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我》 第1章 烟巷 教学楼背后有一条狭窄的过道,拢在阴影里,再往前几步就是长年紧锁的后门——铁栅栏门,锁已经锈了,外面人声喧杂,菜贩摆了摊子。 一道门生生划开动静两边,门里的时间还停留在下午最后一节课,放学前最安静也最闹的十分钟。迟扬向来不太在意这些没人盯班的课,低头打了一下午的游戏脖子酸痛,索性出来吹吹风。 他站在一二楼交界的拐角处,眯了眯眼睛,确定自己没有看错——楼后那条常年蒙尘的过道里站了个人,侧对着他站在阴影里,衔了一口升腾的白雾,看不清脸。 在抽烟。 也不干他什么事,风向西南,烟味儿都送不进他鼻子里。迟扬松了松僵硬的肩颈,倒是有点儿被这人挑起了瘾,伸手去摸衣兜——碰到烟盒的那一瞬间他停下了,看着楼下那位朋友吐出最后一口烟云,顺手将火星子按熄在斑驳的墙面上,理理衣袖,转身朝他走过来。 停在距他五六米的地方,抬头对上了他的视线,一上一下,冷不防的两厢僵持。 迟扬一愣,像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突然乐了,抬手跟人打了个意味深长的招呼:“哟,班长。” 对视只持续了两三秒,听见这句话的时候何弈也转开视线,似乎不太关心这个人看见了什么:“你好。” 他转身要走,然而迟扬似乎看不出他礼貌底下难得的不奉陪,又调侃道:“好学生还躲这抽烟呢。” 确实是好学生,校服外套里穿着规矩的素色衬衫,扣到倒数第二颗扣子,只露出一截线条流畅的脖颈,往上是同样流畅好看的五官,即便此时抿着嘴角一脸冷淡,甚至隐隐有些不耐烦,也仍然透着掩不住书卷气,似乎是那种家风极好、条件也不错的家庭才能养出的孩子。 迟扬看不见他的表情,但也是头一次从这位好学生身上接收到不耐烦的信号,觉得很有意思,这回没给他答话的机会,又自顾自道:“抓到班长在这偷着过烟瘾,是不是得给班主任打个小报告……” 何弈这个人,成绩优秀,连续三年担任班长,长得好看气质温和,像是混在一帮血气方刚大小伙子里的一块玉,偏偏脾气好,混得恰到好处——这种人还会抽烟,说出去大概也没人信。 对方似乎和他想到一块儿去了。何弈闻言回过头,自下而上直视着他,幅度微小地挑眉:“去吧,这里没监控,你猜他们信谁的。” 一个不良少年检举好学生,能信谁的,天平自始至终就是一边倒。 然而迟扬举起手,朝他亮了一下自己的手机:“我录音咯。” 何弈:“……” 迟扬低头看着他,从规整的衣领一路扫到整齐的黑发,最后停在何弈的眼角——这个角度有些失真,光线也模糊,但他大致记得这位好学生的眼角是略微下撇的,水墨般清清淡淡的一撇,温和无害,现在却不知为何带上了点儿同他针锋相对的痞气,无声地对峙着。 他眨了眨眼,某种狼群里摸爬滚打出的野兽本能不会出错,正指向十分有趣的方向——他在何弈身上尝到了同流合污的味道。 于是他倚在窗前,混不在意蒙尘的窗台,看着站得笔直的少年,笑意始终含混:“骗你的,回去上课吧,好学生。” 何弈似乎还想说什么,被下课铃打断了,不上晚自习的走读生沸腾起来,住校生则涌向食堂——迟扬朝他挥挥手,转身跟着二楼卷向一楼的人潮走了。 晚自习只留了十几个人,迟扬是走读生,住在离学校两站公交的地方,但他家没人做饭——说好听点是没人管着,难听点就是父母双亡孤狼一匹,住过几年孤儿院,被接到家境优渥的地方也不习惯,前前后后作弄走了五六个保姆,终于如愿以偿回归了孤狼生活。 孤狼跟着广大平凡学子一起吃食堂五块钱一顿的饭,然后跟着广大平凡学子的步伐回教室,平凡学子上晚自习,他提前开始睡觉。 唯一不同的是在食堂没人想不开跟他坐一桌,回教室路上没人搭伴,到了教室也没有同桌,自己一个人坐在角落的单张课桌前。 他身上有股子浑然天成的痞气,也不知道是那个素未谋面就给人打死在火并里、生前小老婆一抓一把的亲爹遗传给他的,还是他自己在三无孤儿院里摸爬滚打出来的。 甚至他挺冤枉,只是成绩垫底,在校外狐朋狗友里混一点儿,压根也没有在学校惹是生非过,就给贴了个狼人标签。 还是个浪漫的狼人,正经爱情没有,奔着他这张脸这个家境贴上来的不良少女隔三差五地换,浓妆艳抹的,幸好谈得不走心,跟人走个肾也用不着亲化妆品。 倒是早早学会了谈恋爱那些明骚暗撩的技巧,他在这方面一点就通,情话信手拈来,仿佛天生就是为了人类繁衍事业而生的——可惜繁衍不下去,他对小姑娘没什么兴趣。 几个月来唯一让他有点儿兴趣——还不是春心萌动的兴趣,纯属觉得好玩——的好学生,他们班长,半小时前躲教学楼背后抽烟那位,正坐在讲台上盯班,一个一个地点名看晚自习人齐了没有。 少年音质清冷,不紧不慢吐字清晰,似乎对待每个人的名字都很认真,念到“迟扬”的时候也没有异样,仿佛半小时前那场对峙没有发生过。 迟扬撑着下巴,一只手放在桌上光明正大地摆弄手机,闻言懒懒地应了一声,到。 过道阴影里看不清,现在换到教室的白炽灯管下,何弈的眉眼就很清晰了——至少他没有记错,这位好学生的眼角确实是温和而无害的形状。 何弈点完了名,低头开始写自己的作业。他坐得很直,只有这时候才会戴上眼镜,细细的黑框,温润的书卷气沉淀下来,安静坐在讲台上的模样让人很难与烟酒后巷联系到一起。 但倚在那儿吞云吐雾的也是他,按灭烟头的动作无比熟稔,抽过烟的人都能看出来他不是第一次,不仅熟练,还颇为乐在其中。 迟扬又琢磨了一会儿这人抽烟的场景,觉得很有意思,便随手打开他的朋友圈看了一眼——很普通的学生模样,动态不多,偶尔发一条也是关于自己生日、假期或是对时事的感慨,底下同班同学的评论就不少,还会顺势聊两句,看起来脾气好人缘也好,和他自己三句不离脏字儿且常年仅自己可见的朋友圈画风迥异,是个完完全全站在阳光下的人。 这种人也会抽烟么。 还这么挑衅地看着他,仿佛确信自己滴水不漏的好学生面皮没人能拆穿似的,说什么“你猜他们信不信”……那场面,打个不合适的比方,简直就像恃宠而骄的祸乱反过来欺负他这个忠臣似的。 怎么还能反过来欺负他呢。迟扬想着,难得一节课没有睡过去,掐着下课铃站起来,却没有像以往那样从后门出去透气,而是从最后一排穿过整个教室,走到了讲台旁。 何弈没有察觉,还在低头写英语试卷,直到迟扬伸手敲了两下他边上的桌面:“班长?” “什么事?”何弈放下笔,抬了一下眼镜,似乎已经忘了先前抽烟被他撞见的事,温声道。 然而迟扬不打算陪他揭过去,眼角不怀好意地一弯,用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说:“借个火呗,班长。” 下课明明闹得很,却似乎被隔在了后排,讲台旁这方寸之地安静得落针可闻,前排有同学胆战心惊地看过来,以为班里成绩垫底的差生又在找茬生事。 迟扬的狼性很重,但不会做不讲道理的事,也不会像电视里那些喜怒无常仿佛缺二两脑袋的霸道总裁那样阴晴不定,就像现在他这么做,虽说看在何弈眼里有点儿没事找事的意思,但还是有逻辑可循的:他想抽烟,没火,总不能去班主任那儿借一个,班里别的学生有没有他不知道,但何弈有,有就来借一借吧。 他也不是真犯了烟瘾,只是有点儿好奇,这位好学生,高高在上完美无缺的班长,被人这么别有企图地借火的时候,会作何反应。 何弈的手指落在笔杆上,无意识地轻轻摩挲着,将横放的笔拨过半圈,又拨回来。迟扬的话音很低,侵略和调侃的意思却不言自明,仿佛在威胁他。 半晌他点了点头:“好啊,你出来。” 大概是因为身形偏瘦,何弈的校服外套裹在身上显得有些过大,袖口里露出的那一截手腕却干净有力,骨节凸起——他真就把迟扬带到了天台上,抬起一只手替他拢着风,另一只手摁开打火机,那一星火在夜色里亮起又暗下,变成了烟尾细小的暗色红光。 “这么好?”迟扬叼着烟,含混问道。他起初也只是想借个打火机,没想到何弈将服务精神贯彻到底,还替他点上了。 何弈靠在墙上,闻言一笑,还是那副温和好人的模样:“是啊,服务同学嘛。” 身后隔墙就是厕所,课间结伴来的学生不少,三三两两打闹着,嬉笑声模糊传来,丝毫不能缓和这方角落里复杂无声的对峙。迟扬往后一靠,胳膊搭在栏杆上,将自己展成个拥抱天空的姿势,吐出一口气,烟雾缭绕:“看不出来啊——你怎么不怕我?” 何弈觉得奇怪,看了他一眼:“怕你什么,告诉老师?” 迟扬说:“我以为你们这些好学生都怕我,路上看见了都不敢打招呼。” “是吗,”何弈靠着墙,他出来之前把眼镜摘掉了,现在抬头看着漫漫的夜空,略微眯起眼,似乎在找稀疏的星星,“至少同班这些天你没给班里惹过事,需要搬东西也会去帮忙,成绩不好是你自己的事,至少我觉得你作为同班同学……还可以。” 他说话总是这么不紧不慢地,似乎每一个字都很经心,并且过早地学会了周全待人,那些恰到好处的言辞不用打腹稿,张口即来,能照顾到对方的情绪。 迟扬有点儿意外,一挑眉,拿下嘴里叼着的烟,直起身子来凑近他,轻声道:“那是你没见过我混蛋的时候——我去年打架差点儿进了少管所,没成年就跟人开过房,想跟我上床的女的就没断过……” 他靠得太近,已经越过了礼貌的社交距离,说话的时候嘴里残留的烟几乎要喷在何弈脸上。 何弈不为所动,语气温和,问了个有点儿突兀的问题:“那你会打她们吗?” “……没有,”迟扬还是好好回答了,“为什么打她们?” “那你还是挺好的。”何弈从他和墙之间不到半米的空隙里走出来,似乎是被他勾起了瘾,找了个死角给自己摸出烟来点。 迟扬看了他几秒,突然觉得有点儿无聊——就跟传说中一圈打到棉花上似的,这人显然是真不太怕他,也不介意跟他共用打火机。 他索然无味道:“算了……后半句是吓唬你的,是喝醉了那些姐姐非得拉我去开房,我什么都没干。” “你还会叫姐姐啊,”何弈吐了一口烟,语气略微变了,似乎放下了什么始终端着的东西,居然有点儿恶质的玩笑意味,“你多大?” 上课铃已经响了,但他们两个人挺默契,不约而同地当没听见——迟扬逃课成性,何弈仗着班主任信任,哪怕说自己出去问题目了都不会被怀疑。迟扬没理他,似乎也没听见这个问题,自顾自道:“你这人还挺有意思。” “回去了,”迟扬按灭了手里还剩半截的烟,随手扔在角落里,“班长,你还得回去盯班。” 他脚步一顿——看着何弈走过来,弯下腰,捡起被他随手扔了的烟头,又连同自己抽完的一起转手放进了几步外的垃圾箱。 何弈回头看了他一眼:“走啊。” 衬衫扣到倒数第二颗,从头到脚没有一点儿不规矩的,连袖口都干净平整,教养好得令人匪夷所思。 这么有教养的好学生,怎么是个老烟枪呢。 作者有话说: 抽烟有害身体健康,不要模仿哦,尤其是还没有成年的小朋友和在校学生。 第2章 狼性 那晚在天台分享打火机的十几分钟像个短暂的梦,梦醒后两个人如常各过各的,似乎就这么一晃而过,没人再提及了。 至少何弈看起来全然忘了这件事。他的作息和人一样规矩,像每一个品学兼优的好学生那样早早起床来教室学习、晚自习结束后留到最后一个,顺带关灯关门。一天里唯一不太正常的就是傍晚最后一节自习课,他多半会消失十几分钟——也没人在意,都当班长是去老师那请教问题。 迟扬倒是知道他干什么去了,有时候没了睡意还会刻意和他前后脚出门,去楼梯拐角看看。 那是一天里最安静的时候了,阳光徐徐黯淡下落,隔墙外的喧杂声隐约传来,和错杂的阴影交杂在一起,少年站在一片模糊的影子里,却又迎着黄昏的阳光,连吐出的烟雾都被染成金色。 迟扬看着烟头那一点明明灭灭的火星子,鬼使神差地掏出手机——这次是真拍了张证据下来。 何弈余光扫见了,偏过头来问他:“干什么?” “威胁你。” “去吧,”这样的对话发生过不下五遍,何弈习以为常,将烟灰弹进废弃的垃圾箱里,一边淡淡道,“你猜猜带手机和抽烟哪个罚得重。” 迟扬笑了一下,光明正大地低头回消息,也不介意头顶上那个楼梯拐角的监控——确实没人能管他,烂到地里的人,老师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求他安安稳稳毕业别给学校惹是生非。 何弈也不是爱闲聊的人,抽完了那一根又点上新的,眯起眼来尝了一口,然后毫不嫌浪费地摁灭在了墙上。他抽烟似乎不全是为了过瘾,还要将时间正正好好掐在十分钟整,一根不够就会点上新的。 十月过半,天已经凉了,他只穿了衬衫和校服,有点儿嫌冷,便没有等到下课,熄了烟打算回教室。走之前他抬头看了一眼还趴在窗台上刷手机的迟扬,在从这边楼梯走和绕路之间犹豫了一下——窗台上那位察觉了他的视线,也看过来。 那一刻两个人都有点儿不知道该说什么。 然后他们不约而同地意识到,此时此刻他们俩这么一上一下杵在这儿,其实是很不合常理的——说是陪伴那有点儿荒谬,但显然也不是像第一次那样偶然碰见、各杵各的。 迟扬一只手还支在窗台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对方略微皱起好看的眉毛,又很快移开了视线,突然觉得很有意思——于是他神情自然地问了一句:“回去了?” 这一问,就把这场心照不宣的微妙碰面拉近到了陪伴的距离,好像他们就是约好了结伴来这儿组团不良的。 何弈放在口袋里的手摩挲着烟盒,沉默了几秒:“嗯,走了。” 如果是后来的迟扬,哪怕几个月后,他都会很快意识到这一刻的何弈在退让,并且在竭力表达一些他不知该如何落成言语的情绪,但现在的迟扬只能隐约感觉到他们俩之间发生了什么微妙的变化——这个变化让他以后每一天的这个时候都有理由、也应该出现在这里,等何弈按灭没有抽完的烟,和他一起回到教室,或是走向食堂。 真让优等生和不良少年一块儿吃饭就有些惊悚了。迟扬跟他前后晃回教室,没什么吃饭的胃口,便随手收拾了一下书包,跟着走读生的大部队出校门了。 他单肩背着包,耳朵上挂着蓝牙耳机,还大摇大摆地拿着手机,个子在同龄人里已经算得上很出挑,又不穿校服,路过保安的时候老头子都忍不住多打量了他两眼,似乎很想把这人拦下来。 然而迟扬已经混在三三两两的学生里出了校门,径直走向对面的公交车站。 他其实没有什么地方可去,住的地方只有他一个人,现在连保姆都不敢来了,但似乎除了回家睡一觉,他又没有什么别的去处——还不如留在教室混几个小时,他想着,没有在车站前停下,漫无目的地向前走去。 找个地方喝点儿也可以,听说技校没有晚自习,一个电话应该还能叫几个不靠谱的朋友出来混,再不济去开包厢唱个歌,他请客,有的是人想来。 天已经暗下来,就快要黑透了,阴沉沉地笼在他身上——迟扬身上有一种和年龄不符的浑劲儿,像未到壮年却已经伸开了爪子的狼,散发着蓬勃而危险的锐意。 他就不该挑了今天出来闲逛的。 桌板早给掀了,酒瓶菜盘哗楞摔了一地,那炸耳朵的动静似乎还纠缠在空气里,他抄着踩断的椅子腿儿往人身上掼,又反手抡回去,狠狠砸着上来箍他胳膊试图压制他的人,然后抓着那人一踹一锁,干净利落地摔到了地上。 他在干什么——肘击精准而狠厉地捣上了对方的眼睛,是奔着亡命去的,从角度到力度无一不完美,如果不是这场面太过暴力,几乎能称得上教科书级的混混打架…… 然而他的思维和**似乎割离开来,旁观者一般面无表情地审视着自己,看自己反架着另一个人的胳膊,扭曲成不可思议的弧度,又一脚踹上人的后背摔进一地碎的没碎的玻璃瓶里。 别打了,会死人的。他慢半拍地想着,却丝毫没有停下的念头,甚至想给自己鼓个掌,这一拳实在是狠,大概能揍得人胃出血了。 谩骂和调侃还在耳边,他是一个打三个,却生生把三个人揍成了三条丧家犬——相似的场景他是见过的,也是在这样浑浊的仿佛永远都不会过去的深夜里,在更多年幼却残忍的拳脚里,他这样不要命地推搡着别人,一拳又一拳,直到对方拿出了刀—— 迟扬一顿,在臆想出的尖叫哭喊里停下了动作——被他锁着喉咙倒在酒肉狼藉里的那位已经翻起了白眼,发出无力挣扎的倒气声,再多一秒大概就要撅过去了。 他沉默着松开手,回头看了一眼已经站不起来的另外两位,那神情像是才尝过血气的狼,居高临下的视线缓缓扫过,几乎能斩出白骨。 “滚远点儿,”他垂下视线,拽着手下那人的衣领一把甩过去,“再让我看见你们,大不了一起死,试试。” 他结了账,甚至冲吓恍惚了的摊子老板娘笑了笑,似乎没意识到他一身的狼狈样,脸上还擦破了一块,笑起来比面无表情更能吓唬人。 那老板娘战战兢兢地接过一张整钞,好半给他算对了零钱:“……你们,小伙子打架啊?” “别找了,”迟扬终于从那个魔怔的状态里松出来点儿,皱了皱眉,有些懊恼似的,又拿出两张递过去,“那张凳子是用不了了,客人也都吓跑了,您收着吧。” “没客人,没客人,本来也没几个……小伙子,你脸上破了,这个……” 他还没来得及说话,一道熟悉的清淡嗓音越进来,替他回答了:“没事的阿姨,我给家长打过电话了,等会逮他去医院,不好意思啊,我弟弟给您添麻烦了……” 迟扬一怔,转头看过去——他明明不是第一次看见何弈这幅温和真诚的笑脸,却像是在污浊的泥地里看见了一块玉似的,眨了眨眼睛,怀疑自己看错了。 何弈又交代了老板娘两句,语意恰到好处,有种意有所指的周全——说麻烦她别报警,就是青春期的小孩子不懂事,玩玩闹闹就过去了,又说祝她生意兴隆……等他回过神来,已经被何弈轻轻拍了一下后腰,带出几步外了。 何弈收了神通,看他的眼神挺复杂,带着藏不住的戏谑,评价中肯:“挺能打。” “……你怎么在这里?” 他的回答还没出口,又被迟扬堵了回去——“你就不怕我脾气上来了不分青红皂白,连你一起揍了出气么。” 他们俩身高差了半个头——迟扬在这个年纪实在算蹿得太高的了——夜色已深,四下唯一的光源就是那一排小吃摊子,被迟扬结结实实地挡住了,何弈和他面对面站着,几乎整个人罩在阴影里,抬头也看不清他的表情。 他甚至能闻到迟扬身上细微的血锈味儿,那是他脸上擦破了一块不小的口子,还没有来得及结痂的血。 “不请假就旷晚自习,班长来抓你回去,”他没有回答第二个问题——也没什么必要回答——只是转而把他想说的说完了,“刚才边上有人录像,我让他们删掉了,嘱咐了别报警,不用担心。” 迟扬压根不担心这个,住哪儿不是住,他不介意。 “这都几点了,还晚自习,蒙我呢。”他笑了一下,裹着一身刚犯过浑的戾气笑起来,丝毫不能缓解气氛——何弈看着他的眼睛,终于松动了一般,喉结一滚。 然而没等他再说什么,迟扬已经直起身子,自顾自走开了。被他挡住的光涌进视野,何弈下意识闭了闭眼睛,又听见迟扬隔出几米远问他,你怎么在这儿。 他又问了一遍,但含义显然是不同的。 “我真是来抓你回去的,你班主任让我来的,”说到班主任的时候何弈几不可察地皱了皱眉,转身跟上他的脚步,“电话打不通,消息也不回,我就去网吧坐了会儿……谁知道出来吃个夜宵就看见你了。” 迟扬:“?” 何弈在学校似乎从来不偷摸着玩手机,现在却十分自然地拿了出来,给他亮了一下最近几个显示对方拒接的通话记录。然后他点起一根烟,衔在嘴里,又道:“你呢,你也来吃夜宵,怎么吃成这样?” 吃成这样肯定是有理由的,但何弈不是八卦的人,说这话的本意也不过是调侃一句。迟扬却沉默了一会儿,低声道:“没什么,小时候的仇家,见面就得打……” 何弈缓缓吐了一口烟雾,意识到自己站在上风口,又放慢了脚步,缀在迟扬半步之后,不至于让这人被二手烟扑一脸。 “我小时候在孤儿院住过……” 迟扬没头没尾地这么来了一句,又没了下文,沉默着往前走。何弈衔着烟,看着他挺直的肩骨和扭打落了一身灰的卫衣,无言良久,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替他轻轻掸了掸帽子上蹭的灰。 然而下一秒他被人一把握住手腕,电光火石间踉跄几步,推到了路灯杆上。 迟扬低头看着他,眼神里是骤然腾升的狠厉敌意,然而只是这么一晃,等他回过神来立马松开了手,皱眉道:“你干什么?” 能干什么,傻子都看得出来。何弈动了动僵痛的手腕,几乎要怀疑被这人一把握折了——他还没来得及意识到此时此刻该抱怨两句,迟扬已经出人意料地规规矩矩道了个歉,又好好地谢了他今天帮着收拾烂摊子。 这话实在不该从他嘴里说出来。何弈幅度细微地抬了一下半边眉毛,似乎觉得很有意思——他以为迟扬打起架来这么不要命,怎么着也该是个打死不肯说谢谢的恶霸选手。 “我认真的,今天谢了,”迟扬又重复了一遍,垂眸看着他那截被握红了的手腕,似乎很想碰一下,“刚才不是说家长逮我回家么,哥哥,可以回家了。”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过夜 “刚才不是说家长逮我回家么,哥哥,可以回家了?” “回谁家?”何弈似乎被他这声哥哥弄得讶异了一下,他的手腕还疼着,好看的眉头略微皱起,认真问道,“我家大概去不了,我爸妈都在。” 迟扬扯了扯扭打时候被拉歪的衣领,似乎这时候才想起来整理自己,闻言一笑:“回我家——逗你的,你该去哪儿去哪儿吧,真想教训我啊?” 他这一笑,沉在两个人之间那种微妙的尴尬气氛终于松开了——这人大喇喇地摊开手,也不管手心里还沾着灰,又说:“借根烟,班长。” 何弈看了一眼他脸上被人随意抹开、还未凝结的伤口,屈在口袋里的手指动了动,似乎在斟酌什么,许久才拿出烟盒来,连带着打火机一起放进人摊开的手心里,低声道:“我是出来吃夜宵的,本来还要回网吧……太冷了,饭也没吃上,没心情了。” 夜里确实是冷,迟扬看着他拉紧的外套和领口那一层单薄的衬衫衣领,若有所思。 “好歹补偿我一顿夜宵吧,”这是他第一次看到何弈这样笑起来,眼角一弯,里头不是逢场的周全和无懈可击的温和,更多的是闪闪烁烁的、小狐狸似的意味深长,“你家有人吗?” 迟扬实话实说:“没有,我一个人住。” “那走吧。”何弈轻声说。 迟扬家在学校附近,拐个弯再走一段路就到。他带着何弈换了个方向接着走——学区就是这样,热闹也热闹不过放学那半个小时,现在骤然清冷下来,偶尔有车驶过,拉长的路灯光一晃,又重归平静。 少年人脚步轻轻的,他能听见何弈摆弄打火机的细碎咔哒声,气氛缠缠绕绕,居然透出了一点儿微妙的、近于安静温和的感觉来。 何弈就是这样的人,即使见过他抽烟逃课世故圆滑的样子,还是能感觉到他身上沉淀出的书卷气,那种让人不自觉安静下来的温和教养。迟扬和他一前一后走着,惊觉自己先前想要杀人偿命不死不休的血气不可思议地消失了,甚至有一点微妙的愧疚——不该闹成那样,让何弈看见他不要命的丑态。 他衔着烟,嘴角一动,含混道:“刚才是孤儿院一起住过的人,他们嘲讽我惯了,嘴上没把门的,不是我先动的手……” 话没说完他又觉得荒谬,这有什么可解释的。 何弈轻轻“嗯”了一声,摁灭抽足了十分钟的烟,放进垃圾箱里:“打个架而已,没什么。” 倒像是反过来在安慰他。 他还想说什么,就听见何弈低低地重复了一遍,像是要把什么东西板上钉钉、直钉进棺材里:“没什么。” 迟扬不说话了,他的书包甩在摊子上没带回来,好在里面也就一个耳机壳一条数据线,也许还有随手塞的两本作业,都不是什么要紧东西。他摸出钥匙,哗楞楞地转了两圈:“快到了。” ——这次轮到何弈无言以对了。他眼睁睁看着迟扬在保安室门口刷了脸,又跟保安打了声招呼说“这是我同学”,然后面色如常地把他带进了这附近出了名的富人社区。 何弈:“……你家?” 迟扬不明所以,还当他担心家里有别人,难得耐着性子解释了两句:“嗯,我叔叔……也不是,我亲爹的朋友,他的房子,正好在学校这儿就留给我住了——没别人,保姆不来,我一个人住,没事。” 饶是何弈少年老成,早早学会了含蓄做人那一套,现在也有点儿迷惑——但他没有问出“那你还上什么学”一类不礼貌的话,点了点头,默默跟着迟扬穿过他家一看就没人打理已经杂草丛生的花园,又换鞋进了家门。 他家确实不像是有人打理的样子,连沙发上都空无一物,只有角落里放着一件外套,校服,何弈都怀疑这是开学第一天发下来就被人随手放在那儿的。 “坐吧,”迟扬按开了客厅的灯,几块区域接踵亮起,自己则径直去了厨房,“要喝什么,我家没吃的,要补夜宵也只有酒。” 何弈本来也不饿,当时不过是闷在网吧烟酒嘈杂的环境里坐久了,出来透一透气——他很少在学校寝室过夜,多半是混在晚自习结束后那几个留校自习的走读生里出去,找个附近的网吧坐一会儿,凑合到天灰蒙,再翻墙回学校。 这么做其实很无聊,他也没有网瘾——就像他抽烟一样,只是要抽到十分钟,一天三次,但他还是这么做了。 迟扬半天没听见他回答,以为这人是不喝酒,便给他拿了罐可乐,又翻了翻冰箱找他记忆中的半碗剩饭,拿出来放在那儿,转头去洗手洗脸。几分钟后他趿拉着拖鞋回了客厅,把可乐放在何弈面前,手里还抱着个药箱:“冰的,嫌冷就等会儿喝。” 他家进门就有暖气,地上似乎也有中央地暖,何弈却还是本能地拢了拢衣襟,规规矩矩地道谢。 迟扬“嗯”了一声,面色如常地从他那个药箱里翻找出碘伏和红药水,给自己上药。他做这些似乎很熟练,不用镜子也能找到脸上的伤在哪儿,准确且干净利落地拿碘伏棉球滚了两个来回。 好在深秋入冬穿得厚,也没有别的要处理的地方——就是他手心里被那条凳子腿磨破了,八成是用力过猛,现在看起来秃噜一片皮儿,又被水洗过冲开了,蒙着一层流出的血水,有些触目惊心。 何弈在边上啜着那罐冰可乐,安安静静看他包扎自己,消完了毒又上一层红药水,然后拿干净纱布随手缠了两圈。 “饿吗?”迟扬做完这些,突然问道。 “……还好,”何弈慢半拍回答道,“有点儿困了。” 他很少这么直白地表达诉求,话出口了才察觉不对,皱了皱眉。 迟扬没察觉,收拾完了桌上的东西,把药箱一推站起身来:“客卧在二楼,再坚持一会儿吧,给你炒个饭吃。” 他没给何弈拒绝的机会,低头冲他笑了一下,意有所指:“你说赔一顿夜宵就行了,不欠你的。” 何弈看着他缠了纱布的手心,很难把这只拿凳子腿儿抡人的手和饭勺锅铲联系起来。这样明亮的灯光下他才注意到迟扬手上有很多结痂的伤口,并不美观地横在那儿,手腕往上藏在衣袖里,看不清。 迟扬塞给他一个电视遥控器,转身走了。 何弈端正地坐在沙发一角,脊背还是挺直,却不知为何在这片晃眼的水晶灯光下找到了一点儿微妙的松懈感——也许是迟扬不会介意他在这里点根烟来抽,大概还会伸手问他分一根。 他摸了摸口袋,才意识到烟和打火机都在几十分钟前那条无人途经的路上给了迟扬。 但在人家里抽烟不礼貌,他也没有这个意思,连伸手摸烟的动作都只是那一刻恍惚的鬼使神差。他腿上还放着那个遥控器,面前是夸张的落地电视屏——蒙了尘,显然很久没人去动。 他低头看了许久,终于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动了动,缓缓后仰,试探着靠在沙发上,找了个其实并不那么放松、甚至有些累的姿势倚靠下来。 这是何弈第一次试着从坐姿端正的规矩里短暂逃离出来。 他靠了一会儿,觉得不舒服,又很快坐直了,心里却仿佛刚刚经历完一场盛大而愉悦的出逃,连眼底都带上了点儿不自知的笑意。 几分钟后迟扬把一盘蛋炒饭放在了他面前——他说的不是假话,冰箱里除了半碗剩饭几个蛋就是酒和饮料,都不够他顺带给自己弄一碗的。他脱了那件滚了一地灰的卫衣,身上只穿着一件白色短袖,露出的小臂和手肘如何弈所想,果然横着大大小小不少经年的旧疤。 何弈看着那盘卖相居然不错的蛋炒饭,不知作何感想。 “吃吧,”迟扬说,“味道还可以,尝尝?” 边上还放着喝了几口的冰可乐——这实在是他没有见过的场面,在家这个点他只能喝热牛奶,在外面地摊上倒是有这些,却没有这样温暖的灯光和熨帖的暖气。 何弈垂着眼睫,没有看他,答非所问道:“我可以在你家过夜吗?” “不然呢,这个点了你还打算走啊……” “不是这个意思,”何弈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认真道,“以后我晚上不知道该去哪儿的时候,可以来你家过夜吗?” 他家没有别人,更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迟扬也不介意多双筷子——但他一对上何弈认真的视线,似乎是被里头含蓄的期待戳了一下,没等自己察觉,到嘴边的话已经拐了个弯:“你确定?” 他自顾自接下去,一边打量着何弈的神情,觉得很有意思:“住我这儿……班长,你不是见过我打架了吗,一言不合就掀桌子动手,可浑蛋了……还有,你是不是不知道,我是个同性恋。” “你就不怕晚上我开你房门进去,干点儿什么?” 何弈的眉毛几不可察地皱了皱:“我可以锁门。” 灯光也是静静的,温和的食物香味被暖气层层烘开,缓慢地将人包裹起来。何弈抬头看着他,视线从少年带着含混笑意的眼角扫过,落在轮廓清晰好看的嘴唇上,等他不知指向何处的回答。 “这是我家,我有钥匙,”迟扬看着他,嘴角一弯,“吃你的吧,住这儿也可以,一会儿我把钥匙给你……其实门口有指纹锁,你要用那个也可以,我不习惯那玩意儿。” “你……” “不会干什么的,我像那种人吗,”迟扬摇摇头,摸出手机来回消息,后半句话音低下来,不知道是说给他听还是自言自语,“你对我这么好,当然要报答你……”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同桌 迟扬有点高估了他家客房——常年没人住,床铺都落灰了,拿来招待客人显然不太合适。好在何弈也不是那么金贵的人,教养极佳,还反过来劝他不用麻烦,自己在沙发凑合一晚也可以。 “给我一条毯子就可以了,”他慢条斯理地咽下最后一口蛋炒饭,叠起纸巾擦了擦嘴,温声道,“你家里暖气挺足,睡沙发也不会冷。” 迟扬看着他,皱眉:“要不然你睡我房间?” 客厅的灯光很亮,透过与少年身份不符的夸张水晶层层透落,在何弈眉眼间笼了一层温和的光,轮廓柔和,说出口的话却有点儿藏不住的调侃:“不用麻烦了,明天我还会来的。” “……其实,”迟扬沉默了一会儿,终于实话实说,“是我家没有多余的被子了,毯子也没有,这边就我一个人住,没有备用的。” 何弈放下纸巾,抬起头来看着他,一站一坐,很有些无可奈何的僵持味道。 “一会儿给你找两件衣服吧,凑合一晚。”迟扬看着他的身形,在心里默默比对了一下,觉得自己冬天穿的那些外套足够长,两件应该能从头到脚裹住眼前这个人。 何弈没有意见,自发自觉地收拾了碗筷,把用过的纸巾塞进可乐罐,一起放进垃圾桶里,起身去洗碗——身为客人得帮着洗碗,这是他刻进本能里的教养之一。 路过迟扬的时候他脚步一顿,问道:“那洗漱用品呢,有新的吗?” “……有,酒店带回来的,也凑合吧。” 这一晚何弈睡得并不算好。 到了新环境不适应,裹在身上的陌生的洗衣液味道也让人难以入眠。迟扬给他拿了两件蓬松的棉衣外套,在暖气充足的房间里还有点儿热。 他睡相很好,规规矩矩地枕着一条胳膊,起腿侧卧着,将自己贴在沙发里,似乎在克制地寻求什么安全感。 但那毕竟是求而不得的东西。 天空蒙亮的时候少年猛地翻坐起来,克制地深吸了一口气,又重重吐出,像是被人猛地从水里拽出,在溺亡的边缘精疲力竭。他坐了一会儿,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出了冷汗,背后的衬衫有点儿发潮,居然在充足包裹的暖气里隐隐生寒。 梦里男人的低语和女人的哭喊挥之不去,久久缠绕在耳边,像一张逐渐收紧的网,勒得他太阳穴生疼,喘不过气来。 不知过了多久,他僵直的脊背终于放松下来,像一只终于敛下一身奓毛的猫——他缓缓地一歪身子,陷进了柔软的沙发靠背里。 四点十七分,他看着挂钟,思维迟缓地想。以往这个时候他应该睡在家里柔软讲究的床上,或是在人声喧杂的网吧刚刚凑合一晚,腰酸背痛地醒来,准备趁着保安没有到岗早早回到学校,从校门边那堵低矮的墙上翻过去。 然而现在他陷在陌生的沙发里,眼前空蒙的黑暗每一寸都陌生,却好过任何他熟悉的地方。 他身上还盖着迟扬的衣服,散发出意外好闻的洗衣液味道,被他自己的体温烘热了,摸起来很柔软。 何弈歪坐在那里,缓慢而颤抖地松出一口气,抱起身上的衣服,像是终于够到了浮木的溺水的人,将自己毫无保留地贴了上去。 这个时候无论如何都不该去敲迟扬的房门扰人清梦。他想着,不知过了多久才直起身子,仔细叠好迟扬借给他的两件衣服,放在沙发角落里,然后拿出随身带着的钢笔,抽了张纸巾,工工整整留了张字条:“先去学校了——何弈”。 他迟疑片刻,又补上两个字,“谢谢。” 事实证明,他不等迟扬起床一块去学校还算得上个明智的选择。 打过架,又喝了酒,迟扬几乎是顺理成章地睡过了头,他记不清学校的作息表,却也大致知道这个点上午过半,早不知道上完了几节课。 幸好没有家长可叫,不然他家长得把他们学校算进三点一线里。他想着,叼着牙刷,还有些迷糊,思维迟缓地转了半圈,停在洗漱台边那根塑料牙刷上——何弈昨晚拆了用的,现在已经干透了。 看样子这人没洗漱就走了,也许还要回学校寝室睡个回笼觉。 昨晚借出去的衣服还放在沙发上,最顶上摊着一张轻飘飘的纸巾,白纸黑字清晰端正,是何弈留的。 他几乎能透过这短短几个字想象出对方落笔时候的神情,大概是略微皱着眉,轻而缓慢地写着字,以免弄坏脆弱的纸面——五官端正利落,却在昏暗的灯光下勾出柔软的阴影,眼睛里含着水似的缓慢晃动的专注…… 想哪儿去了。迟扬摇摇头,对自己大早上匪夷所思的想象力嗤之以鼻,低头漱口。 他其实不想去学校了,可惜家里没有饭菜,这个小区送外卖又格外麻烦,得自己去门口拿。迟扬看了一眼钟,终于还是决定晃悠到学校呆着,好歹食堂有饭吃。 不过两站路的距离他慢慢悠悠走了将近半个小时——少年人身高腿长,简单利落的一身黑,眉眼轮廓清晰而深邃,带着与年龄不符的英俊感,和他张扬又吊儿郎当的气质揉在一起,擦肩而过的小姑娘都会有意无意地放慢脚步。 他习惯了别人复杂的目光,有时候还会揣测这些人心里的想法——说不定是在猜他脱了外套有没有花臂纹身,或者是刚从哪个群架现场出来。 可惜迟扬连个耳洞都没有,身上也只有小时候挨揍留下的旧疤,花臂听着是挺霸气,就是傻了点儿,还疼。 他这短短十几年挨的疼也够多了,犯不着跟自己过不去。 走到教室门口的时候他脚步一顿,薅下耳朵上挂着的蓝牙耳机,面无表情地在后门口站了一会儿——他要是没记错,现在应该是午休前的自习时间,怎么里面动静这么大。 如果迟扬早来十分钟,就会看见昨晚那个收拾起烂摊子滴水不漏、笑意温和周全的好学生是怎么一脚踹翻课桌,把他同桌那位按在墙上掐着喉咙逼问的了。 甚至可能会意识到这一幕似曾相识,何弈应该是昨晚从他那现学的这一招,并且运用得十分顺手,招呼人腹部的拳头被两个人拉着劝架才勉强松开。 他会听到少年压抑在喉咙底里危险的话音,带着野兽才有的孤注一掷,甚至藏着沙哑的哭腔——即使这时候何弈也不会吐出脏字来,只是红了眼眶,一遍遍厉声质问:“再说一遍,谁是孤儿?” 可惜现在迟扬只能隔着一道门,模糊地听到挨揍那位的辩解,说他没说孤儿,是何弈听错了。 听见这两个字的时候迟扬眉头一跳,嘴唇动了动,吐出一句只有他自己知道的脏话——要不是确定这个班没人敢跟他作对,他都怀疑这话是有意说给他听的。 他们班主任出差,临时替班的英语老师是个小姑娘,皱着细细的眉毛,看那模样都要急哭了:“何弈,你是班长,怎么能带头打人呢……老师知道你有苦衷,但这也……” 何弈低着头,视线紧紧锁在翻倒一地的课桌和课本上,语气如常地打断了她:“应老师,他先侮辱了我的母亲,可以调监控,周围听到了的同学也可以作证——我家是单亲家庭,我母亲一个人抚养我长大很辛苦,我不希望她被人无端侮辱。” 他说这番话的时候没有什么表情,甚至话音都逐渐变得温和下来,像是把自己一点一点纳回了往常好脾气的壳里,叙述着一件遥远而与他无关的事。 迟扬靠在敞开的教室门口,听到这里却下意识一挑眉——昨天不是还说他爸妈都在家么。 何弈始终背对着他,低着头,肩膀脊背却展得平整笔直,露出的衬衫后领干净熨帖,仿佛那一地狼藉与他无关,同学脖子上触目惊心的指痕也与他无关。 他没有等老师再说什么,又平静地解释道:“他要抄作业,作为班长更不能带头把自己的作业交给别的同学抄,所以我没有同意,之后他辱骂了我的母亲,我一时冲动……老师,我不是这样的人。” 最后一句话里恰到好处地带上了点儿委屈,换个人来也许就是无理取闹了,偏偏何弈平时的确处处与人为善,成绩又好,这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几乎是轻而易举地拨动了天平,重重压到了对他有利的这一边。 能把“你妈死了,你个孤儿”一类的话这么文质彬彬地翻译出来,也是个人才。迟扬忍不住低低笑了一声——前排已经有同学注意到他,正胆战心惊地游移着目光,不知该往哪里放。 教室那一头的闹剧已经平息下来,无可辩驳的事实摆着,何弈又是一副“怎么我都认就是不认错”的态度,微妙地掺着令人母爱泛滥的倔强,代班主任犹豫良久,终于叹了口气:“老师知道了……那,徐海洋,你给何弈道个歉,老师就不追究了,这样可以吗?” “还有你们两个人这个情况,同桌也不能继续当了……”她犹豫了一下,似乎觉得让优秀的学生去最后或是讲台旁独自坐着不合适,但教室中间空缺一位又太突兀,“哪位同学愿意换个位置?” 她到底是新老师,如果换一个有经验的老教师,至少不会在这个时候做这种安排。一时无人应声,只有徐海洋嗫嚅的道歉短暂响起,何弈则自始至终低着头,没有说话的意思。 “你们……” “老师,”迟扬甚至没想起来这小姑娘姓什么,靠在门上大剌剌得挥了挥手,浑然没有注意转向他的几十道视线,只是越过人群看着何弈的方向,笑着说,“我跟他坐吧,让班长辅导我呗。” 他靠在那里,嗓音清朗,却也是懒洋洋的,像阳光落到最后一寸,即将没入荒芜的阴影里。 而何弈站在杂草丛生的阴霾处,抬起头,却终于看到了光。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哥哥 他靠在那里,嗓音清朗,却也是懒洋洋的,像阳光落到最后一寸,即将没入荒芜的阴影里。 而何弈站在杂草丛生的阴霾处,抬起头,却终于看到了光。 十分钟后他的光趴在桌上,学他昨晚戏谑调侃的语气:“挺能打。” 何弈:“……” 他这辈子没坐过最后一排,都担心到时候家长会该怎么办——然而十分钟前迟扬说完那句话、老师转头来征询他意见的时候,他却的的确确毫不犹豫地点了头。 先前那场闹剧像是石子惊起的水花,被何弈温和且迅速地压了下去,连同他心里骤然翻涌的情绪一起,一个字都不欲再提。 好在迟扬也不是什么八卦的人,至少在这个话题上没有逗人说两句的兴趣,很快便趴下补觉了。 他穿了一件宽大的白色卫衣,将整个人混混似的气质都裹得平和了些,看起来温良无害,枕在胳膊上的时候肩胛骨在衣料底下显出个轮廓,随着呼吸轻微起伏着。 只有这时候他那种锐利、孤僻且浑不吝的狼性才沉淀下去,露出底下属于少年的蛛丝马迹来,譬如那还些许清瘦挺拔意味的肩骨,还有藏在臂弯里翘起一缕的头发。 何弈在他边上端正坐着,低头做题,有条不紊地写下一行又一行,翻过书页的动静都轻而礼貌,先前逢场作戏似的愤怒终于彻底平静下来,也不再去毫无必要地分析演技是否得当,连那点儿瞒天过海带来的自得都消散干净了。 是畸形的,他想,但至少已经做到了。 “打架而已,没什么。” 他当然没有这么二十四孝,也不会因为同学一句并无深意的脏话就跟人大打出手,不过是时机恰好,昨晚迟扬把人按在地上摩擦的画面也还没有淡去,天时地利人和,值得他这样自导自演一场。 甚至还有意外收获——他略微偏过视线,看着课桌那边迟扬屈起的胳膊肘,眼底浮现出些许自己都没有察觉的笑意。 就像他每天定时定点抽烟、没有网瘾还要夜不归宿一样,这一架打得也无厘头且毫无意义。 何弈清楚地知道一直以来他做的这些事都没有意义,轻而易举瞒骗过所有人,或是利用好学生的优势享受特殊待遇,所带来的成就感都是空茫且摇摇欲坠的,像在一条漫长的钢丝索上闲庭信步,一不留神就会陷入深渊…… 可他还是这样做了,甚至越来越得心应手,仿佛拆卸或带上面具这个行为本身就能带给他极大的满足。 但更满足的似乎是现在,他坐在安静的教室角落里,一步步解着他偏爱的理科题目,思维活跃却纯粹,身边有个人陪着他,这个人还会做蛋炒饭…… 这是他第一次从自导自演者的角度抽离出来,回过头审视他那些自以为荒唐但有理可循的行为,甚至第一次产生了就此停止的念头 那些仇恨、欺骗与哭喊都与他无关,长达十余年的黑白颠倒也与他无关,他大可以就这样停下来,做循规蹈矩的好学生,温和、有教养,优秀且平凡地长大,走一条令人羡慕的光明道路,毕业,工作,娶妻生子…… 但心底里有个声音冷笑着反驳,不,你已经停不下来了。 这些无趣的把戏已经根植进你心里,肮脏污迹已经铺满了你的过去和未来——你真的能说戒烟就戒烟吗,真的能安然埋葬在这具庸俗的躯壳里吗? 即便如此,你真的能放弃每晚翻出学校、顺理成章地去那间宽敞明亮的房子里借宿吗—— “想什么呢?” 何弈一惊,猛地从层层思绪中回过神,才发现班里的人大多走完了。 “不吃饭?”迟扬又问。他还枕着胳膊趴在那儿,嗓音低哑,带着点儿刚睡醒时候沉沉的黏连感,“你们好学生这么刻苦吗,午饭也不吃……还指望你帮我带点儿。” 何弈看着面前解到一半戛然而止的数学题,握笔的手一僵,过了片刻才回答:“……吃,你要什么,帮你带。” “一块儿去吧,”迟扬直起身子,伸了个懒腰,伸手在课桌里摸了摸,才想起来他昨天把书包甩在摊子上了,有点儿尴尬,“那什么,我饭卡丢了,借一下行吗,一会儿转账给你。” 他没有等何弈慢半拍地反应过来,又靠近了一点儿,几乎是脸贴脸地用只有彼此能听见的声音说:“一顿饭,哥哥。” 那话里明明是带着调侃的,可“哥哥”这两个字从他嘴里说出来,尤其是用这么刚睡醒还低沉着、有一点儿含混的嗓音,几乎产生了一种奇异的性感,自下而上且咄咄逼人,让人找不出拒绝的言辞来。何弈一愣,轻声说:“好啊,就当房租了。” 他们两个人之间的关系似乎全靠这样莫名其妙的不对等偿还维系着——补一碗蛋炒饭显然不足以抵偿替人收拾烂摊子的恩情,请一顿学校食堂的午饭也付不起在高档别墅区无限期借住的房租。 然而双方都心照不宣地没有去提,反倒因为这样你来我往、永远也不能两清般的牵扯产生了微妙的安全感,似乎这样就能顺理成章地同吃同住了。 想到同吃同住这四个字的时候,何弈不自觉地眯了眯眼——他走出教室后门,猝不及防地踏进阳光里,这才意识到今天有太阳。 这是一个北方深秋十分少见的、纯粹而珍贵的晴天。 很久之后何弈想起这一天,还能清晰地记得那是怎样一个晴天,阳光从每一个角落里流溢开来,仿佛这世界上一切的欺瞒、伪装和恶意都无处遁形,坦露出众生平等的明朗。 这个年纪吃饭得靠抢,他们去得晚,食堂已经人满为患,居然能在这个季节感受到一丝过于温暖的燥热,迟扬带何弈左拐右绕,在喧杂与燥热里穿行,走到食堂二楼尽头同样拥挤的小超市,转过身,朝他摊开了手心:“饭卡,要吃什么?” 何弈不挑食,礼貌道:“什么都可以,麻烦了。” 迟扬挑眉,“嗯”了一声,示意他可以去边上坐一会,转身挤进了拥挤的人潮里。 十分钟后他又挤出来,看起来毫不费力,连呼吸都没有丝毫急促的意思,站在那里看了一圈,很快找到不远处坐着的何弈,朝他走过去。 “走,”迟扬把东西递给他,居然觉得他坐在这里等自己的模样有些乖,“菠萝包,还有瓶牛奶,来晚了没什么好吃的,将就吧。” 何弈道了声谢,从琳琳琅琅一袋子里翻出那瓶牛奶,插上吸管,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起身跟上他。 下楼梯的时候迟扬脚步一顿,不知想到了什么,回过身,在何弈莫名其妙的注视下接过他手上的袋子,不容拒绝道:“松手。” 何弈:? 他看着何弈,含混地笑了一下:“不能让你受累。” 牛奶在回教室的路上慢慢喝完了,面包则是在教室后门正对的连廊上吃完的。 何弈站在分明的阳光里,难得放松了惯常挺直的脊背,学着迟扬的样子倚靠在瓷砖墙上,墙面凉而舒适,阳光蓬松柔软,菠萝包被他撕成小块送进嘴里,甜得发腻。 迟扬懒懒地靠在那儿,像什么舒展爪子的大型犬类,有一句没一句地同他闲聊——他身后是一棵据说长了几十年的老银杏,叶子已经秃了,枝杈在阳光里迎着光,牵连成一片疏朗的浅金。 “哥哥,”他叫了一声,似乎很乐于欣赏何弈听见这个称呼时一瞬空白的表情,“以后去食堂都一起吧。” 何弈看他一眼,咽下最后一口面包,掩着嘴道:“你的学生卡不打算补了吗?” 其实去昨天那摊子上找找,八成也能找回来。迟扬抬起胳膊垫在脑后,伸了个克制的懒腰,随口回答道:“不补了,反正也没几个月就毕业了,麻烦。” 他在余光里看着那个好学生掩嘴咀嚼,食不言寝不语,真是有教养极了。 可越是这样的人,就越能激起人的冒犯**,想喂他些别的东西,逼得他失神崩溃,再也无暇去顾及什么教养……迟扬回过神,被自己不合时宜的念头吓了一跳,喉结不自然地上下一滚。 何弈没察觉,“嗯”了一声:“那就一起吃吧。” 事后何弈回想起来,还是觉得自己妥协得毫无道理——如果非得找个理由,那可能是被迟扬那声“哥哥”叫懵了。 其实迟扬在孤儿院长大,连户口簿都是后来的养父给他补上的,根本没有具体的年龄这一说,仅从身高和气质来看他甚至比多数同班学生都要成熟些。 可他略微眯起眼睛、带着含混的笑意说出这两个字的时候,身上的浑劲儿却奇妙地平和了,反倒是那种介于撒娇和调侃之间的语气拿捏得恰恰好好,让人分不清他的真实意图。 至少何弈这样聪明理性的人,在听见他这个称呼的时候也会走神,鬼使神差地觉得这个比他还高大半个头、打架一个揍三个的少年其实还是匹狼崽子,还需要个人看着,叫声哥哥也无可厚非。 就这么叫下去,也无可厚非。 当晚何弈没有去网吧走那个流程,十点放学之后和迟扬一起出了校门。 迟扬一边耳朵上挂着耳机,觉得跟人一块儿回家这个体验很新鲜,跟季节限定似的。 他边上的好学生今天在衬衫和校服外套之间加了一件针织毛衣,从拉链半开的领口露出熨帖柔软的一小片,和白净的衬衫领子里外叠着,整个人看起来温和又文气。 只是才出校门拐个弯就摸出烟的行为不太文雅。 迟扬低头看着他娴熟地摸烟点烟,衔进轮廓漂亮的嘴里,又缓缓吐出柔软的烟雾,居然觉得他这样也挺好看,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独属于他的清淡性感。 他被脑海里浮现的“性感”二字吓了一跳,不动声色地转开视线,又忍不住想逗逗何弈:“今天怎么不去网吧了?” 他以为何弈不会给出什么有内容的回答,然而对方的答案出人意料地直白:“想早一点回家睡觉,今天累了。” “回谁家?” “不是付过房租了么,”何弈似乎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情,轻轻笑了一下,自下而上地望过来,眼角轮廓干净而柔软,捎着点儿调侃似的笑意,“也算是我家了。” 他第一次撞见这个好学生躲在教学楼背后抽烟的时候,何弈隔着半层楼的高度看向他,也是这样的眼神——他的眼角形状明明很无害,这个时候挑起一点儿狡黠,像山海经里工笔描绘的食色妖怪…… 然而何弈很快移开了视线,敛下眼睫,抬手拢着被夜风吹散的烟雾,没有再看他。 “那明天就接着请我吃饭吧,”迟扬听见自己说,“一天一顿饭,不过分吧?” 他其实很喜欢听何弈的轻笑,猫伸懒腰呼噜似的轻轻一下。 拜白天的万里晴空所赐,这天晚上居然有疏落的星星,夜色是淡的,流云缓缓拂过圆月——一切都很好。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天台 月考前一天没有课,全天自习,算是高三学生难得的忙里偷闲。 ——和迟扬没什么关系,只要他想,一年四季都闲。 他一个人坐在天台上,倚着墙,头顶是大片澄澈的天空,手边放着一盒烟,还有脱下的外套。 这里没有别人,甚至因为考试临近,整个校园都是安静的,像是被世界遗忘的一角,入耳只有鸟鸣。他只是想找个地方透气,不知不觉走到了这里,常年紧闭的天台门圈着老式塑胶锁,随手摆弄两下就能打开。 游戏打腻了,手机也没什么可刷,他仰头靠在墙上,浑不在意沾灰似的,拉过外套罩住头,打算小憩一会儿。 差生的世界有时候比好学生还要无聊,没有无止尽的课程和作业填充,反倒像是被囚在校园里,一天十几个小时,总不能真像电视剧里演的那样,一天到晚都在逃学打架,那也太不得安生了。 迟扬闭上眼,陷进短暂的空茫安静里,不知不觉走了神,想起了昨天还在他家过了夜的那个“好学生”——何弈这时候大概像其他同学一样,专注于复习那些在他看来机械又无趣的理论知识,或者架着他那副金属细框的眼镜,垂着视线,不急不缓地解数学题。 修长的手腕从衬衫袖口伸出来,顺着动势略微起伏,白净好看。 他鬼使神差地想起那天夜里,何弈好心替他善后,被他本能地格了回去——那截手腕被攥得通红,看起来疼极了,连那样惯常神色淡然的人都蹙起眉头,低低地抽了口气。 他应该问一句“疼不疼”的…… 思绪逐渐混乱,偏向逻辑模糊的区块,一点一点下沉。迟扬脑袋一歪,几乎就要放任自己这么睡过去,然而下一秒他听见“吱呀”一声闷响,是天台那道铁门被人推开的声音。 他一皱眉,浑身暴戾的本能陡然惊起,一把拉下蒙在头上的外套,狼似的视线快而精准,钉向不远处铁门的方向。 然后狠狠地顿住了。 几秒前还鬼使神差出现在他脑海里的少年正站在那里,细白的手指扶着铁门,眉头微蹙,似乎嫌那动静太大,有些吵。何弈察觉他的视线,低头看过来,面色如常道:“你班主任让我来抓你回去。” 这句话似曾相识,好像在哪里听过。 路过替他顺手收拾了烂摊子的那个晚上,他问何弈为什么出现在那里,对方的回答也是这一句。听起来理所当然,却藏着置身事外的调侃意味,那语气带着笑意,仿佛觉得很有意思。 迟扬挑眉,敛起一身危险的凶性,似乎方才绷紧的脊背只是无意为之——肯定没那么简单,他想。 果不其然,上一秒还秉公执法般言辞正经的少年短暂一扯嘴角,朝他走过来,从善如流地坐下了。 还指了指他放在手边的烟,平静道:“那好像是我的。” 他长相温和,神情也如常和煦,但只是这么笑了笑,身上那股子乖巧的书卷气就变了味道,生出些微妙的“不良”来。迟扬和他对视几秒,觉得自己对这人变脸如翻书的神通已经接受良好,指尖一动,把那盒烟弹向他,真心实意地感慨道:“你这人挺有意思的。” 何弈没接茬,也不知道是不是把这话当嘲讽听了,神色如常地低头点烟,衔在嘴里吸了一口,动作文气又娴熟。 迟扬把外套放在一边,换了个稍微正经些的姿势,直起身屈着一条腿坐好,胳膊架在膝盖上,小臂懒懒地撑着脑袋:“不回去交差吗?” “谁知道你在哪,回去就说没找到。” “你这不是找到了,”迟扬饶有兴味道,“班长,跟我心有灵犀啊。” 何弈看他一眼,出于礼貌“嗯”了一声,懒得解释自己常来这幢综合楼抽烟,今天只是看见天台门漏着光,出于好奇上来看看。 从某种意义上讲,也称得上心有灵犀。 即使是在这样放松的环境里,嘴里还衔着烟,何弈依然坐得很直,一只手撑在身后,肩膀舒展着,身后是大片晴朗无云的蓝天。他的校服拉链一向只开到领口,露出的衬衣领平整熨帖,却还是单薄,在学生众多的教室里还算正好,这时候坐在开阔的天台,即使天晴,也还是有些冷。 何弈看着迟扬手边的衣服,犹豫片刻,还是叫了他一声,说自己有点儿冷,借件外套。 他的逻辑其实很简单,在迟扬家过了几个夜,也没有被子,盖的都是这人的衣服,已经习惯了,这个时候觉得冷,借过来披一披也无可厚非。但迟扬想得显然比他多,并且是向着十分暧昧的方向深入——他抬起眼,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明知故问:“冷啊?” 何弈点点头。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即使事后迟扬自己回想起来,都还是觉得不可思议,如果一定要给出个解释,那大概只能是鬼迷心窍,或者被超自然生物附体了——他只能怪以前想和他交往、几天后又无疾而终的异性太多,生生教会了他怎么在暧昧里摸爬滚打,以至于随口说出的话都不自觉带上多情的意味。 至于鬼迷心窍的对象为什么偏偏是何弈,他却无法解释。 那就像一颗早早埋下的种子,每一寸枝叶都在朝向既定的方向生长,无法预测,却也难以阻挡。 他说:“我抱抱就不冷了。” 话音未落,两个人都显然愣了一下。何弈的眼神无异于观察神经病,茫然且无法理解,试探着问道:“什么?” 那一刻迟扬其实是很想佯装无事发生,把外套扔给他,然后起身就走的——至少理智上是这样。 但何弈平静的反应像一根针,不轻不重地戳在他骨骼里控制欲深重、狼性凶险的本能上,几乎是无言的挑衅。他略微眯起眼,嘴角意味深长的笑意似乎更明显了,没有等理智回笼,话已经脱口而出:“我说,你过来,让我抱一下,就不冷了。” 话音缓慢,像是真怕对方听不懂那样,体贴得毫无必要。他的声音其实比同龄人低沉一些,又说着这样暧昧的话,听起来有种奇异的性感,介于少年与成年男性之间,像刚刚进入捕猎年龄的狼,每个字都隐隐带着让人呼吸发紧的危险——他甚至换了个姿势坐着,伸长两条腿,明示对方坐上来似的。 以前他这样说的时候,在灯影晃动的夜店或是酒吧里,总能逗得异性脸红心跳,说他太坏了,小小年纪怎么这么懂。 可惜何弈不是异性,也不是正常人。 这位优秀学生理解能力一流,这回听懂了他在说什么,垂眸思索片刻,真的随手按熄了手里的烟,起身向他走过来,克制地低下身,坐到了他腿上。 何弈低头,在极近的距离下与他四目相对,还是那副温和的、富有教养的表情,轻声提醒他:“抱啊。” 后来迟扬回忆起这个场景,依然认真地怀疑着,当时何弈垂下视线那几秒,很可能根本没有想过这是**用的玩笑话,而是真情实感地在考虑抱他取暖的可行性。 迟扬僵着脊背,缓缓抬起手,依言放到了对方清瘦的后背上。 这太荒唐了,天台,独处……他闭上眼睛,意识到自己不能再想下去了。 何弈身上有一股好闻的味道,说不清是果香还是草木香,从他规规矩矩扣着的衬衫领口散出来,仿佛还带着温热的体温,清淡又暧昧地占据了迟扬的感官。 他听着耳边逐渐急促的心跳,一时间有些分不清归属于谁——但放在何弈背上的手却提醒着他,对方心跳如常平稳,失控的是他自己。 耳边的每一声鸟鸣都被拉长放大,直直撞进耳朵,分他已经不太够用的理智。有一瞬间他甚至荒谬地想,抱过了,下一步应该是亲吻对方,唇贴着唇说些亲密又有些越线的话。 何弈没有完全坐在他身上,更像是分开膝盖跪着,虚虚借了个力,几分钟尚且感觉不到,维持这个姿势久了就有些腿酸。他撑着迟扬的肩膀,动了动,刚想说“其实这样不太舒服,还是把外套借给我吧”,就被人按着后脑一把拉下去,结结实实坐到了何弈身上。 下一秒他的视野一暗——迟扬捂住他的眼睛,抬头亲了上去。 作者有话说: 何弈:?干什么 迟扬:尝尝二手烟。 第7章 糖果 迟扬在**这件事上似乎有些过人的天赋,接吻也无师自通。这个吻并不像他眼底翻涌的冲动那样攻城略地,只是停在嘴唇相贴,暧昧地开合摩挲,堪称温柔。 何弈愣住了,扶着他肩膀的手不自觉收紧,好像无法理解陡然变化的现状,长而柔软的睫毛动了动,蹭着迟扬的手心,有些痒。 对方没有再得寸进尺,在他呼吸开始发紧的同时意味深长地咬了咬他下唇,结束了这个莫名其妙的吻。迟扬收回手,仰起头靠着墙,将两个人暧昧的距离拉到最远,笑着问:“还冷吗?” 好像他这一连串欺负人的行为只是出于好意,想帮何弈取暖而已。 何弈低头看着他,眼底似乎有一刹那晃动的潮意,又很快消散了。他好看的眉头略微皱起,出人意料地没有生气,仿佛只是疑惑——觉得一道数学题缺少条件那样的疑惑——反问道:“……你在干什么?” “亲你啊,”迟扬回答得理所当然,“坐都坐上来了,不就是明示要我亲你吗——班长,我们这种人交往,不,交配的规矩就是这样,以后你会知道的。” 他说这话的时候,想到“以后”何弈也这么坐在别人身上接受亲吻的场景,没由来地醋了一下,低声补充道:“……你还是别知道了。” 何弈没理他这番莫名其妙的心理博弈,像是被亲懵了,竭力想找出个因果逻辑来,思维却已经停滞不前,只是眼神复杂地看着他。 迟扬看他这副模样新鲜,觉得有趣,刚想开口再调侃两句,就感觉到放在他肩上的那只手一重,似乎是何弈想借力站起来。 亲完就走,这也太无情了。 迟扬挑眉,圈在他身后的手下移,不轻不重地掐了一下他清瘦的侧腰。 坐在他身上的人几乎是同时闷哼一声,腿软似的跌了回去,手撑着他的小腹,低着头,看不清表情。 少年无害的宽松棉质卫衣下,张扬有力的腹肌一紧,像是被挑了一把火,正在缓缓燃烧。 这火还是他自己点的。 按理说再怎么好脾气的人,哪怕真是纯情过了头,这时候也该有些生气了——或者像情场上那些轻浮的过客那样,半嗔半怒地撒个娇,变本加厉贴上来。但何弈好像少了这部分社交情绪,全无恼火的意思,只是平静地、堪称温顺地接受了他恶质的暧昧,又问了一句,你在干什么。 好像他的本能已经不自觉对迟扬敞开了,自己却浑然未觉,表现出自相矛盾的温和来。 如果这时候迟扬再离他近一点,就会发现尽管何弈被他摸得腿软,失措般跌坐在他腿上,心跳和呼吸却平静如常——像一台每个零件各司其职的机器,混乱得让人心惊。 或者如果是几个月后的迟扬,就能在第一时间意识到,何弈这种温顺不反抗的态度并不是出于主观感情——恰恰相反,是他没有那部分该有的主观感情。 并不像他以为的那样,是已经不自知地接受了他。 迟扬听着对方有些颤抖的吸气声,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怎么今天这么有心情调戏人玩。他收回手,拿起手边的外套,展开来好好地披到何弈肩上,裹住他,低声道:“行了,起来吧,不逗你了。” “下次长点儿记性,”他听见自己说,“别随随便便就坐人家身上,换个人未必能这么轻易放过你。” 他的本意当然没有“给不谙世事的好学生留个教训”这么高尚,甚至掺着低劣的兽性本能——但这确实是当前情况下比较周全的说法,至少能解释他那个冲动为之的吻。 何弈撑着他的小臂站起来,一言不发地走到一边,肩上还披着他那件宽大的外套,给自己点了根烟。 迟扬见他半天不说话,一挑眉:“不是吧,现在生气了?” “没有,”何弈侧对他站着,略微抬着头,看向晴朗的天空,侧脸到脖颈的线条清晰流畅,嘴唇开合间缓缓吐出烟云来,“不生气。” 他像在回忆一个经年的老故事,语气平缓,带着说不清的情绪,话倒是很坦诚:“我在想我小时候,跟我父亲去过一个孤儿院,他好像是想展现自己品德高尚,捐了不少钱……我在那里认识了一个同龄的男孩子。” 那个脸上胳膊上全是伤疤的孩子,像站在猪狗家畜群里的一头幼狼,没有和别的孩子一样簇拥到他父亲跟前,来抢那些包装精良的零食糖果,而是远远站在一边,眼神淡漠,带着居高临下的不屑和戏谑,似乎在看一群受人玩弄的庸俗肉畜。 他们隔着嬉笑的人群,猝然对视。 那无疑是个五官端正、称得上俊俏的孩子,只是额头上胡乱贴着的纱布还在渗血,看起来太过触目惊心,眼神像一把锋芒毕露的刀,让人不敢直视。年幼的何弈还不像后来那样淡然且滴水不漏,下意识移开了视线,事后又自觉失礼,揣着父亲给他的糖果,独自一人去找了那个孩子,想要道个歉。 孤儿院的“宿舍区”远没有门面上那么光鲜讲究,只是几排零落的平房,院子里堆着柴草杂物,充斥着令人不适的味道。 小小的何弈穿过院子,在平房间狭窄的过道里找到了那个孩子。没等他解释,对方似乎已经知道了他的来意,看着他手上精美讲究的水果糖,厌恶和戏谑都明晃晃挂在脸上——他说:“你知不知道,在这里,把这些东西送给别人的时候,会换来什么?” 何弈被他的视线吓了一跳,脊背都僵了,小心翼翼地问:“会换来什么……” “会被人缠上,吸血,逼你把以后得到的所有糖都送给他,”对方笑了一下,用词准确得与年龄境遇不符,“直到你死,他们都不会放过你。” 那明明是他们见面以来,何弈第一次看到他笑,却仿佛被锋芒初显的幼兽掐住脖颈,一阵发寒,有些喘不过气来。 但是对方很快收了笑意,缠满伤疤淤痕的小手伸过来,从他手心里拿走了那几颗糖,说:“行了,快走吧,下次别这么莫名其妙地一个人找过来,换个人不一定能这么随便放过你。” 外面隐约传来孩童的嬉闹声,夹杂着成年人高谈阔论的交谈——那是那群孩子簇拥着孤儿院院长和何弈的父亲,来这里参观了。 那是个阴天,狭窄而背光的过道很暗,眼前的孩子最后看了他一眼,想让他安心似的,低头用犬齿咬开糖纸包装,吃了一颗水果糖,侧身给他让开路,含混道:“从这里出去,走到底右拐能看到大门,不会和他们撞到。” 明明身处最污浊不堪的黑暗里,那个孩子收敛起一身敌意的时候,眼睛却又亮又干净,呈现出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宝石般好看的光泽来。 他已经记不清那个孩子的脸了,却还是能越过漫长模糊的记忆,记得那双乌黑的眼睛。 “我从他身边走过去的时候,闻到他身上的味道,很干净,和那所孤儿院里的味道也完全不一样。”何弈缓缓地吐出一口烟,望着远处的天空,似乎不欲再回忆下去,语气平和地总结道,“你刚才说让我长点教训的时候,和他很像。” 也是那样故作恶声恶气地欺负他,却又藏着纯粹的好意。 迟扬仰头靠着墙,坐姿放松又随意,安安静静地听他说完,停顿片刻,扬起个意味深长的笑:“说个事。” “什么?” “说出来你可能不信,”他说,“但是很巧,那个你念念不忘好多年的孤儿院小犊子,好像就是我。” 他仰着头,从何弈的角度能看到少年人说话间滚动的喉结,还有卫衣领口一小片肩颈锁骨,线条分明,敛着这个年纪蓬勃锐利的力量,居然有些性感。 却又缓缓越过时空,与他记忆里那个幼狼般满身伤痕的少年重合到了一起。 “果然是你,”何弈似乎笑了一下,嘴角短暂地勾起,笑意从清澈的眼底层层流溢出来,“第一次看到你手上那些伤疤的时候,我就觉得是你。” 久别重逢,其实很煽情,但迟扬一偏头,说出来的话生生搅乱了煽情的气氛:“挺巧的,我也一直觉得,当年那个长得挺好看就是有点儿怂的小哥哥,好像是你。” 那个匆匆相逢,却被他仔细记下,珍而重之藏在内心深处的小男孩——穿着讲究的衬衫和背带裤,头发整整齐齐,白净又文气,手心是软的。 后来他还因为何弈给他的那几颗糖跟人打过一架——这都是后话了。 下课铃响起,一上午的漫长自修结束,学生涌向食堂,校园又短暂地恢复了吵闹。 何弈低头看着他,似乎还想说什么,最后也没有开口,只是蹲下来熄灭了抽到一半的烟,连同之前按熄放在那儿的烟头一起,捡起来丢到了天台角落废弃已久的垃圾箱里。做完这些他轻轻呼了口气,脱下之前迟扬披在他身上的外套,大致折了折,物归原主。 “去吃饭吗?”他问。 外套上似乎还残留着少年的体温。 迟扬看着他,嘴角一弯,点了点头。 作者有话说: 迟扬:撩不过,真的撩不过…… 第8章 伤疤 和迟扬“同居”之后,何弈很少再去网吧走流程,放了学直接跟他一起回家,十分钟的路程刚好够抽一根烟。到家以后迟扬回房间洗澡,客厅只留他一个人,要看一会儿书或是接着写作业都随他,别墅区安安静静,也不会像在人声喧杂的网吧那样,想看看视频都嫌吵。 然后他会在迟扬家的沙发上睡一会儿,到凌晨四五点醒来,悄然离开。 迟扬对此从不过问,他想几点走就几点走,只是天台那一吻过后,这种纵容似的不过问又发生了微妙的变化——迟扬开始给他带早餐了。 这件事其实很奇怪,一个十天里八天都在睡过头、剩下两天到了学校接着睡的不良少年,居然也有早起替人买早餐的闲情逸致,并且一天一换,绝不重样。 几天之后他还靠自己的观察,得出了何弈喜欢喝甜口豆浆、不吃辣以及比起肉馅更喜欢素馅包子的结论。尽管何弈这个人极有教养,除了吃不下,通常是给喂什么就吃什么,并不会明显地表现出口味偏好,但一周的试验期过去,迟扬带给他的早餐就已经从一开始的“给都给了,吃吧”变成了“好像味道都不错,分量也正好”。 虽然这人说着给他带早餐是因为自己饭卡丢了懒得补,一天里剩下两顿都要刷他的,但实际上做的显然比嘴上说的多。每次何弈在周围同学目瞪口呆的注视下从他手里接过早饭,还是会产生一种奇异的感觉,忍不住弯一弯眼角,感到莫名的愉悦。 ——隐秘而得意,只有彼此知道原因的愉悦。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两个人其实有相似的地方,却又不完全相似。至少他不觉得一个差生能这样坚持每天早起,除非确实有那个自律的能力。 即使迟扬真的不听课、回家打游戏到半夜,连数学题都看不懂,但他身上始终有一种与身份标签格格不入的东西——就像十几年前那个脏乱孤儿院里的孩子,明明浑身伤痕,却保持着最基本的整洁干净。有一种与生俱来的锐利傲气钉在他骨头里,如同狼永远不会与群犬共沉沦那样,不管表现出来的样子有多恶劣不堪,他心底里还是那个干净坚韧的少年。 似乎跟自己恰好相反,又好像有所重合。 何弈想着,趁早自习还没有开始,慢条斯理地一口一口啜热牛奶——迟扬带的,昨天是豆浆,今天又换了口味。刚刚被他在心里克制地夸了夸的那位现在戴着兜帽,以一种十分放松且旁若无人的姿势趴着,已经睡着了。 算了,多余夸他。何弈摇摇头,翻出昨晚没看完的课本,接着预习。 这是很平平无奇的一天,月考刚刚过去,成绩一科一科的出,把一天分割成不规则的几块,在等待成绩的焦急和得知成绩的释然间更迭转换。 不过何弈对此向来淡然。他不是什么绝顶聪明的,也没有真的一门心思扑在学习上,成绩在这所中流学校的中流班级里保持着第一,年段前几名,异常稳定。这种稳定与他温和文雅的气质相匹配,十分省事,不用担心锋芒太过招致麻烦,也能姑且担得起优秀二字,在老师家长面前交差。 如果他不抽烟、不逃课、不去网吧过夜,也不遇到迟扬的话,这样平稳而一眼能望到头的人生,大概就是他的归宿了。 上午四节主课,然后是自习。迟扬趴在他边上,就这么毫无负担地睡了四节课,在第五节 上课铃响前“恰到好处”地醒了,直起身子伸了个夸张的懒腰,喉咙里轻微咕噜了一下,有点儿像刚刚睡醒的毛蓬蓬的狼。 然后他站起来,随手摘下卫衣兜帽,大剌剌地揉了揉睡乱的头发,转身打算出去透气——起身的时候碰到椅子,发出略显刺耳的摩擦声,惊动了低头看书的何弈,后者看了他一眼:“去干什么?” 他这话其实只是出于班长的职责,但迟扬大概是睡懵了,或者对他有些误解,闻言一挑眉,撑着他的椅背弯下腰,意味深长道:“又不是我对象,去哪儿还要跟你报备吗?” 他的声音低哑,带着刚睡醒才有的含混,说话间笑意和呼吸一起落在何弈耳边,暧昧又充满暗示。 何弈:“……” “去吧,想去哪里都可以,”他平静道,“如果下课之前没有回来的话,午饭就不等你一起吃了。” 迟扬一愣,认输了:“……去楼下抽根烟,很快回来。” 说罢思索片刻,又恶狠狠地补充道:“你要是敢不等我吃饭,晚上回去整死你。” 何弈的视线已经收回书面上,随口“嗯”了两声敷衍他,看起来丝毫不关心他打算怎么整死自己。这个反应其实在他身上很正常,顶多是不够有礼貌,但也能用“他跟迟扬已经挺熟了”来解释,只是看进迟扬眼里,却无异于挑衅。 迟扬沉默地盯了他两秒,嘴角一扯,扬起个意味不明的笑,又讨人嫌地贴过去一点儿,用近乎耳语的气声在他耳边说:“哥哥,就不问我会干什么吗?” 说罢自问自答道:“我会像那天在天台上一样,逼你坐到我腿上,亲你……不会跟那次似的有礼貌了,我会逼你张嘴伸舌头,亲到你站不起来,以后看到我就下意识咽口水为止。虽然你那天打人挺凶,但应该不如我,不信的话,可以试试看。” 他还有些更浑的话没说出来,但对付何弈这样母胎单身的纯情少年,说到这个份上已经跟语言强吻无异了。 何弈略微缩了一下,垂着视线没有看他,低声道:“你不会的。” “嗯?” 那只搭在书页上、白而修长的手动了动,似乎想推开他,最终还是忍住了。他听见何弈克制地吸了口气,又说:“你不会的……该去哪就快去吧,要上课了。” 没有人注意到这个角落里暧昧的僵持,但天气晴朗、窗户宽阔,迟扬低着头,能清楚地看到面前的好学生视线低垂,秀气的耳廓已经微微红了。 这个反应终于恰到好处地取悦了他,迟扬直起身子,随手揉了一把好学生整齐柔软的黑发,转身走了。 五分钟后迟扬站在第一次撞见何弈抽烟的楼梯拐角,看着那条布满灰尘杂物的楼后过道,摸出根烟含在嘴里,没有点。 有人等他一起吃饭的感觉很新鲜,在他潦草又兵荒马乱的近二十年人生里这还是第一次——也许在他还小的时候,那个传说中颇有几分姿色陪酒小姐,也就是他母亲,还没有把他送到孤儿院,也尝试着去尽到一个母亲该尽的义务,笨手拙脚地替他冲过奶粉,勉强能称为“等他吃饭”。 但后来他被送到那个人间地狱般的孤儿院里,最早最模糊的记忆就是冷硬的木板床和永远没有温度的剩菜剩饭,打发叫花子般摆在平房门口,被一群半大的孩子争抢,最后分到他嘴里的,永远只有难以果腹的残渣。 他在路都还走不稳的年纪,就已经学会了抢食。 再后来年龄渐长,他逐渐展露出了同龄人难以企及的早慧,像一头早早长出尖牙利爪的幼狼,却还不明白收敛锋芒的重要……这样的孩子在寻常家庭是幸运的,会走上一条天资聪颖、光环伴身的平坦道路,但活在孤儿院里,却只有两条路:成为所有孩子的头领,或是被身边年幼的恶魔排挤孤立。 他不太走运,属于后者。 于是后来的每顿饭前都横着一场险恶的斗争,除非打到见血,或是有成年人匆匆赶来调停,否则他永远吃不饱,也再也不可能吃饱——那很像养蛊,他是那条可悲的蛊虫。 吃饱都成问题,就更不要说吃得安稳。有人坐在满桌热气腾腾的饭菜前等他一起吃饭的场景,就像一个从未见过的好梦,甚至不会引发他的期盼,因为不曾见过,所以只有不解。那是另一个世界的事情。 长到十几岁的时候,也许是上苍终于开眼,有一天他被人找到,领养,接到了家境优渥的别墅里。领养他的人自称是他叔叔,说他那个混社会的亲爹被人打死在了火并里,他是唯一的血脉,自己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找到他,要按他爹的遗愿,补偿他一个正常的、不愁吃穿的后半生。 于是他有了户口,被托关系送进一所私立中学读书,又凭借一个人不人鬼不鬼的中考成绩,加上他那个叔叔从中周旋,最终吊着车尾考来了这里。 迟扬低头,随手撸起一边袖子,露出底下肌肉线条分明、横着数不清的新伤旧疤的小臂。他久久凝视着那些疤痕,想起那天在天台上何弈说的话。 何弈说看到这些疤的时候,就认出了他。 “可是,”他似乎叹了口气,衔着那根没点的烟,眼底浮现出一种罕见的、近于悲伤的情绪,像是在自言自语,“如果可以的话,我宁可身上没有这些疤,你也永远不要认出我。” 作者有话说: 第9章 醉酒 迟扬回去跟何弈一起吃了饭,但也只吃了饭。 他们下午有一场小测验,数学老师可能是实在看不下去迟扬趴在那儿明目张胆地睡,把他打发去楼下包干区做值日了——十分钟能扫完的地,生生给他指派出去两个小时,也是人才。 迟扬对此毫无异议,扛着那把夸张的干草扫帚就出去了。上课时间没什么闲人,操场上体育课的哨声和熙攘也隔了一幢楼,模模糊糊的听不清,迟扬一边耳朵上挂着蓝牙耳机,意思意思把落叶扫成一团,堆在路旁的草坪里,突然有点儿理解了电视里拍的那些道士僧人怎么总在扫地,这么听着簌簌的滚叶声,确实能静下心来,并且神游天外。 他无所事事地神游了一会儿,一撂扫帚,坐在台阶上拿出了手机。 这么坐下去不是事,但他们数学老师显然不太想放他进考场,给正在经历测验磨难的同班同学雪上加霜。他也只能开把游戏,傻子似的坐在这里,接受偶尔路过的人探寻又畏缩的打量,熬这两个小时。 怎么比那帮考场上的还煎熬。 何弈这时候大概正戴着眼镜,认认真真地低头答题。他是个无论什么时候都很平静的人,无论情绪还是肢体行为,似乎都把控得十分精准,看书做题入神的时候不会太改变姿势,脊背依然挺得很直,最夸张的小动作也不过是屈起手指,克制地叩一叩纸面。 有时候迟扬趴在桌上,百无聊赖地睁着眼打量他,视野中心就总是那双修长好看的手,没有一点疤痕瑕疵,干净得仿佛工艺品。他也说不出自己那复杂的情绪是羡慕还是嫉妒,就是有点儿魔怔,会产生一种伸手握上去、摸一摸的冲动。 然后下一秒何弈就能听见他同桌翻身的动静,莫名其妙地转向另一边,如果恰好穿了连帽卫衣,还会戴上帽子。 可能是吵到他了——何弈会这样想着,有意识地更加放轻动作。 一局结束,迟扬从不知第多少次以何弈为主题的神游里回过神来,随手关了游戏,切出去打开微信,翻到联系人里何弈那一栏,给他发了一条消息:“晚饭自己吃,我出去了。” 怎么还真跟他报备行程呢。 他摇了摇头,在心底嘲笑了自己一下——答案明朗得不可思议,也只能是真把他当对象了。 那颗十几年前落在黑暗里的种子终于无声破土,缓慢地抽枝发芽,在这个萧瑟的深秋开出了花。 他好像喜欢上何弈了。 何弈在学校里不看手机,自然也看不到迟扬发来的消息。测验不难,他提前几十分钟就写完了,耐着性子反复检查——换了别人可能会提前交卷,但他的性格里似乎天生少了张扬好出头的那部分,哪怕给他两个小时去做一页小学计算题,他都会花五分钟写完,然后安安静静地反复检查,一直到两个小时结束。 这和迟扬很不一样。他无师自通的温和与收敛,后者被毒打教了十几年都没学会。 交卷之后还有两节主课,迟扬不回来上也在情理之中。直到两节课过去,晚饭的铃声响起,何弈心头才终于浮起些疑惑来。他起上午迟扬贴在他耳边说的那番话,迟疑片刻,还是没有随着人潮一起走出教室,留在位置上等了一会儿。 几分钟后他合起手上的书,转头看着身边的空位,觉得自己真是不可理喻。 “是你自己不回来的,”他轻声说,“不是我不等你。” 然后站起身,这么多天来第一次孤身一人,踏上了通往食堂的路。 迟扬那条消息挂了六七个小时,直到晚自习结束,才被走出校门打开手机的何弈看见。 裹在清冷夜风里的少年停下脚步,嘴角幅度微小地一扬,似乎被这条语气并不温柔的消息抚平了情绪,过去几个小时里原因模糊的不悦都沉落下来。他动了动手指,回复道:“去哪了?” 打完这几个字他收起手机,似乎也不太在意对方是否回复,动作娴熟地摸出根烟点上,独自向迟扬家走去。 “扬哥,给个面子,再来一杯?” 这家ktv刚开业,东家的儿子是迟扬那圈狐朋狗友里出了名的万金油,大他一两岁,人情世故的道行却比他高了不止一星半点儿,职校毕业没找到工作,跟他爹一起弄了个ktv,今天开门大吉,请迟扬他们过来暖场子。 收到邀请的不止迟扬这些“正经学生”,还有不少浓妆艳抹、染一头张扬金发的小姑娘,穿着打扮一个比一个暴露,没骨头似的歪坐在卡座里,伸长两条裹着网袜的细腿,极具暗示意味地搭在迟扬手边。 如果换了前几年,甚至几个月前,这时候迟扬都该知情知趣地抬手放上去,搂过对方说些逢场作戏的暧昧情话,尝尝对方杯子里——或是嘴里——的酒。这种场子唱歌都是其次的,更像是一场大型联谊,混乱而各取所需,一夜过去各回各家,以后也不会再见面。 早两年迟扬不通世故,还被佯装喝醉的“姐姐”套路过,哄他送自己去酒店,房门一关就醒了酒,贴上来暗示他做些更过火的事。 可惜迟扬对异性没兴趣,也不会起反应。 那几年混乱而纸醉金迷的沉沦里,他一度产生过某种错觉,以为自己这辈子的七情六欲都被孤儿院不见天日的暴力和绝望耗尽了,暧昧**只是天赋,再也不会产生更深、更认真的感情。直到有一天,也是这样的场合,贴在他身上的却不是妆容浓艳的异性,而是个陪酒的少年。 他对那个少年本身没有兴趣,却生平第一次被人撩拨出了火。于是他十分自然地接收了这个事实:他似乎是个同性恋,弯得很彻底。 也挺好,至少不用结婚生子祸害别人姑娘,也不会像他那个亲爹一样,能生不能养,平白增添个他这样的人间悲剧。 “扬哥,”耳边娇软的声音逼他回过神来,先前歪在一边的少女已经坐直了,几乎贴到他身上,高脚杯剩了个底,伸到他的嘴边,那少女又唤了他一声,撒娇道,“扬哥,喝不下了,替人家喝了吧……” 迟扬垂眸,看着浅浅晃动的酒,嘴角扬起个意味深长的弧度:“不了,我家里那位不让我喝。” 他绕过了男女朋友或是情人一类的词,说的话混淆视听,且指代不明。不过他家里这时候有也只有何弈,这么说也没错。 虽然何弈大概不在意他喝不喝酒,很可能还会觉得有趣,坐到他身边来伸出手,问他要一杯尝尝味道。 何弈二字像一道温和纯善的光,照进周遭混乱的黑暗里,一切都陡然变得明晰。迟扬推开酒杯,拿出手机看了一眼,似乎看到了什么令人愉悦的东西,嘴角的笑意一点一点加深,吊儿郎当的含混意味逐渐沉落下去,显出罕见的、与周遭格格不入的温柔来。 那一刻他甚至鬼使神差地想,如果是何弈坐在他身边,贴着他,举起酒杯同他耳语,那会是怎样一副光景…… “跟你们程哥说一声,我陪到这儿,先走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甚至没有抬头,手上打着字,敲敲改改,最终发出去一句,“朋友请吃饭,很快回去”。 回家路上迟扬甚至让出租车师傅提前停下,自己拐去还在营业的便利店,买了一瓶热牛奶,外加一个看起来比学校超市里高级点儿的菠萝包。 今天没陪何弈吃饭,虽说以那人的性格八成不在意这个,但他还是想带点儿夜宵回去补偿对方——反正他补偿他的,何弈也不吃亏。 付款的时候何弈回了消息,只有一个字:“嗯”。 原来有人在等自己回家是这样的感觉,好像所有的烦躁都平静下来,心口被陌生的温暖情绪包裹着,这种情绪告诉他,其实出门不带钥匙也不是什么大事。 十几分钟后迟扬敲开自己家大门,把装着面包牛奶的袋子放到了何弈怀里。 “你喝酒了?”何弈低头莫名其妙地看了一眼,闻到他身上的味道,轻声问。 迟扬刚想摇头否认,话到嘴边却拐了个弯,接着真像喝醉了似的,歪到何弈身上搂住了他,话音低沉,有点儿抱怨的意思:“嗯,他们灌我酒……” “还有人敢灌你吗,”何弈似乎不信,但还是拖着他这么个人形挂件关上门,一手提着塑料袋,另一只手扶着他,运到沙发边放下,试探着问道,“很难受?” 何弈这辈子没喝过酒,离这玩意儿最近的一次就是第一次到迟扬家过夜,这人问他要不要喝——最后还换成了冰可乐。他苦恼地略微皱起眉,没有照顾醉鬼的经验,只能指望迟扬经验丰富,能自己照顾自己。 但迟扬显然不能。他尝到了装醉卖乖的乐子,演技比当年套路他的异性都高超,坐不住似的歪在那儿,一伸手拉下防备不及的何弈,圈进自己怀里,嘀咕道:“哥哥,抱一下。” 黏黏糊糊的,真像撒娇的小狼崽子。 何弈还担心自己这么倒下来压到他,僵在那儿不敢乱动。但迟扬挨了这么多年的打,远比他想象中皮糙肉厚,丝毫没有察觉似的,温热的吐息扑在他颈窝里,暧昧纠缠。 原来看似清瘦的少年抱起来这么软。 何弈喉结一滚,撑在他身上的手动了动,克制道:“抱完了,放我起来。” 他只是想起来拿手机,查查有什么能缓解醉酒的办法,但迟扬显然会错了意,变本加厉地搂紧了他:“不行。” 就像白天迟扬威胁他的那样,动起手来他显然不是这人的对手,尤其是喝醉了不清醒,要是真惹恼了迟扬,也许还会弄伤他。何弈垂眸,暂时放弃了抵抗,任对方有力的胳膊圈着他,心跳透过布料传过来,仿佛就敲在耳边。 喝醉的小狼崽子很满意,贴着他脖颈的脑袋动了动,似乎亲了他一下。 作者有话说: 停更几天,一天发四章好像太猛了……缓一缓把之前发的部分修一下,大致剧情不会变,就是遣词造句上觉得有些累赘,稍微改改。 第10章 懵懂 喝醉的小狼崽子很满意,贴着他脖颈的脑袋动了动,似乎亲了他一下。 有什么柔软的东西蹭过颈窝,何弈一怔,很快反应过来那是什么,然而还没等他做出反应,迟扬已经见好就收,圈着他的手臂松下劲来,一歪脑袋,似乎睡着了。 客厅安安静静,只剩下彼此缠绕的心跳声。 何弈任他抱着,等了片刻,确定这人是真睡过去了,才挣开他的手臂,缓了缓,平静地爬起来。 挂钟显示十二点刚过,他收好去开门之前正在翻看的书,又拿过一旁的外套,称不上体贴地盖在迟扬身上,低头注视他。 很端正的长相,五官轮廓清晰深邃,与记忆中那个额头上缠着渗血纱布的孩子有几分相似,却又多了这个年纪该有的张扬锐意。睡着的时候他也显露出很强的防备意识,一只手横在身前,搭着另一只手的小臂——那里有一道狭长而触目惊心的疤,何弈偶然见过一次。 他看看迟扬的手,又看看自己的,不知作何感想,沉默地移开视线,落在进门时对方塞到他怀里的食品袋上——半透明的塑料袋里装着面包和牛奶,和他们一起吃的第一顿午饭配置相同。 面包和牛奶。 他的思绪骤然停顿,略微眯起眼,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片刻后他缓缓吸了口气:“迟扬。” “起来,我知道你没睡。” 沙发上的人毫无反应,似乎确实睡着了。 何弈面无表情,回忆这人和自己这些天来的种种相处,试图从中找到能让对方失态的情景。 一次是在夜宵摊当众打架,还有一次是在天台,自己坐到他身上的时候。 挑衅迟扬是件得不偿失的事,但他也不想放任对方这么装睡下去——别的不提,沙发让迟扬睡了,今晚他睡哪里。 何弈斟酌片刻,还是弯下腰,掀开几分钟前他自己盖上去的衣服,缓慢地抱住了迟扬。 然后借了个力,并不熟练地抬起腿,分开膝盖,虚虚跨坐到对方身上。 “你赢了,”他听见迟扬的声音传过来,闷闷的,似乎有些无奈,“谁教你的?” 还能是谁,他自作自受。 何弈没回答,达到了目的也不欲再作纠缠,起身要走。迟扬当然不会如他的愿,一伸胳膊捞回来,如果说刚才何弈还是保持着礼貌、只是做了个样子没有坐实的话,这一下猝不及防,就是彻底坐到了迟扬腿上。 体力差距摆在那,他连挣都挣不开,只能抬起胳膊挡在两人之间,隔开过近的距离。这个角度他能看到对方轮廓清晰的下颌线,还有随着话音轻微震动的喉结——迟扬问他,是怎么看出来的。 “……谁醉成这样还能好好买东西。”而且以迟扬过度的防备意识,是不可能任凭他这么盖上衣服再打量半天,依然安稳睡着的。 “这么聪明,”迟扬低低地笑了一下,坦白从宽,“一滴都没喝,她们灌我也没喝。” 何弈不关心他喝没喝酒,只想知道这人什么时候能松开他,放自己去看完剩下的几十页书,然后洗澡睡觉。他“嗯”了一声,委婉地暗示自己不想再往下聊,漆黑的眼睛注视着他,敷衍之意不言自明。 可惜迟扬接收到了也装糊涂,放在他后背的手收紧了,迫使他进一步低下来,几乎贴进自己怀里,低声问:“哥哥,我这么自觉,是不是应该奖励我点儿什么……” 何弈在他面前放下温和优等生人设的时候,性格其实是有些冷淡的,这种冷淡和他骨子里的教养混在一起,会给人一种摸不清他底线、也不敢贸然试探的疏离感。 但迟扬不是一般人,摸不清底线的在他眼里,一概当没有底线处理。 他轻松地拉开何弈挡在两人之间的手,坐起来,顺势将人圈进怀里,得寸进尺道:“不说的话,我可就自取了。” 太热了。 暖气充足,对方偏高的体温紧紧包裹住他,呼吸就贴在他耳边,一切都那么猝不及防,与何弈经历过的任何一种交往都不尽相同。 他被迟扬不留退路地抱着,平生第一次产生了无措的情绪,直觉有什么东西失控了,事态正向他无法预料的方向发展。 他闭上眼,不去看迟扬近在咫尺的脸,似乎花了几秒才整理好情绪,维持着一贯的平稳,低声说:“要什么奖励?” 还当真了。迟扬一愣,嘴角扬起来,发现这个人不是一般的可爱,能把这种调戏当正经话听。他想了想,说:“亲我一下?” 他也就是顺口欺负何弈,没想到对方反将一军,闻言摇了摇头:“不行,你上次教我的,不能别人让干什么就照做。” 说出这话的时候,何弈似乎终于找回了平常的样子,抬起眼来自上而下看着他,带着一点冷淡的调侃,和迟扬熟悉的、针锋相对的倨傲。 那眼神像一把火,点在两人身体相贴的区域,轰得烧起来。 迟扬的手放在他背后,感受着如常平静的心跳,沉默良久,投降似的松开了,大喇喇摊在身旁:“起来吧。” 何弈动了动,要坐起来,隐约觉得自己碰到了什么,又迟疑地顿住了,试探着开口:“你……” 你好像硌到我了。 迟扬没给他组织语言的机会,敷衍地“嗯”了几声,自暴自弃道:“是啊,第一天就告诉过你了,我同性恋,有反应不是很正常么。” 他移开视线,在心里默默地想,要是这人还跟平时似的单纯得莫名其妙,敢开口说什么那我帮你解决一类的话,明天就别上学了。 好在何弈只是停顿片刻,沉默地撑着沙发坐起来,尽可能避免身体接触,以一种十分克制的方式翻下沙发,走到了一边。 “那你去洗澡吧,”他一边说着,拿出迟扬给买的牛奶,拆开吸管喝了一口,“那些电视剧里擦枪走火的男主角都是去洗澡的。” 迟扬叹了口气,觉得这人在感情方面的思路简直莫名其妙——他总觉得以何弈的状态,如果现在自己借题发挥,随便威胁他两句顺带表个白,对方真有可能被他唬住、不明就里地接受了。 他现在就像是个天赋异禀的催眠师,遇到个压根不知道催眠为何物、又天生容易被催眠的人,还对人家抱有非分之想,靠最后一点良知拉着,才不至于反手把人催眠了扛回家去压寨。 “行,受教了。”迟扬坐起来,扯扯衣摆,瞥了一眼低头喝牛奶的优等生,觉得自己也是莫名其妙,买什么不好,非得给他投喂瓶牛奶。 可能是受这个插曲的影响,当晚何弈一如往常平静地沉入睡眠,却做了个不太平静的梦。 内容模糊而暧昧,具体场景他已经记不太清,只知道是自己坐在迟扬身上,难以忍受似的低伏下去,对方湿而热的呼吸扑在他颈窝里,贴着他的耳朵,叫他哥哥。 就像一头莽撞的狼崽,犬齿钝钝地扎在他肩骨上。 何弈抽了口气,从这个旖旎荒唐的梦里猝然醒来,靠坐在沙发上,耳朵隐隐发烫。 过了片刻他回过神来,平静地意识到,自己似乎也需要洗个澡。 从他有记忆起,尤其是长到十几岁之后,安安稳稳一觉睡到天亮的次数其实非常少,从梦中惊醒已经是家常便饭,哪怕那不是噩梦。 但从这种梦里惊醒,却还是第一次。 甚至比起诡异骇人的噩梦,他宁可每晚都从这样的梦里醒来,至少身边的体温是热的,梦见的对象也是他不介意亲近的人。 想到亲近二字的时候,他迟缓的思绪一顿,好像一个浮在水面上的人路过群鱼,被游鱼轻轻啄了一口。一些始终浮在那里、他不知缘由也无法理解的情绪似乎突然有了解释。 他好像很享受迟扬陪在他身边的感觉。 称不上多么趋之若鹜,只是不介意被这个人看见藏在面具下的本性,也不介意对方强硬地闯进他的世界里,坐在他旁边,和他分享烟和打火机,那样的享受。 何弈看了一眼挂钟,发现自己昏昏沉沉做了个梦,其实也不过睡过去一个多小时,两点出头,说不定迟扬还醒着,在打他的游戏。 于是他拿过手机,接着几小时前那个“嗯”字,敲敲打打,给迟扬发了一条消息。 “醒着吗”。 对方很快回了个问号。 何弈看着亮起的屏幕,心想,是啊,他要干什么。再回复什么似乎都不太合适,他心里转过几个念头,还未成型又被自己驳回了,看着空白的输入框,突然有些迷茫。 那迷茫很快被迟扬的消息冲散了——对方“正在输入中”的提示持续了好几秒,然后接连发过来两条。 “怎么了” “在打游戏,有事说” 他好像打扰到对方了。何弈皱了皱眉,自觉失礼,刚想回复一句“没什么,你继续”,手机却震了一下。 迟扬发起了语音通话。 他一愣,还是接起来。客厅静悄悄的,只有挂钟走动的轻响,还有电话那头不知什么游戏运作的声音。 迟扬带着笑意的话音传过来,似乎是在调侃他:“怎么了,哥哥,梦到我了?” 作者有话说: 想要评论和海星ovo 第11章 摸头杀 “怎么了,哥哥,梦到我了?” 熟悉的声音和梦里那声含混不清的“哥哥”重合起来,产生了奇异的深意。何弈下意识屈起腿,扯了扯膝盖上的衣服。 然后他意识到,这是迟扬的衣服。 “嗯,”他听见自己说,“梦到你了。” 电话那头窸窣一阵,似乎是迟扬对他这个回答来了兴趣,换了个姿势:“梦到什么了?” 何弈张了张嘴,觉得这个梦不太适合跟他分享,于是改口道:“……没什么,很快就醒了。” “嗯?”对方显然不肯善罢甘休,“没什么是什么,说来听听嘛。” 何弈不是传统意义上不会骗人的好学生,恰恰相反,他说起谎来很有一套,能滴水不漏地藏起自己并不温和的本性,将自己打磨得人畜无害,像一块质地上好的盘玉。 但面对迟扬的时候,也许是因为对方比自己更浑一点,他似乎很少隐瞒什么,也懒得去戴他那张三好学生面具——以至于现在他面对着迟扬,明明是应该说谎揭过的场合,他却有些说不出来了。 他垂下视线,沉默着,数一分一秒过去的时间,直到电话那头传来一声意味不明的轻笑,迟扬问他,不肯说,是不是梦见了什么不可告人的东西。 “不是,”何弈放在衣服上的手略微收紧了,语气却还是淡淡的,平静道,“没什么,你早点睡,挂了。” 他没有立刻挂断电话,只是放下手机,静静地看着通话界面——几秒后画面一闪,是迟扬没有等到他回复,挂断了。 不太礼貌。何弈几不可察地皱了皱眉,在黑暗中抬头看向楼梯的位置,隐约觉得有哪里不对。 刚才通话切断的时候,眼前一晃而过的,似乎不只是手机屏幕。 下一秒楼道灯亮起来,迟扬站在明亮的暖色灯光里,倚着墙,多此一举地冲他挥了挥手:“这儿呢——梦见什么了,说来听听?” 他洗过澡,头发看起来比平时还要乱,被随手抓到头顶,露出额头,有种明朗又张扬的英俊感,穿着宽松的套头卫衣,底下是五分裤,隔着半层楼看不清他腿上的疤,常年伴身的那股浑劲儿居然奇迹般平和下去,整个人慵懒随性,像个平稳长大、性格阳光的普通男孩子。 何弈越过一个客厅,对上他居高临下的视线,被乍然亮起的灯光一晃,略微眯起眼:“梦到你家停电,灯泡都坏了。” 迟扬没理他的调侃,自顾自走下来,解释道:“不是故意晃你,我怕你做噩梦,下来看看。” 见何弈似乎不太理解,又补上一句:“我不是睡得晚吗,以前有几次半夜下来喝水,偶然,真的是偶然路过,看你睡着了脸色都不太好,估计是做噩梦了……不是特地偷看你睡觉啊,谁让你睡沙发上,去厨房不路过都不行。” 他明明也没有说什么,至少跟他从前那些明晃晃的**比起来,这话里的温情甚至比不上“哥哥”两个字,但听在何弈耳朵里,却不知怎么的,像关在心底里腐朽多年的空房子被人开了一条缝,微弱的亮光从窗框里漏进来,惊起满地蓬尘,呛得人喉咙一涩。 “噩梦啊,”他的声音似乎有一刹那的发哑,又很快调整过来,平静道,“可能是白天造孽多了。” 这样指向鲜明的话从他嘴里说出来,无疑有些反常,迟扬隔着半个客厅停下脚步,注视着他漆黑的、隐隐泛着水光的眼睛,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挠了一下,试探道:“不是吧,我猜对了?” 何弈看着他,试图从他脸上找出些戏谑或调侃的情绪——但没有,迟扬只是略微皱着眉,似乎真心实意关心他。 于是他斟酌片刻,低声说:“嗯,我经常做噩梦。” 尤其是成年以后的短短几个月,每晚都被铺天盖地的梦魇缠绕着,一度靠药物辅助入睡,不得安眠。 他屈膝坐在沙发上,腿上搭着宽大的外套,上半身却只有一件衬衫,由于睡觉的缘故解开了两颗扣子,露出一片皮肤,轮廓分明,却有种强自支撑下摇摇欲坠的脆弱,随着呼吸浅浅起伏。 迟扬看着那一小片皮肤,说:“不想说就别说了,还早,再睡会儿吧。” 他这话圆场的意思非常明显,何弈却仿佛没有接收到——他那间空房子关了太久,终于等到有人来推开一线窗户,恨不得竭尽全力留下稀罕的客人,将自己一屋子破铜烂铁都送给他。 但那毕竟是蒙尘已久的破铜烂铁。 “其实也不全是噩梦,”他像是怕迟扬转身就走似的,强行续上了之前的话题,话音还是平淡,只是语速不自觉快了些许,“就是经常做梦,知道了也醒不过来……” “我家人关系不太和睦,以前经常吵架,晚上也不能睡得太沉,怕自己不小心睡过了,出了事来不及……反应,”他想说来不及报警,话到嘴边又生生咽回去,听起来奇怪地哽了一下,“后来就算住宿,半夜惊醒的毛病也还是改不掉,醒了就只能坐到天亮。” 他说到这里的时候抬起头,似乎对迟扬笑了一下,眼底玉石般温和的光一晃而过:“但是来你家睡了以后,至少没有再惊醒过。” 除了第一晚——但就算是第一晚,他也难得睡到了将近天亮。 他其实有很多话想说,包括那些反复的噩梦内容,包括自己家庭不睦的原因,但尽力组织了语言,最后还是只说出来些模棱两可、让人无法追问的东西。 可他还是长长地松了一口气,似乎只吐露出这些,也已经很令人轻松了。 “其实我也没有看起来这么叛逆,”他最后说,“也不是很喜欢抽烟逃课……” “我知道,”迟扬走到他身前,伸手摸小动物似的摸了一把他的头发,手法与温柔毫不沾边,“我也不喜欢。” 如果可以的话,谁不想做个平凡幸福的普通人,在爱与祝福中长大呢。 已经将近三点,迟扬自己是不困,熬得晚了第二天也可以去学校补觉,但考虑到这位好学生在同学面前有人设,不能跟他一样上课睡,便好人做到底,替他热了杯牛奶。 “又是牛奶,”何弈接过来,难得抱怨了一句,“刚才不是喝过了……” “嗯,热牛奶助眠,你……”迟扬想说你家里人没告诉过你吗,转念想起何弈刚才说的那些话,又咽回去,改口道,“你喝了就早点睡,别四五点溜出去了,睡到天亮等我起来一起走。” 何弈啜着牛奶,在等他起来也许会迟到的风险与睡到天亮的可能性间考虑片刻,觉得这个提议不靠谱,斟酌再三,客气道:“我睡不到天亮的……” “相信自己,你可以,”迟扬鼓励得毫无感情,显然自己都不信,看着他嘴角沾上的奶沫,话锋一转,“睡不着就来我房间,有办法让你睡,明天都醒不过来。” 何弈的道行显然听不见他话里呼啸而过的车轮声,抬眼看他,用眼神表达了自己的疑惑。 “嗯,疲劳过度,会一觉睡到天亮。”迟扬也不解释,默默移开视线,落到何弈那只随意搭在一旁、干净好看的手上。 好在何弈也不是喜欢追问的性格,他又喝了一口,放下杯子,平静道:“喝不下了,一天摄入乳制品超过三百克,对身体不好。” “行,三百克。”迟扬笑了一下,不知道在想什么,从善如流地拿过那只杯子,也不介意对不对口,仰头喝完了剩下半杯牛奶。 这种亲密行为放在社交场合其实很越线,但这么几天相处下来,他已经能明确感觉到何弈不太在意这个,至少对他不在意,原因他说不清,很有可能也不是什么好事,但至少能让他有机可乘,干一些换在别人身上已经被告骚扰罪的事。 果不其然,何弈端坐在沙发上,似乎根本没有察觉他的行为,目视前方,不知在想什么。 “想什么呢?”迟扬问。 “想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说反了,”迟扬低低地笑了一下,眼底映出暖色的灯光,居然有些温柔,“以前就说过了,你对我这么好,我当然要报答你。” 何弈的视线转过来,似乎想问“我哪里对你好”。 “不光是打架替我善后那次,那个我根本无所谓,被人看到就看到了,”迟扬笑着说,“我是说小时候,咱俩第一次见面那天……” 那时我浑身尘土伤痕,在不堪的人间地狱里苦苦挣扎着活下去,内心倨傲,却一度看不清自己的未来,险些就此迷失方向,变成与身边群犬一样庸俗又恶毒的行尸走肉。 是你突然闯进我的视线,衣冠楚楚,眼神澄澈,像完美无瑕又高高在上的天使那样,给了我一个可以效仿的方向。 迟扬摇了摇头,还是没有说出心里那些肉麻又莫名其妙的话,只是轻轻敲着手上喝空的杯子,低声道:“……其实那个时候,我就想叫你哥哥了。” 作者有话说: 奇怪的标题增加了 第12章 求偶 “其实那个时候,我就想叫你哥哥了。” 何弈不置可否,端坐在沙发上,问道:“你多大?” “指什么,”迟扬摊开手,给他比了个中指与拇指抻开到最远的姿势,“大概这么多?” 这次何弈倒是听懂了,扫了他一眼,平静道:“我指年龄。” “哦,那不知道,”迟扬收回手,一屁股坐到他边上,胳膊撑着沙发靠背,状似无意地贴着他,“我记事起就在孤儿院了,你也知道,那种三无孤儿院,根本不管你多大……” “那要是你比我大呢?” “大就大呗,比你大还不许我叫哥哥了,”迟扬笑了一下,“倒是你,成年没有?” “嗯,过完今年的生日就是十九岁,”何弈顿了顿,又解释道,“我上学比同龄人晚一年。” 其实迟扬不知道他们这些普通孩子上学的规矩,连初高考对他而言,都一度是十分遥远的存在。但他还是接了一句:“为什么?” “……因为我父亲在一所中学任教,三年一换届,他希望我晚一年上学,能刚好赶上他教我,”何弈短暂地扬了一下嘴角,似乎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不过他教的是重点高中,我成绩不行,没能考进去。” “所以来了这边?”迟扬又往前靠了一点,不动声色地将下巴搁在何弈的肩上,撑着沙发的手一动,自然而然搂住了他,语气调侃,“班长,你这话要是被那帮勤勤恳恳也考不过你的学生听见了,可是要招仇恨的。” 他说这话的时候,呼吸就扑在何弈的颈窝里,后者不自在地躲了躲,却也没有拒绝,只是平静地转开话题:“你好像很看不起他们……” “嗯,是啊,”迟扬漫不经心道,“毕竟我小时候也挺聪明的,话都说不清就会玩数独了。” 何弈:“?” “不信啊,”迟扬笑了一下,搭着他肩膀的手环过来,卷起自己另一边的袖子——这几乎是变相地将何弈搂在了怀里——给他看小臂上一道触目惊心的伤疤,“知道这个是怎么来的吗,猜猜?” 何弈好像没有注意到他过分亲密的行为,闻言垂下视线,似乎在仔细打量那道足有成年人一个手掌长、交错着缝合疤的陈年旧疤。 尽管听迟扬的语气,这道伤疤已经痊愈很久,但颜色略浅的狰狞创痕横在少年肤色健康的手臂上,还是看起来触目惊心,似乎能越过岁月窥见迟扬口中“童年”的影子。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那个幼狼般的孩子站在阴影里,也是这样一身伤痕,头上贴着凌乱的纱布,边缘还隐隐渗出血来。 何弈幅度轻微地皱了皱眉,抬起手,迟疑许久,才轻轻贴上迟扬的小臂,覆在那道手掌甚至不能完全盖住的伤疤上。 “为什么?”他问。 “因为那个孤儿院经费有限,每年只会送一个小孩子去上学,”迟扬说,“去之前有一个选拔,做一些智力测试之类无聊的游戏,很不巧,我得分有点高……” “没想到那帮小畜生大字不识一个,还挺想上学,估计觉得去了学校就鸡犬升天了吧……他们有个头儿,嫌我挡了他的道,选拔结束之后把我堵在院子里,打了一架。” “后来呢……”何弈垂眸,其实已经知道了他接下来要说的话。 “后来啊,”迟扬顿了一下,语气轻松,似乎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我先说明一下,不是打不过他们,那些人来十个都弄不死我……但是那天他们有刀。” 一把再普通不过的水果刀,却给他留下了一道终生不愈的伤口。 “所以后来等我被接出来,能正儿八经去学校读书的时候,”迟扬一讪,“也不想上学了。” 何弈看着那道触目惊心的伤疤,眼前陡然浮现出无数个曾在噩梦里见过的场景,与他臆想中浑身是伤的孩子重叠在一起。 绝望,哭喊,无人庇护。 孤注一掷地挣扎在那人间地狱里。 “……你就叫我哥哥吧。”他突然说。 迟扬没听清:“什么?” 何弈却已经收回了搭在他小臂上的手,清晰却没头没尾地重复道:“我说,你就叫我哥哥吧。” 迟扬似乎愣了一下,几秒后才意味深长地笑起来,答应道:“好啊。” “不过……”他笑着说,“哥哥,刚才你问我为什么对你这么好,其实还有一种解释……” “什么?” 迟扬的手还搂着他的肩,横着伤疤的小臂随意搭下来,放在他腿上,线条流畅又有力,像他的话音一样,带着与生俱来的侵略性:“你知道这种每天带早饭、报备行程,还收留你住在家里的行为,在他们正常人眼里叫什么吗?” “叫求偶,是我在追你。” 何弈平静地听完他这番话,直到“求偶”二字猝然出现,才略微皱起了好看的眉毛:“那你是吗?” “你说呢,”迟扬没有回答,搭在他腿上的手抬起来,随手摸了一把他的头发,站起身,“睡觉吧,天都要亮了。” 如果这个时候何弈回头看他一眼,就会发现迟扬的眼神出奇认真——是狼注视猎物的那种认真。 可惜何弈没有,只是轻轻地“嗯”了一声,礼貌地说:“你也早点睡。” 迟扬这样模棱两可、暧昧又给足人余地的态度,其实放在社交场合,是很能让人心动的。如果对面换一个人,也许这时候已经被他带偏,主动缠上来不让他走了。 但何弈却不是一般人。 甚至被他环抱着,贴在耳边说这些话的时候,这个惯常温和的少年也没有表现出一丝一毫反常,甚至正如迟扬感觉到的那样,连心跳都如常平静。 唯一能称得上波动的情绪,也只是在久久注视着迟扬那道伤疤时,眼底浮现的些许悲哀。 那不是心疼,也不是怜悯,如果非要说的话,似乎只能算作“兔死狐悲”。 迟扬替他关了灯,转身上楼,回自己的房间。 何弈自始至终平稳的心跳像一口钟,滴滴答答地敲在他心里,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显出不露声色、也仿佛永远不能被撼动的平静。 直到这时候他才意识到,自己那些一点就通的**天赋,或是善于把控暧昧、让人不由自主贴近他的能力,其实都是流于表面、最不堪也最廉价的东西。 他可以用这些东西在同样廉价的社交场合混得风生水起,却不可能靠它们应对更深的感情——比如现在他对何弈抱有复杂想法。 想将他据为己有,又不敢冲动冒进。 “怎么办呢,”他低头注视着黑暗的客厅,自言自语般轻轻说道,“可我也只会这些。” 囫囵不过两三个小时,何弈又很快被生物钟弄醒了。 他没有赖床或是睡回笼觉的习惯,醒了就会起来——这几个小时里没有做梦,已经称得上可遇不可求的好觉。 深秋过半,天亮已经很晚,这个时候不到六点,还是灰蒙蒙的,挑高的客厅安静温暖,令人舒心。何弈坐起来,大致整理好衬衫衣领,套上睡前脱下的薄毛衣,外套还放在一旁,留到临出门前再穿。 以往他在迟扬家醒来后,会先回一趟学校寝室洗澡,换一身衣服,然后顺便叫他原本的室友起床。 但是今天他还得在这里待一会儿,等迟扬起来了一起去学校。 想到这里的时候,他像是想起了什么有意思的事,眼角略微一弯,又很快恢复了平静。 他开了一盏副厅的灯,很快洗漱完,顺路去厨房倒了杯水,喝完以后洗了杯子,又放回原处。 做完这些他回到沙发上,拿过前一天没有看完的书,借着身后温暖的灯光,低头慢慢地翻看。 等到迟扬好不容易把自己从床上撕下来,迷迷糊糊地一边套衣服一边打算下楼洗漱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的场景。 何弈侧对着他,端坐在沙发上,脊背挺直,从他的角度能看到轮廓流畅好看的侧脸,还有那截白皙的后颈上,几块突起的骨头。 天已经亮了,何弈身后的灯光也显得可有可无,隐约在那整齐的黑发上落下一层微光——这个人静下心来读书的时候,似乎连周边的空气都变得平静而沉稳,书卷气迎面拂来,居然奇异地抚平了他烦躁的起床气。 “早上好,”何弈很快注意到他,“但是也不早了,快一点,我不太想迟到。” 见迟扬杵在那里没有反应,他又抬起头,眼角挑着一点熟悉的调侃:“如果我迟到的话,班主任肯定不会管,但那些‘勤勤恳恳还考不过我’的同班同学会有意见。” “等我十分钟,”迟扬随手抓了抓睡乱的头发,补了一句,“早上好。” 作者有话说: 想要评论和海星ovo 第13章 吃醋 十分钟后他们站在小区门口的早餐店前,面面相觑。 “什么都可以,”何弈说,“我自己付钱,不用麻烦你了。” 迟扬只听前半句,点完自己那份,又随手指了几样据他观察何弈喜欢的,打开手机扫付款码:“老板,一起。” 他今天难得没穿卫衣,换了件连帽的浅色外套,敞着拉链,在北方这个季节头铁得匪夷所思,与何弈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但是何弈从他手里接过早饭的时候,冰冷的手指偶然碰到他的手,却还是温热的。 不光是迟扬,这么跟人一起慢慢悠悠走去学校的体验,对何弈来说也是平生第一次。 这个点行人不多,但毕竟是在学区,离学校越来越近,和他们年龄相仿的学生也逐渐多起来。 不知是不是错觉,何弈总觉得跟身边这个人走在一起的时候,身边试探打量的目光似乎变多了。 “她们是不是在看你……”他斟酌良久,咽下最后一口豆奶,还是问了一句。 迟扬低头看手机,浑然不在意路人的眼光,闻言看了他一眼:“吃醋了?” 他问这话的时候,语气自然得一如往常,何弈平静的反应也一如往常,不置可否地沉默下来。 就在迟扬以为他要让这个话题在沉默中消亡的时候,他却突然停下脚步,将手里喝空的豆奶袋放进了垃圾箱,一边问道:“其实我上一次就想问……吃醋是什么意思?” 迟扬挑眉,认为这个词贯穿古今,应该不算在超时代热词的范围里,惊讶地反问:“你不知道?” “听说过,”何弈如实回答,“偶然在电视剧里听到过,但我还是不能理解。” 迟扬转过身,在他面前停下来,表情复杂:“……真的假的,连这都不知道?” 但很快他眼神里的戏谑就缓缓沉下来,换成了一种更为凝重的东西——他突然意识到,何弈不能理解吃醋为何物,或者对种种亲密的试探都毫无防备又波澜不惊的情况,从某种意义上讲,和自己是有相同之处的。 就像几年前他刚从孤儿院里被人接出来的时候,长期畸形的社交关系突然变得正常有序起来,他人的善意也让他一度难以理解,还因此作弄走了好几个保姆。 在黑暗里挣扎得久了,就无法理解光落下来的样子。 他保持着双手插兜的姿势,低头注视何弈,眼底复杂的情绪一闪而过,很快换上如常混不吝的笑意:“我想把你关起来,一直待在你身边,如果有人想要越过我来和你说话,我会很不爽——这就是吃醋。” 他解释得丝毫不生动形象,掺杂了大量私心,甚至有些偷换概念的意思,但何弈听得很认真,就像消化一道陌生数学题一样,垂下视线,思索片刻才开口:“那我不吃醋。” “嗯?” “如果有人想和你说话的话,我不会介意,”他平静地说,“那是你的自由。” 也是意料之中的答案,按理说聊到这里,这个话题也该结束了。但迟扬却低低地笑了一下,倾身贴近他,揣在衣袋里的手伸出来,抚了一下何弈的脸。 手心温热,擦过何弈冰凉的脸颊耳廓,暧昧不清——他低下头,保持着额头相贴的距离,轻声问道:“那要是我这么对别人,你也不介意吗?” “要是我今晚就带个你不认识的人回家过夜,当着你的面亲他抱他,在你睡过的那张沙发上干点儿更过火的事……你也不介意吗?” 何弈平静而针锋相对的视线始终落在他眼里,他丝毫不怀疑,如果不是不能打断别人说话的教养拦着,那张形状好看的嘴下一秒就要脱口而出“不介意,要迟到了,你先起来”。 但他没有给何弈插嘴的机会,话音低缓,带着恶质又咄咄逼人的笑意,又不紧不慢地补上一句:“我会为了留别人在家,把你赶出去,这样你也不介意吗?” 那漂亮的眉毛终于幅度轻微地皱起,何弈后退一步,从那亲密而暧昧的气氛中挣脱出来,轻声道:“那是你家,要留谁过夜都是你的自由……” 迟扬眼神一沉。 “但是……”何弈不自然地顿了顿,似乎这些话已经越过了教养所能容忍的底线,却还是说了出来,“如果你不让我走的话,我会很感激。” 他强自平静地说完,迈步绕过迟扬,自顾自走了。 迟扬愣了片刻,勾起嘴角,似乎因为他这番话产生了莫大的愉悦,转身几步跟上他,一把搂过何弈的肩膀,笑着说:“逗你的,我怎么舍得放你走。” 迟扬这个人,也许是因为他身上与生俱来的压迫感和侵略性,或者在不堪环境中摸爬滚打出的浑劲儿,几乎所有教过他的老师和相处过的同学,对他的评价都离不开一句“像狼一样”。 尤其是猝然对视的时候,那双眼睛里明明带着笑意,眼底却一片冰冷戒备,仿佛在荒原遇上刚刚自主捕猎的幼狼,天赋异禀,已经有了将弱小猎物玩弄致死的意图,又专心致志地盯着它的猎物,既防备兔子急了反咬一口,又时时戒备着同样虎视眈眈的同类。 即便这种狼性已经在几年正常的社会生活中消减下去,不再那么咄咄逼人,裹上了漫不经心的人类皮相,但就像他藏在宽松柔软卫衣下的那一身伤疤一样,某种狰狞的东西藏在他骨骼里,随着血液生生不息,永远也不会消失磨平。 第一次分享打火机的时候,他问何弈为什么不怕他,其实是情理之中的——毕竟在过去的十几年里,几乎没有不怕他,或者说忌惮他的人。 甚至在孤儿院里那些仗着人多势众欺负他的孩子,一边对他拳脚相加,一边却也还是畏惧着他,不敢与他对视。负责管他们的姆妈忌惮他凶性毕露的视线,连上来劝架也不敢,生怕这个幼狼似的孩子被逼急了,做出什么不可想象的事情来。 久而久之,连迟扬自己的都接受了这个事实,毕竟狼人标签听起来还挺酷,别人要这么想他,他也不吃亏。 尤其是面对何弈的时候,这个设定实在是贴切极了——如果他是狼,一定会将这个温和又有趣的人类少年弄伤,叼回窝里去圈养起来,再一点一点治好他的伤,每天陪在他身边,直到他再也离不开自己为止。 还会偶尔展现出自己犬科的特质,不介意向他摇摇自己蓬松的尾巴。 不过何弈这个人,大概也不是什么普普通通、随手就能弄死的软弱猎物。 “想什么呢,”猎物伸出手,笔尾落在他眼前,轻轻敲了两下桌面,“体育课,你不下去吗?” “不去,”迟扬从莫名其妙的神游里回过神来,“他又不点我名。” 何弈也就是出于职责问他一句,听完点点头,平静地站起来,转身要走。 “诶,哥哥,”迟扬伸长胳膊捞了一把,握住他露在衣袖外那截手腕,拖着笑意明知故问,“去哪儿?” “……”大概是鱼吧,鱼的记忆才只有七秒。何弈停下脚步,好脾气地没有挣开,“体育课。” 迟扬还不知道自己常年伴身的狼人标签已经被换成了鱼,拉着他的手晃了晃,像是恶意的撒娇:“别去了,留下陪我吧。” 没等何弈开口,他又补上一句:“反正体育老师相信你,事后给他补个假条,他也不会追究的。” 这话似乎正正好好挑在了何弈的某根神经上。他低头,看向趴在桌上没型没款、一只手还拉着他手腕的迟扬,眼角浮起一点笑意,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为什么不会追究?” “谁会追究你这样的好学生,疼你都来不及,”迟扬很知道怎么哄他高兴,又说,“不然你每次一解散就去后门那儿抽烟,他怎么到现在都没发现?” 预备铃已经响过了,教室里也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一站一坐,无声地对峙。迟扬还攥着何弈的手腕,掌心偏高的温度包裹着那截腕骨,有些烫,又生出不容置疑的熨帖来。 僵持良久,何弈看了一眼天花板角落里的监控,被他说服了似的,嘴角短暂地扬了一下:“好吧。” “去天台,”他听见自己说,“抽根烟。” 迟扬点点头,坐直了,拉着他的手却没有松开,趁他不注意得寸进尺地一拽,张开胳膊,搂着腰大喇喇地将他卷进了自己怀里。 他低下头,贴着何弈腹部的衣服,闻到对方身上浅淡的、说不清是果香还是草木香的味道,心情愉快地勾起嘴角。 “干什么?”何弈一手撑着桌面,另一只手在混乱中搭上他的肩膀,勉强稳住重心,问道。 “没什么,”迟扬的声音隔着衣料,闷闷地传上来,“抱一下。” 何弈不会追究的,他想。 他只会平静地站在那里,仿佛全然不能理解这种亲密的行为,任由他圈抱着,等他自己松开手。 就像那永远不会因为他有所改变的、平稳的心跳一样。 作者有话说: 第14章 想亲你 “行,我为什么要来这儿陪你抽烟?”迟扬倚在天台栏杆上,挑眉,“这个天,这个地方……还不分我一根。” 他的外套披在何弈身上,自己只剩一件套头卫衣,站在北方深秋的寒风里,看起来都嫌冷。 何弈站在他边上,低头点烟,闻言“嗯”了一声:“最后一根了。” “衣服呢?” “还给你?” “别,”迟扬怕他说到做到,连忙摆了摆手,“你那样儿看着就不经冻,穿着吧。” 他也不过这么一说,这次都不用何弈开口提,走上天台的时候冷风一吹,他已经自发自觉地脱下外套反手给人披上了。 也不见得就是关心何弈,更像是满足自己心里那些见不得光的私欲,想将眼前这个规规矩矩穿着校服、身形清瘦的少年圈占起来,用还留着他体温的外套裹住,沾上他的味道。 像圈地盘的狼。 只是方式更文明些,也没有引起何弈的不适。 何弈披着他的外套,里面是从领口到衣摆无一不干净整齐的衬衫和校服,笔直地站在那里,垂眸点烟的动作文气娴熟,工艺品般修长漂亮的手指拢在嘴边,遮住了他的神情,与那随意披着、宽大又简洁的黑色外套一起,产生了奇异的反差,隐隐透出些许冷淡的痞气来。 迟扬看着他,随手把玩着那个空烟盒,发出纸壳弹开的轻微动静。 “看我干什么?”何弈点完了烟,抬头吸一口,缓缓吐出烟雾,随口问道。 “你好看。” “是吗,”何弈不置可否,略微眯起眼,看向远处阴沉的天空,似乎想起了什么遥远的事,轻声道,“好看也不是什么好事。” 迟扬看着他形状好看的嘴唇,懒懒“嗯”了一声:“为什么?” “容貌太出众的话,也许会产生依靠容貌换取他人庇护的念头,不再精进自身,一味取悦别人……”他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很淡,眼底浮现起些许悲哀,“但没有什么人是能永葆青春的,就算侥幸找到了能够依赖的人,也会因为有朝一日容颜老去,被人抛弃,连逃离的能力都没有。” 因为没有谋生的技艺,也没有独自生活下去的勇气。 “你平时说话也这么一套一套的么,”迟扬格外有耐心地听他说完,一顿,挑眉问道,“还是这些话已经想了很多遍,就是为了有一天能说给别人听?” 何弈看了他一眼,衔着烟,没有说话。 “那个人大概也不是我,”迟扬抬手,漫不经心地揉了一把何弈的头发,“毕竟换了我,虽说长得也还可以,但就算被人拿枪指着,也不会干卖身求荣的事……” 他走过去,随手拿下何弈嘴里的烟,按灭了丢在地上,胳膊一撑,以一种十分不礼貌的姿势将何弈困在了他和墙之间,低声说:“不过要是卖给你的话,可以考虑。” 何弈幅度轻微地抬起下巴,似乎想躲开他骤然贴近的呼吸,却将脆弱的脖颈暴露在对方眼前。他抬头凝视着迟扬,墨黑的眼底如常平静,看不清情绪。 “你想干什么?”他问。 迟扬低下头,气音低低地擦过他嘴角:“想亲你。” 这是一个得寸进尺的、强势而不留余地的吻,比起亲吻**更像撕咬,尖锐的犬齿攫住柔软的唇舌,捏着他下巴的手指像铁,逼他张嘴接受。 何弈再怎么少年老成淡然处之,也没有被人这样粗鲁地对待过,何况是以这么暧昧的方式。他几乎是下意识闷哼一声,垂在身侧的手慌乱抬起,想推开迟扬。 迟扬一顿,居然如他所愿放轻了动作,松开钳着他下巴的手,安抚似的环到身后,摸了摸他的后背。 被人撕咬进犯疼痛被另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取代,像一把轰然点起、缓缓蔓延的火,烧得人头脑发白。何弈还是无措,呼吸罕见地乱了节奏,却没有再拒绝。 仿佛引起他不适的只是疼痛,而非这不明不白的、已经能算作侵犯的亲吻。 “哥哥,”迟扬直起身子,情难自抑般伸手摩挲着眼前被咬破的下唇,眼底是不加掩饰、对方却无法理解的深情,“你知道我亲你这件事,意味着什么吗?” 何弈抬头直视着他,眼神却有些茫然:“……求偶。” “这么聪明,”迟扬似乎笑了一下,“那你答应吗?” 这是个毫无意义的问题。 两个人都沉默下来,只剩下彼此混乱的、略显急促的呼吸,昭示着几分钟前那个荒唐的吻。 何弈没有回答,视线越过他的肩头,偏向了远处的天空。 不知过了多久,等到迟扬终于失去耐心,自暴自弃似的直起身子,他才低低地回答道:“不知道。” 这已经是个很好的答案了——至少和迟扬低头亲下去之前预想过的那些比起来,已经称得上很给他面子,甚至留有希望的答案了。 他却好像丝毫不因此感到高兴,只是退到礼貌的社交距离之外,看着地上那根没吸两口就被他熄灭了的烟,开玩笑似的说:“逗你的。” 他又给彼此找了个理论上合乎逻辑,情感上却狗屁不通的借口。 幸好何弈只会在意逻辑,不会,也不可能察觉那些情感上的荒谬矛盾。 “刚才你说,好看也不是什么好事,”他听见自己说,“至少在你这种人身上是个加分项,你看,被我这么各方面条件都不错,吻技还经常被人夸的人亲了,你也没像刚才说的那样,答应我卖身求荣。” 何弈略微皱眉,看着他,似乎想反驳什么:“也不是……” “不是什么?” “你……”何弈斟酌片刻,说,“你的吻技,确实还可以……” “行了,”迟扬笑了一下,觉得他这话说的比自己那番胡扯都莫名其妙,“不用安慰我,也不差你……” “挺舒服的。” 何弈抬起手,拢了拢披在身上的外套,细白的手指搭在深色布料上,明明只是短暂地一拢,却似乎牵连出了更多引人遐想的东西。迟扬看着他的手,有些怔:“什么?” “没什么,”何弈收回视线,弯腰捡起迟扬扔下的烟盒,连同那截被迟扬横刀夺爱的烟一起,放进几步外的垃圾箱里,话音还是平静,“走吧,快要下课了。” 他的时间概念很精准,话音刚落,下课铃声便接踵响起。他走出几步,见迟扬没有跟上来,奇怪地回头看了一眼。 迟扬也在看他——以一种翻涌着复杂情绪,含混而危险的眼神。 “何弈,”他说,“我有时候真想……” 真想更得寸进尺些,干些粗俗不讲理的事,把你弄得哭不出来——看看那时候你是不是还能像现在这样平静,还有没有力气说这些话。 他的话音很低,何弈没听清,疑惑地站在原地看着他。 但迟扬没有解释一遍的意思,随手扯了扯卫衣领口,径直朝他走来:“走。” 阴天风大,走上连廊的时候何弈下意识顿了顿,察觉视线角落里有什么东西一动,是迟扬上前半步,状似无意地替他挡在了风口。 对方低沉的、近于自言自语的话音就这么顺着寒风送进他耳朵里——迟扬说,最后一次,再不行就算了。 “也只能放过你了。” ——怎么办呢,我这么喜欢你,偷偷仰望了十几年,甚至舍不得用那些暴力粗鲁的手段欺负你,可是试探足够明显了,符合社交准则的办法也用尽了,如果还是不能打动你,那也只好就此放弃了。 我总不能真的圈养你。即便你不会反抗,会不明就里地一辈子待在我身边…… 但那又怎么配称得上爱你呢。 作者有话说: 想要评论和海星ovo 第15章 喜欢 迟扬住的地方很大,三层,带花园阳台,装修别致,搭配讲究,一面金木皮布衔接而成的背景墙能抵上普通人两三年工资,并且崭新如初,一套房拉出去就能当精装设计的样板间供人观赏。 只是三楼的实木地板常年积灰,一二楼的多数房间也上着锁,似乎除了客厅和厨房,这家的主人并不会踏足别的地方。 何弈的活动范围也仅限于迟扬家客厅,传说中的客卧只在他第一天来的时候被人提了一提,至今未能窥见真容。 至于别的地方,他再怎么把迟扬当自己人,也恪守主客有别的教养,默认那是对方的私人空间,不要说二楼卧室,连近在眼前的厨房都不会好奇。 所以当迟扬提出让他等自己起床一起去学校、要洗澡也在他家解决的时候,他的第一反应还是拒绝。 “真的不用,”他说,“弄湿了还要收拾,太麻烦你了。” 他指的是浴室的墙面地面,但迟扬显然想多了,视线扫过他的小腹,又意味深长地向下逡巡,认真道:“我不介意,后戏也是情感生活的一部分。” “什么?” “没什么,”迟扬笑了一下,懒洋洋地撑在沙发靠背上,看着坐姿端正的好学生,“我说弄湿了也没关系,有恒湿系统,不用你操心。” 何弈还想推辞:“但是我凌晨五点洗,可能会吵醒……” “那就晚上再洗,”迟扬看着他,“其实我一直想问,你白天就不出汗么,怎么到家不洗澡?” “……我父亲崇尚国外的作息方式,从小就培养我那些早起洗澡喝咖啡、早餐吃冷食的习惯,”何弈一顿,眼底浮起些许冷淡的讥讽,“不过我咖啡因不耐受,胃也不太好,吃冷的会不舒服,注定没法变成他想要的样子。” 他解释的是早上洗澡,迟扬注意的却是另一件事:“你胃不好?” “嗯,”何弈不欲多言,“大概是小时候留下的毛病。” “行吧,胃不好,怪不得不喝酒,”迟扬不太客气地摸了一把他的头发,嘀咕道,“真娇气。” 何弈没听清:“说什么?” “说你索性别早上起来洗澡了,多睡会儿不好么,要洗晚上回家再洗,就现在,可以去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无论神情还是动作,甚至散漫而不容置疑的语气都十分自然,与平时相去无几,丝毫看不出孤注一掷者的决绝,甚至聪明且意味深长地补上一句:“反正你爸也看不见,就别坚持他留给你的东西了。” 明明眼前就是他们关系的转折——或终点——他却像已经接受了结局那样,平静得匪夷所思,只是状似平常地聊着天,将何弈一步步牵进自己的圈套,他的“最后一次尝试”。 像野兽舍不得弄伤金贵的猎物,只好退而求其次,用自己也不那么擅长的方式设下陷阱,引诱对方前来。 甚至有些悲哀地,享受着步步引诱的过程,仿佛品尝最后的平静。 何弈没有察觉,闻言略微垂下视线,似乎在思考什么。 迟扬站在他背后,看着那长而直的睫毛和秀气的耳廓,心里一动,弯下腰,隔着沙发靠背抱住了他,鼻梁在那整齐的衬衣领口蹭过,含混地催道:“哥哥,就睡到天亮陪我一块儿去学校吧,嗯?” ——尽管他们以后也许不会再有机会一起上学,何弈也不会来这里过夜了。 不知过了多久,大概是嫌痒,何弈终于略微偏了偏头:“好吧,可以试试。” “嗯,”迟扬似乎就等他这句话,还是松松搂着他,转头自然地亲了一下何弈柔软的侧颈,低声道,“那去吧,上楼右边第一间房,浴室在我房间里。” 十分钟后何弈站在淋浴间里,觉得之前的自己真是太过年轻。 几步外传来浴室门被叩响的动静,迟扬的声音隔着门,还是能听见模糊的笑意:“哥哥,我可以进去吗?” 何弈强压下自己提前结束洗澡的冲动,耐着性子挤沐浴露往身上抹,手指抚过少年人线条分明的肩胛骨,因为用力过度隐隐泛了红。 重新打开花洒的前一秒他终于蹦出两个字:“不行。” 浴室门其实没锁,哪怕锁了迟扬也有钥匙,这么说八成是逗他玩。 何弈倒是不介意他真闯进来,都是这个年纪的男生,自己有的对方也有,看就看了,偏偏这人在门外这么吊着他,仿佛真把“看他洗澡”这事当成了什么限定体验,执着得莫名其妙,让人如坐针毡。 尤其是洗澡的时候,手指偶然碰到颈侧,几分钟前被亲到的痒和罪魁祸首本人的话语一起涌进脑海,几乎产生了翻倍的微妙效果。 好在迟扬听到他的回答,似乎就这么善罢甘休了,门外安静下来,让何弈得以平静地冲完泡沫,关上花洒,擦干自己换好迟扬给他的睡衣,顶着毛巾打开了门。 门外的暖气干燥舒适,他却无暇顾及,一开门就冷不防撞进了更为温暖的怀抱里,迟扬守株待兔似的张开手,一把搂住他,头顶的毛巾滑落下来,被人随手扔到地上。 等在这里的时候迟扬有所顾虑,心里想了很多,看见他的那一刻却不知为何清空了杂念,只剩下本能的冲动,先于理智抱住了眼前的人。 何弈身上是他的衣服,尺码偏大,露出领口一片白皙的皮肤,整个人裹在熟悉的味道里,水汽潮湿,抱起来似乎都比以往软,熨帖得让人心生不舍。 他抱得太紧,何弈一挣,想躲,退后半步又被人顺势一推,反手按在墙上。 迟扬紧抱着他的手缓缓上移,滑过他半干不干的头发,最终停在头顶,横架起小臂抵着墙,借着大半个头的身高优势,以一种极有侵略感且不礼貌的姿势拦住了他。 何弈看着他,喉结无意识地一动。 迟扬的另一只手放在他后腰上,顺着挺直的脊骨摸到后背,手心温度比刚刚冲了澡的身体还要高。 分明是压迫性极强的姿势,迟扬眼里却没有以往那样含混的、带着调侃意味的危险,反而像克制着什么似的,只是这么看着他。 看着这个心跳平静如常,表情也无动于衷的人。 “喜欢我吗?”迟扬问。 他已经知道答案了。 空气不出所料地安静下来,何弈略微皱起眉,沉默着与他对视。 像一潭无悲无喜的死水,给他的东西全盘接受,却永远吐不出什么波澜,月色伴身,也只有月色。 迟扬垂眸,看着他的嘴唇,有一瞬间很想伸手逼他张嘴,说出些什么他想要的东西来——但他最终也只是一讪,轻声道:“何弈,你这人有时候真挺没意思的……都明示到这个份上了,没感觉就直说,我又不会强迫你。” 何弈的呼吸似乎乱了一下,又好像只是他的错觉:“迟扬……” “给我个痛快吧,哥哥,”迟扬低头,近于温柔地碰了碰他的嘴唇,一触即分,“或者索性别招惹我了,你招惹不起的。” 我会囚禁你,圈养你,用最低劣不堪的方式逼你低头,哭着求饶都没有用,一边深爱你,一边又让你日渐背离自己。 “迟扬……”何弈又叫了一声,想解释,却发现自己并没有能说下去的东西——这个问题的答案太明确了,是或者不是,根本不给他解释的余地。 就像逼一个没有见过鸡蛋的人说水煮蛋好不好吃,实在太勉强了。 他不是没有想过,只是那些情绪找不到出口,在心底里蓬尘般弥漫着,兜兜转转,哪怕抓到手里,也是一团无意义的东西。 不介意他待在身边,不介意他看见自己隐瞒世人的样子,想和他结伴同行,想伸手回抱他。 这算是喜欢吗。 作者有话说: 最近每更字数会少一些,迎合节奏断点 第16章 灰尘 迟扬没有给他斟酌措辞的机会,似乎已经知道了他的答案——从他的沉默,或是自始至终平静的心跳里。他听见迟扬说,会在学校附近给他找个房子,以后就别来这里了。 明明是很客气的话,却像一根刺,不轻不重地扎了他一下。 那大概是仙人掌的刺,才能这么干涸,又捎着青涩发苦的味道。 “你觉得我只是想借住?” 何弈这么自下而上抬眼看人的时候,眼角总是挑着冷淡的讥诮,同他针锋相对,又同流合污,只是现在那墨黑的眼里罕见地翻涌着情绪,压在厚实的冰层下,一闪而过,是一种极深、也极克制的不悦。 如果再世俗些,该称之为难过。 他的情绪也只有一瞬,很快平静下来,似乎对迟扬的答案没有兴趣,自顾自垂下视线,别开对方的手,从那一方暧昧的禁锢中脱离出来,转身要走。 迟扬下意识拉住他的手腕,没有收力,激得他轻轻抽了口气,手指不自然地一屈。 但对方恍若未觉,看出了他的意图,低声道:“很晚了,外面冷——先睡觉吧。” 他这么说着,却没松手,还是用几乎能绞断人骨头的力气握着那截手腕,沉默着僵持。 何弈不觉得疼似的,也不回答,任他抓着,直到浴室里新风系统自动启动,发出轻微的换扇声,他才动了动手腕。 迟扬几乎同时松了手。 他看着何弈转身离开他的房间,甚至教养极佳地替他带上了门,却始终没有回头看他。 等到门缝里透进的灯光都灭了,他才收回视线,将自己一把摔进床里,随手摸过个抱枕砸向开关,啪嗒一声灭了灯。 真奇怪,他想,明明动心的人是我,不上不下吊着别人的是他,怎么看到他不高兴的时候,我还会慌神呢。 何弈回到客厅,站在阴影里,借着微弱的玄关灯光,久久注视着熟悉的沙发,还有上面整齐放着的、迟扬借给他充当毯子的外套,视线低垂,看不清情绪。 “睡吧,”他听见心底里有个声音这样说着,“最后一晚。” 迟扬说的对,已经很晚了,外面很冷。 没有人能毫无波澜地走出暖气充足的屋子,再这样一个寒风凛冽的深秋夜晚,踏进黑暗里。 他平静地坐到沙发上,拿过手机,打开搜索引擎,输入“喜欢”二字,略一停顿,又补上三个字,“是什么”。 这是一天前曾经出现在他搜索记录里的词条。 跳出的答案依然是老样子,上至风花雪月下至柴米油盐,让人牙酸的煽情话比比皆是,掺杂几条“告白攻略,让女神答应你的秘密”…… 他面无表情地翻看着,甚至认真拜读了这篇告白攻略,然后抬手捏了捏鼻梁,放下手机。 算了,问这个还不如去问迟扬。 迟扬。 但凡是个双商正常的人,都知道这个问题横在他们俩之间,是根不能轻易去碰的导火索。 尤其是现在这样尴尬的情况,他要是再给对方当头来一句“喜欢是什么,抱歉,我不知道,所以不能理解你的暗示,也不能给你答案”,那无异于火上浇油,迟扬很可能当场把他扫地出门。 对方的不悦情有可原,真生他的气也无可厚非。 怎么就理解不了呢。何弈闭起眼,难得有些烦躁,觉得自己是个下肢瘫痪的人,坐着轮椅也能行动,但总还是恨铁不成钢,懊恼怎么就站不起来,一双失去知觉的腿针扎火燎,懊恼地捶打千万遍,还是毫无反应。 但他生在那样的家庭环境里,前十八年所接触的“爱”都伴随着暴力和畸形,连电视剧里模板化的爱情都无法理解,又怎么可能去参透正常人没有剧本的感情。 “失望吗?”他看着空茫的黑暗,轻声问道。语气很淡,似乎已经知道了答案。 喜欢上这样一个不正常的人,情感缺陷的人,失望吗。 大概失望透了吧。 这是他第二次在这张沙发上做噩梦。 梦里没有尖叫和哭喊,没有花瓶摔碎的刺耳声音,只有一间空房子,装修讲究,蒙尘已久,像一口永远不会开启的棺。 他坐在房子正中央的沙发上,看着窗口被人开启一道缝隙,好看的阳光透进来,照亮了悬在半空的蓬尘。 那条缝隙开开合合,像是有人一再试探,他端坐在那一线阳光前,新奇地享受从未见过的温暖,心想也许该起身迎接叩开他窗户的人。 但这里没有能招待客人的东西,连一张茶几都没有。他看着开合的窗缝,犹豫是否该将人请进这冰冷的、满是灰尘的地方。 然而没等他想出个结果,那道缝隙已经悄然合上了。 他眼睁睁看着那一线阳光消失在蓬尘里,窗户锈死,仿佛再也不能开启,内心却出奇地平静,并不渴望再有什么人偶然路过、叩开他的窗门,只是有些怅然地回味着,仿佛见过了这一线阳光,就足以支撑他坐在这里、与蓬尘和黑暗共度余生了。 何弈睁开眼的时候天还没亮,以至于他一度产生了些许错乱感,分不清梦和现实。 四点五十五,比起以往来称得上睡到自然醒了。他安静地坐在黑暗里,垂下视线,摩挲着身上迟扬的外套。 宽松柔软,带着熨帖好闻的味道,像他梦里恍惚而过的阳光一样。 有那么一瞬间他其实很想倒头睡回去,睡到天亮,等迟扬下楼,装作前一晚无事发生那样,在对方斗殴似的洗漱动静里穿好外套,一起去学校。 甚至很想提一句他之前没有说出来的话,其实小区门口早餐摊的豆浆太甜,他想喝牛奶。 迟扬大概会伸手摸一把他的头发,或者得寸进尺地张开手,调侃他真不好养活,说抱一下就给你买之类的话。 他会依言抱上去的,但事实上,哪怕他无动于衷,迟扬也还是会在买早餐的时候,把他的豆浆换成牛奶。 看起来浑里浑气,骨子里却是个靠谱好说话的人。 想到“迟扬”两个字的时候,他平缓的思绪似乎略一起伏,像半夜小区里有车驶过井盖,发出的“咯噔”声在空旷的安静里回荡,不刺耳,只是蔓生出不知缘由的孤独。 不能再想下去了。 心底里有个声音平静地提醒着他,到此为止,赶紧离开这里,不要再打扰别人了。 快走吧。 凌晨五点半,何弈站在大门口,转头看了一眼黑暗中楼梯的位置,打开门,走进了寒风里。 走了。 迟扬看着监控画面上打开又关上的门,心想,结束了。 明明和迟扬朝夕相处的日子比起从前,只能算长年踽踽里微末的几天意外,留在记忆里却变得格外漫长,以至于何弈再一次从侧门矮墙翻进学校的时候,居然有些无所适从的感慨。 这个点整所学校都在沉睡,连早巡的保安都没有来,天色灰蒙,是他看过无数遍的凌晨。 他回了自己原先的寝室,离早操铃还有二十分钟,三个室友不出所料,还沉在睡梦里,发出轻微起伏的鼾声。 一时也没有什么事可做。离早自习还有将近一个小时,很快就要见到迟扬这件事横在眼前,即使不刻意去想,也隐隐拉长了微妙的等待感。 他站在门口,拿出手机来翻阅消息,又看了几条新闻,听着门外隐约开始出现的说话声,觉得时间差不多了,就去叫室友起床。 他们是理科班里垫底的班级,勤勤恳恳的人不在少数,混日子的也多。何弈这个寝室正好凑了一窝勤勤恳恳的——如果他也算的话——担心早上睡过头,还拜托班长的叫醒他们。 何弈答应了,也确实三年如一日地照做了,算是谢谢人家知道他三天两头往外跑还不过问——尽管他官方的说法是有个亲戚在这里当老师,住教师公寓,有时候他去请教问题,聊得晚了就在那里过夜。 他这一套说辞几乎能瞒过所有人,就像他看起来温文尔雅的面皮一样,天生令人心生好感,不由自主地相信他。 “起来了。”他叫人起床也不会上手,只是站在别人床前叫一声,叫不醒就拿手机,在人耳朵边上放闹铃。 这招效果拔群,三个人几乎同时醒了。 “醒了醒了……班长今天回来了啊,昨天你不在,咱们寝差点儿集体睡过头……” “是啊班长,昨儿去哪了,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啊……” 何弈笑了一下,关上闹铃:“昨天有事,以后不会了。” 作者有话说: 更两章然后下周或者下下周见吧,回学校了 第17章 荒野 迟扬是踩着上课铃走进教室的。 已经是秋末入冬的时候,他却浑然不觉得冷似的,外套拉链敞开着,耳机绳大喇喇地挂下来,拉开椅子坐下,倒头就睡。 他毕竟长得高,不笑的时候浑劲儿里又透出些凶,往边上一杵都有种不容忽视的存在感——也可能是何弈的私心作祟,没法忽视他。 他设想过这个人会怎么对他,迟扬的表现也确实没让他失望,无视得彻彻底底,却也不摆那些幼稚的脸色让他难堪,只是将表针拨转回了几周前,他们还没有互相交底的时候,井水不犯河水。 可就算迟扬这么给他面子了,心底里的无所适从还是漫上来,微妙地裹住了他。 何弈翻了一页书,默念着左上角第一个单词,心想,哦,好吧,我们变回陌生人了——他仿佛到这一秒才意识到这个事实似的,思绪平静,又有些泛酸。 陌生人枕着胳膊,拿后脑勺对着他,眼睛一闭耳机一塞,将自己从他在的世界隔了出去。 接下来的一天平平无奇,被课程和作业填充,又被两顿饭割成三段。 午饭铃响的时候何弈在做试卷的最后一题——其实他没有非得做完才肯停下的执念,以往这时候哪怕手上的题没写完,被边上嫌饿的某位狼崽子拉一拉,他也会放下笔起身。 然而今天没有迟扬黏糊他,他却鬼使神差地将这道题写了下去,一步步往下进行机械常规的步骤。 笔尖下压着难以言明的期待,不知在等些什么。 直到余光瞥见迟扬起身走了,他才放下笔。 这个人大概没睡醒,或者饿出脾气了,站起来碰到椅子也没有收力气克制,弄出了不小的动静。 那动静明明刺耳极了,甚至惊动了前排留下自习的女生,传进何弈耳朵里却空荡荡的,像落下了一把沉重的锁,四下无人,再也不会打开。 想什么呢。他平静地垂下视线,整理好东西,合上笔盖,看了一眼半关的后门。 迟扬已经走了,意料之中。 ——走了就没有再回来,也不知道去了哪里。迟扬翘课得心应手,已经不屑于翻墙出学校,大摇大摆从门口走都不会有人拦他。 尤其是他偶尔心情不善,面无表情的时候天生恶人,很少有人会来多管他的闲事,也管不了。 唯一能“管”到他的人现在也没了这个立场。何弈坐在讲台上管自习纪律,低头算自己的题,偶尔抬头看一眼,视线扫过教室角落那一对空位,又平静地收回来。 迟扬这个时候也许在酒吧,或者别的他没有见过、也无法想象的世界里——那才是迟扬该在的地方。 就像生在荒原长在荒原的狼,偶尔心血来潮混进人类社会,也不介意被人错当成宠物狗,甚至能将错就错地摇摇尾巴撒个娇,不知道是谁在哄谁玩——但是后退一步,他身后又是危险的无垠荒原,人类无法踏足。 直到傍晚放学,何弈都没有再见过迟扬。 这是周五,他们学校隔周一放双休,于是这天到傍晚就放了学。 何弈照例回家住。 他家在郊区,换乘公交也很难到,于是这天总会有司机来接,车停在后门。 秋冬之际天黑很早,不过五点已经暗透了。何弈倚在教学楼后的过道里,低头点烟,一星火亮起又暗下,随后烟雾腾升。 来接他的车就在几步外,一墙之隔,校门大开,如果有路过的学生走近几步多看一眼,就会注意到这个规规矩矩穿着校服、嘴角却衔着烟的少年。 身形高而瘦,站在明暗交界的阴影里,像个逃逸的影子。 周五了。他想,原来第一次在这里遇到迟扬,也不过是两周前的事。 猝然开始,又仓促结束了。 司机只送到小区门口,还有一段无人的路等着他。何弈关上车门,礼貌地道了谢,转身回家。 市郊也少有这样安静的居民区,如果不是他父亲喜静,执意要将住所定在这里,他其实更喜欢有些人烟的地方。 这和他的性格不符——但哪怕是死尸一具,关在寂静无趣的棺材里久了,也会向往人间。 他站在夜色里,看着属于他们家那一户规整的灯光,突然有些怀念迟扬住的地方。 也不见得热闹到哪里去,甚至别墅区闹中取静,和这里不相上下,但只要客厅里那盏水晶层叠的暖色吊灯一开,暖气和木质调香的味道迎面而来,他就觉得热闹。 那是一种令人心驰神往,却又说不清原因的热闹。 但已经过去了。 他摁灭了只碰过一口的烟,决定将身上浅淡的味道归因在司机车上,然后低头整理了一下衣领,走进楼道。 几分钟后他打开家门,对坐在沙发上看报的何彬轻声道:“我回来了。” 他父亲不置可否,点了点头。 从换鞋踏进这间屋子的那一刻起,何弈原本就轻缓的动作像是被按下了静音键,连说话都是低而规矩的——这算在他们家明令的教养里,十几年如一日。 他也没有什么异议,甚至在遵循这些规矩时总怀着些许微妙的愉悦,毕竟他父亲只能看见他遵守家规,却看不见他关上房门那一刻是怎么点起烟,将烟灰弹落在一尘不染的木地板上。 但现在他还要在客厅停留片刻,和他父亲聊几句两周来在学校的所见所闻——何彬问一句他答一句,规规矩矩,无功无过。 成绩是全班第一,年段第十三。 和同学关系友好,没有冲突,班长当得尽职尽责。 一日三餐,作息规律,没有特殊的事。 最后他状似无意地问了一句,他母亲怎么不在。 “回娘家小住,”何彬不紧不慢地翻了一页报纸,“这周你大概见不到她。” 娘家。何弈点了点头,在心里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平静地想,她娘家早就不要她了。 “你先回房间吧,”何彬似乎不欲多言,“按时吃饭。” 八点整吃晚饭,今天他母亲不在,饭就是保姆来做。 荤素搭配,营养丰富,他两个月前大概吃过同样的菜式和杂粮饭,连排骨汤里的白萝卜和莲藕都没有变化。 餐桌上向来没有人说话,何彬保持着老一辈海归知识分子的习惯,吃饭时候要放晚间新闻,于是一时间只剩下女主持人波澜不惊的播音腔,还有餐具碰撞发出的轻微响声。 他隔周回来一次,时间他父母都清楚,于情于理,他母亲都不该挑这个周末“回娘家”。 何弈垂下视线,慢条斯理地喝了口汤,将不自觉延伸的思绪截在半空,不再细想。 他应该就这么安安静静地吃完饭,喝一杯热牛奶,回房间学习,睡前看一个小时的原文书,然后在十点半准时关灯睡觉。什么也不多想,什么也不过问。 但今天这种约定俗成的安静没有持续到晚饭结束——何彬出去接了个电话,又很快面色不善地回来,交代他吃完按时睡觉,便离开了。 现在只剩下女主持人念播音稿的声音了,说到一起家暴事件,经过多方调解夫妇二人冰释前嫌,重归于好,甚至有了孩子。 他放下碗筷,抽出张纸擦了擦嘴,抬头看那则新闻,面无表情,眼神冷淡。 像在看什么荒唐夸饰的讽刺剧。 不知过了多久,等到这则新闻放完,画面切进广告时间,他才动了动挺直的肩膀,从校服口袋里摸出烟盒,点了根烟,面色平静地按进排骨汤里。 火星子刺啦一声翻出白烟,然后熄灭了。 荒谬的孤寂无声而来,从这所房子的每一个角落涌出,像经久的蒙尘那样,无可逃避地裹住了他。 他突然很想见迟扬。 抱一下,或者只是说几句话——如果他说睡不着,心情不好,迟扬一定会留下来陪他。 他拿出手机,解锁,打开微信,翻到联系人里迟扬那一栏,点开。 作者有话说: 第18章 将醒 不难想象迟扬这时候在做什么——打游戏,社交场,或者躺在床上无所事事,却也没有睡着。 这个人的姓氏有天然优势,在二十六个字母里排到第三,如果整个列表都是全名备注,那他能占一个很前排的位置。 也很巧,何弈正好就是只用全名备注的那类人。 于是他能在联系人列表里一眼看到迟扬的名字,甚至没有寻找迟疑的时间,点开就是对话框。聊天消息被他定期清理过,现在整个界面都是空白的。他看着闪动的光标,在排骨汤杂着焦糊烟草的微妙味道里动了动手指。 有些无所适从。 半个月来每次交流似乎都是迟扬开的头,以一种强硬又不讲道理的方式敲开他的门,要他接话,以至于他有些被动地习惯了,一时忽略了两人间先决性的不礼貌,一旦对方不再伸手,就需要他来主动跨过那条界线。 偏偏他天生性格温和,又在十几年如一日的刻板教育里学会了礼貌待人绝不越线,对他人给出的社交信号尤其敏锐,倘若一个人直言要离开,他是绝不会伸手挽留的。 哪怕那个人是迟扬。 他看着迟扬的名字,先前被孤寂感罕见催生出的冲动平静下来,很快偃旗息鼓,收归牢笼——就好像小时候父母带着他路过棉花糖的摊子,或者冰淇淋车,他也会像寻常孩子一样被甜美诱人的味道吸引,产生伸手拉住父母、撒娇讨要的念头,只是没等挨上大人的衣角,他已经自己收回手了。 太懦弱了。他几不可察地摇了摇头,想嘲笑自己——如果到了世界末日人人争食,他一定是最先饿死的人。 不像迟扬,不光能喂饱自己,大概还能抢回额外的食物,养活家小。 就像第一次一起吃饭的时候,迟扬能毫无负担地拉着他穿过人群,挤到小超市门口,又替他进去买要吃的东西,倘若换了他自己,尽管不介意独自一人吃饭买东西,但绝不会贸然穿越汹涌的人潮,毕竟少吃一顿也不会饿死。 天生就是不一样的人,所以也很难走到一起,更遑论保持稳定的关系。 他这样想着,放下手机,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那样,低头吃完了碗里剩下的饭,起身大致收拾了碗筷,倒掉被他折腾过的排骨汤,剩下的留在桌上,像从前一样等保姆来处理。 已经九点了,现在该回房间看书学习,然后洗漱睡觉了。 然而就在这时候,他那不知多久没有响过的电话铃居然响了起来——陌生号码。 他擦擦手,低头看了一眼,接起来:“您好……” 对面是个礼貌的女声,说出的话却似乎并不算友好,何弈垂眸听着,放在衣兜里的手搭上烟盒,眉头一点一点皱了起来。 风太大了。 天已经黑透了,何弈走下台阶的时候下意识拢了拢衣领,才意识到今天出门的时候穿得不多,下午天晴尚且能接受,这时候就有些嫌冷了。 他那强自按捺着镇静下来的理智终于缓缓放松,不再死死抓住几小时前临时查到的诉讼程序、法条或是别的什么,倒是女人哭腔未散的叮嘱又涌进脑海,颤抖里带着他从未听过的轻松和解脱——分明是叮嘱,听到他耳朵里却只剩下一句话,如避洪水猛兽般又惊又惧,字字清晰。 ——“求求你别再纠缠我,和你的家庭血脉一起,永远滚出我的生活。” 都结束了,他想。 他伸手拦了一辆车,罕见地有些魂不守舍,司机问了两遍去哪才回过神,一时间竟然想不出该回答什么。 “小伙子?” “嗯,抱歉,”他抬手捏了捏鼻梁,回忆道,“去k中附近的……” 他报了迟扬家的地址。 这里离学校还有一段距离,他拿出关机已久的手机,逐条回复白天的消息——其实也没有太多人找他,以前微信里还偶尔堆着几条迟扬发来的有的没的,现在连这仅有的闲聊都不剩了。 有同班同学问他周末作业是什么,他其实也记不太清,都在学校里写完了,很难再说出具体的条目,第几页到第几页。他低头思索片刻,甚至能回忆起当时作业布置在黑板哪个角落里,却怎么都想不起内容,后脑一阵阵地发疼,只好作罢。 他其实什么都想不进去了。 就像一台做工精细的机器,表面上锃亮崭新,内里却消耗太过,已经烧坏了。几乎每一次噩梦醒来他都会这样头疼,但这次又不太一样,他甚至怀着些隐秘的期待,希望头疼过后一切翻新,于是他不必再想什么,也不会再经历同样的噩梦。 他看不见自己的前路,却已经知道了结局——这是最好的结果,一切都结束了。 不会再见证道貌岸然者的禽兽做派,没有不分昼夜的尖叫、哭喊和暴力,他那位“父亲”伪善教育家的面皮已经被彻底扒下,露出底下家暴成瘾、精神极端的本性,而他懦弱的“母亲”也终于孤注一掷,将施暴者告上了法庭,离婚结果已经出来,他的抚养权归后者——也是意料之中的,他母亲并不打算继续抚养他。 也许应该请教一下迟扬,这种举目无亲还养不活自己的时候,该做些什么。 他偏过头,将额头抵在冰凉的车窗上,望着窗外汹涌的夜色,漫无目的的念头逐渐沉落,终于停止在一片空白。 这是一个没有星星的晚上。 “小伙子,到了。”司机师傅指指付款码,面带关切地看向他,“是不是生病了,脸色看着不大好?” 何弈摇头,温和如常地笑了笑,扫码付款,道谢,下车。 他其实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来这里——至少还不到走投无路的地步,家里那套房子留给他了,虽说监护人弃养,但每个月还是能拿到足够吃穿的抚养费,怎么都不至于寄人篱下。可他还是来了,口袋里没有烟,身后也没有非走不可的退路。 如果迟扬已经睡了的话,今晚就不打扰他了,等到天亮总会遇见的。他想着,在小区门口找了一处避风的石凳坐下,还是嫌冷,皱了皱眉。 迟扬接到电话的时候已经将近零点了。 他在玩一款新出的枪战游戏,嫌无聊,狙击间隙拿起手机看了一眼,才发现几分钟前有个未接电话——号码没有备注,但看着眼熟,他略微思索了一下,意识到这是何弈微信上显示的那个号码。 这么晚了能有什么事。 他看着长达十五秒的振铃,很难将这通电话归因于打错,但对方已经挂断了,过这么几分钟再拨回去又显得莫名其妙。他默默看了一会,直到电脑屏幕一暗,传来角色被击杀的音效,才放下手机,打算当作无事发生。 但下一秒手机又震了震——他不开声音,接到电话也只会有两下震动。来电显示还是先前那个号码,无声地出现在手机屏上。 迟扬握着鼠标的手一紧。 他鬼使神差地想起了某个晚上,他们结伴回家的时候,何弈衔着烟,自下而上地抬眼看他,明明只是清淡而平静的一眼,却像极了山海经里魅惑人心的食色妖怪。 ——也许他才是那个意志不坚的凡人。 不坚到他对自己毫无自信,甚至怀疑一旦接起这个电话,几天来所作的心理建设都会土崩瓦解,他又要自己滚回那个名叫何弈的陷阱里。 不能接。 但他花了十几秒的时间犹豫抉择,终于按下了挂断,对方却在不到一秒后再次拨了过来。 迟扬略微眯起眼,觉得现状已经不是他印象里何弈能干出来的事——总能留足余地的人突然咄咄逼人起来,背后一定是有原因的。某种不祥的猜想冒出来,又很快被他按回去,强自平静下来。 他接了电话:“何弈?” 对面似乎低低地叫了一声他的名字,又沉默了。 什么莫名其妙的对话。迟扬皱眉,还是先验证了自己担心的问题:“你在哪?” “……在你家,小区门口,保安说指纹库里没有我的指纹,不能让我进去。”何弈的语气明明很平静,话尾却带着些不自然的颤抖,像是长久雪行的冷极了的人,已经有些异样了。 迟扬又等了片刻,确定他这句话已经说完了,才无可奈何似的劝道:“你回家吧,或者去宾馆开个房,钱我转给你……” 他想借口说自己不在家,又觉得这么骗人没有必要——何弈这么知道分寸的人,得到这样的回应,也该到此为止了。 但对方今天不知为何,执着得有些莫名其妙,不等他说完又轻轻叫了一声,迟扬。 那语气分明是平和的,音质偏冷,却不知为何带上了一点委屈的意味,又低又软,以至于让迟扬产生了某种错觉,以为电话对面的人快要哭了。 ——是他的心上人,在用这样的语气,叫他的名字。 今晚风很大,电话那头甚至能听见轻微的风声。 迟扬垂眸看着已经暗下的电脑屏幕,鼠标一动,选了退出游戏。 也不是妥协什么,他想,如果何弈没有那个意思,他也绝对不会强求——他只是担心晚上太冷,这个人一看就不太抗冻,生病了太耽误事。 “……等着,我去找你。” 作者有话说: 第19章 陪我 小区正门口灯火通明,拐角那处石凳上有个人影,低着头——迟扬一眼就看到了。 他快步走过去,看见何弈腊月里只穿一件单薄的外套,下意识皱眉,有些烦躁地“啧”了一声。 何弈听见脚步声,抬起头来看他,视线直直撞上。他的肩背总是舒展而挺直的,即使这时候也仿佛丝毫不觉得冷,却又单薄得快要融进灯影,强撑出突兀的伶仃感来。 迟扬被他看得一怔,试探道:“你怎么在这……” 这太奇怪了,两个人已经闹掰得不能再彻底,近七十二小时没有说过话,对彼此视若无睹,他也不觉得以何弈的性格,出现在这里是找他和解来的——浑身包裹着他从未见过的脆弱和茫然,眼神也无所适从,看他一眼又低下了头。 何弈没答话。不知是不是错觉,迟扬看着那清瘦挺直的肩膀,总觉得对方是冷极了,以至于几不可察地颤抖着。 夜风呼啸,又干又冷地钉进骨头,哪怕这个角落算得上避风,何弈的头发还是被吹乱了,他坐在灯光和夜色交界的地方,垂下的眼睫长而直,铺着一线雪似的灯色。迟扬低头看着他,陪他沉默良久,终于在这场单方面的荒唐对峙中败下阵来,脱下自己的外套,弯腰给何弈披上。 他的动作很克制,没有像从前那样有意无意地揽一把腰或摸摸肩膀,借着披衣的由头占对方便宜,绅士得仿佛换了个人,将衣服搭上就收手,并不碰到何弈——对方却没有配合他的礼貌,居然在他抽手的同时一反常态地伸出手,主动搂住他的腰,贴到了他怀里。 两个人一站一坐,何弈的额头就抵在迟扬腰腹间,姿势暧昧得让人心惊。迟扬的呼吸一顿,陡然急促起来:“你……” “我父母离婚了,”对方的声音很闷,透过衣料传出来,语气如常平静,也并不抬头看他,似乎只是叙述一个平常的事实,“我母亲以勒索和家暴的罪名将我父亲告上了法庭,胜诉,抚养权归我母亲……但她不要我。” 他条理清晰而客观的话语说到最后,突然变得主观起来,像是压抑已久的情绪陡然爆发,又找不到合适的出口,只能以这种方式——这五个字——倾吐出来,藏着些许含蓄的委屈,略略颤抖。 在他说出第一个字的时候,或者更早些,他贴到迟扬怀里的时候,迟扬的手就已经放到他脑后,安抚似的轻轻摩挲着。 他明明低着头,语气中情感的成分并不明确,也看不清表情,却让迟扬无端产生了某种错觉:怀里的人就像一只幼猫,低压着耳朵,浑身的毛都奓起来,对外界满是戒备和恐惧,只肯贴在他怀里,全身心依赖着他。 ——他大概只想要一个聊作依靠的人。 迟扬其实很想把横在两人间的问题拿出来,提醒何弈他们现在关系尴尬,并不适合像恋人一样在公共场合抱成一团——但何弈已经剖开伤口来给他看,倘若他还是只关心自己那点私情,对对方罕见的脆弱视若无睹,就太不是人了。 他不是保护欲过甚的那类人,唯独对何弈例外,被他说得心头一软,忍不住开口哄道:“没事的,我要你。” 何弈却恍若未闻,继续陈述般条分缕析地说:“迟扬,我想过了,你应该是喜欢我,或者爱我的……但在我前十九年的人生里,接触到的所有爱都与暴力和畸形相联系,并不是什么值得追求的幸福的东西,我想你也不会想要那样的关系。我不知道你想要什么,也许也不能给出恰当的回应,但我愿意试着去学,你教我,这样可以吗?” 严谨而认真,仿佛在心底里打过很多次腹稿,将因果和筹码说得明明白白,谈判一般。 迟扬的手拢着他的后颈,能感觉到他克制着的颤抖呼吸,心情复杂——这就像有个人将一块玉石交到他手里,说这块玉又易碎又无用,连赏玩都凉手,你要也好,不要就丢弃也好,决定权都在你,但我愿意交给你了,一分钱也不收。 何弈是那个人,也是那块玉。 他明明说得很平静,但迟扬总觉得,如果自己敢说一个不字,对方一定会做出什么让他后悔一生的事——甚至只是红着眼眶,抬头看他一眼。 “不用学了,”迟扬说,“你现在这样也很好,已经足够了。” 他弯下腰,凑到何弈耳边,咬上那冻得冰凉的耳廓,含混地低声补充:“不用学也爱我,是不是?” 这是他第一次感觉到何弈急促的呼吸,还有不自觉加速的心跳。 太暖和了。被人吻上嘴唇的时候何弈想——迟扬的体温好像比他高一些,怀抱温暖熨帖得让人上瘾,像是雪行途中遇见的温泉炉火,明知道靠得太近会烫伤自己,还是甘愿一头撞进去,贴得更近些。 他太贪恋迟扬的体温,贪恋对方的怀抱和每一寸身体,几乎忘记了这是深夜的公共场合,保安再走出几步就能看见他们,往常的清醒和克制似乎也随着分崩离析的家庭遗失在了道路上,只留下最本能的依赖欲,紧贴着对方不肯松手。 直到这一刻他茫然已久的脑海里终于产生了一个认知:那些缠绕他折磨他十几年的噩梦尘埃落定,是真的结束了?——至少这一刻他可以无所顾忌地靠在迟扬身上,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去担心。 如果现在有人告诉他,其实这种拥抱对方的冲动就是爱情,他也是会相信的。 “还不起来?”不知过了多久,迟扬终于忍不住问他,语气带着调侃,有意逗他,“冷不冷?” 何弈用行动回答他,再抱一会。 迟扬挑眉,觉得很新奇,又忍不住心疼——他似乎见过许多何弈不在人前显露的样子,见过他温文尔雅也见过他平静刻薄,甚至冷淡而略带痞气,可现在这样却是第一次,像只背后没了退路的小动物那样,抱住他不肯松手。 他的依赖欲是克制不住的,但也单纯得出人意料,执著于拥抱,止于拥抱。 如果现在不那么冷,迟扬也不介意让他多抱一会,到天亮都无所谓,但这个季节又是深夜,两个人都没穿多少,家门口抱在一起就有些不正常了。他耐着性子摸了摸何弈的头发,想劝他,话到嘴边又拐了个弯,换成更不怀好意的语气:“觉得我抱不动你?” 这次他没给何弈无声拒绝的机会,也不阻止他继续贴着自己,只是弯下腰,诱哄般拉起他的两只手环到自己肩上,穿过他膝弯和肩背的手臂一用力,轻而易举地抱起了他。 “走吧,回家了,”他说,“等会到门口把指纹录了,以后住在我这里,嗯?” 何弈的声音闷在他怀里,答了句“好”。 迟扬也不管他生不生这个气,先把歉道了,尾巴摇得信手拈来:“都怪我,是我混蛋好不好——不会再删你指纹了,别生气了。” 最后两个字是贴在何弈耳边说的,含含混混,情话似的叫他哥哥。 他没有等何弈的回答,只是紧了紧抱着他的手,情难自已地低头去亲他,心里有个念头隐隐绕绕,终于落成了文字:哪怕这段感情没有结果,何弈永远都不会改变,他也不后悔。 不后悔在家门锁里录入何弈的指纹,不后悔这样深爱他。 作者有话说: 第20章 长夜 迟扬家里暖气充足,又安静,比外面舒适得多,但直到他抓着何弈的手录了指纹,又略嫌费力地单手格开门,何弈都始终沉默地贴在他怀里,丝毫没有松开的意思。 “到了,”迟扬拍拍他的后背,将他放到沙发上,示意他松手,“你……” 出口的话没有说完,对方不知哪里来的力气,赶在他直起身子前一把拉回他的衣领,强硬又执拗地阻止了他。 迟扬始料未及,下意识伸手去撑,后背挡住了光,模糊的阴影和身体一同拢下来,不偏不倚围成个“沙发咚”的姿势。 他低下头,恰好对上始作俑者的目光——看起来比行为平静得多,只是眼眶被冷风灌得发红,又无端显出些委屈。 迟扬看惯了他温和又处变不惊的模样,乍一解锁了这幅可怜相,觉得新鲜,塌下心来哄他:“怎么了?” 他骨子里还是坏,恶劣地非要逼出何弈实话实说。只是对方也并非谙熟娇羞或欲擒故纵的小白兔,被他这么问了便直白回答:“你别走……” “还有呢?” “陪我一会,”何弈的声音有些不自然地发哑,似乎是灌久了冷风还没缓过劲来,“别走。” 迟扬定定地看了他片刻,似乎突然想通了什么——他犯浑也不是一天两天,社交场里玩得久了,觊觎他那张脸或是那些甜言蜜语的异性也多,他却偏偏被何弈套牢了,好像也不是全无道理的。 这么直白地、坦率地依赖着他,却一副无辜又全无保留的样子,仿佛真像何弈自己说的那样,一点情爱规矩也不懂,他教什么就学什么,他给什么就期待什么。 明明是个聪明人,偏偏这时候傻得不合常理,看得人心软。 他依言坐下来,伸手将人圈进怀里,那一副肩骨薄而挺直,甚至有些硌人,却比什么温香软玉都勾得人心痒。他听着枕在自己肩窝里细细的呼吸声,突然有些没了底气。 ——那些他在风月场里混迹学来的流于暧昧的东西,真的能安放在何弈身上吗。 这是他想要的吗。 或者再直白一些,他真的有这个资本,像撩到那些小姑娘一样,取悦何弈吗。 何弈却没有察觉他复杂的心不在焉,下巴枕着他的肩膀,似乎很享受这样沉默的毫无保留的拥抱,连手都懒得抬了,就这么让他抱着,心满意足。 哦,行吧——迟扬摸摸他的后背,又想,似乎还是有这么一点资本的。 “迟扬……” “嗯?” “他们离婚了……”何弈开了个头,又停下来,似乎没有想好该怎么继续下去。 迟扬也不追问——他对何弈家里那些破事其实没什么兴趣,过去了也就过去了,只是关心何弈这个人,想哄他开心一点,别总跟被家教规矩调教傻了似的,什么都闷着不说出来,也没有一点脾气。 明明是个会抽烟会逃课的人,怎么能乖成这幅样子。 何弈越过他的肩头,望着暖色的落地灯,一个字一个字地斟酌言辞,试图找出一个开口,好把这段冗长又无趣的回忆进行下去。 “……我有时候想,活了近二十年,到底有没有意义,”他扯了扯嘴角,想笑,最后也只是克制地呼出口气,似乎这个常年哽在心头的问题一抛出来,他身后就什么也不剩了,“我好像总在为了什么而活着,为了顺从他,或者反抗他——” “可是迟扬,如果我为了顺从他而品学兼优,又为了反抗他去瞒天过海,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抽烟逃课,做那些没有意义的事,这和他又有什么区别呢……” 迟扬知道这个“他”是指谁,隐约察觉了什么,试探着问道:“你爹,不是,你父亲——” “他是个重点中学的教师,在业内应该很有些成绩,口碑也不错,”何弈说到这里古怪地顿了顿,似乎嫌恶心,有些说不下去,简洁道,“……但他有至少十六年的家暴史。” “所以你这么骗着老师玩,也是因为……那个什么,爱屋及乌,就那意思?” “也不是……其实大多数的教师都是兢兢业业、值得尊敬的,那样德不配位的很少——他其实不配育人子弟,自己的人生都这么肮脏,怎么有资格教诲他人,”他苦笑道,“只不过他毕竟以这个职业为傲,又一心培养我将来也当老师,有些排斥无可厚非吧……” 他其实没有说完,迟扬却也听懂了。 那大概不是排斥,只是常年扭曲的所见所闻使然,他潜意识里将遇到的老师,甚至同学,都错当成了他的父亲,以在他们面前带上面具为乐,乖得瞒天过海八面玲珑,掩盖他的“本性”。 可那些所谓抽烟逃课说谎成性的“本性”,也不过是他有意捏造出来的东西,连报复他父母都算不上,顶多是骗骗他自己。 这怎么能叫一样呢。 迟扬看着他搭在一边的手,无声地叹了口气,伸手贴上去,找了个角度握住,跟他十指相扣。 也许确实是旁观者清,他一听就知道何弈是钻了牛角尖,话到嘴边却又有些说不出来了,怕自己没法感同身受,听了寥寥几句就妄下断言。 那未免太把自己当回事了。 “我都替那些被你蒙在鼓里的老师冤枉,”迟扬想了想,还是换了一句,似乎在逗他,“不过你演得挺好,怪不得他们偏袒你,要不是亲眼看见你抽烟,我也会无条件相信你是个好学生的——好学生,以后打算怎么办?” “不知道,”何弈实话实说,“我对他们也没有敌意,甚至因为……那些事,反倒很尊敬真正德才兼备的老师,以后大概也不会再……” “那不就好了。”迟扬穿在他指间的手指轻轻摩挲着,罕见地温柔又耐心——简直是把这辈子的耐心都用尽了,循循善诱,试图把何弈从他那个牛角尖里抱出来。 “什么好了……” “你本来也不想在背地里干坏事,怎么能跟你那个畜生爹一样呢,”迟扬说,“其实你心里都有数,是不是,嗯?” 怀里的人几不可察地一动,似乎被他这句话刺激到了,想抬头看他,最终却也只是更紧地贴到了他身上,用低哑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轻轻说,我知道。 “嗯,聪明,”迟扬低头亲他,奖励似的哄他——尽管对方可能并不需要,“乖。” “……我还很愧对信任我的老师。” 倒是检讨起来了。迟扬失笑,就着贴近的姿势低声调侃他,那你还得道个歉? “以后好好当他的班长吧,”何弈说,“不要让我逃课出去了,我不会答应的。” 他似乎已经完全收拾好了情绪,说到最后居然带上些许笑意,说不清是单纯觉得有趣还是有意调侃。 迟扬:“……” 他不确定何弈到底有没有跨过心里那个坎,但有一件事可以确定,这一番心里博弈下来,他似乎是亏了。 确定关系的第一晚,他的男朋友告诉他,以后不会再跟他一起逃课出去,干那些勉强能算得上约会的事了。 “怎么还跟我谈起条件来了,”迟扬听见他压低的笑意,悬在半空的心终于跟着放松下来,觉得此情此景再聊教师行业的现状不大合适,随口逗他,“那白天不陪我了,晚上是不是得补回来?” 何弈显然听不出他话里的暗示,撑着他的肩膀拉开些距离,认真看向他:“怎么补?” 倒是把迟扬问得一怔:“……随我提?” “嗯,”何弈点头,看着他眼底明晃晃的笑意又觉得不对,迟疑地补充道,“别太过分。” “哦,行,”迟扬确定他是不想接着聊人生了,圈在他腰上的手也不动声色地下移,把话题往更加隐晦的方向拨弄,“什么叫别太过分,举个例子——咱俩的底线可能不太一样。” 何弈皱眉,显然也没想过这个问题:“你……” “给亲吗,”迟扬拦住他的话,靠着沙发一伸手,把他往自己怀里带,作势真要亲上去似的,“这个过不过分?” 何弈被他带得前倾,几乎是扑到了他身上,撑着沙发定定地看了他两秒,似乎在斟酌什么,然后略微仰起头:“可以。” 还真敢说。 迟扬看着近在咫尺的那张好看的嘴唇,突然有些想笑,觉得调戏何弈这件事任重道远,真像摸盲盒似的,永远不知道对方会是什么反应。 害羞的也不是没有,但总觉得跟他想象中不太一样,可爱得毫无逻辑。 “想让我亲啊,”他有意曲解,圈着人腰的手轻轻一箍,“这么主动。” 何弈:“……” 他权当迟扬的话是在讨吻,一晚上无理取闹似的拖着他久了,也有心报偿,闻言便如他所愿地抬头贴上去,碰了碰迟扬的嘴唇。 明明是再平常不过、几乎有些索然无味的事,迟扬却被他弄得有些猝不及防,呼吸一紧,耳廓似乎都烫了一下。 真像摸盲盒似的。 他低下头,抬起何弈的下巴同他呼吸相贴,已经不想再继续之前那些条件不条件的话题,轻声问他:“亲也不伸舌头,这么干是索吻的意思,你知道吗。” 何弈没作声,眼睫一动,几不可察地有些紧张。 “那你知道这种时候,以前那些想跟我发生点儿后续的人会干些什么吗?” “会贴上来,抱我,勾我脖子——然后主动亲我,伸舌头的那种。” 他感觉到何弈动了动,似乎真想照做,连忙往后一仰,拉开了距离:“别,我是想说,你跟他们不一样,用不着弄这些有的没的……” “以后也别老说这种话,撩火都不负责,知道没有?” 作者有话说: 第21章 晚安 “以后也别老说这种话,撩火都不负责,知道没有?” 这次何弈倒是听懂了,反驳道:“不是你自己说……” “嗯,我自己说的要你晚上补回来,”迟扬揉了揉他的头发,有意敷衍,“晚上陪我阳台抽根烟就行了,我没别的意思。” 没有就怪了。何弈不了解关窍,愿意予取予求,却也不是傻,听出来了也懒得拆穿他,只是动了动被松松交握着的手指,轻轻一点迟扬的手心,眼神里挑着些许熟悉的戏谑,晦涩又直白。 迟扬被他看得心头一动,居然久违地从眼神交流里品出些许异样的东西——某种青涩的、初恋都少有的冲动与坐立难安。 何弈早就不贴在他身上了,看起来整理好了情绪,还是那副平静的温和的,让人一眼看不到底的模样。两个人仅存的接触就是那只牵着的手,少年细而温热的手指划过他掌心,是温热的。 对视不过三秒,迟扬不动声色地抽回手,清了清嗓子站起身:“……我去给你倒杯热水。” “嗯,谢谢。”何弈不疑有他,摸了手机过来随手划开,一条条确认未读消息。 其实也不多,他上一次看手机是两个小时前——两个小时里他这么情绪失控地要求搂搂抱抱,偏执又不讲道理,迟扬居然能陪他拧到现在,丝毫没有不耐烦的意思。 这样看来,这个人比他想象中,脾气还要好一些。 厨房远远传来一点玻璃杯或是水壶碰撞的动静,细碎清脆,又被暖色灯光熨帖得模糊,跨过一室暖气传进耳朵里,是不同于往常的安静和细密闯动。 他闭了闭眼睛,似乎能想象出迟扬怎么略微卷起衣袖,露出手腕上细碎的旧疤,倒出热水冲开蜜糖,甜香味就随着水汽升腾而起。 ……算了,不会有蜜糖,那是他从前家里才会有的东西。 何弈垂下视线,在简洁的手机屏幕上漫无目的地流连,思维不受控制地发散开去——他想到永远荤素搭配营养均衡的饭菜,想到略微发甜挠得喉咙发痒的蜂蜜水,又想到永远轻轻合上的门、不能踩出声响的木地板。 都已经过去了。 迟扬只会给他弄一碗只有蛋和饭的蛋炒饭,皱着眉头让他爱吃不吃,家里没有凉白开,热水要现烧,冰的啤酒可以让他尝一口,多了不行——想怎么发出声音都可以,在沙发上坐得横七竖八也没问题。 十几年连绵的家庭不睦仿佛沉疴旧疾,又是那样极端的情况,带来的影响不可能靠短短几个小时,或是一场诉讼离婚仪式就完全消除,他的心结也不可能就这么解开——他甚至做好了最消极的心理准备,如果原生家庭带来的烙印要伴随他一生的话,他也只能试着自救,并不期望有朝一日能够痊愈。 就像他可以学会抽烟,却不会成瘾,也不可能像许多同龄人那样,无所顾忌地在沙发上瘫坐抖腿,或是出口成脏。 还有理解情爱。 他清空了未读消息,打开浏览器——记录还停在“怎么判断一个人喜欢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查的了,网络上众说纷纭给不出个结果,当时觉得什么都不像,现在踏出了那一步回头再看,又似乎每一条都有他和迟扬的影子。 “怎么判断一个男生喜欢你?” ——“他会笨拙地给你发消息,一天到晚把你当成日记本,向你报备行程,说早安晚安。” ——“他会主动请你吃饭,给你买零食,闲不住的时候来打扰你,又担心真的打扰到你。” ——“让你摸他的头,让你踩在aj上亲他。” ——“……” 迟扬倒是不会拿他当日记本,报备行程也只有一句“晚上不陪你吃饭了”,早安晚安他似乎从来没听过,有也是随口一说,大概连本人都不会记得。 主动请吃饭很多,但更多是对蹭他的饭卡的报偿,零食似乎不多,他也不感兴趣。 迟扬闲不住的时候好像都在睡觉,或者蒙着帽子低头刷手机,顶多是睡醒了凑过来,拿胳膊肘捅捅他,或是环住他的后背抱上来,下巴枕着他的手臂不让写字,大型犬似的无理取闹。 还有摸头……何弈的手指停在这一行,没有继续往下翻——他一时间有些难以理解,摸头发和情爱能扯上什么关联。 倒是迟扬喜欢摸他的头,揉小动物似的随手揉一揉,也不知道是他个人的特殊癖好还是兴趣使然——摸两下也不会掉层皮,何弈以前没注意过,对方那些兜兜转转的小动作他理解不了,多半也就随着去了,这时候回想起来,似乎确实很多。 “看什么呢?” “没什么,”何弈随手锁了手机放到一边,接过那杯“现烧”的热水,一摸到手就知道是开水里放了冰块,温热得很不均匀,“谢谢。” 以后早上有时间的话要提前烧一些水晾凉,他默默地想。 迟扬“嗯”了一声,站在他身后撑着沙发背:“喝完就睡觉吧,不早了,明天……今天周一。” 何弈点点头,垂下视线喝水——他似乎天生做什么都很认真,连喝个水都是,低垂着睫毛,细而白的手指捧着玻璃杯,低头的样子看起来乖得不可思议。 迟扬忍不住伸出手,覆上他一边耳廓,顺着柔软的弧度下滑,轻轻捏了捏耳垂与脖颈交界的皮肉。 很软。 对方似乎低低地唔了一声,乖乖喝空了一杯热水,放下杯子略微仰起头来,也不知道是有意撩他还是无意为之,猫似的蹭过他的指尖。 他还不知道何弈看着面前他的影子,视线从翘起的头发投影上扫过,心里在斟酌什么。 “怎么判断一个男生喜欢你——他会让你摸他的头……” 真有这么具体吗。 他先前是觉得两者毫无关联的,可等到看见迟扬的那一刻,又似乎突然明白了什么——迟扬看起来这么又凶又浑的一个人,不笑的时候能吓愣街上小女孩,不带情绪地冷笑起来又活像要抡刀打架的不良少年,似乎不像是能让人摸头也不介意的人。 毕竟在他看来这个行为意味着居高临下,征服,或是赏赐。 既然如此,如果再提出这种要求,是不是不太礼貌。 “迟扬,”他转过头,视线扫过对方的头发,又很快移开了,“你……” “嗯?” 一站一坐,迟扬长得又高,要对视属实不易。何弈看着他,略嫌苦恼地皱了皱眉,还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伸手冲他勾了勾:“你下来一点……” “怎么,赏个吻?”迟扬饶有兴味地照做了,嘴上还要逗他,“要伸舌头的,不接受蜻蜓点水了。” 何弈在心底里想了句“不亲”,没回话。伸出的手抬在半空,这时候收回来也不合适了,只好直起身子靠近些许,手心覆在迟扬发顶,并不熟练地摸了摸。 迟扬:“?” 太冒犯了。何弈近二十年的人生里还没有做过这么逾矩的事,一时间有些后悔,回过神来自己已经收回了手:“没什么……” 他的声音其实有些不自然的哑,只是自己没有察觉,说话又轻,迟扬一时间也没注意。 “一晚上都莫名其妙的。”迟扬嘀咕了一句,顺势俯下身来撑着沙发后背,伸手拢住何弈的后颈——少年的脖颈细而脆弱,一只手能捏住,轻轻揉捏的时候能感受到脉搏。 何弈没听清,倒也不躲,迎上他的视线,被他眼底映出的灯光一晃,有些怔愣:“什么?” “我说,让我猜猜,是不是看到那些什么营销号毒鸡汤了,嗯?”迟扬点点他的耳根,“男生喜欢你就低头让你摸,这种东西?” “你怎么知道……” “……猜的,”迟扬看着他,不知出于什么心理,咽回去的话又说了出来,“也不算,前女友说的。” “那你让她摸了吗?”何弈的反应看起来不太像他想象中的吃醋,倒像只想求证个结果似的,问得出奇认真。 “你想听我回答什么?”他又靠近一点,借了个位置几乎要亲上去似的,暧昧又略带暗示。 “……你说。” “行吧,让了,”迟扬低低地笑了一下,放在他颈后的手缓缓上移,摸了摸他的发顶,“这么摸的,满意了吗?” 他算是看透了何弈醋不起来,问他这个多半也是别有所图——果不其然,下一秒何弈略微退后一点,又问道:“那你喜欢她吗?” “不是吧,宝贝,你真觉得这话能信啊,”迟扬失笑,“那我说上了床才叫喜欢你,你就打算今晚——停,别说话,别点头,我知道了。” 何弈被他捂着嘴,看向他的视线却直白又冷静,似乎还想说什么,开合的嘴唇擦过他的手心,有些痒。 “少看那些营销号吧,”迟扬清了清嗓子,避开他的视线,觉得自己耳根都有些发热,“我说过了,你跟她们不一样,也用不着学别人……你干什么都能撩到我,什么样我都喜欢,听懂了吗。” 这些话听起来像极了**,却是他少有的实话实说。 何弈点点头,欲言又止。 “还有摸头这个,”迟扬叹了口气,怎么都没法把两件事联系到一起,自暴自弃似的抓住他的手腕,带着他的手放到自己头顶上,“摸,你想干什么都行。” 我巴不得你再任性一点,不要那么认真又彬彬有礼——仿佛随时都会离开。 “早点睡吧,”迟扬低下头,松开捂着他嘴的那只手,“天都要亮了。” “我挺想让你跟我一起睡的,但是……明天给你把客房收拾出来,再凑合一晚吧。” “迟扬……” “嗯?” 何弈轻轻咳了一下,伸手环住他的脖子,预谋已久般让他低头,亲了亲他的额头。 “晚安。”他说。 “怎么判断一个男生喜欢你——会道早安晚安。” 我想这样表达,我喜欢你这件事。 作者有话说: 第22章 热水 这是一个长梦。 没有歇斯底里的尖叫,也没有孩童的哭喊,梦的本身是一棵青梧,叶片扑落,纷纷扬扬涌入长夜——他看见有什么火似的东西被扑灭掩埋,星光亮起,又转瞬黯淡。 闭上眼睛——那棵树说——闭上眼睛,一切都过去了,你再也不用醒来。 无需面对惊醒后的狼狈寒夜,无需赶赴日复一日贫瘠又虚伪的未来,没有规矩教养也没有原则束缚——就这样闭上眼睛,闭上眼睛,再也不用醒来。 你的前方无人等待,身后一程寂静,已经尘埃落定。 “尘埃落定”四个字像什么蛊惑人心的魔咒,甜得人心生颤抖。何弈站在树下,安安静静地听着,既不点头也不摇头。 都结束了,他想。 这实在是一个暌违已久的好梦,多延续一秒都像极了可遇而难求的享受。他经历过太多次半途塌溃的“好梦”,却没有哪一次像今天这样令人安心,仿佛结果早已知道了那样——一切都结束了,这个梦不会变成洪水猛兽,令人措手不及。 树问他,答应吗,再也不醒来。 他是想点头的,只是隐约间总觉得自己忽略了什么,出于谨慎,迟迟没有说出那个“好”字。 于是仿佛惩罚他的犹豫不决一般,树枝婆娑,大片的枯叶扑落下来,隐隐埋住了他的半截小腿——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说不出话来,喉咙口泛疼,火烧似的。 树说,既然无意拒绝,那就这样被掩埋吧。 这样也好。何弈低下头,看着逐渐漫上膝盖、又快要盖住他整条腿的落叶,默默地想。 他明知道自己是忽略了什么,却又怎么也想不起来——不愿意去想。树叶的婆娑声细碎而安静,在无限空旷的时空里回响,无言地劝慰着他,就这样睡去也无可厚非,没有谁会责怪你。 那是一种长久的牢笼陡然溃烂,一切束缚都无声垮塌带来的安详、松懈与无所适从。 直到落叶埋到胸口,他才觉得呼吸有些不畅,喉咙口火烧火燎地疼着,干渴感变本加厉——这似乎和他想象中不太一样,也没有他期待得那么平静安稳。 树问他,怎么了,要反悔吗。 也不是——他沉默地摇头,注视着越来越近堆积落叶,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屈在身侧的手指轻轻一动。 那只是一种短暂而消极的、几乎算不上挣扎拒绝的反应,似乎他想停下什么,但就算无事改变,他也不觉得有什么关系。 但下一秒他感觉到落叶窸窣一动,有一只手穿过遥远而模糊的时空,牵住了他那根屈起的手指。 “舍得醒了?”对方这样问他。 何弈还有些没回过神来,睁眼的第一反应是喉咙口疼得厉害,头也昏沉。 然后他又意识到另一件事——这里显然不是客厅,他似乎躺在迟扬家主卧的床上,隔着窗帘天还是亮的,外面阳光大概很好。 “你……”他对上迟扬似笑非笑的视线,一时间有些说不出话。 “帮你请过假了,”迟扬说,“应该是着凉了,额头很烫。” 何弈点点头,似乎并不感到意外——他的意识逐渐回笼,自己反倒是安下心来,不再被梦里那种魔怔似的安全感牵着走。 唯一出乎意料的因素只有迟扬,这是迟扬的床,包裹着他的是迟扬的被子,还有坐在床边的这个人。他翻过身,找了个更舒服的姿势略微蜷缩起来,这个认识弄得他无端有些耳根发烫,手脚捂得久了,滚烫又发软。 “怎么了,”迟扬伸出只手探了探他的额头——也没探出个结果,倒像是装模作样摸他的头发占便宜,“我家没有感冒药,你平常吃什么……我帮你出去买?” 何弈想的却不是这件事。也许是因为生病,或者刚从梦里醒来,他罕见地产生了些许没有理由的依赖欲,看着迟扬的手又想贴上去。 只是说不出口,莫名其妙的冲动一闪而过,又很快被他自己说服了。 迟扬看他不说话,以为是病人闹脾气,自觉理亏,耐下心来哄他:“真没有,我都不怎么生病,病了也懒得吃药,哪儿有你这么娇贵……” “帮我倒杯水,”何弈跟他对视片刻,轻声说,“……药我自己点外卖,帮我去门口拿一下就可以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看着迟扬,墨玉似的眼睛里沾着些许潮意,似乎是烧得难受,眼眶也是红的,看得人心软。 迟扬伸手摸摸他:“还有呢?” “嗯……”他伸手碰了碰迟扬的衣服,示意他弯腰。 他的胳膊是烫的,其实脸颊也比以往要热,便生出某种愈发柔软的触感——迟扬被他环着肩颈抱住的时候,唯一的念头是觉得自己碰上了一只小动物,黏黏糊糊小心翼翼地搂上来,软得不可思议。 哪怕少年人的骨架是清瘦的,也并没有丰腴的皮肉。 “迟扬……”他听见何弈轻轻地叫了他一声,嗓音有些发哑,低而含混。 “嗯?” 这其实是毫无意义的疑问。他明知道对方想要什么,也明白自己这一刻该给什么。 “很难受吗?” 何弈下意识摇摇头,“还好”二字还未出口,又突然想到什么,改口道:“有一点……” 然后他又顿了顿,给自己找依托似的靠近了些,贴在迟扬脖颈边补充道:“很难受。” 很难受,多陪我一会吧——虽然这难受完全可以忍受,这样说出来有些夸大其词,又显得别有企图。 可他的确别有企图。 迟扬的手拢在他颈后,闻言又向上挪了挪,安抚似的覆着他耳根轻轻摩挲:“乖……” 他对情爱的经验止步于逢场作戏和乍见之欢,再多的暧昧都流于表面,对这样温情的场面反倒有些束手无策,一时间也只能说出这样苍白无力的话来哄哄人,听得他自己都嫌敷衍。 何弈却似乎并不介意,反倒心满意足了似的,贴着他点了点头。 我很乖,只要你肯留下来,多拥抱我几分钟。 ——只要你喜欢,只要我想,我可以一直表现得很乖,比你见过的任何人都要“乖”。 原来他的小男朋友这么好看,睫毛又长又直,垂落下来掩住墨似的含着湿气的眼睛,额角到鼻梁的轮廓都清晰分明,也许是发烧的缘故有些发红,又隐隐透出白瓷似的细腻光泽——他一直知道何弈长相端正,是很讨人喜欢的那一类。 班里那些小姑娘怎么说来着。 “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大概是这一句。 尤其是自上而下看去,眼角下撇的轮廓被角度缓和,整齐的黑发略微掩住眉眼,又显得耳廓雪白,看起来说不出的安静秀气。 怎么能这么招人喜欢。 迟扬替他理了理头发,手指穿过发丝贴上耳廓,轻轻揉捏,被心底里缓缓泛上来的、说不清道不明也从未有过的保护欲弄得恍惚,一时间居然有些疑惑。 这大概是经历过长久而无所寄托的沉寂压抑,才能沉淀出的安静气质,盘玉似的散出冷光,温和又贵重,让人心驰神往。 “迟扬……” “嗯,”迟扬回过神来,“渴了?” 和何弈相处得久了,他似乎也逐渐能察觉出对方回答之外的某些情绪了,比如这一秒他明明说着“嗯”,也点了头,手指却不自知地抓住了他的衣服,显然并不太想就这么放走他。 “买药吧,”迟扬有些怔,几乎错觉生病的是他自己,“我去给你倒杯水,乖。” 他有些看不了何弈的表情——那副明明有所迟疑,却依然克制着点头答应的样子。 “我其实……没怎么照顾过人,”他一讪,还是说了出来,“照顾自己也就那样,更别说其他人了。” 何弈看向他,动了动嘴唇,应该是想说“不用麻烦你照顾”之类的话。 “但我学东西挺快的,”他揉了揉何弈的头发,拦住了对方没说出口的话,像摸一只偎在自己身边的小动物,“我会学着照顾你的。” 这其实是远超何弈期待的事。 他点点头,某一秒几乎产生了主动贴上去碰一碰迟扬手心的冲动:“好。” 第一次对他有人说出“照顾你”这样的话,是他在父母离异、牢笼破碎的第二天。 迟扬出去了。 何弈拿过手机找了外卖送药的店,选了自己印象中常见的感冒药,又把订单截图发给迟扬,然后缓缓躺回床上,找了个并不习惯、却称得上舒适的姿势略微蜷起身体,闭上眼。 似乎还能隐约听见楼下传来的细碎响动——也许是他的错觉,也可能迟扬确实拿出杯子,倒了热水。 手机震了一下,大概是迟扬回了消息,可能是“好”,或者“乖”。平常浑里浑气恨不能每句话都占他个便宜的人,这时候反倒不欺负他了。 这样就很好了。他想,刚才怎么会想要长眠不醒呢。 他怎么舍得呢。 其实也只过了几分钟,他却不知为何又有些怀念起迟扬的体温来——对方拥抱他的方式和摸他头发的亲昵动作,明明也算不上多亲密,却出奇地让人满足。 也许是病了吧,体温偏高,体感温度低,嫌冷又趋暖。 他有些迷糊了,下一秒又隐约感觉到有人碰他的额头,很快清醒过来,睁眼对上的便是迟扬的视线。 这个人倒也没有他说得那么不会照顾人,至少还知道替他拧一条冷毛巾,动作轻缓的敷在额头上。 “水,”迟扬没让他伸手,把人扶坐起来便就着自己的手喂了两口,“那个药是饭前吃还是饭后啊?” “饭前半小时饭后两小时……” 迟扬挑眉,嘀咕道:“记得还挺清楚。” “嗯,经常吃,”何弈又低头喝了一口,示意自己够了,又躺回松软的靠枕堆里,“……也不是,小时候生病会吃,不想麻烦阿姨,怕弄混时间就写下来,后来记住了。” 他的嗓子其实疼得不轻,这时候说话也有些艰难,迟扬看着都怕他上不来气,连忙拍拍他的头顶表示自己知道了,也不是很好奇。 “那等吃了药再吃饭吧,”他说,“有粥,楼下买的,我记得电视剧里那些男主角病了女生都给他们送粥……” 也不是——何弈想,他从前感冒的时候做饭阿姨会来照顾,应该喝过粥,但也不至于每一次都是粥。 不过他对吃穿向来没有要求,这时候给他一碗重油重辣的馄饨他也能面不改色地吃下去,也不觉得喝粥有什么问题。 迟扬的重点似乎不在这里,他迟疑片刻,还是补上一句:“我也挺想自己弄的,就是时间来不及,我也不太了解这些慢工细活的东西……” “没关系,我都可以,”何弈轻声道,“什么都可以,不用麻烦……” 话音未落,他似乎听见头顶传来一声低低的嗤笑。 “怎么了?” “没什么,”迟扬笑着说,“就是觉得吧,你好像又变回我刚开始认识那样了。” 作者有话说: 第23章 鹌鹑 “没什么,”迟扬笑着说,“就是觉得吧,你好像又变回我刚开始认识那样了。” 没有躲在教学楼后抽烟,也不知逃课为何物,永远都是一副温和好脾气的样子,却又教养极佳,永远与人保持着礼貌舒适的社交距离。 就仿佛越过乌烟瘴气的面具,他的灵魂还是温和干净、一尘不染的。 何弈大概没有听懂,偏了偏头看向他,表示疑惑,迟扬却没有给他追问下去的机会,摸出手机接起电话——送药的快递员到门口了。 “我出去拿药,”迟扬说,“自己躺一会,别睡着了。” 何弈点点头:“好……” 又是这样,明明答应了,还克制地抬眼看他,想说话又不肯说出来。迟扬被他看得心软,弯下腰来跟他对视:“还有什么事?” 他倒是想借此机会惯出何弈一点脾气来,但被那含着湿气的眼神一扫,什么算盘都原地崩散了。 他听见何弈说,没什么。 哦,行吧,那就是还想抱一下的意思。迟扬认命般轻轻笑了一下,伸手抱住他,继续哄:“真没什么?” “快去吧,快递员在等你……”何弈动了一下,似乎在斟酌什么,最终还是贴上来,双手搂了搂他的后背,“这次真的没什么了。” 迟扬亲了一下他的嘴角。 “以后想要什么可以试试说出来,”他用只有彼此能听见的音量低声说,“别人谈恋爱的时候可会无理取闹了,你怎么也不争取一下合理权益。” 何弈说的没有错,至少在生病照顾自己这件事上,他完全可以自力更生,并且不需要迟扬在一旁碍手碍脚。 比如并不劳烦他做饭喂饭,短暂睡过一觉能自己起来之后何弈就去了趟厨房,凭借精确的记忆烧水淘米,煮了一锅足够吃到明早的粥。 再比如吃药,对于每六小时吃一次的药片,他能在凌晨两点用振动模式叫醒自己,轻手轻脚地倒水吃药,并且不打扰到迟扬——这人把床让给他了,自己歪在电竞椅上凑合。 在他试图凭直觉试探对方体温的时候,何弈还会顶着毛巾,平静而略带鄙夷地看他一眼,又碍于教养不能说什么,只好问一句:“怎么样?” 迟扬:“……” “375左右,”何弈继续道,“我觉得还可以,不是很难受,吃了药明早就会退烧了。” 迟扬不太信邪,拿过温度计对着他耳蜗“滴”了一下——然后难以置信地看向他,似乎咽回了一句粗口。 显示器上的数字明明白白,374。 何弈权当没看见,问道:“你和老师请了多久的假?” “不知道,”迟扬似乎想起什么有趣的事,摸了摸鼻子,“……我当时跟她说,在校门口捡到个病倒的小班长,顺路带回来了。” “那她怎么也不……”何弈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机,想问班主任怎么也不联系自己,又很快反应过来什么,低下了头。 “嗯,她没有你号码,打也是打给你父母了。” 这种情况下联系父母之后还会发生什么,不用说也知道了。 迟扬看他低头,以为他心情不好,伸手摸了摸他的后脖颈——这是个极具安抚意味的动作,何弈似乎很喜欢,即便不说出来,也会无意识地松出口气,放松地贴近他。 何弈却出乎意料地没什么情绪,至少在他抬头看过来的时候,那双眼睛黑而澄澈,目光是温和的。 “我和你说过我父母的事吗。” 他的语气其实没有询问的意思,迟扬也就不接话,静静地等着他说。 “也不是什么多有趣的故事——至少比起境遇起伏,更多的是个人天性使然,”他说得很晦涩,像是在背诵自己的日记那样,说到一半又抬头看了迟扬一眼,有些抱歉地笑了笑,“但我还是想讲给你听听……” 他等了太久,太想要一个可供倾诉的出口了。 迟扬听着他发哑的嗓音有些顾虑,却还是心领神会,没有阻止:“你说,我听着。 “嗯……我父亲是一个典型的伪君子,”何弈点点头,语速很慢,似乎在斟酌措辞,“他有钱,家境不错,受过良好的教育,年轻时大概很有魅力……” “而我母亲,怎么说呢,她长得很漂亮,曾经是小有名气的伴舞演员,退隐前还得过等级很高的奖……但她并没有什么野心,在遇见我父亲之后,也就是二十五岁那年,他们热恋结婚,她随之选择了退隐,成为全职太太。” 何弈说话的时候不徐不疾,有种让人不自觉静下心来听他叙述的魔力,这番话也文气而条理清晰,写下来放进自传体回忆录里都无可厚非。 迟扬有一搭没一搭地摸着他后颈,轻轻“嗯”了一声,表示自己在听,接着说吧。 何弈清了清嗓子,感冒带来的咽痛还未减轻,他却执意想说完这些,仿佛这个口子历经纠结才打开来,不抓紧时机就又要闭上了那样。 “……她大概也没有想到,这会是她噩梦的开始,”他轻声说,“她选择的终身伴侣,有严重的酗酒和家暴倾向,并不像表现出来的那样文质彬彬——哦,他叫何彬,是不是很讽刺。” 他似乎笑了一下,笑意隐进话尾的叹息里,是极苦涩的嘲讽。 “从我记事起,见过最多的就是他因为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找我母亲的麻烦,然后打她……抓着她的头发按进洗碗池里,踢打她的小腹,甚至撕开她缠上的纱布咬她的伤口——他打出来的伤口。” “那太频繁了,我甚至一度以为,那就是他们表达感情的方法,”何弈的神情有些古怪,似乎是嫌自己天真,又好像还有些别的情绪,“……因为他在施暴的时候,也会说些甜言蜜语。” ——他会捧起对方破皮的脸,撕咬她嘴角的伤口,一边含混而毫不避讳地当着小何弈的面,说那些缠绵的、好梦似的情话。 “我母亲……她依赖我父亲的家产,起初还能忍受些小打小闹的暴力行为,也许也把这当做情趣了,”他苦笑道,“但后来……就像温水煮青蛙一样,施暴者变本加厉,等到她被打得走不出家门的时候,不能跳舞,她也彻底失去了赖以谋生的资本。” “她的娘家不接受她,我父亲那边的亲戚觉得他们不门当户对,她是靠姿色上位,也很看不起她……其实也对,他们当初会在一起,和她长得漂亮也有很大的关系。” 类似的话早在从前某一天的天台上,他已经暗示过了。 迟扬听他说话的嗓音越来越哑,隐隐又干咳起来的意思,实在听不下去了,插嘴道:“……如果这真是你爸他……表达喜欢的方式呢?” 何弈闻言抬头看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神色微妙地改口道:“那我就这么对你,可以吗?” 迟扬:“……” “你喜欢我,”他靠近一点,摸了摸何弈的头发,和他贴额头,低声逗他,“我能这么理解吗?” “嗯,”何弈也不躲,就这么平静又略带笑意地看着他,“是啊,我喜欢你……但他们说,我和他很像。” 从小到大他听过太多次从别人嘴里说出来的“子承父业”了。 迟扬似乎笑了一声:“你怎么就不担心点儿别的,比如我以前打了这么多架,哪天对你动手了可怎么办……” “你不会的。” 迟扬一愣:“为什么?” 这一次却没有那么果断的回答了。 何弈轻轻咳了一下,笑意渐敛,似乎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嗓子还疼,不自然地偏过头,然后迟疑片刻,耍赖似的一歪头埋进了迟扬肩窝里,不说话了。 “问你呢,为什么?”带着笑意的声音闷闷地传进耳朵,和少年人的体温一样富有感染力,又显得有些恶质,“说嘛,嗯?” 是啊,为什么呢。 何弈闭上眼睛,闻着对方身上被体温烘热的洗衣液味道,放松下来,漫无目的地想着,为什么呢。 为什么在他身边就这么不自觉地安心,又那么无条件也没有保留地相信他呢——仿佛他明明已经见过迟扬并不友善、甚至凶得骇人的样子,也知道他在怎样一个在浑浊的世界里堕落过,偏偏还是固执地认定他是个很好的、值得信赖的人那样。 如果要称之为一见如故,那他们的第一次见面早在十几年前——但倘若算作久别重逢,当初那一面对现在的影响似乎又没有那么深刻。 他有些后悔自己一时嘴快说出来的话了。 明明只是普通的闲聊,内容甚至比不上几分钟前他的随口叙述沉重,但似乎阴差阳错地触及了某个他一直忽视、也不愿意去想的问题。 当时想的只是迟扬不可能对他动手——这个人在面对他的时候有原则得令人匪夷所思,甚至在他们摊牌前,他一度对对方的明示视若无睹,迟扬也克制着脾气,没有做出什么对他而言轻而易举的过分的事来强迫他。 他恍惚间觉得自己回到了梦里那棵青梧桐下,落叶纷纷扬扬地落下来,要埋没他——他明明想到了迟扬的名字,却不知为何绕了过去,有意不去深究。 作者有话说: 第24章 天平 何弈还不知道自己下意识的行为和以往形象不太相符,有些像埋头的鹌鹑,看在迟扬眼里只觉得可爱又莫名其妙。 还是得惯着病人,他这么想着,便还是伸手圈抱住了何弈,拿他那个屡试不爽的言辞威胁道:“不说就亲你了,嗯?” “……没什么,”等了片刻何弈的声音才传过来,有些闷,“我就是觉得,你不会的。” “你舍不得。” 这次对自己的定位倒还算端正。迟扬笑了一声,出尔反尔,低头耍赖似的咬上他的耳廓,含混应道:“嗯,我舍不得。” 我对所有与你有关的事都再三思量,舍不得踏出半步。 他摩挲着抬起何弈的下巴,将小鹌鹑抱出来,碰了碰他的嘴角:“那你说说,我为什么舍不得?” 何弈看着他的眼睛,视线被弯起的眼角吸引,有些怔愣,某一刻似乎福至心灵——标准答案是不是“因为你爱我”,他想。 这是以前从来没有过的突发奇想。 “因为你……”他还是没说完,移开视线,觉得这种话不该从他自己嘴里说出来。 可迟扬却好像同他心有灵犀。 对方的手从他衣摆下探进去,满是占有欲——控制欲——地明目张胆地捏了一把他的蝴蝶骨,从后背沿着脊柱一路向下,覆上了他后腰的一小片皮肤。 何弈下意识挣了一下:“你——” 对方声东击西,贴着他的耳朵低声说:“因为我喜欢你。” “我爱你。” 这是我第一次这样爱上一个人,因为他生出无边的保护欲和自己都难以理解的小心翼翼。 何弈这次生病最后也只请了一天的假。 班主任联系不上他,他却不能不去主动联系班主任,吃过药之后还是打了电话,简单交代了自己无故旷课的原因——其实也没什么,同样的事放在别人身上也许要被怀疑,但发生在他身上,老师也只会关心地多叮嘱两句,在颇为迟疑地沉吟片刻,旁敲侧击,问问他家里发生了什么事。 “嗯,没什么,”说这话的时候他语气很淡,就着迟扬的手喝了口温水,于是眼神也变得温吞,低下视线不知望着哪个角落,“他们感情不睦很久了,应该是协议离婚,没有什么。” 仿佛就这么轻描淡写又粉饰太平地说上一句,他前十九年所有的噩梦就此分崩离析,被一笔带过,变成了旁人再难触及的旧事。 他原本应该伤感些,但迟扬这人很不安分,听他说两句就要过来逗逗他,喂到嘴边的水不能不喝,主动给他的拥抱也只能接受。 电话打到最后他已经被人整个圈进怀里,下巴枕在对方骨骼分明又有些硬的肩膀上,体温相贴,还能隐隐听见迟扬带着笑意的呼吸声。 “嗯,好,谢谢老师。”何弈随手绕着对方的头发,觉得摸起来有些扎手,像什么大型动物,很有趣,语气也不自觉轻松起来,“没关系,我明天就回学校……嗯,没事,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老师再见。” “打完了?” “嗯,”何弈轻轻咳了一下,拿过先前的半杯水慢慢喝完,“明天回去。” “那早点儿睡,”迟扬看了一眼时间,突然想起什么,又问他,“那什么,电视剧里那些男主角生病了都有人给做便当,你要不要……” 他的语气出奇正经,话的内容又不太正常,让人一时间摸不清是不是在开玩笑——至少何弈是恍惚了一下,下意识委婉道:“不用了,我也不太想继续喝粥……嗯,明天你陪我去食堂就可以了。” 委婉迟扬险些以为他要再跟上一句“谢谢”。 “逗你的,”他被人摸了半天脑袋,觉得自己可能是有什么疾病,居然从何弈自然而然的动作里尝出些许幸福感,“睡觉吧,不早了——还想睡我床吗?” 何弈显然是想说“没关系,我回沙发睡”的。 但迟扬没给他这个机会,抱小孩似的随手抱起他一点儿,挪到自己床边放好,示意他躺上去:“两个选择,睡我床,或者跟我一块儿睡我床,自己选吧。” 何弈:“……” “怎么这副表情,”迟扬抬手弹了一下他的额头,动作不重,倒像是**,“你知道以前有多少人想上我的床吗。” 何弈看他一眼,出乎意料地有些不悦,略微皱了皱眉,反问道:“多少?” 嗯,十几个,二十几个,也许应该按每月平均来算。 迟扬看着他的脸色,难得卡壳,思绪大致扫过记忆,又不自然地闪回来:“……也没多少,几十个吧。” 说罢又连忙补充道:“也不是我个人魅力,那什么,主要是浑得久了,那些地方的人……你可能不知道,其实他们只想发生关系,也不太在乎对象是谁……” 何弈不置可否,在他床边坐下来,评价道:“你很有魅力。” 他其实很少这么直白地跟人说话,调侃也常常是委婉的,说这话的时候倒有些像闹脾气——迟扬对他疑似吃醋的反应受宠若惊,简直感到可遇不可求,还是没忍住逗他:“别生气啊……哥哥,什么时候学会吃醋了,嗯?” 何弈抬头同他对视,一站一坐,从他的角度只能看到对方背光的轮廓,还有眼底恍惚发亮的笑意。这个场景有些熟悉,又说不上来在哪里见过——何弈出奇理智地想,哦,原来这就叫吃醋。 不想听他谈起过去的感情,也不想直视自己缺席的对方的人生。 甚至会产生些不切实际的想法,譬如倘若自己再早些遇见迟扬,会不会就能改变些什么,让他不能再这样冠冕堂皇地说出这些话。 不算恍然大悟,但像意外之喜。 ——至于为什么偏偏是这一次感到不悦,他也能很明确地给出解释:他不介意对方爱过谁,为别人做过什么事,甚至尊重迟扬现在对别人依然保持欣赏,只是对自己曾经错失对方的经历、并且无法全然理解感到耿耿于怀。 他的重点不在“有多少人想上我的床”,而在“你知不知道”——这在他看来近于挑衅,却又是无法改变的事实。 于是他点了点头,坦然承认:“嗯,是啊,你教的。” 迟扬确实会有意逗他,说些平常情侣间敏感不能提的话题,从情史到前任,也渐渐接受了对方不同寻常的平静反应,这时候反倒有些诧异何弈突然开窍,又后悔起来。 以前说得太多了,往后他翻旧账可怎么办。 好在何弈并没有深究的意思,不悦也很快过去了,反倒像在刻意调侃他,见他不回答便自顾自继续道:“几十个,那你答应了吗?” “怎么可能,”迟扬摸摸他的头,试图安抚他突然开窍的情绪,“……嗯,这是真的,一次也没有,我对他们没兴趣。” 何弈的病毕竟没好全,原本就是看起来清瘦又全无棱角的一个人,现在发着低烧,看起来便更加没有锋芒,被他摸头的时候还无意识地贴上来,只是说话依然不太客气:“为什么不呢,这么多人,总有一个能让你喜欢的……” “一个也没有,”这次迟扬说的确实是实话,正经得他自己都匪夷所思,顺着何弈的话接下去,“真的,你是第一个……那么让我喜欢的人。” 何弈似乎是听到了他想要的答案,轻轻“嗯”了一声,不追究了。 他现在知道了,他是第一个,从他这里开始。 错过的经历他可以慢慢了解,无法理解的东西他也能试着去学,只要迟扬肯说,倒也没有什么。 他克制地抱了一下迟扬的腰,抬起头对他说:“我去洗漱,睡觉了,晚安。” 说罢又补上一句:“刚才你让我选的……如果睡椅子不舒服的话,一起睡也可以。” 迟扬:“……” “还是算了,”他沉默地与何弈对视片刻,丝毫不能从那双清澈的墨色眼睛里看出什么复杂的东西,于是认命似的叹了口气,“你睡你的,不用管我。” 见何弈还想推辞,又说:“跟你一块儿我也睡不着……真的,还是你想发生点儿什么,嗯?” 何弈也不傻,说到这个份上怎么也反应过来了:“那你……” “今晚,现在,你还发着烧,”迟扬弯下腰,状似诚恳地威胁道,“虽说刚才惹你生气了我很愧疚,很后悔,但也顶多温柔一点儿——就一点儿,真发生了什么我不觉得你能坚持住,那就太不人道了。” “……那你自便,”何弈移开视线,随手指了指电脑桌的方向,“那边,自便,我去洗漱了。” 迟扬笑了一声,像是忍不住从喉咙底里溢出来的,带着些猫呼噜似的哑:“真过分,哥哥,你就这么果断。” “那你……” “对我过分点儿就行了,我抗造,”他拦下想起身的何弈,握住他胳膊的手也没有放开,真诚道,“对别人也可以过分一点,脾气不用那么好……不是说过了么,我巴不得你有点儿小脾气,挺可爱的。” 明明何弈才是那个发烧的人,但对方手心的温度太高,烫而熨帖,让他下意识缩瑟了一下,又缓缓放松下来。 那一刻他其实很想说,那样太不礼貌了,就算是情侣之间也不该这样,至少不能无理取闹。 但下一秒他又想,刚才那种所谓“吃醋”的情绪,真的就不算无理取闹,或者小题大做吗。 他好像确实想找点儿什么事来缠着迟扬,看他小心翼翼来哄自己的样子,像是驯服了一头荒原的狼,让它低下身来变成自己的坐骑,只会温温柔柔地围着他打转,给他舒服的拥抱。 也许谈及情爱,就是这样毫无逻辑又小题大做的。 于是他有些不自然地清了清嗓子,咽下自己原本想说的话,如迟扬所愿点了点头。 “早点睡吧,”他说,“我记住了,晚安。” 作者有话说: 第25章 隐隐 “何弈……” “嗯?” 他的感冒还没好,嗓子疼,说话也有些哑,一天都没怎么出声,偶尔回答也只有个单音节。 迟扬趴在桌上,明目张胆地朝向他,视线黏糊又直白,一副就这么看他一天也不会腻的模样:“下课休息会儿,不累么。” 何弈摇摇头,他其实没什么感觉,低头耐心地写完手头那道计算题,繁琐的步骤写了半张纸,检查无误后才转到最后一道大题。 临近月考,似乎多数人都在争分夺秒地复习——不复习的这时候熬完一下午主课,也都趁下课十分钟趴下休息了,教室里安静得有些反常。 行吧。迟扬站起来,随手松了松自己睡僵的肩膀,低头去看他那道卡壳的题,扫了两眼不知所云,便顺手摸了摸他的脑袋,弯下腰来凑到耳边问他,喝不喝水,帮你去接。 何弈专心干什么的时候一贯不喜欢被人打扰,一般被这么问会客气地摇头拒绝,今天却出人意料地点了点头,摸出水杯递给了他。 “真使唤上了,”迟扬虚虚撑着他肩膀,小声嘀咕,“不谢谢我啊,哥哥。” 他似乎把哥哥两个字当成什么撒娇无赖的标志,每每说出来都是一副无辜无害的样子,话的内容却又满是调侃,换个人来也许真要被他弄得全无办法了。 然而何弈毕竟是何弈,被他这么贴着耳朵叫也无动于衷,只会平静地回他一句,嗯,谢谢。 也是意料之中的反应。迟扬笑了一下,伸手越过他,漫不经心地落到那张试卷上,指的位置正好是他卡壳的最后一题:“这边连起来吧,我猜的,刚才上课讲的那题跟这个挺像……别看我,真是猜的,我就是睡醒看了一眼,课件正好放到这张图。” 何弈不置可否,这种做法他也想到过,但大致思索之后觉得计算步骤太繁琐,不应该是这么设计的,然而这人的手也不收回去,一副要看他连起那条线做一下才罢休的样子,便还是遂了他的意,拿过直尺着手去连。 “不是能约么,”迟扬看了一眼他列出的式子,小声建议,“应该能吧,上下五倍关系……” 出题人改了数据,似乎确实是这样设计的。 到这个步骤迟扬自己可能不知道他说了什么,但何弈已经能看到底了,他放下笔,有些难以置信地回头看了一眼:“你不是……” 你不是根本不听课,上学纯属混日子的吗。 “嗯?”迟扬直起身子,拉开一点距离跟他对视,被他直直看得也有些心虚,“……怎么了,不对吗?” “对……”何弈看了片刻,意识到自己这样不太礼貌,想问出来的话也有些失礼,还是咽了回去,“没什么,快上课了,水……” 他的本意是快上课了就不用帮他接水了,但迟扬也不介意自习课迟到,闻言“嗯”了一声,转身便走了出去。 何弈定定地看着他离开的方向,意识到自己的感冒确实还没有痊愈,专心写题的时候没察觉,这时候思绪一停顿下来,就有些昏昏沉沉的难以继续了。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至少这两天,迟扬身上那种隐约的矛盾感似乎变重了。 已经是最后一节自习课,按照惯例,何弈还要坐到讲台上去管理纪律。他摇了摇头,不再去想那些全无逻辑的猜疑,简单收拾了自己的东西站起身来,看了一眼后门的方向。 到开水房十几米的距离,怎么还没有回来。 “迟扬同学,是这样的,你的家庭情况呢……” 办公室的打印机没纸了,隔壁桌老师在抱怨消耗太快,又要去楼下文印室借纸。 迟扬一只手放在口袋里,慢慢地绕他那根耳机线,对班主任的劝解左耳进右耳出,无视得明明白白——也不是不懂事,只是这样类似的话他实在听了太多,对方总是那副居高临下的态度,不见得多了解情况,要他容忍退让的说辞倒是很多。 他回头看了一眼,身后沙发上女人带着的小姑娘还在哭,明明穿着白纱裙子打扮得像个小公主,哭起来却狼狈极了,活像是缺牙的红脸猴子——小猴子被他扫了一眼,才微弱下来的哭声又有逐渐嘹亮的趋势,肩膀一抽一抽,隐隐有哭到天荒地老的意思。 迟扬的长相原本就算不上阳光帅气那一类,好看是好看,却总有种浑里浑气的凶劲儿,尤其是这时候不耐烦得厉害了沉下脸来,几乎有些被气笑了,被他这么看着都很考验人心理素质。 “迟扬同学……” “我知道了,”他懒得再理会这些闹剧,一推椅子站起来,在有些刺耳的动静里压抑着脾气回答道,“让她们先回去,别丢人现眼,想找人直接联系我。” “可你——” “传个话就行了,成吗老师,别逼我干什么让您难做的事。” 他没给对方再接话的机会,径直越过那位自称历尽千辛万苦才找到他的生母和她的女儿,走了。 实在是一场闹剧。 就不能把话说明白些,要钱就是要钱,要好处就是要好处,摊开来一字一句说清楚,怎么都好过这样大动干戈地来学校找他,说那些虚情假意的套话。 回教室之前他还去了趟开水房,把何弈的水杯带回去——一边有些愧疚地想着,小病号被他一言不发晾了这么久,该闹脾气了吧。 ——但这三个字显然是不会出现在何弈身上的。 走进教室的时候下课铃正好响了,饭点,他无意挡路,还靠在走廊上等了片刻,直到蜂拥而出的人群散了才走进去。他家小病号视铃声为无物,在讲台上坐得笔直,鼻梁上架着眼镜,正安安静静地做一篇阅读题。 不知为何,他先前不太明媚的、充斥着抱怨和哭声的心情居然也跟着安静下来——至少那一刻恢复了平和,不再满心烦躁了。 “迟扬?” “嗯。”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已经站在何弈背后,借着递水杯的姿势略微环抱住他。教室里没有几个人了,也看不见他们勾肩搭背的小动作,暧昧得明目张胆,广播里放着饭间音乐,是一首他听过却想不起名字的慢调民谣。 “怎么这么晚才回来?”何弈似乎没察觉他的小动作,端起水杯拧开喝了一口,笔尖在纸面上勾勾划划,圈关键词,“是遇见什么事了吗……” “没什么大事,已经解决了,”迟扬说,“喝你的,不用操心。” 何弈低低地“哦”了一声,果然没再深究——他不是好管闲事的人,也很少流露出好奇心,这次能这么问他一句已经算得上难得了。 “晚自习还上啊?”迟扬看着他的作业,转移话题,“那个老师不是说让你早点儿回去休息也行么?” “我没关系,”何弈说话还有些鼻音,写完最后一小题放下了笔,转头对他说道,“去吃饭吧。” 教学楼已经空了,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走下楼梯,一时也无话。 走到最后一阶的时候,也不知是什么心理作祟,迟扬突然脚步一顿,停了下来——身后的人猝不及防,撞到了他身上,也贴着他的后背被迫停下脚步。 何弈:“?” 他站在高一级的台阶上,身高便正好与迟扬齐平,面前贴着的是对方的心跳,身后是偌大而安静教学楼,空旷走廊的尽头草木簌簌,麻雀扑棱着翅膀落下,停在连廊一角。 “这种时候应该怎么做?”他没有问对方为什么停下,却提了个与现状毫不相关的问题。 “嗯?” “你和别人谈恋爱的时候,”何弈慢慢解释道,“这种情况下,她们会怎么做?” 他的语气平缓而认真,听起来并不带什么特殊感情,只是出于研究问题的心态认认真真问一句,想要一个可供参考的答案。 于是迟扬转过身,不太习惯这个视线相平的视角,便还是圈住他的腰往后走一点,把人从最后一级楼梯上抱了下来,下巴顺势枕在他清瘦的肩骨上,黏黏糊糊地沉吟片刻,钓他胃口:“你猜猜。” “那就算了。”他总觉得何弈是笑了一下,话语里轻松的笑意是骗不了人的。下一秒有只手落在他头顶,迟疑地拍了拍,他听到何弈轻声说,你心情不好。 不是询问,更像在陈述事实。 “有一点,”他低下头,把半张脸埋进对方的肩窝里——有些硌人,少年的体温却很熨帖,有安抚人心的奇效,“不过看见你就好多了。” 何弈平静地让他靠着,也不避讳偶尔路过的同学,仿佛没有看到似的:“出什么事了?” 作者有话说: 第26章 荞麦 何弈平静地让他靠着,也不避讳偶尔路过的同学,仿佛没有看到似的:“出什么事了?” “我妈,说她女儿要上学,缺套房子……”迟扬一讪,“找我有什么用,我也不是孩子她爹。” 他不欲多言,何弈便也不追问了,无声地抬起手,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觉得自己怀里是一只毛绒绒的大型动物,别人见了都要绕着走,它却一点也没有察觉,还在晃着尾巴跟他撒娇讨抱。 他听见迟扬压低了声音,用只有彼此能听见的音量黏黏糊糊地叫了他一声,哥哥。 “嗯,如果有什么不能解决的问题,我也可以帮忙。”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只是想这么说。 “行了,”迟扬直起身子,顺手拍了拍他的头,“哪儿就到这一步了,没什么大事,走,吃饭去了。” 这个点去吃饭其实已经很晚了,何弈感冒没好,走得不快,两个人索性没抄近道,找了条人少的小路慢慢走过去,正好路过小书店,回来的时候还能进去转转。 “刚才不是问我该干什么吗,”迟扬陪他放慢脚步,“怎么说呢,我正经谈过的对象也没几个,还都不是在学校里,见面一般是出去约会……就跑过来啊,扑我怀里撒个娇之类的。” 他还是怀了一点隐秘的私心,凭空说出些模棱两可的、他自己也记不太清的情史,期待何弈真上了套,找他说的来做。 不过对方也不傻,至少现在并不打算就地实施,只是点点头,表示自己听到了:“还有呢?” “还有啊……”迟扬继续凭空想象,“这种撞我身上的,一般就顺势抱上来了,讨个吻,或者说两句悄悄话。” 也不知道何弈听进去没有。他今天来吃饭没摘眼镜,细细的金属镜框映出一点路灯光,又落在眉眼间,掩住了眼底些微起伏的情绪。 应该是没吃醋。迟扬小心翼翼地觑着他的神色,得出结论——何弈不是有话藏着掖着不说的人,大概也不知道冷战为何物,听到现在还没有出声打断他,应该是没因为这些话吃味。 倒是很可能真拿他的情史当资料研究了,研究目的是学习如何谈好恋爱,还要跟他交流探讨,确保知识的来源可靠。 研究资料本人无话可说,只能惯着自家男朋友,借着凭空想象凭空捏造:“至于一起吃饭么……叽叽喳喳半天商量要去哪吃的比较多,不过一般都是她们决定,我顶多在‘你一点也不胖用不着减肥’上有点儿发言权……笑什么,说正经的呢。” 他觉得自己有点儿像文史里的昏君了,以前觉得烽火戏诸侯千金博一笑荒谬,等真遇上个轻易不爱笑、真笑起来又那么好看的对象,又发现这些昏君的所作所为,其实也没那么不讲道理。 于是何弈收起笑意,装作无事发生地继续走:“还有呢?” 他原本话就不多,今天嗓子哑了便说得更少,于是迟扬还得担任起无偿给他讲故事活跃气氛的工作:“还有啊……吃完饭就看电影啊,常规操作,看电影又得告诉她们,其实可乐都喝了,多吃两粒爆米花也没什么大事……一般就看那些爱情片啊,实在太无聊了,看个开头都知道结尾要发生什么,又不能睡,不小心打个盹人家还要生气……” “看不出来你谈恋爱的时候……”何弈略微斟酌了一下用词,“脾气那么好。” “这还看不出来,”迟扬故作惊讶,“是我这几天哪里对你不够好吗,嗯?” “也不是……”何弈对这种话里的暗示向来没什么反应,只是认真地就事论事,按点答题,“你对我很好,但……” 似乎也没有到这个程度。 “那是你太善解人意了,”迟扬接茬道,“你都不得寸进尺,我怎么展示我的好脾气——谈恋爱么,都在一起了多少还是动过心的,对她们好点儿才正常吧。” 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食堂楼下。迟扬拉过何弈的手,在他不明所以的目光中略微撩起他的衣袖,看了一眼腕表,说:“你别上去了,坐这儿等我吧,,这个点排队吃不上饭,那些油油腻腻的你也吃不了……超市想吃什么?我上去给你买。” 何弈没什么意见,顺从地被他拉到一边长椅旁坐下来。身后是篮球场,围网很高,偏远架起的白光越过树枝落下来,影影绰绰地融入昏暗夜色里,少年裹着宽大的冬季校服,坐姿端正而挺拔,像一棵种下的青松。 迟扬低头看了他片刻,伸手覆上那截露出的纤细脖颈,轻轻揉了揉:“冷不冷,明天带条围巾吧。” 何弈摇摇头,语气平静:“没事,我不怕冷。” “还不怕冷呢,上礼拜谁借我外套来着——还是说,那时候就是欲擒故纵,勾引我来的?”迟扬笑了一下,贴着他后颈的手顺势向上,揉了一把他的头发,“还想呢……放心吧,我第一次这么真心喜欢一个人,对你只会更好。别气了,嗯?” “我没生气……”只是有些想不通。 何弈转头看了一眼,食堂后门拐角,四下无人,只有身后隔出几棵树的篮球场隐隐传来欢呼声,大约也没有人注意这里——于是伸手将他拉过来一点,借着贴近的距离,顺势抱了一下他的腰。 还有呢。撒个娇,讨吻,说两句悄悄话——他闻着迟扬身上浅淡的洗衣液味道,条分缕析地逐一思索过去,觉得没有哪条适合现下的场景,便停在搂一下腰,松开了手。 “我想吃速食粥和荞麦面包,”他抬起头,也不解释,自然而然地揭过了上一个话题,“要麻烦你帮我泡个粥了。” 私下灯光偏远而昏暗,少年人的眼神却清亮,不似往常平静,隐隐含着些许让人心痒的模糊暗示——那分明只是片刻的、自下而上的注视,在迟扬看来,却不知为何生出了某种被人居高临下支配的错觉。 挺有意思。 “我有没有说过一件事……”他突然答非所问道。 “什么?” “一会儿回来告诉你,”迟扬说,“在这等我。” 什么事呢。 迟扬站在货架前,伸长了胳膊越过面前三三两两小姑娘的头顶,去够顶层的荞麦面包,一边漫无目的地想着,是什么事呢。 那一刻他想到的大概是第一次见到何弈的情景。白净又乖巧的男孩子,打扮得像个小王子,连说话都软软糯糯的,口齿清晰,比他在孤儿院见过的任何一个同龄孩子都要干净。 那种从眼角眉梢间透漏出来的一尘不染的干净,让人忍不住在某一刻升起欺辱的念头,却又舍不得触碰亵渎。 黑发,黑眸,水果糖。 指尖是软的。 ——那几乎是陡然照进他昏沉世界里的一道光。尽管在后来长久的十几年岁月里,他从来不曾知道那个孩子的姓名,也逐渐忘记了他的长相,但有个念头却逐渐生根发芽,从遥远的记忆深处一路指向未来。 想再见他一面。 也许他还会被自己的样子吓到,或者对他后来放纵堕落的模样失望,但至少还是要去见他一面——不说话也可以,认不出自己也无妨,他只是想亲眼看一看,这一团支撑他在孤儿院那样混乱野蛮的环境里生存成长、没有流于粗俗的光,到底有没有如他所想,长成令人仰慕的少年。 看来何弈没有让他失望。 “刚才你说要告诉我的,”何弈咬了一口面包,“什么事?” 他吃东西的样子很斯文,说话会抬手掩着嘴,从迟扬的角度只能看见他上半张脸,视线清清淡淡地扫过来,也无端催人心动。 “那个啊,”迟扬绕着耳机线,斟酌措辞,“就是没想过真能再遇见你,还追到手了……其实我小时候特别憧憬你,虽然那时候凶了你一下吧,但心里挺喜欢你的,就觉得这小孩子干干净净的,跟孤儿院里那群灰头土脸的小恶魔不一样,我也想变成这样。” “……不过显然失败了,你小时候成绩肯定很好吧,”他的语气很轻松,似乎在说什么与自己不相干的事,“我那时候被人套路,后来就烦了,也不想学,出来之后浑浑噩噩地混日子,成天泡酒吧瞎晃悠,自己都不知道成什么样了……像你这么优秀的,想学也学不来吧。” 何弈似乎很享受倾听的过程,就这么安安静静听着,吃完一片面包觉得太干,又折好包装塞回了迟扬手里:“还有呢?” “还有啊,”迟扬接过来,“其实我就是想说,我一直挺喜欢你的,可能以前不是那种喜欢,不过……” 不过始终将那一次见面视作珍宝,奉你为触手可及的神明。 他没再说下去。 作者有话说: 第27章 改口 迟扬对流于表面的情话,或是那些平常的暧昧手段很有天赋,也擅长举一反三,表白**都信手拈来,那种态度介于风流和专注之间,也不缺大男孩让人动心的真挚,只是再往深处就有些触及知识盲区,说不出口了。 他指了指前面不远处的书店:“用不用进去看看,你下午不是说要买试卷么?” 何弈看了一眼表,还有二十分钟,便点点头:“好。” 有点儿像陪女朋友逛街。等何弈挑书的时候迟扬靠在一边,随手翻着架子上的课外书,鬼使神差地想道。 不过这边刷校园卡,他倒是不能当移动提款机。 “这本书怎么了……”书店里没什么人,何弈的目标有很明确,拿了一套试卷很快付了钱,走过来看见他手上的书,问道。 “哦,没什么,以前好像翻到过,”迟扬笑了一下,把书放回原位,“刚被我叔接出来的时候在他那儿住了两天,一个老社会人还装文艺呢,书房里全是崭新崭新的书,我闲得没事看过两眼。” 说罢便自然而然接过他手里的书,放进装面包晚饭的塑料袋里:“好了?走。” 晚自习开始前二十分钟,校园广播已经停了,通往教学楼的路上还有不少刚吃完饭的同学,两个人并排往回走着,空气清冷,能听见教室传来的隐约人声,格窗内白炽灯光通明,是只有学校里能看见的景象。 “走快点儿吧,”迟扬说,“回去吃饭,你还得吃药是吧。” 迟扬回家的第一件事是整理客卧。 没追到手的时候是同居对象,何弈执意不肯给他添麻烦,睡几天沙发也就算了,现在成了男朋友,再让人睡沙发就有些说不过去了——至少以他这种对何弈过度的保护欲和照顾欲,是决计不会让对方接着将就的。 何弈似乎不太适应这种有人替他布置东西的情形,一言不发地跟在他身后,很想说铺床一类的琐事他可以自己来,又觉得这是别人家,自己好像没什么立场越俎代庖。 等到迟扬收拾好了新的床铺,又大致放好了新买的日用品——回家路上去了趟超市,搬家似的拎回来一大袋——把何弈安置到床边,他还是保持着那种略带迟疑有话要说的神情。 “怎么了,这么看着我,想跟我一块儿睡啊?”迟扬逗他。 “不是……”他想说谢谢,话到嘴边又改了口,换成了更为实际、并且在某种意义上预谋已久的措辞,“刚才你在学校里说的,见面的时候她们会扑进你怀里,然后……” “然后?” 何弈略微低下视线:“你过来。” “这么能使唤我啊,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迟扬随口调侃着,还是顺从地走到他面前,弯下腰,笑得不怀好意,“然后怎么样?” 撒娇,讨吻,说悄悄话。 何弈伸手,直白地勾上他的脖颈搂住他,暂时略过了撒娇这一步,凑到他耳边轻轻说,亲我一下吧。 这间客卧似乎最开始是设计用作儿童房的,落地窗一侧罩着厚厚的绒布窗帘,灯是星月笼罩的形状,温暖地铺落下来,明明无害极了,缠在两人过近的距离之间,却无端蒙上些许危险暧昧的意味。 迟扬一愣,略微眯起眼:“你确定?” 那是一种极尽直白,充满了少不谙事或强自平静的暗示与妥协。何弈没有说话,只是略微收紧了环抱着他肩颈的手。 少年的嘴唇和他记忆中一样软,茫然却顺从地张开嘴,接受吐息交融的缠绵亲吻——迟扬自知有些失控,却不甘愿就此停下,怀着某种近于亵渎神明的冲动,一点一点,小心翼翼地加深这个吻。 这是他的小神明——他在亲吻他的神明,那团遥远的、高高在上,却又触手可及的光。 这个念头太催人疯魔了。 直到对方被他推入柔软的床铺,无所适从地抱紧了他,发出一声克制的轻微呜咽,他才仓促结束了这个过分进犯的亲吻,略微分开些距离,在一片模糊交杂的光影里看着何弈。 嘴角被他欺负得肿了,眼眶有些发红,眼神也不再像往常那样平静,含着些许水汽——眼里只有他一个人。 心跳很快。 “早点睡,”他几乎是强迫自己的将线从那红肿的嘴角上撕了下来,克制着起身,嗓音有些发紧,说出的话却不容置疑,“听话。” 有人拉了一下他的袖子:“迟扬……” “嗯?” 何弈躺在床上,也不介意自己被弄乱的头发,抬手挡着额头,看向他,明明一副被欺负过了头的样子,眼底却略微带着笑意,和别的什么近于占有和满足的情绪,轻声问他:“说悄悄话,讨吻,是这样吗?” 十分是满分的话,我能拿到优秀吗。 迟扬伸出手,贴在他胸口,感受着那加速的滚烫心跳,沉默片刻,回答道:“是。” 高中三年,似乎是越过越快的。 转眼临近期末,排的自习课也渐渐被主课取代,山海似的升学压力压下来,重得人抬不起头。 何弈没有要考个成绩交差的家长,却不得不面对努力学习、进入一所好大学,甚至养活自己一类的压力——理论上他父亲那一方的家属要定期打给他生活费和学费,直到大学毕业,可毕业之后该怎么走,又不得不纳入考量。 尽管迟扬这人没心没肺,对此给出的建议是“我包养你,你想分手了我付一辈子分手费”——不知道是不是认真的,他只当玩笑来听。 社会,生活,成长,远没有他现在所能想到的这么简单,想要孤身一人这样行走下去,或是带着并不被社会看好的性取向搭伴生活,都远比在家庭中平凡长大来的困难——却也自由。 他能做的也只有比以往再用心些学习,闲暇之余多研究些保险和法条之类繁琐但有用的东西,将资料分门别类地下载下来,保存好。好在他心很静,做这些全无头绪的事情也不会烦躁,抽空看看都已经积累了不少。 倒是迟扬有时候看不下去,觉得他一坐一下午实在太折磨自己,还会找点儿话题来逗他。 于是两个人的日常对话就变成了:“走,出来一下。” “?” “陪我抽根烟……” “自己去吧,我在忙。” “就一会儿,很快,十分钟?” “不了。” “哥哥……” “快去吧,要上课了,听话。” 而何弈很能掌握与他交流的精髓,核心在于在他假意撒娇的时候抬起头,用一种处变不惊、平静而隐隐有些戏谑的眼神看着他,语气极尽冷淡敷衍,说出来的话又似乎很有耐心。 或者在他黏黏糊糊叫哥哥,甚至上手来拉的时候,用更为委屈示弱的语气说一句,可我还有很多作业,晚上就要交了。 结果往往是迟扬无话可说,又坐回原位继续趴下来盯着他看,聊以丰富自己无趣的混吃等死生活——尽管他并不相信何弈能把作业拖到来不及交,但被那种眼神看上片刻,甚至不用何弈自己说话,他就缴械投降了。 行吧,他不相信哪个男人被心上人这么盯着看,眼神委委屈屈,仿佛因为他面临了天大的犹豫抉择——还能不心软的。 也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总觉得何弈有哪里变了——又进步了,越来越知道怎么对付他了。 真是教什么学什么,举一反三,青出于蓝。 也没什么不好的。他默默想着,不能打扰自家好学生写作业,只好退而求其次,随手捞过一本何弈的笔记,还要明知故问地拿气声一句,给看吗。 第一节晚自习的最后几分钟,安静也称不上安静,教室里只剩下十几个住校生,空位间隐隐漂浮着沉闷的躁动。以往这时候何弈会坐到讲台上去管理秩序,然而原本就是走个形式的职责,前两天被某位撒娇不让走的同桌一缠,他就索性不上去了。 不仅不去,还带头窃窃私语。 “要看什么,”何弈扫了一眼,迟疑道,“物理的,你可能……” 看不懂。 “怎么,不让看?”迟扬似乎达到了目的,冲他不怀好意地笑了一下,悄悄话似的用气声说,“回去亲一口就还给你。” “……你看吧,没关系。” “哦,”迟扬随手翻开一页,又明知故问,“那能写点儿东西吗?” 何弈对这种莫名其妙的问题极有耐心:“写吧。” 迟扬能写什么他拿自动铅都能猜到,大概又是些没头没尾的土味情话——这人上课的时候偶尔会塞给他一张,内容直白得过了头,有些可笑。 起先他以为迟扬真想对他说这些,还出于礼貌忍住了没笑出来,克制地回句谢谢,并表示不必如此,太奇怪了。 直到有一天始作俑者诚恳地看着他:“你为什么一点反应也没有,错误示范,不觉得很好笑吗。” 确实挺好笑的——于是他发现,这个人有时候做出些没头没尾的无聊事来,似乎就是为了逗他笑。 作者有话说: 第28章 纯善 几分钟后他的笔记被迟扬推了回来,最后一页摊开着,空白纸面上多了几个字,笔迹称不上端正,写得勉强还算认真,属于阅卷老师看了容易心生不满但也无从骂起的类型。 始作俑者戳他两下,试图吸引他的注意——于是何弈转头看了一眼,视线落在那一行字迹上,沉默片刻,又收了回来。 这次不是土味情话,迟扬问他,生日是不是快到了。 似乎确实是。于是他点点头,在那一行字底下补了几个数字。 十二月的倒数第三天,看起来就冷而沉寂的这么个日子。 迟扬撑着脑袋,看着他略微偏过身子朝向自己,低着头,认认真真地垂眸写字,握笔的手修长白净,总让人平白生出些触碰占有的冲动。 写完了还贴心地把笔记推回他面前。于是迟扬就着那个懒洋洋的姿势,又写下一句:“想要什么礼物”。 ——答案不用想也知道,都可以,不用麻烦,诸如此类的回答。按照何弈的性格,大概是从小就被教育“别人的东西不能随便接受,即使收下也要加倍报偿”的类型,生日当天说得最多的话除了谢谢,可能就是推脱婉拒了。 不过礼物这种东西,只要他想,大大小小一日三餐吃饭似的塞,总有一天何弈会习惯的,也不能急在这一时。 于是他思索片刻,还是划掉了这一句,换成了不那么正经的调侃——土味情话——没什么能拿出手的,把我送给你行吗。 俗套是俗套,对付何弈这种会有奇效也说不定。 然而事实证明他还是想多了——何弈看完这句话的时候下课铃声正好响了,于是他在陡然蔓延的喧闹中看到对方摘下眼镜,平静地抬头看向他,用一种委婉而克制、近于关爱文盲的语气轻声回答道,还是要注意保护人身权利。 “……”迟扬跟他大眼瞪小眼地对视片刻,还是没忍住,噗嗤笑了出来,“我不想保护,卖身契写完放你面前了,就说要不要吧。” 何弈似乎跟着笑了一下,眼底轻松的笑意一晃而过,又恢复了平静:“我养不起……” 他总觉得何弈的话没有说完,但他这个班长当的日理万机,脾气也好,这时候自习下课,又有人来请教问题——于是迟扬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家小男朋友话说到一半,被前排小姑娘礼貌地请走了 哦,行吧,他的人身归属比起数学题来一文不值。 他默默地目送何弈走到讲台旁,被两三个小姑娘围着低下身来,在纸上写写画画——何弈给别人讲题的样子他见过,仿佛有用不完的耐心,语气温和条理清晰,比对他都温柔。 也不知道算不算他的荣幸,从撞见抽烟那一次起,何弈似乎只有在他身边的时候,才会略微卸下礼貌教养,表现出那种冷淡的痞气和调侃欲,并不惹人讨厌,反倒是针锋相对的意味偶尔晃过,很能恰到好处地挑起他的某些冲动。 进犯,服从,不忍亵渎。 他有时候觉得何弈的本性就像他表现出来的那样温和纯粹,骨子里藏着他难以企及的认真,可有时候似乎又不仅如此,至少他不相信在那样一个噩梦般的家庭中安然长大的孩子,会形成多么纯善无害的性格。 有点儿像好脾气的妖怪,明明该擅长蛊惑人心,学的却全是温文尔雅那一套,与世间凡人和平相处——可那又怎么样呢,他还是对妖怪趋之若鹜。 “怎么了,”几分钟后何弈回来了,被他看得莫名其妙,“你也有题目要问吗?” “没有,”迟扬趴在桌上,伸长了胳膊去捞他的衣摆,把他拉到近前,假意委屈地跟他抱怨,“怎么去了那么久,是有多少道题等着你讲……” 声音不响,迫使何弈略微弯腰才能听清:“什么?” 下一秒平衡骤失,肩膀被人陡然揽下,他来不及反应,慌乱间撑了一把课桌,猝不及防摔进了对方怀里——始作俑者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无理取闹似的:“陪陪我。” 何弈的省心之处就在这里,被这么逗弄也不会生气,撑着他的大腿站起身来,低头同他对视,似乎觉得很有趣,眼角捎着些许笑意:“这算是吃醋了吗……” “嗯,”迟扬承认得大大方方,撑着下巴抬头看他,另一只手伸过来贴着他小臂,掌心有些烫,“什么题,也教教我吧。” “好啊,”何弈知道他在没事找事,也不拆穿——他是不介意教,迟扬学不学是另一码事,“晚上回去教你。” 上课铃还没响,被漫长自习压抑了一个半小时的同学们也大多出去了,教室里只剩下寥寥几人,两个人在角落里一站一坐拉拉扯扯,未免有些奇怪。何弈低声咳了一下,晃了晃手臂示意他松手。 迟扬没察觉似的:“只教题啊?” “嗯,还有什么,”何弈也不挣,顺势坐下来,随他这么贴着,轻声反问——教科书级别的举一反三,“上次你说吃醋了要补偿我……现在该怎么补偿你,嗯?” 学得挺快。 迟扬一点都不怀疑自家男朋友的学习能力,何弈的手机浏览器里现在大概全是些“谈恋爱应该注意什么”一类的问题,尽管他很不想放任何弈被那些毒攻略带跑,但对方领会精神的能力确实强,偶尔进步到了点子上还能给他些惊喜,几次下来也就随他去了。 就像现在,以前连吃醋是什么都无法理解的人,这次已经能察觉他的情绪,甚至反过来安抚他了。 尽管这种安抚略带调侃,倒像是看穿了他无理取闹之后的敷衍——敷衍也戏做全套,真惯着他似的,也不知道是天生好脾气还是对他格外纵容。 迟扬也不是真的吃味,存心逗他玩罢了,话说到这份上自然要顺势得寸进尺,笑得不怀好意:“怎么还问我呢,哥哥,自己想。” 他的手逐渐向下,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贴上了何弈的,黏黏糊糊地缠着他十指相扣。少年人骨节细而修长,带着近于工艺品的精细,被他磨蹭得略微发热,手感很好。 工艺品的主人沉吟片刻,不知在回忆哪篇情感攻略,过了许久才迟疑地回答道:“做饭给你吃……” “真的假的,”迟扬有意逗他,“想喂饱我换种办法也行,不一定要冒这个险。” 何弈显然也不觉得这个想法可行——准确来说,他在网上见过的那些“男朋友生气了怎么哄”这类问题的答案,似乎都不能直接套用在迟扬身上,太容易被反将一军。 “那就教你做题吧,”于是他选择了自己最开始的想法,大致看了看摞在桌角的书,抽出一本他写完了的试卷摊到迟扬面前,“你挑。” 他明明说得很认真,眼神也诚恳,可看在迟扬眼里总有些故作诚恳的调侃之嫌。 “行啊,那以后只准给我讲,”迟扬一手支着下巴,另一只手还是牵着他的没有松开,甚至变本加厉地拉到自己这边,圈占欲昭然若揭,“别的谁来问你都不准去,怎么样?” 何弈看着他,似乎是没忍住,略微弯了一下眼角,笑意从眼底缓缓流溢出来,柔和又澄澈——那个眼神想表达的大意是“怎么能那么幼稚”,可最后他说出来的话却很有耐心:“好啊,以后下课就陪你出去,不给别人机会了。” ——不是承诺。迟扬心知肚明,这句话并非言出必行,只是提供一种极端的可能性,把定夺分寸的权力全权交给了他。 “真的吗,”迟扬同他对视片刻,站起来,指了指后门口,“走吧,还没上课。” 离下课铃响顶多还有一分钟,外出接水去厕所的同学也陆续回来了,按照常理,或者任何合乎逻辑的假设,何弈都应该能找出合情合理的理由拒绝的。 但他没有。 这个好学生抬头看了他一眼,不知在想什么,过了几秒又低下头,简单收拾了一下桌上的东西,抽出张纸来写下几行字,压在课桌上,然后起身向他走来,神情如常平静:“走吧。” 迟扬有些受宠若惊:“不是说以后不逃课了吗,怎么还……” 是啊,怎么还带头逃晚自习、留纸条欺骗老师呢。 大概骨子里也没有那么乖巧听话吧。 何弈幅度轻微地摇了摇头,放慢脚步,离迟扬近了一点,留恋他的体温似的。夜里太冷,连廊上的感应灯随着脚步接连亮起,言语间吐出的雾气缓缓腾升——他沉默片刻,轻声回答道:“检讨也不能完全作数的……” 还有很多超出预期的因素需要考虑,比如偶尔松懈,比如希望你高兴。 比如在你松开手的那一刻心生留恋又无所适从,下意识选择了靠近你的方向。 “以前背着老师干那些事,是为了做而去做,只想瞒过我父亲,”他说,“现在……我对抽烟没有兴趣,也不想逃课,但如果……” 但如果是为了你,我也可以破戒,偶尔回到不那么纯善的境地中去。 作者有话说: 第29章 空教室 迟扬带他去了对面楼顶层尽头的空教室。 门上了锁,玻璃窗坏了一扇,没有监控,身后是大半所学校的缩影——是最理想的暧昧角落。 高二的时候他们还在这幢楼上过课,楼下是机房,那时候迟扬翘课不听,多半就是来了这里混时间。 这种感觉很神奇,那个时候还完全不熟悉的人,现在已经是他的男朋友了。 他轻车熟路地挪开那扇破旧玻璃窗,翻身跃上窗台跳进去,绕回前面给何弈开门。空教室长久无人,灯光是统一规格的明亮,照出四下缓慢悬浮的灰尘和老旧桌椅,何弈站在光和阴影交界的位置,似乎有些不解。 “过来,”迟扬随手一撑桌子坐上去,向他招了招手,“偷情。” 于是何弈看了他一眼,关上门走过来,有样学样地撑坐上了课桌,隔着一条过道和他对视:“是这样补偿你吗?” 他明明坐在教室独有的、最清净也无所隐避的白炽灯下,眼神干净,说的话也坦诚,却不知为何无端引人遐想,“补偿”二字用那种平静的语气说出来,都像是充满暗示的情话。 这里其实很冷,放弃温暖的教室漫无目的地来到这里,实在不该什么也不发生。迟扬似乎也愣了一下,更加意味深长地笑起来,跃下课桌走近两步,在何弈不明所以的注视下站在他分开的两腿之间,略微低头挡住了一侧的光。 “整幢楼只有这里亮着灯,”他说,“窗户开着,别人一眼就能看到,这里什么都没有,你想怎么补偿我?” 他有时候觉得,何弈考虑问题时候周全得与年龄不符,解决问题的思路却又出奇直白。 比如现在,何弈闻言只是定定地看了他片刻,然后轻声说,那就把灯关了。 这实在像极了某种暗示。 “不用了,”迟扬的话音很轻,不知是在回答他还是自言自语,“他们看不到。” 他抬起何弈的下巴,如他未出口的暗示那样低下头,亲了上去——动作强硬而急切,被对方三言两语挑起了进犯欲,只想全然攫取主权。 在他印象里,无论交往前还是交往后,除了把人弄疼,何弈似乎从来没有抗拒过被他亲吻。这样平静得近乎荒谬的反应有时甚至会让他有些不悦,带着醋意去胡思乱想,设想如果换了别人做同样的事,是否也能得到同样温和乖巧的反应。 就像现在,不知是不是有“补偿他”的前提在先,何弈似乎比以往还要顺从些,略微偏过头接受他不算温柔的吮咬,被弄疼了也只是轻轻抽了口气,发出一点无意识撒娇似的呜咽声。胳膊环上来贴着他的肩颈,隔着冬季柔软的衣物,依赖意味昭然。 他的手覆在何弈的侧颈,手指甚至能触摸到对方接受亲吻时喉结的滑动——于是他有些恶质地抵上去,用了些力气揉按那处脆弱突起的喉结,对方几乎是下意识做出了反应,身体一僵,不自知的潮湿吐息又重了些。 明明只是接个吻,哪里都干干净净,明亮又坦诚,却仿佛陷入了最为隐秘暧昧的角落,他的醋意、掠夺欲或是别的什么假戏成真,似乎真有了攫取对方补偿的意思。 一站一坐,姿势使然,他能全然掌握主动权,哪怕何弈是坐在课桌上——他分明想让他的恋人端坐在那里,愿意让他更从容舒适甚至高他一等,却又按捺不住在这样的预设差距下反过来欺负他,更过分地逼他抬头贴近,接受亲吻。 直到他尝到彼此唇舌间缓缓散开的血气,才终于结束了这个略嫌漫长的吻。 “还生气吗?”怀里的少年抬起头,略微拉开些距离,视线潮湿地望向他,轻声问道。 迟扬一愣,抬手捂住了他的眼睛,似乎有些无奈,又忍不住笑起来,乖乖回答:“不生气,哄好了。” 何弈点点头,似乎还想说什么。 “先回去吧,你还得写作业呢吧,”迟扬没让他继续说,手指轻轻摩挲着他的嘴唇,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逗他,“咬破了,这可怎么办,回去老师该觉得你出来打架了……” 何弈大概还不知道自己被弄成了怎么一副狼狈红肿的样子,垂下视线不知在看哪里,话音还是清朗干净,说出的话出奇正经:“不会的,冬天嘴唇干也正常。” 迟扬“嗯”了一声,不置可否,怀着某些隐秘的心思乐得被人看见,伸手将他从课桌上抱下来,黏黏糊糊地借着姿势抱了一会,嘴上说着让他回去自习,动作却很诚实。 下次还会生气吗,何弈轻轻问他。 “会啊,我可小气了,”迟扬心满意足,声音懒洋洋的,有些哑,说出来的话也像**,“其实你看别人一眼,我都想把你带走关起来,不让别人发现。” 何弈似乎是笑了一下,手臂还搭在他肩上,似乎只想贴着他:“好,那我以后看了别人就让你亲……每天几十几百次,不累吗?” “担心你自己吧,”迟扬低头埋在他颈窝里,嗅着蓬松衣物下柔软的洗衣液味道,闷闷地回答,“怎么可能只接吻,哥哥,成年人了思维还那么单纯呢。” 说罢他直起身子,摸了摸何弈的头发,怕他再说出什么来似的单方面终止了这个话题:“怎么可能真吃醋,我又没病,你该怎么样怎么样,偶尔抽空哄哄我就行了,我可好哄了,真的。” 这话说的,怎么像摸狗尾巴。 何弈看了一眼教室后废弃的挂钟,无果,又抬起手腕来看表,不知在想什么,沉默片刻后伸出手,搂下他的脖颈迫使他低下来些,仰头碰了碰他的嘴唇。 “嗯?” “我下去了,”何弈说,“会看别人,可能还会说话,别生气。” 居然还学会预支补偿了。迟扬跟他对视了几秒,还是没忍住笑意,伸手去摸他发红的耳朵:“宝贝,你真是……” 何弈被这个称呼弄得有些晃神:“什么?” “没什么,去吧,我上天台抽根烟,”迟扬跟他报备行程,说罢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又低头亲了一下他的额头,“等会儿我要看见整幢楼的人,别生气,嗯?” 这就是明晃晃的调侃了。何弈平静地抬头看了他一眼,确定这人是哄好了,便点点头:“那我走了。” 这天其实很冷。 夜空晴朗,流云缓行,连廊没有遮挡,能看见远处摇晃的树影。迟扬说着去天台,却似乎没有走的意思,只是在何弈离开之后关了灯,少年挺拔的身影融进夜色里,似乎有烟雾缓缓腾升。 何弈站在连廊尽头,远远地回头看他——没有戴眼镜,他其实也不太看得清,只是无端觉得对方心情似乎并不好,至少不像表现出的那样放松,还有余裕来逗他玩。 就像今天的天气,确实晴朗,是冬日里难得的暖阳天,到了夜里却还是冷,呵出的气会凝成白雾,像是一声凝成实质的叹息。 心情不好,也不会是因为他,那大概是几天前迟扬提过一次的、生母找上门来的事了。何弈安静地看了一会,收回视线,转身向教室走去——他向来不是八卦的人,也很难说服自己去探究对方不愿意提起的私事,哪怕那个人是迟扬,他能做的也只有找些拐弯抹角的机会,假借“补偿”的由头,并不熟练地试着安慰他。 应该没有发现吧。他想,如果迟扬不想在他面前吐露压力,他还是该装作没有察觉的。 他们在外面待了二十分钟,等何弈回到教室,其实也不剩多少时间了。 最后一节晚自习总是难熬,更遑论最后一节的最后几十分钟。何弈以往对此确实毫无感觉,能安静地坐到最后一分钟,也不介意留下来关灯关门、最后一个离开教室,然而今天也许是因为迟扬不在——或者他知道这时候迟扬在哪里,或许还在等他——居然反常地有些静不下心。 他写完了英语作业,开始整理几天前写完的一套试卷,翻开的时候才想起似乎有些眼熟,这好像是他说过要给迟扬讲题的那一套。 玩笑也不全是玩笑。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总觉得迟扬是会去学的,也许不听课,作业也确实一个字都不写,每天多数时候都在玩手机,但至少聪明,如果想学,似乎也来得及。 为什么呢——迟扬说过他不想学,原因是小时候锋芒太盛被同龄的孩子针对孤立,不得不学会了收敛,也许该算是一种创伤,以至于现在没有人敢仇视他了,他也不想再学。 这是迟扬自己的选择,他也无权干扰,只是站在恋人的角度,他还是希望对方能试着学一学的,哪怕不用出类拔萃,至少能用一种符合社会期望的方式升学成长,活得轻松一些。 而且现在是同学,尚且能朝夕相处,等半年后毕业了怎么办呢,考不上同一所大学,又不能走读,见面的机会大概屈指可数了。 尝过朝夕相处的味道,被近在咫尺的拥抱惯坏了,他真的还能将就孤身一人吗。 何弈看着试卷角落里的一道错题,思绪漫无目的地缓缓远去,又停留在某个明确的答案上——指向一种略嫌越俎代庖的可能,但如果能付诸现实,他又满心期待。 作者有话说: 第30章 前路 “小扬啊,妈妈知道你现在过得很好,也不想来打扰你,可是没办法啊,你妹妹才那么大,要上学,学区房又那么贵,她爸爸身体不好……是妈妈对不起你,可那都是十几年前的事了,要不是你爸当年……小扬,就当是妈妈求你了,妈妈做了错事,没有好好把你养大,不能再对不起你妹妹了……” 一分半的语音,他已经听过十几遍。 迟扬今天没穿校服,浅色外套看起来柔软无害,与清冷的夜色格格不入——从背后看很难想象穿成这样的男孩子会抽着烟,面无表情的模样无端有些凶狠,分明长了一张端正好看的脸,却隐隐透出不耐烦的痞气来。 谈了恋爱之后他其实很少心情不好,有意避开了让他烦躁的人和事不去提及,也不想让何弈看到自己那副混混似的难堪样,甚至这一次麻烦事找上门来,他都没有像往常那样真的翻脸——也许何弈真有这种魔力,能让身边的人跟着安静下来,戒骄戒躁,一心向善。 怎么说得跟神仙似的。迟扬被自己逗乐了,按灭手上燃到尾的烟,顿了顿,转身走出几步放进了垃圾箱里。 确实,近朱者赤。 他顺势靠在栏杆上,也不介意会不会弄脏衣服,视线越过屏幕,看向对面教学楼一格一格、敞亮分明的灯光——隐约能看见学生的头顶,不用看他也知道这时候何弈在哪里,用什么样的姿势低着头写作业。 会分出那么几分钟的余裕来想他也说不定。 他的屏幕还亮着,和对方——他生母——的聊天记录停在最后一条语音,发送时间是两个小时前,再之前是通过好友申请的那一句“你已添加了风筝,现在可以开始聊天了”。 其实也不算多么让人难以接受的事,姘头被人打伤致死,一个女人无力抚养,把孩子送进了孤儿院,几年后有了新的家庭,为另一个孩子的未来操心……他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对,甚至心情毫无波动,像是站在了场景之外,沉默地观看一场闹剧。 有些可笑。 “十几年前的事了……”他面无表情地重复了一遍这句话,像是读给自己听,意味深长,若有所思。 学区房,养家糊口,好的未来——这些遥远的词像是将他拉进了某个错乱的时空里,强迫他去想些从前没有想过的问题,关于没有别人操心的他自己的未来,他浑浑噩噩一生的终点,他的下一步,他的前路。 十几年前他觉得自己这辈子也就这样了,没有指望,该就这么不挣扎也不反抗地沉入梦魇。 然后他遇见了何弈。 晚自习下课后何弈还是去了天台。 夜色模糊,附近也没有灯,唯一的光线来自人群熙攘的教学楼,少年站在名为“放学”的盛大雀跃里,背影轮廓挺拔分明,耳机绳晃晃荡荡,烟雾缭绕,与哪里都格格不入。 何弈看了片刻,慢慢走过去,怀着自己都不明确的隐秘心思伸出手,从背后抱住了他。 迟扬一僵,过了几秒才放松了紧绷的身体,握住他伸到自己身前的手,声音有些哑,是极度戒备后的放松:“你怎么来了……” “回家了。”陈述天气般平静的语气。何弈说罢,略微退后了一点,倒也没有抽回手,似乎是在等他转身。 迟扬嗯了一声,松了手,却没有要走的意思,回过身来低头看着他——这似乎已经不是第一支烟,只燃了微末的一点,烟尾的火星随着吐息缓缓熄灭,又突兀地亮起。 何弈几不可察地皱了皱眉,试探道:“你是不是……心情不好?” 他说话也带了一点鼻音:“嗯?” 心情不好也不会告诉他的。 “没什么。”何弈同他对视片刻,在他不明所以的目光中伸出手,动作自然地拿下那根烟,衔在嘴角尝了一口——还是烟草浅淡的涩味,隐隐发苦,与他从前尝过的那些又似乎不尽相同。 “戒了吧,对身体不好,”烟雾随着嘴唇的开合缓缓腾升,没入干冷的夜风里。何弈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很平静,似乎只是一句不痛不痒的关心或劝诫,也并不期待对方听从。 迟扬看着他动作娴熟地按灭了烟,没有阻止,视线又转回那张形状好看的嘴唇上——几秒前碰了他抽过的烟,似乎已经留下了他的味道。 或是聊以平复心情的,尼古丁的味道 “嗯。”他低下头,怀着某些近于寻求慰藉的情绪,吻上了何弈的嘴唇。 确实带上了浅淡的烟味,丝丝缕缕,哪里都是苦的,哪里都甜。 “过个瘾,”迟扬的嘴唇磨蹭着他的,亲昵暧昧,说话也含混,“哥哥不让抽,我就戒了……反正校规也不让,高中生不能抽烟喝酒,不能逃课,我可乖了。” 能说的都让他说了。何弈被他亲得有些恍惚,一时间不知该怎么接话:“你……” 迟扬似乎轻轻咬了一下他的下唇,话音还是低,悄悄话似的只说给他听:“认真的,你说什么就是什么……以后你就是我的校规,嗯?” 似乎只是寻常的**,甚至有些无厘头——何弈听完却一愣,有些难以置信地睁开眼,像是沉在热水里昏昏欲睡的人被水怪缠上,陡然清醒过来。 距离太近,只能看见对方模糊的眉眼轮廓,还有眼底罕见的、某种复杂又深沉的情绪。 怎么可能——连他都不过十几分钟前偶然肖想的事,为什么迟扬却仿佛已经知道了,还用这种语焉不详的方式说出来,仿佛真愿意照做似的。 这太不合逻辑了。 迟扬又贪恋地碰了碰他的嘴角,终于不再执著于对方唇齿间那一点残留的烟草味道,直起身子,眼底复杂的深情一晃而逝,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怎么了,感动得说不出话来了?” 那根烟明明已经熄灭了,何弈却恍惚觉得它还在燃烧,烟雾缭绕,缠在两个人过分交融又分开的吐息间。 出校的高峰已经过去,整幢教学楼都安静下来,他越过迟扬的肩头,恰好能够看见缓缓关上的学校大门,有路灯光落下来,被揉成淋漓破碎的光影——那是一丛冬青树。 “哥哥,问你个问题……”对方在一片安静里问他。 “什么?” 迟扬退后一点,懒洋洋地靠在栏杆上,低头看着他:“你有没有想过,你真的爱我吗?” 他好像也不是认真发问,眼角的笑意明晃晃的,条分缕析地跟他自我批判:“你看,我成绩不好,除了打架也不会什么,没法儿跟你考到一起,迟早得分开,其实咱俩可能根本没有未来……” “不需要未来,”何弈看着他,难得失礼地打断了他剩下的话,“现在你愿意陪着我,我已经很感激了。” 又是感激。 迟扬笑意渐敛,视线落在他的领口,规规矩矩的衬衫毛衣校服外套,温和文气,哪里都彬彬有礼。他似乎叹了口气:“只有感激?” “……” “这么说可能有点儿过了,”迟扬说,“但我说喜欢就是喜欢,我告诉你吃醋得哄你就哄,什么都是我教的,以前你喜不喜欢我也不知道……宝贝,在我们这些人眼里,谈恋爱做的所有事都是出于喜欢,是本能,现在你理解不了我可以教你,可是以后怎么办?” 如果我是一个没有未来的人,也注定不能走上你那样宽敞明亮的前路,如果终有一天我会变成你的绊脚石,应该怎么办。 何弈没说话,垂下视线,似乎是在认真思考这个问题。 这至少不是个“月色很美,风也温柔”的晚上,唯一能称得上温柔的也只有远处楼上斜斜铺下的走廊灯光,落在何弈的眉眼间,他的五官生得清秀,轮廓也柔和,这时候低垂着视线,便无端显出些许安静的纯善来。 “行了,”迟扬等了片刻,还是舍不得逼他,伸手摸了摸他被夜风吹得冰凉的头发,“感激就感激吧,循序渐进也行……别想了,我追的你,现在感激我也心满意足了。” “那以后呢……” “什么以后,”迟扬牵过他的手,把人往回带,“你都说不需要了,当然是你说了算。” 这一次却没拉动。何弈让他牵着,抬头看向他:“以后你会陪着我吗?” 迟扬被他看得一愣:“有什么会不会的,以后……” “你想吗?” 那是冬青缓慢开花的声音。 迟扬看着他,有些出神地想,原来真的有眼睛里藏不住事,也坦荡直白不怕对视的人。 这个人似乎永远很耐心,有十足的修养和好脾气,会直白地说出些常人该选择弯绕暧昧的话——这个人现在是他的男朋友。 他大概拿出了平生都少有的郑重,看着何弈被冻得发红的眼角,低声说:“想。” “那就可以了。”何弈上前一点,略微踮脚,伸手环住他的脖颈,语气如常温和,平静又认真——像是在回答一道复习过的论述题,每个字都精准达意,“我爱你。” 以后教不教是你的事,我想学,现在就想。 我认真地,迫不及待地想学会如何爱你。 作者有话说: 第31章 约会 周五傍晚放学前的那一节自习课总是最难熬的。 至少迟扬觉得难熬——其实以前这个时候他已经走了,自习课拦不住他,空无一人的天台或是楼梯拐角倒是欢迎他,点根烟刷刷手机,等到下课铃响,他就能像任何一个正常的学生一样,混进放学回家的喧闹人潮,出校门,回家。 不过现在多了个同居对象,他也舍不得错过跟自家男朋友一起回家的机会,只好耐着性子多坐一会,随手翻看何弈的笔记本。 字迹清隽,条理分明,和他本人一样细致好看,也没有大段的摘抄原文,必要的地方标了页码,很能激起人的好奇心,不知不觉地顺着他的思路去找出课本翻开书,看那一段对应的知识点。 迟扬对知识点本身根本没有兴趣,只是乐于顺着对方的思路去找,似乎能从这个过程中获得些许了解对方的愉悦——顺着这些痕迹去了解心上人的所思所想,实在是一件让人上瘾的事。 甚至是偶然翻到的折角,或是句末留下的墨点,他都有这个闲情逸致多看两眼,漫无目的地猜想当时何弈在做什么,是因为哪一句话留下了圈点的痕迹。 甚至的甚至,他会产生些毫无逻辑的异想——或许写下这行字的时候,对方正被他骚扰着不能专注,或是在想他呢。 何弈似乎是个很少表露出占有欲的人,对他是,对自己的物品也是,所有课本资料都放在那里,别人打声招呼就能拿走,也不在意会不会被人弄皱弄脏——大多数人觉得他人好,也会更加以礼待之,借走的东西很快便原样归还。 不过迟扬也见过不那么有礼貌的,多半是前排带着一点私心的小姑娘,借了他的笔记总要多留上一两肯还回来。 何弈应该知道,但不会去催,也不执著于将所有笔记写在一起,被借走了就换一本,等到拿回来再添页夹进去就是了。于是他的笔记本上总有那么几页不同的纸,字迹还是一样的清晰好看,前后衔接也流畅,看得出笔记的主人足够耐心,也知道自己该记什么。 就是看起来有些不舒服。 迟扬看着那一张突兀的添页,沉默半晌,从何弈那摸过根铅笔,低头写了一行字,又推到何弈那边。 还有十几分钟才下课,前排已经传来些细碎的说话声,他家小班长没理他,倒是停了笔,伸手不轻不重地叩了两下桌角,语气温和:“前排的同学请安静一点。” 他就是有这种本事,明明也不凶,说话却不知为何很能服人,让人说不出反驳的话来。 迟扬:“……” 对方似乎才注意到他,视线清清淡淡地扫过来,大概是个疑问的意思。 “没什么,”迟扬小心翼翼地用气声回答道,“下课再聊。” 何弈似乎是笑了一下,拿过那本摊开的笔记,一眼就看到了迟扬留的字——“以后不借给别人了好不好,我都要吃醋了”。 当着班长的面公然传小纸条,交头接耳,还早恋。 何弈看了两遍才看懂这行龙飞凤舞的字表达了什么,眼角的笑意似乎更深了,看了他一眼,轻声说:“好。” 迟扬一愣,有些受宠若惊——这就是传说中属于男朋友的区别对待吗。 于是他拿回那本笔记,又在空白处写上一句,晚上有事吗。 何弈摇摇头,“回”了个问号。 “那出去玩吧,城东开了家新的商场,地铁十五分钟,听说电影院体验很好。” 他其实也不知道自己想表达什么,目的直白,但何弈大概不会想到,想到了也不会放在心上,只好随手扯些不那么有逻辑的借口来混淆是非,像是个刚坠入爱河的青涩年轻人,说着语焉不详的话,想约心上人出门。 吃饭,看电影,聊天,送礼物。 时隔太久,他都有些忘了该怎么出门去约会——上一个约会对象还是朋友介绍认识的,比他大两岁,带着他逛了一天的商场,移动at和拎包机器的体验也不算很佳。 甚至分开的时候他送对方回家,转身就删了微信对话框,也没有再回过消息。 可这一次,似乎是真的和心上人出门约会——还是第一次,隐隐约约的期待漫上来,落在笔尖,花了很大力气才写成顾左右而言他的字句。 临近下课,何弈索性收了作业,又读了两遍才领会他的意思,不出意料地点了点头,表示随他安排。 在他身边就足够了,干什么都是次要的。 迟扬又写:“想吃什么?” 这就纯粹是走个流程了,何弈的回答肯定是“都可以”,结果大概也会是像往常一样,他凭着对自家男朋友的观察和了解做出选择,然后拍板带人去吃。 太省心了,怎么能这么招人喜欢。 写完这几个字的时候下课铃恰好响了,教室几乎是突然喧闹起来——何弈在一团喧闹里靠近他,回答道:“都可以,和你一起就行了。” 踩点给分,还能拿满附加分。 “行啊,”迟扬顺势摸了摸他的头发,“我想吃火锅。” ——这算是约会吗。 ——也不算,这是蓄意而为,是水到渠成。 和心上人出门吃饭这件事,比他想象中还要令人愉快些。 何弈显然是那种从小教养就好的孩子,不管吃什么都总是规规矩矩地,这一点平时一起吃饭的时候迟扬就知道,却没想到能有人连吃火锅都那么斯文,还那么讨人喜欢。 具体表现为给他投喂什么就吃什么,来者不拒,并且在进食过程中很快学会了火锅礼仪,学着他的样子烫了一块羊肉卷作为回报。 他其实很少吃火锅,这样的场合太亲近融洽,在他整个十几年的记忆里都少有,起初甚至有些无所适从——好在迟扬并不是顾自己吃的那一类人,反倒很热衷于喂他吃,在他的碗碟里堆小山,一边撑着下巴看他吃,乐在其中。 何弈倒是不介意被他盯着,只是有些过意不去,觉得自己影响了对方正常吃饭,还克制地提了一句,其实我自己会弄,你先吃吧。 然而迟扬笑了一下:“吃你的,我喜欢看。” ——其实我一点也不喜欢吃火锅,这么贴着抢食与合作标签的场合,连一次我都不想踏足,可我还是想看你吃,想把亲手烫熟的食物放进你碗里,想看着你被伺候到不用伸手,全心全意依赖着我的样子。 ——也想补给你一次“在冬天吃火锅”这样平常的幸福。 “真的,”他说,“我不饿,也不挑,等一会儿看电影吃完整桶爆米花都行。” 何弈几不可察地皱了皱眉:“对身体不好,你……” 然而没等他说完,对方已经笑了出来:“逗你的,谁没事拿那个当晚饭——我点了饭,应该快上来了,不用管我,吃你的吧。” 吃饭,看电影,按照流程进行,似乎也没有哪里不对。 除了迟扬没想到这么无聊的爱情片,对方居然也能看得这么投入——投入到放任他那些偷偷摸摸的小动作,并且毫无反应。 也是,他家好学生向来认真,对什么都投入。 尽管他对电影根本没兴趣,只是在恰当的时间段里选了观看人数最少的一部,也怀了些许隐秘的私心,想趁着黑灯瞎火干些什么——就像他在酒吧之类的场合对别人做过的事一样,暧昧且心照不宣,连假的心动都能假戏真做。 然而何弈不是暧昧场合里的玩伴。 他真的会认真去看一部冗长的爱情片,去试着研究主人公所言所行的意图,学习经典的正常人会怎么处理恋爱关系,怎么从暧昧到交往再到渐行渐远——然后条分缕析地思考,哪些能为他和迟扬现在的关系提供些许参考,哪些又毫无价值。 迟扬大致能猜到他的想法,只是比起放任自家男朋友去拿爱情悲剧当参考资料,他还是更乐意言传身教,教一点儿靠谱可行的东西。 ——精挑细选量身定做的笔记都交到你手里了,怎么还要去看那些考纲不要求的资料呢。 迟扬被他弄得有些无可奈何,又心软,只能凑过去黏黏糊糊地抱他,不让他这么专心看电影。这个剧场后半区几乎只有他们两个人,他也不担心被人看到,动作十分放肆,撒娇似的。 “怎么了,”何弈轻声问他,“不喜欢吗?” 确实无聊。迟扬“嗯”了一声,像个被家长冷落了闹情绪的小孩子——尽管八成都是装的——凑过来跟他咬耳朵,一本正经地哄他:“哥哥,哪有情侣来这儿真看电影的,太过分了……” 吐息温热,落在耳廓间甚至有些发烫。何弈下意识缩了一下,又被人变本加厉地搂住,只好接他的话:“那应该干什么……” 荧幕上的情侣还在冷战期,画面切到女主角默不作声流泪的背影,背景是大片荒芜的林地。 “偷情啊,”迟扬的下巴枕在他肩上,能透过衣料感觉到少年人清瘦挺拔的肩骨轮廓,说不出地让人上瘾,“宁可看电影都不看你男朋友,嗯?” 作者有话说: 第32章 电影 “看你,”何弈眼角一弯,依言看向他,墨色的眼睛映着银幕变幻的光影,透出某种近于昂贵宝石的质感,含着笑意注视着他,轻声说,“那你教我,还要做什么?” 电影院座位统一规格,迟扬又比多数人高一些,懒懒地伸开两条长腿,过道就有些不够放,整个人看起来像是瘫在了座位里,还是靠近他这一边,胳膊挂在他身上不肯松手,闻言装模作样地沉吟片刻,回答道:“把你的手机拿出来,现在查一查和男朋友看电影该干什么,越不正经越好。” 他的手圈在何弈颈后,不太正经地磨蹭着,手指有意无意擦过领口,去碰肩颈处那一小片细嫩的皮肉。何弈被他弄得痒,似乎低低地说了一句“幼稚”,陪他把这场无聊的戏码往下演,真拿出手机来搜索那个问题。 电影剧情已经进入尾声,女主角借着生日的名义请男主角吃饭,挽回对方——其实也不算什么苦情剧,至少没有始乱终弃,对彼此也还有感情,只是现实中种种阻碍纷至沓来,感情也是会倦怠的。 迟扬看了一会,觉得这电影说得也有些道理,迟早要倦怠的,没有永远炽热的感情。 那又怎么样呢,他想,迟早是迟早的事,等到那一天再说吧——谁知道未来和倦怠哪一个先来呢。 还是逗男朋友有趣一些。 “怎么样,有答案了吗?”他凑过去讨嫌,似乎真在讨论问题。 何弈没作声,偏了偏屏幕给他看——那是一篇公众号推文,中间有一行加粗的字迹很显眼:在散场前灯光亮起的最后一秒偷偷吻他,然后装作无事发生,就能在灯光亮起的时候看到他无奈宠溺的表情,和微微发红的耳朵。 迟扬“哦”了一声,自发自觉地把脸凑过去,懒洋洋地轻声说:“来,我准备好了,这电影九点半放完,还有五分钟。” 何弈今天心情似乎很好——他心情好的时候眼底会不自觉地带上笑意,又不是那么礼貌纯善的笑,隐隐有些纵容又调侃的意思,大概也只有迟扬见过——也不知道是真没听懂还是装傻:“那我再等一会儿,太久了。” 真想亲一下就走啊。 迟扬也不逼他,反正不差这五分钟,他也不介意在灯亮着的时候讨回来:“还有呢,看到什么了?” “还有偷偷牵手,喂对方吃爆米花,喝同一杯饮料……”何弈背这些倒是从善如流,被他耍赖似的抱着,坐姿也逐渐放松下来,略微倚向迟扬那边,抬手指了指放在两人之间的可乐,”没有爆米花,你想先试哪个?” “牵手吧。” 同一杯饮料早不知道喝过多少次了,迟扬去学校也不会带水杯,瓶装水喝完了就得去同桌那里蹭,对此习惯成自然,并不觉得放在电影院这个场合能有什么特殊。 何弈点了点头,过来摸索他另一只手——无果,这个人藏着坏心眼,若无其事地把手背到了身后不让他摸。 其实都是牵惯了的手,连十指交扣的角度都熟稔,偏偏被这么有意一逗,方寸间微妙的暧昧氛围便陡然缠绕起来。 何弈的呼吸似乎僵了一下,伸出的手一时间无处安放,只能暂时停在迟扬的大腿上。本意坦荡,动作却天生带着些暗示意味,进退两难。 对方的声音在他耳边低低地响起,带着笑意提醒他,嗓音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在昏暗变幻的灯色里隐隐透出性感来:“牵手啊。” ——牵手啊。 何弈撑着他大腿的手指下意识一屈。 下一秒他感觉到有人握住了他的手腕,略显强硬地抓起,抬到半空——随后是一触即离的,温热而柔软的触感。 迟扬亲了一下他的手腕内侧。 相较于克制的,甚至称得上温柔的亲昵动作,那一下亲吻有意发出的声音却响得过分,显然是有意为之。何弈被他顺势牵着手,有些懵地看向他,果不其然对上了他眼里明晃晃的笑意。 他总觉得自己的心跳有些失控,被人攥在手里的脉搏格外清晰,一声一声,细微又响亮地敲着他的鼓膜。 电影结束,灯光亮起。 迟扬没有给他反应的时间,在灯光完全恢复的前一秒伸手挡住他的眼睛,倾身吻上了他的嘴唇。 有没有五分钟呢,其实他也不知道。 唯一的印象是何弈被他抓着的手收紧了,呼吸有些抖。 “脸红没有,”迟扬问他,“还有什么,无奈宠溺的表情……” 他只看到何弈带着潮意的,无措的眼神。 还是少看那些毒鸡汤吧,他听见自己说。原本就没几个人看的电影,前排的人也陆续走完了,偌大的影厅只剩下他们两个人,拎着长扫帚的阿姨站在门口,远远地催他们该回家了。 电影的结局他抽空看了一眼,男女主角大概没有复合,是个再懦弱不过的开放式结局:乘上去往他乡的列车,与某一位旅客擦肩而过,隐约觉得熟悉,却也没有转头去看。 有些东西是不能回头看的,就像列车单行,风景是这一刻的风景,未来和过去都无权肖想。 走下台阶的时候,他听见何弈在背后叫了一声他的名字,声音很低,像是自言自语。 “怎么了?” 能怎么了,以往这时候都是他撩过火了对方害羞,可何弈又不是会害羞的那一类,叫他大概也只是说些无关的话。 微妙的失落感一闪而过,又很快被愉快取代——确实,他也就只有这么一点出息了,能和对方说话心情就会变好,牵着手慢慢往回走,就觉得心满意足了。 “观后感,”何弈斟酌片刻,这样回答,“那辆列车还没有开到终点。” “嗯?” 何弈停下脚步,站在商场拐角通往安全出口的阴影里,拉了一下他的手,示意他靠近,语气出奇地认真:“我的意思是,他们的故事还没有写完,连剧本都框定不了……” 更遑论一个人自己的人生,没有剧本,没有台词,也没有既定终点的列车——怎么会没有未来呢,未来长足遥远,是值得期待的盛大远方。 他没有说完,迟扬也没有追问,只是沉默地低头看了他片刻:“我知道的。” 和喜欢的人赶末班地铁,在无人的车厢约个会,似乎也是很浪漫的事。 如果约会对象不执著于分析刚才看的冗长爱情片的剧情,也不试图将那些剧情套用到他们身上来的话。 “他不喜欢为什么接受,”何弈问他,“那样不会很累吗?” “因为那个女生……嗯,对他很好,”迟扬顿了一下,还是没说出舔狗两个字,“如果一个人一直无条件的对你好,长得又好看,哪怕你不喜欢他,对他一点儿意思都没有,时间久了不会觉得他很可怜、想给他一个机会吗?” 地铁里的光线比电影院好太多,他能清楚地看见何弈眼底的笑意:“你在说你自己吗?” 还真是,无条件对他很好,长得也还不错。 “那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呢——大概也只有何弈那个时候对感情一窍不通,能被他连蒙带骗拐上钩了吧。 这话迟扬当然说不出来,只好换一种问法:“那你是不喜欢我,对我一点儿意思都没有咯?” 这就是明摆着耍赖了。何弈看了他一眼,似乎觉得很有意思,坦诚道:“当时我也不知道,现在……” “嗯?” 如果谈恋爱也有按点给分,那何弈无疑是很擅长背诵理解标准答案、然后加以灵活应用的人。这个时候他已经会小小地卖个关子,然后给出“现在我很喜欢你,会一直给你机会”这样的回答了。 学得很快。 “对啊,”迟扬强忍着被他撩歪的心思,把话题转回最初的问题上,“但是别人可不都是这样,有些人没有动心,但是出于怜悯,或者掌握欲,也会想给对方一个机会的。” “但这样交往下去会很痛苦……” “确实,不过很痛苦的不会被拍成电影,”迟扬笑了一下,“电影里的那个男主角动心了,不然也不会较真那些以后的事,你还记得他们吵了什么吗?” 剧情进展到吵架的时候,何弈应该还是在认真看的。他低头回忆了片刻,说:“女方没有稳定的工作,身体也不好,男方父母不同意他们继续交往……” “嗯,如果没有动感情的话,其实连吵架都不会吵。如果我是那个男的,父母不同意,我也不喜欢,那八成就给她一笔钱,好聚好散了——别那么看着我啊,如果是你的话,别说父母不答应,全世界拿刀架我脖子上我都说我没钱,给不出分手费,死都不分手。” 何弈被他逗笑了:“那后来呢?” “后来啊,后来就动心了,但是没熬过现实给的压力,那个女主角大概也累了,他们就冷战了……你想问什么,冷战会不会和好吗?” 其实是不会的,就算和好了问题也还在那里,只是短暂地自欺欺人,延长一段结果已定的感情而已。 只是这些话他舍不得告诉何弈。 一个慢慢学着理解感情的人,哪怕看到的东西不能尽善尽美,也不该留下这样悲观的基调——不然以后何弈默认了所有感情都是悲剧,他可怎么办。 而且…… “不是你刚才自己说的吗,剧本都没给未来呢,”他张开手,懒洋洋地贴过去抱何弈,继续说,“我只能说有可能和好,那个词怎么说来着,事在人为嘛。” 何弈看起来认真得像是在讨论严肃命题,闻言点了点头,算是接受了他这个说法。 “行了,快到站了,我家离地铁站远,走过去还有一段路呢,”迟扬随手揉了揉他的脖颈,算是奖励今天约会也不忘学习恋爱小知识的男朋友——尽管这种学习的意义有待商榷——一边拉过何弈的手看了一眼表,放低了声音自言自语道,“十点半,还有一个半小时……” 作者有话说: 第33章 生日 地铁站到迟扬家确实还有一段路,穿过一小片商业区,还是热闹。 何弈不太认路,只能跟着他走——这个人今天似乎空闲得反常,也许是周五之后能放一天假,周日补课之后又是元旦假期,高三学生紧绷的神经得以放松片刻,便有些懒怠了。 哦,不是,迟扬哪来的紧绷神经。他被自己这个念头弄得想笑,觉得他才是懒怠了的那个人,跟在男朋友身后就什么都不愿意去想,只想待在他身边做些无趣的小事了。 小事包括在冬天吃冰淇淋,去还没有打烊的十元店买做工粗劣的戒指……他一点也不怀疑迟扬的零花钱和生活费足够进隔壁珠宝行走一圈,戴出一对真的金贵戒指来,只是对此并无执念,也乐得听这个人胡说八道。 这个人一本正经地单膝跪下来,也不介意不远处店主奇异的目光,拉过他的手套那枚塑料戒指,想了想把对戒的另一枚也给了何弈,珍而重之地放进他外套口袋了里。 何弈低下头,礼貌地对这个行为表示不解:“嗯?” “我没有工作,”迟扬也不站起来,保持着单膝跪地的姿势抬头看他,眼神认真,似乎真有几分诚恳的伤感,“身体也不好,你家里人不同意我们在一起……我连明天的早饭都买不起了,可还是很爱你,最后十块钱拿来买了戒指,都给你了。” 真情实感,比电影里女主角含泪的哀求还要真挚。 何弈很少忍着笑意,只是情绪并不浓烈,只有眼底晃动的一点,映着不远处装饰用的斑斓树灯,看起来柔软极了:“然后呢?” “然后……我会努力找工作挣钱的,等到我有钱了能给你幸福了就回来找你,只要你想,可以用这对戒指换一对真的。还有,这其实是对戒,另一个你想给谁都可以,如果还愿意等我的话……”他说到这里,真情实感地哽了一下,抬起手来伸到何弈面前,“就给我戴上吧……” 父母离异之后两边给的抚养费都算得上可观,家里的房子也可以租出去,加上过去几年他没有用掉的生活费,去培训机构当助教体验生活拿的工资……何弈默默想了片刻,转头看了一眼几步外的珠宝行,问他:“你喜欢什么样的戒指?” 这个回答有些出乎意料,迟扬一怔:“什么?” “带钻石的和带的,铂金的和纯银的,还有……” “我喜欢能防身的,”迟扬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立刻明白了他在想什么,连忙打断他,“带狼牙的,最好一按下去还能变身召唤汽车人的……行了,看什么呢,我就喜欢十块钱一对的,挑了五分钟呢,你就说给不给我戴吧,嗯?” 他的手就伸在那里,也不嫌尴尬——树灯明亮,能清晰地照出少年人骨骼分明的轮廓,还有他手背一路延伸到腕骨小臂的陈年旧疤。何弈定定地看了片刻,没有说话。 迟扬似乎也意识到了他在看什么,若无其事地翻过来,冲他摊开手心,催道:“快点儿,戴不戴,不戴给我,我自己来。” “怎么跟逼婚似的……”何弈似乎笑了一下,从口袋里摸出那枚塑料戒指,去拉他的手,“你先起来,哪有被戴戒指的人还跪着的……” 迟扬当然舍不得让他跪,也不太看重这些莫名其妙的仪式,纯属跟他逗着玩——和拖延时间:“不行,我就喜欢跪着,你不给戒指我今天就不起来了,赶紧的。” 杂货摊的老板娘大概都觉得他们奇怪了,两个年轻人大晚上的不回家,在商场路上玩这种情景喜剧——当事人本人还并不介意围观,眼里只有对方似的。 他都这么说了,也没有不戴的道理。于是何弈顺势拉过他的手,如他所愿套上了那枚塑料戒圈,左手无名指,最原始的全无弯绕的方式——和最直白坦荡的爱意。 行人寥寥,灯树喧闹,身后就是临近打烊的一整条商业街,也许夜色宁静长远,神明垂眸,有千万目光注视着他们,看向这一幕浪漫而近于荒唐的情景。两个人一站一跪,站着的少年给单膝下跪的弯腰戴上戒指,也没有什么一诺千金的情话,只是安静地看着对方,任凭他保持着牵手的姿势站起来,将自己搂进怀里。 他听见迟扬埋在他肩窝衣料里的,闷闷的声音:“喜欢我吗。” 答案不言自明。 何弈抬起空闲的左手,摸了摸男朋友的头发,觉得此情此景有些熟悉,很像他小时候去亲戚家里玩,有一只家养的金毛犬很喜欢他,执意要扑到他怀里来——不过迟扬大概是狼犬,只有在他面前才收起尖牙利爪,浑然无害地撒撒娇。 他喜欢大型犬让人安心的体温,喜欢被特别温柔对待的感觉,也一如既往地贪恋着对方。 “喜欢,”他看着自己手上那枚做工粗劣、装饰浮夸的戒圈,轻声说,“想给你戴戒指的那种喜欢。” 男朋友太会了怎么办,在线等,也不是很急。 尽管迟扬的本意只是想拖延时间,拖到十二点干些别的事情,但现在看来,似乎还有了出乎意料的收获。 ——何弈似乎已经能准确地、具体地感知到“喜欢”这种情绪了。 我不知道以后会怎么样。 也许不会有换到戒指的那一天,也许那一天很快就会到来。 但是…… “哥哥,戴了我的戒指,”迟扬贴在他耳边,学着网上流传的俗套情话黏黏糊糊地说,“就是我的人了。” 他似乎听到了何弈克制的轻笑——对方说,好。 五,四,三,二,一。 商业街零点整熄灯,灯光从遥远的尽头次第暗下,灯树也准时熄灭,行人散去,只留下远处居民楼留下的零星灯火,还有并称不上明亮的、昏黄的路灯。 “哥哥……” 何弈一僵。 迟扬牵着他的手松开了一下,很快又摸索回来——下一秒他的手里多了什么。 那似乎是一张被人展开又折起无数次、已经不再脆而硬挺的,玻璃糖纸。 “生日快乐,”迟扬说,“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给我的……嗯,不是礼物,我就是想告诉你,这玩意儿我留到现在,随身带了十几年。” 对你的钦慕也是。 十几年如一日,念念不忘,不求回响。 他敏锐地察觉到对方略微颤抖的呼吸,抬手摸了一下何弈的后颈,没有再继续说下去,语气轻松地转移话题:“走了,大晚上的冻半天了,赶紧回家吧……吃蛋糕吗,现在买也来得及……” 何弈肯定不会吃,大概也不会收什么别的礼物——他的距离意识其实很强,看起来对谁都好,真正了解了就会发现,他也只是对别人好一点而已,并不能自然地接受他人的好意,哪怕这个“他人”是迟扬,除非拿“不收我礼物就是不喜欢我了”那一套说辞去哄,否则就算是吃一顿饭这样的小事,他也会找机会不露声色地报偿回来。 这是成长环境带来的自保意识,劝是劝不来的,强行让他接受也不是什么好办法。 果不其然,何弈闻言摇了摇头,顺从地松开手,似乎已经收拾好了情绪,语气也没有什么异样:“走吧……” 迟扬借着昏暗的灯光,默默看着他转过身去,摘下那枚戒圈,和叠好的糖纸一起收进了外套口袋,清了清嗓子,还是没有说话。 直到走出十几步远,何弈才突然停下脚步,转过身来看着他,长而直的眼睫上落了灯色,视线柔软,一眼却也望不到底——他伸出手,拉着迟扬敞开的外套一角,示意他靠近一点:“迟扬……” “嗯?” 原来那些营销号毒鸡汤里说的,发红的耳廓,柔软贪恋而不自知的眼神,都是真的——是真的会让人心动。 何弈的眼神似乎和十几年前那个小男孩重合了,也是这样墨玉似的,在晦暗不明的灯光下自下而上地望过来,干净澄澈,带着意欲掩饰却没能成功的怯意,还有更多的,近于亲近和讨好的可爱情绪。 ——又似乎有哪里不一样了,现在的何弈显然比那个时候更成熟,更能直白坦诚地表达所思所想,对他的依赖也不加掩饰,爱意明亮,眼睛里只有他一个人。 不能说谢谢,不是感激。 于是何弈上前一步,克制地扶着他的肩膀,抬头碰了碰他的嘴角,轻声说:“我很庆幸……” 很庆幸你还留着这张糖纸,很庆幸我们还能遇见彼此,没有错过对方。 “嗯,”迟扬耐心听着,一点一点地哄他往下说,“还有呢……” “还有……我真的很喜欢你,我不确定自己的理解是否有误,但我想这么说,我很喜欢你。” “嗯……” 何弈沉默片刻,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还是说了出来:“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这是他第一次说出这句话。 不是“你会陪着我吗”,也不是“陪我一会”,而是他自己说出来的,有关陪伴的长久诺言。 迟扬似乎也愣了一下,然后低低地笑起来,低下头,用只有彼此能听见的声音回答道:“那你亲我一下,我就相信了。” 作者有话说: 第34章 纵容 元旦后的日子似乎过得格外快,按部就班的复习,铺天盖地的测验和考试,一模,二模,期末考。 说是假期,其实也不过是回家复习罢了——至少对何弈这样普通的、要为好成绩努力的学生来说,上课和不上课的区别并不大,该看的书不会变少,该写的题也还是这么多。 至少在家待了三天,迟扬能跟他说话闲撩的时间也不比在学校多多少。 尤其是两个人的作息时间不太一样,没人叫的时候迟扬能从凌晨睡到傍晚,何弈住他家之后也只是略微提早一点儿,能在中午起来陪他吃个午饭罢了。下午他男朋友要自习,他也只能待在边上刷刷手机,见缝插针地倒杯水喂个水果,才能借此机会吃一点儿对方的正经豆腐。 ——他一个根本不爱吃甜食水果,连自助果盘都敬谢不敏的人,这三天里居然去了三趟楼下水果超市,还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将苹果皮从头到尾不断地削下来,以及怎么用盐水洗葡萄、怎么用筷子戳出樱桃的核。 如果被他那些从前一起混过浪荡场的公子哥朋友们知道了,大概会怀疑他是出了什么意外,导致性格大变改邪归正了——向来只尝陪酒姑娘嘴里樱桃的人,居然有一天能耐下性子来,洗干净手坐在那儿,对着一盘樱桃一个一个地去核。 其实何弈给什么吃什么,对这玩意也没有什么特殊情结,他就是纯无聊的。 无聊还不能说出来,不能打扰男朋友学习,连打个游戏都不敢外放——何弈会平静地抬头看他一眼,问他,我是不是打扰到你了。 “不,没有,”迟扬默默开了静音,“你在我房间待着就行了,楼下空调都坏了,除了这儿哪都别去。” 何弈看完了手上的错题集,打算换一门科目看看书,转变一下心情,闻言略微挑起眉毛,眼底带着一点熟悉的调侃意味,陪他瞎编:“那暖气呢?” “小区供暖停了,我也没办法,物业说明年就有人来修了……哦,今天一月三号,还得等三百多天呢。” 何弈点点头,翻开书,突然问他:“开普勒第三定律又叫什么?” 迟扬:“……” ——周期定律。 “没问错人吧,”他拿过手机,装模作样地要查,“开什么?怎么写……” “没什么,又叫周期定律,”何弈拈起手边不知什么时候放在那的半个橘子,撕下一片慢慢吃了,“等一会要背课文,帮我听一下有没有背错的地方,可以吗?” 眼神也许可以骗人,但下意识的反应是藏不住的。 如果迟扬想脱口而出的不是“不知道”,那他大概是有答案了。 ——迟扬同学的元旦假期,是在和水果玩、静音打游戏和被男朋友默默怀疑中度过的。 元旦返校就是一模,之后大大小小的考试和测验似乎能排出时间表,把学期末所剩无几的时间分割开来,并不整齐地周期性转变。 每到考试的时候迟扬就格外闲,于是他的一大爱好变成了提前交卷溜出学校,去给何弈买晚饭。 学校对面有条称不上繁华的商业街,卖几十一件的衣服,偶尔有菜贩摆摊,一大特色是到了饭点十里飘香,饭店餐馆小吃摊多得一眼看不过来,是本地人才知道的市井来处。 迟扬现在已经不太问自家男朋友想吃什么了——答案他多少也能猜到,干净卫生就行,也不用多么有营养,口味不重,偏爱喝汤,最好加一盒牛奶或是豆浆。 拐角进去的小吃街尽头有一家面包房,这个点会烤一批新出炉的面包,时间还早,过去拐一趟也无妨。 何弈在学校其实不开手机,但也不妨碍他自言自语地在聊天框里报备行程。男朋友天生缺少一点安全感,那他总要想方设法后天养回来,至少不在他身边的时候主动报个点,不至于像上次那样,何弈想找的时候找不到他。 ——虽说何弈也不会生气,甚至不会有情绪,但让他除了等再也无计可施这种情况,有一次就差不多够了。 “抹红豆酱的荞麦面包,燕麦奶。”迟扬在手机对话框里打下这行字,发出去,又一字不差地给面包店员报了一遍,“烤好叫我就行了。” 店员是个兼职打工的小姑娘,身高也就到他胸口的位置,大概是被他浑里浑气的模样吓到了,愣了几秒才忙不迭点头:“好,好的,那边可以坐……” “嗯,”迟扬看了一眼手机,心血来潮地回忆了一下何弈平时买完东西说谢谢的样子,也学着点点头,笑了一下,“谢谢。” 行吧,收获甚微,这也不是谁都做得来的。 他按照店员指的方向拐了个弯,穿过摆放整齐的面包架,走到最里面的矮沙发旁坐下了。 时间确实还早,这个时候何弈应该在考最后一门课——按他的速度该写到计算题了。 少年略带笑意的声音又鬼使神差地在耳边响起,开普勒第三定律又叫什么。 周期定律。 当时他翻何弈的书看,在这句圈画出来的知识点旁写过“我爱你”。 “好啦,不要哭了,妈妈给你买棒棒糖吃,好不好呀……” 货架那头隐约传来幼童的抽泣声,哄人的大概是她母亲,声音有些耳熟……迟扬抬头看了一眼,没说话,视线又落回手机屏幕上。 挺巧的。 ——本地人才知道是市井来处,因为交通方便,物价也不贵。 小姑娘哭得停不下来,要吃展示柜里放着的草莓蛋糕,大有不给买就不走的意思。店员大概也没有办法,在一旁有些尴尬地帮着劝了几句,听见面包出炉的声音如蒙大赦,连忙去接厨师的手,路过的时候看到迟扬:“先生,您的面包烤好了,稍等……” “嗯。”迟扬看了一眼柜台的方向,面无表情,这次也没有说谢谢的闲情逸致了。 “真对不起,”小姑娘顺着他的目光回头,也有些急,“不好意思,我们店也是第一次碰到这种情况,影响到您了,真不好意思……” “没事,你去忙吧。”迟扬站起身,径直走向柜台——女人和孩子所在的方向。 他眼里的嫌恶是藏不住的,也没有想着去藏,视线对上的时候小女孩被他吓得一愣,哭声陡然拔高了。女人不明所以地回过头,对上的便是他居高临下的眼神。 “没钱买是吧,”他听见自己冷冷地问,“多少钱,我给你付。” “小扬,你……你怎么在这里……” 迟扬笑了一下,似乎觉得很有意思:“不是去我学校闹过了吗,怎么连我在对面上学都不知道?” 店员抱着他要的面包小跑回来了,有些疑惑地看着他们,想插嘴又不敢——迟扬看了一眼,懒得继续说下去,指了指展示柜里点缀漂亮、看起来价值不菲的草莓蛋糕:“加上这个,一共多少?” 店员迟疑地报了个价格:“先生,您……” “打包,给她们。”迟扬没管她,扫码付钱,转身就走。 他明明做着助人为乐似的事情,脸上的表情却全无温情善意,倒像是打发上门来纠缠不清的流浪汉,眼底一片冰冷,狼似的锋芒毕露,让人不敢对视。 “教不好孩子就别带出来丢人现眼,”路过他生母的时候迟扬脚步没停,淡淡地留下一句,“有些人是不配做父母的。” “吃吧,看什么呢,”迟扬把面包袋子推到何弈面前,看他没有反应,又替他拿出吸管来插好了,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怎么了,考试累了?” 何弈摇摇头,吸管都递到他嘴边了便顺从地低头喝了一口:“没什么,还好。” “那吃东西吧,现烤的,应该还没冷——我出去一趟,你……” 何弈赶在他站起身前伸出手,拉了一下他的衣摆,抬头看他,语气平静:“你说过戒烟的。” ——你看起来心情不太好。 迟扬一愣,还是坐了回去,一时间竟有些无言以对:“……行,我听话。” 何弈点了点头,终于肯拆开面包,慢条斯理地低头吃起来,余光瞥见迟扬拿出了手机,似乎在跟什么人聊天,有些疑惑地“嗯”了一声。 “背着你跟别人聊天呢,”迟扬随口逗他,“怎么了,吃醋啊?” 何弈其实只想说面包有些太甜了——他愣了一下,没说话,又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应该说些什么才对。 但迟扬总是比他先一步注意到他的情绪,适时地给出回应,比如现在,这个人自觉地放下手机,伸手过来摸了摸他的头发,哄小动物似的低声说:“吃你的,没有的事儿……我微信密码是你名字加生日,自己没点儿数吗?” 他似乎提过一次,但何弈没有查他手机的兴趣,也就没往心里去——倒是现在提起来,他又鬼使神差地想起了今天看到的某篇推文,说坦白手机密码是情侣间表达爱意和信任的方式。 于是何弈慢慢嚼着面包,咽下去,迟疑片刻才问道:“那锁屏密码呢……” “0612,”迟扬终于笑了一下,“见面的日子。” 作者有话说: 第35章 工具人 “哥哥,放学了叫我一声……” 说这话的时候迟扬枕着胳膊趴在桌上,一副下一秒就能睡过去的困倦样。他不知出于什么心理,一个多月来一直明目张胆地戴着那枚塑料戒圈,似乎并不觉得随身携带那么粗劣廉价、过家家道具似的小东西有哪里不对。 甚至少年人的手骨节分明,戴上这么一圈浮夸的戒指出乎意料地好看,被戒指本身昭然暧昧的含义一抬,倒显得不那么廉价了。何弈闻言看向他,视线不自觉地落在那只手上,看着戒圈上夸张的塑料钻石,眼角一弯:“知道了。” 他总觉得迟扬的手更适合简单素净些的配饰,能遮住手上细小的疤痕,又不那么突兀,至少不会让人下意识看向他的手,再注意到手背上细细碎碎的,并不好看的陈年旧疤。 可是看到那枚戒指套在对方手指上的时候,奇异的占有欲和满足感又缓缓腾升,让他心情愉悦,说不出让迟扬摘下的话来?——即使那是一枚幼稚得近乎荒唐的戒指。 迟扬满意地点了点头,伸手过来缠他的手,这时候就格外庆幸两个人的左右位置恰当,让他偶尔能霸占一会儿男朋友的左手,也不影响对方写字翻书。 何弈对这种小动作向来纵容,不管是在课桌底下偷偷牵手,还是仗着自习课没人注意过来黏黏糊糊地亲他一下就走……对方的手干燥而暖,十指交扣时候有种让人心口发痒的奇异的慰藉感,催得他食髓知味,纵容还不够,甚至隐隐有些渴求,暗自期待迟扬不要松手。 迟扬确实也没有松手的意思。他困得要命,这两天睡得似乎比以往还要晚一些,加上期末考试不允许提前交卷也不让睡觉,外校的老师不知道他“无可救药”,考场上看见他趴下了多半还要过来叫醒他,他懒得节外生枝,只能瞎蒙乱造完了一张试卷就坐着放空,做一个无情但消耗体力的陪跑机器。 陪跑两天的直接后果就是电量彻底耗尽——在这个刚刚结束了期末考、还有不到半个小时就要放假的普天同庆振奋人心的时刻,他居然毫无兴趣,趴在课桌上安安心心地睡着了。 何弈被他牵着一只手,只能用空出的另外一只来慢慢地收拾东西,把要带回家的书分成几摞——假期要清空书桌,一趟也不可能搬得完,别的同学有父母帮忙,他这样的就只能多跑几趟。 他的东西原本就整齐,收拾起来也很快,至少比起前排一些整理得焦头烂额仿佛打仗的同学来,已经称得上和平顺利了。整理完了东西还剩下几分钟,他索性没有继续找别的事做,坐姿也略微放松下来,靠在椅背上,低头看向迟扬。 这种感觉很新鲜,从前他能找到这样那样的事,比如一道五分钟能写完的题,或是一篇很快能巩固好的课文,然后平静地着手去做,来填满自己的每一分钟——每一分每一秒苍白的、毫无意义的人生。 他会平静地忍受时间,度过一生,平静地等待任何结局来临。 至少在第二次认识迟扬以前,他是不会这样放开手、漫无目的也无所事事地坐下来,等待几分钟后的下课铃响起的。 ——甚至是期待。 很奇怪。他想着,不自觉地屈起手指,轻轻摩挲迟扬牵着他的手,视线一点一点抚过对方的眉眼,是惯常的温和平静。 这个人安安静静睡着的时候,其实长得并不凶,甚至轮廓分明而好看,带着让人心动的、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英俊感。他今天也穿了浅色的衣服,在暖气充足的室内脱了外套,剩下一件卫衣,加厚的兜帽歪在脖颈边,看起来柔软无害,甚至没由来的可靠。 不该是这样的——他向来是个对每个人都适度地好,却又充满戒备、不轻易接受好意的人,为什么会仓促地和迟扬认识熟悉,又毫无道理地信任他依赖他,原因至少不会是他穿浅色卫衣,或是他睡着的时候看起来很无害。 如果非要给个原因的话,只能是他偏执地背道而驰,孤注一掷地相信了迟扬是个如他所想的、本性并不坏的人。 就像十几年前那个夏天第一次遇见时那样,就像刚刚熟悉还没有交往时他思考得出的结论那样。 “迟扬,”他在被嬉闹人语淹没的下课铃声里晃了晃迟扬的手,“醒醒,回家了。” 以迟扬的警戒心,叫出他名字第一个字的时候他大概就已经醒了,但这个人烦得很,醒了也要装一装,就差把“亲一下就起来”之类不正经的情话写在脸上了。 可惜何弈不吃这套,也不会暴力叫人,知道他醒了就默认任务完成,作势要抽回手,眼角捎着一点纵容的笑意,不知是真以不变应万变还是反过来调侃他。 迟扬当然不让他抽手,得寸进尺地扣紧了按在大腿上——这就是明晃晃的耍赖了。他懒洋洋地睁开眼,看起来心情似乎很好,还有余裕来逗何弈玩:“哥哥,就这么叫我起床啊,太单调了…… 类似的戏码在迟扬家也上演过,只是改成了早上六点半,何弈会准时去敲同居对象的房门,然后再几分钟后顺从地开门走进去,满足对方一点不太过火的要求。 比如早安吻,比如一个懒洋洋的、体温熨帖的拥抱。窗外昏暗的光被遮得严丝合缝,房间里暖气充足,哪里都是熟悉的对方的味道,一种出奇干净的、混杂着浅淡烟味和薄荷苦甜的洗衣液味道。 后来迟扬听他的话戒了烟,那种味道就被更深的薄荷味取代了——薄荷糖,海盐味儿的,因为这个人不喜欢甜食,又要找些健康和谐积极向上的办法来解瘾。 何弈听惯了他撒娇似的抱怨,听了也只会略微挑眉,无声地调侃他,然后依他所言弯下腰,陪他黏糊上三五分钟。 不过现在是在教室,这样的黏糊显得太过不合时宜,他也只好省略了,闻言“嗯”了一声,公事公办似的催他:“起来吧,放假前课桌椅要清空,你还要收拾东西……” 说到一半他似乎想起了什么,没有说下去——迟扬还是趴在桌上,自下而上地笑着看他,接话:“我只有一个包。” 这是一个上学只带书包,书包里没有书,课桌里里外外干净得仿佛无人使用,只放了一个充电宝和一条备用线的人。以前或许还有打火机烟盒之类的东西,现在也没有了。 他不确定迟扬是不是一直这样,但至少此时此刻,他唯一要带回去的就是那个满电的充电宝,和他拿来走个流程背的书包。 ——只要他想,随时都可以离开这里,消失得干干净净。 迟扬看了一眼他桌上的书,反手摸过他那个空书包放到何弈腿上,补充道:“放不下的放我这儿,还放不下的告诉我……您的专属搬家工具人已上线,请注意查收。” “其实之后还有两次返校,分两次也……” “没事儿,你看着办,”迟扬直起身子来伸了个懒腰,碍着进进出出的家长和学生不能凑过去抱他,只好拿出手机来刷刷消息,“反正工具人一直在……别想了,不会让你自己动手的,我帮你搬,嗯?” 这似乎有些太麻烦了。何弈的手放在一摞书上,看了他一眼,迟疑片刻,似乎有什么话想说。 下一秒迟扬感知到了他的犹豫似的,伸手过来摸了摸他的头发:“那么为难干嘛,我也没说是无偿的——那这样吧,报酬给什么你自己想,不满意我就原封不动再给你搬回来,你想分多少次自己搬都行,好不好?” 这话他自己听了都觉得荒唐,偏偏何弈能从中得到一点儿等价交换带来的安全感——怎么办呢,自己的男朋友,多拐弯抹角也是要宠的。 何弈垂下视线,思考了片刻,果然点了点头。 几分钟后迟扬如愿以偿地当上了搬书工具人,抱着一摞五花八门的试卷和笔记走出教室,并且人生第一次体验到了一个装满了的书包该有的重量。 又过了几分钟之后,两个人走下楼梯,走到最后一级的时候迟扬突然顿住了脚步。 “怎么了,”何弈有些不解地抬头看他,“是太重了吗?” 四舍五入也可以这么说——于是迟扬点了点头,腾不出手来,只好用眼神示意:“是挺重的,你肩上那个的也给我吧……别那么看着我,工具人要当到底,怎么能让顾客自己累着。” 何弈跟他对视片刻,就在他以为自家小男朋友放不下礼貌规矩、还要推辞的时候,对方居然没有再说话,默默地照做了。 然后赶在迟扬开口前上前一步,略微踮起脚,隔着那一摞书克制地抱了他一下——少年的衣领间是他熟悉的浅淡草木香,还有逐渐熟悉的他家洗衣液的味道,嘴唇是软的,贴着他的嘴角一触即离,吐息温热。 这个时候应该说“谢谢”的。 但他分明听到了何弈带着笑意的声音,用只有彼此能听到的音量悄悄话似的告诉他,我爱你。 作者有话说: 不出意外的话以后每晚七点半更新哦 第36章 臆想 “妈妈,妈妈——” “小扬,你听话,听话,”那个女人这样说着,他却怎么也看不清对方的脸,只知道雨下得很大,周围一片漆黑,是个潮湿的、快要倾塌的雨夜——有人在拉他的手,拽着胳膊要带他离开,而那个熟悉的女声还在不远处声嘶力竭,“小扬,你听话,妈妈对不起你,是妈妈对不起你啊——” 自始至终,没有半句会来接他走的承诺,也没有对一个年幼的孩子该有的任何一句安抚。只有要他听话的勒令声声凄惨,逼他自己走进那所人间地狱般的孤儿院,听话,永远听话。 院子里的泥土是潮湿的,散发出令人作呕的土腥味道,还有鼻腔里常常充斥的、几乎变成幻觉形影不离的铁锈气息。夏天是那样潮湿,可他永远喝不到足够的饮用水,连隐隐泛着锈气的自来水都僧多粥少,饭是馊的,三餐前总有抢食和不讲道理的殴打,七八只小手推搡着他,骂他是来偷东西的贼。 就是这样的,后来者,锋芒太盛,不愿意反抗——他真的以为只要自己听话些,总有一天父母会来接走他,就像别人的父母接走别的孩子一样。 这个念头存在过很久。 直到他第一次握紧拳头反击的那一刻,大概已经是满心绝望了。 迟扬在臆想中潮湿的铁锈味道里猛地惊醒,定定地看着床头灯散开的灯光,直到眼睛看得生疼才移开视线,缓缓地出了一口气——然后他才意识到,那股铁锈味道是真实存在的,他在梦里咬破了自己的舌尖。 原来是做梦了。 ——这其实很荒唐,他跟何弈不一样,离开孤儿院之后他几乎是强硬地切断了那段记忆,不允许自己再去回想,最初的几年本能所致,连梦里都保持着可悲的警戒和清醒。 更何况他从来没有谁亲手送他进孤儿院,或是被人拉走、依依惜别的印象,这次见面以前也根本不知道他母亲的模样和声音——这个梦太荒谬了,荒谬得让人心惊。 也许噩梦都是这么荒谬的,虚实掺半,从最不愿意触及的记忆深处爬出来,一点一点刮骨钻心,缠得人喘不过气来。 原来过去的十几年里,何弈每天都是从这样的噩梦中惊醒的。 何弈的名字像一盏清明灯,从梦魇深处缓缓浮起,灯色柔和,让人不自觉安静下来。迟扬缓缓坐起身,靠在硬质的床头,觉得自己真是疯了,还敢梦见这么莫名其妙的东西。 寒假正式开始的第一天,临近凌晨五点半,天还是暗的。他迟疑了两秒,在去打扰何弈睡个懒觉和接着放任自己在噩梦里要死要活间选择了前者。 不出声,不打扰他,就是想去他那边待一会儿,戒瘾也好。 除了一宿不睡,迟扬已经很久没有清醒地见过这个点的天——还有这个点的他家,一片漆黑,空荡荡的不像是有人住的地方。 出孤儿院之后他习惯了每晚留灯睡,潜意识里提防着有人趁他睡着来找他的麻烦,哪怕小区安保良好,现在也没有跟他抢早饭的仇家,但这种安全感不是外界能给的,除了保持自己的高度警戒,他别无他法。 ——现在还有去找何弈充个电。 他没有敲门,轻手轻脚地推门进去,借着身后房间外的灯光向里面看。何弈似乎还睡着,睡相和他想象中一样乖,规规矩矩地平躺,只占半张床。 挺好的,剩下半张就顺理成章地归他了。 他轻轻关上门,走过去,在何弈床边坐下来,床垫似乎都比他房间的软些,一片漆黑看不清东西,他只能听见少年安稳的呼吸声,草木香浅淡,没由来地勾人心痒。 充电还是找罪受来的,谁没事大清早地进对象房间……迟扬摇了摇头,觉得自己现在心情挺好,不至于再为了噩梦要死要活,再在这儿待下去大概还会做别的梦,最好还是回去接着睡觉。 但他忘了何弈能早起晚睡的生物钟。 生物钟还不止,还有睁眼就能很快清醒,并且毫无起床气的好脾气。何弈看到他的时候似乎愣了一下:“……迟扬?” “嗯,吵醒你了?” 何弈摇了摇头,伸手按开床头灯,坐起身来:“你怎么来了,才……” 他还没来得及说完,只觉得肩膀一重,回过神来时整个人都被迟扬揽进了怀里。对方只穿了一件单薄的卫衣,衣料柔软,比他略高的体温传过来,熨帖地包裹住他——迟扬抱得比以往要用力些,似乎很想揉他进怀里,又舍不得。 “放假第一天,”他听见迟扬闷在他肩窝里的声音,有些哑,比起油腔滑调的撒娇更像是恳求,“不用早起,陪我睡一会儿……” 何弈怔愣片刻,才抬起手,犹豫地放到对方背上,学着迟扬从前的样子,安抚似的轻轻拍了拍:“好。” 他总觉得此情此景,好像不该是这样,又好像本该如此。 全无暧昧,也没有从前隐隐藏着针锋相对意味的**,倒像是一次无声的索求,一场群鱼向海。 迟扬对他的占有欲很强,从相拥而眠的姿势也能看出,与其说是搂抱,不如说是将他整个人圈起来锁在了怀里,怕他逃跑似的还要交扣着一只手,呼吸就扑落在他脖颈边,一副他要是敢跑就要一口咬上去的威胁样。 敢不敢是另一码事,他八成也舍不得,就算真在梦里无意识地干了什么,醒来看见牙印的结果大概是何弈自己没事人似的,他能自责一天,黏黏糊糊地缠着对方道歉——不过眼下至少何弈不介意被人这么锁着睡,他也不困,能被迟扬这样抱着就已经心满意足了,乐得闭目养神一会。 刚才应该问一句的,迟扬是不是做噩梦了。 这一觉睡得很踏实,酣然无梦。迟扬再睁眼的时候已经是中午,这个房间的窗帘没有他自己那里的那么遮光,透过浅色布料能窥见外面明亮的天色,何弈应该是醒了很久,保持着被他锁在怀里的姿势没有惊动他,平静地刷着手机。 这一幕实在是很新鲜,若非亲眼所见,他很难把躺在床上刷手机这个行为和何弈联系到一起。 也许是件好事,他的小神仙越来越有平常高中生该有的烟火味儿了。 小神仙见他醒了,放下手机,转头看向他,目光克制,隐隐有些担心:“你醒了。” “嗯……”还是困。迟扬低下头,动作比思考先行一步,亲了一下那截露在衣领外的素白脖颈,拖长的尾音有些哑,压着狼呼噜似的气泡声,一副没睡醒又满心喜欢他的模样。 他今天实在太不对劲了。 何弈被他弄得痒,又不能阻止,只好转移话题,委婉问了自己最关心的问题:“你今天……怎么了?” “哥哥,”迟扬答非所问,闷闷地回答他,“一般这时候都是先安慰一会儿,哪有一上来就问怎么了的……” 他是逗何弈玩的,只是语气实在太认真,隐隐含着真事儿似的委屈和控诉,倒是把何弈听得一愣,以为自己真有些失言,下意识要道歉。 “但是你不一样,你想什么时候问就什么时候问,我随时恭候,”迟扬没给他这个机会,又不紧不慢地补上下半句,鼻梁蹭过对方肩颈交界的一小片细嫩皮肤,吐息是湿热的,“做噩梦了,梦见我妈了,就这么点儿事。” 在何弈面前提起噩梦两个字的时候,他想的甚至不是他梦见了什么,而是这个词会不会影响到对方,会不会让他想起从前那些不太好的夜晚。 但何弈没有往这上面想。 他只是愣了一下,有些迟疑地追问道:“她还在找你吗?” 不愧是优等生,看问题一眼能抓住重点,问出他藏在言语之下的顾虑。 “那天在面包店偶然见过一面,”迟扬清了清嗓子,尽量让自己的语气不那么嫌恶,“真是偶然,她带她女儿去店里,那小姑娘哭了,烦得受不了了我才过去的……她可能是觉得我可怜过她们一次了,还能有第二次第三次,就总给我发些有的没的,你看——” 他说着给何弈看,动作却诚实得很,还是搂着不让他起来。何弈就着他的手看了一眼,屏幕上的聊天记录不多,都是对方发来的,还有几条一分多钟的语音消息。 何弈毕竟不是八卦的人,大致看过便移开了视线:“她说了什么?” “一开始是要房子,后来说借点儿钱,让我把我叔的联系方式给她……最近的一条说要见我一面。” “那你会去吗……” “不想,”迟扬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换个人我也懒得纠缠,她要什么给就给了,反正钱不是我的,但是她和她女儿……其实我就想知道一件事,她为了那小姑娘问我要钱要房子的时候,把我当什么了,她儿子吗?” 何弈无声地叹了口气,伸手抱住了他。 “她儿子死在孤儿院了,”他的语气其实很平静,“早死了。” 那是一种挣扎过无数次,连绝望都已经麻木了的平静。 一个女人无依无靠,想带着私生子生活下去很难,他是知道的,也可以原谅——但是哪怕她早找上门来一天呢,只要是为了他这个人而来,不管是送他进不正规的孤儿院受难还是自他记事起从无音讯,这么长达十几年的抛弃和逃离,他都能做到既往不咎的。 作者有话说: 第37章 外卖 “其实我不恨她,那天在面包房遇见,她女儿嚷嚷着要吃草莓蛋糕,我也出钱买了……如果不是这次找上门来,我大概已经忘记她这个人了,”迟扬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很淡,似乎在说些不相干的旧事,“以前在孤儿院的时候,我见过一个孩子被父母相认接走,穿着新衣服离开了那个地方,那应该是我最想她的时候了,后来长大了,发现这种想念是没有意义的,我就不想了。” 说得轻描淡写,可想念这种事,又哪里是不愿意就不会去想的。何弈在心底里摇了摇头,无声地握住了他的手,没接话,安安静静地等他继续说。 “这回她哪怕早一天来,别告诉我是为了她女儿来找的我,就随口骗我两句,说一句想我了她一直在找我,我都能感动得哭出来,她要什么我就给什么,可她非要这么明明白白地告诉我,真拿我当提款机,那我可不乐意了……是不是挺幼稚的,明明一句话就能解决的事,非要拉扯那么久?” 何弈摇了摇头,看向他:“一句话很难解决,她大概会得寸进尺,一直缠着你索取更多。” 也不是没有道理。 “那如果换了你,这个时候你会怎么做?” “我不知道,”何弈说,“我没有经历过你的童年,也很难完全感同身受……但如果现在我的母亲因为同样的理由来找我,我大概会帮助她一次,然后和她的母家、她新的家庭说清楚,再也不联系了。这其实不是感恩,也不是孝顺,我只想给自己一个交代。” 少年人身形清瘦,从迟扬的角度能看见他衣领下白而细嫩的肩颈锁骨,还有说话时滑动的喉结,哪里都像工艺品般精细好看,勾得人心痒。他清了清嗓子,意识到自己有些走神:“什么交代……” “等价偿还的交代,”何弈没注意他在看哪里,语气平静,“这样之后在我心里,我们就两清了。” 倒确实是何弈能做出的选择。迟扬点了点头:“那以后我可不敢跟你闹分手了,一套房子就能两清,挽回的余地都没有。” 他今天说话的语气格外认真,似乎是在压抑着烦躁,也没有余裕来显出别的情绪了——以至于何弈一时间有些恍惚,分不清他说的话是否真情实感。 但结果是一样的,无论是玩笑还是认真,他都只会摇头,平静温和的声音里带着些许安抚意味:“我们不会两清的。” 说罢日趋熟练地抬起手,安抚什么大型犬似的摸了摸迟扬的头发,起身要去洗漱:“先吃饭吧,总会有办法解决的。” 他没来得及站起来,又被迟扬搂着腰捞了回去——迟扬抱着他的腰,耍赖似的枕在他大腿上,呼吸尽数落在腰间,隔着单薄的衬衫布料还能隐约感觉到。 男孩子闷闷的声音透过布料传上来:“充个电。” 何弈原本就清瘦,腰上也没有二两肉,隔着衣服抱起来柔韧而软,让人忍不住探索更多。他不确定迟扬在做什么,一时也没法阻止,只能僵着脊背任由他略微撩起衣摆,掌心充满暗示意味地顺着腰线缓缓上移。 何弈有些无措地抬起手,迟疑片刻,还是落在迟扬的肩膀上,尽管本人意图单纯,却还是显出些许欲拒还迎的意思。他听见迟扬压低的轻笑,下一秒有什么温暖的东西蹭过他的腰腹——那是一个极尽暧昧的亲吻。 他下意识一抖,直觉再不说话就会有什么一发不可收拾,呼吸发颤地转移话题:“中午吃什么……” 迟扬回答得很快,语气出奇地认真,像是藏在他衣料间一声低沉的叹息:“吃你。” 话语间带着某种幼狼张开爪牙的危险感,明明像极了亲昵的撒娇,却隐隐藏着要将他茹毛饮血的、可爱的侵犯欲。 何弈迟疑片刻,试探着把手放在迟扬头顶,摸了摸他有些扎手的睡乱的头发,学着他从前安抚自己的样子,克制地摸了摸他的耳朵和后颈——然后他清晰地感知到对方呼吸一顿,明显重了起来,情难自抑似的轻声叫他:“哥哥……” 他的掌心很烫。 少年声音清朗,带着疑问的语气“嗯”了一声。 短短数秒的沉默都难捱得过分。迟扬觉得他大概是用尽了平生最大的克制,才能将自己从何弈身上撕了下来,翻身倒进柔软的床铺里,然后拉起被子遮住脸,不去看他。 “今天不想做饭了,”他陷在那种魔怔似的恍惚里缓不过来,闷闷地说,“叫外卖吧,我去门口拿。” 外卖小哥似乎对这一片不太熟悉,打了两次电话来都没有找到位置,好在也不赶时间,迟扬等了一会,索性拐去了水果超市。 他不爱吃水果,从何弈那里唯一摸透的喜好是自家男朋友不爱吃酸的,于是进了超市总是有什么买什么,也不讨价还价,任凭店主往多了称,一来二去几个老板娘都认识他了,发现这个小伙子长得不太友善,倒是个好脾气的买主,进门还会跟他打个招呼。 “嗯,橘子吧,再拿一盒葡萄……果切也可以,嗯,都行,您看着称。” 他其实不太喜欢这么热情融洽的环境,总觉得自己站在这里显得突兀,扫码付了钱就要走,又被眼熟他的老板娘叫回去塞了两个苹果,只好不太熟练地笑了笑,尽可能让自己看起来亲切一点,道了句谢。 走出超市门的时候外卖小哥第三次打来电话,问他是不是送到门口有石凳的那个门。 迟扬拎着那一袋水果,边接电话边往外走,突然觉得自己有点儿像大户人家的保镖,还得兼职管家给小少爷买这个买那个——用的还是他自己的家产,小少爷只负责在他家借住,得花心思哄着才能留下来。 他看了一眼门口的方向,在传说中的石凳旁找到了那个骑车送外卖的身影——还有些别的什么——语气一点一点冷下来:“就放在那儿吧,我看见你了。” 那里还站着另一个人。 一个他本该十分熟悉,现在却只觉得嫌恶又陌生的女人。 电话那头外卖小哥还在为延误道歉,请求他不要给差评,就差说出自己上有老下有小云云的哀求来……迟扬几不可察地眯起眼,面无表情道:“没事,给你好评,挂电话吧。” 说罢放下手机,等了片刻,直到外卖员骑车离开才摇了摇头,朝女人站着的方向走过去。 “恭候多时了?”他走到他生母背后,面无表情地问道。 他说话咬字的腔调原本就凶浑,语气里又满是不加掩饰的嫌恶和调侃,真像是混混找上门来了。女人吓了一跳,转身看到是他又变了神色,强自忍着惊惧来拉他的手,眼神复杂:“小扬,你……” 这次总不是偶然遇见,不用想也知道,是知道他放假了来这里守株待兔的。 可惜迟扬不是兔子,也没有被人逮着纠缠的兴趣。 “别在这儿谈,也别给我发消息了,”他挣开对方的手,看也不看地从她面前走过,去拿他放在石凳上的外卖,伸手的时候一顿,似乎想起了什么,又语气冷淡地补上一句,“要聊是吧,明天十点在这儿等我,出去聊。” 今天阳光不错,外卖拿到手还是温热的,能闻到浅淡的食物味道,迟扬的心底却一片冰冷,死水似的毫无波澜。 他根本不想听见对方看到希望般陡然轻快起来的声音,也不想再从他生母嘴里听到他的名字,不是妥协,连退让都算不上,他只是不想再这样下去了。 ——他不想让何弈看见自己这副蠢样子。 “我回来了,下去吃饭吧。” 迟扬推开门的时候没看见人,上楼来找才发现何弈借用了他的电脑桌,似乎正在整理复习时候弄乱了顺序的错题集。 何弈闻言站起身,放下手里的东西,跟着他往楼下走,随口问道:“怎么去了那么久?” 怎么去了那么久——外卖员送错了地方,他去买了水果,在小区门口遇见了他不想看到的人。正当理由不止一个,借口也多的是,他顿了顿,却还是略过了解释的言辞。 “没怎么,说曹操曹操到,”他替何弈拆开筷子,轻描淡写道,“吃吧。” 他印象里何弈不太爱吃外卖——倒是不挑,只是几乎不碰炸鸡披萨之类的食物,口腹之欲寡淡得不像个高中生,偶尔吃一次也是规规矩矩的便当或粥,荤素搭配,十分省心。 今天也不例外,便当饭,两荤两素,配一例家常的汤。 他不往下说,何弈也不是会追问的性格,接过碗筷点点头,轻声道了句谢。 一时无话,迟扬靠在沙发里,难得沉默地吃饭,心思也不在这上面,过了片刻又放下筷子,不太自然地清了清嗓子,叫了一声何弈的名字。 对方抬头看向他:“嗯?” 他看着那双墨玉似的干净澄澈的眼睛,到嘴边的话又有些说不出来了,迟疑片刻,才略显唐突地开口问道:“何弈,你觉得……我这人是不是挺废物的?” 作者有话说: 不出意外的话每晚七点半更新哦 第38章 草莓蛋糕 “何弈,你觉得……我这人是不是挺废物的?” 何弈闻言放下筷子,抬头看向他,没有贸然接话,无声地示意他继续说。 对方摆出耐心倾听的样子,他反而有些无从说起了。 迟扬靠在沙发上,斟酌道:“就……压根不爱学习,脾气也不好,跟个混混似的,就跟那些老师说的一样,出了社会没有一技之长,还得啃老……” 他也不确定自己问出这样的问题是为了什么。他一向不是患得患失的人,也很少怀疑自己,问题的答案他心知肚明,也许只是需要有个人来斩钉截铁地告诉他,你不是的——将他从摇摇欲坠的悬崖边缘拉回来而已。 或是拉下去。 何弈看着他,似乎在犹豫什么,过了许久才重新拿起筷子,也没有回答,只是从自己的碗里夹起一块糖醋里脊,送到了迟扬嘴边,神情平静:“啊——” 迟扬一愣,没反应过来,真乖乖张了嘴,吃完了才回过神:“怎么突然……” 不用问也知道,大概又是哪里看来的“哄男朋友小妙招”……何弈也没有解释的意思,放下筷子,神情惯常平静,轻声说:“人是不会只有一面的。” 迟扬没听清:“什么?” “我的意思是,”何弈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似乎不光是说给他听的,“每个人都不会只有绝对好,或是绝对坏的一面,人性是复杂的,每一种特质都有它的成因,这种成因无可避免,也无需逃避,只是成长过程中平常的一环罢了……” 他说得很慢,给足了对方反驳的余裕——这是他一贯的说话风格,不会急于表达自己的观点,接受任何人随时随处的反驳,只是很少有人能开口反驳他。 他顿了顿,继续道:“比如我,我有多数人认同的“品学兼优”的一面,因为我的家庭确实注重教育,无论是家规礼貌还是文化素养,但我也有偏激的、缺失的特质,会做出违反常理的多数人难以理解的事来,而且防备心重,很难与人交心,因为我的家庭有些畸形,带给我的影响也是畸形的……不用这么看着我,我说过了,这是无需逃避的,我经历了这些,变成了这个样子,如果想要继续生活下去,就需要接受这些特质。我知道这很难,我也不见得就能做到,但是……” “嗯?” “迟扬,”何弈看向他的眼睛同他对视,认真地说,“至少站在我的立场上,我可以接受你的每一面,也愿意接受你未来可能产生的更多阴暗面,我不能定义你是不是像你说的那样,是个……废物,但至少在我眼里你不是的,从来都不是。” 这一幕其实和他们摊牌在一起的那个晚上很像。 也是这样平静的、仿佛排练过无数次的脱稿演讲般的言辞,每一个字都是认真又诚恳的——但何弈想表达的不会只是字面上的意思。 迟扬定定地看着他,过了几秒,还是忍不住笑了一下,拿似曾相识的话调侃他:“你平常说话也都这么拐弯抹角的吗……” “就是喜欢我,不管我现在什么样,以后变成什么样,你都喜欢我,对吗?” 何弈看着他,点了点头。 “知道了,”迟扬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发,换了个轻松些的姿势靠进沙发里,“下次别信那些哄男朋友攻略什么的了,想说什么就直说……你比那些攻略会多了,天赋异禀,没必要学。” 何弈张了张嘴,似乎想反驳,最终还是没说出话来——迟扬赶在他开口前强行转移了话题:“哦对了,明天我去跟我妈谈谈,白天不在家,你得独守空闺了。” 这似乎是件好事。何弈闻言不自觉地弯了弯眼角,却还是有些担心,斟酌道:“用不用我陪你去……” “不用,吃你的饭吧,”迟扬说,“今天这话当我没提过,少操心那些有的没的……我只想让你放松点儿,每天开开心心的,明白吗。” 十点半的餐厅都没什么人,包厢也不用提前预定,迟扬来之前十分寒酸地吃过一碗泡面,也不觉得自己能对着这一大一小两张脸吃下去饭,便把菜单推到了他生母面前,看也不看道:“要吃什么自己点,我不付钱。” 这里毕竟算得上富人区,又在市中心,随便进一家餐厅菜品价格都不便宜。女人接过去看了看,表情有些复杂:“还是不了,没到饭点呢,也不饿……” 边上坐着的小姑娘却不买账,指着菜单上摆拍精致的食物图片撅起嘴来:“妈妈我要吃这个!” “不行,”女人为难地看着她,又瞟了一眼迟扬,低头哄道,“小孩子不能吃这个,不健康,妈妈回去做红烧肉给你吃,好不好?听话……” 健不健康他不知道,贵是挺贵的。迟扬也懒得插嘴,低头发消息——反正这家店包厢收小时费,不点餐也不会有人来催。 也不知道带着个小姑娘来有什么意义,博取同情吗。 等到小女孩安静下来,女人的头发已经有些乱了。她松了口气,抬头看向迟扬,觑着他的脸色斟酌开口:“小扬,来都来了,咱们好好聊一聊,好不……” “有什么可聊的,”迟扬靠在椅背上,神情冷淡,“我懒得聊,今天把你叫到这儿就一句话,以后别找我了,没意义。” 说来荒唐,他活了将近二十年,见了他生母满打满算五面,连她姓甚名谁都不知道——也懒得去了解。 看得出来女人年轻时候姿色应该很出众,直到现在三四十岁,生育过两个孩子,化了淡妆穿上裙子也还能看出美人的样子,眼剪秋水,向他望来时楚楚可怜,真像是走投无路满心只有他了。 可惜对象不对……他鬼使神差地想着,如果换了何弈这么看他,大概不出三秒他就要缴械投降、予取予求了。 “小扬啊,”女人的手不自觉攥着裙摆,“好歹母子一场,我这辈子没求过谁,就当妈妈求你了,这一次,就这一次……” 他真是低估了对方,居然觉得叫出来当面聊一聊就能解决问题。迟扬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一推椅子站起身:“行,好歹母子一场,你干过什么了让你有这个脸现在来求我。” 他毕竟长得高,模样又凶浑,笑起来也没什么温度,居高临下俯视别人时很容易让人心生胆怯。见对方接不上话,他敛起笑意,又面无表情地补上一句:“除了生我下来想换个名分——还没换到——剩下的你为我干过什么,说出来一件我都答应你,要什么给什么。” 答案彼此都心知肚明。他不喜欢在公共场合发火,也没有吓唬妇女儿童的兴趣,只是看着对方欲言又止的神情压不住心头火起,下意识拿起水杯一饮而尽,又重重地放了回去。 小姑娘——他血缘上同母异父的妹妹被吓得一愣,瘪着小嘴无声地抽噎起来。 那种熟悉的感觉又缓缓包裹上来,攫住了他——明明情绪起伏到了克制不住的程度,却像个旁观者般平静地、甚至淡漠地看着自己,不会出手阻止,也懒得探究缘由。 上一次出现这种情况还是他和何弈交往之前,某个夜宵摊上遇见孤儿院的“老朋友”,他动手打架的时候。 他甚至在一片空茫的耳鸣里听见了幻觉般的,敲门声。 ——然后有人拉了他一把。 “你怎么来了?”他乍一从那种魔怔似的麻木状态里回过神来,皱着眉对上何弈平静的视线,语气还是有些不善,“不是让你别来了吗?” 何弈看了他一眼,难得没接话,松开拦着他的手,在迟母看不到的地方轻轻拍了拍迟扬。 他的眼神明明很平静,墨玉似的眼睛自下而上看向他,却不知为何带了些许冷淡的警告意味。 “阿姨,”他走到迟扬前面,不动声色地挡住他,转向女人礼貌地开口,“大人的事就不要让孩子看着了,我小时候经常看到父母吵架,直到现在都常常做噩梦……嗯,自我介绍一下,我叫何弈,是迟扬的同学,也是他们班的班长,迟扬的性格有些特殊,我担心你们交流可能会起争执,所以过来看看。” 女人皱着眉听完他的话,向他投来看见救星般感激的眼神:“何弈……小弈啊,那你帮阿姨劝劝他,好歹母子一场,我们坐下来好好聊一聊,好好说说嘛……” 何弈给出的理由其实很牵强,但确实能给对方一种尚且有周旋余地的错觉。 他礼貌地笑了一下,语气温和:“这是您和迟扬同学的家事,我就不方便跟着掺和了……但是,就像我刚才说的一样,聊这些问题还是不要让孩子在场了。” “那你的意思是……” “时间也不早了,您要和迟扬继续聊的话,我可以先带您的千金去吃午饭。”何弈走到她身边弯下腰,动作温柔地摸了摸小姑娘的脸,替她擦眼泪,温和地哄道,“不哭了,乖……来,告诉哥哥,你叫什么名字?” 小姑娘抽抽噎噎地看着他,似乎从这个长相无害、说话也温柔的哥哥这里寻到了些许安全感,含混地回答:“我叫郑蝶,蝴蝶的蝶……” 他其实不知道迟扬的母亲叫什么——甚至迟扬本人都未必知道,唯一的印象是她的微信名叫做“风筝”。这个叫“风筝”的女人打量了他片刻,似乎在斟酌把孩子交给一个陌生人的可行性,直到余光瞥见迟扬不耐的眼神,才终于点了点头:“那,那麻烦你了……” “嗯,您不用担心,我会照顾好她的……我和迟扬同班,如果出了什么问题您可以追责到底,”何弈半蹲下来,和小姑娘视线齐平,温和地问道,“哥哥带你去吃饭,吃草莓蛋糕,好不好呀?” 作者有话说: 第39章 甜 迟扬目送着何弈带小女孩离开,舍不得收回视线似的,直到门被关上才转头看向坐在对面的女人,面无表情道:“都走了,还要说什么,说吧。” 也许是先前气过了头,现在他的心情反倒平静下来——何弈带着小女孩离开前走到他面前,留下的那句“好好说话,别太失礼”像是一根针,强行将他烦躁的情绪钉回原处,什么火都就地熄灭消失了。 临近饭点,餐厅里的客人似乎也逐渐多了起来,能隐约听见交谈人声。 “小扬啊,”女人沉吟良久,端起水杯来喝了一口,欲言又止地冲他笑了笑,“既然你不想聊这个,那妈妈还有一件事……” 迟扬无动于衷,低头看消息。 “是这样的,你吴叔叔,哦,就是妈妈现在的……老公,”卖不了关子,她只好尴尬地清了清嗓子,继续道,“小扬,你也成年了,该考虑考虑终身大事了,你吴叔叔家有个表妹,人长得漂亮,性格又好,你看……” 刚成年就急着相亲,这是什么年代的事了。 “妈,您可真是个好母亲,”迟扬都要气乐了,冷笑道,“我高中可还没毕业呢,就急着逼我早恋了,嗯?” “可以先认识认识嘛……” 他定定地看了女人片刻,脸上冰凉戏谑的笑意一点一点沉下来,面无表情的模样看得人心惊:“想都别想,我这辈子就算孤苦伶仃到死,都不想再跟你变成一家人。” 女人张了张嘴,还没来得及说出些什么,包厢门突然被推开了——那个叫郑蝶的小姑娘嚎啕大哭着跑进来,被路过的盆景一绊,左脚踩右脚,摔倒在地上。 女人一惊,连忙起身小跑过去:“怎么了宝贝,怎么哭了,是不是那个哥哥欺负你……” “妈妈我不要住在学校旁边——”小姑娘扑进她怀里,哭得更凶了,梦魇惊醒似的摇着头,“我不要,我不要搬家,我不要住在别的地方,黑屋子里有人打我,他们抢我的,抢我的饭吃,不让我睡觉,他们打我——” 小孩子说话颠三倒四,夹着嚎哭声根本听不清,迟扬的眼神却逐渐沉下来,避开了门口何弈担心的视线,无声地扯了扯嘴角。 “听见了?”他轻声问道,“你把我送进孤儿院之后,那么多年,我就是这么过来的。” 慢慢卷起袖子,露出小臂上的零落的旧疤,还有一条狭长的、触目惊心的刀疤。 “这是他们拿刀捅的,因为那时候我想上学,”他的语气很淡,甚至带着一点让人毛骨悚然的笑意,目光却像刀,逼得人不敢对视,“现在呢,她要什么有什么,吃穿不愁,到了年龄就有书读,还有父母接送她……这还不够,您还想从我这里要更多。” 他走到女人和抽泣的孩子面前,蹲下来,冷笑着问:“什么都没给过我,还想拿走什么?” “小扬,你怎么能这么说,如果不是妈妈生你下来,你……” “生我下来是为了从我爸那儿要个名分,”他语气平静地反驳道,“如果这就是您给我的,那我实话实说,在孤儿院生不如死的那几年我每天都想,要是我没生下来该多好……您看,我连父母家人都不想指望了,只能指望自己没出生过,指望您当年大发慈悲,没把我生下来。” 他大概这辈子都没跟人说过这么多话,一点一点地撕开伤疤来站是给人看,自己都听得厌烦了,也不想再等对方的回答,起身走到门口,冷冷地补上一句:“那个孤儿院不正规,把我送进去的时候您应该拿了不少钱,也不用还了。” “哦,还有,”他拉过何弈的手,“也别拿那些花里胡哨的关系来脏我,这是我对象,我这辈子就要他了,听见了吗……我这点儿良知孝顺都是他教的,他让我以德报怨我也听他的,我会给你一笔钱,找个差不多的房子也够首付了,怎么用都随你,就一个要求,算我求您的,以后就当我死了,别再让我看见你们一家,行吗。” 就当我死了,行吗。 他没有再给对方说话的机会,拉着何弈走了。 “迟扬……” 何弈被他攥着手腕往外带,有些痛,还是克制着没有说出来,直到一路踉跄着出了餐厅大门,一头扎进没了暖气的寒风和阳光里,才有些担心地叫了一声他的名字。 像是一根针,不轻不重地刺破了迟扬绷紧的怒意——也没有爆炸,只是无声地放走了气,缓缓安静下来。 他摇了摇头,从那种魔怔似的状态里缓过劲儿来,就着拉他手腕的姿势把何弈搂进怀里,紧紧抱住了他。 力气大得有些失控——可他被某种臆想里的幻觉攫住,怎么也不想松手。 如果再不抓住一点什么,他就要沉下去了。 两厢沉默许久,直到何弈都察觉不对,忍不住想开安慰他的时候,他才闷闷地说了一句:“哥哥,带我去吃饭,吃草莓蛋糕,好不好?” 声音低沉,撒娇似的从他肩窝里传上来。 何弈一怔,抬手覆上他的后颈,不甚熟练地摸了摸,算作安抚,声音也不自觉地温柔下来:“好。” 何弈真的把他带到附近的甜品店,买了一个展示柜里做好的草莓蛋糕——两个人都不热衷于甜点,连甜品店都是靠导航找到的,开在某个小区废弃的后门旁,行人不多,安安静静的。 他们找了甜品店角落的位置坐下来,沙发柔软,藏在层层面包架后,隐秘得仿佛有意为之。 蛋糕是冰淇淋蛋糕,一整个,交错点缀着奶油和草莓,大概是很受小姑娘喜欢的那一类。 但是放在他们两个人之间,却只剩下某种甜腻的暧昧感,和奶油味道一起缓缓弥漫开来,甜得荒唐。 迟扬把盘子推到何弈面前,明示自己不想动手,哥哥帮我切一块呗。 他这个人控制欲很强,且总会在莫名其妙的细节上表现出来,比如一起吃饭的时候替何弈拆好碗筷,盛饭盛汤,剥早餐水煮蛋的壳,甚至借着各种正经的不正经的理由喂他吃饭。 也不能拒绝,吃准了何弈面对善意无所适从的脾气,弄得人毫无办法。 以至于次数一多,何弈都逐渐习惯了被他这么过分贴心地照顾,乍一角色对调的感觉还有些新奇。 他依言切下一块,拨进盘子里推到迟扬面前。 他记得迟扬不爱吃甜食,便也没有多切,做完这些又拿过叉子,叉起一颗草莓递到了迟扬嘴边。 迟扬支着下巴歪头看他:“喂我啊?” 何弈点点头,又往前送了一点。 迟扬看了一眼他身后的方向,确定没人注意这里,不怀好意地笑了一下,用只有彼此能听见的音量轻声说,那用嘴喂。 视线落在何弈形状好看的嘴唇上,意图昭然若揭。 何弈毕竟聪明,哪怕没有接触过类似的**手段,明示到这个份上也明白了。 他看了一眼那颗草莓,略显苦恼地皱了皱眉,忽视不了对方直白滚烫的眼神,只好低头叼起来,动了动手指示意迟扬靠近。 然后站起身,以一种极尽克制的姿势俯下身去,越过桌面和剩下的蛋糕,隔着草莓抵上了迟扬的嘴角。 他有心安抚对方,又想不出“哄男朋友高兴的xx个小妙招”以外的办法,现在现成的方法摆在他面前,没有不试一试的道理——就是让他自由发挥,能想到的大概也只有主动拥抱和亲吻,殊途同归。 迟扬呼吸一顿,料到了他会不动声色地照做,却没想到随口的情话付诸现实,会这么让人心生动荡。 太甜了。 草莓的味道,奶油冰淇淋的味道,甜品店空气里弥漫的香甜味道,还有何弈身上浅淡的、他闻惯了的薄荷甜涩味。 ——太甜了。 他保持着抬头的姿势,动了雄性骨子里天生的坏心思,伸手覆上何弈的后颈,略微用力,那颗草莓在彼此唇齿间狼狈地挤成了汁,成了挑拨冲动的助推剂。 自上而下的亲吻,倒像是何弈自己弯下腰来,主动为之。 这种荒唐的错乱感弄得他有些迷茫,难得失措地躲了一下,又被搂着脖颈进犯更深。 直到他实在喘不上气来,撑着桌面的手一软,险些栽倒下去,迟扬才放过他。 “心情好点了吗……”他撑着迟扬的手慢慢站直,抽了张纸擦掉嘴角的草莓汁,嗓子有些哑了,轻声问道。 嘴角红得厉害,有些肿了。迟扬有些不自然地移开视线,答非所问:“这事儿到此为止了。” 何弈没在意他的反应,坐回沙发里,给自己切了一小块蛋糕,拿起叉子吃了一口:“其实你不用给她钱,我也没说过让你以德报怨那种话……” “不关你的事,我就想给自己一个交代,”迟扬摇了摇头,没有看他,“我就是觉得,如果同样的情况让你来选,你大概会这么做——不说这个了,哥哥……” “嗯?” “出都出来了,”迟扬学着他的样子吃了口蛋糕,甜得舌根发腻,还是放下了叉子,笑着说,“约个会吧,我想带你去个地方。” 作者有话说: 第40章 是岸 “有点儿远,在郊区……其实我也记不太清具体在哪儿了,就记得在终点站,只能坐公交,难受就睡一会儿,嗯?” 何弈摇了摇头,脸色有些发白。长大之后他已经很少晕车,只是这段旧路不好开,公交的减震又远远比不上私家车,坐得久了才有些头晕。 车里开了热空调,封闭环境内充斥着某种成分复杂的、让人喘不过气来的味道。何弈开了一线的窗通风,顾及着坐在前排怀抱幼童的妇女又关上了,只能低头闭目养神,缩在宽大的羽绒外套里,强迫自己去想些别的东西。 恍惚中有人摸了摸他的额头,然后顺势向上,安抚似的来摸他的头发——车厢里细碎嘈杂的声音突然远去,耳边突兀地安静下来。 迟扬替他塞上了耳机。 “听会儿歌吧,”他轻轻揉着何弈的耳根,“过来,靠我这儿。” 他的本意是让何弈枕在他肩上睡一会,但对方显然会错了意,略显迷茫地抬头看了他一眼,然后指了指他的腿:“会很累的。” 枕腿上也行,反正他们坐最后,也没人看得见。于是迟扬将错就错,揽着肩膀把他往自己这边按,轻声道:“不累,你才多重,快点儿,前面又是山路了。” 耳机里放着一首舒缓的轻音乐,似乎有海风和鸥鸣,略微缓解了他喘不过气来的压抑感。何弈迟疑片刻,还是接受了这个安排,扶着座椅躺到了迟扬腿上。 车座间空间狭窄,这个姿势对他来说还是勉强了些,只能蜷起身子,尽可能让彼此都舒服些。迟扬今天戴了鸭舌帽,便顺势摘下来放在了他头上,替他挡一挡暖气扑落的风。 “眼睛闭上,睡不着就躺会儿。”对方的手臂圈着他,隔着衣服都能感觉到绷紧的小臂肌肉,没由来地让人安心。 何弈低低地“嗯”了一声,也不知道听进去没有,过了片刻还是抬起手,怕他松手离开似的,克制地抓住了他的小臂。 “睡吧,”迟扬被他这个动作弄得心口一软,语气也不自觉地温柔下来,“我不走。” 何弈枕在迟扬腿上,留着一线出自防备本能的清明,思绪却不受控制地沉落下去,远远感知着模糊的颠簸和复杂味道,做了一个短暂而混乱的梦。 他甚至知道那是梦——梦里的他还不到现在的一半大,穿着剪裁精细的白衬衫和黑色背带裤,撑着一把与体型不符的沉重黑伞,远远站在喧闹的人群外。 面前就是炫目的光影,他却站在黑暗里,不肯往前踏一步。 他眼看着他的父母相携走来,又像是没看见他似的,直直路过了他,走向那团亮得让人心惊的浑浊的光。 他母亲抱着丈夫的手臂,一身漂亮又讲究的礼服长裙,正抬起头说着什么,他看不清女人的脸,却不知为何知道她化了花似的妆,三四月的春花,明艳动人。 他的父亲则身着西装,略微低下头,侧耳听妻子絮絮的笑语,偶尔绅士地附和一句,抬手替她整理滑落的鬓发。 这是他梦里都不敢肖想的,和谐又幸福的景象。 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只能沉默地站在原地,看着他们渐行渐远,背影融进模糊的白光里,走出了他的视线。 于是越来越多的人向他走来,又略过他,走向那个他看不清也无法理解的世界——里面甚至有他见过的,迟扬的母亲。 那个叫“风筝”的女人穿了一袭白裙,又围了碎花的白布围裙,长发挽成松散的髻,一手牵着小女儿,一手挽着丈夫的手臂,有说有笑地走过了他。 那是牵着线的风筝,悠悠飘向远方。 然后是迟扬。 他其实没有见过迟扬这个样子,穿着图案夸张的黑色卫衣,兜帽遮住了半张脸,和长了却没有剪的头发,只露出面无表情的下半张脸,嘴角衔着烟,是甜而涩的薄荷味道,耳机绳晃晃荡荡地挂下来,没进衣兜里。 他真正认识迟扬的时候,这个人已经开始穿无害的浅色衣服,给自己套上宽松柔软的外皮,混进多数正常的人群里——但这个人有一段他永远也无法感同身受的过去,藏在他身上经年的伤疤里,还有很少摘下的耳机和不知何时染上的烟酒陋习。 “你也要走吗……”他想这样问,却无法发出声音,只能沉默地站在原地,静静目送对方路过他,走向那团白光。 ——在他的多数梦境里,他都只是个无法参与也无法发声的旁观者。 但迟扬像是听见了他的话,在走进光团前脚步突然一顿,转过身,向他看来——然后朝他伸出了手:“过来。” 何弈站在阴影里,定定地看着他,摇了摇头。 不行,就像先前他状似幸福的父母一样,如果再向前走去,踏进的只会是万劫不复的、更可怖的黑暗。 他想告诉迟扬“你快回来,不要再往前走了”,可他说不出话,只能这样远远地同他对视——对方就那样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几厘米的身高差从来没有这么真实过,狼似的咄咄逼人的视线看得他有些心惊,却又不敢移开视线。 不要再往前走了,他想。 下一秒他听到对方带着笑意的声音——对方收回手,真的一步一步向他走来,与遥远的光芒背道而驰,走进了他眼前那一方不见天日的阴影里。 “不想去啊,”他听到迟扬说,“那就不去了,反正不管你在哪里,我都会陪着你的。” 烟尾的白雾一点一点腾升,缓慢地包裹住他,带着甜涩的薄荷味却又不尽然,更像是迟扬家里洗衣液的味道,干净温和,让人心生亲近。 他有些贪恋地嗅着那股味道,点了点头,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看见眼前的世界猛地颠簸起来,那团白光飞快地陷落膨胀,晃得他睁不开眼,蛛丝似的从四周涌起,密不透风地包裹住了他。 ——“哥哥?” ——“醒醒,到了……” 公交车停在一个废旧的、很难看出还在运营的老车站里,司机已经走了,整辆车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何弈撑着他的腿站起来,已经很快清醒过来,只是一时间有些分不清梦和现实,直到看见他身上蓬松的白色外套才终于回过神来,低低地叫了一声他的名字。 “怎么了,”迟扬替他理了理睡乱的头发,摘了耳机,“还晕吗,好点儿没有?” 也许是因为车门开了,车厢里那股油腻压抑的味道也随着暖气散了出去,不再那么让人喘不过气。何弈点点头,站起身,声音还有些哑:“没什么……先下车吧。” 下车看见周围景象的时候,何弈已经大致猜到了这是哪里——他上一次来这里是十几年前,跟着他父亲来走访孤儿院,也见过这片突兀的黄花菜地,只是当时正值初夏,花期还未结束,烂漫的黄色开到最艳,现在却已经枯败了。 “往那边走,过一座桥就到了,”迟扬研究了一会儿导航,发现这一片定位偏得厉害,还是凭着记忆手动找路靠谱一些,“还记得这是哪儿吗?” 第一次见面的地方,他当然记得。 似乎有谁说过,情侣出门不能并肩走,手碰到对方的手便不由自主地牵在一起,然后一发不可收拾……迟扬对此贯彻得十分到位,两个人一起走的时候只要四下无人,都会自然而然地来拉他的手,一直牵到不得不松开的前一秒。 比如现在。他牵着何弈过了桥,走向老旧孤儿院的后门,似乎有些感慨:“这地方还有人呢……” 早些年这种违规经营的“孤儿院”“收容所”在乡野间很常见,多半就是一个院子几间平房,收一笔钱,给被送到这里来的孩子一口饭吃,打着孤儿院的名号接受资助,生活条件当然不可能好——吃穿都成问题的地方,就更遑论教育。 迟扬没有带他进去,在距离后门几步的地方停下来,却还是能闻到令人作呕的潮湿腐臭味,杂着泥土的腥臭,从锈迹斑驳的铁栏杆间溢出。 “我还从这儿逃跑过,”迟扬指了指那扇后门,嘴角挂着笑意,说出的话却沉重得让人心疼,“被抓回去了,一顿打,绑着手杀鸡儆猴……我咬掉了那院长胳膊上一块肉,就为这个,他们还饿了我三天。” 何弈克制地轻轻抽了口气,抬头看他,牵着他的手不动声色地收紧了。 “我也不知道带你来这儿干嘛,大老远的,过来还受罪,”迟扬顿了顿,又说,“就是按理说,该带你见家长的……” 可我没有亲人,也没有值得回看的童年归宿,前二十年的记忆里最珍贵的就是遇到你——在这里遇到的。 这里风景不好,缠绕着让人喘不过气来的铁锈味道,连天色都是阴沉的。 迟扬看着栏杆斑驳的铁门,还有铁门那一头熟悉又陌生的老旧平房,轻声说:“我想带你来看看这里,这是差一点杀死我的地方,也是你救了我的地方。” 作者有话说: 第41章 魔法 这个季节天黑早,乡野间不比市区,没有连夜彻亮的灯火楼房,五点过半,天色暗下便是暗下了。 “末班车是六点,”迟扬看了一眼屏幕上的时刻表,说,“还得等一会儿……冷不冷?” 他的小男朋友裹在宽大的羽绒衣里,戴上了蓬松的兜帽,拉起荞麦色的围巾挡住半张脸,只露出一双墨玉似的眼睛,坐在旧车站年久失修的长椅上——只有半截,另外半截上堆着石材,不知是用于施工还是从前留下的。 何弈摇了摇头,答非所问:“回去之后呢?” “什么回去之后……” “不是约会吗,”他似乎笑了一下,“上次你说的,十点之前回家都不叫约会。” 那不是赶上你生日得拖延时间吗。迟扬也无意解释,不动声色地站到风口,替他挡风,一边将错就错道:“坐车回去就八点多了,你要是不晕车不难受的话,去商场待会儿吃个晚饭也行。” 带何弈出门就这一点好,特别好伺候,也不用费心规划行程,带他去哪里都不介意——甚至坐两个小时公交车来这里看一眼破孤儿院,再坐两个小时原路返回,这么不像个正常人能做出来的事,他都丝毫没有不耐烦的意思。 好像只要能和对方待在一起,去哪里干什么他都无所谓。 “哥哥,”迟扬略微弯下腰来,靠近他,没头没尾地问道,“以后要是毕业了,我没法儿这么每天陪着你了,可怎么办?” 话语间带着和何弈说话时候惯常的笑意,让人一时间分不清是玩笑还是认真的考量。何弈闻言一愣,眼神复杂地抬头看向他。 这个问题他想过——不仅想过,还得出过某个答案,只是没想到会从迟扬嘴里问出来,也不确定他能想到的答案是否有价值,会不会太逾矩。 “……那你以后想去哪里?”他斟酌片刻,选了个较为委婉的问法。 如果回答是,我是个没有未来的人,唯一的方向是陪在你身边,一同去往你选择的方向——这会不会太理想也太幼稚了。 可他确实是这么想的。 迟扬伸出手,隔着柔软的羽绒兜帽摸了摸何弈的头,漫不经心地把问题抛回给他:“你想去哪儿?” “z大。” 何弈的回答倒是不出所料——全国知名的学校,留在省内,对他来说也不算难考,而且理工类专业评级优秀,是他会喜欢的类型。 似乎也还行,不算太难。 见对方没有回答,何弈委婉地清了清嗓子,又补上一句:“……z大在大学城,附近也有不少……嗯,不用太高的分数就能上的学校。” 不过以迟扬现在全科加起来不过百的分数,大概连这些学校都考不上——不,自信一点,把“大概”两个字去掉。 “我猜你现在在想,这些学校我八成也考不上,但是大学城里能打工的地方不少,说不定我还能去你未来的学校边上找份工作……”迟扬笑了一下,“其实也不用打工,我那亲爹的遗愿是让我衣食无忧到老,半辈子的财产都留给我了,我要是想,真去z大边上买套房当陪读也不是不行……” 何弈似乎想反驳,又不想开口打断他,只能安静地听着,等他说完。 “但是哥哥……”这人却有意卖关子。 “嗯?” “别这么想,”迟扬看着他,说,“**上陪着你是没用的,得在精神上与你同行。” 这么文绉绉的话,如果换了何弈来说大概毫无违和感,但从他嘴里说出来,就像是一匹灰狼穿上西服打了领带,戴着金丝边的眼镜混进人类社会,去咖啡厅要一杯卡布奇诺一样,哪里都怪异。 何弈却没有注意这个——只是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他想说又怕对方难堪,不知该怎么开口的话,原来迟扬已经知道了。 还这么恰到好处地说出来,与他的想法不谋而合…… “所以呢,”穿上西装的灰狼还在侃侃而谈,玩笑似的语气下藏着认真,“你得说,想让我也考上z大,这样才能真的一直陪着你,不会越走越劈叉……” “可是只剩一个学期了,你……” 他说不出“我觉得你考不上”一类的话,只能委婉地停下来,移开视线,看向迟扬身后偶尔闪灭的老旧路灯。 下一秒他听见对方轻轻笑了一声——迟扬弯下腰,牵过他的手,在何弈不明所以的注视下将那只手摆成个只伸出拇指和食指、玩具手枪似的姿势,拉到身前煞有介事地对准了自己的胸口。 “其实你不知道,你会魔法的,”他轻轻摩挲着何弈白净好看的手,用只有彼此能听见的声音轻轻诱哄,“只要你说,想让我考z大,给我半年我就能考上。” 明明是玩笑似的语气,说着最不正经的话,那一字一句清晰地传进耳朵里,却没由来地让人心动。迟扬弯下腰来看着他,眼底晃动着某种意味深长的认真,像是许下了最为郑重其事的承诺,只要何弈点头,就会竭尽全力去付诸现实。 少年人眼神纯粹又热忱,身后是大片延伸开去的夜空和旷野,星子晃动,流云缓行。 ——然后何弈意识到,他似乎真的没有见过对方竭尽全力的样子。 “念咒语吧,”迟扬轻声提醒他,语气里满是哄孩子似的、煞有介事的纵容,“小魔法师。” 即使是这样冬天的傍晚,他的手心也是温热的。 何弈闭上眼——他其实不知道会不会魔法和让迟扬上z大有什么关系、咒语和比一个手枪的姿势又有什么关系,甚至他学理科出身,并不相信所谓“魔法”这一说,也清楚地知道迟扬在开玩笑。 然而指尖抵上对方胸口的时候,少年坚定又炽热的心跳一下一下传过来——他就相信了。 “好,”他闭着眼,比起“念咒语”更像是在许愿,语气虔诚,“那你要考上z大……” 要好好学习。 要一直陪在我身边。 末班车也不太准时,晚了五分钟才悠悠驶来。也许是车上还没有乘客的缘故,暖气没有白天那么咄咄逼人,车厢里的味道也比白天要正常得多。 一路上都没什么乘客,司机甚至很少靠站停车,山路还是颠簸,但比起白天来已经好了太多——至少何弈已经能保持平常的坐姿,不会因为头晕不得不低下头,像个迷失方向的小鹌鹑。 迟扬被自己的想象逗乐了,忍不住“噗嗤”笑出了声,换来小鹌鹑不明所以的目光:“怎么了?” “没什么,”迟扬清了清嗓子,正色道,“哥哥,你太可爱了。” 何弈对他这种不知什么时候就会蹦出一句的**已经接受良好,略显敷衍地点了点头:“迟扬……” “嗯?” “我想过了,你最近一次考试的总分是一百三十五分,上次期末考……”他显然是不相信什么魔法创造奇迹的,还是从最基础的问题入手,条分缕析地说,“如果要考上z大,至少要考到六百八十分,也就是……” 迟扬:“……” 他其实挺想告诉何弈,那一百三十几分里得有一百分是他“单选多选全写c,判断都打勾,作文填满格子”这么凑出来的,剩下的三十分大概是他写了几道简单的数学题,改卷老师实在看不过去,为了让他过个安生年,塞给他的步骤分。 至于剩下的题,交卷的时候他似乎都空着。 对着没学过也毫无头绪的题发呆,困极了还不能趴下睡,只能硬捱到考试结束……这种差生限定的痛苦就算他说了,何弈大概也无法理解。 “你就当我得从零分开始吧,”他只能这么简单揭过,在何弈的注视下有些无奈地坐直了,接受班长的教育,“然后呢,六百八怎么考,悉听尊便……” 高三下半学期,要上的课早就上完了,基础知识也已经复习过一轮……这个时候就算迟扬有心想学,也很难从课上学进去什么。何弈几不可察地皱了皱眉,认真道:“先把书看一遍吧……你好像没有课本,那可以先看我的,还有一些基础的笔记……” “看过了。” “什么?” 迟扬正襟危坐,拉过他一只手,没事找事似的扣在手里玩,一边重复道:“看过了,就你桌上那些书和笔记,考试前那几个月看过了……哥哥,你不会真以为我看那些东西就图个乐吧,那可比不上游戏好玩。” 他的本意是让何弈安心,情况也没有那么严峻,但何弈听完似乎更担忧了:“看过了还考一百三十几……” “不是,”迟扬无声地叹了口气,实话实说,“看是看了,就是考的时候懒得看,都填c了……而且那试卷又不考书上的原话,就看那些也做不出题啊。” 学会基础知识是一码事,应用到题目里又是另一码事——他毕竟这么多年没有学,毫无做题经验,对那些解题的套路也一窍不通。 “行了……哥哥,别那么看着我,我真不是傻子,”迟扬清了清嗓子,认真道,“开普勒第三定律又叫周期定律,在你物理书选修第三册 的122页,边上写了我爱你三个字,相信了吗?” 作者有话说: 明天停更一天哦,或者会晚一点更新,40章到了又该停下来小修一下了。 第42章 愿赌服输 “这是上个学期的期末卷,试题卷,”何弈把一个文件夹放到迟扬面前,里面是一沓整齐的空白试卷,“我考试的时候不会在上面标注,可以当成空白卷来用……” 他说这话的时候,手状似无意地放在迟扬肩上,没怎么用力,却无端带上了些许温和的警告意味。 迟扬生平第一次被人这么按在书桌前,还得端端正正地坐好,小学生似的乖乖点头:“然后呢?” “然后……我希望你能按照上面规定的时间,经过自己的思考再做一次这套试卷,”何弈认真道,“不管上一次你是用什么方式考到了那个分数,都不能反映你的真实水平,所以……” 他说的很委婉,迟扬却听懂了,含混地笑了一下:“那要是我真实水平还没一百三可怎么办?” 何弈平静地看着他,半晌伸手摸了摸他的狗头,眼角一弯,带着些许他看惯的、调侃意味:“你答应过我的,要毁约吗?” 迟扬:“……” 他不知道何弈给他准备了什么学渣稳步逆袭的计划,只是乐得惯着他,让自家小男朋友安心——何弈似乎很快接受了这件事,比起最初委婉的担心,现在已经反过来全然信任他,并且认真地替他规划未来了。 “你说什么就是什么,”迟扬点了点头,认命地摸出根笔,“从哪科开始?” 何弈拿给他的是理综试卷。 “语文和英语需要积累语感,数学……也要积累解题思路,”何弈说,“理综会好一点,有很多题考的是基础的知识点,用书上的原话也可以解答,先试试看吧。” 寒假伊始,就是拿来醉生梦死都不为过,他居然真就被安排在书桌前,一套试卷一根笔,老老实实地写题……太魔幻了。 迟扬在心底里摇了摇头,只好摊开试卷,着手去看第一道选择题。 何弈在不远处的电脑桌前坐下来,应该是在写自己的作业——进度比他这个一道题得看五分钟的人快了太多,纸页翻面的声音细碎而清脆,和暖气一同缓缓传来,无端地让人静不下心来。 ——如图,两个小球先后做平抛运动,落在五米外一斜面上,斜面倾角为30,球a的初速度是球b的两倍,求…… 这题他似乎在何弈的笔记本上见过,答案是1:4……选项里没有这个答案。 于是他只好凭着记忆把何弈记过的、这道题的解法写下来,开始研究应该替换掉哪个数值,有没有被他忽略了的步骤。五米,初速度两倍,斜面倾角30,答案选c。 同样是选c,原来经过严谨计算得出答案的感觉是这样的……迟扬填上他几经波折半蒙半算得到的答案,支着下巴,看了一眼钟。 挺好,十分钟过去了,他写完了第一道选择题。 也许是很少追求结果的缘故,他前二十年的字典里并没有“专注”两个字,也很难像何弈那样静下心来,循序渐进地解题,以至于每开始读一道题前,他都要费不少心思来克服自己没由来的烦躁——克服的办法是转头看一会儿何弈,或者看着试卷左上角何弈的名字出神。 半个小时过去,他的进度还停留在选择题的第十题。 题目足有四五行长,出现的字母也有四五个,答案是四个字母组成的带根号的分式,迟扬看了两遍才看出它们有什么区别——的大小写,2在分子还是分母里。 这玩意儿考前那几节课物理老师应该讲过,写了足足大半面黑板,题干不一样,答案的选项也不尽相同,但做法是类似的……当时说和无关,先排除b和d选项,再根据题目给的数据从ac之间选…… 他随手转着笔,思索片刻,选了c。 不是蒙的,他默默地给自己找理由,这是经过理性思考的答案,他觉得数字就应该在分母里,不然看起来不太美观。 然后他放下笔,放弃挣扎似的往后一仰,奄奄一息道:“哥哥,不想做,不会……” “才过了三十分钟,”何弈闻言看了一眼表,语气里听不出什么情绪,还是平静温和的,像是在哄什么撒娇不想写作业的小朋友,“再写一会儿,写完就能……” 然而下一秒熟悉的拥抱裹上来,打断了他的话。 暖气开得足,迟扬在家只穿一件套头卫衣,棉质的衣料摸起来柔软又舒服,体温熨帖。何弈被突如其来的拥抱弄得怔愣,一时间忘了先前要说的话,略带疑问地“嗯”了一声。 “太难了,做不出来,”迟扬的声音从他颈窝里闷闷地传出来,带着煞有介事的委屈,又低又软,撒娇似的,“不想做了。” 大概也就是这么说说,狼崽子撒娇讨宠来的。何弈不置可否,知道他不会真撂笔不干,也不急着劝他,索性也放下笔往后仰了仰,让他抱得更舒服些,眼角不自觉带上了些许纵容的笑意,顺着他的意思接话:“那怎么办?” 迟扬沉吟片刻,直起身,按着电竞椅的扶手把他转过来,和自己面对面,然后指了指不远处书桌上那几张空白的试卷,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跟他讨价还价:“亲一下做一张,好不好?” 依照他对何弈的了解,对方大概会想也不想地答应下来——于是他略微低下身,看着那双墨黑清澈的眼睛,又补充道:“你得主动亲我,哥哥。” 他似乎在那双眼睛里看见了许久未见的、小狐狸般直白又意味深长的笑意。 “好,”他听到何弈轻声说,“那你下来一点。” 他依着对方的意思弯下腰去,撑着座椅扶手,贴心地停在何弈仰头就碰到的位置。然而对方还嫌不够似的,伸手搂上他的肩颈,又把他往下带了带。 下一秒何弈闭上眼,略微仰起头,准确地亲上他的嘴唇,一触即分。 他在呼吸交融的距离里听见少年压低的、略微有些发哑的声音,语气平和地告诉他,第一张。 那声音软羽似的轻轻扫过耳边,透出不动声色的、清淡的性感来。迟扬被自己这个念头弄得呼吸一紧,伸手覆上何弈细白的后颈,带着某种晦涩的发泄意味,揉捏了一下。 没有克制力气,似乎把人弄疼了——何弈没说什么,只是再次仰头贴上来,走流程似的碰了碰他的嘴唇,呼吸扫过他的嘴角,嗓音轻而哑:“第二张。” 第三张。 第四张。 五,六,七…… 数到十的时候迟扬终于忍不住低低笑了一下,似乎有些无可奈何,又像是更为晦涩不清的威胁,伏在他耳边轻声质问:“你想弄死我?” 不知说的是已经加码到十张的试卷,还是别的什么事情。 何弈被他捏着脖颈揉得耳根发软,也有些狼狈,闻言却还是强自镇定下来,收回搂着他脖颈的手,语气如常平静:“愿赌服输。” 谁跟你赌这个。迟扬有苦说不出,只能报复似的解开他两颗衬衫扣,在那副清瘦分明的锁骨上留了个印,用犬科动物最原始的方式表达不满——然后站起身来,心情复杂地看着他:“行,试卷呢?” 何弈有些不自然地转过椅子,在桌上翻了翻,真找出一沓试卷来递给他。 “十张,”迟扬看着那足有一本书厚的试卷,难以置信道,“是不是有点儿明着欺负人了,哥哥?” “不是让你做的,”何弈笑了一下,把试卷放进他怀里,解释道,“这是去年第一轮复习的时候我做过的题,很多解题的思路都是相通的……我觉得你说的有道理,就算对基础知识有了一定的了解,如果不经过训练直接做题,其实也很难有什么收获。” 说罢他指了指那一沓试卷,温声说:“里面有一些我总结的解题方法,也可以用来参考,这样你在做题的时候就可以从里面找类似的题目来借鉴……哦对了,也不用太拘泥于做题时间,我想过了,试卷上规定的时间毕竟是针对应试考生、起检验作用的,你可以慢慢来,只要最后能做出来就可以了。” “那你可太高估我了,这么多试卷得翻到什么时候……”半年做了这么多,还真是不容易。 “没有高估你,”何弈看着他,认真道,“你的记忆力很好,理解能力也很强,只是缺少做题的经验,没有思路才会静不下心来,我的书和笔记都放在飘窗上了,先对照着看看这些知识点怎么出题,渐渐就会有思路了。” 迟扬却没看试卷,视线定定地黏在他身上,过了片刻才意味不明地伸出手,摸了摸他的后颈,轻声说:“我静不下心不是因为没思路……” 何弈一怔,没听清:“什么?” “没什么,我去试试。” 迟扬无意解释,满脑子不合时宜的想象,觉得自己不能再待下去了,也没有回书桌,走到飘窗前一撑胳膊坐上去,拖过何弈的书包开始找传说中的课本和笔记——找到一半突然想起了什么,扬声补充道:“那我今天就写不完那套期末卷了。” “慢慢来吧,”他听见何弈笑了一下,回答道,“只写一科也可以,总会写完的。” 作者有话说: 昨天没更新所以明天双更,and完结倒计时开始。 以及我当时高考考的不是全国卷,文中相关的部分是按照网上搜到的全国卷1的模板来写的,如果有细节或者经验上的bug,欢迎指正。 第43章 奖励 “哥哥,写完了。” 迟扬把那套理综卷放到何弈面前的时候,不偏不倚九点半——如果放在学校里,他就是花了一下午加一整个晚自习才写完。 何弈正在做老师要求的摘抄,闻言放下笔,接过试卷打算看看。 “等会儿,”迟扬按住他的手,弯下腰来凑近他,语气一本正经,看在我辛辛苦苦做了那么久的份上,是不是得给点儿奖励,嗯?” 何弈偏头看了他一眼,似乎有些无奈,斟酌片刻,伸手打发什么大型犬似的摸了摸他的头发:“先看题……” 行吧,男朋友觉得他的学习要紧。迟扬哼哼了一声,还是怀着一点儿坏心思,非要跟老师黏在一起,仗着何弈坐姿端正便跨坐到他和椅背之间,逼得他不得不往前挪一点儿——姿势刁钻,椅子也不宽敞,其实谁都不太舒服,偏偏大片身体接触带来的熨帖感又让人上瘾。 始作俑者还要贴到他耳边,故作贴心地提醒他:“坐我腿上也行。” 何弈:“……” 他权当没听见,任凭这人从背后抱住他,充当一个没有感情的抱枕。近来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也可能是越来越熟了的缘故,迟扬黏他的方式似乎发生了微妙的变化——最开始其实不黏,只是偶尔越线地欺负欺负他,逼他干点儿过分的事,后来也大多是侵占欲为主,目的只是看他失态,隐隐透露出危险的意味。 现在……现在比较像敛起爪牙的大型犬,尾巴毛茸茸地甩来甩去,温暖又无害,只想一刻不离地贴着他,黏黏糊糊地撒娇。 如果非要说的话,他大概还是更喜欢现在的状态,没那么多让人脸红心跳的暧昧桥段,安全感也来得自然而然。 “想什么呢,”大型犬把下巴搁在他肩上,不满意他走神,催道,“不是先看题吗,赶紧的。” 他也不会急于汲取知识,大概是想赶紧看完了题,让何弈兑现“奖励”。何弈心知肚明,也无意拆穿他,便拿起根红笔,对照着记忆中的答案,一题一题地往下看。 很快他就发现了奇怪之处。 撇开那一手过分张扬、不太适合用在卷面上的字迹不谈,迟扬其实空了很多题,单选倒是填满了,多选题大多只填了一个选项,就算正确也只能拿一半的分,非选择题除了最基础的几题写满了,剩下的大多有一两问空着,最后一大题整道都空着,选考题的部分也空了不少。 如果只是这样,何弈倒也不至于惊讶——他一开始就不觉得迟扬能做完所有题,毕竟出题对象是完整读完了九年制义务教育加上三年高中的普通同学,像迟扬这样半路出家的,能大致做出一些就很令人满意了。 然而奇怪的地方在于,除了空着的题目,剩下的只要写了东西,就似乎都是正确的。 ——这建立在迟扬不知道有步骤分这个东西的基础上,但卷面上写了多选题一题6分,未选全能拿3分,所以他每题都只写了一个答案。思路清晰,也不做无意义的猜测,写上的答案就是为了拿分。 而且一张理综卷,他没有计算错误的地方。 这张试卷何弈自己做过,虽然他没有过目不忘的能力,但也知道题目都是原创题,连书上能直接套用的答案都不多,他给迟扬的那一沓做过的试卷里也不会有完全相同的题目,思路也许能参考,但也是他自己筛选判断的结果,至于答案……他说过不让迟扬用计算器,大概都是自己算出来的。 184分,也不是多高的分数,但如果是放在他空了116分、没有做错题的情况下,就有些让人惊讶了。 迟扬本人看不见何弈的表情,从他的角度只能看见自家男朋友的后脖颈和耳朵,还有直而长的睫毛,随着眨眼的动作闪动。 然后他看到何弈翻回试卷,在左上角的分数栏端端正正地写了个数字,182。 “要扣两分卷面分,”何弈说,“虽然我能看懂你的字,但陌生的阅卷老师未必能,字迹潦草的话会被直接判错,到时候就不止两分了。” 这话说的一本正经,他好像在课堂还是班会上听到过。 迟扬老老实实地点了点头——反正他哥说什么都对。 “但是,”何弈放下笔,似乎笑了一下,略微放松下来,往后仰倒进迟扬怀里,轻声说,“恭喜你,至少及格了。” 如果现在能做到这个样子,未来是可以期待的。 迟扬点了点头,似乎没觉得意外,伸手勾住他的脖颈,自然而然地把人圈进怀里,贴上去跟他咬耳朵:“写都写完了,是不是得干点儿别的了……奖励呢,哥哥?” 少年人嗓音低而含混,带着某种这个年龄特有的、已经跨入成年带来的性感意味,偏偏说出的话又纯情得不合时宜,撒娇似的。 何弈被他这么姿势奇异地圈着,也不能主动做什么,只好听从发落,纵容似的“嗯”了一声:“什么奖励?” 不用想也知道,他能想到的大概就是亲一下抱一抱,或者别的什么网上有的东西……迟扬却偏偏要超纲,就着从背后相拥的姿势逗他,黏糊地咬上他的耳廓,犬齿叼着那一片细嫩的皮肉欺负,含含糊糊地说,我想想。 太热了。 何弈低下头,说不出话来——他眼前明明是试卷和文具,几分钟前他自己写上的字迹还清晰可辨,最严肃也最无可遐想的场合,却不知为何模糊起来,直指向某个暧昧晃动的方向,和过分充足的暖气一起,不留余地地包裹住他。 他似乎听见对方低低地叫了一声“宝贝”——然后迟扬站起身来,弯腰一把抱起他,转身把他放到了床上。 “陪我睡吗?”迟扬问他。 语气还算得上礼貌征求,动作却已经不客气地欺压上来,将他圈在手臂和身体间一方狭小的空间里。 何弈偏过头,看着轮廓已经有些模糊的灯光,轻声说:“先去洗漱……” “一会儿再去。”对方这样敷衍他。 何弈陷在柔软的床铺里,茫然地看向他,无端有些紧张——他其实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或者已经知道了什么也不会发生,只是对方这样意味不明的滚烫视线落在身上,就没由来地让他想咽口水。 然后他听见迟扬说,闭眼。 少年五官端正,轮廓分明而清秀,被灯光铺上一层水似的柔和光泽,黑而长的睫毛略微颤抖着,挠得人心痒。 迟扬伸手摘了他的眼镜,觉得他有点儿高估了自己的忍耐力。 不是在逗他玩吗,怎么像自讨苦吃。 迟扬沉默片刻,低头亲了他一下,轻声说:“我去洗澡。” 何弈似乎动了一下——拉住了他的衣袖。 “迟扬……” “嗯?” 他低下头,正好对上何弈略微含着雾气的眼睛,被他弄得心里一软,声音也不自觉温柔下来:怎么了?” “明天……能不能陪我去个地方?” “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 迟扬尽力耐心地写下最后一个字,松了口气——何弈对他的要求是把笔画分开来写,不连笔,不在横线附近上蹿下跳…… 谁上蹿下跳了。迟扬放下笔,觉得写字本身比做题要难一些——该背的课文他都看过一遍了,虽然不太能理解旁边的笔记,但至少能记下来,遇到能套用的题目就往上套。 语文和理综不一样,他不能保证做出来的东西完全正确——但如果按照他之前那种做法来做,一整张试卷都要空着。 何弈问过他为什么只写能做对的,是不是脱离了能参考的原题就一筹莫展。答案当然不是,他只是能记住做过的题,如果真做对了那以后就不用再看。 就像小时候他玩数独,也是这么玩过就记住,记了很多年。 公式背过了,知识点也理解了,他好歹看了一个多月何弈的书和笔记——虽然当时他的兴趣并不在知识点本身,只是单纯地对男朋友的东西感兴趣,但还是记住了,记住了就能多少用进题目里。 只是他觉得索性空着,让何弈给他讲一遍,自己再做一遍,一劳永逸,效率比较高——虽然今晚何弈最后也没给他讲题,并且建议他洗完澡早一点睡,不要再来打扰自己了。 原话是:“迟扬同学,自己的作业还没有写完,就不要打扰其他同学自习了。” 于是迟扬只能把主卧让给他,自己去了闲置已久的书房——花了十分钟收拾桌面的积灰,然后把所有语文书摆摊似的摊在桌面上,充当文库,开始写让他迷惑的语文试卷。 除了中规中矩的选择题和诗句填空,还真没有他能确定答案的题目了。 这大概就是文科的魅力了。他叹了口气,开始看阅读题给的文章,一边默默地想,现在是十点半,再过一会儿何弈该睡觉了,他就能回房间领奖了。 作者有话说: 计划有变,鼻炎在阻止我更新……双更留到明天吧,今天只有这一章,因为《暧昧》现在没有存稿,每天都写六千到一万字的样子,下午被鼻炎弄得状态不好就用来修之前的章节了,晚上来不及写,咕咕一下,万望海涵。 第44章 除夕 市郊的天是晴的,似乎比城区要澄澈些,路旁栽了两排常青的高树,一路蜿蜒向远处的山脚。 路的尽头是监狱。 其实来之前迟扬也没有想到,何弈要带他来的地方是这里——如果换了他,父母离婚那天大概就已经权当他们死了,这辈子都不会再想起,更遑论探监。 然而何弈还是来了,不光来,还是带他一起来的。 “见家长,”何弈上车的时候这么简短地解释了一句,也分不清是玩笑还是真实想法,“就算是见过了。” 迟扬不置可否——何弈是直系亲属,今天周三,确实可以探监,但他一个非亲非故连当事人的面都没有见过的人,其实是进不去的。 何弈大概也不是真的想让他们见面。 监狱地处偏僻,也没有直达的公交,从城区打车到这里花了一个多小时。迟扬扫码付了钱,关上车门,转身揉了揉何弈的发顶:“早说是来这儿我就叫司机送了,昨天怎么不告诉我?” 也许是昨晚睡眠不足,或者睡得不好,何弈的脸色有些发白,平静道:“到都到了,过去吧。” 临近新年,北方重年节,这时候城区里早就张灯结彩,准备喜迎新春了。 前两天他们待在家里的时候还下过几天雪,今天倒是个嫌见的晴天,只是山风冷,这里地方特殊,也丝毫没有年节将近和乐融融的氛围,只有那两排树万古长青,映着稀碎的阳光,勉强称得上温暖。 何弈半张脸埋在围巾里,视线低垂,似乎在思考什么,直到走到了监狱大门口才松开牵着迟扬的手,轻声说:“你就在外面等我吧……会冷吗?” 迟扬抗造得很,雪天都能敞穿外套,这种天气自然也不在话下。他摇了摇头,倒是有些担心何弈,看着他平静的神情又不知该怎么开口,只好像以前一样伸手抱了抱他:“不冷,在这儿等你,去吧。” 怎么跟第一天送孩子进幼儿园似的。 何弈在他怀里轻轻“嗯”了一声:“我会尽快出来,没有什么可说的。” 他想说的其实只有一句话。 “去吧,”迟扬松开他,安抚似的捏了捏他的后颈,“一会儿给你买好吃的。” 何弈点点头,转身走了。 何彬的模样和上次见面比,似乎老了很多。 他还保持着最基本的整洁,在隔音玻璃那一头坐得笔直,只是头发零星地白了,没有了发蜡和正装,换上囚服,便像是换了一个人。 眼神里似乎也少了些什么。 见到何弈的时候他还有些惊讶,随之谈了一口气,沙哑又满是感慨的声音从听筒那头传来:“他们告诉我有人来探监,我还以为是我的父母,没想到是你……” 大概是和迟扬那样想说什么就说什么的人混久了,再听见这样文绉绉的话语,何弈居然有些不习惯。他愣了愣,很快恢复了如常的平静,颔首道:“来看看您。” 他不知道寻常人家的父子在狱中相见,会是什么样的情景,也许像电视里演的那样痛哭流涕一朝释怀,也可能相看两厌,说不了几句就要大吵起来……但这注定不会发生在他和何彬身上。 被锁在牢笼里克制惯了的人,哪怕心有厌恶,也很难通过愤怒的形式宣泄,只会平静地保持风度,为彼此感到悲哀。 也许换一个人,会问他是不是还顾念旧情,是不是已经原谅了自己——但何彬只会点一点头,语气平常地问他,最近过得怎么样。 就像从前每一次他放学回家,在沙发上接受的询问一样。 只是这次他的答案不再是考了第几名,或者和老师同学相处得怎么样。 他平静地垂下视线,不去看何彬憔悴了许多的脸,拿着话筒的手几不可察地握紧了:“这件事没有闹大,除了您和母亲离婚,也没有对我造成别的影响,还是像以前一样。” 语气温和,说出的话却无异于嘲讽。 何彬换了个坐姿,手腕上的镣铐一阵哗楞乱响,冷冰冰地透过话筒传过来——然后他问:“那你今天来,是想在年前陪陪我吗?” 记忆里他从来没有说过这样有人情味的话,如果放在十年前,何弈听了大概会很高兴,然而现在他只能摇摇头,如实回答:“我不会原谅您的。” “想也知道,”何彬嘴角一弯,扯出个有些苦涩的笑来,“那你是来……” “爸,我来是想告诉你一件事,”何弈隔着玻璃看向他的眼睛,语气温和,“今年有人陪我过年,以后都不用再担心我了。” 哪怕你出狱,哪怕你回归正常的生活,也都与我无关了。 他说得很委婉,言下之意却明明白白,是要同何彬撇清关系。 何彬略显讶异地挑眉,显然听懂了他的言下之意,问道:“是女朋友?” 算是吧。何弈抬起头,视线越过他,望向他身后高悬的四方格窗——远处晴空万里,有人在阳光下等他。 “男朋友,”他轻声说,“一个会陪我很久的人。” 以他的性格,要替别人肯定地说出“陪我很久”这样的话,其实是有些超纲的——但那个人是迟扬,至少在何彬面前,他还是想这么说。 他第一次没有等何彬的回答,站起身,留下最后一句话:“我走了,您多保重。” 迟扬在大门口等了二十多分钟,看手机里存的去年的高考题,对着答案一道一道往下看——以前他觉得,如果能用天赋换平凡安稳的一生,他宁可平庸些,现在遇到何弈,又觉得吃点儿苦也没什么,还是有天赋来的好。 至少不会和心上人差距太大。 他看见何弈走出了门,便跟着站起身来,朝那边走过去。 不用想也知道,何弈现在的神情大概不会有什么波澜——少年人身形清瘦,出门的时候似乎嫌风大,下意识拢了拢衣领,视线低垂,一步步走下楼梯。 迟扬看着他,鬼使神差地想,父母离婚那天他是不是这样孤身一人出了门,走下高高的台阶,平静又落寞。 如果那天他也这样站在台阶下,就能早一点抱到何弈了。 他这样想着,走到台阶下,张开手。 何弈看到他的时候似乎愣了一下,然后快步向他走来,伸手抱住了他。 “迟扬……”少年的声音自他衣领间传出,似乎有些闷。 “嗯?” “你知道为什么我要今天来吗?” 迟扬一顿,声音不自觉温柔下来:“为什么?” “因为今天是除夕,”何弈轻声说,“辞旧迎新。” 语气很淡,也听不出什么情绪,似乎是在说什么不相干的事——辞旧迎新,辞别的只是被他长久留在记忆里的什么人,而不是他的父亲。 他以为对方会说他不顾念旧情的,毕竟是十几年抚养教育之恩,就这么说断就断……然而迟扬只是意味深长地“唔”了一声,问他:“那今晚是不是得吃饺子?” 何弈没听清:“什么……” “我说,”迟扬摸了摸他的头发,“去趟超市吧。” 过年前的超市,顾客量只增不减,似乎比以往还要热闹。 以前只是充当没有感情的at机,迟扬还是第一次有这样新奇的体验,像是真正的家人一样,推着购物车一前一后地走,商量要买些什么。 “饺子皮,肉馅……”何弈看向他,斟酌道,“我觉得还是买现成的速冻饺子比较稳妥……” 迟扬靠着推车扶手,笑了一下:“不相信我?” “你会吗……” “不会,”迟扬诚实道,“但可以学。哥哥,饺子皮和馅儿煮熟了就能吃,大不了难看一点,don’t worry……” 这大概是他新学会的词,何弈正在把一袋鸡精放进购物车,闻言惊讶地略微抬眉,顺势问道:“说到这个,你学得怎么样了?” “……上午看了你的英语卷子,回家继续,”迟扬指了指他身后的货架,无可奈何地转移话题,“家里缺酱油吗?醋呢?” 然而何弈不为所动 又把话题拨了回来:“不缺——语文和数学的呢,看过了吗?” 迟扬:“……怎么跟陪老师出门似的。” 也许是出门原因特殊的缘故,他的小老师今天戴了眼镜,细细的金属黑框映出柔和的光泽,显得清秀又文气,在超市通明的灯光里看他,视线没由来地让人心痒。 他忍不住摸了摸何弈整齐的黑发,觉得以下犯上的感觉良好——这种冒犯高位者的体验的,大概是个人都会上瘾。 何弈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嗯?” “看过了,”迟扬正色道,“昨天晚上睡不着,把你圈的基础题都做了……其实有个东西叫搜题软件,还挺好用的,虽然那套试卷是原创题搜不到答案,但能找到类似的题,看看思路大概就懂了,比翻你所有试卷的效率高一些……当然试卷我还是会看的,慢慢来嘛。” 能找到适合自己的方法,当然比一味跟随他人要好一些。 “不要产生依赖性……”何弈思考片刻,斟酌道,“总有一天你要脱离所有外界资料,自己做一套试卷的。” “嗯,”迟扬笑了一下,习惯性抬手捏了捏他的后脖颈,“放心吧,我已经能坐一个小时不瞎想了,有质的飞跃——这事儿回去再说,哥哥,我想吃糖。” 作者有话说: 今天双更,另一章会发得比较晚,可以明天起床再看哦。 第45章 橘子糖 “哥哥,我想吃糖……” 何弈一时没听懂:“什么糖?” “什么糖都行,”迟扬推着购物车,跟着他慢慢往前走,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小时候那个孤儿院逢年过节才买糖,一人一颗,抠得跟什么似的……” 他很少主动说起小时候的事,偶尔说了也只说跟何弈有关系的那部分,现在在这样年节前和乐融融的环境里说出来,没由来地让人心疼。 何弈愣了愣,把一袋火锅底料放进购物车,伸手摸了摸迟扬的头:“好,现在去买。” “其实也没什么,后来从那儿出来了,每年都给自己买糖……就是再后来没人一块儿过年,我也把这事忘了,”迟扬说,“今年要不是你说,我也想不起来。” 何弈真带他去了零食区,在琳琅满目的散装糖果附近停下脚步,拉下几个散装食品袋递到他面前:“想吃什么,自己挑吧。” 迟扬其实对甜食没什么兴趣,喜好里唯一能沾上点儿边的就是薄荷味的烟,现在还戒了。种类繁多的糖看在他眼里其实都差不多,真下手挑了大概也只会选近前的两三种——还是同一个牌子的不同口味。 伸手的时候他却顿了一下,似乎想到了什么,转头看向何弈:“哥哥……” “怎么了?” “我想吃小时候你给我的那种,”他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出奇的认真,眼底却笑意昭然,语气放得低软,撒娇似的,“水果糖,橘子味儿的。” 十几年前的糖了,现在还有没有生产都不知道。何弈凭着对包装的记忆大致看了一圈,得出的结论是至少这里没有,只好摇了摇头:“网上买吧,回去拍照识图,糖纸在家里……” 还挺聪明。迟扬没想到这题还能这么解,却也不可能真把这件事留到回家再议,赶在何弈转身前又得寸进尺,补了一句:“不行,今天是除夕,我就想今天吃。” 这话他自己说出来都嫌矫情,然而何弈对他一向毫无底线,这样摆明了碰瓷的话都会认真考量——然后有些无奈地笑了一下:“今天来不及,怎么办?” “那得补偿我一下……” 如果放在别人身上,这已经是无理取闹了……偏偏何弈很吃“补偿一下”的这一套,大概是成长环境所致,他能坦然向他人提供好意,却很难心安理得地接受,总把自己放在付出的那一方,似乎只有这样才能获得足够的安全感,不会亏欠他人,也不会让别人失望。 甚至当那个对象是迟扬的时候,他会将“给”和“补偿”当做表达喜欢的方式,如果迟扬不阻止,就能全无保留地把一切都“给”出去。 这种感情观其实是畸形的,迟扬一直知道,他自己大概也有所察觉,在逐渐适应接受对方有些强硬的好意,和最开始他一顿饭都要还得明明白白的情况比起来,最近已经好了很多。 迟扬总觉得他们能在一起很久,其实也不全是毫无道理的自信——能感觉到彼此都在为这段感情竭力变好的时候,这会是一段很好、很长久的感情。 当然还有他家小男朋友太好了的因素在,长得好看,性格又好,成绩还名列前茅,对他的依赖欲毫无保留,在一起的时候满心满眼都是他……也许夸张了一点,但这么好的人,他没理由不放在心尖上宠。 不过这时候似乎是何弈在宠他。 何弈拿回那几个食品袋,从五花八门的散装糖果里找了三种不一样的水果糖,然后替他称了一点儿,耐心地装进袋子里,一边问他:“补偿什么?” 话音里带着一点儿纵容似的浅淡笑意,又像是认真发问。 “也不过分,”迟扬摸了摸鼻子,接过那几袋糖去称重,走过他的时候低下声音,在他耳边轻轻回答,“就是得喂我吃,要求不高,用嘴喂就行。” 他们拎着一大袋东西出来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超市在商场的负一层,离地铁站有一段距离,能从地下车库一直走过去。 两个人一起走的时候,除了刚开始还不那么熟,不能名正言顺地代劳,交往之后有什么东西都是迟扬拿,哪怕什么也没有,走在路上他不想让何弈看手机回消息,还会半撒娇半耍赖地拿过来放在自己的口袋里。 占有欲不露声色,却也隐藏不了。 起初何弈还会疑惑,让他不用那么客气,后来大概是习惯了,也不会再提帮他分一半拎之类的想法——反正迟扬不想要这个,还是到家之后主动亲他一下作为报偿来得实际。 或者像现在一样,在停车场角落无人的地方停下来,剥开一颗糖,如他所说嘴对嘴地喂给他。 “张嘴……”何弈咬着那颗橘子糖,垂下视线,含混道。 他似乎对嘴对嘴喂糖这件事有什么误解——至少是理解得太浅了。迟扬也无意说穿,只是听话地低下头,乖乖张嘴,等何弈仰头凑近了才伸手握住他的后颈,略微用力不让他离开。 糖已经喂完了,然后对方的醉翁之意显然不在糖,只是含着满嘴清甜到发腻的橘子味更深地吻上他,糖水化开也不让他咽——直到何弈被他弄得含不住,有些失态地轻轻“唔”了一声,才把那粒糖渡回他嘴里,意犹未尽地松了手。 “不爱吃糖,”迟扬略微分开一点距离,用只有彼此能听见的音量轻声说,“以后糖都给你吃,偶尔让我尝尝你就行了。” 他的声音原本就比同龄人低一些,不知是亲他亲得动情还是橘子糖太甜的缘故,又带上些晦暗不明的气息声,和滚烫吐息一同落在嘴角,无端地引人心动。 迟扬移开视线,不去看昏暗灯光下对方发潮的眼睛,等了一会儿才伸出手,把人拉回自己怀里,哄小动物似的轻声哄他:“怎么了,哥哥,这就亲懵了?” 拜橘子糖所赐,他满嘴都是甜的——来源和过程不能细想,只能慢半拍地搂上迟扬的肩,摇了摇头。 “行吧,”他不说,迟扬向来不会真的逼他,只会不动声色地转移话题,“有进步了……” “嗯?” “你现在的心跳很快,”迟扬低低地笑了一下,似乎想起了什么,有些感慨,“以前可不会跳得那么快。” 就像是死水一样,我差一点就以为你不爱我了。 何弈还有些懵,点了点头,还是靠在他怀里,过了片刻才轻声说:“迟扬……” “怎么了?” “我很喜欢你。” 对我说出“以后都给你”这样的话的人,你是第一个。 迟扬似乎愣了一下,很快回过神来,摸了摸他的头发,笑着说:“好了好了,我知道,先走吧,一会儿地铁赶不上趟了,还要回家包饺子呢……” 他大概知道何弈在想什么,如果是换成别人,他还会顺势再多说一点“别说糖了,这辈子都能给你”之类的情话,趁热打铁——但换了何弈,还是得见好就收,免得吓着了他的小男朋友,到时候又该想方设法地报答他了。 报答方法还是参考营销号推送,拒绝不了,只能硬收下——然后自己再教一遍。 他松开抱着何弈的手,一手拎着超市购物袋,另一只手牵着男朋友,向地铁站走去。 “我小的时候,家里过年也不会吃饺子,只会去酒店参加宴席,我父亲家族里的长辈摆桌,算是团圆饭……” 已经上了地铁,牵着的手却还没有放开,自然而然地黏上了似的。 也许是除夕夜的缘故,这个点地铁上已经没什么人,至少他们上的这一节车厢没有别人,两个人能大大方方地靠在一起,牵着手聊天。 “然后呢?” “然后啊,”何弈似乎笑了一下,语气却还是很淡,“其实来的很多人我都不太熟,只能叫出个辈分,菜也不能随便吃,动筷不过三,我父亲一直看着我,小时候忘了规矩,回家还要面壁思过。” “再后来长大一点,就开始学着和长辈打交道了……吃饭也不是为了吃饭,没什么意思。” 迟扬的性格里有一点很难得,就是他的童年比大多数人要不幸,但自己经常忘了这件事,所以听这些话的时候也不会跟人“比惨”,该心疼还是心疼——心疼了就顺势抱一下:“没事儿,啊,以后咱想吃什么吃什么,没人看着你。” 何弈似乎并不失落,反倒有些难得的轻松,闻言还轻轻地笑了一下,有些感慨:“以前我还很羡慕那些家里真的包饺子吃的同学,一开始不知道,以为是故事里的情节,现在已经没有人会在家自己动手了,毕竟能买到现成的……后来知道了,有时候就会羡慕。” “不过以后不用羡慕了,”他看向迟扬,补充道,“对吗?” “嗯,他们有的你都会有,”迟扬摸了摸他的头发,难得认真地说,“我补给你。” 年节将至,万家灯火——他第一次在这样的灯火里找到了归途。 幸好,还不算太晚。 作者有话说: 说好的双更最后还是超过零点了……希望大家起床的时候吃糖快乐叭,最近身体抱恙and有一点小忙,见谅见谅…… 下章完结哦。 第46章 后来后来 后来他们真的回家包了饺子,按照网上找到的菜谱一点一点摸索——摸索的结果是一锅面汤,饺子散成了皮和肉馅儿,只好点外卖再叫一份,年节夜晚,多加了五块钱配送费。 何弈对春晚不太感兴趣,更愿意趁着假期多给迟扬讲几道题,于是迟扬同学不得不在除夕夜的晚上洗了碗,摊开试卷,在春节联欢晚会热闹的背景音里听男朋友讲物理题。 关于霍尔效应,关于安培力和洛伦兹力,关于n代表单位体积内的载流子数量。 后来何弈要把先前住的房子租出去,租客是教过他的一位老教师的儿子,老人家心疼他,给了不错的条件,也算半笔人情买卖。 后来何弈回那里收拾东西,带了迟扬一起回去。他其实没有什么东西想带走,家具都留给了租客,只搬走了书和穿惯的衣服。 看得出离婚以后他母亲也回来过一次,把属于她的东西搬得干干净净,摔了客厅和主卧,电视墙上那幅对外宣扬“家庭和睦”的全家福被她砸破了玻璃,碎在那里积了灰。 两个人花了一下午,把一地狼藉收拾妥当,然后站在玻璃碎裂的全家福面前,向漫长过往与臆想中的和睦家庭鞠了一躬,算作见过父母,就此与从前的梦魇道别。 再后来,他们一起度过了交往以来的第一个寒假,为期一个月的假期,高三提前一周返校,过完年其实只剩下十几天——迟扬在这十几天里教会了自家小男朋友劳逸结合,适当地放下笔干一点儿别的,比如陪他玩入门简单也不会上瘾的像素小游戏。 然后在一对一竞技模式装作被何弈虐得很惨,还乐在其中,毕竟每输一局就能佯装失落地凑上去,跟他撒娇要安慰,何弈不会拒绝他——被男朋友主动亲一下的感觉远比赢一把游戏来得幸福。 还在尝试过热牛奶、洗热水澡、睡前放舒缓音乐之类的助眠小妙招之后,成功地让何弈适应了一觉睡到天亮——只是那些小妙招并不奏效,需要他适当地牺牲自我,陪何弈一起睡。 也不只是睡觉。 返校前一天迟扬传说中的叔叔来看过他们一次,看得出在社会里摸爬滚打久了,生得一副胖乎乎的老实相,底下却藏着精明。 精明在于一眼看出了他们不是普通同学关系,并且见怪不怪,送上了江湖中人最实诚且莫名其妙的祝福——早生贵子。 然后是返校,高中三年的最后一个学期,高考,上大学,找工作……曾经可望而不可即的平常轨迹,正在慢慢变成现实。 后来的后来,何弈收到过一封信,是他生母寄来的,里面还有一张卡。她说自己嫁给了一个酒吧老板,经营一家不大不小的清吧,现在过得很幸福,如果他还愿意的话,以后也可以带着喜欢的人一起来,会给他们免单。 某个春天他们在小区门口捡到过一只流浪猫,可乐罐大的小猫崽子,被人放在纸箱里,从前的主人养不起,只好悄悄放到了富人区附近,希望有人能好心收留这个小家伙——那就是另一段故事了。 会有很多个后来,前路长久,值得期待。 “别去了,留下陪我吧。” “哥哥,就睡到天亮陪我一块儿去学校吧,嗯?” “陪我一会……别走。” “很难受,多陪我一会吧 ” “陪陪我。” “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不用早起,陪我睡一会儿……” “反正不管你在哪里,我都会陪着你的。” “明天……能不能陪我去个地方?” “要一直陪在我身边。” “男朋友,一个会陪我很久的人。” “你会一直陪着我吗?” “会的。” 直到星河沉落,岁月长明——我会一直陪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