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派重生成病弱白月光》 第一章 唤醒 琼山,瑶华峰。 陆归雪站在注满了仙药灵露的青玉池中,身上是大片半干的血迹,,将一身清冷白衣染得鲜红。 池中是许多叫不出名字的仙药灵露,按极为精细的比例配置成药浴。 陆归雪看着师父云澜仙尊站在池边,脚下阵法熠熠生辉,如灿烂星河。 陆归雪忽然颤了一下,一滴还未干涸的血顺着他白玉般的脸颊流下来,恰巧落在颜色浅淡的唇边。 但他没工夫去管这些事了。 因为就在大概三十秒钟前,他的脑海里涌进了一大片混沌的记忆。 这些记忆无比熟悉地在脑海中铺展开,末了还在里面响起了个欠揍的声音。 “数据回溯完成,已与天道主体成功对接……可算把你的记忆给唤醒了,我真的太难了。” 眼前的画面重叠交错,陆归雪想起来所有事情之后,忍不住在意识里骂了一句。 这个瓜皮系统。 然后陆归雪又忍不住骂了自己一句,我也是个瓜皮。 * 事情说起来还有点复杂。 简单来说就是,陆归雪穿进了自己写的书里。 在穿进这本书之前,陆归雪是个小有名气的写手,那天他刚写完小说结局的那一章,突然眼前一黑就没了意识。 一切都来得太突然,等他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就已经来到了另一个世界。 机缘巧合之下,被天道卷进了小说中创造的世界,得以用同名角色的身份活下来。作为交换,陆归雪也要演好自己的戏份,给他没写完的故事一个结局,这是让整个世界安稳运行下去,最稳妥的办法。 系统承诺,等到结局之后,陆归雪可以随意挑选一个喜欢的身份开始新的生活。 陆归雪很快就答应了。 作为一个向来有始有终,从不坑文的优秀作者,陆归雪不希望自己笔下的故事没有结局。虽然这个“填坑”的方式特殊了一点,但也没关系。 就当是硬核填坑了。 于是,陆归雪成了琼山的陆仙君,也是书中男主沈楼寒的师尊。 陆仙君出身名门,天资绝艳。 他眉目清冷,一袭白衣,似寒月孤雪。 曾经小说刚开始连载的时候,读者们纷纷调侃陆归雪说:“这么白月光的设定,陆大对自己也太偏心了。” 然而等读者们看后面的时候,却发现陆仙君全程对男主虐身虐心,造成巨大心理阴影,后来还把身负魔族血脉的男主拿去填了魔狱。 这哪是什么白月光,妥妥的一个黑月光吧? 接下来,陆归雪为了按自己的原有规划走剧情,不仅要辛勤修炼提升实力,还要努力保持高冷形象。 说实话,当个又帅又强还有逼格的反派可太难了,作为一个曾经生活在现代的咸鱼大学生,陆归雪能扮演好陆仙君这个角色,一直按剧情修炼修炼虐男主修炼修炼,大概只能解释为用爱发电了。 毕竟是故事是他自己写的,男主也是自己写的。 曾经日日夜夜悉心塑造过的东西,还能真不管咋滴。 后来陆归雪熟练地一路对着男主作死,把男主硬生生逼倒了黑化,罚至寒崖小境,流放天弃谷……最后在男主以为师尊要将他救出天弃谷的时候,陆归雪将男主一剑推下了魔狱。 魔狱中,凶魔怨鬼横行。 男主凭魔神转世的神魂,扛过万魔噬咬,重塑过一遍血肉身躯。在万千尸骸中杀出一条血路,之后便彻底觉醒了体内的魔神血脉。 等魔狱裂隙恢复正常,男主从魔狱中杀回来,陆归雪的好日子也就到头了。 男主本是上古魔神转世,他羽化成神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将琼山搅了个天翻地覆。 琼山陷落后,陆归雪一朝沦为阶下囚。 后来男主登临三界之尊,众生跪伏的那一天,被软禁在琼山的陆归雪死了。 男主的得力属下在这一天,逼着陆归雪自裁谢罪。 “陆仙君,你每对自己来一剑,我就放掉琼山关着的几个人,怎么样?这交易很划算吧。希望陆仙君也明白我的好意,不要让自己死得太快,万一救不到想救的人可就难办了。” 陆归雪当然知道,这位魔族属下是魔界最早诞生的那一脉魔物,生性残忍嗜血,以折磨人为乐。 不过也也无所谓了,反正都是要死,原因倒也不是很重要了。 然后陆归雪就一声不吭,握着自己的惊鸿剑,一剑又一剑,直到自己血肉淋漓,失去最后一丝生机。 就算是守在琼山的魔族众将,眼见此景,也不得不打心眼儿里叹服一声。 按照陆归雪写文时的设定,陆归雪的所作所为成了男主的心魔,也是他心底最刺痛的荆棘,和最深刻的恨意,以至于男主一直陷在心魔中。 想要化解心魔,就需要彻底了结这份恨意。 陆归雪穿进这个世界前,写下的结局是,男主将曾经受过的痛苦报复在昔日师尊身上,仇怨便与心魔一同化解。 但也不知道是哪儿出了问题,男主确实按剧情攻陷了琼山,夺走了陆归雪的一切,让他沦为阶下囚,却始终没有杀他的意思。 陆归雪作为一个填坑强迫症,正发愁着,该怎么才能给故事画上一个满意的句号。 那位魔族属下就自己送上门来了。 虽然剧情好像变了点儿,但是无伤大雅,反正最后按结局死了就成,而且系统还提前帮他屏蔽了九成痛觉,其实没难受到哪儿去。 之后的事陆归雪就不知道了。 原本残缺的世界补上了结局,陆归雪的神魂也回到系统提供的意识空间中进行修复。 直到一段时间后修复完成,陆归雪睁开眼睛就开始畅想,应该选个什么新身份去过他的咸鱼小日子。 结果系统十分为难的告诉他:“出事了。” 陆归雪在系统的帮助下看到,外面的茫茫一片白,天地之间再看不到其它颜色。 整个世界都被埋葬在了一场永无止境的暴风雪里,渐渐地崩塌成碎片。 陆归雪倒吸了一口凉气:“怎么回事,世界怎么会崩塌呢?” 造化天书静默了一会儿,低声道:“沈楼寒死了。” “什么?”陆归雪愣了一下,“怎么可能……沈楼寒是这世界上唯一的神君,有谁能杀他?” 造化天书沉默半晌,方才道:“确实没有人能杀死他,是他杀了自己。 他亲手毁掉了自己的神核,碎裂的神核爆发出灵气过于庞大,埋葬了四海九州所有活着的东西。” 陆归雪的神情从惊异到焦躁,再到生气,最后变成茫然。 为什么? 沈楼寒为什么要这么做? 陆归雪这条咸鱼,在此刻失去了梦想。 他努力克制咸鱼本能奋斗了那么久,居然现在都白给了? 这简直就像他辛辛苦苦买房还贷三十年,等到贷款还清的那一天,忽然有人跑过来跟他说——你家房子塌了。 这到底是什么人间疾苦啊! 系统看着陆归雪表情不对,说话都不敢大声:“那什么,我还能想办法重启一下这个世界的,少侠你……就请重新来过吧。” “怎么我按剧情努力了半天,还能打出个全灭结局来?” 陆归雪有点怀疑人生,按他原定的结局,只要陆仙君吸引了所有仇恨值,死掉之后男主的心魔随之破解,解除黑化状态,成为真正意义上的神明。 这样的话,书中很多陆归雪喜欢的角色都可以活下来,怎么会搞到世界崩塌这么严重呢? 陆归雪仔细思考了很久,最后得出结论。 估计是强行推男主下魔狱的反派路线,过于简单粗暴,因此导致男主黑化值过高,后期再怎么操作也压不下去了。 陆归雪有些头疼,因为按照设定,魔狱裂隙只有男主这个魔神转世能补上,如果放任不管的话,整个世界会毁灭得更早,男主也活不下来。 “不行……这次得换条路线。”陆归雪说道。 既然重来一次,他觉得可以换个白月光路线,让男主感受人间有真情,世间有真爱。然后一路感化男主,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让男主愿意主动去填补魔狱裂隙。 如果顺利的话,就可以在避免男主黑化的状态下,走完后续成神的剧情。 陆归雪心想,上辈子吃苦受累,最后还搞到世界崩溃。 这辈子不是特别想努力了,还是当个可以咸鱼的白月光吧。 只需要刷高男主好感度,保证男主身心健康,然后等着男主带躺赢。 “行行行,好好好,能弄出个你满意的好结局就行。”系统看着意识空间也因为世界崩溃有点撑不住,也来不及听陆归雪说完,直接说,“来不及了,那我就重启咯?” “嗯,你靠谱点,这么大的事儿别出什么差错。” 这是陆归雪重生前说得最后一句话。 然后那个瓜皮系统就出错了。 它错就错在,重启后跟世界核心“天道”对接出了问题,然后重生后陆归雪的记忆没跟上,导致之前的好多好多年,他都以自己是第一次穿书,还在规规矩矩走剧情。 直到三十秒前,陆归雪才终于想起了一切。 他忍不住暗自咬牙,这他妈到底是什么人间疾苦啊! “你、你怎么啦?”系统也知道自己犯错,在陆归雪意识里说话的时候,语气格外小心翼翼。 陆归雪都要气笑了。 他怎么了?他之前记忆没被唤醒,还在认真走反派黑月光路线。 刚按剧情打了男主二十戒尺,然后把人罚去了后山的寒崖小境。 第二章 淬血 寒崖小境其实是个芥子空间,琼山的前辈们不知从哪儿挪了半座秘境过来,连带着什么妖兽灵宝也没落下,全都放在后山方便弟子们平常做实战演练。 虽说是做演练的地方,但男主现在才刚入门没多久,身上还带着伤。缺医少药的,又以为自己被抛弃了,估计整个人都不太好了。 原本陆归雪是下了令,罚男主三天。 但是陆归雪恰巧那天随云澜仙尊前往北荒,收伏一条作乱的赤龙。 件事本身没什么难度,龙族虽然实力强横,但有云澜仙尊压阵,也只有乖乖被收伏的份儿。 这条赤龙年岁不大,虽有百岁,但在龙族中也只能算是个小崽子。 赤龙显然不明白东西不能乱吃的道理,它先前在北荒游荡的时候,囫囵吞吃过好几只魔物,因此沾上了几缕魔气。 龙族天生对魔物有抗性,这点魔气造不成什么伤害,却坑了陆归雪。 陆归雪在收伏赤龙的过程中,不慎被它身上携带的魔气侵染。 偏巧陆归雪那个从小就没见过的渣男爹其实是个鲛人,当年靠着一张俊美艳丽的脸骗了小姑娘,后来甩甩尾巴就游回了海里,再无音讯。 鲛人容貌艳丽、音色曼妙,居于深海,能泣珠织绡,本来与人类并无矛盾。但因为鲛人在上古时期曾与魔族互通姻亲,传下来的四分之一魔血,便也被后世的修真者划入了魔物行列 所以严格来讲,流着鲛人血的陆归雪也有很少的一部分魔族血脉。 这部分血脉一直都被陆归雪的道体压制,处于沉睡状态,现在却像炸.药一样被赤龙身上的魔气引爆了。 就像一粒火星掉进了柴堆,陆归雪体内沉眠了的魔族血脉开始苏醒,大量魔气被释放出来,与陆归雪修炼了几十年的灵力展开了一场混战。 如果放任不管,两种截然相反的力量不断相冲,陆归雪不仅会修为尽失,身体也会越来越虚弱。 云澜仙尊见此情形,立刻带着陆归雪赶回琼山,将琼山其余人全部拦在瑶华峰外,给陆归雪把伤情稳定下来之后,便开始准备淬血所需的东西,想帮他将体内的鲛人血彻底化去 如果按原剧情来走的话,这一折腾,陆归雪就把男主的事给忘了。 淬血需要七七四十九天,男主的玉牌上有陆归雪的禁令,没有陆归雪准许,他根本没法从寒崖小境里出来。 于是男主就这么带着伤,被迫在寒崖小境里荒野求生了快两个月,场面令闻者伤心见者流泪。 陆归雪长长缓了一口气,再不缓缓的话,他就感觉自己快要窒息了。 “小雪,别怕。”云澜仙尊以为陆归雪在紧张淬血之事,便俯身下来,去牵那只满是血痕的手,声音温柔又肃穆,“淬血可能会很疼,但你一定要忍耐,我会一直在这里陪着你,好吗?” 云澜仙尊一身银色道袍,连长发也是纯粹的银白,似是月华一般倾泻下来。他道袍上纹着一只金翅琼鸟,是琼山的门派标志,精致地像是随时能振翅而飞。 若是第一次见他的人,或许会感到目眩神迷,如临天人。 上一世,云澜仙尊在此处为陆归雪淬血,耗费了极大的灵力和数不清的灵材,将陆归雪身上的鲛人血彻底化去,给了他一幅与正常无异的新身体。 但陆归雪这次重生根本就没打算淬血,至于原因,也不止一个。 一方面是因为,鲛人身上的魔气远比其它魔气温和,在男主魔气爆发的时候,以鲛人的体质可以帮他压制□□的魔气,尽快恢复清醒。以免男主像原剧情中一样,在一次历练中将琼山弟子重伤,造成更棘手的问题。 而且鲛人和男主同属魔族,有利于陆归雪处理男主的心理健康,避免男主黑化得太厉害。 另一方面是因为陆归雪很清楚,他的师父云澜仙尊如今已是渡劫期圆满,再过上一段时间,就会在下山云游时遇上九天雷劫。 上辈子云澜仙尊帮陆归雪淬血,耗费了大量灵力,又在渡劫时遇到了一些意外情况。以至渡劫时留下了暗伤,后来迟迟无法羽化成神。 陆归雪不想再让这一幕重演了。 陆归雪收回思绪,现在他要做的是就是,阻止云澜仙尊帮他淬血。然后再顺便去一趟寒崖小境,趁着男主在里面还只呆了三天,按原定时间把人给带出来。 身体内有疼痛在蔓延。 陆归雪咬了咬牙,他下这池子之前吃了一颗淬血丹。 丹药在体内慢慢化开。 “不行。”云澜仙尊摇了摇头,他金色的眼睛沉静而庄重,让人被注视的时候感觉不可辩驳,“小雪,这次不行。” 陆归雪没想到师父会拒绝得这么干脆,以前云澜仙尊总是很疼他,几乎从没违背过他的意愿做什么事情,跟养亲儿子似的。 “师尊……”陆归雪试图抗议,却被云澜仙尊重新握住了手。 只是刚才是轻轻牵着,这次陆归雪却被扣住了手腕。 云澜仙尊按住他:“我会尽量快一些,小雪,听话。” 云澜仙尊的动作很轻,但陆归雪却感觉无论如何都无法挣脱,试了几次反而感觉手腕被越扣越紧。 陆归雪感觉到身上的痛觉在加剧,脸颊边的发丝都沾上了冷汗。 既然现在的目的是阻止云澜仙尊为他淬血,陆归雪干脆就不忍了。 陆归雪努力地伸出另一只手,抓住池边云澜仙尊的衣角,断断续续的祈求道:“师父,好疼……求您停下……” 如果直接说不想有损师父的灵力,师父他肯定不会听,还不如说是自己怕疼,师父还有可能会因为心软停下。 云澜仙尊正在为陆归雪护持阵法,白色衣角被陆归雪手上未干的血染红,他眼中满是不忍,却还是强作镇定,摇头道:“不行小雪,这是为了你好。再忍一忍,很快就结束了。” 陆归雪真的想哭了,师父哄起人来真是一套一套的。真当他不知道淬血一套完整流程走下来,至少得七七四十九天吗? 见师父如此坚持淬血,已经疼到喘不过气的陆归雪决定对自己狠一点。 他抬头看向云澜仙尊,原本攥着师父衣角的手慢慢松开,跌跌撞撞地往后退了几步,眼睛似乎已经失了神。 云澜仙尊心里一紧,仿佛被什么东西揪住了。 陆归雪虚弱的身体晃了晃,低头狠狠地朝池子边沿倒去。 云澜仙尊呼吸一滞,什么端方持重的模样都抛到一边,低呼道:“小雪!” 陆归雪是真做好了把自己撞晕的准备,就算师父他老人家再不同意,人都撞晕了这淬血自然也就进行不下去。 简单粗暴但管用。 但云澜仙尊终究还是心软的更早一步,闪身将他拦了下来。 同时,淬血的阵法停止运转,就此中断。 一切都如潮水般散去。 陆归整个人都湿淋淋的,他低头看着已经作废的一池仙药灵露,不敢去云澜仙尊的那双金色的眼眸。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闭着眼睛说:“师父,对不起。是弟子怯懦,浪费了师父的一片苦心。” 说实话,自己刚才的行为相当没出息,可以说是咸鱼本鱼了,也不知道师父会不会觉得失望。 毕竟上辈子陆归雪淬血的时候,可是一声疼都没喊过。 云澜仙尊低声叹了口气。 陆归雪有点紧张地握住了衣袖。 “没关系。”云澜仙尊抬手碰了碰陆归雪的头顶,那里的头发还是湿漉漉地,摸上去有些冰凉。他的声音很轻,“不想淬血也没关系,你是我的徒弟,不管变成什么样子,我都会护你一世周全。” 陆归雪眼眶一酸。 “师父。”陆归雪又小声叫了一次。 云澜仙尊轻轻应了一声,然后指尖顺着陆归雪的头顶往下,划过颈间,最后落在颈下的皮肤上。 陆归雪感觉那里在发烫,身体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收拢,然后聚集在一处。 那片常年不见阳光,白皙得过分的皮肤上,落下一片金色羽痕。 “魔气为师帮你封印在此处,平常有衣物遮盖,不容易被发现。”云澜仙尊金眸低垂,“其它事情为师会帮你解决,不要担心。” * 陆归雪身上的魔气被封印之后,他的魔族血脉虽然还在和灵力彼此消磨,但已经打得没那么激烈了。至少从表面来看,陆归雪身上没有再出现外伤。 这样彼此消磨会持续下去,并且越来越快,让他变成一个普通人。 云澜仙尊将他送回千秋峰,喂下些灵丹后,看着他情况渐渐稳定,这才放心暂时离开去处理其他事情。 千秋峰是陆归雪自己的洞府。 看云澜仙尊离开之后,陆归雪换了身衣服,然后匆匆往后山寒崖小境赶。 趁着他现在修为还没散尽,先把男主沈楼寒从里面捞出来才是正事。 寒山小境和它的名字一样,地势极高,环境艰苦,在里面遇上寒风急雨,妖兽拦路都是常事。不过小境里的妖兽都是筛选过后才放进去的,修为和战斗力都有所控制,通常不会对里面的弟子造成太严重的伤害。 但男主毕竟是男主,按原剧情沈楼寒被困寒山小境的时候,会遇上一只具有良好自律意识的妖兽——它不仅学会了在秘境里修炼,而且还修炼出了成果,成了一只本不该出现在寒山小境的金丹期妖兽。 简直是妖兽中的学霸,说出去可能会让一些弟子汗颜。 然后沈楼寒就撞上了这只刚刚结丹的妖兽,和一群平均修为不到筑基期的小朋友们一起,被困在了妖兽的巢穴里,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也不知道男主沈楼寒现在怎么样了,希望他先不要出现黑化迹象……要不然到时候把他心魔搞出来,那就麻烦了。 虽然按剧情最后还是有人把他们救了出来,但是其过程实在过于凄惨,实在不适合再重来一遍。 陆归雪进入寒山小境之后,在意识中把系统叫了出来。 他的修为正在溃散,已经不能像以前那样将灵力铺展出去寻人,只能叫系统出来帮忙定位。 “来了来了,这种小事怎么也要找我,重启过的世界维护起来很麻烦的,我那边正在忙着查漏补缺呢……妈呀,你身体怎么成这样了?”系统原本抱怨的声音消了下去。 很久之前系统就自称,它是这个世界天道意识的一部分化身,主要职责负责维护世界的正常运行,偶尔来做陆归雪的外院只是兼职。 陆归雪已经习惯了,反正大部分需要系统的时候,它来得还算快。 “身体没事,是我自己放弃了淬血。”陆归雪说完,又催了系统一遍,“快帮我找沈楼寒在哪儿。” 系统静默了一会儿,像是在仔细搜索,然后说:“就在那只金丹妖兽巢穴附近,你知道在哪儿的吧?” “知道。”陆归雪回忆了一下剧情方位,便匆匆朝那个位置赶去。 * 寒山小境今夜有雨。 这场雨下得很急,被寒风裹挟着往人身上刮,像是刀子一样。 几名前来寒山小境历练的弟子们怎么也没想到,会碰上一只金丹妖兽,他们甚至还亲眼目睹了妖兽结丹的过程。 “呜呜呜对不起我不该看着这边有金光就跑过来的。”两个年级稍小的弟子已经忍不住开始哭了,他们躲在这巢穴的罅隙中,外面妖兽的影子在月色下拉长,可怖至极。 “别说话。”说话的少年眼眸漆黑,容貌俊美。一身黑衣的衣袖被刮破半截,露出手臂上十数道还未愈合的伤痕。 因为没有得到及时治疗,在阴冷潮湿的秘境中越发严重起来。 琼山的戒尺是陨玉淬炼,论你多高的修为,都没法聚起灵气来保护身体。 少年屏息凝神,算着外面妖兽的位置。 妖兽抽了抽鼻子,似乎闻到了这一大群鲜嫩小肉的味道,转头向着巢穴的罅隙中走来。 他巨大的爪子从缝隙中伸了进来,瞬间抓住一个来不及躲闪的弟子,尖利的直接刺入胳膊,直接从另一边贯穿出来。 “啊——救命!救救我!”被抓到的弟子拼命挣扎,却毫无用处。 妖兽动了动爪子,它似乎想一次将里面的小鲜肉们全都串起来,然后拖出去一口吃掉。 沈楼寒指尖抵住了自己的剑鞘,那是一柄琼山最普通的剑,任何弟子都可以在演武堂的剑架上领一把。 这一剑下去,可能妖兽没怎么受伤,剑却要先断了。 不知为何,沈楼寒脑海中忽然浮现出另一把剑的影子,它剑身明如白雪,轻若鸿羽,剑鞘亦是剑鞘通体透白,银羽嵌覆其上,与纹饰连为一体,似是振翅欲飞。 仙剑惊鸿,是他师尊陆归雪的本命剑。 若是师尊在此的话……沈楼寒垂下眼眸,自嘲地笑了笑,他之前刚刚惹恼了师尊,被打了二十道戒尺,罚到这寒山小境中历练。 说的是三天时间,然而三天已过,师尊却没有放自己出去的意思。 师尊他,不会来,大概是已经对这个徒弟彻底失望了吧。 沈楼寒咬了咬牙,但他想活下去,他不能就这样莫名其妙地死在一只妖兽口中。 指尖一颤,手中那把再普通不过的剑出了鞘,朝着要妖兽的尖利的爪子砍下去! “叮——” 一阵空灵的剑鸣划过所有人的耳畔,沈楼寒只看见眼前有白光一闪,妖兽那只刚刚还无坚不摧的爪子,便咕噜一声从缝隙边滚落了下来。 整整齐齐地从中截断,快得人几乎看不清剑影。 然后沈楼寒听见妖兽的惨叫,然后很快,连惨叫也没了,只剩下了徐徐咽气的呜咽声。 缝隙外有白色的尘光散落进来,纷纷扬扬如同雪尘,沈楼寒心中有股激烈的情绪涌上来,他知道的,这是——仙剑惊鸿。 刚才被妖兽扎穿了胳膊的那个弟子,死里逃生后看着缝隙外面一边哭一边笑:“是陆长老,陆长老来救我们了!” 师尊…… 沈楼寒顺着那些飘散的雪尘看过去,陆归雪一身白衣,雪白的剑刃上沾了妖兽的血,他就那样站在那里,像是高天寒月,苍山孤雪。 沈楼寒一时间看得愣了,心中的喜悦和委屈全都涌上了眼眶,变成酸涩和滚烫的眼泪。 “哭什么,只是骗你罢了,一开始他就只是想要你的命。” 有个冰冷阴郁的声音再沈楼寒脑海中炸开,他还没来得及思考,庞大而混乱的记忆便涌了进来,让他眼前几乎一黑。 等他再恢复视线的时候,眼神渐渐冷了下来,似有冰冷的血色要破土而出。 第三章 重生 陆归雪用剩余不多的灵力将妖兽斩杀,剖出它的妖丹收进了芥子。 他甚至没敢用洗尘咒去抹点剑刃上的兽血,因为他的灵力大概撑不到天亮,就会被完全消解,他现在得留着灵力送这些弟子们回去。 陆归雪收起剑,看着躲在岩壁缝隙里的弟子们一个接一个的出来,检查过其中受伤的弟子,给他们服下止血疗伤的丹药。 沈楼寒是最后一个出来的,他低着头,在夜色下看不清表情,于是便显得有些阴郁。 陆归雪感觉不太妙,决定马上再抢救一下,便叫了他一声:“阿寒,过来。” 沈楼寒刚开始听到这两个字的时候,根本就没意识到这是在叫他。 “阿寒。”陆归雪很耐心地又叫了一次。 沈楼寒绝不会承认,在反映过来的一刹那,他心里瞬间翻涌起某种将惊讶又不解,欣喜却嫉妒的情绪混合在一起的复杂情绪。 这样的称呼放在师徒之间并不奇怪,但对于沈楼寒来说,陆归雪这样叫他的名字过于亲昵,是上辈子不曾有过的事情。 沈楼寒不自觉地抿了一下嘴唇,眼睛看向陆归雪,然后慢慢走了过去。 “抱歉,有事耽搁了时间,我来晚了。”陆归雪说着,从芥子里取出一盒伤药放进沈楼寒手里,“你手臂上的伤,早晚各用一次要,三天后就会好。” “多谢师尊。”沈楼寒说话的时候还是低着头,他在寒崖小境里淋过雨,头发是湿漉漉地贴在脸颊边,滚落下几滴水珠。 陆归雪想伸手帮他去抹,却见沈楼寒躲闪了一下。 沉默了一会儿,沈楼寒才低声道:“师尊,我自己擦就好,免得脏了师尊的手。” 陆归雪很明白这个时期他和沈楼寒的师徒关系很一般,可能还不太适应这样的亲近,所以也不强求沈楼寒能立刻热情回应。 反正以后多处一处,慢慢沈楼寒就会习惯。 都怪那个瓜皮系统,要是陆归雪能早点想起重生的事情,说不定就能直接开启简单模式,现在也不至于这么被动了。 “走吧,我送你们回去。”陆归雪说着,从戒子中取出一只白玉舟,将弟子们都带了上去。 白玉舟一路飞过寒山小境的入口,再飞过琼山上空。 除开云澜仙尊的瑶华峰外,琼山还有六峰,由六位元婴期以上的仙君执掌。 分别为摘星峰、悬月峰、沧浪峰、岚雾峰、剑歌峰、千秋峰。 六峰如同众星拱月般,将主峰瑶华峰围绕在中央,如果从高处往下看,就能看到山峰之间的天梯和云桥连成一个规整的六边形。 白玉舟上的弟子们修为尚浅,还从未这样从高处俯视过琼山,不由啧啧称奇。 白玉舟在夜幕中划出一道银色弧线,最后缓缓落在了青云台上。 青云台是一座以阵法支撑,悬空而立的巨大广场。它如同一片漂浮的岛屿,置身于山门天梯与瑶华峰之间,是平常举行大型活动的地方,是琼山最四通八达的地方。 陆归雪刚才与其余各峰通了个信儿,让他们派人过来接弟子回去。 弟子们来到青云台之后四下望去,只见清风白云,不见土木根基,不由惊叹琼山的术法精妙。一番奇妙的体验过后,他们刚才在秘境中的那种紧张感似乎消解了不少。 只有那个黑衣黑眸的少年,一张俊美的面容上,却是与他年纪不相符的复杂表情。 沈楼寒独自走到角落的栏杆边,远离人群,似乎不愿与别人呆在一起。 他抬眸远望,刚才在秘境中嵌入他脑海的记忆,此刻已经完全复苏。 沈楼寒梳理着记忆,最后确认,他是从登临三界之尊的前一天,重生到了刚刚来到琼山的时候。 沈楼寒看着自己的手,就在不久前,他还刚刚推开了一扇囚笼的门。那囚笼之中,关着他一生都无可解脱的心魔源头——他的师尊陆归雪。 只要触碰,便被心底的荆棘扎得鲜血淋漓,却又迟迟不能拔出。 是不能吗?还是…… 沈楼寒当时还没能想清楚,一切便已经被推翻重来了。 现在,在沈楼寒眼前的是很多很多年以前,还没有被他攻陷的那个琼山。 那时候的沈楼寒还不是令三界胆寒的神君,只是个出生低微,性格孤僻,资质也平平无奇的小鬼罢了。 他作为魔神转世,修仙的资质自然不会好到哪去。 当年进琼山山门时,他只勉勉强强摸到琼山招生的底线。要是运气稍微差一点,前面多出几个好苗子,他恐怕都没资格进琼山的门。 所以当年沈楼寒第一次站在青云台上时,满心都是忐忑不安的情绪,不敢有任何多余的奢望,就算当个记名弟子,也比他以前的日子要好上百倍。 那时候的陆归雪对沈楼寒来说,是被无数人钦慕着的皎皎天上月,而他只能远远看着,就算伸手也够不到一片衣角。 结果那月亮自己向沈楼寒走过来,问,你愿意做我的徒弟吗? 就只是这么一句话,就让当年的沈楼寒愿意把命都交出去,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 后来沈楼寒被镇入魔狱的时候才知道,为什么陆归雪在他面前永远像冰块一样捂不热,为什么他无论怎么努力都争不到陆归雪多看一眼,为什么他会被狠心流放到天弃谷。 原来陆归雪一开始就分辨出了他的魔族血脉,一开始将他留在身边,就是真的想要他的命。 那一刻,沈楼寒觉得自己活得像个笑话。 当初的沈楼寒有多喜欢陆归雪,后来就有多恨。 这恨直到如今沈楼寒重生一次都不肯散去,在他心底深处叫嚣着,翻涌着,要让现在的陆归雪也从天上坠落,埋进无尽的深渊中,溅满泥尘。 沈楼寒压下血液中的那份躁动,这辈子,他想看看陆归雪到底要干什么。 * “哎呀,那是……” 弟子们中间忽然有人发出惊呼。 大家的视线很快被吸引,一齐看向青云台的入口处看去。 夜幕之下,有银发金眸的仙人乘风踏云而来。 云中金光隐现,照得青云台上如同白昼,其威压之重,令在场之人甚至不敢大声喘气。 修士出行时,或骑乘灵兽,或驾驭法器,或召来飞剑。而已臻化境的尊者,则不需要借助任何外力,便可乘风踏云,信手拈来。 如此尊者,世上只寥寥数人而已。 在场弟子中有人很快反应过来,欣喜地喊道:“是掌门云澜仙尊啊!” 陆归雪也看见了,他刚往迎了两步,云澜仙尊便已经到了他身边。 “师父,您怎么来了?” 云澜仙肃穆的眉目间,流露出一丝无奈:“我前脚刚走,你后脚就去寒山小境,让为师怎么放心得下?” 陆归雪有些尴尬,感觉自己就像偷摸跑出门又被家长逮住了一样。 眼前忽然有些模糊,陆归雪用力眨了眨眼睛,那种迷糊的眩晕感却更严重了。他感觉到胸口有阵血气翻涌而上,身体不稳地晃晃,仿佛摇摇欲坠。 沈楼寒原本在栏杆旁远远的看着,此刻却好像不受控制一般,快步朝陆归雪身边跑去。 他皱了皱眉头,察觉到这具还未长成的身体里,还存留着对陆归雪那份虔诚而热烈的仰慕,总在自顾自地想要靠近。 跑着跑着,沈楼寒的脚步忽然又停了下来。 沈楼寒看到云澜仙尊伸手扶住渐渐软倒的陆归雪,将他半抱入怀,温柔又焦急地唤他的幼名:“小雪,我带你回去。” 那是别人的师徒情深,与沈楼寒无关,也与他无缘。 陆归雪有些难受,他眼前是模糊的。 他知道,此时此刻,自己身体里的最后一丝修为散去了。 情况看起有点糟糕,但陆归雪却好似松了口气。 上辈子他近乎固执地去走他写下的剧情,以为那是最稳妥的结局,结果最后把自己累得够呛,想要留下的东西都没能留下,想到看到的结局都没能实现。 一切都被湮灭于一场暴风雪。 这辈子,或许不用那么累了。 他想要那些人都好好活着,而他写过的这个世界,也能好好留存下去。 第四章 戾气 陆归雪感觉自己睡了很长一觉,那种感觉过于安心,以至于他都不太想醒来了。 啊不行,还有事要做,不能再睡了。 等陆归雪醒来的时候,他已被云澜仙尊送回了自己在千秋峰的洞府休养。 从那天开始,陆归雪就宅在千秋峰上很少出门了。 这件事对外的官方说法是,陆归雪被魔物袭击身受重伤,需要静养,其余一切不再多解释。 至于外面私下流传的小道消息里,陆归雪被叫做“倒霉的陆仙君”。 陆归雪前些年参悟古籍断章,悟出修真界失传已经的太上忘情道,一跃成为琼山最年轻的仙君,可谓是一时风光无两。 然而如今,陆归雪外出历练时身受重伤,不仅一身修为散尽,而且也许再也无法修炼,甚至连身体也变得极其病弱。 陆归雪遭逢此等大难,实在令人唏嘘。 再过几个月,整个修真界都知道了,琼山有个倒霉的陆仙君。 至于陆归雪本人,则在千秋峰上开开心心过着他的咸鱼日子,压根儿不知道外面的风言风语传成了什么样子。 或许就算知道了,他也只会无所谓地耸耸肩。 此刻正值午后,暖阳融融。 陆归雪坐在自己刚刚改过格局的庭院里,往新修的鱼池里撒了一把鱼食。 池子里养着一尾浑身透红的胖锦鲤,一甩脑袋,极其不屑地看了那些鱼食一眼,根本没有去吃的意思。 “你好难伺候啊。”陆归雪忍不住感叹了一句。 胖锦鲤用力拍了两下水,显然十分愤怒陆归雪拿这种上不得台面的食物敷衍它。 陆归雪自言自语道:“我这个人容易犯懒,你这么麻烦我突然有点儿不想养了,不如还是交还给师父,让他老人家按规矩处置吧……” 胖锦鲤忽然收起了刚才的气焰,勉为其难地张开嘴,嫌弃地吞了两口鱼食。结果还没等咽下去,又噗噗噜噜全吐出来了。 陆归雪忍俊不禁,悄声笑了起来。 笑着两下便又牵动了病体,气息凌乱的咳了好几声,唇间沾上了点朱砂似的红。 他病虽然说渐有好转,这吐血的病根儿却是留了下来,吃了许多丹药也不见好。不过陆归雪向来看得开,吐着吐着也就习惯了,反正也是他血脉上的毛病,死不了人。 陆归雪淡定的擦掉唇边的血迹,从芥子里取出寒崖小境里那只妖兽的金丹,往鱼池里一抛,然后说:“放心,我不会真逼你吃鱼食的,只要你听话安心在这儿修炼,每天吃肉我还能供应的上。” 胖锦鲤见那金丹顿时两眼放光,从池子里一跃而起,直接在半空中就将金丹囫囵吞吃下去。 它砸了咂嘴,思考了一下陆归雪的提议,勉强点了点头。 * 青云台上视野开阔,风景秀美,又离闻道堂不远,是个谈天说地的好去处。 琼山的弟子们每天从闻道堂下课之后,经常会在青云台三三两两地自由活动。 沈楼寒没有与旁人聊天的兴致,每次都只是匆匆路过青云台,然后径直回千秋峰去。 陆归雪这大半年一直在养病,即使同住一峰,沈楼寒也没有太多机会见到他。但是仅有的几个预见,沈楼寒总是能见到陆归雪笑。 陆归雪笑得很淡,那笑地在清冷的眉眼间化开,竟然透出一丝温柔的意味来。 沈楼寒光是想到这几个形容词放在他和陆归雪之间,就忍不住想皱眉,忍不住去想陆归雪是不是受了什么刺激。 大概是真的受刺激了,沈楼寒想想陆归雪现在的处境,平心而论,是个人遇到这种事情都得当场自闭,再严重点可能离发疯也不远了。 沈楼寒那天晚上亲眼看到,陆归雪的灵力溃散,修为尽消。 后来才知道,那天晚上陆归雪刚从北荒回来没多久,是受着伤去了寒山小境,把他们这群人从妖兽嘴里救下来。 那几天沈楼寒抹着陆归雪给的伤药,温凉的药力在皮肤上散开,突然就想着,这次就算了吧。 上辈子陆归雪把他在寒山小境关了两个月的那笔账,就算是抵消了。 沈楼寒一边路过青云台,一边在脑子里划着陆归雪和他之间的那点事,耳边却忽然听到好像有人在说陆归雪的事情。 有几个衣着华美,一看就是世家出来的公子哥儿正凑在一处,小声议论着些什么。 有个人压着嗓音问:“唉,柳小公子,你来琼山之后见过陆仙君吗?” 沈楼寒隐约听到陆归雪的名号,下意识地竖起耳朵去听。手上不自觉抓衣袖的动作,透露出一丝他绝不会承认的紧张。 然后,有个小公子模样的少年挑起眉梢,语气揶揄地道:“那是自然,毕竟整个修真界都知道那个笑话,倒霉的——” 接下来的话他没说完,周围的人却都纷纷发出窃笑。 “话说回来,我上次远远见了他一眼,那张脸倒是漂亮极了。从头到尾都挑不出一点儿瑕疵来,活像是冰雕玉琢出来的。我还在家中的时候,见过一位花容榜上前十的仙子,都未必赶得上他。” “漂亮是漂亮……可是靠漂亮又不能一直坐稳仙君之位。”柳少爷露出一丝玩味的神情。 又是一阵哄笑传出。 这些人都多少有些家世背景,虽然年纪尚小,但见过的事儿可不少。 也许是刚才聊得太兴起,周围的环境又相对宽松,公子哥儿嘴里的话也渐渐没了遮拦。 “那也不一定,你看人家陆仙君这位子到现在不是坐得好好的吗?那样貌身段,恐怕就有大人物愿意养着呢,我看那几位……” 沈楼寒面无表情的听着,眼中的暴戾情绪却压都压不住。 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这份戾气从何而来,陆归雪如今的处境,难道不正是沈楼寒想看到的吗? 高高在上的仙君,从云端跌落泥尘。 但沈楼寒并没有因此得到任何快感,反而想把眼前这群鼓唇弄舌的人撕成碎片。 沈楼寒抬手捂住左眼,那里蔓延出的剧烈疼痛,让沈楼寒越发烦躁,越发像一头凶戾的野兽。 该死,这群该死的…… 吵吵嚷嚷着那些下流的肖想,他们怎么配,他们怎么敢? 沈楼寒的手比他的想法动得更快,几乎是突然之间暴起,穿过中间碍事的其它人,一把抓住刚才那个柳少爷,瞬间掐住了他的脖子! 周围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也不知道这个突然冒出来的黑眸少年到底哪来这么大力气,用力到指甲直接嵌进肉里,让那位柳少爷的脖子上立马就见血,那一道道淤青指痕让人光看着就心惊。 “愣着干什么!快……快救、救我!”柳少爷的脸因为缺氧变成猪肝色,那一刻他是真感觉自己要死了。 这下子,周围的人才回过神来,七手八脚地冲上去按住沈楼寒,费了老大的劲儿才把柳少爷从他手底下扒拉出来。 柳少爷该庆幸,现在的沈楼寒只是个身体还未长开的少年。 要是换成上辈子的沈楼寒,那柳少爷的脖子早该连带着脊骨一起碎成十几截,根本不会有喊叫的机会。 “咳,咳咳。你这泥腿子发什么疯!活腻了吗,竟然敢对我动手?”柳少爷以前哪受过这种委屈,这时候见沈楼寒被制住,立刻破口大骂。 骂着骂着上了头,柳少爷似乎认出了沈楼寒,顺口就高声嘲讽道:“哟这不是陆长老那位徒弟吗?听说你就是个勉强入门的中品灵根,倒是正好破锅配烂盖正好。” 原本因为突发情况而变得乱糟糟的青云台,这一瞬间忽然沉默了。 只听“啪”的一声,原本还趾高气昂的柳少爷哀嚎叫一声,忽然重重摔在了地上,表情痛苦地捂住了下半张脸。 他嘴上挨了什么东西一下,此刻脸上横亘着一道血痕。 柳少爷痛得厉害,又一时间被打蒙了,这下子完全口不择言起来。他捂着嘴发狠道:“是谁,谁敢打我?小心我让人断了你的手脚!” 周围的人一片沉默,就连柳少爷先前那堆狐朋狗友也眼神闪烁,不敢接话。 “是我打的。” 循着这道冷淡的声音望过去,只见廊桥上走来一个青年。 他一袭墨白双色的道袍,身上没有任何多余的环佩,甚至连衣衫上的门派纹饰琼鸟也换成了低调的暗纹。 眉眼锋利,薄唇如刀,每一处都棱角分明。 整个人就像是一把刚被淬炼过的利刃,干净而凛冽。 他是剑歌峰峰主,谢折风。 他背上的长剑并未出鞘,手中是顺手从青云台上折来的竹枝。 只见谢折风眼神一沉,手中竹枝微动。众人都还未曾看清发生了什么,柳少爷的脸上便又多出了一道血痕。这回连牙齿都被打落了两颗,被柳少爷哇的一声连着血吐了出来。 两道血痕一左一右交错起来,像是在那张嘴上划了个叉,既凄惨又滑稽。 “狂妄之徒,该罚。” 第五章 回家 谢折风扔掉手中的竹枝,对这群公子哥儿道:“每人二十戒尺,自己去戒律堂领罚。” 公子哥儿们一听立刻鬼哭狼嚎,跪地认错求情。 结果谢折风漠然一垂眼,道:“三十戒尺。” 这回公子哥儿们连求饶也不敢了,几个人手忙脚乱地把柳少爷抬下去,灰溜溜的跑走了, 谢折风解决完了这堆小兔崽子,又看了一眼沈楼寒。 沈楼寒虽然身上蹭得有些脏,但并没有受伤,手上唯一的血还是柳公子贡献的。 但他根本没打算和谢折风有交流,直接独自走到了一边。 上一世,琼山有两个年少成名、令世人惊艳的剑道天才。一个是参悟出太上忘情道的陆归雪,还有一个就是拥有先天剑体资质的谢折风。 剑歌折风,千秋归雪。 这两人本就是师兄弟,关系又好,所以世人口中便有了“琼山双剑”的称呼。 沈楼寒一直很讨厌谢折风,没有什么原因,就是讨厌而已。 谢折风见沈楼寒神情孤僻,身上也没受什么伤,也没准备多说什么。只是在沈楼寒准备离开青云台的时候,忽然叫住了他:“你等一下。” “谢师伯找我有事?”沈楼寒冷着脸停下脚步。 谢折风没有回答也没有走,而是站在原地朝身后望去,好像是在等什么人。 沈楼寒有些疑惑,他顺着谢折风的目光看过去,正好看见陆归雪正慢慢往过走。 陆归雪的脚步很轻很缓,似乎每一脚都踩在云层上,没有实感。 配上他过于单薄的病弱身躯,就像一片薄薄的雪,要是有人离得太近或是伸手去碰,那雪便会消失在风里。 仅仅大半年时间,那场伤病就把曾经天之骄子变成了这样。就算是平日私下里揶揄过他的人,看到此情此景,也难免要生出几分怜惜。 陆归雪原本去了趟瑶华峰,正好遇到谢折风也在,所以等说完了话之后两个人就一起出来了。 走到青云台这附近的时候,谢折风察觉到这边有人起了冲突,便先一步赶了过来。 陆归雪走过来才发现,这场冲突的主角正巧是沈楼寒。他问谢折风:“这边出什么事了?” 谢折风短暂的沉默了一下,随后说:“没什么,有人打架闹事,已经罚了。” 谢折风的语气大多数时候没什么起伏,无论是问句还是感叹句,在他这里通通都是陈述句。 见谢仙君扯谎都扯得如此漠然,围观了全部过程的其它弟子欲言又止。 但看了看谢折风背后的长剑,再想想刚刚柳公子的惨样,决定把自己当成哑巴。 “打架?”陆归雪眼神悄悄朝沈楼寒那边瞥了一眼。 还好,沈楼寒看上去并没有受伤。 而且既然他还在好好呆在这里,说明刚才先挑事撩架的应该不是他。否则依谢折风的性子,沈楼寒这会儿也得去领罚。 陆归雪稍稍松了口气。 “嗯。”谢折风应了一声,无意再多讨论这件事,“你领他回去吧。” 陆归雪点点头,穿过人群朝沈楼寒走过去,其它人都下意识地为他让开一条路。 他在沈楼寒面前半蹲下来,也没说什么话。只是取出一方锦帕,轻轻握起沈楼寒的右手,仔细地抹掉指间沾上的血污。 陆归雪能感觉到,沈楼寒的手颤了一下。 他轻声地问:“有人欺负你吗?” 沈楼寒什么都没说,只是不自觉的攥住了那方锦帕。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几乎用尽了全身力气去压抑身体的颤栗——在与陆归雪指尖触碰的那个瞬间。 他很不习惯这种亲近的动作,尤其是和陆归雪。 但是沈楼寒还是忍不住微微低头,似乎能嗅到陆归雪指尖残留的荔枝余香,一丝一缕,淡淡地氤氲在空气里,是甜的。 陆归雪在千秋峰上闲着的时候,尤其喜欢甘甜的荔枝。 这过分甜美的气息,让沈楼寒体内的魔血又隐隐地躁动不安起来。 “师尊,没有。”沈楼寒看着陆归雪的脸想,他们哪是欺负我,是欺负你啊。 陆归雪听他这么说,联系一下沈楼寒总被同学找事儿的剧情,默认沈楼寒是嘴硬了。但他在这么多人面前也没多说什么,只是拍了拍沈楼寒的手背,说:“我们回家吧。” 于是,沈楼寒就这么跟着陆归雪回了千秋峰。 琼山内的各处都有传送阵,只需要用记载了身份的玉牌就能随意使用。这原本是为了方便刚入门的新弟子,现在也方便了陆归雪。 如今陆归雪毫无灵力,别说是驭使飞剑或飞舟,就连驾驶难度比较低的灵禽都开始对他爱搭不理,突出一个嫌弃。 要是没有这些四通八达的传送阵,陆归雪可能就真的哪儿都去不了。 陆归雪身子虚,连带着走路也走得慢。比起从前御剑驰风的速度,他现在简直像只慢悠悠的树懒。 沈楼寒原本恭顺地跟在陆归雪身后,结果走着走着,就变成了并排。 他静静听着陆归雪语气淡淡问他一些琐事,偶尔还要顿一顿脚步,才能合上陆归雪轻缓的步伐。 夕阳从身后的方向照来,将地上的影子拉成长长的模样。 暖黄的光晕让沈楼寒有点晃神。 从前的陆归雪总是走得很快,正如他那把剑的名字一样,似掠水惊鸿,行色匆匆。 有时候沈楼寒跟在陆归雪身后,无论他追得有多努力,似乎都无法赶上陆归雪的脚步。但他不敢说,因为陆归雪不会有时间停下来等他。 他只能不断地去追赶,生怕什么时候迟了慢了,就被丢下了。 而现在,陆归雪就慢慢地在身边走着,只要一伸手,就能碰到他一尘不染的衣袖。 沈楼寒忽然感到有股宁静平和的感觉在心间蔓延开来,驱散了他胸腔里翻滚不歇的负面情绪,甚至想去碰一碰陆归雪在光晕下莫名柔和的轮廓。 他的师尊确实很美。 眉目浅淡,仙姿玉骨。 像是天穹上的月,似是孤山上的雪,高高在上,如临云端。 此刻月色渐暖,孤雪初融,眼前人仿佛是一场柔软的梦,从云端走到尘世,走到了沈楼寒的面前。 沈楼寒想,即使明知这是虚幻的温暖,他也难免于此刻沉溺。 等走完这段路,他就再也不会相信陆归雪的虚情假意了,就一小会儿,一小会儿就好。 陆归雪不会知道,就这么不算长的一条路上,看似乖巧跟在他身边的沈楼寒产生了多少纠结的想法。 两人到了传送阵前,陆归雪拿出自己玉牌在阵法上方一碰,传送阵运转起来,只见一道白光从眼前掠过,转瞬就到了千秋峰。 沈楼寒将刚才那些乱他心绪的想法都一并抹去。 现在的千秋峰和沈楼寒记忆中的不太一样。 在陆归雪养病的时候,云澜仙尊将自己洞府中的青玉莲台挪到了千秋峰,并且以青玉莲台为阵眼连通地底灵脉,构筑出一座长生阵。 原本是为了给失去修为的陆归雪延命,后来因为灵气过于充裕,连带着整座千秋峰都变得四季如春,温暖非常。 青玉莲台化作一方莲池,摆在院子里。 池中颇为空荡,只有一尾体型过于丰满的红色锦鲤,霸占了整座青玉莲台。 那胖锦鲤见沈楼寒走过来,忽然吐出一大串泡泡,鱼鳍趴在池沿上眼巴巴地看着外面。 沈楼寒看得有些莫名其妙。 陆归雪知道这胖鱼是惦记着他之前的话,在这儿讨肉吃呢。于是他走到池边伸出手,俯身轻拍了两下水面,说:“行,等会儿就给你弄吃的。” 胖锦鲤高兴地摆了两下尾巴,溅起一片水花,沾湿了陆归雪的衣袖。 陆归雪也没有生气。 沈楼寒看着陆归雪逗弄锦鲤的样子,觉得这个世界越来越不真实了——原来陆归雪也可以有这样的闲情逸致,也可以无聊到跟一条鱼说话。 他眉眼间的情绪还是很淡,却让沈楼寒感觉不到疏离。 难道大半年前的那场重伤,真的可以让陆归雪改变成这个样子吗? 并不是不可能,沈楼寒在心中自问自答。 换个人去经历陆归雪这样的遭遇,恐怕会直接消沉下去,从此一蹶不振。未必能像陆归雪这样看淡一切,对漫天流言不管不问。 沈楼寒心想,陆归雪变了吗? 不,他这位师尊的本质根本没变。 陆归雪对不在意的东西永远可以漠然无情,相反,他对喜欢的东西则是予取予求,哪怕是他自己的命。 很不幸,沈楼寒自己就是前者。 沈楼寒突然有点酸,他上辈子在陆归雪眼里的地位可能还不如现在眼前这条胖锦鲤。 第六章 锦鲤 然后他就听到陆归雪问:“阿寒,你会抓兔子吗?” 抓兔子? 沈楼寒疑惑地点点头,完全想不出陆归雪要干什么。 “后山放养了几窝灰兔子,你待会儿安顿好了之后,抽空去抓一只。”陆归雪低头看向池中的胖锦鲤,继续道,“稍微加工一下,弄熟了再给它喂,别给它生肉。” 一条鱼为什么要吃兔子? 而且为什么还要吃熟的? 沈楼寒看看池子里的锦鲤,从逐渐放空的眼神里可以看出他已经放弃了思考。只是下意识的点头,说:“好。” 接下来,沈楼寒就真的跑去后山抓兔子了。 他心里也很好奇,那条要吃兔子的锦鲤究竟是个什么奇怪品种? 兔子们被陆归雪放养得久了,也就跟野兔没什么区别。不仅不亲人,跑起来还快得不行,经常一眨眼就窜得没影儿。 沈楼寒现在这副小身板爬上追下了大半天,跑遍了半个千秋峰,才终于抓住了一只。 等他终于拎着兔子耳朵把它洗干净下锅的时候,甚至开始怀疑这是陆归雪故意想出来折磨他的新方式。 沈楼寒从前独立惯了,来琼山之前也没少吃过苦,做饭对他来说还算是擅长。 于是三下五除二,就弄出了一只油脂丰满、香气四溢的烤兔子。 陆归雪当然知道,沈楼寒的厨艺当然不止是擅长,是非常擅长。别的先不提,反正把池子里那条胖鱼喂得服服帖帖是足够了。 “好香。”陆归雪坐在莲池边,看着沈楼寒端着刚做好的烤兔子走过来,忍不住感叹了一句。 沈楼寒听到这话,手比脑子动得快的毛病又犯了。 还没等细想,他就用竹签子插起盘子里一块切好的烤兔肉,递到了陆归雪面前。 他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明明陆归雪也没有说要吃但。 但看着陆归雪眼中流露出的小小赞赏,沈楼寒就想要把手中的东西都给他。 曾经沈楼寒也无比期望师尊的一个眼神,一句称赞,却总是得不到。他以为自己早就放弃这种念头了,身体却还是忍不住背叛了思绪。 “嗯?”陆归雪也是愣了一下。 他本来就是想借机夸一下沈楼寒,毕竟现代教育总结的优秀理念说,孩子要多夸才能身心健康的成长。鉴于沈楼寒上辈子黑化后病得不清,陆归雪觉得多夸夸他还是很有必要的。 但是陆归雪身体状况其实相当糟糕,早就被暴躁医修大师姐下过死命令,除了她给的药方和食谱外,别的东西一律不许瞎吃,特别是荤腥之类。 要是陆归雪敢破了戒,估计要被大师姐打爆狗头。 “我不能……”陆归雪话说了一半,又看着沉默不言,只是一直注视着他眼睛的沈楼寒,又觉得不忍心。 他发过誓,这辈子要好好对这个受尽苦难的孩子。 “那我尝一点儿,你别告诉我师姐。”陆归雪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他浅淡的唇色轻轻开合,凑到沈楼寒身前。 他的唇舌飞快地在烤兔肉表面碰过,让沈楼寒的手也差点抖了一下。 皮肉的焦香和香料混合得异常完美,好吃到让陆归雪突然觉得,拿这东西去喂那条胖鱼有点浪费。 刚刚陆归雪凑近的时候,一股极淡的冷香掠过沈楼寒鼻尖。明明只有清清淡淡的一丁点儿味道,却好像把浓烈的油脂香气挤得没了存在感。 沈楼寒突然心跳得有些快,以至于陆归雪夸兔肉好吃的话都听得不太清晰。 我到底在干什么啊? 为了掩饰这莫名的慌乱,沈楼寒两三步走到池边,用竹签穿好烤兔肉,正想着该怎么喂池子里这条胖锦鲤。 总不能直接扔池子里吧。 还没等沈楼寒想好,只见原本平静的水面轻轻一晃,胖锦鲤从水下一跃而起,足足跳了有半人高,一口将竹签上的烤兔肉吞了下去了。 沈楼寒被溅了一脸鱼味儿的水。 但他来不及去擦,眼前回放的全是胖锦鲤那张过于大的嘴,以及鱼嘴里两排刀尖似的利齿。 ……陆归雪到底养了个什么鬼东西? 陆归雪像是习惯了,坐在池边看他喂鱼,淡淡地神情看上去竟然有一份恬静。 等沈楼寒喂完了鱼,陆归雪拍了拍身边的座位,说:“阿寒,坐这儿来。” 沈楼寒不知道陆归雪要做什么,但还是乖乖坐了过去。 他甚至脑中一瞬间闪过奇怪的想法,陆归雪该不是想拿他给那条奇怪的锦鲤加餐吧? 但陆归雪只是垂着看他,目光温柔还带着点儿笑意,轻声问他:“阿寒,你现在是不是还没有一把趁手的剑?” 沈楼寒点点头,他确实没有。 他一个魔神转世,即使还没觉醒血脉,琼山剑阁里的那些个灵剑仙剑也对他颇为嫌弃,并没有任何一把愿意与他结契。 所以沈楼寒就一直能用琼山最普通的那种剑。 陆归雪也想起了剧情,不由轻轻叹了口气。接着,他从芥子里取出了一件东西。 那是一把剑,陆归雪的本命剑惊鸿。 惊鸿剑是一把少有的仙剑。 如今整个修真界中,仙品法器仅一百余件,仙剑更是只占其中十分之一。然而追逐剑道之人何其多,一把仙剑惹得多少人艳羡渴求,哪怕穷尽一生也无法得到。 陆归雪双手捧着惊鸿剑,抽出小半截剑身,然后递到沈楼寒掌心下,轻声问:“你试看这把剑可还喜欢吗?” 惊鸿剑的剑身如冰雕雪砌,其间蔓延出丝丝缕缕的寒霜剑气,使得整把剑都随主人的呼吸微微明灭。 陆归雪想,他上辈子好像没送过沈楼寒什么东西,沈楼寒在琼山一直用着演武堂批量生产的剑,现在惊鸿剑他也暂时用不上,不如给沈楼寒带着。 送贵重稀有礼物什么的,游戏攻略不都这么写吗? 但他万万没想到,沈楼寒的手刚被惊鸿剑触碰到,竟是猛地抬起头瞳孔微微放大,不仅没有和陆归雪设想的那样感兴趣,反而像是应激反应一样抬手将惊鸿剑推了出去! 就好像他面前不是一把世间罕有的仙剑,而是一条阴狠致命的毒蛇。 惊鸿剑落在地上,发出一声空灵的脆响。 陆归雪愣住了。 沈楼寒死死地盯着惊鸿剑。 如果说他刚刚还为陆归雪少见的温柔动摇了一下,那么在碰到这把剑的时候,曾经支配了他漫长人生的噩梦就又回来了。 当初就是这把惊鸿剑刺透了沈楼寒的肩膀,将他推入魔狱。 沈楼寒的心脏剧烈跳动着,他脑海中有个冰冷阴郁的声音炸开:“你怎么敢再相信眼前这个人?你明明已经知道,陆归雪收你为徒只有一个目的,就是为了要你的命。” 沈楼寒仿佛被那声音带着,沉入了无尽的冰冷深海。 他无法控制地在心中默念着那个人的名字,一遍又一遍。 陆归雪,陆归雪,陆归雪。 为什么你都已经落到如此地步,却还是不肯放过我? 如今的世人嘲笑你、毁谤你、将你视为笑话,你却还是要为了世上众生将我困在身边,等到有朝一日将我这个流着魔族血脉的威胁镇入魔狱。 沈楼寒感觉有一道火灼烧着胸口,让他的眼神愈发暗沉。 他闭上眼,然后又立刻睁开。 转瞬之间,他所有情绪都尽数被压了下去。 沈楼寒蹲下身,动作虔诚地捡起刚才被他推落的惊鸿剑,双手捧剑,对着陆归雪半跪下来。 他抬起头,眼眸漆黑而湿润,声音也微微发颤,仿佛藏着无限的懊悔。他说:“师尊,徒儿刚才一时太紧张,还请师尊原谅我。徒儿非常,非常的喜欢……这把剑。” 陆归雪眨了眨眼睛,有点没回过神来。 他这次刷好感度,应该……算是成功了吧? 第七章 惊鸿 当天晚上沈楼寒回到自己的小院里休息,却根本睡不着。 因为他枕边放着一个大杀器。 ——那把惊鸿剑。 沈楼寒看着身边的惊鸿剑,这把无数人追逐的仙剑,他恐怕连看了晚上都要做噩梦,更别提跟惊鸿睡在一张床上了。 但是又不能把它扔了,还得装出一幅珍惜喜爱的模样,真是够了。 夜色渐深,沈楼寒最终没抵住这具年少身体的倦意,还是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半梦半醒之间,沈楼寒不出所料地在不同的噩梦里徘徊,一会儿是自己在魔狱中被万魔噬咬,一会儿又是陆归雪病体支离的模样。 第二天早上醒来的时候,沈楼寒眼眶下都青了一圈。 再这么下去,还没等他报复陆归雪,自己就先要疯了。 沈楼寒决定把惊鸿剑还回去,解救自己的同时,还能顺便给陆归雪留个好印象。 反正都要做戏,不如做得更逼真一些。 沈楼寒在做了一晚上的噩梦后,总算是想明白了。 昨天的什么温情柔软都是假的,原因不过是这一世的陆归雪失去修为,没有办法在武力上压制自己,于是就开始打感情牌,最终的目的还是没有区别。 行啊,不就是要演师徒情深吗? 我陪你演,演到尽兴,这辈子看谁能骗到谁。 沈楼寒咬紧牙关,眼神渐渐冷了下来。他拿起枕边的惊鸿剑,推开房门朝隔壁陆归雪的居所走去。 路过前院莲池的时候,胖锦鲤从水里探出半个脑袋,显然昨天被投喂得相当满意,晃了两下大尾巴算是跟沈楼寒打招呼。 沈楼寒走过前院,穿过一段回廊,正准备去叩书房的门,却听见里面有人在说话。 这么一大早,是谁来了? 沈楼寒停下了准备扣门的手,收住了呼吸,认真听里面的动静。 “师兄今天怎么过来了?”陆归雪才刚睡醒,这时候声音有些惫懒,听上去就多了一分黏糊糊的感觉。 过于亲昵了,沈楼寒不由在心里严格评价道。 坐在陆归雪对面的是谢折风,他就算是坐在那里闲聊,身子也挺拔如松,没有丝毫懈怠,与懒洋洋的陆归雪形成了鲜明对比。 谢折风说:“原本之前就要来看看,只是师父不让,怕打扰你休养。” “我身体倒是好多了,这大半年有师父和师姐帮忙养着,哪会有什么事儿。”陆归雪抬手倒了杯茶,推到谢折风面前。 谢折风是个标准的事业型剑修,一生中最重要的事情就是修炼求道,追求剑道上的极致。具体表现为,别人吃喝玩的时候他在修剑,别人谈恋爱的时候他在修剑,别人勾心斗角搞阴谋的时候他还在修剑。 这么努力也就算了,偏偏他还是个罕见的先天剑体,极品中的极品灵根。 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别人比你强,还比你努力的究极形态吧。 上辈子陆归雪和谢折风之间的关系,差不多都是一剑一剑打出来的,两个人谈心是没谈过的,全靠谈剑论道建立同门情谊。 就是在这种良性竞争关系下,才成就了后来世人口中的“琼山双剑”。 如果琼山上下有一个最不希望看到陆归雪日渐咸鱼的人,那一定是谢折风。 云澜仙尊知道谢折风的性子,之前叮嘱他不要过来打扰,就是担心谢折风说话太直接,影响了陆归雪的情绪。 “你的剑呢?”谢折风的视线在书房内扫过一遍,原先放着惊鸿剑的剑架上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 陆归雪捧着自己的那杯茶暖手,语气轻松地说道:“给我徒弟了啊。” “那你怎么办?”谢折风立刻反问了一句,“那是你的本命剑。” 能让向来语调漠然的谢折风急出了问句,陆归雪却依然很平静。 他说:“我明白,本命剑一辈子就那么一把,不会再有第二把了。但是现在我留着惊鸿剑也没什么用处,它不该陪我一起在这儿落灰,不如给阿寒那孩子用。” 悄悄躲在门外的沈楼寒听到这里,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手里的惊鸿剑。 就在一刻钟前,他还急着想将这把剑还给陆归雪。 但是听了谢折风两句话之后,沈楼寒出于某种逆反心理,现在决定打消这个想法。 谢折风不愿意陆归雪将惊鸿剑给沈楼寒,那沈楼寒就偏要把这把剑留下。那是陆归雪给他的东西,是他们师徒间的事情,谢折风凭什么有意见? 沈楼寒握紧了手中的惊鸿剑,继续听房间里的动静。 “师兄,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但是我现在……你也知道的。”陆归雪干脆自己把事情说破。 大家都觉得他会因为不能修炼到的事情自闭,但这本就是陆归雪有意选择的结果。 所以他一点儿都没觉得难过。 屋子里的谢折风听着陆归雪说话,他的指尖无意识敲打着茶杯,表现出罕有的烦躁。 谢折风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开口说:“那淬骨洗髓呢,如果伤治不好的话,那就重新淬炼一幅身躯。需要的材料与丹药,我帮你去找。” 陆归雪心想我好不容易打消了师父淬血的想法,把这一身关键道具鲛人血留下来,您可千万别给我再来一次了。 “师兄,不必了。”陆归雪叹了口气,忽然收紧了手臂,流露出一副不太想提起的样子。 “为什么——”谢折风话说到一半,又觉得自己情绪不对,声音戛然而止。 “师兄,太疼啦,我大概会受不住的。”陆归雪随口找了个理由,又觉得自己的借口过于咸鱼,说完了又觉得谢折风听了搞不好要生气。 果然,谢折风的神情变了。 他皱起了眉。 陆归雪刚心虚地低头喝了口茶,抬起头看见谢折风望着自己皱眉,手里的茶一下子就不香了。 说起来这也以前留下来的后遗症。 从前陆归雪跟谢折风一样是剑修,谢折风又是他师兄,所以刚入门的那段时间,陆归雪所有的剑道功课都得过谢折风那一关。 谢折风可比闻道堂的老师可怕多了。 至今琼山还流传着一个鬼故事,内容只有一句话——同学,今年你抽到谢仙君主考的剑道考试了吗? 这直接导致陆归雪现在看到谢折风,感觉就像见了班主任一样。甚至只要谢折风一皱眉,陆归雪就开始条件反射的紧张。 “只是因为这样?所以你宁愿一直当个不能修炼的凡人?” 陆归雪不自觉地坐直了腰,点头的时候都有点发虚。 “啪——” 一声脆响过后,陆归雪刚才递给谢折风的那杯茶,还未动一口,便已经碎成齑粉。 “凡人生老病死,皆有限数,我不想你——” 谢折风很久没有这么生气过了。 他耳边似乎又回响起那天青云台上,那几个公子哥儿嘴里那些不干不净的话。 谢折风当时不敢让陆归雪听到,现在他自己也不敢细想。 陆归雪想到谢折风可能会生气,但是没想到他会这么生气,一时间也有点手足无措。只能抬头呆呆地看着他,本能地喊了一声:“师兄。” 其实陆归雪很清楚,自己如果解开封印变回鲛人,鲛人血会让他拥有相当漫长的寿命,只是这些现在没办法和谢折风说。 谢折风猛然回神,眼见桌上茶盏一片狼藉,陆归雪站在他面前手足无措,又觉得事情不该是这样。 他不该朝着陆归雪生气。 “……是我太激动了。”最后谢折风丢下这么一句话,不敢看陆归雪无措的眼神,就准绳匆匆离开了。 出门的时候,撞上了等在门口的沈楼寒。 沈楼寒知道以谢折风的修为境界,应该早就发现他在门外,所以干脆也不去躲。 谢折风原本就因为陆归雪的事心烦意乱,转头又看见沈楼寒手里的惊鸿剑,顿时心里更不是滋味儿了。 他喉咙里仿佛被什么哽住了,最后只说出一句:“既然听到了,就好好对你师尊。” “是,谢师伯慢走不送。”沈楼寒表面上不动声色,实际上看谢折风与陆归雪争执,心情好得不得了。 连看手里的惊鸿剑都眉清目秀起来。 第八章 被罚 陆归雪盯着桌上的碎瓷片发了会儿呆,最后也只能叹口气。 当个咸鱼也挺难的。 陆归雪正准备收拾桌子,只见一只少年人的手伸过来,将茶杯的碎片粉末归拢。 “师尊,还是我来吧。” 沈楼寒垂着脑袋,样子恭敬又顺从。 陆归雪问他:“你来了多久了?” “刚来一会儿,没什么事情。只是来给师尊问安,待会儿就去闻道堂上早课。”沈楼寒说话的时候,视线却一直停在陆归雪的衣襟上。 大约是谢折风今日来得太早,陆归雪起来的时候匆匆忙忙,平日里整齐交叠的衣襟有些散乱。 他没来得及束好的青丝从单薄的肩头垂落下来,衬在白玉般的皮肤上,又落入略微散乱的衣襟里,显出一种与他往常清冷禁欲的模样不太一样的感觉。 沈楼寒没见过这样的陆归雪。 就像一朵含苞的雪梅,隐隐透了点花蕊出来,让人忍不住想伸手去拨弄一下。 沈楼寒心里有点发痒。 他伸出手,指尖落在陆归雪颈侧,像是不经意般轻轻擦过那一小片皮肤。 很柔,很薄,仿佛只要稍微一用力,便会见了血。 不等陆归雪反映过来,沈楼寒的手便落在了他的衣襟上,认认真真地将散乱的衣襟整理好。然后才说了一句:“师尊,衣服乱了。” 陆归雪很是欣慰,有种之前努力没有白费的满足感,沈楼寒其实一直是个好徒弟。 然后又叮嘱了两句:“早课上若是有什么不懂的地方就记下来,等下午回来我再讲给你听。” 沈楼寒应声下来,之后便往闻道堂去了。 闻道堂的内容对沈楼寒来说并不新鲜,他即使不听也能完美应付老师的考察。 但即便如此,沈楼寒还是从书上挑了两个知识点划出来。 等到早课结束,其余新弟子大多留下来相互交谈,以便快速与其它人拉近关系。只有沈楼寒一下早课,就收拾东西回千秋峰去了。 沈楼寒见陆归雪没在书房,便顺着回廊往里走。 回廊深处是陆归雪宽敞的居所。 沈楼寒走了过去。 眼前的门半开着,里面却不只陆归雪一个人。 沈楼寒站在门外,忍不住咬了咬牙,怎么陆归雪总是和其它人呆在一起。 早上是谢折风,现在又换了云澜。 晨光透过窗户照进居所,给素净古朴的房间平添几分温柔。 云澜仙尊月华般的长发落在肩头,身上只披了件简单的素色长袍,与先前乘风踏云的威严模样大不一样。 他此刻正坐在半高的檀木茶几前,手边放了一小盏白玉盘,修长完美的手上正剥开一粒饱满的松子。 坐在旁边的陆归雪正看着一碗汤药犯愁,纠结了半晌,终于还是乖乖把汤药喝了个干净。 “好孩子。”云澜仙尊把装满了松子的白玉盘推过去,还不忘夸他一句。 经过两年的花式投喂,云澜仙尊已经十分熟练,金色的眼眸中透露出一种迷之慈爱。 但这样的神情落在沈楼寒眼里,他只觉得刺眼。 一个两个,都与陆归雪亲近得很,烦死了。 沈楼寒情绪烦躁之下,这回也懒得再等。他将原本划出了知识点的书本一收,转身就走,不想再多呆一秒。 陆归雪自然不会知道沈楼寒的想法,所以他淡定的吃着松子,一颗接着一颗,像只忙着藏食儿的松鼠。 “今早上折风跟你生气了?”云澜仙尊问。 陆归雪赶忙解释道:“没有,我们俩哪能吵起来呢。” 云南仙尊无奈又心疼地摇摇头:“你这孩子……罢了,你不在意就好。折风向来是个执拗的性子,你也不用去迁就,他这次一回剑歌峰就闭关去了,等他自己慢慢想明白吧。” 陆归雪见师父已经知道了,也只能尴尬的笑了笑。 “这倒也不是什么大事,你不要忧心。”云澜仙尊特意叮嘱道,“过两天我要下山云游一趟,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你千万照顾好自己。” 听到这里,陆归雪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 他从芥子中拿出了先前养病时就准备好的东西,交到云澜仙尊手上,说:“最近我总觉得心不安,就做了个护身符给师父,只盼师父一路平安。” 护身符的样子没什么特别,跟凡间人们祈福的那种差不多。丝线绣成的小小锦囊,下面缀着流苏,看上去并无特别,大概只能起个心里安慰作用。 “为师会注意安全的。”云澜仙尊将护身符系在腰间,伸手碰了碰陆归雪的发顶。 接着又叮嘱了他一次要注意身体后,便离开了千秋峰。 陆归雪目送云澜仙尊离开后,将另外一个一模一样的护身符挂在了自己身上。那护身符不起眼地微微亮了一下,之后又恢复成平平无奇的样子。 做完这些,陆归雪从居所走出去,心想着沈楼寒应该上完早课回来了吧? 顺着回廊往前走,陆归雪在厨房后院里找到了沈楼寒。 沈楼寒手里按着一只已经当场去世的兔子,正狠狠地把兔子剁成块儿,每一刀都重重地落下去,仿佛这只兔子跟他有生死大仇一样。 “阿寒,你这是……?”陆归雪看见这个场面忍不住抖了一下。 他这辈子要是不能把沈楼寒给掰正了,那他的下场跟这只兔子比起来也差不了多少。 沈楼寒还在因为之前的事情生闷气,所以连头也没有抬,只是闷声说:“捉来帮师尊喂鱼。” 陆归雪眼角一颤。 真是闻者伤心,见者流泪,从嘴角流下来的那种。 对不起,但沈楼寒做饭真的太香了,隔壁池子里的胖锦鲤都馋哭了。 “哦……原来是这样。”陆归雪讪讪地说,但是也没忘记多夸奖一句,“辛苦你了,早课还顺利吗?” “嗯。”沈楼寒低头把兔肉下锅,撒上调料。 陆归雪这下明显感觉到了,沈楼寒好像并不开心。 明明早上见面的时候还好好的,难道是早课上受欺负了吗?也不是没可能,毕竟陆归雪自己就是流言蜚语的中心,搞不好沈楼寒也要被传闲话。 还没等陆归雪想好该怎么开口问,沈楼寒就料理好了兔肉,准备走了。 “师尊,我这会儿去喂鱼,之后就该回闻道堂上午课了。” “你……”陆归雪没来得及问什么,沈楼寒就已经匆匆离开了,这样的情况实在让陆归雪有些摸不着头脑。 沈楼寒只是觉得心烦,甚至他自己都不明白,怎么会因为两件小事烦成这个样子。 这样的烦躁的情绪在喂完鱼后还没有消解,反而一直被他带到了闻道堂的午课上。 闻道堂的先生正在讲一些关于修真的基础常识。 “为何要修仙?仙者清明,可窥得大道,从而羽化成神;妖魔之类虽亦可修炼,但心为浊物,沦于欲望,故不可成大道。 所谓神者,至善至清,无私无欲,被泽众生。 神爱世人,世人亦尊之,敬之,慕之。” 沈楼寒听了只想冷笑。 他上辈子从魔狱里爬出来的时候,整个人已经被魔族血脉尽数侵蚀,还不是依然羽化成神,成了修真界前无古人的第一位神君。 然而他不善不清,欲念甚重,令众生低伏脚下跪拜,毫无怜悯之心。 此刻反观先生说的话,只觉得充满了讽刺。 先生讲着讲着,看见底下有个学生露出一丝嘲讽的冷笑,顿时感觉自己受到了冒犯,立刻将书卷往桌子上一拍,喊道:“沈楼寒,你那是什么表情,难道你觉得老夫讲得不对吗?” 沈楼寒原本就心情不佳,此刻更是控制不住,直接就跟先生开怼了:“仙者修仙,魔者修魔,二者皆是从筑基修炼到大乘,每个境界都未有区别。况且修真界至今也未曾出过一位神君,为何断定修魔便不能羽化成神?” 沈楼寒这话说得实在过于大胆,新弟子们听得面面相觑,都不敢大声出气。 “你竟敢说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话!难不成还想沾染魔道吗?你心不明,气不静,还在这里学什么道,修什么仙?” 先生惊怒之下,直接将沈楼寒赶出了闻道堂。 “滚出去把《清静经》抄上一百遍,什么时候抄完了你就什么时候再走!” 沈楼寒知道自己不该在闻道堂说这话,只是心情烦躁,难免失态。 于是他也不再争执,直接起身从教室里退了出去,在闻道堂的前院抄写起《清净经》。 沈楼寒看似顺从地抄写着经书,一遍又一遍,眼神却冰冷。 闻道堂的午课结束后,其它弟子们陆续离开,路过前院时都要朝沈楼寒身上多看一眼,看完了也难免嘻嘻哈哈笑上几句。 沈楼寒一直埋头抄书,直到天色渐渐暗了,月光皎洁地铺洒下来,闻道堂也变得静悄悄,再没有其它人的声音。 明明写的是清净,念的也是清净,沈楼寒的心却始终没能静下来。 三月才刚初春,晚间春寒料峭,与山间冷风一道穿堂而过,冻得人手也变僵。 闻道堂的前院常常用来惩罚不听话的弟子,所以只有桌子没有座位,罚抄时也得跪坐着。时间一长,身体也会非常难受。 沈楼寒指间渐渐没了知觉,却还是一笔又一笔的抄写着经书。 这样的苦,他也不是没受过。 后来灵力被缚,终年风雪不歇的天弃谷,再后来血肉消解,与万千魔物厮杀的魔狱…… 比这更苦更惨的罪他都遭过了,这又算得上什么呢?无非是在冷风里枯坐上一夜,明早交上罚抄的经书,也就过去了。 沈楼寒想,只是这样而已,没什么好难过的。 抄写到后来,沈楼寒手脚都僵住了。巨大的倦意袭来,让他终于抵挡不住。 手中的笔无意识乱划了几下,沈楼寒最后还是睡着了。 第九章 不敢 无论其它地方是春寒还是冬冷,千秋峰上永远暖意融融。 此刻正值午后,陆归雪独自呆在寝室中,在意识中叫出了系统,对它说:“别摸鱼了,出来帮我找个东西。” “我没摸鱼,我在认真维持世界运行,上次出了问题还没修好呢,跑来给你当搜索引擎才叫真的摸鱼。”系统忍不住吐槽道,“你要找什么东西?” 陆归雪:“一本古籍,名字叫《心决》。” 造化天书听完之后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语气略带无奈地说:“你不会是想要……” “嗯,找到了麻烦复刻一本给我谢谢。”陆归雪的语气很轻松。 就好像他要的只是一本满大街都能买到的闲书,而不是已经修至大乘期的迦蓝真人,所拥有的一本孤本法诀。 所谓心决,修的是心境,也是神识。 陆归雪之前仔细想过,他这辈子的身体修仙是不可能修仙了,唯一能拿得出手的恐怕就只有他的神魂了。 上辈子陆归雪就发现,可能是因为他和这个世界特殊的关系,所以他的意识和神魂都比旁人更强一些。 最近太闲了他实在有点无聊,不如发挥下长处,《心决》就是最好的选择了。 也幸亏他有系统可以利用一下,要不然想从迦蓝手中搞到《心决》,那简直是痴人说梦。 “搞好了,你自己抄一份儿吧。”系统将文字投映到陆归雪的意识中。 陆归雪拿出纸笔,用现代简体字抄写起来。 这样就算不小心被别人看到了,也认不出写的是什么东西。 《心决》一书颇为艰涩,陆归雪写起来也做不到顺畅,于是花费了不少时间。 直到日落西山,天色渐暗的时候,他才总算誊抄完了《心决》的全本。 陆归雪放下笔,将誊抄好的纸张装订成册,收进了芥子中。 将一切都做好后,他揉了揉酸痛的肩膀,走出寝室朝外面望了一眼。 天已经黑了,千秋峰上用阵法驱动的柔和灯火已经逐一亮起,院中却空空荡荡,没有人回来过。 “奇怪……”陆归雪自言自语地念了一句。 闻道堂的午课只有一个时辰,按理说早就应该结束了,怎么已经这么晚了,沈楼寒却还没回来呢? 最近正值倒春寒,夜里外面冷得不行。 陆归雪回房披了件狐皮轻裘,白绒绒地把自己裹了起来,然后才踩进千秋峰的传送阵,朝闻道堂的方向去了。 夜深露重,陆归雪走在闻道堂前的青石板路上,总感觉脚下要打滑。 他本来就走得慢,这下就更慢了。 等陆归雪走进闻道堂的时候,四下空无一人,只有沈楼寒伏身在桌案上,将自己紧紧缩成一团睡着了。 陆归雪悄悄靠过去,他脚步平常就很轻,此刻也不会惊醒沈楼寒。 看了一眼桌案边抄到一半的《清净经》,陆归雪就知道沈楼寒是被罚了。 闻道堂的先生们总是很严厉,通常一罚就是一百遍,差不多要熬个通宵才能写完。 沈楼寒的手被夜风冻得很凉,陆归雪暗自比划了一下,深刻认识到自己这副病恹恹的身体,不太可能把沈楼寒弄回千秋峰。 况且沈楼寒这经书要是抄不完,搞不好明天还得挨先生骂。 闻道堂的先生们不仅严厉,性情还大多古板。陆归雪如果去求情的话,只会起到反效果,毕竟先生从前也没少罚过从前还年少的仙君们,从来没在怕的。 刷好感度,要从从小事做起。 于是陆归雪在沈楼寒身边坐下来,解开身上的白狐裘,轻手轻脚地搭在了沈楼寒身上。然后又拿起放在一边的纸笔,开始帮沈楼寒抄写经书。 四下万籁俱静,只有几声虫鸣。 陆归雪今日一直在抄书,笔下写着写着也渐渐涌上倦意,眼睛也有点睁不太开。 待到天边渐渐泛着鱼肚白的时候,陆归雪估摸着数量差不多够了,然后提着的那口气一松,整个人就直接没了意识。 他到底还是高估了这具病弱身体。 恐怕连他自己也不清楚,他最后到底是睡过去了,还是晕过去了。 当第二天清晨的第一缕晨光洒下来,落在沈楼寒身上的时候,他的触觉渐渐苏醒,最先感受到的是一种柔软的温暖。 身上的白狐裘随着他的动作滑落,他下意识伸手拽住,然后瞬间清醒过来。 沈楼寒看到陆归雪靠在他旁边,昨晚没有抄写完的《清静经》已经被补足了数量。 陆归雪身体单薄,白狐裘却在沈楼寒身上。 沈楼寒一时愣住了,陆归雪怎么会…… 他忍不住低头仔细去看。 却发现此刻的陆归雪双眼紧闭,眉梢微微蹙起,面颊上泛起一层不正常的薄红,看上去不是很舒服的样子。 沈楼寒看到这种清醒心中一惊,连忙将手中的白狐裘裹在陆归雪身上,并且心急地叫了一声:“师尊?” 陆归雪没醒来,也没回答。 沈楼寒凑近了去看,才发现陆归雪的呼吸很重。 再伸手往他额头上一探,摸到了一手湿热。 烧起来了,真是要命。 沈楼寒这两天听得多了,也知道陆归雪的身体有多不好,顿时慌了神。于是立刻就着白狐裘将陆归雪抱了起来,想着得先回千秋峰才行。 抱起陆归雪的时候,沈楼寒有一瞬间的恍神。 陆归雪太轻了,即使还是少年身量的沈楼寒也能毫不费力地将他抱起,就好似怀中抱着一片鸿羽。 此刻离闻道堂早课的时间尚早,只有零星几个格外用功的弟子,才撞见了沈楼寒抱着陆归雪一路飞奔的场面。 当场把几个弟子吓得书都掉了。 从前不是听人说,千秋峰的陆仙君对徒弟总是冷着一张脸,态度很差,还经常罚人吗?还以为他们师徒关系很不好呢,怎么今天一见,好像不是那样啊? * 另一边,沈楼寒站在传送阵前,感觉双手有点发抖。 快一点,快一点…… 他心中无意识地催促着。 传送阵上光芒浮现,眨眼间就回到了千秋峰。 沈楼寒刚一抬头,就发现院子里有个身着青白色云裳,明眸皓齿的美貌女子。她手臂上挽着一条青纱,如烟似雾般缭绕在身侧,仙气飘然,尤其令人过目难忘。 还没等沈楼寒认出这人是谁,就见那女子怒气腾腾地往这边杀过来了。 “明明今天是复诊日子,怎么一大早就跑得不见人……” 陆归雪回到温暖的环境中,又被千秋峰中的阵法滋养,神情似乎是稍微清醒了一些。在听到熟悉的声音后,勉强睁开了眼睛。 声音有点哑地叫了一声:“大师姐。” 岚雾峰主苏挽烟,自小对用毒一道感兴趣,但天赋上却是个医道天才。 在闻道堂上课时潜心钻研毒典多年,效果却远不如考试前临时抱佛脚的医道。后来偶然挑战了一下艰涩的医道古卷,结果就此成了修真界知名医修,被众人传颂。 苏挽烟等走近了再看陆归雪,也是吓了一跳,顿时又气又急:“怎么弄成这副样子?师父他老人家前脚刚走,你就这么糟践自己身体?” “对不起,大师姐,是我错了。”陆归雪在苏挽烟面前向来认错态度一流,绝不顶嘴,突出的就是一个怂……不,是对医修的尊敬爱戴。 毕竟俗话说,有奶便是娘,医修是万万不能得罪的。 “你啊!这样下去迟早得气死我。”苏挽烟见陆归雪认了错,发着烧的样子看着也心疼,于是也没再继续训他。 她转头对沈楼寒说:“你是沈师侄对吧?帮我把你师尊抱回房间去。” 陆归雪烧得有点迷糊,听到这里才想起来自己竟是被沈楼寒一路抱着回来,于是试着挣了两下想要下地。他说:“没事,我只是受了点风寒,还没到不能走的地步。” 沈楼寒不仅没放,反而还收紧了手臂。 他的唇与陆归雪离得很近,说话的时候就在耳边回荡,他轻声道:“师尊,让我来吧,否则弟子实在心有愧疚。” “有什么好愧疚的,你又没做错什么事。”陆归雪哑着嗓子安慰着。 他苍白的唇色看着让人心中像被针刺了一样,细细密密地疼。 “师尊。”沈楼寒又叫了一声,没说别的话,只是固执地看着陆归雪的眼睛。 陆归雪终于还是妥协了,他也实在是被体温烧得头晕,干脆就随沈楼寒去了。 沈楼寒按照苏挽烟的意思,将陆归雪抱回寝室,稳妥安放在床榻上。然后又帮着苏挽烟准备要用的东西,前前后后跑了很久。 期间苏挽烟又忍不住训了陆归雪两句:“被罚抄书又不是什么大事,我们小时候哪个没被闻道堂的先生罚过,你怎么还亲自帮徒弟受罚呢?你以后要是再这么折腾,我可就不管你了。” 陆归雪只能笑着说抱歉,下次绝不再犯。 等陆归雪的情况平稳下来,苏挽烟留下了重新调整过的药方,才放心离开千秋峰。 沈楼寒站在床边,看陆归雪睡着后在被子里缩成一团,像个蓬松柔软的白团子。。 沈楼寒说不上自己心里是个什么滋味儿。 刚才那一幕幕,自然又温情,仿佛他和陆归雪真是一对儿令人艳羡的亲密师徒。 沈楼寒尽量不让自己去深思,心底却有个声音挣扎着在问:陆归雪,如果是做戏的话,你何必如此认真? 认真得……让我都忍不住想要信了。 可是我不敢。 魔狱中近乎寸寸撕裂,骨肉消解的痛苦仿佛还刻在脑海深处徘徊着。 但更让沈楼寒害怕的,是陆归雪拿冰冷又毫不留情,将他推入魔狱的那一剑。 师尊,我真的不敢再信了。 第十章 心决 陆归雪身体底子本来就差,这回发过烧,接着又不大不小地病了一场。 这一病,便是春去冬来,又过了一年。 琼山地势靠西,虽然不像北荒那样极寒,但冬天也总是要下那么几场雪。 陆归雪本就懒得出去走,现在顺利收好了徒弟,就更是呆在在四季温暖的千秋峰不挪窝了。 最近他病情好转,每日都弄个躺椅坐在莲池边晒太阳。 白天除了吃饭睡觉,以及和沈楼寒说话之外,其它大部分时候陆归雪都阖着眼,手里拿着一卷书册,姿势随意地靠在椅背上,仿佛是看书看到一半就睡着了。 倒真像条懒得翻面的咸鱼了。 大概没有人会想到,陆归雪如此惫懒的一幅模样下,居然是在修炼。 陆归雪修炼心决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刚开始的时候他还不太会控制。 而现在,陆归雪已经可以将神识变幻模样,开始尝试着飘到一些弟子冥想时的识海中去。 意识组成的世界广袤而抽象,如同一片被藏匿于雾色中的迷幻星河。 每个人所拥有的意识空间没有明显的分界线,大多都错综复杂地散落着,让这片星河显得光怪陆离,千奇百怪。 陆归雪昨天刚将《心决》突破到第三层,今天准备找个难度高一点的识海挑战。 陆归雪的神识被他幻化做一只长尾雪雀,小小的绒绒的一团,轻身飞掠过时像是一簇雪花,很不容易引起人的注意。 他在意识组成的星河中转了两圈,随意选定了一名弟子的识海,扑腾着翅膀落在识海外的屏障上,用鸟喙轻轻啄了两下,试图让自己钻进屏障内。 识海的外部屏障慢慢融开一块很小的缺口,陆归雪正打算蹭进去,这座识海却忽然颤动起来,然后像个泡泡一样眨眼间消失了。 这名高级弟子忽然结束了冥想,识海也随之变化移动,不知道跑到那个位置去了。 陆归雪两只微型鸟爪一空,猝不及防地从屏障上掉了下来。 还没等他调整好身体重新起飞,就感觉掉进了另一个人的识海中,想出去都来不及了。 在陆归雪快要落地的时候,有股力量平稳地托住了他,让长尾雪雀小小的身体落在了一片积了雪的树梢上。 他晃了几下毛绒绒的身子,将羽毛上的雪抖落下去。 眼前的这座识海十分宽广,显现出一片远山雪峰,被层层冰雪覆盖的峰峦间,坐落着一片布满冰层的湖泊。 冰层很薄,能清晰地看到湖底沉着无数剑刃,每一把都从中断开。 和陆归雪之前要去的识海不同,这片识海的主人境界至少在分神期,并且已经在此修行了很长时间,所以识海经年累月都保持着同一副模样,不会像先前那名弟子的识海般随时变换。 陆归雪忽然意识到,这片识海的主人他可能认识。 要不然的话,他不可能这么轻易穿过分神期修士的识海屏障,他的《心决》还没修炼到那么厉害的境界。 只是因为这座识海主人的神识对陆归雪很熟悉,所以识海中的潜意识在他掉下来的时候,不仅没有排斥他,反而还托了他一把。 陆归雪蹲在树梢上,远远地往下瞧。 只见湖泊表面的冰层缓缓裂开一道缝隙,下一个瞬间,整座冰面被剑气震碎,腾空而起,化作点点冰尘飞溅开来。 有个修长挺拔的身影踏开湖水,从湖底走了上来。 那人扔掉了手中的一把断剑,他浑身都被湖水浸透,墨白两色的道袍刚一见风,就结出冰棱。 他也不在意,身上灵力如剑气倾泻而出,将身上的冰霜冲散。 陆归雪看完心想,在识海中修炼也要如此自虐的剑修,全琼山也就谢折风这么一个。 谢折风自从上次离开千秋峰后,便闭关至今,陆归雪也挺久没见过他了。 如果没记错的话,谢折风近年来应该已经分神期圆满,只等参悟太玄道的最后一剑,便可突破至洞虚境界。 但现在看样子,谢折风是卡在这一关上了。 冰层下湖底的那些断剑,应该就是他参悟剑道失败的遗迹。 上辈子谢折风的这一剑,是跟陆归雪在南海荒墟上真刀真枪地打了三天,过了有成千上万剑招,最后靠战斗本能悟出来的。 这辈子让陆归雪陪练是不可能陪练了,只能找点别的方法。 湖边树下,谢折风抬手一握,识海中便随他心念幻化出一把长剑。与此同时,湖面被震碎的冰层也重新凝结,恢复如初。 谢折风闭目凝息,再次试图探寻太玄道最后一剑的法门。 剑气散如霜,漆黑的长剑浮起一丝一缕的冷雾。 然后,谢折风忽觉剑锋微微一沉。 他睁眼,看见剑尖上落了只长尾雪雀,正歪着圆滚滚的身子,用黑亮的眼珠瞧他。 “……”谢折风一时竟不知,他这片万物沉寂的识海中,什么时候多了只灵动鲜活的小鸟雀。 他可不会在识海中创造这种小东西。 更可怕的是,他居然会觉得这个雪团子一样的小东西有点可爱。 他的字典里不该有可爱这个词。 雪雀翘了翘它好看的长尾羽,然后有一道温和无害的念力穿过剑身,没入了谢折风的身体。 谢折风感觉有数不清的剑影在脑中轰然绽开,识海被这股念力所影响,跟随谢折风的所思所想即刻变幻场景,雪峰与湖泊转瞬消失,尽数化作一片广阔深蓝的海域。 海域之上,有无数分裂开的浮岛与废墟。 “南海荒墟……” 谢折风认得这个地方,他再去看,手中长剑上歪头看他的雪雀已经不知所踪。 但在他的对面,却多了一个身影。 一个根本辨认不清的模糊人影,手执一把几近透明长剑,似是以风为刃,挽剑而起,等谢折风前来迎战。 谢折风从未惧战,所以他提剑而上。 剑光飒沓,裂风斩云,山海亦为之倾覆。 * 谢折风识海中战况正激烈,陆归雪化作的雪雀却已经悄悄溜掉,将神识缓缓收归身躯。 他将上一世与谢折风在南海荒墟交手的记忆提取出来,经过一部分模糊处理后,化作一股念力留在了谢折风的识海里。 大概能将当初的情形还原个七八分,陆归雪相信以谢折风的悟性,多花一点时间便足以参悟太玄道的最后一剑。 做完了这件事情,陆归雪感到有些格外的疲倦。 算算时间已经是下午,沈楼寒也快从闻道堂回来了。 陆归雪睁开眼睛,在躺椅上呆的久了,这副病弱的身体多少会感到有些难受。他抬起手懒懒地舒展了一下,眼神余光往后面一扫,却差点吓了一跳。 沈楼寒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回来了,正站在陆归雪身后,也不出声,只是默默地看着他。 “师尊刚刚做梦了吗?” “嗯。”陆归雪本能地点了点头,他神识出去跑了一大圈,勉强也算是做梦了吧。 “师尊在梦中遇到什么高兴的事了吗?”沈楼寒锲而不舍地问。 陆归雪本能地感觉徒弟今天有点奇怪,但他问的问题又都挺正常,于是继续点头:“嗯。” 虽然原本想去的识海没去成,但意外地帮上了谢折风,还是挺高兴的。 沈楼寒笑了笑,嘴角弯起,笑意却到不了眼底,他说:“难怪师尊方才在睡梦中呢喃了一声谢师伯的名字,原来是梦到了好事。” 陆归雪从这句话中,听出沈楼寒念“谢师伯”三个字时,莫名有种咬牙切齿的感觉,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 他记得沈楼寒和谢折风没仇吧? 上辈子还可能因为琼山有仇,但这辈子完全没理由啊。 第十一章 兔子 沈楼寒其实也有点惊讶,他确实讨厌谢折风,但没想到已经讨厌到了光听名字就烦躁的地步。他本不该这么明显表现出敌意,特别是在陆归雪面前。 沈楼寒心中不由冷笑,陆归雪向来把师门看得很重,而自己在他眼中是个需要防备的魔物,孰轻孰重不需多言。 两人各有各的想法,气氛一时微妙起来。 陆归雪虽然没想明白,但觉得问题应该不大,毕竟沈楼寒和谢折风总共也就见了两三面,就算有什么看不顺眼的地方,也不会严重到哪里去。 陆归雪稍稍安下心,便准备把这个话题略过去。 这辈子决定了要好好对沈楼寒之后,陆归雪跟他说话时,总是连眉梢眼角都染上了温柔,语调也轻轻地:“今天你回来的好像要早一些。” 沈楼寒重生一次,已经不是当初心思单纯,虔诚到不敢一直看师尊眼神的少年。他始终沉默地注视着陆归雪,将他全部表情细微的都收进眼底。 陆归雪的神情总是很淡,平常不太容易看出他的情绪,但沈楼寒还是敏感的捕捉到了其中的变化。 陆归雪的眼神先是微微凝固了一下之后,才换上了眉目间那份让人忍不住心动的温柔。 沈楼寒暗自咬了一下唇,似乎这微微的疼痛会让他清醒。 如果不是有了上一世的记忆,他一定会陷进那份很少有人能见到的淡淡温柔里。 沈楼寒很快调整好情绪,又恢复成了那个温顺的好徒弟,他说:“师尊忘了吗?明天闻道堂就开始休冬假,所以先生也就提前放课了。” “原来已经过了这么久了……”陆归雪一听,才想起已经快到年底,再过几天就是新年了。 琼山每年这个时候都要放十天冬假,从第一年的年末到第二年的年初。 陆归雪天天窝在千秋峰,四季温暖,也没什么重要的事情做,倒是把这事给忘记了。 “师尊,我今日新学了剑招。” 沈楼寒就像一个勤奋又努力的好徒弟,和以前的每天一样,在陆归雪面前将所学的剑招演练一遍。 这套是琼山的入门剑法,剑道考试必考内容。 上辈子沈楼寒刚入琼山时,为了讨陆归雪欢心,努力把这套剑法练到烂熟。 本以为身为剑修的陆归雪会喜欢,但最后陆归雪只是随意看了一眼,应了一声,再没有多余的话可说。 沈楼寒那时候还很天真,觉得以陆归雪的剑道造诣,这样简单的剑法入不了他的眼也很正常。于是沈楼寒不仅没有因此消沉,还更加用功了起来。 他起早贪黑,不分冬夏,开始悉心钻研更高一级的剑道。 终于,沈楼寒成功筑基,剑道上也有小成,拿下了当年剑道考试的榜首。 沈楼寒还记得那一天,陆归雪刚刚从山下除魔回来,白衣衣角上不知溅上了哪只魔物的血,干涸成晦暗的红。 陆归雪匆匆的脚步难得停了下来。 沈楼寒正在练剑,陆归雪就这样无声无息地在他身边驻足,像一片随风飘来的雪花。 那年的沈楼寒还满含热情,还会抬头期盼师尊的夸奖和赞赏。 然而陆归雪的语气中什么情绪都没有,当然也不会有沈楼寒想听的夸奖。 他说了一句让沈楼寒不知所措的话:“你不必这么用功。” 沈楼寒那一刻感到了太多情绪,困惑、失望、委屈,不甘心……最后都化作了一句:“为什么?” 那天的陆归雪没有回答他,只是沉默着离开了。 后来沈楼寒才觉得,当时那个找不到原因的自己很傻。 哪有那么多为什么呢?因为沈楼寒流着魔族的血,所以陆归雪怎么可能希望他修炼得太快呢?沈楼寒的剑道越出色,对陆归雪来说只意味着他更不好挟制,更难以管束。 再不会有别的意义了。 所以现在沈楼寒练着这套剑法时故意拖慢了进度,偶尔还会假装错上几处。 既然陆归雪不想让他练得太快,那他就慢一点。 反正他修炼这些仙门道法,本就没什么大用。 他暂时还不想和陆归雪起冲突,这场师徒情深的戏码,他现在还不想拆穿。 一套剑招在沈楼寒手中收了尾,他走到陆归雪身边,低声问:“师尊,怎么样?” “很漂亮,今年剑道考试大概没人能比过你。”陆归雪没有吝惜他的赞赏,只是心里稍微觉得有点奇怪。 沈楼寒的修行速度好像有点慢,当然这个慢也是和上辈子他过于刻苦的成果比较出来的。 难道是我这辈子表现得太咸鱼,把他给传染了?陆归雪疑惑地想。 不过说实话,慢点也好,陆归雪并没有打算督促他勤加修炼。 再过两年沈楼寒的魔族血脉就要开始觉醒,魔气与灵力向来喜欢斗个你死我活,这样的感受陆归雪已经体会过一次了,他当时差点被两股力量拉扯着撕碎。 沈楼寒初次遭遇魔气的时候,他的修为越低越好。 反之,他现在修炼得越努力,到时候要遭受的痛苦就越多。 所以慢就慢点吧,总归最近两年也不会有什么危险。 “累吗?累的话就休息吧,你已经做得很好了。”陆归雪一边说着,一边抬起手,想摸摸沈楼寒的发顶。 他的手刚抬到一半,沈楼寒就自己低头下,靠进了陆归雪的掌心。 少年人的黑发很软,亲昵地蹭着掌心,有些微微的痒。 这一刻,沈楼寒看似温顺的目光下藏着一丝近乎疯狂的热烈,像是只充满眷恋的受伤野兽,贪图这份不知真假的亲近。 沈楼寒闻到陆归雪指间沾染的书卷味道,被阳光晒过的书页有种极淡的香气。 明明是让人心安的书香,沈楼寒却感觉自己身体里的血仿佛热了起来。 这大半年来,类似的温柔举动随处可见,沈楼寒几乎要习惯了。 有时候沈楼寒也分不太清楚,自己究竟是在配合陆归雪演戏,还是真的…… “师尊,我不累。”沈楼寒感觉到陆归雪手掌离开的时候,竟有些有些恋恋不舍。 这副尚且年少身体的身体,虽然接纳了上一世的神魂,却似乎总是不太听话。 沈楼寒忽然握紧了手指,他觉得自己需要干点别的事冷静一下,于是向后退了半步,小声说:“师尊,我去喂鱼。” “嗯,去吧。”陆归雪说。 * 千秋峰的这群兔子,被沈楼寒追杀了快一年,逃跑能力直线上升。比如今天这只,就算打架受伤了也溜得飞快,一口气从山顶跑到山脚都不带停。 大约是跑得太起劲,忘记了抬眼看路,那兔子一头撞上了前面的人。 “呀,好疼。哪里来的小兔子?””被撞了一下的少年身姿秀美,白如凝脂。但不知道为何,他大半张脸都被掩在面纱下。 虽然看不清面容,但他眉目温软,眼角微微下垂,便显出一种柔软又无害的天真来。 沈楼寒从后面追上来时慢了一步。正好看见那少年俯身将兔子抱进怀里。 沈楼寒第一眼看过去,觉得他似乎有点眼熟,却想不起来在哪见过。 应该没见过才对。 少年轻抚着兔子脊背,抬起头来的时候发现面前多了人,正面无表情地盯着他看,不由怔了一下。 沈楼寒的眸色是极其浓重的黑,在他没有表情的时候,眉目间仿佛有许多阴影。再配上那身没有一点其它颜色的黑衣,让原本俊美的面容显得有些阴沉不明。 少年似乎是瑟缩了一下,然后怯生生地试着跟沈楼寒打招呼:“你好,你也是琼山的弟子吗?” 沈楼寒没有回答,他没有跟眼前少年聊天的兴趣,直接将目光落在了那只瑟瑟发抖的兔子身上,说:“给我。” 少年大概被他漠然的语气吓到了,抱着兔子往后躲了一下。然后语气带上了一抹委屈地说:“它受伤了,你要带它去哪?” 沈楼寒也不再多说,伸手就抓住兔子的后颈皮,强行把它从少年怀里拎了出来。 他也不管背后少年又气又急,双目含泪的可怜模样,转身就走。 “你要干什么?快把它还给我。”少年见沈楼寒根本没有回头的意思,只能快步追了上去。 少年跟了一路,沈楼寒全当没看见,脚下反而越走越快。 等到了后山和厨房相连的小院子,沈楼寒已经把少年甩开了一大截,他动作娴熟地让兔子当场去世,然后开始清洗拔毛。 少年好不容易追上来,却只看见一地的兔毛。 他蹲下身,眼泪珠子一下子就滚了出来,一双明眸秋水盈盈,似梨花带雨。若是寻常人见了,又有哪个不想好好安慰他一番呢? 少年大约是越想越伤心,哭声压在喉咙里,只发出低低的呜咽,听的人揪心。他哽咽地说:“小兔子都受伤了,你怎么能吃它,你……” “多放点调料。”有个淡淡的声音飘过来,掩去了少年的哭腔。 沈楼寒回身望去,见陆归雪远远坐在院中的莲池边,忽然接了这么一句话。 池中的胖锦鲤浮出水面,重重地点了几下头,表示赞同。 “师尊。”沈楼寒低低唤了一声,嘴角含着一丝他自己也没察觉的笑。 这样的陆归雪,虽然仍是一袭白衣似雪,眉目清冷,连语调也还是淡淡的,却忽然多出了一分人间烟火气。 让人不禁心生欢喜。 第十二章 请柬 陆归雪听着断断续续的哭声静默了一会儿,最终还是觉得这样不太好。 他走到少年面前,随手摸出一方手绢,指尖隔着柔软的手绢,极轻地抹过少年发红的眼角,缓声问道:“你怎么会跑到千秋峰上来?” 陆归雪以前性子清冷,本身就不怎么与人来往。后来修为散尽,空担了一个长老之名,千秋峰就更是没几个人会来了。 “我走错了路……”少年声音很小,哭过的眼睛水润清亮,像只纯洁无害的小鹿。 陆归雪叹了口气,领着少年走到千秋峰的传送阵前,问道:“我送你回去吧,你是哪个峰的弟子?” 少年小声回答:“摘、摘星峰。” 陆归雪用自己的玉牌开了传送阵,将少年送走。 等到传送阵的浮光消散,陆归雪脑海中晃过一丝不太协调的感觉,怎么感觉好像哪里有点熟悉的样子。 刚才该顺口问一句名字,陆归雪想。 算了,也不是什么大事。 陆归雪能肯定这少年不是原本剧情里的人物,便懒得再去想了。 传送阵的另一端。 蒙着面纱的少年刚到摘星峰,就慌忙低下头,对着面前人颤颤地喊了一声:“卫长老。” 被叫做卫长老的男子穿一身青墨长袍,锦靴玉带,有双总是含笑的眼睛。 他俯身用手抬起少年的下巴,强迫他以一个极不舒服的姿势仰着头,冷冰冰地笑着说:“你倒是还记得遮好这张脸。” “我……我迷路了,并不是故意乱跑,请卫长老高抬贵手。”少年求饶的时候,整个人几乎软成一滩水跪在地上,他怕极了,甚至直不起脊梁, 卫仙君偏过视线,看了一眼传送阵上的记录,然后又把少年的脸向上抬了抬,说:“你竟误打误撞跑到千秋峰去了,见着正主了吗?” “是,不小心追过去,就、就遇到了长老说过的那个人。”少年维持着这个姿势有些喘不过气来。 他无力地挣扎了一下,似乎不小心牵动了某处,脸上的面纱徐徐滑落下来。 那张脸庞上,双眸湿润,眼角渐渐也红了起来,看上去有种极易被□□的艳丽。 卫长老啧了一声,似乎对他这张脸上露出的表情很满意,抵在少年下巴上的手变为轻轻地摩挲,声音也貌似温柔下来:“乖,既然见过了就好好记着。” 少年听着这状似柔情的话语,却抖得更厉害了。 像一只濒死的幼鹿。 * 午夜,月色如水洒落庭院。 陆归雪侧倚在床榻上,呼吸轻缓。 睡梦中,门扉上忽然传来几声轻扣,陆归雪睡得很浅,立刻就醒了过来。 这大半夜的,会是谁来找他? 他随手披起一件外袍,拿过灯台,走过去打开了房门。 “师姐?” 月光下,苏挽烟披着一件黑色斗篷,明眸皓齿都掩在帽檐下面,云裳也都换做束袖的劲装,神情十分严肃。 “小师弟,我现在要离开琼山一段时间。”苏挽烟似乎很急,不等陆归雪问话,就一直说下去,“师父先前外出云游,将门内事务交由我代理。往常每隔段时间便会传信回来,但上个月师父到了北荒后,我就再也联系不上他了。” 北荒靠近魔境,常有魔物游荡,几年前陆归雪就是在北荒收伏赤龙时受了伤,以至于染上了魔气。 陆归雪听完师姐的话,下意识摸了一下腰间的护身符。 云澜仙尊离开的时候,陆归雪曾送给他过一个相同的护身符,如今护身符状态平稳,师父应该还安全。 陆归雪知道,云澜仙尊这次失去行踪,其实是他渡劫的机缘。 为此,陆归雪特意提前准备了个护身符,希望到时候能按他预想的那样派上用场。 “北荒靠近魔族的地盘,师姐一路谨慎小心。”陆归雪虽然想告诉师姐点什么信息,但系统曾经告诫过他。 ——你可以自己去变动剧情,但是不要随意告诉别人。“天道”那个家伙小气得很,你告诉别人的话,那些人轻则有损气运,重则遭遇天雷,反倒是害了他们。 所以陆归雪还是什么都不能说。 苏挽烟点头应下,从袖中取出一物交到陆归雪手上,言语郑重:“师父云游前将金翅令暂时交予我,如今二师弟闭关正在要紧处,我此番前往北荒带着也不安全,这金翅令就先留在你这里。” 金翅令是一枚金玉所制的令牌,正反两面各有一只金翅琼鸟,乃是琼山的掌门信物。 陆归雪看着手里的金翅令有点头疼,这东西放在他这个没有修为的咸鱼手里,实在是让人心慌。 还好琼山马上开始放冬假,一般过年的时候大家都比较和平,不会有什么大事发生。 只盼谢折风这几天能尽快参悟太玄道,等他顺利出关,陆归雪就能将金翅令转交给他了。 “师姐放心。”陆归雪将金翅令放入芥子深处,然后送苏挽烟往外走。 快到院外的时候,苏挽烟想了想,又从衣袖里摸出一堆瓶瓶罐罐塞给陆归雪,说:“虽说这千秋峰上有师父亲手布下的阵法,应当无忧,但这些东西你还是收着,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能派上用场。” 苏挽烟走得匆忙,穿着斗篷的身影很快就淹没在夜色里。 陆归雪低头一看,手里的瓶瓶罐罐上都贴着药名。 焚血丹,断灵散,幻心蛊……对不起这根本不是药,这全都是要命的毒。 陆归雪眉梢一抖,看来师姐虽然医术已经名满天下,却还是没放弃她小时候用毒的梦想。 大晚上突然经历了这么件事,陆归雪这会儿也没了睡意,他正打算随便在院子里走走,却发现回廊的角落站着一个人影。 月色亮得惊人,沈楼寒却站在阴影里沉默着。 他垂着眼眸,又是一身黑衣,整个人便像是被光明隔绝,沉沉的眼眸里投下无数黑影,让人看不清他的表情。 沈楼寒看到陆归雪的视线扫过来,才低低叫了一声:“师尊。” 或许是因为熬到半夜还未入眠,他的声音带上了一点哑,混合着低沉的语调,仿佛声音也有了实体,在耳廓上轻轻摩擦。 有那么一瞬间,陆归雪眼前的画面似乎错乱着,恍惚间又看到了上辈子那个已经成为神君的沈楼寒。 他的面容俊美而深邃,原本漆黑如夜的眼眸中泛起一抹血红。他踩着琼山满地的残垣断壁,将缚仙锁一道又一道的缠上陆归雪的四肢,然后从身后将他禁锢住,用同样低沉沙哑的声音,在陆归雪耳边假装亲昵地叫他。 一声又一声。 师尊。 陆归雪背后忽然寒毛倒竖,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耳朵,才发现自己指尖已经冰凉。 沈楼寒在阴影中注视着陆归雪,他看到陆归雪略微僵硬的表情,和不自觉做出的小动作,心中顿时升起一股悲哀。 陆归雪在害怕。 果然无论平常掩饰得再好,他的师尊,还是忌惮他的魔族血脉,不愿他听到琼山的要事。 终究还是这样。 沈楼寒明明知道,现在他该装作没事一样,从这里走出去,然后告诉陆归雪自己只是碰巧路过,并没有听到他们任何的对话。 但他的脚步像是被混乱的情绪绑缚着,没办法迈出去一步。 明明早就知道陆归雪是在骗自己,为什么还会觉得痛呢? 沈楼寒像是陷进了无边无际的泥沼,怎么也抬不起双脚,只能等阴影将他吞没其中。 另一边的陆归雪却回过神来。 他定了定心神,告诉自己刚才那些都是错觉。 上辈子已经错了一次,这次他不会再重蹈覆辙。 他看着回廊下的阴影,朝沈楼寒走了过去。 陆归雪走到沈楼寒面前,月色被他挡在身后,透过过一袭白衣的边缘,让他整个人在光晕下像是淡淡发光的琼华玉脂,仿佛要将回廊下的阴影都驱散。 “阿寒,睡不着吗?”陆归雪唇间认真的叫出名字,然后抬手抚上了沈楼寒柔软的黑发,一直顺着脑后抚摸到后背,温柔地像是在安抚一只小动物。 沈楼寒感觉自己在阴影的泥沼中不断下沉,却忽然被一只微凉的手拉住。 他猛然回过神,看到得是陆归雪那张离得很近的脸。 那是一张白玉无瑕的面容,此刻浅淡的眉眼中却盛满了温柔,好似一场幻梦。 天上的月亮随着时间流逝变了位置,连带着走廊下的阴影也渐渐移开,将沈楼寒的半张脸照进光亮中。 沈楼寒抬头,愣愣地看着面前这个人。 “是,徒儿睡不着,便想出来走走。”他往陆归雪身前靠了靠,整张脸都被月光照亮,便又变回了那个温驯的好徒弟,“只是偶然路过看见了师尊,并没有听见什么。” 说这话的时候,陆归雪感觉到沈楼寒的脊背轻轻颤了颤,似乎有些害怕。 沈楼寒故意的。 陆归雪没有想那么多,继续抚摸着沈楼寒的后背,语气和缓:“师姐有事要下山一趟,把金翅令暂时放我这里了。” 这件事虽然很重要,但对陆归雪来说,并没有隐瞒沈楼寒的必要。 沈楼寒是个怎样的孩子,没有人比陆归雪更清楚。即使知道了这样重要的秘密,沈楼寒也绝对会守口如瓶,绝不透露半个字出去。 所以根本没有必要让沈楼寒因为这件事感到不安。 不管他听到或没听到,陆归雪都以毫不避讳的方式告诉他,不必因此担忧或害怕。 “师尊,为什么要告诉我。”沈楼寒忽然踉跄着往前走了半步,正好伸手环在了陆归雪的腰间,只是他和陆归雪之间的第一次拥抱。 陆归雪有点惊讶,上辈子他和沈楼寒还没有过这样亲密的举动。但陆归雪并没有躲闪,任由沈楼寒抱住他。 然后轻声道:“你是我的徒弟,本就没什么不能说的秘密。” 沈楼寒的双手骤然收紧,他的额头正好抵住陆归雪肩膀,所有的动作似乎都充满了依赖,在寻求亲近之人的安抚。 但只有他自己知道,只有这样紧紧挨着陆归雪,才能平息他内心翻涌而出的复杂情绪。 那种情绪沈楼寒分辨许久才发现,竟像是失而复得的欣喜。 上辈子他从未在陆归雪那里,得到过这般柔软温情的话语,所有阴郁冷戾的想法,都被这一句话弄得溃不成军。 陆归雪的心跳就在沈楼寒耳边,那心脏缓缓地跳动,平静而和缓。 至少在这一刻,他的师尊没有忌惮,没有害怕,只是紧紧地被他抱在怀里。 沈楼寒闭上眼,心中微微酸涩。 到了如今他还贪恋着这个拥抱,他真是……活该被他的师尊骗上两辈子。 等陆归雪安抚好了沈楼寒,将他送回小院在离开,已经是后半夜了。 陆归雪这副病弱小身板,一熬夜就特别容易困倦,他回到床上的时候感觉眼睛都睁不开,马上就把自己埋进了柔软的被窝里,一觉睡到了第二天中午。 醒来的时候,正好有人送了封信来。 陆归雪还没完全清醒,睡眼朦胧的拆了信封,发现里面是封请柬。 “是新年的宴会啊……”陆归雪随便看了两眼,想起来琼山放冬假的时候,弟子们可以选择回家探亲,或是留在琼山继续修习。 新年宴会就是为这部分留在琼山的弟子所准备。 宴会上经常会有各种风云人物出现,运气好的话掌门和长老们也会出席,所以很多琼山弟子都会抱着“就算碰不到各位大佬们,能认识别峰的漂亮师姐帅气师兄也是血赚”的想法去凑热闹。 不过陆归雪没打算去,大冬天的外面那么冷,不如窝在千秋峰晒太阳。 而且咸鱼如他,这种不必要的群聚活动还是免了吧,想想要面对一大群不熟悉的人就很头疼,实在提不起兴趣。 陆归雪顺手将请柬折回信封,放到一边去了。 原本以为是人手一份的请柬,放在那儿不管也没事,没想到过了几日,在年末最后一天,陆归雪又受到了一封同样的请柬。 这回请柬上多了一段话。 ——“陆师侄,许久不见,师伯在宴会上为你准备了一份礼物,等你赏光。” 再往下一看,落款上写了个“卫”字。 第十三章 雪鹿 陆归雪反手合上了请柬,这信居然是摘星峰峰主卫临宸送来的。 按辈分算,陆归雪得叫他一声师伯。 但卫临宸不是一直云游在外吗?怎么忽然回来了。 陆归雪实在不想去赴宴,一是他向来不喜欢人多的环境,二是他和卫师伯也没什么私交……好吧,还有第三个原因。 事情还要追溯到他刚来琼山时,那时候他在拜师大典上,其实是先被卫临宸看中,想收他进摘星峰做亲传弟子。结果陆归雪心里念着要走剧情,就找了个理由委婉回绝,最后转投到云澜仙尊座下。 卫临宸与云澜仙尊虽然不是师出同一人,但算起来也是云澜仙尊的师兄,被个新弟子搞了这么一出,所有人都觉得伤面子。 卫临宸却什么也没说,还是那副笑眯眯的样子,后来和陆归雪面子上也还过得去。 按理说这样没什么不好,问题是陆归雪每次看卫临宸对自己笑,心里都忍不住有点发毛。 久而久之,两个人也就停留在不太熟悉的长辈和晚辈关系上,除了逢年过节偶尔见面打个招呼,就再没有别的交集了。 陆归雪又重新展开手中的请柬,心情有点复杂。 这请柬送了两次,第二次还是卫临宸亲手写的,如果再拒绝的话好像有点亏心。 唉,算了,就当过年见长辈,还是去吧。 陆归雪定下了这事,侧身看向一旁的沈楼寒。 少年一双眼眸漆黑,练剑时便透出些凛冽的光,似是遥远夜空中的星子,静默而执拗。惊鸿剑在他手中寒芒流转,隐隐闪烁,看样子十分合得来。 待到沈楼寒收了剑,陆归雪才开口唤他:“阿寒,今晚的宴会你想去吗?” 沈楼寒平日里放课后,总是直接回到千秋峰,不曾在外多做停留。陆归雪心想,要是沈楼寒愿意的话,正好可以去宴会上放松放松心情。 沈楼寒听到陆归雪的声音,便朝他身边走过去。 等走得近了,才低声回答道:“徒儿自然与师尊一起。” * 冬夜总是来得格外早,时辰还是傍晚,天却已经完全黑了。 天上飘着小雪,陆归雪身上披着那件白狐裘,是沈楼寒出发前帮他系上的。 虽然有传送阵可用,但从传送阵走到举办宴会的大殿前,陆归雪感觉自己双腿都有些僵了,幸好殿内有阵法运转,将风雪挡在了门外。 此时殿内正是觥筹交错,丝竹绕耳,一幅宾主尽欢的热闹场面。 陆归雪出现在殿门前的时候,原本人声喧闹的殿内忽然像被暂停了一瞬间,所有人都不自觉地停下正在做的事情,去看门口那个白色的人影。 他病体沉疴,如今受了一路风霜,眉梢发尾都沾了些落雪。此时落雪正慢慢融开,顺着白皙的皮肤滑下来,在上面留下几道湿痕。 陆归雪的神情总是很淡,此刻沾染了寒气,更像是蒙上了一层冷雾。 美人抱病,眉眼却依旧清冷,似一片孤雪坠入了烟火红尘,与周遭热闹的宴会格格不入。 大殿高处,卫临宸一身青墨衣裳,指间扣着支翡翠檀木烟斗,斜靠在座位上,模样是琼山众人中少见的散漫。 他所修道法中有一门风月道,故而平常行事总带三分轻浮孟浪。如今在琼山内,还相对算是收敛些。 卫临宸见陆归雪进门,便懒洋洋抬起手拍了两下,示意会场内的丝竹管弦也都停下。 他明明笑着,说出的话却让人不太舒服:“这新春佳节想请陆师侄来见个面,还真不是件容易事儿。” 陆归雪听出他有点儿不高兴的意思,却也懒得说什么,干脆直接朝着高处微微一低头,喊了声:“卫师伯。” 未失礼数,却并不亲近。 卫临宸又笑了一声,眼神却是暗沉沉的。 他这位师侄,似乎永远都是这样一副冷淡端方样子,无论别人说什么做什么,笑什么哭什么,陆归雪好像都没放在心上,引不起他半分情绪。 也不知道是真不懂,还是装不懂。 卫临宸有时候都怀疑,陆归雪也许只是个得了两分神魂的精致玉雕,让人恨不得把他一寸寸剖开,看看里面的血肉是否还鲜活。 殿中的气氛一时有些沉默。 眼尖的弟子们嗅到了不寻常的气息,纷纷屏息凝神准备吃瓜。 卫临宸指了指面前的空座,道:“陆师侄,坐吧。” 虽然一上来气氛不对,但陆归雪来都来了,还是走过去坐下了。 殿内设有保持温度的阵法,陆归雪刚从外面进来,一冷一热的交替让人不太舒服。宴会上人头攒动,灯火通明,空气里飘着不知名的熏香味道,让陆归雪感到有点昏昏沉沉地发热。 无论是哪辈子,他都不喜欢这样的环境和气味。 沈楼寒的声音忽然响起,他微微俯身,从身后贴近陆归雪耳边,轻声说:“师尊,白狐裘还是脱了吧。” 陆归雪也觉得有些热,于是点头嗯了一声。 他正要去解颈前的扣带,却被沈楼寒压住了手指,然后他有些恍惚地听到沈楼寒说。 “师尊,我来。” 陆归雪正头晕着,也就任沈楼寒帮他去了。 沈楼寒低头解开那扣带,将陆归雪身上的白狐裘脱下,认真地叠好收在一旁后,才挨着陆归雪后边坐下来。 之后伸手从身后果篮里挑了些陆归雪喜欢的品种,放到他面前。 陆归雪顺手剥了颗荔枝,清甜的香气在唇齿间散开,才算是将脑袋里昏昏沉沉的感觉驱散了一些。 卫临宸坐在陆归雪的正对面,他看着这对师徒间温情又熟稔的动作,嘴角边笑渐渐挂不住了。 他手中把玩着一只白玉酒杯,眼神却落在陆归雪白皙的脖颈上。 好像在他指间被反复摩挲的不是玉杯,而是陆归雪颈边的肌肤,柔滑细腻,会从冰凉被抚摸到微微发烫。 “陆师侄,我给你准备了一个惊喜。”卫临宸放下手中的酒杯,稍微向后侧过身勾了勾手指,对阴影里的人说,“雪鹿,出来见见人吧。” 这时,殿中的其余弟子才发现,原来卫临宸背后的纱幔下还跪坐着一个人。 那人一直低着头,藏在纱幔的阴影中,很容易被忽视。 “是,长老。”一段温软柔糯的声音传出来,带着点紧张的颤音让人只听这一声就生出保护欲来。 有弟子听得心里痒痒,便抬高了头往上看去。 阴影中,走出一个少年柔软的身影。 肤白似脂,唇淡如樱,秋水般的眼眸中含了点水汽,便是波光潋滟的无限好风景。 少年穿着一身白衣,乌发柔柔地垂在脸颊边。像是有些害怕这陌生的场景,他轻咬着唇瓣,那明眸皓齿的面容就生出了种娇嫩的艳丽。 连腰身也柔软至极,仿佛一只手就能掐住。 “见过诸位……仙人。”他顺从在卫临宸身边跪下,柔若无骨的双手交叠在身前,俯身时头低得很低,温顺得像是一只被驯养熟了的幼鹿。 明明是如此美丽又令人疼惜的画面,却有很多弟子忍不住吸了口凉气,更有甚者下意识地站起身来,不敢受这一跪。 因为这个在殿上跪着的少年,长着一张与陆归雪九分相似的脸。 这个少年,一袭白衣,名唤雪鹿。 “陆师侄啊,我云游在外时听说,师侄两年前被魔物所伤修为尽失,心中甚是惋惜。恰巧途径一处仙府遗迹,发现了这么个有趣的小东西。”卫临宸侧着身子,伸手抬起了少年的脸颊,仿佛是想让人们看得更清楚,然后借着说。“不知师侄可曾听说过,镜灵?” 镜子本是死物,就算偶尔生出了灵识,也是懵懵懂懂,柔弱可欺。 要说唯一的可取之处,便是镜灵第一次幻化人形时,可以迫使其模仿他人容颜,据说可以做到惟妙惟肖,相差无几。 如此一来,稀少且柔弱的镜灵,几乎都成了权贵手中的玩物,于是很多人就干脆称其为“镜宠”。 如今相隔几步之遥,有两张相差无几的脸。 一个是寒月孤雪,眉眼清冷地坐在高位,令人只可远观;另一个是芙蓉春水,柔软顺从地跪伏于地,随手便可欺辱。 这两种情态此刻混乱地交织在一处,令人瞬间生出某种不可言明的旖旎心思。 是戏狎,也是羞辱。 琼山众人都知道,陆归雪从不轻易折腰,入门百年来,只跪过恩师云澜仙尊一人。 刹那间,殿中所有人都忍不住去看陆归雪的脸色。 可是陆归雪只是轻轻扫了一眼,便又垂下眼眸,去看手中那颗剥了一半的荔枝。接着随口问道:“听过,不知卫师伯的意思是……?” 果肉晶莹透白,却比不上他冷玉般的皮肤。他整个人似是水中倒影的淡淡月色,笼着蒙蒙一层薄雾。 陆归雪的反应太过平淡,就好像这只是一场入不了眼的闹剧,没能引起他半分注意,就连回话也像是随意的敷衍。 卫临宸看见陆归雪这副样子,心里一股邪火猛地就窜了起来。 再开口时,表面的遮掩也不要了,嘴角噙着一丝冷冰冰的笑,他道:“师侄修为散尽,病体沉疴。若是有一日不幸故去,师长旧友定会悲痛欲绝,尤其是我那云澜师弟,平常最为疼你……唉,我将雪鹿带回来,也是想着让他拜入云澜师弟座下,以后陆师侄不在了,大家也好有个念想。” 卫临宸此话一出口,殿内竖着耳朵吃瓜的弟子们,顿时感觉自己手里的瓜都要吓掉了。 大家都是成年人了,不是没见过找替身这种事。 但是当着正主的面给人家师门里塞替身的,还真是第一次见。 陆长老虽说身体不好,但总归还活着呢。现在搞出这种事来,不是明摆着要膈应人吗…… 第十四章 从容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陆归雪身上,不愿意错过他此刻任何一个动作或神情。 曾经的天之骄子,如今失去了他曾经骄傲的一切,病体支离,时日无多。如今还要在大庭广众之下,被迫与一只镜宠相提并论。 遇上这样的事,脾气再好的人也会生气的吧? 会愤怒吗,会不甘吗,又或许会带着点儿嫉恨。 许多人似乎都在期待着,那个总是眉眼清冷,没有太多情绪的陆长老,到底会有什么反应? 陆归雪这回倒是停下了手,去看个名叫雪鹿的少年。 他微微皱了一下眉,眼神落在少年双眼附近打量了很久,然后忽然想起,这少年原来就是前些日子在千秋峰迷了路的那个。 难怪当时会有种奇怪的感觉,原来那面纱下面,藏了一张与自己相似的脸。 陆归雪恍然,不自觉轻声念了句:“原来那天是你。” 卫临宸见陆归雪有了些动静,不由轻笑一声,看来他这位陆师侄,也不是完全不在乎嘛。 卫临宸忍不住想,陆归雪就该皱眉,就该在意,就该心痛愤怒不甘嫉恨……就该像在入门大典上那样圆滑世故,前脚拒绝了他,后脚就成了掌门座下弟子。 陆归雪这副假装清高的样子,卫临宸早就想给他撕个粉碎了。 想到这里,卫临宸嘴角边的笑意又扩大了几分。 说起来,要不是陆归雪大约两年前被魔物袭击,重伤之下修为尽失,他卫临宸恐怕还找不到这么合适的机会。 卫临宸的眼神越来越暗,仿佛要化作淤泥藤蔓,将陆归雪那一副清冷面目都撕扯下来。 接着,他又问了一遍:“陆师侄,我刚才所说,你意下如何?” 陆归雪其实没什么想法,说白了,他懒得费心思去想这些跟剧情没关系的事情。 虽然下面弟子们吃瓜吃得欢,什么狗血替身戏码,陆归雪根本就没想那么多。退一步说,哪怕他看出来了,也不会往自己身上套。 雪鹿是雪鹿,陆归雪是陆归雪,就算长了同一张脸,本质上也没有什么关联。 陆归雪:“师父收徒的事,我说了也不作数。师叔还是等师父云游归来,再与他商量吧。” 没答应也没拒绝,几句话说完,问题又原封不动地推了回去。 卫临宸见陆归雪不做表态,便又故意去挑火。 “师侄说得也是,不过还有件事情要麻烦师侄帮忙。”卫临宸摆出一副惋惜的模样,点燃手中的烟斗,长长吐出一口烟气,才拖慢了语调说道:“雪鹿的灵力本就微薄,化形时又不慎落下了些暗伤,听说云澜师弟的青云莲台如今在千秋峰上,陆师侄能不能带雪鹿回去,借青玉莲台给他修养些日子,也对他以后修炼有好处。” 一直在殿内围观的弟子们忍不住面面相觑。 这卫长老弄出个替身还不够,还要让正主亲自把替身领回去,拿那仙品灵器给替身修养。 琼山中无人不知,云澜仙尊在千秋峰上为陆归雪设下长生阵,以青玉莲台为阵眼,为的是给失去修为的陆归雪延命。 卫长老真是个狠人,从刚才开始,就一直想方设法地往陆长老心里捅刀子。 陆归雪微微垂了下眼,没有立刻回答。 “陆师侄是有什么顾虑吗?”卫临宸一边催促着,一边将原本抬着雪鹿下巴的手,顺着脖颈划下去一截,落在颈间一用力,直掐出一道印子来。 他的视线却一直在陆归雪身上,仿佛手中被扼住的其实是陆归雪。 雪鹿疼得狠了,眼里满是水雾,却又不敢哭出声来,泪水只在眼眶里打转。 陆归雪还在继续沉默,他看着雪鹿的脸,似乎在思考要怎样做决定。 坐在他身边的沈楼寒眼神一沉,原本就漆黑的眸色更加阴郁,指尖已经忍不住落到了腰间的剑柄上。 他也认出了那天抱兔子的少年。 一想到卫临宸表面上拿少年做幌子,实则是想在大庭广众之下羞辱陆归雪,沈楼寒便压抑不住心底的暴戾。 那天要不是顾忌陆归雪,沈楼寒根本不会跟那少年多废话。 后来陆归雪帮少年擦泪,轻声询问,最后将少年带出千秋峰。结果今天这少年就成了别人手里的一把刀,每一刀都朝着陆归雪心口里扎。 陆归雪没有表现出疼,却让人更替他觉得疼。 沈楼寒眼前里忽然泛起点儿血色,心中不由烦躁。 大概是沈楼寒的目光太过骇人,跪在那里的雪鹿忍不住颤抖了起来。 他身后是冷冰冰笑着,掐住他脖子的卫临宸,前面是神情阴沉不明,仿佛随时会拔剑出鞘的沈楼寒。 那个瞬间,雪鹿忽然想起了那天死在沈楼寒手里的兔子。 现在,他就像那只兔子一样,只能轻轻发着抖,逃不掉,也不敢反抗。 雪鹿又想起那天,陆归雪朝他走来,动作很轻地俯身抬手,帮他抹掉了眼角的泪水。那时陆归雪的衣角像是一片雪,清冷却又温柔。 救救我,谁能救救我…… 雪鹿不自觉地看向陆归雪,仿佛是在求救。 “阿寒。”陆归雪侧过脸,微凉的手指按在沈楼寒手上,轻轻把快要出鞘的惊鸿剑推了回去,轻声说,“不必动气。” 沈楼寒手上力道一缓,接着掌心落进了个什么东西。 低头一看,原来是陆归雪刚才放了颗荔枝在他手里。 沈楼寒心中那分翻涌的戾气忽然散了,有点哑然失笑。 心想,明明受委屈的是陆归雪,怎么他还安慰起我来了,看来是当真没把这事儿放在心上。 陆归雪抬头,朝着那个和他面貌如一的少年说:“雪鹿,你到我面前来。” 卫临宸听闻此言,低笑着松开了手下的雪鹿,将他往前推了一把,道:“过去。” 雪鹿被推得踉跄了一下,跌跌撞撞走了几步到陆归雪面前,身子一软又下意识地跪了下去,单薄的背微微颤抖,像是秋日里的瑟瑟落叶。 陆归雪轻叹了口气,伸手在雪鹿胳膊上扶住,然后说:“你站起来。” 雪鹿拉着那只稍显瘦削的手臂,慢慢地站了起来,目光往前望去,正好与陆归雪清冷的眉眼相对。 那瞬间,他似乎看到了天幕下的皎皎月色,万千星海都无法与它比拟。 这样的月色仿佛将一切都驱散了,让人心里蓦然生出一股勇气。 陆归雪就那样沉静如月地看着他,认真又平和地问:“现在你不要想其它人,也不要想其他事,就只回答我两个问题。” 雪鹿愣愣地点头。 “第一,你身上确实有旧伤需要医治吗?第二,你是否真的想要修行入道?若是二者都属实,那我便带你回千秋峰修养一段时间,等师父回来。” 陆归雪的声音也是淡泊而清冽的,此时此刻,雪鹿只是听他这样说着,精神似乎为之一振,就好像刚才让他害怕的所有东西都会挥退,脑海中只余下这两个认真的问题。 在场的弟子们此刻听到陆归雪的话,竟然也纷纷生出了种不敢对他有所隐瞒的感受。 有些境界较高的弟子不禁疑惑,都说陆长老修为尽失,身体尚且不如凡人,怎么这会儿感觉陆长老的神识好像还是很强啊? 雪鹿原本含着泪雾的眼眸,此刻雾气散去,声音还有点儿颤,却好似没了先前的怯懦。他看着陆归雪清冷的眼眸,一字一句的回答:“这两件事绝无欺瞒,若有所违背,便叫我……” “不得好死”四个字还没说出来,就被陆归雪止住了。 陆归雪摆了摆手,说:“不必对我发誓,道途漫漫,你只要记得今日的初心就够了。” 不光是雪鹿,殿内其余的琼山弟子们,听完这一番话,也是各自有所触动。就连他们看向陆归雪的眼神,也不由多出了几分敬慕。 不怨不怒,不卑不亢,无谓流言,宽容至此。 陆长老修为虽散,心境却依旧非常人所能及。 弟子们想起自己刚才忙着吃瓜,还期盼过陆长老做出什么过激反应,顿时心中又羞愧不已。心想自己真是境界太低,不及陆长老半分从容心境。 是他们浅薄了。 沈楼寒也忍不住去看陆归雪,手中那颗荔枝已经被体温煨热。 他看着陆归雪浅淡的眉眼,似乎又想到了很久之前,第一次遇到陆归雪的时候,他的视线也是如此,不断追逐着那个远山孤雪般的身影。 让人不想移开目光。 在众人的注视之下,陆归雪站起身来,朝着卫临宸微微一颔首,道:“卫师伯,既然如此,我便带雪鹿回千秋峰了,就此告退。” 沈楼寒跟着起身,他将白狐裘展开为陆归雪披上,仔细地在颈前绑上系扣。 卫临宸的脸色不算好看,连始终浮在唇边的笑意也消失了。他看向陆归雪的眼神,沉得像黑色的泥泞。 雪鹿不小心撞上那眼神,身体本能地又哆嗦了一下。 陆归雪拍了一下雪鹿的肩膀,对他说:“别去看,眼神本不会伤人。你不怕,它便伤不了你分毫。” 雪鹿愣愣地点头,他别过头,不再去看卫临宸。然后又忍不住小声问:“陆长老为什么要帮我……?我以为,陆长老会讨厌我。” 陆归雪想了想,说:“大约是有人求救,我便救了,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 雪鹿只是一只镜灵,镜子是什么样的?你给它看什么,它便映照出什么。所以陆归雪对雪鹿谈不上讨厌或喜欢,只是像对待一个萍水相逢之人那样对待他。 有人求救,陆归雪看见了,又正好能救,便伸出手去救了。 只是这样而已。 “走吧,回千秋峰。” 陆归雪走出大殿的时候,殿中诸位弟子都站起身来,向他俯身拜别。 大家心中不由感叹,果然耳听为虚,眼见为实。 今日一见陆长老,如见清风白雪,才知那些小道流言根本是无稽之谈。 以前茶余饭后八卦过陆归雪的那些弟子,不由纷纷羞愧地低下了头。 之前听说柳家的小少爷口无遮拦,背后传些陆长老的坏话,最后被谢长老狠狠罚了,以至于柳少爷几个月都没能出得了门。 现在看来,真是打得好,罚得妙。 第十五章 黎烬 新年宴会上的事情,很快在琼山中传开了,更有好事者拿留影珠把现场录了下来,虽然不敢拿到明面上张扬,但私下里也没少传阅。 毕竟八卦和吃瓜是人的本能。 那位录下了现场画面的弟子大概也没想到,他其中一颗留影珠几经辗转,最后竟传到了太上长老手里。 琼山的太上长老姓玄名园,人如其名,就很圆……不,是身宽体胖,白眉白须,面容慈祥得像个随处可见的老爷爷。 玄圆长老在琼山门内年岁最长,辈分最高,算起来已经是卫临宸那一脉的师祖。 他曾经得过一枚圣兽玄武的内丹,所以寿数绵长,非一般修士所能及。 但不幸的是,玄圆长老修至渡劫初期便遇上了瓶颈,境界卡了快上千年。眼看着小他一辈的云澜仙尊一路修至渡劫后期,众望所归地继承了掌门之位,玄圆长老也只能退居到琼山的寻仙谷,不怎么出面了。 此时寻仙谷内,玄圆长老站在窗边,慢悠悠地修剪花枝。 如果卫临宸没有恭敬跪在他面前的话,玄圆长老倒真像是在安心养老。 玄圆长老剪去一枝枯叶,从衣袖里取出留影珠,抬手扔到卫临宸脚边。语气不悦道:“让你随便找个理由去试探试探,结果搞出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我看你是风月道修多了,脑子里全是些上不得台面的小心思。” “师祖教训得是。”卫临宸不置可否,他确实是存了私心,想挑弄欺辱陆归雪一番,否则也不必搞那么麻烦。他接着问:“不知师祖到底是要试探些什么?” 玄圆长老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转而问:“这几日,可有人去找过你?” 卫临宸一怔:“不曾。” “这不就试出来了吗?”玄圆长老摸着胡子笑了,乐呵呵地看着倒很慈祥,他说,“云澜那师门几人,是出了名的护短,上次我那远房重外孙小柳,不过是传了陆归雪几句闲话,就被打成那样。 而你那天将陆归雪欺辱一番,事情早就传遍了整个琼山,却没有人来找你麻烦……哼,看来苏挽烟已经不在琼山,而谢折风短时间内也无法出关,再加上一个云游在外的云澜仙尊,他们这师门上下,倒是只留下一个陆归雪了。” 卫临宸一拧眉,说:“可陆归雪本就已经是一介废人,就算趁此机会杀了他也并无太大用处。” 玄圆长老打断他道:“怎么,你还舍不得了?放心,陆归雪死不死其实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说,如果云澜悉心护佑了这么多年的小徒弟,其实早两年就被魔气侵染入了魔,那该是多精彩的一场的戏码啊。” 大约两年前,陆归雪被云澜仙尊从北荒带回来的时候,满身尽是撕裂的伤痕。 当时有不少人都见过,陆归雪的伤口魔气横生,以为他命不久矣。 接着,云澜仙尊便斥退了所有人,独自带着陆归雪回了瑶华峰治伤。再后来,陆归雪就成了现在的样子。 琼山关于这件事的解释是,陆归雪受魔物袭击,身受重伤,就再无其它详细情况。这些年也不是没人觉得奇怪,只不过都被云澜仙尊压了下去。 时间一长,陆归雪鲜少露面,存在感越来越低,那些关于他的好奇也就渐渐被忘记了。 卫临宸虽然当时不在琼山,但回来之后还是对此事有所了解。他很快明白了玄圆长老的意思,唇边又渐渐蔓上了阴冷的笑意:“师祖的意思我明白了。 陆归雪两年前是否真的被魔气侵染,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现在孤身一人,再无庇佑,而想要让一个普通人感染上魔气,并不是一件很难的事情。 到时候说出去,就是陆归雪入魔已久,而云澜仙尊明知此事,还一直包庇隐瞒,那可就是足以惊动整个修真界的大事了。 玄圆长老满意地点了点头,眯起眼睛笑得很和蔼,说:“看来你还没被那风月道占满脑袋。话说回来,你要真的对那陆归雪耿耿于怀,等到琼山掌门易主之后,想怎么处置他,还不是随你喜欢。” * 月色初上柳梢头,款款洒在池水上,映出一片波光粼粼。 千秋峰,莲池旁。 陆归雪站在池边,伸手按住池中胖锦鲤的脑袋,低声问道:“你为什么咬人?” 半个时辰之前,陆归雪准备让雪鹿进青玉莲台中静坐调息,借助池中灵气休养身体。结果雪鹿刚刚进池子,就被这条胖鱼在腿上咬了一口。 这一口下去,直接见了血。 陆归雪只得送雪鹿回别院,边道歉边给他敷了药,忙活了半天才重新出来。 池子里的胖锦鲤用力摆了摆尾巴,溅起一大片水花,似乎翻了个白眼。 陆归雪左手小臂上忽然一烫,衣袖掩盖下的皮肤浮起一条赤红纹路,像是手镯一样在手臂上绕了个圈。 然后他听到一个少年气的声音,带着暴躁地语气传入了耳中。 “你到底搞懂没有?这池子就跟我的卧房一样一样,你跟我签了灵契,隔三差五的进来泡泡水我也就忍了。怎么现在还搞出另外一个人来了?难道你卧房是可以随便放人洗澡的吗?” “……”陆归雪有点无奈,说:“这青玉莲台是我师父的,只是借给你住,不要那么霸道。” “我不管,反正我在池子里面这池子就是我的,不许随便进来!下次再进来我就吃掉——嗷呜!” 陆归雪抬手在胖锦鲤脑门上拍了一下,语气变得严肃起来:“我当初跟你说过什么?好好修炼,不许碰生血生肉,你现在竟然扬言要吃人?那你还是别呆着我这里了。” 那少年气的语气忽然软了下来:“……我说的是气话,刚才我就小小地咬了那个人一口,真的没用力,你看连块儿腿肉都没咬掉呢。” 池子里的胖锦鲤也抬起头,眼巴巴地望着陆归雪。 陆归雪听着它的发言,感觉腿上一阵幻痛,顿时压力有点大。 教孩子可真难啊,相比起来沈楼寒是真的乖。 连过年放假都不曾荒废修炼,自从那天宴会过后,沈楼寒就天天去寒崖小境磨炼剑道,又乖又懂事,还努力。 正想着该怎么教育水池里的这条胖鱼,陆归雪意识中又介入了另一个声音。 许久不见的系统冒了出来,说道:“虽然不太想打断你们令人腿疼的对话,但是我还是要百忙之中提醒你一句,你之前给出去的护身符很快要派上用场了,建议你现在立刻马上去做准备。” 陆归雪一听,也没功夫去教训熊孩子了。 他曾经准备了两个护身符,云澜仙尊离开琼山的时候带走了一个,剩下的那个一直留在陆归雪身边。 陆归雪之所以准备这个东西,是为了避免一场意外。 上一世,云澜仙尊云游至北荒除魔时,正值渡劫期圆满。当时一场天劫来得毫无预兆,竟是天劫之中最为凶险诡谲的九天雷劫。 而且这场天劫来得时候,云澜仙尊还被北荒以北的魔界魔主偷袭,不得不分神去应付,以至于最后渡劫功亏一篑。 再加上上辈子云澜仙尊帮陆归雪淬血,损耗了极大的灵力,于是就在这场天劫中留下了旧伤,以至于后来迟迟无法羽化成神。 陆归雪记得清楚,他从恢复记忆的一开始,就一直在考虑该怎么避免这个后果。 渡劫还是要渡劫的,渡劫后才能突破大乘期,也就是世人口中的“金仙”,这是无数修士毕生追逐的境界。 这一世陆归雪没有淬血,云澜仙尊的灵力也未曾损伤,所以问题主要出在魔主的偷袭上。 九天雷劫在前,魔主想要偷袭也只有一次机会。 魔主渡劫期并未圆满,若是太过恋战,很容易被卷入雷劫之中,到时候要重伤的就是他自己了。 只要挡住这一次偷袭就行。 陆归雪身上那件护身符,是他还没失去修为时在一处秘境中得到的法器,这法器名叫“双心符”,模样平平无奇,作用也十分偏门。 双心符分为子符和母符,一旦子符受到攻击,便会将伤害分七次转移到母符上。 而且只要用过一次,双心符就会失效。 陆归雪当时还专门拜托过系统,在双心符发动之前,一定要提前提醒他。 系统这次倒是还挺靠谱。 想到云澜仙尊那边的情况危急,陆归雪也不敢再耽搁,抬手就把池子里的胖锦鲤捞了起来,匆匆穿过回廊,来到卧室后院的方形浴池中。 陆归雪左手小臂上的赤色灵契变得滚烫,不知从哪儿来的热气,将他的衣袖也吹拂而起。 “黎烬,到你帮忙的时候了。” 原本明净的夜空忽然聚起云来,而陆归雪手中的那条红色锦鲤,刹那间身形陡增。 大片赤红的光焰蔓延开,几乎将眼前的一切全都染上红光。 待到光焰散去,只见一条体型巨大的赤龙伏在院墙上,虽然它已经尽力盘着身体,但脑和尾巴还是掉了出去。 陆归雪感觉自己无处下脚,于是说:“黎烬,你太大了,变小点儿。” 黎烬抬头上下望了望,呼出一道炽热的鼻息,不情不愿地说:“是你这地方太小了,我现在还不到一百岁,等完全长成后,还要比这大上两三倍呢。” 虽然嘴上不高兴,但黎烬还是把身躯变小了些,盘起尾巴的时候正好占满半个庭院。 陆归雪从芥子中取出十多件绝品灵器,作为一个跟赚钱无缘的剑修,这差不多是陆归雪上半辈子全部的身家了。 他走到黎烬旁边坐下,抬起手臂,与黎烬龙颈上的赤红鳞片紧紧相贴。 赤红的灵契纹路光华流转。 “要来了。”系统紧张地喊了一声。 第十六章 魔气 北荒以北,魔界边境。 紫雷现于天际,霎时间天地忽暗,风云突变。 一道刺目雷光穿云破风,朝着渡劫期圆满的云澜仙尊坠下。这场天劫来得毫无预兆,正是天劫之中最为凶险诡谲的九天雷劫。 与此同时,自身后突现一道黑紫色雾影,如同淬了毒的匕首般,裹挟着魔气刺向云澜仙尊的身后! 然而就在紫黑雾影近身的瞬间,云澜仙尊腰间那枚不起眼的护身符忽然微微一亮,紫黑雾影蓄谋已久的一击像是沉入了水中,连个水花都没泛起。 就这样离奇的消失了。 紫黑雾影微微一怔。 这一击不成,煌煌天雷眨眼间便已然降至身前!紫黑雾影在九天雷劫前也不敢恋战,正准备离开时,被云澜仙尊反手一掌打在身上,险些被卷入雷劫之中。 紫黑雾影将自己散成三道虚影,在那紫雷劈下的最后一刻,终于抓住机会离开了九天雷劫的波及范围。 云澜仙尊感觉腰间少了个东西,金眸一暗,本想去追,然而天劫就在眼前,只能先专心渡劫。 远处,雾影将自己隐没入山峦阴影中,慢慢聚合成一个紫衣黑袍的男人。 男人双眸泛着灰紫色,五官俊朗却带着妖异的邪气。这会儿他唇角正滴滴答答地淌着血,若是不知道他刚受了伤的话,多半要以为他刚吃了别人的血肉。 这个男人,是如今魔界的魔主,封渊君。 他紫灰的眼眸一颤,低头看向掌心那枚平平无奇的护身符。 刚才与云澜仙尊交手的瞬间,封渊君便趁机将这枚护身符摘了下来。如今再仔细去看,这东西竟是件能转移伤害的法器,只不过刚用了一次,便碎成两半,再无一丝灵气。 封渊君染了血的唇角微微勾起,舌尖舔了舔嘴唇,眼神似乎透过掌心碎掉的护身符,在看另一端承受了伤害的那个人。 他这次袭击云澜仙尊,纯属一时兴起,根本没有其它人知道。况且他所习功法极擅隐匿,就连云澜仙尊也没有在第一时间发觉。 看云澜仙尊的反应,也不像是知道这护身符的作用。 倒像是他人所赠之物,所以极为珍惜,甚至天劫在前,都还想来追这已经失去作用的护身符。 “到底是哪个小家伙,把这护身符给了云澜仙尊,坏了我的好事呢?”封渊君笑了笑,灰紫色的眼睛幽深如魔焰。 他很快就会知道了。 * 千秋峰上,陆归雪闭着眼倚靠在赤色的龙颈上,浑身被汗水湿透,像是刚被从水里捞上来一样。 他本就浅淡的唇色,现在更是苍白一片。 刚才陆归雪通过灵契,让黎烬帮忙驱使防御灵器,将双心符转移到他身上的攻击,分七次抵挡下来。 即使有龙族天生浩瀚的灵力加持,那十几件绝品灵器却依然全部被粉碎成灰。 魔主封渊君的这一击,果真厉害。 饶是陆归雪提前做好了准备,也险些没能完全挡住。如今不少魔气残留了在他身上,像是黑色的烟雾般缠绕在身体四周。 好在他现在只是个普通人,身体没有灵力,这些魔气就不会马上使他受伤。 他身后的赤龙刚才也难免受了点儿小伤,不过龙族天生对魔气有抗性,只见赤龙低头在自己受伤的地方舔了舔,那被少许魔气附着的伤口便很快恢复了。 赤龙低下头,轻轻拱了拱靠在他颈边的陆归雪。 “黎烬……”陆归雪强撑着睁开眼,叫了一声身后赤龙的名字,“用你们龙族的净灵咒,帮我把身上的魔气净化掉。” 净灵咒?黎烬眨了下他琥珀色的大眼睛,像是第一次听到这个东西。 他从小就独自游荡在外,没有被同族长辈教导过,所以净灵咒这种每个龙族都会的法诀,黎烬却从没接触过。 不过,虽然不知道净灵咒是什么,但只要把魔气净化掉就可以了吧? 黎烬这么一想,就偏过脑袋,上上下下地把陆归雪看了一遍。心想,该先从哪里下口呢?他好像全身都有魔气附着。 魔气散散地浮在皮肤上,衬得那身子更加雪白细腻,看起来很好吃的样子。 黎烬低下头,嗅了嗅陆归雪那片白皙如玉的后颈,轻轻地舔了一口,用他最熟悉的办法,帮陆归雪净化身上的魔气。 陆归雪原本累的不想动,然而背后传来一阵湿漉漉地炽热触感,让他忍不住瑟缩了一下。 他转头去看黎烬,眼瞳微微颤了颤了,说:“……你在干什么?” 黎烬又舔了一口,然后语气颇为骄傲地说:“帮你净化魔气啊,我以前都是这么干的。你看,效果很不错吧?” 陆归雪看着黎烬,叹了口气,抬手摸了摸眼前赤龙的鼻尖,说:“原来你不会吗?那现在我教你怎么用净灵咒,你听好。” 感受到陆归雪指尖微凉的温度,黎烬难得乖乖地趴下来,听陆归雪说话。 净灵咒对龙族来说是个很简单的术法,很多人都知晓其法诀,但只有龙族能够运用出效果来。这也是当初陆归雪从师父手中,把黎烬讨要过来的原因,同时也免了黎烬被镇入锁妖塔。 黎烬学得很快,他认真地帮陆归雪净化掉身上的魔气。 等到净化快结束的时候,黎烬似乎心情很好地蜷起身子,把陆归雪圈了起来。他悄悄凑近陆归雪,嗅到陆归雪一股冷冷的香气,忍不住低声说:“你好香啊。” 陆归雪身上魔气渐渐散去,却感觉整个人都累得不行,上下眼皮直打架。看着黎烬半晌,半眯着眼睛地回了一句:“你好胖啊,不要再看什么都想吃了。” 黎烬不服道:“我才不胖!一条龙的体型那能叫胖吗?那叫大,懂不懂懂不懂!” “嗯好,不过你还是先变回那条胖鱼吧,免得不小心吓着人。”陆归雪用力眨了几下眼睛,试着让自己清醒过来,准备回房间换身衣服。 “……”黎烬气得肚子一鼓一鼓,闷闷地说,“刚才有用的时候叫人家黎烬,现在用完了叫胖鱼,你个把我当工具用完就丢的渣男,听到没有,渣男!” 陆归雪觉得有点好笑,抬眸看了一眼黎烬,眉眼里也透出点柔软地笑意来。 他一身白衣湿淋淋地贴在皮肤上,长发也湿润了,如今忽然一笑,便似冬雪初融,春雨蒙蒙,在月色下轻轻地撩动心弦。 陆归雪抬手,像是安抚炸毛的猫咪一样,反复抚过黎烬的后颈,说:“那……黎烬,变回去好不好?” 黎烬琥珀色的眼睛像是被定住了,一动不动地看着眼前的人。 闻起来很香,看起来也很好吃……啊但是不行,这个人不能吃,但是悄悄再舔一口应该还是没问题的。 于是黎烬低头,形状巨大的舌头擦过陆归雪的手臂,小心翼翼地没敢太用力。 人类长得那么小,陆归雪看起来又那么脆弱,不小心舔坏了就不好了。 “……你这是又饿了吗?”陆归雪突然又被糊了一手的龙涎,刚想再说黎烬两句,却见它身形一晃,又变回了那条胖头胖脑的锦鲤。 陆归雪把黎烬捧起来,俯身将他放进了庭院的假山水池里。 站起身来的时候,陆归雪听到有什么东西叮当坠地。 他低头看去,是那枚已经失去作用的护身符,从他腰间掉了下来。 护身符从中裂开,已然全无灵气,只是从裂缝的侧边看进去,一道浓黑的魔气印刻在其中,像是与护身符融为了一体。 黎烬的净灵咒居然没能把这一道魔气驱散掉。 陆归雪微微皱眉,这沾染了魔气的护身符不能乱扔,他现在又身无灵力,处理不掉,只能先收起来,等师父回来再想办法。 第十七章 同榻 琼山的寒崖小境内,一处偏僻洞穴中,沈楼寒正闭眸调息。 洞穴门口被设下禁制,曾经被陆归雪在此处斩杀的那只金丹妖兽,只余下一具偌大的白骨挡在洞穴入口,寻常弟子若是路过,也都匆匆绕道。 沈楼寒灰墨色的衣衫上尽是鲜血,整个人仿佛才从血池中走出来一样,身上血腥气浓重得吓人。 但他身上并无任何伤口,这满身鲜红,全是寒山小境中妖兽的血。 沈楼寒睁开了眼,那双原本漆黑的眼眸中,此刻已然翻滚着无尽的暗红。 阴沉,狠戾,满是冰冷的杀念,比他满身的血色更加令人心惊胆寒。 这一世,他体内的魔族血脉觉醒得比上一世更早。 他本是魔神转世,所要做的不过是解开血脉的封印。有了上一世的神魂,所有困难也就不再是困难。短短一段时间,沈楼寒魔体的境界就已经恢复半数,层层突破至洞虚期。 这些天他不得不多花费些功夫,才能将自己完美的伪装成一个资质平平的筑基期少年。 为此,他甚至要找借口暂时从陆归雪身边离开。 陆归雪,陆归雪……他的师尊,沈楼寒在心里不断念着这个名字。 自从那天以后,他每每回想宴会上的情形,就压抑不住体内的躁动和杀意。 那是卫临宸看向陆归雪贪婪又充满欲望——他暧昧又带着欺辱意味的动作落在那只镜宠身上,眼神却始终盯着陆归雪,就好像在他手下被玩弄着不得逃脱的,根本不是镜宠,而是陆归雪本人。 沈楼寒有时候甚至忍不住想,干脆什么都不藏了,干脆就像上辈子那样,把那群人都杀掉,然后将陆归雪困于囹圄之内,谁也不要想妄图染指。 沈楼寒狠狠吐出一口气息,将这阴沉翻卷的想法压制下去。 陆归雪有多恨魔物,沈楼寒再清楚不过了。 如今好不容易陆归雪肯对他温柔相对,沈楼寒就像是溺水之人抓住了稻草,死死地攥住了,便再也不肯松手。 沈楼寒苦涩地笑了笑。 每当戾气把血液烧得滚烫时,他总是想起那天晚上,陆归雪月光下平缓而柔和的心跳。 哪怕是骗他也好,他也还是贪恋那份温柔,甚至为此愿意压抑自己阴戾的本性。 沈楼寒垂下眼睫,遮住了大半眼眸,再次抬眼时,眼中混沌暗沉的血色已经尽数被埋没,只剩下一双漆黑的眼眸。 他捏了个洗尘诀,将满身的鲜血洗净。 他要回去见他的师尊了,总不能让这一身血污,脏了师尊的眼。 * 陆归雪将碎成两半的护身符,收进床榻边的隐匿暗格中。 然后他沐浴一番,重新换上一身干净白衣,把还未干透的头发拿发带随手扎起。又从屋子里拿了些平日里大师姐给的灵药仙草,往雪鹿暂住的客厢去了。 陆归雪虽然已经很困了,但雪鹿那边还是要去一趟。 来到客厢的时候,雪鹿那间房的门窗都关得严严实实,陆归雪敲门进去的时候,雪鹿正把自己整个裹在被子里,身体有些微微发抖。 陆归雪走过去,见他面色发白,就在床边坐下来,轻声问道:“是腿上的伤口还疼吗?要不然我再帮你看看伤,换上一次药也许会好得快些。” 雪鹿闻言捏紧了被子,摇摇头说:“不疼了,我只是……有些害怕,不碍事的,陆长老不必管我。” 陆归雪也知道雪鹿的性子柔软,先前落在卫临宸手中,好不容易暂时脱离了掌控,又被黎烬突然咬了一口,所以才会如此不安。 他耐心地摸了摸雪鹿的额头,发现上面起了层薄汗。 “千秋峰上很暖和,晚上睡觉的时候可以开着门窗。”陆归雪起身,将关紧了的门窗重新打开一半。然后又将带来的灵药仙草,放进橱柜里整理好,叮嘱道:“这都是些疗伤聚灵的东西,你以后都用得上。” “嗯。”雪鹿很轻的应了一声,埋头在被子上似乎在纠结些什么,半晌才用极小的声音对陆归雪说,“陆长老,我不敢睡,你能不能……再留一会儿。” 陆归雪想了想,对雪鹿说:“好,我就在这里不走,你睡吧。” 陆归雪拨弄了一下灯火,让室内的光晕暗下来一些。然后他坐到床边的书桌前,随手取了本书,在灯下轻轻翻阅。 雪鹿渐渐没再发抖了,他似乎在梦中翻了个身,背对着陆归雪,呼吸渐渐平缓下去。 夜风带着点儿千秋峰上特有的暖意。 陆归雪翻了几页书,原本压着的困意也渐渐涌上来。 沈楼寒顺着灯火找过来的时候,恰好就看见陆归雪手臂半撑着脑袋,似是半睡半醒,灯火下投出一片温柔缱眷的影子。 乌黑发丝被随意扎起,发梢上还留着半颗水珠,在那片雪白的后颈上摇摇欲坠。 像是终于蓄积够了足够的水分,那水珠滴答一声滚落下来,顺着陆归雪修长的颈线滑进后领,仿佛是落在了沈楼寒的心尖上,又轻又凉地颤了颤。 “师尊。”沈楼寒站在门外,轻轻唤了一声。 陆归雪微微一颤,睁眼朝外面望去,只见沈楼寒站在月下阶前,黑衣黑发,仿佛要融入夜色之中。一双眼眸漆黑幽远,却像是夜空中的星子,内敛地闪着微光。 “阿寒,你回来了。”陆归雪眉梢染上一分浅淡的喜色。 沈楼寒点头道:“嗯,刚从寒山小境回来,见师尊不在主院,便顺着灯火找到这里来了。” “有事找我?”陆归雪问。 沈楼寒的视线扫过房内,看到床上的人影时,目光微微闪动了一下,然后声音变得有几分可怜起来:“只是有些睡不着,忽然想见见师尊。” 陆归雪回身看了一眼雪鹿。 见他已经背对着自己睡去,便熄灭了书桌上的灯火,悄声往门外走去,顺手掩上了房门。 陆归雪朝沈楼寒走过去,语重心长地说:“不要总是熬夜,你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小心长不高。” 听到这话,沈楼寒很轻地笑了一下。 等再过两年,他的身高就能把陆归雪从身后揽进怀里,下巴也恰巧抵住陆归雪的肩窝,若是在耳边一说话,就能看见陆归雪耳垂敏锐地泛起红。 “那师尊陪陪我,或许就能睡着了。”沈楼寒看向陆归雪,唇齿间飘出话语亲昵,像是一头藏起了利爪试图撒娇的凶兽。 陆归雪犹豫了三秒,然后再次被沈楼寒的眼神打败了。 不过今天晚上是风水不好吗?怎么一个两个都要他陪着才能睡得着觉。 陆归雪陪着沈楼寒回了他的小院,本想着他大不了继续找本书看,守着沈楼寒过一晚,等明天再慢慢补觉。 结果沈楼寒整理好了床榻之后,轻轻推了推陆归雪的肩膀,声音低低地像是在哄着他一样:“师尊也累了吧?先前我看师尊在客厢的时候,都快趴在桌上睡着了。” 陆归雪一听,想到刚才自己打瞌睡的样子都被看了去,脸上顿时浮起点儿红。 “师尊,去休息吧。”沈楼寒又催了他一遍,半推半就地把人拉到了床榻边。 陆归雪本来还想说些什么,但刚一碰到柔软的床,被他强压了一晚上的困意,终于像是开了闸的洪水,怎么挡也挡不住了。 好舒服啊,床好软,枕头也好软。 他实在是太累了,咸鱼想睡觉的本能这一刻完全占据了身体,几乎是脑袋刚一挨着枕头,陆归雪就已经睡着了。 沈楼寒看着陆归雪上一秒还醒着,下一秒就沉沉入睡,半个身子还悬在床沿外,显然是困得狠了。 也不知道师尊今天做了些什么,累成了这个样子。 沈楼寒走过去,半抱住陆归雪的身体,将他往床榻里面挪进去。陆归雪睡得很沉,挨着沈楼寒胸口的时候,无意识地动了动手臂,恰好环住了沈楼寒的腰。 像是一个自然又亲昵的拥抱。 沈楼寒不由愣神,此时此刻,陆归雪就这样无知无觉地在他面前睡着了。柔软的脖颈,脆弱的心口,瘦弱的腰肢,全都毫无防备地暴露在他手底下。 只要他动了任何忤逆的心思,陆归雪便如同刀案上的鱼肉,只能任由摆布。 然而最后,沈楼寒只是将陆归雪安放在床榻里侧,自己也爬上床榻,躺在那人身侧,仿佛时间万物的声音都消失了。 就只剩下陆归雪平缓细微的呼吸声。 沈楼寒侧过身,抬手抚过陆归雪的侧脸。他的动作很轻,轻得仿佛手底下只是一片梦境碎片,稍微一用力,便碎了、散了,再无从追寻。 他想起上辈子,琼山陷落之后,他似乎也和陆归雪同处一塌过。 只不过那时候,沈楼寒是阴郁狠戾的神君,陆归雪是他亲手关进牢笼的阶下囚。所以就算同榻而眠,也没有任何多余的话可说。 陆归雪那时四肢都束了缚仙锁,灵力也完全被封印。但即使无处可逃,也依然只留给沈楼寒一个冷淡而挺直的背影,整个晚上也没看过沈楼寒一眼。 连憎恶的眼神也吝啬给他。 从回忆中恍然惊醒的沈楼寒,最后还是忍不住撑起身,努力克制着心中看不到底的黑暗深渊,轻轻在陆归雪的侧脸上落下个一触既分的吻。 这样就好,他这辈子大概再也不想看到,陆归雪冰冷厌恶的眼神了。 沈楼寒侧撑着身子,看着陆归雪宁静的睡颜,好似能这样一直看到天荒地老。 忽然间,他脑海中晃过一丝奇怪的感觉。 沈楼寒的黑眸里刹那间泛起血红,他魔族的本能告诉他,有某个危险的东西进琼山了。 是个十分难缠的魔物。 沈楼寒悄然起身,在夜色的掩盖下出了门。 他身上的伪装层层剥离,转瞬间从筑基一路突破到了洞虚境界,然后化作夜空中的一道灰影,朝某个方向追去。 最后在琼山的边界处,他找到了那个家伙。 “封渊君。” 沈楼寒整个眼眸都变成血红一片,在半空中,与如今的魔界之主相对而立。 封渊君,准确来说是他的一具分神体,看着沈楼寒啧了一声,道:“琼山这仙门大派之中,竟然藏着这样一只纯血魔物?” 第十八章 封渊 沈楼寒只是沉声道:“你为何在此。” 封渊君也不回话,手中轻轻一点,便幻化出一片芥子空间,转瞬就将他和沈楼寒一起吞入其中。 封渊君的分神体并不只一具,所以即使半路突然杀出了个沈楼寒,他也表现得不紧不慢。这片芥子空间,其实是一件名为“六欲迷津”的法器。 既然名为迷津,空间内自然尽是迷宫幻境,将人心底的六欲尽数引出,从而摧毁神识。 “让我看看吧,到底是什么原因,能让你这样一只稀有的纯血魔物,心甘情愿地藏起爪牙,藏在琼山里装成个无名小卒呢?” 封渊君的声音在六欲迷津中散开。 而沈楼寒只是抬起头,冷冷看了一眼迷幻斑驳的天空,说:“你做梦。” 他的心魔,他的欲念,是绝不可能与旁人分享的东西。 * 千秋峰客厢中的灯火刚熄灭,陆归雪离开不久后。 一直将自己紧紧裹在被子里的雪鹿,假装紧闭的眼睛终于试着睁开。他颤抖着掀开被子,将死死捏在掌心的东西拿出来。 那是一块传音玉佩。 玉佩的传音一直没有断掉,陆归雪进来的时候,雪鹿下意识地把玉佩攥在手心,整个人都藏进了被子里。 他不敢让陆归雪知道。 “嘁。”传音玉佩的另一端传来一声嗤笑,卫临宸的声音从里面透出来,“你不会以为陆归雪是真心要救你吧?” 雪鹿张了张嘴,似乎想反驳,却什么都没说出来。 “一来就让你身上见了血,陆归雪装得那么大度,实际上也不是完全不在意嘛。”卫临宸的声音中尽是讥诮,“你还指望他真在这儿守着你吗?别做梦了,你对他来说不过是个外人,他自然是转身就去陪自己徒弟了。” 雪鹿颤了一下,捂住了耳朵。 可卫临宸的话还是不停地往他耳朵里钻。 “陆归雪救不了你,他也根本没想救你,只不过是在别人面前做做样子罢了。我看着他拜入琼山,当年他要不是趋炎附势,攀附上了云澜仙尊,哪有后来的平步青云?现在又怎么可能以一介凡人之躯,稳稳坐在这长老的位子上?” 雪鹿终于低下了头,看着自己腿上的伤口许久,然后咬着唇说:“……别说了。” 卫临宸冷冰冰地笑了一声,也不再挑拨,直接说了句:“千秋峰上有阵法,你自己下来见我。否则等陆归雪演完了戏,你落回我手里,你知道后果的吧?” 玉佩的传音被掐断了。 雪鹿瑟缩了一下身体,周围黑暗一片,再也看不到那浅淡的月色。 他呆呆地在床上坐了一会儿,然后起身出门,朝着卫临宸所说的地方走去。 卫临宸被千秋峰的阵法阻隔,显然陆归雪并不想让他进来,所以他站在千秋峰的山脚下,等着雪鹿出来,塞给了他一样东西。 黑色烟雾被困在透明的丹药中,一凑近便让人觉得冰冷无比。 一股以秘法凝练过的魔雾,比寻常魔气更加暴戾难驯,陆归雪如今一介凡人之躯,只要沾上了,魔雾便透入骨髓,侵蚀神智。 到时候,陆归雪恐怕连辩解都做不到了。 “天亮之前,不管你用什么办法,把它弄到陆归雪身上。”卫临宸阴沉沉地看着雪鹿,又拿出另外几张符咒,“事成之后,去青玉莲台的中心,把破阵符放进阵眼。等到千秋峰的阵法暂停运转,我便带人上去。” 雪鹿没有说话,眼神空荡荡的,收起东西就转身离开了。 他一路回到客厢,将卫临宸给他的东西放在桌上,接着顺手点亮了灯火,却忽然觉得有些冷。 雪鹿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从窗户望出去,原本有阵法维持众多灯火的千秋峰,已经是漆黑一片,仿佛失去了生机。 他本能地往墙角退,却看到了一双灰紫色的眼睛。 “破阵符?还真是下了血本,不过已经用不上了。” 这是雪鹿听到的最后一句话,然后,他就陷入了一片无尽的黑暗中。似乎又回到了曾经栖身的古镜中,无知无觉,无畏无惧。 * 陆归雪是被冻醒的。 他睁开眼睛的时候,一团雾气从他口中被呼出来,可见屋里的温度低成了什么样子。 陆归雪立刻意识到,是千秋峰上的阵法出了问题。 沈楼寒并不在屋里,他去了哪儿? 陆归雪一边想,一边本能地摸了摸胳膊取暖,却发现自己手里多了个东西。 是那枚护身符,那枚本已经碎成两半,被陆归雪收进暗格的护身符。 碎掉的痕迹已经消失,护身符完整地躺在陆归雪手里,中间隐约刻着一道黑色魔气。 遇到这样不正常的情况,陆归雪下意识地想把护身符扔出去,但他刚刚抬起手,就被反扣住了手腕,耳边传来一个陌生的声音。 “我刚帮花了些功夫帮你拼好,怎么又要丢掉。” 眼前男人的脸他虽然没见过,但一看这标志性的灰紫眼眸,陆归雪就明白了。 原本按陆归雪对人设的理解,封渊君不会为了个小小的护身符追到琼山来。因为这护身符用后即毁,不会再有下一次,就算追查也没什么意义,所以根本不会引起封渊君的兴趣。 陆归雪是真没想到,封渊君能这么闲得慌。 “你居然还能走神?”封渊君对陆归雪的表情显然不太满意,手上的力道也渐渐重了起来。 陆归雪感觉自己被用力一拉,整个人便撞上了墙壁,被扣住的手也被拉起抵在身侧。墙壁上的寒气沁透了皮肤,让他像跌进了冰窟一样,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陆归雪冷得有点受不了,虚弱的身体也在抗议,一时间难受得意识都不太清醒。再加上刚才脑袋不小心撞了一下,这会儿晕乎乎地下意识把身体往前靠,不想去挨那面冰冷的墙。 只是封渊君正好站在他身前,他这么一动,配上因为寒冷微微发颤的身体,落在封渊君眼里,倒像是害怕得在卖乖讨饶了。 封渊君灰紫色的眼眸一沉,嘴角蔓延出点儿玩味的笑。 这云澜的小徒弟可真有意思,明明身上修为全无,但不仅没有害怕的意识,还敢当着他的面走神。如今一被粗暴对待,却又微微颤着身子往他怀里凑。 就跟那恃宠而骄的雪白猫儿一样,平常端着性子爱搭不理,等主人一生气,还是会可怜兮兮地过来撒娇求饶。 这性子倒是很合他胃口,更何况,猫儿本身长得也极为好看。 封渊君自顾自地给陆归雪安了个人设,再低头看他的时候,便一时兴起地伸出手,像是摸猫儿那样,顺着陆归雪白皙的侧颈抚摸。 手下的皮肤很凉,像是润泽的玉质,让人舍不得松开。 封渊君的指尖继续往下,将领口拨散,触及到消瘦单薄的脊背—— 一道金光羽刃刹那间贯穿了封渊君的手掌,魔族滚烫的血滴滴答答落在陆归雪背后,透出他颈下半寸皮肤上,一片淡淡地金色羽痕。 背后滚烫的触感让陆归雪突然清醒了过来。 他用力晃了晃头,这才看清封渊君的手放在他颈后,掌心是一道深可见骨的伤痕。至于封渊君脸上的表情,看起来像是要把陆归雪生吞了一样。 陆归雪:“……” 说起来你可能不信,是那道封印自己动的手。 陆归雪当然知道,当初云澜仙尊帮他处理魔气时,在颈后留下了一道封印。 问题是封渊君刚才干了些什么,为什么会莫名其妙摸到那个位置去?那金色羽痕专治魔气,封渊君这不是等于凑上去给人打吗? “你--!很好,很好……”封渊君大概是气狠了,反而笑了起来。他像是感觉不到疼痛一样,用鲜血淋漓的右手抚上陆归雪的脖子,在陆归雪耳边说:“云澜居然在你身上留他的标记,看来你们也不是什么正经师徒关系。你也不用反驳,我来的时候看到那只镜宠了,你们仙道中人玩儿起这些东西来,原来也跟魔界没什么区别。” 陆归雪听得满头雾水,不是很明白封渊君的脑回路到底飘到哪儿去了。 但他听到封渊君提起雪鹿,神情变了一下。 “你竟然还有心情去关心一只镜宠,我不过是随手将它打回了原型,没死。”封渊君在陆归雪的颈窝上摩挲,留下一道明显的指痕,凑近了低声道:“说起来你这副身子倒确实让人馋得紧。你说,我要是在这儿吃了你,云澜回来之后会不会气疯啊?” 陆归雪皱了一下眉,说:“你们纯血的魔物,不是不屑吃人的吗?” 封渊君一愣,随即低声笑着,抬手在陆归雪唇上轻轻抹了两下,说:“你这猫儿,不管是真不懂还是装不懂,我承认,都取悦到我了。” 他手上的血还没干,半温热地附着在那浅淡的双唇上,仿佛开出一朵摄人心魄的红荼蘼。 血腥味儿在唇间蔓延开,陆归雪偏了下头,看到窗外似乎有许多人影在靠近。 陆归雪正在思考该怎么求救,然后他听见了一个令人讨厌的声音。 “陆归雪两年前便身染魔气,只是被掌门故意瞒了下来。如今终于败露,今日还请戒律堂的诸位做个见证。” 卫临宸见千秋峰上阵法已停,又试探了一下千秋峰上确实有魔气浮现,便以为是雪鹿按约定完成了任务。 于是按照计划叫来了戒律堂众人,准备将陆归雪“绳之以法”。 “……”陆归雪这回也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求救了。 卫临宸不可能提前知道封渊君的到来,所以他们应该是早就有另外的计划,来陷害自己。向他们求救,与自投罗网无异。 他收回视线,看见封渊君正半眯着那双灰紫色的眼睛,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一边笑,还一边按着他的肩膀,把他放倒在了床榻上。 “有人来了,你还不走?”陆归雪压低声音,原本是虚张声势的威吓。 结果封渊君脑子里想得显然是另一件事,他一点儿都不着急,反而欺身而上,挑眉道:“有别人来……你很紧张?那不是更好。” 正说着,这间房门突然被踢开了。 一股冷风灌了进来,卫临宸开门的瞬间险些被浓郁的魔气迷了眼,心中暗喜,看来效果比他计划得还要好。 不等魔气散去,卫临宸便冷笑道:“原来陆长老你早已堕入魔道,这些年想必没少跟魔族暗中勾结……啊——!” 卫临宸准备好的词还没说完,就被自己的惨叫声中断了。 封渊君听得不耐烦,一道黑影拂袖而出,正打在卫临宸胸口。直将他掀出门外,顺着台阶滚了好几阶,张口便吐出一口黑血。 “听到了吗?他们说,你与魔族暗、中、勾、结。”封渊君低下头,鼻尖几乎碰到陆归雪的脸上,笑得不怀好意,“你说呢?” 陆归雪没理他,而是看了一眼门外。 跟着卫临宸来的戒律堂弟子,冲进来之后皆是一愣,然后眼神统一地看向封渊君。 然后又纷纷神情恍惚地摇着头退了出去,边退还边喃喃自语:“我一定是出现幻觉了,那怎么可能是魔主封渊君,再开一次门,一切就会正常了。” 陆归雪今天第一次觉得,自己可能真的说不清了。 第十九章 剑歌 房门外,被打到吐血的卫临宸翻身爬起,赶忙吞下一颗灵丹疗伤,然后呵斥身边弟子道:“你们在此守好,千万别让陆归雪和那魔头跑了……我这就去请太上长老!” 戒律堂众人刚从巨大的震惊中回过神,此时听了卫临宸的话不由嘴角抽搐,心想:让我们守住魔主封渊君?你行你上啊! 卫临宸交代完之后,便朝着寻仙谷的方向去了。 屋内,看着这过于混乱的场面,陆归雪有点生无可恋。 但这表情落在封渊君眼里,就变成了放弃抵抗后的失神。他平日里就爱看人濒临崩溃时的失神模样,此刻更是觉得,心里像被这只雪白的猫儿挠了一样。 要是哭出来就更好了。 颤着声哭到嗓子都沙哑,浅淡的眉眼也染上艳红的模样,一定好看极了。 如此想着,封渊君周身魔气翻涌而出,瞬间将门口不知所措的戒律堂弟子掀翻出去。“啪”地一声,房间的所有门窗都被封上,变成了一座密不透风的临时囚笼。 空间结界在屋内展开,似乎连时间都变得缓慢起来。 陆归雪很快想起来,封渊君手中有许多空间类的法器。除开最出名的“六欲迷津”外,还有一件名为“寸光阴。” 寸光阴本身没有杀伤里,却能将原本的空间覆盖掉,使得空间内部的时间流动极其缓慢,是件对修炼大为有益的仙品法器。 不过封渊君现在把寸光阴拿出来干什么?现在的场面怎么看也不适合修炼吧。 还是说封渊君觉得在琼山修炼比较刺激? 陆归雪带着脑海里的一大堆问号,看了封渊君一眼,再次觉得这位魔主的脑回路真的让人看不懂。 不过,现在不是探究封渊君想法的时候。 “小猫儿别急,时间还多得是。”封渊君也不知道有多深的滤镜,硬是能从陆归雪那一眼里,看出了点儿撒娇的意味。 陆归雪的手藏在衣袖中,眼看着封渊君几乎要挨上来。忽然想起当时大师姐离开琼山前,塞给他了一大堆瓶瓶罐罐。 当时他看了几眼,全都是看名字就很有毒的毒药。 此刻陆归雪也来不及仔细分辨,随手从芥子里挑了一瓶出来,用指尖悄悄碾碎,藏进了指缝里。 然后在封渊君挨得最近的时候,抬手朝着他唇间抹去。 只是他身体孱弱,又冷得厉害,动作不仅不快,还带着点儿颤。被封渊君看在眼中,只见那白玉般的指尖泛着点儿薄红,朝自己唇边靠过来,像极了羞赧地讨好。 于是也不曾防备,反而好整以暇地笑着问:“小猫儿想要……?” 陆归雪其实也没想到,自己能这么轻松就将指尖送进了封渊君口中。趁着封渊君还在说话,陆归雪干脆一鼓作气,指尖往前送,将那薄红色的药粉尽数抖落下去。 然后反手按住封渊君的下巴,往上抬起,然后死不松手。 陆归雪动作很是熟练,毕竟上上辈子还没穿书之前,他就是这么给他家狗子喂药的。一喂一个准,从没失手过。 封渊君只觉得一阵燥热顺着喉咙烧了下去,有什么活物般的东西钻入了他的身体里,让他脑海中短暂地空白了一瞬。 眼看封渊君忽然不动了,陆归雪赶忙翻身往床下走。 然而还没等陆归雪走出两步,他右脚脚腕上一热,就被封渊君拖了回去。 封渊君感觉到体内的那个东西,像是火星一样走到那里烧到那里,烧得他灰紫色的眼眸都有些发红。但是短暂的意识空白后,并没有更多的伤害,不像是毒药,倒像是什么助长兴致的蛊术。 他啧了一声,把想要逃跑的陆归雪抓了回来,说:“你既然给我下了蛊,那还跑什么?欲拒还迎那套玩太多就没意思了。” 正说着,封渊局忽然身体一颤,吐出一口血来。 他脸色一变,感觉到自己的另外一具分神体受了伤,不得不暂时回到本体内。 封渊君又吐出一口余血,他万万没想到,那个半路冒出来的纯魔少年,不仅没有迷失在六欲迷津之中,居然还伤了他的分神体! 随着封渊君的受伤,周围的空间结界开始松动。 陆归雪还以为是刚才的毒药起了作用,心想大师姐这毒术学得可以啊,那么一点儿药粉能把封渊君毒到连连吐血,连他的法器“寸光阴”都维持不住。 以后谁再说师姐毒术不行,陆归雪一定当场反驳。 趁着封渊君在哪儿吐血的功夫,陆归雪这次攒足了劲儿,跌跌撞撞地从后门跑了出去。 他对千秋峰的地形再清楚不过,房间的后门外连着一条树林间的小路,顺着小路绕出去,就能看到千秋峰上的传送阵。 刚转进小路,陆归雪抬眼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阿寒!” 陆归雪刚从前有狼后有虎的境地中,暂时脱了身。现在见到沈楼寒,像是忽然松了一口气,强撑着一口气跑过来的身体,只觉得眼前发黑,险些站不住。 然后,他落进了少年温热的怀抱中。 沈楼寒紧紧抱住陆归雪,似乎双手都在颤抖。他将陆归雪按在自己的肩头,声音沙哑地叫了一声:“师尊。” 他破开六欲迷津,与封渊君交手的时候才发现,那居然只是一具分神体。 沈楼寒有上一世的记忆,他很快想到封渊君的功法,可以将自己一分为三,即一具本体和两具分神体。 当沈楼寒察觉到,封渊君的魔气同时出现在了千秋峰上时,他感觉自己几乎要疯了。 幸好,幸好,他的师尊没事。 整个人都被抱住的陆归雪没有看到,沈楼寒浓郁如鲜血的眼眸,是如何在瞬间隐藏掉了血色;也没有看到,沈楼寒身上骇人的魔气与修为,是如何刹那如潮水般退去。 甚至连沈楼寒衣袖上的血迹,也被他隐秘地抹去。 只那么短短一瞬的时间,沈楼寒就从一个刚刚与封渊君交过手的纯血魔物,变回了那个只有筑基期修为的普通琼山弟子。 就像一只心有所属的凶兽,在所爱之人面前,本能地将全部爪牙都藏了起来。 “阿寒,你没事吧。”陆归雪缓了一口气,把沈楼寒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发现他身上干干净净之后,总算安下心来。 “我没事,师尊你……”沈楼寒漆黑的眸色一沉,看到陆归雪浅淡的双唇上,有一抹干涸的血色。 那血像是胭脂一样,不是受伤,也不是无意沾染,而是是被人用指腹抹过嘴唇,缓缓涂抹上去的。 沈楼寒嗅到了血液中魔物的味道。 他压着情绪取出一方锦帕,轻柔地将陆归雪唇上的魔血擦去,低声道:“师尊,这里沾了脏东西,我帮你擦掉。” 陆归雪感觉唇上一阵湿润。 他忽然拉起沈楼寒的手,催促道:“不能再多留了,我们快走。” 封渊君虽然暂时被他毒住了,但谁知道能制住他多久。而且陆归雪也没忘记,另外一边的卫临宸已经去找太上长老了。 到时候一旦被他们抓住,陆归雪别说解释了,恐怕连开口的机会都没有。 “师尊准备去哪儿?”沈楼寒问。 * 陆归雪现在能去的地方,其实也不多。 他带着沈楼寒穿过林间的小路,趁着戒律堂众人都聚精会神盯着封渊君的机会,将自己的玉牌放上传送阵。 传送阵启动的瞬间,陆归雪听到嘈杂的声音。 “陆归雪逃了!快追!” 眼前景象一变,已经到了剑歌峰。 与千秋峰常年温暖如初不同,剑歌峰地势极高,山石嶙峋,就连道路也多为崖边陡峭的栈道,每到冬天便寒风料峭,冰雪漫山,十分符合谢折风喜欢自虐的修炼风格。 陆归雪走得这条传送路线,与寻常弟子不同。 一般人会被传送到山腰的广场上,而陆归雪大部分时候,都是直接到谢折风的洞府前。 所以戒律堂的人即使追过来,也会被陆归雪甩开一截距离。 陆归雪踩着厚厚地积雪,走了两步就到谢折风的洞府门前。 石阶前站了两名侍剑弟子,见陆归雪深夜前来,有些惊讶地问:“陆长老怎么过来了?峰主闭关正在紧要关头,任何人都不见。” 陆归雪知道谢折风在闭关,但是这会儿他是真没办法了。 按理说,有他之前在识海中,给谢折风的一缕神识当做陪练,如今这么长时间过去,以谢折风的资质和悟性,不可能还没突破境界。 只能赌一赌了。 他对着禁闭的府门喊了一声:“师兄。” 两名侍剑弟子对视了一眼,出言劝道:“陆长老,峰主他正闭关着……您这么喊,他也听不到啊。” 陆归雪没动。 他站在冰天雪地里的身躯过于单薄,侍剑弟子看着也不敢像对待其它人那样,强行让他离开。 这时候有火光和脚步声从山腰一路往上,陆归雪看向身边的沈楼寒。 沈楼寒就站在他身边,惊鸿剑在黑夜中闪着寒芒。明明他只是个修为浅薄的少年,此刻却侧身向前半步,似乎是把陆归雪护在了身后。 陆归雪看到沈楼寒漆黑的眼眸,沉静而温驯,没有一丝害怕和恐惧。 他不由想,沈楼寒真的是个很好、很好的孩子。 然而在那平静的表象下,沈楼寒却在想:若是那群人真的要对陆归雪做什么,那他也不介意带着师尊杀出去,反正这偌大的琼山之中,除了他的师尊外,也再没有什么好留恋的东西。 戒律堂的众人已经陆续赶了上来。 陆归雪微微仰起头,长长呼出一口气,冷雾几乎要在鸦羽般的睫毛上凝结成霜。他像是攒足了力气,又朝着那门中叫道:“谢折风——!” 师兄你再不出来,等出关的时候大概只来得及给我收尸了。 “小陆啊,别喊了。”一个很慈祥的声音响起,像个和蔼的老爷爷,“闭关之时,你别说你这么弱的声音了,就算龙啸凤鸣,你师兄也听不见啊。” 太上长老玄圆从半空中落下,白须白眉,笑眯眯地看着陆归雪。 他站在戒律堂的众人面前,身边站着刚才被打吐血了的卫临宸。 “就算你真把他叫出来了又能怎样呢?”卫临宸也开口说道,眼神里是掩饰不住的讥诮,“陆师侄难道忘记,你师兄幼时几乎被魔物屠尽了满门,平生最恨便是魔物了吗?他要是知道你与魔主勾结,恐怕恨不得亲手杀了你吧。” “小陆,封渊君的那具分神体已经被我用诛邪阵困住,不要再想着反抗了。”玄圆接着说,语气和善,说出的话却一点都不和善,“看在你曾是掌门弟子的份儿上,我不想闹得太难看。” 陆归雪抿了抿唇,没说话。 沈楼寒听了这话,也并没有放在心上。一是因为他知道封渊君与陆归雪并无关系,二是上辈子陆归雪对魔物是什么样子,他再清楚不过了。 说起憎恨魔物,陆归雪不比谢折风差到哪儿去。 “来人啊。”玄圆长老见陆归雪沉默不语,便以为他放弃了反抗,“将陆归雪押下去,严加看管,老朽要亲自审问。” “是,太上长老。” 戒律堂的弟子领了命,手中取出陨玉所制的枷锁,朝陆归雪围过去。 忽然,山间风雪骤变。 剑气自高处落下,积雪飞溅,凭空在陆归雪身前划出一道弧线。 刹那间,仿佛连黑夜都被这剑气撕开一道白虹。 风雪亦为之退避。 一柄剑身漆黑的长剑深深刺入地面,拦在了戒律堂弟子的脚尖前,仿佛若是有人再敢前进半步,便会被这寒刃斩于剑下。 第二十章 金翅 人群一时被这剑气震慑,纷纷凝目驻足。 剑歌峰的两名侍剑弟子最先反映过来,喊道:“是太玄道的最后一剑!峰主破境成功了!” 陆归雪抬起头,看到一片墨白双色的道袍衣角。 谢折风的背影落在他身前,那两只颜色截然相反的衣袖被风雪吹拂,仿佛羽翼般将他挡在身后,巍然不动。 陆归雪这会儿挺想告诉那两名侍剑弟子,你们峰主不止破境成功,而且还直接跳级了。 从分神期一步破境,别人到洞虚初期,而谢折风直接到洞虚圆满。 所谓先天剑体就是这样,永远都秀到你后悔——后悔投错胎,没摊上好的资质根骨。 更可怕的是,谢折风还是个沉迷修炼,心无外物的事业型剑修。 于是,仙道中永远都流传着“谢折风今天又隔着一个境界把人砍了”的传说,很多修为境界比他高的人,见了他也要犯怵。 “太上长老到我剑歌峰来,有何贵干。”谢折风一如既往的淡漠,他翻转掌心,那把通体纯黑的长剑铮鸣一声,顺从地飞回他手中。 玄圆看着谢折风,发现这个晚辈,竟然一步突破到洞虚圆满,险些捏碎了腕间的串珠。 云澜那一脉出来的人,都是些怪物么? 玄圆勉强维持着那副和善的笑容,对谢折风道:“小谢啊,你问话之前不妨先回头探查一番,你师弟身上都被魔气染透了。” 谢折风没回头,眼神冷淡,说:“我看到了,但他神智清醒,并未入魔。” “那是你没看到,他和封渊君共处一床的样子。”卫临宸显然对那一掌相当记恨,此刻更是立刻出来说道,“那魔头与他纠缠不清,甚至为他出手连伤数人,当时戒律堂的众位都看到了,难道这也不能说明什么吗?” 谢折风似乎皱了一下眉。 陆归雪看他皱眉,条件反射地感觉有点心慌。 师兄他是生气了吗?如果真的生气了的话,自己该怎么解释才好? 但谢折风并没有去问陆归雪,他只是微微闭了闭眼,说:“无论如何,我信他。” “所以你连众目睽睽之下的证据也视而不见?呵,好一个嫉恶如仇的谢折风,原来也不过如此。”卫临宸嗤笑道。 谢折风声音依旧平静,说:“此事缘由如何,需等师父回来再行定夺。在此之前,师弟留在剑歌峰上,我自会看管。” 陆归雪明白,说是看管,其实是在保他。 “谢折风,平日里听闻你平生最恨魔物,怎么如今却和你师父一样,包庇起陆归雪来了!看你们都被他欺瞒,老朽实在痛心不已。”玄圆长老的声音感情丰沛,仿佛真的在痛心疾首,“如今你师父不在,我身为长辈自当暂代掌门之职。若你还要如此执迷不悟,那老朽就只好将你二人一同收押了!” 谢折风的眼神动了动,手中黑色长剑仿佛有灵性一般,剑身微微颤动。 他就像是一把剑,锋利,纯粹,不曾惧战。 “师兄。”陆归雪的声音低低地从身后传来。 谢折风感觉自己衣角被拽了一下,他转过头,看见陆归雪往前走了半步,正好能抬手往他衣袖里塞进个什么东西。 一块令牌被放进了谢折风手里。 是大师姐苏挽烟离开琼山之前,特意交给陆归雪的掌门信物金翅令。 原本陆归雪就想好,等着谢折风出关后把金翅令转交给他,只是当时陆归雪没想到,会是在这样一个混乱的情形下转交。 其实陆归雪自己的脑子里也有点乱。 原本不相干的几件事情,接二连三地撞到了一起,让他落到了一个很被动的境地里。 但是有一点可以肯定,玄圆长老和卫临宸那边肯定是提前计划了什么。至于封渊君,则是这件事里的意外,一个变数最大、难以控制的意外。 把封渊君的事情暂时摘出去,陆归雪终于理清楚,自己“入魔”这件事不过是玄圆长老借来的刀,而他最终目的则是趁机夺权。 所以玄圆长老才故意摆出资历,说要暂代掌门之职。 但以他处处算计,时时伪装的本性,大概想不到苏挽烟竟敢把金翅令留给陆归雪这样一个修为尽失的人。 “放心。”谢折风从袖中接过金翅令,用极轻的声音对陆归雪说,“我明白,尽量不动手。” 以谢折风平日里的威望和名声,他拿着掌门信物,是能稳住场面的。 谢折风提着剑往前走了两步。 距离他最近的一些戒律堂弟子,都下意识退了半步,似乎还对先前从天而降的剑气心有余悸。 谢折风想了想,手腕轻轻一抖,将黑色长剑收回身后的剑鞘之中。 然后他取出了袖中的金翅令,向着面前众人开口道:“师父下山云游之前,曾将掌门信物交由我保管。并且说过,若琼山中有要事发生,我可暂代掌门之职,处理一切事宜。诸位对此可有疑问?” 陆归雪看谢折风编起谎来也一脸淡定,也就彻底放心了。 戒律堂的堂主听闻此言,从人群中走出来,走到谢折风身前,验看过他手中的金翅令后,微微颔首:“确实是掌门信物无误,谢峰主暂代掌门之位,也合情合理。只是陆归雪一事,并非小事,谢峰主准备如何处置?” “如我先前所言,暂留他在剑歌峰,我亲自看管。等掌门师尊回来,自然会查明此事缘由,给诸位一个交代。”谢折风道。 另一位副堂主也站出来,问道:“如此也并非不可,但万一谢峰主顾念同门旧情,看管不严,让陆归雪逃掉了,又该怎么办?” 谢折风回答得斩钉截铁:“他不会逃,若是诸位不信,我可以在此立誓,如果人看丢了,我定会亲自把他带回来。” 副堂主思忖片刻,又转头与堂主对视一眼,两人都微微点了点头。 戒律堂堂主说:“既然代掌门愿意担保,那我们戒律堂也并非不通情理。便将陆归雪暂时看押在剑歌峰,等到掌门回来,再行定夺。” 周围的戒律堂众人见堂主都发话,神情也不那么紧张了。 “堂主,你怎么也如此……如此……”玄圆长老脸上的慈祥表情终于绷不住了,想了半天,却也没找出个合适的词语来。 谢折风居然就这样把事情暂时压下来了? 该死的掌门信物,该死的……掌门之位,玄圆感觉自己眼前仿佛横亘着一座山脉,而他永远都越不过去。 而在他身后,又不断的有后辈追上来,越过去。 让他怎么能不恨? 玄圆长老手腕上的串珠,终于在他手中碎成齑粉。他沉着一张脸,看向谢折风的身后,说:“既然你不让抓人,那我作为太上长老,问陆归雪要一个说法总可以吧?” 玄圆心道,虽然他确实是嘱咐了卫临宸,让他拿魔雾去构陷陆归雪。 后来虽然因为封渊君的出现,事情有了些变动。但他就不信,以陆归雪跟封渊君的那些亲密行径,难道还能是碰巧撞上了不成? “嗯,太上长老说的也没错。虽然审讯暂且押后,但我们先问问情况,谢峰主不介意吧?”戒律堂堂主点了点头,附和道。 谢折风侧身看向陆归雪,似乎在询问他的意思。 陆归雪想了想,现在情况暂时平稳,不像一开始那样剑拔弩张。他说起话来,也不至于被担心被太上长老控制干扰,确实可以先试着解释一下。 这事儿该从哪里说起呢? 陆归雪思索片刻,取出了那枚已经碎掉,后来又被拼了回去的护身符。朝着在场的众人,开口道:“这枚护身符,是件名为‘双心符’的法器,共有两枚。先前,我曾将其中一枚送给了……” 然而他话还没说完,就有一股铺天盖地威压袭来,刹那间如同决堤的洪流,压得在场每个人的呼吸都一滞。 剑歌峰上空,原本夹杂着风雪的夜幕,如今浓黑一片。 一个紫衣黑袍的修长身影,自那黑暗之中踏出一步, 封渊君停在半空中,俯视着剑歌峰上的众人,灰紫色的眼眸微微泛着点儿红,让那张俊朗邪气的脸,又添上几分带着血腥气的欲望。 渡劫后期强者的威压,以及足以在琼山上空肆虐的狂乱魔气,提醒着所有人一件事情。 这一次出现在他们面前的,不是低一个境界的分神体,而是本尊。 最后,封渊君用一种夹杂着欲念和杀意的奇异眼神,看向陆归雪……和他手中的护身符。 他忽然轻轻地笑了,却让人胆战心惊,他说:“那另外一枚护身符,自然是送给我了。你说是吧,雪猫儿?” 封渊君似乎还嫌这句话不够有说服力,他摊开手掌,指间挂着的是一枚护身符。 与陆归雪手中的那个一模一样,甚至还在同样的裂痕处,留着一道深刻的黑色魔气。 陆归雪:“……” 他现在的心情就像在胸口养了一只土拨鼠。 啊啊啊——! 当初他为什么要写出封渊君这么个神经病? 如果系统再给他一次机会,让他回到上上辈子穿书之前,他绝对不会把封渊君这个角色生出来! 第二十一章 混战 半空中,封渊君在发表了他惊世骇俗的言论之后,也不急着做什么。反而一边把玩着手里的护身符,一边看戏似的看琼山这群人。 原本他操纵分神体到琼山来,不过是一时兴起,想看看到底是哪个小家伙坏了他的事。结果发现事情比他预想得更有意思——云澜仙尊不在,琼山倒好像是要内乱了。 对封渊君来说,仙道这些门派当然是越乱越好,所以他不介意顺手再添一把火。 至于那只雪猫儿……哼。 封渊君缓缓吐出一口热气,像陆归雪这样前脚给他下完催情蛊物,后脚就转身跑了的,他还是第一次遇到。 思及此处,封渊君看向陆归雪的眼神又危险了几分。 陆归雪抬起头,他看见封渊君那副似笑非笑的表情,就知道这家伙根本没打算认真动手,他根本就是来捣乱的吧! 接着,陆归雪听见了众人倒吸一口凉气的声音。 人群纷纷看向陆归雪,眼神惊疑不定,似乎已经认定了他和封渊君有不正常关系。 否则封渊君身为魔主,怎么会连本尊都赶来了琼山?至于那成双成对的护身符,也怎么看怎么像是定情的信物。 “陆归雪,这次你还有什么好狡辩的?还有谢折风,就算这魔头亲口承认了,你也还是要不分亲红皂白的护着他吗?”玄圆长老说这话时面上尽是怒色,心中却大喜过望,这简直是送到他嘴边来的的机会。 连他也不曾想到,封渊君居然会亲自出来承认与陆归雪的关系。 如今无数人都见证了此事,场面又如此混乱。待到一会儿动起手来,他只要趁乱将陆归雪杀掉,之后就算云澜仙尊回来,也无力回天了。 甚至连那执意包庇的谢折风,也能一同治罪。 这真是天要助我玄圆,夺下这掌门之位! “够了。”谢折风漠然的眼神,越来越冷。 他刚刚收回剑鞘的黑色长剑,此时仿佛和主人已经压抑不住的情绪共鸣,堪堪出鞘了一截,唯一犹豫的是到底先砍地上的玄圆,还是天上的封渊君。 陆归雪很多年没见谢折风这种眼神了,本能地从身后拽了一下他的衣角,小声道:“师兄,我不可能给封渊君这种东西,但如今东西不知为什么落在了他手里,还被烙印下了魔气的刻痕……” “我自然是信你,你先去我洞府中。”谢折风回头看了他一眼,手中的剑已经再度出鞘,“太上长老那群人是有备而来,趁着师父不在想要暗害于你。如今封渊君如此搅局,恐怕正合了他们的意,即使你解释他们也不会承认。所以不必和他们废话,我来收拾这件事情。” 陆归雪乖巧地点了点头,从先前千秋峰的情况看,太上长老他们确实早就做好了陷害自己的准备,现在封渊君的出现,更是加了一把火。 跟这样一群打定主意要害他的人解释,对局势没有任何帮助,还会给太上长老他们可乘之机。 现在他唯一能做的贡献,就是听谢折风的话,去他洞府里呆着别乱跑。毕竟,以他打不过半只鹅的战斗力和过高的仇恨值,一旦场面乱起来,他只要不添乱就是最大的帮助了。 陆归雪作为一只非常有自知之明的咸鱼,转身准备拉上自家徒弟就走。 沈楼寒之前一直站在陆归雪身边,他看封渊君的眼神,已经像在看一个死人了。 上辈子他羽化成神后,竟然还依旧允许封渊君掌管魔界,甚至攻陷琼山之时,封渊君也参与其中。沈楼寒忍不住去回想,封渊君在琼山的那段时间,有没有见过陆归雪。 应该是见过的,现在隐约想起来,封渊君和陆归雪后来似乎还单独见过几次。 沈楼寒面色一沉,现在想起来真是……他当初真该直接杀了这家伙。 “阿寒,你跟着我来。”陆归雪的声音传来。 沈楼寒立刻收起那些思绪,手腕间微微一凉,便被陆归雪抓住了手,朝着身后谢折风的洞府快步走去。 他下意识回头望了一眼。 天幕浓黑如墨,几乎被封渊君的魔气铺满;身后众人气势汹汹,仿佛随时都要剑拔弩张。 在这种混乱的情形下,沈楼寒不禁生出一种奇怪的念头。 此时此刻,陆归雪将一切都抛在身后,只带着他离开的样子,简直就像是私奔一样。 想到这个词,沈楼寒心里忽然乱了半拍。 另一边。 玄圆看到陆归雪在谢折风的授意下离开,当即又呵斥道:“谢折风,你这是要公然放他逃走?“ “我说过,他不会逃,人就在我洞府中。”谢折风手中剑锋寒芒乍现,他看着玄圆长老,说,“太上长老若还认自己是琼山之人,此刻便该与我一道,先解决了这个魔物。” 琼山众人听闻此言,也纷纷点头赞同。 陆归雪的事情可以关起门来解决,但封渊君如今肆无忌惮地出现在琼山,简直等同于公然挑衅。 玄圆长老见众人的神情,便知道自己此刻不宜在明面上继续针对陆归雪。他若想夺权的话,从情理上还需要得到这群人的支持。 于是玄圆长老朝身边的卫临宸使了个眼色,卫临宸会意,微微点头。 然后,玄圆长老转向半空中的封渊君,凛然道:“你这魔头,竟然公然闯入我琼山,伤我琼山弟子!实在是目中无人!” 封渊君这会儿也不急,弯了弯嘴角,答道:“云澜都不在琼山,我还有什么可顾忌?难道顾忌你这只吃了玄武内丹,唯一优点只剩下命长的老乌龟吗?” 琼山这位太上长老,实力配不上境界,在修真界也不是什么秘密。 “你这魔头,放肆至极!”玄圆长老那张装惯了和蔼的脸,此时已经比锅底还黑,但他嘴上喊得十分厉害,却始终没有出手。 谢折风没那么多想法。 他手中黑色长剑劈风斩雪,没有一句多余的喊话,没有一个多余的动作,就这样简简单单的,裹挟着千钧之势,朝封渊君袭去。 封渊君抬手,掌中无形魔气将剑锋堪堪阻住,道:“修真界传闻,孤寒剑谢折风即使隔着一个境界,也能越境斩人于剑下。今日既然遇上了,我也不妨来会会。” * 陆归雪牵着沈楼寒的手,一路小跑,穿过谢折风住处的庭院,朝着深处走去。 他知道谢折风的意思,这座洞府内有一处剑阵,是谢折风闭关时所用的地方。剑阵中的诸多剑魂都有灵,不仅会护主,还会认人。 陆归雪以前刚入门时,没少被谢折风拎到剑阵里补课,所以那些剑魂自然也认得他。 他只要进到剑阵里,就暂时是安全的。 眼看再穿过一条回廊,剑阵便到了,陆归雪却听到一个令人厌烦至极的声音。 “陆归雪,这次可没人再能护着你了。”卫临宸刚才接了玄圆长老的授意,趁着其它人都忙着关注与封渊君一战时,悄悄脱离了大部队,一路追了上来。 陆归雪听到这声音,脚下的步伐没敢停,也没有回头。 只有往前跑才是生路。 但是他今晚遇到的破事太多,又冷又虚,现在还能动全是靠脑子里那根弦绷着。即使尽了全力跑起来也快不到哪里去。 “诛魔诀的滋味儿,你今天恐怕要尝一尝了。”卫临宸阴沉沉地一笑,手中一道法诀化为光剑,朝着陆归雪袭去。 诛魔诀像是长了眼睛般,追着陆归雪身上的魔气不放。 “师尊,当心!”沈楼寒脚下顿了顿,在那诛魔诀斩下之时,往陆归雪身边靠了半步。沈楼寒将陆归雪拉进怀里,故意将陆归雪的脸抱在身前,遮住了他的视线。 光剑刺入沈楼寒的肩膀,推得他往前踉跄了几步。 血顺着肩膀往下流,染透了衣袖,但他只是闷哼了一声,然后眼眸瞬间染上了血色。 短短一个刹那,沈楼寒肩膀上那柄光剑颤动着,被无形的魔气逼到不得不自行抽出。 然后光剑周围染上了黑色,原本诛杀魔物的光剑,反被这强悍至极的魔气所控制,转瞬倒转了剑锋,朝着卫临宸反噬而去! 魔气缭绕的光剑甚至没有给卫临宸惨叫的机会,便狠狠从他后颈处刺入。 卫临宸剧痛之下,面目狰狞如鬼物,整个人像是没有骨头的虫子一样倒了下去,再无知觉。 陆归雪如今只是个普通人,被遮住了眼之后,便感觉不到魔气的存在,也看不到沈楼寒那双血色的眼睛。 他只感觉自己被沈楼寒紧紧抱住,一股血腥气传来,温热的液体从沈楼寒身上不断地落下来,落到了陆归雪的脸颊上。 “阿寒?你是不是受伤了。”陆归雪本就没什么力气,此时在沈楼寒怀里扑腾了两下,也没能顺利把脑袋露出来。 沈楼寒眼中的血色,身上凶戾的魔气,瞬间又消失了。 “我没事。”沈楼寒开口时的声音温驯又轻缓,与刚才杀人时判若两人。他还不忘安抚道:“师尊不要担心,已经到剑阵中了。” 沈楼寒说话的同时没有停顿,直接横抱起陆归雪,转瞬掠身走近了剑阵之中。 有陆归雪在,剑阵入口处的禁制就像以前那样自行打开,等到陆归雪领着沈楼寒进去之后,禁制又重新关闭,与外界隔绝。 沈楼寒看了看四周,将陆归雪放在了一张石床上。 陆归雪重新恢复了视线,睁眼就看到沈楼寒肩膀上鲜血淋漓,血透进了黑色的衣衫中,显出一种极深的暗沉红色。 陆归雪便也顾不上其它事情,赶紧从芥子中翻找出伤药和锦帕。 “你坐下来,别乱动。”陆归雪知道,这一道伤原本要打在自己身上。 是沈楼寒帮他挡了下来。 沈楼寒眼眸低垂,依言在石床边坐了下来。 陆归雪半坐在石床上,将伤药锦帕都放在一旁,然后抬手就去解沈楼寒的外衣,没有半点犹豫。 沈楼寒愣了一下,却没有躲。 就在他愣神的时候,陆归雪已经把碍事的衣服都脱了个干净,将沈楼寒受伤的肩膀露了出来。 “师尊……”沈楼寒低低唤了一声,像是在出神。 他侧过脸,就看见陆归雪离他那么近,拿着锦帕凑近伤口的时候,轻缓的鼻息像是羽毛一样,擦过肩头,微微发痒。 陆归雪听到沈楼寒叫他,手上的动作便停了下来,小心翼翼地问:“弄疼了吗?” 沈楼寒想,他哪里是疼,他是感觉自己好像要飘起来了。 第二十二章 焚情 “不疼,师尊继续吧。”沈楼寒摇摇头,放在身侧的手指忍不住微微蜷缩起来。 上辈子活了那么多年岁,他却从来都不敢想如今的场景。偏偏此刻陆归雪的神情柔软而自然,仿佛一切本该就是这样。 越是靠近,便越是留恋,便陷得越深。 陆归雪放心下来,继续给沈楼寒上药。 沈楼寒只觉得师尊的手指微凉,像是质地柔润的玉石,轻柔地将伤药在他肩头抹开。末了还用干净的锦帕扎了个结。 陆归雪显然并不熟练,那个结有点歪歪扭扭,不是很整齐,也不是很好看。 可他浅淡眉眼间流露出的认真神情,却让沈楼寒一时禁不住想要侧身往前,去吻一吻那双好看的眼睛。 沈楼寒低下头,终究还是把这一时冲动压了下去。 “轰隆——轰隆——” 外面忽然一阵地动山摇,连剑阵中也受了影响,仿佛地震般颤动。 陆归雪尽力稳住身体,从剑阵顶部的空隙朝外看去。 原本沉沉如墨的天空从中裂开一道光影,那光影是极度耀眼的金色,仿佛一片浩瀚无边的翅羽,将黑暗转瞬逼退至角落。 明明还是夜晚,空中却刹那间被淡金色的云烟占去大半,如同神境。 陆归雪在这金云之下,几乎有些睁不开眼睛。 然后他看到一片阴影从头顶掠过,接着一只金翅琼鸟徐徐落下,停在了剑阵之前。 剑阵入口处的禁制再度打开。 有个明眸皓齿,肩绕青纱飘带的人影从琼鸟背上探出头,朝陆归雪喊道:“小师弟,你没事吧?” “师姐?”陆归雪看到苏挽烟,眼睛微微一亮。 那刚才铺天盖地的金光云雾…… 苏挽烟从琼鸟背上跳下来,朝陆归雪走过去:“别慌,师父他老人家渡劫回来了,这会儿正在外面收拾封渊君呢。二师弟说你在他洞府剑阵中,我就先来接你了。” 陆归雪听到这番话,不由长长松了口气。 师父既然成功渡劫,那便已经是步入大乘期的金仙。这世上的金仙不过寥寥两三人,即使是魔主封渊君见了,也要避其锋芒。 陆归雪心想,虽然牵扯出这么多事情,但他的初衷还是实现了。 那就好。 陆归雪绷着的那根弦忽然松下去,身体的不适和病痛就突然涌上来,仿佛要将他整个人都压垮。胸口像是被刀子不断划过一样的疼,带出一股浓烈的血腥气。 然而,陆归雪这回连吐血的力气都没有了。 眼前忽然黑暗一片,陆归雪整个人晃了晃,倒了下去。 * 剑歌峰上,封渊君虽然同时迎战谢折风和玄圆长老,却还是显得游刃有余。 毕竟玄圆那只老乌龟消极怠工,大部分时候都只出声不出力,嘴上呵斥的话一套接一套,每到交手时却像是走个过场似的。 看着声势浩大,实际上对封渊君来说,都不痛不痒。 反倒是低他一个大境界的谢折风,着实有些难缠。 看来修真界的传闻,偶尔也有几句靠谱。 封渊君此刻的状态算不上很好,身体里的蛊虫虽然没有大碍,却还时不时地添些小乱。他偶尔稍有不慎,露出一丁点细微破绽,谢折风剑锋落处,便是杀机。 但封渊君终究是渡劫后期,反手抓住剑刃,携着一道魔气便朝谢折风肩膀打去。 谢折风来不及收剑。 眼看封渊君的一击就在眼前,谢折风余光却瞥见一缕金光乍现,从身后化作万千鸿羽,直击封渊君胸口,竟将他逼退了数十尺。 封渊君以魔气为屏障,勉强拦下所有金色鸿羽,神情显得有些狼狈。 他抬头,看远处天边出现的那个身影——银发如月华,金瞳似日耀,身后金色云烟铺展开来,仿若神祇现身世间。 大乘期金仙的威压下,刚才还游刃有余看热闹的封渊君,此刻也忍不住低声骂了一句:“云澜这个疯子,渡九天雷劫竟然只用了一个晚上!引雷引得那么快,怎么没把他劈得灰飞烟灭呢。” 封渊君见云澜仙尊已成金仙,便也不再恋战。 他所习功法极擅隐匿,趁着云澜仙尊还未到身前,便从天际劈开一道裂缝,裹挟着魔气化作紫黑雾影,又瞬间一分为三,消失在裂缝之中。 临走前,封渊君还顺手将那枚护身符丢了下去。 轻飘飘地留了一句:“云澜,这东西还你,我先走一步。” 云澜仙尊与封渊君从前数次交手,知道他那虚影难以追上。转眼又见护身符自空中坠落,于是不再去追,掠身而去,将护身符收入手中。 护身符中间的黑色魔气仍然在,云澜仙尊微微皱眉,他指尖浮出一簇淡金火光,用力将那道魔气从护身符上抹去。 魔气与金色云烟都渐渐散去,天空恢复了原本的样子。 一抹晨光正从天际浮起,快要天亮了。 琼山众人被折腾了一晚上,悬着的那颗心总算是落了地,脸上不由露出一种劫后余生的神情。 “仙尊回来了!” “恭贺仙尊修成金仙!” 云澜仙尊从半空中走下,直接走到了玄圆长老的面前。他说话的时候,语调缓慢而肃穆,仿若天音:“太上长老,是不是有话要对我说?” 玄圆长老背后忽然生出一片冷汗。 早就谋划好的那些说辞,什么入魔,什么包庇……在金仙的威压之下,都仿佛卡在了嗓子里,半天都没敢说出口。 他莫名感觉到,云澜有哪里和之前不太一样了。 玄圆张了张嘴,感觉嗓子有些发干。 他还是装出了一幅和蔼长辈的样子,改口道:“昨晚千秋峰出了些乱子,只是我不在当场,都是从我那徒孙卫临宸听说了些事情。后来我与谢峰主商量,一切等掌门你回来再定夺。” “是吗?”云澜仙尊面容平静,只是一双眼眸光华灼灼,仿若流金,他说,“那现在就去戒律堂,你们一个一个慢慢讲,昨晚到底出了什么事。” * 陆归雪醒来的时候,看见苏挽烟坐在不远处研磨药材。 屋内满是药草的独特清香,并不是陆归雪自己的住处,应该是在苏挽烟的岚雾峰上。 “睡了一天一夜,你可算醒了。”苏挽烟放下手中的药碾,坐到陆归雪旁边去,“幸好我上次开炉时炼出了颗九转仙元丹,要不然你这次折腾成这样,也不知道要昏迷过去多久。” 陆归雪感觉了一下,胸口那股血腥气已经散掉了,身体轻松许多,不想之前那样难受。 他下意识地往四周看了看,寻找沈楼寒的身影。 苏挽烟看出他的担忧,于是说:“找你徒弟?他守了你一天,我看他自己身上也有伤,就赶他去客房先休息了。” 陆归雪安下心来,又问起些别的事情:“师父和师兄他们怎么样了?” “他们俩这会儿正在戒律堂,忙着审人呢。从昨天到今天还没停,我看师父这回是真动怒了。”苏挽烟说着说着,又忽然想起,最大的当事人就在眼前,于是问,“对啊,小师弟你来给我讲讲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吧?” 陆归雪想了想,稍稍整理了一下思绪,将昨晚的事情大概给苏挽烟讲了一遍。 苏挽烟听到一半,突然眼睛发亮地问了个问题:“小师弟,你说你从封渊君哪里逃出来,多亏了我给你的那些毒药?你用的是哪一瓶?居然药效这么强,连封渊君都能制住。” 从小钻研毒术,却名声远不如医术的苏挽烟,决定要找出这样这瓶毒药好好研究。 “当时我来不及看,随手取了一颗……让我找找。”陆归雪在芥子里找了找,翻出那瓶用过的毒药。 这时候他才发现,这瓶子上贴了个小标签。 ——“刚学,解药不会做,慎用。” 陆归雪看着这有点吓人的说明愣了一下,不过转念一想,反正是用给封渊君的毒药,有没有解药也无所谓了。 苏挽烟接过瓶子,只看了一眼,她就噗地笑出了声:“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陆归雪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封渊君这个魔头居然中了焚情蛊,笑死老娘了。”苏挽烟笑得直拍桌,也顾不上形象。 她好不容易忍住笑意,神秘秘地凑过来对陆归雪说:“小师弟,这个东西叫焚情蛊,是我从一本苗疆巫女的手札上看到的。那巫女遇人不淑,三任道侣都是负心人。她为了将下一任道侣绑在身边,就研制出了焚情蛊。 这蛊虫种下时会令人短暂失神,并且记下眼前人的样貌,中蛊后便只能对这一人动情。若是能一心一意,那焚情蛊就没有坏处,只有些微催情的效果。但若是三心二意处处留情,或是想伤害下蛊之人,便会被蛊毒反噬,受焚心之痛。” 陆归雪:“……” 他以后出门还是小心点,免得被封渊君因此报复。 “小师弟也不必太担心,我回头再去看看那卷手札,争取把解药弄出来。日后要是觉得不妥,也能把蛊解掉。”苏挽烟清了清嗓子,安慰道,“至于封渊君,就让他难受一段时间吧,反正他也是活该。” 第二十三章 石台 接着,陆归雪又把后续的事情讲完。 苏挽烟听完,啪的一掌拍在桌子上,那百年云木直接拍出一道裂痕来。骂道:“肯定又是玄圆那只老乌龟在搞事。他之前装作退隐,这回趁着师父不在又出来兴风作浪,这次一定要把他和卫临宸一起收拾了。” “我这就去一趟戒律堂。”苏挽烟越想越觉得那两人可恶,立刻站起身来。 陆归雪估摸着自己身体没什么大碍,便说:“那我跟师姐一块儿去吧。” 苏挽烟点头道:“也好。” 两人来到戒律堂的时候,正巧看到有个人被横着抬了进去。 陆归雪仔细一看,那不是卫临宸吗? 他记得当时在剑阵外,卫临宸还想趁机杀他来着,怎么现在成了一副只能躺着出气儿的样子? 卫临宸虽然躺着不能动,但眼神余光也看到了陆归雪。 他双眼圆睁,整张脸不知道受了什么伤,眼歪口斜,扭曲出一种奇怪而狰狞的表情。他似乎想说什么,却只从喉咙里传出破风箱一般的声音。 陆归雪这才发现,卫临宸好似是被什么东西从颈部刺入,不仅伤到了喉咙,还伤到了脊椎,虽然命大没死,但也只能是这副废人样子了。 “哎哟我去,小师弟别看,脏了眼睛。”苏挽烟赶忙捂住陆归雪的眼睛,拉着他进了戒律堂。 戒律堂内,所有人都神情严肃,不敢有所放肆。 云澜仙尊坐在主位,神情漠然,坐姿端肃。一双近似神明的眼眸像是落入了阴影般,看上去竟然渐渐变得更接近于暗金色。 当看到陆归雪走进来的时候,云澜仙尊眼瞳里的金色,才稍微变浅了一些。 “小雪,身上的伤可好些了吗?”云澜仙尊一边询问,一边命人搬了软椅过来,让陆归雪和苏挽烟坐在自己身侧。 陆归雪答道:“有师姐在,我已经好多了。” “那便好。”云澜仙尊微微颔首,接着从衣袖中取出护身符,轻声道,“小雪,把另一个给我。” 陆归雪依言,取出了另一枚护身符,放进云澜仙尊手中。 指尖轻触的时候,陆归雪突然觉得师父的手凉得有些过分,竟然比他这个病弱之人的体温还要更低。 云澜仙尊将两枚护身符放在一处,想起当初陆归雪瞒着他,将这东西装作普通护身符送给他,便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 这个傻孩子,本是好意,却阴差阳错帮他挡下了封渊君的一击。 万幸最后有惊无险,若是陆归雪真的因此出了事,他不敢去想。 云澜仙尊重新抬起眼睛,看向着戒律堂中的众人,说道:“这两枚护身符,实为一体,是件能帮另一方承受伤害的法器。我在北荒渡劫之时,遭封渊君暗算,若不是归雪送我的这枚护身符,恐怕今日在座诸位,只能听到我在天劫下神形聚散的消息了。 当时封渊君暗算不成,偷了护身符,又趁我不在琼山,跑来随口编造了几句话,你们便信了吗?” 此话一出,戒律堂众人面面相觑,想起陆归雪之前在剑歌峰上未能说完的话。 原来是这样……那他们之前对陆归雪步步紧逼,要捉他下牢狱,实在是太过分了,过分到自己都觉得羞愧。 于是连看向陆归雪的眼神都饱含歉意。 有些当时奉命去捉拿他的人,甚至不太敢去看他的眼睛。 “除此之外,千秋峰上还遗落了一些东西。”云澜仙尊挥了挥手,几样东西便被呈了上来,他看向下座的玄圆,眼神瞬间冰冷,“卫临宸为什么深夜将这些东西送进了千秋峰,还请太上长老给我一个解释。” 一面古镜,一颗包裹着魔雾的丹药,还有几张只有高阶符阵师才能炼制出的破阵符。 玄圆长老修习符阵之术,卫临宸是玄圆长老的徒孙,前些日子卫临宸塞了个镜宠到千秋峰,这都是琼山人人皆知的事情。 陆归雪看到这些东西也明白过来,卫临宸利用雪鹿做了些什么,他不由叹了口气。 他看着那面古镜,想起封渊君曾说,他将雪鹿打回了原型。 也许对雪鹿来说这并不意味这死亡,而是新生。被强迫着幻化成他人模样,成为没有自我价值的替代品,作为一面镜子,雪鹿睁眼后看到的便是阴暗和恐惧。 如今他回归原型,雪鹿便不再是雪鹿,只是一只干干净净的镜灵。 希望下次他再睁开眼时,能遇到遇到一个好人。 陆归雪收回视线,垂眸看向玄圆长老,看到他脸上惯用的慈祥笑容,此时已然变得有些僵硬。 玄圆眼中闪过一丝狠意,他低头呵斥旁边的卫临宸:“你这孽障,我就说你前些日子怎么突然问我讨要破阵符,原来是存了害人的心思,真是师门不幸!” 卫临宸不能起身,也说不出话,却目眦欲裂,眼底尽是血丝,死死盯住玄圆。 他颤颤巍巍地抬起手,挣扎着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这个老不死的家伙竟然将罪责全推到他身上,那他就算是要死,也一定要拖着老东西一起下地狱! “卫峰主的意思是……用搜魂术?”戒律堂的副堂主有点不敢相信,搜魂术要完全开放识海,对神魂伤害极大,轻则痴呆,重则殒命。 卫临宸点了点头,已经变了形的脸格外狰狞。 玄圆心中大骇,所有人都没有料到他居然直接抬手,一掌狠狠拍在卫临宸胸口,然后勃然大怒道:“孽障还敢狡辩!证物俱在,今日我这个当师祖就杀了你这孽障,给掌门和诸位一个交代!” 卫临宸本就伤重,此刻被玄圆全力一掌打中,还未曾来得及吭一声,便连最一口气也没了。 徒然睁着眼睛,仿佛死不瞑目。 戒律堂中一片寂静,云澜仙尊漠然开口:“人还未审完,太上长老为何急着定罪?” “卫临宸阴狠歹毒,戕害同门。我身为他的师祖,自当清理门户。”玄圆早已想好了说辞,装出一副满脸痛心的样子,拂袖跪下,“今日之事,也怪我管教不严,偏信小人。老朽愿自领责罚,受戒鞭五十,禁足十年,以赎此事之过。” 他辈分太高,打杀的又是自己的徒孙,这罪名可轻可重。 又三言两语将自己罪责化为“管教不严”,自行跪下请罪,云澜当着众人的面,恐怕也只能顺着台阶下去,到此为止。 陆归雪听到旁边苏挽烟低声骂了一句:“这老乌龟!” 云澜仙尊见此情形,神情依旧淡漠,眼中的金色却越发深沉。 他似乎沉吟了片刻,才起身走下台阶,朝着玄圆长老伸出手,轻声道:“既然如此,那……” 所有人都以为云澜要去扶玄圆长老起身。 毕竟是长辈,是琼山的太上长老,如今卫临宸已死,掌门大概也只能暂时妥协。 玄圆见云澜仙尊走到身前,心中暗喜,连眼睛也笑眯眯地弯了起来。 只是没有人想到,云澜仙尊的那只手直接一掌拍在了玄圆长老胸前! 金色流光如有实质般,斜斜没入玄圆的体内,他只觉得丹田处一阵剧痛,体内灵力像是沸腾的水一般,瞬间被蒸发掉了一大截。 玄圆额头青筋骤起,脸色煞白,不可置信地看向云澜仙尊,咬牙道:“你、你竟然——” 剩下的话在剧痛中说不出来,但他知道,云澜这一掌下去,生生将他这辈子最在乎的修为打落了一个境界! “既然如此,太上长老便按自己所说,去领罚吧。”云澜仙尊收了手,他金色眼眸低垂,面容宛如高高在上的神祇,悲悯却又无情,“在座诸位,望引以为戒,莫要再生出什么事端。” 戒律堂中众人纷纷垂首,一时间不敢去看那双金眸。 云澜仙尊动了真怒,原来是这番模样。 “审了一天一夜,诸位也都累了,便散了吧。”云澜仙尊闭眸,转身时微不可见地皱了一下眉,似乎试图驱散什么情绪。 再睁开眼睛的时候,他眼眸中过于浓郁的金色浅淡了一些,朝陆归雪道:“小雪,你随我去一趟瑶华峰。” 陆归雪本能地感觉到,接下来该他挨训了。 但等到了瑶华峰,云澜仙尊却只是看着他许久,轻轻叹了口气,说:“把双心符当普通护身符送给我,还偷偷瞒着我不说,若是出了什么事,你想让为师后悔一辈子吗?” “原本只是图个心安,我也没想到,真会遇上封渊君的袭击。”陆归雪自然不能说他早就预料好了一切,只能装作不知情,“而且我要是说了,师父肯定就不会带着它了吧?” “你啊……”云澜仙尊摇了摇头,无奈却又不忍心真的训斥,只是看着陆归雪,眉宇间尽是疼惜,“有时候我觉得,你应该自私一些,别总想着帮别人,多为自己做些打算。” 陆归雪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只好笑了笑,试图萌混过关。 他其实也算不上无私,只是上辈子为了追逐那个既定的结局,他不得不看着很多在意的东西消逝。这辈子既然有机会去避免,那他又何乐而不为呢? 陆归雪之后又和师父说了会儿话,看着天色已晚,便准备辞别。 临走时路过庭院,他忽然发现瑶华峰上多了一人多高的石台,就放在庭院角落。那石头光滑无比,像被悉心打磨过,泛着一种幽蓝色的雾光。 从石台前经过的时候,陆归雪疑惑地站了一会儿。 这石台明明很光滑,庭院中的花草树木都分毫毕现,却唯独映不出人的身影。 云澜仙尊见陆归雪驻足,便也走过来,笑道,“从前听闻金仙渡劫,必有异宝现世。所以珈蓝尊者渡劫后得了菩提枝,玉陵散人渡劫后得了山河图,而我渡劫之后,却只得了这个不知道有何用的石台。” 陆归雪又瞧了瞧石台,果然里面也映不出云澜仙尊的身影。 云澜仙尊说:“之前你师兄和师姐也试过,说来也奇怪,就只有你师姐能照出人影来。” 陆归雪一听,心想这石台怕不是成了精。 而且肯定个垂涎美色的男石头精,要不然怎么只照女不照男呢? 第二十四章 鲛尾 琼山这回虽然遭了一场乱,但云澜仙尊回来之后,便井井有条地恢复了往日秩序。 千秋峰上的阵法被重新布置好,甚至效果还加强了几分。陆归雪得以和往常一样,晒晒太阳养养鱼,日子过得十分舒坦。 前些天云澜仙尊去了菩提寺,大概是想找同为金仙的珈蓝尊者,帮忙参悟参悟那块奇怪的石台。 陆归雪今日闲来无事,正躲在树荫下翻看《心决》,千秋峰上忽然来了两名弟子。 陆归雪收起书卷,从他们的衣服上看出,是戒律堂的人。 他心里不由咯噔了一下。 “陆长老,您的徒弟沈楼寒出了些事情,堂主请您过去一趟。”戒律堂弟子的态度很客气,毕竟经过上次那件事,戒律堂的人对陆归雪都是又愧疚又钦佩。 “他出了什么事?”陆归雪脑海中飞快的回忆,却也想不出与之相关的剧情。 这个时间点上,沈楼寒怎么会和戒律堂扯上关系呢?若是平常小打小闹,都是闻道堂的先生来惩罚,根本用不上戒律堂出手。 “具体缘由尚不清楚,但沈楼寒在闻道堂突然出手伤了七八名弟子,其中一名弟子重伤,沈楼寒自己也昏了过去。” 陆归雪一听,这回终于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 沈楼寒失控伤人的时间居然提前了! 按照原本剧情,沈楼寒十九岁的时候,魔族血脉会尝试侵蚀他现在的道体。其前兆就是沈楼寒会短暂失去身体控制权,在无意识状态下攻击身边的人。 可是这段剧情应该在明年啊,而且应该是沈楼寒去一处秘境历练的时候才会发生,怎么会现在就…… 陆归雪也没时间多想,对戒律堂弟子说:“我这就随你们过去。” 他到戒律堂时,一眼就看到沈楼寒手脚上都挂了镣铐,被锁在屏风后的床榻上。 即使沈楼寒已经昏迷过去,几个戒律堂弟子也看着他不敢松懈。 堂主见陆归雪来了,还叫人给他上了杯茶,说:“陆长老,坐。” 陆归雪这会儿哪有喝茶的心情,虽然按照原剧情,沈楼寒今天晚上才会被魔族血脉侵蚀。但现在剧情不仅提前,事发地也完全不同,陆归雪不得不担心,沈楼寒的魔血也会提前发作。 到时候大庭广众之下,陆归雪可就没法按原计划来了。 所以现在陆归雪最要紧的事情,就是赶紧把沈楼寒带回千秋峰,到时候门一关,外人进不去看不到,他才好慢慢处理这件事。 陆归雪坐了下来,眼神却还一直落在沈楼寒身上,问道:“不知堂主准备如何处置?” 按照原本的剧情,沈楼寒出手伤人是在秘境中,被他打成重伤的那个弟子,没能及时得到治疗,以至于落下了终身残疾。 因此沈楼寒被罚得很重,戒鞭一百,流放天弃谷五年。 琼山天弃谷,说实话不是个人呆的地方。更何况被还要被戒鞭抽得皮开肉绽,灵力溃散?而且沈楼寒刚进天弃谷,就遇上了一次魔气爆发,被折磨得生不如死。 等他好不容易挨过了五年,结果刚出来没多久,他就被陆归雪拿去镇了魔狱。 即使是上辈子一心维护剧情的陆归雪,看着这一连串剧情也实在不忍心,所以在一些不太重要的地方,他还是悄悄放了点水。 比如沈楼寒流放天弃谷之前,那一百戒鞭陆归雪就替他挨了。 “按规矩,现在三十戒鞭是免不了的。”堂主沉吟道,“至于之后要流放天弃谷多久,那得看被他所伤的弟子,后续伤势如何了。” 陆归雪听到戒鞭从一百变降成了三十,怔了一下,忽然意识到一件事。 因为沈楼寒这次伤人是在琼山门内,所以肯定很快就被其它人拦下来了。也就是说,这次受伤的弟子,不会像上次伤得那么重,也能够及时被送去治疗。 陆归雪随即开口道:“堂主,那些受伤弟子治疗的花销,还有之后补偿损失,我都全部承担,请尽力为他们疗伤。至于那三十戒鞭,若我代为领罚后,能不能先让我带徒弟回千秋峰?” 堂主看着陆归雪,笑了笑:“治伤自然是尽全力,只是代为领罚……陆长老就是难为我了。这样吧,那三十戒鞭先记在这儿,陆长老先带人回去吧。” 虽然有些违例,但也算是戒律堂对陆归雪的一份歉意吧。 * 沈楼寒稍微恢复了点儿意识的时候,正好隔着一扇屏风,隐隐约约听见了陆归雪的声音。 他没能立刻睁开眼,身体像是被别的什么东西侵蚀着,暂时失去了控制。 上辈子沈楼寒也有过这样的经历,不过时间不太对,地点也不太对。大概是因为他提前试着唤醒了魔族血脉,并且总是在魔体和道体之间来回切换,所以才这具身体才提前失控了。 沈楼寒心间忽然涌上一阵透骨的疼。 他这场沉溺了几年的温柔梦境,终究是要被唤醒了。 上辈子的事情似乎还历历在目,他在秘境中重伤了琼山弟子,回到琼山当天便被流放天弃谷,此后五年,他再也没能见到陆归雪。 直到五年后,陆归雪再次出现的时候,却又将他推向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陆归雪在看到他凶戾的本性后,无论如何也不会再容忍下去。当时没有立刻说出他魔族的身份,只是因为需要一只纯血魔物,去填补日渐扩大的魔狱裂隙。 大概从此之后,被骗也成了一种奢望。 沈楼寒又听到陆归雪的声音,这次那声音清晰了许多,能听得出他正在外面与戒律堂堂主交涉。 师尊在说什么?戒鞭……代为领罚…… 沈楼寒脑海中刺疼了一下,他眼前忽然闪过一个不经意瞥见的场面。那是上辈子琼山陷落之后,他在陆归雪脊背上见过许多已经很淡的细长伤痕。 戒律堂的戒鞭从来都是特制,伤痕往往经年不消,为的就是留个教训,以免再犯。 若是当时鞭痕太多太深,即使过上十几年,几十年,也依然会留下痕迹。 当时沈楼寒似乎还狠狠抚摸过那些伤痕,在陆归雪耳边问,以师尊在琼山的身份地位,也不知犯下过什么大错,竟然让戒律堂打了这么多鞭? 那时候的陆归雪依旧沉默,那双孤雪般的眼眸像是看着他,又像是什么都没看。 此时此刻,沈楼寒感觉自己的心脏似乎骤停了一下。 他不是没见过戒律堂的刑规,但上辈子已经被恨意充满了胸腔,从未去想过…… ——伤害同门,若致人重伤残疾,罚戒鞭一百,流放天弃谷五年。 对琼山来说,陆归雪从未犯过什么错,犯过错的是他沈楼寒。而陆归雪,替他受了这一百戒鞭,鲜血淋漓,却从来不曾问他要过报偿。 哪怕是后来被沈楼寒夺走了一切,陆归雪也没有提起过这件事。 “为什么……不说呢?”有个声音在沈楼寒脑海中炸开,似乎有些迷茫,却又很快转变成冰冷而阴郁的语调,“不,不对,即使是这样,也不能弥补他做过的那些事。” 这声音沈楼寒曾经听过。 就在最开始,上辈子记忆涌入这具身体的时候,这个声音便在他耳边阴冷地说着,陆归雪只是在骗你,他从一开始就只想杀你。 沈楼寒忽然明白了,那东西,是随他重生而来的心魔。 是他两辈子加起来,心底最恐惧的荆棘,最刺痛的恨意,无可解脱。 沈楼寒的意识在短暂的清醒后,似乎又陷入了沉沉的黑暗之中。 * 等他再睁开眼睛时,本以为会像上辈子那样,被流放到漫天风雪的天弃谷。但目之所及,确实一片被月光柔柔笼罩的庭院。 沈楼寒的身上很热,像是所有的血液都沸腾了起来。 他眼前的画面仿佛也浮上了一层血红,模糊而眩晕,很久才勉强认出,这里好像是陆归雪卧室的后院,而他正被泡在一池温水中。 明明在水中,为什么还是这么热,这么渴。 仿佛全身的液体都被烧干了,沈楼寒本能地寻找着更加湿润冰凉的地方,他双眼依旧一片模糊,手中却忽然碰到了了什么东西。 湿润而柔滑,冰冰凉凉,像是沾染了露水的无暇美玉。 一片一片的纹路在掌心划过,这是……什么? 沈楼寒感觉到,有双熟悉而温柔的手捧住了他的脸颊,带着微凉的体温,将他几乎要沸腾的血液缓缓压下去了一些。 他听到那人轻唤他的名字。 “阿寒。” 温柔,却又固执,一遍又一遍。 直到沈楼寒的终于睁开眼睛,循着那声音望去。 那个瞬间,沈楼寒感觉呼吸都快要停止了。 他看到陆归雪长发披散,落在水中的发尾蔓延着深海般的蓝色。 一身白衣也尽数被水沾湿,宽大的衣袖和衣摆漂浮在水中,遮不住水下那条泛着点点微光的鲛尾。 一条柔软冰凉,布满珠光鳞片,随着水流轻轻晃动的漂亮尾巴。 沈楼寒觉得自己一定是做了一场梦。 荒唐而又绮丽,让他忍不住放开了所有枷锁,只是顺从着本能,想要去拥抱那个梦里的人。 第二十五章 异香 千秋峰上,月色清朗,却被阵法结界所阻挡,只能半明半暗的落在池水上。 陆归雪站在自己卧房后的院子里,手腕上的灵契闪着红光,身边是已经幻化成龙身的黎烬。 方形的浴池中没有盛水,沈楼寒斜靠在浴池边缘。他垂着头,还未清醒过来,身上却已经有魔气散逸出来,像是黑色的雾气,一点点地向外试探着。 “我就知道,你每次找我都是要用净灵咒。”黎烬不高兴地挠了两下地,“这个东西很损灵力的,上次救你是因为签过灵契,你也算是我的主人,那他算什么?我为什么要费劲儿去救他?” 陆归雪对答如流:“他是喂了你两年肉的饲主,你要是不救,以后我就只能接着给你喂鱼食了。” “……”黎烬一时语塞,他认真回想了一下鱼食的味道,感觉全身上下的鳞片都在拒绝,“算了,看在他做饭好吃的份儿上,我就勉为其难救他一回吧。” 黎烬鼓了鼓龙腮,吐出一口精纯龙息。 他的净灵咒已经渐渐熟练,如同清风般拂过沈楼寒周身的黑色魔气,将其吹散。 但是陆归雪知道,净灵咒还远远不够。 魔气侵蚀道体,沈楼寒要遭遇的痛苦,比刺骨剜肉更甚。净灵咒只能帮他缓解一部分痛苦,让他的身体不至于一开始就被魔气寸寸撕裂。 陆归雪在意识中叫来了系统。 他平常只是偶尔找系统帮忙,因为他很清楚那些事情系统能帮,那些不能帮。不过最近两次,他也能感觉到察觉到,这瓜皮系统越来越不灵敏了。 “……来了来了,天天加班007,全年无休补漏洞,我真的好疲惫。”系统连声音都透着肾虚,“说吧,这次有什么事要帮忙?弄完了我继续回去加班。” 陆归雪现在没什么关爱系统的心情,直接说:“我后颈下面那个封印,暂时帮我解开一下。但是别弄坏了,过一会儿还要封回去。” 系统吐槽道:“原来你当时留着鲛人血,是为了这一天啊。” “嗯,差不多吧。”陆归雪应了一声。 他感觉颈后的那片封印轻轻散开,然后听到系统说:“好了。” 被封印了两年的鲛人血,带着天生的魔气涌入陆归雪的四肢百骸。但这次陆归雪身上没有灵力,修为也早已散尽,所以不但没有被魔气所伤,反而因为鲛人血脉的缘故,身体不再像平常那样病弱了。 陆归雪竟然觉得很舒服,全身上下仿佛被海水浸养着,每个动作都变得轻灵起来。 他的双腿在发烫,从腰腹以下到脚踝,都被一种奇异的感觉包裹着。陆归雪其实有些陌生,毕竟他两辈子加起来,这也才第一次变回了鲛人的模样。 好在本能引领着他,踏入了那方浴池之内。 双脚一挨到池壁,池内便泛起了水雾,很快水雾又化作浅浅的潮汐,不知从何处而起,温柔的泛起波浪,一直没到陆归雪腰间。 黎烬好奇地在旁边看着,眼睛瞪得又大又圆,过了一会儿才小声呢喃道:“天生能唤水……你这鲛人血脉,难道是从无尽海来的?” 陆归雪没有回答黎烬那句话,他的注意力全集中在了双腿上。 不,已经不是双腿,而是尾巴。 他忍不住摆了摆尾巴,便看见鲛尾上的鳞片泛着珠光,在月光下显出一种绮丽的光泽。 鲛尾远比他想象得要灵活,并且柔软至极,好像什么动作都能做出来。 池中的水越来越多,一直将整个浴池都装满,才堪堪停下。陆归雪不得不扶住还在昏迷中的沈楼寒,以免他呛了水。 沈楼寒的指尖微微动了一下。 “唔——!”这闷声惊呼来自黎烬,他一直缓缓对沈楼寒用着净灵咒。 结果忽然间,沈楼寒身上那些烟雾般的魔气瞬间凝结,宛如漆黑的藤蔓,摄住黎烬的灵力,只一眨眼的功夫,便将他的灵力吞掉了大半。 黎烬感觉脑袋很晕,眼前直冒星星,身体更是突然一轻。 陆归雪察觉到不对劲儿,转头望过去,发现黎烬的龙身不见了,只剩下一条胖锦鲤,仰面朝上,肚皮翻白。 这小龙还是不行啊…… 陆归雪刚感叹完,就发现不是黎烬不行,而是他错估了沈楼寒的杀伤力。 沈楼寒忽然有了动静,刹那间,整个空间都被混乱的魔气充斥着,连池中的水都隐隐发起烫来,浮起大片的雾气。 鲛人的体温很低,陆归雪扶着沈楼寒的手上,感觉到一片骇人的滚烫。 魔物的血炽热至极,沈楼寒半睁着眼,意识似乎还模糊着,眼角却烧得发红。配上他那双渐渐被血色侵染的眼睛,仿佛地狱深处沸腾的血池。 沈楼寒被魔血侵蚀着道体,被烧得只剩下本能。 他顺着冰凉的触感,微微俯身,双手抱住了那段湿滑柔软的鲛尾,脸颊凑在陆归雪腰间,险些整个人都被淹进水中,也毫不在意。 陆归雪挣动了几下,却发现沈楼寒那双手抱得极紧,像铁箍一样。 于是只能伸手去捧沈楼寒的脸颊,让他不至于把自己淹死在水里,然后试着叫他的名字:“阿寒。” 沈楼寒终于有了些反应,他怔怔地看着陆归雪,红色的眼眸仿佛晕开了血雾,迷离又茫然,仿佛坠在一场梦中,无法醒来。 “师尊……”沈楼寒的喉咙仿佛被烧灼着,声音沙哑。 意识仍旧是混乱的,眼前所见之物,和脑海中所想的东西,像是被分裂开来,无法汇聚一处。就像他看到了陆归雪的脸,却无法把他和那绮丽的鲛尾联系起来。 一切都散落成碎片,就连上辈子的记忆也混杂起来,在脑海中翻涌不歇。 沈楼寒紧紧皱着眉,全身上下都难受到微微发抖,魔气在他体内暴戾地冲杀,想要将他努力维持的道体彻底吞噬。 沈楼寒不想,至少不想现在就彻底魔化。 他昏昏沉沉地想,不能让陆归雪看到他那副魔物的样子,可是身体内的魔气却像决堤的洪流,根本控住不住。 魔气顺着沈楼寒的经脉蜿蜒而出,黑色裂纹从胸口蔓延开,撕裂了沈楼寒皮肤,仿佛要就此将他人类的那一部分,彻底分食殆尽。 怎么办,他该怎么办? 他不想离开他的师尊,不想再看到师尊冰冷的眼神,可是即使重来一世,他还是逃不开这场劫难。 “师尊,别看我……求你,别看我现在的样子……”沈楼寒那双血色双眸剧烈地颤动着,他在魔气的侵蚀之下,挣扎着伸出手,慌乱地覆盖住了陆归雪的视线。 似乎他只要这样做,就能阻止陆归雪知道他魔物的身份。 陆归雪感觉到双眸之上传来一阵滚烫的体温,就连那骤然坠落的半滴泪水,也炽热无比,烫得人心尖上发颤。 陆归雪见沈楼寒这副模样,真是又急又无奈。 明明他都故意变作了鲛人的模样,怎么这小崽子还在害怕他看到魔物的身份?难道是被魔血烧糊涂了吗? 陆归雪抬起手,不顾沈楼寒昏昏沉沉地反抗,把他覆在自己双眼上的手掰开。 “沈楼寒,你好好看看。”陆归雪第一次这样叫他的全名,说话时带上了些许神识的力量,试着去安抚梳理沈楼寒过于混乱的情绪。 这个能力也是陆归雪从《心决》上学来的,相对比较温和,不需要进入识海也能施展。 温和无害的意念像是拂过柳梢的春风,将沈楼寒混乱的思维从泥沼中剥出来一部分。 沈楼寒看着陆归雪,眼睛中的血雾散去了两分。 他的声音还是哑着,这次却在发颤:“师尊身上……有鲛人血?” 陆归雪见他暂时清醒过来,稍稍松了口气,舒展开身体对他说:“如你所见,所以你在害怕什么?我与你,其实并没有分别。” 沈楼寒怔在了那里,伸手一寸寸抚摸过那条湿润光滑的鲛尾,小心翼翼,仿佛仍然不敢相信。 他的师尊,琼山的陆仙君,怎么会有一身鲛人血呢? 鲛人虽然不是纯粹的魔物,却也混着四分之一的魔族血脉。沈楼寒想到这里,忽然心口微微地发热,陆归雪身体里,有和他一样的血脉。 所以,他不是异类,他们是同类。 这样的秘密陆归雪本不该告诉任何人,却选择在此时此刻,毫无保留地展露在他面前。 简直就像是把命交到了沈楼寒手里。 却只是为了…… 沈楼寒感觉自己心尖都在颤,陆归雪这么做,竟然只是为了安抚他。 沈楼寒突然发觉,陆归雪身上其实有不少他不了解的事情。上辈子他以为自己什么都看透了,却好像错过了很多事情。 这辈子的鲛人血,还有上辈子的那一百戒鞭。 沈楼寒脑子里又骤然疼了起来,短暂的清醒之后,魔气如同潮水般再次席卷而来,比之前更加猛烈骇人。 陆归雪就知道,沈楼寒的这次失控没那么容易结束。 不过没关系,对此他早有准备。 当初留下身上的鲛人血,一是为了像刚才那样安抚沈楼寒,让他明白陆归雪并不排斥魔族。 二是为了用鲛人血中属于魔族的那部分,引导和安抚沈楼寒体内狂暴的魔族血脉,让他不至于在没有任何经验的情况下,被魔气爆发弄得生不如死。 陆归雪从芥子里摸出一把短刀,在手腕上划开一道伤痕。 鲛人血原本就有药效,远比一般魔血更温和。此时混入沈楼寒魔血沸腾的身体内,像是调和剂一样,将他的痛苦缓缓抹平。 沈楼寒又陷入了那种昏沉沉的状态,耳边有水滴的声音。 滴答滴答,落在他在唇间。 温和又带着点微微的凉,仿佛令身体内所有的痛楚都沉寂了,让他禁不住下意识去触碰,还想要更多,更多…… 沈楼寒闭着眼,双唇落在陆归雪的腕间,像一个带着血腥气的亲吻。 有滴血珠不甚滚落在一旁,沈楼寒好似舍不得一般,又将血卷进了舌尖。 陆归雪轻轻吸了口气,不是因为疼,而是因为有种说不清奇怪的触感顺着手腕爬了上来。 沈楼寒身上的魔气渐渐趋于安静。 因为有陆归雪做的一系列准备,沈楼寒身体基本没留下什么大伤。至于他的道体,则是和原来的剧情一样,并没有被魔族血脉完全侵蚀。 所以等到剩余的魔气散去,沈楼寒的样子也就恢复了正常。 他靠在陆归雪手边,还未彻底清醒,呼吸却已经平缓下来,大概还需要再恢复一□□力。 陆归雪也挺累,幸好鲛人的体质比他平常强上不少,这会儿还不至于当场吐血。 不对,就算想吐血也得忍着,他今天有点失血过多了。 沈楼寒这个小崽子不清醒的时候,说实话有点没轻没重,血被抽得太多,搞得陆归雪现在胳膊还有点发麻。 说起来不知道为什么,腰上也又酸又软,颇为难受。 陆归雪从芥子里翻出颗补血的丹药吃了,然后在意识里叫系统出来:“这会儿有空吗,有空的话帮我把封印弄回去。” 系统过了一会儿才有回音,大概又是在忙着加班。 “喏,按你的意思弄好了。” 陆归雪感觉尾巴上一热,转眼间就又变回了双腿。 他试着动了动,没什么大问题,就是可能太累了,有点腿软。 系统弄完了之后,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事,“我必须得提醒一下,你这封印解开得有点不是时候。” “为什么不是时候?”陆归雪不解,他明明刚完美解决了沈楼寒的问题。 “俗话说,冰雪消融,万物复苏,又到了那什么什么的季节……”系统神神秘秘地说,“你就没发现你的身体,有哪里不太对劲儿吗?” 陆归雪想了想:“我现在累得哪里都不太对劲儿,手麻腰酸还腿软。” “腿软就对了,你说你不早不晚,偏偏挑着自己的交尾期变回鲛人,就算现在封印回去了,你也还得受影响一阵子。” 陆归雪听到交尾期这个词,才想起来鲛人好像确实有这么个设定。 ……自己当年都随手写了些什么东西? 陆归雪不由低下头看了一眼,还好,除了感觉有点腰酸腿软,没有太大问题。 反正他向来有点冷淡,穿书前是个普普通通单身男同学,上辈子为了走剧情,也是一直勤勤恳恳修炼。修的还是太上忘情道,虽说也没练到大成,但也足以把那些乱七八糟的欲念消磨干净。 鲛人的交尾期也就一个月,随便窝在屋里咸鱼一下,也就很快过去了。 正想着,趴在他手边的沈楼寒醒了。 沈楼寒一抬眼,看见陆归雪手腕上的伤痕,才知道自己意识模糊的时候,帮他抚平痛苦的竟是师尊的血。 他挨到陆归雪跟前,声音又低又轻,竟有几分可怜的意味:“师尊……别赶我走好吗,我会好好压制魔气,绝不会再伤人,你怎么罚我都可以,让我留在师尊身边好不好?” 沈楼寒的眼睛已经恢复成黑色,他全身上下都湿漉漉的,显得脸颊边的黑发格外柔软。垂着眼眸露出歉意的时候,像一只被大雨淋湿了的大型兽类。 所有的阴郁暴戾,还有凶狠的爪牙,都被他小心翼翼地藏了起来,不愿意露出一点点,生怕伤了他眼前的珍宝。 陆归雪原本也没想赶沈楼寒走,看到沈楼寒的模样,既是心疼又是无奈。心想这小崽子还和上辈子一样,总是太缺乏安全感,凡事总是喜欢往最坏的结果想。 明明自己都表现得那么明显了,又是给他看鲛人体态,又是帮他压制魔气,他怎么还是觉得会被赶走呢? 陆归雪想到沈楼寒后来的极端性格,觉得关爱孩子心理健康真是刻不容缓。 陆归雪抬起手,指尖小心地放出一缕温和的神识,安抚着沈楼寒的情绪,然后笑了笑,说:“我什么时候说,要赶你走了?” “师尊,愿意让我留下……?”沈楼寒的眼神中,尽是患得患失的情绪。 “若是不伤人,不作恶,那魔物与人也就并无分别。”陆归雪轻轻抚过沈楼寒的额间,抹去上面沾染的水雾,声音轻缓,“只要你还愿意留下来,就永远都是我的徒弟。” 沈楼寒握住陆归雪的那只手,侧脸紧紧靠着掌心,仿佛抓住了悬崖边救命的草木。 陆归雪就任由他抓着手。 一直到他感觉有点手麻,才忍不住开口道:“你早些回去休息吧,等明天好些了,就和我一起去看看那些受伤的弟子,总要给他们道个歉才好。” 陆归雪在想,这事儿该给人家治伤的治伤,赔偿的赔偿,道歉的道歉。 做完这些事情,运气好的话能得到大部分人的谅解,到时候戒律堂那边也会考虑情况,罚得轻一些。 “好,一切都听师尊的。”沈楼寒看着陆归雪,缓缓点头。 他的师尊,原来会为他做这么多的事。 再经历过刚才的事情后,陆归雪依旧神情浅淡,仿佛一切如常,没有责怪,没有恼怒,也没有恐惧和憎恶。 有的只是温柔与关心。 沈楼寒此时心中已经被柔软的情绪塞满,胸腔里涌动着的是近乎于劫后新生,失而复得的喜悦。 他本以为今晚会是一场温柔幻梦的终点,却不曾想到,陆归雪用更多的缱眷温柔,将这场梦境变得更让他沉迷。 不,这或许……并非是梦境。 沈楼寒的指尖没入掌心,他感觉自己的指尖在微微颤抖,然后在心里问自己,如果这不是一场梦呢?如果只是欺骗,陆归雪根本不必做到如此地步。 “你这就被骗了吗?”那个冰冷而阴郁的心魔又盘亘在沈楼寒脑海中,像是心间的刺,总是试图把他扎得鲜血淋漓,“就算陆归雪这次放过你,那五年后呢?难道他会为了你,任由魔狱崩毁肆虐?” 沈楼寒闭上眼睛,对心魔说,闭嘴。 心魔消失之前,留下了一声冷笑。 沈楼寒回过神来,看着陆归雪月光下的脸庞,沾了些水汽,便像是笼着一层雾。 他不敢再看,仿佛害怕自己回想起上辈子,陆归雪那些冰冷漠然的眼神。 “那,徒儿告退。” 沈楼寒从池水中站起,匆匆离去。 陆归雪等沈楼寒走远了,才扶住岸边的青石,试着站起来。 别看他刚才一副淡定的样子,实际上两腿发软的症状一直没缓解,连这会儿起身的时候都不由踉跄了一下,差点又跌回池子里。 唉,算了,等明天陪沈楼寒去道歉完之后,他这个月还是别出门了。 要不然哪天不小心被人看到,那得多丢人啊。 陆归雪一边想着,一边把旁边还晕着的胖锦鲤捧起来,喂了它几颗补充灵力的丹药,放回了水池里。 还好,今天最丢人的是黎烬。 * 第二天一早,陆归雪起来后先给自己灌了一瓶清心露。 本来是闭关时用来清除杂念的丹药,但是陆归雪觉得,在交尾期结束之前,他恐怕得指望清心露活着了。 在昨夜之前,他都不知道自己腿上的触觉居然能灵敏成那样。 原本床榻的硬度对他来说简直成了折磨,半夜爬起来又往上叠了好几层轻绒被子,这才勉强能睡着。 陆归雪喝完了药,又数了数芥子里的灵石和各类丹药。 那些东西被他分成七八份装好,等会儿给那几位受伤的弟子道完歉,这些东西都要送出去。 清点完了东西,陆归雪终于起身朝外走去。 沈楼寒已经在外面等他,两人一起往琼山的医馆去,挨个拜访昨天被沈楼寒打伤的弟子。 去了之后陆归雪发现,大多数弟子的伤都不重。 唯一那个重伤的弟子,经过医修的及时治疗,又有陆归雪出资用了最好的药,现在也已经醒了。 而且这个弟子意外得很好说话。 见陆归雪带着沈楼寒来道歉,他坐在病床上连忙摆手说:“没事没事,医馆的师姐说我没留下什么大毛病,养上几个月就能回去了。陆长老不用担心,戒律堂那边我会去说,小沈和我没什么恩怨,这次肯定也是无意。” 陆归雪觉得有些奇怪,不过这确实是运气最好的情况了。 他取出早就准备好的礼物,轻声说:“实在是多谢,这是阿寒和我的一点心意,你收下吧。” “那什么,我哪好意思收陆长老的东西。”那弟子忽然咳了一声:“之前我在新年宴会上,一时手欠把那个镜灵的事情用留影珠录下来了。后来有朋友说想看,就又复刻了好多留影珠,所以大家传着传着就都看过了……现在想起来,挺对不起陆长老的。” 弟子没敢说,后来他被云澜仙尊给逮着了。 本来以为要玩脱,但云澜仙尊看过之后只是皱着眉,让他把最开始那枚留影珠毁掉了,至于那些复刻品,自然也就一同失效。 最后云澜仙尊竟然还赔了他好多灵石,比毁掉的那些留影珠贵多了。 仙尊真是个好人!陆长老也一定是个好人! 所以弟子对陆归雪态度特别好,连带着也完全没有追究沈楼寒的责任。 直到从医馆出来,陆归雪都不太敢相信,事情居然这么顺利——几乎所有受了伤的弟子都表示,不会追究沈楼寒的责任。 这么一算的话,搞不好沈楼寒流放天弃谷的那部分刑罚,几乎会被全免。 陆归雪这么想着,眉眼间便浮起笑意,柔柔地在眼眸里化开。 让身旁的沈楼寒也眼神柔软,他看着陆归雪,心尖怦然而动。 * 回千秋峰的时候,陆归雪看着朗朗晴空,清风白云,整个人都特别放松。 云澜仙尊渡劫,和沈楼寒失控这两件事,都算是完美解决了。 陆归雪决定给自己的表现打个满分,不怕自己骄傲,以后还要继续保持。 他正看着,忽然见天际云雾如海潮从中分开,两道令人不敢直视的仙人身姿,从天边乘云踏雾而来。 陆归雪半眯着眼睛仔细辨认。 左侧银发金眸的是云澜仙尊,右边那人身着一件青墨衣袍,身形颀长,却有些枯瘦。他深碧色的眼睛好似翡翠,眉眼清俊到有些秀气,却又被过于苍白的脸色禁锢住,反而尽是肃杀之气。 陆归雪心里梗了一下。 这长了一副清俊样貌,却形容枯瘦,只让人觉得像个无悲无喜的杀神,正是如今仙道三位金仙之一的迦蓝。 迦蓝修行之道说起来与佛家有些渊源,却又在本质上相互违背——其为六道之一的修罗道,不戒杀生,反而以杀止杀,亦能以此护佑苍生。 据说珈蓝年轻时曾在明净寺修行,后来了悟修罗道,便自行离开明净寺,蓄发还俗,成了一介散修。 虽说是散修,仙道之中却无人敢小觑。 毕竟以散修之身,修至渡劫期圆满,而又勘破雷劫,成金仙之身的,世间仅此一人。 千年前仙道魔界一战,珈蓝孤身入北荒,屠尽八千魔物,从此魔界退居北荒以北。不仅是妖魔,死在迦蓝手下恶人也早已白骨成山,血流成河。 所以世人对其既敬又怕,感情相当复杂。 至于那本极难连成的《心决》对迦蓝而言,其实只是用来磨砺神识和心境,也用来克制杀念。 修罗道乃杀生之道,境界越高,心中杀念便越炽盛,若是心境不够坚定,则极易酿成大祸。 陆归雪曾经悄悄让系统帮忙复印了迦蓝手中的《心决》,这时候难免有点心虚。 虽然迦蓝这时遥遥在天上,怎么也不会看到他,但陆归雪在珈蓝从上方经过的时候,还是不由背后微微一凉。 陆归雪心想,自己拿心决是为了应付一些特殊情况,也没有拿出去乱炫耀。原本在剧情中,迦蓝就极少出现,陆归雪以为一辈子都不可能碰到迦蓝,结果哪知道人家来琼山了。 虽说就算遇上了,迦蓝应该也发现不了。 毕竟心决的原本还在迦蓝手中,只要陆归雪不故意拿着心决去人家面前晃,应该没人会想到这种事情。 沈楼寒见陆归雪看着天空出神,问:“师尊,怎么了?” 陆归雪定了定神,摇头:“……没什么,走吧。” 就是心虚,心虚导致他那双本来就不舒服的腿,好像更软更酸了。 陆归雪早上喝掉的那瓶清心露,药效快过了,他又不好意思当着沈楼寒的喝,所以还是赶紧回去吧。 然而陆归雪刚迈出半步,脚下就软得厉害。 直接一个没站稳,身体一歪,膝盖就磕在路沿上,疼得要死。 陆归雪从来不知道,原来腿磕一下也能这么疼。 鲛人交尾期灵敏的的触觉,让痛感放大了几十倍,陆归雪根本没想哭,却眼眶一酸,特殊时期的身体触觉过于敏锐,条件反射的蓄积起泪水。 他下意识地捂住了脸,赶紧把那眼里的水雾逼了回去。 摔一跤摔哭了这种事,也太丢脸了,而且沈楼寒还在旁边看着。 沈楼寒眼见着陆归雪突然摔了一跤,然后捂着脸没起来,心中一惊,赶忙去扶他起来,问:“师尊,怎么了?” 陆归雪没说话,只是伸手去推他,似乎不想让他看。 沈楼寒凑近了才听到一声细碎的声音,陆归雪像是死死咬住了牙关,双唇紧抿,不愿意让那声音流露出来。 被陆归雪捂住的双眼,露出一点儿微微发红的眼角,像是心尖的朱砂痣,艳色撩人。 沈楼寒讶异地看着他眼尾那抹红,心想,他的师尊这是……要哭了吗? 陆归雪强忍着膝盖上的疼,心想这个特殊时期期也太令人绝望了。 等到稍微适应了一些,陆归雪顺手抹了下眼睛,并且试着站起身来。 “师尊,我抱你回去,会快一些。”沈楼寒伸出手,把试图自己站起身的陆归雪抱了起来,他不是第一次做这事了,所以抱得相当顺手。 陆归雪愣了一下,本想拒绝,但是沈楼寒横抱着他的时候,手臂从他双腿下面环过去,几乎让他打了个哆嗦。 原本疼痛的双腿,在接触到有热度的体温后,竟像是被传染了,也隐隐有了温度越来越高的趋势,在皮肤上蔓延开来,与痛觉混杂在一处。 陆归雪拒绝的话只能咽了回去,生怕一开口便是不稳的语调。 沈楼寒抱起陆归雪之后才清楚地感受到,陆归雪一直在微微的颤抖,像是克制着,隐忍着什么难以启齿的东西一样。 他知道,陆归雪并不是一个怕疼的人。 那……能让陆归雪眼尾泛红,双眼蒙雾的原因,会是什么呢? 沈楼寒不敢耽搁,抱着陆归雪迅速回到了千秋峰。 “送我回卧房吧,辛苦你了。”陆归雪稍微缓了口气,声音有点哑地对沈楼寒说道。 耽搁了这么一会儿,清心露的药效已经彻底过了。陆归雪很有自知之明,他要想自己走回房间,那恐怕还得当场再表演一次平地摔。 算了吧,摔一次就够丢人了。 “好。”沈楼寒应声,他怕陆归雪掉下去,所以又收紧了一下双臂。 陆归雪感觉到双腿被拢紧,颤抖着再次捂住了脸,他又不能说出缘由,只能强忍着。 沈楼寒抱着陆归雪来到卧房,将陆归雪放在床上。 他看了一眼床榻上铺着好多层轻绒被褥,心中疑惑更多了。 千秋峰有阵法护佑,终年温暖如春,晚上睡觉时连窗户都不用关,怎么会用到这么多被子? 陆归雪挨着柔软的被窝,终于感觉自己舒服了一点,便对沈楼寒说:“阿寒,我休息一会儿就好,你……” 你先回去吧,这句话陆归雪还没来及说出口。 沈楼寒已经坐在床沿边,低头俯身,脱下了陆归雪的鞋袜,将他的裤脚往上卷起,一直到露出刚才被撞伤的膝盖。 陆归雪长年不见阳光的双腿,泛着一种近乎苍白的颜色,靛青的血管伏在皮肤之下,让人不由生出一种想要肆虐的欲念。 膝盖上撞出了大片的淤青,像是无暇白玉上多出来的裂纹。 沈楼寒动作极轻地在淤青周围碰了一下,感觉指尖下那片微凉的皮肤有点肿。他抬眼看向陆归雪,说:“师尊,这里伤得厉害,我来帮你上药。” “不、不用了!”陆归雪罕见地表现出了恐慌,连话都说得有些不太清楚,“过一会儿我自己来,阿寒你回去吧。” 沈楼寒这回确定,陆归雪身上一定有什么异样。 他停了手,站起身来。 陆归雪以为沈楼寒要离开,刚松了口,却看见沈楼寒只是换了个姿势,正好和他面对面,一伸手就能握住脚踝。 沈楼寒取出了一盒药膏,他语调轻缓地哄着,却好似不容反驳:“师尊忍一忍,很快就好了,我会小心,不会很疼的。” 陆归雪感觉小腿被轻轻握住,清亮的药膏在膝盖间缓缓化开。 一下又一下,沈楼寒抹药的动作很认真,却也因此特别缓慢,到了最后,反而像是变成了一种折磨。 双腿又疼又酸,软软地使不上劲儿。 原本清凉的药膏在皮肤上溶解后,化作温热的液体,又被细心地抹开。药膏渗入皮肤,在受了伤的那块地方蔓延开,又有点疼,又有点热。 陆归雪下意识抓住被子的边缘,掌下乱成一团褶皱。 他一声都不敢出,更别提开口说话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沈楼寒终于将伤处都涂满了药膏。他抬起头,看见陆归雪抿着唇,眼尾泛红一片,胸口微微起伏着,缩在一团软绒绒的被褥中,像是躲在巢里的幼鸟。 沈楼寒的眼中暮色沉沉,难以忍耐地泛起一点血色。 他简直想要抛开一切,就这样将陆归雪抵进被褥的深处,让那眼尾的红色蔓延到全身,又或是撬开那紧咬的双唇,让浅淡的唇瓣染上其它颜色。 但最终,他只是松开了陆归雪的小腿,哑着嗓子说:“师尊,好了。” 陆归雪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收回双腿,将自己整个卷进了被子了。 “你回去吧。”陆归雪说完这一句,便埋下头,再也不敢抬头。 等到沈楼寒离开之后,陆归雪从被子里探出头来,赶紧摸出一瓶清心露喝了下去。 一瓶的药效好像有点不够了,陆归雪只能又灌了两瓶下去。 双腿上奇怪的感觉终于消解下去,虽然还是疼,但至少不那么难受了。 陆归雪折腾了半天,感觉自己实在累得不行,干脆倒头就睡。 沈楼寒在门外驻足,他刚在走出房间的时候,鼻尖忽然掠过一缕转瞬即逝的奇异香气。然后他垂眸思索半晌,终于想起了一件事。 书上说,鲛人有交尾期,每年一次,每次持续一月有余。 期间鲛人五感尤为敏锐,且常散异香,用以求偶。 而他的师尊,昨天刚刚在他面前,化成了一只鲛人。 * 琼山,瑶华峰。 石潭边的瀑布宛如银练,从高处倾泻而下,在青石上溅起水花。 身着墨青衣袍的迦蓝盘坐瀑布下方。 他眉眼原本清俊,但配上那过分苍白的面容和枯瘦身形,却又偏生出一股冷肃杀气,仿若池中青莲沾染业火,焚尽世间万恶。 迦蓝睁开双眸,对不远处的云澜仙尊道:“仿才体内灵力忽有不稳,让仙尊见笑了。” “无妨,参详那异宝之事,原本也不急于一时。”云澜仙尊闻言,面上表情虽然依旧如常,但心中却不禁微微讶异。 今日他本是邀请迦蓝前来,以查勘那座奇怪的石台,不想刚到瑶华峰时,迦蓝便面色有异,眉头紧皱,不得不寻了一处水潭调息静心。 难不成是出了什么事吗?但云澜仙尊本是请人帮忙,也不好在这种事上多打探。 “我已无大碍,不知仙尊要参详的那件异宝,现在何处?”迦蓝起身,从瀑布中走出时,衣发上的水雾便自行消解,不留痕迹。 他深碧色的眼瞳中阴影渐散,看来方才确实是遇上了些麻烦。 云澜仙尊说:“请随我来。” 二人来到庭院角落的那座石台前。 石台表面泛着幽幽蓝光,偏偏只映照出迦蓝的身影。 “真是奇怪。”云澜仙尊不由轻轻哂笑一声。 迦蓝看了石台片刻,掌中幻化出一株青墨色的枝条。 云澜仙尊认得,那便是迦蓝渡劫后所得异宝,菩提枝。 菩提枝一拂之下,迷雾不复,任何阵法幻境都消散于无形。 云澜仙尊叹到:“仙道中传言,道友与凶魔旱魃一战中,菩提枝被旱魃魔气灼伤,失了生机,如今看来应当只是无稽之谈。” 迦蓝的语气顿了顿:“确有此事,不过这些年我一直在设法维持……暂时无事。” 他手执菩提枝,从那奇怪的石台上拂过,只见青黑色的灵气流转,拨开了石台上的幽蓝雾气。石台表面也剥落一层,侧面露出一段梵文。 迦蓝皱着眉,道:“此物名为三生镜,是一件天道异宝。只是以往书籍上并未有所记载,具体有何用处尚不可知。按上面文字所言,此物需要仙尊以灵力滋养,精血结契,再慢慢参悟了。” 迦蓝收起菩提枝,那青墨色枝叶入袖之后,仿佛黯淡了下来,甚至有些叶片边缘渐渐染上了枯黄。 似乎正在慢慢枯萎。 迦蓝眼中微微皱眉,菩提枝在袖中微微一动,似乎是感应到了什么。 “能得知三生镜用法已是万幸,有劳了。”云澜仙尊道。 “举手之劳罢了。”迦蓝微微犹豫后,说道,“我灵力还有些异动,不知可否在琼山借宿两日?待一切平息,再行离开。” “道友愿意多停留几日,是琼山之幸。” 第二十六章 过分 陆归雪醒来的时候,刚睁开眼便看见窗外灿烂的眼光,才发现已经是第二天了。 这一觉可睡得真长。 陆归雪感觉有点渴,于是他不情不愿地从柔软的被窝里爬起来,连鞋袜都懒得穿,下了地之后小步挪到桌子旁边,倒了杯水喝。 双腿的敏锐感觉还是没消失,不过膝盖磕伤的地方倒是没那么痛了。 看来昨天的沈楼寒帮他上的药还是挺有效的。 门外传来轻巧的扣门声,有人问:“师尊,你醒了吗?” 陆归雪听出是沈楼寒的声音,便让他进来了。 沈楼寒推开门,映入眼帘的是陆归雪坐在桌旁,睡眼惺忪的样子。他看上去刚醒来没多久,下床时没有穿鞋,光脚踩在地毯上,脚背白得好似一段白锦,软软地陷进地毯的长绒里。 像是被拢入掌心的雪,干净而柔软,毫无防备。 沈楼寒看到这样的陆归雪,感觉连背上的戒鞭伤痕都不那么痛了。 今早陆归雪还未醒来时,戒律堂那边派弟子来了千秋峰,将最终的处罚结果告知了沈楼寒。 因为受伤弟子的伤势都趋于平稳,没有造成过于恶劣的影响。并且他们都表示沈楼寒并非有意伤人,不再追究他的责任。所以原本要流放天弃谷的刑罚,戒律堂经过商讨之后,决定直接免除掉。 最后判罚定为三十戒鞭,以示警戒。 沈楼寒接过判罚书后,站在原地有些恍神。 上辈子折磨了他五年,让他生不如死的天弃谷,这辈子竟然就这样与他再无交集。他仿佛又偷来了五年的时光,能继续留在陆归雪身边。 沈楼寒没有拖延,当时就跟着戒律堂弟子去领了罚。 特制的鞭子无法用灵力抵挡,三十戒鞭实打实地落在皮肉上,在背后留下淋漓的血痕,像是要抽进骨髓里。 沈楼寒跪在戒律堂前,咬牙忍着疼的时候,脑海中却全是陆归雪的身影。 那身白玉般无暇的脊背,从不肯轻易弯折,却在上辈子替他跪在这里,挨下了一百戒鞭,也留下了一身几十年都没能消失的伤痕。 等到三十戒鞭打完,沈楼寒背上的血已经染透了外衣。 但他一声不吭,回到千秋峰后将血污洗净,换上一身干净衣物。犹豫了一下,却还是忍不住去敲了陆归雪的房门。 他突然特别想见陆归雪。 就算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只是看着陆归雪,就好像能让他的心安稳下来。 如今真的见了面,沈楼寒却发现他的心不仅没安稳,反而像是被羽毛来回拂过心尖,视线也落在陆归雪的双脚上,挪不开。 沈楼寒原本只想见一面,此刻却像是被黏住了脚,不想走了。 刚刚才想出来的理由,就这样不由自主地说出了口:“我来看看师尊,昨天的膝盖上的伤怎么样了。” 陆归雪想起昨天的窘迫样子,下意识地缩了下脚,赶忙说:“已经好多……了。” 最后一个字,陆归雪的声音抖了一下。 因为沈楼寒已经熟稔地走到他面前,单腿跪在柔软的地毯上,轻轻握住了陆归雪的一只脚踝。他另一只手将衣物向上推起,很快将陆归雪淤青的部位露了出来。 “确实好些了。”沈楼寒在淤青周围碰了碰,抬头看陆归雪,“但这淤青需要揉开,才能快些消下去,不然容易留下疤痕。” 陆归雪被握住脚踝,感觉到自己喉咙里一声细碎的声音响起,赶忙抿唇压住,不染实在是有损形象。 “师尊不反对的话,我就开始了。”沈楼寒一边说着,一边两只手都放在了陆归雪膝盖两侧扶住,动作很轻的揉捏了起来。 陆归雪的内心有点崩溃。 他也想反对,但是这会儿根本不敢开口说话。而且今天起来他光顾着喝水,清心露也忘了用,现在被沈楼寒握住了双腿,身上酸酸软软提不上劲儿来。 只能祈祷沈楼寒的按摩能结束得快一点儿。 偏偏沈楼寒太过小心,不仅每个动作都又轻又慢,还怕他太疼,哄小孩似的往淤伤处吹了两口热气。 陆归雪又紧紧抿了抿嘴唇。 沈楼寒的手顿了顿,但很快又再次覆盖上来:“师尊觉得不舒服吗?刚开始确实会有些难受,稍微再忍一忍,等揉开之后就好了。” 沈楼寒的手很热,指腹上有练剑留下的薄茧。 手指若是稍微用些力,便会在陆归雪皮肤上留下很浅的红痕。 陆归雪什么话都说不出了,感觉身上的力气都散掉了一样,只能任由沈楼寒从推揉着他的膝盖上的淤伤。 他放在地毯上的那只脚有点不太稳,脚背绷起一个浅浅的弧度,连足尖也泛着好看的薄红颜色。 就算陆归雪强忍着一言不发,但光是眼前能看到的姿态,也让人心醉。 于是不免生出些别样的心思,想去亲吻陆归雪紧抿住的双唇。 沈楼寒抬起头看他,眼中是陆归雪额间细细密密地出了层汗,混合着越来越浓郁的奇异香气,一缕一缕的散开,掠过沈楼寒的鼻尖。 沈楼寒看到陆归雪眼角发红的样子,忽然间回了神。 他这回实在把人欺负得狠了些……鲛人在这种状态下被触碰双脚,一定并不好受,他好像做得有些过分了。 沈楼寒闭眼定神,将心里那些见不得人的心思都按耐下去,却消不去嗓音里的微微沙哑,他说:“师尊,已经好了。” 陆归雪长长的羽睫仿佛被沾湿了一般,轻轻颤了两下,神情还有些恍惚。 等陆归雪缓了两口气,终于从奇怪的状态下渐渐脱离。他看着沈楼寒,心里有点闷闷的生气,似乎在想是不是应该教训这个小崽子两句了? 之前多乖啊,说什么就做什么,怎么总感觉这两天越来越不听话了? 陆归雪喉咙里的话滚了两滚,低头刚要严肃教训一下沈楼寒,让他知道什么事尊师重道。结果视线偏过去,看到从沈楼寒衣领下露出来一点儿的伤痕。 虽然换过了衣服也上过了药,但还是戒鞭留下的伤看着还是很吓人。 陆归雪原本到嘴边的话又忘了,变成了另外一句:“你去过戒律堂了?” “嗯。”沈楼寒伸手拉了一下衣襟,“早上去的,只罚了三十戒鞭,已经不碍事了。 这下子,陆归雪也生不起来气了。 但他觉得还是得给沈楼寒一点儿教训,所以故意冷着一张脸说:“既然身上有伤,那就回去休息吧。还有最近没有什么事的话,不要随便来找我。” 陆归雪看不到自己的眼角和耳垂,早就变成了绯红色。 于是原本试图教训的话说出口,也带上了七分羞恼的意思,根本毫无威慑力。 被那样的眼神看着,沈楼寒忽然感觉自己的心像是被击中了,不受控制地慢了个节拍。 他视线无意中看到陆归雪房间里,有几个已经空了的清心露药品,不由暗自叹了口气,看来陆归雪的交尾期并不好熬。 但沈楼寒还是听话地离开了。 * 沈楼寒走了之后,陆归雪连开了三瓶清心露,才感觉自己又活过来了。 他起身匆匆沐浴一番,洗去身上那层薄汗后,不免又叹了口气。大概是他短时间内用了太多清心露,身体像是对这药渐渐有了抗性一样,用量越来越多了。 再这么过几天,陆归雪估计自己都要喝不下了。 陆归雪擦干身上的水,换上了一身衣服,准备去岚雾峰一趟,看看大师姐那里有没有效果更强的灵药。 然而陆归雪去得不巧,被岚雾峰的弟子告知大师姐今日外出,去了秘境中收集药材,要过两天才会回来。 陆归雪看着自己储量不多的清心露,只好又顺路去了药堂。 买了一些清心露之后,陆归雪经过琼山用来待客的客苑,忽然间感觉脑海中传来一种奇怪的感觉,很难描述,就好像是……被什么引发了共鸣一样。 这种共鸣让陆归雪眼前忽然一晃,他眼角的余光似乎瞥见,客苑的院墙似乎探出了一株墨绿色的枝叶。 叶片飘落过来,被风拂动,落在陆归雪身前。 再下个瞬间,就好像是被卷入了另一个空间中,陆归雪还来不及思考,眼前的景象就已经变了。 …… 眼前是无尽的荒漠,干涸的土地,天上的太阳和月亮并肩挂在一起,仿佛要将整个世界都烧干。 这里看上去似乎是个独立的空间,但除了看上去很干旱之外,似乎并没有什么危险,甚至陆归雪也没有感觉到特别热, 应该只是幻境吧?陆归雪确定没有什么危险之后,开始往前走,试图找到出去的方法。 陆归雪在这干燥而荒芜的地方行走着,终于看到了一小株,快要枯死的枝叶。 干枯的枝干上挂着两三片奄奄一息的叶子,却是这个地方唯一的一丁点绿色。 快要枯死的枝叶旁边,还盘腿坐着一个唇红齿白,粉雕玉琢般的小孩子。这孩子长得特别好看,但就是一脸冷漠,看着有点儿凶。 陆归雪喃喃自语:“这种地方怎么会有个小孩子?” “你是谁?为什么会在这里?”那孩子也看到了陆归雪,他皱起眉,语气有点吓人。 但是因为只有那么一丁儿高,还不到陆归雪腰间,所以凶也只能是奶凶奶凶的,对陆归雪毫无杀伤力。 陆归雪走过去,决定跟小孩子友好沟通一下。 有时候这种芥子空间形成的无害幻境之中,会出现拥有自我意识的看守者,也许能从小孩子这里得知出去的方法。 陆归雪蹲下身来,平视着那个孩子,问他:“这是你的树吗?” 小孩的眉头皱得更紧了,在他那张唇红齿白的可爱小脸上,实在有种很逗人的效果。过了一会儿,他忽然对陆归雪道:“树快死了。” 陆归雪知道这并不是现实当中,所以想法也很简单,出于安慰小孩子的心态,他说:“这里太干了,要是浇点水也许就能救活了。” 小孩忽然低下眼眸,声音软软糯糯地,却好像是要哭出来:“没有水了,我怎么也找不到水,这棵树要死了。” 陆归雪不太忍心看这么小的孩子哭。 所以他也有点着急的想,要是有水就好了。 就这样想着,陆归雪忽然身上一凉。也不知道是从哪儿泼下来一大股水,直接把陆归雪浇了个透心凉。 那小孩子瞪大了眼睛,看着浑身湿淋淋的陆归雪,说不出话来:“你……” 陆归雪被浇得浑身湿淋淋,却还挺高兴。 他居然能控制这个幻境?虽然还有点不熟练,但试试再来一次呢? 陆归雪心想,给这棵树浇点水吧,别浇我了。 然后他听到天际传来一阵雷鸣,原本干涸的世界里,忽然下起了一场大雨。 然后一大一小,两人一树,全被浇透了。 陆归雪看看湿淋淋自己,再看看面前湿淋淋的小孩子,心里很郁闷——这个芥子空间明明看上去挺有灵性,怎么在关键的地方听不懂人话呢? 雨哗啦啦下个不停。 陆归雪看见那个小孩从头发到衣角,全都已经像在水里泡过了一样。雨滴从顺着他的脸颊快速滴落,几乎连成一条线。 毫无遮挡的站在这样一场大雨中,并不是一件很舒服的事情。 陆归雪抹掉脸上的水珠,看着那孱弱的小树在雨中摇摇晃晃,根部聚起了一片水洼,把树枝淹进去三分之一。 ……这下完了。 看样子,这树之前在高温下撑着没枯死,但是现在快被他浇死了。 第二十七章 菩提 小孩原本红润的脸色,渐渐被冻得有些发白。但他仿佛毫不在意,只是抿着唇,眼神盯着那颗快要枯死的树,在大雨中一动不动。 陆归雪默默抬头,看了眼天。 都怪这不听话的芥子空间,明明想的是浇水,结果却下了这么大的一场暴雨。 快别下了吧。 没想到这回梦境的反应十分迅速,他刚冒出了想要雨停的念头,天际便刹那间云销雨霁,乌云中又隐隐露出一缕炽烈阳光。 刚刚被雨水润泽过的荒地边缘,转眼便又冒出些蒸腾的水汽,好似没了这风雨的灌溉,便又要回到曾经寸草不生的模样。 那个一直板着小脸的小孩子,看到这样的情形顿时慌乱起来,他猛地抬起头喊道:“别停下来,继续!” 陆归雪愣了一下,看着满身淋湿孩子,心想让小朋友一直淋雨也太不人道了。 于是,他往四周看了看,一边想一边说:“如果附近有小溪的话,时刻能取水来浇灌,就不用这么麻烦了。” 陆归雪甚至还随手比划了一下,似乎在想溪水的位置。 这个念头刚在他脑海中闪过,就好似是随意在想象的画卷中添了一笔蓝色溪水,十分轻松。 然后他眼前,就真的忽然有了溪流。 歪歪扭扭的从远处山脚下流淌过来,跟陆归雪随手比划的路线一模一样。 “嗯?”陆归雪看着这条样子有点丑,但是水流清澈的小溪,突然感觉自己膨胀了。 他原来还能这样改变这个幻境吗?想要有什么,便有什么,这样的感觉就好像……他是幻境之中的造物者一样。 陆归雪抬头看看天,又觉得阳光太热了,应该像春日暖阳一样柔和。 沙漠和荒土也不好看,应该草木成荫,有山有水,那样才适合居住。 陆归雪脑海中的念头一直没停下,而眼前看到的景象竟然也随心而动,渐渐有了变化——原本寸草不生的荒漠,转瞬间处处变幻,变成了山水明媚的好风光。 等到一切都重新安定下来,陆归雪看着眼前这副“画卷”,心情很好的笑了笑。 他转过头,对那个小孩子说:“这么一来,你的树就肯定不会死了。” 小孩的眼神盯着陆归雪,那张秀丽可爱的小脸皱着眉,愣是让人看出老成和严肃的感觉,像个小小的严厉先生。 他似乎想抓住陆归雪的手腕,但因为身高有限,只能抓住了陆归雪的衣角。他蹙着眉,眼睛里倒映出山水的碧绿色,问道:“你究竟……是谁?” 陆归雪刚说话,却感觉意识变得模糊起来。 突然好累,好想休息一下。 因为刚才随意的行为,挥霍掉了太多意念力量的陆归雪,竟然就这么迷迷糊糊地在新长成的草地上坐下,然后侧卧了下去。 柔软的风拂过草坪,陆归雪在浅绿色的草地间睡着了。 小孩微微一怔,看着向自顾自睡着了陆归雪,意识到这个不知从何而来的闯入者,似乎并不简单。 否则怎么能随意操纵这个来历有些特殊的芥子小世界呢? 小孩子松开手,站在他的树前,若有所思。 周围的一切都不再炎热,土地从荒芜变得满是花草树木,溪水从眼前潺潺流过。 而那棵之前快要枯死的小树苗喝饱了水,原本干枯的颜色褪去,现在不断地抽出枝芽,向上拔高,向外长开。 最后化作一株青墨色的菩提枝。 * 陆归雪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感觉上应该是时间不长。 他睁开眼睛的时候,还是在那个幻境之中。 眼前山水明丽,草木青翠,连他随手划出的那条溪水,都还是歪歪扭扭的原状。 唯一不同的是,昨天那株干巴巴的小树苗,今天已经长成了一颗枝叶繁茂,色如青墨玉质的大树。 昨天梦里的那个小孩子,脚下垫了个蒲团,盘坐在树下,正低头翻看手中的书卷。 陆归雪走过去,停在小孩的身边,试着问了一句:“你的树好像已经救回来了,那你可以……送我离开这个幻境吗?” 他猜这个小孩,应该是负责看守这座幻境空间的某种意识体。 “别急,应该很快就好了”小孩合起手中书卷,“你再等一会儿,等到那边这树完全恢复了,就会有人来带你出去了。” 明明是一张可可爱爱,粉雕玉琢的清秀小脸,陆归雪却愣是看出了一种,像他上上辈子教导主任一样严格要求的气质。 陆归雪松了口气,既然能出去,他也就不太着急了。 他这会儿也没事做,于是往前凑去,看了一眼小孩子手里的书,好奇地问道:“你在看什么书啊?” “故事罢了。”小孩又重新展开书卷,刚要翻页,却又看了他面前的陆归雪一眼。语气顿了顿,像是犹豫了一下,才开口问,“你要一起看吗?” 陆归雪点点头,但凑过去之后,他才发现书卷上的字他好像看不懂。 害,感觉略微有点丢人了。 陆归雪没好意思说他看不懂,但小孩却看出来了。 他还是皱着眉,却轻轻推了一下陆归雪的胳膊,语气老成得像个先生,说:“你坐到那边去,我讲给你听。” 陆归雪觉得有点没牌面,不过反正是在幻境之中,也就随便了。 他在树荫下找了片地方,咸鱼本能发作,给自己弄出了个比较舒服的姿势,靠坐在树下,抬头正好能透过繁茂枝叶,看到星星点点的阳光。 春日暖阳正好,溪水潺潺,树荫下的孩子在用稚嫩的声音念书,整个场景显出了十分的恬静安宁。 陆归雪闭上眼睛,那小孩子讲的故事他听了个大概。 【有个僧人晚上遇到小偷来偷东西,便隔着门缝对那小偷说:施主,我这里只剩下几枚银钱,你伸出手来,我将银钱给你,你就走吧。 小偷一听乐了,没多想便将手伸了进去。 僧人却将小偷的手绑在门柱上,对着小偷便打,一边打还一边说:跟着念!皈依佛,皈依法,皈依僧—— 小偷痛得不行,便只能跟着喊:皈依佛,皈依法,皈依僧!疼疼疼……您这还有几个皈依啊?再来几个我可就没命了。 没想到,打完三下之后僧人便不再打了,将小偷放了回去。 小偷回家养伤了几个月,能下地走动之后就跑去见了僧人,说要出家。 僧人问他为何。 那小偷答道:师父啊,我觉得佛祖实在是慈悲为怀。若是当初他老人家定下的不是三皈依,而是六皈依,我那天恐怕就要被打死了!】 陆归雪听完忍不住笑了起来,虽然小孩讲故事的声音一本正经,但内容却挺有意思。 果然小孩子还是会喜欢看这种有趣的故事嘛。 “为何发笑?” 头顶有个声音传来。 陆归雪下意识的回了一句:“因为很有意思啊。” 可是等说完了话,他才反映过来,这声音带着一股冷肃的杀伐之气,让人瞬间清醒过来,根本不是小孩那种软糯可爱的声线。 陆归雪赶紧睁眼,抬头就看见身形颀长而枯瘦,面容苍白的佛修站在他面前,微微蹙着眉。 刚才在树下念书的小孩子,一下子跑到佛修身后,再一个眨眼的功夫就不见了。 佛修没有再开口,周围只传来溪水和风的声音。 但四周的氛围有了明显的变化,陆归雪感受到那种金仙特有的威压,忽然明白过来,这个存在于芥子空间里的幻境,其主人竟然是迦蓝。 而陆归雪之所以会进入这个幻境,是因为他们都修炼了《心决》,意识在某种程度上发生了共鸣,又因为其它什么原因,就偶然被拉了进来。 陆归雪:“……” 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陆归雪感觉自己现在,就像刚才那个小故事里的小偷,被僧人逮了个正着。 “你练了《心决》,否则你不可能进到此处。”迦蓝开口,连问句都不是,直接下了结论。 “……是。”陆归雪深刻贯彻了从小受到的素质教育,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迦蓝的声音听不出来太多情绪,他说:“《心决》的孤本仍在我手中,你从何处而学?” 陆归雪这次没法回答了,只能硬着头皮道:“这个,不可说。” 迦蓝沉默片刻,沉声道:“你伸出手来。” 陆归雪心里连续咯噔了好几下,脑子里全是刚才小孩讲的那个故事。 故事里的僧人也对小偷说,你伸出手来。 然后……然后就被打了啊! 陆归雪脑子这会儿有点乱,心想我现在自己先念三个皈依还来得及吗?但他一抬眼看到迦蓝迦蓝的眼神,还是默默把手伸了出去。 伸出手之后,陆归雪本能的闭了下眼睛。 但是预想中的疼痛迟迟没有落下来,反倒是手掌被握住,有个什么东西被放进了手里。 陆归雪疑惑地睁开眼,看见手心里多了一串菩提子。 “这是……?” 迦蓝松开手,说:“谢礼。” 陆归雪有点懵了,为什么要谢他? 迦蓝心中微微一怔,眼前这帮他救活了异宝菩提枝的人,竟是浑然不知发生了什么。 他修的是修罗道,以杀止杀,所以杀伐之气甚重,多年来斩杀魔物,惩治恶人积累下来的杀念难免也日渐盛行。 在渡劫金仙之前,他依靠《心决》来磨砺心境,压制杀念。 渡劫金仙之后他得了异宝菩提枝,开始用它来压制杀念。 菩提枝是天地初开时的异宝,其中自带一个芥子小世界,其中藏着菩提枝的本体。迦蓝便将自己幼年模样的善魂从神魂中分离,留在小世界中,用以养护菩提枝。 十年前,镇杀凶魔旱魃之时,菩提枝被那魔物的魔气灼伤,失去半数生机,连带着整个芥子小世界都变得荒芜一片。后来善魂尽力救治,但菩提枝的生机却依然逐渐流逝。 直到昨日,菩提枝生机近乎衰竭。若不是这个因为修炼了心决,而产生共鸣,意外闯入了菩提枝的芥子空间中的人,或许昨日菩提枝便要枯死。 迦蓝看着眼前之人,驾驭神魂的手法虽然生涩,但其意念却如同星海,无边无际,而且身上还与世界有着某种无法窥测的因果。 简直就像是…… 迦蓝无法形容那种境界,仿佛超脱于整个世界之上,无法估测一般。 迦蓝沉默半晌,方才继续说道:“既然你已经得了《心决》,便好好修习,只是切忌,不可以此作恶害人。” 陆归雪点点头,还想再说些什么,却好似被迦蓝轻轻一推,离开了这片他原以为是幻境的芥子小世界。 …… 眼前的景象又回到了琼山那条路上。 旁边的客苑静悄悄地,院墙上的探出来的墨绿色枝叶不见了,似乎并没有人在科院中停留过。 陆归雪感觉长长舒了口气,刚才的遭遇让他难免胆战心惊。 不过最后迦蓝好像也没追究,他也不用故意躲着人家了……大概也算是好事。 陆归雪坐起身来,发现掌心竟然真的躺着一串菩提子。 菩提子是深碧色,好似青玉,又稍带着点儿墨,倒是很像迦蓝的眸色。握在手心时冰冰凉凉,却不过分寒冷,让人莫名觉得心神稳固,十分宁静平和。 因为觉得还挺舒服,所以陆归雪顺手就将它戴在了右手腕上。 陆归雪抬头看了看天色,他已经已经过去了有段时间,但其实却好似只过了一瞬。看来芥子小世界中的时间流动与外界并不一样。 现在事情也算是已经顺利解决,陆归雪便回到了千秋峰。 * 因为大师姐苏挽烟过两天才会回来,陆归雪干脆就准备在屋里窝两天,等到时候再去一趟岚雾峰。 接下来的两天陆归雪都特别困,双腿上的奇怪感觉反而没有之前那么强烈了。 这两天他睡得格外安稳,连梦都没做一个。 等到醒来的时候,他看了看时间,感觉大师姐应该已经回来了,于是决定再去一趟岚雾峰,找大师姐看看有没有什么清心露的高级替代品。 陆归雪稍微把自己收拾了一下,到能出门的程度,就走出了卧室。 穿过回廊,到第一个转角处时,陆归雪看到了沈楼寒。 沈楼寒斜靠回廊的栏杆上,目光不知道定在哪里出神,见陆归雪出来,才恍然像是清醒了一般。 他站起身来,想要迎上去,却又好似不敢上前,最后只站在原地低低叫了一声:“师尊。” 两天前他做得过分了些,好像是把师尊惹恼了。 之后他发现陆归雪出去了一趟,回来之后就再也没出过门,沈楼寒也不敢再去烦扰,只好等在此处,结果这一等就等到了现在。 第二十八章 催婚 陆归雪看沈楼寒想靠近又不敢的样子,虽然又心软了一下,但还是觉得用该严厉一点。于是眉目微敛,说:“你在这里做什么。” “徒儿那天不该拂逆师尊的意思,后来心中懊悔,又不敢再去烦扰师尊,只好……在此处等候。”沈楼寒垂着眼眸,声音也小心翼翼,“徒儿知错了,请师尊罚我,但不要不见我。” 陆归雪看着他,轻轻叹了口气。 其实说起来,沈楼寒倒也没做什么事情,如果放在平常,无论是上药还是揉开淤青,也不过是份有点执拗的关心。 只不过正好赶上特殊时期。 “算了,下不为例。”陆归雪从沈楼寒身边走过,抬手在他额头上轻轻一拍。 没用上什么力道,惩罚的意味便接近于无。 沈楼寒摸了摸额头,似乎上面还残留着一点陆归雪微凉的体温。 不知为何,他竟然因为这个微小的动作愣了好一会儿,心中不免真的后悔起来。 他不该借着上药的借口,做那样的事情。 沈楼寒确实想要更加靠近陆归雪,想要与他有更亲密的接触,但这辈子,他不该用这样的方式,是他一时意乱情迷,做错了事情。 陆归雪看见沈楼寒被自己拍了一下额头,之后忽然不动了,心想自己也没用力,怎么看上去像是把孩子给打懵了? 沈楼寒再抬头的时候,眼中的有些情绪更加克制,仿佛害怕某些过于炽烈的情感和念头,会灼伤了眼前的这个人。 他带着点微微笑意,说:“没事,师尊,你现在是要出门吗?” 陆归雪点头:“嗯,去趟岚雾峰。” “那我陪师尊一起?”沈楼寒试着问道。 陆归雪倒也没拒绝,反正也不是什么需要瞒着的事情,便说:“好。” * 岚雾峰上总是飘着一股药草的特殊清香。 陆归雪在药阁里找到苏挽烟,向她询问有没有清心露的高阶替代品时,苏挽烟正在日常沉迷研制毒药配方。 苏挽烟放下配方,取了瓶灵露将碰过药材的手洗干净,这才朝陆归雪走过去。 她无意中看了一眼陆归雪的右手,便看见了那串青墨色的菩提子。 苏挽烟低头看向菩提子,忽然笑道:“小师弟,你既然有这串青玉菩提,哪里还用得上清心静气的丹药?这东西可比丹药的效果厉害多了。” 陆归雪听着,下意识伸手摸了摸那串菩提子。 一旁的沈楼寒也望过去,刚才陆归雪衣袖遮掩,他竟然没有第一时间注意到,陆归雪什么时候戴上了一串菩提子。 “是吗?”陆归雪只是感觉这东西带在身上,确实有些许稳固心神的作用,倒是没觉得有那么厉害。 “你等一下,我找个东西。”苏挽烟转身挪开一方橱柜,里面隐约可见都是珠光润泽的美玉宝石,每一件拿出去,都漂亮得足以让姑娘们爱不释手。 但它们的主人却像是不甚在意,只是随意散落地放着。 苏挽烟从中挑取出一枚深碧色的翡翠珠,仔细擦拭干净之后,朝陆归雪道:“小师弟,把你手上的青玉菩提给我一下。” 陆归雪依言取下菩提子,递给了苏挽烟。 苏挽烟手中溢出丝线般的灵气,极其小心地将那串菩提子从中拆解开,然后将手中的翡翠珠嵌入其中,最后用指尖在翡翠珠上轻轻一点。 “之前没有灵力滋养,所以它没完全显出左右,这下就好了!” 伴随着苏挽烟的声音,翡翠珠周围浮起柔和的灵气,仿佛涟漪般一圈一圈朝外荡开,持续地沁入菩提子之中,让菩提子颜色更加澄澈几分。 陆归雪再次接过菩提子的时候,感觉全身都掠过一种温和的清凉感,仿佛眼中所见之物,脑海所想之事,都变得分外明晰起来。 神魂中似乎落入了什么东西,仿佛参天古木的枝叶般展开,将神魂护在其中,中正平和的滋养着。 “这菩提子定是被高人带在身边温养了许多年,才有这般固守神识,宁心静气的功效。”苏挽烟对自己的这番杰作十分满意,夸奖道。 陆归雪则是忽然发现,他双腿上过于的敏锐触感,居然逐渐被压了下去。 只消一会儿的功夫,便几乎不再造成什么额外影响。 尽力了几天全靠清心露过日子的陆归雪,这一刻简直太感动了,觉得迦蓝真是个大大的好人。 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要给自己谢礼,但是这回真是帮上大忙了。 门外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然后是一个淡漠到通常都没有语调的声音,喊了一声:“师姐。” 陆归雪不用回头都知道,这肯定是谢折风。 苏挽烟面朝着门外,顺手整理出一张四方桌,开玩笑道:“真是稀奇,平日里你们两个,一个在剑歌峰醉心修炼,另一个在千秋峰不想出门,怎么今天都跑我这来了?难得凑齐四个人,不如先来推圈牌九? 陆归雪眉眼舒展,不由微微一笑。 谢折风脸上神色没变,语气却稍稍有些无奈:“师姐,我有件事想找你帮忙。” “你们先坐。”苏挽烟轻快地拍了拍桌子,取来茶盏沏上仙露,然后挑眉对谢折风道:“不过能让你开口找人帮忙,我就很好奇是什么事了。” 在场都是熟人,谢折风也只是稍微犹豫了一下,就取出两封书信推到了苏挽烟面前。 苏挽烟拿过书信,展开第一封,看过之后说:“你妹妹下个月要成婚了?好事啊这是,那你到时候肯定得回家一趟吧。我这有好些姑娘家喜欢的好看云裳和首饰,到时候你帮我捎过去,算作贺礼。” 陆归雪知道,谢家山庄曾遭魔物屠戮,一夜之间几乎无人生还。唯有谢夫人带着尚且年幼的谢折风和他妹妹去了外地访友,才堪堪逃过一劫。 后来谢夫人独自抚养两个幼子,再加上哀思过度,最终伤了眼睛,药石无医。 所以谢折风对谢夫人极为孝顺,几乎是有求必应。 陆归雪也说道:“我那里也备下一份薄礼,师兄到时一并带回去吧。” 谢折风摇摇头,骨节分明的手指在第二封信上敲了一下,说:“师姐,你继续看。” 苏挽烟喝了口茶,感觉有点奇怪,不过再看完第二封信之后,险些将刚喝下去的茶水笑喷了出来。她拍着桌子,笑道:“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陆归雪听得好奇。 苏挽烟抹了下眼睛,说:“二师弟,原来像你这样无心红尘,终日与剑相伴的人,也逃不过被长辈催婚啊。你娘专门让你趁着妹妹结婚,带个对象回去见见家里人,也真是为你操碎了心。” 陆归雪也想笑,但是他没敢那么明目张胆。 即使在这样的情况下,谢折风看上去还是锋利无比,薄唇剑眉,没有太多别的情绪。他只是微微皱眉,说:“若是别的事情,我也不会来打扰师姐了。” 苏挽烟憋着笑,他知道谢折风没有别的想法,只是单纯想找个人帮他把这事应付过去。她摊手:“那你意思是让我陪你演戏?但是前两天有人提前递了帖子,请我去南海一趟,下个月肯定回不来。” 谢折风皱眉皱得更紧了。 “不是我说,以二师弟你的条件,哪怕是现在就去琼山顶上随便喊上一声,包准能有三千女弟子愿意陪你回去演戏,说不定还有大半想假戏真做。你何必这么为难呢?”苏挽烟喝了口茶,诚心建议道。 谢折风锋利的双唇间,只有两个字:“不妥。” “行吧,你要是觉得找女弟子演戏影响不好。那我帮你拖个关系花些灵石找个你觉得好看的姑娘,陪你回去一趟总行吧?”苏挽烟继续出主意。 谢折风皱眉,又说了两个字:“不熟。” “那就完蛋了,你说你觉得熟悉的人不就我们几个?你总不能喊师父他老人家去吧。”苏挽烟发愁的数着指头,忽然道,“哦不对,这个也不行,师父昨天送迦蓝真人离开之后,就又闭关了,你现在还找不到人。” 这回陆归雪差点被茶水呛着了。 各种意义上来说,大师姐都是个奇女子。 “师尊,小心。”沈楼寒一直默默在一旁听着,他对这些事情不感兴趣,只是此时递了一张锦帕给陆归雪。 陆归雪接过锦帕,放下茶杯,擦掉嘴边的水渍。 等他抬起头的时候,发现苏挽烟正盯着他看,而且上上下下反复打量。 陆归雪感觉,现在自己从头到脚都被不祥的预感塞满了。 苏挽烟看着陆归雪笑,然后她对谢折风说:“差点忘了,让小师弟陪你回去不是正好?他身量瘦削,只要用幻颜露稍作掩饰,换上款式宽松的云纱轻袍,即使扮成女子也不容易被认出来。” 陆归雪:“……?” 苏挽烟像是想起什么,又说:“而且你老家洛城那边,下个月不是有个花朝节吗?正好带他去散散心,免得天天不出门闷坏了。” 谢折风犹豫了一会儿,似乎思考别的方案无果,只好轻声问:“师弟,你觉得呢?” 陆归雪赶忙摆手:“这样不好吧,若是不小心被发现了岂不是……” 我觉得不行,我觉得不可。 “不会。”谢折风修长的食指在桌子上敲了两下,仿佛在认真思考被发现的可能性,然后他顿了一下,低声道,“我们只待三天,等我妹妹的婚礼一过就走,我娘她看不见东西,不会发现的。” 陆归雪听到谢折风提起他娘,又忽然沉默了。 谢夫人只是个身无灵根的普通人,多年来虽有灵丹滋养,但寿数也已经快到极限。陆归雪记得,上辈子这个时候自己在闭关,师姐也一样去了南海,所以谢折风是孤身一人归家,后来他再回到琼山时,谢夫人已经故去了。 谢折风之后消沉了很长一段时间。 陆归雪想起上辈子的事情,原本拒绝的话到了嘴边,也变成了一个字:“……好。” 坐在一旁的沈楼寒,险些捏碎了手中的茶盏。 果然,他果然还是很讨厌谢折风。 苏挽烟没注意沈楼寒的表情,还挺开心的一拍手,说:“那幻颜露还有其它要用的东西,我都提前帮你们准备好,放心,绝对不会出什么差错。” 沈楼寒忍着心口翻涌的情绪,半天才调整好情绪。 他慢慢靠近陆归雪,露出漆黑温顺的眼眸,低声说:“师尊,我也想一起去。” 陆归雪叹了口气,闭着眼睛点了点头。 反正沈楼寒都已经听到了,一起不一起的,也没什么差别。 况且把沈楼一个人留在琼山,陆归雪也不放心。 第二十九章 师妹 苏挽烟显然对这件事特别上心,第二天就带着准备好的东西,和谢折风一起去了千秋峰。 陆归雪看着房间门口堆满的大箱小箱,尽是珠玉琳琅,云纱银绡。简直感觉这不是要去参加婚宴,倒像是大师姐准备嫁女儿似的。 苏挽烟随手指了指,说:“这些东西到时候你们都带过去,一半算作我的贺礼,一半算作小师弟……呃,该怎么说来着,第一次见家里人的见面礼?虽然只是演戏,但礼数还是要做足。” 谢折风却开口道:“师姐,贺礼我代为转送,但另一半见面礼,我自己来解决,这件事本就是我麻烦你们了。” 陆归雪也赶忙说:“就算没有这事,我也是要给送一份贺礼的,师姐你还是让我自己准备吧。” 苏挽烟看了他们两眼,啧了一声:“你们两个入门就开始当剑修的人,能有多少家底我还不知道吗?听师姐的话,让你们拿着就拿着,跟我客气什么。等回头我开两炉九转金丹,就又赚回来了。” 不等谢折风和陆归雪再说话,苏挽烟就取出个小玉瓶,走到陆归雪面前,对他说:“还是先干正事儿吧,小师弟,来闭个眼,师姐给你试试幻颜露。” 陆归雪依言,闭上双眼。 他感觉有湿润的露水落在脸上,像是在皮肤表层铺开一层柔软的薄膜。 苏挽烟的指尖操纵着灵气,在他脸上涂抹起来,半晌后又像是不太满意。轻轻将刚才的妆容抹去,最终只稍微调整了一下轮廓,让骨相变得温软几分,最后在唇上点了一抹浅色唇红。 “还是这样简简单单弄一下就最好看,变太多反而没那味道了。”苏挽烟将幻颜露的效果定下来,又挑出一只白玉簪,将陆归雪的长发挽起大半,从侧面看去,就能看到一段白皙柔滑的脖颈。 刚换上的云纱裁剪的白衣宽松且轻盈,在配上一条雪锦织成的腰带,便勾勒出一道好看的腰线,让人想起落雪下的花枝。 眉眼更加柔软几分,于是原本的清冷孤雪便化作微霜。 似乎若是再沾染一分笑意,那微霜便会融融地消解开来,化成一片微凉春水。 苏挽烟做完装扮后,又反复盯着陆归雪看了几遍,然后拍了下谢折风的胳膊,问他:“二师弟,你看,怎么样?” 谢折风神情认真,似乎是仔细描摹过陆归雪的每寸眉目,然后说:“确实是……辨认不出原本性别,与女子无异。” 苏挽烟气结:“我意思是问你好看不好看!” 她说完又看了陆归雪两眼,开玩笑般说道:“我要是个男的,见了这位小师妹肯定一见钟情,恨不得马上娶回家去。” “师姐……”陆归雪虽然看不见自己的样子,也算是有了心理准备,但是听到这番调侃的话,耳朵却泛起红来。 他耳垂上的浅红,仿佛与唇上浅浅抹开的唇红相映衬,像是初春被风温柔吹落的浅樱,摇摇欲坠,轻轻吻过谁的脸颊。 沈楼寒进来的时候,碰巧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画面。 他原本是碰巧经过那边的回廊,听到这边的动静便过来看了一眼,谁知就是这么无意中的一眼,就让连呼吸都似乎静止了下来。 仿佛害怕惊扰了这副温柔的画中景。 沈楼寒回过神来,踌躇半晌,才站在门口轻声问了一句:“师尊……?” 苏挽烟站的位置正好能看见门外,她刚才瞥见沈楼寒愣神的表情,不由感叹道:“还是师侄慧眼识珠啊,这么美貌的小师妹,多看两眼便觉得心魂都荡开了。这一路上你们俩可得看好了,千万别叫哪家狼崽子给叼走了。” 陆归雪:“……” 虽然知道是在开玩笑,但师姐一天都在想些什么奇怪的东西? 沈楼寒走进来,又看了陆归雪一会儿,才仿佛延迟了一样回答道:“好。” 陆归雪见他居然还认真回答了,忍不住说:“师姐随口开玩笑呢,阿寒你不用当真。” 沈楼寒抬眸,没有说话,只是朝着陆归雪微微笑了一下。 “好啦,幻颜露的效果已经定好,下次再用的时候,它就会自己幻化出这副样子。”苏挽烟把幻颜露塞给陆归雪,然后说,“明天我就要去南海了,祝你们下个月玩得开心。” * 一个月后,中州洛城的花朝节快要到了。 趁着这百花盛放,花神诞辰的大好日子,洛城中许多家都预备着,在花朝节前后操办婚事,顺便沾沾喜气求个保佑。 谢家也是如此。 今日谢家门口颇为热闹,不仅是因为谢家的女儿两天后便要出嫁。更是因为有人听说,谢家在琼山修行的长子谢折风,要回来探亲了。 洛城不算小城,但是在仙道三大门派琼山的面前就不够看了。 更别说那谢折风乃是先天剑体,千年不遇的绝佳根骨,如今在琼山已是一峰之主,洞虚期圆满,任凭洛城中的谁见了他,都不敢轻慢。 谢家的女儿谢梳雨昨日接了兄长的信,今早天色刚亮便到门口等着了。 琼山虽远,但仙人御剑乘风而来,最多也不过是半日光景。谢梳雨刚等了一小会儿,便见天穹上洒下一段灵光,云层中金翅鸟巨大的翅羽展开,两只并排而行,仿佛护送着身后那艘白玉舟。 洛城中的行人不由纷纷驻足,望向天穹。 心中不由感叹这谢家长子到底是琼山仙君,这排场丝毫不输洛城城主。 哦对了,说起来这谢家和城主家,很快就要变作一家了。 金翅鸟在空中停驻,等到白玉舟缓缓落了地,方才低头啼鸣一声,转身折返,朝着琼山的方向去了。 谢梳雨清丽的面容染上几分喜色,带着侍女朝白玉舟走去。 白玉舟中,陆归雪裹着张长绒毯,刚刚被叫醒。 “师弟,已经到了。”谢折风轻声道,他早已不需要入眠,只是在旁调息了一晚。 陆归雪估摸着大概早上会到,所以睡得并不沉,这会儿谢折风一叫他就醒了。 虽然眼中睡意还未消,连说话也还有点黏黏糊糊的感觉,但陆归雪还是听出了不对。有点不太好意思地纠正了一下:“师兄,待会儿出去你可不能再叫师弟了。” 陆归雪昨天出发前,把大师姐给的变声药提前吃了一颗,等到药效彻底散开后,此时说话的声音比原先清脆许多,听上去泠泠如玉。 谢折风听他这一开口,便反应过来,说:“知道了,我会注意。” 陆归雪掀开长绒毯,取出幻颜露正准备用,便听见白玉舟外传来一个温柔好听的女声。 她问:“是大哥回来了嘛?” 陆归雪没想到谢折风的妹妹来得这么快,手上差点一抖,压低了声音对谢折风说:“师兄,你该早点叫我起来的。” 谢折风原本是想提前叫,但是陆归雪晚上睡觉把自己裹成一团,看着十分困倦的样子,他感觉有点无处下手,所以一直拖到最后才喊他起床。 谢折风想了一下,说:“没事,我先出去跟梳雨说一声,你在里面慢慢弄,等好了再出去就是。” 陆归雪觉得可以,于是说:“也行,那师兄快出去吧,免得你妹妹着急。” 谢折风点头,然后起身朝白玉舟外走去。 陆归雪很快弄好了幻颜露,因为之前苏挽烟帮忙定过样子,所以用起来很方便。接着他刚刚伸手,准备去取枕边那件云纱白衣,沈楼寒就已经先一步把衣服拿了过来。 “阿寒,你昨晚没睡吗?”陆归雪回头看了一眼,才发现躺在他身边不远处的沈楼寒眼神清明,身上衣物一丝未乱,看样子不像刚休息过一晚。 “想着到了新地方,有些睡不着。”沈楼寒一边说着,一边将手中的云纱白衣展开,十分自然地帮陆归雪穿上。 陆归雪这会儿有点急,所以也没想太多,下意识就伸手去穿那件衣裳。 沈楼寒帮陆归雪整理衣襟的时候,陆归雪也同时取过那条雪锦织成的腰带,在腰间一挽。手忙脚乱间,那条腰带束得有些过紧了,更是将他腰线衬得仿佛盈盈一握。 沈楼寒抚顺白衣褶皱的时候,掠过腰间时,眼眸不觉一沉。 但他很快收回了视线,声音低低地说:“师尊,你自己弄头发不方便,把簪子给我。” “哦好。”陆归雪也确实觉得不方便,他平常只偶尔用发带,挽头发什么只是那天看大师姐弄了一下,自己弄起来总是很慢。 沈楼寒小心地将师尊的长发拢起一半,簪上了那支白玉簪。 一低头便能看见陆归雪白的后颈,仿佛只要微微凑近,便能闻到上面若有若无的冷香。 沈楼寒动了动手指,最终还是收了回去,只是说:“师尊,好了。” 陆归雪最后检查了一遍,又问沈楼寒:“阿寒,没什么问题吧?” 沈楼寒看着眼前像是画中走出的人,眼神中似有沉迷,他笑着回答:“一切都好,很美。” * 白玉舟外,谢梳雨见到哥哥自然是十分高兴,忙说:“大哥许久不见,阿娘可想你了,今天早早就起了床,就等你回来了,咱们赶快进去吧。” 谢折风回头看了一眼白玉舟,然后摸了摸妹妹的头发,说:“梳雨,再稍等一会儿。” 谢梳雨疑惑了一下,不过很快眉眼间便攀上几分惊喜,说:“大哥这是,带了谁一起回来吗?” 她知道阿娘在家书里催了些什么,因为那信就是她代笔的。 只是谢梳雨没想到,他大哥这么个一心向道的性子,居然还真的愿意带哪家姑娘回来见家长吗? 谢折风顿了顿,说:“是我师……妹。” 叫惯了师弟,谢折风一时还是有点转不过来,险些说错了话。 谢梳雨不由露出笑意,又有点无奈的意思,说:“那大哥怎么一个人先出来了,把人家姑娘一个人留在后头。” 谢折风也微微勾了下嘴角:“他今早起得晚了,这会儿还在收拾呢。怕你在外面等得急了,便让我先出来了。” 谢梳雨闻言,掩嘴轻笑道:“姑娘家要出门,自然是要好好收拾一番,千万别着急。” 正说着,白玉舟中有只白玉般手伸出,挑起了门上的幕帘。 只是看着那段雪缎般的皓腕,便让人觉得,它的主人该是何等仙姿玉骨。 谢梳雨是个医修,她看出那只手的肤色有些白得过分,或许是位身体不太好的病美人。她正想提醒一下自家大哥,去接一下人家姑娘,不过在他说之前,谢折风居然已经走过去了。 谢梳雨不由深受感动,这真是太不容易了,他大哥这算不算是终于开窍了? 谢折风其实是担心陆归雪会紧张,因为前一天晚上出发前,陆归雪就一直有点慌。 陆归雪刚掀开门上的幕帘,就看见谢折风走了过来。 陆归雪看着谢折风,轻轻叫了声:“师兄。” “没事,你跟着我就行,我来应付。”谢折风微微颔首。 陆归雪原本有点紧张的心情算是缓解了一点,第一次干这种事儿,他真的是又慌又心虚。 沈楼寒跟着陆归雪身后走出来,看了一眼谢折风,抿着嘴唇没说话。 他就那样站在陆归雪身边,眸色漆黑,眼神沉沉。 谢梳雨也往这边走过来,正要开口跟大哥带回来的这位师妹打个招呼,却在看见沈楼寒的时候愣了一下。 这个面容俊美深邃的少年就站在那里,什么也没有说,什么表情也没有。 却让人感觉他像是一只蛰伏的野兽,静默地守护着他的宝物,寸步不肯离开。 谢梳雨从少年身上收回视线,看向谢折风面前的陆归雪。 眼前的女子眉眼好似冬雪初融,柔柔地在眼眸中化开。她发间只有简简单单一根白玉簪,长发轻挽,露出一段雪白的颈部。 云纱白衣,雪缎束腰,好像是慌忙之中不小心束得太紧,让腰间的线条更显得曼妙轻盈。 好看极了。 谢梳雨一时间也有点看呆了,过了一会儿才走过去,朝谢折风问道:“大哥,这两位,不知该如何称呼?” 谢折风没注意到谢梳雨的表情,便回答:“这是我师妹陆雪。” 陆归雪听着谢折风随口改了个很普通的名字,又放心了一点,虽然刚才在白玉舟上谢折风叫错了,但到了关键场合,果然师兄还是靠谱的。 接着谢折风看向沈楼寒,说:“这是师妹的徒弟……” 话还未说完,沈楼寒便自己开口说:“沈楼寒。” 谢梳雨眼眸不由疑惑,仿佛是错觉一样,沈楼寒说话时好像微微笑了一下,笑意却好似到不了眼底,然后很快又消失了。 好奇怪。 第三十章 安眠 谢梳雨虽然本能觉得有点奇怪,但此刻见到亲人的喜悦压过一切,也就没有想太多。 她招呼着几人进府,说:“家中平日人少,今天有难得有客人来,阿娘肯定特别高兴。” 陆归雪虽然知道,这种情况下他怎么也该寒暄两句,师姐那边让带的礼物也得送出去。 但他原本就不是那种很善于交际的人,再加上他此时换了这副装扮,声音也变了许多,就更是紧张得不太能开口了。 陆归雪想了想,从袖中取出师姐提前备好的礼单,拉了一下谢折风的衣袖,顺手把礼单塞进了他手里。 “师兄,还是你来吧。”陆归雪微微低头,凑近了小声说。 谢梳雨眼尖,看着陆归雪拉衣袖,又悄声和谢折风说话,觉得这位雪姑娘虽然有些害羞和不善言辞,但与大哥之间的互动却又十分熟稔亲近,让谢梳雨忍不住嘴角微微上扬。 好可爱。 虽然听不见内容,但只看神情动作,就觉得好可爱啊。 谢折风低头看了眼手中的礼单,将他交给谢梳雨,说:“梳雨,这礼单上是师姐让我带来的婚贺,另外还有我师妹准备的一些见面礼。东西都放在白玉舟内,你叫些人过来,把东西都搬进去吧。” 提到自己的婚事,谢梳雨不由红了一下脸。 她接过礼单,看过之后微微抽了口气,说:“这、这也太多了,怎么好意思让她们破费这么多,还是……” 她合上礼单,想还回去。 谢折风没有伸手接,只是说:“收下吧。” 谢梳雨又看向陆归雪,却看见陆归雪虽然没说话,但是朝着她轻轻笑了一下,然后微微点头,也示意她收下。 那一笑,便是云消雪霁,春风化雨。 呜呜呜雪姑娘真的好好看,她一个姑娘家都挡不住。 谢梳雨微红着脸,将礼单交给身边的侍女,嘱咐她们稍后叫人过来清点礼单。 “那我们这会儿就去见阿娘吧。” 谢梳雨带着几人进了谢府,穿过前院和中庭,来到了谢夫人居住的后院。 刚进了院门,沈楼寒却忽然停下了脚步,垂眸对陆归雪说:“师尊,我就不进去了,在外面等你。” 沈楼寒刚才光是看到陆归雪和谢折风站的几个动作,就已经有些心烦意乱了。要是一会儿再进去,看到两个人“见家长”,沈楼寒怕自己控制不住。 虽然他确实是想做点什么,让师尊的注意力多落在自己身上。但是现在这个场合不对,若是打扰了师尊见谢夫人,恐怕会适得其反。 陆归雪一想,去见谢夫人的时候他带着个徒弟,在目前的状况下确实有点奇怪。而且沈楼寒也有些孤僻,他不想见生人也很正常。 于是陆归雪便点了点头:“好。” 沈楼寒留在院中,谢梳雨便带着另外两人,推开了谢夫人的房门。 陆归雪进门时闻到一股檀香的味道,再抬眼时,便看见一位双鬓斑白,外貌看上去约莫只有四五十岁的妇人,半坐在床榻上。 实际上谢夫人应该已经百岁有余,灵丹延长她寿数的同时,也将她的面容停驻了。 谢梳雨和谢夫人长得很像,面容清理,温柔和善。 相比较起来,谢折风大约是随父亲的长相比较多,所以眉眼轮廓才那般锋利。 谢夫人双眼看不见东西,听觉便尤为敏锐。 “是折风吗?”几个人刚进门,谢夫人就从床榻上转过身来,嘴角是温和又慈爱的笑意。 “是,阿娘,我回来了。”谢折风平日里淡漠的语气,此刻明显轻缓了几分。 他带着陆归雪一起走过去。 谢夫人似乎稍微分辨了一下,又追问了一句:“梳雨,今天有客人来吗?” “阿娘,你之前不是让我给大哥写信嘛,然后……”谢梳雨脚步轻快的走过去,笑着凑到谢夫人耳边,低声耳语了几句。 “陆雪姑娘?”谢夫人听完,温和的面容沾染上几分惊喜,似乎想要站起身来。 陆归雪赶忙自己往前走了两步,扶住谢夫人。 他稍微做了点心理建设,微微垂着眼眸,这才开口道:“夫人好,这次我随师兄回来……探望您。” 说话的时候,陆归雪感觉自己越来越紧张了。 谢梳雨看着陆归雪的模样,忍不住偷偷笑起来,雪姑娘好害羞啊,说话也内敛着。明明是回来见家长,却只好意思说是探望。 谢夫人握住陆归雪的手,从手腕轻轻抚过,一直到指尖。 似乎是感觉到了他的紧张,谢夫人温柔地拍了拍他的手背。 她没有说什么别的话,也没有多问什么,只是柔声道:“好孩子,一路那么远陪着折风回来,辛苦了。后天才是婚期,婚礼的事情也都已经准备好,不用担心什么。今天先歇息着,等明天就让梳雨陪你们四处逛逛。” “知道了阿娘。”谢梳雨一口答应下来。 谢夫人又说道:“折风,你带陆雪姑娘去休息吧,人家陪你舟车劳顿了一晚上,好好照顾。” “好。”谢折风点头。 陆归雪其实有点愣神。 他本来已经拟出了几个答案,准备应付谢夫人可能会问的话,但是没想到这么快就过关了?虽然这只是第一次见面,但这么轻松还真在他的意料之外。 不过,这对他来说其实是好事。 陆归雪悄悄松了口气。 * 谢梳雨原本将谢折风的住处已经收拾了出来,但是却又临时换到另外一个大院子里。 因为谢折风少年时便去了琼山,偶尔回来时间也很短。他的住处就一直保持着小时候的样子,太过简单,卧房里也只适合住一个人。 还是后来新修的大院子合适,谢梳雨暗暗想。 “阿娘说,让我明天带你们出去逛逛,不知道大哥和雪姑娘想去哪里玩儿?”谢梳雨一边带着两人往大院子走,一边问道。 陆归雪其实都随意,所以只是抬头看了谢折风一眼,意思是都可以。 谢折风倒是想起,苏挽烟当时走之前提过一句花朝节,让他有空带着陆归雪去散散心。所以就问道:“花朝节这两日,开始了吗?” “昨天就开始啦,一直要办七天呢。”谢梳雨知道他大哥虽然是洛城人,但是从小到大都没赶过一次花朝节的热闹,所以看他现在记不清日期,也丝毫不惊讶。 而起不如说,谢折风会主动问起花朝节这事,才比较让人惊讶。 谢折风微微颔首,道:“那明日就去花朝节。” “行,花朝节可热闹了,我每年都去,倒是我大哥一次都没跟着去过。”谢梳雨笑了起来,朝着陆归雪悄悄眨了眨眼睛,“这回还是托了雪姑娘的福。” 安排了谢折风和陆归雪住下,谢梳雨又带着沈楼寒去了隔壁院子另一住处。 至于沈楼寒,一看自己被直接被安排到了隔壁院子里,气得暗自咬牙。但他缓了一下,对谢梳雨说了一句:“师尊身体不太好,晚上有时需要照顾用药,能帮我换个离师尊近些的住处吗?” 谢梳雨乍一听还没觉得有什么,等回过味儿来才感觉哪里好像不太对。 但沈楼寒的那双漆黑眼眸,实在有些晦暗不明,看得谢梳雨有点害怕。而且对方又是客人,谢梳雨也只好给他在大院子里安排了一间客房。 就在主房的旁边,走上几步就能到。 “谢了。”沈楼寒简短地道了一句谢,然后转身进了客房,关上了门。 独留谢梳雨在原地左思右想,越发觉得奇怪了。 明天或许该再留意一下? * 陆归雪进了房间,看谢折风关上门窗后,坐下来长长舒了一口气。 谢折风倒了杯水,推到陆归雪面前,说:“不必太紧张,真的看不出来,今天很顺利。” 陆归雪喝了口水,原本紧绷着的身体终于放松下来,他习惯性地把自己趴在床榻上,柔软的被子围绕在四周,让他感觉很放松。 他闭着眼睛,呢喃着许了个愿:“希望明天和后天也一样顺利。” 陆归雪以前年纪不太大的时候,被谢折风带着下山历练,斩除魔物的时候,也不是没住过一间房,所以现在也没感到什么不妥。 况且谢折风不用休息,他习惯找个清静的地方打坐调息。 所以卧室和床榻其实就是陆归雪一个人在用。 晚上的时候,陆归雪正在灯火下拿了本书随意翻看,忽然听到几下扣门声。 然后就是熟悉的声音传来,沈楼寒的声音很轻,问:“师尊,你已经休息了吗?” 陆归雪起身去开门。 今夜分外月色明朗,如水般倾泻而下。 沈楼寒站在门外,眼眸似乎落进了一片皎洁月光,照出两分平常不曾见过的澄澈。他眼尾有些微微地垂下去,看起来便像是温驯的兽类,依恋地看着眼前的人。 陆归雪突然想起,上一次也是这样月色如水的夜晚,沈楼寒循着灯火,在千秋峰的客厢找到他,说自己睡不着。 沈楼寒声音低低地开口了,说:“师尊,我……能进来吗?” 时间已经有点晚,陆归雪其实不免有点迷糊。他看着熟悉的月色,恍惚有种还在千秋峰上的错觉。 陆归雪侧开身,说:“进来吧。” 沈楼寒进来之后,看着并没有其它人在的卧室,轻轻地眯了下眼睛,像是只很满意自己领地没被侵犯的大型猛兽。 然后他转身关上了门,带着那种近乎于撒娇的眼神,靠近陆归雪说:“师尊,我实在是睡不着,所以就想来见见你。” 陆归雪想起上次沈楼寒好像也是这么说的,不由觉得有点好笑,怎么睡不着就要见他? 他又不是什么强效安眠药,难道看着他就能睡着了吗? 第三十一章 拥抱 时间已经不早,陆归雪原本准备像平常一样,再看一会儿心决的书卷,就去睡觉。 所以他已经换下了白天里那件裁剪精致的云纱轻衣。此时只穿了件简单宽松的寝衣。衣领随意半敞着,连腰带也只是松散系在腰间,显得毫无自觉。 偏偏他身上幻颜露的效果还留着。 “那你说,睡不着该怎么办?”陆归雪比原先更加柔软的眉眼间,随着心绪漾开一分温柔又无奈的笑意,化作一滩春风微雨。 沈楼寒凑近时只要稍稍垂眸,视线便仿佛能顺着那柔和的侧脸轮廓,再滑过雪白的一段脖颈,最后跟着若隐若现的锁骨线条,落进那散漫的衣领间。 真是要命。 他突然感觉有点渴。 声音便不由带上一点沙哑,轻声说:“师尊陪着我,就能睡着了。” 陆归雪也不是第一次听到这个要求了,像是习惯了一样,根本就没考虑拒绝的事情。下意识就点了点头,说:“也行。” “多谢师尊。”沈楼寒低头蹭过陆归雪的肩膀,闻到他颈间一股淡淡的冷香。 “怎么还说起谢来了,你去睡吧,我就在这边看会儿书。”陆归雪顺手摸了一下沈楼寒的头发,抬手的时候忽然就意识到,沈楼寒这两年好像长高了不少。 十八岁,也快要长大了。 沈楼寒顺势轻轻握住陆归雪的手腕,眼眸中泛着光,说:“师尊不睡吗?若是因为我打扰了师尊休息,我就更睡不好了。况且这床榻足够大,师尊只要分给我一小半就够了。” 陆归雪被这么一说,看着暖黄的灯火,忽然困意就上来了。 睡前看书果然特别助眠。 陆归雪揉了揉眼睛,恍惚着手上被轻轻一拉,便下意识地跟着往前走。床榻上的被褥之前被他堆得层层叠叠,虽然看着有点乱,但很舒服,像个温暖软和的鸟巢。 一挨着就舒服得让人想闭上眼睛。 陆归雪半闭着眼,坐在床边脱掉鞋袜,然后躺进柔软堆叠的被褥间。隔了一会儿又突然想起点什么,往床里侧挪去,空出外面一大片地方给沈楼寒。 沈楼寒看着陆归雪半困半醒地给他腾地方,嘴角不自觉地浮起笑意。 他也在床上躺下,侧身面对着陆归雪,中间只隔着大概一只手的距离。 陆归雪明明已经困了,却还是强撑着没闭眼。他眼睛半开半合,羽睫轻轻颤动的朦胧样子,柔软得简直有些过分,像是春日里初初绽开的第一簇花蕊。 让人几乎忍不住想去伸手逗弄。 沈楼寒按耐住想伸手抚摸那双眼睛的冲动,只是隔着那一只手的距离,声音很轻地说:“师尊,睡吧。” “你是因为睡不着来找我,现在你还没有睡着,我怎么能睡?”陆归雪半梦半醒地开口,柔软声线便黏黏糊糊,又轻又甜,即使只是普通的一句话,也仿佛是撒娇。 “我睡着了,你看,连灯都灭了。”沈楼寒笑了笑,熄灭了床边的灯火,周围忽然暗了下来。 黑暗中,睡意来得更沉。 这回陆归雪大约是真的快要睡着了,居然没有反驳,只是极轻的“嗯”了一下。 沈楼寒终于还是忍不住,伸出手打破了他们中间的那段距离。 手掌触碰上陆归雪的侧颈,在那块微凉的皮肤上轻轻抚过。 他的呼吸声依旧轻缓,却因为抚摸传来的触感,喉咙里发出一丁点儿不自觉的颤音,仿佛一只睡着了猫咪正在小声呼噜。 沈楼寒忽然很想要一个拥抱。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轻声开口了。声音轻到或许陆归雪根本就听不见:“师尊,我能抱一下你吗?” 陆归雪果然已经睡熟了,并没有答话。 沈楼寒不由笑自己,什么时候变得这样小心翼翼,连拥抱也只敢这样试探着讨要。 但是这样的感觉,并不坏。 陆归雪愿意这样亲近地和他睡在一起,就已经是上辈子不敢奢望的事情了。 沈楼寒垂着眼眸,若是他看到自己的眼神,或许也会惊讶——那里面原来也会有如此沉敛的温柔。 他曾是荆棘,被心魔所束缚,浑身布满利刺,伤人伤己。 就算用上囚笼与利刃,想要求得一个拥抱,最后也只能把两个人都扎得鲜血淋漓,最后只剩下冰冷和沉默。 上一世,琼山陷落后的那些日子,沈楼寒现在回忆起来都感觉是近乎破碎的。 心魔与他共生,他越强,心魔便越炽盛。 心魔带着他最深的恨意,最恐惧的记忆,也不断地让他感觉到混乱和迷惘。以至于极端到近乎偏执,始终都想不清楚,自己到底想要什么。 沈楼寒的指尖随着思绪颤动了几下,正准备收回,却被微微蹭了一下。 陆归雪在睡梦中轻轻动了一下,低头时无意中碰到了沈楼寒的手掌。他似乎是本能感觉到了熟悉的气息,并没有躲闪,甚至还下意识往沈楼寒掌心靠了一下。 一个微小的动作,却让沈楼寒心口剧烈地颤动着。 他缓慢而小心地伸出双臂,竭尽他力所能及的温柔,将陆归雪轻轻拢入了怀中。连声音也轻得几乎听不见,却也要认真地说完:“师尊,那我就当你答应了……” * 第二天一早,谢梳雨就准备好了洛城的几样出名的花糕,往那座大院子去了。 她站在主屋前很轻地敲门,小声问:“大哥,你们起来了吗?” 谢折风昨晚只是在书房调息冥想,所以听到敲门声,便从识海中撤出来。他走过卧室的时候,看到门并没有关,便推门进去看了一眼。 本来只是想顺便叫陆归雪起来。 等谢折风走近了,看到陆归雪照例把自己埋进一堆被褥里,侧身微微蜷缩着身子。一切都还和往常一样——如果除开旁边那个,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沈楼寒的话。 沈楼寒其实也不需要怎么休息,而且他好不容易抱着陆归雪,哪里还有睡觉的心思。 所以谢折风进来的时候,沈楼寒是醒着的。 但他没动,只是假装闭上了眼睛,压缓了呼吸,手却还是轻轻环在陆归雪腰间和背后,丝毫没有收敛的意思。 谢折风极其少见地,微微抽了一口气。 他没有说话,或许也不知道该对这样的场面说些什么,只是抬手拎住了沈楼寒的衣领,试图把这个行为过于冒犯的小鬼拎到一边去。 沈楼寒看谢折风直接上了手,虽然很气,但还是松开了陆归雪。 他在谢折风用上力气之前,自己翻身坐了起来,眼神沉沉地看过去,却也不说话。 两个人相互看着对方,却像是莫名达成了某种默契,都没有开口。 一片安静之中,向来睡眠质量很好的陆归雪,依旧睡得很熟,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这时,谢梳雨又在门外喊了一声:“大哥?” 谢折风抬眸看了沈楼寒一眼,又看陆归雪没什么异样,于是暂时先转身出了卧室,往门外走去。 他打开房门。 “大哥,我带了些花糕过来,给你们尝尝。”谢梳雨从门口往里看了一眼,见只有谢折风一个出来,便悄声问,“雪姑娘还没起吗?” 谢折风回想起刚才的画面,忍不住微微皱了下眉。 但又很快在谢梳雨面前克制住,只是语气平常地说:“还没,让他再睡一会儿吧。” 谢梳雨看自家大哥好像没打算让她进去,于是清了清嗓子,也不好多问。 接着她将手中的花糕递过去说:“那大哥你把这花糕带给雪姑娘吧,等她醒了吃些东西,你们再来找我就行。” 谢折风接过东西,说:“好。” 谢梳雨给这边送完了花糕,也准备给隔壁的沈楼寒送一份,结果敲了一会儿门,却始终没有人应声。 她奇怪地低头看了看,这门居然是从外面落了锁,居然不在吗? 谢梳雨忽然想起,昨天沈楼寒要换住处的时候说的那句话。 他好像说是“师尊身体不太好,晚上需要照顾”,所以要换个离雪姑娘近一些的房间。 这句话昨天谢梳雨就觉得好像哪里不太对,今天一大早发现沈楼寒不在自己房中,谢梳雨忽然忍不住多想了起来。 她脑海里忽然像是有什么东西乱糟糟地炸开了,但随后又赶紧摇摇头,把自己奇怪的想法晃出去。 不行不行,不能瞎想。 应该只是早上醒得太早,出去转转吧?毕竟第一次来洛城,择床睡不好也是正常的事情,不会有别的什么。 谢梳雨开始自己开解自己,不太好意思的摸了摸鼻尖。 她大概是前些日子看了太多小姐妹给的话本,所以脑子里才老是不由自主的瞎想。 自家大哥是个什么性格,她太清楚了,肯定不会让那样的事情发生的……吧? * 房间内。 陆归雪舒舒服服睡到自然醒的时候,睁眼就看见沈楼寒和谢折风两个人,一个坐在床边,一个坐在桌前,都不说话。 怎么感觉,他们俩个好像天生有点气场不和? 陆归雪在这样的场景下,刚刚醒来的那点迷糊劲儿也没有了,赶紧起了床。 他看看沈楼寒,又看看谢折风,正在考虑应该说点什么,谢折风先开口了,问:“你徒弟,为什么会……在这里。” 谢折风中间语气停了停,还是犹豫着没把当时的场景描述出来。 共处一塌或许本身没什么,但沈楼寒的动作实在过分亲密,抱着陆归雪的样子太过富有独占欲。 即使是谢折风这样向来无关风月之人,也难免本能地察觉出几分异样。 陆归雪正想开口回答,却又被沈楼寒抢了先。 “我只是晚上睡不着,所以来找师尊。”沈楼寒原本眼中沉沉的阴影这时消失了,他甚至还能笑了笑,说,“师尊也答应了留我住一晚,谢师伯觉得有什么不妥吗?” 谢折风没有回答沈楼寒的话,只是直接看向陆归雪。 若是换了别人,以谢折风的性格绝不会插手,甚至他可能压根儿就不会注意到这种细枝末节。 毕竟别的师徒之间该怎么相处,跟他也没什么关系。 但事情的主角是陆归雪,谢折风便莫名多出了一种类似于护犊子的情感,这一点,恐怕连他自己都还没察觉到。 谢折风看了陆归雪一会儿,似乎在探求些什么。 陆归雪的表情看起来毫无察觉,以谢折风对陆归雪的了解,他大概真的是只答应了沈楼寒留宿,至于睡着之后又发生了什么,恐怕还一无所知。 谢折风似乎在尽力拿捏说话的分寸,迟疑片刻后才说:“师弟,师徒之间感情亲近本是好事,只是就算再亲近,有些事情也需约束,他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谢师伯,我不过是与师尊共处一榻,休息了一晚,并没有做错什么吧。”沈楼寒的声音一字一顿,似乎带上了点儿火.药味。 谢折风微微皱眉,回答道:“共处一榻确实没什么,我和师弟早年间下山游历,也常常住在一处。你若只是安分的休息,我也不会多管。” 沈楼寒险些将指甲掐进皮肉。 谢折风这算什么,炫耀吗? 陆归雪眼看着两人之间气氛越来越不对。 而且他向来以看谢折风皱眉,就条件反射地心慌,于是也顾不上三七二一赶忙点头认错:“师兄,这次确实是我考虑不周,下次不会了。” 沈楼寒一听,紧紧抿住了唇,原本是生气和不甘,最后却又莫名觉得委屈起来。 师尊说,下次不会了。 大概是陆归雪认错认得太熟练,谢折风之后也没再说什么。 只是他看向沈楼寒的眼神,好像带上了一种不太放心的注视。 第三十二章 胭脂 等三个人收拾好,就去和谢梳雨汇合,一道朝着花朝节去了。 没想到刚出府门,便又恰巧遇上了一个人。 洛川,洛城城主的长子,也是谢梳雨的未婚夫。 洛川一身青白衣袍,眉眼俊秀清朗,颇有翩翩公子温如玉的气质。他淡淡一笑,说:“旧时的俗礼罢了,雨儿不必那么当真。再说兄长好不容易回来一次,我自然要来拜访。只是不巧,似乎正赶上几位要出门了吗?” 谢梳雨与洛川是未出世便订下的娃娃亲,两人青梅竹马,感情甚笃。 虽然只是两天不见,但也难免想念。于是此时谢梳雨说:“我正要带大哥他们出去花朝节玩,洛川哥哥既然来了,那就……” “那就一起去吧。”洛川似是心有灵犀,接过谢梳雨的那句话。 于是几人便走到一起,顺着路往前走。 谢梳雨红着脸走到洛川身边,自然地揽过他的手臂。 她看着洛川眉目间有疲态,眼眶下也略有些暗沉一幅没有休息好的样子。 于是便关切地问道:“洛川哥哥,你看起来好像很累?” 洛川脸上的笑微微顿了一下,但很快又握住谢梳雨的手,柔声道:“没事,只是这些天有些忙,雨儿不必担心。” 谢梳雨却还是不大放心,嘱咐道:“那你今天回去要好好休息。” “好,都听雨儿的。” “对了,你爹爹最近身体好些了吗?”谢梳雨想起城主大人好像已经病了很久,之前她好几次去找洛川的时候,都没能探望一下长辈。 洛川嗯了一声:“比之前好些了,只是大夫说还需找个安静的地方慢慢调养,不宜吵闹。所以前几天我跟家中商量着,将爹送到别院静养去了。” “那明天的婚礼……”谢梳雨迟疑了一下。 “没关系,爹早就认下了你这个儿媳妇,就算婚礼当天不能出席,也会祝我们百年好合,早生贵子。”洛川笑着,将两人的手臂勾在一起,十指轻轻相扣。 谢梳雨耳朵忽然红了起来,埋头进洛川臂弯里不说话了。 * 花朝节上,人潮如织,花团似锦。 洛城中最繁华的天街,被上百种不同的花束装点着。其中最为热闹的地方,是在天街尽头,那棵据说和洛城年岁一样大的红豆树。 树下有店家在卖许愿用的三色花笺,人们在花笺上写下心愿,用红绸系在树枝高处,向这千年古树祈愿。 店家生意十分热闹,老板娘笑得都合不拢嘴。 谢梳雨显然是这家的熟客了,跑过去跟老板娘聊了两句,然后买回来一套三色花笺。 她将花笺分出好些给其它几个人说:“传说这古树有灵,若是运气好的话,许完愿之后会自行落一颗红豆在你手里呢。我向来运气不太好,写了好些年,也没能拿到一颗红豆,这次看你们的了!” “虽然传说如此,这么多年也没几个人能遇上,倒也不必太上心就是。”洛川看着谢梳雨,补充了一句,似是安慰。 谢折风接过两张花笺,却都给了陆归雪。 “师兄,你不要么?”陆归雪拿着花笺,问他。 谢折风摇了下头,道:“我不信这个,你们玩儿吧。” “我也只写一张就好了。” 陆归雪虽然也不大信,但是本来就是出来玩儿,都是讨个吉利彩头,开心就行。 他想了想,又顺手又分了一张花笺给沈楼寒,说:“阿寒,你也来写一张吗?” 沈楼寒抬手,却没有接过花笺,只是成绩握住了陆归雪的手。 “师尊能帮我写一张吗?我的字实在潦草难看,我从前听人说过,这种许愿的花笺若是写得不好,祈愿也许就不灵了。”沈楼寒漆黑的眼睛里微微泛着光,神情认真,就好像真有这么个说法一样。 陆归雪听完不由轻笑,心想沈楼寒还真是小孩子心性,这种传言也不知道他是从哪里听来的,居然信了。 不过陆归雪也不会直接说破,反正只是帮忙写个花笺而已,没必要打击这孩子的积极性。 “那你想在花笺上写些什么?”陆归雪问。 沈楼寒虽然很想看陆归雪写热烈动人的情话,但是他最终只是说:“我也没想好,师尊就写……我的名字吧。” 陆归雪点点头,走到为游人写花笺专门准备的长桌边,俯身拿过笔墨,很认真地写起沈楼寒的名字来。 沈楼寒站在一旁,看陆归雪一笔一划描摹着自己的名字,心中微微浮起涟漪。 陆归雪的手因为单薄,而显得手指分外纤长。 他过分好看的指间握着笔,因为担心衣袖沾染上墨迹,便用另一只手将衣袖往上拢起,露出一段皓月般光洁的手腕。 明明只是短短写下三个字的时间,沈楼寒却感觉过了很久,仿佛陆归雪的每一笔,都落进了他的心里。 沈楼寒不自觉得靠近过去,很想要从背后贴近眼前这个人,握着他运笔的手,去触碰那令人赏心悦目的指尖、手腕……和每一寸肌肤。 此刻,沈楼寒的神情像只被捋顺了毛的兽类,心情好极了。 然而他刚一抬头,就看见站在旁边的谢折风,用一种并不放心的眼神看向他,似乎无声地提醒他,靠得太近了。 “师尊,你字写得真好看。”沈楼寒很不服气地又离陆归雪近了一点,他陆归雪身后低下头,好似是去看陆归雪写的花笺。 这个姿势离陆归雪的肩膀很近,沈楼寒心满意足地闻到他身上一缕浅淡的冷香。 “也只是能看而已,好了,已经写完了。”陆归雪一边说着,一边收了笔。 他没注意到身后沈楼寒的位置,若是就这样站直身子,在旁人看来,倒像是直接靠进了沈楼寒怀里一样。 然而陆归雪刚准备站起来,就感觉手臂被轻轻一拉,力道虽然控制得很轻,但也让人不自觉地跟着往旁边走了一步。 就这么小小的一步,恰好将陆归雪带出了沈楼寒的身前。 “师兄?”陆归雪有些惊讶的抬头,发现居然是谢折风拉了他一下。 “梳雨他们在那边,刚才叫我们过去一起。”谢折风脸色平淡地说。 “哦好的,那我们过去吧。”陆归雪不疑有它,便跟着谢折风一起往红豆树下的另一张桌案去了。 沈楼寒气结,但是一低头看见陆归雪写给他的花笺,气又消下去大半。 他拿起刚才陆归雪握过的笔,在花笺剩下的空白处,又写下了陆归雪的名字。 沈楼寒的字其实一点也不潦草,两个互相为对方写下的名字放在一起,有几个边缘的笔划无意中交叠,仿佛是相连的指尖。 沈楼寒笑了一下,将花笺仔细收了起来。 他原本就没打算,让这花笺挂到树枝上去风吹日晒。 另一边,陆归雪和谢梳雨他们到了同一张长桌上。 他刚才给沈楼寒写完了花笺,自己那张却还没写,所以这会儿拿出来,思索着应该写点什么。 陆归雪看到谢梳雨和洛川写“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不由笑了笑,他总不能也跟着写情诗吧。 最后想了一会儿,陆归雪在花笺上写:但愿人长久。 希望这辈子,亲朋师友都能平安长久,所有的结局都会有一个圆满收场。 “梳雨刚才说,花笺要拿红绸系在高处。”谢折风忽然开口,他指间绕着刚才谢梳雨刚才塞给他的一段红绸,和他一身黑白道袍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陆归雪抬头去看,谢梳雨已经和洛川去树下系花笺了。 谢梳雨垫着脚尖,却还有些够不着树枝,于是洛川伸手帮她将树枝拉低,两个人的身影交叠在一处,挂完花笺后自然地拥在一起,低头亲密私语。 陆归雪收回视线,看着眼前比较低的那几根树枝,他抬手努力一下还是能够着的。 但也因为低处比较容易够着,上面花笺几乎已经被系满,陆归雪刚抬起胳膊,却发现好像已经无处下手。 “别动。”谢折风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陆归雪还没来得及回头,就感觉身体忽然一轻,眼前的东西纷纷晃了一下。 等视野再恢复正常的时候,陆归雪已经被谢折风环抱住腿弯,扶着腰侧,斜斜坐在他一边肩膀上了。 “师兄……我不是小孩子了。”陆归雪笑得有些无奈。 他看着自己这个姿势,确实挺高的,只要一伸手,就能将花笺顺利系在高处的树枝上。 “嗯。”谢折风应了一声,却没再说什么。 陆归雪上次这么坐在师兄肩膀上,还是他很小的时候。 那时谢折风带着他途径一座大城的庆典,人潮涌动,四处都是喧嚣和烟火。还是小孩子的陆归雪几乎要被人群淹没,庆典中又不许御剑,谢折风便让他坐在肩膀上,免得不小心走散。 两人路过一座花楼下的时候,碰巧楼上的花魁娘子正要抛下金绣球。 谢折风的样貌气质在一众人之间分外惹眼,即使只是匆匆路过,也被花魁娘子一眼相中。花魁娘子眼中秋波流转,手中的金绣球也轻盈地抛出,朝谢折风身上落去。 陆归雪当时正专心坐在师兄肩上咬一串龙须糖,忽然见有个不明物体飞过来,差点吓了一下跳,本能地就要往旁边躲。 结果谢折风的剑更快,黑色的孤寒剑并未出鞘,半空中的金绣球却已经四分五裂。 楼上那位美艳至极的花魁娘子,差点当场气哭。 恐怕万万没想到,这世上竟有人如此不解风情。 “你在笑什么。”谢折风抬头问。 “没什么,只是想起了小时候的事情。”陆归雪赶忙轻咳了一声,迅速地拿过谢折风指间的红绸,将花笺系上了树梢。 他刚想低头说好了,让谢折风放他下去。 结果红豆树的繁茂的枝叶突然齐齐颤动了一下,然后接二连三滚落下一大串红豆珠子,简直像是一场小雨,砸落了陆归雪满身。 陆归雪:“……” 这树未免也太大方了吧,说好的运气好才会落一颗的呢? 谢折风也被红豆雨波及,他将陆归雪放下来,看见陆归雪一身白衣都沾了红豆,落在肩头、腰间、发丝中,神情有些窘迫。 “我的老天爷,在这卖花笺卖了这么些年,还是第一次见这样的场面。”连店铺的老板娘都忍不住凑过来,惊叹道。 谢梳雨看到这边的动静,也赶忙跑了过来,睁大了眼睛说:“雪姑娘,你这是许了什么愿啊?落了这么多红豆下来,愿望一定会实现得特别圆满吧!” 陆归雪一边试着将身上红豆弄下去摘下去,一边有点哭笑不得地说:“希望真的如此吧。” 谢梳雨看到这边的动静,也赶忙跑了过来,睁大了眼睛说:“雪姑娘你真的……好厉害,不对,我寻个地方带你先去收拾一下吧。” 陆归雪点点头,不光是衣服上沾着的红豆,刚才有些红豆顺着他的衣袖领口落了进去,实在是有些尴尬。 谢梳雨领着大家去了一家胭脂铺。 这家胭脂铺谢梳雨常来,所以与老板熟识,很快老板给他们腾出一间用来试胭脂的单独房间。 谢梳雨说:“这家胭脂很好看,一会儿等雪姑娘收拾完了,正好可以试试胭脂。” 洛川笑着,想起从前谢梳雨总是一逛就几个时辰,却似乎又感到有些头疼。他说道:“你们姑娘家试胭脂,我们就不进去凑热闹了。正好我和兄长许久不见,去旁边的茶楼闲聊上几句,等你们出来可以吗?” “行吧你们出去吧,反正你也帮不上什么忙,不管问什么颜色都只会说好看。”谢梳雨笑闹着,将洛川推出了胭脂铺。 谢折风看了陆归雪一眼,陆归雪朝摆摆手,示意自己没问题,不用担心。 他这才和洛川一起暂时离开了。 茶馆中,洛川对谢折风道:“我有位朋友听闻兄长大名,想托我求一道剑符,给他新修的府邸镇宅,不知兄长可否帮个忙?” 剑符对剑修来说,是个很常见的东西,以剑气与灵力凝结而成,有点类似于可以随意安置的微型剑阵。 谢折风平常身上也会带着几张剑符,所以就直接从芥子中取了一张,递给洛川。 “多谢兄长。” * 沈楼寒却没有和他们一起走。 陆归雪进去了单间里去收拾衣裳,谢梳雨原本以为沈楼寒会和自己一样,在外面等着。 结果她万万没想到,沈楼寒居然跟着陆归雪一起进去了? 等等,等等……谢梳雨感觉自己有点不太好。 其实她对雪姑娘这个徒弟,又有点害怕,又觉得有点奇怪,不是太敢和他说话。所以对他的印象也不是很多,却也觉得,沈楼寒对陆归雪的态度不寻常。 谢梳雨摸了摸鼻尖,想起早上的事情,开始犹豫要不要靠在单间门上听个墙角,却又觉得这么做不太好。 万一是她误会了,那多尴尬啊。 “谢姑娘,最近我家又新上了一套胭脂,要看看吗?”胭脂铺的老板走过来,跟谢梳雨搭话。 谢梳雨暂时从尴尬中解脱,决定先不去想这件事。 她对胭脂铺老板说:“要看的呀,老板你帮我拿两套新的过来吧。” 正好一会儿给雪姑娘也试试,谢梳雨想,雪姑娘的唇色很淡,皮肤很白,应该涂什么颜色都特别好看。 过了一会儿,陆归雪整理好衣衫,推门刚要出来,却又被谢梳雨笑着拉了进去,胭脂铺的老板也跟着进来,帮他们试色。 谢梳雨拉他到妆台前坐下,说说:“雪姑娘,既然都来了,刚好来试试这些胭脂吧?” 陆归雪根本对这些东西一窍不通,只能听谢梳雨的话抬起手,露出一截雪白的手臂。 谢梳雨将盒中的胭脂晕开,依次在陆归雪手臂上抹开一道道痕迹,红色的胭脂映着雪白的皮肤,美得有点惊心动魄。 这套胭脂颜色偏深,几乎没有浅色。 谢梳雨一边在陆归雪手臂上划过红痕,一边念着胭脂的名字:“这个是红莲露,这个是凤凰火……最后这个叫朱砂血,我觉得这个红色最正,也最好看……诶——!” 谢梳雨一声惊呼。 原本一直静默站在陆归雪身旁的沈楼寒,猛然间伸手握住了陆归雪的手腕,刚刚涂上去的胭脂被无意抹乱,斑驳地晕染开,好似变成了一片淋漓血色。 沈楼寒看着那一道道红色的胭脂,不知道为什么,脑海中骤然间传来极度的刺痛。 呼吸之间满是并不存在的浓烈血腥气,眼前回忆的碎片被拉扯着,让人头痛欲裂的眩晕中,只剩下白色的雪和红色的血,狰狞地交错着。 那是什么? 什么样的记忆?我是不是忘记了什么东西? 沈楼寒艰难地呼吸着,忍着像是要迸裂开的疼痛,拼命回想。却只寻到了无尽的痛楚,连身体都剧烈地颤抖,仿佛整个世界都要随之溃散。 “师尊……”沈楼寒的声音颤抖着,本能地一遍遍叫着那两个字,仿佛已经忘记了别的语言。 他握紧了陆归雪的手腕,指尖抹过他手腕上斑驳的红色,像是想要把它们尽数抹去,却又沾染了更多红色,越来越多,一直将视线全部铺满。 抹不掉,也换不回。 沈楼寒低下头,双眼紧贴上那段被红色染透的雪腕,滚烫而湿润的水汽滑落下去,仿佛一道滴落的血珠。 心脏深处,疼得好似有什么东西要破土而出。 陆归雪感觉到沈楼寒身上的气息很不对劲儿,便对已经吓呆了的谢梳雨说:“梳雨,你先出去等我一下,可以吗?” 谢梳雨回神般地点点头,什么都没敢问,转身就出去了,还顺手帮他们关上了门。 她出门之后,转身背对着房门,从惊讶中回过神来之后,隐约听见单间里传来陆归雪柔声的安抚,和沈楼寒眷恋至极的声音。 谢梳雨回想起刚才房中的几个场景,然后她这次终于确定,自己想通了所有的事情。 她微微低下头,感觉鼻尖上有点痒。 啊,原来是这样,一会儿该怎么跟雪姑娘说呢?总觉得有点不太好意思。 房门内。 陆归雪这会儿其实也没什么好办法,只能用上心决,以温和的意识去疏导沈楼寒混乱而暴戾的情绪。然后试着不断呼唤他的名字,也许能让他清醒一点。 “阿寒。” 沈楼寒听到那个声音,眼前血迹斑驳的画面中似乎照进来了一道光。他本能地朝着那道光伸手,近乎哽咽地叫了一声:“师尊。” “我在。”陆归雪温柔的声音传来,他说,“我在这里。” 仿佛被这句话安抚下来,沈楼寒身上混乱的气息渐渐消解,等陆归雪再去看他的时候,发现沈楼寒闭着眼睛,像是暂时昏睡了过去。 陆归雪还是觉得沈楼寒的情况不对,于是仔细检查了一下,最后在沈楼寒大概心口的位置吗,看到了一个他很不想看到的东西。 一道黑色的纹路,还很浅,也并不长,却好似是在心脏深处扎根。 那是心魔的魔纹,还没有破土而出,却跃跃欲试。 陆归雪倒吸了一口凉气,怎么这辈子,沈楼寒的心魔还是早早就有了迹象。这下可麻烦了,之后得尽量帮他把心魔抑制住,不能再长出来了。 陆归雪帮沈楼寒拢好衣衫,将他放到一旁,让他倚靠着桌子趴下。 顺利做完这些事情,陆归雪居然也没觉得太累。陆归雪忽然意识到,自己最近一段时间,身体好像没有那么过分虚弱了,不知道是不是上次变回过鲛人的影响。 难怪大师姐也说他身体恢复得不错,可以多出去散散心。 安顿好了沈楼寒,陆归雪拿出锦帕沾了些灵露,将手腕上已经乱糟糟的胭脂都擦掉,这东西被抹乱了,看着还真有点儿吓人。 收拾完里面,陆归雪便起身去叫谢梳雨回来。 “梳雨,不好意思,我徒弟他刚才不太舒服。”陆归雪正在思考该怎么解释刚才的情况,“还有就是,那个……” 却听见谢梳雨摆摆手,脸上带着点不好意思的神情说:“那个雪姑娘,没关系。我其实之前也有猜到一点啦,刚才更确定了,你只是过来帮我大哥……的吧。” 陆归雪愣了一下,心想,完了,好像翻车了。 谢梳雨继续说:“大哥向来孝顺,阿娘说什么他都会尽量满足。这次仔细想想,为了我们家的事情让雪姑娘陪大哥跑这一趟,实在是麻烦你了。我也能看出来你和大哥关系真的很好,不过应该不是恋人罢了。” “抱歉。”陆归雪眼看着翻了车,也只好承认错误,“不过,我是哪里出了错吗?” “其实雪姑娘一直很好啊,出错的也不是你,是别人。”谢梳雨笑了起来,她说,“比如说我大哥啊,他今天带着你的样子,就跟小时候带着我出门一样。之前我还没觉得,但是今天洛川哥哥也在,两相对比之下,就还挺明显的。” 当然,露出破绽最多的其实是沈楼寒,但是谢梳雨就更不好意思说了。 那个黑衣黑眸的少年,看向他师尊的眼神太炽热,虽然尽力克制着。却终于在刚刚不舒服的时候,忽然爆发了出来。 之前好几次谢梳雨都觉得奇怪,刚才她终于把那些事联系起来了。 谢梳雨没敢说,她其实有个瞬间出现过相当糟糕的想法,最后想想以谢折风的性格不可能。所以最后还是确定了,雪姑娘和她的“徒弟”才是更加亲密的人。 “放心吧,雪姑娘,这些事情我不会告诉阿娘的。”谢梳雨握住陆归雪的手,眼神温柔又诚挚,“你们都是很好的人,也都是为了让阿娘开心,对吧?” * 沈楼寒的昏睡并没有持续太久,他醒来之后,似乎也对刚才自己的状态十分疑惑。 看到陆归雪在旁边担忧的眼神,沈楼寒心中一暖,便说:“师尊,已经没事了,刚才可能只是有点不舒服,我们出去吧。” 等他醒来的时候,陆归雪和谢梳雨已经交流完毕,见沈楼寒醒来,确定他没有什么问题之后,几个人就准备去茶馆那边,与谢折风他们会合。 折腾出了这么件事情,陆归雪也没了继续逛花朝节的心思,而且沈楼寒刚刚昏睡了一次,应该早点回去休息才行。 谢折风听陆归雪要回去,也没有多问,便答应了。 等回到谢家,谢梳雨忽然想起一件事,于是拉着陆归雪说:“对了,阿娘说等我们从花朝节回来,让我带雪姑娘去陪她说会儿话。” 陆归雪跟着谢梳雨一起,去了后院谢夫人房中。 谢夫人今天的精神似乎好了许多,甚至已经能自己坐在床边。 她听到有人进来,便循声看向门前,说:“梳雨,你明天就要出嫁了,到时候阿娘没法跟着过去。你这会儿去把婚服换上,过一会儿穿来给阿娘看看,让陆雪姑娘先陪我说说话。” “好的,阿娘。”谢梳雨离开的时候,对陆归雪眨了眨眼,似乎是让他别紧张。 陆归雪也试图不要紧张,他走到谢夫人身前,想着随便聊些什么。 谢夫人像上次一样握住了他的手,很轻。 她声音温柔如常,带着点抚慰的情绪,说道:“陆雪……或许不该再叫你姑娘了,对吧?你是个好孩子,委屈你了。” 陆归雪又愣住了,这次半天没能回过神来。 他怎么……怎么又翻车了? 本着翻车也要死个明白的精神,陆归雪鼓起勇气,又问了那个问题:“夫人,抱歉,但我是哪里出错了吗?” 谢夫人笑得温和,说:“我看不见东西,别的感觉便比别人灵敏些,你虽然身体单薄,但男孩子和姑娘家的手,总归不一样。” 陆归雪闻言,低头看向自己被谢夫人轻轻握住的手。 原来早在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谢夫人便已经知道了…… 惨遭两次接连翻车的陆归雪,现在很想找个没人的地方把自己埋进去。 “没关系,你不要胡乱想。”谢夫人拍了拍陆归雪的手背,温言细语,“其实只要你们都好,我这个做长辈的也就安心了。” 谢夫人正说着。 门外传来一阵轻快的脚步声,夹杂着几声环佩玎珰。 “阿娘,我换好衣服啦。”谢梳雨穿着一身朱红嫁衣推门进来,衬得那张脸庞清丽而明媚。她走到床边,说:“我和洛川哥哥一起挑的样式,好看吗?” 谢夫人见谢梳雨进来,也就善解人意地对陆归雪笑了一下,也没有再提起。 第三十三章 鬼鸟 谢夫人转过头,伸手仔细抚过谢梳雨的嫁衣,最后落在谢梳雨的脸庞上。 接着,谢夫人卧病已经的身子却是慢慢站了起来。她牵着谢梳雨的手,凭着多年来的记忆,领着她到房中的妆台前坐下。 “阿娘,你可以起身了?”谢梳雨惊喜地问,几乎从凳子上站起来。 谢夫人温柔又无奈地按住她的肩膀,说:“别乱动,明天阿娘没办法陪你出嫁,趁现在替你再梳一次头吧。” 谢梳雨便乖乖地坐好。 一把崭新的红木梳被谢夫人从妆台下取出,好似已经准备好了很久。 她在谢梳雨身后坐下,手中梳子温柔地落入女儿发间,轻轻哼唱着几句带着乡音的小调:“一梳梳到头,我的姑娘无病无烦忧,二梳梳到尾,我的姑娘幸福又多寿……” 小调似乎是唱到了尾声,谢夫人的声音渐渐不太真切了。 她很轻地叹了一口气,轻得仿佛一吹就散:“原本想陪你们到婚礼之后,看来是不行了……” 长发间的梳子停在了发尾,不再动了。 谢梳雨看着妆镜,像是过了好久,才微微颤着声叫道:“阿娘。” 谢夫人再也没有回答。 她轻轻低着头,靠在女儿的肩膀上,留下一个安静温柔的笑。 * 谢夫人去世了。 百岁有余,儿女双全,寿命平稳的走到了尽头。 按洛城的风俗,这是喜丧。 儿女亲友们不会哭,反而会笑着送逝者离开,这样逝者下辈子便会平安喜乐,福寿双全。 陆归雪站在院中,神情还有些恍然。 谢梳雨红着眼睛,却依然努力扬起嘴角,不想让自己哭出来。 陆归雪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只好递给谢梳雨一方锦帕。 谢梳雨将锦帕覆上双眼,将眼泪藏住,却还尽力笑着说:“喜丧不能哭的,阿娘听到我哭,肯定就舍不得走了。” 站在一旁的谢折风神情很淡,若不是他开口时声音有点哑,几乎要让人以为他真的没有情绪。 “梳雨,你回去休息,这里有我来守着。”谢折风垂眸,看着手中的一封遗信,“阿娘说,无论如何都不能耽误了你的婚期,这是她最后了心愿了。” 谢夫人早就准备好了一切后事,留在遗信中,不想惊动太多人。 “我……”谢梳雨刚想开口,却被打断了。 “去吧。”谢折风语气淡淡,却好似让人不能反驳。 谢梳雨踌躇半晌,终于还是回去了。 在她离开之后,谢折风准备按谢夫人的遗愿,只在谢家中停灵,不对外大肆张扬,等那谢梳雨的婚事顺利办完,再按喜丧的风俗设宴招待亲朋好友。 但他刚往前迈了半步,竟然感觉有些眩晕。 谢折风已经太久没有过这种感觉了。 那个瞬间,脑海中似乎空茫一片,不知道该做什么,该往哪儿去。 “师兄。”陆归雪伸手扶了他一把,心里也有些不好受,试着问,“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吗?” 谢折风的手握在陆归雪的臂弯,渐渐地收紧了。 他一双干净凛冽的眼睛注视着陆归雪,好似出了神,很久都没有别的动作。 陆归雪也没敢动,只是不解地眨了下眼睛。 过了很久,谢折风那双薄唇间才飘出一声轻叹,他手掌顺着陆归雪的臂弯向下,一直到腕间,最后掠过他右手所剩无几的薄茧。 那只手曾经握着一刃惊鸿,跟着他学过剑,也与他交过手。 过了今日,谢折风又清楚的意识到,凡人之躯即使有灵丹妙药护持,在寿数面前,也终究不可回转。 “师弟。”谢折风抬眸,眼神中隐约有痛苦闪烁,他一字一句的问道,“你真的不能重修剑道吗?” 陆归雪没想到,谢折风会在这个时候重新提起这件事。 他本来想像上次那样找个理由搪塞过去,但看着谢折风的神情,陆归雪突然反映过来,谢折风是因为谢夫人去世,才想起这件事的吧。 凡人终有一死,谢折风不想再经历第二次。 其实陆归雪如果解开封印变回鲛人,其实也有相当漫长的寿命,但是现在谢折风并不知道,陆归雪也不能告诉他。 于是陆归雪想了很久,才试着说:“至少……现在不行。” “那你说,什么时候可以。”谢折风依然看着陆归雪,微微皱眉,好像生怕刚松了口的他会反悔一样。 陆归雪向来看见师兄皱眉就慌,所以一咬牙,暂时妥协道:“五年之后。” 反正等五年之后,他要做的事情也都差不多做完了。 那时候要过什么样的生活,陆归雪其实也还没想好,反正一切都等到时候再说吧。 “好,我会记着。”谢折风说,“别骗我。” * 之后,陆归雪虽然想留着帮忙,但直接被谢折风赶回去休息了。 回到房间的时候,陆归雪看到沈楼寒微微蜷缩着四肢,似乎很没有安全感的睡在床榻上,即使闭着眼睛,也还是皱着眉。 陆归雪悄悄走近了,伸手想帮他盖一下被子,却被沈楼寒伸手拉住。陆归雪不得不试着半躺下去,才让自己的姿势没那么别扭。 沈楼寒半睁开眼睛,似乎精神很不好。 先前让他脑海中刺痛不已的记忆碎片,散落着,纠缠着,却始终无法拼成一块。 只有那种极端害怕失去的情绪留了下来。 沈楼寒紧紧握住陆归雪的手,声音低低地说:“师尊,再陪我一会儿好不好。。” 陆归雪想起花朝节上,沈楼寒险些失控了一次,便安静地躺着不动了,任由沈楼寒握着他的手。 但是今晚陆归雪无论如何也没法睡着,所以他干脆以神识运转起心决,准备去看看谢折风的情况。 根据上辈子的经验,陆归雪知道谢折风的状况不会太好。 否则他后来也不会消沉那么长时间,以至于剑道也被心境所困,原本十几年内就能突破到下个境界,却足足拖了三十年。 陆归雪闭上双眼,重新踏入迷幻星河一般的意识世界。 这段时间他都有抽时间好好看书,再加上珈蓝尊者送的那串菩提子,也有稳固心神的作用,所以这次陆归雪再动用心决,将神识化作长尾雪雀时,感觉比上次更灵活几分。 陆归雪上次用意识给谢折风陪练的时候,曾经进过他识海一次,所以这次他没花多少时间,就熟门熟路的找到了那片有雪山和冰湖的识海。 谢折风的潜意识依旧没有阻拦他。 陆归雪化身的长尾雪雀,毛绒绒圆滚滚地落在树梢上,四处张望了半天,才在冰湖上看到了谢折风的身影。 谢折风坐在冰层上,身边是无数把断刃。 每当他有所困惑,不得开解之时,识海之中的万千剑刃就会呈现出断裂之态。 陆归雪扑棱了几下翅膀,落在了谢折风身旁最近的一把断刃上,只是剑的断口有点崎岖,雪雀的小爪子没能一下子站稳,险些顺着剑刃滑了下去。 谢折风白色的那侧衣袖扬起,将那只雪雀托住。 “又是你。”谢折风感觉到手心毛绒绒的触感,认出上次他闭关之时,这只不知从哪里进到他识海中的雪雀,给了他一段意念。 那意念化作执剑的模糊身影,与他在识海中过招三个日夜。 在谢折风顺利悟出太玄道最后一剑,一步直接越级突破到洞虚圆满后,那雪雀和身影都悄无声息的不见了。 仿佛从未来过。 “你到底是……什么。”谢折风将雪雀轻轻放在面前,语气带上了一分疑惑不解。 雪雀不回答,只是往前蹦跶了几下,扑腾着翅膀又飞回了他手上。 陆归雪又抽出了一段上辈子的记忆。 那本该是在三十年后,他和谢折风去往凡间,路过西京王城,因缘际会遇到了谢夫人的转世。 之后谢折风得以解开郁结,心境明朗,继而剑道大成至渡劫期。 好吧,虽说是因缘际会,但其实也是陆归雪上上辈子自己写的剧情。 雪雀忽然低头,用鸟喙在他指尖啄了一下。 谢折风感觉到指尖被碰了一下,但并不疼。 接着,一道温和无害的意念从指间扩散开来,谢折风再抬眼时,周围的识海已经幻化成了另外一幅模样。 这次,是谢折风没有到过的地方,看上去像是凡间王城。 刚才趴在他掌心的雪雀又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那道近乎透明的模糊身影,站在他身边,就好像是多年的旧故,与他一起走在夏天灼热的阳光下。 耳边是聒噪的蝉鸣。 谢折风跟着那道身影往前走,看到了一处雕栏玉砌的王府。 庭院中有位眉眼温柔明亮的夫人,膝下一对儿女正缠着她要听故事。她身边的夫君气质华贵,却认真低头帮她剥着冰葡萄,又盛出一盏消暑的梅子汤,恩爱非常。 夫人无意中抬眼,穿过庭院,看到了两个驻足的身影。 她好似远远地笑了笑,只是礼貌,却仍旧温柔极了。 虽然容貌有些改变,但谢折风还是认出,这就是他母亲转世投胎后的模样。 王府中,夫人低下头,似乎对着身边的侍女嘱咐了些什么。 两名侍女从王府中走出来,手中银盘中放着两盏梅子汤,周围用碎冰裹着,冒出丝丝缕缕的凉气,仿佛将燥热的骄阳都驱散。 侍女对着面前的两人俯身行礼,开口道:“夫人说,路过便是客。夏日烦热,两位眉间似有心事,所以送上两盏梅子汤,或许能消热解暑。” 谢折风抬手拿起一盏梅子汤,身边那个模糊的人影,也取走了另一盏。 侍女送完了东西,便离开了。 谢折风看着手中散发着凉气的梅子汤,似乎有些出神。 直到手中的茶盏被轻轻碰了一下,发出清脆的声音,他才抬眼看见,身旁那个模糊人影,似乎是和他碰了一下杯。 那人影将梅子汤饮下,然后似乎说了些什么。 谢折风明明听不到声音,也看不到他的口型,却还是知道他说了些什么。 他在说,谢夫人转世后的情形。 一生顺遂,平安喜乐,无病无忧。 谢折风听完,心中忽然明澈起来,他仰头将手中还冰凉的梅子汤一饮而尽。 谢折风将目光投向身边,那个模糊的人影似乎完成了任务,像上次与他过招后那样,渐渐开始消散了。 “你到底是谁呢?”谢折风轻声地问着,却依旧没有得到回应。 * 时至深夜,洛城中渐渐安静了下来。 明日便是城主长子大婚,城主府中已经提前到了许多宾客与贺礼。 洛川安排宾客们住下,又嘱咐管家清点好贺礼之后,匆匆回到了自己院中。他住得较为僻静,平常也不喜下人打扰,所以单独住在一处诺大别院中。 洛川关好了院门,走进房间。 他从床底抽屉取出一叠账目清单,转手扔进火盆中点燃,仿佛不想再多碰这些东西一刻。 等看着着这些东西完全焚化成灰,洛川又将灰烬全都埋进了庭院的树下。 做完了这些,将今天向谢折风讨要的剑符拿出来,贴在了门口。 剑符上的灵气蔓延开,化作一座小型剑阵,隐没于庭院之中。 洛川稍稍松了一口气,希望这剑符能有用。 洛川合衣睡下,前半夜还算安稳,到了后半夜,他开始听到刺耳的嘶鸣,睡梦中勒出一只怪鸟的影子,仿佛叫嚣着要将他撕成碎片。 已经持续很多天了,每到深夜,怪鸟便随着噩梦而来,让洛川难以安眠。 怪鸟的尖牙利爪仿佛已经探到了窗外。 洛川浑身被冷汗浸透,却只能皱着眉挣扎,睁不开眼睛。 他脑海中尽是那些做过的“生意”,想要忘掉的画面。 “桀桀——!”院门外的灰色怪鸟被剑符中的剑气集中,像是吃了痛,忽然嘶鸣一声,身上的羽毛飘落下几只,犹豫着不敢再上前。 怪鸟的力量消减,洛川得以稍作喘息,睁开了眼睛。 他身体僵硬地坐在床榻上,一直到外面的声音好似完全消失了,才敢站起身来,打开房门,朝外望去。 洛川的眼眸微微睁大。 院门处的剑符竟然已经消失了,剑气碎裂成片,渐渐化作流光飞逝。 庭院中的石桌旁,坐着一个有着灰紫色眼眸的男人,他面容俊朗却带着邪气。此刻略微低着头,手中是洛川刚才已经烧成灰烬的账目清单。 如果洛川曾经在北荒做生意的时候,多探听一下魔界的消息,或许就会认出眼前这个灰紫色眼眸男人,就是魔主封渊君。 那只张牙舞爪的灰色怪鸟,此刻像只瑟缩的鹌鹑,蹲在封渊君脚边不敢动。 “你、你想做什么……?”洛川说完这几个字,却像是已经用尽了勇气,面色惨白。 封渊君合起账本,看向洛川。 他说:“说起来你可能不信,我只是最近很无聊,所以想看看,敢和九刹那群疯狗做交易的人族到底长什么样?” 洛川听出这人是从魔界而来,顿时背后汗如雨下,却还是强撑着说:“三天前最后一批货已经结清,我已经与九刹大人说过,以后都不会再……” “哦?原来你金盆洗手了,不过看样子,这只鬼鸟并不想放过你。”封渊君伸出手,在鬼鸟的颈间触碰了一下。 鬼鸟颤颤巍巍地没敢动。 封渊君接着又站起身,朝洛川走过去,用同样的动作也在洛川颈间碰了一下。 顿时,洛川感觉自己的脑子像是被人打开了,里面的记忆搅动着被随意抽出,完全无法抵抗。 封渊君露出一个颇有意味的笑来,仿佛看到了很多件有趣的东西。他像是忽然变了态度,对洛川说:“明天大婚么,那可得好好准备,回去好好睡吧。” 洛川脑海中一片模糊,愣愣地走回房间,闭上眼睛时,就再也想不起今晚的事情。 封渊君转过身,看向那只形态狰狞,却涩涩发抖的鬼鸟。 轻笑道:“你怕什么,我没打算阻止你明天报仇,不过琼山的谢折风在,你想成事恐怕有点难。” 鬼鸟低头跪拜,似乎在祈求。 封渊君似乎很喜欢别人祈求的样子,指尖凭空划出一道空间裂隙,取出一件法器扔给了鬼鸟。说:“拿去吧,它能帮你暂时困住谢折风。” 鬼鸟叼住那东西,嘶鸣着飞走了。 封渊君转过身,庭院中站了一会儿,回想起刚才在洛川记忆中看到的一张脸——那张略作改变,幻化做女子的面容两分陌生,八分熟悉。 是陆归雪。 让他忍不住来回咬着牙,身体里中压制了很久的蛊虫蠢蠢欲动。 没看出来,这只雪猫儿,还挺会玩儿的啊。 自己一个修六欲的魔物被迫清心寡欲了这么久,这小家伙倒是左拥右抱,过得还挺滋润? 第三十四章 新娘 天色将明,谢折风昨夜在识海中又遇到了那只小雪雀,并且被它带着,看到了谢夫人转世后平安美满的人生。 现在,谢折风的心境已经释然明朗。 他将昨日谢夫人遗信中交代之事,一件件办妥后,谢折风身为兄长,要准备为谢梳雨送亲了。 谢家人丁单薄,于是陆归雪和沈楼寒也需要一同前往,算是给送亲队伍凑个人数。 陆归雪昨晚将神识化作雪雀,去谢折风识海中做了一番心理疏导,出来之后感觉又累又困,连眼睛也懒得睁开,干脆就直接睡过去了。 等他早上迷迷糊糊醒来的时候,眼前就是沈楼寒那张俊美深邃,眸色沉沉的脸。 他似乎已经醒了很久,却只是沉静地看着陆归雪,保持着昨晚握着他手的那个姿势,没有动过。 “早上好。”陆归雪下意识道了声早安,没睡醒的声音有点软乎乎。 “早,师尊。”沈楼寒轻声回应道。 陆归雪接连眨了几下眼睛,让自己赶紧清醒过来后,他从床上坐起来说:“阿寒快些起来,一会儿就要去帮忙送亲了。” 沈楼寒这才有些留恋地收回手。 等两人一起收拾好后,就一起往谢梳雨的住处去了。 谢梳雨正在梳妆,陆归雪他们便在门外等候。 昨晚谢梳雨显然并没有休息多久,侍女们忙忙碌碌许久,才顺利用妆容将她脸上的疲态掩去,接下来,又将嫁衣和凤冠霞帔一一为她装点好。 吉时已到,谢梳雨手中握着一把红木梳,被侍女们扶着站起身来,朝着在门外等她的几人走过去。 她大约是不想让大家担心,抬起头的时候,露出一个温柔清澈的笑。 “走吧。”谢折风朝谢梳雨轻轻点头。 他接过妹妹的手,一路将她送上门外早已等候在外的婚车,然后自己从仆从手中接过一匹灵驹的缰绳,翻身跨马而上。 陆归雪则是和沈楼寒坐上了另一辆车驾,跟在谢梳雨婚车的后面。周围簇拥着红衣红袍,吹奏着喜乐的送亲队伍。 送亲的队伍走到一半,便与洛川他们前来迎亲的队伍汇合一处,共同往城主府的方向吹锣打鼓而去。 正值花朝节期间,洛城的街道各处都繁花似锦。 途径一处三岔路口时,忽遇一阵春风拂过,只见树上桃花纷落如雨,兆头极好,看得人不禁喜笑颜开。 陆归雪刚透过车窗看了一眼桃花雨,就感觉所乘车驾忽然停住了。他有些疑惑,问道:“外面怎么回事?” 沈楼寒起身外出看了一下情况,回来说:“好像是碰巧遇上了其它两家送亲队伍,正在商量该怎么让行。” 按洛城的习惯,准备在花朝节操办婚事的人只多不少,此时遇上别家亲事,倒也正常。 只不过一下子撞了三家,商量起来可能会费些时间。 等待的过程中,陆归雪有些无聊,便撑在车窗边朝外望去。 又有一阵风拂过,这次却莫名有些阴冷。 眼前落下大片大片的花瓣,几乎要将人的视线全部遮蔽,陆归雪下意识抬手挡了一下花瓣,却蓦然看清,“花瓣”泛着猩红的颜色。 就像在血污之中浸泡过许久。 陆归雪眼前忽然一暗,视线中的景物倒转模糊,被吞入一片漆黑。 * 等再次恢复视线的时候,陆归雪感觉有些头晕。 就像是在点满了熏香的房间中呆的太久,有没有开窗通风,整个人都晕乎乎的,感觉有些透不过气来。 流通不畅的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奇怪的花香。 陆归雪抬手揉了揉脑袋,勉强打起精神来。 身边的光线有些暗,陆归雪眼前被红纱挡住了视线。 他抬手取下覆在头上的红纱,才终于看清,自己正身处一座红色轿子里,轿子微微晃动着,似乎正被人抬着前行。 再低头看去,陆归雪身上的云纱轻袍不知何时换做了一套火红嫁衣,连同刚才覆在眼前的红纱,分明是一幅新娘的装扮。 陆归雪站起身来,他正想去撩开轿门上的帘幕,却感觉一阵浊风吹过,转眼间他又坐回了原本的地方。 陆归雪感觉手腕上那串菩提子轻轻颤了一下。 有什么不好的东西进来了。 “小娘子,你的眼睛可真好看呀。” 泠泠如玉的女子声音忽然在陆归雪耳边绽开,因为那略带轻喘的尾音,让那嗓音娇软好听,还生出无边媚意。 以至于陆归雪过了一会儿,才堪堪反应过来,这嗓音不就是他变出来的女声吗? 陆归雪循着声音抬起头,不知什么时候他的身边,面对面多了一个女子。 那女子一身火红嫁衣,头上掩着红纱,半遮半掩地露着大半张如玉脸庞——明眸秋水,朱唇皓齿,云鬓青丝间有一支白玉簪。 她眉眼间轻轻一瞥就是无边媚意,着实娇艳无比。 但如果仔细分辨的话,她与现在用了幻颜露的陆归雪,五官别无二致。 只是眼神气质实在判若两人,一边是霜雪初融,一边是冶艳红莲。 陆归雪与她面对面坐着,发现自己身体动不了。 轿子里空间不大,就更显得气氛诡异。 自己可能是见鬼了,陆归雪不由想。 娇艳的女子露出一个幻惑人心的笑意,又对着陆归雪叫了一声:“小娘子,让我嗅一嗅你的眼睛,可好?” 她不等陆归雪答话,便自顾自地靠近了,唇齿间流转着阴冷的鬼气,仿佛就要触到陆归雪的双眸。 陆归雪手腕上的菩提子传来一阵凉意,他察觉到自己右手似乎能动了,于是抬手便将那欺身上来的女子一把推开。 “呀——!”那女子惊叫一声,原本娇软妩媚的语调陡然一变,变作半声沙哑嘶鸣。 就连她火红嫁衣下的肩膀,也因为被陆归雪触碰到,瞬间飘落下一堆灰色羽毛,变得狰狞无比,白骨森然。 面容娇美艳丽,肩头狰狞可怖。 陆归雪低头看了看右手,这串当初迦蓝送给他的菩提子,对这种阴邪鬼物似乎有克制作用。 娇艳女子抬手掩住半侧化作白骨的身躯,吐出一道灰色浊气,又将陆归雪定回了远处。 陆归雪尝试了一下,这次真是完全动不了了。 白骨的身躯渐渐恢复了原状,那娇艳女子坐回到一边,跟陆归雪空出大约一只手掌的距离,不再靠近他。 摇摇晃晃的轿子停了下来。 外面有人用奇怪的声音喊:“新娘到——” 娇艳的女子抬手一挥,陆归雪取下来的那片红纱,又重新盖上了他的头顶。 女子朝他一笑,自己也盖上了红纱,两个人并排坐在轿中,看身形倒像是一对双生花。 有好多看不清脸的侍女走了进来,来扶轿中的新娘。 陆归雪感觉身体好似不停自己使唤,只能跟着这些人的动作,被扶着一步一步走出去。 周围张灯结彩,红绸高悬,只是红绸像是褪了色,又像是染了血,显现出一种奇怪的颜色。 有许多宾客围了过来,声音喧闹嘈杂,又似是窃窃低语,却都看不清面目,只能听见他们的话语。 他们看到轿中走下来两位一模一样的新娘,不由惊呼起来。 但语气中没有疑惑,甚至还有艳羡和恭贺,说着些什么恭喜新郎官双喜临门,娶进门竟是面貌如一的两位娇妻。 陆归雪蒙着红纱,昏昏沉沉地看不清东西。他一路上好似被侍女搀扶着行了礼,敬过酒,然后送进了婚房。 一同被送进去的,还有那个娇艳的女子。 陆归雪闻着奇怪的花香,只觉得脑子越来越混成,意识模糊中,只感觉自己的手被另一个人接了过去。 那只手温度有些高,陆归雪无意识地轻轻颤了一下。 明明周围的一切都透着诡异,后面还跟着一个化作女子样貌的鬼物,但陆归雪此刻却莫名觉得有点安心。 甚至就这么脑袋一片空白地握住了那个人的手,跟着他一直走到被红色铺满的床榻前。 陆归雪被那个人扶着坐下,脑袋昏沉沉的抬不起来,那人便让他靠在肩膀上,轻轻握住他的,缓缓抚过手背。 似是安抚。 那人似乎说了句什么,但陆归雪根本听不清。 他紧紧皱着眉,却怎么也睁不开眼睛。 娇艳的女子和陆归雪一起被送进婚房,此刻却被冷落在一旁。她却也不恼,只是带着一种娇艳欲滴的笑意,从桌上端起了酒盘。 盘中是侍女奉上来的合卺酒,却一共有三杯。 女子袅袅婷婷地慢步走到床榻边,看着面前那位眼眸漆黑深沉的新郎,他本该穿着红色喜服,却不知为何没能成功,依旧是一身几乎融入夜色的黑衣。 “官人难道就不想要我吗?”娇艳女子拿起一杯合卺酒,放入新郎的手中,笑得勾人心魄,“今日因缘际会,合该妻妾同行,不是吗?” 黑衣的新郎没有说话,他看着眼前鬼物化作的女子,只是收紧了扶在陆归雪腰间的手。 娇艳女子委委屈屈抬起眼眸,眼波流转,衬得那双艳如红莲的面容更加惹人垂爱。 她说:“官人真是偏心,不过只有饮下这杯合卺酒,那位才好醒来。你我他三人,也能求得个心有灵犀,比翼双飞。” 黑衣的新郎垂下眼眸,似乎在想着些什么。 娇艳女子掩唇轻笑,火红的嫁衣衣袖下,倒映出尖利的爪喙。只等眼前的新郎贪心一动,她便可如同往常一样,轻轻吻过他们丑陋的眉眼,将那贪心不足的眼珠一口吞入腹中。 黑衣的新郎伸手,从酒盘中拿起一盏合卺酒。 娇艳女子正要举杯勾着腕,趁机靠近新郎的眉眼间。 却见那黑衣的新郎仰头,直接将合卺酒含入口中,伸手将靠在他肩上的陆归雪扶起,然后俯身低头,将那合卺酒缓缓渡入陆归雪口中。 纵然只是唇间的轻轻触碰,也足以让人心醉神迷。 陆归雪的唇瓣软得像是春日柔蕊,沈楼寒甚至都不太敢用力。 唇齿相合之间,合卺酒泛着红莲一般的颜色,从陆归雪浅淡的唇间不慎滴落,似是无边美景。 陆归雪昏昏沉沉中,感觉有什么温热的液体从唇间慢慢涌入,很快像是驱散了空气中奇怪的花香,让他一点点清醒过来。 他眨了几下眼睛,视线里的一切渐渐清醒起来。 眼前是熟悉的脸。 陆归雪差点恍惚以为,自己是哪天早上刚睡醒,于是叫了一声:“阿寒?” 沈楼寒抬手,将陆归雪唇边的余酒抹掉。轻声说:“师尊,是我。” 陆归雪感觉唇齿间有股甜腻的味道,便问道:“我是不是喝了什么东西?” “刚才师尊昏睡过去,我便喂师尊喝了些解药。”沈楼寒说话的时候眼眸漆黑,目光沉静,完全看不出刚刚做了什么。 旁边的娇艳女子看这两人旁若无人的样子,气得转身化出了原型。 嫁衣滑落在地,一只体态狰狞,尖牙利爪的灰色鬼鸟朝着陆归雪扑来。 沈楼寒转身正要护住他,却听陆归雪很快的说了一句:“别动,让我来。” 灰色鬼鸟扑来的瞬间,陆归雪手腕上的菩提子又颤了一下,似乎在拉着他的手,他不做迟疑,立刻顺着菩提子的牵引,抬手朝着那灰色鬼鸟打了一掌。 菩提子上墨青色的光晕扩散而出,将鬼鸟打退。 本来陆归雪也没多大力气,但是不知怎么的,那灰色鬼鸟居然被震出去好几丈。 羽毛扬了一地,鬼鸟撞在房门上半晌才爬起身来。 它挣扎着飞上房梁,发出桀桀嘶鸣。 灰色鬼鸟回过头,眼神复杂地看向陆归雪。 临走之前,它居然还不忘咬牙切齿地说上一句:“真是见鬼,你到底哪来这种秃驴才有的东西!” 说完这句话后,灰色鬼鸟惧怕那串菩提子,也不敢再多留,于是扑扇着翅膀,化作一阵浊风消失了。 陆归雪:“……” 他听到了什么?刚才那只鬼鸟这算不算是间接骂了迦蓝…… 这真是令人害怕。 灰色鬼鸟消失之后,陆归雪琢磨了下它临走前那番话,猜测这只鬼鸟恐怕不止抓了他和沈楼寒两个人进来。 “阿寒,你是怎么到这里来的?” 沈楼寒回答:“给谢姑娘送亲的时候,在三岔路口撞上了其它两只送亲队伍。当时我刚和师尊刚说完这件事,意识便一阵模糊,醒来时就已经身在此处了。” “我也差不多是这样。”陆归雪站起身来,环顾四周片刻,对沈楼寒道,“阿寒,走吧,我们得找个办法先离开这里。” 沈楼寒点头,跟着陆归雪一起推开房门。 门外不是庭院或空地,而是一条望不到尽头的长廊。 长廊的两侧用砖石砌死,让人有种很不舒服的感觉。 陆归雪感觉背后有点发冷,于是下意识去摸了摸腕间的菩提子。 “师尊。”沈楼寒看见了陆归雪的动作,于是轻轻握住了他的手,不动声色地将菩提子挤了出去。 陆归雪还以为沈楼寒也觉得害怕,于是便点点头,没有拒绝。 第三十五章 报复 两人往前走了一段距离,看不到尽头的走廊上出现了一扇门。 沈楼寒先往前迈了一步,推开了门。 一座僻静的别院出现在眼前。 隔着一片水榭楼阁望过去,原本该守在主屋房门前的侍从倒在地上,从半敞的房门中露出一条腿来——也只剩下这一条腿了。 侍从的残躯被拖进了阴影中,变得破破烂烂。 咔嚓,咔嚓。 像是有什么东西在进食的声音,听得陆归雪一阵头皮发麻。 沈楼寒双眼紧紧盯住阴影中的东西,他本能地嗅到了一股魔物的气息,但却不太完整,像是和别的东西强行拼凑在一起。 “啊——!”谢梳雨惊恐的声音忽然从水榭上传来。 陆归雪看到她的身影,立刻和沈楼寒一起穿过水榭,朝主屋的方向跑去。 他们赶到的时候,谢梳雨正呆呆地看着主屋中的阴影,她的眼中一半是恐惧,一半是不可置信。 “梳雨,发生了什么?”陆归雪将谢梳雨拉着后退出一段距离,见那阴影中的东西没有追出来的意思,才暂时停了下来。 谢梳雨的神情似乎有些茫然,但她还是认出了陆归雪,说:“雪姑娘,我好像,有些想不起来之前的事情,睁开眼睛的时候就在这座别院里了。 之后我四处走了走,想找人问问情况,结果在主屋里见到了洛川哥哥的爹爹,就是洛城的老城主。 老城主本来还很和蔼的叫我进去坐,但是刚说了几句话,他就忽然变得很难受,一直喊着说很饿,很饿。我就去了厨房,准备拿些东西给他吃。 再然后,我端着吃的东西回来,就……” 陆归雪又远远看了一眼主屋。 阴影下的东西似乎又动了动,以一种趴着身体的诡异姿态扒住门槛,从主屋中“滑”了出来。 那东西的上半身姑且还能看出个人样,腰部以下却似乎都没有了骨头,一大团黑色沥青状的物体代替了原本的双脚,像是软体动物一样在地上飞快地爬行着。 谢梳雨不敢上前,被吓得愣住了,喃喃地说道:“老城主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洛川哥哥不是说,只是身体不好需要静养吗?” 陆归雪看向老城主,看见他衣服下面延伸出无数错乱的黑色纹路,像是没有规律的杂草般,野蛮得长满每一处,让血管都从皮肤下凸起来。 那是魔种的纹路。 魔种本身类似于魔物之间的一种契约,对魔物来说利大于弊。作用是以认主的代价换取更纯粹的魔血,以及更厉害的修为。 但如果魔种落到了人族身上,就会直接把人变成寿命很长,丧失理智的怪物。 “阿寒,你带着惊鸿剑吗?”陆归雪眼神看着那个怪物,一字一句地说道,“它魔化程度很低,不会特别厉害,若是它要冲过来的话,就杀了他。” 仙剑惊鸿,对付这种等级的魔物绰绰有余。 沈楼寒点点头,取出安放在芥子中的惊鸿剑,拇指已经抵上了剑鞘。 “梳雨啊……我好饿,好饿……”老城主变作的怪物爬到水榭前,抬起头面容扭曲地对谢梳雨喊着,“给我吃的,吃的东西。” 沈楼寒手中剑刃出鞘,一片银光鸿羽闪过。 怪物惨叫一声,周围的魔气被仙剑斩散,化作一缕缕黑色烟雾渐渐消失。 老城主在黑色的烟雾中来回打滚,脸上浮起血管和青筋,似乎痛苦到了极致,却连哀嚎都难以发出,只能不停地撞向地面,满头鲜血淋漓。 沈楼寒皱起了眉,手中的剑光正要再度挥下—— “爹!” 一个穿着青白衣袍的男子扑了过来,正是老城主的长子洛川。 他衣衫上有许多锋利的爪痕,有些已经将血肉撕裂,流出的血将外袍染成深色。左眼一只紧闭着没有睁开,干瘪眼皮下的血迹,像是一道血泪。 但洛川还是挡在了老城主面前,拦下了沈楼寒的剑。祈求道:“请放过我父亲,我会看好他,不会让他出去伤人了。” 他没有任何惊讶,似乎早已知道老城主的情况。 “洛川哥哥……”谢梳雨本能地想要过去帮洛川治伤,却被陆归雪一把拉住。 陆归雪朝谢梳雨摇了摇头,他微微皱眉,说:“梳雨,等一下,这情况不对劲。” 老城主变成了怪物,洛川的态度也十分奇怪。 陆归雪现在不会冒险去接近这两个人,他只是远远地问洛川:“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是不是隐瞒了什么事情。” “这些,说来话长。”洛川低下头,攥紧了双手,“但都有原因,才会一步步变成这样……” 半空中忽然吹来一阵浊风,化作一只灰色鬼鸟,朝着洛川身上一口咬去。 洛川下意识抬手去挡,却被撕下一片血肉。 沈楼寒手中惊鸿剑再动,朝着那只灰色鬼鸟而去。 鬼鸟挥着翅膀向后退去,落在房梁上,抬头将那片血肉囫囵吞下。 它似乎是看了一眼惊鸿剑,又看了一眼陆归雪和他腕间的菩提子,然后声音嘶哑地开口了。 像是做出了某种退步:“我只是来报仇的,让我将这两个家伙撕碎了吃掉,我便放你们其它人从这迷津中出去。” 鬼鸟话音刚落,周围的景象突然变了。 原本的别院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荒芜的废墟。 荒原上歪七扭八地躺着许多人,全都是送亲迎亲队伍中的人。 他们似乎都昏睡了过去,其中有两对身着喜服的新人,被鬼鸟啄去了眼珠子,只剩一双空洞洞的血目。 “雪姑娘,不要听那鬼物的话,我……请看在雨儿的面子上,救救我。”洛川也看出,现在能救他的只有陆归雪。 房梁上的鬼鸟笑了起来,嘶鸣中竟然夹杂着些凄然的声音。 它说:“那你敢不敢现在就说清楚,你爹做过些什么,你后来又做过些什么?” 洛川迟迟没有说话,只是将哀求的目光又落在了谢梳雨身上。 谢梳雨有些迟疑,但陆归雪却将她拦在了身后,对她摇了摇头。 陆归雪脸上的神情很严肃,他再次对洛川说:“你的父亲变成这副样子,让人不得不怀疑,在你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前,不要靠近了。” 洛川低着头,半晌也没能开口。 “既然你不敢说,那我替你来说吧。”灰色鬼鸟重新飞了下来,它这次落在陆归雪面前,声音渐渐褪去了嘶哑,变得像是人的声音。 不对,不只是一个人的声音,仿佛很多人一起在说话。 它讲了一个从很久之前就开始的故事。 老城主家中曾经出过几代资质上乘的修士,但是到了老城主这一辈,却已经变成了不起眼的资质。就算竭尽手中的资源修炼,也收效甚微。 修为低微,寿命也不会太长。 老城主因此而感到恐惧,在这种恐惧的驱使之下,他有一次去往北荒打理生意,无意中接触到了黑市上某种见不得人的交易——贩卖“侍宠”。 老城主与魔界中一位名为九刹的大人做了交易,他为九刹搜罗修真界和妖族的侍宠,而九刹每次结清货物,就会给予他可以延长寿命的丹药。 有时九刹也会拿些魔族侍宠给老城主,让他贩卖到其它地方换取利益。 开始的时候,九刹给的丹药确实让老城主延长了寿命。 但是随着时间增长,老城主像是对那丹药上瘾了一样,若是停止服用,就会浑身疼痛难忍,几欲自裁。 于是洛川不得不代替父亲,继续与九刹做这笔侍宠生意。 很少有人会自愿成为侍宠,其中很多是被骗走,或者干脆就是被亲人或伴侣卖掉,换取高额的灵石。 因为侍宠本是玩物,下场往往很惨,有时候若是运气不好,糟蹋到面目全非,被折磨到身体残缺不全,这些都见怪不怪。 几十年间,老城主和洛川经手过的侍宠已经多到数不清。 这些惨死的侍宠怨念深重,久久不散,竟慢慢聚集起来,最后化作了一只罗刹鬼鸟,前来向老城主和洛川索命。 至于老城主身上的魔种,则是因为洛川原本与九刹有过约定。 他再替父亲做十年生意,等到交完最后一批货物,九刹便将最后一颗延命的丹药给他,让老城主恢复正常。 几天前,洛川确实从九刹手里拿到了最后一颗丹药,却没想到,九刹给他的其实是一颗魔种。 确实能延长寿命,却会让人变成怪物。 洛川不得不谎称老城主需要养病,将他送到郊外别院中,派人看管。 “这就是他们父子俩,这些年做过的事情,我怎么能不恨?”鬼鸟尖利地叫着,无神的眼睛里滑落出了两行血泪。 谢梳雨听完后,呆呆地愣在那里,问:“洛川,真的是这样吗?” 她似乎慢慢想起来了,洛川之前那么疲惫,是因为鬼鸟夜夜入梦索命;洛川将老城主送走,是因为老城主已经变成了怪物…… “雨儿,我已经不做那些事了。为了我们的婚事,我已经将所有的账目都烧掉了,以后也不会再和那些人有基础。对不起你原谅我好不好?”洛川跌跌撞撞地往前走了两步,似乎想像以前那样,握住谢梳雨的手。 谢梳雨却往后退了一步,躲开了那只手。 她眼中似是有泪光,侧过脸看向那只鬼鸟,轻声说:“我怎么能替他们说原谅呢?洛川,你该道歉的人不是我啊。” 洛川像是愣了一下,抓住谢梳雨的衣角,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他喃喃地说:“只要你原谅我,只要你……就好。” 谢梳雨半蹲下去,红着眼睛。原本温柔的姑娘,此时强硬地一根根掰开洛川的手指,她似乎是哭了,却又像是笑了。 她声音很轻,像是想起了过去那些青梅竹马的时光,她很认真地说:“洛川,如果我今天原谅了你,那从前的我会看不起自己。” 洛川终于惶然松开了手。 谢梳雨转过身,不再去看,她突然特别想回家。 灰色鬼鸟见状,以为他们已经同意了自己的条件,于是扑着翅膀上去想要将洛川父子二人撕扯着吃掉,以消心头之恨。 然而它双爪刚抓住洛川的肩膀,却感觉背后传来一阵刺痛。 陆归雪不知何时从沈楼寒手中接过了惊鸿剑。 惊鸿剑本身极轻,借着菩提子内鬼鸟颇为忌惮的独特灵力,简简单单的一剑,没有什么力气,却依然将灰色鬼鸟的身体贯穿。 菩提子上青色的光晕骤然升起,顺着惊鸿剑的剑身蔓延而上,没入灰色鬼鸟的体内,将鬼物慢慢消解,剑锋周围的羽毛一点点溃散成灰。 寒气乍现,如呼吸般明灭,将灰色鬼鸟束缚到不得动弹。 灰色鬼鸟挣扎着,厉声质问:“为什么不让我杀他们?” “你若单单只想复仇,为什么不只报复他们父子二人?”陆归雪抽出惊鸿剑,剑身上滴落下黑色的浊血。 他将剑锋指向另一侧的昏迷的人群,继续道:“今日被你吃掉双目的新郎新娘,还有现在昏迷不醒的这些人——如果这次我没有恰好带着让你惧怕之物,恐怕这里所有人都要成为你的食物了。” “洛家父子二人做过的事情,之后自然会受到应得之罪。而你已是恶鬼,对于被你伤害的其它人而言,你又何尝不需要付出代价?” 灰色怪鸟挣扎着,渐渐地消散成一缕浑浊的灰烟。 陆归雪收回手中的惊鸿剑,将他重新交给了沈楼寒。 刚才陆归雪是借了菩提子的力量,又正好克制这鬼鸟,才能将它顺利杀掉。此刻紧张地精神一放松,整个人就感觉特别累。 陆归雪看了看已经半死不活的洛家父子,心想一会儿等师兄回来,就将他们送去该去的地方定罪。 周围的幻境似乎正在渐渐消失,眼前的半边天空重回光明,一点点变回原本洛城街道的样子。 原本昏睡在幻境的人都慢慢醒了过来。 陆归雪感觉有点晕,正想叫沈楼寒过来扶一下自己,结果却发现自己不能动了。 不是身体不能动,而是眼前似乎被什么东西隔绝了。 像是一个空间被切分开来,眼睛能看到,却无论如何也不能越过。 耳边忽然传来一阵灼热的呼吸,有个咬牙切齿的声音在陆归雪耳边,像是有实质一样触碰到他的耳廓,略带沙哑的说:“终于抓到你了,小家伙。” 陆归雪听到这个声音,第一反应就是想跑。 封渊君怎么会在这里? 陆归雪还没忘记,他上次阴差阳错给封渊君下了个焚情蛊,虽然师姐说会研究解药,但现在好像还没有做出来啊。 身后封渊君凑得太近,陆归雪本能地往前面退,结果却好像是撞上了透明的屏障,怎么也没办法再前进一步了。 “为了抓你还挺不容易,身边有一个两个都是些不好对付的家伙。”封渊君察觉了他想要逃跑的意图,哼笑一声。 接着,他将陆归雪的两只手都抓住,按在陆归雪的后腰上,只要稍稍用力,陆归雪就不得不身体往俯身,露出腰背的一段好看弧线。 陆归雪肩膀抵在了透明屏障上,他双手挣扎了一下,却被封渊君死死扣住。 眼前是已经恢复正常的洛城街道,谢梳雨和沈楼寒的身影近在眼前,仿佛只要伸手就能碰到,但他们就是看不到陆归雪。 陆归雪看到沈楼寒焦躁的神情,他在找自己,却无法找到一丝踪迹。 面前透明的屏障简直就像一面单向的镜子,里面能看到外面,外面却看不到里面。 对外面的人来说,陆归雪就像是突然消失了一样。 陆归雪张了张嘴,似乎想喊些什么,却被封渊君捏住了下巴。 封渊君的手烫得有些惊人,皮肤下似乎有什么活物在缓缓游移。 他灰紫色的眼眸盯住陆归雪,露出一个玩味的笑意:“你这样看着外面的人,有没有一种他们都在看着你的错觉,还挺有意思的,不是吗?” 陆归雪向来跟不上封渊君的脑回路,所以他只是回答说:“焚情蛊是个意外,我师姐那里有解药……” “你都在我手里了,现在我还找什么解药。”封渊君的眼神暗了一下,他隔着皮肤触碰了一下身体里的蛊虫,感觉到近乎烧灼的躁动,“而且你不会以为,给了解药这事儿就算了吧?” 这几个月封渊君都快无聊死了,现在看到陆归雪就跟猫抓到了鸟似的,如果不好好玩儿上一阵子,简直对不起他这几个月的清心寡欲。 陆归雪没有回话,而是看着透明屏障外,忽然挣动了一下。 因为他看到,透明的屏障外沈楼寒忽然驻足,侧过头朝着这个方向望过来。 沈楼寒微微皱着眉,眼前什么都看不到,却总是觉得那里有什么东西。 他朝那个方向走了两步,却只是掠过了透明的屏障。 什么都没发生。 封渊君忽然啧了一声:“好不容易把谢折风困住,这小鬼居然也有点麻烦。你知不知道,自己养了个什么小怪物在身边啊?” “他不是什么怪物。”陆归雪听到这话皱起了眉,感觉有受到冒犯。 封渊君冷笑一声:“你倒还挺护着他,也不怕哪天被翻来覆去吃得渣都不剩。” 接着,他又往透明屏障外看了看,似乎还有些不高兴地说:“算了,原本想多玩儿一下,现在一想还是回魔界比较稳妥。” 陆归雪听到魔界两个字,身体一下子就绷紧了,如果他被带去魔界,那可真就麻烦了。 封渊君这个神经病,是真的能给他搞事啊! 只见封渊君指尖一动,便划出一道能转移空间的裂缝。 他带着陆归雪走了进去。 第三十六章 魔宫 洛城的街道上,先前被鬼鸟抓进幻境中的人们,渐渐从昏睡中苏醒。 每个人脸上都带着茫然,不明白为什么热热闹闹的三家婚事,会变成现在这副场面。 不过很快,众人的注意力就被路口中央的动静所吸引,纷纷望过去。 “咔——” 半空中,似有什么东西破碎开来,透出沉寂如夜的黑暗裂缝。 接着,一道剑光凛然而至,仿若分山断海,却在劈开那黑暗后,又堪堪收住。 未曾伤人分毫。 谢折风从半空的裂缝中走出,身后那片将他困在其中的黑色幻境,开始慢慢崩裂。 他踏上地面,环顾四周人群,看到了谢梳雨和沈楼寒。 少了一个人。 陆归雪去了哪里? 谢折风怔了一下,立刻快步冲着那两人走过去。 沈楼寒站在那里,视线落在眼前的空地上,很久都没有动。 他伸出手,似乎想要从空地上触及到什么东西,却什么都没有碰到,那里什么都没有。 一旁谢梳雨的眼眶还红着,她正一脸焦急地攥着衣袖,原本正试着从其它人口中,打听到几分陆归雪的踪迹,却始终一无所获。 陆归雪就像是忽然在所有人面前消失了。 在看到谢折风之后,谢梳雨赶紧跑着迎了上去,她拉住哥哥的衣袖,声音有些发颤:“大哥,雪姑娘她突然不见了,明明刚刚在幻境里的时候,我们都还在一起……” 谢折风握着剑的指尖骤然收紧。 他瞬间将神识和灵力一同铺展开,在周围搜寻陆归雪的踪迹。 如剑锋般凛冽的灵气向周围扩散,刹那间拂起街道上众人的衣袖,惊落一树灼灼桃花。 却依旧察觉不到任何踪迹。 “你也找不到师尊。”沈楼寒一直站在那里,难得主动和谢折风说了话,语气中透着一种焦躁的冰冷。 说完这句话,沈楼寒转身离开了。 谢折风远远在他身后问了一句:“你要去哪。” 沈楼寒没有回答,只是匆匆朝城外走去,再没有多停留一步。 看着沈楼寒的离开的背影,谢折风握着剑的手收紧了,又慢慢松开,仿佛在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梳雨,你仔细告诉我,之前你们都遇到了些什么。”谢折风的表情还是维持着冷静,心绪却已经渐渐乱了起来。 他把陆归雪从琼山带出来,现在却把人弄丢了。 “好的。”谢梳雨点点头,将之前的事情一一道来,说完却也觉得,实在是一点线索都没有,想找人都不知该从何处下手。 谢折风指尖灵气流转,带着他的令信往琼山而去。 几个时辰后,两只金翅鸟载着上百名琼山弟子,降落在洛城之中。 * 洛城接连下了两天雨。 昨天城中出了大事——三家送亲队伍遇上了一只灰色鬼鸟,有新郎新娘被吃了眼珠,老城主和他的长子被下了牢狱,据说要以命抵罪。 后来据说从琼山来了许多弟子,他们修为都不低,每天带着长剑来去匆匆,方圆几百里都能看到他们的身影,仿佛在追查什么人的行踪。 所以这些天,洛城的居民们都尽量不出门,到了晚上更是早早睡下。 夜晚的洛城显得格外安静,没有人注意到空荡荡的三岔路口上,悄无声息地来了一位黑衣的年轻人。 他原本漆黑如夜色的眼眸,此刻已经变成阴戾的血色。 将魔物状态完全展露的沈楼寒站在那里,眼神沉沉,看向陆归雪最后消失的地方。 沈楼寒最后还是回到了此处,这是陆归雪消失后,他唯一察觉到异状的地方。 他眼中似有痛苦划过,恍惚间闪过某些看不见的碎片,曾有某个时刻也像现在这样,无能为力,就算用尽了所有办法也无法再见陆归雪一面。 “你若真想找人,再解封两成血脉就是。” 沈楼寒又听到耳边那冰冷阴郁的声音,只不过这次,这心魔倒是没有在像以往那样,尽说些刺痛人心的偏执话语。 沈楼寒抬手拂过衣领下的魔纹,似乎在做最后的挣扎。 他先前已经将身上的魔神力量解封五成,大约相当于洞虚期修为,若是照心魔所说再解开两成,便会接近于渡劫期圆满。 他与心魔共生,境界越强,心魔也便越强。 一旦沈楼寒的境界突破至渡劫期,原本埋藏在胸口,还未生长出来的心魔,便会直接扎根在心脏深处,或许从此再也无法摆脱。 “他现在一介凡人,你再这么犹豫下去……哼。”心魔嗤笑了一声,“也许什么都晚了。” “闭嘴。”沈楼寒眼中的血红越发暗沉,他衣领整齐地交叠着,却已经遮不住瞬间从心口蔓延而上的魔纹。 魔神的力量解封到七成,心魔深深没入心脏,魔纹也肆意生长而上。 心魔似乎是笑了一声,满意地暂时消失在沈楼寒的意识中。 它不是很着急,如今沈楼寒选择走出了这一步,将力量解放至渡劫期圆满,那么接下来,离沈楼寒渡过天劫的日子也就越来越近了。 等到那时候,沈楼寒或许会想起一段,曾经让他崩溃至极的记忆。 心境极度脆弱之时,便是心魔疯长,侵蚀神智之日。 沈楼寒眼前的一切都稍稍变了样,他在面前的空地上,嗅到了一丝已经极其淡薄的魔气。 虽然魔气的另一端像是被什么骤然切断,但沈楼寒还是凭着魔神的本能,分辨出了这缕魔气的本源和去处。 封渊君,又是他。 “以为回到魔界,就没人奈何得了你吗?”沈楼寒将那缕魔气在指间碾碎,血红的眼眸中尽是冰冷的杀意。 洛城今夜的雨还在下。 雨夜中,年轻人的身影刹那间消失,仿佛从未来过。 * 陆归雪感觉有些难受,原本他刚就杀了鬼鸟,整个人都没缓过来。 封渊君这种特别擅用空间裂缝的人,早就已经习惯了空间转移时的波动。 但是陆归雪不行,他被带着穿过空间裂缝的时候,有种类似坐云霄飞车时的失重感。只有闭上眼睛,反复缓慢的呼吸几次,才能缓解一下这种不适。 等他稍微感觉好一些,能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已经身处封渊君的魔宫之中了。 周围的光线有些暗,陆归雪双手被反扣在身后,整个人也被封渊君以一种接近横抱的姿势,强行压制在胸口。 脚上的鞋子也不知道去了哪里,光裸的双足让陆归雪感觉有些冷。 “休息好了?你倒是还挺心大。”封渊君看着陆归雪,轻轻哼笑了一声。 这小家伙被他带着穿过空间缝隙之后,回魔宫一路上也没挣扎,甚至躺在他怀里眯着眼睛歇息起来,呼吸轻缓得像是快要睡着了一样。 像只又乖又懒的猫儿,虽然一开始总是表现得不情不愿,偶尔还要亮出爪子来挠人,但也总有乖巧粘人的时候。 陆归雪刚清醒了一些,恐怕怎么也想不到,就这么一会儿时间里,封渊君对他又黏上了好几层奇怪的滤镜。 他被封渊君锢在怀里,光着的双脚感觉很冷,双手也被扣在身后,姿势别扭又奇怪,实在是不舒服得很。 于是,陆归雪决定暂时跟封渊君妥协一下,抬起头对他说:“你先放我下来,反正我这个样子也不可能跑得掉。” 封渊君看了一眼陆归雪,想起这小家伙上次也是这样一副无害可欺的样子……然后反手就给他种下了一味焚情蛊。 还有他背后那道云澜留下的羽痕,若是直接触碰到,恐怕又要见了血。 这次总归要处理好了,才好一点点将这只不听话的雪猫儿,变成只能哭着讨饶的乖巧模样。 封渊君低头在陆归雪耳边说:“急什么,再过一会儿,我放你走恐怕你都不想走了。” 说话间,封渊君带着陆归雪走到寝宫的浴池边。 陆归雪看到那一池艳红池水,三分透明,像是上好的葡萄美酒,正缓缓散发出一阵令人恍神的浓郁酒香。 池水很深,陆归雪目测淹死两个他还绰绰有余。 哪个正常人会把浴池搞得这么深? 封渊君手里抱着陆归雪,站在浴池的最边沿,只要再往前一点点,就会直接落进那艳红且极深的池水中。 陆归雪感觉自己根本就是悬在这池子上,鬼知道池子里面到底放的是什么东西,反正肯定不会是什么好玩意儿。 直觉告诉陆归雪,绝对不能掉下去。 接着,封渊君忽然笑了笑,松开扣住陆归雪双腕的那只手,让陆归雪几乎要顺着他胸前滑下去。 陆归雪人忍不住在心里暗骂了封渊君一句,然后求生欲极强地抓住了封渊君的肩膀,才让堪堪维持住稳定,没有立刻掉下去。 “你刚才不是要下去吗?怎么又拽着不肯放手了。” 封渊君似乎觉是看得有趣,既然陆归雪不肯松手,那他就干脆就着这个姿势,直接带着陆归雪,顺着浴池旁边的台阶,一步步走了下去。 抓着他肩膀的陆归雪没敢松手,因为腿弯还被封渊君勾住,只能被迫跟着封渊君往下。 随着台阶越来越低,艳红的池水也越来越深。 等到封渊君半个身子都没入水中,陆归雪即使尽力蜷缩起双腿往后面躲,也无法避免足尖已经有池水浸了上来,带着让皮肤发烫的触感,一直漫上了脚踝。 封渊君感觉陆归雪整个人都蜷缩着,往他怀里躲,便问他:“这下知道害怕了?” 陆归雪皱起眉,简直想离艳红池水越远越好。 谁看到这一池子不明红色液体不害怕啊? 封渊君对陆归雪的沉默仿佛并不满意,他向来比较喜欢看人态度乖顺地讨饶。 于是他直接将陆归雪重新扣在怀中,往前大步走去,强行让陆归雪一起沉入了池水之中。 陆归雪的视线瞬间被艳红池水填满,口鼻间都是湿润又浓烈的酒香。 他本身不会游泳,刚一沉下去就呛了两口水,只好本能地伸手去抓高处的东西,想让自己浮起来。 陆归雪这一伸手,恰好抱住了封渊君的腰,借着力勉强让自己不沉下去。 脸上传来轻微的刺痛感,似乎有什么慢慢被消去,眼睛也不是太能睁开。 他闭着眼睛,因为呛水而不断咳嗽,脸颊和头发都滴滴答答地流着水,因为难受发出细微的声音,丝毫没有意识到这个动作的危险性。 艳红池水浸过的那张脸上,幻颜丹的效果消失了,露出陆归雪原本更加清冷的眉眼,和更加浅淡的唇色。 他脸色有些苍白,整个人都湿淋淋的,却又因为过量的酒香,脸颊上泛起一层薄红。 封渊君低头,看着腰间湿漉漉的陆归雪,伸手抹掉他脸颊上的一颗水珠。 “还是你这幅样子比较招人,看得我都心疼了。”封渊君轻声道,“不过这溶解仙灵之力的药酒,你还得再泡一会儿,等云澜的印记消去,就让你舒服。” 陆归雪被酒味儿熏得迷迷糊糊,只感觉颈后那片皮肤在发烫,并且越来越剧烈,像是要硬生生地把上面的东西剥离。 也不知过了多久,颈后发烫的感觉终于消失了。 金色的羽痕被药酒消磨殆尽,什么也没有剩下。 封渊君将陆归雪从水池里抱起来,扔到了他寝宫深处那张大床上。 床榻柔软得有些过分,似乎稍稍一动要会随着身体泛起涟漪,仿佛置身于温泉之中,却又不会湿漉漉的难受。 封渊君看着被酒气熏醉了的陆归雪,那双清冷眉目变得迷离起来,眼尾还带上了一抹红,实在招人得紧。 身体内的蛊虫已经按捺不住,灼热得让人几乎意乱情迷。 “今天我心情不错,你乖一点儿,就不让你太受罪。”封渊君说着,伸手捏住陆归雪的下巴,俯身准备去尝尝这只雪猫儿的滋味儿。 陆归雪在一池药酒里泡了太长时间,就算勉强睁开眼睛,看到的东西也全是重影。 他只是恍惚中感觉到,他的双腿好像又开始微微发热了,就像上次封印被解开口一样,他的鲛人体质很快会…… 陆归雪意识模糊间,感觉有个什么很危险的东西靠了过来。 他本能地想远离,然后下一刻,他忽然感觉身体变得柔软而灵活。 “啪嗒——” 一种奇怪的,湿漉漉的,好像又很光滑的拍打声响起。 封渊君离得太近,又因为蛊虫的效果而不太有防备。 于是,一条泛着珠光的漂亮鲛尾,带着湿润的水雾,啪的一声拍在了他脸上。 事情还没有就此结束,陆归雪身体周围本能地凝结出大量水汽,就像上次一样,飞快地想要创造出一个充满水的环境。 于是床榻上像是突然下了一场雨,水雾继而化作水流,仿佛想要将整个空间都填满。 “呵,云澜的小徒弟,居然是个被视作魔物的鲛人。”封渊君抬袖抹掉脸上的水,虽然笑了一声,但脸上表情阴沉不定,“天生唤水,无尽海的鲛人血脉?你还真是藏着很多惊喜啊。” 陆归雪这会儿被水一淋,终于清醒过来了几分。 他看着自己的尾巴,一阵无语。 封渊君表情有些可怕,他指尖幻化出一阵黑雾,分散成几段将陆归雪绑缚在了床榻上,正当他准备再开口的时候,魔宫外却有侍卫前来禀告。 “什么事?”封渊君显然不太高兴,沉声问道。 “主上,九刹大人说要见您,我们……拦不住。” 陆归雪听到九刹就在附近,感觉浑身上下都不太舒服,他这辈子可一点儿都不想再见这个人了,还是离得越远越好。 封渊君看了陆归雪一眼,又给他加了一道定身术。 然后他将身上的水汽散去,朝着寝宫外面去了。 九刹那群人,是魔界最初诞生的一批魔族,生性残忍嗜杀,以折磨人为乐,发起疯来谁都敢咬,除了只存在于传说中的魔神外,号称不听任何的命令,实在令人头疼。 偏偏他们是魔界不可或缺的战力,又从魔界伊始存留至今,地位权势财力一样不少,就算是封渊君,也不能说一时半会儿就将其彻底铲除。 封渊君走到正殿前。 有个红发红眼的魔族站在那里,眼神暴躁而残忍,脸颊上溅着血, 他手中有一段残破的手臂,身旁不远处有个少了胳膊的侍卫。 九刹见封渊君来了,抹了一下脸上的血迹,笑道:“这几个月我可是送了十几个不重样的小美人过来,魔主竟然还有闲心去洛城关心我的生意? 那洛家虽说都是些蠢货,但总归以后留着还有些用,如今没了,我一时还真不好找人代替。” 封渊君也只是笑了一下:“我去洛城也只是闲来无事,随便看看。你做什么我没有干涉的兴趣,至于那罗刹鸟,我只是借他帮了个小忙,抓了只小猫回来。” 九刹赤红的眼珠转了转,见封渊君确实没有插手的意思,气氛便融洽了几分。 他问道:“我刚才倒确实听仆从说,魔主从洛城带了个人回寝宫。能让魔主亲自去抓人,该是何等好模样,好身段,好滋味?” 封渊局想起刚才寝宫内一片狼藉,自己还被陆归雪拿尾巴打了一下脸,不禁笑得有些咬牙切齿,说道;“容貌身段一般,性情也不好,好在……味道不错,尚可一尝。” 虽然还没尝着味道,就差点把把他寝宫都给淹了。 “原来魔主喜欢这种的。”九刹扬了扬手,看了一眼旁边被他打残的侍卫,“今日算我的不是,改日陪给魔主两个侍卫。对了,还有几天前刚从洛家收来的一批侍宠,魔主若是有空,哪天派人挑几个走吧。” 封渊君正欲回答,却感觉到一阵异动。 远处的天际雷云乍起,仿佛即将酝酿出一场肆虐九天的劫难。 有个陌生却极端强大的魔物气息,在靠近。 第三十七章 天机 “什么鬼东西。”九刹显然感觉到了这股气息,暴躁和嗜血的本性又出现在赤红的眼中。他朝封渊君扬起下巴,问:“魔主大人,有兴趣一起去会会吗?” 封渊君不置可否:“当然。” 魔界中有哪些大魔,两人都心知肚明。 现在突然有这么一股陌生却强悍的魔气,从魔界入口的方向闯了进来,让他们不得不在意。 不过,封渊君和九刹向来面和心不和,此刻虽然准备同行,封渊君却也像往常一样,给自己留下了退路。 封渊君离开时心念稍动,将一具分神体留在了魔宫之中。 二人朝着魔界入口的方向掠去,那道陌生强悍的魔族气息也移动得极快,双方在半路上就已经相互遭遇。 短短一瞬间,三股魔气“礼尚往来”相撞在一处,直接将脚下的一处魔界山脉从中剖裂开来,扬起的尘雾几乎将天空都变成灰色。 尘雾间,站着一个黑衣血眸的年轻人。 他刚刚被封渊君和九刹两个人的魔气同时袭击,却丝毫没有损伤的迹象,甚至衣袖上连一丝灰尘都没有沾上。 “是你?”封渊君很快认出了年轻人的脸。 虽然修为与之前天差地别,眼眸也从漆黑变成了血红,但他确实是陆归雪的那个徒弟,沈楼寒。 一个刻意掩藏了自己的修为和血脉,伪装成普通琼山弟子,呆在陆归雪身边的魔物。 封渊君早就知道他伪装的事,也早就看出他对陆归雪那点心思。 但让封渊君惊讶的是,明明第一次见面时,沈楼寒的魔物状态还只有洞虚期境界。现在不过短短一两年,面前的沈楼寒再次变回魔物,却已经是渡劫期圆满。 封渊君有点头疼,陆归雪身边果然没一个正常的家伙。 一夜渡过九天雷劫的云澜,跨境界斩人于剑下的谢折风,好不容易这两个都不在,现在又来了个莫名其妙就渡劫期圆满的沈楼寒。 不对……不光是渡劫期圆满这么简。 封渊君灰紫色的眼眸微微颤了一下,从沈楼寒身上察觉到了一种,令魔族本能畏惧的威压气息。 这气息已经太久没有出现过了,久到让人以为那只是不可信的传说。 ——天道之下的第一只魔物,比魔界诞生更早的上古魔神。 另一边九刹的感觉更强烈。 他原本就是魔界最初诞生的那一脉魔物,血脉中生来就带着与魔神的血契。他们弑杀疯狂又难以控住,只会对魔神的血脉臣服,为魔神杀伐四方。 九刹眼中的赤红沸腾起来,他快步向前,跪在沈楼寒面前。 他话语间是近乎狂乱的惊喜:“我们这一脉等了太久,终于等到您重回魔界。 接下来,不,现在我就为您杀掉封渊君,魔主的位子只有您才能配上。等您重整魔界,我们便可以随您一起杀伐四方,整个世界都该是您的掌中之物……” 封渊君绷紧了神经,他明白现在的情势急转直下,对他极为不利。 心里则不由暗骂九刹这条疯狗,平常疯起来谁都咬,现在倒是跪得比谁都快。 相比起九刹的狂喜,沈楼寒的表情近乎于无。 他低头看了一眼面前赤发赤瞳的魔族,脑海中混乱至极的记忆碎片又刺痛起来,他靠近心口那侧的眼眸骤然变成暗红,原本只蔓延到领口处的魔纹,更是疯了一样向上攀爬,一直缠绕到他侧颈。 沈楼寒眼眸中似乎失去了光点,他再次开口时,声音冰冷而阴郁,跟他曾经听过心魔的声音别无二致。 “你是……九刹。” 沈楼寒只是想起了这张脸,想起了这个名字,别的记忆仍然尚未拼凑起来,但却已经本能地泛起汹涌杀意,心魔疯狂肆虐。 九刹抬头刚要回答,但却连半个音节都没能发出。 一道轻若鸿羽的银白剑光划过,直接穿透了九刹的咽喉。 魔族的生命力顽强,不会立刻就死去。 所以九刹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沈楼寒身后的魔气扑了上来,如同长着利齿般,一寸寸将他撕扯着咬碎,又裹挟着万千剑光,将九刹钉死在原地,无处可逃。 九刹甚至不知道为何,就已经只剩下一堆分不清皮血肉骨的残渣。 封渊君也很讶异,沈楼寒为什么要杀九刹?并没有多余的话,似乎只是刚认出来九刹,就直接下了杀手,看不出任何理由。 不过他注意到了沈楼寒颈侧疯长的魔纹,和左眼不正常的暗红色。 沈楼寒手中握着惊鸿剑,仙剑有灵,被沈楼寒的魔气缠绕着,剑身上便不断涌出寒光灵气,将沈楼寒的手割得鲜血淋漓。 但沈楼寒却像是感觉不到一样,依旧收紧手掌,不肯松手。 啧,心魔丛生,祸乱神智。 封渊君半眯起眼眸,沈楼寒这样的状态,对他来说是件好事。 虽然封渊君渡劫期修为还未圆满,但他曾将神魂中的某一部分放入了魔界的地脉之下,只要他在魔界之中,就算是金仙也未必能奈何得了他。 若是与沈楼寒交起手来,倒也不至于落了下风。 “他在哪儿?”沈楼寒左侧眼眸暗红闪烁,魔纹还依旧缠绕在颈侧,让他看起来阴晴不定,十分危险。 “难道我说了,你就会打消杀我的念头吗?”封渊君勾起一丝笑,透着股邪气。 “不会。”沈楼寒语气冰冷,阴戾至极,“但是不说,你会死得更惨。” “那也未必。”封渊君收敛起笑意,灰紫色的眼眸泛起骇人的光。 他体内魔气升腾而起,仿佛与远处魔界的地脉遥遥呼应。 只要身处魔界之内,他便有足够的底牌。 * 魔宫内,陆归雪被几道魔气束缚住了身体,唯一能动的地方只有尾巴尖儿。 来回扑腾两下,在积水的床榻上溅起一片水花。 陆归雪叹了口气,他好久没遇到这种,完全没有解决途径的事情了。 本来想喊系统出来给他想个办法,但系统以前只是来得越来越慢,最近好久没见,干脆就叫不到了。 算了,反正他这个系统功能向来不太靠谱,根据陆归雪的长期使用经验,系统是做不到直接把他弄出去的。 趁着封渊君出去了,陆归雪开始思考一个严峻的问题。 他要拿出什么东西交换,才能让封渊君愿意放他离开呢? 从之前和封渊君的交流情况看,只有焚情蛊的解药还远不够,让封渊君立刻放他走。 陆归雪想来想去,自己芥子里剩的那些东西,估计封渊君也不是很看得上。 如果说有什么一定能让封渊君当场心动,现在陆归雪大概也只能泄露点“天机”给他了。 虽然说系统再三说过,随便泄露剧情设定给其它人,会使那些人轻则有损气运,重则雷劫加身。但这次反正是泄露给封渊君,就算以后真的被雷劈了,陆归雪也不是很忧心。 就当是封渊君总是给他搞事的报应了。 陆归雪正暗暗计划着,怎么坑封渊君一次,就看见寝宫的门被推开,封渊君走了进来。 封渊君进来之后,只是看了陆归雪一眼,然后在他旁边坐了下来。 过了一会儿陆归雪发现,封渊君的情况好像有些不太对。 他坐在那里一直没有什么动作,也不说话,甚至还闭上了眼睛,像是必须要集中精神应付什么。 陆归雪本来是要跟他谈谈交易,结果封渊君一反常态,突然这么安静,陆归雪反倒找不到说话的契机了 认真考虑了一下之后,陆归雪决定靠过去主动搭话。 刚才陆归雪其实发现了,束缚着他的魔气并不是完全固定,而是可以略微延伸,让他能在床榻的范围之内活动。 陆归雪伸出手,犹豫了一会儿,最后拉了一下封渊君的衣服。 并不是很想再有什么肢体接触了。 封渊君睁开眼睛的时候皱着眉,他一把按住陆归雪,气息有些不太稳。 他操控分神体是需要分心的,而看现在本体那边的战况,并不是能太过分心的时候。 封渊君对陆归雪沉声道:“你现在最好安分一点,虽然我是有些偏爱你,但那不代表……” 不代表我真的不会杀你。 “你连七情都没有,只剩下六欲,又怎么谈得上偏爱?”陆归雪接过话来,心想真是瞌睡碰着枕头,正好可以接着往下谈了。 因为他想跟封渊君提的那个“天机”,正好和他的七情六欲有关。 早年间,封渊君曾将自己的七情从神魂中剥离出来,当做神魂的一部分镇入了魔界的地脉之中,只留下六欲用以修炼他的本命法器。 他这么做的结果,是成功将自己与魔界地脉的力量相连,只要他身处魔界之中,就算金仙也不一定有办法治他。 但封渊君这么做,看似是捷径,却也存在着一个致命缺点。 封渊君眼神凝住,看着陆归雪深深皱眉,说:“你怎么会知道这件事。” 陆归雪心想我知道的可多了去了,毕竟都是我上上辈子自己写过的东西。 他不紧不慢地说:“我还知道,你修为其实早就已经足够,也并有遇上什么困惑和瓶颈,却始终没办法到达渡劫期圆满。” “你到底是什么人?这些事情除了我自己,没有任何人知道。”封渊君脸上的表情渐渐变了,他不由将更多的注意力放到这具分神体上。 他以六欲为根基,修炼得太久,自己也更容易沉溺于欲望。 不知不觉这么些年,在他境界停滞不前的时候,已经有人开始不断越过他了。 无论是先前云澜渡劫修成金仙,还是如今沈楼寒以魔神身份归来,封渊君不得不承认,他难免也有几分紧迫感。 “我只是个平平无奇的普通人罢了,恰好知道那么一点解决办法。”陆归雪感觉两人之间的主动权,终于渐渐偏移到了自己手上,这种感觉说实话……有点爽。 “那你继续说下去。”封渊君看着陆归雪,却好像觉得,自己已经看不透这个身体病弱,毫无修为的小家伙了。 陆归雪缓缓地摇了下头,淡淡地说:“这可是近乎于天机的东西,我总不能白白告诉你。” “那你说,你想要什么?” 陆归雪刚才就琢磨好了,说:“第一,你要送我安全出魔界;第二你得和我订个血契,若是你违反诺言,或是我所言是假,那就会被血契反噬。” 封渊君刚犹豫了一下,就忽然胸口一阵剧痛,好似被贯穿而过。 本体那边正与沈楼寒交手,封渊君万万没想到,在他有地脉相护的魔界之内,沈楼寒居然真的能将他一步步逼到下风。 若是继续打下去的话……也许真的会死。 这就是上古魔神的力量吗? 封渊君压下胸口处的血腥气,对陆归雪说:“好,我答应你。” 陆归雪见他答应,刚松了一口气,就听见封渊君问。 “还有一件事,你之前说有焚情蛊的解药呢?” 陆归雪也没隐瞒,现在封渊君最在意的已经不是这种小事了,而且解药做出来也只是时间问题。 他说:“现在还没有现成的解药……不过已经在做了,等到时候完成了,我肯定比你还急着给你把解药送去解蛊。” 陆归雪每次一想这蛊的效果,就感觉有点窒息。 他可不想每次都在封渊君动那种念头的时候,被蛊虫强行刷存在感,那也太可怕了。 陆归雪觉得,跟封渊君这样喜欢搞事的神经病之间,没有关系才是最好的关系。 封渊君听得陆归雪的话,难免又感觉气结,但先前陆归雪开出的条件太有价值,事关渡劫飞升,焚情蛊的事情倒也变得无关紧要了。 封渊君还是忍不住,又气又无奈地低声骂了一句:“你这小骗子。” “不如……我们还是来操作一下血契的事情吧。”陆归雪试图转移话题,不过他话还没说完,就感觉自己被封渊君扣住了手,然后传来一阵刺痛。 封渊君也不知道为什么,非要低头咬破了他手腕上的皮肤。不是特别疼,但是陆归雪感觉有点怪怪的。 这人怎么跟狗子似的,还咬人呢? 等到陆归雪的手腕间慢慢流出血来,封渊君以一道魔气为刃,将自己的手腕也划破。 鲜血混杂在一处,结成了血契。 陆归雪更疑惑了,封渊君明明也会比较正常的取血,看样子也不是有什么特别爱好,所以刚才为什么非要咬他一口? “别那么看我,只是你太气人了。”封渊君抬手抹掉唇上沾着的血色,在陆归雪耳边低声说着。 封渊君这几个月都对陆归雪咬牙切齿,折腾了这么几次之后,陆归雪居然能全身而退,封渊君到最后终于真的咬了他一口。 其中的复杂情绪,封渊君恐怕自己也说不太清楚。 非要说为什么,或许也只是觉得有些气不过,又无可奈何。 封渊君抬手,在面前划开一道空间裂隙,对陆归雪说:“这道裂隙是以前用过的传送阵,地点在北荒镜城外的一处湖泊,我想你现在这个样子,也不可能直接回琼山吧。” 陆归雪见血契已成,封渊君也准备好了传送阵,于是也将“天机”泄露了出去。 “你将七情从神魂中剥离,镇入魔界地脉之中,确实是获取修为力量的捷径,却不是渡过天劫的捷径。所以,去把它取出来。” 说完这句话,陆归雪便跳进了空间裂隙之中。 他可一秒都不想在魔界多留了。 陆归雪离开之后,那道空间裂隙也随之消失了。 封渊君看着消失的裂隙,脸上露出一种颇为复杂的表情,轻声在空荡荡的房间中说了一句:“这次你真是救了自己,再稍微晚一点,我就真的要动手杀你了。” 虽然有焚情蛊在,但蛊虫没那么聪明,即使封渊君不亲自动手,也有成千上万种办法让陆归雪丧命。 封渊君刚才感受到本体落于下风的时候,其实就已经起了杀心。 他看到了沈楼寒身上压制不住的心魔,也能猜到沈楼寒有多在意陆归雪——那如果陆归雪死在沈楼寒面前,沈楼寒的心魔会疯长成什么样子? 到时候,沈楼寒哪怕在心魔中迷失短短一瞬间,也足以让封渊君全身而退,甚至是扭转战局。 封渊君忽然笑了一下。 可惜,陆归雪这边开出的条件好像更诱人一些,若能渡过天劫,别的东西暂时也不是很重要了。 * 魔界上空,沈楼寒忽然停了手。 他感觉到陆归雪那原本就淡薄的气息消失了。 封渊君也往后退去,他低头吐出一口淤血,远远对着沈楼寒说:“你没感觉错,他已经不在魔界了。” “你把他弄到哪去了!”沈楼寒的一双眼睛仿佛已经浸透了血色,声音像是凶戾的野兽。 “北荒镜城郊外。”这次封渊君回答得很快。 毕竟现在他已经知道,继续跟沈楼寒交手绝对不是什么好事。 “你最好祈祷,自己以后不会再出现在我面前。” 沈楼寒根本无心恋战,身影微微一晃,消失在魔界之中。 他对魔界没有丝毫兴趣,他只想将他的师尊带回身边。 * 陆归雪从空间裂隙出来的时候,正好在半空中。 还好下面真的如封渊君所说,是一片郊外的湖泊,要不然陆归雪感觉自己即使不摔死,也要摔成一条鱼片了。 坠落进湖中的时候,陆归雪扑腾着都快沉到湖底了,才想起自己现在好像是鲛人状态。虽然脑子里还是没有游泳这项技能,但尾巴却天生自带。 陆归雪调整好身体平衡,才发现自己在水里根本不用呼吸。 他刚想往湖面上游,却忽然有张长着獠牙的鱼脸从上面掉了下来,两颗跟群头大的浑浊鱼眼死死盯着前方。 陆归雪险些吓了一跳,不过他很快反应过来,这只鱼妖其实已经死了。 接着,陆归雪又看到有个人也跟着沉了下来。 那人是个中年男子,已经昏迷过去,背上有血迹在湖水中散开,但是看样子好像还没死。 陆归雪赶紧扶住那个人,鲛人的体质比他平时好上许多,拉着这么个壮年男子也不是特别费劲,甚至还在湖里游得挺快。 不一会儿,陆归雪就成功将中年男子弄到了岸上。 “大师,就是这里!我大哥跟那鱼妖打了起来,让我们去村里求救。” 一阵嘈杂的脚步和话语传来,陆归雪抬起头望过去,看到在一群粗布麻衣的村民中,有个穿着青墨色衣袍,眉眼清俊,却身形枯瘦,浑身肃杀之气的修士十分显眼。 陆归雪:“……” 不是,怎么这种偏僻的地方也能遇到迦蓝? 他立刻想起自己现在是个什么样子,然后本能地一头扎进了湖水里,好像这样就能装作迦蓝没看到他一样。 迦蓝看了一眼岸边昏迷过去的中年男子,微微皱着眉,看向湖面。 平静的湖面上,咕噜咕噜冒出了一串气泡。 “你出来。”迦蓝声音一如往常,还是十分的……吓人。 陆归雪满脑子都是迦蓝孤身入北荒,屠戮八千魔物的事迹,这时候顶着一幅鲛人的样子,他敢上去才怪。 迦蓝见湖面下久久没有动静,沉声道:“你若再不上来,我就下去捉你了。” 陆归雪心里衡量了一下,无论怎么想,都是后者比较恐怖。 ……还是自己上去自首吧,也许看在曾经他和迦蓝曾经有过那么一面之缘的份儿上,迦蓝能考虑考虑,对他手下留情。 湖面微微晃动,陆归雪悄悄地在水面探出半个脑袋头,没敢一下子出去。 只露出被水沾湿的好看眉眼,长长的睫毛不自觉地微微颤动,一滴水珠顺着脸颊滑落了下去。 第三十八章 齿痕 其实迦蓝刚才第一眼,就已经认出了陆归雪的脸。 但迦蓝没有想到的是,当时能够随意操控那个芥子小世界,并且帮他将生机枯竭的菩提枝救了回来的那个人,居然会是个……鲛人。 鲛人居于深海,鲜少出现在陆地上,很少与人有纷争。 但因为鲛人在上古时期曾与魔族互通姻亲,传下来的四分之一魔血,所以在修真界中普遍被划分进了魔物的行列。 “你躲什么?上来说话。”迦蓝皱着眉,表情有些复杂。 陆归雪闻言,终于还是慢慢把上半身都浮出了水面,沉在水下的尾巴不安地摆动了两下,泛起几圈小小的涟漪。 他小声的叫了一句:“迦蓝真人。” 以示自己态度良好,争取宽大处理。 大概是上次在识海中见面的情形太深刻,陆归雪至今还心有余悸,对迦蓝又敬又怕,丝毫不敢造次。 陆归雪身上还穿着那件云纱轻袍,此时早已经被从里到外浸透,和长发一起湿漉漉地贴在身上,衬着他沾了水的眉眼,生出一种小心翼翼的温顺感。 让人看了难免生出几分怜爱,不忍责怪。 “鱼鱼鱼……妖。”人群中那个带路过来的青年看着陆归雪,鱼字说了半天,才勉强把鱼妖两个字说出口。 虽然眼前这个也长着鱼尾巴,但是刚才大哥拼命拦下的那只鱼妖,哪有这么好看啊! 青年没有学过太多词汇,去描绘眼前这个长着鱼尾的人,只是觉得他好看极了,简直像是从素锦画卷里走出来的仙人一样,跟妖怪扯不上一丝一毫的关系。 陆归雪听到鱼妖两个字,立刻反应过来自己可能是被误会了。 他赶忙摆了摆双手,解释道,“鱼妖刚才已经死掉沉到湖底去了,我只是刚好从传送阵掉下来,撞上了这件事。” 正说着,刚才陆归雪从湖底捞上来的那个中年男子,在经过简单抢救后,吐出好几口水,缓缓醒了过来。 中年男子睁开眼睛,晃晃悠悠地抬起手,指向陆归雪的方向,有点口齿不清地说:“鱼妖是……他……伤的我……” 村民们面面相觑,原本就觉得陆归雪的鱼尾巴奇怪,这会儿更是防备了起来。 陆归雪一听,惊得尾巴尖儿上的鳞片都快竖起来了。 他倒不是害怕村民,主要是迦蓝绝对不能误会这事儿啊。 所以他有点着急地靠过去,抬起头向迦蓝说道:“我不是,我没有,我只是顺手把他从湖底捞了起来。” 迦蓝看着陆归雪小心解释的神情,怎么也没办法将他与魔物联系在一起。 “我知道,不必惊慌。”迦蓝冷静地说。 话音刚落,中年男子突然又噗地吐出一大口水,说话终于利索了起来。 他赶忙向众人示意,自己不是那个意思:“刚才舌头有点麻,不好意思。我是说,鱼妖是已经死了,他把受伤的我救上来了。” 陆归雪长舒一口气。 这位大哥说话没说完整,险些闹出误会来,真是吓死鱼了。 “那既然他救了大哥,那就不是坏人……呃,坏鱼?”领路的青年一时间有点错乱,他未曾见识过久居深海的鲛人,也不知道该如何称呼。 迦蓝看着眼前这一幕,眉间似乎有些无奈。 他低头看向陆归雪,问:“说起来,上次虽然在识海中见过,但我还未曾问过你的名字。” 陆归雪犹豫了一下,还是小声报上了自己的名姓。 迦蓝神色微微一变,他虽然对琼山算不上了解,但也知道云澜仙尊有个几年前身受重伤的小徒弟,就叫做陆归雪。 陆归雪是鲛人,也是云澜仙尊的弟子。 两者相叠加起来,已经算是个不能说与旁人听的秘密了。 “你先跟我走,有些事情,之后找个合适的地方,再慢慢言明。”迦蓝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并非询问,而是已经定下。 还没等陆归雪想好,该不该跟迦蓝离开,就感觉自己身子一轻,背后的衣领一紧,接着尾巴“哗啦”一声离开了水面。 迦蓝将他拎出了水面,然后取出一件干燥洁净的外袍,将陆归雪腰部以下的部分裹起来遮住,与村民们简单言说几句,便先行离开了。 然后,陆归雪就这么被拎回了一间竹舍中。 竹舍坐落在村子郊外的竹林里,看房子里竹枝的断口还很新鲜,所以这竹舍应该刚建起来没多久,甚是朴素。 院子里原先并没有池塘一类的东西,不过以迦蓝的修为境界,很快便削开一方青岩山石,以灵力打磨平整,在院子里建起一方水池。 灵力再度牵引,从山涧引来潺潺清泉,顺着竹节制成的管道,不断地注入水池之中。 没过多久,刚刚修好的水池就已经被冲刷干净,池中泉水十分清澈,一眼就能望到底。 陆归雪被放入池水之中,在洒落进院内的阳光下,尾巴上的鳞片泛起粼粼波光,似乎很是舒服地轻轻晃荡着。 “过来,有话问你。”迦蓝在池边盘坐而下,影子倒映在池水中,“你究竟是怎么从琼山落到此处来的?” “这事得从前几天说起了。”陆归雪简单解释了一下。 自己是和谢折风去了洛城,然后参加谢梳雨的婚礼遇上了鬼鸟,再然后莫名其妙被封渊君抓走,抹掉了他身上的封印,让他意外变回了鲛人体态。 最后好不容易从传送阵逃离魔界,就落到了北荒镜城郊外的湖泊里。 迦蓝听完,也略微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开口道:“云澜仙尊精通封印之术,如果你在琼山这么久都无人发现你体内有鲛人血,那云澜仙尊一定已经知情,并且还帮你设下过封印。” 陆归雪没想到自己还没来得及编谎话,就已经被拆穿了。 只好小声请求道:“这件事是我一个人的责任,师父顾念师徒之情,才将我留在琼山,我也并未做过什么坏事……所以能不能,帮我保守这个秘密。” 迦蓝没有立刻说话。 陆归雪低头将手腕间的菩提子取下来,双手递到迦蓝面前,说:“之前虽然说是谢礼,但后来想想,我什么都没做就收下礼物,实在是受之有愧。” 迦蓝抬手,却没有接过菩提子,而是推回了陆归雪手中。 半晌,迦蓝终于轻叹一声,松口道:“若是论谢礼,我倒是还欠你许多人情。既然你不曾伤人为恶,我便也不会将此事说出去。” “实在是谢谢了。”陆归雪赶忙道谢。 迦蓝又道:“只是以你现在的模样,准备怎么办?” “不知道有没有办法,帮我将鲛人血封印回去?”陆归雪问。 迦蓝摇头,说:“我所修习的是修罗道,只能杀,而不能救。” 陆归雪叹了口气:“那就只能麻烦……帮我带封信回琼山,但我师父正在闭关,未必能立刻收到信。” “可以。” “对了还有一封信,请帮我带到洛城,报个平安,免得我师兄和徒弟心急。” 迦蓝点了点头。 * 北荒镜城外,一处僻静山洞内,魔气四溢,几乎将视线都完全遮蔽。 但洞口处的结界太过强悍,将一切都完美地掩藏其中。 再往山洞的深处去,可以听见哗哗啦啦地水声,飞溅在岩石上,聚成一个寒潭。 沈楼寒在来到镜城郊外后,找到了这处寒潭,直接将自己整个浸没其中,仿佛要用这冰冷刺骨的潭水驱散些什么。 他左侧的血红眼眸,因为心魔侵蚀而变成暗红,胸口的魔纹更是一路长到了侧颈。让他那张俊美深邃的脸庞,越发阴戾起来。 “你要干什么……你疯了吗?”冰冷而阴郁声音在脑海中徘徊,心魔不甘地挣扎反抗着,连带着皮肤上的魔纹一起颤动。 黑色魔纹像是有生命的藤蔓,却因为被沈楼寒过于强横的压制,竟然显露出一种原本不可能出现的情况——心魔的魔纹在倒退。 心魔本是与沈楼寒共生,如果沈楼寒直接攻击它,自己也会受到同等的伤害。 但沈楼寒就仿佛毫不在意自己也会受伤一样,依然在调动自身的魔气,不断地攻击着心魔,并且警觉地抓住一切空隙,试图将它强行压制回去。 他们本为一体,这样的行为虽然确实能够逼退心魔,却也导致沈楼寒自己也很难受。 他的脸色显得有些惨白。 “你把自己搞得这么狼狈,还要把一身渡劫期的魔神之力强行藏回去,就只是因为不敢让他看到你现在的样子?”心魔的声音冰冷又带着嘲笑。 “闭嘴滚吧,跟你有什么关系。”沈楼寒不耐烦地伸手,指尖的魔气侵蚀进胸口的魔纹,如果可以的话,他真想就这样将魔纹尽数撕扯出来。 然而,心魔之下连接着他的心脏。 心魔笑得冰冷,消失前还不忘讥讽道:“你我共生,本是一体,就算你再讨厌,也还是不得不与我共享一切……” 沈楼寒狠狠闭上眼,直到身上的魔纹回退到衣领之下,不会被一眼看到的程度,他才缓缓睁开眼。 刚才那双深浅不一的血眸已经消失,变回了原本的漆黑。 沈楼寒从寒潭中走出来,将身上弄干净,这才循着之前记下的位置,朝那个坐落在湖泊附近的小村子去了。 其实他之前就已经追到了陆归雪的踪迹,只是以他之前心魔丛生,满身戾气的样子,实在不适合去见他的师尊。 所以确认陆归雪暂时安全之后,沈楼寒便找到此处山洞,将自己的心魔强行压制了下去。 月色初上竹林间。 沈楼寒穿着往常那件黑衣,眼眸如夜色,在看到竹林深处那座竹舍的时候,他眼中像是落入了一缕月光,显出一种少见的清澈沉静。 竹舍中静悄悄的,院子里有座刚修好的水池。 一个白衣似雪的身影静静靠在池岸边,腰部以下都沉在水里,四散的衣摆之下,隐约露出一条微微泛光的鲛尾。 陆归雪虽然变成了鲛人,却还是不习惯睡在水底。 所以他半趴在水池边,枕着自己的胳膊,这才呼吸轻缓地进入了梦乡。 晚上的竹林中有风拂过,发出沙沙地轻响,陆归雪隐约感觉有人靠了过来。 沈楼寒的动作很轻,但陆归雪在水中睡得不太习惯。 此时听到细微声响,陆归雪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差点以为自己还没睡醒。 “阿寒?”陆归雪试探着叫了一声。 沈楼寒又听到陆归雪叫他的名字,虽然只过了几天,却如隔经年。 “师尊,我终于找到你了。”沈楼寒嘴角带着笑意,眼中隐隐似有星子闪烁。 他直接一步跨进了池水之中,不管溅起的哗啦水声,也不顾瞬间被浸湿的衣衫,他只是急切地将陆归雪抱进了怀中。 沈楼寒收紧了双手,仿佛抱住的是一片泠然月色。 只要稍不小心,便会从怀中和指间溜走。 陆归雪也没想到,沈楼寒会半夜突然出现在这里。 心中不由想,他到底跑了多少地方,找了多少人,才能恰好追到这个僻静的小村子啊? 陆归雪变成鲛人的时候,体温特别低,所以沈楼寒的怀抱对他来说近乎于滚烫。 也许是被他这个滚烫的拥抱所感染,陆归雪一时间竟然也没有动,任由他抱了许久。 沈楼寒终于放开了陆归雪的时候,却又认真地将他上下仔细打量了几遍,最后去握陆归雪手的时候,看到了他手腕内侧的一道齿痕。 齿痕曾经流过血,现在虽然已经结痂,却依然很清晰。 沈楼寒的眼神沉了下去,将陆归雪的手腕抬到眼前,问:“师尊,这是谁弄出来的?” 陆归雪认真想了想。 这不是封渊君跟他结血契的时候,咬出来的伤口吗? 第三十九章 唇舌 虽然陆归雪当时觉得,封渊君取血就取血,非要咬他一口这个举动有点莫名其妙。 但封渊君脑回路奇奇怪怪也不是第一天了,陆归雪也不是很想去探究他的心理活动。 要不是沈楼寒忽然提起,陆归雪都快把这事儿给忘了。 陆归雪不怎么在意地回答:“之前跟封渊君立血契的时候,取了点血用。” 说完这句话,陆归雪又想起来,沈楼寒应该还不知道他被抓走之后发生了什么,于是省略了无关紧要的事情,把事情经过简单说了一下。 沈楼寒原本只是轻轻握着陆归雪的手,听完这些话却不由收紧了指节。 下次要是再遇到,他一定让封渊君后悔做过这些事。 沈楼寒眼睛深处的情绪暴躁到想要杀人,却又被他一点点压制下去。 他看着陆归雪一副不怎么在意,也无所谓的样子,简直恨不得现在立刻在陆归雪身上留下更深刻的痕迹,去将那恼人的齿痕覆盖掉。 不管是手腕还是其它地方,全都留下痕迹才好。 但沈楼寒最后还是克制住了自己,他知道现在还不行。 若只是贪图一时的欲望,只会将陆归雪推得更远,那绝不是沈楼寒这辈子想要的结果。 所以沈楼寒沉默了一会儿,后来只是声音有些沙哑地对陆归雪说:“师尊,我帮你上药。” “伤口早就好了,只是有些浅印子,估计过两天就看不见了。”陆归雪随口说道。 陆归雪觉得这点小伤不用麻烦,正准备拒绝,却看见沈楼寒眼神执拗,握住他的手也完全没有放开的意思。 别说是过两天了,沈楼寒现在一秒都不想多看到这些印痕。 “师尊,不行,印子也不能留着。”沈楼寒不给陆归雪推拒的机会,已经从芥子中翻找出了一盒淡绿色的药膏。 因为陆归雪一贯身体不好,苏挽烟作为他的师姐兼主治医生,经常派人往千秋峰送各种各样的仙药灵丹。 所以,连带着沈楼寒身上也总是放着不少药,以备不时之需。 “那就麻烦你了。”陆归雪见沈楼寒这么执着,心想这也是徒弟太关心自己,也就没有继续拒绝。 淡绿色的药膏在沈楼指尖晕开,显现出一种半透明的水润色泽,在触碰到陆归雪腕间皮肤的时候,很快随着体温溶解开,染成一片。 沈楼寒细心的用指腹沾着药膏,反反复复抹过那些齿痕,来回摩挲。 这盒药膏原本就对消解伤痕有奇效,沈楼寒看着那些齿痕在自己手下慢慢消失,最后完全不见,心里终于没那么气了。 陆归雪刚想收回手,却又被沈楼寒抱住了。 沈楼寒双手环过陆归雪的腰间,将他与自己的身体贴紧,低头靠在陆归雪颈间,闭上眼睛感受他的呼吸和脉搏。 “师尊,再让我抱一会儿好吗?我这两天,真的很害怕。” 沈楼寒想,他没有把他的师尊弄丢,真是太好了。 陆归雪想到自己在洛城,确实消失得无声无息,沈楼寒他们一定都急坏了吧。而沈楼寒孤身一人,跋山涉水而来,这份心意实在是……让陆归雪也不得不动容。 于是他也没有反对,任由沈楼寒将他久久地抱住。 月色清澈,落在池水中,泛起粼粼波光。 耳边是静谧的风声,微漾的水声,还有彼此几乎紧贴在一处的心跳声。 拥抱得时间太长,陆归雪听着沈楼寒渐渐平缓下来的心跳,只觉得整个人都被沈楼寒热烈的体温所包裹,莫名觉得安心。 他们两个人从刚才开始就一直站在水里,陆归雪现在变成了鲛人倒是无所谓,但是沈楼寒浑身都湿透了。 不仅如此,陆归雪凑近了之后,才发现沈楼寒好像很累。 虽然沈楼寒已经尽力掩饰,但他短时间之内,先是解开了两成魔神力量的封印,又不顾原本的规则,强行将修为和心魔都压制回去 他其实已经很累了。 在见到陆归雪,并且确定他平安无事之后,沈楼寒就被紧绷着的那根弦就松开了,一股无法抵挡的疲惫和虚弱涌上来,将他拖入沉沉的黑暗之中。 沈楼寒大概也没料到,自己会累到突然失去意识。 “阿寒,水里冷,你还是先上去吧?”陆归雪出声提醒道。 沈楼寒没有答话,他闭着双眼,像是睡着了一样。 陆归雪轻轻推了一下他的肩膀,原本只是想把他叫醒,结果没想到他这么一推,沈楼寒竟然仿佛是脱了力,直接就往池水深处落了进去。 这座水池为了让陆归雪行动方便,除了岸边比较浅,其它地方水都足有几人深。 沈楼寒这么一倒,正好倒进了深水区域。 陆归雪吓了一跳,赶忙伸手去拉他。 沈楼寒暂时没了意识,身体变得格外沉重。 更糟糕的是,当陆归雪试图将他从水里捞出来的时候,沈楼寒即使意识不清醒,却还是本能地抱住了陆归雪,不仅阻碍了陆归雪救他,还连带着两个人一起往池底沉下去。 陆归雪在水下不用呼吸,沉再深他都所谓。 但沈楼寒可能真的会溺水。 陆归雪试了好几次,都依然被失去意识的沈楼寒紧紧抱住,怎么也没办法顺利把他从水底带出来。 沉入水中的时间太长,沈楼寒双唇无意识地张开,冰凉地水趁机灌了进去,他脸色渐渐变得苍白。 陆归雪来不及多想,只是按照脑子里最先冒出来的那个办法,就着沈楼寒将他紧紧抱住的姿势,正好一偏头就贴上了沈楼寒的双唇。 陆归雪一边防止沈楼寒再次被水呛着,一边将自己不需要用到的空气,慢慢从唇齿之间吹了进去。 沈楼寒的意识似乎恢复了一点,抱着陆归雪的手稍稍松开。 陆归雪赶紧趁机带着他往水面上游去,将他推到了岸边的浅水区域。 陆归雪本来想一鼓作气把沈楼寒弄到岸上去,免得他意识不清醒再次掉下去。 结果在他有所动作之前,沈楼寒不太清醒地凑过来,明明还闭着眼睛,却固执又强硬地再次贴上了陆归雪的唇间。 这次不再是简单的双唇相触,沈楼寒或轻或重的亲吻着,仿佛是想在陆归雪口中索取到更多,他刚刚缺失过多的氧气。 “唔……!”陆归雪还没来得及叫沈楼寒的名字,就感觉自己被反身抵住了肩膀,整个人都被沈楼寒的动作推着,不得不退到池边角落。 沈楼寒的索取还在继续。 两个人湿淋淋的衣衫和头发都因为过于贴近的姿势,纠缠在一起滴滴答答落着水珠,黑色和白色的衣衫都浸透了水分,紧贴在身体上,轻松就能将体温传递过来。 如果说陆归雪刚开始还觉得,沈楼寒只是溺水之后被呼吸的本能促使,才做出这样的事情。 但是到了后面,连陆归雪都感觉有些不对劲儿了。 沈楼寒不断地将亲吻落下。 开始的时候,只是浅浅试探外侧壁垒,后来深入城池之内,带着炽热的呼吸攻城略地,让初次交战的陆归雪承受不住,几乎要落荒而逃。 可是他好像逃不掉,沈楼寒的亲吻太过热烈缱眷,好似让人没了力气,软绵绵地不能反抗。 这样的感觉,和陆归雪刚才给沈楼寒渡气时,简单的双唇相贴根本不一样。 陆归雪有点迷糊地想,沈楼寒是不是意识不清醒的时候认错人了? 毕竟沈楼寒这么些年来,都是温柔又乖巧,好像从来没有做出过这样……好似带着侵略性的举动。 而且刚刚沈楼寒意识又不清醒,可能是无意中将他当做了心上人吧。 嗯?心上人。 陆归雪继续胡思乱想着,沈楼寒按原书剧情里好像一直没有心上人。不过上辈子那么坎坷的经历,他好像也没有精力去喜欢上什么人。 也许是这辈子过得比较轻松,所以也有了喜欢的人呢? 沈楼寒也渐渐长大了,虽然平常在琼山上他也不怎么喜欢到处跑。但是琼山那么多优秀的师姐师妹,平常去上课也总能遇上不少。 不知道沈楼寒会喜欢什么样的心上人呢? 陆归雪其实还蛮好奇这件事。 不过以沈楼寒的性格,就算有了心上人也不会随便说出口,陆归雪觉得自己应该找个时间,找徒弟聊一聊感情问题。 这应该也算关心徒弟的一部分。 “……师尊?”沈楼寒眼睫轻颤,额间滴落下一颗水珠。 他好似有些恍然地睁开眼,看见的便是陆归雪被他抵在池壁边,双唇微微发红,仿佛刚被狠狠地亲吻了一番的模样。 我刚才,都做了些什么啊。 沈楼寒清醒时极力想克制自己,但是却像是被那微微泛红的双唇诱惑了,不自觉得想要继续靠近。 陆归雪看到沈楼寒睁开眼,试探着问了一句:“阿寒,你现在清醒了吗?” 沈楼寒听到陆归雪叫他的名字,声音带着湿润柔软的气息,看着那双看那原本浅淡的双唇,因为亲吻染上了艳丽的红色,实在令人心跳不已。 他可以不可以回答说,没有? 但沈楼寒这小小的私心并没有能达成,反而被一声严肃的发问打断了。 “你们在做什么?” 陆归雪听到这声音,抬头往上看,看到了迦蓝那身青墨色衣袍的衣角。 陆归雪:“……” 如果我现在说,我只是刚从水里把我徒弟救出来,其他事情可能只是个意外,迦蓝相信的几率有多大? 不管迦蓝怎么想,陆归雪觉得自己应该先解释一下。 “那个,其实……这是我徒弟。”陆归雪本来就有点怕迦蓝,此刻感觉扰了人家佛修的清净,声音就越发小了。 迦蓝皱着眉,说:“徒弟?” 第四十章 梦境 “确实是徒弟。”陆归雪十分确信地点点头。 然而现在眼下的场景,让他的话实在毫无说服力。 沈楼寒偏过视线,见陆归雪一副丝毫没有没有当回事的样子,也不知道是该高兴师尊没有讨厌他,还是该发愁师尊太过迟钝,连戒备心也寥寥无几。 幸好,迦蓝并非追根究底之人,他视线在两人之前停留一会儿,并没有再说什么。 沈楼寒在迦蓝的默许下,暂时在竹舍住了下来。 第二天一早,迦蓝昨天答应帮陆归雪送出去的两封信,都先后来了回音。 先到的那封回信从洛城而来,陆归雪昨天在信中说自己被迦蓝所救,一切都好,而且与迦蓝相谈甚欢,可能会多留一些日子,请谢折风不要担心。 今天陆归雪一看回信,不禁觉得有点棘手。 谢折风看来并没有放心,直接问陆归雪现在何处,他很快动身前来。 陆归雪趴在水池岸边,将回信合起,又低头看看自己的鲛尾。 心想他现在这副模样,怎么敢让谢折风来呢? 陆归雪思来想去,似乎也没什么好办法,只能再次请迦蓝帮忙,以他的身份递了消息给谢折风。 说陆归雪已经随他外出云游,行踪未定,过些时日他会送陆归雪回琼山。 “实在是麻烦了。”陆归雪自己都不太好意思,让迦蓝帮他圆谎这种事,怎么想都有点冒犯了 但迦蓝却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神情平静地按陆归雪所说递了消息出去。 接着,迦蓝又将另一封回信递给陆归雪,说道:“云澜仙尊尚未出关,这封信应该是琼山管事代回。” 陆归雪一听,连拆信都不想拆了。 师父还没出关的话……那他这一身鲛人血该怎么办呢?虽然现在有迦蓝帮忙隐瞒,可也总不能这样瞒着吧。 迦蓝也想到了此事,甚至还补充了一句:“云澜仙尊这次闭关,应该是在参悟天道异宝三世镜,此物用途尚且不明,只知道需要以精血结契,慢慢滋养才可参悟” 陆归雪听完,觉得更加发愁了。 他猜想三世镜应该就是瑶华峰庭院里,那座奇怪的石台吧?毕竟迦蓝说是天道异宝,那也只有可能是这个东西了。 三生镜对陆归雪来说,算是一个剧情盲点了。 简单点说,就是他也不知道这东西有什么用处,要不是迦蓝说起,他甚至不知道它叫做三世镜。 因为按原本的剧情,云澜仙尊没有成功渡劫化身金仙,所以也不会出现这样一件异宝。 陆归雪对三世镜一无所知,就更不了解云澜仙尊要参悟多久。但按照其它两位金仙参悟异宝的过程,云澜仙尊短时间之内,肯定是不能出关了。 “这可怎么办才好啊……”陆归雪喃喃自语着,不自觉地把自己整个沉进水里,盯着水底叹了口气。 像一条失去了梦想的咸鱼。 迦蓝垂眸朝水中望去,原本平静的水面上,吐出了一连串气泡。 水面澄澈,无比清晰地映出陆归雪如墨长发和白衣轻袖,飘飘摇摇地随水流晃荡着,像是柔软又缠人的海草。 他漂亮的鲛尾微微蜷起,仿佛与主人的心情一样萎靡不振,连光泽也变得黯淡。 一阵清风拂过,水面渐次泛起涟漪,久久未曾停歇。 迦蓝沉默片刻,双眸微阖,说:“我回一趟明净寺,虽然已经退出师门,但我与寺中主持算是有旧交。或许住持密藏的经卷之中,会有可用的封印之法。” 陆归雪听到这话,刚从水中探起头来,却发现迦蓝的身影已经不见了。 那阵清风还未停歇。 陆归雪身上湿漉漉的,骤然被风一吹,忽然轻轻打了个喷嚏。 * 迦蓝回来得很快,明净就在北荒境内,对于迦蓝这样的金仙来说,往返也不需要花费多少时间。 中午天气渐暖,陆归雪正眯着眼睛坐在池边发呆,只有尾巴还浸在水里轻轻摇晃。 一道阳光从他身上经过,照出淡淡的光晕,让画面变得恬静而美好,令人不忍打扰。 迦蓝无声无息坐下来的时候,陆归雪都没察觉到。 等陆归雪无意转头,突然发现迦蓝就坐在他身边。 那张苍白肃杀的面容离得太近,深碧色的眸色如同翡翠,亮丽却深沉,让陆归雪差点下意识从岸边直接跳回了水里。 在那之前,迦蓝已经抬手拎住了陆归雪的后领。 “你怕什么?” 陆归雪其实也说不太清楚,总不能说是因为迦蓝气场太严厉,所以总让他回想起上上辈子上学时候的本能吧? 于是只好尴尬地摸了摸脸颊,讪讪道:“可能是……鲛人的本能吧。” 迦蓝听到这句话,微微皱起了眉,松开了拎着陆归雪后领的那只手。 再开口时,迦蓝的表情又恢复如常,他说:“运气还算好,主持说这本经卷之中有暂时封印魔血的办法,虽然不像云澜仙尊的封印那般长久,但也应该能解你燃眉之急。” “那我要怎么做?请教我。”陆归雪抬起头,诚恳地说。 迦蓝取出一卷经书交给他,说:“封印之前,需要静心以经文压制魔血,使魔气淡化。你且先仔细将经文读通,等下午我回来之后,再教你该如何做。” 陆归雪接过经书,又问了一句:“是有事要出去吗?” “嗯,我原本到此处,就是在追查一些事情。”迦蓝说。 陆归雪不太敢打听有关迦蓝事情,于是只是说:“那还请一路小心,我就在此处呆着,等着您回来。” 迦蓝垂眸,点点头说:“好。” * 沈楼寒今天起得有些晚。 他昨天因为太累而失去了一阵子意识,等到好不容易清醒过来之后,又发现自己好像把陆归雪按在池边亲吻了许久。 尽管后来去了竹舍中休息,但陆归雪那被亲到泛红的柔润双唇,还有那张湿漉漉的眼神和皮肤,都像是刻进了沈楼寒的脑海中。 让他明明很累的身体,迟迟不能静下心来休息。 竹舍中极为安静,于是院中不时传来的细微水声,就显得无比清晰。 沈楼寒听着水声,仿佛就能想到陆归雪是怎样安静的趴在池边,被珠光点缀的鲛尾无意识摆动着,激起一阵阵水面涟漪,也拍打着沈楼寒的心潮。 后来沈楼寒终于睡着了,却被梦境所纠缠,充满了让他更加难以自持的场面。 梦中似是又回到了琼山的千秋峰上。 千秋峰的月色如水散落,带着点儿朦胧的光晕,让庭院中的一切都笼上了层雾气。 青玉莲台所化作的莲池,依旧坐落在庭院中央。 莲池中花苞初初绽开一点,半含半露出一点儿柔嫩花蕊,随着温暖湿润的夜风一起轻轻颤动。 荷叶莲花之间,掩映着两个已经被水浸湿了衣衫的身影。 梦中的陆归雪和昨夜一样,青丝散落下来,湿淋淋地贴在脸颊上。 有水珠顺着长发不断滑下,正好落入了陆归雪整齐交叠的衣襟中,让他身上薄薄一层单衣,半透不透地贴在身上,勾勒出好看的线条。 沈楼寒在梦中不再克制,肆意地将他抱在身上,低头在他颈间嗅到了丝丝缕缕地冷香。 陆归雪那条好看的尾巴,在月光下浮起点点星光,此刻柔软而密切地勾在沈楼寒身上,与池中芙蓉一般轻轻颤抖着,仿佛承受不住夜风的轻抚。 最开始的时候,陆归雪眉眼间还能维持着那份好似霜雪的清冷。 但渐渐地,他那双眼眸变得越来越迷离,薄红不听话地攀上了眉梢眼角,晕染出一片芙蓉泣露般的美丽景色。 陆归雪极力咬着双唇,像是忍着散乱了的气息,才勉强呵斥了一句:“沈楼寒,你……你放肆。” 可惜那声呵斥很快就没了力气,消失在呼吸之间。 莲池中的水摇摇晃晃,细密的水花落在两人的身影上。 陆归雪微微抬着头,好似脂玉一般的颈上落了浅红的莲花花瓣,好似柔软雪地里探出的一某艳丽颜色,漂亮极了。 然后,陆归雪他眼睫轻颤,泪珠摇摇晃晃地滚落下来,却在离开脸颊的刹那,变做了圆润漂亮的一颗鲛珠,被沈楼寒握进了掌心。 …… 就这样,沈楼寒醒来之后,反而感觉更累了。 他当时低头愣神了片刻,抬手抹过脸颊,起床之后第一件事情是先去洗了个澡,这才敢出来找陆归雪。 陆归雪拿到经书之后,便坐在池岸边,重新换了件干净衣服,又将上半身残留的水渍擦干,这才翻看起那本经书来。 正值午后,陆归雪身上映着一缕阳光,虽然并不热烈,但难免让他有种昏昏欲睡的感觉。 以前在千秋峰他就喜欢晒着太阳,在午后小憩。 再加上这本经书对陆归雪来说,其实不太好懂。 简直就像上上辈子考试前,看那些一窍不通的课本一样,考试效果有没有不知道,但催眠效果绝对一流。 于是陆归雪看着看着,就感觉自己脑袋一点一点,眼前的经文都不记得看到哪儿了。 正犯着困,陆归雪感觉自己好像靠到了什么,然后就听见沈楼寒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师尊若是困了,就休息一会儿吧。”沈楼寒在陆归雪身边坐下,将他往怀中带了一下。 陆归雪困倦之中,就像找着了枕头一样,自然地靠住了沈楼寒的肩膀。 他闭着眼歇息,却忽然想起昨天自己准备问沈楼寒的那件事,于是迷迷糊糊地直接问了出来:“阿寒,你是不是有心上人了?” 沈楼寒身体微微一颤,讶异地低头去看陆归雪,感觉有点不太能说得出话来。 突然听到这种问题,沈楼寒心中难免慌乱,拿不准陆归雪的意思。 他想了许久,才语气认真地说:“是。” 陆归雪听到这个回答时,其实已经困得厉害,所以连声音也有些不太清楚:“怪不得……昨天会认错人了,下次可别这样了,人家姑娘知道了……会生气的。” 沈楼寒明白过来陆归的意思之后,感觉心上一片凉。 他很想告诉陆归雪,不是认错人,也没有什么姑娘,但是等他再去看陆归的时候,人却已经睡着了。 沈楼寒无奈地笑了。 如果像梦境中一般,直接任性妄为,肆意索取就可以将陆归雪的身心都拥入怀中,那就好了。 可惜现实不会像梦境那么简单。 沈楼寒自嘲得摇摇头。 自己在想什么啊,如果真的那样做的话,一定会被讨厌的吧。 沈楼寒太了解被陆归雪讨厌的后果,所以他大多数时候都是克制的,试图一点点地以温柔亲近,循序渐进。 至于昨晚…… 沈楼寒叹了口气,总要允许年轻人偶尔有克制不住的时候,对吧? 第四十一章 善魂 陆归雪睡醒之后,已经过了不少时间。 他想起那本用于封印的经卷只读了一半,于是打起了十二分的注意力。 至少在迦蓝回来之前,他得把经卷通读一遍才行。 要是太过懈怠,实在对不起迦蓝专程回明净寺,去拜访昔日好友住持,才给他找来经卷的这份苦心。 陆归雪一看着经卷,一边觉得,自己现在像极了在老师检查功课前拼命赶作业的学生,好几年都没这种紧张的感觉了。 不过,迦蓝大概是有事耽搁了,并没有如之前所说,在下午的时候回来。 直到傍晚,陆归雪开始第二遍翻看经卷的时候,才远远在竹林间看到了迦蓝的身影。 陆归雪忽然想起一件事,于是转头对身边的沈楼寒说:“阿寒,这几天迦蓝帮我封印魔血的时候,你暂时不要靠近。万一你因为魔族血脉被波及到,出了什么岔子的话……就麻烦了。” 沈楼寒虽然很想一直和陆归雪呆在一起,但他也知道,陆归雪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 而且他刚刚将心魔压制回去,状态也不算太稳定。以迦蓝的修为境界,一旦近距离运转起克制魔气的功法,沈楼寒现在也不能保证,自己完全不出问题。 于是沈楼寒乖顺地点点头。 陆归雪看着沈楼寒进了竹舍,另一边迦蓝正好从院门走过来。 迦蓝骨节分明的苍白手掌污血斑驳,身上却未沾染半点血迹。 他手中拎着一条魔蛟的尸体,那魔蛟的脑袋已经被斩断,只留下一层蛟皮连着,从尾巴到后颈已经被顺着脊骨剖开,露出一片血肉白骨,看得陆归雪颈下一阵幻痛。 剖开得伤口这么长,这么深,应该是在找魔蛟的内丹吧? 第一次亲眼看见迦蓝收拾魔物,陆归雪不由绷紧了背,尾巴也本能地瑟缩了一下。 想想自己之前让迦蓝做这做那,好像是有点……太过放肆了。 迦蓝往陆归雪那边看了一眼,低头看向自己污血斑驳的手,脸上的神情有些不自然。似乎在思索什么,以前没在意过的问题。 过了半晌,迦蓝迟疑地问:“你觉得害怕吗?” “没有没有,你不用管我,没关系的。”陆归雪飞快地回答道,但他的无意识蜷缩起来的尾巴,却好像不这么想。 本能真是个很奇怪的东西。 迦蓝看到了陆归雪的尾巴,却没有继续追问。 他只是带着魔蛟的尸体走进一间竹屋,再出来的时候,手上的血污已经完全不见了。 迦蓝走到池水边坐下,一切如常,就好似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他开始给陆归雪讲解经卷中的关键之处,帮助陆归雪淡化魔气,压制体内的魔血。 陆归雪听得很认真,但等到他实际操作起来的时候,难免感觉到有些紧张。 说实话,被迦蓝注视着,陆归雪竟然有种被监考老师盯着答题的错觉,越是想做得好,越是不太能集中注意力。 经卷里的一段佛偈念的磕磕绊绊,效果也只算勉勉强强,让陆归雪感觉很是挫败。 迦蓝注视着陆归雪很久,将他刚才表现尽收眼底,最后轻轻叹了口气——无论是出于本能,还是其他原因,陆归雪还是过于紧张。 是……害怕他吗? 好像从第一次在识海中见面开始,陆归雪就总是有点害怕他。 迦蓝垂下深碧色的眼眸,正想说些什么,却被竹舍外的扣门声打扰了。 “请问大师在吗?”门外传来一个中年男子的声音。 陆归雪朝门外望去,认出是那天和鱼妖先后掉进湖中,后来又被他从湖底捞上来的那个人。 迦蓝起身,走过去打开了门。 院门打开之后陆归雪才看到,中年男子不是空手过来,而是带着之前那条鱼妖的尸体。 “这鱼妖昨天被兄弟们捞了起来,我昨天睡了一天,今天醒来之后又仔细看了看,发现一件很奇怪的事情。” 中年男子他指了指鱼妖的侧腹,说:“我去年也在这附近杀死过一条鱼妖,它侧腹这一小片位置没有鳞片,我才能顺利将其杀死,所以我绝对不会记错。” 迦蓝的眼眸中没有惊讶,但却皱起了眉,说道:“所以你认为,这条鱼妖和去年你杀死的是同一条?” “我是这么觉得,但又好像不太可能……所以只能来问问大师了。”中年男子的表情很疑惑。 迦蓝轻轻摇头,道:“这件事我也尚未确定,还需继续追查。” “那就麻烦大师了,这条鱼妖有些邪性,我不敢再带回去,就留在您这里吧。”中年男子俯身行了个礼,然后便转身离开了。 迦蓝看向鱼妖的尸身,他双指并拢如刀刃,落在鱼妖颈后的脊背处,正要如同剖开那魔蛟一样,将鱼妖也剖开,却忽然迟疑了一下。 他眼中有些无奈,却还是拂袖将院门关上,遮蔽了陆归雪的视线,这才将鱼妖脊背剖开,在血肉间找到了它的内丹。 陆归雪只看到迦蓝俯身下去,片刻之后,迦蓝回来时,手上干干净净握着一颗妖兽的内丹。 半透明的内丹中,浸染着几缕魔气。 陆归雪也认出,这是一只已经魔化了的妖兽。 “我刚才听到你们说的话了。”陆归雪的好奇心终于占了上风,而且鱼妖的事他亲身经历过,所以忍不住开口问,“真的会是同一条鱼妖,出现了两次吗?” “有可能。”迦蓝转头看向他,深碧色的眼眸中并不平静,“之前那只魔蛟,十年前已经被我在北荒斩杀,几天前却又在北荒现身,我这次出寺,就是追着他而来,可惜什么都没查到。” 陆归雪听得有点背后发凉。 怎么感觉跟鬼故事一样? 已经被杀掉的妖兽,在过了好几年之后又重新出现什么的…… 算了还是不想了。 陆归雪决定换个话题,可能现在念一念经书会比较好。所以他问道:“这经书还未念晚,我们接着淡化魔气?” 迦蓝看了他一眼,摇头道:“今天先到这里,等明天再继续吧。” “哦,好的。”陆归雪乖巧点头。 迦蓝离开后,陆归雪看着还没完全黑掉的天色,心想自己今天是不是表现太差,把迦蓝给气着了? * 第二天,陆归雪醒来之后,发现迦蓝已经不在竹舍中了。 完了……不会真生气了吧? 陆归雪心里有点忐忑。 “迦蓝他有事要离开几天,所以这段时间换我来帮你继续封印魔血。”一个稚嫩却严肃的声音传来,因为太过可爱而毫无威慑力,只想让人揉揉他的脑袋。 陆归雪转过身,看到水池边的竹枝下,坐着个粉雕玉琢的小孩子。 就是上次在迦蓝识海中,给陆归雪讲故事的那个孩子。 “是你?”陆归雪凑过去打量了小孩子一会儿,不由惊讶道,“我原本以为,你只是那个芥子空间里的一段意念,原来你可以出来的吗?” “你这么讲也没错。”小孩子眼神清亮,神情却老成地说,“我是迦蓝分出来的善魂,平常都留在菩提枝的那个芥子小世界里,用来滋养菩提枝的生机。这次是以菩提枝为依凭,借用了它的灵力,我才能幻化出实体,与你在现实中相见。” “原来是这样,所以迦蓝把你和菩提枝都留下了?”陆归雪问。 “对啊,最近接连发生奇奇怪怪的事情,若是什么都没准备,迦蓝也不会放心离开了。” 善魂虽然总是一副小先生的样子,但其实很好说话,基本有问必答。 再加上他长得唇红齿白,清秀可爱,陆归雪跟他相处起来不仅没压力,而且还挺喜欢主动跟他聊天。 “好了,不要闲聊了,今天的正事还没做呢。”善魂手中拿着经卷,又端起小先生的架势来,在陆归雪手心上拍了一下。 他年纪小,力气不大,陆归雪也没感觉到疼,反倒是觉得他这副样子有趣,看着他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昨天你做得那么差,我都看到了。”善魂板着脸,语气带着小小的威吓,“今天你要是还那样的话,完不成迦蓝交代的任务,我可是真的会拿戒尺罚你哦。” “好了知道了,今天我保证不会那么差。”陆归雪信心满满,昨天只是不太习惯加上紧张,才会变成那个样子。 今天陆归雪心情轻松,面对长相可爱的善魂又没有压力,肯定没问题。 善魂得到了陆归雪保证,点了点头。 接下来的一切果然很顺利,善魂虽然不是迦蓝本人,但有异宝菩提枝的灵力护持,帮陆归雪按步骤进行封印,也并非什么困难的事情。 “嗯,今天的效果很好。”善魂收回手,看着陆归雪身上的魔气已经非常淡,背后的封印也已经完成了两三成,满意地抬起下巴。 陆归雪低下头,悄悄看了一眼自己腰部以下,有一小段鳞片已经渐渐褪去,隐约露出原本双腿的模样。 按这样的进度,再过上三四天就能完全恢复了。 善魂在竹枝的阴影下伸了个懒腰,正巧被陆归雪看见。 他似乎觉得这破坏了自己严肃的形象,于是赶紧又拿出一册书卷,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样子,像之前在识海中一样,安静地看起书来。 “好不容易能到外面来,你还是要看书吗?”陆归雪心情正好,便趴在岸边,用手撑着脸颊跟善魂说话。 善魂抬起头来,想了想,说:“那你有纸和笔吗?我好久没画过画,都快忘记握笔是什么感觉了。” “当然有。”陆归雪从芥子里找出笔墨和画纸,放到了善魂面前,“原来迦蓝还会画画吗?我还以为……” “以为他是个只会斩杀魔物,惩处恶人的家伙吗?”善魂难得开了个玩笑,一张清秀的小脸显得格外可爱活泼。 陆归雪轻轻咳了一声:“我可没那么说。” 善魂像是想起了什么事,笑了笑,没再说话。 陆归雪顺手取了些水上来,帮他把墨砚晕开,然后看着他并拢双腿,将画纸和画板放在膝盖上,认真地描摹着什么东西。 陆归雪试图抬头偷瞄两眼,却被善魂无情拒绝了。 “你怎么又偷偷摸摸的,等我画完再看。”善魂往后挪了两步,确认陆归雪呆在水里看不到之后,才继续动起笔来。 陆归雪拿尾巴拍了两下水面,以示生气。 过了一阵,陆归雪感觉自己都快等得睡着了。 善魂终于收了笔,他将画板反扣过来,递到了陆归雪手里。 陆归雪翻过画板。 画纸上所描绘的是眼前的竹舍,池水和花草。 惟妙惟肖,笔触灵动,每一笔都极具匠心。 虽然只是最简单常的景物,也仿佛被赋予了生机,令人心神安宁,平和恬静。 但是池水之中,没有人影。 只有条懒洋洋的白色锦鲤,半边在水里,半边在岸上,显得有些滑稽。 陆归雪:“……” 善魂将院子里所有东西都认真画了出来,却惟独将陆归雪画成了一条白色锦鲤。 陆归雪万万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也会被沦落到跟胖锦鲤一个待遇。 唯一让陆归雪庆幸的是,还好画中这条锦鲤身形瘦长,就算被彻底当成了鱼,他也跟黎烬那只胖头鱼完全不一样。 “你干嘛把我画成这样?”陆归雪又好气又好笑,抬头质问善魂。 终究还是小孩子,就算是迦蓝的一部分,也还是会搞这种孩子气的恶作剧。 善魂看着陆归雪笑了笑,特别理直气壮:“因为我不会画人啊,而且锦鲤不是挺好吗?会带来好运的。” 第四十二章 心魔 接下来的几日,善魂每天早上都会按时出现在水池边,帮陆归雪一点点加固封印。 四天之后,陆归雪的鲛尾已经基本变回了双腿,身上的魔气也被封印完全压制住。 鲛人血的影响消失后,陆归雪忽然就开始感觉周围变冷了,他抱住湿漉漉的胳膊,打了个冷颤,赶紧从水池里站了起来。 原来现在天气一点儿也不暖和。 陆归雪想起,那天晚上沈楼寒刚来的时候,直接就走下水池抱住了他,当时沈楼寒浑身都湿透了,恐怕冻得也不轻。 正想着,一条毯子就落到了陆归雪身上,将他包裹起来。 沈楼寒不知道什么时候从竹舍里走了出来,这会儿正站在岸边,俯身轻轻揉擦着陆归雪头发和身上的水。 他一边擦拭一边说:“师尊,我在房间里准备好了热水,一会儿先去洗个澡吧,免得着凉了。” 陆归雪在毯子下面点了点头,觉得徒弟真是越发贴心了。 等身上不再滴水,陆归雪刚准备上岸去房间,却被沈楼寒叫住了。 沈楼寒拿毯子裹在陆归雪身上,抬手熟练地将陆归雪抱起,神情诚恳而无害:“地上很凉,师尊这么光着脚走过去,对身体不好。” 陆归雪低头一看,才想起自己鞋袜在魔宫的时候就找不到了,后面变成了鲛尾,他就更想不起这件事了。 水池离竹舍的距离很近,就在陆归雪回忆的时候,沈楼寒已经抱着他走进了房间。 陆归雪踩到地上的竹编的垫子,被沈楼寒小心地放了下来。 旁边是冒着热气的浴桶,陆归雪刚准备脱掉身上湿漉漉的衣服,结果一想沈楼寒还在,莫名有点局促起来。 虽然说他们师徒关系亲密,平常共枕一床也好几次了,但陆归雪沐浴时向来喜欢一个人,难免觉得不习惯。 不过,还没等陆归雪开口,沈楼寒已经说道:“师尊,我先出去了。” 陆归雪看着沈楼寒离开的身影,越发觉得沈楼寒懂事了——果然几天前那场莫名的亲吻,只是沈楼寒意识不清时,认错人了吧。 不必去多想。 陆归雪脱下衣衫,走进了浴桶内。 他身体触及到浴桶里温热的水,舒服得长长呼出一口气。 “啊,你之前是不是找我来着?”脑海忽然想起好久不见的系统声音,它听起来像是连续加班了两个月一样,令人疲惫。 陆归雪板着指头数了数,无语道:“五天前找你,结果现在才到,你是一路上踩着蚂蚁过来的吗?” “别提了,你是不知道最近有多忙啊。”系统语气愁苦地说,“原本重启世界就一堆问题等着修复,我只负责了大概十分之一的区域,就已经忙得飞起。更别提最近天道那边不知道为什么,非要试着拓展他的记忆容量,又搞出不少麻烦来……唔,不说这个了。” 系统突然住了口,像是不小心说错了话。 “他的记忆容量?那是什么。”陆归雪听到这个词,也不知道具体指代的是什么,好奇地追问下去。 “内部机密,严禁外泄。”系统显然并不想回答,直接转移了话题,“说起来,你之前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上次在千秋峰,你不是帮我弄过一个封印吗?”陆归雪抬手摸了摸颈后,“前几天它被封渊君搞没了,本来想问你能不能再帮我封回去,结果你一直没反应,我只好另外弄了个封印,现在都已经完成了。” “哦,那你还需要原本的那个封印吗?”系统问。 陆归雪想了想,还是点头说:“如果你能做到的话,那当然是原先的封印更好,现在这个封印只是暂时性的。” “好的,明白了。” 陆归雪后颈下方的皮肤微微发烫,然后很快勾勒出一片金色羽痕,与在千秋峰时的封印一模一样。 “其实我很好奇,这个封印你到底是怎么弄回去的?”陆归雪忽然问道。 系统说:“我可是天道的一部分诶,平常维护世界稳定,偶尔才过来给你当外援的那种。这样的我复刻一个小小的封印,难道很奇怪吗?” “算了吧,你要真有那么厉害就好了,上辈子你最让我印象深刻的作用就是,跟个每日闹钟一样,天天提醒我别崩了剧情。”陆归雪用了两辈子这个系统,知道其实系统并非无所不能,最多只能算个高端辅助。 它好像不太能直接参与到剧情中做出改变,只能间接在陆归雪这里做一些调整。 “这也不是我想提醒你,是……”系统说了半截又住嘴了,它选择回答陆归雪刚才的问题,“对了,你刚才问那个封印是吧?其实很简单,比方说我过去选定了这个封印,把它的状态复刻下来,如果它因为别的原因不见了,那我再按过去的状态还原就可以了。” 陆归雪想了想,说:“那不就跟复制粘贴一样?” “你这么一讲,怎么感觉瞬间就被拉低了档次。”系统似乎有些无语,继续解释道,“不过严格来说,因为时间轴有了变动,所以更接近于存档和读取吧。” “存档和读取……这个形容,难道你也会玩游戏吗?”陆归雪问。 系统回答:“我哪有时间玩游戏,这些词还不都是跟你学来的。” 陆归雪正想再问点什么,但是外面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沈楼寒的声音在门外响起,从他的语气来看,似乎遇到了很棘手的事情。他说:“师尊,附近情况不太对劲,也许我们需要先离开此处。” “好的,我马上出来。”陆归雪匆匆站起身,穿好干净的衣物,朝门口走去。 刚刚还一切正常,他只是洗个澡的功夫,究竟出了什么事呢? 陆归雪打开门的瞬间,一股干燥的热浪就扑面而来。 即使沈楼寒已经很快将陆归雪护住,却陆归雪依旧感觉自己仿佛一脚踏进了烤箱里,热得有些离谱。 用来建造竹舍的竹子发出“噼啪”声,渐渐被烧成焦黄色。 陆归雪朝外望去,只见院子里的所有东西都像被烤干了一样,就连水池也露出干涸的池底,只有陆归雪在的这个房间,还勉强保持着正常。 小小的善魂站在房门前,身上隐隐泛着微光,手中拿着一段青墨色的菩提枝。 远处苍翠的竹林更是已经焚烧起来,就连天空都被映成了赤红的颜色,仿佛一片人间炼狱。 赤地千里,如惔如焚。 陆归雪想起,自己曾见过这样的场景——在迦蓝的识海之中。 “是凶魔旱魃,但是为什么……它又出现了?”善魂看了看了一眼手中的菩提枝,微微瑟缩了一下。 十年前,迦蓝镇杀凶魔旱魃之时,菩提枝被旱魃的魔气临死前的魔气灼伤,失去半数生机。 以至于后来没有了足够的压制,迦蓝的杀念炽盛,菩提枝的生机也近乎枯死。 若不是当时在琼山,陆归雪因为修习了心决,阴差阳错地与之共鸣,进入到菩提枝的芥子小世界中,帮迦蓝救回了菩提枝,恐怕迦蓝的杀念便要日渐压制不住。 “不好。”善魂抬头看向陆归雪,焦急道,“若是旱魃再次出现,迦蓝又不曾带着菩提枝,若是被旱魃的魔气所伤,恐怕他的杀念又要卷土重来了!” 这下事情麻烦了,陆归雪也想到了事情的严重性。 若是被旱魃魔气引发了迦蓝压制已久的杀念…… 陆归雪赶忙问他:“那你知道迦蓝在哪里吗?我们现在就过去。” 善魂闭上眼睛,感知了一会儿,睁开眼睛说:“在镜城。” 陆归雪咬了咬牙,若是在镜城之内,一旦出了差错,事情可就越发麻烦了。 他从芥子中取出白玉舟,交到沈楼寒手中。 “阿寒,我们去镜城。” * 北荒镜城,是离魔界最近的一座城池。 陆归雪从白玉舟上往下俯瞰,只见原本的街道上到处都是又长又深的焦黑爪痕,城中到处都焚烧了起来,就算是没有火的地方,也只剩下干涸的土地。 在城中一处街市中央的广场上,陆归雪终于找到了那道身着墨色袈裟的身影。 迦蓝盘坐在原地,身旁是旱魃庞大且燃着烈火的尸身,旱魃的尸体被斩断四足,从脊背到胸前被剖开长长的伤口,赤红的血液流出来,沾染到地面上,便烧成一片火海。 迦蓝就坐在这片火海之中,他眉头紧皱,神情严峻,口中极快地念着什么。 白玉舟在火海边缘降落下来,善魂一溜烟跳下了白玉舟,带着手中的菩提枝穿过层层火焰,在碰到迦蓝身体的瞬间,善魂化作一道微光没入其中。 菩提枝落入迦蓝手中,浮起寸缕流光。 迦蓝手中的菩提枝被紧紧握住,然而转眼间,却被他身后旱魃所留下的魔气缠绕灼伤,渐渐黯淡了下去。 陆归雪刚想要过去查看情况,却被沈楼寒拦了下来。 “师尊,别过去。”沈楼寒紧紧盯住迦蓝,他敏锐地察觉到了危险。 菩提枝似乎并没有很好的起到效果,迦蓝此刻杀念漫溢而出,几乎已经不可控制,一旦他睁开双眼有所行动,绝对是一场灾难。 沈楼寒很快听到不断有奇怪的声音传来,如同鬼祟之物,从城中各处往这边汇集。 旱魃的魔气极其霸道,连异宝菩提枝都会被他灼伤,自然也会引动迦蓝压制已久的杀念。 那么镜城中原有的百姓、修士、乃至妖族,被旱魃的魔气所浸染,化作心神缺失的魔物,也并不令人惊讶。 如果让沈楼寒来选,他一定会带选择带陆归雪立刻离开镜城。 被旱魃魔气控制的修士和妖族虽然不好对付,但沈楼寒若是解开身上的封印,也并不惧怕这些东西。 但沈楼寒还是低头叹了口气,对陆归雪说:“我猜师尊,肯定不会愿意就这样离开。” “是,因为迦蓝的问题,我能解决掉。”陆归雪点点头,他不会盲目地救人,只有他觉得自己能把人救回来的时候,才会有所行动。 陆归雪见过刚才赤地千里的场景,终于明白过来,原来他曾在菩提枝的芥子小世界中所见的景象,就是旱魃魔气所造成。 沈楼寒没有反对,他只是看着陆归雪,似乎在想什么。 他低声问道:“若我有一天也失去理智,杀念作祟……师尊会像今日一般,来救我吗?” “当然会。”陆归雪的回答没有丝毫犹豫,因为想帮助沈楼寒不黑化,是陆归雪从这辈子一开始,就已经做好准备要完成的事情。 沈楼寒忽然笑了。 他俯身靠近陆归雪,将手覆在陆归雪的双眼上,隔着自己的手掌,落下一个温柔至极的亲吻。 沈楼寒轻声在陆归雪耳边说:“答应我一件事好不好?从现在开始,师尊去救人,但是一定,不要回头看我。” 说完这句话,沈楼寒松开了覆在陆归雪眼睛上的手。 “好,我答应你。”陆归雪没有回头,他只是握住了沈楼寒原本要收起的手,仿佛是意识到了什么。 镜城中被旱魃魔气控制的修士与妖族,已经从四处汇聚过来,铺天盖地,步步逼近。 “师尊,去吧。”沈楼寒转过身,背对着陆归雪,释放出了被他隐藏起来的魔族血脉。 渡劫期圆满的修为与魔气一起翻涌而出,随之疯长的,是胸口处的心魔纹路,如同压抑后的反噬一般,从沈楼寒的衣领之下,眨眼间便攀爬上了半侧脸颊。 比上一次蔓延到侧颈时,更加令人胆战心惊。 沈楼寒的双眼化作血红,仿佛一道深沉的血河,将身前铺天盖地的魔物,与身后陆归雪的一袭白衣遥遥隔开。 第四十三章 迷障 陆归雪不敢耽搁,他闭上双眼集中精神,循着心决所引发的那种独特共鸣,找到了迦蓝的识海所在,让自己的神识踏入其中。 这次陆归雪明显感觉要困难很多,好在最后他还是成功了。 眼前是荒芜干枯的群山,烈日当空,赤红的阳光已经刺眼到了疼痛的程度,比当初那个芥子小世界中的景象更严重。 脚下干涸至开裂的地面,正不断渗透出翻滚的灼热岩浆,让整座识海看上去如同末日中的火狱。 陆归雪朝四周望去,终于找到了善魂的身影。 善魂正将菩提枝的本体放进迦蓝的识海之中,眼看着那墨绿色的枝条,在没入土地之后,便迅速抽条而生长,转瞬间便化作一株高大的菩提树。 但是很快,凶魔旱魃便出现在树下。 比起从前,它似乎变得更加厉害,抬起狰狞的头颅,正欲将眼前的菩提树也化为火中灰烬。 善魂小小的身躯上微光流转,与菩提树的青墨玉光几乎连成一片。 他用尽全力想阻挡住旱魃的脚步,却无法躲避旱魃凶悍的魔气。只见那些魔气如同烟雾般渗透过来,一触及到善魂的衣角,便化作黑红火焰,烧灼起来。 陆归雪心念一动,在识海中已是来去自如,瞬间就已经站在了善魂面前。 陆归雪其实不知道该怎么对付,眼前这只由旱魃引发的杀念。但冥冥之中似乎有种熟悉的感觉在牵引着他,让陆归雪本能地伸出了手。 他拂去善魂衣角上的火焰,动作轻得像是拂去一朵幽柔落花。 那魔气所化的凶戾火焰,在触碰到陆归雪指尖的瞬间,仿佛被什么迅速湮灭了,无声无息,毫无反抗的余地。 “你是从哪儿冒出来的——!”旱魃模样的杀念也愣了一下,不过它立刻又带着满身的魔气和火焰扑了过来,目标已经从善魂变成了陆归雪。 “你最好别过来。”陆归雪现在一点都不觉得慌张。 他将手抬起,双指并拢,朝向被烈日染成赤红色的天空,轻轻一划。 天际雨云骤起,刹那间将刺眼的阳光尽数遮盖在云层中,乌云向两侧翻涌着,像是随着陆归雪划出的那道痕迹,在云层中撕开一道裂口。 一场暴雨倾泻而下,雨幕连成片,竟像是漫天奔涌而来的海浪。 凶魔旱魃身上冒出大片焦热的蒸汽,火焰被雨幕浇熄,它发出令山脉也为之震动的哀嚎,痛得不由偏倒了身子,缓缓跪了下去。 漫天的海浪冲刷而下,彻底将这由旱魃引发的杀念吞没其中。 凶魔旱魃如同散开的尘土,一点点溶解溃散,连带着它所带来的荒漠与岩浆一起,最后完全消失在了雨幕之中。 这场暴雨渐渐温柔了下来,变做了一场和风细雨,慢慢滋养着这片被侵蚀的识海。 陆归雪站在雨中,等着眼前的景象再次恢复正常。 ……可是好像并没有。 陆归雪看到识海中浮起一片雾气,仿佛将要打开另一个深藏于此的地方。 一座朴素的书院院门出现在陆归雪面前。 除了这座门,其余的一切都摆雾气隐匿在其中,看不清全貌。 陆归雪疑惑地抬起头,打量一番后,转头去问身边的善魂:“这是怎么回事?” 善魂摇摇头,他说:“我很久之前在识海中见过这座门一次,那次迦蓝将我拦住,不许我进去,后来我就再也没见过这座门了。” “那现在迦蓝的情况怎么样了?”陆归雪又问。 “迦蓝并未清醒过来,旱魃魔气引发的杀气躁动已经缓解,但他心中似乎还有迷障未破,便被困在了其中。”善魂一张清秀可爱的小脸显得有些苍白,回答道,“迦蓝的迷障……应该已经存在很久很久了。” 善魂说着,若有所思地盯着前方看了一会儿,最后皱着眉说:“我想……也许这座门后面,会有答案。” “那就进去看看。”陆归雪没有太多时间犹豫,他牵起善魂的小手,推开了眼前那座朴素的书院院门。 一阵吱呀响声过后,眼前场景为之一变。 * 夜色沉沉,月暗星淡,似有不详。 这是一座凡世间再普通不过的书院,却因为这座小城被敌军攻破,被迫变成了临时的拘押地,看管着一些敌军不太感兴趣的城中居民。 这些难民中,有书院的先生学子,有附近的商贩乞丐,甚至还有混乱中逃出来的大户家眷。但无论他们之前是什么身份,此刻都只能挤在这里,如同一群待宰的羔羊。 陆归雪牵着善魂站在书院里,其它人却好像看不见他们,就算是与他们擦身而过,也虚虚地穿了过去,什么都没碰到。 这大概是一段记忆构筑的幻境。 善魂的目光在书院内环视许久,才似是呢喃般慢慢说:“这不是我以前读书和画画的那座书院么,什么时候变成了这个样子?我怎么完全没有印象。” “你是善魂,是至纯之心。如果这段记忆与迦蓝的心魔有关,那他不想让你记住这些事,也完全能说得通。”陆归雪回答说。 话音刚落,陆归雪在人群之中看到了一个少年。 少年约莫十二三岁,轮廓还有些稚嫩,眉眼却清俊,像个温润的小公子。一双深碧色的眼眸,比最上乘的翡翠玉石更漂亮。 在其它人都惶恐不安的时候,少年却沉静地坐在他平常的书桌前,面容平静地翻看一卷经文。在经文下面,还压着几幅最近完成的画。 画面之上,无论鸟兽鱼虫,男女老幼,都惟妙惟肖,颇有造诣,令人不由赞叹。 少年忽然被叫到院中,站在他面前的是两个敌军守卫,带着他们将军的命令,趾高气扬地对少年说道:“听说你画人像画得极好,小小年纪就在城中出了名。正好,我们将军想给他新得来的美人们作个画,你明日收拾好东西,随我们去将军府中走一趟,若是画得让将军满意,说不定一高兴就放你们这群人出城了。” 守卫说完话,也不管少年是否回答,就直接离开了。 少年走回自己的书桌前,静坐半晌,明白他并没有拒绝的权利。如果他拒绝了,死得不仅是他自己,或许还有整个书院中的人。 所以少年默默准备好了画具,早早睡下了。 待到半夜时分,少年忽然被人急切地唤醒。 他睁开眼睛,看到一对中年夫妻,虽然面貌故意用脏乱之物遮掩,但仔细看去,恐怕从前都是大户人家养尊处优的贵人。 少年被这对夫妻拉到僻静之处,还未等开口,夫妻俩便全都跪在了他面前,将一枚毒药飞快地塞进少年衣袖中。 “城破之时,我家姑娘被那贼人首领掳去,被迫成了那贼人的新宠之一。明日小先生若有机会,还请将这毒药交给我家姑娘,帮她做个了断,少遭些羞辱,也好保全名声。” …… 次日,敌军将领府中。 被敌军将领从城中各处召集来的画师,并不止一位。少年因为声名在外,所以被单独领到一处华美房间中,去给敌军将领最中意的那位新美人画图。 恰好,这位新美人就是昨天那对夫妻的女儿。 一身红衣姑娘被困在金笼之中,像是折了翅羽的飞鸟,却在看到少年的时候,脸上浮现起几分喜色。 姑娘也在书院读过半年书,虽然与少年并不相近,但两人也偶尔见过几次。 少年低头画画的时候,姑娘像是憋得久了,一直在旁边跟他说话。到最后,少年的手碰到衣袖里的毒药好几次,却终究没有按那对夫妻的愿望去做。 画卷完成之后,少年被守卫带着离开了。 少年画工极好,不负城中盛名,那位敌军将领大喜,依照承诺将少年和关押在书院中的人都放出了城。 半个月后,守军收复失地,将敌国军队赶出了城。 城中渐渐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仿佛一切都已经过去,然而某个月色黯淡的夜晚,少年有一次见到了那位姑娘。 那姑娘穿着一身红衣,来到书院中敲开了少年的门。 她似乎是笑着,却又像带着泪,轻声说:“那天,你带着我父母给的毒药,是吗?小先生,也许那天你真的应该杀了我,那样的话,一切都清净了……” 少年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姑娘却已经离开了。 …… 后来,少年才知道。 姑娘因为曾被敌军掳走收作新宠,还被人找到了敌军专门给她作的画,于是名声尽毁,流言四起。最后,连她的父母也再容不下她,与她断绝了关系。 所以姑娘在来书院的第二天,就穿着她最喜欢的那身红衣,从城墙的最高处一跃而下。 零落成泥。 * 陆归雪站在回忆的城墙上,身边的善魂变成了少年模样。 少年始终垂着眼眸,看着城墙下那还未盛开就已凋零的红色,缓缓开口道:“是我害了她。” 陆归雪沉默许久,最后他抬手强行拉着少年转过身,把少年的视线从城墙上挪开。语气中似乎带上了些生气:“你为什么会觉得是你的错?” “我……”少年似乎有些怔住了,刚想说话,却被陆归雪打断了。 陆归雪认真地看着少年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错在画那副画吗?即使你不画,也会有别人去画,而且整个书院中的人都会因此被牵连。错在那天没有将毒药交给她吗?你好好回想一下,她当时的神情,她当时说的话——” 少年渐渐回想起来,那些记忆中模糊了的部分。 当时他低头画着话,姑娘的眼睛里还有光,她说了很多话,就算最后忍不住落了泪,却还是在说。 ——我不想死,我想活着回去,见我的阿爹阿娘。 “害她的是将她掳走的敌军将领,是她固执古板、根本不爱她的父母,是这世上的偏见和流言蜚语。”陆归雪抬起头,握着少年的手,轻声对他说,“不是你。” 那个姑娘说,她想活着。 而她的父母却和那些传着流言的人一样,容不下她。 明明不是姑娘的错,她却因为承受了世间的恶言冷语,被逼迫着,绝望地放弃了自己的生命。 少年看到,眼前又是那个姑娘在夜里来找他时的样子,姑娘眼里似乎有泪,又在问他:“我是不是应该像我父母期望的那样,在被叛军抓去的时候,就服下毒药?那样的话,至少不用落得这样的坏名声……” 这次,陆归雪站在少年身边,握着他的手晃了晃,仿佛在催促他说些什么。 少年终于开口,说道:“姑娘,你什么都没做错,不要为了别人的恶言冷语伤害自己,你应该好好活着。” 姑娘这次笑了起来,她说:“谢谢你,小先生,你是唯一一个觉得,我应该好好活着的人。” 城墙下,刺目的血消失了,最后留在记忆中的,是姑娘的笑容。 少年眼眸轻颤,身后的城墙轰然崩塌,记忆构筑的幻境也随之碎裂开来。 陆归雪和少年一起从半空中坠落下去,少年伸手将陆归雪抓住,将他拉到身前,低头在他耳边低声说:“谢谢你。” 陆归雪从空中落下的时候,本能地闭上了眼睛。 等他听到少年跟他道谢,再睁开眼睛的时候,看到的已经是少年长大后——迦蓝的模样了。 “你醒了?太好了。”陆归雪松了口气。 迦蓝点头,回想着刚才的一切。 那是他年少时的迷障,即使凡世间的那座城已经淹没风沙之中,即使当初城中的人都已经化作枯骨灰烟。 却依然留在心底的最深处,从不曾对人提起。 今日迷障已消。 谢谢你,与我相逢。 第四十四章 雷劫 识海恢复宁静,神魂归体,陆归雪睁开了眼睛。 镜城中纷乱的鬼祟之声,不知何时已经尽数寂灭,陆归雪闻到身后巨大的血腥气,仿佛整座镜城都被浸没在了血海之中,浓烈到令人颤栗。 但陆归雪并没有回头,因为他答应过沈楼寒。 几乎是在陆归雪睁开眼的下一刻,沈楼寒就已经察觉到,他俯身低头,将跪坐在地上的陆归雪拥入怀中。 纵使刚刚将镜城中魔化的修士妖族屠戮殆尽,沈楼寒在拥抱陆归雪之前,也已经将满身污浊血迹都抹去,不想让沾染那身白衣。 “现在,我可以看你了吗?”陆归雪说话的时候,背后紧贴着沈楼寒的胸膛,无比清晰地感觉到他近乎滚烫的体温。 比沈楼寒平常的体温更高,那是魔物与生俱来的热度。 “我很想说可以,但是……我好像快要控制不住它了。”沈楼寒竭尽全力,压抑着体内翻涌不歇的戾气。 短时间内接连两次解开封印,心魔随之反噬的程度比他预计得更厉害。这一次沈楼寒再想和之前一样,将魔族血脉和心魔同时压制下去,几乎成了一件不可能的事情。 “是心魔吗?”陆归雪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声音有些颤抖,“你到底为什么,会生出了心魔?” 在洛城的时候,陆归雪曾在沈楼寒胸口处发现了心魔的痕迹,只是他怎么也没想到,不过短短数日的时间,沈楼寒的心魔竟然已经到了无法控制的程度。 心魔因执念而生,执念或爱或恨,或贪或惧,或痴或迷。 如果说上辈子,沈楼寒恨极而生心魔,那这辈子到底又是什么,能让沈楼寒执念至此? “或许是……求不得。”沈楼寒眼眸低垂,血红的眸色中似有悲怆一闪而过。 陆归雪怔了一下,下意识问道:“你想要什么?” 沈楼寒沉默了很久,还没等他想好要不要开口,就感觉到不远处珈蓝尊者睁开双眸,一股浩荡的肃杀之气席卷而来。 虽然只是个警告,没有造成伤害,却也足以让沈楼寒全身都进入了戒备状态。 “放开他。”珈蓝尊者眉宇间似有怒意,他的方向恰好与沈楼寒面对面,睁眼便看见沈楼寒身后的尸山血海,身上的魔纹肆虐。 珈蓝尊者想,是自己疏忽了,竟然一直不曾察觉。 眼前强悍至极的魔物,双眸沉沉如血池,魔纹控制不住地攀上了侧脸。却依然从身后抱住陆归雪,将他禁锢在怀中,俯身在他耳边絮絮低语。 陆归雪看上去有些怔神,却没有害怕或是厌恶。 和那天晚上被沈楼寒吻红了双唇,却还是毫无察觉样子恍惚相叠。 甚至在看到珈蓝尊者醒来之后,陆归雪还下意识挡了一下沈楼寒,为他辩解道:“尊者,镜城中的人被旱魃魔气控制,刚才聚集起来想袭击这边,所以阿寒才动手杀了他们。” “镜城这场灾祸因我而起,即使他不杀,我也会杀。所以一切由我承担,不会将责任推在他身上。”珈蓝尊者强压下一口气,尽量平缓地对陆归雪说,“但是现在你必须从他身边离开,他太危险,随时可能失控。” 陆归雪摇了摇头,说:“我不能在这个时候丢下他……” 他话音未落,却感觉身后被轻轻推了一下,那力道很小心,却足够准确地将他送到了珈蓝尊者身边。 珈蓝尊者有些讶异地看了沈楼寒一眼。 “他说的对,我甚至不知道自己还能清醒多久。”沈楼寒远远地看着陆归雪,侧脸上的魔纹让他的俊美的面容有些可怖,但他还是尽力让自己看起来温柔一些,“所以我不能让师尊继续和我在一起,尽管……” 尽管这个决定有诸多不舍,只是说出来就仿佛已经用尽了力气。 上天给沈楼寒的时间总是很短,他原本以为,就这样安静呆在陆归雪身边的日子,还能再长一些。结果没想到,现在就已经是终点。 沈楼寒轻轻地笑了一下,最后再看他的师尊一眼,他就该离开了。 他转过身的时候,从来没觉得这个小小的动作,原来也可以这样沉重。 “沈楼寒,你今天要是把我留下自己走了,那你以后也永远都不用来见我。”陆归雪看似冷静地喊出声,眼睛却已经有些微微发红。 他很少直接叫沈楼寒的名字。 但是现在沈楼寒心魔肆虐至此,如果放他一个人离开,那事情会变成什么样子,陆归雪简直都不敢去猜测。 沈楼寒的脚步停住了,他整个人像雕塑一样僵在那里,仿佛迟疑了很久,才回过头来,朝着陆归雪伸出了手。 陆归雪正准备往前一步,却被身旁的珈蓝尊者扣住了手腕。 “你不能跟他走,如果出了什么事情,到时没有人能救你。”珈蓝尊者看着陆归雪,向来平静沉稳的声音,竟然带上了一丝不稳。 “尊者,没事的,他是我徒弟。而且我答应过他,如果他有天也被心魔所困,我一定会去救他。”陆归雪低下头,将珈蓝尊者扣在他腕间的手指一点点掰开,执拗地挣脱了出来。 珈蓝尊者原本可以让他挣脱不开,最后却缓缓松开了手。 他明白,他留不下,更带不走陆归雪。 眼前这个人,虽然看起来柔软又脆弱,却在某些时候固执得不可思议,也孤勇得不可思议,即便眼前是地狱,也拦不住他的去路。 珈蓝尊者看着陆归雪朝另一边走去,看着他紧紧握住了沈楼寒朝他伸出的那只手。 沈楼寒看着陆归雪,血色的双眸中似乎连戾气都消融,只剩下些许无奈。他本该将陆归雪推开,但陆归雪朝他走过来的时候,他却又忍不住,遵从了最本能的心愿。 带走他吧,就算这是个错误的决定,但这一刻他也想沉溺其中。 “师尊,就算你现在后悔,我也不会再放你离开了。” 沈楼寒带着陆归雪离开了镜城,他似乎是漫无目的,驭使着陆归雪的那只白玉舟,在云层中随意前行,也不知道到了那个地方。 陆归雪也想试着进入沈楼寒的识海之中,像之前帮助珈蓝尊者那样,为沈楼寒驱逐心魔,但他却没能成功。 准确来说,应该叫做束手无策,因为他根本看不到沈楼寒的识海,更别说进去了。 最后陆归雪只能归结于,沈楼寒是这个世界天道所眷顾之人,身上有那么多不同寻常的事情,也实属正常。 “师尊,我得暂时离开一下。”沈楼寒忽然站起身,朝着船窗外看去,轻声说,“雷劫要来了。” 陆归雪随着他的视线朝外望去,只见远处天际紫雷隐现,叱咤于风云之间,仿佛正在积攒威势,要将敢于挑战天劫之人,碎成齑粉。 陆归雪抬头看向沈楼寒,他知道魔神转世的力量不需要修炼,只需要逐步解开封印,就可以渐渐到达顶峰。 但是沈楼寒居然这么快就将封印解开到这个地步,恐怕他心魔疯长得那么快,也与这件事情有关。 陆归雪想要问些什么,脑海中却又好像乱成一团,不知道该从何问起。 沈楼寒身为即将渡劫之人,却意外地平静。 他从芥子中取出一直好好保管着的惊鸿剑,然后划开自己的掌心,将血迹涂抹在剑身之上,似乎形成了某种咒文。 沈楼寒将惊鸿剑交还给陆归雪,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认真叮嘱道:“师尊,之后我回来的时候,如果有什么异常之处……此剑只要出鞘,便可杀我。” 惊鸿剑回到主人手中,似是轻轻蹭了蹭陆归雪的手。 陆归雪听了沈楼寒的话,半晌才缓过神来。等他再想跟沈楼寒说什么的时候,沈楼寒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云层之中。 白玉舟调转船头,朝着与雷劫相反的方向飞速离开。 沈楼寒一定能渡过雷劫,这一点陆归雪从来没有怀疑过。 但心魔与沈楼寒共生,如果沈楼寒成功渡过雷劫,成为金仙之体,那么心魔的力量也会达到一个无法估量的程度。 那时候再次回到陆归雪面前的,到底会是沈楼寒,还是被心魔侵蚀的他,没有人能笃定。 陆归雪看向惊鸿剑,闭上双眼,听着窗外越来越远的雷劫声音。 * 这场雷劫足足持续了三天三夜,才逐渐停歇。 陆归雪原本一直等着,最后终于熬不住困意,在白玉舟里睡了过去。 夜空渐渐宁静,窗外云雾散去,月色清辉落进白玉舟内,照见一只骨节修长的手,轻轻撩开了门口的帘幕。 沈楼寒从外面走了进来,他的脚步很轻,似乎怕惊扰了谁的美梦。 他在床榻边坐下,一张俊美深邃的面容完美无瑕,原先疯长的黑色魔纹消失不见,只剩下一双颜色过于深沉的暗红眼眸。 沈楼寒微微俯身,与陆归雪贴得极近,鼻尖几乎要触到他的脸颊。 陆归雪睡得不大安稳,感受到脸颊上拂过的滚烫气息,迷迷糊糊地瑟缩了一下,然后接连眨了几下眼睛,迅速让自己清醒过来。 沈楼寒随之坐直了身体,他低头轻声说:“现在还是夜半,师尊再睡一会儿吧。” 陆归雪摇摇头,揉了下眼睛,然后问他:“你还好吗?有没有受伤,或者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 “没有,一切都很顺利,师尊不必担心。”沈楼寒一边说着,一边顺手倒了杯茶水,摸着温度合适,这才递给了陆归雪。 陆归雪看着与往常无异的场景,接过那杯茶喝了一口。 心想着,看样子沈楼寒没什么大碍,真是不幸中的万幸。 原本紧张的心绪放松下来,原本就没睡醒的陆归雪忽然感觉更困了,他试着掐了自己胳膊一下,却好像跟没感觉一样。 眼前的一切天旋地转,陆归雪只能勉强睁着眼,连抬起手指的力气似乎都消失了。 沈楼寒从身后将陆归雪抱住,他揽住陆归雪的腰身,手指将腰间束带来回缠绕,似乎只等一时兴起,就要让衣衫凌乱地散落开来。 他用状似亲昵却又冰冷阴郁的声音,在陆归雪耳边轻声低语:“师尊,我学得还像吗?不过说实话,这样真的很无聊。” 陆归雪想抬起手,却只虚虚抓住了沈楼寒胸前的衣领。 领口被坠着拉开些许,露出一片干净的皮肤。 沈楼寒低头笑了一下,连笑声也透着阴冷:“师尊在找那些心魔的纹路吗?可是我已经在这里了啊。” 他抬起陆归雪的下颚,强迫陆归雪与他对视,神情是陆归雪不曾见过地咄咄逼人。 沈楼寒双眸暗红,月色清澈,却照不进他的眼底。 “怎么,师尊不喜欢我吗?”沈楼寒捏着陆归雪的下巴,手指上的力道渐渐收紧,“可惜就算师尊不喜欢,原本的那个也出不来了,所以只能是我。” 陆归雪的眼眸颤了颤,眼前的“沈楼寒”说,心魔已经在这里了……那就是说,沈楼寒原本的意识并不在,现在控制着这副身躯的,是他的心魔。 沈楼寒在渡劫的时候发生了什么? 是受伤了吗,还是神魂受到了严重的刺激?否则怎么会让心魔夺走了控制权。 陆归雪感觉心里乱成了一团,本以为一切都顺利,结果事情却好像变成了更糟糕的样子。 他这时候连说话都有些费力,但他还是尽力呼吸着,质问道:“你把阿寒怎么了?” “他自己被困在那里,跟我可没什么关系。不过我和他本是一体,师尊这么说话,我其有点伤心。”沈楼寒回答完,看着陆归雪的低声喘息的样子,似乎轻轻啧了一声。 沈楼寒划破指尖,落了两滴血在陆归雪口中,抵住他的下颌,强行让他吞了下去。 陆归雪刚被松开就咳了几声,但血已经完全消失了。 他感觉自己身上在微微发烫,夹杂着奇怪的感觉,让陆归雪本能地蜷缩起身体。他声音断断续续地问:“你到底,想……干什么?” “只是觉得温情脉脉的戏码太无聊,不如来点简单的手段。”沈楼寒手中幻化出一条纤细的银色锁链,缠在了陆归雪的脚踝上。 陆归雪只是轻轻一动,锁链便发出细密的响声。 “师尊,你现在还是省些力气的好,你喝下去的东西叫一念缠,至于作用,听名字就知道了吧……” 沈楼寒说完,低头在陆归雪手腕间轻轻咬了一口,尖锐的犬齿刺破皮肤,渗出少许血液,留下一圈淡红的齿痕,好似是报复一般。 第四十五章 记忆 明明被留下了鲜明的齿痕,陆归雪却只感觉到了轻微的痛感。 在沈楼寒用指尖抚过那些痕迹之后,陆归雪连那一点痛觉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近乎颤栗的兴奋,身体皮肤的每一寸都浮起奇怪的感觉,让陆归雪感到害怕。 一念缠,那个缠字,是近乎失神的痴缠。 陆归雪恍惚中想起一念缠的来历——魔族天生欲念深重,一念缠从魔血中提炼而出,对于喜欢及时行乐的,魔族来说再方便不过。 那是引动欲念,搅动情爱,令人心念一动便痴缠不歇的……极乐之物。 陆归雪知道沈楼寒的心魔很危险,但他以为的危险和眼前的这种危险,根本不是一回事啊?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 陆归雪自觉平常也算清心寡欲,从不曾在沈楼寒面前牵扯情爱之事,难道真是魔物重欲的天生本能影响,以至于个个都自带天赋技能? 但沈楼寒上辈子也没在这种地方,觉醒奇怪的天赋啊? 而且,最重要的是……为什么会是自己? 陆归雪的脑袋里充满了问号,要不是现在沈楼寒被心魔占据了神智,他真想化身十万个为什么,把这些事情全都问个清楚。 “师尊现在竟然还能走神,真是令人惊讶。”沈楼寒眼眸中藏着冰冷的怒意,收紧了束缚在陆归雪身上的锁链。 他身为心魔,本就更加偏执易怒,此刻就更谈不上什么温柔怜惜。 上辈子要不是沈楼寒原本的意识一直不肯让步,他也许早就把今天这种事情反复做了个遍。然而直到最后,纵使锁链束缚,软禁囚笼,唾手可得,沈楼寒也没有真的碰过陆归雪。 真是……无聊死了。 心魔对于沈楼寒原本的意识,从来都只有这个评价。 爱不敢爱,恨不敢恨,也不知道他是在折磨陆归雪,还是在折磨他自己。 “为什么是我?”陆归雪飘在脑子里的问题,终于还是问出了口。 沈楼寒忽然笑了起来,像是嘲讽一般——搞了半天陆归雪还是什么都没察觉到,也不知道原本的意识百般克制到底有什么用。 他笑了一会儿,手指将陆归雪腰间的束带挑开,然后用双手禁锢住了那柔软的身体,不让他逃开。 指间触到微凉的皮肤,滑腻如脂。 他语气亲昵却又残忍地说:“为什么?当然是因为……我恨你啊。” 恨我?陆归雪听到心魔的话,恍惚中隐隐感到一丝不解。 一念缠的药效越来越强,陆归雪他眨了眨眼睛,想要清醒一些,眼前却只泛起更多的水雾。 身上的人影欺压上来,陆归雪拼命咬着自己的嘴唇,直到口中尝到一点儿血腥味,他终于积攒起些微力气。 不多,但是足够了。 沈楼寒俯身下去的瞬间,除了触碰到陆归雪微凉的身体,还碰到了另外一样更加冰凉的东西—— 惊鸿剑还未出鞘,连同银色的剑鞘一同抵在了沈楼寒左侧心口前。 陆归雪唇间渗着胭脂般的血迹,双眼虽然蒙着一层水雾,却依然清冷透彻。他指尖已经放在剑鞘底端,随时会令锋刃出鞘。 他记得清楚,沈楼寒前去渡劫之前,曾经在惊鸿剑上专门留下了咒文——只要剑出鞘,便可杀他。 “怎么,师尊要杀我?”沈楼寒低头看向惊鸿剑,嗤笑着说:“但你杀我的话,他也跟着一起死。” 陆归雪的眼睫轻轻颤了颤,胸口不停起伏着,只有握剑的那只手勉强维持平稳。 沈楼寒大约是觉得自己猜中了,继续肆无忌惮地贴近,嘴边的笑意也越来越放肆:“师尊,我赌你不忍心。” 陆归雪闭上了眼睛。 指尖微微一动,便听见剑锋刺透血肉的声音。 惊鸿剑是他的本命剑,即使没有修为支撑,他想要剑锋出鞘的话,也只是一念之间的事情。 沈楼寒心口散逸出黑色的魔气,他喘着气,却像是被心口处的剑锋定死在了原地,再也无法动作分毫。 他阴郁的眼神落在陆归雪身上,声音因为愤怒有些发抖:“师尊,你还是那么狠得下心……” 该死,他终究还是被沈楼寒原本的意识影响了,他早该知道,即使好久不见,陆归雪也还是和上辈子一样决然狠心。 “你又不是他,我何必留情。”陆归雪说话的语气平淡,眼神却还是有些空茫。 他脑子里现在特别乱。 心魔与沈楼寒共生,他再清楚不过。 陆归雪现在只能相信以沈楼寒的气运,或许能被救回来。 如果万一……只是打个比方,如果沈楼寒真的因为这一剑死了,那他…… 陆归雪脑海中空空荡荡,有些失神地想,那他还有机会……再重来一次吗? 他不知道。 * 月色冰凉,洒落空庭。 沈楼寒站在千秋峰上,初冬的庭院里结了霜,草木衰微,显得有些萧瑟。 他刚刚脑海中空白了一瞬间,似乎忘记自己之前在做些什么。 不过沈楼寒很快回想起来,明日他便要登临三界之尊,大典在九州之中,离天最近的天枢山举行,众生皆需俯首称臣。 他本该前往天枢山准备大典,却还是在离开之前,来了一趟千秋峰。 沈楼寒也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 琼山陷落已有数月,陆归雪被困于牢笼之中,失去了一切,再也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陆仙君,只是阶下囚。 沈楼寒走过长廊,伸手打开了那扇门。 房间里的布置和摆设都没变过,和他年少时在琼山的那几年相比,并没有太多改变。 唯一不太相同的是,房中一身白衣的陆归雪,四肢皆被缚仙锁缠绕,修为也被尽数封印,再也走不出这个房间。 沈楼寒其实经常会过来,有时他甚至会睡在陆归雪身边。 只不过陆归雪已经很久没跟他说过话了,就算是睡在一张床榻上,陆归雪也总是留给沈楼寒一个漠然的背影,从不肯多看他一眼。 今天陆归雪还未入眠,他静静地站在窗边,像是看着夜色与月光,又像是在等待什么。 沈楼寒也没有什么话可说,他或许只是习惯性的想来看一看。 从前他以为心魔因恨而起,只要报复了陆归雪,心魔便会消散,但后来却发现他的心魔反而越来越深,无法斩除。 不愿杀了他,也不想放过他,就只能这样僵持着。 本不该是这样,为什么他们的关系会变成这样。 沈楼寒依稀记得,他年少时也曾经不止一次梦到过,陆归雪眉眼间冰雪消融,温柔地绽开浅浅笑意,自然而熟稔地抚过他的发梢,轻声唤他的名字。 那些梦境太过温柔,也太过真实,以至于沈楼寒曾经信以为真。 于是他加倍的努力着,想要让陆归雪的目光停留在他身上,想要看到陆归雪像梦中那样温柔浅笑。 然而沈楼后来才知道,梦境也只是梦境。 现实冰冷残忍得让他近乎窒息,他等来的是寒崖小境中带着伤与妖兽搏命,等来的是被束缚灵力、流放极寒之地天弃谷,等来的是陆归雪神情冰冷,一剑将他推入魔狱。 沈楼寒闭上眼眸,连自己都想嘲笑自己,真是痴心妄想。 甚至直到现在,他都混乱不堪,不知道自己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你已经要成为九州的神君,留着心魔,恐生大祸。”站在窗边的陆归雪,忽然轻声说了一句,“杀了我,心魔便除,为何还不动手?” 沈楼寒看着窗边那个被月色映照的身影,看着陆归雪清冷的白衣笼上一层朦胧月光,从身后看去,看不到他冰冷漠然的神情,竟好似温柔几分。 似是一触即碎的幻梦。 沈楼寒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只是觉得心绪不宁,像是在躲避陆归雪的问题一般,他转身匆匆离开了。 临走前,他听到陆归雪似是自言自语一般。 看着天际,轻声呢喃道:“明天要下雪了。” …… 第二天,琼山真的落了一场雪。 沈楼寒记不清那天在他脚下跪伏的三界众生,却记得那场纷纷扬扬的大雪。 他从天枢山回到千秋峰的时候,落雪正纷纷扬扬,覆在那人失去温度的身躯上,仿佛想竭力掩去那一身淋漓的血迹,还他一袭清冷白衣。 沈楼寒看着雪中的鲜红,似乎一切都变得模糊不清。 他俯身跪在大雪之中,无数能活死人肉白骨的仙丹神露用下去,却只能恢复陆归雪的身体,不能恢复他的神魂。 那一天的情形,很多人回想起来都不寒而栗。 沈楼寒双眸血红,心魔纹路疯长而上,一言不发地扼住了得力属下九刹的咽喉,魔气骤然刺入九刹身体,将他的脊椎寸寸震碎,然后从体内向外绞杀。 九刹死亡的过程很漫长,血肉四散,筋骨碎裂,最后变成一滩模糊碎肉,在疯狂肆虐的魔气之中扬成灰烬。 之后,沈楼寒抱着陆归雪冰冷的身体,去了天枢山。 一路上都没有人敢靠近他,即使沈楼寒疯了一样截断了九州最盛的十三条灵脉,将灵气汇聚在在天枢山的最高处,点燃了三千盏魂灯,也没人敢拦他。 沈楼寒那一刻才发现,即使羽化成神,他也依然无能为力。 这天上地下,九州四海,他无论如何也找不到陆归雪的魂魄。 九州灵脉被毁,三界一片混乱,沈楼寒却只是在天枢山守着那些已经熄灭的魂灯,身边是陆归雪栩栩如生,却再也不会睁开眼睛的身躯。 也许过了很久,久到沈楼寒已经记不清时间。 他终于站起身来,轻轻吻过陆归雪眼眸,然后在最接近天际之处,亲手捏碎了自己的神核。 神核碎裂爆发出的灵气过于庞大,埋葬了四海九州所有活着的东西。 茫茫一片白,天地之间再看不到其它颜色。 九州四海,都被埋葬在了一场永无止境的暴风雪里。 * 那是无法用言语形容的疼痛,混合着仿佛永无止境的绝望,似乎要将沈楼寒永远困在那段回忆里,再也想不起其它事情。 沈楼寒沉没在那场风雪之中,无尽地坠落。 直到他心口透出一丝银白色的剑光,沈楼寒才仿佛惊醒一般,循着心口处清晰而鲜活的痛感,朝着风雪之外而去。 “师尊。”沈楼寒睁开眼睛的时候,小心翼翼地唤了一声,似是劫后余生的失而复得,让他几乎要落下泪来。 他的眼眸轻轻颤动,暗红的眸色渐渐亮了起来,变成稍浅的血红。 眼角的泪顺着脸颊滑落而下,落在陆归雪的手背上,让他感觉到一阵滚烫,几乎连心都随之微颤。 陆归雪手上又接连碰到几颗滚烫的泪珠,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就看到沈楼寒伸手握住了惊鸿剑的剑刃。 剑锋已经没入他心口半寸,但沈楼寒还是固执地按住剑刃,继续深入其中。 心魔在脑海中阴冷暴戾地骂他是个疯子,却很快没了力气,如同受到重创一般,消失在沈楼寒意识深处。 “没事了,师尊。”沈楼寒像是想笑一笑,但却牵动了心口的伤势。他强撑着将惊鸿剑又从胸口拔出,额头上已经满是冷汗。 陆归雪看着他的样子,一时有些慌乱,也顾不上之前那些想法,赶忙从芥子找出救命的丹药,全都塞进了沈楼寒手里。 沈楼寒心口的伤很深,他庆幸自己刚刚渡劫成功,所以如今这伤没能彻底要了他的命,还给他留着点抢救的机会。 他吃下陆归雪给的丹药,药效与魔气一同开始修复他的身体。 按理来说他现在最好休息一段时间,但眼前陆归雪衣衫散乱,肩膀上还留着一圈齿痕的模样,让沈楼寒哪敢去休息呢? 沈楼寒从回忆中苏醒,原本无比想抱住陆归雪,然而此情此景,他却不敢上前了。 愧疚和心疼几乎占据了他的胸腔。 陆归雪这时候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他脑子里特别乱,身上一念缠的药效也还在作祟,而且它因为是魔血提炼,所以也根本没有解药。 沈楼寒匆匆给胸前的伤痕包扎了一下,然后试探着开口问:“师尊,刚才那心魔……伤到你了吗?” “他给我喝了半杯一念缠。你的心魔到底为什么会做这种事,之后我需要一个解释。”陆归雪虽然已经尽力镇定,但他的气息还是有些不稳,“至于现在,你先出去,绝对不许进来。” 沈楼寒咬住嘴唇,心中酸涩又疼痛。 这该死的心魔。 他垂着眼眸,尽量放低了语气:“那我就在外面守着,师尊若是有什么事情需要……” 陆归雪终于气不过,抬手就砸了个枕头过来,说:“我没有什么需要!” 第四十六章 心迹 陆归雪一直忍到沈楼寒的身影消失在门外。 下个瞬间,他的理智便如同决堤之水,随着一念缠的药效一起,在体内每一寸泛滥成灾。 陆归雪倚着床榻角落的软垫,低垂的眼眸上浮着水雾。 他感觉自己快要被这上不得上,下不得下的感觉逼疯了,思绪混乱中想起,之前沈楼寒被心魔占据身体的时候,除了给他喝了半杯一念缠,还喂了他两滴血。 该不会……该不会这药效,非要沈楼寒来解吧? 陆归雪陷在无法解脱的热度之中,光是想到了这个可能性,就忍不住耳根通红,羞得闭上了双眼。 难道还真让他叫沈楼寒进来帮忙吗? 陆归雪只是稍稍设想了一下那个场景,便感觉自己为人师的面子荡然无存,简直令人丢脸丢到窒息。 而且陆归雪还没忘记,他刚刚才把沈楼寒赶了出去,并且十分坚决的表明不需要帮忙。 不行,绝对不行。 陆归雪的理智说着不行,但身体却已经承受不了一波接着一波涌上来,却始终不能得到缓解的热度,再这样下去,他会受不了的。 终于,他抿着双唇,面色染上一层薄红,抬手推落了床榻边放着的那几只茶盏。 玉质的茶盏纷纷落地,接二连三地发出清脆响声。 * 沈楼寒站在门外,身后是一道垂落的帘幕。 他胸前缠着绷带,因为伤口不太舒服,所以衣衫只是随意披在肩头,没有像平常那样穿好,露出修长劲瘦的身形。 以沈楼寒如今的修为境界,房间里任何一点微小的动静,都在他耳边清晰至极。 低声压抑的声音,衣衫窸窣的摩擦,这些细微的动静落在沈楼寒耳中,简直是在反复挑战他的忍耐力。 沈楼寒闭上眼,似乎能想象得到里面是怎样一副景象。 他缓缓吐出一口灼热的呼吸。 这样在外面守着自己喜欢的人,那滋味儿实在是不好受。 沈楼寒知道,心魔给陆归雪喂过血,所以靠陆归雪一个人根本不行。但看着陆归雪刚才颇为气恼的样子,沈楼寒也没再多说什么,只是默默退了出来。 他的师尊既然说不需要,那就……当做不需要吧。 若是此刻他克制不住,就这样不管不顾的进房间里去,恐怕要惹陆归雪生气,搞不好再严重一点,会被他的师尊讨厌。 两种截然相反的念头在沈楼寒脑中相撞着,最后还是理智渐渐占了上风。 因为上辈子曾经做错了选择,所以这辈子沈楼寒才格外珍惜,每一次都尽量小心翼翼,不想让自己重蹈覆辙。 就在沈楼寒轻轻叹了口气,看向白玉舟外面的青天白云,准备好好冷静一下的时候,耳边忽然听到房内传来接二连三的脆响,仿佛有什么东西被摔碎了。 他立刻转过身,下意识想进去看看发生了什么,却又在帘幕前堪堪止住了脚步,试探着轻声问:“师尊,你还好吗?” 房间里沉默了一阵。 陆归雪带着近破碎的音调,听上去气息很是不稳,缓缓地说:“你……进房间来。” 那一刻,自以为已经冷静下来的沈楼寒,呼吸一滞,胸腔里重新翻涌起滚烫的气息。 他撩开那道薄薄的帘幕,视线越过房间中央,落在了被蹭出许多褶皱,有些凌乱的床榻上。 陆归雪的衣衫早就松松散散,他把自己塞进一堆软枕的角落里,遮挡住大部分躯体,似乎这样才有足够的安全感。 像一只筑巢的小鸟。 沈楼寒放轻了脚步,走到床边克制地坐下,脊背挺直,尽力让自己看起来冷静如常,以免吓到了床榻上的那个人。 此刻,陆归雪眼角和脸颊都泛着微红,双眸浮了一层水雾,看向沈楼寒的时候,仿佛已经失了神,整个人都透出一种从未见过的艳丽色泽。 他低下头,含糊地问:“我……解决不了,到底要怎么……才能化解药效。” 沈楼寒简直要被陆归雪这副样子摄去心魂,他抿了一下唇,才声音低哑地说:“要我在身边,才可以。” “……那具体要、要到什么地步。”陆归雪抓紧了身边的软枕,小声地问道。 “这个不好说,但师尊喝下的药量不算太多,应该……不会特别过分。”沈楼寒的语气顿了顿,他神情认真又温柔地注视着陆归雪,轻声哄道,“师尊,别害怕,交给我好吗?一会儿只要你说停下,我就马上停下,不会让师尊觉得难受。” 陆归雪被药效带来的热度烧得有些不清醒,他在一念缠的驱使之下,本能地想要靠近沈楼寒,从他那里获取更多亲近的气息。 耳边是沈楼寒轻缓的话语,让人忍不住想要去相信。 陆归雪被他那种温柔的气息环绕住,仿佛被俘获了一般,鬼使神差地点了一下头。 下一刻,他就被沈楼寒抱住了,两个人一起靠在床榻上,沈楼寒灼热的呼吸落在陆归雪的颈间,嗅到他身上那股似有似无的冷香。 此刻,原本冷冷淡淡的香气被烧热了起来,变得不太一样了。 沈楼寒循着那香气一路向上,最后吻住了他的唇。 陆归雪感觉自己晕晕乎乎地,却并不难受,沈楼寒的气息让他忍不住靠近。 当他做出这个举动之后,沈楼寒微微一怔,伸手抚摸着陆归雪的唇角 沈楼寒从身后抱着陆归雪,两个人紧紧依偎在一起。 他看到床单间,掩着一段刚才被心魔锁在陆归雪脚踝上的锁链,于是将它解开,锁链发出一声叮铃的轻响。 背后传来沈楼寒比常人高出许多的体温,让陆归雪忍不住轻轻瑟缩了一下。 好烫,简直就像要烧起来了一样。 陆归雪被亲得有些晕晕乎乎,他恍惚中感觉和沈楼寒挨在一起,仿佛水中晃晃荡荡的小船,被牵紧了绳索,越来越亲密和贴近。 陆归雪声音很小地说道,“不是说,不会太过分吗?” “师尊,别害怕,只是碰一碰。”沈楼寒吻着他的眼睫,轻声细语地哄他说,“药效确实没有那么强,但是只像你那样的话也解不掉。” 陆归雪抬起眼眸,咬了咬嘴唇,眼角通红一片。 沈楼寒轻轻叹了口气,试着和他商量道:“那今天,师尊先自己……?” 话音刚落,沈楼寒握住了陆归雪的手。 长夜漫漫,漫天星辰被月色衬得有些暗淡。 泠泠月色照进窗,映在床榻之间,仿佛微微漾开的水色。 …… 夜色渐渐散去,被弄乱了的床榻已经整理干净。 陆归雪醒来的时候,身上已经换了一身干净衣衫,房间里只有他一个人。仿佛昨天那些荒唐的事情,只是他的一场梦境。 然而陆归雪一转身,就看到枕边那盒淡绿色的药膏,马上就回想起昨晚沈楼寒握着他的手,是怎么把这盒药膏用掉一小半的。 陆归雪原本以为,自己来会比较能接受,结果虽然只是用手,却一直被沈楼寒牵引着,反而更让人羞耻了。 他现在回想起那个场面,都恨不得把自己埋进被子里,再也不想出来了。 “师尊,早上好。”沈楼寒从门外进来,掀开帘幕的时候,正好映进来一缕晨曦。 陆归雪看了他一眼就发现,沈楼寒眼眸从血红变回了漆黑。 沈楼寒在床边坐下来,对陆归雪笑了笑,说:“今早我试了试,发现心魔被压制之后,我好像又能变回原本的样子了。” 原本的样子。 陆归雪听他这么说,忽然有些动容,原来沈楼寒更喜欢人类的身份吗? “你这是……”陆归雪话音未落,就听到了沈楼寒的答案。 “我想留在师尊身边,若是师尊想一直在琼山,我就会一直是这个样子。”沈楼寒黑色眼睛更加清澈,像是落进了星星,他说:“所以,师尊还愿意带我回去吗?” 陆归雪被他的眼神看着,像是坠入了温暖和煦的风。 他好像拒绝不了,当然,他也没有拒绝的理由。 “我又没说过要赶你走。”陆归雪抬头看了沈楼寒一眼,语气顿了一下,转而提起了另一件事,“不过昨天心魔的事情,我需要一个解释。” 沈楼寒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他的神情忽然有些暗淡了下去,他犹豫了很久,声音有些艰涩地说:“那心魔,是我对师尊求不得,而生妄念。” 陆归雪惊讶道:“对我求不得?那你之前说有心上人……” 他明明记得,前些日子在镜城郊外,沈楼寒明明才承认过,有了心上人。 “我的心上人,就在眼前。”沈楼寒眼神柔软地落在陆归雪身上,将他曾经不敢说出口的话,尽数倾诉而出,“师尊,我从很久很久之前,就喜欢你了。” 耳边听到的话语,像是春日里的微雨,细细密密地滴落在心间,荡开小小的涟漪。 陆归雪愣了一下,有些慌乱地说:“……我不知道,从前我也一直将你当做徒弟看待,并无它想。” 陆归雪有些烦恼,他真的很不擅长解决这种有关感情的事情。 他从来都没有考虑过,沈楼寒会喜欢上他这件事情。 沈楼寒眼睫颤了颤,像是努力笑了一下:“因为此事生出心魔,伤了师尊,皆是我的过错。师尊若是觉得不妥,就当今日没听过我的这些蠢话吧……” 沈楼寒心中有些酸涩,他也没想到,自己会在这样的情况下表明心迹。 实在是……糟糕了。 陆归雪看着沈楼寒的样子,莫名也觉得有些不好受,仿佛心尖也跟着颤了一下。 他并不是讨厌沈楼寒,却也从来没有想过,师徒以外的感情。 陆归雪迟疑了很久,才有些手足无措地开口道:“我从前没有想过这些事情,之后……我会试着去想一想,等想清楚了,我们再好好谈谈。” 沈楼寒惊讶地抬起头,黑色的眼眸中倒映出那一身白衣。 他的师尊,在面对感情时青涩而无措,却温柔如旧。 第四十七章 龙君 云海中,白玉舟朝着琼山的方向返回。 一路上陆归雪心情都有些乱,因为一直在想着沈楼寒的事情,所以就连午后小憩的时候,梦中场景也都和沈楼寒有关。 梦中陆归雪站在青玉池边,池水上似是浮着一层星辉,与渐渐消散的雾气混合在一起,散逸出清香微凉的味道。 他似乎是在找什么人,于是轻轻挥开雾气,双脚踩在水面上,并未落下去。 池水忽然发出哗啦声,在陆归雪面前溅起一片水花。但陆归雪并未后退,只是任由从水中起身的那个身影,熟悉又亲密地将他抱入怀中。 “师尊,我喜欢你,所以……我想一直留在你身边。”沈楼寒的声音从耳畔传来,他身上气息干净而平和,带着湿润的水汽,也带着池水中那种清透微凉的味道。 沈楼寒黑色的眼眸澄澈,像是落进了星辉,他就这样看着陆归雪,一遍又一遍的说着,我喜欢你。 水迹将陆归雪的衣服也弄湿了,他却并没有推拒,反而抬起双手回应了这个拥抱。 陆归雪轻轻张合的双唇,似乎轻声说了什么话,然后换来了一个长久而缠绵的亲吻。 …… 从睡梦中转醒的时候,陆归雪还能清晰地记起那些,与现实微妙重叠的画面。 他抬手摸了下唇角,心中涌上一股说不清的感觉。 还没等陆归雪想清楚那感觉是什么,白玉舟就忽然在半空中停了下来。他抬眼朝窗外看去,只见云层之下,已经能远远看见琼山的山峰了。 陆归雪这些天经历了太多事情,现在终于回到琼山,感觉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 他从床榻上起身,朝外面走去,刚撩开帘幕,他就看见了站在外面的沈楼寒。 陆归雪经历了之前的一系列事情,这会儿有点不太敢看沈楼寒。因为一看过去,他就难免会想起昨晚……和刚才梦中的情形。 如果说昨晚他还能安慰自己只是解毒,但在听过沈楼寒表白心迹之后,陆归雪就算再不开窍,也不可能不在意了。 但陆归雪并不想因此让师徒间的关系疏远,在他想清楚之前,还是一切如常吧。 “师尊,白玉舟忽然停下来,应该是琼山有人上来了。” 沈楼寒话音刚落,陆归雪就看见云海之间,有个锋利挺拔,一袭墨白道袍的身影踏着剑光而来。 只短短一个眨眼的功夫,谢折风就已经到了陆归雪面前。 “师兄?”陆归雪刚说完,就发现谢折风那双向来淡漠的眼眸,隐隐透出些微红的血丝,锋利的眉眼间也沾染几分疲态。 陆归雪想起之前谢折风追问他在何处,但他那时变成了鲛人,所以一直没敢回信。后来将鲛人血封印回去之后,又接连遇上了意外。 “对不起,我……”陆归雪刚想道歉,却被谢折风的手握住了肩膀。 “你平安回来就好。”谢折风微微倾身,给陆归雪了一个很浅的拥抱,他短暂地闭上双眼,似乎有些后怕。 这个拥抱并不那么紧密,但对谢折风来说却是很少会做的举动。 谢折风并没有抱很久,他松开手,看着陆归雪低声叹息:“我将你带出去,却没能护好你,我才该说对不起。” 站在一边的沈楼寒看见此情此景,终于忍不住了。 他开口打断道:“谢师伯,路途劳顿,不如先让师尊回去休息?” * 陆归雪回到千秋峰,走进自己的卧室之后,最先迎接他的是一声从庭院水池里传来的怒吼。 虽说是怒吼,但因为太过有气无力,听起来并没有什么威严,反而有种奶凶奶凶的感觉。 “说好的就走三天呢?这都快半个月了,你看看,你看看,我都饿瘦了。”池子里化作锦鲤的黎烬,从水面跳出来,落下去的时候溅起一大堆水花,以昭示他的愤怒。 陆归雪朝庭院中走过去,还真伸手认真摸了摸黎烬的鱼身,确认这条胖头鱼又在危言耸听。于是轻轻拍了下他浑圆的肚皮,说:“你这叫饿瘦了?想得美。” “我不管,反正就是饿。”黎烬哼哼唧唧地抬起尾巴,啪地一下打在陆归雪手背上。 陆归雪也没生气,取了块锦帕把手擦干净,说道:“行,一会儿给你加餐。” 黎烬从水里探出脑袋,语气怀疑地问:“你今天怎么答应的这么快?” “没什么,大概是因为……之前刚体验了一回鱼生艰难吧。”陆归雪说着,像是想起了什么,又问了一句,“说起来你最近有在好好修炼吗?” 陆归雪还没忘记,上次他原本想让黎烬帮忙净化沈楼寒暴走的魔气,结果黎烬当场被魔气反冲,直接变回了一条真咸鱼。 “当然有,你看,我前些天刚刚结丹了。”黎烬的少年音色带上几分自豪,从鱼嘴里吐出按身形比例缩小过的内丹,给陆归雪看。 陆归雪点点头,说:“那就好,你继续努力。” 和黎烬说完话,陆归雪刚准备起身,就听见有人在敲门。 他走过去打开门,就发现苏挽烟站在门口,有些诧异:“师姐不是去了南海吗?什么时候回来的?” “就刚才回来的,正好遇上了二师弟。你们去洛城的事情他都给我说了,我正好过来帮你看看身体,我们也好安心。” “没什么大碍,你身体这段时间一直在慢慢恢复,这是好事情。”苏挽烟帮陆归雪仔细检查过之后,笑着说,“等回去之后我帮你重新改一改药方,过几天连着丹药一起让人送过来。” 陆归雪点头谢过师姐,送苏挽烟出去的时候,遇上了匆匆前来的两名岚雾峰弟子。 他们是来找苏挽烟的。 岚雾峰弟子俯身行礼后,说道:“峰主,戒律堂那边传话过来说,南海龙君带着夫人过来,说要见您。但是因为没有提前递过帖子,所以戒律堂就先把他们留在偏殿那边了,峰主现在要过去一趟吗?” “南海龙君?之前去南海的时候,他们好像是托人找我求过药。”苏挽烟回忆了一下,也有点疑惑,“不过,他们跑到琼山来干什么?算了,还是去看看吧。” 陆归雪听着,忽然开口说:“师姐,我也跟你一起去吧,凑个热闹。” 苏挽烟没反对,带着陆归雪和两名弟子一起,朝着用以会客的偏殿去了。 偏殿内的气氛算不上轻松,甚至可以说有些剑拔弩张。 一声金红长袍的南海龙君坐在桌旁,深棕色的眸色晦暗不明,似乎在极力压抑怒气。 而坐在他身边的美貌夫人,则是掩面垂泪,哭得双眼通红,抽泣得简直像是要喘不过气来。 她一边哭一边断断续续地说着:“呜呜呜……我们那可怜的龙儿,眼看着就快要成年了,没想竟然因为一副药丢了性命,这可让我们做父母的怎么办啊……” 龙君夫人哭得太过真情实感,但其实大家都知道,这位美貌夫人不过是妾室扶正的继室,也只是龙子的后娘而已。 南海龙君似乎还算理智,他双目通红,看向苏挽烟说道:“苏峰主,半月前我曾托人向你求了一副药,用来给我儿治病。结果如今用了半月,别说治病,连我儿的性命都被这药夺去,今日我前来琼山,是要来讨一个说法。” 苏挽烟神情严肃,斩钉截铁的说:“不可能,如果你们当时对病情的描述属实,那副药就不可能有任何问题。你儿子患的不过是脱鳞之症,并不是什么罕见重病,这副药的方子我用了许多年,从未失手,效果如何,你可以去问问其它龙族。” 南海龙君骤然一掌拍在桌子上,让桌面出现些许裂纹,怒道:“那苏峰主的意思是,都是我们的错,是我们自己害死了龙儿?” “那桌子是云木的,三千灵石,给他记在账上,不还钱不许走。”苏挽烟显然也生气了,她在修真界扬名这么多年,好久没见过敢跟她玩医闹这一套的了。 看着戒律堂的弟子记完账,苏挽烟沉声道:“凭空说话谁也不会服谁,干脆把你们儿子尸身拿出来,我们现场剖开验尸,看到底是我的药有问题,还是你们瞒报了什么事情。” 南海龙君黑着脸,说:“让你来验尸?那我们怎么知道结果是真是假,还不都凭你们医修一张嘴。” 龙君夫人一听,哭得更加哀切了,低声抽噎道:“龙儿去世的时候就因为病痛不安宁,如今死了,难道还要被随意亵渎尸身吗?真是在九泉之下都不得安宁了。” “夫人说的是。”南海龙君扶起夫人,眼神变得凶戾起来,“苏峰主,你身为医者害了我儿性命,还要百般推脱,拒不承认。我南海龙族即使与琼山为敌,也一定要为我儿讨回公道!” 陆归雪听到苏挽烟低声骂了一句,脑子有病。 苏挽烟骂完之后冷笑道:“看来你们没打算解决事情,而是打算闹到底了是吧?那行,我一定奉陪到底,说吧,你想怎么讨回公道,单挑还是群架?” 或许平日里见惯了温柔的医修,南海龙君有点被苏挽烟这气势惊到了,没有立刻说话。 场面陷入了诡异的寂静,陆归雪很是随意地往前走了两步,轻声说了一句:“其实还有一种可能,龙君有没有想过,如果你的儿子根本不是一条龙,又用了给龙族的药,承受不住药性不幸去世,也说得通吧。” 陆归雪语气很轻,说出的话却如同平地惊雷,以至于在场众人都忍不住去看了一眼南海龙君。 虽然龙君戴的是水玉冠,但不妨碍大家还是在上面看出了点儿绿光。 第四十八章 唇间 在陆归雪说出这个可能性之前,几乎没有人会往这个方向想。 然而一旦他说出来,整个殿内的气氛都变得非常微妙。不仅南海龙君的脸色突变,就连一直哭得十分伤心的龙君夫人,也像是被吓到了,哭声忽然停住了。 大概没有哪个人愿意相信,宠爱多年的儿子居然跟自己不是一个物种。 南海龙君光是想到这个可能,脸上的表情就尤为精彩。 “确实,小师弟说的有道理。那副药里面有一味药草长在北荒魔界附近,龙族天生对魔气有抗性,这药对你们有利无害,但若不是龙族,就不好说了。”苏挽烟一边点头,一边说着这句话,无异于又在南海龙君身上插了把刀子。 南海龙君深吸一口气,强作镇定地反问道:“你们以为编出一个荒唐的借口,就可以推脱责任吗?不仅害我儿性命,还要损我族声名,实在是可恶——” 陆归雪懒得听他做无畏的反驳,语气淡淡地打断道:“龙君现在打开棺椁看一看尸身,或许就能知道我说的话是真是假。” 陆归雪记得这段剧情,自然也知道南海龙君过来讨说法,自然会带着儿子的棺椁。 南海龙君看着陆归雪眉眼浅淡,似乎毫不在意的样子,自我怀疑的情绪更多了几分。犹豫片刻之后,他终于还是对带来的仆从低语两句,让他们将棺椁带过来。 过了一阵,龙族仆从将棺椁带到上来。 龙族的原型向来很大,即使南海龙君的儿子尚未成年,那棺椁也几乎占满了半个偏殿。沉重的棺木被推开之后,露出里面已经死去的龙子。 那是一条赤红色的幼龙,除了有鳞片有脱落的症状外,别处似乎没有什么异常。 脱鳞之症,刚才苏挽烟也说过,这病在龙族里不算什么疑难重症,估计就和人掉头发差不多,所以药也是常用的方子,不可能出问题。 陆归雪眼神打量了一下,看出棺椁里幼龙的尸身,要比黎烬那条胖鱼的龙形要小上一圈。 “你倒是说说,这有什么不对?”南海龙君站起身来,逼近陆归雪面前,深棕色的眼眸中尽是怒意,仿佛要是陆归雪说不出个所以然,他就要当场把人生吞了一样。 “龙君稍等片刻。”陆归雪淡定地从南海龙君身边走过去,从芥子里取出一个剔透的小玉瓶,里面装着上次去洛城前,苏挽烟给他的一瓶药水。 那药水原本是用于洗去幻颜露的伪装效果,上次陆归雪没用完,也就顺手放在芥子里,今天倒是正好派上了用场。 药水倒出,将幼龙身上赤红的鳞片打湿了一片,缓缓晕染开一片血红的水迹。 陆归雪抬手轻轻一抹,只见红色的水迹被抹开之后,幼龙的鳞片像是忽然变了颜色,泛着一种暗青的色泽来。 “这……!”南海龙君的瞳孔紧缩,因为太过震惊,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陆归雪的动作还没停,他偏过头在幼龙的尸身上寻找了一会儿,找到它颈下那片金红色的逆鳞,两指摸索过去,轻轻一拽,没用多少力气就将逆鳞取了下来。 龙族逆鳞是龙气汇聚之处,与心脉相连,尤为重要。 然而,现在逆鳞离开身体时太轻易,也没撕裂血肉或是弄出伤口,就好像它原本就没有长在那里一样。 金红色的逆鳞被剥离之后,只见那“幼龙”头上一对半长的龙角,缓缓退缩,最后变成了两个微微突起的鼓包。 这回,即使陆归雪不说什么,殿内的所有人也都看明白了。 这根本不是一条幼龙,而是一条青蛟。 “龙君,现在可以证明我所言非虚了吗?”陆归雪捏着那片金红逆鳞,问道。 南海龙君现在眼睛比那片逆鳞更红,他死死盯住棺椁中青蛟的尸身,接着五指成爪一掌拍上去,顿时整座棺椁都四分五裂,迸溅出碎屑来。 青蛟的尸身落在地上,染了尘埃,此时却无人在意了。 苏挽烟眼疾手快地拉了陆归雪一把,荡开他身前的那些碎屑。然后她看着偏殿内一片狼藉,嘴角抽搐了一下,又给南海龙君记了一笔账:“七千灵石,走之前记得结账。” 南海龙君现在顾不上纠结灵石,扔了一个储物袋在桌子上,一言不发。 “夫君……不要气坏了身体,原配夫人她毕竟也已经故去多年,家丑不可外扬,这事情还是交由妾身,悄悄处理了吧?”刚才还哭得十分伤心的龙君夫人,这时候赶忙抹了两下眼泪,小心翼翼地安慰着。 刚才哭得像没了亲儿子,现在又能立刻撇亲关系分忧,难怪能从姬妾被扶正成继室。 南海龙君闭上眼睛,沉默许久,终究还是嗯了一声,说:“还是你最贴心。” 陆归雪看着这场面有点胃疼,忍不住开口打断了两个人:“龙君,并非是原配夫人对不起你,而是她为你生下的龙子,被人用青蛟冒名顶替——这枚逆鳞,便是从龙子身上剥下,借着上面的龙气,再用术法伪装,将青蛟变做了龙子的模样。” 现在的龙君夫人还是妾室的时候,曾偷偷与外面的情人剩下一条小蛟,正好年岁与龙子相仿。后来她被扶正成继室,在情人的怂恿之下,偷偷将小蛟伪装成龙子,而真正的龙子被取走逆鳞,从南海待到北荒丢弃。 原本想让龙子自生自灭,但没想到龙子虽然懵懵懂懂,又丢失了逆鳞,却奇迹般地在贫瘠混乱的北荒之地活了下来。 甚至还一度在北荒作乱,恰巧碰上陆归雪随云澜仙尊一同前往北荒。 然后,赤龙吞食魔物时沾染的魔气,引发了陆归雪身上的鲛人血。再然后,赤龙就被顺手带回了琼山。 原本它要被云澜仙尊按规矩处置,不过陆归雪当时想起,以后会有一段南海龙族与琼山交恶的剧情。 再加上陆归雪觉得,留下这条赤龙可以帮他做些事情,比如借用灵力,净化魔气之类,所以就将他从云澜仙尊手上讨要过来,让赤龙变作一条锦鲤,养在了千秋峰上。 “是何人如此大胆,敢暗害本君的嫡子!还冒名顶替……实在是可恶至极。”南海龙君额头上浮起青筋,身后似有红色光焰隐现。 陆归雪估计,一会儿他跟南海龙君讲完事情所有原委,这位龙君可能会气到原地爆炸。 不仅被骗还被绿,真是龙间惨剧。 陆归雪低头,看向南海龙君身边的夫人,表情微妙地将当年的事情说了一遍:“……差不多就是这样了,后来龙子就被带到了琼山。” 南海龙君的眼神从愤怒,到杀意丛生,他看向脚边已经瑟瑟发抖,软倒在地的龙君夫人。 “夫君看在过去的情分上……饶我一命……饶了我……” “把她带下去。”虽然南海龙君已经气急,但想起不好在琼山处理这事,只能暂时令仆从将夫人带下去严加看管。 暂时处理完夫人,南海龙君原本沉郁的神情变了一变,表情和仪态都带上了几分敬意,说道:“今日是我一时气昏了头,冲撞了诸位,稍后会奉上一万灵石与明珠,聊表歉意。 他郑重地俯身行礼,放缓了语气,尊称道:“陆仙君,多谢你将我儿从北荒带回,现在可否带我去见见他?” 陆归雪来就想好,这次正好可以送黎烬回家。 它外面流落了太久,如今陆归雪也没什么太需要它帮忙的地方,是该让黎烬回到龙族之中,接受亲人同族的引导教育,才能真正地成长起来。 陆归雪点了点头,说:“那龙君随我去一趟千秋峰吧。” 回千秋峰的路上,苏挽烟也跟陆归雪八卦起来:“我倒是知道几年前你问师父要了条幼龙过去,却不知道,这其中还有这么一段故事。小师弟,你这都是从哪儿知道的啊?” 陆归雪笑着,随口就瞎说道:“那当然,只能是那条幼龙告诉我的了。” 总不能说是因为,他对剧情太熟悉吧? 传送阵白光一闪,三人就到了千秋峰上。 陆归雪催动手腕上的灵契,只听他卧室的庭院处传来一阵响动,赤红的光焰腾空而起,然后黎烬的脑袋和长尾巴,就从庭院的墙上探了出来。 比起上次变回龙形的时候,黎烬又长大了不少,看来真的有在好好在修炼。 他巨大的体型稍稍一动,很快就从庭院飞到陆归雪他们跟前。 黎烬这还是第一次在有外人的情况下,变回龙身,所以显得有些好奇,打量了两眼之后,朝陆归雪问道:“今天这是要干什么?” 陆归雪抬起头,指了指身边的南海龙君,说:“你爹找你。” “我爹?”黎烬偏过脑袋,琥珀色的眼睛有几分茫然,他被带到北荒丢弃的时候还太小,对以前的事情都记不太清楚。 看了半晌,他才靠着与自己相近的气息,回忆起了这是自己幼时的亲人。 南海龙君在看到黎烬的第一眼,就确定他一定是自己血脉——因为实在太像了,除了稍浅一点的瞳色更像母亲,黎烬的龙形简直就是南海龙君的缩小版。 父子相认的场景本该十分感人,但黎烬却因为小时候的记忆不多,而整条龙都显得有点茫然。 直到南海龙君都跟陆归雪谈好,要带黎烬回南海了,黎烬才忽然反应过来,自己似乎马上就要离开这个地方了。 黎烬跑到陆归雪面前,气呼呼地问:“灵契都定了,你真的愿意放我走吗?” 陆归雪眨了下眼睛,说:“当时订的是临时契约,随时都可以解掉。” “哦,原来你从一开始就没打算留我。”黎烬浮在半空的尾巴都垂了下来,闷声道。 “放你走还不好吗?当初刚来的时候,你还因为结灵契的事情闹脾气呢。”陆归雪一边说着,一边抬起手,将刚才拿到的那片金红色逆鳞,摸索着放回了黎烬颈下。 逆鳞回到原本的龙身,骤然浮起一层亮丽的金红光泽,整齐嵌进黎烬原本的鳞片之间。 黎烬的龙身瞬间整整变大了一圈,鳞片与龙爪也都更加锋利,隐隐可见寒光。他低头舔了下爪子,听着陆归雪轻松的语气,他莫名有点委屈。 陆归雪看上去居然还挺高兴,就好像等不及要送他离开一样。 黎烬越想越生气,少年气的声音又凶又委屈,赌气道:“对啊这里一点儿都不好,我早就想走了,我一点都不想留下!你还老欺负我,说我胖,把我当鱼养,我走了之后绝对把你忘得干干净净,再也不要想起来了!” 陆归雪听着黎烬的话,反而轻轻笑了起来,只是说了句:“再见啦,你这只胖头鱼。” 黎烬气结,暗自决定不理陆归雪了。 但他临走之前又忍不住转过头,小声回了一句:“再见,刚才是说气话。” 也不知道陆归雪听到了没有。 * 送走了黎烬和南海龙君后,苏挽烟也离开了。 陆归雪看着重新安静下来的院子,刚才折腾了这么一圈下来,他感觉有点累,于是干脆就在莲池边的躺椅上坐了下来。 千秋峰依旧暖阳融融,清风温柔。 陆归雪靠在躺椅上,微微合上眼,感觉有片影子落在了他身上。 即使不睁眼,陆归雪也能感受到温柔熟悉的气息,小心而轻缓地靠近过来,最后停在他身边。 陆归雪睁开眼睛,果然看到了站在身旁的沈楼寒。 年轻人的身形已经完全长开,修长而挺拔,在暖阳淡淡的光晕下,面容深邃而俊美,一双黑色眼眸微微泛着光,就那样温柔地注视着陆归雪。 看不出一点儿阴郁暴戾的影子。 陆归雪有些恍神地想,如果沈楼寒不用背负血脉,不必遭遇苦难,或许就不会变成后来的样子,或许他就仍是初遇时,那个眼眸明亮、温和虔诚的少年。 魔族血脉给沈楼寒带来了很多,但仔细想想,却好像没有几样是他最开始想要的东西。 沈楼寒最开始想要的是什么呢? 拜入琼山,成为陆归雪的弟子。 然后加倍努力的修习剑道,想要让陆归雪的视线在他身上停驻,想要得到陆归雪的夸赞和欢喜,想要被陆归雪温柔相待。 陆归雪慢慢回忆起那些描述,竟然发现字字句句都和自己脱不开关系,这真是……原来根本没往这方面想。 现在心态不同,再去看那些东西,确实又有不同的感受了。 陆归雪抬起手揉揉额头,不由回想起昨天在白玉舟上那个短暂的梦境。 那个梦境中沈楼寒从青玉池中起身,身边的池水飘着淡淡的清香,周围浮着星辉般的光芒,这个场景—— 陆归雪终于想起来,这个场景哪里眼熟了。 青玉池是青玉莲台,池水的淡淡清香是来自于仙药灵露,而那些星辉般的光芒,则是已经完成的阵法。 这些东西陆归雪都见过,上辈子见过,这辈子也见过。 那是曾经,云澜仙尊为他淬血所准备的一系列东西。 陆归雪觉得这个梦太过荒诞,沈楼寒真要淬血的话……那可真是一切都乱套了。这样的想法,大概也就只能在梦中出现了吧。 不过一旦接受了这种可能,不考虑其它问题,那也挺美好的。 “师尊在想什么?”沈楼寒看见陆归雪醒了,微微俯身靠近,问道。 陆归雪还在想刚才梦里的可能性,于是下意识回答道:“在想你的事……” 话音刚落,陆归雪就感觉到一股微微发热的气息凑近了,但沈楼寒最终还是停在相隔咫尺的地方,两个人的脸凑得极近。 沈楼寒听到陆归雪的回答,感觉自己的心简直就要化在了这融融暖意之中。 他想轻轻吻过那人浅淡的唇角,清冷的眉眼,微凉的指尖,此刻没有过分的欲念,只是单纯地想亲吻而已。 沈楼寒把声音放得很轻,问:“师尊,我可以吻你吗?” “……嗯?”陆归雪看着面前的脸,靠得很近,却并没有让他感觉不舒服。 啊对,昨天沈楼寒跟他告白了。 陆归雪想了想,看着沈楼寒虔诚而温柔的眼神,忽然意识到,自己好像并不讨厌沈楼寒的触碰。 像是被那温柔蛊惑了一般,陆归雪轻轻点了点头。 唇间温暖湿润。 那是一个柔软到极致的亲吻,就像是吻过风中的落花,吻过飘飞的轻雪,吻过朦胧的细雨。 短短的刹那,却更令人心头微颤。 不自觉地想要闭上眼,用尽所有触感,全身心地去感受那一秒的亲吻。 第四十九章 唇间 在陆归雪说出这个可能性之前,几乎没有人会往这个方向想。 然而一旦他说出来,整个殿内的气氛都变得非常微妙。不仅南海龙君的脸色突变,就连一直哭得十分伤心的龙君夫人,也像是被吓到了,哭声忽然停住了。 大概没有哪个人愿意相信,宠爱多年的儿子居然跟自己不是一个物种。 南海龙君光是想到这个可能,脸上的表情就尤为精彩。 “确实,小师弟说的有道理。那副药里面有一味药草长在北荒魔界附近,龙族天生对魔气有抗性,这药对你们有利无害,但若不是龙族,就不好说了。”苏挽烟一边点头,一边说着这句话,无异于又在南海龙君身上插了把刀子。 南海龙君深吸一口气,强作镇定地反问道:“你们以为编出一个荒唐的借口,就可以推脱责任吗?不仅害我儿性命,还要损我族声名,实在是可恶——” 陆归雪懒得听他做无畏的反驳,语气淡淡地打断道:“龙君现在打开棺椁看一看尸身,或许就能知道我说的话是真是假。” 陆归雪记得这段剧情,自然也知道南海龙君过来讨说法,自然会带着儿子的棺椁。 南海龙君看着陆归雪眉眼浅淡,似乎毫不在意的样子,自我怀疑的情绪更多了几分。犹豫片刻之后,他终于还是对带来的仆从低语两句,让他们将棺椁带过来。 过了一阵,龙族仆从将棺椁带到上来。 龙族的原型向来很大,即使南海龙君的儿子尚未成年,那棺椁也几乎占满了半个偏殿。沉重的棺木被推开之后,露出里面已经死去的龙子。 那是一条赤红色的幼龙,除了有鳞片有脱落的症状外,别处似乎没有什么异常。 脱鳞之症,刚才苏挽烟也说过,这病在龙族里不算什么疑难重症,估计就和人掉头发差不多,所以药也是常用的方子,不可能出问题。 陆归雪眼神打量了一下,看出棺椁里幼龙的尸身,要比黎烬那条胖鱼的龙形要小上一圈。 “你倒是说说,这有什么不对?”南海龙君站起身来,逼近陆归雪面前,深棕色的眼眸中尽是怒意,仿佛要是陆归雪说不出个所以然,他就要当场把人生吞了一样。 “龙君稍等片刻。”陆归雪淡定地从南海龙君身边走过去,从芥子里取出一个剔透的小玉瓶,里面装着上次去洛城前,苏挽烟给他的一瓶药水。 那药水原本是用于洗去幻颜露的伪装效果,上次陆归雪没用完,也就顺手放在芥子里,今天倒是正好派上了用场。 药水倒出,将幼龙身上赤红的鳞片打湿了一片,缓缓晕染开一片血红的水迹。 陆归雪抬手轻轻一抹,只见红色的水迹被抹开之后,幼龙的鳞片像是忽然变了颜色,泛着一种暗青的色泽来。 “这……!”南海龙君的瞳孔紧缩,因为太过震惊,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陆归雪的动作还没停,他偏过头在幼龙的尸身上寻找了一会儿,找到它颈下那片金红色的逆鳞,两指摸索过去,轻轻一拽,没用多少力气就将逆鳞取了下来。 龙族逆鳞是龙气汇聚之处,与心脉相连,尤为重要。 然而,现在逆鳞离开身体时太轻易,也没撕裂血肉或是弄出伤口,就好像它原本就没有长在那里一样。 金红色的逆鳞被剥离之后,只见那“幼龙”头上一对半长的龙角,缓缓退缩,最后变成了两个微微突起的鼓包。 这回,即使陆归雪不说什么,殿内的所有人也都看明白了。 这根本不是一条幼龙,而是一条青蛟。 “龙君,现在可以证明我所言非虚了吗?”陆归雪捏着那片金红逆鳞,问道。 南海龙君现在眼睛比那片逆鳞更红,他死死盯住棺椁中青蛟的尸身,接着五指成爪一掌拍上去,顿时整座棺椁都四分五裂,迸溅出碎屑来。 青蛟的尸身落在地上,染了尘埃,此时却无人在意了。 苏挽烟眼疾手快地拉了陆归雪一把,荡开他身前的那些碎屑。然后她看着偏殿内一片狼藉,嘴角抽搐了一下,又给南海龙君记了一笔账:“七千灵石,走之前记得结账。” 南海龙君现在顾不上纠结灵石,扔了一个储物袋在桌子上,一言不发。 “夫君……不要气坏了身体,原配夫人她毕竟也已经故去多年,家丑不可外扬,这事情还是交由妾身,悄悄处理了吧?”刚才还哭得十分伤心的龙君夫人,这时候赶忙抹了两下眼泪,小心翼翼地安慰着。 刚才哭得像没了亲儿子,现在又能立刻撇亲关系分忧,难怪能从姬妾被扶正成继室。 南海龙君闭上眼睛,沉默许久,终究还是嗯了一声,说:“还是你最贴心。” 陆归雪看着这场面有点胃疼,忍不住开口打断了两个人:“龙君,并非是原配夫人对不起你,而是她为你生下的龙子,被人用青蛟冒名顶替——这枚逆鳞,便是从龙子身上剥下,借着上面的龙气,再用术法伪装,将青蛟变做了龙子的模样。” 现在的龙君夫人还是妾室的时候,曾偷偷与外面的情人剩下一条小蛟,正好年岁与龙子相仿。后来她被扶正成继室,在情人的怂恿之下,偷偷将小蛟伪装成龙子,而真正的龙子被取走逆鳞,从南海待到北荒丢弃。 原本想让龙子自生自灭,但没想到龙子虽然懵懵懂懂,又丢失了逆鳞,却奇迹般地在贫瘠混乱的北荒之地活了下来。 甚至还一度在北荒作乱,恰巧碰上陆归雪随云澜仙尊一同前往北荒。 然后,赤龙吞食魔物时沾染的魔气,引发了陆归雪身上的鲛人血。再然后,赤龙就被顺手带回了琼山。 原本它要被云澜仙尊按规矩处置,不过陆归雪当时想起,以后会有一段南海龙族与琼山交恶的剧情。 再加上陆归雪觉得,留下这条赤龙可以帮他做些事情,比如借用灵力,净化魔气之类,所以就将他从云澜仙尊手上讨要过来,让赤龙变作一条锦鲤,养在了千秋峰上。 “是何人如此大胆,敢暗害本君的嫡子!还冒名顶替……实在是可恶至极。”南海龙君额头上浮起青筋,身后似有红色光焰隐现。 陆归雪估计,一会儿他跟南海龙君讲完事情所有原委,这位龙君可能会气到原地爆炸。 不仅被骗还被绿,真是龙间惨剧。 陆归雪低头,看向南海龙君身边的夫人,表情微妙地将当年的事情说了一遍:“……差不多就是这样了,后来龙子就被带到了琼山。” 南海龙君的眼神从愤怒,到杀意丛生,他看向脚边已经瑟瑟发抖,软倒在地的龙君夫人。 “夫君看在过去的情分上……饶我一命……饶了我……” “把她带下去。”虽然南海龙君已经气急,但想起不好在琼山处理这事,只能暂时令仆从将夫人带下去严加看管。 暂时处理完夫人,南海龙君原本沉郁的神情变了一变,表情和仪态都带上了几分敬意,说道:“今日是我一时气昏了头,冲撞了诸位,稍后会奉上一万灵石与明珠,聊表歉意。 他郑重地俯身行礼,放缓了语气,尊称道:“陆仙君,多谢你将我儿从北荒带回,现在可否带我去见见他?” 陆归雪来就想好,这次正好可以送黎烬回家。 它外面流落了太久,如今陆归雪也没什么太需要它帮忙的地方,是该让黎烬回到龙族之中,接受亲人同族的引导教育,才能真正地成长起来。 陆归雪点了点头,说:“那龙君随我去一趟千秋峰吧。” 回千秋峰的路上,苏挽烟也跟陆归雪八卦起来:“我倒是知道几年前你问师父要了条幼龙过去,却不知道,这其中还有这么一段故事。小师弟,你这都是从哪儿知道的啊?” 陆归雪笑着,随口就瞎说道:“那当然,只能是那条幼龙告诉我的了。” 总不能说是因为,他对剧情太熟悉吧? 传送阵白光一闪,三人就到了千秋峰上。 陆归雪催动手腕上的灵契,只听他卧室的庭院处传来一阵响动,赤红的光焰腾空而起,然后黎烬的脑袋和长尾巴,就从庭院的墙上探了出来。 比起上次变回龙形的时候,黎烬又长大了不少,看来真的有在好好在修炼。 他巨大的体型稍稍一动,很快就从庭院飞到陆归雪他们跟前。 黎烬这还是第一次在有外人的情况下,变回龙身,所以显得有些好奇,打量了两眼之后,朝陆归雪问道:“今天这是要干什么?” 陆归雪抬起头,指了指身边的南海龙君,说:“你爹找你。” “我爹?”黎烬偏过脑袋,琥珀色的眼睛有几分茫然,他被带到北荒丢弃的时候还太小,对以前的事情都记不太清楚。 看了半晌,他才靠着与自己相近的气息,回忆起了这是自己幼时的亲人。 南海龙君在看到黎烬的第一眼,就确定他一定是自己血脉——因为实在太像了,除了稍浅一点的瞳色更像母亲,黎烬的龙形简直就是南海龙君的缩小版。 父子相认的场景本该十分感人,但黎烬却因为小时候的记忆不多,而整条龙都显得有点茫然。 直到南海龙君都跟陆归雪谈好,要带黎烬回南海了,黎烬才忽然反应过来,自己似乎马上就要离开这个地方了。 黎烬跑到陆归雪面前,气呼呼地问:“灵契都定了,你真的愿意放我走吗?” 陆归雪眨了下眼睛,说:“当时订的是临时契约,随时都可以解掉。” “哦,原来你从一开始就没打算留我。”黎烬浮在半空的尾巴都垂了下来,闷声道。 “放你走还不好吗?当初刚来的时候,你还因为结灵契的事情闹脾气呢。”陆归雪一边说着,一边抬起手,将刚才拿到的那片金红色逆鳞,摸索着放回了黎烬颈下。 逆鳞回到原本的龙身,骤然浮起一层亮丽的金红光泽,整齐嵌进黎烬原本的鳞片之间。 黎烬的龙身瞬间整整变大了一圈,鳞片与龙爪也都更加锋利,隐隐可见寒光。他低头舔了下爪子,听着陆归雪轻松的语气,他莫名有点委屈。 陆归雪看上去居然还挺高兴,就好像等不及要送他离开一样。 黎烬越想越生气,少年气的声音又凶又委屈,赌气道:“对啊这里一点儿都不好,我早就想走了,我一点都不想留下!你还老欺负我,说我胖,把我当鱼养,我走了之后绝对把你忘得干干净净,再也不要想起来了!” 陆归雪听着黎烬的话,反而轻轻笑了起来,只是说了句:“再见啦,你这只胖头鱼。” 黎烬气结,暗自决定不理陆归雪了。 但他临走之前又忍不住转过头,小声回了一句:“再见,刚才是说气话。” 也不知道陆归雪听到了没有。 * 送走了黎烬和南海龙君后,苏挽烟也离开了。 陆归雪看着重新安静下来的院子,刚才折腾了这么一圈下来,他感觉有点累,于是干脆就在莲池边的躺椅上坐了下来。 千秋峰依旧暖阳融融,清风温柔。 陆归雪靠在躺椅上,微微合上眼,感觉有片影子落在了他身上。 即使不睁眼,陆归雪也能感受到温柔熟悉的气息,小心而轻缓地靠近过来,最后停在他身边。 陆归雪睁开眼睛,果然看到了站在身旁的沈楼寒。 年轻人的身形已经完全长开,修长而挺拔,在暖阳淡淡的光晕下,面容深邃而俊美,一双黑色眼眸微微泛着光,就那样温柔地注视着陆归雪。 看不出一点儿阴郁暴戾的影子。 陆归雪有些恍神地想,如果沈楼寒不用背负血脉,不必遭遇苦难,或许就不会变成后来的样子,或许他就仍是初遇时,那个眼眸明亮、温和虔诚的少年。 魔族血脉给沈楼寒带来了很多,但仔细想想,却好像没有几样是他最开始想要的东西。 沈楼寒最开始想要的是什么呢? 拜入琼山,成为陆归雪的弟子。 然后加倍努力的修习剑道,想要让陆归雪的视线在他身上停驻,想要得到陆归雪的夸赞和欢喜,想要被陆归雪温柔相待。 陆归雪慢慢回忆起那些描述,竟然发现字字句句都和自己脱不开关系,这真是……原来根本没往这方面想。 现在心态不同,再去看那些东西,确实又有不同的感受了。 陆归雪抬起手揉揉额头,不由回想起昨天在白玉舟上那个短暂的梦境。 那个梦境中沈楼寒从青玉池中起身,身边的池水飘着淡淡的清香,周围浮着星辉般的光芒,这个场景—— 陆归雪终于想起来,这个场景哪里眼熟了。 青玉池是青玉莲台,池水的淡淡清香是来自于仙药灵露,而那些星辉般的光芒,则是已经完成的阵法。 这些东西陆归雪都见过,上辈子见过,这辈子也见过。 那是曾经,云澜仙尊为他淬血所准备的一系列东西。 陆归雪觉得这个梦太过荒诞,沈楼寒真要淬血的话……那可真是一切都乱套了。这样的想法,大概也就只能在梦中出现了吧。 不过一旦接受了这种可能,不考虑其它问题,那也挺美好的。 “师尊在想什么?”沈楼寒看见陆归雪醒了,微微俯身靠近,问道。 陆归雪还在想刚才梦里的可能性,于是下意识回答道:“在想你的事……” 话音刚落,陆归雪就感觉到一股微微发热的气息凑近了,但沈楼寒最终还是停在相隔咫尺的地方,两个人的脸凑得极近。 沈楼寒听到陆归雪的回答,感觉自己的心简直就要化在了这融融暖意之中。 他想轻轻吻过那人浅淡的唇角,清冷的眉眼,微凉的指尖,此刻没有过分的欲念,只是单纯地想亲吻而已。 沈楼寒把声音放得很轻,问:“师尊,我可以吻你吗?” “……嗯?”陆归雪看着面前的脸,靠得很近,却并没有让他感觉不舒服。 啊对,昨天沈楼寒跟他告白了。 陆归雪想了想,看着沈楼寒虔诚而温柔的眼神,忽然意识到,自己好像并不讨厌沈楼寒的触碰。 像是被那温柔蛊惑了一般,陆归雪轻轻点了点头。 唇间温暖湿润。 那是一个柔软到极致的亲吻,就像是吻过风中的落花,吻过飘飞的轻雪,吻过朦胧的细雨。 短短的刹那,却更令人心头微颤。 不自觉地想要闭上眼,用尽所有触感,全身心地去感受那一秒的亲吻。 第五十章 相悦 金色流光遮蔽视线的瞬间,陆归雪根本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等陆归雪眼前再恢复清晰时,看到的是云澜仙尊银白月华般的背影,和他手中一道几乎全由金色灵力汇聚而成的金色锋刃。 云澜仙尊自从境界大成后,剑气随心,万物皆可化刃。 云澜仙尊以一种护佑的姿态,将陆归雪挡在身后,轻声说:“小雪,退后。” 然后只眨眼一个刹那,手中灵力化作的锋刃便飞掠而出,穿透沈楼寒的身体,连带着将他逼退了十几步。 “师父,你这是——!”陆归雪的话来没来得及说完,想要往前的脚步就被拦住。 沈楼寒刚才下意识地避开危险,却还是被突如其来的灵刃刺透了胸口,身前落下一大片血迹。 遭遇生死危机,本能令他无法再隐藏修为,沈楼寒眼眸化作一片血红,境界也瞬间拔高。 沈楼寒忽然脸色一变。 刚才那一道金色灵刃突如其来,在沈楼寒普通人的状态下将他刺伤,而且还引动了他之前心口处还未完全愈合的旧伤,即使恢复了修为,伤势也未曾好转。 血不断地涌出来,没入他黑衣之中,染出一大片湿痕。 最糟糕的是,云澜仙尊是个精通封印的绝顶高手,尤其在封印魔气上造诣极高。 刚才那道灵刃看似简单,却已经埋下了复杂的封印,以至于沈楼寒的修为虽然恢复,却无法调动魔气。 事情来得太突然,以至于沈楼寒从一开始就落尽下风。 “你果然是魔物。”云澜仙尊寒声道:“如此高的修为境界,却装作普通弟子藏在琼山,实在是……狼子野心。” 沈楼寒因为失血过多而面色苍白,他低头看着穿透了身体,再没入地面的灵刃。接着又看向被云澜仙尊护在身后的陆归雪。 这样仿佛远远对峙,被分开在对立两方的情形,在沈楼寒脑海中,似与前世画面重叠。 他心头微微的疼,强压下血色双眸中的戾气,眼神落在陆归雪身上,声音低缓:“我没打算对琼山做什么,若一定要说野心,那我也只是想留在师尊身边。” 云澜仙尊看到过琼山陷落后的情形,所以对沈楼寒的话丝毫不信。 “原来……你就是这般哄骗他的吗?”云澜仙尊手中灵刃翻转,镀上一层暗金流光,眼中杀意更甚。 陆归雪看着眼前的场景,脑袋一阵一阵地疼,感觉自己快要窒息了。 事情怎么突然会变成这个样子? 师父他老人家不是在闭关吗?现在却直接一剑挑开了沈楼寒的身份,陆归雪真的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 沈楼寒和云澜仙尊正面遇上,这对陆归雪来说简直是最糟糕的情况了。 他知道绝不能任由情况发展下去,但说实话,他现在脑子里根本想不出太好的理由,来给沈楼寒开脱。 这换谁来也没法解释啊! 陆归雪从身后拉住云澜仙尊的手臂,急切地说:“师父,阿寒再从拜入琼山之后,一直在我身边严加约束着,从未行凶为恶,还请师父手下留情……” 云澜仙尊回头看着陆归雪,却只是轻轻唤了一声他的幼名,说:“小雪。” 那声音似是叹息,似是痛楚。 见云澜仙尊不为所动,陆归雪现在是真的慌了。 沈楼寒的状况肉眼可见的糟糕,先是以普通人的身躯接了云澜仙尊一剑,然后又被灵刃上的封印压制了魔气,此刻他面色苍白,身躯摇摇欲坠。 陆归雪意识到,这样的情况下,沈楼寒几乎不可能有反抗之力。 陆归雪想到这里,心一横,眼一闭,声音有点发颤地对师父说:“我与阿寒已经两情相悦,求师父成全。” 说完这句话,陆归雪感觉周围的空气都好像凝固了。 云澜仙尊愣了一瞬间,周身的金色流光如同感知到他的情绪,如同雪尘般飞溅开来,但又很快归于寂静。 “不行,唯独这件事不行。”云澜仙尊的金眸好似坠入黑暗,他拉开了陆归雪握住他的手。然后他朝着身后某个方向,叫了一声:“折风,你带你师弟去瑶华峰。” “是,师父。”谢折风一步掠到陆归雪身边,眼神锋利而严肃,他一手揽过陆归雪,没多说什么话,动作利落地准备带陆归雪离开。 陆归雪看到那些金光在云澜仙尊身后铺展开来,化作无数灵刃,四面八方地将沈楼寒围困其中。 仿佛天罗地网,无处可逃。 只待云澜仙尊心念一动,沈楼寒便要被这万千灵刃穿身而过。 “不行……师父你不能杀他!”陆归雪在谢折风手臂里挣扎了一下,然而却毫无作用。 眼看谢折风就要御剑而飞,他只好软下语气恳求:“师兄,等一下好不好?让我再跟师父说句话,就一句。” 谢折风的脚步顿了一下,犹豫着停了下来。 陆归雪闭上双眼,声音有些发涩,但却不得不将那句如同荆棘般伤人的话,说出了口:“师父,北荒魔狱的上古封印,将会在数年之后生出异动,并引发裂隙。到了那时,必须要以魔神血脉镇入魔狱,以修补裂隙,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说完这句话,陆归雪感觉自己像是用尽了所有力气。 他就是怕这件躲不过、也绕不开的事情,所以刚才在与沈楼寒回应心意的时候,才会想了那么久,就怕以后沈楼寒会误解,这份感情会是另有所图。 所以陆归雪才一定要那么认真,那么郑重地告诉沈楼寒——“无论什么时候,你都可以相信,这份感情只关乎你我,与其它事情或目的都没有关系。” 只是陆归雪没想到,这份担心会实现得那么快。 按照原本的想法,陆归雪没打算这么早说出魔狱的事情。 他想多带沈楼寒看看这世界的美好,感受这人世的温柔,再慢慢教导沈楼寒如何去做未来的神,将沈楼寒一步一步引入正途。 之后才会告诉沈楼寒,关于魔狱的事情。 但是现在陆归雪已经顾及不了那么多,他了解他的师父,如果想让杀意已决的云澜仙尊改变想法,这句话就是最好的筹码。 按照剧情,现在离魔狱开启还有将近五年的时间,在这五年内,只要沈楼寒活着,事情或许还有转圜的机会。 但如果陆归雪不说,沈楼寒今天就会没命。 云澜仙尊看向陆归雪,看到陆归雪闭着双眼,鸦羽般的眼睫轻颤,仿佛压抑着很多情绪,不敢泄露而出。 “小雪,若你所说是真,我确实该暂且留他性命。”云澜眼眸中已经暗沉至极的金色,在注视了陆归雪一会儿之后,仿佛水面上的波纹,微微泛动了几下,终于略微照进了一点浅光。 陆归雪深深呼吸了一下,认真点头:“不敢欺瞒师父。” “但你以后,也没有必要再见他。”云澜仙尊垂眸,轻轻颔首,他一挥衣袖,漫天金色灵刃变幻做锁链,带着压制魔气的封印给沈楼寒锁上桎梏。 接着云澜仙尊又抬手,在沈楼寒胸口落下数道封印,连他的修为也全部封锁。 自始至终,沈楼寒都没有说话,只是紧紧看着陆归雪,似乎在等着什么。 陆归雪远远地回望过去,他喉咙干涩得有些疼,却还是尽力高声喊道:“还记得我之前说的话吗?我会……” 他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完,云澜仙尊已经带着沈楼寒,乘风踏云而去了。 陆归雪只能低下头,整个人都好似没了力气。 谢折风依旧揽着陆归雪的身体,却一直没有说话,等到陆归雪惶然低头,他才轻轻拍了拍陆归雪的背,说:“我送你去瑶华峰。” * 瑶华峰上,云澜仙尊的洞府虽然叫做洞府,建制却更接近于宫殿群落。 陆归雪被谢折风带过来之后,原本想等师父回来,结果一直等到晚上也还是没等到,陆归雪败给了睡意,靠在小榻上睡着了。 等陆归雪缓缓转醒的时候,隔着一扇屏风,听见云澜仙尊和谢折风在说些什么。 “珈蓝尊者所说之事,我已知晓,北荒魔狱那边你派人多留意。”云澜仙尊说。 “嗯。”谢折风应声,语气顿了顿,又说,“师弟那边……师父准备怎么办?” 云澜仙尊轻轻叹了口气,转而却又笑了笑,说:“这段时间先让他留在瑶华峰吧,我也有件事情要帮他准备,得多花些日子。” 谢折风点点头,站起身来,说:“那弟子先告退了,去北荒探查的人选还需要挑选。” “你去吧。” 谢折风离开之前,侧过脸看了屏风后的陆归雪一眼,眼神中流露出些许无奈。 还没等陆归雪读出其中的意思,眼前就落下一片阴影。 云澜仙尊绕过屏风,在小榻边坐下,看向陆归雪,轻声问:“昨晚睡得还好吗?你许多年没在这边留宿过了,或许会有些不适应。” “还好。”陆归雪点了下头,脸上的表情有些不太自然。 他明明昨天想等师父回来,现在真的见了面,却又不知道说什么了。 想问沈楼寒的事情,想帮他求情,想去跟他解释清楚所有事情……但是这些事情,陆归雪都不敢跟云澜仙尊说。 昨天云澜仙尊已经说过,你不必再见他了。 如果陆归雪还是执意提这些事的话,不仅没办法达成目的,还只会让情况变得更糟糕。 然而,陆归雪没想到,云澜仙尊居然主动提起了沈楼寒的名字。 云澜仙尊抬手,轻轻握住陆归雪的手腕,他金色的眼眸不像昨天那样冰冷,却依然过于偏向暗色。 他缓缓开口,语气柔和:“小雪,你昨日曾说,与沈楼寒两情相悦,是真还是假?” 第五十一章 偏心 陆归雪不知道这个问题意味着什么,但他还是认真地点头说:“是真的,我并未欺骗师父。” 云澜仙尊闻言,看了陆归雪一会儿,低声叹息道:“其实,为师更希望是你情急之下,为了救他而对我撒了个谎。为什么偏要是他呢?” 陆归雪淡淡地笑了一下,说:“师父,喜欢这种事情,哪有那么多道理呢。” 云澜仙尊抬起手,摸了摸陆归雪的头发,语气带上了几分轻哄:“小雪,换一个人喜欢好不好?……这仙道之中,无论你看上了哪一个,为师都亲自帮你去议亲。” 陆归雪只是摇头。 云澜仙尊看着他的小徒弟,心中像是被针尖刺过,细细密密地疼。 他明明只是希望,能护得陆归雪一世周全,只要陆归雪安乐,其余一切都不必强求。 但天不遂人愿,陆归雪身边总是不断出现危险,从曾经的玄圆长老、封渊君,到现在的沈楼寒。 这些危险让云澜仙尊心里生出了惧意,又因为渡劫时未能循序而进,以至道心不稳,令惧意化作执念。 他不愿让陆归雪受到丝毫伤害,无论是身体还是感情。 “小雪,忘掉他吧,你可以做到的。”云澜仙尊最终还是下定了决心,他眼神尽量放得柔和,但暗金色眼眸中的阴影却连成一片。 云澜仙尊的手从陆归雪发间落下,轻轻拂过他的脸颊,轻声说着:“忘掉之后,就不会难过了。” * 从那天之后,陆归雪已经在瑶华峰呆了半个月。 不仅没能出得了门,也基本没怎么见到云澜仙尊的面,更别说找机会求情,让师父允许他去见沈楼寒一次了。 起初他以为师父是在故意回避自己,结果后来渐渐发现,云澜仙尊好像一直都很忙,反复来往于琼山和其它地方,似乎在筹备不止一件事情。 又过了半个月,苏挽烟来了一趟瑶华峰。 “师姐,你能不能……”陆归雪后面几个字还没说出开口,就遭遇了果断的拒绝。 “小师弟啊,师父已经说过谁都不许带你出去了,你也别想着去见你以前那个小徒弟了,他现在可是比封渊君更危险的魔物。”苏挽烟一边说着,一边帮陆归雪仔细检查了一下身体状况。 陆归雪垂下头,似乎有些丧气。 原本他以为总会有机会出去,至少能想办法见沈楼寒一面,跟沈楼寒把有些事情解释清楚。 没想到师父这次是真狠了心,处处严防死守,也不知道要把他关到什么时候。 “唉,小师弟别难过了,天下遍地是仙友,何必单恋一只魔。”苏挽烟安慰着,却发现并没有起到什么效果,也只好叹了口气,继续做正事。 她拿出一个细长的透明容器,拉过陆归雪的手,在他指腹上抹了两下,然后迅速地以灵力化针,在陆归雪手指上弄出了点儿血来,收进了透明容器中。 苏挽烟的动作太快,手指上也一点都不痛,以至于陆归雪还没反应过来,一切就已经结束了,就连取血的伤口都已经愈合。 “师姐这是做什么?”陆归雪看着这跟验血似的动作,脸上都是疑惑。 苏挽烟收起装着血的容器,含糊地说:“我也不太清楚,师父那边说要取点血过去,总之不会是坏事就对了。” 说完这句话,苏挽烟留下给陆归雪准备的丹药,就匆匆离开了。 这让陆归雪感到更加疑惑,而且又有些不安,师父他……到底在准备什么事情啊? 接下来的日子里,陆归雪带着这种疑惑,开始留意云澜仙尊在做些什么。 但是云澜仙尊最近不是每天都在琼山,就算在琼山的时候,陆归雪也没法到外面去,所以过了好些天,陆归雪才正好碰见云澜仙尊在庭院中,和谢折风说些什么。 两个人的神情都很严肃,事情大概相当棘手。 陆归雪换了个位置,站到离庭院更近的那扇窗户旁,然而这场交谈的内容已经接近尾声,陆归雪没能听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知道了,明日便一同动身,前往北荒。”云澜仙尊说,“今日我还要回一趟云家,你盯好另一边,万万不可出差错。” 谢折风应声之后,云澜仙尊便乘云离开了。 陆归雪好不容易碰着其它人,自然不会放过求助的机会。所以在谢折风经过的时候,陆归雪隔着窗户,远远叫了一声:“师兄!” 谢折风抬眼看了他一眼,脚步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朝陆归雪走了过去。 宫殿的出口都设下了阵法禁制,只凭陆归雪自己无法出来,所以他最多也只能站在窗边,对谢折风祈求道:“师兄,你能不能……” 带我出去这四个字,陆归雪这次依旧没能说完。 “不行。”谢折风眼神淡漠,拒绝的时候比苏挽烟更干脆利落。 陆归雪又喊了一声:“师兄。” 谢折风摇了摇头:“……不行。” 陆归雪心里急得不行,若是这次再不成功的话,那他去见沈楼寒这件事情就真的毫无希望了。 正在他想着,该怎么才能说动谢折风的时候,地面忽然传来一阵颤动,像是不太剧烈的地震一样,连续摇晃了几下。 天空的尽头冲出一股气浪,将云层都拨散开,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陆归雪一不小心就失去了平衡,还好谢折风从窗外拉了他一下,才避免了他和窗框撞在一起的惨剧。 谢折风抬头看向天际,微微皱起了眉。 北荒魔狱的封印,比任何人预计得都更加不稳定,也许是受了之前旱魃和镜城之事的影响,过多的魔气和怨戾被吸引到魔狱附近,导致魔狱频繁异动。 陆归雪来不及在意这短暂的意外,只是顺势抓住了谢折风的衣袖,用上自己最诚恳的语气请求道:“师兄,你让我去见阿寒一面好不好?就只是见一面……你知道他在哪里对吗? 谢折风双眸低垂,看着陆归雪恳求的神情。 他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事情,原本淡漠的眼神流露出一丝不忍。 陆归雪还在叫他,一声接着一声,师兄师兄师兄,好像如果谢折风不答应的话,他就能这样固执得一直叫下去。 “半个时辰,时间一过,就不许再多留了。”谢折风伸出手,既然已经做了决定,他也就格外干脆,直接将陆归雪从窗户拎了出来 陆归雪的眉眼像落进了微光,忽然就亮了起来。 之后,他被谢折风带着去了某个地方。 陆归雪不知道这是哪里,周围一切都很陌生,但他都无所谓了,现在只要能见沈楼寒一面,就已经是太过难得的事情。 谢折风在一座山石嶙峋的洞府前停了下来。 虽说是洞府,但看上去并不像是住人的地方,反而像是经过改造的牢狱,专门用来看押重要人物的那种。 “半个时辰,我在外面等你。”谢折风说。 他并没有跟着陆归雪进去,因为他知道陆归雪大概也不想让他跟着,而且洞府之中被设下了重重封印和禁制,足够安全。 陆归雪点点头,快步走进了洞府之中。 洞府内部的石壁上绘满了阵法,一道闪着雷电的光幕将被看押之人隔开,陆归雪只能站在光幕之外,看向沈楼寒所在的石室。 沈楼寒四肢皆束缚着锁链,他站在阴影最深处,静默无声。 陆归雪看着的样子,微微颤着声音,叫了一声:“阿寒。” 沈楼寒听到声音,似乎动了一动,四肢上的锁链发出有些刺耳的声响。 他没有说话,只是朝着石室门口走过来,直到锁链已经拉扯到了极限,几乎勒进了皮肤,他才勉强停了下来。 沈楼寒抬起头,光幕上的雷电不断闪烁着,映出的是双深浅不一的红色眼眸。 更靠近心口的左侧眼睛,是更加阴郁的暗红色泽。 陆归雪曾见过这样的颜色,所以他心里一沉,看向沈楼寒的领口——果然,上次被刺了一剑,不得不退回心口的魔纹,又一次向上蔓延,爬上了肩膀。 “你来得可真不是时候,明明马上我就要赢了。”沈楼寒开口的时候,阴郁的声音中夹杂着不耐烦。 这次心魔并没有打算伪装。 不过他现在心情很不好,因为他跟沈楼寒打赌输了,连带着身体的控制权也被夺回去一部分。 都是因为陆归雪。 “他在吗?我有些事情要跟他说。”陆归雪这次面对心魔,显得淡定许多。 他之前在瑶华峰呆着没什么事干,整天都在想沈楼寒的事情,也包括了该怎么面对沈楼寒的心魔——既然心魔已经长成,那逃避是不可能解决问题的。 从之前的情况看,沈楼寒的心魔虽然偏执暴戾,但并非不能交流,这其实是有利条件。 “他当然在,不过我不太想让他出来。毕竟他太喜欢你了,喜欢到连你说要拿他去填魔狱,都还是在等你过来。”心魔看向陆归雪,忽然笑了起来,“可我跟他不一样,我不会再被你骗了。师尊,我猜你应该不是来救我出去的吧?” 心魔很讨厌陆归雪这副淡然的样子,这总是让他想起陆归雪上辈子的冷淡无情,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上次喝下了一念缠的陆归雪,都更讨人喜欢。 当然,得除开陆归雪最后往他心口刺了一剑。 陆归雪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问了另一件事情:“其实我也有件事情想问你,不是问阿寒,是问你。” “那可真是稀奇,我还以为师尊根本不想看见我。”心魔抬起头,语气虽然依旧阴郁,却似乎多了点别的情绪,“毕竟,师尊总是那么偏心啊……” 陆归雪听心魔说他偏心,顿时感觉有些疑惑,忍不住多问了一句:“你上次既然说恨我,又为什么要在意我喜欢谁,偏心谁?” 第五十二章 融合 “……”心魔像是忽然被哽住了,他拧了下眉才开口道,“你刚才说有什么事要问我,赶紧问吧。” 陆归雪刚才也是随口一说,现他在没工夫去研究那些细枝末节,于是很快又把问题转会回了正题上。 “你既是心魔,那就应该是执念所化。按你上次所说,这执念应该是由恨而生。”陆归雪凝视着那双暗红的眼眸,语带疑惑地问道,“但我思来想去,收你为徒的这几年,并未苛责过什么,也应该没有薄待——那你如此深切的恨意,究竟从何而来?你又到底因何而生?” 心魔沉默了片刻,嘴角勾起一丝笑,眼神戏谑地说:“这辈子,师尊确实待我很好……不对,应该说是待他很好,所以他就没出息地沦陷了。可是我和他不一样,我原本就是因恨而生,怎么可能忘记……上辈子你对我有多狠心呢?” 这辈子,上辈子。 陆归雪听到这两个词的时候,脑袋里像是忽然有什么微微炸开了,一阵一阵地冒白光,简直让陆归雪怀疑人生。 为什么沈楼寒的心魔会跟着他从上辈子过来啊?等等,难道说沈楼寒也是有上辈子记忆的?不会吧不会吧不会吧…… 陆归雪的心理活动已经炸成一片,连他都感觉自己像个复读机似的,暂时失去了思考能力。 等炸完了之后,陆归雪又开始头疼,他真的很想把好久没见了的系统拖出来打一顿。 那个瓜皮系统到底是怎么重启的世界啊啊啊!每次过来帮忙都在喊忙喊累,说是忙着修补漏洞,结果漏了这么大一个洞出来,真是要命了。 不行,冷静,他得冷静。 事已至此,慌成球也是没有任何用处的,那不如干脆……大家一起自曝,整整齐齐,摊开把话说清楚。 陆归雪掐了一下自己的手背,尽量让自己看起来没那么慌,然后慢吞吞地说:“这么巧,其实我也还记得上辈子的事情。” 心魔:“……” 他嘴角的笑消失了,那种戏谑的眼神也消失了,一时间跟陆归雪两个人大眼瞪小眼,谁都没有说话,大概也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我就知道,虽然态度变了许多,但你还是那个你,从来都没变过。”心魔像是终于缓过神来,冷笑着看向陆归雪,眼神染上了一丝阴郁的疯狂,“所以你果然还是在骗我,可笑那个喜欢你的傻子,他真是活该……活该被你骗了两辈子。” 即使心魔过分偏执,但陆归雪也没法否认,他上辈子对沈楼寒的态度,确实算不上是个好师父,但是这辈子…… “至少这辈子,我没有打算骗他。”陆归雪直视着心魔的眼睛,没有退避。 心魔不断地扯动双手上的锁链,发出有些骇人的声响。 “哈,何必再花言巧语。你以为我不知道吗?之前镜城被魔气肆虐,又死了太多人,这些日子魔气和怨戾都汇聚到了魔狱附近,这些天北荒异动不断,魔狱裂隙即将提前现世。”他的声音带上了一种嘶哑,眼中戾气越来重,几乎像是要滴下暗红的血迹,“师尊接下来就该和上辈子一样,将我镇入魔狱了吧?” 陆归雪看着他,明明眼前的人尽是阴郁和暴戾的情绪,陆归雪却没感觉到害怕,反而心间像是扎进了一根荆棘,一下又一下的疼着。 如果不用经历那些事情,沈楼寒也许不会生出心魔,也许不会变成这个样子。 但是这个世界里,有些事情,却又必须由他去经历。 陆归雪眼睫轻颤,眉间温柔,然后他往前走去,似乎想要伸手去触碰沈楼寒,却因为闪着雷电的光幕阻挡,只能停下。 但即使没法给沈楼寒一个拥抱,他还是眼神无比温柔地抬眸,低声细语着:“阿寒,这次不会再让你孤身一人了,魔狱这趟路,我陪你一起去走。” 陆归雪的神情,像是冬末春初的最后一场微雪,缓缓地绽开一个微笑。 隔着那层光幕,心魔竟然发现自己的身体在微微颤抖着,而且仿佛不顾一切地想要向前,去触碰陆归雪,去给他回应,去给他一个拥抱。 心魔握紧了手掌,将那颤抖压下去,不断说着:“我不信,你只是说说而已,你一定又在骗我了。” 但即使这样说着,心魔还是抬起了头,他眼中的血色涌动着,仿佛藏匿着一片黑暗至极的世界,随时会将人拉进去。 他的声音忽然变得很飘渺,像是雾气一样模糊地飘进陆归雪耳中。 “除非,你证明给我看。” …… 陆归雪眼前有些模糊,下意识抬手揉了下眼睛。 再抬起头的时候,他看到了沈楼寒的身影。 沈楼寒就站在他面前不远的地方,穿着一身黑衣,眼眸暗红,此刻正回过头来唤他:“师尊,快要到了。” 陆归雪看着周围的一片荒芜景象,似乎有些迷茫。 这是哪里……? 刚才……他在做什么? 他…… 陆归雪想了想,终于想起来了,这里是北荒,看样子看已经快要到魔狱附近了。 五年前他将沈楼寒从琼山带了出来。 之后的时间里,他和沈楼寒一起去了很多地方,见过了很多事情。直到近些日子魔狱封印异动,陆归雪和沈楼寒都知道,魔狱的裂隙将要出现了。 两个人早已亲密无比,也默契无比。 修补魔狱裂隙之事,虽然沈楼寒想要一个人承担,但陆归雪还是决定,陪他一起去走这条,艰难又痛苦无比的路。 幸好,当初陆归雪留下了自己的鲛人血脉。 他的鲛人血脉其实稍微有些特殊。 具体来说,就是隐居在无尽海的那一脉鲛人,他们不仅天生能唤水,也是最初和魔族联姻的那一脉鲛人。 血脉的特殊性,能够让陆归雪在进入魔狱时,不至于直接被过量的魔气直接侵蚀成灰。 所以陆归雪准备一起下魔狱这件事,并非一时兴起,他从一开始就在为这件事打算了。 天际云间倒映出一片血红,从上古流传下来的魔狱封印终于消逝殆尽,裂隙渐渐出现在北荒的尽头,魔气翻涌不歇,上古时期就被镇压于此的众魔即将苏醒。 陆归雪站在魔狱的悬崖边,握住了沈楼寒的手。 沈楼寒分开他的指间,将两人的十指扣握,他将陆归雪拥入怀中,在他耳边轻声说着:“师尊留下吧,让我一个人去就好。” 陆归雪摇摇头,说道:“说好了陪你一起,就一定要一起。” “师尊,魔狱下面会很可怕,会很疼,会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会有一切这世上最痛苦的感受,你一定会受不了,所以不用……”沈楼寒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反复描述着魔狱的可怕,语气也仿佛带上一种诱哄,仿佛在故意动摇着什么。 “我知道那下面会有什么,很早之前就知道了。”陆归雪轻轻抚过沈楼寒的脸颊,然后低头看了一眼已经逐渐张开的魔狱裂隙,笑着说,“所以,我们快些去吧,时间快要来不及了。” 他们终于是一起,坠入了魔狱之中。 陆归雪感觉自己在坠落,周围无数血光和魔气奔涌而上,耳边是凄厉骇人的魔物嘶鸣。 而沈楼寒伸出手来,重新将他抱进怀中,然后闭上血色的眼眸,眼睫不知为何微微湿润着。沈楼寒低头紧紧靠在陆归雪颈间,一遍又一遍地叫他的名字,似乎是呢喃着什么:“师尊,你原来你真的……未曾骗我。” 陆归雪身上被血光和魔气袭过,但他这会儿反倒是一点也不害怕了,即使他还在急速地下坠之中。 只是他坠落了很久,却依旧没有深入魔狱底部。 时间久到陆归雪都觉得有点奇怪,他刚想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却发现已经稳稳落在了某个地方。 这个地方没有肆虐的魔气,没有刺目的血光。 陆归雪茫然地看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里并非恐怖的魔狱,而是悬浮在琼山中的青云台,也是陆归雪第一次遇见沈楼寒的地方。 平常青云台总是有很多弟子来来往往,此刻却安静无比,只剩下还抱在一起的两个人。 为什么会突然又回到了青云台?他刚才不是和沈楼寒一起,去填补魔狱裂隙了吗? 陆归雪眨了眨眼睛,似乎想理清楚脑海中的混乱。 “师尊,我回来了。”沈楼寒说话间,没有松开抱着陆归雪手,反而双手在他腰间交叠,扣得更紧了。 陆归雪听到这句话,如初梦醒地抬起头,去看近在咫尺的沈楼寒。 他的眼眸已经恢复成原本的血色,像是被剥离去了过于深重的阴影,不再阴郁冰冷,而是温柔地敛着,将眼神全部落在陆归雪身上。 “刚才……是识海中的幻境?”陆归雪这次立刻反应了过来,“心魔他,在试我?” 不对,不仅是刚才北荒魔狱中的景象,就连现在眼前的青云台,其实也都是沈楼寒的识海所幻化。 陆归雪还记得,上次沈楼寒在镜城心魔肆虐之时,他曾经试图进入过沈楼寒的识海,最后却无功而返。 而这次,他应该是无意识的状况下,被心魔故意拉入了识海之中,而看到了他心底埋藏最深的执念——心魔最耿耿于怀的,是当年陆归雪亲手将他推进了魔狱。 执念从此时开始变得愈发深重,不断地被负面情绪感染侵蚀,最后化作心魔。 因为心魔不愿信任陆归雪,但却又在沈楼寒与陆归雪相处的过程中,不断地被动摇,最终变得偏执而又矛盾。 最后在陆归雪向他伸出手的时候,心魔选择了,让陆归雪无意识中陷入幻境。 心魔想知道,陆归雪是否真心,是否真的会陪他一起,坠落入魔狱之中。 明明已经动摇,但他仍旧偏执地认为,陆归雪只是说了个谎言。 但这一次,心魔好像又赌输了,不过他这一次,没有生气,没有愤怒,甚至因为自己输了而感到欣喜和救赎。 陆归雪摸了摸沈楼寒的脸,似乎在确认着什么,然后轻声问道:“心魔他……消失了吗?” 沈楼寒顺势握住了陆归雪的那只手,想了想说:“也许不应该说是消失,他只是想开了,执念消去,便和从前一样和我融为一体,不再是心魔了。” 陆归雪点点头,正想松口气,陆归雪忽然感觉颈间一阵滚烫的气息。 沈楼寒低头吻过陆归雪的侧颈,留下片片吻痕,然后一路向上,最后停在耳畔,轻轻衔住了陆归雪的耳垂,齿尖缓慢地厮磨着。 滚烫而湿润的唇舌不断擦过,陆归雪原本就容易染红的耳朵,更是整个都被浸透了红色,颜色好似熟透了的朱果。 “阿寒,你……唔。”陆归雪刚想说他,结果就被颇有技巧地堵住了双唇。 刚才落地时的姿势,陆归雪正好被沈楼寒抱在身下,此时处于一个下位,于是沈楼寒很轻易地就能将他整个拢在怀里。 两人身体各处都紧贴着,只是稍稍一动,陆归雪就感觉他好似要被沈楼寒过高的体温,烫到微微颤抖。 沈楼寒还在吻他,反反复复地掠过,或是蜻蜓点水,或是深入其中。 这捉摸不透的交替节奏,让陆归雪根本毫无招架之力,最后只能发出轻声地呜咽,趁着偶尔的空隙,语气破碎地叫着沈楼寒的名字。 然而这好似讨饶的话语,不能让人停下,只想让人掠夺更多。 陆归雪有点想哭,修仙世界真是太糟糕了,明明他们还在识海之内,两个人都是神魂状态,但身体纠缠间的触感不仅没有因此减弱,反而更为剧烈了。 这难道就是所谓的直击灵魂吗? “师尊,睁开眼睛,换口气。”沈楼寒看着陆归雪脸都因为缺氧红了起来,终于忍不住抬起头,笑了起来。 陆归雪终于被放开,恢复呼吸的同时,他不由又看了沈楼寒一眼。 刚刚说是心魔融合……都融合了些什么奇怪的东西回去啊! 沈楼寒又将陆归雪拢入了怀中,这次他没有再撩拨起有关欲念之事,只是静静抱着陆归雪,贴近他的心口,温柔地故意将语气放轻松:“师尊,时间不太多了,这一世魔狱异动太早,明天我就得去了。” 陆归雪愣了一下,挣扎道:“我说过,要和你一起去魔狱……” 沈楼寒没有回答,只是自顾自地说道:“不过,早去早回也是好事,等我回来……虽然不知道这次需要耗费多长时日,但待到那时候,就能早些陪在师尊身边,早些与师尊在一起,或许师尊应允的话,到时也能早些……向师尊提亲?” 他神情温柔而平静,仿佛只是要普通的出一趟远门,而不是要去填补魔狱。 第五十三章 云家 最后一个落在耳畔的吻后,陆归雪被沈楼寒轻轻推出了识海。 眼前仍旧是那座洞府,眼前闪烁着雷电的光幕也依然将两人隔开。 陆归雪想说什么,却像是被苦涩堵住了胸口,还未来得及发出声音,就听到了谢折风走到身边的脚步声。 半个时辰的时间太短,已经在悄然间流失殆尽。 “师弟,该走了。”谢折风的声音平静,且不容辩驳,他拉着陆归雪的手,一步步朝着洞府外面走去。 陆归雪被带着往外去的时候,眼睛依旧一直看着沈楼寒,没有挪开过视线。 他知道,现在无论再说什么话,都仿佛已经成了徒劳——沈楼寒不会带他离开,谢折风和云澜仙尊也不会允许他随沈楼寒离开。 但陆归雪还是想说些什么,他最后也和沈楼寒一样,收敛起眼中的悲伤和泪雾,尽力在唇角绽开一丝浅笑,然后轻声说:“阿寒,我等着你回来。” 说完这句话,嶙峋的石壁就彻底挡住了视线。 谢折风从来都不擅长安慰人,此时此刻,不知该如何言语。 也不知道他今天一时心软,带陆归雪过来见沈楼寒这件事,到底是对是错。 但到了现在,对错似乎也并不重要了。 谢折风只是想到,明日云澜仙尊便要带着沈楼寒前往北荒魔狱,陆归雪若是今日没能过来见上一面,从此以后便再无机会,恐怕会难过很久。 “师兄,谢谢你。”陆归雪抬手摸了摸眼角,他想让自己看起来没那么难过,却还是止不住眼眶里的酸涩。 谢折风轻轻拍了拍陆归雪的背,他说:“不必言谢,我们回去吧。” 两人回到瑶华峰的时候,琼山忽然下了一场雨。 灰色的雨云积在天边,整个天空都变得有些阴沉,房檐上不断滴落着密集的雨点,几乎快要连成一片。 就在这样的雨幕之中,陆归雪看到了云澜仙尊的身影。 云澜仙尊就那样静默地站在雨中,雨水在触碰到他身体之前,就已经被灵力化为虚无,于是便在他身上勾勒出一层暗沉的轮廓。 雨声越来越响,云澜仙尊朝着陆归雪走过来。 他眼中仿佛也布满了灰色的雨云,让那双金色的眼眸显得晦暗不明,像是黑暗中照不进光的流金。 “师父。” 陆归雪和谢折风同时喊了一声。 云澜仙尊先是看向谢折风,语气不算太冷,但也带上了几分漠然:“折风,你最近都不必再到瑶华峰上来了。” 陆归雪还没来得及为谢折风解释,就看到眼前一道金光没入额间,然后他就感觉自己特别困倦,眼皮撑不住地往下坠。 好困,好像睡觉。 陆归雪意识渐渐散开,仿佛落入了一片柔软蓬松的云朵,也坠入了一个恬静的睡梦。 耳边最后传来的一点声音,师父温柔一如往常的话语。 “睡一会儿吧,小雪。” 陆归雪的身体晃了晃,像是雨中一片飘摇的柳叶,缓缓昏睡了过去。 云澜仙尊扶住了他,将他送回房中安置好后,就冒着这场雨离开了琼山,朝着看押沈楼寒的那座洞府乘云而去。 等云澜仙尊到了之后,他看到被重重封印镇压着的沈楼寒——即使四肢被锁链束缚,修为也全部被压制,但那张深邃的面容上,神情却坦然至极。 沈楼寒从阴影中走出来,眼眸明明是不详的血色,却莫名让人觉得泛着光,像是与众不同的星辰。 他垂着眼眸,似乎在回想着刚刚陆归雪回应与他的承诺。 于是眼神就变得缠绵而缱眷,然后沈楼寒在云澜仙尊说话前,就已经开了口:“不必旁旁人动手,魔狱的裂隙,我自会去填补。” * 陆归雪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他在柔软的床榻上醒来时,外面的雨还没有停。 这场雨下了很多天,久到让人有种它永远不会停歇的错觉。 陆归雪站在窗边,听着外面淅淅沥沥的雨声,如今的心情反而变得越来越平静。他抬头望向北方的天际,那里依然维持着前几天的样子,隐隐透露出一丝血色之光。 没有变得更好,也没有变得更坏,但是魔狱的异动算是缓了下来。 ……不知道沈楼寒现在,走到魔狱里的哪一处了。 陆归雪摇了摇头,尽量控制自己不要去看,也不要去想,他只要等着沈楼寒回来就好。 这时候他不由出神地想,知晓剧情是件多么幸福的事情,虽然不知道这辈子的魔狱需要多久才能平息,但他至少知道,沈楼寒一定会回来。 无论是三年五年,还是十年百年,陆归雪都能这么等下去。 陆归雪牵起嘴角笑了笑,起身从窗边离开,走到桌前给自己倒了杯温热的茶水,然后捧着茶杯坐了下来,尽力让自己回到平常的生活状态。 他刚慢慢抿了几口茶,就看见云澜仙尊的身影走进了殿内。 “师父。”陆归雪抬起头来,微微一笑,朝着云澜仙尊打招呼。 他得努力让自己看上去更正常一点儿,这样师父才能放下那些对他的担忧,也能早些让自己从瑶华峰出去。 陆归雪想在千秋峰,等着沈楼寒回来。 “今天你精神似乎好了一些。”云澜仙尊走过来,站在陆归雪身边,稍微一抬手就能抚过他的头发,轻声道,“要不要跟为师一起出去走走?” 陆归雪好些天没出去了,这会儿见云澜仙尊主动松了口,自然是高兴地点头应道:“嗯,师父准备去哪儿?” 云澜仙尊金色眼眸中的神情变得柔软,微笑着说:“你好像还没随我去过云家,今天就过去看一看吧。” 云家是个很古老的修真世家,避世而居,并不经常出来走动,行事低调。 陆归雪想想自己拜云澜仙尊为师这么些年,好像确实没有去云家看过。但是师父忽然提起这事,他又本能地有些疑惑。 云澜仙尊对自己这个小徒弟太过了解,所以陆归雪的微笑表情没能逃过他的眼睛。 就像这几天里,陆归雪总是尽力让自己显得无所谓一些,云澜仙尊依旧能看到他眼中藏起的想念和悲戚。 云澜仙尊心中不由轻轻叹息。 他抬手又摸了摸陆归雪的头发,似是安抚,然后说:“云家这些天在准备一个典礼,现在过去正好能赶个热闹,你师姐昨天就说好了,要一起去。” 陆归雪听到师姐也去,刚才那点儿疑惑也就烟消云散了。 于是点了点头说:“好啊。” 陆归雪跟着云澜仙尊一起出去的时候,正好遇到苏挽烟已经过来了。 三个人乘着仙舟,被两只金翅鸟护送着离开了琼山。 云家避世隐居之处离琼山不算太远,待到傍晚时分,他们就已经到了地方。 陆归雪走下仙舟的时候,云家已经有人早早在门前迎接,看样子云澜仙尊并非一时兴起,而是已经提前说过今日要来了。 不过想想,既然师父和师姐昨天就已经说好,那提前告知云家也很正常。 前来迎接的主事跟云澜仙尊低声说了几句,云澜仙尊微微颔首,说道:“典礼的事情,就按流程去办,至于那几位族老……让他们去议事厅找我。” “是。” 管事点头领命,然后带着陆归雪他们先去住处歇息,云澜仙尊则去了议事厅,面见云家的几位族老。 一路上,陆归雪远远看到云家最为中心的位置,是一座高高耸立的祭台。此刻祭台周围的十二根玉柱之上,挂起了绘有红云纹饰的银色丝缎,一片连着一片,煞是好看。 就连通往祭台高处的台阶上,也都能看得见这种红云银缎,从祭坛入口处的第一根玉珠,铺满了那条路,然后又继续顺着阶梯蜿蜒而上。 看起来确实是要举行典礼的模样,而且应该还是场相当重要的典礼。 “师姐,你知道云家这是要举行什么典礼吗?”陆归雪到了住处后,朝身边的苏挽烟问道。 苏挽烟走到床边,朝云家中央的祭台一眼,过了一会儿才背对着陆归雪,说道:“我也不太清楚,云家向来行事比较神秘。要不等会儿你找人问问?” 然而,陆归雪直到晚上睡着,也还是没能知道云家在准备什么典礼。 他随便问了几个仆从侍女,但对方都说自己身份低微,并没有知晓典礼内容的资格。 陆归雪向来比较闲散,这种无关紧要的事情问不出来,他也就干脆放到一边,先去休息了。 反正等明天典礼开始之后,他肯定就能知道了。 * 晚上陆归雪睡得有些沉,以至于第二天睁开眼睛的时候,还感觉有点头重脚轻。 他想要抬手揉揉眼睛,却发现衣袖的颜色有点不对。 他向来一身白衣,此刻眼前却是泛着光的银色衣袖。正红色的云纹缀在袖口上,与衣摆处的红云连成一片。 陆归雪抬头向周围看去,这才发现自己并不在昨晚的房间中。 他身处在昨天那座祭台之上,垂眸望去,祭台周围的十二根玉柱,还有垂挂在上面的红云银缎,都显得清晰无比。 而祭台之下,云家众人分列两侧,云澜仙尊正手执焚香,缓步越过盘旋的阶梯,似乎在进行某种仪式。 这是……在做什么? 陆归雪刚想站起身来,却被谁按住了肩膀。 他回头望去,看到了熟悉的人,顿时动了口气:“师姐?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为什么会在这里?师父他要做什么?” “你别动。”苏挽烟看着陆归雪,最后长长叹了一口气,说:“师弟,你听说过云家有一道,只有历任家主才能启用的符契吗?” “它叫做……同命契。” 第五十四章 同命 陆归雪听到那三个字,脑海中瞬间被震惊的情绪填满。 同命契……生死共担,命与君同。 这道云家世代流传的符契,相连的不仅是双方的寿命,甚至连灵力和修为都能供另一人使用,所以同命契才如此珍贵,只有云家历任家主有权利启用。 陆归雪本以为,他只是个来云家典礼凑热闹的外人,却不曾想转眼之间,他竟然成了这场典礼的主角。 他终于明白,之前在瑶华峰的日子里,为什么总是看到云澜仙尊来回奔波,原来一直是在筹备这件事情。 陆归雪低下头,看着自己身上绘着红色云纹的银缎衣袍。 视线再往下,他跪坐着的祭台表面,不知道是用什么石料所建造,在日光下显出银色星辉。祭台上雕刻着复杂而古老的纹路,像是浮云般层层簇拥着中央的一点红痕。 那一点红痕,是前些天苏挽烟从陆归雪指尖,取走的一滴血。 “师姐,我不能接受这道同命契,这么大的事情,你居然也和师父一起瞒着我。”陆归雪一边说一边摇着头,伸手去脱身上这件红云银缎的外袍。 云澜仙尊为陆归雪准备了一条顺遂无比的路,最大程度地保证他的安全。 但这份恩情太重,陆归雪虽然感动,却觉得自己不能领受。 “这次师父是心意已决,估计说什么都没用,自从他上次发现你那小徒弟有问题之后,他担忧你的事情都已经成执念了。”苏挽烟赶忙按住他的手,说道。 接着,苏挽烟又叹了口气说:“师弟,你这次就依了师父的意思吧。我之前查过了,同命契并非不可解,你就当先让师父宽心些时日,等到他老人家放下心结,兴许就将它解开了呢?” 陆归雪怔了一下,说:“我之后会和师父好好谈一谈,但是同命契我不能就这么接受了。” 他的话音还未落,忽然被一双手按住了肩膀。 云澜仙尊已经下将前半部分仪式进行完,此刻察觉到祭台上的动静,很快便出现在了陆归雪面前。 他按住陆归雪肩膀的力道很轻,却有种无可违抗的威压。 陆归雪身上那件红云银缎的刚脱了半边衣袖,此刻又被云澜仙尊伸手穿了回去,甚至还仔细帮他抚平了衣褶,理好了衣襟。 “小雪,听话,就快好了。”云澜仙尊的声音很温柔,却莫名让人有些喘不过气来, 陆归雪看到师父金眸中的阴影,又想到刚才苏挽烟说,师父因为他的事情心生执念,顿时觉得愧疚起来。 “师父,我不能要……”陆归雪的话还没说完,就又看到了一道金光向他飘来。 那金光轻缓地没入他额间,和上次一样,让他感觉到极度的困倦,却又似乎有什么不一样,像是游进了更为深层的地方。 陆归雪仿佛跌进了柔软蓬松的云层,只想软踏踏地把自己埋进去。 “你可以的,以后你就可以一直平平安安,无病无灾。”云澜仙尊轻声说着,将已经昏睡过去的陆归雪接住,然后让他靠在自己身边,让后自己也跪坐在了祭坛上。 云澜仙尊伸手,五指触及地面。 金色的灵力流入祭坛上雕刻的纹路,渐渐将其填满,然后涌向祭坛中央的那一点红痕。 最后一部分仪式也即将完成。 与此同时,陆归雪闭着双眼,额间的金色浮光仍然若隐若现,在昏睡中微微皱起了眉。 陆归雪确实睡着了,但他的意识却没有完全沉眠,反而像是触动了某种自我保护机制一般,回到了他的识海之中。 陆归雪以前修炼心决时,虽然没少往别人识海里跑,但他却很少在自己的识海里停留,乍一看还觉得有种许久不见的陌生感。 他识海的样貌十分简单,跟系统曾经提供的意识空间是同款黑色,一眼望过去什么都看不见,看上去保密性就非常好。 陆归雪在这片黑暗之中,看到了一道浮动的金色流光。 太显眼了,不想看到都不行。 那道金色流光原本是要找出陆归雪的一部分记忆,并且将其封印。但是它闯入这片识海之后,却完全无从下手,只能在原处盘旋。 陆归雪看着金色流光,叹了口气,心想师父之前说让他忘了沈楼寒,原来不单纯是劝解,还留着这么一层意思。 如果他自己忘不掉,就要直接封印掉有沈楼寒出现的那段记忆了。 “很抱歉,是我的工作出现了失误,导致云澜仙尊误解了三世镜中的场景,也造成了今天的事情。”系统的声音在识海中出现了,可以说是熟悉,但听着又有点陌生。 陆归雪觉得原因在于,声音依旧是系统的没错,但是语气变了很多。 现在这个,虽然用词礼貌恰当,但是没什么情绪起伏,感觉像是声音好听的机器,公平公正但莫得感情。 “你不是之前那个系统吧?听上去不像。”陆归雪问。 系统的声音平静而悦耳,回答道:“我是他的上司,接下来要与你交谈的事情,他权能不足,无法得知全部,所以暂时由我来说明。” “上司?你说得也太隐晦了。”陆归雪立刻想起,系统以前说过它是天道衍生出来的一部分,那现在这位上司的身份,也就不言而喻了。 “嗯,但上司听起来,比较平易近人。”系统说得倒还挺有理有据。 陆归雪被这个理由哽了一下,然后决定换个话题:“那你今天,到底是要说明什么事情?” “很多。”系统条理清晰地讲了起来,“但它们其实都和之前重启世界有关,就先从最近的事情说起吧。 云澜仙尊参悟三世镜的时候,因为重启世界后时间线的混乱,将上辈子你们经历过的‘未来’,当做了这辈子还未发生的‘未来’,也就是说,他看到了沈楼寒攻陷琼山后的部分事情,并且以为这些是将会在将来发生。” “难怪师父当时会那么做……”陆归雪揉了揉额头,感觉一阵头疼,“之后师父想启用同命契也是因为这件事吧,你可真是给我添了个麻烦。” “抱歉,我出现的时间太短,还不是很成熟。”系统认错态度很是良好,然后又继续说了下去,“另外,当时在镜城附近,接连有已经死去的妖魔又再度出现,是因为我在扩展记忆容量的时候,出了一些差错,以至于上辈子的一些东西,与这辈子的世界重叠,导致了混乱,也使魔狱被多出来的魔气和怨戾引发异动,提前出现了裂隙。” 陆归雪听着听着,感觉到了一丝生无可恋,问道:“所以……你现在该弄的东西都弄好了吗?我听着有点慌。” 难怪之前的系统那么瓜皮,敢情连他上司本身就不太靠谱啊! “记忆扩容已经结束,之后开始进行修复后,一切都将恢复正常。而且我还成功找回了一些缺失的东西,可以填补回去。”系统说到这里,语气顿了一下。 这一顿,陆归雪就有种不祥的预感。 但他只是叹了口气道:“有什么事你说吧,我心里承受能力最近已经锻炼出来了。” 系统过了一会儿才继续说道:“你的意识与我之间,曾有相当紧密的联系。所以当我开始修复混乱,填补空缺的时候,信息太多也太混杂,你的意识会受到较为严重的可恢复性短暂封闭影响……” 陆归雪感觉自己嘴角有点抽搐:“说人话,听不懂。” 系统:“简单来说就是,为了不让你的意识受损伤,你大概会有一段时间丧失记忆,直到我将世界修补完成。” 陆归雪:“……” 没想到,他避开了师父想要封印部分记忆的那道金光,却没躲过这位系统上司。 “……需要多久?”陆归雪逐渐平静下来,既然事情已经这样了,想什么都没用。 “我不能保证具体时间。”系统的语气沉了一下,不过又若有所思地说,“不过应该,不会比沈楼寒修补魔狱裂隙的速度慢。” 陆归雪忽然笑了一下,说:“你这个保证方式还真是奇特。” “但这样的说法,正是你所关心的。”系统的回答平静而悦耳,又说了一句,“至少你看上去是笑了。” 陆归雪只能安慰自己,谁让这是他喜欢的世界呢? 哭着也得帮忙给补完整了。 …… 陆归雪从一片黑暗中醒来。 他不记得那片黑暗是哪里,也不知道眼前这间古朴淡雅的房间是何处,唯一能想起来的,好像就只剩下自己叫陆归雪这件事。 陆归雪看到面前有个银发金眸的男子,气质端庄肃穆,看向他的眼神十分温柔。于是陆归雪也不觉得害怕,开口问道:“你好,请问……这是哪里?” * 陆归雪醒来已经有一段时间了。 他虽然对以前的事没了记忆,但常识还在,适应起琼山的日子并不难。 陆归雪现在大概知道了,苏挽烟是他的大师姐,谢折风是他的二师兄,而他们都是掌门云澜仙尊的徒弟。 据说他以前是个剑修,虽然后来受伤没了修为,但还有一把无数人求而不得的仙剑惊鸿。 陆归雪在芥子里找到了那把惊鸿剑,他原本以为这么厉害的仙剑,自己现在这个没有修为的样子会使不了。 但当他执剑在手,下意识翻转手腕,抖落一片银色剑花时—— 只听“咔嚓”的一声,面前十步以外的那棵百年古树直接裂开了,连带着从他脚边到树下的青石砖,也被掀起了一路。 陆归雪默默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握剑的手。 再次确定,自己现在还没有修为……吧? 第五十五章 云游 陆归雪看着他搞出的破坏,默默收起了惊鸿剑。 庆幸的是,被劈的树和被掀的地都在他千秋峰上,等下午顺路去趟执事堂,找工匠来随便修一修就好了。 此刻天色还很早,远山后方的晨光刚照出两三缕。 其实今天陆归雪特意早起了,要不然按照他的本能,肯定会和前几天一样睡到自然醒。 之所以起这么早,是因为答应了要到剑歌峰上去,跟着谢折风修习剑道。 陆归雪听说刚入门的时候,他也是被这位师兄带着学剑。如今他已经想不起过往的事情,但谢折风既然说了,他也就答应了下来。 失去了记忆后,陆归雪对身边的一切都还保留着陌生感,总觉得自己有些突兀。 虽然师兄师姐还有师父他们,都没有催促过他去寻回记忆,但陆归雪还是想尽量贴近从前的生活,这样说不定能想起来点什么。 既然他以前是个剑修,那正好就先从剑道上开始吧。 陆归雪抱着这样的想法,走向千秋峰上的传送阵,摸出自己的玉牌在光圈上照了照,然后转眼间,就已经到了剑歌峰上。 这算是他醒来之后,第一次到剑歌峰来,所以好奇地多打量了几眼。 剑歌峰地势极高,山石嶙峋,如同锋刃般寸寸拔高,高耸入云霄。道路陡峭,多是修建在峭壁悬崖边的栈道。 他只是看着就觉得,这样的环境肯定十分磨练意志,要是冬天再下个雪,就更艰难了。 陆归雪心想,这倒是和谢折风给人的第一印象十分吻合。 眉眼锋利且淡漠,就像一柄刚被淬炼过的利刃,整个人仿佛都是为剑道而生。 大约是陆归雪在传送阵前停留太久,门前的侍剑弟子已经自行迎了上来,朝他行礼道:“陆长老,峰主正在剑阵中,您请随我来。” “哦,好的。”陆归雪这才收回视线,跟着侍剑弟子进了谢折风的洞府。 穿过洞府中的庭院,陆归雪走着走着,慢慢就生出了一种熟悉感。虽然还没看到剑阵,但不用侍剑弟子带领,他就本能地走向了一条长廊。 果然,陆归雪经过长廊后,就到了剑阵前。 看来自己以前没少走过这条路,就算脑子说不记得了,身体却还记得该往哪儿去。 剑阵入口处设有禁制,然而陆归雪走过去的时候,那禁制便十分自然地打开了,并没有阻拦他的意思。 谢折风站在剑阵中央,他这次剑道修炼正好已经到了最后一轮。 只见无数剑灵化作锋刃,不断地从四面八方袭来,变幻出万千剑招。 而谢折风身似流星飞掠,转眼之间留下数道残影,只听一阵连续不断的长剑铮鸣之声后,还不等看清,那些剑灵便在他剑下接连落败,不过须臾之间,剑气凛冽的剑阵便重新归于平静。 陆归雪看得有点愣,然后信服地拍起了手。 谢折风收了剑,转过身来看向陆归雪,淡漠的眼神中似乎多了一分追忆。他说:“这剑阵试炼的最后一轮,你从前也能做到。” 陆归雪惊讶道:“我以前那么厉害吗?感觉有点想象不到……” 谢折风点点头,然后说:“今天我陪你过一下剑招,先看一看你现在的状态。” 说话间,谢折风墨白双色的衣袖轻轻一拂,从庭院中折来两支细长竹枝,将其中一根递递给了陆归雪。 陆归雪回想起谢折风刚才在剑阵之中的样子,感觉自己握着竹枝的手不是很稳,他试图劝一劝谢折风:“师兄,那什么,我是不是该先复习点基础的东西?” 直接一上来就和谢折风对练,这样真的没问题吗! “不必。”谢折风的语气不容辩驳,他教起剑来的时候,比闻道堂任何一位先生都更加严格,“专心些,要开始了。” 陆归雪没办法,只好硬着头皮上了。 所幸,他身体的本能还没有将学过的东西完全忘记。 竹枝柔韧,并未用上修为灵力,不至于会伤人。 两人大概过了有十招左右,即使谢折风有意收敛,只是单纯的过剑招,陆归雪还是明显感觉自己开始抵不住了,握着竹枝的手已经有些发麻。 就在这时候,谢折风及时停了手,说:“还不错,只是很久没用过剑,有些生疏了。你身体也刚刚开始恢复,慢慢来吧,不必急于一时。” 之后几天里,陆归雪练着练着,发现谢折风让他练的都是剑招,并没有修炼灵力之类的法诀,于是忍不住问了问这件事。 谢折风沉默了一会儿,才说道:“你曾经受过重伤,无法在体内聚合灵力,所以师父用了些别的办法,为你连通别处的灵力。所以等到你真正需要出剑之时,自会有足够的灵力相佐,你只要学会如何控制就好。” 陆归雪想起之前,他明明还没有修为,却无意间一剑劈裂了百年古树。 原来是这个原因吗? 听起来好像很厉害的样子。 * 瑶华峰上,苏挽烟带着一匣丹药,来到了云澜仙尊洞府中。 她在厅内坐下,将那匣丹药递过去,问道:“师父,今日感觉如何了?” “嗯,已经好多了。”云澜仙尊接过丹药,之前仿佛被阴影侵染的暗金色眼眸,如今似乎有了渐渐变浅的迹象,眼神也平和许多,不再像先前那般晦暗。 云澜仙尊参悟三生镜时,已精血结了契,却又半途强行破关而出,对身体必然有所损伤。后来又在云家启用了同命契,灵力也耗费了不少。 不过,这些苏挽烟都可以靠丹药来治,她比较在意的是云澜仙尊的执念。 希望结下同命契之后,保证小师弟绝对安全之后,师父的执念可以慢慢消解。 “那就好。”苏挽烟点点头,接着聊起了陆归雪的事情,“最近小师弟每日都去剑歌峰练剑,我看他进步很快,身体也恢复得不错,师父可以放心些了。” “嗯,听你这样一说,倒是想起了他刚入门时,也是这样跟着折风一起学剑。”云澜仙尊回忆起曾经之事,眉间染上几分柔和。 但很快他又垂下眼,嘴角虽然浮起笑意,却透着一种悲伤和无奈。 就连语气,也似乎带上了些茫然的自我怀疑,他说:“我原本觉得,把他关于沈楼寒的那部分记忆封印掉,他就不会再受伤难过,却没想到,他竟然因此忘掉了一切。” 苏挽烟也只能轻声叹息:“师父,那或许只是意外……毕竟记忆和意识,是最难以掌控的事情。” 云澜仙尊站起身来,走到窗边,向着远处眺望。 许久之后,他轻声说:“这样也好,至少现在,一切又和从前一样了。” * 陆归雪重新开始练剑之后,一段时间后便小有所成。 他把琼山里里外外都熟悉了一遍之后,就开始想要去出去走走,谢折风也觉得他应该出去实践一下练习成果。 于是,在经过苏挽烟这位主治大夫的允许下,陆归雪开始和每位琼山弟子一样,从执事堂接了些任务,时不时出去一趟。 任务越做越顺手,陆归雪出剑时对灵力的掌控也越来越熟练,他发现那些灵力虽然不在他体内,但用起来却并不会滞涩,而且还非常强。 强到陆归雪平常做任务的时候,往往一剑就已经解决了问题。 简直就像在碾压一样。 不过陆归雪觉得这样奇妙而强大的灵力连接方式,一定耗费了很多心血,绝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得来的东西。 所以他从来不会滥用那些灵力,就算用剑也经常要算准了才出手,可是说是非常节约了。 这样的日子过得很快。 到了第七年的时候,陆归雪再和谢折风比划招式的时候,三十招之内已经不落下风了。 至于三十招之后,他的体力就赶不上谢折风了。 谢折风这七年里境界又有所突破,已经是渡劫期,所以对于向来比较容易满足的陆归雪来说,他对这个结果已经很满意了。 “可以了。”谢折风扔掉了手上的竹枝,低头笑了笑,说,“剑招到了此处,我已经没有什么可以教你的了。” 陆归雪听了,眼神微微一亮,说:“师兄,那我可以下山云游了吗?” 虽然陆归雪这些年也往外跑了不少次,但大多是在琼山所在的西境范围内。 他之前翻看自己芥子里书卷的时候,无意中看到过扉页上有张随手画的涂鸦,应该是从前看书的时候不专心,又觉得无聊,就忍不住画了几笔。 那涂鸦十分简略又潦草,恐怕除了他自己谁都认不出来,这是张勾画的地图。 或者连地图也不算,只是随手记下了要去看哪些地方,甚至还一时兴起在琼山位置上画了两双脚印,标记出了起点。 然而,当时陆归雪看着这张鬼画符一样的地图,竟然也有了种想四处去走走的想法。 之后他就去问了问云澜仙尊,自己能不能下山云游一番,也好长长见识。 云澜仙尊微微怔了一下,最后却也没反对,只是说,等你什么时候学好了剑,你师兄觉得可以了,你再去吧。 所以陆归雪今天听谢折风松了口,就知道自己终于可以下山云游了。 “嗯,可以了。”谢折风走过来揉了揉他的头发,叮嘱道,“走之前记得跟师父说一声。” 陆归雪点头道:“这个是自然,我一会儿就去找师父。” 告别了谢折风之后,陆归雪就往瑶华峰去了。 他来到云澜仙尊的洞府,并说明了来意。 云澜仙尊那双金眸看了他一会儿,轻轻化开一抹笑意,最后只是说:“去吧,你很久没远游过了,一路上小心。” 云澜仙尊这次没有阻拦,这些年他看着陆归雪一切顺遂,也日渐安心下来。 况且有同命契在,陆归雪既然想出去走走,那便出去走走吧。 他总不能因为担心,而把陆归雪困在琼山一辈子。 第五十六章 北荒 离开琼山之前,苏挽烟塞给了陆归雪一个盒子,说是让他带着,说不定能派上用场。 陆归雪打开盒子,里面分了三层,整整齐齐地摆着许多瓶瓶罐罐,都非常仔细地贴上了标签,仿佛生怕出什么差错。 最上面一层都是些疗伤的灵丹仙露,中间一层比较吓人,看名字就是弄死人不偿命的毒药蛊物,至于最下面一层,是与那些毒药相对应的解药。 陆归雪不由感叹,师姐真是贴心,什么都准备好了。 将东西都收好之后,陆归雪唤来只金翅鸟,让它一路将自己送出南境后,随便找了个附近的城镇停了下来。 陆归雪这次没什么事情要办,说白了就是出来玩儿,所以行动就比较随意,一路上走走停停,往哪个地方走全凭喜好。 这一天,他在路边的小茶馆歇息的时候,听到旁边那桌的客人闲谈。 说离这不远有座洛城,这几日正值花朝节,城中百花盛放,争奇斗艳,方圆百里的人都会赶过去凑个热闹,以祈求花神赐福。 陆归雪闲来无事,随口打听了一下洛城的位置,决定顺路去逛逛。 去洛城的路上有一处峡谷关隘,陆归雪刚走到峡谷入口处,就听见前方传来一阵兵刃之声,夹杂着某种可怖的低吼。 接着是男人慌乱且愤怒的叫喊:“都别愣着了,这可是只魔化了的妖兽,再不动手就真的要死了!” 陆归雪循声快步走过去,只见四五个衣着各异,应该是散修的修士,被一头被魔气浸染的巨大妖兽堵在了峡谷中间。 那妖兽四爪踏着黑色火焰,所到之处皆被烧了个干净,狰狞锋利的牙齿上挂着些残肉血渍,看上去十分骇人。 妖兽抬起利爪,正欲朝面前的散修挥下—— 然而有一道剑光却更快。 银色剑锋一闪而过,仿佛掠过水面的翩翩惊鸿,只一眨眼的功夫,便轻易地将那妖兽从爪尖斩开。 一道血线顺着兽爪而上,一直蔓延到妖兽脊背。 那妖兽转了转眼珠,还来不及发出一声哀鸣,便顺着血线从中断裂开来,在峡谷中扑起漫天扬沙。 待到扬沙渐渐散去,散修们朝着身后望去,看到有个略显单薄的年轻人,身上一袭白衣即使在扬沙中,也依旧一尘不染。 他眉眼清冷却相当柔和,肤白如玉,唇色浅淡,仿佛初春来临之前的最后一场微雪。 散修们极是惊讶,这年轻人看上去有些病弱,却只用了一剑便将魔化的妖兽斩杀。 他们愣了一会儿后,领头的那个男子立刻上前来道谢,说:“多谢这位道友,否则我们碰着这妖兽,恐怕不死也要大伤。” “没关系,我原本也要过这条路,举手之事罢了。”陆归雪收了惊鸿剑,微微颔首,正准备就此离开,却被一个声音叫住了。 那是散修中的一位姑娘在叫他,姑娘刚才手上也没带兵刃,看样子应当是位医修。 “这位道友,虽然有些冒昧,但……你家中可有姐妹吗?”姑娘的模样清丽温柔,说话也让人觉得亲近。 所以虽然问题有些奇怪,但陆归雪还是答道:“并没有。” 姑娘脸上的表情微微变了变,又接着询问道:“那可以问一问,道友师从何门何派吗?” “我师从琼山,姑娘是认识我吗?我先前出了点意外,好多事情都记不清了。”陆归雪这时也起了兴趣,如果这位姑娘认识自己,说不定可以问一问从前的事情。 姑娘的表情好像越来越奇怪了,她又反复看了陆归雪几眼,说:“那道友是不是有个师兄,叫谢折风?” 陆归雪惊讶的点了点头,看来这姑娘以前还真认识自己。 姑娘却忽然抬手捂了下脸,好似有些害羞似的,对陆归雪说:“我确实是认识雪姑娘……啊不我是说,认识你。那个,站在半路上说话也不方便,我家就在洛城,正好先去我家坐坐吧。” 陆归雪有些茫然,但还是点了点头。 后来到了洛城,姑娘给同行的散修都安排了住处后,跟陆归雪坐下聊了起来。 陆归雪这才知道那位姑娘叫谢梳雨,是谢折风的亲妹妹,然后也知道了,谢梳雨之前为什么会是那副表情。 陆归雪长长缓了一口气,拒绝相信自己以前居然会干出这种黑历史。 扮成姑娘什么的,也太羞耻了。 陆归雪回想了一下,这次出门前世界给他的那个盒子里,好像也还装着幻颜露等一系列东西——看来是传统技能了。 “当时你突然在洛城消失,大家都急坏了,还好后来大哥说你没事。”谢梳雨继续说着,“后来那几年我不想呆在洛城,就捡起以前学的医术,准备出去走走,历练一番。这次回来的路上正好和那几位散修结伴,没想到还能遇到你。” 说到这里,谢梳雨忽然想起了什么,问道:“说起来,你这次出来徒弟竟然没跟着一起吗?” 谢梳雨当初虽然和他们相处时间不长,但却知道以沈楼寒那个性格,连陆归雪跟着谢折风假装回家都要一起来,现在陆归雪只是出来云游,他没理由不来啊。 “这个,我也想知道。”陆归雪刚才一直听着,没有插话。 在谢梳雨问这个问题之前,他就已经很努力在思考了。 陆归雪自从知道自己失忆之后,整整七年,他身边没有任何一个人提起过“沈楼寒”这个名字,也没有人说过,他曾有一个徒弟。 这不会是偶然,而是所有人都在故意隐瞒什么。 陆归雪忽然感觉有点头疼,那么大一个活人,总不会突然不见吧?或者说自己七年前失去记忆,就与这个人有关系吗? 然而谢梳雨也不知道更多了。 陆归雪情绪有些混乱,但他离开之前还是记得拜托谢梳雨一件事情,他说:“谢姑娘,你今天遇到我这件事情,请先不要告诉你哥哥,这件事对我很重要,麻烦你了。” 谢梳雨的表情有些纠结,但最后还是点了点头。 当天晚上,陆归雪有些没睡好。 第二天他有些疲惫地打开房门,却发现门外有人在等他。 “道友,我有件事情想要请你帮忙。” “有什么事?”陆归雪看了一会儿,才想起来,这人是昨天那几个散修的领头人。 “我们此行是要带一批东西去北荒,但道友也应该知道,北荒是人魔妖三界交汇之处,颇为混乱,近几年又越发不太平。昨日我见道友极为厉害,如果顺路的话,不知能不能请道友同行?” 陆归雪低头想了想。 北荒……这个地方,陆归雪之前画在书卷上的那副简单地图,最后的终点便停在了北荒的某一处。 而且他总觉得,这是个很重要的地方,虽然想不起为什么。 现在这几位散修想来对北荒比较熟悉,陆归雪觉得跟他们一起过去也并无不可,于是点了点头说:“可以,我也正好要去趟北荒。” 当天和谢梳雨道别过后,陆归雪就与那几名散修一同,往北荒方向去了。 一路上运气倒是很好,陆归雪其实只动了两三次剑,他们就已经到达了北荒境内的一座城池,这座城池与妖界和魔界都来往频繁,据说黑市尤为出名。 陆归雪和散修们一同住进客栈。 进门的时候他站在一群散修中间,身形单薄,模样出众,无论哪方面在这个地方都有些显眼,引得不少人看了过来。 店中做杂役的少年也跟其它人一样多看了他几眼,一时不慎撞到了他身上。 少年手上的饰物似乎不小心被撞坏了,从衣袖下滚落出几颗圆润的珠子。 “抱歉,冲撞到客人了。”少年低下头去捡那些珠子,然后飞快地跑开了。 陆归雪感觉有些莫名其妙,也只好不去在意。 已经将货物带到了地方,散修们按规矩付给陆归雪一部分报酬,然后就各自回房休息去了,等明天一早便自行散去,不再结伴。 陆归雪回到自己那间房,刚准备休息,却听见有人轻轻敲门。 他打开房门,看看到了之前撞了他一下的那个少年。 少年神情似乎有些紧张,他看到屋中没有其他人之后,迅速地走进来关上了门,好似在躲避着些什么。 陆归雪以为他遇到了什么事,也就没拦着他。 没想到少年进来之后,反倒是松了口气说:“你真是运气太好了,他们竟然没有关着你,也没有派人守着你,是对你身上下的禁制太过自信吗?” 陆归雪觉得,这个少年大概是误会了什么。 然而他刚想开口问少年在说什么,身上却忽然一湿,身上浸染上一片深红色的水渍。 一股带着酒气的甜味在空气中散开,然后他感觉到颈后有片地方仿佛烧灼一般,渐渐被侵蚀,时间再长一些,就会彻底消失。 陆归雪被这个味道熏得有些醉,但他还是抓住了少年的手,问:“你给我身上浇了什么东西?” “溶解灵力的药酒,这东西在魔界还挺难弄到,不过从那些修士手里救人确实好用,我之前已经救下过一个同族了。”少年说道,“等一会儿他们给你下的灵力禁制就会消解,趁着他们还没把找到买家,我得赶紧把你弄出去才行——鲛人被带到这个地方,又和黑市扯上关系,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陆归雪越听越迷惑,说:“你在说什么?我不是鲛人……” 话说到一般,陆归雪感觉不太对劲,他颈后的灼热已经消失了,但是双腿却又传来异样的感觉。 他感到自己往地处扑了一下,然后再低头去看的时候,惊讶地发现自己长出了一条珠光色的光滑鲛尾。 陆归雪愣住了,七年以来第一次知道,原来他是条鱼? 第五十七章 魔狱 陆归雪虽然失忆了,但鲛人被修士们视作魔物这点常识,他还是有的。 所以他一个鲛人为什么会成为琼山的弟子?陆归雪此刻十分茫然,毕竟当人当得好好的,却突然长出一条鱼尾巴,换谁来估计都要懵。 当然最关键的是,陆归雪现在拖着一条长长的鲛尾,半趴在地板上,并不能像双腿那样正常行走,感觉十分尴尬。 要是在水里就好了,陆归雪心里冒出来这么一个念头。 几乎是在瞬间,以陆归雪的身体为中心,周围不断凝聚起了大片的水雾,让空气都变得分外潮湿。再一个眨眼的功夫,水雾化为浪潮,温柔地将陆归雪裹进了水之中。 接着,整个房间都被突如其来的水流淹没了,开始透过门窗的缝隙朝外涌去。 陆归雪到了水中,立刻感觉自己好似真的变成了一条游鱼,身体极其轻盈灵动,尾巴稍稍一摆,便能游出很长一段距离。 恢复了行动能力的陆归雪松了口气,但很快,他就听到楼下传来一阵脚步,周围也陆续有开门和吵嚷的叫骂声。 遭了,房间里的水漫出去了,估计马上就会有人来查看情况。 陆归雪正考虑着自己该从哪里出去,忽然被人抓住了手腕,带着他朝窗边的方向游去。 “跟我来,来救你之前我已经想好退路啦。”说话的人是刚才那个少年,他刚刚被突如其来的水流淹没,暂时消失在了陆归雪视线中。 这会儿少年再重新出现时,陆归雪一低头就看见少年的腰部以下,也已经变做了布满鳞片的柔软鲛尾。 原来这个少年也是鲛人。 陆归雪想起之前刚进客栈的时候,少年看似不小心往他身上撞了一下,现在看来,那应该是少年故意靠近,在确认他的身份。 而那些掉落在地的圆润珠子,也并非意外,而是鲛人所产的鲛珠,少年应该是故意给陆归雪看,以表明彼此是同族。 可惜那时候,陆归雪还不知道自己是个鲛人,所以也就没能领会其中的意思。 “别发愣,快从这里下去。后院的小湖泊下面连着一条河道,到了河里他们就追不上了。”少年拉着陆归雪到了窗边,催促道。 他动作迅速地打开窗户,房间中快要蓄满的水流突然有了出口,纷纷朝着窗口涌了出去。 陆归雪往窗外看了一眼,客栈的后院确实有片小湖泊。 走廊那边的脚步和叫嚷声已经到了门口,陆归雪知道,他现在这副样子确实不方便被人看到,所以他也不在多犹豫,顺着那道水流一起从窗口滑落,跳进了后院的小湖泊中。 少年也和陆归雪一同跳入了水中。 他看样子对这片小湖泊十分熟悉,落进水里之后也不需要看周围情况,直接拉着陆归雪就往湖底某个方向游去。 穿过一片茂盛的水草后,两人顺着湖底涌向外面的水流,进入了少年所说的那条河道之中。 这条河道在地下,水面上是黑漆漆的溶洞,十分隐秘。 少年游得很急,不时回头看两眼,似乎在担心后面会有人追上来。然而河道中一直很安静,除了他和陆归雪游动时发出的水声,什么都没有。 等眼前渐渐明亮起来,陆归雪才发现暗河的尽头,竟然连接着一片海湾。 少年从海面上浮起,闻到了海风中熟悉的微咸味道,才算是终于放下了心。他转过头去看陆归雪,对他说:“你运气可真好,在客栈的时候没人看守,出来了他们追得也不紧,真是顺利得不可思议……” 陆归雪浮在水面上,不太习惯地抹掉了脸上的海水,然后有点无奈地叹了口气说:“其实应该不会有人来追,就算万一真的有,也只能是客栈老板来找我赔钱。” 毕竟他把人家客房给淹了,也不知道漏水漏得严不严重。 少年这会儿比较放松,不像之前在客栈中那么紧张,所以他听到陆归雪的话之后,联系这一路上的情况,忽然有点对自己之前的想法不确定了起来。 过了一会儿,他那双漂亮眼睛睁大着,不是很确信的问:“你是说,他们不是抓着你要送到黑市上去卖掉吗?” 陆归雪哽了一下,难道他看上去是随便就可以卖掉的样子吗? 接着,他解释道:“没有这种事情,我只是半途遇上了几位散修,就和他们顺路同行。明天大家就各自离开,你误会了。” 这次轮到少年哽住了,他看了陆归雪半晌,忽然“哗啦”一下低头把自己埋进了水里,过了好一会儿才声音闷闷地说:“那怎么办啊,我是不是反而给你惹麻烦了?” “嗯……确实有点麻烦。”陆归雪看了看自己身下的鲛尾,说,“不过从另一个角度来说,也并不算是件坏事。” 要不是这一场误会,陆归雪恐怕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自己原来是个鲛人。 对于失忆的陆归雪来说,任何与他有关,但他不记得的事情都很重要。 “啊我好丢人。”少年从水中抬头,一边朝岸上走,一边说道,“但话说回来,那城中总归是不太平,看你也是第一次来北荒,与其在城中住着,不如先到我那里落脚。” 少年从水里起身,那条鲛尾不知何时不见了,走上海岸的时候,湿淋淋的衣摆下露出纤长笔直的双腿。 陆归雪原本也只是在城中暂时歇息,并没有什么要事,对他来说在哪里落脚都无所谓。但眼下的当务之急,是需要一双能走路的双脚。 “嗯,也好。不过你能告诉我,怎么才能像你一样,在双腿和尾巴之间随意变化呢?”陆归雪疑惑地问。 少年回过身,诧异地问:“你不会变化?难道说,你还没有剖骨吗?” 陆归雪诚实地摇头,问道:“剖骨是要怎么做?” “看来你真是什么都不清楚。”少年沉吟片刻,开口说:“这样吧,还是先到我那里去,等安顿下来我再仔细跟你说这件事。” 少年的临时住处在海湾另一侧的一座小岛附近,四面都是水,几乎没有什么人会到这里来。小岛上建了座小屋,用来存放不能沾水的东西。 陆归雪在和少年的交谈中得知,鲛人尾巴处有一段鲛骨,虽然如此称呼,但它并不是真正的骨头,而更接近于没有实体的物质。 通常鲛人在到了一定年纪之后,族中的长辈便会亲自为少年鲛人们将鲛骨剖开,并且施加上鲛人一族中流传的咒术。这样一来,鲛人便可以随心变化出人类的双腿,方便在陆地上行走。 另外,剖开鲛骨也意味着鲛人正式成熟,能够真正做到“泣泪成珠”。 “原来你没有在族中生活过啊,怪不得至今还没有剖骨。”少年抬手拖着下巴说,“不过没关系,你如果需要的话,我现在也可以准备东西帮你剖骨。别担心,虽然这两个字听起来有点吓人,但其实不痛的。” 陆归雪想了想,觉得这事没有什么坏处,而且他想要重新变回正常样子的话,现在好像也只有剖骨这个办法了。 于是他点点头,说:“那就麻烦你了。” “别客气,大家都是同族嘛,而且我之前还给你添了乱,就当是补偿吧。”少年眨了眨眼睛,便起身回到小屋里,去做准备了。 陆归雪坐在小岛的岸边,尾巴垂在海浪中,有些无聊的望向远处。 海湾的另一边是北荒绵延不绝的山脉,越是往北,山脉的颜色就越接近于黑色。而山脉的尽头处,有道不太明显的淡红色光芒映照在空中,周围的云层似乎都为之退避,在天幕上留出一片空隙。 陆归雪看着那道红光,不知为何有些出神。 不知过了多久,少年重新回到岸边,在陆归雪身边停下,说道:“你在看天尽头的红光吗?几年前它看着特别吓人,跟血河一样铺在天上。不过后来却越来越浅,到了现在倒像是晚霞一样了,还挺好看的。” “那里是什么地方?”陆归雪问。 少年回想了一下,说:“我在城中的时候,听别人说那里是魔狱,也是北荒最危险的地方。就连魔界那边的人,也总是绕着那里走。” 明明听上去很吓人,但陆归雪听完,却有种想要过去看看的想法。 “好了,东西准备好了,我来帮你剖骨吧。” 说完,少年拉着陆归雪重新走进了海里。 他将手中的深色药水撒入海中,像是晕开的墨色一般,却并没有随着水流走散,而是缭绕在陆归雪的鲛尾周围,从底部盘旋而上。 少年取出一把精巧而泛着辉光的小刀,用海深处的珊瑚打磨而成。 陆归雪只看到这里,然后少年的手顺着他腰间的脊骨摸索而下,他就看不见背后的情况了。 只感觉到少年反复按捏着那一块皮肉,在确定了位置之后,珊瑚制成的刀刃没入其中,干净利落地剖开了那段鲛骨。 那些缭绕在陆归雪身边的深色药水,化作咒文,陆续没入他腰后的位置,将刀刃没入的地方重新封住,让一切恢复如常。 确实和少年说的一样,陆归雪没有感觉到太多疼痛,只是有种酸胀的感觉从腰后蔓延开来,然后一直顺着腿根往下沉。 嗯?陆归雪反映过来,这时候他已经能感觉到双腿了。 “好了。”少年高兴地说,“再过上两天,等它慢慢稳定下来就行了。” 两天之后,陆归雪站在小岛上,看着这双新生的腿,感觉和以前有些略微的不同。 好似和他的鲛尾一样,双腿也变得更加修长柔软,十分轻灵,皮肤好似染上了鳞片的珠光,显出一种润泽的颜色。 陆归雪告别了少年,给他留下了一笔数量可观的灵石,然后朝着天边那道红光的方向启程了。 不知为何,他从前天起就有些心急,急着想要去少年所说的魔狱看一看。 * 到魔狱的这条路并不好走,但陆归雪并没有停歇。 好在他虽然身体已经变做了鲛人,但并不影响他用剑,毕竟他所用的灵力原本就不在他身上,以前该怎么用,现在还是怎么用。 陆续解决了路上的麻烦后,陆归雪终于攀上了魔狱旁的那一侧悬崖。 其实他有些惊讶,因为魔狱附近远比他想象的要安宁。 站在悬崖上往下看的时候,只见魔狱好似一座峡谷,原本沸腾的血光和暴戾的魔气,都像是被无形之物,锁在了峡谷底部。只微微泄露出一道淡红的光,落在天边,倒像是温柔的落霞。 陆归雪一步一步往前走,他一点儿都不害怕。 而且越是接近魔狱,越是站在悬崖的边沿,他反倒是生出了一种想要跳下去的感觉。 就好像他笃定了,就算跳下去了也不会有事一样。 不过,他还没来得及去实践这个冲动的想法,魔狱就忽然传来一阵剧烈的颤动——就如同将什么渐渐收紧了一般,峡谷两侧的岩壁像是活了过来,不断地向中间收拢。 血光和魔气被无形的力量完全压到底部,直到天边那一抹淡色的红光也完全消失,魔狱的入口终于完全合拢,化作了一道山脉。 峡谷收拢的最后一刻,有道黑色残影一晃而过。 陆归雪敏锐地看到了残影,他刚想去魔狱那边的山脉看一看,却在下一刻,忽然感受到身后传来的炽热温度。 那是什么人过高的体温,不由分说地将陆归雪揽进了怀中。 陆归雪一惊,却不知为什么,并没有立刻执剑出鞘,反而是试图去看这个人的面容。 他被从身后抱住,那人比他高,呼吸在落在他耳畔,带着几分湿润的高温。 陆归雪抬起头,想要看清那个人的脸。 然而他刚才刚刚看到一双深邃的血色眼眸,眼前就又落下一片阴影——那是靠得太近的脸庞,是无法克制的一个深吻,让他几乎忘记了呼吸。 陆归雪愣在了当场,他脑海中一片混乱。 面对这样突如其来的状况,他本该恼怒,本该一剑将他逼开。然而此刻,陆归雪却好像忘记了怎么出剑,只是愣在那里,不知道该做什么。 这个吻来得极深,唇间的每一寸都被掠夺殆尽,又带着过于炽热的温度,好似烧得人失去理智,陆归雪感觉自己很快就喘不上气来了。 耳边传来一声低沉笑意:“还是没学会喘气。” 那人说完这句话,终于肯放过陆归雪的嘴唇,然而他双手还是紧紧抱在陆归雪腰间,不肯松开一丝一毫。 他收紧了双手,将陆归雪深深地拢入怀中,轻声问:“师尊,是来接我的吗?” 第五十八章 浅吻 陆归雪被突如其来的漫长亲吻弄得有点昏昏沉沉,但还是下意识地捕捉到了那个重要的称呼。 此刻从背后抱住他的这个人,叫他“师尊”。 于是陆归雪立刻想起来,在洛城的时候谢梳雨说,他曾有个关系很好的徒弟。 现在从这个状况看来,他们关系确实“很好”——但跟陆归雪之前想的师徒关系明显不一样,这无论怎么想都是歪到另一条路上去了吧? 陆归雪带着惊讶又疑惑的情绪,感觉心脏都在乱砰砰地跳。 什么都想不起来的滋味儿实在不好受,他急需搞清楚曾经发生了什么,现在又进行到了哪一步。 于是陆归雪稍微偏过头,试着问道:“你是我徒弟……沈楼寒吗?” 沈楼寒交叠在陆归雪腰间的双手骤然收紧,刚才说话时扬起的笑意凝在唇边。 他明明沉默着,连一句话都没有说出口,却好似要将怀中的人狠狠禁锢住,哪怕是天地倾覆,也不愿意再有片刻放手。 沈楼寒血色的眼眸越来越沉,横生戾气,比魔狱最深处的血海更加令人心惊。 明明是期盼已久的重逢,明明在魔狱修补完成的第一时间,就见到了他放在心尖上思念的人,原本该是无数喜悦与感动交织的时刻—— 然而陆归雪这样一个简短的问句,却让沈楼寒仿佛又重新坠入了无底的深渊之中。 怎么会……师尊怎么会,忘了呢? 沈楼寒身上原本被他收敛干净的魔气,因为他心神不稳,隐隐又如同挣脱牢笼的凶兽一般,磨尖了爪牙,似乎随时要满溢而出。 沈楼寒身体压抑得颤抖着,脑海中混乱无比,一瞬间涌出了无数种极端而又偏执的想法。 他不该从陆归雪身边离开,他应该把陆归雪带到某个无人知晓的地方藏起来。 从此无论日暮朝夕,四季年岁,陆归雪都会永远只注视着他一个人,记忆的每一分空隙都被他填满,睁开眼是他,闭上眼也是他,再也不会忘记。 “嘶,疼。”陆归雪被那双手拦腰锢住,感觉骨节陷入了皮肉里,硌得他生疼。所以他说话时,言语也有些严厉,“不管出了什么事,都好好说话,我不想看到事情莫名其妙变得糟糕起来。” 他分明感觉得到,沈楼寒的情绪很不对。 很危险。 虽然陆归雪也猜出他们的关系不一般,也没有对刚才突如其来的亲吻和拥抱感到不适,但这并不代表,他会因此对将要出现的危险视而不见。 沈楼寒听到陆归雪喊疼的声音,原本晦暗不明的眼神忽然闪烁了一下,他如初梦醒般松开双手,向后退了半步,血色眼眸中戾气消去大半。 不能那样,他绝不能放任那些偏执而疯狂的想法继续下去。 如果他真的那样做了,与曾经的心魔又有什么分别? 沈楼寒脑海中翻涌的负面情绪被他强行压制下去,他拨开那些阴郁的想法之后,想法渐渐明晰起来——他想要的,从来都不是要将陆归雪禁锢在身边。 上辈子他曾经那么做过,却让两个人都如同身负荆棘,即使抱着侥幸去拥抱,也只能相互带来刺痛,落下一身的伤痕。 “对不起,师尊,是我冲动了。”沈楼寒的神情有些惶然,刚才陆归雪严厉的话语回响在他耳边,让他竟有些手足无措。 陆归雪被松开之后,转过身来,语气又恢复了往常的平和:“没事,也不是要责怪你什么,只是话总要说明白才好。” “那师尊为什么会……忘记我?”沈楼寒说话的时候垂着眼眸,神情有些低落,他有一瞬间习惯性地想要凑近陆归雪,但想起刚刚的情况,又按耐住了。 说起这件事,陆归雪也只能暗自叹气,无奈地说:“我也不是单单忘记你一个人,七年前有一天醒来之后,什么都不记得了。” “七年前。”沈楼寒嘴角泛着一丝苦笑,缓缓说道,“我就是在七年前的那个时候,和师尊暂时分开的。” 陆归雪看着他垂眸苦笑的样子,忽然感觉心头微微一颤,有点心疼。 分离七年之后再重逢,对方却已经忘记了一切——这样的事情,哪怕是放在普通的师徒之间,也肯定十分令人难过。 更何况他们看上去,关系还不止是那么普通。 “我忘记了很多事情,不过倒是在芥子里翻到了这本书。”陆归雪取出那本被他画上了涂鸦的书卷,翻开扉页时,虽然对自己乱七八糟的画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拿给沈楼寒看了。 他接着说道:“大约是以前准备去这些地方,所以都记下来了。这路线看上去没什么规律,我想应该只是想四处走走,看看有趣的东西。” 沈楼寒接过那本书卷,指尖触摸上那有些潦草的笔迹,从琼山开始,挨个从地名上缓缓抚过,像是回忆起了什么场景。 最后他低下头,看着地图上那两双小脚印,终于,眉眼渐渐变得柔软起来。 沈楼寒知道这是什么,曾经在心魔融合之前,它因为不肯信陆归雪所说的话,而执意将陆归雪拖入了识海的幻境之内。 那时候,虽然心魔只是想看,陆归雪是否会真的和他一同去魔狱。 但在那段幻境之中,沈楼寒却也有机会看到了在陆归雪潜意识里的想法——若是还有五年时间,陆归雪会带着他去很多地方,看过这人世浮生。 而幻境之中他们携手走过的地方,正好和书卷上的地图所吻合。 沈楼寒合起书卷,耳边陆归雪还在慢慢说着话。 “当时我看到这张地图,即使觉得画得有点丑,但竟然也突然觉得,很想要出去走走。然后……就走到这里来了,之前也不知道为什么想要过来,现在想来,大约是冥冥之中还记得,还有事要去做。” 沈楼寒再抬起眼眸的时候,明明是一池血色,却也显得明澈,似是沾染星芒。 他站在陆归雪面前,将书卷交还的时候,轻轻拢起陆归雪的指尖,很快地在他手指上落下一个小心而温柔的浅吻。 比起之前刚刚见面时的炽热亲吻,现在这个吻如风中落花拂过,清浅极了,却更加令人怦然心动。 沈楼寒再开口时,声音比那个浅浅的吻更加温柔,他说:“没关系,师尊,就算你忘记了,我也还是会一直喜欢你,直到你再次给我回应。” 陆归雪感觉到指间轻柔的触感,眨了一下眼睛。 然后,心跳仿佛慌张地停了一下,漏掉了半个拍子。 他这是……被当场告白了? 怎么办,光靠他这七年间一片空白的感情经历,好像完全招架不住啊。 沈楼寒还想开口继续说下去。 但突然之间,他感觉到身体内有股陌生的力量开始翻腾。 一开始只像是小小的水花,然而很快便激起浪潮,在他经脉之内四处冲撞着,仿佛要渗入每一寸骨血,将其淬炼,使其新生。 沈楼寒脸颊上微微一凉,他抬手摸过去,在眼角边的皮肤上碰到了一小簇半透明的硬物,像是璀璨而坚硬的晶簇,渐渐朝着他脸颊周围蔓延。 他回想起来,这应该只是个开始。 他正在经历着羽化成神的过程。 “你这是……怎么了?”陆归雪也看到了沈楼寒眼角浮出的晶体,他还从未见过这种东西,下意识想要伸手去摸一下。 却又觉着不太礼貌,于是半路收回了手。 下一刻,沈楼寒握住了他的手,带着他抚上了眼角那一簇半透明的晶体。 指尖传来的触感有些凉,仿佛细碎的冰雪。 第五十九章 晚安 “其实我也不知道,该把它们叫做什么。”沈楼寒偏过头,像是不经意间,将脸颊蹭过了陆归雪的掌心。 这些东西从未有人见过,自然也就不会有记载,因为此前没有人能羽化成神。 沈楼寒不是第一次经历这件事,所以他知道—— 再过上几天,这些半透明的晶体会陆续从脸颊蔓延到胸前,前后是脊背和腰腹,最后连双手双腿都将被它们完全覆盖,就像一副完美的“冰层”。 他身体上出现这样的异状,是因为他身上的血脉封印已经完全解除,并且在魔狱之下吞噬了太多魔气。 这一切都使他的修为到达了一个新的境界,一个旁人无法想象,也从未经历过的新巅峰。 那些半透明的晶体将他完全覆盖后,会将他的经脉、骨血和身躯都尽数淬炼,赋予他新生,让他变成这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存在。从此之后,他体内流转的不是魔气,也不再排斥灵力,而是天地之间万物皆为之所用的神力。 听上去一切都很完美。 但沈楼寒知道,在羽化彻底完成之前,他会进入一个相对虚弱的时期,在此期间他的力量会远不如现在。 尤其是在那些璀璨的晶体将他彻底包裹的时候,他将完全失去意识和力量,如同破茧之前的蝶蛹,在危险中等待新生。 上辈子沈楼寒在北荒中寻到了一处隐蔽的山脉洞穴,还算安稳地渡过了那段时间,所以他现在倒不是太担心此事。 “师尊,接下来我大概需要找一处隐蔽的地方呆上几天,你……”沈楼寒的话还没问完,就看见陆归雪点头了。 “我陪你一起去。”陆归雪看着他眼角的晶簇,想了想说,“你是不是受了什么伤?或是中了什么咒术?我这里有不少灵丹仙药,或许能帮上忙。” 沈楼寒摇了摇头,笑着说:“都不是,师尊不必忧心。” 接着,沈楼寒将自己即将要经历的事情,慢慢讲给了陆归雪听。 陆归雪听完之后,感觉受到的冲击有点大,甚至在沈楼寒抱起他从魔狱附近离开,前往北荒某座山脉洞穴的时候,也依然还沉浸在震惊中。 今天他已经遇到太多惊讶的事情了,一时间有点缓不过神来。 原本看到沈楼寒明显是魔物的时候,陆归雪也没觉得有什么,毕竟他自己现在是个鲛人,身上也留着魔物的血,并不存在什么隔阂。 但是刚过了这么一会儿,就听到沈楼寒即将要羽化成神的消息,陆归雪一时间有点遭不住。 不过等他渐渐接受了这件事之后,反而又变得担心了起来。 如果按照沈楼寒所说,那他化神的最后一个阶段岂不是非常危险?就算在隐蔽处躲起来,也没法完全保证安全吧。 但是好像也没有其它太好的办法,于是陆归雪心里决定,他得在这段时间里好好守着沈楼寒,帮他扫平一切危险才行。 不管怎么说,他身为师父,关键时候得要发挥作用才行啊。 在陆归雪暗自下决心的视乎,沈楼寒已经找到了那处山脉洞穴,他挥袖在入口处布下禁制,使得洞口与山脉的岩石连为一片,让人无法察觉。 “师尊在想什么?”沈楼寒将陆归雪放下来,低声问他。 陆归雪回答道:“在想你的事,虽然说找到了隐蔽之处,但这些天还是要小心一些才好。” 沈楼寒忽然想起,这简单的对话似曾相识。 上一次还是在千秋峰的时候,陆归雪也是出着神,想着他的事情,然后两个人在温和的暖阳清风之下,交换了一个亲吻。 虽然现在少了个吻,沈楼寒看着陆归雪为自己担心的样子,胸口便微微发烫。 山脉洞穴之内虽然宽敞,但却显得空空荡荡,并不适合居住。 上辈子沈楼寒一个人呆在这里,也不会想要去布置什么,只是凑合着过几天而已。但现在他却不愿意这样敷衍,想要将洞穴中改得舒适一些。 于是,等陆归雪出去观察了一圈周围环境后,再回来的时候,就发现原本什么都没有的洞穴,现在已经更接近于一座洞府了。 床榻烛灯,桌台椅座,都用洞中岩石打磨而成,光滑而圆润,几乎没有留下棱角。 时间已经到了晚上,陆归雪长久以来睡眠的习惯,让他渐渐困倦了起来,而且看到那床榻堆着好多雪白柔软的被子,顿时就更困了。 “师尊今日累了一天,早些休息吧。”沈楼寒看他眼睫上下忽闪,仿佛一对蝶翼,忍不住在他眼眸上落下一个吻。 陆归雪仿佛已经习惯了他的亲吻,只是眼睛本能地颤了一下,并没有躲闪。而且还声音有点不太清楚地说了一声:“晚安。” 等陆归雪把自己埋进了床榻,才发现那些雪白柔软的东西并不是被子,而是动物的皮毛。 长长的绒毛软和极了,虽然扫过皮肤的时候微微有些痒,但完全可以忽略。 沈楼寒看着他乖巧被亲的样子,心中生出一阵悸动。 于是,即使他根本就不困,也还是在陆归雪躺上了床榻后,也随之睡在了他身边。 沈楼寒侧过身,看到陆归雪微微蜷起身子,把自己团团裹在白而软的皮毛之中,呼吸清浅,若是偶然扫过一眼,倒真像是只雪白的猫。 也许是沈楼寒身上太暖了,陆归雪睡着睡着,就似乎是不自觉地一点一点往他那边挪。 虽然动作并不明显,但是到了后半夜的时候,沈楼寒就发现陆归雪弓着背,手脚抱在身前,半个身子都几乎要靠到他怀里去了。 沈楼寒不由笑了起来,想起小时候曾听人开玩笑说,暖和的地方会长猫。 看来大概是真的。 沈楼寒抬起手,轻轻环住了陆归雪腰,然后他低下头,两个人的姿势便正好如同一对环佩,相互契合。 过了一会儿,陆归雪似乎开始睡得不是很安稳。 他先是从长绒的毛皮里把脚伸了出来,露出一段雪白的脚踝。然后像是依然不舒服,又抬腿把盖在身上的毛皮蹬开了。 沈楼寒靠的太近,一不小心被波及到,陆归雪蜷起来的一只脚踩到了他的膝盖上。 陆归雪的身上总是有点凉,此刻踩在沈楼寒体温过高的皮肤上,传来的触感便格外清晰,像是高温荒漠中一块将要融化的冰。 沈楼寒有些烦恼,考虑着要不要把陆归雪的脚挪回去。 虽然说这样的感觉其实很舒服,但是他怕一会儿过头了,自己可能会忍不住想做点什么。然而以现在陆归雪的情况,沈楼寒不太敢放任自己。 正想着,陆归雪又在睡梦中无意识动了一下。 于是踩在沈楼寒膝盖上的那只脚,便一路软绵绵地滑下去,带出一长串微凉的触感。 沈楼寒这回轻轻嘶了口气,他终于决定伸出手,轻轻抓住那只捣乱的腿,握着脚踝准备将它放得远一点。 他刚刚合拢掌心,便感觉手中是一种极其柔润的触感。 那一段白得有些过分的脚踝,在灯火摇曳下,竟然像是染上了水色,泛起一点微微的珠光。 陆归雪被发烫的手掌握住了脚踝,即使还未完全清醒,身体却本能地颤了一下。 他有些迷糊地睁开眼睛,双腿都往回缩了一下,刚刚醒来的声音有点黏糊,又似乎带着点委屈地说:“不舒服……” 陆归雪隐隐约约想起,刚才睡着之后,原本一切都好好的。 结果忽然觉得腿上感觉不太对,原本毛皮上服帖的柔软长绒,现在碰到皮肤的时候,却让他觉得很难受。 于是,他就把毛皮给踢开了,但双腿依旧不舒服。 第六十章 鲛珠 陆归雪被奇怪的感觉弄得心神不宁,他想远离那些毛皮上的长绒,然而将它们都踢开之后,就只剩下坚硬冰冷的石榻。 这次不是难受,而是有些疼了。 此刻陆归雪还不知道,在剖开鲛骨之后迎来的第一次交尾期,有标志着“成熟”的额外意义,所以感觉会变得比普通交尾期更加敏锐,动起情来也格外热烈。 陆归雪一时有些进退两难,他睁开眼睛,却见眼前似是模模糊糊蒙上了一层雾气,看什么都不太真切。 在他清醒过来的时候,沈楼寒下意识松开了握着他脚踝的手,轻轻咳了一声,以表明自己什么都没做。 毕竟那个动作一眼看过去,容易想到某些过分刺激的事情。 陆归雪坐起身来,双腿的皮肤在石榻上摩擦过去,让他感觉腿和腰都在阵阵发酸,简直难受得要命。 他不知道这是什么情况,脑海中本能地有个想法冒出来——他想要回到水里去,只有在水中浸泡着双腿,才会不那么难受。 陆归雪这样想着,感觉一刻也没法在石床上呆了。 他记得之前四处查看情况的时候,看到这座山脉洞穴中有一处水潭,就在石壁的后面,只要绕过去走上一段距离就到了。 他暗自咬了咬牙,心一横直接从床上站了起来,就准备往水潭那边去。 沈楼寒看他站得有些摇摇晃晃,再结合之前的情况来看,就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情——陆归雪身为鲛人的交尾期到了。 他曾经历过陆归雪的第一次交尾期。 那时候沈楼寒还带着一点小小的坏心眼,接着抹药的借口,触碰到了陆归雪状况特殊的双腿。。 就算已经过去了很多年,但沈楼寒回想起那时候陆归雪双眼微红,却咬着双唇不敢出声的样子,他依旧会觉得喉咙发干。 沈楼寒知道,交尾期的时候陆归雪会有多敏锐。 所以他赶忙将想要光着脚下床的陆归雪拦了下来,轻声问道:“师尊你要去哪儿?身体不舒服的话别直接下地,我带你过去。” 陆归雪还没来得及说话,就感觉自己腰间身体一轻,沈楼寒揽着他的腰,以一种尽量不和他双腿接触的姿势,将他从石床上抱了起来。 这样做的效果立竿见影,让他的双腿马上就没那么难受了。 陆归雪松了一口气,也顾不上两个人的姿势看着有点奇怪,他甚至干脆伸手抱住了沈楼寒的肩膀,以免自己滑落下去,碰到了双腿。 “我想我应该去水潭里呆着,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泡进水里应该就好了。”说话的时候,陆归雪没察觉道,自己的声音有点微微地发颤。 “好。”沈楼寒应声,带着陆归雪朝那片水潭走去。 路上,沈楼寒看着陆归雪环在他肩膀上的手,那双手用上了力气,葱玉般的手指在他黑色的衣袍上抓出几道褶皱。 他不由地想,陆归雪现在虽然失去了记忆,却好像在这些亲密的举动上反而要放得开一些,相比起从前容易羞恼的样子,倒是有些许差别。 不过无论哪一种,沈楼寒都觉得可爱极了。 眼前的路忽然宽敞起来,经过一处弧形石壁后,耳边哗啦啦的水声便越发清晰。 水潭上方有个小瀑布,水流拍打在一块突起的岩石上,溅起些许水花,然后才慢慢汇入水潭之中,晕开圈圈波纹。 沈楼寒俯身,将陆归雪放进了靠近岸边的浅水中。 陆归雪身体浸泡进水潭的时候,惊讶地发现池水竟然是温热的,对他来说不会太高也不会太低,刚刚好是最舒服的样子。 他抬头看向沈楼寒,正好碰上沈楼寒低头望着他笑了笑。 虽然没有说话,但陆归雪已经知道这温热的潭水是出自沈楼寒之手。 他心中不由触动,也有些感叹,对于一只天生着重于欲望,鲜少会顾忌情感的纯血魔物来说,沈楼寒实在是太过贴心,温柔得好似这一池暖水,几乎无微不至。 “谢谢你。”陆归雪上半身浮在水面上,抬起头向沈楼寒道谢。 沈楼寒干脆就在岸边的岩石上坐了下来,这样当他低头的时候,就能和陆归雪隔得很近。 他向前俯身,贴近了陆归雪的面庞,轻声道:“师尊若是想要谢我,就亲我一下吧。” 陆归雪想了想,既然两人的关系非比寻常,之前的几次亲吻他也觉得很习惯,那么现在沈楼寒提出这个要求,也并没有让他觉得不好。 说起来,这几次都是沈楼寒在亲吻他,而他却没有主动去吻过沈楼寒。 如果两个人是恋人的话,无论是喜爱还是亲吻,都应该是相互的才对。 所以按照这个道理来看,嗯……陆归雪让自己往上浮起了一下,然后并不太熟练地亲上了沈楼寒的双唇。 水面不断地晃动着,以至于陆归雪这个亲吻稍微有点歪。 但就是这样一个毫无技巧,只是简单双唇相触的笨拙亲吻,却让沈楼寒的呼吸仿佛都停滞了一瞬间。 下一刻,他重新恢复了呼吸时,整个人都不顾一切地朝陆归雪靠近过去,直接从岩石上走进了水潭。 水流被搅动着溅起水花,很快将沈楼寒的衣袍沾湿了大半,但他仿佛毫不在意,只是抬手捧住了陆归雪的脸颊,低下头去加深这个亲吻。 陆归雪没有躲闪,他虽然青涩,但却也在顺从本能,试着想要做出回应。 不过他一点微小笨拙的回应,换来的却是更加炽热深入的亲吻。 到了后来陆归雪好似又被这攻城略地般的亲吻所俘获,再次忘记了该如何才能换气,喉咙间发出沉沉的喘息声。 沈楼寒不得不笑着放开了他,好让他有时间恢复气息。 “师尊,你感觉……怎么样?”沈楼寒其实心里稍微有点忐忑,于是想要再确认一下。 陆归雪觉得这个问题有点耳熟,于是偏过头疑惑地问:“你以前,是不是问过这个问题?总觉得好像听过。” “是,不过那时候,师尊还没回答我。”沈楼寒眼中,偏着脑袋的陆归雪可爱指数直线上升,让人忍不住想多逗逗他。 陆归雪眨了眨眼睛:“这种问题……怎么好意思回答,我现在也还是……” 还是答不出口。 陆归雪这会儿被问着问题,下意识就回想起刚才紧密的亲吻,有些不太好意思,然而他的耳朵却比他害羞得更快,早已浮起绯红。 比耳朵更加敏锐的,是他水面下的双腿。 原本刚才泡进水里之后,那些从皮肤上传来的不舒服都暂时消失了。 然而此刻没了其它触觉的干扰,陆归雪却又生出另一种奇异的感觉来。那是比刚才绒毛触碰的痒,石床触碰的疼,都更加让人难以忍耐的感觉。 就算是被温热的潭水浸泡着,却无法如同先前的感觉一样彻底消失。 即使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身体的本能告诉陆归雪,他只能顺从本能去接受。 “师尊,你很难受吗?”沈楼寒看到陆归雪皱起的眉,还有越来越重的喘息声,大概知道他的交尾期进入到了更深的阶段。 水面上有雾气轻轻漂浮着,带着丝丝缕缕的异香,越来越明显。 “没事……没事,我可以自己解决的。”陆归雪接连说了两遍没事,尽管被热度烧着,但他还保持着最后的羞耻感。 他转过身去,将自己大半个身子都没入水下。 白衣的衣摆在水中浮着,好似一朵盛放的白色牡丹,花瓣被水轻轻揉开,将一切都隐没于其中。 温热的水流下在发出响声,落在沈楼寒耳朵里,让他即使身在水中,也完全冷静不下来——听陆归雪就在不远处,这实在是一种煎熬。 他有点克制不住了。 陆归雪正在水中浮沉的时候,身后忽然传来一片比水温更高的温度。 他现在各种感觉都尤为敏锐,忽然被沈楼寒抱进怀里,身体本能地颤了一下。 然而下一刻,他脑海中想的却不是要躲,而是想要更加靠近沈楼寒这个,正与他亲近的人 脑海中仿佛有一片冰封之水,此刻冰面裂开几道细细密密的裂缝,便有一些破碎而模糊的画面浮上了水面。 虽然不太多,也不连贯,但是陆归雪却清晰的从中感受到了—— 陆归雪觉得,他应该很喜欢沈楼寒。 以前喜欢,现在也很喜欢。 “师尊,你的交尾期到了……需要我帮忙吗?”沈楼寒问话的时候,声音带上了些沙哑。 陆归雪眨了一下眼睛,压下喘息问了一句:“我之前好像忘记问了,我们之间的关系……进展到哪一步了?” 沈楼寒想起上次一时心软,顺着陆归雪的意思没有到最后,但也就差最后一步了。 接着,他靠在陆归雪的肩头,低声在他耳边轻声说了些什么。 陆归雪听完,脸红得一塌糊涂,低着头半晌没说话。 沈楼寒以为他又羞恼了起来,正准备去撒个娇哄一下,却听见陆归雪小得不能再小的声音,飘进了耳朵里。 他说:“……需要。” 沈楼寒脑袋里忽然炸了一下,然后才反应过来,陆归雪是在回答他之前那个问题。 他低头吻住陆归雪的唇,好像生怕他说出反悔的话,久久不肯放开。 衣袍都被浸透了,两个人在水中紧紧相拥着,衣摆和袖袍在水面上漂浮着,白衣与黑袍渐渐缠在一处,不分彼此。 水流不断荡开,泛起越来越多的涟漪,与不远处的瀑布落下的声音交织在一起。 开始的时候,水声中还能隐约听见陆归雪断断续续地说着,什么简短的话语。 到了后来,他的声音越来越小,偶尔漫溢出破碎的语调,却又像是被咬住了嘴唇,不肯泄露出来。 他像是完全变成一尾游鱼,被从水里捞到了岸上,弓起了脊背,绷紧了身体的每一处,因为离了水而微微挣扎着。 最后陆归雪只觉得眼前一片模糊,尽是闪动的白光和斑斓的星空。 …… 醒来的时候,陆归雪发现自己在沈楼寒怀里。 沈楼寒温柔地抱着他,将他湿漉漉的长发归拢在耳后,然后把什么圆润的东西放进了陆归雪手中。 陆归雪勉强抬了抬手指,摸到那些圆润珠子的时候,感觉自己脸上红得快要冒热气了。 那是几颗泛着光泽的鲛珠,不是很大,却十分圆润好看。 沈楼寒低下头,去亲吻他泛红的脸颊,还有那双还蒙着泪雾的眼睛。然后,在他耳边说:“我刚才有数过,一共十三颗,师尊眼睛有没有不舒服?一会儿用些药吧。” 陆归雪埋着头没说话。 好……好丢人。 第六十一章 天道 忍不住哭出来了这种事情,简直太丢人了…… 陆归雪现在想起来,脸上还不由得一阵阵发烫。 原本想缓下来冷静冷静,结果沈楼寒却把那些泪水化作的鲛珠都一颗颗留了起来,看到那些鲛珠,就反复勾起陆归雪脑海中的画面。 而且沈楼寒他竟然……竟然还数了有多少颗! 陆归雪指尖触摸到那些鲛珠,就想起昨晚那些事情。 当鲛珠一颗颗顺着脸颊滑过的时候,陆归雪已经顾不上去看,自己眼中因为难耐而蓄积了多少水雾,也不知道水雾到底聚成了多少润泽的珠子。 但是沈楼寒却极有耐心,不愿错过有关于他的一丝一毫,甚至连那些因为胡乱滚落的鲛珠,他都一颗不落地收了起来。 陆归雪越是回想,越是觉得不好意思,就连头也垂着越来越低。 最后他简直像只小鸟崽一样,把脑袋埋进了怀里,然后将手里那些鲛珠没收掉,藏进了芥子的最里面。 沈楼寒看他的样子,觉得又可爱又惹人怜惜。 他手中拿着刚刚翻找出来的药液,专门润眼睛用的。 “师尊,抬一下头。”沈楼寒的声音从耳边传来,让陆归雪从那些昨夜的回想中缓过了神。 陆归雪依言,下意识地抬起了头。 “再抬高一点。”沈楼寒伸出手去,轻轻抬起陆归雪的下巴,让他尽量平视着洞穴顶部的岩壁。 然后陆归雪感觉有什么凉凉的,很舒服的药液落进了眼睛里。 接着沈楼寒又用指尖取了些药液,给陆归雪泛着红的眼睛周围上了些药。 他之前刚刚哭过的眼眶还红得有些厉害,让沈楼寒又是心疼,又是觉得胸口泛起甘甜。 其实陆归雪极少落泪,沈楼寒几乎没有见过他这般脆弱的样子。 然而即使这回被逼到泪眼朦胧,眼眶发红到这样的地步,他却始终没有推拒过沈楼寒。 他会双唇间发出细碎的声音,一直蹭着沈楼寒的脸颊撒娇讨饶,却一直没有说要他走开。 沈楼寒初次与陆归雪坦诚相见,其实还是克制了一部分魔物的本能。他没想弄到太过分的地步,也想好了,若是陆归雪觉得疼了,觉得撑不住了,那他就会停下来。 毕竟是第一次,沈楼寒觉得应该要足够温柔。 虽然……从最后的结果来看,他们还是相当放纵了。 “师尊,现在眼睛感觉好些了吗?”沈楼寒滴完了药之后,温柔地问道。 陆归雪抹完了药,脑袋便又缩回了怀里,声音闷闷地说:“嗯,不难受了。” 沈楼寒看了看陆归雪的手,里面空空的,于是问道:“师尊,能不能……把鲛珠送给我?我很喜欢。” 陆归雪提起这事儿,有些羞恼,摆出威严的架势说:“不行,我没收了。” 沈楼寒便没再说什么,只是笑。 陆归雪抱着脑袋呆了一会儿,渐渐地感觉有些困了,他揉了揉眼睛,轻声说:“感觉好累,我想睡一会儿。” 交尾期带来的热潮在身体餍足之后,暂时消退了下去。 但是被双腿过于敏锐的触感却不会这么快消失,陆归雪便只好还是呆在水潭里。 “睡吧,我陪着师尊。”沈楼寒重新坐回了岸边,他仍然半抱着陆归雪,两人身上湿淋淋的水渍被挥去,一个洗尘咒后,又洁净如新。 陆归雪上半身趴在沈楼寒膝盖上,双腿仍然浸没在水中。 他觉得这样双腿姿势有点别扭,于是自然而然地变回了鲛尾的模样,将尾巴微微蜷缩起来,这样便十分舒服了。 剖开鲛骨之后,这样的变化就十分简单,只需随心而动。 陆归雪感觉到沈楼寒的手指没入自己发间,温柔地梳理着发丝,然后又轻轻按揉起来,似乎在帮他消去疲惫。 很快,原本就消耗了太多体力的陆归雪,舒服得浅浅哼了一声,慢慢睡着了。 大概是刚才太累,陆归雪这一觉睡得特别沉,连脑海中忽然冒出来的那个声音响起的时候,他只是稍微翻了个身,便又睡过去了。 “……”那个往常一直很平静的声音,也忍不住带上了一种无奈的情绪。 它又催促了一声:“醒醒,都完成了。” 陆归雪感觉自己的意识被推了一下,然后他就到了一片倒是都是黑色的空间中。这里和他自己的识海差不多,同款黑色,什么都看不出来。 不过很快,陆归雪感觉自己眼前一闪,无数的记忆画面快速回归到他的脑海之中。 竟然像是被特意整理过一样,十分整齐有序,他都没有觉得混乱或不舒服,就已经重新想起了那些七年前被暂时清空的记忆。 然后,恢复了记忆的陆归雪一眼就分辨出,眼前这片黑暗并不是他的识海,而是曾经系统提供给他的意识空间。 陆归雪有点无语地开口道:“我原来以为,只是跟着我那个系统不靠谱,现在看来,它那都是和你这个上司一脉相承——所以,你为什么这么慢?” 系统的上司,或者应该将其称之为天道,它沉默了一会儿,才用那种独特的平静声音说:“不是我太慢,是沈楼寒太快了——你应该清楚,他上辈子将魔狱缝隙补齐,用了二十一年,这次只用了七年,我已经尽力去追这个进度了。” “你这么说,好像也对。”陆归雪想了想,其实他记忆恢复也就晚了一会儿。 虽然没能在遇到沈楼寒之前就想起来一切,但好在本能没有忘记,他一路上虽然七拐八拐、磕磕绊绊,最后却也按照最初的想法来到北荒魔狱,在沈楼寒出来的第一时间,就与他相见了。 之后的事情……陆归雪现在有点不敢去回想了。 如果说之前他确定和沈楼寒是恋人,关系也已经进展到了那一步,所以心理上不会太过纠结,情绪也更加直接,连亲密得行为也更加放得开。 那么在记忆恢复完整的状况下,脑海中多了两辈子的因缘纠缠,他再回想下去,恐怕连神魂也要跟着一起羞得满脸通红。 陆归雪晃了晃脑袋,把那些让人脸红心跳的画面塞到了一边。 他转头问了天道一句:“那你赶进度赶这么快,应该不会出什么问题吧?要不要再检查一下?” 虽然对方是天道,是维护这个世界运行的根本,但陆归雪再反复见识了它和它属下系统的不靠谱之后,已经完全无法产生那种敬畏感了。 所以与天道交流时,语气也轻松得像是在跟熟人说话一样。 “已经检查过了,一切顺利。”天道说出这句话之后,忽然不再只是陆归雪耳边的声音,它化作一片明亮至极的光晕,出现在了这片黑色的意识空间之中。 光晕渐渐弥散开,隐隐约约露出其中一道有些模糊的身影。 它,不,应该说是“他”才对。 他身形修长,一身白袍,连长发也是白色。暂时还看不清面容,但仿佛整个人都是一团光一样,白得让所有黑暗都为之退避。 他站在了陆归雪身前,那个恰恰好的身高,让陆归雪觉得有些熟悉——如果他低下头来,就正好能在陆归雪耳边说话。 在这个念头出现之后,陆归雪突然就看清了他的样子。 那是一个和沈楼寒很相似的人,轮廓和身形都仿佛亲兄弟一般,但发色、瞳孔和穿着,以及身上的气质,都恰好相反。 如果说他是光的话,那沈楼寒就是暗。 陆归雪短暂地怔了一会儿,然后他很快想起了一些事情。 并非他七年前丢失的那些记忆,而是很久很久之前,就已经被他忘掉的事情。 “七年之前我说过,将记忆容量扩充之后,我找回了一些缺失的东西,现在我将它们填补回去了。”天道的表情平静,浅色眼眸像是晶石一般,他问道,“所以,你想起来了吗?你并不是第一次见到我了。” 陆归雪想起来了,这确实不是他们第一次见面。 因为他第一次见到天道的时候,天道还不能称之为天道,只是混沌世界之中孕育的一团清浊之气。 那天,陆归雪刚刚写完他的故事结局,眼睛一闭就已经身处异世。 但那时候他还没往穿书上面想,因为眼前是一片初生的世界,连维持世界运转的规则都还未建立起来,当然也不会有人告诉他到底发生了什么。 陆归雪最开始,只是以为自己单纯做了个梦。 梦里他随心所欲,好似无所不能,就好像整个世界都是一幅画卷,他想这里应该有山川,便是山脉绵延,那里该有河流,便是江海奔腾。 后来,有一团相互伴生的清浊之气,出现在了天穹的尽头。 陆归雪将它们分开之后,清气和浊气便各自有了意识,汲取天地之间的气息,幻化出两个样貌相似,却又区别很大的人形。 那时陆归雪才惊觉,那是他写下的那个故事里主角的样字,也是他心中偏爱的容貌。 而他自己,好像阴差阳错成为了这个世界的创世之神。 再后来,清气化作了天道的雏形,陆归雪将自己的神核转交给了他,使他有足够的神力来维持天道法则,以及保证世界正常运转。 而陆归雪自己,则带着浊气所化的魔神,安安心心过起了咸鱼且快乐的日子。 掌管一个世界实在是太麻烦了,而且随着三界万物越来越多,这种处处要操心不出差错的日子,对习惯了闲散生活的陆归雪来说,是一种磋磨。 世界一天天向前行进,陆归雪发现他写过的剧情好像也悄悄到来了——魔神由浊气而生,性情阴郁暴戾,聚集了太多天地负面的东西,所以将会遭遇一场神劫。 神劫过后,魔神将转世为凡人,也就是陆归雪曾经书中的主角沈楼寒。 在按照剧情经历过种种之后,沈楼寒将洗去心魔,从暴戾的魔神蜕变为陂泽万物的神君。 陆归雪在沈楼寒转世历劫的时候,因为书中正好就有个和他同名同姓的角色,阴差阳错的就被绑定了过去,开始了他的反派生涯。 但是陆归雪跟着转世的时候,这个世界的天道只能算是新手上路,记忆容量也远远不够,以至于无法保留陆归雪从世界初生开始就存在的庞大记忆。 就像天道对陆归雪道歉的时候曾说过,他出现的时间很短,还不够成熟。 陆归雪转世之前也知道这件事,所以对天道说:“不需要那么多的记忆,你只需要记得提醒我,要按剧情去走就行了。我知道该做些什么,唯一担心的是,可能会因为心软把事情给搞砸了。” 于是后来,天道弄了个系统出来。 什么其它功能其实都只是辅助,最优先的事情其实就是按陆归雪的意思去提醒他。 “想起来了……对不起,我不该总是说你不靠谱。”陆归雪长长呼出了一口气,想起当年自己因为怕麻烦,把神核连同所有事情全都扔给了天道,忽然不好意思了。 天道似乎微微愣了一下,他说:“没关系,确实是我做得不够好,本不该有这么多波折。” “不,你已经做得比我好很多了,谢谢你。”陆归雪轻轻摇头,要知道他当年暂时代管的时候只能是更乱。 天道平静的眼眸中有了点情绪,他似乎是想学着微笑一下,却因为从未笑过而显得有些僵硬,最后那个笑只短暂停留了一瞬,便消失了。 “这么多年下来我终于知道,为什么你当时宁愿放弃神核,也要将事情都交给我了。”天道忽然话题一转,“接下来,就等着沈楼寒早点成神,来帮我分担些事情了。” 陆归雪:“……嗯?” 怎么连天道也开始犯懒了? 第六十二章 解药 陆归雪低下头,有点无奈地笑了起来,看来咸鱼是会传染的,没想到天道的骨子里也还会有犯懒的时候。 等他再抬眼看过去的时候,眼前那个白得如同光晕一般的人影,已经不见了。 陆归雪感觉自己神魂被无形的力量轻轻一推,便从那黑色的意识空间中骤然退出。 当他再睁开眼的时候,恰好与沈楼寒温柔低垂的视线相撞。 一瞬间,那些被陆归雪重新寻回的记忆中,无数有关于沈楼寒的画面与眼前的人渐次重叠,从世界的初始,到此刻两人的依偎。 如同渡过了漫漫的时光长河,终于又再次相伴于身侧。 陆归雪微微抬起头,望着沈楼寒,眉间化开了一片早春微雪般的笑意。 他眼眸中像是融进了漫长岁月中不曾改变的月色,浅淡的双唇轻启,唤了一声:“阿寒。” 没有再多说什么,但是两人之间仿佛心有灵犀,只是这轻轻唤着的亲昵称呼,沈楼寒便知晓,陆归雪已经重新找回了记忆。 沈楼寒血色的眼眸轻轻一颤,他怔愣片刻,低下头在陆归雪额间落下一个近乎虔诚的亲吻。 他的师尊,果然不会忍心将他忘记太久。 一个吻似乎还远远不够表达沈楼寒此刻,满到快要溢出来的喜悦与爱意。 仿佛额间的亲吻只是个开始,沈楼寒的双唇掠过眉间,点过脸颊,最后含住了陆归雪还带着清浅笑意的唇瓣。 陆归雪的脸颊便又被薄红所占据,但还是试着去迎合这个亲吻。 虽然比起最初,他已经不是那么分外青涩,但刚懵懵懂懂学到的那一点方法,很快又被沈楼寒强势而热烈的卷入其中。 陆归原本就还在交尾期中,虽然刚刚经历了一场贪欢。但他此刻刚刚恢复了记忆,又被沈楼寒按在怀中,如此深入缠绵地亲吻,一时间无论是心还是身体,都不由再次被引得热了起来。 他感觉到沈楼寒的双手,自然而然地环在他身体两侧,两个人相互意味着,身体也靠得越来越近。 “阿寒,等、等一下。”陆归雪忍着身拉住了沈楼寒的手腕。 他的眼角和耳垂已经红得像是染上了胭脂,不知道是因为交尾期的情念,还是想起了之前与沈楼寒那场云翻雨覆的相缠。 山脉洞穴的顶端隐约透下来一缕阳光,照在那片水潭瀑布溅出的水雾上,隐约勾勒出一道好看的虹光。 已经从昨晚到了白天…… 陆归雪的理智和越发强烈的羞耻感告诉他,不能再这样白日宣那什么下去了。 沈楼寒被陆归雪抓住了手之后,倒是真的停了下。只是他露出一种近乎撒娇的神情,凑近陆归雪耳边,又轻又缓地问:“师尊真的……要我停下来吗?” 陆归雪深呼吸了一下,这才稳住了声音说:“真的。” 沈楼寒低下头偏过视线,落在了陆归雪身后的某处,嘴角浮起一点尽量忍着的笑意,说道:“可是师尊的尾巴,不是这么说的。” 陆归雪一愣,也低头往水下看去。 他睡着之前变回去的那条鲛尾,从刚才开始就无意识地不断摆动着,挑起层层叠叠的水花。 尾巴上的每一片鳞片都好似泛着珠光,变得愈发流光溢彩起来,仿佛故意展示着鲛尾有多漂亮。 简直就像是展开尾羽求偶的孔雀一样。 陆归雪:“……” 啊啊啊这不听话的尾巴,真的好羞人。 陆归雪一边默默捂住了脸,一边在芥子里飞快地翻找起来。 之前他失忆的时候,连自己是个鲛人都忘记了,自然也就忘记了该如何应对交尾期。现在他想起来了——他曾经有串能稳固心神的菩提子,被大师姐嵌入了翡翠珠之后,就成了比任何丹药都更能压制杂念的一件法器。 七年前他失忆后刚醒来,很多东西都被收了起来,其中就包括那串菩提子。 现在陆归雪将它带回了手腕上,感觉自己渐渐从交尾期过分敏.感的状态中恢复了过来,就连水中的尾巴也乖乖停住了。 沈楼寒看见这一幕,低头在陆归雪脸颊边蹭了蹭。像是讨好的大型动物一样,声音带上了点委屈,撒娇似地问道:“师尊不想要我吗?” 陆归雪红着脸,回答说:“也不是,但是你这几天马上就要羽化成神,还是要专心一点,等之后再、再……” 他没好意思再说下去,只是抬起手,摸了摸沈楼寒眼角处半透明的晶簇。 刚过去一个晚上,那些晶簇就已经不仅限于眼角,而是在别的地方也渐渐冒出了一些,像是雪原上散落的冰晶,一点点向着周围扩散。 而与之相应的是,沈楼寒的修为也在逐渐减弱。 沈楼寒刚才的那一点点失落,顿时就因为陆归雪的担忧和爱护消散掉了,心中重新涌起地是温情和甘甜。 他握住了那只手,侧过脸吻过陆归雪的手指,语气温柔至极地说:“好,都听师尊的。” 沈楼寒的眼眸中倒映出一缕光,他知道,他们还会有很长很长的未来。 所以,他会为此耐心地静待片刻。 * 之后的几天里,陆归雪每天都在检查沈楼寒身上晶簇的状况。 虽然他现在恢复了记忆,也知道按照上辈子的情况,沈楼寒会安然度过这次羽化。但所谓关心则乱,陆归雪正是因为太过在意,所以即使知道不会有什么大问题,也依旧处处小心。 第二天,晶簇覆盖上了沈楼寒的一侧手臂。 第三天,是胸口和脊背。 第四天,腰间和双腿也已经被晶簇蔓延。 第五天,当半透明的晶石收拢最后一处缺口,如同冰层般将沈楼寒封进其中的时候,沈楼寒合上双眼,进入了一种没有意识,也没有任何力量的状态。 晶石之下有亮色的光交错纵横,像是天河上的星辰被线连接了起来,美丽而玄妙。 不知名的流光顺着这些交错的线条不断浮动、闪烁着,在走完一个完整的循环之后,又凝做一抹水滴般的东西,落在沈楼寒胸口正中央,没入皮肤之内。 这样的过程持续了一段时间之后,将沈楼寒封入其内的晶石蒙起了一层雾。 之后,雾气凝结成冰霜一般的东西,每凝出几缕,就也和水滴一样穿过沈楼寒胸前,藏进了体内。 在水滴和冰霜都积蓄了一天一夜之后,陆归雪看到晶石表面那些纵横交错的流光不见了,它们重新在沈楼寒的身体表面浮动起来,最后全都连接向沈楼寒胸口中央的位置。 一颗泛着流光的菱形晶体,表面附着着冰霜,渐渐显现出了轮廓。 作为极少数见过这种晶体的人,陆归雪知道,仿佛冰层的封存之下,有一颗新生的神核正在沈楼寒体内被塑造。 陆归雪看着被雾气覆盖,有些模糊不清的晶石表面,心中忍不住砰砰跳动起来。 上辈子陆归雪没能看到沈楼寒羽化成神,这次几乎目睹了全程之后,他有种难以言喻的感觉,既是紧张,也是兴奋。 羽化将在第七天彻底完成。 这一天陆归雪格外紧张,反复去看了好几次山脉洞穴门口的禁制。 之前沈楼寒布下的禁制因为他力量的消失,也随之失去了作用。现在的禁制则是陆归雪自己设下的,为了安全起见,还在禁制内侧藏了好几张剑符。 就算有人识破了禁制,破除禁制的时候也会引动剑符,被幻化出的剑阵杀个措手不及。 当然,陆归雪希望这些东西最好都用不上。 但他刚想完这件事,甚至还没来得及转过身,就看见禁制后的剑符划开数道银光,而禁制本身则从中展开一道歪曲的裂痕,透进黑色的魔气。 剑符幻化出剑阵,瞬间出现成无数凛冽的光刃,朝着洞穴外破空而去。 禁制上的裂缝渐渐扩大,陆归雪看到远处有个黑衣紫袍的身影,那人面容俊朗却带着邪气,有双标志性的灰紫色眼眸,让人一眼看过去就会觉得,肯定不是什么好人。 陆归雪在认出封渊君的瞬间,想起了一件阴差阳错拖到现在还没解决的事情,感觉有点尴尬。 但很快他就从尴尬中脱离出来,定下心神,手中幻化出惊鸿剑,朝着洞穴外飞掠出去,不闪不避地停在了封渊君的身前。 他想,封渊君应该是经过附近的时候,被蛊虫引过来的。 陆归雪这时候绝不可能让封渊君再往前一步,如果大家能好好说话把事情解决了,那就最好。如果没法和平解决的话,陆归雪现在其实也并不很怕。 他现在与封渊君交手的话,未必会落到下风。 再加上当年陆归雪为了从魔宫脱身,他告诉了封渊君该如何突破瓶颈,却也顺便给他埋下了一个绊子。 就像系统说过的那样,聆听天机,是要付出代价的。 “好久不见啊,陆仙君。”封渊君猝不及防接下几道剑符,虽然不曾受伤,神情却稍微有些狼狈。 这次没有再叫他雪猫儿,那曾是个带着亲昵和戏弄意味的称呼,然而现在猫爪已然变作剑锋,锐利至极,若是有不甚,就不是挠出点血的事情了。 但封渊君的语气却依旧是咬牙切齿,质问道:“已经过了七年了,你送个解药需要这么久吗?还是说,你根本故意的?” 如果情况允许,他真想再咬这小骗子两口解恨。 陆归雪眼神往旁边飘了一下,这事儿他也不想拖这么久,然而失忆之后他那么多重要的事情都想不起来,就更别提焚情蛊解药这种事了。 不过好在这次离开琼山前,师姐苏挽烟给他的那个盒子里,毒药配套的解药一应俱全。 陆归雪从芥子中找出已经归好类的解药,抬手抛给了封渊君,说道:“不是故意要拖延,是这几年出了点意外,我也不想因为这种莫名其妙的理由被你记着。” 毕竟封渊君曾经是个特别能搞事的神逻辑,每次都让陆归雪感到窒息。 封渊君接过那瓶解药,灰紫色眼眸中闪过一丝奇怪的情绪。经过之前两次的事情,这次陆归雪给解药给的这么爽快,反而让封渊君有点不太适应。 他的表情看上去有点微妙,明明被迫清心寡欲了这么久,早就对这焚情蛊恨得牙痒痒,如今拿到了解药,却反而生出了种莫名的情绪。 封渊君用手指反复摩挲着药瓶,最终还是吞下了一颗解药。 药力起效很快,那只在他身体里寄宿了好些年的蛊虫,被解药所溶解,化作了一小片青色的液体,从他指尖滴落下去,渗进荒芜的地面中,转眼便无迹可寻。 他垂眸沉默了一会儿,将那些莫名的情绪都压进了心底。 “既然你身上蛊虫已除,可以离开了吧?”陆归雪站在那里,语气还算轻松,尽量不让自己显得有心事。 封渊君再看向陆归雪的时候,眼神玩味地嗤笑了一声,一边往前走一边说:“我很好奇,你跑到北荒来,又在此处布下了禁制,是在做什么?” 陆归雪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因为他知道无论回答什么,封渊君都不会信。 他只是抬头往天上看了一眼,然后说:“我建议你不要好奇,也不要再往前走,否则可能会被雷劫劈的。” “雷劫?先前我已经从地脉中取出七情,顺利突破瓶颈,已经成功渡过雷劫了。你想要吓唬我,也选个靠谱点的说法吧?”封渊君嘴角勾着笑,没有停下脚步。 陆归雪偏了下头,也笑了一下,说:“可是雷劫,未必只有一次。” 他话音刚落,原本就有些阴沉的天空中忽然翻滚起劫云,黑压压的云层之中雷光劲烈,电闪刺目,毫无预兆地聚起数道雷劫,裹挟着虎啸龙吟般的巨大声音,轰然朝着封渊君周身劈下! 一时间,眼前紫光耀耀,让陆归雪有些睁不开眼睛。 他在雷劫降下的瞬间,就已经快速向身后掠去,远离了雷劫打击的范围。 “你到底是什么来历——!”封渊君不敢置信地说出这句话后,就再也不敢分神,只能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去应付这场突如其来的雷劫。 陆归雪一点也不惊讶,当初他为了从魔宫中脱身,拿天机和封渊君做了交换。而天机并非可以随意告知于他人的东西,轻则有损气运,重则雷劫加身。 而如今这道多出来的雷劫,便是封渊君要为聆听天机付出的代价。 陆归雪只是稍微走了下后门,使得这道雷劫在此时此地,提前降下了而已。 第六十三章 心爱 汹涌而来的雷劫之下,封渊君已经没空再去注意陆归雪了。 自云间坠落的紫电雷光仿佛有灵性一般,在逼着封渊君往远处去。 眼看着那身影不得不掠身而退,渐渐消失在视线之中,陆归雪忍不住噗嗤笑了一声。 天上有人的感觉还挺不错。 封渊君想顺利渡过这场雷劫,不仅需要找到一个相对安全的地方,还需要花费相当一段时间,长则数月,最短也要十日左右,总之是最近都不会有时间再来给陆归雪捣乱了。 至于之后,那就更不用担心了什么了。 陆归雪抬起头,看着天穹之上黑压压的劫云越追越远,于是放下心来,转身回到了那处山脉洞穴之中。 今日已经是沈楼寒羽化的第七天。 陆归雪快走到沈楼寒所在之处的时候,耳边接连传来一阵细微的响动,像是冰层渐次碎裂开来,出现了细细密密的纹路一般。 接着,就在他转过石壁的刹那,眼前便被一片如同碎雪般的冰尘占据了。 那层将沈楼寒“冰封”起来的半透明晶石上,曾经如同天河星辰般散落的浮光,以及纵横交错的线条,都已经化作了白色的裂纹。 当裂纹的数量到达极限的一瞬间,沈楼寒似乎微微动了动。 下一刻,晶石便从内部向外迸裂开来,化作无数细碎的晶簇碎片飞扬而起,边缘模糊似是融雪,一眼看过去就像是无数浮动的冰羽,振翅而开。 而沈楼寒便在那漫天的冰羽雪尘之间,睁开那双仿若沾染了星辉的眼眸。 他被封存在晶石之中的七天之中,仿佛坠入了一场遥远的梦境。 * 那还是世界的最初,山川江海刚刚成了模样,天穹的尽头聚着重重黑云,雷电与风雨肆意占据着此处,仿佛永不会停歇。 而他只是一团还未生出意识的浊气,与另一团清气互相缠绕着,一同悬浮在极天尽头的雷电风雨之中。 直到一双白雪般颜色的手,拂开了重重黑云,将他们拢入掌心。 那个瞬间,他便生出了意识。 他还记得那人的掌心很柔软,带着几分微微的凉,像是埋藏在地脉深处的软玉。 然后那人的指尖轻轻没入了清气与浊气之间,小心翼翼地将其一分为二。 清气是仙灵之精华,刚刚生出意识便乖巧温顺,凑近了那人泛着玉色的好看指尖,轻轻蹭了几下,便换来那人温柔的轻抚。 而他这团浊气,则是天地之间的混乱与魔气所凝成,即使只是刚刚有了意识,却也阴郁暴戾,如同披着满身荆棘,充满了危险的气息。 于是他刚一触碰,身上混乱的气流便不受控制地弄伤了那个人。 那人的手指因为疼痛而微微蜷缩了一下,一小滴血珠从指尖落下去,落进了那团浊气之中。沈楼寒任由那滴血坠入其中,然后转瞬将它吞噬掉了。 旁边的清气看到这一幕,似乎有些生气地过来碰了他一下。 他对于这个与自己同源而生,却处处相反的“兄弟”谈不上什么感情,他们天生便处在对立面。顿时,他身上散发出丝丝魔气,眼看就要缠在一处打起来。 然而那人却抬起另一只手过来,拇指和食指往两边轻轻一拨,便将两个小家伙分开两边。 那是他第一次听到那个人的声音,仿佛山间蜿蜒而下的泠泠泉水,清冷甘冽,让人听着便觉得喜欢。 “不许打架,只是个小小的意外而已。”那人说着,不甚在意地抹过指尖的细微划痕,再露来的时候,已经恢复如初,“看,伤口那么一丁点儿,已经看不见了。” 清气闻言,顿了一顿,又凑近了那人的指尖,伸出一丝灵气在原先的伤口处来回抹了抹,好似安慰一般。 他也想要过去,可是他想起自己混乱的气息会伤害到那个人,便又忐忑不安地往后缩了一点,不敢再靠近。 再弄伤了那个人的话,会被讨厌的吧? 然而他没想到,那人竟然主动朝他看过来,然后伸出了手,言语温柔地说:“别害怕,那不是你的错,只要学会控制就好了。” 下一刻,他再次触碰到了那柔软而微凉的掌心。 那人的手上这次覆着什么看不见的东西,仿佛能压制他身上那些混乱不堪的气息,让他不安的心情慢慢平和下来。 他忍不住在那人手心左右翻滚了两下,去感受皮肤上特有的温度。 他仿佛闻到了那人指间淡淡的香气,像是落雪过后的冷香,浅淡极了,却依旧让人记忆犹新。 旁边的清气见了,就也忍不住过来凑热闹,最后两团圆滚滚,软绵绵的小家伙在掌心挤来挤去,蹭蹭跳跳,倒是十分可爱。 他听到那人笑了起来。 然后看到那人清冷的眉目之间,仿佛有微雪消融,薄霜化开,缓缓浮起一个温柔的笑意,说道:“我叫陆归雪,你们就暂且跟着我一起吧。” 从那天起,他就把那个名字记得很牢。 后来,他和清气和陆归雪呆在一起,日子久了,身上的力量越来越强。有一天醒来的时候,他们几乎是同时化出了人形。 他们是天地间的清浊之气所生,不必经历寻常的生长,于是生来便是青年的模样。 两人的面容身形别无二致,其它方面却相去甚远——他是黑发红瞳,清气则是白发浅瞳;他穿黑衣,清气则着白袍;至于气质性格,就更是迥异。 清气温顺亲和,天资聪慧,又是天道的雏形,所以那段时间里,陆归雪有很多时间都花在清气身上,教导了很多事情。 甚至后来,陆归雪将自己的神核都交给了清气,让清气真正成为了天道。 而他这团浊气所生之物,原本就性情偏执,阴沉不定。觉得自己受了冷落,心中便生出委屈和不甘,自己跟自己置气起来,藏到了一个极其偏僻的地方,谁也不想见。 结果到了晚上,陆归雪就找到了他。 那天晚上下着一场秋雨,连空气都湿湿凉凉的,陆归雪找到他的时候,手中撑着一把纸伞,指尖苍白而冰凉。 陆归雪没有责怪他,只是将他拢到伞下,轻声说:“清气将来要掌管天地之间的法则,有些事情必须教导清楚。” 他其实是知道的,担心中还是莫名觉得委屈。 因为陆归雪的视线很少落在他身上了,他想要陆归雪多看看他,最好能永远只看着他一个人。 陆归雪见他不说话,浅浅叹了口气,说道:“这些日子太忙,确实是有些忽视你了,但以后不会了。” 他蓦然抬起头,但仿佛还有些患得患失,抿着唇伸出手。学着见过的那些凡人一样,收起其它四根手指,只留下小指,要求一个小小的起誓。 陆归雪不由笑了,却也随着他的意思伸出了手,将小指与他勾连起来,紧紧合在一处。然后说道:“清气已经化作天道,我也舍去了神核,从此之后我就带着你在这四海九州,四处走走吧。” 他感受到指间相触的温度,原本情绪低落的眼中像是亮起了星星。 “对了,还有件事情。”陆归雪揉了揉他的头发,轻轻笑着说,“我从前给你取了个名字,叫沈楼寒,以后我就唤你阿寒了。” “沈楼寒。”他念着那个名字,嘴角不由染上了笑意。 他喜欢这个名字,也喜欢陆归雪叫他阿寒,因为越是寒天冬日,就越会下雪。 这两个字自然而然的牵连着,仿佛命中注定。 沈楼寒抬起手,握住陆归雪拂过他发间的那只手,拉到了自己脸颊旁。 他微微低下头,轻轻蹭过那柔软,又带着微凉的掌心,就好似他刚刚生出意识时,第一次触碰到陆归雪的感觉。 沈楼寒的声音很低,很轻,他也唤了一声:“阿雪。” * 他从遥远的梦中醒来,他的阿雪就在咫尺之间。 沈楼寒裹挟着一身刚刚新生的干净气息,来到陆归雪面前,与他亲密地相拥。 好似穿越了太过漫长的时光,终于又完整地回到了这个人的身边。 他喜欢上陆归雪,从来都不是偶然。 即使是错过了的上辈子,他也在年少时,曾经不止一次梦到过—— 陆归雪眉眼间冰雪消融,温柔地绽开浅浅笑意,自然而熟稔地抚过他的发梢,轻声唤他的名字。 如今沈楼寒终于明白,那并非是梦境,而是深深沉在他心底最深处,即使经历神劫,也没有完全消散而去的意识。 他喜欢了陆归雪很久很久,久到比他以为的两辈子,还要更多。 沈楼寒低下头,埋在陆归雪的颈间,又嗅到了那丝丝缕缕的冷香。他握着陆归雪的手,指尖触碰着掌心,依旧柔软而微凉。 一切的一切,都没有变过。 那是他师尊,是他的阿雪,也是世界诞生之初,他的神。 沈楼寒在陆归雪颈间落下一个吻。 那个吻在侧颈之上,隔着一层皮肤就能清晰地感受到脉搏的跳动,与胸腔中的心跳一样,温柔而平缓,仿佛能驱散他所有阴暗的情绪。 他一边亲吻着眼前这个喜欢了很久很久的人,一边叫着他曾经最喜欢的那个称呼,他一边又一遍地轻声唤着:“阿雪……” 陆归雪听到这个仿佛穿越了岁月的亲昵称呼,欣喜和悸动混合着漫长岁月中的点点滴滴,让他忽然有点湿润了眼眶。 那时的最初,他还不曾察觉到沈楼寒的喜欢。 现在想来,就像沈楼寒所说,他喜欢了自己很久……很久了。 陆归雪抬起双手,环在沈楼寒的颈侧,垂眸与他额间相抵,呼吸近在咫尺。 他叫着眼前心爱之人的名字。 “阿寒,欢迎回来。” 第六十四章 尾巴 北荒境内的一座城池之中。 此城因为地势特殊,又与三界各族商贸来往密切,所以修士、妖族与魔物的界限就没有那么分明。 道路和集市上即使有顶着毛绒绒耳朵的妖族,或是身上带着魔气的魔族经过,大家也都习以为常,既不惊讶,也不避讳。 城中那座总是人来人往的客栈,前些日子不知怎么遭了场水灾,据说水从二楼的客房中漫出来,让左右两侧和一楼大堂都被水给泡了一遍。 好在发现及时,客栈老板虽然心疼地搭了好些灵石进去,但关店重新修整了几天之后,今日算是又能重新开门做生意了。 客栈老板在柜台后面翻着账本儿,琢磨着自己搭进去的灵石得要多久才能挣回来。 一想到这事儿,他就想起当时住在漏水那间屋里的客人,就气得直想叹气——那客人生得一幅姿容无双的好样貌,看衣着气质也是出身名门,没想到竟然搞出了事情之后,居然就这么跑掉了。 当时客栈老板听到小二报信,再去的时候,哪里还看得到人影。 便只能自认倒霉了。 客栈老板正为自己逝去的灵石痛心着,便见着眼前落下来两道影子,和着光线照进了柜台里面。 于是他立刻换上一幅极有职业素养的亲切笑意,抬起头问道:“两位客官要……” 客栈老板的话没说完,就堵在了嗓子眼儿里,脸上的笑也凝固了,眼看就睁圆了双眼,怒气腾腾地瞪了过去。 看来是十分生气了。 “怎么是你?先前让我店里遭了一场水灾也就罢了,还一声不吭跑掉,今日我定要讨个说法。”客栈老板一边气冲冲地说着,一边就要伸手去捉眼前那个白衣年轻人的胳膊。 然而他刚起了个架势,手上的动作就像被无形的东西禁锢住了,再没法前进分毫。 眼前什么都看不到,却让客栈老板顿时冒了滴冷汗。他看到旁边还有个黑衣的青年,虽然身上并未带着魔气,却有双血色的眼睛,让人不由心惊。 陆归雪站在柜台前,朝沈楼寒递过去一个眼神,轻声道:“阿寒,算了吧,我原本就是来赔他店中损失的。” 接着他从芥子中取出一袋灵石,放在了客栈掌柜面前。 袋子的口没有封紧,便露出里面成色极好的灵石,亮闪闪地,让掌柜的眼神也跟着闪了起来。 下一刻,他感觉自己又能动了。 客栈老板将那袋灵石收进袖中,脸上的愠怒转眼间就消失地无影无踪,眯着眼睛笑得像是朵花儿似的,热情地夸赞起来:“这位仙长真是人美心善,还专程回来赔我灵石。冲着这份情义,今天店里最好的温泉小别院给您打个九折半,仙长要住下吗?” 陆归雪:“九折半……老板你是真的会做生意。” 太抠门了。 陆归雪确实是打算找个地方落脚,毕竟那山脉洞穴不适合一直待着。 所以他和沈楼寒一起,顺路到了这座城中来,把他之前意外弄出的事情结清,也正好暂时停歇一下。 陆归雪还在考虑要不要住,沈楼寒却已经付好价钱,定下了那座客栈中仅有一座的温泉小别院。 沈楼寒靠过来,在陆归雪耳边轻声说了些什么。 陆归雪一下子就感到耳朵热了起来,赶忙低下头,抬手放在脸侧,仿佛想要遮掩皮肤上透出的薄红。 大庭广众,朗朗晴空,这人都在说些什么啊! 沈楼寒低声笑着,顺势牵过他身侧的另一只手,带着他一起跟领路的小二,往客栈最清净,最不会被人打扰的那座小别院去了。 小别院中景致优雅,格局讲究,看得出来建造时花了不少心思和价钱。 温泉在整座别院中央,其余房间环绕在周围,顶部嵌着一整面冰琉璃。身处温泉之中时,一抬头就能看见漫天星河。 看来客栈老板虽然抠门,但东西倒是都货真价实。 陆归雪换上了一身浴衣,眼前的温泉浮起细密的雾气,让人仿佛恍惚像是漫步在云端一般。 他走到温泉池边,并没有立刻下水去。而是在池边坐下,抬起一只脚去试探水温,然而脚尖刚刚沾到水面,便听见一阵哗啦水声。 沈楼寒已经在温泉之中了,他也换上了一声浴衣,此刻正从水中起身,朝陆归雪拷过来。他抬起头,唤了一声:“阿雪。” “嗯,怎么啦?”陆归雪应了一声。 温泉中水质柔滑,温度也暖洋洋地刚好,陆归雪将双脚都放进水里,舒服得眯了眯眼睛。 沈楼寒靠到陆归雪身边,声音低低地在陆归雪耳边说道:“阿雪,先让我看看你的尾巴,好不好?” 很早之前,沈楼寒就已经做过一个梦。 梦中陆归雪坐在他怀中,那条漂亮得不可思议的长长鲛尾沾着水色和珠光,摆动着,最后像小动物一般,欢喜地与他靠近。 沈楼寒喜欢那条尾巴,喜欢陆归雪的每一种样子。 “唔,现在要看吗?也不是不可以。”陆归雪的浸没在水下的双脚,随着他心念一动,便施施然幻化做了一条柔软又漂亮尾巴。 他的尾巴在轻轻拍打着水面,半透明的尾鳍好似在发光一样。 陆归雪变出了鲛尾之后,觉得坐在温泉岸边有些行动不太方便,于是刚才轻轻跳进了水里。 虽然他动作很轻,但是长长的尾巴在落入水中时,还是溅起了浪花。 站在他身旁的沈楼寒没能幸免,被扑了满身的水,却只是笑着接住了从岸边跳下来的陆归雪。 沈楼寒抱着陆归雪,轻声赞叹道:“阿雪,你的尾巴好漂亮。” 陆归雪那条长而柔韧的鲛尾,在屋顶散落下来的星光中,泛着斑斓的淡淡光泽,像是最稀有的珠宝一样漂亮。 比起平常安静而轻缓的随着水流摆动的样子,此刻尾巴在水中看上去似乎很兴奋。 尾鳍无意识探出水面,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水,溅起细小的水花。 而且这稀世宝物一般的鲛尾十分粘人,如同求偶的孔雀一般,尽情展示着自己又多漂亮。然后顺着水中传来的炽热体温,自然又热情地朝着沈楼寒靠了过去,好似想要蹭上他的身体。 尾巴也很喜欢他。 陆归雪这会儿稍微清醒了一点,眼看这条“不听话”的尾巴,就要做出些恼人的事情,赶忙伸手把它抱住,免得它乱动。 嗯……众所周知,鲛人和尾巴是两种生物。 陆归雪抱着自己的大尾巴,意识也有点好奇起来。 鲛人的尾巴到底是个什么构造? 陆归雪变回鲛人总共也没几次,只算是了解部分鲛人的习性,并没有具体去研究鲛人的尾巴构造了。 好奇心渐渐浮起来,陆归雪也忍不住探究一番。 陆归雪腾出一只手,好奇地抚过那些有着好看弧线,润泽珠光的鳞片。 他一边抱着自己的尾巴尖儿防止它捣乱,一边看着周围的鳞片和半透明的尾鳍,似乎是想要看出点儿什么来。 尾巴摸上去很滑很凉,因为鳞片纹路的缘故,光滑的同时又有种凹凸不平的奇妙触感,陆归雪对自己的尾巴捏了捏,四处碰了碰,让他觉得手感还挺不错。 可是那些鳞片整齐地覆盖在尾巴上,哪儿和哪儿都一样,并未看出什么不同来。 沈楼寒看着陆归雪抱着自己尾巴的样子,简直可爱到极点,他也心里痒痒地靠了过去。语气中带上了些撒娇,说道:“阿雪,我可以……摸摸你漂亮的尾巴吗?” 陆归雪这才想起,他光顾着自己的好奇心,却忘记了刚刚说想要看他尾巴的沈楼寒。 于是有点不好意思的游动了一下,点了点头。 沈楼寒见他同意,开心地吻了吻他的眼角。 他小心地伸出手,在陆归雪尾巴上摸了摸,手指上便来一种光滑奇异的触感,让人不想松手,只想更多地去碰碰这条可爱的长尾巴。 陆归雪手里抱着的尾巴尖儿晃了晃,似乎很是开心的样子。 太可爱了。 沈楼寒心中砰砰地跳了起来,似乎一瞬间体会到了那些喜欢养灵兽的人的心情。 沈楼寒感觉到沈楼寒那双体温很高的手,按着他尾巴的两侧,轻柔地慢慢抚摸着,满满都是喜爱和欢欣。 陆归雪只觉得随着沈楼寒的动作,一股热度在他凉凉的尾巴上蔓延开来。 他自己摸着自己尾巴的时候,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因此下意识觉得很放松。然而被沈楼寒触碰着鳞片的时候,确实完全不一样的感受。 心满意足地吸到了漂亮的尾巴,沈楼寒抱着陆归雪,与他靠在一起。 陆归雪身上的浴衣被水沾湿了,隐隐透出白玉似的肤色。 沈楼寒看到陆归雪身上,隐隐有某种灵力牵动的样子,他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情,从他羽化成神后,便能勘破一些原本差不觉不到的东西。 陆归雪身上那道,很特殊的符契。 他不喜欢。 见沈楼寒忽然不出声了,陆归雪便回过头去看他。 不过他刚侧过脸,就感觉沈楼寒又靠近了些,在他颈边蹭了蹭。 “阿雪的身上,烙印着一道同命契,对吗?”沈楼寒的声音有些低沉,他的面容在雾气中不太真切,眼眸中的血色却好似微微流动,“让我把它解开好不好?我不要阿雪身上有其它人的印记……只能留下我的痕迹才对。” 陆归雪这才想起,沈楼寒成神之后,是能直接看出他身上有同命契的。并且他现在也确实有能力,直接强行将符契斩断。 陆归雪隐隐感觉到,沈楼寒的情绪有些不开心。 第六十五章 体质 “等一下,阿寒。”陆归雪神情认真的解释道,“这道符契确实要解开,但绝不能强行斩断,具体是怎么回事,我来讲给你听。” 陆归雪从三世镜讲起,然后说到云澜仙尊为什么会给他用这道同命契,最终说到云澜仙尊的心病。 “师父他渡劫时心有牵念,又强行加快了降雷的过程,虽然最后成功渡过雷劫,却致使道心不稳,将原本担忧之事不断放大加深。再加上后来三世镜中阴差阳错的那一幕,害怕我会死去这件事,便成了师父的心病。”陆归雪说到此处,忍不住叹了口气。 他继续道:“我想解开师父的心病,强行斩断符契,只会让事情变得糟糕起来。” 沈楼寒看到同命契的时候,确实是有点不高兴,但是听完缘由之后,他也并非不能理解。 若是将他换到云澜仙尊的角色上,为了保护陆归雪,说不定还要做出更极端的事情来。 所以,沈楼寒一直安静地听着,他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道:“云澜仙尊担忧之事的根本,是你身为鲛人,被魔族血脉所阻,无法吸纳修炼灵力。所以他才另辟蹊径,想出用同命契来连同灵力这个办法。” 陆归雪点点头。 沈楼寒唇角忽然微微上翘,目不转睛地看着陆归雪,低声说:“阿雪,我有办法解决你体质的事情,而且……并不困难。” 陆归雪好奇地追问:“那你快说?” 沈楼寒从水中站起身来,他穿着的浴袍被水全部沾湿,此刻贴在修长的身体上,勾勒出他劲瘦的线条。 他往前靠了一点,在陆归雪耳边缓缓地说:“若我将神核与阿雪相连,再以双修之法,将你的体质慢慢改变,成为神体之后,便不再区分灵力与魔气,都能纳入体内进行修炼。而且,与我双修还能很快增进修为……” 陆归雪听着听着,就又红了脸。 但他知道,沈楼寒所说,确实是最好也最简单的办法。 沈楼寒看到陆归雪在雾气之中,越来越绯红的脸庞。 沈楼寒低下头在耳边厮磨着,仿佛诱哄般地说:“阿雪,若是双修的话,身体与神魂都会一同契合,所有的感觉便也是两重……” 他见陆归雪不说话,又亲昵地在颈间蹭着,说着:“都交给我好不好,我会好好教阿雪怎么修炼。” 陆归雪终于出声了,他脸上热得太厉害,小声问道:“那要改变体质的话,要一起修炼多久才可以?” 沈楼寒听到这话,就知道他已经松了口。 沈楼寒想了想,声音低低地拂过陆归雪的耳畔:“那要看阿雪,是想要快些修炼,还是慢些修炼了。” 陆归雪接连听到太多虎狼之词,眼神不由闪烁了起来,有点磕磕绊绊地答道:“你别……别说了,我还是慢点儿来吧。” 沈楼寒低头在陆归雪脸上亲了一下,说:“既然阿雪要慢些修炼,那就只需每日在晚上修炼一段时间,只是需要耗费的时日会变长一些。” 陆归雪深深吸了口气,还好他刚才没选快一些。 连慢的这种都得每天晚上修炼,要是快一些的话,那……还得了? 陆归雪正胡思乱想着,忽然感觉腰间一紧,整个人都落入了沈楼寒怀中。 “既然阿雪答应了,那今晚就开始学着修炼吧?”沈楼寒的双手环住陆归雪的腰身,与他亲昵地相拥。 陆归雪回想起当时在客栈大厅,沈楼寒在他耳边说过的话,这回配合着眼前的画面,感觉自己整个人都想被煮熟的鱼,红透了。 很快,陆归雪就没工夫胡思乱想了。 沈楼寒既然说了要教好好教他怎么修炼,此刻便从身上引出那种独特的力量,并非是灵力,也并非是魔气。 连颜色也不甚明显,若是不仔细看,多半要以为那些力量无形也无色。 陆归雪也不知道怎么形容,只是感觉到那些力量丝丝缕缕渗入了他的经脉,似乎在疏导着些什么。 “阿雪,准备好了吗?”沈楼寒做完了修炼前的铺垫,轻声问道。 陆归雪被体内这种神力流动的感觉,弄得心跳越来越快。 他没有说话,而是动了动手臂,正好碰到了沈楼寒的胸前。 沈楼寒循着视线看去,发现陆归雪并不是在推拒他,反而是自己解下了戴在手腕间,那串用来稳固心神,压制杂念的菩提子。 看着陆归雪因为这个动作,身上泛起了微红,沈楼寒感觉自己气息都不太稳了。 沈楼寒一只手环在陆归雪腰间,将他揽进怀里,另一只手捧起陆归雪的脸颊,然后低头落下了一个深深的吻。 此刻,陆归雪已经分不出心思,再去管他那条过于诚实的漂亮尾巴。 尾巴尖儿从他手中滑落下来,在温泉中重新舒展开,然后随着水浪一起晃动着,情不禁地悄悄缠上了沈楼寒的身体。 半透明的尾鳍仿佛毫无自觉,像是撒娇的小动物一样,在腿边轻轻蹭着。 这样的主动的触碰,沈楼寒的理智好似断了线一般。 温泉里的水温好像升高了,潮湿的雾气裹着陆归雪,让他逐渐有种喘不过气来的错觉。 陆归雪感觉到自己在温泉中浮沉着。 渐渐地,陆归雪也感觉到了,一种很不一样的感觉。 温存到了极致,鲛人便绽开一处的鳞片,露出那些隐秘,来回应这缠绵的爱意。 沈楼寒眸色沉沉,看到陆归雪为他而悸动,为他而绽放。 他眼前越来越模糊,也不知道是温泉的水雾,还是自己的泪水沾湿了眼眶。 陆归雪下意识咬住了嘴唇,一边压抑着自己的声音,一边试图用疼痛把眼中的泪雾逼回去。 “阿雪,松口,你咬伤自己了。”沈楼寒的声音响了起来,他手指横放在陆归雪唇间,心疼地抹掉那一点点血迹。 沈楼寒一边抵在陆归雪身前,一边在他耳边用安抚地语气轻轻哄着:“阿雪,没关系的。只有我能看见,只有我能听见,我喜欢你所有的一切……” 陆归雪听着这些情话,像是被蛊惑了一样,他垂下眼眸,一颗被他隐忍许久的泪珠顺着脸颊滑下来,落在了两人之间。 沈楼寒深深喘了一口气,仿佛要将陆归雪揉进胸膛里一样。 “阿雪,你……很凉。”沈楼寒低头埋进陆归雪颈间,两个人紧紧靠在一起,忽然在陆归雪耳边低声说着。 鲛人为了适应水温,身上总是冰冰凉凉。 但陆归雪已经没空去回答这个问题了。 一切都像是被淹没进了滚烫的海中,让陆归雪不由自主地眼眶发酸。水珠和泪滴一齐从颈侧滚落下去,发出细微的滴答声。 两人仿若天生便如此契合,仿若两块玉璧,成双成对。 他在沈楼寒怀中抬起头,正巧候看到屋顶那片透明的冰琉璃,将天穹上的星河都映照了出来,绚烂至极。 满眼都是斑斓的星光,跳动着落进他的眼眸之中。 …… 夜色渐浓。 陆归雪醒来的时候,仍旧有短短一瞬间的失神。 沈楼寒抬起手,抚过陆归雪那好看到极致的侧颈,血色眼眸此刻变得温柔而沉静。他蹭过陆归雪的耳边,轻声说着着:“阿雪,你身上暖和起来了。” 陆归雪终于回过神来,低头趴在沈楼寒肩膀上,语气很凶,但绵软地声音毫无威慑力:“你,不许说了!” 沈楼寒抚摸着过他被沾湿的头发,宠溺地道:“好,我不说了,阿雪再睡一会儿吧?” 第二天中午,陆归雪醒来的时候,把自己蒙在被子里,红着脸不愿意出来了。 陆归雪躲在被子里捂住了脸,心想自己答应了双修之后,沈楼寒便越发胡闹了。 而他自己也……也有责任,竟然陪着沈楼寒一起胡闹。 第六十六章 冷香 春日里的和煦阳光照了进来,透过窗户上镂刻的双鲤纹样,在房间地面上投下一对鱼儿的影子。 日光清朗,影影绰绰,那被拉长了的鱼影便好似在游动一般。 若是视线再往旁边望过去,就能看到屋中那张又宽又大,铺着层层叠叠雪缎和锦被的软榻。 被当做床单的雪缎此时被睡得有些皱了,锦被更是被卷成了一团,裹着里面那个已经醒了,却迟迟不肯出来的人。 沈楼寒刚才到别院门口去了一趟,取回来个双层的填漆食盒。 他将食盒放在桌上,然后走到软榻边俯身下去,试图把陆归雪从卷成团的被子里捞出来。 然而沈楼寒失败了,他清晰地感觉到陆归雪在里面拽着被子不肯撒手。 而且他多用一分力气,陆归雪也多用一分力气,简直就像是在跟他较劲儿一样。 对于这种幼稚的行为,沈楼寒干脆停下了动作,换了个姿势抱住那一团柔柔软软的被子。他嘴角忍不住微微勾起,笑着喊道:“阿雪,起床了。” 陆归雪紧紧抱着自己的小被子,左右滚了两下,但还是不太想出去。 他也没敢开口说话,因为昨晚实在是有些过了头。 他之前总是习惯咬唇忍着,昨晚听了沈楼寒那些让人心跳阵阵的话,没有继续忍耐的后果就是他醒来的时候,发现嗓子哑了。 ……以后果然还是要节制一点,才有利于养生。 “阿雪,阿雪,师尊?”沈楼寒见陆归雪不肯应声,便换着语气叫他的名字,到后来又故意换回了另一个称呼,温顺地说道:“时间过得这么快,师尊若是再不起来,这中午变下午,下午又到了晚上……徒儿就得和师尊一起,再在这城中住上一晚了。” 陆归雪听到这里,眉梢一抖, 他终于松开了揪着被角的手,把自己从被子里扒拉了出来。 陆归雪转过脸来,看着沈楼寒乖巧的表情,没忍住在他脸上捏了捏,好似赌气一般说道:“就这一次,以后都不让你看了。” 他的声音带着沙哑,听得沈楼寒有点心疼,于是便任由陆归雪动作,也没躲闪。 但脸可以随便捏,尾巴却不能一直不看。 “可是,阿雪的尾巴很漂亮,它也和阿雪一样喜欢我。”沈楼寒说话的时候,眼神里带上了点儿讨好的意味。 落在陆归雪带着滤镜眼中,甚至有种短暂的错觉,让他以为沈楼寒那双红色的眼眸,不是什么大型凶兽,而是只乖巧温顺的兔子。 陆归雪被自带的滤镜蒙蔽了双眼,迟疑半晌后,妥协道:“至少,这段时间修炼的时候不行,而且下次……下次你给我稍微悠着点儿。” 沈楼寒亲了亲陆归雪的嘴角,应声道:“好,那阿雪快些起来吧,我带了些城中的吃食回来。如今也没有别的事情,既然走到这边来了,那便当做是出游玩耍。” 其实陆归雪也是这么想的,他原本就想和沈楼寒一起四处走走,之前虽然因为种种原因没能实现,现在刚刚好。 陆归雪挪到床边的镜子前,开始简单收拾了一下。 沈楼寒坐在他身边,伸出手将陆归雪被弄乱的发丝归拢,指尖微光一闪,幻化出一条白色的发带,将他的长发挽了起来,让发尾温柔地垂在肩头。 陆归雪看着镜中的倒影,看着沈楼寒深邃的血色眼眸低垂。 明明是那样充满杀伐与戾气的颜色,此刻却好似星辰散落,盛满了所世间有的温柔。 “阿雪,我忽然想起上一次去洛城的时候,我也曾帮你挽过发。”沈楼寒抬眼看向镜中,双手轻轻放在陆归雪肩膀上。 那次陆归雪情况特殊,容貌做了改变之后需要挽发插簪,情急之下沈楼寒便代劳了。 “你说那次……”陆归雪说到一半,清了下嗓子没再讲下去了。 现在想想,真是往事不堪回首。 大师姐敢想出那种办法也就算了,他们居然也都敢答应,最后还真的去实行了。 沈楼寒提了一下洛城的事情,却没有接着说下去,反而又转到了另一个话题上。他说:“那时候我想,若是阿雪穿上婚服嫁衣,一定是天底下最好看的人。” 陆归雪刚刚平静了些的心跳,又好似要加快了频率。 沈楼寒就站在他身后,那快了的心跳便隐约地在耳边响动着,让沈楼寒情不自禁俯身,与陆归雪颈间交叠,然后说道:“阿雪还记得的吗?去魔狱之前我说过,等我回来,就可以陪在你的身边,或许……还可以早些向你提亲了。” 陆归雪也侧过脸,与沈楼寒靠在一起,轻声说:“我当然记得,一直都没有忘记,所以才要把所有事情都好好解决了。” 沈楼寒蹭了蹭陆归雪的脸颊,笑了笑,回答道:“我知道,只是今天忽然想起,便觉得很是期待那一天。” 两人又耳鬓厮磨了一番,才从镜子前起了身。 陆归雪刚在桌子旁边坐下,沈楼寒就打开了那个双层的食盒,从里面取出一份雪白花瓣似的精致点心,还有一盏温热的甜汤,都放在了陆归雪的面前。 “客栈老板说,这冷香酥是城中的一绝,我便叫他送了一份过来。”沈楼寒说着,又隔着杯盏摸了摸甜汤的温度,不烫不凉,保持得刚刚好,“还有这甜汤,熬了些润口的药材进去,阿雪先润润嗓子。” 陆归雪含了一口甜汤在口中,温温的在口中润开,虽然加了药材却一点都没有苦味儿,反而很好喝。 他一口一口的抿着,等到一盏甜汤快要见底,他喉咙里的不适也已经慢慢消解下去了。 陆归雪心情又好了几分,他接着伸手去拿碟子里的冷香酥。 那点心做得极为细致,一瓣瓣地绽开,好似重重叠叠的柔嫩花瓣,让人连拿起来的时候都忍不住小心翼翼,担心会把它碰碎了。 陆归雪咬下去的时候,一股凉凉地淡香在齿间萦绕开来,令人不自觉地想起大雪过后,茫茫落雪中探出枝头的一朵白梅。 花枝轻颤,冷香悠然,确实称得上一绝。 “阿雪,很好吃吗?”沈楼寒原本没什么口腹之欲,但此时看着陆归雪脸上有点沉醉的表情,倒是被勾起了兴趣。 陆归雪感觉冷香酥在口中,像是融雪一般化开。 他眼睛亮亮地点头,从盘中又取出一块,抬手往沈楼寒那边送过去,说道:“你尝尝就知道了。” 沈楼寒总是醉心于陆归雪这些,十分自然就展现出来的亲密动作,他往前倾身,去咬陆归雪指尖的冷香酥。 点心有些微微的凉,和陆归雪的指尖一样。 沈楼寒鼻尖缭绕着那股丝丝缕缕的冷香,一时分不清是点心的味道,还是陆归雪身上冷冷淡淡的香气。 他不由自主的开口,说:“好香,像阿雪的味道。” 陆归雪低头看自己的手指,听着沈楼寒的发言,一个没留神,耳朵尖儿就又热了起来。 可恶,沈楼寒到底是什么时候无师自通,变得这么会撩人了。 * 午后,两个人准备离开这座城,继续陆归雪的那趟云游之旅。 离开客栈的时候,他们受到了客栈老板的热情相送,甚至还帮他们雇来了两匹上品云驹,就最适合到处走走玩玩了。 虽说陆归雪有白玉舟这种日行千里的法器,但既然是出来玩儿,跑那么快的话,岂不是什么都看不到了? 陆归雪仍然和之前一样,往哪儿走全凭高兴。 下午的时候,两人驾马到了北荒的另一座城外,这城看上去像是刚刚新建而成,名字却让他们都不陌生。 城门口挂着的牌匾也是新的,上面写着两个字——镜城。 陆归雪拉住缰绳,让座下的云驹停住,然后站在城门下想了想,明白过来,镜城当初被凶魔旱魃的魔气肆虐,城中遭逢大祸,后来大约是重建了。 这次又走到镜城来,陆归雪心中难免有几分感慨。 虽然当初他在镜城停留的时间很短,但说起来这镜城的祸事从某些方面来说,也有他们几分责任。 城中那些被魔气侵染的修士和妖族,大半都是沈楼寒为了保护陆归雪而杀。 也不知道后来又发生了什么事…… 沈楼寒也回忆起了当初的事情,他见陆归雪原地停了下来,便策马上前说道:“阿雪,现在时间还早,我们继续前行的话,也能赶到下一个地方。” 陆归雪却回过头,微微一笑:“没事,阿寒,我想进去看看。” 第六十七章 灵脉 沈楼寒其实并不想在镜城停留,但陆归雪既然说了,他便不会再反对。 两人到了城门下的关口处,见前方有守卫在检查入城的人群,陆归雪就下了马,和沈楼寒一起牵着云驹等候。 和先前那座贸易繁荣,不拘于种族的城池不同,镜城从前就对魔物不太友好,后来因为凶魔旱魃遭了一场难,如今重建过后,就更是对魔物严防死守了。 如今这城门口的检查关口,便是因此而设立。 但陆归雪倒是不慌。 沈楼寒的情况自然不必多说,他成神后体内已经没了魔气和灵气之分,尽数化作了近乎无形的神力,只要将血色眼眸稍作遮掩,就完全不会引起注意了。 至于陆归雪自己,也不必担心什么。 之前双修之时,沈楼寒将自己的神核与陆归雪相连,再加上修炼后的作用渐渐显现,不仅陆归雪的体质开始改变,连身上也都满是沈楼寒的气息,将鲛人原本就不太强烈魔血给掩盖了下去。 所以他们两个现在,在旁人眼中既没有魔气,也没有灵力。 如果不有意施展力量的话,看着就只是普通人而已。 跟着人群走过关口的另一侧,没了城墙的阻挡,陆归雪看到重建的镜城之内,多了一座八角高塔。 塔身是古朴的黑色,再没有更多点缀,沉默地矗立在镜城的一角。 周围更是一片开阔之地,没有飞檐楼阁,也没有街市商铺,甚至连最普通的平方民居也看不到一座,仿佛与世隔绝。 关口的守卫检查完了,没觉察出什么异样,便准备放行。 他见这陆归雪和沈楼寒都生了一副好样貌,气质也是极佳,却没什么修为,还以为两人是哪个高门大户跑出来玩儿的少爷公子。 守卫注意到陆归雪在望城中那座八角高塔,便好心多嘱咐了两句:“你们是第一次来镜城吧?恐怕还不知道几年前城中遭难的事情,那边可不是什么好地方,从前死了数不清的人,白骨血海,怨气和魔气都厉害得很。后来虽然修了座八角高塔压着,平常城里人都还是避着走,你们就算好奇也别往那边跑,免得出什么岔子。” 陆归雪怕是不可能怕的,他反而是从这番话中想到了什么,好像自言自语问地了一句:“这塔是谁修的?” “对啊,据说修这塔的还是仙道哪个大人物……”守卫一时没想起来名字,语气顿了一顿。 “迦蓝,对吗吗?”陆归雪接话道。 守卫立刻点了点头:“对,就是这个名字。” “多谢提醒。”陆归雪对这位好心的守卫笑了笑,侧身对沈楼寒说了句什么,然后两人便牵着云驹,渐渐隐没在人群之中了。 刚刚进城的人,或是回家,或是转进了集市,又或是去找客栈歇脚。 渐渐地,身边的人流都散开了,陆归雪他们两人却没停下,一直在朝着那座八角高塔的方向走。 到了高塔周围那片地界,就和陆归雪之前看到的一样,冷冷清清的,与相邻的街道隔开,除了他们俩就没有人会走过来了。 那座八角高塔下面有座院子,院中栽着两排容易成活的松木。 明明是不需要太过照料的植物,如今也并非秋季,松木枝叶却都有些黯淡发黄,有些黄透了的松针扑簌着落下,在青石路面上叠起厚厚一层。 院子中有沙沙作响的声音,陆归雪往里面走了几步。 他看到院子里面有个穿青墨衣衫的小少年,双手拿着把跟他人差不多高的大扫帚,正在认真扫着路上的松针。 迦蓝 陆归雪叫了一声:“小师傅。” 或许是太久没有其他人来过,小少年乍一听有人叫他,握着大扫把的手一个哆嗦,不慎将刚刚扫好堆起来的落叶给掀飞了。 “啊!又得重新扫了。”小少年的声音有些懊恼,却并没有责怪别人的意思。 “不好意思,吓到你了。”陆归雪觉得他有些可爱,于是动了动手指,将那些被掀出去的落叶依次排列好,在半空中打了个璇儿,绕着圈又重新堆了回去。 小少年看到这一幕,又高兴起来。他转过身问陆归雪:“这里好些年都没有其它人来过了,你有什么事情吗?” 陆归雪点点头,指向旁边的高塔说:“我想看看这座塔。” 小少年却立马摇了摇头,说:“这个不行,几年前镜城底下的那条灵脉被旱魃的魔气,还有死者的怨气所侵蚀。我师父迦蓝在塔中布下阵法,以己身为阵心在修复镜城底下的那条灵脉,旁人都进不去的。连我也只是偶尔才能得师父召唤,去塔顶见他一回。” 原来小少年是迦蓝的徒弟。 陆归雪原以为这高塔,是迦蓝修来镇压此地怨戾,结果却没想到,镜城的灵脉也因为当年的事情遭到损伤。 难怪先前院中那些本该容易成活的松木,却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叶子落了一地,原来是镜城的灵脉出了问题。 灵脉是修真界的根基,九州之内共有十三条最高等级的灵脉,镜城下面这条便是其中之一。若是灵脉损坏,想要修补起来非常棘手,敢以身为阵来修补灵脉的人,更是屈指可数。 而迦蓝竟然因此留在了镜城,在高塔中经年不出,想法设法修补这条灵脉。 陆归雪深知,修补灵脉谈何容易,即使迦蓝已然是渡过天劫,他以身为阵虽然确实能缓慢使灵脉修复,但远远还不够。 十年不够,三十年不够,百年或许可能成功。 八角高塔或许也并没有做错,因为这世上流传的典籍之中,这已经是最有效的那个方法了。 但是太慢了。 如果花费百年以自身为阵心,用灵力修补灵脉,那会对人的灵力和修为都造成极大损伤。 陆归雪脑海中快速地在翻找记忆,他恢复的记忆中,被天道填上了从世界之初开始的浩瀚记忆,像一个庞大的资料库,想找特定的东西一时还有点困难。 应该是有其它更好的办法可以修补。 陆归雪终于翻找出来,镜城这条灵脉属水,所以容易被凶魔旱魃那股随意就能使赤地千里的魔气所损伤,如果要修补的话,最快的办法是找一件名为玄水霜心的仙材,重新激发灵脉,便能事半功倍。 玄水霜心一般生在海中,陆归雪又继续翻了翻自己脑海中的资料库,想起来南海荒墟下面就有两颗玄水霜心。 还好不是在什么秘境中,南海荒墟随时都能进去,对陆归雪来说倒是方便不少。 陆归雪想好了要做的事情,也就不执著于要进塔去看了。他对小少年说:“既然不行,那我就不进去了。” 小少年许久没见着外人,这会儿倒有些舍不得,眼巴巴地说:“你这就要走了吗?” 陆归雪看他的样子,笑了起来。 他从芥子里取出一盒之前专门又买了些的冷香酥塞给小少年。然后道:“这点心送给你,谢谢你跟我讲了这些事情。” 小少年捧着那盒点心,再抬头的时候,眼前的人已经不见了。 他眨眨眼,想起刚才那位看着好像有点眼熟。 * 陆归雪从镜城出来,便取出了白玉舟,与沈楼寒一同乘了上去。 之前在八角高塔前,沈楼寒听完陆归雪说要去南海荒墟找玄水霜心修补镜城灵脉,虽然知道这件事情确实应该如此做,陆归雪也一直都是这样的性格,但还是难免有那么一点点吃味。 于是此刻,两人在白玉舟的船舱房间之中。 沈楼寒看着陆归雪手腕上那串菩提子,忍不住伸手去碰了碰,然后靠近了问道:“阿雪,你和迦蓝,是怎么认识的?” 第六十八章 成契 陆归雪如今与沈楼寒越发亲密,也越发心意相通,看他的眼神便知道,这家伙又在悄悄吃醋了。 陆归雪又是无奈又有些好笑,却又有个小小的念头冒出来,觉得这样的沈楼寒有点莫名地可爱,就像是护食的兽类一样,将心爱的东西紧紧圈住,不愿意让别人多看。 “从前在琼山的时候,我闲来无事,就找了本修炼神识的心决来练。有一日迦蓝受师父所邀前来琼山,结果因为他也修了同一本心决,意识之间产生共鸣,无意中进入了一个芥子空间内,帮他将异宝菩提枝救回。”陆归雪说着,也摸上手腕间的菩提子,正好叠在沈楼寒的手背上,“这串菩提子,是那时候迦蓝的谢礼。” “那后来呢?”沈楼寒翻过掌心,与陆归雪的手交握。 陆归雪偏过头,原本想用指尖戳戳沈楼寒的脑袋,结果一时腾不出手来。于是就低下头,在沈楼寒额间碰了一下:“再后来?就是在镜城郊外了,我身上封印消融变回了鲛人,被迦蓝救回了那座竹舍,然后那天晚上你就找到我了,之后的事情你就都知道了。” “就这样了吗?”沈楼寒握着陆归雪的手,抱着他靠在一处,下巴也放在他颈间蹭了蹭。 陆归雪感觉沈楼寒越发像只毛绒绒的大型动物了,有些好笑地回答:“就这样了啊,再没有其它事情了,所以你一天都在乱想些什么?” “我知道这样不对,但是看着阿雪身上带着别人的东西,还是忍不住会觉得不开心。”沈楼寒埋头在陆归雪肩头,说话的时候有点闷闷的,仿佛撒娇一般。 陆归雪捏了捏他的手,开玩笑说:“你再这么醋下去,我都要被你熏成酸菜鱼了。” “酸菜鱼我也喜欢。”沈楼寒似乎是被逗乐了,终于抬起头来,抱着陆归雪的肩膀轻轻颤了颤,嘴角终于扬起了笑意。 “阿寒。”陆归雪叫了他一身,低下头又摸了摸腕间的菩提子,将它收了起来。 忽然语气像是有点不好意思,但又很认真地说道,“我确实也觉得,总是这样借外物压制交尾期不好,所以,我们成契吧,这样交尾期就会稳定下来了。” 陆归雪有了昨晚的教训,今天在路上的时候,专门抽空在脑海中翻了翻关于鲛人的各种构造和习性。 这才弄明白,鲛人的交尾期本质是为了求偶,所以在有找到伴侣之前,交尾期总是伴随着过度的热潮,并且会持续不短的时间。 但只要有了固定的伴侣,两人成契之后,交尾期就会慢慢趋于稳定,之后可以和伴侣一起选择,不会再造成从前那般麻烦的场面。 “阿雪,刚才的话再说一遍好不好?”沈楼寒趴在陆归雪颈间,似乎又闻到了鲛人那种奇异的香气,他双手紧紧交叠在陆归雪腰上,似乎开心到一时不敢置信。 陆归雪抿了下嘴唇,再说一次时脸上又染上了薄红:“我说,我们成契吧。” 这次话音刚落,沈楼寒就从毛绒绒的大型动物变成了侵略性的大型凶兽。 他将陆归雪扑倒在身前,吻着他绯红的脸颊,声音低沉地说:“阿雪,一会儿就算你后悔,我也不会停下了。” 陆归雪感觉自己被抱起来,身体陷进了柔软的床榻之中。 窗外夜色渐渐降临,月光隐隐约约地照了进来,落在床前,仿佛一汪春水。 直到月落西沉。 …… 陆归雪懒洋洋地睁开眼睛,窗外如水的月色已经变做了暖阳。 明明上次说好要节制些,结果昨天为了成契,又是放肆地胡闹了一场,直到最后完完全全的在体内成了契,两人才十指相扣,彼此拥抱着歇下了。 不过昨晚闹得那么厉害,沈楼寒倒是没忘记修炼的事情。 身体与神魂都被沈楼寒特殊的神力改变着,陆归雪感觉有了修炼的效果之后,他醒来之后恢复得很快,整个人都好似很轻松。 “阿雪,你交尾期的香味不见了。”沈楼寒靠过来,在陆归雪颈侧嗅了嗅,没有再闻到之前那股异香。 就算没有用外物压制,陆归雪现在也不会时刻被交尾期所困扰了。 “是啊,成契之后就比较稳定了。”陆归雪在床榻上蹭了两下,果然双腿没有之前那样过分敏锐的触感了,“只有需要的时候……才会恢复成从前那样。” 沈楼寒低下头,亲了亲陆归雪的嘴角,亲昵地说:“嗯,这样以后就只有我能看到阿雪那时候的模样了。” 陆归雪红着耳朵,轻轻拍了他两下,说道:“你又说这种话……快起来吧,南海荒墟已经要到了。” 白玉舟一日千里,此时已经接近南海荒墟的上空。 陆归雪和沈楼寒从床上起身,收拾了一下,便让白玉舟降落了下去。 眼前是茫茫海面,其间漂浮着无数破碎的岛屿。从前这里曾是一座古老的城池,后来遭遇天灾,被海水覆没,陆地也碎裂为无数小岛,原本的遗迹大部分已经沉入海下。 陆归雪要找的玄水霜心,就在海下的遗迹之中。 下水之前沈楼寒捏了个避水诀,将自己和陆归雪罩在了一起。 避水诀也是常用法诀了,看上去像个软软弹弹的大气泡,平常一人一个泡泡方便行动,也不会阻碍交流。 但沈楼寒就偏要两个人呆在一起。 “其实我可以变回鲛人的啊,在水里游起来比避水诀还要快。”陆归雪一边说,一边戳了戳沈楼寒变出来的这个大泡泡。 沈楼寒沉默了一会儿,才说:“……不想给别人看尾巴。” 陆归雪听到这个理由有点哭笑不得。 沈楼寒所用的避水诀有神力加持,在水中行进的速度很快,陆归雪看着方向,并没有花费太长时间,就找到了目的地的入口。 不过陆归雪远远看见,海下废墟的入口处,竟然守着一队水族士兵, 这个时间这个地点,陆归雪感觉有点不妙。 他回头与沈楼寒对视了一眼,二人目光相接便心领神会,然后才朝着入口处去了。 水族士兵果然亮出兵器,将两人拦了下来。 他看着两人身无灵力,也没有魔气,便呵斥道:“此处已经被我家小主人包下了,谁都不许进去,你们速速离开,否则不要怪我不……” 不客气三个字还没说完,只见陆归雪左手轻轻一拂,而沈楼寒则抬起右手,散开一缕气息,于是左右两侧挡路的水族士兵,便像是推牌一样挨个昏睡了过去。 两个人掠过入口之后,看着对方笑了起来。 这种为所欲为的感觉怎么说呢,反正不坏就是了。 进入到海下废墟之后,陆归雪凭着记忆资料库里的印象,回忆这那两颗玄水霜心当初是在哪里开始凝结。 一切都算是顺利,陆归雪看见那两颗闪着寒光的水晶状物体后,却又看到了另外一个相当巨大的影子。 那是一条赤色的龙,足有几十米长,盘踞在一处废墟之上。 他颈下有片金红色的逆鳞,左侧前爪已经将一颗玄水霜心抓进了掌心,却并没有停下,又向前伸出右侧的爪子,眼看要将相隔不远的另外一颗也据为己有。 陆归雪忍不住出声喊道:“黎烬,你给我留一颗!” 赤龙听到这个名字,右侧前爪的动作顿了顿,转过脑袋回望了一眼。 他那双很大的琥珀色眼瞳眨了一下,然后想象中感人肺腑的重逢画面并没有出现。 黎烬愣了一下之后重新转过身,迅速地把另一颗玄水霜心也抱进了怀里,整条龙都盘起来,气呼呼地说:“不给!我要化形用!” 陆归雪送他离开之后,七八年都没有音讯,他还在生气呢。 “就算你想早些化形,也只需要一颗。”陆归雪看着黎烬,心想对付熊孩子还是得靠哄,于是放缓了语气说,“另一颗你留着也没用,我拿东西跟你换吧。” “我不要,不想换,吃两颗想长得快一点不行嘛!”黎烬把怀里亮晶晶的东西护得更紧了。 陆归雪有些无奈地笑了笑,说:“你别那么霸道,这东西对我有很大用处,没有它会很麻烦的。” 黎烬好似是听到了熟悉的话,一时又想起从前在琼山的事情,脑袋趴在了爪子上,轻轻唔了一声,似乎陷入了考虑之中。 陆归雪又叫了他一声:“黎烬,换给我一个吧。” 黎烬终于抬起脑袋,晃了晃长长的尾巴,然后语气有些不情不愿地说:“那我要吃饲养员烤的兔子,天天吃鱼烦死了。” 沈楼寒:“……” 这条胖锦鲤,居然现在还把他当成饲养员。 第六十九章 画卷 陆归雪没想到黎烬想了半天,最后竟然提出这么一个意想不到的要求。 一边觉得有些哭笑不得,一边又隐隐有点感动。 黎烬好像总是这样嘴硬心软的样子,平常看着像个霸道又坏脾气的小孩子,但每次到了最后,却又傲娇地露出单纯的本质。 不过话说回来,虽然黎烬这个要求本身并不高,但鉴于他的“饲养员”现在已经成神,所以想要使唤沈楼寒做东西吃,还得问本人的意见。 陆归雪回过头,看向沈楼寒,问道:“阿寒,有兴趣再给他投次食吗?” 沈楼寒轻轻叹了口气,握起陆归雪的手说:“没什么兴趣,不过阿雪需要的话,我就顺便给他捎上一份儿烤兔子吧。” 陆归雪笑了起来,说:“那我们上岸去吧,呆在水里也没法做东西吃。” 他像是又想起了什么,朝着黎烬问了一句:“对了,我们进来的时候遇上一群水族士兵,他们是不是跟你一起来的?” 黎烬收起爪子挠了挠侧颈,似乎有点烦地说:“那是我爹非要派人跟着我,说是安全起见,可是我从小自己一个人到处跑惯了,嫌带着他们不方便,就让他们在外面守着了。” “那我刚才为了进来,让他们昏睡过去了……要不要叫他们一起?”陆归雪说。 黎烬摇摇头:“不用不用,我留个信儿让他们醒了自己回去就成,正愁他们老跟着甩不掉呢。” 说完,黎烬在地上扒拉了两下,锋利的爪尖下刻出一道赤红光痕,朝着入口那边飞过去了。 之后,两人一龙都朝着海面上浮去,在南海荒墟漂浮的岛屿中挑了一座,陆归雪和沈楼寒先落在了岛上。 这些海岛都不算大,所以当黎烬庞大的龙身跳上来的时候,陆归雪感觉整座小岛都颤了一下。 他然不住多打量了黎烬两眼,然后试着劝道:“你要不要变小一点?总觉得你好像又变胖……不对,是又长大了。” 陆归雪赶紧改了个口,他知道黎烬一提胖就炸毛,刚刚好不容易哄好了,这会儿他就不去开黎烬的玩笑了。 “哼哼哼,你肯定又在说我胖了,但是我大人有大量,不跟你计较。”黎烬一边说着,一边将自己变成了与成年人差不多的长度,飘在陆归雪面前。 这胖龙体重长没长胖还不确定,但陆归雪确定他的胆子明显是变肥了。 沈楼寒分出一道分神,去了离南海最近的城镇集市上一趟,回来的时候带着两只已经去皮洗净的兔子,还有一堆陆归雪认不全的调料和香叶。 虽然还没开始烤制,但香料腌制进兔肉的味道散出来,已经让黎烬忍不住凑过来了。 他们在岛边砌起来个石堆,取了几截岛上的树枝将入了味儿的兔肉串起来,石堆里燃一簇起火焰,然后在温和的海风中……烤起了兔子。 两人一龙在孤岛上围着火堆,这个画面看起来实在有些奇怪,却又莫名让人感觉到有点温暖。 等到兔子在掌控精准的火焰下渐渐渗出香气四溢的油脂,表皮变得又酥又脆,呈现出一种近似夕阳般的好看色泽。 最后再撒上一层调配好的香料,黎烬的爪子已经蠢蠢欲动,等到沈楼寒刚点了下头,他就卷走了靠近他的那只烤兔子,心满意足地抱着啃起来。 陆归雪看着他直乐,一旁沈楼寒取了把短刀出来,在剩下的那只烤兔子身上切了片,串在刀尖上,递给了陆归雪。 以前在琼山的时候,陆归雪身体不好,虽然每次都被香气吸引,却不能随便吃东西。 现在倒是没有那个顾忌了,陆归雪咬下一口兔肉,唇齿间便被外脆里嫩的焦香填满,似乎明白黎烬为什么惦记着烤兔子了。 “太好吃了。”陆归雪眯了眯眼睛,舌尖舔掉唇瓣上的一点焦香油脂。 “阿雪喜欢的话,以后想吃什么,都可以告诉我。”沈楼寒说着话,然后看到陆归雪往他面前也递过来一片兔肉。 沈楼寒低下头去,咬住了兔肉。 这个味道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今日却好似又被多刷上了一层香甜的蜜汁,格外地让人心情好起来。 两人就这么你一片我一片的腻歪着。 旁边的黎烬啃兔子啃得无比熟练,一会儿就连骨头都没剩下,全碎在黎烬那口锋利的牙齿里了。 他往陆归雪和沈楼寒中间凑了凑,偏过脑袋看了一会儿,疑惑地问:“我怎么总觉得,你们这只兔子看起来要好吃一点儿呢?” 沈楼寒偏过眼神,但笑不语。 陆归雪笑着对他说:“那你自己来尝尝?” 黎烬趁机把剩下的那只烤兔子咬了一大口,满足地躺在地上拍了拍肚子,感叹道:“好吃,但是味道没什么区别啊,你们怎么一脸吃了蜜的表情。” 岛岸边的海浪哗啦响着,和轻笑声应和在一起,仿佛让微咸的海风也带上了甜味儿。 作为一只未成年龙,黎烬并还没有察觉到什么多出来的气氛。 他在沙滩上翻了个身,自顾自地说着:“不过今天的兔子不顶饱啊,以前在千秋峰,一只兔子就可以一天都不饿,现在刚过了一会儿,我就又要饿了。” 陆归雪随口回答到:“我养的那些兔子是吃仙草喝灵露长大的,今天从集市上随便买来的普通食材,没有灵气,当然吃起来不一样。” 黎烬低头想了一会儿,偏过头低声说:“我爹说,我在琼山被养得很好。” 最开始的时候,陆归雪喂了他一颗妖兽的金丹,然后是那些养出了灵气的兔子。他平常呆着的地方是千秋峰的阵眼,仙器青玉莲台所化成的莲池,亦是灵气异常充足的地方。 他确实过得很好。 黎烬想着想着,悄悄把收起来的玄水霜心取出来一颗,塞进了陆归雪的手里。 然后特别小声,特别快的说了一句:“谢谢。” * 白玉舟在云间穿行。 陆归雪他们拿到玄水霜心之后,和那条别捏又小孩子气的胖龙道了别,然后乘着白玉舟回到了北荒的镜城。 来回也不过两三天而已。 这次陆归雪直奔当初被损毁的那部分灵脉,进入地下之后,他将玄水霜心嵌入灵脉之中,再加上沈楼寒一部分神力的护持,灵脉上那些被旱魃魔气灼伤的部分,渐渐有水色流光环绕流动起来,重现出生机。 再过一段时间,待到灵脉重新被玄水霜心激发,迦蓝在八角高塔中布下的阵法,就会有数十倍于现在的效果。 很快,镜城的灵脉就能恢复正常了。 从地下灵脉中出来,陆归雪又路过了城中那片罕有人迹的角落,八角高塔依旧静默地矗立,不过院落中的松木看上去已经精神了一些。 今天小少年要扫的落叶变少了。 于是他像是有些无聊地趴在栏杆上,望着空空的路面,似乎在期望什么人路过此处。 小少年远远地看见了陆归雪,高兴得朝他招手。 陆归雪原本不准备停留,但还是走了过去,问小少年说:“小师傅,今天有什么事情吗?” 小少年点了点头,说:“我在等你。” 他前些天被陆归雪送了一盒点心,在尝了一个后觉得很是好吃,于是就想着留下一些。等再去塔顶见师父的时候,可以带过去,让师父也尝一尝。 小少年运气还不错,第二天就因为要送稳固阵法的符篆,得以见到了迦蓝。 他小心地将留下来的点心,放在了迦蓝的桌案上。 迦蓝问起这点心从何而来。 小少年便将那天他见到陆归雪的事情照实说了,末了因为担心师父误会他乱收陌生人的东西,于是多解释了一句:“师父,我后来想起,这个人我曾在您桌上的画卷中见过,所以应该……是您的朋友吧。” 迦蓝垂眸像是在想什么,过了一会儿,他轻声应道:“是。” 小少年舒了口气,又问道:“那下次他若是再来,师父要见他吗?” 迦蓝这次只是笑了笑,起身从桌案下的柜子里取出一卷东西,说:“若是你再遇到他,便将这副画给他吧。” 小少年带着画卷出了塔,依旧每天在扫院子里的落叶。 他曾经听迦蓝说过,等到这些松木叶子不再落了,树枝上的叶子也都变成翠绿色,镜城便会一切恢复如常。 出了这件他一直都在做的事情之外。 这几天小少年闲下来的时候都在等,想要再碰到那天遇到的那个人。 直到今天,终于将画卷交给了陆归雪。 陆归雪有些惊讶,不过还是展开了那副画卷,然后他看到画上的景象,嘴角扬起了笑意。 曾经迦蓝的善魂,那个小先生一样的孩子,也画过这样一幅画。 画中是竹舍,池水和花草。 惟妙惟肖,笔触灵动,每一笔都独具匠心。 只不过现在池中那条半趴在岸边的白色锦鲤,终于被画出了陆归雪原本的样貌。 迦蓝确实是个极有天赋灵气的画师,最重要的是,他终于彻底走出了过去的迷障,能够重新执笔画人了。 陆归雪作为亲自去看过,他心底那段尘封迷障的人,也替迦蓝感到高兴。 他看着画的时候,沈楼寒也靠了过来,不过这次沈楼寒却没有不高兴,他盯着画上的陆归雪看了一会儿,反而说了一句:“很漂亮。” 陆归雪赞同的点点头:“这幅画确实画得漂亮。” 沈楼寒在他旁边轻轻地笑,然后说:“我是说,阿雪很漂亮。” 陆归雪伸出手指,点了点沈楼寒的额头,无奈的笑道:“你啊。” 第七十章 天枢 镜城灵脉的事情顺利解决之后,陆归雪和沈楼寒彻底闲了下来。 他们按照原来的计划继续走走停停,四处游玩。 大约一个月后,两人已经从东边出了北荒,又在东境停留这些日子,将好看好玩儿的地方都跑了个遍,然后调转了方向准备穿过中州,逛回也琼山所在的西境。 中州是地处九州的最中心,境内还有一座九州之中据说离天最近的天枢山。 只要进入中州边境,就能远远看见天枢山高耸入云,仿佛连高天之上的云雾,也只能环绕在天枢山的半山腰。 今日陆归雪和沈楼寒行至天枢山附近,在城中找了间酒楼落座,照例先点了几样城中的特色吃食。 点好的菜呈上来的时候,陆归雪听到酒楼里说书先生在讲天枢山的事情。 这酒楼就开在城门口,有不少外地来往的客人,再加上天枢山平常颇为神秘,一时间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力。 “这天枢山的历任执掌人,都擅长卦象与扶乩之术,能够卜算气运,聆听天谕。所以天枢山虽然因为挑选严格,门下弟子寥寥,却在修真界的地位那可是无人能及……” 陆归雪撑着脸颊,一边随意听着,一边心想这所谓聆听天谕,怕不是天道又在偷懒,把不太重要或者是他自己不方便做的事情,分出了一小部分给天枢山。 所以天枢山挑选弟子才会那么严格,毕竟这也算是帮天道打工的编制人员了。 陆归雪想完之后,又觉得有点好玩儿,不由轻轻笑了一下。 自从上次发现天道也不喜欢干活儿之后,陆归雪对天道这两个字就再也无法正经看待了,所以现在听到天枢山的事,也忍不住这方面想。 说起来,上次天道走之前还说,要让沈楼寒去帮他干活呢。 他其实说得也没错,身为神君,原本就需要学会如何掌管九州,等于是分摊了天道的一部分权能。 如果说天道的职责是维持世界稳定运转,那么作为神君,则会影响世界的整体走向。 若是神君性格暴戾,那世界就容易倾向于混乱,杀伐四起,争斗不歇;若是神君性情仁爱,那世界便会趋于温和,万物繁盛,不起争端。 当然,这只是两个比较极端的例子,因为即使成了神,也会有各自有各自的性格。 至于平常流传的那些书中所说——神者至善至清,无私无欲。那都只是人们理想中的状态罢了。 除非成神这人修的是正正经经的无情道,否则的话,也不可能真的做到毫无私心,无欲无求。 陆归雪曾经做不到,天地间清气所化的天道也做不到。 但也不必那么严格要求,只要整体是往好的方面倾斜就可以了。 “阿雪,你想到什么事情了?”沈楼寒看着陆归雪没吃东西,反而偏着头在那边轻笑,便伸出筷子敲了敲,问道。 陆归雪收回思绪,继续笑着看向沈楼寒:“没什么,听到那边将天枢山的事情,忽然想起很早以前的事情了。话说,你还记得……团团和圆圆吗?” 说出这两个可可爱爱的名字时,陆归雪眨了眨眼睛,好似在逗沈楼寒一样。 那时候陆归雪带着的清气和浊气还没化形,他也还没想起剧情,所以就顺口给两个小家伙起了名字,好做区分。 因为是两个圆圆的气团,所以干脆就叫团团和圆圆了。 沈楼寒刚喝了口茶,差点呛着自己,最后又是无奈又是好笑地回答道:“记得是记得,但现在想起来,觉得这名字听着有点不好意思。” 天道那家伙叫团团也就算了,沈楼寒一点儿也不想跟他并列叫圆圆。 而且后来,陆归雪给了他新的名字,圆圆就彻底变成了幼年时期的黑历史。要不是刚才陆归雪突然想起,沈楼寒是绝对不会提起这件事情的。 “没有啊,我觉得特别可爱。刚开始的时候你们才这么一点儿大,两个都能一起挤进我掌心里,而且你们甚至还试图在上面打架。”陆归雪一边说着,一边摊开掌心,在上面比划了一下。 往常都是沈楼寒把陆归雪说到不好意思,今天提起幼年期的事情,沈楼寒难得也有了种想捂脸的冲动。 陆归雪明显觉得逗沈楼寒很开心,于是接着说:“有次我把你们拎开,你们俩还不乐意,又继续凑回去。结果你一个不小心,没把团团挤下去,自己反倒掉下去了……” “阿雪……你再说,我要亲你了。”沈楼寒有点无奈地说。 陆归雪立刻轻咳了一声,闭了嘴,毕竟酒楼这种到处都是人的地方,影响不好。 但他刚拿起筷子准备吃东西,就感觉眼前落下一片阴影,然后沈楼寒倾身过来,在他唇上落下两个带着茶香的亲吻。 陆归雪愣了一下,然后赶忙往周围看了看,还好其它人都在忙着听说书人讲故事,没空往这床边的阁楼上看。 “我不是没说了么,怎么你还……”陆归雪摸了摸嘴唇,语气有点小小地委屈。 沈楼寒点点头,笑着说:“嗯,所以这是前两句话的份儿。” 陆归雪气呼呼地想,沈楼寒最近胆子越来越大了,让他这个师尊彻底失去了威慑力,到时候沈楼寒去提亲的时候,他一定要和师父师兄说好,是让沈楼寒“嫁”进琼山来才行。 沈楼寒此刻还不知道,陆归雪已经在脑海中把他给嫁了。 酒楼中忽然吵吵嚷嚷了起来,人们都不由朝着楼外的宽阔街道看去 “咦?外面怎么来了这么多人。” “等等,这衣着打扮,怎么感觉跟刚才说书人口中的那个什么山有些像啊?” “是天枢山啦,你什么记性……” 陆归雪也好奇地朝窗外看去,只见酒楼前的街道被占得满满当当。 来人皆是白衣飘然,衣袖纹星的弟子,个个样貌气质出尘,与这红尘酒家实在格格不入。细细一数,共有十列,每列十二人,正和了天干地支。 这总共一百二十名天枢山弟子的前方,是一名骑着白鹿的男子。 男子手执一卷玉简,双目颜色极浅,近乎于白色,看上去就是个世外高人。 陆归雪侧过身,对沈楼寒说:“天枢山执掌人,我猜是来找你的。” 而且八成是天道派人过来找他的,天道果然如当初所言,就等着沈楼寒成神,去帮他干活了。 浅色眼眸的男子从白鹿上走下,带着十二名弟子,目不斜视地穿过酒楼中喧闹的人群,直接走到了陆归雪他们所在的窗边阁楼。 沈楼寒还没来得及回陆归雪刚才那句话,就见那男子手捧玉简,将其徐徐展开。 玉简上浮着白色的光,写着一段颇为高深的卦辞。 “我等承奉天谕,迎神君归位天枢山。” 此话一出,刚才还喧嚷着的人群,忽然间雅雀无声。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投了过来,无论是修士、妖族,或是普通的凡人,都在听到了那个字之后,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神。 这世间太久没有神出现,久到让大多数人都觉得,那只是书中记载的一个传说,一件不可能出现的事情。 在重重注视之下,沈楼寒放下手中的筷子,只说了两个字:“不去。” 天枢山的执掌人,那位浅瞳的男子愣住了,他恐怕万万没想到,这九州的新神竟是个如此任性的样子,直接违抗天谕。 他踌躇半响,似乎还想说些什么。 然而在他开口之前,原本普普通通坐在桌边的两个人,忽然在众目睽睽之下不见了。 “……?” 第七十一章 相连 城外天际之上,浮起一艘白玉舟,眨眼便隐没于云层间,无踪迹可寻。 陆归雪床边,看着视线中高耸入云的天枢峰越来越远,笑着问沈楼寒:“天枢山原本是来迎接你,你跑这么快做什么?弄得好像是他们在追杀你一样。” 沈楼寒从身后抱住陆归雪,在他肩头蹭了蹭:“不想去,麻烦。” “那估计一会儿有人要亲自来找你谈谈了。”陆归雪语气轻松,仿佛谈论的不是关于三界至高无上的神位,而只是一件可有可无的小事。 曾经陆归雪一直想将沈楼寒推上那个位置,但到了后来他才想明白——他想给沈楼寒的东西确实举世无双,万人倾羡,但却并不是沈楼寒想要的。 所以现在陆归雪觉得,那些都不重要了,沈楼寒应该有权利去选择他想要的东西。 “嗯,来就来吧,我会和他说清楚的。”沈楼寒回答道。 他的话音刚落,脑海中就忽然被亮到极致的光晃了一下,意识便不受控制地被拉到了识海之中。 沈楼寒知道是谁来了,也不慌。他在识海中抬起头,看了眼前渐渐散开的光晕一眼,说了句:“刚刚说完,你就来了。” 光晕中现出白色的身影,轮廓身形与沈楼寒宛若双生。 天道开口时,依旧是那种特别的平静语调:“天枢山的人请不动你,所以我只能自己来一趟了。” 沈楼寒摇摇头:“跟谁来找我没有关系,我不想去坐那个位子,也不适合。” “……你这是在推脱。”天道知道如果沈楼寒不愿意,自己也无法强求他去做什么。 “不是推脱,这是实话。你我生于同源,你应该最清楚我原本是个什么样子,若让我坐上神君之位,影响这个世界朝着不好的方向发展的话……阿雪会失望的吧。”沈楼寒扬了扬嘴角,笑意却没到眼底。 天道维持世界平稳,而神影响世界的倾向。 沈楼寒很清楚这件事。 天道那双浅到极致的眼睛看着沈楼寒,仿佛要看进他灵魂的最深处。 过了半晌,天道才重新开口:“我以为,你现在看上去变了许多,至少看上去还算温柔克制,可以胜任神位。” 沈楼寒轻轻笑了笑,摇着头说:“可是你看到的温柔克制,只留给一个人,我对其它的芸芸众生,不会有那么多耐心。” 况且,沈楼寒想要的从来都不是神位。 天道一时沉默,最后不得不承认:“如果是这样,你的担心也并非没有道理。但你们都不肯来坐这个位子,使得神位一直空缺,也不是个办法。“ 沈楼寒语气轻松地说:“那你再选一个人吧。” 天道难得发出了点儿别的语调,似乎有些苦恼:“你说得轻巧,哪有那么容易。不是每个人都和你一样,生来便有神格。” 沈楼寒倒是很看得开,说道:“如今世界一切恢复正常,再过些年岁,九州上总会再有人羽化成神。” 天道仿佛是叹了口气,不太真切。 “算了,顺其自然吧。” 沈楼寒看着眼前白色的身影化作光晕,仿佛来去匆匆,消失在了识海之中。 * 原本陆归雪和沈楼寒是准备慢慢逛回琼山,但是白玉舟飞得太快,等沈楼寒重新从识海中回过神的时候,已经越过中州,进入了西境。 眼看离琼山也不过几个时辰的路程,两人干脆就临时改了行程。 白玉舟在云海中穿行,到了琼山上空后速度渐渐缓慢下来,徐徐降落在琼山的山门前。 既然回到了琼山,那有些事情自然就要却解决。 比如说陆归雪身上的同命契。 “阿寒,一会儿你跟我去瑶华峰的时候别紧张,我会好好跟师父说清楚的。”陆归雪一边安慰着沈楼寒,一边也是在给自己做心理建设。 待会儿见到云澜仙尊,该从何处说起,该如何好好谈,都不是件简单的事情。 不过好在,现在天道将这个世界的错漏之处修复完毕,所以云澜仙尊在三世镜上看到的那些出了“差错”的场景,并不会再次出现了。 “嗯,我不紧张。”沈楼寒点点头,他大约也了解云澜仙尊的心情,所以也准备好了自己的诚意,应该能够让云澜仙尊放心一些。 两人来到瑶华峰上。 陆归雪先问过瑶华峰的侍奉弟子,得知今日云澜仙尊并无其他事,正在洞府之中。 穿过庭院时,陆归雪还看见了被闲置在角落的三生镜。 明明是一件异宝,它的主人却仿佛不愿再看到其中情形,这些年再也没有动用过,以至于原本光滑的镜面上,积起了细密的尘灰。 陆归雪站在殿门外,抬手轻叩门扉。 “进来吧。”云澜仙尊的声音从门内传来,平日能自由在他洞府中出入的,无非是三位弟子,所以便直接叫人进来了。 陆归雪推开门,叫了一声:“师父。” 云澜仙尊今日无事,便不曾束发。只着一件单衣,外袍披在肩头,银发倾泻而下,几乎要与同色的衣袍融为一体。 他单手撑在桌边,手中握着一卷书简,还未抬头便听到陆归雪的声音。 于是眉眼间便柔软地舒展开,笑道:“小雪回来了吗?原以为这次你外出云游,会多花上几年……” 云澜仙尊一边说话,一边抬眸望去。 然后那句话还未说话,他面容上的笑意就好似冻结了一般。 云澜仙尊看到了陆归雪,也看到了陆归雪身边的沈楼寒,而他之前竟然没有感觉到一丝一毫沈楼寒的气息。 沈楼寒……竟然回来了,而且还与陆归雪在一起。 这个念头刚在云澜仙尊脑海中浮现,便带来一种近乎于疼痛的眩晕,让他几乎是本能的挥出一道金色光华,在半空中裂解成锁链,欲将沈楼寒束缚其中。 沈楼寒抬起手,指间有股无形之力掠过,在触及到那些金光锁链时,便如同利刃碰到霜雪,将锁链寸寸击碎,飞溅成细碎的尘埃。 在一切都消失于无形后,他并没有继续做什么。 陆归雪这时候赶紧走了过去,站在云澜仙尊身边,握住了他的手,轻声说:“师父,我们好好谈一谈,好吗?有些事情,并不是您想的那样。” 云澜仙尊看着沈楼寒,微微皱起了眉,也没有再动,一时间场面竟然暂时平静了下来。 直到此刻,云澜仙尊依旧探查不到沈楼寒的气息。 明明他就站在那里,却好似什么都没有,就仿佛是不存在,又像是凌驾于所有事物之上的存在。 这样超出于常理的情形,让云澜仙尊意识到,沈楼寒身上出现了很大的变化。 或许正如他曾在三生镜中看到的片段,沈楼寒已经羽化成神。 云澜仙尊垂眸,看向他身前的陆归雪,终究还是轻轻叹了口气:“小雪,你都想起来了对吗?我很抱歉……当时封掉了你的记忆。” 陆归雪很清楚,当时云澜仙尊准备封锁他部分记忆的术法,其实并没有生效,但此刻若是仔细解释,就会牵扯到天道之事。 为了以防意外,还是不提比较好。 所以陆归雪只是说:“也不完全是师父的错……不过,虽然师父是想要保护我才这样做,但是,终究还是不该这样做。” “很抱歉。”云澜仙尊再次说着,握住了陆归雪的手,“在你失去全部记忆之后,我方才感同身受,觉得自己……也许是做错了。” “没关系,现在我都重新想起来了。”陆归雪摇摇头,声音柔缓,“师父,还有件很重要的事情——当初您那么做,是因为看到了三生镜所显现出的未来,对吗?” 云澜仙尊微微点头。 陆归雪继续说:“那师父有没有想过,或许是三生镜出了差错呢?” “三生镜是天道异宝,怎可能出差错?”云澜仙尊说道。 这时候,一直站在旁边未曾开口的沈楼寒向前走了几步,停在一个合适的距离,对云澜仙尊说道:“天道尚且有异样之时,更何况是这三生镜?仙尊,我知道你担忧阿雪,但我与他已是两情相悦,绝不可能做出伤害他的事情。” 云澜仙尊看着沈楼寒,神色便是冰冷的,他只说四个字:“人心易变,口说无凭,就算你此时真的钟情于他,又如何保证以后?” 沈楼寒闻言,只是微微一笑。 他抬起一只手,覆上胸口正中央的位置——那片血肉之下,埋藏的是这世上无数人梦寐以求的东西。 那是他的神核。 “仙尊,我已将神核与阿雪相连,若来日我负他一丝一毫,阿雪只要心念一动,就可以随时毁掉这颗神核。” 沈楼寒说着,神核便从他胸口浮现出一部分。 神核上连接着一条无形的线,此刻被神力催动,便染上朱砂般的红色,然后曲折地缠绕着,另一端没入陆归雪的心口。 即使是云澜仙尊,听到此言也不由讶异,一时不曾开口。 过了一会儿,云澜仙尊握着陆归雪手的指尖流出一部分灵力,去探查陆归雪心口处的那道神契。 探查的结果让云澜仙尊再次沉默。 不仅沈楼寒所说并非虚掩,而且那还是一道,结成之后就再也不能解开的死契。 沈楼寒甚至没有任何反悔的机会。 “师父,不如我们一起,再去看看三生镜吧。”陆归雪看出了云澜仙尊的迟疑,便微笑着握了握师父的手,劝道。 云澜仙尊终于有所动摇,他摸了摸陆归雪的头发,闭眼点头说:“好。” 第七十二章 提亲 云澜仙尊起身朝庭院中去,陆归雪便走到沈楼寒旁边,拉了一下他的衣袖,然后两人一起跟在云澜仙尊身后。 结果刚出了门,陆归雪就看到一道身影从岚雾峰的方向掠而来,落在庭院之中。 他刚看清楚来的人是苏挽烟,就又看到另外一个方向的剑歌峰上也飞来了一撇剑光,谢折风也来了。 陆归雪一想,他和沈楼寒回来的时候也没故意躲着谁,所以消息传到师兄师姐那里也很正常。 “嗯?”苏挽烟看到眼前暂且算是和谐的场面,先是愣了一下,接着又松了口气。 说实话,她听到消息说陆归雪带着他曾经的徒弟回来了,而且还去了瑶华峰,第一反应就是感觉要完,所以她飞速赶来,其实是以防万一,来劝架的。 但是现在看样子……似乎还行? 至少瑶华峰上的一切都完好无损,虽然空气中还弥漫着那么一丝紧张,但大家好像也并没有到剑拔弩张的地步。 谢折风大约也有着同样的担忧,但他向来淡漠惯了,神情没有那么明显。 他只是默默将剑收回了鞘中。 场面一时有点尴尬,几个人面面相觑,也不知道这时候该说什么。 直到云澜仙尊开了口,才终止了这种尴尬的气氛。他朝匆匆赶来的两人说道:“既然来了,那就一起去看看三生镜吧。” 等几个人都到了庭院角落的石台前,云澜仙尊拂去镜面上沾染的尘灰。 陆归雪这才意识到,为什么师父会让他们一起过来。 曾经这座石台上,花草树木分毫毕现,唯独照不出人影。然而此时此刻,三生镜的镜面锃亮,清清楚楚地倒映着面前所有的东西。 就像一面再正常不过的镜子。 陆归雪抬起手,指尖在镜面的倒影上轻轻抚过,落在自己微微扬起的嘴角上,轻声说道:“师父你看,一切都会好的。” 云澜仙尊掌间浮现出金色的灵力,落入三生镜之中。 这次他看到的,不再是琼山之上,那场飘摇零落的大雪。 而是三月时节,明艳的春花渐次而开,纷纷扬扬下了漫山遍野的花雨,飘落在红色的婚服上。然后陆归雪和沈楼寒,在欢笑着的人群簇拥之下,为彼此指间,系上一段朱砂般艳丽的红线。 这是西境这边的习俗,琼山弟子成婚,也都沿用此礼。 十指连心,便是红线相缠,两心相依,此生不离。 云澜仙尊看着三生镜中的场景,微微垂眸,指尖划过镜面,泛起如水般的涟漪。 苏挽烟的脸上难掩惊诧之色,谢折风淡漠的眼中也生出几分讶异,至于陆归雪……他也没想到这次三生镜中,竟然会映出他与沈楼寒成婚的场面。 于是他耳朵尖不由有点红。 倒是沈楼寒成了所有人中最稳重的那一个,他在衣袖下悄悄捏了捏陆归雪的手,似乎在跟他说不要害羞。 陆归雪也顺手反捏了回去,然后抬头对云澜仙尊说:“师父,之前阿寒用他的神核帮我解决了体质的问题,如今我已经可以正常吸纳灵气,修为也恢复了大半,所以……我想请师父,解开那道同命契。” 当时经过将近一个多月的双修,用神核以及沈楼寒的神力养护,陆归雪也已经形成了与沈楼寒类似的体质。 体内不再有灵力与魔气之分,即使他从本质上仍然有鲛人血脉,却再也不会影响他修炼了。而且有神力的养护,陆归雪曾经散去的修为,也以很快的速度在恢复,到了现在,甚至还比从前高出了那么一截。 云澜仙尊之前刚探查过陆归雪身上的情况,也察觉到自己的小徒弟,现在已经又与从前一样了。 或许,真的如陆归雪所说,他该解开那道同命契了。 云澜仙尊看着陆归雪,然后又看向沈楼寒,最后微微颔首,说:“好。” * 几天后,陆归雪随云澜仙尊去了一趟云家。 云家已经提前接了信,提前准备好解契的流程,所以这个过程很顺利。当天陆归雪身上的同命契就被解开,他也回到了琼山。 接下来,陆归雪的日子又变得悠闲起来。 虽然沈楼寒七年前就已经不在琼山弟子的名册上了,但他跟陆归雪一起回千秋峰住着这件事,云澜仙尊没说什么,下面自然也不会有人反对。 沈楼寒自然而然地搬去了陆归雪的居所。 不过等过了几天,还是按老习惯喜欢晚上睡觉的陆归雪发现,每次他睡着之后,沈楼寒似乎都会出门一趟,然后会在天亮之前按时回来。 陆归雪有点疑惑。 不过他懒得搞些弯弯绕绕的去试探,于是有天晚上就直接问了:“阿寒,你这几天晚上出去干什么了?” 沈楼寒见陆归雪问了,倒是也没隐瞒,靠过来抱着他轻声说:“我想向阿雪提亲,总不能两手空空的去,所以得准备些东西。” 陆归雪一听,笑了起来:“那你嫁进琼山来就好了,我不收嫁妆的。” 沈楼寒也笑了一声,低下头亲了亲陆归雪的耳垂,说:“我知道阿雪想替我节省,不过东西已经准备的差不多了,等过两天定下了婚事之后,要准备的就是婚礼了。” 陆归雪知道沈楼寒一直行动力很强,但没料到他说的过两天,就真的是两天。 两天之后,沈楼寒带着一册足以让所有仙道门派都心动不已的礼单,正式地去了一趟瑶华峰,向如今作为陆归雪长辈的云澜仙尊,奉上了提亲的婚书。 后来陆归雪才知道,沈楼寒在之前那段时间里,险些把九州中几个正在开启的大型秘境搬空了,这事儿在修真界传得沸沸扬扬。 其实传闻也有夸张的成分。 沈楼寒或许是悟到了那么一点儿可持续发展的理念,所以他取走的天材地宝,灵药法器其实只占整座秘境的三分之一。 只不过是最顶尖的那三分之一罢了。 从那之后所有人都在打听,修真界什么时候出了这一号人?没有灵力也没有魔气,远远看着就是个普通人,然而触碰到他的范围之内,无论什么境界,都只能是他的手下败将。 很快有人打听到了天枢山那里,得到了的结果又再次引发了修真界的震动。 据说天枢山那位飘然出尘的执掌人,提起沈楼寒时无奈一笑,只说,那是一位颇为随性的神。 * 陆归雪在千秋峰上,看着眼前送来的婚书,还有那份长长的礼单。 忽然有了一种“我家好像有矿,而且不止一座”的感想。 云澜仙尊收到沈楼寒那让无数人眼红的礼单时,并没有立刻应下这门婚事,他只是说:“我虽算是长辈,但至于婚事,你们自己做主吧。” 于是,云澜仙尊就把这些东西,又转送回了千秋峰。 沈楼寒将婚书展开,落款处的两个名字,他和陆归雪昨晚就已经写下,此刻并列在大红色婚书上,几段拖长的笔锋隐约交错,仿佛相扣的指间。 不过日期却还未定下,原本是想看云澜仙尊的意思,不过现在既然说了一切他们做主,沈楼寒便抬头问:“阿雪想哪一天,与我成婚呢?” 陆归雪顺手捏了捏他的脸,笑闹道:“你应该先问道想不想和你成婚才对,怎么直接就问哪一天了?” 沈楼寒顺势握住陆归雪那只捣乱的手,宠溺地笑了起来。 他忽然低下头,与陆归雪的额间相触。 两个人挨得极近,在彼此的心跳声中,陆归雪听到那温柔又缱眷,认真又虔诚的声音。 “阿雪,你愿与我,永远在一起吗?” 第七十三章 红线 琼山今年的春天来得格外早。 冬末的一场雪刚刚消融,那些花枝草木便悄悄地探出点儿嫩绿来,在雪后稍显凛冽的空气中发芽抽条。 仿佛迫不及待,要迎接一场温柔缱眷的春风。 陆归雪和沈楼寒的婚期定在三月,这对琼山来说是件大事,于是从新年过后就陆续开始了准备,一直到前两天,终于是将婚礼的全部事项都敲定了下来。 到了婚礼当日,天边才刚刚泛起一点晨曦,千秋峰上就已经热闹了起来。 其实陆归雪昨晚根本就没睡。 明明婚期早就定好,陆归雪又向来是个闲散的性子,这几个月准备的时候一直都有条不紊,不曾慌乱过。 结果眼看婚礼就要开始,他反倒开始紧张了。 此刻,陆归雪已经换好了婚服。 沈楼寒与他面对面低着头,去帮他系腰间深红色的束带。 他一边系着,便一边听见陆归雪紧张的心跳声,一下接着一下。 这套婚服成双成对,陆归雪身上那件红衣重重叠叠,却又轻柔无比,领口和腰带都是深红,勾勒出他脖颈和腰间的线条,优雅,又极美。 衣衫外拢着一层红纱织成的外袍,轻而薄,会随着动作飘飘摇摇,翩然而飞,好似花间轻灵的蝶翼。 层叠的红,映衬着陆归雪如玉般的肤色,让那清冷的眉眼添上几分艳色。 再加上沈楼寒亲手抹开一层薄红的双唇,便像是落在明艳桃花间的一簇霜雪,在春风中摇摇欲坠,让人忍不住想捧在掌心,轻轻吻过。 “阿雪,你心跳得好快。”沈楼寒将束带在指尖绕了个结,轻笑着说。 虽说通常按照大礼,婚前三天不能见面,但他们俩都不太在意这个,于是这两天还是照常腻在一起。 陆归雪的语气有些烦恼:“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就紧张起来了。” “没事,我在呢。”沈楼寒系好了腰带,双手顺势环在陆归雪腰间,低头轻啄了一下他的嘴角,安慰道,“一会儿阿雪若是觉得人太多,就只看着我,当做只有我一个人就好了。” 两人正说着话,门外传来一阵敲门声。 “小师弟,时间差不多了,你们两个准备好了吗?”苏挽烟的声音响了起来,她是今日婚礼的司仪。 “好了,师姐。” 陆归雪应声,然后侧眸看向沈楼寒,眼眸因为紧张而泛起层层涟漪,他小声自言自语了一句:“这就要……开始了么?” “嗯,婚礼要开始了。”沈楼寒握起他的手,与他十指相扣,“我们出去吧。” 陆归雪被沈楼寒牵着,感受着他指尖传来略高的体温,情绪好像真的缓和下来了一些。 两人一齐出了门。 千秋峰的院中停着一对儿青羽赤尾的比翼鸟,苏挽烟轻轻推了推他们俩,笑道:“快上去吧,青云台那边已经准备好,就等你们两个人了。” 比翼鸟载着他们飞掠过天际,陆归雪远远看见悬浮在清风白云之间的青云台,平日琼山中但凡有大型典礼,都在那里举行,今日的婚礼也是如此。 原本青云台上是种着青竹,也不知道今日什么时候换做了漫山的桃花,浅浅的红色映入眼帘之中,尽是明艳的温柔。 比翼鸟在青云台上落下,沈楼寒伸手牵过陆归雪,走上眼前落着一层淡红花瓣的路。 两侧是前来参加婚礼的众人,有琼山的弟子,也有其它门派的宾客,他们带着祝福的善意笑容,在渐渐明亮的晨光之下,让人不自觉地跟着扬起嘴角。 陆归雪和沈楼寒牵着手,顺着路上铺着的长长红绸,在众人的恭贺声中,在徐徐落在的花雨之下,朝着青云台中央走去。 走到半路,陆归雪忽然看见两个身影,落在了面前。 其中身形修长的那个是谢折风,他还是那般眉眼锋利,气息凛冽,不过今日难得没有带着他的剑。至于矮一些的那个,好似没长开的少年人,有一双琥珀色的眼眸,红色的短发显出一点叛逆。 少年人的声音也带着少年气,他单手一叉腰,气势十足的喊道:“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载,要想从此过——” “错了。”谢折风语气淡淡地打断了少年人的话。 晚陆归雪他们一步的过来的苏挽烟,此刻也到了。 正好听到少年人好似山匪一样的发言,于是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说好是按习俗让你们来拦亲,你怎么搞得好像是抢劫一样?” 拦亲这事儿陆归雪也知道,原本按一般的婚礼习俗,是新娘那边的亲朋好友去拦新郎。不过他和沈楼寒两人都是男子,婚礼上也就部分新郎新娘,拦亲这部分干脆变成来拦他们的去路了。 至于那个红发的少年,是前不久刚刚化形成功的黎烬。 云澜仙尊是长辈,自然不方便搀和到拦亲的事情里,苏挽烟又是婚礼的司仪,所以拦亲的事情就只能落在了谢折风,还有跑来参加婚礼的黎烬身上。 陆归雪想想这两个人的性格,觉得也真是难为他们了。 偏偏谢折风还挺认真,虽然他今日来没带剑,却是随手折来两支桃花枝——往常他折青竹折得顺手,今日换做了桃花,也依然不影响。 苏挽烟站在一旁补充道:“今天婚礼,大家温和一点啊,别把场地弄坏了。都不许动灵力。当然神力也不行,还有黎烬……你不许变回原形!” 试图变回龙身以方便拦亲,刚刚露出了一点龙角和尾巴的黎烬,只好又委屈地缩了回去。 不过,毕竟只是婚礼上增加气氛的小打小闹,几个人心里都有分寸。 黎烬这条刚刚成年的小龙自不必说,没多久就被沈楼寒拎着后颈制住了,然后可怜巴巴地“叛变”到了昔日饲养员的那边。 至于谢折风,也并未多为难他们。 比起拦亲,他好像更在意陆归雪这些日子在剑道上是否有所精进,于是在过了大概十几招之后,便点到为止,顺便还夸了他一句。 于是拦亲的环节就这样打打闹闹地过去了,气氛一片祥和。 沈楼寒和陆归雪来到了青云台中央,他们顺着阶梯,走上铺着红毯的高台。 云澜仙尊作为唯一的长辈,站在高台之上,将一对玉牌分别交到两人手中。 沈楼寒的名字曾经作为弟子载入琼山玉册之中,后来被除去过一次。所以这回婚礼之前,陆归雪又亲手将他的名字刻进了玉册中,就挨在自己的旁边。 以道侣的身份。 所以刻录着琼山弟子身份的玉牌也需重制,原本只要做沈楼寒的就可以。不过陆归雪却重新选了一块玉石,分作两份——连带着他自己的玉牌,也和沈楼寒一起做了新的。 两块玉牌上镂空的地方,若是相叠,便能完整地契合在一处。 接着云澜仙尊取过一根红线,交到他们手中,轻声说道:“红线绕指,即是两心相依,此生不离。既然你们选择了彼此,日后便要好好珍惜。” 沈楼寒点点头,神情郑重地说:“阿雪是我心尖最珍贵的东西,永远都是,我会一直爱他,护他,与他相伴相随。” 陆归雪听得心跳怦然,唇角微微上扬,轻声回应:“我心,亦如此。” 两人手中的红线,轻柔而缠绵地绕上指间,一圈又一圈,直到两人的手渐渐相触,十指相扣。 春风拂过,漫天浅红的桃花纷纷落落,落在他们的发间。 在这花雨之中,无数人的见证之下,沈楼寒低下头,而陆归雪似乎心有灵犀,抬眸与他相迎,交换了一个如花瓣般,柔软的吻。 紧握的指间,那红线艳如朱砂,彼此交错。 好似他们之间的因果缘由,虽然途中有所辗转,却终于紧紧相连。 从此永世相随,再不分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