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污浊之下》 第1章 每到寒冷的冬季,蓉城每日的天气都是变幻无常。早晨的天空还是一片晴朗,到了午后,天空又突然变成了浓重的灰黑色,污浊的颜色沉闷压抑得令人喘不过气。 在蓉城市郊一家疗养院的大门前,一辆黑色的轿车缓缓驶入。 轿车在疗养院最南边的那座楼前停了下来,早已等候在门口的保镖在车停稳后迅速地拉开了车门。 一个看上去三十左右,医生打扮的男人从车里出来,他抖了抖被坐得起了褶皱的白大褂,接过了为首那名保镖递来的资料。保镖见状,又微微弯腰示意他:“何医生,这边请。” “嗯。”何休低低应了一声,又推了推眼镜,一边心不在焉地翻看着手里的资料,一边跟着前头领路的保镖进了楼。 疗养院很安静,走廊里甚至没有弥漫着刺鼻的消毒水气味,只有淡淡的香薰味道。 几人径直上了二楼,领路的保镖在二楼尽头的房间前停了下来,而何休也刚好将他手里的资料翻到了最后一页。这次唐家交给他的资料比之前警方给的多了不少细节方面的数据资料,不过数量依旧非常少,只有薄薄的三四页纸。 不过若是唐家和警方能掌握到更多的资料,唐家的小公子也就不会特意请他过来了。 身后的保镖静静地站在一旁,何休将手上的资料塞进公文包里,才抬手试探性地敲了敲门。 “叩叩”两声,病房的门就被人从里面打开了。 病房里有几个医护人员正在忙碌,人不少却出奇地安静。而唐家的那位小公子见他进来,也只是站在病床前朝他微微颔首,没有发出半点声响。 透过医护人员走动那时有时无的间隙,何休看见了那只搭在床沿上吊着点滴的手,苍白又瘦骨嶙峋,就像白骨被福尔马林泡过的人皮裹着一样。 即使没有见过面,何休也知道躺在病床上的是什么人,但他不清楚此时的情况,还是刻意压低了声音问道:“醒着吗?” 唐钤偏过头,几不可闻地答道:“麻烦何医生。” 那看来人还是清醒着的,但何休并不指望今天能有多少进展。 换好了药,几个医护人员沉默地收好东西就离开了。站在床边的唐钤也没有多停留,略带担忧地看了眼病床上的人就离开了。只是临走前带走了所有的看护,还顺手带上了门。 真是体贴的雇主,何休不着痕迹地勾了勾唇角。 待到所有人都离开了病房后,何休才坐在了床边的椅子上。他从公文包里扯出资料,随意地翻了一下后便随手放到了一旁的桌上。 不只是手,躺在病床上的人连眼窝都是深陷的,瘦削的脸上颧骨高高凸起。整个人都是苍白的,看起来宛如一具披着人皮的骷髅骨架。 刚才他周围的人来回走动了无数次,他都毫无知觉,只是徒劳地睁着那双黑色的眼睛。 何休看过他的照片,这个人从小到大的模样他都记得,现在已经完全看不出当年那副温润谦和的样子了。那双本是清澈的眼蒙上了一层空洞的灰暗,憔悴得让何休不由得感慨人事无常。 何休摸了摸下巴打量了片刻,才慢慢摘下了眼镜,俯身在他面前不足十公分的位置停住。 在何休凑近身的时候,那双昏暗无神的眼睛闪过了一丝光芒,即使只是一瞬间,何休还是敏锐地捕捉到了。他无声地笑了笑,说道:“唐岑先生,我是您的心理医生何休。” 唐岑干裂的嘴唇动了动,何休似乎听见病床上的人用微弱喑哑的声音念出了一个名字—— “艾森。” 第2章 何休赶到工作室的时候,呢子大衣和公文包上已经沾满了雨水,空调吹出的暖风都没能吹散他身上带着的寒冷湿气,室内外巨大的温差让他的眼镜蒙上了一层白雾。 即使生活了多年,何休依旧不喜欢潮湿又阴冷的冬天。在他的记忆里,不管是蓉城,还是约克,冬天总是会伴随着几场细细密密的雨,而那雨水里又总是带着刺骨的湿冷。 “何医生,给。”一个跟了何休很多年的助手将提前准备好的毛巾递给了何休,又替他倒了杯温水,“今天还是去疗养院那边吗?” 接过毛巾,何休擦了擦身上和包上的水珠:“对。”外头有些冷,他的嘴唇被冻得有些发白,连说话的声音都有些不稳。 何休擦干身上的雨水,助手将毛巾接了过去后又将温水递给他。何休接过后一边朝着自己的办公室走去,一边叮嘱她:“最近如果有其他的预约,能推的就暂时往后推,不能推的就先通知我,我另外安排时间。” “好的。”助手习惯性应下之后才反应过来,这是她第一次听到何休要推后其他患者的预约,拿着笔的手一顿,“是疗养院那边吗?” 何休含着温水,含糊不清地“嗯”了一声才说道:“有点麻烦,一会儿可能还要再过去一趟。” 关上办公室的门,何休将放在公文包里的文件取出,连同大衣一起放在了办公桌上。看着上头唐岑的照片,何休摘下眼镜,疲惫地揉了揉眉心。 何止是有点麻烦,简直是糟透了。 虽然看着年轻,何休作为心理医生的资历却是颇深。他遇见过许多棘手的患者,却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苦恼于一个试图和他沟通的患者的身体情况。 他看过唐岑的过往病历,唐钤和主治医生也反复提醒过,但亲眼见过后何休才知道情况究竟有多糟糕。 幻听、臆想,漫长的抑郁症史拖垮了唐岑的身体和精神,才能让他如同人皮枯骨般无知无觉地躺在疗养院的床上数月。 何休在疗养院里待了近两个月,除了反复尝试和唐岑沟通之外,他还必须在疗养院的医生对唐岑进行身体治疗时安抚他的情绪。 毫无进度的心理治疗和额外的工作叠加起来,令何休第一次感到疲惫,但好在唐岑不是太排斥与他接近和沟通。何休觉得,如果不是因为身体状况限制了唐岑的行动,或许在这两个月里他至少能知道事情的大体情况。 何休承认,他还是第一次如此迫切地想知道病人经历的一切。他想知道为什么唐岑多次自杀未遂还要拼命地活下来,为什么已经主动隔绝了外界还会主动给予他回应。 先前何休动过无数次放弃的念头,但没有一次真正付诸行动,甚至还推掉了其他的预约。唐岑的过去对何休而言不再仅仅是唐家和警方的委托,已经成了他的执念,即便这严重违背了他的职业操守。 坐在办公室的软椅上,何休合上眼仰头对着天花板,口中反复喃喃着:“唐岑……唐岑……” “嗡嗡——”何休放在大衣口袋里的手机突然振动了起来,何休拿起来一看,来电显示的是一个未标记的号码。何休皱了皱眉,本想挂断又看那号码有些眼熟,犹豫了两秒后还是接了起来:“喂。” “何医生,唐……唐先生要见您。”电话那端是个女人的声音,有些焦急又有些欣喜,还带着喘气的杂音。 何休一边拿起大衣往身上披,一边应着:“好的我知道了,我马上过去。” “唐先生……”电话那端的女人还要说些什么,何休匆忙间不小心挂断了电话。 唐先生……唐钤?何休回想起刚才那个女人未说完的话,脚步顿了顿,随后猛地推开了办公室的门,在助手诧异的目光中小跑着离开了工作室。 不,不是他。如果是唐钤找他的话,不应该是用疗养院的座机打来的,那个女人也不应该是那样的语气。 一路小跑到了停车场,何休看着眼前黑色的轿车,突然咧嘴轻轻笑出了声。雨已经停了,何休口中呼出的热气在寒冷的空气里化成了白雾,短暂地模糊了他的视线。 是唐岑。 站在车旁的司机替何休拉开了车门,何休朝他点了点头才沉默地坐了进去。 伴随着引擎发动的声音,轿车慢慢驶出了停车场,朝着城郊的方向开去。坐在后排的何休靠在车窗玻璃上,盯着外头不断后退变化的景色,一路无言。 他没有问,司机也没有说明,但何休心中隐隐有个预感,今天这次见面能打破这两个月的僵局。他能知道的,也不再是冰冷的白纸上那些单薄的数据,而是活生生的人亲口讲述的过往。 轿车径直开进了疗养院,在最南边的那座楼前停了下来。在车刚停稳的那一刻,何休就打开了车门,急急忙忙地进了楼,连大衣上的褶皱都来不及整理。 在楼梯的拐角,何休差一点撞到了听到车声特意下楼查看的护士。 “抱歉。”这一点小插曲倒让何休冷静下来了,他收回了连跨两级台阶的脚,理了理被风吹得有些凌乱的头发,又整了整大衣才慢慢朝上走。 那护士也没在意,只是想起被何休挂断的那通电话,赶忙跟着何休上了楼:“唐岑先生今天一醒来就说要见您,他第一次主动要求见人,我们不好拒绝他,唐钤先生也同意了,所以才打电话通知您。” “没事。”何休推了推有些下滑的眼镜,停下来回头望着护士,“他还有说什么吗?” 护士摇了摇头:“没有了,只是反复提了几次要见您,别的什么也不肯说。” 反复要求见他?何休不太意外唐岑会提这样的要求,只是……何休拍了拍护士的肩膀:“没事了,你去忙吧。” 随后他抬手敲了敲门,但没有人应。 就在何休准备敲第二次时,病房的门才被人从里面打开。何休一看那满头白发,才知道是唐岑的主治医生。 老医生抬手示意他了一下,何休后退了半步给他让开了位置,老医生才从只够一人勉强进出的缝里挤出来。他将门无声地关上,就站在门边拉着何休的手悄声道:“他的身体你也知道,最多只能谈两个小时,你尽量控制一下时间,中途要是有什么事情就按铃。” “我知道。”何休了然地点了点头,这两个月虽然唐岑的身体状况有了好转,但毕竟前期状况太过糟糕,所以即便进度被耽搁了,他也知道在这种事情上不能操之过急。 老医生摆了摆手,何休才侧身绕过他,在门边敲了两下后便推门走了进去。 此时在病床上的,不再是那具仰躺着的人皮骷髅,而是一个靠坐在软枕上的青年。他偏头看着窗外阴沉沉的天,虽然手上还吊着点滴,但至少整个人看上去多少有了点生气。 “唐岑?”他的变化有些大,何休只好试探性地喊了声他的名字。 自从上一次唐岑陷入昏睡后,何休因为其他一些事情已经三天没有来过疗养院了。即使护士没有通知他,他也不确定在这段时间里唐岑身上是不是又发生了什么。 病床上的青年闻声回过了头,看着站在门边的何休,他露出了浅浅的笑:“不好意思,这个天气还让何医生特地跑一趟。”声音轻轻的,有些虚弱无力,但至少不再沙哑了。 只是唐岑这个态度完完全全出乎了何休的意料。 虽然在资料上的信息和唐钤的描述中唐岑确实是这样温润谦逊的人,照片上的眉眼也是相当温和,但有过那样的惨痛经历,就算没有性格大变,多少也会变得有些阴抑。 唐岑清醒后坐在这的状态再一次令何休陷入了沉思,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唐岑和清醒之后的唐岑完全是两个不同的人。 唐岑见他突然陷入了沉默,歪着头好奇地打量了一番,才轻轻喊道:“何医生?” “抱歉,我走神了。”唐岑的声音一下将何休从沉思中拉回了现实,他摘下眼镜揉了揉眉心,一边低着头朝着床边走去,一边随口扯谎道,“天一冷人也跟着变迟钝了。” 他光盯着地板,视线又被捏着眉心的手指挡住,何休因此错过了他摘下眼镜时唐岑脸上突变的神色。 “没事,麻烦您了。”借着被子的遮挡,唐岑在何休视线不及的角度里用那只吊着点滴的手用力揉了揉另一只手的手腕。他的握力有限,揉过之后的皮肤只泛着淡淡的粉红,看不出任何异样。 唐岑的床边摆着一张不大的单人沙发,何休将脱下的大衣搭在扶手上后才坐了下来,唐岑也侧过身转向他那一侧靠坐着。 “先前和您提起过,有一些事情需要您配合警方的调查,所以恐怕会难为您。”何休清了清喉咙,又提了提老医生的叮嘱,“但是今天只有两个小时,如果有需要,明天我会再来,可以吗?” 唐岑垂下眼,半晌才点了点头:“我知道。” “那么我们开始吧。” 第3章 唐岑在前二十五年逆来顺受的人生滑向无可挽回的崩溃之前,一直是独自活在极度克制的抑郁之中。 这是何休断断续续和唐岑谈了一个月以后唯一的想法。 何休见过许多病人,有歇斯底里的,也有疯疯癫癫的,还有孤僻厌世的,却没有一个像唐岑这样,连抑郁都是克制而冷静的。 这种情况下的克制就意味着唐岑对外一直压抑自己的情绪,长时间如此,令何休不免感到担忧。 “何医生想知道什么?”何休记得那天唐岑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被被子半遮着的拇指在食指上摩挲了好几下。唐岑脸上看不出些什么,但细节里还是透露出了他内心的犹豫和不安。 何休将身体向前倾,手肘撑在膝盖上,双手交握着。他低头看了看交握着的手指,在唐岑不安的注视中缓缓抬起头:“有很多,但是我们慢慢来,有些事情可以等你想和我说的时候再告诉我。” “那就……从头说起吧。何医生也可以直接问我,不是要配合警方的调查?”唐岑吊着点滴的那只手用力抓着另一只手的手腕,反复揉着。 按照经验,从头说起对唐岑来说会有些困难,记忆力衰退的情况下太过久远的记忆里可能很多过程都会是模糊的。而且虽然是唐岑主动要求见他,态度又相当温和,但何休看得出他依旧畏惧沟通,也抗拒和别人提起自己的事情。 所以何休没有催他,安安静静地坐在沙发上看着唐岑。他不着急,也不在乎另外两边的人是什么态度,唐家现在做主的是唐钤,他向来以唐岑的身体健康为重,而警方如果能从唐岑嘴里问出什么有价值的信息就不会来找他了。 唐岑现在就像只被抛弃了的幼兽一般,脆弱又不安,但一旦有人向他伸出手,他又会在短暂试探后立刻乖顺地靠过来。 不得不说,陆晟确实是个心狠手辣的人,连对唐岑下手都毫不留情,即使过了这么多年,他还是能逼着唐岑再体会一次那种锥心刺骨的痛苦。 何休推了推眼镜:“那就从头开始吧。” 十八年前,十七岁的唐岑和其他同龄人一样,还是个坐在教室里刻苦学习的高中生,每天重复着枯燥又乏味的生活。 如果非要说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大概只有唐岑那优异的竞赛成绩和富裕的家境了。只是唐岑向来低调谦和,和同班大部分同学的关系也算融洽,大多数人都习惯性忽视了这个事实。 “唐岑,等会儿放学一起去看高一的篮球赛吧。”下课铃一响,老师前脚刚走出教室,隔壁桌的男生就趴到唐岑的桌上,压着他的课本和笔记本大声嚷嚷道。 桌上突然多了个人趴着,整理到一半的笔记又被人强行压住,唐岑拿着笔的手悬在了半空中。他先是伸手扯了扯笔记本,见笔记本被扯到一角都起了褶皱也没能扯出来了,才无奈地将手上的笔盖上放在一旁。 唐岑将其他没被男生压着的课本抽出,不动声色地捋了捋被折起的地方后才放到了抽屉里:“放学可能不行,今天我家里有点事情,不好意思。” 男生被拒绝了也没在意,只是有些尴尬地挠了挠头:“没关系,我忘了你家里好像管得挺严的,下次吧。”之后从唐岑的桌上爬了起来,转头去邀请其他人。 唐岑低头看了看被男生压得有些皱的笔记本,扯了扯纸页也没能扯平,叹了口气就认命地抬手拿起放在一旁的笔继续整理上一节课的笔记。 课间只有短短的十分钟,被男生耽误了一会儿之后就没剩多久了。唐岑看了看剩下的部分,写快一些在上课前或许可以整理完。 但事违人愿,男生刚走,前桌的女生就拿着课本转了过来。她看着正在写字的唐岑有些害羞地问道:“唐岑,你可以给我讲一下刚才老师说的那个知识点吗?我忘得差不多了,刚刚上课也没听懂。” 唐岑知道这节课间是整理不完笔记了,他已经习惯了这样忙碌的课间,也就耐着性子问道:“可以,你是哪里不明白?” 女生将课本放到他面前,手指了指书上的几个地方:“这里,还有这里……” 结果到了放学前的自习课,唐岑才将连着推了两个课间的笔记整理完。自习课很安静,有老师在也不会有人来打搅唐岑,唐岑才得以在不断被挤占的时间里写完大部分的书面作业。 早上出门前,唐家的管家才通知过唐岑今天放学回家后他父亲要见他。从唐松源去欧洲出差后,父子两人已经有近两个月没有见过面了,这期间连电话都只是例行公事的问候。 如果不是管家的话,唐岑到现在都还不知道父亲是已经回国了,但他已经没了小时候那种期盼着父亲回家的心情了。而所谓的有事找他,无非是问他学业上的事情,或者是又安排了什么竞赛要他参加。 想到这里,刚才还在草稿纸上不断演算的笔一停,唐岑突然不知道原本已经推断好的计算过程下一步该算什么了。 唐岑揉了揉太阳穴,手顺势撑着头,笔尖在纸上点了几下,半晌才写下了新的一行数字。 心烦意乱的结果就是在下课铃响的前一秒,唐岑才写下了最后一道题的最终答案。他匆匆忙忙地收拾好书包,跟着人流出了校门,坐上了早已等候在门口的银灰色轿车。 到了家,管家接过唐岑的书包,又朝楼上指了指:“先生在楼上书房等您。” 唐岑点了点头,径直上了二楼。站在书房前,唐岑深吸了两口气才抬手叩了叩门。 低沉的男声透过门板传过来:“进来。” 进了书房,唐岑走到桌前站定,毫不意外地看到了面前的实木长桌上放着的那份文件:“父亲,您找我。” 唐松源翻着手上的文件,头也不抬地说道:“我让人替你申请了英国的a-level课程,签证也办好了,下个月就去英国的学校。”又将桌上的文件朝唐岑那边推了推,“你看看。” 不声不响地就被安排出国,唐岑还来不及消化这个事实,脸上的表情差点没绷住。他愣了几秒才将桌上的文件拿了起来,翻了几页就没了看下去的心思。 但事已至此已经由不得唐岑拒绝,除了去英国外他别无选择。和之前每一次来书房的情景一样,唐岑听话地应下:“知道了。” 唐松源全程没抬头正眼看过唐岑,也没看到长子此时脸上的表情,因此以为他的迟疑是担心其他的事情:“其他的事都处理好了,你去英国之后安心读书,需要什么去和老陈说。” 唐岑拿着文件的手用力攥着那几页纸,力道大到连指甲盖都泛起了青白色,最后还是默默地放松了手:“嗯,我先回房间学习了。” 带着文件离开了书房,唐岑回到房间之后就将自己摔进了床里,文件也脱手而出,甩在了地上。 唐岑在的班级是重点班,虽然才到高二第二学期的一半,但这个时候他们已经上完了所有的新课,进入了高三的复习阶段。短短几天的复习课,唐岑的复习笔记已经记了十来页了,而他上个月也才刚刚写好这个学期的复习计划。 没想到唐松源一回来,就将他的所有计划都打乱了。或许他说的出差,有一部分也是为了这件事情。 唐岑并不是没有想过出国留学,而且依着他对父亲的了解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没想到的是唐松源竟然完全没有过问他的意见,在唐岑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就将他送出了国。 不,唐松源也算不上是让唐岑毫无准备地出国,至少在寒假的时候他就让唐岑去参加了雅思考试。只是最后的成绩单没到唐岑的手里,他也没想得那么深。 现在看来,唐松源或许很早以前就计划好了让唐岑出国,只是一直没有告诉他而已。 雅思,英国,a-level……在a-level之后又会是什么,唐岑心里已经能猜到一个大概的方向了。 翻了个身,唐岑抱着柔软的枕头,将脸埋了进去。 照着父亲制定的路走下去也不是什么坏事,至少他不需要费尽心思地规划未来。何况这已经是令旁人羡慕的人生了,自己又有什么理由自怨自艾? 唐岑不断地说服自己,就和之前的每一次一样。 床很软,很舒服,唐岑趴在枕头上吸了口气,柔顺剂的馨香充满整个鼻腔,烦躁的心也稍微平和了些。 翻身间唐岑瞥见了刚才被他不小心丢在地上的文件,他盯着它发了一小会儿呆后才从床上爬起。赤着脚踩在地上,唐岑弯腰捡起文件,抖了抖上面并不存在的灰尘,才拿着它坐到了书桌前。 全英文的文件唐岑读起来却并不困难,零星几个生词也能联系上下文猜出大概的意思。但唐岑明白这还不够,这样的水平达不到父亲的要求。 唐松源给他留了一个月的时间,原因不言而喻,而唐岑也不知道现在的自己除了学习以外还能做什么。 那就学吧,唐岑看着书架上那几本厚重的字典这么想道。 第4章 站在堆积如山的书中,脚边到处都是被翻开的书籍,被书山包围的唐岑站在正中央仅有的一块落脚的地方,手里还捧着厚重的字典。他低着头,手指在一行行印刷字上摩挲,书堆投下的阴影将他的上半身吞入,他脸上的表情也因此变得晦暗模糊。 手上的字典被翻到了最后,唐岑眼神空洞地盯着空白的纸页。“啪”,他合上了字典,随手将它扔进了脚边的废弃书堆里,然后抬起手,从面前的书山中又抽出了一本。 打开,合上。 封闭的空间里只有纸页翻动,书本落地的声音。唐岑站了很久,站到两腿发麻了才席地而坐,半蜷缩着的背影被庞大的书堆映衬得格外瘦弱。 “咿呀——”门被人从外面打开,唐岑闻声从书堆里抬起头看了看,背光之中他看不清来人的容貌,只看到外头那人冲他招了招手。他低头看了看未看完的书,手指捏着某页纸揉搓了几下,才放下书站了起来,迈开酸软的腿朝着那人走去。 “我没再去学校,在房间里待了一个月以后,我就被父亲送去了英国。”第一个月的最后,唐岑只勉勉强强告诉了何休这些。 患病多年,唐岑的大部分记忆都已经变成了不连贯的片段。这一个月的每一次谈话中,他都停顿了很多次,想了很久才想起来之后发生的事情,而大部分也只是有个模模糊糊的印象。 何休以前也接触过几个高三的学生,他在唐岑身上看到了那几个学生的影子,但又无法完全重叠在一起——学生的咆哮是歇斯底里的,唐岑的倾诉是轻描淡写的。 “我选的那些课不是特别难懂,但是两年的课程压在一年里学完还是太吃力了,我最后也只能申请到一个……不太有名的学校。”唐岑歪头靠在软枕上,从遗忘的角落里翻出久远的记忆耗费了他太多的精力,但他还是坚持继续说着,“其实刚到英国的那半年我一直都没法习惯那里的生活,但是我不得不强行融入到那个环境里。” 在完全陌生的环境里独自生活确实是一件煎熬的事情,和唐岑同在英国留学过的何休深有体会。他出国的时间比唐岑要早,做的准备也更充足,但即便如此,在最初的那段时间里何休对英国的一切都不免带着些抗拒。 何休的抗拒是写在脸上的,唐岑的抗拒是埋在心里的。 英国陌生的环境和不顺畅的沟通迫使唐岑更刻苦地学习,而唐松源又动用了些关系,将他原本两年的课程压缩到了一年。 除了学校安排的课程,每天唐岑都抱着厚厚的字典,日复一日地翻着。在他拿到offer的那天,封面的那层硬纸板也失去了最后一点纸页的支持,字典一分为二。 初中就跟着父亲移民英国的何休自然是经历过a-level。英国的学生通常都会花上两年来完成这项课程,时间折半就意味着压力翻倍,可到了唐岑这里,说出来的却只是一句平淡的“无法习惯”。 “就算是这样,你还是在不到一年半的时间里进入了巴斯大学。”何休站了起来,慢慢走到唐岑面前,将手背贴在他的额头上试了试体温,“唐岑,你很优秀。” 唐岑顺势抬起头看着他,但眼神开始变得有些涣散:“那是因为我走了捷径。”何休的手有些凉,但温度正好,贴在额头上很舒服,但他很快就收了回去。 “走捷径也得有本事才敢走。”何休笑着,一边扯着软枕调整位置,一边扶着唐岑躺下,“下次或许你可以和我说说在英国的事情——高中的,或者是巴斯大学里的。” 然而唐岑高中时代的记忆到现在已经是彻彻底底的一片空白了,连在巴斯大学上学的前半年几乎也是如此。他记忆的开端就是和陆晟相遇的那天,所以现在能和何休提起的东西寥寥无几,却又是他们最想知道的事情。 人在痛苦的时候会下意识地选择遗忘逃避,但唐岑遗忘的痛苦仅仅是些无关紧要的。没有人知道,唐岑在不断的遗忘中留下了他所承受的最煎熬的痛苦,他将那些人留给他的痛苦当作珍贵的遗物一般,小心地保存着。 何休替唐岑掖好被角,隔着被子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睡吧。” 初春的蓉城还有些冷,裹着被子午睡再舒服不过了。唐岑手背上的针已经取下,他朝温暖的被子里缩了缩,眼皮开始打架了还是硬撑着问了句:“何医生什么时候再来?” 何休将手插在白大褂的口袋里,沉吟了一会儿,说:“后天下午。” 床上的人一时就没了声响,安静地缩在被子里睡着了,何休拨了拨他额前过长的头发:“我走了。” 何休走到窗前将靠着唐岑那边的窗户关了起来,又拉上了帘子,才悄声离开了房间。 第二天上午,何休的脚刚迈进工作室,就看到助手悄悄指了指会客室的方向。 “来了?”何休看了看那边,压低声音问道。 助手偷偷瞥了一眼会客室,脸上带着几分局促不安:“来了有十分钟了。” 何休安抚性地拍了拍助手的肩膀,将手上的东西递给助手后直接往会客室的方向走去。他敲了敲会客室的门才推开走了进去,沙发上坐着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身旁还站着两个助理一样的人。 坐在早已等在里面的男人面前,何休的脸上丝毫没有迟到的尴尬,反而神闲气静地说道:“久等了,唐钤先生。” “是我来早了。”见何休坐了下来,唐钤放下了一直翘着的腿。他摆了摆手让身旁的两个助理出去后,斟酌了一番才面色凝重地开了口:“哥哥他……现在怎么样了?” “现在不太排斥我的触碰,但是进展比较缓慢,暂时没能问出关于陆晟的事情,还需要一段时间。”何休将手搭在沙发扶手上,手指一下下点着深咖色的麂皮绒,“倒是和我说了一些刚出国那段时间的事情,明天下午我试着和他聊聊在巴斯大学的事情。” 唐钤没想到唐岑会和何休提起那么久远的事情,虽然这看起来和唐岑的病毫无关联,但他还是忍不住多提了两句:“哥哥出国的时候我还很小,我只记得有段时间他突然没去学校,一直待在房间里看书,后来就去了英国。” “那段时间里发生了什么事情吗?”唐钤不太确定自己是不是遗漏了什么关键点,但那个时候才七岁的他隐隐约约从家里的氛围里察觉到什么,记不得什么细节,甚至连缘由都不知道。 听唐钤这么一问,何休抬头多看了他两眼:“据我所知,唐岑先生是被唐老先生强制送出国的,在那之前没有征求过他本人的意见,并且压缩了他的a-level课程时间。” “被强制送到陌生的环境里生活,又被施加了双倍的压力,还要回应过分的期待,就他的精神情况而言最有可能造成的后果是什么,我不明说您也应该清楚。”何休的语气很温柔,说的话却冰冷得不带一丝温度。 “如果那个时候有人发现他的状态并及时拉他一把,现在也不至于走到这一步。”何休撑着下巴,灯光打在镜片上反射着白光,让唐钤看不清他的眼神。 何休嘴唇动了动,唐钤猜到他接下来可能要说的话,放在膝盖上的手紧紧地握了握。 果然,他松开拳头的那一刻就听何休的声音响起:“但是他太克制了,所有人都没看出来。” “父亲从没有说过这件事!”被人兜头浇了一盆冷水,唐钤心惊的同时突然拔高了音量,愤怒地质问道,“如果不是哥哥说的,就麻烦您不要随意揣测!” 何休从唐钤的表情看出了很多东西。唐家没有人想起过这件事,唐松源也没有想过这对唐岑的影响。所有人都单纯而粗暴地认为唐岑重病是陆晟的原因,却没有意识到他们中的每一个人都是将唐岑推下悬崖的凶手,即使那都是些看起来微不足道的事情。 面对唐钤的愤怒,何休脸上的表情不变,也没有直接回答唐钤的质问,只是平静地看着他,等着他主动冷静下来。 被何休盯得背后发凉,唐钤俯(下)身,手肘撑在膝盖上,双手掩面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抱歉,我失态了。” “他只和我说‘在刚到英国的那半年里一直没法习惯那里的生活,但不得不强行融入到那个环境里’,也算不上是我随意揣测的。”何休端起面前还冒着热气的茶抿了一口,“他有很多记忆都已经遗忘了,我也不确定他还能记得多少关于陆晟的事情,得做两手准备。” 唐家这位年轻的掌权人还不能很好地控制自己的情绪,唐钤烦躁地揉了揉头发:“英国那边我们也在查了,但是有些事情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查出来的。” “那就麻烦你们了。”何休焐着温热的茶杯,试图让自己冰冷的手暖起来,“一个月的时间太短了,只够让他对我卸下防备,很多事情还需要时间慢慢来。” 唐钤站起身,理了理被他揉乱了的头发,丝毫不见刚才那副怒不可遏的模样:“我知道,那就拜托何医生了,如果英国那边查出了什么,我会派人送一份来。” 何休跟着他站起来,抢先一步走到了门边,将手搭在了门把上:“有其他进展我会发邮件通知您,在此之前请少安毋躁。” 第5章 何休离开后的第三天清晨,唐岑才从睡梦中醒来。他坐起来看了看窗外,冬日天亮得晚,外头还是一片漆黑。那大片的黑暗没由来地让唐岑想起了很多年前的清晨,也是这样浓郁的黑,但隐约有了天明的迹象。 伦敦的天时常是阴沉沉的,那天太阳还没升起的时候唐岑就醒了。他断断续续睡了两天,身体还不太舒服,身上的每一个细胞都叫嚣着让他再躺一天。酸痛感从骨头缝里传出,唐岑觉得他有必要出门活动活动,然而出门又意味着不可避免的社交。 唐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想了很久,最后还是在茫然地盯着书桌上的书很久后才想起来,他之前借的书快到了归还的期限。 去图书馆吧,唐岑坐起身的时候这么想道。图书馆里有人的气息,不会太冷清,不像其他地方那么嘈杂,不用花心思应付社交也不用花时间下山,对他来说再合适不过了。 人在遇到同类前,会费尽心思地伪装自己,并借着伪装融入到所谓的群体之中,若无其事地过着所谓的日常生活。在遇到陆晟前的唐岑也是这样竭尽全力地伪装成正常人,融入各种各样的圈子里。 “嗨!唐,等等我!” 清晨安静的校园里突兀地响起了一个声音,一小撮学生好奇地望着声音的源头,但大部分人已经是见怪不怪了。有几个认识这声音主人的人还暗暗感慨只是消停了两日,他们居然还有些怀念每天早上的问候。 唐岑走在通向图书馆的小道上,他的手里还抱着几本书。因为重感冒不得不在宿舍里躺了几天,唐岑的头还昏昏沉沉的,听到那个熟悉而爽朗的声音在背后响起时还愣了一会儿。在他准备回头时,一个皮肤黝黑的男生已经勾着他的肩膀顺势趴到了他身上。 “又要去图书馆吗?”男生笑嘻嘻地问道。 身上突然增加了近乎一个成年男性的重量,唐岑微微弓着腰,有些吃力地说道:“嗨安迪,你能先松开我吗?” 那个叫安迪的男生听出了他声音里带着的浓重鼻音,赶忙松开了勾着唐岑肩膀的手:“哦抱歉我忘了你还在生病。”见他脸色不好还拍了拍他的肩膀,“你还好吧?今天还要去图书馆学习?” 唐岑摇了摇头,朝着图书馆的方向继续走去。只是被安迪这么一折腾,本就憔悴的脸色更加难看了:“已经快好了,今天就出来走走,顺道去图书馆还几本书而已。” 安迪被唐岑丢在身后,赶忙小跑两步跟上去:“我跟你一起去,正好我有几本书想借,上次没借到,不知道有没有被人还回来。” 身边突然多了个人,唐岑也没多说什么,这两天他一直都是病恹恹的,提不起精神,连社交都懒得花心思。不过好在安迪知道他的感冒还没完全好,全程都安静地跟在他身边,偶尔提醒他注意脚下的台阶。 进了图书馆,安迪陪着唐岑将之前借的书还了回去,他看了看周围埋头苦读的同学,靠在唐岑身边压低了声音问他:“你要不去那边坐着等我一会儿?我借完书就回来。”说着还悄悄地指了指长桌那空着的位子。 唐岑顺着他手指的地方看了看,捏了捏鼻梁,试图让堵着的鼻子通畅些,但收效甚微:“不了,我跟着你去看看有没有我想借的书。” 他这句话因为堵塞的鼻子没能很好地发出,被吞了几个音节,但安迪好歹是听懂了:“只是两天没上课而已,你不用这么努力吧?”惊讶之中他的声音大了些,还被路过的图书馆管理员瞪了一眼。 “别吵到别人了,走吧。”唐岑朝管理员点了点头,拉着安迪的袖子就往楼梯那走去。 安迪布莱恩被唐岑拉着往楼上走去,嘴里小声地嘟囔着:“哦好吧,我要去三楼。” “嗯。”唐岑发出了一个单音,直到走到了三楼楼梯的拐角处才松开了拉着安迪袖子的手,无声地指了指一旁的书架。 指了指另一侧的书架,安迪表示他和唐岑要去的方向相反,唐岑点了点头,两人才朝着各自要找的书架走去。 说是看看有没有想借的书,唐岑心里却没有半点想法。他站在一排书架前,手指搭在红棕色封皮的书脊上,看着上边烫金的书名发着呆。他很少这样放空自己,但是生病偶尔颓废一下的感觉也不差。 然而就算是在图书馆,放空的时候也很容易发生意外。 唐岑的手指才刚离开红棕色的书脊,还没放到旁边深咖色的书脊上,就被人撞了一下肩膀。放在平时,就算是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被人撞到,唐岑最多也就是踉跄两步,但今天不一样,这一撞差一点就让他失去平衡摔倒在地。 但身上并没有传来意想中的疼痛,只是多了种悬空着的感觉,唐岑有些茫然。 “抱歉。”头顶响起了低沉的男声,唐岑抬头一看,才发现罪魁祸首是个相貌英俊的年轻男人。但出乎唐岑意料的是男人和他一样,是个东方面孔。 男人看着唐岑脸色憔悴,眼神飘忽迷茫,担心是不是不小心撞伤了哪里,赶忙问道:“你没事吧?有没有哪里不舒服?”焦急的语气让唐岑彻底从放空中回过了神。 回过神,唐岑才发现他们现在的姿势有些暧昧,他被男人环着腰抱着,整个人几乎都是悬空的。唐岑意识到这样的动作太过亲密,赶忙搭着男人的肩膀挣扎着站起身,慌张间还踉跄了两步,男人还伸手扶了他一把。 站定后,唐岑又迅速向后退了两步,拉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谢谢……我没事。” 对于唐岑的防备,男人没有生气,只是好脾气地笑了笑:“你的脸色看起来不太好,如果需要的话我可以陪你去医院看看。” “作为赔罪。”男人微笑着这么说道。 如果说仅仅是因为这个意外,男人的态度也太过热情了,令唐岑莫名地慌张。他半靠在书架上,用手撑着额头:“不了谢谢,只是小感冒而已。” 另一边,安迪抱着心心念念的书朝着这边走来。透过书架的空隙,安迪看见了唐岑半倚着站在离自己只有两排书架远的位置,面前还站着一个有些眼熟的男人。 也不知男人说了什么,安迪发现唐岑的脸色比进来时还要糟糕。 唐岑看着男人走上前还想继续说什么,就听安迪的声音从身后的书架传来:“唐,你选好了吗?” 那小声的呼唤及时将唐岑从困境中解救出来。手在书架上搭了一下,唐岑借了点力才站直了身,他朝男人说了声“抱歉”才转身到后面的书架找安迪。 唐岑离开时的背影落在男人眼里带着几分落荒而逃的意味,他脸上的笑又多了几分玩味,却没有跟上去追问其他什么。 “安迪,你选好了就走吧。”唐岑找到安迪后就站在了书架靠楼梯的一端,神色恹恹地说着,“我有点累了。” 轻声快步地走到唐岑面前,安迪将手上那两本又厚又重的书往怀里带了带,腾出一只手试了试唐岑额头的温度:“没有发烧,但是我觉得你今天还是回去休息比较好。” 闹了这一出,唐岑觉得自己今天确实不应该出门,他小声地“嗯”了一句,没有再坚持留在图书馆里。 两人朝着楼梯的方向走去,期间路过某排书架的时候,安迪还和那个男人眼神对视了两秒。男人笑着和安迪点头示意,安迪茫然地点了点头,走到楼梯口时才想起那个男人的身份。 但当他回过头再去看时,书架旁已经没了男人的身影。 一直等到借好了书,两个人离开图书馆又走了一小段路后,安迪才皱着眉问唐岑:“唐,刚才在图书馆里你和陆发生了什么?” “lu?”唐岑先是疑惑地反问了一句,回想了一下在图书馆里发生的事情后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原来那个男人姓lu,那看来他们很可能来自同一个国家。 “是啊,他也是管理学院的学生,和我们同级不同系。”安迪有点意外唐岑的疑问,他颠了颠怀里快掉下来的书,“他也是从中国来的,我以为你早就知道了呢。” “是吗……”唐岑对安迪口中的那个“lu”没什么印象,或许他之前见过,只是精神不济想不起来罢了。 现在唐岑只想赶紧回到宿舍里,瘫在柔软的大床上。至于lu差点将自己撞倒的事情他根本没放在心上,顶多是不习惯他的态度,但曾经在和其他学校的联谊会上遇见过来自祖国北边的汉子,唐岑也能理解他那种在异国见到同胞的心情。 唐岑摸了摸被撞到的那一侧肩膀,不太自然地敷衍道:“只是不小心碰了一下,不要紧。” 他都这么说了,安迪也不好再追问下去,两个人看起来也确实不像是发生了冲突的样子,但是安迪总觉得这件事情有些耐人寻味。 送唐岑回到了宿舍,安迪看着唐岑在床上躺好之后才说道:“我先走了,等你好点了记得给我发个邮件,我把这两天的笔记拿过来。” 回答他的是唐岑从被窝里伸出来的手在空中胡乱地挥了挥,他无奈地看着,又是一阵摇头叹气。 “咔嗒——”一声,安迪轻轻将门关上了。 第6章 当天下午,唐岑是被热醒的。 唐岑睡觉有个习惯,不管气温是多少度都会把被子两侧的被角抱在怀里,把整个人都裹到被子里。夏天和冬天还好,春秋季的时候唐岑因为半夜热到踢被子而生过好几次病。但现在在春天裹着厚重的棉被,唐岑硬生生被捂出了一身汗,连衬衣都湿透了,布料湿答答地贴在背上。 挣扎着将双手从被子里解放出来,唐岑抬手想测一下额头的温度,却摸到了一手湿润,汗水顺着指缝滴在了床单上,留下一小块深色的水迹。 “啊……真是糟透了。”出了一身汗,唐岑的鼻塞好了大半,自然也能闻到自己身上那股味道了。 揉了揉睡觉在被子里翻身时被弄得乱七八糟的头发,唐岑的脚在被子里胡乱地蹬了几下,直到将被子蹬到了床尾堆成了一团,他才从床上爬了起来。 唐岑拿起放在书桌上的手机给安迪发了封邮件,一边等着安迪的回复一边在衣柜里翻找换洗的衣服。他等了半天始终不见安迪的回信,看了看贴在墙上的课表,唐岑才想起来他们今天的这个时间有课。 还在上课,安迪恐怕还在忙着记笔记,一时半会儿是不会回他了。唐岑将手机放回了桌上,拿着衣服进了浴室。 打开花洒,温热的水流打在身上,沿着身体的线条向下流淌。唐岑抬起头,用手将被打湿的黑发向后梳了梳,落在脸上的水珠模糊了他的视线。 在氤氲的热气之中,唐岑的左手向着右下腹摸去,在触到那一小块凹凸不平的疤痕时他忍不住反复摩挲了几回。他的大脑依旧清晰地记得曾经在这里酝酿、爆发过的疼痛,难以忍受又不足以致命,一点一点折磨着他的神经,蚕食他的理智。 唐岑在英国生活了多久,这道疤就在他身上留了多久。手腕上反复出现的疤痕已经随着时间的推移淡得看不见了,唯独这一道,就像是个烙印一样,怎么都抹不掉。 在花洒下冲了很久,直到彻底将身上那股病气洗去,唐岑才从浴室里出来。他不知道自己洗了多久,但热水冲刷身体的感觉太过美妙,让唐岑实在不想关上阀门。 浴室热气蒸腾,唐岑随意地擦了擦身上的水就将睡衣套了上去,背上有几块地方被未擦干的水弄得湿漉漉的,紧贴着肌肤。他的头发还在滴水,地上蜿蜒着几条断续透明的水痕。 唐岑拿着毛巾坐回床上擦头发,反复揉了几下,手上本就有些湿的毛巾就吸满了水。就在他犹豫是重新从衣柜里拿条新的毛巾还是去浴室拧一拧毛巾里的水时,门口突然传来了砸门的声音。 三声“砰砰砰”的巨响吓得唐岑一下子从床上弹了起来,毛巾从他手上滑落,掉到了地上。动静太大,听起来对方来势汹汹,唐岑愣在原地,一直到砸门声停了才踌躇着开了门。 但打开门看到的却是熟悉的黝黑面庞:“安迪?” “谢天谢地你开门了,我敲了半天没人应,手机也打不通,我还以为你出事了。”安迪扒着他的肩膀来回打量了一番,确认他没事了才松了口气。 唐岑没想到他贪图舒服多洗了一会儿竟然让安迪这么紧张,看来他前两天在课上半晕半睡的样子给安迪留下了心理阴影。安迪闹了那么大动静出来,唐岑的脸上难得写满了尴尬,他有气无力地解释道:“我洗了个澡,没听见……” “没事就好。”粗神经的混血黑人拍了拍他的肩膀,大大松了口气。他将身后的书包反背到前面,在一阵翻找后,安迪把两本笔记本和一盒三明治递给了唐岑:“给,我想你没吃东西可能饿了,就自作主张给你买了三明治,晚上别熬太晚。” “咕——”像是在回答安迪,唐岑的肚子十分应景地响了一声。在安迪揶揄的目光中,唐岑红着脸接过笔记和三明治:“谢谢你。” 看唐岑脸色红润,精神也不错,安迪确定他没事才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嘻嘻笑笑地出了唐岑的房间:“我先回去了,晚上有个聚会,莉莉听说你生病了就没告诉你,你不会生气吧?” “我吃了药又不能喝酒,下次吧。”唐岑无奈地扫了他一眼,有时候他真招架不住这个热情过度的友人,但如果不是安迪的自来熟,或许他现在还饿着肚子窝在床上,苦恼第二天该去向谁借笔记。 唐岑对着小跑着下楼的安迪喊道:“玩得开心。”看到安迪头也没回地摆了摆手,唐岑才关上了门。 将笔记本和三明治放到书桌上,唐岑拿起手机看了眼,头疼地将那五个未接来电一一滑掉后才将手机放回了原位。他捡起刚才掉在地上的毛巾,扔到了浴室的脏衣桶里,又抓着被子的两角,将堆成一团的被子抖开铺平。 做好了这些,唐岑才打开书桌上的灯,一边拆着三明治的包装一边翻着安迪的笔记本。唐岑以为依着安迪的字迹他需要找很久,但没想到安迪的字迹从他没去上课的那天起就变得清楚了,倒是替他省了不少事。 唐岑嚼着三明治又往后翻了几页,最后那两页安迪的字迹有些飘,但比起之前的还算好认,他大概能想象出安迪抓耳挠腮又不得不耐着性子写清楚笔记的模样。 将最后一点三明治塞进嘴里,唐岑拿纸擦了擦手,从笔筒里抽出一支笔在自己的笔记本上写下了第一个字。 一边补着笔记,唐岑一边想着,改天请安迪吃饭吧。 直到补完了第一天的笔记,唐岑才拿起手机看了看时间,晚上八点半,时间还早。他活动了一下酸痛的手腕,翻开笔记本新的一页继续补着第二天的笔记。 白天睡多的后果就是晚上即使是在床上翻来覆去也会失眠。本来唐岑想着今晚写到困了就睡,反正明天是周末还能再补。但结果一直到了十二点半,他准备开始写今天的笔记时才惊恐地发现自己一点也不困。 唐岑犹豫了很久,最后在补完笔记和上床睡觉之间选择了前者。 所以第二天的下午,唐岑带着淡淡的黑眼圈出现在咖啡馆里。 自从新生周认识了安迪和莉莉起,每两周他们就会约在这见面,喝喝下午茶,聊聊天。聊天的内容有的时候是抱怨教授的作业,有的时候又是商量着什么时候去市区买东西,但大部分都是莉莉和安迪这对小情侣在说,唐岑听着,偶尔会提上两句。 莉莉喜欢热闹,即使昨天晚上刚开完趴体也阻止不了他们今天下午继续聚会。 隔得老远,唐岑就看到安迪冲他招手,莉莉本来背对着他,看到安迪的动作后也回过头冲他夸张地笑了笑。绕过了几张圆桌走到他们面前,唐岑将手里的笔记本递给安迪后才拉开椅子坐下:“谢了,改天请你吃饭。” “我们都认识那么久了,你还跟我客气什么?这也是你们中国人的习惯吗?”安迪把笔记随意地塞进包里,嘻嘻笑笑地调侃道,“我平时可没少借你的笔记,要不要把你下个月的晚餐全包了?” 安迪的话惹得莉莉发出了一阵爆笑,唐岑被这对不着调的情侣弄得有些无所适从,妥协般举了举手:“……那还是算了吧。” “安迪,比起唐你可真是厚脸皮。”莉莉伸出一只涂着酒红色指甲油的手指,在安迪的脸上戳了戳。 “扑哧”,唐岑没忍住笑出了声。 被女友调侃,还被友人嘲笑,安迪一把抓住莉莉在他脸上作怪的手指:“莉莉!” “难道不是吗?刚开学的时候你还知道不好意思,后来你每次都找唐。我要是唐,早就和你绝交了。”莉莉将自己的手指从安迪的掌心里抽出,捏着他脸颊两侧的(软)肉说道,“亲爱的,你还真应该把他的晚餐全包了。” 安迪又张嘴替自己辩解了什么,但被莉莉捏着脸,他说出的话也是含含糊糊的。唐岑被他这副模样逗笑了,又不好意思明目张胆地嘲笑他,就侧过脸,用手挡着自己脸上格外过分的笑容。 平时这对小情侣也是这样在咖啡馆里肆无忌惮地嬉笑打闹,周围的人也都互相认识,习惯了这样的场景,偶尔经过一两个同学还会直接无视小情侣和唐岑打招呼。 但今天却出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唐岑正看着安迪和莉莉打闹,身后突然响起了一个陌生的男声:“又见面了,唐。” 突然出现的男人打破了三人之间愉快的氛围,唐岑回过头看着眼前的男人,有点眼熟但一时却想不起来对方的身份。 莉莉打量了一番男人,正想说什么却被安迪从桌子下抓住了手。背对着唐岑,他对莉莉摇了摇头。 看出了唐岑的困惑,男人笑了笑,“昨天在图书馆找书的时候我不小心撞了你一下,那时候你的脸色看起来很糟糕,今天没事了?” 听他这么一说,唐岑才想起来昨天早上在图书馆的三楼发生的事,自己好像……还被这个男人搂在了怀里。 “昨天我还在感冒,不过今天已经没事了,谢谢你的关心。”唐岑礼貌地谢过他的关心,但不清楚他的名字又迟疑地问道,“lu?” “lu sheng,陆游的陆,‘大晟箫韶九奏成1’的晟。” “tang cen,唐朝的唐,岑参的岑。” ※※※※※※※※※※※※※※※※※※※※ 1取自宋代诗人晁端礼《鹧鸪天数骑飞尘入凤城》。 第7章 互相做了自我介绍,陆晟又主动和唐岑交换了邮箱,以及一些中国留学生常用的社交账号。唐岑没拒绝他,两个人互相加了好友。 通过了申请验证,陆晟心满意足地收起手机,脸上也露出了和煦的笑容。他偏过头说道:“我先过去了,朋友还在等我。” 唐岑点了点头,也没挽留他。 看着陆晟离去的背影,安迪松开一直抓着莉莉的手:“唐,你们刚刚说的中文是什么意思?” “只是自我介绍而已,中文有很多读音相同的字,我们会用一些有相同字的人名或者诗句来……嗯,说明是哪一个字。”唐岑低头看着手机,将刚加上的好友备注上了“陆晟”两个字。 莉莉不大高兴地打了安迪的手背两下,又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才转过头问唐岑:“你们是怎么记住那么多字的?我第一次看中文的时候还以为是天书!” “用多了就记住了。”唐岑被莉莉的话逗笑了,他放下手机,满不在乎地说,“背古文才难。” “嘿莉莉!别打我了。”安迪揉着自己的手背,黝黑的皮肤看不出被打过的痕迹,但唐岑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一定很疼。 唐岑不知道安迪怎么惹到莉莉的,但少女看起来很生气:“讨厌!” 安迪猛地将她抱在怀里,限制了她的动作。莉莉在他怀里挣扎了一会儿,发现挣脱不开就不动了,但脸色很差,明显还在生气。 唐岑看了看安迪,又看了看莉莉。他不明白刚才还在打情骂俏的小情侣怎么突然开始吵架了,刚刚他光顾着和陆晟交换账号,没注意到这边发生了什么。 察觉到唐岑的视线,安迪赶忙将话题又扯到了中文上:“陆刚刚是不是说了句古诗?还是谚语?他的发音好奇怪,我完全没听懂。” “是古诗,我和他的名字里都有和中国诗人相同的字。”唐岑端起红茶喝了一口,又补充了一句,“只不过不是同一个时代的诗人。” “哦,那还真是有缘呢。”安迪皱着眉点了点头,不动声色地抓住了莉莉掐着他腰的手。 唐岑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后就没了下文。 三个人之间突然陷入了一段短暂又诡异的沉默,唐岑想着陆晟的事情,莉莉和安迪则无声地较劲。 “唐,我刚刚就想和你说了,你昨天晚上是不是又熬夜了?”莉莉靠在安迪的怀里突然来了这么一句,说这话的时候她的两只手还压在安迪的脸上,“你看你连黑眼圈都熬出来了。” 安迪抱着莉莉凑过去看了看,果然看到了唐岑眼下淡淡的青黑,他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我走之前才和你说病好了也别熬夜的,昨晚又是几点睡的?” “白天睡多了,晚上睡不着。”唐岑抿了抿唇,被茶水润湿的唇泛着淡淡的水光。 然而安迪这个人一旦念叨起来连女友莉莉都难以忍受,他忍不住又说教了几句:“就算病好了也别这么折腾,照你现在这生病的频率,迟早有一天得进医院。” “知道了,老妈子安迪。”唐岑抓起一块小饼干,直接塞进了安迪还喋喋不休说教的嘴里,莉莉则在一旁笑得合不拢嘴。 喝完了下午茶,三个人又一起去了超市买了些东西。直到吃完晚饭,唐岑才提着几袋东西回了宿舍。 将买的东西收拾好,唐岑坐在椅子上,从口袋里拿出手机看了看,上边没有新的消息和来电。 陆晟……陆晟……唐岑心里忍不住反复默念了几遍这个名字,他对这个名字有点印象,但想不起来到底是在哪听过或者见过。或许是他们有一起上过课,又或许是教授或者其他人喊过他的名字。 算了,相处时间长了自然就知道了,说不定哪天他自己忽然就想起来了。将疑惑抛于脑后,唐岑起身进了浴室。 就在他脚迈入的那一刻,放在桌上的手机屏幕突然亮了起来,消息栏显示着“陆晟”这两个字。 直到洗完澡从浴室里出来,唐岑才看到陆晟发来的消息。他惊讶地发现,陆晟发来的消息竟然是久违的汉字。但点开一看消息内容,唐岑的手指悬在了半空中,愣愣地盯着上面的汉字。 陆晟的消息很简单,只是问他:吃过晚饭了吗? 唐岑撑着下巴想了一会儿,最后敲下了三个字发了过去:吃过了。 唐岑觉得陆晟这个人……有些奇怪。不管是在中国还是在英国,陆晟和唐岑这么多年来认识的人都不太一样,但又说不上具体是哪里不一样,却又意外地让他讨厌不起来。 但其实认真算起来,唐岑从小到大确确实实没有讨厌过某个人,所有人对他来说都是一样的存在,只是他自己从没有注意过罢了。而在英国的这些年,他一直和中国留学生保持来往,但陆晟是唯一一个给他这种感觉的人。 唐岑觉得自己这段时间脑子一直不太清醒,不知道是生病吃药留下了后遗症还是熬夜的原因。他的手指在眼下那一小片皮肤上摩挲着,知道那里还有一圈淡淡的青黑,是他昨天晚上失眠留下的。 巴斯初春的夜晚还有些凉,唐岑赤脚坐在床上,窗户缝里透进来的风把他的脚吹得冰凉。他站起来把窗户关严实,合上的时候风扑了他一脸:“哈啾!” 昨天感冒才好,应该不会这么快又复发吧……唐岑揉着鼻子坐回床上,正好陆晟也发了一条新的消息过来:这段时间得花粉过敏症的人很多,boots有卖药,需要可以去买一些备着。 花粉过敏?之前一直生活在伦敦,唐岑现在算起来也才到巴斯半年多的时间。他第一次经历这里的春天就患上了重感冒,却没听过这里流行花粉过敏症。 不过唐岑仔细回想了一下,这几天他大部分的时间都待在宿舍里,但是出去的那么一小段时间里确实觉得眼睛有些不舒服。一开始他以为是感冒的原因,陆晟这么一说倒让他担心是不是花粉过敏了。 希望boots有卖眼药水。唐岑这么想着,也直接回给了陆晟。 下一秒手机就收到了陆晟的消息:在二楼的hayfever区。 唐岑没去过boots,也不知道hayfever区在哪,但还是迅速地回了他两个字:谢谢。 过了很久对方都没有再回消息,唐岑才放下手机,坐到书桌前翻开书预习下周要上的内容。 才看了两行,唐岑的手指在书页上点了两下。他突然想起来,下一周的课好像是和工商管理系的人一起上?也不知道陆晟是不是那个系的。 不过既然都是管理学院,之后也会有重叠的课程吧,或许到时候会遇到也不一定。抛去杂念,唐岑又低下头看着书上的内容,一如既往地专注。 第二天中午,又一次睡过头的唐岑才换好衣服出门。他带着口罩,遮住了自己大半张脸。感冒算不上什么大病,但是加上春困足以让唐岑连着好几天都睡过头。 学校里的花已经开了不少,隔着口罩唐岑都觉得有些不舒服。在去boots的路上,他看到了不少眼睛揉得通红的人,还有些则是不停地打着喷嚏。 陆晟说的不是危言耸听,光是看着路上行人的千姿百态,唐岑就已经感受到了巴斯春天的可怕,这街上的情景甚至可以称得上是灾难了。安迪和莉莉都没有和他提过这件事,恐怕他们这届的学生都没有经历过,这几天他又因为生病也没去社团,就算学长提醒了这件事,唐岑也不在场。 亏得他昨天晚上还特地告诉自己,还说了哪里可以买药,否则依着他现在的体质,恐怕得一直病到期末。 到了boots,唐岑径直上了二楼,他在茫然地看了一圈后才找到摆在hayfever区货架上的眼药水。在店员问他需要几瓶的时候,唐岑沉吟了一下,最后伸出三根手指。 之后在下到一楼时,唐岑又去买了同样份数的过敏药。 拧着药,唐岑用空着的手从口袋里翻出了手机。他打开通讯录,拨通了第一位的号码。 电话那端的人不知在忙什么,隔了好一会儿才接通:“唐?” 唐岑歪头夹着手机,将口罩拉了下来:“安迪,你现在在哪?” “和莉莉在吃饭,怎么了?”安迪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困惑,显然不明白唐岑为什么突然找他。 出了boots,唐岑就随便选了一个方向,漫无目的地走着。听说安迪在吃饭,他有些迟疑:“我有东西给你和莉莉,现在方便吗?” 安迪虽然不明所以,但还是立刻报了个餐厅的名字。 唐岑听到餐厅名字的时候正好走到一个岔路口,他向前迈的脚步一顿,随后转过身朝着反方向走去:“我马上过去。” 在树下走了一会儿,唐岑的鼻子和眼睛都开始隐隐发痒。他拉起口罩将整个鼻子包住,又揉了揉眼睛。受到刺激的泪腺分泌了大量透明液体,将他揉搓眼睛的那根手指打湿了。 唐岑甩了几下,才将手上的眼泪甩掉。 希望他那两个热情又心大的美国朋友能平安度过这个春天。 第8章 “叮——”早上七点,摆在床头的闹钟刚响起了第一声,一只从被窝里伸出的骨节分明的手就拍了下去,烦人的噪声戛然而止。 窝在被窝里的唐岑又往里缩了缩,赖了两分钟的床后,他慢吞吞地边揉眼睛边坐起身,先伸了个懒腰,又打了个长长的哈欠,才挣开被子到浴室洗漱。 今天是星期一,又是格外忙碌的一天。 唐岑拿着课本走进教室的时候,教室的座位上已经坐了不少人,原本空旷的教室变得有些嘈杂。他朝着熟悉的方向看过去,发现自己常坐的位置还空着,才快步走了过去。 坐在座位上,唐岑用课本替安迪占了自己右手边的位置。在他收回手的时候,左侧传来了一个低沉的男声。 “早。”是陆晟用中文和他打了声招呼。 刚睡醒没多久,唐岑的意识还游离在状况之外,他迷茫地回了陆晟一声:“早。” 陆晟指了指他左手边的位置:“旁边有人吗?” “没有。”被陆晟这么一问,唐岑更加疑惑了,他不太明白不同系的陆晟为什么会出现在这个教室里,“你今天早上也是这门课?” 陆晟被唐岑的问题逗笑了,他边笑着边坐了下来后,才在唐岑不解的目光中慢条斯理地解释道:“我们已经一起上了三周的课了。” 要说刚才唐岑还迷糊着,这会儿闹了这么尴尬的一出,大脑已经完完全全清醒了。他撑着头,顺势用手遮着眼睛,挡住了陆晟戏谑的眼神:“我……之前都没注意到。” “我平时都坐在后面几排,你没注意到很正常。”他说着还一边盯着唐岑微微泛红的耳廓,在对方看不见的角度里,陆晟不动声色地抿了抿唇。 “噢。”听他这么一说,唐岑才抬起头,只是脸上的表情还有些不自然。他眼里的笑意太过明显,让唐岑一直没敢直视他,也没注意已经坐到他们身后的纳特兄弟。 大纳特一言不发地坐在他后面,小纳特则是看了看唐岑的模样,又朝陆晟挑了挑眉。面对友人的疑问,陆晟只是回了他们一个高深莫测的笑容。 沉默了一会儿,唐岑眼神飘忽着扫了他两眼,小声说道:“药的事情谢谢你了。” “小事,教授来了。”陆晟突然压低了音量,唐岑朝着讲台看去,教授的身影紧跟在安迪身后。 原本笑嘻嘻的安迪在看到坐在唐岑身边的陆晟后,脸上的笑容直接凝住了。他本想问唐岑,但教授已经站在讲台上催促了,只好憋着一肚子问题,警惕地盯着陆晟,在唐岑右手边坐了下来。 唐岑将课本拿回来后就自顾自地翻开了课本,没有注意到安迪古怪的眼神。而陆晟对上安迪的视线,毫不在意地回了个微笑后就回过头盯着讲台上的教授,和唐岑一样专心致志地听着课。 结果连着一个多月,只要是管理学院的大课,但凡是唐岑坐的位置,边上除了安迪以外,绝对还能在他的旁边或是后面看到陆晟的身影,偶尔也顺带着能看到纳特兄弟。 一到周五,因为临近周末,学生往往都变得格外浮躁。 那一天陆晟和唐岑通常都只有两节比较轻松的课,而第二节 又是一起上的课,所以即使是唐岑,到了周五也难免会有些拖沓。因为来得晚,他们五个人只能前后并排着坐,陆晟和纳特兄弟照例坐在了唐岑和安迪的后面。 在离下课还有十分钟的时候,陆晟突然从后边用笔轻轻敲了敲唐岑的肩膀。 唐岑看了看教授,拿起课本顺势往后靠在了椅背上。 陆晟轻声问道:“等会儿下课有事吗?” “没有,怎么了?”唐岑偏了偏头,陆晟说话时呼出的气喷在他脖颈和耳后,有些痒。 陆晟看了看讲台上的教授,发现他没注意到这边正在交头接耳的两个学生后才趴在桌子上:“我想带你去个地方。” 热气喷洒在唐岑后颈露出来的大片肌肤上,撩得唐岑不自觉地抖了抖。他点点头,又坐直了身体,拉开了距离。 纳特兄弟听到陆晟向唐岑发出的邀请,对视了一眼,从对方的眼里看到了了然的意味。 下课铃准点响起,唐岑对正在收拾书包的安迪说道:“安迪,我和陆有点事,你先回去吧。” 安迪显然听到了他们刚才的对话,他的视线在唐岑和陆晟之间来回扫视了两回,才沉默地点了点头,一个人离开了教室。 纳特兄弟从刚才就一直凑在一起看着手机上的消息,听到下课铃后,唐岑听到他们小声和陆晟说了句什么,随后也识趣地离开了教室。 “走吧。”两人一前一后出了教室,陆晟带着唐岑朝着车站走去。 坐在开往市区的巴士上,唐岑望着窗外的景色。 从山顶向下望去,整座城市的景色都尽收眼底。他们出来的时间还很早,天还亮着,春日温暖的阳光铺洒在蜂蜜色的建筑上,给小城镀上了一层温暖的光晕。 离下班还有很长一段时间,小城的街道上游客和行人都不多。英风和意式的建筑搭配在一起,给小城融入了一点点异国的情调,慵懒而静谧。 唐岑不知道目的地,只是盲目地跟着陆晟。当他们走到了一条大道上时,眼前出现了一片新月弧形的建筑群,唐岑一眼就认出了这充满英伦贵族气息的是巴斯最有名的新月楼。 本以为这就是陆晟要带他来的地方,没想到陆晟连看都不看,径直带他进了边上的皇家公园,在一大片淡粉色前停了下来。 “这是?”樱花铺了一地,草地上是一片淡粉,唐岑从未见过这样的景色。 “每年春天维多利亚公园的樱花都会开,我去年来看过一次,很漂亮。”陆晟站在唐岑边上,将落在他头上的一小瓣樱花花瓣摘了下来,“正好上午听朋友说这段时间又开花了,虽然有点仓促,但是我想带你来看看。” 唐岑没想到陆晟今天居然单纯地只是想带他来看樱花,不过这还是第一次有人主动和他分享这样的景色:“我是有点惊讶,没想到你会带我来这里,不过很漂亮,谢谢你。” 小巧的花瓣落在手心,虽然这片粉色的花海很美,但是唐岑还是觉得有些遗憾:“我还以为你会带我去新月楼。” 陆晟盯着唐岑的手心,粉色的花瓣安静地躺在乳白色的掌心里。“你如果想去,等一会儿我们也可以进去看看,应该还来得及。” “嗯。”唐岑其实也不是非要去新月楼,只是陆晟特地带他来了这,单单是赏花未免有些枯燥。 三言两语就定好了接下来的行程,但在去新月楼之前,陆晟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要做。 两个人漫步在铺满樱花瓣的浅粉色小道上,走了很长一段,陆晟决定和唐岑坦白:“唐岑,我……你怎么了?”光顾着想自己的事情,他完全没注意到唐岑从刚才起就一直在揉眼睛。 唐岑揉着眼睛,他的手指上满是泪水:“好像有什么东西进眼睛里了。”声音里带着几分无助,听得陆晟心头一颤。 “别揉!我看看。”陆晟一把抓住唐岑的手不让他继续刺激眼睛,又轻轻挑了一下他的下巴。唐岑顺势抬起头对着陆晟,他的两只眼睛连眼眶都是通红的,不停地小幅度眨着眼,极力克制也只能微微地睁开一条缝。 陆晟撑着他的眼皮吹了吹,但唐岑一直在眨眼,他不知道眼睛里的异物是不是还在。他摸了摸口袋,想找出纸巾给唐岑擦擦眼泪,却摸到了一个小瓶子。 “嘶——”冰凉的液体滴在眼里,一阵短暂而细微的刺痛感过后,唐岑终于能睁开眼睛了,眼睛通红,脸上还带着泪痕,就像是痛哭了一场一样。 陆晟将眼药水盖上塞进了唐岑的口袋里,又翻出纸巾替他擦了擦脸上的水:“有点过敏,抱歉,我没想到你的眼睛会这么敏感。” “平时都没事,可能是因为今天早上没滴眼药水。”唐岑握住陆晟的手,自己拿着纸巾擦着脸,说话的声音和哭过的一样,带着软软的鼻音,“之前买的用完了,还没买新的。” 陆晟心有余悸地叹了口气:“今天先回去吧,下次再去新月楼。” 眼睛不舒服,唐岑也没了继续逛下去的心思,而且平白浪费了陆晟的一番好意,他心里也过意不去,不好再勉强陆晟继续陪他。 上了车,唐岑突然想起来刚才陆晟似乎要和自己说什么,但是正好被他打断了。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和陆晟提了提:“你刚才要和我说什么?” 陆晟没想到他在那个时候还听到了自己未说完的话,但现在两个人坐在巴士上,这个尴尬的空间让陆晟彻底没了说下去的欲望。 余光瞥见了几个熟面孔,陆晟刻意摆出了一副云淡风清的模样,满不在乎地说:“没事,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 第9章 春夏是个恋爱的好时节,在巴斯大学的湖里常常能看到结伴出行的野鸭。而在学生之间,不只是凑成了新的情侣,还有一则绯闻也开始悄悄流传起来。 在湖边的草地上,四个白人少女坐在一起聊着最近新的八卦。 在一阵毫不遮掩的放肆大笑后,坐在最左边的脸上长着雀斑的卷发少女突然抬起头看了看四周,确定没有人经过后,才压低声音对着她的三个朋友小心翼翼地说道:“你们听说了吗?管理学院的陆在追同学院的唐。” “是那两个(中)国人吗?”中间那个有着一头柔顺金发的少女诧异地问道。 她身旁正在补妆的少女显然被这个消息吓得连口红都涂歪了,但她现在顾不上自己的妆容,翻了个夸张的白眼,哀嚎道:“天啊,帅哥为什么都喜欢帅哥?我还想和唐约会呢。” “艾丽你确定吗?”最右侧的棕发少女皱着眉问道,她向来不喜欢这种空穴来风的传闻,“听说陆是gay,但是唐好像从来都没有说过自己喜欢什么类型,也没有和谁暧昧过。” “我也是听管理学院的朋友说的,她和陆同一个系。她说陆以前上课都和纳特兄弟坐一起,现在只要有唐在,他都会坐到唐后面,或者直接并排坐。最近两个人见面的次数比之前加起来的都要多,有时候还一起吃晚饭,我看肯定有猫腻!”艾丽信誓旦旦地说道。 “见面次数多怎么了?唐不是经常和安迪布莱恩、莉莉约翰逊那两个美国留学生待在一块?”少女一边擦着自己涂歪的口红一边说道,“对了路易斯,我记得你和约翰逊是一个宿舍?你帮我问问她,看看我还有没有机会。” 路易斯皱了皱眉头,显然不想参与到这个话题里。她低头将两侧的棕发拨到了耳后:“我和她不太熟。” “你就别想了,和陆比起来你一点可能都没有,你甚至连上课坐在唐岑后面的机会都没有。”金发少女看出了路易斯的不快,她从包里翻出湿巾替友人擦拭着嘴唇边的口红,嘴上还嘲讽道,“你连筷子都不会用,还不是管理学院的学生,和唐能有什么共同话题?” 艾丽则是一副不嫌事大的模样:“别那么早就放弃,陆能不能追到还不一定呢。唐要是不喜欢男人,陆追多久都没用。” “但首先,你得学会用筷子。”路易斯冷冷地补了一句,“否则你们连一起吃饭都成问题。” 校园里这样的八卦谈话有很多,而且不只是女生们会谈,连男生都忍不住开始打听管理学院的优质资源是不是打算内部消化。 走廊上一个身影飞快地跑过,径直冲向了最前面的那个人。 “安迪!”随着一声呼喊,身影在撞上那个人之前停了下来,上气不接下气地问道,“你们学院的陆最近是不是在追唐?就是那两个(中)国人。” 那个平常总是笑嘻嘻的安迪今天却像个炸药包一样,随便哪个人来都是一点就燃。他现在毫无风度地暴躁地吼道:“我不知道!为什么你们每一个人都来问我?为什么不去问唐或者陆!” “那还不是因为你和他关系好……”被安迪喷了一脸口水的男生吓得缩了缩脖子,他小声说道,“我们商量了一晚上还是没人敢去问,你知道的,中国人比较含蓄,总不能一上去就问他们:‘嘿你们在交往吗?’” 安迪被他这话噎住了,张了张嘴,半天没能说出一个字。半晌,在男生希冀的目光中,安迪头疼地问道:“唐就算了,陆是gay的事情不早就传开了,之前怎么也没见你们谁去追陆呢?” “噢!”男生显然没想到安迪会说这样的话,他嘀咕了一句,“我比较喜欢唐那样的……” 男生的声音不大,但安迪听得清清楚楚:“喂,我还在这呢。” 这时候又有一个男生参与了他们的话题:“好了安迪,你不懂他们的想法。” 安迪正想反驳他,却发现来人是自己社团的学长。他只能头疼地反问了一句:“什么想法?” 学长还没说话,之前一直缠着安迪的男生抢先替他回答了:“哪个gay不想和漂亮的东方男人谈一场浪漫的恋爱啊!陆之前也有人追,被拒绝的人太多了就没人敢出手了。” 接着他又勾着安迪的肩膀,凑到跟前鬼鬼祟祟地说:“听说他们之前还在维多利亚公园的樱花树下接吻。” “接吻?!我天,真是见鬼了!”安迪迅速将这个像泡泡糖一样贴在自己身上的人撕了下来,“别乱说,唐可没和我说过这回事!” 学长拍了拍他的肩膀,用像是在安慰他的语气说道:“他没和你说不代表没有,你会和唐说你什么时候和约翰逊接吻吗?” “……”哦该死的,他还真的会。 这边的安迪被男生缠得脱不开身,那边的莉莉却一边偷偷躲着人群,一边找着唐岑。 在绕了大半个校园后,她终于在图书馆的小道上碰到了唐岑。 “唐,你在这啊。”莉莉喊住了唐岑,一路小跑到他跟前。 唐岑惊讶地看着莉莉:“莉莉?怎么了,安迪没和我在一起。”在他印象中莉莉很少会往图书馆来,还以为她找不到安迪。 莉莉站在他面前,有些难为情地说道:“不,我是来找你的。” “找我?发生什么事了?”一听莉莉是来找自己的,唐岑就更想不通了,他们之间有什么事情大部分都是靠发邮件解决的。 莉莉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脚尖正好踩着一片树叶。她来回蹍了几下才抬起了头,满脸不自在地说:“我听到了一点传闻……我觉得我应该和你说一下。” 唐岑直觉莉莉要说的事情不会是什么好消息,但还是点了点头:“你说吧。” 莉莉的手指不安地抓着自己的裙摆:“你可能不知道,工商管理系的陆,就是上次我们喝下午茶遇到的那个。” “嗯?”唐岑抬了抬眉,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少女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鼓起了勇气将憋在心里半个月之久的话说了出来:“他是gay。” 唐岑闻言皱起了眉头,难得严肃地看着她:“莉莉,这可不是开玩笑的事情。” “我没开玩笑!是他自己承认的,很多人都知道,安迪也知道!”莉莉从没有见到唐岑这么严肃的表情,她有些担心唐岑生气,但还是继续往下说着,“这段时间你们走得比较近,所以学校里很多人都以为他在追你。” 莉莉这句话彻底让唐岑怔在原地,他张了张嘴,半天才用惊慌失措的语气反问莉莉:“他在……追我?” “那天我就觉得事情不对劲,但是……但是我没把握就没敢告诉你。这段时间已经有好多人来问我,陆是不是在追你。”莉莉胡乱地说着,她已经被那些人烦透了,现在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为自己辩解,还是在向唐岑解释些什么。 “陆之前和纳特兄弟走得很近,但是纳特兄弟都有未婚妻,而且有一些男生向他表白都被他拒绝了!所以我想……我想他是不是喜欢你。”莉莉担忧地说道,“我觉得你应该知道这些,如果不是的话,最好别被人误会了。” 唐岑深吸了一口气,烦躁地揉了揉眉心:“我会和他谈谈的。谢谢你,莉莉,早点回去吧。” 对着莉莉,唐岑的语气还是温和的,脸色却不怎么好看,板着脸从莉莉身边经过。 “你会答应他吗?”莉莉站在他身后忍不住问道,她看得出他连背影里都带怒意。 唐岑不说话,也不往前走,只是沉默地站在那儿。 就在莉莉以为他不会回答自己的时候,唐岑的声音顺着风传了过来:“我不知道,或许不会。”像是叹息一般,一点点飘散在混着花香的风中。 唐岑吹了一路冷风,到宿舍的时候已经冷静下来了,他翻出手机找到通讯录里的那个号码摁了下去。和之前的每一次一样,他刚拨出去没多久就被接起来了。 陆晟的声音在那头响起,不知道他在哪,声音里还带着电流的噪声:“唐岑?怎么了?” “陆晟。”唐岑喊了声他的名字后就陷入了沉默,过了一会儿才组织好语言,“我……今天听到了一些传闻,想和你当面谈谈。这周六你有没有时间?” “……好。在哪见?”陆晟没有问他是什么传闻,也没有问为什么要和他谈,这样形同默认的举动更加证实了莉莉说的话。 对于陆晟正在追求他的传闻,唐岑信了八分。但是这件事在学校里已经传得沸沸扬扬的,唐岑不好再因为这件事情约陆晟在学校里单独见面。 之前在社团时听人提到过一家评价还不错的中餐馆,唐岑想了想就将地点定在了那:“st jame’s parade有家中餐馆,‘hoi faan’,你知道的话就周六中午在那见面。” 陆晟没有推托,很爽快地就答应了他:“好,那就周六见。” 第10章 清晨的阳光透过窗帘照进房间,落在凌乱的双人床上,在浅灰色的床单上印上了不规则的淡金色细纹。 房间里空无一人,手机孤零零地躺在地上,唯一能提示主人位置的是从浴室传来的哗哗水声。 唐岑木着脸站在水池前,他赤裸着上半身,将水龙头开到了最大,放任冰凉的水流冲刷自己的左手手腕。 洗手台上放着一枚沾着水的刀片,浴室灯的光线投射在上面,反射出寒冷的光芒。少量的红色液体从唐岑的手腕里争先恐后地渗出后,又迅速溶入了清澈的水流之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直到手腕不再渗出红色液体,唐岑才关上水龙头,抽下支架上的毛巾擦了擦被冷水冻得麻木的左手。 比起课业繁重的学习日,周六早晨的校园里往往都是一片寂静,毕竟没有人愿意错过这睡懒觉的好时间。往常唐岑周六也会比平时晚起一个小时,但今天他提前了半个小时醒来。 而且毫不意外的,他在浴室里又待了半个小时。 自从到了英国,每隔一段时间唐岑就会在浴室里待上至少半个小时。孤身一人在异国求学,唐岑只有靠着这种微弱的疼痛才能保持应有的理智,清醒又上瘾。 这个习惯太过隐蔽,所以至今都没人发现,自然也没有人知道其中的缘由。 唐岑将毛巾挂回原位,从床头柜里拿出常备的止血胶布贴在手腕上。 抚摸着胶带的边缘,唐岑知道过不了多久,这胶布下的皮肤又会恢复到原来的平滑细腻,看不出一点痕迹。 套上长袖衬衫,扣上了袖口的扣子,唐岑又扯了扯衣袖,确定胶布一点也露不出来后才坐到了地上。 时间还很早,唐岑不想回到床上继续睡个回笼觉,也不想再看之前没看完的书。他捡起之前被丢在地上的手机,点开屏幕看了看上面的消息。 屏幕上空荡荡的,只有一条半个小时前发来的问候,是唐岑熟悉的账号:早。 早,今天起得挺早的?唐岑面无表情地在手机上打下了这一行字,点下了发送键。 那边很快就回来了简单的四个字:调课补上。 唐岑的手指在键盘上敲了几下,想了想又删掉了。来回重复了四五遍,离消息发来也过了两三分钟,唐岑回给了对面一句:注意休息。 嗯,你也是。 冰冷的文字在手机屏幕上显示着,连照例的关心也没了温度。 唐岑把头枕在床上,瘫坐在地上仰望着灰白色的天花板,手腕传来的细微的刺痛感并不影响日常活动,只会让他更清醒。 中午还要和陆晟见面,唐岑算了算,还有三个小时才到出门的时间。他清醒归清醒,这三个小时里该做什么他依旧是毫无头绪。 阳光落在身上,唐岑整个人散发着柔和的光晕。他微合双目,把手搭在额头上,挡住了窗外照进来的光线。 唐岑现在终于把这两个月发生的所有的事情都串起来了,陆晟是带着目的来接近他的,从一开始他就表现得很露骨,没有遮遮掩掩。只怪他那段时间生着病,对所有事情都太过迟钝了,才会这么长时间都没有察觉到。 陆晟那样的表现毫无疑问是喜欢他的,但是一想到远在中国的父亲,唐岑下意识地想推掉中午的约会,即便那是他自己提出来的。 隔着薄薄的衣料,唐岑摸着贴着胶布的地方,指尖缓缓地、用力地按了下去。阵阵刺痛通过神经,从手腕一直传到了大脑皮层,唐岑仰着头深吸了一口气。 拒绝他。撕下染着血的胶布,重新贴上了新的,唐岑在出门前下定了决心。 到了餐馆,陆晟已经在里面等着了,透过玻璃窗,唐岑看到他正拿着菜单在研究。 陆晟余光瞥见一个人在对面坐了下来,很自然地将手里的菜单递到了来人的面前:“要吃什么?” 随便勾了两样,唐岑就将菜单递给了服务生。他看着坐在对面的陆晟,试图委婉地提起电话里说的事:“最近学校里……有一些传闻,不知道你听没听说?” “说我在追求你的事情?”陆晟放下水杯,直截了当地挑明了唐岑话里的意思。 虽然做了心理准备,但陆晟这么大大咧咧地说出口,唐岑一脸赧然地偏过头。他看着其他地方,含糊地应着:“啊……嗯。” “那也不算是空穴来风的传闻。”陆晟放下了手里的筷子,双手交握,注视着唐岑的眼睛,坦然又郑重地说道,“我确实喜欢你,现在也正在追求你。” 意料之中的回答,唐岑没有表现出任何意外或者恼羞成怒的神情,只是叹了叹气,用带着几分苦恼的语气问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陆晟望着唐岑的眼睛,一字一顿道:“从一开始就是。我注意你很久了,只是你一直没察觉到而已。”从一开始他就陷在了这双漆黑如夜,又像是黑珍珠一般泛着柔光的眼睛里,“那天在公园里,我本来是打算和你表白的。” 唐岑当然记得那件事,当时被陆晟轻描淡写地带过了,但他一直隐约感觉到那应该是很重要的事情。他深吸了一口气,只觉得头疼不已:“结果被我打断了?” “是。”因为唐岑眼睛过敏被打断告白并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情,陆晟也没打算否认。但他看到唐岑苦恼的样子,还是忍不住多说了句:“但你不用露出这样苦恼的表情,我追求你不妨碍我们之间作为同学的正常往来。” 或许是觉得自己话里的意味有些古怪,陆晟又补充道:“我知道在此之前你没有和任何人交往过,所以你也不用现在就拒绝我。” 唐岑沉默地看着他,一声不吭。餐馆的吊灯在他漆黑的眼里映出几点光点,让他的眼睛看起来格外清澈明亮。 被这样一双眼睛盯着,陆晟知道自己已经深深地陷了进去,不可自拔。他咽了咽口水,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沙哑:“我不会做让你困扰的事情,你不喜欢男人也可以把它当作是普通朋友之间的友谊。” 真是疯了,唐岑认识陆晟的时间不长,根本没想到这个人居然可以这么坦荡地和他说出这些话。和一个正在追求自己的人继续做朋友,这种事情唐岑厚着脸皮都做不出来。 唐岑,第一次在陆晟面前变了脸,他挑眉质问道:“所以你的意思是,你追求你的爱情,我过我的生活,我甚至可以一直心安理得地接受你的好意?” “你可以这样理解,也可以心安理得地接受。”完全不受唐岑愤怒的影响,陆晟摊开手,全然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这个人还真能说出口。唐岑难以接受这样的发展。他窝在柔软的沙发里,左手抱胸,右手捂着脸。手腕因这个动作隐隐作痛着,却不能让他清醒地应对:“我做不到这种事情。” 陆晟盯着他看了很久,他知道自己的言行意味着什么,也知道会给唐岑带来这样的困扰。虽然令唐岑困扰非他本意,但如果现在不把主动权抓在手里,今后唐岑会离他越来越远。 “但是如果确实追不到,我会放手。”陆晟没有逼太紧,他主动退了一步,给了唐岑一点缓冲的余地。 唐岑抬起头,无可奈何地问道:“那你打算追多久?”那语气就像是在暗示陆晟追够了时间就答应他一样。 “到我对你没有感觉为止。”至于什么时候才会没有感觉,陆晟想那恐怕是他生命走向终结的那一刻。 唐岑自然不会信陆晟这句话,他今天既然和自己摊牌,今后他们就不可能再像之前那样像普通朋友一样相处。就算唐岑极力维持,在其他人眼里他们的关系也变得暧昧起来。 但他现在,确确实实,做不出任何一个决定。 “给我一点时间,让我冷静想想。”顺着陆晟给的台阶,唐岑近乎妥协了。 一顿午饭唐岑吃得如同嚼蜡,食不知味,陆晟看出他胃口不佳,也没有再多说别的。两个人都一声不吭,第一次陷入了沉默的僵局。 吃完饭,两个人出了餐厅,陆晟看了看手表,试探性地问唐岑:“一起回去?” 唐岑正低头看着地上的石砖,橡胶鞋底在石砖凹凸不平的边缘来回摩擦。 对于陆晟的邀请,唐岑眨了眨眼才抬起头,尽量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不那么奇怪。他嘴角挂着微笑,语气平缓地拒绝了:“不了,我在这走走再回去。” 随后在陆晟的目送中,唐岑走向了岔路的另一端。 唐岑走得很自然,不紧不慢。他只留了一个背影给陆晟,因此陆晟也没看到他泛着红的眼角。 直到拐过了一条街,回头时再看不到陆晟的身影了,唐岑才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胸中翻涌着莫名的酸涩感,比手腕伤口更加疼痛。 他不明白,自己何德何能,能让陆晟那么喜欢。 第11章 唐岑在躲陆晟。 不止是陆晟,所有关注他们的人都察觉到了。 唐岑表现得太明显了,除了一些不可避免要碰面的课程,其他时候在陆晟身边都看不见唐岑的身影,就连以前五个人坐在一块的场景都再没出现过了。 那异常的举动让人不得不注意到他们之间的问题。 “他们怎么了?”有人尝试着从美国情侣或是纳特兄弟那问出些什么,然而他们也是一脸茫然,对两人之间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 “我不知道,唐什么也没和我说,连周末的下午茶他都很少来了。”这是安迪和莉莉对每个来询问的人的回答。 纳特兄弟则更直接:“我们和陆很少谈论私人感情方面的问题。” 而两个当事人,唐岑忙于学业,陆晟又变着花样转移话题,一个不好问,一个问不出。屡屡碰壁后,终于有人抓住了事情的重点。 “陆,你还在追唐吗?”上课前,趁着教室里还没什么人的时候,安迪凑到陆晟面前悄声问道。 陆晟闻言抬起头,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两眼才缓缓点了点头:“但是他还没想好怎么选择,所以暂时没再见面。” “噢……”听陆晟这么一说,安迪就知道他已经把事情摆到明面上来了,而唐岑躲着他也是因为不知如何抉择,看起来问题并不大。 安迪拍了拍陆晟的肩膀:“那天你来的时候我就知道你肯定会主动追他,但是用你们中国人的话来说,唐比较保守,祝你好运。” “谢谢。”虽然是这么说,陆晟知道他现在还需要一个契机,一个能让唐岑放下对他的成见的契机。只有唐岑不再回避他了,才能让一切都回到原来的轨道上,让事情继续照着他的想法发展。 但唐岑那边却和他们想的有些不一样,唐岑的确有意识地回避和陆晟碰面,但当他真正忙起来的时候,就完全顾不上身边的人和事了。 那天和陆晟吃过饭,唐岑确实很迷茫今后怎么和陆晟相处。他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一直到天完全黑下来了才回到学校。 唐岑关上了宿舍的门,回到属于自己的小空间里让他松了一口气。他脱下外套,本想去浴室冲个澡,让自己冷静一下,然而这个时候手机却不适时地响起了。 唐岑看着上边熟悉的号码,心头猛地一跳,大脑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手指已经快一步按了下去。听到透过扬声器的小孔传出的微小的声音,唐岑赶忙拿了起来:“父亲?” 电话那端传来唐松源的声音,声音有些大,屋子里隐约能听到些许漏音,但听不清内容。也不知唐松源说了什么,唐岑低着头,背和小腿绷得紧紧的,连呼吸都小心翼翼的。 唐松源说了很长时间,隔了很久很久,唐岑才用着乖顺唯诺的语气缓缓说道:“……对不起,我会注意的。” 那边又说了几句,唐岑一一应下:“嗯……我知道了,父亲再见。” 但直到忙音响过,电话自动挂断了好几分钟后,唐岑才放松了背部和小腿的肌肉。紧绷着的肌肉倏然放松,一阵酸痛无力感袭来。 他蹲在地上,将头埋在膝盖之间。安迪和陆晟他们的存在,让唐岑过度放松,开始得意忘形了。他差一点就忘了,忘了他到底是为什么才来到这里的。 除了上课时间和日常必要的活动,唐岑几乎把所有的时间都花在泡图书馆里了。明明不是期末,在巴斯大学的图书馆却时常能看到唐岑通宵学习的身影。 在一个薄雾缭绕的清晨,在图书馆又熬了几乎一个通宵的唐岑打着哈欠,抱着书出了图书馆。图书馆闷热的空气让他大脑困顿不堪,唐岑甩了甩头,打算吹吹冷风清醒一下,就朝着湖边走去。 沿着湖走了一小段路,唐岑隐约觉得前边坐在草地上的那人很眼熟,心里犹豫着要不要继续往前走。最后他又走近两步,却发现竟然是陆晟。 早晨的湖边还没什么人,陆晟一个人坐在草地上看着湖里的野鸭出神,没注意到正朝着自己走来的唐岑。 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陆晟,唐岑慌张地转过身,想在陆晟还没发现之前离开。但或许是转身的幅度有些大,又或者是踩到了落叶发出了声响,陆晟一侧头就瞥见了他的身影。 “唐岑!”陆晟见他要走,赶忙隔空喊了一声。 时隔三周,再一次从陆晟口中听到自己的名字,熟悉的呼喊让唐岑停下了脚步,迈出的脚悬在半空。唐岑看着自己的脚尖,深吸了两口气后默默地将脚收了回来,他抱着书转过身看着陆晟。 陆晟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草屑:“好久不见。” “嗯……好久不见。”隔得有些远,唐岑的声音传过来时已经微不可闻。陆晟看他踱着步子,一点一点朝着自己走来。连着好几周没能好好说话,陆晟想主动拉近距离又怕吓到唐岑,只好站在原地等着。 唐岑走得很慢,看起来有些不情不愿,一分钟的路程他挪了两三分钟才走到。 陆晟看到他手里抱着的书:“最近很忙?” “有点。”和陆晟说话的时候,唐岑下意识抱紧了怀里的书。 即使雾气萦绕,陆晟都能清晰地看到唐岑眼下那浓重的青黑。他伸出手想摸摸,但手一伸出去,唐岑就立刻往后退了一步。 陆晟收回手,盘膝坐到了草地上,又拍了拍身边的空位:“你脸色看起来很差,最近又没休息好?” “没事。”唐岑在陆晟身边隔了一人左右的地方坐了下来,草地有点潮湿,他将书放在膝盖上后才回味起陆晟的问题,“又?” 陆晟抬眼看了看他,凑近了看他才发现唐岑整个人都透露着疲惫透支的气息。陆晟揉了揉脖子,从唐岑膝盖上抽出了一本书翻了翻,整页整页的法文,他一个字也看不懂。 “从入学开始你就时常看着不太对劲,最近又突然开始通宵学习,别给自己那么大压力。”将书放回唐岑膝盖的时候,陆晟借势凑到他面前说道。 陆晟凑得有些近,自从知道了他在追求自己,唐岑开始对他这样近距离的接触感到不自在。他抚着那一小块温度不太一样的肌肤,望着雾气缭绕的湖面:“结果没有达到预期的目标,家里有些……不满意,只能让自己忙起来了。” “家里吗?”陆晟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湖面上隐约能看到几只野鸭的影子。 陆晟没接话。他想过很多种唐岑会对他避而不见的原因,却没有一种是这样的,或许还有别的因素在,但唐岑现在忙碌到连睡觉都顾不上,可见他多么在乎家里的看法。 “挺好的,还有人关心你的学习。”隔了很久,陆晟才憋出这么一句话,语气平淡但话语里若有似无地流露着羡慕的意味。 “怎么了?”唐岑听出了这层意思,有些奇怪陆晟为什么会是这样的语气。家里的期待,或者说是要求,已经压得唐岑快喘不过气了,他不明白为什么还会有人羡慕。 陆晟低垂着眼盯着草地,让唐岑看不清他此刻的表情。陆晟不说话,唐岑也不知怎么转移话题,通宵后的疲惫感渐渐涌上。坐在草地上,唐岑开始有些昏昏欲睡了。 直到薄雾渐渐散去,暖黄色的光照在两人身上的时候,陆晟才缓缓开口:“我好像没和你说过,我是读了一年巴斯的预科才入学的,来的时候我已经高三毕业了,算起来应该比你大一岁。” “没有。”唐岑摇摇头,却又忽然想起了什么,“我有印象的只有上次在公园你说的,去年的这个时候你也在巴斯。” 没有刻意提起过,也没有隐瞒过,但陆晟有些惊讶,唐岑总是对这些细节格外地敏感。 “对,我和纳特他们也是去年认识的,花海的事情还是小纳特的未婚妻告诉我的。”想起友人的未婚妻和自己提起花海时的情景,陆晟忍不住轻笑出声。 即便现在陆晟是笑着的,唐岑也敏锐地察觉到了这笑容背后的表情:“你……为什么会来这里?” 或许是和他一样的。 陆晟看着他的眼睛,反问道:“你想知道吗?” “不……我只是有些奇怪罢了,你不方便说就算了。”唐岑没有向其他人诉说过自己的过往,也没有主动窥探他人秘密的嗜好。 没有必要将刚结痂的伤口重新撕开,让双手再沾满脓血,即使挤掉脓血后伤口能愈合得更好。 “这些事情我和纳特都没有提起过,和你说说也可以,你不嫌烦就好。”陆晟摸起手边的小石子,在手里掂了两下后才将它抛进了湖里。石子太小,连半点声响都没发出就沉了下去,安静地躺在湖底。 清晨的阳光透过雾气照射在湖面上,在野鸭的身后和石子落下的地方荡漾出了金色的波纹,也在唐岑眼里泛起了涟漪。 唐岑不擅长向别人诉说,却是一个好的倾听者。 “不会。”他这么回答道。 第12章 “嘎嘎——”湖里几只成年的野鸭仰头呼唤了几声,十来只刚出窝的小鸭子从草丛里跌跌撞撞地跑出,推推搡搡地下了水朝它们游去。 小鸭还未褪去灰色的绒毛,身上满是斑驳的绒羽。它们在父母身边发出稚嫩的叫声,几只大野鸭用扁平的喙梳理着它们身上的羽毛,水面上漂浮着灰扑扑的绒毛。 唐岑和陆晟坐在湖畔的草地上,陆晟望着野鸭群,而唐岑却偷偷地观察着陆晟的脸色。 陆晟平日里从未提起过自己的家人,唐岑也想象过陆晟的家庭关系会是怎样地淡漠疏离,却没有想过会是如此地荒诞狗血。 “我是单亲。”陆晟一开口就出乎了唐岑意料。 在陆晟的记忆里,母亲是个温婉坚强的女人。虽然带着自己,她却不乏追求者,高矮胖瘦,但无一例外都是出手阔绰的有钱人。 母亲靠着自己的工作养活了母子二人和外公外婆,还有一大家子的吸血鬼。她不缺钱,但也只能维持日常的生活,所以那些前仆后继地向她献殷勤的追求者,的的确确让陆晟童年时的生活过得更好。 陆晟的母亲婉拒了每一个男人赠送的钱财,但拒绝不了他们提供的人脉和资源。母亲时常会提起陆晟前几日见过的某个叔叔,却从不谈及陆晟的生父。比起素未谋面的父亲,人情世故在陆晟心里埋下了更深的根。 “但是我刚上高中的时候我母亲就病逝了,之后我一个人生活了三年。”陆晟提起母亲的去世时语气平淡,脸上的表情没有一丝波动,平静得仿佛是在讲述其他人的故事。 他说:“后来我父亲死后,我分到了一笔财产。但是明明是母亲一个人把我抚养大的,母亲那边的亲戚什么都没有做过却贪图那笔钱,父亲那边的人担心我惹出什么事情,也不希望我再留在国内。” 从衣食无忧到孤苦伶仃,大起大落后又“流亡”国外,那是陆晟最黑暗的四年。 唐岑听出了话里的古怪,一时却不知道究竟是哪不对。他几欲张口都放弃了,就像是被人掐着脖子,唐岑一句话都没能说出。 陆晟露出了嘲讽的笑容:“在我填志愿的前一天,他们把我送到了巴斯,把我一个人留在了这里。” 人生从一开始就不是任人选择的,陆晟在第一次可以自己做选择的时候,又再次被人强行安排了未来。 “从来到这里以后我就再也没有回去过,因为那边已经没有人在等我回去了,也没有人关心我在这里过得怎么样。”语气和内容都薄凉得刺骨,唐岑撑在草地上的手慢慢收握成拳。 指甲掐着手心的刺痛迫使唐岑开口,他问陆晟:“为什么……你母亲病逝后你会一个人生活?”但其实他心里已经隐约有了答案。 “我是私生子,和母亲姓。我的父亲到死都没有把我认回去,只给我留下了一笔钱,让我现在不至于饿死。”陆晟又朝湖里丢了一枚石子,结束了这个话题。 陆晟没有告诉唐岑,他见到自己所谓的父亲时,那老头已经躺在棺材里了,就连他的孙子都比自己大上几岁。父子的第一次见面,孤立无援的陆晟是跪在棺材前,而周围站着的人全都用冷眼居高临下地打量他。 父母已逝,陆晟再无法得知过往发生的一切。他的经历就和许多豪门大家族的私生子一样,只是陆晟的父族至少给他留了活路,甚至让他在国外留学,所以陆晟现在才能这样平静地提起。 唐岑没说话,他感受得到,陆晟的母亲很爱陆晟,但自己……他的家庭虽然不像陆晟那么复杂,也算不上冷漠,甚至可以说得上令人艳羡,但只要风一吹,埋藏在下面的是日积月累的怨恨与不解,覆在表面上的那层遮羞布被掀起时什么也挡不住。 手背上突然覆上一个微凉的东西,唐岑低头一看,是陆晟握住了他的手。他想将手抽回,想起陆晟刚刚的话,内心挣扎几番都没能狠下心来,只能放任他一直这么握着。 唐岑不知道陆晟将自己的过往向他诉说了之后,他是否应该将他的也拿出来分享。如果陆晟这么要求的话,唐岑觉得自己没有任何理由拒绝他。 陆晟盯着他,紧了紧握着的手:“新生周的时候,我远远地就看到了你,我……很心动。”他说得很慢,语气不似刚才那么冷淡,更多了些情愫在其中。 唐岑看到了在他眼里映着的自己的影子,也看到了自己的眼睛。他错开眼,抿着唇不说话。 “之前的事情我很抱歉,是我没考虑你的感受。”陆晟松开手时这么说着,“你不愿意我也不会再纠缠,这段时间你看起来很累,该好好休息了。” 但所幸,陆晟又将话题扯到了之前的事情上,也只要他好好休息。 主动揭开自己伤疤的人体会过皮肉撕扯的痛苦,看过鲜血淋漓的画面,往往不会再去揭开旁人的伤疤。 唐岑低垂着头,盯着手背那一片被陆晟握过的地方,还是温热的,但微风吹着有些凉。 想了又想,沉默了又沉默,唐岑所有的想法到最后说出口时只是一句单薄的:“没关系。” 清晨的阳光是暖黄色的,照在身上却没有一点温度。两个人坐在草地上,心不在焉地丢着小石子,看着湖里游荡的野鸭。 小石子从唐岑手里脱出,在空中划出一道抛物线,落在了浮在湖面上的野鸭群中。小野鸭发出细弱惊恐的叫声,受惊的成年野鸭拍打着翅膀立起身,惊慌失措地寻找妄图伤害小鸭崽的凶手。 唐岑自知做错了事情,尴尬地摸了摸鼻子,好在陆晟没有注意到。但当成年野鸭踏着湖面,气势汹汹地朝他们冲过来时,他下意识地反握住陆晟的手紧张地问道:“它们在干什么?” 陆晟闻声抬头,一眼就看到那群快冲上岸的野鸭,他赶忙拉着唐岑站起身,转身慌不择路地跑起来:“该死的!快跑起来!” 唐岑被他扯着站了起来,手忙脚乱地抓着原本放在膝盖上的书。他还没站稳就被陆晟猛地一带,身体差点失去平衡,跌跌撞撞地被陆晟拉着在草坪上没命地逃跑。 这时候正好到了上课时间,否则来来往往的学生都会看到,在湖畔的草地上这两个被野鸭撵得撒腿狂奔的东方男人。 耳畔是呼啸的风声,掌心贴着的是陆晟温热的手。唐岑眼神直愣愣地盯着前边拉着自己逃跑的陆晟,全然忘了身后还有一群气势汹汹的野鸭在追赶他们。 一路仓皇地跑着,直到听不到身后传来野鸭的叫声时,陆晟才放慢了速度。唐岑回头看了看,确定连野鸭的影子都看不到后他拉着陆晟的手慢慢停了下来。 “每年小鸭子刚孵出来的时候,那群鸭子都特别暴躁、护崽。”陆晟脱力地靠在墙边,心有余悸地抚着胸口,一边喘着气一边说道,“我去年才看着别人被鸭子追,没想到今年居然就轮到自己了。” 唐岑很长时间不曾这样剧烈运动了,这时候脸色苍白得说不出一句话。他心想,刚刚如果不是因为他惊扰了野鸭群,这时候他们或许已经走在去往食堂的路上了,但陆晟没有注意到,也可能是注意到了,怕自己为难刻意不说。 见唐岑脸色古怪,陆晟便顺着他的视线低头一看…… “抱歉。”陆晟赶忙松开了紧握着唐岑的手,有些尴尬地揉了揉被风吹得凌乱的头发。幸亏刚才耳朵已经被冻得通红,否则陆晟此时的窘迫会在唐岑眼前暴露无遗,他可不想在喜欢的人面前丢脸。 手上的热源突然离开,一阵凉意让唐岑收回了游离的思绪。他的手孤零零地悬在半空中,停了几秒后才缓缓收回,拢了拢一直单手抱在怀里的书。 “嗯。”唐岑看了看手表,指针已经从左下角指向了最左侧。通宵一晚身上除了困顿以外,还有强烈的饥饿感,他看着陆晟面前的那块瓷砖说道:“时间不早了,去吃饭吧。” 陆晟没想到唐岑的转变来得如此之快,他赶忙应下:“好!”干脆利落,生怕唐岑突然反悔了一般。 在走到最近的食堂的门口时,陆晟突然停了下来:“唐岑。” “嗯?”唐岑回过头不解地看着他,“怎么了?” 今天难得回忆起了病逝已久的母亲,让陆晟不免也想起了那十五个新年。他在英国度过了两个孤独的新年和不尽愉快的圣诞,不希望再有第三个了。 “今年已经错过了,明年一起过年吧。”陆晟不知道唐岑会不会答应,但还是硬着头皮问出了口。 逆着光,陆晟脸上的表情有些不真切,但说出的话唐岑却听得一清二楚。没有镜子,唐岑不知道自己脸上是什么样的表情,可喉咙之中清晰地传来了哽噎感。 往常的节日于他而言并没有什么值得期待的,但和陆晟一起过年,或许会有些不一样。 “走吧。”唐岑转过头,径直朝着食堂走去。 陆晟眼睛一亮,长腿一迈紧跟了上去,他知道唐岑这算是默许了。 第13章 唐岑和陆晟和好了,两个人又回到了一个月前的相处模式,一起上课,一起吃饭。和过去比起来唯一不同的,就是唐岑周末依旧会在图书馆里通宵学习,任凭陆晟和安迪怎么劝都没有用。 几番劝说无果后,最后陆晟只能跟着他一起泡在图书馆里,通宵学习。 头一天通宵陆晟都还能撑住,到了第二天晚上他开始克制不住地瞌睡。然而坐在他边上的唐岑拿咖啡当水喝,连着两晚都精神十足,甚至全身心投入到了学习中,全然没有注意到在一旁困得东倒西歪的陆晟。 看着面前成堆的晦涩难懂的法语书籍,陆晟摸着微肿的下眼睑,一阵唉声叹气。陆晟理解唐岑需要花更多的时间来达到家人期待的目标,但他不知道唐岑这样过度劳损的身体还能再撑多久,也可能在唐岑倒下之前他就先撑不住了。 不过好在陆晟担心的事情发生前,巴斯大学的学生们就迎来了这个学年的期末考试。 上课前几分钟,陆晟趴在课桌上有气无力地问道:“唐岑,今天还去图书馆吗?” 临近期末,教室里已经没有多少人来上课了,就连教授都气得摔了笔走人。唐岑和陆晟坐在这里不过是因为图书馆没了空位,教室又足够安静、宽敞。也是因为面对着的是空荡荡的课桌,陆晟才敢这样不顾形象地趴着。 唐岑头也没抬,低头写着笔记:“今天不去了,图书馆应该没位置了。”说着他又瞥了眼陆晟,看见他眼下浓重的青黑,停下了手上的动作,有些担忧地问道,“你还好吗?感觉这段时间你一直很困。” 陆晟抬了抬手,示意自己没事,但嘴上还是抱怨着:“我可不像你,拿咖啡当白水喝,我通宵一次都够呛。” “扑哧——”唐岑被他的样子逗笑了,他撑着下巴看着陆晟的发顶,陆晟的头发长长了不少,微卷的头发看起来更加蓬松。“困你还非要跟来?”唐岑好几次都想伸手揉揉陆晟毛茸茸的脑袋,最后还是克制住了。 趴着的人没吭声,唐岑凑近看了看,陆晟居然就这样趴着睡着了。 现在是夏天,室内的温度也不太低,唐岑倒不担心陆晟睡在这儿会感冒,但他知道陆晟醒来脖子肯定不舒服。 陆晟朝着唐岑那面趴着,只露出了一只眼睛。唐岑伸手推了推,他没用多大的力气,所以推了几下也没推醒。无奈地看了看表,唐岑心想着十分钟以后叫他,又低头看着自己的笔记本。 半个小时以后,陆晟活动着自己僵硬酸痛的肩膀,骨头发出的“咯咯咯”的声响听得唐岑牙龈发酸。揉了揉僵硬的肌肉,陆晟问道:“我睡了多久?” “半个小时吧,我刚刚忘了叫你……”唐岑尴尬地翻着书,刚才那道题他看得太过投入,完全忘了要叫醒陆晟这回事。 “没事,我活动一下就行。”陆晟转了转肩膀,又伸了个长长的懒腰,睡了半个小时他确实精神多了。 活动着肩颈的同时陆晟又看了看周围,他记得今早纳特兄弟去了图书馆,但好像还少了什么:“最近怎么都没看到安迪?” “他的期末作业有点问题,这段时间一直在找教授。”唐岑合上书,又拿起另一本,翻到夹着书签的那一页。 陆晟看了眼唐岑翻开的书,看到都是这学期学的内容时他暗暗松了口气。这段时间唐岑把学习的中心又从法语转回了专业课,去图书馆的时间缩减了不少,作息看起来也正常了不少。 “你可别把身体拖垮了。”陆晟跟着唐岑翻开了课本。这段时间一直泡在图书馆里,此刻对着整页整页的重点知识,陆晟的内心甚至毫无波澜。比起期末考试,他更担心唐岑的身体。 唐岑已经习惯了陆晟每日例行的念叨,指尖轻轻滑过书页上刚劲有力的字迹。他的身体会不会垮掉,什么时候会垮掉,他自己再清楚不过了。 他低着头,翻过一页,继续看着下一页。 “不会。”头顶灯光和阳光交织着,在桌上投下了明暗交错的影子。 到了中午,陆晟强硬地拉着还打算继续学习的唐岑去了食堂:“现在不去图书馆了,你还想连食堂都不去了?” 唐岑张口刚想替自己辩解,陆晟就斩钉截铁地说道:“吃饭!” “好吧……”唐岑这段时间其实一直都没什么胃口,但陆晟拉着他来了,只能硬着头皮坐下来吃点东西。 心不在焉地嚼着鸡肉块,唐岑想着怎么以前他没发现陆晟这么爱操心。但是自从被野鸭追过之后,两个人之间的关系又近了一些,唐岑不知道这算是好事还是坏事。 吃到一半,唐岑放在桌上的手机屏幕突然亮起来了。他拿起来,手指在键盘上来回跳动,过了好一会儿才将手机放下,期间陆晟以为是他家里有什么事情,只是瞥了一眼便自顾自低头吃饭了。 一顿饭两个人都没说话,安安静静吃完了饭,他们才沿着小道慢慢走回教室。 在快到教室前的那一小段路上,陆晟突然想起了什么,他问道:“放假有很长一段空闲的时间,你要……回去吗?”说到最后陆晟还是犹豫了一下,斟酌自己的用词,他是不回去,可毕竟那边还有人在等唐岑回去。 唐岑摇了摇头:“不回去,申请好合适的公寓之后我打算留在学校里。”前几日他和父亲已经说过了,父亲虽说是同意了,但要他明年必须回去一趟。 陆晟顺势问道:“你想好下学期住哪了吗?” 巴斯大学历来为了保证新生的住宿条件,会允许他们第一年住校,但校内宿舍数目有限,并不允许二年级及以上的学生入住。所以唐岑他们现在除了期末考试,还必须操心下一学期该住哪。 “还没有。莉莉和安迪打算住carpenter house,但是那边人有些多,有点太……热闹了,我想再看看……”唐岑想了很久都没能想起另外两个宿舍的名字,他发现自己除了注意力难以集中之外,连记忆力都开始下降了。 这状况有些糟糕,可或许只是因为最近总是通宵,唐岑默默地在心里不断说服自己。 陆晟听出了唐岑的犹豫,他顺口道:“那你要不要和我一起住?在clevnds building,那边比较安静。”那个宿舍区的每一个公寓里住的人都不多,而且中国人居多,安静又宽敞,这也是陆晟没和纳特兄弟一起的原因。 和他一起住?唐岑有些担忧地望着陆晟。如果一起住的话,依着陆晟心细的程度,唐岑不觉得自己的秘密还能继续隐瞒下去,但是不一起住的话,就意味着下半年他很可能会一直处于嘈杂热闹的环境中。 要拒绝他吗?从陆晟眉眼之间,唐岑竟看到了几分期待。 陆晟径直朝前走了两步,察觉到身后的唐岑一直没吭声,转过头看到他神色古怪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我只是觉得那边比较安静一点,离学校又近。” 他急切地解释着,但越往后声音越小。陆晟一开始确实没有想那么多,这段时间平和的相处模式让他有些忘乎所以了,唐岑还没有答应他,贸贸然发出这样的邀请实在有些逾规越矩了。 “我没有想那么多,你不用那么紧张。”唐岑不自在地挪开视线,他并没有往陆晟说的那边想,但这么一说倒也提醒了他。陆晟还在追求他,虽然他没有答应,可现在这个相处模式在其他人眼里可能已经是交往状态了,如果再住在一起的话,恐怕住进去的第二天就能听到那些扑面而来的流言蜚语了。 唐岑仔细回想了一下之前社团学长给的推荐单,似乎另外两边的宿舍情况差不多。他有些迟疑道:“那边……也可以,不过还是等我们都考完试再说吧。” 虽然暂时将事情往后推了,但唐岑知道这推不了多久,自己迟早还是要面对的。 就像陆晟说的,他的追求确实不影响自己的日常生活,平时身边多一个人是有些不自在,但至少在宿舍里的空间还是独立的,习惯了倒也无所谓。如果下学期搬到一个公寓里……唐岑说不准陆晟的气息会不会慢慢渗透到他的私人空间里。 唐岑垂眸看着石子路上的纹理,他的手插在裤子口袋里,指腹摸索着手机外壳平滑的边缘。 陆晟则偷偷打量着唐岑的侧脸,试图从他脸上看出些许端倪。但唐岑一直低垂着眼,眼睑将他眼里的神采遮掩了大半,薄唇轻抿,一丝情绪都不曾显露。 两个人算不上互相猜忌着,只是各怀心事,连下午教室里的空气都变得有些燥热。 可是后来呢,第二个学年唐岑还是和陆晟住到了同一个公寓里,对门住着。虽然共用着浴室,但陆晟一次都没能发现唐岑的秘密。他藏得太隐秘了,陆晟这一年从他的卧室进进出出过无数次,却连后来才有的那些瓶瓶罐罐都没发现过。 第14章 唐岑有时候觉得自己的生活过得实在是恍惚,他和陆晟对着门住在同一栋公寓里的前半年,就和他刚到巴斯大学的头半年一样,虽然每日都是按部就班的,但意识却是混沌的,连自己的言语行踪都记不清。直到那一年的年末,学校和街上都弥漫着圣诞的气息时,唐岑才如梦初醒。 他清晰地记得,明明回忆的都是些间隔时间不久的事情,却总觉得恍若隔世,上个月发生的事情仿佛已经过了很多年,一些细节和片段都模糊不清。也只有在翻着手机的聊天记录时,唐岑才勉强能回忆起一些零碎的片段。不过那半年里确实没有再发生什么大事,虽然住得近,陆晟也没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 两个人的课程不太相同,有的时候会有一个人单独留在宿舍。那天陆晟正好不在公寓,唐岑洗过澡后就直接回了自己的房间。刚洗过的头发发梢还滴着水,唐岑也不擦,直接将手上的毛巾披在头上。 圣诞过后就是期末考试周,唐岑的桌上堆满了课本和复习资料。“嗡嗡——”被书本和纸张淹没的手机振动了两声,唐岑从书堆里翻出手机,屏幕上正好弹出了一条消息:“最近怎么样?” 唐岑拿过手机解锁屏幕,手指在键盘上来回点了几下,消息编辑好后手指在发送键上顿了顿才摁了下去:“不太好,有点记不清事。” 那边很快就回了唐岑,只是他发梢上的水滴在了屏幕上,水珠模糊了屏幕上的字。唐岑随手一抹才看到了对方的消息,那消息的内容也很简单,但多少透露着几分关心:“去看看吧,别拖着。” “放完假就去。”唐岑手指上带着的水随着摁键盘的动作被抹得到处都是,但他回了消息后就直接将手机放回了桌上。 唐岑坐在床上,低头抿着唇,默默擦着头发,湿漉漉的发梢滴下的水珠被甩落到了地上。 ………… 在咖啡厅里,莉莉捧着花纹精致的茶杯靠坐在安迪身边,安迪顺势搂着她的肩膀,两人同时发出一声感叹:“终于考完了。” 坐在他们对面的是唐岑和陆晟,莉莉的眼神在两个人身上来回扫了几遍,她那涂着南瓜色的指甲轻轻敲着茶杯圆弧的边缘:“后天一起去市区逛逛怎么样?” 比起安迪愁眉苦脸的样子,陆晟看起来考得还算顺利,脸上带着几分愉悦的神色。 陆晟倒没有马上答应莉莉的邀请,而是在手机上点了几下才说道:“我这段时间没什么事,都可以。你呢?”放下手机的同时,陆晟偏过头顺口问了坐在他身旁的唐岑一句,但唐岑不知怎么回事,竟一声不吭的。 唐岑从坐下来的那一刻就一直捧着茶杯,从头到尾都没有参与到他们的话题里。而现在他又将端着茶杯的手放在大腿上,低着头看着杯里泛着热气的茶水,也不知在想什么。 这学期唐岑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是这样子,他们先前还担心是不是因为考试压力太大的缘故,但以唐岑的能力不应当如此。后来还是陆晟含糊地提了唐岑的家人,他们才恍然大悟,现在看来恐怕也是这个原因了。 “唐岑?”陆晟压低了声音喊了他一声,眉头不自觉地皱了起来。 像是被人突然惊醒了一样,唐岑回过神,张着嘴茫然地看着面前的三个人。 半晌,在他们担忧的注视中,唐岑将茶杯放到了小圆桌上。他缩在软椅上,抬起手捂着眼睛,躲开了他们的视线:“抱歉,那天……我有点事。”他的声音里透着浓重的疲惫感。 其实唐岑和莉莉他们已经很久没有像这样聚在一起了,这一学期他们都忙着各种各样的事情,而唐岑也确实是没什么玩的心思。尽管很早以前安迪和唐岑说过考完试一起出去逛逛,但唐岑在圣诞之前就预约好了后天的行程,但没想到会这样凑巧。 唐岑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和他们挑明,但附加着的烦琐而冗长的解释又让他觉得更加焦躁。 透过指缝,陆晟看到了唐岑脸上的表情。他不知该如何形容那表情,却给了他一种难以言喻的压抑感。 唐岑撑了好一会儿,连向来粗神经的安迪都看出了不对劲。陆晟伸手拍了拍他的后背,替他顺了顺气:“怎么了?需要帮忙吗?” “不!”唐岑猛地抬起了头,陆晟被他吓了一跳,刚才还拍着他背的手停在了半空。陆晟错愕的表情也让唐岑顿时回过了神,脸上交织着无措与尴尬:“……不用了,我没事。” 陆晟愣了几秒才把手收回:“你看起来不像是没事的样子。”他直觉不只是他们先前猜想的那样,应该是后天的事情让唐岑这么难受,但他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样的事情。唐岑不说,他现在也没有立场过度关心。 “是不是这段时间没休息好?还是生病了?”安迪和唐岑一起上课的时候没发现唐岑的异常,现在清闲下来,放松了神经,他仔细一想也发现了问题。 唐岑疲惫地摆了摆手,不欲多说,只随口敷衍了两句:“大概是没睡好。” 三人还犹豫着要不要继续追问下去,迎面朝他们走来的一个男生就打断了他们的思绪:“唐!你现在方便吗?”男生看起来有些着急,但还是礼貌地和陆晟他们打了招呼。 唐岑认出这是和自己同一课题组的同学,冲坐着的三个人点头示意后就站了起来。唐岑左右看了看咖啡厅,觉得不太方便说话,就伸出手指指了指门外,他边往外面走边问道:“怎么了?” 男生心领神会地跟着他往外边走:“上次那个课题……” 两个人越往外走,说话的声音也越小,直到看着唐岑的背影完全消失在了门外,安迪才凑上去小声和陆晟说道:“唐最近有点奇怪。” 陆晟和莉莉几乎是同时问道:“怎么了?”前者是担忧,而后者则多了些好奇。 安迪仔细回想了期末这段时间唐岑的状况,将自己看到的一股脑全倒了出来:“最近感觉他整个人都没什么精神,比去年整天泡在图书馆里通宵的时候看起来还要严重,也不怎么去吃饭。” “他没怎么去吃饭?”陆晟敏锐地抓住了一个关键点。有时候他们课程的时间对不上,不能每天都待在一起,所以有些事情陆晟也不知道。 安迪点了点头,那边莉莉也插上了话:“陆,虽然唐一直说没事,但是我还是有点担心,你回去之后能问问他吗?” 陆晟沉吟:“我尽量,他的性格你也是知道的。”不是没有问过,只是唐岑很少说关于自己的事情,他也不知道唐岑手机里常联系的人除了他父亲之外到底还有谁。 看到陆晟那副模样,莉莉转而又提起了另一件令陆晟头疼的事情。少女好奇地问道:“你们在交往吗?” 他们现在的关系像是在交往,但实际上又不是。不过也就是唐岑这样的态度,让陆晟几次想放手最后都舍不得松开。 “没有。”陆晟突然感觉到太阳穴一阵突突地疼着。 果不其然,面前的两个美国人同时露出了遗憾的表情,发出那一声失望的“噢”。 这边的话题刚结束,和组员谈完事情的唐岑就回来了。外面有些冷,唐岑坐下来将桌上的杯子捂在手心里,或许是吹了冷风的缘故,他看起来精神了些:“你们在聊什么?” “是下学期和你一起做课题的组员?”陆晟没回答他,而是转而又将话题引到了其他人身上。 唐岑也没在意,想起来之前没和陆晟他们提起过,就顺口多解释了两句:“嗯,上次忘记留邮箱了,有一些事情没通知到。” 安迪发出一声哀嚎:“哦天啊!课题!”他夸张地翻了个白眼,瘫倒在软椅上,莉莉被他逗得端着茶杯的手都笑得发抖。 陆晟看他出去的时间也不算长,课题也还没开始,应该不是什么大问题:“问题不大吧?” 唐岑抿了抿茶:“嗯。” 面前的安迪还在做着古怪的表情,莉莉被他逗得合不拢嘴,笑到最后她不得不扯着安迪的脸皮迫使他停下:“不行了哈哈哈!笑得我肚子疼。” 陆晟递给她一张纸巾,莉莉小声地说了句“谢谢”才拿来擦了擦眼泪。无意间她瞥见了墙上的挂钟,突然想起了一开始他们还没商量好的事情:“唐你除了后天以外,其他时间还有安排吗?” 唐岑没想到最后兜兜转转还是回到了这个问题上:“没有。” “那我们过一天再去,怎么样?”莉莉双手捧着脸,一脸期待地看着他。她在圣诞节的时候就已经列好了购物清单,就等着考试周过后去疯狂购物了。 和莉莉住在一起的安迪自然知道她列的清单,这时候他也顺着女友的话起哄道:“去吧去吧。” “刚考完就当是散散心,去吧?”在逛街这件事情上很少做决定的陆晟也开了口。他看着唐岑,咖啡厅的灯光落在他眼里,反射着星星点点的光。 对上陆晟的眼,唐岑才想起来面前这个男人明明是在追求他,今年却很少约他一起出去,这次或许也是他等了很久的机会。 “嗯。”虽然没有心情逛街,但他们都这样三番五次地邀请了,唐岑也没有再推托,也权当是散心。 第15章 英国冬季的假期很短,只隔了小半个月,巴斯大学的学生又开始了新的一学期。 春末夏初的时候气温慢慢升了起来,连教室里都暖和了不少。大二的课程比起大一要紧张些,所以这段时间教室里免不了趴着几个上课上到一半就撑不住睡过去的学生。 当唐岑第三次差点把头磕在课桌上的时候,安迪终于忍不住推了推他:“你还好吗?” “没事。”唐岑揉了揉眼睛,脸颊上还有手撑过的红痕。他虽然一早上都瞌睡得很,但这样撑着也睡得不舒服,心口闷闷的。 安迪趁着教授低头的瞬间凑上去看了看唐岑的脸,小声说道:“你这看起来可不像是没事的样子。”在教授抬头的时候安迪已经缩了回来,他看了看角落里趴着的同学,向唐岑提议道,“睡一会儿吧,回头我把笔记整理一份给你。” 唐岑揉了揉额头,脑袋昏昏沉沉的:“嗯……”他确实很想睡,但是一节课已经反复折腾了三四回,教授还在上课,在教室里肯定睡不安心。 看唐岑还在强撑,安迪想起了去年他生病没来上课的时候也是周末找了录像补上的:“之后那几门课可以看录像,你不舒服要不就暂时不要来上课了?”说完他又劝了句,“在宿舍里睡也比在教室里趴着舒服些。” 唐岑摇了摇头,深吸了一口气:“等会儿借我补一下笔记吧。” “哦。”安迪应了一声就安静记笔记了,他已经习惯了唐岑这样,反正他是劝不动这个学习怪物。 下午的课结束后,唐岑借了安迪的笔记本后就先回了公寓。陆晟今早出门的时候说他下午还有别的事,这时候还没回来,公寓里空荡荡的,只有唐岑一个人。 唐岑直接回了自己的房间,将课本和安迪的笔记本放到书桌上。他换上了宽松的睡衣,坐在书桌前摊开笔记本翻了两页,看了看自己缺了的部分。 刚才一路走回来吹了不少风,巴斯初夏的风还算清凉,唐岑吹着也清醒了几分。但是现在走回温度只是略高了几度的室内没多久,唐岑又开始昏昏欲睡。 春困的季节已经过了,唐岑还是感觉到了明显的困意。他没有像之前那样通宵,但即使周末花上一整天睡觉,他现在还是感觉自己怎么睡也睡不饱。 安迪的笔记字迹工整,条理清晰,但唐岑一个单词也看不进去。他弯腰从抽屉里摸出了一盒烟——这是前段时间去市区逛街的时候买的,唐岑每天都会抽上一两根。 在嗜睡症状出现后,唐岑就开始疯狂地、不可遏止地摄取尼古丁和酒精,借此麻痹自己的神经。 在之前,唐岑每次买烟都是借着各种理由避开他人的视线买的。而且不管陆晟在不在公寓里,他都是躲在浴室里抽,开着排气扇,用洗澡的热气和沐浴乳的香味掩盖烟草燃烧的味道。但自从三周前他接过一次别人递来的烟后,唐岑就不再掩饰了. 尽管唐岑尽可能控制着自己抽烟喝酒的次数,但他明显感受到他已经开始上瘾、失控了。这段时间唐岑时常能感受到那些低焦油的细烟渐渐无法满足他精神上的需求,身体也贪婪地叫嚣着,要求他摄入更多的尼古丁。 于是唐岑开始愈发频繁地参加莉莉公寓里的聚会,不得不用聚会遮掩他酗酒抽烟的事实。 唐岑第一次接过莉莉室友递来的烟时,像被人按了暂停键一样,热闹喧嚣的客厅霎时安静下来。 安迪和莉莉惊讶地看着叼着烟的唐岑,连那递烟的室友都愣住了。大家都知道唐岑不抽烟,那个室友刚刚也只是习惯性将烟递了过去,还没来得及收回就被唐岑接了。 唐岑没管周围人诧异的注视,叼着烟含糊地问道:“有火吗?” 莉莉的室友还傻愣着举着手里的烟盒,听到唐岑这么问才反应过来,赶忙从兜里掏出打火机。他摁下打火机,唐岑凑上去用手半掩着火苗,低头将叼在嘴里的烟点上。 唐岑那莫名熟练的动作落在其他人眼里,他们才恍然惊觉面前这个向来自制的优等生不是因为好奇尝试新事物,他是认真的。 “唐,你喝啤酒吗?”一个棕色皮肤的女人举着啤酒问道,她是别的系的研究生,正好和住在这里的人认识,不忙的时候常常会来。 唐岑接过啤酒,点了点头就算是向她道谢,女人也回以一个热情大方的笑容。两人的互动让方才那一点诡异的氛围烟消云散,客厅又回到了最初的热闹。 嘴唇贴上冰凉的玻璃,唐岑一仰头,微凉而刺激的液体顺着瓶口灌入口腔,流过喉咙,沿着食道慢慢滑入胃中。 唐岑迷恋着酒精和尼古丁麻痹神经的感觉。不像白天困顿时的沉重,清醒时像被刀切割着刺痛不断的大脑,像是失去了痛觉神经一般,飘忽而轻松。即使第二天清醒时还是不得不面对那些糟心的事情,唐岑依旧沉醉于夜晚不断交换着的酒杯中,明明自知上瘾却从不抽身。 唐岑叼着烟从抽屉深处找出打火机和烟灰缸,他将烟灰缸放到了桌上的空处。伴随着“啪”的一声,混着薄荷的烟草燃烧的味道从那一点微弱的火星处逸出。 骨节分明的手指夹着烟,唐岑深吸了一口。“呼——”白烟自眼前飘散开,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夹着薄荷清香的烟味。 薄荷味的细烟比起其他烟要来得清凉,能在唐岑犯嗜睡症的时候让他的大脑找回几分清醒。微量的尼古丁和焦油不只麻痹了唐岑的痛觉,也麻痹了那连绵不断的困意。 今天上午的课唐岑几乎什么都没听进去,现在他一边抄着笔记,一边翻着课本。放在床上的手机突然振动了两下,是来自莉莉约翰逊的邮件:“这周五晚上在公寓有个聚会,叫上陆一起来吧。” 但唐岑已经看课本看入神了,直到他无法忽略肩膀和脖子传来的酸痛,站起来活动时才看到那条消息。看到莉莉的邀请,唐岑寻思着陆晟会不会去,就正巧听到他开门的声音。 唐岑打开门,和刚从外面回来的陆晟打了个照面。晃了晃手机,唐岑问:“周五有聚会,你去吗?” 陆晟不抽烟,也不喜欢喝酒,所以很少参加这种聚会。但自从唐岑不再掩饰抽烟的事情后,陆晟担心他在这样的聚会上沾染上其他东西,也跟着他频繁地来往于各个公寓之间。 “去吧。”尽管很淡,但陆晟还是嗅到了唐岑身上的烟味。 莉莉和安迪会邀请唐岑去的聚会,虽然有时候疯狂了些,但这群大学生也还算安分守己,至少推开门不是乌烟瘴气、(淫)乱不堪的。 聚会那天,陆晟坐在唐岑身边,低头回着教授邮件,他握在手里的杯子动都没动过。唐岑则在一旁叼着烟,接过一个又一个陌生或是熟悉的人递来的酒杯,不管酒杯里是什么酒都来者不拒。 唐岑弹了弹烟灰,将酒杯里的酒一饮而尽。在咽下的那一刻,他身旁的人说了几句,唐岑倒在沙发里和他们笑作一团。 啤酒和威士忌混着喝,唐岑酒量再好都撑不住。来回几杯酒下肚,唐岑笑过之后就感觉到了后劲,他搭着陆晟的肩膀,晕乎乎地靠在陆晟身上。陆晟被唐岑身上的酒气吓了一跳,连邮件都顾不得看,扶着他的同时摆了摆手推掉了边上递来的几杯酒。 “唐岑?回去吗?”陆晟顺着唐岑的背,又将手背贴在唐岑脸颊上,紧贴着的皮肤烫烫的。 “回去。”趴在陆晟身上,唐岑的声音含糊不清,但紧挨着的陆晟还是听清了。唐岑浓重的酒气和嘟囔的样子怎么看都是醉得不行了,陆晟开始后悔今天晚上放任他喝酒了。 陆晟看了看手机,时间也不早了,又想着今晚照顾醉鬼可能会忙到很晚,和莉莉打过招呼后他就扶着唐岑提前离开了。 唐岑的酒品算得上是今晚在场的人里最好的了,一路上都安安静静的,不吵也不闹,只是喝醉了走路难免有些飘,大半个身子都挂在陆晟身上。 但在陆晟找钥匙开门的时候,唐岑靠在门框上,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喝醉了的人脸上挂着慵懒的神情,眼里闪着几点水光。 陆晟将钥匙插进锁眼的同时,伸手扣着唐岑的头吻了下去,唇舌纠缠之间,他推着唐岑进了门。唇瓣紧贴着,舌纠缠着,安静的公寓让亲吻间发出的水声更加清晰。 亲吻间,陆晟半拖半抱地把唐岑推进了房间,唐岑的手环在他的脖子上,两个人顺着惯性一起倒在了床上。两个人的身体紧贴在一起,双倍的重量让唐岑深陷在了柔软的床铺里。 陆晟压着唐岑加深了这个吻,唐岑温顺地任由他掌控,柔软的头发落在了床单上。唐岑每一下笨拙的回应都让陆晟丧失一分理智,手也不安分起来。 手沿着唐岑的胯骨慢慢向上抚摸,陆晟隔着衣料感受着他的身体,有些瘦,但肌肉分明的腰腹触感极佳。 那种陌生的感觉让唐岑一瞬间乱了呼吸,胸膛大幅度起伏着,混着酒精的温热鼻息洒在陆晟脸上。 在两个人都快克制不住的时候,陆晟主动结束了亲吻。分开时一根银丝还连接在他们的唇瓣之间,随着两人的分开被拉长,绷断消失。 陆晟撑起身子想拉开距离,奈何唐岑还勾着他,哄了大半天都没肯松开。 陆晟居高临下地看着唐岑,他的眼睛还湿漉漉的,看起来还没清醒。理智告诉他就算不离开也要推开唐岑,但对上唐岑的眼睛,他的大脑只剩下一片空白。胸腔里的心脏怦怦直跳,声音震得陆晟的鼓膜隐隐作痛。 在陆晟准备强硬掰开唐岑的手时,他那泛着水光的嘴唇一闭一张。 “做吗?” 陆晟的手顿住了,他感觉到唐岑现在就抓着自己大脑里那根名为“理智”的弦,一点点向两边扯着。他拨开唐岑凌乱地贴在脸颊上的碎发,无奈道:“你喝醉了,别闹。”即使他一直求之不得,陆晟也不想在唐岑喝醉的时候趁虚而入,这样做太卑鄙。 “陆晟,你不想做吗?”唐岑亲昵地蹭了蹭陆晟的手,喝醉之后的他和清醒时完全是两个样子,看起来懵懂又撩人。他抱着陆晟的肩膀,凑在他耳旁,用软软的气声说:“做了我就答应你。” 陆晟愣了两秒后一把将唐岑(摁在)床上,贴着他的额头,鼻尖蹭着鼻尖:“你不要后悔。” 唐岑微微仰头蹭了一下他的唇:“不会。” 第16章 昏暗的房间里,相拥而眠的两人陷在深色的天鹅绒被之中。 午后的太阳透过厚重的窗帘之间的缝隙,不偏不倚地落在了睡在里侧的青年的脸上。虽然这点微弱的热度并不足以叫醒熟睡中的人,但青年还是迷迷糊糊地睁开眼。 眨了几下才半睁开眼睛,唐岑撑起身准备坐起,柔软的黑发顺着他的动作散落在带着斑斑点点红痕的脖颈上。 “唔……”唐岑本只是想看看床头柜上的时钟,但是刚撑起手臂,腰腹的酸痛和头撕裂般的刺痛让他瞬间脱力,倒回了身旁那个温暖的怀抱里。先前陆晟的手臂一直环在唐岑的腰间,在他缩回怀抱的同时,结实的臂弯顺势将他搂得更紧。 “醒了?”陆晟的声音在唐岑头顶响起,平日低沉的声音现在听起来倒是困意十足。他揉着唐岑后脑勺的头发,将人往自己怀里带了带:“不舒服?” 天鹅绒被随着两人的动作掀起一阵深色的浪潮,被体温焐得温热的那股沐浴乳微甜的杏仁味从中飘散而出,弥漫在柔软的床被之间,随后又消散在空旷的卧室里。 “腰,有点酸。”唐岑身体僵直地缩在他怀里,连手指都不敢动。现在这赤裸相拥的情形他不用多想都知道,昨天晚上他喝醉后两个人发生了什么。 在初夏微凉的清晨,赖在柔软的天鹅绒被里一直睡到自然醒,周身弥漫着淡淡的香甜,如果不是现在这样尴尬的场面就更好了。唐岑昨天晚上喝多了,想不起来到底是他主动还是陆晟趁虚而入。 唐岑胡思乱想间感受到陆晟的手顺着他的背脊向下滑,在酸软的腰间来回按着,力度正合适。“嗯……”腰间的酸软得到了缓解,唐岑舒服得发出一声呻吟。 陆晟搂着唐岑按了好一会儿才睁开眼,亲了亲他的鼻尖,戏谑道:“你昨天晚上闹得很厉害。” “我……做了什么?”唐岑猛地抬起头,被酒精浸泡了一晚的大脑怎么经得住他这么大幅度动作的折腾,刚一说完他就捂着自己的头缩回了陆晟的怀里,只露了半个满是吻痕的后背给陆晟。 陆晟抬手又替他按着太阳穴,手上的动作温柔得很,嘴上却一点也不留情:“喝多了,挂在我身上不肯下来,一会儿嫌我弄疼你了,一会儿又嫌我磨蹭,折腾到天都快亮了才肯睡。我可是才收拾完你的床,还没睡多久又被你闹醒了。” “真该录下来让你看看昨天晚上你到底闹得多凶。”他温柔又坦荡地说着令人脸红的话,还扣着唐岑的头让他看自己背后的抓痕,“喏,你挠的。” 光是陆晟背上那一道道红痕就足以证明昨晚情事的激烈,唐岑的手指不安地攥着被子的边缘。在陆晟暧昧揶揄的视线中,唐岑将自己缩进被子里,只留了一小半通红的耳廓在外。 这是陆晟的房间,但听陆晟的话,昨天晚上他们是在自己的床上做的……唐岑不知道今后睡在那张床上自己该是什么样的心情。 虽说发生了意料之外的情事,但唐岑身上除了酸痛之外倒没有其他不舒服,甚至很清爽,应该是陆晟替他清洗过。 唐岑躲在被子里,借着边缘透进来的一点光看着自己的手腕——光洁细腻的皮肤泛着红,上面刀痕已经完全消了下去,只有浅浅的吻痕。唐岑叹了口气,不知是该庆幸还是该…… 陆晟看着抱成一团的唐岑,慢慢收起了戏谑揶揄的神色。他坐起身,深色的天鹅绒被从他身上滑落,张了张口,本就沙哑的喉咙干涩得生疼:“唐岑,你后悔了?” 缩在被子里的人闻言慢慢拉下了被子,露出了一双眼睛。唐岑视线躲闪着不敢正视他,手指在肋骨凸起的边缘打圈:“没有,只是不太舒服。”就算他是喝醉了之后和陆晟滚上一张床,做了就是做了,何况陆晟照顾得也很周到。 陆晟隔着被子握着唐岑的手,不甘心地又追问道:“你真的想好了?不后悔吗?”陆晟不敢确定唐岑醉酒后的主动到底是真心的还是一时冲动,即使生米煮成熟饭,唐岑也还有反悔的余地。 唐岑闭了闭眼,他决定好了,再睁开时眼里的慌乱无措消失得无影无踪。 对上陆晟的视线,唐岑一字一顿道:“想好了,不后悔。”既然他做出了这样的决定就没有什么好后悔的,而且有陆晟陪着,他也有勇气继续走下去。 听到唐岑的话,陆晟缓缓俯(下)身,含住了他的唇瓣。 一个不带旖旎气息的早安吻之后,唐岑睁开眼再看陆晟的时候,陆晟眼里的温柔缱绻几乎要将他溺毙。陆晟左侧微长的黑发被别在耳后,看得唐岑一阵脸红。 亲也亲了,做也做了,宿醉和纵欲让唐岑浑身疲惫,而罪魁祸首还心安理得地坐在他边上。他缩在被子里,声音闷闷的,但说出的话却是难得的撒娇:“再帮我揉揉。” 陆晟将手伸进被子里,轻车熟路地摸上唐岑的腰:“这?” “往下一点。”唐岑心安理得地指使着陆晟帮他按腰,按对地方时还舒服得发出了几声哼哼。 和昨天晚上的贪婪索取不一样,唐岑现在就像一只吃饱喝足,晒着太阳的大猫一样,一脸餍足安逸。陆晟是第一次见到唐岑这么放松,平日里的唐岑一直都在不停地、克制地透支自己。 “唐岑。”安静地按了一会儿,陆晟突然俯(下)身,在青年耳畔低低地说道,“你最近……遇到了什么困难?”之前他没有立场,现在唐岑答应和他交往,又做过恋人之间最亲密的事,那他也有理由追问了。 “没有……”唐岑翻了个身,仰躺在床上。他本来是想坐起来,但是翻身时连大腿都是发软的,还是继续躺着吧。 牵动到大腿酸软的肌肉,唐岑皱着眉,神色蔫蔫地问道:“为什么突然这么问?” 陆晟收回原本按着腰的手,替他把被子拉高,遮住了满是吻痕的锁骨和肩膀:“你最近……看起来很奇怪。” “可能是太累了吧。”唐岑说着还打了个哈欠,拍了拍身边的空位,示意陆晟躺下。公寓的床虽说是双人床,但空间有限,两个人也只有相拥而眠才不觉得拥挤。 陆晟掀开被子躺了进去,手臂横在唐岑身上,像刚醒时那样搂着他。唐岑顺势往陆晟怀里靠去,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窝着,不多时就再度陷入了梦乡。 坦诚相见的两个人肌肤紧贴着,即便心里没有想法,身体也难免会起反应。 大概是醒过之后就睡得浅,唐岑睡了一会儿又迷迷糊糊醒了过来。还是原来的姿势,但唐岑总觉得环在腰上的手臂肌肉紧绷着。他动了动,小腹却被什么东西顶到了,那热度烫得唐岑顿住了想要抬起的头,不敢往上看陆晟的表情,也不敢往下看顶着自己的东西。 “吵醒你了?”陆晟忍得难受,声音听起来都古怪得很。 “没……”唐岑听到陆晟的声音顿时放松了身体,他仰起头,压着陆晟的肩膀和他平视,“还做吗?” 陆晟却往后退了些,拉开了他的手:“你不舒服,还是先休息吧。”随后又拉开被子坐起身,背对着唐岑。他揉了揉睡乱的头发,自暴自弃道:“我去一趟浴室。” 唐岑见他要走,一时竟顾不上腰上的不适,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陆晟。” “别闹,我去去就回。”陆晟没有强硬地掰开他的手,只是安抚性地拍了拍。只是正常的生理反应,冲个冷水澡清醒清醒就行,没必要再折腾唐岑。 陆晟还坐在床边,唐岑伸长手臂勾着他的肩膀,借了巧劲坐起来,又顺势环住了陆晟的肩膀。唐岑很喜欢这个动作,肌肤相亲的感觉让他很有安全感,就像现在,赤裸的胸膛紧贴着陆晟的后背,陆晟偏高的体温传了过来。 唐岑侧过头,贴上了陆晟的唇,生涩地吮吸着。 陆晟搂住唐岑的腰,将他推倒在床上的同时将柔软的舌头伸了进去,再次掌握了主动权。 舌尖轻轻扫过上颚,带着几分挑逗和引诱,一阵令人酥麻的电流自口腔沿着脊椎传遍了唐岑的全身。 直到唐岑被吻得快喘不过气时,陆晟才松开了他,转而向下咬住了喉结,用舌尖在那凸起上轻轻舔舐着。 脆弱的颈部被人掌控着,湿软的舌头不停地挑逗,唐岑只含糊地发出了一声微弱的呻吟。 又要收拾床单了。这是陆晟听到那一声喘息,理智绷断之前唯一的想法。 唐岑的腿被陆晟架在腰上,酸软的大腿根颤抖着。他神志恍惚,身体如同在水中沉浮般摇晃,只得徒劳地紧搂着那宽阔的肩膀。 鼻间嗅到了一丝丝甜香,明明是一样的沐浴乳,但陆晟身上的味道让唐岑感到了莫名温暖和安心。 黄昏时分,天边的云被晚霞染得金黄,几丝黑发散落在青年肌肉分明的背上,斑斑点点的痕迹映得常年被衬衣包裹着的脊背更加白皙。一只肌肉分明的手臂揽着他的腰,男人将头搁在他的头顶,睡得一脸安稳而餍足。 陆晟和唐岑就这样在两张床上厮混了一整个周末,在睡梦和(情)欲间来回沉沦着。 第17章 在人群中,隐藏着一群披上了人皮,精心伪装成人的生物,它们表面上看起来就和人类无异,但一旦它们在旁人身上嗅到了同类的气息,便如同饥饿的野兽,紧咬着气味的源头,疯狂地追逐纠缠着。 它们会在同类的面前渐渐显露出原形,所有不曾展现在他人面前的丑恶癫狂姿态都将一一暴露在同类的目光之中。 唐岑一直到二十岁时才知道,他就算披上再完美的人类的皮囊混杂于人群之中也无法改变他身为异类的事实,他终究无法融入人群。他所有的伪装在那一夜悉数分崩瓦解,露出了藏于皮囊之下极尽丑恶的姿态。 他被酒精驱使着,在陆晟面前展现所有不曾为人所知的堕落与癫狂,在交往后的每个夜晚里,借着性宣泄着所有的负面情绪。 但是在旁人看来,唐岑还是照旧和陆晟频繁地同进同出,和以前比起来没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而知情人也仅仅是惊讶于他们突然转变的关系。 陆晟和唐岑确定关系后没多久,很快又到了那一学期的期末。 在通向教室的回廊之上,唐岑抱着书站在一间教室的门口。他单手拢着书,将教室门轻声关上后才转身准备离去。 这会儿的天气不太好,明明早上还是碧蓝万顷的天空此时布着黑压压的乌云,放眼过去一片灰黑,看起来正在酝酿一场大雨。往日坐满了人的草坪上空荡荡的,只偶尔有几只雀鸟低低地飞过去。 在翻书间唐岑无意抬起了头才瞥见了窗外的云,这样的天气不适合在宿舍外久留,而且他今天出来的时候还忘记带伞。也不知道这雨什么时候来,什么时候走,唐岑想都没想就拿起了书准备赶回宿舍。 只是在走到走廊尽头的时候,唐岑遇到了一个老熟人。 莉莉拿着雨伞气喘吁吁地跑上楼梯,正好和唐岑碰上了。她满脸通红地撑在楼梯扶手上喘着气,嘴上却不歇着:“唐,要下雨了,你要回去了吗?” “嗯。”唐岑点了点头,他面前的莉莉看起来像是一路小跑过来的,这会儿还撑在扶手上喘着气。 唐岑伸手扶了一把,看见她脸色时又忍不住叮嘱道:“你没事吧?一会儿忙完了还是早点回去吧。” “好。”莉莉轻声应道。或许是跑得太急,她这会儿还有些晕乎乎的,唐岑伸手扶她时就干脆借着力道顺势坐在了楼梯的台阶上。 唐岑被莉莉带了一下,差点没站稳,他仔细看了看莉莉的脸色,在确定她到底有没有事情。 坐下来之后莉莉才感觉舒服了许多,她刚要和唐岑说话,结果一抬头看到唐岑还在看着她,赶忙摆摆手:“我没事!我在这坐一会儿再去找人就行,你赶紧先回去吧。” “好吧。”唐岑无奈地点了点头,转过楼梯的拐角准备朝下走去。他心想这个天气有些糟糕,也不知道陆晟回来了没有,万一下起了雨,要不要去给他送伞呢? 唐岑正想得出神,原本坐着休息的莉莉又突然喊住了他。他回过头,只见少女歪着头犹豫着如何开口。 “那个……”莉莉坐在楼梯上,从扶手边伸出脑袋,咬着下唇含糊地问道,“你和陆在交往吗?”虽然她和安迪八卦了好几天,但当着唐岑的面问出口倒有些难为情了。 唐岑惊讶地睁大了眼,他没有告诉其他人这件事,莉莉又为何会知道?是陆晟说出去的? “你怎么知道的?”唐岑背对着她问道,语气听起来就像是普普通通的询问一般。 “一个朋友告诉我的,他看到你们在公寓门口接吻。”楼梯的扶手挡着,加上唐岑刻意背对着她,莉莉没看到唐岑脸上的表情,只是自顾自说道,“你们……嗯哼?” 大庭广众之下,莉莉说得含蓄,但那“嗯哼”代表着什么,他们心知肚明。只是唐岑没想到那天在门口情不自禁的亲吻居然被人看到了,当下也不好再否认:“嗯。” 莉莉没想到唐岑会大大方方地承认这件事情,惊讶地从台阶上站了起来,捂着嘴小声地尖叫道:“天啊!我以为你们东方人都很保守的!没想到你们居然是……” 听到她这么大动静,唐岑长叹一声,肩膀耷拉下来。他回过头,无奈地看着张着嘴佯装惊讶,眼里却闪着诡异光芒的少女,一边摸着自己的后脑勺,近乎妥协地说道:“莉莉,那天我们都喝了点酒。” 唐岑这一句话突然提醒了莉莉,她收起脸上戏谑的表情,手用力撑在扶手上,有些生气地质问:“那天你是喝了不少,但至少陆是清醒的,他怎么可以这样!” 酒后乱性是一回事,趁虚而入又是另一回事。 面对莉莉的质问,唐岑偏过头,错开了视线。他不太想解释,但就像莉莉从旁人口中听到的传闻一样,如果他不解释的话,这个误会会越传越广,越来越离谱。 过了好一会儿,莉莉才听到唐岑的声音响起。 他说:“我答应了。” 这回莉莉就不单是惊讶了,简简单单的几个字震得她愣在了原地,几秒后才猛然回过神惊呼道:“什么?!之前陆追了你那么久你都没有答应,我一直以为你对男人没有感觉。” “你是认真的吗?陆他……??”莉莉震惊间开始语无伦次,她的手在空中胡乱地比画着,嘴巴一闭一张却没发出声音。 唐岑沉默地看着她,在他的注视下,莉莉也实在不知该说些什么,才放下手拍了拍自己的大腿:“好吧,你要知道,学校里可是有不少男生对你有意思,看陆一直没追到你,他们都没敢尝试。” “那些男生现在恐怕要疯了。”莉莉看着唐岑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着。 一提这事唐岑就头疼:“知道的人很多吗?”倒不是想隐瞒恋情,只是他不想招惹更多的麻烦,而且现在手上的事情就足够让他忙得焦头烂额了。 “不,其实大家都以为在毕业前陆会主动放弃,所以有些人还以为是误传。”莉莉不明白唐岑为什么会突然答应陆晟的追求,尽管他们平时就像极了交往中的恋人。唐岑提起这件事情的时候表现得很平淡,但她说不清借着酒劲确定下来究竟是好是坏。 莉莉想了想,又道:“你如果不想完全公开的话,我和他们打声招呼,反正你们现在相处还是和平时一样,对吧?” “是……”唐岑靠在扶手上,透过楼梯扶手间的间隙,看到了最底端的地板。在那交错环绕的栏杆的尽头,只露出了一条又细又长的深色瓷砖的纹路。 盯久了不规则的螺旋状,唐岑有些眩晕。他揉了揉眼睛,转过头对莉莉道:“麻烦你了。” “小事。”莉莉无所谓地摆了摆手,拿着雨伞准备往教室的方向走去,而唐岑见她离开也抱着书准备下楼。只是他刚走到了转角处,莉莉的身影又突然出现在了他上方的转角处。 “唐!”莉莉从上边探出小半个身子,“那下个月的联谊会你和陆就不去了吧?” 唐岑点了点头,虽然不知道陆晟是什么安排,但陆晟向来不喜欢那样的活动,而他又正好有其他事情:“嗯,我正好要回家一趟。” “哦,那陆呢?他回去吗?”莉莉倒不是太意外唐岑回家的事情,毕竟他去年没有回去,只是她好奇唐岑是不是和陆晟一起回国。 “他不回去,就我一个人。”唐岑仰望着少女,神色平静,倒没什么特别的表情。 莉莉有些失望地叹了口气:“啊……我还以为你们这么快就要见家长了呢。”她当年和安迪在一起的时候可是没过两天就带回家给自家父母见过了,但转念一想,唐岑和陆晟又和他们不太一样,或许还需要时间吧。 果然,唐岑的声音从下边传上来:“还没有这个打算。” “也是,再交往一段时间吧,我看好你们。”少女撑着下巴,看着唐岑慢慢向下走去,直到身影完全消失在了拐角之后。 唐岑抱着书站在一楼的通道上,他看着天上乌黑浓密的云朵,自嘲地笑了笑。 虽然莉莉说看好他们,但唐岑从来都没对这份感情有过多少期待。且不说他们能在一起多久,单是唐松源的态度就是一个大问题,不论如何父亲都不会接受自己和男人厮混在一起。 唐岑一路快步往公寓赶去,在走到公寓门口的时候,已经淅淅沥沥落着小雨了。他拿出钥匙开了门,进门时正好和里头听到开门声走出来的陆晟撞了个正着。 陆晟扶了他一把,又拍了拍他肩膀上的水滴:“我还在想要不要去接你。” “我刚刚碰到莉莉,聊了一小会儿,所以回来晚了。”唐岑脱下沾了雨水的衬衣,将它连同书一起丢到客厅的沙发上。 陆晟伸手环住了他的腰,亲了亲线条优美的锁骨。唐岑顺从地搂着他的肩膀紧贴着他,放任陆晟的手一点一点往下滑。 说到底,他这个自私自利的人也不过是在利用陆晟挺过这一段最艰难的时期,今后会如何不在他的计划范围内。唐岑从未想象过他的未来会是什么样的,也从来没有规划过自己的人生。 第18章 唐岑睁开眼的时候,鼓膜振动着,尖锐的耳鸣声在他的大脑里叫嚣着,飞机引擎发出的轰鸣声吵得唐岑的太阳穴突突地疼。唐岑压了压耳朵的软骨,耳鸣声过了好一会儿才消下去。 他转了转脖子,听到骨头发出了令人牙酸的咯咯声。唐岑抖了抖身上的毯子,又懒懒地靠在头等舱配备的软枕上,慢慢缩进毯子里揉着眉心。长途飞行对大多数人而言是一件非常辛苦的事情,对唐岑也不例外。 “女士们,先生们……”头顶的广播响起,唐岑看了看手表上的时间,飞机差不多要准备下降了。照着广播提示调直了靠背,唐岑靠在软垫上透过狭小的玻璃窗看着外头的景色,满眼都是星星点点的灯火,在黑夜中闪烁着。 伴随着短暂的失重感,飞机落在了跑道上,滑行到了指定的位置。唐岑坐在座椅上,活动了几下有些酸痛的腿才站起身,拿起行李从舱门走了出去。 唐岑站在廊桥上,熟悉的温度和变得有些陌生的景色让他失神了几秒。他茫然地跟着机场的指示牌走到了转盘处,看着行李一件件被人从上方送到传送带上,然后滚落到转盘上。 兜里的手机振动了两下,唐岑翻出来一看,是陆晟发来的消息:“到了吗?” “到了。”唐岑按下发送键的时候,正好看到自己的行李出现在上方的传送带上。等到自己的行李传送到面前,唐岑才不紧不慢地将它提了起来,拉出横杆,拖着它走向了出口。 唐岑在角落里看到了早已等候着的司机,沉默地将行李递给他。 “咣当。”装着唐岑行李的后备厢被司机合上了,年轻力壮的司机关门的动作有些大,震得坐在车里的唐岑晃了几下。 唐岑低垂着眼,看着手机,但等了许久,漆黑的屏幕都没有再亮起。又是一声“咣当”,直到司机坐上了驾驶座,唐岑才抬头看着机场出口拖着行李箱,神色匆匆的旅客。 黑色的轿车行驶在路上,唐岑靠在窗上看着外头飞速倒退的夜景,手指摩挲着口袋里的手机。 到了家,在门口等了许久的管家迎上唐岑坐的车,将他的行李从后备厢取出。他回头看见唐岑沉默地站在他身后,才赶忙朝楼上指了指:“先生在楼上书房等您。” 唐岑瞥了两眼自己的行李,才缓缓转过身进了屋。上了二楼,他站在书房前抬手叩了叩门。 低沉的男声透过门板传过来:“进来。” 进了书房,唐岑走到桌前站定:“父亲,我回来了。” 唐松源翻着手上的文件,头也不抬地说道:“嗯,这两年在英国怎么样?” 唐岑放在身侧的手紧紧地握着,力道大到连指甲盖都泛起了青白色。过了几秒,掌心传来的刺痛感扎着唐岑的神经,他才默默地放松了手,面不改色地说道:“还行。”掌心却印着几道深深的红痕。 “这两天你先休息,下周和我去公司。”或许是唐岑刚才短暂的沉默让唐松源察觉到了,他难得抬头看了眼唐岑。 唐岑低着头,灯光打在头发上投下来的影子挡住了他此时的表情。他知道这次回来肯定不是轻松的家庭团聚,但没想到这么快就会进到父亲的公司里。 “好。”唐岑应下了之后就安静地退出了书房。 “咔嗒——”书房的门合上了。 ………… “我回来了。”唐岑打开门时,公寓里静悄悄的。他冲屋里喊了一声后才把钥匙塞进口袋里,将行李箱从门口提了进来后又顺脚把门踢上。 门刚关上时唐岑还没来得及伸手拉行李箱,刚转过身就被从房间里冲出来的陆晟撞了个满怀。抱着他的男人在他的颈窝间来回蹭着,毛茸茸的头发蹭在身上有些痒。 唐岑揉了揉陆晟的头发,嘴角难得扬起了愉悦的弧度。在这狭小的公寓里还有一人在等他回来,才让唐岑熬过了三个月的实习和二十个小时的长途飞行。 “想你了。”陆晟抬起头,亲了亲唐岑的嘴角,手滑进衬衫的下摆,沿着唐岑的胯骨慢慢向上抚摸,在那一小块凸起的骨头上打圈。 陆晟精准地挑拨着唐岑的敏(感)点,被摸得两腿发软的唐岑忍不住向后倒去,一边躲着陆晟的亲吻一边喊道:“我还没洗澡!” 闻言陆晟果然停下了亲吻,盯着唐岑看了两秒,那眼神看得他浑身发麻。就在唐岑准备挣脱怀抱时,陆晟猛地抱起他:“一起洗。” “等等!”被陆晟猝不及防地横抱起,唐岑挣扎了两下,也没能挣开,只能环着他的肩膀被他抱进了浴室。 唐岑回来时虽然不是很晚,但也已经天黑了,公寓的灯就这样一直亮着,直到第二天清晨,天边微微泛白时才熄灭。 不太宽敞的双人床上,唐岑裹着被子蜷缩着,斜躺在床上。他将头搁在陆晟腿上,陆晟则坐在床边替他吹着头发。 在飞机上唐岑几乎是一整天没有睡,昨晚又被陆晟拉着折腾了大半天,劳累过度,做到一半就撑不住昏睡过去了。现在陆晟替他吹头发,吹风机风叶转动的声响都没能吵醒他。 房间里只有风叶转动的嗡嗡声,吹了七八分钟,陆晟摸了摸唐岑的头发,确认差不多都吹干了才关上吹风机。将吹风机丢到地上的软垫上,陆晟将唐岑扶起,往里边挪了挪,才抱着他躺回了床上。 “唔……”可能是感受到了被挪动的动静,唐岑坐起来时不太舒服地哼了两声,但没有醒,再度躺下后就习惯性地往陆晟温暖的怀抱里缩了进去。 陆晟看着往自己怀里拱的人,无奈地笑了笑,手指在他眼睑下的青黑处来回抚摸着。 这个假期唐岑不在他身边,但两个人联系的次数也不多,唐岑很忙,忙到连消息都是时有时无地回着。陆晟一开始还稍微有些不自在,现在看到他那浓重的黑眼圈,那点不满顿时被抛于脑后。 “辛苦了。”陆晟搂着唐岑,亲了亲他的发顶。 直到傍晚,唐岑才不情愿地睁开眼睛。陆晟折腾得有些过火,他现在醒来的时候不仅浑身不舒坦,头也昏昏沉沉的。 唐岑在床上来回滚了滚,才抬起头打量了一圈房间。看了眼书桌他就知道这是陆晟的房间,但现在陆晟不在房间里。唐岑仔细听了听,也没听到公寓里有其他声音,也不知道陆晟去哪了。 床上的被单已经换过,除了他身下那一块被他睡得温热以外,其余的虽然有些褶皱但都是冰凉的,看来陆晟走了有些时候了。 唐岑躺在床上,手摸着另一侧冰凉的床单,眼睛却克制不住地闭上了。他的时差还没完全倒过来,现在还困得很,但迷迷糊糊间唐岑好像听到了陆晟回来的关门声。 陆晟进来时看到唐岑还缩在被子里,动都没动,大约是还没醒。他小心地关上门,尽量不发出大的声响,转过头时却看到唐岑从被子里钻出来,只露了个头在外边,眯着眼问道:“你去哪了?” “吵醒你了?”陆晟坐在床边,揉了揉唐岑的头。 “没有。”唐岑边打着哈欠边蹭着他的手心,仰躺在陆晟腿边,却看到他的脸色有些糟糕,看起来像是生气了。他拉了拉陆晟的袖子:“你怎么了?” 被唐岑拉了下袖子,陆晟才猛然回过神,他反握住唐岑的手,俯(下)身亲了亲他的眼角:“没事,课题有点问题而已。” “哦。”唐岑不知道陆晟什么时候又接了新的课题,但假期那么长,他又不在学校里,陆晟一个人待着大约也是无聊吧。 陆晟见他突然开始走神,捏了捏他的鼻尖问道:“还困吗?” 唐岑没好气地打开他作乱的手:“困,还饿。” 陆晟俯身压在唐岑身上,按住唐岑准备打他的手:“要吃饭还是继续睡?”唐岑还困着,下手没分寸,陆晟刚刚被打得有些疼,却没生气,他看了看外边的天色,“你睡了一整天,现在已经天黑了,要吃饭就得早点出门。” 身上突然叠加了一个成年男人的重量,唐岑挣扎了几下都没挣开:“你好沉。” 陆晟依言坐了起来,唐岑在床上伸了个懒腰,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去吃饭吧,晚上回来再睡。”说着还伸出手,要陆晟拉他起床。 无奈地摇了摇头,陆晟伸手抓住唐岑的手,将他从床上拉了起来:“吃饱了就睡,你是猪吗?” “我不是!”本来还睡意朦胧的唐岑被这一句话弄清醒了,他抄起床上的枕头往陆晟身上砸去,边砸边辩解道,“我这是在倒时差!” 陆晟没防备,被唐岑砸了两下才反应过来。他反手抢过唐岑砸来的枕头,圈着人坐在床边:“好好好,倒时差,倒时差。” “你……”唐岑才喊出了一个单字,没来得及还嘴就被陆晟堵住了剩下的话。 唐岑被陆晟亲得晕晕乎乎的,抬手抚上陆晟的脸颊,手指穿过他的黑发,感受着陆晟更加热烈的回应。 那三个月里他一直期待着的,如今终于有了回应。 第一次,唐岑体会到了期待得到回应的满足感。 第19章 三年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当四个人再一次聚在一起喝下午茶时,已经是大三春假后的最后一个学期了。 莉莉握着精致的小银叉,切开了碟子里的巧克力蛋糕,叉起那一小块尖角塞进了嘴里:“你们的毕业论文准备得怎么样了?” “已经差不多了。”陆晟放下茶杯,撑着下巴看着边上还在看书的唐岑。 唐岑合上手上的法语书,放到了桌上:“提前交给教授了,还不知道怎么样。”提前交了论文后,唐岑这段时间清闲了不少,让他有时间能继续做些其他事情。 坐在莉莉身边的安迪突然趴(下)身环住莉莉的腰,哀嚎道:“真好啊,我还在头疼到底要怎么写。” “人家可是拿奖学金的人!”莉莉抄起手边的杂志,卷成筒状敲了一下安迪的脑袋。 杂志落下来时安迪吓得闭上了眼,那空心的地方挤压空气发出了巨大的声响,但其实落在身上也是不痛不痒,但他还是装作被打疼了一样抱着莉莉的腰惨叫着。 莉莉恶趣味地用力揉着安迪的脑袋,笑着对坐在面前的两人道:“我还差个结尾,但是感觉会被退回来要求重写呢。” 陆晟看了看趴在莉莉腿上的安迪,犹豫了两秒还是选择了忽略他:“我们准备后天去露营,你们去吗?” 安迪闻声迅速松开了莉莉的腰,撑着她的膝盖挺起身:“露营?我想去!”随后他又想起了自己的论文,耷拉下了脑袋,“可是论文还没写完啊!” “我是快写好了,但是安迪去不了的话,我也不去了。”莉莉把挡住了自己视线的安迪拍回了椅子上,才端起茶杯抿了一口,“你们俩好好玩呗,我一个人去当电灯泡没意思呢。” 陆晟挑了挑眉,没说话,倒是唐岑听到莉莉提起了“电灯泡”这个词时迅速接过了话茬:“你也知道一个人是去当电灯泡啊,以前还隔三岔五拉着我一起喝下午茶。” 安迪揉了揉被莉莉拍过的位置,委屈地看了她一眼才转过头对着唐岑,浮夸地说道:“哦哦哦!唐你到现在才想起来控诉我们,是不是有点晚了?” “后来可是我和你一起当电灯泡的。”陆晟伸手揽过唐岑的肩,轻轻一勾就将他带进了自己怀里。唐岑毫无防备地被拉倒,栽在他怀里半天没反应过来。 “你那是当电灯泡吗?”莉莉撑着下巴,手指把玩着茶勺,精致的小茶勺在灯光照射下闪着银色的光芒,“明明是我们在当你们俩的电灯泡!” “打住!”唐岑挣扎着从陆晟怀里坐起来,又一次问道,“你们都不去?” “不去了,好好享受二人时光吧。”莉莉将茶勺一丢,茶勺落在茶杯里溅出几星水花,滴在茶碟上。 只有他们两个人去,那还确确实实是二人世界了。陆晟摸着下巴,眼神闪烁,看起来又在计划着什么。 唐岑见莉莉拒绝了,又用眼神示意了一下安迪。安迪小幅度地摇了摇头,唐岑才对着陆晟摊了摊手。 陆晟反握住唐岑的手:“那好吧。”语气是妥协的,但他脸上却写满了愉悦。 若不是之后那一通突如其来的越洋电话,唐岑可能还沉浸在学习和恋爱的世界中,对外界时间的流逝恍若未知。 接到电话时,唐岑还在超市里推着车和陆晟买着去露营的东西。交往一年,两个人的日常生活就和寻常的小情侣一样,一起上下课,一起去吃饭,在教室门口等着对方下课,周五的晚上一起窝在床上看电影…… 陆晟还蹲在货架前纠结着选什么口味的零食,而唐岑则靠在推车上看着他。他一边看着陆晟一边想着今晚的晚饭,所以听到电话响起的时候,连看都没看就按下了接听键。 “毕业论文完成得怎么样了?”电话那端响起了唐松源的声音,唐岑那一声“hello”还没说出口就硬生生被压在了喉咙口。 唐岑瞥了眼还蹲在地上的陆晟,微微侧过身挡住了举着电话的手:“已经交给教授了。” 那端的唐松源又说了两句,唐岑应下之后电话就被对方挂断了。 那一通电话很短,只有短短的五十几秒。他不像其他中国友人的父母那样嘘寒问暖,也从不询问唐岑的想法和日常生活,只是简单地通知之后的安排。 “毕业后去伦敦的公司工作两年,之后去申请伦敦商学院的研究生,都替你安排好了。”那句话几乎是将唐岑从安逸的小世界里狠狠地拽了出来,像是被人从头顶泼了一盆冷水下来,唐岑不知道该怎么样形容,只觉得浑身冰凉。 一直以来,都是唐松源高高在上指挥着,唐岑按部就班地执行着。两人之间的关系疏离而客气,比起亲生父子更像是上下级。 “怎么了?谁打电话来了?”唐岑听到陆晟的声音赶忙回过头,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选好了零食,怀里抱着一大堆站在推车旁。 唐岑看着他将零食一包一包地放进购物车里,抿了抿嘴唇:“是我父亲打来的。” 陆晟放零食的手一顿,“啪”的一声,零食砸在了购物车里。陆晟挑了挑眉,装作不经意地问道:“是吗?他说什么了?” “没什么,问了论文的事情。”从陆晟怀里扯出另外两包零食,唐岑将它们都放进了购物车,“你买这么多干什么?” “吃不完囤着呗,反正来都来了。”陆晟无所谓地摊了摊手。 深知陆晟喜欢囤积零食,唐岑现在看着推车里大大小小的包装袋也只是叹了口气,没再吵着要拿起来几包。但他没注意到,在他低头的瞬间,陆晟将一个银灰色的盒子丢进了零食堆里。 收银时陆晟让唐岑到外边等他,唐岑心不在焉的,也没注意陆晟说了什么,只是照着他的话乖乖地站在外面,等着陆晟买完单出来。 “走吧。”陆晟提着大包小包从超市里出来,唐岑接过他左手里的东西,两个人肩并肩走在回公寓的路上。 走到门口,陆晟还在身上摸着钥匙,唐岑就伸手从他口袋里找到了钥匙,掏出来插进了锁眼:“明天什么时候出发?” 陆晟跟在他身后进了公寓,又顺手带上了门。 他说:“晚上。” 第二天的傍晚,天还亮着的时候唐岑和陆晟两个人背着行囊去了选好的露营山。 直到夜色落下时,陆晟还在帐篷里捣鼓着行囊,唐岑则一个人抱着膝盖坐在草地上,带着凉意的夜风吹起了他的头发。陆晟从帐篷里出来时,正好看到远处朦胧的灯光落在唐岑的身上,显得他的背影有些凄凉。 山脚下的市区已是一片灯火通明,唐岑望着繁华的夜景出神。突然耳畔响起了“咔嗒”一声,他抬起头,不知何时陆晟已经从帐篷里出来,站在他身边,还打开了手里的啤酒。 唐岑习惯性地伸出手,陆晟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你怎么不自己开?”说着还是将手里的啤酒塞到了唐岑手里,又蹲(下)身从脚边的塑料袋里翻出一瓶。 开了啤酒,陆晟往后一仰,坐在了唐岑边上:“毕业之后你有什么打算?” “怎么突然问这个?”唐岑想起了昨天晚上的那通电话,仰头灌了一大口啤酒,细小的气体在口腔里跳跃。 他半合着眼,敛去了眼里的点点灯火:“我大概是去伦敦先找份工作吧,父亲想要我去伦敦商学院继续进修。” “是吗。”陆晟已经猜到了昨天那通电话的内容,现在听着唐岑的话倒不是太意外。 唐岑晃了晃易拉罐:“你呢?之前都没听你提过。” “我还没想好,但是既然你要继续进修,那我也跟着你一起去吧。”陆晟无所谓地耸耸肩,他对自己的未来也没什么特别的想法,“总归是个去处。” 不知何时起,陆晟的决定开始能左右唐岑的想法,又一次面对选择的时候,唐岑无法再像从前那样顺从父亲的安排。 仿佛只在一瞬,三年的时间就走完了,而安稳的日子过久了,先前那段煎熬的时间都被他们遗忘在了记忆的角落里。 唐岑心里有事,陆晟也是如此,两个人不约而同地陷入了沉默。 过了好一会儿,见唐岑一直不说话陆晟才抬眼看着他。面对沉默的恋人,陆晟想了很久才问道:“你父亲知道我们之间的关系吗?” 凉风吹得腿几乎没了知觉,唐岑下意识抱紧了膝盖。 陆晟没有这个烦恼,但对唐岑而言,向父亲坦白恋情是一件很艰难的事情,何况他们之间还是如此离经叛道的关系。 他吞吞吐吐道:“我……没和他说这件事。” 陆晟想起了自己的便宜父亲,也见识过唐岑接起电话时秒变的神色:“没关系。” 唐岑又一次陷入沉默时,陆晟终于意识到了自己一直反复提着沉重的话题,将原本甜蜜的气氛冲得一干二净。他突然转头看了眼身后的袋子,吊儿郎当地凑到唐岑面前:“要不要在这试一次?” 没想到陆晟会提出这样的想法,唐岑睁大了眼睛,诧异地问:“在这里?” 陆晟点点头,无声地握住了他的手,指腹轻轻地扫过他的手背。 面对陆晟眼里的期待,唐岑想都没想就答应了:“好啊。” 第20章 在伦敦市中心的一栋公寓楼里,陆晟正仰躺在沙发上,双手高举着书,一目十行地翻看着,浴室传来的水声丝毫没有影响到他。 过了一会儿,浴室的水声停后没多久,唐岑擦着头发从里头走出来。他左右看了一圈,才从发丝和毛巾间的空隙里看到了倒在沙发上的陆晟。 他拖着拖鞋,踉踉跄跄地朝着沙发的方向走去。唐岑在沙发前站定,眼神直勾勾地盯着陆晟看了好一会儿,陆晟才抬头扫了一眼,随后又继续看着手上的书。 不满意陆晟这样冷淡的反应,唐岑不大乐意地抿了下唇,随即放松了身体向前倒去。 只听“嘭——”的一声,唐岑狠狠地摔在了陆晟的身上,他顶着湿漉漉的毛巾,将头埋进了恋人的颈窝间来回拱着。 陆晟早就料到唐岑会这样摔在他身上,但砸下来的冲击力还是令他皱起了眉头。陆晟将手里的书丢到了地上,隔着毛巾揉了揉唐岑的脑袋,拍着他的背安抚道:“怎么了?” “好累。”唐岑长叹了一口气,鼻尖来回蹭着陆晟脖颈上那一片细腻光滑的皮肤,嗅着他身上那淡淡的烟草味。 又过了一个三年,唐岑和陆晟在伦敦的一家金融公司里工作了两年半之后,靠着各自导师的推荐信和以往那些“乱七八糟”的课题成果,申请到了伦敦商学院的管理硕士,如今他们再一次迎来了毕业的时刻。 申请伦敦商学院的其他硕士学位对于唐岑和陆晟这样的毕业生而言还太早,而管理硕士项目恰好是为刚毕业的学生设计的,通常申请的学生在商业领域工作不超过一年时间,这对现在的两人来说是最合适不过的选择。 本想再积攒一些工作经验,但迫于唐松源的压力,唐岑不得已硬着头皮提交了申请,不过好在两个人最后都顺利进入了学校。 学院就在伦敦市中心,紧靠皇家摄政公园,离两人在工作期间租住的公寓并不远。因为一些不便明说的原因,唐岑和陆晟没有再申请学校的宿舍,而是和房东商量过后又继续住了下来。 虽然学习压力和生活琐事时常压得唐岑快喘不过气,但在狭小的公寓里,满是陆晟气息的空间总能迅速安抚唐岑焦躁的神经。虽然唐岑很不想承认,但陆晟已经慢慢渗透进了他的生活,成了不可分离的一部分。 山高皇帝远,唐岑没有向唐松源提过陆晟的存在,而唐松源也从不关心唐岑的日常生活,这离经叛道的恋情也从未曝光过。所以在没有人干涉恋情、刻意忽视唐松源的情况下,陆晟和唐岑即便偶尔会冷战拌嘴,也从来没有人主动提及过分手这件事。 但是在唐松源给唐岑的规划里,他在英国的学业只安排到了这一年。这就意味着唐岑从伦敦商学院毕业之后,不出意外会回到唐松源身边,像大二那一年一样,他会进到自己家族的公司工作。 放在过去,这样按部就班地生活,唐岑心里甚至不会有什么不满的情绪。但现在陆晟一直没有计划毕业之后的去处,而这六年的感情就算唐岑自己认为他是在利用陆晟,他也做不到断得干脆利落。 唐岑生平第一次,萌生了抗拒唐松源的念头。 “你想好毕业去哪里了吗?”唐岑趴在陆晟身上,头埋在他的颈窝间,声音听起来闷闷的,听得陆晟的心口也闷闷的。 陆晟替他顺毛的手一顿,轻轻地搭在了他的背上:“还没有,可能会留在这里吧。”话语一顿,陆晟突然翻过身,将唐岑压在了身下。 看着唐岑的眼睛,陆晟目光微动:“你……要回去了?” 毛巾被他们甩到了沙发的扶手上,唐岑还滴着水的头发打湿了沙发,蓝灰色的布料上晕着深深浅浅的水痕,却没有人在意。 唐岑缩了缩脖子,错开了视线:“嗯,今早父亲来电话了,要我毕业典礼过后就回去。” “那你……回去吧,我在这边再待两年就回去找你。”陆晟抵着他的头,一字一顿地开口,喉咙干涩得近乎哽咽。 能占有唐岑六年的时间,对陆晟来说已经是极其奢侈的事情,彼此的家庭如此,陆晟也不能再奢求什么。 听到陆晟话语里连象征性的挽留都没有,唐岑抬手勾住他的脖子,凑在他耳畔低声问道:“你不打算留我吗?” 陆晟的手臂环着他的背,微微侧过头,在唐岑的颈窝间落下细细密密的吻:“我能留住你吗?” 谁都不知道两年之后他们会变成什么样,或许等到再见面时,他们彼此都已经和他人结婚生子,过往那些缠绵悱恻的回忆都渐渐消失在时间的洪流之中。 “不能。”未来的一切都是未知数,就算陆晟敢赌,唐岑也不敢赌,他没有赌注。 唐岑从他怀里抬起头,躲开了落在身上的吻:“你就没有想过和我一起回去吗?” 陆晟一怔,完全没想到唐岑会这么问。其实陆晟确实想过和唐岑一起回去,但万一给他所谓的父系亲族造成了什么误解,很难说他们会做出什么样的举动。 陆晟无所谓自己被他们再一次遣送出国,但他担心唐岑因此受到牵连。他犹豫着开口:“想过,但是我担心我父亲那边……” 但唐岑直接打断了他的话:“那我自己回去吧。” 唐岑直愣愣地看着天花板上的吊灯,连余光都不曾落在陆晟身上。既然陆晟没有挽留的意思,也没有和他一起走的打算,那所谓的反抗也没有任何意义。 扯过毛巾,唐岑将它垫在沙发上后才重新躺下。他双手扣着陆晟的头,修长的手指穿过先前被压得凌乱的黑发,将陆晟往下一拉,两人鼻尖蹭着鼻尖:“你会回来找我吗?” 陆晟突然俯身朝唐岑吻去,亲吻间含糊地吐出一个字:“会。” 黄昏,落日的余晖透过树杈落在床上。唐岑再睁开眼时,眼前的吊灯不是客厅那盏缀着玻璃吊坠的吊灯,而是他们房间那盏罩着薄纸灯罩的顶灯。 他摸了摸头发,昏睡时陆晟已经替他吹干了,身上也没有一丝黏腻的感觉。只是在沙发那样狭小的地方折腾上几回,一觉醒来唐岑的腰腿都酸软得直打战。 外头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大概是陆晟在清理沙发。唐岑翻了个身,用被子捂着耳朵,隔绝了外界的噪音,准备再睡个回笼觉。 然而随着“嗡嗡——”的两声,放在床头柜上的手机振动了起来。唐岑窝在被子里,不情愿地捂着耳朵扭动了两下,等着对方自动挂断,但手机却不知疲倦地振动着。 直到来电自动挂断后,唐岑才松了口气,松开了手。但一段短暂的清净后,手机又一次响了起来,大有唐岑不接就不罢休的架势。 唐岑揉了揉酸软的腰才侧着身子爬起来,伸出手在床头柜的边缘够了够,才摸到了自己的手机。他皱着眉翻过手机,正想挂断电话却看到了屏幕上显示的名字,那三个字让唐岑瞬间清醒了过来。 身体下意识的动作比大脑的反应更加迅速,唐岑还未明白唐松源为何突然来电,手指就已经按下了接听键。 唐岑抬起手,将手机贴在耳侧:“父亲?” “怎么这么久才接电话?”唐松源的声音听不出喜怒,一如既往地冷淡。 唐岑直起身,牵动到了腰侧酸软的肌肉,他皱了皱眉,让自己的声音尽量听起来正常些:“刚才在浴室里,抱歉……” “在浴室?”唐松源反问了一句,听得唐岑的心脏没来由地漏跳了两拍。两人同时沉默了一会儿,唐松源才挑起了另一个话题:“听说你在英国和一个男人同居?” “那……那是大学的……同学……”连唐岑自己都听得出来,他的声音已经克制不住地开始颤抖。那明显的异样即便隔着手机,借着电流的传递,唐松源也能听得清清楚楚。 “是吗。”唐松源自然知道唐岑隐瞒了真相,但仍是不咸不淡地说道,“不论如何,那些乱七八糟的关系给我立刻断干净了,毕业之后就马上回来。” 唐岑张了张嘴,却没再替自己辩解。从唐松源说出“同居”这两个字起,他就觉得身上的血液像是瞬间凝固了一样,手脚霎时没了温度,变得冰冷僵硬,汗液争先恐后地从皮肤表层渗出来,打湿了他单薄的衬衣。 “我知道了……”他很清楚,在唐松源知情的情况下,他再多的解释在父亲的眼里都是幼稚可笑的谎话。 唐松源得到唐岑的保证后就毫不犹豫地挂断了电话,冷漠而决绝。 在唐松源挂断了电话的下一秒,“咣当——”一声,手机脱手砸在了地上,但唐岑却无暇顾及。 父亲他知道!他知道了!瞒了这么多年他还是知道了!唐岑抱着自己的头,试图让混乱的大脑冷静下来,但那一点理智根本无济于事,也控制不了他不停地颤抖着的身体。 唐岑伸出冰冷的手扯过被子,机械地将被子裹在自己身上,慢慢躺了下来。 “呵……哈……”唐岑蜷缩在被子里,喘息间发出的压抑而痛苦的呻吟声都被棉被隔绝在了密闭黑暗的空间里。浑浊的空气进入肺叶,胸腔闷得生疼,唐岑仅存的一点意识也随之被黑暗吞噬。 在陷入黑暗前,唐岑恍惚听到有人在喊他的名字。 第21章 “阿岑……阿岑……”耳畔萦绕着断断续续的呼唤,飘渺得像是从十分遥远的地方传来的。陷入昏睡的唐岑听得不真切,恍惚间以为是自己在睡梦中的幻听。 好吵……唐岑皱起眉,不愿从沉睡中被人唤醒,但那人却还在不停地喊着他的名字:“唐岑!唐岑!” 唐岑抬起沉重的眼皮,没有焦距的眼中的世界一片模糊,隐约看到面前有一个人影在晃动。唐岑眼皮颤动着,辨认不出那人。动了动嘴唇,他终于用含糊不清的声音问道:“谁?” “你终于醒了!”那人的声音突然变得清晰,唐岑听到陆晟惊喜的一声大喊后,才揉着太阳穴完全睁开眼。 被子凌乱地团在身侧,只有一小角盖在他身上,背部的布料已经完全湿透,紧贴在他身上。衣料紧贴着肌肤,那黏腻的感觉让唐岑十分难受,他慢慢直起身,伸手扯了扯,将衣服拉开了几分空隙。 陆晟扶着唐岑坐起,从床头抄起自己的枕头垫在他腰后,又拉过被子盖在他的腿上:“刚才我在外面听到有什么东西掉在地上的声音,喊你半天没反应我就进来了。” 他抬手覆上唐岑一侧的脸颊,拨开了凌乱地粘在脸颊上的发丝。唐岑对上他的眼,看见了陆晟眼里满满的担忧。 唐岑的状态很不对劲,刚交往的时候他也曾经出现过这样的状况,把陆晟吓得不轻。这么多年都没有发作过,陆晟差点都忘了那天晚上唐岑陷入梦魇时痛苦的模样。 想起那段令他心有余悸的回忆,陆晟脸上难得出现了紧张的神情,他小心翼翼地问道:“发生什么了?” “父亲……知道了。”唐岑低下头,不动声色地躲开了陆晟的手,如今这个局面,实在不容许他再和陆晟有如此亲密的接触。 陆晟没察觉到唐岑细小的动作,他正琢磨着唐岑话里的意思:“知道了?知道什……”说到一半他就突然顿住了,如野兽一般粗鲁地扳过唐岑的肩膀,脸色铁青,连声音都克制不住地拔高了八度,“你是说我们交——” 他的话还未完全说完,唐岑抬手捂住了他的嘴,用沉默回答了他的问题。 嘴唇上贴着的皮肤冰凉濡湿,陆晟这才注意到唐岑整个人都像是从冰冷的池水里捞出来的一样。陆晟神色复杂地看着他,如果说是因为唐松源,那么刚才发生的一切都有了解释,但他还有些地方想不通…… “他是怎么知道的?”接连的突变让事情逐渐超出了陆晟的预料,他的情绪也因此变得极差,连语气都带了几分不满。 他想不通,既然唐岑没有和他父亲提起过,连电话都很少打,现在这般突然又是哪里出了问题?陆晟心里犯怵,唐松源究竟是如何又是何时知道这件事的?从一开始?还是最近才知道的? 陆晟从未用这样的态度对他过,然而唐岑此刻也没有心思抱怨。他的大脑被人强行从睡眠中唤醒,现在还处在眩晕中,如果可以,唐岑只想躺在床上好好睡一觉,但父亲的话又像是尖利的刺一样,反复扎着他的神经,让他坐立难安。 所有的事情压在唐岑身上,他心如乱麻,连指尖都开始微微颤抖。唐岑伸手抱住陆晟的脖颈,将头靠在了他的胸膛:“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带着哭腔的声音和近乎服软示弱的动作让陆晟瞬间冷静下来,他拍了拍唐岑的背,放缓了语气:“他还说什么了?有没有为难你?” 窝在陆晟的怀里,唐岑摇了摇头:“他没说别的,就让我和你分手,毕业之后马上回去。”然而这两个要求,不论哪一个对唐岑来说都是十分为难的。 朝夕相处了那么多年,陆晟自然也听出来了。他收紧了手臂,将唐岑紧紧地圈在怀里:“先不说这些了,你的脸色很难看,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唐岑没有出声,安静地靠在他的肩膀上。但在陆晟看不见的地方,唐岑握紧了自己不停颤抖的手,死死地咬着下唇,将所有细碎的呜咽声吞入腹中。 就在陆晟以为他已经睡着时,唐岑突然挣脱了陆晟的怀抱:“我没事,你让我一个人静一静吧。” 盯着唐岑的脸,陆晟想从他脸上的表情里再看出什么,但半晌后他还是放弃了。他和往常一样,揉了揉唐岑的头发就站起身:“好,有什么事就叫我。” “嗯。”唐岑点点头,抱着膝盖坐在床上,视线却跟着陆晟的背影,一直目送着他出了卧室。 陆晟出了房间,唐岑才慢腾腾地拉开柜子,从里面拿出一个精致复古的糖果盒。他拧开糖果盒铜制的盖子,倒出两片椭圆形的扁片,就着那杯不知何时放在床头柜上的凉水吞了下去。 唐岑不记得后来他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做出回国这个选择的,也不记得他当时究竟是如何面对暴怒的父亲依旧固执地坚持那场根本看不到未来的恋爱的,但濒临绝境的他也确实想不出其他解决方法。 就算是十一年后,再让唐岑做选择,他也不会隔着汪洋大海和崇山峻岭,在大洋彼岸借着一通电话就和唐松源断绝父子关系。如果再将这个问题摆在他面前,或许他还是会做出同样的选择吧。 在机场的一角,陆晟望着头顶巨大的屏幕上不停跳动的航班信息,问着身旁明显心不在焉的人:“你真的决定好了吗?” 唐岑看着机场大厅的大理石砖,指尖在行李箱的拉杆上摩挲了几下:“回去吧。” 这三个月里唐岑没有再接到唐松源的电话,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有没有想明白,但是这一次,他不想再做胆小鬼了。 那个刻在骨头上的名字也不时地提醒着他…… 看唐岑是铁了心要回国,陆晟没有再劝他,沉默地拖着行李箱,牵着唐岑冰冷的手朝着安检处走去。 随着落地强烈的失重感和起落架轮胎摩擦地面的声音,唐岑再一次回到了故乡,只是这一次,机场门口再没有等着迎接他的人。 见唐岑四处张望了几圈也没有找到要找的人,陆晟看着他眼里落寞的神色忍不住道:“没有人来接你吗?” 唐岑从陆晟手里拿过自己的行李箱,推着他向着的士上客处走去:“你先去酒店,我……自己打车回家吧。” 陆晟被他推着走进了通道,在的士在面前停稳时,他拉开车门,反手将唐岑塞进了车里,在唐岑还来不及说话时就将他的行李放进了后备厢。 隔着玻璃,陆晟对着唐岑比了个口型:“路上小心。” 唐岑趴在后排车窗上,眼看着陆晟的身影一点点消失在眼前。他颓然地坐在的士后座上,两眼放空地看着窗外的风景,心里一点点默数着倒计时。 的士停在了唐岑熟悉的大门前,付过钱后,唐岑拉着行李箱推开了自家的大门。 和每次回家一样,唐岑照例准备问候一声:“父亲,我回……” “我没有你这个不知廉耻的儿子!现在就给我滚去书房!”唐松源的呵斥声从二楼传来,打断了唐岑。 唐岑听到那一声呵斥,行李箱的拉杆脱手而出,失去控制的箱子在空旷的大厅里滑行了一小段,缓缓地停在了管家的脚边。 此时唐松源身旁一个脸上还带着婴儿肥的少年扯了扯他的衣袖,神色紧张道:“父亲!哥哥才刚回来……” 然而自从得知唐岑和那个同居的男人一起回国之后,盛怒之下的唐松源就听不进去任何劝解。他甩开少年的手,大步走进了书房,留下了还站在原地,尴尬地抬着手准备挽留他的唐钤。 “阿钤。”唐岑走上楼梯,伸手揉了揉弟弟的头的同时默默地摇了摇头。 “可是哥!”唐钤像是找到主心骨一般拉住了唐岑的衣襟,“你真的要为那个男人和父亲……” “不要说了!”唐岑突然呵斥了一声,随即又放柔了语气,“回你房间去。” 唐钤不甘心地攥着唐岑的衣角,眼看着唐岑一点一点掰开了他的手指,独自一人走进了书房。 唐岑进了书房,在书房的门慢慢合上了之后,唐松源才暴喝一声:“跪下!” 那一声如同平地惊雷般,唐岑凌乱的思绪突然被斩得一干二净。他看着唐松源握在手里的手杖,缓缓蹲(下)身,跪在了深色的地毯上。唐岑没有低头,他平视着前方,视线落在了办公桌的桌沿上。 他那平静的样子落在唐松源眼里,更刺激了他本就暴躁的神经,手杖在地上狠狠地敲了两下:“我说了让你和那个男人分开!你还带着他一起回来了!你到底有没有把我这个父亲放在眼里!” 不论唐松源说什么,唐岑都一动不动地跪着,任由那些刺耳的话砸在身上。 唐松源看他油盐不进,铁了心要和自己杠到底,举起了手杖。他近乎咬牙切齿,甚至有些口不择言:“我当初只当你是玩玩才放任你和他厮混,你倒好,在国外读书混日子不够,还要像个男(妓)一样觍着脸卖屁股!” 唐岑跪在地上,手指死死地抠着自己的膝盖。他怎么都没想到有朝一日会从父亲的口中听到这样的话,也没有想到在父亲的眼里,他和那些男(妓)无异。 “父亲……”他抬起头,声音颤抖得近乎听不清内容。 唐松源却根本不想听唐岑多说一个字:“住嘴!” 手杖狠狠地落在身上,在白皙的皮肤上抽打出狰狞的红痕,但唐岑全程都是安静地跪着,看着唐松源挥舞着手杖。他的身体宛若一具傀儡一般失去了所有的知觉,手杖一下下落在自己身上却感觉不到一丝疼痛。 手杖留在身上的伤痛,远没有从他父亲口中说出的斥责扎在心里来得更加锥心刺骨。 直到现在,他总算能明白了,曾经坐在邻桌的少女,那过往十九年人生一直承受的痛苦,而他现在这一刻所经历的和她常年所忍受的比起来又是那么地微不足道。 唐岑尘封了八年的记忆随着手杖一下下的鞭笞被一一唤醒,少女原本模糊的脸逐渐变得清晰。身体沉没在冰冷刺骨的海水之中,唐岑向她伸出了手,在指尖快要触碰到的那一刻,少女的容颜又化成了一片虚无的泡沫,消失在了漆黑深海之中。 少女消失的那一刻,唐岑的瞳孔突然紧缩,紧抿着的唇动了动,无声地喃喃着两个字。 过了许久,在被唐松源打断了的半截手杖掉落在身侧时,唐岑才像是放弃了一般缓缓地垂下了头,闭上了那双曾经如夜空般闪着点点星光的眼睛。 原来至亲给予的痛苦是这样的,我终于能明白了。 姜妍…… 第22章 “姜妍?”听到这个完全陌生的名字,何休疑惑地看向了坐在床边望着窗外的唐岑。 不管是哪一方给的资料,都没有出现过这个明显是属于一位女性的名字。但何休知道,唐岑既然会提出这个名字,那么这位名叫“姜妍”的女性肯定与他有着非同一般的关系,甚至远超莉莉约翰逊。 这一天的天气很好,温暖的阳光斜照进窗户,落在床尾。蓉城很少有这样晴朗的天气,何休动了几丝带唐岑外出走动的心思,但最后还是没有付诸实践。 因为不停地服用药物,即使有何休的帮助,唐岑过往三十六年的人生也已经变成了支离破碎的片段。很多的时候,唐岑只能回想起零零碎碎的事情,早上刚和何休说过的话,下午他就能忘得一干二净。 何休每一天都是一边听着,一边记下了那些故事节点,再一点点标出那里边被唐岑不经意提起又遗忘的部分。 他猜,姜妍或许就是那个在陆晟追求期间给唐岑发消息的人,只是不知为何,唐岑提起了这个人的存在,却从来都不明说她的身份。 线索变多了,谜题也变得更加复杂了。 何休摘下眼镜,疲惫地揉了揉眉心。他尽可能委婉地劝说唐岑:“我是你的医生,但现在你还是对我……保留了一些事情,我希望你能尽可能多回想起一些,然后把你觉得需要告诉我的部分说出来。” 唐岑靠在软垫上,出神地望着窗外雨后放晴的天空,手却不由自主地用力揉了揉另一只手的手腕。 过了半晌,何休准备伸手掰开他用力揉搓手腕的手时,唐岑才回过头笑着问道:“何医生可以陪我去一个地方吗?” 一年过去了,唐岑对何休近乎有问必答,哪怕问题中的主角是他曾经最不愿意回想起的陆晟。但这一次却不一样,唐岑破天荒地,主动提出要外出。 这个消息一时令疗养院里负责他的整个医务组都慌乱地忙碌起来,就连唐钤接到疗养院的电话时都愣了几秒。 唐钤抬手示意面前正在汇报工作的下属先停下,整个会议室里静悄悄的,大家都绷紧了神经,等着唐钤打完电话。 “他现在的身体状况能外出吗?”唐钤把玩着签字笔,在听到对方肯定的答复后,甚至没有多阻拦就答应唐岑外出的要求,“那就让他出去走走吧,记得跟紧点,其他事情回头我再去问何医生。” 得到了唐钤和主治医生的首肯,何休才让保镖抱着唐岑下了楼。庭院里停着唐岑熟悉的黑色轿车,保镖接了唐钤的电话就立刻赶了过来:“大少爷您要去哪?” 唐岑冲他摆了摆手,却是对着何休说道:“离这里不远,何医生推我过去吧?” 何休无奈,只好让保镖把唐岑放在了轮椅上,自己慢慢推着他走出了疗养院的后门。 长时间的卧床,就算是有护工定期按摩,唐岑的肌肉组织依旧不可避免地开始萎缩。也只有这一年配合着何休的心理治疗,唐岑的身体现在才能达到外出活动的状态。 出了后门,唐岑抬手指了指右边的小道:“何医生,走这条路。” 何休顺着唐岑的手看向他所指的方位,意外地停下了脚步。他偶尔会在这一带走动,对这条小道通向的目的地也很清楚,但唐岑要去的地方实在令他太过惊讶了。 他低下头,看见了唐岑微微颤动的眼睫毛,温声问道:“墓地?” 唐岑点了点头:“是。” 不知为何,何休从唐岑的语气里读出了自暴自弃的意味,所以这一路他都没有再出声,跟着唐岑的指引走。而唐岑像是来过无数次一般,对这里的每一条路都十分清楚。 最后何休推着唐岑,在墓地偏僻的一处停了下来。不出何休意料,墓碑上刻着“姜妍”二字。 “那是我高中时的同学,我高二的时候和她同桌了小半年。”唐岑探出身,伸手抹去了墓碑上的雨水。他就像是抚摸爱人一般,亲昵地摩挲着上头镌刻的名字。 上头镌刻的时间昭示着这位少女已离开人世多年,就连“姜妍”这两个字都因为被人抚摸过太多次而留下了淡淡的痕迹。墓碑上还贴着姜妍的黑白照片,是个笑着的有些微胖的少女,并不惊艳,却看着极为顺眼。 就在何休还在感叹少女正值大好年华去世时,唐岑又一次说出了令他震惊的话:“她走之后我一次都没来看过她,只是听别人说她埋葬在这里。” 十六年,出于各种各样的原因,唐岑一次都没来看过她,通向这里的道路却了熟于心。何休猜不出唐岑和姜妍之间有过怎样一段过往,但大概是与陆晟、艾森都不一样的吧。 “好久不见了,姜妍。”唐岑端坐在轮椅上,双手交叠在膝盖上,对着照片上姜妍的笑颜郑重道,“我现在过得很糟糕,就和十多年前的你一样。” “就和十多年前的你一样”,这句话听起来浅显易懂,但何休细细一琢磨,又听出了里头包含着的其他东西。 何休倚在姜妍墓碑边上的树上,一声不吭地听着唐岑和姜妍说着话。如果不是少女黑白的照片和唐岑眼里太过明显的自暴自弃,这样的场景倒还说得上是温馨。 “我和陆晟,就是我和你说过的那个男人分手了。”唐岑的指尖抚摸着姜妍的照片上的容颜,用颇为遗憾的语气说道,“我没能如你所愿,和他走到最后。” 唐岑说完这句话时,何休刚挂断唐钤打来的电话。 “我该走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还能再来看你。”他看着空荡荡的供台,露出了为难的表情,“这么多年,我都不知道你喜欢什么,下次再来看你的时候该带什么?” 何休拍了拍唐岑的肩膀:“我们该走了,一会儿回去还得做检查。”他又朝姜妍的照片拜了拜,才推着唐岑往回去的方向走。 这片墓地建在一座小山上,俗话说“上山容易下山难”,加上雨后石子路格外湿滑,何休又推着轮椅,在走到墓地出口时因为避让来人被小石子绊了一下。 唐岑坐在轮椅上没防备,颠簸时下意识地抓紧了轮椅的扶手,然而只是一小阵颠簸,轮椅就平稳地落在了地上。 何休揉了揉被轮椅敲疼的膝盖,低声向对方道了谢:“谢谢。” 来人只是压了压帽檐,轻轻一点头就快步朝着山上走去。 唐岑瞥见他手上提着的东西,只当他是来扫墓的,没有多在意。 在回去的路上,何休一直想着唐岑和姜妍说的话,他想得出神,连唐岑最开始喊他都没听见。 “何医生,何医生!”唐岑坐在轮椅上,看着远处疗养院模糊的影子,不厌其烦地一声声喊着何休。 唐岑喊了好几遍,何休才如梦初醒:“怎么了?” “何医生觉得我能治好吗?”唐岑语气平缓,仿佛他问的并不是自己的事情一般。 何休一怔,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似乎自从唐岑提起了姜妍之后,很多细微的地方开始慢慢发生变化。 又走了一小段路,何休缓缓开口:“一般来说,重度抑郁症是无法治愈的,但我会尽我所能减轻你的病情,其余的,就看你自己了。” 何休和唐岑提起他的病情时,从来都是含蓄而客观的,但那也仅仅只在病情这一方面。 “姜妍她……”何休犹豫了一下,用了个问句挑起话头,“以前和你的关系很亲密吧?” “亲密……吗?”唐岑右手的食指抠着左手拇指上的皮肤,“我也不知道。”他不太确定自己和姜妍的关系是否能说得上是亲密,毕竟他在姜妍过世后的第十六年才来看她。 但确实,他又是唯一知道姜妍秘密的人。 在走到离疗养院后门几十米远的岔路口时,何休已经能看见唐钤站在门口等候的身影了。今天出这一趟门,唐岑可能要休养两天左右才能继续之前的治疗,而他则要想着怎么和唐钤解释今天的事情。 “她是……怎么离世的?”何休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在这个时候问这样的问题,但话已出口,他只能硬着头皮等着唐岑的回答。 “自杀,听说从大学最高的那栋教学楼顶跳下来的。”唐岑的声音听不出悲喜,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我那个时候在英国,她死时的很多事情我都是听别人说的。” 如果不是何休好几次看着唐岑红了眼眶,又硬生生把眼泪逼回去,现在大概还会腹诽唐岑心性薄凉吧。 姜妍的事情虽然他可以自己调查,但是不论如何,唐岑的想法才是最重要的。 何休在将轮椅交给唐钤前,俯(下)身对唐岑耳语道:“或许下一次,你可以再和我说说姜妍的事情。” 唐岑低着头,看着被自己揉搓得通红的手腕,眼睛突然泛起一阵酸涩。他抬起头,堪堪将眼泪逼回去:“好。” 第23章 何休再一次见到唐岑,和他谈起姜妍的事情,已经是三天之后了。 比起那天去墓园之前,唐岑的脸色看起来更憔悴了几分,让何休看了不免有几分担忧:“你还好吗?脸色看起来很糟糕。” “不碍事,只是这几天没睡好。”唐岑笑着摆了摆手,三十六岁的人笑起来时眼角已经开始出现了浅浅的皱纹。 作为唐岑的心理医生,何休自然知道唐岑这两天没有休息好。在他来之前,唐岑的主治医生已经将这两天的情况全部告诉他了。 他推了推眼镜,温声问道:“是因为姜妍吗?” “嗯……”唐岑的声音微若蚊鸣,他微微仰着头,盯着空中飘浮着的在那一点点亮光之中若隐若现的细小尘埃,眼里流露出了怀念而向往的神色。 唐岑很喜欢待在昏暗的房间里,何休猜想大概是因为黑暗能给他带来安全感,所以在唐岑的病房里,不管是窗帘还是灯都只会打开离他比较远的一半。 何休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却什么都没有看到。 病房陷入了沉默,唐岑盯着空气出神,而何休打量着他。 过了很久,或许也只有几分钟,何休忍不住打破了这份寂静:“唐岑。”见唐岑闻声回头盯着他,他才问道,“你还记得十多年前的姜妍是什么样的人吗?” 唐岑一怔,低下头喃喃道:“十多年前的……姜妍吗?” 十九年前,刚分班的唐岑和姜妍成为了同桌,那个时候的姜妍和照片上的一样爱笑。 虽然同桌了小半年的时间,但至少在唐岑出国以前,比起前后桌的同学,两个人的关系一直都是不近不远的。 唐岑最初觉得姜妍是个很奇怪的女生,她从不请教唐岑或者其他人学习上的问题,也从不邀请别人参加任何的活动,但偏偏又是个滥好人,她对周围人说得最多的一句话是:“要打水吗?” 最开始的时候,姜妍只是顺手帮前桌的舍友打水,但久而久之,周围的人都习惯支使她。 唐岑最初还拉不下脸皮让姜妍一直帮忙,但他的课间总是被各种各样的事情占用,周围的人也理所当然地接受了姜妍的帮忙,所以唐岑最后也没有再推拒。 每一个课间唐岑都看着姜妍拿着自己和其他人的水瓶,穿过长长的连廊,去到另一端的开水房里接水,再抱着一堆装满了开水格外烫手的水瓶回到教室。 “唐岑,你在看什么?”前桌的女生在姜妍抱着水瓶出门时就拿着练习册转了过来,她顺着唐岑视线回过头,正好看到姜妍的背影。 “你在看姜妍?”女生用练习册挡着自己嬉笑的脸,“那个怪胎有什么好看的。” 唐岑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低着头写着什么:“没什么。” 怪胎。 是的,在唐岑出国以前,他和其他人一样,都觉得姜妍是个怪胎。 在唐岑的记忆里,姜妍好像对什么事都不上心,成绩的好与坏,老师的印象,同学的评价好像都和她没有关系。自知平庸的她总是没心没肺地笑着,热心地对待每一个人,曾经毫不知情的唐岑也默默地嘲讽着她,又羡慕着。 但谁都不是像表面看起来的那么无忧无虑。 唐岑原本以为他出国之后就很难再与姜妍有什么联系,但没想到有一天姜妍会主动来找他。 在唐岑留学的第七个月,在出院后的那段时间,他和姜妍才有了更深层次的交流。也是直到那个时候,唐岑才顺着姜妍主动展现给他的裂口,扒开表面那层名为“怪胎”的皮囊,彻底了解姜妍这个人。 “她突然给我发了消息,打了很长的一段文字,说了很多很多,但无非都是些抱怨的话。我一开始觉得奇怪,但因为那个时候正好是高三,我就没在意。”唐岑记不太清陆晟的事情,却把姜妍与他相关联的一切都牢牢刻在心上。 何休注意到,唐岑提起姜妍时总会握着自己的手腕揉搓着,即使手腕揉得通红也不松开。唐岑靠坐在床上的姿势看起来格外地平静,但何休却从他指尖细微的颤动看出了他的不安。 和姜妍的过往大概还要讲很久,何休担心唐岑弄伤自己的手腕,他伸手握住了唐岑不停揉搓的那只手,很轻松地就将瘦骨嶙峋的手包裹在掌心里。 唐岑感受到从何休手心里传来的热度,诧异地看向了何休,但何休只是安抚地拍了拍他的手背,没有松开手:“后来呢?” “……”唐岑试着往回抽了抽手,但何休握得紧,他只好作罢。何休的手很温暖,久违的被手掌包裹的感觉让唐岑惶恐不安的心渐渐平静下来。 “隔了一会儿她又发了一条,说她发错了。但是我已经看到了,就算是无意的,我也没法做到心安理得地窥探别人隐私,所以我和她说没关系。” 唐岑回想起来,那个时候自己对姜妍,大抵还是有偏见的。 “那天她没有再说话,那个时候她那边已经是深夜了,我也没有再给她发消息。”唐岑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心,上头布满了错乱斑驳的掌纹,“结果隔了几天之后,她突然问我可不可以陪她说说话。” 唐岑看向何休,嘴角微微扬起,眼里却满是悲怆,没有一丝笑意。 “何医生大概想不通姜妍为什么会来找我,其实一开始我也不明白。”手颤抖的幅度越来越大,唐岑只好反握住何休的手。 唐岑想着,或许那天姜妍发来消息的时候,心里已经做好了被他拒绝的准备,但她还是硬着头皮按下了发送键。 他说:“但是后来我懂了。” 那个时候的唐岑还涉世未深,他没有想到只是隔了半年就会处在和姜妍同样的境地里。也是直到那个时候,唐岑才体会到了,当年的姜妍是走投无路到了何等境地才迫不得已选择向他这个非亲非故的人求助。 姜妍第二次给唐岑发来消息的时候,唐岑才刚出院没几天。阑尾炎手术虽说不是什么大手术,但唐岑在英国的第一个假期还是只能窝在家里休养。 也正是因为一直闭门不出,所以姜妍发来消息的时候,唐岑才能第一时间放下手头的事情回复她。 姜妍絮絮叨叨说了很多,但无非都是些生活上零零碎碎的事情,唐岑实在没什么兴趣。他一边翻着课本预习先前落下的功课,一边想着什么时候找个借口结束这无聊的对话,敷衍地回复着姜妍。 察觉到唐岑的敷衍,姜妍隔了很久都没再发来消息。 就在唐岑松了一口气,以为终于摆脱她时,姜妍突然问道:“唐岑,我可以给你打电话吗?” 唐岑看到这条消息时,手指不自主地打下了一段拒绝的话,但在即将按下发送键时,他的手指顿在了半空。 手指敲着手机的背板,唐岑犹豫了一会儿。最后他还是将编辑栏里那一大段话全部删掉,重新敲下一个“好”字,然后按下了发送键。 有的时候,人生就是在这样的一念之差中走向了其他道路。 姜妍的来电几乎是在唐岑发出消息的下一秒,是聊天软件提示的语音通话。 唐岑放下手里的书,将电话接了起来。 “唐岑?”姜妍的声音在另一端响起,听到记忆里软软的声音带着微微的哭腔,唐岑不由得皱起了眉。 “是我。”他压住心里的不耐烦,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温和些,“姜妍?你怎么了?” 唐岑那一句“怎么了”像是一个开关,电话那端沉默了几秒后突然传来了抽抽噎噎的声音。唐岑坐在床上听着姜妍的哭声,心里没来由地有几分烦躁。 那一端的人没有说话,只是低声抽泣着,唐岑听着那声音,总觉得姜妍在压抑着什么。 姜妍抽噎了一会儿,才突然打开了话匣:“唐岑你知道吗?我小的时候搬过一次家,那个时候还没有手机,好朋友给我留了地址,让我写信和她联系。” 莫名其妙的,姜妍提起了她小时候的事情,唐岑虽然不明白,但默默地听着。 “有一次我给她写了信,是偷偷写的,而且是第一次。我本来想着下午上学的时候投到邮筒里,结果我刚写完把信封塞到了书架里,我妈妈就进来了。” 见惯了姜妍没心没肺的笑容,唐岑从未想过有一天会听到她哭泣。然而姜妍的声音已经哭得沙哑,唐岑有些听不清她在说些什么了。 “我不知道她要干什么,就看着她在书架前看了看,像在找什么东西。然后我就看着她把信封拿了出来,当着我的面把信纸拿出来看,看完了之后指着信问我:‘你写这个干什么?写这些有什么用?’ “她把信纸甩到我脸上之后就出去了。 “那个时候才上小学,我还太小了,只是觉得她好像生气了,就趁她出去的时候把信纸捡起来,偷偷拿橡皮把上面的字都擦了。” 唐岑听到这里,眼前仿佛出现了年幼的姜妍。他看着信纸砸在姜妍的脸上,看着她在母亲离开后慢慢蹲(下)身,将信纸捡起来,一边偷偷抹着眼泪,一边用橡皮费力地一点点把上面的字迹擦去。 所有对母亲的眷恋都连着那封信一起,被姜妍一点一点擦得干干净净,那些对友谊的幻想就像橡皮屑一样,被她亲手倒进了垃圾桶。 第24章 对唐岑和姜妍而言,父母亲总是个格外沉重的话题。不知情的朋友艳羡着唐岑阔绰的父亲,向往姜妍温柔的母亲,却从没见过面对自己骨肉时,他们展露出的那狰狞的面目。 听姜妍说起她的母亲,唐岑心里大概也有数了,但他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 心里充斥着无端的烦躁与怒火,唐岑起身到厨房倒了杯凉水,仰头灌进肚里。他站在厨房的水池边,看着夕阳一点点落下山头,姜妍哆哆嗦嗦的声音不停地在他耳畔回响:“等我再回想起来的时候才明白,她一直在偷偷观察——不,监视我,看我在做什么。 “她总是莫名其妙地嘲笑我,有的时候我也不知道是为什么,我好像没有做错什么事却要被她责骂。那段时间我开始害怕回家,一回家就要挨骂,可是回家晚了也是要挨骂。” 恶意有时就是来得这么突然,姜妍的母亲也让唐岑回想起了唐松源,那个不断否定他付出的一切努力,所取得的一切成绩的父亲。 就像姜妍的母亲对她做的一样,唐岑在和她差不多大的年纪时,唐松源也将他差两分满分的卷子甩到他脸上,劈头盖脸地数落着他的种种不是。 唐岑到现在都记得,因为那两分,他挨了唐松源两巴掌,得到了夹着怒火的一句:“废物!” 也就是从那天起,唐岑放弃了自己所有的课余活动,几乎断绝了和同学的交际,一头扎进了学习里。他不想再看到唐松源那样的眼神,也不想再听到那两个字,但不论他付出多少的努力,得到的不过是唐松源一句:“还不够。” 他闭上眼,脑海里不停浮现着唐松源的影子,那失望的眼神刺痛了唐岑的心脏。腰腹上刚拆线没多久的伤口开始隐隐作痛,又令唐岑找回了几分清醒。 放下水杯,唐岑捂住伤口。他抽着气听着姜妍的哭诉:“她送我去上学,却在大街上当着同学和家长的面指着我身上的每一个地方。她说,‘你看看你自己,又胖又矮还丑!’ “我就站在原地听着她不断地羞辱我,我能感觉到围观的那些人的目光都落在我身上,也能听到他们的窃窃私语,还看到了平时总欺负我的那个男生正站在人群里嘲笑我。 “后来到了教室,我以为我可以喘口气,那个男生却当着其他人的面学我妈妈的话。那个时候我没哭,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要被这样对待。但是现在我看着自己的手,自己的脸,都觉得自己是个丑八怪。” 丑八怪、怪胎,打在姜妍身上的标签都是带着侮辱性的,是她母亲和同学亲手钉在她身上的。周围人嬉笑着,将姜妍的尊严踩在脚底,肆意羞辱。 那个时候周遭的一切就已经迫不及待地向姜妍展示这个世界的丑恶,当其他人都朝着光明美好的未来走去时,姜妍被一个人留在了阴暗的角落里。 “一直到现在,我都觉得我是丑陋的。不管在哪个班级,班上随便一个女孩子都比我好看,我在她们面前抬不起头。”最后那一句,姜妍几乎是歇斯底里地喊出来的。 唐岑不知道她现在在哪里,又从她母亲那受到了什么样的伤害,但他知道姜妍这些话已经憋了十几年了。他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听她说完的人。 然而讽刺的是,姜妍将唐岑当作是救命稻草,却不知他曾经也是那些视她为怪胎的人中的一员。 又或是因为这样的愧疚感,唐岑才一直听到了最后,即使表面上他什么也没对姜妍做过。只不过唐岑一直以来确实只扮演旁观者的角色,他不是加害者,所以姜妍觉得他和其他人不一样,才会这么向他求助吧。 他拿着手机的手不可抑制地颤抖着,唐岑不确定另一端远在故乡的少女究竟是哭得泣不成声,还是露出了其他的什么表情,但那双一直笑着的眼睛大概已是通红一片。 唐岑仔细回想了一下,同桌时的少女并不丑,只是和每一个普通的高中生一样,单纯朴素,毕竟不是每一个女孩都有一张漂亮的脸蛋。但这个世界总是对女性有着强烈的恶意,对平庸而自卑的女性更是如此。 他的手不由自主地摸着自己腰腹上的伤疤,唐岑知道劝不了姜妍什么,也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同时理智告诉他不要插手这样的事情,但是到了现在,唐岑做不到丢下她一个人面对。 姜妍此时与唐岑独自住院时是一样地孤立无援,她的要求其实并不过分,仅仅只是需要一个倾听者。他还不能走,至少在现在这几十分钟里还不能走。 有的人总是笑着,看起来阳光开朗,然而那笑的背后,内心不知哭得多么狼狈,却还要不露一点端倪地活着。 姜妍就连被人指着鼻子控诉子虚乌有的罪名时,都笑着忍让,很多时候唐岑甚至都不明白她为什么还要笑,还能笑得出。 她曾经也是那么体谅别人,但自始至终都没有人能这么去体谅她,所有人都只是在无端地、不停地浪费着她的好意。 “可是就算她对我做了那样的事,说了那样的话,她怀胎十月生下了我,我没有办法不去爱她。”姜妍哆哆嗦嗦地问道,“我做不出伤害她的事情,可是又有谁来这样爱我?” 唐岑不知道她在问谁,但隔着屏幕,他还是忍不住想抱抱她。 就像唐松源总在否定他的人生,唐岑依旧照着他的指令生活一样,姜妍不会主动和人提起父母的好与坏,但他们对她的辱骂和伤害是刻在骨子里,永远抹不掉的伤痕。 那些尖锐刺耳的话语就像一双双沾着浑浊污泥的手,将单纯无知,如白纸一般的童年染得漆黑肮脏,将青春期细腻敏感的神经折断,想按照世人的想法连接成他们想要的模样,却打成了死结。 多少少年的心就是被父母亲手刺穿的,至亲无意说出的话语往往是最能在人心中戳出窟窿的,那些话语带来的恐惧、造成的伤痛是说话人察觉不到的,然而却时时刻刻笼罩在细腻又敏感的人心中。 唐岑不太能明白有母亲在身边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他也不知道母亲究竟是什么样的。在他的印象里,母亲只是相框里那张冰冷的相片,记忆里连声音都是模糊的。 在唐家,从来都没有人和唐岑提起过他的母亲,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唐岑甚至都以为自己没有母亲。但在见到了同学的母亲,感受到了那位年轻女性抚摸自己发顶时温柔的力道后,唐岑才从唐松源那里拿到了一张冰冷的相片。 不断追问的结果只是一张相片,年幼懂事的唐岑很快就接受了母亲去世的事实,不再向唐松源提起半个字。 现在听着姜妍的哭喊,唐岑忍不住会想,如果他的母亲还在,那现在他又会是什么样呢?相片上那个清丽的女人是否也会像其他人的母亲一样,温柔地抚摸自己的头? 但那对唐岑而言,终究只能是个假设。 唐岑回到房间坐在了冰凉的地板上。他背靠在床沿上,听着话筒另一端的声音,慢慢将头埋进了臂弯里。 等他再回过神,拿开一直贴着耳朵的手机时,才发现一个半小时前通话已经结束了。 在挂断之后姜妍只发来了一条消息:晚安。 唐岑上下滑了滑屏幕,除此之外再没有其他新的消息。 晚安。唐岑抬起发麻颤抖的手,冰冷的指尖在键盘上敲打了几下,发出了这条回复。 唐岑仰头靠在床沿,借着手机屏幕那一点亮光看清了天花板的纹路。已经凌晨了,但他什么也不想做,姜妍突然闯入了他的生活里,自顾自地搅乱了他的日常,在他不知所措的时候又悄然离去。 他捂着自己的左胸,感受着皮肤下温热有力的跳动,但身上的其他地方却是一片冰冷。 看起来没心没肺的人会在外人看不到的社交平台上哭诉着,那他自己又是什么样的?看起来是正常人,实际上又是什么样的? “我为什么而活着?”这是唐岑从记事起就在思考的问题。他一直以为自己是为了唐松源而学习,为了实现唐松源的目标而存活,但现在这些根深蒂固的想法却因为姜妍的话开始动摇了。 那一整天,唐岑都没合上眼休息过。他坐在地板上,茫然地看着昏黑的房间,直到太阳缓缓升起,才晃晃悠悠地站起来。 磕磕绊绊地进了浴室,唐岑脱下衣服,随手扔在地上,花洒喷洒出的热水打在身上,驱散了他身上的冰冷。 唐岑捂着脸,倚靠在浴室的墙壁上,任由水流顺着发顶冲刷着身体。他长叹了一口气,从选择接通姜妍的来电时,有些地方就开始变得不一样了。 本就在泥潭边徘徊的唐岑,现在被陷在泥潭中挣扎的姜妍一点点拖进了淤泥中。 第25章 在那一晚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唐岑都没有再收到姜妍的任何消息。直到拿到了巴斯大学的offer,回国参加同学聚会时,唐岑才再一次从其他人口中听到了姜妍的名字。 在谢师宴的饭桌上,唐岑的座位和前后桌的人挨在一起。前桌的女孩正好坐在他的左侧,她拍了拍他的肩膀,熟稔地打着招呼:“唐岑!你回来了啊!” 唐岑的视线在饭桌上转了一圈,都没有找到姜妍的身影,听到边上有人喊他也只是敷衍地应了一声:“嗯。” “你在找谁吗?今天大家都来了。”女孩看唐岑像是在找什么人,也跟着他四处张望。 唐岑一听,立刻坐回了位置,他压低声音问道:“大家都来了?姜妍呢?” “姜妍?”女孩诧异地反问他,随后又嗤笑了一声,“叫她干吗。” 唐岑听出了她语气里的不屑,皱了皱眉:“她怎么了?” “也没怎么,班长叫了,她说没空就不来了。”女孩摆摆手,显然不愿意多提起姜妍的事情。 唐岑还想继续追问下去,坐在右侧的男生显然听到了他们的对话,嬉皮笑脸地插了进来:“你们在说姜妍?唐岑你什么时候和姜妍关系这么好了?” 探究和嬉笑的视线落在唐岑脸上,让他感觉到了不自在,他糊弄着回答道:“我们原来是同桌,就问问。” 这样的理由倒也无可厚非,唐岑出国那么久,对后来一年多里发生的事情不甚了解,两人也没有觉得他这样的理由有什么不对。只是到底他们对姜妍有着太多的偏见,说出来的话唐岑听着总觉得刺耳得很。 “大家都说她估计是考太差了,觉得来了也是丢脸,就找借口不来了。”男孩毫不掩饰自己对姜妍的不屑,也或者是姜妍表现得太过无所谓,让承受着高压的其他人心里不平衡。 听到他们提起姜妍,坐在他们身边的同学也按捺不住地接上了话茬:“就她高三那个状态,老师都说她最多就考个二本的学校。” “她整天不知道在干什么,也不读书,考差很正常。” 唐岑想起了高二那半年姜妍没心没肺的笑容,又想起了那天收到的消息,心不在焉道:“哦是吗……” “算了,都毕业了就别提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了。”班长将话题引到了唐岑身上,“唐岑你去哪啊?” “巴斯大学。”如果不是因为当年走得太突然,没有和昔日的同学好好道别,唐岑现在也不会想着来参加这乌烟瘴气的谢师宴。 唐岑听着旁人浮夸的恭维,耳畔却回荡着姜妍的声音。他觉得眼前的人都陌生得很,不论姜妍在不在场,这些人都毫不掩饰自己丑恶的嘴脸。 “她的性格算不上多糟糕,有的时候还很热心,但是我感觉她身边好像一直都没有什么朋友。”唐岑歪着头,细碎的发丝挡住了他的小半张脸,何休看不清他的表情,却听出了他语气里的惋惜。 寂静的病房里回荡着唐岑一个人的声音:“她好像融入不进那些女生的小圈子,也不喜欢和男生来往,和整个班级都格格不入。” “格格不入”,这个词何休也从另一个人口中听到过,而那人说的正是眼前的唐岑。 想起了那位过世已久的友人,何休咬了咬下唇,克制住了自己的感情后才开口:“后来你们还有再联系吗?” “有。”时有时无,大多数时间都是姜妍主动找他,抱怨些鸡毛蒜皮的东西。只不过在唐岑遇到了陆晟之后,面对陆晟的追求,不知所措的唐岑也开始主动向姜妍寻求帮助。 “我记得你在大二的时候去过一次医院,也是那个时候查出来生病的。”何休看着唐岑的眼睛,指腹摩挲着他手背上深深浅浅的针眼,“那也是因为姜妍吗?” 已经向何休坦露太多关于姜妍的事情,现在牵扯到病情的事情,唐岑也没有再否认:“是她让我去看医生的。” “为什么?”在唐钤给的资料里,何休最不能理解的就是唐岑为什么会突然去医院,即使有姜妍的存在,也有些说不通的地方。 然而唐岑的回答又一次超出何休的意料:“我觉得……我应该去看看,所以我就去了。” 最初的时候,唐岑就察觉到了自己身上的异样。 孤身一人在异国求学,又忍受着唐松源和姜妍带来的压力,唐岑就像溺水的人一样,不断地挣扎着,只为了呼吸到水面上那一口新鲜的空气。 在和姜妍通电话的那个晚上,从腰腹还未完全愈合的伤口里传来的疼痛感,一点一点撕扯着唐岑的神经,蚕食他的困顿和迷茫。 从那之后,唐岑渐渐地发现,似乎只有微弱的阵痛才能让他保持应有的理智。他知道自己这样的行为就像自杀成瘾者从不断的自杀行为中感受心脏鲜活的跳动,但他依旧神志清醒地对割腕上了瘾。 每隔一段时间,在前一道伤口快要愈合的时候,唐岑就会在浴室里待上半个小时,在自己左手的手腕或是手肘上割开一道新的伤口。 但即使是不断尝试割腕,唐岑也始终只是希望能在疼痛中活得更清醒些。他用剃须刀的刀片在手上划下浅浅的刀口,再用冰凉的水流冲刷伤口,直到伤口被冷水冻得麻木,不再渗出血液为止。 隔着薄薄的衣料,唐岑摸着贴着胶布的地方,指尖缓缓地、用力地按了下去。阵阵刺痛通过神经,从手腕一直传到了大脑皮层,唐岑仰着头深吸了一口气。 在感受到疼痛的那一瞬间,唐岑霎时觉得身体一轻,所有的迷茫与压抑的情绪都从他身上被撕扯下来。所有反复出现在他手臂上的伤口,最后都随着时间的推移淡得看不见了。 但疼痛上瘾之后,依旧不可避免地出现了新的问题。 那一分从疼痛中获得的清醒对唐岑而言,只是拖延了他精神走向崩塌的时间罢了。 唐岑清醒地接受了陆晟的所有讨好,在和姜妍的交流中克制着自己的感情,照着唐松源的指令重复着机械性的学习。他试图让自己的人生回到正轨,但姜妍已经扳下了岔道的开关,他的未来和结局都朝着另一个不可预测的方向走去。 从陆晟开始追求唐岑的半年后开始,那一点微弱的疼痛渐渐满足不了唐岑的需求。即便手腕上不停地增添伤口,唐岑的意识却是混沌的,就和他刚到巴斯大学的头半年一样。 虽然每日都是按部就班的,但连自己的言语行踪都记不清,只有当别人突然提起某一个特殊的时间点时,唐岑才会突然从混沌中清醒过来。 他恍惚地记得,明明陆晟他们提起的都是些刚发生不久的事情,他却总觉得恍若隔世——上个月发生的事情仿佛已经过了很多年,一些细节和片段都模糊不清。 就连姜妍,唐岑甚至也会有她很久未曾发来消息的错觉,只有在翻着手机的聊天记录时,他才勉强能回忆起一些零碎的片段。 唐岑不记得自己做过了哪些事情,时常觉得自己从未参与过任何小团体活动,但其他人的言语中又清楚地透露出他的行踪。他的记忆力每况愈下,最后就连翻开课本都觉得眼前的笔记十分陌生。 为了能像个正常人一样继续生活下去,也为了给唐松源一个令他满意的交代,唐岑不得不通宵背着那些不停被他遗忘的东西。他机械地重复着,直至这些东西成为短暂性的反射,大脑不需要依靠记忆力也能使用为止。 那个时候的唐岑记不清自己第一次对人生感到迷茫是什么时候了,甚至不明白自己为何会产生这样的想法,但大脑时不时就会冒出这么个声音,质问他为何而活。 他似乎只是单纯地因为迷茫而迷茫,因为抑郁而抑郁。 在浴室里,唐岑无数次对着镜子举起刀片,将冰冷的金属物贴在自己脖颈处。薄片下压时鼓起一小片泛着几条青线的皮肤,唐岑在锋利的刀片快要划开皮肉时,像是被烫着了一样飞快地将手里的刀片甩了出去。 唐岑双手撑在洗手池的边缘,冷汗沿着他的下巴滴在白色的瓷盆里,和里面的水珠融为一体。唐岑无声地叹了口气,擦了擦下巴上的冷汗,走到墙角将刀片重新捡了起来。 拧开水龙头随意冲洗了几下,唐岑握着刀片的一端,干脆利落地划开了手肘内侧的皮肤,猩红的血液沿着伤口的下端流出,在洁白的瓷盆边缘拖出一条长长的红痕,蜿蜒的血迹最后消失在了下水道口。 在那天之后,唐岑的手上再没有增添新的伤口,直到五年后他再度回国。 “你还在……往自己身上添伤口吗?”听筒那端传来了姜妍的声音,话语中带着浓浓的担忧。 唐岑撕开了手腕上的胶布,底下只有一道淡粉色的痕迹:“没有了,我最近感觉不太舒服。” “不太舒服?”姜妍问道,“去过医院了吗?” “没有,你觉得我应该去吗?”唐岑看着天花板的吊灯反问道。 姜妍的呼吸声透过听筒传了过来,沉默了好一会儿,唐岑才听到她说:“去吧。” 在唐岑终于意识到轻度的自残行为已经不能缓解他的焦躁抑郁时,身体出现的异常症状已经严重到连粗神经的安迪都察觉到了,而那明显的精神恍惚也不是用通宵能解释得了的。 在身体和精神彻底崩溃之前,唐岑听从了姜妍的建议,独自一人去了伦敦的精神病院。 第26章 精神病院比起唐岑去过的其他任何一家医院都要安静,没有刺鼻的消毒水味,也没有他想象中的那些尖利的哭喊和哀号,整个医院安静得令人压抑。 唐岑站在大厅里,医院的护士看出了他的窘迫,在询问情况之后,护士拿到他的预约号,替他办好了其他手续。唐岑顺着护士指的方向上了楼,进到了候诊室里。 其实精神病院里的病人很多看起来就像正常人一样,候诊室里没有一个人发出歇斯底里的哭喊。如果不是站在这里,唐岑难以想象他们一直受着精神疾病的折磨。 就像其他人也看不出他的异常一样。 唐岑人生至此最大的孤独不是无人理解的真实想法,也不是茫然机械地生存,而是独自在精神病院里面对自己的疾病。 候诊室的长椅上只有他一个人,没有别人。 一个人坐在医院的长椅上,看着显示板上间隔变换的数字,唐岑突然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他不安地揉搓着双手,掌心一点温度都没有,上午陆晟握着他手时传来的温热此刻已经消散得一干二净。 唐岑有些后悔,没有让陆晟陪他一起来,但他又不想让陆晟看见他狼狈的一面。 他以为他不害怕,可以独自面对这一切。 “咔嗒——”门被打开的声音打断了唐岑的自怨自艾。从被打开的诊室的门后,他看到一个剪着蘑菇头的少年从里面走了出来。少年在唐岑前面的长椅上坐下,手上拿着一张纸,唐岑从纸张颤抖的幅度猜出,那应该是那位少年的诊断书。 少年背对着他,唐岑看着那微微耸动的肩膀,听着压抑的抽泣声,深深地吸了口气,从自己的包里拿出了纸巾。他探出身,拍了拍少年的肩膀,将纸巾递给了他。 少年惊慌地回过头,用颤抖不止的手抽出了一张纸巾,小声含糊地向唐岑道了谢之后就飞快地离开了候诊室。 在进诊室前,唐岑在脑海里重复自述了无数次病情,每一条症状、每一个想法都清晰地列在他的脑海中,可真正进了诊室,面对面容慈祥的医生,唐岑哆嗦着嘴唇,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唐岑挣扎了很久,在医生平静的注视下,他拿出自己的手机,默默地在备忘录里敲下一行行字。 他将手机递给医生,医生接过之后细细看了一遍,诧异地抬起头问道:“之前没有来检查过?” 唐岑盯着自己的脚尖回答道:“没有。” “嗒嗒嗒——”医生的手指在键盘上飞快地敲打了几下,随着打印机运转的声音,他将两张纸递给了唐岑:“去做一下测量表吧。” “谢谢医生。”唐岑接过那两张薄薄的纸,躬身向医生道了谢,随后快速地离开了诊室。 对着指示牌,唐岑找到了心理测量室。他敲了敲门沿,里头的医生正和一位年轻的夫人说话,听到敲门声只是拿走了他手里的纸单,抬手示意他稍等。 唐岑站在门口,看着离他最近的座位上坐着个看起来不过十五六岁的少年,少年那双碧蓝色的眼睛也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两人平静地对视着,眼神却没有一丝丝交流。 测量室的医生结束了和那位夫人的交谈,他见唐岑还站在门边,才轻声叫了一声:“唐先生?” 唐岑闻声抬起头,看着医生走到那个男孩的身旁,指了指边上空着的位置:“这边坐。” 那个夫人正在和男孩说些什么,男孩的视线没有再落在唐岑身上。唐岑又仔细打量了他一番,才坐在了旁边的软椅上。 医生站在他身后,手握着鼠标在电脑上点了几下,调出来两张测量表:“hama和sds测量表,做完了告诉我。” 唐岑点了点头,手搭在鼠标上,久久没有移动。直到瞥见身旁的男孩和夫人都起身离开时,唐岑才挪动着鼠标,在测量表上勾选。 “紧张感、易疲劳、颤抖、感到不安、易醒、梦魇”——“3” “软弱无力感、浑身刺痛”——“2” “视物模糊、记忆力、注意力障碍”——“3”1 “我对未来抱有希望”——“3” “我觉得自己是个有用的人,有人需要我”——“3” “我的生活过得很有意思”——“4”2 ………… 知道自己有病是一回事,真正拿到诊断书又是另一回事。 唐岑第二次从诊室里出来时,手上真真切切拿到了诊断书,上头白纸黑字明明白白地印着四个单词:moderate anxiety(中度焦虑)、moderate depression(中度抑郁症)。 看着诊断书上罗列着的一串陌生的单词,唐岑心里没有任何意外和悲伤,有的不过是平静的释然。 是啊,果然如此。唐岑在角落里将诊断书折起,连同药盒一起小心地塞进了包里不易被人看到的地方。 唐岑回到家里的时候,陆晟还没有回来。他回到自己的房间,从包里翻出药盒和诊断书,唐岑小心地将诊断书压在了抽屉的最底端后才打开了那几个药盒,倒出了里面的说明书。 说明书很长,上面写满了服药后可能出现的一系列副作用。唐岑看了两眼那些大大小小的发作概率就觉得心烦,他胡乱地把说明书塞进药盒里,将药盒藏进放草稿纸的箱子里之后,才把药片一股脑全丢进了抽屉里。 在唐岑合上抽屉的那一刻,门外传来了钥匙转动的声音。唐岑起身走到卧室门边,看见了抱着两本书,刚从外面回来的陆晟。 陆晟费劲地从锁眼里拔出钥匙,一回头就看见了站在门边看着他的唐岑。他有些惊讶地问道:“这么早就回来了?” 唐岑点了点头,没吭声,反应冷淡得出奇。 “去哪了?你脸色看起来很差。”陆晟来回打量了一番唐岑的脸色,最后摸了摸后脑勺,有些尴尬地说道,“莉莉说明天要去市区里逛逛,晚上早点睡吧。” “好。”唐岑说着就回了房间,顺手关上了门。 看着门在眼前合上,陆晟无奈地耸了耸肩,也回了自己的房间。 在外面奔波了一天,又在医院里徘徊了那么长时间,唐岑现在回到属于自己的小空间里,放松下来之后才觉得浑身疲惫。 如果不是陆晟提醒他,唐岑早就忘了明天还要出门这件事。他想了想,翻出了其中一板药片,剥开锡纸膜,将药片倒在了手心里。 淡黄色的药片静静地躺在手心里,唐岑看了看它,又看了看桌上的水杯,喉咙上下动了动…… “呵——”唐岑大喘着气从梦中惊醒,眼前模糊的景色慢慢聚焦成了他熟悉的布置。手背搭在额头上,唐岑摸了摸自己的心口,胸腔里的脏器在剧烈跳动着。 慢慢坐起身,唐岑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和后背,没有发烧也没有冷汗,只是温度有些低,摸上去凉凉的。 昨晚唐岑吃过药之后就去洗漱休息了,按照往常的作息,他不应该是这个样子。他几乎一整晚都没能睡好,谈不上做噩梦,但一整夜唐岑在睡梦中都觉得自己胸口憋着一口气提不上来,浑身发冷。 唐岑在床上坐了一小会儿,天色还早,他趴在膝盖上,却怎么也睡不着了。 等到心脏的跳动慢慢回到正常的频率后,唐岑才掀开被子下了床。他从床底拖出藏药盒的纸箱子,凭着记忆找到了药片对应的那个药盒,哆嗦着手从盒子里扯出了说明书。 唐岑把说明书摊在床上,颤抖的手指指着上面写着的一条条副作用比对着。 在看到“睡眠障碍”那一条时,坐在地上的唐岑呆滞了两秒,随后他胡乱地抓起说明书,眼睛死死地盯着后面一长串描述。强烈的梦境给他脆弱的神经造成了极大的冲击,唐岑的手在纸上抓出了深深的褶皱。 即使知道会有毒副作用,唐岑吃药前也没有仔细看过说明书,他也不知道毒副作用在他身上会表现得如此明显。 他把其他说明书都翻出来看了一遍,最后在陆晟的敲门声中,唐岑无力地将纸箱推回了床底。 “唐先生,药物的说明书你看了吗?”隔了一周,唐岑再一次去了医院,和医生说明了情况,但医生却反过来问了这么一个问题。 医生手指在键盘上点着,眼神却格外严肃:“有副作用是正常的,停药之后副作用也不会马上消失,所以我不建议你随意停药。” “我知道。”那天早上副作用出现之后,唐岑就把那几张说明书仔仔细细读了好几遍,上头密密麻麻的副作用症状看得他头皮发麻。 医生明显是不相信唐岑的话,他又问道:“平时睡眠如何?” “还可以。”唐岑那天早上突然惊醒之后就再没有吃过药,之后虽然睡得不安稳,但好歹是睡着了。 医生抬头又瞧了他一眼:“食欲呢?” 唐岑被他看得有些心虚,期期艾艾道:“不……不太好。” 医生抬手在键盘上敲下几个字符,将电子药单保存后就把卡递给唐岑:“我重新开了药,一定要按时吃药。” 唐岑接过卡,手指摩挲着卡片圆滑的边缘:“好。” ※※※※※※※※※※※※※※※※※※※※ 1hama所有项目采用0~4分的5级评分法,各级的标准为:0分 无症状;1分 轻;2分 中等;3分 重;4分 极重。 2sds所有项目采用1~4分的4级评分法,各级的标准为:正向评分题,依次评为1、2、3、4分;反向评分题则评为4、3、2、1。 第27章 拿到了医生新开的药,吃过苦头的唐岑第一反应是看说明书,但他看着上面密密麻麻的字,只觉得胃里一阵翻涌。 虽然先前那三份不同的药唐岑只吃了其中的一片,但想起盐酸帕罗西汀的副作用,唐岑背后冷汗直冒。 那一晚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梦境,但唐岑潜意识里感觉到像是有人往他心脏里钉钉子一样,锥心的疼痛撕扯着他的心脏。在他好不容易摆脱疼痛后,身体又像被人从高空抛落却没有摔到地上一样,陷入了无尽的失重中。 他张着嘴想大声吼叫,想让自己从梦境里醒来,喉咙和舌头却干涩得发痒,一个音都发不出。 最后当梦境中的唐岑被狠狠地摔在了地上时,他才从无尽的失重中解脱,从噩梦中醒来。他还是躺在床上,身上的肌肉和关节却隐隐作痛,就像真的被人摔在地上一样。 那感觉实在是糟透了,唐岑不管是去医院还是吃药,为的都只是抢在病情恶化到无法治愈的地步前治好自己的病。但是在药物起作用之前,他必须忍受至少一周的副作用。 唐岑犹豫了很久,最后还是没有再服药。那些药片安安静静地在他抽屉里躺了一年半,直到后来搬家的时候才被唐岑扔进了垃圾桶。 治疗精神疾病的药物在每个人身上出现的副作用不同,像唐岑这样的情况实属罕见,服用盐酸帕罗西汀最常出现的症状是口干和恶心,但在唐岑身上却不明显。 唐岑不知道这样的情况算不算得上是糟糕,但病情已经让他足够难受了。他没有想到药物非但不能立刻缓解他的情况,反而还会加重他身体和精神上的不适。 不知道一周后药物起效会是什么情况,但他不想再在强烈的梦境里挣扎,那种惊魂未定的感觉并没有比焦躁不安好多少。 但贸然地停药也会引起副作用,所幸唐岑只吃了一片,除了持续了一整日的焦虑以外,他没有出现其他的不适。 有这样的前例在,唐岑拿到盐酸度洛西汀时没有再像第一次那样听从医嘱服药。 他犹豫了很多天,在网上一遍又一遍搜索着“度洛西汀”“度洛西汀副作用”。看着眼前那些触目惊心的结果,唐岑几度想把诊断书撕碎,把药全部扔进垃圾桶里。 直到那天,当他在论坛闲逛时,他接到了姜妍的最后一通来电。 恢复来往的这两年里,姜妍只给唐岑打过一次语音通话,在那一次之后,他们只靠着隔三岔五发几条断断续续的消息联系。再后来,在姜妍跳下去之前,她才再一次拨出了那通语音通话。 唐岑几乎是在手机响起的下一秒就按下了接听键,但按下去的那一刻,他感受到了一股莫名的寒意从心脏蔓延开。 还没来得及打招呼,他就听到那头姜妍异常沙哑的声音响起:“唐岑,对不起。” 那一声“对不起”听得唐岑心头咯噔一跳,他赶忙问道:“姜妍?你怎么了?” 但问完之后,唐岑就听到了从听筒里传来的呼啸的风声。他生着病,也曾经冒出过相似的念头,听到风声的那一刹那就忍不住往最糟糕的方面想去:“你在哪?” “唐岑,都说高处不胜寒,但是高处的风景,确实更美啊。”姜妍的声音虽然沙哑,却格外地平静。 “对不起。”她不断地向唐岑道歉,“我不想给你太多的负面情绪,但是我克制不住,还把你害成这个样子,对不起。” 唐岑几乎可以想象到姜妍现在是站在什么地方和他通话,他的眼泪克制不住地涌上来。 高处寒冷的夜风似乎顺着手机吹出,席卷了唐岑全身。他浑身颤抖着,近乎是哀求地向姜妍说道:“没有!姜妍你没有做错!我求你……不要冲动……” “唐岑你别哭啊,这样我走得也不安心。”姜妍轻笑一声,仿佛只是在和唐岑讨论商店橱窗里挂着的衣服合不合身一样。 “不要……姜妍我求你了好不好?求求你……”换作从前,唐岑不会这样低声下气地求姜妍,甚至就算姜妍在他面前跳下了都不会皱一下眉。但是自从他被迫走上了这条路后,他对姜妍就有了种同病相怜的感觉。 如今看着姜妍选择了死亡,唐岑忽然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未来了。如果每一个人最后都是这个结局,那现在的挣扎又有什么意义。 听筒里传来的呼啸的风声里夹着一声叹息,姜妍无奈地说道:“唐岑,不要为了不值得的人掉眼泪,我不值得你这样。如果不是我,你也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唐岑从未怪罪过姜妍,然而姜妍却把所有的错揽到自己身上。唐岑不知道是什么迫使姜妍突然选择了死亡,但他不想因为自己给姜妍造成任何愧疚。 “不是!姜妍你听我说!”唐岑试图向她解释,但他之后所有的话语都被姜妍堵了回来。 “唐岑,你有可以陪你的人,可是我没有。”风吹得姜妍的声音断断续续的,“那个男人应该是真的喜欢你,你撑不下去的时候,或许可以依靠他。” 唐岑跪坐在地上,颤抖的手几乎握不住手机。 他想劝她不要冲动,想想自己的父母,想想还未做完的事情、未实现的目标,想想……但是这样不负责的话他怎么也说不出口。 想想这些东西就会更好吗? 不,不会,只会更糟。 未来也许会更好,但现在已经糟糕到让人无法忍受,如果为了不确定的未来要忍受无休止的折磨,换作是他也不会选择继续活下去。 “我还不想死,但是我坚持不下去了,我喜爱的东西已经不能支撑我去面对那些我害怕的东西了。” 活下去需要一辈子的勇气,而跳下去只需要一瞬间的勇气。 “我不想一个人孤独地活着了,这样的世界根本就不值得。”姜妍像是爬上了什么地方,声音忽近忽远,唐岑听得不真切。 “姜妍!”唐岑知道自己再说多少都是浪费口舌,但他还是忍不住,“对不起。”为他曾经的不屑与歧视而道歉,也为他的无能为力而道歉。 姜妍笑了笑,声音染上了几分凄凉的笑意:“说什么傻话呢?” “我很开心最后还有可以道别的人,谢谢你,唐岑。”父母没有朋友理解自己,真的是一件非常痛苦又极其讽刺的事情,但姜妍却为此而感到高兴。 苍白的皮肤上留下了两道细细的水痕,滚烫的眼泪砸在地上,溅起了几星小水滴。 她说:“我走了,再见。” 话音还未落下,风声和姜妍的声音瞬间消失得一干二净。等唐岑拿开手机时,屏幕彻底暗了下去,没有再亮起。 有些人能肆意大笑地说着:“去他妈的人生。”然后从前一个困境中解脱,开始新的生活。这个社会上的很多人都是这样,在抱怨之后挣扎着从泥潭里脱身。 还有些人能潇洒地纵身一跃,借着死亡奔向自由的狂欢。 但也有些人是一脚踏入了之后就一步步越陷越深,最后沉没在抑郁的泥潭之中,化成了污浊之下的废料。 唐岑选择挣扎着毫无期待地苟活着,而姜妍选择了解脱。 姜妍死了,就像唐岑扫墓时说的那样,毫无征兆地,她在某个夜晚从大学最高的那栋教学楼顶纵身一跳,摔成了一摊稀烂的肉泥。 至今唐岑都不知道,那天晚上姜妍为何选择了死亡。他查过,姜妍所在的那所普普通通的一本大学没有任何大新闻,所有的消息都被封锁得严严实实。 他唯一知道的,只有“姜妍死了”这条消息。 同样的,也没有人因为姜妍的死来找过唐岑,有时候唐岑甚至觉得那天晚上只是他做的一个真实又可怕的噩梦罢了。 唐岑没有告诉陆晟这件事,之后对艾森也是绝口不提。高中同窗的死成了他心里唯一一块阳光照不进的污浊之地,那个秘密埋藏在淤泥之中,慢慢腐化,散发着恶臭。 除了唐岑,没有人嗅到过。 唐岑浑浑噩噩地过了一晚上,他不记得那一晚他躲在被子里流了多少眼泪,也不知道最后是怎么睡过去的,只记得那彻骨的冷从心脏蔓延至全身,就连第二天醒来时都觉得浑身冰冷得僵硬。 有那么一瞬间,唐岑想过一了百了,但也只有那一瞬间。 在看到论坛上那句“不吃药也不是,吃了药有副作用,停药也有副作用,那他妈还有什么用?不如直接去死”时,唐岑艰难地吞下了第一颗药。 姜妍要他活下去,那他就活着,至少还有点活下去的动力。 但没人想象得到,唐岑这样的优等生表面上光鲜亮丽,其实背地里每天都吞着乱七八糟的小药片,忍受着各种各样的副作用,还要若无其事地强装成正常人。 挺好的,至少自己还活着。1唐岑每次强忍着恶心吞下药片的时候总忍不住这么想着。 ※※※※※※※※※※※※※※※※※※※※ 1原话:当代大学生表面上光鲜亮丽 沙雕得不行 其实背后每天吞着五颜六色的小药丸 忍受着各种各样的副作用 挺好的 还活着 第28章 姜妍的死就像被投进湖水里的小石子,没有发出半点声响,也没有激起一丝波澜就沉入了湖底,但让唐岑第一次体会到了绝望之后走向死亡的恐惧。 他日复一日照着医嘱吃药,好在这一次的药并没有给唐岑带来太多痛苦的副作用,但由此引起的嗜睡症状依旧令唐岑苦恼不已。 那个时候春困的季节已经过了,唐岑却每一天都能感觉到明显的困意,即使他在周末花上一整天睡觉,第二天醒来还是能感觉到疲惫感。而在温度略高的室内,温暖的环境加重了他的嗜睡症状。 唐岑担心他终日昏昏欲睡的状态会引起其他人的注意,所以在嗜睡症状出现后,唐岑就开始疯狂地、不可遏止地摄取尼古丁和酒精,借此麻痹自己的神经。 摄入一定量的尼古丁和酒精能使神经保持兴奋状态,但同时也会削弱药效,甚至会加重病情。所以在每一次参加聚会前,唐岑都会减少度洛西汀的摄入剂量,这也导致了唐岑迷恋上了酒精和尼古丁麻痹神经的感觉。 酒浸泡着胃囊,烟笼罩着肺叶,身体不像白天困顿时那样沉重,清醒时像被刀切割着刺痛不断的大脑也像是失去了痛觉神经一般,飘忽而轻松。即使第二天清醒时还是不得不面对那些糟心的事情,唐岑依旧沉醉于夜晚不断交换着的酒杯中,明明自知上瘾却从不抽身。 尽管唐岑尽可能控制着自己抽烟喝酒的次数,但他明显感受到他已经开始上瘾、失控了。这段时间唐岑时常能感受到那些低焦油的细烟渐渐无法满足他精神上的需求,身体也贪婪地叫嚣着,要求他摄入更多的尼古丁。 在唐岑刻意放纵下,药物的副作用和烟酒带来的快感渐渐让他忘记了姜妍遗留下的痛苦,但他总觉得姜妍死后,他的心里就缺了些什么,就算用再多的酒精和烟草都填不满那个窟窿。 每每坐在一旁看着其他人嬉笑打闹的场景,从心脏那个窟窿灌进来的冷风吹散了他的体温,即使是之后努力尝试融入进那个小团体,抱团取暖的举动也没能温暖他的身体。 姜妍突然地闯入了他的世界,在唐岑措手不及时搅乱了他的生活,在他渐渐习惯她的存在时,姜妍又突然地离去,留下了一片狼藉。 “前两天还说着鸡毛蒜皮小事的人突然消失了,我有很长一段时间都不能习惯。”姜妍刚走的时候,唐岑总会下意识地拿起手机看看有没有新的消息,但是从那天晚上起,姜妍再没有出现过。 但即便如此,唐岑依旧抱着几分幻想,幻想着姜妍从未死去:“我一开始还想过她是不是离家出走,躲到一个没有人发现的地方,但是高中的同学还是告诉了我姜妍的死讯。” 接到班长来电,听到对方难得焦急的声音时,唐岑还有些意外。在她询问是否知道姜妍死亡的事情时,唐岑手里的笔掉在了桌上,圆滑的原子笔滚向了桌子的一侧,从毫无遮挡的桌沿滚下,摔在了地上。 何休不知道该怎么评价唐岑的高中同学,姜妍不是他们害死的,唐岑的病情他们也确实不知情,但又一次打破了唐岑的幻想,逼着他面对那血淋淋事实的也确确实实是这些人。 得知确切的死讯,唐岑才颤颤巍巍地点开了自己的列表。他翻了三四遍,试图质问姜妍,却再也没有找到姜妍的名字。 那晚,唐岑在陆晟的怀里深陷梦魇,在他的背上挠出了深深的血痕。 “直到那个时候,我才发现她将我从好友列表里删掉了。或许也删掉了我所有的联系方式,所以她死后没有人来找过我,大概也没有人知道她和我的联系吧。” “她只用语音通话,只要一删除好友,其他人也不会知道我们之间有过联系。何况她是自杀,又有谁会去细细查这些呢。” 唐岑的声音很平静,他望着窗外,泪腺分泌出的液体模糊了他的视线。他曾经在网上一遍又一遍查着姜妍的名字和学校,然而一无所获。 何休松开握着的手,在唐岑微微错愕的注视中,他从桌上的纸巾盒里抽了张纸递给唐岑。 “那个时候我再回想起她的时候,已经没有那么难过了。”唐岑接过纸巾,将它对折之后遮住了眼睛,“她还是很温柔的一个女孩子,才会在走向死亡的时候还为我着想,不给我添麻烦。” 姜妍并不是真的如唐岑所说的那样温柔,她或许是替所有伤害过她的人着想,固执地讨好他们。对向她表达善意的唐岑,姜妍和她母亲一样,用自己的言语去伤害他,将从她母亲那受到的伤害又施加到了唐岑身上。 唐岑深知这一点,时至今日他仍在承受着那些言语的折磨,但是同样身为受害者,他眼里的姜妍还停留在高中同桌时的那半年时光里,温柔又热心。 姜妍不是唯一了解唐岑的人,但他却是唯一理解姜妍的人,最初的理解只流于表面,在他体会过唐松源的辱骂后,那样的理解才变成了感同身受。 唐岑在姜妍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但姜妍比他更勇敢果断,能一个人做出走向死亡的选择,但她的死也成了唐岑内心那道不可治愈的创伤。 “我参与了她人生中最美好也是最痛苦的那几年,却被她从她的死亡里摘得一干二净。” 即使是遮着眼,何休也能看出唐岑的精神不太好。他疲倦的模样让何休几次都想结束这次谈话,但和之前一样,唐岑一直在说,他就静静地听着,偶尔在他停顿时问上那么两句,自始至终何休都没有主动打断过唐岑。 主治医生叮嘱他注意唐岑的身体状况,但作为心理医生,何休也要尊重唐岑的想法,而且唐岑看起来非常想向他倾诉这一段过往。 “我和安迪他们走在一起的时候,看着他们肆无忌惮地玩闹,我总是羡慕得很。我和他们走在一起,参加各种社团,但我好像从来都没有融入到那个群体,只是在边缘观看着其他人的生活。”止不住的眼泪浸湿了那一小张纸巾,唐岑咬紧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然而手上触及的地方沾满了泪水。 即使唐岑有着令人嫉妒的一切条件,却羡慕着别人庸俗快乐的生活。他不害怕生病,也不害怕吃药,从外部来的伤害他都能承受住,他害怕的是一个人面对。 唐岑的交际圈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自始至终却没有几个关系密切的朋友。他试图拥有朋友,然而矛盾的心理却让他无法对着外人掏心掏肺。和谁都算得上朋友,但和任何人都不交心。 何休长叹了一声,走投无路的姜妍对唐岑而言只是崩溃的导火索,他的崩溃在最初的时候就已经决定好了。 “动物能跟随本能生存,而人不能。人是复杂的生物,人的社会也是如此,每个时代都会有很多无法融入群体的异类,你不是个例,姜妍也不是。”何休做了那么多年的医生,他见过许许多多像唐岑这样的患者,他们的经历千差万别,但根源却是如出一辙。 孤独会让人逐渐变成一具空壳。1在越来越复杂的社会里,人的关系也不再单纯,成为空壳的人越来越多,感叹上一代人友谊的年轻人也比比皆是。 何休抽走了唐岑手里的纸巾,他对着那双通红的眼睛,温声细语道:“这世界上有无数个和你一样的人。” 唐岑当然知道,这世界上有无数个和他一样的人,但是无数个相似的人之中,又有多少人最后能摆脱这样的困境,像正常人一样融入社会直至离世。 姜妍做不到,他也做不到。 就算是被钉死在棺材里,埋在泥土之下,隔着厚重的木板,唐岑也能听到她腐朽声带里发出的呼唤自己的声音,感受到化成枯骨的手勾着自己的手腕向着泥潭中走去。 两个同样在泥潭里挣扎的人是没有办法互相扶持着走出去的,他们只会互相拉扯着,越陷越深。所以在看着姜妍完全陷入泥潭之后,唐岑才会求助岸上一直向他伸着手的陆晟。 姜妍死后的第一周,唐岑和陆晟滚上了床。他看起来虽然是醉得神志不清,但其实唐岑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那种从里到外的空虚需要另一个人来填补。 两周后,药物开始起效时,唐岑缩减了对酒精和尼古丁的需求,同时又纵容陆晟在他身上无尽地索取。 嗅着陆晟身上那股熟悉的沐浴乳味道,在陆晟温柔酥麻的亲吻中,唐岑露出了柔软的腹部。他抱着陆晟宽阔厚实的肩膀沉溺(欲)海,从里到外被陆晟气息包裹着的感觉给了唐岑极大的安全感,畸形而病态的心理在陆晟身上得到了回应。 唐岑心脏那个窟窿被陆晟填补上,呼啸的冷风不再往里灌入。 会习惯的,习惯慢慢回到沉寂中的感觉。 ※※※※※※※※※※※※※※※※※※※※ 1取自《jojo的奇妙冒险:幻影之血》。 第29章 在陆晟视线不及的范围内,唐岑每一天都小心翼翼地数着药片度日。他艰难地维持着表面上平静的日常生活,如履薄冰,每一步都走得格外小心。 最初唐岑以为只要他坚持治疗,或许用不了多久他就能痊愈。在工作的那两年里,唐岑发现他不需要吃药,单靠着陆晟偶尔一个安抚的动作就能调整情绪,他渐渐变得像个健康的正常人了。 但到了他临近毕业,即将回到唐松源的视线里时,平静生活再一次被人搅得一团糟,连带着小心隐藏了多年的秘密都被暴露在阳光下。 而造成这一切的,是他的父亲,唐松源。 “听说你在英国和一个男人同居。”唐松源说得轻飘飘,但从他说出“同居”这两个字起,唐岑就觉得身上的血液像是瞬间凝固了一样,熟悉的恐惧感蔓延至全身。 在陆晟叫醒他之后,唐岑又吞了两片药片。虽然那是正常的服用剂量,但唐岑早已忘了它的副作用。 吃下药的半小时后,唐岑胃里掀起一阵翻涌的感觉。他冲出卧室,跌跌撞撞地跑进浴室,对着洗手池一阵干呕,但有什么东西堵在喉咙口,他吐不出又咽不下。 陆晟原本站在窗外抽烟,听到了唐岑从卧室里跑出来的声响时,回头只看到了唐岑的背影。陆晟掐了烟,疑惑地紧跟着唐岑进了浴室,看他趴在水池边干呕,赶忙拍着他的后背:“阿岑!你哪不舒服?” “咳咳——”伴随着一阵剧烈的咳嗽,两片边缘已经被溶解了的药片落在了洗手池里。 陆晟看着那两片快看不出原来形状的药片,脸上的神色变了变,皱着眉看向还在不停干呕的唐岑,他佝偻着的身子,趴在水池边的背影看起来格外狼狈。 唐岑过了好一阵才止住干呕和咳嗽,他试图拧开水龙头,但发软颤抖的手使不上力气。陆晟站在他身后,瞥见了唐岑眼里的水光,无奈地打开水龙头,任由水流将两片药片冲进了下水道。 等唐岑就着水龙头的水漱了口,陆晟才扶着他坐到了沙发上。 陆晟从厨房的暖水壶里倒了杯温水,他递给唐岑,在唐岑接过水后才在他边上的位置坐下。对上唐岑惨白的脸,陆晟头疼地问道:“你……吃了什么?” 唐岑捂着胃,胃里一抽一抽的疼痛扎着他的腰腹,连说话都费劲。他摇了摇头:“我没事……” 他这样的态度看得陆晟一阵烦躁,说出的话语气也重了几分:“这叫没事?” 陆晟很少用这样训斥的口吻和唐岑说话,虽然知道唐岑身体不适,但背着他吃药这件事让陆晟感到了唐岑对他深深的不信任感。 见唐岑抬起头望着他,陆晟深吸了一口气:“唐岑,你老实告诉我,你吐出来的是什么药?” 唐岑手紧握着杯子,揉搓着不平整的杯身。他不记得那一糖罐子里装的具体有哪些药,只记得几个模糊的名字,但单凭那几个模糊的名字是很难说服陆晟的,或许他甚至不知道那究竟是治疗什么的药。 拿起陆晟放在桌上的手机,唐岑在屏幕上打下一串名字后又把手机递给陆晟。 陆晟接过来,在网页里搜索了其中一个药名,翻着搜到的内容,越看脸上的表情越凝重。 他放下手机,揪着头顶一小撮头发叹气:“这……你吃多久了?” “不记得了,已经一两年没吃了。”唐岑一点点增加和减少服用量,虽然记着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吃的,但那个时候才和陆晟交往,一旦说出时间,他担心陆晟会把病因往自己身上揽。 “你到底……”陆晟说了一半就停住了,他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方式问才不会触及唐岑的***。 交往这么多年,唐岑一次都没有和他说过这件事,如果不是这一次,唐岑或许还会继续隐瞒下去。想到这,陆晟才发现他似乎从来都不了解自己的恋人。 唐岑歪着头坐在一旁,一声不吭地揉着胃。陆晟坐到他身边,抽走了他手里的水杯,将他搂进了怀里:“为什么这么大的事情你从来都没告诉我?” “不是什么严重的病,而且也好得差不多了。”唐岑隐去了一小部分事实,但他说的也确实是实话,如果不是唐松源突然来了这么一出的话。 “那你刚刚——”陆晟想起来唐岑刚才的反应顿了顿,没有再继续追问下去,“你家里知道吗?” 唐岑摇了摇头:“不知道,我没和他们说。”这件事情除了医生和早已死去的姜妍,唐岑谁也没说。 “那你……”陆晟还是对唐岑向他隐瞒病情的事情耿耿于怀,“为什么不和我说?” 然而唐岑不解释病因,也不解释为什么隐瞒,只是一遍又一遍低声下气地向陆晟道歉:“对不起。” 唐岑摆低姿态,陆晟即使再生气也舍不得向他发火,而且被自己的父亲刺激得发病本身就足够令唐岑难受了。 他捋顺唐岑后脑勺的头发,指尖无意间擦到了脖颈处冰凉濡湿的皮肤。陆晟拿自己的袖子替唐岑擦了擦冷汗:“你一定要回去吗?你这个样子我放心不下。” 唐岑点了点头,他知道陆晟这么问的原因。他想过不如干脆移民留在这里,和唐家断绝关系,但这样的念头只冒出了一瞬间就被他打消了。 看他还在坚持,陆晟也不勉强,只是提出了一个要求:“我和你一起回去。” “这是我家里的事情,我不想你牵扯进来!而且你那些……长辈不是……”唐岑抓着陆晟的肩膀,他记得陆晟出国的原因,陆晟回国不仅要面对唐松源的怒火,还要提防那些人暗中使绊。 “我没关系,我担心的是你。”陆晟拍了拍唐岑的背,“如果你出了什么事情,我也能第一时间赶到。” “那好吧……”唐岑妥协道。 在回国之前,唐岑绝没有想过他回唐家时,迎接他的是一阵撕扯皮肉的疼痛和窒息般的昏厥。 唐岑醒来时看到眼前的景象愣了愣,那布局显然不是唐松源的书房,而是某个人的卧室里,像是……他的卧室一样。 他身上盖着深灰色的绒被,被子的一角正好挡住了他打量房间的视线,抬起手想拉开被子,然而唐岑只动了一下手肘,椎心刺骨的疼痛从手肘关节传来。唐岑缩在被子里的手摸上疼痛的部位,触手是一条又长又宽的肿胀伤痕。 唐松源气极了,下手也不顾忌,唐岑身上一大片都是他打出来的红痕,躺在床上稍微一动,就会拉扯到背上和手上的伤。 但是皮肉上的伤远没有心里受的伤痛,唐松源在书房里说的那一句句话依旧刺痛着唐岑的心。他从没有想过在父亲的眼里他竟然和男(妓)一般无二,甚至于否定了他在英国留学那么多年取得的成绩。 然而唐岑没有想到,这仅仅还只是个开始。 唐岑不知道他睡了多久,但从身上的伤来看,应该只过了几个小时。进书房前他把行李箱丢在了楼下,手机也不知丢到什么地方去了,他没有办法和陆晟取得联系,也没法起来找药吃,现在只能躺在床上等着。 没过多久,卧室的门又被人打开了。唐岑动弹不得,也没看见来人是谁,只是推门的声音不重,他猜着应该不是他父亲,或许是管家或者唐钤。 来人似乎也在打量他,房间里静悄悄的,唐岑只听得到自己的呼吸声。 没多久,来人终于等不耐烦了,才怒声呵斥道:“醒了就别装睡了!” 唐岑心头一紧,皱着眉捂着肋骨处,忍着疼痛缓缓坐起身。他每动一下,身上皮肉拉扯传来的疼痛都在提醒着他,迫使他想起书房里那段惨痛的回忆。 唐松源看唐岑慢腾腾地坐起来,看他皱着眉的样子,以为是对他心存不满,他将手里的两张纸狠狠地甩到他脸上:“从小我供你吃、供你穿,长大了我送你出国深造,哪一样亏待过你?” 纸张砸在脸上,锋利的边缘在唐岑脸上划出了一小道口子。唐岑脸上火辣辣地疼,他分不清是被羞辱的疼,还是伤口传来的疼。他费力地捡起面前的纸,熟悉的英文闯入视线:“moderate depression(中度抑郁症)”。 唐松源见唐岑拿起了诊断书,语气嘲讽地反问道:“抑郁症?” 诊断书是唐岑亲手塞进行李箱的,唐松源会看到,应该是管家收拾他行李的时候翻到的。现在听到唐松源嘲弄的话语,唐岑心里一点也不意外,他都将自己的儿子和**相提并论,还有什么是他说不出口的。 “你在国外混日子,图新鲜跟男人厮混在一起,行,我也放纵你那么多年了。”唐松源一一数落着唐岑的罪状,“同性恋本来就是离经叛道的,你倒好,还把他当真爱了?” 唐岑出国后的所作所为都令唐松源失望透顶,他大声质问着唐岑:“我唐松源的儿子是个同性恋,是个精神病,传出去你要我把脸往哪放!” “我花了那么多心思培养你,为你做了那么多,你到底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在唐松源眼里的唐岑,似乎不再是血脉相连的骨肉,而是一个无用的失败品,“早知道你是这样烂泥扶不上墙,我就不该管你!” 唐岑从唐松源的话里听出了很多东西,比如他很早就知道陆晟的事情,知道两个人在交往,但从不说破,只当是玩弄别人的感情。 而唐岑出国八年来,自始至终都不是自愿的。他为了回应唐松源的期待努力了多少个日夜,最后落到他眼里终究只是个出国镀金的二世祖。既然如此又为何送他出国,对他百般要求。 唐岑感觉不到身上的痛,他的心脏一阵阵抽痛着,像是被人开了个洞,鲜血稀里哗啦地从洞里涌出。 “我求你送我出国了吗?”唐岑将头埋在诊断书上,泪水顺着眼睫毛滑落到纸上。 “你是花了很多心思培养我,可你替我做的那些决定从来都没有问过我的意见!”如果不是陆晟,或许他还会这样按部就班地机械地活着。 “我一个人在国外生活了那么多年,一个人去了那么多次医院,你有一次问过我吗?”他现在稍微能体会到姜妍当时的绝望了,那种孤独感是再多知识和金钱都无法填补的。 唐岑曾经以为等到父亲退休的时候他就能掌握决定权,自由地选择剩余的未来,但现在这一切都不可能了。 “我和他在一起怎么了?你不关心我他关心!”唐岑趴在床上,不顾形象地冲着唐松源咆哮着,如同困兽一般。 “闭嘴!真是丢人现眼。”唐松源不屑多看长子丑陋的姿态,他冷冷地丢下话,“你如果不和那个男人分手,就永远别想踏出这个家门一步!” 第30章 那一天的争吵过后,唐岑就被唐松源锁在了家里。唐松源收走了唐岑的手机和电脑,只留了几板药片给他,还限制他的活动范围,唐岑只能在二楼转角的几个房间活动。 但即便是卧室的门没有反锁,唐岑也不敢踏出卧室门半步,每当他的手碰到门把手时,上面传来的一股强烈的烧灼感都迫使他收回手。反复几次后,唐岑再没有试着打开那扇门。 唐岑每天能接触到的只有送饭的用人,他试图和用人交流,然而不知是唐松源还是管家的意思,用人只是用摇头来回答唐岑的每一个问题,一个字也不愿多说。没有人和唐岑说话,唐钤和唐松源也不知去向,唐岑隔着卧室门,听不到屋外的任何声响,所有的人就像是失踪了一样。 唐岑被“囚禁”在了自己并不算宽敞的卧室里,夜里独自睡在双人床上,第二天睁开眼看到的都是一样的天花板。失落和恐惧笼罩着唐岑,将他的灵魂一点点吞噬,他从未觉得卧室里的布置如此诡异扭曲,连空气中都散发着压抑的气息。 每一天唐岑都试图捋清自己的思绪,一遍又一遍地斟酌着说辞,做着可笑的美梦,但唐松源一次都没来看过他。 某一天傍晚,唐岑坐在床上对着来送饭的用人说道:“我想见父亲。” 他不知道唐松源是什么打算,但知道自己至少也要争取一次机会,不论结果如何。 然而用人将托盘放下后就径直离开了,连余光都不曾施舍给唐岑,所以门合上时,她也没有看到唐岑逐渐黯淡下去的眼神。 昏暗的房间里只有落日余晖透过几丝缝隙照进来,唐岑卧室的飘窗很大,但自从某天唐岑站在飘窗边突然萌生了想要跳下去的冲动后,他就将窗帘拉得死死的,再也没有靠近过那里一步。 长时间的闭门独处让唐岑日渐衰弱,敏感而脆弱的神经无时无刻不在承受着来自封闭空间和自责感的折磨。夜晚唐岑时常从睡梦中惊醒,连带着食欲骤减,用人端来的饭菜有时只动了几筷子,却从未感觉到饥饿。 只有接近某一个临界点的时候,唐岑才会剥开锡箔纸,在一阵强烈的干呕中咽下带着药片的凉水。唐岑看着手里的玻璃杯,心如死灰的感觉掩盖了凉水刺激胃部的抽痛,他对唐松源的苛待也不再耿耿于怀。 但药物带来的副作用远比唐岑想得要严重。 在一方狭小的空间里,唐岑日复一日重复着起床——吃药——吃饭——睡觉的生活,同时每一天都在反复思考着两个问题。 “我为什么而活着?” “我的存在到底有什么意义?” 唐岑从记事起,时常会在心里问自己这两个问题,而在上大学前,他每一次得出的答案都是一样的。 那个时候的唐岑,表面上看起来光鲜亮丽,优秀得让人挑不出一丝错误,但实际上他只是照着唐松源的要求,一步步机械地执行他的指令。后来姜妍的那一通电话才让唐岑彻底醒悟,他的人生自始至终都在朝着唐松源所期待的方向发展,他的过去和现在没有一丝一毫是他自己的想法。 唐岑曾经被唐松源放出金丝笼,在英国获得了短暂的自由,如今再度被关在牢笼之中,他才终于想明白了那两个问题。 “我为什么而活着?” 不为任何事物,他不想为取悦任何人而活着,却也不知道除了取悦自己的父亲之外还有什么值得活着的理由。 “我的存在到底有什么意义?” 没有意义,如果只是按部就班地执行其他人的指令,这样的人生没有任何意义,但他别无选择。 遇到陆晟之后,唐岑努力了五年,尝试着过自己想要的生活,但心里依旧承受着因违背唐松源指令而产生的罪恶感。在不断的煎熬中,唐岑一路挣扎,最后他还是被从泥潭里伸出的无形的手拖进了覆灭的深渊。 “男(妓)”“精神病”,那两个词时常萦绕在唐岑的脑海中,就像是那天唐松源的训斥一般,他似乎还能听到来自父亲的嘲讽和辱骂。唐岑从未想过会从唐松源的口中听到这样的词,也没有想到自己的父亲会是这样看待他的。 他现在终于切身体会到姜妍的痛苦了,一丝不差,甚至是变本加厉,就像是把他施加在姜妍身上的歧视和对陆晟的利用一起连本带利地奉还到他身上。 “嘭——”寂静的房间里突然响起了物体砸在墙上和玻璃破碎的声音。 唐岑背抵着衣柜的门,颓废地缩在角落里,低着头揪着自己的头发。他的肩膀微微地颤抖着,抓着头发的手背上还带着几条水痕,穿过指缝的黑发也因湿润而粘在一起,脚边还躺着一板药片和拆开的几粒药片。 玻璃杯在墙上砸出了一个浅浅的凹陷,破碎的玻璃碴落了一地,杯子里原本装着的水顺着木地板衔接的缝隙流淌到唐岑的脚边,微凉的触感让他从自我崩溃中惊醒。 视线顺着水流往前,唐岑的眼睛盯着墙上那一小片水印,脚不由自主地向前走去。脚踩在飞溅的细碎玻璃碴上,体重将玻璃碴压进了脚掌,锋利的边缘割破了唐岑的脚底,他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鲜血渗进了掌纹,在地上留下了几对血脚印,让本就阴暗的房间更多了几分毛骨悚然的气息。 在离大块碎玻璃只有一步距离的时候,唐岑才停下了脚步。他蹲(下)身,抱着膝盖看着那一地碎玻璃,目不转睛,那神情与当年和陆晟在皇家新月楼欣赏某件艺术品时一般无二。 看了许久,唐岑才拾起了一块边缘锋利的玻璃碎片。将碎片握在手里,唐岑在自己的手上比画了两下,但长时间没进食,低血糖引起的肌肉无力让唐岑一时没握住玻璃,尖锐的一角划破了他手腕的皮肤。 眼前突然出现了大片的鲜红,手心、手腕和脚底传来的刺痛感让唐岑猛然惊醒。他惶恐地看着手里沾着鲜血的玻璃碎片,不敢回想自己刚才想要做的事情。 “啪啦”一声,玻璃碎片砸在了地上,碎裂成了更小的碎片。手腕上那一道细长的伤口还在不断渗血,血珠顺着手腕的弧度落在地上,“滴答——滴答——” 直到血在地上汇积出了几个硬币大小的血水洼时,唐岑才像是被抽走了力气一样,径直跪在了地上。他蜷缩成一团捂着伤口,在地上痛苦地蠕动着,玻璃锋利的边缘划伤了他的身体,米白色的睡衣上满是斑驳的血迹。 你怎么不去死啊,唐岑。 “啊——”唐岑瘫在地上嘶吼着,身上的伤口很疼,但是心脏的位置更疼,如同被人生生挖出来一样。 唐岑一直试图从唐松源的肯定中谋求对生存的期待,但不论他做到什么地步,唐松源从来都不肯定他,只会找出一个又一个比他更优秀几分的例子,要求他做得更好。 从没有得到过肯定,唐岑开始质疑自己存在的价值,而在唐松源不断的否定中,他最终否定了自己存在的意义。 现在已经不再是那个给一口饭吃就能养活孩子的时代了,如果可以选择的话,唐岑不会选择其他人做自己的父母,他会选择不诞生在这个世界上。 门窗紧闭着,没有人听见唐岑在卧室里的嘶吼和哭泣,也没有人听见他在浴室给浴缸放水的声音。 唐岑跪坐在浴缸旁,将水龙头拧到了最大。他的眼眶通红,脸上还带着干涸的泪痕,头发和睡衣也是一片狼藉。 麻木地看着浴缸里的水一点点漫上来,唐岑拿起放在脚边的玻璃碎片,将尖利的一端对准了自己的手腕。 尖利的玻璃碎片顶着他手腕上的伤口,顺着裂开的那一道口子一点点嵌入皮肉中,鲜血争先恐后地从伤口里涌出,血流沿着指尖融入温热的水中。 起初那一点血还不足以将透明的水染上颜色,但唐岑又把玻璃碎片往自己手腕里推。皮肉被刺穿的疼痛让唐岑顿时软了手脚,他趴在浴缸边,玻璃碎片滑到了浴缸底,血稀里哗啦地流了出来,浴缸里的水多了几条淡淡的红线。 不够,这样还不够。唐岑关上了水龙头,手在水里胡乱地摸索着,将沉在水底的玻璃碎片捞了出来。他将玻璃插回了伤口,割裂般的疼痛让唐岑顿时变了脸色,毛孔沁出的冷汗打湿了他的衣服,他紧咬牙关,抬起手将玻璃的另一端狠狠地砸在了浴缸的边缘。 “砰!”从手腕传来的锥心刺骨的疼痛让唐岑一时失去了意识,剧烈的疼痛让他忍不住想尖叫,但喉咙发不出声音,只是张着嘴抽气。 扒着浴缸的边缘,唐岑哆嗦着手将玻璃从手腕里拔了出来。手腕泡在温水里,看着涌出的鲜血把水染成了淡淡的红色,他才扯着嘴角露出了一个诡异的笑容。 如果我没有出生就好了。 第31章 在某一天深夜,医院通向抢救室的那条走廊上传来一阵凌乱的脚步声,一位伤患的到来打破了医院原本的寂静。 “唐岑先生,听得到吗?唐岑先生?”托举着他受伤手腕的医护人员不断地询问唐岑,她焦急的声音混着车轮的滚动声,听起来格外嘈杂。然而躺在担架车上的唐岑没有丝毫反应,甚至连胸膛都没了起伏,失血过多导致他陷入了休克状态,只有被光线照射时收缩起的瞳孔证明他还活着。 唐岑的手腕上方几公分的地方绑着皮筋,但手腕上的伤口还在不停地淌血,鲜红的血顺着玻璃碎片与皮肉间的缝隙流出,滴在了担架车的软垫和地板上。血迹蜿蜒了一路,在唐岑被推进抢救室后才断在了抢救室的门前。 一路小跑跟着担架车的护士在唐岑被推进抢救室后就转过身拦住了身后跟着的人:“不好意思,请家属在外面等候。”随后就关上了抢救室的门。 管家被护士拦在了门外,他独自坐在门外的长椅上,颓然地看着头顶亮起的红灯,脚边是一条从唐岑伤口里淌出的血路。 谁都没有料到唐岑会割腕自杀,而那个时间点也没有人会到他的房间去,他掐准了时间下的手,最后却还是被送进了抢救室。如果不是因为管家正好看到被端回来的几乎未动过的饭菜,放心不下去查看时发现了趴在浴缸上昏迷不醒的唐岑,或许现在他早就趴在浴室里没了生息。 唐松源出差还未回来,虽然管家已经通知过了他,但即使是立刻赶回来也需要五六个小时。而唐钤虽然早熟,但也不过是个十四五岁的孩子,他看到唐岑满身血被抬出房间时就受了不小的刺激,管家不放心带他到医院来,所以现在只有管家一个人在这里等唐岑。 抢救室的灯一直亮着,管家坐在长椅上,时不时站起来朝着门内张望,但什么也看不到。这家医院是唐松源一位故交的,上面提前吩咐过了,没有人敢去打搅管家,也没有人敢拦着那个闻讯而来的人。 管家听到身后突然响起了一阵匆忙的脚步声,但他算着这个时间唐松源应该还在飞机上,还以为是自己年纪大出现了幻听。但当他听到来人越来越近的喘气声和脚步声时才反应过来,对方确实是朝着这边来的。 管家猛然回过头,正好碰上陆晟喘着粗气焦急地问道:“情况怎么样了?”陆晟的头发被汗水打湿,又被风吹得凌乱,但他无暇顾及自己的形象,从接到唐钤的电话起,他的心就因担心唐岑的安危而高高地吊起,悬在半空中。 “还在抢救。”管家说着又看向了那盏一直未熄灭的灯。 管家虽然不知道陆晟是如何得知这件事的,但看他的模样也知道他是在得知消息的第一时间就赶过来了。 陆晟抬起头看着那盏不知亮了多久的灯,胸中翻涌着酸涩。他凑上前站在抢救室门口张望,看不见里面的情况,才哑着嗓子问道:“怎么回事?他为什么……” “我也不是很清楚,这段时间发生了很多事情。”想起这段时间不断对唐岑恶言相向的唐松源,管家无声地叹了口气。 不久前还搂在怀里亲热的恋人如今躺在手术台上生死不明,陆晟不敢想象唐岑离开他的这段时间里都经历了什么,但此时他脑海里清晰地浮现出唐岑刚入学时总是憔悴着的脸色。 陆晟抓着管家的肩膀,低着头像是在隐忍什么,他说:“告诉我,他过去到底都发生了什么。” 唐岑是管家看着长大的,而管家也是最先察觉到唐岑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少的人。 比起过世的弟弟托付的唐钤,唐松源对更为年长的唐岑的要求也更为严格,甚至可以说得上是十分苛刻。而自幼就没有母亲庇护的唐岑,对于自己父亲的要求也是竭尽全力地实现,但他几乎从来都没得到过唐松源的夸奖。 每每看到唐岑因为得不到唐松源的夸奖而黯淡下去的眼神,管家就忍不住为他担心。 那一个夸奖对于成年人来说不算什么,对于少年时期的唐岑而言,却是极为奢侈的。求之不得,久而久之唐岑也不再奢求唐松源的夸奖,自我怀疑的种子却在他心里生根发芽。 没有人去纠正过这扭曲畸形的父子关系,也没有人及时拉住唐岑,将他从这条错误的道路上扳回正轨。所以姜妍只是轻轻扯了一下,唐岑就自己跳进了泥潭里。 管家看着蹲在墙角的陆晟,委婉地问道:“陆先生知道……少爷生病的事情吗?” “知道。”陆晟摸了摸口袋,才想起来他急着出门,没有带烟,而他面前正好还贴着大大的禁烟标识。 陆晟收回手,压着自己的眉心使劲揉搓了两下:“知道他病着,我放心不下才跟着回来的。” 有些意外得到这样的回答,管家惊讶地张了张嘴,但他看得出面前这个男人显然不是在说谎,他脸上担忧的神色作不了假。 管家问道:“您没有提分手吗?” “要分手也该是他提。”陆晟头向后一仰,“嘭”的一声撞在了墙壁上,光听声音就很疼,他却没有一点感觉。 陆晟看着头顶亮着的灯,反问道:“他会生病多少都有我的原因,我在这个时候提分手,那他该怎么办?” 管家没吭声,年轻人的思想和他们这样的老顽固果然还是不一样的。 其实对于唐岑自杀的这件事情,陆晟和管家都没有太意外,只是没有想到发生得如此突然。 但他们也没有想到,唐松源对唐岑的态度能恶劣到那般令人发指的地步。 三个多小时后,抢救室的灯才熄灭。 几乎是在抢救室的门打开的那瞬间,管家和陆晟都迅速地站了起来,等着从里面被推出来的唐岑。但唐岑被推出来时,只来得及让他们看一眼就被推走了。 陆晟看着那高高吊起的点滴,缓缓地松了口气,虽然只有一眼,但至少他知道唐岑已经没事了。而管家也正好拦住了从抢救室里出来的医生:“情况怎么样了?” 医生摘下口罩,长吁了一口气:“失血过多,但送来得及时,目前没有生命危险,只是静脉血管完全断裂,正中神经和动脉血管受损,需要好好调养一段时间,可能会留下后遗症。1” 一听后遗症,管家和陆晟的神经都绷了起来:“严重吗?” “要看病人的恢复情况,但肯定是会留疤的。”医生说完,朝他们点了点头就离开了,深夜的抢救总是让人心力交瘁。 唐岑的手腕暂时没有事,只是需要时间恢复,但他的病又还有多少治愈的可能?陆晟从一开始就不赞同唐岑回国的决定,现在更是让他懊悔。 管家看着陆晟的肩膀耷拉了下来,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只好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唐岑割腕前的精神状态很不好,吃得少,睡得也少,和刚回国时比起来消瘦了很多,所以麻药的药效过后他还是昏睡了四五天。 陆晟每一天都守在病床前,只坐着看着他,什么也不做。陆晟不敢动唐岑的手腕,就连摸一下唐岑的脸都怕弄疼他。 管家也时不时地会来看看唐岑,就连唐钤偶尔也会打电话问问唐岑的情况。只有唐松源竟然一次都没有来看过自己的儿子,甚至连电话都不曾打过一次。 到住院的第六天,唐岑才醒了。睡了很久,刚睁开眼时眼前的景象一片模糊,他只隐约看得出身旁坐了个人,但看不清是谁。 “嗯……”唐岑动了动手指,手腕传来的疼痛让他轻哼了一声。 那一声虽然很轻,但坐在一旁的人还是听到了,他惊喜地趴在唐岑面前,反复问道:“阿岑?你醒了?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唐岑只听那声音就知道是陆晟,可他为什么会在这里? “你怎么来了?”唐岑说话时还能感觉到自己喉咙里的烧灼感,他浑身使不上劲,只有左手手腕时不时传来一阵肿胀的疼痛感。 “我来看看你。”陆晟看着唐岑毫无血色的嘴唇上下嚅动着,心里像是被人狠狠地揪了一下,手抚上唐岑消瘦的侧脸,“还疼吗?” 唐岑摇了摇头,他已经没有精力去追究陆晟为什么在这、在这到底是好是坏这样的问题,但醒来第一眼看到的是他,唐岑的心稍稍得到了点安抚。 侧过脑袋,将头枕在陆晟的手上,唐岑盯着他下巴上的胡茬,缓缓开口:“陆晟,我们……” 但他话还没说完,病房的门就被人从外面大力地打开了。 “怎么?抑郁症不够还要自杀?”唐松源人还未进来,病房里的两人就先听到了他的声音,凉薄的话语将方才两人之间那一点温存吹得一干二净,也吓得陆晟迅速收回手。 唐岑在听到唐松源声音的时候就挣扎着想坐起来,陆晟担心唐岑胡乱挣扎碰到伤口,赶忙扶着他缓缓坐起。 唐松源听到唐岑割腕自杀的消息时并没有放在心上,割腕根本死不了,唐岑这样做无非就是以为能逼迫他同意他们之间的恋情。他根本就看不上儿子这样的小把戏,也没有去多问唐岑的情况。“割腕?你怎么不去割喉?” 如果那天知道醒过来听到的会是这样的话,唐岑一定会锁上浴室的门,或者直接划开自己的颈动脉。但是他没有锁门,他也没有力气割开自己的脖子。 陆晟扶着唐岑的手一僵,他感受到了从唐岑身上传来的微微的颤动。坐到唐岑的身边,陆晟将他一点一点搂进了自己的怀里。 唐松源看着眼前姿势亲密的两人,更加坚定了自己的想法:“演,继续演,我看你还能玩出什么花样。” 唐岑靠在陆晟的胸膛上,熟悉的怀抱还是一样地温暖,但陆晟有力的心跳声盖不过唐松源的声音:“你和你母亲一个样,不让别人看我笑话就浑身不舒坦是不是?” “够了!”陆晟终于忍无可忍地冲唐松源吼了一声。 唐松源每说一句话,缩在他怀里的唐岑就跟着抽搐一下,肩胛骨硌在胸口的那一下下颤动让陆晟格外难受。 “你算什么东西,也敢和我这样说话?”唐松源走到病床前居高临下地看着瑟缩成一团的长子,“丢人现眼的东西,既然你那么喜欢他,就和他厮守到天荒地老吧。” 说完,唐松源也不看陆晟和唐岑是什么反应,就大跨步地离开了病房,自始至终唐岑都没有和他说上一句话。 ※※※※※※※※※※※※※※※※※※※※ 1描述参考《完全自杀手册》。 第32章 唐松源走之后,不管陆晟怎样温声细语地安抚,唐岑的身体还是在不停地抽搐,无奈之下陆晟只能按铃叫医生来处理。 当针头刺进唐岑手臂上皮肉的那一刻,唐岑突然开始剧烈地挣扎。陆晟顾忌着他手腕上的伤,不敢用力,他左侧的手臂和肩膀被唐岑抓出了长长的红痕。 镇定剂注(射)进唐岑体内后没多久就起效了,唐岑抓着陆晟肩膀的手慢慢松开,不停抽搐的身体也缓缓放松下来。 医生早就听到了病房里的动静,但看陆晟那担心的样子,还是又叮嘱了一遍:“病人才苏醒,意识还不太清醒,尽量避免情绪上的刺激。” “好的,谢谢医生。”陆晟扶着唐岑缓缓平躺到床上,将被子小心地掖好。 看着唐岑安稳的睡颜,陆晟才缓缓松了口气。但没过多久,他的心又一次被提了起来。 医生给唐岑打的不过是小剂量的镇定剂,以唐岑的身体状况最晚到第二天早晨就会醒来,但陆晟守了一上午,都没见唐岑有要苏醒的迹象。 “他的身体还很虚弱,又受了刺激,下午我再来看一次。”医生检查了一遍,最后只得出了这么一个结论。 “镇定剂会不会对他的身体造成损伤?”陆晟担心镇定剂会给唐岑的身体造成损伤,毕竟他对唐岑的病情并不了解,从管家那里得到的信息也是少之又少。 医生轻轻摸了摸唐岑手腕上缠着的纱布,确认伤口没有崩开或是渗液之后才收回手:“正常来讲这个剂量不会造成损伤,但他的情况比较特殊,需要再观察。” 陆晟听到这样的消息也不知是该喜还是该忧,但总归是有了结论。 在医院里守了唐岑那么多天,陆晟才发现他对唐岑的想法和过去几乎一无所知,却不管不顾地将他绑在了身边。 从管家无意间说漏嘴的话中,陆晟零零碎碎拼凑出唐岑过去的人生。他知道唐岑的病情并不是自己导致的,最大的问题还是出在唐松源身上,但唐岑变成现在这副模样,他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陆晟是这样想的,而唐岑的舅舅也是如此。 在唐岑还因镇定剂而昏睡的期间,唐岑的舅舅苏瑜清终于找上了门。 提心吊胆了一整天,陆晟几乎没有合过眼,医生走之后他终于忍不住撑着下巴打起了盹。当他的下巴不知第几次从手上滑下来时,门突然被人推开了。 陆晟听到门开的声音瞬间惊醒,他站起身警惕地看着站在门外的男人,而门外的男人也在打量着他。 对视了许久,男人才率先开了口:“我听说他交了个男朋友,还以为那个所谓的恋人早就抛下他走了。不用那么紧张,我是唐岑的舅舅,苏瑜清。” 唐岑的舅舅?陆晟反复咀嚼了一下这个称谓。在他的印象里,唐岑似乎从来都没有提起过他父亲以外的家人,管家也没有提到过。虽然不知道唐岑的这个舅舅到底是怎样看待唐岑的,但从这点细节里还是能看出他们之间的关系并不亲密。 “您有什么事情?他还没有醒。”陆晟尽可能委婉地下了逐客令,有唐松源的前例在,他不敢轻易放任何唐岑的“家人”到病房里。 苏瑜清有些意外听到陆晟这样的语气,他看向病床上的唐岑,在看到他手腕上缠着的白色纱布时深吸了一口气:“我来看看他。” “十多年没见,他都长这么大了。”苏瑜清走到唐岑面前站定,看着他惨白的面容感慨道,“和他母亲真像。” 陆晟一怔,唐岑的母亲在唐家似乎是一个禁忌,唐松源似乎对她厌恶至极,而管家也不肯多说。陆晟觉得,这个自称是唐岑舅舅的男人或许可以告诉他一些关于唐岑母亲的事情。 “阿岑的母亲……是个什么样的人?”这个问题陆晟有些难以开口,但处在被动的局面里,他必须了解更多关于唐岑的过去。 “她和世间所有的母亲一样深爱着自己的孩子,刚怀上这孩子的时候,姐姐很开心,每天都在期待他的出生。”回忆起自己的姐姐,苏瑜清脸上露出了怀念的神色,但下一秒他就变了脸色,“但他出生后没多久,姐姐就去世了。” 陆晟对唐岑母亲的去世并不是太意外,他从没有听唐岑提起过母亲,心里也早就默认唐岑和他一样是成长在单亲家庭里的孩子。 “是自杀,他还没出生的时候,我的姐姐就患上了孕期抑郁症。她死后很多年我才知道的,但那个时候我们和唐家几乎没了来往。”他拉开病床边上的椅子,坐在一旁,眼神平静地注视着昏睡不醒的唐岑,“我以为唐松源在姐姐死后至少能善待这孩子,但没想到他还是……” 苏瑜清看向陆晟,眼里闪着的晦暗不明的光惊得陆晟愣在了原地。他的大脑在那一瞬间失去了思考的能力,他看着面前的男人张开口,唇瓣上下动着:“听说抑郁症是会遗传的。” 那一句话让陆晟僵硬地站在原地许久,他觉得身上的血液就像是被冻住了一样,手脚一点热度都没有。 苏瑜清看着陆晟震惊的模样,从上衣口袋里抽出一张名片,放在了床头柜上:“这段时间麻烦你照顾他了,有什么事情麻烦给我打个电话,我会再来看他。” 陆晟的脑海里不断回荡着男人的话,甚至没有注意到对方是什么时候离开的。最后在唐岑一阵短而急促的咳嗽声中,陆晟才回过了神:“阿岑!” 然而面对陆晟欣喜的呼唤,唐岑只是用他那空洞的双眼缓慢地扫了陆晟一眼,随后转回视线,眼睛直愣愣地看了天花板一会儿又合上,安静地躺着,一句话也不说。 笑容僵在脸上,陆晟小心翼翼地看着唐岑。昨天唐岑受了很大的刺激,现在他也不敢和唐岑提起他舅舅的事情,而且陆晟也是第一次见到唐岑摆出这样拒绝交流的态度。 陆晟烦躁地抓了抓头发,无意间瞥见床头柜上的名片。将名片随手塞进了口袋之后,他大跨步出了病房。 唐岑醒后,一连数日都不曾和任何人说过一个字,就连医生检查时的询问都不曾理会。他大部分时间不是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发呆,就是躺在床上睡觉,唯独在看见阳光透过窗帘照到床上时,他才会惊慌地挣扎起来。 一日午后,陆晟正在外面和苏瑜清通电话。唐松源除了承担了唐岑住院治疗的所有费用之外,对唐岑几乎不管不问,只有唐岑的舅舅时常会问起唐岑的情况。 唐岑被陆晟打电话的声音吵醒了,门开了一条缝隙,陆晟说话的声音依旧清晰地传了进来。当他看到那一缕阳光从窗帘的缝隙里钻进来,照在白色的被单上时,先是愣了一下,随后疯狂地大喊着陆晟的名字:“陆晟!陆晟!” 在门外打电话的陆晟几乎是在第一时间就冲了进来,他看着在床上蜷缩成一团,不停喊着他名字的唐岑,顾不上电话那端的人,赶忙将唐岑捞了起来:“我在这,我在这。” “拉上!拉上!”唐岑身体不断往陆晟怀里缩着,手指颤颤巍巍地指着床上那一小片暖黄色的亮光。 陆晟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除了一片橘黄之外什么都没有看到。联系到唐岑嘴里不停念叨着的“拉上”,陆晟突然有了个匪夷所思的想法。 他松开唐岑,走到窗边将被风吹开的窗帘拉上。当那一小片阳光重新被窗帘遮挡住时,唐岑脸上惊恐的表情才一点点收了下去,又变成了平时的面无表情。 阳光消失之后,唐岑自己平躺下,用没受伤的手拉起被子盖上后就开始闭目养神。陆晟看着他这样的举动,意识到唐岑对阳光有着莫名的恐惧,又把窗户关上了一半,防止窗帘再次被吹开。 做完了这些,他才走到床边,拿起刚刚被丢在一旁的手机。电话那端的苏瑜清听到了声响,有些焦急地问道:“发生什么了?” “电话里说不清楚,您方便来一趟吗?”如果不是亲眼所见,陆晟肯定也会觉得这是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 苏瑜清听他这么一说,也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随即报了个时间就挂断了电话。 当天晚上,陆晟将事情一五一十告诉了对方。 “他现在怎么样了?”唐岑病房的门被人从外面拉开了一小条缝隙,那个面容与唐岑有几分相似但更加年长的男人站在门外,透过那一条缝隙观察着躺在病床上的唐岑。 陆晟站在他身后,顺着那一点缝隙也看向了唐岑。一听苏瑜清问唐岑的情况,陆晟面露难色:“医生说再两天就能拆线了,但……还是不太好。” “还是老样子?”苏瑜清收回视线,转而回头看向陆晟。 陆晟点点头,不作声。 苏瑜清长叹一口气,环抱在胸前的手紧紧地攥着胳膊,力道大得将他的衣袖抓出了褶皱:“唐松源之后一次都没来看过他?” 看了眼安安静静躺在病床上的唐岑,陆晟老老实实地回答道:“没有。” 并不意外得到这样的回答,苏瑜清看着陆晟下巴上的胡茬,掏出了手机,将几个号码和地址发给了陆晟:“等医生通知出院之后,我会派人送你们去地址上的位置,之后会有医生来给他治疗,有什么需要的就直接告诉我。” 陆晟看着手机上的信息,久久不语。 他知道唐岑的情况并不适合再送到医院里住院治疗,他没有能力为唐岑做这些,苏瑜清虽然态度有些恶劣,但比起唐松源至少对唐岑的病情算得上上心。 所以他虽然心有不甘,但也无可奈何。 第33章 唐岑的伤口很快就拆线了,拆线后陆晟就带着他搬进了他舅舅提供的小别墅。因为某些情况,他们出发时天已经完全暗下来了,等到了别墅时,唐岑已经靠在陆晟肩膀上睡着了。 陆晟抱起唐岑进了别墅。从外边看别墅并不大,实际内部的空间却宽敞得很。卧室在二楼,陆晟抱着唐岑上楼时正好可以看到整个房子的布局。 环顾四周,陆晟发现虽然别墅的装修风格很简约,但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这栋别墅的主人不是唐岑的舅舅,而应该是位女性。 别墅在市郊的一座山脚下,附近还有一片度假区,算不上偏僻,但足够安静。环山傍水的郊区也不像市区内那样乌烟瘴气,山清水秀的环境正适合唐岑养病。 苏瑜清提供的别墅钥匙,加上别墅近乎完美的地理位置和环境,还有从细节上透露出的微妙的感觉,让陆晟有了个不太好的猜测。但推开卧室的门后,陆晟就将这个猜测抛之脑后。 卧室的装修风格和整体一致,东西的放置习惯却和唐岑在伦敦租住的公寓中的一模一样。陆晟不知道这是不是唐岑舅舅特意安排的,但至少他看着也莫名地安心。 管家在唐岑出院的那天来过,还送来了两个行李箱,里面装着的是唐岑的行李。搬进别墅后,陆晟花了一早上替唐岑把这些行李收拾好,虽然都是些零零碎碎的东西,但差不多也是唐岑的所有了。 其间唐岑一直安安静静地抱着膝盖坐在床上,盯着陆晟忙碌的背影发呆。 刚搬进别墅,陆晟和唐岑的舅舅一致决定先让唐岑适应一段时间,等他熟悉周围环境了之后再让他接受医生的治疗。 这一适应就又过了十天的时间,虽然唐岑适应得很快,但他从搬进别墅开始就没有再开口说过话。不论陆晟说什么,他都不肯开口,偶尔用点头或是摇头回答他的问题,对其他人更是从未理睬过。 而这个问题一直持续到了他开始接受治疗的第二周,陆晟进到苏瑜清安排的公司实习,不再整日陪在唐岑身边时,别无选择的唐岑才慢慢开始和医生交流。 唐岑开始和其他人交流后,苏瑜清才再一次主动联系上了陆晟。 电话打来时,陆晟正开着车,随着拥挤的车流一点点挪上了去往市郊的高架桥,他连来电提示都来不及看就按下了通话键和免提键:“喂?” 对方没有自报家门,开门见山地问道:“工作还习惯吗?” 听到熟悉的声音响起,陆晟这才注意到屏幕上提示的名字,他看着前面亮起的一长串红色的尾灯,拿起手机贴在了耳侧:“习惯,让您费心了。” “也不是什么大问题,你和他在一起总是要考虑将来的事情。”那头的苏瑜清轻笑了一声,听起来心情倒是不错,“那孩子太黏着你了,我也只能想到这个办法让他和医生交流,就是辛苦你每天来回跑了。” 陆晟当然知道这些都是客套的说辞,他当然也不会真的和他抱怨:“不,这份工作还算轻松,来回跑也花不了多长时间。”比起他们在伦敦的那份工作,除了交通不太方便,其他地方都轻松得多。 “那就好。”苏瑜清又问了几个工作上的问题,陆晟好歹也是正正经经完成了硕士的学业,游刃有余地应对过就借口开车挂断了电话。 电话挂断后车流就开始动了,陆晟握着方向盘的手紧了紧,看着眼前熟悉的景色,他长长地叹了口气。 唐岑的情况虽然有所好转,但离崩溃也只有一线的距离。他只跟医生和陆晟进行简短的交流,每一天的大部分时间,他都是一个人窝在角落里,抱着膝盖发呆,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唐松源给唐岑留下的伤深可见骨,唐岑潜意识里都无法摆脱过去二十六年来的认知,他总觉得自己还是那只躲在阴沟里见不得光的老鼠。 即使是面对陆晟,唐岑也不敢将自己完完全全剥得一干二净,哪怕是两个人已经做过了无数次,有过最紧密的联系。 因为每当从黑暗走向光明或是触碰到阳光的时候,唐岑总会克制不住地呕吐。在最开始搬进别墅的半年里,陆晟每次回家的时候都要把唐岑从卧室最阴暗的角落里抱出来。 唐岑虽然不抗拒和医生交流,但在肢体接触方面只对陆晟有极高的容忍度。所以即使是医生,也并不是时时刻刻都待在唐岑身边。药物副作用过后的效果很好,从第二个月开始唐岑的病情就慢慢稳定下来,更多时候医生只是防止唐岑自杀的保险而已。 有些问题虽然不明显,但确实是存在的。 每一周的周末都是医生休息的时间,这两天别墅里通常只有陆晟和唐岑两个人,那一天也不例外。 陆晟是被一阵强烈的饥饿感逼醒的,他拿起手机看了时间,发现已经接近中午了。他轻轻松开搂着唐岑的手臂,小心翼翼地下了楼,在冰箱和冰柜里翻箱倒柜了一番才发现没剩多少食材了。 在英国习惯自己做饭的陆晟回国之后饱受食堂和外卖的折磨,他回到卧室里,轻轻戳了戳唐岑的脸,见他没有反应才换上了衣服。 “我出门买点东西,两个小时后回来。” 陆晟在床头柜上留了张纸条就出门了,着急着出门的他没注意到没有完全拉上的窗帘,也没有发现在床上装睡的唐岑。 听到楼下关门的声音,唐岑在床上躺了一小会儿就坐了起来。他拿起柜子上的纸条,看了许久他迟钝的大脑才理解上面的文字。 手指慢慢收紧,纸张被他揉成了一个小球,唐岑抬起手,将纸团丢了出去。没有多少重量的纸团在空中划出了一道抛物线,砸在了墙壁上,又反弹到地板上滚了两圈。 唐岑站起身,走到墙壁边缓缓地蹲下,盯着地上那一小团纸。他时常会有这样的举动,但谁都不能理解,甚至连他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要这样做,只是照着潜意识里的想法行动。 在唐岑的背后,窗帘掀起了一小角,一缕阳光落在了墙根。 到中午的时候,一道光线从那一角缝隙里穿过,笔直地映在木地板上,堪堪断在唐岑的脚前。唐岑的注意力很快就从纸团转移到了亮光上,他反反复复地伸出手,指尖在光的边缘试探着,却不敢触碰那块耀眼刺目的地方。 反复试探间,唐岑不小心碰到了映着光的木地板,指尖立刻传来了像是被烧灼般的疼痛。 倏然将手收回抱在胸前,唐岑向后蜷缩着,顶着墙根的背细微地颤抖着。隔着衣料在墙上摩擦着的皮肤很快就泛起了红,比手指处虚幻的痛感更为强烈的烧灼感从背上传来,但唐岑始终抱着自己的手,不断往墙根里缩着,试图躲开不断向前逼近的阳光。 “阿岑!”陆晟回来时就看到这一幕,他顾不上其他,迅速冲到角落里将唐岑抱了出来。 将人放到了床上,陆晟拍着他的后背不断安抚道:“没事了,我回来了。” “后来呢?”何休坐在椅子上,双手交握着。他知道了关于唐岑手腕上伤疤的全部,也推测出了他病情产生的根源,却始终不知道他和陆晟出轨的原因。 唐岑的症状很特殊,这和他童年的经历也有很大的关系,何休接诊过许多患者,还是第一次见到唐岑这样的症状。 “不太记得了,好像花了很长时间我才走出那个房间。”唐岑确实不太记得第一次病情加重时发生的事情,他不想再回忆起那段黑暗的过去,大脑潜意识里也将这一段反反复复在阴影与阳光间徘徊的回忆遗忘了。 但何休从唐钤的手中拿到了当时的一系列资料,那些资料几乎都是医生治疗时做的记录,关于陆晟的部分也并不少。所以即使唐岑不记得了,何休也能从中得知那时候发生的事情。单从那时候治疗的结果来看,的确是陆晟陪着唐岑走出了黑暗。 从唐岑第一次走出卧室时起,他不再整日都处在发呆的状态中,陆晟和医生偶尔能在书房里找到窝在单人沙发里看书的唐岑。陆晟不知道他到底看进去了多少,但至少这是个好的开始。 虽然依旧沉默寡言,但周末陆晟窝在书房里办公的时候,唐岑不是安安静静地坐在一旁,出神地看着他电脑屏幕上的文件,就是拉开一侧的窗帘,坐在另一侧的阴影中看着洒满阳光的一侧。 英国很少会有这样的晴天,所以每一次放晴的时候,不管是在宿舍还是公寓,唐岑都会坐在窗边,晒着太阳午睡。但现在几乎每一天都能见到太阳,唐岑却对它避之不及,只能躲在阴暗的角落里偷窥着。 没有人希望自己一直是个精神病,也没有人愿意一直被人用异样的眼光看待。唐岑惧怕交际,也惧怕太阳,但陆晟看得出唐岑心里仍然渴望能回到原来正常的生活轨迹,像过去一样无所畏惧地站在阳光下和人交谈,甚至是和他一起过着朝九晚五的生活。 陆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那个温和稳重的唐岑,但或许不会让他等太久。 唐岑的手腕恢复得很好,除了阴雨天会有些酸软之外,几乎没留下任何后遗症,但那条丑陋的伤疤却没有消下去。陆晟在床上就算是快失控的时候都不敢去碰,他怕弄疼唐岑。 陆晟发现因为生病而变得畏缩的唐岑只有在上床的时候才会像以前一样,无意识地露出所有的情感,不论感受到的是疼痛还是快感。 治疗抑郁症的药物会导致(性)欲下降,但陆晟偶尔索取无度的时候唐岑也会缠着他放肆地纵欲,反常得完全看不出平日里的阴沉。也只有在那个时候,陆晟才能从唐岑泛着水光的眼里看到几丝亮光。 也是沉溺于(情)欲间的唐岑格外特殊的缘故,陆晟才会想出那样的办法。 唐岑和阳光的第一次接触,是陆晟强迫的。 陆晟偷偷将窗帘拉开了一丝缝隙,在清晨拉着唐岑放纵时,将他压在身下强迫他面对落在身上的那一缕阳光。 被湿润液体模糊的双眼看不清眼前的景象,唐岑只模糊地看到一片劈开了昏暗的亮光落在了自己的腰侧。他知道那是阳光,但腿挂在陆晟的腰间,肩膀也被压着,唐岑的手在床上使劲撑了两下都没能挣脱陆晟的桎梏。 唐岑徒劳地看着阳光一点点从腰侧爬上自己的腹部,落下阳光的那一块皮肤也传来了烧灼的疼痛。“陆晟!”眼泪克制不住地流出,然而身上的陆晟却没有半点要松开他的意思。 在高潮的余韵中,唐岑伸手抓住了落在床单上的那一片亮光。 第34章 对于唐岑是如何走出那个房间,重新站到阳光下的,这一点何休并不好奇。虽然这样的症状非常罕见,但看过资料之后何休也明白了个大概,他现在想知道的是其他的东西。 何休早就看出唐岑和陆晟之间的关系并不像普通情侣那样,而是更为畸形:“他没有和你提过分手吗?” 唐岑摇了摇头:“没有,一次都没有。” 就像陆晟所说的“要分手也是该他提”,从头到尾提过分手的只有唐岑,陆晟自始至终都没有主动提过,也没有答应过。 “他不是我的医生,我却自私地把所有的痛苦都施加到他身上,他没有义务承担这些。”唐岑时不时会想,自己给了陆晟这样的压力,陆晟心里到底会不会埋怨自己。 大概也是埋怨过,所以才会有后来的事情。 唐岑如今回想起来才发现,那个时候自己的身边始终没有长辈的存在,就连现在也是。唯一有什么不同,也只是面前坐着的人从陆晟变成了何休。 “父亲一次都没来看过我,舅舅也是,或许他们心里其实都看不起和他搅和在一起的我。” 只有医生才能毫无偏见地看待他。 唐岑的手搭在被子上,露出来轮廓分明的手腕,苍白的皮肤被一条刺眼的疤痕分成了两半。 何休的视线却没有落在他的手腕上,而是飘到他的脖颈间,微长的细软发丝在颈窝间投下一片阴影。 他盯着那一小块阴影问道:“后来发生什么了?” 陆晟陪唐岑走出了第一段黑暗的时期,此后的很多年,唐岑一直坚信自己当初的选择没有错,但现实给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 “他出轨了。”唐岑很平静地说出了这个曾经将他折磨得遍体鳞伤的事实,因为时至今日,他已经不再介怀陆晟的背叛,而那颗曾经鲜活跳动的心也早已没了感觉。 何休很意外没能从他的脸上看出一丝丝悲痛,他以为唐岑应该是深爱着陆晟的,虽然他心里一直认定他是为了治病才接受陆晟的。 将手上那一沓病情记录放到了床头柜上,何休理了理自己的思绪才反问道:“为什么?” 唐岑低低地笑了一声,一开始他以为陆晟是因为厌倦了不停照顾他的生活才会出轨,但后来他才知道:“大概是因为男人的劣根性吧。” 在唐岑回国的第三个年头,他才从狭窄的黑暗之中走出,但并不是完完全全地痊愈。唐岑走在毫无遮挡的人行道上时,偶尔也会冒出几丝恐惧感,不过也只有偶尔的那么几次,他逐渐变得像个正常人。 唐岑知道自己不可能一直颓废地蜗居在某个角落里,在病情有所好转的时候他就慢慢开始捡起曾经丢下的知识。直到唐岑适应了暴露在阳光下的生活状态后,苏瑜清才将他安排进了自己的公司工作,那个时候陆晟已经积攒了足够的经验,从公司辞了职开始创业。 从零开始的创业总是艰难的,而将断层多年的工作重新拾起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但是压着社交恐惧和人打交道也好,通宵加班也罢,对扛过了最黑暗时期的两个人而言,算不上是多么煎熬的事情,只是有些疲于应对。 陆晟结束一天的应酬回到别墅的时候,刚推开门就看到瘫在客厅沙发上躺尸的唐岑。他走到唐岑面前,伸手推了推瘫在沙发上快要睡着的人:“到床上去睡。” 一股浓烈的烟酒味熏得唐岑不情愿地睁开了眼:“你回来了?”他看清面前站着的人是陆晟时,挪了挪脑袋,给他腾了个位置。 陆晟刚在他边上坐下,唐岑就顺势将头搁在了他的大腿上:“我好累,让我再躺一会儿。” “工作怎么样?”陆晟在酒桌上喝了不少酒,在回来的路上特地开了车窗吹了会儿冷风,但衣服上还是沾上了些味道。 唐岑皱了皱鼻子,转过身背对着他,不大高兴地嘟囔了一句:“还行。” “舅舅安排的职务不上不下,但总是有人看不惯我空降到他们头顶。”唐岑的手指在陆晟的膝盖上画着圈圈。万事开头难,这两天的工作让刚进到公司的唐岑身心俱疲,还要分出心思去应付那些乱七八糟的人际关系。 来自各方的试探层出不穷,唐岑实在不明白这些人为什么有这么多精力钩心斗角:“他们总觉得我就是个好看的花瓶而已。” 陆晟叹了口气,手搭在唐岑的肩上,小幅度地抚摸了两下。 唐岑的舅舅总归是偏心的,他刚进到公司的时候只是个实习生,唐岑一进到公司就成了小部门的领导。他这样空降到老职工的头顶,难免会遭受到其他人的攻击和试探。 “最近公司还顺利吗?”唐岑转过身看向陆晟,两个人都看到了彼此眼下淡淡的青黑。 “还好吧。”陆晟捏了捏唐岑脸颊上的(软)肉,“这个年纪创业算不上什么,但是比起其他人总是缺了点经验,那些老头子也不过是看在你舅舅的面子上才肯和我合作的。” 这两个从英国回来的高才生,一个有学识却没有人脉,一个有着前者没有的人脉,却没有他放手一搏的拼劲。 唐岑平躺在陆晟的腿上,盯着天花板发呆。顶灯的光亮得晃眼,唐岑将手抵在额头上,挡住了上方的光线。 他躺了很久,陆晟甚至以为他就这样睡着了。 在感觉到自己的腿隐约开始发麻了之后,陆晟正想要开口喊醒他,就听唐岑说道:“我明天要加班,可能会晚点回来。” 陆晟握住了唐岑抵在额头上的手:“你……能行吗?” “可以,明天舅舅也在。”唐岑坐起身,同时调整了手的姿势,陆晟的手指穿过了他的指缝,两只手交握在了一起。 陆晟低头扫了眼两人握着的手,唐岑的手很凉,从手指相触的地方传来冰冷的温度。陆晟抬起另一只手,指腹在他眼下青黑的地方来回抚摸:“要我去接你吗?” 唐岑摇了摇头:“不用了,舅舅会送我回来,你早点休息。” “好。”有苏瑜清在,陆晟也不担心会出什么意外,只是唐岑现在有了苏瑜清的帮扶,也走出了阴影,陆晟总觉得唐岑开始离他越来越远了。 唐岑能独立起来是好事,但陆晟逐渐觉得心里头有些空空的。 “我去洗澡了。”唐岑翻过身下了沙发,他自顾自地说着就径直上了楼,没看到在他背后的陆晟眼里古怪的神色。 等陆晟洗漱完上床时,已经是夜里十二点了,唐岑已经裹着被子缩在一侧睡着了。但就算裹着厚厚的被子,从背后看过去,唐岑依旧十分清瘦。 陆晟拉开被子的一角,刚躺下就听到唐岑翻身的动静:“吵醒你了?” “没有。”唐岑嘟囔了两句,很自然地挤进了陆晟的怀里,“睡吧。” 唐岑的体温偏低,陆晟不知道这是体质的问题还是生病的缘故:“阿岑,等赚够钱了,我们买一套自己的房子吧。” 本来已经快睡着的唐岑听到他的话突然睁开了眼睛,却保持着原来的姿势没有动。 “好。”他趴在陆晟的怀里,声音听不出任何悲喜。 虽然唐岑很满足于这样的生活,但既然是陆晟所期待着的,那他也愿意跟在陆晟身后,追随他的步伐。 在回归日常生活的第二年,他们交往的第十个年头,陆晟的公司开始向上发展,唐岑也得到了手下的信服,两个人从郊区的别墅搬到了市中心最繁华地段的高级公寓里。 但是有些人就是这样,能共苦却不能同甘。 就像唐岑后来所说的,即使是曾经“专一深情”的陆晟,骨子里也终究有着男人的劣根性。 好色、滥情。 陆晟功成名就之后,却开始在推杯换盏的酒桌上物色目标。在唐岑通宵赶项目进度的每一个夜晚,他流连在不同酒店的双人床上,和陌生的男男女女翻云覆雨。 白天他在家里的床上醒来,和唐岑交换温柔而绵长的早安吻,夜晚他却用吻过唐岑的唇瓣亲吻其他人,用安抚过唐岑的手撩拨其他人的身体,即使他完全不认识这些为了利益委身于他的人。 但这一切被陆晟和他的合作伙伴瞒得好好的,唐岑最开始毫不知情的时候,甚至还担心过陆晟会不会因为公司的事情操劳过度。 那些不停往陆晟身上凑的男人女人虽然想过要顶替唐岑的位置,但被陆晟敲打提醒之后都纷纷歇了这份心思,没有一个人敢去招惹唐岑。 但纸包不住火,即使陆晟费尽心思地隐瞒,唐岑最后还是从其他人的口中得知了这件事。 唐岑现在已经不记得当时听到这个消息,看到那一沓照片的时候,自己的脑子里闪过的到底是什么,但他清晰地记得那个时候舅舅脸上的表情。 嘲弄和了然,仿佛从一开始他就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 第35章 唐岑抱着头坐在办公室的沙发上:“舅舅,我想请假。” “请多久?”悠闲喝着茶的苏瑜清毫不意外他会提出这样的请求。 “我不知道。”唐岑现在脑子里一片空白,他只是下意识地觉得自己应该请假回家把这件事情处理完再来上班。不把私事带到工作上,这是唐岑入职第一天苏瑜清提的唯一一个要求。 看他一脸憔悴颓废的模样,苏瑜清无奈地摆了摆手:“算了,去吧。”又指着桌上散乱着的照片说道,“把这些也拿走。” 唐岑胡乱地将照片塞进包里,连招呼都不打就离开了办公室。 回到家里,唐岑将包里的东西一股脑倒在了客厅的茶几上,那一叠照片也被摊在了茶几上,还有几张飘到了沙发底下。 唐岑瘫坐在沙发上,眼神空洞地看着照片上那两个亲密相拥的人。照片的其中一个主角是陆晟,每张照片上他搂着的人都不一样,可唐岑一个也不认识。 从傍晚一直坐到了天亮,唐岑等了一夜都没能等回陆晟,他想好的说辞也被遗忘在了等待的漫长时光里。 陆晟回来的时候已经接近中午了,唐岑被开门的声音惊醒后就迅速站了起来,抱着手臂看着站在门外的陆晟。 唐岑冷声质问道:“你去哪里了?” 昨晚陆晟过得还算称心如意,那女人的滋味不错,陆晟头一次有了包养她的心思。但一回家就听到唐岑的质问,陆晟就像被人兜头泼了一盆冷水,满心的欢喜都消失得一干二净。 他不耐烦听唐岑的质问,语气也不似往日那么温柔:“不是和你说有个应酬吗?” 但话一说出口,陆晟又立马觉得有些不对劲。他瞥见唐岑憔悴的神色,赶忙走上前将他搂在怀里:“昨天实在太晚了,就在酒店里住了一晚,你不会一直在等我吧?” 陆晟身上的沐浴露味道很陌生,甚至还混杂着女士香水的味道。一想到现在搂着自己的手臂昨晚上搂着其他人入睡,唐岑就觉得一阵恶心。 “酒店?”唐岑冷笑一声,反问道,“和谁?” 陆晟听出了他话里的意思,心里咯噔了一下,眼神躲闪了两下,但还是不动声色地回答道:“就我一个人……” 唐岑猛地挣开陆晟的手臂,往后退了两步拉开了距离。 他指着桌上的照片大声质问道:“就你一个人?那你搂着的是谁?” 顺着唐岑手指的方向看过去,陆晟这才注意到桌上那一大堆花花绿绿的纸片。他捡起地上离自己最近的纸片,拿起来一看才发现那些原来都是照片,而照片的内容无一例外都是他搂着那些情人进出各个酒店的背影。 陆晟没想到唐岑竟然会找人偷拍他,沉声问道:“你什么意思?” 唐岑听他默认的话语,没有想到曾经将自己从泥潭中解救出来的男人竟然会背叛自己,一种难言的痛苦席卷全身,疼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唐岑迫使自己冷静下来之后,才缓缓开口:“没什么意思,你告诉我,她到底是谁?” 他没有歇斯底里,除了陆晟第一次撒谎的时候失控以外,他始终摆着冷静的姿态。 然而这个姿态落在陆晟眼里却格外刺目,陆晟感觉到唐岑隐约有些脱离他的掌控了,这不是他想要的结果。 “阿岑,商场上的事情你又不是不知道,这本来就是逢场作戏。”陆晟还在坚持辩解着,然而这态度就相当于是在和唐岑摊牌了,唐岑对他敷衍的解释一点听下去的欲望都没有。 唐岑挑了挑眉,毫不留情面地反问道:“逢场作戏?什么样的逢场作戏需要你作到床上?” 陆晟被他这个嘲讽的语气激起了怒火:“那你到底要怎么样,我已经和你解释过了,不要无理取闹了行不行?” 怒火中烧的陆晟丢下这一句话就撇下唐岑直接上了楼,“嘭”的一声,楼上传来了大力甩门的声音。 站在沙发边上的唐岑突然轻笑出声,他没有想到陆晟会是这样看待他的,明明他才是受伤害的那个人。 “无理取闹”,他占的所有理在那一刻都被这一个词取代,而对陆晟所有的信任和爱恋,也被那一张张照片消磨。 也是因为陆晟的这一句话,在他变本加厉出轨的时候,本应该愤怒的唐岑才选择了纵容和逃避,最后甚至一声不吭地离开了家。唐岑很清楚,他没有任何质问的权利,从一开始他就是为了自己才接受陆晟的。 在每一个陆晟纸醉金迷的夜晚,唐岑不是留在公司通宵忙碌,就是躺在卧室的床上,面对着冰冷的天花板。 摸到身旁冰冷的床单时,唐岑才想起来,他这辈子渴求的,自始至终不过是来自另一个人身上的那足以温暖他的体温罢了。 不论是将他拖下泥潭的姜妍,还是将他从绝境里救出又推下的陆晟,对他而言都是特殊的存在。他们给予了他归属感和认同感,就连当中夹带着的伤害唐岑也全单照收。 唐岑偶尔想象自己发病时的模样,心里都忍不住唾弃那个毫无理智的自己。和一个精神病谈恋爱,甚至同居多年,再多的爱都抵不过那日复一日的折磨,也许陆晟对他的容忍就是在那一次次的疯癫崩溃之中被消磨得一干二净的。 陆晟容忍了他那么多年,就算是在重病期间也没有提过分手,现在才会让唐岑产生了能一直在一起的错觉。或许在医院里看到陆晟的第一眼,他就应该提分手,而不是等到现在被恋人从背后狠狠地捅了一刀之后才后悔。 所以唐岑不怪姜妍,也不怪陆晟。 都是他的错,是他自作孽。 何休对上面前那双平静得如同一潭死水的眼睛,问了唐岑一个问题:“你爱陆晟吗?” 如果不是知道陆晟从一开始就在欺骗唐岑,大概何休也会像唐岑曾经那样因陆晟的出轨而愤怒。虽然除了唐岑以外的人都知道这件事情,但至今都没有人在他面前吐露过只字片语。 就像唐岑把陆晟当作精神支柱一样,陆晟也在利用他。如果一开始就是单纯的利用关系,谁都算不上背叛和出轨,只不过两个人都在互不知情的情况下相互利用,又掺杂进了过多的感情,才会让事情变得如此复杂。 唐岑错开了视线:“我不知道。”他的回答很模糊,但是他不太理解到底什么样的情感才算作是爱,也的确不知道自己到底还爱不爱陆晟。他可能爱过,但是现在那个位置已经被其他人顶替了。 他不在乎陆晟是不是真的爱他,也不知道自己对陆晟的感情是否能称为爱。唐岑从陆晟身上谋求的,不过是他那温暖的体温,他所奢求的、眷恋的,是陆晟给的每一个拥抱。 所以对唐岑来说,换一个更加主动的人依靠,从他身上索取温度也是一样的。 陆晟出轨的第二年,唐岑躲进了另一个男人的怀抱里。两个人先后出轨,谁也不亏欠谁,只是比起陆晟单纯的肉体出轨,唐岑是从身到心都完全交付于另一个男人。 何休也知道关于唐岑另一个恋人的事情,而正是因为那个叫艾森的男人的存在,才驱使何休接受唐家和警方的委托,成为唐岑的心理医生,坐在这里听他说着过往的种种。 回想起青年的容貌,何休闭上眼,手指在架着眼镜的鼻梁上揉了揉。 揉了好一会儿,何休才问起唐岑关于艾森的事情:“那艾森呢?你爱他吗?” 何休比所有人都清楚,那个男人对唐岑很重要,他在唐岑心中的地位甚至已经超过了陆晟。 唐岑张开左手,手指上干干净净的,只有无名指接近指根的地方有一圈被戒指勒出的淡淡的痕迹。 那上面本来应该有一枚戒指,但不是陆晟送的,是艾森在交往的第三个月,唐岑三十一岁生日那天亲手给唐岑戴上的。 时隔不久,唐岑还记得当时艾森抚摸过他手指时从皮肤上传来的微微酥麻的感觉,现在回想起来,手指似乎也能感觉到金属材料贴在皮肤上的微凉。 陆晟没有送过唐岑戒指。本来就是虚伪的恋爱,陆晟自然也没有想过送唐岑象征性的戒指,就连那套高级公寓的房产证上写着的都是陆晟的名字。 戴了一年的戒指在唐岑的手指上留下了痕迹,但如今戒痕尚在,戒指却早就被陆晟扔进了下水道里。 戒指不见了,连同将这枚戒指戴到他手上的那个人也消失了。 在英国的酒吧初识的那个夜晚,艾森闯入了唐岑的视野,又在回国后的某个夜晚毫无征兆地从唐岑的世界里消失了。 唐岑没有看到那血肉模糊的景象,但他从陆晟的口中知道了一切。 此时此刻,在唐岑眼里,他的双手沾满了鲜血。艾森的血顺着唐岑的指缝滴下,落在了白色的被单上,晕出深深浅浅的水痕。 在那一声声压抑的呜咽和啜泣中,何休似乎听到了唐岑的回答。 唐岑和陆晟之间其实谈不上背叛,但在得知陆晟出轨后,即使是和陆晟睡在同一张床上,唐岑也不肯再主动与他有半点亲密接触。以往入睡时陆晟都会将他搂进怀里,唐岑很喜欢肌肤相亲的感觉,但是现在却让他恶心至极。 唐岑狠不下心甩开他的手,只能背对着他,将自己蜷缩成一团,以此表示自己的抗拒和不满。 起初陆晟只当他是闹别扭,但时间一长就发现不对劲了。不论他怎么挑逗暗示,唐岑都无动于衷,他甚至能从唐岑不经意看向他的眼神中读出几分恶心和厌恶。 陆晟没想过唐岑会用冷暴力来应对这件事情,曾经听话乖顺的人如今还真是长本事了。 在一个无月的夜晚,陆晟强硬地扳过唐岑的肩膀强迫他直视自己,然而唐岑躲闪的视线却激怒了他:“唐岑,你什么意思?” 唐岑狠狠地拉开他抓着肩膀的手,扯过被子往身上一卷,背对着陆晟道:“没什么意思,我困了。” 陆晟气得胸膛前后起伏了两下,他的手紧握成拳抬起,在空中扬了两下后又默默地放下了。拉起被子的另一角,陆晟背对着唐岑躺了下来。 两个人抵背而眠,又各自心怀鬼胎。 吃了闭门羹之后的陆晟开始肆无忌惮地眠花宿柳,而他频繁的外宿也将唐岑仅剩的最后一点感情磨灭。 那一天一大早,陆晟就拖着行李箱准备出门。走到门口时,他才对着抱着手臂靠在楼梯扶手上的唐岑说道:“公司谈合作,我出差几天。” 唐岑冷冷地看着陆晟的后背,沉默地目送他离去。 看着门在眼前缓缓地开启,又缓缓地合上,唐岑感觉到有什么东西顺着门缝,跟着陆晟的脚步悄然离去了。 不问陆晟去哪,也不问陆晟什么时候回来,这些琐碎的事情对唐岑而言都不重要了,他不在乎这些。 唐岑想明白了,再这样闹下去谁都难堪,他没有勇气抵抗,那就只能逃避了。虽然没有质问过陆晟为什么频繁地出轨,但是至少自己给他留足了颜面,愤怒过后唐岑也只觉得无趣。 就当他当初是饮鸩止渴,到了毒入心肺的时候才幡然悔悟。 唐岑站在空荡荡,没有半点人气的客厅里,完全收拾好情绪冷静下来的他才猛然发现,自己除了这座房子之外,竟没有别的容身之所。 在陆晟最后一次“失踪”的时候,唐岑就下定决心离开这里,但他也知道自己不可能再回到唐家,也不可能再求助于舅舅。断绝关系又被父亲放逐,舅舅虽然出手相助,却依旧看尽了笑话。 闹得如此狼狈,唐岑也无颜再回到原来的家,他也知道,只要他跨出这扇大门,从此以后就只能依靠自己。 他闭上眼,眼前是一片黑暗,就像他选择的前路一样。 现在在唐岑面前只有一条路可走,那就是爬过无尽的弥漫着浓雾的漆黑峭壁。那峭壁之下是万丈深渊,走错一步都有可能摔得粉身碎骨,但唐岑现在也只能硬着头皮向着那悬崖峭壁走去。 第36章 唐岑现在已经无路可退了,因为他亲手将自己的退路斩得一干二净。 思量了许久,唐岑还是决定出国。很早之前他就办好了去欧洲的签证,当时只想去那里旅行散心,没想到最后竟是“逃亡”到异国他乡,彻底和陆晟断绝关系。 但唐岑还没有想好日后去哪,只是大致定了个目的地,他想先到英国,在那停留几天再做打算。 唐岑拉出行李箱,扫视了一圈卧室之后,他突然无从下手了。 这个房子里有多少东西是属于他的,是他可以带走的? 几乎没有。 电脑、手机、钱包、药……唐岑把能想到的东西一股脑都扔进了行李箱里。他甚至都没有整理,只是胡乱地堆在一起,数据线和耳机线绞着领带缠在一起,整个行李箱看起来一团糟。 把东西都丢进行李箱之后,唐岑在床尾坐了很久。他低着头像是在发呆,又像是在清点自己的东西,很久都没有动,直到手机响起。 丢在地上的手机“嗡嗡”振动了两下,唐岑回过神时屏幕已经暗了下去。他捡起手机,摁下解锁键,看到上面舅舅发来的消息:“什么时候回来上班?” 唐岑向后一倒,躺在了柔软的大床上,床单的冰冷隔着薄薄的衬衣透了过来,激得唐岑打了个冷战。 放在身侧的手机屏幕已经暗下去,唐岑拿起来又摁下了解锁键,手机解锁之后又跳出了之前的界面。 他迟迟没有回复那条短信,眼神放空地看着手机,等它自动锁屏后又解锁。 不厌其烦地重复了几次后,唐岑敲下了一行字发了过去,之后就将有些酸疼的手臂砸在床上。手臂落在厚重的床垫上,发出“嘭”的一声闷响,手机也脱手掉到了地上,发出了同样的响声。 他说:“舅舅,我想辞职。” 唐岑在床上躺了很久,就在他快要睡着的时候,掉在地上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被铃声惊醒的唐岑赶忙爬了起来,翻过身把手机从地上捞起,他看到上面显示的来电人是苏瑜清,叹了口气才按下了通话键:“舅舅?” “别墅是你母亲留下的,钥匙自己保管好。”开门见山,没有任何累赘的问候,苏瑜清还是一如既往地直接。 唐岑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舅舅说的是他曾经疗养的那个别墅,他隐约感觉那里有自己熟悉的气息,但没想到别墅的主人竟然是那位素未谋面的母亲。 “我知道了。”既然是母亲留下的,舅舅提醒了之后唐岑也迅速翻找出了钥匙。 唐岑以为舅舅只是为了提醒自己不要忘记母亲的遗产,但这次他破天荒地又多问了句:“之后有什么打算?” 对舅舅突然的关心有些措手不及,但唐岑还是如实回答了:“还没想好,先去英国再决定。” 那边沉默了一会儿,随后又问道:“签证都办好了吗?” “办好了。”唐岑没想到舅舅会问这么多,当年他第一次去英国留学的时候,父亲甚至都没有送他。 “嗯。”唐岑听到舅舅应了一声,又看到一地凌乱的行李,便想找个借口挂断电话,谁知苏瑜清又说出了更令唐岑错愕的话:“我会再给你汇一笔钱过去,找到住处之后告诉我一声,以后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再来找舅舅。” “……好,谢谢舅舅。”唐岑以为舅舅也会像父亲一样,现在听到这些话只觉得喉咙里酸涩得像是卡了什么东西一样,他努力吞咽了好几下才让自己感觉舒服些。 原来不是每一个人都会对与自己血脉相连的孩子恶言相向的,唐松源如此冷漠无情,衬得其他施与唐岑帮助的人更加和善,即使做的都是些微不足道的事情。 挂断了电话,唐岑迅速收拾好了东西就拖着行李箱离开了。这个时候离唐岑订的航班起飞还有46个小时,但他宁愿住在酒店里,也不想在失眠的夜晚一个人对着冰冷的天花板到天亮。 当唐岑又一次独自登上前往英国的飞机时,他和陆晟的过去才宣告终结,但从他落地的那一刻起,他和艾森之间纠缠的藤蔓就已经萌芽破土了。 唐岑本以为离开了故乡心情能平静下来,没想到还是忐忑不安地度过了漫长的飞行。 下了飞机,唐岑看着有些陌生的机场大厅,一时间又拿不定主意了。他记得有几个勉强称得上朋友的人在英国定居,但是他又怎么拉得下脸去投靠他们,何况自己回国后他们之间早已没了来往。 与唐岑称得上好友的安迪和莉莉在毕业之后就去了意大利定居,在唐岑回国的那一年他们结了婚,当时他们还给唐岑和陆晟发了邀请函,但那个时候情况特殊,两个人还是缺席了那场盛大的婚礼。 犹豫不决的唐岑在机场出口徘徊了许久,还惹得几个安保人员多看了他几眼。 天色渐晚,长时间的旅途令本就疲惫的唐岑看起来更加憔悴。他在门口徘徊了许久最终还是走出了机场,拖着沉重的行李箱坐上机场通往伦敦市区的大巴。 到了市中心,唐岑随便找了家还算眼熟的酒店就进去了,但他事前没有预订,还是花了好一会儿才办理好入住手续。 拿着房卡,唐岑才晃晃悠悠地进了观光电梯。电梯缓缓上升,眼前的街景也逐渐缩小,时间不算太晚,街上还是一片灯火通明,只是这景色似曾相识。 唐岑看着下方繁华的街景,突然回想起过去和陆晟热恋时,他们曾在巴斯的山上野营,而那个位置正好与这座酒店相反。 当时夜幕降临,两人坐在山顶眺望远方的夜景,看着夜景的同时又为自己的未来而迷茫着。 唐岑后悔来到英国了,他选定英国作为第一个落脚点的时候只想到自己对这里还算熟悉,却忘了在这个国家有太多和陆晟有关的回忆。 他不是铁石心肠的人,就算到了这个份上,还是没法完全放下。他需要时间,而如今伦敦的一草一木在唐岑眼里都格外地刺眼,他光是看着就觉得浑身刺痛。 光想着自己的事情,唐岑完全没注意到周围还有其他人,所以走到拐角的时候,他毫不意外地撞上了对方。 “唔!”唐岑被撞得退后了两步,捂着自己的鼻子闷哼了一声。 “非常抱歉,我没有注意到拐角还有人。”对方连声道歉,又看他捂着鼻子,赶忙上前仔细检查了一下,“没事吧?” 唐岑摸了摸鼻子,也不知刚才撞到了哪里,鼻子虽然疼但也没有流血。身体无事,唐岑摆了摆手:“没事。” 本就是他分神才撞到了对方,没想到反而是对方向他道歉,而抬起头的时候更是看见了面前这个高大英俊的金发男人眼里担忧的神色,唐岑心里也有些过意不去。 “你……”金发男人看到唐岑的脸时愣了一下,最后只说了句“没事就好”随后就匆匆离开了。 唐岑揉着鼻子看着男人匆忙离去的背影,觉得这人有些奇怪,但只心里嘀咕了两句就随他去了。 第37章 唐岑拖着行李箱很快就找到自己的房间,他刷了房卡进到房间里就随手将行李箱推到了墙角,连衣服都没换就把自己摔进了柔软的大床里。 长途飞行带来的疲惫还未消退,唐岑扯过被子,在床上蜷缩成一团,柔软的触感让他一直紧绷的身体慢慢放松了下来,不多时就坠入了梦乡。 唐岑那一觉睡了很久,之前在家的时候都没能好好休息,在酒店里反而睡得更安稳,所以等他从睡梦里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抵达伦敦的第三天上午了。 在被窝里挪动了两下,唐岑翻过身找手机时,亮了两天的灯晃得他睁不开眼睛。唐岑用手挡了挡光线,但眼睛的不适并没有缓解,而手在床头柜上摸了半天也没有摸到手机,无奈之下唐岑只能恋恋不舍地从被子里坐起身。 睡了两天,唐岑依旧萎靡不振,衬衫和头发都凌乱得不成样子,整个人看起来邋遢得很。眯着眼坐在床上,唐岑前后摇晃了两下,不情愿地拨拉了两下头发才拖着疲惫的身子把房间里的灯全部关掉。 重新坐回床上,唐岑深吸一口气,将身体向后一仰,倒在了床上。到伦敦两天了,他什么都没有做,光是倒时差就花了两天,到现在他的脑子里还是一团乱麻。 房间里没有开灯,但不昏暗,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照进来,正好落在了唐岑的手边。唐岑抬起手,将那一束阳光捧在手心里,感受着曾经令他恐惧的热度。 从离开那一日算起,唐岑已经有五年没有再踏上过英国的土地了。五年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但足以改变很多事情。 手机被唐岑扔在床头的角落里整整两天,没有解除飞行模式,也没有换上新的卡,接收不到任何信号的手机等他想起来查看时竟然还有一半的电量。 唐岑伸手摸了摸上衣口袋,里头空无一物,甚至连机票都被他丢到了地上。 前天他落地的时间已经很晚了,又没有提前做准备,所以现在有很多东西需要重新买,但英国注定只是唐岑短暂的落脚点,新的电话卡他打算等想好了去处之后再买。 外面的天气很好,但唐岑暂时还没有出门的想法,毕竟他再怎么颓废也得先收拾一番才能出门。 唐岑在被子里扭动了两下,本能地往暖和的地方靠过去。柔软的被窝很舒服,唐岑躺了一会儿又开始昏昏欲睡了。 都说“三十而立”,唐岑才三十岁,却在这个年纪失去了所有的干劲,颓废地混着日子,得过且过。 唐岑想过,如果当时他没有搭理姜妍,没有接受陆晟,那他的人生是不是会像唐松源计划的那样发展,一路顺风顺水地走完?但事已至此,他纵使再怎么后悔,曾经发生的事情也已经无可挽回。 又睡了两三个小时,唐岑才彻底清醒过来。他蹬开缠在身上的被子,赤着脚进了浴室。 脱掉身上被揉得皱巴巴的衣服,唐岑打开花洒,温热的水流打在身上,沿着身体的线条向下流淌。唐岑抬起头,用手将被打湿的黑发向后梳了梳,落在脸上的水珠模糊了他的视线。 在氤氲的热气之中,唐岑的右手摸上了左手的手腕,那里有一条长长的凹凸不平的疤痕。他忍不住反复摩挲了几回,时至今日他的大脑依旧清晰地记得玻璃碎片扎进皮肉里的疼痛,记得飞溅的鲜血下滑时在浴缸的**上拖出的斑驳血痕。 热水冲刷身体的感觉很舒服,在花洒下冲了很久,直到彻底将身上那股颓靡之气洗去,所有的疲惫都顺着水流被冲进下水道之后,唐岑才从浴室里出来。 浴室热气蒸腾,唐岑套上了浴袍,对着已经模糊得看不清任何物体的镜子仔细地擦着头发上的水。头发上的水随着毛巾揉动流到背上,被水弄得湿漉漉的浴袍磨蹭着肌肤。 擦完了头发,唐岑甩了甩脚上的水就出了浴室。他将孤零零立在墙角的行李箱拉到床边打开,从里头拿了套干净的衣服换上,背后的地上还蜿蜒着一条带着水汽、断续透明的脚印。 “咕——”才洗完澡,唐岑的肠胃就立刻发出了抗议声,不过算起来他也已经有整整两天没有吃过东西了。唐岑稍微收拾了一下,带上钱包和房卡就出门了。 天色还不算晚,但这个时间吃午饭算晚,吃晚饭又太早。唐岑在市中心里溜达了一圈,买了几样甜点垫了垫肚子。 初到英国时,唐岑大脑还是迷茫的,但休整两天之后,唐岑再看这街道已经不觉得不知所措了,甚至还凭着过去的记忆找到了留学时曾经来过的餐馆和酒吧。 下午吃了一堆甜点,到了晚饭饭点的时候唐岑还撑得吃不下东西。四下看了看,唐岑见除了酒吧之外也无处可去就推开了酒吧的门。 这家酒吧是一个意大利人开的,将浪漫刻在骨子里的意大利人开的酒馆不像其他酒吧那么喧闹嘈杂,而且现在离年轻人的夜生活时间还早,酒吧里人不多,非常适合他消磨时间。 这里并没有他和陆晟的回忆,他只是在刚开学的时候和莉莉、安迪两人来过一次。开学之后因为各种各样的问题,他们再也没有来过这里,只是偶尔聚会的时候提起过那么一两次。 进到酒吧,唐岑随便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了下来。十年的时间,酒吧的菜单上多了不少新品,但唐岑曾经点过的那款酒还在。 点完了单,唐岑就窝进了柔软的沙发椅里,他本来只打算小坐一会儿就回去,但没想到还会在这小酒吧里遇到“熟人”。 酒吧里没有多少人,唐岑点的酒很快就被送来了。唐岑端起杯子尝了一口,微凉的液体滑入喉咙,还是熟悉的味道。 唐岑一边喝着酒,一边盘算着之后的去处。 莉莉和安迪在意大利定居,其他的朋友多半都留在了英国,或者回到了祖国,欧洲其他国家里他并没有多少认识的人。唐岑考虑过到一个完全没有熟人的国家小住一段时间,但人生地不熟,若是语言不通的话实在有些困难。 或者去法国?他在大学自学的法语应付日常交流不成问题,只是他去了那边又该做什么?只是糜烂地在异国消磨时光吗? 唐岑想得入神,完全没注意到之后那几个推门而入的人。 艾森和同事今天正好忙完一个大项目,明天就要回到伯明翰,所以几个人打算今晚找个小酒吧放松一下。 刚一进门,艾森就看到了唐岑。唐岑那一头黑色的软发和带着东方气息的面孔在人群中十分扎眼,一下就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实际上艾森也有些意外会在酒吧见到唐岑,但这里离酒店不算远,唐岑四处闲逛也总能找到这里。艾森看他似乎在认真思考什么事情,也没上去打招呼,拉着自己的同事在不远处的位置坐了下来。 艾森没想去打搅唐岑,他的同事可不这么认为。 那位黑人同事也是从一进门就注意到了唐岑,也发现了艾森不寻常的视线,他笑嘻嘻地勾着艾森的肩膀问道:“艾森,那边那个人你认识?” 艾森顺着他示意的方向看过去,含糊地回答道:“算是。” 他这位黑人同事的私生活可是出了名地混乱,艾森可不想让唐岑因为自己招惹上这种人。 同事一听,果然露出了暧昧的笑容:“有主吗?” “听说有,现在不清楚。”艾森倒没有隐瞒,毕竟唐岑和陆晟的事情他了解的不多,但到底是一个学校毕业的,他还是警告了一句,“别乱来,那可是我学长。” “你学长?巴斯大学的?”同事诧异地反问道,“算起来也是毕业很久了,我似乎没听说过伦敦有这么一号人。” 听他还在刨根问底,艾森也有些不耐烦了,只是面上没有表示出来:“他后来回中国了。” “是吗?”同事这一句话还带着几分笑意,艾森听着总觉得有些诡异。等艾森反应过来时,他已经站起来朝着唐岑的座位走去了。 艾森来不及拦住他,回过头时正好看到那个人用搂过无数情人的手拍了拍唐岑的肩膀,他恨不得将那只手剁下来。 也不知道同事和唐岑说了什么,唐岑抬起头朝他们这边看了过来,艾森只好抬手打了个招呼。 唐岑没想到会在酒吧里见到昨天晚上在酒店碰到的人,而好巧不巧,他同行的伙伴又来邀请他。想起昨天晚上的事情,唐岑想着既然遇上了就去打个招呼,虽然面前这个男人的眼神让他很不舒服,但答应了他的邀请。 “好巧。”唐岑和艾森打了个招呼就在他身旁的空位坐了下来,低着头拉椅子的时候没看见那几人互相交换了一个复杂的眼神。 在唐岑坐下来的那一刻,艾森似乎闻到了他身上那股淡淡的奶油味,香甜绵软,却不腻。 第38章 酒吧的座位虽然不算拥挤,艾森一行人坐下来刚好,但加上额外被邀请的唐岑就不那么宽敞了。唐岑看了一圈,全是陌生的面孔,只能挨着有过一面之缘的艾森坐了下来。 因为喝了点酒,虽然还是清醒的,但唐岑的感官被酒精麻痹得有些迟缓,没有察觉到坐下时他的小指蹭到了艾森搭在扶手上的手。 艾森感觉到一个顺滑但冰凉的物体顺着手背擦了过去,用余光瞥了一眼唐岑,被蹭到的地方开始微微发烫。艾森不动声色地将手收了回来,在桌下其他人视线不及的地方,他反复摩挲了几遍被蹭到的地方。 唐岑的加入无疑让艾森更加拘谨,而邀请唐岑来的那位同事却一点也不顾忌,眼神直勾勾地盯着唐岑的脸,甚至在唐岑看向他的时候,下流地舔了舔嘴唇。 对面那人油腻下作的举动看得唐岑一阵恶心,虽然他知道这个人不怀好意,但已经坐下来了,他也不好找借口离开,只希望其他人能正常一些。 一开始的气氛有些尴尬,不过好在同桌有擅长活跃气氛的人,就像当年的莉莉一样,很快就带起了话题,来自两个国度又从事同一领域工作的人凑在一起总是有各种各样的话题可以讨论。 红褐色卷发的青年将面前的酒推向了唐岑,在唐岑疑惑的眼神中,他抬起手示意了一下:“这是这家店的招牌。” 唐岑没有推托,轻声谢过他后就尝了一口。这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推出的酒,但味道确实不错。 见他没有拒绝同伴的酒,其他人也放开和唐岑交流起来:“唐,你来英国是工作还是旅游?” “来旅游。”唐岑舔了舔沾上酒液的嘴唇,他毫不隐瞒这些微不足道的事情,“我已经辞职了。” 艾森一听他辞职,敏锐地嗅出了其中的古怪,他反问道:“辞职了?” “嗯,暂时不打算回去。”唐岑看向他。酒吧零星的灯光落在他漆黑的虹膜里,闪着点点光芒的眼睛看得艾森几乎要陷进去。 艾森失神地盯了好一会儿,直到身旁的同事推了推他的手肘才猛然回过神。他尴尬地抬手揉了揉后脖颈,借此挪开视线:“那你接下来打算去哪?” 唐岑被他这么盯着看也不恼,甚至轻轻笑出了声,他知道艾森的视线没有恶意。 酒精确实是个好东西,让唐岑短暂地沉浸在了莫名其妙的愉悦之中。 唐岑笑着,但他一直能感觉到落在身上的那道令人作呕的视线。保险起见,他只说了个大致的方向:“暂时还没有定,可能往意大利那边走走。” “一个人?”从邀请完之后就再没有说过话的人突然出了声,他一直暗中观察唐岑,盘算着之后的事情。 虽然面前的人实在让唐岑反胃,但对他的同伴,唐岑也不好发作,礼貌地回答道:“对,出来散散心。” 在职场浸淫了两年,唐岑也学会了那些弯弯绕绕、虚与委蛇的东西。 唐岑说得轻巧,但这话落到艾森耳朵里就不是那么一回事了。 大学的时候艾森也算听闻过一些关于唐岑的事情,知道他那个时候是有恋人的,也听说过他们一起回国的消息。现在唐岑却辞职,一个人到欧洲旅行,这不免让艾森多想。 同桌的几人虽然也听出了不对,但他们是因为注意到了那个放浪的同事才转移了话题。 红褐色卷发的青年似乎对中国很感兴趣,反复询问唐岑一些关于中国的事情:“中国有什么好玩的地方吗?下回休假我想去那边住一段时间。” “我很少在国内走动,但是几个有名的地方你可以去看看。”唐岑这点倒没有撒谎,他之前过得浑浑噩噩,从来没有涉足过,也没有放在心上,现在别人问起时才发现他根本回答不了这些问题。 之后他们又聊起了其他的事情,偶尔有人试探着问唐岑一些私事,都被他含糊地一句带过。艾森在旁边听着没吭声,只是在唐岑被问起私事的时候才帮着他转移话题。 一开始其他人没觉得有什么问题,只当艾森不想为难唐岑,但次数多了,他们也看出了那点猫腻,识趣地不再多问。但不论他们聊了什么,最后避免不了的就是酒量不佳的几个人都醉得趴在了桌上。 揉了揉有些肿胀的太阳穴,艾森头疼地看着趴在桌上的几个醉汉。这三个人黄白不忌,混着喝了好几种酒,也难怪才几杯就醉得不省人事,现在清醒着的也就只有他和那个黑人同事。 艾森没喝多少酒,只顾着想自己的事情,这会儿喝下去的那点酒也差不多醒了。而那个同事的清醒则是因为唐岑,艾森知道这一点,但现在这个局面他怕自己顾不上唐岑,被人趁虚而入。 唐岑虽然喝了不少,但他酒品一向很好,这会儿虽然有些醉,好歹还安安静静地坐在椅子上。艾森看向他的时候,他正盯着外面的街景出神。从远处驶来的车打着车灯,暖黄色的光从唐岑的脸上流过,艾森却从他那双闪着光芒的眼里看到了几分寂寞。 艾森的喉咙上下滚动了一下,下一秒他突然又意识到某些事情,转过头丢给身后那人一个警告的眼神。 收到艾森的警告,他满不在乎地耸了耸肩膀,然后走到其他人身边,拉起其中两个人的手臂,左右各架起了一个醉汉,摇摇晃晃地朝着门外走去。 艾森结过账之后也拖着桌上剩下的那个同事站了起来,见唐岑还坐在那儿,他又用中文喊了他一声:“唐岑,该走了。” 唐岑听到熟悉的中文,飘飘乎的脑袋也没多想,下意识就站起来跟着艾森走了。 酒吧离他们住的酒店不远,只隔了几条街,几个人晃晃悠悠地走在街上。艾森扶着同事,时不时回头看看身后,确认唐岑有没有跟上。 唐岑跟在艾森的身后,看着他艰难地扶着朋友,还时不时回头朝自己这边张望。街头昏黄的灯光落在艾森身后,光晕模糊了艾森的侧脸,微醺的唐岑看得有些不真切。 一路上唐岑都安静地跟在艾森身后,他看着眼前的男人,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好像脑子里什么都没有,只有身体在下意识地行动。 回到了酒店,艾森架着同事艰难地走回自己的房间。他将人撂在床上之后,发现唐岑还呆呆地站在他房间门口,像在等他一样。 艾森紧走两步到了走廊,他把房卡塞进口袋后就将门关上,看着明显还在神游的唐岑说道:“今天晚上我很抱歉,他们刚结束工作所以闹腾了一点,没吓到你吧?” 花了好一会儿才消化艾森的话,唐岑摇了摇头,抬起头盯着眼前的门牌号。艾森和他住得很近,只隔了一两个房间的距离,所以昨天在拐角的时候才会撞上。 唐岑的样子很奇怪,艾森看着他迷离的神色,鬼使神差地问道:“我送你回去?” “嗯……”唐岑没注意他说了什么,只听到了“回去”这个词,就朝着自己的房间走去。 艾森跟在他身后,看他走路脚步虚浮,心里暗骂了自己的同事两句。 刷开了房间,唐岑随手就把房卡丢在了进门的鞋柜上。卡片在光滑的大理石面上滑行了一小段距离,撞在了艾森搭在鞋柜上的手边,他拿起房卡,把房间里的灯打开了。 灯亮起的那一刻,刺眼的光晃得唐岑眯起了眼,也让他身后的艾森看清了房间的全貌。房间里的东西不多,但行李箱摊开在地上,床上的被子和换下的衣服也被人揉得皱巴巴的。 艾森长叹了一口气,正准备帮唐岑稍微收拾一下东西时,就听“啪”的一声,唐岑的脚背磕在了行李箱的轮子上,他踉跄了一下就失去平衡朝前倒去。 他半眯着眼走路,没看清脚边的东西,酒精麻痹了神经,被绊到时身体根本来不及反应。磕了一下,唐岑的酒也醒了大半,但他并没有感受到预想中的疼痛,而是摔在了一个柔软的物体上,只是腰上硌着什么硬邦邦的东西。 唐岑的眼前投下了大片的阴影,将他从晃眼的灯光中解救出来。空气中飘荡着混着淡淡木质香的酒味,温热的鼻息喷洒在头顶,唐岑一抬头,就撞上了艾森写满担忧的眼睛。 “没事吧?”艾森扶着唐岑摔进了柔软的床里,慌忙之中来不及抽身,只能用手撑住身体拉开一点距离。他的鼻尖擦着唐岑的侧脸滑过,嗅到了浓烈酒香中那点若有若无的奶油甜香。 突然拉近的距离让唐岑有些措手不及,一时不知是该先道谢还是先坐起来。艾森的手臂还压在他的后背下面,但他坐起来无疑会拉近本就暧昧的距离,可这个情况下道谢又有些尴尬。 在这旖旎气氛之中,唐岑的脑子里想着的却都是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而艾森明明看出了唐岑的尴尬,却不戳破,撑着手臂维持着现在的姿势,甚至还在手臂发麻的时候微微弯曲关节,将距离又拉近了一点。 在酒吧里还有其他人盯着,艾森不敢这样明目张胆地看唐岑,现在借着这个姿势,他的视线肆无忌惮地黏在面前这个稍年长自己几岁的青年脸上。 看他长而浓密、如同鸦羽般的睫毛微微颤抖着,高挺的鼻梁上几根碎发散落着,那淡色的唇瓣微张着。 艾森的喉结上下动了动,微侧过脸俯(下)身。 第39章 肩膀被艾森乍然摁住,唐岑抬起头看向压在身上但相比自己而言更加高大的青年。此时艾森也正居高临下地望着他,目光中带着似曾相识的炽热。 唐岑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理智告诉他现在必须推开艾森,但对上艾森的眼睛,唐岑的大脑只剩下一片空白。手已经搭在艾森的肩膀上,但在那热烈的注视之下,唐岑的手竟然使不上半点力,最后变成只是绵绵柔软地勾着他的肩膀。 艾森收紧了搂着唐岑后腰的手臂,两个人之间的距离拉得更近了,鼻尖蹭着鼻尖,而这个动作刺激了唐岑胸腔里的那颗脏器。唐岑的心脏怦怦直跳,声音震得他的鼓膜隐隐作痛。 伴随着炽热的鼻息,唐岑的唇触到了一个湿润柔软的物体。 在唐岑还没有决定到底要不要推开艾森的时候,艾森灵活的舌已经舔上了他的嘴唇,细细描摹着唇瓣上的纹路。 在寂静之中,艾森放轻了动作,舌头慢慢顶开了唐岑的牙关。 湿热温柔的吻带着淡淡的酒味,两个人的呼吸也愈发粗重,连带着动作也更加粗鲁。舌头纠缠间,艾森拇指捻去唐岑嘴边来不及吞咽的唾液。此时艾森已经完全压在了唐岑身上,两个成年男性的重量叠加在一起,唐岑深深地陷入了柔软的床垫之中。 一阵阵酥麻从尾椎的位置,沿着脊椎向上,一路冲进唐岑的大脑,让他完全丧失了思考的能力。唐岑勾着艾森的肩膀,任由艾森的手撩起他的衣摆,沿着腰侧一点点向上摸去。 在摸到腰腹上那一块凹凸不平的皮肤时,艾森微微睁开了眼。他收回搂着唐岑后腰的手臂,双手扣着唐岑的侧腰向上抚摸,在结束亲吻的下一秒脱掉了他的上衣。 艾森贴着唐岑的侧脸,在他耳畔低声轻唤他的名字:“唐岑。”那声音如同恶魔在引诱人堕入地狱时的喃喃细语。他一边喊着唐岑的名字,一边亲吻他的脖颈、锁骨。 落在身上的那一下下亲吻,一点一点击垮了唐岑心里最后的防线。 手腕被人扣着,指腹在手腕凹凸不平的皮肤上来回抚摸着。唐岑眼前的顶灯不停地摇晃着,他的视线范围内只有一片模糊的光点。 当光点一点点缩小,逐渐形成顶灯的形状时,唐岑意识到现在正在发生的事情。 意识清醒过来的唐岑睁大眼望向艾森,在他试图挣脱艾森桎梏的时候,艾森却将他翻了过去。趴在床上的唐岑背对着艾森,在一阵阵撞击之中,他将脸深深埋进了床单之中。 艾森一直在注意唐岑,在看到他这几乎自虐的行为时,立刻松开紧扣着他后腰的左手,抓着他的脖颈强迫他抬起头。 唐岑仰着头,窒息般的快感鞭笞着他的神经,将那一点残存的理智吞噬殆尽。 这场荒唐的情事在唐岑一阵又一阵破碎模糊的呻吟中结束。艾森退出来的时候,唐岑还没完全缓过劲,摩擦带来的快感还未消退,身体软成一摊水瘫在床上。 折腾了大半个晚上,唐岑虽然没摆脱高潮的余韵,但那些明显的感觉无一不在提醒他刚刚发生了什么事情。 抖开被揉得乱七八糟的被子,艾森用被子遮盖住了唐岑布满痕迹的身体。他坐在唐岑的身边,拨开他被汗水浸湿、黏在脸颊上的碎发:“难受吗?” 唐岑想用力打开艾森的手,但最后也只是不痛不痒地挥了挥。他转过身背对着艾森,整个人蜷缩进了被子,绵软的身体使不上劲,就连声音都沙哑无力。 “出去。”唐岑不知道事情为什么会演变成这样,但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让艾森从自己的视线里消失。 艾森一愣,还未说出口的关心都被唐岑这一句话堵在了嘴边。他看到了唐岑手腕上的疤痕,本想着等事后再问,现在看来没有这个必要了。 罢了,就当是和喜欢的人约了一次炮。虽然不明白唐岑为什么转变得如此之快,但他的过去发生了什么又和他艾森有什么关系呢? 艾森站起身整理好自己的衣服,又接了杯温水放在床头柜上,他本来想就这么离开,看到缩在被子里的唐岑时又忍不住问道:“你和陆晟分手了吗?” 回答他的是唐岑往被子里缩的沙沙声。 艾森没得到唐岑确切的回答,但答案无外乎是“分”与“没分”两个中的一个。看过唐岑手腕上的伤,艾森更倾向于前者,但又不希望是前者。 在推开门的那一刻,他扫了眼已经蜷缩在黑暗中的唐岑,用平缓的语气说道:“他不适合你。” 出了门,艾森就看到抱着手臂不知道在走廊里站了多久的黑人同事。他轻轻把门合上,径直朝着自己的房间走去,连余光都不丢给对方一个。 “睡完就跑,斯特林你可真行。”黑人同事看他这个态度,不怒反笑,戏谑道,“滋味如何?” 艾森斯特林脚步一顿,微微侧过头,冷冷道:“和你没关系,克里克。” 克里克对他这个态度早就习以为常,听他这样回答也只是无所谓地耸了耸肩,带着一脸暧昧的笑容回了自己的房间。 唐岑不知道门外发生的事,他也不知道刚才艾森说出那些话是出于什么心态,他现在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他出轨了。 刚刚唐岑就已经想起来,他从离开到现在都还没有和陆晟摊牌,这就意味着他还没有彻底结束上一段感情。但是现在,仅仅只是几杯酒,他就和才见过两面的男人上了床。 唐岑和陆晟最大的区别就是陆晟可以毫不在乎地出轨,他把情感和肉体分得很清楚,他爱唐岑,也可以和其他人上床,但唐岑不是。唐岑不能容忍陆晟出轨,同样也不能接受自己出轨的事实,即使**的快感几乎是和出轨的罪恶感同时席卷而来的。 因为厌恶陆晟的出轨而远走异国的唐岑却酒后乱性,成为了陆晟那样的人。 他被出轨后又立马移情别恋,这样又算什么?就算是报复也同样令人作呕。 喝了酒又剧烈运动,现在情绪激动的唐岑胃里更是一阵翻涌。他掀开被子,脚踩在地板的那一刻,酸软的腿让他差一点支撑不住摔在地上。撑着床头柜站稳了之后,唐岑才拖着赤裸的身体走向浴室。 唐岑趴在水池边,将吃下去的东西全都吐了出来。在将胃里吐了个干净之后,他还在一阵阵干呕,像是要把整个胃都吐出来一样,直到胃部传来的抽痛无法忍耐时,唐岑才停止呕吐。 打开水龙头,看着水流将水池里的东西冲了个干净,唐岑才走到花洒下拧开了阀门。没有调水温,花洒打开时冷水兜头泼在了唐岑身上。 最开始冷水浇下来的时候,唐岑还因为无法忍受冰冷的水温而不住地颤抖,但适应了之后,唐岑就任由水流冲刷身体,将他温热的体温带走。 唐岑在花洒下冲了很久,直到冰冷的身体僵硬得连手指都弯曲不了时,他才关上了阀门。 冲完冷水澡之后,唐岑连身上的水珠都不擦就爬上了床。被冻得嘴唇发紫的他已经顾不上刚才自己在这张床上做过什么了,他用被子紧紧地裹住身体,试图从棉被里汲取一点温度。 在寒冷和罪恶感的笼罩之下,唐岑陷入了黑暗的梦境之中。 那个漆黑的梦境之中,唐岑看到了自己曾经深陷过的泥潭,散发着恶臭的泥潭一片浑浊,但唐岑知道,姜妍的骸骨还躺在那淤泥之下,被污泥侵蚀,日渐腐烂。 唐岑站在泥潭边张望,后背却被人狠狠地推了一下。他踉跄了两步,没有跌进去,但脚已经踏入了泥潭之中。唐岑站定之后再回过头时,身后已经空无一人。 在被推的那一瞬间,唐岑没看清那人的面容,只觉得那双将自己推下去的手似曾相识,和曾经拉起他的手十分相像。 像陆晟的手。 到了当天下午,唐岑才再度醒来,身体上的不适没有半点缓解,反而更加强烈。 唐岑撑着手臂慢慢坐起身,即使放慢了动作,一阵突如其来的眩晕还是差点让他瘫倒在床上。 眩晕过后,唐岑的头依旧昏昏沉沉的,身上也冰冷得直发抖。他伸手试了一下额头的温度,手背下滚烫的温度告诉他自己肯定是发烧了。 也是,冲了那么久的冷水,以他的体质而言发烧都算是轻的了。 唐岑眼神涣散地坐在床上,隔了很久他才注意到之前散乱在地上的东西被人简单收拾过了,床头柜上还放了一杯水,只是放了很久,水已经变得十分冰凉了。 呻吟过度加上高烧,唐岑的喉咙此时干哑得生疼,也没多想就将凉水咕咚灌进嘴里。水缓解了喉咙的疼痛,也让大脑清醒了一点,但冰凉的液体刺激着敏感的胃部。 高烧加剧了唐岑身上的酸痛感,他慢慢躺下,在被子里蜷缩成一团,捂着腹部忍受着那里传来的一阵阵细微的疼痛。 第40章 “先生?先生?” 睡梦中,唐岑隐约听到有人在他耳旁大声喊着什么,还感觉到有人在不停地摇晃他的肩膀,聒噪得很。 沉睡中被人打搅的感觉很难受,唐岑想赶走扰人清梦的人,但是他的眼皮沉重得只睁得开一条缝,大脑也昏沉钝痛,根本分辨不出来眼前的人是谁,更不要说开口赶人了。 见叫不醒唐岑,原本蹲在床边的女子站起身,走进了浴室里。不知她在里面弄些什么,浴室的水龙头被拧开了,水哗哗地流着。 唐岑听到水声的时候就醒了大半。他费劲地睁开眼,才发现房间昏暗得连天花板的纹路都看不清,顶灯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熄灭了。他侧过头想看窗外,转动脖子的时候才发现浑身酸痛得连骨头缝里都隐隐阵痛着。 窗外那一小片天空飘着浓重的乌云,看起来随时都会下雨。伦敦的天气变化无常,明明昨天还是晴天,今天醒来天空又是阴沉沉的一片。 在唐岑看向窗外的时候,浴室里的水声也停了。在水声停止的下一秒,唐岑听到身后传来了脚步声,刚才吵醒他的人正一步步朝着床边走来。唐岑不知道是什么人跑进了他的房间里,但现在他一点力气都使不上,连动动脖子都费劲,如果来人意图不轨,唐岑不觉得自己能反抗得了。 但事实证明,是唐岑想多了。来人走到床边发现他醒了以后,只是蹲在他床边,将一个冰凉的东西放在了他的额头上。 冰凉的东西贴在额头上很舒服,让唐岑昏沉的脑袋慢慢清醒了些。他回过头,发现蹲在自己床边的是个不过二十岁出头的女孩,她微皱着眉,有些担忧地问道:“先生?你还好吗?” 这个女孩身上还穿着酒店的制服,唐岑虽然不知道酒店的人为什么会出现在自己的房间里,但他知道这个女孩并没有恶意。歪着头靠在被子上,神经放松下来的唐岑又开始昏昏欲睡。 之前摸过唐岑的额头,此时他的反应让女孩的眉头皱得更深了。她摆正唐岑扭头时有些掉落的毛巾,轻轻推了推唐岑,温和轻柔地问道:“你发烧了,需要退烧药吗?” 毛巾带来的清凉太过短暂,根本不能缓解高烧的不适。唐岑睁开眼,缩在被子里恹恹地点了点头。 女孩看他蜷缩在被子里,犹豫了两秒又道:“你的房间只订到今天,中午一直没有退房,总台让我上来看看,需要办理续住吗?” 今天?唐岑在心里默念了好几遍这个时间,他几乎停止运转的大脑才消化了女孩话里的信息,原来他已经睡了两天,难怪酒店会派人上来。 两天滴水未沾,喉咙烧得直冒烟,唐岑咳了两声才用嘶哑的声音拜托女孩:“三天……麻烦你了。” “好的,一会儿办理完手续会有人送药过来,打扰了。”女孩得到确切的回复才慢慢起身,悄悄离开了唐岑的房间。 唐岑听到床边的动静,彻底松了口气,他没等到女孩关门的声音响起就再度昏睡过去。 后来酒店派人来送药时,服务员才把窝在床上断断续续呻吟的唐岑喊醒。 就着冷水把胶囊囫囵吞下去,唐岑懒得再和服务员客套,自顾自地挪进温暖的被窝里。 唐岑感觉自己浑身的骨头都像是被人拆开重组过一样,稍微一动,肌肉和关节互相拉扯摩擦的疼痛都让他痛不欲生。那种疼痛不是锥心刺骨的疼,而是一点点碾压神经,反复折磨的疼,是从骨头缝里渗出的酸痛。 在酒店里趴了两天,在被子里捂了整整两个晚上,唐岑的体温才慢慢降了下来。 唐岑从小到大都有个习惯,不管气温是多少度,睡觉的时候都会把被子两侧的被角抱在怀里,把整个人都裹到被子里,现在生病更是如此。高烧又裹着厚重的棉被,唐岑硬生生被捂出了一身汗,连被单都因为吸收了汗水变得有些湿润。 挣扎着将双手从被子里解放出来,唐岑抬手想量一下额头的温度,却摸到了一手湿润。汗水擦着耳侧滑落,沿着翘起的发梢滴下,在床单上留下一块块深色的水迹。 出了一身汗,唐岑的体温也降下来了不少,此时天花板的纹路就能看得一清二楚了。这两天病得神志不清,唐岑只依稀记得自己醒来过几次,也吃了几次药,但不知道到底吃了多少。 唐岑伸手在床头柜上摸了摸,“咔嗒”,是手指碰到一个尖锐的东西发出的声音。他抬了抬身体,手朝前够了一下,指尖压住的一个物体在他躺下时顺势被拖了过来。 药被拖到了唐岑能轻松够到的地方,他拿起那板胶囊,一边数着被剥开的锡箔纸,一边算着自己的用药量。曾经因为用药过量吃过太多的苦头,所以即使是退烧药,唐岑都不敢再胡乱吃。 两天半里吃了四颗,虽然有一点多,但好歹还在正常范围内。唐岑暗暗松了口气,在床上继续躺了好长一会儿,才用脚在被子里胡乱地蹬了几下。 直到将被子蹬到了床尾堆成了一团,唐岑才从床上爬了起来。服务员来过几次,房间已经被收拾得整整齐齐,连挂在衣柜里的浴袍都换上了新的,他随手抽了一件浴袍就进了浴室。 本来想冲个澡好好放松一下,但当唐岑站在浴室的镜子前看着自己锁骨上还未完全消去的痕迹时,心里原本已经沉寂下去的想法又渐渐冒了出来。 脑海里不停地回放着那晚的场景,一遍又一遍,他的身体和大脑都清楚地记得每一个细节。 唐岑双手抱头,揪着湿漉漉的头发,无力靠在浴室的墙上,顺着光滑的表面一点点滑下去。他瘫坐在积水之中,将头深深地埋在膝盖间。热水打在身上,沿着他后背凸起的脊椎骨流淌而下。 热水洗去了唐岑一身疲惫,却洗不掉那些烙在皮肉上的印记。 第二天清晨,当整条街都还沉浸在寂静之中时,唐岑就拖着行李箱下了楼。半个小时后,在前台把所有的账单结清了之后,他才拖着行李箱离开了酒店。 昨天晚上,冲完澡冷静下来的唐岑迅速订了去法国巴黎的机票。不管是因为艾森的出现,还是出于其他什么原因,他不想再在这个国家继续停留下去了,但是在离开之前,他还有一件事情必须去做。 时间还很早,街道上的商铺都还没开门,唐岑拖着行李箱找了一大圈才找到了一个醒目的红色电话亭。 唐岑还在巴斯上学的时候,这样的电话亭随处可见,但在他离开英国的那几年里,每一座城市每一年都有成千上万的电话亭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而报废,剩下的那些也没有多少能够正常使用。就像现在找到的这一个,唐岑不确定它是否还能使用,或许只是在等待政府收回。 收起行李箱的拉杆,唐岑轻轻拉了一下电话亭的门把手,崭新的门锁一下就打开了,这让唐岑有些意外。但看到空荡荡的内部时,他就明白了为什么这个电话亭看起来如此干净,这大概是被人收购准备二次利用的电话亭。 唐岑长叹了口气,拖着行李箱朝着最近的地铁口走去。他找了大半个街区才找到唯一一个电话亭,仅剩的这个电话亭却不能使用了,现在只能寄希望于机场的公共电话了。 通向机场方向的地铁这个时间点还不算拥挤,唐岑坐在座位上,盯着对面的空位发呆。机场的公用电话正常来说都可以使用,可只有一分钟的时间,他该怎么说? 唐岑还没完全恢复,却不得不再次踏上旅途,这对大病初愈的人而言简直是灾难。他觉得自己的大脑跟着地铁摇晃的频率被搅成了一团糨糊,以至于差一点坐过了站。 吃力地拖着行李箱进了机场,唐岑看了一眼自己的航班时间,离出发还有两个小时,时间还算充裕。但时隔多年,记忆力严重衰退的唐岑花了十几分钟,一连问了两个工作人员才找到了公共电话的位置。 等到站在公共电话前时,唐岑已经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后背的衣服被汗水打湿,黏在了皮肤上。 唐岑看着规整清晰的电话按键,反复咽了好几次口水,才拿起话筒。他的手心满是汗水,颤抖又湿滑的手握着听筒平滑的塑料外壳,差一点没握住脱手而出。 在心里反复默念那个烂熟于心的号码,唐岑抬起手,手指颤抖着按下了那串号码。那一下一下,在旁人看来都重得像是要把按键戳穿一样,但只有唐岑知道,他按下去的每一下,都是在自己的心脏上戳出一个血淋淋的洞。 唐岑按得再慢,那一串号码加起来也不过十五位,在按下最后一个数字之后,电话很快就拨出去了。 听着听筒里“嘟——嘟——”的声音,唐岑觉得自己的心跳声似乎都和它重合在一起。 “喂?”电话很快就被接起来了,那头响起了熟悉的嗓音,比起记忆里的温和,此时陆晟的声音里更带着几分慵懒。 唐岑没出声,像是被人按了暂停键一样,他静静地举着听筒站在那里,他所有的声音在听到陆晟声音的那一刻都消失了。 但唐岑的沉默让陆晟误以为对方听不懂中文,他又说道:“hello?” 回答他的是更加漫长的沉默,但陆晟很快就意识到了。 “唐岑?”语气里那点漫不经心的懒散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夹杂着愠意的严肃。 听到陆晟喊自己的名字时,唐岑才恍若梦醒。 该结束了,不管是因为什么,他和陆晟之间再没有挽回的余地了。 唐岑强忍着喉咙里的酸涩和不停在眼眶里打转的泪水,冷静而平缓地将那句在心里埋藏了五年的话说出:“陆晟,分手吧。” 第41章 “分手吧。” 唐岑举着听筒站在电话机前,紧绷着身体等着陆晟的回答。他以为会听到陆晟愤怒的咆哮,或是满怀歉意的道歉,然而那端的陆晟再没有说任何一句话。 在唐岑的话说完后,陆晟那边就陷入了漫长的沉默。 唐岑感觉到自己周围的声音在那一分钟里全都消失了,只剩下电话那头传来的细微的呼吸声,还有从自己胸腔传来的心脏怦怦直跳的声音。 放在其他时候,一分钟总是非常短暂的,但此时隔着电话的沉默却让时间漫长得仿佛过了一个世纪。 他孤零零地站在那,一直等着,却什么也没等到。 直到“嘟嘟——”的电话自动挂断的忙音响起时,唐岑才意识到一分钟的时间已经到了。 电话被挂断了,唐岑甚至不需要仔细回想,他的大脑都清晰地记得刚刚那一分钟的沉默。 陆晟什么都没说,但唐岑不在乎这些。 在电话挂断的瞬间,唐岑听到从自己身体的某处传来“咚”的一声,一直吊着他心脏的那条绳子在那一瞬间被一把无形的剪刀剪断,心脏摔回了原来的位置,也将那些惶恐和不安都甩了出去。 唐岑的注意力一下被分散,被隔绝在周围的声音如潮水般冲他涌来,他听到了机场广播的声音,甜美的女声正在通知旅客,那不知飞往哪里的航班因为天气延误了。 唐岑拖着行李箱,大跨步走向安检的通道。他泛红的眼眶和不停吸鼻子的声音让周围的人不由得多看了他两眼,唐岑心里却是无比地痛快,之前所有的负面情绪都在那一刻消失了。 拖了这么多年,他终于和陆晟提分手了!终于说出口了! 这句话早在五年前他苏醒的时候就想说了,那个时候他也应该要说了,可是他没有。自杀失败后,怯懦胆小的他在被唐松源打断对话之后,就自顾自地沉浸在恐惧和绝望之中。 那个时候唐岑的身边没有任何可以依靠、支撑的事物,孤立无援的他根本离不开他唯一能接触到的陆晟。唐岑从来都没有选择的权力,他甚至是被唐松源强硬地丢到陆晟的脚边,逼着他跪在地上乞求陆晟的怜悯。 那个时候陆晟没有一脚踢开他,唐岑甚至还为此感到庆幸,但他最后还是不得不面对被抛弃的结局,只是这个结局延迟了五年才到来。 如果那个时候能说出口,他就不会像现在这样,又一次被亲近的人折磨得遍体鳞伤。他在一次次的讨好中受伤,那些人却乐此不疲,在他苟延残喘时把他精心伪装的外皮撕下,将他努力维持的日常生活摧毁。 在陆晟出轨后的每一个夜晚,自杀的念头反反复复出现在唐岑的脑海中。他躺在冰冷的卧室里,在越发强烈的绝望中,用冰冷的双手卡着自己的脖子,一点一点向下用劲…… 越往下增加一份力,窒息感就越发清晰。 直到被压得完全喘不过气,唐岑才会松开手。他大张着嘴呼吸着,卧室里浑浊的空气顺着鼻腔和喉咙进入肺部。 他还活着,但每一天都在死亡和苟延残喘中挣扎,即使是陆晟,也无法理解他所忍受的折磨与痛苦。 唐岑很想问问姜妍,那个时候站在高台上的她到底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跳下来的。 但是姜妍已经不在了,他永远也得不到她的回答。 姜妍死后,唐岑甚至将她遗忘了很长一段时间,直到再一次面对绝境的时候,她的身影才会突然出现在唐岑的眼前。那个在他人生里短暂出现过几年的少女改变了他对过往人生的认知,也把他的未来搅得稀巴烂。 唐岑不后悔认识姜妍和陆晟,但他受够这样的生活了。不论是浑浑噩噩地听唐松源的指挥,还是在陆晟身边清醒地疯狂,这两个都不是他所期望的人生。 他在唐松源口中是个“精神病”,在旁人眼里就是个怪物,就连陆晟都抛弃了他。如果融入人群的代价是不断的折磨,那不如一个人在异国他乡漂泊直至死去。 现在这样就很好了,他可以去巴黎,去陆晟找不到的地方,一个人也可以活下去,不必再摇尾乞求他人的怜悯。 既然不能选择出生,那就自己决定死亡。 过了安检,唐岑走在机场的长廊上。在他身侧,巨大的玻璃墙外,一架飞机正平缓地落下,在跑道上快速地滑行着。 此时的唐岑并不知道万里之外的陆晟是什么心情,即使知道了,他也不会放在心上,那个男人对他来说已经是过去式了,他现在只希望能安稳地度过余生。 唐岑计划着自己余下的日子,而陆晟却因为他那一通电话焦头烂额。 看到唐岑来电时,陆晟正坐在办公室里看资料。他费尽千辛万苦才争取到机会,英国合作公司下周就会派人来考察,为了能顺利签下单子,陆晟必须做好充足的准备。 这个合作公司是陆晟和唐岑曾经工作过的地方,他们的合作对陆晟的公司也十分重要,所以陆晟特地吩咐过助理,今天下午不要让任何人来打扰他。 在看到这个来自英国的越洋电话时,陆晟下意识地准备摁掉,但在瞥到所属地是英国时,陆晟手指一滑,将本来要挂断的电话接通了。 在这通来自英国的电话接通的那一刻,陆晟心里就已经有了不好的预感,而这预感强烈得不容他忽视,和唐岑失踪那天的感觉一模一样。所以在接起电话后不久,面对对方的沉默,陆晟就意识到了打来电话的是唐岑。 唐岑那一句“分手吧”,落在陆晟的耳朵里格外刺耳。他的手紧紧地攥着手机,力道大得几乎要把手机捏碎。 居然真的是唐岑?他居然和自己提分手?隐瞒病情还利用自己,他凭什么提分手?以为提了分手就能甩掉他了?他费尽心思照顾了唐岑那么久,现在不需要了就立马提分手,他唐岑有什么资格? 陆晟心里不停地咆哮着,无声地数落着唐岑过往犯下的一桩桩罪行。从唐岑生病以来,陆晟对唐岑都从来没有多说过一句,但心里的埋怨却一点点积攒起来。 但面对隔着电话的唐岑,陆晟还是一句话都没说,他知道如果说出口了,唐岑会彻彻底底地从他的世界里消失。 陆晟一直都爱着唐岑,只是回国后的大部分时间里,唐岑都被他摆在了末尾。 那天唐岑不声不响地离开,陆晟面对着空无一人的房子,还有那收拾得整整齐齐的卧室,气得当场砸碎了手边所有能砸的东西。 他想把唐岑抓回来,但是拿出手机点开通讯录的下一秒,陆晟就接到了助理的电话。 和英国公司的合作迫在眉睫,陆晟不得不暂时放任唐岑离去,但没想到在这个节骨眼上,唐岑居然跑去了英国,还和他提了分手。 陆晟听着电话挂断的忙音,心里却恨不得立刻就去英国把唐岑抓回来,锁在床上狠狠地教训一顿。 但是他不能。 如果陆晟现在离开公司,为了唐岑放弃合作,那他这十多年的心血都将付之东流。虽然陆晟是借着苏瑜清的势力发展起来的,但说到底还是因为他和唐岑之间的关系,可以说陆晟现在拥有的一切都是因为唐岑。 苏瑜清暂时还没有终止和他的合作,也不知道他对这件事情是否知情。陆晟看不透那个男人,但这个名义上的舅舅很少插手唐岑的私事,所以唐岑现在应该是独自在外流浪。 在电话挂断的前几秒,陆晟听到了机场广播的声音,他现在唯一能确定的是唐岑在机场。朝夕相处了十二年,以陆晟对唐岑的了解,不管他之后去哪,总归是在欧洲那块土地上,跑不了多远。 权衡利弊,陆晟暂时将唐岑的事情抛之脑后,然而他接起的那一通电话和他所做出的决定,牵扯到的却不只是他和唐岑的命运。 挂断电话后不久,办公室的门就被人叩响了。 “进来。”心情差到极致的陆晟已经看不进去这一大叠资料,想都没想就让人进来了。 助理在门边探出头,脸上带着十足的歉意,他小心翼翼地说道:“陆总,刚刚英国那边的负责人发了邮件,说原来计划派来洽谈的艾森斯特林先生下个月会外派去法国,所以会换其他人来。” “法国?”陆晟抬起头,诧异地反问道,“换人了?换谁?” 助理看他神色不悦,赶忙将名字报了出来。 陆晟听到那个陌生的名字,只捏着自己的眉心长长地叹了口气。偏偏在他最忙碌的时候,唐岑和艾森都出了状况。 “一切照旧。”陆晟心里有了个不好的预感,但最后也只是无奈地吩咐完就摆摆手让助理出去了。 艾森是陆晟大学的直系学弟,又参与过陆晟大三时开展的课题研究,两个人彼此之间也还算熟悉。 本来听说这次英国那边派了艾森来,陆晟心里还暗暗松了口气,艾森总归是自己的学弟,于公于私都方便,可谁知英国那边又临时换了人。 但事到如今,陆晟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而忙碌起来的他自然也没有心思再去关心唐岑或是艾森的事情。 第42章 伦敦和巴黎离得并不远,唐岑只花了一个多小时就到达了巴黎。他常年在外留学,过境手续不算复杂,到巴黎一个小时后他就站在了巴黎市中心一家酒店的前台前。 虽然唐岑打算在法国停留一段时间,但初来乍到,很多事情还没来得及办,只能暂时住在酒店里,等找好暂住的房子之后再搬过去。 为了避免出现上次突然高烧的情况,唐岑一连订了两周的房间,还特地问了酒店附近的药店地址。这几年不管是因为药物的副作用,还是自己作践的,唐岑的体质越来越差,各种小毛病层出不穷,光是换季时胃疼发作就够他受了。 唐岑刷开房门,一脚把行李箱踢进门里就揣着钱包和房卡下了楼。这个时候正好是中午,他想着先找个地方吃午饭,再去药店买点常备药,顺便熟悉一下周围的环境。 既然打算在这个陌生的国家里居住一段时间,唐岑就必须尽快了解这里的一切,毕竟他现在是孤身一人。 在酒店附近兜兜转转了半天,唐岑才找着一家人不算太多的餐厅。 唐岑在角落的位置坐下,随意翻了几下侍者递来的菜单。他不太饿,吃午饭也只是觉得自己的胃里应该装点什么,所以只点了简单的三样就将菜单还给了侍者。 听到他不太流利的法语和过于单调的选择,侍者诧异地问道:“先生,不需要再加其他的吗?” 唐松源很少带着唐岑去参加应酬,但唐岑也尝过不少国家的料理,所以现在即便侍者说得委婉,唐岑也听出了他的意思。照着法国人的用餐习惯,这三样菜式确实有些少,但唐岑还是礼貌地回绝了:“不用了,谢谢。” 侍者见状也没有再多说,收走了菜单就离开了。 唐岑靠在座椅的软垫上,细数着自己要做的事情,他不只需要买药,还要租下合适的房子,办电话卡和舅舅联系。零零碎碎的事情很多,但没有一件是要紧的,他还有十四天的时间可以一件一件慢慢做。 大病初愈加上短途飞行,唐岑的脸色有些憔悴,餐馆里坐着的其他人只是多看了他几眼,没有一个人上来和这个来自东方的男人搭讪,这也让唐岑得以安安静静地吃完一顿午饭。 吃完了午饭,唐岑凭着记忆,顺着路标指示又绕过两条街才在酒店背后的那条街找到了药店。这并不是前台所说的那家药店,但已经走到酒店附近了,唐岑也没心思再逛下去,只在药店里买了几样必备的药品就回了房间。 进了房间,唐岑把药扔到桌上,又将床边的窗帘拉上,才从被推到角落的行李箱里翻出了手机。他拿着手机瘫倒在床上,两眼放空地盯着陌生的天花板,手指在手机的边缘来回摸索了几下。 当手指摸到了微微凸起的开机键时,唐岑按了几下后就把手机丢在了一旁。手机安静地躺在他的手边,开机时亮了几十秒的屏幕成了昏暗之中唯一的光源。 放空身心的唐岑没有再去碰它,不一会儿屏幕就缓缓地暗下去了,房间失去了唯一的光源也变得更加昏暗。 在床上又躺了好一会儿,唐岑想起了被遗忘在一旁的手机。他拿起手机按了几下,屏幕很快就亮了起来,但看到通知栏上显示着“无服务”时,唐岑不耐烦地松开了手,手机脱手摔了下去,在柔软的床垫上翻滚了两下才躺回了原位。 从登上飞往英国的航班起,唐岑就把手机关机,扔进了行李箱的底部。隔了将近十天的时间,手机现在虽然还有一半的电量,但没有换上当地的电话卡也无法正常使用。 算了算了,还是等明天再去办新的电话卡吧,反正时间还长着,也没什么人会找他。 唐岑这么想着,翻过身侧躺在床上,又在床沿摸了摸,扯着被子的一角就往身上盖。此时的唐岑身心都处于放松状态,困意席卷而来后没多久,他就陷入了沉睡。 ………… 十四天后的那个晚上,唐岑借着月光,提着箱子绕过小巷里随处丢弃的垃圾。他无视从转角阴影里发出的暧昧的声响,快步穿过阴暗的小巷,他站在小巷尽头的某栋房子前,轻轻地推开了厚重的大门。 大门轻轻开启,唐岑闪身进到了里面,失去支撑的大门轻轻地关上,将他与外边脏乱的一切隔绝开。 几天前,唐岑从中介那里租下了这栋公寓楼三层的一套房间,但直到今天中午,他才拿到房间的钥匙。 在租之前中介就提醒他,这里虽然安静,但夜晚有些危险,让他这个外国人尽量避免一个人深夜外出。 是啊,外国人。唐岑听到这句话时还自嘲地笑了笑。 后来唐岑又看了其他地方的公寓,但找来找去只有这里的房子合乎心意,出了小巷正好是繁华的闹市区。 犹豫了一个下午,唐岑还是租了下来,可真正找起来,他又有些后悔了。 这栋公寓楼藏在小巷的角落里,他对着手机上的地址找了许久,才在天完全黑下来时找到了这栋公寓楼。 这个时间还不算深夜,但是小巷里已经开始进行各种龌龊的交易了。那些声音听得唐岑一阵作呕,但转念一想,他白天都很少出门,更不要说深夜,这里的夜晚如何又与他何干? 进到公寓楼的内部,唐岑刚才那点不满也立刻烟消云散了。 唐岑提着箱子上了楼梯,暖黄色的吊灯照亮了整个走廊和楼梯,让他能够清楚完整地看到公寓楼的内部。 这栋公寓楼外表看起来其貌不扬,但实际内部的装修,光是从那雕刻精细的木质楼梯就能看出是公寓主人花了一番心思的。 而且公寓的隔音效果也不错,至少唐岑上到三楼都没有听到其他房间里有什么声响,租住在这里的大概也不是三教九流之人,也难怪在这偏僻的角落里租金还如此高昂。 这栋公寓每一层只有两个房间,唐岑住的三楼也不例外。他不知道自己的对门是否已经有人,但他没有和邻居打交道的习惯,只希望不要是个太过热情的人。 唐岑推开房门,打开了所有的灯,扫视一圈房间的内部后就开始收拾起自己的行李。折腾了一下午,唐岑只想快些把房间收拾好,早点上床休息。 实际上唐岑的东西并不多,他出来时带的东西甚至连一只行李箱都没装满,在英国的时候也没买任何东西,只有到巴黎之后买了些生活必需品。现在收拾起来不需要多长时间,他只需要将衣服堆进衣柜里,再把零零碎碎的东西收好就可以了。 只不过唐岑带的衣服有些单薄,换季免不了添几件厚外套,而公寓里的东西虽然齐全,却没有任何食材,所以今后不论如何他都要出门采购几次。 等唐岑收拾完东西,已经是夜里十二点了,本来困意十足的他在浴室冲了个热水澡后又清醒了些。 左右都是睡不着,唐岑裹着浴袍,拿着手机推开了小阳台的门。小阳台上摆着一把摇椅,唐岑坐在摇椅上一边晃着,一边在备忘录里写着之后需要买的东西。 在备忘录里写满了一整页,唐岑将清单保存之后又点开了拨号键盘,凭着模糊的记忆按下了一长串号码。 将手机贴在耳侧,唐岑抱着膝盖看着漆黑的夜空,等着那边的人接起这通电话。 这个时间苏瑜清已经起了,所以唐岑没有等太久,在一声微弱的电流声过后,熟悉的声音很快在耳旁响起:“喂?” “舅舅,我到巴黎了。”唐岑放下腿,站起身朝着屋里走去。 唐岑对自己这个舅舅知之甚少,他和苏瑜清的接触还是从被唐松源放逐之后才开始的,在此之前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还有个舅舅。但从看到苏瑜清的第一眼起,他的脸就和从唐松源那里得到的那张黑白照片上那个女人的容颜重叠在一起。 苏瑜清对他很好,虽然不干涉他的私事,但只要唐岑有需要,苏瑜清从来都不会拒绝他。所以现在他找到暂住的地方,自然也记得要和舅舅提一句。 “巴黎?”苏瑜清有些意外他去了巴黎,但没有多问原因,“打算待多久?” 苏瑜清不太理解唐岑的想法,但他和唐松源不一样的是他不觉得唐岑的所作所为会是耻辱的,也不会强行扭转唐岑的意识。 唐岑垂下眼,舅舅还是一如既往不多问其他事情,虽然有点薄情,但也让唐岑少了很多心理负担。所以对苏瑜清的问题,唐岑从来都是老老实实地回答:“不知道。” 苏瑜清长叹了一口气,又问道:“找到地方住了吗?” 唐岑轻轻应了一声:“嗯。” “在哪?”苏瑜清难得问到这些细节,唐岑迟疑了一下就报了一个地址,他听到电话那头传来沙沙的声音,听起来像是苏瑜清在拿笔记着什么。 很快沙沙声就停下了,苏瑜清的声音再次传了过来:“有什么需要的再给我打电话,早点休息。” “好。”唐岑话音刚落,苏瑜清就挂断了电话。 干脆利落,不像他那样拖泥带水。 第43章 在一阵物体移动的嘈杂声中,唐岑不情愿地睁开了眼。 一睁眼,唐岑看到的便是一片模糊的灰暗。他揉了揉眼睛,眼神聚焦了许久才看清了眼前的景象——纹路华美而陌生的天花板和吊灯。 长时间深睡眠产生的眩晕感还未完全消退,门口的吵闹声也还没停止,头隐隐作痛,唐岑揉了揉太阳穴,在床上躺了许久才缓过劲。 在卧室衣柜旁的角落里摆着一面巨大的落地镜,只要站在衣柜前,整个人就会被完完全全地照进去,甚至只是侧过头,都能看到镜子里的身影。 唐岑赤裸着上身下了床。他随手从衣柜里扯了件t恤准备套上,但抬手时余光瞥见了镜子里的影像。 他盯着镜子里苍白的身影,将衣服丢到了床上,一步步朝着镜子走去。 房间虽然宽敞,但唐岑站的位置离镜子也只有几步的距离,他却走得很慢。 唐岑走到镜子前站定,此时镜子里清晰地映着他此时的模样——三十出头的男人头发凌乱地翘着,下巴上一圈青色的胡茬,赤裸着的上半身没有一丝肉感,苍白的皮紧贴着骨头,瘦得腰上肋骨根根分明。 过往混乱至极的生活作息和长年累月地服用药物,唐岑的身体已经承受了极大的负担,但是那个时候还有医生和陆晟盯着他的饮食。现在他独居于此,又昼夜不分地昏睡,唐岑现在比起闭门不出的那几年更加消瘦憔悴。 唐岑的相貌还是如此,眼神却不再如年少时那么清澈明亮,平静得宛如一潭死水,让人觉得就算是巨石滚落都掀不起一丝波澜。 其实唐岑搬进这栋公寓已经有五天了,但除了第一天早上出门买过东西之外,他整日都蜷缩在床上或者沙发里,未曾出门过。 放松下来之后的身体很不舒服,唐岑几次从睡梦中醒来都感觉到一股若有若无的窒息感,就连刚睡醒坐起来时都常常因为一阵强烈的眩晕不得不躺下休息。 这样的身体状况让唐岑实在提不起出门的心思,但昨天晚上他吃掉了最后一颗鸡蛋,今天无论如何必须出门一趟。 换上衣服,唐岑简单地收拾洗漱了一下就出了门,然而门口的情景让他不由得愣了一下。 对面邻居的门边摞着一堆纸箱,几个穿着深蓝色制服的人正在往房间里搬东西,这架势看起来像是搬进了新的住户。 难怪这几日他一点声音都没听到,原来对面的房间一直没有人住,也不知道搬进来的是什么样的人,希望不是个太吵闹的人。 唐岑只看了一眼就下楼了。他走得不快,但楼梯很短,他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了楼梯转角处。在他踏上二楼地板时,艾森正好从三楼房间里走出来,和搬家公司的人核对行李清单。 一上一下不过五米,一前一后也不过五秒,这样短的距离和时间,两个人却生生又错过了一会儿。 艾森接过工人递来的清单,对了一遍之后就准备签上自己的名字。他在纸上飞快地写下了自己的名字,突然想起了什么,笔尖一顿,抬起头问道:“刚才是谁?” 工人虽然诧异他的突然发问,但正好碰到了准备下楼的唐岑,还是如实答道:“是住在对门的那位先生。” “是吗。”艾森扫了眼工人背后的那扇紧闭着的木门,转过头将姓氏补上。 艾森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他总觉得他刚刚错过了很重要的人,不过既然住在对面,总会有碰面的机会。 唐岑不想和新邻居有太多的往来,艾森因为那莫名其妙的直觉试图与“住在对门的那位先生”见面,然而谁都没想到,下午两人见面时竟是如此尴尬的情景。 在商场逛了一圈,到了傍晚,唐岑才提着两个购物袋上气不接下气地爬上了三楼。他站在门前,将左手的袋子放到了地上,把手伸进口袋里,来回摸了好几遍才摸到钥匙的大概位置。 另一边,刚收拾好行李的艾森正准备到附近吃个晚饭。他打开门的瞬间,看到了单手提着购物袋,在口袋里翻找着钥匙的唐岑。 住在他对面的竟然是唐岑,艾森既意外又惊喜。虽然他想不通唐岑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但惊喜冲昏了头脑,艾森全然忘记了之前发生的不快。 看着唐岑的背影,艾森忍不住喊了一声:“唐岑!” 唐岑被身后突然响起的声音吓了一跳,手上的袋子被他丢到了地上。他转过头却看见了艾森正站在他身后一脸惊喜地看着他。 “你怎么在这!”唐岑没想到就算到了巴黎,蜗居在角落里,都会碰上不想遇见的人。艾森此时的表情在唐岑看来十分地莫名其妙,但他那张脸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唐岑那荒唐的一晚。 “我被外派到巴黎的分公司……”艾森下意识地解释道,随后又想起了之前唐岑在酒吧里的话,转而反问道,“你怎么在这?你不是说去意大利?” 新搬来的邻居是曾经一夜情的对象,还是出轨的对象,不论哪一个身份都无疑是在挑战唐岑的忍耐度。 “和你无关。”唐岑丢下话,转身狠狠地甩上了门。 艾森还想继续追问,却看到了唐岑手腕上的伤痕,伸出的手停在了半空中,随后慢慢地垂下。 听着唐岑冷漠决绝的话,艾森想起了那一晚上他是如何对待唐岑的,那个时候他走得干脆利落,现在又摇着尾巴凑上去做什么呢? 唐岑的性格变了很多,眼神也和以往大不相同,但趁虚而入的是他,睡完就跑的也是他,唐岑不愿意再见到他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只是如今唐岑就在自己眼前,他突然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追上去。 看着门在眼前慢慢合上,艾森缓缓垂下头,盯着自己的脚尖。 在门合上前的那一瞬间,唐岑从慢慢合上的门缝里看见了站在门口的艾森。他低垂着头站在原地的模样像极了被主人抛弃的大狗,只一眼就让唐岑的手停在了原地。 艾森那副可怜兮兮的模样让唐岑几次都想推开门。门还剩了一条缝,不管是打开还是合上,他的手都只需要轻轻一动就能做到。但此时的门却像有千斤重一样,他的手紧紧地抓着把手,怎么也推不开。 内心挣扎了两秒,唐岑的脑海里响起了那晚艾森冰冷的话语,他手指动了动,缓缓松开了握着的门把。门失去了唯一的支撑,轻轻往里滑动,“咔嗒”一声,门合上了。 直到听到门锁扣上的声音,站在门口的艾森才抬起头。他望着紧闭的木门长叹一声,转过身打开了自己房间的门。 三楼仅有的两扇门前后合上,发生过短暂争执的走廊又一次回归到了沉寂中。 在那之后的五天里,唐岑一次都没有踏出过房门,而艾森去了分公司报到之后就继续着他朝九晚五的工作生活。两个人之间再没有任何的交集,门铃也一次都没有响起过。 清晨,初升的太阳透过厚重的窗帘之间的缝隙,照进昏暗的房间里,不偏不倚地落在了黑发青年的脸上。虽然这点微弱的热度并不足以叫醒熟睡中的人,但青年在将脸埋进深色的天鹅绒被之中蹭了蹭后,还是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 唐岑睁着惺忪睡眼,转头瞥了眼墙上的挂钟,柔软的黑发顺着他的动作散落在深色的天鹅绒被上。 时钟上显示着此刻的时间,6:45。 唐岑往常都是睡到接近中午的时候才醒,这次他醒来的时间比平时要早得多,但实际上他已经睡了很久了。 从那天碰到艾森起,某些事情就一直困扰着唐岑,导致他的睡眠质量急剧下降,他开始整夜整夜地失眠,甚至一闭上眼,脑海里就会出现那晚的场景。 昨天下午他还是因为困得睁不开眼了,才躺在床上想午睡一会儿,没想到身体太过疲惫,竟然一觉睡到了第二天早晨。 那一天艾森失魂落魄的模样一直在唐岑的脑海里挥之不去,因为他那一个低垂着头的动作,唐岑连门都不敢开。唐岑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但他不想自己打开门时艾森的脸上又是那种受伤的表情。 唐岑想不明白,他明明什么都没有做,没有伤害任何人,之前受到伤害的人是他,可艾森为什么要露出那样的表情? 在陆晟之后又是艾森,他究竟做错了什么,这些人非要来回折磨他不可。 唐岑侧过身,将整个人都埋进柔软的天鹅绒被里。细腻而温热的绒毛贴着皮肤,唐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那种从头到脚被完全包裹的感觉,不像人的怀抱那么有安全感,但是他很喜欢这样的温暖。 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洒在床单上,唐岑摩挲着那一块亮光,感受着从指尖和手背传来的温热感。 唐岑不知道今天是周几,但外面的天气正好,他觉得自己应该出去活动一下,晒晒太阳,把之前积攒下的不快和抑郁通通丢出去。 第44章 虽然下定决心出门散步,但唐岑还是赖了一会儿床才起,起床之后他又花了点时间收拾了一下。 这段时间唐岑一直过得很懒散,浑身的骨头都被养得懒洋洋的,就连做事也变得磨磨蹭蹭的。等到他换好衣服,站在玄关换鞋的时候,已经八点过五分了。 临出门前唐岑抬头看了眼挂钟,但习惯了电子产品直截了当地显示时间,他盯着挂钟看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现在的时间。 8:05,比唐岑预想的出门时间晚了二十多分钟,不过他今天起得早,又不赶时间,也无所谓几点出门。 出门前唐岑是这么想的,然而当他推开门,刚迈出一只脚时,他就看到了对面门前站着的艾森。对上那双深邃的碧色眼眸,唐岑开始后悔自己为什么不提早那么几分钟出门。 在听到门锁声响起的时候,艾森就转过身,站在门边等着那扇木门背后的人出现。看着懒散地眯着眼,慢条斯理迈出脚步的唐岑出现在眼前,艾森的嘴角不住地上扬,唐岑接下来的动作却让他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 唐岑看到艾森的那一刻,原本半眯着的眼瞬间睁大。他愣在原地,手还保持着推门的姿势,现在房门完全敞开着,唐岑就算想关上也来不及了,但他还是这么做了。 在回过神的下一秒,唐岑猛地拽着门把手往里带,他不知道自己在躲什么,但身体的反应快过大脑,他下意识就这么做了。 在门即将合上的时候,一只手突然从门缝里伸出,死死地扣住了快要关上的门。 艾森站在门后,手紧紧地扣着门框,近乎咬牙切齿地喊道:“唐岑!” 唐岑被艾森这一声喊吓得打了个哆嗦,心惊后他才弄清现在的局面。 他不想见到门外那个人,但他们住在同一层楼,总是会有碰面的时候,明明只要把这个人当作空气,视而不见就可以了,为什么现在他还要逃,他又没做错什么。 艾森抓着门的力气很大,唐岑使劲拽了好几下都没能拉动门,只能徒劳地挣扎着,看着那只青筋暴起的手一点点将门拉开。 “松手!”唐岑知道自己这几年的运气一直都不太好,但没想到居然还能糟糕成这样。 艾森听到唐岑声音里带着的颤抖,脑海里闪过唐岑手腕上的那一道疤痕,指尖仿佛还能感受到那一小块凹凸不平的触感,他放缓了语气道:“我们谈谈。” 很多年前唐岑和陆晟在一起的时候,艾森只敢站在角落里,隔得远远地偷偷望着他,因他们交握着的手而退却。 在巴斯大学的树后,在那个幽暗的酒吧里,在伦敦的街头,艾森望着唐岑的背影,始终不敢朝前迈出那一步,不敢大声呼唤他的名字。 这个人并不属于他,眼里也没有他的存在,他只能借着酒精卑劣地侵占唐岑。 酒醒之后他并没有太大的感触,但是自从知道唐岑和自己只隔了两扇门的距离起,他就明白现在和在巴斯时完全不一样了。 不论唐岑的过去发生了什么,此时此刻他就站在自己面前。那双漆黑的眼里映着的是他艾森的模样,他绝不会再松手了。 艾森丝毫不介意惊动楼下的住户,他扒在门边语速极快地说道:“对不起,那天是我的错。” 他的道歉并没有安抚唐岑敏感的神经,反而激起了唐岑先前强行压下的所有不满。 “艾森,你到底想怎么样?”唐岑不明白那晚上说走就走的艾森为什么现在又像个踩在鞋底的口香糖一样,甩都甩不掉,甚至反反复复提着他不想再谈及的话题,“反复提这件事情有什么意思?” 尽管艾森试图和唐岑解释,唐岑依旧没有松开紧握着门把的手。他一脚蹬在门框上,使劲朝里拉了拉,但还是没能拉动,只能自暴自弃地一脚踹开门,边喘气边冲艾森吼道:“我们之间没什么好谈的!” 艾森站在门后,看不见门内的唐岑松开了手,他被自己的力道拉得向后退了一步,被唐岑踹开的门正好打在了他的膝盖上,发出了一声闷响。 膝盖骨结结实实挨了一下,艾森差点腿一软跪在地上,往后踉跄了两步才稳住身子。 唐岑听到了那一声闷响,看到艾森后退时正想关上门,但见他弓着腰揉着膝盖,微妙的罪恶感迫使唐岑停下了手上的动作。 他站在门边,抿了抿唇,看着艾森半晌没能站起身才含含糊糊地问道:“你……没事吧?” 艾森摇了摇头,这点磕碰最多也就是淤青几天,算不上多严重。 “我不知道你之前发生了什么,但是我……”难得唐岑主动关心艾森,却绝口不提自己的事情,但他说到一半又顿住了,不知该怎么说才不会冒犯到唐岑。 盯着唐岑的眼睛,艾森张了张嘴,几次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最后只憋出了一句干巴巴的:“对不起,我只是有很多话想和你说。” 在唐岑眼里艾森这人奇怪得很,对自己有着莫名的执着,就算是对自己这个一夜情对象很满意也不至于这样死缠烂打吧。 唐岑又回想了一遍认识艾森以来发生的事情,思前想后,他发现艾森似乎很早以前就认识他,也知道他和陆晟的事情,但不清楚这个人打着什么样的算盘。 虽然唐岑对这个凭空冒出来的校友不甚了解,但闹了这么久,只希望能现在妥协快些谈完,让他过个安稳的日子。 “走吧。”唐岑说完,看都不看艾森一眼就径自下了楼。 艾森拖着还隐隐作痛的腿,跟在唐岑的身后下了楼。他们出来的时间还很早,温暖的阳光铺洒在奶酪色的建筑上,给小城镀上了一层温暖的光晕。 离上班还有一段时间,但往闹市区走的时候,街道上行人渐渐多起来了。 艾森不知道目的地,只是跟着唐岑穿过一个又一个街区,唐岑却漫无目的地走走停停,不时抬起头看看周围的建筑。 在走到一家咖啡馆门前时,唐岑突然停下了脚步。艾森本以为这就是唐岑要带他来的地方,没想到唐岑只是四处张望了一会儿,径直走向了对面的公园。 唐岑踏上另一侧的人行道时,绿色的信号灯开始闪烁,艾森赶忙小跑着追了上去。当他追上唐岑时,唐岑盯着那片明显比平时多了不少人的草坪不经意地问道:“你今天不上班吗?” 艾森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不,今天是周末。” “是吗……”唐岑低声喃喃了一句。原来今天是周末,所以才会这么凑巧地碰到艾森吗? 唐岑侧过头扫了紧跟在身旁的人一眼,才发现艾森身上穿着的是运动服,刚才他完全没有注意到。今天早上他出门的那个时间点大概是艾森晨跑的时间,所以才会刚好撞上。 艾森察觉到了唐岑的视线,但还没来得及开口,就看唐岑坐在长椅上,又拍了拍身边的空位,示意他坐下。 “这几年你还好吗?”在唐岑身边坐下,隔了很久,艾森才憋出这么一句话。 唐岑眉毛微微一挑,反问道:“你觉得呢?” 那语气听不出喜怒,艾森揉了揉脖子,有些为难道:“我不知道,但我觉得大概不算好。” “糟糕透了。” 唐岑的话里似乎带着叹息,艾森抬眼看了看他。现在完全放松下来了之后,他才发现唐岑整个人都透露着疲惫颓靡的气息。就像唐岑自己说的一样,从他那如死水一般的眼神,艾森就能看出他这几年过得并不好。 暖黄色的光照在两人身上,艾森盯着远处草坪上奔跑打闹的两个少女,缓缓开口:“你和陆晟……分手了?” “嗯。”从别人口中再听到“陆晟”这个名字的时候,唐岑心里连一丝波澜都不曾泛起,虽然对他而言是一段糟糕的过往,但陆晟已经是过去式了。 艾森得到肯定的回答却没有点到为止,反而继续追问道:“为什么?” 唐岑抬起头,他完全没想到艾森这人不仅缠人还爱刨根问底,十分不耐烦地回答道:“哪有那么多为什么,分手就分手了。” 艾森被唐岑这样不耐烦的反应噎了一下,但他也从唐岑这个反应里看出了很多东西。 “陆晟他是高我一届的学长。”艾森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自己的措辞,唐岑等了好一会儿才等到他的下文,“他……没有你想象中的那么好。” “我知道。”唐岑当然知道,如果不是因为那一次醉酒,他可能还有机会拒绝陆晟。但事已至此,不论在别人眼里陆晟是什么样的人,对唐岑来说都没有任何意义了。 “可是那个时候没有人告诉我,也没有人拦着我。” 直到现在只有艾森一个人和他说过这样的话,但是为时已晚。 唐岑靠坐在长椅上,看着枝头那一片泛黄的叶子在风里颤抖,又被鸟儿飞起的动作震落,在空中来回画着圈,缓缓落在了地上。 第45章 唐岑强行结束了关于陆晟的话题之后,两个人之间再没有进行任何交谈。他们在公园的长椅上坐了很久,唐岑手肘撑在膝盖上,微俯(下)身,盯着落了一地的枯黄的树叶发着呆,艾森则趁着他游神的空当反复用余光偷瞄了他好几次。 周遭皆是一片喧闹,小孩的嬉笑声混着大人大声交谈的声音,在热闹之中,这张长椅陷入了一阵诡异而漫长的沉默。 但最后艾森还是没忍住,主动打破了这分沉默。 艾森靠在椅背上,对身旁的唐岑问道:“你还在吃药吗?” 此时太阳已经升到了他们的头顶,这样的热度实际上并不适合人长时间停留在阳光下,头顶巨大的光热体不断散发着的热量烘得两个人头脑发蒙,连说出的话也几乎不经大脑思考。 艾森那近乎停止运转的大脑根本没能阻止他的言行,在唐岑毫无心理准备的情况下,他就这么赤裸裸地将本应深思熟虑的话脱口而出了。 “不吃了。”唐岑全身都被太阳晒得暖乎乎的,连想都没想就回答了,但说出口时混沌的大脑立刻惊醒了。 唐岑猛地坐直起身,下意识伸手揪住了艾森的衣领质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他不知道艾森是从何得知这件事情的,他从未告诉过任何人,但就是因为这样才更加令他惶恐。唐岑费尽心思隐瞒的秘密现在却被艾森轻飘飘地说出口,成了世人皆知的事情,那一个简单的疑问句仿佛在嘲笑他过往的行为。 艾森被唐岑这么猛地一扯,视线撞上唐岑微缩的瞳孔,看他脸上满是收不住的惊慌时,脑子里那些乱七八糟的念想瞬间逃得无影无踪。 实际上艾森说出口时,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等他转过头看向唐岑的时候,唐岑的脸色也说明了一切,只是他没想到唐岑的反应会这么强烈。 “我看见过你从医院里出来。”艾森握住唐岑的手,一点点轻轻地松开抓着他衣领的手指,然后反握住那只瘦削的手,完全包裹进自己的掌心里。 艾森很清楚唐岑脸上的表情意味着什么,他也明白唐岑为什么会露出这样的表情,即便他不能感同身受,无法完全体会到唐岑的感受,但是唐岑那个单薄憔悴的背影时时刻刻刺痛着他的神经。 唐岑设想过很多种可能,但没想到却是最稀疏平常的那一种。他眼睁睁看着面前的男人握住自己的手,被包裹着的手感受到了从对方掌心传来的热度,指尖微微动了动,却没有挣脱开。 盯着被握着的手,唐岑低声问道:“什么时候?” 手指顺着指缝一点点滑入,将虚握成拳的手舒展开,两只手交握在一起时艾森才回答道:“大二的时候。” 自从亲眼看着唐岑一个人走进医院,再一个人低着头走出那扇大门时起,艾森在学校里瞥见唐岑影子的时候都会不由自主地猜测他的病情,甚至唐岑毕业后的那几年里,艾森想尽办法从各种各样的渠道,一点点了解他过去认知仅停留在名称上的疾病,接触之前从未接触过的群体。 但那一切都随着唐岑离开英国而终结,直到现在才重新被唤醒。 “是吗……”唐岑低头喃喃道,他没想到艾森会这么早就知道,可既然是这样,这个人接近自己又是为了什么? “我不是有意的,我也没有告诉其他人。”艾森的指腹摩挲着唐岑的手背,他很高兴唐岑没有挣脱开他的手,但他也知道自己此刻的言行举止都是在挑战唐岑的底线。 “我很抱歉。” 艾森仔细回想了一遍,他从和唐岑正式接触开始,就一直在给唐岑增添不必要的麻烦,他不应该是这样的,哪怕不能帮助唐岑,也不应该是这副不可靠的模样。 “过去的事情就不要再提了。”唐岑虽然不清楚艾森的为人,但那个时候他确实没有因为这些流言而困扰过,过去了十多年,也没有必要再纠结这些细枝末节了。 “我累了,回去吧。”唐岑站起身,抬起手想拍拍身上的灰尘,然而抬手的瞬间,伴随着一阵天旋地转,他的视线突然变得一片黑暗。 艾森在唐岑站起身,手慢慢松开时注意力就一直放在他身上,看到唐岑突然向后倒时赶忙扶了一把:“你没事吧!” “没事,有点低血糖。”唐岑搭着艾森的肩膀站稳,那阵眩晕来得快去得也快,几秒钟后就恢复了正常。唐岑收回手揉了揉眉心,他的嘴唇还有些泛白。 艾森有些担忧地问道:“没吃早饭?” “没有。”唐岑叹了口气,随即想起了什么,回过头瞪了他一眼,“本来打算出来走走顺便吃的,谁知道一开门就碰到你。”说完就自顾自地转头离去,全然不管身后的艾森是什么表情。 艾森被唐岑那一瞪吓得呆站在原地,倒不是说唐岑的眼神多么吓人,而是艾森完全没想到唐岑的态度转变如此之快。但想起之前看过的千奇百怪的病例,还有十分钟前死气沉沉的唐岑,艾森现在甚至觉得唐岑这样比起之前更有生气了些。 两个人之前那点微妙尴尬的气氛消散得一干二净,艾森小跑两步赶上了走出了几米远的唐岑,提议道:“这附近有家中餐馆做得还不错,去尝尝吗?” 胃已经饿得没有感觉了,但低血糖引起的不适还未完全消退,唐岑点了点头:“走吧。” 艾森所说的中餐馆离唐岑他们散步的公园确实不算远,两个人出了公园才走了几十米就看到了那家店铺的招牌。 站在店门前,唐岑被贴在门上的海报吸引了注意力,他盯着海报看了好一会儿才发现艾森已经拉开了门。 在位子上坐下后,艾森翻着菜单,点了几样店员推荐的菜品,只不过每点一样他都征求了唐岑的意见。 唐岑坐在他对面,翻了两页就不想再看了,放任艾森点着他曾经不喜欢的食物。 借着厚重菜单的遮掩,唐岑偷偷打量着面前的男人。现在这个情景,让唐岑从艾森身上看到了陆晟的影子,而且似乎还是在英国留学时的陆晟。 但是唐岑已经不记得上一次和陆晟面对面坐在餐厅里吃饭是什么时候了,很多时候吃饭都是一个人,或者是一群人,不是过分的安静就是极度的嘈杂。 一直在这两个极端游走,突然回到这样的相处模式,对象却不再是陆晟。面对这个企图不明的人,唐岑又生出了几分不自在。 “够了。”在艾森一连点了四五样之后,唐岑压住他翻着菜单的手,“我没什么胃口。” 艾森不是陆晟,即便知道自己的病情,也不可能像朝夕相处的陆晟那样熟悉自己的每一个习惯。 这两个人是不一样的,唐岑知道自己这样反复拿艾森和陆晟做对比很过分,也知道自己这样的心情和想法是前后矛盾的,但他克制不住。 唐岑不想听到其他人再提起陆晟的名字,试图把他彻底从自己的生活里丢出去,但是陆晟几乎是把自己的名字刻在了唐岑的骨头上,他投下的阴影时时刻刻笼罩在唐岑的头顶,他始终逃不出。 这时候还不是饭点,餐馆里没多少人,很快菜就上齐了。 艾森一开始以为唐岑说没什么胃口只是客气,等到吃饭的时候才发现唐岑的食量比起其他成年男性确实非常小。他吃得慢条斯理,每一样都动过,但吃得确实不算多,也难怪腰上肋骨的痕迹那么明显。 心里藏着事情,唐岑连吃饭也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连艾森盯着他看了好久都没察觉到。 艾森停下了手上的筷子:“唐岑。” “嗯?”唐岑被他这一声喊回了神,他抬起头,等着艾森的下文。 艾森顿了顿,整理好自己的心绪后才问道:“你打算在这里住多久?” 唐岑将筷子放在了筷架上,侧过头看着窗外来来往往的行人说:“不知道,现在哪都不想去,先住一年再说吧。”他撑着下巴,声音有些含糊不清。 得到这样的回答有点超出艾森的意料,但至少他知道这一年里,不出意外的话,唐岑会一直停留在他视线可及的范围之内。 这样也好。艾森松了口气,抬起手夹了块鱼肉就往嘴里送。 吃过饭之后,不需要加班的艾森跟在唐岑这个无业游民身后,在附近转了几圈后才慢悠悠地往公寓的方向走去。 穿过小巷时,阳光落在唐岑身上,将他整个人笼罩住。艾森站在阴影处,他眼前的人连睫毛都泛着金色的光芒,温暖柔和,圣洁得如同误入凡间的神子一般。 但他不是,在那纯洁的皮囊之下,是满是枯朽腐败之物的泥塘。 在艾森眼里,唐岑看起来是很喜欢晒太阳的,然而这仅仅只是因为太阳可以驱散他身上的寒冷,沐浴在阳光下时,他才能将满身的污秽之物洗去。 哪怕如此,即使艾森对唐岑的看法不停地变换,却也从没有动摇过那份感情。 上了公寓楼,在唐岑准备关上门的时候,艾森突然用脚抵住了门。他推开了门,走进了唐岑家里的玄关处。 “你怎么……”唐岑诧异地看向他,虽然两个人的关系缓和了,但还没到可以不请自来的地步。 艾森看着唐岑,深吸一口气,神色十分郑重地说道:“唐岑,有件事情我必须告诉你。” 第46章 艾森强行闯进唐岑的家里,堵在他的面前,他身后的房门不知何时被关上了。 唐岑看着面前一脸严肃、郑重其事的艾森,心里没来由一阵发怵。他往后退了一步,腰却撞上了鞋柜。 艾森站在面前,而身后的退路又被挡住,唐岑在原地挣扎了两秒,只能强迫自己面对艾森。 看着面前郑重其事的人,唐岑觉得他自己就像是脖子上套着绳圈的死刑犯,站在绞刑架上等着刽子手扳下扳手,将他脚下踏着的木板抽离。 出于各种各样的原因,在大学的那几年里艾森没能和唐岑说上过一句话,他曾经也以为这辈子都不可能再见到唐岑了,但没想到十多年过去了还会发生这样的巧合。 之前在酒店撞上就已经足够令艾森惊喜了,但那场失去理智的情事又令他心神不宁了许久,他甚至做好了再也不见的准备了。直到在那狭小的公寓走廊里他再次和唐岑面对面对上时,艾森才彻底下定了决心。 唐岑就站在他面前,周围没有任何会妨碍他的人存在,他没有理由不向他坦白,并光明正大地追求他一次。 他抿了抿唇,脸上带着难为情的神色:“我知道这很突然,但是我……” 说到一半,艾森却停了下来,唐岑不知道这停顿是因为什么,但他看到了那双温柔的碧色眼眸里的影子,同时又被那眼里的深情惊得后退了半步。 不!求你不要说出口!唐岑知道艾森接下来要说什么,他在心里疯狂地大喊着,祈求艾森能停下,然而他的喉咙像是被人扼住了一样,发不出任何的声音,身体僵硬地站在原地,等待着最后的处刑。 艾森自然是没有听到唐岑心里的乞求,他说:“我喜欢你。” 哪怕唐岑在其他人眼里是不正常的,但在艾森眼里,唐岑一直都是他喜欢的模样,不论他曾经爱过谁,恨过谁。 他以为自己献给唐岑的是玫瑰,却不知道抽走的是唐岑脚下踏着的那唯一一块木板。艾森没能听到唐岑心里的乞求,他抽走了唐岑脚下踏着的那块木板。 唐岑绝望地闭上眼,他听见甜蜜的恶魔在他耳畔喃喃细语,拿着浸满毒药的玫瑰诱惑着他朝着翻滚着炽热岩浆的地狱跳下去。 从上一个地狱里爬出来的时候,唐岑就知道那毒药虽然不致命,却能让人生不如死,他现在很清醒地知道自己该怎么选择,后路却被完全斩断了。 唐岑没有任何反应,也不敢给予对方任何回应,那个金发碧眼的恶魔却不死心地在他耳畔继续说道:“从很久以前开始,我就一直喜欢着你,现在也是。” 脚底的活门被打开了,在唐岑身体下坠的同时,绳套勒断了他的颈椎,窒息和脑部贫血夺走了他的意识。 唐岑听不清艾森又说了什么,身上突然被一个温暖的物体包裹住了,带着安抚性质的动作让他放松了身子。 没多久,唐岑就感觉整个人突然腾空而起,又落在一样柔软的物体上,再之后就是肩上搭上了一样重物,将他向下一压,本就绵软的身体毫无防备地倒在了那个柔软的物体上。 身下不是坚硬的地板,也没有意想中的疼痛,只是突然多了几分凉意。身上的衣服被一件件脱下,苍白瘦削的身体再次展露在他人眼前。 艾森抚上唐岑凸起的胯骨,沿着骨骼的弧度向上抚摸,手指滑过肋骨分明的腰身,形状姣好的锁骨,再到纤细的脖颈——青色的血管在苍白的皮肤下若隐若现,动脉一下下跳动着。 感受到了那微弱的跳动,艾森的手指只在动脉处停留了一会儿又继续向后滑去,指尖擦着唐岑的耳垂,穿过他柔软的黑发,扣着他的后脑。他们接了一个温热绵长的吻。 深色天鹅绒中,紧贴着的身体褪去了苍白,泛着淡淡的粉色。被热气扫过的皮肤激起一阵战栗,而呼出的热气夹着细碎的声音飘散在了空中。 直到夕阳的余晖落在唐岑的脸上,他才被亮光和热度从昏睡中叫醒。 唐岑揉着酸软的腰缓缓坐起身,他不太记得从餐厅回来后发生了什么,只依稀记得被生理泪水模糊的视野里头顶的吊灯不停地摇晃着,脖颈间还残留着柔软发丝蹭过的酥麻感。 他又一次……又一次因为一句甜言蜜语卸下了防备,露出了柔软的腹部和脆弱的脖颈,没有任何挣扎,任何反抗,他就这样躺在床上任人摆弄。 落日余晖依旧刺眼,唐岑抬手挡了挡从外头照(射)进来的太阳光,又伸手摸了摸身侧凹陷下去的地方。那一块地方还带着点温热,艾森应该离开没多久,但房间里静悄悄的,除了风偶尔吹起窗帘时的声音之外,没有半点声响。 人走了,唐岑长叹了口气,又和艾森滚上了床,虽然已经和陆晟分手了,但唐岑说不清自己心里是什么感觉。 艾森的告白宣判了他的死刑,绳套勒断了他的颈椎,可唐岑也没有从中感到任何一丝罪恶和疼痛。 那不是热恋时的喜悦,也不是报复得逞的痛快,仅仅只是空缺的部位被填补上了,只是塞进来的东西太多了,堵得他喘不过气,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多余的感受。 唐岑昏沉迟钝的大脑难以理解他此时的感受,他也不想再去猜艾森的话到底有几分是真的,那些举动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不明白,也不想明白。 如今他一无所有,他能从艾森身上索取他想要的,艾森却不能再从他身上掠夺走什么。 从陆晟身边逃离之后,除了破败的身体和魂灵,唐岑什么都没剩下。 唐岑慢慢屈起手指握成拳,虚虚地抓了两下之后又松开了。之前十指交握时,从另一个掌心传递来的温度温暖得正合适,力度也正好,那熟悉的触感让他眷恋,舍不得放开手。 躲又躲不开,甩也甩不掉,既然如此就保持现状好了。不管艾森抱着什么样的企图都无所谓,就这样凑合着过吧,除此之外他也没有其他选择了,挣扎反抗只会让自己的日子更加痛苦。 唐岑掀开被子下了床,本来他还想继续躺到天黑,但是饥饿的肠胃发出了细微的阵痛抗议他现在这毫无规律的生活作息。 站起身时,大腿处传来的酸痛让唐岑皱起了眉,但好在身上除了有些酸痛之外,一点黏腻的感觉都没有。艾森替他清洗过了,至少唐岑不用担心自己会晕倒在浴室里,也可以直接换上衣服出门。 之前被脱下的衣服被仔细地叠好放在椅子上,唐岑套上衣服后,随手抓起不知道什么时候放在床头柜上的手机,一边解锁一边拖着步子往客厅走去。 亮起的屏幕上显示收到了一条来自陌生号码的短信,唐岑滑着屏幕的手指一顿,心里闪过一个想法,点开短信一看,果然是艾森发来的。内容大致是解释为何不告而别,又告诉他这是自己的号码,有任何事情都可以找他。 唐岑揉了揉太阳穴,他不知道艾森是怎么弄到自己的电话号码的,但是这个人确实像个牛皮糖一样甩都甩不掉,他还什么都没有说,艾森就自顾自地确定了他们之间的关系。 在交往这一点上,艾森和陆晟是不一样的。陆晟从来都是保持着亲密的联系却从不逾越,但艾森是强硬的,不给他任何拒绝的余地。 唐岑的眼中闪过晦暗不明的光,他点开通话记录,果然看到在自己失去意识期间,手机拨过那个陌生的号码,这毫无疑问是艾森的手笔。 既然都拿了他的手机了,为什么不直接把自己的号码存到通讯录里? 犹豫了很久,唐岑还是没能下定决心把艾森的电话存进手机通讯录里,但他也没有删掉短信和通话记录。 唐岑很清楚艾森这样做摆明了就是要他自己做选择,那个家伙自顾自地确定了关系,却非要他做出回应。但是唐岑只觉得既然甩不掉,那这么拖着也无所谓,他根本不在乎自己身边会不会多一个人。 何况艾森知道他的病情,迟早有一天会忍受不了,主动离开的。 唐岑坐在沙发上,从桌下的抽屉里摸出了一包烟和打火机,拉开启封线,抖出一根烟叼在嘴里。 “咔——”唐岑点燃了那支烟,白色的烟雾从那一星若明若暗的亮光中,从唐岑的嘴边逸出,飘散在空中。 唐岑无所谓艾森多久会厌烦,他有的是时间,可以等到艾森彻底厌烦为止,然后再去找其他人,从他们身上汲取温暖。 自暴自弃的感觉真的很好,一直这样过着颓废的生活也很舒服,至少不用再为无法改变的事情烦心,也不用为了可有可无的人再将自己逼到焦虑抑郁的绝境。 唐岑知道这样继续下去,自己的肉体和灵魂即使还活着,也迟早会变成一堆腐朽破烂的废物,但他不想去改变,这个世界已经没有值得他挣扎着活下去的东西了。 第47章 昏暗的卧室里,地上散落着衣服。 躺在床上,唐岑的手臂环着艾森的肩膀,肌肤紧紧相贴。如果不是唐岑那双如一潭死水似的毫无情感的眼睛,他们现在看起来像极了一对亲密无间的恋人。 唐岑眼神空洞地天花板,近乎麻木的身体已经感受不到任何的疼痛,只是放弃挣扎一般放纵着压在身上的人。 从默认关系的那天开始,这一个月里他们不知道滚上床了多少次,几乎每一次都是艾森主动挑起的,但即使毫无兴致,唐岑也从来都不拒绝艾森的索取。 因为这是唐岑唯一能满足艾森的。 他不能给予任何东西,但能承受肆无忌惮的索求。 他们从客厅一路亲到卧室,唐岑身上的点点痕迹还未完全消去,又被重新补上。陌生的感觉在唐岑身体和心里蔓延,不是快感,但也不是疼痛。 在和陆晟交往的那几年里,唐岑就已经被玩烂了,现在不论艾森再怎么粗暴地对待他,唐岑都能一声不吭地照单全收。 只不过艾森认定的关系,似乎和唐岑想的不太一样。他尽可能地扮演着体贴情人的角色,替唐岑做好所有的准备和善后,也不是做完了就走,会一直占据着床的另一半,直到天亮。 一开始唐岑有些不习惯,时间一长也就随他去了,但现在唐岑发现,艾森似乎开始不满足于这些,不是一下子完全显露出来的,却是一点点侵入到唐岑的生活里。 可是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艾森一步步朝自己逼近,将他的日常生活再一次毁灭。 艾森搂着唐岑“温存”了一会,唐岑身体虽然绵软无力,但艾森的手拂过他的腰侧时,肌肉明显紧绷了起来。虽然很细微,但艾森还是察觉到了,清洗完之后也没多纠缠,擦去两人身上的水珠就搂着唐岑躺回了床上。 折腾了一晚上,艾森却毫无睡意,他微微收紧手臂,亲了亲唐岑的肩膀,“后天我不上班,一起去走走吧?” 唐岑累得连手指头都不想动,但听到艾森的话还是瞬间睁开了眼睛,语气怪异地反问道:“怎么突然要出门?” 这段时间唐岑一直窝在房间里,除了艾森之外没有再见过其他人,就连日常需要的东西都是写好了清单交给他。虽然情绪说不上多好,但至少晚上一个人躺在床上失眠的时候没有再出现那些糟糕的想法。 还是毫无目的地活着,没有期待,没有愿望。 但也不想死。 唐岑觉得这样就足够了,在旁人眼里这可能是颓废得不能再颓废的生活,但对他来说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像他这样的人不去给别人添麻烦就是最好的生存方式了,没有必要再想过往那样,为了得到某个人的认可而努力。 听出唐岑语气不满,艾森倒没有将自己那点小心思大咧咧地暴露出来,只是找了个挑不出错的借口:“出门透透气。” 末了见唐岑还是没有反应,他又补充道:“你这段时间看起来很憔悴。” 唐岑这段时间确实比起之前更加憔悴,也不知道是因为纵欲还是因为其他什么原因,整个人看起来像极了失去灵魂的行尸走肉。 “再说吧。”唐岑翻了个身,挣脱了艾森的怀抱,背对着他说道:“我困了,睡吧。” 艾森盯着他的后背没说话,唐岑话里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他也不好再多说什么,让两个人本就微妙的关系变得更加尴尬。 虽然说是交往,但实际上他们见面的时间基本都是在晚上,除了吃饭就是上床,他们没有一次正式的约会过。这不是正常情侣之间的相处模式,艾森虽然知道,但他无法改变现状。 艾森抬起手,他想摸摸唐岑背上那些他留下的红痕。 唐岑这段时间大概又没有好好吃饭,身体消瘦了不少,腰上的肋骨根根分明,就连膝盖蹭着他的腰侧时都有些疼。他背上的骨骼更加明显,那对形状姣好的蝴蝶骨微微凸起,仿佛在唐岑背部的皮肉之下一对翅膀即将破茧而出,让艾森有种他随时都会飞走的错觉。 在手指即将触到那一小块泛着红的皮肤时,艾森突然收回了手。他轻轻地“嗯”了一声,像是在回答唐岑,又像是无意间发出的鼻音。 听到艾森躺下的声音,一直背对着他的唐岑才缓缓闭上了眼。 谁都不知道这段感情能维持多久,或许明天睁开眼的时候,这畸形的关系就会宣告终结,又或许永远不会结束。 第二天唐岑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中午了,艾森一大早就去了公司上班,房间里除了风声之外再没有其他声音,安静得就像唐岑刚搬来时那样。 虽然昨天晚上拒绝了艾森,唐岑当然不会以为自己的日常生活从此能向着他想要的方向发展,艾森已经一点一点、不着痕迹地侵入到了他生活的每一个角落里,他身边的一切最终还是被艾森搅得一团糟。 明明他们之间不应该有这些纠葛的,只是走错了一步,人生就变得面目全非了。 唐岑从床头柜里翻出了只剩一半药片的药瓶,倒了两颗在手心,就这床头柜上那杯已经凉透了的水咽了下去。这是他开始吃药的第三天,暂时还没有被艾森发现,他也不打算告诉艾森。 他捂着左胸,胸腔里的脏器跳动的频率有些快,心口闷闷的,有点喘过不气。 从出生那一刻起,人生总喜欢和唐岑开玩笑,看他痛苦挣扎地活着,看他绝望寻死却求之不得。 捂着心口躺回床上,唐岑蜷缩在被子里,试图通过这样的方式缓解身体的不适。 这个方法是唐岑以前惯用的,也是最有效的,他不想向艾森求助,这样的丑态只在陆晟面前展示过就够了。 唐岑手上的药剩得不多,零零碎碎加起来也不足以缓解他的病情。他不想吃药,也不想自己一个人去医院,一个人面对冷漠的医生,但所有的一切都逼着他不得不强忍着恶心把药吃下去。 时隔多年,药物引起的副作用在唐岑身上依旧表现得十分明显,但这一次药物的副作用比起唐岑第一次服药的时候更加强烈,不知道是因为他之前贸然断药,还是药物已经过期。 每天晚上唐岑都会被莫名挑起的负面情绪搅得心神不宁,辗转反侧一整夜都难以入睡,甚至影响到了唐岑白天的生活。唐岑的神经一直处在敏感亢奋的状态之中,房间里任何一点异样的响动都让他陷入焦虑。 所以从那天起,唐岑几乎每天都在床上度过,白天忍受着副作用,晚上却张着腿迎接艾森的归来。如果不靠这样的方式,唐岑觉得自己大概永远都不会睡觉。 他断不了药,只能不停地忍受药物的副作用,和这糟糕透顶的人生。 但这终究不会是结局。 哪怕两个人只是晚上睡在同一张床上,艾森还是察觉到了唐岑的不对劲,但唐岑从来都不说,艾森的每一个问题,最后得到的回答都是唐岑的沉默。 缺乏交流的两个人不停积攒着矛盾,压抑的不满终于在某一日爆发了。 一周后的某个晚上,唐岑和艾森之间,第一次爆发了激烈的争吵。两个人之间那层薄薄的不知道掩盖着什么的遮羞布,最后还是被饱受药物折磨、精神开始有些失常的唐岑撕开了。 起因不过是艾森在吃晚饭的时候随口提起了出门散步的事情,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唐岑的情绪却在那一刻毫无征兆的、突然地爆发了。 “你能不能不要再提这件事情?”唐岑将杯子狠狠地放在桌上,玻璃碰撞在大理石上,发出巨大的声音。 唐岑心里一直有一个声音在大声喊着,试图阻止他冲毫不知情的艾森发火,但在话说出口的那一刻,一切都失控了。 艾森被他突然的举动吓了一跳,“你怎么……” 唐岑冷笑一声,反问道:“怎么了?你现在来问我怎么了?早干嘛去了?” 他吃了很多天的药,但副作用却不见消退,积压了许久的情绪再也无法控制,盲目地找了一个突破口,疯狂地向外宣泄。 唐岑坐在椅子上,牙关打颤,身体克制不住地颤抖着。他颤抖的幅度很大,艾森想不发现都难。 但在艾森试图伸手安抚他的时候,唐岑突然站了起来,艾森的手堪堪悬在半空中,最后缓缓地垂下。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用无奈又平静的语气说道:“唐岑,你有什么事情都可以跟我说,别这样。” 艾森知道唐岑的病情,却不了解唐岑和陆晟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但唐岑不说,他也无从得知。他不介意唐岑提起前男友,可以包容唐岑歇斯底里的疯狂,只要唐岑愿意和他交流。 把所有的问题憋在心里,不向任何人诉说,是不会有结果的,积攒着的痛苦只会一点一点把唐岑逼疯。 第48章 唐岑从站起来的那一刻起就不停地在屋子里来回转着圈,暴躁得不见丝毫的理智,所以在艾森说完的下一秒他毫不意外地吼道:“我有病你不是知道吗!” “那些药怎么来的你不是清楚得很!” 艾森没管唐岑说的话有多么难听,但听到唐岑提起药的事情心里咯噔了一声,当下凉了半截:“你又吃药了?” 唐岑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也听不清自己到底说了什么,只觉得一看见艾森坐在这里,用关切担忧的眼神看着他,心里就一阵恶心。 “别拿那种眼神看我。” 为什么要用这样的眼神看着他?为什么明知道他是个精神病还要来纠缠他? 唐岑转过身背对着艾森,在艾森看不见的地方,他咬了咬舌尖,企图借助疼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颤抖:“我不需要你的同情。” 他不需要一个围观他痛苦的人向他施以怜悯。 莫名其妙被人吼,但对方是自己喜欢的人,自己也知道他的病情,之前已经伤过他一次了,艾森舍不得再对唐岑说重话。 想到唐岑又开始吃药,艾森就忍不住放缓了语气:“我没有同情你,我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唐岑不知道艾森那点心思,毫不客气地反唇相讥道,“除了上床你还干过什么?” 艾森哑然,他不知道原来自己在唐岑眼里竟是这样的人:“我不是说了带你出去散散心?” 然而唐岑却毫不留情地嗤笑了一声:“算了吧,我一个人就可以了。” 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明明厌烦艾森,明明不喜欢和他待在一起,不想和他接触,却还要和他上床,现在还像个受害者一样指责他。 唐岑觉得自己现在的行径就像是……当了(婊)子还要立贞节牌坊。 但那又能怎么样呢,他觉得自己有错,但他控制不住自己。 艾森再怎么迟钝也能看得出唐岑的情况不对劲,他不知道他不在的这段时间里唐岑的身上又发生了什么,但他清楚地看着唐岑离厨房越来越近,此时也不过是两三步的距离。 虽然唐岑不怎么用厨房,但厨房里的厨具一应俱全,几把铮亮的刀还整齐地摆在灶台的刀架上。 想起他手腕上那一道疤痕,艾森手指曲起,指甲在掌心掐出了一道道痕迹。 寻常人光是被刀划破手指都能感受到那清晰强烈的疼痛感,唐岑又怎么下得去手?他是经历了什么,才能拿着刀对着自己的手腕割下去? 只是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艾森就觉得呼吸一滞。 在唐岑冷漠的眼神中,艾森猛地站起身,抓着唐岑的肩膀将他抵在墙边,压着满腔怒火道:“你的意思是你根本就不需要我吗?” 他不是因为唐岑冲他发脾气而生气,他气的不过是唐岑为了陆晟那个人渣伤害自己。 “我不需要!”唐岑嘴角扯出一抹冷笑,一字一顿地反问道,“你是我什么人?” 艾森愣住了,完全没想到唐岑会说出这样的话。 你是我的什么人? 原来这么久以来,所谓的“交往”,都是他自己一厢情愿的,唐岑从来都没有接纳过他。唐岑在自己的身边画了一个圈,艾森不知道圈子里面还有谁,但他从来都没能踏进过,也没有被唐岑划在圈子里。 他对上唐岑的眼睛,看到了那双眼里狰狞的血丝,脑子里闪过在唐岑床头柜里看到的药瓶。 他生病了,一直都病着,这是他很早以前就知道的事情,但他还是没能帮到他。 “我只是……希望能替你分担一点。” 唐岑试图掰开他攥着自己肩膀的手,听到他这句话时手上的动作一顿:“我为什么要把我承受不了的东西发泄到你身上?” 艾森一愣,似乎明白了什么。 是啊,为什么? 艾森没有办法回答唐岑,他试着理解唐岑,但自始至终,他和其他人也没什么不同,都是站在高处,居高临下地对着唐岑指指点点。 他希望的,和唐岑希望的不是同样的东西,他只是在把自己的想法强加到唐岑身上而已。 抓着唐岑的手也缓缓松开了,艾森放缓了语气道:“唐岑,没有人能坚强到一个人去面对这种事情,你为什么不能多依赖一下我?” 唐岑和陆晟之前发生过什么,艾森从来都没有问过,但那阴影却无时无刻不笼罩在唐岑身上,逼得他无处可逃。 感觉到施加在肩膀上的力度消失了,唐岑朝后退了一步,将全身的重量压在了身后的柜子上,他的手肘撑着柜子的边缘,抬起的手挡住了他此时的表情。 他从一开始就知道,在这场无休止的纠缠里,艾森是强硬的,不给他任何拒绝的余地。 但他没想到会像现在这样被逼到濒临崩溃的地步。 怒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只是情绪也随之在怒气消散的瞬间崩塌,负罪感和强烈的自我厌恶堵在唐岑的胸口,压得他喘不过气。 艾森站在他面前,沉默地看着他。 许久,唐岑才用颤抖的声音说道:“我不敢。” 他真的不敢,不敢再在任何一个人身上下赌注,再做这种毫无胜算的赌博了。这样的赌局从一开始就不公平,参与到这场赌局里的另一个人自始至终都是胜利者,输的人只会是他。 上一次他在陆晟身上投下了所有的赌注,到头来满盘皆输,狼狈地逃到法国,蜗居在这样的地方。那样惨痛的经历让现在的唐岑不敢再把赌注放到艾森身上,哪怕只是一点点,哪怕最后的结果可能没有他想象的那么糟糕,他都不敢再冒这样的险。 总会有人嘴上说着能体会他的感受,能理解他的处境,可是真的有人能体会这种感觉吗? 不存在的,感同身受这种东西根本就不存在。 把自己的负面情绪发泄到另一个人身上,哪怕那个人知道缘由,也不可能做到完全的感同身受,只是无端地给人增加困扰,一点点消磨对方的感情罢了。 酗酒、烟瘾、胃炎、噩梦都只是药物的副作用而已,唐岑知道像他这样的人不论做什么都会被伤害,深陷梦境会被伤害,显露脆弱会被伤害,懦弱逃避会被伤害,向他人倾诉会被伤害,就连保持沉默也会被伤害。1 唐岑承受过言语带来的痛苦,他不忍心把这样的困扰再带给艾森或是其他的什么人,也没有人有义务为他承担这些,他的痛苦从来都是他自己的事情,任何人都没有不去伤害他的义务。 但是所有人都能通过伤害他而获得快乐,因为看别人痛苦从来都是一件快乐又不需要承担任何责任的事情。 谁都不会真正地爱上他,他也不配去爱任何人。 就像唐岑手腕上那一道道已经淡得看不见的刀痕,不留痕迹,刀切割肌肉筋腱留下的疼痛却时刻切割着神经,刺痛着他的大脑。 身体顺着柜子一点点往下滑,唐岑曲起腿蜷缩在地上,他不知道现在他脸上的表情是什么样的,但一定丑陋无比。 看不见的丝线细细密密地缠绕在唐岑身上,操纵着他的身体,一点点蚕食他的精神,将他送上了末路。 艾森蹲在他面前,伸手想摸摸他微微颤抖的背,却因为唐岑接下来说出的话生生停在了半空。 “我不想再被人看笑话,再被人戳着脊梁骨骂。” 明明同样为人,同样活在这个世上,唐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比其他人活得更艰难、更痛苦。 “别再纠缠我了,让我一个人待一会儿。”压着喉咙里的苦涩和疼痛,唐岑颤抖着乞求道,“求你。” 艾森见过唐岑狼狈脆弱的样子,也见过他生气的样子,就连现在也毫无例外,都是用锋利的尖刺武装自己,驱赶所有试图接近他的人。 记忆里的唐岑不是这样的。 过去的唐岑小心翼翼隐藏自己的病情,伪装出的表象总让艾森产生他从未生过病的幻觉,现在看到他发泄情绪,艾森才觉得这才应该是唐岑真正的样子。 只是他宣泄之后痛苦地蜷缩在地上的模样,让艾森百感交集。 卑微到连疼痛都是小心翼翼的。 世人总笑他的病是自己作出来的,可又有谁希望自己活成这个样子,一生痛苦,不得安宁。 如果帮不了他,就不要再伤害他了。 “……好。”艾森收回手,缓缓站起身,头也不回地径直推门离开了。 听到门锁合上的声音,唐岑依旧保持着原来的姿势蜷缩在角落里,许久没有动静。 与其说他早知道会是这个结果,不如说他希望是这个结果。 从艾森说喜欢他的那一刻起,他就迫不及待地暴露自己的缺点,将自己所有丑陋的一面展现给他看,想让他退却,又想看看他到底喜欢自己到什么地步,想问他即使他的真面目如此,他也喜欢吗? 唐岑一次次地试着,一次次消磨着艾森的情感,肆无忌惮地挥霍他的喜欢,即使他对这个男人一点感觉都没有。 然后他走了。 头也不回地走了。 可他到底又在难过什么呢? ※※※※※※※※※※※※※※※※※※※※ 1灵感来自朋友的话。 第49章 在艾森离开许久之后,唐岑才慢慢从地上站...爬了起来。 长时间缩在角落里,维持同一个姿势,严重阻碍了血液流动,唐岑抓着柜门边缘摇摇晃晃爬起来的时候,两腿甚至无法完全伸直。但没有人扶他,唐岑只能抓着手边任何可以抓的东西,撑起身体等待血液慢慢流向双腿。 唐岑靠在柜门上,抬头看着面前紧闭着的门,唇瓣紧紧地抿着。房间里静悄悄的,除了他挪动身体时发出的声响之外,再没有其他声音。 如他所愿,艾森真的走了,走得干脆利落。 但他走了,唐岑却一点也开心不起来。他说不清楚那到底是什么感觉,在此之前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他甚至都不能准确地描述自己的情绪。 他是不明白,但他知道这很难受,比当年把自己隔绝在黑暗里的那个时期还难受,可是没有人帮他。 唐岑的腿上没有知觉,喉咙也火辣辣地烧着,疼痛短暂夺去了他的声音。像是有人往他喉咙里灌了辣椒水一样,那股莫名的热辣呛得他的胸腔和胃囊阵阵刺痛,就连神经也被浸泡着,反复烧灼着。 拖着麻木的腿走到餐桌,唐岑抓起桌上的水杯,将冰冷的水一饮而尽。冰冷的液体划过喉咙,火辣的烧灼感被翻涌的酸涩掩盖,那感觉不比之前好多少,反而更加难以忍受。 “呜——”,一声微弱的、被压抑着的呻吟从唐岑紧咬着的唇瓣中逸出,像是在隐忍极大的痛苦一般,他紧咬着下唇趴伏在了桌上,耸起的肩胛骨小幅度地颤抖着。 那是从唐岑身体里疯狂涌出的、完全克制不住的战栗。 唐岑维持着趴伏的姿势许久,单薄的衣料被沁出的冷汗打湿,湿漉漉地贴在背上。他握着玻璃杯的手青筋暴起,指尖和骨节泛白,那力度大得几乎要把玻璃杯捏爆。 在他彻底失控再度伤害自己之前,唐岑把一直攥在手里的玻璃杯狠狠地扔了出去。 伴随着巨大的响声,玻璃杯摔得四分五裂,弹起的玻璃碎片划破了唐岑的脚背,鲜血缓缓地从新鲜的伤口里渗出,在他苍白的皮肤上撕扯出一道刺目的红。 新鲜的疼痛和液体滑过皮肤的感觉拉回了唐岑的些许理智,他抬起头,露出那张被冷汗打湿,苍白得毫无血色又因疼痛而扭曲的脸。 他抹去脸上的冷汗,手撑着桌沿,缓缓站了起来,摇摇晃晃地走向了那一地大小不一的玻璃碎片。 唐岑赤脚踩在玻璃杯的尸体上,他毫不在乎玻璃碴尖利的边缘是否会划破自己的脚底,踩着碎片走了几步之后,他又回到了原地。 那双赤红着的双眼盯着自己的脚尖,在一阵短暂的静默之后,唐岑突然开始歇斯底里地发泄自己的情绪。 易碎物摔在地上发出的清脆声响在狭小的客厅里此起彼伏,飞溅的碎片不止划破了唐岑的皮肤,还在沙发表面划出了一道道深浅不一的丑陋的痕迹。 地板上一片狼藉,唐岑站在客厅里唯一一块能落脚的地方,弓着腰喘着粗气,背部剧烈地起伏着。温热的液体模糊了唐岑的眼睛,可发泄过后冷静下来的脑子里不断出现着刚才的情景。 满地支离破碎的瓷器和玻璃制品,碎片锐利的棱角上沾着斑驳的血迹,被碎片刮花的家具,还有身上皮肉翻卷的渗着血的伤口...... 一帧一帧,缓慢地回放着,按着他的头,强迫他回忆自己的癫狂。 他像个疯子一样。 唐岑蹲**,蜷缩在一地狼藉之中,他将脸埋在臂弯里,挡住了脸上所有的表情。他抵在墙上的背抑制不住地阵阵抽搐着,喉咙里发出的呻吟像是从破旧风箱发出的声音,刺耳难听。 他的人生一直都是极度克制的,克制地活着,克制地生病,克制地寻死。不论承受多大的痛苦,他都没有像现在这样歇斯底里过。 不论是吃药还是自残,唐岑都没有试图去伤害其他人,这是他第一次,把刀口对向了自己以外的方向,捅进了他无法感知的地方。 那很疼,虽然这次刀不再是捅在自己身上,但唐岑忍受的却比过去的每一次都要多,他甚至开始担心自己发狂的声音会不会惊扰到楼下的邻居,他把东西都摔碎了会不会给房东造成困扰。 闹过之后,冷静下来的唐岑没去管自己身上的伤口,用衣服胡乱地抹掉脸上乱七八糟的液体,慢慢从地上爬了起来,准备把地板收拾干净。 现在他没有任何人能依靠,哭过闹过之后的残局还是要自己收拾。 他知道这需要花费很长时间,但还是一个人默默跪在了地上,将那些大片的碎片捡起,一块块扔进垃圾桶。 但收拾归收拾,每隔一会唐岑都要坐在地上休息一会。他觉得这样很没意思,收拾完了又能怎么样,这些东西丢在地上也不会妨碍到任何人,而且他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会再疯一次。 可这么想着,唐岑最后还是把东西都收拾干净了。 他不知道这样坚持有什么意义,但是身体还是不由自主地动了,就像他不知道自己活着有什么意义,还是盲目地被**纵着活了那么多年一样。 那他又能怎样呢? 他这三十年里,能做选择的次数屈指可数,何况那仅有的几次选择,也都是被逼无奈才做的。 唐岑把能捡起的碎片全都扔进了垃圾桶,剩下细碎的部分,只能一点一点慢慢扫干净。 也是因为不得不一点点慢慢地清扫,唐岑才在沙发底下摸到了他那被摔碎了屏幕的手机。 他之前几乎把手边能砸的东西都砸了,水杯、碗碟、桌上所有的摆件都被他摔得粉碎,所以就连手机都没能幸免。黑色的屏幕上蜿蜒着数道裂痕,像蛛网一样,细碎的玻璃堪堪卡在裂缝里,手一抹就能听到细碎玻璃碴相互摩擦的声音。 大概已经不能用了,唐岑不太记得自己用了多大的力,但摔成这样,他也不打算再用了。 看到那上头蛛网般的裂纹,唐岑都觉得自己像被什么东西罩住了一样,呼吸困难。 唐岑把手机丢到沙发上,蹲**继续打扫着最后一块地方。 扁平的物体在柔软的沙发上翻滚了两下后,安静地躺在了坐垫和靠背之间的缝隙里。那卡的位置正好,手机背壳朝上,所以之后屏幕明明灭灭了好几次,唐岑都没有注意到。 把细碎的碴子打扫干净之后,唐岑才从地上爬了起来,但还未等他站直,处在极度饥饿状态下的身体突然失去了平衡,伴随着一阵天旋地转,他摔进了沙发里。 沙发很软,唐岑身上当然没有再添新的伤口,但他眼前的视野突然变成了一片闪着绿色光斑的黑暗,让他一时间失去了所有的行动力,只能瘫在沙发上等待视力恢复。 不知道是因为低血糖还是什么原因,视力很快就恢复了正常,但胃部传来的一阵阵抽痛让唐岑再一次皱起了眉。 拖着绵软无力的身体走进厨房,唐岑掀开了厨房里唯一一个炖锅的盖子。之前他们吵架的时候,艾森做的烩菜还在厨房的锅里,但已经关了火,到现在这么长的时间过去,食物的气味早就消散得一干二净,锅里冰冷的块状物也早被粘稠的糊状物裹成一团。 唐岑的嘴唇还泛着白,他知道自己应该吃些东西,但这一晚发生了太多的事情,他一点食欲都没有,何况锅里这样的东西,就算再怎么美味,唐岑也不想多看一眼。 他不敢想....... 盖上锅盖,唐岑从冰箱里翻出了一块巧克力,他撕开包装,掰了一块塞进嘴里。将那冰凉微苦的巧克力嚼碎吞进肚里,唐岑就当是吃过了晚饭,歪着身子靠在墙上,慢慢挪进了浴室。 他之前就出了一身冷汗,之后又蹲在地上收拾了大半天,整个人又饿又累,现在只想赶紧洗个澡,上床躺着。 但进了浴室,唐岑又不这么想了。 浴室有一面很大的镜子,唐岑站在镜子前,看着镜子里自己那张惨不忍睹的脸,缓缓抬手,脱下了自己的衣服。 身上同样惨不忍睹,上半身裸露着的皮肤满是斑斑点点的吻痕,在锁骨和肩膀还有几处咬痕,这一看就知道他身上发生过什么。 唐岑不是第一次见,但现在再看自己的身体,他只觉得恶心。 以前也好,现在也罢,他身上的痕迹就似乎从未消退过,前一个男人留下的痕迹淡去,就会有下一个男人补上。 令人作呕。 唐岑面前这一块巨大的玻璃清晰地映着他的脸,将他脸上和身上的狼狈完完全全地展现在他眼前,一览无余。 他低着头,撑着洗手池的边缘,试图不去看镜子里的人,但是只要他一抬头,就能看到自己现在是何等的不堪。 浴室的灯打在镜子上,那折射出的光芒落在唐岑的眼里,似乎都是在嘲笑他的癫狂,嘲笑他令人不齿的过往。 “同性恋!” “**!” “你是个精神病!” “砰——” 拳头狠狠地砸在镜子上,宽大的镜面上被砸出了一个斑驳破碎的坑,镜子里的倒影也变得支离破碎。鲜血沿着玻璃破裂的缝隙流淌,滴在了白色的瓷盆里,那几滴猩红色格外刺目。 他不是疯子,他本来就是个精神病。 唐岑坐在浴缸的边缘,左手拿着花洒,指尖传来阵阵细微的刺痛感。 一开始从他身上流下的水还是红色的,但慢慢的,就变成了淡红色的,最后又变成了透明的。 他任由水流冲刷着手上和脚上的伤口,直到将伤口冲得泛白、不再流血,唐岑才开始冲洗自己的身体。 他想死,但不是现在。 他不能...不能再给任何人增添任何的麻烦了。 第50章 夏季的天总是亮得很早。 唐岑折腾了大半宿,收拾完残局又在浴室里磨蹭了好半天,等他洗完澡出来的时候,窗外的天已隐隐破晓,只是那泛着白的黑夜被窗帘遮挡得严严实实,身心俱疲的唐岑完全没有注意到。 背对窗户,唐岑在床沿坐了一会就昏昏沉沉地打起了瞌睡。 一开始他只是想坐着休息一下再关灯,没想到会坐着睡着,甚至完全没了意识。但坐着睡和开着灯睡一样不踏实,直到第二次失去平衡惊醒时,唐岑才意识到自己该躺下,好好睡一觉。 可灯还没关,头顶的吊灯还在不停地散发光亮,唐岑抬起头时还被那晃眼的光亮刺得眯起了眼。 这一晚上消耗了唐岑太多的精力和心神,饥饿和疲惫占据了身体,又被浴室里的水汽蒸得头昏脑涨,出来时身体几乎到了极限。 他太累了,累得连多走两步关灯这么简单的动作都做不到。 受伤的右手使不上力,腿也实在提不起一丝力气站起来。唐岑坐在床沿,眯着眼盯了一会那个离自己只有几步远的开关,搭在膝盖上的手指动了动...... 手指勾着绒被的边缘,将被子拖到了身上,唐岑扯过被子的一角,用柔软的天鹅绒将自己完全包裹起来。他在里面蜷缩成一团,深色的布料简单粗暴地隔绝了头顶的光亮。 在关灯和睡觉之间,唐岑选择了后者。 未擦干的头发打湿了深色的床单,在上面晕出一块块不规则的水痕,被水冲得发白的伤口不再渗血,但柔软的绒毛扫过开裂的伤口时,唐岑依然能感受到细微的刺痛感。 他太久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了,长时间的睡眠不足和短促密集的情绪爆发耗尽了唐岑最后一点气力,让他没有多余的精力可以挑三拣四,而这一点光亮和疼痛在近乎将身体透支的疲惫面前根本微不足道。 在头挨上枕头的那一刻,唐岑迅速坠入了梦境,无边的黑暗包裹着他的意识,但过度的疲惫压过了药物的副作用,搅得他心神不宁、辗转反侧一整夜的负面情绪此时也消失得一干二净。 那一觉唐岑睡得很沉,就连锁舌转动的声音都没能吵醒他,在被子里蜷缩成一团的他浑然不知艾森在他家里进进出出了好几趟。 艾森从唐岑那出来之后,在自己的卧室里坐了很久。房子的隔音很好,又隔着一条走廊,他听不见隔壁唐岑弄出的任何一丝声响,但这样更让他不安。 他拿起手机,点开了通讯录,指尖在唐岑的名字上短暂停留了一会,又迅速地滑过。手指来回滑动着,在划过另一个熟悉的名字时,艾森突然顿住了,随后手指飞快地在键盘上跳动着,敲下了一行字。 确认信息成功发送后,艾森才长叹了一口气,向后一倒,瘫在了床上。睁着眼盯着天花板,艾森不知道隔壁的唐岑是不是已经睡了,现在已经是深夜了,但他一点也不困,甚至很清醒。 艾森很清楚自己和唐岑确定关系以来的相处模式会出问题,但没想到来得这么快,他错估了唐岑的精神状态,又或者说,是唐岑故意塑造了这种假象。 可他偏偏忘了,那个人一贯会伪装自己。 艾森想着唐岑的事情,以为自己会睁着眼到天亮,但第二天早上被手机疯狂的震动吵醒时,他才意识到自己居然就这样睡着了。 扫了一眼来电人,是昨晚通信的对象,看到对方刚看到他的消息就立刻回了电话。 艾森坐起身,揉了揉头发,按下了接通键:“嗨,卢卡斯,之前提的那件事情......” 拉开窗帘,刺眼的阳光从没了遮挡物的窗户照**来,晃得艾森眯起了眼。他一边夹着手机和人通电话,一边在抽屉里翻找着唐岑家的备用钥匙。 不是唐岑给的,是他自己强行拿走的,但唐岑一直没有要回去。艾森原来以为是唐岑默认了他们之间的关系,但现在想想,或许唐岑只是不想和他提,心里到底还是不舒服。 “我会带他过去的,你放心。”艾森找到了钥匙,将那一小块冰冷的金属物握在手心里,“嗯,明天见。” 给瑞士的朋友通完电话,确定好行程之后,艾森才试着给唐岑打电话,但一直都是无人接听。 他掐掉通话,到浴室里草草洗了个脸才拿着钥匙出了门。 艾森用备用钥匙打开唐岑家门的时候,外面的天已经完全亮起,落在走廊上的太阳隐隐散发着热量。 他一早上给唐岑打了好几次电话,然而唐岑一次都没有接起来,也没有把他的号码拖进黑名单。一点动静都没有,这才最让艾森担心。 艾森想象过开门的场景,可能是满地狼藉的,也可能是惨不忍睹的,但打开门的那一瞬间,干净空荡的空间让他有些发懵。 餐厅的桌上空荡荡的,原本摆在桌上的餐具全都不见了,厨房灶台上的炖锅还在原位,只是墙角多了个巨大的垃圾袋。艾森提了一下,清脆的碰撞声很清楚地告诉了他里面装着的是什么东西。 卧室的灯还亮着,唐岑应该在里面,但一点声响都没有,艾森反而不敢进去。 他在客厅里踱着步子,却在沙发的缝隙里找到了唐岑的手机。点开屏幕,上面一连串来自他的未接来电。 唐岑把手机丢在这里,又关了静音,难怪一直没接电话。 指尖摩挲着裂纹,艾森放轻了脚步,小心翼翼地朝着唐岑的房间走去。在经过浴室的时候,艾森还朝里看了一眼,本来是担心发生意外,但多看的那一眼却让他当场愣在原地。 浴室的镜面上蜿蜒着不规则的蛛网裂纹,大小不一的碎块卡在裂缝里,最中心的那一片缺失了几块,裂纹中还留着斑驳的红褐色痕迹。 那是拳头硬生生砸在镜面上才会有的痕迹。 裂纹里的血已经干涸,但艾森看着,仍觉得刺目狰狞。 完全没有动过的食物,屏幕摔得粉碎的手机,墙角装着各种碎片的垃圾袋,还有被生生砸碎的镜子...... 在艾森走之后,这个房间里发生了什么,这些还没来得及处理的东西全都告诉了他,清清楚楚,毫无隐瞒。 那一地的狼藉,是唐岑做的,也是唐岑一点一点蹲在地上慢慢收拾好的。艾森不敢想象那个场景,如果那个时候他在的话,做这些的是他,唐岑也不用再面对自己情绪失控造成的残局。 承受着双倍的痛苦,坚持着做完这些,并不是唐岑足够坚强,而是他别无选择。1没有办法选择自己的出生,选择自己的家庭,也没有办法逃离现有的一切,唐岑只能全盘照收,在无尽的忍耐中等待着解脱和崩溃哪一个会先到来。 艾森一直天真地以为,自己知道唐岑的病情就可以理解他的痛苦,但现在这一切都在告诉他,他错了,而且错得离谱。 人的悲欢喜乐是相通的,也是不通的,情绪可以传播,气氛可以渲染,但每个人都能感受到的,只是浮于表面的、最浅薄的部分。没有经历过生离死别的人不能体会重逢时带着疼痛的喜悦,没有在绝望里挣扎过的人也不能理解被黑暗笼罩时理智崩溃的痛苦。 艾森没有见过人性里那些最隐晦的龌龊和野蛮,看不到极端情绪下唐岑面目狰狞的模样,这也注定了他不可能理解唐岑的每一次崩溃。 轻声走到卧室,艾森看到了在床上裹着被子蜷缩成一团的唐岑。灯还开着,唐岑整张脸都埋在了被子里,因此艾森也看不见他的脸。 出神地看了一小会,艾森才压低了音量,小声地喊道:“唐岑?” 然而床上的人没有像往常睡迷糊时下意识地回应他,也没有被惊醒。艾森不确定他是睡着了还是不想见自己,只抬手默默替他关掉了灯。 唐岑不喜欢这种现代科技产生的光,他喜欢晒太阳,却不喜欢被白炽灯的光包围的感觉,尤其是在他最没有防备的两个时候。不论当时是什么状态,唐岑都一定会挣扎着爬起来关灯,也只有在那种情况里,唐岑才会反抗。 次数多了,艾森也看出不对劲了。在高潮过后,唐岑还不太清醒的时候,艾森试探着问过,当时唐岑一边喘着气,一边断断续续地说着。 “太冷了,没有温度。” 但现在,唐岑却放任头顶的灯这么亮着,照在身上。艾森看着他蜷缩在被子里的模样,心里泛着一股他说不出来的感受。 将卧室的门虚掩上,艾森走进厨房,用锅铲使劲挖了几下,才把炖锅里凝成一团的东西倒进了垃圾桶里。但炖菜凝固的汁液还黏在炖锅的**上,他使劲搓了两下才洗掉一小块。 水流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艾森担心会把唐岑吵醒,只能把锅泡在水里,等着干涸的炖菜汁软化后再清洗。 收拾好厨房,艾森把装着炖菜的垃圾袋扎上,又拎起墙角那一大包碎片,轻手轻脚地出了唐岑的家门。 ※※※※※※※※※※※※※※※※※※※※ 1取自温斯顿丘吉尔:“我们坚持下去,并不是我们真的足够坚强,而是我们别无选择。” 第51章 出了公寓楼,艾森朝着小巷外的街区走去,在经过垃圾桶时随手将那两包垃圾扔了进去。被扔进桶里的垃圾袋失去重心翻滚了两下,里面不同材质的碎片相互碰撞,发出了清脆的响声。 艾森听到垃圾袋里瓷片碰撞的声音,脚步一顿,回头扫了一眼垃圾桶才冷着脸走出了小巷。 半个小时后,艾森提着两个袋子穿过小巷,进了公寓楼。 上到三楼,艾森没有急着进唐岑的房间,他掏出钥匙,打开了自家的门。袋子被他随手丢在沙发上,凭着自己的猜测,艾森从柜子里拿出几样东西,小心放进包里之后,才提着包和袋子去了唐岑的房间。 推开门,艾森探头张望了两下,确定唐岑还在睡后才轻手轻脚地进了门。 把包里的东西摆在灶台上,悉悉索索忙活完一阵,艾森拿着杯子和药进了唐岑的房间。 昏暗的卧室里,唐岑依旧蜷缩成一团,保持着艾森离开前的那个姿势睡得正香。艾森把水杯和药放在床头柜上,慢慢坐在了床边,身下的床垫随着他的动作不断向下陷,每往下陷一点,艾森的心就跟着咯噔一下,他怕自己的动作吵醒唐岑。 但直到艾森完全坐下,唐岑都没有醒,甚至连动都没动。也不知道他是累到何种程度,才能在这种难熬的环境里睡着。 艾森盯着唐岑被蒙着得只剩下一小片的额头,抬手捏着被子的边缘,轻轻将遮在唐岑脸上的被子拉了下来,露出了唐岑毫无防备地睡颜,只是眼尾泛着的红,像是昭示了什么一般。 手指蹭了蹭泛红的地方,那一小块皮肤的温度比周围高了些许,艾森迷恋地摸了两下才缓缓收回手。 他静静地坐在床边,看着熟睡的恋人许久。 唐岑这一觉睡得很沉,醒来的时候大脑还有几分不清醒,维持着原来的姿势在被子里躺了好半天,等完全清醒了才发现床边还坐着一个人。 离得太近,唐岑没看清眼前的人就一个激灵爬了起来,坐起来看清是艾森之后,脸色立刻冷了下来,“你来干什么?”只是哭过之后的喉咙沙哑得难听,本来应该凶狠的语气也变得毫无攻击力。 艾森偷偷看了好久,也料到闹僵之后的再见面会有多么糟糕,但没想到唐岑对他的防备如此重。 说不难过是假的,但艾森面上没有显露出分毫。 “你一直没接电话,我放心不下,就过来看看。”艾森听见他沙哑的嗓音,将放在床头柜上的水杯递了过去,“喝点水。” 唐岑低头看了看递到面前的水杯,又看了看一脸关切的艾森,咬了咬下唇,缓缓接过了水杯抿了一口。温热的水滋润了干涩的喉咙,但还不足以缓解不适,比起那点微不足道的自尊心,唐岑选择让自己过得稍微舒服一点。 也是,他那点可笑的自尊心早就被人踩在脚底下了,如今也只是强撑门面罢了,一点意义都没有。 他的眼神始终盯着杯子,不曾往艾森身上瞟去,却不知道艾森的心情在这短暂的几分钟里犹如坐过山车一般跌宕起伏。 艾森看唐岑接过了杯子捧在手里,一小口一小口地抿着,心里还没来得及欢呼雀跃,就看到他手背上的伤在眼前不停地晃着,一颗心像被人揪住了一样。 嘴巴开开合合几次,艾森都找不到合适的机会,一直等唐岑喝完了一杯水,他才试探着说道:“唐岑,我们谈谈。”像是怕自己语气太过生硬,让唐岑不舒服,艾森又赶忙补道:“可以吗?” 唐岑听他那小心翼翼的语气,那点刚冒芽的负面情绪突然疯狂生长蔓延,他抬起头正想说些什么,却看到了对方眼底浓重的青黑色。他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没把那些恶毒的不留情面的话说出口,小声又无可奈何道:“有什么可谈的。” 他低垂着眼,手指摩挲着玻璃杯的边缘。这个杯子不是他常用的,手感不太一样,原来那个早就被他摔得稀碎,扔进了垃圾桶里。也不知道这个是艾森从哪里拿出来的,能找出一个完好无缺的杯子,装着温度合适的水,还真是为难他了。 唐岑捧着水杯坐在床的一侧,眼角泛着红,手背上一道道发白的伤口,这幅模样哪怕他说着再恶毒的话,艾森都没法和他生气。 长叹了一口气,在唐岑疑惑地注视中,艾森拿走了他手里的杯子,从床头柜上的袋子里翻出酒精和棉签。拧开酒精的瓶盖,棉签在透明的液体里滚了一圈,艾森拿着棉签朝茫然的唐岑伸出手,“先帮你处理一下伤口。” 唐岑一愣,低头看向了自己手上的伤口,手背上被镜子碎片划开的口子早被他洗得不带一点血迹,但没有消毒,也没用包扎,现在伤口虽然开始结痂,但活动的时候还是会扯到关节处的伤口。 他看到了浴室里那面破碎的镜子,也看到了自己手上的伤口,自然也看到了客厅里的东西,可他什么都没问,替自己做好了一切。 唐岑心里挣扎了两秒,指尖不安地攥着被子的边缘,随后他别过脸,将手塞进了艾森的掌心里。 艾森看他一副不情不愿的样子,也不明白唐岑为什么那么抗拒自己,但好歹是退让了一步,至少现在肯主动把手递过来了。 握着唐岑的手,艾森用沾过酒精的棉签轻轻擦拭唐岑手指上的伤口,那些地方的伤口都是被镜子碎片锋利边缘划破的,经过这么长时间已经开始结痂了,酒精也只是在表面简单的消毒。 擦过一遍,艾森把手里的棉签一丢,重新拿了一根沾上酒精,往伤得最重的关节处一压,酒精顺着伤口不停往里渗,尖利的刺痛扎得唐岑下意识抽了下手,还是艾森一直紧握着才没让他挣脱。 “疼?”见唐岑点头,艾森俯下头吹了吹棉签滚过的地方,“忍一下,马上就好。” 承受了大部分冲击力的关节皮肤伤得最严重,又泡了水,沾着酒精的棉签往上一压,就能看到白色的棉絮上沾着一小片泛黄的乳白色脓液。 艾森扔掉第五根棉签的时候,忍不住长叹了一口气,奈何唐岑一直没吭声,任由他处理伤口的乖巧模样让他一句责备的话也说不出口,只能低头继续手上的动作。 但他认真的表情落在唐岑眼里,那又是另一番滋味。 从把手放进艾森掌心里起,唐岑好几次都想把手抽回来,但看到艾森小心轻柔的动作,唐岑最终还是不忍心践踏他的好意。而艾森吹在他伤口的那一下,不单是吹去了疼痛,也吹散了一直萦绕在他心头的迷雾。 唐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艾森知道了真相,承受了那么多来自他的伤害,被他不停地驱赶后,还愿意回到他的身边。 现在他明白了,光是艾森握着他的手替他包扎伤口,唐岑都能从他这简单的动作里看出艾森的家庭是多么的温暖、充满爱意。 在充满爱意的原生家庭成长的人,即使世界用再大的恶意伤害他们,他们也不会丧失尊严、歇斯底里地咒骂这个世界,也不必从他人和外物中索取昙花一现的安全感。 艾森给他的,是他从原生家庭里获得的温暖。 但不是每个人都有这样好的运气。 他的情绪是最恶劣环境里圈养出的野兽,它曾经活在唐岑的内心深处,随时都会暴起伤人。1唐岑曾经竭尽全力地驯服它,但最后被驯服的是他,是作为人的唐岑。 用胶带将绷带的一端仔细贴好,艾森才松开唐岑的手,“好了,尽量别沾水。” “嗯。”低头看着被人包扎好的手指,唐岑不敢抬头看艾森。 他和他是不一样的,从一开始就是。 “谢谢。” 艾森收拾着床头柜上的东西,一边想着怎么劝唐岑,听到他用细若蚊呐的声音向自己道谢的时候,惊得差点没抓稳手里的瓶盖。转头一看,唐岑已经背对着他缩在被子里,那别扭的模样看得艾森不由得轻笑一声。 把酒精的瓶盖拧上,艾森坐在床边,轻轻摇了摇唐岑的肩膀,“想吃什么,我去做。” “都可以。”从被子里传来的声音闷闷的,听起来倒有几分委屈,艾森也没多想,只是揉了两下唐岑的头发就起身去了厨房。 在听到艾森脚步声远去后,缩在被子里的唐岑才爬了起来,将拉得严密、不留一丝缝隙的窗帘拉开,没有了厚重布料的阻碍,温暖的阳光一股脑扑向了唐岑。 揉了揉湿润的眼角,唐岑朝着卧室外走去。 艾森一直活在阳光下,他的眼睛不曾被黑暗蒙蔽,像清澈的碧色湖水,闪着淡金色的波光。 那双眼睛很漂亮,唐岑不忍心毁了它。他宁可继续和陆晟纠缠不清,也不想把艾森拖进他的泥潭。 唐岑靠在门框上,看着艾森在厨房里忙碌的背影,眼神晦暗不明。 但他现在才后悔,或许已经太迟了。 ※※※※※※※※※※※※※※※※※※※※ 1灵感来自朋友的话。 第52章 唐岑坐在餐桌前,放在桌下的手摩挲着纱布,艾森一手端着一个盘子从厨房里走了出来。他将盘子放在唐岑面前的桌上,唐岑顺着他的动作向下看去,在看清放在面前的东西时突然诧异地抬起了头。 接收到唐岑的疑惑,艾森一边拉开椅子一边道:“从我那拿过来的。” “哦。”唐岑低着头闷闷地应了一声,拿起手边的叉子。白色的盘子里盛着裹着番茄酱的意面,边上还摆着几朵西兰花,卖相很一般,味道闻起来却令人食指大动。 但唐岑看起来有些心不在焉,百无聊赖地拨着盘子里的西兰花,金属尖端在划过螺旋纹路时发出了不太和谐的声音。 艾森用叉子卷起意面,正要往嘴里送,却被那尖锐的声音打断。坐在他面前的唐岑拨动着盘子里的食物,神色焉焉,艾森猜不透他的心思,也只能干巴巴地安抚道:“凑合先用,回头我陪你去买新的。” 出门前艾森虽然想着帮唐岑把打碎的东西重新买齐,但他不知道唐岑的喜好,最后绕了一大圈,只在药店买了酒精和绷带。这些东西虽然不急用,但终归是要重新买,正好有理由带唐岑出门散散心。 唐岑戳着西兰花的动作一顿,抬起头看了一眼艾森,在撞上对方视线前又迅速低下了头,“用你的也行。” 紧握着手柄将叉子往下一压,煮透的西兰花瞬间被叉子戳穿,稳稳地插在上面。唐岑将西兰花塞进了嘴里,沾着酱汁的蔬菜带着番茄特有的酸甜味道勾起了他的饥饿感。 而艾森则多花了两秒才理解唐岑话里的意思,本来还想再说些别的事情,但看他不停往嘴里塞西兰花的动作,忍不住失笑道:“吃饭吧。” 一顿饭吃得安静,不过一会两个人的盘子里就只剩下罗勒碎叶和番茄酱,但就意味着再没有其他事情可以作为回避事实的借口。 两个人面对面坐在桌前,唐岑的手指摩挲着白瓷盘边缘的螺旋纹路,陌生的触感让他有些迷茫,他把那点迷茫不安藏得很仔细,但艾森很自然地从他面前收走了盘子,“我来吧。” 艾森端着盘子进了厨房,随后又端着杯子走了出来,他将杯子塞进唐岑的手里,“去休息吧。” 唐岑下意识握紧手里的杯子,他不知道艾森是不是看出来了什么,但是这样的体贴,让他更加无所适从。明明都这样逼迫他离开了,艾森为什么还要坚持留在自己身边? 他曾经对唐松源的夸奖满怀希翼,但得到的却是唐松源的苛待;曾经信任陆晟而孤注一掷,然而结局却是感情被消磨后的背叛。 热水的温度隔着玻璃传到唐岑的手心里,厨房里传来哗哗的流水声,唐岑捧着玻璃杯进了卧室。坐在床沿,唐岑从床头柜里拿出了药瓶,自从知道艾森知情之后,他再也不用偷偷摸摸地藏药,也不用偷偷摸摸地吃药,然而情况却没有更好。 在手心里倒了一颗药丸,唐岑正要吃药,一只手突然从身旁伸了过来,扣住了他的手腕,药丸被震得脱手而出,滚到了地上。 唐岑不用想都知道是谁,他没抬头看对方,只是冷冷地说道:“松手。” 在厨房里他就听见唐岑往卧室里走的声音,本来只是担心他才过来看一下,没想到他竟然准备吃药。这种情况下艾森当然不会顺着他的话松手,他们之间的问题还没有解决,唐岑的病情也不能继续加重,无论如何都不能让唐岑再胡乱吃药。 艾森深吸了一口气,尽量控制自己手上的力度不会弄疼唐岑,“唐岑,我带你去医院。” 挣扎了两下都没能睁开,又听对方提及医院,唐岑抬起头神情凶狠地吼道:“松手!别多管闲事!” 虽然唐岑表情狰狞,然而眼角泛起的红却暴露了一切,眼里的湿意和红血丝让艾森缓缓松开了手。他坐在唐岑的身旁,看他从药瓶里拿药的动作,没有再抬手阻拦,“我陪你去,就这一次。” “我不去。”但话是这么说着,但唐岑手上的动作已经停了下来。 在遇到艾森之前,他一直在取悦、迁就着其他人,把自己的姿态放得很低,不会拒绝别人,也不敢拒绝,他怕辜负对方,宁可强迫自己接受所谓的善意,也不敢说出一个“不”字。 他靠着自己的感觉,察言观色活到了现在。 但这段时间他一直在反抗,对艾森,对自己,对身边所有的一切,仿佛是把过去三十年的份一次性全部补完一样。唐岑知道这样做没有任何意义,但他的言行举止已经开始不受控制,下意识对艾森提出的所有意见进行反驳,抗拒艾森所有的亲近举动。 但这迟来的反抗力,对向的还是真心关心自己的人。 “砰——”杯子和药瓶脱手砸在地上,唐岑双手捂着脸,遮住了脸上所有的狼狈,“艾森,你告诉我,我到底...到底是你的什么人?” “你要用什么样的身份陪我?”唐岑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他的声音已经哽咽得听不清了,眼泪从手指缝里流出,滴在地上,和杯子里洒出的水融为一体。 唐岑活得太被动,他的感情也很被动,甚至不知道自己对陆晟的感情到底能不能算作是爱。他曾经以为自己可以爱人,但他根本做不到,他只是茫然地、机械地跟着对方指示行动罢了。 等艾森拨开人群找到他的时候,唐岑已经彻底迷失在了情感的汪洋大海之中,那些曾经让他找到自己价值、给予他勇气的爱已经将他最后一点察言观色的能力吞噬。 他分辨不清了,不知道哪些是恶意的玩弄,哪些才是温柔的爱意。哪怕经过无数次的确认,听过艾森无数次的保证,他还是不敢相信,不敢再伸手,也不敢再接受。他只会躲在用锐利的尖刺筑起的城墙之后,将自己与外界隔绝开,将所有试图接近他的人拒之门外,在黑暗里无声地舔舐着伤口。 艾森掰过唐岑的肩膀,将捂着脸的手扯开,他对着那双通红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道:“你希望我是什么,我就用什么样的身份陪你。” “你觉得我自作多情、多管闲事也好......”艾森搂着他,将他圈在怀里,摸着他的发顶小心安抚着,“就这一次。” 药撒了一地,在地上漫延开的水溶解了药丸,原本光滑的边缘开始向外扩散淡黄色的液体。 但现在谁都没有心思管这些,唐岑抓着艾森的衣服,脸埋在他的怀里,肩膀小幅度地耸动着,艾森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安抚。 这不知道是这两天里唐岑第几次情绪崩溃了,而艾森也发现唐岑失控之后很爱哭,一骂人就哭,一哭就停不下来,但哭起来至少比凶人的时候好哄些。 艾森拍着他的后背,直到唐岑从他怀里抬起头,用手背胡乱擦着脸上的眼泪。他的右手还绑着纱布,艾森担心伤口再感染,赶忙去浴室拿湿毛巾帮他擦脸。柔软的面料蹭过敏感的眼角,细微的疼痛感迫使唐岑下意识闭紧了眼睛。 湿润的毛巾很快就擦去了他脸上斑驳的水痕,唐岑刚睁开眼就看到了艾森衣服上的痕迹。他的泪腺总是不受控制,有时候只是想和艾森吵一架,最后却变成他哭哭唧唧趴在艾森身上,而且只是趴一小会,眼泪就打湿了衣服,在艾森浅色的布料上晕出一块深色的水痕。 带着一大片水痕,就算艾森本人没什么感觉,唐岑看着都觉得丢人。他低垂着头,不敢看向艾森,但艾森又突然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外面等我,我把东西收拾好就去医院。” 唐岑看着漫了一地的水,不自在地应了一声:“嗯。” 事已至此,唐岑说不出任何拒绝的话,刻在他骨子里的顺从也适时地掌握了主导。有些东西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改变的,就算他离开了那些人,他再怎么咒骂过去,刻在骨子里的,永远都不可能抹去。 艾森在卧室里处理残局,唐岑捧着自己的手机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被摔过的手机还能用,只要换一块屏幕就可以,但其实能不能用,对唐岑来说都一样,除了艾森也没有其他人会找他。 唐岑在沙发里窝成一团,脑子里忍不住开始胡思乱想,就在他想着要不要通知舅舅自己去医院的事情时,艾森拖着一个行李箱从卧室里走了出来,轮子滚动的声音吓得唐岑立马坐直起身。 他只是答应艾森去医院,何至于到收拾行李的地步? 唐岑戒备的眼神看得艾森心里一凉,倒不是自己的计划被看穿,唐岑那眼神分明就是想多了。他走向前揉了揉唐岑脑袋,不急不慢地解释道:“我们去瑞士,只去两天,看完我们就回来。” 头顶上揉搓的动作安抚了唐岑的情绪,他抿了抿唇,站起身将手机塞进了兜里,不情不愿地说道:“走吧。” ※※※※※※※※※※※※※※※※※※※※ 第53章 何休将架在鼻梁上的眼镜取下,低下头从上衣口袋里取出绒布,两根修长的手指夹着镜片缓缓擦拭着。他早就知道艾森带唐岑去瑞士这件事,甚至从他人口中得知许多细节,但他还是再次问道:“他带你去了瑞士的医院?” “嗯,在苏黎世。”唐岑坐在床沿,两只苍白纤瘦的手搭在被子上。他前些年被陆晟折磨得不成人样,又旧病未愈,身上依旧萦绕着那股病弱气息,只是这些天频繁地提起艾森,心情好起来连带着脸色也比先前好上不少。 虽然何休对唐岑和艾森交往后的事情有所了解,委托在身,他必须继续问下去,有了唐岑的证词,又有两个家族暗中推波助澜,警方很快就能处理完这个案件。 然而委托他的不只是明面上的两方,所有的事实真相如何对那个人而言都已经不重要了,他现在想要知道的,仅仅只有唐岑的想法。 何休将眼镜重新戴上,朝唐岑点了点头,“你继续说吧。” 一列银色的列车在平原上疾驰而过。 在欧洲,每一天都有五六趟列车从法国巴黎开往瑞士苏黎世,艾森出门前掐算着时间,带着唐岑上了午后那一趟列车,这样到苏黎世的时候正好赶上晚饭。 唐岑将手搭在扶手上,头倚在窗边望着窗外飞快后退的景色,脸上的表情却看不出任何喜怒。这一路上他都安安静静地跟在艾森的身后,任由他拉着自己的手到处跑,如同提线木偶一般。 艾森坐在他身侧,拿着手机不知在捣鼓些什么,手指不停地在屏幕上敲敲打打了好一会才合上手机。放下手机之后,他才注意到身旁的唐岑有些怏怏不乐,“唐岑?你还好吗?” 唐岑闻声回头,冲他沉默地摇了摇头,随后又看向了外面的风景,一副不愿多谈的模样。 知道自己的小算盘几乎是摆在唐岑眼皮子底下打得噼啪作响,艾森尴尬地摸了摸鼻子,不敢多说什么再去触唐岑的霉头,能安然无恙地坐上车已经是唐岑最大的退让了。 但他低下头却突然瞧见唐岑搭在扶手上的手时,那白皙修长的手指看得他又忍不住将手伸了过去。手指穿过指缝交握在一起,艾森轻轻地用指腹在唐岑手指的指节上打着圈。 有那么一瞬间,唐岑很想挣脱艾森把手抽回来,但那个念头只是一瞬而过,他没有抽回手,放任艾森握着自己的手把玩着。之前过度消耗精力,唐岑现在一上车坐在舒适的座椅上就变得懒散,甚至不想动一下手指、多说一个字,更何况是挣脱艾森这样复杂的动作。 谁都没有主动收回手,一方无心打理,一方刻意维持,两个人的手一直握着,直到列车快要抵达目的地的时候,不得不起身取行李箱的艾森才率先松开了手。 艾森拉着唐岑的手径直出了车站,一路上顺顺利利地到了苏黎世,然而在看到那辆停在路边的黑色轿车时,一直沉默不语的唐岑突然停在了原地。 身后的人突然停住,艾森也紧跟着守住了脚步。他看了看唐岑,又看了看一旁已经等候多时的轿车,疑惑道:“唐岑?怎么了?” 唐岑看向他,眼里的疲惫消失得一干二净,取而代之的是满满的戒备,“他们是谁?” 艾森只说带他去医院,可从他拖着行李箱出来的那一刻,唐岑就知道事情没有那么简单。但他没有告诉自己到底去哪里,他不知道艾森要带他去哪,也不知道他心里到底打着什么样的算盘。 直到现在,完全一无所知地被他带着跑到了完全陌生的国家,唐岑心里才突然有了恐惧的感觉。被囚禁在卧室里,一个人蜷缩在黑暗角落里,数着药片度日的记忆争先恐后地冒出,唐岑现在完全不知道自己上了那辆车以后,等待他的会是什么。 过往的三十年里,唐岑承受了太多,以至于他现在总是下意识的用最大的恶意去揣测其他人的举动,他不相信会这种无缘无故的包容。他想不明白这么长时间艾森从来都没有变现出丝毫的厌倦,但唐岑也不知道离疯魔只差一线的自己还有什么值得对方喜欢的。 还是说他一开始就想错了?艾森的坚持只是为了将他骗到这里?一个独自在国外的精神病人,对于某些组织来说是绝佳的试药小白鼠,如果是这样,唐岑也就能理解艾森为什么能包容喜怒无常甚至歇斯底里的自己了。 一想到这种可能,唐岑就觉得心口一疼,他到底要看走眼多少次才能摆脱被人肆意玩弄的厄运。 唐岑的呼吸突然变得急促,艾森很快就发现了他的异常,他赶忙松开握在手里的拉杆,张开双臂将唐岑搂进了怀里,一边拍着他的背一边安抚道:“来接我们的,别担心。” 但唐岑却没有回抱他,他站在原地,语气平淡地问道:“你早就计划好了?” 艾森安抚的手一顿,随后收拢手臂,将唐岑紧紧抱在怀里,“不...今天早上才联系的,我知道提前告诉你,你肯定不愿意来,所以我才......”他知道自己这样的决定会让唐岑不安,但他还是这么做了,现在再多的解释都无用。 “抱歉。”艾森紧紧地抱着他,生怕一松手唐岑就跑了。 “我知道。”不管艾森是真心和他道歉,还是虚伪地伪装,唐岑都没有其他选择了,所有的证件和现金都在艾森手里,除了跟着他,唐岑哪里也去不了。 黑色的轿车行驶在路上,唐岑靠在窗上看着外头飞速倒退的夜景,手指摩挲着口袋里那屏幕碎裂的手机。他前面坐着司机,旁边是艾森,除此之外再无第四个人,这和唐岑原先想的有些出入。 但直到车子停在市中心一家五星酒店门口,被艾森拉着进到酒店房间里之后,唐岑心中的疑虑并未就此打消。 抱着膝盖坐在床上,唐岑看着艾森来来回回忙碌着。艾森的说辞,他原先只信了三分,现在看起来已是**不离十,只是他迈不过心里那道坎。 这一路上唐岑反复无常的举动让艾森不得不提起十二分精神注意,只是忙碌间无意瞥见他坐在床上的模样,艾森赶忙停下手里的动作,“累吗?要不要出去吃饭?” 唐岑摇了摇头,他现在没有任何饥饿感,或许是休息不足又长途奔波,胃里传来一阵一阵细微的抽痛。 他沉默的样子看得艾森一阵懊恼,张了张嘴正想说点什么,门外突然传来了敲门声。 艾森打开门一看,一个穿着黑衣服的光头大汉站在门口,看见他开门还浮夸地和他打招呼:“嘿艾森!” “卢卡!”看到自幼一起长大的友人突然站在房间前,艾森不由得惊呼了一声,他只是提前用短信联系过对方,那会想到这家伙还会特地跑来酒店里找他,“你怎么来了?” 卢卡格兰迪在美国留学过一段时间,被美国人的社交习惯带偏了,在艾森开门让出位置的同时抱住了他的肩膀,“好久没见面了,我过来看看,去吃饭吗?” 他问艾森的同时,又看向了坐在屋里的唐岑,而艾森正好也想将唐岑介绍给自己的朋友,但唐岑的状况不太适合社交,只好用眼神征求唐岑的意见。 “你去吧。”不出意外,唐岑拒绝了卢卡的邀请,倒不是因为对卢卡或是艾森有什么意见,他只是单纯的不想出门罢了。 卢卡冲艾森撇了撇嘴,艾森却回给他一个无奈的眼神。 唐岑不愿意出门,但艾森这一天却累得够呛,现在好不容易安顿下来,身体终于有了饥饿的感觉。他拿起丢在床上的手机和钱包,“那我出去了,你早点休息。” 回答他的,是一声若有若无的“嗯”。 而卢卡和艾森两个人刚进电梯,卢卡就凑到艾森面前小声问道:“要找人盯着他吗?” 艾森被卢卡这看似玩笑的话吓了一跳,“你开什么玩笑?” “噢我以为他会逃跑。”卢卡无所谓地耸了耸肩,他对唐岑的印象多是从他这位发小口中了解的,因此拼凑出来的形象与实际相差甚远。 艾森长叹一口气,抬脚往卢卡小腿就是一下,“拜托,他是自愿跟着我上车的,人生地不熟能跑去哪?” 电梯的空间太过狭小,卢卡躲不开就干脆站在原地挨了那一下,终归是打闹,艾森踢的力度不大。 “好吧,你俩现在什么情况?” 艾森无奈地摊了摊手,简单地把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告诉了卢卡。 卢卡原本还对两个人阔别多年后在酒吧里的艳遇啧啧称奇,越听到后面,眉头皱得越紧。直到艾森讲到刚刚来时唐岑的异常反应,他才吐出一口浊气,“有点麻烦,看看明天的诊断结果再说吧。” 他们两个人都不是这方面的专家,虽然稍有了解,但这样复杂的情况只能交给专业的医生来处理。 只是不知道明天这一去,又会是什么样的结果。 第54章 艾森和卢卡自从大学毕业后已经有几年没有见过面,加上又聊了些关于唐岑的事情,吃完饭回到酒店时已经接近夜里十点钟。 看到酒店大厅挂着的时钟指向罗马数字“x”的时候,艾森才反应过来自己把唐岑一个人丢在酒店里将近三个小时。 折腾了一天,他也不知道这个时间唐岑是不是已经睡了,但唐岑的睡眠质量一直很糟糕,他现在回房间不管再怎么放轻动作,势必都会吵醒唐岑。 懊恼归懊恼,艾森还是小跑着回了房间。然而等他推开门却发现屋里的灯全亮着,唐岑没有睡,他坐在巨大的落地窗前喝着酒,听到艾森回来的动静,却连看都不看他一眼。 艾森走到唐岑的身旁,拿走了他手里的酒杯,“你晚上没吃饭,少喝点。” “睡不着。”手里的酒杯被拿走,唐岑又拿起桌上倒扣着的空杯,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 艾森知道自己理亏,见他不肯消停,也没有再拿走他手里的酒杯,反而又把手里的酒杯放到了唐岑面前。唐岑的性格太过矛盾,他完全不在乎周围的一切,可有时候固执起来又根本听不进任何劝,明天又要去医院检查,这时候艾森也不想再刺激他脆弱的神经,干脆完全顺着他的意思。 唐岑本来做好了再被艾森夺走酒杯的准备,没想到他居然又把酒杯放到了自己面前,这一晚上艾森的举动都让他焦虑不安。原本他以为艾森是只迷恋他的身体,后来又觉得艾森图谋不轨,现在这一系列举动,他又看不明白了。 你到底想要什么? 唐岑没有管那个酒杯,他盘起腿缩在柔软的沙发椅里,盯着艾森的脸,反复揣摩着他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变化。 那警惕又带着疑惑的眼神看得艾森一愣,唐岑变脸变得太快,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又做了什么让唐岑摆出这样姿态的事情,“怎么了?” 唐岑咬了咬下唇,手指紧握着酒杯,“你到底...要带我去哪?” 听唐岑这么一问,艾森也知道是自己事先没解释清楚,让唐岑联想到了其他事情。他赶忙解释道:“是我朋友家的医院,就是你刚刚看到的那个人,明天早上我会陪你一起去。” 唐岑一怔,艾森的回答超出了他的预料。他思来想去,终究还是没考虑过这种可能,但这也不能怪他,唐岑没有什么亲近到可以寻求帮助的人,除了陆晟,所以他也没有这样的习惯。 唐松源骂他是白眼狼,现在看来他确实是头不知满足的白眼狼,不仅践踏艾森对他的好意,还曲解他的举动。 将手里的酒杯推到桌上,唐岑不自在地站起来,对着同样站起来的艾森说道:“睡吧。” 也不知道唐岑到底想了些什么,现在居然露出了窘迫的表情,但落在艾森眼里,倒有几分可爱。他趁着唐岑不注意,亲了亲他的脸颊,“晚安。” 艾森躺在床上,听着身旁唐岑不停翻身的声音,小声问道:“睡不着?” 身旁的唐岑却没有回答,他入睡后有很长一段时间都处在半梦半醒、意识飘忽的状态,少量的酒精不足以安抚他一直紧绷的神经,也不足以消除突然断药引发的副作用。 一整晚两个人都没能睡好,所以第二天早上艾森只能顶着两个黑眼圈带着唐岑去了格兰迪家族的医院。 卢卡提前和相关科室的医生打了招呼,进了医院没多久,很快就有护士来接唐岑。 空气中弥漫着唐岑熟悉的消毒水味,然而他现在却是在陌生的医院,跟着陌生的医护人员,朝着完全未知的方向走去。他不想一个人面对,然而当他回过头,看见一只站在原地目送他的艾森时,他又没有勇气向他求助。 他现在这个样子一定很狼狈。唐岑这么想着,默默收回视线,跟着护士进了诊室。 诊室里一个面容和善的金发女医生坐在桌前,面前摆着几张纸,看起来像是什么资料。听见他进门的声音,医生迅速抬起头冲他微笑,“唐先生?” 唐岑点了点头,在医生的示意下坐到了她面前的椅子上。自从生病以来,他看过很多医生,却没有一次像现在这么惴惴不安,他的右手扣着左手手腕,用力揉搓了两下。 “别紧张,今天只是一个复诊,之后做几项检查就可以了。”医生注意到了唐岑这个细小的动作,刚忙出声安抚道:“我们可以等你做好准备了再开始,中途有任何不适都可以结束。” 她从资料上大致了解到了面前这个漂亮却憔悴的东方男人的过往,也知道陌生的环境会令他处在极度焦虑的状态,她在这一行工作了十多年,对待这一类脆弱敏感的病人不能逼迫,只能循序渐进地引导。 但令医生意外的是,唐岑却选择了继续:“没关系,开始吧。” 医生打量了他两秒,最后还是点点头,翻出了压在资料下的那张纸...... 艾森站在走廊的一端,看着唐岑跟着护士朝着另一端走去,直到他的身影完全消失在拐角,艾森才抬脚跟了上去。 在唐岑隔壁的诊室,艾森和穿着白大褂的卢卡一边透过全透明的玻璃观察里面的情况,一边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 唐岑所在的诊室是一间特殊的观察室,有一面墙是由特殊单向玻璃构成的,从房间里看过去只能看到医院外的景色,但实际上玻璃的另一面却是医生和家属观察病人情况的房间。 在唐岑隔壁的诊室,艾森和穿着白大褂的卢卡一边透过全透明的玻璃观察里面的情况,一边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 唐岑的声音隔着玻璃传过来,特殊的材质并没有使声音被隔断。听着唐岑模模糊糊讲着十多年前发生的事情,卢卡抬起手肘捅了捅身旁的人:“他藏着这么多事,你都知道多少?” 好友如此调侃,艾森只能苦笑,“稍微知道一点,他不愿意告诉我,我还能逼他不成?” 卢卡不置可否,他们之间的感情,作为外人他并不好参与。 但观察室内唐岑的情况并不乐观,虽然他强撑着进行治疗,但再次回想起被唐松源囚禁时的情景,唐岑狠狠地抓着自己的手腕,指甲在上面留下了一道道红色的划痕。 看到特殊观察室里因为唐岑的情绪失控,医生不得不中断治疗安抚他情绪的时候,卢卡抱着手臂对身旁明显跟着紧张起来的艾森问道:“这么多年追到手,结果又是这么个情况,你后不后悔?” 艾森紧盯着在另一个房间里躬身喘气的唐岑,“像是喃喃自语般反问道:有什么可后悔的?” 卢卡倒吸一口冷气,“你还真喜欢到非他不可的地步了?” 一心牵挂唐岑的艾森根本没有心思回答卢卡的问题,他站在玻璃前,面上还勉强维持着平静,心里却是掀起了惊涛骇浪。他从来都不知道,唐岑回国之后过的会是这样生不如死的日子。 卢卡看见他这副模样,唉声叹气道:“修说得对。” 听到久违的名字,艾森终于有所反应,他回头瞪了卢卡一眼,“他说什么了?” “他说你脑子有病,死缠着一个精神病患者不放,看,冷静下来了。”卢卡抬手指了指已经坐直起身的唐岑。他调整得很快,快到连卢卡都忍不住啧啧称奇,但惊讶同时又忍不住泼了艾森一身冷水,“要我说他摆脱了以前那些人,自己一个人完全可以活得更好,你现在为他做了这么多,他到底怎么想的?你觉得他喜欢你吗?” 看到唐岑捧着热水小口小块抿着,艾森才松了一口气,对着自己的好友坦言:“我觉得他可能有点讨厌我,但我乐意。” “你到底什么毛病?”猜来猜去愣是没想到这个回答,卢卡开始相信另一位好友的话了,艾森的脑子,看起来确实有点不正常。但艾森苦等那么多年,现在终于有了点盼头,卢卡想了想,还是提醒道:“艾森,我知道你对他一见钟情,但他的情况远比你看到的要复杂,你最好小心一点。” “我知道。”他对唐岑除了生病这件事以外,几乎一无所知,全靠着那微不足道的感情坚持到现在,直到现在,他才知道唐岑的过去是带着猩红的鲜血和锥心刺骨的疼痛。 艾森入学的那一年,他坐在台下,仰望着站在台上发言的唐岑,优雅从容,灯光打在他的身上,整个人都散发着耀眼的光芒,让人移不开眼。从那时候起他的目光就再也无法从唐岑身上离开,哪怕是后来看见他一个人从精神病院里走出来,那份感情也从未变过。 而现在的唐岑不过是揭下温文尔雅的面具,将压抑在平静之下的情绪爆发出,他终究还是唐岑。不管是冷静也好,疯狂也罢,那都是唐岑,是活生生的人,不会因为疾病而改变。 即使不是最初那个模样,但他一直都是艾森喜欢的唐岑,从来都没有变过。 第55章 艾森想着以前的事情,完全没注意到之后在观察室里发生的事情,直到卢卡拍了拍他的肩膀,他才回过了神,“怎么了?” 卢卡朝着观察室的方向扬了扬下巴,“你要不要进去看看?” 艾森顺着卢卡示意的方向看过去,唐岑已经不在原来的地方了。也不知道在他晃神的时候又发生了什么,唐岑此时正蜷缩在角落的沙发里,神色痛苦,不论医护人员和他说什么,他都不肯说话,只是不停地摇头。 “我过去看看!”艾森说着,不等卢卡反应就推门而出,径直冲进了隔壁。卢卡看着他急匆匆跑出去的背影,烦躁地拨拉了两下头发,随后紧跟了过去。 唐岑死死地抓着左手手腕,指尖和关节处都泛着白。 虽然医生说这只是一个简单的复诊,但一而再再而三地反复提起陆晟和唐松源的名字,回忆起他们施加给自己的种种痛苦,唐岑觉得这就像被人握着手亲自将那些早就愈合的伤口挖开,直到挖得满手鲜血淋漓,看到里头鲜红的血肉才肯罢休。 唐岑觉得甚至连呼吸都刺痛难忍,他好几次都忍不住想提起姜妍,然而最后他还是没有说出口。唐岑不觉得姜妍有什么错,别人却不一定这样想,但他不希望将所有的一切都推到姜妍身上,既然她早已不在人世,那就不要惊扰已死之人的安宁。 没有向人倾诉的习惯,唐岑早就学会了如何完美的隐瞒,在这一点他一向做得很好,然而频繁地刺激终究还是击垮了他心里最后的防线。 “砰——”艾森推门而入的动静不小,巨大的开门声吓得护士往后退了一步,而医生只是诧异地抬头扫了一眼,在看清来人后又继续安抚着受惊的唐岑:“他来了,要不要让他陪你一会?” 唐岑依旧摇头不语,也不知道他到底是不愿意艾森的接近,还是根本就是下意识地拒绝。 艾森却没有顾及那么多,他不顾唐岑的反抗,一把抓起唐岑的手腕,露出了被他抓得满是伤痕的皮肤。 虽然唐岑的右手有伤,但那并不影响活动,他只是离开那么一小会,唐岑就用指甲在皮肤上划出了道道红痕,有几处甚至鼓了起来,泛着点点红印。 艾森握着唐岑的右手,防止他再次受伤,回头正准备让护士替他处理伤口,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唐岑突然挣脱了艾森的手,一头扎进了他的怀里,手臂紧紧地环在他的腰上,勒得他差点喘不过气。 唐岑的肩膀在抖,指尖也在抖,刚刚艾森握住他的手时就感觉到了。艾森抬手制止了准备上前的卢卡和护士,手指穿过唐岑柔软的黑发,轻轻揉了揉,又像是哄小孩子一样拍着他的后背,“没事了,我在这。” 现在这样抱着他,艾森心里还是心疼多过欣喜,他想让唐岑依靠自己,但这一切不应该是建立在唐岑的痛苦之上。 他太害怕了,从昨天出门起一直到现在,唐岑都处在极度缺乏安全感的状态中,而自己却偏偏忽视了这一点。 所有说唐岑讨厌他不是没有原因,明明已经脱离苦海,一个人也可以活下去,生活却被他这个局外人搅得一团糟。也不是不愿意接受他,而是他一开始就把姿态摆太高,就算现在意识到了,他还是没能改变。 医生看着紧紧抱着艾森的唐岑,最后只能选择妥协,“今天先这样吧,等他情绪稳定下来带他去做检查,我给他开点药。” 唐岑的反应太过激烈,一次复诊连着出现了三次这样的情况,再继续下去也没有什么意义。唐岑已经把过去的事情讲了个大概,剩下的那些,问唐岑还是艾森都是一样的。 艾森接过医生递来的单子,而唐岑的手还在颤抖,但已经恢复了平静,被他半扶半搂地带出了诊室,朝着卢卡的办公室走去。卢卡去帮他们安排检查的事情,而在这之前,他需要一个安静的地方休息。 唐岑的脚步虚浮,一路上全靠艾森的搀扶,在进卢卡办公室时还被门槛绊脚打了个踉跄,要不是艾森一直扶着他,估计早就摔在地上了。 “还好吗?”艾森扶着唐岑坐在沙发上,将他冰冷的手握在手心里。 唐岑小幅度地摇了摇头,眼睛盯着地板,不敢抬头看他。 艾森也不勉强他,左右张望了一下,准备给唐岑倒杯热水暖手,但刚站起身就被人扯住了衣角。 唐岑感觉到了手上一沉,才反应过来自己恍惚间居然下意识扯住了艾森的衣角,然而当对方顺从地蹲**,仰视自己的时候,唐岑张了张嘴,对上艾森写满关切的眼睛,不知该如何开口。 他曾经费劲心思都得不到的感情,小心翼翼也无法维系的关系,如今都被艾森强行塞到了怀里。唐岑手足无措捧着艾森塞来的东西,看着艾森那颗不停跳动着的炽热的心,没有欢喜,也没有感动,他的眼里是掩藏不住的惶恐与不安,看起来像极了一个做错事了的孩子。 太迟了,他得到这些都太迟了。小时候求之不得的东西,长到之后即使触手可及,得到之后也不再会有那种欣喜若狂的感觉。他过去想要的东西一直都没得到,即使现在轻而易举地得到了,哪怕是数倍甚至百倍,也没有任何意义了。 何况这些东西在他曾经以为得到的时候狠狠地刺伤了他,击垮了他的意志,在他身上留下了不可抹去的伤痕。 他把真心交给了旁人,旁人将它摔得粉碎,然后告诉他这就是爱。等到艾森把他的真心交给唐岑的时候,他身上已经没有任何可以回赠的东西,甚至还学着旁人,在艾森的心上扎出了一个个血窟窿。 在每一段感情里,唐岑永远都是过错方,他利用陆晟的感情,糟蹋艾森的心意,明明错的人是他,却总是厚颜无耻地把自己摆在受害者的位置。 唐岑低下头错开了视线,诺诺地说了一声:“对不起。” 艾森瞳孔一震,唐岑这个反应显然超出了他的预料,但很快他就将那异样的神色藏得无影无踪。他直起身搂住了唐岑,像往常一样轻拍着背安抚他,“没关系,是我没考虑过你的感受,突然带你去瑞士是不是吓到你了?” “有一点。”唐岑不敢告诉他自己到底把事情想成什么样,不想再让自己在艾森面前的形象变得更恶劣,虽然已经被他毁得差不多了,但艾森现在不介意,不代表以后分手的时候不会翻旧帐。 唐岑不相信这段感情能维持很久,但他现在选择接受。 过去他和陆晟恋爱的时候小心翼翼地隐藏自己所有的缺点,做到陆晟心目中的完美形象,最后原形毕露依旧被人抛弃。现在当艾森说喜欢他的时候,他迫不及待地开始暴露他的所有缺点。他想看看艾森到底能坚持到什么程度,但哪怕他歇斯底里,艾森也没有走。 他根本不配,现在却舍不得放手。 他可以忍受黑暗,如果他不曾见过阳光,然而阳光却成为了更新的荒凉。1驱散荒凉的,只能是更新的阳光。 唐岑知道自己这是在拿艾森当作陆晟的替代品,他想和艾森坦白,又害怕坦白之后艾森也会离他而去。他很犹豫,而这一犹豫就导致他错过了第一次和艾森摊牌的机会。 手指不安地绞着,唐岑犹豫了很久终于决定要告诉艾森自己的想法时,办公室的门突然被人扣响了。短而急促的两声敲门声后,卢卡从外面推开了门,手里还晃着几张单子,“已经安排好了,随时可以开始。” 艾森接过单子一瞧,上面安排的都是昨天卢卡和他提过的几项,又顺手把单子递给了唐岑,“现在去吗?还是再等等?” 唐岑接过艾森递过来的单子,看了看艾森,又看了看卢卡,将没说出口的话又咽了下去。 “现在吧。”他本来就是借着艾森的关系才来到这里,不能再别人添麻烦了,何况这些检查也不是什么劳神伤心的项目,他现在的身体还能撑得住。 “我陪你去。”唐岑做了决定,艾森很自然地牵住了他的手,将他往怀里一拉,那腻腻歪歪的看得旁边的卢卡一阵牙酸又不好意思说话,偏偏艾森还毫无自觉,搂着唐岑不够,还亲了亲他的脸颊,“做完我带你去附近走走?” 唐岑这一天主动也好,被动也罢,来来回回被艾森抱了好几回,先前不觉得有什么,现在感受到落在背上那灼人的视线,难为情地推了推艾森,想要挣脱他的怀抱。 推了一下,艾森没有动,推第二下的时候艾森突然收紧了手臂,不给唐岑留任何挣扎的余地。他没听到满意的回答,任凭唐岑怎么挣扎都不松手,还厚着脸皮继续追问:“好不好?” 他这一句“好不好”不仅唐岑听得头皮发麻,身后的卢卡更是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也不知道这个家伙到底是吃什么长大的,才能对着同样身为男人的唐岑这般厚颜无耻地撒娇。 可唐岑能说“不”吗? 当然不能。 ※※※※※※※※※※※※※※※※※※※※ 1取自狄金森:“我本可以忍受黑暗,如果我不曾见过阳光,然而阳光已使我荒凉,成为更新的荒凉。” 第56章 因为提前安排过了,唐岑的身体检查很快就结束了,但需要一段时间才能得出完整的检查结果。艾森原本已经和唐岑说好带他到附近转转,然而站在医院的大门前看着被密集雨点打湿的地面,两个人同时长长地叹了口气。 “回去吧。”唐岑拉着艾森的手,将他拖回了医院大厅。下雨天唐岑总会被莫名其妙的低落感搅得心神不宁,现在也是如此,他本就没有游玩的心情,糟糕的天气更是雪上加霜。 细细密密的雨幕给医院外的景色蒙上了一层面纱,唐岑看着浅灰色的天空,眉头微微皱了一下。 两个人挨得很近,艾森很快就察觉到了唐岑细微的表情变化,“不舒服吗?” “有一点。”唐岑坐在沙发上,摸着手腕上抽完血留下的针眼。医院弥漫着的消毒水味让他浑身难受,之前的身体检查虽然不辛苦,但躺在仪器上被推进推出,身体的秘密全部暴露在陌生人面前的感觉同样令他恶心。 如果不是因为这是艾森特地安排的,唐岑早就甩手走人了。 艾森拉着唐岑的手臂,将他拉进了怀里,揉着他的后脑勺说道:“拿完药我们就回去吧。” 唐岑靠在艾森的肩膀上,疲惫地合上眼,“回哪里?” 不得不说艾森比起陆晟更加体贴温柔,他的肩膀很宽,但以唐岑的身高要靠在上面有些困难,艾森却注意到了这点,搂住他时半蹲**,坐在沙发上靠着也不觉得别扭。 艾森拍了拍他的后背,凑在他耳边低声道:“巴黎。” 温热的气息呼在敏感的耳廓上,唐岑小幅度扭了一下头,稍稍错开了一些,却把发红的耳朵暴露在了艾森的眼前。 艾森看着眼前那泛着浅红的耳垂,心似猫抓,内心挣扎了几个来回,之后还是忍不住伸出了手。但在快要摸到的时候,先前带着唐岑的那个护士拿着两张单子站在走廊的一端,远远的冲艾森招了招手。 “怎么了?”唐岑早就注意到了艾森的动作,但他久久没动作,唐岑等不耐烦瞥了他一眼,发现他表情严肃得吓人,赶忙抬起头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护士的身影正正好落在他眼里。 唐岑挣脱艾森的怀抱,坐在沙发上,有些为难地问道:“我要过去吗?” “我去就好了。”艾森俯**蜻蜓点水般吻了一下他的唇,压低嗓音安抚道:“很快就回来。” 随后抬脚大步流星地走到护士面前,护士将单子递给他,领着他朝着走廊尽头走去,两个人的背影很快就消失在了唐岑面前。 护士带着艾森去了另一间诊室,艾森一推开门就看见先前给唐岑复诊的那位医生正坐在里面对着电脑敲打着键盘。 医生听到他进门的声音,停下了手里的动作,“他的检查结果你看了吗?” “看了。”艾森在来的路上匆匆忙忙瞥了几眼,他看不懂上面的数字和图片,只能看下面的诊断结果,除去低血压和胃部疾病,唐岑的大脑也出现了病变,但具体如何,艾森完全看不明白。 医生把唐岑的情况和艾森仔细解释了一遍,又问道:“最近他的情绪是不是起伏很大?” 艾森点点头,末了又补充一句:“经常哭。” “这是正常的。”医生扯下口罩,叹了口气,“平时多花点时间陪他,什么都不说也行,让他有安全感就好,多带他出去走走,晒晒太阳。” “要按时吃饭,按时吃药,有副作用也要吃。”医生一边说着,一边敲着键盘,挪动鼠标点了几下,随着打印机运转的声音响起,一张写满药品的单子被机器吐了出来。 医生把药单递给艾森,指着上面的其中一样说道:“这类药物小概率会出现酗酒症状,但他的烟瘾和酒瘾很大,酒精和尼古丁都会加重他的病情,必须控制摄入量,慢慢戒掉,你一定要注意,不能纵容他。” 艾森了然地点点头,唐岑的情况比他想象的糟糕,但现在看来还在可以控制的范围之内,这一点让艾森稍稍松了一口气。 然而医生却不给他自我安慰的机会,毫不隐瞒地坦言道:“他的病拖了很长时间,原先生活的环境造成了很严重的心理创伤,要完整治愈很困难,现阶段只能尽可能调节了。” “他有自残的习惯,现在可能没有表现出来,但你还是要注意。”医生从抽屉里取出自己的名片递给艾森,“这是我的名片,有什么问题可以给我打电话。如果时间允许,下个月再来复查一次。” “我知道,谢谢。”艾森接过名片,冲医生点头示意后才拿着药单离开了诊室。 等艾森拿完药去接唐岑的时候,已经过了午饭的时间,卢卡只好拉着他们在医院的食堂简单吃了午饭。医院食堂的饭菜不算难吃,只是营养餐的味道也只能如此,囫囵咽下就算是吃饱了。 卢卡陪两人吃完午饭,看了看外头的天,尴尬地摸了摸鼻子,难得好友来一趟,遇到这么多事情,他心里有些过意不去,“我送你们回酒店。” 外头的雨越下越大,艾森也没拒绝,甚至厚着脸皮提出:“等会你在楼下等我一会,我收拾完东西送我们去车站吧。” “你当我是你的专属司机吗!”卢卡坐在驾驶座上用力拍了两下方向盘,“怎么这么急着走?” “公司有点事。”艾森脸不红心不跳地扯谎,坐在一旁的唐岑一时没听出这句话是真是假,抬头多看了他一眼。 艾森捏了捏他的手,无声地暗示着。 唐岑撇了撇嘴,识趣地没开口,默默听着艾森和卢卡斗嘴。 关系真好。唐岑默默评价着,心里却生出了几分羡慕。他曾经也很期待拥有这样的友谊,但追寻了三十年,最后他除了一身伤以外什么都没有得到,他似乎注定与这些无缘。 虽然决定仓促,但比起来时速度快了不少,到了车站艾森很快就带着唐岑上了车。也许是这几天奔波劳累过度,唐岑一上车就靠在艾森的肩头睡着了,直到快到站时才被艾森摇醒。 比起瑞士突然袭来的大雨,巴黎却是一片晴空,大片大片的晚霞将城市染成了温暖的橘色,正是夏末秋初的季节,空气里带着丝丝温暖。 回到公寓的时候,落日的余晖洒在唐岑的卧室里,温暖了整个房间,也驱散了唐岑心里的阴霾。 就在唐岑还沉浸在阳光带来的喜悦时,艾森从衣柜里拿出毛巾和换洗的衣服,塞进唐岑的手中,将他推进了浴室,“刚从医院回来,赶快洗个澡。” 唐岑听着门外传来的声音,看了看手里的东西,任命地脱下了衣服。 打开花洒,温热的水流打在身上,沿着身体的线条向下流淌。唐岑抬起头,用手将被打湿的黑发向后梳了梳,落在脸上的水珠模糊了他的视线。 在花洒下冲了很久,直到彻底将身上那股从医院里带出来的消毒水味彻底洗去,唐岑才关上了开关。 浴室里水气氤氲,狭小的空间里朦胧一片,先前被唐岑砸碎的镜子上那些裂纹也被水雾模糊。镜子里什么都看不清,只有附在表面上的白茫的水汽。 唐岑洗完澡出来后,在卧室里扫视了一圈,行李箱还可怜兮兮的蹲在角落里,却不见艾森的身影。唐岑擦着头发往外走,才在客厅里发现了艾森。他拿着几张卷得不成样子的纸来回翻看着,专注得完全没注意到唐岑已经走到了他面前。 坐在艾森边上的单人沙发上,唐岑咬着下唇低声喊道:“艾森。” 艾森正在看药的说明书,听到唐岑喊他,赶忙放下手里的说明书,“怎么了?”他那碧绿色的眼睛望着唐岑,只是一个简单的动作,可那眼睛如同宝石一般通透,盈满了深情。 “没什么......”唐岑别过头,他从艾森的眼里看到了自己的脸,那丑陋的模样映在那双漂亮的眼睛里,玷污了那一汪碧水。 唐岑的样子太古怪,艾森打量了他许久,像是在确认什么一样,过了很久才问道:“你是不是有什么想和我说的?” “嗯。”心思被戳穿的唐岑却不觉得为难,反而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有很多话他想说又不敢说,现在艾森主动问起来,得到允许后的唐岑突然有了底气。 “等一等。”艾森把桌上的纸重新卷了起来,等他拿卷好的纸塞进药盒里,唐岑才反应过来他之前一直在看药品的说明书。 等把说明书全部塞进相应的药盒里,把药盒叠在一起,清理完了桌面,艾森才转过身正对着唐岑,“好了,有什么想说的就说吧,我听着。” 艾森这样郑重其事地准备,让唐岑把已经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他不想再用那些恶毒的言语伤害艾森,但是他如果不说出来,无法疏解的情绪最后爆发出来时,不可避免会伤害到他。 进退两难之下,唐岑最后脱口而出的竟是:“有酒吗?” 在今天之前,艾森并不知道唐岑的酒瘾有多严重,但看过复诊全过程,艾森也从唐岑的只言片语里窥见一二。但是等来等去最后等到的第一句话却是唐岑问他要酒喝,艾森一时没控制住脸上的表情,扭曲着脸咬牙切齿道:“唐岑你是酒鬼吗?” 但这也不能怪唐岑,他本身就不是勇敢的人,仅有的锐气被磋磨殆尽后更是胆小到需要用酒精来壮胆。他太依赖酒精和尼古丁,这已经成了身体下意识地反应,甚至在没有酒精麻痹的时候逃避所有清醒时必须要面对的现实。 艾森心知如果今晚唐岑喝不到酒,他错失了这个坦白的机会,今后他们之间的隔阂只会越来越大。拨拉了两下头发,艾森起身到厨房翻找了一番,最后找出了一瓶未开封的酒,“红酒行吗?” 唐岑点了点头,伸出手准备去接,再快要摸到酒瓶的时候,艾森又突然抽回了手,“就这一次,下回就没有了。” “好。”唐岑知道这肯定不是最后一次,但表面上还是乖乖应下。 这红酒没有木塞,也不需要开瓶器,直接拧开就可以喝。唐岑拧开瓶盖,往杯子里倒了一大杯,也不等酒醒够时间,端起杯子就往嘴里灌。 唐岑这豪放的喝法看得艾森一阵头疼,他还是第一次见到有人把酒当水喝。在唐岑一连灌下两杯之后,艾森忍不住拦住了他,“别喝那么快,你这样哪喝得出味道?” 大口大口苦涩的酒液滑过喉咙,酒精透过血液渗入脏器,麻痹了神经。 唐岑放下手里的酒杯,手撑在膝盖上,顶着自己的额头,“我喝不出来酒的好坏,从来都喝不出来。” “我只是...想喝醉而已。” 第57章 不过十来分钟,一瓶葡萄酒就被唐岑喝得只剩下一半。满满一杯葡萄酒,唐岑仰头一饮而尽,快得让艾森觉得他喝的不是酒,只是白开水而已。 唐岑今天晚上已经喝了不少,但艾森没拦着。这段时间发生了太多事情,就连他都觉得累了,何况是唐岑,而且唐岑心里藏了很多事情,远不止他在医院里说的那些,如果得不到排解,他依旧会陷入歇斯底里的癫狂之中。 如果喝酒能让他心情好起来,那稍微放纵一回也不是什么坏事,所以哪怕中午医生才叮嘱过不能再纵容唐岑酗酒,今天晚上艾森没有真正阻拦过一次。何况让唐岑戒烟戒酒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就算唐岑没有当着艾森的面抽烟,偶尔艾森还是能从他身上闻到一股淡淡的烟味。唐岑向来都是抽轻薄的烟,身上能留下味道,也不知道他究竟抽了多少根。 烟抽得凶,酒也喝得凶,艾森在回来路上也想过要怎么让唐岑提戒烟戒酒,他想了几百种说辞,然而唐岑只是稍微表露了一丝要和他谈谈的意思,艾森又立刻把那些话咽回了肚子里。 看着唐岑开始涣散的眼神,艾森甚至生出了套话的念头,但他知道如果自己这么做了,等唐岑清醒了之后,恐怕再也不会和自己说这些了。 喝醉对唐岑来说是很容易的事情,半瓶葡萄酒下肚,他已经能感受到那股熟悉的神经被酒精麻痹的感觉了。 舔去嘴唇上的酒液,唐岑捏着酒杯细细的**,摇晃着酒杯里残留的葡萄酒,“你知道酒精和尼古丁麻痹神经的感觉吗?就是那种飘在半空中,身体没有往下坠的感觉。” 在大脑没有那么清醒的时候,唐岑偶尔也会把一些平时难以启齿的话说得出口。 深紫色的液体顺着杯壁往下流淌,滚落在白色的纱布上,在上面晕出几点深紫色的水印。天完全黑去,房间里的顶灯早就亮起,灯光落在唐岑的眼里,反射着星星点点的光。 艾森盯着他的眼睛,看到了他眼里的期待,摇了摇头,“没有。” 他记不清有多久没有在唐岑脸上看到这样的表情了,没有想到最后会是在这样的情况下重现。 从离开英国到一个多月前再见面,唐岑的状态已经不只是用憔悴可以形容的了,他整个人看起来就像火焰燃烧后留下的一抹灰烬,失去了原有的鲜亮的色彩,也看不出原来的模样,变得灰暗脆弱,风轻轻一吹就会散去。 “这些能让你开心吗?”唐岑手上被水汽打湿的绷带有些潮湿,染上葡萄酒之后更加斑驳,艾森抓过他的手,把绷带拆开。 唐岑的眼睛里再也没有光了,只有在醉酒之后才会昙花一现,如果这是唐岑现在唯一的乐趣,艾森想尽可能保留唐岑获得短暂快乐的权利。 唐岑摸着自己手上结了痂的伤口,小幅度摇了摇头,“不能,但是比吃安眠药管用,至少不会做噩梦。” “喝醉了我什么都不用管,也不用去想明天要怎么过,我甚至可以做我想做又不敢做的事情。”唐岑反握住艾森的手,指尖摩挲着他手上的皮肤,“就像现在,如果我还清醒着,我什么都不敢告诉你。” “你可以当真,也可以当作是我胡言乱语,都随便你。”这话听起来似乎很洒脱,但是唐岑已经脸上的表情难过得快哭出来了。 艾森看不出他到底是真的醉了,还是借着酒精麻痹自己,但不管是哪一种,唐岑心里都不可能真的像他表现出来的那样无所谓,他很在乎,不然就不会害怕被抛弃而死死地握着自己的手不敢松开了。 见艾森没有挣脱开自己的手,唐岑心中的恐惧与不安在那一瞬间突然被驱散了。他扯出了一根乱七八糟纠缠在心脏上的藤蔓,攥着藤蔓的枝条,把藤蔓的根连同缠在藤蔓上已经腐烂的肉一起身上撕了下来,散发着恶臭的脓血从伤口里流出来。 “刚认识陆晟,和他在一起的时候真的很开心,那个时候我还有家,还有朋友,还有人喜欢我。” 和陆晟交往约会,和那对美国小情侣一起喝下午茶的那段大学生活,确实是唐岑人生里为数不多的快乐时光。虽然他还在为着自己的精神问题而头疼,但是他还能装作像个正常人,而唯一知情的姜妍也还没自杀,他还有人可以倾诉,摆在他面前也不是一眼就能望到尽头的路,虽然崎岖,但还有希望。 年少天真的唐岑怎么都没想到,在走过那一段坎坷崎岖的路之后,迎接他的不是柳暗花明,而是万丈深渊。 唐岑吸了吸鼻子,强压着颤抖的声音说道:“你能想到吗?我的父亲骂我是‘精神病’,把我关在家里,没有人和我说话,我也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我受不了的时候只能吃药,不停的吃药。” “陆晟虽然不说,但他心里肯定有怨言,不然他就不会......他不提分手可能也是怕我再闹出什么事情,毕竟我自杀过。”唐岑抬头望着头顶的吊灯,神情有些恍惚,“我曾经以为陆晟比唐松源关心我,结果等到他出轨的证据摆在我面前的时候,我才知道那根本就是我自作多情。” 不管是因为所剩无几的爱情,还是患有精神病的恋人强加给陆晟的责任,又或者是为了其他什么,陆晟在唐岑病重的时候确实没有主动提过分手。但也正因为如此,他们彼此的感情不停被消磨着,最后只剩下一个丑陋的空壳。 但这并不是陆晟一个人的错,毕竟是他最先隐瞒了病情。 唐岑知道是个自私自利的人,明明是他先利用陆晟的,现在却又把自己塑造成受害者,试图在艾森面前故伎重演。这拙劣的演技一眼就能被拆穿,可偏偏艾森信了,他脸上的表情分明这样写着。 “你现在也应该都知道了,我过去发生了什么,我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说着他突然冷笑一声,自嘲道:“死也死不了,活又活成这个样子,我还能算是个人吗。” 艾森深吸了一口气,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唐岑总是把所有的错归结到自己身上,但这些痛苦不是他强加给自己的,他也从来都没有自甘堕落过,他试图自救,也很努力地融入人群,但那些最根源的问题他却没有办法解决,所以在他慢慢恢复的时候,那些最亲密的人总会狠狠捅他一刀。 怪不得唐岑没有安全感,怪不得他不信任别人。那些不该他承受的痛苦,在他父亲眼里,全都变成了他的过错。 艾森知道不是每一个人都会对与自己血脉相连的孩子和颜悦色,有人抛妻弃子,有人虐待骨肉,他曾经以为这离他很远,却从来没想过自己恨不得捧在手里的人一直生活在冷血薄情的家庭里。 其实唐岑骨子里一直带着从唐松源那遗传的薄情,又和唐松源的冷漠有着本质上的区别。唐松源只爱自己,只在乎自己和家族的名誉,唐岑小心翼翼地保护着身边的人不受自己伤害,却从不善待自己。 “唐岑,你做你自己就好,不需要把别人犯下的错强加到自己身上,那些过错和惩罚都与你无关。”艾森轻轻地拨开唐岑的手,把他搂到怀里,拍着后背安抚道:“现在他们都不在了,你可以去过你想要的人生。” 表皮完好,内里却开始腐烂发臭的伤口被挖开,就连被酒精麻痹的大脑都感受到了阵阵钝痛。脓血流尽之后,原本被藤蔓根系侵蚀的地方只剩下一个血肉模糊的空洞,刺骨的冷风呼呼地灌了进去。 唐岑趴在艾森的肩膀上,他本能地不喜欢和艾森靠太近,但是现在艾森身上温暖的味道和一下下拍在后背的动作安抚了他差一点就失控的情绪,他突然不想推开艾森,想一直这样被人抱着。 “没有,我根本就没有想过自己的人生到底应该怎么过。”眼前的视线被泪水模糊,唐岑干脆把头埋在艾森的肩膀上,眼泪也蹭到了艾森的衣服上,但唐岑不在乎了,反正他都看过自己发疯的样子了,现在哭哭啼啼的也没什么不能见人的。 “我从来都没有规划过自己的人生,父亲想要我怎么活着,我就怎么活着。和陆晟在一起的时候也是,他想做什么,我就跟着做什么,他们都有自己的想法,可我只会跟在他们的身后。” 在唐岑还在牙牙学语的时候,唐松源已经把他的人生一直规划到了结婚生子。从小就被束缚在条条框框里,唐岑在叛逆期时也曾经想过不按唐松源想法前进的人生该怎么过,但他仅仅只是想过。 或许是继承了素未谋面的母亲温顺的性格,在重压之下寸步难行的唐岑没有生出过一丝反抗的想法。 如果没有陆晟,唐岑会活成唐松源想要的模样,他或许还会生病,但他不会反抗,唐松源也不会因此和他断绝关系,他还可以自欺欺人地告诉自己只要熬到唐松源死了,他就解脱了。 然而现在唐松源没死,陆晟也不在,按理说他已经解脱了,可是他依旧看不到自己的未来。 小的时候跟着唐松源,长大了跟着陆晟,唐岑对自己的人生没有太多的想法。就算是现在恢复自由,他也从来没有想过往后的人生要怎么活。 “我不知道我该怎么样活着,我的人生该是什么样的。”唐岑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他抓着艾森肩膀的手指微微地颤抖着,声音颤抖得哽咽,“我甚至...甚至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活着......” 艾森替他顺气的手一顿,轻轻地搭在了他的背上。他蹭了蹭唐岑的发顶,缓缓地开口:“他们现在都不在这里,不会再干涉你的人生。” “我也不会。” 但这些话落在唐岑耳朵里,让他越来越觉得自己的人生就是个笑话。他总是在他不需要的时候得到自己曾经渴求的东西,自由也好,包容的爱也罢,他现在已经不需要了,可是又全都塞给了他。 错过了最需要的时间,得到再多又有什么用? “我不在乎了,我想过干脆一个人在异国他乡漂泊到死,所以到了这里。”唐岑挣脱了艾森的怀抱,泛着红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可是你又出现了。” 从英国到法国,艾森不只像一块甩都甩不掉牛皮糖,还相当贪得无厌,又自作多情,自说自话地做着各种决定。 “你到底有什么企图?告诉我,不管你想要什么。”唐岑不相信艾森这样对待自己真的是他说的那样,是因为爱他才一直留在这里。他宁可相信艾森是为了从他这里得到某些东西才这么做,这样的说辞听起来才更现实。 唐岑知道以自己现在的状态很难狠下心离开他,艾森已经彻底渗透进他生活的每一个细节里。但他做不到毫无愧疚感地接受艾森给予的一切,除非艾森和他一样,想要从对方身上得到什么。 第58章 艾森沉默了很久,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唐岑才能让他相信自己的真心。 他隐约猜出了唐岑的想法,但他不想用这样的方式来发展他们之间的关系。如果他这么做了,唐岑这辈子都会觉得他的接近带有企图,但不这么做,今晚过后唐岑会离他越来越远。 “如果我告诉你了,你能不能试着接受我?”先提要求再回答问题,艾森知道自己这么做很无耻,但只有这样才不会让唐岑远离自己。 他可以走完九十九步半,但如果唐岑在最后一刻退缩了,他走完剩下半步也无济于事。 “可以。”唐岑咬着牙答应了,“但如果你后悔了,现在就走。” “不会,我不走。”艾森双手扶上唐岑的脸,用拇指捻去他眼角的泪水,抵着他的额头低声道:“我的企图只有你,只有你而已。” 唐岑错愕地睁大了眼,还来不及说什么,又听艾森那夹杂着叹息的声音响起。 他说:“但是我喜欢上你的时候,你已经和陆晟在一起了,我不想打搅你,所以一直没出现在你面前。” 入学的那一年,唐岑作为学院代表站在迎新晚会的台上发言,灯光打在他的身上,整个人都散发着耀眼的光芒。艾森坐在台下,眼神追随着唐岑优雅从容的身影,从台上到台下,一直到他回到座位上和陆晟对视一笑,艾森才收回了视线。 喜欢唐岑,大概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那双像黑珍珠一样,在聚光灯下闪着耀眼光芒的眼睛,艾森只是隔着远远地看着就深深地陷了进去。 但说到底,也只是懵懂的憧憬,不是爱情。 到底是什么时候对唐岑的感情从喜欢转变成了爱,艾森自己也不知道,或许是看见了唐岑在市中心的街头,在医院门前茫然徘徊的身影,从他骨子里透出来的孤独感让他忍不住想靠过去。 然而那时唐岑身边已经有陆晟了,他一个非亲非故的后辈,又该以什么样的身份站在他身边? 不管是他刻意表现出来的,还是事实确实如此,在艾森看来,在他们周围的许多人眼里,唐岑和陆晟在一起的时候确实很幸福。偶尔艾森也会察觉到唐岑眼里那被小心隐藏起来的落寞,但只要陆晟一出现,那些细微的情绪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唐岑的身边有了陆晟,但艾森总觉得有那么一丝丝说不清道不明的违和感。 然而那双眼睛里倒映着的影子不是他,他没有资格干涉唐岑的感情,所以那年他选择了放弃,把那段懵懂苦涩的初恋埋在心底,将差一点扭曲的生活轨迹强行掰回原来的位置。 “我以为我这辈子都不可能和你在一起了,或许等到合适的年纪,我会顺从父母,去娶一个我并没有那么喜欢的女人,和她结婚生子,每天过着朝九晚五的日子,平平淡淡过完这一辈子。” 唐岑离开英国以后,回归到平静生活的艾森确实是这么想的。他试着忘记唐岑,交了新的女朋友,为她全心全意扮演一个温柔体贴的男朋友,但对着女朋友艳丽动人的脸蛋,他却再没有那种怦然心动的感觉了。 直到在酒店里,唐岑撞到他怀里的那一刻,那颗死寂多年的心脏才剧烈跳动了起来。大量从心脏泵输到大脑的血液冲昏了艾森的脑袋,一向清醒冷静的人在唐岑面前做尽了浑事,就像青春期偷偷扯着暗恋女生的头发,拼命想要引起对方注意的男孩一样。 “那天在酒店里碰到你,一起在酒吧里喝酒,甚至连这里的公寓都是对门,这么多的巧合,我怎么舍得再放手?”艾森亲吻着唐岑的脸颊、唇角,把隐藏在心底的感情一点一点展现在唐岑眼前,“或许这都是命中注定的。” 唐岑坐在沙发上,听着面前这个英俊的英国男人向他讲述着那些尘封在记忆里的往事。他的倾慕、他的爱恋,与他有关,他却从未知晓。 在过去的那一个多月里,唐岑用着锐利的尖刺武装自己,把所有的脆弱都藏了起来,把自己完全封闭起来,他和艾森之间的隔阂也因此越来越深。 艾森爱他,会想他索取,但也逐渐摸清了他的喜好,会在他走向悬崖边缘的时候把他拽回来。在他封闭自己的时候,艾森一直尝试和他交谈,摸索着相处方式,但他一直拒绝回应这一切。 在艾森把他的喜好习惯全都摸透的时候,他对艾森依旧毫不了解,不知道艾森喜欢什么,讨厌什么,只知道不管他怎么赶,艾森都会陪在他身边。 他自始自终就是一个可耻的胆小鬼,一边肆无忌惮地享受,一边懦弱地逃避现实。把自己关在狭小的空间里,自怨自艾的同时,还用尖刺狠狠地戳伤了艾森。 等现在唐岑慢慢尝试接近艾森之后,看到被他伤得鲜血淋漓的人依旧可怜巴巴地等待他的回应时,他才明白艾森对他到底抱着什么样的感情,缓缓收起了锐利的尖刺。 而在唐岑卸下武装后,之前与感情一同被隔绝在保护壳之外的问题也随之接踵而来。 艾森的温柔让唐岑害怕,他侧过脸躲开了艾森的亲吻,“我现在根本不知道我到底是喜欢你,还是离不开你。” “我很自私,可能和你在一起也只是在利用你,把你当作陆晟的替代品。”唐岑不想离开艾森,想和他好好说话,一起生活,就算他知道自己对艾森不是那么单薄的感情,但是他分不清这到底是因为贪恋艾森的温柔,还是因为自己已经喜欢上他了,也不敢像艾森那样光明正大地说出来。 “就算被我利用你也愿意吗?”哪怕亲耳听见艾森的承诺,唐岑也不敢相信。他不知道自己何德何能,值得被人这样喜欢,被人捧在手心里护着,明明他是个不知爱为何物的人。 或许是艾森的原生家庭给了他过多的幸福,才让艾森有无穷无尽的感情可以供他挥霍。在明知自己对他没有爱的情况下,这个被爱情冲昏头脑的傻瓜还是会亲吻他的嘴唇、他的无名指,用最温柔的声音向他许下承诺。 “我愿意。” 温热的气息喷洒在手背上,唐岑却像被烫着了一样,猛地抽回了手。他摸着艾森亲吻过的地方,错开视线,不太自然地说道:“你带我去瑞士的时候,我真的很害怕,我以为...你要把我关进医院里。” 艾森一时没反应过来唐岑说的是什么事,但看到他泛着红的耳朵又突然明白了。他抬手揉着唐岑的头,直到把那一头柔顺的头发揉得乱翘才收手,“说什么傻话。” 这安抚地动作却让唐岑难堪不已,他把艾森的好意丢在地上,狠狠地踩了几脚之后又拿到他面前炫耀,可是艾森还是不介意,甚至还能对着他做这样亲昵的动作。 这安抚地动作却让唐岑难堪不已,他把艾森的好意丢在地上,狠狠地踩了几脚之后又拿到他面前炫耀,可是艾森还是不介意,甚至还能对着他做这样亲昵的动作。 唐岑说过自己只是在利用他,把他当作陆晟的替代品,在最开始的那段时间里,他也确实这么做。可是人和人还是不一样的,同样的动作陆晟也做过无数次,却没有一次让唐岑有这样的感觉,不管唐岑怎么催眠自己,艾森终究不会是陆晟的替身。 他不需要成为陆晟的替身,陆晟根本比不上他。 事已至此,唐岑也不想再瞒着他了,他该知道了那些黑暗难堪的过往。 “我们第一次上床的时候,我还没有和陆晟分手。”唐岑隔着衣服绞着自己的手指,眼睛盯着自己的膝盖,连余光都不敢落在艾森身上,“他出轨了,但我还没有下定决心和他分手,所以跑到英国,想散散心。” “我和他一样。”和陆晟一样,唐岑对欺骗来的感情没有忠诚可言,但他必须告诉艾森这个事实。 之前艾森已经隐约从唐岑的态度才猜出一二,但他猜出来的和唐岑亲口说出来的,是完全两个不同的性质。艾森挑起唐岑的下巴,强迫他看着自己的眼睛,“你没有错,是我趁虚而入。” 那个时候他们都喝了酒,但他还算清醒,在唐岑神智不清的情况下做了这样的事情,不管是不是唐岑默许的,这都是他的错。 这个回答完全在唐岑意料之中,但亲耳听他把错揽到自己身上,唐岑还是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他想不通,到底是怎样的家庭环境,才能培养出艾森这样被人践踏感情还能不知疲倦付出的人。 “我不怪你。”艾森给了他台阶,唐岑也顺着下来了。那次到底为什么会变成最后那样,对已经处在交往状态中的两个人来说,已经没有再追究的必要了,过去的事情越早翻篇,唐岑才能越快走出阴影。 现在最重要的依旧是唐岑的病情,那些已经离开的人可以当做不存在,但时不时复发的病情是挡在他们面前完全无法回避的问题。 艾森捏着唐岑脸颊上的肉,唐岑没打开他的手,连动都没动,任由他玩着自己的脸颊,但这亲昵的举动掐得那颗本就被戳得血肉模糊的心脏更加疼痛。 明明身体已经被酒精麻痹了,为什么他还会觉得疼? 第59章 唐岑低垂着眼,盘着腿侧坐在沙发上。 被胃彻底吸收的酒精顺着血液流遍了全身,唐岑甚至能听见被酒精浸泡过的脑子里发出了咕咕冒泡的声音。带着酒气的泡泡冲散了他那些未说出口的话,只剩下支离破碎的片段,以及从心脏传来的阵阵疼痛。 他还有很多话要和艾森说,也知道自己还想说什么,他觉得自己应该还是清醒的,但是现在大脑组织不出一句完整的话,甚至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唐岑只能坐在那儿,放空自己的大脑,任由艾森的手指一下下蹭着他脸颊光滑柔软的皮肤。 这段时间唐岑消瘦了很多,藏在衣服下的腰上肋骨根根分明,唯独脸颊上的肉没有完全消下去,勉强维持了他原来漂亮的皮囊。 略带弹性的柔软触感让艾森爱不释手,之前他无意间蹭到过唐岑的脸颊,柔软细腻的触感让他忍不住想再摸摸。他恨不得每天都能和唐岑这样亲近,那时的唐岑却十分抗拒和他做这样亲昵的动作。 也许是顺从的性格给唐岑带来了太多的痛苦,被折磨得遍体鳞伤的唐岑在艾森面前很少表现出温顺的一面。 但唐岑也并非完全无法接近,艾森依稀记得他从酒会上偷溜回家的那个夜晚,把给他开门的唐岑按在门后,无视他的抗拒和挣扎,不停亲吻他。唐岑的指甲在艾森的脖子上挠出了一道道血痕,但当他的手沿着大腿往胯骨上摸去的时候,唐岑突然安静了下来。 不愿意靠近任何人的唐岑,唯独在他提出**的时候不会推开他,在深陷欲望时还会顺从地露出柔软的腹部。 唐岑不会拒绝和他上床,喝醉之后也不哭不闹,意识涣散的时候只会安安静静地跟着身边的人,这或许也是刻在他骨子里的温顺导致的。 所以艾森只能不断地索取,趁着唐岑意乱情迷的时候放肆地和他亲近。但唐岑的身体越来越消瘦,腰上的肋骨根根分明,就连膝盖蹭着他的腰侧时都有些疼,精神也逐渐走向了崩溃的边缘。 艾森知道他们之间的感情是病态的,畸形的,但直到被唐岑赶走的时候,他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唐岑分不清什么该顺从,什么该拒绝,而他为了短暂的温存对此放任不管,才导致了这一切的发生。 艾森的目光落在桌上喝了一半的酒瓶,他很想和唐岑好好谈谈这个问题,但唐岑现在的样子就算愿意听,也不知道能听进去多少,醒来之后甚至不会在大脑里留下一点记忆。 再等等吧,现在还不是时候。 拧上瓶盖,艾森拿着酒瓶和杯子正要站起来,却被唐岑一把拉住了。 “你去哪?”唐岑勾着他的手肘,不敢用力也不敢松手。艾森准备离开的动作让唐岑心里升起了一股危机感,他害怕艾森离开,又不知道这恐惧为何而来,才下意识地拉住了他。 艾森不明白唐岑为什么突然又露出了惶恐的表情,但他还是顺着唐岑向下扯的力道坐了下来,摩挲着唐岑的手背,温声道:“我去给你倒水,嗓子都哑了,疼不疼?” 喝了太多酒,又哭哭啼啼了好半天,唐岑的嗓子哑得快说不出话了。唐岑自己听不出来,艾森听着他越来越沙哑的声音,几次都想起身到厨房倒水,但找不到合适的机会,一直拖到了现在。 喝了太多酒,又哭哭啼啼了好半天,唐岑的嗓子哑得快说不出话了。唐岑自己听不出来,艾森听着他越来越沙哑的声音,几次都想起身到厨房倒水,但找不到合适的机会,只好拖到了现在。 唐岑听到艾森问他疼不疼的时候,才注意到自己喉咙里不适感。意识到自己这下意识的动作又多么丢脸,唐岑窘迫地松开了手,缩在沙发的角落里看着艾森越走越远。 艾森在厨房里兑了一杯温水,他将杯子塞进唐岑的手心里,等他慢慢喝完。看到他泛着红的眼角时,艾森忍不住又伸手摸了摸,“时间不早了,今晚先睡吧。” 唐岑捧起杯子抿了几口,温热的水滋润了干涩的喉咙,从胃里升起的暖意融化了脑海里翻涌的泡泡。 “怎么了?”唐岑突然捧着杯子一动不动,艾森心里咯噔一跳,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哪里说错了。 唐岑抬起头,看着艾森眼里的担忧,喉咙里才被压下的酸涩又开始翻涌。 想说又说不出口的话堵在唐岑的心里,弄得他心绪不宁。他知道艾森看出来了,所以一直想和他谈谈,但他本就是不太擅长表达自己情绪和想法,只会用回避来解决问题。 回避解决不了任何问题,总有一天他还是要面对这些,那不如趁现在借着酒劲全部都说出来。 哪怕他说得颠三倒四,只要听的那个人是艾森,肯定还是能理解他的。 他肯定会理解的...... “之前我一直觉得身体是好是坏,病情加不加重都无所谓,反正已经是这样了,做那么多努力也只能让它不那么糟糕而已,不会变得更好,没必要再挣扎了。” 唐岑一直在被动接受各种外界强加于他的感情,他不能在恶意中保护自己,却学会了抗拒善意,他的温顺成了伤害自己的利器。 “我习惯过这种乱七八糟的日子,不想改,可是今天到医院的时候我又后悔了,明明你那么担心我,我还一直糟蹋自己的身体。”唐岑的手不停颤抖,杯子里的水泼在了他的手上,艾森赶忙抽了纸巾帮他擦去手上的水,却又听见唐岑说道:“我本来以为我根本不在乎你的感受,可是真的看到你的反应,我又不那么想了,我甚至想过为了让你不那么担心,好好养病。” 这要是放在半个月前,唐岑大概还会冷笑一声,把这些统统抛掷脑后。但不管他怎么对待艾森,对待自己的身体,艾森总是会露出那副担忧的表情,就像现在,明明杯子里水一点也不烫,泼在手上连红印都没留下,艾森还是小心翼翼地检查他有没有被烫伤。 就算是石头都会被捂热,何况是唐岑,他开始会因为让艾森担心而难过。但艾森对他越好,他越害怕。 “但是可能没多久我又忘了,又是原来那副德行。”唐岑喉咙哽咽得几乎说不清话,嘴唇不停地颤抖着,只能死死地咬着下唇才不会哭出声,“我真的改不了,我也不知道我该变成什么样。” “我控制不了我自己,就和上次一样。” 不过是几天前的事情,浴室的镜子也还没来得及换,那个被生生砸出来的坑还留在那。唐岑每次看到那面破碎的镜子,都会想起来那一地的碎片和满手细碎的伤口,想起那个歇斯底里发疯的自己。 “我说不定哪一天就死了。”对着艾森的眼睛,唐岑颤抖着问道:“我什么都给不了你,只会给你添麻烦,就算是这样你也喜欢我吗?” 只有过一次的惨痛经历就像一颗不定时炸弹,随时都有爆发的可能,唐岑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 唐岑对艾森知之甚少,但他知道,艾森有自己的梦想,绝对不会对自己的人生茫然而不知所措,或许在他混沌度日的时候就已经实现了。 但艾森还可以走得更远,唐岑不想拖累他。 “喜欢。”艾森捏着唐岑的下巴,吻上了被咬出了血、微微颤抖着的唇。舌尖描摹着唇瓣上的纹路,舔舐着上面星星血点,直到将上面的血迹完全舔去,艾森才松开唐岑,“你可能不能理解,但是我真的真的很爱你,比你想象的还要爱。” 艾森根本想象不到,唐岑一个人默默承受了那么多的折磨,他也从来都没想到,这段感情不是他一厢情愿。唐岑认真想过,也尝试过改变,但他做不到,这些要他一个人来完成还是太难了。 “陆晟也是自说自话地追你,你答应了,那我呢?”艾森握着唐岑的手,望向他的眼睛里满是期待,“能不能给我一次重来的机会?” “你和他不一样!”艾森这一问让唐岑彻底慌了,他不知道会为什么话题兜兜转转又绕回到了陆晟身上,这超出他的想象。他试图辩解,却始终说不出到底哪里不一样,只能不停地重复着:“不一样的,真的不一样。” 为了让艾森退缩的话最后又砸向了唐岑,他后悔了,后悔说这样的话伤害艾森。 艾森看着唐岑慌乱的样子,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轻轻拍了手背两下,“我知道。” 看着唐岑的反应,他就什么都知道了。 “你真的一定要和我在一起吗?”唐岑手指动了动,大脑却抢先一步压下了下意识要抽回手的动作。手放在艾森的手心里,唐岑靠了过去,头枕在艾森的颈窝里,用带着叹息的声音问道:“你喜欢谁不好,为什么偏偏是我?” “因为我喜欢你。” 不管唐岑问多少次,艾森都会不厌其烦地回答他同样的答案。他知道唐岑对自己没有信心,才会反反复复地确认,从他的回答里寻求短暂的安全感。 唐岑一遍遍不停地确认,得到的都是一样的答案,到最后他干脆放弃挣扎了。 喜欢就喜欢吧。唐岑趴在艾森的肩膀上,小声抽了抽鼻子。 第60章 午后的阳光透过厚重的窗帘之间的缝隙照进房间,落在凌乱的双人床上,在深色的绒被上印上了不规则的金色波纹。那条金色光带的尾巴不偏不倚地落在了在床上蜷成一团的唐岑的脸上,略微灼热的阳光很快就将他从熟睡中唤醒。 唐岑刚睁开眼睛,就被刺眼的阳光晃得眯起眼。也不知道现在到底几点了,阳光才会如此刺眼,看光照进来的角度,唐岑估摸着应该是下午两点以后了。 踢开卷在身上的被子,唐岑往阳光照不到眼睛的地方挪了过去。 时间不早,一连错过了早饭和午饭,唐岑并不想起来。他现在脑袋晕乎乎的,身上也没什么力气。 虽然葡萄酒的度数不算高,以他的酒量喝下半瓶还不至于到烂醉的地步,但醉酒的后遗症一直持续到了现在。 唐岑躺在床上,两眼放空地对着天花板,发了好一会儿的呆,迟钝的脑子才重新运转起来。 大脑里残留的记忆里混杂着很多奇奇怪怪的东西,像翻腾冒泡的沸水,又像是抽象的色块,但唐岑勉强还能从这些七零八碎的记忆里拼凑出昨晚大致的对话内容。 俗话说酒壮怂人胆,唐岑知道自己很胆小,需要借着醉酒才能和艾森沟通,所以才不计后果地灌醉自己。但是喝醉之后,他的大脑开始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了,他脑子里想的是一回事,实际说出口的又是另外一回事。 唐岑不知道是颠三倒四说不清话更丢人,还是对艾森恶言相向更糟糕,但他哭哭啼啼的样子一定很难看。 太差劲了。唐岑用手捂着自己的脸,狠狠地揉搓了两下,发出了一声细微的呻吟。 阳光随着时间推移慢慢向着唐岑的脸上爬起。感受到微弱的温度,唐岑抓过被子往自己脸上盖,将脸上的表情,那些微弱的情绪全都隐藏在黑暗之中。 唐岑的动作很轻,被子蹭过衣料发出窸窸窣窣在安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惊动了屋外的艾森。 艾森端着水杯走进卧室,看着床上蜷成一团的唐岑,嘴角微微勾起。他坐在床边,把唐岑盖在脸上的被子扯了下来,“醒了?” 折腾了好几天,唐岑的脸色一直不太好,刚从睡梦中醒来更是带着几分憔悴和疲惫,哭过的眼睛也微微肿起。 “有没有哪里不舒服?”艾森说着,伸出手想摸一下唐岑额头的温度,在手指即将触到那一片苍白的皮肤时,唐岑突然受惊似得往里一缩,躲开了他的手。 那是唐岑下意识的反应,在躲开的下一秒他就立刻反应过来了,身体僵了一下,硬生生停住了往回缩的动作。 唐岑看着悬在面前的手,藏在被子里的身体慢慢蹭了回去,主动贴上了艾森的手。他拉高被子挡住脸上的表情,含糊地道了声:“抱歉。” 在唐岑还没醒之前,艾森一直提心吊胆,他害怕唐岑醒来什么都不记得,所有的一切都回到原点,但现在手上微凉的触感和唐岑的动作让艾森彻底放心下来。 艾森俯身把唐岑从被子里捞了起来,亲了亲他的额头,“我以为你睡醒就忘了。” 落在额头上蜻蜓点水的一吻,温柔不带一丝旖旎,唐岑摸了摸被艾森亲过的地方,有些难为情地说道:“我还没习惯。” 还没习惯主动靠近他,习惯和他亲昵。 “没关系,我们还有时间。”艾森把他过长的头发别到耳后,指尖蹭着他细腻柔然的皮肤。 在痛苦里孤独挣扎了半生,现在平淡的生活对唐岑而言更像是虚幻的梦境。这个梦里充斥着痛苦的喜悦,唐岑一边做着美梦,一边提心吊胆,害怕梦醒,或是突然袭来的噩梦。 或许噩梦永远都不会到来,但活在虚幻的梦境里总有醒来的那一天,唐岑害怕梦醒的时候,自己又会重蹈覆辙,陷入同样的痛苦之中。 唐岑在边缘不停徘徊,随时都准备缩回自己的保护壳里,可艾森却说他们还有时间。在他惶恐不安的时候,艾森在规划他们的未来,这样大的差距,越来越显得他懦弱胆小。 心脏一阵阵抽痛着,负面的情绪又一次笼罩着唐岑,自责将他包围,愧疚将他吞噬。 “对不起。” 唐岑抱着自己的膝盖,视线落在艾森手上,他不敢去看艾森的眼睛,怕他看见自己的心虚和懦弱,即使这早已暴露在艾森的眼前。 “我其实一直都很希望身边有人陪着,可是你一直在我身边的时候...我又希望你消失。”这样矛盾的想法,或许在其他人眼里是无理取闹,就连唐岑自己也是这么认为的。 无理取闹,作践艾森的感情。 “我真的很讨厌你,整天围在我身边自说自话,烦人得很。” 但唐岑更讨厌自己,讨厌被情绪操控、被痛苦驯服的自己。 从唐岑说出“对不起”的时候,艾森就想到会是这个结果。这不是唐岑第一次陷入崩溃,也不会是最后一次。艾森很清楚过去积压的问题不可能一次性全都解决,但这样密集地爆发,他害怕唐岑会撑不下去。 艾森看见了唐岑颤抖的眼睫毛上沾着的泪水,看见了他的脆弱和敏感,也看见了他的挣扎。 “那现在呢?”现在你又是怎么想我的? “我真的不知道我到底想要什么,我不知道......”唐岑死死地抓着自己的肩膀,指尖和关节处都泛着白。 “但是和你待在一起,好像也没有那么糟......” 唐岑现在确实是这么想的,但他不敢保证那天醒来,他会不会突然对艾森发脾气,像之前那样要他滚出去。艾森已经承受了很多来自他的恶意,不管是他习惯也好,喜欢也罢,唐岑都舍不得再伤害艾森。 “我知道这很矛盾,但是你...你知道那种感觉吗?”唐岑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心里其实已经有了答案,但他还是希望艾森能亲口告诉他。 “我不知道。”艾森不能理解唐岑为什么会有这样矛盾的想法,但他可以包容。 “以后你想一个人待的时候就告诉我,我回对面住,你想我的时候再给我打电话。”艾森拉过唐岑的手,握在掌心里,“只要你说想我,我就会回来。” “好不好?” 唐岑像是被他的话吓到了一样,用力想把手抽回来,艾森却死死地握着,不让他挣脱一丝一毫。 “我做不到。”唐岑握着被抓着的右手手腕,小声地呜咽着。 他在不停地退缩,不断地把艾森推开,可艾森还是不停地向他许诺,向他保证,现在甚至斩断了他的退路。 唐岑委屈地小声抽泣的模样落在艾森眼里,让他徒然生出了几分愧疚感,明明唐岑已经那么难过了,自己还要逼他做不愿意的事情。 “唐岑。”艾森松开了唐岑的手,在他还没反应过来前,一把捞进了怀里,“我也会不开心的,但是只要你说想我,我就原谅你了。” 他也会难过,但他也很容易满足,只要唐岑给他一点点的回应。 “我会尽我所能去理解你,但你也要告诉我你的想法,你说出来了,我才能帮你。”艾森说着蹭了蹭唐岑的颈窝。 “控制不了就告诉我,我陪你改,总会有解决的办法。” 唐岑被他蹭得有些痒,想躲开却被艾森更用力地搂着,从腰上慢慢收紧的力道告诉唐岑,不是他一个人在担心,艾森也在害怕。 大概是这段时间被抱久了,不管是被艾森抱着,还是主动靠在他肩上,唐岑开始喜欢上了这种感觉。隔着衣物透过来的偏高的体温,温暖又有安全感,驱散了他的恐惧。 “我尽量......”虽然这很难,但就像之前答应艾森的,唐岑想试试,试着学会去喜欢他,和他好好说话。 “但是我做不到你不能怪我。”唐岑趴着他肩上,小声地嘟囔了一句。 “不怪你。”唐岑委屈的嘟囔听起来有些可爱,艾森笑着捏了捏他的脸,在唐岑无力地瞪视下,把苍白的皮肤揉得泛起了淡淡的粉色。 “有些事情现在想不清楚就不要想了,说不定哪天就突然明白了。” 艾森放开了唐岑的脸,把缠在他身上的被子解开,一把将他拉了起来,“有一点晚了,还是先起来吃午饭。” 唐岑被他拖起来的时候,脸上还有几分茫然。再过几个小时就能吃晚饭了,为什么这么着急?但还没等他问出口,胃适时地发出了抗议,“咕——” 脸上和耳朵都泛起了红,艾森戏谑的眼神看得唐岑浑身不自在,最后恼羞成怒地推了他一把,“别笑了。” 艾森被他冷不丁地推了一下,也不恼,牵起他的手往餐厅走去。 看着面前还冒着热气的午饭,唐岑突然觉得所有的困惑和迷茫都被飘散在空中夹着香味的热气驱散了。 唐岑不知道这个梦还能持续多久,也不知道梦醒之后迎接他的会是什么样的结局,或许等到梦醒的那一天,所有的困惑也会跟着梦一起消失,说不定到那时,经历过两次分手之后他就能彻底看清自己的人生了。 清醒地活着太难了,所以在梦彻底醒来之前,就让他暂时迷失在像泡沫一样虚幻的美好里吧。 ※※※※※※※※※※※※※※※※※※※※ 评论区在问的案件是陆晟的凶杀案,牵扯到唐岑,和艾森无关,番外有be的单人故事,也有he的故事,正文是oe,主角有三个人,要让你们安心又不完全剧透,剩下我不说了。 第61章 吃过饭,艾森收走了盘子进了厨房。唐岑本来想帮他,又不知道怎么开口,只能看着他在厨房里不停地忙碌着。 厨房里除了流水的声音,偶尔还有瓷器轻微碰撞发出的清脆响声,将两个人的呼吸声完全掩盖。 不过十来分钟,厨房里的水声就停了,艾森擦着手从里面走了出来,“我去给你拿药。” “这么早?”唐岑看了眼时钟,还没到下午五点,而且他刚吃完饭,这个时间吃药有些早了,“不是晚饭后吃吗?” “医生说第一天要观察一下,看具体的情况调整。”艾森从药箱里拿出昨天带回来的药,翻着药盒看着上面贴的标签,然后从包装盒里抽出两张说明书递给唐岑,示意他看上面的说明,“有两个,中间要隔半个小时,你先看一下。” 等唐岑接过说明书,艾森才走进厨房,从刀架上抽出了一把水果刀。 唐岑还没来得及看说明书上写了什么,就觉得眼前闪过了一道寒光,好奇地抬头一看,却被艾森那干脆利落的动作吓得汗毛竖起。 看着他拿着刀朝餐桌走来,唐岑又惊又怕地问道:“你拿刀干什么?” “切药。”艾森把刀放在桌上,转头从药瓶里倒出一颗扁平的药片,放在干净平整的包药纸上。 见唐岑半天没吭声,艾森才抬头扫了他一眼,“你没切过吗?”边说还边拿着刀对着药片比画,灯光打在冰冷的刀背上,折射出的光在唐岑眼前不停地晃来晃去。 唐岑从小到大生病要么打针输液,要么一口气吞下好几颗完整的药片或胶囊,哪里见过这架势,当下就被吓住了:“没有,为什么要切?” 艾森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却看到唐岑同样诧异的眼神。他无奈地放下刀,从唐岑手里扯出说明书,摊在他面前,手指了指其中一行,“看这个。” 唐岑顺着他手指的地方看过去,发现上面写着关于摄入量的注意事项。他扯过说明书,反复读了两遍,眉头不由自主地皱了起来。 艾森看着他皱起的眉头就知道之前他根本没有仔细看过说明书,头疼道:“你之前不会从一开始就是吃一整颗吧?” 唐岑被艾森这问题问得脸上一热,尴尬地放下手里的说明书,“我之前都没注意过这个。” 从生病以来,唐岑换过很多次药,那些说明书无一例外都是写着密密麻麻的文字和数字,已经被副作用搞得心神不宁的他光是看副作用就已经很吃力了,哪还有心思算所谓的剂量。 而且之前给他开药的医生没有提醒过,陆晟也根本不会注意这些,唐岑怀疑过,但身边没有任何可以询问的人,只能凭医嘱和感觉吃药。 难受就自己撑着,撑不下去就擅自停药,停药之后精神又出了问题,只能继续吃药,熬着漫长的适应期。周而复始,唐岑的病情时好时坏,身体也被折腾得越来越羸弱。 唐岑一直之前以为会有那么严重的副作用是自己身体的问题,原来只是因为这个。 “慢慢增量,副作用没那么明显,你也不会太难受。”艾森把说明书拿了回来,把纸来回折了几下,只留下那一段内容,“换药也是旧的药一点点减量才换成新的,哪有你这样一上来就吃一整颗的。” 唐岑吃了那么多年的药,结果还没有艾森了解得仔细,这说起来有点难为情,不甘心地嘟囔了两句:“知道了。” 艾森笑着摇了摇头,没再说话。他低头把药片摆正,手里的刀对准药片正中的线,手压着刀背往下用力一压,“咔嗒”一声,药片被切成了两半。把其中一半用包药纸包好,另一半放在药瓶瓶盖里往唐岑面前一推,“给。” 唐岑拿起瓶盖,把那一小半药片倒进嘴里,切开的药片失去最外层薄膜的保护,苦涩的药味瞬间在口腔中蔓延开来。唐岑压着恶心感,往嘴里灌了整整一杯水,才勉强洗去那股味道。 艾森把瓶盖拿了回来,又递了张纸巾过去,“另一个是安眠药,等你要睡了再吃。” 唐岑没吭声,只是默默点了点头。即使药已经吞下去,唐岑还是不想说话,他怕自己一开口会忍不住把药吐出来,到时候又要折腾好一会。 然而唐岑那点细微的表情,艾森全都看在眼里,他把药收拾好之后坐回唐岑身边的位子上,手一下下拍着他的后背安抚着:“不舒服?” 艾森拍着后背的力度正合适,唐岑干脆靠了过去,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窝着,“有点。” 这个反应不过是常年服药留下的后遗症,只是切开的药比完整的味道更浓烈,反应才会如此明显。 如果不是因为生病,唐岑也不想整天和这些五颜六色的药片做伴。 嘴里残留的药味很淡,却很清晰,让唐岑完全无法忽略。他执着地想要洗去嘴里的药味,突然耳边传来一句:“张嘴。” 唐岑依言乖乖张嘴,随后就感觉到嘴里被塞进了一颗小小的糖果,糖果散发出的甜味瞬间掩盖住了残留着的苦涩药味。他含着糖果,舌尖来回舔舐着,贪婪地从小小的糖果里索取甜味。 舌头卷着糖果,唐岑一侧的脸颊微微鼓起,艾森捏了捏他的后颈,笑着问道:“这样好点了吗?” 嘴里含着糖果,唐岑没说话,但脸上表情的变化已经告诉艾森答案了。 艾森把糖罐和药瓶一起收进药箱,背对着唐岑站了起来,把药箱塞回了储物柜,“医生说要戒烟戒酒,你要不要...你去哪?” 身后响起了脚步声,艾森回头的时候只看见了唐岑朝着卧室走去的背影。 正当艾森犹豫着要不要进去看看的时候,唐岑突然抱着一堆东西走了出来。他把怀里的东西丢在餐桌上,“都在这里了,你帮我锁起来吧。” 看到五六盒烟和被气泡柱包裹的圆柱形物体,艾森才恍然大悟。他本来以为自己要花很大一番功夫才能劝动唐岑,没想到唐岑这么主动就交出来了。但是唐岑一下子拿出这么多,让他不由得有些担心,“你一下子能戒掉吗?” “不知道,没试过。”唐岑看着那些未拆封的烟和酒,自暴自弃地说道:“给你管了,你看着办吧。” 看着眼前的烟酒和突然发脾气的唐岑,艾森用力揉了揉头发,长叹一声。 到时候忍不住了再说吧。 艾森拆掉酒瓶外的气泡柱,露出了里面的标签,上面标着的酒精浓度看得他心头一跳,也不知道唐岑买这么烈的酒想做什么。 唐岑租的这套公寓里只有两个抽屉带锁,一个在卧室里,一个就是放在餐厅角落里的储物柜的最下层。艾森纠结了一下,蹲在储物柜前,把烟酒放在了药箱下面那个带锁的抽屉里。 艾森郑重其事地锁好烟酒,唐岑看着他的背影突然唤了一声:“艾森。” “嗯?”艾森蹲在地上,仰头望着他。 唐岑被艾森直勾勾盯着他的眼神看得有些难为情,他歪着头错开视线,咬着下唇含糊地说道:“浴室里的镜子要换了,什么时候一起出去看看吧。” 浴室里的镜子总不能继续这么放着,而且对面的房子虽说不会退租,但艾森肯定会搬过来一起住,家里有必要再置办一些小家电和衣服。 以艾森的性子,入冬之后肯定也会拉着他出去约会。但他之前走得急,行李箱也塞不下入冬的厚衣服,衣柜到现在都还空荡荡的,唐岑可不想出门一趟又把自己搞得病恹恹的。 艾森一愣,好半天没说话。他惊讶的不过是唐岑主动提出出门这件事,本来还想过几天再提这件事,但既然唐岑提了,艾森回过神就立刻答应了。“好。”艾森应了一声,绕进厨房,从冰箱上的便签本里扯了一页下来,又顺手把贴在冰箱门上的笔拿下来,“你想想还有什么要买的,到时候一起买回来。” 虽然他不知道唐岑这么做的具体原因,但这无疑是个好的转变。 唐岑接过纸笔,略加思索了两秒,飞快地在便签纸上写下了十几个单词。 笔尖在纸上摩擦的沙沙声在安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直到快把便签纸填满了,唐岑才停下了笔。他揉了揉太阳穴,手顺势撑着头,笔尖在纸上点了几下,“好像有点多了?” 艾森拿过唐岑手里的便签,仔细看了几遍又往上补了几样后才还给他,“没事,多出去几次,慢慢挑。” 唐岑听着艾森话里的意思,才后知后觉想起来他已经很长时间没去上班了。拿着被写满了的便签,他犹豫道:“你不上班吗?” 也许是之前药物引起的副作用太过强烈,给唐岑留下了心理阴影,他不想一个人待在家里,但又不敢表现出来。虽然唐岑觉得只要自己表现出一点希望他陪自己的意思,艾森就会立刻丢下手上的所有工作过来陪他,但艾森也有自己的打算,唐岑不想仗着艾森喜欢自己就肆无忌惮地指使对方。 “我请假了。”看着唐岑的眼睛,艾森目光微动,坦然道:“我想和你多待一会。” 艾森这句话听得唐岑的心脏没来由地漏跳了两拍,他已经不记得上一次因为某个人的话心跳加速是什么时候了,但现在的感觉并不坏,甚至心里还有些开心。 压不住涌上心头的悸动,唐岑走上前,环住了艾森的腰,“我也想。” 第62章 “叮——” 随着吐司机升降器弹起的声音响起,一股浓郁的奶香味弥漫在空气中,混着煎蛋和培根的香味,从厨房慢慢飘进卧室。 唐岑卷着被子窝在床上,食物的香味透过被子的缝隙钻进他的鼻腔里,慢慢把他从睡梦中勾醒。之前艾森起来时唐岑就已经醒过一次,只是他喜欢赖床,又不需要上班,眯着眼看着艾森起床后就合上眼继续睡了。 从酒醒之后的那天算起,已经过去整整两周的时间。这两周里发生了很多事情,他开始吃药,开始戒烟戒酒,熬过了换药的适应期,日子开始朝着往好的方向发展,也慢慢走回了正轨。 但对于过去的那两周,唐岑感觉并不真切,不只是因为药物的副作用,也因为生活太过平静,平静得甚至能说得上是幸福,让他没了活着的实感。 他曾经是靠着疼痛的时刻提醒才能意识到自己还活着,现在突然被软绵绵的散发着香甜气息的棉花糖包裹,大脑甚至无法正常地接收外界传来的讯息。 每天早上从睡梦中醒来的时候,唐岑总会陷入一小段恍惚迷茫的状态中,他不确定昨天他经历的究竟是梦境还是现实。但环在腰上的手臂压下的重量,以及身旁均匀绵长的呼吸声,都告诉了唐岑答案。 不是梦,是他现在真真切切拥有的生活。 本来唐岑想让艾森回去上班,但艾森不放心留他一个人在家里,干脆请了长假。艾森每天陪在唐岑身边,时刻注意他的情况,控制他的服药量,带他出去散心,甚至还重新包揽了所有的家务,这当中自然也包括了每一天早上的早餐。 唐岑起不来,艾森就做好早饭等他。 睡得迷迷糊糊被艾森用这样的方法叫醒,又饿又困的情况下,唐岑的脑袋不太很清醒。他抱着被子坐在床上发了两分钟的呆,直到从外面飘进来的香气越来越浓烈,才后知后觉踢开被子下床洗漱。 打开水龙头,唐岑用手接了一捧水拍在脸上,微凉的液体滑过皮肤,顺着下巴向下流淌的同时也洗去了刚睡醒时的困顿。 洗完脸,唐岑抽下支架上的毛巾,对着镜子擦着脸上的水珠。原来那面蜿蜒着不规则蛛网裂纹的镜子早在三天前就被换了下来,面前崭新的镜子完好无损,没有重重叠叠映着面孔,镜子里只有唐岑那张温和慵懒的面孔。 把毛巾挂回原位,唐岑才走出浴室,在走到客厅和餐厅相连的过道时,唐岑还差点踩到了在地上慢腾腾挪动的扫地机器人。 自从艾森正式搬过来和他同居了之后,两个人去了好几次商场,买了很多零零碎碎的东西,这个扫地机器人也是其中一个。昨天下午送来的时候,艾森蹲在地上研究了很久才学会用,但唐岑还不太习惯家里多出来这么个小家伙,好几次都是走到面前差一点踩到的时候才反应过来。 等扫地机器人从面前过去,钻进沙发底下之后,唐岑才走到了餐桌前。他看了眼厨房里已经停止运作的吐司机,又看了看盘子里冒着热气、不停散发着香味的三明治,迷茫地问道:“哪来的吐司机?” 唐岑记得前两天逛街的时候,他看中了一个薄荷绿的吐司机,但在他买懒人沙发时很爽快付钱的艾森没有答应。 家里置办的东西越来越多,两个懒人沙发就占据了不小的空间,唐岑回家之后看到厨房的台上堆满了小电器,还以为艾森因为吐司机太占位置才不肯买的。 唐岑不太记得具体的前因后果,只记得自己没买到喜欢的东西,在回家的路上心里还暗骂了艾森两句“小气”。 “从对面拿过来的。”艾森拿着两杯牛奶走了过来,将其中一杯放到唐岑面前,“之前你想买的时候我跟你说过,你忘了?” 唐岑端起牛奶喝了一小口就放了下来,嘴角沾着一小圈白色的印记。舔了舔残留在嘴唇上的牛奶,他小声回了句:“没有。” 其实唐岑完全不记得艾森有说过这句话,但不想让艾森知道自己偷偷生过他的气,所以干脆撒了谎。而且他要是说自己忘了,艾森或许不会说什么,但心里总是不舒坦。 一开始吃药,唐岑本就糟糕的记忆力和注意力又开始迅速衰退,很多次艾森才说过的话,他转头就忘了,有时艾森再提起某件事情的时候,他甚至不记得艾森之前有说过这些。 这完全影响到了唐岑的正常生活,他最后不得不时时刻刻带着手机,用备忘录记下艾森说过的话、约定要做的事。 除了这些,唐岑还写了很多注意事项,提醒自己什么是不该做的,或者什么是要特别注意的事情。 偶尔他突然想起来了什么事情,都会立刻放下手里的事情,打开手机,把事情写进备忘录里,设置完提示后才继续刚才没完成的事情。 唐岑知道自己容易胡思乱想,知道自己的情绪随时都有可能失控,外界发生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他都会受到影响。虽然艾森说了会帮他,但唐岑不想什么事情都依赖他,有些自己可以做到的事情都尽力自己完成。 这一次因为艾森控制了他的服药量,唐岑没有再出现其他的症状,情况也比之前的任何一次都要稳定,稳定得让他们都产生了唐岑没有生病的错觉。除了记忆力衰退、嗜睡这两个老毛病严重影响了唐岑的生活,艾森甚至觉得唐岑已经完全康复了。 然而那只是表面上的假象罢了,只要一交流,唐岑健忘的毛病立刻就暴露出来了。 “明天你去上班吗?”唐岑挖了一勺草莓果酱,均匀地抹在刚烤好的吐司上。他咬下一小块尝了一下味道,觉得不够甜又挖了一大勺抹在上面,那厚厚一层裹在吐司上的玫红色果酱看起来甜得发腻。 像这样甜得发腻的果酱,在厨房的储物柜里还有五六瓶,都是唐岑在逛商场的时候买回来的。 因为长期服药引起了轻度的惯性呕吐,唐岑吃药的时候药片时常卡在喉咙里,微苦的药味久久不能散去,所以每次吃药对唐岑来说都是一场恶战。 唐岑的口味其实和小孩子一模一样,他喜欢甜食,讨厌吃药,但小时候闹过一次,被唐松源责骂过就再也不敢了。后来留学的时候,为了维护所谓的形象,他一直很克制,只有借着喝下午茶的机会才能满足一下。 自从发现艾森在这方面非常纵容他时起,唐岑偶尔特别想吃甜食的时候,也会借机闹一下脾气。他不肯吃药的时候,艾森会像哄小孩吃药一样,用各种各样的甜食和他讨价还价。最严重的一次,艾森赔上了一整个芝士蛋糕,到现在都还没还上。 “不去,不是说明天去买衣服吗?”艾森轻轻捏了一下唐岑的鼻尖,无奈地笑道:“迷糊。” 艾森知道唐岑的手机备忘录里记着很多东西,虽然他没有看过里面的具体内容,但这件事情肯定也被他记了下来,只是刚睡醒还没来得及看。 请了长假的事情,艾森没有瞒着唐岑,但也没有告诉他具体的期限。虽然艾森陪在身边很有安全感,但是唐岑想起自己以前工作的时候从来没有过这么长的假期,开始有些怀疑艾森的工作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 “你不会...被开除了吧?”一想到艾森很可能丢了工作,唐岑突然没了吃早饭的心情,他有些慌,害怕事情真的如自己所想。 “他们哪敢。”艾森拿起插在果酱瓶里的刮刀,捏着刮刀的刀柄来回晃着,满不在乎地说道:“我是来出差的,分公司可没有权利辞退总公司的人,而且这毕竟还是我家的产业,开除我也得先问问我大哥。” 提起那个压榨免费劳动力的魔头,艾森心里也是感慨万千。虽然总让他满世界飞,但除了不让他辞职以外,其他倒是好商量得很,何况如果不是自家大哥临时决定把他扔到法国来,他估计这辈子都不可能追到唐岑了。 单从这一点看,艾森还是很感激大哥给了自己这个机会,但是要他每天去公司跟项目是不可能的。 “这一段我暂时忙完了,交给这边的人做就行,等过一段时间进行到下一个阶段再回去看看。”艾森挖了一点点果酱薄薄地涂在吐司上,没管手边震动了好几下的手机,咬下吐司被烤得酥脆的边角,含糊不清道:“每天都有发邮件交流进程,不会有什么大问题。” 唐岑第一次听艾森提起自己的家人,虽然只是一个简单的称呼,但是唐岑却从艾森的语气里听出了几分自豪感。他不知道艾森的家人究竟是什么样的,但艾森肯定一直被他们爱着。 “好任性。”话虽如此,唐岑心里还是很羡慕艾森可以仗着家里人的宠爱,在自家的公司里为所欲为。曾经他们的家境相差无几,可是处境却是云泥之别。 以前不管是在唐松源的公司里实习,还是后来到苏瑜清那做一个小部门的领导,唐岑都不敢仗着这点浅薄的关系跋扈自恣。他小心翼翼地和人相处,每一步都如履薄冰,害怕自己犯下的错误会让长辈失望。 偶尔唐岑也会听见谁家少爷空降的传闻,公司员工之间总会掀起一阵八卦的热潮。唐岑从不参与这样的讨论,但那些好事者一边讨论着,一边还见缝插针地拍拍他的马屁,说他年少有为,谦逊能干。 那些好事者想讨好他,却不知道其实唐岑很想体验一下“颐指气使”究竟是什么样的感觉。 但他不敢,他连指使艾森做点心都会心虚,又怎么可能学着二世祖仗势欺人。 看着突然开始走神的唐岑,艾森放下手里的吐司,给他面前的空杯重新倒满牛奶。 “等会吃完饭出去散散步吧,做芝士蛋糕还缺几样材料。”艾森一边说着,一边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唐岑,见他神色如常,才继续道:“今天晚上做好,明天逛完回来就可以吃了。” 听到“芝士蛋糕”,唐岑的左眼皮跳了跳,搭在膝盖上的手指在凸起的关节上打着圈儿。 他迟疑了一下,才微微点了点头。 第63章 做芝士蛋糕需要的材料不复杂,艾森带着唐岑在附近的超市里转了一圈就基本买齐了。 两个人吃过午饭,艾森就开始着手做芝士蛋糕了。他拿出厨房秤,对着配方称出每一样材料的克数,把蛋黄和蛋清分离,装在容器里备用。 艾森把加热搅拌好的奶油奶酪混合物倒进打散的蛋黄里,再把粉类过筛进碗里,倒入香草精搅拌均匀。 唐岑从餐厅搬了张椅子,坐在不会影响到艾森烘培的地方不停张望着。 “我都不知道你会做甜点。” 之前唐岑只知道艾森会擅长做欧洲国家的料理,做甜点还是那天艾森说了他才知道的。一开始并没有抱太大的期望,现在他看着艾森熟练的动作和认真的神情,心里突然小小的期待了一下。 “我母亲开了一家甜品店,小时候我经常过去帮忙,时间久了就学会了。”等碗里的混合物彻底搅拌均匀了,艾森把残留在蛋抽上的液体甩干净后,从手边的柜子里拿出了打蛋器。 接上插头,艾森在没打发的蛋清液里试了一下打蛋器的转速,等蛋清泛起了细密的白沫,又把称好的糖撒进去。 趁着三次撒糖的间隙,艾森对着坐得远远也要探头探脑的唐岑说道:“料理也是给她们打下手的时候学会的,但是没有她们做得那么好看。” 也是受了家庭的影响,艾森才练就了一番好厨艺,虽然被唐岑评价卖相一般,但是味道足以让人忽略这个缺点。 听艾森提起小时候的事情,唐岑脑海里突然浮现出了年幼的艾森踩在小板凳上熟练做蛋糕的情景,忍不住轻笑一声,惹得艾森诧异地看了他一眼。 蛋白霜打好之后,艾森把装着蛋奶混合物的碗拿了过来。本来他想直接动手做完剩下的步骤,但瞥见唐岑好奇的表情,他放下手里的刮刀,问道:“要不要试试看?” 唐岑看着那一白一黄的两个碗,心痒想尝试,但又担心失败,“做失败了怎么办?” 艾森却没给他拒绝的机会,直接把他从椅子上拉下来,“很简单,我教你。”说着就把刮刀和装着蛋白霜的碗塞到他手里,又把另一个碗摆到他面前,“分三次倒进去搅拌均匀就可以。” 第一次接触烘焙,唐岑笨手笨脚地照着艾森的指点,挖了三分之一左右的蛋白霜进去。 “现在那家店交给我二姐打理,等回英国了我带你去看看。”等唐岑倒好了蛋白霜,艾森把蛋抽递了过去,示意他搅拌均匀。 “嗯。”唐岑应了一声,心不在焉地搅拌着手里的芝士糊,艾森话里包含的意思太多,让他没法再把注意力集中到手上。 艾森表面上说是要带他去看店面,可实际上,这分明就是见家长。虽然现在看起来和正常人相差无几,但唐岑知道自己的病情根本没有表面上那么稳定,就算以后病好了,有哪个家庭愿意接受自己的儿子找了一个曾经得过精神病的男朋友? 如果两个人一直过着这样平静的生活,不被任何人打搅,唐岑还能自欺欺人地催眠自己,不让自己面对最残酷的事实。但这不可能,所以艾森这些话,比起承诺,更像是打破唐岑美梦的丧钟。 手上的动作没停,唐岑心里早已掀起了波澜,面上还要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那你为什么还是进了管理学院?” 唐岑很好奇,像艾森这样的家庭,是不是也会干涉子女的选择。明明他还有很多选择,为什么最后还是选择了这一条路? “这些是爱好,我没想过靠这个吃饭。”艾森握着唐岑的手,把碗略微抬高了一些,方便他把底部的部分混合均匀,“公司现在是我大哥在管理,有他顶着没什么压力,但是我总不能什么事情都丢给他。” “多学一点总不是坏事,而且不进管理学院怎么遇到你?” 唐岑的手腕抖了一下,蛋抽敲在玻璃碗的**上,飞溅出了几滴,而声音也被厚重的糊状物掩盖了。 艾森没有注意到这细微的变化,继续说着:“大二那一年你那么拼,我都有危机感了。” 那一年的唐岑跟疯了一样泡在图书馆里通宵学习,不知是管理学院内部被他刺激到,就连其他学院都时不时讨论这件事。 “不努力一点,我怕我配不上你。” 唐岑本来就备受关注,他的一举一动都被人看在眼里。艾森知道自己如果不努力一点,继续过着吊儿郎当的生活,就算没有陆晟,唐岑也不会看上他。 但唐岑最后还是离开了英国,几年后才拖着一身伤重返故地。 艾森拉着唐岑,手把手做完了剩下的步骤,才把碗接了过去。把搅拌好的芝士糊倒进模具里,在模具外面又套了两个略浅一些的模具,往最外层的模具里倒了适量的热水。 然而艾森的话让唐岑陷入了短暂的沉默中,那段久远的被他刻意遗忘的记忆已经模糊得只剩下零星的片段,如果不是他提起来,唐岑都快忘了自己曾经还有过这么一段被人称道的过往。 唐岑低着头,被睫毛和碎发遮盖住的眼神晦暗不明。 艾森蹲在烤箱前设置时间和温度,余光瞥见唐岑脸上突然流露出的落寞神色,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 他撑着膝盖站起身,在唐岑晃神间,双手撑在他身侧的台面上,把他堵在了厨房狭小的角落里,“你之前一直都没提,我还以为你不想吃了。” 艾森温热的鼻息喷洒在唐岑脸上,像是被灼伤了一样,火辣辣地烧着。唐岑想躲开,但艾森堵在面前,坚硬的台面顶着背,他根本无处可逃。 这个蛋糕是唐岑讨价还价要来的,但是艾森答应的时候还附加了其他条件,唐岑也不知道自己当时是怎么答应下来的。 可既然答应了,艾森也兑现了承诺,他就不能再找借口推辞了。然而要他主动,还是有些难以启齿,“我只是......” 话还未说完,艾森的手指点在唐岑的唇上,“等你想好了再说。” 唐岑轻轻舔了舔被点的地方,舌尖有意无意蹭过了抵在唇上的指腹,酥酥麻麻的电流感从指尖传到尾椎,最后反馈到大脑皮层。 艾森凑了过去,贴着他的额头,鼻尖蹭着鼻尖,“亲一下。” 挡在面前的男人只比他高了几公分,灯光投下的阴影却让他的身影看起来极具压迫感。唐岑眼神微动,双臂环上他的脖子,把他向下一勾。 湿热温柔的吻里呼吸交错着,唇瓣紧贴着,舌纠缠着,安静的公寓让亲吻间发出的水声更加清晰。 唇舌纠缠之间,艾森把唐岑抱上了餐桌,卡在他分开的****,不轻不重地磨蹭着。 但最后两个人什么也没做成,在艾森提着唐岑的衣角准备脱掉他上衣的时候,烤箱发出“叮”的一声,让正在兴头上的艾森堪堪守住了手。 唐岑被他亲得晕乎乎的,身体软绵绵靠在他身上,可是一点反应也没有。如果没有被打断,艾森还会继续做下去,但现在这个情况,他不想勉强唐岑。 艾森替唐岑理好衣服,把他从桌上抱了下来,才去把烤好的蛋糕取了出来。他一边给蛋糕脱模,一边深吸了好几口气,努力平复着自己的心情。 等身上的反应完全消退,艾森切了一小块蛋糕放在碟子里,递给还傻坐在椅子上的唐岑,“尝一下。” 短暂的缺氧让唐岑的大脑暂停了运转,他茫然地眼前的蛋糕许久才抬头问道:“不做吗?”他本来是想如果艾森有这个想法,就顺势做了,但艾森突然停了下来,让他有些措手不及。 艾森深吸了一口气,压下突然翻涌起来的欲望。他整理了一下自己差点失控的表情,嘴角挂着淡淡的笑容,“说了只亲一下。” 来日方长,不急一时。 刚出炉的蛋糕还散发着浓郁的香气,那股松香绵软的味道瞬间勾走了唐岑所有的注意力。吃着蛋糕,唐岑很快就忘了刚刚的事,毕竟最开始就说好只亲一下,后面发生的事情他根本没往心里去。 烘焙的时候时间总是过得很快,艾森把沾着奶糊奶霜的碗洗干净之后,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他切了两块蛋糕,又做了最简单的菜,就当是今天晚上的晚饭了。 唐岑对每天吃什么没有太多的想法,艾森做什么他就吃什么,他的分量比艾森少一些,就算胃口差也能硬着头皮全部塞进肚子。 吃完晚饭,收拾好餐桌,两个人窝在沙发上各自忙着。唐岑拿着平板看书,艾森抱着电脑看新传来的文件。 时间安静平缓地流动着。 到睡觉的时候,唐岑吃了安眠药,昏昏沉沉地躺了一会,还没等艾森洗完澡就睡着了。他睡得很沉,在闻到艾森身上那股好闻的沐浴乳的味道时还会下意识蹭过来。 懦弱、脆弱,让敏感的唐岑无法再融入社会,也无法离开其他人独立生活下去,只要有人伸出手,他还是会在短暂试探后立刻乖顺地靠过来,躲在那个人的怀里汲取温度和安全感。 听着怀里均匀绵长的呼吸声,艾森无奈地笑了笑,关上了床头散发着微弱暖光的灯。 第64章 清晨,艾森被一股突然袭来的寒意惊醒。手在身上一摸,发现昨天晚上还好好盖在身上的被子已经不翼而飞了,身上和手边的床单都是冰凉一片。 艾森不情愿地睁开眼,看向了躺在身旁的人。 房间里很暗,但还是能清晰地分辨出唐岑卷着被子蜷缩成一坨的背影。 果不其然,唐岑又卷走了所有的被子。艾森扯了一下被角,不仅没扯动,睡梦中的唐岑还把被子裹得更近了。 唐岑喜欢把被子两侧的被角抱在怀里,把整个人裹进被子里睡觉,而且很难从他手里抢走被子。之前艾森早晨没搂住唐岑的时候,偶尔也会出现几次,但夏天盖不盖被子都没有太大的影响,他一直没放在心上。 只是入秋之后,早晚的温差越来越大,艾森被冻醒了之后才意识到这个问题。 时间还早,把唐岑叫醒分被子实在有些残忍,但不叫醒自己又只能挨冻。艾森看着那毛茸茸的背影,突然心生歹念,冲毫无防备的唐岑扑了过去。 身后突然压上来的重量直接把唐岑吓得狠狠地打了个哆嗦,硬生生被惊醒了。正要抬脚踹人,转头一看发现是艾森,他眯着眼,看着死死抱着他不松手的艾森道:“大早上你干吗?” 挨冻又挨骂,艾森抱着他,蹭着被子委屈地说道:“你把被子都卷走了,我太冷了,只能抱你取暖。” 没睡醒,脑子不太清醒的唐岑花了两秒才理解他的意思,视线往下一瞟,果然自己又把所有的被子都卷走了。他抬了抬手,想把抱在怀里的被子抖开,却被艾森抱得动弹不得,“你松开一点。” 艾森依言松开了他,唐岑转过身,抬手掀开了抱在怀里的被子。在一阵冷风中,被捂得温热的被子落在了艾森的身上,唐岑也顺势钻进了他的怀里,脸埋在他的怀里,嘟囔道:“再睡一会。” 闹了这么一出,唐岑和艾森一直睡到了日上三竿才醒,等他们磨蹭磨蹭收拾好出门的时候,已经到了吃午饭的时候。 在商场附近找了一家餐厅简单吃过晚饭之后,艾森就拉着唐岑拐进一家服装店。 两个人手拉手走进店里,一下就吸引了导购们的目光,一个个子娇小的女孩迅速窜了过来,热情地给他们推荐这个季度新上的款式。 唐岑干瘦的身体这段时间被艾森养得长了点肉,匀称修长的身材加上好看的脸蛋,艾森和女孩给他搭了好几套衣服,穿上身试过之后都意外的合适。 “怎么样?”唐岑拉开帘子,米白色的羊毛衣搭上黑色长裤,上黑下白的搭配从不会出错,也衬得唐岑的气质更加温和。 “好看。”艾森点点头,又把女孩手上的那件外套递给他,“套上试一下?” 唐岑乖乖套上了外套,厚重的呢绒料子捂得他浑身发热。女孩帮他理了一下衣领,而艾森在他套上外套后就往后退了一步,仔细打量着他。 仔细打量一番,艾森如实评价道:“好看。” 艾森这贫瘠又实诚的评价让唐岑哭笑不得,这个人平时能说会道,今天却除了好看以外就没有其他评价了,也不知道是故意的,还是真的想不出其他词。 买完衣服,走了好几家店,试了一套又一套的衣服,唐岑也有些累了,而且手里还提着大包小包,两个人都没了再往下逛的心思。 夏季过后,日落的时间也越来越早。唐岑和艾森决定回家的时候,太阳已经快落下了,晚霞铺洒在街道上,把城市染成了温暖的橘色。 踩着夕阳的尾巴,唐岑跟着艾森的脚步,慢悠悠地朝着回家的方向走去。 从闹市区回到他们住的地方需要经过两个路口,走到里闹市区比较近的路口时,唐岑站在马路对面,被面前巨大的电子屏上播放的预告片吸引了注意力。 预告片只有短短的一分钟,但唐岑记得那部电影的名字,在他的记忆里,这已经是十年前的影片了。在十年前赢得了票房和口碑之后,又出了一部又一部的续集,在十年后终于迎来了大结局。 唐岑盯着屏幕看了好一会儿,直到一分钟的预告片播完了之后,他才发现艾森一直在看着他。 艾森抬头看向了贴在屏幕右侧的海报,“你想看吗?” 唐岑摇了摇头,“之前上学的时候听别人提过,但是一直没时间看。” 他依稀记得当年电影刚上映的时候,自己还在巴斯大学念书。有很长一段时间很多人都在讨论这部电影,让他一度怀疑身边所有人都去看了,只有自己没看。 后来出续集的时候,他不是在忙着毕业论文,就是为公司复杂的人际关系而焦虑。 那个时候太忙了,为了让其他人满意,他甚至一整个月里都睡不了几次安稳觉。 “没想到现在才大结局。”唐岑看着海报上印着的字,感慨道:“十年了。” 十年前他拥有的,十年后全都不在了。他或许牺牲了很多,付出了很多,但所有的一切终究躲不掉走向结束的命运。 现在唐岑再回头看那时的自己,只觉得是个笑话。恐怕也没有人像他这样二十岁的时候活得稀里糊涂,三十岁了还活得不清不楚。 红色的信号灯闪烁着,在唐岑说话的间隙里变成了绿色。 唐岑收回了视线,艾森把东西全都换到左手,腾出右手拉着唐岑走过了马路。在人来人往的十字路口,艾森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海报,“下个月十号上映,我们可以一起去。” 远处被黑暗吞噬得残破不堪的晚霞,唐岑抬头望着那还未消失的几缕暖橘色,淡淡道:“等我把前面的补完吧。” “好。” 回到家,艾森在厨房做饭,唐岑把剪了吊牌的衣服扔进洗衣机。 衣服在洗衣机里来回翻滚着,厨房也时不时传出几声瓷器碰撞或是刀落在案板上的声音。唐岑放空了脑袋,瘫在懒人沙发里玩手机,一直到艾森喊他来吃晚饭的时候,他才掐灭了屏幕。 等到吃完晚饭,艾森正要收拾的时候,一直在走神的唐岑突然伸手抢先一步拿走了他面前的碗,“我来吧。” “怎么了?”艾森诧异地看着他,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这么紧张。 唐岑把餐具叠成一摞放进水槽里,拧开水龙头,任由水流冲刷着上面残留的油渍。站在水池边,唐岑背对着艾森说道:“以后这些...我们轮流做吧。” 一直以来,唐岑都习惯自己解决问题,突然之间艾森什么事都不让他做,让他有一些不适应。很早以前他就想和艾森说这件事,但又不知道怎么说才合适,一直拖着,就拖到了现在。 艾森仔细回想了一番,从刚才吃饭时唐岑脸上那些细微的表情里看出了些许端倪。他隐约察觉到了先前的相处方式或许还是存在着某些问题,但他不知道究竟是哪里又出了问题,不过既然唐岑能主动说出来,这也不是什么坏事。 “那我去忙了。”答应了唐岑的建议,艾森多看了他两眼就回到卧室拿电脑去了。 听到艾森的脚步声远去后,唐岑才慢腾腾地拿了洗碗布在盘子上打着泡泡。 从卧室里传来的敲打键盘的声音,一下下落在唐岑的心头,搅得他心烦意乱。 唐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又变得这般阴晴不定,或许是药的问题,又或者是他自己的问题。 拧开水龙头,巨大的水流声掩盖了艾森敲键盘的声音,直到把盘子上的泡沫冲洗干净,依次摆在沥水篮里,唐岑才关上了水龙头。 木着脸站在水池前,唐岑的视线在厨房里来回飘荡,几把铮亮的刀整齐地摆在不远处的刀架上,利器唾手可得。 他伸出手,在指尖快要触碰到刀把的时候,身后突然传来了艾森的声音:“我去洗澡了。” 那一声将唐岑惊醒,他看着只差一点点就要握住刀把的手,意识到自己刚才要做的事情,像是被烫着了一样飞快地收回手,朝着艾森声音传来的方向跑去。 艾森这时候已经进了浴室,他正要关上门,一只手突然从门缝里伸了出来,扣住了快要关上的门。 唐岑看着门一点点合上,来不及多想就用手顶了进去,“艾森。” 一听唐岑的声音,担心夹到他,艾森赶忙松开了手,门顺势被唐岑拉开了。 门开了,唐岑小喘着气站在门边,他看着满脸错愕的恋人,突然有些手足无措。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做什么的唐岑突然陷入了沉默,脑海里闪过无数念头,却没有一个能解释。 过了一会儿,唐岑咽了咽唾沫,抬头对上了艾森写满担忧的眼睛,难为情道:“一起洗吧。” 艾森一愣,看着唐岑泛红的耳尖,血液突然疯狂向下涌去,他甚至听到自己脑袋里某根弦绷断的声音。 往后退了半步,艾森用力把唐岑拉了进来。 第65章 在浴室的门后,艾森伏在唐岑的颈窝里,在他的锁骨上轻咬舔舐着,“在想什么?” “想你进来。”唐岑感觉到锁骨传来一阵细微的刺痛,浴室热气蒸腾,水流不停地打在身上,他从氧气稀薄的空气和狭小的空间里感受到了一股微妙的窒息感, 艾森松开牙,锁骨上留下一串湿漉漉的红痕。他贴着唐岑的侧脸,在他耳畔低声引诱道:“想好了?” 唐岑不耐烦地催促道:“快点。” “砰——”艾森推开了浴室的门,抱着唐岑一起摔进了柔软的床上。两个人没来得及擦干的水珠,湿热的皮肤暴露在微凉的空气里,唐岑打了个寒战,紧紧地抱住了艾森,试图从他身上汲取微弱的温度。 唐岑望着艾森,湿漉漉的眼里映着艾森的模样,淡色的唇微微张开,艾森俯**,含住了泛着水光的唇瓣。 清洗过后,裹得严严实实的唐岑被艾森抱到了窗台下的懒人沙发里,绵软的身体随着四散开的填充物陷进了柔软的沙发里。 唐岑懒散地瘫在沙发里,看着披着浴袍的艾森在他面前进进出出。此刻他依旧能清晰地感受到被艾森占有过的感觉,浴袍包裹之下的身体满是斑斑点点的痕迹,再次陷入高潮后厌倦期的唐岑只觉得恶心。 和之前的每一次一样,艾森替他做好所有的准备和善后,他只需要在旁边看着就可以了。 曾经陆晟也是这样,但现在看着艾森,唐岑突然觉得自己就像一个被陆晟圈养过的低贱的娼/妓,陆晟心情好的时候逗逗他,厌倦了就随手抛弃,然后再被艾森捡回家。 艾森和陆晟不一样,唐岑每一次感到迷茫或者厌倦的时候都会这样告诉自己,但他总是控制不住往最糟糕的方向想,他或许已经被陆晟养坏了。 换下沾满体液的床单,重新补上干净的之后,艾森才把唐岑重新抱上了床。他把放在床头柜上的药和水递给唐岑,“把药吃了再睡。” 唐岑有些心不在焉,接过杯子之后久久没有动作,盯着地板的眼睛没有焦距,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只是脸上的表情总透露着几分落寞和厌烦。 这样的反应不免让艾森有些担忧,他正要开口,只见唐岑抬起头,勉强地笑了一下,用绵软无力的声音说道:“我没事。” 在回来的路上艾森就发现唐岑有些不对劲,平时像提线木偶一样被他牵着走的人,突然变得主动起来,不管艾森怎么安慰都没法彻底说服自己。唐岑虽然说着没事,可他笑得勉强,连脸上的疲惫和厌倦都没掩饰,艾森实在放心不下。 艾森坐在床边,拨开唐岑被浸湿、黏在脸颊上的碎发,温声道:“感觉你不太开心。” “可能两天有点累了,老是想起以前的事情。”唐岑看着手里的药,闭上眼仰头吞了下去,微苦的药味在口中散开。 “那明天在家里休息吧。”唐岑吃完药,艾森才扶着他躺下,替他掖好被角,隔着被子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有事你要告诉我。” 唐岑朝被子里缩了缩,用被子挡住了大半张脸,小幅度地点了点头。 得到了唐岑的保证,艾森还是没起身。他坐在床边,手从被子的一角伸了进去,摸上了唐岑的脸,指尖擦着他的耳垂,穿过他柔软的黑发,动作亲昵又带着几分安抚的意味。 躺在床上,唐岑伸手抓着艾森的肩膀,把他拉了下来。 一个浅尝而止的吻后,唐岑抬手抚上艾森的脸,指尖绕着他的金发。把玩着那一缕柔软的发丝,唐岑微微仰着头,盯着艾森那双隐隐闪着光芒的眼睛问道:“我和陆晟接过无数次吻,上过无数次床,你介意吗?” 艾森一怔,随之笑着亲了一下,“说什么傻话呢。” 往常好哄得很的唐岑这次却不依不饶地要着答案:“回答我。” 唐岑的执着让艾森陷入了沉默,唐岑盯着他的眼睛,而艾森却看着他的锁骨,没有正眼他。 看着艾森的态度,唐岑心里也有了答案,但他不敢确定,他想要艾森亲口告诉他。 过了很久,或许也只有几分钟,在唐岑快要放弃的时候,才听艾森叹息般地说道:“我怎么可能不介意。” 唐岑的心跟着艾森的话凉了半截,他不意外这个答案,或者说这个答案才是正常人的回答,可他还是忍不住感到难过。 环着艾森肩膀的手臂慢慢松开,像被人抽干了力气一样,缓缓地滑了下来,摔在柔软的被子上。 唐岑得到了最想要的回答,但看着眼前这个男人,心里却空落落的,还有些疼,像被他挖走了什么东西一样。 在唐岑给自己宣判了死刑的时候,艾森握住了他的手,亲吻着手腕上那道凹凸不平的伤疤,“但是这不怪你,谁都不能保证自己一辈子只会爱上一个人。” 落在手腕上的吻很轻,唐岑却感觉自己的手腕像被烧灼了一般,剧烈地刺痛着。可他躲不开,艾森的手紧紧地握住,不给他一丝一毫拒绝的机会。 “喜欢过几个人,和多少人交往过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怎么对待每一段感情。”艾森放过了唐岑的手腕,一个温柔的吻落在了他的额头上,“我不会逼着你讨厌谁,也没有权利干涉你以前喜欢谁,但你现在...有没有稍微喜欢我一点?” 爱对唐岑来说太沉重了,甚至连喜欢都是如此,艾森不敢奢求太多。 他看着唐岑,用近乎乞求的语气问道:“我不要太多,一点点就......” 余下的话被细碎的吻挡住了,唐岑捧着他的脸,亲吻着他的眉眼,用哽咽的声音不停的重复着:“喜欢。” 艾森眼里的温柔,唐岑在另一个男人眼里见过,但那个人很少会说爱他,连喜欢都很少提及,更不会卑微地向他乞求那一点淡泊的感情。 “对不起。” 他错怪艾森了,他心里确实被挖空了一块,但艾森挖走的是无药可救的病灶。伤口愈合的时候总是伴随着鲜血和疼痛,熬过了伤口愈合时磨人的刺痒,才能彻底摆脱过去留下的伤痛。 柔软的细发扫过手腕,抚平了狰狞的疤痕。 在艾森的安抚中,唐岑终于冷静下来,他把脸埋进艾森的胸膛里,温热的鼻息喷洒在胸口,像一双软若无骨的手在胸口撩拨,艾森搂了一小会就忍不住把钻进他怀里当鸵鸟的唐岑拖了出来。两人在被窝里腻歪了好一阵,直到唐岑支撑不住沉沉睡过去了之后,艾森才搂着他坠入梦乡。 窝在床上相拥而眠的他们怎么也没想到,放纵过后本可以睡到自然醒的早晨会被人打搅。 清晨,伴随着震动嗡鸣的手机铃声将熟睡中的两个人从睡梦中吵醒。 唐岑皱着眉头呻吟了两声,推了推艾森,示意他接电话。艾森撑起身子,眯着眼睛在床头柜上摸索了一阵,在摸到那个方形物体之后,看也没看屏幕上显示的名字就接了起来:“喂。” 然而电话那端的人说出的话却让他一瞬间清醒了,艾森的眉头也随着他的话越皱越紧,他一边掀开被子下床,一边说道:“我知道了,一会就过去。” 唐岑听到身后传来沙沙换衣服的声音,抬起头迷迷糊糊地问道:“怎么了?” “公司有点事,我过去一下。”艾森换好了衣服,飞快地打了个领结,走回床边把翻起的被子盖回去,俯身亲了亲唐岑的侧脸,“睡吧,我尽快回来。” 困得神志不清的唐岑整个人都埋在被子里,他抬了抬手,来回晃了两下就当是回答艾森。 艾森看着他绵绵软软和自己道别的样子,掏出手机迅速拍了张照,才匆匆忙忙出了门。 唐岑一直睡到了中午才迷迷糊糊揉着眼睛爬起来,摸着身边冰凉不已的床单,他花了两秒钟才想起来今天早上发生的事情。 艾森走后,空荡荡的房间久违地回归到了沉寂中。空荡安静的房间让唐岑感受到了一丝凉意,他拉开卧室的窗帘,冷风从大开的窗户卷进来,扑在唐岑身上,刺骨的寒意让他克制不住地打了两个寒战。 不是从他身体里疯狂涌出的,完全克制不住的战栗,只是单纯的因为寒冷,还在唐岑可以控制的范围之内。 唐岑拿起床头柜上的手机,点开屏幕,上面有一条来自艾森的未读短信。点开一看,内容无非是叮嘱自己按时吃饭,又顺便告诉他回家的时间。 扫了一眼手机屏幕上显示的时间,唐岑拖着步子走进了厨房。他打开冰箱,里面堆满了未处理的食材,唯一的成品是那个被切了一半的芝士蛋糕。 看了两眼蛋糕,唐岑关上了冰箱的门,走到水池边拿起了案板和放在刀架上的刀。 “啪——”刀落在案板上的声音打破了这可怕的安静,淡红的汁水顺着木板的边缘滴在了水池里。 第66章 合作的项目提前进入了下一个阶段,艾森在公司里焦头烂额忙了一天之后,回到家已经是下午五点过后了。 一进门,艾森就看到了抱着靠枕趴在桌上睡着了的唐岑。他小心地关上门,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虽然他尽量不发出大的声响,但唐岑还是不太舒服地哼了两声。 餐桌上摆着几盘还散发着淡淡热气的菜,厨房里也隐约飘出米香味,艾森看了看卖相比自己做的还要糟糕的菜,又看了看趴在桌上睡得正香的人,无奈地笑了笑。 就在他拿起筷子准备尝一下味道时,大概是姿势不舒服的缘故,唐岑扭了扭僵硬的肩膀,不情不愿地抬起头。一睁眼,唐岑就看见了站在面前笑容温和的艾森,他呆滞了两秒才反应过来,“回来了?” “嗯。”艾森站在桌前,轻轻捏了捏唐岑的鼻尖,“怎么睡在这里?” “有点困。”唐岑想躲开艾森的手,但酸软的腰承受不住大幅度的动作,身体略微动了一下就僵在了原地。 艾森察觉到了唐岑身体细微的僵硬,放过了他的鼻子,手顺着背脊向下滑,在酸软的腰间来回按着,“你做的?” “嗯。”艾森按压的力度正合适,腰上的酸软得到了缓解,唐岑舒服得发出一声轻哼。 中午起床的时候,唐岑还浑身酸软无力,无奈艾森走得急,没来得及做饭,不想出门唐岑的只能忍着浑身不适随便做了点东西吃。他很久没下厨,一直都是艾森在做饭,本来就只是中等水平的手艺现在退步得可怕。 勉强把胃被填饱,浑身无力的唐岑又开始犯懒了。他把餐具放到水池里泡水之后就没再管,窝在靠近阳台的沙发里玩手机。 唐岑注册了几个社交平台的账号,没有发布任何东西,只是因为有个账号更方便闲逛。 社交平台每天都有大量的新动态发布,不过一个晚上的时间,新的动态就挤爆了他的首页。在一堆吃喝玩乐的动态里,唐岑看到了一条非常特立独行的动态。他草草看了一下就划过了,但在他看着其他动态的时候,忽然鬼使神差地打开手机备忘录。 唐岑的手机备忘录除了记下艾森说过的话、和他约定要做的事以外,还有很多琐碎的注意事项,内容又多又杂,也毫无逻辑,需要的时候找起来也相当不方便。 想了想自己目前的状态,唐岑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开始整理备忘录里的记录。 昨天发生的事情还历历在目,虽然过去留下的伤痛还没完全愈合,遗留的问题也没有完全解决,但至少那些曾经笼罩在他身上、差点压垮的阴影已经随着艾森的话飘散在了空中。 那个人就爱说漂亮话,总是会用冠冕堂皇的理由来说服他,偏偏自己还就吃他这一套。唐岑暗自腹诽着艾森,嘴角却不自觉地扬起。 唐岑觉得自己现在喜欢艾森了,越来越想和他在一起,虽然他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还能持续多久,他的未来还有多远,但维持现在的生活是他现在唯一的心愿。 想了很多很多,唐岑最后在备忘录里写下了一个非常散漫却十分规律的作息表。作息表的内容无外乎是什么时间做什么事情,不过除了几点起床睡觉之外,唐岑制定的大部分活动都和老年人的日常生活相差无几。他没有工作,也没有特别喜欢做的事情,所有的计划都以分散注意力为主。 几只鸽子落在阳台的扶手上,歪着头打量着唐岑,嘴里还发出“咕咕”的叫声。 唐岑闻声抬头,和鸽子对视了几秒,他起身从厨房抓了一小把米粒洒在离鸽子十公分远的地方,鸽子也不怕他,在他洒下米粒退出阳台了之后就一蹦一跳地凑了过来,“咕咕”地叫了两声后就开始啄食米粒。 鸽子在阳台欢快地跳着,和米粒作斗争,唐岑的手上还残留着生米特有的香味。对着洒在地上的米粒发了一小会呆,唐岑突然抬脚走回厨房,把中午放在水池里泡水的餐具清洗干净,然后他打开了冰箱。 之前约定好轮流做家务,今天艾森不在家,唐岑思来想去还是决定试着做一顿晚饭。这段时间一直都是艾森下厨,他不会做中餐,就算换着花样做,唐岑也有点吃腻了。唐岑的厨艺虽然不怎么样,但也仅限于卖相,他自认为味道还在可以接受的范围内。 清点了一下冰箱里的食材,唐岑才开始处理食材,许久没做饭,很多步骤唐岑都不太记得了,最后不得不求助手机。 手忙脚乱地做完一顿晚饭,唐岑也累得不行了。他本来腰就不太舒服,切菜的时候一直弯着腰,直起身的时候差点腿一软跪在地上。 把厨房简单地收拾了一番,唐岑从沙发上拖了两个抱枕,一个抱着一个垫着。他坐在椅子上对着自己做出来的晚饭发了很久的呆,脑袋空空的,连最后是怎么趴在桌上睡着的都不知道,但迷迷糊糊间他还是听到了艾森回来的关门声。 艾森按了一会,唐岑就推开了他的手,把手边的菜摆到他面前,脸上交织着忸怩和期待的表情,“尝一下。” 在唐岑下厨之前,艾森对他的厨艺还抱有期待,但现在看着唐岑做的菜,他敢保证自己做的肯定比他好看。 唐岑做的是非常简单的两道菜,简单到艾森看一眼就大概知道怎么做了,可就是这么简单的菜,唐岑做出来的成品依旧惨不忍睹,甚至让艾森冒出了唐岑是不是想毒杀自己的错觉。 不过艾森转念一想,留学这么多年唐岑都没把自己毒死,这厨艺应该也不至于太差。 迫于压力,艾森硬着头皮夹了一筷子尝了一下。 嗯,唐岑和他一样。 “好吃。”艾森巴咂着嘴,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唇。 得到艾森的肯定,唐岑还没来得及高兴,就听艾森又开口补充了一句:“就是丑了点。” 艾森这一句话彻底踩到了唐岑的尾巴,他抄起怀里的枕头往艾森身上砸去,边砸边骂道:“你做的也没多好看!” 唐岑和艾森都是做饭卖相很差但是味道很好的那种,只不过唐岑比他更糟糕一点。 冷不丁被唐岑砸了一下,艾森在原地傻站了两秒才回过神动手抢唐岑手里的靠枕,“可我会做甜点!” “做得也丑!”手里的靠枕被抢走,唐岑也不甘示弱,拿起垫在腰上的靠枕就往艾森身上招呼,全然不顾身上的不适。 两个幼稚的成年人在餐厅里打闹了好一会,直到唐岑那经不住折腾的腰提出抗议,唐岑率先认输,这场无聊的枕头大战才以艾森的胜利宣告结束。 出了一身汗,唐岑吃完饭就跑去洗澡了,扔下一桌残局给艾森收拾。他丢得毫无负担,艾森也接得顺手,他收拾完了桌子也没挪地,直接打开电脑开始工作。 才清闲了不过半个月又有新的工作,艾森一想到明天开始又要按时上班,就感觉到太阳穴一阵突突地疼着。 听着浴室里传来的水声,艾森突然很羡慕唐岑,但他很快又打消这个想法了。 人总是会羡慕别人拥有的、自己得不到的东西,却看不到别人背后承受的压力和痛苦,在别人抱怨的时候还会说着风凉话。如果不是见过唐岑的崩溃,他只会看到唐岑表面上的轻松,看不到他承受的压力。 唐岑洗完澡出来时,又听到了从餐厅那传来的打字声,他在拐角处探头看了一眼正在处理文件的艾森,“还在忙?” “嗯。”艾森手上的动作没停,嘴上却不停地抱怨道:“明天开始我又要回去上班了。” 唐岑看出艾森眉眼里隐隐透露出的烦躁,识趣道:“那你早点忙完进来睡觉。” 艾森一直敲着键盘的手一顿,脸上的阴霾顿时一扫而空,“要我陪你?” 这个反问完全出乎唐岑的意料,他把手里湿润的毛巾扔回浴室的脏衣桶,靠在门框上无奈地说道:“我没这么说,昨天那么晚睡,今天别在熬夜了。” “不吵你了。”唐岑说着摆了摆手,径自回了卧室,留下艾森独自坐在餐厅里。 艾森看着唐岑的背影消失在门后,视线回到电脑屏幕上。看着复杂的数据和密密麻麻的英文,他狠狠一咬牙,手指在键盘疯狂地敲打着。 唐岑把艾森撇在餐厅之后,一个人坐在床上翻着之前没看完的书,但外面传来的打字声比以往都要激烈。唐岑试着把注意力集中到书上,在第三次走神之后,他把书一合,摸出了放在枕头底下的手机。 “在看什么?”艾森单膝****,半趴在唐岑背上,低头亲了亲他的颈窝。 艾森说话时呼出的气喷在唐岑脖颈和耳后,有些痒。唐岑缩着脖子躲了一下,奈何艾森压在身上,根本动弹不得,“看电影呢。” 不管之前怎么样,唐岑现在看上去已经没什么问题了。艾森捏着他耳垂上的**,凑过去看了眼屏幕,熟悉的名字和画面让他立马想起来了电影的内容,“第一部 ?” “嗯。”唐岑书看了一半忽然看不进去,干脆找了部电影打发时间,左挑右选都找不到中意的,最后还是看到新的预告片才想起来自己和艾森的约定,当机立断翻出第一部 从头补起。 唐岑想着,突然按下暂停键,抬头看向了非要凑过来压着自己看电影的某个人,在他诧异地注视下飞快地亲了一口又点开了电影,丝毫不管身后呆愣地摸着脸颊的艾森。 第67章 对着镜子,唐岑将冰冷的金属物贴在自己的脸上,缓缓往下刮去。 白色细泡堆在狭窄的剃须刀上,相互黏腻着,不断膨胀的松散泡沫堆不堪重负,从半空摔进洗手池里,四分五裂的泡沫被水流卷着在洗手池里打着转,最后统统消失在了排水口。 把剃须刀上残留的泡沫冲洗干净,唐岑又接了一捧水扑在脸上,随手抹了两把,才拿起毛巾擦了擦湿漉漉的脸。 今天唐岑要出门,所以他洗漱完就直接回卧室换衣服,但他刚踏进卧室,眼前就晃过一道深色的影子。 “啊——”伴随着一声惨叫,原本正在镜子前系领带的艾森猛地扑到床上,在柔软的被子里来回扭动,嘴里不停地哀嚎道:“我不想上班!” 唐岑对这个情景已经见怪不怪了,自从艾森重新开始上班,三不五时就会来这么一出。一开始唐岑还会耐着性子哄哄他,自从上周五被谋划已久的艾森扑倒,来了一次晨间运动之后,意识到自己被算计了的唐岑就再也没管他了。 反正晾他两分钟就会自己爬起来了,为了自己的腰着想,唐岑直接无视瘫在床上耍赖的艾森,站在衣柜前挑着今天要穿的衣服。 艾森瘫在床上挺尸,听到身后传来悉悉索索换衣服的声音,抬头问道:“今天要出去了?” “嗯,想去博物馆转一下。”唐岑脱去上衣,露出了瘦削的上身,白皙的皮肤上还留着淡淡的浅褐色印子。 想起那柔软的腰身极佳的触感,艾森咽了咽口水,爬起来凑到了唐岑身后,环着他的腰,吻着他的后背,双手不安分地来回游走,“这么喜欢博物馆?” “不是你让我出去走走的?”温热的气息喷洒在后背,唐岑朝前躲了一下,飞快地套上毛衣。 宽大的毛衣遮挡了艾森的视线,却无法阻挡他作乱的手。撩起衣摆,艾森的手摸上了唐岑的前胸,指尖在敏感的部位来回打转,凑在他耳边吹了一口气,“你在暗示我什么吗?” 唐岑看着镜子里映着的大半截腰,头疼地皱了皱眉。他黏在身上的手撕了下来,用力挣脱艾森地怀抱,转过身帮他重新系好领带,“这段时间你还是安心工作吧。” 艾森微微仰起头,等唐岑系好领带之后,又搂上了他的腰,噘着嘴凑上去,“那你再亲我一下。” 先前艾森总是表现得稳重可靠,唐岑时常会忘记他还比自己小几岁,最近他总会露出幼稚的模样,时不时提一下让唐岑难为情的要求。 幼稚又黏人的恋人虽然让唐岑很头疼,但艾森提的要求他也尽可能满足。 扯着艾森的领带逼迫他低下头,唐岑小声埋怨了两句,在艾森放肆的低笑声中凑上去含住了他的唇瓣。 带着一点旖旎气息的早安吻漫长而深入,秋日微凉的空气却燥热得只需要一点火花就能点燃。唐岑被推到在床上的时候,胯骨蹭到了艾森,感受到异样的触感时,他甚至做好了被进入的心理准备。 然而不适时响起的铃声打断了这一切,艾森压在他身上狠狠吸了两口气,才从口袋里摸出了不停震动的手机。几句简短的对话后,唐岑感觉到压在身上那具火热的身体突然离开了。 艾森整理了一下凌乱的衣服,俯身亲了亲唐岑泛着春意的脸,“我去上班了。” 唐岑被他亲得软了腰,懒懒地点了下头就算是回答了。 等艾森出门后,唐岑躺在床上,闭着眼睛喘着气,直到身上那股燥热完全褪去,他才磨磨蹭蹭起身收拾了一番。 在镜子前照了将近十分钟,确定不会被人看出异样,唐岑把钱包和手机揣进大衣的兜里,直接空手出门了。 昨夜下了一场大雨,公寓楼前的小巷到处都是坑坑洼洼的积水,水坑里还漂浮着某些不明的絮状物。 唐岑长腿一跨,绕过积水朝着小巷外的街区走去。 在经过垃圾桶时,桶里突然传来了物体剧烈撞击的声音,唐岑被吓了一跳,小跑两步隔开了距离才回头看向了垃圾桶。 但奇怪的是,在唐岑停下脚步之后,桶里就再没动静了。 小巷有些偏僻,每天晚上地上都会堆着随意丢弃的垃圾,虽然白天也会有人清扫,但是昨夜一场大雨,遍地都是被雨水冲出来的食物残渣,墙头上蹲着几只乌鸦。所以垃圾桶里诡异的声响,唐岑只当是老鼠或是乌鸦在翻找食物,没多想就准备离开。 但唐岑刚抬起脚,身后的垃圾桶里又传来了像是小动物的指甲划在塑料皮上的声音。这个声音比起刚刚的更加瘆人,墙头上的乌鸦听到动静都打起了精神,虎视眈眈地盯着桶里。 巴黎有很多乌鸦,它们是出了名的睚眦必报,唐岑可不想被惦记上,匆匆瞥了一眼就飞快地跑出了小巷,窜进了离家最近的地铁站。 博物馆离家没有很远,十来分钟就到了。唐岑出了地铁站,看着宏伟的建筑,瞬间就把刚才发生的事情抛在脑后。 唐岑今天作息表上写的活动非常简单,早上逛逛博物馆,下午去超市采购,把冰箱和储物柜的空缺补上,傍晚的时候做饭等艾森回家吃饭,晚上看一会书就上床,至于几点睡觉就要看艾森了。 那个一开始只是写着玩的作息表,唐岑当天晚上就拿给艾森看了,当时艾森笑他过得像个老年人,惹得唐岑又拿枕头和他打了一架。但唐岑开始实施的时候,艾森没有干涉过他做任何事情,偶尔还会给他一些建议,告诉他哪些清净的地方适合打发时间。 白天艾森出门上班的时候,唐岑也会跟着他一起出门,走到路口的时候再分开,晚上艾森回家的时候,唐岑往往已经做好了饭。两个人的作息时间在他们有意无意地调整下,慢慢趋向一致。 但是唐岑的人生处处充满着变数,他平和的生活总会不停地被各种各样的事或人打搅,他努力维持的脆弱表象也会瞬间被掀起的巨浪击碎。 不过这一次闯进唐岑平静生活的,是一个脆弱得掀不起一点风浪,却让艾森头疼不已的小家伙。 唐岑在博物馆里逛了一圈,在游客渐渐多起来的时候就提前离开了,随便找了个地方吃午饭,走到家门前的小巷口时还不到下午两点。 正在盘算今天晚餐做什么的唐岑完全没注意到周围的变化,直到走到垃圾桶时,才被地上来回走动的黑色大鸟吓得回过了神。他看见地上的乌鸦不停地试探着角落里的东西,而蹲在墙头的乌鸦也比他走之前还多了一倍。 压着心里的恐惧,唐岑小心翼翼地凑过去瞧了一眼。 一团浑身沾满泥水,脏得看不清原来形状的生物蜷缩在垃圾堆的角落里,在唐岑经过的时候还朝他脚边蠕动了两下,身上散发着令人作呕的味道。几只乌鸦用鸟喙来回试探着,蹲在墙头上的那些也在等着饱餐一顿。 看起来像是什么生物的幼崽,唐岑没来得及辨认,脚边的乌鸦突然扑棱着翅膀拍打他的小腿,仿佛在催促他快些离开。 不想和乌鸦结下梁子,唐岑几乎是在乌鸦催促的下一秒就转身离开了,然而他没走几步远,身后传来一声微弱的叫声:“喵......” 唐岑回过头,那团脏兮兮的毛团里露出了一双浅琥珀色的眼睛。 那是一只脏得看不出原来颜色的小猫,身边还散落着许多垃圾,唐岑猜想早晨听见的声音应该就是它在垃圾筒里挣扎发出来的。 小猫圆圆的眼睛近乎哀求地望着唐岑,那无助可怜的模样让他心软了,但唐岑看着围在小猫身旁虎视眈眈的乌鸦,毫不犹豫地快步离开了这是非之地,回到了温暖安全的公寓楼里。 半个小时后,唐岑抱着用毛巾包裹着的小猫,推开了救助中心的大门。他把奄奄一息的小猫交给了工作人员之后,拿出手机给艾森打了个电话。 唐岑靠在玻璃门上,不时朝里面张望,然而小猫被抱进了最里面的房间,从外面根本看不到。 周五的下午通常都是最忙碌的时候,艾森隔了好一会儿才接通电话,声音里还带着电流的噪声:“唐岑?怎么了?” 唐岑在艾森接起电话之后就快速地把事情告诉了他:“我捡了一只小猫,刚送到救助中心。” 艾森手里的笔掉在了桌上,圆滑的签字笔顺着平滑的桌面滚动着,在半只笔身都滚到桌沿时,“啪”的一声,艾森眼疾手快地抓住了它。 他怎么也没想到唐岑会突然捡到一只小猫,还独自一人送去救助中心。艾森都不知道自家附近有这么一个救助中心,“在哪?” 唐岑飞快地报了一个地址,电话那头传来一阵沙沙声,很快艾森的声音再次传了过来:“我知道了,一会就过去找你,你有没有——” 身后传来工作人员找他的声音,唐岑来不及多说就直接掐断了电话,找工作人员询问起了小猫情况。 看着被挂断的电话,艾森陷入了沉思。 虽然现在还没有见到那只被唐岑救下的小猫到底长什么样,但艾森突然觉得自己的地位有些岌岌可危。 第68章 被唐岑挂了电话之后,艾森在办公室里坐立不安了小半个钟头就待不住了,跟同事打了个招呼就直接翘班偷跑了。 事实证明,艾森的预感很准,等他赶到动物救助中心的时候,被洗得干干净净的小猫已经做完身体检查,躺在笼子里输液。笼门大开着,唐岑蹲在笼子前,手指揉着它后颈软乎乎的毛。他每摸一下,小猫就奶声奶气地叫一声。 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唐岑一抬头就看见站在门口气喘吁吁的艾森,还没来得及招呼他,得不到抚摸的小猫就委屈地叫了一声,唐岑又赶忙给它顺毛。 洗去污泥的小猫露出了原来的毛色,深棕色的长毛柔软又蓬松,身上还散发着宠物香波特有的香味。小猫枕在唐岑的手上,抬起头让唐岑挠自己的下巴,圆圆的琥珀色眼睛舒服得眯了起来,喉咙里不时发出咕噜声。 艾森居高临下地看着不停跟唐岑撒娇的小猫,差点一口气没提上来。没想到刚解决完前任的问题,忙着工作还没来得及和唐岑腻歪几天,又来了一只恃宠而骄的小猫。 如果不是因为还在输液,艾森估计它这个时候已经在唐岑怀里打滚撒娇了。 唐岑摸了好一会,直到两条腿都蹲得发麻了才恋恋不舍地放开小猫,冲艾森伸出了手,示意他拉自己起来。 艾森叹了口气,一把把唐岑从地上拉了起来。 一直抚摸着下巴的手突然离开了,紧接着蹲在面前的人也站了起来,小猫意识到唐岑要离开了,颤颤巍巍地扭动身体,也想要站起来,但虚弱无力的腿根本支撑不起身体,刚站起来还没迈开腿就摔倒了。 不停地站起、跌倒,反复几次后,小猫趴在笼子边缘小声哀嚎两声就不再挣扎了。它追不到唐岑,只能看着他离自己越来越远。 但哪怕是站起来活动发麻的腿,唐岑的视线始终没从小猫的身上挪开。他看着小猫从挣扎到放弃,心脏没由来狠狠抽痛了一下。 像极了年少时的他,孤独又脆弱,一旦离开他人就不能独自生存,只能蜷缩在垃圾堆的角落里苟延残喘。 唐岑看着猫,艾森看着他,唐岑脸上的表情不停变化着,艾森一下就看出他在想什么,但他没出声,安静地看着唐岑。 许久,艾森才感受到和自己十指相扣的手用力握了两下。 “我想养它,但是我不知道我能不能照顾好它。”唐岑望着艾森,用眼神小心翼翼地征求他的意见。 唐岑从来都没养过宠物,小的时候他曾经试着和唐松源提过,被唐松源以影响学习为由拒绝了。上大学之后这个念头偶尔也会冒出来,可那个时候他再没有时间和精力去照顾宠物了。 现在虽然有了大把的时间,但唐岑根本不知道怎么照顾宠物,只因一时冲动就把小猫接回家,这样不能算是负责任的主人。 “没关系,我以前养过。”艾森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脑袋里不由得回想起曾经养过的那只猫,心里有些发怵。 艾森家以前养过一只狸花猫,那猫还留着几分野性,隔三差五就和家里的狗打架,有时候还会叼回鸟雀或是老鼠的尸体。而且相当认主,艾森喂了很长一段时间,那猫还是只和他母亲亲近,心情好的时候愿意让他摸两下,心情不好直接拳脚伺候。 虽然猫打人的时候不露爪子,可打在脸上也足够让他羞愤难堪一阵了。 唐岑捡回来的小猫看起来不大,艾森依旧担心会长成那个样子。更何况这猫还没接回来,唐岑的心就已经偏过去了,更不要说接回来之后会被宠成什么样了。 所以唐岑说要养它的时候,艾森心里千万个不情愿,可唐岑实在太喜欢它了。连他自己都没注意到,在他给小猫顺毛的时候,那双漆黑的眼睛闪着点点喜悦的光。艾森很久没见他这么开心过了,不忍心掐灭他眼里的光芒,心里稍稍斗争了一下就答应了。 “最近总是让你一个人在家,有它陪你也好。” 即便他们已经同居了,但这个月艾森完全抽不开身,偶尔能翘班一两次,但大部分时间还是得去公司。有着小家伙陪唐岑,他也能稍微放心一点。 唐岑那双黯淡的眼睛里亮起了一星微光,在漆黑的虹膜中蔓延闪烁,如同夜空中闪耀的群星。 并不是所有迟来的东西都毫无意义,他现在得到的也并不都是迟来的,又或许现在才是最合适的时间,只有在这个时候得到,他才能真正理解那些复杂的感情。 唐岑对艾森以前养的猫很感兴趣,但童年那段屈辱的过往一直是艾森心里的痛,唐岑问起时总是闪烁其词,支支吾吾不肯告诉他。好在唐岑一门心思都放在小猫身上,根本没在意他反常的举动。 在两个人闲聊的时候,小猫的体检报告也出来了,身上没有任何外伤,除了营养不良、耳朵有些感染之外没有其他问题。 唐岑看不懂体检报告上一连串的数字,扫了一眼直接塞进大衣口袋里。他蹲**继续安抚小猫,艾森则和工作人员商量领养的事情,因为小猫是唐岑送过来的,领养手续很快就办好了。 等小猫输完液,艾森把它从笼子里抱了出来,塞进猫包里,或许是知道唐岑姚姐它回家,小猫安安静静地蹲在猫包里。 买了一些猫用的东西,两个人直接打了辆车回家。 公寓楼所在的小巷偏僻狭小,的士只能将两个人送到小巷口,剩下的路只能徒步走过去。 唐岑拎着装着小猫的猫包和艾森的电脑走进小巷,艾森提着大包小包跟在他身后,在走到离垃圾桶还有两米远的距离时,唐岑突然停下了脚步,抬头望着小巷两侧的墙头。 小巷没有路灯,虽然不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但也只能借着微弱的月光辨别方向。唐岑冷不丁停下,跟在唐岑身后的艾森差一点没稳住撞上了他。艾森顺着唐岑的视线看过去,墙上空无一物,“在看什么?” “没什么,回家吧。”下午盘踞在上面乌鸦已经四散而去,唐岑心里最后一次顾虑也随之消散。 回到家,唐岑把小猫从包里放了出来。陌生而空旷的环境并没有让劫后余生的小猫感到紧张,它仰起头到处嗅着,在原地绕了个圈就跌跌撞撞地朝唐岑脚边走去。 小猫来回蹭着唐岑的脚踝,唐岑干脆坐在地上,把它抱到自己的膝盖上,手指轻轻挠着它的下巴。 艾森把手里的东西放到唐岑身边,才拿起刚刚开门时从大衣口袋里翻出来的体检报告。将体检报告打开,艾森本来只是随便看看,结果上面写着的几个数据着实让他吃了一惊。 “五个月?”艾森拿着体检报告,在小猫和体检报告之间来回扫了几遍,“这也太小吧。” 一开始艾森还以为这小猫最多只有四个月大,谁知道居然已经五个月大了,也不知道它在野外流浪的时候到底经历了什么,才会如此瘦弱。 唐岑不知道五个月大的小猫应该多大,但他抱它的时候,明显感觉到了长毛包裹下的身体已经瘦得皮包骨。 “我在楼下的垃圾桶边上捡到的,脏兮兮的一坨毛,要不是它叫了一声,我都看不出这是只猫。”唐岑想起当时的情景,心疼地安抚了两下,小猫乖顺地趴在唐岑的腿上,任由唐岑的手抚着它背上的毛。 唐岑一开始并不想管,他不想冒着被乌鸦记恨的风险救下一个跟自己毫无关系的生命,所以他毫不犹豫地离开了。可是回到公寓之后,他脑海里一直浮现出那双浅琥珀色的眼睛,不论做什么都没法转移注意力,最后唐岑从冰箱里拿了两块牛肉,从乌鸦那换走了奄奄一息的小猫。 乌鸦很聪明,唐岑用差不多重量的鲜肉换走散发着恶臭的猫,对它们来说是一笔划得来的交易,饱餐一顿后就各自离去了。 艾森又把报告来回看了两遍,确定没有其他问题才坐在了唐岑身边,把趴在唐岑腿上的小猫翻了过来,肚皮朝上仰躺着。这个姿势对刚到新家的小猫来说没有任何安全感,它使劲扭动身体试图摆脱艾森的魔爪。 “还是只小母猫。”艾森轻笑一声就放开了小猫,随即抬手在唐岑脸上摸了一把,“估计是看上你了,知道你心软就赖上了。” 指尖滑过的皮肤细腻顺滑,艾森勾起唐岑的下巴,正想做点什么,就被唐岑打开了手。 唐岑被艾森轻浮的举动弄得又气又笑,瞪了他一眼,“跟你一样。” 毫无气势的瞪视不惧任何杀伤力,艾森嘻嘻笑笑跟他闹了一会,直到被冷落的小猫爬上唐岑的腿,爪子轻轻拍了一下唐岑的胸口,两个人才稍微收敛了一点。 “你给它取个名字吧。”艾森看着在唐岑怀里撒娇打滚的小猫,心里有点吃味,但既然是家里的新成员,就该给它一个新的名字。 这个问题有些为难唐岑了,他沉吟了一会,“欧培拉?” 艾森被唐岑说出的这个名字噎了一下,他想了很多个,万万没想到会是这个。 “你想吃蛋糕了?”艾森试探性地问到。 欧培拉有歌剧的意思,也是法国一款有着数百年历史的知名甜点,以艾森对唐岑的了解,他说的更可能是后者。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唐岑嘴馋了,才会突然蹦出这么个名字。 “路上看到的。”唐岑被他的反问问得脸上一热,“不行吗......” 唐岑实在不知道其他人是怎么给宠物起名字的,想了很久只想到了这个,不过他确实有点想尝一下欧培拉蛋糕的味道。 艾森也想了几个,但他觉得唐岑的猫该由他来命名,在唐岑犹豫的时候直接拍板道:“那就叫这个吧。” 用甜点给猫取名,这也算是很常见的取名方式了。单从颜色上来看,巧克力咖啡蛋糕和这只有着浅琥珀色眼睛、深棕色条纹的小猫也挺般配的。 在他们商量名字的时候,小猫已经被放在袋子里只露出一个毛绒球的逗猫棒吸引了注意力,它伸出爪子碰了一下又飞快地缩回来,反复试探几次,发现逗猫棒没有危险后就自己玩了起来。 敲定名字后,唐岑对在一旁玩得不亦乐乎的小猫喊了一声:“欧培拉?” “喵——”听到熟悉的声音,小猫下意识地停住,抬头看向了唐岑。 唐岑冲小猫招了招手,“欧培拉。” 意识到唐岑在喊它,小猫发出了一声绵软的叫声:“喵——”随后丢下逗猫棒,蹦蹦跳跳朝着唐岑那儿跑去。 看着这一人一猫互动的场景,艾森已经能预见到日后自己和这只小母猫争风吃醋的场景了,但他不但不能说,还必须保持微笑和它玩耍。 第69章 凌晨五点,在客厅的角落里,深棕色长毛猫躺在三层猫爬架顶层的毛绒窝里浅眠。忽然阳台传来了一阵翅膀扑棱的声音,欧培拉警觉地抬起头,圆圆的眼睛看向了发出声音的源头。 或许是前两天唐岑在阳台撒了把米的缘故,阳台上落下了两只鸽子。在地上踱着步子来回走动的鸽子一下就吸引了欧培拉的注意力,它蹲在猫窝里伸了个长长的懒腰,踩着软垫一层层往下跳,落在地上时发出了一声软软的轻哼。 欧培拉蹲在推拉门前,隔着玻璃打量着地上的圆滚滚的鸽子,而鸽子也注意到了欧培拉的视线,转过头与它对视。鸽子离欧培拉只有半个身子的距离,只要它后腿一发力,朝前狠狠地扑下就能抓住,但欧培拉抬起前爪勾了勾,肉垫在冰凉的玻璃上蹭了蹭。 唐岑担心年幼的欧培拉再被乌鸦盯上,又怕它失足从阳台摔下,每天晚上睡觉之前都会把阳台的门仔细关上。 只能看不能抓,欧培拉在玻璃上挠了两下才甩着长而蓬松的尾巴走开了。它在客厅绕了个圈,走到放在餐厅角落里的食盆前看了看,也不知是不是两位饲主忙着办事,忘记添猫粮,碗里只剩下几粒碎渣。 还在长身体的年纪,食物残留的香味勾起了欧培拉肚里的馋虫,它把碎渣舔干净,还意犹未尽地咂巴了两下嘴。 这点碎渣连塞牙缝都做不到,欧培拉一路小跑到卧室的门口,踮起后脚,两只前爪搭在门上,够了够头顶的门把手。然而门把对于年幼的小猫来说还太高,在原地蹦跶了两下也够不到门把手,欧培拉蹲在紧闭的房门前,委屈地叫了一声:“喵......” 接连叫了几声都不见屋里的人开门,欧培拉焦急地挠起了门。爪子划在门板上窸窸窣窣的声响吵醒了正在熟睡的艾森,他抬起头眯着眼朝门口望了一下,果不其然,在一阵挠门声消停之后,门板后又传来了一声带着几分委屈的猫叫。 艾森头疼地抓了抓睡得凌乱的头发,不情不愿地掀开被子去给欧培拉开门。 听到门后传来的脚步声,欧培拉立刻站了起来,在艾森开门的同时,它朝着食盆一溜小跑过去,这个动作反应很清楚地告诉艾森,它饿了。 “这才几点你就饿了。”艾森说着走到食盆前,看着干净得连碎屑都不剩的碗,他才后知后觉想起来昨天晚上忘记给欧培拉添粮了。 艾森长叹一声,认命地从柜子里取出猫粮,倒了半碗就重新放回原来的位置,早已等候多时的欧培拉在他还没放下的时候就忍不住凑过去叼了几颗。 从艾森倒猫粮开始,欧培拉就蹲在他脚边直勾勾地看着他。艾森还没彻底清醒过来,但被自家猫盯着后背的感觉确实不太好,但好在欧培拉吃上早饭之后就不再搭理他了,艾森也没管它,收拾完就回卧室继续躺着了。 艾森睁着眼睛望着天花板,离起床的闹钟还有三个小时,他突然有些睡不着。 周一的早晨是艾森最痛苦的时候,悠闲懒散的周末才刚刚过去,一觉醒来他又要去公司面对进度飞快的项目。不能搂着唐岑一觉睡到自然醒,也不能和他胡闹一整晚,想想就很痛苦。 而且因为欧培拉的到来,家里又置办各种用品,长毛猫又比其他品种要难打理,两个人又做了大半天的功课,刚过去的那个周末变得格外忙碌。唐岑担心耽误艾森的工作,周日晚上很少放纵,昨天晚上他软磨硬泡了好一阵唐岑才松口。但唐岑心里惦记着事,比平时更放不开,两个人折腾得也不算晚。 好不容易能早点抱着男朋友睡觉,谁知道一大清早又会被猫叫醒喂粮。艾森心里憋着一口气,而他怀里的唐岑一点反应都没有,卷着被子睡得毫无防备,丝毫没有被他们影响到。 唐岑睡前都会吃一颗安眠药,细小的动静很难将他吵醒,所以他没听到欧培拉敲门的声音,也没有被艾森来回走动上下床的动静吵醒。 艾森看着唐岑的睡颜,心生恶念,捏着唐岑脸颊上的**来回揉搓着,熟睡中的唐岑根本不知道自己的脸被艾森捏出各种形状。艾森玩了一小会,发现唐岑一点反应都没有,无趣地松开手之后,他又把目光落在了唐岑的鼻尖上。 唐岑在一阵微弱的窒息感中被惊醒,一睁眼却看到艾森笑嘻嘻的面孔。 “大清早你干什么啊?”被从睡梦里弄醒,唐岑瞪了他一眼,无奈药效还未完全消退,那瞪视软绵绵的,没有半点威胁性。 被唐岑瞪了一眼,艾森突然凑上去亲了一下他。唐岑被艾森接连的举动弄得莫名其妙,但困顿之中他来不及思考太多,很快又陷入了熟睡状态。 艾森看着又一次沉沉睡去的唐岑,突然觉得腿上一沉,顺势看去才发现不知何时欧培拉已经吃完了早饭,正蹲在他的腿上,那双浅琥珀色的眼睛一瞬不瞬地望着他。小猫的眼神没有任何威胁警告的意味,却让艾森瞬间收起了捉弄唐岑的心思,赶忙搂紧怀里的人,闭上眼假装已经睡着了。 欧培拉蹲在艾森的腿上,毛茸茸的尾巴尖上下摆动了两下,然后站起身朝着艾森走去。 艾森屏息凝神之间,突然感觉腿上一轻,随后腰和胯骨的位置像是被什么东西踩过一般,四五斤的重量压在骨头上,有些疼,但很快就往上转移。 欧培拉顺着艾森的腰一直爬上了他的肩膀,柔软而蓬松的猫毛扫过侧脸,蹭得艾森浑身发痒,又不敢挠。 猫这种生物太小心眼,又爱记仇,艾森不知道欧培拉是不是看到他欺负唐岑了,生怕被这小家伙惦记上,日后替唐岑报仇。 然而欧培拉只是在他肩膀上短暂地停留了一下,很快就跳了下来。它挤开艾森紧搂着唐岑的手臂,后腿毫不留情地蹬了艾森的胸口一脚,在艾森吃痛地松开手臂时飞快地钻进唐岑的怀里,找了个舒服的位置躺下,在主人的臂弯里抱着自己的尾巴蜷缩成一小团。 艾森揉了揉胸口被蹬的位置,看着面前主宠温馨的画面,气不打一处来,愤恨地翻了个身,背对着唐岑抱着被子的一角,狠狠地闭上了眼睛。 后来艾森被闹钟吵醒,爬起来上班的时候,唐岑和欧培拉还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一个药效未过,一个吃饱喝足,一人一猫睡得很沉,连艾森洗漱出门的动静都没能吵醒他们。 艾森怒气冲冲地去了公司,打开电脑对着键盘一阵蹂躏,殊不知办公室里的人看向他的眼神满是戏谑。他给唐岑留了张字条就走了,根本不知道自己脸上到底是什么样的表情,但在他同事的眼里,艾森的脸上写满了“吃醋”。 唐岑一时兴起领养的猫,最后为这只半大的猫操碎了心的人是他,可猫总粘着唐岑,对着唐岑撒娇,把一大堆烂摊子全甩给他,艾森现在特别后悔把欧培拉领回家。 自从有了欧培拉,艾森的地位更加岌岌可危,但已经养了,艾森也不可能因为一点小事就弃养欧培拉,他只能暗地里和欧培拉争一下宠。可唐岑更偏爱年幼的欧培拉,艾森只能在别的地方找回存在感,因此肩膀还被唐岑狠狠地咬了好几口,每天晚上肩上都会留下一个新的带着血痕的牙印。 而还未成年的小猫更加精力旺盛,有时艾森还在做早饭的时候,吃饱睡足的欧培拉就会叼着自己心爱的玩具去找唐岑,把赖床的主人从温暖的被子里拖出来陪自己玩。 唐岑根本没法无视小猫踩在身上的重量,只能揉着腰从卧室的大床爬起来,挪到客厅继续瘫在懒人沙发里,一边打哈欠一边甩着逗猫棒。 艾森看到唐岑明明困得睁不开眼,还要继续陪猫玩耍的样子,好几次都忍不住在厨房里偷笑出声,惹来唐岑控诉的怒视。 在欧培拉熟悉了家里的环境之后,被迫早起的唐岑几乎每天都会搂着小猫窝在懒人沙发里睡午觉,睡醒之后再抱着它看看电影。在离艾森下班还有半个小时的时候,欧培拉会蹲在厨房的灶台上,看着唐岑做饭,有时唐岑还会把一些猫能吃的边角料喂给它。 欧培拉和艾森,分别占去了唐岑的白天与夜晚的大半时光,相安无事地度过了一整周。 但很快,艾森找回存在感的唯一机会又被欧培拉剥夺了。 入秋后的清晨带着几分凉意,欧培拉厚厚的长毛和柔软的猫窝虽然足够暖和,但自从尝过一次甜头以后,每天早晨欧培拉都会准时挤开艾森,窝在唐岑的怀里睡一小会。所以每次睡前唐岑都会把门留一条缝,让欧培拉能自由进出卧室。 在接回欧培拉的第十二个晚上,连续好几天被艾森架着腿考验柔韧度,腰部饱受摧残的唐岑终于受够他无休止地索取。 在艾森把他推倒之前,唐岑拧开了卧室的门,在客厅散步的欧培拉听到门锁转动的声音,好奇地小跑过来,凑到了门缝边朝里看去。 第70章 被艾森抱着腰扑倒在床上,虽然是身下是柔软的床垫,但唐岑还是被摔懵了。他还未晃过神,眼前突然投下了一片阴影,他抬头望去,只见艾森两手撑在两侧,俯**准备动手动脚了。 在艾森凑下来亲他的时候,唐岑眼疾手快地伸手一推,一巴掌盖在艾森的脸上,“别闹了,腰要断了!” 艾森被唐岑捂着脸,英俊的脸庞变得扭曲,然而他嘴里依旧不停地喊道:“就一次!” 欧培拉那个小家伙仗着自己年幼可爱,今天晚上吃饭的时候直接跳到唐岑的腿上撒娇,唐岑光顾着逗猫,连他说什么都没听清。明明之前的晚饭时间都属于他,现在欧培拉变本加厉地占用唐岑的时间,艾森有预感,如果不采取有必要的措施,自己将会从欧培拉主人的男朋友沦为欧培拉的佣人。 “你每天晚上都说就一次,结果呢!”唐岑根本不信他的鬼话,前两次还被哄住了,但每天晚上被折腾得要死要活,唐岑再傻也看出来艾森在给他找事。 唐岑扭动身体剧烈挣扎着,试图摆脱艾森的压制,然而他们之间力量差距悬殊,在床上闹了一会,占取上风的艾森很快就把唐岑制服了。 看着眼前坐在他身上,一脸坏笑的男人,唐岑徒劳地挣扎了两下就躺在床上不动了。他白天陪欧培拉玩一会就累得不行,也不知道艾森每天晚睡早起,又是做饭又是铲屎,怎么还有那么多精力无处发泄。 虽然该有的神经反馈一点也不少,但唐岑的反应比之前迟钝了不少,一次也够折腾一会了。唐岑心知今天是躲不掉了,他不是很抗拒,只祈祷艾森真的只做一次。 大概是累过头,唐岑的脑袋里没有了往常那些旖旎的想法,倒是塞进来不少乱七八糟的东西。他想起刚才给欧培拉留的门,赶忙朝门口望去,原来只留了一条缝的门被顶开了一半,然而角度的原因,唐岑看不见欧培拉小小的身体。 一直蹲在角落里的欧培拉在唐岑望向它的时候就察觉到了主人的视线,迅速地跳上了床,一蹦一跳地跑到唐岑的枕头上,好奇地打量着扭作一团的两个人,“喵——” 艾森没料到欧培拉会跑进来,它的突然出现让手已经摸上唐岑的腰,准备把他扒光的艾森呆愣在原地,好半天都没动作。躺在他身下的唐岑见计谋得逞,不给对方留任何思考的余地,趁艾森松懈之际直接一把推开了他,直接翻过身侧躺着,手指在欧培拉的下巴挠了挠。 唐岑直接无视艾森,旁若无人地逗起猫来,欧培拉抬起下巴让他挠着,舒舒服服享受了好一会才甩甩头,把下巴枕在唐岑的手上,身体完全放松下来,躺在他身侧,然后打了个大大的哈欠,粉嫩的舌头微微打了个卷。 等它打完哈欠,唐岑才托着它的下巴放在了自己的手臂上。欧培拉扭动身子调整好睡姿,枕着主人的手臂,嗅着他身上的气味,很快它就眯起了眼睛。 唐岑将它后颈被蹭得凌乱的长毛捋顺,轻声哄道:“睡吧。” 刚才还和自己浓情蜜意的恋人转头就搂上了捡来的小母猫,艾森看着唐岑和欧培拉相拥而眠的场景,对比自己被晾在一旁的凄凉下场,莫名委屈得很。唐岑哄欧培拉睡觉时的眼神温柔得几乎将人融化,同样都是投怀送抱,唐岑从来都没用那样的眼神看过他。 艾森躺回平时睡的位置,但欧培拉横躺在中间,在不压到它的前提下,艾森几乎被挤到了床沿。唐岑偏心偏到太平洋去了,根本没管他的处境,无奈之下艾森只能自己动手,争取一点可怜的空隙。 本想托起欧培拉的屁股,给它调个位,然而艾森的手指刚碰到欧培拉的屁股,还没来得及把它抬起来,被打搅休息的欧培拉突然抬起头冲他低声嘶吼了一声。 平日里温顺乖巧的小猫毫无征兆地发起了脾气,把唐岑和艾森都吓了一跳。两个人面面相觑,而始作俑者却懒洋洋地瘫在唐岑的怀里,尾巴尖在轻轻拍了几下唐岑的手臂,随后就安静下来了。 艾森看看唐岑,又看了看猫,最后终于忍不住向唐岑控诉道:“它居然朝我哈气!” 虽然艾森压低了音量,但唐岑依旧听出他语气里夹杂着几分惊魂未定,谁能想到大晚上睡个觉还会被半大的猫凶呢。 “活该。”唐岑笑着骂了一句,惹得艾森憋屈地哼了一声。 不过唐岑虽然嘴上不留情,还是主动把横躺着的欧培拉摆正,给艾森腾了位置。欧培拉在唐岑抱它的时候连眼皮都没掀一下,这样差别对待让本就委屈的艾森心里更堵得慌。 “快睡吧。”唐岑挪好了位置,又给欧培拉顺了两下毛,很快就搂着欧培拉睡着了。 原来只是早晨被挤开,现在连晚上都不能搂着唐岑睡觉,偏偏还拿这个家伙一点办法都没有,打不得也骂不得。 艾森背对着唐岑和欧培拉,一个人卷着被子缩成一团,默默生起了闷气。欧培拉存心霸占着唐岑,而唐岑又睡得沉,完全不知躺在身旁的艾森在胡思乱想些什么。 第二天唐岑醒来的时候,欧培拉已经去吃完饭上完厕所了,而平时已经早早起来做早饭的艾森却还躺在身旁。 唐岑轻轻推了一下艾森,深度睡眠中的人只是翻了个身,完全没有醒过来的意思。 这段时间艾森几乎每天都是晚睡早起,在公司忙完了工作,回家又要操心欧培拉和他的事情,眼下已经留下了一圈淡淡的青黑色。 指腹在艾森眼窝下的青黑处来回摩挲了几下,唐岑俯**亲吻着他的脸颊,那吻很轻,轻得像羽毛拂过一般,不留一丝痕迹。 吻过之后,唐岑又托着下巴倚在枕头上,看着艾森的睡颜。直到肠胃忍不住发出一声哀鸣,唐岑才恋恋不舍地收回视线,起身把翻卷的被子理好,单手抱起欧培拉,在出了卧室的时候顺手带上了门。 等艾森醒来的时候,已经接近十点了,身侧早已不见唐岑的踪影。 艾森在床头柜上摸索了一阵才找到手机,点开屏幕一看,上面一连串的短信和未接来电,全是来自同事和分公司的负责人。手指滑过屏幕,刷过同事连续的质问和关心,在最后一条短信里,分公司的负责人告诉他会议延迟到下午。 “啊——”艾森哀嚎一声,一头栽进了枕头里。 昨天艾森没和唐岑提起今天要开会的事情,不然唐岑醒了一定会记得叫醒自己,而且平时都能准时被闹钟叫醒,今天他却一点动静都没听到,所以才会直接错过了今早的会以,逼得分公司不得不往后延迟。 如果知道生闷气失眠的后果是第二天睡过头,直接错过了起床的闹钟和同事的来电,迫使重要会议不得不延后,艾森绝对不会为了这么小的一件事情而熬夜。 在床上躺了一会,艾森才不情不愿地爬起床,飞快地洗漱收拾了一番,等他打开卧室门的时,又是一副西装革履的干练模样。 餐座上放着一份早餐,而做饭的人还在厨房里忙碌着,时不时还传出一阵搅拌物体的声音。 艾森拉开椅子坐了下来,拿起烤过的吐司咬了一口,含糊不清地冲着唐岑的背影问道:“在做什么?” 唐岑做得入迷,欧培拉蹲在他手边看得仔细,一人一猫同时被身后响起的声音吓了一跳,蛋抽敲在玻璃碗的边缘发出了清脆的声音。 “蛋糕。”唐岑抱着硕大的玻璃碗,转过身对着艾森边搅拌边说道:“突然想试一下。” 因为要照顾欧培拉,唐岑查了很多很多资料,有一部分是关于猫饭的内容,后面他又突然想起了艾森做的芝士蛋糕,就顺道查了几个配方。今天早上闲着没事做,就干脆看了几遍教程,用家里有的材料试着做了一次。 艾森瞧着唐岑怀里那一团巧克力色的混合物,又瞥见他身后墙上贴着的便签,好奇心一下被勾了起来,叼着吃了一半的吐司凑了过去,“我看看。” “这个挺简单的,你想吃我可以做。”扫了一眼放在外面的材料,又看了看贴在墙上的配方,艾森推测出唐岑在做什么,但对他突然尝试做甜点还是有些意外,他以为唐岑会先尝试做猫饭。 “让你做一个蛋糕得被你折腾一晚上,我还是自己做吧,反正在家也没什么事情做。”唐岑现在回想起艾森提要求的场景,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自己被坑了。吃一堑长一智,唐岑发誓自己今后再也不随便答应艾森提的要求了。 看了看便签上的步骤,唐岑把手里搅拌好的芝士糊倒进铺好饼干底的模具里,小幅度地晃平之后就将半成品塞进了冰箱。 “要去上班?”唐岑抬手把凑过来想要舔碗里残留的巧克力芝士糊的欧培拉挡了回去,又把靠在水池旁挡路的艾森推开,把用过的玻璃碗和蛋抽放进水池泡水。 艾森把手上的吐司囫囵塞进嘴里,在唐岑拧开水龙头时见缝插针地冲了下手上的油渍,“过去处理一下,早上本来有个会,我睡过头了没去,被他们改到下午了。” “睡过头了?”唐岑诧异地转过头看向他,“我以为你请假了才起得晚......” 艾森听到唐岑的话,半晌没吭声,他盯着蹲在水池旁洗脸的欧培拉看了好一会,才幽幽地问道:“早上你听到闹钟了吗?” 唐岑仔细回想了一下,确定自己没有听错后才回答道:“听到了,响了两下就没了。” “我没听到。”艾森平静地说着,还抬手揉了一下欧培拉的脑袋。睡饱喝足的欧培拉今早的心情显然比昨晚好上不少,被艾森抚摸的时候还会转动脑袋调整角度。 唐岑一愣,立刻猜到艾森话里的意思,但面前仅仅只是一只七个月大、发育不良的小猫,唐岑觉得自己的猜想并不现实,可艾森的态度又让他忍不住往这方面想。 最后唐岑妥协了:“晚上我不放它进来了。”不管是不是因为欧培拉掐断了闹钟,工作日和他们睡在一起多少还是会影响到艾森的正常作息。 擦去手上的水珠,唐岑替艾森稍微整理了一下衣领,拂去上面细微的褶皱,“快去上班吧,不送你了。” 艾森却不打算这么简单地就放过他,手臂环住唐岑的腰,轻轻一带,把人捞到自己的怀里,低头蹭着他的鼻尖。 两人呼吸交错间,艾森轻声道:“那亲一下。” “你这家伙......” 温热的气息喷洒在脸上,拂过的地方迅速升温,唐岑被他缠得没办法,只能捧着他的脸,蜻蜓点水般吻了一下他的唇瓣。 吻很浅,但亲过之后艾森就心满意足地提着公文包出门上班,留下满脸通红的唐岑和不明就里的欧培拉。 第71章 食物的香气飘散在空中,在整个房间里弥漫开来,欧培拉蹲在餐桌前,目不转睛地盯着桌上散发着热气的晚餐。 唐岑还在厨房里忙碌着,案板上放着好几块不同品种的肉,他用刀将那些肉切成小块,一起放进了搅拌机里。 欧培拉浅琥珀色的眼睛里倒映着排骨的影子,它小心翼翼地伸出前爪。就在爪子快要碰到排骨的时候,只听厨房传来“嗡——”的一声,欧培拉被搅拌机运转的声音吓得飞快地从餐桌上滚了下来,一溜烟窜到了沙发底下。 搅拌机运转的声音很大,唐岑的注意力全放在搅拌机里的肉上,没听到欧培拉发出来的声响。 等搅拌机把肉块完全打碎搅匀之后,唐岑拿出厨房秤,把肉糜按比例秤好,把其中一份放进锅里蒸熟,剩下的分别用塑封袋包好,依次放进冰箱的冷藏室里。 一百多克的肉糜很开就蒸熟了,唐岑用筷子把肉糜拌开散热,门口突然传来了锁舌转动的声音。 “我回来了。”门从外面打开了,艾森站在玄关换鞋,刚一进屋他就闻到了一股陌生的香味,“好香啊。” 艾森顺着香味传来的方向走去,在找到源头的时候,他突然瞪大了眼睛,双手撑在餐桌上,仔细打量着那盘看不出材料却散发着诱人香气的食物,“这是什么?” 唐岑把肉糜放在通风处,把筷子放进水池里,才擦了擦手上的水珠走出厨房。瞧见艾森对着自己做的菜发出了疑问,唐岑看了看那惨不忍睹的卖相,有些窘迫地说道:“红烧排骨。” “酱油放多了?”艾森问完就拿起筷子夹了一块,咬了一小口尝了一下味道。 “手抖了一下......”唐岑倒酱油的时候,不知怎么的,手突然抖了一下,倒进去的酱油把排骨染成了可怕的深褐色。 唐岑在料理上大概是没什么天赋,对各种调料的把握总是差上那么一点,做出来的菜卖相总是比味道糟糕许多。但他做甜点倒很少出意外,毕竟烘焙的的配方都是提前准备好的,而且刚开始学,唐岑只拿最简单的练手。 “好吃,就是不好看了点。”艾森笑着打趣道:“之前你做的番茄牛肉也是,番茄酱放多了,那锅看着怪吓人的。” 唐岑想起之前做的那锅像极了凶案现场的炖肉,嘴角抽了一下,道:“吃饭吧。” 艾森看唐岑不接话茬,也不再提他那点黑历史,老老实实在唐岑的对面坐下,把他做的菜挨个尝了一遍。 抛去糟糕的外形,唐岑做饭确实很好吃,花样也多,可以一周都不带重样。 艾森吃着,突然想起来之前约好这个月去看电影的首映,“明天晚上我们出去吧,吃完饭去看电影。” 唐岑夹着排骨的筷子抖了一下,诧异地抬起头看向他。艾森接收到他的视线,缓缓补了一句:“之前说好的。” 艾森这么一说,唐岑才反应过来已经过去一个月的时间了。这段时间虽然一直陪着欧培拉,但唐岑已经把之前落下的电影全部补完了,现在又临近周末,唐岑想着很久没和艾森一起出门约会了,也没推脱,直接应下了:“好啊。” 得了准话,艾森立刻拿出手机看了下电影的场次,很快就选定了场次,可一算路程,他又犯难了。明天这个阶段的工作就收尾结束了,艾森吃不准自己几点能走,但肯定不会提早太多。公司离电影院不远,但特地回家接唐岑再去吃饭看电影,这样一来一回又要花去不少时间。 就家门口这条巷子的情况,晚上根本没有多少时间能在外面游荡。艾森越算越头疼,脸上的表情藏都藏不住,唐岑看他突然皱起了眉头,忙问道:“怎么了?” 艾森看了看手机,又看了看唐岑,“等我下班回来再出去有点晚了,你要不要来接我下班?” 唐岑犹豫着,没有回答他。他不知道艾森的公司地址,万一迷路了还耽误时间,把难得的约会弄得一团糟。可就算找到正确位置,直接站在楼下等他,唐岑又不愿意被艾森认识的人发现他们之间的关系。 他不想公开,至少现在不想,他还做不到承受外界各种各样的视线,光明正大地牵着艾森的手走在街上。 “好不好?”艾森满脸期待地看着唐岑,将他所有拒绝的话都堵了回去。 本来只是随口一提,现在他突然很想让唐岑去看看他工作的地方,很想下班一出公司就能看到自己喜欢的人在等他。 早晨有人送自己出门,晚上有人在家里等他吃晚饭,艾森知道自己有些得寸进尺了,有点幼稚,但他很想体验一下那是什么样的感觉。 艾森看起来很期待的样子,唐岑不忍心让他扫兴,咬咬牙就答应了:“那你把地址告诉我,快下班的时候记得提醒我,我怕我忘了。” 知道这是唐岑最大的让步,艾森见好就收,心情愉悦地预订好了餐厅和电影票。 吃过晚饭后,艾森收拾着餐桌上的东西,唐岑把刚刚放在通风处放凉的肉糜倒进了欧培拉的饭碗里,又拌了一点猫粮,然后敲了敲碗沿,听到声音的欧培拉一溜烟从卧室里冲了出来。 在他们吃饭的时候,躲在沙发底下的欧培拉看到了在客厅里慢慢挪动的扫地机器人,一骨碌从沙发底下爬了出来,蹲坐在机器人扁平的背壳上,随着扫地机器人一同挪进了卧室。 欧培拉小跑到唐岑的面前,在他的腿边蹭了蹭,才蹲在食盆前小口小口地吃着晚饭。唐岑蹲在它身边,摸了摸它背上的长毛。 艾森把碗盘放进水池里泡水,转头就看见这幅场景,心念一动,站在他们背后,冷不丁喊了一声:“欧培拉。” 那一声把正在吃饭的欧培拉吓了一跳,唐岑也跟着抖了一下。 见自己的恶作剧得逞,艾森才蹲下来,不太温柔地揉了一下欧培拉的小脑袋,“明天我们出去约会,自己乖乖在家里玩。” 欧培拉被艾森揉得连连后退,听见艾森的话又顿住了,圆溜溜的眼睛看向唐岑,轻轻叫了一声:“喵——” 不知怎么的,唐岑听着欧培拉的叫声,总觉得有几分委屈。 艾森打量着小猫,不太确定地问道:“你觉得它听懂了吗?” 唐岑沉吟了一会,“应该?” 毕竟前两天欧培拉还当着两个人的面关掉了闹钟,现在他们对待欧培拉,都默认它能听懂人话。 第二天下午,唐岑收到艾森的短信后,换好衣服,摸了摸蹲在门口的欧培拉就出门了。他跟着导航的指引,没费多大功夫就到了艾森公司所在的位置。 唐岑看了下时间,离艾森下班还有一会,他给艾森发了条短信后,在公司门前的广场转了一圈,最后拐进了一家咖啡馆。 还未到下班时间,咖啡馆里几乎没有人,唐岑点了杯热可可,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了下来。 不过四五分钟,店员就将热可可送给了过来,唐岑抿了一口,觉得味道有些糟糕就不再喝了,捧着温热的纸杯望着窗外发起了呆。 法国秋末的天气比唐岑想象中的要冷一些,他这样常年手脚冰冷的人只是在外面待了半个小时,手指被冻得泛白。这一杯热可可虽然难喝,但好歹还能暖暖手。 半个小时后,唐岑手里的杯子彻底没了温度,也到了艾森下班的时间,陆陆续续有人从公司大门走了出来。唐岑起身推门而出,将纸杯扔进外头的垃圾桶里,快步朝着大门走去。 等唐岑站在公司大门前的时候,视线正好从里面出来的艾森对上了。艾森小跑到他面前,也不顾周围人的目光,直接抱住了唐岑,“等很久了?” “刚...刚到。”唐岑被他突如其来的拥抱惊得愣在原地,听到周围细碎的议论才反应过来,赶忙从艾森的怀里挣脱出来。 被唐岑挣脱了怀抱,艾森才意识到自己还在公司大门口。他扫了一眼站在身后,意味深长地望着他们的两位同事,一把抓过唐岑的手握在手心里,牵着他朝着电影院的方向走去,“走吧。” 之前不是没有在街上牵过手,但在艾森同事的面前,唐岑做不到坦荡地和他牵手。 握在手心里的手突然用力挣扎了一下,艾森捏了捏,手指强硬地从指缝间穿过,双手交握在一起,“暖和吗?” 温暖的体温从手心传来,唐岑动了动指尖,没有再挣扎,任由艾森牵着他的手从公司一路走到电影院。 两个人先去电影院附近的一家餐厅吃了晚饭,离电影开场还有二十分钟的时候,艾森结完账,牵着唐岑的手慢悠悠地朝着电影院走去。 在电影开场前五分钟,唐岑和艾森检票进了影厅,在最后一排的左侧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坐了下来,那正好是个比较隐蔽的位置。 电影开场后,放映厅的灯同时熄灭了,只剩下银幕反射的光。 在黑暗中,唐岑感觉到一只温热的手掌握住了自己的手腕,他侧过头看向艾森,察觉到他视线的艾森也转过来对他浅浅地笑了一下。 唐岑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手腕,荧幕投射下的惨白的光打在他的手上,模糊了他手腕上那道狰狞的伤疤。 轻轻挣开艾森的手,唐岑微微张开了手掌。 在白光散去,放映厅彻底陷入黑暗时,他握住了艾森的手。 放映厅里坐满了人,只有前面几排零星空着几个位置,但所有人都紧盯着屏幕,没有人注意到左侧角落里发生了什么。 唐岑的手很冷,即使艾森捂了一路,待在电影院这样温度偏高的环境,一旦离开了紧贴着的热源,他的手又迅速地失去了温度。 放在艾森掌心里的手冰冷纤细,冰冷的手指划过他的掌心,搭在扶手上的手十指相扣,一阵酥酥麻麻的电流感从指尖和掌心传到心脏。 在电影院优质音响设备制造出的环绕音效中,艾森听到自己心脏猛烈跳动的声音,清晰强烈,一下下震得他鼓膜隐隐作痛。 这是唐岑第一次主动牵他的手。 唐岑和艾森交往的时间不算长,却也牵过很多次手,在街上散步的时候,在浴室纠缠的时候,还有在床上情动的时候......但无一例外都是艾森主动的。 脑海里闪过许多乱七八糟的念头,艾森没有心思再关心电影演了什么,他握着唐岑的手,指尖在他的掌心里轻轻挠了一下。指甲扫过掌心的敏感带,唐岑猝不及防地抖了一下左半边身子,他扭过头瞪了一眼打搅他看电影的人,正要抽回手,却被艾森捏住了下巴。 周围坐满了人,即便是在最后一排,这么大幅度的动作很容易引起别人的注意。被艾森捏着下巴,唐岑无法回头去看坐在他边上的人是什么反应,他下意识绷紧了背上的肌肉,等着艾森接下来的动作。 第72章 电影还在继续,一道白光闪过,放映厅又陷入了黑暗。突如其来地变化短暂地剥夺了唐岑的视觉,他看不清眼前的艾森,但他感受到一股温热的气息拂过了他的鼻尖,艾森离他越来越近,呼吸声也越来越清晰。 温热带着湿意的唇瓣贴了上来,含着他的嘴唇轻轻吮吸着,舌尖碾过唇珠,顺着微微张开的缝隙顶了进来,扫过牙关和上颚,和他的舌头纠缠在一起。 唐岑的左手被艾森紧紧地握着,手指虚虚地张开,指尖细微地颤动着,在艾森又一次舔过他的上颚时用力反握回去。无处安放的右手垂在座椅上,在黑暗的角落中,不安地攥住了外套的衣角。 男女主角激烈的争吵盖过了角落里那点微弱的亲吻声,在争吵结束,女主角摔门而出的时候,艾森才松开了唐岑。 没了钳制和束缚,唐岑抬起右手挡住自己大半张脸,身体慢慢朝座椅右侧挪动,在后背抵到扶手的时候,他才放下手,整个人蜷缩在右侧那一点狭小的空间里,拉开他和艾森之间的距离。 唐岑的动作很轻,没有惊动坐在他身旁的陌生人,但一直注视着他的艾森却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在唐岑放下手的那一刻,借着微弱的亮光,艾森看见了他脸上泛起的不太明显的红,从脸颊一直蔓延到了耳后。 艾森不动声色地伸出手,想再牵一次手,但他还没碰到唐岑的手指就被躲开了。艾森不死心,又一次伸出了手,在重复了两次同样的流程之后,他终于掌握了诀窍,抢先唐岑一步出手,在他反应过来前迅速抓住了他的手。 手被人抓在掌心里,那炽热的温度却烫得唐岑想抽回自己的手。艾森没有用多大的力气,但唐岑却无法将自己的手抽出一丝一毫,又怕影响到周围的人,只能顺从地被拉回原来的位置。 抵着唐岑的肩膀,艾森凑到他耳边低声问道:“生气了?” “没有。”热气吹过耳廓,唐岑缩了下脖子,不自在地小声呵斥道:“下次别这样了!” 借着微弱的光,艾森捕捉到了唐岑眼里一瞬而过的慌乱。他没做声,歪着身子靠在唐岑的肩膀上,又将视线移到了荧幕上,若无其事地看起了电影,首映中途缺失的大段剧情丝毫没有影响到他的心情。 肩上压上了一个稍重的物体,唐岑绷紧了身体,承受压在肩上的重量。 跟艾森不同,唐岑的心绪被那一个吻搅成一团乱麻,他完全看不进去电影的后半段又演了什么,只是茫然地盯着眼前的一切,漆黑的瞳仁映着荧幕里的画面,脑海中却充斥着令人面红耳赤的场景。 两个人交握着的手依旧搭在扶手上,似乎从来没有分开过。 电影散场时,原本暗下的灯全都亮了起来,照亮了整个放映厅,眼前的景象一览无余。 唐岑和艾森还坐在椅子上,但周围陆陆续续有人起身离开。在唐岑右侧的人站起来时,他忽然慌慌张张地挣脱了艾森的手。 一直等其他人都走完了,艾森才拉着唐岑的手从电影院里出来。两个人站在电影院的门口,唐岑沉默地望着面前来来往往的人流,艾森看了他好一会才开口问道:“还想去哪里走走吗?” 唐岑一听耳边响起的声音,慢慢收回视线看向他,轻轻摇了下头,“回家吧,欧培拉找不到人会着急的。” “难得出来约会一次,看完电影就想回家陪猫。”艾森说着,还是拉起唐岑的手朝家的方向走去,只是走没两步又忍不住小声嘟囔道:“偏心。” 唐岑原本还顺从地跟在艾森的身后,任由他拉着自己往回走,在听到他说出那个词的时候,唐岑突然停住了脚步。走在前头的艾森没防备,被他拉着踉跄了两步,回头正想问问,却瞧见唐岑沉着脸,当下心里咯噔一声,暗道不妙。 果不其然,艾森刚摆正姿势,就听唐岑用略带愠怒的声音说道:“那你跟我说说,刚刚看电影的时候你在干什么?” 唐岑不知道他只是牵了一下艾森的手,没有任何暗示性的动作,艾森为什么还能不打一声招呼就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亲他。 那一个吻让他心跳加速,又让他担惊受怕。 唐岑从来没有在大庭广众之下和恋人做过任何亲密的举动,他做不到像普通恋人那样在街上和艾森相拥亲吻,他们的关系本就不被大众认可,不被亲人祝福,那样做只会招来旁人的指指点点和异样的眼光。 就算现在在这黑暗的环境里,他依旧担心周遭的视线。刚才坐在身旁的人站起来时,视线若有若无地扫过唐岑的脸,虽然很快就离开了,却让唐岑如坐针毡。 在两个人独处的时候,只有艾森能看到他堕落的样子,唐岑不在乎自己是怎样的放浪形骸。一旦推开门,离开自己修筑的堡垒,失去所有屏障的唐岑又变回那个怯懦自卑的胆小鬼。 艾森不在乎,可他做不到。 唐岑站在电影院的招牌下,背着光,艾森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但那带着愠怒却忍不住颤抖的声音已经把唐岑的心思明明白白地告诉了他。 距离上一次唐岑发脾气已经过去很久了,那还是因为自己强拉着他去医院造成的。从那以后,随着手上伤口的愈合,唐岑那点脾气也随之消失了,偶尔也会情绪低落,却再也没有和他生过气,没有用这样的语气和他说话了。 时间过去太久,久到艾森都快忘记唐岑生气来是多么可怕的样子了。 艾森来回试探了好几下,见唐岑没有爆发的迹象,才小心翼翼地伸出食指勾住他的手指,低声下气地说道:“对不起,你不喜欢的话...以后我不这么做了。” 唐岑没有动,他看着被艾森勾住的手指,没有甩开,也没有牵回去,就这么看着。 过了好一会,唐岑才抬起头。 或许只有几秒,但对艾森来说,现在的每一秒钟都过得十分缓慢。他屏住呼吸,等着唐岑的下文。 视线在艾森脸色扫过,唐岑张了张嘴,想告诉他自己没有不喜欢,但所有的话都堵在喉咙,一个字也说不出口。那小心又担忧的表情看得他不敢轻易开口,最后只能将视线往下挪,盯着艾森不安地滚动了两下的喉结。 “我没有不喜欢。”唐岑顿了一下,斟酌了好一会才期期艾艾道:“我只是...不想被人看见。” 艾森送了口气,勾着唐岑的手指向上滑去,慢慢收拢手掌,将被寒风吹得冰凉的手重新握住。 牵着手,艾森拉着唐岑挤进了人流中。 在穿过人流最拥挤的街区,周围的人明显变少了之后,艾森忽然冒出了一句:“我吃醋了。” 唐岑被他这一句话说得愣了一下,还没来得及问清楚,就听艾森继续控诉道:“你可以当着外人的面抱它亲它,为什么我不行?” 那孩子气的话语惹得唐岑深吸了一口气,努力把在心里翻滚的无名怒火压回肚子里,“你幼不幼稚?” “是你先偏心的!”艾森喋喋不休地抱怨着,一时没控制住自己的音量,招来周围人频频侧目,而他自己丝毫不觉得这样的言行是多么的幼稚可笑。 唐岑头疼不已,又不得不耐着性子哄道:“不要跟猫吃醋了好不好?” 艾森接连好几天都表现得很反常,唐岑早就察觉到了。从那天起唐岑就明白,他不能一味地宠爱欧培拉,也不能毫无主见地跟着艾森的步调走,但他一向不擅长处理这些,又担心自己的做法会伤害艾森和欧培拉,只能假装什么都不知道,放任他们两个胡闹。 “你看出来了?”艾森不太确定地问到。 艾森差一点就忘了,唐岑一直是靠着他自己的感觉,察言观色活到了现在。虽然他们最开始的时候,唐岑摒弃了这一切,激烈地反抗身边的一切,但这不意味着他从此就不会了。 唐岑一直都明白,只是过去的活法太痛苦了,他不想再去揣测任何人的心思,所以他即使看出来了,也从来没有说过。 “它是我们一起养的宠物,你是我的男朋友,你们都很重要。”唐岑长叹一声,也顾不上所谓的面子,一股脑把之前不好意思说出口的话都抖了出来:“但是如果没有你,我根本不可能照顾好它,这点我分得清。” 唐岑那一句“你是我男朋友”让艾森彻底闭了嘴,安安静静听唐岑继续说着。 不过唐岑的老毛病就是不说则已,一旦开了头就停不下来。他并没有意识到艾森已经安静下来,不再耍赖了,嘴里依旧不依不饶地数落道:“再说你自己就惯着它了,怎么还赖到我头上了?” 见唐岑又把战火引导了自己身上,艾森立刻反驳道:“我哪有?” 天地良心,明明是唐岑惯着猫,为什么又这黑锅甩到他身上! “没有吗?”唐岑被他气笑了,毫不留情地撕下了艾森紧紧攥着的最后一层遮羞布,“那是谁早上被猫踹了一脚还不还手的?” 艾森没想到唐岑连这个都知道,一时接不上话,脑袋呆滞了两秒才想起来反驳,却想不出任何能回击的内容。 他要早知道唐岑已经发现这件事,他早就告状去了,还用得着打落的牙和着血吞进肚子里? 倒豆子似的说了一堆,唐岑气消了大半,做了几个深呼吸后也冷静下来。 见身边人又没了声,唐岑抬头扫了一眼艾森,瞥见他那失落又委屈的表情,突然又有点后悔自己把话说重了。 唐岑心里纠结了好一会,在走到离家门口最后一个路口的时候,轻轻拉了一下艾森的手,“欧培拉以前应该没和人一起生活过,你越惯着它,它越不知道应该怎么跟人相处。” “不是吗?” 唐岑那句话里暗有所指,被他拉回思绪的艾森也听出了那层意思。他一直要唐岑把自己想法告诉他,唐岑做到了,可他却没有。 “我错了,我不该跟它吃醋的。” 听到艾森道歉,唐岑突然意识到为了一只猫,他们居然吵了一路。但欧培拉的问题解决了,唐岑也没有因为自己占理就得寸进尺,“是我没把握好分寸,下次我会记得的。” 艾森听着这话,仔细品味了两下,在走到家门口的时候才大声反问道:“还有下次?” “你那么爱吃醋,谁知道会不会有下次呢?”唐岑扫了他一眼,自顾自翻着口袋找钥匙,然而微微勾起的唇角却泄露了他此时的心情。 艾森满心以为唐岑会再说几句好话,谁知道他竟会这么回答,顿时不乐意了,“哪有你这样的!” 走廊回荡着艾森的嚷嚷声,唐岑庆幸这一层楼只有他们两个人住,不然绝对会被投诉噪音扰民。 钥匙插进锁眼里,转动了两下,唐岑打开门率先走了进去。他弯腰摸了摸蹲在门口等他们的欧培拉,换下鞋子,冲着还气呼呼站在门外的艾森问道:“进不进来?要锁门了。” “进进进!别关!”见唐岑作势要关门,艾森赶忙从门缝挤了进去,把鞋一蹬,也不看喵喵叫着的欧培拉,直接把唐岑扛进了浴室,锁上了门。 第73章 十月末,忙过一阵之后,艾森又开始光明正大地翘班偷懒。每天在家不是逗猫,就是研究菜谱,日子过得好不清闲。偶尔收到新邮件,艾森才会想起来翻翻文件,跟进一下项目的进度。 白天家里突然多了个人,对唐岑来说并没有什么区别,不过是回到了交往初期的相处模式罢了。除了偶尔出门散步的地点从各个博物馆变成了情侣的约会圣地以外,唐岑的日常生活并没有发生太大的变化,甚至更加悠闲了些。 经过那一次争吵,唐岑不再那么纵容欧赔拉,敏感的小猫嗅到了一丝危机,立刻转移目标。在唐岑这里得不到的东西,它会去找艾森撒娇讨要。 唐岑早上起床的时间本就不是固定的,有时候因为要给欧培拉添粮加水不得不起床,但艾森和欧培拉的关系越来越融洽,唐岑直接把这项工作丢给他,自己安心地睡到中午。 不用再早起上班,艾森取消了所有的闹钟。但生物钟并不是那么快就能调整过来的,他每天早晨醒来的时候,唐岑和欧培拉往往都还没睡醒,一个是药效未过,一个是刚睡回笼觉。 艾森第一天还起床做了早饭,结果自己在客厅游荡了一早上都没见屋里那两个家伙起床。后来再醒来的时候,他想着自己一个人起来也无事可做,也干脆抱着唐岑一直睡到中午,等到他或是欧培拉饿得实在受不了了,才会把唐岑摇醒,起床洗漱吃午饭。 这样平静的日子持续了半个月,如果没有那一场变故,这样的生活或许能一直持续到艾森的大哥——雷蒙斯特林的到来。 那场变故来得突然,毫无准备的两个人被打了个措手不及,甚至差一点让唐岑和艾森之间的关系回到了原点。 唐岑还沉浸在虚幻的梦境中,继续欺骗自己,幻想未来的生活。而一个早已被他忘却的人,就像他的父亲一样,用一通跨洋电话击碎了唐岑的美梦,再一次搅乱了他的人生。 周一的傍晚,唐岑在厨房洗着碗筷,艾森到阳台收早晨晒的床单,没有人陪玩的欧培拉仰躺在懒人沙发里,柔软的身体被沙发的弧度拉成一道曲线,垂在半空中的尾巴尖上下抖动着。 艾森把床单从晾衣杆上扯了下来,过长的布料差一点拖到地上,艾森捞起垂到脚边的一角,胡乱地卷成一团抱在怀里。他走回卧室,把揉得皱巴巴的床单抖开铺平,拂去上头的褶皱之后才捏着床单的边角叠了起来。 叠完床单,艾森又去阳台把剩下的衣服收下来。他手上抱着衣服,阳台的推拉门也就这么大敞开着。 落日的余晖洒在阳台上,给浅色的瓷砖镀上了一层薄薄的金色。几只鸽子扑棱着翅膀落在了窗户的边缘,那肥厚敦实的背影一下就吸引了欧培拉的注意力。 欧培拉从沙发上跳了下来,蹲在门缝边,抬头仰望着那几只鸽子。那几只鸽子也是唐岑家的常客了,自从上一次唐岑在阳台撒了把米,这几只鸽子时不时就会跑来蹭蹭吃的。 今天唐岑没有往阳台上撒米,鸽子们依旧从窗户边飞了下来,在地上踱着步子来回走动。欧培拉盯着鸽子,爪子在半空中勾了一下,以往阻挡它捕猎脚步的推拉门大敞开着,肉垫抓了个空,没有蹭到冰凉的玻璃。 欧培拉匍匐在地上,圆圆的眼睛紧紧地盯着离它最近的那只鸽子,尾尖轻轻抖动。不知危险已悄然靠近的鸽子还呆站在原地,不时发出“咕咕”的声音。 唐岑关上水龙头,把洗好的碗摆在沥水篮里,瓷器敲在金属上,发出的清脆声响盖过了欧培拉蹬腿时爪子划过地板上发出的声音。 “欧培拉!快松开!”艾森的呼喊伴随着翅膀剧烈拍打的声音从唐岑身后传来,吓得他把手里的擦手布一丢,急急忙忙跑出厨房。但刚走到餐桌边,唐岑就看到艾森蹲在阳台上,试图把鸽子从欧培拉的嘴里抢救出来。 艾森刚从卧室里出来,就看见趴伏在地上的欧培拉猛地扑向了离它最近的鸽子。其余的鸽子看见同伴被扑倒在地,纷纷四散而去。 半大的小猫嘴里紧紧地叼着鸽子的脖子,不论艾森怎么掰都不肯松口,喉咙里还不时发出几声带着警告意味的低吼。 一人一猫在阳台上僵持着,谁都不肯先松开。 唐岑瞧着这一幕,“噗嗤”地笑出了声。 艾森听见唐岑的笑声,无奈地朝他求助道:“别笑了,快来帮帮我。” 被欧培拉叼在嘴里的鸽子无助地拍打了两下翅膀,唐岑见它实在可怜,心软想要救它。 唐岑刚走到客厅,放在桌上的手机却不适时地响了起来。艾森那边还等着他过去帮忙,唐岑也没来得及看来电人是谁,手指就抢先按下了接听键。 电话接通之后,唐岑正要开口,却听到对面传来一声不太确定的:“哥哥?” 那声音很陌生,和唐岑认识的每一个人都对不上,但很明显是属于一个成年男子的,可那个多年未曾听到的称呼却让唐岑举着手机的手不自觉地抖了一下。 那一声“哥哥”让唐岑心里突然冒出了一个可怕的想法,但很快又被打消了。唐钤根本不认识苏瑜清,也不可能知道他现在的号码,不可能是他...... 唐岑在心里不停地安慰自己,他抱着一丝侥幸又忍不住问道:“你是谁?” “我是唐钤。”电话那头的人似乎很开心他这么问,声音里听上去还带着几分愉悦。可唐岑听到那熟悉的名字时,像是被人从头顶泼了一盆冷水下来,只觉得浑身冰凉。 这样的感觉似曾相识,唐岑想起了上一次接到这样的电话,还是父亲发现他和陆晟同居的那次,那是他所有噩梦的开端。 “砰——”手机脱手砸在地上,发出了一声巨响。 “怎么了!”听到那一声巨响,在阳台拔河的艾森和欧培拉同时停住了。下一秒,艾森率先松手冲进屋里,欧培拉也紧跟着松开了嘴,小跑着跟在艾森的后面。 脱离虎口的鸽子在地上扑棱了两下翅膀,却没有人在乎它的死活。 唐岑低着头站在原地,双手捂着脸,遮住了脸上所有的表情。艾森看到他那副模样,心也跟着凉了半截。 “唐岑?唐岑?”艾森轻声喊了两声他的名字,欧培拉也跟着叫了两声,然而捂着脸的唐岑痛苦地摇着头,喉咙里发出了几声压抑的呻吟。 从唐岑这里得不到任何的信息,艾森的视线落到了还躺在地上的手机上。他在阳台就听到唐岑接电话的声音,虽然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肯定和那通电话有关。 艾森弯下腰,正想捡起手机,一直捂着脸不说话的唐岑突然吼了一声:“别动!” 欧培拉吓得后退了一步,艾森伸出的手也悬在半空。他慢慢收回手,直起身,那双碧绿色的眼睛看向了唐岑。 唐岑用力地揉了两下眼睛,放下了一直捂着脸的手,脸上的表情一览无余——混杂着惊恐和痛苦,甚至还有几分悔恨。 艾森看着他脸上的表情,心里泛着一股说不出来的感受,那比唐岑吼他滚出去更难受。 “我自己捡......”唐岑缓缓屈起膝盖蹲下,试图捡起摔在地上的手机,然而颤抖无力的手指抓不住手机光滑的外壳。 不断地拿起,不断地滑落,手机反复地掉在地上,发出了几声闷响。手机躺在地上,屏幕已经完全暗了下去,除了那张倒映在屏幕上的神情慌张的面孔以外,看不见任何东西。 唐岑一次又一次尝试着捡起手机,却越推越远,最后直接滚到了艾森脚下。 艾森看不下去了,不过一个转身,唐岑又变回原来战战兢兢的模样。他俯**准备替唐岑捡起手机,唐岑却突然跪在了地上,把手机紧紧地攥在了手里。 唐岑那慌张的样子,让艾森想起了一个人,一股强烈的不安感萦绕在心头,“是陆......” “不是他!”唐岑跪在地上嘶吼着,那嘶哑的声音里混杂着太多东西,但恐惧占据了大半。 艾森扶着唐岑的肩膀,把他抬到了沙发上。唐岑像是找到主心骨一般抓着他的手,冰冷的手指颤抖着,嘴里不停地重复着:“不是他,不是他......” 欧培拉第一次见到主人这幅模样,吓得躲到了沙发底下,只露出了一双眼睛。 艾森把唐岑楼进了怀里,摸着他的僵直的后背小心安抚着,“我在这,别怕。” “是我弟弟。”唐岑抓着手机,将脸埋在艾森的肩膀里,急促地喘息着。 唐岑很少提及他的弟弟,艾森根本想不出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 艾森本想继续问下去,但唐岑的状态让他不敢开口,他只能把手机从唐岑的手里掰出来,翻看他的通话记录。 通话的时间只有短短十几秒,恐怕对方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唐岑就挂断了电话。 艾森看着那一串明显来自中国的号码,慢慢收敛了脸上所有的表情。 第74章 唐岑坐在沙发上,低垂着头,手不安地抓着膝盖骨。 这一通突如其来的越洋电话,虽然被唐岑掐断了,却像极了当年唐松源把他召回国的那次。 那段充满鲜血与疼痛的回忆历历在目,背上曾经被鞭打割裂过的皮肉、伤疤下被重新接上的肌肉筋腱一阵阵抽痛着,像一把钝刀来回切割着脆弱的神经一样,仿佛提醒着他。 左手剧烈地抽搐了一下,唐岑一把压住左手手腕,紧紧地掐着手腕上的神经。左手不再抽搐,那握着手腕的手指却抖得厉害,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如同尸体一般。 “艾森。”唐岑松开自己的手腕,高举起了双手,那双失去焦距的眼睛看不清眼前的人,手指在空中虚虚地抓了抓,几番摸索才握住了艾森拿着手机的手,“我想一个人待一会,你能不能...能不能过去?” “就一晚上,好不好?”唐岑小心翼翼地问着,那双眼睛里满是乞求。 艾森反握住他冰冷的手,把手机还给了他。指腹在手指凸起的关节处摩挲了两下,上面细微的疤痕早已褪去,皮肤细腻光滑,却毫无温度,也不知道这一夜过去,唐岑会不会又是满手伤痕。 但艾森犹豫了两秒,还是答应了他:“好。” 唐岑听到艾森的回答,眼睛稍稍亮了一下,但很快又变得黯淡。握着的手缓缓地松开,滑落到大腿上,手机脱手摔进了沙发的缝隙之中。 艾森想摸摸他的额头,手已经抬起,但看着唐岑魂不守舍的模样,最终还是作罢。他回到卧室,找出对门的钥匙,把它连同手机一起揣进兜里。 出了卧室,艾森又到餐厅角落里的储物柜,从药箱里翻出唐岑平时吃的药。从其中一个药瓶里倒了一片出来,用包药纸包好,连同之前准备好的水杯一起放在了餐厅的桌上。 艾森靠在餐桌边,看着那个带锁的柜子许久,才掏出口袋里的钥匙,打开了那个柜子。那个柜子里放着唐岑之前交给他的烟和酒,唐岑很长一段时间没有碰过这些了,放在柜子里也沾染上了灰尘。 拿起最上面的那一盒烟,艾森摩挲着烟盒四四方方的棱角,突然下定了决心。 忙完了手上的事情,艾森锁上柜子,重新回到唐岑的身边。他拿起沙发上的小毛毯披在唐岑的身上,半蹲在唐岑面前,握住他冰冷的手,轻声道:“药放在桌上,别忘了吃。” 唐岑低垂着头,没有说话。 “有事你给我打电话,敲门也行,我一直都在。”唐岑没有反应,艾森还是耐着性子叮嘱着。 唐岑嘴唇动了动,吐出一句冰冷的:“走吧。” 艾森松开了手,用力地抱了他一下,“那我过去了。” 唐岑曾经和他说过这个问题,他也给了唐岑一个解决的方法。但艾森不知道,他出了这个房间,唐岑会不会真的和说好的一样,主动来找他。他没有把握,也不知道明天他是不是应该主动回来。 艾森撑着膝盖站了起来,正要转身,又听到身旁的唐岑说道:“把猫也抱过去。” 欧培拉还躲在沙发底下,唐岑不知道艾森走了之后,这个屋子会变成什么样。但不论他会不会陷入歇斯底里的疯狂,能不能控制自己的身体,唐岑都不想伤害欧培拉,只能让艾森带走。 听到自己名字的小猫趴在沙发底下,委屈地叫了一声:“喵呜——”欧培拉不能理解主人发生了什么,但它从唐岑身上嗅到了一股非常压抑的气味。 欧培拉那一声叫唤引来了唐岑的注视,艾森赶忙把欧培拉从沙发底下捞了出来,抱到了唐岑视线不及的地方。 抚平欧培拉后背上竖起的长毛,艾森手指抵在唇边,朝欧培拉比了个手势,“嘘!” 欧培拉看着面前的男人,突然一头扎进他的怀里。艾森随意地安抚了两下就把它塞进猫窝里,又把它常用的物品一件件收拾好。 虽然只是暂时回到原来的房间,但是之前艾森几乎把那边搬空了,如今再回去,一次根本拿不完所有的东西,艾森只能把东西暂时堆到两个房间之间的走廊里。 临走前,艾森站在门边看了一眼唐岑,但唐岑始终没有抬起头,他只能带着这只不满九个月大的小猫离开唐岑。不太宽敞的走廊凌乱地堆放着琐碎的物品,几乎没有可以落脚的地方。艾森抱着欧培拉,在其中艰难地行走着。 听到门锁合上的声音,唐岑旧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坐了好一会,才从沙发上慢慢滑了下来。 “扑通”一声,他瘫坐在了地上,佝偻着身子,努力缩小自己的存在感。 唐岑说不清自己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唐钤明明什么都没有说,他却犹自陷入了恐慌,没有一丝丝征兆。 唐钤这个名字,对唐岑来说,已经是非常久远的记忆了。从离开唐家开始,整整六年的时间里,唐岑都没有再从任何一个人口中听到过这个名字,也没有再见过这个人。 唐岑对唐钤的记忆,还停留在那个屈辱的夜晚。 “你真的要为那个男人和父亲断绝关系吗?” 六年前,在那间扼杀了唐岑所有幻想与期待的书房门口,那个稚气未脱的少年曾经固执地拉着他的衣襟问着这个问题。 当时唐岑才刚刚回到家,迎接他的却是父亲的辱骂和唐钤的质问。他心灰意冷,却萌生了反抗的念头。 唐岑没有回答唐钤的问题,反而厉声呵斥了一声,一点一点掰开了唐钤攥着他衣角的手指,独自走进书房,忍受唐松源的辱骂和鞭打。 他以为自己很有骨气,但到最后,他依旧是那个畏缩不前的胆小鬼。 在那之后,唐岑再也没有见过唐钤,没有主动寻找过唐钤的踪迹,了解他的情况,到现在都不知道他过得怎么样。 六年过去了,唐钤应该早就考上了大学,或者已经毕业,像他以前那样进到父亲的公司工作。 唐岑不知道在父亲放弃自己之后,唐钤有没有被迫走上和他之前一样的路。虽然唐钤不是唐松源亲生的,却同样是唐家的孩子,他废了,还有唐钤可以培养,所以父亲才会这么干脆地放弃了他。 唐岑十二岁那年,唐松源把父母双亡的唐钤领回了家。唐岑对鲜少来往的二叔一家并不了解,只从管家无意透露的只言片语中得知二叔和妻子出车祸意外去世了。唐岑的爷爷和奶奶过世多年,无家可归的唐钤最后被唐松源接回了家。 但哪怕唐钤本就是唐家的孩子,唐松源对唐岑和收养的唐钤总是有差别的,唐岑活在重压之下,而唐钤却像普通富裕家庭的孩子一样,无忧无虑地成长。 父亲的差别对待并没有使兄弟两人产生间隙,因为心疼父母早亡的唐钤,唐岑作为兄长总是让着年幼的弟弟,而学习一塌糊涂的唐钤虽然从来没有受到过唐松源的责骂,却一直崇拜着身为优等生的哥哥,从第一次见面前,他像个小尾巴一样跟在唐岑的身后。 也正是因为童年时那份憧憬和崇拜,才让现在狼狈逃亡的唐岑无法面对曾经疼爱的弟弟。 若是他的任性毁掉了唐钤原本安逸自在的生活,不论曾经兄弟之间的感情多么深厚,唐钤心里多少都会埋怨他,他也会因此而愧疚。他想和唐钤道歉,却不想再从他的脸上看到一丝失望的神色。 唐岑想,或许是因为悔恨和愧疚,他才会这么害怕,害怕自己毁了唐钤的人生,又害怕唐钤责怪他、看不起他。 望着头顶亮着的顶灯,唐岑突然想起来自己还没有吃药,大概是因为没有吃药才会这么胡思乱想吧。 药物时刻影响着唐岑的精神状态,唐岑很依赖那一小片药丸带来的安宁,而它带来的副作用也已经削弱到可以忽略的地步了。虽然唐岑做饭的时候,偶尔还是会冒出危险的念头,但欧培拉总是会蹲在他的手边,观察他手上的每一个动作。 唐岑在地上坐了很久,长时间维持同一个姿势,严重阻碍了血液流动,唐岑抓着沙发半爬半跪地直起身时,他的双腿已经被压得麻木。 这个场景似曾相识,上一次他这样站起身时,艾森也不在他身边。那个总是体贴他、照顾他的人,又一次被他赶出去了。 那一刻,唐岑开始后悔把艾森赶走,只是离开了几十分钟,他就开始想念艾森,想听到他的声音,想亲吻他的脸庞。 这一次手机就在他的手边,唐岑知道自己只要按下通话键,艾森就会回到自己的身边。 可是他做不到。就凭他的一句话,就能把艾森当做下人一样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他凭什么这样对艾森? 这点空虚和孤独还在唐岑可以忍受的范围之内,他还有很多事情还没有想明白,他不想再把这些问题一股脑丢给艾森。所以在彻底无法忍受之前,唐岑想试着自己解决一次。 第75章 唐岑在沙发上坐了一会,等到腿恢复了知觉,才踉踉跄跄地走到餐厅,拆开了艾森留下的药。包药纸里只有一片药片,唐岑认出来那是舍曲林,艾森没有给他准备安眠药,或许是担心他再出什么意外吧。 无所谓了,唐岑把药片丢进嘴里,就着冷水把药片吞了下去。 冰冷的液体滑过喉咙,流进胃里,受到刺激的器官传来一阵一阵细微的抽痛,但很快又消退了。 连那一团纠缠不清的负面情绪,都一同从唐岑的身体里消失了。 过于强烈的恐惧和悔恨席卷大脑,在情绪平复之后,唐岑突然陷入了一阵迷茫,他不知道自己为何如此恐惧,也不知道他为何又做出这样的举动。 唐钤和他父亲明明是两个完全不一样的人,他从过往的经历揣测唐钤的举动,凭着所谓的父子关系将他和父亲划上等号,不论事实是否如此,这样做都太过草率了。 所有的事情都发生的太突然了,让唐岑没有任何思考的余地,他下意识作出的反应不仅毫无意义,甚至还伤了艾森的心。 唐岑靠在椅背上,视线飘忽不定,在面前那方狭小的空间里来回游荡。 艾森拿走了一些东西,虽然不多,但唐岑明显感觉到厨房少了一些东西。他想了很久都想不起来到底少了什么东西,但很快他就把这个问题抛之脑后。 一片药的剂量放在平时完全足够稳定唐岑的精神状况,但现在完全无法抑制他心里疯狂蔓延的负面情绪。唐岑扯着披在肩上的毯子,回想起刚刚艾森离开时的情景,捂得温热的毯子都霎时没了温度。 唐岑猛地站起身,椅子被他起身的力度带得往后挪了半米,发出一声刺耳的摩擦声。他走到放着药箱的储物柜面前,盘坐在地上,抱着药箱翻找着。 但把药箱翻了个遍,唐岑都没找到属于自己的药。原本放药瓶的位置没了贴着标签的药瓶,取而代之的是一盒还未拆封的烟。而柜子的角落里,盛着打火机的烟灰缸静静地放在那里。 指尖轻轻点着烟盒四四方方的棱角,唐岑摸着外壳平滑的塑封套,默默地把烟和烟灰缸放到了地上。 烟从呼吸道卷入肺叶中,尼古丁麻痹了神经,唐岑冷静下来的同时不由得感慨着,他多年前养成的依赖性习惯虽是饮鸠止渴,如今却依旧管用。 十一年前被处心积虑的人从云端上拉下,狠狠地摔在地上,陷进泥潭之中,唐岑所有的光芒都被污泥抹去,所有的骄傲和自尊也被唐松源的手杖敲碎。他现在什么都没有,只有艾森给他的那一点虚无缥缈的爱情和依靠。 可那些都太脆弱了,脆弱得随时都会破裂、消失,就像唐岑现在的生活,看起来安定平稳,却经不起一丝打击,一个没有任何下文的电话都能让他乱了阵脚。 如果问唐岑后不后悔六年前做出的选择,他自己也回答不上。他的坚持换来了陆晟的背叛,也等到了艾森,可是如果是没有和唐松源断绝关系的他,六年后的今天再遇到同样说爱他的艾森,是否还能拿出当年的勇气和他在一起。 然而他的世界里从来都没有“如果”这两个字,他做出的所有选择,都带着鲜血和伤疤。 从生病之后,唐岑对接电话这件事一直抱有极大的恐惧,最开始的时候,光是听到电话铃声响起都会让他惊慌失措。所以出国之后,唐岑就删去了所有认识的人的联系方式。他现在的手机号码只给了房东和苏瑜清,而艾森是之前冷战时偷偷存的,除此以外再没有给过其他人。 这件事他和艾森提过,所以不管是商场还是领养欧培拉的救助中心,单子上填的号码全都是艾森的。 后来也是因为手机里只存了三个人号码,平日又只会接到艾森的来电,久而久之唐岑习惯了一接起电话就听到艾森的声音。虽然电话铃响起的时候,心脏还是会剧烈地跳动两下,但唐岑慢慢地也能接受了。 艾森不会把他的号码给其他人,也不可能是从房东那里泄露出去的,只可能是苏瑜清给的,他也是唯一有机会告诉唐钤的人。 唐岑在被赶出唐家之前完全不知道自己还有一个舅舅,他对母亲的认知也只停留在那张冰冷的相片。 实际上,唐岑并不了解这位中途出现的舅舅的为人,但被赶出家门的时候是苏瑜清收留的他,后来的工作也是苏瑜清给的,就连现在在国外浑浑噩噩地混日子,所有的花销也都是苏瑜清给的。 苏瑜清为自己做了很多,唐岑也只是单纯地根据他之前对自己的照顾判断他不会伤害自己。 唐岑出国的时候,苏瑜清给了他很多帮助,在搬到这里的时候,唐岑也给他打过一次电话,告诉他现在的住处和电话,但在那之后苏瑜清再也没有联系过他。 没过多久,唐岑就遇到了艾森。在和艾森纠缠不清的那段时间里,唐岑甚至都忘记了自己还有这么一个舅舅。 直到上个月,他和艾森置办了很多东西,花了不少钱却始终不见余额见底,惊讶之余两个人一起去了银行查余额。看到那一串汇款记录,唐岑才发现,在打完那通电话后的第二天,苏瑜清又给他汇了一大笔钱。当时艾森看到屏幕上显示的数字时,还小小地惊讶了一下。 种种一切叠加在一起,唐岑以为苏瑜清不会伤害他。 可是现在,唐钤不仅找到了苏瑜清,还从他手里拿到自己的号码。唐岑不知道苏瑜清为什么要给唐钤,又给了多少关于他的信息,也不知道除了唐钤之外还有谁知道。 唐岑想不明白唐钤到底想做什么,也不知道苏瑜清为什么会把自己的电话告诉其他人。这些得不到的答案才是最让他恐惧的,他隐隐感到不安,却根本无法解决这些问题。 现在唐岑唯一知道的,是自己又一次信错了人。那些唐岑自以为能够信任的人,不过是看他可怜才施舍了一些微不足道的东西,他却把他们当做划到了自己的小圈子里,但最后他们还是把他当做累赘,一脚踢开。 大脑中的某根神经狠狠地抽痛了一下,唐岑紧皱着眉,发出了一声闷哼。 疼痛来得快,消失得也快。 身体恢复正常后,唐岑倒出了烟盒里最后一根烟,拿起脚边的打火机。他摁下打火机,用手半掩着火苗,低头将叼在嘴里的烟点上。 被点燃的烟头闪着微弱的火星,混着烟草燃烧味道的白烟从那一点微弱的火星处逸出,萦绕在唐岑夹着烟的手指上,慢慢向上飘散,一点一点消失在寒冷的空气之中。 唐钤也好,苏瑜清也罢。隔着小半个地球,唐岑不可能放弃现在拥有的一切,飞到唐钤和苏瑜清的面前质问他们。 说到底,对唐岑来说他们早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了,他们怎么看自己已经不重要了,他们会说出的词,会打在他身上的标签,唐岑也都能想到。 可艾森呢,艾森又是怎样看他的? 唐岑曾经以为,面对间歇性发疯、抑郁又自卑的自己,艾森总有一天会厌倦这样纠缠不清的生活。可他错了,当过去遗留下的问题一个个暴露出来的时候,最先退缩的不是艾森,那个不停逃避的人是他。 大大小小的问题就像横在唐岑和艾森之间深深浅浅的沟壑一般,每跨过一道,他离艾森就更进一步。 现在他们或许是更近了,但付出的代价却是艾森的感情,他不断地消磨着那些虚无缥缈的爱情,艾森的爱就像一张无法查询透支额度的信用卡,唐岑不知道还剩多少,但每一次都能承受住他的挥霍。 可那总有彻底消耗殆尽的那一天。 唐岑坐在地上,背抵着桌腿,抬头望向了面前那扇紧闭的大门。 他知道,隔着两扇厚重的木门,艾森和欧培拉就在他的对面,只要他站起来,打一个电话,或者到对面敲一次门,他们就会回到自己的身边。 只要他愿意站起来,被唐钤搅乱的生活还能恢复到原来的模样。 把手上快要燃尽的烟摁进烟灰缸里,烟头在玻璃器皿的**上画出了几道黑色的痕迹,白烟随着唐岑手上的动作从烟灰缸里升起,飘散在了空中。 不管唐钤找他的理由是什么,看到现在这样的自己,他一定很失望。但唐钤怎么想都与他无关了,他被父亲赶出家门之后,他们就不再是兄弟了,再也不会有人追在他身后,喊着他“哥哥”了。 至于苏瑜清,他的舅舅,唐岑暂时还不知道该怎么处理他们之间的关系。他们之间本就没有太多的关联,就算彻底斩断了,唐岑也不会觉得是多么痛苦的一件事。 只是有一点难过而已。唐岑唯一有些遗憾的,就是除了必要的社交场合,苏瑜清从来都没有喊过他的名字。 艾森对他从来都是直呼全名,没有任何亲昵的称谓,却比之前所有的代号都让唐岑感到安心。 唐岑从地上爬了起来,把横七竖八塞着烟头的烟灰缸放到桌上。他不想再让艾森失望了,就算只是为了补上被他透支的部分,他也要回到艾森的身边。 拿起放在柜子上的钥匙,唐岑踩着棉拖推开了面前的大门。 第76章 艾森带着欧培拉出了唐岑家门,在堆满杂物的走廊中间发了一会呆,直到怀里的欧培拉小声地叫了一声,他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掏出钥匙打开了自己原来租住的那间屋子。 打开房门,前几天才打扫过的房间还算干净,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烈的栀子花香。虽然这个房间一直空置着,但艾森每隔一段时间都会来打扫一遍,最近那一次,他还把商城随机赠送的空气清洗剂放到了通风处。 欧培拉躺在猫窝里,狠狠地打了两个喷嚏。艾森把它连同猫窝一起放到沙发边上的角落里,把清新剂扔进垃圾桶里,打开房间里所有的窗户之后,才到门口把堆在走廊上的东西一件一件地搬进屋子里。 简单地收拾了一番,艾森瘫坐在沙发上,慢腾腾地从口袋里摸出了手机。 这短短的几个月,唐岑的病好转得太快,快到让艾森产生了他已经痊愈的错觉。 可那只是药物堆砌起来的假象,随时都会破灭。 艾森打开手机,将自己偷偷记下的号码输了进去。 唐岑小心翼翼乞求的模样太过卑微,明明他们之间应该是平等的,可他却因为生病,无时不刻都把姿态摆得很低。 他不应该是这样的。 光是知道来电人的身份就足以让唐岑恐惧退缩,艾森能推测出原因,但他想不通唐岑的弟弟为什么会知道他的电话号码。 不论事实如何,他都必须从根源上彻底解决这个问题。 唐岑推开自己房门的时候,外头的天还是一片漆黑,楼梯拐角处散发着暖黄色灯光的吊灯是他身边唯一的光源。 暖黄色的光照亮了整个走廊和楼梯,柔和的光晕一直向外扩散,却被无边的黑暗啃食得斑驳。 唐岑望着眼前那一片无边的黑暗,一股难言的恐惧突然涌上心头。他攥紧了披在肩上的毯子,慌忙地拨着手里的钥匙串,寻找那把能打开面前大门的钥匙。金属的钥匙被唐岑拨得哗啦作响,挂在钥匙上的小吊饰不停地缠绕在他的手指上。 费了好一番功夫,唐岑才辨认出那把正确的钥匙,他看着那把钥匙,眼睛里满是抑制不住的喜悦。 唐岑拿着钥匙对上锁眼,但在钥匙即将插进去的时候,又突然停下了。 这个时间,艾森是不是已经睡了?他这样贸然进去会不会打扰到他? 唐岑握着钥匙的手在半空中悬着,许久,才像是被人抽走了所有的力气一般垂落在身侧。他靠在门板上,身体慢慢向下滑,捧着边缘被摔得坑坑洼洼的手机坐在了艾森家门前的地上。 “嗡嗡——”手机振动声响起的时候,艾森正搂着欧培拉在客厅的沙发上打瞌睡。 临走前,唐岑反常的样子刺激到了欧培拉,惊魂未定又被艾森接到陌生的环境里,前半生都在颠沛流离中度过的小猫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甚至一度认为唐岑抛弃了它。 欧培拉虽然聪明,但智力也只能达到两三岁小孩的水平,根本不能理解那些太过复杂的行为和感情。 艾森在欧培拉的碗里倒了一点猫粮,然而满心以为自己被抛弃的欧培拉连看都没看,一直不安地在房间里打转,时不时扒拉两下门板,发出几声凄厉的叫声。 一大一小接连出状况,艾森被闹得没了脾气,把挠着木门的欧培拉圈在怀里,抚摸着它的背毛,一遍又一遍地和它保证唐岑不会抛弃他们。 艾森说得口干舌燥,欧培拉也终于不再折腾了,精疲力尽的小猫喝了几口水就缩在艾森的怀里睡着了。 看着怀里枕着自己的手臂熟睡的欧培拉,熬了大半宿的艾森也撑不住了,头一歪,倒在了沙发上。 所以在听到手机振动的声音时,艾森不大清醒的脑袋一时没反应过来,还以为是早晨的闹钟响了,便随手掐断了。 掐断了振动,艾森他本想继续睡,但中途被吵醒之后怎么样睡不着了,只能继续躺在沙发上闭目养神。 躺没多久,艾森迟钝的大脑中终于转过弯。他先把趴在他胸口的欧培拉抱到手边的空位上,才急急忙忙爬起来查看手机。 在看到屏幕上显示的“未读短信”时,艾森偷偷松了口气。幸好掐断的不是唐岑的电话,否则他就算有十张嘴都解释不清。 艾森点开短信,果然是唐岑发来的,但那上头只有三个字:睡了吗? 凌晨三点半,唐岑发短信问他睡没睡,艾森心里想笑又笑不出。他用力地捏了两下眉心,从衣柜里翻出一件外套披在身上,拿着钥匙打开了门。 谁知他刚打开门,就被唐岑撞了个趔趄。 身后的门突然打开了,失去支撑的唐岑猝不及防地往后一倒,后背撞到了一个有些坚硬的物体。唐岑被撞得一愣,他隐隐猜到自己撞到的是什么,但又不敢确定,呆坐了好一会才想起来抬头。 这一抬头,唐岑就对上了艾森那双碧色的眼睛。瞳孔紧缩,唐岑盯着眼前的人,被寒风冻得几乎没了知觉的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吐不出。而艾森也没想到唐岑会坐在门口,这诡异的场景让两个人同时呆在了原地。 最后还是唐岑率先打破僵局。 寒冷的夜风席卷走廊,唐岑打了个冷颤,意识到自己还坐在地上,赶忙站起身。他拍了拍身上的灰尘,抓住毯子的边缘,局促不安地问道:“我能进去吗?” 唐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打扰艾森休息,但他实在太想见到他了,甚至顾不上计较时间。 话音刚落,唐岑就听到一股冷风从他耳畔呼啸而过,随着“咔哒”一声,门锁上了。 屋里,艾森抱着唐岑靠在门上。唐岑身上散发着寒气,搂在腰上的手也是冰凉无比,艾森抱着他,身体小幅度地抖了两下,“怎么穿这么少就跑出来了?” “想见你。”唐岑搂紧艾森的腰,脸颊在他的肩膀上蹭了蹭,嗅到了他身上那股熟悉的味道。 艾森把头靠在唐岑的颈窝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鼻腔里充斥着带着淡淡烟味的冰冷气息,“抽烟了?” “嗯。”唐岑的声音有些沙哑,也不知是被冻得,还是抽了太多烟,“我有点控制不住,对不起。” 之前艾森要唐岑戒烟戒酒的时候,唐岑把烟酒全都交给他管,戒断的效果很好。但时隔两个月又沾上烟草,唐岑发现自己对尼古丁的依赖越发不可收拾,他还是上瘾了,想要更多的尼古丁。 艾森摇了摇头,“不怪你。”他特地留给唐岑的,比起擅自加大药量,偶尔抽几根烟的影响反而更小一些。 想起自己放在桌上的药,艾森不知道自己没盯着唐岑,他有没有按时吃药,“吃药了吗?” 唐岑点了下头,“放在桌上的吃了。” “那就好,要是不小心断药了,还得再去一次医院。”艾森偏头亲了亲唐岑的脸颊,细软的头发扫过唐岑耳后敏感的皮肤,艾森抱得很紧,唐岑躲不开,只能硬生生忍着。 从尾椎骨那泛起一阵颤栗,唐岑搂在艾森腰上的手不自觉地抓紧了。 昏暗的房间里,两个人抵在门板上拥抱,一声绵软无力的猫叫却打破了这份沉寂。 “喵呜......” 唐岑靠在艾森的肩上,过于疲惫的大脑有些昏昏沉沉,在听到欧培拉叫声时突然惊醒似的睁开眼,“欧培拉!” 欧培拉躺在沙发上,无精打采地望着唐岑和艾森,蓬松柔软的毛一夜之间失去了光泽。 唐岑推了推压在身上的艾森,艾森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放开搂着唐岑的手,朝后退了一步,给唐岑让开了一条道。 小跑进客厅,唐岑蹲在欧培拉面前,几次伸手,在指尖触碰到绒毛时又收了回来。他想摸摸它,但又不知道欧培拉哪里不舒服,生怕自己弄疼它。 “它怎么了?”唐岑看着欧培拉可怜兮兮地趴在沙发上,心脏像是有人往上扎针一般一阵阵刺痛着。 艾森站在唐岑身边,摸了摸欧培拉的肚皮,“应该是饿了吧。” “一晚上没吃东西,就喝了一点水。”艾森坐到沙发上,把欧培拉抱到腿上,揉着它的小脑袋,对担忧不已的唐岑道:“它很担心你。” 唐岑定定地看着欧培拉,嘴唇动了动,艾森以为他要说什么,但他只是伸手摸了摸欧培拉的脑袋,伏在艾森的腿上,“对不起。” 那声音微若蚊鸣,但欧培拉和艾森都听见了。 欧培拉应了一声,艾森轻笑着,不太温柔地揉了一把唐岑的头发,又把怀里的欧培拉抱到食盆边。饿了一晚的欧培拉也顾不上装可怜卖惨,蹲在食盆边馒头狼吞虎咽地吃着碗里的猫粮,房间里回荡着“咯吱咯吱”的声音。 唐岑和艾森坐在欧培拉的身边,看着它把碗里的猫粮一点点吃干净。等欧培拉舔干净碗里的碎渣,喝了小半碗水,艾森才拉着唐岑进了卧室。 这是唐岑第一次到艾森的房间,布局和对面没什么不同,但有很明显重新装修过的痕迹。 艾森掀开铺在床上的被子,坐在床沿拍了拍身旁的位子,“把衣服脱了,今天先在这凑合睡一会吧。” 唐岑在地上坐了很久,衣服上难免沾上了些灰尘,但他没力气再回去换衣服了。一直紧绷的神经放松下来,困意席卷了全身,唐岑懒懒地点了下头,提着上衣下摆,把衣服脱了下来。 欧培拉本来还颠着步子跟在唐岑身后,准备霸占他身边的那个位置,可听到艾森说的前半句话,它停下了脚步,一动不动地盯着主人。看到唐岑脱下了上衣,欧培拉突然一溜烟跑了出去,钻进自己的小猫窝里,但两个困到快睁不开眼的人都没注意到它又跑回客厅。 艾森卧室的床很软,也很冷,唐岑刚钻进被窝的时候忍不住抽了一口冷气,但很快艾森火热的身体就贴了过来,偏高的体温驱散了一直笼罩在唐岑身上的寒冷。 唐岑虽然认床,但身体已经疲惫到了极点,分不出一丝精力计较这些,一沾枕头就睡着了。 第77章 十一月的巴黎,夜里的气温已经完全降到了个位数。前一天晚上唐岑穿着单薄的家居服在风口吹了半个多小时的冷风,第二天刚睡下没多久就发起了高烧。 唐岑在天亮的时候醒过一次,当时只觉得大脑昏沉钝痛得很,眼皮沉重得只睁得开一条缝。他意识到自己可能生病了,几次想喊醒身旁的艾森,但干涩得生疼的喉咙连微弱的气声都发不出。 高烧引起的不适感蔓延至全身,四肢酸痛得连抬起手指都费力,唐岑徒劳地挣扎了一小会就耗尽了仅有的一丝体力。 在陷入昏睡前,唐岑依稀看到了一道模糊的掺杂着浅金色波纹的白光, 唐岑烧得迷迷糊糊,不记得自己病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生病时说了什么。但中途他隐约感觉到自己被人抱了起来,没过多久又有一个毛茸茸的东西在拱着自己的手。 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有人摸摸他的额头,喂他喝水吃药。那个人似乎还说了什么,唐岑听不清,只记得那人说话的声音很轻、很温柔,贴在额头上的手有些凉,很舒服。 但药还是很苦。 唐岑又一次从昏睡中醒来时,嘴里全是药片残留下的苦味。那苦味经久不散,搅得他难以入睡。 眼皮颤动着,唐岑费力地抬起沉重的眼皮,眼前失去焦距的世界一片模糊。他隐约看到面前有一个人影在晃动,虽然辨认不出那人的模样,但他知道那是谁。 动了动嘴唇,唐岑咳了两声才用含糊不清的声音问道:“艾森?” “醒了?还难受吗?”艾森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唐岑感觉到身旁的床垫往下陷了一些,随后额头上贴上了一个凉凉的东西,缓解了脑袋里一丝不适感。 “没醒。”唐岑躺在床上摇了摇头,头疼欲裂的感觉反复刺激着脆弱的神经,让他忍不住想干呕,又想用甜味缓和一下嘴里浓重的药味。但他睁不开眼睛,根本醒不来。 唐岑费劲地从被子里伸出手,勾了勾艾森的手指,“我想吃糖。” 以前他吃药的时候,艾森都会从糖罐里倒出一颗糖塞到他嘴里,那个时候他也在生病,为什么现在发烧了就没有了? 艾森被他这两句话逗笑了,握住他的手小声哄道:“等病好了给你做棉花糖。” 那天早上艾森被身旁痛苦的呻吟声惊醒,伸手一摸才发现唐岑突然发起高烧。唐岑这一病就病了两天,他也跟着提心吊胆了整整两天,生怕再出什么意外。 “那你要记得。”唐岑听不出艾森是不是为了哄他才许诺的,反正他明天睡醒就不记得今天说了什么样的胡话,艾森不认账他也不知道。 没想到唐岑对甜食的执念严重到了这个地步,连生着病还惦记着,艾森哭笑不得地保证道:“记得,下周再给你做个蛋糕。” 在听到“蛋糕”时,唐岑突然翻了个身,靠到艾森大腿边。他整个人都缩在被子里,艾森怕他喘不过气,正要把被子拉下来一些,被子里忽然传来轻得快听不清的声音:“要菠萝的。” 唐岑突然很想吃菠萝,但他不知道法国这么冷的国家有没有菠萝。 “好。”艾森憋着笑应到,区区一个菠萝蛋糕还难不倒他。 见艾森答应得果断,唐岑想起来之前的约定,干脆仗着自己生病,娇气地提起了别的要求:“我腰疼不想做,能不能吃?” “能。”艾森揉了下他的脑袋,无奈道:“都生病了还惦记着这些。” 唐岑没听见后面那半句话就睡了过去,他醒的时间很短,但意识比之前的几次都要清醒,艾森一直悬着的心终于落回原位。 又在被子里捂了一个晚上,第二天中午,唐岑的体温终于降了下来,但身上的酸痛感依旧没有消退。他躺在床上,看着熟悉的天花板发起了呆。 唐岑的记忆还停留在三天前,他记得之前明明是躺在艾森的床上,现在醒来却又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大概是艾森把他抱过来的吧,唐岑看着身上成套的家居服,头疼地揉了揉太阳穴。这一次病得有些严重,他完全不记得在他生病期间发生了什么,脑袋里只剩下大段大段的空白。 在床上躺了好一会,唐岑才撑着疲软的身体坐起身,只是一个简单的动作,唐岑却费了好一番功夫。三天里,他几乎没吃任何东西,只喝了一点水,现在身体根本使不上力气,只能一点点在床上磨蹭着。 刚坐起来,唐岑就闻到了一股甜腻的味道,像是有人在房间里做某种甜品。 当唐岑拖着大病初愈的身体走出卧室的时候,艾森正在厨房里忙碌着。 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艾森放下手里的烤盘,转过身朝他招了招手,“过来尝尝。” 唐岑不知道他在做什么,但还是听话地走到了他跟前。他还未站定,嘴里就被塞进了一个绵软香甜的东西。 艾森一边切着烤盘里的棉花糖一边问道:“甜吗?” 很甜,还是草莓味的。唐岑点了点头,又拿了一块塞进嘴里。 身旁的人默不作声地吃着棉花糖,虽然是他喜欢的甜食,但艾森察觉到唐岑的心情似乎不太好。 于是他停下手里的动作,把切好的棉花糖含在嘴里,凑上去和唐岑交换了一个带着甜味的吻。 “在想什么?”艾森用沾着淀粉的手刮了一下唐岑的鼻子,在他的鼻梁上留下一道可笑的白痕。 唐岑盯着他放手边的刀,想都没想就脱口而出:“在想你之前是不是把刀都收走了?” 被艾森带走的东西已经重新归为,唐岑也想起来当时那个被艾森带走的东西到底是什么,也猜到他为什么这么做了。 艾森低头捻着手指上的淀粉,想在思考什么一般,陷入了沉默。 唐岑也没追问,捏起一块棉花糖放在手里,戳着它柔软又富有弹性的身体。 等了一小会,唐岑才听到艾森开口:“每次你拿刀的时候,我都害怕得不行。” 唐岑戳着棉花糖的手一滑,棉花糖从他手中滚落到了地上。 第一次从艾森口中听到“害怕”这个词,唐岑心里第一个想法竟然是他在开玩笑。从认识艾森开始,唐岑就觉得这个男人的字典里不存在“害怕”和“退缩”,可现在艾森居然告诉他,会因为他拿刀而害怕。 唐岑觉得这理由可笑又荒唐,可当艾森摸上他左手手腕时,他突然想起了他们第一次见面时,艾森也是这样抚摸着他的伤疤。 拉高衣袖露出手腕上的伤疤,唐岑扣着艾森的手,指腹一下下抚摸着,“不是用刀割的,是拿玻璃砸出来的。” 唐岑手腕上的伤疤狰狞可怖,光是看着,艾森都能想象到当时那深可见骨的伤口。他一直以为唐岑是用刀割开了自己的手腕,谁能想到竟然是用玻璃一点一点砸出来的。 能用玻璃砸出这样的伤口,艾森不知道唐岑是报了多大的觉悟才能对自己下这么狠的手。 “疼吗?”摸着唐岑手腕上那道凹凸不平的伤疤,感受着皮肤下跳动的血管,艾森的心像被人紧紧地揪着般,疼得让他喘不过气。 唐岑抬手抚上艾森的脸,指尖一点一点抚平他皱起的眉头。 “没什么感觉了,那个时候我真的...挺想死的。” 把玻璃一下下砸进手腕的时候,唐岑还会觉得疼,疼得五官扭曲,甚至失去意识,他都还能感觉到。但后来在医院里亲耳听着唐松源羞辱他,问他为什么不割喉,死得干脆一点的时候,唐岑忽然一丁点痛都感觉不到了。 他说:“活不下去了。” 唐岑把自己的心挖了出来,交给他在乎的人,可那一颗心被扔在地上,滚满了尘土,还要被狠狠地踩几脚,被碾得血肉模糊。唐岑疼得几乎麻木,却没有人在乎他的感受。 等到艾森把它捡起来的时候已经破烂到近乎无法修复的地步了,就算他费尽心思,用药片填补,用**黏合,最后也只能拼凑出一个丑陋的近乎无法跳动的肉块。 “都过去了。” 艾森想不出什么安慰的话,他没有参与到唐岑过去的人生,只是一个旁观者,事后所有开导劝解的话语都显得苍白无力。 “那天我一听到他的声音就想起了那件事情。”唐岑觉得自己和唐家断绝了关系,就不再是唐钤的哥哥了,但做了十多年的兄弟,他不知道该怎样称呼唐钤。 “当年我父亲也是这样,突然来了一通电话,质问我是不是在和陆晟同居,回家后没多久,我就......”唐岑不知道该怎么和艾森提起当年的事情,很多细节唐岑早已记不清,艾森知道的也已经够多了,所以就这么含糊其词地带过。 但不论当时他们做了什么,最后都是唐岑的错,所有人都看得出,陆晟没有他想的那么爱他,可他还是为了这样的男人一意孤行。“他不同意我和陆晟在一起,可我还凶了他。” “我已经有六年没见过他了,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 六年过去了,唐岑根本不知道唐钤现在变成什么样的人。 “那你想见他吗?”艾森看见了唐岑眼里流露出的怀念的神色,他对这个弟弟还留有感情,只是碍于各种原因,他们无法相见。 唐岑想象了一下和唐钤重逢的场景,轻轻地摇了摇头,“会让他失望的。” 六年前他不顾一切和陆晟交往,如今被迫远走他乡,在异国漂泊的时候又遇到了艾森,甚至没经过太久的空窗期,他又和艾森同居了。 如果唐钤知道了,或许也会和父亲一样唾弃他吧,谁让他离了男人就活不下去了。 “我不知道...他想做什么,如果哪天我被他带走了,你会去找我吗?”唐岑不知道会不会有那一天,但他还是忍不住这么问了。 艾森想都没想就直接回答了:“会。” 但问出这个问题的唐岑却陷入了沉默,艾森看着他低垂着的头,叹息般的问道:“不相信吗?” “我信,但是我心里没底。”唐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失落,明明艾森已经给了他最想要的回答。 唐岑靠在艾森的肩上,掰着指头数着自己犯病的次数,“跟我在一起很累吧。” 艾森头一歪,压着他的发顶蹭了蹭,说:“不累。” “撒谎。”唐岑对这样厚脸皮的艾森束手无策,只能苦笑着。和他这样的精神病谈恋爱怎么可能不累,艾森这么回答他,也不过是不忍心伤他的心罢了。 “那你呢?和我,和欧培拉在一起开心吗?”艾森把手指戳进洒满淀粉的烤盘,在里头画出一串小小的爱心。 “开心。”唐岑顿了一下,“但是我......” 那后半句话唐岑没说出口,他知道只要他说出来了,所有的一切都会变得一团糟。 艾森切了一块棉花糖,塞到唐岑的嘴里,“难受就别说了,我知道。” 不,你不知道。唐岑在心里默默说着,他那些不敢说出口的话,都是最伤人的利刃。 艾森听不见唐岑心里的声音,却敏感地捕捉到了唐岑不安的情绪,“他不会带你走的,相信我。” “嗯。”唐岑应着,心里却只当是一句安慰的话。 含在嘴里的棉花糖明明是甜的,但唐岑只感觉到一股苦涩的味道在嘴蔓延。 ※※※※※※※※※※※※※※※※※※※※ 写不完了…… 第78章 艾森换好衣服从卧室里出来时,唐岑披着毯子靠在沙发上小憩,欧培拉盘成一团蜷缩在他腰侧的空隙里打盹。 十一月中旬,天气彻底凉下来之后,整个巴黎都开始集中供暖。屋子里挂在墙上的暖气片孜孜不倦地工作着,干燥的热气填满了整个房间。细碎的雨声透过玻璃窗的缝隙渗进来,夹在冷暖空气之间的玻璃上水汽弥漫。 进入秋末之后,整个巴黎都变得格外寒冷潮湿,时不时会下几场雨,有时一天能下好几场。不过都是过云雨,下十来分钟就结束了。 然而即便如此,艾森先前计划好的所有活动都因此而中断。 虽然在那之后没有在出任何意外状况,但连续不断的阴雨天和前段时间接到唐钤来电的后遗症,艾森明显感觉到唐岑陷入了低谷期,连欧培拉也整日没精打采的。一人一猫蔫蔫地窝在家里,不是像现在这样窝在沙发里打瞌睡,就是干脆钻进被窝里不出来,不肯踏出家门半步。 这段时间艾森所在的公司依旧没有需要他操心的事,他尽可能地留在家里陪唐岑,每天早上把赖床的两个家伙从被窝里提起来,按到餐桌前吃完早饭,再一起窝在沙发里看看电影。 但今天稍微有些反常,不只是窗外已经下了半个小时却丝毫不见减弱的雨,还有此时已经穿戴整齐的艾森。 家里开着暖气,唐岑窝在哪里打瞌睡都不要紧,可艾森今天无论如何都必须出门。 那天做好的棉花糖被他装在几个透明的玻璃罐里,有时候他和唐岑一起看电影的时候,唐岑会抱着糖罐子窝在他怀里。今天早上做早饭的时候,艾森才注意到家里空空如也的糖罐和冰箱。 而且他已经在家待了很长一段时间,也因此搁置了所有的计划。看到空荡荡的冰箱时,他才后知后觉想起自己只剩今天这最后一天的时间准备,错过了明天,那他还要再等待至少一个月的时间,到那个时候,他后续所有的计划都将被打乱。 艾森走到唐岑跟前,帮他把滑落的毯子盖回原来的位置。他的动作很轻,但本就是在闭目养神的唐岑在毯子被移动的时候就睁开了眼睛。 看着面前穿戴整齐的艾森,唐岑微微一怔,“你要出去?” 唐岑眼睛清澈,不像是刚睡醒时那么迷茫,艾森也没遮掩,“嗯,家里冰箱空了,我出去买点东西。” “我跟你一起去。”一听艾森要出门,唐岑也掀开裹在身上的毯子准备站起来。他自己很久没出门,一向喜欢带他出门的艾森也一反常态的没有任何动作,现在突然要出门,唐岑却发现艾森根本没有带他的打算。 “我去就好了,外头下雨,小心又生病了。”艾森把激动地站起身的唐岑按回去,把滑落在沙发上的毯子重新盖在他肩上。外头一直在下雨,唐岑的病才好没多久,实在经不起这么折腾。 艾森盖完毯子顺势把手搭在唐岑的肩膀上,手指蹭着他脸颊柔软嫩滑的皮肤,“过两天应该就放晴了,到时候再一起出去走走。” 温热的手靠在脸颊旁,唐岑抬起双手缓缓地握住了艾森的手,脸颊小幅度地蹭了蹭他的掌心,“那你去吧,路上小心。” 艾森应了一声,俯身亲了亲他的侧脸,又揉了揉在一旁睡得四仰八叉的欧培拉,才拿着雨伞和钱包出了门。 说是出门买食材,但艾森除了小巷就直接钻进了人流攒动的闹市区。闹市区的街道两侧满是精致的橱窗,里面陈列着华美昂贵的商品,但艾森的心思并不在这些上面,他神色匆匆地绕过三三两两结伴的人,直奔自己的目的地。 为了不让唐岑起疑心,艾森只能速战速决,神色匆忙的他和街上挽着手的人形成了极其强烈的对比。 艾森走得急,好几次都差点撞上迎面走来的人,雨伞碰撞飞溅起的水珠落在几个人身上。 在和第五个差点被自己撞到的行人道歉后,艾森终于找到了自己要找的店。 站在轻奢店的门口,艾森看着装修主打色为知更鸟蛋蓝的店面,深吸了一口气,上前推开了店门...... 唐岑抱着欧培拉,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着它背上的长毛,细密的雨点落在阳台的窗上,拖出长长的水痕,模糊了原本干净透亮的玻璃。 这一场雨下得有些久,久得让唐岑本就压抑的心情又增添了几分烦躁。 那天他挂断了唐钤的电话,隔天就发起了高烧,醒来之后虽然艾森安慰他,唐钤不会带自己走,但唐岑一直担心他会不会突然找上门。 唐岑一直在等,可唐钤再也没有来过电话,日子又回归平静,就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一样。欧培拉依旧喜欢粘在他身边,艾森还是和原来一样,每天盯着他吃饭吃药。 所有的一切都让唐岑产生了之前只是他做了一个噩梦的错觉,但每次打开通话记录,看到最新一条来电时,他耳畔都会响起唐钤的声音。 那条记录切切实实地告诉了唐岑,那不是他的错觉。然而唐岑却没有再像第一次那么焦虑不安,或许是艾森的态度,又或许是唐钤曾经是他的弟弟,他们之间的关系还勉强算得上融洽。 可那又能怎么样呢? 经历了太多的变故,唐岑觉得就算是那些他曾经以为离开的人出现在他眼前,他都不会觉得惊讶。过去三十年的人生,唐岑只是不停地在原地兜圈子而已,但这不意味着他还想重复之前的生活,想再经历同样的痛苦和迷茫。 现在一切都和当时不一样了,没有人强迫他做选择,他可以自由的选择未来的人生。唐岑知道自己该为今后做打算了,梦总有醒来的那一天,至少到艾森离开他的那天,他能一个人活下去。 他和艾森之间的差距,不是唐岑付出努力就能缩小的,但他至少不能再拖艾森的后腿。如果真的有分开的那一天,他也要让艾森能安心地放手。 “喵?”躺在唐岑腿上的欧培拉抬起一只前爪,轻轻拍了拍唐岑的脸颊,柔软冰凉的肉垫拍在脸上,将唐岑从自己的小世界里拉了回来。 唐岑捏了两下欧培拉的肉垫,放在它肚皮上的手指尖微微曲起,挠着小猫毛茸茸的下巴,“怎么了?” 欧培拉打着呼噜将他捏着肉垫的手抱在怀里,唐岑顺势摸上了它柔软粉嫩的肚皮,但摸了两下,唐岑就忍不住将脸埋进它柔软的散发着玫瑰香味的胸毛里。 “欧培拉——” 唐岑突如其来的动作让欧培拉僵直地躺在原位不敢动弹,它不能理解主人为什么突然做出了这个动作,但它似乎嗅到了一股不太寻常的气息。 欧培拉没有动,在唐岑的腿上瘫成长长一条,尾巴尖一下下轻轻拍着他的小腿肚。 唐岑蹭了蹭它温热的胸脯,柔软的长毛扫过脸颊,但突然响起的敲门声打断了他接下来的动作。 “咚咚咚——”,几声沉闷的响声过后,门外又没了动静。唐岑恋恋不舍地揉了两下欧培拉的小脑袋才将它放到地上,在欧培拉一溜烟窜到门口的时候,他把一直披在身上的毯子扯了下来,随意折了两下扔回沙发上。 唐岑踩着棉拖开了门,站在门口的艾森手里提着两大袋东西,手臂上还挂着一把湿漉漉滴着水的雨伞。看到他这副打扮,唐岑呆滞了两秒,赶忙从他手里接过那两大袋东西。 把袋子放到厨房的地上后,唐岑又跑回卧室给艾森拿了干净的毛巾,接过他那被雨水打湿的大衣,将毛巾披到他头上,隔着毛巾使劲揉搓着他的头发,“赶紧擦擦。” 艾森被唐岑这么粗鲁地对待,不仅没躲,反而微微低下头方便他帮自己擦头发。在脑袋被蹂躏的同时,艾森还见缝插针地和唐岑说话:“外头雨不大,就是提着东西不方便打伞。” 唐岑手上的动作一顿,“你逞能干嘛?要是生病了怎么办?” “不会的,小雨而已,等会冲个热水澡就好了。”艾森把头上的毛巾往后一拉,露出一头被唐岑揉得乱七八糟的金发。他握住唐岑的手,手心炽热的温度吓得唐岑颤了颤身子。 即使在外面淋了雨,艾森手心的温度依旧比在暖房里待着的唐岑要暖不少,他就像个人性暖炉一般,总是暖烘烘的,唐岑忍不住朝他靠了过去。 “一起洗吗?”艾森搂着唐岑,手顺着衣摆滑了进去,指尖在他腰侧摩挲打转。唐岑的身上还带着淡淡的沐浴露香味,艾森在他的颈窝里嗅了嗅,微微抬起头凑在他耳畔,用压低了的嗓音蛊惑着:“我想你了。” 腰侧敏感的地方被人来回挑逗着,温热的手在身上游走抚摸,唐岑庆幸此时艾森还搂着自己,不然他早就两腿一软跪在地上了。 唐岑勾着艾森的脖子,在他淡色的薄唇上轻轻咬了一口,“好啊。” 第79章 在浴室里黏黏糊糊腻歪了将近一个小时,唐岑趴在艾森的肩上边喘边抽搐,等艾森帮他把留在身体里的东西清理完,他才支持不住睡了过去。 艾森把唐岑抱回卧室的床上,替唐岑盖好被子之后又俯身亲了亲他的脸颊,无声地退出了卧室。他走到客厅,取下挂在暖气片边上的大衣,在口袋里摸索了一番,拿出了一个精致的黑色丝绒盒子。 打开盒子,黑色的绒布之中夹着一对银色的戒指,在灯光下闪烁着光芒。对戒的款式一样,只是有一枚的尺寸稍微小了一些,艾森指尖在那枚戒指上摩挲了两下,缓缓将盒子合上,放进角落里那个带锁的抽屉里。 锁好抽屉,把之前丢在浴室脏衣桶里的衣服扔进洗衣机里,往欧培拉的碗里倒了一些新鲜的猫粮,艾森才开始整理刚才买回来的食材。黄油和奶酪放在温暖的室内,已经有些融化了,艾森对着配方留下需要的份量,把剩下的部分连同晚饭的食材一起塞进冰箱里。 艾森回来的时候正好到午饭饭点,结果还没来得及收拾东西就和唐岑折腾了好一会儿,连午饭都没来得及吃上。艾森不太饿,唐岑又在睡觉,索性直接忽略了午饭。 距离晚饭还有三个多小时,时间稍微有些赶,但艾森没心思顾虑这些。他看了看配方,好在这次做的蛋糕制作方法简单,动静也小。虽然卧室的门关着,房间的隔音效果很好,但艾森有点担心会把唐岑吵醒。 艾森在厨房里做蛋糕,欧培拉躺在暖气片下方的软垫上睡得四仰八叉,柔软的腹部大大咧咧地露在外头,暖风吹过,深棕色的长毛微微动了动。 卧室里,唐岑在床上迷迷糊糊睡了一会儿就醒了。他撑着手臂坐起身,牵动到腰腹和大腿的肌肉,酸痛感传遍全身。在浴室里做得有点过头了,腿使不上力气,唐岑坐在床沿准备站起身,一时没稳住又跌坐回床上。 唐岑在床沿坐了好一会儿,手指来回揉搓着自己的大腿,白皙的皮肤上还留着浅浅的指痕,是在浴室里他站不稳的时候艾森掐着他大腿弄的。 等到身体的不适感消退之后,唐岑撑着膝盖站了起来,刚推开卧室的门,就听到厨房那儿传来清脆的敲击玻璃的声音。 唐岑顺着声音走过去,看到正在厨房里忙碌的艾森,忍不住出声问道:“你在做什么?” 艾森听见身后的动静,转头望向唐岑,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忘记了?你上次发烧的时候吵着要吃蛋糕。” 唐岑靠在艾森手边的桌沿上,正凑过来看他捧在手里的玻璃碗,却被他那句话惊得一愣:“有吗?” 联想到上一次的棉花糖,唐岑心里突然冒出了一个荒谬的想法。他完全不记得自己有说过这句话,发烧那段时间他整个人都晕晕乎乎的,连清醒的时间都很少,只依稀感觉到有人喂他吃药,帮他量体温。 想到自己一个三十多岁的人了,生着病居然还能吵着要吃糖吃蛋糕,实在太丢人了,唐岑一点也不想承认曾经说过这种话,可艾森没有必要在这种事情上骗自己。 唐岑试图找别的话题蒙混过去,他的视线在艾森身上来回流转,最后落到了艾森有些湿润的发梢上。他伸手捏了一下,还能挤出水来,整个指尖都湿漉漉的,应该是刚才在浴室里弄湿的。 因为自己烧糊涂时说的一句胡话,艾森在这样的天气里一个人冒雨出门,现在连头发都来不及擦干。唐岑悄悄把手上的水珠蹭在衣摆上,小声嘀咕道:“那也不用这么着急……” 艾森眉头一挑,放下了手里的奶酪:“今天也吃不上,要等明天。” “这次做什么?”什么时候吃对唐岑来说都不要紧,反正艾森已经在做了,左右也跑不了,倒是这一次的配料看起来有些不一样。 艾森把摆着菠萝切片的盘子放到唐岑面前,继续搅拌玻璃碗里的乳酪:“菠萝芝士蛋糕。” “噢,那你做吧。”唐岑看了看艾森手里被搅散的乳酪,又瞧了瞧盘子里的菠萝,捏起一片放进嘴里,酸甜的味道从舌尖弥漫开。 舔去指尖残留的汁水,唐岑拧开水龙头,把手指放到水流下冲洗。把手指冲干净之后,他瞥见了放在水池里泡水的小奶锅,小奶锅的**上还粘着一些蜂蜜色的黏稠液体,像是熬煮过什么东西一样。 唐岑扭过头,艾森正在脱模,他的动作很小心,生怕把模具里的东西弄坏一样。 左右闲着无事可做,唐岑搓了搓**上残留的东西,那像果酱一样的黏稠液体很快就被他从小奶锅上剥离出来,在水中悬浮着。 水流在出水口打着旋,唐岑把洗好的小奶锅放在沥水篮里,又把艾森递过来的两个玻璃碗放到水龙头下冲洗。没倒干净的乳酪被水流冲散,玻璃碗里的水一片浑浊。 等唐岑把两个碗都清洗干净,艾森也把蛋糕放进了冷藏室里。他把晚饭的食材拿出来,合上冰箱门的同时扫了眼挂在墙上的挂钟,心里默默算着时间:“先冻着,明天再吃。” “好,晚饭吃什么?”唐岑甩去手上的水,歪头凑过去看艾森拿出来的食材,眉眼中淡淡的笑意还未褪去。 “焗面,明天煎牛排。”艾森一边说着,一边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唐岑,果然他刚说完就看到身旁的人眼睛亮了,“做个蛋糕就能让你这么开心,你是不是太好哄了?” 意识到自己的心情全显露在脸上,唐岑有些尴尬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子:“那你喜欢看我天天哭丧着脸吗?” 唐岑能猜到艾森的回答,但那绝对是艾森哄他的话,就连他都厌烦整日消沉的自己。 艾森握住唐岑搭在台面上的左手,两人十指交叠。艾森曲起无名指,指腹在唐岑手指的指根上画着圈:“只要是你,我都喜欢,但我更希望你能开心一点。” 接连数日的阴雨天气打乱了艾森的计划,也搅乱了唐岑的心绪。艾森无法控制天气,只期望明天之后,唐岑的心情和巴黎的天空能同时放晴。 手指上被打着圈的地方有些痒,唐岑往边上躲了几下才挣脱艾森作怪的手,他反握住艾森的手,十指相扣。 唐岑看着交握着的色差并不明显的两只手,沉吟片刻才缓缓说道:“那我问你一件事,你老实回答我。” 艾森握了握唐岑的手,他隐隐能猜到唐岑要问什么,但他还是这么说着:“你说吧。” “你是不是找唐钤了?”唐岑冷不丁地问起了自己的弟弟。 这个问题并非是唐岑无端的揣测,在等唐钤下一通来电的时候,唐岑想了很多。他想了无数种唐钤知道自己通讯录的缘由,也想过之后可能会发生的事,唯独没想到唐钤会从此了无音讯。 除了那一通电话就再没有其他消息,这样的行事风格不太像是唐钤,而那天艾森也看到了他的号码,或许在自己惶恐不安的时候,他偷偷记下了唐钤的号码。 如果艾森和唐钤之间达成了某些共识,唐岑不是不能接受,只是不希望艾森瞒着自己。 艾森沉默了几秒,才低声应道:“……嗯。” 唐岑转过头,透亮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你和他说什么了?” 艾森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耸了耸肩,松开交握着的手:“没说什么,就是说你现在过得很好,让他尽量不要来打搅你而已。” 他还和唐钤说了他们之间的关系,也说了他日后的打算,但这些艾森现在都不能告诉唐岑。 见唐岑低着头不说话,艾森心头一跳:“生气了?” “没有……”唐岑微微摇了摇头,缓缓把头靠在了艾森的肩膀上,“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你这样和他说也好,谢谢。” 艾森替他说了也好,唐岑没勇气面对自己的弟弟,省得他们兄弟两个人尴尬。虽然让他坐立不安干等了好几天,但至少今后都不用再担心这件事情了。 唐岑没有责怪他私下偷偷找唐钤,反而还和自己道谢,艾森的胆子也瞬间膨胀了:“只是口头上说是不是少了点诚意?” “那你要在这里做吗?”唐岑怎么会听不出艾森话里的暗示,一想到刚刚在浴室里折腾的情景,他腰侧和大腿的肌肉紧跟着抽痛了两下。 明明只比他小了两岁,艾森在这一方面却总表现得精力十足,因为吃药,唐岑吃不消这么长时间的情事。 艾森伸手摸上了唐岑的腰侧,将他翻过身圈在自己和厨房桌面之间的狭小空间里。面对面紧贴着,他微微低下头,悠悠然地对神情慌张的恋人说道:“也不是不行。” 那漫不经心的语气,让唐岑心中警铃大作:“等等!艾森你等等!” 唐岑推着艾森的肩膀,力度不大,但拒绝的态度很明确。 艾森收起脸上不正经的表情,沉着脸唤了一声:“唐岑。” 唐岑被他认真严肃的表情唬住了,手上的动作也停了下来。他神色紧张地问道:“怎么了?” 艾森没有立刻回答,他放开对唐岑的钳制,双手环过唐岑的腰,将头埋在他的颈窝里,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我爱你。” 唐岑举在半空中的手停顿了一下,听着紧紧怀抱着他的男人的呼吸声,轻轻搂住了他的肩膀。 ※※※※※※※※※※※※※※※※※※※※ 下个月逢五的日期晚上九点没更新的话,记得催我一下……可能是我忘记了…… 第80章 艾森从卧室里出来的时候,深棕色的长毛猫正抱着自己蓬松的大尾巴躺在唐岑随手丢在沙发上的外套里。听见他走近的脚步声,尖尖的猫耳朵抖了一下,却没有睁开眼。 入冬之后,巴黎的气温每一周都在下降。即使有暖气和厚厚的被毛,被唐岑娇惯了几个月的小猫还是越来越怕冷,软软的脚垫和唐岑的手一样,一直都是冰凉的,每次踩在艾森胸口上都冻得他倒吸一口冷气。 欧培拉还是喜欢在深夜钻进被窝里,挤到唐岑的怀里和他一起睡觉。但自从那次和艾森一起被赶出家门之后,每每家里气氛不对劲的时候,欧培拉都会等那个金发男人把主人哄好了之后才凑上去撒娇。昨天大概是嗅到了主人身上混杂着各种情绪的气息,欧培拉没跟着进屋,而是趴在唐岑的外套里睡了一晚。 见原本恃宠而骄的小猫委屈巴巴地睡在留着唐岑味道的外套里,艾森路过沙发的时候特地弯腰给它顺了顺毛,听到欧培拉“咕噜咕噜”地打起呼噜,才转身去阳台拉窗帘。 艾森靠在窗户旁,透过玻璃向外看去,午后的气温稍微回升了一点,地上的积水虽然还没有完全干透,但情况明显比昨天他出门时好了不少。 或许明天就会放晴了。艾森这么想着,又慢悠悠地踱着步子走进厨房,把昨天放进冰箱里冻着的蛋糕拿出来脱模。 把蛋糕从模具里剥离出来,用刮刀在表面划上纹路,摆上装饰用的水果之后,艾森又把蛋糕重新塞回冰箱里,拿出牛排开始做今天的晚饭。 今天是一个很重要的日子,重要到艾森在公司里加班加点地工作只为了制定一个完美的计划,但他写了无数个计划最后又全部划掉,只留下了最初想的那一个,不受时间、天气……任何外界因素影响的计划。 也幸亏他选择了那一个,否则就唐岑现在睡过了早饭,甚至隐隐有继续赖床赖掉午饭的架势,这一天的外出计划基本可以作废了。 下午两点半,赖床成瘾的唐岑还蜷缩在被窝里不肯出来,两个小时前艾森就已经把他叫醒了。在被窝里搂着说了一会儿话,艾森实在躺不住起床之后,唐岑又抱着被子滚回了原来的位置。 艾森毫不怀疑,如果家里只有唐岑一个人,他可以一直躺到晚上。 看了眼卧室那扇留了一条缝的门,艾森叹了口气,继续准备晚饭。 “刺啦——”牛排被放进平底锅的一瞬间发出了巨大的声音,油星飞溅,有几滴落在了艾森的手背上,白皙的皮肤瞬间泛起了红。 从小在母亲身后打下手,艾森根本没在意被烫到的地方,他把煎好的牛排装进盘子里,把餐桌收拾整齐后,将牛排摆了上去。他看了看有些空荡的桌面,转身从厨房里拿了两个高脚杯,又拿了一瓶之前锁在柜子里的红酒。 布置好餐桌,艾森朝蹲坐在沙发上看着他的欧培拉招了招手:“欧培拉,过来。” 欧培拉听到呼唤声,干脆利落地跳下沙发,一颠一颠地小跑到艾森腿边,脸颊亲昵地蹭了蹭他的小腿肚,喉咙里发出响亮的呼噜声。 艾森蹲在欧培拉面前,给它戴上了挂着银牌的红色项圈:“好不好看?” “喵——”欧培拉乖巧地叫了一声,刻着名字和电话号码的银牌在灯光下闪闪发亮。 挠了两下欧培拉的下巴,艾森指了指卧室的门:“去给你爸爸看看。” 欧培拉一听可以找唐岑玩,撒欢地在房间里蹿来蹿去,从餐厅蹿上客厅的沙发,在沙发上来回跑了两圈才闪身钻进卧室里。 艾森趁欧培拉进去喊唐岑起床的空当,手伸进口袋里摸了摸那个丝绒盒子,在手指触到盒子丝绒表面的瞬间,他隐约听到卧室里传来一声哀号。 没两分钟,卧室的门就开了,唐岑抱着欧培拉走了出来,边走边揉着自己的腰。 “你给欧培拉买项圈了?”唐岑把欧培拉放到地上,小猫一落地就蹦上了椅子,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餐桌上的牛排。 “嗯。”艾森单手抄起蹲在椅子上的欧培拉,又朝一脸困惑的唐岑说道,“洗漱完过来吃饭吧。” 唐岑瞥了眼挂钟,看到时针指向的位置,乖乖闭上嘴进浴室洗漱。等他洗漱好坐在餐桌前看着那一桌丰盛的晚餐时,终于忍不住问道:“这个点吃的到底是哪一顿?” “那就要问一直赖床的那个人了。”给欧培拉添好猫粮的艾森坐在了唐岑的对面,端起红酒倒进两人的杯子里。 艾森轻飘飘的一句话就将问题又丢给了唐岑,唐岑自知理亏,只敢小声嘀咕着:“不就多躺了一会儿……你这是要把今天三顿的量都做出来吗?” 虽然说是唐岑赖床才导致两个人连着错过了两顿饭,但是艾森今天做的确实有些多了,甚至还主动开了一瓶红酒。 然而那头的艾森听到他的话,端着红酒瓶的手抖了一下,红酒竟洒了一些。深紫色的液体顺着杯壁往下流淌,打湿了手指和桌面,艾森却浑然不觉:“你不记得了吗?” “记得什……”唐岑诧异地问着,话还未说完,艾森的脸在面前不断放大,随后便是眼前一黑,带着葡萄酒香醇气味的手覆在了眼睛上。 艾森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他说:“别看。” 所有的一切发生得太过突然,唐岑猜不到之后会发生什么事情,心中不免有几分慌乱,但隐隐又有些期待。 艾森的手离开了,唐岑依照他的话,没有睁开眼睛,他听见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艾森在找什么东西,又听见冰箱开启合上的声音,还有欧培拉从高处跳下来的轻哼。 唐岑感觉自己等了很久,但实际上只过了不到五分钟。在一阵衣物摩擦的窸窣声后,艾森的声音又响起了:“可以睁开了。” 睁开眼,唐岑看到摆在自己面前的东西,大脑在那一瞬间忽然停止了运转,所有的情绪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桌上摆着两杯红酒、艾森昨天做好的蛋糕,还有……夹着一对银色戒指的黑色丝绒礼盒。 “生日快乐。”坐在他面前的艾森这么说道。 “生日快乐”,当艾森说出这四个字的时候,唐岑的脑子里忽然“嗡”的一声,像是炸开了一样。他坐在那里,看着眼前的一切,没有做出任何回应。 唐岑不知道自己该做出什么样的反应,他一直以为,自己是不被期待的存在。 没有预想中的欣喜,唐岑的反应太过沉寂,艾森的心一下被提了起来:“怎么了?” 唐岑坐在椅子上看着那一对戒指,戒指反射的银光映在他的眼瞳中,像黑夜里的明星一样,闪烁着永不熄灭的光芒。 他缓缓低下头,用沙哑而哽咽的声音说道:“我已经……很多年没有过生日了。” 今天是唐岑的生日,是他来到人世间的第三十一年。 然而他自己却忘了这件事,也忘了自己病发前的每一个生日是如何度过的。 “我没能陪你过之前的任何一个生日,但是以后每一个生日我都陪你过,四十岁、五十岁……我都陪你过。”艾森以他一如既往温柔的声音说着最动人的承诺。 唐岑完全忘了这么一回事,可这不仅是他和艾森交往的第三个月,也是他们第一次一起过这么重要的日子。 纪念着唐岑来到这个世界的日子,艾森不想随随便便糊弄过去,他暗地里计划了很久,也准备了很多。 “时间太仓促,也没有问过你的意思,不知道你喜欢什么样的款式就擅自做决定了。” 泪腺不受控制,大颗滚烫的眼泪砸在唐岑紧握着的手背上,飞溅的水滴落在了地板上。 “圣诞节你愿意跟我一起回家吗?我的父母很想见你。” 艾森没有单膝下跪,没有逼迫也没有恳求,只是把戒指推到他面前,认真地询问他的意愿。 唐岑很想说他愿意,但他不敢。他向艾森隐瞒了太多东西,同样他也对艾森的家人一无所知,他所了解的,仅仅是艾森展现在他面前的。 “我连你家里有哪些人都不知道,我也不知道他们喜欢什么,我还没准备好。” 手腕上的伤疤还清晰可见,才不到一年的时间,他不敢再赌。 “只是一起吃个晚饭,可以吗?”艾森努力做最后一次尝试,他知道唐岑在害怕什么,他不希望那些糟糕的过往一直纠缠着唐岑。 “他们能接受我吗?能接受自己的儿子和一个男人,一个精神不正常的男人在一起……”唐岑想起了那天在书房门口,弟弟看向他的眼神,还有父亲的羞辱。他没有见过艾森的家人,想象不出是什么样的家庭才能培养出艾森这样的人,他只会用自己最卑劣的恶意去揣摩人心。 “对不起。” “我还有很多事情没来得及告诉你。”关于姜妍的,关于那个将他人生彻底改变的夜晚的。 “你可不可以再等等,再给我一点时间……等我告诉你了之后,如果你还愿意接受我,那我就和你回去,去见你的父母。” 我又把事情搞砸了。 “是我太着急了。”艾森知道这是唐岑能做的最大的让步了。他起身走到唐岑的身旁,擦去他脸上的眼泪,将他拥入怀中:“戒指你喜欢吗?” “喜欢。”母亲离世得早,父亲又是那样薄情寡义的人,唐岑从小对爱情就没有太多的幻想,和陆晟交往的那些年也是现实大过一切,像戒指这样的“俗物”,唐岑在真正收到之前,从来没有抱过任何的期待。 直到真正收到之后,唐岑才明白为什么结婚的时候会交换戒指。 “戴上我送的戒指,从今往后就是我的人了,总有一天我会带你回家。” 艾森在带他回家这件事情上极为执着,他觉得不把唐岑带回家,不把人领到自己的父母面前,他们之间总是缺了点什么。 “别说了。” “那你帮我戴上。” 唐岑靠在艾森的怀里,左手无名指上被人套上了一个冰凉的物体。他抹去模糊了视野的泪水,用颤抖着的手拿起盒子里仅剩的那枚戒指,哆嗦着套在了艾森的手指上。 那一枚戒指很轻,不是特别贵重,样式也过于简朴,但对唐岑来说,已经是他收到过的最好的承诺。 冰冷的贵金属紧贴着皮肤,那枚被艾森亲手戴上的戒指带着不可思议的魔力,将唐岑惶恐不安的心牢牢地圈了起来,漂泊游离多年的魂灵终于有了归宿。 唐岑说不清那到底是什么样的感觉,一直滴答滴答往外流着血的伤口被堵上,炽热的爱意填满了空洞,带着艾森体温的暖流从心脏蔓延至全身。 他不是情窦初开的小姑娘,也早已过了憧憬爱情的年纪,刚过三十一岁生日的男人却依旧渴望能被人重视,渴望被爱。 说到底不过是想被重视而已,哪怕只有一次也好。 但一次次的失望过后,那些幻想终究成了遥不可及的奢求。 唐岑以为自己再也不可能得到这些,但是艾森做到了,他所有说出口的、未说出口的愿望,艾森都替他实现了,从小得不到的东西,现在全部都属于他。 那是唐岑第一次真真切切体会到,还有人爱着他,愿意把满腔炙热的爱献给他。 第81章 唐岑缩在温热的绒被里,一只有力的手臂环在他的腰上,将他紧紧地搂住,后背也因此紧贴着那火热的胸膛。深夜听着从头顶传来的两阵频率不同却又一样绵长安稳的呼吸声,本来应该精疲力尽的唐岑却毫无睡意。 抬起左手,戴在唐岑无名指上的戒指在昏暗的卧室里依旧散发着银光,它的光芒丝毫没有被黑暗所吞噬。唐岑伸出右手摩挲着戒指,染上两个人体温的戒指不再冰冷,就连上面浅浅的纹路都散发着温热的气息。 突然有一小枚戒指圈在手指上,唐岑一时还不太适应,活动手指关节的时候时常能感觉到金属圈的存在,但并不影响日常生活。 “嗯……”唐岑对着戒指发呆的时候,身后传来了一声很轻的呻吟,随后他露在被子外吹冷风的手就被温热的手掌握住了。 唐岑以为艾森早就睡了,手被抓住的时候还被惊得打了个激灵。在他愣神的空当,他的手已经被艾森拉进了被窝,回过神的时候才发现连肩膀都被盖得严严实实的。 “睡不着吗?”艾森困倦的声音从头顶传来,躺在另一侧的欧培拉也跟着发出了一声轻哼。 唐岑被艾森圈在臂弯里,行动有些不便,他拉开环在腰上的手臂,翻过身靠在艾森的胸口上:“有点。” 面对面拥抱的姿势将两人之间的距离拉开了,艾森环在唐岑腰上的手臂微微收紧,搭在他后背上的手轻轻拍了拍:“睡吧。” 拍在后背上的力度正合适,一下一下,带着安抚的意味。夜里亢奋的神经在安抚的拍打中平静下来,唐岑才后知后觉感觉到从身体里翻涌而出的疲惫。 靠在艾森的胸口,安全感包围着唐岑,他很快坠入了温暖的梦境之中。 听到怀里逐渐平缓下来的呼吸,艾森才慢慢合上眼睛。 夜生活过后的第二天,理所应当睡到日上三竿才起。然而天边将将泛起鱼肚白的时候,熟睡中的两人就被一阵凄厉的猫叫声吵醒了。 “喵呜——喵呜——”欧培拉的叫声在卧室狭小的空间里回荡,异常惊悚。 艾森在听到第一声叫唤时就惊醒了,他掀开被子坐起身,看向了声音的源头。原本应该睡在唐岑身边的欧培拉在卧室的地板上来回踱着步子,蓬松的尾巴不停地摇晃着,它时不时瘫在地上扭动身体,发出几声异于平时撒娇的叫声。 “嗯?”被猫叫声吵醒的唐岑发出一声不太清晰的鼻音,艾森赶忙把被子拉到他头上盖住耳朵,翻身下床把焦躁不安的欧培拉抱起来,轻手轻脚地出了卧室。 艾森才走到客厅,欧培拉就扭动着身体挣脱出他的怀抱,往常一个劲奔向食盆的欧培拉今天却在落地的同时瘫倒在地上扭动着身体,不停翻滚露出自己柔软的肚皮。 然而欧培拉异常的举动并没有引起艾森的注意,他只当欧培拉饿坏了才这样冲他撒娇。从储物柜里拿出猫粮,倒了小半碗在它的食盆里,又把水盆里的水重新换过,艾森打着哈欠晃回了卧室。 欧培拉蹲在地上看了看碗里的猫粮,又看了看艾森消失在卧室门后的背影,在门合上的时候朝着卧室绵绵软软地叫了一声:“喵呜——” 把烦人的小家伙扔出卧室,卧室里一下变得安静了,艾森钻回了被窝里,搂着唐岑准备睡回笼觉。他在合上眼之前还在心里暗暗下决心,今天无论如何绝对不比唐岑早起床…… “喵呜——喵呜——” 艾森把欧培拉扔出卧室不到半个小时,门口又传来了欧培拉凄厉的叫声,那声音像是从门缝里渗进来的一般,不光是刚睡下没多久的艾森,就连唐岑都被它吵醒了。 “啊——欧培拉!别叫了!”艾森自暴自弃地用被子盖住两个人的头,但那可怕的声音还是顺着被子的空隙透了进来。 闷在被子里,唐岑懒懒地打着哈欠,揉了揉睡迷糊的眼睛,对一脸痛苦的艾森问道:“它怎么了?” “我不知……”艾森听着猫叫声只觉得一阵头疼,正想说自己不知道,脑海里突然闪过一个想法,让他生生把后半句吞下肚。 艾森的沉默让唐岑心里突然生出了不好的预感,他一下从瞌睡中清醒了过来,急急忙忙地追问道:“怎么了!” 欧培拉的异常举动可能比他想的要严重得多,但唐岑对这一切都毫无头绪。 “没事,我去看看。”艾森说着掀开了被子,大跨步出了卧室。 被子掀开的同时带起一阵凉风,扑面而来的凉意顺着衣袖钻进来,冻得唐岑打了个冷战。他坐在床上放空了两秒,听到客厅传来一声“喵呜”才赶忙跟着跑出了卧室。 唐岑原以为欧培拉的情况很严重,可当他站在沙发前对着撅着屁股的欧培拉,脸上的表情有那么一丝僵硬。 “大冬天的居然(发)情了……”艾森摸着欧培拉尾巴前的部位,猫舒服得撅起屁股,蓬松的大尾巴兴奋地抖动着,喉咙里发出含糊不清的咕噜声。 “什么?”唐岑从没养过猫,甚至在捡回欧培拉之前都不知道饲养宠物要注意些什么,现在这么大一个问题抛出来,他顿时感到手足无措,“要怎么办?给它找……公猫吗?” “过两天消停了再带去医院做绝育吧。”艾森在欧培拉尾巴根的地方拍了几下,受了刺激的猫怪叫了两声,小短腿一软,瘫在地上打起滚。 绝育……唐岑脸色复杂地看着在地上打滚的欧培拉,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之前照顾欧培拉的时候,他只记得查了食谱,完完全全没料到还有这么一茬。 艾森拍了拍手上粘着的猫毛,撑着膝盖站起身,他转过身正想和唐岑说些其他事情,却瞧见唐岑脸上沉重的表情。 意识到唐岑把问题想严重了,艾森抬手拍了拍他的后背:“一个小手术而已,没事的,我母亲的宠物都做过。” “嗯。”唐岑应了一声,紧皱着的眉却不见舒展。 绝育手术必须等到**期过后才能做,在此之前两个人都没有任何办法能缓解欧培拉(发)情的不适,人和猫在这段时间里都备受煎熬,尤其是第一次养猫的唐岑,这几天简直过得生不如死。 唐岑本来还对带欧培拉做手术这件事有所抗拒,但在欧培拉不分昼夜嚎叫三天三夜之后,在欧培拉恢复正常的当天中午,他趁欧培拉睡觉之际,一把抄起它塞进猫包里,拖着刚洗完碗的艾森去了宠物医院。 在说明来意之后,宠物医院的工作人员就带着他们进了诊室,给欧培拉做了简单的身体检查。欧培拉经历过一小段颠沛流离的生活,但被唐岑收养之后就过上了可以算得上是锦衣玉食的生活,体检各项指标都正常,做过化验之后就能进行手术。 医生将知情同意书推到了两人的面前,对着上面列出来的条目一项项说明情况。唐岑看着上边列出来的可能会出现的风险,拿着签字笔的手停住了。 艾森扫了一眼同意书,和自己之前签的那几份大同小异,接过唐岑手中的笔,替他在同意书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欧培拉体检没问题,现在技术成熟,手术一个小时就能做好,不会留后遗症的。”艾森把签好名的同意书递给医生,转过身握住了唐岑有些冰冷的手。 唐岑冰冷的手微微颤抖着,他并不是在担心欧培拉的(发)情期会带来多少问题,他只是不想再失去任何他所珍视的生命。 “绝育手术的风险比生育低很多,我们也没有精力养那么多小猫,做了也是对欧培拉负责。”艾森拉过唐岑的手,让他靠在自己的肩上,“没事的。” 手术做了一个多小时,那一个多小时里唐岑如坐针毡。艾森坐在他身旁,紧紧地握着他的手。 隔着玻璃门,他们坐在等待区,医护人员在手术区里来回走动着,每当看到医护人员走向自己,唐岑的心就跟着被提了起来,他害怕走向自己的人下一秒就会告诉自己噩耗。 第一次养宠物,毫无经验的情况下对任何手术都难免会提心吊胆。 最终,煎熬了一个多小时后,唐岑终于见到了尚在麻醉中的欧培拉,它耷拉着脑袋趴在包里,收不进去的小半截舌头吐在外面。唐岑摸了摸它的头,欧培拉嗅到熟悉的气息,“嗯嗯”地叫了两声。 欧培拉平安无事,唐岑悬着的心也落回了原地,等艾森问完术后的注意事项,两个人才带着欧培拉回了家。 进了屋,艾森小心翼翼地把欧培拉抱了出来。麻醉还未过,欧培拉挣扎着站起身,颤颤巍巍地走了两步就站不稳,艾森眼疾手快地扶住它才没摔在地上。 把欧培拉抱到暖气片下的猫窝中,又累又疼的猫很快就蜷缩起身子,趴在猫窝里睡着了。手术衣将欧培拉小小的身体包裹着,或许是因为伤口过于疼痛,欧培拉的后背不停抽搐着。 唐岑坐在沙发上看着时不时抽搐的欧培拉出神,艾森把东西收拾好之后才坐到唐岑身边,靠在他身旁低声道:“别想了,熬过这两天就没事了。” “我就是担心。”唐岑知道欧培拉没事,但总忍不住担心这些,这个老毛病不管过多少年都改不了。 深知唐岑爱胡思乱想的毛病,艾森也不劝,直接用最便捷的方式来分散唐岑的注意力了。 炽热的呼吸扫过颈窝和耳后的时候,唐岑抑制不住地抖了抖肩膀,他拍了拍已经趴在自己肩上啃咬的艾森:“别吵它睡觉,去你那。” 艾森托着唐岑的臀部将他抱起,推门进了那间一直被闲置的屋子。 在陌生的环境,唐岑被穿戴整齐的艾森按在门上,呢绒大衣反复磨蹭过皮肤,留下浅浅的红痕。 “啊……”唐岑高仰起头,破碎的声音飘散在寒冷的空气中。被艾森完全压制着,被征服和压迫的快感让唐岑内心不停叫嚣的贪婪得到了满足。 两个同样在泥潭里挣扎的人是没有办法互相扶持着走出去的,向在岸边徘徊的人求助也只会把对方拖入危险之中,只有那些站在高处旁观的人才能救他。 艾森就像个高高在上的神祇,将满身污泥的他从无尽的深渊里拽了出来,洗去他身上的污泥,给他套上项圈,而作为回报,他用自己连内里都污秽不堪的身体玷污了神明。 “走神了。”艾森咬着他肩膀,喘息着耳语道。 每次高潮后,唐岑的脑袋里总会冒出奇奇怪怪的想法,但只是将将露出苗头,很快又被碾碎在缠绵的亲吻之中。 鼻息纠缠着,唐岑的唇瓣被艾森吻得微肿,艾森正想继续,只见泛着水光的唇轻启,沙哑的声音像薄纱一般扫过艾森的耳骨:“快到圣诞节了。” “你要回家吧?”唐岑搂着他的肩膀,脸上的表情看不出喜怒,好像仅仅是在陈述一个事实罢了。他有些舍不得,却又不敢明说。 “不。”艾森托着他的臀将人抱了起来,他一脚踢开卧室的门,把唐岑(压在)床上,继续刚刚那个吻。 他吻得很凶,让唐岑产生了他要将自己拆吃入腹的微妙错觉。 直到把唐岑吻得喘不过气,艾森才松开他,亲昵地蹭了蹭他的鼻尖:“今年留下来陪你。” 第82章 临近圣诞节的那两周,欧培拉的伤口终于愈合了,拆了伊莉莎白圈的棕色长毛猫又开始满屋子撒欢地乱窜。 在手术刚刚结束的那两天,因为伤口太过疼痛,欧培拉一直蔫巴巴地躺在猫窝里,连唐岑揉它脑袋的时候都没力气向主人撒娇。可怜兮兮的模样看得唐岑心疼不已,连着两天都捧着食盆坐在欧培拉面前,用手指沾着肉糜一点一点喂它吃。 唐岑喂它的时候艾森正好在阳台打电话,等他进来的时候碗里的肉糜只剩下三分之一了。看唐岑这么溺爱欧培拉,艾森本来还以为它会得寸进尺,但第三天欧培拉能站起来之后就自己走到食盆前吃饭了。 听到墙角传来咀嚼食物的声音,艾森挑了挑眉,拉住了准备上去喂猫的唐岑:“别老惯着它,只是一个小伤口而已。” 当天晚上,艾森把欧培拉晚饭的量减了一半,少去的部分换上了其他更好的食材,欧培拉闻着陌生的肉香,抬头看了好几次唐岑才试探性地叼了几口。 这个食谱一直吃到欧培拉伤口完全愈合的那天,当长胖了整整一斤的欧培拉从身上蹦蹦跳跳跑过的时候,艾森对自己五天前的行为追悔莫及,明明知道这猫根本不会念记自己的好,他想不通自己五天前为什么要干那样的蠢事。 “带它去医院再做个检查吧。”顶着一头乱发揉着自己被狠狠踩过的侧腰的艾森坐在床上这么说道。 唐岑瘫在他身边,看他气急败坏又无可奈何的模样,忍不住躲在被窝里偷笑出声。 难得起了个大早,两个人也没再磨蹭,商量了一下早饭,很快就起床洗漱,全然不知自己即将面对什么的欧培拉正在沙发上到处乱窜。 在等艾森拿欧培拉的体检单时,唐岑拿出猫包放到客厅的地上:“欧培拉!要走了!” 自己玩得正欢的猫听到主人呼唤自己的名字,霎时愣在了原地。圆圆的眼睛看着猫包,想起上一次被装进这个包之后遭遇的一切,欧培拉的后背微微弓起。 唐岑拍了拍猫包,示意它钻进来,向来听话的欧培拉往后退了一步的同时抬头看了眼主人的表情,随后慢吞吞地从沙发上跳下来,钻到了包里。 “走吧。”艾森拿着一叠花花绿绿的单子从卧室里走出来,见唐岑已经装好欧培拉,也没多问,把单子收好之后就提起猫包准备开门。 在手搭上门把手的时候,艾森感觉到放在上衣口袋里的手机突然开始振动,他完全腾不出手,干脆侧过身对身后两手空空的唐岑道:“好像有电话,帮我接一下。” 唐岑从他口袋里摸出不停振动着的手机,而艾森在他拿过手机后就打开了大门,当他将门完全打开时,在两个房间之间的走廊上却站着一个令他意想不到的男人。 “是雷蒙的电话,我接了?”唐岑的声音从艾森身后响起,听到另一侧的动静,原本面对着对面房间打电话的男人也转过了身。 艾森看着来人和自己有几分相似的面孔,呆滞了几秒之后才不太确定地喊了声:“哥?” “嗯。”从鼻腔里发出一声短音就当是应了,那个和艾森同样金发碧眼,气质却更加成熟稳重的男人掐断了手上的电话,视线在艾森和他身后的唐岑身上来回转了几圈。 唐岑躲在艾森身后紧紧地攥着手机,努力减小自己的存在感。他注意到在那个男人挂掉电话之后,自己手里的手机也紧跟着停止了振动。毋庸置疑,这个男人就是来电显示上的那个“雷蒙”,也就是艾森口中所喊的“哥”。 艾森的哥哥?前段时间才拒绝和艾森一同回家的唐岑没想到会在这样的情况下和艾森的家人见面。虽然听艾森说他的父母很想见自己一面,但他不确定那是不是艾森哄自己的,也不确定艾森的哥哥是否也如此看待他。 唐岑觉得自己从认识艾森开始所受到的惊吓,比他过去三十年加起来的都要多。唐钤也打了自己一个措手不及,但好歹只打了一通电话,艾森的哥哥却是直接到门口堵人。 该说不愧是兄弟吗?堵人的方式都这么一致。 不知道自己该用什么表情面对艾森的家人,唐岑躲在艾森身后的阴影里,默默地退回了房间。 另一边,艾森还在思考是不是自己早起出了幻觉才会看到大哥站在自家门口,而雷蒙没料到三个人会在这么微妙的场合见面,两人沉默地僵持了一小会儿。随后雷蒙就瞥见艾森身后的唐岑一点一点退出自己的视野范围,他拉着行李箱朝后退了一步,对着还在发愣的弟弟道:“过去说。” 被大哥喊了一声才回过神的艾森手忙脚乱地从口袋里翻出钥匙给他开了门,等雷蒙进门之后,他又提着欧培拉回了唐岑那边。 艾森一进屋就看到盘着腿蜷缩在沙发里的唐岑,他把欧培拉从猫包里放了出来,慢慢走到了唐岑的面前蹲下。 “唐岑。”艾森低声轻唤他的名字,一连喊了三次,处在茫然状态中的唐岑才回过了神,微弱地应了一声。 “那是我大哥,之前和你提过的那个。”艾森拉过他的手,将冰冷的手心贴在自己的脸颊上,“没事,我会处理好的,别想太多。” 唐岑张了张嘴,几次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他有很多想问的,却不知道从何问起。 沉默了一小会儿,艾森叹了口气,说道:“要是累了就先睡一会儿吧,我和他说完就回来。” 扯过放在一旁的毯子盖在唐岑的腿上,艾森又俯身亲了一下他的额头,然后才离开了房间。 艾森安抚完唐岑,推开另一个房间的门,才跨进去一步就看到自己的大哥翘着腿坐在前两天他才和唐岑折腾过的沙发上。 雷蒙捕捉到艾森脸上的表情有些古怪,但他并没有在意这些细节,单刀直入地问道:“怎么回事?” “同居。”艾森摊了摊手,毫不掩饰两人的关系。 雷蒙的眉尾微微一挑,食指轻轻敲着膝盖骨:“之前说圣诞节要带回家的那个?” 艾森点了点头:“嗯。” “怎么突然又说不回来了?我还以为你又被甩了,还想过来看你笑话。”雷蒙打趣着,却没告诉他是自己母亲特意要他来的。 “我没有被甩……我和妈说了,我以为她有告诉你。”艾森无力地辩驳了两句,根本不想跟他多说。 “她和我说了你男朋友……情况不太好,没跟我说具体什么情况。”雷蒙回想了一下自己刚刚看见的场景,两个人分明就好好的,还养了一只不知道是猫还是狗的宠物,根本看不出有什么问题。 可让雷蒙有些意外的是艾森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居然迟疑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自己的措辞,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等到他的下文:“他的情况有点复杂,每天都要吃药……” “等等,我先确认一下。”雷蒙听到“吃药”两个字时突然出声打断了艾森,“你现在这个男朋友,是你之前那个……梦中情人?” 雷蒙记得自己弟弟上一次失恋就是因为心里装了个人,后来在家里几番追问之下才招了自己暗恋学长恋人,还偷偷调查跟踪对方的事情。 “什么梦中情人?哥你从哪个世纪来的?”听到那个宛若写在上个世纪某个风流情圣的烂俗情书里的名词,艾森不由自主地抖了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雷蒙比艾森大了十几岁,四十三年的人生横跨了两个世纪,在上个世纪早已娶妻生子的他现在也鲜少同妻子说那些浪漫的情话,所以也不知道如今这个时代恋人之间是怎样相处的。 但这并不影响雷蒙和弟弟的谈话,他跳过了这一个微妙的内容,直截了当地问道:“是不是?!” “是!”艾森暴躁地揉了揉自己的头发,给了他一个铿锵有力的回答。 在艾森揉着自己头发的时候,戴在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跟着手的动作上下晃动着,折射出的银色光芒在雷蒙的眼前来回闪现着。 “说清楚,到底怎么回事?”雷蒙是赶着最早的那个航班过来的,得到这么个结果,只觉得因为睡眠不足而隐隐作痛的头更加难受了。他以为弟弟早就放弃了,谁知道单相思这么多年不仅追到手,甚至连戒指都带上了。 “之前他在伦敦公司工作的时候,我就有听人提过他的名字。”雷蒙揉了揉被弟弟搞得涨痛不已的太阳穴,却毫不吝啬地夸赞着他的恋人,“他很优秀,也很有前途。” “虽然当时是你让爸把他招进公司实习的,但他确实足够优秀,爸找过他几次,加薪升职,开了很多条件想把他留下来,可惜他最后还是走了。”雷蒙记得父亲每次提起这件事情时,总是露出惋惜的表情,后来他接手公司之后特意翻了档案,也能理解父亲为何想留下他了。 “他离开英国之后再也没有消息了,如果继续在这一行做下去,说不定他现在就不是以你男朋友的身份和我见面了。” “可惜了。” 雷蒙像是在感叹公司失去了一个骨干人才,可艾森却从里面听出了一些其他的东西。 第83章 站在雷蒙的立场上,唐岑离开他的公司,离开这个行业确实是一种损失,但艾森觉得也许现在这样简单平淡的生活,才是真正适合唐岑的。唐岑没有很强的胜负欲,也没有规划未来的习惯,甚至对于现状都摇摆不定,没有必要再给他制造更多的困扰。 “对他来说也没什么值得可惜的。”艾森双手抱胸窝在柔软的沙发里,停顿了几秒种,斟酌好自己的说辞才开口,“他跟我不一样,他根本就不喜欢这些,也没有一定要坚持的理由,继续做下去也只是在走别人铺好的路,这样只会让他的病越来越严重。” 找一份工作,让自己彻底忙起来也许是一种解决方法,但是忙起来了,总会有停下来的时候。在重压之下,只要得了一丝喘息的机会,那些病症都会死灰复燃,甚至变本加厉。 所以艾森偶尔在家里看公司文件时,即使是唐岑擅长的领域,艾森也从来不会主动和他说这些,除了增添烦恼之外没有任何意义。 “说的也是。”雷蒙说着,突然又想起了另一件事,“前两个月这边的负责人就跟我说你一直请假,所以你整天请假是为了在家陪他?你是外派出差还是旅游度蜜月?” 雷蒙说得一点也不客气,负责人当时和他说起这件事时,雷蒙都能看到对方那隐忍又无奈的表情。虽然艾森请假并不影响整个项目的进度和效率,但一想到弟弟把外派工作做得如此不像样,雷蒙气不打一处来。 “我有好好工作!没掉链子!”艾森倒是不甘示弱地反驳回去,但一提到请假的原因,他说话的声音又慢慢低了下去,“我就想让他开心一点……” 雷蒙侧过头打量着他,目光锐利,不漏掉他脸上任何一点最微弱的变化。 打量了好一会儿,雷蒙才收回了视线,从口袋里摸出烟和打火机,点上一根叼在嘴里。细白的烟雾飘散在空气中,雷蒙抽了两口,才缓缓说道:“艾森,你男朋友的私事我也不想多问,挂念了那么多年还能追到手,作为哥哥我当然为你感到高兴。但是你告诉我,你真的想清楚了吗?” “你知道自己和他在一起要面对什么,就算是这样你也要和他在一起吗?” 被白纸包裹的烟草慢慢燃烧着,过长的烟灰耷拉着,雷蒙抬手把烟灰弹进垃圾桶,裸露在空气中的火星闪了一下,又迅速隐藏在了灰白的灰烬之中。 “想清楚了。”艾森仰起头,看着飘浮在空气中的白烟,一字一顿地说道,“我想和他结婚,想和他过一辈子。” 雷蒙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一般轻笑了一声:“一辈子很长啊,艾森。” 艾森没接他的话,沉默地仰头望着天花板。 雷蒙说得没错,一辈子是很长,可是现在他们的人生已经过去了三分之一,甚至也可能是二分之一,剩下的时间经不起他们这样挥霍。 “不抱着过一辈子的想法和他在一起,不这么全心全意地爱他,我怕他很快就会离开我。” 不知道剩下的那些时光里会发生什么,但现在,艾森不想再错过唐岑了,哪怕他们相爱的时光可能只占据了人生中极短的一部分。 雷蒙深吸了一口气,烟草燃烧产生的气体顺着鼻腔进入肺部。在某些方面,他们两兄弟确实十分相似。当年他向妻子告白的时候,也是像艾森现在这样,抱着和她过一辈子的想法将手里的玫瑰花递出去的。 把手上快要燃尽的烟摁进垃圾桶,雷蒙不轻不重地推了一下弟弟的肩膀:“行了,回去哄你的男朋友吧。” 艾森原本正放空脑袋对着天花板发呆,猝不及防被雷蒙撞了一下,差点跳了起来。听见哥哥让自己回去,心中一喜,然而刚站了起来,他就听雷蒙那有些惹人厌烦的声音响起:“反正你不住这,我在这里住几天,顺便去分公司视察一下。” “你为什么不去住酒店?酒店不是更近吗?”艾森想不通,这里离公司虽然不远,但是酒店明明就在公司对面,雷蒙要视察不是住酒店更方便? 雷蒙倒是看穿了他虚张声势背后的真实意图:“怕他想多?还是你们要在这里干什么?” “你一个招呼也不打就跑到我家门口,换谁都会想多的好吗?”艾森对自己哥哥这么幼稚的言行深感无力,住这里低头不见抬头见,就算唐岑不介意,他自己心里还觉得硌硬得很,雷蒙这样像极了偷窥孩子谈恋爱约会的家长。 无缘无故背上一口黑锅,雷蒙也不甘示弱地呛了回去:“我过来看你,谁知道你俩就住对门,你是不是又偷偷跟踪他了?” “闭嘴!”被戳到痛脚的艾森差一点就爆了一句粗口,“要不住对门我还追不到人,你就让你弟弟打一辈子光棍吧。” “你当我乐意管你?”接手公司十几年,遇到过无数难缠的客户,但雷蒙从来没有感觉像今天这么疲惫。清晨早起赶航班本就让人疲惫,落地之后又因为母亲的一个电话临时改变了目的地,现在又不受弟弟待见,四十三岁的雷蒙突然很想回家。 他应该和妻子一起带孩子去郊游,而不是在这里受这样的委屈。 “我不干涉你跟谁交往,但是家里总要和对方见一面。”雷蒙无力地瘫坐在沙发上,在自己忍不住把抱枕砸到艾森脸上之前说出了自己来这里的目的,“在我回去之前,你问问唐岑,他愿不愿意和我见个面。” 艾森低着头沉吟了一会儿才勉强答应了:“我知道了,我尽量。” 和雷蒙道别之后,艾森才离开自己租下的屋子,转身回到了唐岑那边。 合上厚重的木门,艾森视线在房间里扫了一圈,既没看见每次都蹲在门口迎接自己的欧培拉,也没在客厅里看到唐岑的身影。 “唐岑?”艾森喊了一声,寂静的房间里甚至传来了一丝回音。 正当艾森疑惑之际,卧室里突然传来了一阵脚步声,随后唐岑抱着欧培拉从卧室里走了出来,他靠在门框上,轻轻应了一声:“我在这里。” 唐岑半蹲(下)身,把抱在怀里的欧培拉放到地上:“聊完了?” “聊完了。”艾森一边回答,一边暗自松了口气。唐岑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看起来心情还算不错。 欧培拉落地之后又蹲在唐岑面前叫了两声,唐岑将它后背睡得凌乱的毛抚顺。 等欧培拉走了之后,艾森拉着唐岑进了卧室。卧室的床有些乱,原本平整铺在床上的被子一侧被卷起,另一侧却是掀翻的,看起来刚刚有人在里面睡了一觉。 起得太早,艾森倒不惊讶向来爱赖床的唐岑趁他不在又睡了回笼觉,睡着了总比一个人闷在屋子里胡思乱想要好得多。 坐在卧室的床上,唐岑想了想又犹豫着开口:“你大哥……他来做什么?” 艾森知道他会这么问,倒是没有隐瞒,将之前两人的对话大致重复了一遍。 “我前两天和家里说了圣诞节不回去,我母亲以为我被甩了……就让他过来看看。”艾森说着顿了顿,又补了一句,“他还要去分公司视察,不会停留太久,圣诞节前就会回去。” “噢。”听完了全部,唐岑刚睡醒还有些迟钝的大脑艰难地从艾森的话语里提炼关键的信息,最后总结出来的也并不是唐岑一直担忧的事情,虽然也可能是艾森隐瞒了真实的对话内容。 他们兄弟之间的相处方式,唐岑只是听着都觉得羡慕。可是这样融洽和谐的家庭,又是否能容下他这样的异端? 艾森注意到唐岑的眼神亮了一下之后忽然黯淡下来,一直以来唐岑都在担心他的家庭不愿意接受他,虽然他知道自己的父母并不在意这些,但是唐岑自始至终都不敢相信。 “唐岑,你愿不愿意……和我大哥见一面?”艾森想着,也许正式见上一面,和自己的哥哥好好谈谈,所有的问题就迎刃而解了。 担心唐岑拒绝他,艾森赶忙放软了语气继续追问道:“在家里一起吃个晚饭,好不好?” 人都到家门口了,唐岑也不好拒绝,只是挣扎了两秒钟就答应了:“等他不忙的时候吧……” 虽然对于见家长这件事情还有些抗拒,但如果只是艾森的哥哥,唐岑觉得也不是那么难以接受。而且从他接收到的零碎的信息来看,艾森的家人并不难相处,至少比他的父亲要好上许多。 得了唐岑的允诺,艾森不再提对门那个刺激了他一上午的男人,心情愉悦地提起了今天的计划:“快中午了,我们带欧培拉去医院,顺便去吃午饭吧?” 唐岑站起来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大大的哈欠,然后捡起扔在懒人沙发上的衣服,一件一件套到身上。虽然他很想睡觉,但是也有些饿了,预约好的检查也不能再往后推。 等唐岑换好衣服,两个人又到客厅里把一脸迷茫的欧培拉抓起来塞进猫包里。 收拾好一切,提着猫包的艾森打开了门,在他身后出来的唐岑将钥匙**锁眼里,向左旋了两圈锁上了大门。 第84章 宠物医院和他们租住的公寓楼只隔了两个街区,将欧培拉送去做身体检查之后,艾森就拉着唐岑去了他们第一次一起吃饭的那家中餐馆。 从宠物医院到中餐馆也不过几百米的距离,再往前走,不远就是艾森第一次和唐岑一起散步时去的那个公园。 两人站在店门前,贴在门上的海报已经不是原来的那张了。临近圣诞,餐馆早早地换上了圣诞样式的海报,但内容还是关于餐馆的招牌菜。而餐馆内里的装潢还是和原来一样,但天花板上挂满了彩灯,收银台边上的空位上也摆上了一棵圣诞树。 到处都弥漫着圣诞的气息,回国之后唐岑就没有再见过这样的氛围了。他有些怀念,又有些感慨,上一次像这样和恋人一起计划着过圣诞,已经是十年前的事情了。 时间过得太快,他还来不及留下什么,人生就过去了三分之一。 唐岑看着坐在对面正在和服务员点菜的艾森,心里盘算着圣诞节的计划。 等服务员走了之后,唐岑托着下巴,状似不经意地问道:“今年圣诞节,你有什么计划吗?” 圣诞节对于英国人而言,就像春节于中国人一样,在某些家庭,这也可能是他们唯一能团聚的机会。但艾森却为了陪他选择了留在异国他乡,他这样费心,这个圣诞唐岑也不想再随随便便消磨过去。 “你想出去玩吗?还是留在巴黎?”艾森确实有计划,但不确定唐岑愿不愿意出门,正好他现在提起来了,可以一起商量一下。 “我都可以,你觉得……”唐岑却没能把剩下那半句话说出口,他看到了一双有些熟悉的眼睛。 在他们身后的那个位置,一个年轻的亚裔女性带着一个不过六七岁的男孩坐了下来。男孩面对着他,隔得不算远,因此唐岑看清了他的长相——他像是混血,头发是黑色的,眼睛却是清澈的碧蓝。 唐岑也曾经见过这样漂亮的眼睛,但他们的眼神不一样,这个男孩满眼全是对母亲的依赖和信任,而那一双眼睛就像是两颗透亮的蓝宝石,美丽但空洞,没有一丝情感。 艾森几乎是在唐岑停下的同时就注意到了他的异样,唐岑在看着他这一边,但视线却是越过了他,落在他身后。 顺着唐岑的视线看过去,艾森看到了那个孩子。他从没见过这个孩子,也没听唐岑提起过,但唐岑一直在看他,眼里满是藏不住的悲伤。 艾森回过头,握住唐岑搭在桌子上的手,一点一点包裹在掌心里。他说:“你认识他?” 唐岑摇了摇头:“不认识,只是想起了一些事情。” 每次看到围绕在父母身旁玩闹的孩子,唐岑总是忍不住想起自己的童年,他似乎从来都没有像寻常孩子一样,被自己的父亲带去公园或是游乐场一起玩耍过,一直都被关在那间不算特别宽敞的房间里。 就连唐钤,虽然有玩乐的时间,但更多的时候都是管家陪着他。他们的父亲自始至终,都在用领导者的姿态面对他们。 唐岑很少有同龄或是更年幼的朋友,长大之后也不喜欢亲近小孩子。周围人的一言一行对懵懂无知的孩童而言都是极为重要的,孩童被潜移默化地影响着,他害怕自己会在白纸上留下浑浊的污黑,所以对于孩子,他向来敬而远之。 “我第一次去医院的时候,心理测量室里坐着一个十几岁的孩子,我们没说话,只是对视了很久,我还记得他的眼睛是很漂亮的碧蓝色。”唐岑脸上的表情看起来像是要哭出来了一样,眉头微微皱着,眼里却没有半点湿润。他有些记不清那个时候的情景,甚至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还会想起这么久远的事情。 这些回忆,他一度以为自己已经遗忘了,然而依旧牢牢地刻在他的灵魂上,但疼过无数次,身体终于习惯之后,这些东西又变得不那么重要了。 “他会好起来的,你也会。” 艾森用力握了握他的手,从掌心传来的力量和热度让唐岑找回了些许神志。 那一顿午饭吃得安静,两人之间的气氛也因为唐岑的话变得有些微妙,唐岑不好意思开口,艾森也没想好该说些什么。 等结完账,两人一起出了餐馆,朝着宠物医院的方向走时,唐岑突然问起了雷蒙的事情:“你大哥……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艾森仔细想了一下,将自己记忆里雷蒙的形象简单描述了一番:“古板、保守,有一点排外,比较自我,但是不会勉强别人。” 排外、自我。艾森这样的评价,让唐岑下意识觉得雷蒙会是一个不好相处的人。唐岑有些担心,他们之后必定是会见上一面,他担心自己会给雷蒙留下不好的印象,虽然现在恐怕已经留下了。 艾森说着说着,余光瞥见唐岑脸上有些不自在的表情又转而改口道:“不熟悉他的人可能会觉得他很难相处,其实他不太干涉其他人的事情,就算以后回了英国,我们也不怎么会和他见面,不用担心和他相处不来。” “我小的时候他总是看不惯我,觉得我的言行太粗鲁,不像个绅士。”艾森想起小时候被雷蒙按着头学习礼仪的情景,忍不住轻笑出声,“他总和母亲说不要太溺爱我,但是他每次出远门都会给我带礼物,经常和我说自己在外面遇到了什么有意思的事情。” 因为父亲的工作,雷蒙常年跟在父亲身边学习,艾森和他相处的时间不算多,见了面两人的相处也是以雷蒙欺负他为主。 但抛开这些,雷蒙是一个很尽职尽责的哥哥,他们的年龄相差太多,却没有很深的代沟。 父母对于年幼的次子总是比较溺爱,小时候的艾森也是如此,斯特林夫妇对他过分宽容,导致他最初的性格过分顽劣。那个时候年少气盛的雷蒙还没有现在这么沉稳,被不懂事的弟弟妹妹捉弄时总是直截了当地教训他们。 在艾森的童年里,雷蒙比起哥哥,更像是承担了父亲的职责。 也是因为有雷蒙纠正他,教导他,才让他摈弃那一身的毛病,慢慢成长为现在这个样子。 长兄如父,艾森家的情况也差不多是如此。 “他结婚了吗?”唐岑努力回忆了一番,始终不记得雷蒙手上有没有戴着戒指。 艾森转述的他们之间的谈话内容,再加上现在这些,唐岑大致明白了雷蒙的为人,只是对自己的弟弟是如此,对其他人又会是怎么样的? 虽然不是正式的见家长,但见了雷蒙,也就和见艾森的父母没有太大的区别。 “雷蒙比我大了十四岁,我还在上初中的时候他就结婚了,和他交往了十年的初恋情人。” 艾森从记事起,经常能在家里看到雷蒙和当时还是他女朋友的伊丽莎白。那个时候伊丽莎白还不能算是艾森的大嫂,但是他们家里都默认了两个人的关系,到后来大学毕业,两个人也顺理成章地结了婚,在婚后的十多年里一起养育了三个孩子。 “伊丽莎白对我很好,每次来家里都会给我们带一些糖果,而且大多数时候味道都是不一样的。”回忆起童年,就像是偷吃了糖的孩子一样,艾森脸上的笑容藏都藏不住,“因为每次都会收到礼物,能听到故事,所以那个时候我特别喜欢见到雷蒙和伊丽莎白。” 过往的记忆就像涌动的潮水一般,接连不断地从脑海深处翻涌而起,艾森忽然又想起了当时雷蒙和伊丽莎白那场盛大的婚礼。 “唐岑,你知道,虽然雷蒙结婚的时候我还很小,但是我到现在都还记得他们结婚时的场景。” “雷蒙很爱伊丽莎白,他说他希望伊丽莎白这辈子只结这一次婚,想给伊丽莎白一场完美的婚礼,所以那场婚礼是他亲自策划的,他把所有能给的都给了伊丽莎白。” 在雷蒙结婚的那天,在庄严肃穆的教堂里,艾森作为伴郎站在雷蒙的身后,他看得出一贯从容淡定的雷蒙很紧张,却又强装镇定。而在教堂门开启的那一刻,他突然听到雷蒙的一声惊叹。随后他和他身旁的所有人都看见了挽着父亲的伊丽莎白,她穿着洁白的婚纱,头戴着长而轻薄的头纱,妆容精致完美,就像中世纪那些住在城堡里的高贵的公主一样。 雷蒙后来告诉他,当时伊丽莎白走向他的那几十秒钟是他人生中最漫长的时光,仿佛过了一个世纪,而他在那一个世纪里,和伊丽莎白过完了一辈子。 “我挺羡慕雷蒙的,在那之后我就时常在想,我以后是不是也能像他一样,和爱人一起携手步入婚姻的殿堂,在牧师面前宣誓,向我爱的那个人说‘yes,i do’,为他戴上戒指。” 艾森牵着唐岑的手站在岔路口。那天他看到唐岑站在公司门口等他的那一刻,他已经在心里和唐岑过完了一辈子,从巴黎到伦敦,或许还会到中国,去唐岑的故乡。 面前的红灯不停地闪烁着,车流不止,身旁的行人神色匆匆地与他们擦肩而过。他们像融入到了这个社会,又像是被人流无声地隔离开了。 在红灯闪烁了数秒之后,绿灯亮了起来,艾森抬脚往前走了一步,却被停在原地的唐岑拉了回来。 艾森诧异地回过头看他,唐岑飞快地抬头望了他一眼,又迅速移开了视线。 唐岑没说话,沉默着直到身旁来来往往的人彻底散去,绿灯又闪烁着变成了红灯之后,艾森才听到他的声音:“我其实也想过……但是那个时候想这些,除了让自己明白自己的生活到底有多糟糕之外,没有什么意义。” 艾森话语里满是对婚礼的期待,唐岑却不敢期待这些,他臆想出的恐惧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悄然钻进他的梦境之中。 在差不多大的年纪,唐岑也跟着自己的父亲去参加过婚宴,本来应是其乐融融的那场婚宴却充斥着虚与委蛇,给唐岑留下了糟糕的回忆。 客套的祝福和吹捧,每个人脸上都挂着虚伪的笑容,年少敏感的唐岑看得出那对新婚夫妻并不相爱,只是因为各种各样的理由才领回那两本红色的结婚证,在自己的无名指上套上金属圈。 新人站在台上假笑着,像极了供人参观的珍奇异兽。 两个不相爱的人为什么还要结婚?当时的唐岑并不能明白这场婚姻背后肮脏的交易,当然那些彼此利益挂钩的成年人也不会告诉他理由。 第85章 唐岑自顾自沉浸在自己的回忆里,艾森拉着他站在路口,两个人异常的行为引来了行人诧异的视线。 投在身上的视线交错来往,看得艾森浑身不舒坦,他叹了一口气,在第四个绿灯亮起的时候轻轻晃了晃唐岑的手。他们已经在这里停留很久了,艾森兜里的手机已经振动好几次了,应该是宠物医院发来的消息。 陷在回忆中的唐岑被不太强烈的晃动拉回现实,他抬头望向始作俑者:“怎么了?” “该去接欧培拉了。”面前的绿灯开始闪烁,艾森拉着唐岑小跑着过了马路。 过了马路,往后又是一段畅通无阻的道路,两人牵着手,继续朝着宠物医院的方向走去。然而各怀心事的两人一路上始终没有再进行任何交谈,这个话题也因此戛然而止。 在走到宠物医院门前的路口时,艾森突然开口问道:“你现在还会那么想吗?” 艾森知道唐岑不喜欢提这些,但是他心里一直惴惴不安。艾森看得出来,他在计划他们的未来,可唐岑却一直在逃避,积攒数月的不安终于到达了爆发的边缘。 “和我在一起会让你不开心吗?” “为什么你一直想离开我?” 艾森把一连串的问题都丢出来,心中突然有了一丝畅快。一路上他忍了又忍,几次话到嘴边又咽回肚里,他本来想就这么算了,但是和雷蒙认真谈过一次之后,艾森发现横在他们之间的问题其实并没有解决,只是被选择性忽略了罢了。 内心的不安被放大,也许这就是刚开始那段时间里唐岑的感受吧。艾森心里挣扎了许久,最终还是决定问出来。 从来都是他惯着唐岑,偶尔也让他任性一次,毕竟他只是想要得到一个答案而已。 听到艾森抛出来的问题,唐岑愣了愣,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什么。但他一直沉默着,始终没有给艾森一个确切的答案,哪怕是艾森亲口向他索要承诺,唐岑依旧给不出他想要的回答。 在这段感情里,主动许下承诺的一直都是艾森,他自己永远都是不安的那一方,但今天两人的角色却完全反了过来。 原来艾森也会害怕。 艾森的声音微微有些颤抖,站在他身侧,唐岑听得一清二楚。那细微的颤动让唐岑差一点就将谎言脱口而出,但在即将发出第一个音的时候,他咬住了下唇,那些话生生被压在了喉咙口。 用力咬了咬下唇,唐岑克制住了自己的感情后才开口:“我不想总是说这些丧气话,给你泼冷水,但是你知道我现在根本不能给你任何承诺。” 唐岑不想用违心的谎言搪塞艾森,不管他给了什么样的答案,艾森都会相信他。现在这个局面,也许用谎话欺骗安抚他才是最好的选择,但是连一句轻飘飘的承诺都是虚假的,那他又有什么资格将艾森送给他的戒指戴在手上。 握着的手微微抖了一下,艾森那一向温热的手掌突然间失了温度,紧接着唐岑摸到了他变得冰冷的指尖。 冰冷触手可及,唐岑感觉自己的心跳和呼吸忽然乱了。 “我……不知道正常的家庭是什么样的,不知道家人之间到底该怎么相处,所以至少等我见过你大哥,到那之后我再给你一个回答。” “再给我一点时间,可不可以?”唐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怪异,但抑制不住的恐惧在心里蔓延。 艾森会不会离开他?明明一直在逃避的人是唐岑,但在危机出现的时候,他又害怕艾森先离开。 他总是一个人,这么些年也从没有见过其他同龄人是怎么和家里人相处的,甚至没有去同学或是朋友家里玩耍的经历。他只听过,在影视作品里看过,可是听到的和看到的,始终是与真实的有偏差的。 哪怕艾森一直安慰他,就算自己能看出来他的家庭是什么样的,唐岑也无法说服自己,他从来都没有这样的自信。就像现在这样,哪怕是一直说爱他,愿意包容他的人,也有耐心消耗殆尽,选择离开的一天。 就在唐岑陷入无端的担忧中,神经紧绷时,艾森突然挣脱开了一直交握着的手。紧贴着的手心突然暴露在空气中,冷风中的寒意顺着掌纹渗进皮肤里,唐岑打了个哆嗦。 唐岑的心里闪过无数不好的念头,但下一秒,肩上就落下了一个带着熟悉气息的重物。 “没关系,我可以等,那么多年我都等了,不差这么一年。”艾森搭着他的肩,将人揽到自己怀里,维持着这样的姿势一路走到了宠物医院的门口。 果然这样的要求对唐岑来说还是太勉强了,给不了承诺也没关系,他们现在至少能好好说话了,最开始他对唐岑提的要求他已经能做到了,一切都有转机。 艾森松了口气,一直走到医院的玻璃门前才放开唐岑,拉开了玻璃门:“我们进去接欧培拉吧。” 那若无其事的模样,仿佛之前追问着要答案的人不是他一般。唐岑跟在艾森的身后进了医院,他站在休息区等着,看着艾森和负责给欧培拉体检的医护人员沟通。 不愿意见艾森的父母,也没有规划过他们的未来,唐岑知道自己很差劲,但他根本不敢去想这些。 唐岑藏在心里的事有很多,一桩桩一件件,只是借酒壮胆的那一个晚上根本说不完。他没有告诉过任何人,就在大学假期回国实习的那段时间里,唐松源领着他参加过几次酒会。 名义上是带他熟悉生意场上的人脉,可明里暗里却不停地向他介绍那些人的女儿。唐岑明白父亲的意思,但他看着在自己面前推杯换盏、互相恭维的女人们,忽然想起了小时候参加的那场婚礼。 在最后一次参加酒会的那个晚上,带着一身酒气的唐岑没有和远在英国的陆晟通电话,匆匆洗漱后就睡了,又在午夜三点忽然惊醒了。 唐岑做了个梦,一个噩梦,是他做过的数不尽的噩梦之中,记忆最清晰的一个。 他梦见自己结了婚,在婚礼上,他久违地看见了父亲的笑容,却看不清站在面前同自己交换戒指的妻子的容貌。他听见司仪的声音,告诉他现在可以亲吻他的妻子了,可面前是一张空白的面孔,唐岑回头看了眼父亲,看到了他望向自己的目光。 在一阵喧闹的欢呼声中,唐岑亲吻了他的妻子。在他亲吻的那一刻,梦里的景象又变了,他那个身材纤瘦的妻子顶着一张空白的面孔,用温婉的声音和自己说话,而扑在他怀里的女儿仰起头看他时,也同样是空白的面孔。 唐岑听见了笑声,梦里的妻子和女儿似乎在笑,可那笑声传进他耳里,惊悚得令人毛骨悚然。他想要逃离那个地方,然而转过身,他看见了父亲满意的笑容。 在梦里被吓出了一身冷汗,唐岑惊醒之后在床上翻来覆去了大半夜都没能再睡着。梦里的一幕幕不停地在他脑海里回放,空白的面孔,没有任何五官,却说着温柔的话语…… 唐岑想起了宴会上的那些女人,他试图从那些面孔里找到自己梦里的妻子,但始终找不到那个人,他甚至有了一种错觉,似乎谁的脸都能填上,谁都可以成为他的妻子。 那个时候唐岑突然意识到了,令父亲满意的到底是什么样的他。但那个时候,他已经爱上了同性,他和男人上床,接受他们施舍的爱情和善意,借着这些彻底脱离唐家。 他不会在任何人面前亲吻妻子,也不会有孩子,那场噩梦永远不会变成现实。 但从那之后,不论唐岑在和谁交往,他依旧不敢去想这些,也不敢告诉任何人。 那一场噩梦终究是无法抹去的记忆,唐岑做过太多太多的噩梦,但唯独这一份记忆强烈清晰,甚至狠狠地灼伤了他的神经。 “走吧。”艾森的声音唤回了唐岑飘散的思绪,他小声应了一下,从艾森手里接过被医生“蹂躏”了一上午的欧培拉,两个人照着原路慢慢走回了家。 买完了晚饭的食材,两人一猫终于在天色开始暗下来的时候回到了家里。 艾森把手里的东西放到厨房里,唐岑把欧培拉从猫包里放了出来。饿了大半天的欧培拉一出猫包就朝着艾森小跑了过去,它蹲在艾森手边“喵喵”叫了两声,撒娇般的语气让艾森忍不住摸了摸它的头。 欧培拉享受了两下来自艾森的爱抚,突然歪头张开了自己的嘴,飞快地朝着艾森的虎口咬去。 在欧培拉张嘴的时候,艾森就预感到了危机,迅速抽回了手,冰冷的牙齿擦过手背,他倒吸了一口冷气:“咝——还挺记仇的!” “我看看。”听到艾森的抽气声,唐岑赶忙丢下手里的东西跑进厨房,抬起他的手仔细看了看。欧培拉咬得不重,艾森又躲开了,手背上只留下了两个浅浅的凹痕和一串湿漉漉的口水。 欧培拉平时虽然淘气,但这还是第一次张口咬人,都说绝育后的猫会记仇,唐岑不由得担心起他们日后的生活。 艾森看见他微微皱起的眉,忍不住抬手抚上他的侧脸,拇指擦过眉心,试图将他皱起的眉抚平:“没事,它没用力。” 唐岑捧着艾森的手,用袖子将那上头小猫留下的口水抹去。他的手指来回摩挲着欧培拉牙齿留下的两个小小的凹痕,在艾森不解的注视中,唐岑缓缓低下头,轻轻吻了一下艾森手上被欧培拉咬过的地方。 “唐岑?”艾森目睹了全过程,唐岑的呼吸扫过他的手背,像细软的羽毛抚过一般,皮肤被撩拨起了一阵战栗。 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的唐岑被自己的举动吓了一跳,支支吾吾地解释道:“突……突然很想亲你。” 唐岑的皮肤从脖颈一直红到了耳后,艾森觉得他的尾椎骨有一点发麻,他微微低头,凑到了唐岑面前,在他的唇角落下了一个轻吻:“亲这里。” 蜻蜓点水,却搅乱了一池春水。 唐岑闭上眼,呼吸却变得凌乱。 什么都不要想,他现在只需要亲吻面前这个他深爱的男人,只需要记住他的模样。 第86章 原本以为雷蒙斯特林的突然到访并不会给自己的生活造成什么影响,但实际上临近年末,有些原本自认为早有定数的事情也很难再维持原样。 圣诞节前的两周,即使所有人的心思都已经奔向了过节,但似乎除了唐岑这样的“无业游民”以外,其他人都进入了最忙碌的时期,就连一直在家偷懒的艾森也被雷蒙拖回了公司。 在雷蒙到访的头两天里,艾森还能找借口待在家里,到第三天早晨,雷蒙一连打了三四通电话,把他从睡梦中拽了起来。一通电话结束,艾森的手头上突然多了堆积如山的工作,逼得他不得不早早地起床,在唐岑还卷着被子熟睡的时候他已经打着伞踩着厚厚的积雪徒步去公司了。 圣诞节前后,巴黎的街道上覆着厚厚的积雪,在艾森还没回到家前,除了天气放晴的时候,御寒能力几乎为零的唐岑就喜欢和欧培拉一起缩在一室一厅的小房子里,赖在暖气片旁吹暖风或是干脆钻进被窝里。而现在艾森在公司忙得不可开交,唐岑也不愿意一个人顶着寒风出门,因此艾森再也没体会过唐岑接他下班的快乐了。 艾森过了几周散漫的日子,还没来得及带唐岑出门旅游就又被拉回了朝九晚五的工作,只回公司加了两天的班,他回家就忍不住挂到唐岑身上抱怨起来:“雷蒙太过分了,明明节后也可以做,为什么还要我们现在全部都做完,天天看报表看报表,我头好疼啊,不想去加班……” 身上多了个人形挂件有些碍手碍脚,唐岑连切菜都施展不开,没好气地推了一下艾森埋在他颈窝里来回磨蹭的脑袋:“好好听他安排吧,本来你就是来巴黎出差的,老是请假会让人说闲话的。” 艾森被唐岑推了一下,抬起头又嘟嘟囔囔道:“道理是这个道理,但是我本来想这周带你出去玩的……啊!” 耳旁炸开一声惨叫,吓得唐岑差点握不住刀,他回过头,却瞧见艾森捂着眼睛,面容痛苦:“怎么了?!” 艾森费力地眨着眼睛,受到刺激的泪腺分泌出大颗大颗的眼泪,很快打湿了他的手指。唐岑赶忙扯了张纸巾塞到他手里,艾森接过之后就捂在了自己的眼睛上,边吸着鼻子边抽抽噎噎道:“洋葱汁……” 唐岑愣了一下,将手指靠在鼻子旁嗅了嗅,一股浓重的洋葱味顺着鼻腔冲上脑门。被洋葱味呛得咳了一声,唐岑这才想起来,在艾森回来之前他刚好切完一颗洋葱,没来得及洗手艾森就挂到了身上,他又不小心把手上的洋葱汁蹭到了艾森的脸上。 意识到自己做了坏事,唐岑悄悄在围裙上蹭了蹭手。 当天晚上,红着眼眶的艾森用叉子狠狠地戳穿了碗里的洋葱片,坐在他面前的罪魁祸首只能若无其事地拨着碗里的菜,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晚上两个人相处的时间总是过得很快,等到第二天唐岑醒来的时候,屋子里又只剩下他和欧培拉了。 艾森不在家,唐岑觉得自己白天的时间似乎又变慢了,每一天都是无所事事地待在家里,放肆地挥霍时间。他以为只是回到最开始的情况,他很快就能适应这样的生活。何况这样的情况是无法避免的,他很清楚艾森不可能每一天都陪在他身边,他们都有自己应该做的事情。 但就算是现在,艾森已经回公司忙碌了一周,唐岑还是不太适应。而且艾森每天回来的时间也越来越晚,从晚饭时间一直往后延迟到了睡觉时间,待在家里的时间变短了,原本住着两人一猫的房间只是少了一个人的存在,却变得格外安静。 时间一天一天地过去,越是接近和雷蒙见面的日子,唐岑心里那股诡异的孤独感和不安就越发强烈。这份不安从雷蒙到来的那天起一直持续到了现在,甚至越发强烈,他心里没底,却无处宣泄。 少了一个人的房间安静得吓人,唐岑努力让自己适应这样的环境,但在找不到东西的时候,他还是会下意识地呼唤艾森。 因为明天要招待艾森的家人,唐岑想着趁今天把房间打扫一下,虽然不是很乱,但是欧培拉的毛被暖气吹得到处都是,看着也实在闹心。 拿着滚筒在沙发上来回滚着,把猫毛全部粘完后,唐岑又在沙发的缝隙里摸到了一包猫条,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拿出来忘记收回去的。 唐岑把沙发整理好,踮着脚打开了放猫零食的柜子,本来只是想把零食放回原来的位置,把柜子翻了个遍却始终找不到那一盒零食,唐岑疑惑之余下意识脱口而出一句:“艾森,你把欧培拉的零食放哪了?” 他的声音在安静的房间里回响,唐岑等了两三秒都没等到艾森的回应,正要回头问他的时候才想起来,艾森不在家里。 习惯是一件很可怕的事。唐岑盯着地板,许久才缓缓扬起头,长长地叹出了一口气,从口腔里呼出的湿热气体在空气中化作一阵白雾,又迅速地消散而去。 找不到想找的零食,唐岑把东西随手丢在桌上就拖着步子往沙发走去。还没等他坐下,不知道从哪里钻出来的欧培拉叼起桌上的零食小跑着奔到了他面前。手术后完全恢复了的成年猫撑起身子,两只前爪扒在他的腿上,在唐岑面前讨好地晃动着零食袋,那被堵着的嘴里还含着模糊不清的叫声:“喵呜——” 唐岑接过零食,只犹豫了一下就打开了包装,他捏着包装,挤出了一小点糊状的物体,悬在欧培拉头顶来回逗着。被香味吸引的欧培拉抬起前腿,使劲蹦着试图够到小鱼干,但几次都被坏心眼的主人躲开了。 看着欧培拉使劲蹬着自己的小短腿,那好笑又可爱的模样看得唐岑“扑哧”笑出了声。在欧培拉急得“喵喵”直叫的时候,他终于放低手,让欧培拉抱着他的手舔食着心爱的小零食。 虽然艾森不在,好在欧培拉依旧黏人,而且—— “毕竟不是小孩子,不用太费心教导。” 吃完零食,唐岑把扫地机器人打开之后就继续瘫在沙发上神游,欧培拉吃饱喝足,又开始满屋子追扫地机器人。 扫地机器人在房间里来回打着转,从卧室转进了餐厅,又从餐桌下慢吞吞地挪到了客厅里,在沙发和茶几之间狭小的通道里磕磕碰碰地转着圈。 “喵——”踩在扫地机器人背上满屋子乱转的欧培拉又被运回了唐岑身边,它蹲在扫地机器人上,对着神游中的主人叫了一声,见唐岑没反应,又蹿上沙发蹲在他身旁,将两只前爪搭在了他的大腿上。 腿上突然压上了一个重物,唐岑才反应过来,抬手揉了揉欧培拉的小脑袋。欧培拉在唐岑的手搭上头的一瞬间就闭上了眼睛,喉咙里滚着响亮的呼噜声,将毛茸茸的肚皮翻到了唐岑面前。 吃完零食又在房间里玩闹了许久,欧培拉依偎在唐岑怀里,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后很快呼吸就平稳了下来,眯着眼睛像是睡着了。 唐岑抱着欧培拉,柔软的毛扫过手背,听着怀里平稳舒缓的呼吸声,那隐隐焦躁不安的心才稍微平静下来。 明天就要和雷蒙见面,唐岑本就惴惴不安的心又跟着七上八下。如何面对雷蒙,这个问题一直困扰着唐岑,哪怕艾森说过无数次他无需担心这些,可唐岑还是忍不住,他对雷蒙的认识只停留在艾森告诉他的那些,还有网络上能搜索到的零碎消息上罢了。 先前问了雷蒙的事,就难免会提起艾森的童年,这几天睡前艾森都会和唐岑说点自己小时候的事情,包括他曾经照顾过的属于他母亲的宠物。 自从养了欧培拉,看着欧培拉和自己撒娇,因为自己的抚摸而舒服地打着呼噜,唐岑就忍不住想着,如果小时候自己能像艾森一样有一只宠物陪伴,就算还是没有朋友,在那种环境下活到三十一岁的他,是不是会比现在过得更好一些? 唐岑梦见过那个情景,可那个梦却没有结局,因为他不知道那个时候自己会变成什么样。他所有恐惧的、期待的,所有的一切都在他的梦境里出现过,一次又一次教他认清现实。 但是艾森的家人却从来没有在唐岑的梦里出现过,他想象不出来,也许明天见了就能想象出来了。 外头的天已经完全暗了下来,不出唐岑意料,又是无所事事的一天,等艾森回来洗漱完关了灯,这一天又过去了。 关了扫地机器人,唐岑抱着欧培拉又钻进了卧室,一人一猫窝在柔软的被子里,唐岑抱着平板看着无聊乏味的文艺片,欧培拉趴在他胸口上打着瞌睡。 随手找的文艺片不出意料也都是些不明所以的内容,唐岑看了小半段就忍不住打起了瞌睡,半梦半醒之间他听到了门锁转动的声音,刚把平板关上,卧室的门就被人从外面打开了。 艾森开了门,大半个身子都靠在门上,看到已经躺进被窝里的一人一猫,顿时忍不住哀号道:“我好累啊……” 第87章 艾森那一声哀号并没有吵醒趴在唐岑胸口睡觉的欧培拉,唐岑揉了揉它的脑袋,把它从胸口抱到了腿边。身上没了限制,唐岑坐起身靠着枕头伸了个懒腰,然后才懒洋洋地问道:“下周还去吗?” “不用了,从现在开始我放假了。”艾森把包和外套扔到书桌上,边扯领带边走到唐岑身边,俯身在他脸颊上亲了一口,“你脸色看起来很差,最近没睡好吗?” 唐岑微微朝后躲了一下,后背陷进了柔软的枕头里。 “可能吧。”他这么回答道,眼神却飘忽躲闪着,不敢和艾森对视。 艾森将手背贴在他脸颊上,紧贴着的皮肤微凉,接着又摸了摸他的手,也是一样的温度,凉得不像是一直待在温暖的室内的人会有的。 唐岑眼下又浮现出了浅浅的青黑色,看起来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好好休息了。艾森叹了口气,拍了拍他的手背,道:“我去收拾一下,晚上早点睡吧,明天还要见雷蒙。” 艾森没追问,唐岑暗暗松了口气,歪着身子靠在床头看着艾森拖着疲惫的身体走进浴室。 冬季本身就是疾病高发期,越漫长的冬季越是折磨人,不过对唐岑这样顽疾缠身的人来说,每一个季节都是高发期,只是缺乏阳光的冬季比其他时候更难熬一点而已。 没有阳光的冬天,每一天唐岑拉开窗帘看到的都是灰蒙蒙的天,落在窗户上的也不是暖黄色的日光,而是夹着雪的细雨,或是凝结在一起的雪花。 凛冬的寒冷冻结了湖面,封锁了道路,却没有冻结唐岑的意识,让他敏感的神经失去知觉,他反而像是被刺骨的冷冻得战战发抖一般,大脑亢奋的同时也变得迟钝。 唐岑以为如果能一直待在一个不被打扰的环境里,稍微花上一些时间,自己能慢慢好起来。但现实并非每次都能如他所愿,只要他还和任何一个人有一丝联系,他就不可能彻底与这个世界隔绝开。 尤其是和艾森这样家庭健全的人交往,总是避免不了和他家人见面。明知道这些都是躲不掉的,唐岑还是会忍不住想象明天见到雷蒙的场景,他不知道那个男人又会用什么样的眼神看自己,是像舅舅那样,还是更像父亲? 被焦虑和担忧反复折磨着神经,唐岑在床上翻来覆去,明明已经吃了药却怎么也睡不着。他翻身的动静不大,但还是吵醒了身旁已经睡着了的艾森。 艾森翻过身,手在被子里摸索了一阵才抓到了唐岑的手。他把已经翻到床沿的人拉回身边,又捏了捏他的手心:“睡不着?” “有点。”唐岑轻轻应了一声,却没有像平时那样翻过身钻进艾森的怀抱里,即使手被人握着,他依旧维持着原来的姿势没动。 艾森本来还想再和他说些什么,但唐岑久久没有动静,安静得让艾森觉得他已经睡着了。 困意翻涌,原本就累得睁不开眼的艾森只撑了一小会儿眼皮就打架了,但在他马上就要合上眼的时候,唐岑突然翻过了身。 “艾森,你知道……”唐岑顿了一下,犹豫了几秒才把那个名字说出来,“你知道菟丝花吗?” “我知道,也知道你想说什么。”艾森深吸了一口气,声音里带着几分疲惫和无奈,当唐岑说出那个名字的时候,他就知道唐岑刚刚在想些什么,“你还是在担心雷蒙吗?” 唐岑仰躺着,两眼定定地望着天花板:“也许吧。我也不知道我现在到底在干什么、想什么,脑袋里乱乱的。” “我们之间差太多了,家世也好,能力也罢,我没有任何拿得出手的东西,也没有和你站在一起的勇气,好像我遇到事情只想退缩,只想把所有的事情都丢给你,自己一点也不敢面对,连和你哥哥见一次面都担惊受怕。” “你在计划未来,我却总是想和你分手。”唐岑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感觉到艾森握着自己的手动了动,但只是很轻微地动了一下,并没有甩开。 两个人都陷入了沉默,唐岑微微侧头扫了一眼艾森,艾森和他一样仰躺着,看着天花板不知道在想些什么,那沉默的样子让唐岑有些担忧。 就像他自己说的,唐岑不止一次想过和艾森分手之后自己该怎么办,他们每一次做之后,唐岑都忍不住想以后没有艾森的生活是什么样的。但他不知道自己应不应该这么说,那一天艾森第一次在他面前露出了担惊受怕的表情,那副表情还清晰地映在他的脑海里。 可事已至此,说出去的话也不可能再收回来,唐岑再怎么懊恼,也没有办法改变这个事实。 等了很久,唐岑都没有听到艾森再说话。两个人的手还握着,唐岑想把自己的手抽回来,刚动了动手指,艾森就察觉了他的动作,迅速收拢了手,戴在无名指上的戒指卡在了唐岑的指缝。 “为什么?”艾森转过头看着他,碧色的眼睛在昏暗的房间里微微闪着光。 为什么?这个问题的答案很简单,唐岑觉得艾森肯定也明白,即使不再冷战和争吵,即使能够像普通情侣那样生活,唐岑还是没有办法彻底改变那些想法:“我不想成为你的累赘。” 是预料到的回答,艾森闭上眼深呼吸一口气,稍稍调整了一下自己的情绪才开口:“唐岑……你什么时候才能正视你自己?” “你一点都不知道,当年我是多么倾慕你……”艾森喃喃着,“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站在台上,我坐在台下仰望你,我身边的人都在仰望你,所有人脸上的表情都是羡慕的。” 不论过去多久,艾森都记得第一次见到唐岑的时候,那个如同油画里描绘的优雅贵族般的男子站在高台上,用富有磁性的嗓音说着老生常谈的东西,却深深地吸引了艾森的目光。 艾森反复咀嚼着唐岑的名字,目光追随着他的身影,他看见唐岑的眉眼里带着几分内敛的感情,若隐若现。隔得太远,艾森看得不真切,只觉得像玫瑰一样灿烂绚丽的男人一定是高傲而孤独的,善于伪装的,才会用自信将它们全都隐藏起来。 但当他窥见唐岑小心隐藏的秘密之后,才知道那些被他藏起来的,都是些多么触目惊心的恐惧和自卑。 “整整三年,你甚至只和我说过两句话,我都已经很满足了……” “你从一开始就离普通人太远,你不知道那些以你为榜样的人都是怎么想你的。你发表的论文,获得的荣誉,有些人一辈子都做不到,所有人都知道你很优秀,只有你自己看不到。”艾森一一细数着唐岑学生时代,甚至是在英国实习期间获得的荣誉,拿下的项目,一件一件,他全部都记得。 唐岑没有想到艾森会记得这些,他的父亲觉得这是些可有可无的东西,甚至连他自己都早已忘记:“可是那些东西得到了又有什么意义?那些做不到的人……他们现在也许都过得比我好,至少他们是清醒的。” “这个世界上能清醒地活着,清醒地知道自己的人生该做什么的人很少。”艾森闭上眼睛,一股疲劳感从头蔓延到全身,也不知道是因为加班,还是因为谈及的这个话题,“就算是我也会迷茫的,只是你看不到而已。” 只是看不到而已,不代表不存在。 艾森的语气透露着疲惫,唐岑没敢接话,两个人握着的手却悄悄松开了。 即使多了一个人,此时唐岑还是觉得房间里静得可怕,甚至比艾森不在的时候还让他慌乱不安。他想不通,艾森和自己说这些到底是什么意思。 “嗯——”睡梦中的欧培拉发出一声梦呓,打破了沉默,也打断了唐岑的思绪。他听见欧培拉翻动身体的声音,也听到了艾森那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 唐岑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却发现自己根本不知道要说什么。他悄悄地伸出手,想要拉住搭在不远处的那只手,但他刚抬起手,就听见艾森的声音又响起了。 “菟丝花不适合,你又没有寄生在谁的身上。”艾森缓缓地说道。在他心里,唐岑永远是会在春日盛放的玫瑰,不是那攀附寄生于旁物的吸血鬼。 唐岑靠着艾森的肩膀,整个人蜷缩在他身边,手指在艾森的心口轻轻点了一下:“你。” 点在胸口的手磨蹭过皮肤,撩拨起一阵悸动。艾森抓住那只作乱的手,把它按在自己的胸口,隔着薄薄的布料,唐岑感受到了艾森胸腔里那颗火热跳动的心脏。 “唐岑,你是一个独立的人,你人生经历的所有组成了现在的你,不会因为离开谁就无法活下去。” “就算没有我,你也能活下去。” 艾森平静地说着,仿佛他只是一个局外人一般。年少时的爱恋总是那么义无反顾,但蹉磨到了如今,那份爱恋在残酷的现实中又还剩下多少? 唐岑按在艾森心口上的那只手微微抖了一下,艾森这句话莫名地让他生出了几分不好的想法,但他不知道艾森说这句话到底只是安慰还是另有所指,只能强装不经意地说道:“说得好像你要和我分手一样。” 他话音刚落,艾森忽然猛地抓着他的肩膀,把他拽进怀里紧紧地搂着,力度大到像是要把唐岑揉进自己的身体里一样。 “不要再说这样的话了,圣诞节之后我会请个长假,我们再去一次瑞士吧。”艾森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比往常低沉的声线里夹杂着几分沉重的感情,和搂在身上的力度一起压得唐岑喘不过气。 也许是久病成医,唐岑知道自己的情况很糟糕,这是冬季常有的情况,往常都会加大药量。这一次是他疏忽了,以为有艾森在就万事无忧,没有和艾森提起这个事情,但艾森不是医生,不可能顾及全部。 唐岑僵直着身体任由艾森抱着,甚至不敢用力呼吸,但很快艾森似乎是察觉到了他的异样,微微放松了环在他腰上的手臂。 “冬天会过去的。”唐岑听到艾森这么说着,眼底忽然有一股热意翻涌而上,温热的液体很快就润湿了眼眶。他趴在艾森的肩上,紧咬着下唇,用力点了点头。 那个时候唐岑确实以为冬天真的会过去,但是一个冬天过去了,还有无数个寒冬在等待他。 第88章 或许是因为睡前那段不愉快的谈话,唐岑和艾森两个人都没能睡好,翻来覆去到了后半夜才睡着。然而才睡下没多久,到第二天早晨九点,艾森定下的闹钟准时响起:“嘀嘀嘀——嘀嘀嘀——” 闹钟响了将近半分钟才被人掐断,艾森看了眼手机上显示的时间,撑着脑袋打了个长长的哈欠,等自己稍微清醒了一些才摇了摇身旁的唐岑。 叫醒唐岑不是一件困难的事情,真正麻烦的是让唐岑起床。 艾森第一次叫醒唐岑,唐岑还迷迷糊糊地应了一声,艾森听他应了之后就直接去洗漱了,等他回来的时候,唐岑还维持着原来的姿势睡着,连动都没动一下。艾森对这种情况已经是见怪不怪了,这回他直接坐在唐岑身旁,晃着他的肩膀把他摇醒。 唐岑睁开眼睛看了一眼艾森,嘴里嘟囔着:“我马上起……”但下一秒他的眼睛又合上了,还没等艾森再喊他就睡了过去。 艾森无奈,只能再喊一次,这样反复折腾了三四次,唐岑总算是在雷蒙敲门之前抱着衣服摇摇晃晃地进了浴室。 等唐岑洗漱完毕换好衣服出来的时候,雷蒙已经坐在了客厅的沙发上,喝着艾森泡的红茶。 听到开门的动静,雷蒙一抬头就看到了站在不远处的唐岑,他看起来有点手足无措,雷蒙微微一挑眉,朝着站在边上的艾森说道:“艾森,不介绍一下吗?” 艾森愣了一下,顺着雷蒙的视线看过去才发现了站在阴影处的唐岑,赶忙把唐岑拉了出来,按着他的肩膀让他坐在雷蒙身边。 “这是我男朋友,唐岑。”艾森说着还拍了拍唐岑的肩膀。 雷蒙点点头就算作是回答,艾森的视线在雷蒙脸上停留了两秒,然后收回了搭在唐岑肩上的手:“你们聊,我去做饭。” 唐岑没料到艾森居然打算让他单独和雷蒙待在一起,吓得抓住了艾森的衣摆。艾森冷不丁被他拽了一下,向后踉跄了半步,险些摔在沙发上。 站稳之后,艾森回过头,无奈地安抚慌张的唐岑:“别担心,大哥想跟你单独聊一下。”说着,他一点一点掰开了唐岑拽着他衣摆的手指,在唐岑惊愕的注视中走进了厨房。 唐岑看着艾森头也不回地进了厨房,确定艾森真的不打算出来之后,才默默收回视线,看向了身旁的雷蒙。但当他把视线转向雷蒙的时候,才发现对方一直在看自己。 被那双和艾森一模一样的碧绿色眼眸一瞬不瞬地看着,唐岑后背激起一阵凉意,他缓缓低下头,搭在膝盖上的手紧紧地握成拳。 唐岑那副坐立不安的模样全部落在了雷蒙眼里,他看着唐岑低下了头,余光瞥见他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心中一动,放下了手里的茶杯,慢条斯理地说道:“大致的情况他都和我说了,其实也没什么可问的,但有一件事我想知道。” 唐岑下意识挺直了腰板,压着喉咙里的颤抖,温顺恭敬地说道:“您说。” “如果我们家所有人都逼着你们分手,你还会和他在一起吗?”雷蒙的声音很低沉,语调平缓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威严,尽管听起来已经是刻意收敛过的,却依旧让唐岑想起了自己那个同样身为上位者的父亲。他们和自己说话都是一样的,不带任何寒暄,开门见山。 只是一开口就是这个话题,唐岑心里突然冒出来了一个不好的念头,他不知道雷蒙话里这“所有人”里,是不是也有艾森,这个问题到底是艾森要借雷蒙的口坦白,还是雷蒙自己的意思。 当年被逼着分手的狼狈姿态还历历在目,唐岑闭了闭眼,努力忘记脑海里那些不停浮现的画面,但他怎么也无法将它们完全抹去。 唐岑的沉默在雷蒙眼里却变了个味,他摸索着自己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淡淡道:“这只是一个假设而已,你怎么想的就怎么说吧,母亲和我想知道你的态度,并不是真的要你们分手。” “不会。”几乎是在雷蒙说完最后一个字的同时,唐岑给出了自己的回答。 这个回答完全出乎雷蒙的意料,他的瞳孔微微颤动了一下,还没来得及追问,厨房里传来了瓷器相互碰撞的清脆声。 厨房和客厅离得不远,加上唐岑和雷蒙都没有刻意压低声音,所以他们的对话艾森也能听得清清楚楚。 但那一声脆响并没有打断两个人之间的对话,唐岑只是看了一眼厨房又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如果只是一个人不认同,我可能还会坚持一下,但如果是一整个家庭都不愿意接受我,那的确是我的问题了。” “是我配不上他。”唐岑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明明心脏还在一阵阵抽痛着,可疼痛中又带着几分快感。 就像和陆晟分手的时候一样。 雷蒙一言不发地听唐岑说着,最终忍不住打断了他:“你不会撺掇他和你一起走吗?” “不。”唐岑深吸了一口气,随后抬起头,牵起唇角,对雷蒙露出了一个很浅很浅的微笑。 “我喜欢他,但我不想毁掉他的未来和家庭,像我这样的人不值得他这么做。” 十年前也有一个人对他说过,让他不要为了不值得的人掉眼泪,十年后,他又对其他人说出了同样的话。 不值得,多么讽刺的三个字。 唐岑搭在膝盖上的手紧紧地握着,又因为太过紧张而颤抖着,坐在他身旁的雷蒙甚至都能看到关节处的皮肤因为过度用力而泛起的青白。 雷蒙和唐岑是第一次交谈,但不是第一次见面,他没有想到这个曾经和自己最信任的手下侃侃而谈的青年,最后落到了这样的境地。自己亲弟弟爱得卑微的人,又同样把自己贬低到尘埃里。 先前他虽然说了这只是一个假设,但雷蒙觉得这恐怕就是唐岑真实的想法,对他都这样毫无保留,或许也早就和艾森说过了。雷蒙一想到有这种可能,头又开始隐隐阵痛着。 艾森这个弟弟,不闯祸的时候什么都好,一闯祸就净挑最棘手的。明明都戴上戒指了,为什么还会让恋人产生这样的念头? 在唐岑低头的空当,雷蒙瞪了一眼站在厨房门口听完了全程,神情复杂的弟弟。艾森感受到大哥的怒意和不满,恋恋不舍地望了一眼唐岑,又转身回到了厨房里。 “那你以后打算怎么办?”雷蒙也不假设那些有的没的,直接坦白地问了。唐岑会想这么多,也许早就有自己的打算,只是碍于艾森才一直没有实施罢了。 出乎他意料,唐岑收起了脸上的笑,慌忙转移的视线里带着几分无措:“不知道,走一步算一步吧……” 唐岑松开了一直握着的拳头,右手用力揉了揉左手的手腕,那是唐岑缺乏安全感时常做的动作,也正好让雷蒙看到了他左手手腕上的伤疤。伤疤被宽大的袖子遮挡住,投下的阴影模糊了边界,看着格外狰狞。 雷蒙朝前倾身,按住了唐岑揉搓手腕的手,把沉浸在自己小世界里的唐岑吓得打了个哆嗦:“突然到访吓到你了,真的非常抱歉。” 在唐岑错愕的目光中,雷蒙从沙发的靠枕后面拿出了一个红色的盒子,递到他手里:“这是母亲要我转交给你的。” 之前还冷漠地和自己假设分手的男人突然又变成了亲和的兄长,雷蒙一前一后的态度变化太大,唐岑一下子分不清这礼物到底是不是试探,在雷蒙递过来的时候甚至朝后躲闪了一下。 见唐岑没有接,雷蒙抬头看了一眼在厨房里忙碌的艾森,凑过去压低声音说道:“是圣诞礼物。” 突然被人塞了份圣诞礼物,还是男朋友的大哥送的,唐岑不敢收,正要拒绝却听雷蒙说:“先别告诉那小子,他今年没有。” “他一直拖着,不结婚也不谈恋爱,都快成母亲的心病了。”雷蒙拍了拍唐岑的手背,就像往常艾森常做的那样,“他和谁在一起是他的自由,只要是他喜欢的,我们都不会干涉他的选择,毕竟未来要和他过一辈子的人也不是我们。” 唐岑看着手里那被红色包装纸包裹的礼物,只觉得那抹红色灼热刺眼,拿在手里烫手得很:“即使是像我这样的人也可以吗?” 他在恶意揣测艾森家人的时候,他们却给自己准备了圣诞礼物,自己到底有什么资格收下? 雷蒙平静地看着他,反问道:“为什么不可以?” 唐岑被雷蒙的反问噎住了,张了张嘴,半天没能说出一个字。他不是回答不出来,反对的理由太多了,可是雷蒙的态度也很明确,只要艾森喜欢,他们就不会干涉。 原本唐岑以为身为大哥的雷蒙肯定会反对,不管艾森是不是真的喜欢男人,至少不能跟他这样的精神病人纠缠不清。然而谁知道他竟然就这么轻易地,甚至没有过多刁难就同意了。 真的只要艾森喜欢就可以了吗…… 第89章 送出了圣诞礼物,可唐岑的脸色古怪得很,雷蒙抬头看了一眼厨房,艾森也没有要出来的意思。他迟疑了一下,忍不住问道:“你有什么想问的吗?” 恶人都让他做尽了,也不知道以后唐岑真的跟艾森回家之后,母亲会不会秋后算账。 唐岑深吸了一口气,把雷蒙塞到他手里的礼物放到了一旁,双手搭在膝盖上,端端正正地直起身:“有,但是可能会冒犯到您。” “无须客气,你和艾森在一起,往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唐岑话里总是带着敬称,雷蒙听着总觉得别扭得很,“你说吧。” 雷蒙的坦然反而让唐岑犹豫了。在真正和雷蒙见面之前,唐岑想过很多种可能会发生的对话,无一例外都是逼迫他们分手的,只是态度上有那么些细微的不同罢了。现在见了面也确实提及了他预想的事情,可雷蒙从头到尾都只是在和他假设这种可能,他根本就不像艾森说的那么古板保守,也并不排外,甚至能够如此坦然地接受自己的弟弟喜欢上男人这一件事情。 唐岑将左手手腕翻向上,右手的食指抠着左手手腕上那道凹凸不平的伤疤。 “我听他说过,斯特林家有四个孩子。作为最年长的那一个,雷蒙先生有没有觉得自己被父母区别对待过?”唐岑顿了一下,斟酌了两秒又换了一个说法,“或者……承受过多的期待?” 听到唐岑这个问题的时候,雷蒙惊讶地睁大了眼。他以为唐岑会问自己父母的事情,谁承想会问到自己身上。他心里想到了几种可能,但唐岑说话时那语调太过平缓,让他不得不怀疑是自己想多了。 雷蒙向后一仰,靠在柔软的沙发里,他左手抱胸,右手揉着眉头。沉思片刻,最后雷蒙像是有些不耐烦地“啧”了一声:“我不太明白你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但我可以回答你。” “没有。”雷蒙斩钉截铁地说道。 “我的父母爱着他们的每一个孩子,艾森从父亲和母亲那里得到的爱,我也同样拥有,只不过我比艾森年长许多,父母对我也不再那么直白地表露这些。”雷蒙说着又忍不住回忆起自己年少时家里热热闹闹的场景,两个缠着自己的弟弟妹妹,别扭地关心自己的父亲,慈爱的母亲,还有成年之后就一头扎进甜品店的双胞胎妹妹。 “我的妹妹,艾森的姐姐也是这样。”提起胞妹,雷蒙的脸上露出了浅浅的笑,“我和奥莉维亚一起学习,一起长大,父亲和母亲教给我们的东西都是一样的,没有因为她是女孩而区别对待,只是比起经营公司,她更喜欢待在母亲的甜品店里。” “奥莉维亚把母亲的甜品店经营得很好,父亲教给她的,她从来都没有舍弃过。”雷蒙毫不掩饰地夸奖着自己的妹妹,“换作是我,恐怕也不能做得像她那么好。” 唐岑知道艾森家里有一间甜品店,是艾森母亲开的,艾森小时候经常过去帮忙。但他并不知道后来的事情。 雷蒙的双胞胎妹妹——奥莉维亚斯特林,她将斯特林老先生教授的经营公司的经验和方法用到了自己母亲那间小小的甜品店上,虽然听起来有一些大材小用,但她确实做得很好。 就算只是一间小小的甜品店,在一个充满爱的家庭手里经营,也同样能散发出最温柔的爱意,联系着这个家庭的每一个人。 唐岑稍微能够想象出,培养出艾森这样被人践踏感情还能不知疲倦付出的人的家庭,是什么样的了。 是他从来都无法拥有的,每一个人都互相理解,深爱着彼此的家庭。 唐岑抬起头,望向了雷蒙,对方还一直絮絮叨叨个不停:“我们做出了不同的选择,虽然表面上是你所看到的那样,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的父母更偏爱谁,他们给我们的爱是一样的。他们同样爱着、尊重我们,才让我们能在追求自己理想的路上一往无前。” 一往无前。唐岑无声地咀嚼着这四个字,随后他猛地回过头,隔着餐厅,他的视线撞上了艾森写满担忧的眼睛。 唐岑不知道艾森在那里站了多久,也不知道他到底听了多少。 雷蒙抱着手臂,神色平淡地看着面前无声对视的两人。在他提起奥莉维亚的时候,艾森就站在了厨房门口,偷听他们谈话,他很早就发现了,只有背对着厨房的唐岑没有察觉到。 拿起放在桌上的茶壶,雷蒙给自己添了一杯红茶,随后端起那还冒着热气的茶抿了一口。温热的水汽从杯口升起,有一瞬间模糊了雷蒙的视线,即便如此,他还是敏锐地捕捉到了唐岑眼里闪过的水光。 真可悲。雷蒙在心里默默地吐出了这三个字,他将手里的茶杯放回原位,再一次向前俯身,握住了唐岑的手。 “我的父亲不止一次和我们说过,他觉得自己的每一个孩子都是优秀的,只是时间的问题,我们总会寻找到真正的自己。” “你也一样,有朝一(日)你也会找到你所热爱的、执着的。”雷蒙看着唐岑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道,“我这样说,能解答你心里的疑惑吗?” 唐岑苦笑了一声,轻轻拉开了雷蒙的手,站起身朝他微微鞠了个躬:“已经足够了,谢谢,我想一个人静一下。” 说完,在雷蒙和艾森的注视下,唐岑低着头,飞快地躲进了卧室。伴随着“咔嗒”一声关门声,客厅里又只剩下雷蒙和艾森。 两人一站一坐对视了片刻,雷蒙对着杵在厨房,想进卧室找唐岑又不敢的艾森招了招手:“过来。” 自家大哥开了口,艾森也只能依言乖乖坐到他身边。 躲回卧室里的唐岑不知道外面又发生了什么样的对话,他也没精力再趴在门口偷听他们兄弟之间的谈话。在合上卧室门的下一秒,唐岑捂着心口慢慢蹲(下)身,双膝跪在坚硬的地板上,弓起身子喘着气。 刚刚雷蒙问他这样回答能不能解答,何止是解答他心里的疑惑,雷蒙这些话甚至已经很清楚地把斯特林家和他家之间的差距一一摆在他面前。 在自己卑微地向父亲乞求一个夸奖的时候,艾森的父亲会摸着他的头鼓励他;在自己无数次面对唐钤和同学的邀请说出“下次吧”的时候,雷蒙会拉着艾森和他妹妹的手,一起在公园里散步;在他趴在床上嘶吼的时候,艾森的父亲站在艾森的身后,成为他一往无前的后盾…… 他在父亲面前的难堪与狼狈,在艾森的家里从来都没有出现过。就连被艾森评价为“排外”“保守”的雷蒙,他握着自己的那只手,也是宽厚有力的,散发着温柔的热度。 唐岑在听说雷蒙的事情时,还恶意揣测过雷蒙和艾森之间的关系,身为兄长,总是会被要求承担更多的责任,被剥夺更多的快乐。但那些,在雷蒙身上统统都没有发生过。 只有他一个人,出生在了那样的家庭,被那样冷漠的人抚养长大。 “我们就是一家人”,雷蒙亲口说出的话,唐岑却一点也不敢信,他真的有资格能和他们成为一家人吗? 唐岑痛恨软弱的自己,畏畏缩缩这么多年,从没有一次彻底地反抗过。他想要站在太阳底下,像个正常人一样行走,但他曾经又是那么恐惧阳光。 如今他又在恐惧像太阳一样的斯特林一家,他们的温柔就像炽热的太阳一样,几乎要将他灼伤。 滚烫的热液从眼中溢出,在长而浓密的睫毛上汇聚成水滴,随着它的颤抖滚落,在卧室的地上砸出小小的水洼。 唐岑紧咬着下唇,将呜咽抽泣死死地压在嗓子里。他撑起身子趴在床沿,手在床上胡乱摸索了一阵才将被子扯到自己面前,直到将脸完全埋在被子里,唐岑才松开了被咬出血的唇瓣。 厚重的棉花吞没了所有嘶吼,也掩盖住了唐岑脸上的表情。 唐岑趴在床上,脊背一阵阵抽搐着,过了很久才缓缓平息下来。眼泪止住了,抽噎也停止了,唐岑却没有爬起来,他的脸颊磨蹭着柔软的面料,他想闻闻上头残留的艾森的气息,然而堵塞的鼻子什么味道也闻不出。 “叩叩——”门外突然传来了敲门声,唐岑慌慌张张从被子上爬了下来。刚坐到地上,门被人打开了,脚步声从身后响起,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最后停在了自己身后。 “雷蒙走了。”艾森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唐岑弓着身子坐在地上,抬手用袖子在脸上用力蹭了几下,又吸了吸鼻子,才用带着浓重鼻音的声音应了一声:“嗯……” 靠在床沿,唐岑没有回过头看艾森。虽然没有镜子,但这种情况出现过很多次,唐岑不用看都能想象到自己的脸有多难看。 唐岑没回头,艾森只好在他身后蹲下,小幅度拉了拉他的袖子:“唐岑。” 然而唐岑还是没有搭理他,背对着他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瘦削的肩膀微微耷拉着。 艾森深吸一口气,俯身向前从背后紧紧地抱住了唐岑,将头靠在了他的肩上:“对不起,昨天晚上是我不好。” 身上挂上了一个火热的物体,唐岑惊得打了个激灵,但也只动了那么一下就任由艾森抱着了。 斯特林一脉,确实人如其名。 太阳会温暖一切,但他的太阳,和天上那个曾经灼伤过他的太阳不一样,那一个太阳听不见他任何的乞求,在寒冷的冬日会躲得远远的。艾森不会,他的太阳无时无刻不在他的身边,会为他驱散寒夜,也会为了不灼伤他而收敛自己的光芒。 “没关系,是我自己想多了。”唐岑抬起手,揉了揉艾森的脑袋,“我只是不希望你变得和我一样,不想重蹈覆辙而已。” 艾森在他的颈窝间来回蹭着,就像一只巨大的金毛犬一样:“还担心吗?” 唐岑轻轻地摇了摇头:“不,没事了。” 艾森的家人和艾森一样,他们尊重包容着身边的一切,只是他自己想得太多,承受的恶意太多,才会这样胡乱揣测别人。毕竟这样的人,在这个世界上越来越少了。 圣诞节要来了,巴黎的雪也终于停了。唐岑出神地望着窗外,被白雪覆盖的屋檐一片白茫,艾森随着他的视线一起看了出去。但触目都是一片雪白,再怎么看都会厌烦。 只看了一小会儿,唐岑就收回了视线,垂下头低声喃喃道:“但是我真的……好羡慕你啊……” 那后半句话唐岑没说完,但艾森已经猜到他要说的话了:“他们也会成为你的家人的。” “你想要的,我都会给你,所以你可不可以比现在更爱我一点?”艾森趴在他身上,小心翼翼地问道。 如果能早一点,有人能这么告诉他就好了。 唐岑仰起头,吐出一口浊气,然后他慢慢地合上眼,从鼻腔里发出一声不太清晰的鼻音:“嗯。” 第90章 “雷蒙落地了。”艾森掐断电话,把手机往床头柜上一丢,翻身抱住了躺在边上的唐岑。 身上突然压上了一个重物,唐岑困得睁不开眼,对艾森睡觉一定要抱着自己这点小习惯早就见怪不怪,很快就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继续赖在他怀里:“这么早就走了?几点的飞机?” 唐岑的头发有段时间没修剪了,黑色微长的头发已经能铺在枕头上了。艾森挑起面前一小撮微长的黑发,绕在手指上把玩着:“早上六点多,后天就是平安夜了,他赶着回公司做收尾吧。” 那天雷蒙把母亲的圣诞礼物转交给唐岑之后,又马上回了分公司处理剩下的事情。虽然艾森放假之前已经替他把一部分工作处理了,但雷蒙还是忙到昨天才匆匆开了个总结会议,今天早上六点多就赶着最早的那班飞机回了伦敦。 雷蒙一走,彻底没了能限制艾森行动的人。想到之后就不用再天天去公司打卡上班,艾森趴在唐岑身上开始盘算接下来的日子该怎么玩:“圣诞节打算怎么过?” 艾森这头兴致勃勃的,唐岑却把半边脸埋在枕头里,明显是困得不想说话。 半天不见唐岑回应,艾森伸出手指戳了戳唐岑脸上的(软)肉,但已经昏昏欲睡的唐岑连躲都没躲,眼睑微微动了动,甚至没睁开眼,只迷迷糊糊地应了一声,也不给他半句准话。 后天是平安夜,大后天就是圣诞节了,艾森之前原本计划着带唐岑去斯特拉斯堡玩两天,现在看唐岑的状况,最多晚上去边上拉德芳斯的集市转转。 可拉德芳斯的集市只到平安夜那天,圣诞节那天总不能还是这么睡过去。艾森不甘心,戳了好几下都不见唐岑有反应,他又凑到唐岑耳边吹了一口气:“圣诞节打算怎么过?” 被热气吹过的地方有些痒,唐岑朝被窝里躲了躲,缩在被子里拖长了声音道:“不知道,好困好冷,不然就在家里过吧。” 困极了的唐岑就是这么不解风情,艾森试图把他从被子里捞出来,结果却被唐岑缠了上来。唐岑双手环着艾森的脖子,两条长腿缠在腰上,像八爪鱼一样把艾森拖进了温暖的被窝里。 虽然现在才刚刚八点,可唐岑昨天晚上不到十点就躺在沙发上打瞌睡了,还是艾森把他抱回床上的。也许是见雷蒙这件事安然无事地结束了,唐岑一直紧绷的神经放松了下来,之前一直辗转反侧无法入睡,现在积压的疲劳统统反馈到了唐岑身上。 从见过雷蒙的那天晚上起,唐岑每一天都是早睡晚起,就算睡了十个小时也还是一副没睡醒的状态。 去斯特拉斯堡的计划就推到下下个圣诞节吧。艾森拗不过唐岑,略微挣扎了一下就放弃了。不得不说,睡觉有暖气和棉被是冬天里最幸福的事情,如果棉被里还有一个黏人的恋人,那就更不要想着离开温暖的被窝了。 艾森躺在被窝里,唐岑的手臂搂在他的腰上,艾森觉得自己甚至可以在被窝里度过整个冬天。 纵容唐岑的结果就是艾森和唐岑一起睡到了下午一点才起,还是饿得受不了的欧培拉跑上床把两个人叫醒,否则他们恐怕真的会直接赖床赖到平安夜了。 起床之后,艾森给欧培拉热了猫饭,等唐岑洗漱完了之后又随手把猫条扔给他,然后就到厨房去准备今天的晚饭。 艾森站在冰箱前,隔着餐桌远远地问道:“晚上吃牛排吧?” “都可以。”唐岑盘腿坐在客厅的懒人沙发里,撕开猫条的包装,从撕开的小口里挤出浅褐色的膏状物体。欧培拉在看到唐岑拆猫条的时候就蹲在了他盘起的双(腿)间,前爪扒着他的手,粉嫩的舌头飞快地卷走了浅褐色的膏体,小小的嘴里不时发出“吧唧吧唧”的声音。 猫条很小,欧培拉吃得又快,不一会儿就喂完了。喂完了零食,欧培拉就跑到圣诞树下,抓着挂在树枝上的吊饰自顾自地玩了起来,而还饿着肚子的唐岑懒洋洋地瘫坐在懒人沙发里等着晚饭。 客厅的一角摆了棵圣诞树,那棵圣诞树是前天唐岑和艾森出门采购的时候买的。圣诞节那几天几乎所有的商铺都关门休息,唐岑本来只是想趁着放假前最后的营业时间去商场采购一番,结果艾森在商场卖圣诞树的地方站了很久。 当时艾森看中的不是这一棵刚刚到唐岑胸口的圣诞树,而是旁边那棵足有一人高的。唐岑并不热衷于过圣诞节,根本无法理解艾森一定要买圣诞树的想法,他只觉得占位置,而且也只有圣诞节这么两三天的时间用得上。 然而向来考虑周全、冷静理智的艾森却像看到了金枪鱼猫罐头的欧培拉一样,怎么拖都拖不走。 “圣诞节怎么能没有圣诞树!”艾森蹲在圣诞树前理直气壮地喊着,全然不顾周围人异样的目光。 唐岑皱着眉,用力揉了揉太阳穴,视线在身旁围观的人身上扫了一圈,头疼道:“你买这么大一棵树,放哪都占位置,而且圣诞节过了之后这棵树要放哪里?” 然而艾森还是不肯放弃,指着旁边明显矮了大半截的圣诞树问道:“那我换一棵小的行不行?” 艾森一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架势,唐岑被他磨得没了脾气,最后的结果是两个人各退一步,折中买了这棵小的。 不过现在屋里摆了圣诞树,又挂了装饰的彩灯和吊饰,倒是有了点过圣诞节的氛围。 之前那么些年的圣诞节唐岑从来没有在这个时候刻意装饰过自己的房间,就连圣诞节那天都是随随便便过了就完事了。毕竟不是他的节日,再怎么刻意融入,都免不了带着几分违和感,甚至就连春节和生日,于他而言也并没有什么值得期待的。 在中国的时候,春节也和平时没什么区别,只是三个人一起坐在饭桌前吃饭而已。生日也是一样,不会因为这是纪念他来到这个世界的日子就有所变化,生活还是一成不变,痛苦不会消失,愿望也不会实现,想要得到的东西始终还是得不到。 但是现在稍微变得有点不一样了,唐岑开始期待曾经刻意遗忘的生日和节日,期待艾森给他的惊喜。 不是节日的问题,是和他一起过节日的人的问题,如果能早一点遇见他就好了。 唐岑瘫在沙发上走神,艾森那边已经把煎好的牛排摆到了桌上。 “吃饭了。”艾森对着客厅喊了一声,第一个跑过来的却是欧培拉。 闻到肉香,欧培拉立刻丢下圣诞树,一溜烟从客厅蹿到了餐桌上,却被跟在身后的唐岑抱了下来。欧培拉蹲在地上委屈地叫了一声,自从做了绝育手术,欧培拉越发黏人,得不到想要的东西就会对着唐岑撒娇,现在也是,不仅得到了唐岑的爱抚,还有一小块生牛排的边角料。 晚饭还是和平时没什么区别,只是吃完晚饭,唐岑在厨房洗盘子的时候,艾森凑到他身后,趴在他肩膀上问道:“时间还早,要不要去拉德芳斯逛逛?我还没来得及给你准备圣诞礼物。” 唐岑拿着洗碗布的手顿了一下,想了想才转过头对艾森道:“你不说我都忘了,我也没给你准备圣诞礼物。” “等你洗好就出发吧。”艾森说着掏出了放在口袋里的手机,手指在上面戳戳点点,不知道在看些什么。 热水冲走了浓稠的黑胡椒酱汁,两个盘子很快就洗干净了,唐岑把洗碗布拧干挂回架子上,接过艾森递来的纸巾擦干手上的水珠,又套上了厚重的大衣。 艾森把手机放回口袋里,拿起挂在衣架上的围巾套在唐岑的脖子上:“把围巾系上,别着凉了。” 唐岑微微仰起头让艾森替他系上围巾,全部收拾妥当之后,两个人才慢悠悠地出了门。 拉德芳斯距离他们所住的第二区有些距离,坐地铁也要花上一个多小时,好在艾森提前叫了车,加上错开了晚高峰,一路上畅通无阻。 虽然路上花费的时间缩短了一半,但等他们到了举办集市的广场时,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拉德芳斯那标志性的巨门已经亮起了银白色的灯光,而巨门前的广场则是一片暖黄色的灯海,将摊位白色的顶篷染上了淡淡的黄色。暖黄色的灯光一路蔓延到了广场的另一头,远远地,隐约有断断续续的音乐声传过来。 “这个集市还挺大的。”唐岑站在巨门下的台阶上,被眼前热闹的集市吸引了视线,周围高楼林立,圣诞集市的摊位整整齐齐地排列在广场上,摊位间全是来来往往的人。 “听说今年的摊位比去年的多了不少,还有音乐会和傀儡戏,一会儿买完东西可以去看看。”艾森指了指广场中间那棵缠绕着五颜六色的彩灯的圣诞树,拉着唐岑的手走下台阶,在走到集市最南边的第一个摊位时,唐岑停下了脚步。 最角落的摊位通常卖的都不算是太吸引人的东西,所以争取不到太好的位置,这个摊位也是如此,卖的商品全都是圣诞装饰用的小饰品,但唐岑还是被琳琅满目的小物件吸引了注意力。 摊位的顶篷上挂着一排用细麻绳绑着的点着橙黄色小灯的玻璃瓶,艾森看了看也没觉得有什么新奇的玩意,偏头却瞧见唐岑看着那排小灯的眼睛都亮了起来,掏出手机关了静音,借着外套的遮挡,偷偷按下了快门。 一连偷拍了好几张,艾森滑着屏幕,确认照片没有失焦之后才轻轻晃了晃唐岑的手,问道:“先转一圈?” 今年的圣诞集市虽然规模比之前的大了不少,但拉德芳斯的广场位置有限,集市也不算特别大,慢慢逛最多三个小时就能看完。 唐岑正看得入迷,艾森说话的时候甚至没反应过来,只听到了声音。他转过头,看到艾森朝自己挑了挑眉,像是在等待他的回答,愣神片刻才后知后觉道:“边走边看吧。” 第91章 唐岑和艾森从集市最南边的入口进去之后,一直沿着隔出的小道往中央的摊位走去。一路上唐岑都盯着摊位上琳琅满目的商品,像是第一次来集市一样,走过每一个摊位都忍不住摸摸这个看看那个。 艾森跟在唐岑身后,不过二十米的路程,两个人走走停停了好一会儿还没走完。 虽然每个地方的圣诞集市会因为地区问题有所不同,但左右都是圣诞节,摊位上卖的东西也都大同小异。艾森是第一次来拉德芳斯的圣诞集市,但摊位上的东西和伦敦的没有太大区别,艾森从小都见惯了,也不觉得有什么新奇的,倒是唐岑看起来像是从来都没去过一样,对什么都好奇得很。 不忍心打消唐岑的好奇心,艾森在他身后又跟了一小段路后还是忍不住问道:“之前没去过这种集市吗?伦敦那边也有一个,离学校不是很远。” 巴斯大学虽然离市中心有一段距离,但是学校附近的火车站一直都有一趟到伦敦圣诞集市的车,艾森每一年放圣诞假回家的时候都会坐那一班车,当时车上也有不少东方面孔。 当年艾森还期待着在车上偶遇唐岑,谁知道两年过去,别说圣诞节了,就连平时周末休息的时候都不一定能见到唐岑。现在看唐岑这副模样,怕是三年都没怎么好好玩过,全闷在图书馆里了。 艾森问这个问题的时候,唐岑正凑在摊位前打量着画着彩绘图案的扑克牌。那扑克牌上的图案看上去像是和圣诞老人有关的故事,又像是融合了哪个国家的小神话体系,唐岑虽然看不太明白,但上头的图案实在太过精美细致,他只是扫了一下就挪不开眼了。 “没有。”唐岑伸手摸了摸那扑克牌上的花纹,才恋恋不舍地收回视线,“当时住在一起的大部分是留学生,大家都不太清楚这些,而且圣诞节之后就是期末考试了,就算想去也抽不出时间。” 唐岑倒不意外伦敦也有这样的集市,毕竟伦敦和巴黎一样都是相当繁华的大都市,只不过他当时也没想到这些,而且和他关系要好的朋友,像莉莉和安迪,也都是从美国来的留学生,头一年也许还有心思玩,第二年可都在焦头烂额地准备期末考试。 “那倒也是。”听唐岑这么一说,艾森也想起了圣诞节结束的第二天,图书馆里挤满了临时抱佛脚的人的情景。 巴斯大学的圣诞节一直是让学生又爱又恨的节日,爱是因为学校每年圣诞都有各种活动,恨是因为圣诞节过后就是一连串的期末考试,所有人都抱着想玩不敢玩的心态过完整个圣诞。当然也有完全不在乎考试,疯玩了一整个圣诞节的人,比如艾森和他的朋友们。 不过依着艾森对唐岑的了解,就算是圣诞节,唐岑恐怕也是待在宿舍或者图书馆里学习吧,哪有时间和机会去逛圣诞集市。 “下一次圣诞节我带你去伦敦那边的集市转转。”艾森说着,拉起唐岑的手想往前面一个摊位走,然而才拉上就瞥见唐岑的视线还停留在刚刚那副扑克牌上。 艾森看唐岑实在喜欢这副扑克牌,又转头折回来拿起那副扑克牌仔细看了看。把一整副牌都翻了个遍,艾森抽出大小鬼牌在唐岑眼前晃了晃:“这应该是挪威那边的圣诞传说,喜欢就买一副回去,到时候我给你讲讲挪威的圣诞故事。” 唐岑听他说准备买下这副扑克牌时,先是惊讶地愣了几秒,随后就回想起了刚刚他们聊天的时候自己的一举一动。一想到自己刚刚那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都被艾森看到了,唐岑羞愤得烧红了脸,偏偏艾森又用揶揄戏谑的眼神盯着他,看得他浑身不自在,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一旁的摊主本来听到艾森准备买下自己的商品,已经热情地站起来帮他们把东西包好了,结果包好东西一抬头就瞧见这对情侣站在自己的摊位前沉默地对视着。察觉到气氛有些微妙,摊主识趣地没说话,坐在一旁的小板凳上,捧着热可可笑眯眯地看着这对年轻的恋人。 最后在一阵沉默的对视中,唐岑率先败下阵。他朝前迈了一小步,伸手环住艾森的腰,将脸颊埋在他的颈窝间,只留了一小半通红的耳廓和脖颈在外头。 唐岑靠在艾森怀里,脸上的表情完全被挡住了,但艾森裸露在外的皮肤依旧感受到了唐岑脸上偏高的温度。知道他这是害羞了,艾森微微侧过头亲了一下唐岑泛着红的耳廓,又笑着拍了拍他的背,才伸手接过摊主递来的东西。 在他们刚刚走到自己的摊位前时,摊主就注意到了这对年轻英俊的同性情侣,现在看到唐岑和艾森的互动,摊主又拿起先前放在扑克牌边上的一包糖果,一起塞到艾森的手里:“你们感情真好。” “谢谢。”艾森没推辞摊主塞过来的糖果,收下之后又笑着和他道谢。 买完了东西,艾森没急着往前逛,他搂着唐岑站在两个摊位间的空隙中,等唐岑缓过劲了,从他怀里直起身之后,艾森才拉着他朝着下一个摊位逛过去。 或许是刚刚逗过头了,在离开那个卖扑克牌的摊位之后,唐岑虽然还是对集市上的东西很感兴趣,但不再好奇地四处张望,走马观花一样看了大半圈。 看他那么克制,艾森倒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了。曲起小拇指和无名指,艾森轻轻挠了一下唐岑的手心。 手心猝不及防被挠了一下,有些痒,唐岑下意识要握紧手,却听艾森在他耳旁小声道:“要吃糖吗?” “要!”唐岑想都没想就答应了。刚刚走了一路,唐岑也有些累了,吃点甜食正好能缓解一些。 唐岑本以为艾森是要去附近的摊位买甜食,谁知艾森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包糖。刚刚摊主送糖果的时候,唐岑正好背对着他,因此也没有看到摊主把糖塞到艾森手里的动作。 从糖袋里倒出一颗被彩色半透明包装纸包裹的糖,艾森拆开彩纸把糖剥了出来递到唐岑面前:“是刚刚卖扑克牌的摊主送的,尝尝?” 一听是那个摊主送的,唐岑也了然,那个摊主从他开始看扑克牌时起就一直在打量他,那视线没有任何的恶意,甚至还有几分好奇,唐岑也就放任不管了。何况艾森都把糖送到他眼前了,他不吃反而还让艾森难堪了。 然而唐岑刚低下头,在他的嘴唇即将碰到糖果的时候,艾森突然收回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糖塞进了自己的嘴里。 唐岑只感觉到一阵带着微微水果甜味的风从鼻尖拂过,等他回过神,才发现面前的糖已经进了艾森的嘴里。唐岑惊愕地看着艾森,含着糖的艾森却朝他露出了一个无辜的笑容。 哪想到连吃颗糖都能被艾森捉弄,平时稳重的人一旦捉弄起人也是幼稚得难以言喻,唐岑突然感觉到太阳穴一阵阵突突地疼着。想控诉对方这不道德的行为,但为了一颗糖生气又不值得,可是什么都不说,唐岑又不甘心。 艾森含着糖,嬉皮笑脸地看着唐岑因为一颗糖而气鼓鼓的脸。在被戏耍之后又被调戏,唐岑站在原地做了两个深呼吸,抬起头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唐岑的瞪视虽然凶狠,但在艾森眼里无一例外都是软绵绵的,没有半点威胁性。艾森低下头轻笑了两声,在唐岑的瞪视中,抬手捏着他的下巴,吻上了那随时都会吐出控诉之词的唇。 温热带着淡淡果香的唇瓣贴了上来,艾森的舌头顺着微微张开的缝隙顶了进来,一颗小小的水果硬糖顺势被卷了进来。舌尖顶着糖果在唐岑的嘴里打了个圈,扫过牙关和上颚后,艾森又退了出去,轻轻咬了一下唐岑的唇瓣:“甜吗?” 刚刚被艾森抢走的糖果以这样的形式回到自己的嘴里,又是在大庭广众之下,唐岑含着糖呆愣在原地,被吻过的泛着水光的唇瓣微张着。 “甜吗?”没得到唐岑的回答,艾森又问了一遍同样的问题。 唐岑用舌尖抵着那颗小小的水果糖,微张着嘴喘着气,他看着堵在面前的艾森,用力地点了点头。 艾森走上前把唐岑搂到怀里,抬手指了指两人头顶上的圣诞树,道:“在槲寄生下的人不可以拒绝接吻。” 唐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向上看去,才发现他们已经走到了集市中央的圣诞树下,圣诞树上缠绕着五颜六色的彩灯,还挂着各式各样的小吊饰,他们站的位置正好有一株槲寄生垂在他们头顶。 “据说在槲寄生下接吻的情侣会有一段很长久的爱情。” 那是西方不知道什么时候流传开来的传说,据说是从美国传来的,具体的来源和典故艾森也不太了解,只记得姐姐奥莉维亚在谈恋爱的时候唠叨过几次。当时他还对这样的传说嗤之以鼻,哪想到现在轮到自己谈恋爱,迷信程度比奥莉维亚当年有过之而无不及。 艾森搂着唐岑朝着另一侧还没逛完的摊位走去,在离开槲寄生的时候,唐岑又回头看了一眼那株藏在灯光中,并不引人注目的小植物。 剩下的另一半摊位和先前他们看过的那些相差无几,草草逛了一圈之后,两个人又回到了集市中央的圣诞树下。 “我看到想买的东西了。”艾森看着刚刚他们出来的方向,盘算着一会儿要给唐岑买的礼物。 唐岑靠在他身旁,看着另一个方向道:“我刚刚也看到了。” “那我们半个小时后在这边会合?”艾森拿出手机看了一眼时间,已经八点半了,他们也差不多该回去了。冬天越晚气温越低,即便裹着围巾,在外头待久了唐岑还是容易感冒。 “好。”定好了会合的时间,唐岑和艾森分别朝着两个完全相反的方向走去,各自去买准备送给对方的礼物。 第92章 唐岑和艾森分开之后就径直朝着他们最开始进来的那个方向走去,在路过之前他们买扑克牌的那个摊位时,坐在小板凳上捧着热可可的摊主注意到了他,还微笑着朝他点了点头。 刚刚他们在这里停留了很久,摊主会记得他们也并不奇怪,只是看见这个摊主,唐岑脑海里总是忍不住会想起他们之前在这里做的事,脸上的表情一时间有些尴尬。 匆匆和摊主打了个招呼,唐岑就飞快地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继续找着自己刚刚发现的那个摊位。 在绕过几对带着孩子的夫妻之后,唐岑在集市的角落里找到了那个卖自制香水的摊位。 掀起帐篷一侧垂下的门帘,唐岑小心避开篷顶垂挂的香包,走进了帐篷内部。 这个摊位因为卖的是香水和香包一类的东西,所以用的是帐篷搭起来的空间,内部的构造也和其他摊位的不太一样。在帐篷内,一排排木质的货架整齐地排列着,上头摆着各式各样的香水瓶子,奇形怪状的香水瓶子里盛着五颜六色的液体,在瓶身上还用印着花草的贴纸细心地标记上了香水的名字和前中后调的味道,在货架的中央还体贴地放着一盒试香纸。 之前和艾森路过这个帐篷的时候,唐岑就嗅到了一股不同寻常的味道,现在站在帐篷内部,环视一圈,唐岑更坚定了这个想法,这个帐篷从里到外都透着一种在这个圣诞集市中与众不同的感觉。 货架的另一头隐约有一个少女在忙碌的身影,唐岑没打扰她,拿起货架左侧的一个贴着“early summer”的瓶子仔细打量起来。 瓶子里浅橘色的流沙状液体随着他拿起的动作在瓶子里流动着,像是掀起了一阵热烈的橘色浪花。唐岑第一次见到这种材质的香水,看到这样像海浪一样流动的香水总觉得新奇得很,忍不住拿在手里把玩起来。 听到身后传来液体敲击玻璃瓶的声响,女孩一转头就发现了唐岑的存在,她很快就放下了手里的东西,提起长而厚重的裙摆从帐篷的另一端走了过来:“先生是要送给男朋友的吗?” “你怎么知道?”唐岑听到女孩说话的声音,回过头诧异地问道。在看到站在自己身后的女孩的打扮后,唐岑微微愣了一下。 不过十七八岁的女孩穿着绣满了金色花纹的红色拖地长裙,袖口和领口扎着绿色缎带编成的蝴蝶结,一头浓密耀眼的金发被她用红色和绿色的细缎带交叉缠绕着,绑成一股麻花辫垂在她背后。 女孩朝惊讶地盯着她的唐岑露出了一个浅浅的微笑,丝毫没有在意他这有些失礼的反问:“刚刚看到你们牵着手从这走过去了。” 唐岑看着眼前女孩客气礼貌的笑容,这才后知后觉意识到这样盯着女性的脸看不太礼貌,赶忙挪开了眼。视线落在自己手上拿着的香水上,唐岑感到有些无措,手不安地动了动,装在玻璃瓶里的浓稠流沙状液体随着唐岑的手晃动起来,敲打着玻璃瓶狭小的瓶口。 “要不要试一下这一款?”女孩像是看出了唐岑的尴尬,抬起手拿起了货架上另一瓶墨绿色的流沙香水,标签上写着“rain in mid spring”,看起来倒像是和唐岑手上的那瓶一个系列的。 唐岑迟疑着,将女孩手里的香水接了过来,女孩等他拿稳了之后,才收走了他手上的那瓶,重新摆回货架上。 拿起新的香水,唐岑看着里头同样流沙材质的液体,又忍不住晃了两下,这一个瓶子里也和刚才那个差不多,掀起了一阵墨绿色的海浪。 女孩见唐岑拿过瓶子之后就不说话了,歪着头偷偷看了一眼,发现唐岑对瓶子里流沙材质的香水很感兴趣,干脆默默站到一旁等待。 把玩了一小会儿,唐岑才反应过来还有人站在自己身旁,抬起头正想和女孩说点什么,那个女孩却笑眯眯地递过来一条试香纸,温声细语地问道:“要不要试一下?” 在别人的摊位上玩了那么久,摊主表现得这般不在乎,倒让唐岑有些不自在。 接过试香纸,唐岑按着喷头朝试香纸的一端喷了两下。墨绿色的流沙液体化成水雾后反而没有那么浓重的颜色了,淡色的液体在重力的作用下飘落在试香纸上,清冽的、像是树枝折裂的特殊味道在狭小的帐篷里弥漫开。 唐岑把试香纸放到鼻子前仔细闻了闻,草木的味道散去之后,留在试香纸上的又是一股柔和的花香,在花香之中,又带着几分稳重的雪松味和檀香味。 唐岑不太懂香水,完全是看着标签上的名字辨认出味道的。 这个味道有些特别。唐岑仔细闻了闻又拿开了试香纸,刚刚沾上香水的试香纸从唐岑投下的阴影下又挪到了灯光下,原本水雾落下的地方在灯光的照射下闪烁着星星点点的亮光。 唐岑拿起试香纸仔细看了看,又晃了晃香水瓶,看到里面流动着的细碎流沙才明白这个香水独特的不是它的味道,而是这个像流沙一样的质地。 味道说不上来适不适合艾森,但是这个在灯光下隐隐闪光的质地倒是意外地合适。唐岑将手里的香水和试香纸一起递给女孩:“就这个吧,能帮我包起来吗?” 等女孩包好香水之后,唐岑把那一个小小的包装塞到大衣的口袋里,才撩开帐篷的门帘离开了。 唐岑在那个帐篷里耽误了一段时间,等他出来的时候离约定的时间只剩下不到五分钟了。唐岑急急忙忙朝约定的地方赶去,但不知道是不是临近散场的缘故,和他反方向行走的人越来越多,唐岑被人群堵在角落里,几十米的路程走走停停了好几回都还没到。 面前又有一大波人潮朝着出口的方向走去,眼看自己来不及按时赶回去,唐岑找了一处空旷的地方,拿出手机给艾森发了条短信。 站在原地等待艾森回信的时候,唐岑余光瞥到了身后那个略显冷清的摊位。 摊位卖的都是毛衣和围巾一类的织物,大部分都是红色的底色为主,上头点缀着用绿色丝线织成的花纹。细软的羊毛线散着薄薄的绒毛,看起来格外柔软,唐岑伸手摸了一下,触手果然是一片柔软。 不过唐岑自己不需要再添置厚重保暖的冬衣,围巾也有好几条了,他只是看了几眼,摸了摸就收回了手。 原本只是随便看看,结果唐岑刚收回手又瞧见毛衣旁边叠着的几件明显偏小的衣服。他提着衣服的领口,将衣服抖开,红色的连体连帽衣,还在领口绣着一圈绿色小小的圣诞树,看起来倒像是给宠物穿的。 “这个尺寸适合小型犬和成年猫,先生家里养的是什么样的宠物?”摊主看到唐岑拿起了宠物的圣诞装,立刻凑上来推销起自己的商品。 唐岑抬眼扫了一眼满脸殷勤的摊主:“是长毛猫。” “那这一款刚好合适,要不要搭一个手工编织的软垫?”摊主也不管唐岑是什么反应,自顾自又拿起了放在角落里的软垫。 唐岑摸了摸,那软垫倒是比欧培拉原来用的软上不少,欧培拉的软垫要换新的了,加上急着和艾森会合,唐岑没多问价格就付了钱。 等唐岑提着纸袋子回到圣诞树下的时候,艾森已经站在树下等他了。 “买完了?”看到唐岑提着一大袋东西,艾森很自然地伸手接了过来。 一个软垫没多少重量,但艾森拿走了,唐岑也落得轻松,转动手腕活动了两下:“嗯,回家吧。” 两个人顺着人流的方向朝集市外走去,艾森提着袋子,过大的垫子露出了一个角,随着艾森手臂摆动的动作来回磨蹭着他的手指,一阵一阵的,像挠在他心头一样。没走多远,艾森就忍不住打开袋子看了一眼里面装的东西:“袋子里装的是给我的礼物吗?” 唐岑看他那么急切地想知道里面的东西,无奈地笑了笑,趁艾森低头的空当,轻轻捏了捏他的鼻尖:“不是,是给欧培拉的。” 艾森冷不丁被唐岑捏住了鼻子,微凉的手指贴在鼻尖上,冻得他打了个寒战。 “那我的呢?”艾森挣脱开唐岑的手,揉着自己的鼻尖含糊地问道。刚刚打开袋子,艾森就看到了放在里面的小衣服和软垫,那东西怎么看都不像是给他的,但是唐岑除了手上这个袋子以外,就没有拿其他东西了。 唐岑一直插在大衣口袋里的左手动了动,指尖摩挲着口袋里那个包着牛皮纸的玻璃瓶:“在口袋里。” 察觉到唐岑的小动作,艾森马上就明白了,但嘴上还是喋喋不休地抱怨着:“我的礼物还没有欧培拉的礼物大?” “偏心。” 唐岑看他又是一副和小猫争风吃醋的幼稚样,也没像之前那样教训他,反而笑着反问道:“那你给我买的礼物呢?” 刚才唐岑可是看到艾森空着手站在圣诞树下玩了好久的手机,刚才买的扑克牌和摊主送的糖果都放在他的口袋里,现在买完礼物回来手上还是没提袋子,也就是说他给自己买的圣诞礼物肯定不会比他的口袋要大。 “不告诉你。”艾森说着还发出了一声轻哼,连着他脸上的表情一起,看着倒是相当不乐意的样子。 听出来艾森又在吃欧培拉的醋,唐岑猜应该是欧培拉这几天晚上睡觉的时候总是占着床的原因,但他一点也不想哄这个大小孩,毕竟艾森在这一点上跟欧培拉一样,越哄越得寸进尺。 何况这个集市上的东西很多都是尺寸不大的小玩意儿,唐岑也猜不出艾森会给自己买什么,现在也就是随口一问,哪知道会听到这个家伙这么回答。 唐岑“扑哧”笑出了声:“幼稚。” 然而等到平安夜那天,唐岑拆开艾森送的礼物时,他彻底笑不出来了。艾森这会儿像个小孩子一样吃醋,无非是给那份圣诞礼物打掩护。 艾森送的圣诞礼物,可是相当地成熟,成熟到让唐岑完全招架不住。 第93章 从拉德芳斯回来之后,唐岑和艾森就把包装好的圣诞礼物一起放到了圣诞树下,等着后天平安夜的时候再一起拆开。 给彼此的,还有给欧培拉的礼物堆在缠绕着彩灯的小小的圣诞树下,看起来倒是有几分圣诞的氛围了。不过在这堆在一起的礼物里,体积最大的是唐岑送给欧培拉的软垫,其他的礼物最大的也不过巴掌大,艾森准备送给唐岑的甚至小巧到可以用红色的圣诞礼袋包装起来。 艾森买的两样礼物都是同样的包装,看起来像是在同一个摊位买的,也不知道是什么样的摊位能同时买到送给他和欧培拉的礼物。但是这么小巧的圣诞礼物倒让唐岑想起了商场里圣诞促销送的糖果,但这样的礼物不像是艾森的风格,而且家里的糖果已经够多了。 虽然好奇艾森送的礼物,但唐岑也只是多看了几眼,毕竟平安夜的时候就能打开了。 平安夜前的那一天,艾森把欧培拉抱进浴室里洗了个澡,洗好之后把它那一身散发着淡淡香味的柔软长毛吹干,又仔细剪了指甲,然后和唐岑一起给家里做了大扫除。 两个人忙碌了大半天,终于在指针指向罗马数字“xi”的时候,艾森把最后一袋垃圾扔进了楼下的垃圾桶里。等他洗漱好上床,唐岑早就抱着欧培拉睡着了。 艾森看着在唐岑怀里睡得四仰八叉的欧培拉,指尖轻轻挠了一下它的下巴,在睡梦中的小猫“嗯嗯”地叫了两声,却没睁开眼。 今天洗澡的时候,欧培拉紧紧地扒着洗手池的边缘,不敢挣扎但一直在向客厅里的唐岑呼救,吹毛的时候更是和艾森进行了一场搏斗。最后唐岑抓住欧培拉四只小爪子不让它到处乱蹬,艾森才帮它把吸满水的毛吹干。 “辛苦了。”艾森抬手轻抚唐岑的侧脸,指腹在他脖颈后那一小片光滑柔软的皮肤上磨蹭着。他轻轻吻了吻唐岑的额头,又揉了揉欧培拉的额头,才关上灯将他们拥入怀中:“晚安。” 也许是给欧培拉洗澡太过劳累,往常一直都起得很早的艾森睡过了头,等他醒来的时候,唐岑正窝在他身边玩手机,看那样子应该醒了很久了。 艾森拿起放在床头柜上的手机看了看时间,中午十一点半,已经到吃午饭的时间了。 “都这个点了,该做午饭了。”艾森随手把手机扔到枕头边,翻身抱住了唐岑,压在他身上狠狠吸了两口气,“饿吗?” 身上突然叠加了一个成年男人的重量,唐岑滑了两下屏幕就摁下手机侧面上微微凸起的锁屏键,把手机放到床头柜上,才懒洋洋地回答道:“饿。” “饿了怎么不叫醒我?”艾森刚睡醒的嗓音有些沙哑,搭在唐岑肩上的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把玩着他的头发,慵懒又安逸。 头发被人绕在指尖把玩,柔软的发梢扫过耳廓和脖颈上敏感的皮肤,有些痒,唐岑下意识往被窝里躲了一下,艾森却没停手,继续把玩着那几缕微长的头发。 被艾森的手臂圈在怀里,唐岑挣扎了几下都躲不开,干脆伸手握住艾森的手,借了巧劲撑起身子顺势压在他身上。 第一次用这个角度看艾森,唐岑莫名觉得仰躺着被自己扣着手的艾森看起来格外人畜无害,那表情更是无辜得很。虽然艾森一直都没有表现出很强的攻击性和占有欲,但是这个样子的艾森确实难得一见。 唐岑把艾森那只作怪的手压在他头顶,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欧培拉踩在你身上都没醒,看你好像很累的样子,就没叫你。” “而且刚刚也不是很饿。”唐岑没告诉艾森,刚刚给欧培拉喂饭的时候,他自己还偷吃了几颗巧克力。 躺在床上被人扣着手,换作其他人恐怕早有危机感了,但艾森一点也不着急,毕竟现在压在身上的人是唐岑。 唐岑以为自己藏得很好,殊不知他脸上那兴奋又得意的表情全都落在了艾森眼里。 艾森盯着唐岑看了一小会儿,才悠悠然地对恋人说道:“它怎么又踩我?你也不拦着它。” 那漫不经心的语气,却让唐岑心中警铃大作,可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艾森曲起腿在他腰上一勾,翻身将他压在了身下。用另一只没被扣住的手抓着唐岑的手腕,艾森俯(下)身,轻轻咬了一下唐岑的锁骨。 唐岑感觉到锁骨传来一阵细微的刺痛,随后就听到艾森那沙哑低沉的声音从胸口处传来:“那再陪我躺一会儿。” 说是躺一会儿,可等到唐岑起床已经是下午了。 揉着锁骨被咬得隐隐作痛的地方,唐岑掀开被子,起身下了床。刚一打开卧室的门,就听到厨房传来“刺啦——”一声,水落在油锅里爆破蒸腾的声音。 节日的晚餐总是会更丰盛,但本来应该是十四个人的家庭晚餐,现在坐在这个餐桌前的只有唐岑和艾森两个人,玩不出太多的花样。不过唐岑的禁酒令今天稍微放松了一点,圣诞树下多了两瓶酒。 唐岑拿起酒瓶,看了眼瓶身上贴着的标签后又放回了原位。 只是低度数的啤酒,艾森念着过圣诞节才给唐岑解馋的。这段时间唐岑对酒精和尼古丁的依赖程度有所缓解,但是艾森不敢掉以轻心。 “来拆礼物吧。”晚饭后,艾森拉着唐岑坐在了圣诞树下的地毯上。 唐岑看着眼前叠成一座小山的礼物,有些手足无措。在英国的那几年,虽然也有收到过圣诞礼物,但像这样在圣诞树下交换礼物,唐岑还是第一次经历。 艾森察觉到了唐岑脸上微妙的窘迫,他扫了一圈礼物,在唐岑开口前抢先道:“先拆给欧培拉的吧。” 他一边说着,也不看唐岑错愕的表情,一边转头朝卧室的方向喊道:“欧培拉——” “喵!”欧培拉闻声小跑了过来,一路跑过来还不停地小声叫唤,隔了好几米远艾森和唐岑都能听到它的声音。 跑到了跟前,欧培拉轻车熟路地窝进了唐岑盘起的双(腿)间,毛茸茸的小脑袋来回转动着,那双浅琥珀色的眼睛不时打量着艾森。 艾森拆开最大的礼物,从里面拿出了唐岑给欧培拉买的软垫和小衣服,把蹲在唐岑腿上的欧培拉抱到自己怀里:“来试试合不合身。” 给欧培拉穿衣服远比洗澡容易,加上唐岑在边上帮忙,红色的连体连帽衣很快就套到了欧培拉身上。 “刚刚好。”整理了一下欧培拉穿衣服时弄乱的长毛,艾森又拆开自己送给欧培拉的那份礼物,从袋子里拿出一个迷你鹿角头套:“来,戴上爸爸给你买的小鹿角。” 艾森平时经常这么和欧培拉称呼自己和唐岑,不过大多数时间都是背着唐岑偷偷这么说的,偶尔唐岑也“不小心”听到过几次。 只是无伤大雅的玩笑话,唐岑也就随他去了,何况像他们这样的人,不可能有自己的孩子。对唐岑来说,欧培拉就像他的孩子一样,要说是“爸爸”也无可厚非。 艾森把穿上了衣服戴上了鹿角头套的欧培拉举起来,认真端详了一会儿才点评道:“真可爱。” 在一旁收拾包装袋的唐岑听到他这一句话不禁哑然失笑,艾森今天异常亢奋,唐岑也不明白他到底怎么回事。 唐岑把拆过的包装袋塞进身后的垃圾桶里,顺手拿起放在圣诞树下的啤酒,用瓶起子撬开瓶盖。嘴唇贴上冰凉的玻璃,唐岑一仰头,微凉而刺激的液体顺着瓶口进入口腔。 是甜的,还带着淡淡的水蜜桃味。 “喵——”被举在半空中的欧培拉委屈地叫了一声,后腿不耐烦地蹬着艾森的手。欧培拉成年之后的体重已经和三个月大的婴儿差不多了,挣扎起来也是有分量的。 被有力的后腿蹬了两下,艾森吃痛地倒吸一口冷气,赶忙把欧培拉放到了唐岑新买的软垫上。 欧培拉踩在柔软的垫子上,顿时就不挣扎了。它趴在软垫上来回嗅了嗅,闻到了软垫上沾着的唐岑的气味,两只前爪搭在软垫上踩着,“咕噜咕噜”地打起呼噜。 唐岑放下喝了一半的酒,曲起手指,顺着衣服的空隙揉着欧培拉后颈软乎乎的毛:“看起来它很喜欢这个垫子。” 艾森拿手机拍了几张欧培拉蹲在软垫上的照片,又开始摆弄剩下的两个礼物。 “我拆了?”摸着属于自己的礼物,艾森心似猫抓,没等唐岑回答就拆开了包装。看到里面装着墨绿色流沙液体的方形厚玻璃瓶,艾森有些迟疑地问道:“这是……香水?” 唐岑听出他话语里的疑惑,摸了摸自己的脸颊,不好意思地说道:“嗯,你闻闻味道,我觉得挺适合你的。” 艾森扯开袖子,露出一截筋骨分明的手腕。他打开盖子朝手腕上喷了几下,淡色的水雾飘落在艾森的手腕上,手腕上喷过香水的地方在灯光的照射下闪着细细碎碎的光,浓烈又清冽,并伴有草木特殊气息的味道弥漫开。 凑到鼻尖下仔细闻了闻,艾森把手腕放在圣诞树的彩灯下,左右转动照了许久,才转过头对唐岑说道:“我喜欢这个味道,但是我有这么花里胡哨吗?” 艾森那语气里带着几分委屈,唐岑听出来了,却还是毫不留情地回答道:“有。” 得到肯定的回答,艾森撇了撇嘴,不大乐意地把剩下的那个礼物递给唐岑。唐岑正要接过来,艾森又突然收回了手:“先摸摸。” 唐岑点了点头,隔着包装袋摸着内容物的形状。包装袋不大,唐岑一摸就摸到了一个小小的硬物,像是铃铛一类的东西,碰到的时候还发出了细微的声响。 艾森观察着唐岑的表情,看他脸上的表情变了又变,想到等会儿唐岑拆开礼物时的表情,刚才那点委屈顿时烟消云散。 等唐岑摸完,艾森才问道:“摸出来是什么了吗?” “项链?”唐岑不太确定地回答道。刚刚他摸到了像是盘成圈的细带,还摸到了疑似铃铛的东西,但说是项链,这个挂坠又有点奇怪。 “嗯……差不多。”艾森故弄玄虚地拖了个长音,惹得唐岑向他投来了微妙的注视。 知道再逗下去唐岑就要生气了,艾森赶忙把礼物递给唐岑,唐岑拆开封口,在看到袋子里装着的东西时却愣住了。半晌,才用指尖挑着,钩出了里面的东西。 “丁零——”一颗做成圣诞树形状的铃铛挂在墨绿色的缎带上,随着唐岑的动作发出几声清脆的声音。 唐岑困惑不已,艾森拿过他手里的choker,绕到他背后,将挂着铃铛的缎带戴在他的脖颈上。冬天日照不足,唐岑的皮肤被养得白嫩,在深沉浓厚的墨绿色衬托下更加白皙。 艾森的喉咙上下滚动了一下,伏在唐岑背后,压低了声音喃喃道:“晚上……” 炽热的气息扫过脖颈后侧的皮肤,烫得唐岑朝前一躲,脖子上的铃铛叮当作响:“丁零——丁零——” 那声音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回响,格外清晰。 第94章 唐岑慌慌张张地站起身,脚步凌乱地朝着卧室跑去:“等……等等再说……这里还有一个礼物没拆。” 艾森瞧着唐岑那惊慌失措的模样,饶有兴致地摸了摸下巴。他一点也不好奇唐岑说的另一个礼物是什么,只当是唐岑躲避的借口,但在看到唐岑从卧室里出来的时候,艾森又迅速收起了脸上的表情。 唐岑从卧室里出来的时候,手上多了个扁平的红色包裹。艾森从来没见过这个礼物,却总觉得有种莫名的熟悉感。 等唐岑坐下之后,艾森立刻凑了过去:“这是什么?” “不知道,雷蒙给我的,说是圣诞礼物。”唐岑拉开系在上头的绿色丝带,把包裹在外面的红色包装纸拆开一角,露出了包装纸下的封皮。 一听是雷蒙送的,又看到这熟悉的封皮,艾森陷入了沉默。这个东西陪伴了他将近三十年,艾森只看一眼就知道这是什么,只是没想到雷蒙这么快就把它带过来了。 “他说这是你母亲的意思,还叫我不要告诉你。”唐岑看到艾森突然不说话,有些担忧地问道,“你生气了?” 艾森摇了摇头,手指摩挲着褐色的封皮:“没事,突然想到了一些事情,你拆开看看吧。” 唐岑犹豫着要不要打开,这个礼物是雷蒙强塞给他的,当时根本来不及拒绝。但现在艾森这么说了,唐岑还是打开了。 将包裹在外面的包装纸完全拆开,失去了最后的遮挡,唐岑看清了礼物的全貌。雷蒙送给他的,是一本看起来颇有年代感的相册,捧在手里相当有分量。 “这是……你的相册?”唐岑摸着起了毛边的封皮,平静的心再次掀起了波澜,“我能打开看看吗?” 艾森拿起剩下的那瓶啤酒,撬开瓶盖,抿了一小口。他借着开酒的动作,遮遮掩掩地说道:“这本来就是给你的礼物,你想看就看吧。” 那本相册是斯特林夫人特地给艾森做的,相当于是艾森的成长记录,斯特林家的每一个孩子都有一本。唐岑手里的这本,里面所有的照片都是关于艾森从出生开始到现在经历的大大小小的事情。 当然那里面不只是记录着艾森光鲜亮丽的一面,还有很多奇奇怪怪的照片。 唐岑脖子上的choker还没解下,铃铛随着他低头的动作叮叮当当地响了起来,然而因此变得窘迫难堪的人变成了艾森。 翻开相册的封皮,在相册的第一页夹着的就是一张斯特林家的全家福。 唐岑拿起这张全家福,视线在照片上的每一个人的脸上扫过。唐岑认不全照片上的每一个人,只能根据艾森告诉他的来推断。 这张全家福里,斯特林夫妇端坐在正中央,身旁还站着两个年幼的孩子。雷蒙和他的妻子站在斯特林夫妇的身后,艾森紧挨着他们。还有三个唐岑从没见过的人,但其中一个人和雷蒙格外相似,应该是艾森那个名叫奥莉维亚的姐姐,她和她的丈夫还有斯特林家最小的女儿站在一起。 照片上的人数和艾森说的有些对不上,而且上头艾森和雷蒙的容貌也过分青涩,加上照片已经有些泛黄的边缘,看起来有些年份了。 唐岑对着照片右下角标记的时间推算了一下,才向艾森确认道:“这是你十八岁那年圣诞节拍的?” “嗯。”艾森应了一声,拿起酒瓶,仰头灌了一大口,带着水蜜桃香味的甜蜜的气泡在他的口腔里跳跃。 唐岑把全家福放回原来的位置,望着这张照片轻声感叹道:“真好。” 在唐岑曾经的卧室里,也有一张能算是全家福的照片,上面只有三个人——他和他的父亲,还有刚刚被收养的唐钤。那张照片上,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不一样,严肃的、冷漠的、不安的,没有一个人在笑。 艾森家的全家福上有十个人,是唐家的三倍多。虽然人变多了,可是每一个人脸上都带着笑容。唐岑第一次知道全家福可以拍出这样的感觉,边角微微泛黄的相纸散发着暖暖的爱意。 “真好。”唐岑摩挲着照片上艾森还有些青涩稚嫩的脸庞,又一次轻声感叹着。 唐岑毫不掩饰他的羡慕和向往,还有眼里落寞的眼神。艾森坐在他身旁,沉默地喝着酒。 他很想告诉唐岑,他们可以成为一家人,他也能出现在这张全家福上。但是艾森斟酌了许久,还是没有将这些话说出口。 看过了全家福,唐岑又继续往后翻着,相册的第二页最上面夹着艾森刚出生时的照片,他那个时候和现在完全不一样,但那双碧色的眼睛还是一如既往地清澈。 唐岑再往后翻了几页,照片上的艾森从在襁褓中牙牙学语,到蹒跚学步,他慢慢长大了。 “你小时候真可爱。” 七八岁的小男孩总是有用不完的精力,艾森也一样,他趴在拉布拉多犬身上打瞌睡,追着大狗满院子跑,站在小板凳上踮着脚看母亲做甜点…… 艾森边喝着酒,边打量着唐岑脸上的表情,见他脸上笑容不断,终于按捺不住凑了过去:“你看到哪了?” 唐岑指了指他被抹了满脸奶油的那张照片,边上还有一个鼻尖沾着奶油的小男孩朝着镜头做鬼脸。 “这是卢卡九岁生日派对上拍的,当时他把抹了奶油的盘子整个盖到我脸上。”艾森的手指在扮鬼脸的卢卡脸上点了点,“边上的就是他。” 唐岑错愕地睁大了眼,有些意外地看着这个男孩。 “感觉和在瑞士见到的完全不一样。”唐岑用了个比较委婉的说法。虽然看不太清男孩的面容,但是这样可爱的男孩,他怎么都无法跟在瑞士酒店门口堵人的黑衣光头大汉联系在一起。 艾森却不以为意:“他刚从美国回来的时候,每一个认识的人都这么说。” 当年卢卡刚从美国回来的时候,他那颗锃亮的脑袋可是被认识的人摸了个遍。不过那已经是他们少年时代的回忆了,现在他们也不怎么会再肆无忌惮地蹂躏卢卡的脑袋。 唐岑靠坐在艾森身旁,翻着相册,听他讲着每一张照片背后的故事。 相册有三分之一都是艾森小学初中时候的照片,再往后就是高中的了。艾森不动声色地跳过小学和初中时期的黑历史,径直翻到了高中的那部分:“高中毕业和卢卡他们一起旅行拍的合照。” 唐岑靠在艾森肩上,他的视线一直跟随着艾森翻相册的动作移动。看着那张三人合照,唐岑没有盯着艾森那张带着几分稚气又笑得张扬的脸,他被另一个少年吸引了注意力。 那是个亚裔少年,留着一头柔顺的黑色短发。照片上的艾森和卢卡站在雕像前勾肩搭背,那个少年也被艾森勾住肩膀,他有些勉强地弯着腰,但眼神里没有半分不耐烦。 “旁边那个是谁?”唐岑一开始没注意到,看到这张照片的时候才发觉那个少年在照片上出现的频率很高,几乎都是和卢卡一起出现的,但是艾森丝毫没有要介绍他的意思。 “啊你说xiu,也是从小就认识的朋友。”艾森扫了一眼照片上的少年,轻描淡写地说道,“卢卡小时候寄住在他姑姑家,xiu是跟着他父亲从中国移民过来的。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上大学之前我们都在一个学校。” “这是大二那年圣诞节拍的,卢卡和xiu都在约克大学,毕业之后卢卡回自己家的医院工作,xiu回中国找他母亲了。” 艾森顿了顿,沉思了一会儿才继续道:“xiu好像开了一家咨询室,等他回来了我再带你见他,你们应该有很多话题可以聊。” 他说得模棱两可,唐岑不太确定艾森是不是后来和这个叫“xiu”的少年有了什么矛盾或嫌隙,没有再追问下去。 艾森高中时期大概是因为学业比之前稍加繁重,没有留下多少的照片。照片上艾森的年龄一直在增长,但是和他一起拍照的人从始至终都是那些人,一直到大学交了新的朋友之后才有了变化。 大学时期的艾森……唐岑低垂着眼盯着自己的膝盖,不知为何他忽然有些不敢继续往下看了,他说不清是害怕在这上面看到陆晟的影子,还是害怕看到艾森和自己完全不一样的大学生活。 唐岑眼神躲闪着,没看几眼就挪开了视线,他拿起酒瓶,仰头将剩下的酒一饮而尽。 而艾森像是察觉到了他兴致不高,很快就翻过了这一部分,但再往后,照片上又出现了熟悉的面孔。 大学毕业之后,艾森又和卢卡、xiu聚在一起,三个人似乎每一年圣诞节之后都会一起旅游。在一堆三人合照之间,还夹杂着斯特林家聚会的照片,当中出现了一个格外与众不同的身影。 照片右下角的日期显示着时间,是六年前的一张双人合照。艾森挽着一位年轻漂亮的女性。 “前女友?”唐岑看着他们亲密的动作,歪着头问道,脖子上的铃铛也因为他的动作叮叮当当地响了起来。 艾森没料到相册里会夹着这张照片,看着前女友灿烂的笑容,他的心脏怦怦直跳。唐岑的疑问又像是一道催命符,吓得艾森手忙脚乱地盖住了照片。 然而盖住了又如何,唐岑已经看到了,艾森内心天人交战了几分钟,沉重地点了点头。 唐岑张了张嘴,还没出声,艾森的心就提了起来,但他随后说出来的话又让艾森悬着的心落回肚里。 “挺漂亮的。”唐岑知道艾森在和他交往之前有过一个女朋友,但没想到还能看到照片。 艾森的前女友很漂亮,柔软的金色长发披在肩上,海蓝色的眼睛望着镜头,艳丽动人的脸蛋上洋溢着灿烂的笑容。 一听唐岑完全没有生气的意思,艾森才放开手,小心翼翼地问道:“你不吃醋吗?” 唐岑诧异地问道:“不是前女友吗?” 艾森哑然,好半天才回了一句:“也是。” 前女友的照片之后就没有多少照片了,唐岑很快就看完了。他抱着相册,踌躇道:“这个相册……我真的可以收下吗?” 这是属于艾森的回忆,他的母亲把这么珍贵的东西送给素未谋面的他,唐岑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收下这份礼物。 “既然母亲把它送给你了,你当然可以收下。”艾森望着他,目光深邃,“明年圣诞节跟我一起回家好不好?” 唐岑抚摸着相册粗糙斑驳的封皮,没有说话。 许久,唐岑才把相册放到一侧,抬手抚上艾森的脸颊。 微凉的手指拂过侧脸,艾森握住唐岑的手,朝前靠了过去,鼻尖蹭着鼻尖:“好不好?” 唐岑没回答他,只是微微侧过头,舌尖在艾森沾着酒液的唇上轻轻舔了一下。 铃铛不停地响着,盖住了亲吻的声音,而唐岑的回答早就被碾碎在了缠绵的亲吻之中。 大概是因为艾森买的是果味啤酒,这个带着酒味的吻温热又香甜。 ※※※※※※※※※※※※※※※※※※※※ @花心鸽王 鸽舍 密码:4182 第95章 唐岑送给艾森的香水在圣诞节当天就被艾森摆在置物架最显眼的位置,而艾森送的那条choker却不受唐岑待见,只戴了半天就被扔到了地上。第二天艾森收拾房间的时候还特地把它放到了床头柜上,唐岑醒来之后想都没想,直接把它塞到了抽屉最里面的角落。 当时艾森就坐在床边,目睹了全过程的他尴尬地摸了摸鼻子,没敢吭声。 因为平安夜胡闹了一晚上,唐岑和艾森交往以来的第一个圣诞节最后还是在床上度过的,没有趁着晴天出去散步,也没有去其他地方旅游度假。 圣诞节结束的第二天,艾森带着唐岑坐上了开往瑞士的列车,去往苏黎世格兰迪家族的医院。 时隔五个月,唐岑又一次站在了精神科诊室的门口,艾森跟在他身后,手上拿着他过往的病历。 唐岑看着门上挂着的牌子,做了几个深呼吸后才抬手试探性地敲了敲门。 “叩叩”两声,诊室的门就被人从里面打开了。 “嗨。”面容和善的金发女医生站在门口,熟稔地朝明显十分拘谨的唐岑打了个招呼,然后朝艾森小幅度点了下头。 三个人进了诊室,唐岑坐在医生对面的椅子上,艾森把手上的病历交给医生之后就坐到了唐岑身旁空着的那张椅子上。 女医生接过病历正要翻看,瞥见艾森坐在了唐岑身旁,考虑到上一次复诊出现的状况,她仔细征求了唐岑的意见:“需要他回避吗?” 唐岑转头看向艾森,发现他也在看自己,随即摇了摇头:“不用了。” 见唐岑没有排斥艾森的存在,医生也不再多问,仔细看起唐岑的病历。 上一次来的时候,唐岑还没有把这些病历交给艾森,医生只能根据卢卡和艾森整理出来的资料,以及唐岑当时表现出来的症状来诊断。这一次来之前,唐岑特地找出这些病历交给艾森,艾森把那些病历按照时间顺序整理好,在唐岑不知情的情况下在最近那一份病历里又加了两张写满字的纸。 医生认真浏览着唐岑的每一份病历,自然也看到了夹在其中的纸。那两页纸上事无巨细地记录着唐岑这段时间的所有情况,包括日常生活,作息习惯,还有每一天的心情变化…… 她一边看着,一边根据上面记录的内容,询问唐岑最近的情况。 “最近睡眠怎么样?” “有吃安眠药吗?” “一次几颗?” 医生问了一连串诸如此类的问题,唐岑都老老实实地回答了,最后她又问起了见雷蒙时的情况:“你见到他家人的时候,会害怕吗?” 会害怕吗? 唐岑一怔,下意识看向了艾森。他以为能从艾森脸上的表情里看出些什么,但艾森的反应很平淡。 艾森从复诊开始就没有再说过一句话,此时却伸手握住了唐岑的手,安抚地拍了拍他的手背。 被手掌包裹的感觉让唐岑的心渐渐平静下来,他咽了咽口水,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古怪,然后才回答道:“会。” 当然会,可是他总不可能一辈子都活在逃避里,所以还是见了。 艾森低垂着眼坐在他身旁,他看着唐岑搭在自己腿上的手,睫毛微微颤动了一下。 有了上一次的经验,医生大概能猜测到唐岑的底线。她本来以为唐岑会很抗拒回答这个问题,但结果出乎她的意料。之后她又问了几个有些敏感的问题,唐岑都一一回答了,虽然看起来还是很勉强的样子。 “情况有好转一些,但是冬天的时候还是要根据情况调整药量。”医生在电脑上打出一串字符,记录着唐岑这一次的情况和具体需要开的药物以及药量。 冬天是抑郁症的高发期,绝大多数患者都会在入冬前复诊。当初医生没提醒他们,一是想着唐岑病了这么多年,之前的医生肯定都有提醒过他,二是当时唐岑的病情不稳定,她以为唐岑这几个月里至少会再来一次,谁知道居然一次都没来过。 在等单子打印出来的时候,医生看着唐岑因为睡眠不足而有些憔悴的脸,头疼地问道:“为什么没有早一点来?” “抱歉……是我没和他说。”唐岑小声地道歉道,面前的女医生虽然面容和善,但此时那一双眼睛像是能洞察他的想法一样,锐利的目光落在身上,让他不敢找任何借口。 医生叹了口气,无可奈何地问道:“那你怎么不说?” 唐岑被医生追问得不敢回答,他不喜欢医院的感觉,所以不舒服也都是自己忍着,毕竟这些都还在他可以忍耐的范围内。 艾森听着唐岑和医生之间的对话,终于忍不住出声打断他们:“不……其实我回公司加班了,抽不出时间带他过来。” 医生听到艾森这个回答,原本隐隐作痛的太阳穴更加涨痛。艾森不知情也就罢了,偏偏当时她还叮嘱过他,时间允许再来复诊一次。好在他平时还有跟自己打电话咨询,及时控制唐岑的病情,现在情况也不算特别糟糕。 “现在还是按照这个剂量继续吃药吧,每一天都不能断。”医生提笔在打印出来的单子上写下一串日期,然后才将印着一列列药品名和剂量的单子递给艾森。 “二月的时候再过来复诊一次,这些药是两个月的份。”医生说着,又不厌其烦地叮嘱道,“明年十一月的时候一定要记得过来。” “嗯,我们知道了,谢谢医生。”艾森应了一声才接过药单,将药单叠起来塞进大衣口袋里,艾森又开始收铺在医生桌上的病历。 诊室里开着暖气,闷热的空气让唐岑有些呼吸不过来,他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拉着艾森的衣角小声地说了一声:“我想出去透透气。” “你先出去吧,一会儿拿了药就可以回去了。”艾森拍了拍他的肩膀,让他先出去等着。 唐岑朝医生点头示意了一下,才推开门离开。 医生瞧着两个人相处的模式和上一次来的时候完全不同,她思索片刻又问道:“现在你们同居还养猫?” 艾森点点头,嘴角挂着微笑:“是。” “养宠物是有好处,但是万一出现复发的情况,要注意宠物的安全。”医生撑着下巴,手指把玩着签字笔,语气轻快地说道,“你们应该也有经验了,按照之前的处理方式应对就好。” “多带他去暖和的地方走走,对他病情有好处。” “我会的。”艾森把唐岑的病历收好,才径直推门而出,带着在门口透气的唐岑一起离开。 医生靠在门框上,望着两人并肩同行的背影,不由得感慨道:“如果病人的家属都像你这样就好了。” 这一次复诊还算顺利,两人拿完药从医院大门出来时刚刚到吃午饭的时间,来时那辆黑色的轿车还停在门口,随时准备送他们出发。 艾森拉着唐岑朝轿车走去,他拉开车门让唐岑先进去:“先去吃饭吧。” 等两人都上了车,前头的司机忽然回过头,唐岑这才发现开车的人是上一次和艾森抱怨了一路自己不是他专属司机的卢卡。 转动钥匙启动发动机,卢卡边调导航边问道:“老规矩?” 艾森老神在在地摆了摆手:“你带路。” 定下了吃饭的地方,卢卡踩下油门,黑色的轿车朝着目的地驶去。艾森坐在后座,有一句没一句地和卢卡聊了起来。 卢卡一早上都没出现,唐岑本来也没在意,但听艾森和他一聊才知道他今天早上没来接他们是因为碰巧有一台手术要做,他一早上都关在手术室里,也就比唐岑他们早了半个小时结束。 虽然艾森是带着唐岑来看病的,但两次都没能好好招待,卢卡心里有些过意不去。现在他们准备回去,卢卡出了手术室就直接下楼等他们,开车送他们去车站的路上也能顺道一起吃个饭。 艾森和卢卡聊得火热,唐岑不想打搅他们,一个人靠在窗边呆呆地看着窗外的风景。车窗外是绵延不断的雪山,满眼是皑皑白雪,只有山峰的尖端和陡崖处偶尔裸露出几块深色的岩石。 “在看什么?”唐岑正对着窗外绵延的雪山出神,艾森的声音突然在耳旁响起,那嗓音低沉温柔,还伴随着温热的呼吸。 唐岑倚着车窗,手指点了点玻璃上的雪山。艾森看着他点的方向:“那边有个滑雪场,想去吗?” “去了来不及回家吧?”唐岑听到有滑雪场,有些犹豫又有些心动,他想去又怕去了会来不及赶回去,而且他不放心欧培拉自己待在家里一整晚,明明出来的时候他还和欧培拉说他们很快就会回去。 “吃完饭玩一会儿,四点半走还能赶上最后一班车回去。”在前头开车的卢卡忽然来了这么一句,“我送你们。” 艾森眉尾一挑,用眼神征求唐岑的意见。 这两人一唱一和打消了唐岑的顾虑,唐岑也不想拂了艾森朋友的面子,才慢吞吞地应道:“那走吧。” 那天中午吃过午饭,艾森就带着唐岑去了滑雪场,在雪山山脚下一直玩到日落才急急忙忙赶去车站,赶在末班车发车前最后十分钟上了车。等到他们回到家已经是夜里十点半了,饿了一晚上的欧培拉蹲在门口,冲着玩得不亦乐乎的两人喵喵直叫。 作为导致他们这么晚才回来的罪魁祸首,艾森看着不停叫唤的小猫,心里愧疚不已。他伸手想安抚一下委屈的小猫,谁知手还没碰到欧培拉,小猫就跳起来准备扑咬他的手,吓得艾森飞快地收回了手。 看着不停冲他哈气的欧培拉,艾森毫不客气地断言:“我觉得它在骂我。” 唐岑笑着瞥了他一眼,点头附和道:“我也觉得。” 第96章 冬末的雪还未停,细碎的雪花穿过浅灰色的云落在窗棂上,与玻璃上凝结的白霜融为一体。 艾森盘腿坐在客厅的地毯上,斜着身窝在懒人沙发里翻着旅游手册,他的脚边也散落着几本。唐岑枕在他的大腿上,懒洋洋地逗着猫。 屋子里的暖气很足,淡淡的柑橘香被暖风吹满了整个屋子,唐岑的身上还盖着薄毯,热乎乎的暖意烘得他和欧培拉都昏昏欲睡。 唐岑枕着艾森的大腿,欧培拉枕着他的手,一人一猫很快就打起了瞌睡。 艾森翻着旅游手册,正在犹豫去什么地方,却听到腿边传来一阵此起彼伏的呼吸声。他放下手册低头一看,唐岑和欧培拉靠在他腿上睡得正香,欧培拉甚至发出了舒服的呼噜声。 伸出两根手指不轻不重地捏住唐岑的鼻子,艾森气定神闲地撑着下巴望着他。不出他意料,只过了十几秒,被捏住鼻子呼吸不畅的唐岑很快就挣扎着醒了过来。 “不是说好一起看去哪里玩,你怎么睡着了?”艾森松开捏着鼻子的手,又顺势揉了揉唐岑的头。 “嗯……”唐岑迷迷糊糊哼了一声,他挣脱开艾森作怪的手后很快又合上了眼。暖气开得太暖和,吹得唐岑浑身上下的骨头都酥软了,他躺了好一会儿才回了一句:“你看就好了,我都可以。” 艾森挑了几个地方,正想问唐岑的意见,却被他这话噎住了。艾森的唇瓣动了动,却不知道该怎么说,半晌,他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趴在唐岑的耳旁轻声道:“唐岑,你有没有听过这么一句话?” “嗯?”唐岑察觉到了他语气里的异样,赶忙睁开眼,翻过身仰躺着面对他。 艾森曲起手指刮了一下他的鼻尖,温声细语地说道:“会哭会闹的孩子有糖吃。” 这一句话带着几分宠溺的意味,又透露着几分无奈。 艾森话音刚落就感觉到自己腿上一轻,原来枕着自己大腿的唐岑忽然坐直起身,一声不吭地背对着自己。 唐岑直勾勾地看着眼前那棵还没来得及处理的圣诞树,这棵圣诞树就是艾森“又哭又闹”争取到的,就连欧培拉每天晚上跑到床上和他们一起睡觉也是它自己撒娇的结果。 他知道艾森是什么意思。 薄毯顺着唐岑的肩膀滑落,艾森牵起滑落的那一角,将薄毯重新披到唐岑的肩上,然后环住他的肩膀,从背后抱住了一言不发的恋人:“想去哪里玩?” 唐岑仰起头看着圣诞树小小的尖端,沉默了一会儿才问道:“我还没有看过极光,现在去能看到吗?” “能。”艾森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下巴随着他说话的动作一上一下磕着唐岑的锁骨。 唐岑点点头,在艾森视线不及的地方,他被薄毯遮挡住的右手捏着套在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小幅度地转了转。 定下了目的地,艾森就带着唐岑和欧培拉一起去了欧洲最北端的国度——挪威。 挪威的冬日有着漫长的黑夜和绚烂的极光,即便现在已经是冬末,但挪威还处在准极夜之中,每一天只有极短暂的白昼时间,是观赏极光的最好季节。 漆黑的夜晚里,暗色的天空中不时就会闪烁着如焰火般的极光,有时候闪现后就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有时却能在苍穹之中闪烁几个小时。 极光捉摸不定,为了让唐岑看到极光,艾森定了整整一周的行程。但唐岑他们抵达挪威的第一个晚上就遇到了极光,不过那一次只有艾森一个人看到了。 一整天辗转在火车和飞机之间,漫长的旅途让唐岑疲惫不已,也把第一次出远门的欧培拉吓得不轻,一人一猫一到酒店就钻到被窝里睡着了。 那晚,艾森坐在床沿,他望着巨大的落地窗,那一大面玻璃窗外满是绚烂闪烁的极光。但说着要来看极光的唐岑躺在艾森身侧,和欧培拉一起在厚厚的被子里缩成一团,只露出了小半张脸。 艾森伸手捏捏他的脸,唐岑不舒服地哼哼两声,皱着眉拨开他作乱的手。 “再不醒过来就要错过了。”艾森嘴上这么说着,却放轻了手上的动作,轻轻将唐岑拉到自己的怀里。 他还是没舍得叫醒唐岑,好在第三天的清晨又出现了一次极光,让唐岑如愿以偿。 银白色的极光像缎带一样铺在黑色的闪着点点星光的夜空中,唐岑看着极光,黑色的瞳孔中闪着极光般的光。艾森看着他脸上的表情,总觉得唐岑的眉眼间有几分落寞的神色,但他没有点破。 那次的极光很快就消失了,银色的缎带消散在空中,只剩下细碎的星星还在闪烁着微弱的光芒。 在挪威看过了极光,唐岑他们就回到了巴黎的小家里。 从那之后,除了复诊的那个时间之外,每隔一个月,艾森就会拉着唐岑出去旅游一次。考虑到欧培拉,他们每一次外出的时间都不长,也就一周的时间,去一个两个人完全没去过的国家的某个地方。 唐岑选定了地方,艾森就开始做准备,挑选能带宠物一起入住的酒店或者民宿,然后两个人再带着欧培拉去办各种手续。 欧培拉自从被收养以来就一直跟在唐岑身边,唐岑在到宠物医院托养和带出去一起旅游之间选择了后者,实在舍不得让它离开自己这么长时间。 而且只是在欧洲境内走动,带着欧培拉也不算特别麻烦,大部分的公共交通工具都能带宠物上去,尤其像欧培拉这样体型较小的宠物带着更是方便,只是坐飞机的时候需要办些手续。 被唐岑揣在包里带了一路,欧培拉就这样跟着他们出了几次远门,只是开始时他们到罗马的那一次,欧培拉表现得异常紧张。 在挪威的时候因为气温太低,白昼的时间也很短,唐岑很少外出,欧培拉一直跟在他身旁,所以并没有出现太大的应激反应。但第二次他们到了罗马的时候,欧培拉出了状况。 艾森租了一辆车,带着唐岑和欧培拉沿着海岸线兜风,他将车子停在一处沙滩上,唐岑抱着欧培拉下了车,两人赤脚走上沙滩。 海浪拍打着沙滩,掀起一阵白色的浪花,海风卷着海浪声从耳旁吹过。欧培拉的耳朵动了动,不安地扭动着身子。 等艾森走过来,唐岑才把欧培拉放到了沙滩上。然而不知欧培拉是不是因为到了陌生的环境太过紧张,一直死死地抓着唐岑的衣服不肯松开,唐岑只能一直抱着它,一边给它顺毛,一边在海边散步。 欧培拉像是担心主人丢掉它一样,在海边死死地抱着唐岑不松手,就连回到酒店里以后也是,只要唐岑一离开它的视线,欧培拉就开始“喵喵”地叫起来,一边叫一边绕着房间到处找唐岑。 最后唐岑被它闹得没了脾气,只能让它蹲在浴室的马桶盖上看着自己洗澡。 一连折腾了三四天,欧培拉大概是明白了主人是真的带自己出来玩,不是要丢弃自己,才慢慢安静下来。 临走的那天傍晚,艾森又带着唐岑去了海滩看日落,两个人拉着手踩着浪花走在沙滩上,欧培拉跟在他们的身后追着小螃蟹。 “这小家伙倒是适应得很快,明明前两天还一直闹着要人抱。”浪花击打着沙滩,微凉的海水没过了脚踝,唐岑看着蹦蹦跳跳躲着海浪的欧培拉,脸上挂着几分无奈的神色。 小螃蟹八只细长的腿拨着海水和细沙,借着海水顺势隐匿了踪迹。海水卷走了小螃蟹,也打湿了欧培拉脚底的毛,不管那小螃蟹,欧培拉跳到沙滩上抖着沾着海水的毛,却把细沙全都甩到了身上。 艾森见状顺势抱着欧培拉,将它高高举起:“会哭会闹的孩子有糖吃。” “喵——”悬在半空中的欧培拉轻轻叫唤了一声,唐岑笑着挠了挠它的下巴,也没反驳艾森,只是拿起放在口袋里的纸巾帮欧培拉擦着脚上的海水和细沙。 有了在罗马的经历,唐岑之后带着欧培拉出门就轻松了不少。小时在外流浪了一段时间,欧培拉不害怕在户外玩耍,只是更喜欢黏在唐岑身边。 两人一猫在圣诞节结束后的半年时间里,从巴黎到柏林一路玩到布达佩斯。不带任何目的,只是单纯到其他的国度里安静闲散地生活一段时间。 在没出门旅行的时候,艾森回到公司处理工作上的事情,或者带着唐岑去苏黎世复诊。唐岑也没再无所事事地瘫在家里,在法国生活了一段时间,他开始从网站或者出版社那里接一些零碎的翻译工作,其余的时间他会泡在厨房里研究新的菜式,等到艾森快下班的时候带欧培拉去接他下班。 生活过得平静安逸,气温也慢慢升高,唐岑的病情渐渐稳定下来,经过几次复诊,他的用药也基本确定了。这样的状态虽然还不足以到治愈的地步,但病情有了好转,多少也让艾森放心下来。 只不过偶尔,唐岑的病情还是会反复。 第97章 在巴黎生活了一整年,唐岑和艾森各自租下的房子也都到了租期。唐岑和房东商量了一下,又续租了半年,退掉了艾森那一套一直空置着的房子。 退了房子,唐岑陪着艾森把他那间屋子里的东西全都搬到了自己这边,挑挑拣拣留下需要用的东西,剩下的全都打包寄回了英国。 交往了半年,艾森总算正式和唐岑同居了,虽然此前也和同居没什么区别。 解决了房子的事情,剩下的就是唐岑签证的问题了。唐岑的签证离到期只剩下一个星期的时间,在这之前唐岑必须要回国重新申请一次,否则又会惹来一大堆麻烦。 从巴黎到国内的航班要飞很长一段时间,唐岑担心欧培拉不能适应长时间的飞行,干脆将它送到了宠物医院托养。送走前,唐岑还抱着欧培拉哄了一晚上。 “我们要出远门去办事情,你在宠物医院要乖乖听话。” “忙完了就马上回来接你,好不好?” 唐岑讲了一晚上诸如此类的话,艾森在一旁听得牙酸,偏偏欧培拉很吃这一套。第二天唐岑送欧培拉去宠物医院的时候,它乖得像只假猫,自己很听话地钻进了笼子里,既没有拽着唐岑的衣服不让他走,也没有扒着笼门叫唤。 反而是唐岑一直蹲在笼子前,恋恋不舍地摸着欧培拉的小脑袋,还不时询问身旁的工作人员。 这家宠物医院唐岑带着欧培拉来过很多次,跟工作人员也算熟悉。工作人员看到他这么担心自己的宠物,和他交谈时也不自觉地放缓了语气:“不用担心,我们会联系合适的家庭照顾它。” 艾森站在唐岑身后,等他和欧培拉道完别才把人从地上拉了起来:“走吧,飞机还有两个小时就起飞了。” 安顿好欧培拉,艾森陪唐岑坐上了飞往国内的航班。这是唐岑这一整年里第一次回国,也是艾森第一次来到唐岑曾经生活过的国度。 两个人的目的地并不是唐岑生活了十多年的城市,但同样也是个相当繁华的大都市,但即便如此,也足以挑起艾森的好奇心。 “你从来没来过中国,为什么中文说得这么好?”唐岑得知艾森是第一次来中国时,惊讶了好半天。 艾森摸着后脑勺,难为情地干笑了两声:“那还不是为了……” 他说得含糊,后面的几个字全都被他吞进了肚里,那遮遮掩掩的模样看起来十分可疑,但唐岑也没追问就直接跳过了这个问题。或许是回到熟悉的国家,听着熟悉的语言,原本被遗忘的回忆又浮现出来,唐岑有些难受。 唐岑站在有些陌生的街头,眼前晃过五颜六色的霓虹灯,胸腔里怦怦直跳的心脏震得他头晕目眩。 艾森第一时间发现了唐岑的异样,赶忙伸手扶住他:“怎么了?” “有些不舒服。”唐岑哑着嗓子说道,他将大半边身子都靠在了艾森身上,低垂着头,修长的手指揉着太阳穴。 即使大脑会短暂地忘却某段回忆,血液和身体神经也不会忘记,在同样的环境里,它们依旧能唤醒大脑深处的记忆。 交完签证需要的材料,艾森拦了的士,将唐岑带回了酒店。 初夏,南方的城市即便是夜晚也有些闷热,艾森扶着唐岑回到酒店时已经出了一身的汗,然而唐岑的衣服摸上去虽然是潮湿的,却是微凉的。 艾森把唐岑扶到沙发椅上,又给他倒了杯温水。水杯递到了面前,唐岑没有接,他的手捂着胸口,眉头紧皱着。 唐岑坐了将近半个小时才缓过劲,其间艾森一直拉着他的手坐在他身旁,感觉到唐岑动了一下,他立刻凑了上去:“感觉好点了吗?” “我想睡会儿。”唐岑端起桌上的水抿了一小口,撑着沙发椅的扶手站起身,摇摇晃晃地走进浴室。 热水淌过被冷汗浸润的头发,也温暖了疲惫寒冷的身体。唐岑在花洒下冲了许久,忽然间他听到浴室的门被打开,随后一具温热的身体靠了过来。 水顺着发梢流淌,模糊了唐岑的视线,但他知道那是艾森。 浴室里的水声哗哗地响了许久,中间短暂地停歇了半个小时,之后又持续不断地响到将近凌晨。 被艾森从浴室里抱出来的时候,唐岑已经累得睁不开眼,长途飞行带来的疲惫还未消退,一沾到床就瞬间卷走了大半边被子,在床上蜷缩成一团。 艾森小心翼翼地抬起唐岑的头放到自己腿上,开了吹风机最小档的暖风帮他慢慢吹干头发。唐岑睡得不安稳,眉头一直皱着,不知道是因为吹风机的噪声还是因为别的。 第二天早晨,艾森还没醒的时候唐岑就睁开了眼睛。他拿起手机看了看时间,早上六点半,还很早,但唐岑怎么也睡不着,胸口像是堵了一块东西一样,闷闷的,压得他喘不过气。 唐岑在床上翻来覆去好一阵都没睡着,他翻身的动静还把艾森吵醒了。 “这么早就醒了?要不要再睡会儿?”艾森眯着眼,把唐岑拉到自己怀里,手一下下拍着唐岑的后背安抚着。 唐岑躺在艾森的怀里,头抵在他胸口上,闭着眼将原先想说的话全都吞了下去。 中途被吵醒了的那一小会儿丝毫没有影响到艾森倒时差,他一直睡到了中午才醒。艾森睁开眼的时候,原本靠在他怀里的唐岑此时已经换了位置,背对着他卷着被子蜷缩在床的一角。 艾森轻手轻脚地起床洗漱完,换好衣服才坐到唐岑的身旁,晃了晃他的肩膀:“唐岑,要不要去吃饭?” “你去吧。”唐岑朝被子里缩了缩,躲开了艾森的手。 唐岑从醒来之后断断续续地睡了一会儿,在艾森醒来之后就彻底睡不着了,他听着艾森洗漱换衣服的声音,也听到了他坐到自己身旁时衣服和被子磨蹭的细微声音。 艾森起身走到窗边,将被拉得严严实实的窗帘拉开了一条缝隙。透过那条缝隙,艾森看到了窗外的天空,明明已经是中午,窗外的天空还是阴沉沉的一片,飘着浓重的乌云,看起来随时都会下雨。 这样的天气也难怪唐岑不舒服,艾森没了出门的心思,打了电话让酒店送餐上楼。 等酒店送了午饭上来,艾森又问了唐岑要不要一起吃点,但唐岑沉默地摇了摇头,又闭上了眼。 艾森草草吃完午饭,拿出平板查了查之后几天的天气,又检查了一遍邮箱,处理之前没来得及回复的邮件和工作。 “嗯……”躺在床上的唐岑忽然发出了一阵低弱的呻吟,艾森赶忙放下手里的平板过去查看。 唐岑抓着被子的边缘,眉头紧紧地皱起,像是在忍耐巨大的痛苦一般,喉咙里发出了几声压抑的呻吟。 艾森不敢马上叫醒他,只能用不太重的力道晃着唐岑的肩膀,一边晃一边喊着他的名字,慢慢把他摇醒。 唐岑费劲地睁开眼,视野一片昏暗,只依稀看到面前有一个浅金色的人影在晃动,眼睛聚焦了许久才看清了那个人影。 “难受。”唐岑翻过身仰躺在床上,把手搭在额头上,挡住了艾森投下的担忧的目光。 艾森叹了口气,起身去了浴室,一阵短暂的水流声过后,艾森拿着一条散发着淡淡水汽的毛巾坐到了床边。他拉开唐岑搭在额头上的手,用温热的毛巾仔细擦去他脸上的冷汗。 明明是夏天,唐岑身上的温度却低得吓人,他的手很冷,额头的温度也不高。艾森帮他擦完脸,把毛巾用温水重新洗过一遍,才抬起他的手慢慢擦起来。 温热的毛巾焐着手,一阵阵热意从毛巾上传了过来,安抚了紧绷着的神经。艾森的动作很轻,唐岑慢慢放松(下)身体,被压抑着的困意重新席卷而来。 擦完了手和脖子,艾森把唐岑的手慢慢放回被子里,帮他掖好被角,隔着被子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才抱着平板坐到了唐岑身旁。 唐岑睡得不太踏实,艾森坐下来的时候他像是感知到了一样,低哼着扭动了两下,翻身抱住了艾森的腿。艾森揉了揉唐岑的头,继续处理刚才没处理完的工作。 艾森剩的工作不多,一个小时不到他就全部处理完了,等他忙完手上的工作放下平板时,唐岑依旧维持着原来的姿势没动。 唐岑坐了一整天的飞机,昨天晚上又没好好休息,现在难得睡熟,艾森本来不想吵醒他,然而他的腿被唐岑压得太久,血液流动不畅,已经开始发麻了。 艾森微微抬了抬腿活动脚踝,他的动作幅度很小,靠在他腿上的唐岑还是醒了过来。他抬起头看了看艾森,又看了看他微微抬起的大腿,拉过被子翻了个身,背对着艾森蜷成一团。 看唐岑这个反应,艾森一边揉着自己的大腿,一边问道:“醒了?” 被子里传来一声闷闷的“嗯”,艾森笑了笑,也跟着躺下来,将半边身子压在唐岑身上:“你知道你现在看起来特别像什么吗?” 唐岑从被子里钻出头:“什么?” “像生理期的女生,浑身不……”艾森还没说完,唐岑抄起床上的枕头往他脸上砸去。 用枕头堵住了艾森接下来要说的话,唐岑皱着眉道:“走开。” 艾森没防备,结结实实挨了唐岑那一下,顿时歇了调笑的心思:“生气了?” “没有。”唐岑顿了顿,又说道,“其实你这么说也没错。” 艾森呆愣了两秒,才听唐岑继续说:“这跟女性的痛经一样,自己没有经历过就没法理解,没有体会过的人甚至会觉得正在忍受这些痛苦的人小题大做。” 除非真正经历过,否则这个世界上并不存在所谓的感同身受,唐岑一直都明白这个道理。 只是回到熟悉的国家,甚至只是短暂地停留在某个远离家乡的城市,早已愈合的伤口下,骨肉依旧清晰地记得那些疼痛。这样的痛苦,艾森是不可能理解的。 艾森意识到唐岑想起了什么,却装作不经意地岔开了话题:“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了?” “因为以前的……一个同学。”唐岑迟疑了一下,用“同学”这个模糊的称谓带过了这个话题。 关于姜妍的那些,唐岑还是没有说出口,他本就是个不善表达的人,也不知道自己将姜妍那些事描述出来,落在艾森眼里又是什么样的情景。 在他曾经的医生眼里,他的病就是姜妍导致的,如果没有那个少女的出现,他也不会像现在这样,反复在痛苦中煎熬。 姜妍过世那么多年,他不希望平白无故再给她留下一身污名。 何况是在爱他的人面前。 艾森并没有在意唐岑所说的那个“同学”是什么人,他蹭着唐岑的侧脸,用带着几分撒娇的语气道:“快点好起来吧,好起来了我们一起出去玩。” 还没等唐岑回答,艾森的手机突然振动了起来,艾森拿起来扫了一眼,眉头微微皱起来。 唐岑推了推他:“你去忙吧,我睡一会儿。”说着又往被子里缩了缩,将大半张脸全都藏到被子下,只露出一双眼睛。 艾森亲了亲他的眼角,起身到阳台讲电话,唐岑听着窗外飘进来的被艾森压得很低的声音,慢慢合上了眼。 第98章 唐岑从下午一直睡到了第二天早晨,他睡得很沉,没听到艾森上床的动静,也没听到窗外下了一整夜的雨。 拉开窗帘,夏日清晨温暖的阳光透过玻璃斜照进屋里,落在白色的床单上。一场夜雨洗去了满天的乌云,也洗去了唐岑心里的烦闷,他站在落地窗前伸了个长长的懒腰,高举起的手臂向后环住了站在身后的艾森。 艾森搂着唐岑的腰,靠在他肩上低声问道:“今天想去哪玩?” “到处逛逛吧。”唐岑一时也想不出,而且地上的积水还未干透,行走起来也不太方便。 两个人紧挨着站在窗前,隔着玻璃大致画了个路线图。他们住的酒店很高,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或阳台上正好能俯视最繁华的地区,等到夜幕落下时还能将整个都市最美丽的夜景尽收眼底。 这座城市唐岑来过很多次,但每次都是匆匆忙忙,从来没有停下来仔细游览过,所以在等待签证的那段时间里,唐岑每天都会带着艾森到街上到处走走。 这是唐岑出生的国家,也是他曾经待过的城市。他和艾森像在巴黎那样,不在乎旁人的目光,在这座城市生活了半个月。他们随着人流穿过拥挤的夜市,看过繁华绚烂的风景,窝在城市的某个角落里,消磨一整天的时光。 唐岑以为,他和艾森手牵手走在街上免不了会被人指指点点。然而当他们真正这么做的时候,唐岑才发现,大多数的人都是神色匆匆地从他们身边经过,偶尔会有几道好奇或者惊讶的视线落在他们身上,但很快又会变成善意的目光。 这个世界并没有他想的那么糟。 都市的夜晚灯火通明,唐岑站在酒店的阳台上,抱着手臂望着下方的街道。 “真漂亮。”唐岑忽然出声,走到他身后的艾森脚步一顿,随即走上前将他圈进自己的怀里。 唐岑低头看了看环在自己腰上的手,却瞥见了无名指上套着的那枚戒指。戒指戴了一段时间,表面上已经有了细微的划痕,但在灯光的照射下依旧反射着银光。 所谓的戒指说白了就是套在手上的一个漂亮的金属圈罢了。 但那不一样。 在遇到艾森前,唐岑从来都没有幻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被人戴上戒指,牵着手肆无忌惮地走过不同的国家。 在阳台上站了一段时间,唐岑的手臂被晚风吹得冰凉,艾森感受到那过低的温度,又把人往自己怀里紧了紧。 “明天想去哪玩?” 唐岑望着车水马龙的街道,半晌才小声地说道:“想去蹦极。” “嗯?”唐岑的声音夹在风声中,艾森听得不真切,一开始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为什么突然想去蹦极?” “不是突然决定的,我已经想了很久。”唐岑踌躇了一会儿,没敢告诉艾森真实的理由,毕竟总不能告诉艾森,他想体验一下跳楼是什么感觉,那听起来实在有些骇人。 艾森被唐岑这个想法吓了一跳,他总觉得唐岑这么文弱的人和这些极限运动怎么都搭不上边,然而等到他真正带着唐岑去蹦极的时候,他站在蹦极塔下看着唐岑干脆利落地从最高处跳下来。 等唐岑从蹦极塔上下来的时候,艾森赶忙冲上去上下仔细检查了一遍唐岑是不是完好无损。在确定唐岑没事之后,艾森才惊魂未定地问道:“从蹦极台上跳下来的时候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你。”唐岑说着,给了艾森一个安抚的拥抱。 刚上蹦极塔的时候,上空的大风吹得蹦极塔颤巍巍地晃动起来,唐岑扶着栏杆,有些心虚。但等他站在边缘,让工作人员帮他系上安全绳的时候,唐岑望着下方空旷的湖面,心中的恐惧在一瞬间忽然消失了。 “可以跳了。”工作人员确认安全绳已经完全系好之后,拍了拍唐岑的肩膀,“需要我推你吗?” “不用。”唐岑摇了摇头,他放松身体慢慢朝前倾,失去平衡的身体瞬间从几十米的高空坠落,在马上要坠到湖面的时候被绷紧的安全绳用力拽了起来。 在向下坠落的那几秒里,唐岑眼中的世界完全颠倒,耳畔充斥着呼啸的风声。安全绳将他拽起时,唐岑看到了站在不远处的艾森。 如果脚上没有系绳子,他从高楼上跳下来,最后一眼看到的是艾森,他一定会后悔就这么草率地决定死去。 行程的最后一天,唐岑终于拿到了签证,但当他翻开护照的时候,发现上面多了一页不一样的内容。那一页的正中央印着几个不太像中文的方块字,左上角还有两朵小小的樱花。 唐岑看着那一页护照思索了半天,他不记得自己有申请过日本的签证,但是那天是艾森帮自己交的材料,也可能是他帮自己申请的。 艾森坐在床上收拾行李,唐岑走到他跟前把护照举到他面前,问:“这是什么?” 眼前晃过一个灰绿色的东西,艾森定睛一看,原来是唐岑发现了他偷偷办下的签证。 “我买了去日本的机票,过几天在日本关东有一场花火大会。”艾森没有表现出一丝一毫被抓包的慌张,还像是征求他的意见一般问道,“一起去看吗?” 艾森这话让人听不出丝毫破绽,唐岑把手里的护照扔到床上,空出来的双手趁艾森不注意迅速捏上了他脸颊两侧的肉,装作凶恶地反问道:“你都准备好了还问我?” 唐岑的语气凶狠,但手上的动作却很轻,艾森笑嘻嘻地抱住他的大腿,站起身顺势将他整个人高高举起,又没皮没脸地赖在唐岑胸口蹭了好久。 抵达东京的时候,离镰仓的花火大会还有几天的时间,艾森和唐岑商量了一下,决定在东京短暂停留几天。 夏季的日本处在台风季,隔三岔五就会下几场雨,唐岑他们住进旅馆的第二天,东京就下起了连绵不断的细雨,一连下了两天都没有要停的意思。 那一场雨并没有影响唐岑看东京的夜景,只是出门的时候难免会被雨淋湿衣袖,艾森怕唐岑着凉,每次回来都会让他把湿衣服换下。来回换了两次衣服,唐岑就歇了出门玩的心思。 下雨天的旅馆没了往日的热闹声,雨水顺着屋檐滚落,院子里的泥地上积出了一个个浅浅的小水坑。唐岑躺在旅店的榻榻米上,听着外头淅淅沥沥的雨声,不由得感叹道:“希望过几天是晴天。” 在旅店里躺了一天,在花火大会的那一天,东京的雨终于停了,连带着在海岸边的镰仓天也放晴了。 艾森和唐岑起了个大早,辗转换了数次电车,终于在临近中午时踏上了这片带着海水潮湿气息的土地。 一出车站,唐岑就感受到了镰仓和东京完全不同的氛围。古都每一年盛夏都会举办一场花火大会,原本安逸的小城也因此变得热闹。艾森拉着唐岑挤过人潮涌动的车站,转身钻进了静谧的寺庙中。 寺庙的山门上爬满青苔藤蔓,穿过古老的山门,踏上铺着细石子的台阶,小道的两旁开满了紫阳花,大片大片的蓝紫色中夹杂着几抹纯白。 盛夏正午是最热的时候,这个时间不适合再往海边走,两人坐在寺院木制的长廊上乘凉。紫阳花一路从小道开进了庭院里,紫阳花的花香味很淡,即使开了满满一院子,唐岑也只闻到了淡淡的花香。 “这个季节樱花已经谢了,再往后就是赏红叶的时候了,下次再带你来看。”艾森轻轻摇着从住持那借来的蒲扇,凉风吹过被汗水打湿的皮肤,带来了几分凉意。 天放晴之后,镰仓的气温也升起来,唐岑被晒得有些体力不支,他靠在长廊的木柱上,懒懒地点了点头。 看过开满紫阳花的寺院,他们又坐上了电车。电车一路沿着海岸线驶过,在电车轨道的不远处就是碧蓝色的大海,海浪在阳光的照射下闪着粼粼银光,温柔的海风带着大海的气息从窗户钻进车厢。 是夏天的感觉。 接近傍晚,阳光被海风吹散了热量。唐岑坐在靠窗的位置,看着轨道旁人来人往的街道,阳光落在他的脸上,照亮了深色的眼瞳。 镰仓的海边在晴天时能看到富士山,不是模糊朦胧的影子,是清晰的山脉和即便在盛夏也覆着皑皑白雪的山顶。 两个人在海边转悠了一下午,日暮时分的光穿透云层,晚霞将海面和富士山顶染成了粉紫色,藏在云中的星星若隐若现。 夜幕完全降下时,人群慢慢聚集在海岸边,随着几声惊呼,那片看过晚霞和星星的天空又燃起了花火。一道橘红色的轨迹拖着长长的尾巴,在升上高空时忽然炸开,散成了银白色的烟火。 唐岑仰头看着洒满夜空的火树银花,艾森却挪开了视线,他看向了唐岑,看见了他眉眼之中藏不住的欣喜。 耳旁不时传来烟火的声音,艾森无心看那转瞬即逝的花火,他满心满眼只有面前这个人。 站在嘈杂的人群中,艾森俯身轻轻吻了吻唐岑的侧脸。 第99章 花火淡去,嘈杂的人群也逐渐散去,乘上末班电车穿过两座城市,深夜时唐岑和艾森才赶回东京的旅店。 唐岑困得睁不开眼,简单洗漱后就一头扎进了柔软的床铺。在镰仓游荡了一天,又坐了长时间的电车,唐岑一沾枕头就睡着了,等艾森洗漱完回来的时候,他整个人蜷在被子里,只露了一只手在外面。 临近海边,东京的夏夜很凉爽,又不像镰仓容易沾上海水的咸腥味,艾森回来之后就把靠着院子的窗户打开了。盖着薄薄的被子,吹着凉风,不需要开空调,晚上也能睡得很安稳。 一觉睡到第二天中午,唐岑醒来之后先是瘫在床上懒懒地伸了几个懒腰,发了一会儿呆,等他完全清醒了艾森才拖着他出门吃饭。 艾森这一次只打算带唐岑来看看花火大会,没有再计划其他的行程,所以看过花火大会之后两个人一直在东京的街头闲逛。消磨完了最后两天,买了一些奇奇怪怪的新奇小玩意儿和满满一旅行箱的零食,两个人才坐上了回巴黎的航班。 飞回巴黎,唐岑和艾森把行李扔到玄关后就匆匆赶去接欧培拉。 在把欧培拉送到宠物医院的第二天,宠物医院帮唐岑他们联系了一对一直提供寄养服务的夫妻,在征得艾森同意之后,欧培拉被送到了那对夫妻的家中。 把欧培拉放在陌生的家庭太久,唐岑有些担心,但好在托养家庭离唐岑他们住的地方不远,扔下行李之后唐岑就拽着艾森一路小跑着赶了过去。 站在门口,唐岑边喘着气调整呼吸,边按下了门铃。门铃响了一小会儿,唐岑和艾森就听到门后传来了一阵脚步声和很轻的猫叫声。伴随着一阵阵“喵喵”的叫声,脚步声慢慢朝着门边靠近,最后停在了门后。 “咔嗒”一声,门被人打开了,一个毛茸茸的棕色小脑袋紧跟着从门缝里挤了出来。欧培拉卡在门缝里,仰头对着杵在门口的两人叫了一声。 两人看到夹在门缝里的小脑袋都不由得愣住了,欧培拉的长毛在挤门缝的时候被蹭得乱七八糟的,他们一时竟认不出这是谁家的猫。 欧培拉见两人没有反应,又委屈地叫了一声。听着拖着长长的尾巴的小奶音,唐岑才赶忙蹲(下)身,揉着欧培拉乱糟糟的小脑袋,帮它把身上的毛发捋顺:“有没有想我?” 站在门后的女主人把门完全打开,欧培拉卡在门后的身体才完完全全露了出来。它扒拉着唐岑的膝盖,脑袋在唐岑的身上来回蹭着,喉咙里滚着含糊不清的咕噜声,那声响又招来了一只黑白相间的奶牛猫。 奶牛猫有些怕生,它靠在女主人的腿边,小心翼翼地伸长脖子,嗅了嗅门外的味道。欧培拉看到奶牛猫,又小跑到奶牛猫的跟前。 两只猫凑在一起蹭着鼻尖亲昵地交流了一会儿,欧培拉才转过头来朝唐岑叫了一声。 “交了新朋友?”欧培拉又应了一声,唐岑这才伸出手凑到奶牛猫的鼻子下。唐岑身上沾着欧培拉的味道,奶牛猫只是迟疑了一下就缓缓靠了过来,不轻不重地用额头蹭了蹭他的手背。 从欧培拉蹿出来,再到奶牛猫跑过来凑热闹,艾森和那位女士一直安静地看着唐岑和两只猫,没有出声打扰他们。等到奶牛猫开始用尾巴蹭唐岑的手时,女主人笑着摇了摇头,转身进屋拿了欧培拉的猫包出来。 艾森从女主人手里接过猫包,等唐岑站起来,两个人和女主人道了谢:“这段时间麻烦你们了。” 女主人也只是笑着摆了摆手,让他们不必这么客气:“没关系,欧培拉很漂亮也很懂事,我很喜欢它,威廉先生也很喜欢它。” 三个人又简单地聊了些关于欧培拉的事情,在快要天黑的时候才分别。 欧培拉趴在唐岑的肩头,伸长了脖子望着蹲在门边的奶牛猫,在走到楼梯拐角下彻底看不到对方的地方时,欧培拉忽然把脑袋扎进了唐岑的臂弯里。 唐岑察觉到怀里的动静,低下头轻声问道:“怎么了?” 欧培拉整个脑袋埋在他怀里,发出了一阵委屈的呜咽声,像是在回答唐岑的问题一样。 “下次有机会再带你来找它玩。”唐岑笑着,像是哄小孩一样拍了拍欧培拉的后背,欧培拉也不知道是不是听懂了,在他怀里呜呜嗯嗯了好半天才消停。 接到了欧培拉,两个人在外面吃完了晚饭才回公寓继续收拾行李。 唐岑看着立在玄关的两个行李箱,只觉得头疼得很。一箱零食和一箱衣服,不管哪个收拾起来都很麻烦,而且还有欧培拉这个黏人的小跟屁虫一直捣乱。 半个多月没见,欧培拉回家之后一直紧跟在唐岑的身后,在他收拾行李的时候一路从客厅跟到卧室,再从卧室跟到阳台,唐岑好几次都差点被它绊倒。后来也许是跟累了,欧培拉干脆直接躺在行李箱里。 欧培拉那一身长毛平时打理起来就相当费时,现在不仅在回来的路上蹭了唐岑一身,就连行李箱里都沾满了深棕色的长毛。 整个行李箱里长毛纷飞,唐岑只能把衣服摊开,用滚筒一件一件粘干净了再叠起来收好。艾森收拾完那一箱零食回卧室的时候,唐岑才收拾完半边箱子。 艾森看了看唐岑愁眉苦脸的样子,又看了看在箱子里打滚的欧培拉,赶忙弯下腰抱了起来:“欧培拉又捣乱了?” “是啊……”唐岑有气无力地回答道。坐了将近十三个小时的飞机,他已经困得睁不开眼了,然而欧培拉像是有使不完的精力一样,还在不停地折腾。 艾森把欧培拉放到边上,拿过唐岑手里的滚筒:“去睡吧,我来收拾。” 唐岑摇了摇头,艾森也跟着在外面奔波了一整天,他不想总是把烂摊子扔给他收拾。艾森看他还强撑着,指了指又跳进行李箱里的欧培拉:“你一睡,它肯定就安静了。” 艾森都这样说了,唐岑没敢再强撑着,老老实实洗漱上床睡觉。欧培拉一看唐岑躺了下来,又蹬着小腿从艾森的枕头上踩过,在唐岑身边找了个舒服的位置躺了下来,正好是两个枕头之间凹陷的地方。 目睹了全过程的艾森揉着眉心叹了口气,把枕头上一串凹陷的脚印抹平之后继续收拾行李。 等艾森忙完,才刚过十点,但唐岑和欧培拉都睡得很沉。同样奔波了一天的艾森不想吵醒他们,轻手轻脚地合上行李箱,在唐岑身边慢慢躺下。 习惯早睡晚起,唐岑几乎不存在倒时差这个问题,但第二天早上九点,他就被艾森起床的动静吵醒了。 正在镜子前整理衣着的艾森从镜子里看到了身后眯着眼从被窝里探出头的唐岑:“吵醒你了?” 唐岑揉着眼睛打了个长长的哈欠:“没,你要出去吗?” “公司有点事,催了好几天了,再不去雷蒙要打电话骂我了。”艾森拉过他的手,指尖摩挲着掌心三道凹陷的掌纹。唐岑手心的“川”字断断续续的,不太连贯,但还算完整。 艾森没告诉唐岑公司“有点事”到底是什么事,唐岑也习惯不去干涉艾森的工作,尽管艾森总是会和他提起一些。但刚回来就急着去公司,唐岑也知道那肯定是很重要的事情。 想起了艾森在酒店里接的那一通电话,唐岑抬手帮他理了理领带,抚去深蓝色西装上细微的褶皱:“那你快去吧。” 唐岑说着,又打着哈欠往被窝深处钻了钻,还含含糊糊地说了什么,艾森听着像是“我再睡一会儿”。 艾森知道唐岑的作息,也没再吵他,留了张字条就去公司了。 那个时候虽然艾森没有告诉唐岑公司的事情,但从那天起他连着几天都在加班,唐岑隐隐约约也察觉到了一些。他没有打扰艾森,继续接一些零碎的翻译工作打发时间,之后的旅行计划也随着艾森的加班而被搁置,但总归日子还算得上平静。 唐岑和艾森都以为这个事情就算棘手也能很快解决,但断断续续拖到了十月底都没能完全解决。 “啊——”刚加完班回来,艾森就把自己摔进了沙发里,手臂缠在唐岑的腰上,抱着他哀号起来。 唐岑原本正捧着平板看出版社发来的文稿,被艾森这么一打断不得不放下手里的事情。他揉着艾森毛茸茸的脑袋:“怎么了?” “就是我之前跟的那个项目,合作对象那边一直有问题没解决,雷蒙让我回去处理一下。”艾森趴在唐岑的膝盖上任由他揉搓自己的头发,又忍不住小声碎碎念道,“我不想回去。” 唐岑揉着他头发的手顿了一下,随后轻轻搭在另一侧的膝盖上。他迟疑了一会儿才低声问道:“回去是……回伦敦?” 艾森“嗯”了一声,翻了个身仰躺在唐岑腿上,全然不顾身上被压得满是褶皱的西装。 “要去多久?”唐岑低下头,看着仰躺在自己膝盖上的男人。 唐岑过长的头发随着他低头的动作垂在艾森眼前,他抬手勾了一下那微卷的发尾,有些惋惜地说道:“可能要半个月吧,不能陪你过生日了。” “没关系,以后再补上也行。”唐岑其实没有过生日的习惯,而且他已经收到了最好的生日礼物。但艾森这么说了,他也不介意再多一次。 第100章 唐岑不知道艾森跟的那个项目到底出了什么问题,但艾森既然说了需要他回去处理,唐岑也没有表现出任何的不满,只是他启程的时间比唐岑预想的还要早上几天。 那天是周五,艾森订了下一周周一早上的机票。仅剩的两天周末,艾森没去公司加班,简单收拾好行李之后,他整个人就黏在了唐岑身上。不管唐岑做什么都紧紧地跟在他身后,和欧培拉比起来有过之而无不及。 启程前的最后一晚,唐岑坐着叠衣服,艾森躺在他的腿边,勾着他的小拇指上下晃了晃:“不陪你过生日真的没关系吗?” “不是说等你回来再补上?”唐岑叠衣服的手没停,刚收的外套上有几条抹不平的褶皱,他想或许明天要挂起来熨一熨,等艾森回来就能穿了。 “我有点……不放心。”艾森见唐岑没有流露出丝毫不舍的情绪,抱着枕头小声地嘀咕了一句,“不放心你一个人在家。” 从交往到现在,他们很少分开这么长时间,艾森想起之前他复发时的状况,心里总是惴惴不安,生怕自己不在家时唐岑出什么意外。 唐岑把衣服叠好摞在一旁,不太温柔地揉了揉艾森毛茸茸的脑袋:“又不是小孩子了,再说了,我跟过去会影响你工作吧。” 艾森的头发被唐岑揉得有些凌乱,他趴在枕头上,有点委屈地说道:“明天就要走了,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好舍不得你。” 平时工作再晚,家里也还有人在等他,为他留一盏灯,睡着了也会很自觉地钻进他怀里。但是一回到伦敦,就什么都没有了。 艾森很舍不得,可他又不得不去,毕竟要等忙完了这些琐碎的事情,他才能带着唐岑回家。 唐岑放开艾森被揉得凌乱的头发,身体往后倒去,他枕着艾森枕头的一角,手指戳着他脸颊上鼓起的(软)肉:“那你早一点回来吧。” 最近唐岑的病情好转了很多,就算快到冬天了,他的心情也不像去年那么糟糕。但艾森的小心思太明显,唐岑觉得自己似乎被他的情绪影响到了,忽然有点舍不得他离开。 艾森没接唐岑的话,他抬起手臂,把躺在身旁的人揽到自己怀里。他趴在唐岑的颈窝里,鼻尖来回蹭着那一小片细滑的皮肤。 周一一大早的飞机,艾森没让唐岑送他,他们只是暂时住在这里,没有买任何代步工具,让唐岑大清早来回打车赶地铁实在太麻烦了。 艾森不让唐岑送他去机场,唐岑还是跟着艾森起了个大早,陪他吃过早饭之后又送到了小巷的出口。 清晨的巴黎很安静,唐岑望了望小巷口的周围,又低下头盯着自己的脚尖,轻声喊了一声站在身旁的人:“艾森。” 艾森正在看手机屏幕上的信息,听到唐岑喊自己立刻放下了手机:“怎么了?” 唐岑握着艾森的那只手微微收紧,他捏了捏艾森的掌心:“等你回来了,我和你说一些事情。” “为什么是等我回来再说?”艾森一手插在外套的口袋里,歪着身子凑到唐岑跟前,戏谑道,“又瞒着我做什么坏事了?” 艾森说的是玩笑话,唐岑却微微错开脸,不自在地说道:“如果你听完不生气的话,圣诞节我就和你一起回伦敦。” “其实那也不是什么……特别严重的事情。”唐岑说这句话时心里有些忐忑,艾森肯定猜到自己有事情瞒着他,但是放到明面上来说还是第一次。他不知道艾森会是什么反应,但身后持续的沉默让唐岑忐忑的心更加不安。 然而唐岑正想转过头看看艾森脸上的表情,艾森忽然抱住了他。艾森抱得很用力,唐岑朝前踉跄了两步才勉强站稳。 “柜子里有一个装糖的玻璃瓶,每天吃完药可以吃一颗糖。”艾森趴在唐岑的肩上,用沉闷的声音叮嘱道,“别吃太多,我可不想带你去看牙医。” 唐岑拍了拍压在自己身上的艾森,转过身轻轻环住了他的腰,笑着问:“等我把糖吃完了,你就会回来吗?” “差不多吧。”艾森头抵着唐岑的脑袋,像小孩子撒娇一样蹭了蹭他的头发,“抱歉。” 唐岑抱着艾森,轻轻笑出了声,但那声笑被汽车喇叭的声音盖过了。艾森叫的车来了,唐岑看着恋人提着行李上了车,他站在小巷口,朝车里的人挥了挥手。 “路上小心。” 在那个晚秋的清晨,两个人的同居生活持续了一年多的时间,终于在唐岑生日的那个月结束了。 “跟他在一起的那一年虽然偶尔会有不舒服的时候,但那是我自己的原因,大部分的时间都过得很开心。”唐岑靠坐在病床上,耷拉着头看着病房的地砖,瘦骨嶙峋的手背上扎着针。 “他会说安慰人的漂亮话,也会想方设法让我不去想那些事情。” “我之前的医生告诉我,这个世界上还有很多值得我活下去的东西,还有很多能让人开心的事情,但是我不知道什么样才算得上‘能让人开心’,我也找不到这样的存在。” “但是艾森他……从来都不是干巴巴地说着‘你要开心’,他带我去看了很多别人口中‘能让人开心’的东西,让我知道这些东西为什么能让人开心。” 唐岑慢慢地说着,他的脸上带着很浅的笑,好像随时都会消失一样。 “他会给我独处的时间,但是我需要他的时候,他一直都在。” “做了噩梦睁开眼睛就能看到他,他什么都不说,只是安安静静地陪在我身边,我甚至不需要伸手就能碰到他。” 从睡梦中惊醒的唐岑靠在艾森的怀里,告诉他那些苍白又虚无的噩梦。艾森听着,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等唐岑说完,他才紧紧地拥着唐岑,在他的额头上落下一个吻。 然后艾森会告诉他:“这只是一个梦而已,我不会让它变成现实的。” “好像说得有些多了。”唐岑转过头看向了坐在病床旁的何休,他收起了脸上那一丝笑意,那双死气沉沉的眼睛里却闪着藏不住的光芒。 “没关系,我一直在听。”何休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脸上却久违地露出了不一样的表情,看上去像是在怀念什么一般。 在罗马看过的海,在镰仓走过的古寺,在托养家庭见到的奶牛猫……唐岑和艾森交往的那一年里,他看见了很多从来都没有见过的,生活里的每一个细节都成了他现在最珍视的回忆。 “他把握得很好,就算是最后分开了,我也觉得他能妥善地处理这段关系。”唐岑低垂着头,看着自己左手手腕上那道狰狞的伤疤,“所以我答应等他回来之后一起回英国,去见他父母。” 如果不是陆晟忽然出现,或许早就见到了。 “那你为什么……还跟陆晟走了?”何休问出这句话的时候,他看见唐岑的身体很剧烈地颤抖了一下,随后就是漫长的沉默。 唐岑一直在回避这个事情,他身上那些伤痕在这两年的治疗过程中也没有淡去的迹象。何休不想再揭开唐岑那些从来没愈合过的伤口,但是拖了太久,他已经没有时间了。 面对唐岑的沉默,何休也只能继续追问下去:“是因为你舅舅吗?” “你都知道了,为什么还要问我……”唐岑仰头靠在病床的栏杆上,缓缓闭上了眼睛,他的眼尾有些湿润。 随着唐岑仰起头的动作,一直被衣领和阴影遮挡的脖颈也暴露在了何休的视线中,在那惨白的皮肤上有一道伤口,像是用刀划开的一样,很整齐,也很深。 何休被那道伤口吓了一跳,但他还是继续说下去了,只不过又放缓了他本就温和的语气:“我只知道你回国之后去看过苏瑜清先生。” 警方给的那一份资料里,唐岑是和陆晟一起回国的,还一同去医院看过重病住院的苏瑜清,之后唐岑就彻底失去了踪迹。 “我为什么跟陆晟走,原因很重要吗?”唐岑自暴自弃地说着,声音却不住地颤抖。 他不想回忆起后来发生的事情,陆晟给予他的,比他过去三十一年里承受过的任何事情都痛苦。那是彻彻底底把他的尊严踩在脚下,在他面前把他珍视的一切一点一点毁灭。 唐岑感觉到心脏忽然猛烈地跳动起来,他深吸了两口气,努力平复着。那只吊着点滴的手搭在大腿上,镇定的药物缓缓滴落在透明的软管里,顺着细长的针头流进他的身体里。 “很重要。”何休握住了唐岑的左手,指腹摩挲着他手腕内侧的伤疤,同样的伤疤唐岑身上还有很多,都是这几年新添的。 “我不能眼睁睁看着我的病人在被人伤害之后还被无故扣上‘帮凶’的罪名,你不应该再背负任何莫须有的罪名。”何休说得很认真,但唐岑自己并不在意这些。 他本来就是那个卑劣无耻的帮凶,谈不上所谓“莫须有的罪名”。 看着唐岑脸上那副无所谓的神情,何休顿了顿,又压低了声音说道:“我可以一直等你,但是艾森等不了。” 艾森等不了。唐岑原本微合的眼睛忽然睁开了,他不可置信地看向何休,瞳孔微微颤动着。 但何休接下来的一句话又打消了唐岑心中的幻想。 “你是唯一的证人。”何休拉着唐岑的手,郑重其事地说道。 原以为对方给的是希望,然而那只是最后残存的一点回忆。唐岑挣脱开何休的手,用那颤抖的手指拉住了他的袖口:“我可以……一个人待一会吗?” “我想好了……再告诉你……可以吗?”唐岑说得很小心,生怕何休不同意。 唐岑那样小心翼翼地征求何休的意见,从来没有在他面前露出过这样的表情,何休心里像是被人狠狠地揪了一下。 何休轻轻帮唐岑抹去眼角的泪水:“这两天我就不打扰你休息了,要记得按时吃药,好吗?” 唐岑哽咽着,酸涩的喉咙发不出一个音,只能用力地点了点头。 何休轻轻抱了抱他,才转身离开病房。 第101章 何休走之后,唐岑在姜妍的墓前坐了一个下午。他什么都没说,只是一个人坐在轮椅上,无声地望着灰色的墓碑。 就和过去的姜妍一样,唐岑在那段暗无天日的时光里独自承受的痛苦,他完全没有办法说出口,无法向他人诉说,只能强迫自己忘记那段肮脏黑暗的过去。 唐岑对着墓碑发呆,他那张了无生气的脸带着颓废的美感,像极了濒临枯萎的花。 就像是那开在泥潭之中的红玫瑰,满身锐刺又沾满污泥,人们惊叹于它的美丽,却厌恶它的肮脏,从未有人愿意踏入散发着恶臭的泥潭将它摘下。 他一直开在那里,慢慢地盛放、腐败。 从墓地回来之后,唐岑再也没有外出过,他一直静静地待在病房里,不和护士交流,也不提与何休见面的事情。不管是谁和他说话,他都没有任何反应,他就这样安静地待在那个封闭的空间里。 每天醒来后,唐岑总是呆呆地看着窗外的天空出神,每一次护士来查房的时候,他都维持着同一个姿势,好像从来没动过一样。 除了和何休见面的时候,唐岑其余的时间都在重复着同样的动作,每天吃药、输液、睡觉。偶尔需要检查时,他也是安静地躺在床上,任由医生摆弄。 唐岑的病情时好时坏,整体情况却不容乐观。从三年前病情恶化开始,他再也无法和人正常交往。 不说在综合医院和精神病院间辗转的那一年,就算是在疗养院里的那两年,唐岑也只肯和何休说话,甚至出现了两个极端,他在何休面前很健谈,但在其他人面前,就算是面对自己的弟弟唐钤,他都不肯说一个字。 “哥哥还是不肯和我说话吗?”唐钤坐在唐岑的病床前,小心翼翼地伸出手,轻轻拉了一下唐岑的手指。 唐岑靠坐在床上,两眼放空地看着窗外,细密的雨幕却遮住了窗外的一切。雨滴砸在窗户上,透明的玻璃上爬着蜿蜒的水痕。 唐钤是冒着大雨过来的,他的发尾湿润得能挤出水,肩膀上的衣料也被雨水打湿了,看起来有一些狼狈。 可即便如此,即使窗外什么也看不见,唐岑也没有看他一眼。 唐钤害怕刺激到唐岑,加上公司事务繁忙,他很少来看唐岑。但是每一次唐钤来看唐岑,唐岑总是沉默着,什么都不说。 两个人最后一次谈话是在三年前,唐岑刚被推出抢救室不久。从那之后唐岑单方面地,拒绝和唐钤交谈。 不出意料的碰壁,唐钤深吸了一口气,对着自己的兄长十分勉强地笑了一下:“那我改天再来看你。” 唐钤那声音像是强忍着哭声一般,颤音里带着几分委屈。 整整三年,唐岑都没有再和他说过一个字,这和他出国那几年的情况完全不一样,那个时候就算没有说过话,唐钤至少还知道唐岑平安无事,但现在…… 唐岑的手指微微动了一下,在唐钤准备收回手时,在他手心虚虚地比画了几道。 掌心被手指扫过的地方有些痒,唐钤抖了抖肩膀,强忍着收回手的冲动,心里默默组织唐岑在他手里比画的字符。 等唐钤拼出唐岑在他手上比画的那三个字之后,他却苦笑着问道:“哥哥的下一次……到底是什么时候?” 下一次是什么时候,唐岑自己也不知道,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忽然做出这样的举动,只是在听到弟弟说那句话时,身体很突然地自己动了起来。 或许不能再逃避了吧,他现在什么都不做只会伤害到其他人。 唐钤冒着大雨离开了,那一场雨连续下了三天才停,在一个久违的晴天里,唐岑忽然打破了持续一周的沉寂,他又一次主动提出和何休见面。 何休匆忙赶到医院时,唐岑刚刚吃过药,精神看着有些恍惚,但看到何休推门进来还和他打了声招呼。 “最近没休息好吗?”何休一边说着,一边拉开椅子坐下。 唐岑搭在被子外面的手微微一抖,随后右手缓缓地握住了左手手腕:“可能是前几天睡多了,这两天有一点睡不着。” 这一次唐岑没有再用力揉搓手腕上的皮肤,而是用指尖轻轻刮着手腕,沿着骨骼凸起的弧度扫过。 何休揉了揉被风吹得凌乱的头发,又问了唐岑几个问题才道:“没关系,以你现在的情况来说是正常的,可以慢慢调整好。” 唐岑低声应了一声就不再说话了,何休见他不说话,也没主动问起之前的事情。他抬头望了望天花板,又低头看了看地上的瓷砖,有些无所适从。 越往后,何休越不敢问下去,他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毕竟唐岑的身份太过特殊,他不能像对待其他病人那样对待他。 两个人沉默了好一会儿,何休终于忍不住主动问道:“之前和你说的事情,你现在愿意告诉我吗?” 虽然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但何休的话还是听得唐岑心里一凉。他神色恹恹地垂下头,很轻很慢地说着:“我已经……不太记得那时候发生了什么,我现在告诉你的,也可能是根本就没有发生过的事情,就算这样你也要知道吗?” 何休听出唐岑话里退让的意思,他挺直了腰板,身体微微朝前倾:“只要你愿意告诉我就足够了,其余的我会自己判断。” 唐岑没有马上告诉何休,他像是在努力从混乱的脑海里搜寻记忆,安静了一会儿。在阳光透过玻璃落在床单上时,唐岑摸着那一块亮光,十分平静地开口:“三十一岁生日那天,陆晟找到了我。” 自从艾森回了伦敦,唐岑又回到了一个人的独居生活。和之前不同的是,这一次他在失眠了两个晚上之后,蜗居在巴黎那套小公寓房里的生活又回到了原来的状态。 唐岑的生活没有什么特别大的变化,只是家里少了一个人,夜里睡觉再也没有人搂着他,但是他并不觉得孤单。 艾森担心唐岑不习惯一个人待在家里,每天都会给他打至少两个电话,唠唠叨叨地嘘寒问暖,唐岑也会数着糖罐子里剩下的糖,告诉他剩下的时间。 两个人都以为分开的日子会很难熬,但每一天他们都聊到欧培拉“喵喵”地打断通话为止。 不知不觉就过去了一周,在唐岑生日的前一天晚上,艾森又打来了一通电话,比平时晚了一个小时,但唐岑没有在意。 每一天都通电话,能说的内容其实也没有多少,大部分时间都是艾森在说,唐岑在听。照例的嘘寒问暖之后艾森又开始抱怨工作,那些内容唐岑听了无数遍,但每次都会笑着安慰他。 伦敦和巴黎只有一个小时的时差,唐岑看到挂钟上显示的时间,发现已经接近零点了,赶忙催促那一头的艾森挂断电话:“早点睡吧,明天你还要开会。” “啊!”艾森那头好像碰掉了什么东西,一阵物体落地的声音透过听筒传了过来,紧接着艾森的声音又响起,“等等!再等两分钟!” 唐岑听到电话那头物体掉落的声音,惊得赶忙坐起身,紧张地追问:“怎么了?你还好吗?” 也不知道艾森在忙什么,隔了十几秒唐岑才听见他说话,声音里还带着电流的噪声:“没……哦对了,明天可能会有人送东西过去,你记得收一下。” 唐岑只当那是艾森在网上新买的东西,完完全全没往其他地方想,习以为常地询问道:“要帮你拆开吗?” 电话那端的艾森难为情地干笑了两声,支支吾吾道:“不是……那其实是……你的生日礼物。” “生日快乐。”艾森在那头轻声说道。 唐岑愣了一下,赶忙抓起手边的平板看了一眼上面的日期,是他生日那天巴黎时间的零点零分。 艾森这段时间没有再提过陪他过生日这件事情,鲜少过生日的唐岑从来不会刻意去记自己生日的时间,以至于等到艾森说了,他才反应过来今天是他生日。 唐岑只听说过恋人之间卡着零点给对方庆生,没想到自己也能遇到。 “那你早一点回来陪我过生日吧。”唐岑捧着手机钻进被窝里,眼尾弯着愉悦的弧度。 “应该下周就能回去了。”隔着四百多公里,艾森看不到他脸上的表情,却从唐岑的声音里听出了他此时的心情。听着唐岑带着笑意的声音,艾森那头也跟着笑出了声:“不早了,赶紧睡吧。” “晚安。”唐岑眉眼中淡淡的笑意还未退去,等到艾森同他道了晚安之后,两个人才挂断了电话。 或许是过于兴奋的缘故,那一夜唐岑睡得不太安稳,辗转反侧了大半夜,一直到天快亮的时候才睡着。 到了下午三点,唐岑被一阵敲门声吵醒。他睡得迷迷糊糊,却还记得艾森昨天晚上说的礼物,披了一件外套就匆匆忙忙跑去开门。 然而门后却不是唐岑预想的那样。 打开门,唐岑看到了站在门口的陆晟。 “好久不见了,唐岑。”陆晟笑着,那笑却不达眼底。他朝前走了一步,抬手抚上唐岑那张满是错愕的脸,指腹绕着他的侧脸轻轻摩挲。 “也许我该和你说声生日快乐?” 第102章 唐岑看着站在门口的那个人,望着那张熟悉的脸上似笑非笑的表情,心脏没来由地漏跳了两拍。 过去的一整年里唐岑的生活里没有任何关于陆晟的消息,他的到来完完全全超出唐岑的预料,他不知道陆晟是怎么找到他的,也不知道他为何而来。 陆晟一手抵着门框,一手抚着唐岑的侧脸,低着头凑到他跟前低声道:“我大老远来看你,不请我进去坐坐?” 那温热的鼻息喷洒在脸上,唐岑垂在身旁的手微微一抖,不由自主地朝后退了一步。他很想关上门,杜绝任何和陆晟接触的机会,但是陆晟堵在门口,他什么都做不了。 唐岑依旧清晰地记得自己来到巴黎的原因,他和陆晟已经分手了,他们之间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但是现在陆晟找到自己的住处,艾森又不在身边,唐岑心里莫名有些慌张。 在看到陆晟的那一刻,唐岑心里隐隐有个预感,如果他放陆晟进来,可能会发生超出他预料的无法挽回的事情。 站在玄关处,唐岑深吸了一口气,强忍着不让陆晟听出自己声音里的慌乱,沉声道:“我和你已经分手了,你来干什么?” 站在屋里的唐岑强忍着不知从何而来的恐惧,而门口的陆晟却始终是一副从容自得的姿态。他收回抚过唐岑侧脸的手,漫不经心地问道:“分手了就不能见面?” 唐岑垂在身体两侧的手紧紧握成拳头,他用力偏过头错开了视线:“我认为我们没有再见面的必要。” “唐岑,你可真薄情啊。”陆晟像是听到什么笑话一般,对着面前强装镇定的人哂笑,“我是做过对不起你的事情,但你不也一样?” “是,没错,所以我和你就到此为止了。”唐岑不想再和陆晟继续纠缠不清,随便他说自己薄情好了,他不想再计较过往的是是非非,只希望这个人马上从自己眼前消失。 已经过了整整三十年混乱不堪的人生,好不容易稍微活得像个人样,唐岑不希望他已经放下的过去再把他的人生搅得一团乱。 但现实总喜欢和唐岑开玩笑,总喜欢揭开他身上那些马上就快消失的伤疤,让他一次又一次体会深入骨髓的痛苦。 陆晟听了唐岑的话,不怒反笑。他不轻不重地推了一下唐岑的肩膀,唐岑一时没站稳,朝后踉跄了两步,却被脚下的台阶绊倒,跌坐在地上。 “不,出轨的事情抵消了,但是你隐瞒病情的事情还没有。”陆晟居高临下地看着狼狈地跌坐在地上的唐岑,毫不留情地翻起旧账。 听到陆晟提起自己生病的事情,唐岑先是一愣,转头不可置信地望着眼前的人:“你什么意思?你是觉得……这些都是我一个人的错?” 唐岑摔在地上时不小心磕到了手背和小腿,他能感觉到磕伤的地方传来的阵阵疼痛,但是现在没有人在乎这些。 欣赏了好一会儿唐岑那副震惊的神情,陆晟才冷笑着反问道:“是我害你生病了?” 陆晟说得风轻云淡,唐岑的脑子里忽然“嗡”的一声,像是炸开了一样,耳畔回荡着尖厉的嗡鸣声。 在和陆晟交往的那几年里,唐岑曾经担心过陆晟会对自己的病多想,他也一直试图和对方解释,但陆晟一直没有和自己埋怨过,也没有主动提起,他就选择性地遗忘了这件事。 后来和陆晟分手,想起他曾经那么照顾自己,唐岑心里总是对他留有一丝微妙的幻想,甚至不停地为对方的出轨找各种各样的理由。 但是现在现在看着对方千里迢迢赶到自己面前不留情面地指责自己,用着不屑又厌恶的语气说着他的病,将所有的一切归咎于他,唐岑感觉像是被人兜头倒了一盆冷水一般,浑身冰冷。 他耷拉着肩膀坐在地上,嘴唇上下颤动着,却没说任何话。 原来全都是他一厢情愿,是他自作多情。 唐岑以为自己经历的所有的一切都可以随着时间慢慢消失,但现在看来是他太天真了,他的逃避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他所做的任何一个选择都改变不了糟糕的人生。 隔了许久,唐岑才用很微弱的声音问道:“你到底要做什么?” 从来都不过生日的人和自己说“生日快乐”,唐岑不相信陆晟只是为了和自己说这些才来巴黎的,或许还会有更加过分的事情在等着他。 陆晟弯腰拿起放在墙角的文件夹直接丢到唐岑面前,冲他扬了扬下巴,“看看吧。” “这是我给你准备的生日惊喜。”陆晟把最后那四个字说得很重,一字一顿都砸在唐岑的心上,却不给唐岑丝毫反应的时间。 文件夹甩在脚边,唐岑隔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捡起文件夹,用颤抖不已的手打开了它。 文件夹里只有几页薄薄的纸,看着像是医院的化验单和诊断书,上头白纸黑字明明白白地印着:氯酸钾中毒,呼吸衰竭,急性肾衰…… 对着上头密密麻麻的数据,唐岑心里忽然升起了一个不好的预感。他抬头看了一眼陆晟,发现他正抱着手臂,一脸嘲弄地看着自己。 唐岑对上陆晟的眼神,心里咯噔一下,低头疯狂地翻着那几张化验单和诊断书,几页薄薄的纸被他翻得哗哗作响。他一遍遍翻着,一遍遍确认着左上角的名字。 看到熟悉的那个名字,唐岑的身体忽然开始剧烈地颤抖起来。 在诊断书的左上角姓名那一栏写着三个字——苏瑜清。 “你这是……这是什么意思?你对我舅舅做了什么?”唐岑抓着纸张的手指微微地颤抖着,声音颤抖得几乎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听到唐岑的质问,陆晟嗤笑了一声,随手把身后的门一关:“没什么意思,就是给你看看苏瑜清现在病成什么样了。” 陆晟站在唐岑面前,手指不停地在手机屏幕上敲敲打打了一会儿,然后弯下腰将手机举到唐岑眼前。 唐岑朝着陆晟抬起的手望去,在看到屏幕上的画面时瞳孔忽然紧缩,剧烈地颤动起来。 陆晟手机里放着的是一段视频,只有短短的十秒钟,看背景像是在医院的病房里。但这些都不是重点,在那小小的手机屏幕里,唐岑看到了躺在病床上的苏瑜清。 就像诊断书上写的那样,呼吸衰竭的苏瑜清戴着呼吸机,身上还插着粗粗细细的管子,管子的一端接着医疗仪器,仪器的屏幕上显示着一连串数据。 那些数据唐岑看得似懂非懂,但看着苏瑜清那形容枯槁的模样,唐岑知道他的情况很不好。 盯着眼前亮起的屏幕,唐岑一遍又一遍地看着那个昏睡不醒的长辈,白色的光打在他脸上,照得本就没有血色的脸更加惨白。 “他病了,现在在住院,我好心派人看护他,你好像……不太领情?”陆晟收回手机,凑在唐岑的耳畔低低地说道,“乖乖留在我身边,我可以留苏瑜清一条命。” 那是真正的,恶魔诱人坠入地狱时的喃喃细语。但唐岑听着声音响起,只是抬起头怔怔地望着陆晟。 如果只有手上那几张能轻松伪造的诊断书,唐岑还会觉得陆晟为了威胁他伪造了假的病历,可再加上这个视频,他心里已经信了七八分。 以唐岑对陆晟的了解,如果这些都是假的,陆晟没有必要特地跑到巴黎和自己说随时都可能被戳破的谎言。何况氯酸钾不是寻常能买到的,也不是轻易会误食的东西,唐岑只能想到恶意下毒这一种可能。 唐岑脑子里乱作一团,他忽然想起一年前唐钤打来的那一通电话,还有自己账户上忽然多出来的那一大笔钱。 电话和钱都来得蹊跷,之前唐岑根本想不通原因,但现在联系陆晟给他看的这些,唐岑忽然觉得,或许那个时候舅舅就已经察觉到了危险,甚至试图提醒自己。 一想到自己在国外过着混沌但自由的生活时,为他提供了这些条件的人却因为他饱受折磨,而罪魁祸首还站在自己面前嚣张地炫耀着罪行,唐岑的心脏一阵阵剧烈地抽痛起来。 唐岑坐在地上用力地喘着气,冰冷的空气从气管一直冲进肺部,胸腔被忽然吸入的冷气刺得生疼,他捂着心口剧烈地咳了两声,然后撑着膝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 “陆晟!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唐岑揪着陆晟的衣领,用嘶哑的声音朝他大声怒吼道,“你这是谋杀!” 从答应陆晟交往到两个人分手,唐岑无数次把自己折腾进医院,却没有想到有朝一日自己的亲人会因为自己被人下毒。 唐岑揪着陆晟的衣领,心里充斥着无尽的怒意。他的胸膛不停地上下起伏着,鼻腔里呼出的热气飘散在空中,但心脏和肺叶像是扎进了无数根尖利的针,随着他呼吸的动作一阵一阵刺痛着。 陆晟面对气红了双眼,看上去随时都要将他撕碎的唐岑,依旧是满不在乎地笑着。 他双手插(进)口袋,朝气得浑身发抖的唐岑挑了挑眉,戏谑道:“哦?你可以试试给他打电话,也可以报警,或者去告诉你那个小男朋友。反正不是我亲自动手的,就算最后查到我身上,我没做过,下面的人抵死不认账,他们又能把我怎么样?” “但是我要告诉你——”陆晟慢慢握住了唐岑的手,一点一点掰开了攥着他衣领的手指,然后单手扣着唐岑的手腕,将他狠狠甩到地上,“苏瑜清是死是活,决定权在你手上。” 唐岑常年情绪低落,很少能打起精神运动,体格和力气都和陆晟相差甚远。现在陆晟突然发起狠,唐岑瞬间就被他狠狠地摔在地上。 先前被磕伤的地方又一次重重地砸在了地板上,唐岑痛得喊出了声,但他顾不上身体的疼痛,挣扎着站起身和陆晟对峙:“陆晟你疯了吗?他帮了你那么多,你为什么要这样对他?!” 陆晟看着唐岑明明浑身发抖却还强撑的狼狈姿态,忽然低头笑了笑。 唐岑听着陆晟那一声笑,肩膀不自觉地抖了一下,身上的毛孔争先恐后地沁出冷汗。 察觉到了唐岑投过来的惊惧又愤怒的视线,陆晟轻笑着,抬手摸了摸鼻子。 陆晟那一系列莫名其妙的动作分散了唐岑的注意力,就在唐岑防备不及的瞬间,陆晟猛地伸手揪住了唐岑的头发,同时一脚踹在唐岑的膝盖上:“他是帮了我,可他从来都没有正眼看过我!总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他以为他在怜悯谁?” “他有这个闲工夫可怜我,不如操心自己。”陆晟微微扬起下巴,眼底全是疯狂。 唐岑猝不及防被陆晟踹在了关节处,吃痛地跪在地上。他掰着陆晟的手指,试图从他的手里逃脱,但陆晟抓得很紧,唐岑越挣扎越疼,最后只能咬牙切齿地喊道:“陆晟!我们已经分手了!你凭什么伤害无辜的人!” “分手?你说我们分手了?”陆晟突然冷笑一声,“呵——” 陆晟那一声冷笑听得唐岑心中一凉,他猜到了陆晟接下来要说的话。 不出唐岑意料,在他放弃挣扎的下一秒,他头顶上就传来了陆晟冰冷得不带一丝温度的声音。 他说:“我好像没答应你吧?” “跟艾森玩得很开心?在大街上都敢搂搂抱抱,跟我交往的时候怎么不敢?” ※※※※※※※※※※※※※※※※※※※※ @花心鸽王 鸽舍 密码:4182 第103章 唐岑记不得自己是什么时候昏过去的,等他再睁开眼,眼前已是漆黑一片。他什么也看不清,分辨不出是天黑了,还是自己的视觉出了问题,但是身上每一寸都很疼,从骨缝里,从肌肉里渗出来的疼像是要把他每一个关节都拆开一般。 闭着眼在床上躺了好一会儿,唐岑才试着坐起身。他只是微微挪动了一下,身体和大脑撕裂般的刺痛就让他瞬间僵直了身体。 唐岑躺在床上不敢动弹,意识和感官被疼痛刺激后慢慢恢复,他能感觉到疼痛在减弱,腿间的黏腻感也越发清晰,甚至还从不流通的空气中嗅到了淡淡的混着铁锈味的腥气。 令人作呕。 唐岑胃里一阵翻涌,他忍不住趴在床边干呕,然而一整天水米未进,呕了几下也没吐出任何东西,还被反涌上来的胃酸灼烧了喉咙。 干呕停止后,唐岑的胃里又开始一抽一抽地疼起来,像细密的针扎着他的腹部。身上最脆弱的三个部位同时开始疼痛,精神上又受到了巨大的刺激,他的背抑制不住地阵阵抽搐着。 唐岑缓缓将身体蜷缩成一团,企图用这样的方式缓解疼痛。他侧躺在床上,一道模糊的光线在眼前不停地摇晃。光线摇晃的频率和唐岑身体抽搐的频率重合,身体每抽搐一下,光线就跟着摇晃一下。 过了很久,或许只有很短暂的几分钟,唐岑胃里的不适才慢慢消退。身体停止抽搐,眼前的光线也不再摇晃,唐岑才终于看清了眼前那道光是从何而来的。 窗外的天空已经完全暗下来了,卧室里没开灯,门也紧闭着,那道不停在唐岑眼前摇晃的光是从门缝里透进来的客厅的灯光。 原来他还能看见。唐岑无力地抬起手,指尖轻轻蹭着脸颊上被打过的地方,那一片皮肤还肿胀着,微微发热。 陆晟已经不在卧室里了,唐岑没看到先前被陆晟丢在地上的欧培拉,也没听到它虚弱或是凄惨的叫声,但从外面透进来的光告诉唐岑,陆晟就在门外。 唐岑躺在床上,他甚至不需要仔细回想,他的大脑都清晰地记得昏迷前发生的事情。 在这个小小的公寓里,他被陆晟拖拽、殴打,甚至是…… “呵——”唐岑大喘着气从可怕的回忆里挣脱而出,他被接连不断的让他心惊肉跳的场面吓出一身冷汗。身上微凉的汗水和半干的白色液体混在一起,打湿了整个被褥,布料湿答答地粘在唐岑的皮肤上,触感恶心至极。 唐岑捂着心口急促地呼吸着,他能感受到手下那片皮肤骨骼下的脏器在跳动,能听到心脏跳动时敲击鼓膜的声音,强烈而清晰。 狭小的房间里回荡着唐岑喘息的声音,却没能掩盖住那很轻很轻的一声“咔嗒”。 门被打开了,光从门洞穿过,笔直地落在唐岑的脸上,吓得他猛地抬起头,看向了站在门口的人。 陆晟提着欧培拉的后颈倚在门框上,另一只手里还捏着一个黑色的物体。他看了看满脸戒备的唐岑,忽然笑道:“醒了?” 唐岑还未来得及说话,就看见陆晟抬手将手里的东西扔了过来。物体在空中画出一道抛物线,在落到床上时翻滚了两下,最后在唐岑的手边停下。 “嗡嗡——”躺在唐岑手边的物体忽然振动起来,唐岑低头一看才发现是自己的手机。 听着手机振动的声音,唐岑的心跟着凉了半截。他捡起面前的手机,看着屏幕上显示的那再熟悉不过的名字,悬在屏幕上的手指一顿,迟迟不敢按下接听键。 唐岑怔怔地抬头望着陆晟,想从他脸上看出点什么,然而对方背着光,唐岑什么也看不清,但被陆晟提在手里的欧培拉忽然很轻地叫了一声。它的后腿悬在半空中,无力地蹬了两下又缓缓放下,蓬松的尾巴耷拉着垂在地上。 唐岑很想挂断这通来电,可是他不敢,即便陆晟什么也没说,唐岑也很清楚他的意思。 手机不停地振动着,唐岑闭着眼按下了接听键和免提。 “唐岑,收到礼物了吗?”艾森带着几分笑意的声音从扩音器里传了出来,完全不知道唐岑这边发生了什么的他丝毫没有怀疑唐岑为什么过了这么久才接电话。 唐岑不主动说的事情,艾森很少主动问,这是两个人之间默认的。只是这份默契,现在却给陆晟提供了便利。 “嗯……”唐岑害怕被艾森听出自己声音里的不对劲,不敢开口说话,只低低地应了一声。 不知道是听出了唐岑过分低落的语气,还是唐岑的声音太过沙哑,艾森担忧地问道:“怎么了?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没事,咳咳——”唐岑一张口,胃里又翻涌而上一阵恶心感,他只能用咳嗽压下呕吐感,重重地咳了几声才哑着嗓子说道,“可能是昨天晚上着凉了,有点感冒。” 还没等艾森那边说话,唐岑又抢着说:“我已经吃过药了,不用担心。” 唐岑从来没有如此迫切地想挂断艾森的电话,他害怕自己再继续和艾森说下去,会忍不住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他。或许告诉艾森,自己还有可能从陆晟手里逃脱,但是欧培拉和舅舅担不起这个风险。 “感冒了就少吃点甜食,我很快就会回去的,这几天你要好好照顾自己。”或许是因为去年差不多也是在这个时候,唐岑因为着凉发过一次烧,艾森并没有怀疑他说的话。 唐岑听着艾森的叮嘱,只觉得喉咙里酸涩得像是卡了什么东西一样,他努力吞咽了好几下才勉强回答了一声:“好……” 艾森絮絮叨叨和唐岑抱怨了两句工作上的事情,随后又提起了雷蒙,可唐岑一句也听不进去。他坐在床上,无力地唤了一声男朋友的名字:“艾森。” 这个名字唐岑喊过无数遍,冲对方发脾气的时候喊过,身体不舒服的时候喊过,情绪失控的时候喊过,高兴的时候也喊过……唯独没有在被人施暴后喊过。 唐岑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但是听艾森说着那些琐碎的事情时,眼睛突然泛起一阵酸涩,泪水模糊了他眼前的一切。 “嗯?”艾森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疑惑,让唐岑忽然陷入了不知所措。 电话那头的艾森什么都不知道,他不知道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而唐岑自己不知道该和他说什么了。 唐岑在喊出口的时候就后悔了,可是已经没有后悔的余地了。 艾森说很快就会回来,唐岑不知道他说的很快是多快,但即使他现在就在机场,等他回到这里也来不及了。 唐岑抬眼小心翼翼地看了看陆晟脸上的表情,见他没有任何要动手的意思,才道:“我感冒了不太舒服,这几天……我可能会睡过头,要是错过了你的电话……等我醒了会给你回消息。” 他顿了顿,又含糊地说:“和格兰迪说一下,明天我可能没法去医院了。” 说这句话时,唐岑心里一阵发怵,他害怕被陆晟发现,也害怕艾森的回答暴露自己,他甚至能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颤抖。 唐岑屏着呼吸等待艾森的回答,那边沉默了两秒,才回答道:“没关系,你先把病养好,有什么事情等我回去再说。” 那一通电话到这里就被艾森挂断了。等手机屏幕完全黑下来之后,陆晟才把手里的猫丢到唐岑面前。欧培拉摔在床上,喉咙里发出一声模糊不清的呻吟。 陆晟走上前轻抚唐岑的侧脸,嘲讽地夸奖道:“你还是这么听话。” 唐岑打了个冷战,不敢躲开陆晟的手,他任由陆晟玩弄自己的脸颊,却慢慢地把躺在床上的欧培拉抱了起来。 很快,陆晟又收起了那副伪善的面孔,他收走了唐岑的手机,将里头的电话卡拔出,随手扔进卧室的垃圾桶里。 “能下床了就走吧,我没那么多时间陪你耗着。”陆晟不耐烦地说着,见唐岑没反应,又厉声反问,“还是说你根本不担心苏瑜清?” 唐岑低头看着躺在自己怀里的欧培拉,欧培拉小小的身体随着呼吸上下起伏着,温热的体温透过皮毛传到唐岑的掌心。 “我跟你走,但是能不能……让我先安置好欧培拉?”唐岑抱着欧培拉的手微微收紧,他说得小心翼翼,又生怕陆晟反悔,抢在他开口拒绝前伏在床上央求道,“只要十分钟!十分钟就好!我什么都答应你!” 唐岑趴在床上,不敢抬头看陆晟的反应。他不知道等了多久,才听见陆晟的声音响起。 “五分钟,多一秒后果自负。” 冰冷得没有一丝感情的话语,对唐岑来说却像是神祇的恩赐。 只有五分钟,唐岑不敢耽误,他忍着疼痛套上衣服,把欧培拉抱到了客厅的猫窝里,将足够撑到艾森回来的猫粮和水放到猫窝旁。 “乖乖在家,等他回来接你。”抚摸着欧培拉后背柔软的长毛,唐岑俯身吻了吻它,“我爱你。” 唐岑从来都没想过,自己第一次说出这三个字会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满是鲜血和伤痕,没有一丝浪漫和旖旎。 陆晟站在一旁抱着手臂冷眼旁观,不时低头看看手表上的时间,其间他听见了唐岑的话,不由得嗤笑了一声。 等唐岑安顿好欧培拉,陆晟才漫不经心地说道:“晚了三十秒,回去再教训你。” 唐岑被陆晟拽着手臂拖出了公寓的门,在门合上前的那一瞬间,唐岑挣扎着回过头,从慢慢合上的门缝里看见了躺在猫窝里努力仰望他的欧培拉。 ※※※※※※※※※※※※※※※※※※※※ @花心鸽王 鸽舍 密码:4182 第104章 唐岑神情恍惚地跟在陆晟身后,走到外面才发现原本人来人往的走道忽然站着三个穿着黑色西装的男人。其中一个男人看到陆晟从卫生间里出来,赶忙走上前将手里的护照递了过去。 “陆总,都处理好了,其他人已经坐下午的飞机先走了。” “走吧。”陆晟接过护照,也不给唐岑反应的时间,径自拽着他往海关走去。唐岑跌跌撞撞地跟着陆晟朝前走,几次都差点摔倒,身旁那三人却像是没看见一般,对唐岑的遭遇熟视无睹。 过海关的时候,陆晟让两个人站到唐岑前面,自己和另一个人站在唐岑后面。一直等前面两人走过安检,陆晟才把夹着机票的护照还给唐岑。 唐岑拿着护照慢慢走了过去,把护照和机票递给海关的工作人员,那位年轻的白人女性看了他一眼,又低头翻了翻他的护照,不紧不慢地在签证上盖了章。 再往后就是安检,唐岑临走前什么都没来得及拿,唯一带着的手机也在陆晟,没什么可检查的,但偏偏在安检这里出了小状况。 负责安检的工作人员例行对唐岑进行简单的搜身,他的手顺着唐岑的肩膀一直往下检查,在压到腰的时候唐岑忽然两腿一软朝下跪了下去,还是站在他身旁的陆晟拉了他一把才没让他直接跪到地上。 “你还好吗?”负责安检的工作人员有些担忧地问到。 唐岑能感觉到落在身上的异样目光,也看得出那些海关工作人员脸上透露着古怪神色的表情。然而他看了一眼已经走到自己身旁的陆晟,轻轻摇了摇头,搭着陆晟的手臂缓缓站起身。 过了安检,陆晟或许是担心唐岑再次出什么状况打乱他的计划,一直半搂半扶着唐岑,姿势亲密,就像热恋期的恋人一样。但登上飞机,陆晟把唐岑往座椅上一推就不再管他了,还拿走了他的护照和机票。 唐岑望着被陆晟随手扔给下属的护照,心里忽然觉得空落落的,像丢了什么似的。他上大学时用的那本护照早就过期了,现在这本是重新开始工作后换的,上面贴满了他和艾森一起旅游时办的签证。 那本护照就像是一个见证,见证了唐岑离开唐家、离开陆晟后的新生活,从伦敦开始,到巴黎结束,中途跨越了千山万水,在世界上许多国家徘徊,最后回到了原点。 伴随着引擎发出的轰鸣声,飞机起飞了。 陆晟买的是头等舱,加上又是夜里的红眼航班,整个客舱里除了引擎的轰鸣声之外没有任何声音。唐岑从腰后扯出头等舱自带的毯子,胡乱地盖到身上,整个人斜靠在座椅靠背上,闭着眼尝试入睡。 唐岑身体难受得很,又累又疼,脑子里却总是回放着过往的一幕幕。他记得上大学的时候,陆晟没什么钱,合租的公寓要精打细算,旅行前为了省钱做详细的攻略,就连和他一起回国的那一次,陆晟坐的也是经济舱。 那时候唐岑就知道陆晟自尊心很强,现在看来更是如此,不过如今的陆晟已经不再不心疼几张头等舱机票的钱了。 唐岑裹紧身上的毯子,心里忽然有几分庆幸,庆幸陆晟买的是头等舱的机票。但仔细想想也不奇怪,陆晟没有理由为了折磨他而委屈自己,毕竟他体会过在狭小的经济舱度过将近二十个小时的长途飞行是多么痛苦的事情。 唐岑在头等舱的座椅上翻来覆去好一阵,还是抵不过身体的疲劳,昏昏沉沉地睡着了,但始终睡不安稳。 在不知第几次从浅眠中惊醒,唐岑发现自己的毯子上忽然多了一板铝制包装的药片。他翻过来看了眼包装上印的药名,知道是陆晟扔给他的,或许是他翻动的声音吵到陆晟休息了。 那药和格兰迪医院医生开的不同,是唐岑十年前病情恶化时吃的,他只在陆晟面前吃过。可是这个药因为病重时医生加重剂量,过度滥用导致依赖性增强,现在对唐岑已经没什么效果了。 然而身上已经出现了擅自停药的副作用,就算陆晟给他的药曾经滥用过,有也比没有好。唐岑掰开药片外面的锡纸,就着冷水吞了两片。 粘稠的疼痛让唐岑很难受,他很想吐,也能感觉到自己后背慢慢烧了起来。但比身体不适更难受的是,这是他自己亲自做的选择导致的结果,唐岑知道不会有人救自己,不会再有人拿着更好的选择请求他选择。 不会再有那个人了。唐岑缩在毯子里等安眠药起效。 耳旁的轰鸣声开始减弱,唐岑感觉自己睡着了,身体和意识都轻飘飘的,像浮在云端一样。 漂浮着,又快速下坠,狠狠地摔在地上。 滥用的后遗症还在,一板十四片的安眠药,唐岑在不到二十四小时的长途飞行里吃了七片。他佝偻着身子躺在座椅上,断断续续一直睡到飞机落地。 吃了太多安眠药,唐岑醒来时头昏昏涨涨的,身体也发软使不上力,刚撑着扶手站起来,没等他直起腰又摇摇晃晃摔回座椅。 离唐岑最近的一位空乘看到他似乎有些身体不适,正想过来询问他是否需要帮助,却被陆晟挡了回去。 唐岑撑着座椅扶手试了几次都没站起来,最后还是陆晟等得不耐烦,“好心”深受搀扶扶了一把才勉强能走下飞机。 下了飞机,陆晟没有做任何停留,不给唐岑任何休息的机会,把行李和后续的事情交代给同行的三人之后,直接拖着唐岑去了苏瑜清所在的医院。 苏瑜清住的是高档私立医院住院大楼最顶层的高级病房,私密性很好,就连进电梯都需要刷卡。 陆晟搂着唐岑站在电梯里,宽敞明亮的轿厢里只有他们两个人。没有人能看到他们,也不需要向任何人做戏,唐岑还是半倚在陆晟身上。 唐岑想挣脱陆晟虚假的怀抱,但是他感觉自己好像发烧了,头昏昏沉沉的,额头和后背慢慢烧了起来,却有一股寒意从身体里慢慢往外渗。 “咳——”唐岑的喉咙干涩得生疼,小声咳了一下,得到的反馈是陆晟扣着肩膀的手忽然使劲掐了一下他的骨头。 疼痛勉强让唐岑的意识回笼,他看着显示板上间隔变换的数字,看着它一点点接近舅舅所在的楼层,心里突然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那种感觉就像是他第一次独自一人去精神病院看病,一个人坐在长椅上煎熬等待一样。 电梯到顶楼时发出“叮——”的一声,唐岑忽然打了个冷战。 十一年前他做不到一个人面对,十一年后同样做不到。 陆晟推开病房大门的时候,苏瑜清刚做完常规的身体检查,听到有人进来的动静,干脆闭着眼靠在病床上,连余光都不曾施舍给来人。 唐岑站在陆晟身后,偷偷打量着病床上的人。 苏瑜清似乎在一年之间迅速衰老,不过五十岁出头的人却像个久病卧床的老人,身体消瘦了很多,吊着点滴的手干枯得像老树皮,浑身散发着颓败的气息。 唐岑记得一年半前递交辞呈的时候,苏瑜清还悠闲地坐在办公室沙发上喝茶,满眼嘲弄和了然,像个事不关己的外人一样欣赏自己为了陆晟颓废的样子。 比起自己被当傻子看笑话,唐岑更害怕看到舅舅现在这幅模样。 唐岑站在陆晟背后的阴影里,用很轻很低地声音唤了一声:“舅舅。” 病床上的人身体一震,以为是自己幻听,睁开眼睛却看到了站在病床前的唐岑。 “你怎么…怎么……”苏瑜清错愕地望着唐岑,口中不停重复着同样的词,半晌都组织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唐岑站在原地,不敢回答舅舅的质问。 “你为什么要逼他!”苏瑜清能看出来唐岑现在的情况比他好不到哪去,在见到他之前,肯定受了很多折磨。 “您说笑了,是他自愿跟我回来的。”陆晟无视苏瑜清的怒视,把唐岑拉到怀里搂着,捏着他的脸颊亲昵地说道:“阿岑,我带你来看你舅舅了,不要忘记你答应过我的事情。” 唐岑被陆晟圈在怀里,他强忍着身体的颤抖,朝苏瑜清露出了一个非常难看的笑,“没事,都是不要紧的事情。” “唐岑!”苏瑜清的眼里满是红血丝,他的声音里带着愠怒,但对上唐岑又忍不住放缓了几分,“我不值得你这么做。” “我不能束手旁观……我真的…真的做不到……”唐岑痛苦地摇着头,喉咙里发出了几声压抑的啜泣,“对不起…对不起……” 欧培拉是他自己捡回来的,苏瑜清提出帮助的时候他没有主动拒绝,如果他们没有和他扯上关系,现在也不会变成这样。 他必须负起责任。 病房里回荡着唐岑带着哭腔的道歉,苏瑜清看着唐岑身上明晃晃露在外面的伤,看着他摇摇欲坠的身体,扎着针的手重重地锤在床板上。 “那些都是我亏欠你的!是我该补偿你的!” 陆晟看了一会突然没了往下看的兴趣,不给唐岑丝毫道别回应的时间,搂着他直接朝外走。 唐岑被陆晟强硬地拖出病房,来不及问舅舅说的所谓的“亏欠”是什么,好像只是很匆忙、很短暂地看了他一眼。 第105章 出了病房,陆晟没有马上带唐岑离开,他把唐岑按在病房门口的拐角处,对着被咬破的唇瓣粗暴又直接地吻了下去。 陆晟吻得很凶,舌尖来回顶着唐岑嘴里的伤口,鲜血顺着裂开的小口里不断渗出,鲜血和唾液混在一起,让粗暴的亲吻更多了几分血腥。 唐岑口中血腥味一直没散去,吻久了,他觉得恶心,但在他快忍不住干呕的时候,陆晟放开他。 接吻耗尽了唐岑最后的体力,他脱力地靠在墙边喘了很久,等呼吸平稳了才耷拉着脑袋神色恹恹地问道:“你要我怎么做才肯放过我舅舅?” 确认过苏瑜清安全,唐岑一直悬着的心终于落回了原地,紧绷的神经倏然放松下来,身体的不适感也越来越清晰。 若有若无的低烧和疼痛磨得唐岑没了反抗的心思,而陆晟那一个吻更是雪上加霜,短暂缺氧过后,唐岑整个人都是头重脚轻,感觉只要一离开这堵墙随时都有可能倒下,已经没有力气再和陆晟多说什么了。 陆晟看唐岑一副不欲多说的模样,倒也没生气,伸手环住他的腰,将他整个人搂在怀里,扶着他朝电梯的方向走去。 “现在主动权在我手上,等我玩够了自然会放过你们,而且你别忘了,昨天你求我的时候说了什么。” 唐岑乖顺地倚靠在陆晟的胸口,安静地跟着他的步调慢慢朝前走去,丝毫不反驳他说的每一句话。 陆晟的语气很温和,环在腰上的手力度正好,稳稳地扶着又不至于弄疼自己,如果不仔细听陆晟说的内容,唐岑甚至产生一种他们还在交往的错觉。 然而唐岑没有忘记那一天陆晟闯入他家时穷凶极恶的模样,也没有忘记自己求着陆晟放过欧培拉时说的话。 “我什么都答应你。” 那七个字化成了一条爬满荆棘的泥泞小路上,小路尽头是无尽的深渊,长满尖刺的植物沿着小路往更深更黑暗的地方蔓延,在深渊之中筑起了牢笼。 在暴力和杀意的压迫下,唐岑口不择言轻易应许的条件换来了欧培拉活下去的希望,却将他自己拖进了荆棘牢笼之中,彻底斩断了他的退路。 “就苏瑜清现在这身体情况,别说出院,就连下地走路都难……” 陆晟还在继续,唐岑连着三天都没能好好休息,只希望陆晟能快点结束这场漫长的折磨,施舍他一点短暂的休息时间。 从拐角到电梯不过十几米的路,唐岑却觉得格外遥远。他的视野里开始闪烁刺眼的白光,走廊的窗户和电梯的门框被白光笼罩着,变得模糊不清。 白光吞没了唐岑视线中所有能看到的景象,在视野完全变白后,浓稠的黑又迅速吞噬了白,将唐岑眼前的一切变得一片黑暗。 唐岑失去了意识,等他再醒来的时候,眼前的景象还是一片模糊,只隐约看得出身旁有一个人影,但看不清是谁。 人影似乎察觉到了唐岑已经醒了,凑上来摸了摸唐岑的额头,轻声问道:“你需要帮助吗?” 唐岑听出来是个年轻的女性,但视觉还未回复,唐岑看不清她的脸,也无法确定她的身份。只是女人的声音里还带着几分担忧,让唐岑冒出了求救的心思。 虽然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但如果请求她报警的话,或许还有逃离陆晟魔爪的机会。 然而唐岑动了动嘴唇,还未等他说话,病房的门忽然被人从外面打开了。 “醒了?”陆晟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唐岑赶忙把还未说出口的话吞了下去,他听见陆晟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最后停在了他面前。 陆晟和那位女性一样,伸手摸了摸唐岑的额头,“烧退了,感觉好点了吗?” 唐岑没有回答陆晟,倒是站在唐岑床边的那位年轻女性叮嘱了几句:“等输完液就可以出院了,不过这段时间还是要注意休息,如果身体感觉不舒服要及时来医院。” “好的,谢谢医生。”陆晟朝医生道了谢,向她询问了几件事情后,又将她送出了病房。 唐岑躺在病床上,默默听着两人的交谈。他的视线还没完全恢复,但比刚醒来时看得更清楚些了。在陆晟关门前,他瞥见了一个白色的背影。 原来刚才那个人是医生,那他现在恐怕还在舅舅住的医院里。幸好他没有贸然求救,不管这家医院的医生是不是陆晟的同伙,对他的关怀是例行的问候还是真的有意帮他,自己都不能再冒这个风险了。 唐岑出神盯着吊在头顶的药瓶,送走了医生的陆晟又走回病床前,拉开椅子坐了下来。 陆晟翘着腿,半趴在唐岑的床边打量着他空洞的眼睛,看了一会,陆晟忽然笑出了声,“觉不觉得这个场景很熟悉?像不像你自杀未遂住院的那一次?” 唐岑搭在被子上的手微微一抖,悬在透明的塑料软管也跟着晃动了一下。他不知道自己到底睡了多久,但现在烧退了,他的脑袋终于清醒过来了。 仔细过去两年发生的事情才发现从陆晟出轨后发生,在他身上发生的每一件的事情都惊人得相似。现在这情景,像他自杀未遂的那一次,更像他和陆晟提分手前,在酒店里和艾森出轨又高烧卧床不起的那一次。 背着恋人和不爱的人上床,拖着病体逃离是非之地,又因高烧昏迷,和不爱的人“同居”…… 唐岑的人生像一个无限循环的莫比乌斯环,为了逃离原来的生活搬去了新的环境,和完全不同的人生活。他不停地往前走,以为那是新的开始,是全新的生活,却没有发现周围的景色还和原来一样的。 “阿岑,我们又回到原点了。”陆晟坐在唐岑的病床旁,冲他虚伪地笑了笑。 不幸始终在重演。 唐岑木讷地躺在病床上,眼神空洞地盯着天花板。 退烧后,身体上的不适感消失了,其他感官也跟着没了知觉,疼痛、悲伤、愤怒……唐岑从醒来那一刻开始就统统感觉不到了。就算陆晟坐在他身旁,把玩着输液软管,针头在皮下乱动,他也全都视而不见。 陆晟却总有办法让唐岑服软,他从外套口袋里掏出手机,随手往唐岑身上一丢,“我帮你换了张新的电话卡,顺便帮你把艾森的电话存进去了。怎么样?给你那个男朋友打个电话?” 唐岑缓缓抬起头看向陆晟,他不明白陆晟为什么要这么要求,脑海里突然闪过一个他在伦敦街头电话亭里打电话和陆生提分手的场景。 “你什么意思?”唐岑撑着坐起身,手机顺势滚到了手边,他绷着脸质问陆晟,却没察觉到自己的声音里多了几分慌乱。 陆晟转动调节器上的滚轮,将输液速度调跳到了最大,“刚刚医生告诉我,苏瑜清的肾不行了,要换。不换的话最多再活半年,不过配型合适的肾脏……可不好找。” 唐岑闭了闭眼,慢慢拿起了落在手边的手机。这一次唐岑没有再犹豫,解锁屏幕,找到通讯录里的那个号码摁了下去。 和之前的每一次一样,唐岑刚拨出去没多久就被接起来了,带着电流噪声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喂?你好?” 唐岑听着艾森的声音,喉咙忽然泛起一阵酸涩,他深深地吸了几口冷气,直到喉咙被冻得生疼不再酸涩,才咬着下唇低声道:“……是我。” 在唐岑说话前,电话那端的艾森一直很安静地等待着,但一听唐岑的声音,他忽然着急起来,“唐岑!我现在回来了,你在哪里?” 艾森回来了?他听懂自己留的暗号了?可是他为什么!为什么不再早一天! 此刻唐岑的心里忽然冒出了无数个声音,啜泣着,咆哮着,嘈杂的声音在他的大脑中炸裂开。他一面庆幸艾森回了巴黎,有他在欧培拉还有活下来的可能,一面又忍不住哀怨起来,如果艾森再在一点回来,或许还能阻止陆晟。 然而总是心里有再多的话想和艾森说,唐岑也没能将它们说出口,只是轻描淡写地一句带过:“我回国了,我舅舅他……病了,我回来看他。” 艾森却又焦急地问道:“严重吗?要不要我过去找你?” “不用了,我给你打电话就想跟你说一下。”唐岑顿了顿,沉默一会儿才用颤抖的声音说道:“对不起……我没有办法继续和你在一起了……你也不要再来找我了……” 一个谎言必须用另一个谎来圆,那不如干脆一些,将所有的孽缘就此斩断。那会很疼,但疼过之后他就能解脱了。 泪水顺着唐岑的眼角滚落,砸在他扎着针的手背上,他紧咬着下唇,把抽噎声咽回肚里,才用勉强平稳的声音和艾森道歉:“对不起。” “唐——”艾森只喊出了一个单音,唐岑就挂断了电话,他们一年多的恋爱关系也随之结束。 挂了电话,唐岑失魂落魄地坐在床上,陆晟抱着手臂在一旁冷嘲热讽道:“这么急着撇清关系,你还真薄情啊。” 陆晟说完就转身离开了病房,临走前还不忘收走唐岑的手机。 等到病房的门再一次被关上,唐岑才找回了神志。他趴在床上嚎啕大哭,双手抱着肩膀,十根手指的指甲都因用力过度戳进肩膀和手臂上的皮肤。 在和陆晟分手的第一个秋天,唐岑遇到了艾森和欧培拉,在第二年的秋天他又接连失去了他们。 “我和陆晟走只是希望他不要再伤害其他人,哪怕代价是我自己,我不想再看到任何一个人因为我而受伤。” 五年后,在疗养院的病房里,唐岑的手臂和肩膀上依旧满是指甲挠出来的血痕,深深浅浅的伤口往外渗着血,病号服上沾着一道道斑驳的血点。 艾森给他描绘的未来太过美好,让唐岑忘记了自己曾经过得是怎样的生活。但再美好的梦都有醒来的那一天,唐岑看到陆晟站在自己面前的那一刻就知道,他的人生彻底玩完了。 一起生活的回忆在那个秋天戛然而止,再也没有后续了,而初恋所有勉强能算上美好的记忆也是在那个时候被陆晟亲手抹去了。 用那浑浊的污血和体液,还有三条鲜活的生命。 “我救不了舅舅,也救不了欧培拉,我谁都救不了……我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 唐岑哭诉的声音到最后甚至变了调,何休看见他嘴唇一开一合,却听不到他到底说了什么。他试着安抚唐岑,试着拉开他紧紧抓着手臂的手,但唐岑力气太大,强行掰开只会弄伤他。 何休试了十几分钟都没能安抚住唐岑,最后他没了办法,找疗养院的医生给唐岑打了一针镇定剂。 镇定剂起效很快,没多久唐岑就安静下来了,何休扶着他平躺下,帮他盖好被子,昏昏欲睡的唐岑又忽然从被子里伸出手扯了扯他的衣袖。 “我好想他……”唐岑的声音沙哑着,还带着没退去的哭腔,何休抚摸着他的额头,轻声道:“他也很想念你。” 第106章 谈话到这里又中断了。 何休给唐岑打镇定剂前就做好了心理准备,知道唐岑会抗拒谈及后来发生的事情,但他没想到唐岑醒来后的反应会是这样。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唐岑什么都不记得了,不记得前一天和何休说了什么,也不记得被人按在床上打镇定剂的事情,开口总是重复着最开始的那一段。 他重复说着同样的内容,又重复经历被人按在床上打镇定剂,镇定剂用多了,依赖性和副作用也跟着出现了。 唐岑的臆想症开始频繁发作,原先他的记忆就很混乱,几乎是胡乱地衔接拼凑在一起。他在疗养院里住了半年,又花了一整年的时间才想起十多年前的事情,现在更是从支离破碎变成了颠三倒四。 他分辨不出哪一段是真实的经历,哪一段是自己的臆想。有时候以为自己待在那个房间里,有时候又记着自己要去医院看苏瑜清,偶尔还会扯着何休的袖子嚷嚷着要去找艾森。 然而更多的时候,唐岑都陷在陆晟留下的恐惧和阴影之中。 因为记不清童年和少年时期被冷暴力的记忆,纵使冷暴力持续了二十年的时间,唐松源造成的精神伤害在一定程度上被削减了。但陆晟留下的伤害却是近几年的事情,即使大脑为了保护主人而模糊了肉体受到的虐待,唐岑的身体依旧清晰地记得当时承受的痛苦。 现在只要提起陆晟这个名字,唐岑身上那些被烟头烫过留下的伤疤就开始隐隐作痛,提的次数越多,伤疤疼得越厉害,最严重的时候甚至疼得生生昏死过去。 幻痛无法消除,身体过度疼痛刺激到了唐岑的神经,他的大脑发出了警告,开始有意识地回避提起任何可能诱发幻痛的事情。 每隔几天,唐岑就会发病一次。何休才意识到之前他看到的平和全都是假象,他不得不花费更多的时间安抚唐岑,但很多时候并不起效,发病的唐岑根本听不进他说了什么。 精神濒临崩溃的唐岑拒绝任何人接触,他不会任何人说话,也听不进去任何声音,却再度出现幻听的症状。 “唐岑!你是杀人犯!你害死了艾森!” “陆晟杀了三个人!三个人!在陆晟手上不明不白地死去!你为什么要包庇他!” 整整一个星期里,不管是醒来还是在睡梦中,唐岑时常能听到有人在他耳边对他重复着类似的话。有他熟悉的声音,也有他完全不认得的,但无一例外全都在指责他,命令他。 唐岑抱着头蜷缩在床上,睁大的眼睛里没有焦距,瞳孔紧缩颤抖着。他在床上痛苦地翻滚着,不小心泄露了一声被压抑着的呻吟。 压抑的呻吟拌着低低的哭声,随后慢慢被放大,变成了一声凄厉的尖叫:“我知道我知道!陆晟杀了三个人!” “咣当——”护士被唐岑的尖叫吓到了,医用托盘脱手砸在了地上,安瓶和玻璃注射器碎成了两截,药片撒了一地,白色的塑料瓶盖顺着弧度滚进了床底。 何休抬手将护士挡在自己身上,微微侧过头,用很低的声音吩咐她去拿新的药。等护士离开病房后,何休才慢慢地走了过去。 “我知道……”唐岑的声音慢慢弱了下去,何休以为他安静下来了,刚伸手想要碰他,又听唐岑拔高了音量,“但是说出来了有什么意义!我失去的能重新回来吗!” 何休不知道唐岑又听见了什么,只知道自己的病人正在忍受煎熬。伸出去的手在半空停滞了一会,一直等唐岑不再尖叫,何休才轻轻搭在了他的后背上,唐岑像受惊似的抖了抖肩膀,却没有躲开。 感受到手下微微颤抖的身体,何休叹了口气,像是哄小孩子一样拍着唐岑的后背,安抚道:“已经失去的不会再回到你身边,但你没有失去的也从来没有离开你。” 何休曾经以唐岑生病为由替他挡下了所有的外来访客,何休也从来不要求唐岑一定要说什么,很少主动追问他含糊带过的事情。 作为医生,何休一直极力避免唐岑再受到来自外界的伤害,努力减轻唐岑的压力,但他无法彻底阻止唐岑给自己施加压力。唐岑总是默不作声的,在心里偷偷指责自己。 唐岑蜷缩成一团,小声地呜咽着,“那你能不能…让陆晟把艾森还给我……” “等事情结束了,他们都会回来的。”何休叹息般地说到,搭在唐岑背上的手依旧轻轻拍着。 唐岑只当何休是安慰他,不再哭闹,安静地躺在病床的一角,等护士拿了药回来,他搭着何休的手把镇定药喝了下去。 何休重新翻出了两年前的治疗方案,给唐岑换了新的药,自己也从工作室搬到了疗养院,每天密切关注唐岑的病情。 期间唐钤来疗养院看过唐岑,当时何休正好在和其他医生讨论唐岑的病情,等到他忙完回病房,刚上楼梯拐角就看见唐钤慌慌张张推门出来,病房里还传来摔东西的声音。 何休一听出事了,正要拦住唐钤问个清楚,谁知他竟直接无视自己跑了出去,那背影看着颇有几分落荒而逃的意味。 唐钤跑得很快,何休没去追他,直接上楼推开了病房的门。病房内一地狼藉,到处散落着玻璃碎片,唐岑仰头靠坐在病床上,手搭在额头上,挡住了大半张脸。 “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何休看不清唐岑脸上的表情,但他上下起伏的胸膛和未平息的抽噎声告诉何休,他才哭过。 唐岑一直告诉何休,自己不愿意见唐钤,不愿意和他说话,是因为他不想连累唐钤,但实际上更多的还是因为害怕再被伤害。 何休没说话,安静地站在门口等唐岑平静下来。 “有时候我总感觉…他是不是来看过我。”唐岑止住了抽噎,放下了挡在脸上的手,露出了一双哭红了的眼睛。 何休感觉到唐岑已经冷静下来,才走到他身旁问道:“那你想见他吗?” “见不到了。”唐岑拉着何休的手,将头靠在他的手背上,“他已经……不在了。” 那天晚上,何休在唐岑的病历末尾加上了一行字:ptsd,创伤后应激综合症。他记录下这一段时间里唐岑发病的所有症状,在隔天中午把唐钤和唐岑的律师叫到了医院。 唐钤一直心不在焉,整个人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何休没问他昨天在病房里发生了什么,直接和唐岑的律师谈起了唐岑的病情。 唐岑的律师一听唐岑的病情加重,赶忙给自己的雇主打去了电话,等雇主接通了电话,边按下免提边问何休:“怎么回事?为什么现在又诊断出ptsd?” 律师为唐岑处理案件的事情,替他递交证据,但雇佣他的并不是唐钤,他的雇主和何休的委托人是同一位。给的价钱丰厚,却要求他一定为唐岑洗脱罪名。 何休把连夜整理的资料拿给律师看,一边向他和雇主解释道:“很多精神类疾病最初都会被诊断为抑郁症,有些病人三年都被诊断为重度抑郁,第四年又突然被诊断为双向情感障碍,很难说是病情恶化还是原先就是如此,人的大脑很复杂,疾病也不是完全按着教科书写的那样发展。” “他的情况那么糟,应激症状这么明显,早就该有心理准备的。” 何休这句话像是说给唐钤听的,又像是说给律师的雇主听的。他敲着椅子扶手,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唐钤和律师的反应。 唐钤愣了一下,把头低得更深了,这个反应不出何休意料,只是律师和雇主那边也一直保持沉默。雇主没说话,律师不询问他的意思,反而把目光投向了唐钤。 何休扫了一眼唐钤,继续说道:“不用管他,说错话挨骂了,陆晟那边呢?” 律师放下手里那几页纸,疲惫地揉了揉眉心,“不认罪,一口咬死是唐先生杀的人,他只是帮忙善后。” 何休不意外陆晟这么做,当着三个人的面毫不留情地嗤笑了一声:“确实有精神病患者杀人没有判刑的先例,陆晟估计是想把所有的罪都推到唐岑身上,不管唐岑怎么判,他最多落个从犯的罪名,说不定最后只是担个监护不当的民事责任。” “他当人是傻子吗?哥哥身上那么多伤,不是他弄的难道还是哥哥自己故意弄出来陷害他的?”一直在边上默不作声地唐钤咬牙切齿地说着,紧握着的双手因为过度用力而泛起的青白。 “唐岑现在还没有完全洗脱罪名,他的伤情鉴定报告也很难证明全部都是陆晟做的,再加上患病以来一直有自残的行为,他现在所说的每一个字就算是事实,恐怕也很难作为证言指控陆晟的罪名,我认为没有必要再勉强他了。” 唐岑的情况很糟糕,何休害怕继续问下去会把他逼疯,他的委托人也已经全部掌握了所有想要知道的事情,他现在只剩下为唐岑治疗这一项工作。 何休提出了解决的方法,但回答他的又是一阵沉默。 无尽的沉默挑起了何休心中的怒火,当着自己和律师的雇主的面,何休猛地拍了拍桌子,厉声呵斥道:“你们到底有没有找到其他证据?不要把所有事情都寄托在他身上,现在是死了三个人,接下来搞不好就变成四个了!” “我这里…有十几份录像……”一道沙哑的声音从手机里传出,是一直没出声的那位雇主,他似乎有点被何休吓到了,迟疑了好一会才继续道:“存在之前坏掉的那台手机里,前段时间修复数据的时候找到了,应该能证明陆晟非法拘禁和故意伤害。” 何休闭上眼深呼吸一口气,忍了很久才没有破口大骂,“我再给他做几次心理疏导,如果不行,可能还是需要你过来一趟。” 得到雇主的答复,何休直接撇下他们回到了自己的工作室,找其他医生讨论唐岑治疗方案。 何休忙着唐岑的事情,没注意到唐钤后来又去了哪里,就算知道,他也没空搭理这个不懂事的弟弟。 可没等何休制定出新的治疗方案,疗养院又打来了电话,护士告诉何休,唐岑想见他。 像第一次唐岑主动提出见他一样,何休扔下手里未完成的工作,急急忙忙赶回了疗养院。他推开门,看到了靠坐在软枕上的唐岑,很安静,只是不再朝他露出浅浅的笑容。 唐岑眼神空洞地盯着何休,用没有起伏的声音问他:“何医生,要继续吗?” 何休顿了很久,最后只憋出了一句:“不要勉强自己。” 唐岑那副像个提线木偶般毫无生气的模样看得何休心里一跳,他甚至开始怀疑自己的诊断是不是出了差错。他坐到唐岑的病床边,握住了他满是针眼的手,“抱歉,你不愿意说也没有关系。” 何休突然的道歉让唐岑陷入了沉默,他低着头看着自己被何休握着的那只手,许久才小声说:“有好长一段时间,没有听过别人对我道歉了。” “退烧出院之后,陆晟就把我关在房间里,不管发生什么,都是我向他道歉。” 在那个只有床和洗手间的房间里,不管是因为太疼不小心喊出来,还是体力不支倒下去,任何一个动作惹陆晟不高兴了,唐岑都要向他道歉。 陆晟在他身上留了一个个烟疤、一片片鞭痕,却从来没有说过一句“对不起”。 ※※※※※※※※※※※※※※※※※※※※ 录像是xx录像,陆晟拍的,明天晚上,老地方老密码。 第107章 唐岑得到了陆晟“奖赏”的探病机会,每个月十五号,他可以去医院探望苏瑜清。他知道陆晟提的任何要求,他答应还是不答应的结果都一样,不如顺从一点,在陆晟心情好的时候还能少吃一点苦头。 为了一个月仅有一次的探病机会,唐岑照着陆晟的要求做了许多事情,而陆晟也如他所允诺的,此后的每个月都会让唐岑去医院探望苏瑜清。 可即便获得了探病机会,唐岑也不敢违抗陆晟,他所有的一切都是陆晟施舍给他的,随时都能收回去。在那几天里唐岑总是会表现得比平时更听话,不管陆晟说什么都会乖乖照做,任他摆布。 唐岑害怕失去唯一能外出、能见到舅舅的机会,错过一次,他就要再等整整一个月。他不敢想象没有这唯一外出和人接触的机会,自己还要在这暗无天日的房间里坚持多久,也不敢想象如果期间舅舅再出什么意外,他该怎么活下去。 所以在临近探病的那几天里,为了让陆晟信守诺言,带他去看舅舅,唐岑甚至会主动去讨好陆晟,在他面前摇尾乞怜。 最开始的两个月陆晟还信守承诺,但从第三个月开始,在十五号之前的几天里陆晟又开始拿这件事要挟唐岑。 唐岑很多时候都觉得自己就像一个被性格恶劣的小孩扯得破破烂烂的布偶,没有自己的思想,没有新鲜感,也没有尊严,只是个单纯的发泄道具。 可是和家人的生命比起来,自己那点尊严又算什么? 如果舍弃尊严能让任何人不再因为他被伤害,唐岑可以什么都不要,可以重新回到一无所有,他愿意舍弃所有的一切去换他们平安无事。 陆晟不守时,但每个月总归会让唐岑去看一次苏瑜清,好像在极力隐藏什么,又好像只是以玩弄唐岑取乐,在他身上最显眼的位置留下印记。 一个又一个,一遍又一遍,鲜血的铁锈味和皮肤烧灼的焦味在封闭的房间里弥漫。 唐岑每一次去见苏瑜清的时候,露在外面的皮肤总是伤痕累累的,上一次探病前留的旧伤还未愈合,这一次在同样的位置上又添了新的伤口。 那个时候苏瑜清总会露出欲言又止的表情,用着悲伤难过的视线注视着唐岑,过了许久才颤抖地伸出手摸了摸他的头。 一个月仅有的一次见面,唐岑和苏瑜清两个人明明在同一个病房里,却很少说话。或许是因为难以启齿,也或许是因为病房里监视的那些人。 但仅仅是这样,唐岑已经很满足了。 每个月有半个小时的外出时间,能确认舅舅的安全,还能坐在舅舅面前安静地休息一会,这样的事情几乎成了唐岑活下去唯一的希望。 靠着这份微薄的希望,唐岑熬过了一个又一个月,在那个只有床的房间里从严冬一直待到了酷暑。 天气越来越热,唐岑身上不停开裂久久未愈合的伤口开始发炎,稍微一动就会牵动到受伤的地方,伤口一次次被撕扯开,新伤还在往外渗着混着血的组织液,旧伤已经开始流泛黄的乳白色脓液。 唐岑的精神状况很糟糕,他分不清到底是现实还是幻觉,有的时候陆晟问他疼不疼,唐岑说着不疼,心里甚至会觉得陆晟很温柔,然而更多时候陆晟都在用极端残忍的方式折磨他,所谓的温柔只是唐岑的大脑臆想出来保护他的假象。 陆晟给唐岑处理伤口的方式一直很粗暴,不管伤口是什么情况,先用医用酒精冲洗一遍,等酒精挥发完了直接撒上药粉,严重点的地方最多再贴一张医用敷贴。 虽然这样处理好过放任不管,但唐岑总是在低烧,身体的感官慢慢开始感觉不到疼痛了,现在陆晟直接往伤口上泼酒精,唐岑连动都不会动一下。 唐岑不停地吃各种药,他认不出那些五颜六色的药片药丸具体都是什么药,只要是陆晟扔给他的,他就乖乖吃下去。 吃久了,唐岑从身体的反应猜出大概是消炎和镇定的药,每日吃的剂量差别很大,副作用时有时无。 要是艾森在的话……肯定不会放任他这么胡乱地吃药,那个人就连他每天吃的剂量都要仔细计算。 唐岑开始怀念艾森,怀念那个会小心翼翼帮他处理伤口,会对着药品说明书帮他准备每一天该吃的药的人。 思念越发强烈,唐岑又开始出现幻觉。他时常把陆晟错认成艾森,在高潮时喊出艾森的名字,换来陆晟的一顿暴打,唐岑甚至不觉得疼,也不觉得羞耻。 被关在房间里的时间越长,唐岑认错的次数越多,陆晟忘记给他吃药时,他还会把所有能看到的东西当做艾森。 金色的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落在唐岑的脸上,照进了他混沌灰暗的眼睛。唐岑伸出手,在颠簸摇晃中抓住了那抹光。 紧攥褶皱起的床单挤进唐岑的指缝,霸占了那一双纤长苍白的手,宛如亲热时与恋人交握的十指。流淌的碎金穿过指缝,炽热的温度顺着血液从指尖流进心脏。 和那时候一样,没有多少热度的阳光滚烫,落下阳光的那一块皮肤传来了烧灼的疼痛。但这一次唐岑不害怕它,他想拥有它,想重新站在阳光下。 唐岑伸长了手臂,满是细小伤口的手紧紧抓着温热的光,他将它握在手里,又看着它一次次地从掌心里溜走。 同样的动作唐岑反复做了几遍,身体久违地感觉到了疼痛,眼前的金色却慢慢开始逃离他的掌心。 唐岑伸手去够已经退到床沿的光,****的膝盖慢慢朝前爬,就在指尖快要触碰到的那一刻,卡在唐岑腰上的手忽然一用力,将他拖回了阴影之中。 指尖堪堪滑过亮光模糊的边缘,唐岑来不及再感受它的温度,就看着它慢慢退去,从床沿慢慢缩回窗棱。 唐岑匍匐在黑暗中,他的视野又变成一片昏暗,只依稀看到面前有一个浅金色明亮刺眼的影子在晃动。他总觉得那影子似曾相识,忍不住想亲近,想靠近的时候才发现咫尺天涯。 那不是他能拥有的东西,唐岑抓着早已冰冷的床单,将脸深深埋进去,嗅着棉絮之中隐隐散发着的腐败腥气。 唐岑不记得是什么时候陆晟停下来的,他在半中途就没了意识,等意识回笼再睁开眼,他正躺在陆晟的腿边,身上盖着一条薄薄的勉强能遮羞的毯子。 身体很热,不停在出汗,唐岑却裹紧了身上的毯子。他隐隐约约听见陆晟在说话,没有刻意控制音量,像是故意说给他听的一样。 唐岑趴在陆晟腿边听了很久,断断续续辨别出几个词,连不成句,唯一完整听到的只有陆晟挂断电话前的最后一句:“知道了,去做好善后。” 善后,唐岑听到这个词的时候,心脏突然猛烈地跳动一下,心里生出了不好的预感。 唐岑脑子里乱成一团,他闭着眼,身体僵直保持着原来的姿势,生怕被陆晟发现自己已经醒了。 但陆晟挂断电话没多久,温热的手掌落在唐岑头上,轻轻拍了拍。 “有个不算太好的消息,想听吗?”陆晟揉着唐岑的头发,难得温声细语道:“关于艾森斯特林的。” 听着陆晟说出艾森的名字,唐岑瞳孔忽然一缩,心中不好的预感更加强烈了。联系陆晟刚刚说的“善后”,唐岑几乎能猜到陆晟要告诉他的“不太好的消息”是什么。 求你…求求你千万不要…… 唐岑撑着身子跪坐在陆晟身旁,拉着他的手低垂下头,他想求陆晟不要继续说下去,求他不要伤害艾森,只是一开口才发现,恐惧早已夺走了他的声音,他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陆晟对着跪在面前的人露出了一个诡异的笑容,在他无声地哀求中缓缓地开口,用最温柔的语气说出最残忍的话。 “你记得我们以前住的那栋别墅附近有一段环山公路吧,听说艾森在那里出了车祸,连人带车翻出护栏掉到悬崖下面了。” 陆晟就这样轻飘飘的,把唐岑最害怕的事实说出来了。 一字一句,像锋利的刀刃一般戳进唐岑的身体里,在他最清醒的时候将他的皮肉剐下,还要逼着他看从自己身上被剜下的淌着血的肉。 唐岑全身都在发抖,脸上没有一点血色。他抓着陆晟的手臂,颤声道:“这不可能!他怎么会在这里!你骗我!一定是你骗我的!” 陆晟没有回答唐岑的质问,只是慢悠悠地继续说了下去:“整个车身都变形了,看那样子,就算没有当场死亡也活不了多久了,你想去看看吗?” 恶魔笑着,手指轻轻一捏,掐灭猎物心里最后一点希望的火光,然后高高在上地欣赏着他希望破灭时脸上绝望的表情。 唐岑颤抖着摇摇头,发出了一声像是被人扼住喉咙般的哀鸣,强烈的恐惧和绝望席卷大脑,隔了很久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是你做的吗?是不是!是不是!” 为什么?为什么?他明明都照着陆晟的意思和艾森分手了,为什么他还要伤害艾森。 “你说他为什么会在哪里?”陆晟眯起眼,轻轻拍了拍唐岑的脸颊。 从抓到唐岑那天起,陆晟每一次威胁他的时候都喜欢做这个带着羞辱意味的亲昵动作,喜欢看他惊慌失措的样子。 陆晟那一问问得唐岑整个人都愣住了,他呆坐在原地,瞳孔微微颤动着,含糊不清地说了什么,耸起的肩胛骨小幅度地颤抖了一下,忽然趴在陆晟的的手边歇斯底里地哭喊着。 撕心裂肺的哭声在房间里回荡,陆晟被吵得有些不耐烦了,反手把唐岑按在床上,膝盖重重地压在他的手腕上,“我说过了,就算查到我也不能把我怎么样,后天还想去看苏瑜清吗?” “想去就听话点,不准哭。” 下一秒哭声戛然而止。 压抑得变了调的哭声被唐岑死死地卡在喉咙里,嘴唇被咬得出血,眼泪却克制不住地涌出。 在厨房里为他做甜点的艾森、陪他去医院看病的艾森、坐在古寺屋檐下为他扇风的艾森连同陆晟那狰狞的笑脸一起,在泪水中化成了一片泡影。 第108章 艾森死了,毫无征兆、彻彻底底地从唐岑的世界里消失了。 陆晟压在唐岑的身上,唐岑紧紧地抱着他的肩膀,大张着嘴,呼出温热的气体,用没有焦距的眼神呆滞地望着天花板。他想要抽泣,想要嘶吼,嗓子却发不出一点声音,泪水从灰暗无神的眼睛里流出,打湿了大半张脸。 被囚禁在房间里的唐岑一直把重病的苏瑜清当作自己唯一的精神支柱,为了见他不停忍受着陆晟的羞辱,但艾森的死却彻底击垮了唐岑。 抛弃欧培拉,和艾森分手,唐岑做这一切只是不希望自己拖累他们。他知道艾森会放不下他,但没想到在他提了分手之后艾森还会一路追到国内,甚至因此出意外。 都是他的错!全都是他的错! 唐岑无声地哭着,一直哭到陆晟离开,哭到体力不支昏死为止,而他身下的床单早已被泪水和其他体液浸湿。 那一场突如其来的车祸从唐岑的身边夺走了艾森,但并没有让他从陆晟无休止的折磨中解脱出来,只是让他本就没有希望的人生变得更加糟糕。 艾森出事后的第三天,刚好是陆晟许诺的探病日,但这一次唐岑没能去看苏瑜清。之前他一直害怕陆晟毁约,但最先失约的,是他自己。 精神受了刺激,加上情绪起伏过大,唐岑又一次病倒了。 这一场病来势汹汹,唐岑连着三天高烧不退,昏迷不醒。他的身体本就孱弱,接连不断的高烧更是把他折腾得奄奄一息,别说去医院看苏瑜清,他连抬手这么简单的动作都做不到。 那几天唐岑意识很模糊,昏睡时脑海里总是不停闪现着断裂的画面,他看不清那是什么,但每当画面闪过时,大脑和心脏总是感到一阵撕裂般的疼痛,疼痛一直蔓延至全身,疼得他喘不过气。 一连三天,唐岑不是躺在床上痛苦呻吟,就是攥着床单说着支离破碎的话语,然而陆晟只给了唐岑大把的药片和一杯冰冷的水,偶尔会往他的额头上浇冰凉的液体。 冰凉的液体倒在额头上,唐岑狠狠打了个冷战,被浇得湿透的头发粘在一起,散发着刺鼻的味道,那液体闻着像是酒精。 烧得神志不清的唐岑最初以为陆晟要将他这个下贱的**烧死,心里还暗自庆幸能够解脱了,后来体温稍微降下来了一些,他才意识到陆晟在给他降温。 意识稍微恢复了一些,唐岑又开始做梦。他梦见自己被一只白森森的枯手拖拽着,向深渊深处下坠,周围满目猩红。 坠落到深渊最底处,唐岑重重地摔在地上,又被拖拽着站起来。他总觉得有人在推着他的后背,他不停地朝前走,踩上流淌着猩红液体的小路,脚底裹着黏稠的液体,就连眼前都是大片大片的猩红色,甚至还能闻到一股浓烈的血腥气。 没有边界的红色映在唐岑的视网膜上,他痛苦地捂住眼睛,想要隔绝视线,猩红的泪水从指缝间流下。 唐岑发出了一声尖厉的惨叫,他从噩梦中醒来,再度陷入另一场无尽的噩梦。 漫长的折磨没有因为那场意外而停止,唐岑还是被关在那个小小的杂物室里,躺在那张沾满黏稠体液的大床上,每天裹着潮湿的被子入睡。 原来唐岑还会摆出讨好顺从的姿态,但自从艾森出事之后,他就像一具没有灵魂和知觉的躯壳一般,每天木讷地迎接陆晟。 陆晟当然不满意唐岑这样的态度,所以每次来都会玩点新鲜的花样,有时候是各种道具,有时候又是五颜六色的药丸或者针剂。 在这之前唐岑就见过陆晟吃药,吃得很克制,一次只倒几片,不像现在这么大把大把往自己嘴里塞,偶尔还会喂一两片给他。 唐岑不知道是什么药,吃下去后的感觉很奇妙,说不上舒服也算不上难受,浑身轻飘飘的,但是药效过后,身体又变得空虚难耐。 空虚慢慢被放大,唐岑时常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好几次都以为自己要死了。可新的药塞进嘴里,填上了身体空缺的部分,唐岑最后还是活了下来。 他继续浑浑噩噩地活着,然后彻底沦为供陆晟赏玩的提线娃娃。 提线娃娃精致的脸庞曾经吸引了无数追求者,如今上头却嵌着两颗晦暗无光的黑珍珠,不时流出咸湿的液体。娃娃被肆意玩弄撕扯的破烂身体上满是青红发紫的伤痕和流着脓液的烟痂,翘挺的殷红上穿着带铃铛的圆环,随着身体的摇晃“丁零丁零”地响着。 提线娃娃被主人宠幸赏玩的时候,不论是什么样的姿势,他总会侧过头看着窗外。 窗外有时阳光璀璨,有时阴云密布,但在艾森出事之后,从日升到日落,从阴雨到放晴,窗外那片天空在唐岑的眼里一直都是一片刺眼的红。 像鲜血淋漓的画。 那一天,刚从空虚中解脱出来的唐岑看着窗外那一小片天空,忽然萌生了一个念头。 他要去找艾森,去找舅舅。 这个想法不知从何而起,但十分强烈,唐岑的心也跟着开始动摇。他没有亲眼看到艾森的尸体,开始怀疑陆晟说的话,怀疑艾森是否真的就这么死去了。 只要他没有看到艾森的尸体,那他就一定还活着。唐岑心里忽然又升起了一丝希望,每当他望着窗外的时候,心里总会响起一个声音,催促他快点逃离这里。 快一点逃出去!逃出去!必须逃出去!不可以继续留在这里! 唐岑不是第一次动逃跑的念头,但是陆晟很谨慎,每一次离开都会把房间的门锁上,不给唐岑任何一点逃跑的机会。 唐岑知道如果逃跑失败,他将面临更惨无人道的折磨。回想起陆晟往自己身上烫烟疤时那烧灼的疼痛,唐岑腰背上的肉剧烈地抽搐了两下,可他心里却执着地想要逃跑,哪怕成功的几率只有千分之一。 唐岑心里逃跑的强烈欲望盖过了一切,混沌的神志也跟着清明了些。他开始偷偷计算陆晟来的时间,观察他所有细微的表情变化和动作习惯。 陆晟在房间里的时候,唐岑还是和原来一样,乖顺得没有脾气,等到陆晟离开之后,他又用力地掐着自己大腿和手臂上的肉,直到把伤口里的脓液全都挤出来,破裂的皮肉鲜血直流才松开手。 疼痛让唐岑保持应有的理智,伤口里的脓液被挤出来了,他撒上陆晟之前留下的止血粉,那些顽固的伤痕开始慢慢愈合,持续不断的发炎症状也跟着减弱了。他的身体状况开始好转,从一开始只能躺着,到后来已经能扶着墙壁站起来了。 陆晟只是把唐岑关在房间里,没有完全限制他的行动,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抱他去清洗和进食,虽然大部分时候唐岑都处在虚脱昏睡之中。 唐岑的身体恢复得很慢,等到气温开始下降了,他才勉强能够自由行动。但唐岑不敢再拖延,再往后天气越来越冷,身体的反应也会变得迟钝,他每天趁着陆晟外出时趴在窗户边四处观察,计划逃跑的时间和路线。 然而高级公寓不同于之前住的别墅,过高的楼层使得他无法从窗户逃跑,而复杂的门锁也无法用薄薄的铝制药板撬开。唐岑几乎找不到任何一种可以逃脱的路线和方法,陆晟就是因为知道唐岑无法逃脱,才这样放心地把他关在杂物室里。 残酷的现实摆在唐岑面前,但他没有放弃。他知道除了自己撬锁和跳窗之外,还有第三条路可以走,但那一条路比其他两条都更加凶险。 这一场生死赌局里,唐岑几乎没有翻盘的可能,他没有任何筹码,唯一能做的就是等,等待陆晟放松警惕,忘记锁门的那一刻。 唐岑不知道自己到底等了多久,眼里窗户外血红的景象还未退去,他分辨不太清什么时候是白昼,什么时候是黑夜,只是默默地等待着。 终于,在气温再度骤降的某一天,唐岑等到了那一刻。 气温骤降,杂物室里的温度也跟着低了好几度,陆晟完事之后给唐岑打了一针葡萄糖补营养,还顺手扔给他一套很薄的睡衣。 睡衣砸在脑袋上,唐岑蒙了几秒,等他回过神,陆晟已经开门走出去了。 “咔嗒”一声,门合上了,却没有锁舌转动的声音。 陆晟竟然没有锁门就离开了!唐岑不敢相信自己等待多日的机会就这样轻易地被送到自己面前。他囫囵套上睡衣,踮着脚小心翼翼地走到门边,按下门把手,缓缓拉开一条缝。 唐岑趴在门框上紧张地张望了一圈,没有发现陆晟的身影,却听到对面虚掩着的门后有一阵窸窸窣窣翻动纸张的声音。 门没有锁,陆晟还在书房里,惊喜和紧张瞬间笼罩在唐岑身上,他屏着呼吸站在门后,胸腔里的心脏怦怦怦地跳着,剧烈的振动传到充血的鼓膜上。 唐岑深呼吸了几口气,压下心里的欣喜慢慢推开门,探出左脚尖轻轻点在地上,然后再抬起右脚,绷着脚缓缓落在左脚前面。他的动作很轻,从杂物室的门口一直走到拐角的楼梯都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站在楼梯口,唐岑朝楼下的大门望了望。已经走到这一步了,他不敢放松警惕,依旧踮着脚踩在楼梯的台阶上,扶着楼梯扶手,一步一步向下走。 在即将踩到第三个台阶时,唐岑忽然发现身后窸窸窣窣的声音停了。 唐岑咽了咽口水,正想回头看看,忽然一股夹着寒意的劲风从身后扫过,紧接着一道巨大的力量狠狠砸在了他左膝盖弯上。 “砰”的一声巨响,唐岑从楼梯上滚了下去,在下落的过程中,他对上了站在楼梯上的那人阴冷的视线。 被发现了。唐岑脑海里闪过了这一句话,但很快他就没有多余的力气思考了。他的肩膀和后背重重地砸在楼梯的栏杆上,后脑勺也在翻滚的过程中磕到了坚硬的木板。 唐岑趴在楼梯下,两眼发黑,撞伤的地方传来一阵阵钝痛,脑后疼痛地流窜着热液,而承受了重击的膝盖早已没了知觉,恐怕已经骨折了。 看着试图逃跑又狼狈地匍匐在地上的唐岑,陆晟的嘴角牵起了一个古怪的弧度,他笑着,不屑地说道:“之前就觉得奇怪,还以为是我的错觉,没想到你真的想——” “啊!”一个惊恐的女声打断了陆晟的话,陆晟却没有表现出一丝不耐烦,微抬起下巴朝唐岑身后望去。 趴在地上的唐岑忍着剧痛扭过头,原本还空无一人的客厅里忽然多了位身穿黑色西装套裙的年轻女性,她站在大门边,双手死死地捂着嘴,脚边还散落着一地纸页。 唐岑见过她,是陆晟的秘书,也是那个把陆晟出轨证据放到舅舅桌上的人。 “既然被发现了,那只能先把你处理了。” 陆晟不紧不慢地从楼梯上走下,在走到最后一级台阶时,径直抬脚跨过了唐岑,朝着惊慌失色的秘书走去。 第109章 大脑受到撞击,唐岑在陆晟从他身上跨过去之后就疼得昏死过去了。等他恍惚恢复意识时,他感觉有人从背后用细长的物体勒住了他的脖子,喘不上气,眼前的楼梯也因为缺氧开始颠簸晃动起来。 唐岑抓着勒在脖子上的物体拼命挣扎起来,然而拿绳子般的物体没有丝毫松动,甚至勒得更紧了。 过度缺氧的唐岑大张着嘴想呼吸,喉咙和鼻腔里却充斥着血腥气。他还在挣扎着,当受伤的膝盖再一次撞到楼梯栏杆上,过度的疼痛迫使他从恍惚中清醒过来时,他才意识到自己正被人提着衣服后领往楼上拖,那像绳子一样的物体是他的衣领。 一股温热黏稠的液体顺着唐岑的脖颈往下流,在楼梯上留下一道不连续的猩红痕迹。 被拖拽到二楼,唐岑才感觉那股濒死的窒息感稍稍减弱了一些。他大口呼吸着,却闻到了空气中弥漫的浓重血腥,不是他身体里的,而是从下方的客厅散发出来的。 唐岑顺着拐角栏杆的缝隙往下看,看到大门前的地上一大摊血,鲜红刺目,还没有要干涸的迹象,看起来像是刚刚留下的。 此时陆晟的秘书已经没了踪影,唐岑隐隐猜到她在自己昏死的那段时间里遭遇了什么,但来不及怜悯那个可怜无辜的女人,他就被陆晟拖拽着扔到了浴室的墙角。 后背微微凸起的肩胛骨敲在陶瓷墙面上发出了一声闷响,唐岑蜷缩在墙角里,他从臂弯里抬起头,却被站在眼前的人吓得浑身一抖。 陆晟的衣服和脸上满是飞溅上去的鲜血,猩红的血液顺着他的手指往下流淌,滴在浴室的瓷砖上,汇成一条赤红色的小河,沿着瓷砖间的缝隙流淌,向下渗透。 唐岑惊恐地望着陆晟,嘴唇颤抖着想要说话,但他的喉咙在拖拽的过程中受了伤,只能发出嘶哑的气声。 陆晟抬脚向瑟缩在墙角的唐岑走去,在他面前蹲下(身),伸出沾满鲜血的手,托着他的脸痛心疾首地问道:“唐岑,我那么爱你,你凭什么离开我?” 湿热的液体沾在唐岑的脸上,黏腻的触感和浓烈的血腥让他阵阵作呕,然而看着陆晟狰狞的面目,唐岑紧紧咬着下唇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陆晟用自以为悲痛的语气问着,却得不到唐岑的回答,转瞬又收起了虚伪的表情,露出了疯狂的一面。他掐着唐岑的脖子,狞笑道:“如果我把那些人都杀了,你是不是就愿意回来了?” “陆晟!是你先来招惹我的!为什么现在把错全都推到我身上!”唐岑抓着陆晟钳制自己的手尖叫,受伤的喉咙一阵撕裂的疼痛,可他却感觉不到了,一而再再而三的刺激让他的精神又一次滑向崩溃的边缘。 他逃不出去,他这辈子都逃不出陆晟的手掌心,他自作聪明的逃脱计划不仅救不了自己,甚至还牵连了无辜的人的性命。 如果当初……当初他没有答应和陆晟在一起的话……这所有的一切都不会发生!唐岑看着疯狂的陆晟,忍不住绝望地想道。 “那你告诉我,对你来说我到底算什么?是用完就扔的垃圾吗?”陆晟掐着唐岑脆弱的脖子,歇斯底里地质问道,“凭什么……凭什么你们一个个都这么对我?” 陆晟发出一声低吼,又忽然放轻了语气,带血的手轻轻抚着唐岑的侧脸,温声细语地说道:“唐岑你知道吗?所有和你扯上关系的人,都会因为你变得不幸。” 唐岑浑身颤抖着,冷汗和眼泪浸湿了他的身体。他看着陆晟朝自己伸出手,以为陆晟接下来也要杀了自己,可最后陆晟只是牵起了他戴着戒指的左手。 “我很早以前就觉得这个东西很碍眼,这是那家伙送你的吧?”陆晟手指摩挲着唐岑无名指上的戒指,光滑的金属圈粘上的血迹已经半干涸了。 唐岑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他想抽回手,但陆晟的力气很大,他挣扎了很久都没能挣脱开。 “现在他死了,你也没必要继续戴着了。” 陆晟把唐岑一直戴在无名指上的戒指摘了下来,踢开地漏盖,当着唐岑的面,将那枚满是细小划痕却依旧闪烁着光芒的戒指朝下水口扔了下去。 戒指在半空中旋转下落,只是一个呼吸不到的时间,它就消失在了黝黑的洞口中。 看着戒指消失在眼前,唐岑的大脑停滞了两秒,紧接着他爆发出了一声悲恸的叫声,趴在浴室的地上疯狂扒着下水口。他的手指被锋利的金属边缘划破,鲜血顺着指尖流往洞口。 他一直扒着,直到耗尽最后一丝力气才无力地趴在地上,眼神呆滞地盯着那个幽深的无底洞。 唐岑收到戒指的时候哭了,后来他看到空荡荡的无名指,再回忆起那一天的时候,却再也哭不出声了。 艾森留给他唯一的念想,被陆晟扔进了下水道里,冲到一个唐岑找都找不到的地方。 那像是把他的心脏挖出,连同身上的血肉一起剁成无数的碎块,把他的骨骼拆分,把他的灵魂割裂,再用污泥粘合在一起,拼凑出一个从里到外都散发着腐臭的“唐岑”。 陆晟站在一旁等着,等到唐岑不再挣扎反抗,才拿着花洒将水流开到最大。没有调温过的水浇在唐岑头上,冷水顺着头发往下流淌,鲜血顺着水流从唐岑的身上流下,在下水口周围打着旋,最后从缝隙中流走。 放完了冷水,滚烫的热水打在唐岑身上,苍白的皮肤被烫得发红,陆晟没有调水温,唐岑也没有躲开,只是在陆晟拖着他翻身,热水冲到受伤的手指时,才两条腿无力地抽搐了两下。 唐岑在热水下硬生生被冲了十来分钟,等到他身上的伤口冲不出血丝后,陆晟才转动阀门调了水温,慢条斯理地冲洗自己身上的血迹。 血水淌了一地,渗进了唐岑湿透的睡衣,唐岑却安静地坐在角落里,看着血水在瓷砖上漫延。 半干涸的血迹不太好清洗,陆晟冲了很久,直到把指甲缝里的血迹都清理干净才关上阀门。 陆晟把浑身湿漉漉的唐岑抱出了浴室,放在那个房间的地上,转身从书房里取了一条两指宽的皮项圈。 “这么喜欢被人套着,那我给你换个大的。”陆晟将那条皮项圈戴在了唐岑的脖子上,亲昵地拍了拍他的脸颊,问,“喜欢吗?” 唐岑低垂着头,没有任何反应。他想起了一年前犯病时,他趴在艾森的肩膀上号啕大哭时说的话,他问艾森:“你说我为什么总是会遇到这样的事情?” 当时艾森是这样回答他的:“有我在,以后不会再让你受委屈了。” 曾经受过的伤被艾森一句轻飘飘的保证抹平了,可他还没完全摆脱那凄惨的人生,那句情话又变成了一道利刃,在唐岑还留有一丝生气的时候,活生生刺穿了他的心脏。 肉体早已破败不堪,而套在他脖子上的项圈拴不住无处寄托的灵魂。 唐岑被陆晟关在房间里,脖子上绑着项圈,用铁链拴在床头的栏杆上。他试过吞药自杀,但是被陆晟按在水池里抠着嗓子,把所有的药都吐了出来。 把胃里所有的药都吐出来后,唐岑被陆晟抱着抵在墙上,眼睛看的却是闪着蓝光的电视屏幕。 “……环山公路发生一起车祸,驾驶员当场死亡。据悉,驾驶员为英国斯特林集团董事长之子艾森……” 电视里的主持人用平淡冷漠的声音播报着车祸新闻,电视台还贴心地在屏幕上放上了艾森的照片。 照片上青年眉眼温和,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容,唐岑无数次看他这样笑过,然而最后一次看到却是在一张遗照上。 温热的液体从唐岑眼睛里疯狂涌出,他不知道那是眼泪还是血液,但他更希望是后者,只要把身上所有的血都哭干,他就可以解脱了。 我要是死了就好了。 死了就好了。 父亲说得对,当时不应该割腕的,要是把喉咙割开,是不是早就能解脱了? 逃出去的念头随着艾森的死亡而消失,唐岑看着天花板,看着电视屏幕,总会冒出这样的念头。他甚至忍不住,向陆晟乞求死亡。 唐岑躺在陆晟身边,盯着空中飘浮着的在那一点点亮光之中若隐若现的细小尘埃,从喉咙里发出了嘶哑难听的声音:“够了……” “嗯?”坐在床沿抽烟的陆晟微微一挑眉,曲起食指弹了弹烟灰。 唐岑安静了很久,望着虚无缥缈的空气,很久很久后才说道:“杀了我吧……” 陆晟随手摁灭了烟,俯身抱住唐岑,吻着他毫无血色的唇瓣。 “你欠我的还没还清,我爱你,我绝对不会让你这么轻易地死去。” 眼前投下的阴影像黑色的裹尸布,唐岑缓缓闭上了眼睛,斩断了自己所有的感觉。 他知道现在的陆晟不是真的爱他,是不甘心,是怨恨,不甘心被他抛弃,怨恨他的利用。 唐岑不在乎陆晟的怨恨和不甘心,他可以坦然地接受这一切,可是陆晟却用爱给所有的一切蒙上一层遮羞布,盖上了所有肮脏的事实,让那堆令人厌恶的垃圾残渣看起来高贵而虔诚。 第110章 唐岑再也没能从那个房间里走出来,他每天都循环着同样的生活,但是不知道从哪一天开始,陆晟渐渐地就不再到这个房间来了。 或许他来过,只是唐岑感觉不到了。 每一天唐岑从噩梦中惊醒后,面对的总是那台无限循环着同一条新闻的电视机,他听着电视里的主持人一遍又一遍报道着艾森死亡的那条新闻。 唐岑最开始还会哭,到后来听多了也就麻木了,每天呆呆地望着电视,蓝色的、白色的光打在他脸上,那张惨白的脸被冷色的灯映得像个瘆人的日本人偶。 这样的日子不知持续了多久,气温起起伏伏,唐岑始终抱着那条潮湿的被子入睡,到后来那台电视忽然坏了,房间里失去了唯一发声的物件,从此陷入了沉寂。 唐岑醒来之后,总是耷拉着脑袋跪坐在床头,没有聚焦的眼睛不知在看向哪里,茫然地睁着眼,过了很久才慢慢地眨一下。 但是某一天,唐岑忽然听到了一个女人的惨叫声。 陌生的惨叫从远处传来,从地下慢慢升上来,再慢慢朝唐岑所在的房间靠近。也许是女人叫得太过凄惨,唐岑已经很难对外界产生反应的身体甚至剧烈地颤抖了一下。 惨叫声由远及近,越来越清晰,唐岑根本无法忽视,他扶着床头的栏杆站了起来,试图走到门边,然而才迈出第一步就被拴在脖子上的铁链狠狠地拽住,跌坐在地上。 此时惨叫声已经到了杂物室门外,隔着墙壁传进来,在房间里回荡。 “砰砰砰——”门口突然响起一阵伴随着惨叫的拍门声,里面还夹杂着零碎的说话声,如同从地狱深处传来的鬼哭狼嚎。 惊魂未定的唐岑胡乱地蹬着腿,拼命朝身后的角落躲去。但敲门声只响了一小会儿,随着一声沉闷的巨响,拍门声和惨叫声都消失了,只剩下脚步声和物体被拖行的声音。 那脚步声慢慢从唐岑的房门前离开了,唐岑惊恐地瑟缩在床垫和墙壁形成的角落里,一直被关在房间里的他并不知道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那惊悚的声音却一直回荡在他的脑海里。 唐岑的身体一直抽搐着,他感觉到有一个红色的影子在眼前摇晃,手上还多了一个温热的物体,他看不清那是什么,眼前却不停浮现出陆晟染着血的双手和狰狞的笑容。 没多久唐岑就失去了意识,他不记得后来发生了什么,但等到再恢复意识的时候,他已经不在原来的那个房间里了。 唐岑睁开眼,发现自己身下的大床不再潮湿,被子也是干爽的,眼前所有的一切都是陌生的。 比杂物室更宽敞的房间里弥漫着刺鼻的消毒水气味,苍白的天花板和墙面干干净净,没有一丝血迹,一个穿着白色制服的女性站在床边,用蘸了酒精的医用棉球为他处理身上的伤。 就像上一次那样,除了陆晟之外的人就站在唐岑伸手可及的地方,但他没有再向她求助。他隐约知道这是哪里,心里却没有任何波动。 这无非是陆晟戏耍他的把戏罢了。 护士替唐岑处理好伤口,发现他已经醒了,睁着眼睛不知道在看些什么,连忙跑了出去。 唐岑听着护士推门而出的动静,搭在床沿上裹着纱布的手动了动,向放着医用器具的小推车缓缓伸出了手。 趁着护士出门喊人的空当,唐岑从小推车上偷走了一把剪刀,他用那把剪刀划开了自己的脖子,割断了血管。 从脖颈喷涌而出的血溅满了病房,雪白的墙壁上全是斑斑点点的血迹。 唐岑躺在冰冷的病床上,他的呼吸越来越快,也越来越浅,他感受着身体的温度渐渐流失。随着失血量增大,他慢慢失去了知觉,但在彻底陷入昏迷前,他恍惚看见了一个已经变得十分陌生的人推开了病房的门。 失去了将近一半的血液,唐岑最后还是没有自杀成功,他被闻讯赶来的医生送进了手术室,又一次被抢救回来了。 唐岑躺在病床上,脖子上的伤口已经被缝合,缠着白色的纱布,手臂上扎着针,将吊在头顶上的血浆慢慢输进他的体内。 在唐钤进来的时候,唐岑已经醒了,他看着坐在病床旁欲言又止的弟弟,沉默地将头偏到了另一侧。 唐钤坐在病床前,看着遍体鳞伤的哥哥,先前打好的腹稿一个字也说不出。 唐岑沉默着,唐钤也不说话,最后一直到护士进来催唐钤离开,退去了稚气的青年才用颤抖不已的声音说道:“这是第三次了,我第三次看到哥哥满身是血地被抬走了。” 第一次是在唐家,唐岑砸断了自己的手腕;第二次是在陆晟的公寓,昏迷中的唐岑浑身上下沾满了不知道是谁的血;第三次是在医院,唐岑割开了自己的脖子。 “对不起。” 身后响起唐岑的声音,唐钤离开的脚步一顿,不可置信地回过头,然而唐岑已经闭上眼睛,似乎已经沉沉地睡着了。 虽然唐岑自杀有一部分原因是护士的失职,她没有保管好医用器械才导致后续的一系列事故,但是唐钤没有追究责任,他亲自向护士道了歉,并听从医生的建议,将唐岑转到了精神病院。 唐钤原本想问问哥哥的意思,然而从被救出到转入精神病医院,唐岑自始至终只说了那一句话。 转入精神病医院后,唐岑的病情也没有丝毫好转。 在唐岑眼里,精神病院的病房就和陆晟囚禁他的那个杂物室一样,他每天被绑在床上,强行接受检查和治疗。 穿着白大褂的人来来往往,偶尔在唐岑的床边停留一下,看看挂在输液架上的吊瓶,或者用注射器从他的手臂上抽走一管血。 没有人关心他是否愿意,也没有人在乎他是否会因此痛苦。 唐岑麻木地接受医院的治疗,在医生和警察问他问题时总是低着头,茫然地看着手腕上那个蓝色的手环。 手环上贴着一条白色的纸,上头印着两行字,唐岑只辨认得出这几个字:“姓名:唐岑。年龄:34……”在那后面还有几串字符,但他已经无法理解它们的意思。 原来他已经三十四岁了。 艾森明年也要三十四岁了…… 艾森呢?为什么他没有来看我? 面前的医生还在坚持不懈地询问唐岑,身后的几个人脸上隐隐有不耐烦的神色,然而唐岑已经听不进去任何东西了。 “艾森!艾森!”唐岑不停呼喊着艾森的名字,甚至不顾护士的阻拦,挣扎着站起身,但无力的双腿支撑不起他的身体,他只站了很短暂的几秒就跌坐在地上。 唐岑坐在地上,手在地上胡乱地摩挲着,口中不停喃喃着。 医生终止了治疗,三五个身强力壮的男性护工将唐岑抱回了病床,死死地压着他的手脚。 唐岑被成年男性压制着,这与记忆里最骇人的片段重叠在一起。他开始挣扎,病床咿咿呀呀摇晃的声音混着他的嘶吼,唐钤站在角落里,通话中的手机开着免提,手机两端的人听着那可怖的声音,血液倒流的冰冷感蔓延至全身。 医生在唐岑拼死反抗的时候一针扎进他的血管,将镇定剂推进他的身体里。 等镇定剂起效之后,唐岑慢慢不再挣扎了,医护人员才松开了他。唐岑蜷缩着身体,嘶吼变成了压抑的哭声,泪水浸湿了他鬓角的头发,在床单上晕出深色的水痕。 他忘记了,艾森已经死了,再也不能来看他了。 唐岑醒来之后,开始对着窗外发呆,他依旧不理会护士和医生说的任何话,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曾经害怕一个人去医院,独自面对自己的病,唐岑在痛苦里挣扎了十多年,现在却又孤身一人被关在这个焊着铁栅栏的病房里。 好想死。 唐岑的眼瞳里映着窗外飞鸟的影子,他慢慢扼住了自己的喉咙,但忽然间一个娇小的身影从他病床前闪过,一个约莫十三四岁的女孩站在了他面前。 女孩捧着脸趴在唐岑的床边,悄悄地告诉他,自己要换病房了。 唐岑眼睛动了动,平淡地扫了她一眼,又缓缓转回了原位。 女孩和唐岑住在同一个病房,她很喜欢画画,总是会蹲在病房的地上画画。 她在这个病房里住了很久,从来没有和唐岑说过一句话,两个人都安安静静地做自己的事情。她不停地画画,唐岑躺在自己的病床上,有时候望着天花板发呆,有时候又昏昏沉沉地睡过去。 但唐岑知道,女孩画画的铅笔磨损得很快,因为病房里不能有任何尖锐的利器,她总是拜托护士帮她削铅笔,或者去护士站在护士们的监督下自己削笔。 女孩没有因为唐岑的沉默而生气,反而笑眯眯地说道:“我很喜欢叔叔,叔叔不像以前住在这里的人,总是吵我画画,所以我送给叔叔一个礼物。” 唐岑看着女孩从病号服的口袋里拿出了一样东西,然后掀开了自己的被子。 一只冰凉的手搭在唐岑的手上,往他手里放了一个冰凉的东西。 “这是我跟叔叔之间的秘密,不要告诉其他人哦。”女孩抬起手指抵在唇边,朝唐岑比了个保密的手势。 那个女孩很快就离开了这个病房,在她走之后,唐岑缓缓抬起那只手,浅浅地扫了一眼,又忽然合上了眼睛。 唐岑的掌心多了一枚锋利的刀片,在女孩走后的第三天,他用刀片在自己的大腿上划了一道又一道的伤口。他下手没分寸,划开的伤口重叠交错,甚至割下了几片鲜血淋漓的碎肉。 病号服上粘着碎肉和血迹,很快就被发现了。 刀片被没收了,唐钤也闻讯赶来。 得知唐岑又开始自残,唐钤担心唐岑再做出什么伤害自己的事情,只好把他从精神病院转进了私人疗养院。 唐岑在疗养院里住了小半年,无声拒绝了无数个医生,最后等到了从英国赶来的何休。 第111章 “唐岑,你恨陆晟吗?” 唐岑听见何休这么问,转过头盯着他看了一会,随后轻轻摇了摇头,“我没法恨他,一个人在陌生的环境里生活,没有来自同一片土地的朋友,最孤独的时候他出现在了,是他陪在我身边。不管他对我做过什么,不管他是出于什么样的目的接近我,在那十年里,他一直都在帮我。” 独自一人在异国他乡生活,对唐岑来说就像是划着独木船在汪洋大海里航行,他被狂风暴雨掀翻,一个人在漫无边际的大海里挣扎,陆晟是他在惊风巨浪中抓住的唯一一块浮木。 即使那块浮木最后变成了禁锢他的锁链,也无法抹去曾经被他拯救的事实。 唐岑三十几年的人生在迷茫中徘徊,从小养成的习惯让他不停地为伤害他的人找合适的理由,这甚至成为了他下意识地行为。他知道自己不该这么做,但是他改不了。 那是刻在骨子里的,不会轻易改变的懦弱和讨好。 但是那么多年的感情,终究还是被磋磨干净了。 “如果他厌倦了,主动和我分手的话,我会答应他,我可能会痛苦一段时间,但很快又能习惯一个人生活。不是完全无法接受的事情,我能理解他,也早就猜到会有分手的那一天。”唐岑靠在软枕上,抬手摸上腰侧,隔着薄薄的布料,他还是能清晰地摸出陆晟烫下的烟疤的形状。 “我和他…变成现在这样,也不能全怪他。”唐岑闭上眼,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是我的错,最开始的时候模棱两可地答应,后来又没有正式的和他提分手。” “以陆晟的性格,不管你怎么做,最后的结果都差不多,甚至有可能会更糟。”何休拉过唐岑搭在腰侧上的手,不轻不重地捏了捏,“没有人知道你在哪里,也没有人会记得你,你可能一辈子都会被陆晟拴在那个房间里,继续过着连牲口都不如的生活。” 何休说着,微微俯身向前,盯着唐岑的眼睛,道:“唐岑,不要把别人的错都揽到自己身上,你没有任何理由替他们承担这些。” 唐岑却只是低下头,错开了视线,“我做出来的选择造成了现在这个结果,为什么不是我的错?” 何休无法回答唐岑这个问题,唐岑做出来的这些决定也许间接导致这场惨剧的,但这些错误不该由唐岑来承担。但唐岑固执地把所有的错揽到自己身上,让愧疚和自责折磨自己的精神,他认为似乎只有这样做,他才能得到救赎。 “这段时间我一直在想,如果我没有挂断唐钤的电话,如果那一年艾森说要带我回家的时候我没有退缩,是不是…就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了。”唐岑说着,又抬起头望着何休,希望他能给自己一个答案。 何休看着唐岑脸上交织着的希翼与懊恼,抱着手臂沉默了许久才摇摇头回答道:“你确实错了,如果你当时不答应他,不和他上床**,可能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但是现在再说‘如果’已经太晚了,也没有意义,就算再给你一次机会,你恐怕还是会做出这个选择。因为当时的你只能这么做,没有人给你第二个更好的选择。” “就算你有错,你也已经承担了后果,所以不要再把这些毫无意义的错误叠加到自己身上了,这些都不是你一个人的错。” “我们都希望你能活下去,所以请你…对自己好一些吧。” 听着何休的话,唐岑红了眼眶又硬生生把眼泪逼回去,却不小心呜咽出声。何休听见了,又起身坐到床沿,伸手抱住了唐岑,拍了拍他瘦骨嶙峋的后背。 唐岑就像一只在华美鸟笼里长大的金丝雀,在本该意气风发的年纪被折断了羽翼,扑棱着残缺的翅膀歪歪斜斜地飞起,又重重地摔下,摔得伤痕累累,然后被人关在肮脏的鸟笼里赏玩。 等到唐岑平复心情,何休才放开他,继续说道:“后天就宣判了,不出意外的话,是死刑。” 在听到最后两个字时,唐岑的肩膀跟着颤了颤,“他死了,艾森能回来吗?” “如果我说能,你要怎么办?你要替陆晟求情吗?”何休一边说着,一边盯着唐岑,似乎想从他脸上的表情里看出些什么。 然而唐岑转过头,望着窗外树上叽叽喳喳的鸟,低声喃喃道:“他死了还是活着,对我来说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但是总得给其他人一个交代。” 何休并不意外唐岑的回答,他又继续问:“你还愿意和艾森回家,去见他的家人吗?” “我不敢见他的家人。”唐岑扯了扯嘴角,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表情,“是我害死了他,我有什么脸去见他们?” 何休知道唐岑会将艾森的意外归结到自己身上,“他们从来都没有责怪过你,斯特林家一直在为这件事情奔走、搜集证据。” 唐岑摇着头,没有再接话。他想问如果只是自己出事,他们是否还会像现在这样为自己而奔走,但最后还是把余下的话全都咽下去了。 没有必要再拿自己狭小的心胸去揣测艾森父母兄长了,他没有这个资格。 “如果十七年前在大学遇到的人是他就好了,我也许就不会活成这幅不人不鬼的样子了。” 唐岑不止一次这样想过,艾森对他太好,好到不像是现实里会存在的人,但是他又确实真实存在过。 然而何休给的答案却出乎唐岑的意料。 “如果当时和你在一起的人真的是他,你也许并不会比现在更幸福,还是会过得磕磕绊绊,甚至比你们刚交往的时候更糟糕。”何休像是想起了什么不好的回忆,皱着眉揉了揉太阳穴,“他花了十年才变成你后来见到的样子,那十年他看清了自己的心意,学会了很多东西,所以才敢义无反顾强行挤进你的人生。” 唐岑看着一脸严肃认真和自己讨论的何休,忽然笑了一下,“他总说我有多么优秀,可我一点也感觉不到,我从来都没有做过什么很了不起的事情。” “我只是…一直在伤害别人而已。” 清醒的时候,唐岑偶尔也会考虑把自己病好了之后该做些什么,他才三十七岁,也已经三十七岁了,不能再继续这么荒诞不经的生活了。他想要活下去,活下去了就能见到艾森。 沉浸在回忆里的唐岑一直这样欺骗自己,但后来何休问起了之后发生的事情,唐岑意识到艾森已经死去的时候,又忽然无所谓了。 何休想让他活着,所有人都想让他活下去,只有他自己一心求死,在那个狭窄的卧室里,在冰冷的病房里,他一次次寻求死亡,一次次被人阻止。 唐岑不明白,那个支撑他活下去的人不在了,再没有人会陪他看人间所有的美好,那他那么努力地苟延残喘又有什么意义。 他的人生已经是这样了,就不要再给别人添麻烦。 如果可以,唐岑还会再一次选择死亡,然后到地底下赎罪。但他又不希望唐钤承受他曾经承受过的痛苦,他现在拖着唯一的意义,或许就是减轻他自己的负罪感罢了。 何休将手肘撑在膝盖上,双手交握着。他低头看了看交握着的手指,想着刚和唐岑交往时艾森和自己说的话,半晌缓缓抬起头,“不是每一个人都有勇气承受着你所经历的一切,你能活下来就已经很了不起了。” 唐岑没想到何休会和自己说这样的话,也没想到自己那糟糕的人生在他眼里还能算得上“了不起”,胸中翻涌着酸涩感。他不明白自己到底为什么,能够被艾森喜欢,被何休认可。 “你是个好医生。”唐岑憋了很久,最后也只想出来这么一句话。 何休听他这么夸自己,忍不住笑出了声,“你是第一个这么说我的人,但是如果是十年前你来找我看病,我可能只会让你更痛苦。” 大概是何休的笑容太过晃眼,唐岑一直紧绷不安的神经也慢慢放松下来,他斟酌了一下,最终还是将心里一直惦记着的事情说了出来,“你能和他成为朋友…总不会是坏人。” 何休一愣,诧异地问道:“你认出来了?” “我看过你和他拍的合照,你第一次摘眼镜的时候,我就认出来了。”唐岑也没有隐瞒,照实说了出来。他拒绝了很多医生,唯独没有排斥何休的接近就是因为艾森的缘故,但他不知道面前这个和艾森一起长大的人,又是怎么想自己的。 “你恨我吗?” 唐岑这一问,让何休更是诧异了,他笑着反问道:“为什么你觉得我会恨你?” “我害死了你的朋友。”唐岑强压着颤抖的声音说到,手指却不安地绞在一起。 何休察觉到了唐岑的不安,倒也没有隐瞒,坦诚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最开始的时候确实有一点怨言吧,毕竟那一次车祸艾森伤得很重。他对我来说是非常重要的朋友,如果没有他和卢卡,我大概也会经历和你一样的折磨。” “我本来不想接唐家这份工作的,但是艾森一直担心你的情况,在你弟弟还没找到我的时候就一直唠叨着,叫我来看你。”何休抱怨着自己那位烦人的雇主,毫不留情地将艾森的老底掀给唐岑看,“那个笨蛋就算意识不清醒也一直在喊你的名字,他真的很爱你,也很担心你。” “格兰迪医院也把你的病历转交给我了,不论如何我们都尽可能稳定你的病情,减少复发的可能,所以请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他现在还有很重要的事情还没做,等事情结束了,他会来接你。” 何休说得风轻云淡,唐岑听着,心里却是掀起了惊涛骇浪。他错愕地望着何休,瞳孔微微颤抖着,想说话,喉咙却发不出任何一丝声音。 艾森没有死,可陆晟为什么…… 唐岑在心里疯狂地质问着,何休像是听到了他的声音,不紧不慢地解释道:“车祸是真的,但是其他都是假的,都是陆晟骗你的。” “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唐岑浑身颤抖着,不敢相信何休说的话,双手紧紧地攥着床单,骨节泛白。 面对唐岑的质问,何休平静地问道:“如果一开始就告诉你,你会相信吗?” 唐岑被何休问得一愣,抓着床单的手缓缓地松开了。 何休说得对,就算一开始他们告诉自己真相,他大概也不会相信,只会当做是他们为了套话而编造的谎言。 “虽然有些晚了,但是他坚持要我转交给你。”何休看唐岑没有再追问这件事情,伸手从口袋里摸出了一个黑色的绒面首饰盒,“生日快乐,唐岑。” 唐岑呆愣着接过了何休递来的首饰盒,他打开一看,被黑色的绒布包裹着的海绵垫中夹着一枚泛着银光的戒指,还有一张被折起的纸条和一小撮浅棕色的长毛。 “何医生!”唐岑冲着何休急急忙忙推门离去的背影焦急地喊道:“这是……他为什么不亲自给我!” 何休转过身,看见唐岑手足无措捧着不足巴掌大的首饰盒,站在原地苦恼地挠了挠后脑勺。他张了张嘴,本想说艾森也还未出院,但想了想又改口:“他怕又弄哭你。” “这算什么……”唐岑颤抖着问到,但何休没有再回答他,而是急匆匆地离开了。 何休走后,唐岑打开了那张纸条,他看了许久,终于还是忍不住小声哭了起来。 今年圣诞节,你愿意跟我回家吗? 第112章 姜妍与负罪感 从唐岑口中得知姜妍的事情之后,何休开始调查姜妍。 其实姜妍的存在并不影响何休的工作进程,就像唐岑所说的,她的死就像被投进湖水里的小石子,在网络上没有发出半点声响,也没有在社会上激起一丝波澜,只是在很小的范围内传播了很短的时间。 几乎没有人在乎姜妍自杀的真相,但这唯独在唐岑身上留下了后遗症,即便已经过去了十多年,她的自杀还在持续影响着唐岑的精神状况。唐岑依旧无法释怀当时没能阻止姜妍自杀,甚至懊悔高中时期没能好好和她说话,早一点和她成为朋友。 活着的人永远也比不上死去的人,唐岑作为那个还活着的人,不论做什么都无法弥补当年留下的遗憾,也无法改变什么。 但是活着的人还要继续生活,还有崭新的未来。 事到如今,唐岑的这个心结也只是徒增痛苦,何休作为他的心理医生当然要帮他解开这个心结,但是解开之前,他必须知道姜妍的过往,才能对症下药。 唐岑或许还知道别的事情,但何休没有再追问下去,他知道从唐岑那里很难再问出什么了。因为告诉何休关于姜妍的事情之后,唐岑又陷入了沉默,甚至回绝了他的探访。 唐岑保持沉默,何休只能想办法从其他地方查起。已经死去多年的人调查起来稍微有些麻烦,好在何休认识的同行里正好有姜妍当年的心理医生,他从那位前辈手里拿到了姜妍当年委托保管的一个纸箱子。 回到工作室,何休才打开了那个纸箱,纸箱里装着的是满满一箱已经泛黄了的纸——姜妍的病历和诊断书。 何休把箱子里的病历和诊断书依次摆在桌上,在从箱子里拿出最后一份病历的时候,他看到了躺在箱子底部的日记本。 这本日记本有些年份了,封皮的边角有些破损,纸页的边缘也因为被人翻阅了太多次而微微翘起来。何休粗略地翻了一下,一整本厚厚的日记本写满了字,只剩下扉页是空白的。 藏在姜妍病历下的日记本,它的主人是谁自然不言而喻。 何休摸了摸兜里的手机,犹豫要不要先告诉唐岑这件事情,但一想到最后一次见到唐岑时的情景,他收回手,翻开了姜妍的日记本。 日记本的字迹从始至终都没有太大的变化,只是有些纸页已经发皱变形,像是被水泡过了一样,上面的字迹也不太清晰,有些甚至完全模糊了,只剩下斑驳的墨水渍。 姜妍留下来的虽说是日记本,但里头写着的内容却不只是日记。除了每一次复诊前后的记录,上头还记着不少她童年时发生的事情。何休翻着这日记本,总觉得姜妍像是早就料到会有人调查她,提前在日记本里写下了这些东西。 但是日记本最开始那三分之一的内容是支离破碎的,时间线也非常凌乱,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也不知道到什么时候结束,就像姜妍的人生一样,没有任何逻辑可言。 从懵懂无知的童年开始,姜妍一直生活在母亲间歇性的谩骂羞辱中。 童年时的姜妍不像后来那么单纯朴素,相反,小时候的她长着一张稚气清秀的脸蛋,加上活泼的性格,她总能收到邻居的夸奖,连带着她的父母也成了令人艳羡的恩爱夫妻。 然而表面上和睦温馨的家庭,内部却充斥着肮脏的辱骂和猜忌。姜妍的父亲忙于工作,长时间的出差让他无法顾及家庭,他将抚养姜妍的任务全都丢到姜妍的母亲林菀身上。 最初的时候并没有什么问题,但时间一长,流言蜚语在邻居之间传开了,传姜诚礼心术不正,又传他出轨,那些妇道人家说得有模有样,听起来煞有其事一般。 姜妍的母亲每每听着,只能尴尬地笑着,却不敢否认。那些流言蜚语从来都没有停歇过,就连姜妍偶尔都会听到那么几句,林菀听久了,渐渐地在邻居和亲戚的闲言碎语间对姜妍的父亲生出了猜忌。 那个时候姜妍太过年幼,不明白父母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即使后来长大了,她也只依稀记得当时他们总是不停地在争吵什么。 在无数次争吵中最严重的那一次里,林菀对丈夫动了手。她把手边所有能够到的东西狠狠地扔向姜诚礼,姜诚礼躲了两下,试图拦下妻子,在争执过程中花瓶狠狠地砸在他的肩膀上。 姜诚礼跌坐在地上捂着肩膀,看着疯癫的妻子,他终于忍不住摔门而出。 姜妍躲在自己卧室的门后目睹了整个过程,在姜诚礼夺门而出的那一刻,她悄悄关上了卧室的门,躲进了被子里。 从那之后,林菀的性子就变得古怪起来,她面对邻居还是有说有笑,在丈夫面前还维持着原来温婉的模样,只是不时会讲出几句难听刺耳的话,唯独对无辜的女儿冷若冰霜。 “可能我生来就欠她的,这么多年她应该也积攒了不少怨气吧。” 姜妍写下这一行字的力度大到差一点就将纸张划破,深色的墨水痕迹中夹着几点泛黄的纸屑,整张纸片都是凹凸不平的。 林菀不再信任姜诚礼,总是疑神疑鬼,却不再追问姜诚礼的行程,但积压的不满和怒火最后都发泄到了姜妍身上。 关上门之后,厚重的防盗门将姜妍的家和外界隔绝开,也将林菀的咒骂和羞辱全都关在了姜妍小小的卧室里。 姜妍蹲在角落里,林菀居高临下地站在她面前,指着她的鼻子怒吼,在一通发泄之后,她看着蜷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的姜妍,又忽然蹲下将她搂在怀里,捧着她的脸失声痛哭。 “我生的要是儿子就好了。” “你要是男孩子就好了。” 这是那个时候姜妍从她母亲口中听到的最多的两句话。 懵懵懂懂的姜妍并不理解母亲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只是从她的语气里听出来母亲并不喜欢自己。姜妍担心是不是因为自己不懂事给她添麻烦了,后来慢慢地就不和她说话了。 安安静静做自己的事情,自己玩,自己解决问题。慢慢地,姜妍变得死气沉沉,不爱说话,也不爱和朋友一起玩。 用姜诚礼的话说,她“没有小孩子该有的样子”。 小孩子该有的样子是什么,姜妍直到上了大学都不太明白,她只是努力不给别人添麻烦。但姜诚礼这么说了,她又尝试着做一个爱笑的孩子,被人夸奖的时候会笑,被人戏弄的时候也会笑,久而久之,笑成了她下意识的动作。 就是后来唐岑见到的那副模样。 没有朋友,又长期生活在这样压抑的家庭环境里,姜妍开始用暴食发泄,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到了青春期,摄入过多的热量加上生长激素失调,姜妍不可避免地开始发胖,她原本清秀水灵的脸蛋不见了,膨胀的脂肪把原来小巧的五官挤得变了形。 原先因为姜妍那张还算清秀的脸蛋,林菀虽然总是将对姜诚礼的不满迁怒于姜妍,可还是会因为她蹲在墙角里楚楚可怜的模样而后悔自己的所作所为,但现在这些通通变成了不屑和厌恶。 那个会因为邻居的闲言碎语,终日以泪洗面的母亲,会在情绪失控之后抱着姜妍,希望得到她原谅,希望她是个男孩的母亲彻彻底底从姜妍的世界里消失了。 姜妍失去了母亲的最后一丝怜悯,她的母亲成为第一个因为身体发胖而羞辱她的人,在她母亲之后的那些男生也不过是依葫芦画瓢,添油加醋罢了。 姜妍的母亲在街上当着无数学生和家长的面,高声辱骂自己的女儿。 姜妍站在原地听着她不断地羞辱自己,她感觉到围观的那些人的目光都落在她身上,能听到他们的窃窃私语,也看到了平时总欺负她的那个男生正站在人群里嘲笑她。 从那天起,“肥猪”“胖子”这样的字眼每一天都会传到姜妍的耳朵里。 一开始姜妍虽然委屈,但从来没有掉过一滴眼泪,她知道眼泪不能唤醒以戏弄人为乐的人的同情心,只会让他们变本加厉。 姜妍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被这样对待,但言语已经不能对她造成什么实质性的伤害了,她还是会在被人羞辱时露出讨好的笑容,但是那样的笑容在清秀的脸上还能说是讨好,换到满是横肉的脸上就是滑稽丑陋,不堪入目。 “别对我露出这么恶心的表情。” 她的母亲从来都不掩饰对女儿的厌恶,丑八怪、怪胎,打在姜妍身上的标签都是带着侮辱性的,是她母亲和同学亲手钉在她身上的。周围人嬉笑着,将姜妍的尊严踩在脚底,肆意羞辱。 那个时候周遭的一切就已经迫不及待地向姜妍展示这个世界的丑恶了,当其他人都朝着光明美好的未来走去时,姜妍被孤零零地丢在了阴暗的角落里。 从童年开始,姜妍心里积压了很多负面的情绪,但她找不到任何可以倾诉的人,只能在忍无可忍的时候打开自己的社交账号,对着自己吐露心中的黑泥。 姜妍有一个习惯,她会在同一个平台同时注册很多个账号,一个用来联系,一个用来放重要的文件和资料,一个用来说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因为没有可以联系的人,她才需要那么多的社交账号。 每次想发泄情绪的时候,姜妍就会点开一个账号,把心里的不满一股脑发泄到那个账号里,这个自我发泄的方式一直保留到了姜妍高三的时候。 姜妍因为那个糟糕的外形,当时结交的所谓的朋友表面上和她嬉笑打闹,接受她给予的善意和帮助,背地里却学着男生嘲弄的口吻嘲笑她,也有等着看姜妍笑话的人故意挑拨她和那些朋友之间本就虚假脆弱的关系。 在这样的环境里煎熬着生活了大半年,姜妍的成绩一落千丈,成了老师们口中的差生,重点观察的对象。但姜妍的父母没有一个人关心姜妍的状况,姜诚礼忙于工作,林菀则是非常直接地表露自己的厌恶和不耐烦。 人生还在经历无休止的折磨,姜妍完全麻木了,她对未来没有任何期待,也没有任何规划。不会有人在意她到底活成什么样,父亲眼里工作永远比她重要,母亲只恨自己生下的不是儿子。 那个时候只有姜妍的班主任没有放弃她,她从班长的口中得知了姜妍在班级里的处境,每一次期中期末考之后都会找姜妍谈心,问问她最近有没有遇到什么困难。 “没事。”姜妍每一次都是这样回答班主任的,从来都没有变过。 初中最后的一个学期,在班主任第三次找她谈话之后,姜妍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她开始埋头苦读,成绩也慢慢回到了原来的水平。 她想考个好学校,把那些看不起她的人都踩在脚底下,也希望母亲能因此对她另眼相看。 姜妍努力了很久,几乎把所有的时间都放在了学习上。然而最后,姜妍还是考砸了。 看到分数的那一刻,姜妍感觉自己身上的血液就像是被冻住了一样,从头凉到了脚,全身上下一点热度都没。她不知道为什么,明明自己已经很努力了,最后还是沦为了众人的笑柄。 但那只是开始。 侮辱和谩骂听久了,姜妍也就当作耳旁风吹过一样,最开始还会难过很久,后来慢慢就不在乎了。但等她再长大一些,叛逆反抗的种子开始发芽时,迎接她的就是肢体上的鞭挞。 中考之后,原本相识的学生家长在碰面时难免会谈起自己孩子的成绩。林菀原先并不在意姜妍的成绩,几次听到朋友炫耀自己孩子的成绩后,总觉得姜妍丢了自己的脸,害得她在旁人面前更加抬不起头。 在朋友那受了一肚子气,林菀怒气冲冲地回到家,冲到正在看书的姜妍面前,狠狠甩了一耳光。 姜妍的分数不高,但还能读一个普普通通的学校,依着姜妍当时的状态,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只是根本无法满足林菀的虚荣心。 因为这一张成绩单,姜妍家本就扭曲的关系直接跌入了冰点,最后勉强扭转这个局面的人,是姜诚礼。他托了不少生意场上的关系,把姜妍塞进了重点高中。 进入重点高中稍稍挽回了林菀的面子,但并不意味着姜妍得到了解脱。 中考后的那个暑假,是姜妍人生中最黑暗的一段时光,甚至比懵懂无知地承受言语羞辱的童年更加痛苦,在那短短的两个月里她体会到了真正的绝望。 那个暑假,姜妍被母亲用衣架抽进了各式各样的补习班。姜妍数不清母亲到底打折了多少个衣架,但手臂和小腿上的伤痕从来没有消退过。 为了不被人发现,姜妍只能在南方炎热的三伏天里穿着密不透风的长袖长裤上课。伤口红肿疼痛,粗糙的布料磨蹭着敏感的皮肤,姜妍疼得根本听不进任何东西,却只能逼着自己坐在闷热的教室里。 那个暑假姜妍减去了一半的体重,等到高中开学的时候,那些虚假的朋友再见到她,发现她瘦下来之后还会虚与委蛇地夸赞她。姜妍听着,只是笑了笑,若无其事地和她们继续玩在一起。 无关紧要的人只知道她不再是别人口中的“肥猪”,只有她自己看得到,她腿上和肚子上那像橘皮一样布满褶皱的丑陋的皮肤。 在林菀的眼皮子底下生活,姜妍学会了在外人面前收敛自己的情绪。不管对方用什么样的态度对待她,她都笑着接受,从来不拒绝任何人提出的要求,也从来不反驳。 即便如此,姜妍的身边,似乎还是没有朋友。她身旁的人对她的蔑称从“肥猪”“胖子”,变成了“怪胎”。 姜妍对什么事都不上心,成绩的好与坏,老师的印象,同学的评价都和她没有关系。自知平庸的她在人前总是没心没肺地笑着,热心地对待每一个人,这样的人在人人只在乎自己成绩的班级里显得格外扎眼,自然而然就被人当成了另类。 但姜妍不在乎,那个暑假过去,姜妍觉得自己的脑袋似乎出了点问题,但她又说不出是哪里有问题。在同样的环境里生活,原来是煎熬,现在心里却没有任何波动。 听多了不堪入耳的污言秽语,姜妍慢慢也不在乎被自己称为“妈妈”的女人怎样辱骂自己了,反正最后都是挨一顿打,听不听都一样。她像是完全失去了感知一样,有时候姜妍看到母亲那疯癫的模样,甚至会觉得她有些可怜。 姜妍麻木地度过了高一的暑假,在高二开始的那一天,她靠着姜诚礼的关系被调进了重点班,成为了唐岑的同桌。 第一次见到唐岑的时候,姜妍就察觉到了他身上那一股微妙的违和感,但当时她对自己的新同桌提不起丝毫兴趣,强行无视了那若有若无的违和感,只当唐岑是个家境优越,长得很好看的优等生。 唐岑确实是数一数二的优等生,每节课下课之后他身边总是会围着几个来请教问题的同学。姜妍趴在桌上听着唐岑给他们讲题目,左耳进右耳出。 姜妍明白班主任让她和唐岑同桌的用意,不管哪个时期的老师都免不了有这样的考虑,不过姜妍根本不在乎这些,她和唐岑每天的对话仅限于询问作业或者借文具。 出于习惯,姜妍还随手加了对方的社交账号。 唐岑的账号很干净,头像也非常简单,和姜妍众多账号中的一个非常相似。担心自己会发错消息,姜妍从来不在社交平台上找唐岑说话,她把唐岑那个过分干净的账号扔进了角落里。 姜妍和唐岑同桌的那段时间里,唐岑总是安安静静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不停地写着什么,上课的时候他偶尔也会看着窗外发发呆。他背对着姜妍,姜妍看不到他当时脸上的表情,却感受到了唐岑身上那股强烈的孤独感。 相处了一小段时间之后,姜妍看得出唐岑其实并不喜欢这样的环境,他放学之后从来都不在学校里多作停留,也不和同学一起打闹。 虽然唐岑身边总是围着许多人,但姜妍总觉得他和自己是一类人,不过唐岑从来都不会把自己的情绪表现出来,像是在压抑着什么,克制得吓人。 姜妍开始对唐岑产生好奇心,那点好奇心却被唐岑掐死了。 不记得是从哪天开始,唐岑再也没有来过学校,后来姜妍才从前桌那个女生口中得知唐岑出国留学了。 没了感兴趣的事情,姜妍又开始浑浑噩噩地混着高中剩余的时间,她开始记不清事情,甚至连自己是怎么参加高考的都不记得了。 她唯一记得的,大概就只有在高考前最后一个月,她不小心给唐岑发去了消息。大段大段抱怨的话,等到她意识到的时候已经来不及撤回了,姜妍只能硬着头皮告诉唐岑,自己不小心发错了,所幸对方也没有在意。 “没关系。”是唐岑发给姜妍的第一条消息,两个人很短暂地同桌了小半年,在唐岑毫无征兆地出国留学之后,两个人就再没有任何交集。 也许就是因为那一句“没关系”,后来在林菀和姜诚礼离婚的时候,姜妍才会下意识地给唐岑发去消息。 姜妍的高考成绩还算过得去,勉强能上一所普普通通的一本学校。这个结果姜诚礼很满意,却不能满足林菀的虚荣心。 兴许是找到了新的发泄途径,林菀在殴打姜妍的那两个月里将自己这十多年所受的委屈和对姜家的不满全都发泄到了姜妍的身上,她从施虐中获得了快感,她迷恋上了那种感觉。 每当姜诚礼不在家的时候,林菀就会用各种各样的借口殴打姜妍。姜妍从来都没有反抗过,她耳畔充斥着污言秽语,被衣架打过的地方也很疼,但在最炎热的季节被折磨了两个月,姜妍已经感觉不到疼了。 后来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厌烦了,等姜妍上了高二之后,林菀很少再动手打姜妍了,她开始频繁地外宿,不过问任何关于女儿的事情,也不管姜妍什么时候参加高考。 林菀放任姜妍自生自灭将近两年的时间,最后却在得知姜妍的高考成绩之后开始指责鞭打自己的女儿。 “我怎么生出你这么个蠢货。” “狗高考都比你考得好。” 姜妍每天都能听到林菀在房间里低声咒骂她,她不生气,只觉得气急败坏的母亲像个跳梁小丑一样可笑。 每每看到姜妍嘲弄的表情,林菀就会怒不可遏地拿起手边的东西砸向姜妍。 姜诚礼出差回来的那一天也是如此。 客厅里充斥着污言秽语和衣架抽打在身上的声音,那一声轻得几不可闻的开门声被林菀的声音淹没。 姜诚礼知道妻子打过女儿,但亲眼看到妻子狰狞的面目时,他呆愣着站在门口,手里的公文包“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林菀停下手里的动作,冷冷地扫了一眼之后又狠狠地甩下衣架。姜妍看出姜诚礼没有任何要阻拦的意思,她低垂下头嘲讽地笑了笑,然后当着父亲的面,在衣架落到身上的同时还给了母亲一记响亮的耳光。 手掌被震得发麻,姜妍看着父母不可置信的表情,心里莫名生出一丝畅快。 第一次体会到打人是这么快乐的事情,姜妍忽然能理解母亲的行为了,她许久不曾出现过波动的心,在那一刻猛烈地跳动起来。 从那之后,姜妍的生活彻底陷入了混乱。可最后先退缩的那个人,又是姜诚礼。 姜诚礼没有管林菀,他把姜妍带去了精神病院,做了一堆的检查,最后得出结论,姜妍有病,可能是精神分裂症。 那个时候姜妍的病症还没有完全有定论,第一次做检查,姜妍的病历上还写着“可能”两个字。但不论上头写着的是什么,姜诚礼带姜妍去精神病院以及姜妍有病的事情还是在姜家亲戚之间传开了。 在姜诚礼那个年纪的人,尤其是姜家那些封建的亲戚眼中,精神病是相当可耻的疾病,甚至可以和性病、(滥)交画上等号。 一时间姜家像炸了锅一样,平时鲜少往来的亲戚一窝蜂地涌到姜诚礼面前,有的是来劝说他离婚,有的人则是纯粹想看他们家笑话。 姜诚礼动摇了很长一段时间,面对精神失常的女儿和歇斯底里的妻子,他还是选择了离婚。 离婚后,癫狂的林菀忽然平静了下来,她像是丢了魂一样,时常抱着姜妍小时候的衣服啜泣,或是抱着姜妍号啕大哭。 林菀总会拉着姜妍的手,说:“妈妈只有你了。” 这句话像魔咒一样,将原本能够和姜诚礼一起逃脱苦海的姜妍永远留在了那个地狱之中。 姜妍一边吃着药,一边陪着母亲。有的时候姜妍回家,迎接她的是温婉的母亲,但更多的时候是一顿劈头盖脸的鞭打。 在某一个晚上,歇斯底里的林菀在姜妍吃药的时候打翻了她的药瓶,白色的药片撒了一地。 姜妍蹲(下)身想要收拾药品,然而林菀一脚狠狠地踩在了姜妍的手背上,在姜妍吃痛地收回手后,她又开始对着那堆药片发疯。 面对已经无法正常沟通的母亲,姜妍把自己关进了房间里。她浑身气得发抖,眼泪模糊了她的视线,但她还是用颤抖的手指敲下了一行行字,发给了远在英国的唐岑。 那一次唐岑回复得很快,从唐岑的字里行间姜妍感受到了他的敷衍,然而她已经没有其他选择了。 沉默了很久,姜妍提出了和唐岑说说话这个无理取闹的请求。 出乎她的意料,唐岑答应了。 后来姜妍坐在大学顶楼的平台上,给唐岑打去最后一通语音通话的时候,她心里其实有些后悔。她后悔当时和唐岑提出那个请求,如果没有和唐岑说那些话,他们或许就不会成为朋友,她在决定自杀的时候,或许就不会那么难过了。 林菀那样癫狂,作为父亲的姜诚礼不是没有想过带走女儿。实际上,他曾经多次劝说过姜妍,希望她搬过来和自己一起生活。 离婚之后,姜诚礼很快就和另一个女人结了婚。那个女人在嫁给姜诚礼之前没有结过婚,却带着一个正在上初中的儿子。 姜诚礼的父母一直都是心高气傲的人,二十多年前极力反对他和林菀结婚的他们,这一次却没有任何不满。 姜妍大概能猜到那些腌臜事,但那些又和她有什么关系呢,她从很早以前就知道自己是个不被期待的孩子。 当年林菀刚怀孕的时候,两家父母满心期待着孙子的降生。但等到林菀分娩,医生告诉他们生下来的是女孩时,林菀的父母顿时变了脸色,姜诚礼的父母更是直接甩手走人。 因为姜诚礼的工作,他和林菀只能生一个孩子,留下姜妍就意味着不能再生儿子了。 家里的长辈都想卖掉姜妍,甚至连林菀都被游说得动了心思。姜诚礼原本也答应了,但看到襁褓里小小的孩子,他突然心软了。一向孝顺懂事的他第一次违抗父母的意思,强硬地把孩子留了下来。 姜妍出生后的那十几年里,姜诚礼努力地工作,尽心尽力地孝敬父母,然而不论他怎么做,他的父母始终埋怨他当时的所作所为。 所以在姜诚礼出轨有了私生子之后,终于得偿所愿的姜家父母甚至开始怂恿姜诚礼和姜妍的母亲离婚。他们从未停歇过这样的想法,现在姜妍生病无疑给了他们一个合理的借口。 姜诚礼和林菀顺利地离了婚,但他心里始终认为是自己亏待了女儿。他和新妻子商量过后决定把姜妍接过来和他们一起生活,他们的儿子也同意了。 但姜妍拒绝了他。 “妍妍,最近感觉还好吗?”姜诚礼带姜妍去复查的时候,状似不经意地问起她最近的情况。 姜妍窝在副驾驶座上,低头玩着手机:“挺好的。” “要不要搬过来和爸爸一起住?”姜诚礼偷偷瞄了一眼姜妍,发现她神色无异,才继续道,“有阿姨照顾你,爸爸也能放心一点。” 车停在医院门前,姜妍解开安全带之后依旧坐在座位上,没有马上下车。 她看了看满脸希冀的姜诚礼,又回过头望着医院的大门,轻声喃喃道:“爸爸,你有自己的新家,可妈妈什么都没有。” “我也什么都没有了。” 姜妍一直都一无所有,父母离婚和自己得病这两件事也没能给她带来丝毫的影响。 高中毕业之后,姜妍报了一所很普通的外省大学。虽然是外省的学校,离姜妍家也只有两百多公里,但足够她摆脱母亲的控制。 上了大学,姜妍没有住校,她在学校附近租了一小套单身公寓,继续过着和高中时一样的混沌生活,每天奔波在学校和单身公寓之间。 自从和唐岑通过电话之后,姜妍时不时就会找他说说话。 唐岑的性子慢热,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是在社交平台上,大多数时间都是姜妍主动找他,抱怨些鸡毛蒜皮的东西。隔着时差,唐岑有时候回复得并不及时,但姜妍总是能得到他的回应。 两个人之间不太正常的友谊持续了将近一个学期的时间,在大一的第二个学期,唐岑忽然开始主动找姜妍说话。 那个时候的唐岑,正在面对陆晟猛烈又诡异的追求。 从那之后,唐岑又断断续续和姜妍说了很多关于自己的事情,从学校里琐碎的事情,再到他生活的那座城市。 有时候姜妍觉得唐岑离自己很近,但有时候又觉得他和她根本不是一路人,但不论如何,两个人的友谊就这么维持住了。 搬到了单身公寓,姜妍再也没有回过家。姜诚礼偶尔会问问她最近的情况,而她的母亲像是从她的世界里完全消失了一般杳无音讯。 姜妍除了上学,唯一的外出活动就是去市中心的医院复诊,其他时间她都待在狭小的公寓里,躺在床上漫无目的地消磨时间。 正月初一零点的时候,姜妍的手机收到了一条消息:新年快乐。 看到唐岑发来的那条祝福时,姜妍突然恍惚了一下,愣了许久才反应过来那天是春节。 姜妍从小生活在中国,对唐岑说的圣诞节没有什么概念,就连春节都没有什么特别值得她回忆的事情。 这些节日里姜妍仅有的活动无非就是和相识的人坐在一起吃饭,聊聊最近又发生了什么,有时候甚至还能听到几句阴阳怪气的嘲讽。 不论周围的人如何期待,处在多么浓烈的氛围之中,姜妍都不觉得有多么快乐,也不觉得这样的节日值得庆祝。 新年快乐。姜妍窝在公寓的床上,用冻得麻木的手指敲下了同样的四个字,把祝福还给了唐岑。 也许就是从那一条新年祝福开始,姜妍和唐岑不再一味地和对方抱怨自己的事情,从新年的第一天起,他们开始关心彼此的生活。 和唐岑开始深交,姜妍也越来越了解这个曾经被自己定义成优等生的同桌,她从唐岑的话语之中感受到了他的茫然和对自身的怀疑。 唐岑找不到活着的理由,那是来自灵魂深处的彷徨与惘然,为了感知自己还活着,他开始自残。 第一次听到唐岑说起自己正在自残这件事情时,姜妍心里咯噔了一下。最开始认识唐岑的时候,姜妍从他身上感受到一股微妙的违和感,现在她终于找到了违和感的根源。 唐岑的内里并不像外表看上去的那样光鲜亮丽,他和自己一样,内里已经开始腐烂发黑,只不过唐岑用来包裹自己的那个皮囊更漂亮罢了。 姜妍从自己做过的测量表中选了几个不太为难人的问题,旁敲侧击问了唐岑几次,又偷偷记下他的回答,在自己复诊的时候拿给自己的主治医生。 不厌其烦地重复了几次后,姜妍开始劝说唐岑去医院,劝说他和陆晟交往。 唐岑的情况说不上特别糟糕,然而继续放任不管的话,总有一天唐岑会变得和她一样,完完全全被自己的情绪支配,甚至无法融入正常的社会。 等唐岑去了医院,拿到了诊断书之后,姜妍又后悔了。 虽然说自己是为了唐岑好才劝说他去医院,但是如果自己没有多嘴,没有刻意引导唐岑往那些方面去想,或许唐岑一辈子都不会意识到自己精神出了问题。而且唐岑开始自残的时间,也是在他们有了联系之后。 不管怎么看,现在这个结果都像是她有意引导的。 “也许是我害了他。” 在通电话的时候,姜妍拐弯抹角地和唐岑暗示过几次,然而不知唐岑是猜到了但不想让她多想,还是完全没意识到这个事情,这个话题每一次都被他略过了。 难得交到了朋友,姜妍花了很多心思经营这段友谊。她的生活稍稍有了一点变化,开始朝着好的方向发展。 如果没有那个变故的话,姜妍或许还能安然无事地从大学里毕业。 姜妍从同学那里听说了学校里有一间心理咨询室,她从来都没去过,也不知道那和医院到底有什么不同。但那个时候,姜妍正在苦恼怎么样维系和唐岑之间的友谊,所以她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推开了咨询室的大门。 不知道是最近的情绪太过稳定,还是咨询室老师的话术高超,姜妍一直紧绷的神经忽然放松了下来。也就是在她放松警惕的某个瞬间,她无意间向第一次见面的老师透露了自己的病情。 从咨询室老师那得到了一些建议的姜妍并没有意识到那是一件多么严重的事情,一直到几天后,她被辅导员叫到了办公室。 “你还嫌不够丢人吗!我怎么生出你这么个不要脸的(贱)货!”姜妍一进门,林菀的辱骂劈头盖脸地砸向她。 “够了!你在外人面前胡说八道些什么!”姜诚礼一边拦着林菀,一边慌乱地望着姜妍,“你这样让妍妍以后怎么留在学校里上学!” 辅导员将站在门口呆愣着的姜妍拉到了角落里,将一份知情书塞到了她手里。 姜妍看着手里的知情书,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学校得知姜妍的病情,担心她在学校里出意外,让学校承担不必要的责任,所以联系了她的父母,希望他们能考虑学校的难处,签下这份知情书。 林菀从没有想过有朝一日会被人用女儿的病情“羞辱”,在看到知情书的下一秒就忍不住大闹起来,姜诚礼试图阻拦她,他的举动却激怒了林菀。 姜妍坐在办公室的角落里,辅导员和咨询室的老师都在看着她,而她看着自己的父母,看着他们狼狈的模样,眼神冰冷麻木,内心没有一丝波动。 “爸,签了吧。”最后姜妍出声,给这场闹剧画上了休止符。 她早就一无所有了,只剩下银行卡里六位数的余额和药箱里吃不完的药,就算是被人知道自己有精神病也无所谓了。 签了知情书后,姜妍彻底断了和父母的联系。她将自己关在出租屋里,也不再去上课,每天蜷缩在狭小的单人床上。 在某一个瞬间,或许是看到药箱里囤积的药片时,姜妍忽然决定去死,结束这荒诞可笑的一生。 她很清楚自己继续活下去也不会有任何改变,不会更快乐,或许还会更加痛苦。 或许是她前世作恶多端,十恶不赦,今生才会活得如此艰难痛苦。 姜妍这辈子唯一值得高兴的事情,或许是交到了唐岑这个朋友,让她在死前还能找到一个可以道别的朋友。 “我没有办法成为他们想要的样子,也没办法重新开始,只能这样结束了。” 这是姜妍日记本上的最后一行字,再往下就没有任何内容了。 “真可怜。” 何休长叹一声,将那张薄薄的纸片夹进扉页,缓缓合上了姜妍的日记本。 在和唐岑通完最后一通电话之后,姜妍删掉了他所有的联系方式,然后从学校最高的那座楼上一跃而下,在坚硬的花岗岩地砖上摔得稀烂。 这件事在学校里造成了短暂的骚乱,最后被强硬地压下了消息,不过成为学校里的一句传言罢了。而学校那间心理咨询室沉寂了几个月,在迎接新生的那天又重新敞开了大门。 随着一届届学生不停地更替,学校里关于姜妍的流言最终慢慢消失了,似乎除了唐岑的回忆和那座墓碑,再也没有任何她曾经存在过的痕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