——” “沈听眠——” 他叫了好多好多声,厕所里的镜子映出他种种狼狈的模样。但是没有人回应他,他踹开隔间的门,什么也看不见。 他把教学楼里的每个厕所都跑了个遍,几个教室的人打开后门,像看疯子似的看他。 他瘫坐在六楼的窗口,看着那里站着几个人,他跌跌撞撞跑过去,挤碎了荒唐的声音问他们:“跳了吗?他跳了吗?” 没有人知道他问的是谁,其中一个戴眼镜的男生拿着一个书包和几张纸对他说:“啊……是有人跳下去了。” 那个男生被李牧泽的样子吓到了,声音都在飘:“这儿有遗书,还有病历本,好像是个抑郁症患者……” 李牧泽直接跪在了地上。 周围几个男生想扶他起来,他好似喝醉了不省人事的酒鬼,东摇西晃。 这时他浑浑噩噩地,看见一个人朝他走来,好像是沈听眠,他甚至听到沈听眠惊讶地笑着问他:“你怎么了?” 但他挣扎着竭力看清楚了,那人却是刘超。 刘超找到他,要把瘫软在地上的他扶起来,他嘴里说着什么,李牧泽一个字也听不见,他的身体软绵绵的,黏在了地板上,几分钟前,这里站着他最爱的人。 然后那个人从六楼跳了下去。 他那时如果清醒,或许应该穿越回去,不是去救沈听眠,而是抓着他的肩膀质问他:为什么这么对我!你要我如何承接以后的快乐?你要我怎么再去相信别人给我的好?我做错了什么啊!我又有什么错—— 但李牧泽即使清醒也不会这么问,世界四分五裂,每个人都在被伤害,他们都流血了,没有谁应该被指责,他同样,同样不知道该去埋怨谁,不知道该去怪罪谁,该怎么办,该如何做,没有谁告诉他。 他踉跄着往下走,刘超大力扯拽着他,对他吼:“别去了!” “你会吐的,”他的声音挤碎了砸到李牧泽的耳朵里,“这辈子你都忘不掉这个画面,别去了,去了也没有用!” 李牧泽完全脱了力,他再次瘫坐在地上。 他不敢想象那会有多疼,从那么高的楼层坠下去,这不是游乐场里的跳楼机,没有任何安全措施,也没有人陪着他握着他的手,他真的跳下去了,用脆弱的血肉之躯撞击坚硬的大地。那是他的眠眠,是他那么那么舍不得的眠眠,是掉一颗眼泪他都要心疼不已的眠眠,他自己一个人跳了下去,他跳楼了,他不想活了。 他可能已经死了。 李牧泽颤抖着抓住刘超的手,断断续续叫出来:“打电话,快点,救护车,救护车……” 刘超在点头,努力让他看见似的,不断重复:“有人打了!老师在下面已经打了!” “救护车,救护车……”李牧泽好似只会这一个词,他喘不上气,抽噎着叫道,“救他,刘超,救他啊!” 除此之外,李牧泽没有任何办法,他不是神明,也不是超级英雄,没有神力,更不会仙法,他不能穿梭到过去拦住沈听眠,也不能把被摔得四分五裂的沈听眠拼凑在一起。在这一刻,他就是个十七岁的孩子,当发觉喜欢的人可能死掉了的时候,他只能坐在地上哭,而这种哭泣显得尤为可怕,就好像一切真的已经没有了余地,沈听眠真的已经死去了。 他从未想到自己会用这种方式意识到抑郁症到底有多严重。又好像,这世上从来只有这种方式能让人们明白抑郁症究竟可以有多么严重。 第29章 1 夏天的夜晚是燥热的。 这时小超市没有什么客人,郑文英搬着小板凳坐到门口,挨着隔壁杂货铺的老板娘,她们拿着乡下用的大扇子,侧着头去碎言碎语聊家长里短。 “真热呀,安个空调吧。” 杂货铺的老板娘姓赵,她摸了摸脖子上的汗,皱着脸说。 “那多贵,”郑文英笑着说,她不比年轻时那样爱美了,即使底子好,平时也舍不得花钱保养,一笑起来脸上好多褶子,生活是艰辛的,她已习惯笑的这样殷勤,“不过沈听眠他们学校安了空调,听说是好多家长一起闹的。” “你也去了?” “我?不凑这热闹。”郑文英摆摆手,“学校里要是不乐意,不情不愿安上了,给老师施压,老师肯定记恨咱们,对孩子影响不好。” 老板娘乐呵呵笑:“沈听眠是好孩子,懂事。” “哪就懂事了,”郑文英喜欢听别人夸奖沈听眠,虽然嘴上推辞着,却忍不住露出笑意,说话也抬高了声音,显得很兴奋,“他那是怕事儿,胆小!” 老板娘跟着她笑,拿扇子拍拍脖子:“你家沈听眠没让你操过一次心,你看看我家的,天天闯祸,小时候就整天和他爸四处赔礼道歉,也是皮实。” “乐乐多活泼,”郑文英夸赞道,“我就喜欢乐乐,做事儿爽快,有自信,不像沈听眠老是畏畏缩缩的,话也不多。” “哈哈哈,眠眠和乐乐不一样,他是很懂事的孩子。” “懂什么事呀!”郑文英叹着气说,“上次大晚上十一点多才回来,回来就和我吵,然后就跑出去了,我找他找到三点,人还在大马路上跑呢,急得我哟,都想着报警了,最后给我发一短信,说在同学家睡了。你看看这叫懂事吗?” “还有这种事儿……”老板娘不可思议地说,不过很快又圆润道,“都说父母在等孩子的谢谢,但是孩子在等父母的对不起,你们啊,得好好沟通沟通。” 郑文英连连摆手:“不是没沟通过,说不到两句又吵起来,你死我活的,啧啧啧。” “你呀,也是刀子嘴豆腐心。”老板娘乐呵呵的,拿着扇子指向她,“这几天找着没?看你问了不少人了。” “没呢,”郑文英耷拉着眼皮,腼腆地笑了下,“还得找,都不合适。” “哪里不合适?” “介意带小孩儿的,或者不喜欢小孩儿的,还想再要一个的,沈听眠一个就够我操心了,这把年纪还要什么。要不就是收入太低,还得我养他的,这可不行。” “脸呢?俊的有不?你中意不?” “脸?”郑文英摆摆手,“早好几年才中意这个。” 老板娘摇着头说:“你这哪里是给自己找老伴,你是给你家沈听眠找爸爸。” 郑文英撇撇嘴笑了笑,若有所思地嘟囔:“你说这以前,我都听大人们说,说村西头有个疯小孩,是鬼上身了,还是冲撞了狐仙了,才老是哭唧唧,睡不好觉。沈听眠说的这个抑郁症,不也是这个症状吗?他又没受什么大刺激,从小到大都挺顺利。” 她顺着说下去:“所以我就觉得,问题还是出在父爱上了。” 她说着寻求意见似的看向老板娘,老板娘对着她连连点头:“我也觉得是这个原因,沈听眠懂事儿起就没爸爸。” “他还让我再找一个哩!这混小子。” 老板娘叹息:“孩子也是想要一个爸爸,你这么做我完全可以理解。” “看他一天到晚就耷拉着个脸,还老想和我吵架。” “学习太紧张了吧?” “我给他班主任打了好几个电话了,问他是不是在学校被人欺负了,人家老师说帮我看着点,应该是没有。上次我又打了个电话,说沈听眠太敏感了,让他在学习上照顾照顾他。” “噢哟,英子,不容易啊……” 郑文英并不知道,她所做的一切努力,完全是出自于一个丝毫不理解儿子的母亲的努力,这些努力使足了力气,却依旧显得苍白脆弱。 说着说着就来了通电话,郑文英笑着掏出来手机,迷迷糊糊看了眼,惊道:“哟!沈听眠他班主任,真是说什么什么就到。” “你等等啊,”她收住笑意,讪讪地说,“别是考太差要叫家长了。” 老板娘乐了:“看把你吓的,我都习惯了,我家那个天天被叫家长。” 郑文英不敢怠慢,赶紧接了:“喂,老师呀?” “诶,您好,”那边短促地说着,“您是沈听眠的妈妈吧?” 郑文英印象里,沈听眠的班主任是个很沉稳的中年男人,他此时却好像有些焦急,这让郑文英开始不安,她稍稍背过身去,用手挡着电话,小心问道:“是,我是他妈妈,老师您有什么事情吗?” “您现在在哪里呀,站着还是坐着?” 郑文英被问得稀里糊涂,回过神后浑身都是冷汗:“我……我坐着呢,到底怎么了,你直接说吧。” 老板娘本是笑着扇风,此时也疑惑地看过去。 “您快打车来趟二院吧!”对面的人局促地说着,“沈听眠受了点伤,快点过来吧,可以的话,让朋友跟您一起过来。” “他怎么了?”郑文英猛地站了起来,嘴巴像机关枪似的突突问道,“他和人打架了?还是摔倒了?是骨折了还是流血了?” “都不是,”班主任在那头急迫地说道,“他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今天也没有老师批评他,我甚至下午都没有见过他,但他好像是从楼上跳下去了……” 老板娘什么也没听到,好奇地看着郑文英,忽然看见她膝盖一弯,直直跪到了地上! 这声音可够疼的!老板娘赶忙上前扶住她:“英子,英子,你怎么了,怎么回事儿啊?” 郑文英牢牢攥着手机,脸上也没什么表情,嘴巴甚至都没有动,发出哆哆嗦嗦的声音:“几楼啊?” 班主任说:“不清楚,现在还什么都不知道,警察也已经到了医院了,总而言之,您快点过来一趟吧!” “我来,我来,我这就来了。”郑文英扒着墙边站起来,踉踉跄跄往马路牙子上走,老板娘在后面叫道,“诶!英子,店还没关呢!” 此时此刻,高二三班是死一般的寂静。 陈老师坐在讲台桌前,还有半个小时晚自习就结束了,但她什么也做不进去,手脚冰凉地看着桌上的语文课本发呆。 就在刚刚,警察把孙星鹏和李牧泽都带走了。 底下有个女生在哭,她后知后觉才发现,那是孟园园,她哭得双眼红肿,像是快要呼吸不过来那样抽着气,张甜在给她拍背,拿着纸巾擦她的脸,露出为难的样子看着陈老师。而孟园园的另一个同桌刘超,平时也是个机灵鬼,却好像对这一切都毫无察觉,一脸木讷地坐着。 陈老师终于走下来,拍了拍孟园园的背,示意她和她一起出去。 她们前脚刚离开教室,不出五秒,教室就开始“嗡嗡”乱响。 在那个瞬间,刘超觉得自己隐隐约约好像可以听到一些声音,那些声音在他的耳朵里放大无数倍,荡起似真似假的回声,让他分辨不出是可怕的想象还是残酷的真相: “真的是沈听眠啊!” “他两个同桌都被叫走了,肯定是他。” “他为什么要死啊?” “沈听眠真的跳楼了吗?” “我们是不是可以放假了!” “孟园园刚刚怎么出去了,她是不是真的喜欢沈听眠?” “沈听眠跳楼和她有关系没?” “那孟园园怎么没有被叫走啊?” “你们在说沈听眠吗?扭过来说,我也要听。” “你们有问题吗?!” 突然,陈老师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她手里拿着课本,重重在敲大门,那声音震动着每个人的耳膜。 这个从来脾气都很好,说话文文弱弱的女老师,此时眼睛血红,气到口齿不清,破口大骂:“什么时候了还在这里聊天?你们都有毛病吗!” “就在刚刚,”她指着窗外,说出不合时宜的话来,大概因为她年轻,感情用事,不懂得避风头,所以才会如此激动地大喊大叫,“刚刚你们的同学跳楼了!你们现在在这儿这么乱,是在讨论他吗?” “你们,一个个的,每天都在这里念书,学习知识,现在我问你们,到底知不知道尊重人,体量别人的心情?”她带着哭腔在骂,甚至直接把书本重重丢在地上,“你们长这么大,读了这么多年书,受了这么多年的教育,最后就被培养成这样的人吗?!” 教室里每个人都低着头,年轻的语文老师站在前方,胸膛起伏不定,她擦了下眼睛,弯下腰把课本捡起来:“我真是对你们太失望了。” 她说完就走出了教室,好像不会再回来了。 班里没有人再说话了。 张甜握着笔在发呆,突然听到刘超冷笑了一声。 他往后靠去,把手上的书“啪”扔到了桌上,爆了句粗口:“一群傻|逼。” 两个小时前,救护车经过校门口,门口的保安在前一秒正和别人聊着别的事情:“我老婆让我晚上回去稍个猪肉,儿子明天想吃红烧肉。” 救护车匆匆而过,他一边放行,一边听旁边的人问:“怎么回事啊?” “有学生跳楼了,”保安见怪不怪地说,待救护车过去后,继续用抱怨的口气聊上一个话题,“这胖小子,那么胖了还天天想肉吃。” 那天夜里放学后,学生们在夜色里边走边热情地讨论着听说的事情: “有人跳楼了!” “你看见了没?警察在那里,还有一滩血。” “哪个班的,男生女生,好看吗?” “不知道,等会回去逛逛贴吧就知道了。” “我这儿有照片,看不看?” “看!” “天哪,好惨啊,这白色的是什么?” “我的妈呀……” “这个衣服是摔没了,还是卷上去了?也太吓人了……” “可能高空坠落所以衣服扬上去了吧,但是怎么还反光?是血吗,好亮啊。” “这是鬼图吧……” “这么热的天他还穿外套啊?” “你这个关注点好奇怪……” “他还活着吗?” “难说了……我感觉……” “六楼跳下去,非死即残,我觉得还是死的概率大一点,要是摔瘫痪了,我宁愿去死呢!” “哇……” “嗯……算了!聊点开心的。” “你要是不把化学作业写了,明天跳的就是你了!” “哈哈,对哦,然后变成一滩憋屈又惨痛的血,再被保洁阿姨拿墩布擦掉,哈哈哈!” “哈哈哈,我们明天吃什么啊?” “我想想……” 他们可以热闹地、关切地讨论着,又在下一秒失去兴趣。这之中,也会有人感到悲伤和惋惜,他们会说:“听说是独生子女,为什么不为家人想想呢?” “这么年轻,还是学弟啊,是因为学习不好吗?太可惜了,死都不怕了,还有什么怕的?” “好可怜,真的心疼。” 有人察觉到了事情的真相:“听说是抑郁症,抑郁症都好可怜。” “对啊,我爸爸同事的孩子也是抑郁症跳楼。” “唉!” “应该对他们好一点的。” 他们的确这样说,但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人生,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做,大家都很忙,没有谁有那么多的时间和精力去帮助他人。这个世界的冷漠是有原因的,每个人都很辛苦,为自己负责已经足够困难,他们没有余力去救济濒死之人了。 这一届的看客和过往并没有多大区别,他们审视着悲剧,以自己设置的标准定义这件事,但并不会有谁的记忆持续太久,只会在下一次同样的悲剧发生时,恍然想起来,脱口而出:“啊,当年也有个高二的跳下去了呢!” 隔岸观火,俗世悲欢不过尘埃。对绝大多数人来说,这依然是个美好的、平凡的夜晚,即使有个人可能会在今夜死去。 第30章 2 一个人忽然死去,会像石头砸入平静的海面,在短时间内荡起急促的浪花,激起疯狂的水珠四溅,而过不了多久,一切又会重归平静。 生前得不到的东西,死后也不会得到。 沈听眠不再想用死亡惩罚谁,或者让谁惋惜他,他迫切地想要结束痛苦,真正懂他的人会为他感到开心的,他相信李牧泽以后会明白他。 写了无数次的遗书删删减减,最后只剩下了这段话: “我的死和任何人任何事都没关系,死前想再玩一把,所以和李牧泽去了游乐场,这件事和他完全没有关系,谁也不要怪他。” 他把遗书和抑郁症诊断书放在窗边,然后跳了下去。 就这样了,没有别的事情了,他可以休息了。 他闭上眼睛,却在模模糊糊里看到母亲跪在地上哭,她那么狼狈,他看着她摇摇欲坠走在街上,逢人就问:“你看到我儿子了吗?他还活着吗?” 她一夜白头,店也不开了,抱着枕头在床上一宿一宿地哭,她问空气:“是不是太恨妈妈,所以才不来妈妈的梦里?” 这一幕沈听眠幻想过无数次,然而真实发生在眼前,他并不觉得解气,只剩无尽的苍白和惶然。只是这份悲伤渐渐模糊了起来,他看见自己期待的乐园近在咫尺,精灵在歌唱,美妙的、奇幻的光洒在他身上。 他就快要摸到这曙光了。 沈听眠觉得忽冷忽热,他朦胧间好像睁得开眼睛,眼前红白交间,母亲的影子淡去了,有手电筒的光在闪,人影交叠在一起,有人大声叫着他的名字要他保持清醒,光怪陆离。 他本能地想要动一动,但是身体好像散架了,死死黏在了地上,血腥味儿****往外冒,他张开嘴,就有血块迫不及待地捅出来,在某个瞬间,他感到十分惊恐,生怕这疼痛的分量还不足以让他死去。 很疼,肚子疼,腰疼,疼得他快要受不了了,他身上好像没有衣服,身体以诡异的姿势扭曲着,痛苦一阵一阵伴随着冷热传来,他好像听到有人吐了,外界很嘈杂,他却隐约听到天使们降临的声音。 他们会带自己走。 这么痛、这么难受,这次终于可以死了吧。 他浑浑噩噩地想着,感觉到意识在流失。 他到了一个白茫茫的地方,恍恍惚惚问出声来:“我死了吗?” 没有人回答他,他便一直磕磕绊绊地,意识不清地问:“我、我死了吧,我死了对不对。” 有声音要回答:“你……” 另一个声音突然插过来:“是的,你已经死了,辛苦了,现在可以好好休息了。” 这就是了。 他不喜欢的世界消失了,这次他无需停留,以后不会再是谁的孩子,谁喜欢的人,他不用再去对任何无法救他的恶意和善意做出回应,日出月落,人间的所有都再与他无关了。 他以后会起落于另一个世界,纵然另一个世界的人们怪他自作聪明,只因他隐瞒了所有人,精心策划了自己的死亡。 护士看着晕厥过去的沈听眠,吓得脸色苍白,男医生跟她说:“没事,心跳正常。” 护士这才安下心说:“为什么要骗他?” “不骗他才可能会出事,”男医生摇摇头,“警察说这可能是个抑郁症患者。” 郑文英是被人拖着来的,她左右是两个身强力壮的女人,牢牢撑着她,尽管她表现得比较正常,只是脸色苍白了些,头发有些凌乱,但终日没怎么保养过的脸好似骤然垮掉了,透出无尽的衰老。她的眼睛眯成一条缝,却没有眼泪,也没有声音。过道的人们用同情的、热闹的眼神注视着她,揣测着她身上的故事。 医生拿出病危通知书要她签字,说了很多话,两边的女人努力跟她沟通,好像在做翻译似的,郑文英勉强拿住笔,手好像在跳舞似的,零七八乱写着字。她眼睛并没有焦点,字已经和上方的印刷体重叠在了一起,但她毫无意识。 走廊里乱成一团,几个护士跑来跑去,还有医生在喊要什么什么药,两个女人扶着郑文英坐下,她任由她们摆弄,没有出声。沈听眠的班主任和几个老师站在一旁和她沟通,她偶尔木讷地点两下头,其余时间则像是什么都听不到一样,盯着空中的虚无。 她有些神志不清,任由思维飘得很远,想起来今天早上沈听眠出门走的时候,她塞给了沈听眠一袋牛奶,沈听眠接过来,看了她一眼,她琐碎地说:“记得喝啊。” 沈听眠“嗯”了声,跟她说:“妈妈,我走了。” 李妈妈和李爸爸匆匆忙忙赶到时,警察正在问李牧泽的话。 李牧泽的状态很差,人软趴趴撑在椅子上。 起初,警察无论问他什么,他都只会反问:“他死了吗?他死了吗?” 只会这四个字,用各种腔调叫喊出来,到了最后,又只变成气音。他像逐渐瘪了的气球,蹭着椅背,毫无生气地耷拉着脑袋。 警察只能不断和他重复:“医院那边还没有消息。” 他们发现了沈听眠的遗书,在六楼窗边的书包里,据那层楼的学生交待,沈听眠很正常地上了楼,窗边的某个学生注意到他在窗前,但也没有过多留意,下一秒,他就毫不犹豫地跳了下去。 毫不犹豫,动作流畅,就好像那里是一楼。 而李牧泽只和警察沟通了一个问题,他语无伦次地形容着:“应该不是他,我觉得不是他,我们很开心的。” 他强调着这一点:“我们今天特别开心,他也是,真的。” 警察问道:“你们去了哪里?” “游乐场,”李牧泽吞咽着回答,好像慢慢找到一件事可以做似的,坐姿也端正了些,“他很开心,一直在笑,他真的很开心。” 这是无法进行的沟通,李牧泽全程都在强调“这是真的”,“他真的很开心”。 李妈妈看见李牧泽的样子,焦急万分,站都站不住想要冲进去,李爸爸拦着她,却也面露焦急。里面的警察还在和李牧泽交谈,但李牧泽却忽然不说话了,他的头朝后仰去,看不见表情,也不再有动作。 好在孙星鹏还算正常。 他脸色有些苍白,逻辑却很清晰,他交代着和沈听眠同桌的一些往事,用不太平稳、探究的口吻说:“我看不出来他是要自杀的人,在平时相处的过程中,他很正常。” 警察问:“他在学校有受到欺负吗?” 孙星鹏很敏锐:“你是说老师,还是说同学?” 警察说:“你知道什么,都可以说。” 孙星鹏摇摇头:“我们学校是好学校,学习是有压力的,谁都有。但他在学校没有受到霸凌,我和他同桌了很久,他几乎都不怎么移开座位,老师怎么对他也怎么对别人,这个更不用说。” 警察:“你可以多聊聊他吗?” 孙星鹏迟疑地说:“他……经常哭,当同桌这段时间,我总发现他哭,而且一哭哭很久,怎么也停不下来。我知道他家里是单亲家庭,我一直以为是这个原因。但是他之前……高一的时候,我感觉他完全不是这样。” 警察:“他那时是什么样?” 孙星鹏:“比现在要活泼很多,就是那种比较搞怪的人,老是很夸张在笑,他挺喜欢逗别人的,但是在老师面前像个小耗子,我能感觉他特别在意别人的看法,尤其是老师的看法。高一有次他被老师骂了,那一天都没怎么说话,因为我是他后桌,所以注意到了。” 孙星鹏不确定地说:“他好像有点讨好型人格。” 警察又问:“你不知道他身上有伤吗?” 孙星鹏:“什么伤?我不知道。” 警察说:“他的手腕几乎已经烂掉了。” 孙星鹏沉默了会儿,说:“我没注意到。” 他斟酌着,缓慢说道:“况且他平时有说有笑,真的看上去很正常。” 孙星鹏叹了口气:“所以我不是没有怀疑过,但没想到他的抑郁症已经这么严重了。不过就这两天他的行为举止来看,我是真没有看出来他已经决定跳楼了,可能很多抑郁症患者的死亡都是出其不意的吧。” 他说完后,又重重叹了一口气。 李妈妈在外面和一个女警察沟通:“既然已经发现了孩子的遗书,书包里还有抑郁症的确诊病例,你们又何苦为难别的孩子?这两个小朋友看上去都受到了很大的惊吓。” 这时候孙星鹏的爸爸也到了,他提着公文包,即使火急火燎赶来,依旧气场强大,到了直接说:“放人吧。” 孙星鹏的爸爸很有能耐,听说是个大老总,他来了不久后,人就都放出来了。 李牧泽摇摇晃晃走出来,他的爸爸妈妈赶紧上去搀着他,李妈妈心疼坏了,摸了摸他的脸,他没有任何反应,眼神空荡荡的。 然后,他的眼睛慢慢聚焦。 他抓住了母亲的手,挤出破碎的声音,用惧怕不安的声音伤心且疯狂地问她:“他死了吗?他死了对不对?他死了吧?他真的没有了,是不是?” 李妈妈也哭了,她握着儿子冰凉凉发抖的手:“你别这样。” 回到家后,李牧泽就把自己关在了房间里。 “他还不出来?” 李妈妈手里拿着手机,这样问走过来的李爸爸。 李爸爸摇摇头,“感觉不会出来了,除非是去医院。” “不能去,”李妈妈叹着气说,“听说他妈妈已经晕过去好几次了,咱们说到底也跟他们非亲非故的,这时候真的去不了,他孩子跳楼之前和泽泽翘课出去玩,回来就跳楼了,你说道理都明白,换哪个家长不迁怒咱们孩子?” “好在人已经救回来了不是吗?我跟泽泽也说了。” “你确定吗?”李妈妈不可思议地问,“那他会不会瘫痪?” 李爸爸有同学在医院工作,他刚刚打过电话询问过情况,此时便再比划着跟李妈妈说了一遍:“有两个要素很重要,第一是在坠落的过程中,他应该是被不知道几层的空调外置机挂了一下衣服,所以给坠楼的力度形成了一个缓冲,这个缓冲非常重要,应该是在低楼层的外置机。医生说一般跳楼还能生还并且伤势相比较没有那么严重的人,都是有东西起了缓冲作用,比如说被树挂了一下,或者落在车顶上、车棚上,或者是柔软的土地上。沈听眠就很幸运,所以不会死亡。 第二是沈听眠他穿着校服外套,在这个季节,很多孩子早就只穿夏季校服了,只有他还穿着外套,白驹高中的校服外套因为去年被举报偷工减料,今年重做了,结实了不少,虽然衣服还是扯裂了,但这个也帮助他减缓了降落的力道。” 李妈妈沉默了会儿,问他:“你觉得这是一件好事吗?” 李爸爸认真地思考了一下,回答道:“很多人会庆幸这是一件好事。” 李妈妈并没有发表自己的看法,换了个问题: “要住多久院?” “最起码三个月吧,”李爸爸算了算,“但是他抑郁症很严重,医生应该会建议他休学。” “三个月,”李妈妈看了看手机里的日历,“我想想……” “要带孩子去看看他吗?” “去是肯定要去,要不然泽泽会疯的,但是最近不行,孩子感情用事,成年人不能这样。” “你刚刚和谁打电话了?” “给班主任,”李妈妈叹了口气,虚弱地说,“请几天假。” “老师会理解的。” “我知道,”李妈妈摇摇头,“我不是怪老师。” 李爸爸沉默了会儿,又说:“也不能怪沈听眠。” “我比任何一个人都清楚不能怪他,你不能对一个决心去死的人要求那么苛刻,要他为所有人想,是这样没错,我也是患者,非常赞同并且拥护这一点。”李妈妈说着说着,落下眼泪来,“可我也是个妈妈,我不可能一点也不怪他,泽泽那个样子,很明显是欢天喜地和喜欢的小男生出去玩,一点异样都没察觉,回来人就跳楼了。他会被人说闲话,也会和自己过不去,但是没有谁会体谅他。” 李妈妈揉着眼睛,涩涩地说:“在这件事情里,他也是个受害者,作为妈妈,我也不能太讲道理,我也会迁怒别的孩子。” 李牧泽在漆黑的屋里想着不着边际的事情。 他在心里判定,爸爸刚刚在骗他。 沈听眠应该已经死了。 他的思维游荡得很远,很远,他思考着每一件和沈听眠的死亡毫无关联的事情,比如某个他听过的歌曲,在听那首歌的时候,沈听眠刚和他和好;再比如学校门口的树,沈听眠说过那棵树有些抽;还有,还有他们坐在前排每天都会嗅到的粉笔灰…… 以后他还会听到那首歌,也还会路过那棵树,还会嗅到粉笔灰。 只是沈听眠不在了而已。 这没什么,即使时光再漫长,时间也总会过去的,很快就会过去几年,几十年,一辈子,只是没有沈听眠了而已。 时间会把他治愈的,不是吗? 他举着手刷了整整一晚上微博,想遍了所有的称呼,最后找到了沈听眠的微博,微博名字是:“野原眠之助”。 会判定是他,第一是直觉,第二是,这个博主发了一条微博,是一个很模糊的侧影。李牧泽大概能认出来这是自己,他当时穿着校服,骑着车一闪而过。 而这张图被沈听眠照了下来,发布在三月份。 通过这个情感宣泄地,李牧泽才发现。 原来。 原来他的眠眠从来没有被任何人爱过。 原来没有一个人理解他,没有任何人关爱过他。 李牧泽看着他在微博里晒一张又一张自残的照片,看着他日常琐碎的消极念头,看着偶尔路过的网友嘲讽他、挖苦他、消遣他,看着他从未间断过的求死欲,看着他好起来又坏下去,周而复始,反反复复,看着那些在任何时候读都会觉得“矫情”“非主流”并且十分琐碎的文字记录,他就快要感受不到自己的呼吸了。 李牧泽胸口沉闷,剧烈咳嗽着,浮在床边干呕,他死死抓着手机,好像在抓海上唯一的木板,在这个夜里,他并没有眼泪。他猜测自己以后也不会再哭了。 【今天月亮好圆,最圆的月亮都在你回家的路上长着,所以我只是来看看月亮,不是看你的背影。】 【这世界上会有人不喜欢你吗?】 【送你我所有的,都给你,全给你,抱抱我。】 【你可以告诉我,我还得活多久吗?】 【想死。一开始想他们后悔,害怕我变成鬼找他们,想他们愧疚,一想到我就心里难受。现在没有意思了,谁怎么想,怎么看,去他妈的。】 【如果考试是考你的信息,我就不那么怕考试了。】 【今天看了《蝴蝶效应》,我也想穿越回去用脐带勒死自己。】 【梦见和你一起挤公交,你在梦里对我说太舍不得我了,明天还要和我一起回家。】 【我上辈子得做错多少事这辈子老天要这么对我。】 【妈妈,对不起,对不起。】 【拜拜,先走一步。】 【为什么我要得这个病?】 【我好爱你,梦里都是你。】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我喜欢你脸上那颗小痣,喜欢你笑起来什么都不怕的样子,那天你从远处奔向我,我好像看到太阳在眼前晃,要有多幸运才能这样,但是以后没有可能了。】 【是不是活着才能得到你的亲亲。】 【你真好,我好爱你。我好想永远永远都爱你,你知道吗,这几天的月亮都很圆,但只有那天我们一起回家的月亮最漂亮。】 【iputitallonyou.】 【我不需要快乐。我也不需要被治愈了。我不会再吃药。也不会再妄想撕裂黑夜。没有发呆和眼泪。也没有明天了。】 【永远爱李医生。】 “永远爱李医生。” “永远爱李……” “李医生……” 【能不能不让你难过呢?】 【你真是,你是我的宝贝!】 【对不起,对不起。】 【温柔梦里最爱的人。】 【没有救世主。】 【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 【没。】 【。】 【我真的不会好了。】 沈听眠跳楼前最后一条微博: 【不用等我了,去爱别人吧。】 第31章 3 “泽泽,妈妈真的不认为逃避是你应该做的事情。” 再次轻轻叩了门几下,李妈妈细声细语说着:“我们长大了对不对?” 家里依然静悄悄的,李妈妈继续柔声说道:“如果眠眠真的死了,我们现在应该帮助他的妈妈料理后事,如果他没有死,我们就应该振作起来,然后去看望他,而不是把自己锁在屋子里,什么都不信,什么都不做。你告诉妈妈,你真的觉得自己这样是喜欢眠眠吗?” 李牧泽终于给妈妈开了门,准许她进来。 屋内拉着窗帘,没有光。她看不清自己孩子的样子,只知道自己也浸泡在了满屋子的悲伤里。 李牧泽走路没有形态,也没有声音。他整体看上去还算是整洁,衣服自从那天就没有换,上面全是皱皱巴巴的水渍,他神态沉寂,伸手捻了捻自己的眼角,微微张着嘴,试图呼吸。 李妈妈也不是没有过气馁,她确实在这时会觉得任何话语都不足以撼动她的儿子。 “他哪里都好。” 李牧泽喃喃自语,低声说着:“他好看,性格好,在哪里都在发光,他惊艳了我那么多次,我一直忍不住想,想这样好的人,谁会不喜欢他啊,结果到头来只有我自己这么想。” 他平静,低落,喑哑地说着这些话,看着天花板,慢慢张开嘴,吸入一口气,眼睛红了起来,刻意不去顾及母亲温柔耐心的眼神。 他的眼泪随着说话时颤抖的面部肌肉慢慢滚了下来: “他那时候就在我眼前,但我从来没有真正介入到他的难过里。” 李牧泽缩在床角里,像所有的小孩子那样,无助崩溃地说:“他跟我说了,他告诉我了,是我的错,我错了。” 李妈妈眼睛泛红,伸手摸着他脏兮兮的脸,梳理着他浮躁的绝望:“不是你的错,宝贝,妈妈知道。” 然后,李牧泽又疲软下来,他的手臂垂落,目光松散。 “我做了好几个梦。” 李牧泽跟妈妈说,说他在梦里长出了翅膀,他拿着喇叭在天上飞,在全世界说沈听眠到底有多好,但是这里没有人愿意听,人们都在做自己的事情,谁也不愿意帮他来疼一疼他的宝贝。 “我还梦到他了,我梦到和他一起走在长街,我问他,问他今天开不开心,他说开心。”李牧泽难看地笑起来,含着泪水,“你看,妈妈,梦里他都在骗我。” “我真笨,”他抓着自己的头发,蜷缩在床上,赤着脚说,“我是笨蛋。” “我想到以前……” 李牧泽张大着嘴,痛苦地哭着困难道: “以前,那些我以为的快乐,从来都不曾真的存在过,他从来没有感觉到开心,”李牧泽呼吸着落泪,竭力要这难过持续更久,“都是骗人的,全都是假的,他只是在哄我,妈妈,他不快乐,他积赞了那么多的怨气,难过和失望,然后他跳下去了,他,他跳下去了……” 李牧泽软在床上,身体一耸一耸地干呕。 李妈妈拍着他的背,伤心地流着泪:“宝贝,不要自责,不要这么难过,这个真的不是你的错,不要把这些痛苦都包揽在自己身上,你也只是个小孩子而已。” 李妈妈有更多的话要跟李牧泽说,她等待李牧泽渐渐平静下来,对他说: “你对自己要求太严格了。” “难道你觉得,你是他的太阳,必须把光传到他身上才能完成你的使命吗?” “拯救他这种话,要么是站在道德高地不知痛痒的人说的,要么就是天真并且没有共情能力的小孩子说的,他们喜欢看到这种剧情,就安排你去做主角。” “这么看来,我完全可以想象你根本没有在谈恋爱,因为愉悦感是寥寥无几的,你得意识到,你从来不应该被定义为拯救某个人的特定对象,你没有这个义务。更何况你还这么小,你也是需要被关怀的人。” “你喜欢他,是要和他谈恋爱的,不是要当医生救他的。” 李妈妈摸着他脸上干涸的泪痕,看着他瞪大的眼睛,细数里面的血丝: “眠眠也是明白的,我们永远不能把拯救自我这个信仰完全期待在另一个人身上,即使那个人爱我们。?” 像是生怕李牧泽不明白,妈妈甚至用强硬的语气说:“如果有人告诉你,你得去拯救他,或者那个人用期待的眼神看着你,委婉地表达着希望你去救赎眠眠的意思,如果有人这样做,你一定要远离那个人,这就是道德绑架!” 李牧泽呆呆地看着她,并不能很好消化这些内容,只能木讷地说:“我要去见他。” “我们当然要去看看他,但不是现在。” 李妈妈揉着李牧泽的手,感觉到他在颤抖,忽然对他说:“妈妈可以带你去看他,但是你要答应妈妈一件事。” “不要再联系他了,我知道你给他发了很多消息,但是停止吧,不要打扰他,也不要再给他打电话。”李妈妈温柔地说出这样的话,每个字都是柔软的,却让李牧泽慢慢偏开了头,“妈妈知道你现在听不进去这些,但是妈妈要跟你说。” 她说:“泽泽,妈妈也是抑郁症患者,所以妈妈劝你放弃,不仅仅是现在,以后也一样。” 李牧泽终于有了点反应,他不可置信地看着母亲,修复着自己的思考力。 “我不敢说全部,但百分之八十的人对抑郁症患者表达善意的方式都是错误的、愚蠢的、自以为是的,他们与其说是关心生病的人,倒不如说是想要彰显自己的善良。得这个病的人很难让别人理解自己,你们也不会弄明白,到底他为什么不高兴,并且总是不高兴,但他的负面情绪会淹没你。你所能从他身上感觉到的难过,都是被医学定义的,你并不能理性地去判断这种情绪。更何况,没有谁是需要对谁负责的,你还这么小,你最该负责任的是你自己。” 她看着李牧泽,叹息着告诉他成年人的思维逻辑: “不要这个表情,你以后就会明白,在你这个年纪动情是多么容易的一件事情。劝你放弃也是为了他好,他也知道自己会耽误你,甚至毁了你。你说他跳楼那天你们还去了游乐场,玩的那么开心,你也说了,那一天你很开心,很尽情很快乐,你以为他也是那样,结果呢,他在你那么快乐的时候满脑子想的都是怎么从六楼跳下去,并且他真的这么做了。所以你崩溃了,你怀疑自己,责备自己,你以后不管再遇到谁,再怎么谈恋爱,都很难忘记这个场面。这就足够了,你为自己的爱情已经证明了够多了,也为你的年少不懂事付出了代价。” 李牧泽有气无力地摇摇头,面部绷紧,抿着唇微微**着,绝望而苍白。 他想说不是这样的,但他又说不出话来,他无能捍卫沈听眠,阻止不了悲剧的发生,这让他的感情沦为了笑柄。 “你现在太小了,你只想迎难而上。”李妈妈不认可地说,“跟这样的人长期生活在一起,去爱他,试图拯救他,你会崩溃,会怀疑自己的信仰,会被拖着没法前进。你这么小,这还不是婚姻,在恋爱里每个人都是个体,但就是说你们结婚了,妈妈也希望你离开他。这个病因人而异,说什么的都有,妈妈作为患者也不敢说自己有多了解抑郁症,但绝对比你想象的要困难,况且你要是不坚持还好,一旦坚持了又放弃,对他来说只会是个更重的打击。” “我现在不想说这个。”李牧泽抬手遮住眼睛,带着哭腔说,“我不想谈这个。” 李妈妈看得见他的脆弱,却在不讲道理的母爱中变得焦急且强硬: “你还不明白吗?这已经不是健康的恋爱关系了,如果你非要加进去,你的未来也会受到影响,并且你的所有付出都是得不到回报的,因为他自己都管不了自己,更不可能去关心你。” 李牧泽以一种疲态牵强地说道:“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你们觉得我是小孩子,我的爱需要得到回报,但我不是。我喜欢他是我自己的事,我不需要他回应我什么……” 李妈妈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才慢慢说道:“当你真的知道他有多痛苦,你就会发现拯救他是一件多么让人感到挫败的事情。” 李牧泽揪着衣服领口,努力呼吸着,幼稚地坚持着:“我要去见他,我得去见他。” “可以,”李妈妈平静地答应,“那你也答应妈妈,放弃这段感情。” 李牧泽沉默了会儿,甚至看上去很镇定。 然后,他崩溃地捂住了脸,佝偻着背窝在膝盖上发抖:“放不了。” “怎么能呢?怎么可以呢?”他已是毫无办法,只是不断重复着,又突地抬起头,脸哭得通红,五官狼狈地皱在一起,“怎么能?妈,你跟我说怎么能放弃他?我爱他,我知道你们看不起,我也挺瞧不上的,可是我没办法……妈妈,我爱他,我真的爱他!难道因为这份爱毫无作用,你们就要剥夺我爱他的权利吗?” “不是,泽泽,不是。”李妈妈双手奉上,去揉他的泪珠,凑近他,对他说,“你可以爱他,但是不要再接近他了,你们也不要再进行这种折磨彼此的恋爱了,没有意义,知道吗,没有意义的。” “我不要意义,”李牧泽哆嗦着说,双目失神,“我不要意义……” “你从小到大,妈妈没有要求过你什么,但这次不一样。”李妈妈安静地告诉他,“你好好想想,答应妈妈,妈妈就带你去见他,妈妈给你时间” 李妈妈揉捏着李牧泽冰凉的手,叹息着说:“要是去看他,在这之前,你需要把自己照顾好,你也不想他看见你这副模样吧?这样子,你又凭什么认为自己可以帮助别人呢?” 李牧泽闭上眼睛,慢慢流下泪来,他无声地点了点头。 沈听眠暂且是动不了了。 他被固定在床上,无法自持生活,郑文英在他旁边和他说话,他毫无回应。 起初郑文英在哭,在埋怨他:“你真的不懂事,为了一点小事就要死要活,你要是死了,妈妈怎么办?你都没有想妈妈,妈妈就你这么一个孩子。” 她说来说去就这些话,沈听眠毫无反应。自从睁开眼发现这里是病房,他就基本没有任何反应。他的求生意识太薄弱,以至于任何食物都需要医生插胃管给他输送进去。郑文英生怕他再寻短见,后面一句话也不敢再说,小心翼翼地尽量满足他所有的需求。 待后面恢复好一些了,清醒的时候,他偶尔会刷刷手机。郑文英是双手奉上的,她这段时间也不去超市了,每天就坐在病房里盯着她苦命的儿子,一分一秒也不离开,还给沈听眠开了单人病房,把以后留给沈听眠结婚的钱全部都拿了出来,惶恐地用金钱在续他的命。 沈听眠打开了微博。 有很多消息,沈听眠麻木地把眼珠转上去,下意识机械性地点开了那些内容。 有一个网友回复了他每一条微博。 【叫住我,我会告诉你,你比月亮好看。】 【这世界上不会有人比我更喜欢你。】 【什么都不用给我,我都想抱着你不撒手了。】 【你可以告诉我,我怎么做才能让你活下去吗?】 【我爱你,行不行。】 【免考满分,会不会更喜欢这个世界一点?】 【这种劣质电影以后不要再看了。】 【我们以后每天都挤公交回家。】 【我上辈子得做对多少事这辈子老天才会让我遇到你。】 【为什么要说对不起?】 【你走去哪儿?】 【不是你的错,你很辛苦,我们一起努力,好不好?】 【我也好爱你,梦里都是你。】 【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我喜欢你所有,那天我从远处奔向你,我好像看到太阳在眼前晃,要有多幸运才能这样,但以后还有更多的可能。】 【是活着才能得到我的亲亲。】 【你更好,我也好爱你。拜托你永远永远都爱我,一起看更多更漂亮的月亮。】 【youaremeantforme.】 【你需要快乐。你需要被治愈。你一定要按时吃药。你可以撕裂黑夜。不要怕发呆和眼泪。你有好多好多明天。】 沈听眠的目光落在那行小字上: “李医生永远爱眠眠。” 第32章 4 李牧泽和妈妈走进病房里的时候,腿都在发软,他遥遥看见一个人在病床上,身上都是白色的,他竟认不出那是沈听眠。 他好像已经隔得那样久,那样长时间没有见过他,不仅仅意味着实际的时长,而像是更久远。 郑文英仿佛苍老了二十来岁,头发甚至花白了很多,她虚坐在病床前,一只手软软扒着床栏,歪着脖子,目光空洞。 “来,跟阿姨道个歉。” 李妈妈拉着李牧泽往前,对着郑文英说,“快说对不起。” 李牧泽好像提线木偶,张张嘴巴:“对不起,阿姨。” 郑文英愣了一会儿,忙摆摆手:“不用不用。” 对于“李牧泽和沈听眠一起翘课出去玩,回来后自己先回教室,没有留意沈听眠”这件事,李妈妈表现出了很大的歉意,她诚意十足,握着郑文英的手和她交谈,郑文英眼里才有了点撑起来的色彩,努力盯着李妈妈看,眼睛慢慢聚焦,这个女人因为儿子已经垮掉了,她看上去随时都会倒下。李妈妈把她拉起来,一再说:“这样,你先去睡一会儿,我们帮你看着孩子,没事的。” 郑文英慌忙地拒绝:“不用,不用。” 李妈妈看出来她是不放心,摸着她的手安抚她:“没事的,没事,护士就在外面呢,孩子也动不了,不会有事。” 人在身心极度疲惫的时候,心理依赖程度会变得很高。李妈妈安抚着郑文英那高度紧张的神经,言语温柔真诚,在最后,她赢得了这个可怜女人的信任。 她搀着郑文英走了出去,回头看了眼李牧泽,李牧泽木讷地对她点点头。 他扭过头,看见沈听眠在看他。 他们好像不认识了,忽然陌生了,李牧泽在沈听眠的眼睛里甚至看到了另一种可能,或许沈听眠已经死亡,这是来世再遇。 只是他现有的生死观不包含来世的存在,他不可能把无处施放的爱意和绝望期许在来世。李牧泽半天才拉回神,勉强找来椅子坐下,清了清嗓子,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不那么难过:“眠眠。” 他想问他,现在感觉会不会好一点。 这又是个多么愚蠢的问题,肉眼都在告诉他,眠眠一点也不好。 他狼狈地把目光拉开,飞速眨了几下眼睛,泪珠就滚了出来。 他很想抱着沈听眠哭一场,对他吼:“我以为你死了啊!” 可他不能这么做,于是他屏着呼吸,胡乱揉了把脸,红着眼睛对他说:“很疼吧。” 沈听眠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身体到处都是白色的绷带,保持着僵硬的姿势,腿吊了起来,不像是躺在床上,反倒像是被人固定在床上。 沈听眠没有表情,眼睛里一点色彩也没有,就好像噩梦里没有眼睛的娃娃。 李牧泽并没有毛骨悚然的感觉,哪怕沈听眠真的变成了干尸,他也会找到可爱之处。 他用力克制着不让自己完全哭出来,可他真的快要不认识沈听眠了,面前的这个躯壳是空的,沈听眠的灵魂被人偷走了。 他再次张了张嘴,重复了一遍:“是不是很疼。” “疼。”沈听眠很快地回答了他,语气很轻,李牧泽听不出是询问的语气还是肯定的语气,更像是轻嗤了声。 但是只要一听到他开口,李牧泽就忍不住流下眼泪,他抿着嘴看向别处,缓缓呼吸着,想换些话题,却无论如何也忍不住,带着哭腔问他:“我不明白,你从来都没有快乐过吗?” ——“没有。” 这次,沈听眠依然很快地回答道,就好像在和他争吵,语速飞快,却没有起伏,眼睛空洞地看着李牧泽。 李牧泽屏着呼吸:“都什么时候想这么做?” “每一秒。” 他爱的人毫不犹豫地告诉他,他每一秒都不想活在这个世界上,这之中的每一秒,包含着他存在的每一秒,同样也包含着李牧泽自以为他和沈听眠快乐的每一秒,那些愉悦的,哪怕是在最痛苦的时候,他都永生舍不得忘记的,有意义的相伴的每一秒。 而现在,沈听眠把那些快乐全部都否决了。 李牧泽并没有觉得太痛,直到现在,他都不舍放弃他的天真,他恳求他:“算我求你,不要再做傻事。” “傻事。”沈听眠微微扬着下巴,又好像是无意识在这么做,但并不会显得傲慢,只有冰凉凉的绝望,“你永远都不会明白的。” “……和我在一起,也不开心吗?” “要开心一点。”沈听眠没有感情,刻板平淡地叙述着。 李牧泽听到他最喜欢的人对他说:“也没什么用。” 李牧泽啜泣着,尽量不嘶吼出来:“我爱你,我爱你啊!” 沈听眠荒唐地笑了一声,绝望地、冰冷地问他:“你觉得有用吗?” 沈听眠用凉薄的声音说: “你爱我,关心我,给我加油,说抱抱,说努力一下,坚持一下,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很善良?” 李牧泽身心发寒,他找不到自己的存在感,好像抽离了此时的时空,游荡在另一个世界。沈听眠离他很远很远,远到看不见,并且丝毫没有邀请自己过来的意思。 “我真的很恶心,你与其这么做,倒不如来厌恶我,骂我。” 沈听眠放空地说着这句话,李牧泽全然顾着伤心,却并不知道,沈听眠此时正处于对他的极度怨恨之中。当他从空白中醒来,听到自己真正“避免于难”的原因是“空调外置机”,他几乎飞快想到了那时李牧泽一脸愉悦地跟他谈及的内容:“学生家长联名给学校写的信,说没有空调会影响学生学习质量,你猜猜是谁组织的?……我跟我妈说的,我们打了好几天电话叫人来一起写信,好厉害吧?” 是啊。 真厉害啊。 这么多次,这么多次,李牧泽已经这么多次阻止了他的超度,不让他离开这该死的人间,那样游刃有余、无辜懵懂地拉着他在火海中谈情说爱,枕着沈听眠无法腐朽的尸骨说着甜言蜜语,并告诉他,这样好极了。 沈听眠死死盯着李牧泽,眼神越发怨毒,好像李牧泽的存在都是一种罪过,他用虚软的声音恶狠狠地说: “我真希望我从没遇见过你。” 他这样说。 李牧泽没有办法不伤心,他不知道他还可以怎样伤心,尽管沈听眠现在的状态是肉眼可见的不正常,但他还是做不到无动于衷,嘴上的坚持和实际永远相差甚远,他在此刻只感到了刻骨的难过。他身上的每一个细胞,每一根骨头都知道他爱他,此时也知道正在被所爱之人伤害,惨叫着在痛苦中融化,只是血肉和泪并不能拯救沈听眠,它们只能这样徒劳地伤痛着。 沈听眠同样不能在李牧泽的痛苦中感到愉悦,明知伤害是相互的,他仍然做不到避免,只能在早已预测的悔恨中脆弱起来,他看了李牧泽一眼,声音忽地软了,还带了些哭音:“牧泽,我知道你爱我,但是我根本感受不到一点点爱,这是我的问题,不是你的问题。” 沈听眠呼吸急促起来,挣扎着告诉他:“我很想留下来,不让你那么伤心,可是……” “你不要着急,你、你慢慢说。”李牧泽后知后觉地找回灵魂,他毫无办法,手足无措,不敢碰他,又看不了他这样,他错了,他过去一直想看到沈听眠更多的样子,但他发现他更能接受雾里似圆非缺的月亮,而不能接受潦草的星光,明知后者更真实,只是他的心实在是太疼了,这种疼痛没有办法得到缓解,他不能在无解的命题里热爱真相。 “我不想被人关心,也不想被你喜欢了。” 沈听眠大张着嘴,李牧泽却听不到呼吸的声音,他说了一堆颠倒乱序的话,语速古怪,时快时慢: “完全不懂,也根本不明白什么才叫对我好,不是真的关心我,只想表达自己的善良,以为拉我回来是好的,医生的职责就是让病人起死回生,但都不知道我要的是什么,你要是我,你一秒都受不了,知道吗……” 李牧泽很想说什么,但沈听眠根本没有留给他说话的空间,他对着天花板在喊,却又喊不出来,只是古怪地发出气音在竭力地叫: “你们好啊,你们真的好!这样还不让我去死,你们真的好极了。” 这时沈听眠有短暂的停顿,李牧泽愣愣地流泪,他却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而沈听眠在问他,宇宙银河都在他的泪水中陨落: “李牧泽,我连死的权利都没有吗?” 他亦如李牧泽问自己的母亲那样歇斯底里,只不过李牧泽央求的是爱沈听眠的权利,而沈听眠央求的是死亡的权利。他们从一开始,就注定殊途。 然后沈听眠开始哀求他,眼神迫切,用最软的声音恳求他,好像抓住了唯一的救命稻草。 他再次表露出自己的情绪来,好像忽然鲜活了似的,用最丰富的情感表达着自己的诉求: “牧泽,我好难受,我真的好难受,我撑不下去了,我一秒都撑不下去了。” “你这么好,你喜欢我、爱我,你让我死,你对我好,就可怜可怜我,让我死吧。” “你让我死吧,求你了,让我死吧!牧泽,求求你,你让我死吧——” 李牧泽在摇头,他拒绝了他:“不行,眠眠,不行。” 沈听眠的声音慢慢弱了下去,神情也平缓了下来,不抱希望地木讷蛊惑他:“你舍不得看我这样吧,你让我死。” “不行啊!”李牧泽这句说完,眼泪又掉下来了,他五官都皱在一起,憋着气抽泣道,“不行,眠眠,对不起,绝对不行。” 沈听眠并不意外似的,他张着嘴,依然在重复着口型,只是不再发出声音。 他的嘴角甚至有一点点弯,好像在笑。 然后他不再和李牧泽继续交流了,他闭上了眼睛。 李牧泽看见沈听眠的身体在抖,牙齿也在咯吱咯吱地响。他害怕起来,怕极了,怕到要死了,连忙按了护士铃,他退到后面,看着医生和护士围住沈听眠,好像听到沈听眠突然大幅度地动起来,张着嘴乱甩头,这模样恐怖极了,而他只能战战兢兢地在后面看着。 他什么也做不了,什么也不懂。年轻的他喜欢上了这样的人,如果用对错去定义这场爱情是何其残忍,可天生就计较对错的人是没办法在这种恋爱里获得欢愉的。 妈妈是对的。 李牧泽终于在此时承认了。 他发现他所有的表达在沈听眠面前就是个天真的笑话。 要瓦解一个人的绝望是多么困难啊。爱情或许会在循环中悠长,却并不足以撼动什么。沈听眠的世界是倾斜的,要把它扶正,这又要多大的力量。 孩子的理想足够感人,但永远摆脱不了幼稚的标签。 他从没想到自己会是如此的无力,感同身受本就奢求,即使他被这情绪渲染,最该做的也是拉他出来,而不是被这无穷无尽的黑暗带着走,和他一起悲伤。 原来竟是这样的。 在抑郁面前,所有的爱,都是愚蠢且不可救药的,沈听眠身体的轮廓是这个世界上最长的边界,它把李牧泽阻拦在外,划出黑暗与光明的范畴,而沈听眠在里面被泪水包裹,隔着一片泪海和他遥遥相望。 李妈妈赶来时,拉着僵硬木讷的李牧泽走了出来,抚摸着他冰凉的手:“你先回去吧,妈妈等会跟眠眠说会儿话。” 李牧泽摇了摇头:“我有东西给他。” 李妈妈悲哀地说:“他现在已经听不进去你说什么了。” 没关系,李牧泽对沈听眠说,也对自己说。 他等到沈听眠恢复平静,然后走了进去。 “眠眠。”李牧泽把东西放在沈听眠的床柜上,抬起头来,脸上都是干涸的泪痕。 少年却是冷静的,他对沈听眠柔软地说:“这是我送你的礼物。” “闲下来的时候,打开看看,好吗?” 沈听眠无动于衷,空空地注视着上空。 如此询问着,李牧泽没有得到回答,但他并不伤心。 李牧泽想,没有什么要说的,也没有什么要问的了。 事情是如此清晰,所有走向也足够明朗。 即使沈听眠的宇宙如此晦暗,李牧泽仍想愚蠢地飞进去,如果不能陪他一起变好,那么一起变坏也是让人心安的。 太阳不欢迎它们,那就一起当夜空里最糟糕的两颗星星吧。 第33章 5 李牧泽回家后,李妈妈静静坐在病房里看着沈听眠。 她等待着,等到沈听眠服了药睡去又醒来,然后和他交谈了一会儿。 外面的路灯昏昏暗暗,夏夜的风从窗缝里钻进来,挠在沈听眠的心上。外面有各种各样的声音,偶尔传来两声猫叫,像极了五岁那年的夏天。 病房里就他们两个人,李妈妈温柔地,耐心地跟沈听眠说道: “眠眠,阿姨也曾经因为这个病很痛苦,我想我可以理解你的感受。 如果你愿意,就听阿姨跟你随便聊一聊,这些话呢,你可以选择听进去,也可以选择无视它,你永远不必为了谁让自己好起来,包括生死,这都是你的自由。” 女人的声音很柔软,落在沈听眠没有迹象的生命里。 沈听眠并没有那个力气表现出礼貌,他好像在听,又好像没有在听。 李妈妈并不介意,她真诚地告诉他:“阿姨知道你总是觉得自己什么都做不好,很多事情想做,却无论如何也做不下去,于是就开始自责,脑子里胡思乱想。这也许是强迫思维导致的,不仅仅你有,很多人也有哦,我们人活在这个世界上,享受到了生命的馈赠,也得接受命运给我们的安排,这不是需要反抗的事情,不要勉强自己。” 她对沈听眠说:“你睡眠质量很糟糕吧,我猜这应该是你在上学时期最介意的一件事,毕竟晚上休息不好,白天就没有精力学习。” 沈听眠没有反应,她依然不介意,温和地说:“越是睡不着,就越着急,越难受,然后就更加没有睡眠的状态,对吧。时间久了,就会害怕睡觉这件事,每次快到晚上,就很害怕,很焦躁,你也发现了,这是个恶性循环。” 李妈妈讲话的速度很慢,好像在等沈听眠迟钝的思维,让它努力跟上她。 “所以你有没有发现呢?”李妈妈始终注视着沈听眠没有生气的脸,并不认为这会是单方面的交流,“婴儿是睡觉高手,你觉得婴儿有什么技巧呢?” “其实是没有的,快速睡觉的好办法就是没有办法。” “只要你不在乎睡不睡得着这件事,不去过多分给它精力,反而会很快睡着,因为睡眠就是这世界上最简单的一件事。” 李妈妈看着沈听眠的眼皮动了动,微微笑了一下。 “所以呢,你为什么会抑郁,为什么会焦虑,就是因为你抑郁着你的抑郁,焦虑着你的焦虑。” 沈听眠恍然回到了五岁夏日的某个夜里。 他坐在苍郁的树下,穿着背心和短裤,手里拿着快要融化的冰糕。天色一晃,云布袋的星辰都抖了出来,砸到他的脑袋上。 “你可以把它当成朋友,对它友好一点,尽管它让你饱受折磨,但如果你尝试不压制它,任其发展,顺其自然,就会发现它也会善待你。” 李妈妈看着沈听眠微微侧过来的脸,对他轻轻点头以示欢迎,她停顿了两秒,用轻松地笑容说:“毕竟就算是再焦虑,再抑郁,再睡不好,如果不是主动寻死,我们也不会死亡,对吧?” “不过呢,”李妈妈话锋一转,用真挚的,诚恳的目光回应他,“阿姨知道,你很渴望死亡。可是啊,我们还有别的办法,那些你之前尝试过,却很有可能没有做对,没有坚持住的办法。既然上天没有让你如愿死去,也许就可以说明,他希望你能在活着的状态下找到让自己舒服的方式,你觉得阿姨说的话有没有一定的道理呢?” 他们没有冲突,也没有矛盾。 沈听眠无法产生任何敌对的心理,不单单是因为,李妈妈是个陌生人,更多的是,她好像并不反对他的自我谋杀。 “听说你以前病情好过,是吗?但是后来又反复了,这次你没有扛过去。不过不要害怕,阿姨就没有再怕过,那段过往是痛苦的,但是当你真正康复了以后,你就不会那么畏惧,因为你知道它具体是怎么回事,怎么去和它相处,怎么请它来,再送他走,这个过程就像是不那么喜欢的朋友来家里做客,次数多了,你的厌烦和恐惧便会消减。毕竟这个世界上有那么多病都有可能复发,不是吗?我们并没有那么特殊,也没有那么孤立。” 李妈妈看见沈听眠的眼睛慢慢有了点神采,就向他抛出问题:“你会不会觉得自己有很多毛病?听你妈妈说,你过去做过很多检查。” 沈听眠在这时,给出了这场对话的第一个回应。 他极轻极慢地,点了下头。 李妈妈没有对此表现出很大的喜悦,而是正常地点点头,告诉他:“头晕、尿频、耳鸣,还有很多,对吧。” “你啊,你要知道,你的神经,紧张慌乱不安了这么多年,它已经不是一根正常的神经了,日积月累就会影响到别的地方,这是一种抑郁和焦虑躯体化的表现。所以你所有感知到的症状,这都是你的抑郁和焦虑引起的。” 沈听眠的脸像是一幅色彩对比强烈的油画。 脸是太过粉饰的白,而眼睛则鲜红无比。 他这么看上去,一点也不可爱,李妈妈却还是用看孩子的眼神看着他,对他笑着摇摇头:“阿姨是觉得呢,你过去的努力,其实都是间歇性的,有很多地方做得还不够到位,所以不管再来多少次啊,都会觉得是徒劳。” “首先,你一定要意识到,这真的是一场病。你是真正被医学定义了的病人,这是什么意思,意思就是,你不可能要求癌症患者靠鸡汤康复,你也是一样的,所以你一定一定要接受治疗,坚定治疗。” “药一定不能断,这是最基本的。你老是停药,熬不过副作用那段时期,就会感受不到药的作用。也有可能是因为你已经习惯了你身体抑郁的状态,感觉药起不了多大作用,就自顾自停了药。我那时候吃药,也有过你这样的情况,但是到了后来,我觉得无论如何也要坚持一次。所以一直一直在吃,从来没有停过,每天都有很多症状,呕吐腹泻,胸口烧得慌,感觉跟抑郁病比就是换了个难受法,有时候甚至会比不吃药的时候更难受,这个事情不是一下子就好的,是真正过了段时间才感觉好像好了点。” “我还有尿频和说话思维混乱的毛病,也是吃了药一点点减轻,所以你要相信药是真的有作用的。如果你觉得它没有用,就和薛医生沟通让他给你换其他药,你要相信目前所有的治抑郁的药,总有几款是适合你的,它们可以真正帮助到你。其实过去它们也是存在的,只是你没有胆量去发现它们。当然,其实也有很多治疗抑郁症的其他办法,你唯一需要做的,就是听医生的安排,这一次,好好听他的话。” 李妈妈对着沈听眠眯着眼睛笑了下,俏皮地指着他说:“我知道过去你其实都没有认真听哦。” 如果现在有面镜子摆在他面前,沈听眠就会知道自己看上去有多么可怕。 是李妈妈表现的太过正常,太过亲和,才会让他意识不到自己现在的表情有多狰狞。 “说到这个,有个心理医生非常好,我等会会把他推荐给你的妈妈,我想他可以帮助到你,用心理治疗辅助你治疗效果会更好,你会慢慢走出来的。不过我说的只是辅助治疗哦,最主要还是要吃药,听医生的话。” “阿姨感觉呢,你现在还是没有把抑郁症当成是一种病,所以在就医这点上非常消极,我有听薛医生说过,你上次跑掉了,这样可不行,你见过哪个生病的人是不吃药的呢?” 李妈妈先是佯装生气地小小指责了他一下,随后又笑着摇摇头,好像他并没有犯下多么严重的错误,眼神里的宽容表示她谅解他就医的恐惧,她指了指自己,吐吐舌头:“我曾经也很怕医生,一是因为不觉得这个是病,花钱太埋汰,二是家里人也不理解,所以潜意识里想更严重些,最后死掉让他们后悔。” “阿姨知道你怕什么,你怕的那些事情,那些人,那些让你痛苦,让你自责难安的人或事,这些阿姨统统经历过,阿姨不会说让你不要再去怕这些,而是想告诉你,不要抗拒自己害怕这些的心理,你啊,就是对自己太不宽容了,为什么要这样苛刻呢?你要学会自己爱自己,哪怕是做个自私的人,这不可耻。” 做个自私的人。 这句话从未出现在沈听眠自小到大接受的教育里。 他感到震撼,感到不可置信,一个有着社会阅历的成年人会告诉他这样的道理。 “你要慢慢去思考为什么你会得这个病,尽管医学上对抑郁症的起源没有明确定义,但阿姨个人认为,你是可以弄明白这个问题的。根源就是为什么那些事情那么容易就让你伤心痛苦,其实阿姨感觉呢,这些问题根源说明白了,就是你的思维方式。” “听了泽泽跟我的描述,我感觉你是对自己要求很严格的人,你有点完美主义,很想把每一件事情都做得很好,但是当你真正开始做的时候,你的抑郁和焦虑又会让你心慌,让你无法实现自己的目标,达不到预期你就会更抑郁更焦虑,于是你陷入了死循环。” “这件事呢,不是你不自信,也不是你的能力不够,是因为抑郁症和焦虑让你束手束脚。” 李妈妈仍旧没有放弃和他的互动,忽然问道:“你抑郁和焦虑的时候会害怕吗?会想,我怎么又这样了。还是说,这么久你已经习惯了这种状态?” 沈听眠犹豫了一下,摇了摇头。 “噢,那看来你已经持续很长时间了。”李妈妈想了想,又问,“你害怕上学吗?对老师的反馈看重吗?” 沈听眠这次头点得有些仓促,就像是着急了,又像是迫切想要得到什么。 李妈妈笑着说:“不要急,慢慢来。” 她又问:“你怕回答问题回答不对,你怕被放弃,被嘲笑,你很想给你妈妈争气,对不对?” 沈听眠沙哑地开口,气息微弱:“对。” “噢,你妈妈管教你很严吗?比如什么要求,比如,必须考到多少分?” “不是”,沈听眠吃力地说,“但她会,她会……” “她会说尽力就好,但是你知道她的要求很高,对吗?” 见沈听眠定住,李妈妈笑道:“你很没有安全感,这可能和你妈妈关系很大,你可以和她好好聊一聊,不过不要强求她理解,如果她理解不了,你可以难过,可以失落,但不要用惩罚自己的方式去报复她。” “关于教育呢,不是每个人天生都是爸爸妈妈的,他们也会做不好,也会不知所措。而且呢,就算家长告诉孩子尽力就好,孩子也衡量不好这个尽力的额度,这是很残忍的一件事情,因为孩子都有观察力,他们可以细微地察觉到,父母的标准是很高的,只是没有说出来。” 李妈妈思考的样子很少女,她沉吟着问:“那如果你以后有钱了,你自己一个人住,没有你妈妈在身边,你会开心吗?” 沈听眠没有回答。 李妈妈心里有答案,她笑了笑: “是这样的。家长很难理解你,这个阿姨也深有体会,但是我们强求不来,说破嘴皮子也是没有用的,他们会告诉你,他们赚钱养你更不容易,你问他们怎么办,他们只会说,你让我怎么办。但是抑郁症这个事情呢,还是要和妈妈说,因为她做不到理解你,至少可以出钱让你治,财力的支持在某种程度上比理解更重要,我还是说,抑郁症是生病了。不过我希望你可以对她多坦白几次,坦白说明白自己的痛苦。她到底还是你的妈妈。如果你觉得她无法到达你心里妈妈的水准,就把她当做一个善良的陌生人。陌生人愿意理会你,给你出钱治病,你就会很感激了是不是?我们每个人其实都是个个体,父母和我们的羁绊是比别人深很多,但我们也不要过多依赖他们,对他们制定好爸爸好妈妈的高标准,其实我们的标准也有些苛刻了呢。” “这个啊,没有经历过的人不会明白的,你每次希望他们明白,但是他们的反馈只会让你自我怀疑,更严重的自我怀疑。但是你相信阿姨,当你的病真的好了以后,你就不会那么责备你妈妈,你只会觉得自己太傻了,思维方式出现了很大的问题,这是自己的事情,如果你这样想,你就不会再被动承受那些伤痛了,因为你自己可以主动去化解这些。” “爱、理解和陪伴在抑郁症患者的康复过程中是很重要的存在,但如果没有,也不打紧。我们要去选择我们自己可以依赖的事物作为我们的精神信仰,这同样是我们主动寻求的一个过程,而不是被动等待别人来爱,来理解我们。你呀,可以把它理解成你喜欢的一个明星,或者你喜欢的某道菜,这样会很容易,是不是?其实啊,真的没有那么难呢。你喜欢什么,什么就可以给你力量,只要你愿意。” 她好像认识沈听眠很久似的:“关于你在学校感受到的事情呢。阿姨是觉得,你不要试图去观察外界,别人是在这种形态下什么状态,然后再决定自己的反应。你要知道你如果经常焦虑和紧张,这个事就不对,正常人不这样,他们也会有抑郁和焦虑的情绪,但是这并不持久,如果像你这种程度,那绝对就是生病了。” 她说着,对他说:“你手机在哪里,存一下阿姨的号码吧,有事情可以给阿姨打电话。” 沈听眠沉淀在她的话里没有回过味来,迟钝地抬起眼看向柜头的手机。 李妈妈存入号码后,听到沈听眠和她低声道谢,只笑着说:“不用客气,泽泽那么喜欢你,阿姨也很喜欢你。” 她说的话很多,却没有让沈听眠感觉是说教,因为她的语气太过温和,好像沈听眠可以接受,也可以不接受: “你安全感很欠缺,而且呢,对人际关系也很敏感,所以反而更没有安全感,事情其实很简单,也没有那么难。你自己一定要想明白,然后找到自我。相信阿姨,即使是敏感的人,也会变得独立,不在乎别人说什么,也可以慢慢建立起情绪容纳的能力,你好了以后,即使再抑郁再焦虑,也只认为它会是情绪的一种,不过分纠结。” “关于人际关系这一点呢,还是你要先摆脱敏感和焦躁的情绪,能真正投入到一些事情里了,你就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也有自己的空间了,就不那么敏感了。当你自信有能力的时候,别人对你的信任和友情自然就会来,你只是需要把自己整理好。” 李妈妈托着下巴,思虑着慢慢说: “你的情绪会受到很多事情的干扰,现在的自我意识啊,还不强,所以你一直在旁观外界环境来决定你的反应,你的自我,是被好多事情牵连的。就好像皮影戏,那种绳子在束手束脚的,你不知道该怎么办。” 说完这些,她笑着眨了眨眼睛:“所以你的问题在于,要找到自我,然后建立自我。你自然会排除一部分让你抑郁和焦虑的东西。” “你会往前走的,有些人有些事情只会让你变的更痛苦,人要变得自私,你要先管好你自己,和那些让你不开心的事情完全割裂开。你之前告诉别人你得抑郁症这件事呢,要从中吸取教训,是因为这件事让你很受伤,即使你后来从伤痛中领悟了,但是伤害是无法弥补的。而且你告诉外界你病了你很痛苦,你真的病了,但他们也只是旁观者,他们不能救你。真正能救你的人,也不会是泽泽,虽然他很喜欢你,但是只有你自己能救你。” “这些道理,阿姨知道你已经领悟了,你只是不相信自己可以做到对付它们给你带来的伤害。” “其实是可以的。” “所以说到底呢,就是因为你曾经的思维方式,你认识问题解决问题的思路,你交朋友、看待家人、对待自己的方式是有问题的,你才会生病。你自己可能没有发现,我猜想要是有一天你可以穿越到别人身上,用普通人的方式去看待问题,你就会发现,诶,怎么他们想事情的脑回路这么简单呢?怎么一些看来很重要,很要命的事情在他们看来,原来这么简单呀!然后你就会发现,自己是多么喜欢钻牛角尖,多么喜欢往心里去了,长久这么下来,人的压力太大,精神超负荷承受,不生病才奇怪呢。” “只要你想好,你想好的欲望足够强烈,你就会去尝试,就有可能摆脱掉你以前错误的做法。你啊,还有大好的青春,还有好多好多年,要往前看,把脚抬起来往前走,你要往前走上两步,后面就自然解开了,不要总是回放以前那些让你痛苦的事情,要理性的看待这个病,其实阿姨好了以后呢,就感觉这个病没有网上一部分人渲染的那么厉害,好多人在很痛苦时写下的话都太情绪化了,生病的人在接受治疗时也会喊着想去死,因为他们很痛苦,不过这不会是常态。如果能正确认识,也只不过是情绪上感冒了而已,你要把握一次自己的生命,大胆地去自救。” 在夜风里,李妈妈耸耸肩膀: “最差的后果无非就是失败,你害怕失败吗?” “失败就失败,一事无成就一事无成,那又怎么样,自己舒服就可以了,当个坏人也无妨,这辈子庸庸碌碌又怎么样?如果以后你的学习压力工作压力特别大,那你就辍学,就辞职,在家里躺着又怎么样?” “当你把握了你这个病的主动权,想办法去解决的时候,你的自我就慢慢建立起来了。” “眠眠,你这辈子注定要和快乐、开心、焦虑、烦恼和痛苦手拉手过一辈子,他们只是大脑的反应,各种情绪的地位是平等的,你不要强迫自己开心然后去打压抑郁和焦虑,不管抑郁多委屈,那也是你的情绪,要接受它,爱护它,你的前途会一片光明。” 而李牧泽给沈听眠的礼物,沈听眠在李妈妈走后才打开来看。 他本来打算丢掉,或者不理会它,但现在,他决定打开来看一看。 在微醺的夜晚,他拆开了李牧泽给他的晚安吻,他猜测这里会有不足以慰藉他的,孩子的心意。 那是一整袋橡皮,以及一本日历。 每个橡皮上都用红色记号笔涂了颗心。 而日历的每一个日期上也有一颗心。 日历的最后一页上,是李牧泽自己画的格子。 上面写着“未来的每一天”,日期是:“未来的第一天”、“未来的第二天”、“未来的第三天”…… 只是每个格子都是空的,沈听眠不知道这是不是留给他的自由。 但他想,他大概永远都不会把心放进李牧泽准备好的未来里了。 在最下面,是李牧泽写的字: “愿天灾人祸分给我,留给你的全是福气。” 第34章 6 李牧泽想,反正我也不是什么好孩子。 从小到大就没听过几回话,还差这一回? 差吗?不差的。 李妈妈看得出来他这点小心思,温柔地说:“你也是快成年的人了,想做什么妈妈说到底也是拦不住的,妈妈也不想真的伤害我们之间的感情。” “但你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 “过多去打扰他,用你认为的方式去帮助他,可能会适得其反。” “吃力不讨好的事情少做,能不做就不要做,你自己的心情最重要,不要这么疼地去喜欢一个人,要远离抑郁症患者,因为实在有太多麻烦事了,这是作为妈妈跟你说的话。不是真的理解,就最好少打扰,不能想当然。可以给关心,但不要过量,也不要要求回报,我们自顾无暇,已经没办法再去照料别人的心情了,这是作为曾经的患者跟你说的话。” 去医院的那条路,李牧泽已经很熟悉。 他怀揣着幼稚的忠诚,试遍了所有可能,还是决定用自己的方式表达爱意。 他到现在依然对抑郁症感到似懂非懂,但他已经清楚那有多么可怕。放了学,他就会立马收拾东西往医院跑,他并不知道自己去了能做什么,能得到什么,只是这些并不重要了,也许只要他和沈听眠相爱的时间足够久,沈听眠就愿意多看一眼人间,然后选择留下来。 沈听眠的病房在一楼,不知这是不是为了防止他再度寻短见,但这是很好的,李牧泽可以很容易就看到他,他不敢去打扰他,又实在挂念,于是天天跑去看沈听眠模模糊糊的身影。 李牧泽一去就去了两个多月,一直到暑假快结束,他也只和沈听眠交谈过一次。 大多时候,他都是站在远处的小花园里,坐在长椅上,抱着书包,遥遥看着沈听眠住的病房。到了后来,放了暑假了,他的时间会更多一些,一坐就是一上午,或者一下午。 但他并不是每次都这么有空的,渐渐地,他来的时间变少了,出现的频率也随着时间的递进变少了。大概是因为快开学的缘故,他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做。 沈听眠知道这些。 他还知道,李牧泽给自己发了很多消息,开始的时候,是每一天,后来就变成了几天一次,而最近,他都没有再发消息了。沈听眠不曾点开过,却也知道这件事。 黑狗依然在企图征服他的生命,他被迫拉回来再次加入战争,在这个过程中,很多东西都变得没有那么重要了,爱情、亲情、友情,都不能够再度激起他热烈的期盼。 他并不知道妈妈花了多少钱,郑文英从来没有提过钱的事情,但他知道那笔费用对于他的家庭来说依然是负担。他跟郑文英说:“你把这笔钱留着养老吧,别浪费在我身上了。” 郑文英并没有回话,她只是憋着脸在哭,几缕头发散在脸上,衬着瘦削的脸格外苍白脆弱。 沈听眠想,他把自己的妈**成什么样了。 于是他就不说话了。他最近把所有的注意力都给了母亲,感官是迟钝的,所有熟悉的感觉来得缓慢却有力,有时候他很想笑,有时又觉得愧疚。 愧疚由于来得太多,进化成了更丰富的形态,让他感受不到自己实实在在的存在。他过去认为自己是在还上辈子欠下的债,而现在他看着郑文英,猜想她是不是上辈子对他有所亏欠,所以今生才要为他受尽苦楚。 另一方面,他知道现在郑文英对自己有求必应。包括母亲在内,所有人的亏欠也好,关心也罢,说到底在他跳下去的那一瞬间,就已经无所谓了,跟他无关了。 在过去他尝试过告诉一些人,他想死,而那些人质疑他这么说的目的,事实上他们是对的,他这么说时,的确不敢死,可他渴望得到些什么,因为他有预感,如果没有人阻止他,帮助他,那么他迟早会有这么做的勇气。可悲的地方就在于此,当他想要得到关心和帮助的时候,他并没有拿生命做赌注的勇气。 母亲仍然不能理解这个病,并且羞耻于讨论这件事。当有亲戚来看望他时,母亲总会说,他是失足坠楼,而不会说是因为抑郁症。之前他在厨房听到的对话,当事人也一律来过场子看看他,郑文英只是沉默着,礼貌地谢过,闭口不提儿子坠楼的真正原因。 但除此之外,她非常卑微。 她不敢再多说什么,每天对沈听眠嘘寒问暖,还总是对沈听眠的反应很敏感,经常紧张地问他:“你头晕吗?还是想吐?” 她甚至告诉他:“你不愿意上学,就不去上学,妈妈可以养你一辈子。” 令沈听眠惊讶的是,郑文英那天还带来了一个男人,刻意在他面前和那个人做出亲昵的动作,过后等那人出去倒水,她还焦虑地问他:“你喜不喜欢这个叔叔?” “可以了,”沈听眠在那晚对郑文英说,“可以了,你不要再做这些事了。” 郑文英坐都坐不住,她看上去很紧张,答应了以后连忙说:“妈妈以后不做了,你不要不高兴。” 这样又是什么呢? 沈听眠已经看不得郑文英做这些,他不知道以前的自己获得这些会不会好受,这些他过去咬牙切齿幻想的场景,却并没有想象中那样让他感到痛快、淋漓尽致,更多的是无力。 薛医生给沈听眠换了四次药,他对待沈听眠的态度格外不同,当周围人都在惶恐,生怕沈听眠“想不开”的时候,他则毫不顾忌地批评了他,说他:“你算不听医生话的人里命最大的一个。” 而后来,沈听眠住院的时间已经很长了,每天被逼着治疗,情况有所好转,除了郑文英之外的人也慢慢松了一口气,却依然不敢再提跳楼的事,而薛医生则笑眯眯地恢复成沈听眠之前认识的样子,并不芥蒂提起那件事:“这个药可得好好吃,不吃的话,你又想跳楼了。” 他语气轻松,就好像对得抑郁症这件事已经司空见惯:“现在的患者岁数越来越小了,前两天,就前两天。” 他比划着:“这么小的孩子,就有抑郁症了。” 沈听眠对薛医生愿意多说一些,他甚至会笑。 薛医生每次都问他:“最近怎么样?” 他会诚实地告诉薛医生吃药的感受,以及自己心里的想法。薛医生总是微笑着听他讲话,不时还会做出有些夸张的表情,他笑起来很符合沈听眠对于圣诞老公公的想象。 “你身上的伤恢复得很好,”薛医生在某天告诉他,“再过几天,我们就可以好好治疗你的抑郁症了。” 他说:“不要太害怕,抑郁症已经是我们的老朋友了,不是吗?” 沈听眠听到这话,由衷地笑了一声。 沈听眠每天坐在床边,看着外面小公园的长椅,那里很空。 郑文英在他身后削苹果,她跟沈听眠依旧没有太多交谈,很多时候,她感受到沈听眠不喜欢她的问候和关怀,但她并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 已经很久没有开店了,郑文英每天都会焦虑地计算着生计,她还是时不时会在沈听眠注意不到的时候抹抹眼泪,就在今天,薛医生找到她说,要给沈听眠安排做无抽。 “什么叫无抽?” “就是无抽搐电休克治疗。” 郑文英听完就呆了,要电击呀! 薛医生看出她的顾虑,跟她解释:“很多人做无抽,我们这边一天都不歇,从早上排到晚上,不用担心,是正常的治疗。” “为什么要做这个呢?”郑文英不安地问,“他不是已经吃药了吗,我看他好很多了,也不吵着要去死了。” “药物的治疗效果并不明显,”薛医生耐心地和她解释,“抑郁症不能靠眼去看的,就凭眼睛去判断,那天下没有得抑郁症的人。” 在郑文英的世界里,抑郁症已经是天方夜谭,只是沈听眠跳楼这件事对她的打击实在是太大了,她才不得不接受这个概念,尽管她依旧不理解。而如今,无抽在她的理解则更为可怕,这就是电击,电击了以后人还能要吗?她想起来以前村里疯了的脏小孩,痴痴呆呆在街口晃悠,是人们口中的“智障”,流着口水,唇齿不清,智力低下。 郑文英不肯了,她坚决不同意,不管薛医生如何说,她都绝对不允许这么做。 沈听眠在他们交流的时候,毫无反应,在薛医生走了以后,郑文英气喘吁吁地看着沈听眠,沈听眠也看着她。 “没关系,妈妈。”沈听眠安慰她,没什么大不了地说,“我也不想做。” 然后他转过身,坐在窗边去看外面的风景,过去他不这样,只是隔得很远,在病床上远远看着那个黑点。而如今,那个人不来了,他也没有什么需要再顾忌的。 郑文英看出了这个反常,却把这一点理解成了危险的信号。 沈听眠如今已经可以下床行走,医生说他一辈子都不能再做激烈的运动,并且走路会有一点跛脚。郑文英害怕极了,她痛苦地做着定夺,勉强同意了薛医生的提议。 沈听眠知道自己明天要去做mect了,仍旧没什么反应,被怎么安排,怎么治疗,好像怎么样都可以。 这一天他仍旧坐在窗边,郑文英出去接水,临走前把门锁上了,不许他出去。郑文英的办法很笨,在门口栓了个大锁。屋内的利器也早就被她收走,她是如此谨慎,又如此心酸。 独处的时候,沈听眠会允许自己想一想李牧泽。 他并没有看过李牧泽给自己发的消息,猜测最后一次消息或许是“你赢了”“我放弃了”之类的话,这没能给他带来什么,他认命了,在这几日的治疗过程中,他被迫处于一种令他人心安的状态里,随他们怎么折腾吧。 夏天真的过去了,有的树叶都黄了,而沈听眠的记忆还迟钝地停留在很久之前的某个黄昏。 很蓝很蓝的天上,悬着一颗彤彤的红太阳。 沈听眠慢慢把目光收回来,看着窗外突然冒出来个脑袋尖。 他平静地看着那个圆圆的脑袋,看着它移动,贴着墙往前走,然后慢慢地,脑袋的主人站了起来,鬼鬼祟祟地捂着半边脸往里面看。 沈听眠:“……” 李牧泽:“……” 李牧泽似乎是打算悄悄摸到窗边往里面看一眼,没想到正撞上主人的脸,愣了足足三秒,才低声骂了句脏话。沈听眠打量着他,李牧泽好像距离上次见面又长大了,他在这个瞬间是想对他笑一笑的,只是他没有这么做。 李牧泽挠着头,万分纠结地敲敲窗户,小心翼翼且可怜巴巴在对嘴型:“打开吧。” 沈听眠的手没有劲儿,他推了半天,才把窗户推开,冷风灌进屋内,他在日光中眯着眼睛:“你来干什么?” “我,”李牧泽已是好久没有和他说话,光顾着盯着他的脸看,心疼不已地问,“你是不是瘦了?” 沈听眠不知道自己瘦了没有,但他看出来李牧泽黑了些,似乎还长高了点。他闷了会儿,问他:“你是不是穿了增高鞋垫?” “……啊?” 李牧泽懵懵地低下头看,又抬起头:“没有啊!” “嗯,”沈听眠抬起胳膊,挡了下眼前的光,“我知道了。” 李牧泽完全站到他面前,替他遮住刺痛的阳光,有些焦急地说:“你是不是没看我给你发的消息啊?” “没有。” 沈听眠倒也诚实。 “我猜也是,”李牧泽悻悻地说,来不及沮丧,便又委屈地解释,“我这几天……我妈把我送去夏令营了,我不想去,她非让我去,她嫌我老来烦你。” 沈听眠认真地看着他:“为什么不听你妈的?” 李牧泽摸了摸鼻子,憋了半天,仓促笑着说:“你这话听起来好像骂人啊。” 沈听眠没有在开玩笑,他就用那种眼神看着李牧泽,让李牧泽的笑容完全垮了。 于是李牧泽不再笑了,他慢慢沉静下来,安静地站在那里,微微垂着头,像是做错了事又不服软的孩子。 这么近的距离,李牧泽本想好好看看沈听眠,但一上来就是这么不愉快的开场,让他不自在起来,以至于他完全没有注意到沈听眠此时的不自然。 空气对于沈听眠来说不够用,他胸口起伏着,看着李牧泽不真切的身影,会觉得这好像就是一场梦。 白色的住院楼,绿荫洒下来的小窗口。 李牧泽抬眼看了沈听眠两下,抿着嘴巴,从兜里拿出来两朵小花,放在窗口上。 这一刻在他被碾碎的天真里上演过无数次,他把夏天最后剩下的花送给了沈听眠。 沈听眠不会要的,他都没有看一眼。 他的世界已经很小了,他觉得自己以后只会活在白色里。 李牧泽却不这样认为,他屏着呼吸,小心翼翼地眨着眼睛:“你最近怎么样?眠眠,你快出院了吗?” 沈听眠不解风情:“你应该想自己怎么考上好大学,而不是想我出不出院。” 他看着李牧泽顿了顿,又露出那种不知道该如何说话的表情。 沈听眠不觉得自己还会因为这种事哭了,他已经习惯于在这种自作自受的心疼里生存。无论这种循环再来几次,只要他还活着,所有有李牧泽的夏天都只会是一张张旧照片。 人间的李牧泽是生动的,不会生气的:“你又这样了。” 他像不会告状的小孩子,怯怯懦懦地说:“你可以在我面前很痛苦,也可以很软弱,我会相信的。” 沈听眠有短暂的凝固,李牧泽一动不动地看着他,眼睛黑亮。 他日夜呼唤的神明或许真实存在,只是爱情在云间起伏,被日光灼烧,还是化为了灰烬。 李牧泽渐渐有些绝望,他靠在窗户上,眼神焦急,幼稚地说:“我不去上学了,我以后每天都来陪你。” 沈听眠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断然拒绝:“你不要再来了,也不要再做这些事情。” 李牧泽的气息喷在他的脸上,很快回答:“我不。” 沈听眠耐心地跟他讲:“你已经高三了,要好好学习,你以前答应过我,不放弃的。” 李牧泽后悔了:“我不。” 沈听眠半天没说话,他看向窗外,看着小孩子们追逐嬉闹,世间万物都在正常运转,而李牧泽背对着那些灿烂,看向阴暗处的自己,他尝试着再度开口:“牧泽。” 只叫了他的名字,沈听眠就红了眼睛。 他自打住院后就没有再主动哭过了,一想到可能又要回到这种熟悉得令他癫狂的样子,他便皱起眉毛,用力到脖子泛红:“你能不能不这样。” 李牧泽听出来了,他抽着气:“眠眠?” 沈听眠一只手抬起来挡了下脸,另一只手则去关窗户,他含糊不清地轻声说:“走吧。” 更像是发不出声来,他的气息很弱:“走。” 他依然没什么力气,露出来伤痕累累的手腕,费力去拉那扇窗户,却怎么也合不上,又急又气,哆嗦着在哭。 李牧泽伸出手,把窗户合上一半,又“啪”地停住。 那两朵小花被震掉了,掉在了泥土里,花瓣碎了一地。 李牧泽焦急地跟沈听眠说:“我这就走,我会走的,你不要哭。” 风忽地变得有些凉,夏天真的结束了,李牧泽却还有很多很多夏天想送给沈听眠。他不甘心就这样走,可当他看着沈听眠哭得脸色通红,口齿不清地跟他说“以后……以后也不准来”时,还是心软了。 他一并答应下来,艰难地保证:“好,我以后也不来了。” 说完这句,李牧泽实在没有憋住,他哽咽着说:“该忘了你对不对,你是不是想我这么做。” 沈听眠抹着脸往后退,不断地张开嘴巴,发不出声音,李牧泽看得出来,他还在让他离开。他步步后腿,腿脚又还有伤痛,并不利索,狼狈的样子让李牧泽很难受。 李牧泽央求他:“眠眠,亲一口,亲一口我就走,我不会再来了,行吗?” 沈听眠靠在离他很远的墙上,缩在那里摇着头。 “眠眠,你别怕。”李牧泽扒着窗边,他张开双臂,抽噎着说,“抱抱,抱抱也是可以的。” 可沈听眠也不肯抱抱,他完全把自己的身体折了过去,不再看李牧泽。 李牧泽把窗户关上了,他静静站了会儿,贴过去,亲了窗户一口,在上面留下眼泪,然后一步三回头地离开。 沈听眠用眼睛的余光看到他这样做,直到他走了很久,他才敢走过去,隔着冰凉的窗户,摸一摸李牧泽留有余温的眼泪。 第35章 7 沈听眠留在教室里的书包和课本从来没有落过灰,尽管他已经很久没有来学校,但李牧泽一直拿他的课本记笔记,并且每天整理他的桌面,不知道的人只会当那里一直有人在,殊不知主人已经许久没有来过了。 一晃眼,已经十月份了。 刘超慢慢适应了变得沉默寡言的李牧泽,他不像过去那样爱玩了,课间也总在课桌那里坐着,要么就静静喝水,要么就是看书学习。他们已经高三了,每个人都或多或少有所改变,确实该收收心了。 只是他这样子,给刘超一种沈听眠的感觉。 不论怎么换桌,李牧泽一直都选原来的座位,并没有人和他抢,大家潜意识里都觉得那个位置不吉利。 只是李牧泽比起沈听眠还要更冷漠些。 他不再笑了,基本上一天也不会出现一个笑容,总是用冷静的目光注视着某处,不仅如此,他还喜欢把校服拉链拉到顶头,不拘言笑的脸上好像写着“生人勿进”四个字。 沈听眠的意外并没有给班里带来多少变化,大家基本上闭口不提,有些人觉得禁忌,有些人有些害怕,更多人是想到了,心里停留一下,就过去了。 只是十几岁的孩子,尤其是和沈听眠有所接触、对他心怀好感的人,会很愧疚。 他们把所有的愧疚都弥补在了安萱身上,对她要比过去好太多,甚至到了娇惯的地步,只是安萱并不能很好的消化这些,她变得比过去还要惶恐,做什么都战战兢兢,小心翼翼。 沈听眠跳楼的当天,她正在窗边缩成一团睡觉,听到动静懵懵醒来,小声问同桌怎么了。 同桌脸色苍白:“有人跳楼了。” 安萱记得那张脸,她几乎见过同桌所有不耐烦、暴躁的样子,她知道同桌不喜欢自己,但是那时,对方眼里写满了恐惧,并不是针对跳楼者,而是针对她。 就好像跳下去的人是她一样。 第二天,她没有来上学。 四天后,她回到班里,所有人都对她充满了好奇和探究,却不敢在她面前表现出来。一向嫌弃她的同桌更是一句话也不敢和她说,但她平时一旦表现出有所需求的时候,周围的人便会争着抢着为她做事。 有良知的人不会轻易放过自己,他们在安萱身上寻找救赎,对她额外的好,希望在她身上弥补莫须有的亏欠感。 安萱没有和任何人说过,她曾经和沈听眠有过一段对话。 她要求沈听眠帮她搞值日,那时她习惯于向他人索取——她至今仍忍不住在心里一遍又一遍起誓,发誓自己真的不知道沈听眠有抑郁症。 所以她当时才会那样,那样理所当然地对他说:“我有抑郁症。” 她到现在还记得,沈听眠抬起头看她的样子。 他好像没有异样,又好像哪里都不对,安萱说话时气息很弱,她不知怎么的,下意识去保证:“我真的有。” “你知道为什么别人不信吗?” “什么?” “因为你有很多的可能性被怀疑,却只有一种可能性被信任。” 安萱并不能很好理解这句话,却莫名感觉到了羞愧,她涨红了脸,把自己的袖口撩上去给他看,那里有浅浅几道伤疤:“我没有骗你。” 沈听眠静静看了会儿,慢慢把头抬起来:“我并没有怪你,我相信你真的有可能有抑郁症。” “你去看过医生吗?” “没有,我……我害怕去。” “你不是害怕被确诊为抑郁症,你是怕被确诊没有抑郁症,因为你对你的抑郁情绪和自己想要得到关心和被爱这件事感到羞愧,你认为如果没有这个病作为幌子,就无法顺理成章得到这些,所以你感到恐惧。你害怕面对未知情况下真实的自己。” “每个人的表达都不一样。”他慢条斯理地咀嚼着文字,“抑郁情绪虽然不等同于抑郁症,但也同样值得被关爱。” 他用那种哄小孩子的口吻说:“抑郁症真的没有那么酷,也没有多文艺,其实比起抑郁情绪来说,它反而更不容易被理解,就是所有人都相信你有这个病,它也不能成为豁免一切的免罪符。” 然后,他看着安萱,对她笑了一下:“所以还是不要得抑郁症吧。” 安萱看着他站起来,去拿扫帚,佝偻着背扫地。 安萱当时哭了。 她捂着眼睛,趴在桌上小声地哭。 她很想说,她真的很不喜欢自己,但她太想太想获得爱了。 “我真的没有恶意。” 她好像这么对沈听眠说,在沈听眠跳楼后的无数个日日夜夜,都这么想对他说,“我太缺爱了,不如你来怪我吧。” 没有抑郁症的保护外衣,她不知道谁还能来谅解她的软弱。她愧于向他人求救,因为没有堂而皇之的理由,她会害怕,怕自己的不足被诟病,被嫌恶,如今大家都不容易,但她的不容易就不配得到安慰吗?她不配得到爱吗? 而一旦抑郁症为她撑起了保护伞,她就不那么怕了。 都是别人的不对,是他们不了解这个病。 直到很后来,安萱成年后,她才发现这是个恶性循环,正是因为拿它来做保护伞的人太多了,所以人们对于抑郁群体没有好感。 她那时太小了,心怀愧疚和羞耻,迫切地想要逃避这个地方。 同学们只知道安萱不复从前,把qq空间锁了,也不再表露什么,变得话越来越少,九月份开学便没有再来了,听说是转校去了其他地方。 谁也不知道安萱到底有没有抑郁症,或许连安萱自己都没有勇气知道。 沈听眠可能也不会来了。 李牧泽的妈妈跟他说:“我猜眠眠会做mect,会因此忘记很多东西,这是不可逆的。” 李牧泽问她:“什么叫mect?” “无抽搐电痉挛治疗。” 李牧泽听不了这些话,他几乎是瞬间垂下眼睛,嘴唇用力撇了下,才没有哭出来。mect在他的脑海里只是个模糊的概念,但是只要去稍微遐想这个场景,他便会心痛到无法呼吸,他不知道沈听眠还要受多少苦,而他对此无能为力,他明白爱不能替他免去什么。 他不断回忆过去和沈听眠相处的为数不多的细节,越来越发觉那些自以为是快乐的、幸福的时光,隐藏的痛苦都是有迹可循的。他想起来沈听眠对自己说:“你什么都不用做,也不用说,陪着我就行。” 他不知道理解能不能让沈听眠稍微好受一点点,就那么一点点。 如果可以,他想把沈听眠所有的难过都要过来。 李牧泽在课余时间看了很多心理辅导的书,自学心理学、哲学,他学习了伯恩斯新情绪疗法,观看了哈佛大学幸福公开课和动态静心教学视频。 爸爸私底下找过他,揽着他的肩膀:“泽泽,爸爸支持你。” “你知道吗?病人让你离开,这是因为他们不是小孩子了,即使是生了病,也要懂事听话。”他告诉他这个秘密,“但他们是最渴望被爱的人,生活得允许童话的存在,我们不能保证结局是否是我们想要的,但我们要试一试才知道。” “你妈妈对眠眠的态度,很像她当时那么对自己。也有可能,她在你身上看到了我曾经的影子,她不希望你那么辛苦。” “但你还这么年轻,他也是,你们不怕试错,有那么一丢丢的概率能成功,就值得一试。” 李牧泽渐渐学会了不去打扰沈听眠,不再在手机上骚扰他,他知道他过得不好,知道他没有多余的力气来回复自己,他想他真的可以理解他。 很偶尔的时候,他还是忍不住给他发消息,他怕他忘了自己有多在意他: 眠眠,今天下雨了。 雨溅到了你的桌子上,我把书都搬到了下面,书没有湿。 今天英语课讲了个很简单的词组“morethan”,但是老师举的例子很浪漫,我记下来了,用铅笔在你的桌子上写了一遍。 如果你不喜欢,回来以后可以擦掉。 iloveyoumorethanicansay. 李妈妈对爸爸私底下找孩子谈话的事情深感不满:“你不要去找他说那些。” “我跟你说,这个事儿现在很复杂。”她不高兴地说,“你怎么就不听我的呢,你没有感觉泽泽性格变了很多吗?” “是比以前成熟了。” “这不是成不成熟的问题,是他现在深沉了,内向了,话也不多了。” “这是孩子该经历的,你不要去人为操控它。他既然愿意这么做,就这么做吧,太忤逆他的意思,可能会更糟。” 李妈妈不说话了,她揉着太阳穴,很头疼。 “你给眠眠留了电话,他有找过你吗?” “没有,和我想的一样。” “嗯,他太不想麻烦别人。” “这个啊,不能一概而论。”李妈妈沉吟着说,“得抑郁症和性格啊,穷还是富有都没关系,我们不爱听这种定义。” “说回泽泽这个事儿,当年你坚持的时候,咱妈不也劝你不要吗,还闹到用死来要挟你,我现在就是她的心情。” “嗯,”李爸爸握着她的手,“可是现在我感觉那都是对的。” “只能说因人而异,换个人陪可能就不对了,有的抑郁症患者还真的就想自己一个人呆着,这说不好,”李妈妈叹了口气,“我是有私心的,比起做这么费力不讨好的事情,我更想泽泽远离。” 这么想着,当晚李妈妈就去找了李牧泽。 李牧泽那时正在学习,他抬起头,看了眼母亲。 “妈。” “诶,学习呢?” “嗯。” “在想什么?” 李牧泽长久地凝视她,叹了口气: “我在想,以前都没有注意到你生了病。” “妈妈的病已经好了,”她痛快地说,“我不怕复发,你不用说这个。” “嗯……”李牧泽若有所思,他垂着眸子。 李妈妈拉着他的手,想要说什么,却提前问了句:“还在想沈听眠的事情?” “嗯,”李牧泽抬眼看向她,没有停顿,“每天都在想。” 在少年人的爱里,利益又算的了什么呢? 李妈妈终究还是垂下了手,她深思熟虑: “如果你真的想帮眠眠,就要帮助他建立自我,而不是让他依赖你,没你不可。” 李牧泽愣了下,认真地问:“要怎么做?” “关心他,问候他,这没错,但要有个度。你要学会帮助他成长,也就是说,把他当成你的孩子,但不可以溺爱,要让他自己学会走出来,你可以去引导,但不能过多干涉。” “我这么说是一点私心也没有的,但你也要考虑清楚,也有可能他最后康复了,但是不会选择和你在一起,你付出的这些到底要不要回报,你自己再好好想想。” 李妈妈那晚跟李牧泽说了很多,很多话。 最后,她郑重其事地说:“妈妈同意你做你想做的事情,但是,希望只能眠眠自己给自己,很有可能到了最后我们都会失败,我希望你能在情况没有走向最糟的时候及时退出,这对你对他都好。” 外面的天空是蓝色的,一切都明媚,软软的风在跟不存在的星说着我爱你。 李牧泽在教室里陷入思索,他对母亲说的话感到震撼,有太多太多内容是他过去不曾涉及的,他还没有完全准备好。 但时间好像不容他迟疑了,就在这时,一个同学突然走进教室和旁人说: “沈听眠来了,现在就和他妈妈在办公室呢!” 第36章 8 风温温地,拍在沈听眠的肩上。 外面围了几个同学在往办公室里眺望,他们并不知道沈听眠和母亲与老师交流着什么,但那意味着的可能并不多,似乎哪种都包含着拉锯的无奈。 李牧泽也在这些人里,他个头高,看得远,但还是因为焦急而不时踮起脚。 沈听眠瘦了很多,他穿的很厚,即使温度还没有那样低,他就穿上了毛衣,还披着件毛呢外套,露出来的手腕瘦削苍白,微微翻过来时,可以看见乱七八糟的伤痕。 他已经不再去掩饰,现在所有人都知道了他的不幸,他必须承受着同情或是探究的目光。 李牧泽恍若隔世,沈听眠骤然的出现好像夏天的一个旧梦,仓促吹进了他荒凉的秋天里。 不知这算什么,班主任突然往门口看了眼,指着他说:“李牧泽,来。” 李牧泽停顿了一下,迫不及待从人流中跨过去,沈听眠的目光迎过来时,他并没有什么异样,只是捏紧了拳头。 “他同桌一直给他保管东西。”老班对郑文英说,“让他带着去拿吧。” “再去找几个同学帮忙。”老班这么对李牧泽交代。 李牧泽点点头:“好。” 他们走出门口的时候,李牧泽冷冷瞥了眼围观的同学们,这时好巧不巧,上课铃响了,走廊瞬间就空了。 李牧泽带着沈听眠往楼下走,他敏锐地感受到沈听眠的拘谨和茫然,他觉得他们需要私密的空间让他放松下来。 沈听眠走得很慢,还有点跛脚,他的嘴巴埋在高领毛衣里,眼睛不安地转动着:“书在下面吗?” 李牧泽想,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听过沈听眠的声音了,他没有回答沈听眠。 但沈听眠所有浪漫的设想都已经消失殆尽了,他局促地又问了一遍,李牧泽才回答了个“嗯”。 沈听眠依然跟着他在走,即使他的惶恐弥漫在空气里,但还是乖巧地跟在李牧泽身后走,这或许同样可以理解为信任,李牧泽用眼睛的余光捕捉到沈听眠陌生又熟悉的影子,他们一起上下楼,就好像什么都没有变过。他依然是得到心上人的少年,有着平凡的雀跃和快乐。 他们走到二楼的空教室,沈听眠在门口踌躇,他犹豫不决,而李牧泽走进去又转过身,见他局促不安的样子,便伸出手拉住他。 沈听眠浑身一抖,他扒着门边,因为这个动作骇然不已,仓促后退了两步,神色大变。 李牧泽愣了下,朝他走了半步,沈听眠突地闭上了眼睛,脸色越发显得苍白。 “你认为我要打你吗?” 李牧泽不可思议地问道,他另一只手依然握在门把上,用克制的力量慢慢地、重重地扣上,而握着沈听眠的手则轻轻又扯了下,把沈听眠拉近。 沈听眠的身体绷得很紧,他退到门上,挣扎着说:“我不想这样。” 李牧泽觉得沈听眠的手很冷,就好像怎么捂都是捂不热的。 他把沈听眠的手放开,看着他一脸惶然的模样,缓缓吸了口气:“你为什么这么怕我?” “对不起,”沈听眠跟他道歉,他始终低垂着眼睛,不去看李牧泽,说两句话还要咳嗽几声,背脊微微弯着,“你把书给我,我自己搬。” 他朝前走,就是李牧泽的怀。 李牧泽急促而又潦草地往前贴了上来,喘着气问他:“你就没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吗?我们,我们已经这么久没有见面了。” 沈听眠看上去很脆弱,眼睛扑闪着,脸从领子里露出来,嘴巴一点血色也没有。他并不知道怎么跟李牧泽描述,他感觉到所有所有都陌生又熟悉,治疗的这段岁月让他与世隔绝,猝然又进入这片让他曾经万念俱灰的领域,会让他很不安。 他同样不知道该怎么告诉李牧泽,李牧泽和他想象中不一样了。他们分开了一段时间,并不长,仅此而已,就让他不知道该如何相处,以后怕是更难熬。或许是李牧泽确实变了,也或许是治疗的副作用和后遗症让沈听眠变得蹑手蹑脚,最终他在面对李牧泽时充满了不安,他感到害怕,不知道李牧泽会怎么对待他,又矛盾地感知不会有真正的危险,与此同时,他还感到难以启齿的愧疚。他不能说实话,他的记忆链条被硬生生切断了几节,最近的很多事情,他已经不记得了。 沈听眠不知道说什么,缩着身体抗拒道:“你不能……” “不能怎样?”李牧泽反问他,他握住沈听眠的手腕,突地在他嘴唇上吮了一口,抵着他的额头问,“不能这样吗?” 这个吻太唐突,沈听眠想要再说什么,李牧泽已经抱住他吻了过来。 他们之前是陌生的,在这个吻里变得慢慢熟悉了起来。 那些快乐的、不快乐的记忆,有许多都有关于李牧泽,沈听眠记得一些,又忘记一些。在这个不缓和的吻里,忘记的那些记忆化成了空空荡荡的影子,在他灰白的世界里飞,有两朵紫色的小花生长在这片没有颜色的土地里,从此不再死去。 等到李牧泽放开他,沈听眠的嘴唇被亲得很红,泛着水光,这让他看上去健康了一些。 “牧泽……” “我想你。” “我、我看到上次的月考成绩了,你考得很棒。” “我太想你了。” 沈听眠半天没说出来话,他低着头,忽然掉了颗眼泪,李牧泽看见了,他揉了下沈听眠的眼睛,问他:“你最近好吗?” “我很好,”沈听眠并不知道李牧泽还愿不愿意信他,他没有过多纠结这些,随后对李牧泽哽咽地说,“我以后可能不会上学了。” 李牧泽变了很多,看上去成熟深沉了,沈听眠知道这不是什么自然的过渡,他是被迫成长的,而施暴者是自己。 李牧泽心里大概做了很多坏的打算,他很快接受了这件事,点点头,问他:“你会搬家吗?” 沈听眠怔怔看着他落泪,不确定地说:“不会吧。” “你以后都不上学了吗?” “可能会留级,”沈听眠吸了吸鼻子,“还没有决定。” “你会去别的学校吗?” 沈听眠这次垂下了眼睛,他说:“我不知道。” “没有关系,”李牧泽侧着头突然在他脸上亲了一口,他抵着沈听眠的额头说,“不管怎么样我都可以爱你。” 沈听眠“嗯”了声,静默了会儿,对他说:“再说吧。” “再说什么?”李牧泽并不肯就这么放过他,他的唇齿再度贴过来,让沈听眠无法呼吸,“眠眠,我认为我的意思你已经很明白了。” “我是明白。”沈听眠闷闷地回答他,眼睛抬起来,告知着他的认真,“但是我不太愿意。” 李牧泽缓慢呼吸着,随后用不太执拗的声音告诉他: “我知道我太年轻,我还小,所以你们质疑我,不愿相信我。” “你认为你选择了最好的路给我,但你从来没有问过我想不想走那条路,你也没有问过我愿不愿意坚持,愿不愿意陪着你,就这样擅自评估风险,放弃了我。” “你真的很过分,我有想过这辈子都不原谅你了。” 沈听眠胸膛震荡,强忍着不咳出来,他脸色苍白,惶然地看着李牧泽。 李牧泽却在下一秒又贴上来抱住他:“这个账我们以后再算,你别想着再把我推开。” 沈听眠缩了一下,他的太阳穴在突突地跳,头痛欲裂,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那些记忆,薛医生告诉他,不用刻意去回想,电疗就像一个粗心却好心眼的理发师的剪子,会剪去他认为不对的记忆,患者唯一需要做的,就是接受。 而现在,李牧泽在他的额头上亲了一口,看着他说:“有李医生陪着你,会好起来的。” 沈听眠顿了顿,纠正他:“是薛。” 李牧泽:“嗯?” 沈听眠小声地说:“你说错了,我的医生姓薛。” 他不记得了。 李牧泽瞬间就获得了这个事实。 妈妈说过,电疗会让沈听眠忘记一些东西。是这样的,所以他可能忘记了“李医生”这个称呼,也有可能,还忘记了别的事情。 不能怪他,他没有选择,他需要治疗,他得康复。 李牧泽点点头,闷声说:“嗯……我记错了。” 他这样说,却像是不知所措的蒲公英,在风里摇摇摆摆,无处降落。 沈听眠愣了下,他下意识拉了下李牧泽的手:“你怎么了?” 李牧泽喉结动了动,抿着唇,缓缓抬起眼睛看向他,通红的眼珠在微微晃动。他就是这样什么不都说,沈听眠感到更加不安,他贴近了些,手在李牧泽背后抚摸:“牧泽,你不开心吗?” 他主动抱了抱李牧泽,仓皇地眨着眼睛:“我是不是说错话了,你说的李医生……” 他很不确定,犹豫地问:“是别人吗?” 在这时,他才承认:“我可能忘记了,因为做了些治疗,医生说会忘记些东西……” “没有,”李牧泽勉强开口回答他,把沈听眠搂过来,在他脸上潮湿地吻着,哽咽地说,“没有,没事的,忘了就忘了。” “不是没事,”沈听眠抬起手,去摸李牧泽的眼睛,“你都要哭了。” 李牧泽闭上眼睛,挤出笑容来,语气轻松:“没有,太想你了,有些憋不住。” 沈听眠并不信,却也不知道如何安慰他,沉默了会儿,只能反复重复:“别不高兴,牧泽,不要不高兴。” 李牧泽抱着他,没有让他看自己的脸,哑哑地在他耳边说:“眠眠,你记住,我爱你的程度比你自己以为的要深很多。” 他用力地重复:“很多。” “我知道,”沈听眠很快回答他,并且回抱住他,“我知道,牧泽,我一直都知道。” 他们又抱了一会儿,李牧泽才发现沈听眠也哭了,他抹了抹沈听眠的脸,对他说:“我去教室里给你拿东西。” 沈听眠说:“我一起吧。” “不要,”李牧泽拒绝了,声音又变得强硬且幼稚,“我不喜欢他们看你说你,你不要去。” 沈听眠于是不动了:“行。” 只是半路,李牧泽折了回来。 沈听眠熟悉这样的表情,一眼就看得出他在害怕。 那么逞强的一个人,先是对着他哆哆嗦嗦挤出个笑,然后问他:“你还会在这里,对吧?” 沈听眠疑惑地问:“嗯?” “你会在这儿,”李牧泽吐字困难,好像话烫口似的,结结巴巴,“我的意思是,我等会儿下来,你就在这儿,不会去别的哪里。” 说到这里,他喷出声笑,“你不骗我,你总得等我回来,对吧。” 沈听眠愣了下,疑惑地答应:“对啊,我当然等你回来。” 他还想说更多,李牧泽看上去太糟糕了,他自己大概都不知道他现在有多瘦,笑起来脸颊都凹陷下去,显得很老道,不像个少年人。 他也应该说更多,说到李牧泽露出真正的笑意。 可他不理解李牧泽此时的焦躁和不安,他没有能宽慰的话。 李牧泽还是笑,却好像松了口气,就这样笑着凝视沈听眠,在最初那段岁月,他总是用这样含笑的眼睛看着沈听眠,沈听眠觉得一切都没有变。 可这次还是不一样了,李牧泽的眼睛是红的。 他每个肌肉走向都预示着他要哭,他并不能很好地撑住,他需要大哭一场,而他却在笑,吸着鼻子对他笑。 “好,我马上回来,你在这儿等我。” 李牧泽抹了下眼睛,知道自己该为沈听眠感到高兴,看来他同样忘记了跳楼的记忆,于是他笑了下,却忍不住在临走前提醒沈听眠:“眠眠。” “你答应我的。” “在这儿等我,等我。” 那时沈听眠的纵身一跃,替他死去的是十七岁夏天的李牧泽,无论今后如何,那时的李牧泽都永远回不来了。 而此刻崭新的、伤痕累累的沈听眠,对着同样遍体鳞伤的李牧泽承诺: “嗯,我等你回来。” 第37章 9 住院期间,沈听眠总共做了十二次mect,为了不忘记太多,他在手机的备忘录写了很多重要的东西。 第一条有关于母亲。 而现在,他就和母亲往家走。 “李牧泽经常给妈妈打电话,问你的情况,有这么好的朋友,以后要好好珍惜。” “……他经常给你打电话吗?” “对,还经常来看你,但是你的情况不好,妈妈就没有让他再进去了,他在门口看你一会儿才走。” 如果沈听眠还对这件事留有印象,就会感到惊讶,郑文英并没有因为跳楼这件事迁怒李牧泽,在很多时候,她远比沈听眠想象的要通情达理。沈听眠并不知道,在李牧泽的妈妈和他交谈之后,他不同于常态的表现是一种很微妙的求生欲,是积极的,让郑文英感到欣慰的一种特征,那是头一次,郑文英感到一切没有那么糟,尽管她一直在劝慰儿子,但事实上,她的心里也没有多少把握。这个丧偶的女人不是没有过迁怒,只是相比之下,她感受到了李家的真诚,李妈妈也和她聊了很多,谈及了自己的病史,郑文英虽然不理解,但她已经在试图接受这件事,而李牧泽还是个孩子,孩子的真诚是瞒不住的,这些都让郑文英不得不对李牧泽一家有好感。 郑文英在路上跟他说:“薛医生那天和妈妈聊了很多,重感冒发烧的人不适合学习,所以得了抑郁症的人也不适合学习。” 他们几乎每天每时每刻都在一起,母子关系有所缓和,像是这样,又不像是这样。郑文英总是在叹气,她苍老了很多,叹起气来沉甸甸的,沈听眠不愿意这样形容她,但郑文英的确像个小老太太了。 只是沈听眠并没有以前那么在乎了,他所有的激烈情绪都在医院里死去了,他淡淡地感受着愧疚在自己的血液里窜来窜去,这大概就是人生的重量。 “妈妈相信他,”郑文英好像在自言自语,“你可以不上学,如果你开心,可以永远不上学,妈妈养你一辈子。” 她现在说话总是很轻,很轻,好像稍微大一点,沈听眠就会被她震碎,最近她总是说起这句话。 沈听眠说:“学还是要上的,再休息一段时间,我就去上学。” 他背了一书包的课本回家,打算先自学。 “我们可以转学。” 沈听眠沉默了会儿,说:“不用了,高三了,我还是习惯原先的班级。” “可以吗?”郑文英不安地问,“你可以吗?” 沈听眠不知道她问的是可以跟上学习进度,还是可以适应异样的眼光。 李牧泽的脸在他脑海中一晃而过,沈听眠答:“可以。” 郑文英想起刚刚和班主任的对话,沈听眠的老班告诉她:“通常这种情况,我们建议孩子转学。” 学校是怕再出事,但班主任很委婉。郑文英其实没去学校闹过,因为沈听眠活了下来。但她不是没有过怨恨,在最初的日子,她怀疑沈听眠到底是不是自己跳下去的,会不会有同学欺负他,或者是被老师狠狠批评了才这样做,她不喜欢儿子跳楼的那所学校,也不明白为什么沈听眠还愿意回去,所以此时沉默不语。 郑文英把他的书包摘了下来,自己背着,尽管她已经拎了很多东西,但还是这样做。这段时间,她和沈听眠一起消瘦,原本就瘦削的身体更加单薄。她很在意儿子轻微的跛脚,看着他一深一浅地走着,眼睛就红了起来。沈听眠要自己背,郑文英又下意识大声了起来:“别跟我抢!” 沈听眠愣了下,不再说话。 郑文英颤巍巍拿粗糙的手抹了下眼泪,重重地叹气,压在沈听眠的心上:“唉。” 她总是重复一句话,这时又念叨起来:“你知不知道妈妈差点要捧着你回家。” 沈听眠这次回答了:“我不想火化。” 他说:“我要死了,你就把我埋在爸爸身边。” 郑文英喝道:“行了!” 他们没有再争执,因为前面站了个人,有些尴尬地看着他们。 是郭凯,凯子,他以前的好朋友。 沈听眠依稀记得,又记不太清,那个男生朝自己走来,似乎很忐忑:“阿姨好。” 郑文英点点头:“你好。” 她给他们留出空间,又去前面远远地不放心地看着。 男生讪讪地问:“沈听眠,你、你好点儿没有啊?” “好点了,”沈听眠回答他,并不热烈,“你是凯子吗?” “对啊,是我。”凯子高兴了点儿,“我是郭凯。” “哦。” 沈听眠没有话跟郭凯说,他觉得郭凯很陌生,虽然认得,但想不起来关于他最近的记忆。 “你真的好点儿了吧,没骗我吧。”郭凯笨拙地问他,舌头捋不直似的,“我一直都想来找你,你住院那会儿我就想了,今天听赵琛说你去学校了,我立马就赶过来了……” “唉,你别生我气。”他说着说着,懊恼不已,“真的对不起,我早就想去看你了,但是又怕去看你,一想到你躺在病床上那样儿,我就很难受。我,我今天来跟你说对不起,其实我早就想这样了,就是……逃避虽然不能解决问题,但是它有用,是我做错了,我跟你道歉。” 他这样说着,眼睛都红了,接下来就利索多了:“我很对不起你,真的。你那时候把我当好哥们儿,跟我说那么多,我却以为你在开玩笑,在矫情。这都是我的错,我辜负了你的信任,唉,我,我真是对不住你。” “你想想怎么解气,你告诉我。”郭凯诚恳地跟他说,“你打我,或者骂我,你想怎么样都可以。” 他是很虔诚,只是沈听眠已经忘记了那些经历。 他没有多少触动,张了张嘴,说:“已经过去了,你别再想了。” 不痛不痒。 郭凯没办法,他好像一拳打在棉花里,无力地说:“你这是不想原谅我了。” “我原谅你了。”沈听眠觉得这样说会让他好受些,所以就这样说了,“你忘掉这些吧,好好过自己的日子。” 他并不愿再多说,见郭凯悻悻地往后退,就走开了。 经历了很多事情后,沈听眠终于发现:不管是谁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情,对方有歉意也好,依旧恶言恶语或是不相往来也罢,都一定要原谅他,不是因为你要去贯彻善良的信仰,而是因为,只有原谅了他,原谅了那个人,那个事,你才会真正放过自己,不让自己终日活在怨恨与痛苦之中,迎接新的生活。 沈听眠回到家打开书本,发现密密麻麻的笔记。 他呆愣了会儿,打电话给李牧泽,而他已经许久没有这样做。 电话是秒接,李牧泽有些颤抖地叫他:“眠眠?” “牧泽,”他跟李牧泽说,“你是不是给错了。” 李牧泽一下子就明白他在说什么:“不是。” “我一直拿你的书记笔记,”他坦诚地说,“没有挑重点,基本上都记了,你慢慢看,不懂的问我。” 沈听眠犹豫了会儿,忍不住问:“那你怎么办?” “我……”李牧泽暂且失声了,很久以后,才轻轻问他,“我明天去你家里,你给我抄一些,可不可以?” 沈听眠的心脏有钝痛感,他下意识压住那里,却又想要哭了,只能屏住气控制着,好半天才回答:“好。” 他艰难地顿了顿,补充道:“牧泽,不是因为这个,你……你也可以来我家。你来吧,我想你来。” 李牧泽在电话那头半天没吭声,许久后才慢慢地说,“眠眠,我好喜欢你。” “嗯!”沈听眠有些慌乱,“那我先挂了。” 李牧泽在低低地笑。 沈听眠问他笑什么。 李牧泽很宠溺地回答他:“你看看,我还没说什么,你就怕成这样。” “我没有怕。” “你得知道,”李牧泽大胆地告诉他,“我去你家,就不单单是抄笔记那么简单了。” “嗯……” “我还要抱你,亲你。我要和你一起睡觉。” 像是生怕表达不出来意思,他在那头轻轻亲了一口,嘴唇相碰,发出黏稠暧昧的声音。 沈听眠在这种气氛里,却莫名又有些难过,他的情绪依然会时不时陷入低落之中,这感觉虽不如过去那样强烈,也足够让人畏惧。他抬眼看去,窗外路灯林立,车水马龙,夜景太过繁华,这一切依然好像跟他没有什么关系。 “你不用害怕。”像是从这段沉默里读懂了什么,李牧泽忽然开口告诉他,“你什么都不要怕,最糟糕也不过就是这样,对吗?” 沈听眠下意识点了点头,又后知后觉地说:“嗯。” 郑文英把家里所有的利器都收了起来,放在某个柜子里,上了锁。她揣着钥匙,还是感觉到不安,就跟沈听眠说:“妈妈明天去超市,你还是跟着一起来。” 沈听眠答应着:“好。” 郑文英这才放心了些,临走前也不关上门,而是把沈听眠屋子里的房门大大开着,嘱咐他:“不要关门。” 沈听眠“嗯”了声,直到她离去,表情才有些松懈。 他想起来第一次做电休克治疗,那之后,他头痛到要死,如同每个日日夜夜那样,露出痛苦绝望的表情。他还是想死,越是要死,周围的人就越要硬拉他回来。那时他被安排躺在床上,依稀记得那股巨大的电流穿过身体的感觉。在这之后,他完全撑不住,浑身酸痛,四肢软绵绵的毫无力气,平躺了很久后,他才在郑文英的帮助下斜靠在床上。 郑文英那么瘦弱的一个矮女人,费力地撑着他,这同样让他感受到痛苦。 “妈妈,”沈听眠跟她说,“我觉得这治疗没用。” 他表现得这样消极,每次说话,都直愣愣瞪着无神的眼睛看着郑文英,吐字也不清晰,脸色惨白惨白的,天下任何一个母亲都受不了儿子这样。 郑文英在哭,她满脸泪水,头次在他面前哭成泪人。 她握着沈听眠的手,没有主意:“宝贝,活着呀,你得活着呀,你就算是为了妈妈你也得活着。” 她哆嗦地啜泣:“怎么办呀?咱们娘俩该怎么办呀?” 沈听眠知道他花了家里很多钱,他觉得钱比命重要。 他在病床上偶然有清醒的时候,会给郑文英道歉:“对不起,妈妈,我这辈子也不能带给你什么骄傲了。” 郑文英正在打开饭盒,饭很热,熏的她眼睛疼,她摸了摸眼睛,说:“好死不如赖活着。” 她低着头:“活着比什么都强。” 电休克治疗对记忆的影响超出了沈听眠的想象。 那些浅薄的阅历,也许有用,也许没用,而现在,他不记得了。 疗效是有的,他会忘记很多让他想要自杀的感觉,忘掉那些痛苦和无望,只是相对的,他也会忘记各种事情。最严重的时候,他的记忆出现大面积的空白,有一两个星期的事情他都毫无印象了。 这些都没什么,他最心疼的是每一个忘掉的,和李牧泽有关的记忆。后来他尝试在备忘录写下和李牧泽有关的那些快乐,只是当一次又一次电疗过后,他对一些有印象,对一些却毫无感触。 文字的表现力没有那么强,不记得就是不记得了。 他哭着哭着就睡着了。 醒来后,他发现郑文英也在哭。 郑文英总是哭,要么就硬憋着,即使哭,也没有力气哭得太生动,她拿卫生纸胡乱揉着眼睛,动作幅度很小,脸都哭红了,见他醒了,就对他说: “你要是这么难受,想那么做就那么做吧。 我不拉着你了,你要是痛快你就做你想做的,妈妈不管你,你也不用管妈妈了。” 她的话是豁达的,可人却哭得凶,没有说完就捂着脸出去了。 等到她再回来,眼睛有些睁不开,脸色很憔悴,她耷拉着眼睛给沈听眠削苹果,沈听眠盯着她看,很想说,我知道了,你不要哭了。 这么想来,他大概也忘记了很多和妈妈相关的记忆。 那些记忆大多不够愉快,他这么想,却感到无力,因为他觉得妈妈会伤心。 他已经无力再去跟亲人科普,曾几何时,死亡才是他最好的归宿,他们认为的“恢复健康”和“好好活着”对他来说看过去只有无尽的荒芜,那是太无力太无力的事情,他知道解释不通了。 在最近,郑文英在旁边平静地陪伴着他,这让他找回了小时睡眠的感受,他记得母亲总会拿着大扇子,在夏天给他扇着,而小小的他躺在母亲的另一只臂膀上,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他睁开眼看到郑文英时,会在尚未苏醒的睡意里感到安稳。那时他就知道自己一直很爱她,她的陪伴让他安宁,踏实,变得不那么焦虑了。 这次不知道是治疗起了效果,还是母亲自暴自弃式的威胁管了用,沈听眠又站到了循环路口的起点,他有气无力地想,这可能就是报应,这次他心平气和。 他并不知道自己可以坚持多久,但他无所谓。 住院期间,沈听眠总共做了十二次mect,为了不忘记太多,他在手机的备忘录写了很多重要的东西。 第一条是:孝敬妈妈。 而第二条则是:最爱的人是李牧泽,绝对不要再伤害他了。 他看着后半句,又觉得没有底气,如果死亡依然会带给李牧泽痛苦,他不保证自己是否会重蹈覆辙,所以思来想去,他划去了后半句话。 他在后期适应了以后,会喜欢上电休克治疗的感觉,尤其爱极了吸入麻醉后,痛快的,类似死亡的感觉,那种好似永久沉睡过去的快意让他感到欣慰。不论怎么说,经历了十二次无抽电休克治疗之后,沈听眠迎来了人生中最重要的转折点,在某些时候,他突然感觉世界在他脚下变得很轻盈,这感觉很奇妙,好像随时都可以飞起来。 在某次电休克治疗的第二天,沈听眠甚至诧异地问郑文英:“我的手腕是怎么了?” 郑文英愣了会儿,握着他的手,小声说:“你不记得了吗?” 他确实不记得了。 那时,沈听眠突然就感觉,他不那么想死了。 第38章 10 外面下雨了,李牧泽的校服湿了,头发也塌软下来。 他抱着校服外套,穿着黑色的毛衫,在沈听眠家门口站着。 沈听眠在门眼处看见他,他看着李牧泽在门口深呼吸,好像有些紧张,不停调整着自己,沈听眠的心变得很柔软,很柔软,所有的对错在这样的李牧泽面前都变得不再那么重要。 然后,他轻轻叩了叩门。 沈听眠等了一会儿,才把门打开。 李牧泽微微愣了下,抿着嘴唇,看着很拘谨。 他们对视了一下,彼此把目光移开,像两束害羞的玫瑰不忍打扰彼此的美丽。 郑文英从里屋走出来:“泽泽,快进来。” 李牧泽这才进来,郑文英惊讶地说:“呀,外面下雨了?” 她给李牧泽找来柔软的毛巾,沈听眠接了过来:“妈妈,我们去屋里了。” 他和李牧泽往自己的屋里走,边走边问他:“你吃过饭没有?” “吃了。”李牧泽并没有过多去打量沈听眠的家,他似乎对他们之间的差距毫不上心,而是更关心别的事情,“你吃了没?” “嗯,”沈听眠扶着他肩膀,“你坐下。” 他站在李牧泽身前,给他细致地擦头发,李牧泽很乖巧,微微垂着眼睛,不知道在想什么。 沈听眠用白毛巾包裹着他的轮廓,看着他慢慢抬起头,眼神澄澈。 那么干净的一张脸,李牧泽的脸好像是透明的,他扑闪着眼睛的动作都很克制。 然后,李牧泽的眼睛慢慢红了起来。 他毫无征兆地开始哭泣,眼睛仓皇扑闪着,掉落泪珠。 沈听眠在他的泪水里好像老去了,他变得无比苍老,皮肤搓成褶皱,背脊蜷缩,身体变得低矮,心风干成瘦小的一团红肉,在勉强运作着。 李牧泽这时才在他面前坦诚自己的脆弱,哆嗦着说:“我真的以为你死了。” “我每天,每天,都在做噩梦。” “我醒过来的每一天,都不知道你还活没活在这个世界上。” “你怎么舍得这么对自己?” 在这一刻,他终于问他:“你怎么舍得这么对我?” 沈听眠有一瞬间想要跟他说对不起,但他说不出来。他努力让自己看上去理性又冷漠,想要说什么,而李牧泽对他这模样实在太熟悉,突然抬起手制止了他,隐忍地说:“你不要再在我面前露出这种表情,到现在了,你还觉得我看不出你什么时候说真话,什么时候在撒谎吗?” “……我们在一起的时候,就不说这些了,快乐一点,不好吗?”沈听眠摸了摸李牧泽的耳垂,呼吸缓慢,“开开心心的,那些都过去了。” “不是这样,明明还没有过去。”李牧泽握着他的手,微微发力,“还是说,你自己都认为你表现出的脆弱是矫情吗?你一定要懂事到这个地步吗?” 他们在接下来一分多钟的对视里,谁也没有说话,就这样红着眼睛用力看着对方,胸膛起伏不定,一个要及时行乐,另一个却在居安思危,于是这种对视渐渐由爱生恨,谁也不肯让步。 那毕竟是李牧泽。 沈听眠知道,他不舍得恨他的。李牧泽不用理解他的执念,他一开始就没有这样要求过,或许他也不曾真正明白李牧泽的恐惧,一切都是徒增忧愁。 他本该和李牧泽抱一抱,亲一亲,再说些甜言蜜语,不知所谓地过一晚上,而不是讨论他该如何活得长久,他对这件事虽然感到有些陌生,却熟悉地感到没有信心。 可李牧泽的眼里都是痛苦,他不可能在这种痛苦里只顾及自己,所以他哭了,他在泪水中再度妥协,对李牧泽点点头:“我努力,好吗,牧泽,我努力。” 李牧泽也抽噎起来,他抱住沈听眠,不断抚摸着沈听眠的后背,一遍又一遍地说:“这是不对的,你知道吗?这不对。” “你不能,因为避免再受到伤害,就不敢再被人爱,也不敢再爱别人了。” 李牧泽用手掌搓掉沈听眠脸上的泪水,对着他呼吸,颤抖地说:“不管发生什么,你都要相信,我永远不会放弃你。” 沈听眠闭上了眼睛,在黑暗中摸索近在咫尺的李牧泽。 李牧泽把他拉到腿上,让他坐在自己的怀里,他从后面拥着他,握着他的手。 “我看了很多书,问了妈妈很多东西,我感觉这些痛苦都是你虚构出来的,”李牧泽捏着他的小手指,“所有的自卑愧疚和伤心,都是不存在的,你创造了它们,就要学会接受它们。” “不要自责,”他在他的耳边说,“别再责备自己,别对自己这么苛刻,遇到什么事,都要先想着自己,这个世界不是非黑即白,没有永恒的对错。不管什么人,什么事,如果它让你自责,让你不快乐,我们就远离它。” 沈听眠点点头,抹着眼睛:“我知道了。” “很多人都这么跟你说,对不对。”李牧泽在他肩膀上蹭着,温柔地说,“相信我,好吗?我不会害你,你再试一次,我们一起来,好不好?” “嗯。”沈听眠鼻音很重,红着眼睛看他,这个眼神里满是无措。 他拿李牧泽没有一点办法,他很清楚,在这个世界上,除了母亲和李牧泽之外,任何人都没有要求他存活的立场。 他也想他们开心,开心就好了。 沈听眠吸着鼻子说:“我现在说话很慢。” “你说话慢点挺好的,不然我总以为你要哭出来,声音都在抖。”李牧泽把他抱得更紧,“你是生病了,它影响了你的语言逻辑,不是你的错,你是小病号。” “我总是想很多……” 李牧泽却摇摇头,对他说: “不是你想太多,是其他人想太少了。” 沈听眠哽咽着笑:“讲点道理,不要这么偏心。” “不讲道理,”李牧泽在他脸上亲了一口,“我就是偏心你。” 他们开始亲吻,在沈听眠孤僻的世界里亲出巨大的声响,震的沈听眠摇摇晃晃,李牧泽在沈听眠的脸上温柔地描绘着干净的文字,要把爱他写进骨髓里。 这个亲吻拉近了他们的距离,呼吸都黏缠在了一起,再也不分开。 一晚上,他们聊了很多。 沈听眠说起他住院的事情,语气轻描淡写,好像那不是他所经历过的,与其说是在自我描述,不如说是在宽慰李牧泽:“听医生的话很重要,我以前真的不够听话,虽然薛医生很好,但是接触这个病,接触到它的真相,这件事让我很害怕,所以我总想着逃避……我换了几次药,它让我很舒服,我很快就可以感觉到平静。别的治疗也很重要,我……” 他不想提及让李牧泽担心的地方,便含糊过去:“我感觉效果很明显。” “我明白。” 李牧泽这样说,沈听眠便这样信,他知道这个世界上很多人对他说的“我明白”都是安慰的话,因为他们不曾经历,他过去也这样认为,认为没有经历过的人无法感同身受,但是也许是李牧泽太过诚恳,也许是沈听眠同样也偏心于他,他就是愿意相信李牧泽。 风把李牧泽眼睛里的光吹到了沈听眠的唇上,那是他的眼睛在亲吻他。 “我觉得自己很愚蠢,是真的,你妈妈说的很多话都是对的。”沈听眠将宽慰延续得很长,他在很努力地说,“我之前从来没有好好吃过药,也不相信医学,觉得没有人可以救我。但其实我自己都没想到可以这么简单,嗯,比之前所有做过的都要简单,只要好好听医生的话……” “你不蠢,你是被伤害的太深了,自己都不相信自己生了病。”李牧泽将他搂紧,头在他的身上蹭,“眠眠,你会好的,完全好起来。” 李牧泽仰起头,将他在自己腿上轻轻地晃,不安地催促他:“你会痊愈,你相信你会,对吗?” 沈听眠很想立马点头,只是他无法这么做。 他屏着呼吸,眼睛发红,终于示弱地说:“牧泽,我现在的情绪很不稳定。” 李牧泽随着他说话的频率慢慢点头,几次欲言又止,等他说完,才终于问他:“所以呢?” 沈听眠没有说话,李牧泽接着他的话问他:“眠眠,如果我不放弃你,你是不是也可以不放弃我?” 沈听眠终于回答他:“我不想放弃你,但我可能会放弃我自己。” 李牧泽顿了顿,哑着嗓子问他:“你还想死吗?” 沈听眠迟疑地、缓缓地点了下头,坦承道:“偶尔还是会这么想,突然一下子,很强烈,我控制不住。” 李牧泽这次没能很好地接过话,他缓慢呼吸着,眼睛眨也不眨,骤然红了起来。 他无法冷静,咬牙切齿地说:“那我也不活了。” “不会的,”沈听眠在泪水中轻轻笑起来,温柔地说,“你还这么小,这件事总能在你心里过去。你还懂事,负责任,你不会让白发人送黑发人的。” 李牧泽忽然垮了,他愣愣喘息着,目光一狠,死死抱着他,把脸埋入他的怀里,闷闷地带着哭腔在喊:“我不要!我不要你死,你不准死!我不上学了,我一直黏着你,我看你怎么死!” “你不可能每分每秒都和我挨着的,我们总有分开的时候。”沈听眠摸着他的头发,对他说,“我以后不对你撒谎了,所以我跟你说这些。其实你以后就会明白,谁陪着谁,谁喜欢谁都只是一段路程,以后还有更好的人陪你的。而且就算我们永远在一起,也就几十年,还是要死去分别,也没你想的那么久。” “爱可能留不住我,但那不代表我不爱你。” 李牧泽没能再听下去,他抬起头,脸上都是泪,绝望的眼湖里却盛着一点点希翼,用微弱的气息恳求他:“我们再试试,再试试。你不能把话说得这么死,我们不是只有这条路可以走。” 他握着沈听眠冰凉的手,“我们再试几次,如果你真的痊愈了,你会依恋现在的一切,我妈都这样过来了,她可以,你也可以。” 沈听眠沉默了会儿,跟他说:“我以前在网上和一个病友聊过天,他那天情绪很糟糕,跟我说他没有我那么坚强,每天都以泪洗面,他实在是坚持不下去了,然后就彻底失联了。我没有再找过他,也没有报警。如果他死了,我羡慕他,祝福他,知道他是真的解脱了。” 沈听眠平静地注视着李牧泽紧缩的眼眶:“如果可以,我也不想死。死亡可以结束痛苦。” “你怎么就确定?”李牧泽定定地问他,“你怎么就确定死了以后就没有痛苦了?” “纠结这个有意义吗?”沈听眠激烈地反问他,“现在有什么可以证明死了以后人还是存在的吗?你能保证吗?” 他克制着呼吸了几下,勉强把这些告诉李牧泽:“只要有一丝丝可能摆脱痛苦,我就愿意试一试。” “活着也是可以的!”李牧泽攥紧他的手指,“活着怎么就不可以?有很多抑郁症患者最后都康复了,他们现在也摆脱了痛苦!” 沈听眠立马反驳:“那你是没有看见他们复发的时候!” 他鲜少这样大声说话,话一出口,两个人都愣住了。 “不要怕复发,”李牧泽急迫地喘息着,逼近他说道,“不要怕这个!眠眠,我们只要走出来一次,就一定可以走出来第二次!我陪你,我陪着你,你不要怕,而且你已经感觉好了一些了!为什么……” 沈听眠闭了闭眼,胸膛起伏着。 再度睁眼,他的目光慢慢柔软下来,摸着李牧泽的脸:“牧泽,你不用去了解这么多。” “我更喜欢以前的你,现在你考虑的事情太多了,不要这样。”他温柔地摩挲着他的指骨,“你也是受害者。” “又在替我做决定了!”李牧泽是执拗的,只顾逼着他答应:“你肯不肯试试?你听我的话!” “好,”沈听眠不假思索,他知道争论这个不会再有意义了,于是主动投降,“我知道了。” 李牧泽慢慢地眨着眼睛,哽咽着说:“你知道吗?我后来回想起以前相处的所有细节,每次你骗我的时候,就会露出这样的表情,通常都会又快又温顺地答应我,其实心里都在想着离开我。” 沈听眠愣愣地看着他,垂着头,软软地说:“这次是真的,我真的答应你。我说过以后不再骗你了,我说到做到,你相信我。” 他用膝盖往前走了两步,落在李牧泽身上,抱着他:“我们学习吧,要不然你作业要做不完了,还得考大学呢。” 李牧泽也妥协了,他沉默了会儿,终于打开书包。 沈听眠坐在他旁边,趴桌子上看着他抄笔记。李牧泽边学习边和他搭着话,说着说着,沈听眠就没有声音了。 李牧泽看过去,而沈听眠已经睡着了。 李牧泽长久地凝视着沈听眠,他不知道,在很久之前,也有过这样的场景,只不过那时睡着的是他。 他看着沈听眠在自己身侧安然入睡的模样,会强迫性地用思维去纠正,认定沈听眠有康复的潜质,因为他看上去明明这样温柔,温柔的人都应该获得快乐。 他想起妈妈和他说过的话,说他并不真正懂沈听眠,但妈妈表示理解:“世界上没有谁能真正理解谁,即使你是他的伴侣。” 李牧泽的坚持让母亲换了个更尊重的称呼:伴侣。 如果理解可以让沈听眠更放松,李牧泽不介意这样做,甚至他可以假装理解。但是这次是不一样的,他不能表现出他理解沈听眠想要死去的执念,因为一旦他那么做了,他无法承担那样的后果,他骗不了自己。 他的手指在沈听眠上方的空气上描绘着沈听眠的轮廓,并不敢真正碰触他,他知道他经常睡不好。 李牧泽凑近了些,亲吻沈听眠唇边的空气。 他愿意给沈听眠一辈子晚安,只要沈听眠可以真正在夜晚获得心安。 第二天早上,沈听眠在床上醒来,听见李牧泽告诉他:“昨天晚上我和你说着说着话,你就睡着了。” “是吗……” 沈听眠精神恍惚,有些不可置信似的,他缓缓坐起来,怔怔盯着自己的手心: “你知道吗?过去从来没有这样过……我只记得小时候好像经常这样,大人还在说话看电视,然后我就忽然睡着了,但是……近十年我都没有再这样过了,好像在守夜,怎么也放松不下来,老是充满警惕,心跳得厉害,折腾一晚上也睡不着。” “这很棒,”李牧泽在他脸上亲了口,笑吟吟看着他,“你会睡得越来越好。” 他还在为昨天晚上的事情后怕,于是摸着沈听眠的手说:“但是你不要害怕,今天晚上就是睡不好也没关系,我们慢慢增加它的频率,不必争取每个夜晚。” 沈听眠怔怔地盯着李牧泽看了很久: “牧泽……你真的,变了好多。” “嗯,”李牧泽揉了下鼻子,抬眼看他,带着稚气的不以为然,“人都会变啊。” 他这样说,不是不知道沈听眠的意思,只是在搪塞。 沈听眠知道,于是他并不快乐。 好觉带给他的喜悦很快就冲散了,他握着李牧泽的手,并不知道怎样才能让他也免受这一切: “你在我心里也是个孩子,我也想你永远长不大。” 第39章 11 沈听眠出院后就基本没有再碰过手机,远离社交,及时止损。 他不想去应对那些人,那些忽然对他嘘寒问暖的人,他不可能告诉他们“我很好,没事”,也不想去说什么“谢谢”,未来如果他必须要活下去,生存准则便是远离人们下意识所给予的善意。 郑文英几乎每天都会神经紧张地问他好几遍:“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他若是扯扯耳垂,咳嗽两声,郑文英就更加紧致了,焦虑地问:“哪儿不舒服?” 这些问候对他来说屁用没有,还会让他欠了很多人情,说实话换不回来什么,说谎话又要一个个去演戏。他跟郑文英说:“你别老问了,妈妈,我真的没事。” 郑文英却不可能真的安心,没有哪个妈妈是可以真正放心的,她甚至说:“你要是感觉不好,我们就再去做个电疗法。” “薛医生没有说,那就不用做。”沈听眠低低说着,放慢自己的呼吸,他尽量克制着不对郑文英发脾气,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柔软一些,不那么生气,“你不要担心了,我真的没事。” 李牧泽最近总是来他家里看他,和他一起写作业,跟沈听眠说很多学校里发生的事情。 他潜意识想营造一种环境,想让沈听眠觉得他还在上学,一切都很正常,想让他觉得学校里每个人都欢迎他回去。 他们不是无所谓的,是在乎他的。 沈听眠前几次都笑着听,后面忽然有次跟他说:“牧泽,你其实不用这样。” 沈听眠要那些在乎也没什么用,他现在似乎更专注于治疗:“这两天又换药了,我不喜欢这个药带给我的感觉。” 沈听眠对他越来越坦诚,越来越舍得去打击他:“你已经留住我太多次,所以不要感到挫败。” 他露出厌倦的、疲惫的表情,靠在椅子上喃喃自语: “我妈现在每天都问我感觉怎么样,你们都是好人,都很关心我,但是我一句话也不想说。” 说完,他就趴在桌子上,面无表情看着李牧泽:“我不想说话了。” 李牧泽摸了摸他的脑袋,沉默着,微微笑了笑。 他说:“眠眠,你以后都这么做。” 沈听眠抬起眼睛。 “心里怎么想,就怎么跟我说,”李牧泽的声音好像某种质地的奶油,柔软却不甜腻,“不用想着怎么去回馈别人对你的好,不舒服的话,你可以冷漠,也可以恶语相向,把他们吓走。” 沈听眠把胳膊搭在桌子上,将脑袋埋进去,不吭声。 而李牧泽对他说: “不用去照顾别人的情绪,也不用管他们怎么看你不开心,就可以不做善良的人。” 说完,李牧泽笑了一下,就好像他对沈听眠的爱不需要这些,不需要他过度操劳的善意,也不需要他奉为准则的懂事。 沈听眠和李牧泽的星轨是相同的,天下之大,摇曳星光,宇宙万物,总会有归处。 大概是换药的缘故,沈听眠这几天病情有所反复,有的时候会崩溃到不受控制。 他会哭得很厉害,每个动作都在表达痛苦,让好转的迹象顷刻间瓦解。 李牧泽有几次在场,他的办法就是抱着,死死抱着,不管沈听眠说什么,做什么,骂他或者打他,都死死抱着不肯松手。 他在他癫狂的时候也不松手,这很令人惊奇,李牧泽还只是个少年,但是在沈听眠犯病时,他总是如此有耐心,就好像不论沈听眠多么荒谬,多么糟糕,李牧泽都愿意抱抱他,在他脸上轻轻亲一口。 沈听眠最终还是累了,瘫软在他怀里,筋疲力尽。 李牧泽拿热毛巾给他擦去脸上的泪痕,眼泪和鼻涕,对他说:“我知道你现在在想什么。” 沈听眠用那样的眼神看着他。 “我还是觉得你很可爱,”李牧泽摸着沈听眠狼狈的脸,在他冰凉的小鼻头上刮了刮,“你终于让我见到了这样的你,我现在觉得安心多了。” 沈听眠扯了下嘴角,他觉得李牧泽也和他一起生病了,对方显然比他病得更重。 他握住沈听眠有点小又有点冷的手:“以前太不真实了,眠眠,我这段时间在想,好像我一接近你,要了解你,你就会用冷漠把我轰走,要我知难而退。” 他抱着沈听眠,轻轻地晃:“我们以后都不要提心吊胆了,互相伤害,再互相原谅吧。” 甚至,他告诉沈听眠:“我不会向任何人告密的,你如果还想死,你就跟我说,也许我可以给你出出主意。” 这句话把沈听眠混混沌沌的意识攥紧了,让他忽然感觉到呼吸是甜蜜的。 “别把我放在你的对立面,”李牧泽不由自主地说出这些,“试着相信我,我不会出卖你。” “不,”他又后悔了,按着沈听眠的肩膀,看着他渐渐恢复神智的眼睛,“勇敢地相信我,就算我以后背叛你,你也不要怕,你要有被人伤害的底气。” 没有人知道,得经过多少次游走挣扎,李牧泽才会有这样的思考,说出这样的话。 痛苦来自四面八方,李牧泽拥有着不真切的沈听眠,他曾在黑夜里窒息地想,他是真的不想去上学,也不想有什么世俗里认可的灿烂未来了。 沈听眠不在身边的每分每秒,他都会深刻意识到,所有的功成名就都比不上沈听眠的快乐。 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沈听眠留下的理由,他开始日日夜夜审视自己,渴求能在自己身上找到更多优点,让自己努力去消化那些不被世人赞同的,畸形的理解,乞求沈听眠将它视为留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的借口。 沈听眠在缥缈的震撼里,想着如何形容他们的关系,他并不想如此老气横秋,但他想,李牧泽的确是他的,是他共渡难关的爱人,是永远信任的战友,他们会相拥着战死在沙场,但沈听眠已不会再有所亏欠。如果换了位置,他想他会做同样的事情。 他已然决定听李牧泽的话,做个冷血自私的人,这没什么,如果冷漠可以让他更自由更轻盈,那就是值得的。 病痛中的沈听眠总是会伤害李牧泽,这个过程让他们都很疲倦,在这之后,沈听眠瘫软在李牧泽怀里,喃喃着在痛苦中缓和:“我讨厌这样。” “嗯,”李牧泽吻在他额前湿透了的碎发上,温柔答应着,甚至督促他继续,“嗯。” 沈听眠哑口无言,沉默半晌,有气无力地说:“我骂不动了。” 李牧泽大概觉得他可爱,便一直在笑,笑过后说:“你好幼稚。” 沈听眠听到这话,也不觉得伤心和害怕,他用最后的力气攥紧李牧泽的衣服: “我讨厌你,但我不会再让你走了。” 这是双方都在较量的日子,两个年轻幼稚的少年在互相攀比自己的爱,咬牙切齿地在毁灭般的爱意里对最终结局拭目以待。 白天,李牧泽去上学,沈听眠则跟随郑文英去超市。 他坐在超市的里屋里,不是看书,就是写东西,内容杂七杂八,好像写作可以续命。 他把自己的思维方式写下来,每一个想法,每一个念头,全部都事无巨细地记录下来,这是他逐渐寻找自我,剖析自我,拯救自我的过程。 郑文英在闲暇的时候,会走过来看看他,偶尔也会和一些女人在门口说闲话,只是她经常回过头,不安地看看沈听眠。 沈听眠知道,他让郑文英成了别人的话柄,也有可能是笑柄。 这次郑文英过来的时候,沈听眠突然抬起头跟她说:“妈妈。” “我很爱你,很为你着想。” “这些话本来不应该被说出来,但我告诉你了,你具体怎么想都没有关系。” “我以前一直想你明白我,现在发现你即使不明白我,也不影响我继续爱你,就像我不明白你,你也还是选择继续爱我一样。” 血浓于水,他们不用相互理解,也可以爱着彼此。 郑文英怔了片刻,叹了口气:“你老是埋怨妈妈不懂你,你也不一定就懂妈妈。” “是,”沈听眠低着声音说,“我试过了,可能还是做的不好。” 郑文英在旁边默默看着他,片刻后说:“妈妈以后会努力搞懂你的想法。” 沈听眠能够感受到她笨拙的努力,他笑着说:“妈妈,你知道吗?你真的很不会表达。” “我有时候想,如果我们不是母子,而是陌生人,我们是一定不会成为朋友的。” 他还要说些什么,却笑了笑,换了句话:“但是没关系,我知道你是在用自己的方式爱我。” 郑文英是传统的家长,她对于嘴上表达爱意感到羞耻,见沈听眠一本正经说着这些,禁不住摆摆手:“行了行了,这孩子……” 这时有客人要结账,她折过身:“你再写会儿就休息啊,别把眼睛熬坏了。” “好。” 沈听眠渐渐明白了李牧泽妈妈说的话,他要放下对亲人的执念,转变自己的思维方式,这样并不悲哀,成年人或许都这么做,所有的爱都掺杂着各式各样的东西,而亲人之间的爱同这世间所爱一样都需要彼此让步。当他真正长大之后,他会拥有独立的人格,无需再依附于爱和理解去生长,那时他会成为妈妈的依靠,而不是庇护于妈妈。 每个人都是一座小岛,即使被天地孕育,也未必要天地时时刻刻照料它:不准许天气恶劣,不准许气候变化。不能这样,因为无论如何,小岛都可以自给自足。 沈听眠对李牧泽说:“我以后还是会和我妈吵架。” 李牧泽放下笔,揉了揉肩膀:“我也会和我妈吵架。” “你妈妈那么好。” “那也会吵,谁都一样的。”李牧泽摸着他的脑袋,可可爱爱地安慰他,“不单是咱们,我表姐上了大学还和家里人吵架,朝夕相处都这样,要不然还没意思呢。” 不但如此,李牧泽还告诉他:“我以后也会有控制不住的时候,你不要太在意,就算我忍不住对你发火,对你不耐烦,你也不要怀疑我对你的感情。” 沈听眠在他脸上用力亲了一口,跟他说:“我从来没有怀疑过。” “就是你以后放弃,我也理解。”他垂下眼睛,握着李牧泽的手,“不搞对象,当一辈子朋友,我也高兴。” “那不太可能,”李牧泽反握住他的手,“我太想和你搞对象了,眠眠,不是你想我高兴,想着弥补我的那种恋爱,是我们都开心,都放松的恋爱。” 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沈听眠后来躺到床上和他说话,而李牧泽还在桌前,他揉了揉眼睛,把书本合上,扭过头去看沈听眠。 在刚刚,他听到沈听眠翻了好几次身,于是就问他:“你躺的不舒服吗?” 沈听眠摇摇头,手乖巧地放在胸前:“趴着和侧躺,会感觉心跳特别强烈,向上躺着会舒服一点。” 这个经验让李牧泽有些难过,他沉默着凝视沈听眠,然后把椅子拉开些,躺到他旁边。 沈听眠看了他一眼,然后笑了起来。 李牧泽问他笑什么。 “你不要担心,我现在只是偶尔这样。”沈听眠拉着他的手,放到自己的胸口,微微挪动了下头,眼睛发亮地看着他,“以后这里是为你跳的。” 李牧泽被他这样天真的告白逗笑了,在黑暗里掩饰自己笑容里的苦涩,他刮了下沈听眠的鼻子,跟他说:“想不想出去玩?” 沈听眠抓着他的手指头:“我妈不同意。” 李牧泽摇摇头:“她会同意的。” 沈听眠用鼻尖蹭着李牧泽的手指,有点懒洋洋地问他:“去吃好吃的?” 李牧泽到现在也没有放弃他或许单纯的、不被看好的美好想法。 他依然想让沈听眠明白,他值得被爱,也可以去爱、去信任这个世界,悲观、消极、厌烦的情绪没有错,他不用苛求自己,他要学会放过自己。爱会解救他,会让他真正得到释放,爱让他积极,爱会给他面对一切的勇气。 李牧泽去拉他的小手指,像他们以前在课桌下那样:“嗯,吃好吃的。” 或许爱同样允许沈听眠的消亡。 李牧泽面色如常地把沈听眠拥入怀里,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双眼通红。 他克制地嗅着沈听眠身上伤痛的味道,无助地抿紧嘴唇。 如果他不快乐,只要他不快乐。 李牧泽从未停止过质问自己,但他不知道答案,他不想要这答案。 第40章 12 已经快十一月份了,白驹高中的毕业年级的假期少得可怜,李牧泽倒是觉得这些时间全部都用在了刀刃上,这是之前从未有过的感觉,和沈听眠相处的每一秒,他都能感到陨灭前致命的快乐。 今年天冷得很快,街上一阵风刮过,几片干枯的落叶在地上刺刺拉拉地跑,云朵被天空浸泡得又灰又脏,目光所到之处,都是黄褐色调的冷意。 李牧泽和沈听眠走在街道上,他们彼此插着兜,沈听眠走得很慢,李牧泽便也走得慢。 他偶尔瞥沈听眠几眼,生怕他摔着碰着,同时嘴上说: “那边吃的东西更多,要去看看吗?” 李牧泽小心地提议去白驹高中附近的小吃街看看,沈听眠不觉得他需要这样小心,点点头说:“去吧,我也想去看看。” “你不想去我们就不去,”李牧泽看得出他在顺着他的意思,“去不去都可以的。” 沈听眠扫了他一眼,说:“牧泽,你不用总是这样跟我说话。” “我以后不会再把你推开,你要是累了,不行了,就自己走。走了之后要是想我了,就回来看看我,再好上也没什么。”沈听眠这话点到为止,他注意到李牧泽的神情有些冷,“我的意思是,你让我对你放得开,你也要对我放得开,你现在绷太紧了,学习上这样,对我也是这样,我不想你这么累。” 李牧泽没有回话,只是在冷风中沉默着伸出手,把沈听眠胸前的拉链往上拉了下。 沈听眠的心砰砰跳,他感受着鲜活的爱意,竭力想让李牧泽好受一些。 “牧泽,很多你认为的我的朋友,或者我亲近的人也好,”沈听眠对他说,“他们对我来说什么都不是,那些所谓的善意我根本没有任何感觉。” 他这样诚实,诚实到有些不计后果。 这是一种极为自私的表白方式,沈听眠接下来说:“你不一样。” “你不用尝试理解我,你不理解我我也喜欢你,你变成什么样,你做什么,我都喜欢。” 李牧泽已经不会再从这种似懂非懂的被喜爱感中感到雀跃了,相反,这是一种危险的信号,让他骤然警觉。 他记得妈妈对他说过:“你和眠眠是真的不合适。” “你永远不会真正理解他,在你们看来的‘好’,对他来说完全不适用。”李妈妈用惋惜却清醒的语气说道,“因为你不是这类人,所以你不能想象,对某些人来说,死亡真的意味着快乐和解脱。” “你希望他死吗?” 那时李牧泽为母亲的话感到惊愕,他苍白着脸,说不出话,只是拼命摇头。 “所以活着是你们希望他存在的状态,他活着不是为自己,是取悦别人,是为了让别人心里好受。你真的认为有那么多人都关心他吗?” 李牧泽回答不出来这个问题,只是怔怔地说:“没有人希望他死。” “对,因为这是我们从小到大接受的教育,我们认为好死不如赖活着,认为活下去才励志,才才是正确的、快乐的唯一方式。”妈妈握住李牧泽的手,温柔地告诉他,“但是对眠眠来说不是的,他想要的死亡,触犯了所有人的良心,我们不能理解他,也要拦着他不许他死去,这么做是为了让自己好受,是为了对得起自己,却从来不是眠眠想要的。” 李牧泽崩溃地问:“那我们要帮他去死吗?我们难道要鼓励他死吗?” “也不是这样,”妈妈细声细语地说,想带着他把情绪降下来,“我不鼓励你去‘拯救’他,我真的不喜欢这个词。我只能说,死亡对眠眠来说或许没有那么有意义,这只是我的第六感,所以我并不强制你脱离这件事。” “嗯,”像是认可自己的观点,妈妈又继续说,“他的眷恋很多,这些眷恋在拖着他,谁也不知道这是不是好事。我们现在要做的是,看看他到底更喜欢怎样的状态。” 李牧泽依然没法接受,他觉得荒唐:“要是到了最后他还是选择离开这个世界,那我们也支持他吗?” 李妈妈摇摇头,话说得很松: “那就看你是更看重他能陪着你这件事,还是更看重他的快乐了。” “牧泽?” “嗯?”李牧泽回过神,看向沈听眠,他仔仔细细看着他漂亮的眼睛,想要从里面看出更多的内容。 沈听眠笑了下,很正常地、亲和地问他:“怎么了?” 李牧泽心里很空,即使沈听眠就在他身边,他依然抓不住。他组织着语言,在紧张的情绪里后怕地问:“你现在也不快乐吗?” 沈听眠看着他,不认可他的状态:“你不要总想着这件事。” 那要是我每天都这样想呢?每一天,每一次回想起以前,再想到现在,和你在一起我都是开心的,而你却在假装高兴,我每天,每天都这么想呢? 李牧泽摇了摇头:“如果不开心,不想说话,就不要说话。” 他说:“你在我面前不许再那么累了。” “如果担心什么,害怕什么,要告诉我,”李牧泽说着说着,情绪低落,眼神黯淡,“可能我帮不了你什么,但我真的想知道。” 沈听眠盯着他看了会儿,也不嫌他烦,像过去那样无数次答应他:“好。” 他想,李牧泽会抓着他,扯着他,给予他最别致的痛苦,他的生命在李牧泽的把握中变形了,但他不会恨李牧泽。 李牧泽买了很多小吃,和沈听眠一人拿了一点,在街上慢慢地逛,这场景如此熟悉,让他只敢快乐一点点,好像如果喜悦再多一些,沈听眠就会真正消失了。 “我看到你写的东西了,”李牧泽忽然跟他说,“就昨天晚上。” “嗯。”沈听眠知道,他没有刻意隐藏。 “你可以每天记录让你开心的三件小事,”李牧泽说,“多小的事儿都行,比如今天这朵云还挺好看的。” “行,”沈听眠瞥了眼光秃秃黯淡的天空,答应的很痛快,“知道了。” “我有在想,”李牧泽看向他,用手背抹去他嘴角的孜然,“报复别人的方式是伤害自己,这好像不对吧。” “没有什么对不对的,”沈听眠不太所谓地说,“我没有想过报复谁,以前可能有,现在不会了,我每件事情都是为了自己好,是你们不相信。” 李牧泽还要说什么,沈听眠却制止了他,他无奈地笑了,甚至停下来,站在原地看着李牧泽转过身来,由衷地说:“牧泽,你今天都没有笑过,你知道吗?” “从我们出门到现在,还有以前,我们永远都在说这些。”沈听眠语气柔软,不像是着急,“我说这些不是不耐烦,也不是生你的气,但我也想聊聊关于你的事情,你可以跟我说说这些的,比如你最近学习怎么样,在学校过得好不好,开不开心。” 李牧泽顿了下,心脏胀痛,他好像又快要呼吸不过来了:“挺好的。” 沈听眠的叹息很轻:“你知道吗,我们谁也骗不了谁,你瞒不了我的。” “你现在给我的感觉是,你的生活重心根本不在自己那里。”沈听眠走到他身边,跟他说,“你已经高三了,牧泽,你应该多想想自己。不是说你要考第一,要上好大学,是……” 沈听眠抬了下手,眼睛有些发红:“发病的时候我没有办法,但我不能总是被你照顾。你……自己根本不知道自己有多好。” 他们总是这样,只要对视,眼睛里的湿气好像可以相互感知,另一个人也会因此染上哭意。 李牧泽摇了摇头,艰涩地说:“我就是,就是不想你觉得……” 你自杀未果这件事会给你带来以前没有带来的关注和爱,尽管事实如此。 他摇了摇头,不再去提及这些,想牵沈听眠的手,手伸到一半又缩了回去:“眠眠,我……” 沈听眠却直接牵住了他的手,在学校附近的小吃街,在可能熟悉或陌生的人们面前,握着他的手:“嗯,慢慢说。” 世俗认可的圆满结局,或许只是他自己的愿望。 李牧泽犹豫很久,最终还是用哄孩子的语气和他商量,甚至是求他:“以后咱们要是再有想伤害自己的想法,就在准备伤害的地方贴个创可贴,假装已经伤害过了,怎么样?” 真是个可爱的主意,沈听眠笑了:“好。” 可李牧泽眼里的忧虑依然没有消除,他闷闷地低头吃着东西,味如嚼蜡。 他过去认为沈听眠与众不同,现在却更希望他只是个平凡的普通人。 两个人心思各异,抬起头,不约而同看见前方的熟人。 是刘超和张甜,他们各捧着一杯奶茶,正站在炸鸡店的队伍中,此时刘超一个扭头,和他们目光对上,先是愣了下,然后讶异地露出了笑容。 张甜正在和他笑着说话,见状也扭过了头,惊讶地说:“啊,沈听眠?” 年轻的女生并不知道,这个下意识的反应引起了李牧泽的反感,他猝然皱起眉毛,浑身竖起尖刺,对未知的、无辜且燥热的探究感到嫌恶,迫不及待地想拉着心上人躲开所有没有温度的嘘寒问暖,逃离这个是非之地。 沈听眠在那一瞬间,先感知到的是李牧泽身上的寒意。 他看见李牧泽的脸色变得很难看,似乎并不打算和他们客套,握紧了沈听眠的手,低声说:“走吧。” 张甜不知发生了什么,就看见沈听眠和李牧泽转身离开,她十分尴尬,抬起头对刘超说:“居然真的是沈听眠。” 随后,她又摸了下脸,不自在地问:“我刚刚说错话了吗?” “你没错,”刘超安抚她,看了眼他们离去的方向,“是他太敏感了。” “你说沈听眠?” “不,我说李牧泽。” “他……”张甜一时半会儿没话接,叹了口气,换了个话题,“我看他俩刚刚,好像拉着手?” “昂,”刘超答应着,“是拉着。” 张甜瞪大了些眼睛,不可思议道:“哇。” “唉。” “你觉得不好啊?” “我?这个我没意见,随便他。”刘超闷闷地说,目光复杂地说,“我是觉得他太倒霉了,喜欢什么人不好,偏偏喜欢一个得了抑郁症的,说我歧视也行,但是换我我不会选择把另一个人的求生意志和疯魔全背在自己身上。” 张甜长长地“嗯”了声,说:“我看他俩现在还行呀,沈听眠也挺正常的,可能走出来了。” “他跳楼之前你还觉得正常呢!” “……也是。” “眠眠,”李牧泽凝视着他,“要哄哄你吗?” 沈听眠在静静地嚼着嘴里的食物,慢慢回答他:“不用。” 李牧泽在看他,忽然对他说:“眠眠,你在我这里的利益高于一切。” “记住这点,好吗?” 沈听眠感觉一切都十分古怪,明明过激反应的是李牧泽,现在李牧泽却来开导他。他看了李牧泽一眼,思绪万千,心皱巴巴地疼,还没有来得及说什么,又听到李牧泽跟他说:“有些事情你不用太极端,那些伤害你的人,不必过多去在意,即使他们不这么做,以后也会有人这么做,你总是要成长的。” 这好像不是指刘超和张甜,沈听眠也不知道他指的是哪桩事,只是嘴巴先答应了下来:“好。” 他忍不住对李牧泽说:“牧泽,你不用这么敏感,和他们说说话也没什么的。” 李牧泽沉默着,很久才说:“这种关系,没必要去照应。” 李牧泽温柔地问他:“不是说对这些善意没什么感觉吗?” “是没有感觉,但是……” “那就不要去回应,”李牧泽能想象得到,这种嘘寒问暖只是徒增疲累,他摇摇头,“没关系。” “不理他们也没什么,”沈听眠说出了自己的顾虑,“我就是觉得你绷得太紧了。” 李牧泽又不说话了,他微微锁着眉毛,整整一天了,沈听眠都觉得他好像在思考事情。 他们又走了半条街,李牧泽看着漫天的云,眉毛慢慢舒展开来。 “眠眠。” “嗯?” “主宰自己吧。” “我没有办法帮你分担痛苦,我也不想总是让你坚持,或者是加油了。” 沈听眠渐渐看不清前方的路,他朝李牧泽看去,而李牧泽也在看他。 天地旋转,最后消融在李牧泽的眼睛里。 “我很希望七老八十了也能陪在你身边。” 李牧泽在暗色的秋意里对沈听眠笑着说,然后,他慢慢收住笑意,眼睛里有透明的海水在慢慢聚拢,却愈发真挚: “但我更希望你快乐和自由。” 沈听眠在迄今为止的生命里,只真正感到过两次纯粹的自由。 一次是被他遗忘的飞翔,另一次,则就在刚刚。 李牧泽是他的灵魂,生长在旧灵魂里,是不打扰寒冬的温柔乡。 只有灵魂,才会如此懂得他的肉身,欢迎它存在,谅解它离开。 在这一刻,风停日落,老去凋零的万物冒出新嫩的春意,李牧泽是他世界里最年轻最受敬仰的牧师,在他的血肉里讲述生命的真谛,温柔地带他领略爱情带给他的眷恋。 第41章 13 马上又要去医院复诊了,这一天,郑文英却突然有了别的事情。 她准备打电话给别的阿姨,让别的她所信任的人带沈听眠去医院,然而沈听眠对郑文英说:“没关系,我让李牧泽陪我去。” 郑文英还是不放心的:“可以吗?” “可以,”沈听眠看着她,肯定地说,“他会陪我的,你不用担心。” “他得上学呀,怎么陪你,”郑文英不敢掉以轻心,她不相信儿子的话,“你不是在把妈妈支开,然后自己去犯傻吧?” “不是,”沈听眠摇摇头,叹了口气,“真的不是,我最近真的没想过死。” 他很有把握地说:“他对我最好了,我让他请假,他就会请假陪我,你不要担心了。” 正巧那天中午,李牧泽来找他,给他送来学校今天上午发的卷子,他总是这样做,尽管沈听眠没有余力去做。 沈听眠在门口抵着墙,问他:“明天怎么安排?” “明天?”李牧泽想了想,“明天补课,得考试。” “噢,”沈听眠点点头,“你放松点,不要有压力。” “有事吗?” “啊?没有啊,”沈听眠笑了下,“随便问问。” “嗯……”李牧泽把卷子递给他,“那我走了。” “好。” 沈听眠把门关上了,然而就在要合上的一瞬间,李牧泽突然伸出一条胳膊过来,生生挤了进来,说:“我不去了。” 沈听眠有些恍惚,李牧泽看着他说:“我明天请假,你打算去哪,我们一起去。” 沈听眠在李牧泽眼里盛放的银河里行走,他不怕失足,坠到哪里都是温柔。 他慢慢地动了动嘴角:“我自己去。” 好像看不到李牧泽的焦虑,沈听眠对他笑了一下: “我可以做到,对吧。” 这是他的,可爱的、浪漫的男孩。 李牧泽在沈听眠的影子里,渐渐将焦躁的心软了下来。他可以拥有沈听眠,也可以失去他,在这样的认知里,他给予沈听眠的自由尺度远超于未知的恐惧。 他点点头,答应了他:“嗯。” 沈听眠笑得又开心了些,他伸手过去,捏了捏李牧泽的指尖。 或许有同样温度的笑意顺着指梢传递过来,李牧泽终是也微微地笑起来,反握了他一下。 “宝贝真棒。” 李牧泽这样夸奖他,就好像他已经完成了目标。 这句话落在沈听眠的梦里,是最美的回响。 于是第二天,沈听眠自己去了医院。 门诊外没有人坐在长椅上,沈听眠以为并没有病人候诊,就推门进去了。 而里面是有人的,一个女生背对着他,背脊弯曲,肩头耸动,薛医生看见了他,对他抬了下手,沈听眠立马退了出去。 他等了十几分钟,女生才从里面出来。 她满脸通红,睫毛黏在一起,眼睛耷拉着,垂着头离开了。 薛医生在今天的问诊过程中,依然笑呵呵地问着他旧问题: “最近怎么样?你妈妈呢?” “挺好的。不过,有时候她会说,我们这代小孩儿是因为衣食无忧,想得太多了,所以才会得这种病。他们过去每天都很充实,为生计奔波,没空胡思乱想,就没有这种事情。” “不是哦,”薛医生笑容有所缓和,认真拿着笔比划着说,“以我从医这么多年的经历来看,抑郁和焦虑的患者一直都很多。以前你还没出生那会儿,我第一次来医院上班,挂号的病人从早上到晚上,那个数量就已经很可观了。” 他凝视了沈听眠一会儿,才低下头写起来病历本:“抑郁症和年代没有关系。” 沈听眠拿着新开的药往回走。 在医院外面的过道里,刚刚遇到的那个女生站在边上,不知道在想什么,眼里无焦距走着神。 沈听眠经过她的时候,注意到她无意识地看了自己一眼,于是他把目光坚定地投了过去。 “会好的。” 他这样告诉这个女生,对她微笑了一下。 在晚上,李牧泽背着书包来找他的时候,沈听眠笑着给他了个拥抱,李牧泽在这个拥抱中变得柔软,他蹭着沈听眠的脸:“怎么样?” 蝴蝶依然在漫天穿梭,从李牧泽的身体里飞到沈听眠的世界。 “很好啊。”沈听眠把他拉去房间里,扭头看了他一眼,“手好凉。” 李牧泽注意他欲言又止,于是屏着呼吸,压低声音小心问道:“怎么了?” 沈听眠怔了下,在他嘴上亲了口,抱着他轻轻晃着:“没怎么呀,就是你老来我家,你爸爸妈妈会不会很想你?” 李牧泽暗暗松了口气:“也不是老来,两天来一次,我昨天就没有来。” 沈听眠呼啦着李牧泽的头发,有意跟他说:“我妈最近都放心让我自己一个人呆在家里了,你看今晚她就不在。” “嗯,”李牧泽潦草应着,似乎没怎么往心里去,他拍了拍沈听眠的背,“吃饭没有?” “吃了,”沈听眠想吸引他的注意力,在他脸上蹭着,像只猫,“晚自习累不累,我再做点东西给你吃?” 李牧泽总算回过神来,眉间舒展:“你会做东西?做什么。” 他这时才留意到沈听眠或许在撒娇,对方从后面弯腰环住他的脖子,在他脖间磨蹭着,黏黏稠稠地说话:“嗯……你想吃什么?” 李牧泽没说他想吃什么,而是把沈听眠再拉下来些,吻上他的嘴唇,在那上面装点令人心安的梦。 沈听眠下了碗挂面给李牧泽吃,他从厨房出来,发现李牧泽趴在餐桌上睡着了。他轻手轻脚走过去,坐到他对面,安静地看着他。直到十五分钟过去,李牧泽昏昏沉沉醒来,捏了下眉头:“怎么不叫我?” “你可以再睡会,”沈听眠托着下巴说,“你太累了。” 李牧泽皱着眉毛,倦倦地说:“嗯……不睡了,等会儿还得做套卷子。” 沈听眠听到这话若有所思地垂下眼睛,嘴巴撅了撅,不太高兴地“嗯”了声。 李牧泽听出来他的情绪,想了想说:“快过生日了吧。” 沈听眠思绪被他带着走,下意识点了点头:“嗯,要成年了。” 他说着要拿面再往厨房走,李牧泽抬手说:“诶,不用热了。我不喜欢吃烫的。” “温一下,”沈听眠这样说,还是去了,等他走回来,跟李牧泽说,“你是不是刚过了生日,我记得你是巨蟹座。” “早就过了,”李牧泽无精打采地靠在椅背上,沉吟着说,“夏天就过了。” 七月十八号,沈听眠想起来,那段时间他在医院里,李牧泽来找他,远远看着,他们没有说话,没有见面,这其中的某一天,就是李牧泽的生日。 他难免感到胸闷心疼,潜意识里想要在以后承担更多责任:“我比你大。” “你多上一年学?” “嗯。” “巧了,我也是。”李牧泽哼出声,“七月在前,十一月在后,别想了,你这辈子就该受我照顾。” 沈听眠愣了下,忍不住道:“我是不是想什么你都知道?” “你现在在想什么?”李牧泽还真的猜了起来,“发现我早就成年了,有点心疼我?” 他今天大概是因为疲惫,状态显得有些懒散,说话声音也有些没个正经,低低的,好像在调情。 沈听眠迟疑地点了下头:“我就是没想到我们都成年了……” 李牧泽听到这话,笑了下:“成年了,然后呢?” 沈听眠心头狂跳,他本想说,我们都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了,但这种伤感的话却在李牧泽低沉的声音里被吞噬,发出暧昧的光亮。灯光有些暗,而李牧泽的眉眼好似醉醺醺的,唇红齿白在这样的氛围里是一种罪过,让沈听眠浑身燥热。 他说不出话来了,不肯不打自招说出让他害臊的话,也不舍得装傻跳过去让李牧泽觉得自己不够爱他。于是他垂着眼睛,脸红心跳,坐立难安。 李牧泽盯着他看了会儿,还是放过了他,提醒道:“面热好了吧?” 简单吃过东西后,他们在桌前一起坐着学习,李牧泽在做题,沈听眠则帮他把错题整理到纠错本上,他写字时手一直在抖,要很控制着才可以写好,李牧泽制止了几次,沈听眠最后才把笔停下,耷拉着眼睛不说话。 李牧泽正要说话,沈听眠知道他又要来安慰自己,“噗”地笑了起来,抬起头看向他:“要不今天晚上休息吧?” 李牧泽掩饰着倦意,听到沈听眠说话总要反应一会儿,迟缓地点了点头。 沈听眠拉着他的手:“你穿我一个厚衣服,我们去天台吹会儿风。” 站起来后,沈听眠四处望着,补充道:“再拿点喝的。” 李牧泽终于笑了一下,仰起头看他:“还挺会享受。” 他们牵着手,在昏暗的楼梯里往上走,李牧泽的步伐缓慢,身体摇摇晃晃的,他本来有些倦累,此时却揪着一根神经想别的。 他不时用眼睛的余光扫了扫沈听眠,有一瞬间觉得或许什么都没有变,但他知道不是这样的,沈听眠的身体还是受到了重创,对方懂事,从不提这些,上楼的动作都有些吃力,腿部隐隐在颤,还要分心来掩饰。 李牧泽轻轻拍了拍沈听眠:“你是不是长肉了?” 沈听眠不明所以,看着李牧泽在前面蹲下,听他说:“来,我背背试试。” 沈听眠犹豫了会儿,趴到他背上去,环着他的脖子,亲昵地在他脖间蹭了蹭。 李牧泽背着他在昏暗的楼间往上爬,他恍然想到,那时健全的沈听眠是自己一个人上的楼,然后跳了下去。 而此时,沈听眠一手抓着一个保温杯,搂着他叫:“牧泽。” “嗯?” “吓坏了吧?” 李牧泽身体一僵,沈听眠想让他放松些,在他脸上亲了口,柔软地说:“对不起。” 李牧泽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想起来的,沈听眠也没有解释。 其实很好解释,他自然想知道自己为什么住院,为什么伤痕累累,母亲闭口不提,医生帮忙配合,但时间久了,他也会发出些端倪,配合一些细节,一来二去就知道了真相。 李牧泽沉声说:“没有什么对不起的。” 他们都累了,倦了,带着对彼此的温柔,一同摇曳着走入夜的梦乡。 推开破旧的门,天台的风揉碎了星星向它们乱七八糟地砸来。李牧泽下意识遮了下沈听眠的脸,侧过头说:“风好大,要不……” “没事,”沈听眠穿着大一号的黑色羽绒服,抱着两个保温杯,把李牧泽拉到天台中央的一张旧床上,“风大空气好,能看见星星。” 见李牧泽还在犹豫,他坐下来,拍了拍床说:“这是以前对门家的,太响了,就丢这儿了,不脏。” 李牧泽倒不是怕这个,主要是他穿着沈听眠的衣服:“你的衣服……” “没事儿,”沈听眠眼睛弯弯,他伸手拉了下李牧泽,“来吧牧泽,我们在这儿躺一会儿,数数星星。” 他们的头挤在一起,半靠着躺在那张吱吱呀呀的床上,星星们是夜里的火焰,烧出紫红色的荒野。云朵被突如其来的目光注视着,不禁羞红了脸,堪堪躲在月亮后面和他们遥遥对视。 “牧泽,”沈听眠的手从宽大的袖口里伸出来,去握住李牧泽,“我想喝酒。” “不好喝,”李牧泽半闭着眼睛,声音很低,“又要当坏孩子?” 沈听眠记忆散乱,并不能体会他话里的情感:“不是坏孩子,想和你一起喝,喝完很快就睡着了,第二天醒来,咱们就把不快乐的事情都忘了。” 李牧泽在笑,没有什么力气地哑声说:“傻瓜……宿醉能忘的太少了。” 沈听眠突然扭头看向他,眼神澄澈:“什么才能忘的多?” 李牧泽没说话,沈听眠又问:“我忘的多吗?” 他们好像不是躺在人间,而是在云层里到处飞。 李牧泽或许不喜欢这样的飞翔,但他没有表现出来,低着眸子不看沈听眠,犹自说道:“眠眠,我以前一直觉得酷比什么都重要,不管做什么,我都想表现出来一股游刃有余的劲儿,这样才自在,才不丢面子,所以总喜欢逞强。但在你身上,我没有心思想这些。只要你能快乐,怎么样都行,你可以不用活着,也可以忘了我,这个过程和结果可能很荒谬,不是所有人都能接受的,但我能接受,我会伤心,也会难过,但我接受。” 他慢慢笑了下,抬起眼睛,转动着眼珠,哈出白气:“好多星星啊。” 沈听眠也在看那些星星,只是现在他看什么,都只能看见李牧泽。 李牧泽是他的英雄主义,是他对这个世界保留的最后的天真。 他想,他现在就是摸到空气,都可以找到握住李牧泽手的感觉,那是那么熟悉,那么温柔的轮廓和温度。 沈听眠忽然想起什么,想开展新的话题:“你妈妈说得对。” 李牧泽却说:“咱妈。” “嗯?”沈听眠愣了下,很快笑道,“噢,咱妈,咱妈说得对。” “嗯哼,”李牧泽在沈听眠的手臂上摸了摸,似乎精神了点,揉着眼睛笑问,“说什么了?” 第42章 14 天台上的两个小人儿依然在共赏月色。 天地不会顾及他们,他们也不会挂念天地。 这是天地给予他们的自由,沈听眠枕在李牧泽的臂弯里,满天的星星随着李牧泽的呼吸,一下又一下迫不及待地跳入沈听眠的眼睛里。 在此刻,李牧泽的存在让沈听眠不介意失去任何所拥有的事物,在这种坦然里,他变得快乐、勇敢,决心不再斤斤计较他们究竟谁爱的更多些。 沈听眠在李牧泽肩头眨着眼睛:“我跟你说的,你都不许告诉别人哦。” 李牧泽答应着,缩了下脖子,并不认为沈听眠会真的担心他泄密,于是答应的懒散:“嗯,知道了。” 沈听眠把每个字都咬得很可爱,他握着李牧泽的小手指头,轻轻揪着指尖:“这是咱俩的小秘密,我只跟你说。” 李牧泽醉醺醺地笑,在某个瞬间感觉自己像是天宫里的纨绔小仙,正在和遗落云间的玉兔调情,语气就越发散漫:“哦,好啊。” 李牧泽的手指下意识回缩。 沈听眠看出他怕痒,就揪着他的耳垂,在他耳朵里哈气,边哈边说:“我一直想做个乖宝宝。” “看出来了,”李牧泽揉着他不安分的脑袋瓜,把他揽到怀里,“你是我的乖宝宝。” “嗯,”沈听眠不闹了,趴在李牧泽的身上,好像抓住了他的小把柄,“你最喜欢我。” 李牧泽拧了下他冻红的小鼻子:“不然呢!” 沈听眠握住他的手,放在自己的嘴边,亲了口:“我要好好说了。” “嗯,你说。” “我……” “从小到大所接受的教育,都在教导我成为一个好孩子,听话、懂事、善良,对每个人都要友好,这不是错事,错的是我,我对这些说教在意过了头。所以在面对恶意和质疑的时候,我会变得怯懦、畏缩,不知道怎么拥护自己,这不单单是表面的,在心里,我也会否决自己。” 李牧泽浸在夜的海洋里,眼睛里有粉红色的鱼,他一动不动地,凝视着沈听眠,让那条鱼游入了他的心里。 害羞的云朵也从月亮后面冒出头来,和星星一同探出耳朵,紧张地偷听人间的烦恼。 “我很不擅长处理敏感的关系,害怕看见别人对我不满意的样子,当听到有人在背后说我,会很惶恐不安,认为都是自己的错。活到现在,我都在致力于成为一个好人,一个坚强的,善良的人。从小到大,我都没有对谁大声说过话,在公开场合吵过架。如果一个人讨厌我,哪怕那个人对我来说丝毫不重要,我都会难过自责,第一时间在自己身上找原因。” 沈听眠说着说着,慢慢笑起来,举起手指头跟李牧泽说:“你知道我有个学年最骄傲的事情是什么吗?” “什么?”李牧泽想了想,“考了好成绩。” 沈听眠摇摇头,笑得孩子气:“我有整整一个学期没有找老师请过假,厉害吧?我感觉自己没有给任何人添麻烦。” 他看着李牧泽沉静的样子,在他身上看到万物,看到青春与死亡,自由与梦想。 他甚至爱上了和李牧泽聊及伤痛的感觉,他喜欢这种奔放的矫情。 “我喜欢观察别人,发现大家好像都喜欢这样的人:善良、开朗、活泼,大大咧咧,能够带给别人快乐。我是一定要变成这个样子的,但是做不好,做得很夸张,大声笑,拿自己的缺点开玩笑,好多人不敢说的话,我也会讲出来,配上滑稽的动作,看到别人因此感到快乐,露出笑容的样子,就会大松口气,感觉自己备受欢迎。但是在老师面前,我又过分乖巧,这不是演的,一旦认识到他们是老师,我就会感到敬畏,说话都胆胆怯怯,老师说什么就是什么。上课的时候,我一定会坐得很直,努力盯着老师去看,回应他们每一个眼神。如果有一天,我被他们批评了,那这一天我可以记一辈子,因为这对我来说是忘不掉的耻辱,我为此感到致命的羞愧。” 李牧泽看着沈听眠脸上的月光,有一瞬间抬起了手,却不知是要抓住那月光,还是抓住沈听眠似真似假的脸。 他最终摸了下沈听眠一开一合的嘴唇,喃喃了些谁也听不见的话。 “直到现在再回忆起那段时光,我才发现我是个多么荒唐的人。到头来我其实没有讨好任何人,即使有人喜欢我,那也不是真实的我。做一个好人是我的信仰,我怕别人毁灭它,怕他们认为我是个不善良、不够坚强的人,这和我接受的教育不一样,和我的信仰也完全相悖。但我受缚于我的信仰,这不是善良,这是软弱,所有的所有,最后都会变成自责的理由。” 更可怕的是,沈听眠接触过真正自信和冷静的人。 那个人告诉他:“我不在乎别人怎么看我。” 沈听眠感受到了震撼,脑子里百转千回,在质疑他是不是故作潇洒,但在沈听眠之后的观察中,他发现那个人从不会因为谁讨厌他、侮辱他、污蔑他而感到气愤,不会过分尊重谁,惧怕谁,总是泰然自若,内心平静。 沈听眠发现他所羡慕的这种真实存在的酷不是后天拥有,而是与生俱来。这真的让人感受到无力,很多人注定所接受的后天打磨就比别人多。 李牧泽沉吟着,温和地插了嘴: “老师和家长吧,不单单是你怕,我也怕,我们都怕,就是没你这么怕。你实在是太想做好学生,做别人的好朋友了,甚至有点走极端,所以才会这么痛苦。” 他走入沈听眠心中那片未被开垦的森林,在杂乱的树木里牵着沈听眠的手,教他抬起头,从树叶的缝隙中寻找太阳。 “察言观色也好,在乎别人的喜怒哀乐也好,这是因为你敏感,加上你又善良,一旦换位思考就会没了主意。你有能力和所有人共情,就要有勇气否认他们,这不是冷漠,一般是两种情况,一是你相信自己的三观和判断力,二是你爱自己,这些具备以后,他们再有理再可怜再让你觉得不容易,你也可以坚定自己的态度。” 沈听眠愣愣地笑,摇了下李牧泽的手:“你好了解我啊。” 李牧泽沉浸在思绪里,看着他微微笑,揉了揉他被风吹得通红的脸:“我这辈子的学习本领都用来研究你了。” “你不用瞻前顾后,要是和一个人分道扬镳了,那就这样,甭管之前有多少回忆,也别总惦记着是因为什么才变成这样,反正你一深琢磨,最后全都得是自己的错,你就是这样的人,我算是发现了!” 李牧泽没好气地说,恨铁不成钢:“你呀!就记住一点,凡是闹掰了,就是不合适,就是不合适当朋友,至于对象嘛——你只能和我谈!” 沈听眠听笑了,乐嘻嘻地抱着李牧泽,像个笨拙的小狗熊,听大狗熊教他如何大杀四方,所向披靡。 “老把自己当罪人,”李牧泽轻轻弹了下沈听眠的脑门,看着他抬起来的眼睛,“你这小脑袋瓜还挺会委屈自个儿!” 沈听眠点点头,乖巧道:“说的是,说的是。” “本来想说让你以后不要再因为一些破事烂人难过伤心了,但就你这样的性格,十有**做不到。所以你可以为这些烦恼,也可以介意它们,但在那些时候,你要永远记得我爱你。” 沈听眠继续点头,面含笑意:“嗯!记住了。” 李牧泽忍俊不禁,感叹着说:“以前做的选择,都是当时最好的选择。眠眠,你以后再想,那是你又有新的条件了,所以觉得后悔,但其实在当时你是不具备现有的优越条件的,你也不具备现在这样成熟冷静的心态,那个时候做的选择,就是当时可以做的——最好的选择!” “哇,”沈听眠惊叹着,傻乎乎地又重复了一遍,“哇。” “沈听眠,”李牧泽突然连名带姓地称呼他,“你知道吗,我追你那会儿你让我感觉自己特别幼稚,这是事实,但我最近发现你比我还幼稚。” “嗯?” “你说不让我去分析你,去揣测你,但是你也一样。你变成现在这样,问题出在哪儿你知道吗?” “你说。” “别人说的每个字儿你都很在意,像分析阅读理解一样去猜他们的意思,我对你这样,是因为我喜欢你,但你对所有人都这样,哪怕那个人跟你没什么关系。就像你说的,我发现你不是一点儿半点儿在乎别人的想法,你不累那简直是天理难容。” 沈听眠被他说话的语气逗乐,一直在低着头笑,李牧泽越说越带劲儿,最后戳着他郁闷地问: “笑什么,我就问你,你真的对那些人掏心掏肺了吗?” “没有,”沈听眠自我检讨,“我不对。” 李牧泽满意地说:“嗯,挺乖。” 这满意未能维持多久,李牧泽又开始感叹:“唉,你啊!你是太想做那种,就像你说的,做那种好人了。其实你做不到,有很多你认为不该有的情绪,比如说嫉妒、攀比、怨恨,这些你都有,但你总是憋着,不愿意承认,憋这么久,你很难快乐,因为你一直因为这些在责备自己。” 沈听眠仰起头,脖颈赤白:“嗯……我确实,我总在讶异,很惊讶周围居然有人可以真心赞美别人的成就,我也很不喜欢帮助别人,但我不敢承认,很多让我觉得碍手碍脚的事情,好像不能拒绝,也不能说出来……” “累死人了!我的好眠眠,当个圣人那么有吸引力吗,这都,都太正常了。”李牧泽叹了口气,把沈听眠的手放在自己胸口,“你实在是太在意人际关系了,但你的在意永远是后退,遇到点自以为的磕碰,就会立马离开。” 他皱着眉毛说:“就比如我们以前,你只会和我聊开心的事情,从来不说烦恼,就好像知道我们有很大的隔阂,在不开心的事情上没办法共通,只有嘻嘻哈哈才能维持久一点,所以才这么做。这其实也正常,但你会间歇性心灰意冷,时间长了,就很不痛快。” 沈听眠怔怔地看着他,眼睛都忘了眨。 李牧泽握着他的力道又重了些,砸向自己胸口:“你之前还跟我说,谁陪着谁都是一段时间,唉,怎么说,你领悟的这些道理都没有问题,问题是你被这些道理伤害到了,而不是真正理解它们。所以你感觉没有谁会一直陪着你,因为下个阶段可能就全换人了,对谁也不能投入太多感情,对谁都有所保留,但你又渴望被爱,成天想着怎么调整自己去维护你的人际关系,却对结果不抱有乐观的态度,总是消极地做着努力。” 李牧泽跟他说:“我知道你失望太多次了,但是问题不是出在你的朋友身上,而是在你身上,因为你建立维持的关系是病态的,你不真实,不舍得真诚。确实朋友不会哪里都像你想的那样,也会让你失望,但你不能为了图心理安慰去交朋友。” 沈听眠不可思议地笑了下,好像已经没有什么需要掩饰的了,他在李牧泽面前毫无遮挡,于是再怎么在心中不得体的话,他都可以用不羞耻的态度大大方方说出来: “嗯……我主要是感觉,好像除我以外的人对待感情的态度都很洒脱,不够热烈,他们让我感觉,他们并没有那么需要我。我在适应这点,所以也表现的冷漠。” 李牧泽摇摇头:“你对朋友的要求太高了,这个标准甚至都上升到了契合灵魂的地步,得一直表达对你的需要,黏着你,你才能感受到感情,但是他们做不到。其实你有很多朋友,你觉得自己孤单,不是没有朋友,是你太难被满足。当他们在某些时候没有达到你的目标,你就在心里自作主意把他们剔除了朋友的列表,等到他们下次又满足了,你就再次把他们拉了进来,其实表面上你也没什么,但是这样心会很累。” 沈听眠震惊于李牧泽此时说话的状态和知识储量,李牧泽像个真正的大人。 说到这里,李牧泽忍不住问他:“你之前老把我推开,好像不仅仅是不想害我吧。” 沈听眠老老实实地带着鼻音说:“嗯……你太优秀了,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喜欢我,我感觉你好善良,在发善心,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收回去。” 李牧泽乐了:“傻瓜。” “你不必对任何人友善,如果你觉得这样就不算个好人了,那就当个坏蛋。” “嗯。” 李牧泽把沈听眠揉到怀里:“小坏蛋……我真喜欢你。” 沈听眠在他怀里抬起头,惊奇地说:“牧泽,你真的好像一个医生。” 他喃喃自语:“李牧泽,医生,李牧泽……” 沈听眠对他笑了一下:“你好像我的李医生。” 看见李牧泽明显的异样,沈听眠动作微缓,慢慢松开李牧泽,恍然道:“李医生……你那天说的李医生是……” 他的眼睛明亮了起来,有些不可思议似的,迟疑地说: “李医生,我已经很久没有过想死的念头了。” 他明快地笑着,钻入李牧泽的怀里,搂着他,亲昵地告诉他:“我感觉以后也不会有了。” 像个小孩子似的,沈听眠语无伦次,明明在夜风里冻的小脸通红,却笑的暖意洋洋:“你不要再害怕,再担心,我是真的,真的这么想。不仅仅是因为你爱我,而是在接受了这么久治疗以后,我的身体也喜欢上了活着的感觉。我喜欢这样,一想到余生的每一天都可以活在这世界上,有你,有我妈妈,我就感到很期待。” 李牧泽把头低下来,微微抬起眼睛,他很久才回过味来,轻轻“嗯”了声。 沈听眠感觉到他的肩膀慢慢晕开温热的涟漪。 他轻轻抚摸李牧泽的背:“牧泽。” “嗯。” “别哭了,”沈听眠亲了下他的脖颈,呼吸温热,“我们以后都不会再哭了。” 李牧泽把他搂紧了些,却没有抬起头,而是抱着他轻轻摇晃,好像在银河里跳舞。 沈听眠抱着他摇来摇去,笑啊,笑:“哇,我想想,我还有几天就十八岁了,我和你,我们俩,我们还可以活那么——那么——久!我们有那么多时间,世界这么大,我要和你呆到天荒地老!” “我知道我可以的,你也可以,”沈听眠开心极了,兴奋到忘乎所以,“我们以后每天每天都要在一起,我要爱你一辈子,你也要爱我一辈子!” 李牧泽紧贴着他的胸膛,心脏狂跳不已,好像在附和他的说法。 沈听眠抬起头,好像可以摸到夜空,他出了很多汗,脸色通红,眼睛亮亮的,一个劲儿在傻乐,还想李牧泽跟着他一起高兴,于是在李牧泽耳边炙热地呼吸:“牧泽,你怎么不说话呀?你知道吗,我的病历本里夹着个标本,是紫色的小花,你记得吗?” 李牧泽半天没动静。 沈听眠补充:“两朵。” 沈听眠忽然听到他哭了,愣了下,顿时开始着急,他拍着李牧泽的背:“你别哭,那个花是你送我的,你送我的,对吧?” 李牧泽抽噎着抱紧他:“是。” 李牧泽哭着哭着,好像又笑了:“我以为你不要。” “要,你送我的,我怎么会不要?”沈听眠哄着他,不断抚摸他的背,“我一直留着呢,我改天给你看。” 李牧泽无声地点头。 沈听眠在畅快的快乐里冷静下来,他无法控制自己,在李牧泽的眼泪里感到了压迫式的难过,可他不要哭了,不要再和李牧泽一起哭成泪人,在星河里,他柔声哄着怀里的男孩:“别难过了,牧泽,我们以后都不难过了。以后你还会送我花的,对吗?” 听到这句,李牧泽破涕为笑: “对。” 第43章 15 沈听眠将要休整一段时间,来年再就读高三,参加高考,他需要去白驹高中办理正式的退学手续。 或许是因为这意味着告别,也或许是沈听眠在这段时间得到的爱意足够多,所以他在某天晚上难得打开了社交软件,再次拥抱了自己不完整的好奇心,试探着往曾经被他关起来的,名为“渴望被爱”的国度里迈出了几步。 这是人的天性,似乎并不应该被苛待,更何况他的心依然是个小黑洞,最近灌入的都是温暖的风,于是开始没日没夜叫嚣着更多的爱。 他看到了很多人给他发的消息,有熟悉的朋友,也有没什么印象的同学,有粗糙的问候,也有细腻的关心。一条一条的信息好像温柔的深海游鱼,钻入沈听眠狭窄的心道,把心房填的满满的。 赵琛在很久之前给他发了几条信息,每一条都是单独的内容,没头没尾,却让沈听眠很感动,不由自主去怀念他的好: “兄弟早啊。” “早。好好吃饭。” “请你吃大烧烤。” “没人比你会传球。” 沈听眠想起来他和赵琛一起上学的日子,那些琐碎的寻常,此时瘙痒着他的心壁,让他总是忍不住一遍又一遍去回味。他过去看赵琛看得很透彻,不曾期待过什么,在后期也从未真挚对待过,如今他却觉得是自己小题大做了,在久未接触的想象中,只念着赵琛的好,并且将它们连同自己的感情一同放大无数倍,构建成一个崭新的世界,他在这个世界里体会着酸涩的感动,在慌乱的自责和检讨过后,迫不及待想要再次见到赵琛。 第二天一早,沈听眠在窗台边看到李牧泽,打开窗户对他遥遥地笑:“牧泽。” 李牧泽没有听到,站在楼下等待他,直到他一连叫了好几声,才抬起头看他。 李牧泽今天穿的很厚,还戴着口罩和帽子,眼睛在阴影里眯起来,好像在笑。他扬起手,温柔地舒展着手指,在跟他打招呼。 他是沈听眠一天的好心情。 沈听眠抱着两袋热牛奶下来,李牧泽上前去拉他的手:“早上好。” “早上好,”沈听眠把牛奶放到他手里,注意的是别的事情,他摸了下他的额头:“你发烧了?” “没有,一点小感冒。”李牧泽撑了下口罩,“没多大事。” 郑文英在后面出来,拿着大包小包,看着李牧泽说:“哎呀,这孩子,脸色这么难看,生病了吧。” 李牧泽跟郑文英说:“阿姨好。” 沈听眠上下看着他,更加担忧:“你要不请假吧。” 李牧泽低声回答:“不用,小事。” “我自己也可以。” “不是为你,”他咳嗽着,摇头拒绝,“高三了,不想请假。” 郑文英听到了后半句,直感叹:“太辛苦了。” 沈听眠心想,你也就骗得过我妈。 大概是有李牧泽在,郑文英破天荒舍得叫出租车,她坐在前面,他俩坐在后面。听着郑文英和司机在侃大山,沈听眠靠在李牧泽身上,咬耳朵:“你是不是以后要我没你不行啊?” 李牧泽把黑色的棒球帽摘下来,戴在他头上,在口罩后面闷声说:“不是。” 他这句话里有很多分量,但他选择用最沉稳的语气讲出来。 沈听眠见他很拘谨,似乎话里有话,却不说透,就偷偷摸摸去牵他的手:“我有点开心。” 李牧泽伸手把他帽子扶正:“为什么?” “又可以一起去学校了。”沈听眠对他微微笑,“看看我同桌,真帅。” 李牧泽没接话,皱着眉说:“你不要进教室,办完手续就赶紧走。” 说着,他又从兜里找出来个黑口罩,仔细给沈听眠戴好了。 沈听眠任由他做这些,垂着眼睛闷声说:“牧泽,你好难哄。” “不要你哄,”李牧泽在他小耳朵上捏了捏,低声说,“你自己也不注意,这样还有点安全感。” “看也没事,最后一次了。”沈听眠眼睛里又恢复些神采,对他说,“我妈同意我去你家玩了,过几天我就去。” “行,”李牧泽眼里有了笑意,“来吧。” “听说你们下午有半天假期?” “嗯,最近假放的乱七八糟……” 说着说着,李牧泽咳嗽两声,见沈听眠很紧张,便扯了下口罩无奈解释:“真没多大点事儿,就是怕传染给你,不然我都不兴得戴这个。” 到了学校后,郑文英在下车时回头看了眼,吓了一跳:“沈听眠,你怎么回事?搞得和要去打架一样!” 李牧泽听到这话笑了:“不会的,阿姨,他……” 他不知道想起什么,低声说:“他这么乖。” 校园跨进他眼里的那一瞬间,沈听眠有在想: 这是,学校。 是他不得不来的,好的,不好的地方。 他随着蜂拥而至的学生一同进入校门,看着他们穿着校服,聊着日常,或是闷头在走,一言不发,总能从他们的神情中读出些情绪,他甚至可以和每一种读出来的负面情绪的拥有者感同身受。 高中生活对他来说,意味着屈辱、伤痛和不快,即使他收获了知识,遇见了爱人,结实了挚友,他以后也不会希望重返这里。他不喜欢他的高中生活,它终将过去,但他永久不会喜欢它。因为那意味着再多收获也无法抚慰的痛苦,意味着独自背负的羞耻和不堪,意味着很多个零点零七分的夜晚,他站在六层的窗口,看着离他很远的地面,肉身告诉灵魂: “没有人会来救我们了。” 他还有一个高三要念,但是在他和李牧泽一同踏入这里的时候,他看着他们的影子重叠在一起,在这一刻骤然感到——过去了。 高中生活已经彻底过去了。 他不能违心地去美化苦难,只是寡淡的血在他皮肤的纹路里干枯,他依稀嗅到了香烟和酒的味道,谁也不知道比起糖果和牛奶的香甜,他究竟会更依恋哪个。 沈听眠和李牧泽道别了,他与母亲去办理手续。 这并没有多复杂,老班昨天和他们通过电话,今天很早就来了,他先去教室看了圈,然后来找办公室找他们。 沈听眠在这次并没有感到局促不安,他最近都在一种莫名的喜悦和兴奋里,好像突然找到了状态重拾了信心,他真正感觉到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于是他在安静的办公室里往外张望着,对楼道里嘈杂的读书声感到好奇和怀念。 虽然如果冷静下来,他并不会知道这次能持续多久。 班主任来了以后,跟郑文英多说了几句。 他不同于沈听眠过去熟知的样子,不再那样严肃、不拘言笑,而是很诚恳地说:“学校里有规定,不能总让学生请假,每个班的请假名额很少,如果超过了划定的范畴,老师就要受到批评。因为之前确实有很多学生无病生假,我们也很难做。” 沈听眠当时在弯腰签字,听到这话,抬起头来,而班主任和他对视,带着讪讪的笑。 “嗯,”他下意识笑起来,温柔地说,“我知道的,老师,我没有怪过您。” 郑文英惊讶地看着他,皱了下眉。大人们对于孩子通常会感到无奈,有心无心的错误在他们看来都不应当过快就原谅,即使在心里已经原谅,表面上也要有所克制,善良不是这么用的。 她并没有说话,只是简短地应了一声,对于学校,她自始至终都很不满。 办完手续后,老班把他们送到楼下。沈听眠和两个大人一起走在早读声满满的教学楼里,走廊里空无一人,每个教室的前后门都开着,他可以看到学生在里面做什么,而自己暂时不用做那些事了,这让他忽然感到了久违的轻松。 班主任温和地对他笑着:“沈听眠以后会越来越好的。” 沈听眠在这种笑容里触动很深,郑文英道谢后,就拉着他走了,沈听眠走在阳光斑驳的小道上,骤然生出了不舍,那份由于被积压太久,不肯拿出来的不舍,此时全部冒了出来。这份不舍是仁慈的、软弱的,存在的时长超出了他的预料。于是当他回到家后——而母亲去了超市,在这段可怕的独处时间里,沈听眠变得不那么冷静了,他不知怎么,再也无法习惯性去压抑住这份触动,他很想见见自己的朋友,用崭新的面貌拥抱他们,他觉得自己变好了,他可以和朋友共享快乐,最主要的是,他觉得再不去就没有机会了。 他现在就很想见见赵琛。 这次沈听眠没再犹豫,又独自去了白驹高中。 那时白驹高中上午的课程已经快要结束了。 李牧泽拿着几本书正在人流中往办公室走,他每天都会找老师请教问题。他匆匆走过窗户,往外看了眼,走神想着,沈听眠应该已经到家了,下午空出来的半天假期,他打算去找他一同学习。 然后他往右瞥去,竟看到晃眼的影子。 是沈听眠。 他步伐错乱,节奏被短暂打破,随后加速朝沈听眠走去。沈听眠还戴着他的帽子和口罩,一身便服在身穿校服的学生里,的确惹人注目。 李牧泽开门见山:“你还没办完?” 沈听眠也朝他走来,李牧泽给他带来了很强的冲击力,于是他堪堪地答:“办完了,我……我随便逛逛。” 李牧泽站定在他身边,眼神凌厉:“有什么可逛的,办完了就回去。” “你要去问题吗?”沈听眠扫了眼他手里的书,驴唇不对马嘴地答,“你去吧,等会儿你结束了我们一起去吃饭。” 李牧泽微微蹙眉:“你找我的?” 沈听眠犹豫了会儿,不想跟他撒谎,也不觉得这是件坏事,答道:“我想找赵琛聊聊天。” “不要。” 李牧泽迅速否决了,他脸色不太好看,又强调了一遍:“别和任何人说话,不要去看他们,不要理。” “牧泽,”沈听眠觉得他太严肃,笑着说,“不要这样吧,我不可能一辈子都这样,我总要和人说话的呀。” “以后可以,现在不行,”李牧泽语气坚决,不由分说,“你现在最多算有点好的迹象,绝对不是好了,不要放松警惕,忍一忍等病全好了,到时候你爱怎么样就怎么样,我不管你。” 沈听眠还要再说,李牧泽却直接占据了他说话的空间,大概是时间紧迫,他着急在有限的时间里去找老师,也有可能是此时的环境太嘈杂,他感觉到不安,这还是他头次用如此犀利的语气和沈听眠说话:“你现在有些得意忘形,忘乎所以了,但是咱们以前就知道,情绪反复是很常见的事,不好的时候不能太消极,好了也不能这么兴奋,你现在一点儿也不冷静。” 沈听眠沉默了会儿,耸耸肩:“我只是想和朋友聊聊天。” 李牧泽没说话了,他抱着胸,看看沈听眠,又看看别处,皱着眉毛,似乎也在犹豫和困惑。 “对朋友要真诚,”沈听眠忽然小声说,“不要怕受伤,不是吗?” 李牧泽愣了下,最终只能无奈地说:“好吧。” 沈听眠开心了,他的眼睛笑到眯起来:“好嘛,牧泽,你不用这么紧张,我就是和朋友说说话,没什么的。” 李牧泽面色有所缓和,似乎也觉得自己小题大做了,他往办公室看了眼,说:“那你去吧,等会儿在操场前面的小道等我,我完事儿就去找你。” 看沈听眠的头点的跟拨浪鼓似的,他忍不住敲了下沈听眠的脑袋,啰嗦道:“好了伤疤忘了疼,别人一流露一点善意,你就把之前吃过的苦全忘了,我看你是要多疼几次才长记性。” 沈听眠在口罩后面笑了笑:“哪有那么夸张,你是霸王龙吗?” 李牧泽抬起手:“嗯?” 沈听眠不觉得他会打自己,笑着装模作样往后退,连连说道:“好了,牧泽,你快去吧,等会儿我请你吃烤肠。” “行,”李牧泽也笑了下,他往办公室走去,中途又扭头看了眼沈听眠,“记得等我啊,别乱跑。” “嗯,不会乱跑!” 第44章 16 沈听眠下了楼,在楼口外面等着,看着放学后出来的人群,在里面寻找着赵琛的身影。 人太多,他看花了眼,却没想到被人忽然拍了一下肩膀,赵琛惊喜的声音从后面传来:“沈听眠?真是你!他们说你来了,我还不信。” 这可能就是缘分,太惊喜了,沈听眠的眼前瞬间山明水净。 他由衷地对他笑了下,甚至还拉下些口罩,兴奋热络地说:“正找你呢!咱俩好一阵没见了吧?” 他们在校园里随便走了走,午后,高三学生迎来了短暂的半天假期,学校里很快就没什么人了。空荡荡的校园,让沈听眠产生一种毕业后的落寞错觉,然而此时不是夏天,而是冬天,他们离开了校园,也还会再回来,只有他,不会再回到白驹高中了。 这是他一个人的毕业典礼,赵琛来陪他说最后的话。 “下午怎么安排?”沈听眠问赵琛。 “不安排……睡觉!”赵琛待他如往常,一闲聊就自然而然开始抱怨,“太困了,每天课间趴桌子上睡,要是没人叫我我一天都不抬头。” 赵琛很贴心地没有提及以前的事情,而是跟他说:“你看上去好了很多……” 他的眼神扫过沈听眠有些不自然的腿脚,继续说:“刚看到你,我感觉你除了瘦点儿几乎没有什么变化。” 沈听眠没有就这个话题多聊,他主动解释了自己后知后觉感到愧疚的事情:“我一直没看qq。” 赵琛摸了下后颈:“嗐。” 像是有所触动,赵琛忽然说: “其实我以前也有段时间老想死,但我看了一个电影,挺治愈的,看了好几遍,然后我就慢慢不想死了。这电影你也去看看,叫什么来着……我感觉你看了可能就不那么想死了。” 沈听眠心跳停了半拍,这次他尽可能的放松,没有像以前那样习惯性敷衍过去,而是决定对不理解他的朋友坦诚。 “不是。” 他心平气和地真诚说道: “你说的那些是抑郁情绪,能够靠和别人沟通,看几个电影,听几首歌,吃点好吃的东西缓解过来的,都是抑郁情绪。我可以坦白地告诉你,你们推荐的那些美食也好,歌曲也罢,我吃了听了都没有一丁点感觉。我也不像你想象的那样,去心理医生那里听他说几次,就慢慢可以‘想开’,如获新生。我这种病是要去精神科或神经科接受治疗的,得吃药,还有做其他的物理治疗。” “我知道,我明白。”赵琛很快回答他,“每个人都有心理问题,我能理解,但是我们的陪伴会帮助你活下去。” 原来冬天这么快就到了啊,风原来这么凉,打在身上,快要把沈听眠撂倒了。他觉得自己不能太激动,也不能太冷静,他要合理地表达自己的意思。 沈听眠安静地看着他,很久以后说:“我不是心理问题,我是生病了。” “你不是要看心理医生吗?” 赵琛随口说道,直直看着沈听眠,表情好像在说,看心理医生,就说明你是心理问题,你需要用聊天来康复。 他脸上的表情,是沈听眠那么熟悉的,残忍的天真。他知道自己不该延伸出那么多意思的,但他想起来吃的那些药,想起来他电疗的感觉,他不知道为什么会如此荒谬,病人在康复过后,还需要为伤痛证言,他好像站在法庭上,必须向法官陈述自己被害的过程,还要拿出有力的证据才能证明伤痛的真实性。 沈听眠觉得自己的声音好稳,但他不像是自己了:“那是辅助治疗。” “我知道,我在你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我觉得这很正常,你不用看不起自己,也别有压力。”赵琛耸耸肩,宽慰他,“每个人都会出现这样的问题。” “什么问题?”沈听眠反问他,问完以后又沉默了会儿,又问,“你在我身上看到了你的影子?” 赵琛体会不到如此微妙的异样,仍然点点头,继续说:“对,我心情不好的时候也会这样,也会想死。” 他用轻松的语气说道:“这很正常,每个人都会有这种想法,只是我们没你勇敢,做不到你那样。” 沈听眠好想笑,于是他真的笑了,在美丽的赞扬里笑的古怪,好像被上了发条的微笑木偶人。 他有点想要放弃。就这样最好不过了,停下来吧,让他这样想又会怎么样? 赵琛还在继续他的安慰:“你要知道,我们都很爱你,都愿意陪着你,你会活下去的。” 沈听眠慢慢收住笑容,在歇斯底里的世界里克制着自己露出平淡的表情,却难免神经质地开始手抖,忽然变得刻薄起来:“因为爱?因为你们给我的爱?” 赵琛听出他语气中的冲撞,虽然不解,但仍在耐心回答他的好朋友:“对。” 沈听眠问:“你是不是要我加油?让我坚持?” 赵琛理所当然地说:“我是你的朋友,当然会要你加油。” 沈听眠:“所以这又变成我的事了,你只要在旁边喊加油就可以了,是吗?” 赵琛皱了下眉:“你……” 沈听眠打断了他,在病态的高潮里微笑:“你给我的爱是这样的,我理解的有错吗?” 赵琛沉默着,再度开了口:“你需要我的时候我随时都可以到。” 沈听眠:“那好,你上课的时候我犯病了,我要你立马去医院找我,你会来吗?” 赵琛:“……” 沈听眠:“你高考那天我又打算跳楼了,你去不去拦我?” 赵琛叹了口气:“沈听眠,你见不得别人关心你,是不是?” 沈听眠不再说话。 再张嘴,他平缓了很多,眼眸阴晦:“你要给自己留余地,就不要把话说这么死。这样我想起这句话的时候,也不用瞻前顾后,咱俩都省去了不少麻烦。” 赵琛不明白:“什么麻烦?我帮助你,也算是麻烦吗?” 这完全不是讽刺,沈听眠足够了解赵琛,他总是好心帮倒忙。 但沈听眠的胸口还是起伏了一下,他带着惶然的冲动仓促开了口,在莫须有的立场开始质问:“你说随时都可以找你,但你明明做不到!那我想起这句话,我对你有期待了,我还得想着会不会打扰你——?” 又变成这样了。 沈听眠知道,又这样了。 他不想埋怨赵琛,他对他从来都没有过什么期待,自然不存在失望。换做过去,沈听眠会平静地告诉赵琛,会的,你说的我都会做的,谢谢。但是怎么了,他现在为什么又做不到了?还是说过去他就经历过失望又重燃希望的过程,太多次太多次,但是他依然学不会吸取教训。 原来是这样啊,是这样,偏激的从来不是李牧泽,是他自己。而李牧泽恰巧是因为太过于了解他,才会反复告诫他不要去做这些事情。 大概是和李牧泽在一起的时间太多了,他对这个世界的看法被洗涤了,过去存留的克制和无望都被李牧泽翻译成了新的语言,再次输入到他的身体里,那份天真又被李牧泽修饰完整,让他变得不再那么理性了,又变回之前那样矫情、斤斤计较,敏感到浮夸的模样。 而现在李牧泽不在他身边,原本的那个世界又回来了。 世界没有变,是他变了,他该去埋怨谁?谁也不应该被他埋怨,是他自讨苦吃,傻白甜从来不值得被任何人同情。 赵琛同样不想和他争执,最终只是说:“算了,你好好活着就行,就像我跟你说的,遇事儿多想想家人。” 沈听眠觉得自己阴阳怪气,但他依然在自我厌恶中变得越来越刻薄:“哦,是啊,我一点也不想着家人,我就是个自私的人。” 赵琛插着兜,已经走开了,听到这话,又扭头看了沈听眠一眼,他是个情绪从未大起大落的人,所以此时折过身来,也面色如常。 “你一定得这么敏感吗?” 赵琛拧着眉毛,艰辛地说:“和你相处太累了!真的。不是所有人都能这么了解抑郁症,也不是所有人都能像李牧泽那么懂你,你要活在只有自己的世界里吗,一辈子都不和别人接触,你能吗?” 他耸耸肩,也露出了点疲惫的意思。 赵琛没再多说了,他摇摇头:“你太敏感了,我说什么你总要想来想去,有些迁就我没有说出来,不代表没有。” 他叹了口气,想要再说什么,最终只是摆了摆手,背过身去。 他如此冷静,而沈听眠知道自己不冷静。 赵琛的每个字对他来说都是自我谴责的利器,对方走了以后,沈听眠问自己: 赵琛对自己来说真的有那么重要吗? 那为什么以前没有对他坦白,为什么以前对他的友情就是克制的,划定在了既定领域内,不期待也不失望。这是怎么了,怎么就又开始因为一点点好开始抱有过剩的妄想了?赵琛根本不能达到他苛刻的要求,是他不长记性,明明看过天气预报,却不带伞,在暴雨中身心发冷地埋怨老天爷——完全没有这个道理。 他还问自己: 他活着这件事对赵琛来说真的有那么重要吗? 敏感只能作为缺点出现在他的生命中吗? 以后还会有朋友吗?还要交心吗?有没有意义? 是不是一辈子都好不了了?一辈子都要反反复复,健康的感觉永远只能是短暂的吗? 这种咬文嚼字带来的感觉让沈听眠觉得自己非常滑稽可笑,他再次体会着敏感多疑的自己,恶心的自己,他想起李牧泽,李牧泽,可怜的李牧泽,他爱的李牧泽,永远都要面对一个这样的自己,还要来爱自己—— 李牧泽找到他的时候,发现沈听眠有些狰狞。 尽管沈听眠戴着口罩和帽子,只露出了毫无情绪的眼睛,李牧泽也可以读懂沈听眠的狰狞,他的身体是紧绷着的,那种不易察觉的戒备状态刺痛了李牧泽的眼睛。 只消一眼,他就知道沈听眠失望了,知道他的热情被浇灭了,再一次缩回了保护壳里。他之前有料想到这样的结局,极端地用偏激的方法保护着他。就在刚刚,他们说服了彼此,选择向世界试探性地迈出一脚,现在,他们要共同承担败者的落寞。 不知为什么,李牧泽笑了笑,他慢慢转动着眼珠,深深吸了口气,天地酸软在他的眼睛里。 沈听眠抬起头来,同样看到李牧泽,他瞬间放松了些,又变回那个过去李牧泽熟悉的样子,安然平淡。 他们谁都明白,但谁都没有说破。 李牧泽手里握着两杯奶茶,步伐一顿一顿的,看看沈听眠,又看看天空,最终还是看向了沈听眠,声音有些沙哑:“吃点什么?” 沈听眠看着李牧泽,是啊,李牧泽。 都没有了。那么多那么多的努力,母亲的容忍,李牧泽哭泣的眼睛,他身上去不掉的伤疤,现在全都没有了。居然这么容易就消失了,在赵琛的几句话里全部死亡。 沈听眠点点头,不知在认可什么,他接过来李牧泽手里的奶茶:“都行。” 他可以不迁怒于李牧泽,至少现在他可以控制住,他不会再因为外物和自己的缺憾去凶他,不会再像之前那样在发病中伤害他。他可以自己消化痛苦——这确确实实是变好了,但这个事实让他在此时感到不那么快乐。 “嗯。”李牧泽答应着,和他往前走,两个人的对话没有实质性的内容,他们一同陷入了新的茫然里,边走边各怀心事。 这么,这么痛苦呢,活到五十岁就够了吧,已经够多了,以前只想活到十七岁的,但是沈听眠下意识看了看李牧泽,又想,四十岁、五十岁,要不还是六十岁吧。人怎么会有来生,不死,就还能和李牧泽在一块儿呆上四五十年。 沈听眠觉得他需要跟李牧泽道歉:“对不起。” 李牧泽从思绪中拉回神来,不那么明媚地看着他。 “你因为我变得神经质,变得敏感,我却觉得你小题大做。” “你是对的,牧泽。”沈听眠眼神涣散,没力气地说,“你实在是太对了。” 李牧泽沉默着,拉了沈听眠一下,和他坐到了教学楼后面空无一人的小道边。 沈听眠似乎觉得安全了,情绪一泄如注,让他毫无由来地说:“我不可能对朋友真诚了。” 他说着,要辩解几句:“这样对谁都好……” “我知道,”李牧泽不用他解释,他说出了和赵琛同样的话,他知道,“我知道的,眠眠。” 沈听眠却在他的保证中渐渐放松下来。 李牧泽的气息拢了过来,沈听眠在这片天地里呼吸顺畅。 这种酸软感让他的眼泪克制不住地掉。 “我没法和人好好说话了,我没办法,我也不想反应这么过激,我也不想当敏感矫情的怪物。” 李牧泽下意识说:“不是,你不要怪自己——” 沈听眠打断了他,他把手举起来,像是在投降:“别安慰我,牧泽,不要总是安慰我,你对自己好一点。” 他们再次陷入了荒唐的沉默里。 只是这一次,李牧泽没有哭,他慢慢地叹了口气,看向天空,温柔地笑了。 他在冷风中问沈听眠: “眠眠,你知道你休学的意义是什么吗?” “不是你能吃饭,能走路,能正常和人交流,可以自己做一些事情,就算病好了,别人不了解抑郁症,可以这么认为,但你自己不要这么想。” “休学的意义是让你在安全的地方调整,这个地方只该有爱和理解,等你好了之后,你才能应付外面的世界。” “如果你只是敏感,情绪也不会这么大起大落,病人的敏感和普通人的敏感是不一样的。” “这不是反应过激,是你的病还没有好。” 沈听眠没有力气了,他对李牧泽的理解感到痛苦:“我们是疯子。” 李牧泽轻声回答:“是,疯子就疯子。” 沈听眠不愿听到他这样承认,李牧泽怎么会是疯子?他这么好,他本来应该—— 他之前还说过会爱他一辈子,还自私地要求他也爱他一辈子。 现在,仅仅一点小波折,就让他再度陷入泥沼里,他记得自己跟李牧泽信誓旦旦地保证着天荒地老,没想到啊,没想到,这又是反复的一个过程! 他看见李牧泽身上压着的担子,而他自私地占据了大多重量。什么时候才能真正好呢?什么时候才不会因为一点点小事就崩溃呢?他们没有路可以走了,他永远都是这个倒霉样子,快乐和幸福都是转眼就过的,他再也不想相信了。 沈听眠在自责和痛苦中无所适从,他不想用眼泪淹没李牧泽,他不要他总是在缺氧的氛围里爱他,于是他抱着头,语无伦次: “你……你太倒霉了,你真的很倒霉,你是这个世界上最倒霉的人……” 李牧泽停顿了一会,他无法不陪着沈听眠哭,眼睛是湿的,尤嫌不够真诚,他把兜里的东西掏出来,在沈听眠额头上轻轻一点。 沈听眠露出来同样湿了的眼睛,看着面前的花。 已经是冬天了,还有这样好看的花。 这次破涕为笑的是沈听眠,他伸出冻僵的手指,让那朵小花睡在他寒冷的手心。 李牧泽和沈听眠对视着,彼此笑红了眼睛。 沈听眠的绝望总是能被李牧泽的眼睛翻译成温柔的语言,他听得懂:想放弃也是没关系的,怎么想都没有关系。 但是不能只走到这里,沈听眠知道,不能这样的。他要给他爱情,要他幸福,等他康复后,用健康的身心照顾他的余生。那样的自己值得期待,不论是几年,还是几十年,能让李牧泽倚靠的自己,都是值得期待的。 活着实在是太棒了,这么好的李牧泽,天上地下都不会有,只有人间有。 第45章 17 沈听眠咬着吸嘴,有一下没一下嘬着冷冷的奶茶。 李牧泽让他把脑袋抬起来,用卫生纸把脸上的泪水抹净了,他乖巧闭着眼睛,感受到手里一空,李牧泽把奶茶拿过来蹙着眉吸干净了,嘴上不忘骂骂咧咧,不知在生什么气:“凉透了还喝。” 他站起来,丢到垃圾桶里,伸出手给沈听眠:“走了,吃东西去。” 沈听眠的手还算温热,而李牧泽的手很凉。他把李牧泽的手揣在兜里,和他十指相扣:“吃什么?” “这个点儿了,”李牧泽对学校周边的小吃门清得很,他琢磨着说,“芝麻饼,吃吗?” “行啊。”沈听眠很快答应下来,尾音是软的,他把头压低了些。 李牧泽看见了,在沈听眠温暖的衣服兜里去捏他的小手指:“笑什么?” 沈听眠没有回答,李牧泽带着力气把他拉过来些,偏偏要探个究竟,沈听眠也不躲了,抬起脸来,面颊发红,眼里都是温柔的笑意。 他这样搞得李牧泽有点害羞。 李牧泽微微一怔,摸了下鼻子:“你还记得。” 他们顺着小道走,已经快要走出教学楼,外面人很多,手不能一直牵着,于是沈听眠不时捏捏他的指骨,又用柔软的指腹摩挲着他短短的指甲,在皮肤的纹路里眷恋着,好像李牧泽的手是吸了海水的布,而他的手则是濒死的鱼。 李牧泽说:“我以为你不喜欢。” “那个时候没胃口。”沈听眠低低地解释,后半句被吞回肚子里:再吃的时候已经馊掉了。 到了出口,沈听眠松开了李牧泽自始至终都没有多大反应的手,李牧泽却突然攥住了他,捏了捏他的手心,小拇指的指甲轻轻刮蹭了下他柔软的指腹,随后才抽了出来。 李牧泽笑着说:“我再请你吃一次。” 沈听眠预感到新的记忆将要在旧伤疤上开出花,无坚不摧不再变成必要的褒义词,没有谁会在这个世界里满身是刺,沈听眠是李牧泽怀里最柔软的小刺猬。 “老刘,夹蛋夹肠。” 兄弟芝麻饼摊总是到很晚才收摊,这时已经没有客人了,大哥闻言有些懒懒地抬起头,笑眯眯的:“高考生这么晚才吃饭,认真学习呀。” 小刘正在收拾东西,听到熟悉的声音看过来眼,不禁笑了笑。 沈听眠看出他们熟络,好奇地抬起眼皮留意着,他今后会有很多心力来熟悉李牧泽的世界。 李牧泽很沉稳地笑笑:“要两个,一个不放辣椒。” 老刘挑着眉,看了眼沈听眠:“你是给这小兄弟买的,还是给你那小女朋友买的?” 老刘人糙屁话多,李牧泽本来不想解释,但又怕沈听眠误会,微微张开嘴要回答,却瞧见沈听眠正在看自己,一双大眼睛懵懵懂懂,看不出一点吃味的样子。 到嘴边的话又咽回去了,李牧泽顿了下,说:“不是她,她早回去了。” 老刘逗趣道:“不跟人家一起回家啊。” 小刘笑呵呵打着圆场:“都要考试了,学习重要。” 李牧泽跟着点头,憋着笑意不去看沈听眠,却忍不住用余光去打量他,瞅见沈听眠垂着脑袋不知道想什么,似乎感受到他的视线,把脸抬起来了些,帽檐下的眼睛困惑地眨动着。 他拉着李牧泽的手臂,让他把头低下来些,童真到近乎淳朴:“你们在说谁呀?” 能说谁呀!你个小笨蛋,醋都不会吃。 李牧泽好笑地拍了下他的帽檐,正要说点什么,突然听到刹车声,一个熟悉的声音从旁边传来:“老板,来个饼。” “诶,”老刘应着,看见有外人来了,就不和李牧泽打趣了,“同学夹点什么?” “鸡蛋烤肠。”那人也戴着个棒球帽,身上烟味很重,正低头摸着兜,随后掏出来一张纸币拍了过去。 沈听眠感觉到李牧泽往后退了些,但即使这样,对方还是和李牧泽对视了个正着,两个人似乎同时一愣。 那个人“操”了声,胡七八乱调车:“不要了不要了。” 说完就走,毫不含糊,老刘拿着钱喊:“诶,同学,钱!” 小刘看过去两眼,奇怪道:“钱都不要了。” 李牧泽没说话,看着地面不知道在想什么,沈听眠一直盯着他看,直到老刘把芝麻饼做好,叫了他两声他都没反应,还是沈听眠接过来,说了声谢谢。 他们俩一人手里抓着个热乎乎的芝麻饼往回走,风也变得混沌起来,让少年各怀朦胧的心事。 沈听眠拿到手里就开始吃,边嚼边去看李牧泽,他温润惯了,做什么都显得乖巧亲人。李牧泽这会儿才回过神来,好像察觉到自己的失态,有点小心地看了沈听眠两眼。 李牧泽干巴巴地问:“嗯,怎么样,好吃吗?” 沈听眠慢条斯理地嚼着,在漫长的停顿中感受到李牧泽的心虚和不安,随后才理所当然地答:“好吃啊。” “行……”李牧泽讪讪地说,在裤子上抹了抹手心的汗,“好吃就行。” 他松了口气,就着露出来冒着白气的芝麻饼张大了嘴,重重咬了一口—— 沈听眠:“他是谁啊?” 李牧泽:“……” 李牧泽:“以前有点过节的一个朋友。” 沈听眠:“那你怕什么。” 李牧泽:“我没怕。” 沈听眠:“你很心虚。” 他指着李牧泽的脸:“发白。” 然后又指李牧泽的背:“绷得很直。” 李牧泽:“……” 李牧泽好笑地看他眼:“观察这么细致。” 他闷声说:“心里上没什么感觉,这些都是肌肉反应。” 沈听眠挑了半边的眉毛:“那他干嘛转身就跑。” 李牧泽:“可能也觉得毛骨悚然吧。” 沈听眠:“我听不懂这个逻辑。” 李牧泽吸了口气,简明扼要地说:“我以前喜欢他,告诉他了,然后他把我打了一顿。” 沈听眠:“……” “挺好笑的,他觉得我可怕,我也觉得他可怕,”李牧泽沉吟着,又说,“但其实他打得也不重,可能吓傻了,象征性来了几下就跑了。” 他说完似乎如释重负,耸耸肩,开始啃手里的芝麻饼,并没想到可以借题发挥,说起来对方也没有青睐过他,他在这件事上只有窘迫。 沈听眠嘴里已经没有东西了,但他依旧在做着咀嚼的动作,眼睛向李牧泽那里看去,忽然说:“觉得恶心就打我?” 李牧泽没回过味来:“嗯?” 他疑惑地看了沈听眠一会儿,才悟出来沈听眠话里的意思,不知道是沈听眠是不是看上去一直都没有攻击性的缘故,他也没忘那方面想,点了点头说:“后遗症。” 沈听眠很平和,就好像耐心的老师在跟怎么都教不会的学生讲题:“就只是怕他?” 李牧泽在冷风里恍恍惚惚想着,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噢。” 沈听眠见他似乎想笑,但很快就掩饰住了,抿着唇偷乐,他难得地“哼”了声,伸手在李牧泽后背上拍了一掌。 很轻,李牧泽却跳了一下,嘴里还叫:“哎呀!” 他揣着明白装糊涂:“干嘛打我。” 沈听眠说:“我对你太温柔了是吧。” 李牧泽笑着把眼睛垂下,小声说:“温柔多好。” 沈听眠不觉得好,意有所指:“还是揍一顿记得牢,隔了那么久还念着人家的好。” 李牧泽憋笑憋得噗噗的,好像漏气的轮胎,明知故问:“我怎么念他好了?” “都打你了,”沈听眠在他脸上揉了下,“还说不重,就是象征性来了几下?” 李牧泽闹不懂了,疑惑地看着沈听眠,你这是在吃醋还是在心疼我? 沈听眠觉得李牧泽就跟个小孩儿似的。 好像还是没心没肺的样子,一乐呵就忘乎所以。 但是还不够,还想他更快乐点。 于是沈听眠把口罩摘下来些,让他看自己有些冷漠的样子:“再为他说句话试试,你的烤肠没有了。” 他刚一说完,李牧泽突然捂着半边脸,歪着脑袋笑起来,笑到肩膀都一抽一抽的。 沈听眠惊讶地看着他:“你干嘛?” 李牧泽的脸在手里蹭来蹭去,嘴里忽大忽小声地呢喃:“天哪,太可爱了……怎么这么可爱?居然真的吃醋了,天哪……” 沈听眠张着嘴巴:“你……” 李牧泽笑了整整两分钟,越笑越带劲,沈听眠就陪着这个傻大个在街上边走边笑,过往的人不时丢过来一个不解的眼神,他们二人也浑然不在意。 虽然沈听眠并没有跟李牧泽算账的意思,但要说完全不在意也做不到,现在那点儿在意和计较全被李牧泽笑没了。他忍俊不禁地戳了戳李牧泽,又真的有些不高兴了,心想,那个人居然真的打你,我连戳你都舍不得用力。 李牧泽抓住他的手指,终于从愉悦感中抽离出来,认真了些:“别不开心,说真的。” 沈听眠皱着眉毛:“你为什么要喜欢这么暴力的人?” 李牧泽认真地想,诚实道:“也不是喜欢,严格来说就算是有好感。我们这类人一般不挑直男喜欢,他这个人也大大咧咧的不注意距离,所以我误会他了。那会儿,怎么说,更想搞个对象。” 沈听眠:“你对我也是这样?” “不是,”李牧泽又笑起来,“当然不是,我想了很久才敢跟你说的,上次的事情是个教训,我觉得你可能会不接受,那比打了我还难受。” 他说到这里,沙哑地笑:“我不太会解释,我有多爱你……你知道的。” 提到过去,沈听眠更舍不得和他多说什么,只是点点头,想换个话题,却没想到李牧泽继续说:“可能当时时机不对吧。” “没有,”沈听眠的思绪没有跟上,嘴巴先替他回答,“时机很对。” 他碰了下李牧泽的胳膊,对他笑了一下:“不然我就死了。” 李牧泽眼睛微微睁大,沉声问:“什么意思。” 沈听眠尽量用轻松的语气说出来,事实上,他也不觉得真的有多么难过:“我那天那么晚走,本来是打算跳楼的。” 他好笑道:“结果来了个拦路虎,你还真是会挑时机。” 李牧泽在震撼中久久无法回神。 沈听眠碰了他一下,有点紧张:“牧泽?” 那天是—— 那天是,刘超在早上跟他神神秘秘地说:“我看孟园园和沈听眠要成了,她这几天每次看沈听眠都会脸红,没准马上就表白了……” 所以他才会临时起意。 所以…… 第二天上学,险些迟到的刘老狗从后门探头探脑地进来,他松了口气,猫着腰慢慢走。 然后,他的好兄弟就给了他一个万分热烈的拥抱。 刘超目瞪口呆,在李牧泽边抱边捶他后背的动作中哀叫连连:“卧槽!李牧泽,你神经病啊——” 李牧泽热泪盈眶,激动到语无伦次:“亲人,你真他妈是我的亲人!你是这个世界上最完美的人!” 刘老狗在这个操蛋的拥抱中僵硬无比。 “继续!继续!”李牧泽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重重拍着他的肩膀,“把我以前骂你的话都忘了,操!都几把是瞎说八道,八婆是这个世界上最美好的品质,坚持住老狗子!” 说完,李牧泽感激涕零地给刘超比了个大拇指。 刘老狗:“……?” 在后排坐着的孙星鹏听到了,扶着眼镜叹气道:“高三真的是压力太大了。” 第46章 18 十一月二十日是沈听眠的生日,在当天,郑文英给他买了个大蛋糕。 两个人是吃不完的,沈听眠把剩下的蛋糕带去给李牧泽吃。他本在今天约好去李牧泽家,但前两天两个人闹了矛盾。 这还是他们第一次吵架,沈听眠的情绪至今仍不算稳定,好的时候与常人无异,不好的时候则很磨耗人的耐心。 他和李牧泽实在太过亲密,在他面前也不再那么懂事。那天李牧泽也不过是露出了一点点不耐烦的表情,他很敏锐地捕捉到了,两个人就此闹得不太愉快。当时是生气的,伤心的,现在想想却也不是害怕,他清楚李牧泽已经坚持太久了,他做得很好了,而他们无论如何也不会因此分开。 郑文英问他:“今天晚上不回来了?” 沈听眠点点头:“不回了,你早点睡。” 郑文英没说什么,在他打开门的时候忽然叫住他:“生日快乐啊,眠眠。” 沈听眠怔了下,并不知道作何反应比较好,他只是点点头,退出去,要把门关上。 快要关上的一瞬间,他却跑了进来,用力抱了母亲一下:“爱你,妈妈!” 郑文英惊笑着推他:“这孩子!” 沈听眠买了十根烤肠,用塑料袋包起来,和蛋糕一起提着去见李牧泽。 他事先没打电话,也没发消息给他,手机响了两次,他注意到了,边等公车边看,思来想去,还是打算给李牧泽个惊喜。 他猜李牧泽一定以为他生气了,这么想着,又舍不得他着急,上了车后给他拨了过去。 李牧泽刚放学,接了电话就说:“你在哪呢?” “我?”沈听眠看了眼窗外,沉默了会儿,想着是告诉他呢,还是捧着这个惊喜去见他。 李牧泽把这个理解成了别的意思,他再开口顺畅得很,明显是早就准备好的草稿:“对不起,我也会有控制不住的时候,你不要太在意,就算我忍不住对你发火,对你不耐烦,你也不要怀疑我对你的感情。” 他这样说,不知道的人会以为他做了多大的错事。 但其实呢,沈听眠回想,他也不过是微微皱着眉说了句:“别哭了。” 这句话说完之后,他们两个人都愣了,随后李牧泽飞快收住了表情,手忙脚乱的不知如何是好。 他当时就道歉了,真心实意:“对不起,我最近太累了。” 沈听眠当然知道,现在则更清楚李牧泽的累,他笑着对那头的李牧泽说:“多大点事,过去了,我是寿星我说的算。” 李牧泽在那头松了口气,他贴着手机柔软地说:“你等会儿,我去你家给你过生日。” 沈听眠沉默着。 李牧泽又开始紧张:“你不想我去吗?” “什么都往坏里想,咱俩这辈子可是有事儿干了,得一直哄着。”沈听眠叹着气,嘴唇微妙地扬起来,“你老老实实在家等着吧。” 沈听眠心猿意马地敲了敲李牧泽的家门,惊喜没有了,小寿星现在很惆怅。 结果一开门,他倒是愣了。 动感超人手忙脚乱地摆出了pose,象征性大笑三声,笑声却逐步减弱,最后只剩气音。 大眼瞪小眼。 沈听眠:“……” 动感超人:“……” 沈听眠默默走上前,摸了摸动感超人僵硬的手臂。 里屋传来李妈妈隐忍的笑声,她捂着嘴巴拿着摄像机在拍,沈听眠觉得自己不能再这样了,他瞪着眼睛,惊喜地边叫边后退:“哇!哇,哇……” 李牧泽:“眠眠,你真的一点演技都没有。” 沈听眠:“是么?” 李牧泽:“是。” 沈听眠:“……” 进屋后,沈听眠才后知后觉笑到开怀,李牧泽刚进入房间把门关上,沈听眠就笑着去掐他的脸:“哇,这个面具好真实。” 他不忘揉揉李牧泽身上的道具衣,笑到不行:“这个衣服居然呲溜呲溜的,你从哪买的?” “万能的某宝啊,”李牧泽手都伸到面具上了,刚要摘下来,又问,“你要不要和动感超人亲个嘴?” 沈听眠好笑地问:“你觉得小新会想和动感超人亲嘴吗?” 李牧泽理所当然地说:“会啊。” 沈听眠:“……还真是。” 他看着李牧泽压过来的脸,却躲了下,李牧泽疑惑地看着他,他把李牧泽的面具撩上去,捏着他的下巴亲在嘴上:“但我不想亲动感超人,我只想亲李牧泽。” 李牧泽被他撩得一愣一愣,老脸一红,揉了把沈听眠的脸:“小寿星嘴巴这么甜。” 沈听眠觉得他五颜六色的衣服很二次元,摸上去还滑溜溜的,忍不住说:“等会儿让我穿穿。” “别了,特别紧,不舒服。”李牧泽无奈地劝道,捏了下沈听眠还有些发凉的鼻子,“真的!傻孩子。” “哦,”沈听眠点点头,不再执拗,有点贫地问,“那你送我的生日礼物就是这个?” 他本以为李牧泽会贫回来,但李牧泽没有,他眼睛闪烁不定,面颊发红,反复抿着唇,低声说:“还有。” 沈听眠呆呆地问:“嗯?是什么。” 李牧泽答非所问,又好像意有所指:“你知道吗,你总是给我一种很稳的感觉,不管发生什么都特别淡定,不急不躁的……” 沈听眠以为他指的是上次的不愉快,便解释说:“上次是真的发病了,我没有故意闹你的意思……” 李牧泽愣愣地笑了,他低下头,飞快在沈听眠脸上亲了口,把人抱到怀里,用力地、小声地说:“傻瓜!谁跟你提这个了,你这个……” 他咬牙切齿,恨铁不成钢又舍不得真骂,只能酸涩地柔声道:“这个……小笨蛋!你是真不懂,还是装不懂啊?” 沈听眠张开双臂,茫然地说:“我不明白。” 李牧泽叹着气,咬了他柔软白嫩的耳垂一口,哑着嗓子说:“算了。” 算什么!沈听眠缩了下脖子,摸着耳朵往后面退了一步,气喘吁吁地说:“别闹。” 这样也算闹啊,李牧泽往后靠去,抱着胸露出个耐人寻味的表情。 李妈妈很会搞气氛,她在墙上贴了很多不小彩灯,还弄了很多气球来,然后把灯关了,这个氛围让沈听眠很羞耻,他局促地不停道谢,李牧泽好笑地在他耳边说:“不用这样吧,都是一家人,咱妈……唔!” 他不知道沈听眠是如何做到一面在下面掐他,一面又笑着跟自己的妈妈说话的,李牧泽握住沈听眠那两根手指头,顺着指尖一路滑到手腕处,用指甲轻轻刮着他光滑的小手臂。 李妈妈坐在对面,看着俩神色怪异的小孩,心里直叹气:我真的是好多余啊。 她走进厨房端出来一个蛋糕,沈听眠有些不好意思,他刚想说自己还带了蛋糕,却不想扫他们的兴致,看着李牧泽把蜡烛一根根插上,听他对自己说:“我们眠眠也要成年了。” 沈听眠飞快眨了眨眼睛,让酸意褪去。 李妈妈说:“李牧泽,来起个头。” 李牧泽唱歌不在调上,在两个最亲近的人面前却也不至于扭捏,他哼着稀奇古怪的生日快乐歌,拍着手掌在烛光中对着沈听眠笑,这个笑让所有不可告人的秘密变得不那么令人感到耻辱,它们得以在爱人的眼中与真理同位。 后来他们回到房间,李牧泽悄悄问他:“许了什么愿?” 沈听眠坐到床上,仰着头看他:“长命百岁啊。” 李牧泽的动作戛然停止,他缓慢地直起腰来,五官隐在黑暗里。 沈听眠是个小骗子,他总能让错误变得酸涩,李牧泽无法怪罪他,却也无法真正相信他,他慢吞吞坐到沈听眠身边,叹了口气。 沈听眠去握他的手:“我还给你许了一个哦,你也要长命百岁。” “来年你生日,你记得加注。”他笑笑说,“双重保险,它敢不灵?” 他总是这样真挚,李牧泽的眼神滑下去,手向沈听眠的腰上探去,轻轻捏了捏。相不相信沈听眠都不重要,他尊重沈听眠的一切选择,包括谎言。 沈听眠观察着他的神情,忽然想起来什么,要去找他的手机:“你是巨蟹座吧,那我们……” “不用查,我看过,天蝎巨蟹,咱俩绝配。” 李牧泽闷闷地说着,抬起眼睛看着沈听眠惊讶的样子,忍俊不禁:“早就查过了,你是不是要说我迷信?” “没有,”沈听眠也在笑,“我只是惊讶你怎么会知道我在想什么。” 李牧泽把他往怀里带了带,眯着眼睛:“那你知不知道我在想什么?” 沈听眠笑得好像傻小孩:“想怎么给我惊喜,送我第二个礼物?” 李牧泽对着这么一张笑脸,感觉自己在犯罪,于是放开了他,口干舌燥地说:“咳……那什么,先让我把今天作业做了。” 沈听眠点点头,看了眼表:“那估计要十二点了。” 李牧泽意有所指地笑:“十二点更好。” 沈听眠:“?” 沈听眠:“你不是想做什么坏事吧。” 看着李牧泽笑而不语的模样,沈听眠有些恍然大悟:“哇。” 李牧泽看向他:“哇?” 沈听眠又“哇”了声,眨着眼睛:“牧泽,我觉得你现在主要任务应该是学习的。” 李牧泽一本正经:“我是啊,我每天都在好好学习,我不是吗?” 沈听眠瞪大眼睛:“是。” 李牧泽:“还有问题吗?” 沈听眠懵懵地说:“没有了。” 李牧泽在他头发上抓了抓:“嗯,乖。” 沈听眠低头眨巴着眼睛,消化着这些内容。 李牧泽偷偷看他一眼,眼里映出了个青色的小桃子。 (见作话) 结束之后,沈听眠从床上趴起来,皱着眉埋怨他:“跟你说了会脏的。” “那怎么办?” 李牧泽仍把沈听眠抱在怀里,用脑袋去蹭他的颈窝。 沈听眠感觉他的话没有诚意,他在他怀里挪动了几下,半推着他说:“你给我换一条。” 李牧泽明知故问:“换条什么?” 沈听眠沉默了会儿,不如他的意,低低地说:“去洗一下。” 李牧泽抬起头:“洗什么?” 这玩意儿!饶是好脾气的沈听眠都有些怒意,他别开脸不去看他,凶巴巴喊:“洗一下内裤!” 李牧泽愣了会儿,笑了:“现在?” “明天洗会被你妈看见,”沈听眠躲着他的目光,催促地推了他一下,“洗完拿到屋里晾,快点,没跟你闹。” 李牧泽蹭着沈听眠发烫的脸,鼻尖拱了下沈听眠柔软的耳垂:“那就让她看。” 沈听眠忍不住攥住李牧泽的衣服,缩着脖子躲他:“我没有跟你闹……” 李牧泽按住他的后脑勺,含着他的嘴唇吮了会儿,气息温热:“别洗了,送给我算了。” 他这样说,已是知道自己坏极了,可就是想看沈听眠和他着急,于是笑着去打量沈听眠,等待他恼羞成怒,等待着他的失态。 李牧泽知道沈听眠羞惨了,事实也的确如此,沈听眠红着脸愣愣地看着他,却并没有打他,而是在愣了十几秒后,突然凑上前亲了他一口。 李牧泽在猝不及防的心悸中听到信以为真的沈听眠软声软气在哄他:“好牧泽,别欺负我了,我可以给你的别的,这个……真不行。” 李牧泽呜咽了声,脸埋在他怀里,在此刻认定这份爱至死方休:“你让我死我都愿意。” 五分钟后,俩小孩悄默默从房间里探出头来,外面是黑的,李牧泽举起手机,用屏幕发出来的亮光照前面的路,拉着沈听眠的手往外走。 走到半路,他才发现沈听眠没有穿鞋,也没有穿袜子,睡裤下面是赤着的脚,踩在楼梯上,发出轻微的吱呀吱呀的声响。 “你干嘛不穿鞋?”李牧泽问他,声音有点大,瞬间被沈听眠捂住嘴巴。 沈听眠焦急地小声呵斥:“你小点声。” 李牧泽抓住沈听眠的手,轻轻拿下来亲了口:“让你穿我的,你不穿。” 沈听眠飞快垂下眼睛,支支吾吾地说:“我不想穿你的。” 李牧泽笑的眼睛都弯了:“我说拖鞋。” 沈听眠怔了下,挣扎着说:“我……我也说的是拖鞋!” 底气不足,李牧泽也没再为难他,拉着他几步走去卫生间。 关上门后,沈听眠终于放松了点,他沉沉松了口气,腾出手去从李牧泽手里拿内裤,李牧泽却把手臂抬高了,对着他挑眉毛。 沈听眠轻易不生气,一生起气就容易闹红脸,他抢了几次没抢到,又羞又气:“李牧泽!” 李牧泽顺势把他往怀里一搂,在他脸上亲了口,哄着说:“乖,我给你洗。” 沈听眠推了他一下,没推开,大晚上的也没力气了,靠在他身上闷闷地说:“你洗干净点。” 李牧泽揉着他的脑袋瓜,贴着他耳边说:“我仔细着洗。” 这句话顺着沈听眠的耳神经一路荡到心窝,让他犹如梦中,他并不敢看李牧泽,脸烧得厉害,低着头退到一边,听着那边哗啦啦的流水声,突然闷闷地出了声:“牧泽。” “嗯?” “以后再做点别的。” 李牧泽抬起头来,看着镜子里沈听眠的侧脸,看着他纠结又决绝的模样,羞红的小耳朵,听他的眠眠告诉他:“你考完试。” 刚刚的逗趣都是幌子,在真正聊到这个羞窘的话题时,李牧泽缓了很久也说不出像样的话,只是含含糊糊表达了自己委婉的意思:“嗯……我想想,到时候家里没人就好了。” 沈听眠认真的可爱,他用商榷的语气说道:“可以不在家,去旅馆,咱们开房。” 李牧泽惊了一下:“啊?真的。” “真的,到时候咱们就是大人了,怎么都可以。”沈听眠眼珠转向他,“你怎么想?” “我……我想你穿校服。” “嗯?那会儿已经毕业了呀。” “不,我是说,我想你那个时候穿着校服……” “……噢。”沈听眠沉默了会儿,低低地说,“也不是不行。” 第47章 19 沈听眠昨晚并没有睡好。 他在梦的死循环里出不去,尽管醒来时具体的细节已经记不清了,但梦里英语老师一遍又一遍的斥责依然让他十分难过。不单单是她,还有其他老师,每一个过去被批评的场景都在梦里变得扭曲、怪诞,像抽象主义派的画作,无限拉长延伸,在他的梦里泼溅着黑暗,让新奇的快乐沦为乌有。 沈听眠醒后,在床上发了足足半个小时的呆,他揉搓着脸,看着外面的天色,太阳还躲着不肯完全露出面。沈听眠的眼睛从遮挡的指缝间寻找李牧泽,然后他站了起来,拉开门,小声叫道:“牧泽?” 他觉得李牧泽是去厕所了,但也不至于去这么久。 沈听眠穿着李牧泽宽大的睡衣,去了洗手间,隔着门试探性地敲了敲,又叫:“牧泽,你在吗?” 依然没有人回应。 他在原地站了会儿,像找不到家的小朋友。 沈听眠双目失神地抓了抓头发,然后去客厅找李牧泽的书包,他从里面抽出课本,抱着打算去学习。 这时候忽然开灯了。 “醒这么早?” 是李妈妈,沈听眠揉着眼睛去看,对方的身影莫名和昨夜他和李牧泽交缠的影子重叠在了一起,他顿时羞窘不已:“阿姨。” “早上好,”李妈妈抱着瑜伽垫,梳着高马尾,很显年轻,她讶异地看着沈听眠手里抱着的书,“这么早起来学习啊?” 沈听眠不知如何作答:“也不是……我就,随便看看。” 李妈妈凝视着他笑了会儿,把瑜伽垫放到一旁:“先来喝杯牛奶吧。” 沈听眠坐在餐桌前,看着李妈妈端着一杯热牛奶朝他走来,他接过来:“谢谢,谢谢阿姨。” “不用这么客气。”李妈妈对他笑,随意把椅子拉开,坐到他对面,“泽泽去买早餐了,他一直想吃鸡蛋布袋,那个摊在城东,所以起得很早就去了,晚点才回来。” “噢,这样……”沈听眠点点头,双手握着牛奶。 李妈妈托着下巴问:“你昨晚没睡好吗?” 沈听眠摸了摸眼睛:“没有,还可以。” 他意识到自己说的话太少了,便又补充几句:“挺好的,我就是……” 李妈妈越是做出认真聆听的样子,他就越是情不自禁要说真话:“我做了噩梦,梦到……也不是,就是梦到被老师批评了……” 李妈妈恍然大悟地笑:“是吗?” 她玩着自己的马尾辫:“我也经常梦到自己高考什么也不会,交白卷的画面。” 沈听眠听着她说话,感受着她身上和李牧泽相似的气质。在这种他所熟悉的气质里,他慢慢放松下来,可以认真把李妈妈说的话真正听进去。 “其实你现在在学校里学习,不久后还要参加高考,这是你这个阶段该做的事情,你需要学习,需要参加考试,所以你就去准备考试,这个阶段,你就得这么做,但是不管你做得好还是不好,它总会过去的,然后你会进入新的阶段,做新的阶段该做的事情。” 李妈妈用手比划着,耸耸肩,对他微笑:“所以我们不用害怕,你需要完成任务,至于完成的好还是坏,嗯……完成就可以了。” 她说完看着沈听眠问:“我太喜欢说教了,是吗?” “不是,没有。”沈听眠连忙否认,他想着措辞,“可能……这就是活着的意义?” 李妈妈闻言笑了:“不要太去追求活着的意义,说到底就是没有意义,我们要更重视享受活着本身,活在当下,及时行乐。” 她话音刚落,李牧泽就回来了。 “还是去的有点晚,差点就没抢上,”他拎着一袋子热气腾腾的东西,一手带上门,疑惑地看着他们,“你俩怎么唠上了?聊什么呢?” 沈听眠憋了会儿说:“聊活着的意义。” 李牧泽语塞:“一大早聊这么深刻的人生哲学?” 李妈妈哈哈大笑,趴在桌子上看着他说:“外面天气好不好?” “好啊,很不错。”李牧泽拎着东西走过来,身上还带着外面的寒气,“怎么了,你又想去爬山了。” “是啊,我想去。”李妈妈慵懒地说,“你要不要一起来,你今天放假。” 说到这儿,她坐起来,兴奋地问沈听眠:“小眠也一起来吧?” “我……”沈听眠摸着自己的腿,没有作答。 李牧泽在他身后,把手放在了他的肩膀上:“来吧,不用走多少路,就是玩儿玩儿。” 沈听眠没再忌讳,痛快答应:“行。” 李爸爸起得比较晚,他穿着合身的睡衣,显得有些肚腩,睡眼惺忪,眯眯着笑道:“都起这么早呀。” 李牧泽把外套脱了,利索地找来碗筷,准备吃早饭。沈听眠看出他很兴奋,走到他身边帮忙,不忘说一句:“鸡蛋布袋是什么,这么高兴?” “我又不是因为这个,”李牧泽嗔怪地说,他偷偷看了眼正在交谈的父母,凑到沈听眠脸上嗅了嗅,“你怎么奶味儿这么重。” 沈听眠没回答这个问题,微微皱着眉问:“你走的时候干嘛不跟我说一声。” 李牧泽动作一滞:“怎么了?” 他认真起来,眉眼都沉寂,温热的手抚上沈听眠的后背:“不舒服?” “也不是……”沈听眠一时竟有些脸红心跳,他往后面看了眼,然后闷头抱住了李牧泽,“我昨天晚上做噩梦了。” 李牧泽把他搂紧了,熟练地在他发顶一吻:“梦到什么了,你说。” 梦的倒是没有什么,沈听眠说不上来,他胸口发闷:“你下次走的时候得跟我说一声。” “你在睡觉啊,”李牧泽下意识解释,说完就愣了,他没由来地笑起来,揉着沈听眠的后颈,“知道了,下次跟你说一声。” 沈听眠似乎很高兴,他在李牧泽的怀里拱来拱去,把他胸口蹭的热乎乎,才满意地抬起脸来:“嘿嘿。” 李牧泽也笑:“内裤干了?” 沈听眠垮下脸来:“你不要玩梗过度。” 李牧泽挑起眉毛调侃他:“哇,我们眠眠还有唱川剧变脸的天赋呢。” 沈听眠没理他,拿起来温热的鸡蛋布袋咬了口,舔着唇角。 李牧泽由着他吃,见沈听眠边吃边点头,凑近了点问道:“好吃吗?” 沈听眠把鸡蛋布袋举起来点,要他吃,李牧泽摇了摇头,于是沈听眠自己又咬了口下来,李牧泽却突地凑过来把他嘴里的叼走了,沈听眠不肯让,张了两次嘴去咬,好像小狗狗抢食一样,然而都扑了空,把李牧泽逗得哈哈笑。 一家人吃过早饭就出门了,李牧泽家里不比沈听眠家,他们总是囤很多零食和花里胡哨的食材,这次李妈妈熟练地挑了些就带着上路了。车是爸爸开的,可惜天公不作美,自打出发后天就越来越差。他们来到个风景秀丽的好地方,一下车就发现天还是阴的很厉害,李牧泽调侃道:“这个山就跟p在这儿似的。” 李爸爸总是笑眯眯的,也不着急,给李妈妈捋了捋被风吹得凌乱的头发:“往前走走,大不了淋点雨。” 李妈妈也是乐天派:“it"sjustrain.” 大概是照顾沈听眠,他们走得不快,路上李爸爸忽然聊起他的求学史,说他小升初那年就复读了三次才考上县里最好的初中,他有些惋惜:“浪费了几年,现在回想感觉完全没有必要,上不了好初中还可以去好高中,上不了好高中,还可以考好大学。” 李妈妈问他:“好大学也考不上呢?” 李爸爸理所当然:“那就想办法找个好工作。” 李牧泽嗤笑:“这个前面一断,后面就很难了。” “这倒不是,其实能考个大学就可以了,什么样的大学都是无所谓的,这就是个敲门砖好坏的区别。”李爸爸微笑着,边说边和山道上过来的人点头示意,“如果我现在开个公司,来了个你,还有一个比你学历好的人。刚开始一两年我可能会因为学历,把好的活儿派给他多些,派给你少些,但如果你比他能力强,过不了多久我就会发现,到时候就会重点栽培你。” 或许是因为李牧泽就要高考了,家里人的话题都围绕着考学展开。 李牧泽说:“那我要是和他学历差太多,都不一定能不能见得着你呢。” “那你就去别的公司,”李爸爸温和地说,“会有不一样的人生阅历,这也是好事嘛。” 这个话题一直到他们开始野餐也没有结束,沈听眠看着父子俩就跟辩论赛似的,你一句,我一句。李爸爸最后哈哈大笑,直说:“你们年轻人就是太计较得失,太讲究成败,其实不管你在哪个地方混,能混到我和你妈妈这个年纪,都能在这个领域混出一片天地,少说也是中流砥柱,越到后面你们就会把学历看得越透彻。” 沈听眠把三明治分给他们,塞到李牧泽手里的时候,贴过去小声说:“你爸爸是希望你不要有太大压力。” 李牧泽刚刚脸红脖子粗的,一扭头对着沈听眠就压低声音了,手指不忘在他手背上蹭了蹭:“没事。” 李妈妈拿着手机拍来拍去,不太在意父子的对话,只在他们罢战息兵的时候说:“哪里都有竞争,把这个当做游戏就好,尊重游戏规则,努力了,玩得就尽兴。” 李牧泽随便咬了两口三明治,拉着沈听眠的手:“走,去那边玩会儿。” 沈听眠看向李爸爸,李爸爸对他们摆摆手:“玩得愉快!” 见俩孩子在草地上跑着,李妈妈忽然感慨:“多少人羡慕他有牧泽陪着。” “应该怎么说,”李妈妈扭头跟李爸爸说,“把他当成砖了,哪需要就往哪搬,往往忽略了他也是个人,有血有肉会难过会伤心,是需要被疼爱的人。” 李爸爸想了想,跟她说:“这很正常,人都想要被爱和理解,很多时候就忽略了被爱的同时也要承担相应的责任。不过小眠和一些人的区别就在于,他们是需要泽泽,而小眠是爱泽泽,在爱的同时收获了陪伴和理解。” “况且这只是暂时的单向,”说到这里,李爸爸笑着说,“这么多年,我受你照顾的还少吗?” 李妈妈嗤笑了声:“没有我你也能照顾好自己。” 李爸爸摇摇头:“没有你,我永远都照顾不好自己。” “——他们就是这样,大道理随口就来。” 李牧泽把沈听眠拉到大树下,这里风不小,沈听眠打了个喷嚏:“挺好的。” 他说:“你在这样的家庭长大,我能爱上你一点也不奇怪。” 李牧泽的父母都是大学教授,他们本身就是学历很高的人,说出这样的话似乎不具备真诚的可信性,李牧泽说:“我不想当老师,其实不是要进那种事业单位,学历就不是特别重要,不过每次和他们出来,不管聊什么,最后都会变成一起来教育我。” 时间在此刻流逝得很慢,李牧泽凝视着沈听眠,目光温柔,沈听眠微微笑起来:“我不觉得是溺爱,也不觉得是放养,他们真的很好。” 李牧泽的指尖碰触到沈听眠的下巴,低着眼不知道看什么:“不要担心我,我适应得很好,每天该做什么就做什么,不会多想。” 沈听眠点点头,“咔嚓”咬了口饼干。 这极其煞风景,李牧泽的吻硬生生扼杀在摇篮里。 李牧泽:“……你哪来的饼干。” 沈听眠扬扬手:“我昨天从家带的,很好吃。” 他恍然大悟:“你们都没吃呢啊?这个真的很好吃。” 说着,他就要折回去:“给他们尝尝。” 李牧泽无奈地跟上:“你还挺孝顺。” 但李牧泽的父母不知道去哪里了,沈听眠走回原地找了一圈也没找到,折过身问李牧泽:“你妈妈呢?” 李牧泽怪异地看着他,沈听眠顿了顿,自我反省,又换了个问法:“咱妈呢?” 李牧泽依然不回答,沈听眠扯了扯他的衣服,大声重复了一遍:“咱妈去哪了,我……” 他骤然停住,好像悟出了些什么,战战兢兢扭头一看,李妈妈就在他后面站着,茫然地眨着眼睛,看样子是刚过来,她耳边别着朵花,李爸爸拿着摄像机在不远处往这里走。 啊! 沈听眠脑袋短路,僵硬地把手里的饼干递过去:“阿姨!阿姨,这个饼干好吃,尝尝。” 递完东西的沈听眠慌不择路,满脑子都是逃跑,然而李牧泽转了个身,灵活地把他抱在了怀里,笑着说:“干嘛去,不许跑!” 沈听眠锤了半天没锤开,有气无力地闷在他怀里。李牧泽抱着他,叉着腿往前挪动着,直到周围没有什么人了,才在他脸上亲了口。 沈听眠已是没有办法:“我不想回去了。” 李牧泽在他腋下抱着,上下晃他的手臂:“那就是咱妈啊,那不是吗?” 沈听眠点点头:“是。” 李牧泽用下巴抵着沈听眠的肩膀:“对啊,所以你这么叫很正常,不是吗?” 沈听眠疑惑地看着他:“好像是。” 好好骗哦,李牧泽笑着去看他:“那你还要害羞吗?” 沈听眠认真思考了会儿,从信任的怪圈里跳出来,识破了他的蛊惑,又变成瘪了的气球,无精打采地说:“要啊,还是要的……” 他挂在李牧泽身上,苦恼不已:“啊!我真的好烦啊——” 沈听眠跟李牧泽打商量:“我们等会儿自己回去吧。” 李牧泽安抚道:“不行,一家人就要整整齐齐,得跟咱妈咱爸一起回去。” 沈听眠痛苦地思考了会儿,最终还是妥协了,乖巧而郁闷:“好吧,那好吧。” 李牧泽笑开了花,摸着他的脑袋说:“你呀。” 天空忽然晴了,乌云被阳光拨开,本该降至的雨却随着太阳的出现而温柔到来,李牧泽叫沈听眠抬起头,一起去看天边浮现的彩虹。 这真是个神奇的冬季,它治愈了夏日的伤口,在寒冷中复苏死去的美梦,没有温度的风自朦胧的原野山口吹来,沈听眠在此刻真真实实感受到了人间最质朴的快乐,他可以因为美景而感到愉悦,因为被爱而感到幸运,而这一切,竟也可以真正来源于生命本身。 第48章 20 冬季这本书被心急的翻书人哗啦啦翻过,春天紧忙跟来了。 三月很快便过去,四月悄无声息地轮来。 这个春日过渡的太过自然,李牧泽在放学的路上摘了三朵花,一朵放在了妈妈的桌上,另外两朵被沈听眠夹在了本里。 沈听眠的本子每天都有新的客人,一个个小字被塞进去,愉悦地手拉着手,排排坐在横线上。 【4月12日开心的三件小事: 1、妈妈新长出来的头发是黑色的。 2、给张叔叔剃了头,剃头技能get。 3、牧泽说他今天多睡了二十分钟。】 高考前的这段岁月或许是很磨人的。 沈听眠身为这届高考的局外人,却也不觉得轻松。他年龄和阅历都不及李家父母,对李牧泽总有操不完的心。幸就幸在李牧泽是真的适应了高三的节奏,除了觉少以外,生活节奏并没有多大影响。这次小考多了点分,下次少了点分,他都没有多大情绪起伏,越是高考临近,就越是平静。 沈听眠和他见面的次数渐渐少了,并不想打扰他。虽然他们现在的相处已经十分自然,就好像是家人一样,李家父母也不认为他会对李牧泽造成什么影响,但是沈听眠心里总有界限,他不想在没有完全康复的情况下再让李牧泽困扰。他们的生活不必紧密,却也在一个火车上,穿过长长隧道,共同去见那头的太阳。 他和李牧泽在一起的时光,李牧泽多半也是在学习。他有做不完的卷子和习题,好几次写着写着就趴在桌子上了,沈听眠就会把他叫起来,要他去床上睡觉,但他往往会继续奋斗一会儿,最后跟小鸡啄米一样不断磕着头,沈听眠哭笑不得:“你这样哪有效率?” 李牧泽一躺到床上就精神了,他苦恼地说:“我只有在桌子上才睡得着。” 沈听眠笑着摇摇头,他说出不公平的话:“别学了,说真的你很有天赋,没必要这么勤奋。” 李牧泽听乐了,换了个舒服点的姿势,懒洋洋问他:“那不睡觉也不学习,我做什么?” 沈听眠不和他弯弯绕绕:“要不要?” 李牧泽喉咙发干,直直看着他,然后向他伸出手。 沈听眠握了上去,随后被李牧泽拉倒在怀里。 完事后,李牧泽从后面抱着他亲来亲去,沈听眠的睫毛枕在他的胳膊上,频率很高地扑闪着。月色是重重叠叠的浪漫,披在他们身上。 “这件事要不要写进去?” 李牧泽把他搂过来,忽然低声去问。 沈听眠怔了几秒:“你看到了?” “你每天就猫我旁边写这个,我能没看见?”李牧泽声音越来越低,最后落在沈听眠的唇上,“对我真好,三个位置,回回都有我。” 刚刚互相帮忙的时候沈听眠都没有脸红,这次倒是闹了个红脸:“你……” 李牧泽用鼻尖摩挲着他发烫的耳垂:“今天吃了好吃的苹果。” 沈听眠想躲,没躲开,李牧泽向上仰了些,唇是热的,贴在他的耳朵上,融化他紧绷的神经:“云很漂亮。” 沈听眠要说话,李牧泽却安抚道:“嘘。” 他说出来最后一条,好像在细嚼慢咽可口的点心:“牧泽吃了薄荷糖,今天的吻很凉。” “李牧泽,”沈听眠用后肘顶他,“你想笑就笑,肚子别一直抖。” 李牧泽也敞快,说笑就笑,边笑边抱着沈听眠亲:“你怎么这么喜欢我,对我这么好啊?你以后是不是要发展成三件事全写我呀?” 沈听眠闷闷地问:“不是你让我写的吗?” “我哪知道你这么听话!” “你说的话!”沈听眠扭过头,“我当然……” 他回过味来,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争执这种事情,顿感没出息,气息弱了不少,最后沉闷地说:“算了,我总是被你带节奏。” 他的眉间落下一个吻。 李牧泽告诉他:“在我这儿你永远赢。” 时间变得不再那么紧张,沈听眠慢慢醒悟,或许在这段原本该紧张的岁月里,最该放松的反倒应该是他。于是他开始寻找健康的生活方式,在自己的日记本里,在三件小事的本里,寻找节奏舒适的快乐。 【4月23日开心的三件小事: 1、他说他看到我写的东西了。 2、他认为在他那儿我永远赢。 3、他总是觉得他爱我更多些,他就是个笨蛋。】 “你是不是骂我了。” 沈听眠在一堆泡泡里给李牧泽捏背,李牧泽靠在他身上,半躺在浴缸里,半眯着眼睛哼哼着问。沈听眠喜欢在李牧泽的背后环着他,这让他在某时可以笃定自己将给予李牧泽无限的力量。 “没有。”沈听眠脸不红心不跳,平静地转移话题,“老薛给我停了两种药,我以后一天只有早晚吃药了。” “哦?”李牧泽抬起眼皮,眼睛亮亮的,“好消息啊,压得这么死。” 他们将身体漂在泡泡水里,好像两艘紧挨着的小船,在海面上飘浮不定,互相取暖。 “你最近有没有好消息?” “好不好的……”李牧泽懒洋洋地说,他舒服地抬抬肩膀,示意沈听眠再多捏几下,“那倒是没有,不过好玩的事情挺多。” “你说。” “老班最近规定,以后自习课上厕所,去一次要交一个横格本。快考试了,刘老狗有点焦虑,每天犯烟瘾,所以他去批发市场买了一箱横格本,就放在桌子底下,每天抽一叠放讲桌上……” 说着说着,李牧泽自己就乐起来,咯咯地笑,沈听眠不给他捏了,嫌弃道:“本来就都是水,滑的不行,你还老笑,我都捏不住!” “对不起嘛,”李牧泽哼哼着转过身去抱他,“来抱抱。” 沈听眠稍稍挣扎,浴缸里的水就溢出去好些,他连忙收住动作,抱住李牧泽惊呼:“诶,动作小点,弄一地水等会儿不好收拾。” “没关系,”李牧泽亲个没完,“嗯——地我拖。” 沈听眠嘬着他的嘴唇,满鼻子都是香味儿:“你的沐浴液和洗头膏味道都不好闻,你不这么觉得吗?” “觉得,”李牧泽笑出一口大白牙,“下次用你的。” 沈听眠瞪大眼睛:“我来你家带这个?” 李牧泽想了想:“那我去你家洗。” 沈听眠觉得他又傻又可爱,就笑话他:“你到此一游吗,要不要刻个字啊?” 李牧泽眼睛一亮:“可以吗?” 沈听眠:“……不可以。” 他们原来都太悲观了。 沈听眠在月色里描绘着李牧泽的睡颜,无声地笑。 李牧泽的嘴角是弯的,是做了什么梦呢?沈听眠想啊,想,他知道李牧泽很累了,所以每次都是倒头就睡。 爱限制他们,把他们紧绑在一起,丢在水里。沈听眠想过他们会一同溺死,但事实上,李牧泽变得和水一样纯净,他没再期许过回到过去,但现在的李牧泽和过去又有多大分别呢?沈听眠用手指描绘着他脸部的轮廓,如果他们都是蝴蝶,生命只有三个夏日,大概也会和此时一样快乐。 但他转念一想,不,那会是不顾一切的快乐,远不如现在细水长流。只不过无论哪种快乐,他都觉得是美好的。这不是他们能控制的事情,最好的接受方式便是乐在其中。贪心未免太不大度,人为去暴力结束也实在扫兴,就活到上天允许他活到的那一天吧,接受生命所有的馈赠,可以是惊喜,也可以是意外,快意洒脱才不枉此生。 沈听眠好像听到了音乐,音符跳跃着,跑到李牧泽的发梢里,跟他玩躲猫猫。 他闭上了眼睛,许愿自己可以和李牧泽住进一个梦。 【5月10日开心的三件小事: 1、一盘草莓就能哄好的小辣鸡。 2、小辣鸡作文全年级最高分,嘚瑟一天。 3、小辣鸡抱着他的沐浴液和洗发膏来我家洗澡了。】 “你这是什么恶趣味。” 沈听眠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面无表情地说。 李牧泽一脸认真给他扎好第九个小揪揪,随后手一松,无比满意:“搞定!” 沈听眠看着镜子里滑稽的模样,头上宛如长了九个小蘑菇:“……你最近学习压力是不是太大了。” 李牧泽拿手机咔嚓咔嚓一顿乱拍,无所谓道:“你可以这么以为。” 他看着手机,宛如在感叹艺术:“我的新屏保有了,再在上面写几个字。” 沈听眠:“写什么?” 李牧泽:“高考必胜。” 沈听眠:“……” 他们闹了会儿,李牧泽就继续看书了,看着看着,人就如同往日一样倒在桌子上呼呼大睡。沈听眠等他睡了,才把皮筋一个个扯下来,抚平自己翘起的头发,然后看向李牧泽。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沈听眠觉得这个道理有点憋屈。 等李牧泽迷迷糊糊从梦中醒来,呢喃着说:“怎么不叫我……” 一抬手,嗯,有点晃眼。 他揉了揉眼睛,看仔细了,心中无限卧槽。 两手红指甲,不灵不灵地闪,炸裂他的三观:“沈听眠!” 沈听眠已经拍好了照片,气定神游:“我也有新屏保了,我也要写励志的字。” 李牧泽看着手机上自己妖艳的手就感到头疼:“写什么?” 沈听眠:“富婆养我。” 李牧泽:“……” 小偷已经把五月纳入囊中,正在准备逃跑路线,迈着碎步走在岁月的屋檐上。 【5月24日开心的三件小事: 1、红指甲真好看。 2、小辫儿也挺好看。 3、都没我的李牧泽好看。】 这算苦中作乐吗? 沈听眠怎么想,都怎么觉得这段岁月其实很畅快,还可爱。 他在某日和李牧泽聊到了姥姥,李牧泽把当初他给自己的钱拿出来,叠一起让他看:“我都留着呢。” 这么轻松的语气,沈听眠想了想,说:“其实可以花的,等你考完了,买个喜欢的随便什么。” “真舍得啊你,”李牧泽调侃,“这都舍得花?” “姥姥给我的,我不舍得花自己身上,但是在你身上……”沈听眠笑了,“花了也开心,姥姥给我钱,就是想我开心,你开心我最开心。” 李牧泽一时没说话,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这不同于他最近的贫劲儿,沈听眠戳了他一下,见他抬起头来,一脸振奋。 “考完吧!”李牧泽把钱收起来,“考完,去咱姥姥家,让她看看我这张帅气的大脸蛋儿!” 沈听眠笑眯眯的:“可以呀。” 李牧泽又得意起来,意有所指,好像在说,我都知道了:“你真的很听话。” 沈听眠知道他指什么:“别得意,今天你只有一个位置了。” 李牧泽不可置信:“啊?” 沈听眠点点头,残酷地说:“对。” 李牧泽很沮丧:“为什么啊?” 沈听眠拍拍他的大脑袋:“好好表现,以后还有机会。” 李牧泽隐约觉得沈听眠在骗自己,便在晚上悄默默翻他的本子看,结果自己还真的只有一个位置。 【5月31日开心的三件小事: 1、吃的其中一种药国内厂家开始生产,价格比以前买便宜了很多。 2、牧泽说考完试和我一起回奶奶家。 3、今天的太阳真圆呀,以后还会越来越圆吧!】 第49章 21 高考那天大早,也没有什么不同。 只是鸟叫声如约而至,这份寻常让人心安。 郑文英早上有活儿,起了个大早,走到客厅却吓了一跳:“这么早!” 她在说沈听眠,他打着个小台灯坐在窗边,好像在做题,又好像没有在做题,写两下就看眼窗外,见母亲起来了问他,就回答:“嗯,今天比较早。” 郑文英不知道他是在牵肠挂肚某个人,而是把这理解成了另一种情绪。她走过来,问他:“你真的要去三中上复读班?” 沈听眠愣了下,点点头:“嗯,要去。” 他不是不知道郑文英的想法:“我感觉好多了,妈妈。” 郑文英从不说煽情的话,她停住时间里,很久,才兀自说道:“那我今天去给你报名了。” “好啊,”沈听眠笑着答应,为了让她更放松,甚至还用轻快的语气说,“我也可以上大学了。” 郑文英嗤笑一声,不认为这件事板上钉钉:“好好学吧!” 等到天色变亮,钟表滴滴答答,在不知道多少次注视过后,沈听眠给李牧泽打了个电话。 那头很快就接了,沈听眠松了口气: “喂,牧泽。” 李牧泽那头很热闹,他语气里带着寻常的热乎劲,好像还在笑:“喂,眠眠?” “你在路上吗?快到了吧。”沈听眠也在笑,他打探着对面的动静,好像可以看到李牧泽穿着校服,看着马路的模样,于是内心变得很柔软,“好吵,你开着车窗吗?” “没开车,怕堵。”李牧泽的声音顺着风和车鸣声传来,“我爸山地,我妈电动带我。” “噢,”沈听眠吹了口窗台上的落灰,手指无意识在上面摩挲着,“早上吃的什么?” “嗯——油条和豆浆,还有一颗大鸡蛋。”李牧泽和他进行着没营养的对话,两个人却都乐在其中,他还不忘关怀回去,“你吃的什么?” “我……”谎言已经到了嘴边,沈听眠又生涩地吞咽回去,“没吃呢。” 李牧泽不问他为什么不吃,而是低低地笑:“觉也没睡好吧。” 沈听眠笑着长长“嗯”了声,尤其郑重其事地问:“牧泽,你睡得好吗?” “不好。” “啊?” “你不陪着我,我没的可抱了。” 沈听眠吓了一跳,刚想松口气,又想起来别的:“别说这个,早恋不好,不吉利。” 李牧泽被这说法逗乐了:“他们也讲究这个,不让吃那什么,还忌讳口头说的,不过你这个忌讳倒是稀奇,被老天爷听到了,他还惩罚我啊?” 沈听眠觉得不保险:“不是完全没可能。” 李牧泽不以为然,也相当不要脸:“那有的人就是学习恋爱两不误呢,学霸秀恩爱还少吗?” 沈听眠语塞,叹了口气:“小点声吧祖宗!你——我不和你说了,你学习这么牛逼,也不需要我说什么。” “诶!”李牧泽叫住了他,笑着大声道,“那也不是,你得说点什么,随便来点什么吧!这么重要的日子,我记一辈子呢。” 沈听眠听着他说话,想起来夏天喝过的柚子汽水:“傻瓜,该说的早就说够了呀,没说的以后有的是机会说。今天你也就是去考个试嘛,有什么重要不重要的,结果如何都不影响我爱你。” 李牧泽沉默半天,沈听眠以为信号断了:“喂?” “喂?……咳,”李牧泽咳嗽着,隐隐好像在笑,“嗯——行吧!” “嗯,”沈听眠无意识地重复,眷恋着和李牧泽所相处的空白时间,最终他还是笑了笑,低声说,“明天见吧,宝贝。” “——!” “明天见!” 说完,沈听眠飞快挂断了电话。 他傻乎乎笑了会儿,对着手机亲了响亮的一口。 这颗悬着的心就这样落了下来,他知道,他知道——沈听眠把手机放下,去找药吃,他心情愉快,看着手心的药想,副作用快点来吧,我不怕你。 知道什么呢?他吃完后,问自己。 知道他好,李牧泽会更好!但是他不嫉妒,他愿李牧泽过得好,是世界上过得最快活,最幸福的小孩。 考完的那天下午,沈听眠在李牧泽家门口等他。 绿树在夏天里哗啦啦地响,云朵在天空翻起蓝色浪花,李牧泽远远地走来,本是走得很稳,看见沈听眠后却径直朝他奔来,狠狠给了一个超大的拥抱。 结束啦!都结束了,他的宝贝解放了。 在李牧泽跑过来的时候,沈听眠忽然想:他会不会在哪里藏着戒指? 李牧泽热情地抱着他,在沈听眠脸上狂亲:“我写作文的时候都在想你!你怎么这么勾人?从哪学的!” 他指的是那句破天荒的“宝贝”。 “为什么你总是觉得我从别处学来的?”沈听眠好笑地推着他,拉着他往楼上走,“你怎么自己回来了?” “考完就没有待遇了,他们懒得管我了。”李牧泽亲的尽兴,人走路都在飘,懒腔懒调地问,“没答应和他们去网吧,你今天是不是得陪我通宵?” “可以啊,”沈听眠很爽快地答应,“玩什么都随你。” “玩什么——”李牧泽拖长调,挑着眉,暧昧且不怀好意,“都随我?” 沈听眠盯着他看了会儿,忽然说:“你考得怎么样啊?” 李牧泽猝不及防:“嗯?还行吧。” “能考省状元吗?” “这个……” “市状元呢?” “嗯……” “那还是听我的吧。”沈听眠热情地宣布,“连连看,通宵,就这么定了。” 李牧泽:“……” 但那天晚上他们也没有玩连连看,沈听眠永远是刀子嘴豆腐心。 李牧泽打的游戏沈听眠都没见过,于是就在旁边看着他打。说要陪他通宵,沈听眠却很早就握着李牧泽的手在桌子上趴着睡着了。李牧泽看了他眼,把游戏声音关了,另只手去找手机,班群里面没有想象中那样热闹,倒是刘老狗给他疯狂发消息,很多还是语音。怕打扰到沈听眠,李牧泽就没有听,他笑着把手机放下,去看沈听眠。 在此之前,他并没有去想过高考的意义。 不能细想,一旦细想就会觉得烦躁,迫切地想要攀比,却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提高一分干掉千人的观点让他很不喜欢,因为想到这句话,更多的不是胜者的畅快,而是担心沦为败者的恐慌。班主任曾说过,只要把会做的题都做对,便是胜利。但他似乎没有掌控细节的能力,在粗心上永远屡教不改,最终只能学会在遗憾中释然。高考对谁来说会是准备充分呢?李牧泽不知道,起码对他来说,没有看上去那么井然有序,实则是兵荒马乱的。 那么高考的意义是什么呢? 结束了以后,李牧泽知道,无论考得怎么样,他都不会去复读的。他没有那么高的志向,唯一的热情也已经在这次拉下帷幕,他只想此刻就高高兴兴,痛痛快快的,他不喜欢学习,他不想学习了。 电脑屏幕的光照到他脸上,他面色沉寂,攥了攥沈听眠的手指。 似乎梦中有所感应,沈听眠回握了下他。 像小婴儿,李牧泽笑了下,也趴了下来,凝视着他。 那就是了。 努力过后,结束的意义,就是现在放松的状态,是无所畏惧的心安,是终有归宿的释然。他已经决定好迎接下一段旅途,他相信一样会很精彩。 在高考完的第三天,李牧泽就骑车带着沈听眠去了他姥姥家。 老家好像要凉快些,也好像要更热些。路不好走,坑坑洼洼,很多小石子,李牧泽边骑车边笑,他在热浪中大汗淋漓,却告诉沈听眠:“我这次要好好玩几天。” “好啊,”沈听眠看着头顶油亮的大叶子,在绿荫里笑,“玩嘛!” 姥姥不知道沈听眠出了什么事,也算不清日子,不知道他考没考试。她依然是糊糊涂涂的老太太,看见沈听眠来了就知道乐。 沈听眠给她介绍:“姥姥,这是李牧泽。” 姥姥“啊”了两声,伸出去手,李牧泽连忙上去握住了:“姥姥好!” 堂姐很热情,给他们切了自家种的薄皮大西瓜,在冰水里泡过,又凉又甜,清爽可口。外面骄阳似火,热浪滚滚,李牧泽坐在小马扎上啃了一大口西瓜,抬起头感叹:“夏天真的到了啊。” 是到了,苍蝇在他周围飞来飞去,对他手上红黑相间的西瓜眼馋得很。他抬手扇着苍蝇,正坐在电风扇前,眯着眼睛嚼西瓜。 沈听眠坐在姥姥旁边,和她说着悄悄话。不知道说了什么,两个人都在咯咯笑,李牧泽往后看了眼,忍不住问:“说什么呢。” 沈听眠拿纸擦了擦姥姥嘴边漏出来的西瓜:“没什么,村里的方言,你也听不懂,聊聊我妈妈,得在她耳边说,不然她听不清。” 李牧泽想了想,跟他说:“你告诉姥姥,说我很喜欢她。” 沈听眠照做了,老太太乐呵呵对着李牧泽竖起拇指。李牧泽有些惊讶地回了个手指:“哇哦,咱姥姥好时髦。” 他又说:“你告诉她,说我喜欢你。” 沈听眠无奈地说:“老人家哪懂这些,她不知道是哪种喜欢。” 李牧泽对他笑:“我对你是哪种喜欢?” 沈听眠不和他搭腔,他就自问自答:“哪种喜欢都是。” 算了,沈听眠笑了下,跟姥姥耳边说了句,姥姥点点头,笑眯眯地拍起手来。 李牧泽和沈听眠都有些讶异,老太太一张嘴,都是假牙,她像村口满脸是泥土的小孩子,大笑着傻乐,谁也不知道她为何快乐,谁也无法做到不为她的快乐动容。 老人皱巴巴的手掌拍出不太清脆的掌声,只有沈听眠知道,姥姥是在为他的快乐鼓掌。 “你跟姥姥说了什么?” 李牧泽踢开车撑子,垮了上去,带着沈听眠往田间骑去。 “不是说喜欢我吗?”沈听眠在软绵绵的暖风里眯起眼睛,抓着李牧泽的腰说,“我告诉她了。” “噢……”李牧泽骑得摇头晃脑的,让沈听眠忍不住问:“我很重吗?” “没有呀。” “那你这么用力,”沈听眠扯了下他的衣服,“慢点骑。” “我这不是用力,我是……”李牧泽似乎在笑,他坐稳了,老老实实地说,“行,慢点。” 他们在此刻是恋人吗? 沈听眠想,不,更像是一起长大的农村哥弟俩,现在收工了,要一齐回家去。一团一团的云被晒成红黄色,李牧泽的t恤面料起球了,学生时代的旧自行车上布满了划痕。 沈听眠被这凶狠的夏日淹没了。 “牧泽。” “嗯?” 抬起头便是云霞满天,金色的,世间万物都是金色的,沈听眠看着李牧泽的头发随风扬起来:“毕业旅行可能陪不了你了,我也快要开学了。” 李牧泽的身影随着骑车的频率晃动在疯长的绿色里:“你确定要去上学了吗?” “嗯,去三中上。我妈已经帮我报名复读班了。” “不去跟应届班?” “复读班比较好,流程也不麻烦。” “噢,那很好,等你毕业了,我们再去毕业旅行。” “答应你的还是算数,”沈听眠说出用意,“我们什么时候去旅馆?” 李牧泽又开始骑得摇头晃脑,沈听眠终于在此刻读懂这是某种羞涩,他笑了笑:“等成绩出了吧。” 李牧泽稀奇古怪地问:“成绩不好就不去了?” 沈听眠升起奇怪的怜悯,而这份怜悯的小情绪和被怜悯的对象一样可爱:“不会,我们怎么都会去。” 李牧泽很想稳重一点提出他的困惑,但这份困惑太猴急了:“那为什么不明天去?” 他们现在的确有大把的时间。 而沈听眠在笑,不说理由,只是笑。 李牧泽扭过头,凶巴巴又问了一句:“我问你,为什么不明天去?” “哈哈——!” 沈听眠大笑了两声,让李牧泽的车骑得七扭八歪。 他很恍惚,没见过沈听眠这样,没有听过他这么响亮,这么爽朗的笑声,以至于他觉得自己出现了幻觉。 但是沈听眠还在继续。 他大笑着,没有分寸,不计后果,在广阔的天地间,用最原始最世俗的方式表达着自己,放声大笑。 他们的人生在历史上也不过一个百年,要拥有它,沈听眠畅快淋漓地在风中想,拥有它,把握它。他举起一只手臂,去抓头顶的太阳,这个百年有天有地,有悲有喜,还有他如何也舍不得,注定要厮守终老的李牧泽。 第50章 22 在最热的夏天开最凉快的空调,盖最厚的被子—— 这没有什么,每个小孩都是这样,他们不能免俗。 在查成绩那天晚上,李牧泽把沈听眠用被子包住,从后面抱着他,好像抱着一个巨大的布偶熊,而布偶熊的淘气的小主人则在玩手里的游戏。 沈听眠从大白被子堆里露出个脑袋,盯着他的手机,迷迷糊糊地说:“有时候,我总觉得……好了的话,会不知道自己原本是什么性格。” “嗯?”李牧泽用脖子蹭他。 “嗯,就是这样。”沈听眠吸了吸鼻子,在柔软中后仰,“牧泽,人和人一定要不一样,对不对?” “嗯……”李牧泽把手机撂下,略带思索地看着他,“也不是。” “可你看,电影和电视剧里的人物性格都有很大差别,他们每个人都有很明显的个人特点。” “那不一样,要是差别很细微,就不好看了。”李牧泽的唇贴在他冰凉的脸上,缓缓地亲,“我们普通人过的就是普通日子,没有那么多彰显性格的机会。” “那……”沈听眠喃喃道,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是怎么了,只是好像看到那片忧愁又这样落了下来,无边无际,“我是什么性格?” “有点被动,但是聪明,明事理。”李牧泽简单扼要地点评,最后补充,“还很可爱。” 现在没有了,这么快就没有了。李牧泽不知道他这样的想法,在他脸上啄着,好像在说,不用担心你那些可爱的小心思。 沈听眠笑得很懒散,他的睫毛缓慢地扑闪:“你也……很可爱。” 他们在要睡不睡的氛围里,黏黏稠稠地亲着,好像在互相分享一个迷迷糊糊的梦。 李牧泽有意劝他:“要不你先睡觉?” “不了,”沈听眠精神了些,在他怀里坐直了,“是不是快到时间了?” 这已经是他今晚第四次这样问,不过这次是真的到时间了,李牧泽拿出来笔记本电脑,呼出口气:“估计会很卡。” 沈听眠缩在墙角,捂着眼睛:“查出来告诉我。” 李牧泽看了他眼。 沈听眠又说:“算了,还是不要告诉我。” 李牧泽好笑地垂眸呢喃:“你出分还是我出分?” 当然是你出分,我出分都不会这么紧张。 那头没动静了,沈听眠把手放下来,慢慢挪过去,和李牧泽一起看电脑屏幕。 在黑夜里,沈听眠的手无声的覆在李牧泽的手上,他去看李牧泽:“很好了。” 李牧泽短短地“嗯”了声,笑了笑。 沈听眠去抱他,他没有拒绝,顺势躺到了床上,手臂遮挡在眼前:“唉,当时有个题应该……” “嘘,”沈听眠轻声嘘道,他问,“你看过《灌篮高手》吗?” 李牧泽没说话,沈听眠继续说:“在最后的比赛里,他们赢了往年第一的队伍,却还是没有拿下当年的第一,这就是结局。” “有个说法是,作者当时接受了采访,”沈听眠趴在李牧泽身上,把他的手臂拿开,去看他的眼睛,“他说了什么,你猜猜。” 李牧泽的眼睛在无精打采地笑,他有些情绪,不愿配合,答非所问:“我看过《灌篮高手》。” “你猜嘛。” “嗯……什么?” “他说,‘青春的梦想往往是不完美的’。” “噢。” “噢,”沈听眠跟着他说,在他唇上咬了一口,“我觉得很好,难不成你要复读吗?” 李牧泽很快回答:“当然不。” “我猜也是,其实真的很不错。”沈听眠坐起来了,笑了声,“你这个算什么,学霸的烦恼?在我们这类人看,就是炫耀。” 李牧泽哼哼着也跟着起来,他去找手机,孩子气地说:“我去看看他们考得怎么样。” 沈听眠靠在墙上,嗤笑着问:“我们有时候还挺一样的,对吧。” 李牧泽低着头说:“再过几年,我就会真正消化这些道理。” 不过,他顿了顿,对着沈听眠笑:“但是就没有现在这样可爱了。” 才不是呢,沈听眠想,十八岁的李牧泽和二十八岁的李牧泽会有不同的可爱法,他没有说出来,要等到到时候,二十八岁的沈听眠亲口把这些可爱讲给他听。 不知道是不是下雨了,沈听眠趴到窗边,确认自己嗅到了潮湿的味道。他扭头去看专心致志的李牧泽,想对他说,牧泽,下雨了。 李牧泽的眉眼都在笑,他咬着指甲,好像感应到了沈听眠的目光,瞥了他一眼。 又是十七岁了啊,沈听眠醉在这个笑里,他被拉到了不知名的花瓣旋涡里,和李牧泽永远做十七岁的孩子。 高考成绩出后不久,白驹高中的学生需要返校去拿档案。 沈听眠是陪李牧泽一同去的,他们在路上还遇到了英语老师和语文老师,以及和她们一同走的孟园园。 先出声的是英语老师,她的嗓音很细,辨识度很高:“沈听眠!” 沈听眠记得那个声音。 他已经很久没有听过英语老师这样叫他了,这声音存在于过去的课堂上,英语老师总是微笑着看他,用期待的、赞许的目光注视着他。 他有想过自己为什么执念如此强,如此放不下。或许是在这个高强度的教育模式下,他变得太计较得失,所以才会对曾经认可自己的老师如此在意,只有听到夸奖和称赞,他才可以忘记自己有多么多么不好。他想得到认同,想要大人的赞美来让他忘记自己身上的缺点,但或许现在失去的感觉不会再困扰他,他想他已经有力量去接受现有的一切。 他转过身,清脆地说:“老师好。” 英语老师穿着碎花裙,快跑几步到他身边,笑得脸色通红,好像个小姑娘:“你也来啦,你现在怎么样呀?” “挺好的,”沈听眠咽了口唾沫,难免感到些紧张,声音都是虚的,“老师,我要去三中复读班了。” “噢!”英语老师不可思议地点点头,不停“嗯”着,有些愣。 沈听眠跟着她一起点头,同样恍惚着,直到她说了句:“太好了。” 是的,她眼圈泛红,重复着:“太好了,这样真是太好了。” 这句话好像一个开关,“啪”的一声,过去在学校的所有片段宛如幻灯片在沈听眠的眼前重演。只有难舍的快乐和怀念,负罪感、自我厌恶,都没有了,消失在散场的笑声里,永远不会再回来。 陈老师和孟园园也走到了跟前,她由衷地笑着说:“真好。” 说到这里,她对英语老师说:“刚刚你还跟我说,说沈听眠今年参加考试的话,班里英语成绩又能好上一截。” “是,”英语老师抹着眼睛,对沈听眠笑,“平均分肯定能高,上线率也好了。” 沈听眠完全没想到她会在他不知道的地方这么说,一时不知作何反应,倒是一直偷偷观察他的孟园园问他:“沈听眠,你现在还好吗?” “挺好的。”沈听眠回答,去看她,才发现这个女孩的眼睛也是红的,他有些手足无措,“诶……你们也不用,不用这样。” 李牧泽揽住他的肩膀,调侃她们:“你真厉害啊,同时让三个姑娘为你流泪。” “去!”英语老师率先回过味儿来,尖声尖气地问,“李牧泽,你这次英语考得差点意思啊,居然没有满分?” “哇,我模拟考也没有满分过啊!”李牧泽瞪大眼睛,往后退了点,生怕她打自己,“老师您这是强人所难——” 陈老师笑着说:“牧泽这次考得很好。” 李牧泽:“也还好……差点意思。” “不,很好了。”孟园园羡慕地说,“就是很好了,我爸妈还说,你们班上的李牧泽考得是真的好!” “你也考得很好呀,”陈老师鼓励她,“这不是很好了吗?” “都好都好,”英语老师在笑,加粗了嗓音,“大家都考得很好。” 李牧泽想了想,说:“老师,咱们几个合张照吧!” 沈听眠没有参加班里的毕业合照。 这张照片就是他在白驹高中上学的唯一纪念。两位老师站在中间,三个学生挨在她们左右,五个人对着镜头裂开嘴大笑。他们被夏日洋溢的青春气息包围,树叶的影子落在他们的衣服上,点点斑驳,烙印在记忆里,不会老去。 李牧泽在那之后,开始忙碌填报志愿的事情。 李妈妈问他:“你不会要选医学吧?” 李牧泽奇怪地看了她眼:“我为什么要选医学?” “那就好,你从小到大我可没看出来有一点当医生的兴趣。”李妈妈翻了页书,慢条斯理地说,“虽然这样很感人,但我还是希望你不要因为爱情盲目选择自己不喜欢的学校和专业。” 李牧泽想,我当然知道!但他没有这样回答,他就要离开家了,他享受着在母亲面前当小孩子的感觉。 “专业的事情你自己想,想好了自己去网上了解,我们不会干涉,但也给不了你多少帮助。”李妈妈说,“现在社会上专业不对口的人太多了,就你现在去了解也了解不全面,以后还是可能会后悔。别指望在大学学太多东西,就当去上个长期的辅导班,选个自己现在喜欢的就可以了。” “噢,”李牧泽点点头,微微笑着去戳额角,“我想想……” “你知道吗?” 李牧泽坐在公园里,和沈听眠一起吃冰淇淋。 “我爸妈说,我大学毕业以后的十年里都可以养我,每个月固定给我生活费。”李牧泽舌尖是甜腻的凉。 沈听眠看着嬉戏的孩童,浓郁的大树,缓慢地说:“他们是觉得,你没必要为了生活所迫去做自己不喜欢的事情。” “是啊,但是我也不能要。”李牧泽点到为止,没再继续说,又抬起眼睛看天空,“他们还说,要我读硕士,最好再读个博士,说以后考研是大趋势,还说博士很稀有,有了这个学历就可以去很多学校当老师。” 他“啊呜”咬了一大口冰淇淋,郁闷地说:“可我不想当老师。” “那就不当,”沈听眠悠闲地笑,“你不适合当老师,你自己都不想去学校。” 李牧泽惊奇地看了他一眼:“对哦!” 他问沈听眠,“你为什么这么了解我?” 沈听眠回答他:“你为什么这么了解我!” 他们哈哈大笑,好像要成仙了,飞到天上去,做他们的快乐神仙。 沈听眠伸出两根手指:“有两个好消息,你想听哪个?” 李牧泽新奇地看着他:“第一个吧!” “老薛跟我说,我可以慢慢断药了,最近吃的次数要慢慢减少。” 李牧泽笑了:“不可以直接不吃吗?” “不行,要慢慢断,”沈听眠慢悠悠地说着,“不然反应很大。” 李牧泽眨着眼睛:“第二个呢?” “嗯……第二个。” “快说!不要卖关子。” “你好凶。” “唔……说嘛,你说嘛。” 沈听眠咬着舌尖,垂眸在笑:“你明天有空吗?” 李牧泽眼睛弯弯:“干嘛,要约我啊?” “嗯,我快要开学了,”沈听眠大概是因为吃了冰淇淋,所以说出来的话都冒着甜味儿,“所以我们赶紧约会吧。” “约会——” “去小旅馆。” “哇,”李牧泽张着嘴巴,“哇。” 沈听眠学他,又好像是另一个他:“哇。” 第51章 23 沈听眠在前一天晚上见到李牧泽的时候,能很明显地察觉到他的快乐:“被c大录取这么高兴啊。” 李牧泽似乎在异想天开,傲娇地回答:“我不是因为这个高兴。” 沈听眠不认为这个答案好到哪里去:“哦,那你是真的没出息。” “……” 李牧泽不大在意,他被某种情绪刺激得心醉神迷,在莫名的氛围里热情地看着某处,时不时还会笑两声。 沈听眠本以为李牧泽的状态会这么持续下去,这没有什么不好,思春少年更值得被疼爱。 但是当了当天下午,他们一齐背着书包去了城北,在公交车上,沈听眠察觉到李牧泽的魂不守舍。他企图和李牧泽聊天,只是李牧泽始终心不在焉。于是他作罢了,听着歌去看窗外流逝的风景。 他们是坏学生吗? 我们已经成年了,沈听眠想,我们有权利决定自己坏还是不坏。 下车时天都快黑了,沈听眠边走边看手机上预定的酒店地址,他抬起头,留意着超市,看到了便拉住李牧泽:“进去买点东西吧。” 李牧泽火速蹭开他的手,目光飘忽不定:“哦。” 沈听眠奇怪地看了看他,见他步履如飞,跟随他走了进去。 超市里人不是很多,灯光有些暗。沈听眠理性地计算着需要的东西,在零食货架前挑挑拣拣,李牧泽也在认真看东西,但他的个人心思太重,握着书包带拘谨地来回走。 “你好像被我绑架来的。” 沈听眠好笑地形容道,他看见李牧泽做错事一般垂下手,眼皮抬上抬下,目露焦虑:“没有。” “好了,牧泽。”沈听眠走过去,拉着他的手往这边走,“你不买点吃的吗?” 李牧泽慢吞吞地说:“嗯……我不饿。” “又不是现在吃,明天可能会吃。” 沈听眠说完,忍不住去审视他,吃惊地发现他面颊泛红,手臂也僵硬地想要回缩。 这个小笨蛋,竟然开始害羞了! 沈听眠笑着去看他,不肯放过这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要好好逗逗他:“你等会儿记得买那个。” 李牧泽瞪圆眼睛去看他,张了张嘴,扭开头假装看货架,却口干舌燥的:“什么?” “套啊。”沈听眠直白地说,“去买个……唔。” 李牧泽捂着他的嘴,惊恐不已:“说这个干嘛!大庭广众之下,呸呸呸!” 沈听眠含糊不清地问:“你不买?” “买,当然买,不买不是中国人。”李牧泽松开他,脸红心跳地手忙脚乱,“啊呀,你,你怎么……” 他不断挠着头,背对着沈听眠调整状态,好半天才闷闷地转过来:“走吧。” 沈听眠看破不说破,和他走到收银台前的队伍里。 他在手推车里翻了翻,抬起头看李牧泽,古怪地问:“你买了没啊?” 李牧泽紧张地看看四周,做贼似的跟他嘘声道:“小声点!” “不是,”沈听眠怕耽误正事,就又说了一遍,“你不买我们怎么……” “买了!”李牧泽神秘兮兮凑过来,给他看手里紧攥着的避孕套。 沈听眠:“……不用这样吧。” 李牧泽又收了回去,攥手里仔细捂着,提防着身边的人。 一旁注视很久的保安大哥紧锁眉头走了过来:“你手里什么东西!” 李牧泽:“……” 沈听眠:“……” 保安大哥:“打开看看!快点!” 丢死人了! 沈听眠拎着大塑料袋往前走,李牧泽就把脸埋在他肩膀上,靠着他走,嘴里呜呜呜的:“好丢人啊眠眠,我这辈子都不想去逛超市了。” “谁让你在网上买东西不买全,”沈听眠冷声说,“我们大老远过来可不是为了买这个。” “不是!”李牧泽抬起头来,仿佛蒙受了千古奇冤,“卖家说我买了这么多要送我几个……那啥的!但是他骗人!” 李牧泽委屈坏了:“他骗人!我要给他差评!” “好了好了,”沈听眠揉揉他的大脑袋,“别想了,傻大个。” 傻大个今天就是不在状态,办手续的时候跟个木头人似的在后面伫立。沈听眠拿着俩人的身份证在和前台核对半天,中间要他本人来验证,叫了好几次李牧泽才过来,前台小姐忍不住看了他几眼,要不是他看着够壮够高,真要怀疑是不是被拐卖的儿童了。 到了房间里面,李牧泽还和做梦似的。 沈听眠把人按坐下,在他面前挥挥手,问他:“嘿,牧泽,知道我是谁吗?” 李牧泽回过神来,第一件事就是捂着脸垂下头:“呜,我以后要怎么跟阿姨交代啊。” 沈听眠:“……” 沈听眠呼出口气,在李牧泽的脑袋上呼啦个没完:“傻子,不用你交代!” “那不行,”李牧泽去抓他的手,握紧了,郑重其事地保证,“我肯定会对你负责的。” “好啊,”沈听眠顺从地笑,张开手臂,“来吧,来负责吧。” 李牧泽热泪盈眶地抱住他:“我好怂啊,我怎么会这么怂?” “不怂了,很好了。”沈听眠安慰他,拍着他的背,“不用担心。” “我怕弄疼你,怕你不喜欢我了,我还怕我表现不好……” “牧泽,好牧泽,”沈听眠笑到受不了,他紧紧抱着他,“傻瓜!你这脑袋瓜里都在想什么呢,没有的事,你随便做,怎么样我都喜欢你!” “行,”李牧泽吸吸鼻子,站起来了,慢慢走到桌前背对着沈听眠,支支吾吾,“那你去洗澡?你先还是我先?” 沈听眠笑着问他:“不一起吗?” 李牧泽半天没吭声,红着眼睛看他,为难地说:“那好吧。” “算啦!”沈听眠起了身,往浴室走去,“还是我先吧,小处男。” 李牧泽“嘶”了声,男性尊严终于在此刻觉醒,他咬着牙看着沈听眠去了浴室,眼里冒火似的在燃烧,小火焰就这么噌噌一路烧到了心窝。 (见作话) …… 太疯狂了,沈听眠好像在眩晕,他没有力气了。 昏昏沉沉的,他感觉到李牧泽给他清洗,再然后,床单扯了下来,他们在干爽的被窝里相拥。李牧泽开了空调,把他紧紧搂在怀里。 沈听眠有气无力地说:“你就是在报复我。” “没有,”李牧泽餍足地笑,在他后颈上亲吻,“我爱你!我怎么舍得。” “我要死了,我不想和你说话,你个纸老虎。” “嗯,咱们睡觉。”李牧泽蹭着他的脸,在黑暗中搂紧他,“但是你得告诉我你爱不爱我。” 沈听眠迷迷糊糊地“嗯”着。 李牧泽还在亲他:“说完整点,再来一次。” 沈听眠呢喃:“爱你,牧泽。只爱你,最爱你……” 李牧泽在他身后低哑地笑,他枕在沈听眠的肩窝里,睫毛上沾了泪珠,缓慢地扑闪着。 这是他从死神手中抢回的爱人,他要守护他,陪伴他,他们要逍遥人间,做这世上最快活的眷侣。 第52章 24 昨晚折腾的太狠,以至于沈听眠都有了起床气。 李牧泽早就买好了早点,他左手端着豆浆,右手拿着沈听眠的衣服,蹲在床下面跟气呼呼的沈听眠说:“要不你先喝点东西?” 这叫什么事儿呢,外面乌黑油亮的墙漆前飞过洁白的鸟,它们扑簌着翅膀,成群结伴飞向崭新的天空。屋内的两个小人大眼瞪小眼,毫不留意外面的生机蓬勃。 “不要。” 李牧泽递过去衣服:“那你穿衣服。” “滚,我不想看见你。”沈听眠顶着乱糟糟的头发,坐在床上生闷气,他浑身都不舒服,看见罪魁祸首就烦闷。 他们今天有约会行程,早上没法睡个懒觉。爱情是最原始的驱动力,沈听眠在今天之前对此确信无疑,但本来是要安排在第一天先看电影吃饭的,只是李同学很羞涩地要求换顺序,于是他们就真的换了个顺序。 除了他还可以怪谁!沈听眠目光更凶:“起开。” “好,那我蹲下来点。”李牧泽只露出个发顶,高举着衣服,好像在缴械投降,“这样,你去穿吧。” 沈听眠看他,威胁道:“我不爱你了。” 李牧泽在笑,他很想憋住,但他失败了。 沈听眠不可思议:“我说我不爱你了,我认真的。” “我知道了,不爱就不爱吧。”李牧泽又探身上来,趴到沈听眠身前,手里抱着他的衣服,捧上给他,“你先穿上衣服,我开着空调呢,很凉。” 这就是谈恋爱吧,腻腻歪歪,黏黏糊糊。 沈听眠把衣服抓过来套到身上,离开床的时候还是忍不住龇牙咧嘴,他想他的身体素质真的很差,光是这种程度就受不了了。这可不行,他以后还想在床上扳回一局,让李牧泽也夸夸他。 他就着豆浆把药吃了,意外地说:“昨天睡得太好了。” 是嘛,因为累嘛。 李牧泽正在用手机查电影放映的时间,闻言抬起头软软地对他笑,岁月隐在他的眉目间,在此刻,沈听眠便得以长命百岁。 沈听眠今天一点也不懂事。 他刚出宾馆,就开始皱眉毛,走路也软绵绵的。李牧泽看他对象这个样子,好像生怕别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似的。他却也不复昨天那样紧张,而是愧疚地干巴巴问:“我背你吧,好不好?” 他这么说,沈听眠便抬起胳膊,直接上了背。 不能再客气了,他搂着李牧泽的脖子,把全身的重量都依托上去,这是男朋友,是家人,要放松,可以任性,不许太乖。 他们走在大街上,迎着各色目光。李牧泽在阳光普照之下对他说:“我脸上好像有虫子,给我抓一下。” 沈听眠在他脸上摸了摸,不确定自己弹掉没有:“好了吗?” “好了,”李牧泽高兴地说,还托着他的腿往上抬了抬,“你真好!你知道吗?” “我知道啊,”沈听眠坦然接受了夸奖,他问他,“你累不累?” “不累!” “那你也很好。” 随后便是傻笑,两个人都在乐,此时此刻,快乐至上。 沈听眠觉得矫情不再那么丢人了,做一个矫情的人也不会那么难堪。另一个角度看,他是情感丰沛,可以自诩是共情力极强的倾听者,未来他也会帮助很多人,就像别人曾经帮助过他那样。 沈听眠和李牧泽就像所有普通的小情侣那样,抱着爆米花,去商业楼的电影院看一场最近火的电影。 那感觉和在家里的电子屏幕上看完全不同,沈听眠过去只觉得浪费钱,但今天,他的视野里有巨大的屏幕,期待的人们,还有李牧泽的一点样子,他的手,他的侧脸,这些都钻到沈听眠的眼睛里,让他感谢这份没有迟来的爱情。 世界上哪里都是人,只有李牧泽会这么特别,他坐在自己身边,只需要呼吸,就可以让沈听眠感觉美好。 李牧泽并不知道沈听眠此时的感叹,他忽然凑过来,在沈听眠耳边说:“这个电影太难看了。” “噗,”沈听眠掰着他的下巴,“看我吧,我好看。” 李牧泽在他脸上捏了把:“小自恋狂。” 是自恋狂吗?沈听眠盯着电影里相拥的男女,跟李牧泽说:“他们在接吻。” 李牧泽当他羡慕,就说:“我们也可以。” 我们当然可以,沈听眠在心里笃定地想,我们做什么都可以,我们也什么都做过了。 他把李牧泽的手扬起来,在手背上细细亲吻着。 你得一直偏爱我,你就是我一个人的。 结束之后,他们从电影院走出来,一整层都是热热闹闹的饭馆,正值饭点,人满为患,佛系的泽眠小情侣选择了人最少的一家,面对面吃大盘鸡。 李牧泽撂下筷子的时候,沈听眠还在咀嚼,他呱唧呱唧吃了一碗米饭,又去盛了一碗。 真是惊了奇了,李牧泽忍不住提醒他,好像斤斤计较的家长:“你早上九点把昨天买的零食全吃了,十点咱们看的电影,现在十二点多吃饭,你又吃这么多。” 沈听眠边点头边埋在碗里狂吃猛嚼,并不理会他反复强调的时间概念:“我胃口好。” 是嘛,那关键是太好了嘛! 李牧泽垂下手,无可奈何地看着他笑,又在想,白白胖胖多好呀,多健康呀,这是他的小白猪。 他就这样笑眯眯地盯着小白猪胡吃海塞,心里充满了稀奇古怪的成就感。 小白猪皱着眉毛:“你是不是觉得我像只猪。” 李牧泽不说是,也不说不是,他想他和他的沈听眠一定是有着奇妙的缘分,才可以在这辈子相遇相爱。要挨着,一直挨着,以后坟墓也要挨着,不,还是一起火化,然后被子孙后代丢到海里——可是没有子孙,没关系,他们可以领养一个孩子,但或许,沈听眠就是他的孩子,李牧泽越想越远,让沈听眠看向他的目光充满了探究。 午后,他们在商业街乱逛。 沈听眠不理解情侣们的日常,他在过去只感到无趣,但现在发现爱情相杂的琐碎日常竟也可以如此精致。他在装修漂亮,有冷气有冷饮的商业区里走着,而李牧泽在旁边发着牢骚,这让他也有那么几秒想要在此刻定格。如果这一秒即是永远,那他此生都没有遗憾了。 沈听眠从衣架里抽出一件白色衬衫,往李牧泽身上比划。 李牧泽很配合,还对他挑着眉毛笑。 沈听眠希望他永远是这个大男孩的模样,他把衬衫放回去,李牧泽还追着他问:“怎么了,我不适合它吗?” 当然不是,沈听眠笑着说:“是它不适合你。” 李牧泽有恃无恐地问:“哦,所以是他的错喽。” “对啊,”沈听眠点点头,打了那个衬衫一下,“它大错特错了。” 无辜的衬衫默默凝视着他们二人走远,在心里悲伤地感知到,当衬衫没有归宿时,没有一对情侣是无辜的。 路过的玻璃窗里有个巨大的彩色旋转球。 沈听眠的手掌贴上去,他吸着奶茶,专心致志地看着那个彩色球,看着它旋转,里面的颜色好像染在海水里,一波一波荡漾开来,好像可以飘到沈听眠眼里。 李牧泽从后面双腿岔开抱着他,他在看大球球,李牧泽在看他。 “你这么喜欢?” 听到问询,沈听眠眼珠转向李牧泽。 李牧泽的脸上也笼罩着一层颜色,不知是红色,还是蓝色、紫色、橙色,也有可能是所有的颜色。 沈听眠的手心把玻璃捂热了,他想问李牧泽,会不会害怕异地,会不会觉得辛苦。 “在想什么?”李牧泽问他,手臂在他腰间扣着,“你已经看这个怪球看了好几分钟了。” 沈听眠告诉他:“想了很多。” “嗯,说来听听。” 但我已经想到答案了,沈听眠笑了笑,柔软地说:“能遇到你真的太好了。” 他以为李牧泽会嫌他煽情,却没想到他说:“上个小时我也在这么想。” 这可真是太奇妙了。 会有人天生就适合做恋人吗?会的,他们就是这样,就是这样活生生的,鲜明的例子,这就是快乐和爱,是他们只要通过简单的对视就可以获得的东西。 沈听眠和李牧泽走在阳光大道上,他感受到风,感受到太阳,感受到温暖,人流里闪过的表情,每个人的样子都无比清晰地展现在他面前,他头次摸到这么真实的世界,而不是像过去那样只关在自己的世界里自怨自艾。 他渐渐发现,当你完全好了以后,你是会融化的,所有的伤疤会被洗得很干净,你会觉得现在的你很熟悉,就好像很多年以前,那个健康的孩子。 沈听眠再回想起过去那段岁月,总记得不真切,就好像自己虚构了一场痛苦,他甚至怀疑自己到底有没有得过抑郁症,留下来的只有梦后的恍惚忧愁,一眨眼,就不见了。 这可太好了,在这一刻,沈听眠想到的不是自己重获了健康,而是从今往后,他终于可以来照顾李牧泽了。 第53章 +∞ 在c大读书的头一年,李牧泽保持了良好的异地恋爱节奏。 他平均每周会和沈听眠打两个电话,每个月固定去学校看他一次。他有的时候在想,自己好像真的养了个孩子,一个希望他可以再任性一点,再胡闹一点,最好可以无法无天的孩子。 上个礼拜,沈听眠在那头问他:“后天会来探监吗,学长?” 看来他们两个人的节奏是心照不宣的,李牧泽在思念里慰藉自己,让沈听眠在幻想空间里亲吻他。异地能有多痛苦呢,对于李牧泽来说,爱沈听眠十年如一日,这会是这个世界上最不费吹灰之力的事情了。 后天的李牧泽如约站在秋天的校门口,把枯叶踩得咔嚓咔嚓响,递给沈听眠一袋热乎乎的糖炒栗子。 沈听眠接过来,问他:“你为什么不看我?” 李牧泽抄着兜,垂着眼睛踩树叶,看上去成熟了很多,话却是幼稚的,还透露着羞意:“因为你穿着校服。” 沈听眠自然知道他指的什么,只是笑笑。他学习紧张,午休只有十几分钟,但他愿意和李牧泽去一同欣赏慢悠悠的歌:“耳机分我一个。” 可以是一首,也可以是两首。 耳机是老唱片,他们在歌谣里坦诚地表达爱意。沈听眠在此时想,要是能和李牧泽再去一次姥姥家就好了,这次他可以骑车带着李牧泽,去看金黄色的稻田,在秋风吹起的金波里一起听落叶的声音。 李牧泽问他:“最近怎么样?” 沈听眠答:“挺好,吃好喝好不烦恼。” 余下只剩傻乐,李牧泽在这个氛围里畅想:“等你考完了,我带你去吃火锅。” “——我昨天吃了火锅。” 冬天的李牧泽缩手缩脚地在雪地里告诉沈听眠,他隔着栅栏,和沈听眠相望,呼出的气落在空中化成了白鸟,扑簌着翅膀飞向太阳。 沈听眠问他:“是吗?” 他本想写封情书给李牧泽,但是时间太紧张了,只有寥寥几笔,读着酸牙,这样可不好,他的牧泽值得更棒的文字。 要是把情书写在冬天里,雪花落在李牧泽的发里,或许他会觉得浪漫吧。 “但是不太好吃了,我老是去吃。” 栅栏外都是家长,而李牧泽是这样年轻。沈听眠想起什么,就开始笑:“你比我妈看我的次数都多。” 这个冬天没有那么冷,纵然雪纷纷扬扬,但银装素裹的世界里,李牧泽是热乎乎的,他在对着自己笑:“咱妈看你都聊什么?” “好好学习呀,能是什么,”沈听眠举起空落落的手,“叮嘱我,让我在这儿等她的时候也要拿着单词本来背。” “——哦哟,瞧瞧这手里是什么。” 春天到了,李牧泽的头发又剪短了些。他怕热,很早就穿了短袖t恤,搭上一条洗得发白的牛仔裤来见沈听眠。 沈听眠拿着单词本靠在栏杆上,感应到了什么,扭过头一眼就看到他,他好像在央求夸奖,举着手里的东西笑:“我要考第一了,怕不怕?” “怕,”李牧泽哈哈地笑,让春意更加盎然,“好怕哦。” 嫩草大概破土而出了,李牧泽莫名想要和沈听眠去那栋破旧居民楼的天台,要再躺在那个小床上,去找夜里的星星。这次他们不用穿那么厚的衣服了,南风这样暖,只会让他们更舍不得彼此。 “你是不是又长高了,”沈听眠比划了下,惊奇不已,“你吃的什么,长这么猛。” 李牧泽也靠在栏杆上,让他们的发梢挨在一起:“你想知道吗?” 沈听眠好奇地说:“想啊。” 李牧泽低声说:“你也可以长高。” 沈听眠察觉出端倪,果然,下一秒,李牧泽就说:“只要你吃我的嘴巴。” 沈听眠眨着眼睛说:“上了大学越来越油腻了,李同学。” 李牧泽郁闷地吹着自己向上翘的头发:“以前只觉得异性恋苦,现在发现最苦的是异地恋。” 他看见沈听眠笑着远离了他,不禁问:“干嘛,怕我算计你?” “你算计我也无所谓,”沈听眠指了指教学楼,“铃好像响了,学弟要去上课了。” “欸,你还没跟我说你最近都在干什么呢——” “——能干什么,还那样,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夏天又快要来了,沈听眠啃着大苹果,含糊地跟李牧泽说。 就快要高考了吗?他眨着眼睛想,可真快啊,好像昨天才给李牧泽打电话,问他在高考当天吃了什么。噢,是豆浆油条,还有一个大鸡蛋。沈听眠想,他高考那天也要这么吃。 “我过段时间有事情了,得去个交换项目。”李牧泽手里攥着一把狗尾巴草,呢喃般哼哼,很不情愿,“去美国,等你解放也没法回来,虽然就两个月。” “没关系啊,”沈听眠宽慰他,“晚点再去毕业旅行,也不是不可以。” “你打算报哪个学校?” “不告诉你。” “是我们学校吧。” “不知道。” “不是也没事,”李牧泽笑着摇头,“是不是一个省,一个城市,一个学校,都没关系。” 沈听眠倒是有些惊奇了:“你不是不喜欢异地恋?” “我是不喜欢异地恋,但我喜欢你啊。”李牧泽本能地回答,他把一根狗尾巴草夹到沈听眠耳后,“你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咱俩总有一天能结束异地。” 沈听眠欲言又止,其实李牧泽去的c大有他喜欢的专业,但他到底还是没说这个,而是换了个话题:“美国可以寄东西吗?” “怎么了,要给我惊喜啊。”李牧泽笑起来,扒着栏杆问他,“是什么,给点提示。” “我整理的笔记,”沈听眠告诉他,“考完也舍不得丢,都便宜你了。” 李牧泽:“……” 算了!李牧泽摆摆手,“那你可要多准备点钱,国际运费可不便宜。” “钱不算什么,不过去年我可是给你打了电话,”沈听眠笑嘻嘻地问,“高考那天你会给我打电话吗?” “我?我才不打——” “——喂,眠眠。” “嗯,”沈听眠在郑文英的催促下看了眼表,“我出门就不带手机了,你有话快说。” “你别紧张啊,”李牧泽在那头哆哆嗦嗦地说,“不要紧张,看看什么笔啊橡皮啊尺子啊带了没有,对了对了,准考证号,身份证,必须有啊!” 碎嘴的李牧泽好可爱,沈听眠甜甜蜜蜜地说:“这样啊,可你听上去更紧张。” “牧泽啊,”沈听眠告诉他,语气可可爱爱又奇奇怪怪,“我今天吃了大鸡蛋哦。” “是吗?”李牧泽迟钝地笑起来,似乎听到了郑文英的声音,“那挂了吧,你路上注意安全。” “好。” “回头见吧,”李牧泽在笑,“宝贝。” “嗯——” 沈听眠看着戛然而止的通话界面直叹气,这个家伙真的好记仇啊。 “——你今天不通宵吗?” 高考结束后,李牧泽在电话里问他。 夜晚已经到来了,这么空闲的时光是如此久违,如此虚幻,李牧泽的声音却把沈听眠从缥缈里拉了回来。 “不,我要早点睡觉,”沈听眠已经困了,哈欠连天,“我好久没有睡懒觉了。” “信我,你明天六点自然醒。” “嗯,醒了继续睡嘛。” “我——唉!”李牧泽又开始无精打采,“我真想现在就去找你!但是我马上要去万恶的资本主义国家了,你说这可怎么办?” “去吧,”沈听眠懒洋洋,“好好学英语,回头辅导我过四六级。” “噗,行啊。”李牧泽爽快地答应,又开始扭捏起来,“嗯……我就是,挺期待你给我的礼物的。” “是吧,你也很想看看我英俊的笔记。” “……” 他不会真的给我寄他的笔记吧? 李牧泽挂了电话后,冥思苦想了一晚上,最后得出的结论是:沈听眠的一切都是好的。 快来吧!李牧泽快快乐乐地期待着,他还要抱着沈听眠的笔记本睡觉呢。 而落地美国后,李牧泽在不久便收到了沈听眠寄来的东西。 是薄薄的信件,里面有两样东西,一个是c大的录取通知书的复印件,还有一个是日历本。 他对这个日历本有印象,上面每个日期的方格里都有他涂的心,除了最后一页。 他翻到那页,看着未来的每一天,每一个小方格里,都有沈听眠涂上去的心,每一颗颗圆圆满满的心,都完完整整放在李牧泽准备好的未来里。 而最上面,是沈听眠的字: “勇敢的嘉奖,是生命,还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