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情崩了关咸鱼男配什么事》 第1章 青山万重,浮云如海。 修界正道魁首太一仙宗便坐落在这连绵数百里的熠云山脉里。谒天山如一把青翠利剑直插云霄,数百仙府绕其而建,隐藏在峭壁、山林、幽谷之中。不得仙缘,难寻其踪。 天将明,浩瀚云海外的天际露出隐约艳光。 光线昏昧的登仙道上,一群少年艰难爬行,迟缓的身影在苍茫的群山间渺小得如同蚂蚁。 今天是太一仙宗十年一度的选徒大典,许多人不辞万里而来,只为寻这一线仙缘。 当第一缕晨光洒向百万大山,浑厚的钟声响彻天地,选徒大典正式开始。 守在天极殿门口的青年手一抖,摊开一本名册,翻了两页:“今年的弟子看起来资质都不错啊,还有个水灵根的天灵之体。” 他身边的人扫了一眼:“是个小师妹,秀水峰已经内定了,多半会直接入嫡系。” 太一仙宗有五大主峰,十二次峰。主峰峰主的徒弟为嫡系,普通峰主与长老的徒弟为正式弟子,剩下的便是普通弟子。 秀水峰是主峰之一,只收女弟子,也最会教女弟子。 后面搭话的那位弟子问:“问道峰今年也是连普通弟子都不收?” 持名册的弟子回道:“是啊。冲着宗主来的又要哭鼻子了。” 主峰之首问道峰,归属于太一仙宗宗主,每次选徒大典都有许多小宗门求之不得的优秀弟子前来,只求能入问道峰,哪怕做普通弟子也甘愿,可惜得愿者寥寥。 忽然,闲聊的两人正色,朝前方恭敬行礼:“黎师兄!” “黎师兄!” 来者是个俊秀青年,他并没有像在场的弟子身着蓝白二色的宗门服饰,而是穿了一身墨灰色广袖长袍,鸦青的长发用银色发扣拢在背后,发梢随着前行轻微拂动。 听到有人向自己打招呼,黎青崖掀起眼皮,略微应了一声,踏进大殿, 他走后,两个弟子窃窃私语:“黎师兄怎么来了?不是说他晋阶元婴中期失败受伤了吗?” “我哪知道,想知道你去问啊!” “我才不去。” 黎青崖突破元婴中期失败是三天前的事,这个消息如同长了翅膀一样,几天内迅速传遍宗门。 身为掌门亲传,问道峰嫡系,这一代法修中的佼佼者,却在一个小境界的突破中失败,所有人都认定黎青崖受了不小的打击,遇到他时也小心翼翼的。 要让黎青崖来说,失败是真的,但打击却未必,因为现在有更让他苦恼的事。 这次闭关突破本是十拿九稳的,但在过程中他偶然顿悟,感知大道,进入了一片神奇的领域。 那里无边无垠,无数高不见顶的书架陈列其中,或满或空。不时有新的书凭空出现,渐渐变厚,直到被打上一个“完结”字样的封印。 每一本书都对应着一个幻境,打开后幻境便会上演书中的故事,这些故事有的感人肺腑,有的一言难尽。 就在黎青崖怀疑自己误入天帝的琅嬛福地时,脑中出现一道启示,告诉他,这里叫“xx文学城”,这些书叫“小说”…… 在这里他阅览了许多书,眼界大开,直到打开在虐恋情深标签下发现的三本书。 进入幻境的黎青崖被吓了一跳——为什么这么多熟人?还有他自己! 这些故事分别关于,大师姐陌织烟和魔宗圣女慕容极的生离死别,小师弟宴笙箫对大师兄杜行舟的强取豪夺,以及道君弈璇枢与小师妹洛梓灵的替身情缘…… 他无一例外都扮演了阻止主角在一起的反面配角,并以一己之躯承担了三本书八成的打(挨打)戏。 陌织烟和慕容极的私情不为正道所容,他为了维护宗门法规追捕两人,被打;道君“欺负”小师妹,他以师兄的身份去讨说法,被打;小师弟囚禁大师兄,这次他还没来得及上门,就被小师弟抓过去打了…… 最憋屈的是,就算他修为比主角高也没用,在紧要关头还是会被爆种反杀。哪怕偶尔站得了上风,过几天主角也会一跃三级回来找他,把以前的账一起算。 主角光环,恐怖如斯。他只能被迫做个勤勤恳恳的沙包。 幻境构建的景象非常真实,以至于黎青崖都快觉得自己真的经历过这些事。 当时他一只脚都跨到元婴中期了,但“自己生活在小说世界,还是个反面配角”的真相差点把他吓出了道心裂痕,他硬生生把脚缩了回去。这一缩就失败了,还受了不轻的内伤。 现在他整个人都是恍惚状态,哪里有心情计较突破失败的事。 何况按照书里的剧情,这次他突破成功后会被师尊抓去当太一仙宗的执刑令,负责整顿宗门风气和对违纪弟子进行惩处。 不管在什么时候,这都是个吃力不讨好、里外不是人的活。他在剧情里被打得那么惨,招人讨厌的执刑令身份也是原因之一。所以如果晋阶失败能让他不当执刑令,也未必是坏事。 …… 走进大殿时,各峰的位置都空着,除了早早过来准备大典的人,再无其它。修界讲究排场,能踩点到绝不早到,毕竟来早了准备的华丽出场给谁看? 黎青崖进来时大师兄杜行舟正在和身边的人说话,黎青崖没有打扰他,找到位置坐了下来。 如果问问道峰弟子这世界上有没有什么东西是完美的,他们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回答:杜行舟。 杜行舟,宗主亲传大弟子,第十八代弟子首席,太一仙宗掌印,问道峰弟子的“老父亲”,修界第一世家杜家嫡子,百分百纯金高富帅,永不褪色的白月光…… 曾几何时,黎青崖也是杜行舟的迷弟之一,但如今他在给大师兄吹彩虹屁前要好好思忖思忖了。 小师弟为什么把他抓过去打?因为觉得他对大师兄图谋不轨,觉得他离间他们两个的感情啊。 文案说虐身又虐心,黎青崖看完发现,虐心的是大师兄,虐身的是他。这次他不想被打了。 “在想什么?” 黎青崖脱口回道:“在想大师兄。” 他说完后便察觉不对,回神抬头,发现一身霜衣的杜行舟正含笑看着他——他不知何时从主席台到了这里。 杜行舟生得是浓淡相宜的好看,水墨点染的眼空渺朦胧,温煦中透着一股疏离,让人想起空谷幽兰,然笑起来时又如柔风拂面,直能把人心都融了。 若是以前黎青崖见到杜行舟一定会觉得如沐春风、由心喜乐,但他现在脑子却想到了一些不太好的画面—— 华丽的殿宇中,杜行舟被小臂粗的铁链铐住脚腕,绑在床上,一个容貌极为艳丽俊美的陌生青年掐住大师兄的下巴,强迫他抬起头,恼恨质问:“你让我放了他?你就这么喜欢他?好啊!我可以放了他。但你要拿什么来换?你还有什么?” 青年神情狰狞,语气癫狂,黎青崖以为大师兄会被折磨,结果,青年在下一秒吻住了大师兄!还伸舌头了! 就在他以为这已经是最刺激的场面时,青年解开腰带,从裤\裆里掏出一个东西,接下来的剧情就被打码了。 在画面模糊之前他确定自己有看到青年粗壮的那\话\儿上长着倒刺。母胎solo五十多年连妹子手都没碰过的黎青崖表示这场面他真没见过。 虽然有码,但声音还在,大师兄痛苦的闷哼,帮助他形象地脑补了一朵鲜血横流的菊花。然而他并没有心情可怜大师兄,因为当时他身受重伤,被关在隔壁听活春\宫。 青年念了一首淫诗黎青崖记得特别清楚:“蝉翼轻绡傅体红,玉肤如醉向春风;花心柔软娇含露,鸳鸯衾里任风流。1” 黎青崖不禁感叹:文化人就是文化人。 为这露骨的言语暗自尴尬的同时他忍不住偷觑了一眼杜行舟衣领缝下白皙细腻的皮肤:手感真的那么好吗?以前和大师兄一起洗澡摸鱼的时候他都错过了什么? 见黎青崖应了自己一句后又开始发呆,杜行舟微皱眉头,唤了一声:“三师弟?” 黎青崖下意识应声:“啊?” 杜行舟无奈:“又在想什么?” 黎青崖不假思索:“还是大师兄啊!” 意识到自己又嘴快把脑子里的话说了出来,他慌张地移开眼,一脸心虚:打住!不要再瞎想了!对大师兄有非分之想是会被小师弟吊起来打的。 看着又开始神游的黎青崖,杜行舟灰色的眼中露出隐约的担忧。 修仙之人灵台清明,正常情况下不会如此魂不守舍,联系黎青崖前几天突破失败的事,他担心师弟是产生了心魔。看来得请师尊帮三师弟看看。 杜行舟正欲说什么,一声通报吸引了两人的注意力。 “秀水峰首席携弟子到。” 话音落下,一排水蓝色的身影御剑天外来,飘飘然落在谒天山广场上,若随风璇落的蓝雪花,轻巧灵动的身姿让一群单身修道汉看直了眼。 领头的是秀水峰首席、太一仙宗人气最高的女神,陌织烟。 她身着月白罗裙,腰佩长剑,面覆鲛纱,露出的一双眼清寒无波。若一捧莹莹月华,又似冰尖反射的光,高不可攀,寒不可欺。 黎青崖也在看陌织烟,倒不是因为美色,是想起了自己被魔道圣女和这位师姐混合双打的事。 在书里,身为执刑令的他认定陌织烟和圣女相恋是自甘堕落,不断做棒打鸳鸯的恶人,没少与她们打架。 但这两人的故事并不像世人见到的那般简单:陌织烟与慕容极的缘分从很小的时候就开始了。她们本是凡世中两个无依无靠、相偎取暖的苦命少女,因人事无常分离,互相牵挂多年,终在茫茫人海中相遇,相知相许,却碍于正邪有别,遭到全世界的反对,饱经磨难,还是不得善终…… 看完她们故事的黎青崖表示自己不在乎那些鸡毛蒜皮的恩怨了,只希望现实里她们不要像书中那么折腾,好好在一起。 至于什么磕c的问题,不要问,问就是没有,问就是不懂。 陌织烟走向他们,带来一阵冷香:“杜师兄,黎师弟。”杜行舟是太一仙宗掌印,她是来向他见礼的。 杜行舟颔首:“陌师妹。” 黎青崖也站起来对陌织烟回礼:“陌师姐。” 幽淡的冷香在黎青崖鼻尖萦绕,让他心猿意马——谁能想到如此清冷的陌师姐情动起来也是婉转多情。 剧情里陌织烟和慕容极曾误中淫蛇艳毒,在山洞里互相抚慰,高冷的冰山女神与妖媚的魔道圣女,冷热交缠,红白相融……虽然打了厚码,但想象一下都足够香艳了。 他也不是故意当着陌织烟的面想这些东西,主要是这个场景和大师兄被青年强迫的画面一样,都给他的三观造成了非常大的冲击,现在还没从震惊里恢复过来的他没办法控制自己的脑子。 忽然,他感觉有什么东西从自己鼻子里流了出来。紧接着,杜行舟慌张的声音响起:“三师弟!” 伸手一摸,一手血红。果然,这些场面对他这个五十多岁的处男来说太刺激了。 正欲离开的陌织烟察觉了这边的动静,回头便看到两个男人为鼻血手忙脚乱的样子,默默递上一张手绢。 手绢用的是和她衣服同色的素雅布料,边角却绣着艳红的海棠。 陌织烟性情冷淡内敛,并非是喜欢张扬地表现自己喜好的人,何况她最喜欢的花也不是海棠,会绣到贴身的物件,是因为年少时与她相依相靠的小妹喜欢。 对一切都很克制,却唯独不克制对“她”的思念与爱。黎青崖表示:谢谢,磕到了。 他道了声谢,接过手绢擦掉血迹,沾血的手绢也不好直接还给别人:“我洗干净了再还给师姐?” 陌织烟淡淡丢下一句“不必还了”转身离开。 对于黎青崖流鼻血的原因杜行舟并未多想,只以为他内伤未愈,关心道:“师弟可有觉得哪里不适?” 黎青崖满不在乎地笑了笑:“大师兄不用担心,我只是这几天火气重。” 看着这个半点也不知道关心他自己的师弟,杜行舟无奈叹了一口气,伸出手,抹掉了他鼻翼处一线滑稽的艳红。 温热的指腹擦过皮肤,留下酥痒的触感,黎青崖眨了眨眼,觉得心头麻麻的。 杜行舟还是放不下心:“我叫人送你回去休息吧。” 黎青崖回神:“不用,真的不用!我没事!不疼不痒,活蹦乱跳的。” 杜行舟还欲说什么,但主席台上的人已经在催他回去了。他只能留下一个弟子照顾黎青崖,自己回去主持大典。 黎青崖还不能走,他今天是带着目的来的,那个在幻境里欺辱杜行舟的青年身份是他们的师弟宴笙箫,但问道峰并没有这么一号人,看来宴笙箫是后来入门的,他来就是为了看看这小子在不在今天这批弟子里。 一声通传,通过初选的弟子鱼贯而入,大部分都紧张地低着头,唯有一个娇俏可爱的粉衣少女,半点不怯场,好奇地四处张望。 黎青崖瞳孔地震,脑子里又自动播放起小剧场—— 山崖上,道君弈璇枢抢过受伤昏迷的少女,一掌将他击飞,不屑道:“就你也配掌管太一仙宗?” 倒在地上的他捂着受伤的胸口,冲弈璇枢悲愤大喊:“你若不爱她,便把她还给我!” 弈璇枢冷漠回道:“你已经把她卖给了弈家,那么她便生是弈家的人,死是弈家的鬼,不是你能过问的。” 他矢口否认:“我没有把她卖给你!” 弈璇枢轻启薄唇,讥诮道:“联姻,只是贩卖的雅称而已。” …… “洛梓灵,入秀水峰!”弟子的唱和声将黎青崖唤回神,他再次看了一眼满面欢喜的少女,默默移开了眼。 在书里,他会喜欢上洛梓灵这个小师妹。 当时大师姐和大师兄的剧情都已经结束,两人失踪的失踪,退隐的退隐,在前面剧情里没落的太一仙宗被交到了他手中。 为了维持太一仙宗的尊荣,身为临时宗主的他去向道统古老的弈家求助,为此答应了弈璇枢要迎娶洛梓灵的要求,将自己喜欢的人拱手相让。 然而弈璇枢并不喜欢洛梓灵,娶她只是因为洛梓灵与他死去的心上人十分相像。 洛梓灵嫁过去后并不幸福,受尽冷落与折磨。 前面的情节便是黎青崖得知洛梓灵受苦去向弈璇枢讨说法。只是当时的太一仙宗是落毛的凤凰不如鸡,他未能夺回洛梓灵,还受了一番羞辱。 这件事成了压倒黎青崖的最后一根稻草,他黑化了,为了重振太一仙宗与抢回师妹他不惜与魔道合作,只是配角怎么斗得过主角,最后还是饮恨败亡。 而经过这些磨难,洛梓灵与弈璇枢也重新认识对方,走到了一起。 当时看完剧情的黎青崖满脸黑人问号——虐成那样都能he? 现在的他对洛梓灵并没有情意,看到这些情节也不心痛,只觉得尴尬与心虚。他不认为自己知道这些故事后还能喜欢上洛梓灵,现在能做的只有离这位小师妹远一点,这样他和洛梓灵都少吃苦。 直到选徒大典结束,黎青崖都没有看到那个疑似他们师弟的青年。 不过他并非一无所获,至少确定了幻境中的三个故事正在发生,主角分别是大师姐陌织烟和魔道圣女慕容极;小师弟宴笙箫和大师兄杜行舟;道君弈璇枢与小师妹洛梓灵。 而他在其中扮演了:棒打鸳鸯的搅屎棍;迫害主角攻,离间攻受感情的男配;辜负师妹,还和男主作对的师兄。一次比一次被打得惨。 他认认真真搞事情拆c,但别人就是虐着玩玩,闹完后该谈恋爱还是继续谈恋爱,能he还是he,唯独他一无所有。 闹了半天他就是个促进主角感情的工具人。 黎青崖对此表示:怕了,不掺和了,只要不来伤害他,他们毁灭世界都行。 第2章 选徒大典结束,黎青崖正起身准备离开,便听得杜行舟唤他的声音。 “三师弟!” 杜行舟似乎有话想对他说,但是还没走到近前便被人拦住了,是来商量宗门事务的。 黎青崖等了一会儿也没见他们谈完,便开口道:“大师兄没要紧事的话,我先回去了。” 杜行舟微微怔愣,回道:“那师弟先回去休息吧,我晚些时候去找你。” “啊?好。”黎青崖心不在焉并未听清,但还是应了下来。 这头,一走出天极殿,黎青崖就被人拉住了。 “黎师弟,去沧澜峰喝酒吧。”说话的是沧澜峰二师兄谢君酌,跟在他身边的是三师兄云去闲,他们都是剑修,一个热情急躁一个沉静稳重,被称作沧澜峰的“哼哈二将”。 黎青崖摆手:“不了吧,我还要——” “别磨叽了!”谢君酌最厌烦听那些你来我往的客套话,未待黎青崖说完,便拉着他的手腕将他拽走了。 半推半就地跟两位师兄来到沧澜峰,坐到酒桌边时黎青崖在心底再度重申:这是沧澜峰两位师兄拉着他喝的,不是他自己要喝的,大师兄问责的时候他是要甩锅的。 他左右看了看,担忧地问道:“你们在主殿附近喝酒,不怕霍师兄见到?” 他口中的霍师兄是沧澜峰首席霍长风,其人性情刚直,对人对己都要求严苛,沧澜峰的剑修没少受他调\教。 而在剧情里霍长风是黎青崖担任临时宗主后的得力助手,只是这不影响他现在对这个师兄的敬畏,即使霍长风管不到他,他也习惯绕着霍长风走。 谢君酌得意一挑眉:“他啊!闭关了!” 黎青崖松了一口气:“哦。”难怪,原来是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 等等,要是谢君酌是猴子,那和他为伍的自己是什么?算了,还是不要这样比喻了。 谢君酌说起劲了:“我跟你说,我那个大师兄刚闭关裴城主就来了,等他出关后知道这件事,表情一定很好看。” 同为剑修的霍长风是裴城主的狂热粉,最大的心愿就是能得到他的指点。要是知道自己在闭关期间错过了见偶像的机会,他肯定会后悔得想撞南墙。 说起这件事时谢君酌脸上掩不住的看好戏表情,沧澜峰不愧是出了名的“兄友弟恭”。 在心底调侃之余,黎青崖也有疑惑:“哪个裴城主?” 云去闲一脸古怪看向他:“裴城主不是你师叔吗?” 黎青崖突破失败后都躲在洞府里拒不见客,不知道裴城主来了不奇怪,但不知道是谁那就说不通了。 黎青崖愣着想了一会儿后恍然大悟:“哦!我记起来了!”的确有这么一个小师叔,他敲了敲自己的脑袋:他最近都快被幻境里那些东西把脑子弄成了浆糊,连这个都没想起来。 他们说的是坐拥北境的天泽城城主裴雨延,千年来最惊才绝艳的剑修,天生剑心,一百六十岁便晋阶分神期,被誉为最有希望超越衡钧道尊——也就是黎青崖师尊,的人。 ——以上全部来自坊间传言,也是黎青崖对裴雨延的全部印象。毕竟不管剧情还是现实他都没见过这个小师叔,只是知道有这么一个人。 裴雨延是黎青崖师祖的儿子,今年二百余岁,别问他那个死了七百多年的师祖怎么有个两百多岁的儿子,问就是修真界。 裴雨延自小随母亲在北境天泽城长大,几乎不踏足中原。这次怎么突然来了?是要做什么吗?黎青崖有些疑惑。 见到他一副恍惚的样子,谢君酌与云去闲交换了一个担忧的眼神。 谢君酌提起酒壶给他斟满酒:“我说黎师弟,你也别把这次的事太放在心上,不就是一次小小的突破失败吗?伤养好了再来。” 嫡系的师兄弟姐妹里,还没有在小境界突破失败先例。木系单灵根的黎青崖天赋肯定没问题,出了这种事,只能说运气太差。 黎青崖也知道两位师兄今天把他拉来是有意开解他。他并不在意突破失败的事,但心底也的确苦闷,于是端起酒:“喝酒吧,两位师兄!” 酒桌上都是男人,三巡过后,讲话便再没有收敛。 醉醺醺的谢君酌打了一个酒嗝:“黎师弟啊,你也别光顾着修炼,人生这么多彩,多看看其它风景。比如,谈个恋爱啊?” 说到这个他忽然来劲了,拉着黎青崖手的样子活像街坊里的大妈:“黎师弟还没谈过对象吧!要不要师兄给你介绍啊?今天秀水峰收的那个小师妹怎么样?长得好看,又可爱活泼,还是天灵之体,你要喜欢师兄就和你闻师姐说一声,请她给你们牵线啊!” 他说的闻师姐是秀水峰二师姐,也是他以道侣为目标处的对象。 身为以穷、心大、直男、不解风情闻名的男性剑修群体里的佼佼者,谢君酌居然能在师兄弟里率先交到女朋友,他自己也搞不明白为什么,但一直以此为豪。 谢君酌的提议是好心,只是现在的黎青崖一听到洛梓灵就寒毛炸起,他严辞拒绝:“不了,多谢师兄美意,只是师弟现在一心大道,无心情爱。” 以前他可能有还点蠢蠢欲动的心思,但在幻境里看了那么多复杂的爱恨情仇后,已经对谈恋爱这件事敬而远之了。 这种事伤身、伤神、伤肾,他还是不参与了。 谢君酌以为他是不好意思:“别害羞嘛,师弟今年五十几了?” “五十三。” “也不小了。师兄像你这么大的时候——” “连女孩子的衣角都没摸过,还在想着师姐的小手做春梦。”云去闲无情地揭穿了他,他一直没怎么说话,冷不丁一开口又毒又狠。 云去闲内心不忿,他也单身一两百年了,怎么没听谢君酌说过给他介绍?这师兄果真是亲的。 被揭穿的谢君酌脸一拉,斥道:“就你长了嘴?嘚吧嘚吧的。” 云去闲懒洋洋地靠上栏杆:“二师兄你别闲扯了,你在这个年纪还不如黎师弟呢。黎师弟你也少听他的,他自己都活不明白,前几天才把闻师姐气到闭关,为了想哄人的办法都快把头挠秃了。” 黎青崖:果然,谈恋爱就是麻烦。 谢君酌瞪着云去闲,额现青筋:“喂!你适可而止啊!”这小子是要把他底裤扒掉吗? 幸而云去闲还是给自己师兄留了几分薄面,没有继续说下去,转而感叹道:“人生在世,过得舒坦最重要。修仙为的就是逍遥,要还是循着凡人那套处处受拘束,还不如做百年凡世翁。”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黎青崖若有所悟。 对啊,修仙不就是为了摆脱那些凡夫俗子的烦恼?那他现在为什么还在为尚未发生的爱恨情仇苦闷? 他窥见天机,知道世界的本质,知道未来会发生的事,是天大的幸运,该做的不是消沉逃避,而是依凭这些信息把现实过好,问心无愧、不留遗憾。 困扰黎青崖好几天的问题豁然开朗,他举起酒杯:“多谢师兄解惑,师弟敬你们一杯。” 云去闲与谢君酌互相看了看,都有点懵:他们不是在说恋爱的事情吗?怎么黎师弟一副顿悟的模样? 算了,想不通就不去想了,一起喝酒就行了。两个人端起酒杯与黎青崖相碰,一饮而尽。 几十杯酒下肚,黎青崖倒到了桌子上,谢君酌提着酒壶,踩着凳子居高临下地嘲讽:“法修就是弱鸡!” 剑修与法修互相鄙视较劲儿是修界传统,就算在酒桌上,也是要比一比的。 黎青崖还没失去意识,听到这话不高兴了:“你说什么?把话收回去!明明剑修才是除了打架什么都不会的莽夫!” “莽夫也比白斩鸡好!” “不要拿鸡比喻我!我最讨厌鸡了!”黎青崖拍案而起想和谢君酌继续比,但晃了两下后,还是支撑不住倒了回去,趴在桌子上,再起不能。 在谢君酌得意的笑声中,他将脸埋进臂弯里:对不起,他给问道峰丢脸了。 见黎青崖败北,谢君酌想拉着云去闲继续喝:“三师弟,我们——”只是战意一收,酒劲就上来了,话说到一半,他腿一软,倒到了地上。 一直冷静安分看着就像没醉的云去闲瞥了一眼倒下的两个人,嗤笑:“呵,弱者。最后的胜者果然还是我。强大,原来这么孤独吗?” 说完他单手捂脸笑了起来,神经质的低笑回荡在山崖上,回应他的只有一阵鹧鸪叫。 …… 快到天明的时候黎青崖悠悠醒转,他抬起头茫然地左右看了看,想起了自己在什么地方。 谢君酌呈大字型躺在地上,毫无形象;相比于他云去闲就优雅多了,倚靠着柱子,睡相安静,怀里抱着他的老婆——流明剑。 剑修爱剑、惜剑、视剑为半身不假,但像云去闲这样不抱着自己剑就睡不着的还真没几个,再加上他长得好修为高却一直不找对象,师兄弟们都调侃他是把流明剑当老婆了。 还没完全清醒的黎青崖站定立正,对流明剑打了个招呼:“嫂子好!嫂子越长越漂亮了!” 说话的声音惊动了云去闲,剑修微微掀开一半眼皮。黎青崖一惊,以为自己对“嫂子”瞎说话要被抓包了。 但云去闲只是惺忪地看了他一眼,又合上了眼。 黎青崖松了一口气。 扭头看了一眼现出霞光的天际,他打了个哈欠,略微整理了睡皱的衣衫,打算打道回府。 “师兄,我回去了!” “嗯。”云去闲模糊地应了一声,翻了个身,又睡了过去。 第3章 酒只醒了一半的黎青崖摇摇晃晃地回到问道峰,天色昏暗,树影幢幢,前方有个岔道,左边是去的是大师兄的洞府“青云端”,右边则是回他老窝的路。 黎青崖在路口停下,望着青云端的方向踌躇许久,转身朝右走去。 他的洞府在问道峰以南的参天壁上,数座阁楼依着嶙峋的断壁而建,仅有几株枯瘦的劲松相伴,一条狭窄的石阶是唯一的道路。 他给这里取名叫“临崖当风”,但是师兄弟们更喜欢戏称它为“四面漏风”,因为黎青崖修觉得以他洞府的地理位置完全可以夜不闭户,所以就真的没有装门和窗户。 他们觉得黎青崖脑子有洞,黎青崖觉得他们没品味。 黎青崖在门口蹬掉鞋,一头扑在铺了凉席的地板上,抱住地上的软枕,再一路滚到卧室床脚,打算就这样睡个回笼觉。 但刚睡下他就被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吵醒,不用睁眼也知道是住在隔壁松树上的那只松鼠在偷坚果。 它们家族也算黎青崖养的宠物,从他搬到这里算起,这只已经是第三代了。 终于“咚”的一声,它扳倒了桌子上的坚果罐子,接着响起了细碎烦人的啃咬声。 喀嚓喀嚓……喀嚓喀嚓…… 实在睡不下去的黎青崖坐起来,想把它赶到外面去,但一睁眼却对上八只豆豆眼。 瞬间他惊得睡意全无,一脸懵地看着多出来的三只四五十天大的小松鼠。瞧它们尾巴尖上那抹雪白的毛,一看就是他家的血脉啊! 他指着小豆丁们问大松鼠:“它们是谁?” 没开灵智的畜生当然没办法回答他的问题,呆呆地看了他两息后继续低头啃坚果。 黎青崖痛心疾首、捶胸顿足:“你……你你,我就一段时间没管你,没想到你居然在外面找了野男人!连孩子都生了!” 就说自己平时也没少给它留吃的,不至于饿到半夜来偷东西,结果是带崽儿了。 母松鼠继续哼哧哼哧啃着坚果,有只小松鼠啃完一个还跑到黎青崖脚边重新捡了一个继续。 黎青崖指着母松鼠痛斥:“真是败坏门风!让你不听我的话,轻易信了男人的甜言蜜语,跟人私奔,果然被抛弃了吧!现在养不起孩子就知道回来找我了。” 在幻境里看了那么多奇奇怪怪的小说后,本来就有些戏精的黎青崖愈发中毒了。 母松鼠不管他说什么都只顾吃东西,从某种角度来说也是一个非常优秀的搭戏对象。 陷在“女儿被男人始乱终弃的老父亲”戏份里的黎青崖又气愤又心疼看着几只小松鼠:“唉!乖,饿坏了吧。别急,慢慢吃。” 见它们三两下就把掉到地上的坚果塞完了,他准备给它们添点。 装坚果的大瓶子放在客堂,准备拿坚果的时候黎青崖觉得有些不对,一回头,只见屋子中央本来干干净净的的案几上面不知何时多了个药瓶。 他拿起药瓶,认出这是与上等灵石等价的顶级伤药玄金丹。 不用猜也知道是谁留下的。 身为杜家嫡子的杜行舟平日十分低调简朴,但对自己师弟从不吝啬、处处周到。 看来他不在时候,大师兄来过了。 杜行舟说晚些时候来找他,他其实听清了,但还是留在沧澜峰喝酒,放了杜行舟鸽子——他在躲杜行舟,理由自然是因为小师弟宴笙箫。 宴笙箫的确没有出现在选徒大典上,但这不代表他会一辈子不出现。 这小子是在十五岁时被杜行舟带回问道峰的,算来差不多就是这段时间。在相伴的过程中,他会对温柔的大师兄渐生情愫,长大后唯一在乎的也只有杜行舟。 只是杜行舟碍于种种原因不愿接受他,而他也只能压抑自己的情思,两个人保持着若即若离,不可明说的关系,直到后来宴笙箫黑化,强硬地占有了杜行舟。 黑化后的宴笙箫如同恶狗护食半地仇视一切占据杜行舟内心位置的人和物,比如宗门,比如师兄弟,首当其冲的便是就和他一直不对付的黎青崖。 杜行舟不接受他,他找黎青崖的茬;杜行舟不许他伤黎青崖,他就偷偷教训;后来杜行舟和他彻底闹翻,他就破罐子破摔,把黎青崖抓起来打,把杜行舟抓起来艹…… 最后杜行舟被他折腾得遍体鳞伤、心灰意冷远走,太一仙宗被他折腾得青黄不接。终于清醒过来的他却把这些烂摊子丢给好运没被他折腾死的黎青崖,自己追对象去了。 对宴笙箫黎青崖只想说脏话,如果不能说,那他没什么好说的。 但对杜行舟他的感情就复杂了,尴尬、愧疚、埋怨交织在一起,他也说不清那种更多。 他尴尬于自己在杜行舟与宴笙箫感情中的位置;愧疚于自己无力阻止杜行舟因宴笙箫受到伤害;也埋怨杜行舟就那样把太一仙宗丢给他,一去不回。 心里有了疙瘩,自然没办法坦然地面对杜行舟,但杜行舟还对他一如既往的好。 这让他觉得惭愧,他不该纠结于还未发生的事,伤了师兄弟感情。 他可以不掺和剧情,但依旧能做大师兄的好兄弟。问道峰也好,大师兄身边也好,都是他先来的,为什么要因为宴笙箫退避? 他想向杜行舟道歉,迫不及待地来到青云端,找了一圈却没有见到杜行舟的影子。 出来的时候撞到了前来洒扫的弟子,他拉住弟子:“师弟,大师兄呢?” 弟子回道:“杜师兄出门办事去了啊。” 下山?去哪? 黎青崖忙问:“什么时候走的?” “走了有一会儿了。” 他丢下弟子,扭头朝山门追去。来到山门时天色已经大明,幸运的是杜行舟还在向管事安排宗门事宜,尚未启程。 怕杜行舟离开,黎青崖隔得老远便高喊:“大师兄!” 见到突然出现的黎青崖,杜行舟面露诧异,眼神却亮了起来。待黎青崖跑到近前,他问道:“怎么来这里了?” “我来……送送大师兄啊。”黎青崖撑着腿喘得上气不接下气。 宗门内对使用飞行法器有限制,只能在固定的地点起飞降落,从降落点到山门这段路他是跑着过来的,着实为难他这个法修的身板。 幸好赶上了。 “又不是没出过门,有什么好送的。”虽然嘴上这么说,但杜行舟看着很是高兴,嘴角微扬,眉眼弯出温柔的弧度。 敏感的他察觉到了黎青崖这几天在疏远他,他不明缘由,却因此焦躁不安,不过现在,不安平息了。 黎青崖咧牙,笑得明朗灼眼:“要送的,要不然就好多天见不到大师兄了。” 他身上还带着隔夜的酒味儿,一闻便是沧澜峰剑修喜欢的“朝闻道”。杜行舟伸出手,将他散乱的鬓发别到耳后:“受着伤就别喝酒。” “是谢师兄和云师兄非要拉我去的!”黎青崖甩锅十分熟练,要是那两个人被抓住肯定也会说是他怂恿的,他们这堆师兄弟打小就用这种手段应付各自的师长。 知晓那两人也是好意,杜行舟没有多加斥责:“这次就算了,下不为例。” 交接完事情后管事便离开了,剩下黎青崖陪着杜行舟朝山门外走去,一路上他都在偷偷打量自己的大师兄。 今天的杜行舟依旧是一身霜色广袖长袍,墨发用同色的丝绦束在脑后,皎若玉树。 因为他师尊一句“法修就是要飘逸如仙”的鬼话,问道峰连带着太一仙宗的法修全都积极地散下头发,穿上了繁复的广袖长袍。 只是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大多数人都像鬼上身,唯有杜行舟将他们想象的气质穿了十成十。 美貌多金修养好,家世出众天赋高。这么好的大师兄,怎么就便宜了宴笙箫那个臭小子呢? “大师兄这次去哪?” “青州。” “干什么?” 以前的黎青崖不会如此追根究底,杜行舟有些奇怪,但还是如实回道:“处理点宗门事务。” 听到不是找小师弟,黎青崖稍微松了一口气,略显啰嗦地嘱咐道:“大师兄,现在世道险恶,人心不古,人面兽心之人不在少数。行走在外,陌生人能不搭理就不搭理。尤其是来路不明的野孩子,千万不可以捡回家!” 谁知道这个野孩子有没有长又粗又长还带倒刺的勾勾?被那个戳一下会烂屁股的。 何况野孩子这种东西最麻烦了,不能对他好,也不能对他坏,哪怕对他视而无睹也可能被记仇。轻则被惦记屁股,重则家破人亡,一无所有,身心俱残,然后被惦记屁股。 在xx文学城的书里黎青崖见到了各种例子。自那以后,野孩子在他心中的危险排名一跃到了第二,仅次于他的师尊。 即使知道剧情很难避免,他还在垂死挣扎,希望那个把所有人折腾得身心俱疲的混蛋小子不要来太一仙宗。 就如他担心的一样,杜行舟并没有把这些话放在心上,反笑问道:“不是前不久还抱怨师尊老折腾你,想要个师弟来代替你给师尊使唤的吗?” 黎青崖已经不记得自己这句随口的抱怨了:“我什么时候说的?我才不想要什么师弟,一点也不想要。” 这个师弟不但和他抢师兄,长大了还打他,还不如捡块叉烧回来。 杜行舟微微一笑:“知道了。” 虽然大师兄嘴上答应,看他轻巧的样子就知道他完全没了解事情有多严重。黎青崖真的想拉着他的手,从上古神话题材讲到未来科幻题材,好好给他科普一下野孩子的危害性。 但是天道启示那句“要是泄露天机就把那些剧情加到他身上”的威胁让他闭死了嘴巴。 ——对不起,大师兄,那根东西师弟真的没办法帮你承受。 杜行舟想起了一件事:“师弟知道小师叔来太一仙宗的事吗?” “知道了。” “你还没见过小师叔吧,可以抽空去拜访一下。小师叔这人性子比较冷清,看着很难相处,但实际上人不错,你不用太拘谨。” 黎青崖应下:“好!” 山门口,黎青崖挥手目送杜行舟的座驾远去,觉得自己就像个送儿子上战场的老父亲:大师兄,要保重屁股啊。 第4章 送走杜行舟的第二天一早,黎青崖被一个自带淋浴功能的传讯符叫醒了。他躺在床上,眼中是想杀人的光。 不用想,整个太一仙宗能干出这种事情的也只有那个人了。 果不其然,点开符咒,老东西的声音响起:“乖徒弟,来青冥谷喝凉茶啊。” 黎青崖炸了:喝个锤子!神经病啊! 虽然知道对方没事不会叫他,但是这种传唤方式就很令人来火。 老东西,别名师尊,全名聂清玄,称号衡钧道尊,修界第一人兼修界讨打第一人。 最后那个是黎青崖自己加的,从小到大聂清玄没少折腾他,他到现在还没有背上弑师之名真是托了修为低下的福。 揣着满肚子怨念,他起身更衣,同时思考起幻境里与聂清玄有关的剧情。 聂清玄是太一仙宗的镇山石,修界正道的定海针,但在后期剧情里他突然失踪,下落不明。所以那些妖魔鬼怪才敢作祟,太一仙宗才会没落,以至于大师兄带伤退隐,让黎青崖继承了太一仙宗。 所有人都以为聂清玄死了,但黎青崖不信,只是他的坚持没有用,到所有剧情结束聂清玄也没再回来。 到底会发生什么?老东西修为那么高,怎么可能出事? 黎青崖不承认自己担心聂清玄,只觉得太一仙宗没了这个镇山石会很麻烦,现在的他连执刑令都不愿意做,别说管太一仙宗了。 只是干想也没有结果,走一步看一步吧。 …… 聂清玄住在问道峰后的青冥谷,沿着曲水,穿过长年桃花盛开的峡谷,继续往里走便能到。昨夜山下下了一场雨,小径两边的紫阳花含珠垂露。 刚入山谷黎青崖便被聂清玄的神识通知在外面侯着。 行吧,谁叫对面是师尊。他坐在路边的裸岩上,百无聊赖地揉捏着紫阳花瓣。 等了有一会儿,忽然瞥见一道墨蓝身影从青冥谷内走出来。老东西居然有客?这可真难得。 那是个手持长剑的年轻男子,形貌清隽,神情寡淡,冷冽得像初春河面的浮冰。他腰腕处的轻甲材质很特别——通体银白,微泛蓝光,像是北境特产的宝矿陨星铁打造。 男子也瞧见了黎青崖,但只轻淡瞥了一眼便收回目光。 看清男子相貌后,黎青崖惊讶到从岩石上站了起来,他见过这个人——在剧情里。 侧身而过时,他突然伸手抓住男人的衣袖:我师尊后来去哪了? 对上男人冷清的目光,黎青崖忽然清醒,收住几乎要脱口而出的质问,弯腰行礼:“弟子黎青崖见过裴城主。” 男人没有应声,只盯着自己袖子,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被黎青崖手抓过的地方,淡紫的紫阳花汁在墨蓝的布料上晕染开,留下一片黑紫色的污渍。 黎青崖:对不起。 他第一反应是用清洁术帮男人把污渍弄干净,但男人避开了他的手,自己使了张清洁符。裴雨延看起来不太喜欢旁人的触碰,哪怕是术法上的。 好在他看着并未生气,还主动向黎青崖问话:“黎青崖?你就是小三?” 这声音清朗澄澈,若清泉撞石,很是悦耳,但是——小三?叫谁小三呢?在幻境里看过那么多故事后,“小三”在黎青崖这里的含义已经不纯洁了。 然他理亏在先,没底气驳裴雨延的话,只能委婉提点:“小师叔,我叫黎青崖,排行第三,不是小三。” 也不知道裴雨延听没听懂,只听他淡淡地应了一声:“嗯。” 想不到剧情里,他在聂清玄最后留下行踪的无妄海遇到的冷若冰霜的男人就是裴雨延。 黎青崖想问他知不知道聂清玄后来去了哪?在无妄海又会发生什么?但他也清楚,这些问题在如今这个裴雨延身上得不到解答。 一切都还没发生,他们只是第一次见面的师叔侄。 黎青崖强装无事,开口搭话:“听闻大师兄说小师叔回来,我正打算找时间去拜访,不料在此处遇见了。” 裴雨延回道:“见过就不必麻烦了。” 他的回应很是冷淡,但有大师兄的预防针在前,黎青崖还算接受良好:“小师叔在太一仙宗可还习惯?伺候的弟子可有怠慢?” “一切都好。” “那就好。不知小师叔这次来留多久?” “论道大会后走。” 那算来会留一年多,听起来挺长的,但在闭一个关就能闭掉好几年的修界一眨眼就过了。 “不多呆一段时间吗?” “没必要。” 一直都是他在问话,裴雨延的回应从来都不超过十个字,黎青崖谈不下去了,他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因为方才的事招人讨厌了。 就在他犹豫着要不要找借口开溜的时候,忽听得裴雨延问话:“晋阶失败了?” 如今的黎青崖气息紊乱、脉象虚浮,很容易看出受了伤,但猜出是晋阶失败留下的伤,很需要点本事。 黎青崖受宠若惊,抓了抓脑袋:“是啊,可能还是根基不稳吧。”这是他应付旁人的统一借口。 裴雨延:“嗯。” 似乎是觉得这般回应太冷淡,他又追加了一句:“好好休养,不必心急。” 虽然还是没有超过十个字,但黎青崖好受了一点。小师叔都主动关心了,那他应该没有被讨厌吧。 “多谢师叔关心。” 裴雨延:“没什么。” 接着又是沉默,黎青崖决定终结这场尴尬的会面:“小师叔没吩咐的话……弟子先进去了,师尊还等着。” 裴雨延点头:“好。” 就在黎青崖松了一口气准备离开时,又听得一声“等等”。 他回头,一个锦盒递到面前。持着盒子的手修长白皙,骨节分明,若泛着光泽的玉,一双特别好看的握剑的手。 裴雨延想嘱咐点话,但张口又不知道怎么说,皱眉想了几息,也只道出句:“这个你用得着。” 黎青崖双手接过,恭谨道谢:“多谢小师叔。” 裴雨延颔首应下这声谢,转身离开了。 目送裴雨延出谷后,黎青崖打开盒子,里面是一瓶和玄金丹同等品质的上等伤药,天泽城城主出手就是阔气。 第一次与裴雨延的接触,黎青崖并没有得到什么有用的讯息,唯一的感受便是这个小师叔并不如剧情里的那般冰冷无情,至于他与聂清玄的失踪有没有干系,只能以后再看了。 将药收进袖里乾坤,黎青崖转向青冥谷入口,瞬间,脸又苦了下来,一想到要去见老东西他的胸口就开始发疼。 …… 黎青崖到的时候,聂清玄正席地倚坐在那株千年蟠桃树下,临水的石桌上放着两杯还在飘热气的茶,悠然恣意。 虽然他在心里一口一个老东西,但聂清玄的模样很是俊美年轻,丹唇琼鼻狐狸眼,笑与不笑都透着一股邪气。银白长发掩映下的左额角处隐约可见一片桃花纹印,让其本就惹眼的容貌更显昳丽。 这处纹印是臭美的老东西用来遮疤的。这疤打哪来的,黎青崖无从得知,他只知道真正的疤在老东西右额角,纹印在左说明这是身外化身,也是聂清玄平日示人的形态。 虽是化身,他也得老实行礼:“师尊。” 聂清玄招呼他:“来!坐下喝口凉茶。” 黎青崖瞥了一眼:“热的。” 聂清玄理直气壮回道:“你来太早了。” 黎青崖知道了:所谓请他喝凉茶,就是泡一壶茶,小师叔喝热的他喝凉的。 果然,给这个人半点感动都白瞎。 聂清玄对自己徒弟满脸幽怨视而不见,道出叫他过来的原因:“你大师兄担心你,让我看看你的伤。” 原来是为了这个,还以为要被抓去做执刑令,吓了他一跳。 听到不是做执刑令,黎青崖放下心来,想着让老东西看看也没坏处,便坐到聂清玄对面,袖子一撩,将胳膊递了过去。 聂清玄瞥了一眼桌子上的手臂,伸手摁上其脉门,叹道:“徒弟啊,你虽是法修,但也要锻炼身体啊。看你这弱不禁风的模样,不用法术还是打不过隔壁峰的鸡公吧。” 老东西根本没有在关心他,就是在嘲笑他小时候被隔壁峰弟子养的肉鸡啄得哭爹喊娘的糗事。师慈徒孝的假象渐渐崩盘,黎青崖额头浮现青筋:“你很烦诶!” 这话对师尊说算是无礼了,聂清玄抬眼幽幽一瞥,黎青崖背后一凉。 所幸这只是警告,聂清玄没有计较,继续探脉。 浑厚温和的灵气穿过受伤的经脉,留下丝丝暖洋洋的感觉,受伤留下的隐痛感也随之消失,但总的来说,治疗体验很差。 聂清玄不停发出“啧啧”的声音,一副黎青崖不久于人世的模样,最后还语气凝重地感叹:“幸好来得及时,要不然就——” “自己好了。” 黎青崖深知他的德行,没有配合演出,在其拿开手的瞬间便抽回自己的手扯下袖子遮住。 聂清玄端起唯剩余温的茶浅酌一口,嘱咐:“没什么大事,最近不用急着修炼,好好休养修养一段时间就可以了。” 黎青崖看着他:“还有呢?” 聂清玄反问:“还有什么?” 黎青崖捂着胸口,西子捧心般地咳了两声:“弟子觉得自己的伤自愈还是有点困难的。” 大师兄和第一次见面的小师叔都给了灵药,当师父的不该表示表示? 聂清玄“哦”了一声:“多喝热水。” 黎青崖:抠门的老东西。 黎青崖索药无果,准备告辞,却又听得聂清玄道:“最近传法阁缺个讲师,你反正也没事,去上几天课吧。” 他瞬间怀疑聂清玄让他不用忙着修炼是不是就是为了给传法阁找苦力。 他也不是不愿意为宗门做事,但被老东西当苦力使唤他是抵触的,所以开始寻找拒绝的借口:“师尊,其实我有事。” 聂清玄挑眼:“什么事?” 他面不改色心不跳:“最近弟子在研究‘道法因果的偶然与必然性及其中的可抗力与不可抗力’。” 又称:如何高效规避危险剧情,做一条岁月静好的咸鱼。 聂清玄觉得他在放屁,投以凉凉的眼神,但他觉得自己并非胡诌乱遭,毫不怯场,坦然回视。 聂清玄收回目光,沉吟片刻,点头应道:“嗯……是挺有趣的。既然你对这个东西这么上心,那研究完了写一份不少于五万字的报告给为师,为师帮你参详参详。” 没想到老东西给他整这么一手,黎青崖嘴角没控制住抽搐了两下。 五万字报告和教几天课哪个划算?好像是后者。黎青崖决定改口:“师尊我想了想还是觉得师门的事高于个人,所以我决定放弃研究,全心全意为师门服务。” 聂清玄“体贴”回道:“不必为难,课必须上,但想做的事也可以去做,弟子这么有求知心,师父怎么会不支持呢?报告迟点交也行,不用急,但记得认真写。为师对你期望很高,可别让为师失望。” 这阴阳怪气的语调一听就是故意的,肯定是记着方才他无礼的仇。 黎青崖体会到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他一脸怨念地看着聂清玄:你一个当师父的天天欺负徒弟有意思? 如果他问出来聂清玄一定会回答他“有意思,太有意思了”。 面对他控诉的目光,聂清玄微微弯起狐狸眼:“行了,没事就回去。留下来是舍不得为师吗?这样的话,为师还有——” 听到聂清玄还打算给他找事情,黎青崖选择及时止损,他迅速开口打断聂清玄的话:“弟子完全没有舍不得!马上就走。告辞!” 说完,像被鬼追似的离开了青冥谷。 老而不死是为贼,古人诚不欺我。 第5章 虽然再不情愿,黎青崖还是遵照聂清玄的吩咐去了传法阁报到,当天传法阁就给他排了课程,让一位弟子领着他去上课。 但是一路走来他总觉得不对劲儿:路上遇到的弟子怎么老往他这边看? 黎青崖问带路的师弟:“他们看什么?” 弟子回道:“看师兄你啊。” “看我干吗?”他和老东西一样脸上长了花吗? 弟子反问道:“黎师兄难道还不知道自己是太一仙宗女弟子第二理想的道侣吗?” 黎青崖惊了:什么?第二理想的道侣?这不对啊。他记得这群弟子前几年排了一个太一仙宗男神榜,他可是连前十都没进。 “第一是谁?” “杜行舟杜师兄啊。” 哦,这个不奇怪。 “搞错了吧,大师兄之外还有那么多师兄,我可排不上号。比如……霍长风师兄。”这种奇怪的花名他真真一点都不稀罕,谁要谁拿去。 “他那么凶,师妹们大多很怕他;何况,他还是剑修。”又一次剑修在修界婚恋市场上落到了鄙视链底端。 “云去闲师兄呢?虽然他也是剑修,但性格好多了啊。” 弟子左看看右看看,小心凑到了黎青崖耳边:“传言他厌女……” 云去闲的确不太喜欢靠近女孩子,但厌女不至于吧。在黎青崖看来,他是恋物癖的可能性倒更大。 弟子劝慰道:“黎师兄不要妄自菲薄,您还是有很多优点的。” 黎青崖挑眉:“比如?” 弟子“额”了半天:“黎师兄是宗主亲传,长得好,性格好,容易接近,私生活干净,还是法修。” 黎青崖嘴角微抽:是法修都算上榜理由?果然是没得夸了。 长得好?修界有几个歪瓜裂枣? 还有“性格好、容易接近、私生活干净”说白了就是说他是太一仙宗嫡系里最老实,最好泡的仔呗。 这个名号要被其它峰的师兄弟知道他绝对会成为这群人接下来一个甲子的“下酒笑料”。 说来黎青崖还不知道自己在师弟师妹中有过这样的评价,只记得在剧情里自己做了执刑令后,这群弟子看他像看瘟神。 他阴阳怪气感叹:“还真是多谢师弟师妹们抬爱啊。” …… 黎青崖被堵在了路口,看着含羞带怯送上礼物的师妹,他心情复杂,就一段不到一里的路,已经遇到第十八个向他示爱的人了,现在孩子都这么热情吗? 对此,那个带路弟子给的解释是:“广撒网,多捕鱼嘛。嫡系的师兄就那么十来个,很抢手的,当然要抓紧机会,要能和一个在一起,就赚了。” 黎青崖明白了,这些人想的就是:试试又不吃亏,万一泡到手了呢? 何况他还是最好泡的那个。 他现在对自己“太一仙宗最好泡的仔”,哦,不,“太一仙宗女弟子第二理想的道侣”这个花名充满怨念。 不过面上他还是接过东西,含笑回道:“谢谢,不知道你下课后有没有空,有空的话来东阁楼的讲堂,我有非常重要的话对你说。” 师妹自然连连点头,一脸欢喜地走了。那个带路的弟子却欲言又止——一路过来黎青崖已经对十七个人说过这样的话了。 走走停停,终于来到了授课的地方。黎青崖长舒一口气,走进讲堂,往夫子的位置上一坐:“大家把《术法进阶》打开到七十二页。” 他虽然懒散但也是元婴期的修士,教教这些金丹期都没到的小虾米完全不成问题。不说深入浅出、循循善诱,讲明白还是很容易做到的。 讲完内容后还剩些时间,他便让弟子自己温习,自己沿着课堂巡视起来。 不看不知道,一看就抓到。吃零食的、传小纸条的、和同桌小师妹打情骂俏的,以及……看小黄书的。 其他人都在黎青崖走过时迅速收敛,唯有看话本的这个弟子非常投入,黎青崖站在他身后陪他看了好几页他都没察觉。 起初弟子的同桌还疯狂提示,但在黎青崖给了他一个冰凉的眼神后,他就怂了,爱莫能助地看了一眼看话本的弟子,悄悄坐到了最边上。 “好看吗?”黎青崖询问。 弟子头也不抬:“好看啊!” 回答完后他察觉不对——这好像不是他同桌的声音。他缓缓抬头,撞上黎青崖的死亡凝视,那张圆润的脸被瞬间惊恐占满:“师师师……师兄!” 黎青崖挑眉:“继续看啊!” 弟子疯狂摇头,迅速把书合上,扔到了一边。 黎青崖手指微动,将书召到自己手上,在弟子面前晃了晃,笑眯眯问道:“不看了?” 弟子结巴道:“不不……不看了!” “那借我看看。”黎青崖说完就要把书拿走。 弟子舍不得自己的话本,伸手挽留,黎青崖脸一拉,反手用书拍在他的手背上:“没收!” …… 课后,被黎青崖邀请的那个师妹一脸兴奋地来到东阁楼,然而一踏进门她就懵了。左看看右看看,教室里已经坐了十数个师姐妹,每一个都耷拉着头,一言不发。 她看向坐在讲师席位上的黎青崖,师兄不是要和她互诉衷肠吗?为什么有这么多其它人? 黎青崖正在看书,察觉到有人进来,头也不抬地命令道:“来了就找个地方坐着,别像柱子一样立在路中央。” 师妹察觉情况不对,下意识想溜走,但地里忽然窜出一根藤蔓,缠住了她的脚腕,使她动弹不得。是黎青崖的木系法术。 师妹老实认错,这才被放开,走不了的她找了个位置,委委屈屈地坐下了。 人还在陆陆续续进来,还夹杂了好些个师弟。收礼物的时候黎青崖也没注意,如今一看,修界的基佬比例比他想象的高许多。 他咂舌,果然是吃太饱,活太久,以至于本性里传承的欲\望大大降低。 见人到得差不多,他合上书,一挥衣袖关了门,屋内顿时陷入一片沉沉的昏暗,紧张不安的气氛悄然蔓延。 在座的师弟师妹都惊惶不安:黎师兄要干嘛?不会杀人吧! 在众人紧张的注视中,黎青崖贴了一张纸在他背后的墙壁上,接着操纵毛笔写了一排大字:“论恋爱对自己以及他人的危害。” 啊?所有人都露出了莫名其妙、不知所云的表情。 黎青崖将毛笔归位:“下面我们开始讲课。” “今天我想给大家讲一讲谈恋爱的问题。大家都年轻,心里蠢蠢欲动很正常,有些想法很正常。但这些想法该不该实施,要怎么实施,师兄这里有一部完整的宗门法典可以和你们讨论讨论……” 他引经据典,娓娓道来,所有男女、男男、女女交往中最常引起的纠纷以及处理办法大概讲了一遍,而众人都表情都像生吞了十只蚂蚱一般一言难尽。 “……如果你们的行为干涉到了对方的正常生活,按照宗门法典,会被按骚扰罪,处以劳动改造或关禁闭的惩罚,并同时处以通报批评。所以有去偷师姐内衣、偷窥师兄洗澡想法的人,再考虑一下啊。” “下面我们来讲个案例:李四加入了仙宗,在仙宗里她听说某位师兄人帅有钱性格好,温柔体贴屁股翘。从这里开始她对这个师兄有了好感,后来偶然见了一面,她发现师兄的确如传言中一样好看,然后她就疯狂地迷恋上了师兄,哪怕她和师兄说的话加起来没有超过三句。” “大家想一想,李四这是喜欢师兄吗?是喜欢师兄吗?不是!她这叫什么?她这叫馋师兄身子!你说师兄会不会因此喜欢她?绝对不会!” 说到此处黎青崖仿佛听到了什么东西“喀嚓”碎掉,然后哗啦啦掉到地上的声音。他抬眼看去,却毫无异样,只有师弟师妹一个个面如菜色,他将此情况归结于自己的教育起了作用,继续讲了下去。 “我们讲下一个案例,还是这个李四,她这次喜欢上了另一个师兄……” 他将自己在幻境里看到的那些虐恋故事添油加醋地讲了出来,将下面的小辈们讲得双目无神,面色发白,最后一句话总结:不谈恋爱屁事没有。 这是他在幻境里看了那么多故事后得出的精华结论,如今又将这个道理无偿传授给师弟师妹们,想想都觉得自己好伟大。 黎青崖语重心长地问众人:“师兄讲了这么多,你们听明白了吗?” 沉默。 黎青崖:“没明白吗?那我们再讲讲。”说着就要开启下一轮。 顿时下面响起一片应和声: “明白了!” “师兄不要再讲了!明白了!” 他们明白这个男人要不得,他比那群剑修师兄还毒。 见师弟师妹们“醒悟”过来,黎青崖将先前收到的礼物全数从袖里乾坤中倒了出来:“你们能明白师兄很欣慰,这些东西师兄不能要,都来签个字把东西领回去吧。” 小年轻们默不作声(憋着嘴里的祖安语言)地上前签下名字,领走自己东西。 待最后一件礼物被领走,黎青崖收起了和善的表情,捻著名单晃了晃,冷漠无情道:“名单上的人在后天下课前交三千字的课后感悟上来,别等我去要。” 所有人都懵了:签名字之前没说要写课后感悟啊!你早说谁还写真名字啊!现在的师兄套路这么多的吗? 他把名单收到袖里乾坤中,摆手:“行了,散了吧。” 看着师弟师妹们一脸大彻大悟(表情呆滞)地离开,他深感自己做了一件大好事,他果然是个好师兄。 这天过后,黎青崖在太一仙宗的人气急转直下。 上过那堂课的人被问及对黎青崖的印象时都双目无光,嘴角抽搐,回应大多也是这样的话:“我当初怕是瞎了眼了。” 黎青崖当然知道会有人骂他,但作为曾经,或者说在幻境里扮演过执刑令,黑粉连起来能绕太一仙宗三圈半的人。 他并不在乎,或者说,他的目的正是如此。 如此一来,这些师弟师妹该不会再想着拉他去谈什么伤身又伤心的恋爱了吧。 这样想着,他一本满足地打开收缴来的话本,继续看了起来。 第6章 黎青崖花了整整一晚上把收缴来的话本看完,给出了一般的评价。 要他来说修界的话本与幻境里那些书比起来终究还是少了太多想象力,高了太多下限,食之无味,弃之可惜。只能勉强用来打发时间。 这天来给黎青崖示爱的人没有了,上课路非常清净。 课堂上,他讲课讲得无聊,声音有气无力,眼睛一扫,忽然发现昨天上课看书那小子又在鬼鬼祟祟干些什么,他目光微亮,一边继续解释术法书上的内容一边朝弟子的位置踱去。 没过一会儿,又一本话本落到了他的袖里乾坤中。 黎青崖振作精神,弟子面如菜色。 第三天他开始刻意盯着这个小子,结果他不看了。下课时他叫住这个弟子,遗憾地问他:“今天怎么不看话本了?”这小子不看他也没得看啊。 弟子欲哭无泪:“我哪敢啊!”黎青崖摆明已经盯上他了,他才不会继续作死,话本虽然不贵但也要钱啊。 黎青崖翻出看完的两本话本在弟子面前晃了晃:“想不想要回去?” 弟子伸手去接,他猛地收回,微微一笑:“告诉我这些书在哪买的?” …… 按照弟子给的地址,他在山外集市的角落里找到了这家书店。书店地理位置颇为偏僻,从外面看着寒酸破败,但走进去却发现这里还挺宽敞,各种题材的话本分列在不同的书架上,井然有序。 原本他是来找点话本打发时间的,但挑着挑着,却被某一个区域吸引了目光,上书“同人”。 万万没想到,修界也有同人话本。 他在幻境里接触过同人,但里面的角色都不认识,只能当原创看,觉得大开眼界。不知道修界的同人话本又能写出什么花样…… 看着那些花里胡哨的封面,黎青崖心里好奇的小猫开始狂挠,想拿但又怕被人撞见会很尴尬。 他不是有什么偶像包袱,主要是太一仙宗的师门氛围太过“兄友弟恭”,要是被那群同宗师兄弟知道,天知道会被编成什么段子。 然而好奇的小猫始终不肯安宁,把他的心当猫抓板挠完后,还喵喵喵地蹭来蹭去。 踌躇许久,他掉头走出书店,找了个没人的地方,使了个幻形术,重新回到了这里。 因为修界的文娱产业发展有限,缺乏现象级的i,所以大部分同人还是针对真人进行创作,修界的风云人物纷纷上榜。 太一仙宗几大主峰的首席弟子无一幸免,其中最受欢迎的是陌织烟。 翻看的过程中,黎青崖甚至还发现了自己的,他默默拿起书,翻开往出版商的位置一看:明氏书社。 这个字号他可太熟了,就是他那个回去继承亿万家产的二师兄的产业啊。 ——呵,明奕泽,不愧是你,连人格都能明码标价的资本家。 在心里将自己的二师兄嘲讽一通后,黎青崖把这本书放了回去,开始挑拣自己感兴趣的书,并抽空与掌柜闲聊起来。 “掌柜的,这里谁的同人本卖得最好啊?” 掌柜拨着算盘,头也不抬:“太一仙宗的弟子都喜欢陌仙子和杜仙君。” 这倒不奇怪。 “太一仙宗以外呢?” “衡钧道尊和魔尊夏戎。” 老东西!黎青崖惊了,现在人口味这么重的吗?这都能下嘴?他们知道老东西多少岁了吗? “请务必给我来一套!” 掌柜回道:“道尊的同人本在这里是□□,小店不敢卖。” 黎青崖不信:“少骗人,能赚钱的你会不卖?”他可是打明奕泽身上把这些奸商的本性摸了个透,只要开价够高,他们连老母的肚兜都敢卖。 在他再三逼问下掌柜无奈指了指屋顶:“客官自己去找吧。” 顺着看去,他这才发现书架以上还有书架,直达屋顶,只是使了障眼法,很容易被忽视,所以他方才没注意到。 书架很高,却没有梯子,甚至还施了禁制,必须要有足够的修为才能拿到上面的书。 除了禁制过于低级之外,这不是太一仙宗藏书阁的那套手段吗? 店家不会吃饱了撑的做这些影响自己生意的动作,多半是太一仙宗市场管理处的人要求的,上面的书应该少儿不宜。 黎青崖发现了新大陆。 这种级别的禁制对他没用,随手掐了个法诀,几根青藤便从书架里探出,钻他入脚下,稳稳当当地拖着他向上而去。 看着越来越露骨的书名,黎青崖一边感叹世风日下的,一边不停地往怀里塞。 吃着杜行舟“软饭”的他平日几乎没有开销,宗门发的补贴都省了起来,现在不缺买话本的几个钱。 偶尔看到特别感兴趣的,他便让青藤停下,编个藤椅,就地坐下阅览。 使用法术拿一本书容易,但像这样长久地停留在上层则需要相当的修为与术法操控力。在太一仙宗,元婴期虽然不稀罕,但也没烂大街,所以哪怕店内客人不少,黎青崖身边也一直没有出现其他人,非常清净。 因此突然窜上来的其貌不扬的男人非便常惹眼,他身穿普通的灰衣,脚踩普通的飞剑,身法却是与打扮不匹配的潇洒。 黎青崖一眼看出男人身上也有化形术。 普通化形术是个非常鸡肋的法术,它会被同阶的人察觉,被高阶的人看破,也就是说,元婴期的黎青崖使的化形术只能瞒过金丹期及以下。 他只看出男人用了化形术,没看出男人的真面目,说明男人与他一样都是元婴期。化形来这种地方干什么,大家心照不宣,看破不说破。 男人与黎青崖对视一眼,直奔最上层的新书区去了。 男人走后不久,专心看书的黎青崖又听得细微的呼唤:“大佬!” “大佬!” 黎青崖探出身子,看到一个十三四岁、略带着婴儿肥的少年在最下面朝他蹦腿。 见看书的大佬注意到他,少年眼睛一亮,热情地挥了挥手,伸出手指:“大佬!把那本书丢给我好吗?” 黎青崖顺着他指的方向,摸上一本书:“这本?” 少年:“不是不是,右边那本。” “这本?” “对对对!” 抽出书一看——《我和问道峰三位师兄不为人知的故事》 黎青崖“啧”了一声:小子,你胃口够大啊! 又瞥了一眼少年的服饰,他将书放回去,从袖里乾坤中摸出一本《太一弟子守则》扔了下去。 “大佬!大佬!你拿错了!” 黎青崖翻了一页书悠悠回道:“小孩子少看不正经的东西。” 少年不高兴了:这人不帮忙就算了,还多管闲事教训他,多管闲事! “我花钱买书,你管我!你不帮忙我找其他人去。”说着扭头就要走。 黎青崖叫住他:“看你服饰,你是碧云峰的吧,我认识你们大师兄。” 筑基都没到,不顾着修炼就知道看这些东西,该被好好教训教训了。 而且买小黄书也不变装,看来脑子也不太好使。 黎青崖不清楚的是,看话本、同人本在现在的年轻弟子里非常普遍,并不是什么不可告人的事,谁能料到自己买书时会碰到一个多管闲事的师兄呢? 而且,在年轻弟子眼中他这种伪装起来偷偷摸摸买书的行为才是不正常的。 听懂黎青崖话中的威胁之意,少年呆愣当场,他眨了眨自己圆溜溜的眼睛,迟疑片刻后用天真到做作语气说道:“啊!我想起来了,我要找的就是这本《太一弟子守则》,多谢先生!接下来我要去找的是《五年炼器三年模拟》,先生再见!” 说完,扭头就走,那小短腿交替的速度让人瞠目:这是个竞走小天才啊! 挑挑拣拣向上,黎青崖终于遇到了方才那个驾飞剑的男人,他正盘坐在飞剑上看书,十分入迷,连有人上来都没有察觉。 只听他嘴里嘀咕:“最近的书都不太行啊。” “这本书虽然人物塑造得很不错,但全篇都在想方设法占便宜,低俗!这本书虽然故事很精彩,但人物描写太差劲,师姐性格根本不是这个样子……” 他坐的那一排都是陌织烟的同人本,嘴里的师姐不出意外就是陌织烟了。黎青崖诧异:这人也是太一仙宗的? 虽然元婴期在太一仙宗不罕见,但加上和他们同辈、剑修、比陌织烟晚入门这几个条件,范围便大大缩小了,黎青崖觉得自己可以猜出男人的身份。 陌织烟如今是元婴中期,修炼速度算快的,所以在她后面入门的弟子就算天赋能与她比肩,也大多没来得及到元婴,屈指可数的几个元婴期师弟里则有两个剑修。 分析到此处,黎青崖犯难了,他无法确定是哪一个。 那个剑修也注意到自己身边多了一个人,他偏头从黎青崖的脚开始打量到他那张糊了化形术的脸。 木系法修、元婴期、这身衣着打扮。剑修渐渐瞪大了眼:“黎师弟?” 在被叫破身份的瞬间,黎青崖也知道眼前人是谁了,他嘴角微微抽搐:“云师兄好啊。” 之所以能确定,是因为另一个剑修师兄和他不熟,不可能认出他。原以为这里不会碰到特别熟的人,他便没有在衣饰上花大功夫伪装,失策。 两个人同时掉马,场面一度非常尴尬。 云去闲默默将自己手上名为《霸道师姐爱上我》的书合拢,藏到背后:“师弟怎么在这里?” 黎青崖反问:“师兄怎么又在这里?” 很明显,他们都不想回答对方的问题,片刻的沉默后云去闲试探着提议:“那个,我们今天没有见过面对不对?” 黎青崖点头:“对!” 云去闲站起身:“告辞!” 黎青崖:“告辞!” 两人朝相反方向转身,各自离去,但走了几步后,又同时回过头,对视一眼,都明白了对方的打算。 黎青崖:“发个誓?” 云去闲颔首:“发誓!” 修界的发誓不是凡间的信口雌黄,有专门术法来约束。 有违背了只会受到恶作剧惩罚的约定;也有会长时间倒霉的赌咒;或者会影响自己道心的心魔誓。 心魔誓已是不会轻易许诺的程度,而它上面还有大修为者才有能力发的,天道作证的天机誓,违背者必受天谴。 他们选的是第二种,赌咒。 “天道在上——” “我黎青崖!” “我云去闲!” “绝不将今天在此地遇到云师兄(黎师弟)的事让第三人知晓,如有违约,诸事不顺。” 用来立誓的符咒无火自燃,化作两道光点窜入两人体内。誓约既成,两个人都松了一口气,也不急着开溜了。 云去闲瞥了一眼黎青崖手里的一大摞书,意味深长道:“师弟,你还用看这种书?” 这不就是他现在过的日子吗?有什么好看的? 黎青崖垂眼,只见他手里最上的那本是:《我被杜家嫡次子包养那些年》 他拿的时候只看了推荐与销量完全没注意书名,如今细看,有些羞耻。 “拿错了。” 听懂云去闲调侃之意的他拿起这本“真实写照”打算放回去,却见第二本书的封皮上写着:《狂情虐爱:行舟师兄放过我》 更羞耻了。 “这本也是混进来的!”他将第二本也一齐塞回书架,以证清白,动作快得如同书会烫手。 第三本书的封面露了出来:《悖德小师弟:嫁给明奕泽的我出轨了杜行舟》 惊雷般的书名将他劈到懵逼。他也不去看云去闲的反应了,面无表情、心如死灰。他知道自己二师兄为了钱能出卖灵魂,却万万没想到他还能为了钱“严于绿己”,资产阶级,恐怖如斯。 他完全不敢动,生怕下一本书名更刺激,天知道他的心脏还能不能承受。 何况这里面不止有大师兄的同人,还有陌师姐、老东西、魔尊……甚至云去闲的。他怎么就没管住自己这只手呢? 算了,还是把刚才拿走的拿回来放上面吧。 脑子已经宕机的他把放回去的两本,如同倒放一般放了回来,并没有想到想遮羞只拿第一本就行了。 他的行为在云去闲眼中成了“舍不得这些本子”。 云去闲对此表示非常理解:黎师弟对杜师兄的感情应该也像他对陌师姐那样,崇敬中带着一丝朦胧暧昧的憧憬吧。 将羞耻的书名严严实实盖好后,黎青崖干咳一声,企图用胡言乱语转移注意力:“云师兄,师弟看这些书实非为了龌龊的私欲,是因为感觉见识得越多,就越会发现现实的可能性是有极限的,而只有同人才能扩展这份极限。” 云去闲一脸感慨地点头:“我懂。”就好比现实里的陌师姐是不可能戴猫耳的。 黎青崖震惊:喂!你懂了什么啊?我没懂啊! …… 好不容易应付完拉着他讨论“同人真谛”的云去闲,黎青崖身心俱疲地带著书来到柜台:“老板,结账!” 掌柜手脚利落地清点了黎青崖挑的书,笑眯眯道:“客官买了这么多,小店就给您一个八折怎么样?” 黎青崖也干脆:“行!” “抹去零头,盛惠三百下品灵石。” “对了,你们这里有多少黎青崖师兄的同人本?”他可不想把自己的同人本留在这里给别人买。 掌柜的拿出一本账本翻了翻:“加上库存共计六百八十一本,一本五个下品灵石。” 黎青崖:“哦,我就问问。” 第7章 一回到临崖当风黎青崖就迫不及待地开始“研究”这些历经千辛万苦带回来的同人本。 挑挑拣拣后,他打开了《我被织烟师姐调\教的日日夜夜》。 半刻钟后,他脸上的期待与喜悦消失了,渐渐变成一滩死寂,他飞快阅览完了这本书,打开了下一本…… 一口气看完三本书后,黎青崖确定修界的想象力都用在取书名上面了。 比如他看得第一本,名叫《我被织烟师姐调\教的日日夜夜》,实际上写的是《我被织烟师姐逼着修炼的日日夜夜》。 百分之八十的篇幅都在写修炼,最大尺度的戏码是在一张床上修炼,结局是他们一起飞升证道,然后,终于牵手了! 撒花(面无表情)。 裤子都脱了你给我看这个? 难怪云师兄看到他手上那些书名破下限的书时表情那么平静。 也不是没有香艳的,但大多是为嫖而嫖,完全不走心,人物崩坏,言语粗俗,不堪入目。黎青崖自然看不上这些。 果然,看了那些原创话本之后,他就不该对修界的想象力抱有什么期待,这里贫瘠得就像长不出毛的盐碱地,别说和幻境里的同人比了,现实都比他们想象的刺激多了。 且不说剧情,这些书里面的陌织烟大多非常ooc,很多太一仙宗的日常也写错了,一看就是那些散修的意淫之作,代入感极差。 另外,书里的另一个主角是谁啊?完全不认识!陌师姐和慕容极才是一对啊!为什么不写这两个人的?正道女神和魔道圣女她们不香吗? ——他在心底疯狂挠墙:你们品一品啊!超香的!更重要的是,她、们、是、真、的! 此时此刻,黎青崖微妙地体会到了身处北极圈的悲凉。 看到这些书都能出版,还广受欢迎,他膨胀了,觉得自己上也可以了。漫长的黑夜里,不知是道德沦丧还是人性的缺失。他翻出笔和纸,斟酌片刻后写下了一句话—— 【陌织烟不会知道她被修士带走之后,慕容极花费十年走遍所有名山大川,于众多山门前长跪不起,只为寻一线与她重逢的仙缘;慕容极也不会知道,这一百多年来,陌织烟每一晚都会望着东方到天明,只为与某个不知在何处的人看同一片日出……】 没错,黎青崖开始自割腿肉。 如同女子大多喜欢长相俊美的男子,也喜欢两个一起出现的俊美男子,大部分男人也没办法拒绝双倍的美女,橘里橘气多好。 写着写着,他嘴角渐渐压抑不住,清隽的脸上扬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 他在幻境里看到的是“视频格式”,如今文字化很是要费一番功夫,删删改改,始终觉得不满意。 最后写了好几版粗纲、人设后还是选取了陌织烟的角度动笔。陌织烟十六岁才入仙道,却力压那些从娘胎就开始修炼的修二代,成为秀水峰的首席,其天赋与努力自是不必多言。 黎青崖从其拜入宗门开始,简要地带过她在太一仙宗的奋斗史,写到她与慕容极“第一次”相遇 ——论道大会,在对战的过程中,仙踪女神被一个“散修女子”当众扯下面纱,一瞥惊鸿。 彼时陌织烟尚不知道眼前这个明艳灼目的女子就是幼时“被她撇下”的小妹;而慕容极却知道这个正道女神陌织烟便是她苦心寻找的姐姐,或者说,她就是冲着陌织烟来的。 一百年来,她从魔道最底层摸爬滚打到墨宗圣女的位置,所有的付出都是为了如今出现在陌织烟面前这一刻。她终于追上了陌织烟的脚步,成为了能和她修途并肩的人。 但她不会让陌织烟知道这些血泪,她来是让陌织烟幸福的。 慕容极灿烂地笑了,对陌织烟说了句:“陌仙子,你真漂亮。” 当时的陌织烟并不知道这句轻描淡写的话后面的苦难,她只是冷淡地夺回自己的面纱,重新戴到了脸上。 慕容极早有心理准备,并未气馁,这句话只是她对陌织烟发起追求的一个信号。 出身魔道的她手段高明,能奶能狼,又会撩妹又会撒娇,a起来能让女人尖叫,甜起来也能蛀掉人的牙,而且还毫不忌讳地在各种场合以各种方式表达自己对陌织烟地喜欢。 从未经历过情爱的冰山女神如何经历过这些场面,虽然面上做到了无动于衷,但心底泛起的波澜却瞒不过自己…… 这一段足有五六万字,黎青崖不要钱般地往里面塞糖,写了好几个通宵。 初稿完成,他阅览了一遍,确定没有大的谬误后,长舒一口气,将笔一丢,倒头睡了过去。 …… 早晨的阳光从空荡荡的窗户洞照进来,洒在屋内,为家具物件均匀镀上一层明亮光辉。床榻上,黎青崖以极其“放肆”的姿势摊开,睡得酣然。 清风鸟鸣中,一个颀长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挡住一片阳光。来者走进屋,在床边站了一会儿,扭头去了客堂。 直到不断拉短的晨晖彻底退出屋子,黎青崖才迷迷糊糊醒转,朦胧间他隐约看到床头似乎有什么东西,红红绿绿的羽毛,大红的冠子,黄色的尖喙—— 尖喙! 他突然惊醒,失态地叫了一声“卧槽”,随后以一个元婴期的极限身法,飞速窜到了床脚。 自从小时候被鸡公追过后他就对禽类产生了严重的心理阴影,遇到绝对避而远之。 那只五彩大公鸡仿佛把这张床当成了它自己的地盘,悠然地左晃晃右晃晃,视黎青崖为无物,极其嚣张。 片刻的慌乱过后黎青崖想起自己是个修士,急忙掐了一个诀,招出一根青藤将公鸡扫到床下。 一落地,大公鸡变成了一个茶杯,咕噜噜滚远,同时旁边传来愉悦的笑声。 循声看去,聂清玄不知何时来了临崖当风,连茶都泡好了,悠然地倚坐在厅堂中央的案几边,狐狸眼弯得促狭。 惊魂初定的黎青崖满肚子气,却不敢朝聂清玄撒,只能咬牙切齿问道:“师尊来这里干嘛?” 聂清玄回答:“为师用传讯符叫不醒你,便只有亲自来了。” 修士对睡眠的需求并不大,只是之前黎青崖为了写文连续熬了几天夜,将精力耗竭,一睡便睡得死猪一样,这才错过了传唤。 他承认自己没应答师尊传唤理亏,却觉得聂清玄问题更大:“那你就能变一只公鸡到我床上?” 聂清玄挑眼反问:“你以为为师在这里等你这么久,是为了什么?” 黎青崖不用猜也有答案:为了看他醒来那一刻被鸡吓得鸡飞狗跳的样子。 怎么会有这么坏的糟老头子? 弑师的冲动再一次在他心中涌起,他却只能反复提醒自己:冷静点,你打不过他,冷静点。 黎青崖又问:“那师尊找我什么事?”总不会是故意跑过来吓他的吧,如果聂清玄敢说是,他一定和他同归于尽。 所幸聂清玄没有这样回答,只是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你说什么事?有个人五万字的报告一直不交上来,竟还要为师亲自来讨要。” 报告?黎青崖懵了,火气全数被慌张扑灭。他完全忘了这回事!写倒写了五万字,但不可能把陌织烟和慕容极的故事给聂清玄看吧。 见黎青崖低着眼久久不说话,聂清玄幽凉问道:“没写?” 黎青崖回神:“写了!但是还稍微欠缺一点润色,不如师尊先回去,我傍晚之前给师尊送去?” 几个时辰当然不够他补报告的,但够他收拾包袱去明奕泽那里躲到大师兄回来。 “没关系,拿出来为师帮你润色。” 黎青崖忙回绝:“不用劳烦师尊了,弟子想给师尊看最好的作品。” 聂清玄脸一拉:“去拿。” 黎青崖:“哦。” 无路可逃的他,硬着头皮摸下床,在屋里找起了那份并不存在的报告。 而聂清玄像个土财主坐着,有一搭没一搭地逗着前来“献(要)媚(食)”的松鼠,时不时催促一声:“找到了吗?” 黎青崖觉得自己就像被地主欺负的佃户,敢怒不敢言:“弟子再找找。” 聂清玄也不揭穿他,耐心地等着,只看自己这个徒弟能演到什么时候。 忽然,一本落在黎青崖床脚的书引起了他的注意,他微动手指,使了个隔空取物。 黎青崖表面在找东西,实则一直注意着聂清玄,自然也发现了他这个动作。电光火石间,他想起那书是自己昨晚“研究”完忘记收起来的同人本。 惊了!这种东西让聂清玄看见他还要不要活了! 眼见书就要落到聂清玄手中,情急之下,他一个纵身,扑过去抓住书。借着身体的遮掩他迅速将同人本扔进袖里乾坤,换了一本普通的典籍。 危机解除,他松了一口气,紧接着却发现情况不太对——他现在呆的位置好像有点问题。 手下的触感怎么不太像地板?软中带硬,还是有点烫手,他膝盖压着的黑底银纹布料和他师尊的衣服料子真像啊,哈哈,还有这个银扣子,也和师尊身上的好像——个鬼啊! 他看到的就是聂清玄的扣子!他压着的就是聂清玄的衣角!他手底下就是聂清玄的胸!他现在扑到了聂清玄怀里! 这一瞬间,黎青崖觉得自己仿佛在光着屁股渡九九雷劫,八十一道天雷轰然而下,把他劈了个外焦里嫩。不,或许被劫雷劈死都比面对现在的情况好。 坐着的聂清玄纹丝未动,垂下深沉的眸子盯着他:“徒儿这是在投怀送抱?” 黎青崖强装镇定回道:“脚滑,没站稳。” 说完打算赶紧爬起来,但心慌腿软的他一脚踩空,又跌回了聂清玄身上,这次贴得更紧了,手在寻找借力物的时候还不小心将聂清玄严丝合缝的衣襟扯开了一条大口子,露出一片结实的胸膛。 瞬间,黎青崖脑袋死机、浑身僵硬。顶着聂清玄意味深长的眼神,他无力地辩解:“脚滑。” 这次是真的! 第8章 在聂清玄冰凉注视中,黎青崖怯怯地伸出爪子,帮他合拢了衣襟,怕衣服贴得不够紧,还使劲儿压了压。 然后他朝后“蠕动”了一段距离,确保就算再度跌到也不会跌进聂清玄怀中后,才麻溜地爬了起来。 为防聂清玄计较方才的事或者对书册的变化起疑,他迅速转移话题:“师尊,报告找不到了,可能丢了。” 聂清玄款款将自己的衣服整理整齐:“那你写一个字,为师帮你找。” 寻踪溯源并非很高深的法术,但要凭字迹这样模糊宽泛的线索寻找,则需要非常强大的神识以及术法操控能力,这两样聂清玄都不缺。 所有的借口都被堵死,黎青崖没辙了,只能硬着头皮认错:“其实,报告没写!弟子不该蒙骗师尊,弟子知错,甘愿受罚。” 聂清玄早知如此,但他还是很久没有说话,盯着黎青崖,等他的忐忑不安到了最高点才缓缓开口:“那你说要怎么罚?” 黎青崖飞速保证:“我会把报告补上的。” 聂清玄幽幽指正:“做完没完成的事情,不叫罚。” 黎青崖不安地询问:“那……那师父说怎么处置。” 聂清玄等的就是他这句话:“为师听说你在传法堂给弟子开德育课,讲的还有模有样的,既然你这么会管人,不如去戒律堂当执刑令吧。” 天道好轮回,苍天饶过谁。 “执刑令”三个字若喀嚓一道惊雷劈到黎青崖头上,将他打得神志不清。原以为自己躲过一劫,没想到在这里等着他。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他咽了一口口水,绞尽脑汁找借口回绝:“弟子实力微薄,怕是干不了这个。” 聂清玄回道:“实力不够,我可以给你找几个帮手。” 黎青崖又道:“弟子担心自己不能服众。” “有为师给你撑腰,谁敢不服?” “弟子现在境界过于低微,还是想用心修炼。” “有人不是不久前才说过,师门的事高于个人的事,要全心全意为宗门服务吗?”聂清玄说完对他微挑唇角,似乎在告诉他,不管找多少借口,自己都能一一给他堵上。 万万没想到自己十几天前口嗨的一句话会变成这么大一个坑在这里等着自己,做人莫装逼,装逼遭雷劈。 虽然心底跟明镜似的,但黎青崖还是摆出惊异的神情:“谁说的?既然说这话的人觉悟这么高,就让他去吧!” 他以为只要他咬死不承认自己说过,聂清玄就拿他没办法。然而只见其翻手拿出一个玉简,手指一点,玉简内传出一道他最熟悉不过的声音—— “师尊我想了想还是觉得师门的事高于个人,所以我决定放弃研究,全心全意为师门服务。” 黎青崖惊了:老东西居然录音! 怕他一遍听不出来,聂清玄还点了个循环播放,信誓旦旦的话不断重复,当时的语气有多义正言辞,现在他就有多想寻短见。 无路可走并感到绝望的黎青崖看向屋外:“啊,要下雨了,弟子先去收衣服!” 说着就要抹油开溜,但没走出几步,便被一道风力绊倒在地,并被缠住脚往回拖。他死死抱住柱子,哭天喊地,“那个我死也不干!你杀了我吧!” 聂清玄“温柔”道:“青崖说什么胡话呢,为师怎么舍得伤你。” 他怂了,不敢嘴硬了,缩在柱子边,可怜兮兮道:“师尊!让我干其他的吧,什么都可以。” 聂清玄似有意动,微一挑眉:“什么都可以?” 他飞快应声:“什么都可以!”只要不做执刑令,什么割地赔款的条件他都答应。 只见聂清玄伸出一只手拍了拍自己身边的位置,他抱着柱子不敢动,聂清玄狐狸眼一眯:“坐过来啊!靠近为师都不肯还说什么都可以?” 黎青崖咽了一口口水,磨磨蹭蹭地放开柱子,挪到他身边,沾着软席一个边坐了下来,保持着一个随时都可以跳起来的姿态——一旦发现老东西打算对他动手,他就立刻跑。 然而在绝对的实力差面前,一切的挣扎都是徒劳的,辅坐定,他便感觉后背被推了一下,一个没坐稳,倒到了聂清玄大腿上。 他翻身想爬起来,但聂清玄一只手就把他摁回去,动弹不得。 阴恻恻的声音打他头顶响起:“坐那么远干嘛?为师还能吃了你不成?” 在黎青崖眼中,聂清玄非但能吃了他,还能把骨头嚼碎咽了。他想挣开压制,但在体格上却完全不是聂清玄的对手,最终只能认命地躺回他腿上,防备地看着这个老东西。 他在聂清玄面前随便惯了,从起床到现在一直穿着中衣,未曾梳洗。经过挣扎衣衫松散,墨发凌乱,眼角还有一抹被气出来的飞红,一副被蹂\躏到精疲力竭,可任君采撷的模样。 聂清玄半晌没作声,只静静地看着他,狭长眼眶中的瞳孔很黑很沉,看不到焦点,猜不透喜怒。 安静与近距离接触使气氛变得古怪,黎青崖有些心慌,裸露的脚趾不安地抠着地板。 忽然,聂清玄抬起另一只手,从黎青崖的眉骨开始,沿着轮廓缓缓抚摸到嘴角,最后一把捏住他清瘦的下巴,俯下身去。 见老东西那张俊美惑人的妖孽脸渐渐放大,就要贴上来,黎青崖慌忙伸手捂住:“喂!你干嘛?” 聂清玄的声音有些哑:“徒儿不是说什么都可以的吗?” 黎青崖急了:“我什么都可以你就什么都敢做吗?” 聂清玄眯眼:“为师有何不敢?” 没想到这老东西居然要轻薄自己的徒弟。黎青崖嫌弃地看着他,左眼写着“人”,右眼写着“渣”。 聂清玄掰开脸上的手,侧头来到他耳边,“噗”地笑出声,浑身微抖。灼热的气息喷在黎青崖耳廓中,让他半边脸都发了烫。 “脑瓜子里在想什么?你以为为师会对你做什么?” 黎青崖一愣,脸迅速成了熟虾色,四成是囧的,六成是气得:明明是老东西故意惹人误会,结果还把锅甩给他!臭不要脸! 聂清玄刻意用低哑暧昧的语调说道:“为师是想说:你不想做执刑令也可以,去做副执刑令吧。” 黎青崖炸了:“这有什么区别?工资还更低了!”何况没有正的,事情还不都是副的做! 聂清玄直起身,也拿开了摁住黎青崖的那只手:“不是说什么都答应?才说完就要反悔了?” 重获自由的他飞速躲到桌子的另一边,用不满的眼神讨伐聂清玄:臭不要脸的老东西,玩文字游戏有意思? 聂清玄:“骂师父是要挨罚的。” “我没骂你!” “什么都写在脸上,还觉得别人读不出来?” 黎青崖腹诽:那你怎么看不到我的不情愿? 聂清玄弯着狐狸眼回道:“青崖越不情愿,为师就——越兴奋啊!” 为这话恶寒的同时,黎青崖心下一惊:他刚才没说出声啊!这老变态难道会读心术? 他盯住聂清玄,试探着默念:我看过你和魔尊同人本,你在下面那种。 聂清玄被他盯得心生古怪:“看我干嘛?莫非对为师动心了?” 他松了一口气,看来老东西并不会读心术,他不用担心在心底骂他会被发现了。 “你想太多。” 聂清玄掏出一块令牌放在案几上:“明天开始去戒律堂上任。” 黎青崖瞥了一眼,没有去拿:“我还没答应呢!” 聂清玄挑眼,斜睨着他:“你是要出尔反尔?” “是你先强买强卖。”聂清玄来之前就打定主意要让他管戒律堂,根本没给他拒绝的余地。 被揭穿的聂清玄毫无愧疚之情,回道:“你既明白了为师的打算,还对为师说不?” 黎青崖满腹怨念。 从一开始老东西就独\裁地做了决定,但通知他时偏偏不把话说死,看着他抓着不存在的一线生机上蹿下跳,以满足恶趣味。 这不甘愿都要化为实体了,聂清玄自然不会看不到,他收敛了轻佻的表情,沉重唤了一声:“青崖。” 这消沉的语气着实不像他会用的,黎青崖诧异地看向他:老东西又怎么了? 聂清玄长叹了一口气:“太一仙宗,正道第一宗门,听着光鲜,但支撑起来不容易,宗内主副十七峰,宗外上百附属宗门,派系繁杂,每个人都有各自的心思,不是所有人都服为师,为师的宗主也好,你大师兄的掌印也好,都不好做,你要帮我们。” 他看着黎青崖,眼中是深切的疲惫。 从不说软话的衡钧道尊主动承认自己的难处非常具有冲击力的,何况他搬出了大师兄,这还怎么谈? 黎青崖的立场土崩瓦解,他勉强答应下来:“我要双倍工资。” 像是怕他反悔,聂清玄一口应下:“可以,没问题。” 没想到兜兜转转还是踏上了这条不归路,黎青崖十分心累,但也只能安慰自己这都是为了帮师兄和师尊——直到他看到聂清玄止不住发抖的双肩。 他缓缓瞪大了双眼,满脸不可置信:老东西在笑!这臭不要脸的在笑! 聂清玄终于憋不住笑出声来,狐狸眼弯得让人来火:“青崖啊,你这么好骗,要是一个人可怎么办啊?”虽然骗自己徒弟不厚道,但担心着他的青崖实在太可爱了。 他是修界第一人,太一仙宗的镇山石,没有他,太一仙宗会失去超然的地位,正道也会失去安宁,就算这些人互相之间有嫌隙,但他们不管怎么斗都不可能与他为敌。 难做?不存在的。 只是黎青崖离他太近了,以至于有了灯下黑的效应,就算知道聂清玄的名头很响,也很难直观地感受这个名字对修界之人的威慑力。 后知后觉的黎青崖反应过来了,知道自己又被老东西骗了。 他第一反应是生气,然后是委屈。 虽然被骗归根究底是他傻,但是老东西拿这种事情骗人不觉得自己过分吗?尤其在后来会发生那些事的前提下,聂清玄这样的行为显得格外可恶。 既然他这么厉害,那么后来又去了哪里,为什么把太一仙宗这么重的担子丢给他?哪怕最后他走向毁灭也没有出现? 黎青崖想质问聂清玄,但他知道自己问不到答案。现在的聂清玄,什么都不知道。 久久没听到徒弟咬牙切齿的控诉,聂清玄心生疑惑,抬眼看去。不看不要紧,这一看,便瞥到一双红彤彤的兔子眼。 那双倔强黑亮的眼内盛满愤恨,眼眶内明明湿盈盈的,却死咬着牙不肯掉下泪来。聂清玄心底一个咯噔,有些慌神。 他伸手去摸黎青崖的脸:“生气了?”这小子不该这么不禁逗啊。 黎青崖躲开他的手:“没有!”他才不会为这个老东西生气。 得,生气了。 发现自己玩脱的聂清玄不安地揉搓起袖口:哎呀,这下麻烦了。 第9章 师者为尊。在修界,师尊二字大如天。所以从小到大哪怕聂清玄再过分,黎青崖也没有奢求过他一句道歉。这次也一样,心情不好的他独自坐到屋檐下,等心里的气消了,就没事了。而聂清玄也什么都没说。 他没有注意到聂清玄是何时走的,回头的时候屋里已经没人了,而案几上除了执刑令的令牌,还多了一样东西。 那是一根戒尺,两指宽,一臂长,入手的触感温润,质地坚韧,虽为木质却比玉石还沉。戒尺身上并没有什么繁复的花纹,只有十个符文样的图案,这些纹样似有不凡,但黎青崖看不出关窍。 试探着将灵气灌入,非常轻松通畅,字符依次亮起,他感觉到每一个字符都有着特定的功用,攻击、防御、辅助……十分齐全。 伴随着灵气侵染木条渐渐被镀上一层墨黑的颜色,灵气撤去后黑色也没消失,通体呈现出一种古朴厚重的质感。 这个法器和他兼容性太好了,就像多出来的一截手臂,以至于他完全没办法否认这就是老东西给他量身打造的。 看来聂清玄早就打算让他当执刑令,否则不会连法器都做成戒尺的模样。 掌管宗门刑罚的执刑令在外人看来绝对是个要职美差,是求都求不来这机会,而他却避之不及,说出去只怕会被鄙夷“矫情”。 他有苦说不出,要是不知道自己无限吸引仇恨的未来,他也不介意当执刑令,但知道后他再看这根戒尺就觉得它象征了他不断挨打的未来。 不能反抗怎么办?躺着享受呗。好歹他有双倍工资,至少够买伤药了吧。 …… 执刑令该怎么干活? 以前的黎青崖会觉得执刑令就该风风火火满门跑,对任何不合规矩的行为都加以严肃惩处,端正宗门风气。 但现在嘛—— 上工第一天,太阳快到头顶了他才悠悠在戒律堂现身,在值守弟子的注视下他走进大堂,款款坐到主位上,先是掏出了一套茶具、然后掏出了一个香炉,慢条斯理地焚上香煮上茶后,他把腿往桌子上一翘,打开一本换了封皮的同人本。 虽然百般嫌弃修界话本的创作力,但饿极了白饭也是香的。最近他陷入了创作瓶颈,只能暂停写作,寻找灵感。 一杯茶、一支香,一本同人坐一天。他觉得如果能天天如此,不用挨打,这个执刑令也不是不可以做下去。 这样想着,他端起茶抿一口,发出满足的长叹。 守在下面的戒律堂弟子们看着这位一上任就苦读“《宗门法典卷三》”的执刑令,敬佩之情油然而生。 他们果然不该因为黎青崖上班迟到就怀疑他是个不负责任的混子,他中午才来一定是因为有重要的事情做。 戒律堂的弟子们暗暗下定决心:他们也要更努力才是,一定要在新的老大面前好好表现! 与此同时某些隐藏属性发生了变化:戒律堂工作效率增加了百分之五十,违纪弟子发现概率增加了百分之三十,抓捕速度增加了百分之六十,宗门弟子对黎青崖的仇恨值增加了↑。 不过现在的黎青崖还发现不了这种改变,酉时刚到他便把东西一收,准备打道回府。就在此时,忽听得外面喧闹起来,一个弟子被戒律堂弟子押送了进来。 果然,一到下班时间就来事。 黎青崖只想赶紧解决,也不走程序了,直接开口问道:“发生了什么。” 戒律堂弟子回禀:“岳阳峰的弟子抓到了行踪鬼祟的他,移交给了我们。” 他转向那个弟子:“你在岳阳峰干嘛?” 弟子回道:“偷窥师姐洗澡。” 黎青崖无语:“岳阳峰没有师姐。”只有一群男符修。倒不是他们不想要女弟子,但是阵法符箓这种东西吧,原理和幻境小说世界里的编程还挺像的,不好招女弟子。 那犯事弟子一愣,恍然大悟:“对啊!岳阳峰没有师姐哦。那你们抓我干嘛?” 一句反问倒把在场的戒律堂弟子问愣了,有的想了想,竟觉得他说的还挺有道理的。 黎青崖瞥了一眼那些被绕进去的人,扭头问自己的副手:“你觉得他说的怎么样?” 副手挠了挠脑袋:“好像挺有道理的。” 黎青崖脸一黑:“回去把《宗门法典概说》抄一百遍,明天早上交给我。” 副手先是懵逼,然后震惊,最后一脸哀求地看着黎青崖,脸苦得跟苦瓜似的:“别吧,老大。” 黎青崖没有理会他,扭头对那个巧言善辩的犯事弟子道:“定罪只参考你的既成行为,量刑才会考虑你的动机。该判什么罪还是什么罪,不要存侥幸心理。” 说完他扭头对将犯事弟子押来的戒律堂弟子扬了扬下巴:“说说吧,他做了什么。” 弟子将自己的见闻一一道来,其中包括但不限于擅入他人住宅,主动挑起纷争、寻衅滋事…… 黎青崖看向戒律堂众弟子:“你们说怎么判?” 这次他们不敢随便回答了,赶紧从后面的书架搬下厚厚的《宗门法典》开始查阅。 黎青崖皱起眉头:以前这些人是怎么处置犯事弟子的?随便来的吗? 看不下去的他直接说出处罚:“因其作为并未给他人造成实质伤害与损失,且影响范围较小。分别根据《法典》第三章 第十七条与十五章第三条,处以禁闭十五天,宗门劳动服务三个月的处罚。” 戒律堂弟子终于翻到了他讲的那两页,见说得毫无差错,他们看向黎青崖的眼神发亮,都要冒星星了。 ——黎青崖在戒律堂的威望增加了↑,在宗门某些群体中的仇恨值上升了↑。 要问他为什么对《宗门法典》烂熟于心,这就要说起当年第七次修订《法典》时被聂清玄抓去当苦力的一百零八个日夜了。 不提了,说多了都是辛酸泪。 黎青崖走到犯事弟子面前,拍了拍他的肩:“小伙子,宗门法典三十五大章,两千七百八十五条细则,总有一条适合你。下次再来啊!” 犯事弟子原以为自己最多被不痛不痒地惩罚一顿就会被放走,没想到撞上的是这么一个“严刑峻法”的执刑令,脸都绿了。 黎青崖扭头对戒律堂众弟子道:“你们,从明天开始集体学习《法典》。月末考核。” 手下这么菜,他这个老大怎么当甩手掌柜?必须速度把他们调\教出来。 此话一出,一片哀嚎。 ——黎青崖在戒律堂的威望增加了↑,好感度下降了↓;戒律堂的战斗力增加了↑;宗门弟子对黎青崖的好感度下降了↓。 …… 要问太一仙宗哪里是多事之地,除了全是体修、好狠斗勇的擎云峰外,那么便是汇集了七成女弟子的秀水峰了。 今天抓住的那个弟子经过一番“思想教育”,终于老实了,为了争取立功减刑,主动交待了他还有个同伙,这两人本来约定今晚一起去秀水峰看师姐洗澡,这个弟子因为路痴跑错了地方,才在岳阳峰被抓的。 这下换黎青崖懵逼了,原以为可以按时下班的他,现在不得不加班。 偷窥这种事情要当场抓获才好定罪,于是通知过陌织烟后,他带着戒律堂的人在秀水峰弟子宿舍附近蹲守起来。 只是不划水是不可能的,让弟子们在指定地点埋伏好后,他自己找了个阴凉安静的地方,掏出写文的小本本…… 第一卷 已经写得差不多了,只剩下一些润色的工作,他打算改完后寄到书社试试能不能出版,毕竟要恰饭的嘛。 修着修着,他渐渐入迷,以至于忽略了身边的动静,被突然出现的轻灵女声吓了一跳:“你在写什么?” 黎青崖惊惶回身,对上了一张丽若春桃的脸,他死也不会忘记这张脸——在剧情里与他有一段孽缘的洛梓灵。 洛梓灵盛满好奇的眼明亮干净,但被看着的黎青崖却慌得不行。 她今年才十四岁,他当然不会禽兽到有什么想法,只是在因为剧情里做过亏心事,所以一见她就心虚。 洛梓灵一脸天真地开口,说出的话却让黎青崖恨不得找个洞把自己埋了:“‘慕容极搂住陌织烟的腰,柔软的指尖若有若无地划过她的敏感地带,陌织烟怒目相视,耳垂红得仿若要滴下血来……’‘敏感地带’是什么意思?慕容极是谁?她为什么要这样对大师姐?大师姐又为什么要红耳朵?” 连珠炮似的问题将他问得找不到南北,没想到洛梓灵记性这么好,瞥了一眼便记下一大段,他默默咽下喉头一口老血:“小孩子别问这么多。” 洛梓灵最不喜欢被人当小孩子,听到黎青崖这样说,她鼓起脸:“你不告诉我,那我回去问师姐。” 她倒也不是有意威胁黎青崖,只是单纯觉得不知道的事就该去问师姐。至于事情可不可以让师姐知道,这不是她该担心的问题。 “别!”黎青崖急忙拉住她讨饶。因为心虚,他面对其它弟子时的刁钻腹黑在这小妮子面前完全使不出来。 在洛梓灵的凝视下,他老实交代:“这是同人。” “什么是同人?” 他尽量浅显粗略地解释:“就是给人编故事。” 洛梓灵恍然:“哦,你在给大师姐编故事。” “我没有!这是别人写的!”他矢口否认,写同人这种事情,给不认识的人看是一回事,被认识的人知道就太羞耻了。 洛梓灵对和自己大师姐有关的故事好奇极了:“给我看看,要不然我就去和大师姐说。”她虽然不知道同人是什么,但已经看出黎青崖非常怕自己大师姐知道这件事。 黎青崖拒绝:“这东西不是你能看的。” “我不信。”洛梓灵一脸不依不饶。 把柄被人握住了,黎青崖无奈,只得认栽,只是小说原稿是不可能给她看的,为了打发这个小姑奶奶,他从陌织烟的同人本里找了一本最健康正能量的给她。 所幸洛梓灵虽然机灵,但社会经验不足,还不了解自己的师兄普遍有多“人面兽心”、“道貌岸然”,没有怀疑书的真假,抱着一本清水话本,高兴得跟偷到蜜的小老鼠似的。 “对了,师兄叫什么名字?我看完了好还给你。” 怕自己不说洛梓灵又要没完没了,黎青崖心塞地报了一个名字:“明奕泽。” 至于自己二师兄会不会因此遭受无妄之灾,他完全不在乎——这本书就是明奕泽的书社出版的,他不冤。 洛梓灵甜甜地笑了,道了句:“谢谢明师兄!” 然后抱着自己的“新宝贝”,哒哒哒地跑回宿舍,迫不及待地翻开书,却看到开头一排“未满十八岁的儿童请在家长陪同下观看”的字样。 她不解地眨了眨眼,从没有接触过这些东西的她以为这段话和那些秘籍上面的警告是一回事,必须严肃对待。 思考片刻后,她抱著书找师姐去了。 第10章 虽然洛梓灵留了个心眼没找陌织烟,找了其他师姐,但是书还是不到一刻钟就落到了陌织烟手上。 陌织烟默默翻看了几页,“啪”地一声合上书,羞恼质问洛梓灵:“这种乱七八糟的东西是谁给你的?” 在场的秀水峰弟子们脸色都很难看,虽然她们没看到书的内容,但大师姐都用“乱七八糟”来形容了,内容肯定非常不堪,给小师妹这本书的人绝对不可饶恕。 洛梓灵被师姐们联合会审的场面吓到了,下意识就把黎青崖告诉她的名字给交待了:“是……明奕泽师兄!” 明奕泽! 此言一出,众人皆很意外,互相看了看,确定没人听说问道峰二师兄回太一仙宗的消息。 还是陌织烟先回过神来,耐心询问:“你什么时候遇到明师兄的?” 洛梓灵怯怯回道:“今天下午,在秀水峰。” 陌织烟递了个眼神给身边的师妹,师妹掏出一张传讯符,这种短程传讯符没办法联系到明奕泽,不过她们可以问问道峰的弟子。 不多时师妹回禀陌织烟:“问道峰那边说没听说明师兄回来。” 既然如此,那唯一的解释便是那人冒充明奕泽给小师妹塞这种不三不四的书了。一想到被秀水峰所有人捧在手心上的小师妹被人这样荼毒,秀水峰众女弟子就气不打一处来。 陌织烟继续问道:“给你这本书的人长什么样?” 洛梓灵偏头想了想,回了两个字:“好看。” 洛梓灵是个颜控,能让她称一句好看的,容貌在修界应该也是佼佼者,但如此宽泛的条件,根本无法确定身份。 陌织烟进一步将问题细化:“他穿哪个峰的衣服,头发是散着,还是马尾,还是束冠;有没有拿剑?” 这些问题让洛梓灵犯难了,她揉捏着衣角,左思右想,一会儿说穿青色衣服,一会儿又说穿蓝色;说了束发,很快又改口成散发……一副想得十分辛苦的模样。 看到这种情况,陌织烟以为她被吓坏了,也舍不得继续为难,叹了一口气,摸摸她的脑袋:“不用想了,回去休息吧。” 说完扭头又对另一女弟子吩咐:“叶师妹,你带三师妹回去吧。” 洛梓灵点了点头,乖巧地跟着陌织烟指的那个师姐回宿舍去了。 剩下的秀水峰师姐妹聚在一起,全都一脸愤慨:“竟然有人给小师妹塞这种东西,简直罪大恶极,这件事情决不能轻易放过。” 有人发表意见:“一定是那个在秀水峰偷窥的猥琐男干的!” 此言一出,得到众人附和:“对!绝对是他!” 陌织烟出声,镇住愈发激动几乎就要拔剑找上门去的师妹们: “行了,那个人已经被抓住了,这件事情我也会告知戒律堂的黎师弟,让他严肃处理。你们不要出去惹事,好好照顾小师妹,她今天应该被吓坏了。” 众人虽郁愤却也只能领令:“是!” 这件事虽最后让“偷窥狂”背了锅,但在舆论并未立刻平息,依旧闹了许久。 秀水峰的师姐师妹们不止一次在他人面前严正声讨这个荼毒她们“天真无邪”小师妹的混蛋,并放言要再让她们抓住这样做的一定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戒律堂的弟子也听说这件事了,还在休息时间津津有味地讨论:“听说了吗?那个偷窥狂还给秀水峰小师妹塞小黄书,简直丧心病狂。” 将这些闲言碎语听入耳中的“罪魁祸首”黎青崖满肚子吐槽找不到地方说出口:只牵过一次手的书都叫小黄书?她们是幼儿园小班的吗?还觉得牵手就会怀孕?不是啊,亲嘴才会怀孕的←-←。 他靠上椅子后背,用话本盖住自己的脸,打算用午睡来暂时逃离这个魔幻现实主义的人间。 只是梦做得正香,他脸上的书被人揭了下来,洛梓灵那张秀美灵动的脸映入他惺忪的眼帘。她鼓着脸不满道:“你给我的书害我被师姐骂了。” 黎青崖第一反应是坐起来左看看右看看,确定弟子都去巡逻,戒律堂里没有其他人后,一把从洛梓灵手里抢回自己的话本:“关我什么事,我都说你不适合看了,是你非要看的。” 洛梓灵对他的不满可不止这一桩:“还有,你明明是黎师兄,为什么骗我说你是明师兄。”要不是她留了个心眼,根据记住的特征问来,就找不到这家伙了。 黎青崖白了她一眼:“要告诉你我的真名我现在就被你师姐们的剑捅穿了喂。” 洛梓灵有些理亏,但也觉得自己不是大错:“对不起嘛,我又不是故意的!当时我吓坏了,才说漏嘴的。后来也帮你隐瞒了啊。” 她并非不记得黎青崖的相貌,而是反应过来了,故意装傻包庇他。 黎青崖无动于衷:“那我还要和你说谢谢?” 洛梓灵没能听出这是反话,小手一挥,大气道:“感谢就不用了。你再给我一本那个什么‘同人’好不好。” 黎青崖一摆手:“别找我。” 洛梓灵不甘心:“不行,你必须答应我!” 黎青崖反问:“凭什么?” 这句话把少女问得无言以对,片刻的沉默后,她低下头,鼓起嘴:“我开始到传法阁上课了,好多弟子都在看这个、谈这个,但是他们就不带我,没人愿意和我玩儿。” 她没说的是那些人非但不带她玩儿,还阴阳怪气地叫她“秀水峰小仙子”。 对此黎青崖并不感到奇怪:“是啊,你师姐们大惊小怪,闹得风风火火,谁还敢带你玩儿?” 现在所有弟子都知道洛梓灵是秀水峰的心尖宝,太一仙宗绝对不可以玷污的一片净土。 哪怕有弟子不怕得罪秀水峰的女修们,但是他们师兄还指望脱单,百般耳提面命之下,也只能绕着洛梓灵走。 洛梓灵低着头,无措地揉搓着自己衣角:“但我想和她们玩儿。” 黎青崖往后一躺,把书往脸上一盖:“不关我的事。” “我错了,我这次会瞒得好好的。”她的声音听着很是委屈,还涌出了明显的哭腔。 她不想把自己被欺负的事告诉师姐,怕师姐知道了伤心。她想自己解决,认为自己只要证明自己不是“乖乖女”就不会被排斥了,而她原以为黎青崖会帮她的。 黎青崖并非见不得女人哭,但见不得洛梓灵哭,在剧情里他已经让她哭得够多了,以至于现在洛梓灵一红眼睛,哪怕和他没关系,他就觉得自己罪大恶极,天理难容。 他烦躁地坐起身:“好吧好吧,我帮你,但不准让你师姐知道我们之间的事。还有,没事别来找我,有事也别来找我,更别让你师姐知道你认识我。答不答应?” 洛梓灵红着眼睛点头:“答应。” “重复一遍。” “不准让师姐知道我们之间的事,不准来找你,也不能让师姐知道我认识你。” 黎青崖暂且算满意了,招手让洛梓灵附耳过去,嘀嘀咕咕地嘱咐了一通。 …… 那天过后,洛梓灵果然信守承诺,没有再来找黎青崖,路上遇到也装作不熟的样子。 直到半个月后的下班时间,她在路上拦住了准备回临崖当风的黎青崖。 黎青崖防备地看着她:“你做什么?” 这次见面洛梓灵看起来精神多了,红光满面,神采飞扬:“古语有云,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前些时间我给黎师兄添了不少麻烦,今天是来道歉兼道谢的。” 黎青崖:“说人话。” “还你书拉!这些都是给你的。”洛梓灵从自己的储物空间里翻出一大堆书塞到黎青崖怀里,一副想把他就地掩埋的豪气模样。 如今的她和上一次找来戒律堂时完全不一样,若说以前她是活泼单纯,那现在的她是活泼嚣张。不过不管哪种在黎青崖眼里都是左脸写着“麻烦”,右脸写着“快跑”。 “你哪来的这些书?”问出口黎青崖就后悔了,他管这个闲事干嘛。 他正想让洛梓灵不用说了,但洛梓灵就等着他问这个问题,竹筒倒豆子地全说了出来。 “当然是我自己去买的,我跟你说,我现在在剑术班里可受欢迎了,我……吧啦吧啦吧啦……” 黎青崖没想到自己就迟了一步,小妮子这嘴就像阀门坏掉的水龙头,关不上了。于是他被迫听了一场她从饱受排挤的小可怜成为年轻弟子中最受欢迎的“红人”的逆袭史。 洛梓灵以前只是涉世未深,而并非人傻,相反她非常聪明,学习能力也是一等一,黎青崖就简单教了她几招获得那群青春期小鬼追捧的方式,她就举一反三,迅速和他们打成一片。 又会学习又会玩儿的人到哪都受欢迎,洛梓灵现在根本不用担心被排挤了。 “我跟你说,在我们班里,厉害的人都要凭自己的能力去书店拿一本上层的话本证明自己,我拿的是《霸道师姐爱上我》,最上层的哦,现在他们可崇拜我了。” 黎青崖回过味儿来,这小妮子是特地跑来炫耀的。 面对着像开屏孔雀般炫耀,脸上写满想要恭维的洛梓灵,他回了一个冷漠的:“哦。” 洛梓灵被这一盆冷水浇得说不下去了,耳朵清净的黎青崖露出了满意的微笑,再度重申:“你的事不关我的事,我只需要你记住你答应过我的事。” 洛梓灵一撇嘴:“我记得,保密那件事嘛。要不我给你发誓?”说着就要举手。 他阻止:“别了,记在心里就成。小小年纪少学这些,誓发多了没好处。” 发誓重要的不是说出那段话,而是对说出的话存敬畏之心,否则,发了也没用。 洛梓灵这年纪根本不知轻重,前脚发完后脚就忘,什么时候悖誓了都不知道。轻易许诺,然后被誓言反噬的倒霉弟子,他可见过不少。 听到这话,洛梓灵忽然笑了起来,感叹:“他也是这么跟我说的。” 黎青崖警觉:“谁?” 洛梓灵回神,迅速捂住嘴:“没什么,我走了。”说完掉头就跑掉了,根本不给他问第二句的机会。 所幸他对洛梓灵并没有什么好奇心,问不到就作罢,扭头回洞府去了。 睡前,他稍微翻看了一下洛梓灵给他的那些书,看着里面露骨的描写,他意识到,自己好像一不小心把秀水峰小师妹带上了什么了不得的道路。 ——事先说好,他可什么都没做,不关他的事,以后发生什么都别来找他! 第11章 思量再三,在手稿正式寄出前黎青崖将里面主角名字换作了“叶寒烟”和“穆秋荣”——故事与真实事件重合度太高,还是稍微遮掩一下为好。 又过了没两天杜行舟回来了。 听到消息的他急匆匆跑去青云端,扑了一个空,失望地回到临崖当风,却发现杜行舟正坐在他的客堂内,几只松鼠正在谄媚地讨好他。 黎青崖意外,也高兴:“大师兄怎么在这里?” “回来后去拜见了师尊,顺路就来这里等师弟了。”杜行舟抬起头,灰色的眼含情带笑,使人如沐春风的缱绻温柔。 就算知道杜行舟以后是别人的,黎青崖还是忍不住为他动容。想想那些对其求而不得的人,他感叹:大师兄还真是罪孽深重。 “师兄等了多久?” “不久,才来。”杜行舟翻过一个杯子,给他斟水。 他走到桌边,躬下身,屈起食指,将母松鼠嘴里的松子弹飞出去,母松鼠愣了一下,未经思考便放弃探究,扭头追松子去了。 黎青崖微哂:傻子。 他席地坐下,喝过一杯水后,开始旁敲侧击地试探:“大师兄这次出去有没有遇到什么有趣的事?” 回来之前他打听到杜行舟是一个人回宗门的,庆幸之余却也疑惑宴笙箫为什么没出现,还没到时候吗? 见他有兴趣,杜行舟便略微讲了一下这次的见闻,不过都只是些寻常琐事,并没有宴笙箫的消息。 他状似无意地询问:“师兄就没遇到过什么特别的人吗?” 是遇到了很多人,但没有值得与黎青崖提起的,杜行舟清浅一笑:“没什么好说的。” 黎青崖沉吟:“这样……” 杜行舟转换了话题:“听说你当了执刑令,还做得有模有样的。”果然,不管什么事,只要三师弟想做,都是能做好的。 黎青崖一副一言难尽的模样,摆手:“唉!别提了。” 明明努力在做一个混子了,但还是被称赞有能力,他好难。这大概就是实力太强的不幸。 杜行舟听说了一些相关的事:“你和师尊闹脾气了?” 黎青崖连忙否认:“没有。我哪敢惹他?” 嘴上这样说,但他脸上的怨念再明显不过。说来整个太一仙宗,敢和聂清玄有来有回犟嘴,甚至还甩脸子的,也只有他了。 杜行舟掏出一个乾坤袋递给他:“这是师尊给你的。” 衡钧道尊主动哄人着实难得,说出去只怕修界的人会惊掉大牙,无奈有的人还不买账。黎青崖没有去接:“这是什么?” “打开看看就知道了。” 黎青崖老大不高兴,老东西自己拉不下脸道歉,就叫大师兄来做说客,他才不吃这套,一撇嘴:“他给我心灵的创伤可不是随便给点东西能一笔勾销的!” “里面是三千上品灵石。师尊说他想了半天也不知道送你什么好,最后还是决定给你钱让你自己去买。” 下、中、上品阶的灵石兑换比例都是十比一,不过这是根据灵气蕴含量计算的通用汇率,实际生活中因为上品灵石更难得,兑换起来一块远不止一百下品灵石。 黎青崖本想坚定自己的底线,但他实在给的太多了。他伸手将乾坤袋收进兜里,一脸崇敬地感叹:“师尊真不愧是我最尊敬的人。”变脸之快以至于让杜行舟都愣住了。 杜行舟无奈地笑了,但因心里揣着事,笑意未达眼底,而显得有些苦涩。 他满脑子都是自己方才在黎青崖书桌上看到的东西——一张绣着海棠花的霜色手绢与一封字句缱绻,落款残损书信: 我喜欢你,却不管怎么表达都觉得无法将最真切的心意传递给你。 一开始我觉得只要看着你快乐就满足了,但看到你后,又渴望接近你、触碰你,甚至开始贪图与你的未来…… 我逐渐变得贪婪,明明知道自己配不上你,还是会期盼一份与你在一起的可能。 我最希望的是你幸福,最怕的是你的幸福与我无关。 荆棘也好,火海也罢,我从未畏惧过,却唯独害怕你的拒绝,你眼中的疏远是我决计无法承受的。 所以,哪怕是十成十的喜欢,也只敢用玩笑的语气说出三分;手无数次落在你的肩头,却只能轻淡地抚过…… 和你在一起的每一刻我都被甜蜜与痛苦拉扯,怕你知道我的心思,又怕你不知道我的心思。 这份心情长久地煎熬着我,让我逐渐癫狂。我无法再忍受这种折磨了,我想问你,我们有可能吗?你愿意,给我一份机会吗? 织烟! 书信最后的名字如同一根尖锐的刺扎入杜行舟的心头。字迹确是黎青崖的无误。 深情缠绵的语气将一段卑微敏感的暗恋阐述得淋漓尽致,连他也忍不住为这些字句动容。只是若这是他在意的人写给另一个人的,那可真是个悲伤的笑话。 亲眼看着黎青崖从豆丁变成俊秀明朗的青年,杜行舟设想过他会喜欢上一个优秀的女子,但没想到来得这么快,也没想到,自己会如此难以接受。 按理来说黎青崖喜欢谁与他又有何干,可他无法看着自己疼惜的人在另一个人面前如此卑微。 再三的犹豫与欲言又止后,杜行舟问出了一个让他喉头发紧的问题:“青崖……有心仪的人了吗?” 黎青崖不明白他问这个做什么,唯一想到的解释是大师兄要给他介绍对象,当然是赶紧拒绝:“大师兄!我现在无心情爱,只求证大道。” 恋爱中那么多破事,他完全不觉得自己能应付。 这样的回答却让杜行舟更坚定地认为他是对陌织烟爱而不得所以才转求道法。他垂下眼眸,低声应和:“是啊,如果真的能一心追求大道,不问情爱,倒是好事。” 黎青崖觉得他的样子很古怪:“大师兄怎么了?”莫非这次出去碰到什么事了? 杜行舟振作精神,恢复如常:“没事。对了!这个给你。”说着递过去一个乾坤袋。 “这是什么?”接过的同时黎青崖好奇问道。 “碧鳞石。你之前不是说想重新锻造防御法器吗,应该够用,你拿着吧。” 没想到自己就提过一次,大师兄便记住了,黎青崖又是惊喜又是感动:“多谢大师兄!大师兄真好!” 无心的夸赞,却让人上了心。杜行舟意味深长地反问:“青崖觉得我好?” 他不假思索回道:“当然了!大师兄是最好的。” “大师兄哪里好?” 他觉得大师兄哪里都好,不过最好的还是:“对我好!” 这句回答让杜行舟心情十分复杂,他略显苦涩的笑了,用只有自己听得到的声音低叹:“毕竟,你叫我大师兄啊。” 他长舒一口气,站起身:“好了,我也该走了。” 黎青崖诧异:“大师兄有事吗?怎么不多坐会儿?”一别近一月,他还有不少话想与大师兄说来着。 “我要给小师叔送点东西过去。” 听到他要去找裴雨延,黎青崖也站了起来:“那我陪师兄去吧。一直想感谢小师叔送我伤药,但怕擅自去了招他烦,便没成行。” 这没什么好拒绝的,只是两人刚走出临崖当风便被人拦住了,弟子向杜行舟禀告说陌织烟来了,有要事与他相商。 这事自然比送东西紧急,黎青崖主动开口:“那大师兄先回去,我代你去小师叔那边跑一趟。” …… 裴雨延住在问道峰东面的镜月湖客舍。 同为“大户人家”,若说杜行舟是低调,那么裴雨延便是简朴了,贵为北境之主的他身上除了必要的法器护具,无一奢侈之物,出这么远的门,也只带了一个随从。 黎青崖到时随从正在打扫院子,听到他来拜访,也不带路,让他直接进去,以至于黎青崖现在尴尬地站在汤泉池门口,不知所措。 镜月湖客舍为了招待裴雨延特地改建过,黎青崖不熟悉此地现在的结构,进来后没见到人,听到这边有动静就过来了,却没想到撞到了洗澡的小师叔,不,准确地说是洗得差不多了,正坐在浴池边擦剑的小师叔。 裴雨延喜好洁净,练完剑必定要沐浴,只是按照以往惯例他这个时候必然洗完了,所以侍从才会放黎青崖进来,不料今天是意外。 墨蓝的衣衫松松垮垮披在裴雨延肩上,堪堪遮住关键部位,却遮不住剑修匀称修长的身材。墨发顺着肩头散落,少了许多凌厉,竟将这片冰雪显出几分清和。 他手里那把剑应该便是鼎鼎有名“裁雪”,剑身墨黑,腹部一道耀眼的银白蜿蜒到剑尖,北境三千里雪原的冷冽仿佛都凝聚在这一线寒光中。 黎青崖情不自禁想起剧情幻境中见到的裴雨延。 无妄海前,他一剑挥下,令沧海分流、天地失色,震慑了所有意图进入无妄海的人。之后,男人一言未发,坐在断崖边擦起剑,谁也不理会,倒分不清剑更冷还是人更冷。 而眼前这个人虽然冷淡,但明显是有温度的。 裴雨延今天看着有些心不在焉,连有人到来也没察觉。 片刻的踌躇后,黎青崖决定先退出去,只是这次没那么幸运,惊动了分神期的剑修,一阵气劲扫过,他被掀翻在地上,一道剑意抵上他的眉心。 而裴雨延本尊依旧坐在浴池边,只是看向这头,拉紧了自己的外衫。 无路可逃的黎青崖躺在地上狼狈地补上请安:“弟子拜见小师叔!不知小师叔在沐浴,贸然闯入,失礼了。” 短暂的惊愕后,裴雨延回神,收走剑意,黎青崖得以起身,弯腰再次请罪:“弟子得罪。” 裴雨延眉头微锁:“算了,没什么。来此何事?” “算了”二字的句尾带有明显的叹息,显然,他是在意的。 黎青崖愈加觉得尴尬:“弟子还是先去外面等师叔吧。”他自己不怎么讲究,但从大师兄身上知道,他们大户人家很讲究,不会衣衫不整地见客。 裴雨延没有拒绝。 半刻钟后,他穿戴整齐走了出来。依旧是黎青崖在青冥谷看到的样子,俊美却冷淡,仿佛世间万物都不配被那双澄净明透的眼留存。 气氛有些凝滞,本来都是男人,“坦诚相见”也不算什么,但因为对方是长辈又是严肃拘谨的性子,黎青崖就不自觉束手束脚起来。 所幸这次是裴雨延没等着让他说话,而是先开口:“伤好了?” 黎青崖回道:“好全了,多谢小师叔的药。” 说着他掏出杜行舟托他带给裴雨延的乾坤袋:“这是大师兄按照小师叔吩咐置办的用品。” 裴雨延接过,也没打开看,便收了起来:“有劳。” “都是弟子该做的。” 空气中又只剩下沉默,黎青崖也不知道自己能和这个小师叔说些什么,踌躇片刻后决定告辞:“东西送到,那弟子先告退。” 裴雨延也没反对,只是他刚转身,还没走,就被叫住了。 “等等!” 裴雨延递过去一个盒子:“这个你拿着。” 黎青崖抱着好奇接过、打开,里面是一个金属手环样的法器,虽然还不知作用,但从做工与材料不难看出价值不菲。 “这太贵重了。” 虽然他吃惯了杜行舟和聂清玄的“软饭”,但是占才见过两面的小师叔的“便宜”还是不好意思的。 裴雨延觉得不算什么:“见面礼。” “上次不是送过了吗?” 裴雨延想了想,意识到他说的是什么:“那是伤药,不算。” 话说到这份上了,多推辞也不合适,黎青崖惶恐收下:“那——多谢小师叔。” “嗯。” 他再度告辞,这次裴雨延没再留他。 望着黎青崖离去的背影,裴雨延蹙起清隽的眉头,看着有些苦恼。 ——小三对他如此疏远,他是不是,又被讨厌了? 第12章 这头的问道峰主殿内,杜行舟听陌织烟讲了原委,她是来问道峰请求助力的。 事情起因是光州的双泉镇有女子失踪,镇民向当地的玄光门求助。玄光门派出弟子调查,却纷纷有去无回,后来元婴初期的掌门出马,才查到是有魔修作祟,可惜他修为有限不敌魔修,被打成重伤。 玄光门的人没办法应付,来太一仙宗求助,任务摊到了秀水峰头上。 在旁人看来,这可能只是一个不法魔修来正道地界作乱。但太一仙宗位居修界上流,看到的更多,得到的消息更多,想的也更多。 陌织烟提出自己的想法:“近来魔道墨宗动作频频,此事会不会与他们有干系?” 墨宗,又称魔宗,是如今魔道的第一宗门。 自从五百年前聂清玄斩杀魔皇,覆灭天殛城后,持续千余年的仙魔之战迎来了终结,式微的魔道不得不收起獠牙,与正道“和平相处,友好交流”。 但未必所有人都甘心于如今的局面,暗中想打破这种稳定,借机上位的人与势力不在少数。 随着旧日参加过降魔之战的人逝去,诞生在“和平时代”的新一辈不再沉湎于那些苦痛,大多对长久的和平抱有极大信心。 只是陌织烟与杜行舟这些人身为新一辈中的佼佼者,修界未来的中流砥柱,决不能像普通修士那般被和平蒙蔽双眼,对与魔道的关系保持一种盲目的乐观。 现在的和平不过是因利而合,利尽则散。繁荣必须小心维护才能持续。绝不要吝啬以最坏的假想来揣测自己的对手。 近来墨宗清剿异己的行动杜行舟也有耳闻,但因为这些都发生在魔域境内,太一仙宗并没有权利过问,对内情知之甚少。 “陌师妹有什么打算?” “我想亲自去调查,或许能从这个魔修身上得到些消息。” 本来以秀水峰的战力是够办这件事的,但是二弟子闻秋月因为和对象谢君酌吵架闭关了,无法出战,陌织烟才来问道峰求助。 杜行舟本准备答应亲自去,在话要说出口时却突然想起了黎青崖那份字句缱绻,语气卑微的“情书”。 踌躇再三,他艰难改口:“陌师妹要的帮手到元婴期就够了吧。” “是的。” “我近来有其他事务,走不开,要不然让三师弟陪陌师妹去吧。”他觉得自己吐出来的不是话,是刀子,将他的喉咙割得生疼。 陌织烟答应得爽快:“黎师弟?当然可以。多谢杜师兄。” 杜行舟扯出一抹浅笑:“要跑一趟的是青崖,谢我做什么?” 陌织烟公事公办地回道:“问道峰、杜师兄、黎师弟都是要谢的。” 就在事情谈妥,陌织烟准备离开之际,杜行舟又追上来叫住了她:“陌师妹,还有些事——” …… 听杜行舟提起陌织烟,黎青崖第一反应是自己和洛梓灵来往的事被人知道了,心下一惊,差点准备收拾包袱跑路。 结果听到是让他跟着陌织烟去除魔,松了一口气,爽快答应下来:“可以啊,就是戒律堂那边——” 杜行舟接道:“我帮你管着。” 黎青崖笑了,眼睛弯得狡黠:“大师兄你那么好说话,怕是管不住那些刺头。” 杜行舟微感无奈:太一仙宗他都能管下来,会管不住戒律堂?他在黎青崖心中的形象到底有多软弱可欺? 他感叹:“你以为太一仙宗比戒律堂好管吗?”他几乎无底线的好说话,只是对黎青崖而已。 虽然担心那群小兔崽子“欺负”杜行舟,但目前看来也只能这么做了。 “那有劳大师兄了,我会警告他们安分一点的。” 杜行舟将他脸上明朗的笑,理解为要和陌织烟一起去出任务的迫不及待,心底只觉得像吃了黄连。 ——原来,他并不似自己以为的那般大方。 …… 兵贵神速,迟则生变。 在商定好的当天傍晚,秀水峰的人便准备出发了,但黎青崖磨磨蹭蹭到出发前一刻才来到渡口。 洛梓灵也在宗门渡口送人,一瞧见黎青崖她就笑了起来,明亮的眼弯弯,像只小狐狸。 陌织烟给她介绍:“三师妹,这是问道峰的黎师兄。” 洛梓灵笑眯眯道:“我认识的。” 听到这话,黎青崖一惊,这丫头不会要抖出来吧。担心之下,他疯狂朝她使眼色。 洛梓灵佯装没有看见,对疑惑的陌织烟解释:“路过戒律堂的时候碰到过几次。”说完,狡黠地冲黎青崖挤了挤眼睛。 放心之余,黎青崖不屑咋舌:一段时间不见,这小丫头心眼见长啊。 寒暄过后,众人启程,洛梓灵站在渡口朝他们挥手:“师姐再见!黎师兄再见!” 黎青崖默默腹诽:他一点也不期待和洛梓灵再见。 他们这一行有六人,除了黎青崖外都是秀水峰的女弟子。除开陌织烟,三个金丹后期,一个金丹中期,都得叫黎青崖师兄。 秀水峰招牌的座驾是鹤车,黎青崖原本担心要和尖嘴长羽兽呆一路,结果发现秀水峰这次选了朴实无华的飞舟后,顿时松了一口气。 他习惯性地一蹬脚,用男人都自以为很潇洒的姿势飘然跃上飞舟,落地时还摆了个姿势。 不过方站定,就想起这次一起出去的不是那群同样有“中二病”的师兄。赶紧左右看看,幸好没人注意到这边,干咳两声,掩饰住脸上的尴尬,无事发生,无事发生。 …… 半夜,因为写作而作息颠倒的黎青崖睡不着,起身到船头透气,却发现那里已经有了一个人。 是陌织烟,她每天早上都有守日出的习惯。 幼年的冬天每一个夜晚都是难熬的,那时陌织烟会把年幼的慕容极抱到怀里,尽力用自己的体温温暖她,不过效用有限,慕容极依旧冻得发僵,这时候陌织烟便会哄她:等太阳出来就好了,等太阳出来就好了。 等太阳出来,一切的苦难都会过去。 这也成了两个人在未重逢之前坚持下去的心理支柱。 现在离日出还有一两个时辰,东面的天际依旧暗沉沉的,云海在飞舟下涌动,风被隔在结界外。 黎青崖出声:“陌师姐!” 陌织烟回神转身,垂下的手藏起了什么东西。 不问黎青崖也知道,那是一根用凡界最普通的红线编织的红色手链,材质简陋,手法粗糙,秀水峰首席的身份着实不匹配。 但这是幼年的慕容极亲手编给陌织烟的,对她来说是无价之宝。 虽然说在剧情里,他没少被陌织烟和慕容极混合双打,但奇异地对这两人没有芥蒂。毕竟她们动手前至少讲道理,谈恋爱也只折腾自己,不牵连别人。 要换了宴笙箫就不一样了,除了大师兄,那个疯狗逮谁咬谁,遇到他最好是有多远躲多远。 陌织烟依旧是一副清浅冷淡的声调:“黎师弟没休息吗?” 应对过裴雨延那种令人捉摸不透的话题终结机、中央制冷器、空气尴尬剂,只是有些高冷的陌织烟现在在黎青崖眼中简直是活泼健谈的大可爱,他爽朗一笑,回道:“陌师姐不也没睡?” 陌织烟以为他睡不着是在紧张,劝慰道:“这次任务不算难,有我在,黎师弟不必担忧。” 黎青崖知道她误会了,不过也没有特地辩解的必要:“多谢师姐宽慰。” 陌织烟“嗯”了一声,转头看向天外:“要到了。” …… 经过半夜的全速赶路,一行人终于到达玄光门。 玄光宗的掌门如今重伤卧床,陌织烟找到他了解了一些情况,他是在魔修掳人之时与其遭遇,然后被打成重伤,能提供的线索不多。 只知道那魔修是个男人,修为在元婴中期以上,可能受着伤。 陌织烟点了点头,表达了感谢,并送上一些疗伤药材作为“慰问品”,然后便带着弟子马不停蹄地去往魔修的巢穴,一探究竟。 根据玄光门弟子的指引,他们辗转来到魔修藏身之地所在的山头。 这魔修不知从何处而来,占据了玄光门西二百里的一处山洞做临时巢穴,双水镇上失踪的女子便是被他掳到了此处。 这里植被十分茂盛,不便飞行,一行人只能下了各自的飞行法器,缓步朝山林深处探索,黑压压的树冠遮天蔽日,浓密的树叶绿到发黑,厚厚的腐叶堆积在地上,脚踩上去便会陷进去一大截。 不多时他们发现了魔修的巢穴所在,停了下来,商议派一个人先行探察。黎青崖举手报名,陌织烟连理由都没听就驳回,说了句她去,然后走了。 黎青崖嘴角微抽:这“商议”行为和老东西学的吧。 无奈,他只能认命地留下来保护师妹。 林中有蛇猎食,惊动了栖息的鸟群,它们惊惶地起飞,一时,山林间尽是它们扑腾翅膀的声音。 本来安稳呆在树下的黎青崖被狠狠吓了一跳,那些拍翅声、鸟叫声让他神经发麻,浑身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等鸟群重新安静下来,他才稍微好受些,只是回神时却发现身边姓蓝的那个师妹怯怯地盯着他,低头一看,他手正死死拽着人袖子。 他难得地感到了丢人,悻悻松开手,一脸窘迫。 不料蓝师妹体贴道:“师兄要是害怕,可以继续抓着的,没关系。” 黎青崖一时无言以对。 再旁边的女弟子听到这话“噗”地一声笑了出来,火上添油地调侃:“黎师兄!这里还有两只袖子哦,害怕就抓住吧。”说着递上了自己的手。 说话的名叫邵玲儿,是秀水峰的管事弟子之一,常常出入问道峰,与黎青崖也算相熟。论年龄她其实略长于黎青崖,但因黎青崖尚在襁褓时便被捡回太一仙宗,直接入门,占了便宜,被她叫一声师兄。 黎青崖辩解:“我没怕!只是被吓了一跳!” 邵玲儿古怪地笑了一声,敷衍道:“好好好,是是是。”一看就完全没有相信。 黎青崖不想和她说话,转而看向纯善的蓝师妹:师妹你信我吗? 蓝师妹用澄澈的目光回视他,仿佛在说“相信”,只是过于浓厚的母性光辉晃得他睁不开眼,他的心情更悲伤了。 第13章 又等了一会,陌织烟回来了。她在魔修巢穴外围排查了一圈,并没有发现危险。 她通知众人:“我已在周围设下了警戒阵法,可以进去了。” 最小的蓝师妹看了一眼黑黢黢的洞穴显得有些不安,黎青崖安慰道:“别担心,动作快的话,今晚就可以在太一仙宗喝茶了。” 这话本是教她莫要紧张的。但由一个遇到乌鸦都会慌到扯师妹袖子的人说出来,完全没有信服力。 他在这群师妹眼中读出了这种怀疑,却只能暗自吞下血泪,咬牙发誓进了老巢后一定要把面子找回来!这次,赌上自己男人的尊严! …… 方入洞穴口,黎青崖就嗅到了一股古怪的味道,身为木灵根的他,在植物充沛的山林中五感格外通透。 没走几步,黑暗中响起“嗡嗡嗡”的声音,像是有会飞的东西在极速向他们靠近。 就在他准备一展身手的时候,寒光一闪,十来只向他们飞来的厄蝇被斩尽数成两段,掉落在地,让他捏到一半的法诀无处安放。 这是种低阶妖兽,看着像苍蝇,体型有人的头大小,突出的口器内长满了三圈牙齿,幼虫吃腐尸,成虫吃活人血肉。它们被砍并没有立即死掉,残肢还在不停地抽动。 陌织烟秋水归鞘,回头询问众人:“没事吧。” 师妹们纷纷星星眼摇头。 看她们满脸的崇拜与信任,黎青崖毫不怀疑要陌织烟是个男的,这些人一定会吼着要给她生猴子。 陌织烟看向默不作声的黎青崖,关心道:“黎师弟呢?” 他悻悻收起手上的法术:“额……没事。”要是下次陌师姐手速慢一点就好了。 陌织烟嘱咐:“你们小心些。此地虽为魔修临时洞府,但险恶的东西未必稀少。” 继续朝深处探索,先前那种厄蝇三五成群,没完没了,虽没什么危险,但也麻烦和恶心人。 穿过潮湿阴暗的洞道,他们步入了一个洞穴,这里出现了明显的人为活动的痕迹。 黎青崖隐约看到山壁上有什么东西,想靠近查看,却被人一把扯到后面,陌织烟冷淡的声音再次响起:“呆在我身后,不要妄动。” 一路过来,陌织烟就像个护着崽儿的老母鸡,哪怕黎青崖是元婴期,在她眼里也和众师妹一样,一律算作弱小、可怜,又无助的小鸡崽儿。 黎青崖:没关系,都习惯了。 就在众人欲继续向内走时,异变突起,长在山壁上的藤蔓忽然疯狂增长,向他们袭来。 黎青崖反应迅速,打出几道术法,轻巧地将袭向他的藤蔓击退,而另一边陌织烟也秋水出鞘,将她身边的藤蔓尽数斩断。被斩断的藤蔓掉在地上扭动了两下,便化为齑粉消失。 只是几个金丹期的师妹反应不及,被缠住了腰腿往墙上拉去,黎青崖与陌织烟及时出手帮她们解开了束缚。 不过麻烦尚未结束,那些被斩断的藤蔓很快又聚集起来,没完没了地发起进攻,斩之不绝。 若是能够从高处透视,便会发现,这些洞穴内的藤蔓分布就像密集厚实的蛛网,将一切入内的活物缠住、绞杀。 第二次将藤蔓击退后,黎青崖指出:“是阵法,必须毁掉阵盘才能化解这没完没了的东西。” 他已经看到阵盘就在山壁上,这个洞穴内踪迹有四处。他告诉了陌织烟阵盘的位置,两人分头破解。 黎青崖第一个来到南向的阵盘处。 方才藤蔓进攻时,阵盘露了出来,他扫了一眼就看出如何破解。 破阵的基础原理大都,只要在其发动时截断其阵法回路,然后注入灵力,构建新的回路,将灵核内的灵力导向其他地方,阵法无力为继便自动破解。 而针对这个阵法,他又能分别举出五种方法,不过这次用最快的就好了。只见他一阵眼花缭乱地操作,轻巧地停了阵法,收走阵盘,南边的藤蔓也同时停了下来。 你看,破阵就这么简单。唉,要是恋爱也这么好理解,他就不用坚持独身主义了。 黎青崖回头,想和师妹们炫耀一下,结果发现她们都围着陌织烟,一脸崇拜,满口“师姐好帅”。 陌织烟已经将另外三个阵盘解决了,它们无一例外,全都被一剑劈成了两半。 暴力破解,简单又快。 这一刻,黎青崖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了自己与这群剑修的格格不入。 剑修们不关心如何构建精巧的法术回路,不关心如何用基础术法组织出最花哨的攻击,只喜欢“一剑破万法”,说得难听点,就是“莽”,无论男女。 法修的浪漫,他们看不懂也不在乎。 在他们面前,一个法修再怎么秀技术,也不会受到追捧。 深深的孤独淹没了黎青崖,果然,他应该在洞底,不应该在洞里。 贴心的蓝师妹注意到了黎青崖,发现他像个霜打的茄子,赶紧走过来鼓励道:“黎师兄这边也解决了吗?好厉害啊!” 只是这种夸奖小孩子一样的行为并没有让黎青崖感觉到安慰:不要再这样充满母性光辉地看着我了,小心我叫你“娘”哦! …… 后面并没有再出现新的麻烦,依旧是那些烦人的蛇虫鼠蚁,与没有新意的阵法,众人轻车熟路便解决了。 但顺利的进程却让黎青崖与陌织烟皱起了眉头。 若魔修还在此地,该竭力阻止他们进犯才是。如今这么顺利则表明那魔修很可能已经不在这里了。 不过无论是与不是,都要到最深处看一看。 终于,他们抵达了洞穴的最深处,如今这里空荡荡,最近的活动痕迹也是十多天前留下的。 那魔修果然已经逃走了。 正在众人沮丧之际,幽黑的洞穴中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声音来源是左边的岔道,那里一片漆黑,就算以修士的目力也很难看出什么。 陌织烟率先抬脚,向里面走去,黎青崖跟在她后面,没走几步陌织烟停下了,脸色惨白。 黎青崖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十多具残破不堪的女尸被堆积在一个大坑中,数十只厄蝇的幼虫,在其中蠕动,那窸窸窣窣的声音就是它们进食时发出的。 跟着进来的师妹们纷纷受不了扭开了脑袋,捂住嘴,跑到墙边呕出一股股酸水。 陌织烟则握紧手里的剑,杀意毕露。 黎青崖的脸色也很难看,他从袖里乾坤中摸出一个瓷瓶,将里面的药剂洒入尸坑中,脆弱的妖兽幼虫在接触到驱虫药后开始扭曲翻滚,没几下便没了动静。 经过简单的商议(单方面决定)后,陌织烟带着两个金丹后期的师妹,顺着魔修残留的气息追踪,黎青崖则与剩下的师妹收敛遇害者的尸骨。 离开山林,往东五十里,便是出事的双水镇。 他们将尸骨带到义庄,央人通知出事女子的父母前来认领,这个过程中,黎青崖并没有出面,而是交给了两个师妹。 不多时原本死寂的义庄聚集许多人,有来找女儿的白发老者,有来找姐姐的年幼孩童,也有来找妻子的憔悴丈夫…… 每一具尸体都高度,残破不堪。他们只能凭借残存的衣服碎片辨认自己的亲人,高低不一的哭声回响在义庄之中,观者不忍。 回到客栈,几人的心情都很沉重,也没心思闲谈说笑。 晚些时候,陌织烟回来了,只是并没有什么好消息:“我们追踪了八十里,最后在毓城跟丢了魔修的气息。” 毓城是个繁盛的大城,那里人口很多,十多天前的气息很容易便被抹消掩盖了。 如今的情况并不乐观,他们未能在魔修逃离前赶到便已经失了先机,如今失了线索,要么想出有效的办法,要么等他再次作案,而后者也意味着会有新的受害者出现。 陌织烟沉重道:“那魔头很大概率已经知晓太一仙宗插手的消息了。”没有人不会警惕太一仙宗的制裁。这意味着魔修的警惕性会大幅度提高,绝对不会轻易现身。 “但他未必知道我们来了多少人。”黎青崖补充道。这是他们现在仅有的微薄优势了。 他继续分析:“或许我们可以凭借这个化被动为主动,让那魔修主动来找我们。” 陌织烟:“怎么说?” “那魔头掳走女子一定有某种目的,但不管是用来练功还是疗伤,有修为的女子都远胜于凡人女子。那魔头或许会畏惧仙宗威名躲藏起来,但如果他发现太一仙宗其实也不过如此呢?” 陌织烟听明白些许:“你要骗他?怎么做?” 黎青崖说了八个字:“七真三假,钓鱼执法。” 他补充解释:“我们的身份和来此的目的没必要、也没办法伪装,那就从人数和实力方面迷惑他,让他以为太一仙宗派来的人很少,实力也不高,是他可以对付的。以魔修的贪婪,他一定会想把我们的女弟子变成自己的饵食吧。” 他之前便在思考这个计划,所以在认领尸骸时刻意没有出现。 在双水镇镇民的眼中来到这里的只有两个仙子,就算魔修还在关注着双水镇,也只会得到这样的讯息。 至于修为,凡人看不出来,到不用担心在此暴露。 至于他们安排的人,修为不能太高也不能太低,太高魔修不敢出手,太低魔修不会相信,一个元婴期加一个金丹期是最优解。 新的问题来了:派谁当诱饵。 黎青崖正想说让陌织烟和随便哪个师妹去,却发现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到了他身上。 意识到她们在想什么,他难以置信:“喂!你们不会吧。” 他后退一步,掉头想跑,然而背后的门轰然合拢—— 第14章 邵玲儿与两个师妹堵住门,不由分说地将欲逃跑的黎青崖拖了回去。 他挣扎着抗议:“你们一群女的,为什么偏偏要我来扮女人?” 邵玲儿笑嘻嘻回道:“你提的建议,当然你来了。再说黎师兄,你舍得让娇滴滴的师妹们被魔头碰吗?” “舍——”黎青崖才吐出一个字就被法术封住了嘴,“唔……唔……” ——舍得!他非常舍得!这女人也不看自己多少岁了,还好意思说娇滴滴。他才是娇滴滴好吗?他还没有六十岁啊!他只是个孩子!臭女人!有本事别给他下禁言术! 他含泪欲泣地看向陌织烟,祈求得到帮助。 只是他不知此时的自己墨发披散、长袍凌乱、泪光盈盈,看着比女人还招人怜,陌织烟的心头仿佛被什么撞了一下,默默移开目光。 ——原本觉得黎师弟去会露馅,如今一看再合适不过。 她解释道:“我的修为比黎师弟高,那魔修可能会有所忌惮而不出手。” 而“秀水峰最后的良心”蓝师妹也在师姐们的逼迫下颤颤巍巍地举起了手:“黎师兄,我们会把你打扮得很漂亮的。” 黎青崖含泪欲泣:娘!你不爱我了吗? 最终,由黎青崖来扮女人的提议,以五票赞同、一票激烈反对的的情况通过。 黎青崖被摁到了梳妆台上,那魔修保守估计是元婴期,化形术瞒不过他,只能化妆易容。 在脂粉抹上脸之前,他挣开禁言术,发出最后的呐喊:“我可以答应你们,但有个要求!” “什么要求?” “不准说出去!尤其是不能让其它峰的师兄弟知道!”如果被他们知道了,他这辈子都别想逃过被嘲笑的命运。 师妹们互相看了看,姑且答应了他的条件。 他还不放心:“发誓!全部发誓!发心魔誓!” 为了安抚他,师妹们应和:“行行行,发誓发誓。”不过心魔誓不至于,最后用赌咒代替了。 这天,双水镇客栈的上房内传出了“快活”的声音。 “手拿开!不准扒我裤子!我自己来!” “肚兜拿开!我不穿!” “师兄再缩一缩,骨架太大了……” “别动!这是胭脂,不是毒药!” 终于,在女修们毫不留情的揉搓下,秀水峰二师姐“青儿”出炉了。 缩骨后的黎青崖身架娇小,而本就清秀的脸被易容药剂弱化了棱角,脱胎成一个清丽的少女。月白的衣衫穿在陌织烟身上是冰山雪莲,高冷难近,穿在他身上却如娇花照水,楚楚可怜。 五官的变化也没多大,但就是多了一种说不出的娇柔。 面对镜子里娇滴滴的“美人”,连黎青崖自己都愣住了:谢谢,恋爱了。 看到这个自己都把持不住的扮相,他感到自己有踏上某些不归路的风险,只能悄悄捂住裆部,一再提醒自己的性别。 沉浸在悲伤中的他问了一个问题:“要是大师兄来,你们也会让大师兄女装吗?” 收捡着胭脂眉粉的邵玲儿想也不想就回道:“杜师兄是出窍期,要是他来哪还用这么麻烦?” 这样吗? 他默默把头埋进臂弯:原来是他修为太低,对不起,青崖,要坚强啊。 …… 黎青崖的角色决定了,但还差一个给他做帮手的人,经过抓阄,这个任务落在了邵玲儿头上,而剩下的师妹则跟着陌织烟隐藏在暗处照应。 化名为“青儿”的黎青崖与邵玲儿开始启程去毓城。为了照顾黎青崖的羞耻心,陌织烟还友情赞助了一张面纱。 一落地两个人便开始打探消息,能不能得到线索不重要,重要的是把有两个女修来此的消息散布出去。 经过几天的适应黎青崖已经对穿女装不怎么排斥了,就是很烦那些色眯眯看他的人:有什么好看的?掏出来比你们大啊! 还有没长眼的富家公子说要包养他。 要不是他开的价钱比不上聂清玄给的月例,他还想从了的(此为骚话)。 黎青崖郁闷地瞪了一眼在旁边笑得花枝乱颤的邵玲儿,怒从心中起,恶向胆边。 他轻巧地避开富家子拉他的肥手,躲到邵玲儿身后,将她往前面一推,可怜兮兮道:“师妹!这个人恶心心!人家害怕!” 捏着嗓子发出来的娇柔声音让邵玲儿一个激灵,浑身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恶心心的是你好吧! 嘲讽的话就在嘴边,但因为在大街上,邵玲儿只能憋住,还得帮他打发那个色胚公子。 看她不舒服,黎青崖舒服了。 至于节操什么的,早在老东西那就被扒光了,反正这里没人认识他,邵玲儿又发过誓不能把他扮女人的事说出去,骚就骚了。 盘查一圈后,他们并没有打听到任何女子失踪的消息,就在他们怀疑这魔修是不是潜逃之时,一个少女找上了他们落脚的客栈。 方一照面,少女便跪倒在黎青崖与邵玲儿面前,哭得梨花带雨:“仙子救命!” 黎青崖与邵玲儿对视一眼,上前扶起她:“别哭,有什么事慢慢道来。” 少女介绍自己是烟柳巷青楼满庭芳的婢女霜尘,她称满庭芳有妓子被拐走。 “那天冬儿姑娘和姑娘说着话,一转身就消失了。”她口中的冬儿姑娘是烟柳巷的妓子潇冬儿,也是被拐走的那个姑娘,而“姑娘”则是她服饰的妓子,也是潇冬儿的好姐妹,染月。 “冬儿姑娘一定是被妖怪拐走了!但所有人都不信,觉得冬儿姑娘是和恩客跑了,而姑娘在包庇他们。” 虽然花街这种地方的确很适合魔修藏身,但仅凭婢子的口述还不能断言这件事和魔修有关。 黎青崖询问:“为什么你会觉得潇冬儿是被妖怪拐走的?她失踪时你在场?” 霜尘摇头:“当时房间里只有姑娘和冬儿姑娘,但除了妖怪谁还能把一个大活人凭空变没呢?” “这段日子烟柳巷还失踪了好几个婢子,消失的时候也和冬儿姑娘一般突然。只是上头怕影响生意,把消息压了下来,也不准人讨论。” “官府平日没少从烟柳巷拿好处,没老板点头,他们是不会受理这个案子的,贱婢真的走投无路了。求仙子一定要相信我啊!要是两位仙子不肯帮忙,只怕姑娘也活不久了。” “听说前面那些人都是妖怪害人才失踪的,下一个很可能就是姑娘。姑娘被吓得生了病,现在连床都起不了。求两位仙子不要嫌弃我等身份卑微,救救姑娘!”她殷切地看着黎青崖与邵玲儿,生怕他们拒绝。 出于执刑令的敏锐,黎青崖注意到了事件里的一些特殊之处:“也就是说,潇冬儿是目前失踪的唯一一个挂牌姑娘?” “是的!仙子相信我,我没有撒谎啊。”霜尘抓住黎青崖的袖子,急得满面泪水。 黎青崖递上一张手绢,柔声安慰:“别害怕,我不是不相信你,只是例行询问情况。我们会帮你们的。” 他拿出一张符纸:“这张传讯符你先拿着,遇到危险情况就撕开,我收到消息便会来救你。” 拿到“保命符”的霜尘稍微平静了些,黎青崖开口劝道:“先回去吧,我们晚些时候再去找你。” 霜尘仍是不安:“仙子真的会来吗?” “当然是真的。相信我。” 黎青崖温和又坚定的语气让人不由地相信他,沉霜低下头感叹修界的仙子果真和传说中一样温柔善良。 侍女霜尘走后,方才一直没说话的邵玲儿开口问道:“我们真的要去烟柳巷?” 没了外人黎青崖终于不用顾及形象,一把扯下勒耳朵的面纱:“自然要去!要不然怎么确定魔修是不是躲在那里。” 邵玲儿不信:“我看你是想嫖!” 黎青崖委屈道:“师妹可真会冤枉人,我一个‘女人’怎么嫖?” 说完他又补充了一句:“最多过过眼瘾。” 邵玲儿发出一声不屑的咋舌声。 以女人的装扮去花街自然不合适,改扮是必要的,重新套上男装的黎青崖心情复杂:以男扮女装之身女扮男装,这套娃怎么算? …… 方踏入花街,一股旖旎糜烂的暖香便扑面而来,此时正值傍晚,烟柳巷已经开始迎客。倚坐楼上的一个个娇娘笑得艳丽温柔,垂下的裙摆如水波晃荡,若层层绽开的花,是男人最迤逦的梦。 来之前他们特地打听了烟柳巷,才知道这是在毓城乃至周围十数座城池都赫赫有名的风情街。 是男人的温柔乡、销金窟、极乐天堂…… 但早些年这里只不过是一条有几家妓院普通街道,形成如今分工明确、管理周密的产业链是近五六年的事。 邵玲儿慌乱地避开拉客的花娘往她身上摸的手,恼道:“真恶心!” 黎青崖用手臂挡住一只细白的手,悠悠回道:“为了吃饭嘛,不寒碜。” 邵玲儿翻了一个白眼回道:“我骂得是男人!这种地方会存在,都是因为你们男人的龌龊。明明是地狱,还有脸叫‘极乐天堂’。” 莫名中枪的黎青崖很无辜:“什么‘你们’?别一竿子打死一船人啊。” 不过邵玲儿要是讲理她就不是邵玲儿了:“反正都不是好东西,骂了就骂了,你还要打我吗?” 黎青崖:好吧好吧,你声音大,你说得对。 虽才入夜,满庭芳已宾客满堂,入目是绮罗缤纷,挡不住女子们纤细美好的手臂、脊背、腰肢,靡靡乐声混杂在男人的高谈阔论与女人的娇笑中,让人头脑发胀。 两人找到了侍女霜尘,霜尘愣了片刻才认出改装过后的他们:“仙子?” 黎青崖微弯眉眼,轻轻颔首。 霜尘一愣,低下头,忍不住在心底嘀咕:这白衣仙子模样俊,气度也出众,比那些公子哥还招人脸红。 “带我们去见你的姑娘吧。” 霜尘一边带路一边诉苦:“姑娘这几天身体不好,没有接客,他们便愈发怠慢,连借个煎药的炉子都磨磨蹭蹭,一群唯利是图、狗眼看人低的家伙。” 染月是满庭芳内颇有资历的妓子,享受的是头一等的待遇,她生个病尚且如此,其他人更不必多说。 装饰艳丽的房间内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药味,染月就倚坐在床头,她生得很温柔,眉眼不算惊艳,但很耐看,只是因生病缺少了几分气色。 略长的年纪让她不如豆蔻年华的妓子娇嫩,却自有一股让人觉得舒服放松的柔和气质。 见到进入房内的陌生人,她看向霜尘:“这两位是。” 霜尘回道:“姑娘,这就是那两位仙子了。” 染月忙要下床行礼,黎青崖阻止了她:“姑娘抱恙就不要在意这些礼节了,我们今天来是想向姑娘了解一些情况的。” 他询问了一些问题,染月也答得详尽。 “冬儿妹妹是在八天前失踪的。” “就在她的房间。” “我一转身,她就不见了,只留下她的金钗。” “妾身并未察觉到什么异样。” 都是与霜尘说得差不多的信息,染月说到一半,悲从中来,默默擦起眼泪,黎青崖安慰了她一番,打算也给她留一张传讯符。 看到符的时候,染月一愣:“妾身已经有一张这样的符了。” 说着她从怀里拿出一张符:“是霜尘给我的。” 黎青崖一愣,收回符:“那这张我给霜尘。” 染月坐在床上拜谢:“多谢仙子救命。” “如果此事真的与魔修有关,那便是我们该做的。” 离开染月的房间后,他们又请霜尘带他们去了潇冬儿的房间。 潇冬儿就是在这里失踪的,在染月的坚持下,房间还保持着她失踪时的模样。 一进屋黎青崖的神情就凝重起来,这里有术法残留的痕迹,他在屋内查探了一圈,最后一路来到窗边,推开窗户。 窗外,青碧的江水流过,江面上花灯摇曳,画舫往来。 床、桌子、窗户上都有魔修留下的气息,但门口却没有,看来魔修进出的路线是这扇临江的窗户……水绝对是抹掉踪迹最好的媒介,魔修选择水道潜逃,他们很难追踪。 为了以防万一,黎青崖决定下水看看能不能找到遗漏的证据,他叮嘱还在查探房间的邵玲儿:“师妹,我去水下看看,你自己小心。”说罢便跳入水中。 …… 找了一通,黎青崖并没有发现什么,这倒也算意料之中。 就在他放弃寻找,将头浮出水面之时,一个纤细的身影从岸上向他扑来…… 第15章 面对突然出现的人,黎青崖毫无准备,又因在水中不好借力躲开,被扑了个结结实实,重新沉入水下。 一时间耳边尽是水波动的声音,所有的喧嚣都隔在另一个世界,岸上的烛火被涟漪绞碎成点点金色的华光,景物变得隐约破碎,真切的只有面前的人。 这是个十一二岁的红衣少女,年岁虽小,却已生得极为明艳动人。柳眉弯弯,凤眼狭长,朱唇不点自红……用艳若桃李来形容最恰当不过,她就像三月开得最糜烂的桃花。 “少女”也惊愕地看着被自己撞了满怀的人:女的? 黎青崖只是套了男装,骨架轮廓并没有变回去,依旧纤细、柔和,一副女人身骨面容。 束起的长发在方才入水探察时散落,如同水藻般在清丽的脸旁荡漾,清渺绝世,凡尘不染,让人一时辨不清遇到的是人,还是水底的河神。 短暂的怔愣后少女突然开始呛水,四肢也慌乱地划动——她并不会游泳。 黎青崖忙揽住少女的腰,带着她往岸边游去。 她跳水的时候很决绝,但在溺水的当下还是死死抓着黎青崖的衣襟——她不想死。 被救上岸后的少女扶着胸激烈咳嗽,嘴唇也开始发紫,是严重呛水的征兆,黎青崖用灵力帮她排出了肺部的水。 少女很快恢复正常,这手仙法令她十分惊异,但她什么也没说,抿了抿嘴角,爬起来跑了。 黎青崖注意到少女脚上没穿鞋,脚底已经磨得鲜血淋漓,但她像感受不到痛一般,头也不回地朝远处跑去。 她刚跑走,一堆打手便追了上来,似乎就是少女跳水时在岸上喧闹的那群人,当时情况紧急黎青崖并未注意他们在喊什么,如今听来,少女原是某家妓院的逃奴,而这些人就是来捉拿她的。 人很多,不过未必都是少女所在妓院的。 花街的规矩,一旦有逃奴,所有妓院都会合力追捕,有时官府还会帮忙,所以女子一旦被卖进来,便很难凭自己的力量逃出去。 如同不会游泳的人掉进水里,只能在徒劳的挣扎后,溺亡! 黎青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方才做的事未必算救人,岸上是一个更可怕的人间。 只是凡间的悲苦,修士又能管多少呢? 在场的还有嫖客,这些人像在看一出戏,不断起哄喝彩,有的在叫少女跑快点,有的在让打手们追紧点,他们并不是有什么立场,只是一群希望戏更精彩的麻木看客。 嫖客怀里的妓子也适时地笑着,但悄悄看向少女的背影时却露出了复杂的眼神。 似乎曾经也有人为了那一线渺茫的自由希望,不顾一切地跑过长街。 是谁? 是她们自己吗? 可能吧,记不得了。 …… 上岸后,黎青崖找了个没人的地方,用法术烘干衣服与头发,重新打理好仪容后,顺着暗巷朝满庭芳正门走去。 如果说外面的烟柳巷是华丽的外衣,那这些暗处的巷道便是外衣下长满脓疮的躯体,所有悲惨与不华丽的东西都被丢到这里。 路边掉出来的一截白色小臂差点吓了他一跳,顺着看去,是个略显苍老的女人,她的衣服滑到臂弯,露出岁月逝去的躯体,有个矮黑的男人伏在她的身上耸动,而她表情麻木,对此毫无反应。 这条暗巷中,不乏这样年华老去,只能用身体最后的青春与贩夫走卒换取温饱银钱的娼妓。 黎青崖挪开目光,加快脚步走了过去。 这里也有嫖客和打手以外的男人,他们大多是做见不得人的生意的…… 黎青崖试图向那些站在街边的闲人打听消息,不过他们却没什么搭理黎青崖的兴趣,直到见到钱财,才吐露出一两句—— 失踪的人? 这种地方失踪一两个人有什么好奇怪的。 不过你要问的话也是有。 好像是满庭芳、荷月楼这几处吧,左右一两个不值钱的下等婢女,也没什么好在意的。 潇冬儿? 知道啊。 满庭芳新捧的姑娘,风头可劲了,才十三岁,长得像朵娇花似的,性情又甜又辣,她那样的女人,不,女孩子,最讨男人的欢喜。这次人跑了,满庭芳可亏大了。 她跟谁跑的? 这谁知道。想给她赎身的人可是不少来着,但满庭芳在没赚够之前当然不肯放人,指不定她是等不及跟某个恩客跑了吧。 答话的妓\女懒洋洋地卷着头发,眼神时不时往黎青崖身上瞟,不过却不像面对其他男人时一般亲昵,她没兴趣在“女人”身上浪费工夫。 打听完自己想知道的事情后,黎青崖离开了暗巷。重新回到正街的他抬眼看向这片糜烂的浮华,感叹那魔修的确找到了一个绝佳的躲藏地点。 回到满庭芳,邵玲儿已经叫好了酒菜,正坐在厅堂内津津有味地看歌舞,她倒适应得快。 黎青崖走过去坐下:“这里的东西不要碰。”谁知道魔修会不会已提前设好埋伏,给他们下药,就算魔修不动手脚,青楼的酒水也是惯常加料的。 邵玲儿回道:“这点我还是知晓的。” 黎青崖翻过一个空杯子,搽干净,摆到她面前:“给我弄杯水。” 邵玲儿虽为剑修,但身为水木双灵根的她也是能用法术凝聚水出来的。 见黎青崖如此理直气壮地使唤自己,邵玲儿不乐意了:“你在河里喝饱了上来啊!” 黎青崖眼一垂,声一软:“好妹妹~” 邵玲儿露出一个嫌弃的表情:“恶心!” 但骂完之后,她还是给黎青崖弄了一杯水。 喝过水,黎青崖问道:“你这头有什么发现?”这句话他用的是传音入密。 邵玲儿会意,也换了对话方式:“发现没有,八卦倒有一堆。” “首先是潇冬儿和染月的关系并不像说的那么好,染月待潇冬儿跟亲妹妹一样,但潇冬儿却不太待见染月,没少在背后说她坏话,还给她使过绊子,也不知道染月护着她图什么。” “其次就是近来满庭芳的幕后老板好像看上了潇冬儿,特别照顾她,失踪前的那段时间潇冬儿可谓是风头无两。” 黎青崖听了一耳朵,没有就此发表意见:“现在的疑点是魔修为什么放在那么多不起眼的婢子不抓,要抓一个风头正劲的当红姑娘。而老板面对自己摇钱树的失踪,又为什么不做声响?” 邵玲儿思索片刻,恍然大悟:“你是说老板和魔修有勾结,在刻意隐瞒消息!” 黎青崖:“大概率。” “我们去问老板!”邵玲儿说着起身就要走。 黎青崖叫住她:“你跑这么快,是知道老板在哪?” 满庭芳的东家极为神秘,鲜有人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平日管事的都是掌柜。 “那就把掌柜抓起来问!” 黎青崖叹了一口气:“师妹啊,你一个鱼饵这么卖力干嘛?打草惊蛇可不好。”他们的目的是引出魔修,查不查案的倒是其次。 邵玲儿不满:“你就没半点胜负欲的吗?遇到敌人就不想挑战一下自己吗?” 黎青崖耸了耸肩:没有,不想。咸鱼怎么可能有胜负欲。胜负欲是什么?能吃吗? “能等着鱼上钩,干嘛要来回奔波?” 他不愿意行动,邵玲儿也不敢一个人莽,她愤愤地坐回桌边,满脸不高兴。 黎青崖却还有心情与她说笑:“师妹说魔修会咬那个饵?我觉得他会更喜欢师妹。” 邵玲儿回敬:“还是师姐更漂亮,更招人。” 黎青崖露出惊喜的表情:“真的吗?我也这么觉得。” 邵玲儿没想到他会不要脸地应下来,翻了一个白眼:骚男人。 …… 深夜,两人回到落脚的客栈。亲自将邵玲儿送进房间,黎青崖一脸郑重地嘱咐:“今晚你好生呆在房中,莫要乱走。” 邵玲儿警觉:“你要做什么?我和你一起去!”她也想去查案!黎青崖不能背着她吃独食! 黎青崖:“这事我一个人就够了,而且我们分开魔修才更容易上钩。” 邵玲儿还是不太情愿。 黎青崖靠近她耳边低声哄道:“别闹,乖。我走后你自己小心,魔修一旦出现,立刻发信号给陌师姐!千万不要以身犯险。” 这叮嘱不可谓不温柔贴心,邵玲儿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能从黎青崖现在这张女人脸上看出帅气。她脸一红,嘴一拉,低骂:“臭不要脸!”居然勾引师妹! 不过这态度也表示她认同了黎青崖的决定。 被骂的黎青崖莫名其妙,他明明是担心她嘱咐她注意安全,怎么臭不要脸了? 满心郁闷还想不通的他叹了一口气:算了,女人这种东西他还是不要试图弄懂了。 这晚,问道峰三弟子又一次对女人感到了恐惧,并进一步坚定了内心的不婚不恋主义。 …… 黎青崖是要去找满庭芳的老板。 不带邵玲儿,除了告诉她的引魔修咬饵的原因之外,还有就是他也不清楚魔修是不是和老板在一起,为了避免出现突发状况来不及保护她,干脆就独自行动了。 满庭芳的老板也是烟柳巷最大的老板,就是他一手将当初零散的几家妓院,打造成管理严密的烟柳巷。使得原本就靠压榨女子来获利的色情产业,程序化,规模化。 他还用从妓子身上赚来的钱培养鹰犬、收买权贵、勾结官府,进一步巩固、保护他的产业。 因为烟柳巷的存在,这些年毓城乃至周围的人口拐卖十分猖獗,每年不知有多少良家女子被拐走卖进那里,但因为事关一条官商勾结的巨大产业链,所以无人过问。 他并没有打听到烟柳巷老板的真实身份,但却拿到了满庭芳账本的一角,是老板的落款。老板的书房肯定有他的笔迹,这样就能凭借寻踪溯源找出他的宅邸。 不过前面说过,凭字迹这种宽泛的线索找东西是很难的,黎青崖没有聂清玄那么强大的灵力与神识,便只能用笨办法,将毓城化为几个片区,一个片区一个片区地排查。 只是如果老板根本不住在毓城,就没办法了。 经过一个多时辰的寻找,他终于在某处宅院的书房里发现了一样的笔迹,此外还有一些隐晦的关于烟柳巷的书信。 看来此地的主人就是烟柳巷老板。 他在书房外抓了一个仆人,得知这是一位名叫何易之的富商的书房。然而当他追问何易之在哪时,却被告知何易之已在十多天前意外身亡,前几天才下葬。 黎青崖分外惊讶。 十多天前?那差不多正是魔修逃到毓城的时间。 这里面会有干系吗? 而且烟柳巷这么错综复杂的产业链不可能离了大老板的运作,何易之死掉了,那现在是谁在管理?又是谁在包庇魔修? 此外,他方才也没在书房内找到烟柳巷的房契、地契或者姑娘们的卖身契这些重要的东西,是没有放在这里,还是被人拿走了?找到这些能不能发现背后之人? 黎青崖的眉头皱成一团,原以为能通过老板这条线抓住魔修的马脚,变被动为主动,没想到却使得迷雾越来越浓厚。 收集到的信息在脑内乱成一团,找不到头绪…… 第16章 黎青崖徒步朝客栈走去,借着子夜长街的寂静,梳理自己的思绪。 忽然,他停了下来。 这种感觉不太好形容,就像有一股电流从脊椎一路窜到脑仁,然后炸开,令他浑身寒毛炸起。 有危险靠近! 毫不犹豫地,他招出聂清玄给他的那把法器“墨断”,墨色的戒尺翻飞,几乎看不到影子,只在电光火石间听闻了三声清脆的碰撞,已过三招。 被挡下的这几招,分别朝着他气海、心门、灵台而来。出招的人并没有现身,但他在招式上感受到了熟悉的气息,确定就是那个魔修。 看来魔修没有去动邵玲儿,而是瞧上了他这个更肥的饵。 啧,果然还是他更有魅力。 长街上再度安静下来,空气凝滞得如同一滩死水,魔修没有继续进攻,也没有离开。 元婴期尚不能神识外放,所以为了寻找魔修的藏身之处,黎青崖不得不绷紧全身的神经,捕捉一切动静。 忽然,一丝细微的响动落入修士的耳中,他瞬间提起法器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攻去。 遮挡的破竹席被击飞,露出的却是一个睡在街角的凡人。他及时收招,举目四望,这次失去了所有魔修的踪迹,看来这个家伙趁他注意力被这头吸引时跑了。 他烦躁地皱起眉头,比起强大的敌人,像这样谨慎到胆小的对手更难对付。 收起法器,黎青崖捡起被打飞的竹席重新盖回那个露宿的凡人身上:对不起,打扰了。 但做到一半,他的动作顿住了——等等!这衣服,这模样,这不是今天他在河里遇到的那个少女吗! 她比几个时辰前更狼狈了,红衣变成了黑红的色泽,除了更破烂的脚,脸上也多了几处擦伤。方才的一系列动静让她睡梦中的羽睫颤了颤,不过终究还是没有睁开眼。 黎青崖不欲多管闲事,打算就这样离开,只是没走几步,便觑见路的尽头出现几个大汉,嘴里骂骂咧咧:“快找!那贱人朝这边跑了!” 原本昏昏沉沉的少女条件反射般清醒了过来,挣扎着爬起来,跌跌撞撞地想继续逃跑。 但她的身体状态非常差,独自逃过追捕几乎不可能,这举动不过是垂死挣扎。 擦肩而过时,黎青崖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抓住了她的手腕。 本就是惊弓之鸟的少女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到,以为他是来抓她的人,急得一口咬在他的手臂上。但凡人的牙口伤不了修士的皮肉,纵使她用尽全力,也只不过留下一个泛白的印子。 青楼打手们朝这边走来,少女眼中的惊恐愈发强烈,她疯狂地挣扎,却无法撼动修士的禁锢。 打手渐渐靠近。 五十步……二十步……十步……五步……咫尺之距——然后无视他们走了过去。 少女愣住了,牙不自觉松开。 领头的那个打手往地上啐了一口:“真是头训不服的野畜生,等抓回去了看我不打死他。”说完他踢翻了路边的一个破箩筐,正好是少女方才晕倒的地方。 少女将茫然的目光投向黎青崖。 黎青崖眉头紧锁,很是苦恼。 出于独善其身的原则,他本来不想管这件事,但在少女经过身边的时候,还是身体比脑子快,抓住她,用了隐匿术。 而这妮子还不识好歹地咬他,性子这么烈,跟头狼崽子似的。 从惊恐中冷静下来的少女也认出了黎青崖——是她!在河里碰到的女人! 黎青崖原以为她认出自己后,会对救她两次的自己说点道歉或感谢的话,结果少女眼白一翻,晕了过去。 他惊了:这丫头这么会碰瓷的? 摸了一下脉:哦,虚的和饿的。 若是不管少女,她大概率会被折回来的打手发现,救人救到底,无奈之下黎青崖只能把她提回了客栈。 敲开邵玲儿的门,将人丢给她:“路上捡的,你帮忙照顾一下。” 见是个漂亮小姑娘,邵玲儿十分喜欢,爽快地答应下来。 将少女交托出去,他回到自己房里,打算好好休息一下,但刚躺下便听得房门被敲响。 门打开,才分别不到半刻钟的邵玲儿一把将“少女”塞进他怀里:“还给你!男女都分不清就敢捡回来!”说完冷哼一声,扭头走了。 黎青崖愣了几息才反应过来她的意思,诧异地看向怀里的“少女”。 不是女的?!! 再三犹豫,他艰难地伸出手摁上了“少女”的胸,平的。 不行,这还不能确定。要百分百确定,只能看那里了吧—— 半刻钟后,黎青崖坐回桌边,一脸摊上大事的表情。 他知道青楼偶尔也会为特殊喜好的顾客调\教男孩子,但没想到这么一个稀罕货被他捡到了,真的出大事情。 门又被敲响。 他疲惫地应声:“进来。” 还是邵玲儿,方才她特地给少女,不,给少年做了碗羹汤, 她将羹汤放下,打算去看看少年的情况,却看到了不堪入目的一幕。 少年躺在床上,衣襟大敞,青丝凌乱,面泛潮红,一副被“糟蹋”过的模样。 她又惊又怒,扭头怒问黎青崖:“你对他做了什么!” 黎青崖一脸疑惑,反问:“什么做什么?” 邵玲儿:“你是不是占人便宜了?” 他回头看了一眼,嘴角微抽:“脱衣服验明正身啊,姐姐!他看着十二岁都没有,我能对他做什么?敢对他做什么?” 面对野小子他恨不得有多远躲多远好吧。 邵玲儿审视再三,姑且相信了他的人品,临走前不放心地叮嘱:“人是你捡回来的,你可要负责到底。。” 黎青崖不耐烦应道:“知道了。回你房间去吧。”捡都捡回来了,他也不可能把人丢出去。 邵玲儿走后,他又开始长吁短叹,要知道这是个小子,他就—— 还是要救啊,唉! …… 少年是在哗啦啦的水声中醒来的,他发现自己在一个陌生的地方,模糊的视野中是一个浴桶与一片光洁纤白的脊背。 他挣扎着刚坐起来,一件外衣便飞过来盖住了他的脑袋。 一道清浅悦耳的低斥传来:“臭小子,闭上眼睛!” 听到是个“女人”,少年扯外衣的手顿住了,僵硬地坐在那里,不知所措。 说话的自然是黎青崖,他倒不是介意自己被看,但不能让少年发现他是男人。 尚不知自己在哪的少年坐在床边,满心惊惶不安:“你是谁?这是哪?” 黎青崖悠悠回道:“我是救你的人,这里是你随时可以离开的地方。” 他回答得随意,但这答案对少年来说够了,只要不是又被抓了回去,那在哪都可以。 耳边是淅淅沥沥的水声,鼻息间则是外衣上的清淡香气。这味道与烟柳巷那些腻人的脂粉味截然不同,若有若无,却无处不在,令人心神愉悦。 少年的心更乱了,耳尖渐渐变红。 ——居然当着男人的面洗澡,这女人真不知廉耻。 人已经醒了,黎青崖也不好磨蹭,三两下洗完,套上衣服,来到床边。 这家伙倒老实,没有试图偷看,不过他想看也看不到就是了。 他伸出一只手挑起盖在少年脸上的外衫。 察觉到动静的少年抬起头,对上了一张清丽娇美的脸。 这个场景让他觉得自己是被掀盖头的新嫁娘,只不过面前不是新郎,而是救了他两次的“洛神”。 前两次他都因为情况紧急,未能细看“女子”的脸,如今灯火朦胧,她却未减光彩,仿佛自己就会发光一般。 这就是仙门的仙子吗? 看见少年光盯着自己不说话,黎青崖拍了拍他的脸:“傻了?” 少年回神,慌乱避开他的手。 黎青崖将揭下来的衣服扔到一边:“醒了就把东西吃了。”不吃的话一会儿再晕过去可别怪他。 少年没有动,一双黑亮的眼角戒备看着他:虽然这个女人帮了自己,长得也很漂亮,但她未必可信。 黎青崖没心思去照顾他那点不安,直接抓着他的领子,把人提到了桌子边。 少年挣扎无效:这女人看着娇软柔弱,力气怎如此大! 羹汤之前一直用保温的法术温着,非但没冷掉,还香气四溢。少年咽了一口口水,但没有动手。 黎青崖轻笑一声:“怕我下毒?那别吃喽。”说完自顾自看起话本。 这个臭小子爱吃不吃,他才不会给他试毒。 想了半晌,少年还是觉得恢复体力更重要,悄悄看了黎青崖一眼,把碗拖了过去。 邵玲儿的俗家亲人曾是凡界名满天下的御厨,她在娘胎里就学会了辨别火候,厨艺自是不差。少年狼吞虎咽,差点把勺子吞下去。 见这小子还算识趣,黎青崖看他也稍微顺眼了,放下书询问:“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只顾着吃,没听到他的问题,于是他轻轻踢了一下他的小腿:“问你呢。” 他才洗过澡,并未穿鞋。赤\裸的脚隔着青楼薄如蝉翼的衣物拂过少年腿肚子,带起一片酥痒的触感。 少年这次察觉到了,他猛地抬起头,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黎青崖:这女人在……在勾引自己? 见他光盯着自己不说话,黎青崖又问了一遍:“你叫什么名字?”这小子是不会说话?还是傻的? 少年终究没能克服羞耻心去指责黎青崖方才“不检点”的行为,他抿了抿嘴角,回道:“他们一直叫我狗杂种。” 其实他被卖到青楼后,有被取花名,但他太过于厌恶那名字,所以不愿提。 黎青崖了然,那就是无父无母,不知道自己的真名了。 他又问了一些其它问题,少年回答得也算清晰流利。 少年是孤儿,无父无母,是被一个老乞丐养大的,前几年老乞丐死了,饱受当地乞丐排挤的他,决定来毓城讨生活,结果刚到这里没两天,便因出众的相貌被人拐走,卖入烟柳巷,这些日子基本都在逃跑和毒打之间循环往复。 “你是半年前被卖到的烟柳巷?” 少年应了一声:“嗯。” “那你知不知道最近烟柳巷有女子失踪的事?” 这次少年没有出声。 不正常的沉默让黎青崖意识到这小子可能知晓内情,他神情认真起来:“你知道什么?” 少年闷闷回了一句:“如果你够聪明,最好不要再查下去。” 那些死掉的女人与他无关,他不关心,但这个女人救了他,他不能让她去送死。 那个藏在烟柳巷的妖魔专害女人,又非常厉害,就算她会点法术,也对付不了。 看出少年有所顾虑,黎青崖意识到自己要套出话得费点功夫了。 第17章 见少年吃完东西,黎青崖命令他脱掉衣服。听到这话,才从青楼逃出来的少年身上的每一个毛孔都警戒起来:“你要干嘛!” 黎青崖坦然回道:“洗澡啊,还是你觉得身上的味道很香,想留着过年?” 从烟柳巷出来,又是落水,又是东躲西藏,除了灰尘泥巴,少年身上还有一股不知道在哪沾染上的酸臭味儿,他若是不洗澡黎青崖今晚决不让他睡床。 发现自己误会了,少年脸颊微微发臊,但还是不愿意在一个“女人”面前脱衣服,闷闷道:“你出去!我自己洗。” 黎青崖微哂,没想到这小子年纪小,廉耻心还挺重。他也没想看这小子的排骨身材,干脆地起身离开。 他一出去,少年就插上了门栓,但看到浴桶的时候,又呆住了。 ——这桶水是那个“女人”用过的! 凡人烧水很费时间与柴火,一桶水前后洗几个人并不稀罕,而以少年的条件用热水洗脸都是奢侈的。所以他不是嫌弃水被用过,是……心慌。 扭捏半晌,他还是脱光衣服坐进桶里,原本只淹没到黎青崖胸口的水,却到了他下巴,稍一埋头就能把半张脸淹进水里。 他只觉得鼻息间都是轻淡的香气,渐渐红透了脸。 ——这女人,真是,不知廉耻! 不过他想多了,黎青崖洗完后用清洁术将水过滤了一遍,这水与没用过的没区别。至于香气,完全是他的臆想。 黎青崖不知道少年肚子里旖旎香艳的九曲回肠,离开自己房间后他去了邵玲儿那儿。 简要地讨论了一下如今的情况,他拿出一个锦囊递给邵玲儿:“你明天一早就离开这里,帮我把这个交给陌师姐。绕远一点,别被人跟踪了。” “这是什么?”邵玲儿想打开,但袋口被法术锁住了。 “非常重要的证据,可不要出差错了。”一句话他加了好几个重音,生怕邵玲儿体会不到这任务的紧要。 邵玲儿眼睛一亮,一口答应下来:“包在我身上!绝对万无一失!” 看到以为自己被委以重任而喜滋滋的邵玲儿,黎青崖端起茶喝了一口:师兄们说的果然没错,好骗的女人最可爱。 “等等!”忽然,邵玲儿神情一凛,她怀疑道,“你不会是想找借口支开我吧!” 喉头的一口水呛进气管,黎青崖嘴里剩下的半口茶喷了出来。他一边疯狂咳嗽一边否认:“没有!绝对没有!” “那小子洗完了,我先走了。这件事师妹别忘了办!”说完,他抹油开溜,不让邵玲儿有机会追问。 少年的确洗完了,这倒不是骗邵玲儿的。 他在床上缩成小小的一团,黎青崖的中衣对他来说大了许多,穿在身上空荡荡的,显得本就纤细的身材越发瘦弱。 就算是在修界见过许多俊男美女的黎青崖也不得不承认,这小子漂亮得没话说,就是总觉得有点眼熟,又想不起在哪见过。 可能是天下美人一般靓吧。 他拿出一盒药膏,走到床边坐下,抓起少年的脚。 少年被悄无声息靠近的他吓了一跳,往后一缩,戒备道:“你要干嘛?” “上药!” “我自己来!” 黎青崖哂笑:“你会法术还是有三十年内力给自己活血化瘀?” 这句话呛得少年无言以对,他不动了。 少年的脚上的伤十分凄惨,青楼不会给未调\教好的妓子鞋穿,这是为了防止他们逃跑的手段之一。 他光着脚跑了半夜,脚底早就磨烂了,一块好皮都找不到。 黎青崖看了一眼少年的脚底,质问:“你这叫洗澡?” 只不过是将表面的泥污洗掉了,碎石子依旧卡在磨烂的血肉中,鲜血不停地往外渗。 少年抿了抿嘴角没有说话。 无奈,黎青崖只得亲自帮他清理。 他找出一根银针,开始帮少年清理伤口里的污物,法修的袖里乾坤中真的什么都有呢。 黏在一起的血肉被小心地挑开,“女子”轻柔地帮他剃去伤口上的污物,垂下的睫羽落在视野中却挠在心尖上。 带着脏污的血落在纤细的手与洁白的衣料上,她未嫌弃,少年却不自在了:“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黎青崖微一愣,笑着反问:“好?我哪里对你好?” 这也算好?这小子是有多缺爱? 少年未再言语,好与不好,他有认定就行了。 包扎完双脚,该轮到身上的伤了。 他身上也不比脚好到哪去,全身都是淤青,除了脸几乎就没有一块好地方。在青楼脸是赚钱的,绝对不能打,但换句话说就是,除了脸,哪都可以打。 那些打手打人很有一套,狠辣刁钻,能让人不见血,却疼入骨。 黎青崖想让他脱光,但这小子死死扒住腰带不肯退让,只能把裤子给他留着了。 修长的手指带着微凉的药膏落到背上,少年抖了一下,暗自抓紧了身下的床单。疼倒是其次的,让他难受的是另一种无法形容的,令他心尖发颤的感觉。 他的喘息渐渐粗重了起来,埋进枕头的脸也愈发灼烫。那只手滑过他的腰窝时,他没能忍住,发出了一声难耐的闷哼。 黎青崖的动作顿住了——这不是痛呼,是……那种叫声吧。 再瞥到少年通红的耳朵,他明白了什么,乐了:嘿,这小色胚! 对此他表示理解,青春期嘛,谁没对漂亮大姐姐或者大哥哥有过冲动?他现在能做的就是“善良点”,别让他知道这个大姐姐有大几几。 少年浑身上下还是被黎青崖摸了一遍,上完药他就自闭了,缩到床脚,抱成一团。 黎青崖把他翻过来,给他塞了一颗丹药。 “这是什么?”迷迷糊糊吞下药后,少年才后知后觉地提出疑问。 黎青崖:“毒药。” 少年发着烧,脑袋昏昏沉沉的,也摸不清黎青崖是不是在骗他,与其对视半晌之后,委屈地把被子一裹,不理这个讨厌的人了。 黎青崖把外衣一解,也躺上床,伸手戳了戳他:“长夜漫漫,来和姐姐聊天啊。” 自从发现少年会对他害羞后,他骨子里的促狭就被完全激发了出来,少年越羞窘,他就越开心。 反正调戏他的是“青儿”,又不是黎青崖,他怕什么? 少年使劲往里缩了缩,将自己与墙紧贴在一起,闷闷回了一句:“不聊。” 黎青崖软言好语哄道:“你乖乖告诉姐姐你知道什么,姐姐就实现你一个愿望行不行?” 少年没有回应,像是睡着了一般,不过红得快要滴血的耳尖出卖了他。 黎青崖促狭地眯起了眼,添油加醋:“荣华富贵、身体康健,或者入仙门……我都可以答应哦!”这些条件足够令普通凡人动心了,如果少年不满意他还可以继续加码。 少年把被子往头上一罩:这女人好烦人! 黎青崖微微挑眉:看来这样不行啊。 半夜,浅眠的少年从噩梦中惊醒,他慌乱地四处打量,过了片刻才意识到这里不是烟柳巷,复又冷静下来。 偏头往旁边看去,那女人竟然和他在一张床上睡着了! 赶紧与她拉开一段距离后,少年恼恨:这女人是不知廉耻,还是不把自己当男人? 黎青崖的女装扮相不可谓不好看,娇丽如出水芙蓉,柔婉若新柳扶风,长如蝶翼的睫毛像一把软刷,不动的时候也让他的心痒痒。 但少年也清楚,这样的女人是他一辈子也不能肖想的,纵使女子举止再粗俗也是仙子,而他只是地上的泥土。 晨光照进屋的时候,黎青崖睁开了眼。他看了一眼还在沉睡的少年,翻身而起,穿上衣服,打开门走了出去。 邵玲儿已经按他说的离开了毓城,而他要去一趟烟柳巷。 才起身的妓子打着哈欠,懒洋洋地点燃烟枪,抽了一口,才开始回答黎青崖的问题:“何易之吗?有些耳熟。但我没睡好,想不太起来。” 黎青崖递上一锭银子,妓子收下,改了口:“我记起来了,他不是东城的富商老爷吗?好像是染月曾经的相好。” 听到染月的名字,黎青崖神情一凛。 妓子瞥了他一眼,悠悠说了下去:“不过那是十多年前的事了,那时候染月刚挂牌没多久,正当红,而何易之则是富商何家的公子。两人看着也没什么交集,但何家遭人迫害没落的时候,染月却把自己所有的卖身钱给了何易之,让他翻本。” “也不知道这傻丫头怎么想的。” “何易之拿着这些钱重新开始做生意,但因本地商会的刻意打压连连赔本。无奈之下,他只能带着最后一点本钱远走他乡。” “大概过了六七年吧,大家都快忘记他的时候,他回来了,带着大量钱财衣锦还乡,一跃成为此地最有钱的人,成功报复了的仇人。但再没来过我们这个小地方。” 说到此处妓子讽刺地笑了笑。 黎青崖在心底默默纠正:不,他来过,还成了这里所有女人的噩梦。 何易之回到这里的时间应该比旁人以为的更早,他的钱并不是,或者说不完全来自在外地做生意,他真正发家是靠烟柳巷。 妓子敲了敲烟杆,长叹一口气:“妓\女倒贴又被抛弃的事,在这里也不算头一桩,但谁都不会去骂男人,只会怪女人蠢。” “我知道的就这么多了,最后白送你一句:这地方不是你这种良家姑娘该来的,不管你背景多大,在这儿没用,别遭难了再后悔。” 黎青崖心底感念,微微颔首:“多谢,我这就走。” 离开烟柳巷的他扭头朝毓城城外走去,他要去找何易之的坟,有些事情要确认一下。 …… 满庭芳内,霜尘拿着厚厚的一摞纸,往燃烧的盆里丢着。心底嘀咕:姑娘今天真古怪,三月天的说冷,冷又不让她去取碳,就用这叠纸烧火盆,又烟又呛。 “姑娘,还冷吗?” 染月轻咳了两声:“继续烧,都烧完。” “这上面写的什么啊,姑娘?”这些纸上都是字,但她一个都不认识。 “我教你。拿过来。” 霜尘兴冲冲地捧着纸坐到床边,染月将她揽进怀里,指着上面的字,一个个教她: “这个字念‘卖’。”霜尘跟着念:“卖。” “这个念‘身’。”“身。” “这是‘契’。”“契。” 染月笑了,摸着霜尘的头夸奖:“对,好孩子。现在把它连起来。” 霜尘试探着重复:“卖、身、契——是卖身契,姑娘!” 但她还没来得及高兴便愣住了,这条街的女子可能不认识“卖身契”这三个字,但不可能没听过这东西,当初被强迫或哄骗着签下的一张薄纸,是她们一生的梦魇。 这真的是那个吗?她回头去向染月确认,看到了一双盛满悲伤的温柔的眼。 第18章 从何易之坟头离开的黎青崖找了个隐蔽的地方拿出传讯玉简,他本想与陌织烟商谈,但一接通,邵玲儿就劈头盖脸把他批判了一顿,指责他就是故意支开她。 看那架势,要不是那边有陌织烟管着她就要冲回来了。 陌织烟喝住大呼小叫的她:“师妹,别闹了。黎师弟是考虑你的安全才让你回来的。” 邵玲儿委屈地收声:“他就是嫌弃我!就是把我当累赘。” 黎青崖有些心虚,摸了摸鼻子,岔开话题,说起了他在烟柳巷打听的消息,以及何易之墓里的发现。 陌织烟听完后道:“你说烟柳巷老板何易之不是出意外,而是被人杀害的?” “嗯。真正的致命伤小而深,表面残留着金粉,凶器应该是金簪一类的东西,而且反复戳刺,形成了多处伤口。我怀疑凶手是女人,而且很恨何易之。” 邵玲儿恍然大悟:“我知道了!肯定是染月发现一直压榨她们的老板就是抛弃自己的旧相好何易之,还和她的塑料姐妹花潇冬儿勾搭在一起,染月因爱生妒,因妒生恨,一怒杀了他。为了掩盖罪行与魔修勾结,还让魔修把潇冬儿给解决了。” 黎青崖:“你去写小说吧。” 邵玲儿:“什么?” “我看你想象力挺丰富的。” 邵玲儿不知道小说是什么,但听出他在嘲讽自己,恼怒地想要还嘴。 陌织烟打断他们的争执:“不要吵了,凡人的私怨凡人自己解决,我们来是抓魔修的。魔修发现邵师妹离开定会以为她是回宗门求援,多半会加紧动手,黎师弟自己小心些。” 黎青崖应道:“我知道的。” …… 少年的第二觉睡得格外沉,受到的折磨与奔逃的疲累让他的身体严重透支,一直到日暮时分才醒来。 左右看了看,没有见到那个“女人”。 昏黄的阳光透进屋内,给所有东西蒙上一层温暖的色调。 他坐在床上发了一会儿呆,然后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穿上黎青崖昨晚换下来的男装,悄悄打开门,溜了出去。 离开客栈的少年,低着头,顺着街边朝城门而去。但走到城门口时,发现这里突然多了许多捕快,正挨个查看行人。 意识到危险的他转身离开,没走几步又看到烟柳巷的打手朝这个方向走来。 就在他再一次想退开的时候,那几个人注意到了他,大叫一声,追了上来,他掉头就跑。 一场逃窜与追逐的戏码在街上上演,越来越多的打手与衙役发现了这边的动静,加入了追捕。 少年不管不顾地逃跑,原本好了大半的伤再度崩裂,鲜血溢出。疼当然是疼的,但他决不能停下来,他绝不要回到那里。 但不管意志再坚定,一个带伤的孱弱少年是不可能跑赢一群大汉的,慌不择路的他被堵到了一座塔楼上。 就在他以为自己逃窜失败而陷入绝望时,忽闻得一阵轻笑。 循声望去,黎青崖不知何时来的,正站在楼下,朝他笑得动人:“好巧啊!又碰到了。你要去哪啊?” 这仿佛与偶遇的熟人打招呼的语气让少年否决了女人是为他而来的可能。 他没有说话,他知道女人能救他,却不肯定女人会救他,也不知道如何开口求女人救他。 见他不说话,黎青崖自顾自感叹:“去左边呢,你会被打手抓住,毒打一顿抓回烟柳巷;去右边呢,你会被捕快抓住,送回烟柳巷一顿毒打。请问你选哪个?” 两条路他都不想要。 “当然,还有第三条路——”黎青崖张开手臂,扬起一个灿烂的笑,“姐姐怀里!” 绝处逢生的少年咬牙,忍住眼中的酸涩。 这人着实可恶,明明是来救他的,明明知道他处境窘迫,却还刻意戏弄,轻巧嬉笑。但她脸上的笑太晃眼了,让人在看透了她恶劣本质后,依旧生不出厌恶,只能讨厌忍不住悸动的自己。 “不来我就走了。一……” “二……” “三——” “三”字话音未落,少年一闭眼,跳了下去。塔楼足有十几米,他也不敢确定自己会安然无恙,但这次他选择相信女人,何况死了也比被抓回去好吧。 预想的疼痛感并没有传来,他如期待一般落进了一个带着冷香味的怀抱,除了心如癫狂的小鹿乱撞之外还被咯得有点疼。 ——这女人的胸,真平啊!在水里的时候明明摸着没这么小的。 他不知道的是,昨晚黎青崖是因为要去青楼,怕被妓子摸到胸露馅,才破天荒地塞了假胸。今天没带,自然平了。 “愣着干嘛?快跑啊!” 少年被黎青崖拉扯着跑了起来。 他们轻巧地越过一个又一个追来的打手,与捕快插肩而过,这群人上蹿下跳,却连他们的衣角也摸不到。 少年第一次发现被自己视若豺狼虎豹的打手们是如此笨拙与弱小。这便是修士的能力吗?他望向黎青崖,黑沉的眼中浮现出向往的亮光。 不过半刻钟,追兵便被甩了个干干净净。 确认追兵没了,黎青崖停了下来,半玩笑半认真对少年道:“臭小子,我救你三次,你总该说一句感谢吧,做人要会感恩啊!” 少年本打算说“谢谢”,但话在出口时噎住了。他压下嘴角,改口道:“别自作多情了,你真以为这样就是救了我?等你离开后,一切还不都是一样。” 他知道这话狼心狗肺,不识好歹,但他现在的心情很复杂。 以前也有人试图帮他,却在中途畏于艰难放弃,他又掉回深渊,什么也没改变。 他想不通,明明早就不对旁人抱有期待,为什么还会希望这个女人不一样? 他垂下眼——快说些虚伪敷衍的话,如此他也好及时断了念想,不至于在被丢下的时候遍体鳞伤。 虽然心底这样想着,但手却抓紧了黎青崖的衣袖。 黎青崖没有说出他想象中的话,但也没有保证什么,而是意味深长地感叹:“臭小子,你不能总想着别人给你什么,得想着你能让别人给你什么,想要的东西得靠手段争取,也只有这样得来的才稳当。” 无论修界还是凡世,都是这个道理。 就好比他能吃聂清玄软饭只是靠徒弟的身份吗?当然不是,你看聂清玄对明奕泽就很一般嘛。 这要归功于他多年的忍辱负重、彩衣娱亲,要他软饭硬吃,你看老东西揍不揍他。 大师兄?大师兄不一样,那是父爱。 综上所述,如果这小子只是因为自己又弱又惨便觉得他该帮他,他也会帮,只是方式与力度会不一样。别人施舍的,和自己争取的,不一样。 少年似乎听懂了。他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抬头看着黎青崖:“你说过只要我告诉你我看到了什么,你就可以带我去仙门!” 黎青崖沉默地看着他,直到把少年看得忐忑不安才开口回道:“可以。但你要知道,修界对你来说未必是好地方。” 他继续解释:“你不一定是修仙的材料。没天赋的人再刻苦,也如同漏瓢打水,毫无作用。届时你身边的人一直年轻,但你会一点点老去、变成一抔无人记得的黄土……” 这样的人,黎青崖不是没见过,是见过太多了,耗尽一生,却只能不甘地死去。对人来说最残忍的不是看不到好东西,是看到了,却够不到。 他问少年:“你能接受这样的未来吗?接受的话,我就带你去。”面对新事物不能只想着最好的可能,还要想着最坏的可能。 这番话无异于当头凉水,浇灭了少年对修仙的热情。他当然接受不了,但如果就此错过触及那个世界的机会,他也会憾恨一声。 所以哪怕是飞蛾扑火,他也想试一次。 他准备给出回答,黎青崖却打断了他:“别现在给我答案,再仔细想想。先告诉我你知道的事吧,放心,我不会赖账的。” …… 救下少年时就是黄昏,回到客栈时天已黑尽,方将少年送回房,黎青崖便收到一道传讯,翻手拿出玉简,染月惊恐喑哑的声音传来:“仙子救命!” 意识到多半是魔修出现,他起身就要赶去,少年抓住他的袖子:“不要去!你明明都知道了她不是好人!” 黎青崖回道:“就是因为她不是好人,所以我更要去。” 少年意识到自己拗不过他,一咬牙,将一样东西塞进他手心:“回来还我!” 摊开手一看,是个平平无奇的护身符,但看少年郑重的模样,应该是挺重要的东西,黎青崖心底一暖,咧牙笑了:野小子也不是全都不讨人喜欢嘛。 虽然觉得没什么用,但为了给少年一个安心他还是收着了。 临走前,他又想起了什么,折返道:“对了,给你自己想个名字吧,三狗儿、铁柱儿这种不算,带名带姓的。” 无论少年随不随他去修界,他都会给少年一个新的生活,而新的人生,需要新的名字。 少年:“你给我想。” 黎青崖一口回绝:“自己想!”虽然接纳了少年,但这不表示他不讨厌野孩子了,赐名这种因果还是免了。 少年让步:“那你全名叫什么?” “聂青青。” 这名字是他用一息想出来了,“青儿”这个称呼里已经有个“青”字了,如果再用本姓,以后在宗门遇到就太容易暴露了。借一下老东西的姓,反正不用给钱。 “聂、青、青。”少年将这三个字反复咀嚼,烙在心上。 …… 黎青崖赶到染月的房间时,屋内一片凌乱,窗户大开,染月已经不见了踪影。 凭借染月扯碎传讯符时触发的追踪术,他一路追寻,来到烟柳巷的背后,闯入一个荒僻寂静的院子。 院落隐藏在一片破败的屋舍中,外面看着平平无奇,但内里颇为宽阔,庭院装点雅致,陈设精致,在沉沉暮色下显出一片幽谧宁静。 来烟柳巷好几回,他是第一次注意到这里。 追踪术已经失效,他只能拿出从染月房内找到的头发用“寻踪溯源”来确定染月的位置。 不过找到染月的同时,他还发现这里有许多染月留下的痕迹,他鬼使神差地拿出何易之的笔迹,又用了一次“寻踪溯源”,得到了多处回应。 看来这里才是何易之身为老板时的居所,而染月一直和何易之有往来。 染月在后院,黎青崖到时,她昏迷在地,在场没有其他人。他跑过去抱起她,查看情况。 就在他准备施救的时候,原本昏迷的染月突然睁眼,将一根簪子刺向他。 簪子上带着针对修士的毒素,一旦入体,便能迅速麻痹灵力运行。 黎青崖不可置信地看着染月,捂住伤口软倒在地…… …… 少年不安地在房内踱来踱去,等待黎青崖归来。忽然,客栈年久失修的楼梯板响起“嘎吱嘎吱”的声音。 有人在上楼! “女人”走路没有声音,所以不可能是“她”。而且脚步声听起来也不止一人。都半夜了,谁会来? 察觉危险的少年躲到了床底下。 他刚藏起来门便被人一脚踹开,进来的人是烟柳巷的打手,他们不知从哪得到消息,找到了这里。 这些人在房内粗暴地翻找了一圈,一无所获,只能不甘地准备撤退。 就在少年松了一口气的时候,打手领队忽然将头探进床底,对着藏在下面的他咧开森白的牙:“找到你了!” 第19章 气息虚弱的黎青崖趴在庭院冰冷的青石板上,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染月:“为……为什么?你为什么勾结魔修?” 染月悲戚地望着他,一双眼中盛满泪水:“对不起,对不起。” 她的眼睛非常温柔,被她注视时很容易有一种自己被爱着的感觉。 黎青崖问她:“是你杀了……何易之?” 染月哽咽:“是” “也是你在他死后掌管烟柳巷?” 染月点头:“是。” 这些年她一直在帮何易之打理烟柳巷,最开始是希望能凭自己的力量让姐妹们好过一点,但后来才发现一切根本不会改善,这只是她给自己的安慰剂。 黎青崖还欲问下去,突然一股阴冷透骨的气息扫过,浓稠的阴郁在庭院里蔓延开来…… 是魔修来了! 他从一阵黑雾中走出来。 猫捉老鼠这么久,黎青崖是第一次看见他的真面目,他不太老,相貌阴沉,身形高挑却有些佝偻。 黎青崖觉得他也是奇怪,明明有元婴中期的修为,却在他这个元婴初期面前畏首畏尾。 莫非在顾忌什么? 他暂时摁下疑惑,露出愤怒的表情,叱骂:“无耻魔修,你竟然暗算我!” 那魔修也没生气,幽幽回道:“魔之一道,便是掠夺他人,成就自己。一些使计划更稳妥的手段没什么可耻的。” 他在黎青崖面前蹲下,挑去他的面纱,叹道:“太一仙宗的女弟子的确灵秀。” 黎青崖咬牙:“你既然知道我是太一仙宗的弟子,还敢动我?” “老夫都做了,还怕你太一仙宗?” 黎青崖不甘心地问道:“你为什么要来这里?又为什么伤害这些女子?” 魔修叹了一口气:“若是以前的老夫也不屑于做出拿女子练功这种阴毒下作的事,只恨夏戎那老贼派人杀我门徒,灭我宗派,重伤老夫,使得老夫的修为从出窍期一路掉到元婴中期,老夫走投无路,才不得不出此下策。” “不过现在好了,只要老夫用你的精血将那宝贝炼化,不但能恢复巅峰时期的修为,还能更上一层楼,届时海阔凭鱼跃,夏戎也好,太一仙宗也罢,他们抓不到老夫,又能把老夫怎么样?” “什么宝贝?” “当然是魔灵珠。” 标准意义的“魔灵珠”是天殛城三至宝之一,据称里面蕴含着魔道至高法则传承,能领悟十一便能称霸魔界,但正品早在天殛城覆灭时,被聂清玄打碎了,现在有的都是仿制的假货,最便宜的十块下品灵石一个,在魔域大街上就能买到。 但赝品里也有高级的,能当法宝用的,魔修手里的估计就是这种。 黎青崖没把这个放在心上,转而问道:“夏戎为什么要你们归顺他?” 被问及这个魔修忽然愤怒起来,一拳锤在地上,将地板锤得四分五裂:“当然是因为他狼子野心,竟意图让掌控魔道所有宗门!老夫不肯归顺便被逼到如此境地!” 黎青崖一脸古怪地嘀咕:“我一直以为书里写的是假的,没想到真的有这样的人。” 沉浸在愤怒情绪中的魔修回神:“你说什么?” 他叹了一口气:“小说里的反派总喜欢在决战时把自己的阴谋阳谋全数交待出来,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我想不通你们为什么要这样?是基因里自带这种属性吗?” 不要什么都往基因里刻啊,有害健康的。 他的古怪让魔修感到了不安:“你到底在胡言乱语什么?” “感谢你的解答,想问的我已经问完了。我们是先放狠话,还是直接开打?”说完他从地上跳了起来,招出墨断。 魔修大惊:“你没事!”那女人明明刺中了他! “能有什么事?”黎青崖反问,抬手掸去身上的灰尘,动作间刻意露出衣服下的各色防御法器。 手腕处闪银光的是小师叔送能消减物理伤害的护臂,腰上有玉石光泽的是大师兄给的防术法伤害的带钩,心口有聂清玄给的护心镜,脖子上则挂着抵御精神控制的坠子……法宝太多了,甚至都懒得取名字。 想当年,他也是一个立志独立向上的骨气少年,但硬生生被师长们的一件件宝贝砸弯了脊梁,成了躺平混吃的咸鱼。 现在想起来他只想说一句:软饭真的好香。 魔修意识到局势不妙,扭头欲逃。就在此时,陌织烟携众师妹从天而降,结成剑阵,封死他的退路。 秀水峰首席冰寒的声调响彻院落:“魔头!你残害无辜,杀人众多,罪无可赦,还不伏诛?” 魔修本就阴戾的脸更扭曲了:“你们阴我!” 黎青崖用墨断挑起落在地上的面纱,将他方才的话奉还:“一些使计划更稳妥的手段没什么可耻的。” 陌织烟秋水一横,未曾多言,直接开打。 黎青崖抽身退出中心战圈,秀水峰和问道峰的功法不是一个派系的,首次一起出任务的他们默契也有限,一起进攻反倒束手束脚,不如将主攻留给陌织烟,他在外围策应。 他高声提醒:“师姐,这魔修气海受伤,撑不住术,且放心对付。” 魔修怒极,却在绵密的剑气攻击下,无暇抽身来教训黎青崖。 见魔修被困,一直躲在廊柱后面的染月,当机立断,扭头朝后院跑去。黎青崖以为她是要逃跑,没有阻拦,随她去了。 魔修虽然修为跌至元婴期,但经验却是出窍期的,几十招下来竟被他寻得破绽,突破剑阵。 黎青崖出手阻止,被扔出的暗器阻拦,趁片刻空隙,魔修迅速远遁,在场的人立即追上。 落在最后的邵玲儿也准备跟上,就在此时,她忽听得后院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呐喊:“冬儿!” 是染月! 邵玲儿看了看后院,又望了一眼众人离去的方向,咬牙跺脚,扭头去了后院。后院只有一间房是打开的,邵玲儿一眼便找到了染月,她跪在地上,怀里抱着一个人,哭得伤心欲绝。 那是一个容貌昳丽的年轻少女,听方才的嘶喊,这似乎就是潇冬儿。 以为潇冬儿早就遇害的邵玲儿十分意外,她走上前摸了一下少女的脉:精血被抽干,没救了。 染月对潇冬儿之死的态度和她想的不太一样:“你待潇冬儿如此好作甚?她又对你不好。” 染月眷恋地摸着潇冬儿的脸,回道:“她是我的女儿,我和何易之的女儿。” 在花街生一个孩子很不容易,当年她付出了很大代价才偷偷生下潇冬儿。 她将自己对自由的向往放到这个孩子身上,托人将她送走。然而讽刺的是,十三年后,潇冬儿被拐进了烟柳巷。 而她,在一个多月前才知道真相。 这个答案是邵玲儿没猜到的,这么说染月是为了保护被掳走的女儿才为虎作伥?她心情复杂:“你……你也是为她杀了何易之?” “他明明知道了冬儿是他的女儿,却还要把她送人。”那人最喜欢玩弄残害女子,潇冬儿去了会被折磨死的。 她泣不成声:“造孽,都是我造的孽。” 没有她,就没有后来的何易之,也没有烟柳巷这条罪恶的产业链,更没有这一串悲剧…… 染月杀人在先,又助纣为虐,她有过错,但邵玲儿不忍在此时批判她,更为自己之前想当然的猜测感到愧疚。 她走过去蹲下,扶住染月的肩,想给她一点安慰。 染月却道:“仙子不必怜悯妾身,妾身知道自己有罪,也甘愿伏诛,不会逃跑的。去帮其它仙子吧,妾身想和冬儿单独待一会儿。” 她甚至没想过问魔修为何出尔反尔杀了潇冬儿,她早就明白命运将不公施加到人身上时,是蛮不讲理的。 邵玲儿却看不下去,咬牙立誓:“我会把魔修抓回来给你们一个说法的!”说罢扭头去追魔修了。 被独自留在屋内的染月抱着潇冬儿,望着月明星稀的夜空呢喃:“今晚的雨好大啊!娘生你的时候,雨也这么大。” 还有那天—— 好大的雨,大到辨不清方向。 她光着脚跑过无人的长街,背后是轰鸣的雷声,以及不知何时会追上来的追兵。 她跑了好远,跑的好累,不慎跌进一片泥泞里。她想爬起来继续跑,却因为脱力,再度跌到。 在她无助到痛哭时,一辆马车停在她面前,一声温和的询问传来:“为什哭呢?” 抬头看去一个鲜衣少年掀开车帘,静静望着她。 她满心绝望却不知道怎么形容,哽咽着说了一句:“我的脚好痛。” 少年静默地看了她片刻,俯身脱下脚上的锦靴递给她:“穿上它就不疼了,不要停下来,不要被人抓住了。” 虽然最后她还是被抓了回去,但那双鞋成了她黑暗而漫长的人生里仅有的温暖与希望,所以在何家没落时,哪怕何易之完全不记得她了,她还是把自己的积蓄给了他…… 但她不知道,当年雨里给妓子赠鞋的赤诚少年,将在权财里面目全非,变成啃噬她们血肉的豺狼;而曾经不顾一切追求自由的她,也注定永生被锁在不足十里烟柳巷。 她的一生一直在下一场滂沱大雨,从未停歇。 …… 黎青崖一行追到河对岸才追上魔修,抄道赶到前面的黎青崖一脚将被陌织烟堵到这个方向的魔修踹倒在地,追上来的陌织烟也抓紧机会发起进攻。 魔修虽然老练,但太一仙宗的嫡系弟子也不是吃素的,被他逃跑一次,便不会给第二次机会。在师妹们的配合下,陌织烟很快取得了上风。 魔修气急败坏:“后生女,你师父没教过你莫要赶尽杀绝吗?” 陌织烟冰冷回道:“师父只教过我除恶务尽。”一想到双水镇那些死去女子的惨状与他们亲人的悲嚎,她就恨不能下手再狠一点。 “结阵。” 一声令下,师妹们结成新的阵型,帮她争取出招机会。 从她的运招姿势,黎青崖认出她要使的是自己的绝招之一:“洪炉点雪”。 真正的杀人招都很低调,洪炉点雪起手之时看不见任何光华,只觉万千泛寒的剑意在周围荡开,又无从分辨其进攻方向。 几息之后剑势积聚到极致,雪化之时,虹光乍现! 第20章 【三合一】 ……01…… 面对如此凌厉的剑势,魔修不敢大意,迅速叠出层层防御,但洪炉点雪特性之一便是无视绝大多数法术防御,他选错了手段,加速了自己的败亡。 剑气如同穿过薄纸一般击穿了他的防御,贯穿气海。 魔修呕出一口血,倒飞出去。 面对接下来的进攻,他举手求饶:“不打了!我输了!” 未能将魔修诛杀,陌织烟心有不甘,但也只能收招。 正道之所以为正道,是因为办事讲规则与道义,对手既然求饶便不能赶尽杀绝,而是要将他带回去审判。 一直憋着火的邵玲儿见战局已定,未待魔修被制服,便抢上前质问:“你为何出尔反尔杀了潇冬儿?” 魔修想了一下才知道她说的是谁,阴笑一声:“我本也不想违背与那妓子的约定,但那丫头是大补的天阴之体,美餐在前,岂有不享用的道理?” 哪怕没有修炼过,一个天阴之体的精血也能抵数十个普通女子。 竟是这么贪婪无耻的理由。 “你——该杀!”邵玲儿怒极,提剑欲攻击魔修,反给了他偷袭的机会。 发现魔修暗中运招,黎青崖一把扯开邵玲儿,与魔修对上掌,青色的灵力与黑色的撞在一起,爆出巨大的气劲,荡开一圈灵气波动。 这一掌似有玄机,第一波冲击被阻挡后还有一股古怪的气劲缠着黎青崖的手臂袭上,欲直攻他的心脉。 危急时刻,黎青崖心口华光一闪,这股暗劲被护心镜全数反弹。 以为自己偷袭得手的魔修尚没来得及得意,便突遭反噬,便被击飞出去,呕出一口带破碎内脏的鲜血。 魔修心有不甘,但最后的遗言只说出一个“你——”,便倒地气绝。 黎青崖无奈:都知道他身上有防御了还要偷袭,是怀疑他的东西是地摊货吗? 惊险的交锋只在电光火石之间,众人反应过来时战斗已经结束,陌织烟上前关心:“黎师弟!没事吧?” 黎青崖摆手:“没事!” 他回身,无奈地看着邵玲儿:“资历也不浅了,怎么还如此冒失?” 邵玲儿低下头,愧疚道:“我错了。” 谈话间,一阵黑雾从魔修尸体内涌出,在空中凝聚成一个散发着黯淡光华的黑色珠子。 这珠子想来就是魔修口中的“魔灵珠”。 陌织烟欲上前查看,黎青崖拉住她:“我来!” 它静静地浮在半空,散发出的魔气稀薄,甚至比不过低阶的魔修法器,看着颇为无害。 黎青崖用袖子裹着手,拿起珠子,珠子平平无奇,看着和魔域大街上十灵石一个的地摊货没什么区别。 他翻找出一个盒子,打算把这个珠子收起来,但在动作间没留意直接触碰到了“魔灵珠”。 瞬间,原本安安静静的珠子忽然化成一阵黑雾,顺着藤蔓涌入黎青崖体内,片刻之后出现在他气海中,面对这一系列变化,那些防御法器全都又聋又瞎,毫无反应。 众人大惊:“黎师兄\黎师弟!” 黎青崖也惊了:喂!不带这么赖皮的,你出来! 他试着用灵力将其逼出,然而灌进去的灵气全数被珠子吸收,甚至连体内自然运转的灵气也会被吸走。 无计可施之下,为了防止这珠子影响扩散,黎青崖果断出手封住自己气海周围几大要穴,截断灵气运转,然后掏出一颗蕴灵丹吞下,暂且由丹药来提供灵力。 做完这一切,他佯装轻松,向担忧的众人道:“这东西的确有些古怪,但暂时无碍,我回去让师尊看看。” 没有什么麻烦是找聂清玄解决不了的,如果有,那就可以买棺材了。 “那我们赶紧回——” 陌织烟话说到一半,便被一阵惊呼打断,顺着师妹们的目光望去,对岸的烟柳巷整个烧了起来,半个江面都被火光染红…… …… 对面明显是出了大事,都遇到了他们也没办法一走了之,黎青崖提议:“先过去看看吧。” 一行人匆匆赶回河对岸,火势已经蔓延到整条花街,华美的雕梁画栋被火海吞没,妓子与嫖客们慌乱地聚集在街道上,还有未来得及跑出的人,在楼内高呼救命。 他们中间没有水灵根法修,黎青崖现在又使不出术,救火已来不及,只能先救人。 他抽出一沓符咒分发给众人:“分开救人,我去东面。” “我去后巷。”陌织烟说完扭头便走,没有拿符箓,她虽然是剑修,但身负冰灵根,有足够的手段灭火。 众人迅速分散开。 黎青崖虽封了气海,但毕竟是个资深法修,灭火的效率依旧很高,很快来到东面的最后一处着火点。 这里离起火点较远,火势也最轻微,大部分人都自己跑了出来。 他拉住路边的妓子询问里面还有没有人,但她们都吓坏了,说不出个所以然,无奈之下,他只得自己冲进火场。 没走几步,他就发现了一个本不该出现在此处的人。 本该在客栈的少年此刻被围困在火场角落中一身狼狈,满脸惊慌。 ——臭小子!他怎么在这里。 少年见到他也面露惊愕,下意识朝后缩了一下。 黎青崖没有注意这个细节,挥手欲掀开挡路的横梁,但灵力突然中断,术法失效。情急之下只能撩起裙子,跃过去,拉起少年。 “你怎么在这里?” 少年将手藏到背后:“你走后那些打手来了客栈,我躲起来,但还是被找到了。” 黎青崖没料到青楼的人能找到客栈,走时未留下防卫手段,说来这算他的过失,他目露懊恼:“抱歉。” 幸好少年看着没有大碍。 少年的身躯在颤抖,黎青崖以为他被吓坏了,将他揽进怀中,给了他一个安慰的拥抱。 忽然被一股清澈干净的气息包裹,少年愣住了——从没有人这样抱过他。但这感觉非常好,他的心现在暖洋洋,满当当的。 黎青崖询问:“里面还有人吗?” 少年回神,垂眼摇头:“没……没有了,我是最后跑出来的。” 里面没人,有的只是几个不知死活的畜生。 为了回到“她”身边,他什么都做得出来。只是,绝不能让“她”发现了。 少年乖顺的低着头,悄悄在后背的衣服内侧抹掉手上的殷红。 黎青崖为省灵力,没有用法术探察,直接信了少年:“先离开这里。” 一出火场,少年就伸手揪住他的衣袖:“我有话和你说。” “什么话?” “我想好了,我要跟你走。” 黎青崖刚想答应“好”,便听到少年的下一句话—— “名字我也想好了,叫宴笙箫。” “宴”据老乞丐所说是他的本姓,他没读过书,只记得他以前村子里的秀才对过一副对子,青青对的是笙箫,他觉得“笙箫”很好听,他要叫这个! “宴笙箫”三个字如同惊雷在黎青崖脑内炸开,嗡嗡作响,所有外界的声音都变得渺远。他表情麻木,或者说他不知道该摆出什么表情。 只觉得在剧情里被宴笙箫打折过许多次的腿和胳膊开始隐隐作痛。 这个名字,或者说这个名字代表的人,一直是他刻意回避的梦魇。或许太一仙宗的没落不能归咎到宴笙箫身上,但是抢走大师兄却让大师兄落得身心俱伤,光凭这一点,黎青崖就绝不原谅。 少年似乎还在说什么,一脸欣悦,但他的回应是松开手,退后了两步。 察觉到他情绪不对劲,少年茫然唤了一声:“聂姐姐?” 他打断少年:“别这样叫我!我不是你什么姐姐!” 两个声音在他脑子里争执不休,一个问“这小子怎么可能是宴笙箫”;一个反问“他怎么不可能是宴笙箫”。 “你——”黎青崖开口,声音粗粝得如同被砂纸磨过,“今年多大?” “十四。” 他神经质地笑起来,一股不寻常的愤怒在他心底滋生。 此时他若内视自己的气海,便能看到之前窜入其中的魔灵珠正散发着隐隐红光。 十四!正是宴笙箫入太一仙宗的年纪。 之前他一直以为少年至多不过十二岁,所以完全没有朝这方面想过。如今细看,这张美到性别模糊的脸还真的和那只令人厌恶的“恶犬”有许多相似之处。 若一开始知道这是宴笙箫,他—— 他不知道,但现在,他想离宴笙箫远远的。 他转身就走,宴笙箫追上,慌张地询问:“你去哪?” 他冷冰冰回道:“你管不着!” 宴笙箫急了,伸手来拉他,他冷漠地撇开手。 终于,宴笙箫意识到事情发生了变化:“你不是说要带我走吗?” 带他走?带他回去伤害大师兄?带他回去折磨自己?带他回去折腾太一仙宗? 他做不到。 他将一袋灵石塞进宴笙箫怀里:“我们两清了。”这些灵石换成凡间的银钱,足够他逍遥地过十辈子了。 宴笙箫将袋子撇开,悲愤咬牙道:“你说过只要我愿意你就带我走的!” 黎青崖没有回应。 现在他心很乱,满脑子疑问。 不该是大师兄遇到宴笙箫吗?为什么换成了他? 宴笙箫被他冰冷的态度冻得浑身冰凉,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至少明白了“女人”是真的要丢下他,他红了眼圈,呜咽道:“你骗我?” 就像在烟柳巷上演了无数次的妓\女与负心汉闹剧,这次他成了主角。 在水中救下他的女人,温柔地给他上药的女人,在楼下接住他的女人……原来所有的温暖都是镜花水月,回忆还是温热的,但人就变了。 他终究不配。 宴笙箫死死咬住牙,不让自己哭出来:“为什么?我做错了什么吗?” 这句质问直击黎青崖的内心,他答不上来,因为现在的宴笙箫还什么都没有做。 他艰难开口:“你没有错!只是我……后悔了!” 丢下这句话,他不再看少年的反应,仓皇逃离了花街。 ……02…… 行色匆忙的黎青崖在路口撞上了前来汇合的陌织烟与众师妹。 见他一脸失魂落魄,陌织烟关切道:“黎师弟,出了什么事?为何如此慌张?” 黎青崖摇头:“没事,你们那边都处理完了吗?处理完了就走吧。尽早回宗门复命。” 陌织烟看向西面:“邵师妹还没有回来。” 话音刚落,便见邵玲儿神情低落地走过来,她沮丧道:“染月自裁了,火是她放的。”她本来想告诉染月魔修伏诛的好消息的。 染月的侍女霜尘是跟着邵玲儿一起来的,她红着眼走上前,在众人面前打开一个匣子:“这是姑娘要我保管的东西,说是有一天她回不来了就打开。但奴婢觉得自己办不好这么大的事,所以想求仙子们帮忙。” 匣子里面是烟柳巷近千名妓子的身份凭证与用作遣散费的银票。 厚厚的一摞凭证,每一张都是一个妓子的未来,陌织烟心头微震,转头望着烟柳巷的断壁残垣,低叹:“结束了。” …… 帮霜尘将大部分\身份凭证发放下去后已到了中午,他们没有理由再留在毓城,打算在客栈稍作休整便启程回宗门。 客栈恢复男装的黎青崖走出门,魂不守舍的他差点直接撞到了邵玲儿身上。 邵玲儿扶住他,东看看,西看看:“黎师兄,你捡的那个小家伙呢?” 黎青崖的表情有一瞬间的僵硬:“他自己走了。” “唉!”忽然,邵玲儿扯了扯他的袖子,指着客栈门口,“那个是不是他?不会是来找你的吧。” 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的确有个容貌艳丽的少年站在门口,执拗地盯着每一个进出的人。正是几个时辰前被他丢下的宴笙箫。 他收回目光,冷淡回道:“不用管他。” 黎青崖今天着实冷漠,邵玲儿觉得十分古怪:“发生了什么?他惹到你了?” 黎青崖:“什么都没有发生,莫要乱猜。凡人有凡人的命数,修士不该管太多,结下过多因果,于修行无益。” 这回答尽是套话,听出他的敷衍,邵玲儿不满撇嘴。 又等了一会儿,所有人都收拾妥当出来汇合。 见人到齐,陌织烟开口:“走吧,赶紧回宗门。” 他们一行男的俊女的靓,颇为惹眼,但明眼人也能看出这群人身份不一般,不可招惹。 宴笙箫也看到了他们,但他未与黎青崖之外的人打过照面,而黎青崖又换回了男装,所以在他眼中这只是一群陌生人。 出门时,黎青崖目不斜视地与他插肩而过,墨灰色的衣袂飘飘,鸦青的长发拂动,如玉似竹,却唯独不像娇丽柔美的聂青青。 宴笙箫忽然开口叫住他们:“你们见过一个女人吗?她穿着白衣服,戴面纱。也是仙门的人。” 他不敢肯定这群人也是仙人,但不愿意放过一点可能。 以前他还觉得那些在被抛弃后还卑微哀求男人回心转意的女人都是蠢货,但现在他也成了一样的人,毕竟和留在那个人身边比起来,尊严真的不算什么。 众人古怪地看向黎青崖,穿白衣服带面纱的仙门女子,除了陌织烟便只有女装的他了。 “没见过。”黎青崖丢下这么一句,抬脚便走。 其他人犹豫了一下,也随即跟上。有疑问可以稍后问,没必要再这里揭穿自己师弟\师兄。 又一次失望,宴笙箫的眼神更黯淡了。他无助地站在路边,活像只被遗弃的幼犬,呜呜哀鸣。 聂青青。 曾经怀着希望与欣悦刻在心上的名字开始流血、化脓……所有的眷恋与倾慕变成了恨意。 为什么这么对他?为什么? 满心的不甘得不到答案,悲戚在口腔里发酵,化成一嘴腥甜。 …… 甩掉少年后,黎青崖的心情明显更糟糕了,一路黑着脸一言不发。 “那个少年?黎师兄捡回来的啊。”邵玲儿在后面给师妹们解释原委。 “可能是想去仙门所以缠着黎师兄,把黎师兄惹烦了吧。”她这样猜测。 “问道峰今年不收徒吧。” “所以说啊。” 有师妹这样感叹:“那少年真好看,要是他是个女的我就求陌师姐把她带回去了。” 闲言碎语不含恶意,但却聒噪得让人生厌。黎青崖回头吼道:“你们说够了没有!” 顿时鸦雀无声。 看到师妹们委屈的表情,黎青崖生出了更多的愧疚和烦躁,更严厉的话他也说不出口,只能转身继续闷头朝前走,留下一群不知所以的女子。 “他吃火\药了?” 看到一切的陌织烟皱起秀美的眉头:今天的黎青崖太反常了。 一回到飞舟上,黎青崖便把自己关进房间里,陌织烟泡了一壶茶去看他,敲了半晌才敲开了门。 黎青崖心情再不好,陌织烟的面子还是要给的。 陌织烟也没有说什么,只请他喝茶。 茶一倒出来便是一股明心静气的香味,入口则是熟悉的清甜。茶香浸透心脾,心里的愤怒仿佛被浇灭了。 “涤心茶!”黎青崖疑惑,“陌师姐怎么会有这个?” 涤心茶,顾名思义,有涤心静气,祛除心魔之效。 此茶只产于杜家所在的岳清山,一棵树一年只得半两,整个太一仙宗只有杜行舟那里喝得着。黎青崖爱喝这个,曾多次向杜行舟讨要,但他都不肯给,只说,要喝去青云端,他随时给他泡。 陌织烟回道:“杜师兄给我的,说你喜欢喝,也让我尝尝。” 临出发前杜行舟拉着她嘱咐了许多关于黎青崖的事,她虽不明白他告诉自己这些做什么,但出于对杜行舟的尊敬还是听完了。 没想到舍不得给他的竟然给了陌师姐,吃味之余,黎青崖打算见到杜行舟一定要讨个说法,怎么说也得要个半斤才能罢休。 只是说笑之余,他又忍不住去想,如果是大师兄站在他的立场,会怎么对待宴笙箫? 无论如何,不会像他一样出尔反尔背信弃义吧。 那么多选择,他偏偏在愤怒的情绪下选择了伤宴笙箫最深的一个。 怒火褪去,愧疚占得了上风。 现在他满脑子都是少年悲伤无助的模样,不知道该怎么做的他忽然好想听杜行舟的声音,听听大师兄的建议。但在拿传讯玉简的时候,他摸到了一个陌生的东西。 拿出来一看,是宴笙箫的护身符,他忘记还了。 上面仿佛还残留着少年的体温,简陋,无用,却承载着一片情谊。 小小的护身符忽然成了压在他良心上的大山。黎青崖呢喃:“陌师姐,你说我是不是做错了。” 陌织烟疑惑:“什么?” 先开口的黎青崖也愣了一下,他本无意告诉陌织烟此事。但第一句都说了,后面的也没什么不好讲的了。 他解释:“在客栈门口遇到的那个少年,找的的确是我,我本来答应带他去仙门但又后悔了,我不想带他回太一仙宗。” 陌织烟听了不以为意,轻描淡写道:“那将他送去其它宗门便是,有什么好苦恼的?” 以太一仙宗的面子,送个人,其它宗门还是会收的。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一句话,拨云见雾。 片刻的沉思后,黎青崖叹了一口气:“陌师姐,我得回去一趟。” 去把欠宴笙箫的东西还给他。 陌织烟拧起眉头,十分不赞同:“你现在应该尽快回宗门,请宗主看看你的情况。那个少年以后派人去接也可以。” 方才他的情绪就已经很不正常了。 但他去意已决:“小事,很快追上来。”说完跑出房间,驾驭着飞行法器,独自离开了。 …… 回到毓城的时候,宴笙箫还在那里。他蹲在客栈门口石狮子下面,呆愣地盯着街上往来的行人,身子缩成小小的一团,像个小破麻袋。 黎青崖仅存的良心痛了一下:他是个渣男,不,是渣女。 他抬步走过去。 察觉到有人靠近,宴笙箫抬起头,目光充满戒备,在他看来面前的只是在几刻钟前有过一面之缘的陌生男人。 这眼熟的神态让黎青崖五味杂陈:他和在路上被捡到时一样,像只落单的狼崽子,张着毫无攻击力的乳牙,露出凶狠的模样。 摊开掌心将护身符递到宴笙箫面前:“这个是不是你的?” 宴笙箫瞪大双眼:“你哪来的这个!” “一个女人给我的。”黎青崖顿了顿,“她让我跟你说一声‘对不起’,还说……如果你还愿意,就让我带你去仙门。” 既然本该与大师兄结缘的宴笙箫会被他捡到,那证明剧情并不像他以为的那样不可改变。 他会将宴笙箫送到一个与太一仙宗来往不那么密切的宗门,给他找一个好师父,但求未来相安无事,两不相欠。 宴笙箫不知晓黎青崖此刻所想,只以为“聂青青”并没有完全抛弃他,黯淡的眼再度亮了起来,他急切追问:“她在哪?” 黎青崖的眼神不自然地动了动:“这个你别问,只需要回答愿意还是不愿意就行了。” 他心虚不已,不敢告诉宴笙箫他就是在几个时辰前渣了他的聂青青,要是被知道了,这梁子就结大了。 宴笙箫以为聂青青不愿意见他,满心的委屈与愤恨再度翻涌,片刻的思想斗争后,他一咬牙,抓起护身符:“我跟你走。” 只要去了修界,他总有一天能找到那个女人。 见他答应,黎青崖松了一口气,就在他准备带人离开时,阴风乍起,浓郁的魔气扫过,低哑的询问在耳后响起:“喂!是你杀了丘山老魔吗?” ……03…… 后背忽然出现陌生人让黎青崖寒毛炸起,他当即抽出墨断进攻,一声铿锵的碰撞声后,那人退远。 退开的男人落到街边的屋檐上,脚点在飞檐尖,衣角款款落下,姿态飘逸潇洒。 黄衣执戟金抹额,就算没在剧情里见过,黎青崖也能一眼认出这个器宇轩昂的男人是墨宗大圣子殷血寒。 墨宗一般会立三到五个圣子圣女作为宗主继承人,别名——打工仔。 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换得太快了。 魔修本性好斗、强者为尊,一旦这些圣子圣女修为受损或者修炼速度跟不上,便会被虎视眈眈的人扯下去,循环往复。 唯独殷血寒是个例外。 他跟了夏戎近两百年,自元婴期起一直稳坐大圣子之位,无人可撼动,其中固然有他能力出众的原因。但看过剧情的黎青崖还知道一个秘密—— 殷血寒就是魔尊夏戎,正确地说,他是夏戎的身外化身! 夏戎当年修炼时出了差错,塑造出了类似第二人格的殷血寒,虽与他同命,但并不受他操控,而且性格截然相反。 夏戎城府深成,殷血寒便坦坦荡荡;夏戎工于心计,殷血寒就真刀真枪说话;夏戎谨慎内敛,殷血寒便锐意进取…… 不过这并不代表殷血寒是什么大善人,他依旧是魔修,在事关魔道利益的问题上,立场非常坚定,最多只能说是个讲道义有原则的魔修。 黎青崖绷紧了全身的神经。 莫说他现在被魔灵珠影响,灵力时灵时不灵的,就算是全盛的他也对付不了号称出窍中期,实则很可能不止的殷血寒。 打是打不过的,只能找机会跑了。 他拍了拍宴笙箫的背,示意他躲到一边。 殷血寒等得不耐,开口教训:“前辈问话要立即回答,你师父没教过你这个道理吗?” 聂清玄还真没教过他这个。 而且,前辈? 他虽然年纪小、修为低,但按明面上的身份算来和殷血寒是一辈的。殷血寒称自己为前辈,简直是占大便宜。 不过这时候计较这些明显不智,修界就是谁修为高谁老大。他垂下眼,恭顺地回道:“回前辈的话,晚辈并不知道什么丘山老魔。” 虽然已猜到殷血寒问的就是那个被他们斩杀的魔修,但他还是选择装傻充愣。 殷血寒眼睛眯了眯,翻手收起长戟,身影一闪,须臾间从远处窜到了他面前。 ——光凭这身法,殷血寒要只有出窍中期,他就改姓殷。 殷血寒偏头在他身上嗅了一口,沉声不悦道:“小骗子,身上还有老魔的血味儿,就说不认识?” 黎青崖面无表情,心下慌得一比:殷血寒属狗的吗?这都闻得出来。 殷血寒又问:“魔灵珠呢?” 他继续装傻:“晚辈不知道。” 殷血寒忽然伸手,他下意识抵抗,但被轻易被制服。 一只白皙到缺乏血色的手贴到他小腹上。 “又说谎,明明在这里。” 命门被摁住的感觉让他寒毛炸起:这狗东西什么都知道还问自己干嘛? 殷血寒嘲讽地勾起唇角:“你们正道还真是满口谎言,道貌岸然。” 黎青崖在心底发出严正声明:请不要地图炮。骂正道可以,别骂他和太一仙宗,不过太一仙宗聂清玄可以骂,尽管骂。 殷血寒凉凉地扫了一眼他,警告:“乖乖的,别动。否则我不保证你全须全尾。” 说完,一股炙热的灵气从他手上发出,直朝黎青崖的气海而去,竟是打算直接这样取出魔灵珠。 这样粗暴的操作,黎青崖的确动一下就有可能受重伤。 但前提是他的灵气能进黎青崖的气海。 灵气方碰到黎青崖的身体,便被弹了回去。 察觉到缘由的殷血寒脸一拉:“把防御法器摘了。” 要问愿不愿意,黎青崖当然是不愿意的,但在和殷血寒对视的片刻间,他意识到自己不摘的话怕是要挨打。 好汉不吃眼前亏,自己摘下来总比挨一顿打之后被扒光好。 他看了一眼自己和殷血寒间不足一掌宽的距离:“您往后稍稍?” 殷血寒不知道他葫芦里卖什么药,但见他还算乖顺,就给面子地退了一步——反正只是个元婴前期的小修,如何也翻腾不出他的手心。 动作之前他悄悄往旁边瞥了一眼,宴笙箫那小子也算机警,趁殷血寒注意力被他吸引的时候跑了,这样剩下他单独跑路也容易些了。 接下来黎青崖开始了他的表演,他先是从头发里摸出九个发扣,又从脖子上摘下七个挂坠,解下了手腕上的八个手环,还有腰上的五个挂坠和六个银扣…… 没错,这些都是防御法器。 也不知道他那副清雅的打扮下是怎么藏这么多东西的。 将身上的东西摘下收好后他还没停,开始脱衣服,外衣、第二层、第三层…… 这些要么是防御法器炼制的,要么就是刻了法阵。 殷血寒看得眼角抽搐,了解到眼前这青年是个怂货的同时,也猜到他多半是那个大世家或者大宗门的宝贝。普通修士难得一遇的法宝,在他身上像不要钱一样堆在一起。 以前的黎青崖其实不这样,宝贝虽多,挂一套也就够了,现在他则恨不得有多少挂多少,主要是在幻境里被打怕了。 脱到只剩一件中衣中裤的时候,他的手顿住了,迟疑地问道:“全部都要脱吗?” 再脱就没了。 虽然大街被清场了,但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他也是会不好意思的。 殷血寒也没想到他能扒得这么干净,嘴角微抽:“不用了,就这样吧。” 他上前,直接将手伸到黎青崖的衣服里面。 黎青崖被冻了一个哆嗦:手这么冷,这狗东西是不是肾虚啊。 浑厚的灵气窜入气海,只要稍微抖一下,便能伤到黎青崖脆弱的内府。 不过殷血寒没这么做,一是他不屑于搞这种阴人的小动作,二是他要杀黎青崖不用这么费功夫。 一起进入的还有殷血寒的神识,这样一来黎青崖的躯体对他几乎没有秘密。发现黎青崖主动封了气海,他冷笑:“你倒是聪明。” 黎青崖面无表情:哦,谢谢夸奖。 继续往里查探,意外感受到了熟悉的功法回路。 “太一仙宗的?哪个峰?” 黎青崖:“蘅芜峰。”蘅芜峰同样专收法修,而且功法和问道峰颇有渊源,倒不用怕他发现蹊跷。 “蘅芜峰?薛衡那老头子寿限快到了吧,下一个峰主挑好了吗?” “峰主身体康健,前辈多虑了。” 忽然,殷血寒眉头皱了起来:“魔灵珠被激活过了?” 黎青崖:“什么?” 殷血寒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竟没被引出心魔,还不算没用。 没有得到回应的黎青崖咽了一口口水,担忧问道:“这珠子是有什么副作用吗?” 殷血寒铿锵有力地回了三个字:“不知道。” 说完他又补充:“或许你可以帮我试试。” 黎青崖正色拒绝:“不了。才疏学浅,力有不及。” 殷血寒不再说话,专心操作。 火系灵力精准地裹住珠子,小心将其往外牵引。 黎青崖颇有不忿:他的灵力来多少这珠子吞多少,殷血寒碰的时候就老老实实,真是个欺软怕硬的东西。 起初魔灵珠的确一派温顺,但就在它要被拉出黎青崖身体时,珠子像是刚睡醒一般,打了一个激灵,然后左右转了转,掉头扎回了黎青崖气海中央。 再度死皮赖脸地和他的元婴黏在一起。 试了几次,皆是如此。 殷血寒脸可见地黑了下来,抬头盯着黎青崖,冷冰冰地质问:“你做了什么?” 感受到他身上的怒意,黎青崖心下发慌,赶紧辩解:“我什么都没做,是它自己窜进来的!还吸我灵气,弄得我法术都用不出来,我也很想它离开啊!” “还有,你说过我听话你就不伤害我的,你不能食言!” 气海这么紧要的地方,他都让殷血寒进进出出了,殷血寒可不能“嫖”完不认账。 他因慌张而瞪大眼睛的模样落在殷血寒眼中活像一只受惊的幼鹿——这青年满口谎话,眼神倒出人意料的清澈。 殷血寒没有欺负人的恶趣味,也没打算杀他,冷哼一声,撤回手,收敛了怒意。 “随我去趟墨宗,魔灵珠取出来就放你走。” 潜台词是,取不出来就一直关着吗?黎青崖不乐意,一百万个不乐意。 “这个……下次吧,家里还等着我吃饭呢。” “墨宗管饭。” “我还认床。” “你未必有床睡。” 面对殷血寒冰凉的目光,黎青崖知道自己唯一的选择就是答应下来:“好吧,去就去。” 然而就在殷血寒放松警惕转身之时,他翻出一张加速符贴到自己身上,使出最快的身法远遁。 他现在只希望灵力不要在这时候掉链子。 只需要拉开一段距离,他就有空隙使用其它法宝,一旦发动,殷血寒别想追上他。 出乎他意料的是,看到他逃跑的殷血寒一动不动,完全没有追的打算。 他暗觉不妙,下一秒便感觉一道阴冷气息从背后袭来,方回身便被一掌击在胸口,倒飞回去。 除了摘不掉的护心镜,他身上所有防御法器已在方才卸掉,纯靠法修的薄脆身板受下了这一掌。一落地,就捂着胸口跪倒,呕出一口鲜红的血。 攻击黎青崖的是一个突然出现的灰衣长髯的老者,修为至少有出窍期。 殷血寒竟然还带了同伙!难怪敢来正道地界。 他带的人还不止一个。 继灰衣老者之后,又有一个黑衣老者现身,他手上提着一个拼命蹬腿的少年,定睛一看,正是方才逃走的宴笙箫。 殷血寒走上前,一脸不悦:“你可真不老实。” 先是让少年溜走,又用乖顺的表象降低自己的警惕,抓住一线机会果断逃跑,如果他没有带长老,没准还真会被这个狡猾的青年得逞。 黎青崖咧开带血的牙,反问:“老实你就会放我走?”蠢货才对敌人老实。 一句话把殷血寒呛得无言以对。他噎了一下,扭头对两个老者下令:“都带上,回墨宗。” 深入正道地盘,随时可能惊动某些厉害的老家伙,纵使是殷血寒也不敢太嚣张,他们选择的交通工具是便捷又低调的飞剑。黎青崖和宴笙箫则被捆仙锁绑了个结结实实,丢在剑尾。 黎青崖觉得自己简直流年不利,原以为碰到宴笙箫已经够倒霉了,没想到又落到墨宗手里,这难道是他做“渣女”的惩罚? 他去一趟魔域没关系,真有危险也能抖出自己聂清玄弟子的身份,虽可能被作当人质用来威胁太一仙宗,但只要魔道不想和正道翻脸,他便性命无忧。 但宴笙箫不行,魔域是个只与修士谈人权的地方,凡人去了那里和蝼蚁一个地位,怕是活不过几天。 何况这是他带给宴笙箫的无妄之灾,算他的责任。 他叹了一口气:还是先把这小子保下来吧。 他偷偷挪到宴笙箫身边,将一块玉玦塞进他手心,低声嘱咐:“一会儿掉下去的时候捏碎这个。” 宴笙箫没听明白:掉下去?什么掉下去? 但下一刻他就明白了。 这个才见过两面的仙君对他说了一句“相信我”,然后抬脚把他踹了下去。 飞速下落的宴笙箫差点以为自己会这样死掉了,满心惊惶,无路可走的他只能遵照黎青崖的嘱咐捏碎手中的玉玦。 随即,一个传送门凭空出现,他掉进其中,消失无影…… …… 青冥谷,暖阳微醺,和风轻拂。流水载花淌过卵石,“叮咚”的歌谣里,时不时混进棋落玉盘的清脆响声。 是聂清玄与裴雨延在对弈。 轮到聂清玄落子了。 他摸起一颗白子,过程中偷觑了裴雨延一眼,随后盯着棋盘,开始想第七次悔棋的借口。 “师弟——” “不行。” 好吧,话都不让他说了。 忽然,聂清玄像是感应到了什么,一脸凝重地看向虚空,裴雨延下意识回头看去,趁此间隙,他两指一转,迅速将颗棋子偷换了位置。 什么异样都没有发现的裴雨延收回目光,瞬息察觉了棋局的变化。 他抬头,静静看着聂清玄。 聂清玄狐狸眼弯弯:“师弟,落子无悔。换都换了,你就认了吧。” 本来是说棋德的词,倒被他用来耍赖,也不觉得臊得慌。 裴雨延拧起眉头,澄静的眼中露出些许苦恼。 聂清玄知道自己这个性格认真的师弟在不满,但也知道以他的性子不会与自己争辩。 果然,裴雨延只是一言不发地看着被移动过的那处棋子,似有些微妙的委屈,但细细看去又只有一片沉静…… “没有下次。” ——裴雨延今天第七次说出这样的话。 若白玉雕琢的手伸入放黑子棋盒,捻起一颗棋子,“啪”,落下。 第21章 发现宴笙箫不见的殷血寒脸很臭:“那小子呢?” 黎青崖回道:“没坐稳掉下去了!我叫你们了,你们没反应。” 殷血寒不信:“你玩什么花招?” “我身上的东西刚才都当着你的面扒光了,现在又被绑着,能做什么?” 殷血寒并没有朝空间传送的方向想,或者说他不信有人能做到。想不通原委的他皱起眉头,斥了一句:“撒谎精。” 黎青崖老大不高兴:不信算了,骂人干嘛!骂人也别骂出来啊,像他一样在心里骂不行吗?狗东西! 殷血寒没再纠结这件事,一个凡人小子,他本就不在意,只要身负魔灵珠的黎青崖还在就行。 飞剑行了五六个时辰后,他们进入了地貌嶙峋的北邙山脉,一路的荒芜苍茫看得人心生倦意。 忽然,一声鹰啼破云。抬眼望去,群山万壑中出现了一片枫红映衬的恢弘黑石宫殿群,墨宗,到了。 如果说太一仙宗是一个学院以育人为主,那么墨宗便是一个管理严苛的企业,三宫十殿,等级森严;责任清晰,赏罚分明……一切都为了宗门的利益。 墨宗是太一仙宗最大的对头,黎青崖跟着杜行舟研究过他们不短的时间,他的感想是:企业精神很令人感动,就是工作时间太长,工作压力太高。 一到玄冥殿,黎青崖便被提了起来,袖里乾坤被强行打开,各色宝贝叮叮咣咣往外掉,那清脆的碰撞声听得他的心直滴血。 聂清玄给他的还没来得及花的三千灵石也掉了出来,看着袋子被拿走,他仿佛听到了胸腔里有什么东西碎掉的声音。 或许是他的目光太过悲痛,连殷血寒也看不下去了,开口道:“墨宗不稀罕你这点东西,等你走的时候还给你。” 他惆怅地叹了一口气:“怕的就是没有走的时候。” 殷血寒觉得他这担忧着实无谓且无聊:“本圣子一言九鼎,说不要你的命就不要你的命。” 听到这话黎青崖有底了,不过没有完全放心,毕竟计划赶不上变化,殷血寒又不能肯定未来会发生什么。何况墨宗也不是他的一言堂,他头上还有个夏戎不是? 法宝终于倒完了,叮叮咣咣的碰撞声停了下来,不过搜身的工作还没有结束,接下来响起的是哗啦啦的翻书声。 听到这个声音,黎青崖内心一个咯噔,凉了半截。 花花绿绿的话本被倒了出来,书名和封面一本看着比一本刺激。 他因为这些话本太过羞耻怕被人发现而不敢将其留在洞府,随身携带,万万没想到会有被“扒底裤”的一天。 封面花哨的话本吸引了殷血寒的注意力,他俯身捡起一本名为《墨宗艳情录:阎罗十殿里那些不为人知的故事》的话本翻了两页。 那张俊俏英气的脸渐渐变绿,最后抬眼,一脸复杂地看着黎青崖。 黎青崖硬着头皮解释:“其实,我只是兼职做书本批发的,什么火卖什么,这些书不代表我的趣味。” 殷血寒现在有两个选择:一是相信他是个做话本生意的批发商,二是承认自己遇到了一个“变态”。 斟酌片刻后他选择了前者,不是相信黎青崖,是不想和一个“变态”来往。 他将手里的书扔进书堆,命人全部收下去。对于黎青崖的处置则是:“把他带去地牢关起来。” 黎青崖喜提地牢套间。 殷血寒没说错,这里真的没床,而且还有其它“房客”。 一进去他就被牢房中的原住民吓得蹿到边上,抓着栅栏惊恐地大喊:“你们这儿怎么有鸡!”还不止一只!是很多只! 一群有大有小的珍珠鸡通过栅栏穿梭在一间又一间的牢房里觅食,这些“尖嘴长羽兽”运动灵活、路线随机,或许某一秒就会跑到他脚下,用尖尖的嘴给他来那么一下。 黎青崖看得心脏病都要犯了。 狱卒一脸自豪地解释:“是我们牢头想的。在牢里养鸡,既能吃虫子又能给需要食物的犯人提供口粮。一举两得,聪明吧!” 黎青崖僵硬地挤出一抹假笑:“他可真是个令人仰慕的天才呢,能告诉我他的名字吗?” 今天晚上他就给这个牢头扎小人,诅咒他家买东西必涨价。 …… 这头,殷血寒在墨宗的藏书库翻查典籍,寻找取出魔灵珠的办法。 一阵气流波动,一个与他有六七分相像的男人出现在本来空着的软榻上。 男人玉冠束发,身着黑白二色金龙纹的修身长袍,黑色的腰带勒出一截劲瘦的腰身。眉细,眼长,薄唇似血,整个人呈现出一种刻薄邪肆的俊美。 他张嘴便是嘲讽:“你还真去把那破烂玩意儿找回来了。” 殷血寒没有理他。 男人斜倚靠背,姿势慵懒,搭在膝上的手有一下没一下摩挲着腕上的珠串。 “何必翻找典籍,把那正道弟子气海剖开取珠便是。连这样的事情都做不了,你可真是……优柔寡断,难成大事。” 张口闭口的贬低讽刺惹恼了殷血寒,他将书一合,恼恨地看着男人:“莫把我与你相提并论。你既对魔皇遗物没有兴趣就不要干涉我的事。” “你的事?”男人反复咀嚼着殷血寒话里的词句,语气幽微,“什么叫——你的事?” 书阁里忽然空气凝滞,威压陡然暴涨,殷血寒在这股针对他的压制下难以动作。一阵无形气劲扫向他的小腿,他抓住书架欲稳定身形,但坚持几息后还是不支,跪倒在地。 夏戎居高临下地看着明知徒劳却还在咬牙挣扎的他,眼神漠然得像在看一只蠕虫: “你不过是我的附属品,有什么权利和我分你我?像你这样天真愚蠢而缺乏实力的存在,唯一的作用便是乖顺地为我所用,而不是搞些无聊的小动作、做个惹人发笑的蠢货。” 夏戎不喜欢殷血寒,他身上的性格品质是夏戎不认同甚至讨厌的。偏偏殷血寒又是从他身上剥离的半身,他的人格源自他这个本体,那些被他深深嫌恶的德行,都是他拥有或者曾经拥有的。 殷血寒的存在就像一面照出他“蠢样”的镜子,因此夏戎更厌恶他了。 他知道殷血寒也同样憎恨他,然而化身与本体的互命共生属性注定他们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就像两个畸形的连体婴,明明受够了对方,却还是不得不绑在一起。 临走前夏戎幽幽警告:“早点把那正道弟子处理了,莫让我来动手。” 待其的气息彻底消失,殷血寒才恢复行动能力,他动作迟缓地爬起来,在方才的挣扎中崩裂的手掌撑著书架,留下一排鲜红的印迹。 寂静的藏书楼里回响起嘲讽又悲凉的低笑:墨宗大圣子?一个物件而已。 …… 墨宗地牢,不眠不休和珍珠鸡对峙三天的黎青崖形容憔悴。 要说前几天他的灵力是“布灵布灵”忽好忽坏,这几天就是“不灵不灵”的毫无反应。以至于他连一群鸡都无法抵抗。 一间牢房有十几步横宽,他却只能可怜兮兮地缩在角落,瑟瑟发抖。 而不远处,一只珍珠鸡母鸡带着一群毛茸茸的小鸡崽儿耀武扬威、横行无忌、嚣张霸道。 忽然,安静的地牢里响起一声尖锐的“嘎吱”的开门声。黎青崖抖了一下,扭头扒着栅栏,殷切地看着地牢入口。 来的正是他盼星星盼月亮盼来的殷血寒。 殷血寒这几天忙着查典籍,同样不眠不休,两个熊猫眼的人对视了一眼,倒看出几分同病相怜的味道。 “听说你吵着要见我?” 黎青崖脸色苍白,气若游丝,捂着胸口干咳了两声才虚弱开口: “前辈,我大概撑不下去了……最近发生的一切,都是我命苦,不怪前辈和前辈的下属。说来我死了也好,这样前辈就不用苦恼,能直接拿到魔灵珠了。但我现在还有一个心愿,就是希望前辈拿到魔灵珠后,能把我的尸体送还给我师父,这样我死也瞑目了。” 翻译:真的住不下去了啊!殷血寒你个狗东西,我会这么倒霉都怪你。先是让手下把我打出内伤,然后又把我和一群凶神恶煞的猛禽关在一起,三天三夜不管我!你只知道那个珠子,一点人性都没有!我要是死了,做鬼也不放过你! 黎青崖在赌,赌以殷血寒远超魔道平均线的正义值,在听过他这么一番“善良体贴”的话后,不会还能经受得住良心的拷问,把他丢在这里不管。 殷血寒也的确如他所想,哪怕知道他一半都是装的,还是为那五成的真实过意不去。 黎青崖被长老重伤,还没有治疗过,这样放下去死了的确麻烦。 但是墨宗势力错综复杂,和他不对付、想给他使绊子的人不在少数,而夏戎的态度则是希望这只混进墨宗的“正道小老鼠”赶紧消失。 这般情况下整个墨宗对黎青崖来说安全的地方除了地牢就只有—— 殷血寒拧起眉头进行了许久的内心斗争,做了决定:“把他送到我寝殿,我亲自看管。” 这和黎青崖想得不太一样,他是想出牢房,但没想过和殷血寒一起住啊。 “这不好吧。” 他需要的只是一个普通华丽的殿宇,配个普通豪华的大床就行了。 殷血寒本就答应得不情不愿,见他还不识好歹地拒绝,顿时脸一黑:“再废话把你吊到鬼哭崖。” 鬼哭崖是墨宗有名的凶地,用来处决犯人的地方,上面住着许多凶猛的灵禽,完整的活人挂上去两个时辰就没肉了。 崖上风急,闻似恶鬼哭嚎,遂得名“鬼哭”。 黎青崖不说话了,“和殷血寒住”、“和猛禽珍珠鸡住”,以及“和比猛禽还猛的猛禽住”三个选项里该选哪个他还是知道的。 ——好的,都听你的。不是怂,主要是不喜欢风大的地方。 第22章 被挪到殷血寒寝殿的黎青崖眼巴巴看着那张躺十个人都不嫌挤的大床:“我能睡床吗?” 殷血寒掀眼:“你说呢?” 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他在床榻边上缩成一团:“唉,行吧,我睡床脚。” 正在他为自己的命运唉声叹气时,一个瓷瓶落到他里,捡起一看,也没标签。 他看向殷血寒:“这是什么?” “伤药。” 打开闻了闻,他质疑道:“没有加料?” “什么料?” “好比那种不听你的话就会痛不欲生,一旦骗你就会肠穿肚烂的……” 虽然他没听说过有这些玄乎的药,但小说里都是这样写的,万一呢。这可是在敌对势力地盘,小心些不为过。 殷血寒皱眉,这家伙脑子里都是些什么东西? “没有那种东西。” 黎青崖还不罢休:“那控制思想的呢?给我洗脑,改变我的性情,或者干脆是让我喜欢上你,为你疯为你狂为你哐哐撞大墙的那种。” 殷血寒抬脚,走到他面前,拿起药瓶,掐住他的下巴,强行把药灌了进去。 黎青崖:“唔——” “没错,吃了这药,只要你不听我的,就会肠穿肚烂而死。” 他瞪大双眼:不会吧,真的有这种药?他就随口一说,别给他来真的啊!假的吧!骗人的吧。 不可置信的他一脸呆滞地看着殷血寒,希望得到一个否认的答案。 对上他双眼的瞬间,殷血寒觉得好像有只小动物一头撞死在自己的心脏上,他暗觉恼恨:明明是个小骗子却长了一双让人不忍欺骗的眼睛。 他将空药瓶“啪”地放在桌子上:“骗你的。” 黎青崖松了一口气,不过仍有后怕:以后不瞎说骚话了。 晚上,睡在床榻上的黎青崖被冻醒了,他哆哆嗦嗦地翻来覆去,时不时发出一阵像是要把肺咳出来的咳嗽。 殷血寒一开始就被吵醒了,没有管,闭上眼继续睡觉。 片刻的安静后他听到了这样的呢喃—— “好冷啊……” “师父、师兄……你们在做什么?” “为什么不来救我……” “娘亲,我想你……我好想你……” “为什么不要我了……我好冷……胸口好痛……” 忍无可忍的殷血寒起身,把他提起来扔到了床上:“别嚎了,滚到床上睡!” 被“惊醒”的黎青崖先是茫然地左右看了看,然后露出一副“终于还是到了这一步”的表情,叹了一口气:“你果然还是馋我身子。” 殷血寒一脸嫌弃:“我对你没兴趣!” 黎青崖:“真的吗?我不信。” 不能怪他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毕竟现在身在贼窝,修为尽失,不提前把话说清楚,真到发生点什么的时候就迟了。 在他的胡搅蛮缠下墨宗大圣子额头渐渐浮现青筋,咬牙切齿发誓:“若我碰了你,就断子绝孙!” 殷血寒是个要脸且守承诺的人,这种狠话都说出来了,应该是宁愿自残也不会碰他的。 得到保证的他如释重负,把被子一裹,倒头呼呼大睡起来——他已经三天没睡了,困得要死!那个床榻又硬又冷,根本不是人睡的。 看着三秒睡熟的黎青崖,立在床边的殷血寒隐隐觉得自己被算计了。 把自己刚才那番话回味一遍,更是发现蠢爆了:他和这个小修做这种无聊的保证做什么?越活越回去了! 等等! 墨宗大圣子忽然想起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床上有其他人他没法睡啊! 第二天一起来,黎青崖对上了一双厚重熊猫眼。 他吓了一跳,问殷血寒:“你……半夜拉私活儿去了?” 一晚上都没能睡着的殷血寒被问得一口气差点没倒上来,他做了一个深呼吸,忍住内心的暴躁:“晚些时候我会叫人再送一张床过来。” 黎青崖点头:“挺好。” 其实和别人同床共枕他也不习惯,比如昨天晚上他就畏手畏脚,只翻了半张床,根本施展不开手脚。 …… 上午,殷血寒在寝殿里处理宗门事务,黎青崖就窝在床上嗑瓜子。 和殷血寒玩心机抢床的结果就是:白天也下不了床。 ——为了防止他动寝殿里的东西,殷血寒这个狗东西直接在床上下了结界,他现在最多只能探一只手、半条腿或者一个脑袋出去。 “被一个男人弄得下不了床”这件事,不解释很色情,解释了很丢人。 现在唯一能安慰他的就是这里只有他们两个人,而殷血寒只以为他是太一仙宗的普通弟子。 ——如果没有暴露真实身份的话,丢起人来也没那么可耻了。 忽然他想到一件事,好奇问道:“这个魔灵珠既然是你的,为何会在丘山老魔那?” 那老家伙如何看也不像有能耐从殷血寒手里抢东西的啊。 殷血寒挑眼:“你想知道?” 与之对视三息,黎青崖改口:“算了,不想知道。” 他只对无害且有趣的东西好奇心旺盛,这种可能关系机密的消息知道得越少越好,咸鱼的保命直觉都是一流的。 没事情做,又不能离开寝殿,他决定睡个回笼觉,无奈昨天晚上睡得太好,翻来覆去睡不着。 他探出头:“能把我的话本还给我吗?” 殷血寒抬起头看着他,神情极端古怪,那是一种一言难尽的、嫌弃的、看“变态”的表情。 黎青崖觉得自己如果坚持要话本,估计会被他当成某种“脏东西”扔出去,于是果断放弃:“我随口问问。” 说完滚了回去。 他终究还是睡着了,等醒来的时候殷血寒已经不见,空旷的寝殿里静悄悄的,掉根针在地上都能吓人一跳。 他摊在床上,像一只晒干的咸鱼,就在他无聊到开始玩手指的时候,寝殿门口突然传来动静。 以为是殷血寒说的来送床的人,他喊道:“床随便找个地方放就行了!” 但回应他的是一个娇软的女声:“大圣子!你真的回来了!为什么不来找嫣儿?嫣儿想死你了!”这音调像一坨甜度超标的糖糕,听着都觉得腻。 发现来的不是什么正经人,黎青崖赶紧坐起身。 隔着半透的床帘看去,似乎是个俏丽的少女,也不见外,进门后径直朝床边跑,一脸含羞带怯地来掀床帘:“圣——” 少女的声音戛然而止,片刻的安静之后,尖锐的叫喊开始在空旷的寝殿里回荡:“你是谁?是哪来的狐狸精!为什么在大圣子床上!啊!不要脸……” 黎青崖默默堵住耳朵,以防自己的耳膜被刺破:狐狸精?你才狐狸精! 等少女叫累了,他才放下手,耐心解释:“我不是什么狐狸精,如你所见,我只是你家圣子的一个平平无奇的入幕之宾。” 字面意思上的“入幕之宾”。 他是故意说得暧昧来气少女的,谁让她一点礼貌都没有,张嘴就骂“狐狸精”。 说完之后他果断捂住耳朵,果然,三息之后,尖叫又响了起来。 少女气急,伸手就要来扇他的耳光,看她那比鹰爪子还长的指甲,要真打到脸上怕是会留下五道杠。 黎青崖躲都不躲,一脸平静地看着她“碰”一声敲在结界上,那清脆的响听着都疼。 少女白嫩的柔荑以可见的速度红了起来。 “你——”她抱着手,眼泪汪汪,但骂人的工夫一点没省下,“狐媚子!兔儿爷!居然臭不要脸地勾引圣子!我要去向尊主告状!让他扒了你的皮。” 难怪殷血寒从来不碰她,原来是背地里有兔儿爷勾引。 看她的样子,不知道还以为黎青崖打了她。 黎青崖觉得她也是有意思,跟小说里讲的氢气球似的,肚子里全是气不说,还一点就炸。 他火上添油地解释:“这可不关我的事,结界是你家圣子设的。唉,大概是他太爱我,所以要把我关起来。” 少女气得直跺脚:“有本事你下来!” 黎青崖:“有本事你上来!” 少女急了,拿起桌子上的茶杯就朝床上扔去,茶杯穿透结界,砸到他脚边,吓了他一跳。 黎青崖眨了眨眼,预感到大事不妙:喂!殷血寒,你的结界有问题啊!不能隔人不隔东西啊!这下出大麻烦。 发现死物能穿透结界后,少女就开始在寝殿里找各种东西砸黎青崖,茶杯、砚台、笔洗、瓷瓶……什么重拿什么。 黎青崖在一张床的范围内慌乱躲避:“喂!别丢了!别丢了!” 他越叫少女越来劲儿,最后甚至搬起了死沉的红木桌子。 黎青崖看得一个咯噔:他现在没灵力,这东西砸到身上还能有救? 情急之下,他只能抓住少女拖到床边的裙摆,用力一扯,少女一个不备被跌倒在地,红木桌子咚一声落在地上。黎青崖趁机将她拉到床边制服,随手捡起一个砚台就要对着她砸下去。 方才还像个疯子的少女被吓得闭起眼,纤长的睫毛不住颤抖,脆弱又可怜。 在离少女额头还有一寸时他停下了手,虽然这个女人嘴臭、脾气差,不讲道理,但他不能为她坏了“不打女人”的原则。 他丢开砚台,弹了她一个脑崩:“别丢了,再丢我真的生气了。” 说完放开她,坐回了床内侧,尽量离这个疯婆子远远的。 没有感受到疼痛的少女睁开眼,愣愣地摸了摸自己的额头:被弹过的地方痒痒的,有点疼。 为什么不伤害她?心内不解的她偏过头去看黎青崖。 被关在这里的他只穿了一件非常简单的鸦青长袍,赤足散发,身上没有任何装饰,却透出一股什么饰品也装点不出的素雅清隽。 君子如竹,大抵如此了。 少女的心忽然漏跳了一拍,所有怒火与嫉恨都在这一刻消散了。她抿起嘴角,轻应了一声:“好,我不闹了……” 黎青崖心生古怪:这女人怎么突然变得这么好说话了? 不过能相安无事他也乐得自在,便没有去过多刨根问底。他捡起一本被当武器丢到床上的书,随意翻看着打发时间。 一场争斗就这么虎头蛇尾地平息了。 少女娴静地坐在一团乱的桌边,声音又恢复了娇柔:“你到底和大圣子是什么关系?” “问殷血寒去。” 他懒得解释,也不好解释,更不知道解释了这个女人会不会信。 少女微咬下唇,双眼偷觑黎青崖,藏在袖子中的手控制不住地将细白的小臂抓扯得鲜血淋漓。 想要……想要…… 想要…… 这个男人! 第23章 等快一个时辰,殷血寒终于回来了。 一见到他少女的眼睛就亮起来,起身迎了上去:“大圣子!” 然而隔着十步远她便被殷血寒震退,收获一个冰冷的“滚”字,语气里的厌恶甚至引得黎青崖侧目。 少女眨了眨眼,露出受伤的神情。 殷血寒视若无睹,冰冷警告:“滚回去!再擅自来我的寝殿,我就把你的腿打断。” 少女抖了一下,一双眼泪汪汪的,哪里还有刚才和黎青崖撒泼的样子。 “听到了吗?” “听……听到了。” 她的模样着实楚楚可怜,但殷血寒见了不但没有半分怜惜还更显厌恶:“那还不走!” 少女回头恋恋不舍地看了一眼,扭头跑掉了。 这临走的一眼让殷血寒心下一寒,顺着她看的方向看去,他瞧见了某个毫无自觉,正在挠后脖子的人。 “她什么时候来的?” “啊?”黎青崖抬起头,“一个时辰前吧。” 呆了一个时辰?殷血寒皱起眉:“你有没有和她说什么?” “什么说什么?”他能和那个女人说什么? “什么都没做?” “我们进行了一番亲切友好的交谈,她非常开心,‘送’了我——”他摊开手示意了一下床上的各色物件,“这么多东西。” 对上殷血寒审视的目光,他举起手指发誓:“我发誓,我只对她动了两个手指!” 他真的没对那个女人做什么啊。 殷血寒警告:“离她远点。”慕容嫣这个女人扭曲到连他都忌惮。 当年夏戎为了防止他出去乱搞,给他物色了很多女人,他将她们丢在后院没管,结果一年半后就只剩下了慕容嫣——其它人都被她以各种手段弄死了。 而她凭着慕容家大小姐的身份,非但没受到半点惩罚,还一直被夏戎庇护着…… 黎青崖不知道里面的曲折,只以为殷血寒在介意他接近他的女人。 表面上厌恶,背地里又维护……懂的懂的,小说里都这样写的。他赶紧撇清关系以证清白:“好的,我明白。” 见他神情这般轻巧,殷血寒觉得他并没有真的明白轻重,只是在敷衍。他冷哼一声:“事关你的小命,你自己掂量。” 被那女人盯上的男人,不死也得脱层皮。 黎青崖以为他在威胁自己:他对那女人占有欲这么恐怖的?啧啧,爱情啊!真是个磨人的小妖精。 “好的!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这个话题暂且告一段落,殷血寒走到床边,张口便是:“衣服脱光,躺好。” 黎青崖呆滞了:才警告完他别碰他的女人,就要来碰自己,他全都要的?莫非……是要把自己当替代品,在他身上发泄舍不得在那少女身上发泄的兽\欲! 他咽了一口口水,怂怂地警告:“占我便宜断子绝孙啊。” 殷血寒隐隐觉得神经发疼,他暗自下决心一定要尽快将这家伙打发走,否则迟早被他气死。 “我取魔灵珠!” “哦。”这样啊,对不起,误会你了。 片刻之后,寝殿里响起了黎青崖“”的叫声:“哈哈哈!别碰那里……痒啊!” “哈哈哈哈哈……都叫你别碰了!怎么会有你这么……这么坏的人!哈哈哈哈……” “唉唉……哎呀呀——过……过分了啊!” “不要了!殷血寒!不要了!” 终于,忍无可忍的殷血寒怒喝:“住嘴!” 然而这并没有用,短暂的安静后,大殿内的嚎叫声再度响起,而且更为激烈,听得人面红耳赤。 终于结束,黎青崖像一条咸鱼摊在床上,回想起自己刚才在情急之下都吼了些什么,他默默捂住脸——解释不清了。 殷血寒坐在床边,一脸沉重。 又失败了。 这颗魔灵珠是他尝试复原的第四颗,但即使阅遍典籍,他依旧无法窥得其中的奥秘,无法掌控它。 满心挫败的他扭头看着无知无畏的黎青崖——这只是个元婴期小修,杀他取珠简直太简单也太具有诱惑力…… 就在将要伸出手时,他猛然回神:不行!他和夏戎不一样,他要做夏戎做不到的事。 心烦意乱的殷血寒起身快步走出寝殿。黎青崖扫了一眼,没在意。 …… 宸天宫,被殷血寒赶走的慕容嫣跪伏在夏戎的膝盖上,哭得梨花带雨。 他像挠猫一样摸着她的下颌:“乖,别哭了。” “血寒骂了你吗?” “那可真不应该啊。” 在黎青崖面前张牙舞爪的少女此刻乖顺得像一直真正的奶猫,连发梢都透着小心翼翼的讨好。她怯怯道:“大圣子身边有个男人……大圣子对他,很不一样。” 夏戎掀眼:“你说的是那个正道弟子?” 慕容嫣点头:“是的!大圣子把他养在床上,连地都舍不得让他碰。” 要黎青崖在这里定要感叹语言的魅力,同一件事,用不同的语句描述出来,就有不同程度的暧昧色\情。 夏戎的眼神变得意味深长:“玩物丧志,这不太好啊。那你说将他怎么办才好?” 听到他这样问自己,慕容嫣眼睛倏地亮了,欢喜道:“将他赶走!赶去禁林!” 夏戎看着她,微微勾起唇角:真是一只狠毒却不太聪慧的猫儿,甚至不懂得在提到想要的东西时隐藏住自己兴奋的表情。 不过感慨之余他也感到意外——口味挑剔的慕容嫣居然会看上一个正道小修。 他低叹:“不行啊,血寒会生本座气的。” 慕容嫣辩解:“不会的!大圣子最敬重尊主,才不会生尊主的气。” 夏戎既没答应也没回绝,淡淡应了一声:“本座知道了,回去吧。”说完靠上椅背,闭眼小憩。 慕容嫣还有话想说,但终究不敢打扰夏戎,踌躇片刻,咬了咬唇,悄声退了下去。 待她离开后,夏戎复睁眼:“出来!” 话音一落,一个暗影从阴影中浮现。 “殷血寒和那个正道小修是怎么回事?” 暗影回道:“大圣子是昨天晚上将人接到寝殿的,两人当晚便同床共枕——” 夏戎打断他:“殷血寒和人同床共枕?”他没听错?殷血寒能睡着? 暗影将头埋得更低了:“属下探知到的确是如此。” “继续。” “几个时辰前,大圣子回了寝殿,赶走了嫣姑娘,然后和那个正道弟子在房内闹得很‘激烈’。” 夏戎危险地虚起眼:“闹得很激烈?你看到了?” 暗影垂下头:“属下不敢靠近,没有看到,但是属下将他们的声音录了下来。”说着掏出一块玉简。 夏戎示意他将玉简放到桌子上:“下去吧。” 暗影消失后,夏戎点开玉简。听到里面“欢快”的声音,他的脸色越来越古怪。 ——这个正道小修这么玩得开,难怪殷血寒招架不住。 原以为只是个无关紧要的小虾米,没想到竟有这般魅力,让殷血寒与其共枕,让慕容嫣一见起意。嗯……他有点想去见识一下了。 …… 玄冥殿,宫室巍巍,庭院寂寂。 殷血寒的寝殿位于墨宗深处,属禁苑范围,平日几乎没人会来。所以他不在的时候,黎青崖就只能在床上抠脚玩儿。 经过他的软磨硬泡,殷血寒终于给了他几本书打发时间。 书名分别为:《新时代的魔道青年都该做些什么》、《和谐发展,共创美好魔道》、《论魔道新青年的思想建设》…… 他推荐的这些书让黎青崖感受到了现实的魔幻,差点要以为墨宗才是修界最积极正能量的宗门。 虽然书名看起来很奇葩,但有总比没有好,而且翻看了几页之后,他发现这些书还不错,里面有不少内容和正道的理念蛮合拍的。 正看的起劲,他忽然听到门口传来动静。 殷血寒今天回来的这么早?等等!不会是他的哪个女人又来串门子了吧。 他赶紧坐起来,拿出十分警惕。 幸而进来的的确是殷血寒,只是看着有些古怪。 平日他走路都是雷厉风行,像有鬼在背后追;今天却闲庭信步,像个大小姐似的。 “殷血寒”款步来到床边,挥手撤了结界,与他对视三秒之后,微皱眉头开口:“见到我不请安吗?” 请安?黎青崖偏头看了一眼外面的天色:“额……下午好啊。” 夏戎伪装的“殷血寒”眯起眼:这般没有规矩,那家伙对这小修也未免太纵容了些。 略过这些细枝末节,他在床边坐下,张开手臂—— 若是长期浸淫风月的人,见到这个姿势定会贴上去,乖顺地倚在男人的胸前,娇笑软语。 可惜黎青崖是个母胎单身的处男,只困惑地问了一句:“你一直抬着手做什么?胳膊拧到了?” 夏戎沉下眼:“你连伺候人都不会吗?” 那殷血寒留着他做什么?难道,在床上是殷血寒在取悦他! 想到此处,他整个人都冷了下来。 殷血寒是他的半身,那家伙做的一切都关系他这个本尊的尊严,殷血寒为爱做受也相当于他雌伏人下,这是他决计不能接受的。 感受到空气中的冷意黎青崖打了一个哆嗦,决定从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看在他胳膊伤了的份上他就勉强照顾他一下好了。 他把书合上放好,撩起袖子:“把外衣脱了躺下吧。” 这个流程直接到毫无情\趣,夏戎颇为嫌弃,不过还是照做了,他要看看殷血寒平时和这个小修都怎么玩。 黎青崖活动手指:“要按摩还是推油?” 夏戎微哂:原来要玩这个吗? “都要。” 黎青崖嘴角一抽,这家伙还挺贪心啊! “全套要加钱的。” 夏戎应得干脆:“没问题。” 黎青崖认命地开始帮“殷血寒”推拿,不要问他怎么连这个都会,非要问的话他和聂清玄本就不太和谐的师徒关系只怕会进一步恶劣下去。 夏戎享受得眯起眼,发出低沉的闷哼:“嗯……用力,再用力……对,就那里……啊……舒服。” ——他那个半身德行和能力不太行,但眼光还算不错,这次带回来这个小家伙的确有几分可爱。 身为本体与化身,他并不介意与殷血寒共享除权力之外的任何东西,包括共用一个床伴,不过前提得是他看得上,不嫌弃。 慕容嫣那个不怎么聪明的食人花就算了,面前这个青年倒很不错。 温顺纤秀,像是一根新发的嫩竹,挺拔修美之余,却也能被人轻易折毁,光是这点就让他喜欢得爱不释手。 再加上还是个床下清纯,床上放\荡的极品,他都忍不住想立即试一试了。 按着按着黎青崖感觉到一只爪子落到了自己腰与屁股交界,俗称腰窝的地方,这个位置着实微妙,让人怕它往上滑,更怕它往下滑。 他心下一慌,忙抓住那只手:“喂!我学的是正经按摩,不搞那个的!” 夏戎回身侧躺,掌心施力,将他一把摁进自己怀里。三千发丝拂过面颊,带起一股轻淡的,如松如竹的干净气味。 他哑着嗓子:“那来套不正经的。” 说话的同时修长有力的手上滑,掐住青年柔韧的腰,使其动弹不得。 黎青崖撑住他的胸,尽最大的努力维持两人的距离:“没有,这个加钱也没有。” 夏戎眯起眼,认定黎青崖是看殷血寒迂腐,所以在玩欲擒故纵,不过他可不像殷血寒那样好骗,对付这样的人他知道办法。 他略带不悦地问:“如果我强要呢?你难道不中意我吗?” 欲擒故纵之人最怕鱼脱钩,此时定不敢直接否认。 然而拒绝来得十分干脆。 “不中意!真真不中意。” 黎青崖接下来的话更是让他大吃一惊。 “而且你说过碰我就断子绝孙的。” 夏戎瞳孔放大:殷血寒竟然说了这样的话! 片刻沉默后,他低低感叹:“喜欢男人,倒的确会断子绝孙。”想不到殷血寒愿意为了这个正道小修放弃后嗣。 听到这段重新注解,黎青崖也惊了:大意了!没想到这句话里有这样的漏洞。 他凝重地看着“殷血寒”:这种话都说出来了,脸和骨气估计也不要了,看来这狗东西是真的发情了。不过,这个忙他绝对不帮。 他小心提议:“要不,我帮你叫个人来?” 殷血寒应该有侍妾吧,墨宗大圣子不会寒酸到连后宫都没有吧,要没有的话那可太惨了! 但夏戎会错了意:“原来你喜欢三个人吗?”他没意见,就不知道殷血寒愿不愿意。 纵使见识过那么多小黄文,黎青崖也忍不住为这个发言侧目:这什么虎狼之词! 就在两人鸡同鸭讲,解释不通时,一声含怒的质问插入了他们中间: “你们在做什么?” 第24章 黎青崖偏头看去,门口站着的男人身姿挺拔,一身黄衣,发束马尾,头戴抹额——不就是殷血寒! 殷血寒在那,那这个是! 他想起身,却被身边的人一把摁回怀里,脸贴在一片结实的胸膛上。 夏戎坐起来,撤去化形,只是眉与眼角略微拉长,整个人气质便完全不同。相似的五官,殷血寒诠释得明朗英气,他却生得凌厉迫人。 他侧头将鼻子埋进黎青崖的发间:“你看到了什么,我们就在做什么喽。你捡回来的这个小宝贝,很棒。” 缩在他胸前一动不能动的黎青崖心情复杂,手下真是片他梦寐以求的胸肌,结实匀称不浮夸,但是如果长在别人身上,他还被迫埋脸,那就不太美妙了。 殷血寒怒目切齿:“放开他!”来他的寝殿,在他的床上,搞他的人质,夏戎摆明了在故意挑衅他。 夏戎不喜欢他命令的语气:“若我不呢?” 话不多说,殷血寒招出长戟便朝夏戎袭来,夏戎依旧揽着黎青崖,只出了一只手,从容对抗。 两个人的修为都高黎青崖一个大境界以上,且皆修近战,打起架来眼花缭乱,连招式都看不清,只见灵气的华光与武器的寒光交织。 黎青崖内心毫无波动,看淡了,都看淡了,两个男人为他打架这种小场面,洒洒水啦。 而且他们真的是为他打架吗?不!是他们想打架,拿他当借口。 呵,魔道中人。 战局完全是一边倒,无论殷血寒如何拼尽全力,男人都一派轻松惬意,仅以两根手指应对。 他差不多知道这是谁了,毕竟墨宗能这样血虐殷血寒的,除了夏戎没第二个了。顿时,他感觉被埋胸的脑袋更窒息了。 夏戎像是在陪孩子玩耍般漫不经心,还抽空捏起黎青崖的脸嘬了一口。 黎青崖呆滞:老东西!有人占我便宜! 有一个人比黎青崖还生气,就是殷血寒——这场战斗从头到尾,夏戎都在羞辱他! 感受到他动了杀气,夏戎夹住他的戟尖,以绝对的实力压制打住了战斗。他轻淡地劝道:“为什么要生气呢?你我之间,有什么好见外的。” 殷血寒咬牙:“我和你不一样!” 夏戎轻笑:“当然不一样!你怎么能和我比。但我都不嫌弃你,你凭什么生气?” 说着他翻手用指尖将戟尖摁在床沿:“到此为止!莫要再和我闹,我应付幼稚鬼的耐心有限。” 黎青崖一个咯噔,下意识去看殷血寒,果然看到了一张气到发红的脸。 连他都知道殷血寒心气高听不得这种话,没道理夏戎不清楚,他绝不是无心的,就是仗着修为高在欺负人。 “我被我自己刁难,但我还打不过刁难我的我自己”,殷血寒人间实惨确定。 好事被打断,夏戎没有了继续的兴趣。何况殷血寒如此动怒,多半是对这小修上了心,把他惹到与自己同归于尽就不好了。 睡男人嘛,哪个日子都可以睡,不必急于一时,也不必非要在自己半身的面前。 他穿鞋下床,拉起散落的衣衫,重新束好头发:“这小东西我很喜欢,留着吧,不必处理了。” 说完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他走的干脆利落,留下黎青崖独自面对殷血寒不善的目光。黎青崖咽了一口口水,试图解释:“这件事,不是你想的那样。” “哪样?”殷血寒声音冰冷。 这家伙昨天勾引慕容嫣,今天勾引夏戎,还都被他得手了,他到底是何方妖孽?他不禁质疑:“你真的是太一仙宗弟子,而不是合欢宗的?” 黎青崖被问懵了,一时不知该作何回应。 ——对不起,大师兄!我好像又在外面给太一仙宗丢人了。 …… 废了好一番功夫,姑且算是把事情解释清楚了。得益于夏戎在殷血寒这里极低的名誉度,黎青崖说夏戎变成他的样子占自己便宜时,殷血寒很轻易地就相信了。 只是解释完他总觉得哪里不对,又想不出来,便暂且放到了脑后。 入夜的时候,有人来请殷血寒。 “大圣子,尊主请你过去一趟。” “什么事?” 来通传的人朝内殿瞥了一眼,压低声音:“二圣子回来了。” 正在内殿抠脚看书的黎青崖听到了这一段,他竖起耳朵,但没能再听到其它声音,想来是殷血寒施了隔音术。 二圣子他知道,这家伙一直和殷血寒不对付,以为扳倒他自己就能当老大了,却不知殷血寒和夏戎本质上是一个人。 也不怪他蠢,只能说运气不好,要不是看过剧情,谁能知道夏戎的路子这么野呢? 殷血寒出去了,直到深夜也没回来。后半夜的时候,睡得迷迷糊糊的黎青崖闻到一股血腥味儿,睁开朦胧的眼,他觑见殷血寒坐在对面的床边,借着昏昧的灯火,咬牙给自己上药。 他似乎受过刑,背部鲜血淋漓,被打烂的皮肉间白骨隐隐可见。 联系前后,不难猜出多半是二圣子告了刁状,所以夏戎惩罚了殷血寒。 其实殷血寒做的事情夏戎没有不知道的,追不追究完全取决于他脑子里那根筋儿是搭到“这是老子半身,别人不能欺负”,还是“这个半身看着真碍眼,老子必须整他”。 看来今天是搭到后面那根了。 殷血寒也是硬气,一声不吭地给自己上完了药。 黎青崖闭上眼继续睡,快要入梦时又被一阵喧闹吵闹,殷血寒似乎在和人传讯,起了争执,言谈间许多次提到慕容家…… 中断传讯后他愤而锤墙,然后在寝殿内踱来踱去。 黎青崖被他弄出来的动静吵得睡不着,嘟哝道:“锤墙有什么用?锤人去啊!慕容家意图通过兼并魔道攫取权利,夏戎作壁上观,你一个人如果阻止不了他们,就去找盟友……慕容二少被逼出慕容家,正需要靠山,他会愿意帮你的。” 慕容二少是个难得的聪明人,无奈出身太差,以至于在慕容家的权争中落败。如果他知道殷血寒想对付慕容大少一定会很乐意帮忙。 把他招揽过来,也能帮帮耿直(傻)到让人看不过去的殷血寒。 冷不丁听到这么一段话,殷血寒以为自己幻听了,他追问:“你说什么?” 趴着睡的黎青崖转了个头,把脸转向里面:“没听到算了。” 紧接着他就被人抓着领子从被窝里拎了出来。 殷血寒一脸严厉地质问他:“你怎么知道墨宗在兼并魔道,又怎么知道我想对付慕容家?又从哪知道慕容二少能帮我?” 他睡意正浓,被人扒出来本就不满,又被连珠炮般一通追问,不禁眯起眼将眉头拧成了一团: “你整天在我眼皮子底下处理公务,我不是小聋瞎,怎么看不出蛛丝马迹?至于慕容二少又不是什么大家闺秀,知道他的信息很奇怪吗?” 再说他看过剧本也要告诉他吗? 发现墨宗事务从自己这里被泄露,殷血寒暗觉懊恼,同时认真地审视起黎青崖:“你不可能只是太一仙宗的普通弟子。” 普通弟子不会这么清楚魔道纠葛,也没能力靠蛛丝马迹便推算出墨宗的行动。 黎青崖有意见了:“你这话我就不爱听了,普通弟子怎么了?你还不准普通弟子有高光时刻?” 殷血寒依旧满面狐疑,他妥协道:“好吧,这是我师父分析给我听的,我就是翻了个嘴皮子。” 殷血寒放开他:“多谢,你说的事我会考虑的。” 黎青崖一脸无话可说:说是他的想法殷血寒不信,说他师父的就信,瞧不起人吗? 不过他困到懒得去计较,爬回被窝继续睡觉。 刚躺下没多久,已经离开的殷血寒又折返回来,犹疑问道:“你……为什么帮我?” 床帐中久久没有声音,在他以为被窝里的人睡着而打算离开时,忽然听到低浅的回应:“因为我觉得你在做对的事。” 极权主义的魔道不仅对它本身的发展无益,也会危害正道。 短短一句话在殷血寒的内心引起了十级地震。 从没有人对他说过这样的话。 在夏戎眼中,他唯一的作用是安分地做个工具;在墨宗其他人看来,他是一个不得尊主喜欢,因此也不值得讨好的大圣子。 没人关心他的立场,没人在意他的抱负。他一路孑然又固执地走来,以为自己已经到了不需要别人支持的境界,但此时他才发现这感觉真的很好。哪怕这份肯定来自一位正道弟子的。 他喉头微哽,郑重道了一句:“谢谢。” 黎青崖莫名其妙,不知道他激动什么,但出于礼貌还是回应:“额,不用谢。” 殷血寒感动于黎青崖的支持与帮助,然后加固了床上的结界,彻底屏蔽了外面的声音和画面,以免他继续窥探墨宗事务。 第二天早上起来的黎青崖望着厚实到可视的结界墙一脸懵:呵,叫殷血寒狗东西果然没错。 干等了半个时辰殷血寒才回来,一回来就收拾东西并嘱咐:“我要出门,你好好呆在寝殿中。” 听到他要走,黎青崖有些慌:“我跟你一起去不行吗?”他不想一个人留在墨宗,这样他的人身安全太没有保障了。 殷血寒对这话另有理解:他在舍不得他?为什么舍不得他? 他停下手上的动作,认真看着黎青崖。 黎青崖不解回视。 他有一双很干净的眼,不带情绪时澄透如一面明镜,映射出与其对视之人的“影子”。怨者见怨,恨者见恨,而殷血寒看到的是一抹隐晦的情意! 墨宗大圣子心下惊讶:这个小修不会喜欢自己吧! 一时间,所有疑惑豁然开朗。 难怪这家伙身为正道弟子,却要支持魔道立场的他;难怪夏戎变成自己的样子来轻薄他时,他那般顺从;至于再早些时候的防备与抵触,那不过是害羞的欲迎还拒罢了。 内心窃喜之余他正色声明:这小修若真对自己有这样的心思,自己也不是不可以接受他。 单方面“两情相悦”的殷血寒心底一片软甜,但还是理智地说出了拒绝的话:“不行,你不能跟我去。别担心,我一两天就回来,很快的。” 黎青崖没有注意到他明媚的眼神与语气里多出来的温柔,只顾皱眉担忧自己的命运:“唉,好吧。” 一两天应该不会出什么大事情吧。 值得他高兴的是殷血寒同意在出门期间把他放下床,不过殿内所有紧要物件都被加了禁制。 呵!小气。 搞得像是锁上了他就不会偷一样。 殷血寒离开的第二天早上,他蹲在装资料的柜子前研究起如何解开上面的禁制。 忽然,背后传来一声娇软询问:“你在做什么?” 他吓了一跳,回过头,发现是那天来找殷血寒的少女。 ——她怎么进来的?门口不是有结界吗? 想起殷血寒警告的话,他决定与她保持距离,只冷淡回了一句:“殷血寒不在。” 少女一脸含羞带怯:“我是来找你的。” 黎青崖紧张起来,防备道:“做什么?” 少女从背后拿出一根铁链,笑眼弯弯:“你做我的宠物好不好?” 黎青崖惊得瞪大双眼:“!!!”救命!这里有变态! 他后退几步,调头想跑。然而灵力被封的他根本反抗不了金丹期修为的少女,眨眼便被追上,一个手刀砍晕。 彻底失去意识前他听到了一句堪比恶鬼的娇语:“别担心,我会把你藏得好好的,谁都别想找到!” 第25章 【二合一】这什么人间疾苦 ……01…… 滴答、滴答…… 水滴在岩石上的声音清脆而规律。 这是一处潮湿阴暗的洞穴,并不与外界直接联通,唯一的照明来自石壁上晶石发出的微弱荧光,每天晚上还有奇怪的声音从洞穴深处传来,听着像是水浪在翻涌。 黎青崖已经被关在这里两天了,除了偶尔路过的蛇虫鼠蚁,连鬼都见不到。 他腕脚上被扣了一条手臂粗的铁链,铁链的另一头钉在墙上,使他只能在以一丈为半径的半圆形范围内活动。两端的接口处都用了非常繁复的阵法,一看就知道绑他的人是专业变态了。 他叹了一口气,要早知道那个女人叫慕容嫣他一定躲远远的。 这女人在剧情里就是有名的神经病,虽然死得早没正式出过场,但却能凭借过去的所作所为,一直稳居慕容极最憎恶之人的前三。 听到慕容嫣的名号时,他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殷血寒当天的警告是什么意思,而他居然把这么重要的提醒当做男人为女人的争风吃醋。 他不好怪殷血寒没说清楚,也不愿意怪自己蠢,更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被慕容嫣盯上。反正就是憋屈,非常憋屈。 这两天里,始终没有人找来,不知道是没发现他始终,还是发现了却没兴趣找。殷血寒有没有回墨宗也不清楚,这狗东西不管他,也总得管他身上的魔灵珠吧。 慕容嫣倒来过一两次,这女人完全把他当成了一个偷来的宝贝物件,严严实实地藏起来,没人的时候就偷偷拿出来把玩。 约莫是下午的时候,她又来了。 今天的她看着很烦恼,一见面就贴上来,苦着一张脸求安慰。 她很喜欢黏在黎青崖身上,像撸大狗一样撸他,黎青崖若是躲避,她就会用上定身术。 被定过一次之后黎青崖学乖了,与其挣扎然后被她定住完全无法反抗,还不如忍住任她上下其手,这样,至少在她要碰不该碰的地方时还能阻止一下。 慕容嫣最喜欢他柔软的头发,爱不释手,用小指反复勾缠,又松开,不亦乐乎。 她窝在黎青崖怀里诉苦,就像一个与心上人抱怨小烦恼的少女:“明明尊主过去那么宠我,我要什么他就给什么,为什么你就不行?” 黎青崖心累到不想说话:大姐,有病看病,治不好没关系,主要是不要出来祸祸人。 她的牢骚还没有结束:“我不管!我拿到的就是我的。我才不会把你还给他们!不管是殷血寒,还是什么裴雨延,哪怕是尊主,我都不给!” 意外的名字让黎青崖精神一震:“裴雨延!你说裴雨延?你为什么提他?” 慕容嫣一听到这个名字就急了眼:“别提他!我讨厌听到他的名字!我不会把你还给他们的!” 但好不容易见到希望的黎青崖怎肯罢休:慕容嫣为什么突然提到小师叔?难道小师叔来了? 他继续追问:“天泽城城主裴雨延是不是来墨宗了!” 慕容嫣生气地捏住他的手臂,指甲几乎要戳破他的衣服:“我叫你住嘴!不准再提他!” 看到慕容嫣开始犯病,黎青崖决定还是先为自己的小命考虑,闭上嘴,不刺激她了,安安静静地被“盘”,眼睛渐渐失去高光。 虽然身体上没受多大苦,但心里上的阴影却是非常巨大的——不好意思,以后怕是没办法喜欢女人了。 他只庆幸现在条件有限,要不然慕容嫣还不知道会怎么“玩”他。 好不容易送走慕容嫣,他抓紧时间继续“干活”,知道小师叔可能来了墨宗,他的干劲儿更足了。 大约半个时辰后一阵叮咛桄榔,他脚腕上的铁链脱落了下来。 问他怎么解开的? 他身为问道峰嫡系三弟子,会开锁的手艺很奇怪吗?要是能用灵力,这阵法他三个时辰就解开了,哪用花三天一点点去磨。 黎青崖活动了一下僵硬的关节准备赶紧开溜,但扭头却撞间了站在洞口看着他的慕容嫣——她不知什么时候折返了回来。 黎青崖懵了:这什么人间疾苦? 他脑子开始飞快转动,思考能解释当前的情况,又不会惹怒这女人的借口。但还未开口,慕容嫣便跑上来抓住他往洞穴深处跑去。 他们背后传来一群人的追逐声与一个男人的高喊:“嫣小姐!停下!” 发现有人找来,黎青崖十分兴奋,想留下来,无奈“身娇体柔”,只能被拖着朝洞内而去。 慌不择路的慕容嫣一头扎进了复杂曲折的洞道中。 但墨宗之人也有追寻之法,一直紧紧跟在后面。最后两人跑到了一片洞内湖前,再无路可走。 黎青崖长舒一口气,想着:这女人现在总肯死心了吧。 见走投无路,慕容嫣拽着他,扭头面向追兵。他们面前是来时的洞道,退一步便是不停冒泡的“血湖”。 这片湖颇为古怪,湖水颜色红到发黑,质地也比一般的水粘稠,要不是气味不对,黎青崖几乎要以为这是血了。 这几天晚上听到的水浪翻涌声应该是从这里来的。 追上来的右护法见到此景大惊失色,不敢上前,赶紧好言相劝:“嫣小姐冷静!我们只是奉尊主的命令来带少侠回去的,并没有要惩罚您的意思。” 慕容嫣并不愿意:“不可以!他是我的!” 从小到大只要她想要的,不管是东西还是人,就没有得不到的,就算有时候旁人都不答应,只要她把东西占了不还,最后他们还是只能遂了她的愿,没道理这次不行的! 右护法强调:“这是尊主的命令!” 他原以为搬出夏戎慕容嫣就会听话,不料她更急了:“我不管!我看上了就是我的!你们要抢我就把他推下去!” 说着就作势要黎青崖朝“血湖”里推——她想要的东西如果得不到,那么她宁愿将其毁掉,也绝不给别人! 黎青崖吓得赶紧抓住慕容嫣的袖子,摇摇欲坠的身影可怜得如同风中残叶。 右护法也怕了:“别!嫣小姐冷静,属下让尊主与您说吧……” 他赶紧拿出传讯玉简向夏戎求助,接通后他先走到一边和夏戎说了几句,应该是在交待当前的情况。然后拿着玉简走了回来,对着慕容嫣。 夏戎温和的声音从玉简中传出:“嫣儿,乖,把他交给右护法。” 听到这个的声音,慕容嫣面露敬畏,但仍执拗地拒绝:“我不要……” 夏戎耐着性子哄劝:“只要你听话,本座不处罚你。” 温和的语气让慕容嫣也平静了下来,她向夏戎请求,声音绵软得像只撒娇的猫儿:“尊主~把他给我吧。” 玉简另一头沉默了许久。 “好啊,他是你的了,那你现在和他一起回来,好不好?” 得偿所愿的慕容嫣笑开了花:“好!” 但黎青崖却懵了,他就这样莫名其妙地被送人了?见慕容嫣回身想抱他,他下意识一退,踩了个空,栽倒下去。 掉入血湖的他如同一块坠落的石头,“噗通”一声,眨眼没影儿了。 右护法大惊失色:“少侠!” 另一头的夏戎听到这阵动静以为是慕容嫣无视他的话,伤了黎青崖,大发雷霆:“慕容嫣!你在找死!” 慕容嫣本就被这突发情况吓到了,又被一吼,彻底慌了心神,扭头就跑掉了——不干她的事,她什么都没做错,错的是欺负她的人! 右护法也顾不上去追她,看着空荡荡的湖面,不知所措:“尊主,少侠沉下去了,要救吗?” 下血魔池救人和送命没区别。 夏戎咬牙切齿的声音从玉简中传出:“废话!就算是你跳下去也得把他给我捞起来!” 他的怒火不仅烧遍血魔池,还震慑了宸天宫。 左护法方进门便被吓了一跳,观察了一下左右的气氛,他硬着头皮禀告:“尊主,裴城主已经在等着了。” 夏戎看了他一眼:“你先去应付他,我一会儿就来。”丢下这么一句话,他身影化光,朝血魔池的方向而去。 池中水质地稠密却缺乏浮力,黎青崖没有灵力使不出法术,干巴巴扑棱了两下却毫无效用,毫不减缓地朝池底沉去。 听到墨宗那些人慌乱的呼声,他才知道自己掉进的是墨宗的血魔池。 血魔池,鬼哭崖之外的另一个凶地。 这里曾经是魔界的圣地,池水一度有淬体煅心之效,对修魔道功法者有极大助益。 然数百年前,天殛城的陷落导致魔道地貌大变,这里的水质也随之发生了巨大变化,从灵泉变成了毒池,入池者皆会被魔气侵心、火毒噬体,药石罔效。 数百年来,唯有一个例外活了下来。 黎青崖并不认为自己能有那么特殊,就算侥幸不死,怕也是要半残。 如果要用一道菜来形容,他估计得是黄莲拌苦瓜——太苦了。 血管里似是钻进了千万根牛毛针,骨头也发出令人牙酸的奇怪响声,痛,太痛了——血肉像是要燃烧起来,但体表却在急剧降温…… 护心镜在他心口发出阵阵光华,守住灵台清明,但却不抵御火毒对身体的侵蚀。 气海里一直沉寂的魔灵珠也散发出隐隐光华,似在抵御血魔池水,但收效甚微,很快,它开始碎裂、剥落,最后只残余一小块碎片从体内脱出,沉向池底,黎青崖用最后的力气,伸手抓住了它。 岸上,收到夏戎命令的右护法只得硬着头皮上,但又有几个人甘愿送死呢?他强行踢了几个人下去,但他们只是奋力扑腾了几下,便痛苦地喊叫着沉入池底。 ——没有元婴期的修为根本没办法在血魔池坚持半刻钟。 见手下没一个人能坚持游到黎青崖身边,右护法急得直冒冷汗。 真的要他亲自下去吗? 就在他咬牙准备舍身就义之时,扑通一声,对岸一个红衣身影一头跳进了血魔池。 ……02…… 那似乎是个年轻女子,看着完全不受池水影响,纤瘦的身影在稠密池水中如同一只灵活的鱼,一个猛子便扎进深处,没了踪影。 右护法想起来了,这是当年那个从血魔池活下来,后又被慕容家收养的女子,十几年前她得罪了慕容嫣,被派来看守血魔池…… 他一时大喜,庆幸有这么一个人的存在,免去他下血魔池受罪。 等了约莫半刻钟,女子破水而出,她生得夭桃秾李,寡淡的妆扮也没能遮掩风姿。搂着失去意识的黎青崖,她奋力朝岸边靠去。 右护法立即带人赶往他们的上岸处,夏戎也赶来了,看到被救上来的黎青崖他松了一口气,上前抓住他的手,输入灵力查探。 女子跪正向他行礼:“慕容极参见尊主。” 夏戎手上灵力不停,疑惑挑眼:“慕容极?”谁啊? 右护法解释:“是当年从血魔池活下来的那个女子,方才是她将少侠救起来的。” 慕容极回道:“属下的职责是看守血魔池,救人是分内之事。” 看守血魔池?这鬼地方需要人看守?夏戎一听便知道这是个被人排挤的角色,不过她这次也的确立下大功,他抬眼将慕容极上下打量了一遍:“你——很不错,去宸天宫等着领赏吧。” “多谢尊主。”慕容极说完便退下了。 稳定住黎青崖的情况后,夏戎收手下令:“将他送回本座寝殿,然后去把慕容嫣那个女人抓回来!” …… 昏迷中的黎青崖也依旧被强烈的灼烧般的疼痛折磨,牙咬得死紧,口腔里都是铁锈味儿,胸腔痛得像是要炸掉,五脏六腑都化成了一团。 迷糊中有人掰开他的嘴,灌了一碗东西进来,液体微凉的温度传遍四肢百骸,火毒暂时被平息,他终于安稳地睡过去。 醒来是已是深夜,黎青崖感觉自己全身像是被碾碎后又重组起来一般,动一下都是钻心的疼。 夏戎倚坐在床头,他的眉眼依旧是刻薄冷厉,白皙的皮肤在烛光下呈现通透的质感,纤长的手里转着他那把墨断。 见黎青崖醒来,他幽幽开口:“扶天木、仓颉书,你是聂清玄的什么人?”这两样东西他可太熟了,毕竟曾经是他的。 说什么黎青崖也不会承认自己的身份,若是夏戎这个人精知道他的身份,指不定要利用他怎么算计太一仙宗。 他开口辩解,但因为身体非常虚弱,说五六个字便要停下来歇一歇。 “我不知道……什么聂清玄,这个是……小商品市场批发的,十灵石一个,要的话卖给你了。” 夏戎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黎、青、崖’,是不是叫这个?” 他懒得回答了:真不愧是本体与化身,都是一个德行,明知还要故问。 夏戎自顾自说了下去:“早听说聂清玄收了个三弟子,几十年来宝贝得和眼珠子一样。如今一看,也难怪。你这张嘴真是与他如出一辙地会骗人,就是不知道本性是不是也像他那般恶劣讨厌。” 这话里的信息量有点大,黎青崖惊得剧烈咳嗽起来,如纸苍白的脸上迅速染上一抹病态的绯红,不住颤抖的身体,可怜如随风抖落的乱红。 这架势仿佛是要把脏腑咳碎,再咳出来。 夏戎抬手摁上他心口,渡过去一口灵气,护住他的心脉。 缓过来的黎青崖终于有空骂聂清玄:老东西!你到底做了什么缺德事和夏戎结了仇?那些话本里写的不会都是真的吧! 夏戎提到聂清玄名字时深恶痛绝的神情,怎么看怎么像被渣男辜负的人。 夏戎缓缓解释:“别怕,本座还不想和聂清玄扯破脸皮,所以不动你。” 还不想扯破脸皮,潜台词是迟早会扯破脸皮喽?黎青崖讲这话故意理解为夏戎答应放了他:“那我什么时候可以回去?” 夏戎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倒没有直接否认:“这不急。本座现在另有疑问——话说聂清玄不是很宝贝你吗?为什么不肯亲自来救你?而是找了个外人来。” 这问题着实刁钻,摆明了就是要挑拨他们师徒的关系,然而真实没必要,聂清玄最宝贝他的时候就是在别人话里的时候…… 他现在说话都累,不想回应这种别有用心的问题。 夏戎继续说下去:“你知道聂清玄多久没离开过太一仙宗了吗?” 这种明知故问的问题他也懒得理会了。 夏戎自问自答:“二百八十年。” “这二百八十年不管修界出了多大的事他都没有现身,你说为什么呢?”说着他意味深长地看向黎青崖。 聂清玄的确近三百年未踏出太一仙宗一步,但黎青崖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奇怪的。像老东西这种“终极武器”就是要供起来才对啊,经常用会降低威慑力的。 夏戎这段话听着颇为“无理取闹”,怎么品怎么像被渣男辜负的“怨夫”。 他咽了一口口水,强调:“魔尊,我们先说好,我师尊对你做过什么是他的过错,你不能追责到我身上……” 他拒绝为聂清玄的渣男行为埋单,亲儿子还没道理帮老爹料理老情人,何况他只是个徒弟。 夏戎并不知道他的理解已经偏到大陆另一头,只感叹:“过去的恩怨都是小事,本座早就过了为这些鸡毛蒜皮斤斤计较的年纪。” 左右是他当时太年轻,天真之余也技不如人,吃了亏也就认了,但以后,他要让聂清玄在他手里栽更大的跟头。 黎青崖:一听就完全没有放下。 “你有没有想过,或许这三百年来不是他不想离开,而是不能离开。听说他是得罪了天道——”说到关键之处夏戎刻意打住,改口感叹,“罢,既然他什么都不跟你说,本座也不做这个多嘴的人。也许就是本座多心了,道尊只是单纯的不爱走动,所以不来救你。” 这话一听就是老阴阳师了。 夏戎绝对没安好心,不外乎是想他与聂清玄之间埋下猜忌的种子,要么让他为聂清玄不来救他的事生出嫌隙,要么他让对聂清玄不出太一的原因心生猜疑,给他做马前卒,去调查背后的秘密…… 可惜他是个咸鱼,对危险的人事物不敢有半点好奇心。别说老东西有秘密,就算他脸上写了个谜语,他也不敢读题目。 所以他只是“哦”了一声:“也没啥好奇怪的,毕竟师徒情分就那么点,能坚持这么多年,全都靠他有钱。” 夏戎脸上的表情变得非常一言难尽,黎青崖知道,这是看“扶不上墙的烂泥”的眼神。 ——对不起了,没能拿出你想象中的那么强烈的自尊心或者旺盛的好奇心。 “本座也很有钱。既然他这般不在意你,你不如留下来给本座当圣子!只要你答应,本座就替你疗伤。” 黎青崖感叹:“其实吧,我就是喜欢他不在意我。他要是跟我谈感情了,我会以为他不想给我钱。” 明明一副快要断气的样子,嘴皮子上却半点不让人,夏戎嗤笑:“你未必有聂清玄恶劣,但的确是比他牙尖嘴利。” “谢谢夸奖。” 黎青崖觉得自己怕是要在夏戎和聂清玄的争斗中做炮灰了。 ——老东西,你到底和魔尊结了什么仇啊! 夏戎走后没多久,他喉头一甜,哇地呕出一口血,落在地上,溅开一朵鲜红的花。只可惜这口血没早一点翻上来,否则就可以喷夏戎一脸了。 接下来的时间黎青崖一直在昏昏沉沉中度过,也不太分得清白天黑衣,虽然魔灵珠离体后体内灵气渐渐恢复,但身体却在急速崩溃,折磨一刻都没有停止过,每一秒都疼得想死。 夏戎似乎也担心他死掉,各种吊命灵药不要钱般地给他灌,但吃了和没吃一样,该痛还是得痛,该吐血还是要吐血。 又一次用药之后,夏戎坐在床边,盯着痛到双唇发白颤抖,浑身冷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的他:“很痛吧。你做本座弟子,本座救你的条件依旧有效。” 夏戎不想黎青崖死,但又不甘心白救他。而且当年聂清玄把他坑得那么狠,也该轮到他从聂清玄手里抢点东西了。 黎青崖拒绝得干脆:“不……不了,谢谢厚爱。倒不是瞧不上您,主要是——咳咳——和这火毒处出感情了。” 和聂清玄做师徒是没得选,和夏戎做师徒还是算了。他现在唯一的指望就是小师叔别被墨宗给骗过去,快点找到他。 夏戎一眼便看穿了他的心思:“你在等裴雨延救你?” “本座的确不会为了留下你与天泽城和太一仙宗两大势力扯破脸皮。但是,如果裴雨延找不到你,怎么带你走?” 这别有意味的话让黎青崖心感不妙,但他现在脑子不太灵光,想不通关窍,只能怀抱一丝侥幸。 这天他又被灌了一堆药,今天的药似乎有点作用,喝了药的他没那么疼了,开始变得嗜睡——睡着了也好,睡着了不痛了。 第二天一早,睡得恍惚的他忽然听见殿外一阵喧闹—— “裴城主留步!” “裴城主!这里是尊主的寝殿,不可擅入!” 小师叔! 黎青崖猛地清醒,惊喜地看向门口。 裴雨延的脚步毫未停减,一路来到寝殿门前。 寒光一闪,布有重重禁制的大门被劈成两半,轰然倒塌,众人震慑。 ——这正是幻境里他在无妄海分山隔海的那一招。 厚重的门板砸地,露出剑修清俊出尘的身影,裁雪垂地,微泛冷光。 兴奋的黎青崖跳下床,跌跌撞撞地朝裴雨延跑去,在试图叫“小师叔”之时,发出了“喵~”的一声…… 第26章 一声猫叫,叫碎了黎青崖的世界观,他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屋子里所有的东西都变成了超大号,眼前景象很是模糊,颜色灰蒙蒙的。 低头去看自己的身体,但不管怎么低头都只能看到地面。 腿呢? 若不是感觉到腿事实存在,他几乎要以为现在的自己光长了个脑袋。 他确定自己变成了一只猫,好消息是身上不疼不痛了,坏消息是小师叔明明就在面前他却只能喵喵叫。 他奶声奶气地叫了一声:“喵~”(小师叔!我青崖啊!) 裴雨延放眼四望,确定这间寝殿里的生物只有眼前这只灰背白腹的短腿猫,他微蹙眉头,不解为什么明明通过命牌感应到师侄就在附近,却找不到人。 黎青崖迈开小短腿试图去扒他的衣角以吸引注意力,但还没碰到,便被一只手提着后颈皮提了起来,落进某个臂弯里。 扭头看去,是夏戎! 他奶凶地“呵”了一声——用脚趾头想都知道是这家伙把他变成这样的。 这混蛋伸手就要来摸他的肚子,他反手想给他一爪子,但没够到。 黎青崖呆滞:为什么没够到?怎么会有腿这么短的猫?这真的是猫?这是猫中之耻吧! 夏戎注意到了他的小表情,死死憋住笑,眼快要弯成了一条缝。 黎青崖:“喵!”(臭不要脸你还笑!) 他挣扎着意图离开夏戎的怀抱,但夏戎单手摁住他的肚子便能使他动弹不得。 夏戎抬头与裴雨延说起话:“裴城主,如你所见,本座这里并没有太一仙宗的弟子。现在总该相信本座并没有骗你了吧。” 不管不顾地闯他人寝宫,若找到了倒还好说,但没找到人,所有的过失与无礼都要落到裴雨延身上。 裴雨延的表情有些难堪,但还是低头诚恳道歉:“抱歉,是裴某冒犯了。” “喵~”(小师叔!不要相信这个狗贼!) 听到他不安分的叫声,夏戎抬起一根手指塞到他嘴里,他合嘴想咬,但没啃动。 “无妨,裴城主不妨在此多住几天,耐心等候。若墨宗的人从其它宗门打探到贵派弟子的下落也能及时通知。” 裴雨延知道夏戎有大问题,但他并不擅长质疑别人,只能暂且应下:“多谢!” 说完他又深深看了一眼寝殿内部,扭头走了,过程中并没有过多注意夏戎怀里的短腿猫。 裴雨延离开,夏戎也松开了他钳制黎青崖的手。卸力的瞬间,黎青崖就狠狠挠了他一下,从他身上翻下去。落地摔了一下,不太潇洒,但踉跄两步后还是站稳了。 夏戎抱手,悠悠感叹:“变成了猫儿,脾气也冲了许多。” 黎青崖:“喵~”(把我变回去。) “这样不好吗?至少这样身上的伤不疼了。” “喵~”(做人比较好。) 夏戎以为他在闹脾气:“你这气生发没有道理。替身傀儡会根据每个人的特质改变化形后的形态,你变成这个样子可不关本座的事,毕竟本座也没想到会这么——” 说着他别有深意地看了一眼黎青崖的腿:“短。” “短”这个字刺激到了黎青崖,他尖锐地叫了起来:“喵!”(狗贼闭嘴!) “本座其实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喵~”(你是猪。) 黎青崖不想再理会夏戎,扭头蓄力一跳,意图离开寝殿,但他不熟悉现在身体,加上腿又短,弹跳力非常有限,没能跳过去,只是扑到了门槛上。 他疯狂地刨动爪子试图抓牢,还是滑了下来。 黎青崖:…… 为什么给他这么短的腿?猫生有必要这么艰辛吗? 努力了半天,他终于像晾被子一样,把自己搭到门槛上,歇了一会儿恢复力气,然后将后半程翻了过去。 落在地上,憨态可掬地打了一个滚,爬起来磕磕绊绊地继续走。 过程中,夏戎一直抄着手跟在后面,看戏看得不亦乐乎:知道这是聂清玄徒弟后他自然不会再将他看做娈宠,“黎青崖”可比娈宠有价值多了,也值得费心思多了。 见黎青崖头也不回地往前走,他追问:“想去哪啊?” “喵~”(你管不着!) “招惹了慕容嫣那朵食人花后还不长记性,变成这样还要去招惹母猫?” “喵~”(不要瞎说,我又不是你。) “哦!你是要去找裴雨延。你真的觉得变成这样他还能认出你?” “喵~”(认个鬼!认得出来才有大问题。) 这个术法并非广为人知,至少黎青崖在中招之前都不知道有这么玄乎的东西,他其实和夏戎一样,对其他人认出自己不抱希望,但是人事总要尽,然后才有听天命的份。 “你还不死心?” “喵~”(我会写名字。) 但写了旁人看不看得明白就不知道了。 夏戎幽幽道:“不妨告诉你,解开替身术的方法就是有人叫出你的名字,但你觉得本座为什么要给你这个机会?” 他将黎青崖变成这样就是为了防止他被裴雨延找到,又怎会给他相认的机会? 听出情况不对的黎青崖拔腿想跑,但只是四肢不停空刨了,身体根本没动——他又被人捏着后颈皮提了起来。 “喵~”(狗贼!有本事别耍赖。) 辛辛苦苦爬了半天,夏戎把他往怀里一揣,三两步就走了回去。望着被加高一大截的门槛,他双眼不争气地蓄起眼泪: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对他一只小猫咪? 夏戎从袖子里摸出一根逗猫棒,在他面前晃了晃。 短腿猫黎青崖本不想理会,但活动的物体在猫咪的特殊视野里着实扎眼,一个没注意,他还是控制不住扑了上去。 扑是扑到了,但也不出所料听到了夏戎恶劣的轻笑。 又丢人了。 ——这可恶的本能! 泄愤般地将逗猫棒扯了个稀巴烂,他跑回床脚,找了个舒服的位置,窝成一团,埋脸睡起大觉。 夏戎戳了两下没反应,便不再捉弄他。 不知是不是变猫影响了本性,现在的黎青崖十分孩子气,不过这样倒比他在床上咳得天昏地暗,或是吐血吐到脸色苍白的顺眼多了。 蹲着看了一会儿猫,他扭脸处理公务去了。 察觉夏戎走开的黎青崖悄悄抬起头,确认狗贼没有再盯着他了,他轻轻跳下床榻,小心翼翼朝门口走去,过程中还佯装贪玩地刨了刨帘帐的流苏坠子,发现夏戎完全没在意他这边,便不再装样子,扭头蓄力,意图一鼓作气跳过门槛。 助跑后他的确跳得比门槛高了,然后一头撞在透明结界墙上被弹回去,跌在地上。 摔得不疼,撞得疼。 “喵~” 夏戎讨人厌的声音响起:“果然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变了猫还这么狡猾不老实。” “喵~”(我或许有点皮,但你是真的狗。) 夏戎把他拎起来放在怀里:“这么不听话,那只能让你呆在本座身边了。” “喵~”(敢乱摸咬你。) 第二天早晨,趁夏戎出门,黎青崖逃出宸天宫,灰头土脸地出现在裴雨延落脚的院子门前。 院里没人,门关着,他就一脸严肃地蹲坐在门口,像只小门神。 要问他怎么出来的,这要归功于自己一整天的忍辱负重,躺平任撸。另外,也多亏了夏戎对猫咪身体柔软度的低估和对他体重的高估,离开时只在门窗下了结界而没有检查其他地方。 在夏戎走后,他从一个比老鼠洞大不了多少的缝隙里钻出来了——他早就说了自己只是毛多脸圆眼睛大,不是胖! 过程倒是挺顺利,就是弄得有点脏。 他大概还能呆两刻钟,如果两刻钟小师叔没回来他就必须回去,否则被夏戎发现了,他以后就没机会出来了。 幸好今天运气好,等了约莫一刻钟,裴雨延就回来了,他一眼便注意到了那只像镇宅神兽一样蹲在他房门前的小猫咪。 黎青崖抬头与裴雨延对视,大眼瞪小眼——他眼睛比较大。 “喵~”(小师叔。) 裴雨延:“……” 跟裴雨延一道的还有此次与他一起出使墨宗的太一长老,见到门前的萌物他眼睛一下就亮了:“唉!裴城主,这哪来的猫?感觉像是在这里特地等你一般。” 他说着就要伸手来摸黎青崖,黎青崖发出凶狠的声音:“呵!”(不要瞎摸!) 从宸天宫到这里的艰辛路程使他学到了一个道理:做猫脾气太好是会清白不保的。 长老也被他突然的凶样吓了一跳,害怕被抓而悻悻地收回手:“脾气还挺差。” “喵!”(要你管!) 这家伙四十年前上法术理论课时罚他抄书一百遍的仇他还记着呢。 裴雨延没有参与相关讨论,他扭头打开自己的房门。一见门被打开,黎青崖就站了起来,抖抖毛,迈开小短腿,轻轻松松地跳了进去。 样子理所当然得像进自己的房间。 他记得自己人形的时候不这样,但变成猫之后莫名其妙有了一种“因为我是可爱的小猫咪,所以要嚣张一点”的骄傲。 长老拢起袖子感叹:“看来真是找你的,这猫这么通人性,开灵了吧。” 进屋后黎青崖借着凳子跳上桌子,面朝房门,并拢小爪子坐好,灵活的尾巴卷到前面包住小脚。 长老没有进屋坐,回他自己房间去了,黎青崖偏头盯着后进来裴雨延,尾巴无意识轻晃,没有贸然靠近。 小师叔有洁癖,多半是不喜欢小动物的。 而且一路过来,要是别人被自己这样盯着,不出三秒就控制不住来撸自己了,不从头到尾吸个爽绝不放自己走。但小师叔进来这么久也只是看着他,一点没有靠近的意图,与他对视几息后,还扭头走开了。 ——小师叔看来真的不喜欢猫咪。 裴雨延给猫留了个门,就去做自己的事了。他并没把长老的话当真,只当这小猫是误入这里的好奇鬼,开着门,以便它想走时可以随时走。 “砰!” 安静的屋子里突然响起东西摔碎的声音,裴雨延抬眼看去——茶杯掉到地上碎掉了。 发现小师叔看向自己,黎青崖心虚地收回爪子,他不是故意的,但不知道为什么,看到有东西放在桌子边上就很扎眼。 他无辜地叫了一声:“喵~”(别看我,我什么都不知道,因为我只是一只小猫咪!) 裴雨延抬脚走了过来,黎青崖以为他要赶走自己,但他只是将一个绒球放到了他面前。 黎青崖想解释自己不是真的猫,但还是忍不住刨了一下,球咕噜噜滚远,他又下意识,跳下桌子去追球了。 看到这“好奇鬼”与绒球玩耍得不亦乐乎,裴雨延扭过头继续想事情,冷淡的俊脸上染着说不出的愁绪。 黎青崖神经质般地停止了撕咬绒球,抬头望着裴雨延忧郁的侧脸不解偏猫头。 ——小师叔在发愁? 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从裴雨延这张表情寡淡的脸上看出忧愁的,嗯……直觉吧。 小师叔在担心什么?总不会是自己吧? 如果真是这样,那他可真是个好人。 不是他刻意要给师叔发好人卡,毕竟会这么在意一个只见过两面的师侄,除了人好也没有其他解释了。 忽然,他注意到了书桌上有砚台,猫眼一亮,丢开被咬得湿漉漉的绒球,交替着小短腿跑到书桌下,撅屁股蓄力,借着椅子做踏板跳上了书桌。 这个过程颇为辛苦,依凭他的短腿,不管是上椅子还是上书桌都只有前腿能扒拉到,后腿在空中晃荡好久才能爬上去。 他来到砚台边上,准备将自己的名字写给小师叔看,然而刚蘸了水要去碰墨时,忽然被人掐着胳肢窝提了起来。 裴雨延把他放到干净的桌面上,掏出一张干净手绢将他湿漉漉的小爪子仔细擦干,没有用干燥术。接着用一个沉重的瓷缸将砚台扣住,最后才把“小猫咪”放了回去。 看着被瓷缸扣得死死的砚台黎青崖懵了,刨了两下,纹丝不动。 他回头看着裴雨延,不满地叫了一声:“喵~”(打开好不好?) 裴雨延微蹙眉头,像是看到了一个调皮的孩子。 他解释:“脏。” 话一说出来他愣住了。 他怎么也像那些小姑娘一样,幼稚到和小动物说话? 这说来有些荒唐,但被那双灵动聪慧的眼盯着,的确会生出一种“它”能听懂自己语言的感觉。 黎青崖回过头,气恼着急到用爪子疯狂拍打砚台上的瓷缸。 ——为什么!为什么生活要这么折腾他一只可怜的小猫咪? 小猫委屈生气的样子莫名地让裴雨延觉得熟悉,凝视片刻后,他鬼使神差地叫了一声:“青崖?” 第27章 叫出口之后裴雨延就后悔了,寡淡的眼中闪过一丝懊恼。 这太荒谬了,他居然把一只猫当做小师侄。 此时,门口传来夏戎的声音: “裴城主,本座的小宠不见了,听人说来你这儿了,不知可否方便让我把它接回去?” 院子里,夏戎负手而立,白皙骨感的手不安地摩挲着腕上的串珠。 他没想到自己就出去一会儿那狡猾的小东西就逃跑了。虽然觉得裴雨延认出黎青崖的可能性不大,但凡事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他还不想放走黎青崖。 裴雨延知道夏戎说的就是面前这只猫,毕竟昨天才在宸天宫见过。他是磊落的人,做不出夺人所爱的事,夏戎都来要了,只有还回去。 但就在他掐着猫咪的胳肢窝将它抱起的时候,手上一空,小猫突然不见了。 “咔哒”一声,一个破裂的木偶落到地上,摔成几瓣,碎片四散弹开,溅到他脚下。 然后,猫咪消失的地方忽然了出现一个清隽的青年,直直向他的怀抱倒来—— 一时间,裴雨延感觉自己整个人都被包裹了起来,感官被柔顺的发丝、轻滑的长袍、以及松竹般清新干净的气味……填满。 猝不及防的被亲近让他整个人都懵了:“青——崖?” 这到底真的是小三,还是他的幻觉,抑或是妖物化形? 听到小师叔叫自己,还没从猫咪状态调整过来的黎青崖下意识应了一声:“喵~” 这声“喵~”在裴雨延脑子里炸了雷,他想起刚才给黎青崖变的小猫擦脚时软软的触感。小猫似乎并没有随着黎青崖的恢复消失,是跑到了他心底,调皮地跑来跑去,拿他的心当猫抓板。 不过不管心底再刺痒,天泽城城主的脸上还是一派风云不动,沉静到让人心生敬畏。 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黎青崖的脑内也炸了,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他试图从裴雨延怀里站起来好好说话,但徒劳地挣扎一阵后,还是手脚无力地跌了回去——虽然恢复人形能与小师叔相认,但也意味着所有伤痛都会回来。 裴雨延抬手摁住他:“靠着吧,没关系的。” ——如果是青崖的味道,那么忍一忍还是能习惯的。 他正欲问当前的情况是怎么回事,却见黎青崖突然抬手捂住嘴,“呕”的一声过后,大量的血从他指缝里冒了出来。 黎青崖想兜住呕出来的血,但殷红的液体依旧顺着他的指缝溢出,沿着手臂生长出枝节,最后在裴雨延衣袍上绽开猩红的梅花。 ——这太失礼了。小师叔都容忍他靠着了,他却寸进尺地把血吐到他身上,小师叔这么爱干净,绝对会嫌弃他的吧。 他连忙道歉:“对不起。咳咳……等弟子伤好了,帮小师叔洗衣服。” 声音本就气若游丝,还时不时的带着咯血声,听着他这样说话,裴雨延觉得仿佛有一根坚韧的线,勒住心脏。 他扶起黎青崖,强硬地掰开他捂嘴的手,任由鲜红的血沾染上白净的皮肤。 吐出的血颜色鲜红,没有破碎的肉块,不是中毒,内脏也没有受伤。 但这并不表示黎青崖的情况不用担忧,他反而因为自己看不出问题而愈发担惊受怕:“发生了什么?” 黎青崖现在脑子里尽是些纷杂的思绪,难以集中注意力。盯着裴雨延染血的手,他冷不丁地想着:世人说天泽城主的手从不沾血,哪怕是杀人时亦是。但是这不沾血了吗?修界人果然爱吹牛。 他看出了裴雨延眼底涌动的心疼与担忧,但不明白为什么小师叔会对他这个只见过两面的师侄这么上心。就像他不明白自己变成一直滑稽短腿猫后小师叔为何依旧能认出他,明明连他都没抱希望的。 虽然觉得给自己小师叔发好人卡怪怪的,但除了说裴雨延是个好人,黎青崖还真不知道怎么形容。 他完全不了解裴雨延,不明白这个寡淡的男人那些细微的情绪起伏的缘由。 面对裴雨延的担忧,他笑了笑,轻描淡写道:“小事,就是不小心掉进了血魔池,喝了几口池水。” 血魔池是什么裴雨延自然知道,也清楚掉进去有何后果。 小事?他不悦地沉下眼,拧起眉头。 这个情绪还蛮好分辨的,是生气。但黎青崖搞不懂原因。 小师叔生气了?怎么就生气了? ——老师!这个阅读理解好难,他不做了! 就在他苦恼之时,忽然裴雨延将他往怀里一带,转了个身,紧接着房间的门被震开,夏戎立在门口。 久侯裴雨延无果的他隐约感觉情况不对,破门而入,果然见到了他不想看到的景象。 看着抱在一起的师叔侄,墨宗宗主久违地有了一种天时不眷的感觉。不到一刻钟而已,他们便能相认,是他夏戎运气太差,还是他们默契太好? 见到夏戎,裴雨延顿时想起了他先前的欺瞒,再看到黎青崖在墨宗受了这么大的苦,怒从中来。 话还没有说上,一声铮鸣,裁雪出鞘,裹挟着凌厉剑意朝夏戎袭去,夏戎反应迅捷,脚一蹬后退,同时招出自己的武器抵挡。 这是裴雨延的本命灵剑“裁雪”,他可不会托大到徒手应对。 扭头将黎青崖安置到榻上,裴雨延接住飞回来的裁雪,冲出去与夏戎打了起来。 他是个寡言的人,比起用嘴与人理论,还是用剑更快。 北境之主并非清闲的身份,三千里雪原的不平事都要由他裁断,逃窜的贼寇、为祸的恶修、作乱的妖兽……死在裁雪剑下的生灵难以计数,在尸山血海中证道的裴雨延,绝不可能是什么纯良无害的人。 哪怕裴雨延修为略低于他,夏戎也不敢小觑。 何况越级挑战对天生剑心来说简直家常便饭。六百年前浮黎剑尊便越境界挑战魔皇,舍身为其种下道心破绽,于是八十年后聂清玄才机会将魔皇诛杀? 魔皇尚会折戟,他自不敢狂妄。 两位大能缠斗在一起,纵使收了七成劲儿,漏出来的威力亦是能翻山倒海。墨宗客院的屋舍被尽数掀翻,住在这里的人都被惊动,跑了出来。 这里面不止有太一仙宗这次来访的长老和弟子,还有其它魔道宗门来墨宗办事,暂住在此的下属。 墨宗右护法也带着人赶到。 太一仙宗的人最先注意到废墟中的黎青崖,这一片建筑都被天上两个人打架的气劲损毁,唯独他周围被护着,安然无恙。 因为这段时间都被关着,他身上只穿了一件宽大的白袍,空荡荡的,越发衬得他脸色苍白、身形单薄。如瀑的青丝散开,随着咳嗽抖动,娇弱又可怜。 太一仙宗的叶长老最先冲上去:“青崖小子!” 其余弟子也跟上:“黎师兄!” 发现他情况不对劲,叶长老忙捏起他的手腕探脉,然后他的脸色凝重起来:“出大事情,怕只有道尊能治了。” 墨宗右护法注意到了这边,见本该在夏戎寝殿的青年出现在这里,他大惊失色,以为自己明白了夏戎和裴雨延打架的缘由。 见到黎青崖神情痛苦,他走上前尽责任地给他灌了一瓶压制火毒的药,作用不大,但聊胜于无。 叶长老抓住他质问:“怎么回事?你们不是说不知道青崖小子在哪里吗?现在怎么在墨宗找到了?又怎么一身是伤?” 叶长老认定是墨宗的人苛待黎青崖,才使他变成这样,又怕太一仙宗发现了追究,所以把人藏起来。 右护法神情闪躲,他在心虚,不过他心虚的原因和叶长老想的不一样。 在他看来黎青崖的伤是意外,墨宗不需要为此惭愧。 把人藏起来则是他们尊主为一己私欲做下的糊涂事,夏戎对黎青崖禽兽般的所作所为,才是他们墨宗需要理亏的点。 他抬头看了一眼天上打得不可开交的两个人,叹了一口气:“惨了,终究还是被裴城主发现了吗?” 右护法半点不心疼夏戎,但他心疼这些墨宗的瓶瓶罐罐。 他赶紧高喊着劝架:“裴城主!不要打了!尊主虽然对黎少侠图谋不轨,与他做了那档子事。但尊主已经知道错了!这几天都在宸天宫衣不解带地照顾少侠,什么都没做!” 一语既出,四下皆惊:那档子事?什么事?知道错了?什么错了? 说完右护法又觉得自家尊主的人品很难令人相信,于是赶紧补充:“至少我白天在的时候是这样的!”晚上他就不知道了。 天上的战斗诡异地停顿了片刻,然后爆发了更激烈的交战,颇有几分不死不休的架势。 才喝过药好受些的黎青崖,差点被这句话惊得倒过去。 ——那档子事?他和夏戎做过哪档子事?你说清楚啊! 在场的人都纷纷看向黎青崖,目光古怪。 不认识的猜这是谁,居然和天泽城城主与墨宗宗主都有纠葛;认识的则一脸沉痛:黎师兄\青崖小子,就十天!就十来天你就和墨宗宗主发展到到这个地步了? 黎青崖吓得疯狂咳嗽起来,凄惨若随风凋零的残花。 ——我能解释的,咳咳,我真的能解释的。咳咳,等我缓过来我就解释! 但这一咳起来便没完没了,他半句话都说不出来。 右护法以为他是为自己的事被人知道而着急,连忙扶住他体贴安慰:“少侠,你、大圣子、还有尊主的故事我们都知道了。我们认定尊主负全部责任,少侠不必愧疚,更不要自责!” 本来顾忌着三个人的面子墨宗的人都装作不知道,但现在都说破了,他也不用装了。 旁听的人更惊了:还有大圣子的戏份? 纷纷竖起了耳朵。 右护法满面怜惜地看着黎青崖,深深觉得墨宗对不起他—— 起初他们也不知道事情有那么复杂。 看着只是大圣子带回一个俊俏的青年养在寝殿中,只是尊主和大圣子在玄冥殿打了起来,只是大圣子离开了墨宗,到现在都没有回来…… 但在黎青崖“跳”血魔池后,风言风语爆炸,仆人、暗影,以及各色路人纷纷补充细节…… 一,青年和大圣子住在一起时曾同床共枕,并有不和谐的声音传出; 二,尊主和大圣子打架那天,有路人看到尊主变成大圣子的样子进了玄冥殿。后来到殿外洒扫的仆人,听到古怪的声音,并瞥见了床帐里晃动的人影。接着大圣子回来了,他吼了一声“你们在做什么”然后就打了起来…… 三,当天晚上,面对二圣子拙劣的嫁祸,尊主不讲理地对大圣子用了重刑。第二天,大圣子就以外出办事之名走了,到现在都没回来…… 于是故事变成了这样:黎青崖与大圣子两情相悦,却被变成大圣子模样的魔尊欺骗玷污。占了黎青崖的身子后,魔尊还不罢休,用卑劣手段横刀夺爱,逼得大圣子远走;痛失所爱的黎青崖伤心欲绝,所以跳血魔池求死…… 当时所有明白了“真相”的墨宗人士都忍不住为这对苦命鸳鸯疯狂流伤心泪,包括这位右护法。 至于那天在血魔池黎青崖到底是自己跳下去的还是因为其他原因掉下去,他没看到,不过在他看来发生了那么多伤心事,想不开跳血魔池也是解释得通的。 他哽咽着安慰:“黎少侠别伤心。这不怪你,你是被变幻成大圣子样子的尊主骗了,才与尊主颠鸾倒凤的。大圣子只是一时想不通,等他想通了会原谅你的。” 刚组织好反驳语言的黎青崖瞬间被“更新的信息”打懵,这什么剧情?他怎么不知道?这狗玩意儿比他还会写小说的? “相信我,大圣子心里有你的,离开前他还嘱托我好好照顾你,他是爱着你,不会丢下你不管的!这几天没回来估计也只是因为有事情耽搁了。” “你不要多心!不要放弃自己!要坚强地活下去!” 如果说前面的话还只是让路人震惊,那么现在的故事便是他们有生以来吃过最刺激的瓜了:正邪相恋、魔尊夺爱、师徒反目、圣子远走、为爱殉情…… 有的人已经忍不住拿出小本本记起故事要点。 至于太一仙宗的人则一脸复杂地看着黎青崖,有痛心也有心疼,痛心与他居然与魔道中人相恋,心疼与他受了这么多苦。 黎青崖抬手去掐右护法的脖子:“你给我……咳咳——”住嘴! 右护法以为他是被自己的话感动,想伸手来抱自己,于是一把揽住他,鼓励道:“黎少侠,墨宗的人都是支持你和大圣子的。不过希望少侠也不要怪尊主,他也是一时糊涂,才做出罔顾伦理的事,以后清醒过来就好了。” “退一万步说,就算尊主死不悔改,就算大圣子不再回来,墨宗也会对你负责到底!你可以暂时委屈做宗主夫人。等尊主死了,我们就把大圣子接回来继承宗门,你们还有机会在一起!” “放心,哪怕届时你是他师娘,墨宗的人也不会反对你和他在一起的。” 如果说前面的故事让路人吃瓜吃得津津有味,那么右护法现在说的话则把他们瓜皮吓掉了。 这什么惊天动地的伦理大戏?墨宗的人这么玩得开的吗? 黎青崖身体和心理终于承受不住了,将呕上来的一口血喷在右护法脸上,扭头晕了过去。 ——他不管了,世界赶紧毁灭吧! 第28章 见黎青崖吐血晕过去,听故事听得一愣一愣的太一众人也回过神来:“青崖小子!” “黎师兄!” 右护法抹掉脸上的血,慌张大喊:“宗主夫人!” “走开啦你!哪有你们宗主夫人?少占便宜!”叶长老一把推开他,抢过黎青崖查看伤情。 下方的慌乱引起了激斗的两个人的注意,发现小师侄出事,裴雨延顾不上与夏戎继续算账,推开他,调头朝黎青崖冲去。 夏戎也赶了过去。 两人一前一后到达,守在黎青崖的身边。 看到黎青崖痛苦的样子,裴雨延的眉头锁起,一直没有舒展过。 见叶长老停下动作,他开口询问:“叶长老,如何了?” 叶长老回道:“伤情复发,晕了过去,我给他施过针喂了药,暂时稳定了下来。” 浮在半空的裁雪剑转向夏戎。 “解释。” 夏戎凉凉地看了右护法一眼,方才这家伙说的坏话他也全听到了,不过外人在场,内账稍后再算。他负手而立,坦然回道:“这个嘛,右护法所言大有谬误。黎小友要喜欢也该喜欢本座才是。” 殷血寒是个错误,黎青崖没道理只喜欢残次品,而不喜欢他这个“高配版”。 这不是裴雨延要的答案,他拧眉重问了一遍:“解释他的伤。” 黎青崖是什么人他很清楚,那些花边流言他根本一字不信,哪怕在意,也不会听旁人搬弄是非,而是等师侄醒了亲自询问。 夏戎略感烦躁,但还是耐着性子继续回答:“小友受伤乃是意外,本座已经派人去捉拿凶手了。” 他的语气并没有很多诚意,而且他没说的是:慕容权庇护着他的妹子,至今不肯将慕容嫣交出来。 这不是裴雨延要的答案,他拧起眉头:“捉拿谁是墨宗的事,太一仙宗与天泽城要的是墨宗的交待。” 好好的晚辈被他们捉来,受尽委屈,落下一身伤,如果要不到满意的答案,他不会善罢甘休。 以内敛寡言闻名的天泽城城主很少如此咄咄逼人,众人巧妙地发现他这句话的主体里没有人,全是宗门。 ——这是在明示这场恩怨是宗门层面的? 若是旁人说出这样的话,多半会被认为虚张声势,但裴雨延本身身份能为便不俗,如今还代表了聂清玄。他说出这样的话,是真的有能力让墨宗过不下去。 稍微有点脑子的都知道事情闹大了。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即使是魔道第一人的夏戎也不敢等闲视之,墨宗再厉害,也不能对抗两个顶级宗派。 不过被人这样威胁,他非常不爽。深吸一口气,冷着脸丢下一句话:“半月之内,本座一定给黎小友一个完完整整的交待。” 到了这个地步,必须有人出来受罪了。如果端掉一个慕容家能平息事件,倒也划算。 裴雨延还不满意:“七天。裴某在太一静候答复。” 说完也不给夏戎讨价还价的余地,带上人便要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黎青崖迷迷糊糊中感觉自己被抱了起来,他万万没想到自己也有被人“公主抱”的一天,不过现在这条件也容不得他矫情了。 抱他的人似乎比他还紧张,身上的肌肉绷得和铁板一样,稍后好了些,不过姿势还是很僵硬。 一股冷冽的气味包裹着他,这味道素淡到说不上是香味儿,但莫名好闻,让人想到茫茫雪原。 他下意识往怀里缩了缩,托着他的手臂更僵直了。 夏戎叫住裴雨延:“有件事本座要先告知裴城主,黎小友身中的是血魔池之毒,无药可救,唯有留在墨宗可有一线生机。” 这里的无药可救,指的是普通天材地宝范围的药。若是有能起死回生的神品灵药,自然无碍。这样的药极难得,不巧墨宗便有。 但要救黎青崖,夏戎有条件,比如,聂清玄割地赔款来求他…… 裴雨延拒绝得干脆:“不劳操心,我自会护他。” 从昏迷中睁开眼的黎青崖扯了扯裴雨延的袖子,低低唤了一声:“小师叔……” 裴雨延看向怀里的人。 黎青崖:“不要……理他,我们回去。” “嗯。” 他继续解释:“小师叔,咳咳,那些话不是真的……是那傻子瞎编的,我和谁都是清白的。” 他才不要和夏戎和殷血寒搞那玩意儿,他们玩三飞的。 当然,和其他人也不搞。 裴雨延没料到黎青崖会特地澄清这个,他怕自己误会? “我知道的。” 虽然早知道是假的,但真听到小师侄确认时他还是松了一口气,幸好那些不好的事不是真的。 得知小师叔没有信,他扬起嘴角:“那你要帮我解释!” 冷心冷情、公正无私的裴城主信誉度在修界绝对的话,没人会不信。 裴雨延:“好。” “还有……” 说到后面他的声音更小了,裴雨延不得不俯下头去才能听清。 片刻后,他抬头看向夏戎:“夏宗主,青崖有话给你。” 听到此话,夏戎大感意外,猜想莫不是这小修被自己的人格魅力折服舍不得走了,暗自得意之余,静候下文。 裴雨延低下头,去听后面的话。他表情渐渐变得古怪,抬起头后面色似有犹疑,还是按照嘱咐把话原原本本复述了出来: “把搜走的东西还我,狗……贼。” 鸦雀无声,气氛微妙。 一个墨宗弟子先呵斥出声:“大胆!敢对尊主无礼!” 太一仙宗的人也毫不退让地拔出武器,眼见两方就要打起来,就等夏戎表态。 墨宗宗主在大庭广众之下被人叫狗贼,是计较还是不计较呢? 不计较,受气。 计较了,骂人的是“苦主”,还有裴雨延撑腰,显得墨宗小气的同时,也未必能找回场子。 不过更令夏戎接受不了的是心理预期与现实的落差:这小修居然对他没半点眷恋? 他皮笑肉不笑地扯了一下嘴角,咽下这口气,记下黎青崖:“去把东西拿来给他。好好检查,凡有损坏,十倍补偿。” 说完大感丢脸的他也待不下去了,拂袖离去,荡开气劲将断壁残垣的客院彻底变成废墟,也震慑住了那些见他吃瘪,想窃笑的看客。 但还有人不怕,那就是有人撑腰的黎青崖。他勾着裴雨延的脖子,将头抵在他胸口,笑得双肩发抖。 裴雨延无奈,叹了一口气:“仅此一次,莫再让师叔转述这种话了。” 方才那声“狗贼”他说得实在难以启齿。 骂夏戎的话是黎青崖一时气愤说的,他也没想到小师叔真的原原本本复述了。 之前裴雨延在他心中就像冰刻的神像,冰冷、威严,纵使目露慈悲,也是众生普度……但当这座神像为一个词面露为难时,忽然生动了起来。 他笑着感叹:“小师叔对我真好。” 裴雨延毫不犹豫地在心底回复:因为青崖很好。 他想把这句话告诉小师侄,但还没说出口,便被打断。 “裴城主,飞舟备好了。我们启程回去吧。” …… 半途中,黎青崖的伤情突然加重昏厥,情急之下,裴雨延只得丢下众人,带他御剑赶回太一仙宗。 半梦半醒间,黎青崖似乎听到青冥谷的流泉叮咚,蟠桃树的幽香绵长……还有某个一直守在他身边的人。 这人影看着很眼熟,黑衣、银发、额角非常具有特点的桃花纹印—— 天啊!是老东西! 刚苏醒,黎青崖便惊到弹起来,迅速缩到床的最里面。 醒来在床头看到聂清玄这件事,对黎青崖来说恐怖程度不亚于开门见鬼,是条件反射性的惊惧。 见他这反应,聂清玄双眼微眯:“醒了?” 黎青崖磕磕绊绊回道:“醒醒……醒了。” “魔域好玩吗?” “不……不好玩。” “血魔池泡着舒服吗?” “不不不……不舒服。” “下次还敢舍身为人吗?”把他给的保命符给别人,他还真敢做! 想到此处聂清玄不悦地沉下眼:一个凡人小子哪里配让他的弟子舍身去魔域犯险。 黎青崖不知聂清玄现下所想。不过他救宴笙箫时真没想那么多,去之前谁知道他去墨宗这一趟会遭这么多罪。 “这个得看情况,我当时——” 说到一半见聂清玄脸色阴沉,便急忙改口:“不敢了!不敢了!” 他本来还想问宴笙箫怎么安置的,这下也不敢多提了。 瞥见黎青崖鬓发散乱,聂清玄伸手欲帮他整理,他却以为聂清玄要整治自己,下意识躲开。聂清玄的动作一顿,眼神微暗,手掉转方向,捡起滑落的被子给他搭回身上。 “听说你小师叔再不去接你,你就要做墨宗宗主夫人了?” 他急忙否认:“没有!不是!假的!小师叔没和师尊解释吗?” 来龙去脉他都和小师叔说了啊!小师叔也答应给他解释了啊! “解释了,但为师想听你怎么说。” 黎青崖想了想,回了五个字:“答案同上,略。” 聂清玄用审视的目光盯着他,快把他盯到发毛时才说:“这次姑且信你,要还有下次——” 说到此处聂清玄忽然噎住。 要有下次,他能怎么办呢? 眨眼间,他的弟子也到了能招蜂引蝶的年纪。若像这次一样只是谣言,或者别人来招惹黎青崖,那还好解决。若是黎青崖去招惹别人呢?若是他的弟子忽然带回来一个人,说要与这个人长相厮守呢? 身为师尊的他,能做什么? 黎青崖以为聂清玄的沉默是在等他表态,于是急忙保证:“要有下次我搬去思过崖,面壁一百年。” 聂清玄回神:“当真?” 被这么一问,他又犹豫了,一百年好像有点长。 “要不,五十年?” 说完他觉得五十年还是长了:“三十年吧,缓刑五年。” 他原以为这番频繁改口会惹得聂清玄不爽,不料老东西却扬起嘴角笑了,连眉梢都透着欣悦。 他一脸见鬼的模样。 聂清玄抬手将他摁回床上:“睡觉!”说罢起身离开房间。 老东西不整治人了? 窝在被子里的黎青崖觉得这事儿不真实,他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确认不是做梦,然后下意识看了一眼窗户:太阳打西边出来的? 没有。东边出来的。 等等!现在才发现身上不痛了! …… 在屋外茅亭喝茶等候的裴雨延见聂清玄出来,开口唤道:“师兄……” 他不用说聂清玄也知道他要问什么:“醒了,又睡过去了。还和以前一样,没心没肺地贫嘴。看来是真没长记性。” 虽然说的是训斥的话,但他的嘴角却是扬着的,这是开心的意思。裴雨延知晓,比起身上的伤,师兄更怕青崖心上留阴影。 聂清玄走到凉亭内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 “师兄……” 他照旧知道裴雨延要问什么:“我没事。” 说完笑叹:“渡劫的明明是我,你怎么倒比我还紧张?” 裴雨延微压嘴角,严肃澄清:“我不紧张。” 聂清玄看了他一眼,没有揭穿。 两人之间安静了片刻。 裴雨延迟疑道:“有些话,师兄为何不直说?” 好比这次,聂清玄衣不解带地守了青崖三天三夜,但青崖醒了他却只说无关痛痒的话。他这师兄总是这样,欺负人不留手,照顾人阴着来,所以青崖才不亲近他。 聂清玄敲着桌子“嗯”了一会儿,面露腼腆:“因为,我也会不好意思啊。” 裴雨延沉默,他感到胃部有些不适,但却不知道这种异样为何而来,难道是茶水有问题?他端起来闻了闻。没问题啊! 放下茶杯,暂且揭过这段。 “何时给青崖治伤?” 黎青崖现在能活蹦乱跳,并非痊愈,只是聂清玄将他的伤势压住了。 聂清玄没有直接回答他,而是问了一句:“你确定要把泽仙骨给青崖?那不是蕊心夫人让你留给未来妻子的吗?” 他口中的蕊心夫人是天泽城上一任城主。 要治黎青崖,泽仙骨是很好的选择,但并非唯一选择。如果不是裴雨延提议,他不会去想拿师弟的老婆本救弟子。 裴雨延并无那么多顾虑:“我留着用不上。” 他本就不打算娶妻,这物留着没意义。而青崖算是他看着长大的,给他用不亏。 聂清玄语重心长地叹了一句:“师弟,那件事再考虑考虑吧。我并不觉得无情道适合你。” 第29章 裴雨延不明白聂清玄为什么这样说。 所有人都知道,天生剑心澄明通透,不易受七情六欲所扰,最适合无情道。 当年浮黎剑尊修的就是无情道,起三百三十岁便跻身合体,是修界至今无人可超越的传奇。 因此当裴雨延被发现是天生剑心时,所有人也认定他该修无情道。 为什么偏偏聂清玄觉得不适合? 这不是聂清玄第一次说这样的话,上一次提及是他刚来中原不久,在青冥谷与之论道时。 他当时反问了一句“为什么这样说”,但聂清玄没给理由,而是莫名其妙说了句:“谈个恋爱吧,雨延。” 他一直把聂清玄当长兄,觉得这样不太合适,便拒绝了。 现在回想起来,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师兄的意思可能不是要亲身帮他证道,而是让他去找个人试试。 哗啦啦的水声唤回了裴雨延的思绪,他忙向身边看去。 他此时身在浴池边,浴池被各色珍贵药材填满,一滴千金的原玉髓不要钱般地倒了一池,圣心莲、七月姝等灵药浮在上面,满满当当。 而他的小师侄黎青崖闭着眼坐在水池中央。 青年只穿了一件单薄的白色长袍,被水浸湿的部分紧贴在身上,没入水中的长发如同海藻般荡开。 血魔池的火毒已经侵蚀了他的骨血与脏腑,这种毒极为难缠,无法拔除。救治之法是将被火毒浸染的地方剔除,然后用神药重塑。 这一池为刮毒准备的药材里九成都是用来止痛的,这暗示了这会是个非常痛苦的过程。 刮毒过程中是不许他人输送灵气的,裴雨延帮得上忙的很少,只能在一旁护法,保证黎青崖在此过程中不出意外。 药剂开始起效,黎青崖白净的皮肤上冒起点点冷汗,如同水珠在琼玉上凝集。 他只觉得骨头仿佛在被烈火灼烧,浑身的血肉都在被撕裂。 痛,太痛了,痛到他恨不得舍弃副身体。他再也保持不住入定的姿势,“哗”地跌进灵液中。 模糊中,有个人靠到了他身边,黎青崖伸出手,如同抓救命稻草般拽住了他。 “救……救命……” 他沉在水面下,长袍与墨发飘荡,黑与白都极为浓烈,让人想起民间怪谈里潜伏在水中,用美貌与声音引诱过路人溺水的水妖。 “帮……帮我……” 痛到极点的他,苦苦哀求那个站在水中的人。那人没有说话,如同一座石像般沉默冰冷。忽然,他手上一松,那人卸了力道,顺从地被他扯入水底。 飞珠溅玉般的水花炸起,圣心莲的花瓣荡开,很快又合拢,将水下的两人淹没。 在馥郁的药香中,黎青崖闻到了一股如冷雪般轻淡的味道,幽淡绵长,毫不因浓厚的药香逊色。或者说,正是因为药香太过艳烈,所以这冷香显得更别具一格。 又一阵痛楚袭来,他开始抽搐痉挛,死死咬住牙,忍受痛苦。 那人将他抵到池壁上,撬开了他的嘴,塞进齿关的先一个坚硬如铁的东西,但紧接着,那人将它撇开,换了个软和些的东西。 黎青崖死死咬住嘴里的东西,承受一波强过一波的痛楚,起初他还能克制,但随着疼痛加剧,他像只发狂的野兽般挣扎起来。 那人抱住他,将他死死固定在怀中,但这只是让他不能动了,痛苦毫不减缓,他的嘶吼依旧惨烈。 忽然,汤泉内响起了一阵低沉的歌声,词句模糊,旋律缱绻,带着极强烈的地域风格,像一个异域的年轻姑娘,在低声诉说情思。 幽幽的月光里似乎飘起了雪花…… 黎青崖突然感觉身上好像也没那么痛了。 见到怀里的师侄安静下来,裴雨延松了一口气,然而这样的折磨还有三轮。 …… 挺过一轮疼痛的黎青崖睁开眼,茫然环顾,最后将目光落到裴雨延身上,低哑地唤了一声:“小师叔。” 裴雨延错以为自己听到了猫叫,这几天他偶尔有这样的幻觉——那只猫儿的后劲儿实在太大。 小师侄倚靠在他臂弯里,羽睫粘连,眼角微红,像是才哭过一般。 但青崖是不会哭的……他从小到大都不爱哭。 看到了裴雨延手腕上带血的齿印,黎青崖眼中闪过一丝愧疚,分神期修士的躯体坚韧无比,但依旧被他咬破,可见他当时用了多大的力。 他疼也就算了,怎么还连累小师叔吃痛。 裴雨延看到的是自己的手被黎青崖捧起,然后小师侄张开嘴,含住了他手腕上的伤口…… 柔软的舌头舔过皮肤,裴雨延浑身巨震,感觉脑子里有什么东西炸掉。神经在发麻,甚至忘记了躲避。 然而罪魁祸首丝毫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舔干净血后,偏头看着他,一脸纯良无辜地致歉:“对不起,还疼吗?” 他的语气温柔,透亮的双眼中盛满心疼,仿佛是在安慰自己的情人。 裴雨延忽然想到了什么—— 是那些止痛药材! 它们止痛的机理,是通过兴奋与致幻,当与之抵消的疼痛褪去后,幻觉便占据了上风。 黎青崖现在并不是清醒的。 没有得到答案的黎青崖凑到裴雨延面前,又问了一遍:“小师叔还疼吗?” 方才在挣扎中他的长袍散到腰际,与长发一起,遮住下半身,这使得他往前靠的动作看起来像是没有腿在飘,更像水妖了。 裴雨延慌乱地退后一步,跌倒在浴池边…… 估摸着刮毒已经结束,聂清玄来接师弟的班,进行后面重塑经脉的工作。 但一进汤泉,他发现这里比他预想的还要凌乱,水溅满一地,本来泡在池中药材也散落到岸上,到处都是。 不难猜出方才发生过多“激烈”的事情。 而裴雨延捂着口鼻,坐在岸边,玉冠破碎,墨发散落,湿透的长袍凌乱地挂在身上,如何努力也没办法完全遮住剑修修长匀称的肢体。 而黎青崖趴在他大腿边,睡得酣然。 聂清玄微皱眉头。 裴雨延并非在中原平静祥和大环境下长大的宗门子弟,他是赏善罚恶的北境天泽城城主,战斗经验丰富且警惕性极高。 自己进来时并未刻意隐藏气息,但都走到这里了,裴雨延还没发现,这非常反常。 “师弟。” 听到呼唤,裴雨延迟缓地抬头,他拿开手,将一掌心的猩红递给聂清玄看了看: “师兄,我好像受内伤了。” 聂清玄微怔,接着眼神在他与黎青崖之间来回游移了两圈: “上火了,吃点清热去火的药。” …… 再度苏醒的时候黎青崖只觉得身体前所未有的苏泰,神药重塑了他的筋骨,他现在的身体素质比他受伤之前还要好,只是体力与精力消耗过多,需要一段时间恢复。 他左右看了看,确定这里只有坐在水池边的聂清玄:“师尊一直在这里吗?” 他双手一撑,坐到岸边。聂清玄递给他一套干净衣服,他也没避讳,脱下衣物就往身上套。 聂清玄耐人寻味地瞥了他一眼:“看你说的一直是什么时候到什么时候喽。”问出这样的话,看来这个小坏蛋完全不记得自己对小师叔做了什么。 黎青崖将手伸到脖子后面,把被衣服压住的头发拨了出来:“师尊是不是唱过歌?” “没有。” “但我听到有人唱歌。” “幻觉吧。” “哦。” …… 解完毒的黎青崖满血复活,但聂清玄依旧把他扣在青冥谷“住院观察”,呆了两天他就觉得自己快发霉长毛了,恨不得长翅膀飞回临崖当风。 在这里住着太不自在,看话本都像打游击。 之前小师叔还偶尔会过来,但这两天小师叔也不来了,他见到的活物除了飞鸟就是聂清玄,两个都是他害怕的。 这天早上,聂清玄好像离开了青冥谷。趁此机会,黎青崖拿着夜明珠,鬼鬼祟祟地窝在被子里,翻看自己藏的话本。 正看到精彩处,他忽然感觉到一只手摁到了自己被子上,吓得赶紧收起东西,掀开被子。 但来的不是聂清玄,而是谢君酌那张英气落拓的脸。 黎青崖长舒了一口气,然后抱怨:“谢师兄!怎么是你?吓我一跳!” 谢君酌“嘿”地笑了:“你狗狗祟祟干什么亏心事呢?是不是在做手工?” 说着伸手就要来掀他的被子,检查他的裤子。 黎青崖急忙摁住腰带:“你别闹!你怎么过来的?” 青冥谷虽然也在太一仙宗内,但实际是聂清玄的隐居地,若无特殊允许,门内弟子不得踏入。 谢君酌被问题转移注意力,放过了黎青崖的裤头:“我师父特批的,说沧澜峰派个代表来看你。云去闲也想来,没抢过我。” 说着他在床头坐下:“其实我一个时辰前就来了,但没急着进来,先逛了一圈。” 青冥谷对黎青崖来说跟自家后院一样,没什么特殊的,但对其它弟子来说却是道尊隐居的圣地,谢君酌完全忍不住参观的,逛了老半天。 他向黎青崖抒发了自己观摩后的感慨,并夹杂了对聂清玄的一系列彩虹屁。 “上次我来青冥谷还是跟着我师父,九岁吧。当时看到道尊我差点没被——” 黎青崖明白了,谢君酌和云去闲两个人抢机会根本不是想来看他,他们图的是老东西。 他听不下去了,打断:“行了,打住!把东西给我你可以继续去参观。” 谢君酌不解:“什么东西?” “探病你能空手来?别装了,肯定带了是不是?” 谢君酌不带点“违禁品”他还叫谢君酌吗?不出意外就是酒。黎青崖没酒瘾,也不是真的馋这口酒,主要是追求背着老东西偷偷摸摸干坏事的刺激。 谢君酌还在装:“什么啊?我不知道啊。” “再不给,我师尊就回来了!” 谢君酌伸出一只手比了个八(帮他打八次掩护)。 黎青崖摆手,只肯给个三。 谢君酌比了个六。 黎青崖想了想给了个五。 谢君酌咬牙,拍掌,成交! 他悄咪咪地把一个酒坛子塞给黎青崖:“先说好,被抓住了不能说是我带给你的。” “这个要算一次。”他不白帮谢君酌隐瞒。 谢君酌咬牙切齿:“卑鄙无耻的法修!” 黎青崖回嘴:“厚颜无耻的剑修!”来探病送点东西都要讨价还价。 得到探病允许的似乎不止谢君酌,后面陌织烟也来了。 和这位师姐,黎青崖可不敢闹,全程规规矩矩的。 陌织烟问候了一些他的情况,他有详有略地回了。 她略带愧疚地叹了句:“要是我当时和黎师弟一起回去就好了。” 黎青崖爽朗笑道:“我倒要庆幸陌师姐没和我一起回去,否则遭难的是两个人不说,多半还要花更多时间才能发现是墨宗把我们掳走的。” 陌织烟知道他在安慰自己,心内感念。 看着她,黎青崖不由自主地想到那个在血魔池救了自己一命的女子。只是他现在不能告诉陌织烟慕容极的下落,毕竟一个从没听她说过过往的同门师弟知道慕容极的存在,也太奇怪了。 陌织烟坐了一会儿便离开了,而她之后,黎青崖没再等来其他人。 傍晚时,他最后望了一眼门口,依旧空空荡荡,他收回目光,神情有些失望。 …… 半夜,睡得迷迷糊糊的黎青崖隐约看见有个男人坐在床头,幽幽注视着他。 月光从窗楹中招进来,洒在背部,脸则陷在一片阴翳中,纵使这样黎青崖还是一眼认出了他: “大师兄?” 那人沉默许久,应了一声: “嗯” 第30章 听到确是杜行舟的声音,黎青崖欣喜地从床上坐起来,笑弯了眼。 “大师兄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回宗门时他便问过杜行舟的去向,得到的回答却是他在自己下山后不久被杜家叫了回去。 “才回来。” 夜色掩不住杜行舟一身风尘,他看着很疲惫。 他上下端详,确认黎青崖没事了才放下心来,一把将人揽进怀中,闭上眼,长舒了一口气。 他这一抱着便没了动静,等了一会儿,黎青崖疑惑唤道:“大师兄?” 差点睡过去的杜行舟惊醒,抬起头:“嗯?什么事?” “大师兄多久没睡了?” 杜行舟抬手按了按眼睛,打了个哈欠:“三四天吧。” 其实有十来天了,从得知黎青崖失踪起他便急着回来,但杜家那边的事放不下,他只能加班加点处理完事情,又星夜兼程地赶了回来。 “那回来该先好好休息才对。” 杜行舟:“总得先见你一面才能安心。” 黎青崖笑了:“我又不会长翅膀跑掉。” 他挪了一半床出来:“大师兄今晚就睡这里吧,也别来回跑了。” 从十五岁开始去传法堂上课而搬出青冥谷起,到元婴期独自开辟洞府,黎青崖一直和杜行舟住一起,两师兄弟没少睡一张床,也没什么好介意的。 杜行舟没拒绝,脱了外衣躺到给他腾出来的位置上。躺好后一伸手,揽住黎青崖的腰,将他带到身边,靠在一起。 他将头放在师弟的肩头:“下次不要让师兄这般担心了,也不要再犯险去救任何人。” 没有人值得黎青崖舍身去救。 这句话与老东西说过的倒是异曲同工。 黎青崖心下一暖:“我知道了。” 杜行舟“嗯”了一声,屋子里安静下来。 睡了那么一会儿,黎青崖已经不困了,他有不少话想和杜行舟说,但想到大师兄已经很累了,便忍住没有开口,躺在床上盯着杜行舟的睡颜发呆。 他之前一直担心宴笙箫来太一仙宗后和大师兄产生什么纠葛,不过在得知大师兄这段时间都不在太一后,他放心多了。 忽然,杜行舟睁开朦胧的睡眼,对他笑了笑。然后伸手将他揽进怀里,钳住他的手,夹住他的腿。一个法修将“擒拿术”使得炉火纯青。 ——以黎青崖的睡姿,不这样做和他同床的人是不可能睡个好觉的。 这套动作杜行舟是在半梦半醒间做出来的,像是多年的本能,熟练得让人心疼。 摆好姿势后他在黎青崖肩头轻蹭两下,没了动静。 被束缚得无法动弹的黎青崖:习惯了,早就知道的。 十天十夜的不眠不休后杜行舟终于睡了一个踏实的觉,甚至错过了他每天的起床时间。 第二天早上他醒的时候黎青崖已经不在了,另一边的床铺已经冷掉,看来离开有一段时间了。 他起身穿好外衣,扭头时看到聂清玄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口,表情深沉。他忙向聂清玄行礼:“师尊。” “嗯。”聂清玄轻淡地应了一声,走了进来,“家里可还好?” 杜行舟恭谨地站着答话:“还好。一切都有兄长照应着,兄长托我向您带好。” 聂清玄感叹:“你兄长很能干,你也是。你们兄弟都很不错。” “多谢师尊夸奖。” “既然回来了,也不用急着管宗门那些事,多来陪陪你师弟。老头子陪着他,他总想往外面跑。这不,一大早就跑出去了。”聂清玄说到此处垂眼浅笑,神态颇为无奈。 杜行舟笑回道:“三师弟就是这样。年纪小、喜欢新鲜热闹,拘不住的。”他眉眼微弯,弧度里尽是温柔与纵容,语气宠溺得像是在说自家的宝贝孩子。 聂清玄不出声了,笑模样也减淡。他看着不太高兴,杜行舟摸不准。他们面前的聂清玄,总是深沉又不可捉摸的。 等了片刻。得不到其它吩咐的他试探着打算结束谈话:“那……弟子还有事务,先回问道峰了。” “嗯。” 得到准许的杜行舟行礼告退。 他走后,独坐在房内的聂清玄梦呓般地低喃了一句:“看吧,和谁亲都不和你亲。” …… 这个时间的黎青崖已经溜出青冥谷,回了问道峰,有大师兄在房内,老东西不仔细探察,是不会发现他溜走的。 许久没回来,问道峰办事处竟还有封给他的信,放了大半个月了。 是书社给他寄了回复,说是收了他的稿子,实体销售额九一分成,稿酬每年度末通过明家的钱庄打到作者账户里。 如果他答应将第二部 在明氏快报上连载,并将之后的发行工作全权委托给明氏书社,他们还能提高分成比例。 这条黎青崖倒没太在意,他写这本书纯属为了自割腿肉兼劝(ian)人入坑,写是还打算继续写的,但只想当做娱乐,不想为了多点稿酬而赶稿。 直到他看到预付稿酬的数目。 好的,回去就开始写! ——万恶的金钱!让他的写作初心变了质。 随信附赠的还有个成年男子巴掌半大小的玉简。 黎青崖将附带的说明书看了一遍,得知这个是书社用来内部联系的传讯器,上面还附带一个叫“论坛”的东西,可以在上面讨论话本相关的话题。 这东西是试用版,目前只在作者和消费达到五千灵石的高级会员间流通。 虽然是第一次接触这个,但它和幻境里的东西有很多异曲同工之处,黎青崖上手还挺快的。 刚打开论坛,便看到一个被定的热火朝天的贴子—— 标题:【有一说一,难道只有我觉得明氏书社新出的那本讲魔道圣女去泡正道女神的书很恶心吗?】 黎青崖疑惑:这个形容怎么这么像他的书?不会是他写的那本吧。应该不是,他只是个小透明啊。 抱着好奇的心思,他点了进去,看到老长一段话。 眼睛有点红(楼主):【我其实是不讨厌两个女人为主角的书呢。但是呢,这本书就给我一种很……不好的感觉。 首先吧,人物就很违和,魔道现在没有圣女,这个角色多半是虚构来意淫的,所以暂时不做讨论。但正道女神很明显是暗指某仙子吧。 那位仙子是出了名的冰山女神,但里面却把她写成了一个温柔体贴的大姐姐,还会害羞吃味……极度违背原型,感觉像一个猥琐女在为了意淫而意淫。所有故事都太假了,为了推动剧情而推动剧情,角色矫情得不行…… 作者是第一次写书吧,大部分地方笔力一般,但有些地方又写得很好,像个多年老手,会不会是有人帮忙代笔什么的,或者干脆是抄的……我不是确定了啊,只是合理猜测。】 最后这位楼主还这么来了一句: 【别说我眼红……我只是觉得这样的书都能被选为年度强推,对文圈的生态是很大的破坏呢……】 强推?那应该不是他的书了。他那么菜,怎么可能被选为强推呢。以为与自己无关,黎青崖安心吃起瓜来。 继续往下面翻,七十楼以前的回复大多都是在非常默契地“艾特”一个人。 吃瓜一号:【我可以单身,穆叶必须结婚大佬,你来活了!】 吃瓜二号:【我可以单身,穆叶必须结婚搞快点,搞快点,我先在前排卖会儿瓜子水果。】 吃瓜三号:【才发现大佬把昵称都改了呀!大佬也磕上这对了?楼主你惨了。】 吃瓜四号:【路人,有一说一,楼主语气很白莲花,完毕。】 吃瓜五号:【那本书我看过,好看到爆!!!分分钟想给她们办婚礼!!!楼主就是红眼病吧……我……算了,我词汇单薄,还是让大佬来喷你吧我可以单身,穆叶必须结婚】 …… 在叠起几十楼后,他们口中的大佬终于出现了—— 我可以单身,穆叶必须结婚:【是的,这样觉得的只有你,你就是三千凡尘里最遗世独立的煞笔。】 【首先你说你不讨厌百合题材。但我翻了翻你的发言,你三个月前还点赞了某直男癌发的贴子,并在下面留言“女同性恋都是没被男人操过,等她们被男人操过就知道男人的好了”。 明明就是个铁猥琐男,装什么无辜白莲花?没想到我会翻几千个贴子找到石锤吧。要我说你被男人操过也会知道男人的好……】 【还有你说的人物违和?谁给你的脸定义人物违和的?我看你在母胎发育的时候把左脸长到右脸上了吧,一半不要脸,一半二皮脸。】 【告诉你,你说的那个仙子就是我师姐,我看了那么多同人,就没一本写得这么贴合师姐真实性格的。】 【意淫多了还真把自己脑补的角色代入真人了?估计等你看到真人还要说真人违和!不过像你这样的猥琐男,多半连和师姐呼吸同一片空气的机会都不会有。】 大佬丢出来的话瞬间让楼里炸了锅。 吃瓜一号:【卧槽!大佬是仙子的师妹,真的是大佬啊!】 吃瓜二号:【唉!难道只有我注意到了大佬那句:书里的师姐和仙子的性格很贴近吗?】 吃瓜三号:【我也注意到了!“误以为的冰山女神居然是面冷心热的绝世大可爱”,惨了,是心动的感觉。】 吃瓜四号:【心动的感觉加一。说实话,我不太关注修界各种八卦,现在才知道这是一本真人同人。书里的师姐太可爱了,我一直以为现实不可能存在的,没想到真的有!不行,我要为师姐哐哐撞大墙。】 吃瓜五号:【圣女呢?我觉得圣女超会的,你们都想要师姐那样的女朋友,而我想要圣女那样的男朋友!(鸡叫)】 吃瓜六号:【一群骗桃子吃的。】 瞬间爆发的回复并没有打断大佬扒人的节奏。 我可以单身,穆叶必须结婚:【我来的有点迟是因为去联系了一个认识的编辑,然后得到了一些有趣的信息……】 【这个楼主其实也是个写书的,但是一直很扑,写十本能被收一本就不错了,但哪怕是被收的这一本也卖得很差。之前他还用另一个账号发帖子抱怨明氏书社“没眼光”,空口造谣其它作者被封号……然后现在只能用这个号混。】 【证据我照例贴在后面。】 【最后楼主还此地无银三百两地说自己不眼红。那你那双快滴血的眼睛是因为脑充血吗?还是你生出来的时候被你妈把脑袋砸地上,并让你家拉磨的驴给踩了一脚?】 大佬就是大佬,要么不开口,一开口就要把人锤死。 那个楼主后来试图回复解释,但却拿不出有力的证据,欲盖弥彰,每多说一句话都会成为大佬新锤他的点,贴子越炒越热。 最后他学聪明了,不说话了,贴子才渐渐冷下来。 黎青崖进贴子的时候大佬正发完最后一句—— 【好了,封楼,不要陪这个煞笔聊了。】 出于某种类似“崇敬”的心情,黎青崖点开了“大佬”的主页,翻了翻他以前的发言。 他意外发现,大佬其实只入驻了论坛一个多月,而且并非一开始就是大佬,在半个多月前她还因为为自己喜欢的书说话被牙尖嘴利的喷子怼得哭唧唧。 但似乎就是那次被喷过后,大佬打开了某种不得了的开关,放弃了乖巧讲道理的路线,对黑子统一先喷一顿再梳理原委,并以有理有据、言辞犀利、一锤一个准的特点在论坛名声大噪。 如果号背后没换人,那么,这大概就是祖安天才吧。 …… 关上论坛的洛梓灵再度拿起了自己传讯玉简,发现在自己“征战”的时间里并没有人给她发来消息。 她老大不高兴地鼓起嘴:“丑东西!我说不想和你说话了你就真的不来找我!我这次是真的再也不要理你了!” 说着把玉简丢得远远的,抱腿生闷气。 再也不原谅他了!除非他马上发消息过来,并说上五十句好话…… 第31章 黎青崖现在的娱乐除了看话本又多了一项,就是翻论坛。 这里个个都是人才,说话又好听。 为了躲聂清玄,他藏在青冥谷口的蟠桃树上,这里是老东西极少来的。常开不败的浓稠桃花完全遮住了他的身形,花香隐去酒香,只有隐约的哼唱传出。 他也不知道自己哼的是什么歌,只是脑子里隐约有这么一个调调,不自觉便哼唱了出来。 微风习习中忽得听一声轻唤。 “青崖?” 他探出头去,瞧见了站在树下的裴雨延,一身清澈的蓝在青冥谷迤逦的桃林中格外出尘。 见到他从树上探出身,裴雨延也微微瞪大眼睛,似是没料到试探的一唤真招来正主。 乍见几日未谋面的小师叔,他心下欢喜,咧嘴叫了一声:“小师叔!” 翻身下树,落地时才想起自己手里拿着酒坛,赶紧掩耳盗铃地藏到身后,用问话转移注意力:“小师叔来找师尊?” 裴雨延应了一声:“嗯。” 最近连续被小师叔救了几次,他也摸清裴雨延是个面冷心热的,所以对这略显冷淡的回应也不再觉得尴尬与不安。 侧身给裴雨延让出道,黎青崖落后一步,与其一同朝谷内走去:“这几天小师叔怎么都没来?我还没感谢小师叔救命的药呢。” “在休养。” 闻此言,黎青崖关心:“小师叔受伤了?” “师兄说是上火。” “额……”黎青崖语塞,得是多大的火气才能让分神期闭门修养,“那多喝点清热下火的药。” “在喝。” 眼珠一转,黎青崖注意到裴雨延的发冠换成了玉簪,笑道:“小师叔换发型了?” 裴雨延应了一声:“嗯。” 他原来的发冠在为黎青崖护法时摔碎了,所以换做了簪子。 黎青崖不记得这件事,只以为裴雨延是心血来潮,暗想小师叔还挺臭美。咧牙一笑:“这个也好看!” 裴雨延忽然停了下来,看了他一眼,然后抽下簪子递到他面前:“喜欢?给你。” 黎青崖愕然,他不是说玉簪好看啊。 而且他一句喜欢就给他,那他要说自己喜欢小师叔这个人呢?难道把自己也送给他?小师叔这么实在,出去是会被骗的。 “还是小师叔戴着吧,小师叔戴着才好看。” 裴雨延拧起眉头:“别说这种话,师叔并不好看。” 他讨厌听到别人夸他的相貌与资质,认为都是“睁眼说瞎话”的恭维。外人盲目吹嘘也就算了,但亲近之人对他说这样的“假话”,让他很不高兴。 黎青崖听得一愣一愣的,要裴雨延这样都算难看,那修界还能有好看的人吗?无奈小师叔一脸认真,不似在谦虚,倒像真的这么认为。 他不知道如何解释,而且本就是讨人欢心的趣话,认真解释起来意味反倒会变得奇怪。 他笑了,反问:“那弟子一个人觉得好看可以吗?” 裴雨延怔愣,如果是某个人的主观意识,他当然无法反驳。不知为何,听到这话后他的心脏忽然跳得很厉害。 就在此时,一个声音插了进来:“难怪到处都找不到,原来躲到了这里。” 听到这个声音,黎青崖一惊,回身之时借着袖袍的遮掩,将手上捏着的玉简与酒坛塞进裴雨延手心,并用手指在他手背上写了两个字:“藏好”。 写完之后又觉得不够,加了两字:“求你”。 他不敢在聂清玄面前用袖里乾坤,肯定会被察觉。要是老东西借此翻他的袖里乾坤,翻出更多不得了的东西怎么办? 虽然给小师叔也有一定可能会被教训,但比起深沉阴险的老东西,小师叔可太容易糊弄了。 微凉的指腹拂过手背,裴雨延心尖仿佛也被挠了一下,他下意识便收下了玉简与酒坛。 聂清玄走了过来,将他俩打量一番:“又对你小师叔做什么呢?” 黎青崖回道:“没做什么啊,就聊了两句。” 还有,什么叫“又”? 老东西问话的语气,让他莫名觉得自己像个像调戏大家闺秀的小流氓。 聂清玄意味深长地瞥了他一眼:“墨宗赔礼道歉的人来了,你大师兄在问道峰大殿接待他们。要不要去看看?” 黎青崖本想拒绝,但转念一想又应了下来:“也行!那师尊、小师叔,弟子先告退了。” 说完,抹油开溜。 等他走远,聂清玄走到裴雨延面前,伸出手。 裴雨延踌躇片刻,把酒坛放到了师兄手上,但将玉简昧了下来。 聂清玄拿起酒闻了一口——朝闻道。 不难猜到是哪来的。 果然,这群小子混在一起不干点坏事是不可能的。 “师兄……” 聂清玄掀眼:“要替他说话?” “不是,我还想要些下火的药。”他的心现在依旧跳得很厉害,看来上火还是很严重。 看着师弟魂不守舍的模样,聂清玄神情幽微:“别吃了,不管用了。” 裴雨延一震:“是很严重的病吗?” “是啊,很严重。” …… 到了问道峰的主殿黎青崖并没有进去,他只是想避开老东西,以免被他揪住整治,并不想去见墨宗的人。要怎么谈交给大师兄好了,相信他是不会让太一仙宗吃亏的。 他在附近找了个地方窝着,开始写小说的大纲。将小说改为连载后他必须一个月交一次稿子,每次字数不得少于一万,时间不太多,他得赶紧写。 忽然,安静的回廊里响起一阵脚步声,接着传来抱怨的话语: “这世间的事也真是不讲道理,明明是那个黎青崖狐媚惑人,把墨宗搅得鸡犬不宁,到头来,还要我们给他赔礼道歉。” 听对话,来的是两个墨宗的弟子。 狐媚惑人?啧,看来墨宗弟子给他的评价越来越“高”了。 另一个人附和:“是啊!要不是他这个灾星,大圣子怎么会叛出宗门?可恶的太一仙宗以势压人,竟还要我们低头。” 黎青崖惊了:殷血寒叛出墨宗?我造我自己的反?一个人的游戏都能玩的这么复杂吗?路子未免太野了。 他完全不认为这和自己有关。首先,他和夏戎还有殷血寒并没有那种关系;其次,那是两个事业脑,做决定更多考虑利弊,而不是感情。 不过他并没有在剧情里见过这么一出,殷血寒虽然和夏戎不融洽,但始终还是一个阵营的。到底是事情发生过但剧情没给他看,还是这部分因果像宴笙箫一样被改变了,他也一时说不清。 两个弟子还在愤愤不平,黎青崖都快要被升级成以色霍乱修真界的绝世妖孽了,他听得咋舌,但并未现身辩驳,要是这种素不相识的弟子的意见都要一一纠正,怕是要累死。 等两个人走远后他从角落站了起来,准备换个清净点的地方继续摸鱼。但方转过拐角,便被人捂着嘴拖到拐角,抵在墙上。 他第一反应是出招还手,但挟持他的人修为远高于他,他的反击被轻易化解。 贴到脖子上的手冷得他打了一个哆嗦。 “你受苦了。”一声低叹响起,细细听去,不就是殷血寒那个狗东西的声音。 黎青崖心里一凉:这家伙为了要魔灵珠追到太一仙宗了? “大圣子冷静!这里是太一仙宗,你挟持了我也跑不掉的。” 殷血寒回道:“我不是什么大圣子了。” 他和夏戎吵(打)了一架已经撕破脸了。 殷血寒放开对他的钳制,撤去化形。他并没有穿自己标志性的明黄色衣服,而是一身非常简单普通的墨宗弟子服饰。看来是混在来访弟子里进太一仙宗的,果真是在逃状态。 他质问:“那天为什么不告诉我你是聂清玄的徒弟。” 黎青崖反问:“说了你就不抓我?” 殷血寒沉默片刻,选择不回答这个问题并转移话题:“它还在你肚子里还听话吗?” 说实话,这话味道有点奇怪,感觉他问得不是魔灵珠,而是——他的骨血。 说着还伸手来摸黎青崖的小腹,在触到的瞬间,他脸色突变:“没了?” “没了,融在血魔池了。”还剩个碎片,但白白还给殷血寒就觉得很亏。所以黎青崖选择暂时不告诉他。 殷血寒神情很失望,眼神里也尽是落寞。 “没关系,还能再要。” 这话的既视感更强了,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大兄弟,别用这么暧昧的措辞好吗。被人听到会被误会的。 殷血寒继续道:“我现在已经彻底夏戎决裂了,我不会再给他欺负你的机会了。” 他一直希望魔道的重心能放在发展上,而夏戎则一心想整垮正道。他和夏戎理念截然不同,早就该分道扬镳了。 黎青崖内心毫无波动,只觉得被误会成“蓝颜祸水”的自己非常委屈:都说不要拿别人当你们自己跟自己斗法的借口了! 殷血寒将他揽进怀里,深深吸了一口他身上的味道。 “等我,等我成功在魔道另起炉灶、扎稳根基,我就带着聘礼来迎娶你。如果我不幸死了——”说到此处他顿了两息,然后决绝道,“你重新找个人嫁了吧。” “啊?”如果说前面他一头雾水,那么现在是懵逼了。 这话什么意思啊?怎么突然谈婚论嫁了?他什么时候答应嫁给殷血寒了?这兄弟拿错剧本了吧。 “这个你拿好,我还会找机会来看你的!”殷血寒将一个东西塞进了他手里,并在他脸上狠狠啵了一口,扭头就走。 殷血寒走得决绝,黎青崖懵得彻底。 他如何想也没理清楚其中的逻辑,只能放弃思考。 ——可能,精神分裂的思维方式不太一样吧。 他注意到殷血寒塞到自己手里的东西,是一个盒子,打开看了看,里面放着一个黑黢黢的像是蚕蛹的东西,也认不出是什么。 “喂!这什么啊?”他欲询问殷血寒,但是已经找不到人了。 黎青崖叹了一口气,收进袖里乾坤,下次见到殷血寒再还给他吧,虽然不知道是什么,但不管好坏,他都不能占“精神病”便宜啊。 他倒不觉得殷血寒会真有什么危险,毕竟这是全天下唯一一个不管怎么作,夏戎都会给他留一线生机的人。 大这就是爱吧。不对,严格来说是自恋。 墨宗的使者并未久留,把事情说清楚后就启程回去了。这件事慕容家负了所有责任,慕容嫣受刑流放,慕容权因此被剥夺了在墨宗的大部分权利,而夏戎自己只出了些赔礼道歉的天材地宝。 黎青崖怎么品怎么觉得夏戎是在借这次事故给墨宗换血,而且下属的怨气还全让太一仙宗承担了:果然是搞“政治”的,看似自己吃了亏,实际上一箭双雕。 他靠在大殿门口等了一会儿,等到了送客回来的杜行舟:“大师兄!” 见到他杜行舟有些意外:“青崖?什么时候来的?” 他三两步走上去:“才来。找大师兄有点事。” 杜行舟伸手捡掉黏在黎青崖身上的草叶:“什么事?” “我想请大师兄帮我物色一个宗门。” “好啊,有什么要求吗?” “不用太大但也不要太小,离太一仙宗远一点,人可靠一点的。我想送个弟子过去。” “是那个你救回来的弟子?”毕竟能由黎青崖自由安置的也只有那么一个了。那个孩子现在被安置在问道峰弟子宿舍里,还未被收入太一仙宗。 黎青崖犹豫了一下,笑回道:“是啊。” 对于把宴笙箫送走他是理亏心虚的,毕竟按照原来的轨迹宴笙箫会留在太一仙宗,并得到许多机缘。但他送走宴笙箫的心意已决,唯一的补偿便是为他做下最完善的安排。 杜行舟也疑惑黎青崖为什么不把人留在太一仙宗,毕竟就目前的修界正道而言,没有哪个地方比太一仙宗更好了。 但他想了想,没有选择问出来,而是一口应下:“好,交给师兄!找好了直接把人送过去吗?” “找好告诉我就成,那孩子我会自己送过去的。”既然大师兄没和宴笙箫结下因果,那么以后也不要有瓜葛了。 “也行。” “谢谢大师兄!” 杜行舟弯起眼,霞姿月韵,皎若明月: “你我之间,说什么谢呢。” …… 与大师兄分别后,黎青崖在外面晃荡到晚上,才摸回青冥谷,毕竟难得出来一趟,回去早了总觉得亏本。 在谷口左右看了看,确定没有任何动静,他抄小道,悄悄回了茅舍,也不敢点灯,摸黑钻到床上,掏出夜明珠,打算熬夜码字。 正写到精彩处,头顶响起一个声音:“这个‘惠’字,写错了。” “谢谢啊——”黎青崖惊觉不对,背后冷汗顿起,甚至没有勇气抬头去看。 一只修长匀称的手伸到前面,抽走了他的稿纸。 他试图挣扎,但徒劳无效。舌头不自觉打了结:“师师师……师尊。” 聂清玄没有理会他,径自翻看起手稿:“第四十六章 :圣心坠欲海,业火灼雪莲。” 他扑上去想夺回手稿,但一阵无形的力量压到他背上。他被摁在床上,动弹不得,只能绝望地看着聂清玄打开手稿。 而他不止看,还念了出来! “穆秋荣虽然心悦叶寒烟已久,但始终视她若神女,哪怕平日巧言相逗,但实则上不敢轻易的冒犯……如今情毒入骨,她依旧恪守最后的理智……” 老东西的声音非常好听,如同傍晚的夜风吹过山谷的低吟。但被这样的声音念出自己的文章,黎青崖羞耻得想在地上找个缝钻进去。 他将脸埋在被子里,捂住耳朵:“别念了,师尊。” 聂清玄并没有停。 “‘姐姐,我可以吗?’穆秋荣这样问叶寒烟。叶寒烟内心自是不讨厌穆秋荣的,但这条线一旦越过,她们便再也回不到从前……” 后面露骨的描写他也用这般轻淡平稳的语调念了出来—— “……她们交缠在一起,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欢愉。穆秋荣倚在叶寒烟的耳边低叹:姐姐,此夜将会是我一生最快乐的时候。若明天就会死去,我也甘愿了。’……” 黎青崖尴尬到在床上像被摁住身体的菜青虫一样疯狂蠕动:“别念了!快别念了!” 太羞耻了! 好不容易,聂清玄停了下来,因为后面没有了。 “为什么不念?为师觉着写得不错。应该刊印出来,太一仙宗弟子人手一份,也好让他们知道执刑令有这般文采。” 黎青崖急了:“你要敢这样做,我就扯根绳子吊死在你青冥谷的门口。” 聂清玄眼一沉:“拿命威胁为师?” 被这么一瞪,他秒怂:“没有,不敢!师尊,不要啊。那样我真的没脸活下去了。”他扯住聂清玄的袖子,一脸可怜兮兮。 聂清玄伸手将他在扭动中乱掉的头发拨开,露出他的脸:“怕被人知道就别做,做了就别怕。” 他在心里回敬:像您老一样厚脸皮是吗? 聂清玄转而问道:“从哪学的这些东西?” 里面关于情\事的描写虽然不多,但绝不是不通此道的人写得出来的。 手稿还在聂清玄手上,黎青崖只能乖乖回答:“话本里看的。” “看了多少?里面都写了什么?”调戏师叔的手段是不是也从里面学的? 那么多他哪记得? “也没几本,写的就是些情情爱爱。” “不思修炼,倒整天做这些。” “没有!我有好好修炼啊!比如——”黎青崖卡住了,他上一次修炼还是他闭关那次。 在聂清玄幽深目光的注视下他赶紧认怂:“我错了!我回去一定好好修炼。” 聂清玄不说话,他补充:“我每天修炼四个时辰。” 还是不说话,他咬牙:“半年内突破元婴中期。” 终于,聂清玄有了回应。 “你说的,记住了。”他将手稿放回他手边,“对了,墨宗的圣子圣女身上的不是火纹,是莲花纹,也不是画上去的,是蛊。这个改了吧。” 黎青崖呆住了,下意识问了一句:“师尊怎么知道?” 圣子圣女身上的纹路非常隐秘,他在墨宗和殷血寒共处一室时都没见过,聂清玄又是怎么知道的? 聂清玄随口回道:“看过。” 看过? “看过谁的?” 聂清玄“嗯”了一会儿:“一个单纯、热血、还特别好骗的傻小子的,听说他现在做了魔尊。” 他说得漫不经心,黎青崖却被这句话里的信息量惊得瞪大了双眼: 魔尊? 单纯?热血?好骗? 要不是确定老东西隐居三百年不可能与殷血寒有交集,他是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这说的是夏戎。 老东西看过夏戎的纹印!老东西和夏戎有过那么一段?夏戎不会是他师娘吧?不会吧,要是真的那也太可怕了! 他试探问道:“您没对他做过什么不该做的吧。” 这话味道怪怪的,聂清玄挑眉回视:“你说的不该做的事是什么事?” “额……就是让他对你又爱又恨,念念不忘到如今的。” 恨倒是有,爱从何而来? 聂清玄觉察到面前这个小脑瓜里正想着非常奇怪的东西,一个脑崩落在上面:“想什么乱七八糟的?早点睡觉!” 黎青崖捂住脑袋没动作,一双眼闪动着探究的光。 “不睡,是想为师陪你?” 他心下一个咯噔:“额,不了。马上睡。”说完把被子一裹,倒头闭眼。 屋内陷入寂静,聂清玄伸手将他挡住脸的被子往下扯了一截。接着,如风吟幽冷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 “不准再看为师和其它人的话本!” 黎青崖在被子里一抖,惊出一身冷汗。 第32章 在青冥谷被关了小半月后,黎青崖终于重获自由。 洛梓灵那丫头听到他出来,屁颠屁颠地跑到回临崖当风的路上来堵他。 “我一直想去看黎师兄,但是道尊只准每个峰去一个人,大师姐去了我就不能去了。” 道尊?也是,老东西不同意峰主们也不敢让弟子去。 对她这番话,黎青崖回以怀疑的目光。这丫头和他有那么深的交情?他怎么不知道? 只怕她不是来看他,是来看热闹的。 果然,洛梓灵下一句便是:“对了,听说你差点做了墨宗宗主夫人,还导致墨宗大圣子与魔尊决裂是不是?” 原本只在小范围传播的流言,因为殷血寒的叛逃闹得沸反盈天,他现在在魔道成了赫赫有名的蓝颜祸水。 虽然官方的解释很清楚,但更多的人是不太关心真相的,他们总喜欢阴谋论,总想听刺激的故事,所以黎青崖与魔尊和圣子的故事已经演绎出许多版本了。 对此,他只能安慰自己都是小场面。 毕竟听说老东西当年风头最盛的时候,对人笑一下都会被误会出一段情史,他身上的那些流言要写出来得在藏书阁专门辟一层来放。 这样一比就觉得他身上这些故事完全不值一提。 洛梓灵突然提起这茬儿当然不可能是真信了这些流言,她怕是想打听第一手的八卦然后拿到小姐妹团体里炫耀。 黎青崖别有意味地看了她一眼,笑了:“想听故事是不是?” 洛梓灵疯狂点头。 他伸出手掌:“二十灵石不二价。” 洛梓灵嫌弃地掀嘴:“收师妹钱你也好意思?” “我是在给你介绍个赚钱的路子。你花二十灵石在我这里买到独家消息,然后扭头可以用十灵石卖出去,卖两个就回本,卖十个还能赚八十灵石,你说划不划算?”说着收回手就要走,“你要不愿意我去找其他人。” 洛梓灵连忙拉住他,狐疑地打量了一番:“说好只卖给我?” “发誓只卖给你。” “那行吧。” 小姑娘抠抠搜搜地掏出二十块成色一般的下品灵石放到他掌心。 他收到兜里,掉头就走。 洛梓灵连忙叫他:“喂!你还没告诉我独家内幕呢。” “东西已经卖给你了啊。” “哪呢?”她什么都没看到。 黎青崖回身,拢手笑道:“卖给你一个独家教训:下次对长者尊重些,别什么没大没小的话都说。” 意识到自己被耍的洛梓灵气急:“臭不要脸!把灵石还我!” 黎青崖拔腿就跑,洛梓灵赶紧追了上去。 跑到临崖当风下面时,黎青崖差点撞上一个人,他及时刹住车,但对方却被惊得朝山崖下,他眼疾手快地拉住对方,将其带入怀中,才避免了出人命。 过程中黎青崖也认出了这个人。 宴笙箫?他怎么在这儿? 他眼睛一扫,瞥到了宴笙箫手里的笤帚。 他在扫地? 趁这段时间洛梓灵也追了上来,两人绕着宴笙箫玩起“躲猫猫”。 “把灵石还我!要不然我去找师姐告状!” 黎青崖并不害怕她这句话:“去啊!你敢吗?你敢的话我还你二十上品灵石!” 洛梓灵在秀水峰里就一个乖乖女,她是不可能也不愿意让陌织烟知道自己背地里的德行的。 追又追不上,打又打不过,威胁也不管用,她没了办法,只能咬牙放下狠话:“你别有一天被我揪到小辫子!” 说完一跺脚,气哄哄地离开了。 站在黎青崖身后的宴笙箫望着“小仙子”生气勃勃的背影,眼底涌动着深切的羡慕。 打发了洛梓灵,黎青崖回过身问少年:“你这么在这儿?” 宴笙箫闷闷回道:“在……等你。” 他早就听说黎仙君被救了回来,但以他的身份没办法去青冥谷探病,只能试试看在这里能不能等到黎青崖。 “那为什么在扫台阶?” 问道峰再不济也不会让一个凡人少年来扫阶梯啊。何况,他的台阶又用不着扫。 “我想做点力所能及的事。” 是他主动向问道峰的管事弟子要求来扫临崖当风的台阶的。 这样做的原因一是怕自己没用的话会被赶走,二是,黎仙君救了他,他想为他做点力所能及的事。不过他只能扫一到一百九十九阶,二百阶以上的台阶窄到只有巴掌大小的部分突出石壁,他上不去。 黎青崖的心情很复杂,知道这小子被安顿好后他几乎就没怎么在意过他了,没想到这些天他都在做这样的事。 没有什么实际作用,但的确是份沉甸甸的心意。就像那个让他最后下定决心调转回去的护身符一样。 事到如此,直接把人打发走好像也不太厚道,黎青崖开口道:“不用扫了,上来喝杯茶吧。” 面对这份邀请,宴笙箫有些犹豫,他不太熟悉这种“平常”的友好。 “我有事和你说。” 听到这话宴笙箫才动了起来。 下面的台阶还好,但到了上面就算宴笙箫敢走,也未必能安全走完。黎青崖只得搂住他腰,一蹬脚,飞身而起,轻飘飘落在自己楼阁外的平台上。 宴笙箫是第一次见到仙君的洞府,里面朴素得让他惊异,一张床,一个放东西的架子,然后一张人要席地而坐的案几…… 不过细细想来,对一个仙君来说,这些东西也够了。 听到动静,隔壁的松鼠拖家带口地就跑来了,它是半家养半野生的,黎青崖不在的时候它会自己找东西吃。不过纯野生的日子估计不好过,黎青崖这么久没回来,它瘦了不少,不过小松鼠们倒长得结实。 黎青崖挠了挠它的脖子,转身去给它拿坚果。而松鼠则打量着宴笙箫这个第一次来的“小客人”,评估着以后他吃软饭的可能性。 黎青崖撒了一把坚果,打发了这群小东西。然后抬手召来茶具,自动泡起茶。 宴笙箫在修界住了不少时日,自然见过类似的术法,但像黎青崖这样使得行云流水,赏心悦目的还是第一个。 茶壶自动给两人斟好茶,淡淡的茶香缭起,在两人中间荡开。黎青崖抬手示意宴笙箫尝尝,他这茶虽比不得大师兄的涤心茶功效特殊,但也是从老东西那里顺来的稀罕货。 宴笙箫小心翼翼地捧起茶杯,试探地浅啄了一口,过喉的瞬间,忽觉心中一松,耳目都清明了许多,仿佛喝的不是茶而是传说中的琼浆玉露。 而看黎仙君的神情,这般仙露仿佛只是普通之物。 喝过茶,黎青崖开始说正事:“我给你物色了一个不错的宗门,去了那边他们会照顾你的。” 什么?要把他送走。宴笙箫抬头,瞪大了双眼。 问道峰的仙长们帮他粗略摸过根骨,说他天赋不差可以进问道峰,他也以为自己可以留在太一仙宗,但如今黎仙君却告诉他要把他送走。 太一仙宗是修界最好的宗门,人往高处,他想留在这里。 “我不可以留下来吗?” 黎青崖昧着良心回道:“太一仙宗不适合你。” 少年的双眼黯淡下来,他低下头,手攥紧自己的衣角,没有出声。 黎青崖看出少年很失落,但他心意已决,不会留下宴笙箫的。 静默了片刻,宴笙箫开口,低声问道:“那你能告诉我,她在哪吗?” 黎青崖疑惑:“谁?” 宴笙箫双唇蠕动,吐出了那个让他提起来都会难受的名字:“聂青青。” 这些天他向自己遇到的所有弟子都打听过了,但他们都没有听说过这个人。 正在喝茶的黎青崖差点被呛住。 这小子还念念不忘?用得着这么记仇吗?要这样他更不敢告诉他真相了。 他默默放下茶杯,花两息时间想了个借口:“额……我不清楚,她把你交托给我后就离开了,并未留下去向。” 宴笙箫又追问:“那她的宗门或者家在哪?” 纵使是修仙之人,也总会有根,他不会放弃一切寻找聂青青的线索。他也不知道自己找到她后要怎样,但是不找到,他不甘心。 见黎青崖不说话,他急切追问:“你既与她相熟,不可能连她是哪的人都不知道吧。” “她是蓬莱人,对,蓬莱人!” 蓬莱是大陆极东以东的岛屿,神秘难寻,上面有着传承古老的弈家,也是道君弈璇枢的地盘。这是大后期才会被开辟的地图,那时宴笙箫的剧情都结束了。 他给宴笙箫这么以个可望不可即的目标,也可以防止他像无头苍蝇般乱找,宴笙箫白费功夫倒没什么,就怕他“瞎猫碰到死耗子”把“聂青青”的真面目找出来。 得到答案的宴笙箫安心下来,由衷道了句:“谢谢。” 少年的模样很好看,丹唇琼鼻凤目狭长,低垂着眼时透出一种柔弱的乖顺,很能激发人的怜惜欲。比如,三番五次说了谎话的黎青崖就开始于心不安了。 他非常希望宴笙箫尽快长成记忆里那个令人厌恶的模样,这样他再骗宴笙箫时良心可能就不会这么受谴责了。 喝完茶后,黎青崖亲自把他送回问道峰的弟子宿舍: “剩下几天不要来扫地了,我那里用不着扫。离开前在太一仙宗好好玩一玩,想去什么地方参观就和管事师弟说,只要不是禁地或者危险的地方他会带你去的。” 宴笙箫垂眸低应了一声:“好。” 黎青崖现在最看不得他这个小可怜模样,按捺着心虚又说了两句叮嘱的话,赶紧掉头开溜。 回到临崖当风的他觉得空落落的,好像忘了什么,不过马上就该交稿了,也没空管其他的,赶紧开始赶稿子。 镜月湖客舍,秋水盈盈,湖波粼粼。 裴雨延正在湖心的水阁中入定,这段日子他时常心神不宁,他猜测是自己心境出了问题。任何有关心境的问题都不是小问题,必须严肃以待,所以这几天他都在闭门修养。 忽然,他手边的玉简亮了起来。 催命刀:【大哥,稿子搞快点啊。交不交得出来你先回个话啊!】 裴雨延看到了消息。 虽不知稿子是什么,但对面语气很急,看来他需要尽快把玉简还给青崖。 他准备拿起玉简,此时,简身又弹出一条消息。 特别关注—— 我可以单身,穆叶必须结婚:【八一八我那个臭不要脸的同门师兄,祝他早晚被男人戳屁股!】 他困惑地拧起眉头:戳屁股?这是某种招式吗? 带着疑惑,他又看了几条消息,凭借非凡的悟性搞懂了“戳屁股”的含义。然后,陷入了很深很深的沉默…… 第33章 ……01…… 裴雨延御剑而来,飘飘然落在临崖当风的平台上。他在门外唤了一声:“青崖。” 无人应声,只有晨风呼呼。 临崖当风没有门户,来者进出自便。他在门口踌躇片刻,抬脚走了进去。黎青崖写小说写到凌晨,此时趴在床边睡得酣然,浑然不觉有人进来。 裴雨延本打算将玉简放下后便径直离开,但路过卧房门口时,却忍不住驻足。 看到小师侄的睡相,他的脑子被“可爱”两个字塞得满满当当,但脸上还是惯常的冰冷无波。 打黎青崖还是个小豆丁起他就从师兄的书信里知道了这个小师侄的存在,但真看到时他已长成一个干净明朗的青年,在花海中笑得莞尔,叫出的“小师叔”也是明净澄透的。 虽与想象的有出入,但依然让人喜欢。 忽然,一声“哐”的碰撞声惊醒了出神的裴雨延。 他偏头看去,与一双黑豆般的眼四目相对,被松鼠黑亮的眼睛注视着,他莫名生出一种名为心虚的情绪。 低头在自己的袖里乾坤中找了找,他翻出几颗松鼠能吃的灵果,蹲下身递了过去。 这个举动怎么看怎么都充满了收买的意味。 松鼠歪了歪头,小心翼翼地用两只小爪子捧住灵果,然后飞快地拿过去,塞进腮囊,接下来如法炮制地将剩下几颗全部藏好,然后掉头,一溜烟地跑了。 裴雨延松了一口气,起身回头,又对上六只豆豆眼。 …… 黎青崖醒的时候,发现一大三小的松鼠都窝在他的客堂内。一个个肚子鼓鼓,睡得死沉死沉,戳都戳不醒。要不是用灵力确定它们生命力旺盛得不行,他都要以为这几只小东西被投毒了。 一挪眼,他注意到了桌子上多出来的东西——是明氏书社给的联络玉简。 对了,那天在青冥谷他把这个偷偷塞给小师叔了,后来忘了就一直没去拿。 玉简肯定不会自己回到这里,那么是小师叔来过了? 他拿起玉简左右看了看,没有见到小师叔的身影,看来已经离开了。 那么这几个小东西是从小师叔那里讨到好东西吃撑了?黎青崖失笑,平时看着挺傻,占起便宜来倒比他还利索。 一打开玉简便跳出一堆催稿子的消息,他扫了一眼,心虚地关上页面,又打开论坛。论坛也出了许多热帖,他刚坐下准备挨个翻看,便听得外面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问道峰的管事弟子抓着门框,满面急色对他说道:“黎师兄!宴笙箫他……他去爬登仙道了!” 听到“登仙道”三个字,他面色突变:“他怎么过去的?” 细说已来不及,他立即起身赶往登仙道,在路上让弟子与他解释。 弟子回道:“我也不知道他怎么到那去的,昨天晚上我把他送回屋时还好好的,早上去找他的时候就不见了,等我听到消息时他已经在登仙道上面了。” 黎青崖感到愤怒:“他为什么会去登仙道?谁告诉他的?”如果没人告诉宴笙箫,那么他该连登仙道的存在都不知道才是。 弟子摇了摇头:“我没说过。”他现在也很懵。 登仙道,每个弟子入太一时的必经之路。一旦走上去任何仙器法术都起不了作用,唯一能帮助受选弟子抵抗阵法筛选的只有他们天赋根骨与毅力,要么放弃落选,要么靠自己走到头。 但这条路不是时时刻刻都能走的,除了每十年一届的选徒大典当天,登仙道上一直刮着如刮骨刀般冷冽的罡风,连有修为的弟子都未必能安然无恙,肉\体凡胎走上去,不被吹下山崖,也会被冷风刮伤、冻死。 所幸黎青崖赶到的时候,宴笙箫还活着,他已走到登仙道中部,都站不直了,但依旧执拗而缓慢地往山巅攀爬。 少年单薄的身影就像一张黏在石道上的纸片,随时可能被一阵风刮走。黎青崖的心仿佛也被悬在丝线上的巨石,晃来晃去。 宴笙箫的确在剧情里做过很多混蛋事,但远未及十恶不赦,他从未想过让他死。 几乎没有犹豫的,他抬脚踏上了登仙道。法修衣袍宽广,很是吃风,黎青崖一时不备,差点被吹了个趔趄。不过好歹站稳了,接下来一步一步稳健地往上走去。 入了阵之后便没办法使用法术,冷风哗哗地往袖子里灌,几乎没有修过体术的他冻得瑟瑟发抖。 杜行舟也赶到了,他瞥了一眼,冷声询问:“怎么回事?” 他探究的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弟子。终于,有人抬手指向某个弟子:“是路师弟。” 那弟子面露愠色,很快又收敛。对杜行舟讪讪解释:“我就开个玩笑!谁知道他真的来爬了。” 杜行舟厌恶地拧起眉头:“拿人命开玩笑?这玩笑未免有些恶毒。” 若这是问道峰的弟子,他能当场将他赶出去,但这是其它峰的,处置也要顾及他头顶上的师兄的面子。最终杜行舟只说了一句:“自去领罚。” 那弟子应了一声“是”,忿忿不平地退下了。 登仙道上,黎青崖终于追上了宴笙箫,他抓住少年的手臂:“你在做什么?不要命了吗?” 这风吹在黎青崖身上尚且使他难受,吹在肉\体凡胎的宴笙箫身上几乎使他脱了一层皮,他脸上身上都是罡风刮出来的伤口,破碎的衣衫被渗出的鲜血染透。 “生也好,死也好,都算我自己的。”宴笙箫虽然因失血脸色苍白,但表情如狼,眼神如鹰,哪还有前天在黎青崖面前的乖顺模样? 黎青崖明白了,宴笙箫是自愿来爬登仙道的,他想留在太一仙宗,哪怕不择手段。但他没有选择跟他说,因为不信他。 也是,他本也不值得宴笙箫信任,他给他安排的那个未来充满了私心。 宴笙箫的所作所为严重引起了黎青崖的不满,他完全可以丢下这不识好歹的臭小子,但最终没有离开,站在外侧,为他挡住了绝大部分的罡风。 法修的衣角在疯狂的翻飞中被绞碎,破碎的布料如同被卷到空中,如同片片舞蝶。 终于,宴笙箫踏上了最后一阶台阶,他跪到在地,往前倒去。 黎青崖接住他,拿出丹药往他嘴里倒,渡过灵气,温和而蕴含生机的木灵气具有疗伤之效,宴笙箫的情况很快稳定下来。 宴笙箫看黎青崖的眼神很复杂,看着有心虚、有疏离、有疑惑……所有的情绪都凝聚在短暂的一瞥中,然后看向他身后,似乎在期待着什么。 然而黎青崖并不觉得他能等到什么,虽然他爬过了登仙道,证明了自己的心性与资质,但没人看见就什么也不算。没有人收他,他依旧要离开太一仙宗。 而目前在场的人,不会不顾黎青崖的意见收下宴笙箫。就在他这样想的时候,一个空渺玄奥的声音传来: “如此心性,实属难得;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掌印,这孩子你们问道峰不要,就给灵霄峰吧。” 踏空而来的人眉目威严而俊丽,着绛紫色长袍,长发未束,衣带当风。 在场弟子纷纷打揖行礼:“参见御峰主。” 杜行舟则微微颔首:“御峰主。” 御凌恒,灵霄峰峰主。太一仙宗五大主峰之一的峰主,也是法修。据说若非前宗主破例将衡钧道尊聂清玄请入太一仙宗,并将宗主之位禅让,太一仙宗的宗主就该是他。 不确定是不是这个原因,黎青崖觉得御凌恒一直不太待见他,就好比刚才,他来了之后只和大师兄说话,一个眼神都不给他。 在剧情里也是这样,直到他做了代理宗主后才稍稍解冻。 平日不是隐居就是闭关的峰主正巧出现,是巧合还是人为算计好的?他下意识看向宴笙箫,少年看起来不认识来者,但却对他的出现没有多少意外。 “如何,行舟掌印?”御凌恒的神情轻巧,称呼也亲昵,以他在太一仙宗的地位这是一个不会遭到反对的要求。 “这——”杜行舟神情犹疑,将目光投向黎青崖。 黎青崖正欲上前答话,便听得宴笙箫抢声:“我愿意!” 御凌恒转过头,将他上下打量一番,露出满意的神情,他喜欢有狼性的弟子,在他看来修道就是与人争,与世争,与天争……所以,他也别号“三争”。 黎青崖觉得这也是御凌恒不喜欢他的原因之一,毕竟他太咸鱼了。 宴笙箫爬起来,走到御凌恒的面前跪下,对他行了三拜九叩的大礼:“弟子,拜见师尊。” 御凌恒叫了一声好,没有再管其他人的意见,直接带走了他。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黎青崖阻止不了了。今天的一切都像算计好的,也不知这是男主光环,还是宴笙箫真有如此城府心计。 问道峰带回来的人最后却被灵霄峰抢走,着实有些没面子。有人说是宴笙箫不识好歹,为攀高枝背弃黎青崖;也有人说是黎青崖苛待宴笙箫,使他不得不另择明师…… 不过不管哪种原因,两个人的梁子都结下了。 黎青崖愁,他原以为自己能改变剧情,但兜兜转转一圈宴笙箫还是入了太一仙宗。 好消息是大师兄与宴笙箫暂时不可能扯上干系了,坏消息是,他和宴笙箫的关系快变得和剧情后期一样恶劣了。 因果关系存在可变量与不可变量,但他哪知道哪些可以改变,哪些不可以改变? 这种摸不准的感觉让他发慌。 摸出玉简,他发了混论坛以来的第一条贴子—— 匿名(楼主):【(求助)事情是这样的,我有一个朋友,他原本捡了个孩子(男),但因为某个原因,他把这个孩子丢了,不过很快他就后悔了,换了个马甲去把孩子捡了回来。本来呢他打算把这个孩子送得远远的,眼不见心不烦,结果这小子阴差阳错地被一个同门前辈收下了,送不走了……你们说等这臭小子长大了,我这个朋友被暴打的可能性有多大?】 吃瓜一号:【朋友即我系列……野孩子都敢捡,楼主也是心大。】 匿名(楼主)回复吃瓜一号:【我也不想捡的啊,但一开始没认出来,后来又看着实在太可怜了,丢不下。】 吃瓜二号:【被暴打的可能性不大,被摁在床上暴艹的可能性很大。】 吃瓜三号:【我这里可以卖楼主一些润滑剂和情趣用品。需要请联系xxxxxx。】 吃瓜四号:【打广告的举报了。】 吃瓜五号:【我合理怀疑楼主在试梗,我想说:这个梗我吃!】 匿名(楼主):【真的是朋友,不是我,也不是试梗,是真事。】 吃瓜六号:【楼上起什么哄,楼主都这么惨了,你们就不能给点实际的建议吗?反正我不能,我只想,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看着后面跟着的一长串“哈哈哈”黎青崖感到深深的无力:他错了,他就不该来论坛这种地方寻求建议。 吃瓜十六号:【楼主别听楼上危言耸听,只要捂紧马甲危险就不大。毕竟我们又不是生活在话本里,那小子拿的又不是男主剧本。哪来的百分百掉马这种套路?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这句话让黎青崖彻底蒙圈,他们这个世界就是小说世界,宴笙箫就是男主啊! 他心慌地关上论坛,腹诽:都是一群凑热闹嫌事儿不够大的,就知道把小说情节往他和宴笙箫身上套。 他们之间的事,没那么套路与狗血。黎青崖觉得哪怕掉马了,宴笙箫也只会对他有怨恨。 他刚想好反驳的说辞,打开论坛准备回复,便看到这么一句—— 吃瓜二十六号:【楼主别不信邪,我问你几个问题你看对不对得上。那小子是不是从小缺爱,然后你的马甲又对他好过?他是不是到现在都对你的马甲念念不忘?是不是一直在拼命寻找他……如果我说的全对得上,那么楼主掉马的那天,就是挨艹的那天。】 全中的黎青崖懵了,万念俱灰的他默默关上论坛,整个人如同被十月的霜打过的茄子。 他不敢一个人在戒律堂呆了,跑到杜行舟办公的地方,像个鹌鹑一样缩在杜行舟旁边:“大师兄,我怕。” 杜行舟一边查看各地报表一边抽空来安慰他:“怕什么?” “怕长倒刺的xx。” 杜行舟突然沉默——方才他是不是听到什么屏蔽词从三师弟嘴里说了出来? 他扯出一抹温煦的笑:“别怕,万事有师兄在。” 这句话对黎青崖毫无安慰作用:那玩意儿大师兄来扛也不行啊! 绝对!死也不能让宴笙箫知道他就是聂青青! ……02…… 为了以防万一,黎青崖特地去秀水峰找了那些知道他男扮女装经历的师姐妹,威逼利诱,拿到了效力更强的保证。 而幸运的是宴笙箫去灵霄峰后非常安静,并没有传出什么动静。 所以他慌了一段时间之后渐渐恢复如常,该吃吃该喝喝。 就是近来洛梓灵那丫头看上了戒律堂的地盘,不知道他和陌织烟说了什么,每天下了课都能跑到这里来,名为写作业,实为避着师姐们看话本和用玉简聊天。 黎青崖和她干的是一样的事。但双标的他却懒洋洋地对洛梓灵说:“你再这样下去我要收费的。” 洛梓灵不服气:“你凭什么收钱啊?” “戒律堂的茶水不要钱啊?” 洛梓灵也知道这安乐窝得之不易,她撇了撇嘴,从兜里翻出一本话本,推到黎青崖面前:“给你一本好书,当抵债了。” 她难得的大方也是出于小心思,这本书她恨不得推荐给全世界。 黎青崖瞥了一眼封面,心情复杂。 ——这不是,他写的那本书吗? 书社刊印时说过可以给他一批送人,但他完全不想被人知道自己在写小说,果断拒绝了。没想到兜兜转转以这种方式看到了成书。 “行吧,勉强抵债。”看在这丫头这么有欣赏水平的份上,他就让她蹭地方了。 忽然,手边的玉简弹出一条消息—— 师尊:【乖徒儿,你的更新为师看完了,很喜欢。什么时候更下一篇?】 沉默三秒后,黎青崖开始用头拼命地撞桌面! 洛梓灵吓了一跳,赶紧退开几步:“你羊癫疯犯了?” 他倒恨不得是羊癫疯,毕竟肉\体上的抽风,总好过精神上的“游街示众”。 将尴尬的情绪发泄出来后,他拿起玉简咬牙切齿地回复:【我有在好好修炼了!这个是签了契约书,没办法才写的!】 师尊:【为师没说不准你写啊。】 【那你别追我小说了行不行?】 师尊:【不行。为师也想了解徒弟的精神世界。】 黎青崖绝望地趴在桌子上:不要了解了,只有一堆黄色废料。僵尸打开看了都不稀罕得吃的那种。 青冥谷,聂清玄掏出玉简,先是将黎青崖的书定了两万本,然后又在论坛上的打赏榜上打赏了五千上品灵石:他的徒弟一定要有排面。 看似出手大方,然而狐狸眼弯起的弧度里明晃晃写着“坑徒弟”三个字。 看着被顶到销量榜首的书,黎青崖双目无神,露出了一个凄凉的笑。他用脚指头都能猜到打赏榜榜首那个马甲就是老东西: 他越出名就越怕掉马,老东西便越能拿捏他。面对这个活了八百多年的老心机,他除了躺平挨打,还能做什么? 这样的折磨在他花三个月突破到元婴中期后暂时停止了。 黎青崖发现这次突破得十分顺利,水到渠成,甚至不用特地去稳定境界。或许能将一部分功劳归于他的基础扎实,但他感觉最大的原因还是他的根骨比以前更为通透干净。 这明显是泽仙骨的效用。 能重塑根骨的东西已非凡品,在重塑同时还能提高根骨的那绝对是神药中的神药。 “泽仙骨”这个东西他没听过,常见的典籍中也查不到,或许以后遇到医道大能时能得到解答。 想不通的问题,他便暂且放到一边,他突破成功这种好事当然得挨个通知。 不出所料通知到沧澜峰时又被谢君酌和云去闲以庆祝之名拉去喝酒。席间云去闲时不时地看向传讯玉简,喝酒都喝得心不在焉。 他笑着调侃:“云师兄怎么了?有家国大事要处理吗?” 谢君酌回道:“他网恋了一个女朋友,又黏人又娇气。现在三师弟可是痛并快乐着。” 云去闲反驳:“别瞎说!是个晚辈。” “哦!”谢君酌转向黎青崖,纠正说辞,“是小女朋友。” 云去闲再次强调:“是晚辈!我才不敢和她有什么。” 黎青崖扫了一眼他空荡荡的腰间,并不认为他说的“不敢有什么”是真的没什么。要不,怎么连“正妻”都不挂在身上了。 呵,始乱终弃的剑修。 酒过三巡,几个人都有些醉意。黎青崖迷迷糊糊中仿佛看到了一个人影立在外边,他伸手推了推谢君酌:“谢师兄,我跟你说,我看到霍师兄了。” 谢君酌拍开他的手:“大师兄怎么可能在这儿?你喝高了,我就说你们法修酒量不行了。” 似是在回应他,低冷的质问响起:“你们在做什么?” 云去闲先一步反应过来,他瞪大了双眼,掩耳盗铃地把手里的酒壶藏到身后:“大……大师兄!你——出关了?” 黑衣负剑的男子背着月色站在回廊口,柔淡的月光也掩不住他刚毅英气的轮廓,光是站在那里,便有三山五岳之势。 之前还说天不怕地不怕的谢君酌见到自家大师兄吓得差点坐到地上,拿着酒坛的手也有些打哆嗦:“朝朝朝……朝闻道来一口伐?” 霍长风冷眼看着自己师弟们滑稽的姿态,脸黑如墨。 沧澜峰峰主动不动十几年十几年地闭关,偶尔出关也不教徒弟,就找人打架,打完继续闭关。这些师兄弟都是霍长风一手教导大的。说是大师兄,实际上算大半个师父了,他在沧澜峰的威信甚至比峰主还高。 霍长风转过身,对黎青崖客气道:“天色不早了,黎师弟该回去了。” 黎青崖:“额……好!” 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家瓦上霜。至于两位师兄:对不起,爱莫能助。 但就在他起身之时,谢君酌在背后疯狂朝他比划起“五”这个数,他在提醒黎青崖他答应过帮他打五次掩护。 他叹了一口气: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行吧,他认了。 站起来的他摇晃两下地又倒回凳子上:“霍师兄,我……酒量不太好,走不动道了。能不能麻烦两位师兄把我送回临崖当风?” 霍长风拿出传讯玉简发了几条消息,然后回道:“杜师兄还没休息,我通知他了。” 既然黎青崖不愿意自己回去,他只能“叫家长”了。黎青崖在暗中向谢君酌摊了摊手:对不起,我尽力。 这夜的沧澜峰夜色寂寂,气氛凝滞。 霍长风坐在残羹冷炙的桌边,黎青崖则趴在石桌上装醉,剩下两个站在一旁,像挨训的小学生。 谢君酌试图辩驳:“大师兄,这情有可原。黎师弟昨天突破了,我们都很高兴,一高兴就喝了点酒,很正常嘛。难道你知道了不高兴吗?” 霍长风软硬不吃:“别逼我现在教训你。” 对他来说什么理由都不是门禁时间后在主峰纵酒的原因。 突然,云去闲攥紧拳头,咬牙切齿:“可恶,我没有错!错的是规则!我们凭什么要在这样的压迫下苟且偷生?” 霍长风:“不想苟且偷生你可以从旁边跳下去。” 中二上头的云去闲没有收敛:“卑鄙的邪恶力量,我是不会屈服的!” 然后他换得了跪票一张。 从头到尾安静如鸡的黎青崖暗暗叹了一口气,果然,这两个人还要靠他来拯救。 他从石桌上爬起来,一副刚醒的样子:“霍师兄,我要走了。我想起来我还有事要去找裴城主。大师兄到了就麻烦你跟他说我去小师叔那了。” 怕霍长风辨识不出里面的关键信息,他还特地换了两个称呼。而霍长风也不负众望地被吸引了注意力:“裴城主?哪个裴城主?是裴雨延吗!” 他越说越激动,差点站了起来。 谢君酌搭腔:“是啊。裴城主来太一仙宗做客,有两三个月了,大师兄闭关这么久不知道也正常的。” 霍长风眼中先是激动,然后是懊恼,明明恨不得立刻冲到偶像面前,却还要装出一副稳重的模样。 黎青崖作势起身:“我先走了。” 他站起来,但晃了两下又跌回凳子上。然后无辜地看着霍长风:“腿软,走不动了。要不霍师兄送我过去吧。” 见偶像的机会都递到面前了,霍长风要还能拒绝他就不是正常人。 他冷冷地瞪了两个师弟一眼:“你们去大殿跪着抄峰规,我回来前抄好十遍!” 然后带着黎青崖走了。 背后的谢君酌与云去闲感激地望着他的背影:黎师弟,你的恩情,师兄们记下了。 在霍长风的带领下,黎青崖来到镜月湖口,望了一眼黑黢黢的客舍,掉头就要走:“小师叔睡了,我们回去吧。” 他的目的支开霍师兄,没想过真的打扰裴雨延。 霍长风不甘罢休,抓住他的领子把他提了回来:“你莫不是在为救那两小子骗我?实则裴城主根本不在。” 要这家伙敢戏耍他,他也不给杜行舟留面子了,提回沧澜峰一起教训。 “当然不是,小师叔真的在太一仙宗!” 就在黎青崖苦思冥想开脱之词时,一声清冷的呼唤传来—— “青崖?” 循声看去,月下湖边,身着墨蓝长衫的剑客,挽剑而立。容姿清绝,气质出尘,他看着刚练完剑,衣服与发梢上沾着从湖中带来的水汽,黏在一起。手里那把“一线天”的长剑赫然便是斩尽三千贼寇的“裁雪”。 见到男人的瞬间,霍长风松开黎青崖,激动得手脚都不知道在往哪放,噎了半晌,只抱拳吐出一句最平平无奇的自我介绍:“弟子霍长风见过裴城主!” 裴雨延淡淡应了一声,回道:“霍长风,我知道你。” 听到偶像叫出自己的名字,霍长风眼中的光更激动了,连呼吸都急促起来。 “青崖过来。” 看到小师叔伸出手,黎青崖把手放了上去,剑修修长的手合紧,将他拉到了身边。 霍长风继续道:“弟子仰慕裴城主已久,裴城主在太一仙宗有任何需要可以随时吩咐弟子,弟子愿为裴城主鞍前马后。” 裴雨延没有应声,但站得离他极近的黎青崖感受到了他肌肉绷紧时细微的变化:小师叔,在紧张? 就像初次与裴雨延对话的黎青崖一般,霍长风也被这阵沉默打击:“弟子逾越了。” 裴雨延回道:“无妨。只是夜深了。” “那弟子先告退了,改天有空再来拜见。” 短暂的沉默后裴雨延颔首:“可以。”算是答应了他来拜见的请求。 霍长风再度激动起来,不过他还是克制地转身离开,在他转过拐角后,峡谷间响起一声激动长啸。 黎青崖笑着调侃:“想不到霍师兄那样的人见到偶像也会这般失态。” 裴雨延却略显苦恼地皱起眉头:“这孩子,太热情了。我并没有他想的那般厉害。” 黎青崖不懂小师叔为什么总这么谦虚,甚至说得上自卑了。不到一百七十岁便跻身分神,如今又是修界第一的剑修,如果他不厉害,那么修界所有用剑的都要无地自容了。 “师叔为什么觉得自己不强?” 裴雨延想了想,解释道:“小时候师兄总说我很笨,也很丑。”他说这话的时候眉头皱得很深,显然他是不愿意相信的,但很明显也没能摆脱这些话的影响。 黎青崖几乎立刻就想象出聂清玄一脸恶劣地捏着幼体小师叔的脸,说出“雨延啊,你怎么这么笨”、“呆呆的,一点都不可爱”、“你长得好丑,比我差远了”……等等类似话的场面。 他叹了一口气,心有戚戚焉地抱怨:“我师尊这人很讨厌是不是?” 裴雨延没有应声,黎青崖忽然开始心虚,他这话的确忒没规矩,就算聂清玄再坏心眼,也没有弟子说师尊坏话的道理。 他正准备收回自己的话,却见面前的人缓缓点了一下头。 知道说师兄的坏话不对,所以他点完后又把头偏到一边,装作无事发生。 片刻的怔愣后,黎青崖笑了。 杜行舟到镜月湖客舍时黎青崖窝在床上睡得酣畅,朝闻道前劲儿大,后劲儿更大,他是真的醉了。而被占了床的裴雨延坐在桌边平静地擦剑。 杜行舟行礼:“师叔,我来带青崖回去。” 裴雨延望了一眼床,应了一声,未多说什么。 深夜,他躺在床上,总觉得一股松竹般的清香在鼻尖萦绕,分不清是幻觉还是真实。他明明不排斥与小师侄接触或是他身上的味道,为何还会心悸? 他睁开眼,抬手摸上自己的心口:如何静养都没用,是否要听师兄的去药神谷看看? …… 回问道峰的路上,趴在杜行舟背上的黎青崖被晃醒了。他迷迷糊糊地看了一眼,认出背着自己的人,黏糊地叫了一声:“大师兄。” 记起自己被“叫家长”的事,他忙解释:“我和谢师兄他们什么也没干,就因为我突破了大家高兴,聚在一起喝了点酒。” 杜行舟长黎青崖快一百岁,黎青崖虽与他亲,但玩不到一起,而是与谢君酌、云去闲等年幼些的师兄弟更为熟络,一群小子凑在一起,难免胡闹,也没什么好过分责怪的。 他叹了一口气:“下次别这样了。” 黎青崖一听这语气便知道大师兄不打算罚他,高兴地笑了:“好!都听大师兄的。” 醉意未散的他在杜行舟背上蹭了蹭又睡了过去。 夜风细细,月色将两人依偎的背影投照在地上,拉得很长很长。 第34章 “什么?小师叔要离开?” 听到这个消息的黎青崖诧异地抬起头,惯于熬夜的他此时才起床,身着中衣,长发散乱。 他丢了个法术理顺头发,然后在屋内四处翻找起来:“为什么?不是说论道大会后才回北境吗?” 杜行舟将发现的发扣递给他:“不是回北境,是去药神谷。” 黎青崖扣好头发:“去那做什么?受伤了吗?” “师叔没细说。” “走了吗?” “应该还没有,要送师叔的话可以直接去渡口。我去的时候他还问起你呢。” “那我先走了。”说着抓起外袍就冲出了临崖当风。 太一仙宗的正山门并不常开启,弟子们出门宗门往往都是走“渡口”。渡口位于谒天山以北,虽名带渡,却无河,渡的是苍茫云海。 黎青崖到时渡口停泊了十数辆超大型飞舟,连最小的也有九根桅杆,十二面船帆,这是太一仙宗用来经商的商船。并不是他们去出任务时用的那种小型飞舟可以比拟的。 裴雨延去药神谷很可能会乘这批船。毕竟有七千多里路,飞过去理论可行,但又累又废灵力,没必要。 黎青崖在渡口绕了一圈,没见到裴雨延,拉住船工询问:“见到裴城主了吗?” 船工摇头:“不知道。” “青崖?” 裴雨延出现在渡口。 “小师叔!” 黎青崖跑上前去,正欲说话便听得一声—— “裴城主在哪?” 裴雨延神情一凛,拉着黎青崖躲到渡崖边的石碑后面。 问话的是霍长风。他一脸焦急:“裴城主呢?裴城主走了吗?” 船工给出的答案一如既往:“不知道。” 直到船队起航霍长风都没能找到裴雨延,他只能相信自己心心念念的裴城主并没有坐这批船,而是独自启程了。 他面露颓丧,如同人生失去色彩般悲伤。 路过的执勤弟子见到他这副模样,上前关心:“霍师兄,怎么了?” 霍长风摆手:“没事……或许是我还配不上侍奉城主吧。”说着失魂落魄地走了。 躲在石碑后面的裴雨延略带愧疚地垂下眼,叹道:“霍少侠太热情了。” 过去几天霍长风日日来寻他,两人就剑道讨论了许多,裴雨延也承认他是个非常有天赋的孩子,但让他苦恼的是,霍长风对他的崇敬太过狂热。 不但这几日鞍前马后,甚至听到他要去药神谷,还要跟去为他抱剑。 沧澜峰的首席弟子给他抱剑屈尊不说,他也不习惯与人同行、同吃、同住,便只能躲着了。 听了这话,黎青崖为霍长风的举动失笑之余,也生出一股担忧: “那我呢?弟子有没有逾越?” 小师叔喜欢独处,又爱洁,但他近来和小师叔相处并没有特别注意社交距离。他担心自己已经引起了小师叔的不快,害怕裴雨延在背后也这么躲他。 裴雨延看着他,如破冰春水般清澈的眼中倒映出眼前人的影子。他平静又认真地开口: “若是青崖,那没关系。” 甚至,还可以再热情一点。 天生剑心不擅说假话,哪怕半真半假,那五成的不由衷也会表现在脸上。小师叔此时的神情没有任何勉强,就是真的不介意。 黎青崖高兴地笑了。 “对了,小师叔为什么去药神谷?生病了吗?” “还不确定,师兄建议我去的。” “什么时候回来?” “说不准。” “哦……那早去早回!” 裴雨延应了一声:“好。” 原本劳顿的旅途,似乎因为这句“早去早回”变得值得期待。 …… 裴雨延走后的一个月,黎青崖将第二部 的最后一稿寄了出去,明氏书社动作也是麻利,将其刊登在了下一期快报上。 很快这批快报发行出去,落到了不同订阅者手中。 这天,秀水峰的弟子宿舍里爆发出了凄厉的哭声。 “哇——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 一顿哭嚎后,洛梓灵窝在被窝里,眯着肿得像水蜜桃的双眼,手指飞快地在玉简上打出了一行字—— 我可以单身,穆叶必须结婚:【狗作者,你没有心!!!人间不值得!!!】 粉丝众多的她一发帖子很快就得到了回复。 泪眼猫猫一号:【果然大佬追完更新也怒了。我现在还在哭,为什么?她们都这么命苦!为什么不让她们好好在一起?那个十绝宗宗主简直太可恶了!我看的时候恨不得他马上暴毙。】 十绝宗便是墨宗在书里的化称,十绝宗宗主的原型自然就是夏戎。 泪眼猫猫二号:【都是作者的锅!建议他和宗主一起死来。】 泪眼猫猫三号:【不说了,我现在就去扎小人,诅咒作者万年身下受!】 后面一连串都是骂作者和书里反派的。 正在戒律堂当值的黎青崖默默关上论坛:讲真,这不能怪他,原故事就是这么发展的。大家都别急着伤心,第三部 还有得哭。 毕竟,不能只有他一个人被虐。 …… 陌织烟最近很苦恼,她觉得自家小师妹怪怪的,整天抱着玉简传讯不说,昨天还躲在被窝里哭得稀里哗啦。 但去问,她又根本不承认自己哭过。 有感情经验的二师妹闻秋月一顿分析,认为洛梓灵恋爱了,而且很可能还被人欺负了,又不敢告诉师姐们所以只能偷偷躲起来哭。 这件事让陌织烟怒了,她决不能容忍“天真可爱”的小师妹受这般委屈? 目前的首要问题是找出那个欺负她们小师妹的“混蛋”。 一开始她怀疑是传法堂某个弟子,但仔细观察后又觉得不像,洛梓灵对去传法堂上课并没有什么期待,反倒很期待下课。 思来想去,与洛梓灵接触最多的就是黎青崖了。将黎青崖列为“嫌疑犯”的她找到了另一边的“家长”谈话,试探口风的同时也希望得到杜行舟的帮助。 但杜行舟听到她的话,却呛得咳嗽起来。 “陌师妹,我觉得这里面有误会。”三师弟喜欢的明明是陌师妹本人啊。 杜行舟不好说破,只能苦口婆心地劝他。终于,陌织烟决定暂且不去找黎青崖对峙,但依旧对他保持怀疑…… 转眼,论道大会开始了。 太一仙宗在短短几日热闹起来,山门与渡口迎来了一个又一个宗派的人。 除了平素往来较多的中原各派,这次新加入的还有位于极东富庶华丽、遵循古礼的玉鼎门;从西域来的,充满异域风情的圣火教;神秘的百花谷、尚武的战云派、海外的天心岛…… 可惜天泽城城主依旧未归,以至本该聚齐的四域,依旧少了北境。 这人一多,就更容易出乱子。戒律堂的任务陡然加重,为了维护论道大会的治安,黎青崖连续好几天都没回过临崖当风了,困了也只能在戒律堂眯一会儿。 举办大会非常繁琐且费神,杜行舟也不轻松,他能为有限,帮不了大师兄太多,只能确保治安方面不出纰漏。 终于,大会开幕了。 这天,万年宅的聂清玄也现身了,他身着银黑礼服,巍冠博带,俊美威仪。他难得这般打扮,然而或许是人的气势更强,倒不太瞧得出与平时有多少差别。 见到他,御凌恒阴阳怪气道:“衡钧道尊可真是稀客。” 聂清玄弯起狐狸眼回道:“还是御峰主太不拿自己当外人。” 两句话便能说到快打起来的也就这个两个人了,众人眼观鼻鼻观心,尽量避免被牵扯进去。不过好在他们还顾及身份,并未进一步激化矛盾。 又说了两句还是没说过,御凌恒冷哼一声,将头瞥向会场的方向。 聂清玄则坐上正中的主位,懒洋洋地靠着扶手。 这场大会让他感到乏味,看了没一会儿,他便扭头再度去撩拨御凌恒,最终,御凌恒被骚扰得拂袖而去。 没了“调戏”对象,聂清玄垂眼叹气,眉目间写满无聊。瞧见他这般神态的黎青崖,悄悄和下属换了执勤位置,以免站得太近而被聂清玄抓去找乐子。 略过大佬间的暗藏机锋,对普通弟子来说最有看头还得是各色比试。 比试大体分为术与武。 术者,丹、符、阵、器等等,不分修为分职业,以各自作品的创意与技术难度轮高下。武者,剑、法、体等,不分职业分修为,按筑基期、金丹期、元婴期三个等级比试。 这些比试关系着“秘境试炼”名额。 大陆每过数年便会出现上古秘境,里面有危险也有机遇,对元婴期及以下的弟子是非常珍贵的历练机会。不过秘境能承载的人有限,不同秘境的人数上限也不等,所以每年个宗派都要为分名额扯皮。 决定宗派能拿到几个名额的是大佬们在谈判桌上的周旋交锋;决定谁能拿到名额的是弟子们在比试中的名次表现。 每个弟子都不清楚自己宗派今年有几个名额,所以都力争上游,以求稳妥。 黎青崖穿着执刑堂黑白二色的修身制服,带着下属在大会现场维护治安。各门派女弟子路过他们面前时目不转睛,大胆的还跑上来要私人信息。 黎青崖统一板着脸回绝。 ——他不搞这个。何况她们馋的是他本人吗?不是,她们馋的是他这身干练制服带来的禁欲与禁\断感。别以为他不知道“制\服\诱\惑”是什么。 今天是筑基期的比试,执勤之余黎青崖也在抽空关注比武台,几轮过后,他瞥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正是几月未见的宴笙箫。 他看着高了些,人也精神挺拔多了,灵霄峰为人诟病的“”校服嫁衣,独独在他身上穿出了那份如火张扬的艳丽。 注意到少年的步态与吐息,他微微挑眉:筑基了? 虽然十四五岁的筑基很常见,但宴笙箫起点可是连引气入体都不知道的凡人。入修界未及半年便成为一个筑基弟子,说出去怕是没人会信。 男主不愧是男主。 和他对战的是一个烈阳宫弟子,修的近战。 宴笙箫是和剧情里一样的火灵根,短短数月他已经能将各色术法使得得心应手。那烈阳宫弟子数次进攻,都未能近他的身。淡红的火灵气荡漾,不时在法术生效时炸出火光,绚丽非常。 能在短时间内有如此水平这小子应该没少吃苦,毕竟,御凌恒是出了名的对弟子下手狠。 不出所料宴笙箫赢得干净利落。这样的表现保持下去,太一仙宗那么多名额应该能有他一个。 下台时他发现了盯着这边的黎青崖,停住脚步。 黎青崖平静地挪开目光。 虽然他想潇洒地说一句:既然宴笙箫已入修界,那他们之间两清了。入灵霄峰是他自己选的,日后荣辱与他无干。 但实际上他慌得一比,不敢在眼神上和宴笙箫交汇的同时,还希望下半辈子都不要和宴笙箫再有交集,“那玩意儿”他是想起一次怵一次。 宴笙箫并未久留,发现黎青崖装作没看见他后,便抬脚走向了灵霄峰弟子所在的地方。 元婴期的比试在第五天。 参加比试前黎青崖将一把手的任务交托给了副手,并嘱咐剩下两天都由他来负责。 ——跟自己学了这么多天,笨蛋都该学会了,实战练习两天,以后的论道大会就全靠他了。 被委以重任的副手喜滋滋的,看来完全没意识到这“重任”有多重。 前几轮比赛黎青崖都赢得轻巧,到了后面高手变多,他渐渐吃力起来。 在与云去闲对战,预感自己不敌时,他也没死撑着争胜,“潇洒”地认输,领了一个第六名下台。他是三弟子不是大弟子,拿个总名次第六不算丢人,何况也没输给外人。 云去闲对他敷衍的态度不满,下台后拉着他讨要说法,他摊手:“我们俩师兄弟计较这个干吗?要不,下次你输给我?” “做梦。”云去闲翻了个白眼,放他走了。 黎青崖这么急着收工其实有其它原因——他要去赶另一场比赛。 隔壁擂台上,身着月白长裙的陌织烟与一个容貌昳丽的红衫女子战得激烈,白与红交织,描绘出一幅绮丽的画面,如此赏心悦目的打斗自然也吸引了许多观众。 几十招过后陌织烟的剑抵在了红衫女子的命门,而女子则挑落了她的面纱。 这画面,与黎青崖话本里的场景有八成相似。 没错,红衫女子就是被墨宗新封为新圣女不久,尚不为外人所知的慕容极,她是顶替了某正道小宗门的弟子来参加的大会。 见到陌织烟真容的刹那,她毫无杂质地笑了,情不自禁地感叹:“陌仙子,你真美。” ——和她在无数个冷寂的夜里想像的“姐姐”长大后的模样一样美。 她的神情如此真诚坦率,以至于说出这样轻浮的话语,也难让人觉得无礼。当然,另一个原因是,在场众人和她想的一样,只不过没有说出来。 所有人都在为陌织烟难得一见的真容迷醉,唯有黎青崖的眼神游移在两人之间:谢谢,磕到真的了。 与此同时,观众席另一头的洛梓灵愤怒地瞪大双眼—— 有人在泡她大师姐! 还臭不要脸地学话本里的套路! 第35章 洛梓灵现在很生气,居然有人敢这么明目张胆地泡她大师姐! 大师姐竟毫无所觉,还对她表示欣赏。那女人不知道说了什么花言巧语,让大师姐将她请到秀水峰彻夜论道! 见面一天就一起过夜了!照这样下去她们岂不是会七天动情,十天上床,三年抱俩? 洛梓灵慌了。 看话本是一回事,代入现实是另一回事。在她看来现实中不可能有人配得上陌织烟,大师姐就是天上的仙女,配得上她的也只有神仙。 一想到有个真实存在的人对大师姐有非分之想还敢付诸行动,她就想分分钟把这个人鸡儿给打飞……不对,这是个女人。 那就把胸给她打平! 不过这个女人和师姐势均力敌,她怕是打不过。那只能从生活中严防死守了。 她掏出一个没用过的小本本,在开头写上了:《“防止大师姐被攻略”作战攻略》 今天晚上她就抱着被子去找大师姐。只要那女人在太一仙宗一天,她就会一直拉着十级警报。 秀水峰的“宫心计”暂且按下不表,戒律堂这边刚执完勤的黎青崖回到自己的办公位,趴在桌上准备将就着眯一会儿,却在将要闭眼时瞥到一片银黑二色的衣角。 他猛地抬起头,不出所料见到了聂清玄。他还是出席大会时的那身打扮,看来不是从青冥谷那边过来的。联系前后,老东西很可能是在会议上被那些宗门的“小古板”搞得不爽,来他这边找乐子。 把他这边当娱乐会所吗? 虽然心里疯狂吐槽,但实际上黎青崖所做的只是起身将位置让出来:“师尊,您怎么来了?。” 聂清玄坐下,回道:“来看看总排行第六啊。” 他的语气不无嘲讽。 总排行第六,这是一个不上不下的成绩,不会对不起他问道峰嫡系三弟子身份,却也不会让聂清玄满意。 黎青崖嘟哝着辩解:“云师兄本就比我厉害,输给他没什么好奇怪的。” 说这话时他小心翼翼盯着聂清玄的神情变化,打算若他稍露不悦便迅速改口。 所幸聂清玄看着没有整治他的打算,没有再揪着不放。伸手拿起桌面上一本批阅了一半的文件,随手翻看起来。 瓷白的手指夹着泛黄的纸张,透着说不出的雅致。 这是最近弟子犯案的卷宗,得等执刑令过目后才能用玉简收录。 一个认真看文书,一个不敢出声。戒律堂内忽然安静下来,只有纸张翻动的轻细声响。 黎青崖小心留意着聂清玄的脸色,紧张得像是被老师检查作业的小学生。 若将看一个人的脸色比作阅读理解,那裴雨延可能是一篇诗歌或故事,唯一的难点在词汇量,明白那些生词的意思后就很容易做;而聂清玄则是一篇玄奥的术法专着,不但全是生词,内容还难到令人发指,翻成母语都看不懂。 经过长久的磨练后,黎青崖总结出一种解题方法——将看不懂的表情一律算作老东西要整他。就实践来看,这个方法非常实用。 略微翻了几页后聂清玄开口问道:“喜欢做执刑令吗?” 黎青崖反问了一句:“真话还是假话?” 他补充解释:“假话我说不出口,真话你可能不乐意听。”他觉得聂清玄也是没意思,净问这种要么让他不爽要么让自己不爽的问题。 聂清玄挑眉:“哦,不喜欢执刑令。那……太一仙宗宗主之位呢?” “什么?”黎青崖差点被这句话呛住,反问,“这个和我有什么关系?” 聂清玄还活得好好的,谁敢觊觎太一仙宗宗主之位?退一万步说,就算他不做宗主了,那这个位置也毫无疑问该传给大师兄,怎么也轮不到他啊。 至于剧情里的那种情况是黎青崖竭力避免的。 将他的反应收入眼中,聂清玄没有再深谈,转换了话题,仿佛方才的话只是心血来潮所说。 “这次论道大会你和你大师兄都表现得很好,想要什么奖励吗?” 奖励? 黎青崖有些犯难。 说实话作为一条一直被师长们罩着的咸鱼,他没什么欲|望,也什么都不缺,突然要问他想要什么他一时还答不上来。但老东西都这样问了,白白错过又很不划算。 他问:“能存着吗?” “倒也可以,不过要存到为师忘了,就算作废了。” 忘了?修仙之人记性极好。堂堂道尊要能忘事情,那铁定是老年痴呆了。不过还有一种可能是聂清玄不愿意兑现而故意装傻。 他试探说道:“要不然写一封契书,就说衡钧道尊聂清玄欠黎青崖一个要求?” 聂清玄没应声。他一不说话,黎青崖就开始发怂:“算了,我随口说的。”算他得寸进尺,不写了行吧。 细想来他似乎从没见过聂清玄发誓或立契约,似乎对人做出承诺是一件会割他肉的事。 就在他失落委屈之时,忽感手心一凉,一块刻着“玄”字的令牌被塞到他手中。 “有空自己去珍宝阁选,记为师账上。” 珍宝阁是明家开的连锁店,遍布整个修界。只要有钱,不管是天南地北的宝贝,他们都能搜罗来。就是这种给卡随便刷的气势,将他们的师(bao)徒(yang)关系维系到如今。 黎青崖收下令牌,喜笑颜开地诚心道谢:“谢谢师尊!” 聂清玄沉沉地注视着他的喜悦。 他这个弟子就像一个容易满足的小孩子,给什么都能笑起来,从没想要过什么,也从不需要过什么,没心没肺没烦恼。 好是好,却难免使对他有某些期待的人失落。 “你觉得你小师叔怎么样?” 小师叔?黎青崖偏头想了想,咧牙笑开,双眼弯弯:“小师叔很好啊。” “你大师兄呢?” 他毫不犹豫回道:“大师兄最好了。” “你捡回来的那个小子呢?” 宴笙箫的所作所为聂清玄都知道,但这是个无足轻重的小子,并不能入他的眼,也不值得他过问。如今提起,也只是在意黎青崖的态度。 黎青崖愣了一下:“他?他关我什么事?”他已经和宴笙箫两清了。 似乎对这个答案感到满意,聂清玄微微弯唇,并问了最后一个问题:“那为师呢?” 黎青崖飞快地报出价码:“彩虹屁二十上品灵石一句,满十句打九折。” 衡钧道尊倏地沉默了下来,幽深的眼静静看着自己弟子。 被盯着的黎青崖忽感背后发寒,他觉得老东西仿佛在说——“信不信给你打骨折”。 惊惧于这股威势,他改口:“师尊嘛,当然是英明神武、风流倜傥、玉树临风、天下无敌——”这次就算免费,毕竟才收了人东西。 聂清玄开口打断:“行了,别说了!”尽是些走口不走心的套话,听了不如不听。 黎青崖暗自摊手,觉得不走心他也没办法。毕竟感情太奢侈了,这种生意他是做不起也不会做的。 “行了,为师该走了。” 说着,他站起身。就在此时他脸色倏变,修长的身子却极度不寻常地摇晃了两下。黎青崖下意识伸手去扶他,却捉了个空,聂清玄整个人倏然消失不见,只留一件被他抓着袖子的银黑色外袍跌落原地。 黎青崖呆愣当场,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外袍上还残留着聂清玄的体温,但人是真真切切不见了。 片刻的惊惶无措后,他抓起外袍朝外跑去。沿途撞到了弟子引起慌乱也顾不上理会,他推开他们,一刻不停地朝青冥谷赶去。 穿过入口的桃林,经过聂清玄平素起居活动的茅庐,他依旧没有停下,继续往内,进入一条隐蔽狭窄的山谷。 这条山谷非常幽深,平常绝不会有人来,地面与山壁都长满了潮湿的苔藓,踩上去又湿又滑。所幸他今天穿的是干练修身执刑堂制服,不会像法修长袍那样沾满污渍。 行进数百米后再无前路,一条石壁截断了峡谷。不过黎青崖并未停下,一头扎了上去。 他没有撞上石壁,而是消失在了峡谷中——这是一面结界。 穿过结界后,视野忽然变得广阔而明朗。他站在一片无边无垠湖面中,天上是排列玄奥的星辰,星辰在天亦在水,一时分不清水天之别。 脚下有一条被星光照亮的玉道,往前延伸,一直通往秘境中央的白色浮空石台。 九九八十一层同色的台阶堆叠,构筑成登上石台的同道。 石台成八卦形,上面有巨大的浑象、浑仪、简仪等观星仪器。层层叠叠的阵法铺排,有的贴着石台描绘,有的浮在半空中,晦涩奥妙。 ——这里是聂清玄的领域。 他上一次来还是三十多年前,所幸没记错路,顺利找到了。算上这回他来了三次,每次见到的景色都一模一样,似乎这里的长夜与星空都是永恒的。 中央的中央,有一把与石台一体的高背长椅,上面坐着一个双眼紧闭,衣发皆白,一动不动,仿若雕塑的人。 不过在半分钟之前,传送阵波动之时,“雕塑”的苍白双唇曾微微弯起,细不可闻发出一声叹息:“这么快就到了吗?” 黎青崖望了一眼石台的方向,抬脚朝中央走去,随着他的靠近,“雕塑”的脸也渐渐清晰,赫然便是方才消失的聂清玄。 只是这个聂清玄穿的是银灰色长袍,同色的长发束在脑后,显得唯一有颜色的眉眼更深邃了。他的右脸上带着素白面具,露出的左额角光洁,不见桃花纹饰——这是本体! 黎青崖踏上石台,雕塑也抬起头、睁开眼。与此同时整个领域内的气息为之一变,仿佛“活”了过来。 乍看之下本体的威压似乎及不上化身,但被他注视的黎青崖却感受到了来自灵魂深处的震慑。这种仿佛是来自高维度的碾压让他无法抵抗,他低下头,顺势跪下,欲朝聂清玄行礼:“师尊!” 但他没能跪下去,而是被一双手臂扶住了。皮肤接收到的触感很硬很凉,感觉是摸到了一个冰冷的石像。 聂清玄托起他,叹道:“又不是第一次见为师本体,怎么还这样?” 被他一托,黎青崖顿觉浑身一轻,威慑消失了。他站直身子,抬头再度看向聂清玄。令人不可直视的感觉没有了,聂清玄静静站在那里,银白的长发与衣袍仿佛散发着光辉。 见老东西本体精神不差,他松了一口气。 这细微的变化没有逃过聂清玄的眼,他问询:“吓到你了?” 他没好气地回嘴:“一个大活人在你面前突然消失你不吓?” 聂清玄一脸轻松地笑了,回道:“是化身的时限到了,用了许久,忘了更替,才出了这种纰漏。青崖这是在担心为师吗?” “才不,没有,你想多了。”黎青崖否认三连,并把带来的衣服递给他,“还给你。” 聂清玄抓住衣服,也隔着衣服抓住了他的手,手臂微收,将人带到面前。 “站过来些,领域的空间不稳定,那边有乱流,会伤到你的。” “那有乱流?” 他虽顺应了聂清玄的牵引,但内心却秉持怀疑,不以为意。这里是聂清玄的领域,具体情况他又不清楚,乱不乱流的也看不到,真假难辨,还不是老东西说什么就是什么。 似是回应这份质疑,他扬起的衣角被无声划掉了一片,掉落的碎片飞扬到他眼前,平整光滑的断口有力地证明了割开衣服的东西的锋利程度。 戒律堂的制服上都有防御阵法,虽不说无坚不摧,但也能抵御相当威力的攻击。如今悄无声息地就被割破了,那这乱流要割在人身上不得直接把骨头削断? 突来这么一遭,黎青崖心下惊恐,不敢再有怀疑,吓得朝聂清玄走近一步,几乎要贴到一起。聂清玄垂眸静静地看着,什么都没说,一双狐狸眼微弯出微不可查的弧度。 黎青崖左右顾盼,心底发怵,语气发怂:“衣服已经还给你了,我得走了。” 但说完他却没有动作,似是在等什么。 延伸到石台的玉道总共有八条,几乎完全对称,被那么一吓,他其实已经分不清回去的路是那条了。不过考虑到方才那道乱流,就算他知道正确的路也未必敢走。 老东西如果听懂了他话里的潜台词,就发发善心赶紧把他带到结界口,别让他开口请求,很丢人的。 聂清玄弯了弯嘴角:“跟紧为师。本体苏醒后整个领域都会躁动起来,只有为师身边的空间是持续稳定的。” 说完扭头朝某个方向走去。黎青崖忙亦步亦趋跟上。 路上,内心发慌的他双眼不受控制地盯着聂清玄来回晃动的袖子,花了全身力气才克制下伸手抓住欲\望。 ——不行,不能这样做。年纪不小了,要脸。 第36章 黎青崖被聂清玄带着朝石台边缘走去,但方向似乎不太对,他记得进来时的路是能看到石椅正面的,但现在他们却是超椅子背面走。 他忙询问:“这是要去哪?” 虽然心生怀疑,但他也不敢离开聂清玄去其他地方。 聂清玄没有回答,在石台边停了下来,朝他伸出手。黎青崖看了一眼,一脸防备,没去握。聂清玄也没有强求,身子往后一倾,向后倒去。 黎青崖大惊,伸手去抓他,却没能站住,被带着向下跌去。 然后,他发现了古怪,他们并没有往下掉,依旧立在石台边缘——不是他们在下落,而是整个领域在翻倒。 星辰倒转,水天置换。 眨眼过后他跟着聂清玄来到了湖背面。这里的大环境与方才相差无几,陈设却很不一样。石椅依旧在正中央,但那些天文仪器与玄奥的阵法却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十几排高达数丈、塞满典籍的书架。 书架旁边的一片区域划出来铺了地毯,放着屏风香炉、桌椅软榻、字画盆景,瞧着比正面多了许多生活气息。 见聂清玄抬脚就要书架走,黎青崖忙拉住他:“师尊,弟子还有许多事务等着处理呢。” 聂清玄停步,反问:“那又如何?” “放我出去啊!” “嗯?为师没告诉你吗?现在连为师自己都出不去啊。”说着露出了无可奈何、爱莫能助的表情。 黎青崖露出狐疑的表情:我怀疑你个老东西在骗我。 老东西以前不是没把他关在青冥谷过,虽然事出有因,但那是老东西挑明后,他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 他疑心这次也是一样,自己惹恼聂清玄而不自知,所以被整治。他回道:“我不信!” 聂清玄:“那为师证明给你看。”说完转身朝石台边走去,黎青崖急忙跟上。 一路走下台阶,步上玉道。 领域背面的水似乎深一些微微没过玉道,深度约有半寸。黎青崖注意到,他走路时是穿透水面踩在玉道上,但聂清玄却是踩在水面上,连垂下的衣角也不曾没入水中。 走了数百步,聂清玄停了下来,黎青崖猜测他们来到了领域边缘。不过他见到的依旧是无边无垠的深蓝色水面,瞧不出什么差别。 “看仔细了。” 说完,聂清玄抬起右手,伸了出去。 瓷白的手指暴露在领域外不过半息便骤然裂开,质感不像皮肉受伤,倒像玉石上产生裂痕。裂缝迅速蔓延,形成蛛网般的痕迹,最后从最外沿开始崩裂、脱落,如同瓷器碎掉。 整个过程没见到半滴血,也很安静,甚至透出一种诡异病态的破坏美。 被吓到的黎青崖连忙把他的手拉回来,看着残缺不全的手指一脸懊悔与恼恨。 聂清玄倒平静,还问他:“如此信了吗?” 这轻描淡写的态度激怒了黎青崖,他怒道:“你是不是傻?” 话说出口他就后悔了。意识到自己竟然吼了平素最敬畏的师尊,黎青崖一秒变怂,急忙补救:“师尊,我我……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您……您身躯尊贵,犯不着这样证明。” 聂清玄并没有与他计较,盯着自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的手指,低声感叹:“倒也不很疼。” 事实上他根本没感到痛,他的本体早已非血肉之躯,只要不是神魂受损便不算受到伤害,也不会有痛觉,代价则是触感也几乎没有了。 不过奇怪的是,如今被黎青崖这样捧着手,他有了一种异样的感觉,似乎透过这早已无机质化的皮肤感受到了年轻的弟子灼热的体温,以及皮肤下流动的滚烫鲜血。 他反手握住黎青崖的手,牵着他重新走向平台。 确认老东西没事,黎青崖收起了担忧,开始关心自己的情况:“那我怎么出去?” “等星辰转过十二轮,领域重新稳定下来。” 他抬头看着天上星辰,满脑子问号。 ——它们,有在动吗? 重新回到平台的黎青崖百无聊赖地呆在聂清玄身边,聂清玄走他就走,聂清玄坐他就坐。因为那看不见的空间乱流,他几乎不敢独自行动,完全变成了一个随身挂件。 这几天他忙着执勤身上都没带话本之类的消遣。不过就算带了他也不敢在这儿看。毕竟聂清玄可能会和他一起看,然后拉着他分析讨论里面的人物塑造和写作手法等。 别不信,这个人做得出来。 写文就更不敢了,上次被聂清玄公开处刑的事他现在想起来还觉得羞耻到无地自容。 至于书架上的书都是聂清玄意识海里知识的具象化,他碰得到但抽不出来,也读不了。 与之相反的是,聂清玄过得怡然自得,还抬眼问他:“觉得无聊?” 黎青崖双目无神地回道:“倒也不是,数头发数到七万九千八百九十五根时,我忽然顿悟,发现数头发超有趣。可惜的是,我的头发只有十一万六千三百一十二根,数一会儿就没了。” 说着他捻起衣服上的一根落发:“啊,现在只有十一万六千三百一十一根了。” “如果觉得无聊为师倒可以给你一个东西打发时间。”聂清玄放下手里的书,将手伸进袖子。 在黎青崖期待的眼神中,他摸出一根鸡毛掸子,放在桌上:“乱流只出现在阵台边缘,书架所在的范围很安全。所以,拿着去玩儿吧。” 黎青崖瞪大双眼:这里没危险老东西不早说!看到自己像个跟屁虫一样跟着他很有意思? 虽然心中不满,但他不敢表现出来,忍了下来。 此外聂清玄刚才那句话明晃晃就是让他给他打扫领域卫生,他才不干。果断抬手拒绝:“谢谢,不了。” 虽然最初回绝得干脆,但接下来,他的眼神老是忍不住飘向那个鸡毛掸子,过了一会儿后,还是口嫌体正直地拿起鸡毛掸子去打扫卫生了。 着实太无聊了,有事做时间也能过去得快一些。 过程中他发现虽然这些书他拿不下来,但使劲扒拉还是能瞧见封皮和书名的。这里既有玄奥到他连书名都看不懂的道法术,也有《小香猪的产后护理》这种书…… 深深为聂清玄知识面震惊的同时他不禁暗想:老东西这几百年到底都经历了些什么? 一边打扫书架,黎青崖一边留意着时间流逝。 只是每次抬头都感觉那些星辰根本没在动,然而每次他怀疑老东西在骗他的时候,聂清玄却能准确地报出时间,或许这些星辰的变换只有领域主才看出。 打扫完一个书架后他有气无力地询问:“师尊,星星转了几圈了?” 聂清玄翻了一页书:“一圈半。” 过了一会儿,他的声音又传了过来:“转了几圈了?” “两圈。” “几圈了?” “二又二十分之一圈。” “转了——” 每次询问的间隔越来越短,被当做报时机的聂清玄内心暴躁,冷冷威胁:“再问就把你绑起来封住嘴。” 黎青崖一秒哑声,直到打扫完书架都没再出声,但回到桌子边后他那双神情丰富的眼似乎继续问起了那个问题—— 转了几圈?过了几天?我还要等多久才能出去? 虽然没出声,但感觉更吵了。聂清玄在心底无奈地叹了一口气,继续当起报时机:“二又三分之一圈,一天零两个时辰。” 接下来每过四分之一圈聂清玄就会报一次时,黎青崖也不再没完没了地问了。 虽然这片领域很大,但给一个精力旺盛的年轻人活动还是太小了。在黎青崖无聊到感觉自己快要发芽之时,忽听得一个熟悉的声音—— “师兄。” 是小师叔? 他以为是自己无聊到产生幻觉了,没有理会,继续发呆,然而面前的聂清玄却放下书消失了。 什么?小师叔真的回来了?! 黎青崖坐直身子:喂!带上他啊! 消失的聂清玄出现在领域正面,而裴雨延立在阵台中央的位置,身影看着有些虚幻。 这不是他的真身,是投影。 领域里主人便是神,进入他人领域意味着任人摆布,哪怕感情好如裴雨延与聂清玄,正常情况也不会以真身进入这里。会不管不顾闯进来的只有黎青崖这个心大的傻子,不过好在大陆上也没有第二个大到能容人的领域给他闯了。 见到师弟,聂清玄拢起袖子笑眯眯迎了上去:“师弟,这么快就回来了。” 裴雨延原是想质问聂清玄将他骗去药神谷的事,但瞧见师兄如今的模样却顾不上计较了:“你的化身——” 聂清玄将食指竖在唇上,打断了他的话。 黎青崖哭天喊地的声音从另一头传过来:“小师叔!是你来了吗?带我出去好不好?我已经被关在这里五天五夜了!” 他已经不寄希望于老东西放他出去了。他觉得小师叔既然能进来,那一定有办法出去。 五天下来,书架已经快被他打扫得秃噜皮了,再不出去他就要立地成佛了。 听到他的声音裴雨延也很意外:青崖?青崖怎么在这里?五天五夜是什么意思?为什么会被关五天五夜? 他看向聂清玄。 聂清玄再度把食指竖在了嘴唇上面,狐狸眼弯得狡黠。 做完这个动作,他扭头对阵台背面高声道:“别吵了,一会儿就放你走。但要再吵,说一句多关一天。” 另一头猛地安静下来。 两师兄弟继续说话,刻意把声音压得很低。 裴雨延:“师兄现在感觉怎么样?” “除了化身消失,没有其他影响。” “(化身)还能再塑吗?” 聂清玄:“暂时不能。” “多久恢复?” 聂清玄噙着成竹在胸的笑,掷地有声地回道:“不知道!” 这师兄着实太不正经,短暂的怔愣后,裴雨延垂首拧眉,面色凝重。 聂清玄不以为意:“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化身用久了用用本体也无妨。唯二不好的就是不能出去,而且过于迟钝了些。” 说着他握了握拳头,并没有迟滞感,力量也非常充沛,但感官却几近于无。收起手,他叹了一口气:“我有些事要劳师弟帮忙,怕要耽搁你回北境的行程了。” “嗯。” …… 谈完事情后,聂清玄如约放走了黎青崖。 他将黎青崖带到传送口,自己却停留在了领域边缘。 黎青崖回头问他:“你不出去吗?”话说他从小到大都没见过聂清玄的本体离开这片领域。 “不出去。” “为什么?” 聂清玄拢袖,笑眯眯道:“因为出去就会被天打雷劈啊。” 黎青崖惊疑:为什么会被天打雷劈?做了什么缺德事吗?莫不是像夏戎说的真把天道得罪了,那可就厉害了。 要问他想不想知道原委,必然是想知道的;要问他敢不敢问,那是不敢问的。所以他吾了半晌也只蹦出一句:“我走了。” 聂清玄:“嗯。” “真的走了。”不趁机会对他说点掏心窝子的话吗? “不然留下来再待五天?” “不了,告辞。”黎青崖果断拒绝,扭头,一脚踏出领域。 裴雨延身在青冥谷的映月潭,黎青崖也是才知道这里可以连通聂清玄的领域。 两个多月未见,裴雨延瞧着并没有多少变化,依旧清隽出尘,傲骨凌风。黎青崖迎了上去:“小师叔!身体好了吗?” “我并没有受伤。” 到了药神谷后,谷主听他说了病情一脸古怪,开了一张药方写着四字——找个对象。 看了药方的天泽城主十分苦恼,意思他是懂的,但不知道怎么做,这对他来说着实困难。 此时药神谷少谷主说可以帮他,将他留了下来。这个少谷主人不错,就是整日拉着他游玩,迟迟不帮他解决问题,他不胜应酬,又想着师兄与小师侄,便不顾她的挽留回来了。 听到小师叔没事,黎青崖笑了笑,由衷欣喜:“那就好!” 短暂的谈话后,两人各自陷入静默,看着皆有心事,一时间周围只有映月潭水波荡漾的声音。不过好在以他们师叔侄现在的关系已经不用担心因不说话而显得尴尬了。 “小师叔。”忽然,黎青崖特地叫了一声裴雨延。 裴雨延将目光全数投向他。 黎青崖:“我师尊他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 虽然聂清玄解释说是化身的时限到了,但当时的事怎么想也不可能是正常情况。从老东西那得不到答案,他只有试试小师叔这里了。 裴雨延很想回答“没有”,但他不擅说谎,与师侄对视片刻之后,无可奈何地回道:“我不知道。” 黎青崖将他脸上的不由衷纳入眼底:“谢谢小师叔,我知道了。” …… 十个月前,青冥谷。 “雨延,特地将你叫来中原是为了一件事。”那天喝茶喝到一半,聂清玄忽然这般开口。 见师兄终于愿意与自己谈此事,裴雨延提起了十分注意力。 聂清玄敲着桌子:“嗯……我要渡心魔劫了。” 心魔劫,亦称天劫,是对修道者道法道心的终极考验,功成登仙,失败则身消道陨。如此严峻的事情,聂清玄却说得像“一会儿吃晚饭”一样,纵使心境淡泊如裴雨延,也不禁生出了几分恼火。 聂清玄继续说下去:“我要交待你的是,如果我熬不过去而坠魔,请你务必——杀了我!” 裴雨延面无表情,失手捏碎了茶杯。 吓了他一跳的聂清玄却换了一副笑模样:“放心,师兄说的只是最坏的可能,正常情况不会走到那一步。” 话虽这样,但如果没这个可能,聂清玄便不会特地把裴雨延叫来做这番交待。聂清玄这样说,是相信未来只有裴雨延能杀了自己。 而裴雨延不禁自问:一旦这万分之一的可能成真,他能手刃师兄吗?不动手天下蒙难;但若下了手,他如何面对往后余生? 第37章 听到黎青崖回来,杜行舟第一时间便来瞧他了。 将师弟上下打量了一遍,确认没有缺斤少两,他松了一口气:“这几天可是又被师尊罚了?” 五天前他突然接到聂清玄的消息,说最后两天的论道大会他不出席了,并被告知黎青崖也不去了,被扣在他那里。根据以往经验,他只以为是黎青崖又犯了事被聂清玄罚,这两天没少担忧,生怕师弟吃苦受委屈。 黎青崖抓了抓脑袋:“倒也不算吧。” 他现在也摸不准聂清玄的领域到底是真的不稳定还是假的不稳定。老东西不会是故意把他关了五天吧?不会吧。如果是真的那老东西也太过分了。 压下这个暂且不谈,黎青崖关心道:“论道大会怎么样?我没在两天治安没出乱子吧。” “已经结束了,一切都顺利,各派掌门都在这两天陆续回去了。秘境试炼差不多会在三个月后开启。” 各派话事人并没对聂清玄最后两天没现身表现出猜疑,在他们看来衡钧道尊就是如此任性妄为。而就个人喜好来说,聂清玄不出现倒让他们更自在。 至于在太一仙宗内部聂清玄平日本就鲜少见人,只要他还在,是呆在青冥谷还是呆在自己领域里对旁人来说其实没有多大区别。 受影响最大的人应该是黎青崖。 少了一个人抓他现行,时不时给他找不自在,按理来说他该过得更滋润才是,但他却总觉得不得劲。果然还是与人斗,才能其乐无穷。 这天,他被洛梓灵半请半拽地拉到了蝴蝶峰山脚。 两个人一人拿着半根甘蔗蹲在花海桃林边,一边嚼甘蔗一边像偷窥狂一样盯着湖边树下一白一红的两位女子。 看到慕容极将陌织烟逗得眉眼弯弯,洛梓灵发出一声气恼又不屑的冷哼:“哼!” ——那个觊觎师姐的女人真真可恶。 黎青崖也跟着叹了一口气:“唉!” ——真赏心悦目啊。 洛梓灵偏头看向他:“快帮我想办法啊!你都吃了我东西了,不能不干活!” 这几天她已经尽力在当电灯泡了,但那女人总有手段应付她的小动作,每次都不动声色地将她“排挤”走。而师姐也像被灌了汤一样,对那女人亲近得不行。 她着实没了办法,才来找黎青崖的。 黎青崖虽然经常欺负她,但鬼点子最多,只要他肯帮忙一定能把那个女人追师姐的事搅黄。 洛梓灵的那些滔滔不绝抱怨,黎青崖方才在路上就听了一箩筐,自然知道这小丫头怎么想的。 他又叹了一口气,摸出二十下品灵石放在洛梓灵手里:给你二十灵石,一半还你甘蔗钱,一半请你不要耽搁她们谈恋爱了。 洛梓灵并不知道这是“魔鬼”和她做交易的筹码,以为黎青崖是良心发现了,还上次骗她的钱,美滋滋地收下:“算你识趣!这笔账购销了,我会从小本本上划掉的。” 见她收下钱,黎青崖视作她答应了交易,心安理得地给她上了一个禁言术,将小姑娘往胳膊下面一夹,打道回府。 慕容极在血魔池救了他一命,他没什么好回报的,就帮她铺平追老婆的路好了。 ——陌师姐、慕容姑娘,洛梓灵我给你们摁住了,快谈恋爱!搞快点! 洛梓灵万万没想到黎青崖居然临阵反水,来这么一出,短暂的震惊之后,奋力挣扎起来:“唔唔……”(你做什么!快点放开我!) 一般来说剑修的体力是比法修好的,但这是同修为条件下。黎青崖没料到洛梓灵这个筑基期剑修也能有那么大力气,一时没捉稳,两人双双摔在地上。 洛梓灵心里有气,也顾不上男女之别,重获自由的第一时间便要扑上来与黎青崖算账。 黎青崖自然不让她得逞,见招拆招。 两人在草地上扭打起来。 忽然,一声带着疑惑的呼唤传来:“黎师弟,三师妹。” 循声望去,陌织烟和慕容极站在花丛边双双看着他们,表情微妙。再看他们现在的姿势,黎青崖倒在地上,洛梓灵扑在他身上(掐他脖子未遂)。 陌织烟脸色难看:和小师妹谈恋爱的果然就是黎师弟,他们竟已经发展到了肌肤相亲的地步! 她就像一个突然发现含辛茹苦养大的女儿“被猪拱了”的母亲,对此接受不能,只觉双眼发昏,往后微微退了一步,倒在慕容极身上,被其扶住。 她在慕容极怀里做了两个深呼吸,才恢复过来。 不过两个当事人并未发觉蹊跷,只是互相嫌弃地推开,起身,然后继续用眼神“吵架”。 洛梓灵:我要告诉师姐你欺负我! 黎青崖:你敢说我就告诉她们你来这里做什么。 过程中,黎青崖暗暗解开了洛梓灵的禁言术,以免被陌织烟发现。 洛梓灵斗不过他,只能作罢,偷偷踩了他一脚,扭头扑向自己师姐。 注意到两人“眉来眼去”的陌织烟,心里更悲伤了。 不过转念一想,黎师弟细看之下也不是一无是处,至少长得好看,还是个法修。比她前段时间调查的那些和洛梓灵有恋爱嫌疑的执法堂的臭小子们好了不止一点半点。 想通这层之后她再看黎青崖,顿时有了一种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满意的心境。 黎青崖毫无所觉地与她打招呼:“陌师姐,好巧。你身边这位是——” 虽然慕容极将他从血魔池救起,但那时他几乎没意识了,也没看清慕容极的脸。所以现在是不可能认识慕容极的。 陌织烟介绍:“她是丹云派的木姑娘。” 慕容极主动抱拳,报上名姓:“在下木以柔。” 黎青崖回礼:“在下黎青崖。” 简单认识之后,陌织烟又掌握了话题:“黎师弟与三师妹为何在此。” 黎青崖还在想借口,洛梓灵先抢答了:“辅导作业!是辅导作业!我有些修炼知识不懂,所以来请教黎师兄。” 黎青崖一脸无语:她这借口太蹩脚了,首先他们分别是剑修和法修,就不是一个体系的,根本没办法辅导。其次这片花海桃林是太一仙宗弟子的约会圣地,谁辅导作业会辅导到这里? 但令他更惊异的是陌织烟居然“信了”。 “辅导作业,也不是不可以,但莫要耽误学习。” 陌织烟心底也是无奈,女大不中留,留来留去留成仇。她若是直接反对洛梓灵谈恋爱,很可能激起小师妹的逆反心理,所以她现在只敢表面答应,暗中敦促她不要因此耽误修行。 洛梓灵以为自己糊弄了过去,甜甜地应了一声:“好!” 黎青崖在后面郁闷地看着这个“傻白甜”——学习能力那么强,但生活中怎么就这么缺心眼呢? 辅导作业耽误学习? 陌织烟要真信了她的借口就不会说这样前后矛盾的话,她口中的“辅导作业”一定另有所指,黎青崖想来想去也只想到一个解释。 ——唉,他又要多出一条绯闻了。 陌织烟没挑明,他也不好“自作多情”地解释,只能以后找机会证明自己和洛梓灵之间的清白。 旁观的慕容极一直没出声,但心情非常微妙。 她认识,甚至可以说非常熟悉黎青崖。毕竟“黎青崖”这三个字可是大圣子殷血寒叛教的直接原因,也是他们尊主时常放在齿缝间咀嚼的名字。 她的目光在黎青崖与洛梓灵之间反复游移。 ——这情况是大圣子没把人追到,还是黎青崖耐不住寂寞给大圣子戴了绿帽子? …… 被陌织烟带回秀水峰的洛梓灵躲回房间,掏出自己的《“防止大师姐被攻略”作战攻略》,在今天的作战计划书上心有不甘地写了一个鲜红的“失败”。 合上小本本,她依旧郁愤难平:果然,谁都靠不住,只能靠自己。 不过今天的行动就到此为止,她追的书的第三部 要开始连载了,晚上的时间她要留着去论坛应援。 ——穆秋荣和叶寒烟必须要幸福!狗作者要还敢虐她就粉转黑! …… 问道大会落幕之后,各宗派开始紧锣密鼓地筹备探索秘境的事。 每过三十年到四十年,大陆上就会出现一个上古秘境的入口,持续时间十几天到一个月不等。 这些上古秘境是诛神之战中脱落大陆的大地碎片,游历在虚空之中,按照一定时间周期与大陆连接。里面有许多妖兽与灵植,其中不乏在大陆上灭绝的品种。 这些资源对小门派来说还是非常重要的。 至于像太一仙宗这样的大宗门虽不稀罕里面的资源,但也乐于把这种环境单一、危险有限的秘境当做历练弟子的场所。 目的不同导致名额分配不同,小宗门会把名额往修为高的弟子身上倾斜,希望他们带回更多资源;而太一仙宗则主要分配给金丹、筑基的弟子,至于元婴期也会派两到三个——进去给师弟师妹们当保姆。 黎青崖一直以为这次秘境探索不会与自己这个“第六名”有关,直到杜行舟把“秘境通行令”送到他面前。 他一脸懵:“为什么是我?” 首先,他一点都不想去照顾小屁孩;其次,秘境他在十六岁就去过了,不存在什么好奇想去的心情。 杜行舟对此作出解释:“昨天与各峰代表商议的时候,云师弟提了建议,说往年都是按照名次指派师兄师姐去带队,但他觉得剑修和法修各指派一个才是更合理的安排。这样不同体系的师弟与师妹都能得到较好的指点……” 按照原先的安排去的该是陌织烟与云去闲,他这个提议只是交出了自己的机会,并没有损害他人利益,所以众人乐得成全,在投票时超半数通过。 听到云去闲的名字黎青崖一下明白了,这家伙是在报复他在擂台上放水的行为。 小气鬼,喝凉水! 他伸手将令牌推回杜行舟面前:“师兄,师弟就不去了,把这次机会留给其它同门好了。” 杜行舟回道:“你后面没有法修了。” 黎青崖是今年太一仙宗唯一一个参加论道大会的元婴期法修。 黎青崖傻眼:太一仙宗的法修一门如此凋零的吗? 吾道将绝啊! 最后,他只能“打碎牙齿和血吞”接下了任务,并暗自祈祷这次的师弟师妹们别让人太操心。 大宗门资源好、信息好……在秘境确定的第一时间太一仙宗便得到了消息,或者说,秘境的大部分消息就是他们手下的势力勘探出来并通知个宗门的。 今年将开启的秘境被命名为“山海界”。 这是之前从未开过的一个秘境,里面的具体情况未知。只勘探到地貌以山川为主,妖兽实力五成在一阶对应练气、三成在二阶对应筑基、两成在三到四阶对应金丹。 或许有五阶及以上的妖兽存在,但小心行事,不惹怒它们,便不会有大问题。 综合判定可让弟子进入。 所有人都将其当做了一个与以往的秘境相差无几的普通秘境,唯有黎青崖在听到秘境名字时骤然变了脸色。 “山海界”这个名字对他来说实在太熟了,它是在宴笙箫崛起之后被广泛传播的一个名字,在剧情后期常常被拿来和两千多年前的“魔域”相提并论。 秘境是脱落的上古灵地碎片,大多为没有人迹的荒野,但有微乎其微的概率,碰到在诛神之战中陨落的遗迹。而这些遗迹里很有可能存在上古势力的传承。 两千年前魔皇在魔域得到“天殛城”的传承,然后是魔道的崛起,与持续千余年的仙魔之战。 现在魔域的称号由来,正是因为那个“魔域”秘境。 当前的修界的绝大多数人都不知道秘境还有这一条门道,而知道的那些人则不认为遗迹会出现在第二次,因而不以为意。 的确,因为据统计脱离大陆的上古势力遗迹仅有三处,其中还有被空间裂缝扯碎,再不可寻的可能。魔皇得到一个天殛城传承已经是万亿分之一的概率,再出现一个,几乎是不可能。 无奈宴笙箫是天命眷顾男主。 既然开的是山海界,那宴笙箫必然是要去的了。一想到要和宴笙箫撞上黎青崖就开始犯愁。 第38章 接下来几天黎青崖都在鼓捣自己的法器宝贝,为探索秘境做准备。虽然情报说秘境之中危险有限,但是这种关键剧情点不出事一堆乱七八糟的事他名字倒着写。 忽然他收到戒律堂弟子的传讯,说擎天峰那边出了状况,让他过去看看。 黎青崖不疑有他,放下东西便过去了。 然而刚到地方,便被人捂住嘴,拖到角落。 这熟悉的冻人体温,这熟悉的绑架手法,不用猜便知道是殷血寒那个狗东西。 这家伙是把太一仙宗当菜市场了吗?再这样他真的要请他吃公家饭了。 殷血寒身上的打扮瞧着比上次更落魄了些,脸黑了,胡茬也长出来了,从一个被人膜拜的圣子变成游侠浪客同时还被墨宗追捕,想来他过得也不怎样。不过精神头看着倒不差。 他还没来得及开口问殷血寒来意,便遭到一通质问:“你是不是有其他人了?” 啊?黎青崖茫然:“什么其他人?” 收到慕容极传讯的殷血寒原本非常生气,但当他看到这双无辜的眼时忽然什么都不想追究了。 他放松了对黎青崖的牵制,一把将他揽进怀中:“我不怪你。说来是我不好,是我不能给你安稳的生活,才让你去找其他人。但是,你给我一些时间,等我建立起自己的势力,就来聘娶你。等我,好不好。” 殷血寒言辞间将自己放得很低,就像一个对心上人喜欢到骨子里的舔狗,哪怕对方给他戴了“绿帽子”,但只要愿意断掉乱七八糟的关系回到自己身边,他都不计较。 黎青崖满脑门儿问号,他觉得不是殷血寒脑子有问题就是他脑子有问题。 “那个……我是不是,失过忆?我们什么时候发展到这一步了?我怎么完全不记得?” 上次见面时殷血寒也说了很多奇怪的话,他听了完全就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可惜殷血寒的重点完全偏移了,听到他的话,面露震惊:“你失忆了!什么时候的事?怎么失忆的?受伤了吗?” 随即就要查看他的脑袋。 黎青崖摁住他的手,急忙解释:“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我们并没有到谈婚论嫁那一步吧。” 事实上,他们根本就是没有关系。 殷血寒以为他是说他们没有谈过恋爱,回道:“你心悦我,我也心悦你,就够了呀。” 他不喜欢走那些花里胡哨的过场,情投意合直接在一起便是,至于现实问题,他可以为黎青崖妥协。 槽点太多,黎青崖一时不知从何说起:“大圣子,我觉得这里面有问题。我们并没有两情相悦吧。至少,我对您只是单纯的‘敬佩’,不夹杂任何男女之情的那种。” 殷血寒怔愣:的确,黎青崖并没有亲口对他说过喜欢的话,但是他的所作所为,不都表明了对自己的爱意吗? 他问:“你不喜欢我为什么帮我?” 黎青崖回道:“因为对正道有好处。” “那你为什么又收了我的聘礼?” 黎青崖反问:“什么聘礼?” “牵情丝!我上次来时交给你的。”在他看来,黎青崖收下牵情丝就是同意了他的求亲。 牵情丝,黎青崖没见过但听过。是墨宗特产,能起死回生的宝物。他心下震惊:殷血寒说的和他想的那个是一个东西吗? 他忙拿出上次殷血寒塞给他的盒子打开给殷血寒看——幸好一直有带在身上。 “是这个?” 殷血寒看了一眼:“对。” 黎青崖听说过牵情丝,没想到是长这样的,说是“丝”倒像是一只蛊虫。 从某种角度来说,黎青崖倒说对了,这就是蛊。墨宗圣子圣女在被封赏时会被赐一只蛊,名为炽血蛊,以精血饲养两百年可成,届时蛊会织茧,成茧名牵情丝。 殷血寒:“你既然收下了,就是答应了我的求亲。” 黎青崖用看白痴的眼神看了他一眼:明明是殷血寒自己塞给他的。还有,把这么贵重的东西随便送人是不是傻? 不过他懒得计较这些细枝末节了,和一个傻子争辩,他会觉得自己也是傻子。 他将盒子塞回殷血寒手里:“都是误会,现在还给你。” 殷血寒双眼大睁,面色涨红:“你不认了?” 黎青崖无奈,这种事情就没法认:“收好,重新去找个良人吧。” 确认黎青崖的心意“无可转圜”,殷血寒的神情经历多番变化,从震惊,到气愤,到悲伤,最后转化为哀莫大于心死。 他苦涩又倔强地笑了:“送出去的东西,哪有要回来的道理?你的意思我明白了,我不会再来找你了。” 说完扭头就走。 虽然殷傻子这样说了,但这么重要的东西黎青崖还是不敢收,毕竟这可是别人一条命。只是他追了两步,殷血寒就没影了。 ——等他变强了一定要学一门能追上分神期近战的身法。 无奈之下,黎青崖欲打道回府,转身时瞥见道路尽头站着的一道霜衣身影。是杜行舟,他立在小道上,绰绰竹影投映在他身上,幽谧宁静。 与呆住的黎青崖对视三秒后,杜行舟平静地唤了一声:“三师弟。” 黎青崖心虚地应声:“大师兄。” 大师兄方才应该没看到殷血寒吧。殷血寒已经这么傻了,黎青崖着实不忍心让他再被抓起来吃牢饭。 无奈他的祈祷并没有成真,杜行舟开口询问:“方才与你说话的是谁?” 黎青崖:“问路的。” ——大师兄见过殷血寒吗?应该不认识吧。 幸运的是杜行舟看起来对他的说辞并没有怀疑,未再追问下去,只是走到近前,将他衣服上的树叶摘捡下来,递到他面前:“衣服脏了。” 见自己毛躁的样子又被大师兄抓到,黎青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谢谢大师兄!” 他伸手去接树叶。但就在碰到边缘的瞬间,杜行舟突然松开叶片抓住了他的手。 黎青崖微惊,抬眼去看去。 青白的月光照在杜行舟的脸上,明的透亮,暗的深沉。而杜行舟的表情很沉静,沉静到近乎幽深。黎青崖发现自己忽然看不透大师兄的情绪了。 “大师兄?” 杜行舟回神,用复杂又缱绻地目光深深地看了黎青崖一眼:“回去吧。” 说完牵着他的手,转身朝问道峰的方向走去。 黎青崖“哦”了一声,乖顺地跟他走了。 见黎青崖并没有对他们握在一起的手表示排斥。杜行舟落在他手背的手指悄悄滑进掌心,然后收紧…… 还剩几天就要出发了,黎青崖特地来到青冥谷与聂清玄和裴雨延辞行。 虽然聂清玄的化身没了,但却凝聚了幻影,也能在青冥谷的范围自由活动。 而这段时间裴雨延几乎住在了青冥谷,甚少回镜月湖客舍,黎青崖猜测他多半在躲霍长风霍师兄,不过顾及小师叔脸薄,便没有直接问出来。 他站在台阶下,向两个对坐品茗弈棋的人打揖:“弟子要去山海界了,特地来向师尊与师叔辞行。” 裴雨延目露疑惑。 聂清玄为他解答:“新开的上古秘境。” 裴雨延在北境长大,并没有参与过这种秘境探索,不过听说过,经师兄这么一解释也明白是怎么回事。 他问:“去多久?” 黎青崖回道:“算上路上的时间一到两个月吧。” 裴雨延若有所思,摘下自己手腕上的护臂,递给他:“这个给你。” 小师叔的随身之物,那一定很贵重,黎青崖摸不准可不可以收。 聂清玄开口:“你小师叔给你,你就收着。” 得到这声准许,黎青崖不再顾虑,双手接过:“谢谢小师叔!” 不过北境打造的护甲机关颇为巧妙,他拿到手却不知道怎么戴。裴雨延伸手接过护臂,抓起他的左手给他扣到了手腕上。做完之后,他瞥到黎青崖另一只空荡荡的手腕,干脆又把自己右手上的摘下来给他戴上。 金属质地的护臂并非冰凉,而是带了上一位主人温热的体温,让人无法忽视。 裴雨延低声嘱咐:“注意安全。” 黎青崖回神,又道了一声:“谢谢小师叔。” 然后他扭头看着聂清玄,意味再明显不过。 聂清玄瞥了他一眼,不咸不淡地说了一句:“注意安全。” 黎青崖嘴角微抽:“哦,谢谢师尊。” 临走前,他对裴雨延笑盈盈道:“听说这次的山海界里有许多奇珍。我会给小师叔带特产的,小师叔等我回来!” 看到盯着他的聂清玄,他加了一句:“师尊也有!” 感觉自己只是被“捎带上”的聂清玄臭着脸偏开头。 黎青崖装作没看到:“那弟子不打扰师尊和师叔,先告退了。” 目送黎青崖离开青冥谷后,裴雨延收回目光,与聂清玄继续之前的话题。 “师兄,我想好了,我不修无情道了。” 聂清玄:“因为什么做的决定?” 裴雨延想了想,抬手摸着自己的心口:“我觉得它会‘咚咚’地跳可能才是正常的。” 心跳时他也会觉得欢喜,要是修了无情道,它见到喜欢的人事物时也没反应,那就不好了。 聂清玄看着他,神情复杂。 他这个师弟不擅与人交往,更不擅争辩,但在表达自己心意之时却有一种近似“野兽捕猎”的本能天性般的敏锐。和他那个死了快七百年的师父一个德行,真不愧是那个老不修的儿子。 他认真地叫了一声:“裴雨延。” 聂清玄很少这么连名带姓地叫他,裴雨延提起十分注意力去听接下来的话。 “你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 天泽城主不解反问:“什么意思?” 看到自己师弟的“呆样”衡钧道尊忽然没了计较的心情,叹了一口气:“没什么意思……喝茶吧,再不喝就凉了。” 空气中的火\药味儿歘地没了,又只剩下宁静祥和的流水声。 片刻的安静后,裴雨延带着疑惑再度开口:“但是师兄,我尚有不解。” 聂清玄掀起眼皮看向他。 “为何我看你时不会心悸?我分明也很喜欢师兄。” 突然被“表白”的聂清玄心情复杂,他没好气回道:“因为你对我的爱是假的。” 裴雨延拧眉否认:“不对,是真的。”他非常确定自己对师兄的心意,哪怕师兄有时候很讨厌,他对他也是喜欢大过不满的。 聂清玄:“假的!” “真的!”天生剑心的固执劲儿被激了出来,如果剖开自己的胸膛能证明,裴雨延就把心掏出来给他看了。 本性恶劣的聂清玄不加收敛:“是假的!你看你都不心跳。” 裴雨延急了,挺直身子,几乎就要站起来:“是真的!不心跳的问题我会努力解决的!” 聂清玄倏然无言以对,片刻的沉默后他回道:“好了,我信你了。你坐回去,千万别瞎努力。” 要真的努力出点什么东西来就出大事情了。 第39章 三日后,太一仙宗的弟子们整装待发,这次太一仙宗总共有二十三个名额,元婴两个黎青崖和陌织烟,金丹七个,筑基十四个。 宴笙箫果然如黎青崖设想的在队列中。黎青崖有意躲避宴笙箫,不少弟子也知晓他们关系不好,都挺有眼色,刻意回避将他们凑到一个场合。 一路下来,两人并没有什么交集,相安无事。 此次山海界的入口开在东南,属于乾坤书院的地界儿,秘境打开之前他们都会住在书院之中。 乾坤书院也是大陆上的一流宗门,平素与太一仙宗往来还是很多的。 比如黎青崖一落地就揪着乾坤书院的弟子询问:“你们傅师兄可在?” “傅师兄外出还没回来呢。” “哦,那就好。” 听到小时候被自己不小心扒过裤子的“煞星”不在,黎青崖松了一口气,放心地带着弟子入住了乾坤书院。 三天后的辰时,乾坤东面异象突起。天上风云聚变,一个足有数百丈高的时空裂缝出现在山脉间,光线在其间扭曲,在人眼中呈现诡奇的色彩。 裂缝不断扩展,按照以往的经验,它会一直继续展开,到近百米宽为止。 一两个时辰过后,裂缝才会稳定下来,到时候会出现一段较为安全的通道,元婴期及以下的修士可凭借“通行令”通过。 黎青崖不慌不忙,踩点赶到。清点弟子人数的时候,他看到洛梓灵兔子般的眼睛,吓了一跳。 “你怎么了?半夜挖煤去了?” 洛梓灵支支吾吾地敷衍:“被蚊子叮的!” 事实上,昨天晚上她熬夜把穆叶的第三部 最新一章看了。狗作者,发刀子更变本加厉,虐得她心肝疼,但她却控制不住自己去看,最后眼睛都哭肿了。 黎青崖也没多问。 入口刚稳定下来,便有修士迫不及待地冲入其中。 黎青崖与陌织烟对视了一眼,也带着弟子们进入。 他们落脚的地方是山脉脚下的一处林地,第一次进来的师弟师妹们都按奈不住好奇的心思四处打量,黎青崖嘱咐:“自由活动,遇到打不过的妖兽不要贸然行动,有危险就用传讯符通知我或者陌师姐。” 他的目光在宴笙箫身上顿了一下,然后平静地移开。 弟子们迫不及待地散开,三五成群地朝自己看中的地方奔去。 黎青崖扭头看着陌织烟:“陌师姐去哪边。” 陌织烟毫不犹豫回道:“东边。”她已经和人约好了。 “那我去西边。” 说完他们也散开了。但黎青崖没走几步,就差点踩到躲在草丛里的洛梓灵。 “你在这儿干嘛?” 洛梓灵死死盯着陌织烟远去的背影:“绝对不能让那个女人和大师姐独处,她对师姐有非分之想!” 黎青崖:你大师姐也对她有非分之想。 前段时间下来,黎青崖发现这丫头完全不是慕容极的对手,还不够人一盘菜的,便没再把她的手脚放在心上,由她自己去胡闹了。 他开口提醒:“你知不知道你右后方五丈远有只二阶狼妖已经盯了你很久?它扑过来了!” 说完一垫脚尖,轻飘飘地退远,让洛梓灵独自暴露在灵兽的攻击范围。 察觉到危险的洛梓灵急忙抽出灵剑还击,看到黎青崖头也不回地离开,她气急败坏:“你都不帮我打一下!” 黎青崖回道:“你考试时候也叫监考帮你做题吗?” 林地间响起洛梓灵的斥骂:“臭不要脸!” 终于摆脱所有师弟师妹的黎青崖找了个僻静的地方,掏出自己写文的小本本。 第三部 连载的稿子他只交了一半,剩下一半,他一个字都没写,不赶紧写出来,等出去了编辑怕是得把他剐了。 但没写几个字,草丛中窸窸窣窣的声音让他骤然警惕起来。 他一早就注意到此处低阶妖兽活动的痕迹很少,合理猜测,这里很可能是某位高阶妖兽的领地,但他觉得自己不会惊动对方,便没有在意。 不过若惊动了也没办法,对方要袭击他,收拾了就是。黎青崖收起本子,抽出墨断。 然后,在他全神贯注的防备中,草丛里跳出一只被拔光毛的“鸡”,“嘎”地叫了一声。 本做好战斗准备的他被吓得飞身上树。 “没毛鸡”双眼一亮:“人类!你跑什么跑!” 眼前有只用公鸭嗓子说话的“没毛鸡”,肉肉的鸡屁股还一动一动的,看清细节的黎青崖除了生理的反射性恐惧,还感到了精神上的排斥。 他捂嘴偏头:“呕!” “没毛鸡”怒了:“大胆!无礼!你对谁吐呢?” 不过呵斥完它又赶紧给黎青崖铺好台阶:“算了,我大人不记小人过。你遇到我也算缘分,我给你个机会和我签契约!” “没毛鸡”语气嚣张,自以为黎青崖听了他的话一定会感恩戴德地立即和它签下契约。 黎青崖一边压住反胃的感觉,一边摆手:“不要,走开。赶紧的。”多看这没毛鸡一秒他都觉得自己受到了惨无人道的精神虐待。 “没毛鸡”气急:“不识好歹的人类你可知我是谁?” 它想飞上树与黎青崖对峙,但无奈翅膀没毛,借不了力,扑腾半天飞不起来,只能在树下跳脚。 “你以为你得到的是谁的眷顾?是凤凰一族的眷顾!”它可是凤凰一族已知的最后血脉,虽然除了死不了外什么都不会,但它这么珍贵还需要格外的技能吗?光摆家里就是无上的荣耀。 黎青崖回嘴:“你连毛都没有,还凤凰呢。” 虽然在小说里入秘境必捡神兽,但是这只实在太丑了,要宴笙箫不嫌弃的话,留给他吧。 “没毛鸡”跳脚解释:“那是因为被关在这里太久,出了心理障碍,秃头了!你把我带出去,等我心理恢复健康了毛会长出来的!” 退一万步来说,就算这只“没毛鸡”说的是真的,黎青崖也不要。凤凰又怎么样?还不是尖喙长羽兽。让他养只尖喙长羽兽,这辈子都不可能。 “我拒绝。” 没毛鸡开始利诱:“我能带你找到秘境里的宝贝!我跟你说,这里有非常稀罕的宝贝的。” 黎青崖愣了一下,他差不多知道它说的是什么:“不稀罕。”他从没想过和宴笙箫抢机缘,也不觉得自己能抢走。 “没毛鸡”忽然怪叫了一声:“嘎。你旁边有条银蛇!快点下来!被它咬了就没命了!” 黎青崖偏头,果真看到一条张嘴向他手腕袭来的银色小蛇。“生死抉择”间,他还是觉得下面那只没毛鸡更可怕,选择面对毒蛇。 而且一只蛇有什么好怕的? 他伸手抓住银蛇,然而那蛇身体极为细滑,往前一滑,回身就朝他手腕袭去。 黎青崖迅速捏断了银蛇的七寸,但还是被咬中灌入毒液。 “没毛鸡”在树下凉薄地哀叹:“哎呀呀!你中毒了!快和我签约吧!” 莫名其妙被袭击的黎青崖满肚子火,一边塞解毒药一边反问:“和你签约能解毒吗?” “没毛鸡”坦白诚实地回道:“不能。但再不签万一你死了怎么办?你在最后关头物尽其用一下啊。” 黎青崖眯起眼:尖喙带羽兽果真面目可憎。 他暗地操控着林地间的藤蔓朝没毛鸡袭去,而它完全没有察觉,很轻易地被他缠住脚倒提起来,“嘎嘎”叫个不停。 黎青崖发现这只“没毛鸡”好像除了会说话并没有其它技能,这么菜还敢自称凤凰,叫嚣着让人和它签约。早知道他就不躲了,如此也不至于被莫名其妙的毒蛇咬一口。 他现在得去周围找找有没有能解蛇毒的药材,至于这鸡—— 嫌弃地用法术操控着藤蔓将它绑到树上,黎青崖头也不回地走了。 在他身后“没毛鸡”扯着鸭嗓子怪叫:“救命啊!有流氓欺负的啦!” 黎青崖走后没多久,它的怪叫引来了第二个人。 “没毛鸡”兴奋地呼唤朝它走来的粉衣少女:“少女!少女!想拯救世界吗?和我签订契约吧!” 被难听的声音吸引过来的洛梓灵站在树前,又嫌弃又惊奇:“卧槽!这世界上居然有这么丑的鸭子!” “没毛鸡”大叫:“我是青鸾!凤凰一族的青鸾!不是鸡!也不是鸭子!” 洛梓灵若有所思:“哦,原来凤凰这么丑。看来书上都是骗人的。” 忽然给全族丢人的没毛鸡哑声了,它试图辩解:“那个……不是。不是凤凰丑……” 它忍不住哭了起来:“是我丑,行了吧!但人家丑也只是暂时的,等毛长出来会好看的。” 没毛鸡原本以为身为凤凰一族的自己想和人类签约是很容易的,但接二连三的打击摧毁了它的自信与尊严。 它放下了所有骄傲与坚持:“求求你和我签约吧,只要你带我出去我什么都肯做,再在这里呆下去我会疯的!” 深度颜控洛梓灵果断拒绝:“太丑了,不签。”说罢扭头就走。 “没毛鸡”试图推销自己:“我有很大作用的!我能帮你找秘境里宝贝!” “不需要。”比起那些宝贝她更关心自家大师姐的清白。 这是没毛鸡在短时间内第二次被人拒绝。它大感震惊,现在外面的人都这么“视钱财如粪土”的吗?妖皇传承都不稀罕。 它不禁对人类的思想觉悟肃然起敬:“那……那我还会其他的,我活了那么多年知道很多事情的!上到求仙证道,下到感情生活我都能帮你的!” 这句话里的某些关键词让洛梓灵停下了脚步,她折了回来,一脸期待地看着没毛鸡:“感情生活?那你能帮我拆散别人吗?” “没毛鸡”意味深长地看了洛梓灵一样,没想到啊没想到,小小年纪就当第三者。不过它才不管签约人的人品心性,只要能出去就行。反正没人能熬过它,熬死主人它又是一条好汉。 这个小妮子问的它刚好懂一点,于是言之凿凿的保证:“能!知道灵界深处那对七阶虎妖夫妻吗?我搅黄的。都一千年了,见面还和仇人一样。” 虽然是它嘴瓢传错话,误打误撞导致的。不过按此类推,拆散两个人类应该很容易吧。 洛梓灵咬牙:“行!我带你走。不过你太丑了,我得给你弄套衣服,你必须穿。” 青鸾忍辱负重地应了下来:“可以。” 就这样,两个“臭皮匠”达成了联盟。 另一头的黎青崖并不知道他走后还发生了这么一出,他在周围找了一圈,发现了蛇的巢穴,但没有像预料的一般发现解毒的药草。 被蛇咬过的地方也没有不适,血液没有变黑,而是呈现出桃花般艳丽浓稠的色泽,细闻还能嗅到淡淡糜艳的幽香。 这毒虽然古怪,但目前看来并不像有生命危险,没毛鸡说“剧毒”多半是为了骗他下树撒的谎。 黎青崖若有所思地盯着银蛇的尸体:银色,手指粗细,被咬后血液泛粉,带幽香…… 片刻之后,他差不多猜到咬他的是什么蛇了。 ——欢情虺。 “欢情”,听名字就知道不是什么正经蛇。它的毒严格来说无害,只是会让人在面对“喜欢的人”时变得容易动情,至于解毒方法原着并没有交待。 说白了就是用来搞黄色的设定。 在剧情里这原本是陌织烟与慕容极确定自己对慕容极感情的催化剂,黎青崖万万没想到被自己抢先体验了。 不好的消息是蛇毒已经入体,好消息是他根本没有喜欢的人或者性幻想对象,也就不存在毒发的情况。这么说来,他是开出了一个谢谢参与? 果然,他就是一条不折不扣的咸鱼,这种主角配置的毒落到他身上都不会有用。 想到这里,他再看手里的欢情虺尸体时顿觉它的死充满屈辱。 怀着惆怅将其好生收埋:安息吧,希望下辈子你能在正确的地方发挥作用。 做完这一切,他换了个地方继续划水。两天后,就在黎青崖写到剧情点时他腰间的玉简突然亮了起来,刚打开便听得门下弟子惊恐的声音从中传出: “黎师兄!救命!” 第40章 听到呼救,黎青崖将本子一收,循着传讯符上的追踪术,立即朝弟子所在的方向赶去。 出事的地方在一处乱石阵,在数里外便看到一座如山高的巨蟒在石阵中愤怒地发动攻击,吐信时的“嘶嘶”巨响让人心下发寒。 十来个修士在它的追击下四散奔逃,其中一半是太一弟子,另一半黎青崖一时没认出。 看这蛇妖攻击时的威力,保守估计有六、七阶实力,差不多对应修士的元婴后期,比黎青崖还高一个小境界。 又是蛇。黎青崖无奈,他来这个秘境是和蛇犯冲吗? 巨蟒的蛇尾击在石山上,山顿时崩塌了半壁,巨大的石块纷纷落下。黎青崖冲上去,拉起在落石范围的两个弟子将他们带到安全位置。 “发生了什么?” 其中那个其它宗门的弟子回答:“是……你们太一的弟子偷了蛇妖的宝贝!蛇妖才发怒的!” 太一弟子当即反驳:“明明是你们想抢宴师弟发现的宝贝,抢不过,才故意惊醒蛇妖的!” “不是我!” 黎青崖现在没有功夫断官司,弄清楚蛇妖为何在此后,他抽出墨断,嘱咐弟子:“都退开,去安全的地方。” 说完,他一头扎进战圈。 因为被拿了宝贝,蛇妖一直紧盯着宴笙箫攻击。而宴笙箫也算机警,在密集的石阵间踉跄穿行,借着狭窄的地形躲避巨蛇的攻击。 不过纵是如此,他也十分狼狈,浑身上下都受了伤,鲜血从各个伤口渗出,染红衣袍。拿张艳丽的脸多处擦伤。 巨蛇无法进入石阵,便在外围狂躁地攻击石壁,试图砸死宴笙箫。其他弟子也在这狂风乱雨的攻击下无法逃脱。 黎青崖在巨蛇攻击的间隙冲入石阵,拉起宴笙箫:“东西呢?快还给它!” 秘境是弟子个人的试炼,他有义务保证宴笙箫的性命,却没义务帮他守住宝物。如果归还失物能安抚巨蛇,他自然会选择更简单的方法。 宴笙箫摇头:“没用的,已经还给它了,但它依旧要杀我。我刚才……刚才还刺瞎了它的一只眼睛,它不会放过我的。”他的语气轻微发抖,看来也被吓到了。 黎青崖抬头看去,果然,巨蛇的右眼闭着,还有鲜血渗出。 这场战斗是无法避免了,黎青崖瞥了一眼在巨蛇无差别攻击里逃窜的弟子们,拉着宴笙箫扭头就跑。看到目标跑掉的巨蛇随之追上。 黎青崖一路将巨蛇引到无人的地方,松开宴笙箫:“找个地方躲起来。” 宴笙箫没有反应,黎青崖推了一下,他才动作。 黎青崖手持墨断,神情凝重,他先前估算的七阶是说巨蛇的攻击力。蛇妖这巨大的身体天然便具有非常的防御力,想要击穿它的要害非常困难。 何况他还是个法修。 墨断尺身上的符文尽数亮起,十数道梁柱粗的藤蔓从地底涌出,缠住巨蛇。蛇妖挣开牵制,但落在巨蛇鳞片间的种子又被迅速催发,形成新的枷锁。 黎青崖一边丢出法术,一边躲避巨蛇庞大的躯体,朝它掠近。 激烈的战斗落在旁人眼中,便是一道道的华光溢彩。法修打架攻击力先不说,要的就是一个华丽。 这些法术也的确没对蛇妖造成太多实质上的伤害,他只是借此寻找攻击蛇妖命门的机会。打架时真正要命的,一般都是最后一招。 借着接连不断的术法,黎青崖成功落到了巨蛇的头上,他一手抓住蛇鳞固定身体,一手捏诀,招出数十根木刺,对着蛇妖仅剩的一只眼,狠狠扎了下去。 巨蛇吃痛,疯狂挣扎起来,黎青崖再无法稳定身体被他甩了出去。而他因为在空中无法借力躲避,吃了蛇尾狠狠一击,摔在山壁上,呕出一口血。 他看了一眼陷入癫狂的蛇妖,拉起宴笙箫,掉头就跑。 过程中他流出的血落到宴笙箫手背,宴笙箫抬手闻了一下,瞪大眼睛:香的! 失明的巨蛇循着血液散发的香味寻到了他们,尾巴准确地扫向山道上的两个人。黎青崖试图将宴笙箫推到安全的地方,但巨蛇的尾巴直接击碎了那片山壁。 他们两个谁也没逃过,纷纷掉下悬崖。 黎青崖试图使出飞行术,但却被巨蛇疯狂扫动的尾巴打断。只能直直掉了下去,所幸落下的缝隙极为狭窄,巨蛇没办法再追击上来。 只能在外面愤怒地撞击山壁,用落下的巨石将他们掩埋。 黎青崖结结实实地落在峡谷底的岩石上,差点把脊椎骨摔断,幸好元婴期的身板扛住了这点冲击力。 他忍着浑身的痛楚爬起来,开始寻找宴笙箫,他不认为这小小的悬崖能摔死男主。 但走着走着,黎青崖发现自己似乎掉入了一个不得了的地方。 狭窄的峡谷底,数百根沿着山壁雕刻的巨大柱石整齐排开。有的石柱上雕着盘旋的巨蛇,样貌威严又狰狞;有的刻着凤鸟,狭长低垂的眼睛栩栩如生,露出睥睨众生的高冷;还有的刻着不知种族的巨兽,形似虎豹,却远比虎豹凶狠…… 这些石柱肯定不会是天然形成的,而他知道的这个秘境里唯一可能有这种遗迹的地方就是——妖神殿。 跟着男主会掉到这里真是一点都不奇怪。 剧情一环环扣上,黎青崖也不得不相信真的有男主光环这种东西存在。他忽然不想找宴笙箫,反正那家伙又不会死,他还是给自己找出路吧。 掉下来的路已经堵死,他只能继续朝前走。 走过一百零八根石柱后,黎青崖进入了一处宽阔的空间。这里依旧刻满了石雕,用了大量不同妖兽的骸骨作为装饰。 这些石雕壁画描述了妖族的历史。 诞生于天地之间,天生便会与天地之灵沟通。一度成为大陆最强盛的种族,与神比肩……一幅幅壁画瑰丽又宏大。 直到,诛神之战,所有故事戛然而止—— 妖对如今修界的人来说不过是古旧史书中一个无法想象的名词。若非宴笙箫获得传承,重新在大陆建立妖族道统,只怕它们会继续这样被遗忘。 如此辉煌历史定是不甘就此湮灭。这座妖神殿,如等待甘霖的旱土,一直在等待一位传承者。 就在黎青崖细看壁画的时候,一股直达灵魂的、深沉浑厚的感应涌来,呼唤他向右边走。 黎青崖:好的,知道出口在左边了。 然后,毫不犹豫地朝左转。 见这个素质更优秀的传承者要离开,妖神殿的灵识终于不装逼了,直接将意识传到黎青崖脑子里。 这是一个古朴浑厚的声音,说话一字一顿:“你可愿继承妖皇传承,代价只不过是必须将妖族的文明重新发扬光大。” 就像当初继承了魔族传承的魔皇在修界创建起魔道。 黎青崖摆手:“不愿意!”倒不是他瞧不起妖神传承,主要是不想那玩意儿上长倒刺。 妖神殿意识沉默了一下,生气地将这个不识好歹的人类丢到了妖神殿门外。黎青崖毫不在意地爬起来拍掉身上的灰尘,他拒绝了妖皇传承,这件事说出去他能吹一辈子。 他抬头打量了一下周围。 这里什么都看不到,一片漆黑,就像在地底。 似乎是为了肯定他的猜测,周围瞬间剧烈晃动起来,泥土与石块唰唰地落下来。黎青崖只能躲在妖神殿大门上浮雕的缝隙间,才能不被淹没。 一声沉闷的巨响之后,黎青崖脚下也动了起来,妖神殿在上浮! 此时,外面的秘境也开始地动山摇,所有在波及范围内探索的修士不得不退出地震的范围。 重新找到落脚点的他们回首往发生异变的地方看去。 只见峡谷中的树木如同秋收的麦秆般一排排倒下,妖兽四散奔逃。土地崩裂,岩石与泥土被顶开,似乎有什么要从低下涌上来。 先是尖顶,然后是建筑墙壁—— 哪怕未见得全貌,依旧不难看出这是一座宏伟古朴的黑色宫殿,整体建立在一只巨兽的骨架上。一股悠远的气息从宫殿上散发出来…… 在场绝大多数人虽不知秘境传承这种传说,但他们不傻。这个秘境里没有人,也没有文明。那么遗留下的建筑只能是万年前的。 万年前的宏伟遗迹,里面的好东西必不能少,找到点剩下的碎片都够他们受用的了。想到此处,众人纷纷祭出飞行法器朝宫殿方向起飞。 但飞了没多远,便在空间震荡中稳不住身形跌落下来。 顶着一身灰布罩的“没毛鸡”扯着鸭嗓子解释:“没用的,进不去的。大奖被开了,秘境开始关闭。再不走出口就没了,留在这里会死的。” 它不停地催促:“走了走了,赶紧的。” 这次它并没有骗人,妖神殿会抽取大量的灵气成全它的继承者,到时候整个秘境都会成为荒土,人类修士留在这里是活不下去的。 听到它话的人回头看去,通天彻地的空间之门果然正以可见的速度缩小,怕是不出一刻钟便会彻底消失。 虽暗恨自己得不到异宝,但还是性命更重要。 犹豫片刻之后,有人一咬牙掉头往出口而去,有了第一个,其他人也纷纷跟上。 陌织烟也发出传讯,命令身在各处弟子们立即撤退,弟子们纷纷响应。 但是她没有收到黎青崖和宴笙箫的回复,正在她拧眉担忧之时,一个从峡谷处逃回来的弟子告诉她:“陌师姐!黎师兄和宴笙箫一起掉进山谷了!” “什么!”陌织烟大惊,看了一眼众人,她吩咐,“你们先出去,我去找黎师弟。” 陌织烟祭出飞剑,想去黎青崖失踪的地方查探。慕容极追上来拉住她:“陌姐姐,再不走门就关了!黎青崖他知道跑的,别把你自己折进去。” 她希望黎青崖没事,也绝不允许陌织烟出事。慕容极强硬地扯住陌织烟,在出口关闭前,将其带离秘境。 通道的最后一丝缝隙合拢,消失在天地间。 清点完弟子,确认黎青崖和宴笙箫都没有出来的陌织烟面色惨白:上次出任务时让黎师弟涉险,这次直接把人弄丢了,她回去要如何向杜师兄和道尊交待? 山海界内。 妖神殿终于全数浮到地面上,黎青崖干咳着擦掉脸上的泥土。待灰尘散去,看清如今秘境面貌的他懵了—— 他们进来的那处空间之门已经消失不见,他出不去了。 而整个秘境从边缘开始以可见的速度枯萎荒芜,沉睡的大妖被惊醒,发出愤怒的吼声。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的它们果断开始猎捕低阶的妖兽,为挺过即将到来荒芜时期准备能量。 黎青崖扭头去推妖神殿的大门:那个谁,我觉得传承的事我们可以再商量一下。不就是xx长倒刺嘛,没什么不好接受的,长两个xx我都可以! 再给我一次机会! 但妖神殿的门纹丝未动,似乎在嘲笑他方才的倨傲。 黎青崖颓丧着脸,在门口坐了一个时辰,终于接受了自己被困在秘境的现实。那些妖兽虽然互相猎捕,但目前还不敢靠近妖神殿的范围,他暂时是安全的,但未必一直是安全的。 至于出去肯定迟早能出去的,毕竟男主不会一辈子呆在这里。 他担心的是时间。 剧情里一直有暗示宴笙箫获得传承花了很多年,他失踪的时候尚是少年,与杜行舟重逢时直接成了青年。 而后来宴笙箫也有亲口承认,自己在秘境里呆了十二年。 十二年! 他偏头看了远处那些保底十一阶的狰狞的远古妖兽,陷入呆滞。继续呆下去他绝对会成为这些妖兽的盘中餐的。 就在黎青崖为自己险若风中蓬絮的小命瑟瑟发抖之时,背后的门“喀嚓”一声,打开了一条缝隙。 第41章 ……01…… 见紧闭的门的打开,黎青崖喜出望外,赶紧将缝隙推大一点,挤了进去。 进门后,他来到了妖神殿的正殿,高高的穹顶足有近百丈,大量的妖族雕塑透出诡奇的异域风格。大殿正中放着第一任妖皇雕刻,足有百米高,俊美的男子手持长剑贯穿脚下的巨兽,低垂的双眼是睥睨苍生的寂静无波。 他看着倒与成年后的宴笙箫有几分相似,不对,该说宴笙箫像他。 妖神殿灵识又开始说话:“感恩吧,人类。新妖皇愿为你提供庇佑。” 黎青崖:“谢谢!” 妖神殿被他干脆的道谢噎住了,这人类的乖顺识趣让它毫无打脸成功的体验,接下来的嘲讽也堵在喉咙里说不出来,只能没好气地冷哼一声。 “宴笙箫——就是你们新妖皇呢?” 妖神殿:“妖皇在沉睡。” “哦。”黎青崖点点头,没再问下去。 转眼十九年过去,妖神殿,蕴灵池。 黎青崖盘坐在池边撑着下巴发呆,一副百无聊赖的模样。起初几年妖神殿灵识还会与他聊天扯皮,后来它能量耗尽陷入沉睡,他就成了单机模式。 而现在他所在的是妖界最紧要的禁地,要问他是怎么进来的那就说来话长了,干脆不说。简而言之,混进来的。反正妖神殿灵识沉睡了,也没办法把他扔出去。 他也不是不长眼色非要往人禁地闯,都是因为这些年秘境内的灵气不断枯竭,最后除了这里,其它地方再无半点灵气。而灵气对于修士相当于食物之于凡人,是维持生存所需的能量。 所以他也是没办法,要吃饭的嘛。 蕴灵池边刻满了充满异族特色的繁复阵法,散发着蓝光的线条仿佛一根根脉络,将妖神殿抽取的庞大灵气源源不断地供向阵法中央,那里,一枚一人高,似蛋状的白色大“茧”浮在水面上,底部微微沉入水底,整体有规律地膨胀与收缩,仿佛在呼吸。 这便是沉睡的妖皇了。 一看到这个黎青崖就来气。说好十二年,十二年之后又七年,已经十九年了。他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也修炼到出窍期了,这个臭小子还没出来。 好几次他都想干脆把这个东西剖开,不过怕弄出人命便作罢了。 无奈之下,黎青崖只能把快要倒背如流的话本掏出来又翻看了一遍。看到一半之时,他恍然听到了一声细微的“喀嚓”声。 黎青崖抬头,下意识看向池中的“茧”,无奈隔得太远,并不能看出蹊跷。低头继续看书,没一会儿,又是一声“喀嚓”,抬头看去,依旧没有异样。 为验证心中猜测,他只能收起书,踏入池水,来到大茧边上。 他果然没有听错,原本完整无暇的大茧,此刻在中央腹部裂开了一道细微的口子。为确认自己没有看错,他伸手摸了上去,就在触碰到的瞬间,“喀嚓”,缝隙猛然扩大。 黎青崖收回手,心虚地倒退两步。扭头回到池边:咳咳,他什么都不知道,不关他的事。 茧的确在开裂,从一开始表面的细微裂缝,到贯通内部的缝隙。只是里面一片漆黑,从缝隙看去,什么也看不到。 当缝隙扩展到成年男子的巴掌宽时,一缕如流水般柔顺的黑发从里面滑了出来。 茧不再裂开,也不再“呼吸”,持续不断输送了十九年灵气的阵法也黯淡了下来,它们都完成了自己的工作。蕴灵池陷入了从未有过的寂静,只有那缕从茧中滑出来的黑发散发出充满生机的光泽。 倏然,一只白玉般的足从缝隙里面探了出来,若不是它的尺寸的确是个男人的脚,黎青崖都要怀疑宴笙箫被吃了,而这个茧用他的血肉孵出了一个绝世美女。 脚之后便是腿,一个浑身赤\裸的俊美青年从破茧而出,落进水中。就在黎青崖犹豫要不要下去救人的时候,青年自己站了起来,茫然地立在池中央。 湿透的黑发粘在他匀称修长的身体上,齐腰的水堪堪挡住关键部位。 黎青崖:他错了,性别并不妨碍宴笙箫变成绝世美人。 不知道是不是孵化时间更长的原因,宴笙箫比剧情里长得还要勾魂夺魄,像一只华丽又矜贵的妖精。 不对,从血脉上来说宴笙箫现在已经是个妖族了,他就是妖而不是像妖。 青年的目光逡巡一圈,最后落到了水池边的黎青崖身上。 香气? 五感灵敏的妖皇闻到了一股香气,是从坐在水池边的青年身上传来的。青年仙君相貌装扮清贵无匹,但这香气却像是开得最糜烂的木香花……非常违和,但又格外地特别,让人想要将其揉碎。 他朝青年走去。 新妖皇的靠近让黎青崖心下发寒,被其容貌蛊惑而生出的旖旎霎时间消散,与此同时宴笙箫闻到的香味也消失不见,变成了松竹般干净清新的味道。 新妖皇虽困惑,但也没深究,只在心内感叹:这倒与他很匹配。 “孤认识你。”新妖皇低声感叹,似有怀念,这声音和它主人的名字一样,若笙箫悦耳。 在茧里他继承了太多关于妖族的记忆,而原本属于自己的记忆被稀释、模糊,以至于见到故人时还要特地打开古旧记忆的匣子翻找。 被他认真注视的黎青崖不得不一遍遍在心底对自己加以暗示,才能不被这副容貌影响:这家伙,放出去绝对是祸害。 宴笙箫偏了偏头:他记得这个人。是在街角对自己伸出手,是登仙道上默默无声的保护,是在蛇妖的追杀下奋力的庇佑…… 终于,他想起了这个人的名字:“黎青崖,黎师兄。” 虽然心底慌得不行,但黎青崖看着只是面无表情地掏出一套衣服递给宴笙箫:大兄弟,遮一遮。你师兄身体扛不住。 宴笙箫瞥了一眼衣服,伸手接过,一件件地穿上。 上一次他穿黎青崖缩骨后穿的衣服尚还大了许多,但这次却只是勉强合身,裤腿下露出一截如玉的脚踝。 “孤……我沉睡了多久?” 黎青崖:“十九年。” “黎师兄可知道这十九年我为什么沉睡?” “继承妖皇传承。” 宴笙箫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那黎师兄就没有想过杀了我,把这份力量抢过去?这样你便能成为大陆上最强的人。” 这无聊的问题让黎青崖撇了撇嘴:“你还活着不就很能说明问题?” 宴笙箫神情复杂:他们土生土长的修界人都这般慈航普度吗?一味地对人好,却从不奢求回报。 就像当年他背弃黎青崖入灵霄峰,之后他一直在等黎青崖的斥责。但什么也没有,黎青崖连他那样做的理由都不问。 他对他好的目的只是想做好事,他不在乎他,所以连厌恶都不给他。 当时他真的很不甘心,很意难平。 不过如今再想,这都是不值一哂的旧事了。 强大能让人的眼界变宽、心变坚硬,他不再害怕被伤害,因此也不再执拗于旁人是否在意自己。 被宴笙箫深沉眼神盯着的黎青崖心底发怵:这家伙不会想打他吧。 现在的宴笙箫虽然只有元婴中期,但越阶挑战是主角的日常,真打起来,他得要宴笙箫让他一只手加一条腿。 “被打妄想症”的黎青崖在宴笙箫伸出手时差点跳开,宴笙箫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开口道:“作为这些年陪伴的答谢,我带黎师兄参观一下这里吧。” 原来不是要打他,黎青崖松了一口气,没有去握那只手,自己站了起来。 宴笙箫也没在意,扭头带路。 这些年进得去的地方黎青崖都逛得差不多了,宴笙箫带他去的是妖族的宝库。门打开的瞬间,黎青崖差点被宝物的华光闪瞎眼。 宴笙箫非常大方:“黎师兄看上什么,尽管拿。” 这里只是普通的藏宝库,并没有紧要的至宝,全部送人也没什么关系。 黎青崖也没客气,捡了几样自己喜欢的东西,收起来。 离开宝库后宴笙箫带着他继续往回走。 “黎师兄救过孤三次,作为报答,孤可以在无害于妖族的前提下,答应你三个要求,什么都可以。”他又换回了自称,这是以妖皇的身份许诺的。 “真的?” “真的。” 还有这种好事? 黎青崖毫不犹豫地提出了第一个要求:“那我第一个要求是让你与太一仙宗断绝关系。你与太一再无瓜葛,出去后不可再回太一仙宗,太一仙宗及门下弟子若不直接加害于你,你也不得伤害太一仙宗及门下弟子。” 宴笙箫面色一沉:“此话何意。” ……02…… 听到这个要求的妖皇心情很不好。 这人就这么不想他留在太一仙宗吗?又为何说得像是他一定会与太一仙宗为敌? 黎青崖解释:“传承不会告诉你,现在天下都磨好了刀等着你出去。有的人想杀了你以免你成为第二个魔皇,更多的人则是想抢走你的传承。”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天下人惧怕魔皇,却也想成为魔皇。魔皇之祸给了他们一个名正言顺的理由来杀宴笙箫,出去后等待他的是一条非常艰辛的路。 在剧情里,死里逃生的宴笙箫一无所知地回到太一仙宗,然后遭到了修界众人的讨伐。所有宗门联合起来逼太一仙宗表态,为平息这场风波,也为保宴笙箫一命,杜行舟亲手封住他的奇经八脉,将他关入禁地。 但宴笙箫无法理解这种“保护”,将其视为背叛。在被关的第十年,他逃出太一仙宗,开始了自己在厮杀与鲜血中铺就的妖皇之路,他报复一切折磨、迫害过他的人,其中也包括太一仙宗和杜行舟。 宴笙箫固然有理由怨恨太一,但师门与同门是黎青崖的底线,底线上是没有道理可讲的,无论什么原因,他都不容许有人伤害他的底线。哪怕事情发生在他自己身上,他也会是一样的态度。 听黎青崖的话,宴笙箫明白了事情的严重性:“我答应你。但有一点,我可以不回太一仙宗,但若师尊寻来,我不能不认他。” 他入太一不久,对宗门并没有多少感情。但御凌恒待他不错,也教了他很多东西。他不能为了黎青崖这个要求,枉顾师徒恩义。 黎青崖:“答应的话就立个心魔誓。” 宴笙箫不满:“你觉得妖皇的许诺不可信吗?” 黎青崖:“我又没和妖皇相处过,我怎么知道可不可信?” 这话,真是干脆到不留情面。也是,他们之间本就没什么感情。宴笙箫轻嘲一笑:“行。” 心魔誓烙印形成后,黎青崖紧接着提了下一个要求:“第二个要求,带我出去。” 就这?宴笙箫困惑。 “可以,但要等半年。”他慢悠悠解释,“就像你方才所说,从这里出去后我就是天下人的鱼肉。我需要时间消化传承,巩固实力。” “那先放我走。” 宴笙箫拒绝:“不行,我现在的能力只能打开一次通道。” 他都这样说了,黎青崖只能妥协。 接下来的日子倒也算相安无事,他与宴笙箫的关系本就一般,而妖族传承的记忆又无限稀释了这份情分。以至于他们现在的关系只比陌生人好一点。 不过十九年都过去了,剩下半年也没什么不好熬的,何况宴笙箫还开放了许多妖神殿内以前关闭的区域,没事探索一下新区域,时间过得也算快。 外面那些狂躁的妖兽在妖皇苏醒后仿佛受到了安抚,也不打架了,每天“一脸乖巧”地在妖神殿外打转转。 说是消化传承,但宴笙箫每天做的,就是在后面的众神殿内雕刻石壁。 被重新唤醒的妖神殿灵识向他解释,这是妖界的“史书”,每一任妖皇都会在上面留点东西。有的将自己的得意功法留给后人;有的回顾一生荣辱,总结经验…… 而宴笙箫则在上面刻了——一个女人。 旁观的黎青崖沉默,一直都在的妖神殿沉默。 黎青崖悄悄对妖神殿:“你们妖皇个情种啊。” 这么神圣的地方,其他人都在为后来者殚精竭虑,就他不争气地刻了个女人,他这个当师兄的都有些不好意思。 妖神殿悄悄对黎青崖:“我又有什么办法呢?” 他们也没有前任妖皇来教训新妖皇啊。 宴笙箫没有理会旁观的两个“人”,全神贯注,一笔一划刻得认真,似要在线条的转折里揉进所有情意。 黎青崖继续与妖神殿讲悄悄话:“你说他刻的是谁啊?我怎么不认识?是不是你们妖族传承记忆里的人啊?” 要是他见过这个女人绝对不会忘记,毕竟太漂亮了,刻在石壁上都像会发光似的。 妖神殿:“哼,我还想问你这是哪个人族女人,居然将我们的妖皇蛊惑成这个样子。妖皇梦境里,十成有八成都是她。” 黎青崖猜想:“可能是我认识他之前遇到的吧。” 花了五个多月,壁画终于完成,宴笙箫望着上面的女子,久久不语。 在梦境里他忘记了很多,但唯独记得女子在楼下对他张开双臂说出“姐姐怀里”时的样子,当时的笑太过灼眼,非但刻在记忆中,还烙在了灵魂上。 她是他记忆里所有的光,但他最深的无助与绝望也来自她。 宴笙箫突然开口问黎青崖:“你与她可有血缘关系?”心魔誓过后,他便不叫黎师兄了。 正在和妖神殿闲侃的黎青崖回神:“谁?” “聂青青。” 纵使宴笙箫这样说了黎青崖也没认为石壁上的人就是“她”,毕竟谁能料到一个只是清丽漂亮的女人,能在宴笙箫记忆里被一层层滤镜糊成绝世大美人呢。 以聂青青和他有几分相似的相貌,说没有宴笙箫估计也不信,黎青崖应道:“有啊,她是我远房表妹。” 宴笙箫低叹:“难怪。” 难怪他总在黎青崖身上看到聂青青的影子,也不由自主地对黎青崖有不一样的感觉。 “准备一下吧,我们三天后离开。”丢下这句话,宴笙箫扭头朝妖神殿深处走去。 这几天,黎青崖依旧咸鱼,而宴笙箫则在为离开积极准备,他去妖神殿真正的宝库拿走了里面的法宝,又到秘境深处收服了数只高阶妖兽,然后在主殿和妖神殿灵识吵了一架…… 隐约听到几句的黎青崖八卦道:“你真的不跟你们妖皇走?” 它引导宴笙箫获的传承,又在“蜕变”的梦境里陪伴他,宴笙箫对它有感情不奇怪。 妖神殿长长叹了一口气,它何尝不是把这个自己看着蜕变的妖皇当做孩子,但是—— “我的职责就是守护历代妖皇的遗物,这里有妖族的传承与历史,是妖族的根,我不能放弃。” 黎青崖悠悠感叹:“也是,外面的花花世界也没啥好稀奇的。虽然这里在以后千万年都不会有人来,但和妖族的旧宫殿比起来,那柳江的琴棋书画,月朗的诗酒花茶,以及你们妖皇未来的生活和他成群绕膝的孩子,完全不值得期待。” “孩子”两个字猛地戳中了妖神殿的死穴。 想到还有可能见到新的小妖族它激动得整个主殿都开始颤抖。和未来比起来,这座破旧腐朽的宫殿忽然什么也算不上了。 妖神殿:“我——” 黎青崖:“你会一直坚守这里的,我知道。你的心意我会传达给你们妖皇的。” “不——” “不用担心,你的坚持,我都懂的。” “你——” “我是你遇到过最好的人是吧。我也这样觉得。” 妖神殿和黎青崖说不通,只能掉头来到宴笙箫的面前,急切地表达了自己要和他一起离开的意愿。 宴笙箫对它突然改变主意很惊讶,短暂的怔愣之后他咧嘴笑了,这笑纯粹得即使在这样妖异艳丽的脸上也看不出半点魅惑。 这也是宴笙箫在被聂青青抛弃后,第一次笑得这么开心。 …… 将妖神殿的灵识妥善收容进神器后,宴笙箫找到黎青崖:“走吧,我带你出去。” 那一刻,黎青崖眼睛亮得像是三百年没吃过肉的人看到一头生猪。 宴笙箫困惑地拧起眉:他们妖神殿虐待过这个人吗? 出去的过程倒也简单,从大陆找山海界几乎不可能,但从山海界找大陆就简单多了,先用法器定位,然后便能借着妖神殿的传送阵打开空间通道。 经过一段让人浑身难受的传送后,他们重新出现在了大陆上。 看地貌这里还没有离开乾坤书院的势力范围,但也不是他们进入秘境的地方了。虽然过去了将近二十年,但未必没有人继续盯着这片区域,当务之急是赶紧离开这里。 不过,在分道扬镳之前黎青崖还想做一件事。 他对宴笙箫道:“现在我要说我的第三个要求。” “是什么?” “站到这里别动。” 等宴笙箫面对他站好后,他握起拳头,狠狠地锤在了那张妖冶俊美的脸上。 妖皇倒是信守承诺,并未躲开,结结实实吃下了这一拳。之后他捂着脸,一脸恼火:“你做什么?” 黎青崖长舒一口气:啊,舒服了。 第一眼看到这张在幻境里欺负大师兄的脸时,他就想揍它了。 他解释:“给你的脸来上一拳,这就是我的第三个愿望。” 宴笙箫摸了摸破皮的嘴角,满心莫名其妙。 被锤破的嘴角以可见的速度愈合,他擦掉黏在嘴边的血:“你知道妖皇的三个许诺意味着什么吗?” 竟这般轻易用掉。 第一个要求还算合理;而第二个要求,黎青崖不说他也会做;至于第三个要求,着实太过荒唐…… 黎青崖反问:“尽快完成允诺你不高兴吗?” 宴笙箫一愣,倒不是不想尽快还清这三个要求,只是太过潦草,反倒让他有些意难平,眼前这个人就像在迫不及待地与他撇清关系。 他压下脾气,提出邀约:“你可以和我一起走,我能为你提供庇护。你不让我回太一仙宗,但你也是回不去的吧。” 比起他,修界人更愿意相信是原先实力更强的黎青崖获得了传承。在庞大的偏见与恶意之下,解释是没有用的。 黎青崖反问他:“你吃豆腐脑是甜口还是咸口?” 这问题没头没脑,宴笙箫愣了一下,回道:“甜口。” 黎青崖:“那就算了。我是咸口,我们相性不合,一起赶路会吵架的。” 宴笙箫拧起眉头:自己好心发出邀约他竟拒绝。 不满之下他也不多劝了:“行!你好自为之。”说完直接化影走了。 黎青崖被这一手震惊了:这不就是他梦寐以求的能追上近战的身法? 教练,我想学这个! 然后人已经走了,他反悔也来不及了。 叹了一口气,他摸出一个从妖族宝库里找到的面具扣到脸上,容貌与气质为之一变,接着迈开双脚,慢悠悠地朝有城镇的方向走去。 两人离开的三天后,一个身着乾坤书院制服的弟子出现在此地。发现罗盘上诡异的动静,他脸色大变,当即掏出传讯符,通知院主。 第42章 此时,黎青崖抵达了最近的一个城镇。 二十年,并不能给修界带来太大的变化,也不足以让修界遗忘两个在秘境中失踪的人。或者说那些人一直在等着他们出来。 若聂清玄是全盛时期,他自然丝毫不惧、敲锣打鼓地回太一仙宗。但他离开太一时老东西便出了状况。如今二十年过去,情况不明,他更不敢擅自把风波带回太一。 哪怕退一步说,那些人信他没获得妖皇传承,但也会逼他交待宴笙箫下落,甚至让他参与讨伐妖皇以证清白,这样岂不是又得罪了男主,重复剧情的路线? 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让失踪的人继续失踪下去,直到宴笙箫自己暴露妖皇身份。 进城前,黎青崖蹲在路边数了数自己的家产。 他的那些法器和秘境带出来的东西都极具辨识度,不能用来换钱,而不管是宗门发的还是聂清玄给的上品灵石都有太一的烙印,也没办法花。 算来算去他能用的只有二十下品灵石加十个中品灵石。这点钱什么都做不了。 摆在他面前的第一要务不是如何避免被人认出来,而是赚钱。修界的城池之间动辄上千里,他不能总靠两条腿赶路,除此之外,还有日常开销以及置办新行头的花费,什么都要钱啊。 入城费花了两个下品灵石,资产大幅缩水。 小城的街道并不繁华,行人稀稀落落,店铺也只开了三两家。伙计躲在柜台后面懒洋洋地打着哈欠,半点没有揽客的热情。 黎青崖在城内逛了一圈,挑了一个行人相对较多的路口,左右看了看,掏出一件衣服往地上一铺。然后将自己的话本全都掏出来摆开,思来想去他身上也只有这些东西能买了。 打路边捡了块木牌,用灵气刻上“卖二手话本”五个字,往旁边一放。 干完这些他就揣着手蹲在地摊后面开始等顾客上门。 话本这种消遣毕竟不算大众,黎青崖的生意并不兴隆,偶尔有一两个路过,发现不是自己以为的“地摊文学”后便摇了摇头,失望地走了。 终于,有一双脚停在了寒酸的地摊前。 “小兄弟,你这话本怎么卖?” 这是第一个表现出购买的顾客,黎青崖兴奋回道:“一本三个下品灵石,买十本打八折。” 被便宜的价钱吸引,那人蹲下身挑拣起来。略微翻看过后,他嫌弃道:“你这些书都是老书啊,没有最新的吗?” 黎青崖回道:“就是因为旧才便宜啊,都是正版货,买了亏不了您的。” “这么旧的书。再便宜点吧,老板。” “大哥!亏本跳楼价还讲呢?已经很实惠了,没办法便宜了。” “再便宜些,我多买点。” 黎青崖垂首,挣扎片刻:“好吧,给你打七折,不能再便宜了,再便宜生意就做不下去了。要不是看大哥面善,不会是这个价钱。” “行,老板爽快。我要这二十本。” 做成第一笔生意的黎青崖深深叹了一口气。 没想到当年看明奕泽“投机倒把”学到的话术居然有朝一日能用上,可惜明奕泽说这些话的时候都是血赚,而他是真的血亏。 他依稀想起当年自己“离宗出走”去投奔明奕泽,说要留在明家打工,当时他二师兄好吃好喝地将他招待了一顿,然后扭脸就通知大师兄把他拎回去了;反而他没说要留下来打工那几回,明奕泽还让他多住了两天。 现在,他隐约明白理由了。 第三天晚上,黎青崖终于把自己所有话本卖了出去。数了数,总计折现二百三十二下品灵石。 找了个客栈休息整顿一晚,换了一身利落干练的行头,剩下的钱算了算也只够他去下一个城镇的钱。 到了第二个城镇,给完路费和入城费,只剩下二十灵石的黎青崖又只能蹲在路边望天长叹,盘算着以自己这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能力,能干些什么赚钱。 思来想去,他唯一的长处也就是看的话本够多了。 左顾右盼半天,他盯上了一个立在茶楼前的肥硕身影,走了上去。 “掌柜,声音兴隆啊。” 茶楼掌柜回头将他上下打量了一遍,一身干练的白色长袍,简单却并不简陋。虽然脸上扣着面具看不清全貌,但出众的气质倒挺惹眼的。 “小兄弟有何指教?” 黎青崖含笑解释:“我看掌柜的茶楼处在繁华地段,但上座率却很低,每座的平均消费也不高。要不要试试加点娱乐项目,比如招个说书先生?” 修界之人口腹之欲很低,但也需要日常消遣。饭馆开不下去,但茶肆酒楼还是非常受欢迎的。 原以为是来送钱的,没想到是来要钱的,胖掌柜摆手:“不要不要。” 黎青崖拉住他:“这样我在这里试说三天不要钱,三天过后老板再根据茶楼里的生意决定留不留我。怎么样?” 胖掌柜无心招新人,但是想了想,试试又不吃亏,要三天后不满意直接赶走他便是。于是同意了。 黎青崖让掌柜在天井里置了套座椅,泡了杯茶,然后拿着一块惊堂木就上去了。开讲前他喝了一口茶润嗓子,茶水入喉后他明白这里为什么生意这么差了。 惊堂木一响,定场诗一念,一篇有宗门恩怨、儿女情长、天下大义的故事徐徐展开……为了能赚点路费,他可是把自己压箱底的功夫拿出来了。 论抑扬顿挫的功底,黎青崖不及专业的说书人。但他胜在阅书无数,故事精彩诡奇,引人入胜。而出色的嗓音在不讲《宗门法典》时还是非常吸引人的。 城里的茶楼来了个神秘、有才,又俊美的说书先生,声音好听不说,故事还精彩极了。这个噱头放出去后很多人都抱着瞧热闹的心态来听听,但一听便走不动道了。 到与掌柜说好的第三天时茶楼里已座无虚席,还有买站票也要来听书的。收工时掌柜满面春风地表示黎青崖第二天可以继续来。 黎青崖手一拢,笑眯眯道:“那我们来说说工资吧。茶水费一九抽成,其他消费算老板的,打赏钱全算我的。我会在这里说满一个月。” 听到价钱掌柜脸拉了下来,不过想到黎青崖这几天给茶楼带来的丰厚收益,怕他跑了,便咬牙应了下来:“行,就按你说的来。” “掌柜爽快!” 就这样黎青崖开始了自己的“卖艺生涯”,他倒没什么原则,悬疑、恐怖、艳情……客人们喜欢听什么就加点什么进去。 唯一令他苦恼的就是老是有人趁给赏钱的时候偷偷摸他手。 什么?打赏了一个上品灵石。那继续摸吧。 唉。生活所迫。 说满一个月后,他去向掌柜辞行,顺便领工钱。掌柜挽留无果,便叫账房送了钱过来。 清点一遍:“掌柜,这数目不对啊。” 这个月上座率天天都是满的,哪怕一个位置一天只接待一个人,算下来也不可能只有这区区三百灵石。 胖掌柜嘴脸一变,端着上位者的态度教训黎青崖:“年轻人要懂得知足。场地是我出的,茶水的成本也是我出的。你动动嘴皮子就想分走一成利润,这未免太强盗。我给你的工钱很公道了。” 黎青崖听出来了,这是瞧不起技术入股的意思。他满脑袋问号,难道自己长得很像小白菜?还是这个金丹初期掌柜背后有非常大的势力? “掌柜,冒昧一问,你今年贵庚?” “五十五。”胖掌柜有些得意,在平民散修里他这个年纪能达到金丹期已经算很不错了。入了金丹期,他就能再活上一两百年。 黎青崖叹气:“大体上呢,我是一个文明人。你应该在我动嘴皮子的时候,拿出足够的尊重。”毕竟他要动手了掌柜怕是没机会说话。 胖掌柜以为他要找事情,拍案而起,但还没来得及出招就被摁在桌子上。 胖掌柜大惊,慌张地开始猜测黎青崖的修为:“金丹中期?金丹后期?元婴期?” 黎青崖没有回答他,而是破开他乾坤袋的禁制,找出账本翻看起来:“本月茶水费三万,净利润两万,按照约定你该给我三千下品灵石。” 这人的手明明放开了,他却还是动弹不得。胖掌柜心里慌得不行,终于明白自己遇到的不是没修为的平民,而是个大佬。 他有这般能为,不去找个宗门吃供奉,跑他们这小地方来说书赚糊口钱?逗人玩呢? 掌柜欲哭无泪:“大大大……大人饶命,我这就给你拿钱。” 拿到钱后黎青崖清点了一遍,确认数目无误收到怀里:“行了,没问题了,祝掌柜生意兴隆。哦,还有——” 胖掌柜以为他又要找麻烦,一抖,差点腿软跌到地上。 不料黎青崖说道:“按年龄,你该叫我叔叔。瞎叫什么年轻人呢?” 胖掌柜:…… 拿到工钱后,黎青崖迅速离开了这座城池。 打工好难,除了辛苦干活,被客人揩油,还要和无良老板斗智斗勇。他好怀念被“包养”的日子。 兜兜转转,历经波折,还差一点被“拐卖”后,黎青崖终于来到了花月城。这里是天香楼属地,天香楼也是大宗门,而且总部就在城中,因此花月城也格外繁华富庶。 十年一届的品香大会即将召开,天香楼主长袖善舞,与正邪两道皆有交好,所以品香大会期间各门派都会来使者,花月城更繁华了。 来此地自然是为了凑热闹。 为了不坐吃山空,一落地黎青崖便开始找工作。花月城娱乐业发达,对说书、唱曲等搞艺术的需求很大,甚至还有专门的产业。 找到个招说书先生的地儿,面试他的烟霞阁老板是个娇媚风情的女子,听他说了一段后笑盈盈道:“讲得不错,节奏和语调都把握得很好,就是这题材得换一换。你的故事的确精彩,但不够带劲儿。要抓住普通人的耳朵,你得讲点带劲儿的。” 她悠悠抽了一口旱烟,吐出一片稀薄的烟雾,继续说下去:“什么带劲儿呢?八卦。谁的八卦呢?那些大佬的。太一墨宗乾坤院,北境西疆蓬莱岛……哪个腕大讲哪个。” 黎青崖:“在下愚钝,能不能请楼主具体举个列子?”他怎么不记得有什么八卦?绞尽脑汁想起一两个,但也没啥好讲的,还没话本有意思。 老板回道:“那你一会儿去对影楼听听吧,那儿的说书先生最近很受追捧。听了回来和我说说你的感想,这是茶钱。” 说着放了五个中品灵石在桌子上。 这是打探敌情加岗前培训? 渐渐适应职场生活的黎青崖从善如流,点头应下:“好。” 按照老板的吩咐他来到对影楼,这里的确高朋满座,还不乏有身份的人。陈设自然也比他当初在小城市的场子华丽多了。 圆形的楼宇中央是个荷塘,荷塘上有个装饰精美的台子,现在在上面表演的是个琴娘。 烟霞阁老板给的钱不少,但在这里也只够大堂角落位置的一杯茶钱。 等了一会儿,终于轮到说书先生上场了。是个相貌气质皆很出众的男人,他一出现便有人招呼着,与他讨论昨天讲的情节。 他笑着应酬了两句,扭头上了台。惊堂木响过,故事继续。 诸位听客都听得津津有味,只有黎青崖越听脸色越古怪。 殷血寒现在成歃血盟盟主了?他还有个白月光未婚妻?还在他落魄时把婚给退了?而他现在还对这个人念念不忘? 这个未婚妻当年还勾引过夏戎,两个人就是因为“她”反目的?!!! 黎青崖渐渐回过味儿来了。这个未婚妻,不会在说他吧? 不!不关他的事。死也不承认就对了。 傍晚,他一言难尽地回到烟霞阁。他已经明白这里说书的套路了——编,可劲儿地编,怎么刺激怎么编。 老板听到他的答案满意地笑了:“对啊,别拉不下脸。每家都是这样,听客们哪管你讲的真假,听了高兴就是。赚钱嘛,不寒碜。” 他提出疑问:“我们要讲什么才能和对影楼争客源呢?” 老板想了想:“要不,讲衡钧道尊?听说他当年可是修界第一渣攻,现在凡是叫得上名的大佬都被他渣过。” 说着,露出了一抹意味深长的笑。 刚准备喝一口茶压惊的黎青崖被惊得一口水呛进气管,咳了半晌才缓过来。陌师姐那是真人真事儿也就算了,让他凭空编造自己师长的流言,他可说不出来,还是逮着墨宗祸害吧。 “我想到一个,不知老板觉得可不可以……” 听了他的细说,女子眼睛一亮:“好。就按这个讲。先生真是才华横溢,我没看错先生!” 送走老板,黎青崖无奈地叹了一口气,都是生活所迫。那么多人拿魔尊讲故事,他蹭点饭吃,应该不会被盯上吧。 第二天,他正式上工。 他编的故事颇有些与对影楼打擂台的味道。 在他的故事里,那个白月光只不过是借口,是替身。夏戎真正深爱的一直是殷血寒……两个人之间羁绊颇深,但因为理想、性格与立场的不合,导致他们爱着对方却也要伤害对方。 夏戎当初明明可以轻易杀掉殷血寒,为什么不动手而是任其发展?殷血寒说得极度讨厌夏戎,为什么还会在墨宗忍辱负重多年? 都是因为爱啊。 这种强强之间刀刀见血的爱情对修界的人来说可太新奇了。 而黎青崖为了讲好这个故事更是拿出了自己写虐文的十成功底,务必求字字锥心,句句如刀。 听众听得泪流满面,唯有清楚这只是“一个人的爱情故事”的他心情复杂。 二楼雅座,某个墨宗弟子听到一半拍案而起,怒道:“右护法!下面那个小子在编排尊主和殷盟主,我们要不要把他抓起来?” 右护法用袖子擦掉糊了一脸的泪水,拉住他:“等一会儿,等他讲完了再抓。” 然而等人走了右护法还在哭,根本没有抓人的意图。看到下属怀疑的目光,右护法解释:“明天再抓。” 但第二天他非但不抓人,甚至特地带了手绢来擦眼泪。墨宗弟子明白了,他们右护法只想听故事,根本不想抓人。 一个弟子提议:“右护法,我们不如把他抓起来关到墨宗,让他天天给你讲故事。这样茶钱还省了。”天知道这里的茶水费为什么这么贵,简直要把管出差开销的他肉疼死。 不料右护法听了大怒,抬手狠拍起他的脑袋:“你缺不缺德!别人辛辛苦苦讲故事赚几个糊口钱,你不但不想给钱,还想把人抓了!缺不缺德?缺不缺德?” 属下抱头鼠窜:别打了,知道您是正版读者行了吧。 楼上还在闹腾,而说完书的黎青崖被端茶送水的小二叫住:“段先生,雅间有位客人想请你喝一杯,给赏钱的。” 小二喜笑颜开,但身份敏感的黎青崖却心下一沉。 会是谁找他? 第43章 进门之前黎青崖扶了扶自己脸上的面具,这个从妖神殿带出来的面具会改变他的相貌、气质,甚至伪装修为,短时间摘下来效果也不会消失。 哪怕遇到熟人应该也不会被认出来吧。这样想着,他推门而入。 雅间内坐着的是一个中年人相貌的男子,五官端正但也不太突出,穿着青灰色衣服,修为大概在元婴初期。 黎青崖确定自己没见过这个人。 发现男人修为比自己低,他稍微放心,但并没有完全放松警惕。 男人伸手:“小兄弟坐。” 黎青崖坐下,没说话,等着男人开口。 男人感叹道:“小兄弟说书的风格让我想起了一位故人,不知小兄弟说书的技艺师从何处?” 黎青崖摸不清他是什么意思,笑了笑,回道:“哪有什么师承,不过是为了糊口,自己摸索出来的罢了。” “说来,我并未与我那位故人见过面,但是,他的遣词造句哪怕是捏碎了我也能认出来。” 说到最后,原本和善温文的男人忽然咬牙切齿起来。黎青崖察觉不妙,起身想跑,但被扑上来的男人揪住领子,摁回椅子里。 男人摁着他愤怒大吼:“‘翻身咸鱼依旧咸’!你他妈这些年去哪了!一声不响地消失,不管怎么发消息都不回。留的通讯地址也是假的,去了根本找不到人!你知道我找你找得多辛苦吗?” 听到自己笔名全称被叫出来的瞬间,黎青崖便猜出面前是谁了,但他还是极力否认:“大大大……大哥,你认错人了。” “催命刀”怒吼:“你是我手下的作者,你的文风我还不清楚?还有,跟你说多少次了,首当其冲是首先受到攻击的意思,不是冲在最前面。还用错!还用错!” 他疯狂晃着黎青崖,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 听到他用错这个词时,“催命刀”浑身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瞬间想起那些挑灯帮这个“白字先生”做校正的日日夜夜。 黎青崖还是嘴硬:“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催命刀”拉着他来到窗台边:“你要再狡辩信不信我高喊一声‘那个断更十九年的《神女攻略手册》的作者就在这里’,我们试试这茶楼里有多少你的读者?” 这句威胁正中黎青崖命门,来茶楼听书的不少也爱看故事,遇到掉他坑里的人的概率非常大。要在这里被叫破身份,他还不得被生撕了。 他慌忙劝道:“大哥大哥,有事好商量,我不是故意鸽你的,我是有苦衷的,听我解释。” “催命刀”脸色很难看,但见他承认身份还是给了他说话的机会。 黎青崖抓紧机会狡辩:“当年我把前半部寄给你后,正打算闭关把书写完,结果仇家找上门了,被逼无奈之下我只能去海外避风头,最近才回来。因为怕被仇家认出来,现在连过去的身份都不敢用,只能说书糊口。要是可以我不想吃稿费吗?怎么可能让自己这么惨?” “催命刀”:“继续编。” “真没编。要我骗你了,我……我娶不到老婆行了吧。”说着举起三指就要发誓,反正他也不打算娶老婆。 “催命刀”冷哼一声,坐回原位。黎青崖看出这是不与他计较的意思,也坐回去。 “您现在还在做编辑?” “催命刀”没好气:“不做了。你是我做这行七十年以来唯一一个没能催到稿的作者,我职业生涯的污点。” 黎青崖心虚致歉:“对不起。” “催命刀”白了他一眼:“算了,反正也不关我的事了。不过,你知不知道自从陌织烟和慕容极在一起后你那本书卖爆了?” 关于陌织烟和慕容极私奔的消息黎青崖路上倒听到一些,但都是添油加醋后的版本,具体缘由无从得知,而他又因为身份敏感,不敢特地打听。 如今听“催命刀”提起,自然顺势接话,打探消息:“倒听到些消息,不过我现在不敢用原身份,就算书卖爆了稿费也动不了。” 他又问:“她们怎么在一起的?” “催命刀”知道的消息较为靠谱:“私奔。听两边都有内应,同时帮她们打包好了包裹。而且跑了这么些年没被找回来,怕是双方都不想找。” “这样……”黎青崖现在又高兴又失落,高兴于陌师姐和慕容极终于在一起,而且自己还不用被混合双打,失落于“婚礼现场”没有他。 “催命刀”忽然诡异地笑了笑:“说来这可能还要归功于你。” 黎青崖诧异:“怎么说?” “书社的玉简带了吗?” “当年躲仇家时弄丢了。” 当然带着,但怕被顺着“网线”追踪到地址,一直不敢用。而且他要随身带着却不关注消息那也太奇怪了。 催命刀掏出了自己的玉简,开始翻找。 “找到了。” 他将玉简递给黎青崖。 上面是熟悉的论坛界面—— 匿名(楼主):【(树洞)利益相关,匿了,开这个贴子的目的主要是觉得某些圣魔之恋的书(懂的自然懂)可能不止是单纯同人文,而是根据真实故事改编。里面的细节全部对得上!对得上!全部对的上!】 【第三部 的回忆篇里写到圣女和师姐自幼便是相依为命的姐妹,后来被破分离。而慕容极也有个心心念念的姐姐,可以说,她就是为了这个姐姐来修界的。这个姐姐,就是陌织烟!】 【还有书里说……】 这个楼主甚至列了表,分别对比书中细节和他知道的事实,吻合度极高。 【最后,最最最最最重要的一点,慕容极真的喜欢陌织烟!我都要怀疑这本书是慕容极开小号写的自传了。】 民政局一号:【穆叶居然有真的?那她们必须是真的!】 民政局二号:【不会吧!!!是真的吗?不是编的吧!世界上真有这种神仙爱情?】 匿名(楼主):【编的我天打雷劈行了吧。】 此号已注销:【楼主说话注意点。看个小说把脑子看坏了?现实和故事都分不清?什么自证身份的证据都不贴,装什么熟人呢?】 民政局三号回复此号已注销:【我觉得吧,能说出那么多细节,怕不会是假的。】 匿名(楼主)回复此号已注销:【你之前不是说陌织烟是你师姐吗?你不信拿着这些细节去问她啊。】 此号已注销回复匿名(楼主):【问就问!】 黎青崖继续往后翻,后面这个注销号没再发过消息。 “催命刀”见他挺上心,便解释:“这是当年的粉头,不知道为什么,听到圣女原型是慕容极后就粉转黑,删号退圈了。我去问她原因,她只说自己哪怕是饿死,哪怕从望断崖跳下去,也不磕慕容极。” 黎青崖继续往下翻…… 民政局四号:【诸位别忘了,这本书从第二部 第十一章 开始就虐得不要不要的,互相伤害、以命换命、擦肩不识……我都不知道狗作者下一章要玩出什么花样。至于现实里,墨宗和太一仙宗的关系一直是敌对状态,两宗联姻根本不可能。你们清醒一点!你们磕的不是糖,是刀!】 民政局五号:【楼上你是魔鬼吗?】 民政局六号:【不可以!求她们别再虐了qaq。要不然私奔吧!】 民政局七号:【众筹私奔加一】 民政局八号:【众筹私奔加二】 众筹楼一直排了几百层,剩下的最新回复就是骂“狗作者”断更的了。心虚的黎青崖不再翻下去,将玉简还给“催命刀”:“陌仙子和慕容圣女在一起的确可喜可贺,但是我可不敢居功。” “催命刀”就是开个玩笑,也没觉得现实和这个有什么关系,他问了一直好奇的问题:“话说你怎么知道她们的故事的?” “听知情人讲过陌织烟的身世,除了这部分其他的都是编的。对上的情节,小半都是巧合。” “催命刀”只是个做编辑的散修,他不清楚也不关心各宗门内部的恩怨,这个解释说得过去,他也就随随便便信了。 就在两人闲谈叙旧之时,忽听得外面一声娇喝。 “佑笏伐,给老娘滚出来!” 听到这个声音,正在雅间喝茶的右护法,猛地站了起来,下意识找地方躲:“妈呀!太一仙宗怎么是这个姑奶奶过来了?” 他将自己身边的下属推了出去:“去!把那个姑奶奶打发走。” 接着,烟霞阁外一声雏凤清鸣,粉色身影翩然落在幌子顶。一只流光溢彩的青鸾随后飞来,落在她肩膀上,这场景好看得和画儿一样。 二十年过去,洛梓灵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然而这样玲珑剔透的美人,一开口却是:“佑笏伐那个狗东西在哪?叫他给老娘滚出来!” “催命刀”淡定地喝了一口茶:“日常节目,洛仙子和墨宗的人碰到必然有这么一出。” 被右护法推出来的下属上前安抚:“洛仙子,有话好商量,我们就是来喝茶的,和气——” 洛梓灵不耐烦地打断他:“我问你这个了吗?再瞎比比把头给你打歪!” 她肩上的青鸾扯着鸭嗓子叫开:“打起来打起来!洛丫头,他在瞧不起你!打他!往死里打!” 这臭鸟在秘境里哭爹爹求奶奶地让人跟它签约,出来后就天天扇阴风点鬼火,怂恿主人去打架送死,它好恢复自由身。 洛梓灵被叫得心烦,一巴掌将青鸾的头打到一边:“再叫把你舌头拔下来,在你脖子上打蝴蝶结。” 青鸾一秒失声。 “催命刀”感叹:“物似主人形,一人一鸟都这么漂亮,可惜有张嘴。” 虽然他在说自己师妹坏话,但黎青崖深有同感,便当没听到。 右护法还是被揪了出来,他老大不满:“洛姑娘,你要你大师姐找慕容极去啊,每次来找我麻烦干嘛?” 洛梓灵回道:“我才不去找!万一真找到了怎么办?” 难道还要拆散她们把大师姐带回来吗? 右护法:“那也别揪着我闹啊。” 洛梓灵蛮不讲理,不依不饶:“我秀水峰的人没了,绝不能就这么算了!” 她不闹,慕容极怎么知道有人给大师姐撑腰?万一她欺负大师姐怎么办? 她继续控诉:“都怪你们的人怂恿慕容极拐走我大师姐!” 有些事是绝对不能认的,右护法忙否定:“不是,没有,别瞎污蔑人。没人给慕容极收拾包裹,也没人怂恿她去带陌织烟私奔。明明是你们那边的人怂恿陌织烟拐走了我们的圣女。” 先是大圣子没了,然后圣女跑了。现在提起这件事夏戎的脸还是黑得和煤炭一样。 到底是谁给她们收拾的包裹准备的盘缠,至今是桩无头悬案,两边都有人这样做了,但两边谁也不承认。 洛梓灵眼神心虚地游移了两下,理不直气也壮道:“才不是!是慕容极先勾引我师姐!你们的过错更多!我找不到慕容极就找你算账。” 说罢,拔剑出招。 交手两招后,右护法抽身远退:“不认,这笔烂账我不认。告辞,小妹妹,下次再见!” 说完扭头跑了,他修为更高,洛梓灵追不上,只能作罢。 青鸾遗憾地感叹:“一个没死,真可惜。” 洛梓灵狠狠瞪了它一眼。 一秒熄声。 这场闹剧虎头蛇尾,众人都当看了个热闹,戏散了也就各干各的去了。 黎青崖若有所思。 洛梓灵虽是嫡系弟子,但一不是首席,二只有元婴初期,太一仙宗不会只派她来参加品香大会,定还有镇场子的,只是不知是哪个师兄或者师姐…… 第44章 洛梓灵来的潇洒,走的利落,黎青崖并未瞧见太一仙宗的其他人现身。 也是,以太一仙宗的地位,受邀来此,该在天香楼本部下榻。若是让贵客住在外面,那天香楼未免太没排面。 暂且将“催命刀”安置在自己落榻处,嘱咐他稍后再叙旧,黎青崖跟上洛梓灵,一路来到天香楼。 天香楼坐落在花月城北面,纵使在这座繁华的城池里,它也是独一无二的雅致与华美,错落的亭台楼阁、雕梁画栋,处处如画,仿佛出自最优秀的工笔画师之手;而出入的弟子们则彩袖云鬓,花颜月貌,若仙君姮娥…… 修界头一等的浮华之处。 勿怪乎大部分门派的师长都不允许自己门下太年轻的弟子来天香楼。 一落地,洛梓灵便被人拉住了:“洛师妹,你去哪了?到处找不到你。” 还未带洛梓灵回应,那师姐便拉着她往里走:“快,准备准备,去拜见天香楼楼主了。” 看来太一仙宗的人马还未入住。 如此也好,省去他混进内院的功夫。 在外等候了一会儿,不多时瞧见一抹霜色身影从正殿走出。 猝不及防见到大师兄,黎青崖浑身都战栗起来。二十年过去,大师兄并没有多少变化,只是因为出使,所以将散发挽了起来,用白色的玉冠束起。 他情不自禁地迈开脚步,想上前与杜行舟搭话。但就在此时,一个人从旁迎上来,截断了他的路线,与杜行舟攀谈起来。 这是个身着紫衣的俊美青年,形貌颇为陌生。但见到他的刹那,黎青崖猛地顿住脚步,瞪大双眼。 他认识这张脸。 在剧情里宴笙箫逃离太一仙宗后,就是用这张脸伪装了新身份,周旋于各宗门之间,玩弄报复他们。 他想不明白。 这次宴笙箫并未与各宗派结仇,为何还会出现在这里?为什么要盯着大师兄不放?难道这一段也是不可改变的剧情?难道他们还是要谈恋爱? 明明两个人过去都没交集了! 在黎青崖惊愕出神的间隙,两个人已经走远。他们去的是内院,那里只有有请柬的人才进得去。 他不得不止步。 混不进内院的黎青崖满心悲戚地回到烟霞阁,此时“催命刀”已经不在了。黎青崖不疑有他,只当他等不及离开了。 再度走出房门时,他被小二拦住:“段先生,您怎么还敢回来?对影楼那帮鳖孙,生意抢不过我们就去歃血盟那里把您举报了,方才歃血盟已经来过一波人了。这书是不能说下去了,这是阁主让我交给您的工钱和补偿款,快跑路吧!” 说着将一个袋子塞进他手里,将他从小门带离了烟霞阁。 骤然被赶出烟霞阁的黎青崖站在街上,一脸茫然。 不止家被宴笙箫偷了,现在连工作都丢了? 他尚不知自己“大祸临头”,被烟霞阁辞退后只能开始寻找新的住所。因为品香大会,花月城里住宿费猛涨,他现在虽然有点钱了,但住客栈肯定是不够的。 想了想自己和宴笙箫混的差距,他陷入了对人生的怀疑? 为什么?为什么小说男主都不差钱呢?难道世界意志给他们打了无限金钱补丁吗?给他也整一个行不行? 当天下午,他蹲在天香楼的办事处前盯着招工的牌子——招聘端茶倒水的临时弟子。 就在他犹豫要不要去应聘之时,忽听得一声熟悉的呼唤:“段咸鱼!” 是昨天不打招呼就走了的“催命刀”。黎青崖刚起身想回应,便眼前一黑,被人从背后套了麻袋,然后拿捆仙锁绕了一圈又一圈。 一个穿黑底红纹制服的男子走出来,拍了拍“催命刀”的肩:“干得不错,你走吧。” “催命刀”默默开溜:对不起了,咸鱼翻身。死道友不死贫道,谁叫你挖坑不填的。 黎青崖被人带着走了很长一段路,再度看到景物时,发现自己身在在一间陈设雅致的屋子里,看布置不像是谁日常起居的住所,应该是客舍。 面前是一溜身着黑底红纹制服的人,打扮只在细微处略有不同,以表身份。看来是一个门派的,但在他记忆里并没有哪个门派的制服是这个模样。 其中修为最高的人正坐在他面前,估摸着刚到出窍期,看着很年轻。 年轻男子掀起眼皮瞧了黎青崖一眼,悠悠开口:“就是你编排我们盟主和魔尊的艳情故事?” 盟主?这个称呼,这个说法只能让黎青崖想到歃血盟。他觉得自己很冤枉,那么多人不抓为什么抓他? 他咽了一口口水:“都是为了讨口饭吃嘛。另外,哪里有艳情了?” “讨口饭吃?”男子微微掀眸,一双漆黑的眼中似有隐怒在汹涌。 接着,他的语气陡然变激烈:“写书填不饱肚子吗?我给你打赏的钱不是钱吗?挖坑不填十九年!你去说书!你知道我等更新等的多辛苦吗?” 他越说越激动,一拳锤在桌子上,将比铁还坚硬的千年木桌锤了一个坑。 当年为了给这个人打赏甚至把法器卖了,为此被自己老哥揍得哭爹喊娘都没后悔,结果这狗贼给他坑了! 黎青崖被这一连串的质问问懵了:这都能碰到他的读者?什么世道? “大哥,我觉得你认错人了。” 男子反问他:“你不是‘咸鱼翻身还是咸’?” 黎青崖摇头否认:“不是。” “哦,这样。”青年点了点头,转头下令:“那来人,把这个造谣我们盟主的狗贼拖下去——砍了吧。” 见此状况,黎青崖急忙承认:“是我!我就是你找的人。我错了,但我是有苦衷的。” 他又把告诉“催命刀”的说辞跟男子说了一遍,但男子并不满足于得到解释,他拍手让手下送上笔墨纸砚,摆到黎青崖面前。 冷漠无情地丢下一句话:“填坑,填不完不准走。” 说完带人离开,留下一个弟子看守。 黎青崖从看守他的弟子处得知抓他的男子名慕容祎,是慕容家的子弟,当年随慕容二少追随了殷血寒,如今是歃血盟的堂主之一。 得知原委的他一言难尽。 这感觉就像走路上掉进坑里,细看之下发现坑壁上的铲子印充满了熟悉的味道——都是他自己挖的。 现在的好消息是他跟着歃血盟的人混进了天香楼内院,不用再费心去找请柬或者伪装内部人员,坏消息是他每天都被关起来写文。 写出来一章放风一个时辰。 不过以他现在的状态怎么可能写得出来。 自从得知宴笙箫潜伏到大师兄身边后,只要看不到大师兄,黎青崖就会觉得他正在被宴笙箫摁着轻薄,接下来就是满脑子的打码画面。 他感觉自己就像一个尽了一切努力,还是无法阻止白月光被渣男糟蹋的备胎。 越想越难受,越想越想哭。 守着他的弟子见他“如丧考妣”,关心道:“大大,你怎么了?” 黎青崖:“我伤心。” “发生什么了?” “我的白月光正在和别的男人睡觉。” 猝不及防听到这么个猛料,弟子一时呆愣,随后他长叹了一口气:“唉,天涯何处无芳草,大大振作精神,以你的才华何愁找不到对象?” “但那是我视若‘亲爹’无法割舍的师兄啊。”说到此处,黎青崖悲难自抑,捂着脸干嚎起来。 “节哀顺变。” “这哀没法儿节。” 最终,在黎青崖寻死觅活下,弟子终于心软了,背着慕容祎,偷偷放他出去放半个时辰风。 临出门前,弟子拉着黎青崖的手:“大大,你一定要回来啊。” 黎青崖保证:“我一定会回来的。” 才怪。 为什么要信一只鸽子? 重获自由的他,决定第一时间去找大师兄,歃血盟与太一仙宗的落脚处相隔较远,不过废了一番周折也找到了。 就在他蹲在门外打探院内动静之时,忽听得一个奶声奶气的声音:“你是哪个门派的?在这儿鬼鬼祟祟作甚呢?” 黎青崖回身,发现质问他的是个七八岁的男孩儿,粉雕玉琢,一双眼黑白分明,瞳仁和黑曜石似的。 孩童穿的是太一仙宗的服饰。 他不在二十年,太一也该收过两轮弟子了,有新弟子不奇怪,但是这么小就被带出来见世面,就不常见了,怕是极受师长宠爱。 他蹲下身,与孩童视线齐平:“小弟弟,你是哪个峰的?” 不料孩童嘴一撇:“我师尊不让我和陌生人说话。” 戒备心还挺强,黎青崖暗自哂笑:“那你师尊是谁?” 孩童生出手,奶声奶气道:“给我二十灵石,我就回答你。” 这场面怎么看怎么熟悉,黎青崖心下不爽——臭小子,拿他的招数来骗他? 他直接戳破谜底:“我猜我给你钱后你会回答,你师尊是不让你和我说话的那个人。” 孩童微微瞪大双眼:“你怎么知道!” 他诡秘一笑:“我不止知道这个,我还知道有人拿这招数骗过你。” 又被陌生男人说中,孩童的眼睛都要被瞪成铜铃了。 黎青崖暗觉有趣。 这“小师弟”有点聪明,但对社会险恶的认识程度还远远不够。 不行啊,这样和太一的师兄师姐混在一起是要吃亏的。与其让他在其他人那里吃亏,不如让他在自己这里吃亏。 他眼珠子一转,提议:“这样,我们来玩一个信任游戏吧。” 孩童狐疑地看着他并未搭话。 他接着解释:“你给我五个灵石,我还你十个灵石;给二十个还四十个,给一百个还两百个,以此类推。怎么样?玩不玩?” 这种骗术鹿昭白知道,骗子会先用蝇头小利勾起人的贪欲,然后等到被骗者为了获取更多的回报投入大数额钱财的时候就不还了。 不过这种骗局,前两轮通常是稳赚不赔的。 鹿昭白自以为看透套路,抱着给骗子一个教训的心态,应了一声:“玩。” 说完拿出五个灵石放在黎青崖手心,心想:等这人还他十个灵石,他就不玩了。 然而,年轻的他终究低估了社会的套路。他刚放手,黎青崖便手一握,拿着灵石,掉头就跑。 直到人跑没影儿,鹿昭白才意识到自己被骗了,他愣了三秒,然后“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孩童的哭声引来了太一仙宗的其他人。他们纷纷上前围着关心:“鹿师侄,怎么了?” 但不管谁问,孩童都只顾着哭,并不回应。 终于,杜行舟也出来了。 见到他,鹿昭白才有了反应,一头扎进太一掌印怀里,哭着控诉:“师尊,有人骗我灵石!” 第45章 一个狂徒骗了太一仙宗年仅七岁的十九代小首席五灵石,这事儿本不是大事儿,但着实好笑又荒唐。 旁人未必知晓,也未必关心,但往来伺候的天香楼弟子却将始末探听得完整。 送茶水的路上,两位女弟子窃窃私语:“听说鹿小首席哭得可伤心了。” “也不知是谁那么缺德,连小孩子的五个灵石都稀罕。” 说着,她们觉察还有一人未跟上,回头招呼:“小段,跟上。” 盯着远处廊桥的黎青崖回神,应了一声:“好!这就来。” 那日,他从歃血盟的院子里溜走之后未再敢回去,而另一头,又因为天香楼人多眼杂,不敢与大师兄相认,便只能继续隐藏身份,东躲西藏。 借着面具他换了一副易容混进侍从的队伍。 好在天香楼为了大会新招了许多临时弟子,各方都有些应付不暇,未对混进来的他多作盘查。使用几天后,将他编入了负责宾客茶水的队伍。 如今他便是在帮宾客送茶水。 端着茶水推门而入,内间只坐了一个俊美的紫衣男子,听到门口的动静眼皮也没抬:“放下吧。” 黎青崖并未急着走,宴笙箫在摆弄一张纸,一会儿将其折成飞鸟,一会儿将其折成海船。皓白的手腕偶尔露出一截红色的珠串,那些珠子是妖神舍利,妖神殿灵识便在其中。 见送茶水的小厮不走,宴笙箫抬手放下数枚灵石。 黎青崖留下并非想要打赏,是想质问宴笙箫为何要接近大师兄。只是临到头忽然想到,宴笙箫继承妖皇血脉之后容貌大变,本不需要易容,如今换这幅容貌估计是提防自己泄露妖皇踪迹,牵连到他。 如今贸然揭穿,徒惹怀疑,更有甚者怕是会惹怒妖皇。 为保小命,他只能装作不认识,收了灵石退下。 退出客舍的黎青崖抬目远望,远处的回廊下,青衣小童还坐在水边,百无聊赖,一副“留守儿童”的可怜模样。 那天骗了人五灵石后,他才知道这不是“小师弟”,而是小师侄。意识到大师兄竟也到了收徒的辈分,黎青崖直叹岁月不饶人,明明感觉他爬登仙道入门才是昨天的事。 他有惆怅有感叹,却唯独不为了自己骗师侄的钱觉得羞耻与后悔——师叔给他上的第一堂课只收五灵石,鹿昭白血赚。 他抄手走过去:“小少侠,在这儿做什么呢?” 鹿昭白抬眼,发现是个陌生人便懒得搭理:“没干嘛。” 他坐到鹿昭白身边:“怎么一个人玩儿?” 鹿昭白拨弄着自己腰间的穗子:“我觉得半个人玩儿不太合适,太吓人了。” 黎青崖:“……” 这伶牙俐齿跟谁学的? 他怎么看怎么觉得熟悉,但就是想不起来像谁。 想起方才宴笙箫折纸,黎青崖也从袖里乾坤中摸出一张纸,三两下折了个威武神气的天牛,他也不知道鹿昭白喜欢什么,只能按照自己的喜好来。 鸟雀是绝对不会折的,爬虫倒挺中他的意。 折好之后,施个小法术,灌入一口灵气,天牛便活灵活现地动了起来。 鹿昭白注意力瞬间被吸引,一双黑曜石般的眼中写满了“想要”。 见这小师侄趣味与自己有几分相投,黎青崖见他更觉可爱。将停着天牛的手背递到他面前:“给你。” 不料鹿昭白脸一撇:“不要。无功不受禄。”他才不会随随便便拿旁人的东西,万一以后要拿其它的还怎么办? 黎青崖:“那我考你几个问题,你答上来了,这个就算你的奖励。” 孩童在“不要与陌生人说话”和“想要纸天牛”之间犹豫了几息,做了决定。 “你问吧。” “听说你是太一仙宗第十九代首席,那你能不能可能将周围的门派认全?” 鹿昭白拍了拍胸脯:“这是当然!” 黎青崖信手指了几个院子,小师侄都回答得准确无误,最后他将指尖的方向落在宴笙箫门上:“那房里是什么人?” “璇玑门的。” 黎青崖:“错了,那位公子明明是烈阳宗的。” 鹿昭白:“没错!我见过他,他和师尊自我介绍的时候说的就是璇玑门!” 小童神情笃定,一副不容置疑的模样。黎青崖轻笑,将手上爬来爬去的纸天牛捉到孩童掌心:“倒没诓住你,拿去吧。” 他又问:“是他主动找上你师尊的?” “对啊。” “有说过为了什么事——”话都快说完了黎青崖突然顿住,转而叹道,“算了,你一个小孩子又怎么会知道这些。” 但凡是个心智成熟的成人,都会嫌弃这话钩直饵咸。而鹿昭白虽然机灵,但毕竟是小孩子心性,听到他这么说,立刻不服气回道:“谁说我不知道!” 黎青崖挑眉,露出怀疑的神情:“你知道?那说来听听。” 鹿昭白也不傻:“为什么要告诉你?万一你是坏人怎么办?” 黎青崖做出被这句话惹怒样子:“凭空污蔑人作甚?你难道不认识我身上天香楼的衣裳吗?我看你就是不知道,所以拿这借口来糊弄人。把天牛还给我,我不和你玩儿了。” 这人不和他玩儿没什么,但到手的天牛是不能还回去的。 反正也不是什么不能说的秘密,鹿昭白便交待了:“他妻子病了,要去蓬莱求药,来找师尊求海图和船,师尊答应品香大会后帮他引荐杜家人,送他去。” 蓬莱! 这个地名让黎青崖一惊,此时蓬莱与中原还没有往来,唯一与之有点联系的便是杜家。若要去蓬莱,是绕不开杜氏的。 而宴笙箫为何会知道蓬莱黎青崖再清楚不过,原本还责怪宴笙箫出尔反尔的他陡然心虚。 他开始想宴笙箫这一趟旅程会不会和聂青青有关系。 应该不会吧。就是碰到个“渣女”而已,没必要这么记仇吧?多谈几个恋爱就会发现比聂青青渣的比比皆是,真的没必要为了这样一个渣得毫无特色的“女人”浪费青春。 唉…… 哀叹完,他发现小师侄一直盯着他,意思再明显不过。 “对不起啊,看来你是真的知道。我误会你了。” 鹿昭白志得意满地露出一个“你才知道”的表情,并将灵气耗尽的纸天牛递到他面前:“它不动了。” 黎青崖伸出手指点了点,又渡了一口灵气进去。 鹿昭白又提出要求:“再给我折一个好不好?我要送一个给师尊。” 他一脸认真,黎青崖却微感无奈。 这小子傻乎乎的,也不问自己师尊喜不喜欢这个,只知道把自己最喜欢的分享给他。 “看来你很喜欢你的师尊。” 鹿昭白毫不犹豫回道:“当然,师尊是天下最好的人,也是对我最好的人!” 这点,黎青崖非常认同。不过,他还想着从小师侄嘴里打探其它消息,便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问道:“你师祖呢?” 鹿昭白微微缩紧眉头,言辞似有犹疑:“师祖他……很可怕……冷冰冰的。” 面对聂清玄的时候他只觉得浑身发寒,心惊胆战,幸好师祖并不喜欢看到他。 这说法让黎青崖生出疑惑。 老东西可怕? 如果聂清玄逮着小师侄可劲儿欺负,落一句可怕,他倒能想象,但后面接了一句“冷冰冰的”……这形容放在小师叔身上倒贴切一些吧。 “你可见过你师叔祖?” 鹿昭白的神情依旧沉郁:“师叔祖也很吓人,冷得像冰块一样。” 想到此处他有些委屈,对于这两位长辈他自然是尊敬的,只是他们似乎并不喜欢他。 黎青崖也察觉到这两个问题让小师侄想起了不好的事,不再继续问下去。能得知师尊和小师叔康健无虞他便满足了,多余的,问鹿昭白他怕也是不知道。 “那你除了师尊还喜欢谁吗?” 鹿昭白毫不犹豫回道:“谢师叔和云师叔!他们经常带我去玩儿;还有二师叔!他每次回宗门都会给我带好多好多稀罕玩意儿……还有御师祖、闻师叔……” 他说起来便是没完没了,似是要把太一所有对他好的人念一遍。他最后感叹道:“陌师叔也很好,但她不在太一仙宗了。” 果然是孩子心性,黎青崖笑了:“没有讨厌的人?” “有啊!洛梓灵!她总是欺负我,说我和我那个失踪的小师叔一个德行。还有……”鹿昭白犹豫片刻,索性将黎青崖当垃圾桶,一股脑都抖了出来,“我其实也不喜欢小师叔,但我不敢跟师尊说。” 黎青崖:“为什么?” 难道他知道自己是骗他五灵石的罪魁祸首了?不可能啊! 鹿昭白自有自己的理由:“师尊和其他人都在担心他,为了他愁眉不展,但他却过了二十年都不回来,太过分了!我讨厌他!但是我怕这样告诉师尊,师尊就不喜欢我了。别人都说我是因为像小师叔,才被师尊收做弟子的。” 他越说越难过,一双灵动的眼也黯淡下来。 黎青崖:“……” “胡思乱想什么?你一点也不像你小师叔。” 这是鹿昭白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说辞,他反问:“真的?” 黎青崖笑着打趣:“当然,毕竟我没办法想象天下有第二个人像你这么傻,或者像你这么擅长给自己找烦恼。” 鹿昭白不满:“你才傻!” 黎青崖伸手捏了捏他肉嘟嘟的脸,宽慰:“别瞎想了。哪怕你有地方随了你小师叔,也是缘分,该当做好事不是坏事。你师尊是温柔、宽和、明事理的人,他对你好,是因为你是好孩子,不会是因为其他人,更不会强迫你去喜欢一个素味蒙面的小师叔。毕竟——讨你喜欢是你小师叔的任务啊。” 鹿昭白有被安慰到,但是心底却因这段话生出新的疑惑:“你和我师尊很熟吗?” 黎青崖毫不犹豫回道:“当然!熟到一起睡觉的那种。” 一起睡觉?鹿昭白困惑。 师尊待人和善,但也非常在意社交距离,他从未见过他的师尊和人同床共枕,连他都不可以。那能和师尊一起睡觉的人会是—— 他想了想,试探地叫了一声:“师娘?” 黎青崖被这声突如其来“师娘”噎得面红耳赤,但又不好解释。幸好这时有天香楼的弟子瞧见了他,唤道:“段小子!茶水房那边忙得脚不沾地,你倒好!在这儿偷什么懒呢?” 他扭头回道:“小公子让我帮他捞叠纸!” 那弟子啐了一口:“懒骨头!净会找借口。动作快些!” 将新折好的天牛交给鹿昭白,黎青崖嘱咐:“我先走了,不必将见过我的事告诉其他人。” 小童摆弄着折纸,并未应答。 又独自玩了一会儿。 一道青色的身影出现在道路尽头,瞥见来者的鹿昭白眼睛一亮,飞扑过去:“师尊!” 他撞在杜行舟腿上,杜行舟伸手扶住他,笑问:“怎么跑到这儿玩儿?你洛师叔呢?没跟着她吗?” 鹿昭白撇嘴:“我才不和她玩儿,她总是让那只臭鸟吓我。” 说着举起自己新得的宝贝:“这个!送给师尊!” “谁折给你的?”杜行舟随口问道并拿起折纸查看。突然,他的神情变得凝重,最后停留在惊愕与不可置信。 有时候个人习惯与手法当事人或许不觉有异,但熟悉他的旁人却能迅速察觉出来。 鹿昭白浑然不觉自己师尊的异样,自说自话:“刚才有个天香楼的大哥哥,他说和你很熟,又不要我告诉你见过他。但我才不会瞒着师尊呢。” 杜行舟急切问道:“他在哪?” “被叫走了。” 杜行舟举目四望,并未见到其他人的身影。他并未确定鹿昭白遇到的就是黎青崖,这时候去寻怕是也寻不到,反惹旁人生疑。 按捺住焦急的心情,他蹲下身,温和询问道:“好好与师尊说说,他都与你讲了些什么。” 第46章 黎青崖尚不知自己处处小心还是露了马脚。 对他来说,现在的好消息是宴笙箫与大师兄并无私情,师门上下也安泰无虞,坏消息——暂时没有坏消息。 好上加好的是宴笙箫还有离开大陆前往蓬莱的打算,这样妖皇传承带来的风波也许能减小。 那他是不是也该找个偏远的地方躲一阵子,等风头过了再出来? 不过,黎青崖又想起自己离开之时聂清玄的状态。 ——老东西是真的没问题吗? 不亲眼见见本人,他总是不太放心的。 还有小师叔。 二十年过去,也不知他近况如何。 正当黎青崖忧思之时,忽见对面走来一行人马,观衣着打扮乃是歃血盟的人。 那群人看到他,眼睛一亮,加快脚步朝这方走来。 这要不是追他的,他名字倒过来写。黎青崖后退一步,掉头就跑。不知歃血盟用什么追踪手段找到的他,也不敢在天香楼内露出真实修为,只有跑路一个选择。 果然,那群人见到他开跑,拔腿就追。 兜兜转转跑过好几个院子,眼见就要甩掉那群人,但却正面撞上了埋伏他的慕容祎,又被套了麻袋,带回歃血盟的院子。 慕容祎的脸色非常臭:“真不愧是写书的,伶牙俐齿,将本堂主手下哄骗得团团转!有这功夫,你好好填坑不行吗?” 黎青崖暗自翻了个白眼:要填得出来他还跑? 正当慕容祎要继续计较之时,一个歃血盟的弟子走进来,唤了一声:“堂主!” 弟子并未直接禀报何事,慕容祎会意,丢下黎青崖,随他走了出去。 等走出房门,弟子才低声禀告:“盟主到了。” 听到此话,慕容祎脸色一变,立即严肃端正起来。他对身边下属下令:“屋里那个人你们先好好看着。” 说完抬步朝外走去。 歃血盟盟主殷血寒坐在正厅之中,依旧是二十年前那副锐意英气的眉眼,只是锋芒稍稍内敛,看着多了几分沉稳威仪。 慕容祎掀起衣角,半跪行礼:“不知何事劳盟主尊驾?” 殷血寒开口便问:“夏戎可到了?” “魔尊未曾前来,来的是墨宗右护法。” 天香楼虽然人脉广,有排面,但还不值得魔尊亲临。按预先安排殷血寒今年也是不来的,但如今突然出现在此,还作此一问,着实弄得慕容祎满腹疑惑。 殷血寒没有与他解疑,又问:“你们也来天香楼数日,可发现过什么异样?比如与会人员中是否有面生且来历不明之人?” 慕容祎低头作答:“未曾有什么发现。” 殷血寒若有所思,但并未说什么,只道:“既然来了,这次品香大会我便亲自出席。” 慕容祎颔首领令:“是。”接着又道,“我带盟主去卧房休息。” 穿过正厅,路过关押黎青崖的屋子时殷血寒觉察到细微的动静,神识一扫,探知到里面的大概情况。他问:“抓的是何人?” 慕容祎不敢回答是被自己以权谋私捉回来填坑的百合写手,避重就轻道:“是个编排盟主和夏戎的宵小。” 天下间,殷血寒最嫌弃的人便是夏戎,自然也讨厌那些将他与夏戎编排到一起的人。听到此话,他拧起眉头,露出遇到变态的嫌恶神情:“遇到了教训一顿就是,抓回来作甚?凭白污了耳目。” 慕容祎领令:“是,属下稍后便将他处置了。” 然而他的处置并不是将人放了,而是将黎青崖偷偷关押到自己的卧房,布上结界,亲自盯着他填坑。 黎青崖拿着笔,面对面前厚厚一摞稿纸,唉声叹气:“你们魔道中人都这么喜欢囚禁人的吗?还都喜欢关到房间里。” 他都快数不清他被他们魔道的人囚禁了多少回了。 在一旁看话本的慕容祎不耐烦催促:“少废话,快写!写不出来今晚别想睡觉。” 断了二十年的坑,写黎青崖是写不出来的,只能慢慢磨洋工。 一直熬到凌晨,好不容易熬到慕容祎睡过去,他放下笔,悄悄来到房门处,轻轻松松地破了上面的禁制。 由于从妖神殿得到的那个面具的伪装作用,出窍期的黎青崖在外人看来只是金丹后期修为。再加上他为了避免身份被怀疑,一路装怂,没有展露过实力,所以慕容祎才会放松警惕,给了他逃跑的机会。 走出门,熬了一晚上的黎青崖闭眼做了个深呼吸,让凌晨的新鲜空气灌满沉郁的肺部,就在他舒气睁眼之时,眼眶里撞进一道英俊挺拔的身影。 脑子里“轰隆”一声,他懵了。 来找慕容祎说事情的殷血寒也在打量这个凌晨从下属房间里走出来的青年。 经过改变的相貌在歃血盟盟主眼中十分陌生,不算特别俊俏,但气质尚可,综合来看只能说一句养眼。 年轻人身上穿着的是天香楼低等弟子的服饰,乌发凌乱(逃跑时弄的),双眼泛红(熬夜熬的)…… 有了不好猜想的殷血寒觉得尴尬难堪,盯着面前的年轻人,不说话。 而突然撞见熟人的黎青崖则是不敢说话。 良久之后,还是殷血寒艰难挤出一句话,打破沉默:“你跟他——可是自愿?” 黎青崖疯狂摇头:谁会愿意被关起来写文啊!又不是周三赶榜的写手。 只一句,殷血寒骤然大怒:“慕容祎!滚出来!” 响彻院子的怒吼惊醒了还在梦境中的年轻下属,他条件反射般地抓起外衣,屁滚尿流地跑了出来。 咋被叫醒的慕容祎不明所以,一边穿衣一边左顾右盼:“怎么了?发生什么了盟主?” 说来这本是正常的起床状态,但殷血寒先入为主有了不好的猜想,再去看他穿衣的动作就怎么看怎么碍眼:“我让你来办事!你就是办这些事的?” “盟主!”见殷血寒指着“咸鱼大大”,慕容祎还以为他是追究自己“阳奉阴违”扣下人的事,立即下跪认错,“属下知错!请盟主责罚!” “你对自己强迫他的行径有何辩解?” 慕容祎还没睡清醒,被问责后就知道一个劲儿认错:“属下知错!” 见他对自己的无耻行径供认不讳,殷血寒更生恼恨,他平日的教导真是喂狗了,手下最器重的堂主居然做出这种欺辱弱小之事。 他咬牙切齿:“滚去领罚!” 慕容祎二话不说,滚了下去。 这一连串处置干脆利落,让旁观的黎青崖看得啧啧称奇,暗自感叹果然还是“创业”锻炼人,以前的殷大傻子也有了杀伐果断的气质。只是,这般做派,要不是提前知道歃血盟是魔道阵营,他还要以为这是哪个名门正派了。 处置完下属,殷血寒扭头看着他:“留下名姓,歃血盟会给你交待。” 殷血寒磊落,他自然不能落了下风,干脆地报上名号:“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段衔瑜!” 这头,被带下去的慕容祎看到拿上来的刑具不对才意识到有问题:“这不对啊!我只是小小的欺上瞒下,又没有做什么丧尽天良的事!上这么大的板子是什么意思?” 负责行刑的弟子恭谨回道:“回慕容堂主,这个属下就不清楚了,都是盟主的命令!” 重新将盟主方才对他说的话回味一遍,反应过来发生什么的慕容祎开始哭爹喊娘:“盟主!都是误会啊!我没有对咸鱼大大做什么啊!昨天晚上他写文,我看书,我们什么都没做啊!” 他是直的啊! 殷血寒不能因为自己对一个退了他婚的男人念念不忘,就当别人也对男人有兴趣啊! 不过殷血寒并不在此,要解释也得他等受完刑去了。 挨完几十板子的慕容祎趴在床上,忍着屁股上火辣辣的疼痛向自家盟主解释始末。 但殷血寒听完眉头却并未舒展,反有锁得更紧的趋势。他用几句话将慕容祎陈述的内容提炼出来:“你说的这个段衔瑜曾消失十九年、最近才现身、真实身份不知、几度改换装扮……” 慕容祎:“是的。” 殷血寒陡然大怒:“我不是问你有没有面生且来历不明之人吗?” 慕容祎懵了,咸鱼大大算来历不明的人吗? 将《神女攻略手册》来来回回看了几十遍的慕容祎早已把“咸鱼翻身还是咸”引为自己趣味相投的精神知己,虽然没见过面,但并不妨碍他将其算作熟人。 既是熟人,又怎么会怀疑到他身上? 见到下属傻眼的样子殷血寒更来气,叱骂:“玩忽职守的蠢东西,滚回歃血盟!等我处理这边的事再收拾你!” 歃血盟盟主现在很暴躁,他本不打算参加品香大会,突然来此自然有缘由。他得到了一些关于山海界的消息,知道人出来了,所以想要抢在夏戎与其它门派下手之前将人带走。 但没想到因为手下的人不查,让要找的人从他眼皮子底下溜走。 赶走慕容祎,他扭头下令:“把那个段衔瑜找回来!” 接着又补充:“悄悄的,不要惊动其他人。” “还有,不要伤到他!” 接着又想到若那人真的是黎青崖,而黎青崖又继承了妖皇传承,那以对方如今的实力,自己的下属未必能悄无声息地将其带走。 改口:“算了。打探到他的所在立刻通知我,别轻举妄动,也别惊动他。” 将属下全数安排出去后,他负手锁眉。 当初话说得那么绝,如今听到消息还是生怕人出事,也不管人家乐不乐意见到自己,眼巴巴赶来,歃血盟的威风简直都要被他倒贴光了。 “呵!”寂静中,歃血盟盟主发出了一声自嘲苦笑。 另一头,打探到与鹿昭白搭话之人身份的杜行舟来到“段衔瑜”上工的地方,但一直等到傍晚也没有等来要等的人…… 被放走的黎青崖在自己后脖子发现了一处微不可查的追踪符咒,想来是他第一次溜走的时候看守的弟子留心眼给他留的,难怪他改换容貌后歃血盟的人依旧能找到他。 身份暴露的他不敢再回弟子处,只能再度改易面容,混在与会的宾客中。 虽然他没有请柬,身份可疑,但端着平平无奇的面容,往角落一躲,并不容易被注意到。而宴笙箫的位置则比他靠前多了,还不时有人上去与他攀谈,看着颇为熟稔,看来这小子这段时间混得不错。 品香大会即将开始,太一仙宗的席位处,诸位弟子皆已到齐,唯有掌印姗姗来迟,细看之下,其眉宇间似有愁绪。 早已发现妖皇存在的青鸾在酒桌间跳来跳去装憨憨,不管是畏惧于妖皇的威压,还是为了不给自己招麻烦,它都不会把自己能看出妖皇真身的事情说出来。 歃血盟那头本该列席的慕容祎不见了,坐在主位的是殷血寒。 旁人不料他突然现身,措手不及之余也颇有趁机攀附之意,直性子的殷血寒直接将不耐烦尽数写在了脸上,讨了几次没趣之后,攀谈的人也就散了。 不对劲儿,黎青崖怎么看这场宴会怎么觉得不对劲儿。 这都快开宴了,那些明明已经来了天香楼,本该与会的大佬却一个都没有现身,不在与会名单上的倒出现一个。 他起身准备去捉个天香楼弟子打探消息,但转身之时却察觉到一股让他寒毛炸起的危险气息。 循着看去,一个墨衣束发的男子斜倚在末席,修长白皙的手拈着一樽酒,并不饮下,只用狭长冷漠的眼注视着会场,仿佛等待一出好戏开幕的懒散看客。 这张透着凉薄的俊美邪气的脸黎青崖可是过目难忘。 ——夏戎这个狗贼,仗着没什么人见过他的真容,居然就这么堂而皇之地现身! 第47章 几乎是同时,夏戎也挑眼看向黎青崖。 目光对上的瞬间,黎青崖心下一惊,扭头坐了回去,全当自己并没有发现魔尊的存在。 他可没忘记自己上次离开墨宗时狠狠落了夏戎的面子,要是被认出来这家伙会不会揍他?如今可没有小师叔给他撑腰。 夏戎并不知黎青崖心中所想,他只知道自己被认出来了,但未放在心上。 他不去墨宗的坐席只是因为讨厌那些奉承虚礼,并非有不可告人的目的,因此身份暴露了也无妨。不过,他不认为一个小修有胆抖出他的身份。 而对方的反应也的确如他所想,唯独那迅速伪作“无事发生”的鸵鸟反应出乎意料,让人莞尔。 这又机灵又怂的模样,让他忍不住想起一个人。不过那只坏脾气的猫儿只是识时务地装怂,逮准到机会,可是能把人挠得生疼。 夏戎的到来让黎青崖更加肯定今晚这场宴会的不同寻常,而目前修界唯一能让这么多大佬严阵以待的事情他只能想到一个——妖皇传承。 这品香大会怕是已经变成了“鸿门宴”。 他不禁想起剧情里宴笙箫提及自己身份暴露时说的话: 全部的眼神都落在他身上,每一道都是看异类的目光,饱含恶意。冷漠的,憎恨的,贪婪的……一道道,一刀刀,似要将他千刀万剐——这些人都想他死,他们也动手了。 当时主场在太一仙宗尚且如此,如果换成此地,只怕宴笙箫会更凄惨,对人的恨意也会更深。 虽不知道这些人是如何查探到他们的行踪,但真让事情闹开了,对谁都没好处。 为什么要想不开得罪男主?嫌活得长吗? 黎青崖觉得自己好难,为太一仙宗考虑完,还要为正道考虑,以免他们作死,牵扯到太一仙宗。 他抽出一张加密的传讯符,悄悄给坐在前方的宴笙箫发了一条密信:“后山老榕树下等你——聂青青”。 不管是哪里漏了马脚,赶紧将男主支开准没有差错。 很快,他看到收到消息的宴笙箫神情突变,左右看了看,没有找到发信人。他踌躇片刻,起身离开了宴会。匆忙的脚步像是家里着了火,而老婆还在炕头上睡着。 又一次见证了宴笙箫对聂青青“深切仇恨”的黎青崖心下一抖,将自己的马甲捂得更紧了。 宴笙箫离开后不久,黎青崖忽然意识到自己也未必安全,那些人未必肯定妖皇就是宴笙箫,也有可能连他一起怀疑。 不管三七二十一,跑就对了。 趁没人注意,黎青崖偷溜出宴会,跑路之前他找了个僻静的角落,用玉简发了一条消息给大师兄报平安。 就在他发完消息,准备毁掉玉简之时,手腕突然被人握住,一只修长骨感的手伸过来,抽走了他手里的玉简。 整个过程黎青崖半点没有察觉到有人靠近,这让他瞬间寒毛炸起。 回首看去,入目是夏戎那略显凉薄的眉眼轮廓,神情间带着看破江湖术士小把戏般的讥诮,他拿起抢来的玉简轻轻一敲,便破了上面的禁制。 魔尊轻声念出上面的信息:“安好,勿念。” 念完后他抬眼,似笑非笑地看着黎青崖,叫了另一个名字:“聂青青。” 能知道这句话,这狗贼肯定在宴会上就注意到他或者宴笙箫了,跟出来多半也不是意外。 黎青崖连玉简都不想要了,扭头就要跑,但出窍期法修和合体期近战的身法差距,比奶娃娃和成人都大。 夏戎轻飘飘地拦住他,将他往怀里一拉,抬手扣住他的脑袋,偏头将鼻子埋进他的脖颈,深深嗅了一口。 这动作实在暧昧,无奈实力差距过大,黎青崖无法抵抗。他刚想庆幸他们现在所在的位置够隐蔽没人看见,便撞上一双黑亮的眼睛。 那身着天香楼弟子服饰的少年面露尴尬,扭头走开。 黎青崖伸手挽留:别走!我们没有做会被锁文的事!我可以解释的! 但弟子头也不回的身影让他万念俱灰:算了,不用解释也行,反正顶着的不是自己的脸。 如松如竹的清新味道浸入肺腑,夏戎微弯嘴角。 他放开怀里的人,双唇无声蠕动,做出三个口型:“黎、青、崖。” 他的神情非常笃定,连当事人的确认都不需要了。 这一系列行为不可避免地让黎青崖想起第一次见殷血寒的时候,那狗东西也是一闻就闻出丘山老魔死在他手上。 不得不感叹,真是同出一脉的狗鼻子。 他自暴自弃,默不作声,等着看夏戎这个狗贼看破他的身份后要哔哔些什么。 夏戎微弯唇角,眉宇间颇有些自负孤高:“放心,我不会破坏你的‘躲猫猫’游戏。” 黎青崖:哦?感情他还要说谢谢? 夏戎上下将他打量了一番。 这个小家伙,先是当众落他面子,后又勾得殷血寒与他反目,偏生他顾忌着殷血寒与聂清玄,不好动他,着实令人日思夜想的恼恨。 他拉起黎青崖的手,将被捏成碎片的玉简放进青年法修的掌心,意在表明自己没兴趣揭穿他的身份。 不料黎青崖脸一拉。 他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赔钱!” “明氏珍宝阁出品的高级玉简,五百灵石一块,不打折。是现金还是转账?” 他对这狗贼意见老大了,装什么逼?拿他东西装逼经过他同意了吗?老虎不发威当他是奶猫吗? 不按常理出牌的索赔行为让夏戎沉默:“……” 这家伙不是本来就要毁掉玉简的吗? 他反问黎青崖:“若我不赔呢?”区区一个出窍期法修,还能要挟他不成? 黎青崖的答案也干脆:“太初历五千八百七十一年五月二十一日,墨宗宗主夏戎损坏太一仙宗执刑令玉简一块,拒不赔偿,特此登基于仙宗纪事簿,以告后辈弟子。” 夏戎:“……” 他能够接受自己上太一仙宗纪事簿的方式是打败聂清玄,而不是欠钱不还。更重要的是,他想了想,还真觉得黎青崖是干得出这种事情的人。 起初夏戎的神情颇为恼火,忽然,他不知想到什么,笑了,邪气的眉眼愈发妖里妖气的。他信手从领域空间中抓了一把上品灵石塞进黎青崖手里:“给你,多的不用找了。” 被夏戎神经病般的情绪转变吓到,黎青崖忽然有点不想要这笔钱了。 短暂的插曲过后,黎青崖继续自己的跑路大业。 天香楼似是早有准备,宗门阵法全开,各处巡逻加倍,想要顺利离开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夏戎不阻拦也不帮忙,只像个跟屁虫似的悠悠坠在他身后,没话找话:“如此看来,妖皇是那个宴笙箫喽?” 天下皆知,当年山海界骤然关闭没有出来的只有太一仙宗的两位弟子,妖皇传承必为其中一人所得,不是黎青崖,那只能是宴笙箫了。 夏戎原先以为只会有一个人活着出来,没想到不但两个都出来了,获的传承的还是当初修为更低的那个。思及此处,他看黎青崖的眼神愈发意味深长起来。 黎青崖没有理会他,除了不想回答这么废话的问题,还有就是摸不清夏戎的态度。 如今的魔道与当年魔皇统领的魔道大不一样。他们并非魔皇道统的延续,反而是背弃了魔皇才存续到今天的,所以他们与妖皇并没有什么同病相怜的“同道”情谊。 也就是说,魔道如果和其它门派一起迫害宴笙箫也是合情合理的。 那么问题来了:如果墨宗作死,他是管还是不管呢? ——算了,不管,他们又没有给钱。 他不说话,但夏戎可有一堆话,这个人好像一天不阴阳怪气就不舒服。 “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未得妖皇传承未必是坏事。现在许多势力都已经知道了妖皇的下落,没有动作是看在太一仙宗的面子上。而太一仙宗的责任是在乾坤书院并摩诃山两派人马的监督下清理门户,给修界众人一个满意的答复。” 太一仙宗、乾坤书院、摩诃山,修界正道道儒释最有话语权的三方势力。任何一方说出来的话都是一言九鼎,掷地有声。如今三方联手处置宴笙箫,形势不容乐观。 黎青崖突然停下脚步,他意识到自己的竭力周全也许并不能避免灾祸。宴笙箫固然可以不认太一,但太一仙宗对正道、对宴笙箫有责任,太一与宴笙箫的对立是大局势下的必然。 他挑眼看着夏戎:狗贼告诉他这些是打什么算盘? 夏戎轻声感叹:“但是对修界众人来说,满意的答复是要见血的。妖皇传承是修界未来的祸患,也是他们得不到的机缘,所以必须毁掉。可怜的新妖皇……” 他三两句将那些想杀宴笙箫之人的心态描绘殆尽,言辞间颇有轻蔑之意。最后一句看似怜悯,但更多的是隔岸观火的戏谑。 妖皇传承之流,夏戎并不稀罕,不如一出好戏让他来得欢喜。 还未成长起来的妖皇未来必然会非常悲惨,但他半分没有帮手的心思。等宴笙箫活下来,他或许会给他一个与自己对谈的机会。 “对了,我是不是忘记告诉你三门派的人已经来了,今晚动手除妖皇。天香楼主与那些势力的主要人物得到消息,想插一脚,所以没有现身。而杜行舟没被告知,是因为太一仙宗派了更厉害、更狠辣的人物来……” 最坏的猜想被证实,黎青崖脸色突变,拔腿朝后山奔去。 夏戎不紧不慢跟上,盯着黎青崖背影的幽深眼神颇有些意味深长。 他没有说的是,众门派起初的意思是对妖皇赶尽杀绝,但道尊一句“这是太一仙宗的事”,让围杀修界公敌变成了“清理门户”。 聂清玄冷心冷情,不会为了宴笙箫出面威慑众门派。他在担心成为妖皇的是自己徒弟,怕黎青崖被这群没眼色的伤到。 宴笙箫算受了黎青崖的荫蔽,有了一线生机。 而这件事也让夏戎进一步意识到聂清玄对这个弟子的重视…… 到了后山,黎青崖却找不到宴笙箫。 发消息时他是瞎说的,根本不知道后山有没有老榕树,如今自然不知道人跑哪去了。 这里这么大,用神识寻找非常困难,他身边这个人倒做得到,但完全没有帮忙的打算。 传讯符必须知道收信人位置才能使用,而传讯玉简虽不需要定位,却需要联络密语,他和宴笙箫还没好到能交换“电话号码”的程度。 如意将他引到后山的夏戎此时转而说起闲话家常:“听说殷血寒那家伙向你求过亲?” ——不是在说妖皇吗?专心点行吗?给妖皇一点面子。 “为什么没答应?不喜欢他那样的?” ——主要是受不住三飞。 “也是,他的确缺乏魅力。” ——比你好。 这狗贼真是喋喋不休到烦人,但可惜打又打不过,跑又跑不掉,只能忍着。 就在黎青崖苦寻无果,暗自焦急时,忽听得一声历喝,响彻山林: “逆徒!还不束手就擒!” 第48章 顺着声音追去,黎青崖很快见到了人影。 山崖前悬了一弯孤月,冷色调的光落在冰冷坚硬的山岩上。 本该夜深林寂的后山,此时来了不少人,或是得到消息,或是被方才的动静吸引过来的。 众人瞩目所在,七八位男女将一个青年围在中间。站着的皆是修界叫得上名号的大佬,佛儒道齐备。他们看着中央的青年神情或淡漠,或厌恨。 宴笙箫已经撤去化形,露出了俊美妖异到不似人的真容。他身上挂了彩,金红的鲜血沿着垂下的白玉般的指尖滴落,砸在灰黑的岩石上,蜿蜒出一道“溪流”。 御凌恒手持着自己的法器长鞭,凌风立于虚空之上,冰冷地看着他。他周身“势”已积聚到极致,衣袂与发丝狂舞。似宴笙箫只要有一句不对,便会倾轧而下,将其当场诛杀。 他怒斥宴笙箫:“孽障!你到底知不知错!” 宴笙箫咬牙,悲愤道:“我有何错?终归不过是他们要找借口杀我。” 静立于一旁的各派大佬们听闻此言,纷纷蹙起眉头,似是看到了一块难以雕琢、死不足惜的朽木。 御凌恒更怒:“你再说一遍!” 站在右后,一直垂眸拨念珠的老僧抬眼,插话道:“御道友,宴笙箫既执迷不悟,那不如将他交与老衲,让其在摩诃山锻佛台修行三百年,待其洗心涤性再放其出来。” 黎青崖拧眉。 这老秃驴慈眉善目,一开口却是最狠毒的话。 三百年咋听不太长,但要知道,地点是锻佛台。此为摩诃山圣地,佛修趋之若鹜的修行宝境,但不具佛骨之人上去,会遭受极大的痛苦。 宴笙箫现在是妖。 而妖魔皆为锻佛台克制之物。在那儿呆三百年,宴笙箫不死也废了。 果然,御凌恒听了脸一冷,不悦回道:“禅师,不是说好让太一仙宗自行清理门户?只是逆徒不听话嘴硬,打一顿就好了。” 打一顿?要真有这么简单就好了。 御凌恒与宴笙箫,一个是老固执,能动手的事情绝不好好说话;一个是闷葫芦,服软露怯像是会要他的命,心里一点事能憋到入土。 何况旁边还有一群巴不得宴笙箫和御凌恒闹个鱼死网破的人。 黎青崖愁得不行。 而夏戎这个狗贼却悠然掏出一壶酒和一个酒杯,自在悠闲地喝起酒来。 见黎青崖看他,他举起酒杯,弯眼笑问:“要喝吗?” 黎青崖:“不了,怕交叉感染。” 夏戎:“……” 场内,御凌恒举起鞭子,微不可查的犹豫后,长鞭狠狠落在宴笙箫身上,留下一道艳丽又狰狞的红痕。妖皇不闪避,不还手,不吭声。御凌恒愈发被激怒,一鞭接着一鞭,鞭鞭如惊雷作响。 如白玉的皮肤开绽,鲜血红珠似地迸溅。残忍,却又诡异地绮丽。 一个闷头打,一个闷头挨打。 这俩真不愧是师徒,都在倔谁先服软。 夏戎指尖落进盛了酒的酒杯,沾了一滴琼浆,翻手欲弹出。就在此时黎青崖捉住了他的手,质问:“你做什么?” 魔尊毫无下黑手被抓包的愧疚,坦然回道:“打破僵局啊,一直看他们在这儿抽鞭子有甚意思?” 就在他们说话的片刻,本来笔直挺立的妖皇突然失声痛嚎。黎青崖转头看去,宴笙箫跪到在地,似是受了极大痛楚,但是御凌恒下手有轻重,不可能突然这么狠地来一下。 只是暗处下手之人手段极为巧妙,旁人虽觉有异,却也找不到追寻的方向。 夏戎冲他轻挑眉角,仿佛在说“你看,没我也有其他人”。 见到宴笙箫痛苦的样子,御凌恒迟疑了片刻,但还是继续挥动鞭子。再这样打下去,只怕宴笙箫会就在这里被打死。黎青崖心下一急,身子比脑袋快,冲上去捉住了御凌恒的鞭子。 对上御凌恒陌生又含怒的目光,反应过来的他急忙撤去易容,单膝跪下。另一只手不忘将试图爬起来的宴笙箫继续摁着跪在地上,顺便给他上了一个禁言术。 “晚辈黎青崖,见过御峰主!” 御凌恒冷笑:“哼,你还知道出来。” 黎青崖清楚,这件事他不必揽过错,御凌恒的态度只是对他师尊和他惯有的。 “御峰主,宴师弟知道错的。但你清楚他是个锯嘴葫芦,说不来什么好听话的。所以这件事,你还得听我陈说。” 御凌恒没有说话,但黎青崖感觉到手上鞭子力道松懈,他微微松手,御凌恒抽走鞭子,没再落下来。 黎青崖松了一口气,抓紧机会解释:“当时宴师弟生死一线,唯有接受妖皇传承才能活命,如此作为也是没办法的事。再说了,谁说获的传承就一定会危害修界?宴师弟出来后,可未曾干过坏事。” “谁都知道,获的传承的条件是振兴妖道魔道,其必然为祸修界,不得不除。”一个手持拂尘、仙风道骨的法修掀起眼皮,他是双极门的掌门,分神前期。 “孤成子前辈此话差矣。魔的本性是掠夺,所以才会在发展的过程中拼命侵入正道地盘;但是妖天地所蕴,生于灵秀之中,性情并不如魔暴烈,未必会为祸修界。” 这些话都是黎青崖编的,他想说的真话是:这群所谓大佬,修炼多年无寸进,却眼高于顶,拼命作死,要真把男主逼到与人类决裂,那才是修界的不幸。 不过真等到把男主逼黑化了,他们多半又一个二个不认账了。 他好累,明明是条咸鱼却要拯救这群执意作死的正道,孱弱的肩膀承担了这个修为不该有的责任。 众大佬中,那位执剑女修开口:“好巧的唇舌。但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你敢保证以后他不做任何恶事吗?” 她是飞霜派的执剑长老,分神中期,脾气火爆。看着挺年轻,年纪足有四五百岁,徒子徒孙都有一大群。 黎青崖反问她:“素闻月前辈秉公执法、嫉恶如仇,但您敢保证您门下弟子永远不做任何坏事吗?” 月钟灵冷哼一声:“若他们为恶,我自会亲手清理门户。” 黎青崖巧笑:“就是这个道理啊,您都知道要做了恶事才能清理门户。但凭什么轮到宴师弟,就要在他犯错之前惩罚他?” 月钟灵被堵得无言以对,欲发怒,又瞥见他脸上温和谦逊的笑。伸手不打笑脸人,生生将一肚子火憋了回去。 此时,忽然闻得一个温和的声音:“青崖孩儿,莫要闹了。我们的所作所为非是为了惩罚他,而是要将不可控制的力量加以约束,以免再度酿成大祸。毕竟没有人能为第二次仙魔大战负起责任。” 说话的是立在御凌恒身边的男人,男人双瞳空洞,面容瞧不出年纪,身着天青色衣袍,浑身透着一股书卷气。他一直默不作声,但一开口却能让所有人闭紧嘴,全神贯注的看着他。 这是乾坤书院的院主,合体前期的大修为者,能在修界排前五的人物。 不愧是“读书人”,三言两语便将黎青崖的据理力争打为胡闹,并将道理全数拉到他们那边。 但细究来,恐怕乾坤书院才是最痛恨“传承之力”的门派。当年,乾坤书院一派在魔皇的毒手下几近灭绝,亏了衡钧道尊援手才得以保存一脉。 沈流云的师父、兄弟、徒弟,皆死于魔皇手下。他绝对希望与魔皇传承同一性质的妖皇传承灭绝。 否则他不会在众人逼迫宴笙箫时不说话,在御凌恒惩戒宴笙箫时不说话,偏生在黎青崖为宴笙箫辩驳时说话了。 然而对方一声“青崖孩儿”叫得黎青崖没办法梗着脖子顶撞,毕竟沈流云是与他亲近的长辈。 黎青崖应和:“沈院主说的有理。但宴笙箫毕竟是太一仙宗的弟子,该由太一仙宗处置。” 他心里不满也不叫“沈叔叔”了,说完扭头面向御凌恒:“御峰主,这里终究是其它门派地盘,问责自家弟子不合适。不如我们将宴师弟押回去,再行处置。” 这件事既然划定在“太一仙宗内务”范围内,那便有许多周旋的余地;只要太一仙宗还有能力控制事态,那么其他门派便不能插手。 御凌恒似有意动,打算答应。但月钟灵插话:“你们师兄师尊的倒为他考虑得周全,但只怕他一颗心早已归化倒妖族那边,不肯为人族退步牺牲。你将他的禁言术解开,听他怎么说?” 黎青崖脊背一僵,看向宴笙箫。 他被他摁着跪在地上,一双猩红的眼不甘地看着浮在空中的众人,像只落进陷阱,挣扎到力竭的野兽。 他方才的话这宴笙箫未必听入了心中,要是解开禁言术后再来一句什么狂言,所有的口舌都白费了。 月钟灵催促:“快解啊。” 黎青崖抬手擦去宴笙箫脸颊的血迹,等他看向自己时,悄悄做了两个口型——“信我”。 随后,他破釜沉舟般地解开了宴笙箫的禁言术。 周围倏地寂静下来,所有人都在等着看面前的到底是“妖皇”还是“太一仙宗弟子”,山崖上只剩下风声与宴笙箫的喘息声。 宴笙箫深深望了黎青崖一眼,垂眉哑声:“弟子,愿听师尊处置。” 御凌恒与黎青崖皆长舒了一口气,月钟灵一众似有不甘,但有言在先,也只能罢了。 宴笙箫被绑起来带了下去。 御凌恒走到黎青崖身边,他抬起手,似是想拍拍黎青崖的肩,但顿了一下又收回去:“你比你师父好。” 黎青崖:? 这算在夸奖他吧? 说完这句话御凌恒扭头离开,神情依旧沉重。 夏戎已经不在了,想来是看完戏离开了。 估摸着他走的时候估计不太高兴,毕竟魔尊亲自来此,就是为了见证妖皇能为。结果雷声大雨点小,根本没有打起来就散场了,他能满意就奇怪了。 不过,夏戎不爽他爽啊。 黎青崖干咳一声压抑住扬起来的嘴角。 大佬们在开会,商议处置宴笙箫的流程。人多就是这点好,什么事儿都要开个会,一来二去,他就有时间做点手脚了。 去寻宴笙箫的路上,黎青崖撞见两个在角落窃窃私语的飞霜派女弟子。 只听其中一个道:“不是听说裴城主也来了吗?” 飞霜派是剑修门派,只要是剑修就没有不崇拜裴雨延的。这个熟悉的称呼也让黎青崖停住了脚步。 另一个回道:“听说去捉另一个从山海界出来的人了,捉到了应该就会来汇合吧。” “这样啊。”女弟子甲略显失望,“对了!你不是见过他吗?怎么样?听说可俊了是不是?与今天哪位比较起来如何?” 她说的“那位”应当是指宴笙箫。 女弟子乙叹道:“相貌上各有各的特色如何比较?非要形容的话,他们一个是从尸骨上长出来的妖异糜艳的彼岸花,一个是供奉在神龛里清贵不可攀的神君。只是,这神君冷得吓人,让人一句话也不敢和他说。” 女弟子甲不以为意:“修无情道的都这样吧,听说有的还会杀道侣证道呢。每每想到此处我就绝了追求裴城主的心思。” 女弟子乙笑了:“你以为自己追求了就有用?你还是想屁吃吧!” 两人后面的打笑黎青崖没再听下去,他的全副心神都被她们方才的话搅乱。 ——无情道?小师叔修了无情道? 他之前从未听说过。 难道是在他在山海界的这二十年发生的事? 对了,鹿师侄也说过小师叔很冷,像个冰块。 莫非也是这个缘故? 一想到表面寡言少语,但实则内心温柔、周到体贴的小师叔变成了一个由内冷到外都冷冰冰的人,他的心就忽然空落落的。 第49章 避开看守弟子的耳目,黎青崖找到了被羁押在天香楼后山锁魂塔的宴笙箫。 如今的妖皇浑身是伤、衣衫褴褛,如瀑的青丝也因脏乱失去了光华。 这还不算结束,回太一仙宗后,才是他真正的苦难。按照剧情里的情况来看,不管如何力争,终究不过是将宴笙箫其关在天上还是地下,判无期还是一两千年的区别。 一两千年,纵使是分神期出来也灯枯油尽了。 而宴笙箫身上还背负着与妖族的誓言,他是不可能也也不会愿意接受这个判罚的。去这一趟不过是遭罪,再像剧情里一样九死一生地逃出,这样岂不是一切又回到原点。 所以不管是出于对宴笙箫的承诺,还是避免其与正道水火不容,黎青崖都不会让他被抓去审判。 听到门口的动静,宴笙箫掀起眼皮。 看清来人的他眼中重新涌现光泽,他不明白黎青崖为何要在那些正道人士面前为他说那番话,也不知自己为何就顺着他,放弃了抵抗。 他惯于将遇到的人分为三类:对他好、对他不好,以及无关之人。 但独独黎青崖,他不知道该分在哪一类。 若说黎青崖对他好,却待他极为冷漠疏远,每每见到他都躲得远远的;若说对他不好,又一次次在生死关头救援、袒护。 这种矛盾叫人猜不透、想不通、放不下,意难平…… 妖皇并未将心中的困惑表露出来,尽量保持着一份即使蓬头垢面也不露凄惶的从容气度。 他幽幽道:“让我与太一仙宗断绝干系的是你,方才堵住我的嘴,逼我磕头认错的也是你。你这么做到底图什么?” 黎青崖丢给他一瓶治外伤的药,反问:“对御峰主磕头委屈你了?” 为了给他求情跟着半跪的自己才吃亏好吧。 聂清玄的师承并非太一,地位又超然,衡钧道尊名号振聋发聩远在太一仙宗宗主之上。所以哪怕他做了宗主也没人敢给他论资排辈。 在算黎青崖三师兄弟的辈分时,也只从十九代开始算,与同一代弟子称师兄弟,前面的跟着聂清玄那边算。对仙宗内十八代以前的长者都只叫尊号,不执弟子礼。 以前不管什么场合,弯腰打揖就算大礼了,如今弯膝盖算御凌恒占大便宜。 说完那句话,黎青崖走到阵法前,撩起衣角,在阵法面前蹲下,低头似在琢磨什么。 宴笙箫被他的话噎住,不知如何辩驳。 这头磕得,但他又不是在计较这个。 他重新组织语言:“你让我发了心魔誓,如今又让他们带我回太一仙宗,岂不是要我悖誓?” 黎青崖长叹一口气:“我忽然好担心妖族的未来。” 宴笙箫疑惑。 他补充:“摊上你这么榆木脑袋不懂变通的妖皇也是可怜。” 听出他在讽刺自己,宴笙箫不悦:“你——” 黎青崖拿出一些稀奇古怪的阵法材料,并打断他的话:“你吃过太一仙宗的饭,喝过太一仙宗的水,和太一仙宗的弟子称过师兄弟、师姐妹,还有个真心护你周全的太一仙宗的师父。这因果你断得干净吗?” 宴笙箫无言以对,而黎青崖低头摆弄着那堆材料,也不做声,塔室内安静下来,只有阵法运转发出的规律节奏的细微声响。 宴笙箫与太一仙宗的因果断不干净,但他也不再是太一仙宗的人。他是妖皇,以后凡事都要站在妖族立场上,能顾念一份旧情谊,不将麻烦牵扯到太一仙宗头上,就算好的了。 这番道理黎青崖没有说出来。让宴笙箫发誓,是让他在明面上不要攀扯太一仙宗;方才的话则在提醒他暗地里不要忘了太一仙宗对他的情分。 虽看似有为宴笙箫考虑到,但处处都是在为太一打算。 他好卑鄙,真是个做渣男的上等材料。 都是老东西教的。 过了一会儿,一直有条不紊运转的阵法忽然发出一阵卡壳的声音,在闪了几下之后,彻底熄火。 宴笙箫看不明白黎青崖方才做了些什么,但他知道,这是特地给他准备的阵法,甚至能困住合体期的大能。 这么轻描淡写地就被破了? 莫不是买到小商品市场批发的假冒伪劣产品了? 黎青崖拍手起身,注意到了宴笙箫落在他身上的复杂眼神:“看什么看?我身为你同门师兄,问道峰嫡系三弟子,会破个阵很奇怪吗?” 修界锁阵不分家。 他画阵完全不行,唯破阵“略懂”。都是少时与老东西“斗智斗勇”时磨练出来的。 听到他的话,宴笙箫的心情更复杂了。 他实在搞不明白这人,要把他与太一仙宗撇清干系的是他,对他自称师兄的也是他,让他想丢到脑后又丢不掉,纠结不已的也是他。 见宴笙箫不动,黎青崖催促:“还不走是要我给你开欢送宴吗?” “出门后从东边,那里的弟子已经被我骗开了。” 宴笙箫深深看着他,忽然开口:“那三个要求不算了。” 黎青崖疑惑:这时候反悔是不是迟了? 宴笙箫掏出一个一看就不普通的金令塞进黎青崖手中:“日后,不管是黎师兄还是太一仙宗用得着,只要不损害妖族根本利益,孤永远乐意帮忙。” 留下这句承诺,他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锁魂塔。 黎青崖看向手中的金令,正面刻着妖族的鸟兽图腾,背面则是四个认不得的妖族文字。 ——这个,该不会是妖族的万妖令吧。 万妖令对妖族来说可是玉玺一般的存在。 想到此处,黎青崖的手抖了一下,差点把令牌摔到地上。忙手忙脚乱地接住,收好,他更为妖族的未来担心了。 妖神殿石壁上刻心上人,现在又随便把“玉玺”给人,这妖皇当的,但凡有第二个妖族估计都造他的反了。 破坏完“犯案现场”,黎青崖还要赶在御凌恒发现他逃出卧室之前溜回去。 但走出锁魂塔没多久,便听得东面一声震天动地的声响,似是山崩地裂。 黎青崖拔腿赶去,还未追到近前便听得一声叱喝:“妖孽!往哪跑?” 接着他便见到本该逃走的宴笙箫被人从空中击落在地,砸出一个大坑,岩石为底的地面也随之崩开蛛网般的裂痕。 攻击宴笙箫的人正是那位手持拂尘的孤成子,他竟未去参加会议! 孤成子瞥见了匆匆赶来的黎青崖,拂尘一挥幽幽开口:“幸得黎小友设计哄骗,我们才能知道你恶性难移、贼心不死。如今还有什么可辩驳的?” 刚到就被扣锅的黎青崖震惊:我不是!我没有!你别瞎说! 他忙看向宴笙箫,宴笙箫也在看他,那双漂亮的眼眸中盛满了不可置信。 ——完蛋,这还了得? 他的“背叛”似乎成了压倒宴笙箫的最后一根稻草。 “为何……为何都要逼我?”妖皇捂脸笑得悲凉。 黎青崖这才注意到,他手腕上的妖皇舍利碎裂了大半,原本光华流转的珠子也变得和普通的顽石无异。之前必是险象环生、千钧一发,所以其才会碎裂,以保全妖皇性命。 但这样在舍利中的妖神殿神识岂不是牺牲了自己? 想到这点,再去看宴笙箫不正常的疯魔绝望。黎青崖瞬间明白孤成子说那话的用意,他是要将本就受到巨大打击的宴笙箫彻底逼疯。 本来凉了半截的心,彻底凉了。 “那谁也不要活了。” 妖皇如此一声痴喃,接着巨大的威压散开,一只身形及地通天的妖兽被放了出来。妖兽身体似鸟,但长了六个蛇一般的脑袋,每个脑袋都有小山那般大,长满利刃一般的羽毛。 一个脑袋的尖锐吼声便让出窍期以下的人纷纷捂耳倒退。 是山海界里那头十六阶妖兽!十六阶的妖兽实力堪比人类修士的合体期。即使是妖皇也未能完全收服他,只是将其困在神器之中带了出来。 宴笙箫此时放出这只妖兽,是如他说的,想拉这里的人一起死。 妖兽一自由便不分敌我地发动攻击,宣泄被囚禁的怨恨,孤成子试图镇压妖兽,但却被它一甩头,击得倒飞出去。 黎青崖想接近宴笙箫,但被四处乱飞的气劲扫开,无法靠近。 其他人也赶来了,他们都看到了作乱的妖兽,也看到了浑身是伤,狼狈跪地的宴笙箫。 孤成子解释:“这妖孽想逃窜,被我发现,便狗急跳墙放出这十六阶妖兽。这妖兽极为厉害,我单人对付不了,还望诸位道友相助。” 在场唯一的出窍期沈流云微不可查地叹了一口气:“交给我吧。”说完飞身而起,来到妖兽面前,与恶兽相斗。 而御凌恒抢在其他人之前出手,对着宴笙箫就是一鞭:“执迷不悟的孽障!” 这一鞭可不像先前手下留情,落在身上,只听到骨节碎裂的声音。宴笙箫也随之呕出一口带着内脏的鲜血,但他对自己师尊的斥责毫无反应,依旧沉浸在癫狂中。 月钟灵怒道:“性情乖张,不通人性。此子与这妖兽无异,断不能留!” 众人纷纷赞同。 就在他们准备逼御凌恒同意处决宴笙箫之时,沈流云与妖兽的争斗波及了这边。妖兽的尾翼扫来,众人退避,他们都不觉得这畜生会攻击自己“主子”,便没有管宴笙箫。 唯有御凌恒觉察不对,电光火石间将自己的弟子扯进怀中,为其挡下了这一击,倒飞出去。 宴笙箫终于恢复了些许神智,他看清了御凌恒的面容,迟疑地唤了一声:“师尊。” 御凌恒忍着剧烈的疼痛推了他一把,说了一个字:“走!” …… 十六阶的妖兽,就算是沈流云对付起来也很是吃力,两个“合体期”的威压全数释放,一般人根本无法靠近战斗内圈。 黎青崖听到那群人说要诛杀宴笙箫,本打算在关键时刻施救。但那阵突如其来的混乱过后,他再去看时却找不到宴笙箫的身影了。 他并不敢完全放心,只能祈祷宴笙箫是真的逃掉了。 接下来的麻烦,便是这只妖兽。 沈流云并不能完全掌控战斗局势,战斗区域不断变换,波及范围不断扩大。 众人自顾不暇。 就在黎青崖慌忙躲避战斗余波时,忽闻得一声轻笑。 循声看去,还是那身黑衣马尾打扮的夏戎坐在树杈上,悠然观看远处的争斗,周围山崩石裂,风云变色。唯独他坐的那片区域被合体后期的结界保护,安宁祥和。 ——这狗贼明明能对付那妖兽却抄起手作壁上观。 夏戎注意到了盯着自己的黎青崖,他伸出手,邀请他到结界里与他一起欣赏这场大戏。 黎青崖没有理会他。 诸门派弟子死的死,伤的伤;而沈流云也渐渐露出不敌之相。 就在危急关头,一道惊天剑意落下,寒光闪过,“白昼”的短暂降临过后,凶残的妖兽被从中劈为两半,轰然倒地。 一时血雨纷纷。 剑修都喜欢一剑破万法。 而这又是将一剑破万法发挥到极致的一招,名为一剑霜寒——天泽城绝技。 劫后余生的众人纷纷将目光落在出招之人身上。 月下,巨大的妖兽尸体旁,身着墨蓝长衫的俊美男子持剑而立,双目沉寂,神情无波,周身散发寂寂寒气,仿佛雪原上立了三千年的朔风吹不化的冰石。 黎青崖怔怔地盯着这肃杀的一幕,不知作何言语。 眼前这个裴雨延不像他记得的小师叔,反倒更像剧情里那个无心无情的男人。 ——修无情道的都这样吧。 ——师叔祖也很吓人,冷得像冰块一样。 女弟子的窃窃私语与小师侄的抱怨接连在他耳边响起。 他想开口唤裴雨延,但喉头仿佛卡了一块粗粝的磨刀石,最后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发出声音。 小——师——叔? 似是听到了这声呼唤,裴雨延看向这边,但那双眼深沉平寂。黎青崖能在其中看到自己的影子,却找不到过去的温和的关爱。 剑修走到黎青崖近前,依旧毫无表情,只抬起了一只手。摊开的手掌修长匀称,冰雕玉琢,莫名让人想到那句“即使杀人也从不沾血”。 剑修没有言语,也为再有其他动作,静静等着黎青崖的回应。 黎青崖将手放了上去。 接着一股大力将他带入一个寒凉的怀抱。裴雨延双臂死死绞紧,丝毫不在乎对方沾染的血侵染透自己的衣袍。 不喜与人接触的小师叔居然主动抱了他! 惊讶之余,黎青崖也从这似要将他揉进骨血的力道里感受到了裴雨延没在脸上表现的强烈情绪。 ——这不会是断情绝爱的人能拥有的。 心里的担忧散去了,久别重逢的喜悦重新涌上来。黎青崖扬起嘴角轻快地唤了一声:“小师叔!” 裴雨延:“嗯。” 第50章 那妖兽扰得众人手忙脚乱,自顾不暇,待战斗结束后才发现妖皇已趁乱逃走,却已无处追寻。 将妖兽诛杀后,一行人借了天香楼的地盘休整,并商量后续的事宜 是否要继续讨伐?如何继续?都得拿出个章程。 但这一切事项裴雨延都不关心不在意,他最在意的已经寻回来了。 月挂檐牙,朱楼影静,凌晨的凉风卷着开到末尾的牡丹香吹进轩窗。裴雨延坐在窗边,低垂着冷淡的眉睫,给小师侄手上的伤口缠绷带。一圈一圈,极为认真。 黎青崖乖顺坐着,任由摆弄。 他的手是在帮宴笙箫挡御凌恒鞭子时伤的。 好几个时辰前的事了,看血流得不多他便没在意,不料被小师叔发现,不由分说地拉他来包扎。说来也怪,原本不觉疼的伤口,此时忽然实有点疼了,还痒。 左右坐着没事,黎青崖便趁机询问起裴雨延这二十年来的情况:“小师叔这些年都做了些什么?” “修炼,参悟,修炼——”裴雨延顿了顿,抬头盯着他,又补了一个,“想你。” 黎青崖:…… 这话咋听暧昧非常,让人浮想联翩,但裴雨延是正经人,绝不会说轻佻言语。他的语气也的确坦然认真,没有半点轻浮。 所以黎青崖只当自己想多了。 他将裴雨延的“想”归为普通意义的想念担忧,顺着玩笑:“那小师叔想我的时候多吗?” 裴雨延平静回道:“也不多,每天两个时辰。” ——其他时候要修炼。 天生剑心,心口如一,不说漂亮话,说两个时辰就是实打实的两个时辰,断不会打折扣。 若是其他人每天用两个时辰想他,黎青崖定要认为这人喜欢自己。但对方是天泽城城主裴雨延,他的小师叔,冰雪似的人物,断不敢在他身上胡乱猜想的。 他不知作何应对,只觉心跳得厉害。 俊美高冷的小师叔一本正经地说出这种话的杀伤力着实太大,哪怕明知没有暧昧之情也让人抵抗不了。 要死了。 若是老东西知道他对着自己小师叔心猿意马,想些有的没的,他怕是要被狠狠收拾一顿。 忽然裴雨延也抬头盯着他。 黎青崖一怔,疑惑:“小师叔怎么了?” 裴雨延微压嘴角,欲言又止。 他闻到了一股奇怪的味道,似花香,却比花香更糜艳,让人心神不定。这香艳的味道似是从黎青崖身上发出来的,他不确定,贸然去问晚辈身上的味道,又怕显得轻薄,失了身份。 “没事。”他摇头,低头继续给绷带打结,尽力忽略鼻息间旖旎的味道。 当了许久背景板的几位分神期越呆越觉得尴尬。瞧这两人说的都是什么话?还有旁人在呢。方才的话但凡换个不修无情道的人来说,都会被当做与师侄有不正当的私情。 无法再沉默下去,摩诃山的那个老和尚静虚干咳一声,站出来发言: “裴城主。” 裴雨延抬起头,沉寂的脸上闪过淡薄的疑惑,似是在问“你们怎么还在这儿”。 静虚没有看出他这微不可查的神情变化,开口劝说:“裴城主。黎青崖包庇妖皇,私放罪人,此事必须严肃处理,以儆效尤。您是个宽厚明理的人,希望您能理解我们。” 天泽城主点头:“嗯。” 静虚见有戏,乘势询问:“那……您是不是把人交给我们?” 天泽城主轻轻摇头:“不交。” 这拒绝干脆果决,半点没留商量的余地,浑然一副“你们说的非常有道理,但我就是不听”的态度。 众人面色微变,似有不满,但却不好发作。 虽然天泽城的绝对影响力只限于北境,于中原徒有尊荣。但裴雨延本身就是实力的代表,合体中期的剑修,身经百战,无论从修为还是战斗经验都碾压他们,和他硬气是没用的。真打起来他们都是西瓜白菜。 所以被拒绝后诸位分神大佬也不敢动气,互相使着眼色。谁能想到在这里说话都要再三斟酌词句的他们,数个时辰前,还盛气凌人地逼杀宴笙箫。 修界就是这样,实力为尊。 若山海界里的灵气没有限制,宴笙箫在里面修炼到分神期再出来,那恐怕会是另一番光景。这堆大能非但不会逼杀他,还会清扫客榻,以贵宾之礼邀他好好商谈,共谋修界未来。 黎青崖打小跟着聂清玄与杜行舟与这些人打交道,深知这些人做事的门道。 见气氛尴尬,他笑吟吟“打圆场”:“诸位前辈放心,我不会跑的。退一万步说,就算我跑了,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我不见了,还有我师尊嘛,你们尽管去找他算账。” 这句话虽然化解了众人被拒绝的尴尬,但却使房内陷入另一种微妙的沉默。众位分神神情古怪,让他们去找聂清玄,他们宁愿去面对那只十六阶妖兽。 要是聂清玄在这里他们根本不会来要人。 别说在场的几个,就算他们师父到了聂清玄面前也只能是自讨苦吃。 除了修为上的碾压,衡钧道尊性情也实在恶劣。修界成名已久的人物,却在他面前被当小孩子戏弄,之后还无处诉苦,还有什么比这更闹心的? 见这群人听他提起聂清玄时那敢怒不敢言的模样,黎青崖只觉好笑,又不好笑出来让“前辈”难堪,只能撇过头,单手握拳遮住弯起的嘴角,努力忍住。 ——小师叔是个宽厚谦和的人,应该不爱见人狐假虎威、恃势凌人,他若招摇怕会不为其所喜。 但不料裴雨延发现了他的小动作后,反将他的手拉下,平淡道:“直接笑,倒也无妨。” 黎青崖诧异地看向他。 裴雨延表情依旧沉寂,唯有眉眼微不可查地垂下。 ——这是高兴的意思。 他的阅读理解能力又提高了,他简直是个学霸! 听到天泽城主这话,旁边的几位分神的表情更加难受,唯独裴雨延的眼又弯了一点点。看来他不是不知道这会让“大佬”们恼火,而是故意的。 黎青崖心里一个咯噔。 ——惨了,小师叔好像被老东西教坏了! 要人无果几位分神期揣着满腔憋屈走出房间,他们站在门口,互相看了看,都是满脸的自讨没趣。现在他们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以养伤之名撒手不管的御凌恒有多聪明了。 他们没办法和裴雨延硬气,但有一人可以。 几个人来到楼下最大的那间客舍,客舍的门没关,他们在门口对坐在屋子中央的人见礼。 “沈院主。” 正在看书的沈流云听到声音,收回落在书籍上的神识。 “几位找沈某有何要事?” “事情是这样的……”静虚将在裴雨延那里吃瘪的事挑拣着告诉了沈流云。 沈流云听完神情淡淡:“此事沈某知道了。黎青崖私放妖皇确有过错,不过裴城主二十年未见自己的小师侄,让他们单独相处相处也无妨……事理虽如静虚禅师所言,但落到实处也该稍有些人情味。” 众人无言以对:你对妖皇时不是这么说的,你那个时候可说除恶务尽、法不容情。堂而皇之地双标,这就是读书人吗?见识了,见识了。 似是料到他们有不满,沈流云又道:“这件事我会和裴城主谈的,诸位先回去等消息吧。” 沈流云那头动作也迅速,很快便将裴雨延请走了。 独自留在房内的黎青崖思考起当前局势。 孤成子那么大一个锅甩在他身上,他又没能及时解释清楚,宴笙箫现在对他的好感度怕是掉到负了,好在男主对太一的好感度应该稳住了。 剧情里宴笙箫对整个宗门的仇恨现在全被他一个人吸引了,黎青崖觉得肩膀好沉,这不是他一个咸鱼该背负的。 不过,转念一想。只要不是那长倒刺的玩意儿,三两顿打什么的,他也不是受不住。 就在他忧思惆怅之际,忽听得一声:“黎师兄!” 黎青崖抬头,只见一个身着粉衣罗裙的女子立在门口,芙蓉如面,玉骨冰肌,正是成年的洛梓灵。 洛梓灵只收到了御凌恒和裴雨延的消息,并没有被告知黎青崖也在。来拜见前辈的她,也对撞见黎青崖完全没有防备。 惊愕过后,她忍不住红了眼眶,对师兄的担忧与思念尽数涌上来。但这妮子死要面子不肯哭出来,只指着人控诉:“好啊!你还有脸出现!” 她本想扑上来锤黎青崖,因为年纪大了,懂了男女有别,半途停了下来。然而不给黎青崖一点教训她是不甘心的,于是扭头对青鸾下令:“去!你去啄他!狠狠地啄。” 黎青崖吓得跳到凳子上:“洛师妹!有话好好说!别让它过来!” 青鸾还记着这个在秘境里嫌它丑,不和它签约,还把它绑在树上的“仇人”。得到命令,立刻冲了上去。 楼内有禁空法术,它也飞不起来,只能扑腾着翅膀将黎青崖撵得鸡飞狗跳。 一人一鸟在屋内四处乱窜。 黎青崖哭天喊地,割地赔款:“姑奶奶!我错了!你把它叫走。什么都好说!把它叫走,师兄什么都答应你!” 洛梓灵抽了一下鼻子:“真的?” 黎青崖:“真的!谁说谎谁是孙子!” 达到小惩大诫目的洛梓灵内心的怨气少了些,她下令:“青鸾回来!” 然而青鸾对她的命令毫无反应,它报仇报得十分欢快,才不肯在这时候听这小丫头的。 “嘎嘎嘎!你小子也有落到爷手里的这天。” 黎青崖被逼到窗边,爬上窗台:“你再过来我跳下去了!” 青鸾扯着鸭嗓子:“跳!跳!跳!有本事就给爷跳!”这种宗门内院都是禁空的,黎青崖从这里出去飞不起来只能摔下楼。 黎青崖撇头看了一眼楼下的荷塘,又看了一眼朝他步步逼近的臭鸟,扭头跳了下去。 ——跳就跳,真当爷没胆子? 不过他当然不会真的朝水里跳,他之前已经看好了窗外的情况,跳出去后只需抓着外面的浮梁借一下力,便能从隔壁开着的窗户翻进去,完美落地。 等等! 隔壁是谁的房间来着? 好像是御凌恒那个老家伙的。 惨了! 这一恍神让黎青崖手上失了力,差点掉进荷花池,幸好他眼疾手快扒住了隔壁的窗沿。 吊在空中的黎青崖长叹一口气:死就死吧,就算是御凌恒的房间他也认了。 这头,杜行舟正在探望卧床养伤的御凌恒,御凌恒的伤倒不重,装病是为了避开那些麻烦事。 三言两语的寒暄过后。 御凌恒正准备与杜行舟说说他那个让人不省心的三师弟。就在此时,忽见一只手闹鬼般地搭上他的窗台边,接着那张和聂清玄一样让他一见就恼火的脸探了出来。 黎青崖爬上窗台,坐窗边向,厚着脸皮向御凌恒笑吟吟打揖:“御峰主安好。” 行完礼他抬头看向屋内的另一个人,毫无防备地撞上一张熟悉的面容与一双情绪汹涌的眼。黎青崖浑身一僵,愣在当场…… 第51章 静心香从博山炉中缭起,渐渐稀薄,在安静的雅室中弥散开一股雅致的味道。琴棋书墨,陈列在书案上;金石字画,于博物架中排开…… 读书人,讲究人;儒门的修士即使出门在外也要比其它门派多几分文雅精致。 咕嘟嘟。 是在红泥小炉上的水沸了。 “君山茶可喝的惯?”泡茶之前沈流云这样问了一句。 裴雨延微微颔首:“可以。” 沈流云一拂手,茶具在术法操控下自动烫壶冲茶,间隙,他与裴雨延说起话:“裴城主与沈某这是第一次相见吧。” “嗯。” “沈某早就听说过城主‘一剑镇北域’的事迹,赞叹钦佩已久,如今终于有幸见到了。” 曾经北域混乱非常,南部贼寇作乱,北方冰兽肆虐,民生艰难。 而镇守北境的天泽城说是门派,其实更像一个没落的家族。蕊心夫人身体不好,少城主又年幼,孤儿寡母,心有余而力不足,根本无法解决这些祸患,北境主不过徒有虚名。 自然环境本就恶劣,又加上社会治安极差,北境的平民不堪忍受,渐渐迁走。人一年比一年少,最后只剩一部分故土难离老人的还在坚守。 那年裴雨延十三岁,刚入金丹期,天泽城收到了一份诉冤,有户生活在烽火郡的人家被灭了门。一家三口,一位老人,两个孩子。孩子一个十岁,一个七岁。 作案的是头夜到这户人家借宿的“过客”,杀人之后便扬长而去。 凶手可能是从其它地方逃窜至此的恶徒,在北境没有任何交际,身份无从调查。而现场唯一留下的线索只是几道难以辨识的带着元婴气息剑痕。 这案子难查,而且危险。 但另一方面,因为长期的不作为,“北境主”的威信在不断下降,子民们遇到事也不再寄希望于他们的庇护者,这是天泽城那两年来收到的唯一一份诉状。 不过比起衰微的家族、与平民的性命,老管家更在乎少城主的安危。 他的少城主只是个十三岁的少年,还如同早春刚抽出来的柳条,一折就断的娇矜脆弱,哪能去与穷凶恶极的匪徒厮杀。 所以他对刚接触天泽城事务的裴雨延提出建议是:尽人事,听天命,少城主千金之躯,绝不可以身犯险。 裴雨延没有回答他,独自想了一夜,第二天早上趁着夜色未散负剑离开,一去三月。 这三个月他深入雪原一千多里,找到了那个凶手,并越阶将他斩于剑下。 当众人都觉得少城主遭遇不测,在为其哀悼之时,裴雨延回来了,并将贼寇的头颅悬于城楼,立下誓言:自此以后凡在北境为祸者,杀无赦。 此后两百多年,他恪守誓言,未让北境留下一桩未解冤仇。 北境从过去各地凶徒藏身的乐土,变成了他们避之不及的“刑场”,而天泽城也在北境拥有了过往历代所不及的绝对权威。 一声“北境主”实至名归,万民敬服。 沈流云与聂清玄是一辈的,足有七百余岁,是修界正道泰山北斗般的人物。裴雨延的所作所为虽不凡,但并不值得他恭维,如今特地说出来是明显的交好之意。 沈流云叹息:“只可惜沈某目不能视,不能得见裴城主尊容。不知裴城主可愿让沈某摸摸身骨?” 他的眼睛完全失明,平日能行动自如、生活如常全靠合体期非凡的感知与灵敏的神识。 若遇到晚辈,他用神识把人里外“摸”一边也无妨,实力与地位在此,他们不敢有意见。但这种行为放在同等修为、同等地位的人身上便不行,神识太过侵犯隐私,也太冒犯了。 这时候只能用感官。 不过沈流云也不是遇到一个就要伸手摸,他没有摸人的癖好,愿意摸,是真心想与这人交朋友。 裴雨延接收到了沈流云的示好,但还是无法接受陌生人的触碰。 犹豫片刻,他将裁雪剑递了过去。 对剑修来说,剑就是本人,沈流云若能读懂他的剑,那也差不多明白他的人了。 手里落进一个冰冷坚硬的东西,沈流云怔愣片刻,意识到那是什么。他微微一笑,也不介意,双手捧过裁雪,细细“观摩起来”。 入手他便给出了第一印象:“这是一把很内敛的剑。” 身为剑修顶峰的本命灵剑却气息平和、温顺,沾了那么多血却不见半分戾气,绝佳剑性,绝佳心性。 他试探着去拔剑。到了这个修为的剑修,他们的本命灵剑只有主人能使唤。但裴雨延之前同意过,所以沈流云很轻易便拔开了。 剑身初露,一股凛冽的寒气在雅室内荡开。 沈流云伸手去触碰剑身,只是悬空擦过剑锋的方向,他的指尖便被划了一个口子。光洁的皮肤上瞬间凝出红珊瑚珠似的血珠,顺着指节下淌。滴下的血在空中消散、蒸发,没能坠到儒修的青衫上。 ——剑虽内敛,但依旧暗藏锋芒。 伤口的血也眨眼就止住了,沈流云也不在意。他不再继续往外拔,将剑归入鞘中。直到最后一点剑身被剑鞘吞没,萦绕在屋子里的那股寒气才消散。 将剑奉还,他问了一句:“裴城主还修无情道吗?” 还? 裴雨延疑惑。 他从未修过无情道,何来的“还”? 不过裴雨延这几年实力进阶太快,又性情愈发冷淡,日渐寡言少语,外界的确有许多人认定他修了无情道。事实并非如此,此间另有缘由。 裴雨延也只当他是听到外间流言生出误会,并不在意,只回道:“不修。” 沈流云轻轻笑了笑,低叹:“挺好的,无情道也没什么好修的。” 裴雨延微微怔愣,这是出聂清玄外第一个说他修无情道不好的人。不过他对陌生人素来缺乏好奇,便也没有去追究沈流云这样说的原因。 撇开那些客套话,他直入正题:“沈院主要与我谈青崖的什么?” 沈流云遣人去请裴雨延的时候,说的是要请他谈谈与黎青崖的事。 沈流云一怔:“哦,是这样的。静虚禅师他们对青崖放走妖皇颇有微词,希望能够对他施以惩处,以儆效尤。不过裴城主放心,我已经安抚了他们。后面对青崖的处置也一定会经由太一仙宗同意。” 他并没有追究的意思,除了顾念情分,就是知道追究了也没用。聂清玄是定要护着他这个宝贝徒弟的。而衡钧道尊要是个讲规矩的,修界就不会“谈聂色变”了。 他感叹:“青崖此次的确太胡闹了。” 不料裴雨延严肃纠正:“青崖不胡闹。” 他是个懂事的孩子,那样做一定有他的道理。 沈流云:“……” 没想到一句感叹也会招来裴雨延一本正经的反驳,竟是容不得旁人说半句他师侄不好。 身为读书人,他的脾气还算好的,主动退让:“抱歉,是沈某失言。” 裴雨延只是纠正他的说法,并无责备之意。见事情说完他不欲久留:“若无他事,裴某告辞了。” 沈流云叫住他:“这君山茶刚出色,裴城主留下来尝尝吧。” 说着双指微抬,紫砂茶壶飞起,为裴雨延斟了一杯。清透的茶水与透亮的白瓷碰撞,一股清雅的茶香弥散。 茶都倒好了,裴雨延只得再坐一会儿。 沈流云主动找起话头:“裴城主平日都做些什么?” “练剑,打坐,参悟。” “听闻裴城主的剑术传承自令父天玄剑尊,特点是凌厉果决。尤以‘一剑霜寒’最绝,出招必破敌,落剑必杀。是也不是?” “不是。” 沈流云故意留了错处,等着正主指正,没想到他两个字就没下文。他略等了等,见裴雨延的确没有继续说下去意愿,便只能自己去问: “错了吗?那是沈某孤陋寡闻,还望裴城主详解。” “同根不同枝;我与他,不同。” 天玄剑尊使剑讲究落手存三分,于三千剑道中留一线生机;而裴雨延的特点是出剑谨慎,落剑必杀,存三分仁心,却也除恶务尽。 这期间的区别沈流云也知道,他不说是故意给裴雨延抛话头,但没想到这“北境主”的嘴像是贴了封印,一句话不超过十个字。 好好的天生剑心,怎么给养成锯嘴葫芦了? 无奈之下他只得换了话题:“裴城主可读书?” 既然用对方擅长的剑道挑不开话头,那便折转从他喜欢的书入手,虽有卖弄的嫌疑,但这样一来哪怕对方话少,他也能靠自己的知识储备说下去,不至于冷场。 裴雨延:“读。” 天泽城是大户人家,虽说不上书香传世,但也读书识礼。 “都读些什么书?”沈流云不信邪,这闷葫芦报书名也能给他报满十一个字了吧。 裴雨延活了快三百年,零零散散读过的书纵使不含秘籍也不少了,一时是说不完的。不过近二十年来他忙着提升修为,几乎不怎么碰书,最近读的是—— “《少年人都在想些什么》、《年轻男孩子都喜欢些什么》、《怎么讨年轻人的欢心》。” 报这些书名之时裴雨延依旧一身认真凛然,仿佛念的是值得细细研究的剑谱。 沈流云“……” 他不知作何评价,沉默片刻后挤出一句:“茶快凉了,裴城主喝完这杯就回去吧。” 对书品味的不同,是灵魂上的不同,话不投机半句多,他不该勉强交这个朋友的。 …… 另一头,御凌恒的房间。 黎青崖想过会与杜行舟相见,但没想到会如此猝不及防,等他反应过来之时已经他被杜行舟紧紧揽进了怀里。 层层叠叠的法袍柔软轻薄,是产自东海之滨的鲛人绡,沁心脾的兰木香,是东曜山产的千年兰桂。摸到的,闻到的,都是记忆中的触感和味道。 他抬手回抱住杜行舟,满心都是重逢的欣喜:“大师兄!” 杜行舟却不似他那般轻盈,他按捺着激动的情绪,质问:“为什么回来了却不来见我。” 明明回来了,却只发来那样一条讯息。 ——安好,勿念。 见不着他,他怎么可能不念? 这两天他坐立不安,内心像是在被烈火灼烧。他觉得黎青崖回来了,但又怕这是如同过往那般的捕风捉影的臆想。 这些年他期待了太多次,失望了太多次。 “本是想见大师兄的,但有事情耽搁了。”他不敢告诉杜行舟是因为怕把麻烦带回太一仙宗,如此不过是让他担忧自责。 杜行舟哽咽:“不要再这样了。” 类似的话说了千百次,但黎青崖就是不听。浑然不知自己伤到一点半点,都会有人为他心疼。 他低头,将脸埋进黎青崖的颈窝,无助低喃:“若还有下一次,我会疯的。” 他一度以为黎青崖再也不会回来了。 他的双肩微微颤抖,是喜极,也是怕极。 黎青崖没料到会听到这样的话,一时怔愣。大师兄温煦、全能、处处周到,万万想不到他会说出这种脆弱言辞。 忽然,他感受到了脖颈处的一点温热湿意,非常稀少,但依旧被敏锐的五感捕捉到了。 大师兄,哭了? 清风朗月的大师兄……为他……哭了? 一股异样的情绪从黎青崖心头涌起,又酸又胀。他揽住杜行舟,又心疼又愧疚地道歉:“对不起,我让大师兄担心了。对不起。” 杜行舟的身体僵了一下,然后将怀中人搂得更紧了。 觉察自己被忽略的御凌恒忍不住弄出点动静,以提醒忘情的两个师兄弟注意场合:“咳咳……咳咳……” 黎青崖瞥向他:“御峰主,你伤风了?” 御凌恒:…… 希望你们关爱空巢老人。 …… 太一仙宗领地边缘。 桃花如烟,烟花似海。叮咚的流泉卷着飘落的花瓣欢快穿过重重卵石,哗啦啦跑远。 忽然,桃花被人截住了,流水顺着指间缝隙溜走。浸在水中的手骨节分明,透着白瓷的质感,隐隐显出几分无机质的通透。 身着银灰长衫的面具男人将桃花捞了起来。 他身姿修长,银发如瀑,面貌陌生,然气息似曾相识。 几乎是男人出现的同时,天外雷云滚滚,狂风大作。眨眼之间,前所未见的厚重劫云在他头上积聚起来,隐有倾山倒海之势。 男人浑不畏惧,冷漠又轻蔑地注视着那片劫云,任由狂乱的风吹卷自己的衣袍。 劫雷很快落下,银色带紫的光华并不似普通的天雷,竟是积聚了法则之力的天罚之雷。 数道惊天动地的声响过后,溪岸边的男人不见了,留在原地的只有一堆似木头烧过的灰烬与灰烬上一朵带水珠的桃花。 领域内,聂清玄抬起右手。因为傀儡化身被天雷所毁,他的食指与中指残缺了一部分,伤口曾现焦黑的色泽,缺损之处在以可见的速度恢复,不过较之其它手段留下的伤口明显慢了许多。 衡钧道尊咋舌,抱怨: “真是……记仇。” 第52章 黎青崖与杜行舟从御凌恒房内出来时正好撞见谈完事情从楼下回来的裴雨延。 两人行礼。 “小师叔!” “师叔。” 裴雨延停下脚步,颔首答礼。 “师尊!” 一直等候在外的鹿昭白见他们出来,哒哒哒跑过来,抓住杜行舟的衣角。 三个人不约而同地看向他。 鹿昭白先对裴雨延怯生生叫了句:“师叔祖。” 然后他扭头看着在场唯一一个他不认识的人,不知如何称呼,便未作言语。 杜行舟为他介绍:“昭白,这就是你三师叔。你师祖的三弟子,师尊与你二师叔的嫡亲师弟。” 鹿昭白愣了愣,盯着黎青崖看了几息,才弱弱地唤了一声:“三师叔。” 黑白分明的眼投出的目光怯怯地落在黎青崖身上,里面有陌生,也有好奇。 鹿昭白还是不敢相信这就是那个传说中的三师叔,根据旁人的言语,他对自己三师叔留下的印象是吊儿郎当的小流氓,平日好事不干,尽让人为他操心。 但这个人生得十分干净,由内而外散发着一种通透的隽秀,似生机勃勃的青竹,生于凡俗却不沾俗气,让人一见便心生喜欢。 面对这样的“第一次”的长辈,即使开朗如鹿昭白也忍不住拘谨起来,生怕在对方面前丢了丑。 杜行舟觉察了他的紧张,安慰地摸了摸他的头:“这是你嫡亲师叔,怕什么?” 黎青崖也不是第一次与他打交道了,自然知道如何哄人。 他蹲下身,与鹿昭白平视,笑眯眯道:“我们玩个游戏好不好?” 小孩子玩心重,听到游戏二字便亮了眼,但依旧心存戒备,没有放开抓着亲近之人衣襟的手。 黎青崖拿出一块灵石在他眼前晃了晃:“看清楚了。” 说完把灵石收入掌心,手背到背后,将灵石左右手交换几轮后重新拿到前方:“左手还是右手?猜对了师叔有好东西送给你。” 鹿昭白的注意力被完全吸引了,不再畏惧这个陌生的师叔,他盯着黎青崖光洁的手,像个小老头似的皱眉。 “你真的把灵石放进去了?”他不是没被长辈们骗过,早就在吃亏中学精明了。 黎青崖:“当然!骗你是小狗。” 想着这师叔再不靠谱也不至于在师尊面前骗他,鹿昭白姑且相信了黎青崖,开始思索那灵石会藏在哪只手。 旁边的两个男人静静地看着一个大孩子逗另一个小孩子,并不打扰。 鹿昭白犹豫道:“左手。” 但说完他又改口:“不!是右手。” 黎青崖追问:“到底是左手还是右手?给个确定的答案啊。” 鹿昭白抬头向自己师尊寻求帮助。但杜行舟噙着一抹浅笑,并不给他任何提示:“你觉得在哪只手,就选哪只手。” 鹿昭白犹犹豫豫地改回了最初的答案:“是左手。” “确定了?” 鹿昭白点头:“嗯。” “不改了?” 鹿昭白摇头:“不改了。”师尊教他要敢作敢当,他自己选的,就算没有他也认了。 黎青崖故意将摊开手的动作做得十分缓慢,鹿昭白一双眼紧紧黏在了他的左手上。终于,黎青崖的手完全摊开,一枚标准大小的绿色灵石静静躺在他的手心。 “哎呀,被你猜对了。” 输掉游戏的黎青崖面露懊恼,但还是“愿赌服输”地拿出一个木盒递给鹿昭白,并趁机揉了揉他毛茸茸的脑袋。 小孩好奇心旺盛,拿到盒子的第一时间便忍不住打开来瞧。 里面是一个缩小形态后机关小马车,是黎青崖在妖皇殿里搜罗到的法器。 马车构造精巧,以灵石驱动,不但能代步,还能变换成飞舟等其他形态。 能变形的机关玩具是每个男孩子小时候梦寐以求的“神器”,鹿昭白也不例外,见到小马车的第一眼他的双眼就放出了光,立即将马车拿出来摆弄,还不忘拿给杜行舟看:“师尊你看!” 在他摆弄新得的宝贝时,黎青崖悄悄将左右手的两个灵石一并收起,放进袖里乾坤。 起身一回头,对上了裴雨延沉静的目光。 黎青崖朝他挤了一下眼,请求他保密。他的小动作能骗过鹿昭白,但肯定骗不过小师叔与大师兄。把戏能成功,要多谢两个观众捧场。 裴雨延没有做声,沉着眼眸,若有所思。 鹿昭白对新玩具爱不释手,还要杜行舟出声提醒他:“有没有谢过你三师叔?” 他这才想起来忘了什么,忙扭头对黎青崖道谢:“谢谢三师叔!” 黎青崖笑问他:“三师叔好不好?” “好。” 黎青崖又问:“是不是最好的?” 鹿昭白回答得也果断:“不是!师尊才是最好的。”说完像是怕他生气,急忙补充,“但三师叔可以是第二好的。” 真是个小机灵鬼,人不得罪,好处要占。 黎青崖越见他越觉得可爱,忍不住将人抓过来,在他肉呼呼地脸蛋上啄了一口。 鹿昭白被他突如其来的行为弄懵了,捂着被亲过的地方,呆呆地盯着黎青崖。黎青崖弯起眼,笑得明媚。鹿昭白忽觉耳根发红,扭头跑回杜行舟身边,一头将脸埋进了自家师尊层层叠叠的衣袍中。 面对弟子的撒娇,杜行舟无奈:“这又是怎么了?” 鹿昭白闷闷道:“三师叔亲我。” 说完用更微弱的声音控诉:“他占了我便宜,要负责的。” 杜行舟愣了一下,瞥向黎青崖,看他怎么说。 黎青崖笑吟吟:“好啊,三师叔负责。你来给我做徒弟吧。” 鹿昭白听了吓得赶紧抓紧了杜行舟的衣角:“不要!我只要师尊!” 见他这样,黎青崖笑得更欢快了。 这家伙,将小师侄逗得面红耳赤,自己却开心得不行,真是个促狭鬼。 黎青崖火上浇油,杜行舟只得替他解释:“你三师叔是你长辈,没甚亲不得的。不必太较真。” 鹿昭白又委屈又羞窘地抓着杜行舟的衣角,一言不发。 杜行舟叹气:“再撒娇,以后会被取笑的。” 就在此时,一位双极门弟子走来。对三人分别见过礼后他朝杜行舟道:“杜掌印,我家门主请你过去议事。” 杜行舟看了一眼黏着自己的孩童,正欲请弟子稍等,黎青崖主动开口:“师兄去吧,昭白交给我就行了。” 但鹿昭白对这个方才“轻薄”自己的三师叔还有怨言,不肯到他那边去。 黎青崖耐心诱哄:“跟三师叔去玩好不好?” 鹿昭白不动,他继续加码:“去街上玩。” “三师叔让你骑马马。” 鹿昭白虽然没有放手,但“想去”两个字已写满他那张粉嫩的脸,杜行舟轻轻推了他一把:“去吧,跟着你三师叔去玩。” 黎青崖接住他,把他举起架到脖子上,高喊:“骑马马喽。” 鹿昭白终于绷不住脸,咯咯地笑了起来。 杜行舟看了一眼他俩,扭头对裴雨延打恭:“师叔,弟子先走一步。” 裴雨延颔首,未发一言。 杜行舟跟着双极门弟子匆匆离去。而黎青崖带着鹿昭白绕着回廊跑了一圈,回到裴雨延面前:“小师叔要一起去吗?” 裴雨延点了一下头:“嗯。” 妖皇的事并未打断品香大会,大会还会持续两天,它带来的繁荣依旧影响着花月城。 因为裴雨延的及时增援,妖兽并未波及天香楼以外的区域,再加上天香楼极力控制消息,如今城中平民并不知道昨晚整个花月城差点毁于一旦,依旧正常起居,盛世太平。 鹿昭白是在“深山老林”长大的孩子,见到热闹便欢喜得不得了,东看看西看看,发现什么新奇玩儿都要摸一摸。幸好有神识标记这样好用的东西,否则光靠眼力,人早就找不到了。 与之截然相反的是裴雨延,他的好奇心并不旺盛。即使偶尔被某些东西吸引注意力,也只不过是将目光停留在上面三两息,便平静地移开视线。 他看着似有心事,静静地走着,与路人保持着合适的距离。 “小师叔在想什么?”黎青崖也不确定自己这道阅读理解是否做对了,只是试探着这么一问。 裴雨延问道:“今天你为何亲昭白?” 黎青崖毫不犹豫地回道:“因为喜欢他啊。” 喜欢就可以? 裴雨延虽未完全明白,但没再继续问下去,而是自己沉吟参悟。 逛了三两个时辰,鹿昭白终于累了。 小孩子就像是充能的,有能量时欢脱得不行,但一旦没能量了倒头就睡,一动不动。 鹿昭白累得不肯走道,黎青崖只能抱着他,与裴雨延一起披着暮色往回走。 将人抱回房安顿好,黎青崖转身出门。 裴雨延还在回廊边等他。 暮色四合,只在天边残留了一道艳红。暮光下只得见裴雨延一道漆黑的身影,剑修的肢体修长匀称,连剪影的线条也透出一股利落干脆的美。 “小师叔!” 裴雨延回头:“睡着了?” “睡着了。”黎青崖说着弯眼感叹,“像头小猪,怕是把他拉去卖了他也不知道。” 裴雨延的眼睛微微弯出一个弧度,这是在笑的意思。 黎青崖劝道:“天色不早了,小师叔也早点回去休息吧。” 裴雨延点了点头,但之后不退反进,走到黎青崖面前,侧头在自己师侄脸颊上印了一吻。 这个吻来得猝不及防,温软的触感若蜻蜓点水,一触即逝,但威力却如同十万伏电流,瞬间传遍全身,麻痹了黎青崖的所有神经。 亲完后,他还认真地来了一句:“师叔也喜欢青崖。” 黎青崖在被亲的时候就懵了,这句“表白”的杀伤力更是巨大。 天道好轮回,他现在能体会鹿昭白那种羞窘到想找个地方把脸埋起来的心情了,然而这里并没有地方给他躲。 而罪魁祸首全然没意识到哪里有不妥,反倒像了了一桩心愿,眉梢眼角都轻松起来。 裴雨延心底很是欣悦,甚至破天荒不顾界线地抬手摸了摸小师侄的脸,轻声嘱咐了一句“早些休息”。说完,转身离开。 前来找黎青崖的洛梓灵正好撞到这一幕,她惊得一把掐住青鸾的脖子,躲回拐角后面。 ——天!臭不要脸的黎青崖!连自己师叔都搞! 而另一头,被殷血寒派来打听黎青崖消息的歃血盟弟子瞧见方才的场景也吓得不轻。 那个和别的男人卿卿我我的青年,好像就是他们盟主的前未婚妻。 他不知该如何回禀殷血寒,默默想了半天,掏出玉简给自己的同事发了一条消息—— 天冷了,给盟主准备点帽子吧。 对,绿色儿的那种。 希望他们盟主能看懂他用心良苦的暗示。 第53章 黎青崖坐在门边,双手捂脸。 虽然当时懵了,但他联系前后也很快明白了裴雨延这一举动的缘由。 小师叔怕是见他亲了鹿师侄,便也有样学样地对他。 他不敢对裴雨延有妄念,也不敢猜想裴雨延对他有妄念。所以只将这行为理解为师叔在表达对师侄单纯的疼爱,并没有带逾越伦理的感情。 但是,这还是不合适啊。 鹿昭白多大,他多大? 他这个年纪,已经能对“不合适的人”做下一些“不该做的事”,然后被聂清玄打断腿了。 小师叔这是在玩火。 幸好他自制力够高也足够清醒,没有“见色起意”“胡作非为”,要不然后半生就要坐轮椅了。 “三师弟。” 忽然,黎青崖听到了一声呼唤,他抬起头,见到了一抹霜色身影。 杜行舟立在回廊口,夜风吹动他衣角发梢,如同一抹悄然出现的幽魂,透出说不出的清幽冷寂。 “大师兄!” 杜行舟瞧见了他的姿态,询问:“怎么坐在这里?在想什么?” “啊,没怎么。” 黎青崖匆忙起身,杜行舟伸手扶住他,低头为他拂去身后的尘埃。 “他们叫大师兄过去作甚?” 杜行舟轻淡回道:“不是什么大事,一些宗门间的平常事务。” 他转身推开门,鹿昭白趴在床上睡的香甜。 黎青崖顺手丢了个隔音咒,追问:“可是与处置我有关?” 之前在裴雨延处那群人没有追究到底一是敬畏于天泽城城主的声威,不敢在他面前造次;二是裴雨延毕竟不是太一仙宗之人,抓着这件事与他扯皮并无作用。最有效的是直接向太一仙宗的人要说法。 御凌恒伤了不管事,那就找杜行舟了。 杜行舟并不承认,只安慰道:“没有,别多想。是关于各宗派联合讨伐妖皇的事。” 黎青崖不信,妖皇都提到了如何不会提及他。想来是杜行舟不想他烦忧瞒了下来。 他不满道:“太一仙宗自有法度。我做过的事绝不否认,回了宗门,长老峰主们要给我什么处罚我一概认下,他们这些外人不必太操心。” 杜行舟轻斥:“莫要嘴硬!” 黎青崖笑眯眯地弯眼:“这些话本不该对大师兄说,而是丢到那些人的脸上。但他们修为一个二个都比我高,我怕他们打我,便没敢当面说,只能偷偷抱怨。” 杜行舟被他的话逗乐,无奈地笑了:“你啊!” 见气氛轻松起来,黎青崖转而问道:“对了,妖皇的事商量出什么结果了?” 杜行舟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了一句:“你很在意那个叫宴笙箫的孩子?” 黎青崖愣了一下:他在意宴笙箫? 真真说不上,他对宴笙箫的在意绝大部分应该是基于对太一仙宗未来的担忧。 在大师兄面前他也没必要说假话:“倒也不是。只是万物生而有灵,他虽然成了妖,却还没有做过恶事,总该有一条生路。不是常说修因果吗?如今不结善因,来日何来善果?” 黎青崖真正想说的是:正道你们清醒一点!不要再虐男主了行不行?你们今天虐他虐得起劲儿,来日他十倍奉还的时候别哭爹喊娘。 他撇清干系的回答并没有让杜行舟好受。黎青崖的所作所为他都看在眼里。他对那孩子的照拂不是一次两次,甚至连滞留山海界也是为了救宴笙箫。 嘴上的否认并不能抹消过去的作为,反倒让其中的情理更晦涩暧昧。 杜行舟低声道:“师兄会保那个孩子,但你是否愿答应师兄不再管他了呢?没有人值得你一而再再而三地以身犯险,没有人比你对我更珍贵。那个宴笙箫就算死了,也不及你伤到毫发让我心疼。如果他命里注定有这些劫难,那就让他一个人去受吧。” 先是陌师妹,后是宴笙箫,黎青崖心里还能装多少人?是否还有他的位置? 放在心尖上的人的人在意着其他人并不是最让杜行舟难受的,让他无法接受的是青崖的付出并没有收获平安快乐。 对于他这个要求,黎青崖是怎么回应的呢? 他并不需要回应,因为杜行舟根本没能把这话问出口。 身为黎青崖光风霁月的大师兄,他不能说出这么冷血的话。 杜行舟害怕自己在黎青崖心中的完美形象产生裂痕,害怕在他眼中看到陌生与疏远,所以不敢在他面前露出哪怕一点阴暗面。 他说的是什么呢? 他说的是:“放心,大师兄的意见与你相同,不会让太一仙宗参与围杀妖皇。若畏惧于不确定的威胁,便要迫害一个无辜弟子,那么太一仙宗也没有未来了。” 黎青崖愣了一下,然后笑了起来,由衷感叹:“真不愧是大师兄。” ——不愧是太一仙宗的掌印,十八代的弟子的白月光,众望所归的未来宗主,渊清玉洁,行若由夷…… 商定事宜之后,各派大佬陆续离开。为了尽早陪黎青崖回太一,杜行舟也不待品香大会结束,与天香楼楼主辞了行。 一到了飞舟上,御凌恒的伤“奇迹”般地痊愈,自个儿从床上爬起来,悠然地喝茶品茗。 呵,这油头滑脑的老东西。 “你看什么?”御凌恒放下茶,挑眼看向一直盯着他的黎青崖。 黎青崖笑嘻嘻问道:“御峰主吃哪方丹药呢?介绍介绍呗?” 御凌恒听出了他话里的针锋,冷笑一声:“牙尖嘴利的小东西,和你那师尊一个德行。我装伤是为了让事情更好办,并非逃避麻烦。行舟虽是掌印,但在旁人眼中终究是小辈,那群老东西自持身份,瞧不上小辈,不会信他的主意。你的事也好,笙箫的事也罢,只要这里说不定,终究要拿回仙宗议定,回了仙宗,一切还不是我们说了算?再说你大师兄不是好应付的,他远比我会办事,能者多劳。” 这番话说得黎青崖一愣一愣的。 若是放在以前,御凌恒不会与他废这番口舌,这次的事情下来,御凌恒对他的态度似乎好了许多。 为什么?因为他帮了宴笙箫? 黎青崖不太确定。 经过三天的行程,他们终于瞧见了太一仙宗的影子。 熠云山脉连绵起伏,形若长剑的谒天山青峦耸翠,直入云霄,宏伟壮观。涵盖方圆数百里的护山大阵静静运转,日夜不息,一等宗门的气派。 从渡崖下船,黎青崖还没来得及吸上一口太一仙宗的清新空气,便被迎接队伍里一位弟子拉住:“黎师兄!宗主在天极殿等你,请您赶紧过去。” 师尊? 黎青崖不疑有他,不等小师叔与大师兄他们下船,与船上的人打了个招呼便匆匆往天极殿而去。 然而他进了殿门却并未见到人,一百零八根三人合抱粗的柱子寂静无声地立在一眼望不到头的宽阔殿堂中,藻井处的璇玑图静静运转,投射在用星辰石铺就的地面上,恢弘又玄奥。 黎青崖心生疑惑,正欲离开,忽然被人从背后踹了一脚,往前扑去。 谢君酌的声音响起:“回来先跨火盆去去晦气!” 伴随着他的话音落下,面前的陷阱被揭开,露出一个熊熊燃烧的“火盆”。 他说的这个盆的盆,是澡盆子的盆,足有一丈宽,底部布满了碳火,黎青崖躺进去烧烤都没问题。 黎青崖猝不及防被踢了个踉跄,差点栽进去。幸好他眼疾手快,使了个轻身术跳了过去,活了下来。 然而一落地,一桶透心凉的柚子叶水迎头泼下。 透心凉。 这水怕得是刚去飘霜潭打的,那里的水极寒,元婴期以下进去根本受不了。即使是出窍期的黎青崖也被冻得一个激灵,连连打喷嚏。 云去闲把装水的桶扔到一边:“柚子叶也不能少!” 谢君酌抱着一罐子盐走了过来:“还有撒盐!”说着就要往他头上倒。 黎青崖忙抓住他的手:“你们搞这些是想杀了我把我做成腊肉呢?” 云去闲接话:“倒是了,养头猪可比你省心多了。每天吃了睡睡了吃,既不会乱跑让人担心,也不会去充英雄,私放妖皇。” 这二十年他们可没少为黎青崖担心,为寻找营救他的方法四处奔波。至于宗主与裴城主等更是不必多说,只差没把修界整个儿翻回土。 结果这小子没半点体谅,一回来就闯祸。 黎青崖给自己丢了个干燥术,一边整理头发衣裳,一边抱怨:“我在外面受了那么多苦,你们都不知道心疼心疼?” 这两个人没嘘寒问暖不说,还用老东西的名义把他骗来一顿捉弄。 谢君酌闻言提着黎青崖的衣领掂了掂:“受苦?你明明长胖了!还不止一两斤——你居然还长肉!没心没肺的臭小子!” 想到外面的人都要担心疯了,而他在山海界里该吃吃,该睡睡,他就忍不住提起自己的剑就想给黎青崖来两下。 黎青崖解救下自己的衣领,东奔西跑躲避谢君酌的追逐:“是长个子!二次发育懂不懂?” “七十多岁的人了,还二次发育?你要不要脸?”谢君酌越想越来气,只想把黎青崖摁着削一顿。 黎青崖只顾躲身后那个,没太注意身前,结果落入了云去闲手里。 不过幸运的是云去闲没有谢君酌那么“幼稚”:“行了,别闹了!别说师兄们不疼你,沧澜峰备着好酒呢,就等你回来敞开肚子喝,今天谁先怂谁包三年的跑腿儿。” 谢君酌应道:“好!不过三年有甚意思?整个十年的!” 黎青崖挺想与他们聚聚的,但还是忍痛拒绝了:“晚些时候吧。晚些时候来临崖当风我请师兄们喝。我今天得先回问道峰,还没回去看过呢。” 谢君酌心直口快:“一座空荡荡的山有甚看头?” 细数问道峰的人丁。聂清玄是个甩手掌柜,不收弟子也不管弟子,杜行舟又是掌印,每天一睁眼,整个宗门都等着他发话,自然也无暇管教弟子。明奕泽离开的早,黎青崖年纪小心性不定…… 因为这些原因问道峰极少收普通弟子,也不似其它主峰人丁旺盛,连管事弟子都是从其它峰“借”的。所以谢君酌听到黎青崖要回问道峰看的时候,下意识便是这么个反应。 不过云去闲比谢君酌多根筋儿,猜到了黎青崖在想什么,便同意了他的提议:“那行!晚上如何?” 黎青崖笑着答应:“好!多叫些人也无妨。” 告别两位师兄后,黎青崖回到临崖当风,这里的陈设与他离开时并没有什么区别。只是不知谁在案几上放了个小碟子,里面留了十来颗坚果,两只尾巴上有着一撇白毛的松鼠扒在碟子边津津有味地进食。 它们吃得极香,待黎青崖的影子投到身上,才察觉有“陌生生物”,愣了一下,丢下坚果飞快地躲了起来。 生活在隔壁松枝上的松鼠只是普通品种,寿命至多不过十年,二十年过去,这两只必然已不是当初黎青崖养过的了,认生也不奇怪。 他将洒出来的坚果收捡到盘子里,放到外面走廊,等它们自己来吃。 接着他打算收拾一下屋子。 但是临崖当风似乎一直有人打理,没什么好收拾的。 换掉方才被云去闲泼过柚子叶水的衣衫,黎青崖坐在案几边出神。 按理来说哪怕从小师叔和大师兄那里得知了聂清玄安然无恙,他回来后也该第一时间去青冥谷拜见师尊。 但他回来的消息宗门是一早知晓的,连谢师兄和云师兄都为他洗尘接风,老东西非但不现身,连一声通传也无,不闻不问、毫无动静。 黎青崖心里很不舒服。 ——难道那些年的“侍奉讨好”终究错付了吗?他们“师慈徒孝”的关系还是走到末路了? 两只松鼠又跑回来偷嘴,窸窸窣窣的啃噬声响夹杂在低缓的风声中,搅得人本就不平静的内心更乱了。 黎青崖默默“委屈”半晌,低叹一口气,起身整理衣衫,决定还是去青冥谷亲眼看看聂清玄是死是活。 ——聂清玄不稀罕他这个徒弟,他不能不要这个师尊啊。 没走两步他忽感觉衣角被扯住,回头看去却空无一物。 并未发现异样,黎青崖只能将其归为错觉,继续朝外走。就在此时,一股风力凭空而起,卷住他整个人,带着他朝后倒去。 黎青崖并没有如预想的摔到地板上,而是被一只修长有力的手扶住,揽进一个微凉的怀抱。现出身形的聂清玄俯在他耳边低笑:“方才一个人在想什么?是在想为师吗?” 第54章 被法术绊倒的黎青崖在倒落的过程中下意识抓住了自己能抓到的东西,入手是轻巧柔顺的布料,白色的底绣着银白的云纹,青白的水墨渐染,层层叠叠…… 比他以前那身厚重的玄袍少了几分威仪,多了许多出尘之姿。 聂清玄的审美总是一等一的。 稳住身形后,黎青崖抬起眼去瞧聂清玄的样貌,入目的眉眼与记忆中只有六分相似,细节与气质都发生了不少变化,棱角柔和了,狐狸眼也不再那么狭长妖气,透出一股清和。 唯有额角的桃花纹依旧如活的一般,透着勃勃生气,开得烂漫迤逦。 变化最大的还是头发,不是化身的银白,也不是本体的雪白,是和他的眸子一样的夜一般深沉的黑。 “师尊?”对眼前所见产生怀疑的黎青崖疑惑地唤了一声聂清玄。 聂清玄被他呆住的样子逗乐,但还是端着一副冷肃的脸色:“怎么?二十年不见就认不得了?” 二十年? 黎青崖几乎要以为时光在聂清玄身上倒退了六百年。 聂清玄今年八百余岁,倒退六百年,那便差不多与小师叔同一年纪,正是最风华正茂、光彩灼灼的时候,也是修界话本编排他时最喜欢用的年纪。 垂在身侧的手悄然握起,聂清玄漆黑的发丝从他的指缝间滑落,但更多的留在了掌心,触感冰凉丝滑。上等的手感让黎青崖流连忘返,忍不住用手指勾缠。 玩了两下之后他猛然回过神来,他现在做的事简直和摸老虎须没区别啊。他悄悄瞥了一眼神色平静、似无所觉的聂清玄,悄悄松开手里的头发,像是做了坏事怕被发现的贼,将自己的爪子藏进袖子。 他想坐起来,但聂清玄摁着不让他起身,便只能躺着说话:“您什么时候来的?” 聂清玄:“刚才。”准确地来说,是从黎青崖下船起。 然后就隐身捉弄他? 黎青崖露出了一脸“你是不是有毛病”的疑惑表情。 要是换个人他一定会“整”回去,然而这是聂清玄,历史教训证明不管是武力还是心机他都被聂清玄碾压,胳膊拧不过大腿,在聂清玄面前他注定只能做个面团,被搓扁揉圆。 算了,习惯了。只希望聂清玄下手“揉”他的时候轻点。 黎青崖可没想过今天能轻轻松松混过去,消失二十年,一回来就放走妖皇,或许还有一些他想不到,遗漏了,但会让聂清玄不爽的事。 总之,这笔账有得算了。 果然,接下来便听到聂清玄问他:“有没有什么要对为师说的?” 这话怎么听怎么像问他的临终遗言。 事情的前因后果,聂清玄肯定早已从旁知晓。如今来是兴师问罪,不是听他陈述经过的。 黎青崖咽了一口口水,临时抱佛脚般地拍起马屁:“师尊英明神武,绝世无双,玉树临风,风流倜傥……” 他滔滔不绝地说着溢美之词,求生欲使他情感真挚。而聂清玄却面无表情,漆黑的瞳仿佛黑洞,不但吸收掉了落进其中的所有光,也从不泄露主人的心思。 而黎青崖从最初的口若悬河,到后来的磕磕巴巴,渐渐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停了下来。 聂清玄似笑非笑:“继续说啊,怎么不说了?” 黎青崖干巴巴回道:“词汇量用完了。” “就这些?没有其他要说的了?现在不说,一会儿莫怪为师不给你辩驳的机会。” 黎青崖果断认怂:“我错了。” 只三个字便叫聂清玄哑火。他看到的黎青崖耷拉着头,一脸忐忑内疚。若是只猫,只怕耳朵都要变平了。 活生生一副“虽然我的的确确做错了,但是你怎么忍心惩罚我这么可爱的小猫咪”的可恶模样。 让人每每恼恨得不行,却又不忍心真的动手。 聂清玄挪开眼,冷着声音询问:“错在哪里?” “我……”黎青崖卡壳,想了想却也只说出一个,“我不该放了妖皇。” 果然,这小子根本不知道自己真正的错处。 聂清玄静默地盯着黎青崖,直将人盯得忐忑不已。 片刻之后,只听他冰冷地发问:“那小子有什么好?哪里值得你舍生忘死?” 在聂清玄看来,那个叫宴笙箫的小子莫说与杜行舟比,就算是明奕泽,他也是远远比不上的,这样的人有什么魔力让黎青崖一而再再而三地为他以身犯险? 他们之间的纠葛聂清玄几乎全都知道,之前不闻不问,是因为对衡钧道尊来说凡人出身修为微末的宴笙箫与尘埃无异,抬手去拂都嫌费功夫,与之计较太过掉格。 但这次的事情超过了他的底线,因为这个小子,黎青崖被困在山海界里二十年。 虽然二十年的光阴对活了八百多年的衡钧道尊来说不值一提,但在人真正出来之前,没有人知道还要等多久。留在宗门的命牌显示黎青崖安然无恙,他的弟子可能明天回来,也可能在他有生之年都不会回来。 无尽头的等待最难熬。 聂清玄虽有破碎虚空之能,却无法从无数世界碎片里定位山海界的所在……也是这时候他发现修界第一人,也不过如此。 他的话让黎青崖一愣:那小子?宴笙箫? 黎青崖并不觉得自己有为宴笙箫舍生忘死,之前救他帮他也不过是出于责任或者道义。至于放走他,与其说是为了他,还不如说是为了太一仙宗能与之结下善缘。 但这些他不能说给聂清玄听,因为他没办法解释宴笙箫机遇与灾祸并存的男主体质,也没办法解释为什么千万不能得罪他。他只能回道:“弟子知错,下次不会了。真的不会了,长记性了!” 成了妖皇的宴笙箫估计也用不着他帮忙了,反倒是他要祈祷宴笙箫不会揍他。 知错?聂清玄不信。 黎青崖那次不是知错,哪回不是再犯? 但他却不知道自己还能怎么办。 狠狠惩罚,让黎青崖知道疼,他舍不得;而口头上的训诫已经说了千百遍,除了心累,更怕露出严厉的姿态会让黎青崖更疏远他。 落在弟子头不清楚的忧思愁绪。 聂清玄不说话,黎青崖因为见他不说话便不敢说话。 两人之间静默无言,只有年轻人灼热的体温顺着接触的皮肤传到为师者的身上,悄无声息地温热了整个掌心。 一开始眷恋的抚摸渐渐变得暧昧。黎青崖觉得别扭,但又不敢有大动作。只能不自在地扭了扭身子,将眼神投向其它地方,祈祷老东西快点恢复正常。 聂清玄瞥见了这个小动作,猛然回神。 迅速将自己泄露出来的情绪重新收敛好,他收紧手指,轻轻掐了一下黎青崖的脸:“没良心的小东西。以为你在外面受苦,没想到过得挺滋润,长了不少肉。” 这个动作让方才那股旖旎骤然消失不见,聂清玄也放开了对黎青崖的钳制。 黎青崖捂着脸坐起身,辩驳:“不是长肉,是长结实了!” 老东西以前嫌弃他白斩鸡,如今又嫌他变重。 呵,善变的男人。 聂清玄没有与他斗嘴,拿出三个玉简在案几上排开:“挑一个吧。” 扭头看去,只见玉简上分别写着:一百年、七十年、五十年。 这种场面黎青崖也不是头一遭见了,以前犯了错需要关禁闭,聂清玄也是这么让他选的。 上面写的时间是他“服刑”的期限,只是以前都是以月为单位,前面的数字也不会到两位数,如今非但单位改了,还到了三位数。 服刑地点与内容则刻在玉简里面,有的不痛不痒,有的能让人脱一层皮,每次选的时候都贼刺激。 他不想选,真心不想选。 但是如果让戒律堂来处置,私放妖皇属于“通敌”,最轻都要被逐出太一仙宗。这点做过执刑令的黎青崖最清楚不过。 要还想留在太一仙宗他只能硬着头皮从三个玉简里选一个。 按照以往的经验,时间越短,条件越艰苦,流放到鸟不拉屎的地方都有可能。但要是选一百年,又扛不住,他算上在娘胎的时间都没活到一百年呢。 悄悄去看聂清玄。他神情寂寂无波,看来并不打算给自己的弟子任何提示。 若是以前黎青崖一定选居中或者最轻松的那个,毕竟就三两月,一眨眼就过去了,没必要去吃苦。但是如今时间单位一换,顿时觉得好窒息。 手在三个玉简上来回游移,最后他一咬牙拿起了五十年的那个。 拼一拼,黑土变黄金。 然而打开一看,他傻眼了:地点——摩天壁,任务——刻录太一训诫。 见他选好聂清玄淡淡地说了句:“选定了就尽快搬过去吧,早一天进去,早一天出来。” 黎青崖想反悔:“给个机会?” 摩天壁险峻异常,飞鸟难渡不说,石材质地还坚硬异常,元婴期剑修的剑落在上面都只能留下一道灰白的浅印,别说把将近万字的太一训诫刻在上面了。 真等刻完,他可以直接转职去做体修了。 聂清玄收起另外两个玉简,给了他一个凉凉的眼神:“你以为是以前的小打小闹?登了册子,岂有你反悔的道理。” 这次黎青崖犯的事不小,处置会记录在册。三个玉简上都带了术法,选定的时候便形成了具有效力的契约,不可更改。 意识到事情已成定局的黎青崖像秋后的叶子——焉了。 就在他为了自己的未来悲伤之际,临崖当风之外忽传来一阵响动,听脚步声,来的足有五六个人…… 第55章 来的是和黎青崖有约的谢君酌,还未进门便听得他高喊:“黎师弟,在吗?” 黎青崖心情正沮丧,没有立即应声,就迟了这么一下,便听得他扭头对身边的人说:“正好,趁黎青崖没回来我们埋伏他一波。” 黎青崖:…… 他在,而且全部听到了。 五个师兄弟走进屋子,随即愣在了门口,屋子里不但有人,还有两个。 想到方才在门口的密谋,一时都有些尴尬。 还是谢君酌脸皮厚,干咳一声:“黎师弟,你在啊。怎么不应声呢?” 聂清玄在身边,黎青崖不敢像平日一样与他们打笑,只敢腹诽:要是应声了不就听不到你们密谋整我的事了?还有,见到宗主怎么都不行礼?太一仙宗的规矩都忘了? 更令他惊讶的在后面,只见谢君酌抬手对着聂清玄,开口询问:“这位兄弟是谁?挺面生的。” 黎青崖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身边的聂清玄。 ——兄弟?谢君酌疯了吗?他认不出这张脸? 难道老东西用了化形? 他还没来得及解释,便听聂清玄顺着他的话说了下去:“吾乃青州商会的客商,之前与黎小友在青州结识,一见如故。这次跟着船队来太一,听说他回来了,特地抽空来拜访。” 谢君酌丝毫未加怀疑,爽快一笑,招呼道:“正好,一起喝酒啊。对了,怎么称呼?” 而聂清玄非但没有拒绝,还答道:“姓聂。” 谢君酌愣住,黎青崖以为他发现了不对劲,没想到他一脸傻乐地感叹:“和我们宗主是本家啊。” 黎青崖绝望,果然不该对他有所期待。 而聂清玄神情淡淡,没有对这句话做出回应。 感觉老东西要搞大事情的黎青崖忐忑不已,只是聂清玄自己不说破身份,他也不敢揭穿。 谢君酌大步走进来,坐到桌边开始摆酒:“我喝不惯你们问道峰清汤寡水的酒,自带了。今天不喝朝闻道,喝‘神仙倒’,一直舍不得喝给你留着。感动不感动?” 黎青崖:你长点心我就感激涕零了。 和他一同前来的其他师兄弟也来帮忙,案几太小,他们便又拿了两张并在一起,七个人围坐,还算宽敞。 落座之时,黎青崖想去找另一边的谢君酌通气,但被一阵风力一扯,一屁股坐了回去,跌在聂清玄身上。 而粗神经的谢君酌大喇喇地坐在另一头,浑然没察觉黎青崖今天的脸色有多奇怪。 无奈之下,黎青崖只能隔空与谢君酌对话:“谢师兄,云师兄呢?” 谢君酌一边倒酒一边回答,头也不抬:“他啊!哄小女朋友去了,说一会儿过来。不过我看他回不来了。” “网恋”这么多年,还憋着不告白,云去闲这家伙也是够闷骚的。 黎青崖绝望了,云去闲在这里还能看着点谢君酌,不在的话只有天知道会发生什么了。 席间,因为有聂清玄在他半点不敢放肆,喝酒都喝得和大家闺秀似的。 但谢君酌可不会放过他,兴致上来,直接拿着酒壶就往他嘴里灌。 原先黎青崖还害怕谢君酌对聂清玄无礼,但这家伙趋利避害的本能似乎天生十分发达,并不去招惹聂清玄,只逮着他可劲儿祸害。而其他人见聂清玄冷冰冰的,便也不去贴冷板凳儿,各玩各的。 喝到一半,众人都有些上头,聂清玄有了动静。他对着醉醺醺的谢君酌感叹:“你们师兄弟感情真好。” 谢君酌笑了一声:“嘿!那还用说,从小穿一条裤子长大的。” 黎青崖心里一个咯噔:老东西这是要套话! 他连忙扯住聂清玄的袖子,趴到他耳边“求饶”:“师尊,谢师兄喝多了爱说胡话,你莫要与他闲扯,以防他说出不敬的话冲撞了你。” 带着酒气的灼热气息喷在冰凉的耳廓中,染烫了一片瓷白的皮肤。 聂清玄也侧过头与他咬耳朵:“你怕为师知道什么?” 黎青崖被问得一愣,心虚地嘟哝:“我有什么怕你知道的。” 不,实际上他怕聂清玄知道的多了去了:逃课掏鸟,一起偷看师姐洗澡,上课看小黄书,拔夫子胡子…… 他们这些一个年龄段的师兄弟全都互为黑历史大全。 就在师徒俩嘀嘀咕咕的时候,谢君酌的大嗓门儿插了进来:“你俩别在那唧唧歪歪像小两口似的,是不是合谋灌醉我呢?” 怕什么来什么。 小两口? 黎青崖真想拿针把他的嘴缝起来。好好一个人,为什么生了舌头? 不幸中的万幸是聂清玄看起来并没有因为这个荒唐的比喻恼怒。见他又想开口套谢君酌的话,黎青崖忙给他斟酒:“师尊喝酒。” 聂清玄的注意力被移开,他瞥了一眼举到自己面前的酒杯,回道:“若要敬为师,你是不是得先喝一杯?” 黎青崖傻眼。 “神仙倒”酒劲儿比朝闻道还大,以他那酒量,经得起几杯?不过当他瞥到与旁人谈笑风生,口无遮拦的谢君酌后,牙一咬,心一横,抬手将手里的酒一饮而尽。 今天豁出去了,极限一换一,只要能把老东西灌醉,把黑历史捂住,几杯酒算什么。 聂清玄见他喝了,也接过重新斟满的酒,喝了下去。 黎青崖紧接着倒上第二杯:“我再敬师尊!” 聂清玄不多废话,只要黎青崖喝,他就喝。两师徒你一杯我一杯,像在竞赛。 若是以往,黎青崖会估摸着醉个七八分便停下,以免醉到失智露出丑态,但今天要灌醉聂清玄,便强撑着喝了下去。 只是,从第三杯起就说自己“有些醉”的老东西,喝了三坛了还只是“有些醉”。 而上头的黎青崖没发现自己被坑了,还天真地以为聂清玄下一杯就会倒。 “师尊,喝酒。” 其他人都倒了,横七竖八地倒着,没了声响,唯有黎青崖,拿着酒杯,非要聂清玄喝。 聂清玄拿走他的酒杯:“不喝了,你醉了。” 然醉鬼最不愿听的便是旁人说他醉了。 “我没有,是你醉了!” “好,是为师醉了。” 听到他承认,黎青崖高兴地笑了。 聂清玄一只手扶住黎青崖,让他靠在自己身上,另一只手微动手指,召出喝醉弟子的玉简,分别发了消息出去。 不一会儿,临崖当风来了三个人,分别是在座弟子的师兄。 他们也没认出聂清玄,但看出他修为很高,以为是哪位前辈,行过一礼,领走了自家师弟。 其中以霍长风最为粗暴,直接拎着谢君酌的领子拖走的,看来谢君酌回去不会好过了。 这阵动静吵醒了本来已被安抚住的黎青崖,他半醉半醒地睁眼,茫然地环顾一圈,将目光落到身边的男人身上。 他没能看清聂清玄的脸,但看出了那头黑发与凌然不可亲的气质:“小师叔?” 聂清玄一怔,应了一声:“嗯。” 听到眼前人答应,黎青崖便真以为他是裴雨延,醉醺醺地抱怨:“小师叔你不能再那样了。” 这话让聂清玄心下一凛,他低声诱哄:“师叔怎样了?” 至今想到那天的事黎青崖还觉得窘迫,他把脸埋进聂清玄的胸膛,低喃:“小师叔别再亲我了,亲不得,会出事的。” 接着他又补了一句:“还有,这样亲其他人也是不合适的。” 一股淡淡的幽香荡开,像盛夏夜的幽昙,丝丝缱绻,撩人心神。 听到这话聂清玄是什么感受看不出来,他表情无波,沉默地揽着黎青崖,偏头将鼻子埋进弟子的发间,确定了这股突然产生的的香气是从自己弟子身上发出来的。 他哑着嗓子,幽声问下去:“小师叔怎么亲你的?” 黎青崖不答,聂清玄便抬手摸上他的额头,诱哄性地询问:“是亲这里。” 然后滑到脸颊:“是这里。” “还是——”聂清玄的手落在黎青崖的嘴边,摁上他被酒润湿的唇,“这里?” 黎青崖忽然看清了眼前人的面貌,唤了一声:“师尊?” 老东西的头发怎么变黑了? 没能问到关键,聂清玄颇为遗憾,低喃:“这时候倒又清醒了。” 黎青崖听到了,但没明白他的话意,眨了眨眼,倒头睡了过去。 收到消息赶来的裴雨延,见到黎青崖伏在一黑发男子怀中,睡得酣甜。男人瓷器般的手指轻轻穿插进青年的乌发,青丝与白皙的手指交缠,莫名缱绻。 他心底陡然生出一股不知名大的情绪,又酸又涩。将之摁下,裴雨延扭头去看那个抱着黎青崖的俊美男子,带着疑惑唤了一声:“师兄?” 聂清玄抬眼,调侃:“你也认不得了?” “认得。”裴雨延走进屋,坐到聂清玄身边。 这是聂清玄“斩三尸”前的形貌。 练气到大乘,虽然只划了九阶,但是其间差距曾几何倍增长。出窍与分神,比练气到出窍的差距大了数倍不止;而分神与合体更是鸿沟天谴。至于渡劫,自诛神之战后仅有聂清玄达到,除了他,没人知道渡劫是怎么一回事。 修炼到这个境界的聂清玄,几乎断绝了“贪嗔痴”,形貌改变的同时,也超脱凡人之境。如今恢复旧貌,并非吉兆。 聂清玄开口解释:“是我叫你来的,不是青崖。” “嗯。”裴雨延点了点头,目光又落到了师侄的睡颜上。 他也想像师兄一样抱着青崖…… 裴雨延从进来后便不住往黎青崖身上飘的眼神聂清玄一早便注意到了,但只当做没发现。 “倒也没什么要紧事。”聂清玄说到此处顿了顿,接着提出要求,“亲师兄一下怎么样?” 裴雨延目露震惊。 见到他这副模样,聂清玄调侃:“怎么,你亲得青崖,便亲不得师兄?” 裴雨延:“……” 坦诚的天生剑心将拒绝写满了脸。 虽然按照刚学的逻辑,自己和师兄关系亲密,也喜欢师兄,亲一口没有关系。但是,不知道为何,他就是从心底排斥。 聂清玄退让一步,提了另一个要求:“那让师兄亲一口?” 裴雨延坚定拒绝:“不要!” 从他的反应中,聂清玄得到了想要的答案,不再捉弄:“好吧,不愿意就算了。” 第56章 喝到断片的黎青崖第二天一早醒来完全不记得头天晚上自己醉后发生了什么,好像老东西在和他们一起喝酒,那后来发生了什么? 他有没有做什么找死的事情? 谢君酌呢? 黎青崖左右看了看,房间干干净净的,并没有其他人,只有那两只松鼠在啃盘子里的坚果。他起身来到外边,只见劲松下立着一道修长挺拔的身影。 “小师叔?”他快步迎上前,“你怎么来了?来了怎么不进来坐?” 裴雨延回过身,解释:“昨晚师兄叫我来的,他刚走。” 说话间黎青崖注意到他身上的衣衫破了好几处口子,手臂上还有伤口,于是问道:“这伤是怎么来的?” “方才与师兄切磋,失手伤到的。” 切磋? 黎青崖拧眉。 到了聂清玄与裴雨延这个修为,举手抬足都可翻山倒海,轻易不会出手。何况他们两个都不是好斗的人,为何突然要切磋? “我给小师叔上药。”他拉着裴雨延扭头朝屋内走去。 拿着从袖里乾坤中翻找出伤药,黎青崖抓起裴雨延的胳膊:“师叔和师尊切磋什么呢?” “近战拳脚。” 黎青崖诧异:“我师尊提议的?” “嗯。” 修法术的老东西和剑道顶峰的小师叔比近战?虽觉得聂清玄托大,但黎青崖也不敢妄自评价。毕竟到了聂清玄这个水平,就算说“太阳打西边出来,东边落下”,别人的第一反应也不是否定,而是去想其间是不是另有一番道理。 “谁赢了?” 裴雨延略微沉默,这么说了一句:“师兄很厉害。” “很厉害”,但没说聂清玄赢了。 黎青崖明白了,这是小师叔在给师兄留面子。聂清玄没讨到便宜,所以走得那么快。他不禁莞尔:让老东西不可一世,这次总算吃瘪了。 带着湿意的凉风穿堂而过,天上阴云堆积,像深浅不一的水墨在宣纸上晕开,要下雨了。 裴雨延的伤并非是带有负面效果的武器造成的,好起来很快,倒不用包扎。 黎青崖低垂着眉眼,将药粉细致均匀地洒在伤口处,全神贯注,不再说话。屋子里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收拾药品时,黎青崖想起了一件事,问道:“听说小师叔要回北境,短时间不回来了?” 裴雨延没有隐瞒:“对。” 当初他被聂清玄特地发函请来中原,本是打算办完事便回去,但后来黎青崖在山海界失踪,师兄又在渡心魔劫,他放心不下,便只能长期逗留在中原,每年抽上一月回北境处理事务。 如今黎青崖回来,他也能放心回去打理北境了。 对北境与天泽城来说裴雨延并非吉祥物,而是有绝对掌控力与影响力的主人,北境离不开他。黎青崖清楚,所以没说什么挽留的“空话”,只道: “那小师叔记得常回中原看看啊。” 裴雨延:“嗯,我会的。” 得到他的承诺,黎青崖弯起眼:“一言为定。” 裴雨延看着他的笑模样,忽觉生活在他心房中的那只小猫睡醒了,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便在他心脏上磨起爪子。 “我想抱青崖,可以吗?” 黎青崖被他突如其来的话问懵了:“啊?” 裴雨延重复了一遍,语气郑重:“我可以拥抱你吗?” “可以倒是可以,但——” 得到允许,裴雨延不再等待,伸手将他揽入怀中。 年轻法修的身躯清瘦而柔韧,像是一根新发的翠竹,即使加上繁复的长袍也不过将将填满剑修的双臂。 裴雨延说拥抱,便只是单纯的拥抱,并未趁机夹杂其它小动作。 但就算这样,他也觉得心里像被填满,一直让他皮肤血肉焦躁不安的不知名力量终于平息了。 裴雨延记得自己每一次拥抱黎青崖是在何时何地。 墨宗那次黎青崖受伤行动不便,治伤之时是为了制服黎青崖以防其伤及自身,天香楼后山是他久别重逢情难自已……而今天是他第一次在没有客观理由的情况下拥抱黎青崖,只是因为想这样。 天泽城城主从小就被教导言行有度,坐卧起居均有规范。除了特殊情况,即使是蕊心夫人也不会与他亲密接触。 这样的举动对他来说不合规矩,但还想再犯。 黎青崖被他一反常态的举动惊到,不禁担忧:“小师叔?” 裴雨延轻轻应了一声:“嗯。”身心满足的他连尾音都温柔起来。 “我师尊对你做了什么混——不好的事吗?”他本想说“混蛋”,但对自己师尊用这种词明显不合适,便改口了。 “没有。” “那你是因为什么心情不好吗?” “不是。我心情很好。”许久没有这么满足与开心过了。 虽没有问到缘由,但知道他不是沮丧黎青崖便放心了:“那就好。” 裴雨延又抱了一会儿,未能随发髻挽起的短碎发抵在黎青崖脖子上,挠得他痒痒的,但痒的似乎又不止是脖子。 “摩天壁是什么地方?”放开他后,裴雨延这么问了一句。 想来是小师叔从老东西处听说了自己的处分,黎青崖并不意外,回道:“在谒天山前面,山门后面不远。” “五十年,对吗?” 参天壁的环境并不会比裴雨延当年修炼的冰窑更苦,他也明白太过溺爱对晚辈的成长并无好处。但不知道为什么,想到要去受难的是黎青崖,就舍不得了。 黎青崖解释:“并不会实实在在地关那么久,可以减刑的。”提起这件事,他的语气依旧轻巧,似乎自己受什么苦都不足以让他烦恼。 “什么时候去?” “一会儿收拾了包袱偷偷过去就行了。”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没必要开欢送会。 “我送你。” 外面果然下起了细雨,直到下午也没有停,再等下去就晚上了,黎青崖决定就这样过去。太一仙宗只在峰与峰之间可使用飞行法器,而黎青崖还要去前山找杜行舟便拿了一把油纸伞,打算走过去。 候在檐下的裴雨延自然而然地接过伞撑开。黎青崖将包袱收进袖里乾坤后去接伞,但裴雨延轻轻将手移开,看这意思是他来撑伞。 黎青崖:“小师叔折煞我。” 只听说有事弟子服其劳,哪有让长辈给晚辈撑伞的道理。 裴雨延静静看着他,平静地叹了一句:“中原的雨下得很好听。” 细密的雨线落在伞面上,沙沙的声响如同啃桑的春蚕,充满了生命力,而他喜欢有生命力的东西。 黎青崖终究没有拿到伞,不过听他说“中原的雨”倒想起来了:“北境一年四季都是冬天吧。” 裴雨延摇了摇头:“也有春天。” 北境天尽山以北的大片土地的确长年冰封,但北境子民生活在天尽山南面。那里一年十一个月都在下雪,只在仲夏的时候,有一个月的融冰期。 “雪化之后翠雀草就会开花,浅蓝色的,漫山遍野都是。”在金灿灿的暖阳下无边无际地延伸。 提起北境,裴雨延的话忽然变多,语气不自觉地变柔软,连眉眼都温和了起来。 黎青崖笑着感叹:“真想去看看啊。” 去看看天泽城一年一月的春天,是否真的凝聚了整个北境的温柔。 裴雨延:“我带你去。” 他的语气平静却果决。 黎青崖有一种预感,只要自己敢答应,小师叔现在就会带他去北境,将中原的规矩置之不理。 但他可不能不管不顾,推辞:“那等弟子出来以后再去北境叨扰,届时留上三五月的,小师叔可不能嫌我。” 裴雨延似有失望,但没说什么:“你来,住多久都可以。” 黎青崖本想向杜行舟拜别,告知他自己去参天壁面壁思过的事,但到达青云端时被告知杜行舟出去了,他扑了一个空,只能先去参天壁。 参天壁颇为贫瘠苦寒,毕竟来此处的人都是受罚的,条件自然不能与其它地方比。 黎青崖的住所在山壁下,只有一间茅庐,每天的任务是平整山壁,然后刻字,直到将整本《太一训诫》刻完。 面壁的日子也过得快,每天刻上一个半个的字,剩下的就是休息时间,只要不离开,做什么都可以。 虽然每个月的探视名额有限,但师兄弟们轮替着来看他,也不会觉得孤寂。 洛梓灵升上了元婴期。 这丫头打小在戒律堂混得熟,因黎青崖面壁而无人担任的执刑令一职便让她临时代理了。 虽然平时跳脱,但洛梓灵在做正事时还挺认真,遇到不会处理的情况就会来参天壁向黎青崖“虚心请教”,作为交换,她定期帮黎青崖捎来修界的新话本。 身为在“xx文学城”阅书无数,后来又饱览修界话本的人,黎青崖对各种套路烂熟于心,一般的书难入他的眼。 这天,他翻看着这个月的新话本,吐槽:“这书的情节与我看章节名猜出来的能对上九成,一点意外都没有,老套、俗气、无聊。” 有几本洛梓灵很喜欢的书也遭到了他的无情吐槽,洛梓灵不爽了:“你有本事你来写!你行你上,不行就少哔哔。” 黎青崖很想说自己还真写过,现在还在明氏书社的历史销量榜榜首。但想到面前这个也是掉到他坑里的人,每次提起自己的笔名还咬牙切齿,便不敢再言语,一秒安静如鸡。 要让洛梓灵知道他就是“咸鱼翻身还是咸”,下次来的估计就是那只臭鸟了。 他重新打开一本书,改了口风:“哇!真好看,出人意料,精彩绝伦!” 十一月的参天壁下飘起了细雪,洋洋洒洒的雪花落在松林与枯草地上,寂静无声。于此时围炉听雪,煮上一壶茶,倒也雅致。 今年的刻字任务黎青崖在入冬前便完成了,入冬后便惬意地窝在茅庐里裹着杜行舟给他带来的鹤羽裳翻看话本。 此时的心境又与在山海界时不同。 那时他被困在妖神殿,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度日如年,唯有埋头修炼,以忘记年岁。 但这里是太一仙宗,他最熟悉也最眷恋的地方,被关在这里他心平气和,也能静下心来好好参悟—— 昨天晚上看得那本书是真的好看!他这半年来看过最绝的一本!写书的绝对是神仙! 太一仙宗下雪的地方其实不多,也就谒天山及周围的几座山峰会在入冬的时候被雪盖上,开春儿便化了。穿过窗楹,看到被皑皑白雪覆盖的高低错落的黑色山岩,黎青崖倏地想到了北境,想北境的雪是不是也是这样。 不,按照小师叔的话,北境应该更冷,那里的雪没有这么轻盈单薄,那里也不会有被雪覆盖依旧青翠的松柏,只有比石头更硬的坚冰…… 这个月洛梓灵除了按照约定给他带了新书,还捎来两封信件。她一进门便将信扔到黎青崖怀里:“你的信。” 黎青崖疑惑,这时候谁会给他寄信? 太一仙宗的师兄弟直接来看他就行了,而其他宗门与他交好的那些同辈也没有通信的习惯,玉简它不香吗? 第一封没有署名,但看过几行后,他猜出了写信人的身份。 是陌织烟。 她一直为将黎青崖落在山海界自责,如今听到他回来,不顾自己“叛逃”的身份写信来关心。 洛梓灵表情怪异,欲言又止,止言又欲。吞吞吐吐半天,她鼓起勇气问道:“我大师姐,她……说了什么?” 黎青崖拆信之时她瞥到了只言片语,一眼认出了上面的字迹。直到现在她身上还因激动在发麻。这些年虽然一直有断断续续地听到消息,但这是她第一次真真切切地看到陌织烟的讯息。 洛梓灵是陌织烟手把手教导出来的。长姐如母。 虽然为了陌织烟的幸福,她暗地成全了她与慕容极,但这样长久的离别对她来说并不比从心头剜去一块肉轻松。 随着她渐渐长大,开始独当一面,被新晋师妹们师姐长师姐短,她也愈发思念当初那个爱护自己的大师姐。 黎青崖将信与信封一并递给她:“自己看看?” 洛梓灵撇开脸:“又不是写给我的,我看什么?”她在埋怨陌织烟给黎青崖写信都不给她写。 黎青崖叹气:“是写给我的,但问你可比问我多多了。我看完了,留着也没用,你拿去吧。” 陌织烟不是不想给洛梓灵写信,但怕洛梓灵还记恨她离开的事,只敢在黎青崖这头旁敲侧击。 见她没动静,黎青崖作势就要将信毁掉:“你不要我撕了。” “别!”洛梓灵急忙抢过信,“谁说我不要?” 七页多的信还没看两行她就红了眼眶。估计是觉得在黎青崖面前掉金豆子丢脸,她没再看下去,将信小心收进信封:“剩下的我回去再看。” 她走得仓促,眼睛红得像兔子,回去后怕是又要躲进被子里哭。 看着洛梓灵离开的背影,黎青崖长长叹了一口气。 ——改天抽空把书完结了吧。一直被人在论坛上盖楼骂,他也心虚啊。 其实在山海界时他便写完了最后一卷的大部分内容,坑了是因为不知道结局如何落笔。 他不想和剧情一样给两人生离死别的悲剧,然而凭空想象的圆满又如何都不合心意。不过,他现在知道怎么写了,虽然未必比他先前假想的结局好,但这是陌织烟的选择。 一吨工业糖精都没有一颗官方的糖甜。 他摸出方才趁洛梓灵不注意偷偷拓印的信件,又看了一遍,一脸感叹:谢谢官方,他磕到的是真的,他圆满了。 收起陌织烟的信,黎青崖看向另一封信。 看信封的落款,是从北境寄来的,寄信的人不言而喻。 裴雨延的信与他本人一样寡言少语,通篇只提到三件事:一、天泽城与他一切安好;二、北境的春天半月前刚过去;三、他想黎青崖了。 第二次面对小师叔如此直白的表达思念的方式,黎青崖依旧受宠若惊,但因为另一人不在眼前,倒不至于手足无措。 信封里还带了东西,他倒过来,伸手去接。 不料这信封自带空间阵法,使他远远低估了里面物品的数量。无数的干花从中哗啦啦滑出来,迅速堆满他的手掌,溢到石床上。 还不待反应过来,黎青崖半个人便被埋进了干花里。 这是他没见过的一种花,天青色,形似飞燕,还挺好看,想来这就是小师叔说过的翠雀草,带着北境特色的植物。不过想给他瞧瞧也用不着寄这么多啊,黎青崖哭笑不得。 身为男子,收到这么多花做礼物,感觉还蛮奇妙的。 他小心地将所有花敛起来堆到床上。 每一根连花带叶晾干,颜色与花型都保存的极好,无香,只有一股植物淡淡的清香。 他举着飞燕形的干花,感叹:若是这样的“尖喙长羽兽”他就不怕了。 晚上,趴在被翠雀草铺满的石床上入睡的黎青崖,梦到了生满翠雀草的九月北境。阳光下,绿色与天青色不断延伸,柔顺若地毯的原野,澄澈如洗的碧空,风吹,草伏,云动。 说不出的干净明朗、热情温柔。 这床干花只陪了黎青崖半月便化尘消失,微妙地与其在北境的花期一般长短。 翠雀草没了,但似乎有什么留在了黎青崖心底 ——他突然迫不及待地想去北境看看了。 第57章 太初历五千八百七十一年五月二十一日,修界正道联手于天香山围捕妖皇宴笙箫,因太一仙宗前执刑令黎青崖徇私枉法,私放妖皇,致其逃窜,下落不明。 其后修界正道联手诛灭了妖皇召唤的十六阶妖兽,免了一桩会导致生灵涂炭的祸事。 ——修界大事纪如是记载。 十六年转瞬。 原本光秃秃的摩天壁如今大半都被刻满了字,一开始的刻痕颇为艰难生涩,后来渐渐流畅,到最后竟带上了隐隐的道意…… 又一次路过摩天壁,灵霄峰二师兄看到新刻的字,酸了。 “真是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为什么有的人喝凉水都能顿悟?” 与他一行的碧云峰师兄笑叹:“要不怎么是宗主弟子呢?别看了,机缘羡慕不来的,走了。” 时值三月,春和日暖。明透的阳光泛着青柠水一般的色泽,清风拂过翠绿的草地,天青色的翠雀花伏了一地,生机勃勃。 浅蓝色的衣角扫过草地,草叶含羞带怯地低头,恋恋不舍地挽留。 来者是个二十三岁的年轻人,因为早早结了丹,只生得十七八岁的形貌,清俊挺拔,干净得像是茶树新生的嫩芽。 穿过草地有一间茅屋,茅屋后是一片松林。 年轻人先来到茅庐门口,只瞧见了空荡荡的屋子,便退出来朝松林中走去,并在某棵树下找到了躲起来小憩的人。 “师叔。” 听到动静的黎青崖揭下盖在脸上的话本,被树缝间泄下的光亮晃得眯起眼。他伸手挡住阳光,扭头看向一旁的年轻人。 十六年对出窍期修士来说并不长,两三次闭关的时间而已,不够一次突破,也不能够给他们留下任何痕迹。黎青崖依旧是那副清隽模样,似藏着微光的眼年轻干净,含情似喜,找不到半分世事给他增添的风霜。 他收起话本,站起身,伸了个懒腰:“你师尊出门了?” 鹿昭白回答:“是!所以这个月由我来给师叔送份例。” 黎青崖笑眯眯道:“辛苦辛苦,来,师叔请你吃糖。” 说着从袖里乾坤中抓出一把糖给鹿昭白。 鹿昭白捧着糖,哭笑不得,他早就过了吃糖的年纪,但师叔还把他当小孩子看。黎青崖抄着手往茅庐的方向走去,鹿昭白忙收好糖,亦步亦趋跟上。 煮茶的时候,黎青崖趁机询问:“你师尊这次去的哪?” 鹿昭白迟疑一瞬,报了个地名:“永州。” 本是信口一问,但这细微不自然引起了黎青崖的注意,他没有急着揭穿,顺着说下去:“是不是永州庆云?说来这个时候那里的灵矿也收完了,该去查账了。” 鹿昭白一愣,应道:“是的。” 不料,黎青崖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感叹:“真是长大了,连师叔都敢糊弄了。老实交待,你师尊去哪了?” 鹿昭白并不露怯:“弟子说的就是实话。” 黎青崖挑眉:“确定?” “确定。” 得到保证,确认他改不了口后,黎青崖开始揭穿师侄的谎言:“第一,庆云是我捏造的地名,不在永州;第二,太一仙宗在永州根本没有灵矿,去查哪门子的账?” 鹿昭白年岁小,杜行舟只让他好好修炼、玩耍,不急着教他事务,所以他并不清楚太一仙宗的业务,被黎青崖一诈便掉了底。 鹿昭白懵了:果然,他师叔套路还是这么深。 黎青崖用审视的目光盯着他:“说,到底去哪了?” 心虚的鹿昭白不再敢说谎,低头交待:“是——摩诃山。” 黎青崖神情一凛:“去摩诃山做什么?”若是好事,那群秃驴可不会想到太一仙宗。 鹿昭白摇头:“不知道,师尊并未告知我。” 不知鹿昭白是真的不知还是假的不知,但黎青崖套不出话,只能作罢。 过了两天,洛梓灵来了。她已经快两个月没来了,这次顶着一脸倦色,连明媚的容颜都黯淡了一个度。 黎青崖关心:“最近很忙吧。” 洛梓灵倒了一杯茶一饮而尽:“不说了,本来宗门内的事情就不少,那些外边的讨厌鬼还给人找事情做。” 黎青崖敲了敲桌面,茶壶自动浮起,给她添上茶:“我做执刑令的时候也觉得那些门派烦人。” 本是想套话,不料她忽然跳脚:“什么叫你做执刑令的时候?宗主一日没撤你的职你就还是执刑令。该干的活别想少干!上个月的卷宗批完没有?批完了给我。” “批完了批完了。”黎青崖认怂,掏出一卷厚厚的文书递给她。 明明一开始他是看这丫头做得辛苦,顺手帮忙,没想到后来她直接理直气壮地把活丢给他,还扯什么正式和代理的名头。 黎青崖第二次发动套话技能:“说起来摩诃山那群老和尚也是烦人,嘴上六根清净,天天到处拱火。” 听他这么说,洛梓灵以为他全都知道,便毫无顾忌地抱怨开:“对啊!还有乾坤书院!扯着什么‘铲除妖皇,维护太平’的大旗。我看他们就是想借这件事来打击太一的地位,压过太一,让他们来做正道魁首。亏得太一仙宗以前那么厚待他们,都是一群见利忘义的。” 妖皇宴笙箫出身太一仙宗,执刑令黎青崖放走妖皇,太一仙宗对讨伐妖皇态度消极。这三件事使得太一仙宗在修界的影响力大大下降,而摩诃山便是趁此机会拉上乾坤书院,做起讨伐妖皇、维护和平的“盟主”。 虽然这些年妖皇没找到,但是修界正道的重心已经往两派转移了。 黎青崖拧起眉头:“只是这次怕是有点麻烦。” 他根本不知道这次是什么事,不过能将杜行舟请去的肯定不是小事。 洛梓灵非常给面子地接话:“岂止是麻烦。那宴笙箫也是,既然饶他一命他就该好好躲着,结果还是不识好歹出来害人性命。真是茅房里点蜡烛——找死。” 说到此处,她咬牙切齿。 太一仙宗的宗门精神之一便是“尊师重道,爱护同门”,所以当初黎青崖放走宴笙箫,师兄弟与师姐妹们嘴上不说,但心里都理解。只是没想到宴笙箫却不知珍惜,在邪路上一条道走到黑,不但辜负了黎青崖的心意,也辱没了太一门楣。若不是杜行舟不让他们插手,早就有人提剑去清理门户了。 听得此话,黎青崖大惊:宴笙箫现身了!“害人性命”?他做了什么? 还有,大师兄去摩诃山会不会与其撞上! 他并未想起对应情节,但是参考宴笙箫逃走后打怪、升级、报复的路线,若此次现身的真的是他,那么一定是要搞大事情。 那么在剧情里宴笙箫重出之后搞了什么大事情呢? 他默默回忆了一下剧情,然后陷入了沉默。 因为原着又虐又黄的属性,宴笙箫搞的大事情不多,搞杜行舟比较多。重逢后第一次交锋便借着其它弟子给他下的药,直接把人办了…… 想到这里,黎青崖的心凉了半截:大师兄危矣! 晚上,他久违地梦到了剧情。 梦里,宴笙箫将“破布娃娃”般浑身是伤的杜行舟摁到在桌子上,满脸癫狂绝望:“你为了他伤我?你居然为了他伤我!” 他的胸口破了一个洞,血咕嘟嘟地往外冒,但他浑然不在意,嘶吼着发泄着自己的悲愤: “你对他那么好,到头来得到了什么?他不喜欢你!也不在乎你!你以为他纯善无知?他什么都知道!但却装无辜,以便毫无愧疚地享受你的好!” 然而不管他怎么怒吼,杜行舟都神情平寂。宴笙箫愈发失望,他悲凉又凄厉地笑了:“我永远都比不上他,对不对?” 杜行舟冰冷地回道:“你和他比本来就是不对的。” 按照黎青崖对杜行舟的了解,他这句话的意思应该是那个“他”是“他”,宴笙箫是宴笙箫,两个不同的人不能放在一起比。 但宴笙箫不明白,在他看来,杜行舟是说“他不配和那个人比”。 他愈发失控,接下来就是一堆马赛克…… 说实话,直到现在黎青崖也不知道他们对话里的那个杜行舟的心上人是谁,只能理解为宴笙箫发疯乱吃醋,毕竟古早虐文嘛,当然要有点为虐而虐的误会。 最后杜行舟昏过去了,宴笙箫抱着他近乎卑微的哀求: “不要爱他了。我会比他对你好,我把一切都给你。” 黎青崖被吓醒了。 夜风穿过茅庐的窗楹,吹得一身冷汗的他手脚发凉。 这段涌上来的记忆让他愈发担心杜行舟(的屁股)。 狗见了肉包子没有不啃的道理,在他眼中,杜行舟就是一个皮薄馅儿大,人见人爱的“肉包子”。宴笙箫遇到了不可能不碰,不碰他就是傻狗。 不行啊,他必须得去盯着。 为山九仞,不能功亏一篑。护到现在的大师兄,决不能再被狗给叼去了。 摩天壁下的茅庐中,煮茶的水咕嘟咕嘟地冒着泡。云去闲正襟危坐,满脸戒备地看着发消息将他请来的黎青崖。 黎青崖殷勤地给他上茶:“云师兄帮我个忙好不好?” 云去闲更警惕了:“什么忙?” “不麻烦。就是我在这里关了十六年了,快长蘑菇了,你替我在这里呆一两个月,我出去玩玩。” 摩天壁下有禁制,进出皆须令牌,一个令牌仅容一人出入。此外,一旦结界里没人了,宗门也会立刻发现。所以黎青崖要出去,就必须有人留下。 虽然这事找谢君酌可能成功率更高,但是黎青崖不相信他的演技,怕一碰到人就露馅。 预料之中,云去闲拒绝得非常干脆:“不行,若被抓到宗门法典可不讲人情。” 黎青崖继续游说:“没人会发现的。大师兄离开宗门了,而这里除了洛师妹和鹿师侄没人会来。他们修为都没你高,你用化形术就能骗过去。” 老东西已经好些年没见到影儿了,完全不必担心被其撞上看破。 他甚至不择手段,开始“撒娇”:“好师兄,看在我被关了十六年的份上,可怜可怜师弟,让我出去透透气吧。我可以跟你发心魔誓,最迟两个月就回来。” 云去闲担心的是这个吗?他担心的是黎青崖在外面搞事情:“我拒绝。” “给钱的。” “不可能!” “好哥哥~” “没商量!” 被无情拒绝的黎青崖像霜打的茄子,焉了,耷拉着头躲到一边,一脸“人生无望”的模样。 “装可怜”这个方法死克沧澜峰的三个吃软不吃硬的剑修,只是太过掉节操,所以黎青崖不常用。 果然,云去闲很快于心不忍了:“也不是不行,前提是你告诉我你出去干嘛。” “我——” 刚要说话,熟知他德行的云去闲便打断他,警告:“若是有一字骗人,我立马走。” “你——” “等等,我还是不信你。吞下这颗真言丹!”说着,他摸出一颗丹药。这是丹鼎峰师兄新研发的药,能使人吃下之后只说真话。不过目前还在研究阶段,药效不稳定,副作用也未知,正好让黎青崖试试。 黎青崖不想吃这药,但是云去闲一副“不吃的话,帮忙的事情就没商量”的态度。为了能出去,他只能硬着头皮吃下丹药。 吃了药后并没什么特殊感觉,黎青崖不以为意,他之前可没听说过什么只能说真话的药,多半是云去闲哄他的。 于是他开口道:“我要去摩诃山找大师兄,再不去他就被人泡走了!” 黎青崖慌忙捂嘴。 ——他想说的不是这个! 杜师兄被泡走?黎师弟担心这个作甚? 云去闲猛地想起了什么:当年他就看到黎青崖在偷偷看杜行舟的话本,莫非在这些年岁中黎师弟对杜师兄的感情产生了变质,不再把他当老父亲,而是—— 他摁下惊讶,冷静回道:“别胡思乱想,杜师兄不会被谁泡走。”这理由太过荒唐,也没有根据。他怀疑是黎青崖关了太久,得了癔症。 见他要走,黎青崖急忙抱住他的大腿:“云师兄!我说的是真的!大师兄和那个人在一起不会幸福的!我一直把你当亲哥,你不能不管咱爹啊!” 真言丹的药效导致他口无遮拦,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在他的逻辑里,他把云去闲当亲哥,把杜行舟当老父亲,所以杜行舟也是云去闲的爹。没毛病! 云去闲正色:“各算各的,不要瞎占便宜。” 最后,在黎青崖的死缠烂打之下,云去闲只得同意放他出去亲眼确认杜行舟没事。 临走前他拉着黎青崖的袖子,严肃警告:“你若是顶着我的身份胡作非为,我就杀了你!” 黎青崖举起三指:“我发誓,绝对不会!” 离开摩天壁的结界,黎青崖做了个深呼吸,这是他十六年来第一次闻到外面的空气。 借着妖神殿带出来的化形面具,他伪装成云去闲的模样,打算低调地离开太一仙宗,不料在渡崖被霍长风逮了个正着。 “你去哪?”霍长风走上前,审视着他。 真言丹的药劲儿还没过,黎青崖不敢说话。晃了晃手里的牌子,幸好方才他路过执事堂的时候顺手解了个摩诃山那边的任务。 霍长风素来不赞同师弟们在这种价值不高的任务上浪费时间,于是拧起眉头教训:“有时间往外跑不如好好修炼。人和剑一样,一天不磨都会钝,不可懈怠!” “好的,师兄。” 如此乖顺的“三师弟”也让霍长风挑不到什么责备的地方:“行了,下不为例。去吧,回来我考你功课。” 黎青崖正欲走,但想到什么又折了回来:“师兄在此作甚?” 渡崖可不是顺路会经过的地方。 霍长风眼中露出一丝笑模样,虽拼命克制但激动还是溢了出来:“裴城主要来中原了,我前来等候迎接。” 小师叔?黎青崖诧异。 裴雨延这一趟回北境已经十六年了,因为距离太远,这些年都只能靠书信联系。虽每年都能收到从北境寄来的东西,但终究未能见上一面。 小师叔来中原为什么没有提前告诉他? 黎青崖还欲细问,但是去摩诃山的飞舟即将启程,他只得匆匆上了船。 午夜,摩天壁。 代替黎青崖呆在这里的云去闲窝在床上翻看话本,作为帮黎青崖关禁闭的报酬,黎青崖这些年收藏的话本都归他了。 窗外清风徐徐,虫鸣清脆。屋内的夜明珠发出明亮温和的光。 “他呢?”屋子里响起一声冷清的质问。 云去闲看得认真,也没抬头,只下意识问了一句:“谁?” 说完之后,他猛然察觉不对,寒毛炸起,转动着僵硬的脖子,看向突然出现的人。 来者看着颇为年轻俊美,身着水墨晕染的白色长袍,柔顺的黑发直达膝盖。其左额角带着桃花纹,一双狭长的狐狸眼透着妖气。 若非他浑身上下一副“惹不起”的大佬气息,云去闲几乎要以为是摩天壁这里闹狐妖了。 男人只是看着心情不太好,并没有故意发出威压,但云去闲身上已经冷汗涔涔。所以,看清男子的相貌之后,他便迅速低下头,恭谨行礼:“不知前辈名号。” 聂清玄深深看了一眼这个询问自己身份的年轻人,这是个小辈,不值得他郑重报上名号。他回道:“也是,你们这群年轻弟子不认得我这幅相貌。我换个问法——” “我的弟子,去哪了?” “我的弟子”四个字已足够让云去闲明白意思,震惊惶恐之余,他在心里大骂黎青崖: 黎青崖!我杀了你,你不是说除了洛师妹和鹿师侄外没人会来吗?那宗主怎么来了! 虽然心里恨不得将黎青崖掐死,但对聂清玄他半点不敢怠慢,忙回道:“黎师弟出……出去了,应该……很快就会回来……应该。” 听了这话,聂清玄久久不语,云去闲的心脏在嗓子眼里咚咚跳。 “去哪?做什么?”等了片刻,衡钧道尊又这么问了一句。 云去闲半点不敢隐瞒:“去摩诃山找杜师兄去了。” 既然黎青崖不在这儿聂清玄也没有呆下去的兴趣,转身离开。云去闲不敢相信自己居然没有被处罚,劫后余生的他倒在床上,长舒一口气。 当然,也没忘了骂祸害他的人:“黎青崖!等你回来看我不弄死你。” 走出茅庐的聂清玄并未急着离去。他来到摩天壁前,盯着石壁上的刻字,神情无波,唯有眼神几番变化。 刻痕从艰涩到流畅,再到自成风骨……一点点的变化,是一个人的成长。 原想将人关在身边庇护,避免他再度出事。 但可惜,关得住人,关不住心。 忽然,衡钧道尊心境骤乱,连带着身影也飘忽起来,过了两息才重新稳定。 聂清玄重新抬起头。 那个存在说的对。他的弟子很年轻,有无限的热情去面对未知的未来,会变成他想象不出的模样…… 而他,不过是一段只剩过去的朽木枯骨。 第58章 摩诃山地处大陆西南,是修界佛修的聚集地,大小佛教宗门上百。从太一仙宗去往那边,坐大型飞舟也要两天一夜。 一路来,黎青崖留心打探,却失踪没有听说妖皇重新现世的消息。得到的传言要么捕风捉影,荒谬非常;要么就是那场已经过去十六年的天香山之战。 由于各大宗门的宣传,起初妖皇出世的消息确在修界掀起了不小的风浪。所有人都将其当做魔皇第二,怕遭灾的,搬到各大宗门的领地寻求庇护;想富贵险中求的,醉心于寻找宴笙箫下落……而话本写书与说书先生则又多了一个材料。 后来,宴笙箫失踪,长久没有新的消息,大家对妖皇的兴趣也很快淡化,该干嘛干嘛去了。 对一般民众来说,与其关心不知在何处的妖皇,不如多关心眼前的问题。 最近几年,正道与魔道关系颇为紧张,三天两头闹点事情,正道门派说魔道宗门抢他们的东西,魔道宗门说正道门派伤了他们的弟子…… 大争斗没有,小摩擦不断。 对此,黎青崖并不觉得奇怪。 三十多年前虽然夏戎用铁腕手段一统魔道的计划因为殷血寒与之决裂失败,但是已经统合的魔道依旧被墨宗掌控,并未重新变成零散的势力。而剩下没被墨宗吞并的势力怕遭墨宗迫害,纷纷投靠殷血寒,抱团取暖,歃血盟成立。原本分崩离析,内斗不断的魔道被统合成两股势力。 虽然两派之间因对魔道发展持不同意见,无法合并,但达成了不兴内斗的共识。而魔道经过几十年的和平发展,渐渐有了赶上正道的势头。 魔道强势了,想要的便多了,向外扩展是所有魔道人士的共同需求。而资源有限,他们与正道的争斗是必然的结果。 恐怕以后这样的日子还长着。 教他修界历史的古长老曾说过:混沌,才是修界的健康状态。 想到此处,黎青崖不禁感叹。 难怪当年夏戎对殷血寒在叛离墨宗后的活动成放纵态度,原来是想让自己的化身帮自己管理魔道的刺头。以后或并存或吞并,都不用一个个击破那么麻烦。 长久来看,这波殷血寒或许不亏,但夏戎绝对血赚。 要不是确认殷血寒和夏戎极其不合,黎青崖都要以为他们是在联手演魔道众门派了。 飞舟行了两天后,摩诃山的金顶出现在眼前。 山顶浮于云海之上,千佛窟散发出的隐隐金光将其笼罩,远远看去就像一座神圣的海上仙岛,佛陀道场也不过如此了。 船队在外面的码头卸货,黎青崖独自上山找人。然进了山门后他却被告知,摩诃山的确给太一仙宗送了函帖,但去往的目的地并不是此地,而是伏泽村。 问及伏泽村在何处,弟子摇头回答不知。 只得到一个地名的黎青崖不得不重新回到船队,找到了正在指挥船工的管代。 太一仙宗养着上千号弟子,每个月的资源供奉便是一笔天文数字。 所以太一不但做生意,还做得不小。生意大了,自然要专门的人来打理。这些专管生意的人里,有自觉突破无望,主动外放的弟子,也有从下面州府提拔上来的能人。 这支船队的周管代就是后者,他在太一仙宗干了快一百年,资历深,能力强,见识广,旁人不知道的事情他或许会知道一二。 因此黎青崖打算向他问路:“周管代可听说过伏泽村这个地方?” 即使是见多识广的管代也叼着旱烟想了想,含糊回道:“听着有点熟,似乎在南望山那一带。” 见有头绪,黎青崖眼睛一亮:“那怎么走?” “我得想想。”周管代命船工拿了一张地图,凭着记忆将路线标好,递给他,“我凭记忆画的,并不十分准确,云仙君路上再问问吧。” 黎青崖收好地图:“行,多谢了。” 周管代忍不住多问了一句:“这伏泽村位置偏远,云仙君去那做什么?” 黎青崖:“去棒打鸳鸯!” 这个理由让管代陷入了沉默:原来这就是宗门仙君们的日常生活吗? 不慎将实话说出来的黎青崖默默闭上嘴,避开管代古怪的目光,溜到船舱里去了。 云去闲给他吃的什么破药!都两天了药效还没消失,冷不丁地就会将真话说漏嘴。这什么人间疾苦? 下一站停在鹿城。 船队会在此出售在摩诃山进的丹砂,然后买入鹿城盛产的上等月华草。这是蕴灵丹的主要原料,而蕴灵丹作为基础丹药日常消耗极大。 黎青崖也要在此处与船队分别,转道去伏泽村。 渡头,他刚告别管代下船。一个娃娃脸的华服少年便不由分说地飞上了他们的飞舟:“你们这可是去太一仙宗的船队?” 管代愣了一下,上前回道:“小仙君,我们是出来做生意的,不回仙宗。” “你们是不是太一仙宗的?” “是倒是。” “那迟早都要回去是不是?” “这——” “我就坐你们的船了,只要能去太一我不怕多等些时日。”听这语气是单方面决定了下来。 管事无奈道:“小仙君,我们这船载货,不载人。” 少年小手一摆:“我不嫌弃。” 他已经认清楚凭自己的能力是找不到太一仙宗的。出来半年了,非但没到太一,还越转越远。 少年说着就要朝里面走,他并不觉得自己会被拒绝。他外公和衡钧道尊交情匪浅,他家的人去了太一仙宗素来被以上宾之礼对待,坐一条船怎么了? 管代常年在外做生意,八面玲珑,长袖善舞,并未因这少年的蛮横与自作主张生气。挡住他客气道:“小仙君莫为难我等,一直没有这规矩的。” 船队装载着价值不菲的货物,若让不知身份的人搭乘而出了事故,他可付不起责任。 听到管事不肯载他,少年急了:“我又不是不给你船钱!你搭我一段路怎么了?” 素来都是修界的人上赶着帮他们的忙,以求能得到外公的人情。他难得主动求人居然没有被允许,少年想不通,且非常委屈。 注意到这阵风波的黎青崖停下了脚步,令他在意的并非是少年执意要去太一仙宗,而是——这是个小姑娘啊。 他在乔装方面小有经验。 而少女只套了男装,未曾对娇俏的容颜加以修饰不说,连胸都没束。这简陋粗糙的改装莫说瞒过他,管代怕是也早就看出来了,只是因为不想徒增事端,所以并未揭穿少女。 除此之外,黎青崖还注意到她腰间别着一套非常少见的器具。 银针?医修? 修士的体质扛造,小病小伤磕丹药就能解决,鲜有疑难杂症需要找医者。医道的需求少,修炼难度高,进阶缓慢,这导致修医的人非常少,更多的是从医道中分支出来的丹修。 细数下来,唯一叫得上名号的医修宗门也只有药神谷了。 药神谷? 那可是“亲戚”。 黎青崖开口,试探询问:“小兄弟可是药神谷的?” 少年打扮的少女回头,面露惊异:“你怎么猜出来的?” 黎青崖神秘一笑:“秘密。” 这个年纪莫说女孩子,就算是男孩儿跑这么远也是非常危险的。她的师长也是心大,让她一个人出来闯荡。若是个小子他就懒得管了,但姑娘家可受不得磨难。 “你去太一仙宗作甚?” 少女回敬他:“秘密。” “哦。”黎青崖若有所悟地点头,“那看来你不需要我帮忙,告辞了。” 听到他能帮自己,少女忙唤住人:“等等!你能让他们送我吗?” 黎青崖笑吟吟道:“这得看你是不是去做坏事的。” 少女听到这话不乐意了,跺脚:“谁做坏事了?你才是做坏事的!我是去太一仙宗找人的。”他们家门风清正,眼前这家伙怎可凭空污蔑人? “去找谁?” 说出来也无妨,少女索性告诉他了:“天泽城城主裴雨延。” 小师叔?她找小师叔做什么? 黎青崖:“你为何寻他?” 少女撇脸:“这就与你无干了,” 黎青崖不得不提醒她:“天泽城主并不在太一仙宗。” “不在我就等着!要是一直等不到我就去北境找他!”少女此话更多是赌气的成分,她并不敢一个人去北境。 她为何如此执着找小师叔? 看她的年纪还不到三十,但小师叔上一次去药神谷是四十年前的事,少女应该没见过小师叔。而且她又不是剑修,对其仰慕到万里追寻也说不通。 方才已经问过缘由,少女并不愿意交待。黎青崖只能转而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寄难方。” 名字多半是化名,但姓氏可能是真的。 药神谷谷主就姓寄,他有两个外孙女,自幼带在身边教养。长姐容貌美丽,追求者无数,被誉为琼玉仙子;而幼妹天资聪慧,醉心医道,被认为最有希望继承药神谷谷主衣钵的人。 面前这个小姑娘看年纪与容貌都不像大姐寄云思,应该是药神谷的小少谷主寄灵思。 左右举手之劳,黎青崖便开口请管代捎她一程。有了太一仙宗嫡系弟子作保,管代自然不再推拒,少女成功得到船票。 少女并没有忘记帮了自己的人,她将人上下打量了一遍,问道:“你是什么人?” 黎青崖掷地有声地报上名号:“云、去、闲!” 他在外面帮云去闲做好事,挣了名声,回去他可得好好感谢他。 少女点头:“我记住你了。你这次帮我我也会记住的,以后若有伤病尽管来药神谷,我给你扎针。”她的针灸手法可是连外公都赞叹不绝的。 黎青崖:“谢了,下次一定。”他才不去,药神谷的治病体验是他的童年阴影。 说完,扭头迅速开溜,像是背后有人要把他抓去灌药。 少女立在船头,望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 外公总说太一仙宗的弟子人才品性都是一等一的好,以后就在里面给她挑个最好的做夫婿。 比起谈恋爱,寄灵思更喜欢医道,愿意一辈子投身医道。但是,若她这样说外公不同意不说,那些打药神谷主意的人也不会罢休,具体可参考整天被一群追求者烦的姐姐。 为图清净,不如挑个“萝卜白菜”来占了她夫婿的这个坑。 她这次去太一仙宗,除了帮姐姐要个说法,还有一个目的便是瞧瞧太一仙宗这代的弟子哪个能入她的眼。若是这些人连她的基本要求都达不到,哪怕是外公做主她也不认。 不过她运气看来不错,刚刚遇到的这个不管是相貌,还是谈吐风度都很好,作为一个“萝卜白菜”算是及格。名字记上小本本。 这些曲折黎青崖并不知情,离开鹿城后,他一路朝东进入南望山。 问路、赶路,兜兜转转,还在山里陪猫头鹰过了两个晚上,他终于找到了伏泽村。 到的时候是凌晨,寂静无人,整座山连带着偏僻的村落都隐藏在朦胧的雾气中。 若是山外,这个时辰已经能看见初阳了,但在这里天丝毫未有变亮的迹象,一切都灰蒙蒙的,太阳仿佛永远也不会升起。 黎青崖看着眼前雾气氤氲,阴森残破的村落,心里七上八下。 ——这个地方,不会闹鬼吧! 第59章 黎青崖披着暮色走进伏泽村。 村内似是无人居住,房屋多有倒伏,但并未得到修缮。青苔爬满台阶瓦缝,散发出潮湿的霉味儿。 一路走来,村子里静得吓人,因为修士步子轻,所以连脚步声也是没有的。冷不丁地窜出一只老鼠,便能吓得人三魂出窍。 穿过阴森黑暗的巷道,黎青崖来到村子的中心。 这里素来是村民聚会的场所。此时空地上,密密麻麻地摆满了骸骨,森白的人骨在将明未明的森蓝天色下显得特别渗人。这些骸骨或坐或卧,勾肩搭背,空荡荡的眼眶一片漆黑,冷冷打量着黎青崖这个闯入聚会的不速之客…… 此时一只手无声无息搭上了他的肩膀,黎青崖被吓得倒吸一口凉气,差点抽出墨断给身后的人来上一下。 “云师兄别动手!是我啊!” 眼前的青年身着太一仙宗戒律堂的制服,面容端正讨喜,正是他在戒律堂做执刑令时的副手,通常也被称为“副执刑令”。 认清是何人,黎青崖放下抬起的手,扑上去掐住了他的脖子:“臭小子!吓死我对你有什么好处?说,你是不是收了谁的钱来谋害我?” 副手连连求饶:“云师兄饶命!师弟不是故意的!” 他觉得奇怪,今天的云师兄怎突然一惊一乍的? 发泄完火气,黎青崖放开了他,问道:“大……杜师兄呢?” “在祠堂。我带云师兄去!” 路上,黎青崖看着村子里的断壁残垣,眉头紧锁:“这里发生了什么?” 副手回道:“这个村上下百余口在大概一年半前被屠杀殆尽,其他宗门都认为是妖皇所为。因为宴笙箫以前不是灵霄峰的嘛,那些人抓着这个对太一仙宗也阴阳怪气的。真是什么屎盆子都想往太一仙宗头上扣。若不是杜师兄拦着,我早就锤他们了。” 黎青崖忽略掉他的抱怨,提取出关键信息:“为何说是妖皇做的?有证据吗?” “双极门的弟子在受害者的家中发现了妖族的东西,并将此作为证据。目前大部分人都认同的猜测是宴笙箫曾为躲避正道的追捕曾藏身此处,离开时为防行踪被泄露杀人灭口。”副手说着,举起手,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详细过调查现场吗?” 身为执刑堂的副执刑令,勘察流程应该是不用人教的。 副手回道:“调查过了。好家伙,全都一击毙命,下手干干净净,没留下半点证据。其余地方的痕迹也被抹消了,凶手的反侦查手段非常高明。” 一年多的时间足够让尸体化为枯骨,也能够消磨掉很多痕迹。 而且这是修界,有追踪法术,自然也有反追踪法术。 “把你知道的都详细与我说说。”这是自己带过的手下,黎青崖不信他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就算没找到线索证物,整理出来的案件信息也是非常有用的。 副手愣了一下,在心底暗自感叹:乖乖,云师兄也开始查案了?他仿佛回到了当初被黎师兄使唤的时光。 祠堂在村子中部偏后的位置,绕过一条小巷,再走一段便到了。 抵达的时候,副手也正好将自己整理出来的讯息交代完。 在祠堂门口,黎青崖便瞥见了那个坐在中央的人,霜白的身影是灰蒙蒙的村落里独一份的亮色,若盈盈月光,照亮幽暗夜色。 他跳过高高的门槛跑过去:“杜师兄!” 见到出现在门口的人,杜行舟非常意外:“云师弟!你为何来了?” 黎青崖本想更近一步,但想起自己现在是云去闲,便停在了三步外的距离,并拿出一早想好的说辞:“特地为你来的!” “…… 这不是他事先想好的话!他想说的是“自己做完任务路过”。 垃圾真言丹!毁人风评! 幸好杜行舟并未因为这句话产生怀疑或者误会,只回了一句:“云师弟有心了。” 接下来的话,黎青崖说得小心再小心,生怕说漏嘴,暴露自己的身份。 “案情如何了?” “我们也才到一天,都还在调查。今晚或许会出结果吧。”杜行舟的特长在管理与应酬,他能一个人将偌大的太一仙宗打理得井井有条,但查案并非他的长处,所以他也不去添乱,在此处等候结果。 他们的对话全落入了旁边另一人的耳中,听到黎青崖打探消息,他不满道:“此案发生在双极门的领地,由双极门专管,太一仙宗只是协助调查,不必操这么多心。” 说话的是个年轻修士,修为在元婴后期。面相不错,只是过于苍白的皮肤给他添了一股阴柔。不管说不说话,他都抬手掩着唇鼻,眉头微锁。 黎青崖认识他,双极门的少门主金华景。 他们没什么交情,金华景辈分地位也不比他高,所以黎青崖进来后便略过了他。 如今对方先以宗门名义针锋相对,他自然不能退让。黎青崖反讽:“原来双极门管的案子是问也不能问的。”这话阴阳怪气,让人无法不觉得他另有指代。 金华景瞪眼发怒:“你什么意思?” 杜行舟打断他们:“行了,勿要争执。” 这话咋听是在说黎青崖,但金华景觉得杜行舟也是趁机在教训他。 他瞧了瞧杜行舟,又看了看黎青崖,认定他们蛇鼠一窝,打算联起手来打压自己。不欲在此受气,他冷哼一声,起身走了出去。 对此黎青崖喜闻乐见,无关的人走开,他就能与大师兄单独说话了。 有一件事情他一直非常在意—— 杜行舟是太一仙宗的掌印,管宗门上下事务,说日理万机也不夸张,他本不该也不用亲身到此查案的。那么,他为什么来?是为了宴笙箫吗? 既有疑惑他便直接问了。顶着云去闲的身份,使他顾忌少了许多, “杜师兄为何亲自前来?是与妖皇有关吗?” 杜行舟应得爽快:“是的。” 黎青崖急了:“为什么?” 明明两人没有交集了,大师兄为何还要对宴笙箫上心? 杜行舟略微沉默,黯然回道:“因为青崖在意他。” 他想抢在黎青崖知道之前将宴笙箫身上的纠葛了结,使诸事归于平静,这样黎青崖便不会为其担忧,甚至卷入麻烦了。 这个答案让黎青崖猝不及防,他骤然语塞,不知如何表达自己的心情。他做了许多猜想,唯独没想到大师兄竟是为了自己做到如此地步。 片刻的沉默后,他低垂下眼,深深感叹了一句:“黎师弟若是知道自己让杜师兄如此操心,怕是会愧疚难当。” 他想周全所有事,但事实上却一直让师长们担心,真是罪过。 “这些话切莫说与他听。”他做了什么黎青崖不必知道。 杜行舟知道云去闲不是多嘴的人,才与他说这些。 黎青崖低应一声:“是。” 大师兄连关心他都怕他有负担,这份心意让他更于心难安了。大师兄对他如此好,他不知道如何才能偿还。 很快,调查结束了。众人带着结果来到祠堂。 小小的祠堂里,汇聚了太一仙宗、摩诃山、乾坤书院、双极门的弟子。不过中间两个基本是来当背景板的。 双极门那位负责调查的弟子做出总结:“一如我们先前的猜想,此事确是妖皇所为。如今之计是赶紧将之寻出,或诛杀或囚禁,以免其再为祸修界。” 黎青崖提出疑问:“你做出如此判断,是找到了什么决定性的证据吗?” 弟子回道:“先前找到的妖族物件难道不是足够证明了吗?” 听他这话是没有找到新的证据了。那么黎青崖对接下来的事也更有把握了,他站起来:“我有两句话,不知各位可愿一听?” “不过在说之前,我得先看看找到的那件妖族之物。” 金华景微微颔首,下面的人捧上证物给黎青崖查看。 在妖神殿了解过不少妖族知识的黎青崖对妖族之物还是比较了解的。 这是一条带有妖族神祝的图腾手链,是没有修行的凡人也能用的法器,能改造拥有者的体质,使其健康长寿。手链不管是造型还是气息都非常特别,的确很容易看出妖族所产,也只有宴笙箫才能拿出来。 但是,其间有许多疑点黎青崖想不通。 若是宴笙箫想为了隐藏自己的行踪,杀人灭口,那为何要送这样一件带着祝福的礼物。一边祝人长命百岁,一边将人杀了,这未免太恶趣味了。那小子虽然说不上良善,但也绝没有如此残暴与不通人性。 他转身问在场的人:“这证物是谁找到的?在何处找到的?” 一个双极门弟子站出来回答:“某户人家的屋子里。” “屋子的哪?” 弟子犹豫了一下,如实答道:“箱子里。” “是了,我正是在此处有疑惑。”瞧见众人疑惑的目光,黎青崖说了下去,“若此物是妖皇在杀人时不慎遗失,那便不该被妥善收藏起来。若是之前赠与,他没道理屠杀全村,并抹去自己的痕迹,却偏偏不拿走这个。” 那负责调查的双极门弟子反驳:“或是不慎掉落,被人捡到;或是杀完人后忘了。” 黎青崖反问他:“你的东西会不慎掉出来吗?” 修士又不是凡人,不用布口袋装东西。低修为的用乾坤袋,高修为的用袖里乾坤,再高修为的有领域空间。不管是哪种,都不可能“不慎”掉东西。 “还有,杀完人后忘了也说不通。这东西在法器之中也算质量上乘,又不是小商品市场批发的廉价货。送出去不可能扭头就忘。” 那质疑的弟子被辩得哑口无言,只能低声咕哝:“太一仙宗的人果然惯会袒护妖孽。” 黎青崖:讲道理嘛,别说不过就人身攻击啊。 此时他占上风,因为一句口舌之争被引偏话题明显不智。 所以黎青崖忽略掉这句怪话,乘胜追击:“我方才所言皆是推理,同样没有确凿证据。说出来不过是为了提供另一个思考方向,以免让先入为主的判断带偏了侦查的方向,使真正的凶手逍遥法外,死去的被害者含冤难白。” 这番话晓之以情,动之以理。 众人虽不言语,但不少已经被黎青崖说服了,没被说服的也找不到话反驳。 而杜行舟从头到尾静静地听着,一直未表态。在黎青崖说完后,他扭头看向坐在一旁的双极门青年:“金少门主如何打算?” 金华景习惯了矜贵的生活,有生以来第一次踏足如此偏僻荒芜的地方,尽是破旧残败不说,屋子里还阴暗潮湿,呼吸的每一口空气都带着强烈的都霉味儿。 一天一夜下来他忍耐到极限了:“我看这村子也调查得差不多了,再找也找不出什么。将需要的证物带走,回城中再议。” 杜行舟没有异议。 众人得令,分别下去收拾东西。 黎青崖走到一动不动的副手近前,伸出手在他面前晃了晃:“发什么呆?” 副手回神,一脸崇敬:“云师兄今天真厉害!” 黎青崖拢手笑问:“你云师兄以前就不厉害?” “不一样的厉害!” 以前的云去闲厉害在当机立断、雷厉风行,办事又快又漂亮;但今天却是巧言善辩,智慧明察。在他印象里,也只有黎师兄能与之一比了。 黎青崖调侃:“真会拍马屁。你在戒律堂屈才了,该专门给你成立一个‘马屁精协会’。” 副手无辜摊手:“实话实说嘛。难道你喜欢听我说你坏话?” 黎青崖被逗笑:“行了。去收拾一下,走了。” 副手乐呵呵地离开,只剩黎青崖站在门口。此时,他听到杜行舟的声音:“青崖,你身上沾了东西!” “在哪——”黎青崖下意识回头去看,话还未说完他便意识到自己被诈了。 杜行舟站在他身后,若水墨点染的眼深深看着他,内中似有情绪在翻涌。 黎青崖心里慌得不行,咽了一口口水:“大师兄,我……我可以解释。” 第60章 杜行舟没有说话,似在等着黎青崖给他一个满意的解释。 这份沉默让黎青崖更慌了:“我……我就是出来放放风,不是逃跑。” 黎青崖的性子随了聂清玄,比起遵守、敬畏那些条条框框,他们更顺从自己的本心。 因为这个性格,从小到大,黎青崖不知犯了多少错,甚至最后还成了太一仙宗最熟悉法典的弟子之一。 杜行舟知道黎青崖不爱守规矩,没想到他这次居然如此肆意妄为。在禁闭期间出逃,这若是被抓住,罪上加罪,即使不被逐出宗门,也会从重处罚。 错误这么大,反倒让他不得不违背原则去包庇他了。 做下了隐瞒的决定,那么第二件事便是黎青崖为何不惜逃出禁地也要来这里。 杜行舟第一时间便想到了宴笙箫,但他也没忘记黎青崖那句“我是特地为你来的”。 一样的话,云去闲说出,他并不会有什么感觉;但若是黎青崖说出,他便控制不住自己的妄念了。心有痴妄,便生贪念。 但是他不敢问出来。 一是,他不想提宴笙箫,也怕黎青崖提宴笙箫;二是,他怕得到不是自己期待的答案,这个妄想的泡沫就会破掉。 与其被否定拒绝,不如保持一份念想。 杜行舟叹了一口气,并未说斥责的话,只问:“你出来,师尊可同意了?” 听到聂清玄的名号,黎青崖心慌了,但依旧壮起胆气回道:“他不会知道的。” 这是瞒着聂清玄出来的意思了。 杜行舟看着他,意味深长地叹了一句:“师尊会知道的。” 三师弟的一切,师尊都会知道。 黎青崖被他这话弄得忐忑不安,心虚请求:“若是师尊发现了,大师兄可得替我说话啊。” 杜行舟微微弯了弯唇角,并没有应声。 他没有应下是因为做不到。能影响师尊的不是他,是黎青崖自己。 他叮嘱:“回到宗门之前且莫让别派的人发现你的身份,也莫要随便离开我身边。” 说完牵起黎青崖的手,走了出去。 金华景已经在外面等了好一会儿了,看到里面两个人牵着手出来,他神情有些古怪: 太一仙宗的师兄弟这么腻腻歪歪的吗? 扭过头,又发现身边的师弟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金华景给了他一个白眼:走开,我才不要和你牵手。 在伏泽村南五十里,有一处端城,也属双极门管辖。 金华景说的回城中再议,便是回此地。 方入城,他们便与另一队双极门的人马撞上了。 打头的弟子跑上去,对金华景行礼:“少门主,那女妖我们已经捉来了。” 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黎青崖瞧见一个手脚皆被套了枷锁的金丹期女修,被人扯着锁链,踉跄前行。她双足赤|裸,被磨得鲜血淋漓,一步一个血脚印。原本应该是浅色的衣裙破烂了许多处,被血与污垢染得看不出原貌,被枷锁套着的手也是血肉淋漓,可见白骨。 此外,他还注意到,这女修的发梢是火红色的。 他们这个修界非常传统,在魔皇出现之前,神、鬼、妖、魔都只存在于上古传说中,正统的只有人类。并不像幻境里那些话本塑造的世界里,血统千奇百怪,长相花里胡哨。 因此,女修发尾火红的长发非常特殊且惹眼。 思及方才弟子提到的“女妖”二字。黎青崖暗想:莫非这女子被妖化了? 如同魔与魔修不一样,妖也与妖修不一样。 后者依旧是人,只是修炼魔族或者妖族心法,而前者却是与人不同的另一种存在。修界可以容忍魔修与妖修存在,但极难接受魔与妖。 理由不过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诚然,最正统的魔与妖已经绝迹。但是在获得传承时,传承会改变接收者的血脉,将其转化为自己种族,再让传承者将血脉延续下去。 延续的方法一是子嗣;二是秘术。比如当年魔皇就劫掠了许多女子,逼她们为自己生孩子。 但这个女子看年龄明显不可能是宴笙箫的子嗣,那便只有秘术。 妖族的秘术需要先剜去被转化之人身上的血肉,再由妖皇提供自己的大量精血,为其重塑身体。这是简单描述的操作,实施起来还需要秘法与各种药物配合,具体如何做只有妖皇知道。 重生之后的人会从血脉上转化为妖族,而天赋根骨也会得到质的提升。 魔族的仪式黎青崖不清楚,但原理应该大同小异,皆是损耗自身成就另一个人。 与这种两个人都遭罪的仪式相比造孩子简直太轻松愉快了。 这女子必定与宴笙箫关系匪浅,才会被其赐予血脉。 那双极门弟子还在继续向金华景回禀经过:“那女妖十分狠戾,伤了我们不少弟子,我们下了重手才将其捉住。过程中伤了些无辜人。” 金华景点了点头,挥手让他将人带走。 黎青崖回过头,拉住身边的一个双极门弟子,低声询问:“那是何人?” 这弟子心胸还算不错,并未因两派的摩擦对黎青崖冷脸相待,热心为他解惑:“其实我也不太清楚,听师兄弟说她就是与妖皇勾结,杀掉伏泽村一百余口的女妖。” 黎青崖拧起眉头:“话虽如此,但也不必如此折磨啊。”女子身上的伤明显是被人故意弄出来的,这种恶意虐待的行为在他的观念里无法接受。 不料双极门弟子听了用看奇怪生物的目光看着他,惊呼:“那可是妖啊!” 妖和魔都不是人,是十恶不赦的存在,虐待他们不算为恶,也不需要对他们感到愧疚。 在一般的仙门弟子眼中,像黎青崖这样为妖申诉的才是不正常的。 黎青崖语塞,不知从何辩驳。 他们在这件事上持有完全相反的是非观,无法相互理解。 他忽然想起一件很久远的事—— 那年他只有六七岁,甚至还没有爬过登仙道,被录入太一名册。 乾坤书院的傅小师兄跟着院主沈流云来太一做客,他们两个年龄相当,很快便玩到一起。在玩耍的时候,不知道因为什么,他们忽然因魔族起了争论。 傅小师兄认为魔皇罪大恶极,他的血脉里也流淌着罪恶,所以该对一切魔族赶尽杀绝。但黎青崖却觉得,一个人,或者说智慧生物,是好是坏,该看他的所做作为,而不是血脉。 他们俩就此吵了起来,谁也说不服谁。那时的黎青崖被聂清玄惯得任意妄为,没什么风度,说不过便恼了,一把将傅小师兄的裤子扒下,然后掉头跑了…… 当时傅师兄哭得可伤心了,直到现在,还见他一次动手一次。 若放在以前,这只是一场无关痛痒的小孩子间的争辩,一个逢年过节随便拿出来逗人开心的笑话,无伤大雅。因为魔皇没了,跟随他为恶的血脉也被尽数诛杀,这种争论对现实不会有任何影响,也没有研究讨论的必要。 但如今出现了一个妖族。 他们当初争辩透露出来的是不同门派对弟子教导的不同,太一仙宗会给弟子讲仙魔之战,会说魔皇如何罪恶。但不会刻意煽动仇恨,只教弟子记住过去,以史为鉴…… 但乾坤书院似乎并不这样。 它教弟子要记住仇恨,绝不遗忘。而从如今的情况看,似乎这种教育方式,才是修界主流。 感受到深深无力感的黎青崖沉重地叹了一口气,他不知道如果妖与人真的有水火不容的那天,他是否还能像当初与傅师兄争辩时那样,毫不动摇地坚持自己的观点。 听到叹气声,最前方的杜行舟回过头,看到了神情惨淡的师弟。 他压慢步子,落到黎青崖身边,悄悄握住了他的手…… 快抵达双极门在此城的分院时,他们又遇上了一拨人。 其中两个年轻男子引起了黎青崖的注意力,他们穿着材质特殊,剪裁也别具一格的修身长袍,相貌皆很出众,尤其是左边的青年,好看到了瑰丽的程度。 黎青崖扯了扯身边的双极门弟子:“那又是何人?” “好像是从东海岛上来的商人,想和这边做生意。这边的管事正陪着他们参观呢。” 东海是一片非常广泛的区域,其上岛屿无数。除了最神秘难寻的蓬莱之外,还有许多人生活的岛屿,其中不乏有实力的氏族。 所以地处沿海的双极门对此见怪不怪,浑然不知眼前两个人便是蓬莱使者。 右边那个男人黎青崖见过。他哪是什么商人?是蓬莱的相君。剧情里便是他带着聘礼来太一仙宗,将洛梓灵接走的。 “蓬莱”这个名字光是提起就黎青崖神经发疼,如今还有两个活生生的人在眼前,他只觉得浑身上下都不舒服了。 蓬莱岛为古老氏族弈家的领地。 相传弈氏是上古神族的血脉,是修界最古老的传承,知道许多失传的密辛之外,也掌握着登仙成神的方法。 所以找到蓬莱是许多大陆势力的期望,无奈蓬莱与大陆只见有险恶莫测的黑海相隔。 黑海海水具有腐蚀性,普通的船根本没办法在上面行驶。而即使有了渡海工具,没有海图,最后的命运也不过迷失在茫茫黑海上。 数千年来,只有杜家先祖曾因缘际会,在船只失事掉入海中后,被卷到了蓬莱岛上。并带回了一位美丽的蓬莱女子为妻。 中原寻蓬莱难,但蓬莱寻中原却很轻松。如今蓬莱相君亲自前来,怕是作为先驱打探中原情况,以为日后蓬莱与中原建立往来铺垫基础。 但令黎青崖不解的是,剧情里明明是太一仙宗用杜家提供的海图找到蓬莱,并与之建交。如今为何变成了蓬莱相君主动前来? 是发生了变化,还是这件事本来就有,只是他不知道? 相君身边的那位蓬莱青年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忽然抬起头。他的目光扫视一圈,在黎青崖所在的队伍上停留了一下,然后便平静地收了回去。 黎青崖总觉得青年在看自己与大师兄所在的这个方向。 参观回来的人与从伏泽村归来的查案小队前后脚进了端城分院,之间并未过有交流。 第61章 对那妖族女修的审讯安排在下午,由双极门主持,太一仙宗、乾坤书院、摩诃山的弟子列席旁听。 主审的是一位双极门长老,头发花白,面向看着颇有几分暮气。 他用了放大音量的法术,开口时声若洪钟:“妖族孽障,将你与妖皇勾结的过程老实交待。” 长老的声音即使是站在堂外的人也听得清清楚楚,但女子一直低着头,没有半点回应,仿佛一截没有生息的槁木。 长老递了一个眼神,让身边的弟子前去查看。 就在弟子靠近之时,形同死灰的女子突然暴起,扑上去死死咬住那名弟子的脖子。待众人慌忙将其扒开之时,弟子的喉咙已经被咬开了一个窟窿,像泉眼一样往外边冒血。 同门忙将其带到一边治疗上药。 在场没多少人见过这种场面,那位负责主审的长老看着对着被摁在地上动弹不得的女修,眉头皱成一团,厌弃道:“当真是个畜生!” 女修咧开鲜血淋漓的牙笑了:“谁是畜生?是在旁人天伦叙乐时闯进他人家中,杀人夫儿的是畜生;还是活了四十年,从未伤过一个人的是畜生?” “你们不如将我也杀了,如此便没人咒骂你们了。正道!哈哈哈哈……正道!” 她的笑里充满了憎恨与嘲讽。 和修界出生的那些普通人一样,她也曾做过仙门梦,梦想着被仙门收下,成为一个凌风驾云的仙子。但现在不了,她曾有多仰慕这些宗门,如今便有多憎恨。 坐在长老旁边的金华景拧起眉头,开口问负责缉拿的弟子:“她说的是怎么回事?” 弟子出列回应:“缉拿之时,妖女拒捕,我们与其打了起来。她生的小妖藏身在柜子里,趁众人不备冲出来偷袭,我门弟子失手将其打死。她的丈夫见状要与我们拼命,争斗间从高处跌下,摔死了。” 失手? 这个失手很值得玩味。一个元婴带着三个金丹去捉拿一个金丹妖族与一个还未开始修炼的小妖族,这般实力差距,对手几乎没有反抗能力,这般情况下还能失手? 女修听此言,愈发疯狂,欲挣脱钳制朝那说话的弟子扑去,但被人死死摁在地上。 她红着双眼嘶喊:“骗人!你骗人!” 她的孩儿才七岁,连鸡都伤不了。是这些仙门弟子见其是妖族,刻意下了重手,可怜她的孩子,死前还在想保护她。至于她的丈夫,明明是被他们存心踢下楼的! 那主审的长老明显看出了蹊跷,却还是采信了他门下弟子的解释:“如此看来,倒并非我门弟子的过失。既然她不说就上刑吧。” 闻讯,弟子将行刑的棍子拿了上来。这是铁疾木做的刑杖,此木一年只长五寸,坚硬无比,沉重非常,连元婴期修士的躯体也承受不了。 将要用刑之际,一个声音打断了他们。 “且慢,让我和她谈谈!” 看清站出来的人,双极门长老幽幽看向杜行舟。他本意是让杜行舟管好自家弟子,而太一掌印无奈叹了一口气:“听听云师弟要说什么吧。” 黎青崖走到女修近前,蹲下身:“你知道他们说的是谁,对不对?” 温和的语气让女修不由抬起头,这是一路来,第一个与她好好说话的人。看清青年的衣着,女修的瞳孔微微放大——这道服,是太一仙宗的制式! 莫非眼前这个人,就是阿彦说过的那个师兄? 女修没有应声,但她变化的神情给了黎青崖答案。 他低叹:“你一定对他很好。”虽不知女子成为妖族的缘由,但转化仪式费时费力,宴笙箫不会为不相干的人做这些。 女修依旧不回应他,黎青崖径自说了下去:“你丈夫和孩子的事,我很抱歉。但我要告诉你的是,他现在陷入了麻烦。有个村子在一年多以前被人屠杀殆尽,他们怀疑他是凶手。但你的证词可能证明他的清白,把你知道的说出来好不好?” 女修的表情有一丝松动,但她还是什么都没说,只绝望又无助地看着面前的青年,眼中的悲伤似要将人淹没。 黎青崖侧耳,做出倾听她低语的模样。 片刻之后,他站起身,转身对在场众人道:“她说她愿意说,但条件是害死她家人的弟子必须得到相应的惩罚。” 女子瞪大眼看着黎青崖:她没说过! 但是无人关注她。黎青崖看向堂上:“双极门弟子杀凡人当如何论罪?” 四下寂静,无人搭腔。 最后是金华景接话:“根据情节轻重,废去修为、逐出宗门,或是——诛杀。” 动手的两位弟子露出慌张神色,看向坐在堂上的长老。 金华景正欲下令,身边的长老摁住他的手,接过话,悠悠道:“双极门却有此规定,但针对的是伤害无辜凡人者。他们一个是妖,一个是包庇妖的从犯,并不无辜。弟子无错,反倒有功,缘何要受到惩罚?” 妖皇的现世如同一道惊雷落入修界这个稳定平静了数百年的水潭,搅乱了的一池水。 但混乱是下位者上升的良机。面对这场风波,有太一仙宗这样持保守态度的右翼,当然也会想趁机上位的激进左翼。双极门这些年能如日中天、发展迅猛,全靠对妖皇赶尽杀绝的立场,因此才能获得哪些厌恶妖族存在的百姓与宗门的拥戴,他们不会也不可以对妖族心存怜悯。 黎青崖并没有放弃,据理力争:“过失杀人便不是杀人吗?原来在双极门,过失杀人是不用负责的。” 听到他这般指摘自家门派,金华景脸猛地黑了下来,为了证明自家的清正,他冷声下令:“来人,将导致这女妖丈夫坠楼的弟子拉下去,杖责一百。” 话音一落,其心腹便站了出来,将那弟子带了下去。 长老未能阻止,便看向堂下女修:“如何,你肯说否?” 这样的结果并不能安抚女修。她算是明白了,在这些人看来她孩子的命不是命,而害死她丈夫的人,挨上一百板子便可以了事。她非但不满意,还更恨了:“我从未与他做过任何约定,说什么?” 长老讥讽地看着站在女修身前的黎青崖:“云小友看到了,莫要太过天真,与妖做的约定是不可信的。”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立于华堂之上却让人觉得无限萧凉。 满心失望的黎青崖用看白痴的眼神看着长老,凉凉回道:“天真什么?她的确未与我做过约定。方才的话是我骗你的,笨蛋。” 被嘲讽的长老脸色难看。 无奈黎青崖虽然无礼,但谈不上过失。那长老气愤难当却也拉不下面子与小辈计较,只能看向杜行舟,提醒太一掌印管教弟子。而杜行舟从头到尾不看他,仿佛全然未发现他的眼神。 副手小心翼翼上前,想将立着不动的黎青崖拉回去,扯了两下,黎青崖才跟随他离开。 副手一脸着急上火:“云师兄,你站出去作甚?” 黎青崖捂住额头:“身体突然就比脑子快了。” ——惨了,果然还是用云师兄的身份做了冲动的事。请问回去用什么姿势道歉会死得好看一点? 杜行舟伸手握住他的手背:“随我出去走走吧。” 黎青崖听出大师兄这是想支开他,防止他做出更出格的举动的同时,也让他避开长老的追究刁难。 见他不动,杜行舟继续道:“我有紧要的事与你说,与那孩子有关。” 听到这话黎青崖动了脚步。 他听出杜行舟口中的“那孩子”是宴笙箫,虽然不愿与男主扯上关系,但说不想知道其下落也是不可能的,毕竟知己知彼,才能知道该如何应对。 何况这个消息还是大师兄提供的,说不定能从中打探出大师兄与其是否与其有交情。 但他的反应却让杜行舟以为他还在意宴笙箫,心情更低沉了。 两人并肩行在花园中,春风迟缓,芍药开得绚丽。 杜行舟低缓的语调将始末娓娓道来:“这消息也是兄长派人传递给我的。本想告知三师弟,但一拖再拖便忘了……” ——不,他根本不想告诉黎青崖,他只想宴笙箫永远从黎青崖的世界里消失。 黎青崖并未催促,静静将所有的话都听了下去。 讲完一大段前情,杜行舟顿了顿,说出最后的谜底:“他在十四年前去了蓬莱。” 霎时,一道惊雷在黎青崖脑中炸开! 宴笙箫真的去了蓬莱?因为他当初一句骗人的话去了远在东海之外的蓬莱? 他追问:“是杜家送他去的?” 杜行舟轻轻摇头:“是他自己找去的,也不知是如何渡过黑海的。” 先不说去蓬莱的海图在杜家是秘宝,非核心子弟不可知。就算他们愿意送宴笙箫去蓬莱,也因为没有能抵抗黑海风雨的特殊宝船得择天时才能成行,而这十六年来,未有一次合适的机会。 而宴笙箫在蓬莱的消息,是蓬莱那边来信告知的,与“亲家”通气的同时,也是为了查证这位来客身份的真假。 直到今日这件事也只有杜家几位核心的叔伯,还有兄长与他知晓。 惊讶之余黎青崖又想到:如果宴笙箫去了蓬莱,那蓬莱使者突然来中原是不是与他有干系?是不是他游说的?甚至那蓬莱相君身边的陌生青年,会不会就是他?! 想到此处他腿一软,差点没站稳。 宴笙箫既然去了蓬莱那肯定知道那里根本没有聂青青这号人。 如果他回来质问他聂青青到底去了何处他又要怎么糊弄? 成了妖皇的宴笙箫可不会像小时候那么好骗。 他要不说宴笙箫会不会把他吊起来打? 他要说了宴笙箫会不会抓着他一起去找人,直到找到为止? 他从哪变一个聂青青给他啊! 有没有哪个门派教大变活人的?在线等!十万火急! 第62章 大堂之中,审讯依旧在继续。 双极门还是对女修用了刑,惨叫声不绝于耳。若是人犯晕过去便喂一颗丹药,醒来继续打。 女子并没有钢筋铁骨,最后熬不住,还是交代了。 她的喉咙口含着血,说话含糊且断断续续:“我……与你们说的……那个人,是在十六年前、遇到——遇到的。我在河边……救下了,身受重伤的他,将其带回家照顾。他说……他是被贼寇所伤,我并未怀疑。我并不知其……就是妖皇……” 听完陈述,长老皱眉:“你说你与他没有勾结,缘何会成为妖族? 女修摇头:“我不知道。” “撒谎!” 她继续摇头,一双眼空洞无物:“我真的不知道。” 长老命弟子呈上从伏泽村找到的妖族之物:“你可识得此物?” “不识。” “你说他伤好后便离开了,那他离开后去了何方?” “他说……说是海外。” 一百多口人命虽然不是小案子,但明显不值得这么些名声赫赫的宗门都派人来。之中大部分人到此的目的并非破案,而是找到妖皇。 海外这个模糊宽泛的答案并不能让他们满意。 长老脸一拉:“这女妖一定在包庇妖皇,继续用刑。” 弟子上前准备施刑,看了一眼之后转身回禀:“长老,她身上已经没有可施刑之处了。” 所有地方皆已血肉模糊,让人不忍直视。 金华景开口:“那将其收押,择日再审。” 说完他站起身,朝旁听的众人行礼:“诸位辛苦了,双极门略备了宴席款待各位,请移步偏厅。” …… 被关在牢狱的妖族女修浑身没有一处好肉,身体冰凉,面色苍白,疼得缩成一团。身体到了极限,脑子便不受控制,被审讯唤起的记忆在她脑海里翻涌难平。 女修本姓平,相熟的人都叫她平娘。 平娘自小生活在一个修界边缘的小村庄,和其它平民少女做着一样的梦:被收入仙门,成为仙子;自此逍遥天地,再不受拘束。 但十二岁时来为各大宗门募集弟子的修士告诉她,她毫无修仙天赋,就算是末等的宗门也不会收她。 一句评断让她不得不绝了修仙的心思,安心做起一个凡人。 平娘爹爹在去世前将她许了人家。 但那户人家嫌平娘家贫寒,又欺她孤苦无依,便想悔婚,让她做妾。平娘性情子外柔内刚,一怒之下退了婚。那户人家在那个小地方颇有势力,威胁她,不嫁他家就谁也嫁不成。 平娘咬牙含泪,回了一句:“不嫁就不嫁。” 众人皆以为这是一句气话,觉得身为孤女的平娘终究会因独自活不下去而服软。但他们等了十年也没能看到平娘屈服的一天。 平娘以为自己一生就这样了,直到二十六岁那年,她在河边捡到了一个身受重伤的青年…… 青年比她见过的任何一个人都好看,眉眼和画儿一样,妖异得让人移不开眼。他全身大大小小的伤口有一百余处,最严重的在胸口,那里破了一个洞,隐约可以看到内脏。 会受这样伤的人明显不是善茬儿,但平娘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竟把他带回了家。 或许是想到自己孑然一身,惹上麻烦也没什么好怕的;或许是想抓住自己苦涩又死水般的生活中唯一的变数;或许,只是因为青年长得好看…… 她尽一己之力给青年找来了伤药,不拘药性,全数给他用了。死马当作活马医,她也没指望能将青年救回来。 她一度以为青年要断气了,但他始终没有咽下那最后一口气。 似是放不下人间,所以又从地狱里爬了出来,青年的生命体征渐渐稳定。 十天后的晚上,平娘如同往常一般在井边汲水洗衣。 爹爹生前多病不能劳作,所有家务都由她操持。爹爹心疼她每天去河边打水辛苦,便卖了自己保存多年的在仙门做事时获得的印符,请人打了这么一口井。 也是因为这口井,她不用洗个衣服、浇个菜便要出门,让村里的流氓少了许多欺负她的机会。 夏日的夜晚十分闷热,虫子躲在草丛中叫个不停。平娘喜洁,衣物虽不多但也天天换,天天洗。左右她也没有其他事,不嫌麻烦。 忽然,揉搓衣物的叽咕声与虫子聒噪的鸣叫声中混进了东西掉到地上的“叮咛桄榔”的声音。 平娘第一反应是以为又有人爬她家院墙,感觉拿起了放在门口的锄头。 但院墙处并无动静,反倒是身后的屋门口传来脚步声。回头看去,那被她救回来的青年依门而立。平娘家几乎不点蜡烛,天很黑,但青年却像自己会发光,面容在黑暗中也惹眼得很。 “是你救了我?”他开口询问,声音非常好听,像城里大户人家举办宴席时吹奏的丝竹声。 青年躺着时平娘不怕,但站起来后平娘就忌惮了,尤其是他还一脸冷肃,发出生人勿近的气息。 “也……说不上。就是把你从河边拖了回来。” 青年愣了愣,道了句:“多谢。” 他拿出一个袋子递给平娘:“里面的东西给你,作为谢礼,自己用即可,切勿示之与人。” 平娘小心接过。 青年十分冷峻,不再言语,抬步就朝外边走。然后他刚走过去没两息,平娘便听到“咚”的倒地声。回头看去青年栽倒在地,没了动静。 平娘:…… ——原来,方才的气场都是装出来的。 再度在平娘房间醒来的青年满面窘迫,除了在旁人面前装十三失败的尴尬,还因为他身在平娘的房间。他从未进过女子闺房,也只是第二次与某个女子共处一室,他连眼睛都不知道往哪里放。不看平娘便又瞧见她的私人物品。 说到底,一个独身女子怎么能擅自将男人往自己房间带呢? 青年写满手足无措的脸让平娘看得莞尔。 他年纪一定不大,只是硬撑着装出成熟的模样。 她问青年:“你叫什么?从哪来?” 青年说自己姓聂,名彦,被仇人追杀才流落至此。 他说:“不必担心,我恢复行动能力便会离开。” 左右已经将人救下了,不该惹的麻烦也惹了,虱子多了不痒。平娘劝道:“既然受了伤就不要逞强,我一人独居,你留下来养伤也没什么不便。若不嫌弃可唤我一声姐姐,便抵了你的房钱。” 青年愣了:“姐姐?” 那模样呆呆傻傻的,让平娘忍不住刮了一下他的鼻子:“唉!” 青年摸着自己被刮过的鼻子,又是一阵呆滞。 “你就不怕我是恶人吗?” 平娘暗觉好笑,反问:“你问这话,不怕我把你丢出去吗?”现在弱势的可是身受重伤的青年。 不料青年回了一句:“倒也习惯了。” 他平静说出这番话的样子让平娘生出一股心疼。她愣了愣,重新扯出一抹温和的笑,问他:“我可以叫你的名字吗?” 青年沉默片刻,应了一声:“可以。叫我阿彦好了。” 孤女独自生活并不容易,村里的无赖都捡她欺负,左右她也没有叔伯兄弟来替她出头。 以前,平娘都只能靠自己赶走他们,但听到动静从房间出来的阿彦抬脚便踹断了村里最凶恶的恶霸的腿。 旁人不知道的是,阿彦原来那脚是冲着恶霸脑袋去的,因为怕吓到平娘,便换了腿。 村里都知道平娘捡了个长得好看又厉害的姘头,再也不敢来惹她。 待得久了,阿彦也会跟平娘说自己的事。 他说自己曾经是一个大宗门的弟子,还会说起他的师尊、同门、一个叫殿翁的老者,和一个对他很好很好的女子——他的心上人。 翻来覆去,但每次都说不了多久,便沉默下来。 平娘问他:“为什么不说了?” 阿彦回道:“没有了。” 平娘一开始以为是故事完了,还暗笑聂彦真是个差劲儿的讲故事的。但后来她才知道,他的意思是自己人生里没有其它开心的事了。 平娘也问过阿彦:“你经常提的那个师兄一定对你很好吧。” 阿彦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他对我好还是不好。”那个人会救他,会舍身护他,但唯独不肯给他半点关爱,让他想亲近又不敢亲近。 平娘觉得阿彦的故事很多,但他一个也不肯说。 两年的时光里,他们以姐弟相称。 她知道阿彦不是普通人,迟早要离开,但还是不加节制地贪恋这段有“亲人”陪伴的时光。她觉得自己和阿彦虽然不是同一个父母,但仿佛有着相同的血脉,让她总是不由自主地想亲近他,对他好。 终于有一天,阿彦说他要启程去找自己的心上人了。 平娘:“我陪你去找她!” 聂彦摇头:“不行,太危险了。若我能回来,再来寻你。” 但这一去,便是十四年。 聂彦离开后平娘感觉自己的身体越来越奇怪。 先是被断定没有任何修仙资质的她突然能感知到灵力了,接着脑袋里又出现一套功法,甚至不需要拜入仙门便知道如何修炼,就像天生的本能。 她隐隐感觉这些变化和阿彦有关,但并未将其当做坏事。 怕自己的变化惹来觊觎,同时也对广阔天地的向往不已,平娘离开了生养自己的小村庄,踏上了修行的路途。 她一边游历一边修炼,走遍中原,直到遇到一个虽然没有修仙天赋,但人很好也待她很好的男子,才停下漂泊,与他成亲,为他生儿育女。 若说与聂彦在一起生活两年完全没有察觉不对劲,也是不可能的。 阿彦很厉害,受伤好得很快,又怕热又怕冷,冬天最冷的时候甚至会懒得不想起床…… 除了这些生活细节外,还有一件事,她一直藏在心底,连自己的夫君与孩子都没有说过。 那是聂彦来到她家的八个月。 她上山采药,打算拿到城里卖了换生活物资。虽然阿彦时常给她财帛,但她不想只靠阿彦吃饭。 村人常走的山路一般很安全。但那天,她为了采一株月华草,走得深了些,遇到了熊瞎子。她拼命跑啊跑,结果还是被追上了。 她被一巴掌拍晕了过去,醒来时却发现在自己家中。 阿彦告诉她,是他及时赶到救下了她,熊已经被他杀了,而她脑袋受伤昏迷了十天。 及时赶到?平娘心生疑惑。 阿彦为何会知道她出事?又怎么知道她在哪里?如何及时赶到? 何况她明明记得自己曾从昏迷中被痛醒,亲眼瞧见那黑熊啃完自己的大腿之后,划开了她的肚子…… “我是不是死了?这里是不是阴曹地府?”她失魂落魄,满心惶恐。以前她不怕死,但现在怕了。 阿彦笨拙地将她揽入怀中,低声安慰:“那是梦,都是噩梦。现在醒了,没事了……” 他的嗓音似有一股让人信服的蛊惑人心力量,让她也在潜意识中也将其当做了一场梦。 时间回到现在。 双极门阴冷的牢房中,平娘无力倚靠在墙上,墙壁很冷,但她没有力气坐起来。她只感觉自己也会这样慢慢冷掉,然后变成死尸的温度。 微弱的气流变化引起了她的注意,她迟缓地抬起头,看向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的青年。 是她记忆中阿彦的面貌,只是眼神太冷。 来者抬手,为她渡来一口气,暂缓了她的伤痛。 妖皇的心情很复杂。 当年,他寄身在平娘家中养伤的同时,也想办法修复在天香山之战中受伤的殿翁灵识。 平娘的关心照顾让他感受到了家的温暖,所以他在平娘将死之际救了她,但他没想到这会给她带来如此不幸。 他冷声询问:“汝现在知道孤是何人了,恨孤吗?” 平娘反问:“当初在山上我是不是就该死了?” 宴笙箫回道:“没有该不该死,只有会不会死。” 平娘虚弱地笑了笑:“这十四年来我踏上了修途,遇到了一个很好、很爱我的人,生了一个很可爱的孩子……我若后悔,岂不是要否定我曾拥有的幸福?要说恨,我自有该恨的人,轮不到你。” 妖皇藏在袖袍中的紧握的手松开了,悬着的心也放了下来。 不单平娘感激他为她延续的岁月,他也感激平娘未曾因苦难怨恨他,让他记忆里的温暖继续留存着温度。 “不止是十四年,你还有很长的岁月。” 平娘摇头,悲戚道:“世道容不下我等。” 宴笙箫回道:“那就逆世而行!” “不止是我,你也要活下去。凭什么为妖就不能活?妖的血也是血,妖受伤也会痛,妖不比人低贱。谁要我们死谁便要先付出代价,谁要我们灭亡谁就必先消失。你可愿追随孤,与所有想我们死的人对抗?” 他们都是为了活下去而不得不成为妖的人,本对人类更有归属感,却被一点点逼到人类的对立面。 这番话让平娘黯淡的眼亮了起来,她毫不犹豫地握了上去:“我愿意!” 十四年前她便想跟着宴笙箫了。 她不在乎这份依恋是曾经的相处培养出来的感情,还是被那份妖族血脉强行赋予的,只要能在世上再度拥有一个亲人。 而宴笙箫除了喜悦,还有忐忑。 对人类的愤怒、对平娘的怜爱、对妖族的责任感驱使他说出了方才那番话,驱使他站出来领导这个当前只有一个同类的种族。他并不后悔,只是不清楚自己能不能做一个合格的妖皇。 但领袖不能露怯,他沉声嘱咐:“且等着我,我办完事便来接你。” 他听到平娘遭难的消息便赶了过来,很多事情还没处理完。他将手上的妖皇舍利褪下,放入平娘手心:“殿翁,陪着她,照顾好她。还有,给她治伤。” 妖皇舍利中传出一个浑厚的声音:“好嘞,交给我吧!” 第63章 自从打杜行舟处得知宴笙箫找到蓬莱后黎青崖便一直惴惴不安,宴席上也一直寻找着早上见过的那位蓬莱青年的身影。 青年是在宴席开始之后才来的,到场后只偶尔与蓬莱相君说话,并不理会其他人。相君对他的态度颇为客气,但又并非对上司的恭谨,明显是对待客人的态度。 黎青崖心里一个咯噔,背后冷汗直冒——这家伙要不是宴笙箫他把自己名字倒着写。 似是察觉到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青年抬头看向这边,黎青崖迅速移开眼。 他不慌,他一点都不慌,他顶着云去闲的脸慌什么慌? 席上频频有人向杜行舟敬酒,杜行舟并不擅长饮酒,喝了几杯便有些上头。 黎青崖为其拦住剩下的酒。 待众人散去,杜行舟握住他的手:“我不胜酒力,师弟陪我去吹吹凉风好吗?” 黎青崖闻言起身,扶着他朝宴会厅外走。 月色溶溶,庭院寂寂。 君子言行端方,酒品也是一等一。醉酒后的杜行舟很安静,比起闹腾的谢君酌,犯中二的云去闲,不知好了多少倍。 黎青崖将杜行舟带到凉亭坐下,想找解酒药。他发现的吃完了,便去翻杜行舟的袖里乾坤。 杜行舟安静地坐着,打开禁制,任由他翻找。 就在他专心搜寻的时候,杜行舟忽然伸手搭上他的腰,将他往自己怀里带了带。 “青崖。”杜行舟唤着他的名。 “什么?” 杜行舟语气复杂地感叹:“太灼目了。” 似怕黎青崖没听清,他连起来又说了一遍:“青崖太灼目了。” 灼目到所有人都能看见他的好,藏也藏不住。 黎青崖不知道,当弱者遭受迫害而所有人都袖手旁观时,逆流站出来的他在杜行舟眼中有多耀眼。黎青崖做的是他做不到,也不能做的事。 这句夸奖黎青崖听着只觉惭愧。 他从来不觉得自己担得起“灼目”这个评价,何况还是相貌、品性、天资、能力……无一不出众,无一不完美的杜行舟这样说。 “大师兄愧煞我也,明明你才是会发光的皎皎明月。” 杜行舟回道:“月亮不发光。” 被噎住的黎青崖:…… 他哄道:“月亮不会发光大师兄会,大师兄是最好的。” 杜行舟目光微沉,轻喃:“我不好。不要将我想得那么好,我从来都没那么好。” 黎青崖不解他为何说出这种话。思前想后,觉得还是因为杜行舟肩上的担子太重了。 整个太一仙宗都压在他身上,是个人都会觉得辛苦,而他非但撑了起来,还将一切都打理得井井有条。但他做的越好,别人对他的期待就越高,他自己也越累。 他叹了一口气,安慰:“大师兄就是大师兄,好也是,不好也是。不完美也没关系,有错漏也没关系。不能只是我们倚靠大师兄,大师兄也可以依靠我们的。” 杜行舟没有回应,只是将他更紧密地锁进自己怀里,将自己的头与他的贴在一起。 黎青崖与杜行舟亲密惯了,并未觉得有什么不妥,直到湿润细碎的浅吻落在鬓边。这可不是师兄弟间会做的事。 他猛地僵住,脑子呆滞。 杜行舟眼神微暗——青崖身上的味道,变了。 他的呼吸愈发灼热,贴着黎青崖的耳廓低喃:“青崖,师兄的身体好像出了些问题。” 他的声音哑得厉害,但也撩人得厉害。 黎青崖抬起头去看他的情况,只见本来清风朗月的杜行舟呼吸粗重,面色潮红,双眼带露。 什么叫粉面桃花,若含春色,他可算明白了。端方优雅的大师兄露出这般多情模样,这谁扛得住? 大师兄不会—— 酒精中毒了吧! 双极门竟然给人喝假酒?! 黎青崖急忙找出一颗解毒丹递到杜行舟嘴边,杜行舟盯着他,乖顺地张嘴含住。湿润的双唇擦过指腹,留下触电般的酥痒感。 然而擦过指腹的好像又不止嘴唇,还有个更湿更软的东西。 吃过解毒丹的杜行舟情况看起来并没有好转,他依旧浑身发烫,含着水光的眼紧紧盯着黎青崖,神情像发现一只乳鹿的饥肠辘辘的野兽。只是这只“乳鹿”好像并没有觉察危险,还在袖里乾坤中寻找着解药,殊不知自己的“解毒丹”就是他。 他捧住黎青崖的头,对着那双红润的唇俯首。就在将要碰上之际,又一颗药丸被塞入他的口中:“大师兄试试这个。” 杜行舟的动作被打断。 他愣了一下,含着黎青崖摁入他口中的手指,吞下那颗药。 黎青崖的眼中只有关切,清亮的瞳孔倒映出他狼狈的动情模样。 杜行舟用尽全身的力气移开眼:“我——得回房了。”说罢推开黎青崖,站起身,步履匆匆地朝自己的房间走去。 “大师兄!” 黎青崖刚想追上去,一只手将他拉回去,贴上一片结实的胸膛。 “你最好别跟上去。” 黎青崖回头,倒抽一口凉气——那个蓬莱青年! 虽然几乎能肯定这是宴笙箫,但他不会傻到主动去揭穿他的身份:“为什么不让我跟上去?” “他中了媚|毒。” 杜行舟都知道自己避开,以免失态,这家伙还上赶着被艹? 黎青崖震惊。 原剧情里的确有中春|药的情节。彼时宴笙箫与杜行舟重逢,恰逢某天香楼女弟子暗恋大师兄,追求无果,便暗中下药,结果便宜了宴笙箫。 但那是在结契大典上,现在伏泽村一百多条人命真相未白,牢狱里一个妖族无辜受冤。 这破路也能开? 其他剧情歪了无所谓,就春|药剧情不能歪。 xx文学城,不愧是你。 然而黎青崖有一点不明白,他和大师兄吃的喝的都是一样的,为什么他没反应?在秘境中遇到的欢情虺的时候也是,除了血变香他并没有其它症状。 这世道,连春|药都歧视咸鱼的?不过,在这上面被歧视挺好的。 咳咳,既然这样,晚些时候再去找大师兄好了。 他扭头审视着面前的人:“你是怎么知道他中媚|毒的?” “我方才也中了毒,是食物和酒水相克。”因为不食辛辣,他们两桌的食物是另外准备。不料那厨师不解食材特性,未将灵鱼处理干净,闹出如此乌龙。相君不饮酒,逃过一劫。 对上黎青崖惊恐的目光,青年幽幽补了一句,“我已经将毒化解了。” 黎青崖松了一口气,但还是小心翼翼地提议:“我们可以不可以站远一点再说话?” 说话就说话,别这么贴那么紧,他现在可是云去闲。莫非宴笙箫不爱大师兄转爱云师兄了? 别了吧,云师兄直男来着,最虐不过弯爱直啊。 青年松开掐住黎青崖腰的手,而黎青崖找了个借口,扭头就要开溜,又被青年捉住了手腕,扯了回去。 宴笙箫并非才来的,方才黎青崖与杜行舟的对话他听了十之八|九,自然知道面前不是云去闲。 “你怕什么?” “我不怕。” “你怕我?” “我不怕你。” “你不怕我躲什么?” 黎青崖明白了,这家伙就不是来和他讲理的。 宴笙箫幽幽开口:“你说,若你要寻人,但有人却将你骗去根本没有她的地方,是为了什么?” “可能他也被骗了吧。”虽然隐约感觉宴笙箫已经知道自己不是云去闲,但黎青崖还在垂死挣扎。 宴笙箫没有理会他的解释,继续分析:“他会不会是在遮掩什么?是不是为了不让我将注意力放在身边而故意给我画大饼?” 黎青崖:“不要想得那么险恶,说不定是想让你出去看看星辰大海呢?” “黎青崖,聂青青到底在哪?” 黎青崖心里一个咯噔:完蛋,宴笙箫不和他演了。先商量好,一会儿打人的时候能不能别打脸? 宴笙箫紧紧注视着他,不放过这张脸上的任何细微表情。 天香山之时,他因殿翁受重伤,生死不知而心智大乱,给了孤成子挑拨的机会。不过后来听闻黎青崖被关起来的消息,他便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然而黎青崖出不得太一仙宗,他入不得太一仙宗,原以为这一面会等上很久才有机会见上。 不料在这里遇上了,让他措手不及。 当初,蓬莱相君听过他与聂青青的纠葛后给出分析—— “这么说来,这个女人与你的师兄关系密切,但宗门内除了你师兄外却没人知道她。”相君露出了然的笑,“某窃以为,聂青青是个假身份,你要找的人只怕就在你身边。你的师兄不想让你发现她,才会将你支来万里之遥的蓬莱。” 他回道:“不可能!所有的女修我都查过了,没有她。” 相君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反问了一句:“女的查了,男的呢?” 一句话,若鸿蒙初开的巨响,惊醒局中人。 男的?对啊,聂青青为什么不会是男人变的? 黎青崖自小在太一仙宗长大,社交圈几乎都与太一有关,为何会突然有个所有弟子都不知道的散修表妹? 若不拘于性别,那么聂青青会是谁毫无疑问。若是他,那么所有细节便能对上了。 宴笙箫想起自己在乡下见过的拉磨的驴子,被一个掉在眼前却吃不到的胡萝卜引着一圈圈地打转。 他是驴子,聂青青则是那个胡萝卜。 不择手段留在太一仙宗,不惜成为妖族也要活下去,九死一生来到蓬莱……都是为了能找到她。如今却被告知,她,或者说他一直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他回来了,他要看黎青崖还要怎么骗他。 黎青崖掩面,做出悲恸的模样:“她——她其实很早就死了,我不忍心告诉你。” 真正的勇士,敢于咒自己死。 比起刚意识到这件事时,宴笙箫现在的愤恨已经淡了很多,但看到黎青崖欺骗他,愤怒还是有的。 ——这人到现在还是不肯跟他说实话! 内心激荡的他下意识去摸妖皇舍利,寻求殿翁的意见,但手腕空空如也。殿翁不在,被和妖皇舍利一起留给了平娘。如今,只能靠他自己做决断。 他反问:“你说她死了?” “是。” “怎么死的?” “重伤不治。” 沉默许久后,宴笙箫从齿缝中挤出一句话:“我知道了。” 聂青青只是一个幻影,如果黎青崖让她死掉,那她的确就死了。 黎青崖惊愕:就这样?也太好蒙混了。 宴笙箫的反常让黎青崖怀疑他是不是知道了真相,但以这小子偏执的性格居然不吵不闹不打人,着实出人意料。 他心有疑惑,但不敢直接问出,便只能装下去。 看到骗了自己近四十年,现在还在试图蒙骗自己的黎青崖,宴笙箫不是不想恨。但是他恨不了并没有抛弃自己,还一直护着自己的“聂青青”。 登仙道被挡住的罡风;山海界的舍身救援;妖神殿二十年的陪伴;天香山的辩护……所有的记忆都因为这个真相染上绚丽的色彩,每一笔都足以温暖余生。 但唯独他,在这个人的生命里没有色彩,微不足道。 莫说方才与他耳鬓厮磨的杜行舟,就算是当年在临崖当风的阶梯上与他打闹的洛梓灵,他也是比不上的。黎青崖的身边太多明媚的人了,与他们相比,他并不值得被在意。 “她,有没有留下什么话给我?”虽然神情无波,但宴笙箫看着却像在哭。他仿佛又变成了当年那个被丢弃的毓城少年。 黎青崖想摸他的脑袋,想拥抱他,想给他安慰,但却不知道以什么身份和理由。宴笙箫要找的是聂青青,不是他黎青崖,就算他变回那副模样也没办法再以聂青青的心境去对待他。 他握拳,按捺住伸手的冲动,愧疚道:“她说对不起。” 这句话当年黎青崖折返回来找他时以聂青青的名义说过,如今听他再说一遍,意义大不一样。 宴笙箫忍住眼中泪意,又问:“那你知不知道她当年为什么反悔?” 这个问题困扰他多年。是他哪里有错才让黎青崖丢下他的吗?他觉得自己哪都不够好,哪看起来都是错的,因此一度陷入自我否定与厌恶之中。 他时常梦到被黎青崖丢下的那个夜晚,惊醒后发现自己泪流满面。 这成了他的心魔,如果要不到答案,一辈子都不会安宁。 ——为什么丢下他,为什么在他好不容易愿意去相信、依赖一个人的时候丢下他? 黎青崖肯定宴笙箫知道了一切,然其平静的反应让他出乎意料之余,也更愧疚。 他回道:“是她的错,是她的偏见,不是你不好。” 宴笙箫追寻三十八年,却只得到一模一样的答案,然看的角度不同,心境不同,理解也不同。 他的手一直握着手腕,即使那里什么都没有。他的内心天人交战,情感与理智的两股力量在拉扯着他,似要将他扯成两半。 空坐了一会儿后他艰难回道:“孤——知道了。” 一字一句,仿佛吐刀子般痛苦。宴笙箫只觉喉咙干涩,双眼发酸。 快要控制不住眼泪的他站起来,背过身:“孤问完了,先走一步。” “等等!”黎青崖叫住他,“你的信物为何会在伏泽村?” 宴笙箫没有回头,但给了解答:“十四年前,孤前往东海路过,在村中借宿。那户人家款待过孤,他们的孩子体弱多病,孤便给了他们那串手链作为报酬。” 也就是说伏泽村的案子与宴笙箫完全没有干系。黎青崖松了一口气。 “有个妖族女子被双极门擒获,你可知晓?” “她是流着孤之血的族人,孤会救她。”宴笙箫说完一步步朝夜色中走去,每一步都艰难得像有千钧重。 黎青崖冲他的背影喊道:“妖族若无落脚之地,北境倒是个好去处。” 这并非他慷他人之慨,之前他与小师叔通信讨论过妖族问题,小师叔说可借北境之北给妖族栖身,按时交税即可。 虽然是闲谈间的提议,但以天生剑心的真诚,既然说出来了,便不会反悔。 宴笙箫的背影消失在黑夜之中,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听到最后的话。 …… 端城分院,地牢。 宴笙箫再度现身此处。这段路走得非常艰难,但他还是遵守约定回来了。他破开牢门,将两个人头丢到平娘面前。 是直接害死平娘夫儿的那两个双极门弟子。 妖皇的声音还是哑的:“孤现在只能给你这个。但孤答应你,总有一天,所有的债都会讨回来;总有一天,那些正道不会再敢欺负妖族。” 积聚的仇恨骤然宣泄,平娘泪如雨下,泣不成声。 宴笙箫蹲下身,擦去她的眼泪,取过妖皇舍利套回手腕,抱起她:“此地不宜久留,走吧。” 平娘问:“我们去哪?” “先给你的夫儿收敛尸骨。然后去南疆,去百万大山。”他听到了黎青崖最后的话,但没有接受这份好意,他不怕筚路蓝缕,妖族不欠人类的情。 平娘诧异:“你不去找她吗?”还是聂青青就在南疆? 妖皇平静回道:“不了,孤已经见到他了。” 这话让一人一灵石都诧异地看向他。 “那结果怎么样?” 妖皇摇了摇头:“没有结果。他不需要孤,你们需要孤。” 不是不在意,聂青青对他就像火之于飞蛾,追逐她是几乎要成了本能。 见到黎青崖的时候,他也想宣泄自己的情绪,将自己的心意尽数告知,想问他到底有没有在意过自己…… 但是,他若是问了,若是不想走了,殿翁和平娘怎么办? 既然决定站出来承担妖皇的责任,就要学会收敛感情,克制本能。 妖神殿神识忍不住抽泣起来。 等了十六年,他的妖皇终于肯放下那个女人,担负起妖族的大业了。他如同一个看到自家不争气的孩子终于长大的长辈,又欣慰又感动。 平娘:“殿翁,你哭了?” 殿翁:“没哭,风沙迷了眼睛。” 平娘:…… 你没有眼睛。 算了,你高兴就好。 第64章 宴笙箫离开后,黎青崖独自在庭院中坐了许久,重新整理好心情后,他才起身去找杜行舟。 得知杜行舟中了药,他便未再在意方才的旖旎。情况特殊,也没什么好介意的,何况被大师兄亲他倒觉得是自己占了更多便宜。 来到杜行舟的房门前,他轻轻叩门:“师兄。” 里面传来杜行舟的应答:“师弟?” 接着响起哗哗的水流声,想来他是在泡澡。 黎青崖拢手,笑吟吟道:“我就是来问问师兄要不要帮忙?” 他的意思是问杜行舟要不要自己帮他找解毒药。但话音落下,屋内猛然传来一阵急促的叮铃哐啷的声音,像是撞倒了什么。 黎青崖心下一惊:“大师兄!”说着就欲破门而入。 杜行舟慌张的声音响起:“别进来!在外面待着!” 屋内,素来端方优雅的杜行舟扶着浴桶立稳,湿透的青丝黏在他赤|裸而匀称的肢体上,本来摆放毛巾香露的架子倒落在地,东西散了一地。 因为黎青崖方才在门外的那句话,他体内原本平静的气血又翻涌起来。 帮忙?怎么帮忙?要是早两刻钟他过来说这种话,杜行舟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了。他窘迫地捂住额头,却拿师弟半点没有办法。 片刻之后,门从里面打开了。 杜行舟穿了中衣,外边披了件薄衫。及腰的长发已经用法术烘干,披在脑后,乌若鸦羽,顺若流瀑。 黎青崖关心问道:“方才房内的动静是怎么了?” “脚滑,打翻了架子。” 黎青崖咧牙:“大师兄倒是难得冒失。” 杜行舟不知如何回应,无奈地看了一眼这个让他失态的罪魁祸首,侧身让开路。 黎青崖踏入屋子:“师兄可好了?” 杜行舟:“泡了个澡,酒醒得差不多了。” 黎青崖:“那就好。” 大师兄说醒酒就是醒酒,看破不说破,兄弟有得做。 虽为法修,但杜行舟的身躯并不算单薄,平日宽大的长袍挡着看不出来。如今只着中衣,肢体的结实匀称便隐约可见,但又并不影响杜行舟的容貌气质。 所谓秋水为神,玉为骨,不过如此 黎青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剧情里宴笙箫念过的诗:“蝉翼轻绡傅体红,玉肤如醉向春风。花——” 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他连忙打住,并在心里唾弃起自己。剧情里那个下流胚子念这种诗也算了,他万万不能跟着轻薄大师兄。 眼神向下一滑,他注意到杜行舟衣袍掩映的腰腹处透出一点殷红,是血。 “大师兄受伤了?” 杜行侧身躲开他伸过来的手:“是方才滑倒时刮到的,并无大碍。” 滑倒?伤到?黎青崖疑惑。 修士的皮肉远强于凡人,即使法修是出了名的身娇体柔,在平地滑倒伤到几乎没有可能。不过因为这话是杜行舟说出来的,哪怕概率微乎其微黎青崖也信了。 “我帮大师兄上药吧。”说着他就要去查看杜行舟的伤口。 杜行舟忙抓住他的手腕:“不用了,小伤口,我睡前自己上药就好了。” 出血量并不大,的确是小伤口。杜行舟都这么说了,黎青崖也不强求,叮嘱:“那也行,但大师兄可别忘了。” 杜行舟微微一笑:“好。” 说话的同时,他抬起手悄悄将衣袍拉紧了些。 他不敢让黎青崖细看自己的伤口,因为这伤并非是不慎擦伤。而是方才沐浴时,他想着黎青崖,自己抓出来的。 摁下心头绮念,杜行舟提及其它话题转换注意力:“那个妖族女修,我会想办法保住她,你莫再强出头了。” 黎青崖应得干脆:“好,我都听大师兄的。” 他并不担心那个妖族女修,宴笙箫性情阴郁偏执,但对对他好的人很好。他既然说救妖族女修,便不会置她不顾。 另外这里只是双极门的分院,并没有修为高深的存在。细数来可与他抗衡的杜行舟与蓬莱相君,一个和自己在一起,一个是与宴笙箫一道来的,虽不知道他们俩是何种利害关系,但宴笙箫应该能应对。 综上所述,宴笙箫要救人很轻松,想来明天一早便会传出女修被救走的消息。 第二天一早,浓厚的雾气笼罩了端城,显出一股静谧与诡异。 黎青崖站在廊下,深吸了一口清晨的凉气。久晴大雾必雨,看来是要下雨了。 如他昨晚所料的一般,先是双极门发现昨天抓回来的妖族女修失踪,陷入混乱。接着,一声尖叫划破了端城分院雾气萦绕的上空。 听到声音的人纷纷向声音传来的方向赶去。 事发地点在分院前门,闻声赶来的人看到眼前的景象不禁倒吸一口凉气。两具无头尸体被掉在辕门上,随风飘摇,几近干涸的血,以缓慢的节奏向下滴落 他们脚下,凶手用血写了四个字“以血还血”。 这两人正是昨天在公堂上被指控杀了平娘夫儿的弟子。凶手杀人时未加遮掩,用的是在明显不过的妖族功法,而下面的四个字则直白地说明他杀人的原因。 闻讯赶来的长老见得此状红着双眼,露出悲愤难抑的模样:“罪不可赦的妖族,竟敢残害我门弟子。此仇不同戴天,既然敢现行,那么双极门便誓要将他们诛杀殆尽!” 听得他慷慨悲愤的话,原本惊恐担忧的双极门弟子都仿佛找到了主心骨,同仇敌忾起来。 又说了几句安抚人心的话后长老下令:“来人,将两位弟子好生收敛,立冢刻碑。记住,他们是为诛灭妖孽牺牲的烈士,当被好好纪念。” 弟子纷纷应声:“是!” 人群中有弟子疑惑低喃:“他们不是故意杀了那女妖的夫儿才遭到报复的吗?” 许多双极门弟子都知道平娘夫儿之死并非意外。 妖族出世,天下人心惶惶。太一仙宗态度保守,双极门率先扯起仇视妖族的大旗,众人追随。 在双极门,对妖族的态度越极端越容易受到重用。平时没机会只能喊口号,好不容易遇到个真妖,那两个弟子迫不及待想表现,所以故意下了重手。 他身边的弟子听到他的嘟哝撞了他一下:“不该说的别说。” 站在外围的黎青崖,看了双极门长老方才那番表演只觉得呕得慌。他扯了扯杜行舟的袖子:“大师兄,这种事情以后莫要参与了,最好也不要与双极门往来。” 说来若不是他,杜行舟也不会来管这件事。 杜行舟渊清玉洁的人,黎青崖怜惜其名誉尚且来不及,怎么忍心见他因自己被卷入浑水中,凭白污了羽毛。 何况双极门为谋权势行事如此极端,只怕会不得善果,甚至连累其他人。那“诛妖盟主”的虚衔,他们要就让他们拿去好了。 “那他呢?”杜行舟问的是宴笙箫,此时此地并不方便直说其名姓。 黎青崖浑不在意地回道:“他又不是三岁两岁,早就断奶了,管他作甚?” 杜行舟本就是不愿黎青崖蹚浑水,才自己先管了。如今黎青崖主动说放手,他自然不会劝阻。他弯起眼:“好,都听师弟的。” 说走就走,杜行舟带着黎青崖在内的四名弟子前去向双极门长老辞行,长老得知后客套地挽留了两句便让他们走了。 先前预料的暴雨在临启程时下了下来。 阵阵雷云在天外翻滚,惊天彻底的雷声一阵接一阵,豆大的雨打得海棠花枝乱颤。连绵的雨幕遮蔽了天地,所有景物都模糊起来。 虽然大雨并不妨碍飞舟的行驶,但雨天赶路总是不爽利的,所以回宗的行程便被推后。搬出了双极门的他们在城中的客栈落脚。 就在杜行舟安排雨后行程时,黎青崖忽然开口:“大师兄,我想迟些时候再回去。” 杜行舟猜出了他的打算:“在想伏泽村的事?” 黎青崖点头。 他本来就认为宴笙箫不是凶手,后面还得到了本人的证实。那么,凶手是谁? 双极门的注意力全在妖皇身上,那两位弟子被杀后,他们便将主要人力调走追查这事去了。剩下小猫三两只,根本不能指望他们查出伏泽村案子的真相。 按理来说这是双极门领地的事,不归太一管。但既然遇到了,身为掌监管、稽查、处罚的“执刑令”,若不给那一百多条人命昭雪,黎青崖于心难安。 杜行舟明白他的性子:“那我留下来陪你。” “谢谢大师兄。” 大雨下到半夜,然后转为小雨,淅淅沥沥下了一夜。院子里,一地碎绿残红。 早晨,杜行舟听到敲门声,起身开门。见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师叔?” 一身墨蓝长衫的裴雨延挺拔地立在廊下,身上披着西边雷雨区带来的水汽,鸦黑鬓发润湿后贴在他俊美冷肃的脸侧,愈发忖得其冰为骨,肤如玉。 方见面,便听得他询问:“行舟,青崖呢?” 杜行舟回道:“右边便是三师弟房间,” 裴雨延抬脚欲朝隔壁走去,但临时想起了什么又折返回来,翻出一封书信递给杜行舟:“你的家书。” 一般别处送来的书信物件若收信人不在,交给相关峰的管事弟子便可。但是这次送信来的人很急,说此信要亲手交到杜行舟手中。正好裴雨延要来找黎青崖,便将书信带来了。 杜行舟接过,看了一眼信封,然后向裴雨延拱手打揖:“多谢师叔。为此小事劳烦师叔,弟子惭愧。” 裴雨延:“举手之劳,无妨。” 两人一同来到黎青崖的房前。但方到房门口,裴雨延便觉察房中未有人气。 推门而入,屋内空荡荡,果然无人。 他在桌子上发现了一张传讯符,点开只得一句 ——外出,稍后归。 第65章 离开客栈的黎青崖踩着雨后泥泞的山路,深一脚浅一脚地,回到了伏泽村。空中还下着细雨,卧在山坳里的山村笼罩在一片雾水濛濛中。 深绿色的山在青灰色的天幕下连绵,像一幅过于浓墨重彩的水墨画。 他昨晚一夜没睡,将偷偷从双极门复制来的案卷资料看完,发现里面的调查手段存在很多纰漏。因此他决定来案发地点重新查看。离开时其他人还未起身,不欲惊扰他们,便留了一张传讯符,独身前来。 伏泽村还是那副模样,墙垣倾颓,青苔藤蔓爬满灰砖青瓦,死寂无声。 穿过阴森的巷道,黎青崖回到了之前堆积尸骨的那片空地。细雨中有一人背对这个方向,立在空地中央那棵干枯的歪脖子树下。 莫非是凶手听到消息回来销毁“罪证”? 黎青崖心下一惊,暗中召出墨断。 那人也察觉到有人到来,悠悠回身。看清对方相貌的黎青崖微微瞪大眼睛:殷血寒! 他迅速收起墨断,以免被看破身份。 见到他的殷血寒也很意外:“云去闲?” 自从那次没认出黎青崖将其掳回墨宗,闹出那么一番波折之后,他就将太一仙宗的弟子记了个脸熟。何况云去闲本就在修界较为活跃,能知道这张脸就更不奇怪了。 黎青崖也适时扮演起云去闲的角色:“殷盟主屈尊来此做甚?” 殷血寒反问:“你又来做什么?” 黎青崖:“找凶手。” “一样。” 黎青崖走上前:“殷盟主有何发现?” 殷血寒负手而立:“并无发现,现场非常干净。” 话虽如此,但他要对案情一无所知也不可能找来这里了。只是他和云去闲之间不熟,没有足够的信任基础来交换案情信息。 黎青崖看出来他的想法,决定先抛砖,再引玉。 “正是了,没有线索便是线索。能把现场处理得这么干净,以至于这么多人来此都找不到蛛丝马迹,此人一定有相当的能耐,这便排除了普通的杀人越货。第二山村偏远,与人结仇的可能性极小。而且修界讲究私仇私了,若是有复仇的正当理由,不会被追究,凶手没必要百般遮掩。既然遮掩便是害怕,他怕自己做的事情被发现。” 为什么忌惮?两点可能:他的身份不一般,他杀人的目的不一般。一旦暴露,杀身之祸。 前者如被追杀的宴笙箫,后者如当年遇到的修炼邪功的丘山老魔。 推理到此处出现分歧,这便是黎青崖再来现场的目的。的确,双极门弟子与殷血寒都看过了,凶手没有留下痕迹。 但是,凡人会留下。 那些弟子习惯了用便捷的法术偷懒,遇到稍微复杂的情况便放弃思考,即使证据摆在面前也不去发现。明明线索就摆在他们面前,却做了睁眼瞎。 一路走来,村子里到处都是凡人遇害时留下的血迹,用上一个基础的回溯术便能复原。 有的睡梦中被杀死,无惊无痛;有的发现大祸临头,惊慌失措地奔逃,但还是被斩于门口,血喷溅在糊了福字的门板上……而凶手从头到尾冷静果断,一招毙命。 到处都是血的痕迹,唯独他们现在站的地方最为干净。 最干净不是代表凶手什么都没有做,恰恰相反,凶手一定在这里做了非常重要的事,甚至关系他杀人的目的。因为这一举动,第一种凶手为了遮掩行踪杀人的可能基本可以排除。 除了非常有仪式感的变态杀人狂,没有人会在杀完人后做多余的事。但正因为变态杀人狂有仪式感,所以他们又不会把现场清理得这么干净,这会抹去他们的“特征”。 分析完,黎青崖抬眼问殷血寒:“凶手是不是在进行某种需要献祭人命的仪式?而且,就是你们魔道的人。” 殷血寒复杂地看着他,感叹:“你们太一仙宗的人皆这般聪慧吗?” 一个黎青崖如此,一个云去闲还是如此。若每个弟子都如此厉害,那未免太令人忌惮。 “殷盟主是不是知道凶手是谁?”黎青崖非常肯定殷血寒知道某些关键信息,否则他怎么会跑到正道的双极门地盘来插手案子? 殷血寒摇了摇头:“不知道,所以我在找他。” 最近魔道不甚太平,他只是捕风捉影的怀疑,并无确凿证据,为了不打草惊蛇独身前来查探,而黎青崖的分析帮他坐实了心中的猜测。 黎青崖又问:“那他在做什么?” 殷血寒:“其具体打算我尚不知,但绝对是对你我都没好处的。” 虽然如今的魔道曾背弃魔皇,但也有不少人一直怀念那段魔修的辉煌岁月。如今妖皇现世,正道人心惶惶,魔道也蠢蠢欲动,有人坐不住了。 黎青崖:呵,小气鬼,喝凉水。 自己和他说了那么多,他却一问三不知。 殷血寒突然将话题从案情上移开,问道:“你们太一仙宗的黎青崖还好吗?” 黎青崖一愣:他? “额,还好。” 殷血寒点了点头:“嗯。” 他看着颇有些愁绪。黎青崖心下一个咯噔:这狗东西该不会在担心他吧。真没必要,他在自己家还能冷着饿着不成? 说起来他好像还是殷血寒的“绯闻未婚妻”,因为那个乌龙,他至今见到殷血寒还觉得尴尬。 说到这个,黎青崖想起还揣着殷血寒的牵情丝,这么贵重的东西,收下会牵扯上因果的。 还肯定要还,但一时想不好怎么还,毕竟他现在的身份是云去闲,就算说是自己让云去闲代还的,也解释不了自己为什么提前知道云去闲会遇到殷血寒。 算了,先揣着。 临走前殷血寒留下一句:“若找出凶手,我会通知云少侠。” 这话的意思是这件案子他来接受了。 的确,如果凶手是魔道中人,殷血寒找起来是更方便。 黎青崖应下:“若有新的发现,我会告知殷盟主。但殷盟主要是知道了什么,也希望勿要隐瞒。毕竟,为这一百多口人命伸冤,也是正道的责任。” 殷血寒微微点头:“嗯。” …… 端城客栈内,裴雨延将黎青崖留下的信息递与杜行舟:“你可知青崖去了哪里?” 杜行舟略微沉吟:“想来是去了伏泽村。” 黎青崖看着懒散,但对于决定去做的事,一定会尽心竭力。 得到答案的裴雨延起身便要离开,杜行舟叫住他:“师弟既然说稍后便会归来,师叔何不等等?”说着他想到了什么,补充问道,“还是师叔有急事,所以才这般急着寻找三师弟?” 说来从方才见面起裴雨延的神情就颇为凝重,只是杜行舟并不似黎青崖那般会读裴雨延的表情,直到方才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小师叔的心情并不好。 裴雨延静默片刻,还是将发生的事告诉了他:“你师尊不见了。” 送信到北境将自己叫来中原,自己来了,他却玩消失。这个师兄未免太令人操心。 听闻此事,杜行舟脸色突变:“师尊不见了?为何会不见?”时局如此艰难,若聂清玄失踪对太一仙宗绝对是不小的冲击。 裴雨延平静回道:“此事交我,你管理好宗门。” 杜行舟点头。 他心思几转,唯有一点始终坚定:衡钧道尊失踪的事决不可让外人知晓。 …… 雨更小了,烟气般的雨雾,落在衣袍上便消失无踪,连洇湿方寸布料也做不到。 与殷血寒告别的黎青崖沿着山径往回走,猝不及防地看到了某个候在前方的人。 聂清玄拢袖立在路边,一叶竹伞静静地飘在他头上,为他当去水雾。白衣黑发,面似夭夭桃花,肤若薄胎白瓷,看着不像人,像鬼魅。 好大胆的妖孽,竟敢变成老东西的模样。 素闻山间有精怪,能根据人心幻形。黎青崖之前在《怪谈志》上见过,不料在此处遇见了。 他的化形很像,唯独忽略了一点:聂清玄不会离开太一仙宗。 黎青崖在“山鬼”面前停下,探脸过去打量:“你原形是什么?” “山鬼”不说话。他看不出蹊跷,便索性伸手去摸,触到了一片结实的胸腹—— 非但很结实,还是,热……热的? 等等!不是说,鬼魅极轻,而且没有体温吗? 不是鬼魅,那就是——真,真的? 慌得不行的黎青崖咽了一口口水,面前的聂清玄抓住他没来得及缩回去的“作乱”的手,悠悠开口:“跑这么远,让为师找得好辛苦,真是……不听话。” 真的是老东西! 没忘记自己是“私逃出宗”的黎青崖吓得不轻,下意识就要跑,但手被抓得死死的。跑不掉的他只能回身直面风暴,为求一线生机,他死捂着云去闲的身份不松口:“宗宗宗……宗主,你怎么离开太一仙宗了?” 聂清玄的手在他脸侧反复摩挲,很快找到了化形面具的缝隙,将其剥了下来。 “想离开,便离开了。” 伪装被揭下的黎青崖瞬间没了胆气:“师尊,我错了。” 聂清玄似笑非笑:“不叫宗主了?” 黎青崖默不作声,怂如鹌鹑。 “一次又一次,屡教不改。你说这次为师要怎么罚你?” 黎青崖接话:“要不算了吧。您也省得费心想了。” “不如在为师的领域造一个金笼子,将你关进去,由为师亲自看守。你说,若是折断你的翅膀,你是不是就不会乱跑了?”说这话时聂清玄语气幽微,神情晦暗,看着非常为这个提议动心。 听到这耻度爆表的话,原本慌得不行的黎青崖忽然一脸问号。 ——老东西什么迷惑发言?莫非在装黑化?没事儿装什么黑化?是不是有毛病? 喂,把你肚子里醉酒状态的云去闲吐出来。 第66章 不是黎青崖大惊小怪,而是这话着实不像老东西会说出来的。 聂清玄之所以吓人,是吓人在心思深沉,说一不二。如果一件事他不会做,那么就不会说出口。 要是聂清玄想把他关起来,一定会先准备好笼子,把他骗回去,等关牢实了再细说道理。而不是在这么个空旷的地方,在他随时都能跑掉的情况下把心思说出来。 还有“折断你的翅膀”,这什么古早霸总文台词?太羞耻了。 黎青崖扶额:他师尊怕不是走火入魔变傻了。 担心之下,他反握住聂清玄的手:“师尊,我们赶紧去端城找上大师兄回宗门吧。” 万一老东西傻了,可不能让他出去祸害人。 聂清玄拉住他,悠缓开口:“不必去端城了。你大师兄有事先走了,你陪为师去几个地方。”他并没有说谎,杜行舟的确会有让他不得不先行离开的事,他只是没说裴雨延也来了。 “去哪?师尊是为了这个才离开仙宗的吗?” 三百年没出门的老宅男,突然出来肯定有不寻常的原因。还有,老东西不是得罪了天道,一出门就会被天打雷劈吗?为什么现在没事? 聂清玄自然看得出他在想些什么:“想知道?” 他不想知道问出来干嘛? 聂清玄眼一沉:“那你用什么来换?你觉得你有什么能换来为师的答案?” 这台词黎青崖听着莫名耳熟,对了,本来这是宴笙箫的台词。他心情微妙并感到羞耻:“算了,忽然不想知道了。” 只见聂清玄抬手递到他面前,在掌间汇聚灵力。原本无形无色的风系灵力旋涡,凝聚到一定的浓厚程度居然透出隐隐黑色。 坠魔!不,是半坠魔。 聂清玄幽幽问他:“怕吗?” 黎青崖抬眼看着他,震惊的神情与担忧的神情告诉了聂清玄答案——不是怕,是担心。 聂清玄低叹:“倒也不是什么大事。” 毕竟若不伪作入魔黑化的模样,如何骗过天道,让它放他出来? 黎青崖咽下一口口水,抓住他的手,带着黑气的灵气陡然逸散。 “师尊,我们先回去好不好?等你好了再出来,去哪都行,到时候我陪你。” 这话的语气像在哄一个小孩子。黎青崖习惯了给聂清玄顺毛,并不觉得自己这样对师尊说话会很奇怪。 聂清玄不介意被自己的弟子当孩子哄,也说不上喜欢,只是很受用黎青崖表现出来的关心。他反手抓住黎青崖的手:“走吧,趁还有时间。” 劝说无果黎青崖只能舍命相陪,好歹路上还能看着点。 他以为聂清玄好不容易出来一趟肯定会去些很有纪念意义的地方,结果聂清玄带他去了秦淮——修界除了花月城外的又一个风流地。 香风迷人,笙歌不绝;画舫摇曳,琴娘咿呀。 黎青崖靠坐在飞舟船头,唉声叹气。伏泽村相遇之后老东西不由分说便将他带走,他只能偷偷给大师兄他们发了消息告知去向。不过比起杜行舟那边,明显聂清玄这头更让人担心。 有什么比突然发现自己师尊不但黑化,还变成了一个“老色批”更令人伤心的?不对,说不定聂清玄以前就是个“老色批”。 自己喝花酒还不够,还带着自己徒弟来喝,简直为老不尊。 他并不喜欢这种风月地,但是又不敢违逆黑化态的聂清玄,只能愁到唉声叹气。 被吵到的聂清玄抬眼,问他:“你叹什么气?” 黎青崖下意识说了句骚话:“在想一会儿见到漂亮姐姐是挑个温柔似水的,还是挑个热情如火的。” 聂清玄语气幽凉:“既然抉择不了,不如今晚来为师房间。” 黎青崖心生防备:“做什么?” 难道要玩四飞?这未免太过了,比夏戎还敢搞。他还是个处男,最多只能接受和小姐姐喝酒、唱曲、摸小手,更多的他遭不住。 聂清玄冷冷吐出四个字:“抄《清心诀》。” 黎青崖震惊:不是老东西带他来喝花酒的吗?他做了半天心理建设,最终下定决心“舍命陪君子”,竟然没准备他的份儿。而且非但没准备他的份儿还要他抄《清心诀》。 这和谁说理去? 自动驾驶的飞舟悠悠泊在渡口。 湖波荡月,杨柳拂堤,说不出的多情。 聂清玄对黎青崖轻挑下巴:“上岸。” 黎青崖听话照办,待其上岸后聂清玄嘱咐:“巷子尽头有间酒家,和掌柜的说打二两朝如青丝,二两暮成雪,半壶人世浮沉。” 老东西不上来?不是喝花酒的? 黎青崖着实摸不清聂清玄要做些什么,猜也猜累了。正常的时候都搞不明白老东西的心思,黑化后就更别说了。算了,不想了,走一步看一步。 黎青崖来到聂清玄说得那条巷子口。 俗话说“酒香不怕巷子深”,这话的确有几分道理,方走没几步,他便闻出这条巷子里有好酒。这还是他这个半吊子,若是让谢君酌那个“酒虫”来怕是隔几条街都能找到。 酒店并没有什么华丽的装饰,只挂了个半旧的幌子,用潦草的笔法写了个“酒”字,透出一股“爱买不买”的随性。 店面不大,只有酒桌三两张,也不提供糕点菜肴,每张桌子上仅有一碟豆子作为下酒料。 酒客们或许互不相识,但一碗酒下肚便能聊得畅快。 有个酒客挑起话头:“听闻那行侠仗义的姐妹双姝上个月又做了一桩好事,在巴城将为祸作乱蜀地一带的采花盗缉拿归案。” 旁边的酒客听到笑叹:“你就有所不知了。她们可不是姐妹,是道侣。” 那酒客露出惊奇的眼神:“道侣?” “相传她们本来一个是正道的仙子,一个则是魔道圣女。她们互相爱慕,但正道和魔道怎么可能结亲呢?无奈之下,只能放弃各自的身份地位,携手私奔,自此逍遥天下,不问恩仇。” 第一个酒客叹了一口气:“倒也是一桩美谈。” 他们说话间,黎青崖走进酒家,径直来到柜台前。柜台里并没有招呼的人,只有个鹤发鸡皮的老者窝在躺椅中打盹。 见到他黎青崖目光一凛。 一个小酒家竟也有出窍期坐镇,看来这里的确不寻常。不过也是,能让聂清玄千里迢迢来打酒的酒家怎么可能普通。 不过这个老者看着寿数不多,出窍期四五百年的寿命也要到头了。 黎青崖开口轻唤:“掌柜的,打酒。” 听到客人的声音,老者睁开浑浊的眼,熟练地招呼:“什么酒啊?” 黎青崖将聂清玄的话重复了一遍:“二两朝如青丝,二两暮成雪,半壶人世浮沉。” “朝如青丝暮成雪,半壶浊酒述浮沉……” 老者的思维有些迟钝,他记得好像以前也有人这么打酒来着。 一个胡须半白的老者从后院赶回来,在衣服上擦去受伤水渍,轻巧地跃入柜台:“对不起,家父老糊涂了。我来给客官沽酒。” 这人竟也有元婴期修为。 黎青崖颔首:“有劳。” “朝如青丝、暮成雪,还有人间浮华是吧。”说着须发半白的那位老者熟练地揭盖打酒。 那位躺椅中的老者见到他揭的盖子猛然喝道:“臭小子,打错了!半壶人世浮沉,不是人间浮华,不是人间浮华。酒都认不得,你是不是要砸你祖上的招牌!是不是!” 说着还要动手来拍花白老者的脑袋。 老者一边躲避一边安抚:“父亲!父亲息怒。我们这儿哪有什么人世浮沉,只有人间浮华。” 他以为是黎青崖说错了。 躺椅中的老者冷哼一声,提点:“尽余生在你太爷爷的时候就叫人世浮沉。” “尽余生”是他们这里极为霸道的一种酒,为了提高酒劲儿,加了很多特殊药材。且不谈酒量,修为浅的人喝都喝不了,受不住酒劲儿,所以买的人一直不多。两百年前,前任城主喝过之后醉了三天三夜,醒来后题下“半杯浊酒尽余生”自此“人世浮沉”才改成“尽余生”的。 须发斑白的老者知道该打什么酒了,却有些犹豫:“这‘尽余生’极为霸道,元婴期以下沾都沾不得,客官确定要半壶?” 哪怕兑上四两其他酒这酒劲儿也是一般人受不了的,只怕分神期喝了都要醉上半个月。 黎青崖并不担心这个:“没事儿,照着打就行了。” 掌柜已提醒过,客人还坚持,他只能照办。 沽酒的间隙,黎青崖的目光落到小店壁橱中的神龛上:“你们这供奉的是——天玄道尊?” 掌柜的解释:“先祖曾因酒与天玄道尊结缘。后来魔皇为祸,是天玄道尊将先祖救下,并庇护先祖一家从战乱之地来此重新安家,自此我们这小店才得以留存。先祖有言,只要吾脉不绝,给天玄道尊的供奉便不能断绝。” 黎青崖点头:“原来如此。” 回到船上,聂清玄拿着黎青崖沽来的酒打开闻了一口,感叹:“这酒与三百年前倒又有些不同了。” 黎青崖将方才的见闻说与他听。 聂清玄悠悠感叹:“难怪,原来连名字都换了。” 黎青崖接着道:“他们还供奉着天玄道尊呢。” “嗯。”正在倒酒的聂清玄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比起天玄道尊,他看着更在乎自己手上的酒洒没洒。 原指望他能说点什么故事的黎青崖大感失望。 老东西听到自家师尊的名号这么冷淡吗?是黑化的原因还是他们师徒关系本来就这么紧张? 黎青崖猜不出来。聂清玄有七百年的过去,但从不与他说。 聂清玄将手里的酒杯递到他面前:“尝尝?” 黎青崖低眸看了一眼将将铺满杯底的一层酒,想起家宴时长辈用筷子沾酒给小孩子尝的画面,他感觉自己就在被聂清玄当小孩子逗。 他不满道:“不给喝就算了。”这么点儿打发叫花子呢。 聂清玄噙着浅笑:“这酒劲儿大,为师怕给你喝多了,你又要醉到赖在为师怀里撒娇了。” 黎青崖震惊:他什么时候赖在老东西怀里撒娇了?别乱说!不造谣,不信谣,不传谣! 别说没发生过,就算发生过他也打死不认。 聂清玄一滴不肯多给,而黎青崖瞧不上杯底那点酒,也不贪这一口,便没尝。最后聂清玄自己就着秦淮风月悠悠喝光了一壶酒。 这酒的确劲儿大,聂清玄喝完后有些醉鲜少作声,靠着软榻,闭目养神。 当然,他并没有醉到忘记让黎青崖抄写《清心诀》。 飞舟一路往东南而去,沿途路过了十数个州府,眼看快到沿海。 黎青崖不太熟悉这边,没办法根据地貌辨别位置。但聂清玄一眼认了出来,告诉他:“是苍梧山。” 虽然没亲自来过,但苍梧山黎青崖可十分熟悉,因为此地过去便是无妄海——剧情里聂清玄失踪的地方。 他心里一个咯噔。 聂清玄不会是要带他去无妄海吧! 第67章 无妄海无疑是个让黎青崖不安的地名。 这是位于黑海与南海之间的一片海域,风景虽不错,但在广袤的海岸线上着实平平无奇。剧情衡钧道尊失踪前,此地一直籍籍无名。 从幻境出来后黎青崖也曾翻阅过典籍,始终并未查到此地的特殊之处。 他不明白聂清玄为何会在这里留下最后的行踪,也不明白裴雨延为何守在这里。 若说裴雨延导致了聂清玄的失踪黎青崖绝不相信,虽然他直到五十多岁才第一次见到“传说中的小师叔”,但裴雨延与聂清玄师兄弟感情甚笃这件事,他是自小就知道的。 很多问题光靠想想不明白,而黎青崖以为自己还有很多时间去准备,去应对,却没想到聂清玄会亲自带他来此。他像个刚学了半学期就被抓到考场考试的学生,一脸懵逼,不知所措。 今天的无妄海也是风平浪静。 泛着白沫的波浪规律地起伏冲刷着仿佛自亘古便屹立在此的灰白岩壁,唰哗——唰哗—— 走在前方的聂清玄觉察了他的紧张,回头:“怕什么?为师还能把你卖了不成?” 不安归不安,嘴仗不能输。黎青崖回嘴:“那也说不准,我觉得我还挺值钱的。” 聂清玄反问他:“那你想被卖给哪家?” 黎青崖被噎住,不说话了。倒不是没话回,是怕回了嘴聂清玄怒了真把他卖了,毕竟老东西现在可是半坠魔状态。 “本该早些带你来的。”聂清玄在崖边停下脚步,回身朝他伸出手。 早些带他来?什么意思? 黎青崖犹豫了一下,揣着疑惑,将手递给了他。 聂清玄拉着他朝前一踏,视野内的景物陡然改变,他们来到了一片陌生的海岸边。 眼前是一片礁石群,海水灌入其间,拍出白色的浪花。不远处一座高大的石制牌坊在水中静立,越过牌坊是一条从海水中一直延伸到山崖顶的石道,沿着石道,山壁隐约可见一些人工开凿的痕迹。 此地的建筑风格与聂清玄幻境内的景象十分相似。 不过令黎青崖惊奇的是,此处藏了这么大的空间,外面却瞧不出半点异样。 海风吹起两人的衣袍,聂清玄望着海面上的建筑群,向他解释:“此地乃天门旧址,不过现在只是座墓园了。” 天门! 黎青崖面露讶异,这是他第一次从聂清玄提起自己出身的门派。 他没想到,无妄海竟是神秘的天门所在。 世人皆知天门是开了挂的门派,虽然只历经两代,但却留下了“一门二尊者”的传奇。 “尊者”二字,在修界不是想叫就能叫的,首先得是大修为者,其次需要对修界做出极大的贡献,让万众信服,才配得上一句“尊者”。 但极致的辉煌过后便是消沉,天玄道尊在与魔皇的决战中战亡,而衡钧道尊后来虽然将魔皇斩杀,却并未选择回去重振天门,而是接受了当时太一仙宗宗主的邀请入主太一,坐镇仙宗,重整正道。 这便是修界如今所知的关于天门的全部。太过多的典籍毁灭在仙魔之战中,太过的记忆随着人的逝去被遗忘。而记得的聂清玄从不提,所以黎青崖对于天门也只知道一个名字。 石道前的界石上刻着狂狷恣意的“天门”二字,透着一股浑厚的道意,黎青崖忍不住在此处驻足,直到聂清玄走到很前面了才回过神追上去。 他问:“大师兄与二师兄也来过吗?” 若是这样为何剧情里没有人告诉他无妄海就是天门所在? 聂清玄淡淡回了一句:“他们不用来。” 临崖的建筑并不如天门在外人的印象中一般神秘恢弘,反倒处处显出生活气息,悠然惬意。 他们经过一处平台,崖壁上刻着观琴台三字,只是徒有琴台却无琴。 “以前瑶心夫人会在此地弹琴。”聂清玄在此停了停,然后继续朝前走。 瑶心夫人?是他想的那个瑶心夫人吗? “师尊说的瑶心夫人是浮黎剑尊之母吗?” 聂清玄:“嗯。” 黎青崖震惊:果然厉害的人都在一起玩吗? 最终他们来到了山崖的最高处,一座矮小的坟茔静静躺在那里,面向波光粼粼的海面,碑上什么花纹也没有,简简单单写了四个字。 ——裴钦之墓。 聂清玄把喝完的酒瓶子掏出来放在墓前,旁边还有两个,不出意外也是他放的。 不过,七百年来老东西只来看过天玄道尊三次? 聂清玄解释:“你师祖生前最爱他们家的酒。” “师祖最爱”,所以他打了酒后自己喝光,让师祖闻酒瓶子? 可以,这很师慈徒孝。黎青崖觉得很赞,表示学到了——要是聂清玄敢像剧情里那样不闻不问地消失,他以后也这么对他。 聂清玄扭脸冲向墓碑,调侃:“老东西,我来看你了。别慌,这次没大事,带徒弟来认认山门。” 旁听的黎青崖心情微妙:果然不能怪他在心底叫聂清玄“老东西”,都是一脉相承的。 但“这次没大事”是什么意思?前两次是有什么大事吗?他没有问出来,因为觉得聂清玄不会回答。 从山崖顶下来,聂清玄带着他来到建筑内部。 这里是起居的地方,客厅、卧房、书房……总计十数间屋舍。 大量的防尘阵法使得这里洁净如新,房门皆全开或半掩的,仿佛还有人生活在此处,甚至下一秒就会笑盈盈走出来迎客。 黎青崖注意到一间房内的陈设颇似女子的房间,除了颜色明艳的罗帐,还有团扇、妆奁、绣花的工具等女子的物件儿。 他疑惑问道:“以前也有女子住这里吗?” 聂清玄回答:“瑶心夫人住过,后来不住了。” “为什么?” “因为他们和离了。” “他们?瑶心夫人和天玄道尊?他们是道侣?那浮黎剑尊——” 在黎青崖惊讶的表情中,聂清玄静静说出答案:“是你师伯。” 因为天门太过神秘,黎青崖从未听说过浮黎剑尊是天玄道尊之子。 如今骤然得知这个消息,像听到了惊天八卦,很难忍住不去问。聂清玄被问得无奈,挑挑拣拣与他讲了一些。 传说中的天玄道尊生得极为俊美,天性风流多情,很多女子爱慕他,他也将自己的爱意雨露均沾。众人都以为他这样人不可能定下心来,会在花海中浪荡一生。 但他们没想到如此风流的浪子终究为了一个女子收了心,成了家,退隐天门。 “以前瑶心夫人弹琴,师兄练剑。”那是一段非常快乐的时光。 无奈有句话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后来有一天,师尊带了一个陌生女人回来,说想要纳她做二房,希望师娘同意。师娘什么话也没有说,剪断琴弦,烧了琴,收拾包袱,带着师兄离开了天门,再也没回来过。” 天玄道尊当然是爱瑶心夫人的,只是从他从小生长的环境没有教会他正确的感情观。 他不懂坚贞的涵义,不懂在一段感情中伴侣的义务,在爱上瑶心夫人后,依旧任由自己的心为其他人跳动。 这世间惊艳的人不止一个,为美好动容也没有错。 但不克制自己这份妄念,是错;为这份妄念伤害自己爱的人,更是错。 瑶心夫人走后,天玄道尊才意识到自己已经爱到离不开她。他后悔了,但瑶心夫人是刚烈的女子。天玄道尊用了一辈子也没求得她的原谅。 给出一颗心,期待他的回应。要么获得同样完整的一颗心,要么一点都不要。 黎青崖听了惆怅感叹:“若是我喜欢的人,我定舍不得她受这种委屈。” 在感情中,还有什么比自己全心全意爱着的人没有全心全意爱着自己更让人委屈的? 聂清玄挑眼看向他,幽声质问:“你喜欢谁?” “我——”黎青崖噎住了,支吾两声,回道,“我就,打个比方。” 他是独身主义。谈恋爱的游戏太累人,他就不参与了。 他们经过一间书房,房中墙壁上挂着十来幅画像,画中人的身姿逐年变化,唯一不变的是每幅画都只有背影。 聂清玄解释:“你师伯浮黎剑尊,你师祖亲手画的。他至死都未能再见上你师伯一面。” 浮黎剑尊离开天门时只有十三岁,聂清玄去送他的时候,两个人都泣不成声。然而再见时,泪目悲戚的却只有聂清玄一人——浮黎剑尊修了无情道。 书房内还陈放着一把断剑,剑身有字“残念”。 这是浮黎剑尊的佩剑,相传在与魔皇的决战中碎裂,后下落不明,没想到收藏在此处。 剑碎裂得不成样子,较大的碎片有数十块和小的碎片则一时难以数清。这些碎片被盛在一张沉水木盘上,勉强拼凑出曾经的剑形,看得出拼接的人废了很大功夫才将其复原成这般相貌。 聂清玄深深望了一眼断剑,神情平静地移开目光。 黎青崖想了一个盲点,若瑶心夫人与天玄道尊是结发夫妻,浮黎剑尊是嫡子。 “那小师叔是——” 他没将后面的话说出来,但聂清玄应该懂他的意思,他在问裴雨延的身世。 裴雨延到底是记在天玄道尊名下的养子还是亲子,如果是亲子的话那是后来的私生子吗?这个问题修界很多人也好奇,但无论是蕊心夫人还是聂清玄都没给过正面回答。 聂清玄这次也没有解释,幽幽道:“你师叔就是你师叔,问那么多作甚?” 继续向前。 天门内处处充满生活气息,若不看建筑所在之地的奇险,倒像江南的某户富人家,难想象这里曾是三位尊者生活的地方。 天玄道尊与浮黎剑尊闻名天下,但这里甚至没有一件东西刻有他们的名号,包括墓碑。 死了就死了,记下来也不过是让后人编排。他们生前也没当自己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自觉不过是沉溺在红尘中的庸庸俗人,至死也揣着未能释怀的遗憾。 聂清玄很少主动说起什么,除非黎青崖问,才解释一两句。 他不喜欢回缅过去。他是连给死人供酒这种虚礼都懒得奉行的人,逝者已矣,生者还要向前。像沈流云那样将所有过去背负在身上,人还未老,心便先衰。 这几十年来,天道一直在寻找他的道心破绽,竭力诱导他入魔,以求在心魔劫中将他击溃。 但实际上世间种种对他来说都没什么好怕的了,因为最怕的都经历过了。 走出院落,聂清玄拢手弯唇,总结道:“好了,如今认过山门,以后你扫墓也找得到地方了。” 黎青崖被他这不详的话吓得不轻:“师尊这话什么意思?” “没什么特别意思。”他转过头,移开话题,“你小师叔来了,你去门口接一下他。” “他第一次回来,不认得路。”聂清玄的语气低沉,透着说不出的惆怅。 听到裴雨延来了,黎青崖心下一喜,抬脚就要去,但走了几步又折回来:“师尊何不与我一起去?” 聂清玄挑眼:“怎么?使唤不动了?” 瞧见弟子脸上的不安,他抬手摸了摸他的脑袋:“去吧。为师不走,就在这儿等你。” 得到这句允诺,黎青崖才转身朝山下而去。 裴雨延的确如聂清玄所说,在海岸边等着。 远远在山道上瞧见他,黎青崖就笑了起来,叫了一声“小师叔”,然后拔腿朝他跑去。 黎青崖本想在近前刹住脚。然裴雨延上前两步,直接伸手将他揽进怀里。看着既像是裴雨延抱住了他,又像他扑进了裴雨延怀里。 被来自北境的冷香沁透心脾,黎青崖欢悦地叫了一声:“小师叔!” 裴雨延闭上眼,将脸埋进他的发间:“嗯。” 第68章 黎青崖刚走,聂清玄身后便风雷大作,周围迅速变暗,衣袍被吹得猎猎作响。 他掀起眼皮,看了一眼天上堆积的劫云,轻笑:堂堂天道竟如此小气,连多一点的时间都不肯给他。 也是,如果天道不小气也不会废大功夫给他准备这么一场“死劫”了。 无法可破,不留生门,是谓死劫。 聂清玄转头望向海岸边裴雨延的身影,神情似有挣扎,最后长长叹了一口气。 ——不行啊。 他这次没有修无情道,若让他沾上自己的血,只怕他的道心会承受不住这份愧疚而崩溃。 海岸边,黎青崖正在与裴雨延说话:“小师叔什么时候到中原的?” 裴雨延一直看着山上,目光中有说不出的隐忧。但他也没有忘记回答黎青崖的问题:“七天前,去了一趟端城,然后收到师兄消息,来了这里。” 注意到他看的方向,黎青崖拉起他的手:“上山吧。边走边说,师尊还在等我们。” 然他们方走两步,一道通天彻地的劫雷便落了下来,砸在山头。猝不及防的巨响将黎青崖狠狠吓了一跳,发现声音传来的方向,他大惊,下意识就要冲上去。 裴雨延急忙拉住他:“别过去!师兄是在渡劫!” “渡劫?”黎青崖疑惑。 “心魔劫。” 三个字便道尽了事情的严重性。 自诛神大战以来,此界再未出现过大乘境界的人,渡劫与劫雷在此世之人的印象中像上古传说般遥不可及。不过黎青崖至少知晓渡劫时旁人是不能插手也插不了手的。 天外的劫雷一声比一声骇人心魄,每一道都仿佛要毁天灭地,让人心惊。 置身劫雷之外的黎青崖尚且为之胆寒,置身劫雷中心的聂清玄在经历些什么难以想象。 如此大的动静放在外界,那些大能定会闻讯前来探察,但天门结界与太一仙宗的一样,有遮蔽天机之效,这里发生的事外界暂时不会知晓。 不过,也只是暂时。 一道道粗壮的劫雷劈下,烙在人的眼眶,烫得灵魂都在发痛。 这大概率就是剧情里聂清玄消失的原因,而老东西很可能再度出事。察觉到这点并意识到自己什么也做不了的黎青崖只觉四肢无力,颓然坐倒在地上。 裴雨延半跪下来扶住他,将他的脸埋进自己胸膛,抬手捂住他的耳朵,遮去那轰隆作响的雷声。 “别怕,有师叔在,别怕……” 他想说一句“师兄会没事”,但天生剑心至真至纯,说谎言或空话与他们道心相悖,他只能一遍遍地重复“别怕”。 黎青崖的双肩止不住地颤抖,双手死死抓着裴雨延的衣襟,试图汲取力量。 他惊惶无助地询问道:“小师叔。师尊会没事的,对不对?” 裴雨延沉默了许久,这个问题很难回答。说谎很难,说实话也很难。黎青崖无助的模样让他觉得自己的心也在跟着绞痛。 就在他欲作出回应之时,一只冰冷的手捂住了他的嘴。 怀里的青年紧紧揽住他的腰,喑哑低语:“小师叔别担心。师尊会没事的,会没事的。” 黎青崖这话既在安慰裴雨延,也在安慰自己。 师侄这体贴的模样倒让裴雨延更难受,他心疼地将自己头与黎青崖的头靠在一起,闭上眼,应了一声:“嗯,会的。” 这是最高等的雷劫,大小劫雷加起来总计有九九八十一道。 漫长的等待过后,天外劫雷终于渐渐平息,雷云也散去,天光重新照亮无妄海边的天门山,但并未出现古籍中记载的仙人飞升之时会出现的霞光,渡劫没有成功。 不过好消息是他们也没有感应到聂清玄陨落。 到达渡劫阶段后沟通天地大道,超脱凡人境界。这般境界的人若是陨落,天地都会为之哀婉,即使在千里之外,与之有重要因果的人也会有所感知。 这也是剧情里黎青崖始终坚信聂清玄还活着的原因之一。 纵使如此黎青崖依旧放不下心,劫雷一停便拔腿朝山上奔去,裴雨延紧跟在他身后。 天道是因果的守护者,也最为遵守因果缘法,只要旁人不刻意干涉,搅乱因果,它布下的劫雷便只能针对渡劫之人,不会伤及任何其他存在,哪怕是一只蝼蚁。 劫雷过后,小院依旧如初,甚至连草叶都没有多掉落一片。 黎青崖冲进院子:“师尊!” 庭院寂寂,无人回应。 他在地上发现了聂清玄的衣袍,上面还残留着主人的体温。 衣袍下压着一张传讯符,在衣物被拾起的时候触发,只有一句“去渡个劫,勿需担忧”,语气轻松,不像是在说渡劫,倒像在说度假。 短短一句话,聂清玄平日那副漫不经心的模样跃然纸上,让人恼恨。 心魔劫中劫雷只是开胃菜,真正困难的是考验道心与意志的心魔劫境。 古籍记载,劫境无年岁,以为过了千万年可能只是一弹指,以为只是一弹指但也可能过了千万年。若聂清玄真的被拉入劫境,那么他们有生之年未必能有重逢之期。 忽然,黎青崖感觉衣角一沉,低头看去,一个只穿了小裤的人偶扒拉着他的衣袍往上爬。 人偶有半尺高,身形纤瘦,黑发如瀑,丹唇琼鼻狐狸眼,相貌极似聂清玄。 黎青崖惊愕:“师尊?” 人偶听到声音,抬头看了他一眼,眼神陌生。发现眼前的人不认识,人偶低下头,继续哼哧哼哧向上爬,俨然把黎青崖当做了一座亟待征服的高山。 黎青崖忙将它捧起来,递给裴雨延看。 见到裴雨延,人偶眼中现出一丝迷茫,似是认识,但又想不起来是谁。裴雨延向他伸出手,人偶也伸出胳膊摸了一下他冰凉的掌心,然后毫不犹豫地回身抱住黎青崖的手指,选择留在现在这个温暖的位置。 裴雨延看出了其中蹊跷:“这是师兄的化身人偶。” 但若无生魂,化身人偶本身不会活动。难道,聂清玄的魂魄在人偶体内? 他分出一缕细微的神识,探入人偶体内,片刻之后有了答案。他眼中的光暗了下来:“这里只有师兄的一魂一魄。” 联系前后,黎青崖对当前的情况有了猜测:“尸解?” 裴雨延点头。 据古籍记载,尸解是渡劫者在自知渡劫无望之时,放弃肉身以保存元神的一种手段。 聂清玄自很早以前便不受固定肉身的拘束,这对他来说并不困难。只是在此之前谁也不知道彻底斩断与肉身的联系后魂魄会以什么样的姿态存在。如今有了答案——魂魄会四散分离。 为今之计是尽快找到聂清玄剩下的魂魄,但去哪找、如何找又是个问题。 黎青崖恼恨自己当年读书时尽学杂学,随兴所至,不求甚解,以至于遇到麻烦也不知如何应对。 小人偶完全不知面前两人的担忧,在黎青崖掌心坐够了便顺着他的手臂,往其它地方爬。但爬到一半没了力气手一松,直直朝地面掉下去,黎青崖反应慢了一拍,幸好裴雨延眼疾手快地接住了它。 被吓得不轻的黎青崖接过人偶,抱在怀里,不敢再让它自由行动。 幸而人偶也乖巧,安安静静地被人抱着,两只小手分别抓住黎青崖两缕头发。 裴雨延看着倚在黎青崖胸前的人偶,莫名觉得心底不舒服。但此时去计较这点细枝末节明显不合适,他移开眼将思绪放回眼前之事上。 “师兄剩下的二魂六魄若不在此处,那最可能去往了其他具有重要意义的地方。” 三魂七魄中只有元神纳有本尊灵智,能自由行动。另外的阳神、阴神与七魄,则会遵照自带的记忆,回到一生中最重要的地方。 “对师尊具有重要意义的地方?”黎青崖想了想,却发现自己并不了解聂清玄,不知道他这辈子的详细经历,也不知道哪些地方对他来说意义非凡。 天门肯定是,但聂清玄已经在这里留了一魂一魄,太一仙宗可能是,那么还有其它的地方吗? 他看向裴雨延:“小师叔可知有哪些地点?” 裴雨延黯然摇头:“关于师兄,我知道的并不比你多多少。” 光靠猜是猜不出来的,而聂清玄出事的消息又绝对不能泄露,去问人也不行。 忽然,黎青崖想到了什么:“小师叔跟我来。”说罢,扭头朝外面跑去。 裴雨延毫不犹豫地跟了上去。 黎青崖来到了山巅,裴钦的墓静静躺在此处,面朝大海,聆听无尽的波涛汹涌。 见到自己父亲的墓,裴雨延并没有什么特殊神情,表情甚至可以说非常冷淡,只看了一眼便移开目光。他从未见过裴钦,旁人也甚少在他面前提及他的生父,骤然见到这座荒冢,除了陌生还是陌生。 黎青崖的目标是放在裴钦墓前的三个酒瓶,一个是早些时候他看着聂清玄放的,另外两个则不知放置的年岁,但与最新那个酒瓶的款式明显有差别。 既然七百年来老东西只来过三次,那说明给师祖扫墓不是他的常规活动,每次前来定有非同寻常的原因。否则聂清玄也不会说那句“这次没什么大事”。 这三个酒瓶身上或许有线索。 “小师叔知不知道另外两个酒瓶是何时放置的?” 裴雨延摇头。 这个答案也在黎青崖意料之中。 他将酒瓶收好,站起身,凉爽的海风迎面吹来,带来一阵湿气。这股冷风对他来说不痛不痒,但他怀里的人偶结结实实打了一个喷嚏,委屈地揉着鼻子。 黎青崖这才想起小人偶一直裸着上身。 方才急着确定聂清玄的情况,竟忽略了手上的小人偶。说来这也算他师尊,不可怠慢。 回到院子,他用缩小术将聂清玄留下的衣服变小,打算给人偶穿上。 裴雨延接过他手上的衣物:“让我来吧。” 见到伺候自己人换成了另一个,人偶漂亮的眼中浮现些许不满,但不知该如何抗议,只能任由摆弄。 他不喜欢看到黎青崖与(自己以外的)人亲密接触,哪怕是只有一魂一魄的人偶。所以在让黎青崖伺候人偶,和自己伺候人偶之间,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 他不便将这缘由告诉黎青崖,毕竟这想法太霸道,且不占道理。 若单是如此倒也罢了,但他偶尔还有更霸道,更不讲道理的想法,说出来只怕会吓到师侄。 因性子冷僻,裴雨延自小的起居事务都是亲手打理,穿衣服这种小事自然不成问题。 他是个认真的人,服侍人也十分妥帖。一件件将繁复的长袍给小人偶套好,还给它梳了一个俊朗神气的发髻。 完成后,他拿出镜子放到小人偶面前。小人偶左瞧瞧右瞧瞧,扬起脸,姑且算是对这个“随从”的伺候表示满意。 旁观的黎青崖看着这一幕觉得非常奇妙。 表面冷冰冰,实则认真周到、温柔体贴的小师叔和长着老东西的脸却纯良无害还有些呆的小人偶,这两个存在放在一起着实太有杀伤力。 而小人偶不会说话,也不吵不闹,只会用毫无威胁的肢体动作和神情的细微变化表达感情。 这感觉就像养了一个自家师尊的小号手办。长相脾气都很像本尊,但唯独没有本尊那般可怕的气场与让人恼火的恶劣性格。柔软无害,任何人都可以随时随地对它做随心所欲的事情。 常年被聂清玄压迫的怨念在黎青崖心底作祟,阴暗促狭的想法在他脑子里滋生,想对小人偶为所欲为的爪子蠢蠢欲动。 尚有理智的他赶紧甩了甩脑袋,将脑子里奇怪的念头扔掉:不行!万一老东西回来后还记得期间发生的事,他会被大卸八块的。 第69章 事不宜迟,既然决定顺着酒瓶调查,裴雨延与黎青崖两人简单休整过后便离开天门,启程朝秦淮而去。 飞舟如梭,穿过翻腾涌动的云海,背后的晚霞渐渐被夜色吞没。 外面的天光彻底消失,船舱内燃起烛火。一声低浅的剑吟,裴雨延抽出了裁雪,坐在灯下用软布缓缓擦拭起剑身。 照顾自己的灵剑,是每位剑修每天的必修课。 细微的寒意在船舱内荡漾开,昏昏欲睡的黎青崖醒了过来。他偏过头,看向软榻的另一侧。 裴雨延带着歉意道:“吵醒你了?” 黎青崖笑着摇了摇头,继续去看他手上的裁雪,露出欣赏的目光。 毫无疑问,裴雨延的本命灵剑“裁雪”是一把很美的剑。 墨黑冷硬的剑身上,一道银白蜿蜒,极度简单但又极度不凡。这银白像是劈开鸿蒙的裂缝,透着一股浩瀚玄奥的美感。 黎青崖忍不住开口:“我能看看裁雪剑吗?” 答案自然是可以的,裴雨延隔着案几将剑递给了他。 剑入手很沉,是黎青崖无法自如挥舞的重量。他将剑尖那头靠在腿上,一手握住剑柄,一手抚摸剑身。在他手中,裁雪锋芒尽敛,乖顺得不像饮过无数恶徒之血的凶器。 裴雨延静静看着他,眼中的光和剑上的光一样温柔。 “真漂亮。”黎青崖忍不住赞叹,不止为这剑的模样,也为它身上干净纯粹的“道”。 剑为杀人器,少有沾血而不染戾气者。当年他的修为不够,还未窥得大道门槛,见到裁雪时只为它身上的寒意瑟缩,直到如今才明白这样的剑有多难得。 虽然剑修和法修的道义并不相通,但这不妨碍黎青崖欣赏这把剑。 他喜欢各种干净的东西。 裴雨延的目光落在他摩挲剑身的手指上。身为法修,黎青崖的手光洁无茧,指甲圆润,透着健康红润的色泽,每一寸皮肤都散发着生命的朝气。 就在他摸到剑尾的时候,手下的剑身忽然抖了一下。 黎青崖像被咬了一口,猛然缩回手,忙看向裴雨延:“小师叔!裁雪剑刚才动了。你看到了吗?” 虽然听说过灵剑有灵,能与主人心意相通,也偶尔会对外界的刺激作出回应,但是冷不丁地这么动一下是什么意思? 裴雨延看到了,所以点了一下头。接着默默移开目光,并没有向黎青崖解释缘由。 ——被喜欢的人反复爱抚还被夸好看,害羞是理所当然的,哪怕它是一把剑。但裁雪剑的脾气素来冷傲,若他将真实原因告知青崖,只怕裁雪会生他的气。 就在黎青崖为裁雪剑的异动困惑之时,醒来的小人偶顶着一头乱发,拖着桃木梳子走到桌子中央,转移了他的注意力。 小人偶只有一魂一魄,灵智混沌,极度嗜睡,但同时又臭美,每次睡乱了头发都要重新梳。 而在梳头这件事上比起黎青崖,它更中意裴雨延。 剑修的手稳,丝滑如水的发丝在他手里乖顺得一动不动,梳出来的发髻格外漂亮整齐,小人偶拖着梳子来到裴雨延面前。 裴雨延会意,拿起梳子,而小人偶则轻车熟路地翻出一个小凳子,摆好,坐了上去。等着裴雨延来伺候他。 黎青崖看得好笑,这木头小人没有老东西的能耐,倒将他臭美的德行与爱折腾人的脾性继承了十成十,一路来将他当“猫爬架”“枕头”,将小师叔当“梳头匠”,而且一脸理所应当,每每用完就丢。 但偏生它又是个没有灵智的小人偶,让人没办法与它计较。 很快,发髻梳好了。 小人偶摸出镜子,左右看了看,拧起眉头。他回过头举起手比划了两下,裴雨延很快明白了它的意思,将发髻拆散,又多编了两个辫子再重新束起。 一个不善言辞的天生剑心与一个不会说话的木头小人,两个存在令人意外的相处融洽。 黎青崖抱着裁雪剑撑着脑袋,旁观了整个过程,眉眼不自觉地弯成新月。 说起来,小师叔和他的父亲天玄道尊真的一点都不像啊。 传说中的天玄道尊是天生的风流种,生了一颗多情心。相传在他初露锋芒之时魔族曾派出魔女除掉他,但那魔女非但没下得了手,反倒将自己的心赔了进去,一生念念不忘。 说得好听一点天玄道尊这叫魅力非凡,说得难听一点叫四处留情,说得通俗一点叫人形春|药。 这样的特征,还是不像的好。 很快裴雨延又将头发梳好了。小人偶这次满意了,点了点头,将烂摊子丢到一边,自己跑回去拖上宝贝小软垫找了个舒服的地方打起坐。 等裴雨延收拾好镜子等物件,黎青崖将裁雪剑递还给他,并借机问道:“说来小师叔知道天玄道尊的事吗?” 他在间接问裴雨延知不知道自己的身世。 小人偶没有灵智,他们说话时并不用刻意避讳它。 裴雨延将裁雪归入鞘中,颔首:“知道。” 简单回答两字后他便不再言语,似乎天玄道尊的名号在他这里并没有值得说道的地方。 黎青崖也理解。 天玄道尊并不算一个好父亲。他辜负了瑶心夫人母子不说,也未曾给过小师叔半点关爱,还让他背负着一个暧昧不清的身份长大。若说前者是年岁不予,那后者便是确凿的不负责任。 黎青崖小心追问:“小师叔不在意吗?” 按理来说,父亲的缺位都会在孩子的成长中留下不可磨灭的影响。 裴雨延轻轻摇头:“我从未见过他,也从未与他有过交集,谈不上爱与恨。何况蕊心夫人对我很好,天泽城的其他人也很关心我,还有师兄照拂……从小到大我并不缺什么。” 这番回答超出黎青崖预料的通透豁达。 听说天生剑心很少有负面感情,如今看来倒是真的了。 他微微一笑,心里的大石头落地了。 之前他在天门庭院里见到了被天玄道尊妥善收藏的瑶心夫人旧物,和他为长子画的十几幅画像……处处都在表现天玄道尊对发妻与长子深切的爱,唯独没有半点关于裴雨延的。 而这些东西裴雨延后来也看到了。 黎青崖一直怕他会因此伤心。但如果裴雨延自己不在意,那便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天玄道尊不是好父亲,幸好小师叔不像他。 “小师叔若有了孩子,一定会是个负责的好父亲。” “孩子?”裴雨延困惑拧眉。 这个问题他没想过,不过既然谈起,不妨临时做个设想。片刻之后,有了答案。他抬眼看着黎青崖,认真道:“若我有孩子,我希望他像青崖。” ?! 黎青崖心里慌了一下,愣在当场。像他?小师叔的孩子怎么会像他? 出现这种情况有三个可能。 第一种牵扯到伦理问题,他觉得这样不合适,未来婶子肯定也反对。 第二种:小师叔想给他当爹。 但黎青崖觉得自己的“爹”已经够多了,并不想要一个新爹。 第三种—— 黎青崖打了个寒战。第三种不可能! “但是,我怎么会有像青崖的孩子呢?”果然,裴雨延也意识到这件事的不现实。 他的语气说不上沮丧,只透着淡淡的怅惘,像是吃到了最爱的糕点,但却少了一层糖霜。 感受到他的失落,黎青崖心头麻麻点点的酸胀。他想让小师叔高兴,但是叫“爹”这种方法在他的接受范围之外。于是他折中安慰:“我觉得像小师叔的孩子也很可爱。” 若真有一个,他会爱得不得了。 “其实——”裴雨延欲言又止,目光在黎青崖身上停了片刻,移开眼后叹道,“还是不要继续这个问题了。” 有孩子就要有母亲,但他根本没有娶妻的打算,因此一切的讨论都是空中楼阁。 何况他根本不在乎有没有子嗣。方才的妄言归根究底,还是他太想看看黎青崖的幼年与少年,看看那些他听闻过却未能见证的岁月…… …… 夜色渐深,黎青崖靠着软榻睡了,对聂清玄的担忧让他消耗了大量心神。 裴雨延收走案几,腾出更大的空间,让他睡得舒服一些。 小人偶也老早进入了梦乡。一开始它在意着自己漂亮的发髻,保持着打坐的姿态,小鸡啄米般地打盹,后来便抱着软垫酣睡过去。 常规操作。 裴雨延将它平稳挪进软藤编织的篮子里,放到黎青崖身边。 倒不是他想让这木头小人与黎青崖亲近,无奈人偶睡觉时喜欢抓着黎青崖的衣带,扯也扯不开。 做完这一切后,裴雨延将黎青崖放倒在自己腿上,为其调整了一个舒适的姿势。他修为高深,又习惯了苦修,需要的睡眠很少,连续几天不睡并不算什么。 夜色寂寂,飞舟之外云海翻腾,冷风呼啸,飞舟之内,烛火静燃…… 裴雨延静静注视着入睡的黎青崖—— 如鸦羽般的微微翘起的睫毛,泛着健康色泽的光洁皮肤,耳后软软的绒毛……每一处都生机勃勃,每一处都让人心动不已。 他忍不住低下身,缓缓靠近黎青崖的脸。 在近到在将要触碰到时,剑修敏锐地偏过头。本该熟睡的人偶扒在藤篮边,一双黑曜石般的眼睛静静盯他。 人偶只有一魂一魄,遵循本性脾气活动,连灵智都谈不上。按理来说直接无视它便可,但那双眼睛太黑太亮,倒影在其中让人莫名心虚。 对视几息后,裴雨延捂住人偶的眼睛,吻在了黎青崖的脸上。这个吻很轻,似轻风拂落的海棠花瓣落在皮肤上,柔软,微凉…… 黎青崖睫毛颤了颤,但并没有醒来。 第70章 黎青崖在大亮的天光中醒来,朝阳已经跃出云海,晨曦穿过舷窗照射进来,棣棠花般金色的色泽。 他眨了眨初醒时尚朦胧的眼睛,发现自己伏在一个怀抱里。 顺着看去,裴雨延枕着船壁,双目紧闭。光线落在他五官立体的脸上,干净透亮的皮肤像一块剔透的冰,折射出明透的光泽。 昨晚他睡着后把小师叔当做了枕头?那小师叔就维持着这样的姿势让他枕了一晚上? 意识到这点的黎青崖不由地心虚与惭愧。 察觉怀中动静的裴雨延也缓缓睁开眼,他并没有睡着,只是在闭目养神。 “醒了?”他轻问了一句。 黎青崖:“嗯。” 裴雨延伸出手,将他散到眼前的碎发别到耳后。微凉的指腹擦过耳侧敏感的皮肤,激起小范围的鸡皮疙瘩,黎青崖呆愣住,感到自己的耳廓在迅速发热。 他突然叫了一声:“小师叔。” “什么事?” 黎青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叫裴雨延,不过好在他反应快:“梳子在小师叔那里吧,借我用一下。”说着自然地坐正了身子。 裴雨延找出了桃木梳。他伸手去拿,但裴雨延没有递给他:“我帮你。” 黎青崖很少束发,任由三千青丝如瀑披散,所以只需要梳理整齐便可。但这样简单的事裴雨延也做得十分认真,玉白的手指跟着木梳齿插进乌黑的发丝间,勾缠又松开。 酥痒的感觉从发梢传来,让黎青崖心摇神晃。他强迫自己将目光从镜子里的裴雨延身上移开。 ——唉,不行啊。对自己师叔心猿意马,会被老东西打断腿的。 醒来的小木偶扒在藤筐边充满怨念地盯着两个人:那个梳子是它的! …… 经过两天两夜的行程,两人南海之滨来到了秦淮。黎青崖再度找到了那处无名酒家,这次他用妖族面具换了一副平平无奇的面孔,而裴雨延修为高深,直接用化形术也不会被看破。 时间尚早,酒馆里并没有什么人。裴雨延不擅交际,打听消息的事还得由黎青崖来:“掌柜的,我来打听个事。” 头发斑白的掌柜从柜台后面直起身,和气招呼:“客官您说。” 黎青崖拿出他上次打酒的酒瓶:“这是你们这儿的酒瓶?” 掌柜拿起看了看,点头:“是的。” “一直用的这款吗?” 掌柜也爽快,嫌隙地回答了:“一般用上三五十年会换一款,这款是十年前换的,现在还在用。” 黎青崖拿出另外两个酒瓶:“那你可识得这两个瓶子分别是多久以前的?” 掌柜的接过:“我瞧瞧。” “这个……是太初历五千五百五十年的时候定制的,那时我刚当上掌柜,后来用了有四十三年。” “那这个呢?”黎青崖把另一个推到他面前。 掌柜拿起细细观察了一遍,皱眉想了片刻:“这个看样子很久了,我得拿去问问老爷子。” 黎青崖点头:“麻烦掌柜了。” 掌柜的拿着酒瓶去了后院,倒也放心留两个陌生人在前堂。 各色酒的样品陈列在架子上,纵使是没有酒瘾的黎青崖看到这琳琅满目的佳酿也忍不住生出馋虫。若不是还要找老东西,他真想将这里的酒每样买一壶,回去拉上谢君酌,醉个三天三夜。 他回首问身后的人:“小师叔喝酒吗?”在他记忆里并没有见过裴雨延碰酒。 果然,裴雨延摇头:“不喝。喝了酒,剑不稳。” 这倒与谢君酌的观点完全相反,那家伙总说要喝两口再练剑才有感觉。 “这么看来小师叔的酒量不怎么好了。”黎青崖笑眯眯的,弯起的眼尾似是藏了坏主意。 裴雨延眉眼也柔和起来,藏着不自觉的宠溺:“没试过,不清楚。” “以后有机会试试你的酒量。”不过这个“以后”至少得是找到聂清玄之后了。 裴雨延略带苦恼地回道:“师叔不会喝酒。” 黎青崖脱口而出:“那岂不是更好!” 裴雨延不解:“为什么?” 因为费不了多少工夫就能把小师叔灌醉,他很好奇小师叔醉了是什么模样。 不过这种话不能直接讲,黎青崖藏起坏心思,借口:“因为我酒量也不好,若小师叔太会喝,我醉得太快,就出糗了。” 裴雨延见过黎青崖醉酒的模样。 喝醉后的小师侄乖顺地伏在师兄怀中,任由拨弄,乖得像是一只在太阳下睡懒的猫咪。 他的眼神默默游移到另一边:如果是那样,的确很好。 藏在黎青崖袖子里的小人偶趁他们光顾着说话,悄悄探出脑袋,伸着胳膊去扯酒坛上的红布条。幸好黎青崖在酒坛被扯落前发现了它的小动作,拉开小人偶作乱的手,把被扯到桌案边缘的酒坛放到安全的位置,并将它的头摁了回去。 掌柜的回来了,他将空酒壶递还给黎青崖,告知了答案:“这个款式是太初历五千二百年的时候用的,五百多年了,我们这里现在都没有了,客官从哪得的?” 黎青崖拿出准备好的说辞:“是从家父留下的收藏物里翻到的。多谢掌柜解惑。” “举手之劳,客官客气了。” 得到答案的黎青崖与裴雨延并肩走出酒家。也就是说聂清玄前两次去天门的时间分别在,二百八十年前到三百二十年前这个时间段,和五百年前。 据黎青崖所知,这两个时间段的确发生了一些事。一个是聂清玄隐居青冥谷,自那以后三百年未离开太一;一个是他诛杀魔皇,被尊衡钧道尊。 那对应的地点就是青冥谷和古战场。 “小师叔知不知道为何师尊三百年都没离开过太一仙宗?” 裴雨延回道:“师兄似乎和天道做过一笔交易。具体为何,我便不清楚了。” 夏戎也说过类似的话,但他说的是聂清玄得罪过天道。 不过转念一想,先和天道做交易然后把那个存在得罪了,完全符合老东西的行事风格。他宁愿尸解也不渡心魔劫是不是与此有关? 啧,让他四处招惹,看,现在出大事了吧。 现在的问题是两个地方先去哪。 太一仙宗是大本营,什么时候回去都可以。而古战场在魔域,凶险未知,带着一个没有灵智,不知轻重,且毫无自保能力的小人偶去明显不合适。 “不如分头行动?”黎青崖的意见是让裴雨延带着小人偶回太一仙宗,除了保证这一魂一魄的安全,还需要查看聂清玄的魂魄是否有回到仙宗,并查阅收集魂魄的办法。 而他则先去古战场探察。 裴雨延并不赞同这般安排:“不。你回太一仙宗,我去古战场。” 黎青崖对自己的安排作出解释:“小师叔御剑速度快,追上来花的时间少。而且我是在面壁期间偷偷跑出来的,若是回去后被人抓到,只怕出不来了。” “那你在此处等我,我回来后再一起去古战场。”裴雨延虽然没有说过,但他每每想起黎青崖在魔域和山海界的两次失踪,都会后怕。 黎青崖看出小师叔在担心他,为了让裴雨延放心,他乖顺地应承下来:“好的,我就在这儿等小师叔,保证不乱跑。要不我发誓?” 裴雨延握住他抬起的手:“我相信青崖。” 两个都不是拖泥带水的人,商定好后裴雨延便带着小人偶御剑离去。而黎青崖则在酒家不远处的客栈住了下来,从秦淮到太一仙宗,即使是御剑,一来一回也得要个四五天,他不能一直站在路边等啊。 安顿下来后,黎青崖才发现自己的玉简有收到殷血寒的消息。 他说他已经调查出是谁在作乱,待将凶手捉拿归案后会再联系他。这条消息是三天前发来的,此后未再有新消息,看来是还没抓到。 还有一条消息是云去闲发来问候他近况的,只是这语气怎么品怎么奇怪,感觉字里行间都在骗他回去。这种情况可能是云去闲在摩天壁待不下去了,也可能是他们的事被人发现了,要骗他回去抓先行。 黎青崖没有回复,直接关上了消息界面。更加坚定了自己不办完事情之前不回太一仙宗的决心。 等裴雨延的几天里,黎青崖会抽空去无名酒家坐坐,点上一小壶酒。兴致来了就给酒客讲上一段故事,博得一阵叫好,而和气爽快掌柜的直接免了他的酒钱,让黎青崖感觉自己像是来骗吃骗喝的。 在秦淮呆的第三天傍晚,黎青崖喝过酒后踩着月色回到客栈。 回到房间,他抹黑找到烛火,点染蜡烛。屋内明亮起来,然后黎青崖被吓得倒抽了一口气。 身着黑白二色修身长袍的夏戎静静坐在桌边,高马尾服帖地垂在他背后,俊美的眉眼在暖色的烛光下也透着凉薄。 不知夏戎在这里坐了多久,他进来竟丝毫未察觉异样。黎青崖不由打起十二分警惕,这次可不像天香楼与夏戎的偶遇。 那次夏戎不是冲他去的,再加上宴会中人多眼杂。夏戎为防节外生枝不会对他怎么样,所以他丝毫不慌。 但这次狗贼明显是来找他的,来者不善善者不来,而在这里,他叫破喉咙都没人来帮他。 黎青崖怂了。 默默退后两步,准备找到机会就开溜。 夏戎饶有兴味地将他的小动作纳入眼底,并悠悠将眼前人上下打量了一番,片刻过后才意味深长地开口:“云去闲。或者该叫你黎青崖?” 被叫破身份的黎青崖更慌了,掉头就想跑,夏戎轻而易举地拦住了他。 夏戎这次来并不是找麻烦的,他很快解释了找到这里的原因:“殷血寒失踪了。” 黎青崖目露惊愕,夏戎将他的微表情纳入眼底,说出了后半句:“而他最后联系的人,是你。” 第71章 殷血寒是在两天前失去消息的,而且出了危及生命的意外。夏戎的修为从前天晚上开始上下波动,而且隐隐还有境界跌落的迹象。 若殷血寒死掉,他这个本体定会遭到重创。 而反对势力一旦察觉他的虚弱,就会扑上来将他扯碎。 这件事夏戎即使连最心腹的左护法都没有告知。狼群中的头狼即使受伤,也要撑起强大的模样。 听闻殷血寒失踪,黎青崖也慌了一下。 虽然是不同阵营,但他一直觉得这家伙人还不错,至少比夏戎好太多。 他当然希望殷血寒没事,所以配合地将自己知道的事情告诉了夏戎,包括在伏泽村遇到殷血寒的经过以及伏泽村案件的细节,当然,关于聂清玄只字未提。 夏戎听完后若有所思:“你说他在追查一个修炼邪功的魔修?” 黎青崖:“根据仅有线索得出的结论是这样的。” “本座知道了。你随本座走一趟,将殷血寒找出来吧。” 黎青崖当然不乐意:“在下才疏学浅,怕是帮不上魔尊的忙。” 但以夏戎的地位,提出来的要求岂容人拒绝:“何必妄自菲薄,你能帮上大忙。” 他接着说下去,将黎青崖的话尽数堵了回去:“你在山海界失踪后殷血寒可是对你牵肠挂肚,为了护你一直在压制魔道中主张讨伐妖皇的势力。后来天香山的事情过后,他也一直在费心打探你的消息,还几度想安插人去太一仙宗照顾你。如今他失踪了你竟如此薄情,半点也不上心。难道,你在忙什么要事?” 若说前面的话让黎青崖良心过意不去,那最后一句话便是问中了他的死穴。如同夏戎不敢让旁人发现自己实力受损,黎青崖也不敢让外人知道聂清玄失踪。 意识到自己没办法轻易脱身,他退步道:“也不是不能跟你走一趟,但我有条件!” 夏戎看向他,没作声,是默许他说出条件的意思。 “第一,保证我人身安全;第二,一旦找到殷血寒,立马放我走。” 要求不算过分,夏戎答应得爽快:“行。” 夏戎率先走出去,黎青崖落后一步,悄悄留下一个暗号后才跟了上去。一走出客栈,数个黑衣人迎上前对夏戎行礼,这里竟还藏了好些墨宗的人。 右护法走上前,递给夏戎一张折起来的符箓:“宗主,查到了。” 禀告完毕后右护法扭头看向跟着夏戎出来的黎青崖,此时他已经撤了易容露出全貌。右护法瞪大双眼:“宗主夫——” 他还没来得及叫完便收获夏戎冷冷一个:“滚!” 吃了不少教训的右护法一秒安静如鸡,正要乖乖退下便又听闻夏戎叫他:“回来!” 夏戎先读取了符箓中的讯息,随后符箓凭空自燃,半点飞灰也没有剩下。黎青崖都快瞥成斜眼了也没瞧见什么。之后夏戎与右护法耳语了两句,黎青崖只听到三个字“回去后……”。 右护法得令,带人离开,寂静的长街上便只剩下黎青崖与夏戎,黎青崖想找机会溜走,但在巨大的实力差下竟是半点空隙也寻不到。 夏戎突然开口询问:“聂清玄可安好?” 黎青崖露出生无可恋的神情,回道:“看着短期内死不了了,好气啊。” 夏戎勾起唇角:“若受不了他,我可以帮你弑师,只要你小小的配合。” 黎青崖:“不了,我怕被欺师灭祖会被天打雷劈,还是再忍几年吧。” 夏戎幽深的目光紧紧注视着他,连半点异样也不放过:“说来五日前南海天象异动,你可知道?” 果然,即使有天门结界阻隔,大佬们还是会察觉不对,看来发现真相只是时间问题。 不过黎青崖还是要尽力遮掩,他面露疑惑:“什么异动?” 几番打量也未能在他脸上找到破绽,夏戎暂且压下疑虑,转换了话题:“太一仙宗如何又将你放出来了?还是——逃出来的?” 黎青崖没有回答,但这不妨碍夏戎继续阴阳怪气:“说来不过是放走一个小妖,便要被关五十年。本座听说了很为你不值。若是放在我墨宗,非但不会受到惩罚,本座还会奖赏你。” 黎青崖在心底翻了个白眼:狗贼现在说得好听,当年在天香山他可是全程抄手看戏。 不过他没还嘴,怕被打。 挑拨完后,夏戎开始挖墙脚:“既然太一仙宗如此薄待你,你不如来墨宗。只要你来,圣子的位置就是你的。” 这话怎么听怎么像诈骗。 给墨宗打工得一天十二时辰待机,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在岗。这是人过的日子? 至于圣子的名头,听着挺牛,但本质上就是“打工仔”,根本没有实权。连殷血寒在这个位置上都混不成个人样,被逼辞职自己创业,更别说别人了。 黎青崖可不是刚出社会的小青年,会被三言两语忽悠,冷静拒绝:“不了,不太习惯墨宗的气候。” 夏戎并没有停止忽悠:“你是个聪明的年轻人,应该不会看不出来修界在面临改变。宗门格局将重新洗牌,你觉得杜行舟那个玉君子能在风浪中掌稳太一的舵吗?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不若趁早另投明主?” 夏戎嘴里的“玉君子”可不是在夸杜行舟。玉在那些守教条的人眼中或许是美好的象征,但在夏戎这样的逆反之人眼中却是不名一文的俗物。有话云“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在他看来杜行舟就是在动荡中一磕就碎的玉。 对黎青崖来说,骂他能忍,但骂杜行舟就不能忍了。他回嘴:“但不管怎么说,做玉总比做瓦好,瓦未必就比玉坚韧,谁先碎还说不准呢。” 而夏戎听了没有生气,反倒露出了充满兴致的表情。 哎呀,猫儿终于露出爪牙了。 “你拒绝本座不怕本座杀了你?” 黎青崖怕夏戎折磨他,但并不怕夏戎杀他:“杀我没好处,你不会杀的。” 非但没好处,还可能惹上麻烦。夏戎是极度理智的事业脑,几乎不可能干情绪化的事。 夏戎的眼神微沉,感叹:“你倒是了解本座。” 之后,他继续转回正题:“你让墨宗丢了一个圣子一个圣女,本座只让你赔一个,过分吗?” 和夏戎对话的时候黎青崖一直保持着十倍的注意力,才不会踩他话里的坑。 “什么圣女?” 身为修界一级装傻充愣表演艺术家,黎青崖的演出可谓□□无缝。但俗话说变戏法的瞒不过敲锣的,夏戎心知肚明,不是他装无辜能糊弄过去的。 “何必装傻。你的大作本座也曾拜读过的。” 就是看了这些闲书,右护法那个蠢东西才会搞小动作帮助慕容极逃跑。要不是看那家伙打小跟着自己,老实忠心,做事也算得力,夏戎早就将他挂到鬼哭崖了。儿后来放弃追捕慕容极,则是因为慕容二少出面求情。 被揭穿身份的黎青崖内心毫无波动:习惯了,都习惯了。 在老东西一边追书还一边讨论情节下还坚持完成连载的他,脸皮早就刀枪不入了。 他回道:“封皮上不是写了吗?内容纯属虚构,请勿代入现实。还有,我认为做好下属思想工作是上位者的义务,不该将责任推卸到创作者身上。” 夏戎一声冷笑:“果然还是那张利嘴。” 这个话题暂且揭过,黎青崖开始好奇自己的马甲是怎么掉的。 按理来说作者的真实讯息对外保密,连编辑都未必知道。夏戎想要知道“咸鱼翻身”就是他,那只能去明氏书社总部查—— 呵,狗比明奕泽。果真为了钱什么都肯卖。 走出小巷后,夏戎带他上了飞舟。黎青崖问了一句:“我们去哪? 夏戎出人意料地爽快,给了答案:“天殛城。” 天殛城曾是魔族的皇城,在魔皇败亡后只余一片废墟,如今更习惯称那里为天殛城遗址。 欲去天殛城遗址必要路过古战场,也就是黎青崖本就打算去的地方。 当年古战场上曾爆发过很多场惊天动地的大战,这些战斗甚至改变了古战场的地气。如今若在古战场上空飞行很容易迷失方向。所以,他们不得不在古战场边缘停下飞舟,换乘车马。 平原浩荡,明明在肥沃的地脉上,却植被稀少,荒凉异常。古战场又名“修罗战场”,不止看着萧凉,也是修界许多人提起都会觉得心底萧凉的地名。 当年魔族崛起,魔皇意图奴役人类,让人族臣服在魔族之下,所以挑起了仙魔之战。 这场战争历经两代魔皇,持续一千多年,魔道与正道均死伤无数。最终魔族全灭,而正道的一门二宗三剑派,只有太一仙宗传承了下来。 而古战场便是这场仙魔大战的主要战场。 三位尊者陨落在此,此地埋葬了修界最为优秀的一代人。至今这里的泥土还泛着赤红,相传每到晚上还能听到奇怪的嚎哭声。 一进入古战场范围,天色便迅速黯淡下来,阴风阵阵,如同鬼哭。即使是魔道训练出来的拉车的妖兽也在这股气场下战战兢兢,不敢前行。 夏戎放出领域,驱散周围的森森鬼气,妖兽才敢继续前进。 但这样的行为使他因□□受损而不稳的修为有了更大波动,他不得不入定养神。 见到狗贼闭上眼,黎青崖逃跑的心思又活泛起来。夏戎冷冷警告:“想跑倒也无妨。若是被这片古战场上奇怪的东西拐走了,本座可不会去找你。” 黎青崖:呵,他就知道这个狗贼招他做圣子根本不是真的欣赏他,就是想打聂清玄的脸和白捡一个苦工,幸好没答应。 车驾驶入某个地界之时,周围压抑阴郁的氛围忽然变淡了,掀开车帘看去,远处的断崖边双尊像拔地而起,巍峨屹立在这片荒凉的土地上,涤荡魔气。 双尊指的是衡钧道尊与浮黎剑尊,作为诛杀魔皇的两位功臣,世人为他们竖立了这座丰碑。 很多年前黎青崖曾充满期待地来瞻仰过。然后,没有然后了,倒是不难看,就是长得不太像。他说的是聂清玄那座雕像,浮黎剑尊他没见过,不好做评价。 两位尊者背对而立,低垂眉眼注视着这片悲伤的土地,神情悲悯。 左边手持道盘,衣带当风的是衡钧聂清玄。罗盘样的法器名“周天道盘”,是聂清玄的本命灵器,在与魔皇的决战中碎裂,后来也未曾修复;而右边的浮黎剑尊则握着黎青崖在天门见过的那把残念剑。 旁边的山壁上刻着剑尊陨落前留下的箴言。 ——生者为过客,死者为归人;天地一逆旅,同悲万古尘(注释1)。 夏戎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穿过黎青崖撩起的车帘,注视着那两座雕像。他的神情平寂很难看出什么情绪,片刻之后他又重新闭上了眼。 穿过古战场后剩下的路程就很好走了。 经过大半天的跋涉,天殛城遗址终于出现在面前。 巍巍宫阙,百里死城,在灰黑的天幕下如同一座巨大的坟墓。 当年魔皇曾对这里的地脉做出改造,除了魔族和得到过魔皇血加持的魔修,其他人在这里修炼都会被魔气侵蚀。因此在魔族覆灭后这里理所当然成了废城。 夏戎的脸很臭,进城之后就更臭了。仔细回忆,穿过古战场之后他就很少说话了,浑身上下都散发出一股“老子心情不好,别来惹老子”的气息。 听闻夏戎也有五百多岁,那天殛城覆灭前他应该已经出生了。是对这里有什么不好的回忆吗? 黎青崖虽然好奇,但也知道这背后的事情知道的越少越好,夏戎不说话,他乐得清静。 虽不满夏戎将他强行掳走,但来都来了,他是真心想找到殷血寒,所以尽心竭力地当起苦力,勘探现场。 凭借夏戎提供的属于殷血寒的物件,他很快用“寻踪溯源术“找到了殷血寒留下的踪迹。 第一处在颓圮的城门处。 根据地面与墙面的痕迹看来,殷血寒与某人在此发生了打斗,短兵相接,很快便停手,对手逃窜,殷血寒追上…… 一路追至第一座塔楼前,在这里出现了干涸的血迹。 用术法查看后,黎青崖松了一口气,告知夏戎:“这不是殷血寒的血,是与他交手之人的。” 说完他小心的收集了一份血液样品,留着查证身份。 就这样,他们一路追到城池深处,并根据痕迹还原了战斗的经过。开始一直殷血寒占上风,对手节节败退,只顾逃窜。但在第三个路口,战况发生了改变。 这里出现了大片的血迹残留。 黎青崖捻起一点干涸的血渍闻了闻,脸色忽变:“殷血寒被偷袭了。出现了新的功法印迹,对方应该有帮手,而且人数不少。他斩杀数人之后渐渐不敌,往东逃去。” 听闻此话,夏戎扭头就朝东面赶去。 黎青崖伸手:喂!走慢一点啊!照顾一下法修的辣鸡身法行不行?别把他丢在这里啊,他怕鬼的! 天殛城的东面只有魔族留下的祭坛。 灰败的天空下,巍峨的魔神像屹立在法阵中央,古旧灰败。曾经的宏伟辉煌如今只剩下萧凉,凉风席卷着枯叶,飘过空旷死寂的广场。 循着殷血寒留下的痕迹,夏戎一路追到魔神像前,入目的景象让他目眦欲裂。 ——殷血寒被自己的长戟刺穿,钉在魔神像的心口。鲜红的血从他伤口流出,淌满了阵法的凹槽。 夏戎身上瞬间爆发了巨大的愤怒与杀意,天地变色…… 第72章 黎青崖落后一步赶到,他也见到了被钉在魔神像上的殷血寒,从他身上的伤痕来看,此前一定经历过极为惨烈的斗争。 就在他为眼前的景象震惊之时,五道黑影急速袭向夏戎,从气息来看,每一个竟都不低于分神中期。 是陷阱! 黎青崖迅速看过这些人,发现竟都是魔道叫得上名号的大佬,墨宗和歃血盟两边的人都有。其中一个竟然还是慕容家的大少,慕容权。 连夏戎的忠实拥趸慕容家都叛变了,看来魔道这次的内讧不小。 夏戎的统治手段极为专|制,魔道有人恨他不奇怪。只是他们为什么知道用殷血寒能引来夏戎?看来,魔道中也有人知晓夏戎与殷血寒的真正关系。 众人的突然袭击并未伤到夏戎,反倒是夏戎抬手捉住了其中一个人的脖子:“怎么?殷血寒的血没用,就狗急跳墙来杀本座了吗?” 见到此情此景的第一眼夏戎便明白这群人在背后搞什么阴谋了。毕竟单纯的造反可不需要千里迢迢跑来这个鬼地方。他们还想要天殛城下面的东西。 汹涌的气劲灌入,被夏戎捉住的化神期竟直接经脉爆裂,化作漫天血雾。 剩下的人见之大骇,有人看向他们中间那位身形最为高挑的男子,质问:“慕容权!你不是说只要殷血寒重伤,夏戎的实力便会削弱吗?” 慕容权提剑:“的确削弱了,但你们以为老虎生病了就不会咬人了吗?既然已经走到了这步,不是他死就是我们死,你们选哪个?” 说罢便继续朝夏戎攻去,众人经过片刻的犹豫后也跟着他攻了上去。 即使以四敌一,即使夏戎因化身重创修为不稳,这群人依旧无法轻易制服他。 这便是大境界的差距。这是修界一流战力与顶级战力间的死斗,地动山摇,风云变色。出窍期的黎青崖完全没有插手的余地,唯一能做的只有迅速远离战圈范围。 慕容权见强取不下,改换战术:“你们挡住他,我去杀了殷血寒!” 说罢飞身而起,朝被钉在魔神像上的殷血寒掠去。 夏戎当即赶去拦截,但另外三个魔修,如何让他如愿。就在缠斗的过程中,夏戎的灵气一滞,一把长剑捉准这片刻的时机贯穿了他的心口。 源源不断的暴烈灵气通过伤口注入,意图震碎他的心脉。 魔尊动了真火:“你们真的,找死!” 只见他气息忽然暴动,回身抓住袭击之人的脑袋,将其整个头颅捏碎。接着踹飞剩下两个人,以极快的速度掠到殷血寒近前,将赶到的慕容权一掌击飞出去。 慕容权捂住受伤之处朝另外两个人高喊:“夏戎用了秘术,虽然实力大涨但支撑不了多久。躲开,不要与他正面交锋,等时间一过他便只能束手就擒。” 如他所说,爆种的反噬很快出现。灵力透支的夏戎,从半空中跌下,跪倒在地。 而其他三人虽受伤不轻,但却比夏戎好了许多。慕容权咧开带血的牙笑了:“终究还是我赢了。” 黎青崖心里一个咯噔,若夏戎死了,他留在此处也会凶多吉少,只是现在跑路不免有失道义。 三人见夏戎动弹不得,同时攻上前去,欲取其首级。但见寒光一闪,夏戎没事,除慕容权外的两个人,头颅从脖子上滚落下来,咕噜噜滚远。 老虎哪怕是病了,也还是会咬人的。 夏戎手上多了一把细剑,正往下滴着血。魔尊的内心极度恼恨,为这几只蝼蚁拔剑,足以成为他的污点。 慕容权因反应及时,逃过一劫。他被夏戎的狠戾震慑,心有余悸,不敢再靠近。 幸而灵力不济,行动迟缓的夏戎也没有追过去击杀他的能力,他杵着剑,流出的血顺着剑身滴入脚下的法台,汇入凹槽,阵法渐渐散发出隐隐光华。 只见巨大的魔神像动了起来,合拢的双手渐渐分开,一面巨大的门被打开来。 慕容权目露狂喜,一样的,他的目的最终还是达到了。 随着巨门的开启,天殛城本就昏暗的天色更阴沉了,平地起狂风,风云聚变。 “多谢尊主成全。”丢下一句颇有嘲讽意味的话,慕容权扭头朝巨门冲去。但下一秒,他被弹了出来。 “怎么会?”慕容权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 又试了几次,均被弹了回来。他抬手凝聚出一颗暗光流转的黑色珠子,举到魔神像面前:“我有魔灵珠!我有资格继承魔皇传承!放我进去啊!” 黎青崖一怔,又是魔灵珠。 魔族有三宝,天殛令,诛神戟,魔灵珠。天殛令类似妖族的万妖令,等同玉玺,但魔族不存,天殛令自然无用;诛神戟下落不明;而魔灵珠之前说过,关系着第一任魔皇的传承。 前一个手持魔灵珠的丘山老魔为了炼化它杀了数十位女子,那慕容权是否也为了这个魔灵珠杀过人?比如伏泽村的一百多口人? 这个或许要问殷血寒了。 不管慕容权如何做,始终无法进入结界。他疯狂地砸起了门:“为什么没用?放我进去啊!” 他崩溃的样子就像辛辛苦苦花了一个月备考,却在开考前被告知没有考试资格的考生。 因修为太低而一直被忽视的黎青崖终于有机会发言了,他从袖里乾坤中摸出一块碎片:“我这里好像还有一块,要不加上这个试试?” 慕容权手里的珠子是不是真的黎青崖不知道,但他确定自己手里这块是真的,毕竟可是经过了血魔池的考验。 慕容权终于将目光落在了他身上,像是瞧见一只会说话的蚂蚁。直到看到黎青崖手上的碎片,他脸色骤变。 根据碎片复原的魔灵珠并不具有正品的功能,要让它成为真正的魔灵珠还需要毁掉其它碎片。 当初的正版魔灵珠碎成了五片,其中两片早就被毁掉了,剩下的三片一片在墨宗,被殷血寒所得。但据慕容权所知这片也被毁了,这些年殷血寒未再研究魔灵珠也间接证实了这件事。 他费尽心机毁掉了藏在正道的另一片,以为自己手里的便是独一无二的,没想到还有。 这个场景颇为滑稽,叛徒不择手段以为自己取得了最终胜利,却被他一直没放在眼里的小修破坏了计划。 夏戎忍不住“噗嗤”笑了一声,素来深沉阴险的魔尊难得破功。 慕容权被他嘲讽的笑刺激,不顾一切扑上去抢夺黎青崖手里的碎片:“把碎片给我!” 但他先前被夏戎所伤,身法迟滞,这一击被黎青崖险险避开。 慕容权不甘心,再度追上来,黎青崖继续躲。就这样,两个人在阵台上开始了你追我赶的游戏。 不过修为差距在,黎青崖又是法修,身法跟不上,好几次险些被他抓住。 渐渐的黎青崖体力不支,行动出现迟滞,捉住空隙的慕容权心喜,不顾一切地扑上去。就在他以为自己要抢到碎片的时候,一柄细长的剑从黎青崖身后窜出,贯穿了他的心脏。 原来,这出窍期的小子趁他被魔灵珠迷了眼,将他引到了夏戎前面。 “你算计我?” 黎青崖收好碎片,一本正经地教训:“走路要看路,不可喧哗打闹;从小培养好习惯,有益身心健康。” 慕容权被气得呕出一口血。他扭头看向夏戎,含着血叱骂:“夏戎,没有慕容家,你哪有今天?但你如何对,对慕容家?忘恩负义——的东西!” 若不是夏戎对慕容家苦苦相逼,他也不会想到造反。 夏戎平静回道:“错了,是有本座才有你们慕容家。你们的一切都是本座的恩典,如今本座不过是将其收回。” 言毕剑一划,将慕容权从中劈成了两半。 慕容家在魔族覆灭时获得了大部分魔族遗产,在魔道重整之后一跃成为魔道第一家族。后来他们在魔道的权力斗争中扶持夏戎,夏戎成功当上魔尊,而慕容家也愈发如日中天。 但他们只记得自己在夏戎落魄时给予的援助,以魔尊的恩人自居,却未曾想过自己当初凭什么能抢在别的家族之前找到遗产。 一切不过是等价交换,夏戎将保不住的财富送给他们,他们在夏戎有需要时给予援手。 如果不说破,还能有一层恩义,但慕容家的贪得无厌让魔尊渐渐厌烦了。 慕容权不甘地咽下了最后一口气,魔灵珠从他体内排出,在半空凝聚。 夏戎收走珠子,扭头看着黎青崖,意味再明显不过。 黎青崖退后一步:“那算我的报酬。” 如此危险的东西,不能还给魔道,不能让魔道再出一个魔皇。 夏戎深深看了他一眼,没有强行夺取,扭头拖着重伤之躯来到殷血寒面前。 只见他沉默片刻,抬手掐住了殷血寒的脖子。看这架势,竟是要掐死自己的半|身。 黎青崖冲上去抓住他的手腕,试图拉开,但没拉动:“你做什么? 冒险来救殷血寒就是为了将其杀掉?他搞不懂夏戎的逻辑。 夏戎:“与其让他死在别人手里,不如我亲手杀了他。” 那群叛徒留了殷血寒一口气,但没有给他留活路。殷血寒经脉尽碎,毒入五脏,回天乏术。 殷血寒还有意识,昏沉中他听到了两个人的对话,对于夏戎要杀他的举动,半点都不感到意外。 在夏戎眼中他就是一个残次品,是人生的污点。若能有机会处理掉,夏戎一定会非常高兴。 而殷血寒也恨夏戎,夏戎从未将他当做过平等的存在。将他创造出来,却一次次地侮辱、否认,从不曾给予他任何鼓励。夏戎从根本上就不承认他作为独立的“人”存在。 他们一体共生,性命相连,却也是世界上最憎恨对方的人。 不想最后留在眼中的是夏戎,他移动目光看向黎青崖,感到一股从心底浮出的暖意。 他很高兴能亲眼看到黎青崖平安无事。 说来可笑,明明早就知道当初的“两情相悦”是一场乌龙,这些年却还是念念不忘。 这个人曾对他说“我觉得你在做对的事”,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被支持。因为这句话殷血寒有了离开夏戎,自立门户的勇气,这才能邂逅一群全心全意追随自己的属下。如今夏戎要杀他,也是这个人在维护他,这些年的牵挂,值了…… “那个……我觉得他还有救,要不再抢救一下?” 黎青崖忙翻出一个盒子递给夏戎,夏戎没接,他便主动打开递过去。 只见一个形似蚕蛹的东西静静躺在锦缎上,正是当初殷血寒送出去的牵情丝。 第73章 祭坛边缘摸索了一阵,发现了一个阵法。这个阵法纹路自成一体,即使是在破阵一道上小有所成的黎青崖一时也看不出门道。 在夏戎的指点下,黎青崖启动了阵法。只见阵法亮起微弱的光,转动了两圈。接着喀嚓一声,祭坛上的一块地板缓缓移向两边,一条隧道露了出来。 黎青崖对夏戎身份的疑问更多了。 夏戎的血能启动魔神阵,夏戎知道阵坛下的密道,夏戎难道是魔族?但如果夏戎是魔族,他是怎么在天殛城覆灭后活下来的?而为什么殷血寒的血却不能启动魔神阵? “不问对你更有好处。” 丢下这句话,夏戎撑着墙壁,走入了隧道。 黎青崖忙扶起殷血寒跟了上去,地道入口在他们身后缓缓合拢,外面的魔神阵也随着阵法的血液耗尽而重新恢复平静。 又过了许久,一群人赶来。他们看到了首领们的尸体,却未能发现夏戎与殷血寒的去向。 领头之人细细查看过阵台上的战斗痕迹:“夏戎受了重伤,赶紧找到他们!决不能放他们离开!” 众人领令:“是!” 隧道内,黎青崖紧跟着夏戎的脚步。 这是一条完成度很高的隧道,四面的石壁平整光滑,甚至还有浮雕装饰。年岁太过久远,墙壁上的千年灯早已熄灭,他们唯一的光源是夏戎手里那颗夜明珠。 一阶一阶拾级而下,越走下面的空间越宽敞,夜明珠发出的光竟照不到实处。 听说魔皇曾掳来无数人类女子来为他和他的子嗣们孕育魔族,但只有受宠的一批能住在地面的魔皇宫中,剩下的则被幽囚在巨大的地下城中。 难道便是此处? 若是这样,那天殛城中的确没有比这里还安全的地方。 一条主干道从头拉到尾,两边又细分出许多岔道。在黑暗中安静行进了许久,夏戎停在其中一条干道之前:“在这里等着。” 丢下这句话,他将夜明珠塞给黎青崖,向前走去,身影很快消失在黑暗中。 殷血寒在药力的作用下沉睡了过去,黎青崖将他放到墙边,自己也靠着墙坐下休息。 忽然,黑暗中响起一个老者惊讶的声音:“这是!这是魔族遗孤!” 黎青崖被吓了一跳,举着夜明珠四望:“谁?谁在说话?” “不要怕,老朽是守护这座地下城的存在,已经在此等候数百年了。如今终于让老朽等到一个身负魔族血脉之人,你可愿继承魔族传承?” “我有魔族血脉?”黎青崖疑惑,他怎么不知道?他一直以为自己是百分百的人族。 那个声音急切应道:“对!但是不太多,只有百分之一,刚刚达到继承传承的条件。” 黎青崖:“真的吗?我不信。” 那个声音又问他:“你的父亲与母亲是谁,哪里人士?” “我哪知道。” 那个声音低叹:“的确。当年天殛城破时只有极少的魔族逃离,他们流落在外,活得战战兢兢,即使有后代也不敢告知自己的出身。” “但不管怎么说,你都是为数不多的魔族了。你可愿继承魔族的传承,担起振兴魔族的责任?” 黎青崖:“我有个问题。” “什么问题?” “就算如你所说,我有百分之一的魔族血脉,那我也不算魔族啊。我们百分之九十九的人族血脉没有排面的?只投了百分之一的股就要全吃全占,谁给魔族这么大脸的?” 那个存在被怼得哑口无言,支吾半晌拿不出个回应。就在此时,喀嚓一声,面前的岔道口的栅栏打开了。 黎青崖:“怎么没声儿了?” 顺着巷道回来的夏戎:“你在和谁说话?” “刚才有个声音和我说话,你一过来他就不说话了。” 夏戎了然:“它是不是对你说你有百分之一的魔族血脉,要让你继承魔族传承?” 黎青崖震惊:“你怎么知道?” 夏戎拿过夜明珠,扔向半空。珠子在半空中停住,他指着只被光照亮一小片的顶部浮雕:“和你说话的就是这东西,它对谁都这么说。一旦你答应,它就会把你的魂魄吞掉。” 浮雕只是这恶灵的寄身,打碎也没有用。 意识到自己逃过一劫的黎青崖倒抽一口气,后背冷汗直冒:“你离开之前怎么不提醒我?” 夏戎幽幽看了他一眼:“忘了。” 原以为这个讨人厌的恶灵数百年未吞噬魂魄已经消失了,没想到还存在。 他补充道:“但凡有点脑子的都不会相信它吧。” 有一点点相信的黎青崖:…… 他咽下一口老血:“你说的对。” 岔道进去是一套套屋舍,每套屋舍布局相同,仅有里外两间房。房内仅有一张桌子,一个柜子,和一张床,此外再无其他。 黎青崖:“这里和传说中不太一样。” “传说中的哪?幽囚女子的地方?”夏戎从黎青崖的脸上看到了答案,他冷冷回道,“不,那不在此处。这里是给魔族住的。” 准确的说,是给那些不太受宠的魔皇子嗣住的。囚禁女子的还要在下面一层,而那里是人间地狱。 安顿好殷血寒后,黎青崖走出卧室:“殷血寒找到了,按照约定你该放我走了。” 正在打坐的夏戎眼皮都没抬:“要走就走,还等着本座送你吗?” 语气虽不太好,但的确是要放他走的意思。黎青崖意外,狗贼转性了?他不怕自己出去告密? 不过他才不会问出来,趁夏戎没反悔之前赶紧开溜才是上策。 从他离开客栈开始计算已经过去一天一夜了,也不知道小师叔有没有回秦淮。还是赶紧回去,若是又让小师叔担心就不好了。 黎青崖离开后,夏戎睁开了眼,眼中情绪汹涌。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世界仿佛都是茫茫的黑,混沌中只有他一人。寄生在地下城顶部的恶灵除了喜欢用谎言诱惑人,还喜欢在人最脆弱的时候攻击他的心防。 【逃出去又能怎样?你终究还是回来了。】 【你留着罪恶的血,你属于这里。】 住嘴!聒噪! 夏戎捂住耳朵,但那声音并未被隔绝,一声声直达心底。 【留下来吧,这里才是你的归宿。】 【留下来,将你憎恨的血脉也埋葬在这里……】 忽然,黑暗中响起青年人明朗的声音:“怎么把光熄了?” 黎青崖折返回来,他手里的夜明珠重新照亮了屋子。出去后他才意识到自己不认路,兜兜转转费了好大力气才找回来:“那个,我找不到路,你——” 他想请夏戎帮他指路,却被眼前的景象震惊,剩下的话全数卡在喉咙里。 ……02…… 魔尊不见了,角落里多了一个瑟缩成一团的少年,神情慌乱,脸色惨白。猛然出现的光亮将他狼狈的姿态暴露在光天化日下。 少年看着有十三四岁,容貌昳丽,眼球乌黑瞳孔晶蓝,但最引人注目的还是他头顶上一对贴着脑袋生长的“山羊角”——再明显不过的魔族特征。 只在绘本上见过魔族的黎青崖话都不会说了:天,他看到活的魔族了! 惊讶过后,他才发现少年的手上有红色的血迹,细看去,那对山羊角的根部也在流血。 ——他刚才在拔自己的角? 黎青崖心下微震。 本该离去之人的突然回转也让少年惊愕不已,他手忙脚乱地捂住魔角,红着眼怒吼:“看什么?闭眼!” 黎青崖忙移开眼。 这里只有他,殷血寒和夏戎三个人,殷血寒还在屋里昏迷,这个少年是谁再明显不过。 夏戎果然也是魔族,而且看着血脉纯度不低。听说有三成以上魔血的魔族在受伤后能退化成幼年形态,以节省能量,加快复原,如今看来是真的了。 继续推理下去,他还能猜出夏戎还在这里生活过,所以才会对这个地方如此熟悉,甚至不需要照明也能找到机关。 黎青崖慌得一比,越紧张脑子越活跃,脑子一活跃想的就多,然后就发现了更多他不该知道的事情。 惨了,这下没办法活着出去了。 唯一的办法就是装睁眼瞎:“那个,我找不到出去的路。” 等了半晌,瑟缩在墙角的夏戎有了回应:“走出巷子左拐,路过十三个岔道后右拐,见到魔女像顺着台阶往上……剩下的路你认得。” 他最后似乎还说了一句,但黎青崖没听太清,道过一句“多谢”后,又离开了。 不是他没有同情心,见夏戎如此凄惨也毫不关心。只是对方是魔尊,骄傲如山高,强行给予怜悯反倒可能惹怒他。 但过了一会儿,黎青崖还是折返回来。 面对夏戎疑惑的目光,他解释:“那个,我怕出去刚好撞到追兵,还是在这里等等吧。” 其实是他走到半路,想明白夏戎后面说的是“不要走,留下来”。一开始不是没听清发音,是脑子不信魔尊会说出这样的话而没有朝这方面解读。 而他也的确不放心把一个不断减龄,情绪还极不稳定的夏戎和重伤的殷血寒丢在这里。要是夏戎失了智,杀了殷血寒再自杀怎么办?后来的人怕是连他们尸体都找不到。 躲在墙角的少年版夏戎没有说什么,将脸埋回双膝之间,任由黎青崖去了。 黎青崖将夜明珠放在离夏戎较远的地方,照亮屋子的同时,也保持着那块角落的昏昧。 他掏出玉简,试图给裴雨延发消息,但距离太远,信号太差,也不知道能不能收到。小师叔应该能发现他的暗号,与冒着与小师叔半路错开的风险千里迢迢跑回去,不如在这里等小师叔来。 收起玉简,黎青崖翻出药水与绷带,回头看了一眼瑟缩成一团的夏戎,硬着头皮走了过去:“那个……我晕血,气味也晕。” 夏戎没有说话,只冷冷看着他。 黎青崖蹲下来,像触碰受伤的猛兽般,一面盯着夏戎的反应,一面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安全触碰到夏戎微凉的皮肤后,他松了一口气。 在默默无言与胆战心惊中,他完成了对夏戎伤口的包扎。然后迅速收起东西,溜进卧室找昏迷的殷血寒去了。和夏戎呆在一起,他怕。 不过殷血寒也有醒来的时候,他第一句话便是问:“他在哪?” 黎青崖探出身悄悄看了一眼:“在外间休息。” “是他将你留下来的?” “倒也不是。主要原因是不认路,次要是怕外面有埋伏,再再次要是担心没人看着,你会撞墙寻短见。” 殷血寒被他调侃得俊脸一红,接收到了话语里婉转的关心。黎青崖为人体贴周到,但给的关心又从不逾越界限,与他做朋友一定会是非常舒服的体验。 只是,已经动了心又怎么可能退回朋友的界限,只能在平常的相处中,心跳不止。 “放心,我不会寻死。” 既然已经活过来了,殷血寒便不会自寻短见,自杀在他看来是软弱的逃避行为,要死也不会以这种方式死。至于与夏戎的纠葛,再寻其它解决方式就好了。 黎青崖笑了笑,没有再说话。在闹过“婚约”乌龙,而殷血寒明显还依旧对他有意的情况下,谈什么都觉得尴尬。 但出去又会面对自闭的夏戎,现在可谓进退两难。 殷血寒闭上眼,长叹了一口气:“我不是一开始就这么恨他的。” 黎青崖明白这话里的“他”在指夏戎。 受伤似乎也会使人内心变得脆弱,平时决不会说的话,也有了说出口的可能。 很久很久以前,殷血寒也对夏戎有过期待。对自己的创造者有好感,是人的本性,最初的殷血寒也将夏戎当做最亲密的人。 但不管他多努力,都只换来夏戎否定、斥责……长此以往,再多的期待与好感也会被消磨干净。 一开始他以为自己不够好,后来才意识到,是夏戎不好。但他已经形成了极度缺乏认同感的人格。 黎青崖宽慰:“世间的缘分,若求不来也不必勉强,这不是你的错。” 殷血寒很想问一句“那你我有缘分吗?”但估摸着得不到想要的答案,便没问出口,而是道了一声“多谢”。 安慰过殷血寒,黎青崖找借口溜到外间。 他们两个一人一间房,互相当对方不存在。有什么事还要黎青崖做传话筒。 夏戎又变小了,现在看着只有七八岁,但状态比方才好了许多,脸色也没那么差了,只是依旧缩在角落,似乎只有那个地方能给他安全感。 “你知道吧。”夏戎低声开口,嗓音稚嫩,但语气依旧是魔尊的气度。 黎青崖:“知道什么?” “殷血寒是本座的化身。” 若非如此黎青崖怎么半点质疑都没有,不疑惑他为什么千里迢迢来救殷血寒就算了,竟对那群叛徒的话也没有半点疑问。 黎青崖心里一个咯噔:夏戎试探都不试探,直接说出来,是不是打算杀他灭口啊? 他慌得不行,说话都打结了:“现现现……现在知道了。” 夏戎看出他的惊慌,幽幽道了一句:“城破的时候,他发现了我,但没有杀我。后来还放了我。” “谁?” “你的师尊聂清玄。”夏戎补充解释,“所以只要你不做超过我容忍限度的事,我不会伤你。” 黎青崖“哦”了一声,放下心来。 夏戎不再言语,黎青崖有些遗憾。他方才还以为夏戎要和殷血寒一样找他谈心事,在考虑要不要收咨询费,不过现在他想倒给夏戎钱,让他把过去的故事说出来。 只是魔尊肯定不稀罕这三瓜两枣。 他们之间的好感度并不足以让夏戎将话题深入下去,或者说,有些事情是夏戎一辈子都不会提起的。 但被唤起的记忆越摁压反倒越喧嚣,他耳边又响起了逝去之人的惨叫—— 他的生母是一个没有修仙资质的凡人,这样的女子很难生出天赋高的孩子,而且在孕育魔族子嗣时极易死亡。 夏戎出生时极度虚弱,直到十七岁之前都病秧秧的,这样的体质在修炼上先天落了一步,自然也得不到魔皇的重视。 而他的母亲活了下来,在一群同样资质低下、不受宠爱的兄弟姐妹中,他是极少拥有母亲的人之一,而且他的母亲并未像其他被掳来的女子一般,痛恨自己生下的孩子。 只是那时的他不知道,母亲未死于生产对他来说是幸运,但对这个女子来说却是天大的不幸。 她终究还是死了,死的极为凄惨。 除了母亲,也不是没有其它人对夏戎好。在这不见天日的地下城中,也有良善的兄弟姐妹,只是良善的人在魔族中往往死得极快。 后来的后来,天殛城破了,所有魔族都被抓起来审判。 魔性嗜杀,喜掠夺,手上干净的没几个。那些曾被魔皇重用的“长兄”一个个被处以极刑,唯独他一直没有人来过问。 直到有一天,那个诛杀魔皇的“正道伟人”带来了一个双眼被布条蒙住的男人。 这个男人夏戎见过,是纯阳宗的弟子,叫沈流云。纯阳宗被魔皇所灭,唯独沈流云被抓了回来,关起来受尽折磨。 “长兄们”曾为了捉弄夏戎,带他去参观受刑的沈流云,他们让蛇虫鼠蚁啃噬光他身上的肉,又塞灵丹治好,玩笑道:“可别弄死了,父皇还期待他服软呢。” 曾经儒雅端方的正道骄子,被一群魔人关在牢笼中,极尽折磨,尊严被碾进尘埃。如今他自由了,会放过魔族吗? 聂清玄打开牢笼,指着夏戎对沈流云说:“我留了一个给你报仇。” 感应到牢笼中的气息,沈流云脸色一变,含怒质问聂清玄:“你把一个没杀过人的魔族孩子留给我是什么意思?” 说来可笑,别看夏戎现在这样,少年的他的确没有杀过人。但这不代表他是好人,好人在地下城是活不下来的。若说早些年他还想过为了娘亲努力向上爬,但娘亲惨死后他对魔族便只剩下恨,所以不再尊崇那些安排,任由自己被排挤到魔族最底层。 聂清玄的回应是:“你管他杀没杀过人。他是魔族,魔族就该死,不是吗?杀了他,给你的父兄报仇,给纯阳宗报仇。” 说着将一把剑塞入了沈流云手中,还考虑到沈流云看不见,体贴地帮他提起剑,对准了夏戎的心口。 沈流云握剑的手在疯狂颤抖,他的内心在经历痛苦的煎熬——是杀掉一个无辜的魔族孩子来宣泄自己的恨意;还是克制住似海深仇,放了他? 聂清玄刻意将沈流云推到了一个极端的境地,将他伤痕累累的心再度撕裂。但也只有这样里面的脓毒才能流出,沈流云才有从仇恨中解脱的可能。 最终沈流云还是无法对一个没沾过血的幼年魔族下手,丢下剑,落荒而逃。 聂清玄望着沈流云,直到他的背影消失,然后瞥了夏戎一眼:“走吧,你自由了。” 和殷血寒厌恶欠他的一样,夏戎也极度厌恶承聂清玄的情。但严格说来,他对聂清玄只有讨厌,远远说不上恨。甚至内心深处还有一丝感激,因为聂清玄杀了魔皇,毁了天殛城,做了他最想做而做不到的事。 至于黎青崖——这个聂清玄最在意的弟子。夏戎一开始并没有多深的感想。 再优秀的苗子也只是苗子而已,没长成参天大树前都不值得过于上心。殷血寒喜欢他也不算大事,只要不耽误正事夏戎便懒得理会。 直到现在,夏戎才隐约明白这个年轻人好在哪里。 黎青崖去而复返后,那个令人厌烦的恶灵不再言语,今夜他竟能安稳地入眠…… 黎青崖做了一个梦。 他梦到一个少年在狭小的院子里练剑,但他看着身体不太好,臂力也很弱,艰难挥舞着成年人拿着也觉得重的剑,一下又一下,几千下后,他终于支撑不住,累倒在地。 少年还想爬起来继续练功,但他太累了,努力半晌也没能成功。最终无助地趴在泥土里哭起来。 黎青崖注意到少年的相貌和殷血寒很像。看来他是白天“知心哥哥”当多了,晚上才会梦到这些。 他叹了一口气,走上前去扶起少年:“别哭,你已经做的很好了。” 他在梦里陪了那个少年一晚上,第二天起来后困得感觉和没睡一样。他郁闷地抓脑袋,做个梦而已,自己这么认真干嘛? 和殷血寒说起来的时候,他什么都不知道。果然,人的梦并不相通。 夏戎已经结束自闭,从角落出来,坐在软垫闭目养神。魔族缩小体型来恢复伤口的能力非常有效,夏戎伤好得极快,才过了一晚上,便开始恢复体型。 至于殷血寒虽没有好全,但也能自己行动了。 又等了半天,完全恢复成体的夏戎站起来:“走吧,墨宗和歃血盟的人都到了。” 黎青崖早就盼着这句话了。 走出地道口,重新见到天光的他恍若重生,感动得快要落泪。 两个势力的人乌泱泱地候在外面,墨宗占了左边,歃血盟的人占了右边。 见到他们出来,歃血盟的人冲上来扶住殷血寒:“盟主!”而墨宗的人则一齐朝夏戎下跪,山呼:“属下恭迎尊主。” 墨宗左护法上前向殷血寒禀告结果:“尊主,天殛城内的叛徒已经清理干净了,活捉十二人……” 殷血寒拉住黎青崖的手,占住他的注意力:“跟我一起回去吧。” “不了。我一个人走就行了。” 殷血寒有些失望,但没有强求:“以后遇到什么事尽管来歃血盟找我。” 说完又补充:“当然,没事也可以。”虽然当初的婚约是乌龙,但他不介意再追黎青崖一次。 黎青崖不动声色抽回手:“我会的!” 而夏戎看了他俩一眼,什么都没有说,在属下的簇拥下上了车驾。 两派的人纷纷离去。左护法落后一步,刻意留在了黎青崖身边。他望着夏戎与殷血寒的车驾,感叹:“殷盟主很像年轻时的尊主。” 意识到自己失言,他迅速收住,对黎青崖打揖:“黎少侠这次的恩义,墨宗铭记于心,以后有用得着的地方,尽管开口。” 这话分量不轻,左护法敢承诺一定是夏戎的意思。这种感谢的话高傲的魔尊是不会自己说的。 黎青崖应下:“好的。” 说完这件事,左护法也带着剩下的人离开了。留下黎青崖一个人抓脑袋:殷血寒很像年轻时的夏戎?真的假的? …… 车驾内,夏戎闭目养神,但心绪却不曾平静。 人往往会痛恨年轻时的自己。 如果那时更努力一点,是不是就能守住想要的?是不是就不会有那么多遗憾? 殷血寒的诞生并不是意外,是他炼制化身时剥离魔族血脉的必然结果。 他只给了殷血寒来自母亲的血脉,期盼这个化身能获得一段干净的,不曾背负罪恶的人生。 殷血寒其实不比曾经的他差,甚至在某些方面强得多。但夏戎还是会忍不住去恨他不够争气,不够努力,这些负面情绪连他自己也控制不住。 或许,他痛恨的从来不是殷血寒,而是曾经那个弱小的自己。 殷血寒叛出墨宗,他其实暗地里松了一口气。留下来不过是相互折磨,分开对他们来说是最好的安排。 “左奇。” 车窗外,追上来的左护法应声:“属下在。” “交给你一个任务,放在第一优先级去办。” 听闻此语,左护法提起了十二分注意力:“尊主吩咐。” “帮殷血寒追到黎青崖。” 左护法:…… 骤然听到自己事业脑的上司这般吩咐,左护法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但修士的听力哪那么容易出问题,虽然怀疑人生,但他还是应了下来:“是。” 第74章 待墨宗与歃血盟的人走远,黎青崖也从另一条路离开了天殛城。 沿着来时的方向行了半日,周围的植被渐渐稀疏,泥土也开始呈现出一种古旧的,铁锈般的红色。再往前走便是古战场了,也是他在玉简中与裴雨延约定碰面的地方。 巨大的双尊像出现在眼前,后面是望断山,前面是广袤荒芜的修罗原。 远远看去,石像下立了一个修长挺拔的人影。风席卷尘土,撩起墨蓝的衣角,而那人始终一动不动,像一尊石像,又像一把悬在天地间的孤剑,透着亘古的寂寥—— 人道渺渺,仙道茫茫;生死倏忽,沧海微芒……(注释1) 裴雨延顿悟了,黎青崖不敢打扰他,便守在旁边。他看着面前紧闭双眸的人,只感觉对方下一秒就要化归天地,与大道共存,心里不禁涌出深深慌乱与担忧。 不知过了多久,裴雨延的睫毛出现了细微的颤动。黎青崖激动地站起身:“小师叔!” 裴雨延看向他,盛满玄奥道意的双眼在认出面前人的瞬间,春风化雪。他唤了一声“青崖”,语气轻淡,但若见过北境的冰雪,便能感知天泽城主此时的声音有多温柔。 “小师叔如何就顿悟了?” 裴雨延解释:“来到此地后,见到石壁上的字,忽有感触。” 浮黎剑尊与裴雨延都为剑修,他的箴言能让裴雨延有所感悟不奇怪。只是这箴言是浮黎剑尊死前留下的,里面的道意虽然深厚,却难免悲凉与不详。 黎青崖摁下心底的不安,问道:“回仙宗这一趟怎么样?” “师兄魂魄已妥善安顿。太一有行舟打理,一切安好。师兄失踪之事暂无旁人知晓,但已有人察觉南海异动,着手试探。至于师兄的其它魂魄——”裴雨延略作停顿,轻轻摇头,“没有头绪。” 他们并不知道如何寻找聂清玄的魂魄,甚至连他会去哪些地方都不确定,只能慢慢尝试。 “到此地后有发现吗?” “还没有。”怕黎青崖来了找不到他,裴雨延抵达之后哪里都没有去。 黎青崖左右看了看,山下光秃秃的,也瞧不出名堂:“那我们上山看看吧。” 望断山上有一处战魂祠,是为告慰战亡在此地的数十万英灵而建。 黎青崖到时是正午,天大亮。但等了这么久,日头已经偏西,加上古战场常年阴云避日,每每不过酉时,天便完全黑了下来。因此,抵达半山时已是伸手不见五指。 黑黢黢的山,黑黢黢的林子,连鸟叫都没有。松树像鬼影一样稀疏屹立在山坡上,夜风卷过平原,似鬼哭嚎。 阴森的环境让黎青崖打心底发毛,这里不是可能闹鬼,是绝对有鬼啊! 忽然,一只修长有力的手掌牵住了他,温暖的体温透过接触的皮肤传来,扫尽黎青崖心底的惊惶。 黎青崖心下放松,但嘴上却要面子:“小师叔,那个……我不怕的。” 裴雨延认真应了一声:“嗯,我知道。” 包容的语气黎青崖意识到自己方才的话唯一的作用便是欲盖弥彰,他心下羞窘,反问:“小师叔不怕吗?” 裴雨延轻轻摇头。 好歹也说句“怕”给他一个安慰回去的机会啊,不过让裴雨延撒谎的确困难。黎青崖不甘心地追问:“那小师叔怕过吗?” “很多。”裴雨延承认的干脆。 心有所系,便存敬畏。在乎的越多,怕的便越多。 “怕什么?” “怕冷。” 北境长大的小师叔怕冷?黎青崖忍不住困惑,但裴雨延又不是藏满坏心眼的聂清玄,不说假话。 裴雨延还没有说完:“怕北境变成无人之地。” 他少年时的北境一度因为子民牵离而荒芜,这是天泽城主的痛,而他的夙愿,便是让北境重新焕发生机。 “怕不得不伤害师兄。” 这是在说聂清玄请裴雨延阻止他坠魔的那件事,黎青崖已经知道了。 “还怕,找不到青崖。”说到此处,裴雨延收紧了握着黎青崖的手。 三天前,他寻到客栈却没有见到人,以为黎青崖又出事了,天知道当时他有多惊慌。后来发现暗号,他恨不得立即赶到师侄身边,然而因为一条黎青崖发来的消息,又只能摁下焦躁,静心等候。 一而再再而三地让师长担忧,黎青崖也觉得自己罪恶深重:“对不起。又让小师叔担心了。” “不用说对不起。” 其实,哪怕黎青崖在这里,他还是会忍不住担心。 担心总是没完没了的。 没找到前,担心他会出事;找到后,又担心他会再度失踪;哪怕牵着他,也害怕他会绊倒。 没见面时担心见不了面,见到后又怕下次见不到;不熟悉时担心他讨厌自己,渐渐亲密后又害怕有一天他会有更亲近的人。 裴雨延的心像是一架秋千,在喜悦与苦恼间来回摆荡。患得患失,心绪难宁。 但他想不到合适的词汇,来将这份心情恰当地传达给黎青崖。只能郑重庄严地对待每一次触碰。 在断断续续的谈话中,他们抵达了战魂祠,到了这里那股阴森的气息淡了许多。 高大的牌坊后,是一条白玉道,两边的无字石碑如剑林耸立,直指云霄,一座碑便是一条魂。 聂清玄的魂魄会在这里吗? 黎青崖走进碑林,缓慢看过一块块石碑。但一直走到尽头也没有发现,就在他准备折返回去找裴雨延的时候,忽然听到一声感叹。 “这雨下得真好啊。” 黎青崖回过身,发现自己又回到了天门的庭院。 较之上次,这里安静了许多。之前在聂清玄记忆里见过的裴钦立在庭院下,他看着憔悴清瘦了许多,明明寿数还很长,鬓间却生出许多华发。 青年形貌的聂清玄从后屋走来,见到裴钦后,他追上前急切道:“师父,你不能去!” 裴钦没有理会他,伸出手接住屋檐漏下的雨,又感叹了一遍:“真是场好雨。” 这无所谓的态度惹恼了聂清玄:“魔皇是冲着你的命来的!你不能应战!” 魔皇?黎青崖暗惊。冲着裴钦的命?难道已经到了魔皇下战书挑战天玄道尊的时候吗?那算来离上一段回忆已经过了一百多年? 七百年前,魔皇挑起战争,剑指所有宗门。而裴钦是当时公认的修界第一人,如果能用他的性命来为战争祭旗,那么便为征服修界铲平了最大的阻碍。 在此前提下,魔皇以整个景州做威胁,向天玄道尊裴钦下了战书。 彼时魔皇刚晋阶半步渡劫,而裴钦因为瑶心夫人的离去,心如死灰,荒废了修炼,在合体大圆满上已经卡了很多年,此战对他来说凶多吉少。 裴钦终于给了聂清玄回应:“但我若不应战,他就要踏平一州之地。” “景州与我们何干?天下与我们何干?天门隐居避世,未曾要过天下人什么,何必为天下出头?” 聂清玄并非毫无仁慈之心,只是如果这份仁善要用他最亲之人的性命去换,他宁愿冷血无情。 裴钦没有直接回应他,而是望着纷纷雨雾笼罩的庭院,叹了一口气:“今年的气候很好,紫阳花一定开得很好看。你师娘最爱紫阳花,定会抽空把它们画下来。她用的墨来自东岭,画纸则来自青州,你师兄会提前在端砚中帮她磨好墨汁。” 聂清玄满心苦闷:都这时候了,还说这些做什么? “但是,如果天下大乱,东岭的油墨就运不到云州,江南的画纸厂也会毁于烽火。她会先没有纸笔,然后买不到衣料,最后只能与你师兄流离失所。” 聂清玄一震,说不出话来。 “清玄啊,你说得对,你师父不是什么心怀天下的人,甚至算不上一个活得明白的人。我所做的,不是为了天下,不是为了黎民,不过是想为爱的人护住这点宁静的生活。” 他曾以为自己爱瑶心只是比爱旁人多许多,然而失去后他才明白自己错得离谱。 对他来说,其他人不过是转瞬即逝的风花雪月,唯有瑶心是可遇不可求的。 如同游了三千里的鱼邂逅了在水边小憩的飞鸟,飞鸟为鱼放弃天空,但鱼却还留恋着其它水域,飞鸟会飞走也是理所当然的。 瑶心夫人离开时对裴钦说“此生不复相见”,若他非要来见,她就只有死给他看。 裴钦怕了,所以百年来未敢踏足云州一步。 他已不奢望求得瑶心的原谅,但若此残躯能为她遮蔽风雨,那死也无怨了。 黎青崖从回忆中回神,发现碑林中下起了细雨。无名碑前多了一个人,黑发青衣,与幻境中的聂清玄一模一样。他静静地立着,手像是攥着某样东西,但从黎青崖的角度看,里面空无一物。 “师尊?”黎青崖去拉他的手,却穿了过去。 转眼之间,他又被拉入了新的回忆幻境—— 与裴钦的那番谈话过后,聂清玄偷偷离开了天门。他跋山涉水,穿过半个大陆来到云州,找到了瑶心夫人隐居的凤泉谷。 瑶心夫人本是北境之主的唯一后嗣,但当年她为了嫁给裴钦,放弃了自己的身份,抛下对北境的责任,追随裴钦来到中原。如今不得善果,她没有颜面回去,所以在此隐居,了却残生。 抵达凤泉谷的聂清玄惊愕非常。这里并不像裴钦想象中的宁静美好,反倒死气沉沉,像一座活死人墓。 他站在山谷竹林中高喊:“裴霆!你出来!” 裴庭?这是浮黎剑尊的本名?哪个“庭”字?黎青崖暗自疑惑。 “你出来!裴霆!我知道你在!” 聂清玄还在喊,一遍又一遍。直到唤得口干舌燥,他才得到回应。 “寻我何事?”冰冷的语调响起,一双白色的靴子从竹林中踏出。 现身的青年生得俊美,五官清隽端正,天生三分浩然清气,只是那身素白的孝服着实扎眼,让回过身的聂清玄瞬间忘记了要说什么。 黎青崖也和聂清玄一样惊愕,不过不是为了孝服,而是因为来者的相貌—— “小——小师叔?” 第75章 黎青崖懵了,为何浮黎剑尊会与小师叔生得如此相像? 他满心疑惑。但这只是一段蒙尘记忆,没有人实时解答他的问题。 见到裴霆的打扮聂清玄感到不妙:“为何穿孝服。” 裴霆没有直接回答,转身朝谷内走去,聂清玄快步跟上。裴霆将他带到了一座被紫阳花围绕的墓前,他跪下来,摸着石碑上瑶心夫人的名字,喉头哽咽:“什么时候的事?” “十一个月以前。” “为什么不告诉我们?” “她不让说。” 裴霆表情平静,无悲无喜。聂清玄这才后知后觉地察觉到不对劲,从见面到现在激动的只有他,双眼泛红的也只有他,裴霆从始至终态度冷淡。 他感到陌生,记忆里的师兄虽然寡言少语,但眼睛会笑,心是温暖的,而不是如今这副冰雕似的模样。 一百年过去,有些事情,变了。 但来此的缘由他还是要说的:“跟我回天门见师父。” 裴霆抬手拂去碑上的落叶:“孝期未满,我不能离开。而且我答应过娘亲,不见他。” “他要和魔皇决战了!” “我知道。” “知道为什么不去?娘没有了,你就连爹也不要了吗?” 裴霆用沉默作为回应。 他的冷漠激怒了聂清玄:“裴霆!师尊虽对不起师娘,但他就不是你爹了吗?这些年他为你做的少了吗?你也要死都不肯原谅他吗?” 只可惜无论他如何激动质问,裴霆都无动于衷,像一尊没有心的神像。 他想强行带走裴霆,但裴霆的修为在他之上,出招三两下被化解,他勉强不了裴霆。动武失败的聂清玄,扯着裴霆的衣襟咬牙叱骂:“裴霆,你无情无义!什么天生剑心,我看就是无心的怪物。” 这不是他的师兄。他的师兄温良孝悌,而不是眼前这个听到自己父亲面临死劫依旧无动于衷的冷血之人。 发现聂清玄不见之时裴钦就知晓他去了何处,看到他一个人狼狈地回来,便知道了结果。他眼中似有失望,但只拍了拍聂清玄的肩,说了一句:“回房洗个澡,好好休息。” 一直到决战的当日,裴霆都没有现身。 聂清玄并未将瑶心夫人去世的消息告诉裴钦,他怕裴钦会因此丧失斗志,存心赴死。 这场战斗比预想的还要惨烈。 修界两位顶峰在当时还叫菏泽山的古战场展开决战,他们打了三天三夜,削平了五座山峰。最终裴钦以性命为代价,重创魔皇,将魔族的全面入侵推迟了一百多年。 修界的人颂扬裴钦的功德,但聂清玄看来都是虚的,人都没有了,说功德有什么用。他抱着裴钦的骨灰回了天门,自此隐居。 两年后,孝满的裴霆来天门祭拜裴钦,怨恨着他的聂清玄闭门不见。 而裴霆就一直站在无妄海边,直到第八天早上,他才放弃,转身离开。 魔皇虽然重伤,但并没有死,终有痊愈的一日。只要正道无人斩杀他,人族终究逃不过被践踏的命运。 他像一片阴云笼罩在修界众人的心头。 一百零七年后,魔皇出关,烽火再燃。 太一仙宗、纯阳宗、昆仑、北海、逍遥三大剑派……纷纷派出弟子应战。虽然这些宗门大部分不复存在,但在当时它们都是数一数二的顶级宗门,跺跺脚便能震动修界。但即使是他们,也被魔皇的雷霆手段,打击得分崩离析。 菏泽山脉中的厮杀几乎没有停止过,弟子走出营地半里便有死于非命的可能。 一座座山峰在战斗中被削平,曾经连绵的山脉,逐渐变成荒芜的平原。 继裴钦之后,魔皇又向纯阳宗的尊者发下了战书。尊者无奈应战,最终战败而亡。魔道士气大振,准备一举挥师东进,踏平大陆。 正道的黑夜似乎就要来了。 就在此时,有人向魔皇下了战书。 此前从未有人主动挑战魔皇。毕竟居于正道顶峰的两位尊者都不敌身亡,谁还敢不信邪地去试? 众人纷纷猜测,这个向魔皇请战的家伙会是何方神圣? 最为人认可的猜想是某位相传已经死去的隐世大能见不了生灵涂炭,出来匡扶正道。 然而见到正主时,他们都失望了。 这是个生得清隽端正的年轻人,像是那种会被其他宗门拿来给弟子做表率的优秀学生。 他还不到三百岁,哪怕有了合体期的修为,还是战斗力最强的剑修,足够让修界九成九的人仰望。但在半步渡劫的魔皇面前,还是不够看。 所有人都觉得这个穆姓剑修在找死。 但在决战当天他们还是去了菏泽山,人族不觉得剑修会赢,但也渴望奇迹。 聂清玄也现身了。 这件事闹得沸沸扬扬,他不知道都不行。 这位穆姓剑修是谁他最清楚不过,正是他的师兄,裴霆。“穆”是瑶心夫人的姓,裴霆跟着她走后,便改了名姓。 只是他来的太迟了,已经阻止不了这场决斗。 肃杀阴冷的风吹过山谷。旁观者众多,但大气都不敢出,他们目不转睛地看着天上的白衣剑修。 他真年轻,芝兰玉树。像是谷雨发芽后,长到第二十个惊蛰的松苗,生得修直挺拔,将将长成的栋梁之才。每个人都在心底感叹着他的美好,也在惋惜…… 魔皇如约而至。 一个新晋合体的年轻人按理来说引不起他的兴趣,但得知这是裴钦之子后,他便改了主意。 人族喜欢为亲族复仇,而他正好喜好灭人满门。 战斗一开始便是惊天动地,山河震撼。裴霆用实际行动展现了什么叫后生可畏。他的剑招若惊雷霹雳,凌厉干脆,没有一丝多余。 原本打算随便应付应付的魔皇也不得不认真起来。 两人的战斗引起了天象变动,平地起惊雷,风云积聚,雷雨纷纷,泼天雨水很快又变成鹅毛大雪,山谷在半天之内仿佛到了寒冬腊月。 聂清玄密切地关注着战况,不敢有半点移神。忽然,他感觉衣角被人扯了扯。偏过头,一个负剑少年将一封信递到他面前:“聂先生吗?穆先生有封信留给你。” 聂清玄自认为与裴霆无话可说,但如今对方生死一线,倒也不妨看看他要说什么。 拆开信,入目再熟悉不过的笔迹。就是这样的笔锋,曾经帮他罚抄过不知道多少卷术法书。 【师弟: 见信如晤。 写信的目的是将一件事拜托给你。 等你看到这封信时我应该已经不在了。我不知道你会不会为我悲伤,如果会,那么稍微伤心一下便可以了,不要太多。 还是说正事吧。 先说一声抱歉,抱歉不得不将这样的沉重的任务交托给你,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我的时日不多了……】 信上的内容让聂清玄手控制不住地颤抖,他的双眼渐渐模糊,到最后连字也看不清了。他抬头看着天上的剑修,但因为眼中的泪水,只能看到一半白衣一半血。 裴霆是抱着必死的决心来赴战的。 他选择在刚突破的时候挑战魔皇并非出于狂妄自大,而是因为身体已经支撑不住了。 裴霆以无情入道,最初凭借着天生剑心不生杂念的特性,的确进步神速,但随着修炼渐渐深入,他发现自己的道心产生了裂痕。 这裂痕难以修复,随着晋阶一点点扩大,到了合体,裴霆意识到自己的修途已经走到末路了,如此下去也只会无声无息陨落。 所以他选择破釜沉舟,与魔皇背水一战。 战斗持续了一整天,裴霆终究还是与魔皇修为差距太大,渐渐露出不敌之相,落入下风。 忽然,人群中爆发了惊讶的呼声—— “他顿悟了!” “竟然真的有人战中顿悟!若非亲眼所见,我是绝对不信的。” 半空中的裴霆持剑闭目,风云在他身边积聚,法则之力缓缓荡开,周身威压在瞬间疯狂拔升。 昆仑剑派的掌门沉重地叹了一句:“天纵英才啊!可惜了……” 身为裴霆对手的魔皇难得露出了严峻神情,他忌惮了。这个年轻人不到三百岁便晋阶合体,还有临战顿悟的天资与心性,若是放走他,下一次死的怕是不知道是谁。 这样想着,他坚定了将裴霆就地诛杀的决心。 顿悟会提升心境,但不会马上让修为有质的飞跃。裴霆已无力扭转战局,纵使有逆天资质,也注定陨落在此。 魔皇在掌中积聚起磅礴灵力,打算下一招将其诛杀。 忽然,裴霆睁开眼,浩瀚玄奥的道意在他眼中一闪而过。他持剑朝魔皇走去,凌空却如履平地,风雷随他而动,为他做踏板。 “生者,为过客。” “死者,为归人……” “天地一逆旅。同悲万古尘!” 这段箴言玄奥却悲怆,听到的人都忍不住心生悲凉。 宇宙浩荡,岁月无穷;人活一世,天地过客。凡人也好,尊者也罢,终归于时间长河中的微尘…… 裴霆挽剑,朝魔皇冲去,势若天倾。但这蕴含天地道意的最后一击,却像玉石撞在铁壁上。 “喀嚓。”剑碎,人亡。 这株栋梁之才终究还是,折断了。 “师——兄!”聂清玄悲嚎着扑了上去。 魔族欢呼,正道悲鸣,唯有魔皇心中迷茫。他方才的绝杀之招并没有落到实处,裴霆并不是被他所杀,倒像是故意将自己撞碎在他面前。 这件事处处透着诡异,他却看不出蹊跷。 心中不安的他不敢久留,放弃了屠杀正道的打算,班师回朝。 裴霆的身体在巨大的冲击中被击碎,尸骨不存。聂清玄只抓住了部分血衣碎片与一截鲜血淋漓的断骨。铺天盖地悲戚将他淹没,聂清玄发出野兽般悲嚎:“啊——” 看过书信后,聂清玄才意识到裴霆从没有变过,他从始至终都是那个温暖体贴的,会在自己被师父罚跪时会陪着一起跪的师兄。 无数个夜晚,在他想念离开的师娘与师兄的时候,裴霆也会抱着剑缩在床边,想着他们直到天明。他也思念天门,但不能离开凤泉谷。 瑶心夫人只有他了。那么温柔的师兄,怎么丢得下娘亲? 他只知道恨裴霆不见裴钦。却不知道在听到裴钦战亡的消息后,裴霆吐血晕厥在庭院中,独自躺到半夜才醒来,却只能一个人默默擦干血渍,回到房间。 也是从那时候起,裴霆的道心产生了裂痕,他无法承受那样对待自己父亲的愧疚与悔恨。 而聂清玄对此一无所知,还对裴霆极尽刻薄言语,骂他是无心的怪物。 看他说的,是人话吗? 聂清玄追悔莫及,他握着裴霆留下的断骨,泣不成声。 这是人族与魔族最后一场称得上势均力敌的战斗。 这位穆姓剑修在死后被人尊为浮黎剑尊,他如同夜晚闪过的星火,短暂地照耀夜空后迅速湮灭。此后魔族兴起,大行其道,人族陷入了死寂冷肃的长夜。 那一战过后,天门的最后一位弟子聂清玄消失无踪。 根据记忆看来,后来的八十年,他隐姓埋名四处流离,积极参与各方势力与魔族的斗争。在此期间他结识了许多人,其中便包括纯阳宗的沈流风,也就是沈流云的兄长。 而这些人后来都陆续战亡,他又孤身一人了。 八十年后,晋阶合体中期的聂清玄站到了魔皇面前。魔皇并没有将他当做劲敌,之所以应战,是冲着活捉天门最后一个余孽来的,他喜欢灭人满门,但也喜欢留下一两个看他们痛苦活着的样子。 但他没料到这会是自己的最后一战。 当年裴霆的牺牲并非毫无意义,他以自己的性命为代价在魔皇心中种下了道心裂痕。他将计划告知了聂清玄,请其在自己死后接过重任,利用这个弱点,诛杀魔皇。 而聂清玄忍辱负重八十年,就是为了完成裴霆的托付。 惨烈的战斗持续了七天七夜,聂清玄的本命法器周天道盘碎裂,而魔皇的角也被削掉一只。晋阶半步渡劫以来,魔皇还从未遭受过如此重创。 但聂清玄要做的还不止于此,生死一刻,他终于寻找到了裴霆留下的破绽。捉准一瞬之机,聂清玄积聚全力,舍身攻去。他成功了,瞬息的寂静之后,魔皇爆体而亡。 漫天的血雨落下。曾将人族战力直接削掉一阶的暴君终于,死了。 观战的人族一方在短暂的不可置信后爆发了惊天的欢呼,遮蔽人族数百年的阴云终于散去了。 浑身是血的聂清玄垂手而立,他听着人族唤他的名,却感受不到半点欢喜。他只觉得天地好大,吹过来的风好冷。 他的仇报了,可是这世上,也再没有他的亲人了。 第76章 这段悲凉的过去感染了黎青崖,等回过神的时候他发现自己跪坐在地,泪流满面。 他手里握着一块碎片,是原本被供奉在战魂祠的周天道盘碎片,里面有聂清玄的一魂一魄,方才的记忆就是它呈现给他看的。 蹲在他面前的裴雨延伸出手,为他擦去脸上的泪水,然后将他抱进了怀里。 剑修的怀抱并不特别宽厚,但却足够结实坚韧,让黎青崖感觉只要有他在,天塌了,也轮不到自己来撑。 最后黎青崖是被裴雨延背下山的,观看聂清玄的记忆使他产生了强烈的情绪波动,消耗了大量心力,以至于连赶路都艰难。 简称,哭累了。 黎青崖将脸埋进裴雨延背里,不敢抬头。 ——太丢人了,比鹿昭白小时候哭的还难看。 好在黎青崖虽然别的能力不强,但有一个特长,就是适应能力特别好,也可以说脸皮厚。 等走到半山腰时他已经调整好心态,开始和裴雨延谈在聂清玄记忆里发现的蹊跷:“小师叔看到师尊的记忆了吗?” “看到了。” “浮黎剑尊生得和你一样。” “嗯,的确很像。” 不止是相貌一样,连性情都如出一辙,自持、内敛、沉默……若非在打扮喜好上还有几分差别,黎青崖几乎要以为他们是同一个人了。 这般程度的相似已经不是血缘关系能解释的了。裴雨延是在北境长大的,不存在聂清玄故意将他按照裴霆性情培养的可能。 那一个活着的人为何会在自然成长的情况下与一个早已殒落的人如此相似? 黎青崖忽然想到:“他会不会是小师叔的前世?” 他在幻境中看过的话本很多都会这样写。当现世的情况用常理解释不通时,便只能求诸怪谈了。 裴雨延语塞,他的师侄冷不丁会有稀奇古怪的想法,让人啼笑皆非。死后万事皆空,魂魄归于天地,哪有什么来生。 但他还是认真地给了回答:“我想,纵使有前世今生,那也应该是两个不同的人。” 不同的父母会生出不同的躯体,不同的成长轨迹会造就不同的品性,能生得一模一样的情况简直微乎其微。 “要不就是同一个人?” 这个猜测的不现实之处便在于死而复生,人死后魂归天地。躯体尚可重塑,魂魄呢?他们现在还能为聂清玄收集魂魄是因为他活着,而裴霆是确凿无疑地死了。 裴雨延也是才通过聂清玄的记忆才明白过去种种,又从何得知其中纠葛?纵使再想为黎青崖解惑也只能无奈地回答一句:“我不知道。” 黎青崖意识到自己犯傻了。如果小师叔知道其中的渊源,怎么会不告诉他? 裴雨延的话还没说完:“但我小时候梦到过他,梦到过凤泉谷。” 当时他不知蹊跷,只以为是一场普通的梦境,直到在聂清玄的记忆中看到凤泉谷的风貌才恍然大悟。 想来那应该是裴钦死后,裴霆独居凤泉谷的岁月。梦里他一个人练剑,一个人生活,一个人面对似乎无止境的朝朝暮暮…… 黎青崖惊异,裴雨延说的这件事无疑加深了他与裴霆的联系,只是真相仍如雾里看花。 裴雨延感叹:“这其中的渊源或许只有师兄知道了。” 他的心情说不上悲伤,更多的是怅惘。 聂清玄不是关心天下的人,他会卧薪尝胆以求诛杀魔皇,一是为报仇,二是为完成裴霆的嘱托。若裴霆不死,他或许依旧会为给裴钦报仇而努力,但却不会那么辛苦。 那些年,聂清玄都是怎么过的? “为他担心真不值。”黎青崖忽然这样抱怨,“这个人总是什么都不说,装得高深莫测,将人耍的团团转。不出事还好,出了事尽让人干着急。” 若是聂清玄安然无恙的时候能将过去的辛密说出来,如今他们也不会像热锅上的蚂蚁。 他这话并非是真的觉得聂清玄不是,只是担心急了。裴雨延听出来了,所以安慰:“那我们一起去把他找回来,让他交代清楚。” 黎青崖愣了一下,应道:“好!” …… 他们去了凤泉谷,去了裴霆死后的八十年聂清玄藏身的天荡山,去了一切聂清玄可能留恋的地方。也的确在这些地方发现了聂清玄的其它魂魄,最后还剩下一魂一魄。 北境,风雪连绵。 一艘飞舟低调地穿过风雪。 黎青崖只打开窗户往外望了一眼,便像被烫到一般,缩了回去,裹紧身上的衣服。 他们现在要去最后的目标地,天泽城。除了寻找聂清玄剩下的一魂一魄,黎青崖也希望能在那里弄清楚小师叔的身世。 据裴雨延所说,蕊心夫人虽然不在了但还有以前的老人活着,他们或许知道一些裴雨延不知道的事。 黎青崖第一次看到这么多的雪。白茫茫的大地连着灰蒙蒙的天,仿佛没有尽头。中原有的地方也下雪,但不一样,那些雪是带着水性的,这里的雪像干枯的沙子,整个北境也像雪的沙漠。 而沙漠是不会随着季节的变迁而改变的。 北境居民聚居的地方在南部,他们昨晚便经过了最后一个聚居点。 裴雨延说天泽城还要靠北一些,但飞了一夜之后飞舟还没有停,仿佛要朝天尽头去。 到了此处,连妖兽都开始稀少,纵使是修士的体格,也难以抵挡这要把血液都凝结的寒意。 黎青崖被冻得直打哆嗦,连话本都看不下去了。 “好……冷。” 本在闭目打坐的裴雨延睁开眼,他摸了摸黎青崖的手,凉凉的。 “再添件衣服吧。” 黎青崖摇头:“不用,已经够多了,再多就成熊了。身上还好,就是手和脚冰凉,怎么都暖和不起来。” 周围的一切也都是冷的,像冻过的铁。他缩在榻上,将自己整个人都裹进毛裘中,只露出一张脸。说话时吐出的热气在绒毛上凝出小小的水珠,不慎碰到——嘶,这也是冷的。 裴雨延拉起他的手,放进怀里,他的身体是这里能提供给黎青崖的唯一的热源。 “这样会好些吗?” 黎青崖十分意外,一时连话都说不顺了:“好……好多了。” 裴雨延还想将他抱进怀里。只是有些事他敢在师侄睡着后做,而人醒着时就只能当端正自持的师叔。他其实挺道貌岸然的。 见黎青崖不冷了,他闭上眼继续修炼。 黎青崖继续看他的话本,但心思忍不住往裴雨延身上飘。 以前与小师叔接触时总觉得他身上冰冰凉凉的,但同样的温度到了北境,就变得暖了起来。真奇妙。 手在换位置时摸到了裴雨延的腹肌,结实匀称,像铁石般坚硬。黎青崖本想道歉,但见裴雨延像是入定般没有反应,便得寸进尺地悄悄数起有几块。 就在数到最下面的时候,一只手隔着衣服捉住了他的爪子。裴雨延清幽的双眼看着他,神色无奈:“莫闹。” 咸鱼的本能之一就是认怂及时,黎青崖果断道歉:“我错了。” 只是他不知自己的眼神在说“我知道我做的不对,但我也知道你不会罚我”,活脱脱还是当初那个把杯子刨到地上摔碎,但却理直气壮的猫儿。 裴雨延的确有训斥黎青崖的意思,但听到他道歉之后,自己先于心不忍起来。 他解释:“这样会痒。”身上痒,心底也痒。 寒凉的空气让裴雨延本就如冰似玉的皮肤更加通透,一点血色染在其上极为显眼,藏也藏不住。 一直盯着他的黎青崖怔愣:小师叔,耳朵红了? 黎青崖的心里像被吹了一阵春风,野草疯长。 第77章 在难辨南北的雪原中又行了一天,黎青崖终于透过舷窗瞧见了一座隐在茫茫雾气中的灰白城池。 巍峨的城池如天堑般屹立在极北之地,城墙厚重,塔楼高耸。 一座巨大的石碑屹立在城前,刻着凌厉的“天泽”二字。据说这是天泽城过去的领袖所书,那是位渡劫前期的大能。 相传很久以前的大陆,面貌与如今完全不同。 那时的中原还很荒芜,北境的冬天也没有这么长,更适合人居住。 只是每到下雪的时候,极地里面的冰兽便会出来肆虐。北境领袖带领着子民抵御冰兽,守卫生活的领土,后来渐渐形成了城邦,有了天泽城,也有了成文的规定——北境子民奉天泽城城主为北境之主,而天泽城庇佑他们不受侵害。 后来的后来天地改换,中原变得富庶繁荣,而北境因气候愈发严寒,逐渐没落,直至如今。 现在还能在冰原深处发现过去居民生活的痕迹。 …… 天泽城的人一早便收到裴雨延要回来的消息,在城门口等候。 飞舟挺稳后,黎青崖小心地探出一个头,然后就被迎面的寒风吹了一个哆嗦。他缩回脑袋就想躲进船舱,裴雨延拉住他,提起披风,为他挡住风雪,黎青崖这才敢走出舱门。 这一幕落在恭候多时的众人眼中,活像回门儿时因害羞不敢下轿子的新嫁娘。 站在队伍中后方的两个青年趁机窃窃私语—— 白衣服的感叹:“那是三公子吧,瞧着真俊。和城主挺配的。” 黑衣服的不满:“什么挺配的?会不会说话。是绝配!天造地设,天生一对,天作之合,天天向上。” 白衣青年目露敬佩:“还是上过学堂的人讲话好听。对,就是绝配!” 他们站在下风口,细碎的声音夹在风中被吹远。莫说黎青崖,连裴雨延都听不到。直到两人走到近前,他们才打住。 站在最前面的老者收起脸上微妙的笑容,带着众人迎上前行礼:“城主!” 裴雨延颔首:“总管。” 老者看向他身边的黎青崖:“这位就是三公子了吧。” 裴雨延微微弯眼,带着满足的神情颔首:“是。” 他扭头给黎青崖介绍:“这是看着我长大的赵总管。” 裴雨延特地介绍的人黎青崖不敢怠慢,他向管家郑重见礼:“晚辈黎青崖,见过前辈。” 总管笑呵呵地扶起黎青崖:“三公子不必如此,老朽与天泽城的众人期待您的到来很久了。” “将青崖安排在东阁楼吧。” 那里是蕊心夫人生前的居所。夫人身体不好,受不住寒气,所以工匠在修缮东阁楼时花了大功夫,比起其它地方那里要舒适暖和许多。 管家面露犹疑,回道:“城主。是这样的,前些日子下了冰雹,东阁楼的屋顶砸坏了,还未修好。不如让公子住在你的天月轩吧。” 天泽城从外面看着很大,但因为人丁稀少,用得着的地方不多,便将九成以上的区域封了起来,以节省维护的人力。目前能住人的地方除了两个主人的院子,便是下属和仆人的居所。 黎青崖是贵客,安排在那里明显不合适。 裴雨延倒不介意,只是他的住所完全说不上舒适。想不到师侄难得来一次,便如此怠慢。 他扭头询问:“住我那可以吗?” 黎青崖对住所并不挑剔,如果能离小师叔近些当然更好:“可以。” 既是住天月轩便犯不着再让人带路,跟着裴雨延便是。 然而一路走来,黎青崖竟未再瞧见第二个人,他心生疑惑:“其他人呢?” 裴雨延不解:“什么其他人?” “天泽城的其它弟子与仆从。” “应该还没回来。” “我问的是天泽城内的。” 裴雨延解释:“除了留在北境各处打理事务,监管治安的弟子。长住天泽城的人就门口那些了。” 黎青崖回忆了一下,方才门口只站了十六个人。 相比于天泽城的面积,这个数字太少了,是半夜出门撞到鬼比遇到人几率大的人口密度。 黎青崖望着森森的廊柱,只觉这里的生气稀薄到不可见,太冷清了。 等到了天月轩,这种感觉更强烈了。宽阔的起居室里只有书桌、书架等必备之物,显得空荡荡的,除了冷还是冷,说话大声一点都可能把自己吓到。 裴雨延习惯了苦修,这里没有安置任何取暖的法阵,一进来就把黎青崖冷得直哆嗦。后面仆人来生起火炉后总算好了些。 他参观起裴雨延的居所。 意外在书架上发现了自己写给裴雨延的信,旁边还有聂清玄的,都被妥善收存着。 中原与北境之间并非没有其它更便捷的传递讯息的方式,但写信感觉总是不一样的。说来也是奇妙,薄薄的一封信纸留在手里就感觉多了个念想,每次读起都会再度体验到当初收信的欣喜。 而他寄给裴雨延的信摞起来足足有两尺高。想不到十六年来偶尔一封,竟也有这么多了。 他的废话多,所以虽然数量差不多,但小师叔收到信看着比他的厚了一倍。而聂清玄那边的虽然薄,但因为数量多,便更厚了。 书架上有禁制,他扭头问裴雨延:“小师叔,我可以看这些信吗?” 他想看看老东西都给小师叔写了些什么,能不能从里面寻到蛛丝马迹。 裴雨延解开禁制,将信取下来递给他。 他拿起最上面一封拆开—— 【雨延: 展信佳。 想必你有在蕊心夫人那里听说过我,我是你父亲的弟子,也就是你的师兄,聂清玄。 …… 很遗憾,我因为某些原因不能去北境看你。 等天气好些,来中原玩吧。】 裴雨延解释:“这是师兄写给我的第一封信,那年我六岁,刚识字。” 再拆开另一封—— 【雨延: 你的困惑我已经知道了。 剑术一道贵在坚持,勿要急于求成……】 这几封信里,聂清玄的语气十分友好,温和耐心的师兄形象跃然纸上。 黎青崖看得惊恐不已:这真的是老东西?他是不是又在盘算什么狗比计划了? 果然,接着便听裴雨延感叹:“收到这些信后,我非常期待和师兄见面。但去了中原以后才发现师兄和我想的不太一样。” 天天抓着他揉来揉去不说,还动不动说他丑、笨、呆……非把他欺负得眼泪汪汪才知道收手。 裴雨延不像打小在聂清玄手下艰难求生的黎青崖,哪经历过这些,委屈得不行。但因为年纪小,没办法自己回北境,只能忍辱负重地等到北境的人来接他。 然而一等就是六年。 老东西做出那些促狭事黎青崖完全不意外。 但想不到他居然狗到写信的把小师叔骗去中原欺负,诈骗啊,这是诈骗,兼拐带儿童。 后来一百多年,无论聂清玄如何哄骗,裴雨延都不肯再去中原。 他早就不生聂清玄的气了,但也的确怕了,暗自下决心在变得足够强之前都不再去那险恶之地。 每看到一封,裴雨延都会主动说明背后发生的故事,一件一件,如数家珍。 黎青崖也乐意听他讲这些,感觉自己没有遇到裴雨延之前的一百多年的时光在被一点点补齐。 聂清玄写的信被分成了两摞,他看完一摞之后便去看另一摞,第一封信里面便提到了他—— 【……雨延,我收了一个徒弟。他姓黎,我给他取名青崖……】 “这是师兄收你为弟子后写来的,那时你还在襁褓里。” 黎青崖挺不乐意听裴雨延说他年龄小:“那时是那时。现在我们一起走出去,别人未必看得出来谁大。” 修界就是这样,只要修为够,一家三代看起来都可能像兄弟。 裴雨延感叹:“是啊,转眼就这么大了。”以至于他都来不及看到黎青崖小时候的模样。 “小师叔这两句话老气横秋的。” 暗中观察半晌的赵总管寻得两人谈话的空隙,走进来禀告:“城主,领事们已经到齐了,可以开会了。” 裴雨延看向黎青崖,黎青崖笑道:“小师叔去吧,我就在这儿等你。” 裴雨延嘱咐了一两句,转身离开。 走远之后,总管迟疑地询问:“城主这次带黎公子回来是——” 虽是询问的语气,但他左眼写着“成”,右眼写着“亲”,恨不得两个人今晚就把洞房入了。 黎青崖很小的时候赵总管就知道他了——通过聂清玄写给裴雨延的一封封信件。 裴雨延会喜欢上黎青崖在他意料之外,细想又是情理之中。 自己关注着长大的孩子,天然便带了好感。何况黎青崖本身也是讨人喜爱的。如此生机勃勃的年轻人,莫说裴雨延,整个北境都喜欢。 问他怎么想? 他在想若是有了小城主该请几个奶妈。 不对,三公子好像生不了。 那就想想酒席该怎么办,北境的人不多,全请来喝喜酒也不嫌挤。 上次他的老友还写信来感叹,本来生病熬不过去了,全凭着想喝到城主喜酒的执念撑着。 果然,熬过了冬天,春天又生龙活虎了。 裴雨延并不知道在总管脑内,他与黎青崖已经百年好合了。他就事论事地回道:“回来办点事,待不了多久。” 平静的语气仿佛一盆冷水,浇得人透心凉。 总管心里的宴席被人扯了唢呐,掀了桌子,偃旗息鼓。他咽下一口老血:没事,不急,慢慢来。 …… 这头,黎青崖继续看信。后面的信里有不少夹了录音的玉简,点开其中一个,奶声奶气的声音响起。 “小师叔~我是青崖,我今年三岁了……” 黎青崖懵了,他不记得自己有录过这些话。客观来说,声音挺可爱的。但如果知道是自己的声音,就太羞耻了。 说来小时候他见过聂清玄给裴雨延写信,老东西偶尔还会问他有没有什么要和师叔说,但那时的黎青崖与裴雨延不熟,又正是玩心重的年纪,满脑子都是怎么偷溜出去找师兄们玩儿,哪管聂清玄给谁写信。 在看他看这都是老年人的社交,自己就不掺和了。 后来他搬出青冥谷去和杜行舟住,便更少听闻裴雨延的消息了。 忽然听到门口传来细微的响动,黎青崖警觉抬头:“谁!” 话音落下,一个黑衣青年出现在门口,朝他打恭:“属下是天泽城的副总管,来问公子有没有什么需要的。” 黎青崖认出他也是迎接队伍里的一人:“一切都很周到,没什么需要的,谢谢。” 但青年并不离开。他深吸一口气,将心里话说了出来:“公子,城主很喜欢你!” 原以为城主是块被冻透的石头,注定一辈子当个大冰块。没想到这块石头不但动心了,还趁他们没反应过来就噼里啪啦开了花。 北境这地界儿开花不容易,绝对不能谢了! 黎青崖笑了:“我知道啊。” 有时候他也会觉得,或许正是因为知道小师叔疼爱他,他才敢恃宠而骄。 准备帮自己城主表白的青年愣住了。 原来已经成了吗? 不愧是城主,轻易做到了旁人做不到的事 但他来都来了,总要说点什么打助攻。 “三公子不用担心,在我们北境很多师叔侄都会这样,比如我身边就有一对。”所以请不要拘泥于伦理,大胆地在一起吧。 这句话把黎青崖听糊涂了:“都那样?” 青年语塞,他一个恋爱都没谈过的小年轻怎么好直说:“就是关系很好。” 黎青崖若有所悟地点了点头:“哦,我知道了。” 虽然城池冷清,但小师叔的下属还挺有趣的。 和黎青崖说过一番话,青年满足地退出屋子,而外面竟然还藏了一个人,正是在城门口和他嘀咕的白衣青年。他们其实是来偷看黎青崖的,不慎被发现了,才有了方才一番说辞。 见他出来白衣青年急忙追上:“你一个打下手的什么时候升副总管了?还有,你说师叔侄不会是说我和我师侄吧!”他思前想后也没想到第二对符合条件的对象。 “话说清楚,别随便把我和那个杀星凑对子啊。” 他那师侄十分能干,年纪轻轻便成了分管各地的领事之一,辖区位于北境与中原交界处。那么一个鱼龙混杂的地方愣是被那小子管的井然有序,只因但凡敢闹事的都他被杀了。 黑衣青年解释:“装个样子嘛,那么认真干嘛?” “话不落在你身上你倒不用担心的,万一装成真的了呢?” “那就假戏真做啊。你就不能为了城主未来的幸福做点牺牲吗?” “这牺牲太大了。” 走了几步,黑衣青年忽然停下,若有所思:“那个……你有没有想过。你师侄可能瞧不上你这么笨蛋的类型。” 白衣青年眼一瞪:“他敢!” 黎青崖不知外面的喧闹,看到后面他突然意识到这摞单独存放的书信与方才那摞有何不同。 ——里面每一封都提到了他。 为了确认自己的猜想,他开始拆剩下的信,一封封看过,果然如此。 小师叔把与他相关的信单独存放? 发现这个秘密的黎青崖像是偷了糖的老鼠,甜到想笑,却又有些许慌张。 要不要问小师叔为什么这样做?万一得到的答案不是他想的那样呢? 进退两难之际,他忽然听到熟悉的声音—— “蕊心夫人,久仰。” 第78章 和前几次一样,黎青崖还是毫无征兆地就被拉近了聂清玄的记忆里。 这段记忆发生在某个大殿内,殿宇由黑沉的苍玄石修建,古朴厚重,与天泽城的风格一般无二,想来也是天泽城的某处地方。 被聂清玄唤作蕊心夫人的女人身着白狐裘,坐在铺了好几层毛皮的圈椅中,依靠着扶手,病骨支离。 她生得只能说清丽,在美人如云的修界中算不上夺目。 聂清玄走入大殿,观其打扮这应该是魔族覆灭好些年后了,他现在是修界说一不二,万人敬仰的道尊。 不待蕊心招呼,聂清玄便在她对面坐下——以他如今的身份,不需要对任何人客气。 蕊心夫人幽幽回着他方才那句话:“衡钧道尊真会开玩笑,我一个在极北之地等死的人,无功无德,哪里值得你久仰。” “客套话罢了,你就收着吧。”难道要他说‘我还以为天泽城的人都死绝了’她才高兴吗? 才说到第二句话,聂清玄便原形毕露。 蕊心夫人被噎住,愣了片刻才恢复正常。她问道:“衡钧道尊来此被世人遗忘之地做什么?” 聂清玄开门见山:“我要你们的圣君灵石。” 原本客气的蕊心夫人,脸色忽然沉了下来,恼怒质问:“道尊可知圣君灵石是什么东西,就提这种要求?” 这是他们天泽城神圣不可亵渎的先君遗物。 聂清玄:“当然知道。但死透的人总没有能救活的人重要。” 圣君灵石还有另一个名字,寒冰魄,是天泽城的先祖们魂归天地后留下的精魄结晶,修复魂魄的神药。 “那与天泽城无关。莫要以为你是道尊便可欺人太甚!”这些年谁在意过北境,谁在意过天泽城?就算天下人死了,也与她天泽城无关。 但聂清玄有充足的理由向蕊心夫人索要寒冰魄:“不,我要救的人与天泽城大有关系。他正是你主人的后嗣。” 蕊心夫人与老城主并无血缘关系。她以前是瑶心夫人的侍女,在瑶心夫人离开后代为照顾老城主,后被老城主收为义女。并在老城主死后孤身守着天泽城,期盼它的主人有一日能归来。 “休想哄骗我。天泽城虽然冷清没落,但对外界的消息也并非全无所知。小姐与公子已经死了。”蕊心夫人神情凄凉,她坐在阴影里,就像一截只剩一口气的枯木。 守护北境是天泽城的先祖与北境子民定下的约定。在世世代代的羁绊中,已经形成了牢不可破的契约。如若背弃,不得善终。也是因为这个誓约,瑶心夫人认为裴钦“变心”是自己遭到的报应,所以心如死灰,病死凤泉谷。 聂清玄神情淡淡:“没死我也犯不着来讨这个。” “你想做什么?” “试试和天抢人。” 蕊心夫人明白了他的意思,但摇头,表示不信任:“死而复生之事闻所未闻,我不可能因为这个理由将圣君灵石交给你。” “行不行得试了再说,抑或你不想救他?”无论用什么手段聂清玄都要拿到东西,如果蕊心不愿帮忙他不介意动手掐灭天泽城最后一口气,但那是下下策。 蕊心沉默了许久:“我有一个条件。如果公子复活成功,你要把他还给天泽城!” 聂清玄不说话了,很明显他不愿答应这个要求。 片刻之后,他回道:“你这天泽城都要变成枯冢了。再活一世不容易,别让他给这里陪葬了。” 蕊心夫人立场坚决:“不属于北境的主君血脉对天泽城没有任何意义,我也犯不着救他!” 这是北境的希望,哪怕只是一点回光返照,她也要尽最大努力抓住。 蕊心夫人坚守着这一条件不肯让步,经过许久的讨价还价后,两人达成约定—— 复活后的裴霆交由蕊心夫人抚养,但是得姓裴,记在裴钦名下,依旧与聂清玄做师兄弟。而且聂清玄对他也有教导的权利与义务,蕊心夫人不能阻止他们交流往来。 前一世为天下而亡,这一世又要替北境守寒窑,聂清玄知道这对裴霆未必是好事,但他不想一人独活,想自己的师兄活过来,所以一意孤行地这样做了。 如果复生后的裴霆从小在这里长大,不知道外面有一个更美丽的世界,那倒罢了。一旦是他知道了,会不会怨将他留在这里的自己? 随即,聂清玄意识到自己在杞人忧天。 裴霆当然不会怨恨他,他的师兄是天生剑心。天生剑心会爱人,但总是不会去恨人。 正是因为如此,他更愧疚了…… 从记忆里出来的黎青崖久久不能回神。 小师叔果然就是浮黎剑尊。 他看裴雨延并无不同,裴霆也好,裴雨延也罢,小师叔始终是小师叔。 他只是觉得老东西未免太胡作非为。 和老天抢人,而且还成功了。怎么操作的?牛逼啊。 不过若将他换到聂清玄的位置,又有那般能为,他未必不会试一试。 这封寄托着着聂清玄魂魄的信件还有一小段—— 【……雨延,上一封信里我说要送青崖一件礼物,让你帮忙想想。你说“让他自由快乐”我觉得很好。我想了想,决定送他——“命运”。 我要让他的未来由自己选择……】 这话是什么意思? 就在黎青崖怔愣之际,低哑苍老的声音响起:“老朽见过三公子。” 黎青崖偏头:“赵总管?” 赵总管弯腰回道:“老朽来问问公子还有什么需要的。” 又来问? 黎青崖刚想感叹,脑子一转,明白了什么。 他改口回道:“一切都很好,若有需要我会主动说的。” 赵老总管本想压住笑,摆出深沉可靠的模样,但试了几次还是忍不住,便放弃。笑眯眯地感叹:“公子来了好啊!城主比以往都要高兴。” 见他有留下来谈话的意图,黎青崖起身坐到另一边,将就近的位置让出来:“总管坐下说话。” 老总管是在裴雨延面前都会被以礼相待的人,黎青崖的礼待他自然也受得住。 他扶着案几缓慢坐下:“公子若有想知道的,关于城主与天泽城的事,都尽可问老朽。” 既然对方都主动开口了,黎青崖还客气什么:“小师叔小时候是什么样的?” 记忆片段里,聂清玄谈到天泽城用的都是,“寒窑”、“枯冢”,一副这里就要完蛋的口气。而黎青崖看到的天泽城虽然冷清,但远谈不上穷途末路,且小师叔的从属也对未来非常乐观。 老总管不怕他问题敏感,就怕他不问。问就说明黎青崖对裴雨延有兴趣,也说明他们城主有戏。 他摸了摸胡子,娓娓道来。 裴雨延小时候的天泽城的确死寂,全城上下只有四个人,他、老管家、蕊心夫人,以及照顾夫人的一个侍女。 空得像座废城。 当时天泽城因为无法尽北境之主的责任被子民抛弃,没有人会来这里,它像是被世人遗忘的坟冢,静静躺在极北之地,等着咽下最后一口气。 “夫人身体不好,想照顾城主也有心无力。城主只能隔十天来请一次安,每次呆半个时辰。” “其他时候呢?” “打坐、练剑、看书。城主小时候很懂事,很早就能照顾自己,从没有让人忧心过。” 老总管语气沉重,神情有愧。因为要打理天泽城,照顾蕊心夫人,他能分给裴雨延的关心很少。懂事的孩子不哭不闹,但并不表示他们不需要被爱。 会为他人考虑或许是天生剑心的特征之一,但这并不表示他们就必定早熟。 据黎青崖所知,同样是天生剑心的裴霆小时候就会陪着聂清玄胡闹,包庇师弟更是家常便饭。两个大小子一个捣乱,一个配合,常常让裴钦头疼不已。 管家继续说了下去:“每隔两三个月中原会寄来书信,这个时候城主会特别高兴。公子可知道城主高兴的时候是什么样子?” 黎青崖瞬间脑补出了画面,但还是谦逊地摇了摇头:“愿闻其详。” 老总管解释道:“城主高兴的时候啊,眉毛和眼睛会微不可查地下弯,目光也会变得温柔,但很不容易看出来。” 黎青崖深有感触。 刚开始他看不懂裴雨延细微难查的情绪表达方式,只瞧到一张冷脸,一度以为他讨厌自己。 想到那些事他忍不住弯眼笑开,将话接过去:“是啊。只有特别高兴的时候,才会明显。这时候他语气会变得轻快,甚至会不自觉做出一些小动作。” “是啊,就是这样。”管家乐呵呵地点头。心里也高兴得开了花:看来有些事情根本不用他担心了。 黎青崖与老管家围绕着裴雨延说了一个下午,颇有些相见恨晚的感觉。 傍晚的时候侍女来给火炉添灵木,这是一种北境特产的木材,坚固耐烧,北境家家户户过冬必备良品,燃烧时会发出蓝色的火焰。不过这里用的炉子靠阵法转化能量,见不到明火。 窗外飘起纷纷细雪,悠悠穿过早就被冻成化石的枯树林。 黎青崖感叹:“说来北境的春天快到了吧。这里的雪怎么看着一点都没有化的迹象。” 他原本还想趁此见识一下北境春光呢。 小侍女应声:“这里的雪不化的,化雪的地方在山外的春尽原。那里雪化之后会开好多好多的翠雀草,可漂亮了。” “春尽原?” 小侍女解释,春尽原是山脉以南的一片平原,叫这个名字是因为那里是春天能到达的最远的地方,往北便是长年见不到春天的极北。 黎青崖忽然想到天泽城也在平原的北面,照这样说是看不到春天的。 所以裴雨延告诉他的春天其实是山那头的春天? 不过也没错,毕竟都是他的领地。 “远吗?” “当然远,就算是城主御剑来回也要一天呢。” 发现这位三公子好说话,小侍女的话匣子便打开了,露出了几分她这个年纪该有的孩子气:“还记得有一年,城主从春尽原带了许多翠雀草回来,亲手阴干,做成干花,我们想插手,也不让。说是这是私事,不便麻烦旁人。” “想来是送给心上人的。”说到此处,小侍女有了新的疑惑,“只是城主那么冷清,能喜欢上谁呢?公子在中原与城主相处得更多,可知其中缘由?” 黎青崖被问噎住了。 送给谁了? 当然是送给他了。 他知晓晒那些花会废不少功夫,但没想到是裴雨延亲力亲为。 那些翠雀草从未枯萎,只是由现世长到了黎青崖心底。如今因侍女的一番话,次第开放,漫野的天青色在风中招摇。 …… 添完木料的小侍女方离开天月轩便被人拉住,是一个和她打扮相似的侍女:“怎么样,怎么样?” 小侍女捂脸,一脸甜蜜:“三公子真的好好,长得好看又平易近人,还很体贴,见我挪炉子辛苦便把活接了过去,都不怕自己的衣服弄脏。” “我问的是你事情办得怎么样?” “全都说了。可把我紧张死了,明明知道城主的礼物是送给了三公子,还要装作不知道,生怕露馅儿。我的演技从来没有这么好过。你真该好好看看!” “呸!把你美得。” …… 裴雨延回来时,黎青崖窝在火炉边烤火。 他走过去试了试温度,发现够暖和便放下心来。 “有没有无聊。” 黎青崖乖巧摇头:“没有。看了会儿信,下午的时候赵总管来陪我说了会儿话,时间过得挺快的。小师叔的家很好,就是入了夜有些冷。” 正说着,一股冷风从透气的缝隙吹了进来,他抽了一口凉气,将毛裘拢得更紧了。 不得不承认,他已经不是当年那个五十多岁的壮小伙了,年纪大了。 裴雨延坐下来,拉起他的手,将灵气分成细流缓缓渡过去。 这方法是开会前一个下属告诉他的,也不知道效果如何。(裴雨延不知道的事:这个出“馊主意”的下属在会议结束后被其他人拖到小角落教训了一顿。) 黎青崖的确感觉身上的寒意一扫而空,但他却摁住裴雨延的手,打断了灵力输送。 他解释:“就算小师叔修为高,灵力也不是这么用的。” “没关系。耗的灵力不多,就是控制费些心神。” 裴雨延是雷灵根又不是火灵根,将灵力变暖哪有他说的这么轻松。 “这么麻烦,小师叔倒不如把自己借给我用一下。” “借我?”裴雨延疑惑。 黎青崖坐过去,掀起身上的毛裘,将他盖了进来,并作出解释:“两个人的被窝更容易暖和。” 裴雨延愣住,在他的教养里没有未到就寝时间便躺进被窝的规矩。 不过看到黎青崖亮晶晶的眼,他便放弃了自己那点关于礼数的坚持。 两个人盖着一床被子,依靠着,在烛火下聊天。 “小师叔,我找到师尊的魂魄了,就在信里。”黎青崖拿出那封信件,交给裴雨延看。 感应到其中的魂魄,裴雨延眉眼微垂:“如此一来只剩元神了。” 如此重要的事本该一开始就说,但黎青崖一直没想好如何与裴雨延说他在聂清玄记忆里得知的事。 就在他准备开口之际,裴雨延先说话了。他将自己从老总管那里问出来的讯息告知了黎青崖—— 当年聂清玄的确来北境找过蕊心夫人,但总管并不知道他们谈了什么。后来蕊心夫人将天泽城世代相传的圣君灵石给了聂清玄。七十年后,蕊心夫人拖着病躯只身去了一趟中原,回来时抱着尚在襁褓中的裴雨延。 黎青崖小心询问:“如果小师叔就是浮黎剑尊怎么办?” 裴雨延心中其实已有了答案:“不会有太大差别。” 他什么都不记得,看过去也只感觉自己是个旁观者。人死魂灭,因果翻篇;前尘已了,该珍惜的是当下。 聂清玄应该也不希望裴雨延作为裴霆的幽魂活着,所以从没有与他提起过那段过去。 “那你喜欢这一世吗?”会不会有如果没有复生可能更好的想法? “当然喜欢。能和师兄继续做师兄弟,能遇到青崖,没有比这更让人欢喜的了。” “小师叔管着这么大的北境觉得累吗?” 裴雨延摇头:“我喜欢看着北境一点点繁荣,看到这里的子民幸福和乐。” 黎青崖也像太一仙宗那些年轻弟子做起了十万个为什么,没完没了地问着问题。而裴雨延也是好耐心,每个都认真回答,并未因某些问题很幼稚就敷衍了事。 “最后一个问题,小师叔为什么刚认识就那么疼我?” 黎青崖问的是为什么裴雨延第一次见面就对自己好感度这么高,小师叔对大师兄可不这样。因为老东西那些炫耀的信?还是因为那些他自己都不记得了的童言童语? 为什么? 这问题倒难住了裴雨延,对喜爱的人好是理所应当的。 而他为什么喜爱黎青崖呢? 最初的最初,是因为黎青崖对他来说是除了蕊心夫人、聂清玄、赵总管之外的第四份温暖与念想,他知道在中原有一个孩子会奶声奶气叫他小师叔,也通过聂清玄的信陪着他一同成长。 所以对黎青崖有一份特别的关注。 而真正见到后,他发现已经长成青年的黎青崖比师兄说的还好要。干净明朗,生机勃勃。生长在北境的裴雨延,对他身上的生命力毫无抵抗力。 想了半晌裴雨延有了答案,他看着黎青崖,清澈的眼中倒映出青年的形貌: “因为你是吹进冬天的春风。” 第79章 他是吹进冬天的春风。 这话在黎青崖心里掀起了狂风巨浪,他愣愣地盯着裴雨延。 剑修的双眼明澈真诚,注视的地方便是主人全副心神所在。现在,它倒映着他的模样。 完了,他完了。 他想泡自己师叔,但老东西会打折他腿的,真的会打断的。 他苦恼地请求:“小师叔莫再说这样让人心乱的话了。” “怎样心乱?” “咚咚地跳,像养了一窝兔子。”还是发情期的。 闻言,裴雨延微弯眉眼,抬手捂住自己的心口:“这里也有兔子,好多只。” 原来心慌意乱的不止我一人\原来小师叔也会心乱。 两个人生出了近似的想法,心里都像只猫尾巴,扫来扫去,痒得不行。 昏昧的烛火中,传来裴雨延的低语:“我想,我可能喜欢青崖。” 黎青崖脱口反问:“可能喜欢是什么喜欢?” 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可能喜欢是什么意思? 裴雨延沉默下来,在黎青崖以为自己得不到回应之时,他开口:“我不想把你给别人看,想把你藏起来,想对你做不合礼数的事。” 比如现在。 他对黎青崖充满了占|有|欲与情|欲,这绝非师叔对师侄的喜爱,更像情爱。 师叔对自己有这么糟糕的想法,黎青崖一定会被吓到吧。 但压抑只会生出更多杂念与妄想。他的思维越来越多被黎青崖占据,从两个时辰到四个时辰,从四个时辰到八个时辰,现在连修炼都会分心,像是生了病。 黎青崖脑子里炸了烟花。 这是告白吧,小师叔是在对他告白吧。 裴雨延以为他被吓到了,心生懊恼,忙带着歉意解释:“抱歉。我不是故意有这种想法,只是控制不住。如果青崖不想听,就忘了吧。” 这份小心翼翼舒缓了黎青崖的无措,他弯眼反问:“那些不合礼数的事,小师叔不问,怎么知道我不愿意?” 这下轮到裴雨延错愕了。 黎青崖努力压抑着想翘起来的嘴角:“小师叔说说都想做对我什么坏事?” 裴雨延凝视着他,开始缓慢地描述自己对黎青崖的欲|望:“想抱着你。” 黎青崖从被子的另一头钻进他怀里:“是这样吗?” 柔顺的青丝滑落,调皮地钻进手心,繁复柔软的长袍透着熏制过的松香味儿,裹着青年修长柔韧的身躯塞了他满怀,他的心也像被塞满了。 虽然青年再过几年也要到百岁了,但在他面前还是年轻。 他的小师侄就像一根修美的新长成的翠竹,青翠柔韧,生机勃勃。但现在黎青崖身上除了经常闻到的清香之外,还多了一股香甜的味道。 是竹笋时期的糖分还未代谢完吗?裴雨延冷不丁冒出这么一个想法。 他将黎青崖拉近一些,将其整个人都拘在怀里,以最紧密的姿势与自己相贴:“这样。” 这个拥抱以他们目前的关系来说虽然亲密,但还不算逾越。 黎青崖追问:“还有吗?” “吻你的头发。” 这也不算过分。 “那吻吧。” 裴雨延在他头顶轻轻落下一吻,顺势将唇鼻埋进柔顺的黑发,这里也散发着相同的香甜味。 “还有眉毛。” 黎青崖本想答应,但裴雨延还没说完:“眼睛、耳廓、脸颊……以及——” “嘴唇。” 每个被他念过的地方都开始渐渐发烫,最后念到“嘴唇”时黎青崖感觉自己就像那被丢进开水中的淡水虾,整个人都红透了。 暴露在裴雨延深情目光中的他想找个地方躲起来,但剑修修长有力的手臂扣着他的腰,让他无处可逃。 “这些都可以吗?”裴雨延向他确认。 就当前的气氛来说,他直接做黎青崖也不会生气,但裴雨延偏生恪守礼教,在行动之前郑重地征求同意。这样窘迫的问题让人如何作答? 也是,他素来珍视尊重黎青崖,连拥抱都要获得允许,做更亲密的事时当然不会冒犯。 裴雨延决定,只要黎青崖表现出半分的不情愿他便会住手。 不管自己想怎么样,青崖的意见才是最重要的。 黎青崖心如擂鼓:这太犯规了。 “我要睡了。”拒绝不了的他选择逃避。 这个答案不是裴雨延期待的,他虽有不舍,还是松开了手。 黎青崖迅速钻出他的怀抱,匆忙套上鞋离开,脚步慌乱,出门时还差点撞到门框。 望着他仓皇离去的背影,裴雨延感觉心口变得很空:他果然还是把青崖吓到了,以后青崖一定会疏远他吧。 …… 落荒而逃的半个时辰后,躲在房间的黎青崖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如何也睡不着。 他脑子里全都是一个问题:如果自己刚才说了可以会怎么样? 毫无疑问,他和裴雨延的关系会发生质的改变,他们将无法继续维持正常的师叔侄关系。 要问他喜不喜欢裴雨延,当然喜欢。 但一想到谈恋爱,他的“创伤后应激障碍”就发作了。第一,他怕没办法对裴雨延负责,毕竟自己在剧情里就是个“渣男”;第二,他怕被戳屁股,哪怕小师叔没有倒刺他也怕。 只谈精神恋爱?不行的,小师叔那么俊他怎么可能不馋小师叔身子。 如今回想,他最后跑掉的行为看着就像是拒绝了小师叔。 他不是这样想的啊。 为自己行为感到懊恼的黎青崖翻身将脸埋进被子里。 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方才的行为就像一个撩了不负责的渣男。 如果不答应小师叔,他“循循善诱”问那些问题是什么意思?逗人玩儿吗? 一想到小师叔可能因此难过,他就更厌恨自己了。 又过了半刻钟,黎青崖有了决定。 他跳下床,跑出房间,来到裴雨延的房前,咚咚地敲响门。 不多时,门被打开。 裴雨延应该准备入睡了,平素里一丝不苟的外衣只披在肩上,不过发髻还没有解。烛火映在他脸侧,颇有些灯下观花的意境。 见到黎青崖他的目露惊讶,接着目光转了一圈,最后在黎青崖光裸的脚上停留,眉头拧起。 未待他开口,黎青崖脱口而出:“小师叔和我在一起吧!像恋人那样。” 裴雨延一下忘记了要说什么,抬头看向他,满脸不可置信——这样的表情在天泽城城主脸上着实罕见。 “只要答应,你就可以亲我。还有其它亲密的事,也可以做。” 黎青崖感觉自己像拿糖拐|骗天真儿童的人贩子,颇有罪恶感。但既然决定泡小师叔,当然要不择手段以求成功。 裴雨延原以为自己已经被黎青崖厌恶,不料还有峰回路转,巨大的幸福感淹没了他。 他笑了起来,点头:“好!我和青崖在一起。” 裴雨延生得俊美,但平日极少笑,如今一笑,如春风过境,桃花灼灼。黎青崖愣了几息才反应过来,笑吟吟道:“你可以对我做不合礼数的事了——” 说到一半,他改口纠正:“不对,现在都合礼数了。” 黎青崖暗自期待确定关系后裴雨延第一件事会做什么。 抱他?亲他?还是一起做? 只见裴雨延上前一步,将他打横抱起,朝床走去。 突然的失衡让他慌了,忙抓住裴雨延的衣袖稳住身形。 即将到来的事情让黎青崖万分紧张,他还没做好被戳屁股的准备。于是忙求饶:“小师叔,我还没做好准备。要不我们先谈两天再干这个?” 这个时候又叫小师叔了。 不过裴雨延只是把他抱到床上放下,拉过被子将他裹起来,伸手进去摸了一把他的脚,半点不嫌弃。 “冰的。” 方才黎青崖急着找裴雨延表明心意,穿着中衣赤脚跑来,虽然只是从东厢房到西厢房,但也冻了个通透,尤其是脚,冷得像冰,不过兴奋的他半点没觉得冷。 原来不是要睡他。放心之余黎青崖有些一点点的遗憾。 真的就一点点,他才没那么色。 “被窝是暖的,一会儿就好了。”他说着拉起被子闻了闻,“有你的温度和味道。” 裴雨延一愣,耳根可见地红了起来。 黎青崖吃吃地笑出声,活生生一个促狭鬼。 他本就不怕裴雨延,如今确定了关系连辈分也不用再顾虑,自然更放肆。 裴雨延无奈,他的小师侄,不对,是小恋人,生性活泼,以后怕是少不了让他头疼。虽然这样想着,他心里却像化开的蜜糖,又烫又甜。 他的嘴角弯出了明显的弧度,他在高兴,是非常高兴。 黎青崖询问:“你不想亲我吗?” 这是满足对象的愿望,绝对不是他馋裴雨延身子。 裴雨延:“……” 方才一直在想黎青崖光着脚跑过来会不会冻到,忘了。 “现在可以吗?” 黎青崖忍着臊意回道:“当然可以。只要我没有明确拒绝,都是可以的。” 得到“长期许可”的裴雨延扶住黎青崖的头,毫不迟疑地俯身下来,将唇印到了青年柔软的唇上。 这一刻,他叫嚣的内心终于安宁下来。它暂时得到了满足,但还不够,它想要更多,想占有黎青崖的更多。 这个吻很软很凉,像雪花落下。 黎青崖这样想着并伸出舌头舔了一口,想试试它会不会化掉。 裴雨延像是被电了一般,浑身僵硬。 感觉自己略胜一筹的黎青崖弯眼,露出得意的神情。 裴雨延心中一荡,眼神也不自觉温柔起来。 若有若无的缱绻香气在房间内蔓延开,这味道裴雨延闻过许多次,知晓是黎青崖身上散发出来的。但这味道出现的缘由他还不清楚。 黎青崖咬了一口他的嘴唇,探身到他耳边低语:“我教你其它的。” 说完顺势将裴雨延压倒在锦被中,柔软如云的被褥将两人淹没。 青丝交缠,手指游移;所过之处,星火燎原…… 两刻钟后,被吻得晕头转向、找不到北的黎青崖颤着声音连连求饶。 他原先以为裴雨延的浅尝辄止是理论知识不足,现在他知道自己错了,大错特错。 实践证明,天泽城的生理教育非常完善不说,剑道顶峰的学力也是一顶一的,别问他怎么知道的。 “小师叔,不要了。我认输了,不要了……” 确定关系后,黎青崖性子中的恶劣显露无疑,撩拨人时无所顾忌,真要被上时就怂了,可怜兮兮地叫起小师叔,偏生这套能将裴雨延吃得死死的。 纵使知道黎青崖有演戏的成分裴雨延也不忍让他受委屈,无奈之下,忍着欲|望停了手。 只听他哑着嗓子道:“我出去一趟。”说罢,起身离开房间。 屋外寒风呼啸,足够让一切情|欲冷却。 趁他走开的间隙,黎青崖悄悄掀开被子看了一眼,发出猫猫叹气:他就不该贸然上喜欢的人的床,还撩火。 第80章 三公子昨晚睡在了城主房中。 这消息如同风一样,迅速传遍了只有二十来人的天泽城。 黎青崖尚不知天泽城许久未用的厨房已经被重新拾掇出来,煮上了红豆饭。 不过他们可能要失望了,昨晚裴雨延从外面回来后便一直在软榻上打坐,黎青崖让他上床去睡也被拒绝了。 小恋人的撩拨让裴雨延苦恼非常,他叹道:“青崖,我不是圣人。” 能停下第一次,但未必能停下第二次。 黎青崖听懂了他的潜台词,倏觉耳根发烫:“那我回去睡了。” 说罢作势欲走。 瞧见裴雨延目露紧张他又坐回去,笑起来:“骗你的。” 不止是裴雨延不想他离开,他也恨不得和裴雨延黏在一起,哪怕什么都不做,就这样坐一晚也高兴。 …… 这个季节的北境昼长日短,刚到卯时便大亮了。趴在床上的黎青崖被晨曦晃得睡不着,拧着眉头醒来。 裴雨延还在闭目打坐,他悄悄掀开被子,来到剑修面前蹲下。 以前裴雨延是他小师叔,即使觉得好看也只敢偷偷瞧,但如今这个人成了他的,能放肆地看个够了。 裴雨延的睫毛颤了颤,缓缓睁开眼,入目便是蹲在他面前的青年。 黎青崖荡开一抹明媚的笑:“晨安!” “晨安。” 裴雨延俯身印下一个吻,唇齿交缠。 黎青崖被他的热情惊讶到,一时怔愣。明明一开始是他教裴雨延莫要拘谨,如今倒是他窘迫的次数更多。 分开后,裴雨延哑着嗓子询问:“醒了多久了?” 黎青崖气息可见地急促:“没……没多久。” “我们还是出去吧。”再单独呆下去怕是要出事。 “好。” 正欲起身,裴雨延忽觉被扯了一下,低头一看,他的头发被与黎青崖的编在了一起,怕是他的小恋人趁他入定之时偷偷做的。 黎青崖狡黠笑了,用手指一勾一拉轻巧地将辫子解了开。看着交缠的墨发被丝丝分开,裴雨延莫名觉得有些遗憾。 天泽城的红豆饭没能吃上,太一来了消息,是鹿昭白发来的。 看完传讯,黎青崖神情凝重:“大师兄病了。” 杜行舟不欲他人知晓,隐瞒下来,但瞒不过自己的弟子。而鹿昭白担心他,无奈之下只能偷偷写信,求助他师叔。 裴雨延知道黎青崖放不下那边:“回去吧。” 两人走得急,上午决定,中午便出发了。老管家挥泪告别,满心不舍——这红豆饭还没熟呢,人就走了。 飞舟一路向南,朝中原而去。 行过半天路程后,大地开始出现植物的色彩,次第的青绿朝天边蔓延,遥看如翠,近却无。离开北境后,黎青崖却发现自己有些喜欢上那片被雪覆盖的土地了。 他回头望了一眼,叹道:“等师尊恢复了,我们再一起回北境吧。”没说待多久,也没说什么时候走。这潜台词是要住下来。 裴雨延微弯唇角:“好。” 黎青崖刑期未到,还是扮作云去闲的模样回宗,为了不引人注目,特地与裴雨延分开抵达。 半年过去,太一仙宗的氛围比以前肃杀了许多,巡逻的弟子多了,入宗门接受的盘查也更严格。 黎青崖刚上岸没两步,就被弟子招呼:“云师兄,你怎么又跑到这里了?” 这句问话让他暗觉不妙。随便找了借口应付过去,刚走没两步便撞上了正主云去闲,怕什么来什么。 黎青崖掉头想跑,但法修哪能跑过剑修,他被云去闲三两步追上,揪住领子拖到角落:“你还知道回来?说好两个月,两个月之后又两个月,两个月之后又两个月,整整半年啊!” “还有那个药神谷的小姑娘是怎么回事?” 云去闲一肚子火气憋了好几个月,如今抓到罪魁祸首,全咬牙切齿地喷了出来。 这小子不知道在哪给他招惹的桃花债,让那娇气的小祖宗生了气,知道这几个月他为了哄人掉了多少头发吗?为什么他一个单身狗要承受谢君酌的痛苦? 黎青崖连连求饶:“大哥,我错了。师弟也是情非得已。” 关于黎青崖不归的缘由云去闲略知一二,不该他问的他不会问。 他冷哼一声,放开黎青崖的领子,姑且作罢。 黎青崖小心翼翼询问:“云师兄怎么出来的?” “谢君酌要闭关,把我替了出来。”不过这可不是免费的,“那个臭不要脸的趁火打劫,坑了我三万灵石、五根灵玉髓、二十瓶宣明丹……结果谈成没几天你得到特赦,被允许留在宗门缓刑观察。” 云去闲满心怨念,谢君酌关了两天就放出来了,他那些东西都白给了。 还? 不可能的,谢君酌那家伙不可能还。 特赦?黎青崖讶异,略一沉吟,猜到这应该是杜行舟运作的结果。 云去闲一脸不善地看着黎青崖:“你说这些怎么算?” 都是他辛辛苦苦攒下来的家当,剑修有点积蓄容易吗? 黎青崖理亏在先,对割地赔款无有不应:“好好好,给你报销。不过你先与我说说,我大师兄最近如何?” “杜师兄?挺好的啊。你问这个做什么?” 这说法与鹿昭白所言并不一致,不过既然杜行舟要瞒下来,云去闲不知道也不奇怪。 “没什么,我自己去看他好了。”黎青崖一摆手,朝问道峰而去。 云去闲站了片刻,想起什么,追了上去:“喂!说好的赔偿呢?站住!” 费了老大劲儿安抚好云去闲后,黎青崖来到青云端。他走进院子,抬手制止了想要行礼的弟子,来到书房前。杜行舟坐在桌案后阅览文书,精神头看着还行,但脸色略有苍白。 “大师兄。”黎青崖走进书房。 “青崖?”杜行舟放下笔起身相迎,“你怎么回来了?” “事情办完,便回来了。大师兄面色欠佳,生病了吗?” 方才他先去了问道峰主殿,没有找到人才寻到这边的。通常杜行舟都是在那边办公,如今搬到书房怕真如鹿昭白所说,是身体出了状况。 “并无大碍。只是太忙了,没顾上休息——咳咳!”杜行舟没忍住干咳,漏了馅儿,只能迅速转移话题,“这么说师尊的魂魄都找到了?” 黎青崖略一顿,顺着他的话说了下去:“还差元神不知去向,我与小师叔决定摆阵招魂。” 杜行舟点头:“好。还有什么需要的吗?” “一切都准备停当,就等摆阵。宜早不宜迟,今晚开始。” 先到一步的裴雨延候在青冥谷中。 黎青崖远远见到他便拔腿跑过去:“小师叔!” 裴雨延弯起眼:“嗯。” 跟着前来的杜行舟也走上前,行礼:“师叔。” 裴雨延略微颔首:“行舟。” 如黎青崖所说,所有东西都已经准备好了。承载了聂清玄魂魄的信物、用来寄魂的化身人偶,以及阵法材料摆满了整个石案,就等着摆阵。 招魂阵是上古传下来的一种搜寻魂魄的术法,燃四十九盏引魂灯,以部分魂魄为引,由至亲之人守阵,一刻不停地吟诵招魂咒,历时七天七夜,魂魄若听到了便会顺着指引归来。 而摆阵材料越好、用作引子的魂魄越多、守阵人与被招魂之人牵绊越深,成功率便越高。 设阵材料是裴雨延开了天泽城宝库挑的,绝对顶好;他们手上已经有二魂七魄,只寻一魂,自然也容易;此外,阵法还借了太一仙宗护山大阵之力,以增强效用…… 这般配置,但凡聂清玄的魂魄还存于天地间,便能找到。 ——除非老东西对他们都是虚情假意。 寄托在各信物上的魂魄被引入化身人偶中,人偶的脸越来越生动,唯缺一抹点睛元神让其“活”过来。 引魂灯一盏盏燃起,等阵法完全运转起来,招魂咒就再也不能停。 咒语乃古语,吟诵极耗心神,以一人之力几乎不可能守完全程。 重任落在了裴雨延身上,但守了五天之后,他也渐有力竭之相。第六天末,黎青崖强硬将他替换下来。 他的修为远不如裴雨延,半天过后便渐渐不支。 来此的杜行舟看得心疼。他不是不想替黎青崖辛苦,但有自知之明——他不符合为聂清玄招魂的条件。 到了第七天晚上,他们依旧没等到元神归位,也没有任何指引,化身人偶一动不动。 七天七夜,只要魂魄还在怎么说也有消息了。他们不得不做出最坏的猜想——聂清玄的元神或许已经在天劫中消殒了。 引魂灯渐次熄灭,黎青崖眼中的光似乎也跟着熄掉了。 他站起身,转头无助地看向裴雨延,什么都没说,但光眼神便足够让人心碎。忽然,青年身体晃了晃,直直栽进裴雨延怀中。 黎青崖抓住裴雨延的袖子,抬起头,双眼通红:“小师叔,师尊是不是没了?” “还有其他办法的,还有其他办法的……”裴雨延紧紧抱住他,反复重复着这句话。 两人互相依偎,似乎没有旁人插足的余地。杜行舟站在旁边,感觉自己是个外人,在场的人中,只有他不为聂清玄的殒落感到悲伤,甚至装不出悲伤的模样。 他只为未来担忧。 若师尊真的陨落,太一将面临前所未有的挑战,自己能扛下来吗? 杜行舟抬眼望向天外,只觉心口像压了千斤巨石。 …… 杜行舟觉得自己与聂清玄之间的师徒情分微薄到可以忽略不计,他也一直知晓自己从来都不是聂清玄想要的弟子—— “果然,送来个雕好的玉娃娃。” 这是聂清玄见到他后说的第一句话。 那年他七岁,被御峰主牵着来见他未来的师尊。 前因是衡钧道尊应太一仙宗众峰主与众长老的请求,答应为太一仙宗培养一个继承人。于是太一仙宗开始在各属地,甚至是交好的世家宗门间搜罗合适的人选。 而杜家嫡次子杜行舟资质顶尖,心性绝佳,是杜家为这个位置花费七年教育出来的孩子,没有理由不入选。 衡钧道尊见到的第一面,便给了这件“作品”一句近乎嘲讽的评价。 御凌恒对他的态度很是不满:“你不要我要,还有大把的备选等你挑,但别看了其它的不满意,回过头来和我抢。”杜行舟是他亲自去杜家接来的,他很喜欢这个孩子,一直遗憾未能收到自己门下。 只听聂清玄一声轻笑:“罢了,留下吧。左右都没有差别,难道还能指望你们按照我中意的挑?” 御凌恒被激得火起,不过顾虑到有小孩在场,没有与聂清玄争吵,忍下怒气,拂袖而去。 待众人离开后,聂清玄看向杜行舟,对他说了第一句话:“你以后想要成为什么样的人?” 年幼的杜行舟恭敬打揖:“弟子无大才,但愿尽一身之力,造福修界。” 聂清玄听了淡淡地移开眼,不再说话。 这份在旁人那里能获得夸赞的回答在衡钧这里,没有及格。 杜行舟还是被收入了聂清玄门下。 在外人面前他是衡钧道尊的嫡系大弟子,太一仙宗十八代弟子首席,少年老成,处事周到。但他清楚,自己打一开始就没入聂清玄的眼。 后来聂清玄收了明奕泽,这次的缘由是为了还欠明家上一辈的人情。 当然,他也不中意这个二弟子。 又一百年,外门的弟子带回来一个孩子,在青州捡到的,来路不明的孤儿,身上只有一块写着他姓氏的纸条。他们见这孩子资质绝佳,便将他送来主宗,看这孩子是否有造化被哪位长老或峰主收入门下。 小娃娃乖巧机灵,很讨人喜欢,聂清玄出来散步,远远瞧见便不走了。 他看了好一会儿,抬步走到娃娃身边,向旁边的弟子要了一块话梅糖,哄着娃娃叫了一声“师尊”,便将人抱走了。 小娃娃成了衡钧道尊的三弟子,也是聂清玄主动收的第一个弟子。 道尊不是外人以为的不收弟子,只是太挑剔,最后让人以为这是他拒绝的借口。 人不怕穷困,怕的是对比。 原来他与明奕泽都不受忠实也就罢了,但如今小娃娃被聂清玄留在青冥谷,亲自教养,高低立现。 明奕泽乃明家独子,云洲无人不知的泽少爷,自小鲜衣怒马,打马游花,是心高气傲的少年郎,哪受过这般冷落。 心有不满的他并未藏着掖着,大胆地抱怨了出来:“大师兄,你说师尊真的有把我们当徒弟吗?原以为他本性冷淡,但见了小师弟我才知道,他不是不会疼爱弟子,是瞧不上我。” 杜行舟听了只想苦笑:不,聂清玄瞧不上的不是他。 聂清玄至少对明奕泽说过:“你闭关做什么?浪费时间。不如好好赚钱,用钱买药吃都比你苦修晋阶来得快。” 话不好听,但并非没有道理。 按普通人标准来看,明奕泽水木双灵根的资质算是上乘了。但太一仙宗嫡系里那个不是妖孽?只要时间够,这些人最差都能到分神期,但这对明奕泽来说很难。 何况比起修炼明奕泽更喜欢赚钱,心不在修途,便不会为了悟道饮冰茹蘖,忍受枯寂。这般情况下让他早早离开,莫浪费青春的话,倒成了忠告。 但聂清玄只对杜行舟说过:“我没什么对你说的。” 当时的杜行舟尚年少,也有几分意气,他悲愤质问聂清玄:“为什么师尊总是对我无话可说?我也是你的弟子,也想得到你的教诲。” 聂清玄转头看向他,目光像是第一次认识他。 他问了一个毫不相关的问题:“你觉得教你们基础术法课的夫子是笨蛋吗?” 聂清玄说的那个夫子是一位峰主的亲戚,走后门儿进的太一仙宗,无甚大才还爱耀武扬威,弟子们对其多有不满。 杜行舟垂眼,恭谨回道:“夫子有时候还是不错的。” “我问你觉得他是笨蛋吗?” 杜行舟陷入沉默。 他没有将“虚伪”贯彻到底的魄力,掷地有声地否认;也没有勇气承认自己真实想法——这有违他完美的人设。 聂清玄召来毛笔,写了几个字:“下次上课时将这张纸条贴到他身上怎么样?” 抬眼看去,只见上面写着——我是笨蛋。 杜行舟语塞,他怎么能做这样的事呢? 聂清玄看出他的拒绝,露出果然如此的笑。他扯碎纸条:“我说了,除了术法我没什么能教你的?” 杜行舟是被雕琢好的玉娃娃。谨言慎行,不离经叛道,不对抗规则,明哲保身,不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他人生的每一步都被家族和仙宗长辈们规划好了,入太一仙宗、当上首席、成为掌印、接任太一仙宗宗主……按部就班。没有留给聂清玄“雕琢”的余地,而聂清玄也没有下手的兴趣。 何况,若是用力过猛,这个“玉”人怕是会碎掉。 早在见到杜行舟的第一眼聂清玄便瞧出了他的本质,瞧见了他命运的终点。 当然,聂清玄也不认为杜行舟有才能与魄力掌管太一仙宗,但太一仙宗的人做了这样的选择,他也没什么好说的——他始终是个外人。 那次事件后,杜行舟与聂清玄离了心。 他发现只要不去在意聂清玄的意见,便只会听到赞美的声音,这会舒心很多。但他自己清楚,聂清玄对他的评价并未出错,甚至一针见血。 又过了三年,明奕泽终于下决心回明家,投身商道。如此一来问道峰只剩下他与聂清玄当初收的奶娃娃。 说实话,一开始他并不喜欢这个三师弟。这是聂清玄中意的弟子,将他比得一文不值的人。每次看到他,杜行舟都会意识到自己的虚假与单薄。 但他要做好师兄,做完美无瑕的首席,自然不能待自己的师弟刻薄,甚至要对他很好,哪怕内心并不情愿。然而用了心便不可能不上心,而黎青崖如此灼目,上了心便不可能不喜欢。 按部就班的人生终究还是闯进了一个变数。 他不敢对黎青崖说明自己心意,除了要维持完美无瑕的外在形象,还怕有一天黎青崖看透了自己苍白单薄的灵魂,也会像聂清玄一样瞧不上他。 他曾想等做上太一仙宗宗主就好了,坐上宗主之位他就可以证明自己。 但这不过是自欺欺人的话,连成为宗主这条路都是别人帮他选的,他甚至不知道不走这条路自己还能做什么。说这样的话,只是给自己的无能为力开脱罢了。 事实证明,做宗主他也做不好。他总想着处处周到,做个好人,但好人是当不好领袖的。 妖族出,道尊隐,修界风云聚变。格局改换之际,他能做什么?做得到什么? 青云端书房内,杜行舟看着眼前的文书,心神混乱,双眼发昏,一个字也辨认不出来。 他没有逆浪行舟的勇气,也没有破釜沉舟的胆气,“世家的软弱性”显露无疑,无论是黎青崖还是明奕泽在这个位子上,都会比他好千万倍。 气血上涌,杜行舟猛烈地咳嗽起来,上气不接下气,过程中失手打翻了烛台,书房陷入一片黑暗。他痛苦伏倒在桌案上,缩成一团。 有人走进了书房,轻到没有脚步声,他用神识感应到了,但没有心力去查看。 来者扶住他,带着心疼责备道:“大师兄果真在强撑。” 第81章 黎青崖扶起烛台,点燃。火光再度照亮书房,两个人都看清了对方的模样—— 杜行舟病容憔悴,衣衫空荡;黎青崖神情黯淡,眼神暗沉。两个人一个颓唐,一个凄惶,互相看着,颇有几分同病相怜的味道。 既然老东西能将小师叔复活,那就有办法将老东西救回来的办法。 秉持着这样的信念,招魂失败后黎青崖一直守在藏书阁翻阅典籍,但越翻只觉越绝望。最后,他不得不接受以自己现在的能力还没办法救回聂清玄的事实。 他也好,太一仙宗也好,都要准备面对一段没有聂清玄的未来了。 通明的烛火下,杜行舟掩唇,试图遮掩:“只是受了点内伤,过一阵子就好了。” 按照惯例,实际情况总是比说出来的严重许多。黎青崖黯然质问:“难道大师兄也要像师尊一样什么事情都瞒着我,等到出了事情,再让我为你肝肠寸断?” 杜行舟哑口无言,他如何舍得黎青崖为他悲伤痛苦? 自聂清玄失踪后,各门派一直蠢蠢欲动,用各种手段反复试探,试图查证虚实。 他本就疲于应付,心力交瘁,更在上个月的集会上被其他门派的人恶意气得吐了血。回来后又不得修养,一来二去拖成了这幅病容。 “已经请药神谷的小神医看过了。没事的,我还扛得住。” 他说的“小神医”是寄灵思。这姑娘来太一仙宗后,不知道怎么和洛梓灵那丫头成了闺蜜,住在秀水峰就不走了,药神谷来接人也没用。 “不管遇到什么,大师兄都要记着还有我。或许我的能力并不如大师兄,不能帮你解决你解决不了的困难,但我至少能替你分担一些。”这几天他的心思都投在救回聂清玄的事情上,忽略了杜行舟。黎青崖感到很抱歉。 杜行舟与黎青崖对视片刻,最终顺从心中的“软弱”,疲惫地将头靠进他怀中,揽住他的腰。 他知道黎青崖有能力,甚至不弱于自己,但他还是想要并试图替他撑起一片天。然而如今,他不知道黎青崖还需不需要自己。 踌躇良久,杜行舟问出了那个让他辗转反侧的问题:“青崖,你和师叔——” 他没有说完,未尽之语懂的人自然懂。 两人之间的亲昵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而是真是假杜行舟还想听黎青崖说。或许问出这句话便是他最大的勇气了。 “我们在一起了。”黎青崖的回应直白干脆,他不是会把喜欢藏起来,委屈了自己心上人的人,但也并非不在意杜行舟的想法,所以小心翼翼地补了一句,“师兄介意吗?” 虽然修界对道侣的选择颇为开放,原则上不是血亲便可,但还是有人无法接受师门长辈和晚辈间的感情,觉得有违伦理。 杜行舟反问了他一句:“你开心吗?” 黎青崖弯起眼,一切尽在不言中。 杜行舟也跟着笑了:“那师兄也高兴。” 忽然,他剧烈地干咳起来。黎青崖要扶他回房休息,杜行舟拒绝了,自己站起来,扶着墙,朝对面的卧室走去。黎青崖不放心,还是跟了上去。 守着杜行舟入睡后,黎青崖折回书房翻看起桌上的文书。 里面都是让人烦忧的事情。 正魔两道明里暗中的动作不断,摩诃山、双极门并其它门派甚至打算成立一个联盟,互惠互利,但非常微妙地将太一仙宗及亲近太一仙宗的门派排除在外。 此举意图明显,是打算趁太一仙宗影响力减弱之际重新瓜分修界势力。若太一仙宗毫无作为,便会被不断边缘化,最终从顶尖宗门的位置上跌落。 修界的权争从不温和。 每个门派都有一堆等着养活的嘴,门派越大,弟子越多,需要的资源也就越多。家里的不够了,就会去抢别人的。 一边要维持宗门,一边还要应付这些乱七八糟的事,也难怪杜行舟心力交瘁。 黎青崖暗叹一口气,合上文书离开房间。 裴雨延候在前院中,如一把挺直的长剑,被皎白的月光洒了一身。他是陪着黎青崖一起来的,但考虑到他们师兄弟或有私房话想说,便没有跟进去。 黎青崖钻进他怀里,将头埋在他肩头。 “我想做一些事。” 察觉到恋人低落的情绪,裴雨延摸了摸他的头:“如果青崖觉得是对的,就去做。”而他会给予所有支持。 “那我可能没办法与你回北境了。”这个时限可能是一年,可能是十年,也可能是永远。 他们曾经商量好要一起去做的事或许只能在心里幻想了。 道尊失踪,修界动荡。时局如此艰难,裴雨延也没办法安心地去过幸福日子。黎青崖不能去北境,但他能留在中原:“未来还很长,我会尽我所能地陪你。” 黎青崖感动地将手指挤进裴雨延的指缝,十指相扣。 透过窗户的缝隙,杜行舟将院子里的景象纳入眼底,感觉嘴里像吃了黄莲。 明奕泽的话反复在耳边响起—— 傻子。感情就像放断线的风筝,不能放手,因为你不知道你现在握着的,是不是最后一截线。 喜欢的人要抓住,死命地抓住……最好撕心裂肺、鲜血淋漓,然后将自己血淋淋的伤口给他看,让他看到你的痛苦与折磨,但凡他有一点心疼你,就不会舍得将你推开。 话虽如此,但又有几个人能这么凶狠决绝呢? 他也曾感到黎青崖对他的情谊,无奈总是瞻前顾后,总觉得旁人能给青崖更好的。一次让步,次次让步。 如今求仁得仁,有什么好苦涩的? 杜行舟背靠着墙滑坐到地上,死死捂住嘴,不让自己咳出声。 …… 第二天,黎青崖又将寄灵思请来给杜行舟看病。 虽然杜行舟反复说自己已经看过了,不用再麻烦,但黎青崖重要亲自听听大夫怎么说才能放心。 换回女装的寄灵思明丽灵动,只是一张俏脸拉得老长,张口就是劈头盖脸的训斥,老道得像那些一把胡子的杏林老手:“让好好静养就是不好好静养,那么自以为是,不听医者的话,还找医者干嘛?不如直接找棺材铺,大家都省事。” 医者最讨厌的就是不听医嘱的病人,不珍惜自己的性命,还白费了医者的心血。 虽然嘴上这么说,命还是要救的。只是不满之下,她故意将杜行舟扎成了刺猬。 杜行舟有愧在先,全数受下,最疼的时候也只是抓紧被褥,一声不吭。 但黎青崖看不下去,在旁边提醒:“你下手轻点!” 不料寄灵思反将脸凑到他面前,左右看了看,又抹了一把他的脉:“气血浮躁,心神有损。我看你也需要扎两针,衣服脱了躺那去。” 没想到这也能把自己拖下水,黎青崖怂了:“师兄,我等会儿来看你。”说罢后退一步,掉头欲走。 杜行舟叫住他:“师弟!” 方才这人才以“要听医者的话”强行要他接受治疗,结果轮到自己就想跑了。 回头对上两双控诉的眼,黎青崖认命地叹了一口气:“好吧好吧,我陪大师兄。” 他解下衣带,躺到软榻上。 最后两师兄弟都成了刺猬。 裴雨延来看他们,黎青崖抬起水光潋滟的眼,可怜兮兮地唤了一声:“小师叔……” 然而还没说上话,裴雨延就被寄灵思叫到门外。 “你说我姐姐的事怎么办?” 她要的是裴雨延对她姐姐寄云思的交待,前面两次裴雨延回太一仙宗她都没能捉到人,这次他“自投罗网”,在说清楚前可不能放走了。 “抱歉,裴某已有道侣。只能辜负贤姐的情意了。” 寄灵思不甘追问:“是谁?有我姐姐好吗?” 裴雨延扭头望了一眼房内,回道:“至少在裴某心里,天下无人能及他。” 寄灵思恼了,跺脚:“没眼光!” 在她心中天下不可能有人比她姐姐好,裴雨延选择别人只能证明是他瞎了眼。不过她可不给治,一辈子瞎下去吧,哼! 黎青崖差不多能猜到他们谈了什么,看到小姑娘气哄哄地回来,浑身扎满针的他好怕,好怕被寄灵思知道就是自己和裴雨延在一起后被“公报私仇”。 好在寄灵思的医德有保障,或者她根本没看出来黎青崖与裴雨延的关系,并未“暗下毒手”。 杜行舟先起针,结束后便穿好衣服到外面等候。轮到黎青崖了,见到他拔针后溢出来的血,寄灵思饶有兴致地感叹了一句:“你这血有点意思。” 自从被山海界里的那条蛇咬了之后黎青崖的血就变得红中带粉,还散发出一股幽香。一开始的确提心吊胆,不过后来十多年这毒都没有再表现出其他异样,黎青崖便渐渐不再在意,离开山海界后也没去管。 如今听到“小神医”这样感叹,他不禁警觉:“有什么问题吗?” “我得看看。”寄灵思挑起一点闻了闻,又收集了一部分放进一个小碗,一同古怪操作后神情越来越凝重。 担忧之下,黎青崖主动将前因后果尽数老实交代。 世人谁都可能骗,但最不会骗的就是医生,毕竟小命被捏着呢。 “欢情虺?”听到熟悉的名词,寄灵思拧起秀眉,“欢情虺毒素的表象不是这样啊,难道遇到的是其它品种?”若是在与外界隔绝近万年的山海界,也不是不可能。 她扭头从药箱里翻出一个瓷瓶递给黎青崖:“把这个喝了。” 出于对医者的信任,黎青崖喝下去才后知后觉地想起询问:“这是什么?” “欢情虺的蛇毒。” “?!”黎青崖震惊。 等了半晌,寄灵思瞧着毫无反应的黎青崖,惊奇感叹:“看来真的没用啊。” 黎青崖也好奇为什么各种毒药在自己身上都毫无反应,总不可能真的因为他是“咸鱼”吧。思前想后,他唯一特殊的地方就是被泽仙骨重塑过根骨。 听完他的陈述,寄灵思拧眉:“泽仙骨?没听过。” 修界的神药千奇百怪,纵使是药神谷的传人也不敢说自己全都知道。 “不过凡是神药,大概率总和人有关的。”比如墨宗以圣子圣女精血喂养的炽血蛊,比如天泽城先祖精魂凝结的寒冰魄……以血补血,以魂养魂。 “这么长,这么粗,像一截骨头。” 黎青崖比划着泽仙骨的模样,救过自己命的东西,他肯定记得清楚。 寄灵思点头:“行,我回去问问我师公。” 接受完治疗,黎青崖穿好衣服走了出来,等候在外间的裴雨延看着他。他很好奇黎青崖与寄灵思在里间嘀咕那么久都说了些什么,但又怕自己询问会显得占有欲太强。 恋爱,真是一件让人苦恼的事。 但他并未烦忧太久,黎青崖主动提起:“小师叔的泽仙骨到底是什么?” “自小便带在身上的。”蕊心夫人只告诉他是能救命的东西,并未说过来源,“有什么问题吗?” 黎青崖摇头:“没……没有。” 过了几天,寄灵思鬼鬼祟祟地找到黎青崖将他拉到一边,一脸狡黠:“我知道泽仙骨是什么了,想知道吗?” “是什么?” 她摊开手:“二十上品灵石不二价。” 得,这丫头已经被太一仙宗完全同化了,想知道答案的黎青崖认了,掏出灵石给她。 寄灵思也相信自己的消息值这价钱。点清钱款后她踮起脚,贴在黎青崖耳边,嘀嘀咕咕全交代了出来:“泽仙骨又叫谪仙骨是……吧啦吧啦……” 黎青崖先是怔愣,随后渐渐红透了耳朵。 第82章 因太一仙宗对黎青崖的刑罚进行了减免,他现在可以光明正大地在宗门内行走,只是外出会受到限制。 为让杜行舟安心静养,他主动将事务揽了过去,若有不便决断之事,再行商议。 半日下来,黎青崖便被接连不断的事务扰得脑仁发疼。每天一睁眼,数千口人的生计等着安排,也不知道杜行舟平常是怎么处理的。 日常事务暂且按下,当务之急是收拾聂清玄留下的烂摊子。 衡钧道尊的离去必然对太一仙宗造成负面影响,这是个不定时炸|弹,与其以后让外人引爆引起宗门动荡,不如主动交代。 没了衡钧道尊这个“核武器”的太一仙宗依旧还是超级宗门,但不会再对修界有绝对的影响力,宗门内部的人都要认清并接受这个事实。 黎青崖和杜行舟都赞同将聂清玄失踪之事知会太一仙宗核心的峰主与长老们,但只会说部分真相。 黎青崖不想让世人觉得聂清玄已经死了,而若坦白说老东西消失在天劫中,只怕没人会信他还能活着。 谒天山天极殿内。 除了失踪的聂清玄和寿限将至闭死关的蘅芜峰峰主,另外三大主峰的峰主收到消息都来了。 灵霄峰主御凌恒经常见到,而一旁身着青色道袍的中年女子与略有老态的玄衣男子则比较面生,他们分别是秀水峰主与沧澜峰主,长年闭关隐居,神龙见首不见尾。他们门下的弟子四五年都未必能见上一次人,更别说其他人了。 而黎青崖上一次见到他们一个是五十年前,一个是七十年前。 沧澜峰主率先开口:“掌印用宗门令将吾等唤至此处有何要事。” 随着十八代弟子渐渐能独当一面,峰主们一个个都成了甩手掌柜,若非大事,不会寻上他们。 杜行舟沉重道:“有一件事必须告知几位峰主,因事关重大,希望各位听之前有个准备。” 御凌恒不客气地接话:“可是聂清玄死了?” 不同于另外两位不闻窗外事,一心问大道的峰主,他偶尔过问宗门事务,自然知晓聂清玄的失踪。 杜行舟向另外两位神情诧异的峰主解释:“师尊感应劫天劫将至,于半年前离开仙宗,去向不明,经过半年的寻找仍不知下落。我想我们应该做好他不会归来的准备。” 秀水峰主问道:“可曾留下什么言语?” “未曾。” 沧澜峰主冷哼:“倒像他会做出的事。” 御凌恒接话:“只怕他也没有把自己当太一仙宗的人。” 这些年聂清玄在太一仙宗比客卿还客卿,诸事不管之余,连宗主令也早早交与了杜行舟。 按照与先宗主的约定,他早就完成了自己对太一仙宗的义务。选择什么时候以样的方式离开,是他的自由,在道理上并没有过错。但情理上,想到这么多年下来,这个人都没把太一仙宗当自家,难免心凉。 御凌恒愤慨道:“没有他太一仙宗照旧过日子。” 秀水峰主看向杜行舟:“此事吾等已知晓,掌印接下来作何打算?” “有甚好打算的。直接告诉弟子们先宗主让位隐退;再邀请天下各门派,举行典礼,让掌印正式继位宗主。你们俩也别光顾着修炼,都出来管事情。还有那些平日坐吃俸禄的,都叫醒,别闲着了。” 御凌恒会被选为先宗主的继承人自然管理能力不俗,做起事情也雷厉风行。 一个合体乃至渡劫的掌门能让太一仙宗的其它峰主长老安心当甩手掌柜,但杜行舟不行,他太年轻,需要老一辈撑腰。 秀水峰主冷哼:“哼,这何须你说?” 她对御凌恒指使她的行为不满,但并未对让杜行舟当宗主表示异议。 见几人三两下就要将事情敲定,杜行舟站出来,打揖:“御峰主。行舟修为低微,难当大任,请另选宗主吧。” “选谁?”御凌恒横眉,“我?狄峰主?乐峰主?” 他倏地笑了:“掌印。我们三人里最年轻的也有五百岁了,这两个还常年闭关,不问世事。他们连太一仙宗现在有几处灵矿都不知道。” 沧澜峰主不满:“我知道的,有七处。” “分别在哪?” 沧澜峰主答不上来了。 御凌恒接着说下去:“修为可以涨上去,但年岁不会倒流。太一仙宗要面对未来,它需要更年轻的宗主。行舟,这些年你做的很好。我们都看在眼里。” 黎青崖对这番话表示强烈赞同。 他也说过很多次大师兄很好,无奈杜行舟总不信,现在旁人也这么说,总该信了吧。 杜行舟依旧推让:“就算不算修为,也有很多师兄弟能做得比我好。” 几位峰主愣住,他们互相看了看,似是在问谁能做的比杜行舟好,最终都耸了耸肩,表示不清楚。 “我们投票吧。”一直没说话的黎青崖站了出来,“让太一仙宗所有峰主、长老、弟子都进行投票,选出未来的宗主。” “如此未免太过儿戏。”秀水峰主率先发表意见,“峰主长老选理所应当,让核心弟子有机会发表意见也可以,但所有弟子都能投票属实不妥,那些毛头孩子懂多少轻重?” 黎青崖:“非也,这样做好处很多。 其一,宗主是所有人的宗主,既然要选便要听取所有人的意见,片面的民主,只会引起不满; 其二,师尊离去的消息放出后,弟子对宗门未来的信心定会遭受打击,选举活动可以转移注意力,激发新的活力与信心; 其三,如果掌门是被所有弟子选出来的,那他会得到更多的支持,同时弟子们对宗门的归属感也会更强; 其四,我们正好借此看看,承载着太一仙宗未来的年轻一辈,都在想些什么……” 这番话头头是道,让人很难不信服,但秀水峰主还有顾虑:“若选出来的人不配做宗主呢?” 黎青崖笑道:“乐峰主不如试试相信弟子们的眼光?” 御凌恒赞同:“就这样办!我觉得很好。”方才黎青崖陈述的时候他几乎要拍手称快。 “花里胡哨的,爱怎么弄怎么弄吧。”沧澜峰主其实没太听明白,但御凌恒都说好那应该不会差到哪去。 两位师兄都同意了,秀水峰主也做出让步:“我不擅长管这些,要怎么办你们去做。但若选出来的新宗主不能让我满意,我不会承认他。” 三位峰主都同意,杜行舟也拿不出反对的理由,只能跟着黎青崖应声:“是!” 事情谈定,各人的脸上都轻松了许多。沧澜峰主横剑戳了戳御凌恒:“你们灵霄峰收拾个地方,我要去你那边住。” 御凌恒脸一拉:“沧澜峰没住的地方?” 沧澜峰主苦着脸:“你又不是不知道我那个大弟子的脾气,要不是为了躲他我会几十年几十年地闭关?” 魔鬼师兄霍长风,恐怖如斯,连当师尊的都怕。 “倒也不是不可以,按日交食宿费。” 沧澜峰主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御凌恒!你竟然跟师兄说食宿费?那么多年的感情,终究还是错付了吗?” 秀水峰主白了两个幼稚鬼一眼,拂尘一甩,起身回秀水峰去了。有听他们斗嘴的功夫不如找自己水灵灵的弟子们享受天伦之乐。就是可怜她的大徒弟现在不知道在哪?有没有冷了饿了,自己给她装的那些灵石够不够用…… 聂清玄失踪的消息果然对宗门造成了不小的影响,一时间人心动荡,不过几天后选举新宗主的消息放粗来后整个太一仙宗沸腾了。 弟子们奔走相告,纷纷拿着选举规则仔细研读。 ——凡太一仙宗弟子,无论资历、修为,只要年满六十岁均可参加竞选…… ——只要被太一仙宗记录在册的弟子,就有投票资格…… ——此次选举公开公正,若被发现有通过作弊、贿赂、威胁等行为取得选票的,将取消选举资格…… 一时凑热闹去报名或者给别人报名的数不胜数,后来不得不加上“报名费一百宗门贡献点”,才制止了某些捣蛋鬼的恶作剧。 选举大会由黎青崖带着戒律堂一手筹办,三位峰主偶尔会来查看进度。 视察时,见到弟子们借竞选活动胡闹的行为,沧澜峰主不禁皱眉:“看来还是乐师妹说的对,都是一群不知轻重的臭小子,不能担此大任。” 黎青崖笑道:“狄峰主不必担心,我已经请戒律堂将他们最近的政治课换成了普及选举知识的讲座,最终考试不过八十的,政治也不及格。” 沧澜峰主惊愕地瞪大眼睛—— 好狠一男的,你是魔鬼吗?比霍长风还狠。 果然是聂清玄教出来的徒弟。 黎青崖并不担心选举结果。 太一仙宗的弟子每天吃的、穿的、用的,都是杜行舟在操心。这些年杜行舟做得怎么样,有目共睹,但凡有点良心和脑子,他们就不会选别人。 投票持续了三天,计票的阵法是岳阳峰的师兄们花费一个月研究出来的。 只需要在投票时间内,将选票放入下方的口子,阵法便会读出选票对应的人选,为其计票。整个过程公开透明,不会有任何人为干涉。 很快,公布票数的日子到了。 所有人都聚集到谒天山,等着看新宗主是谁。换宗主本就是大事,何况这还是自己选出来的。 有参与感,便有责任感。 如黎青崖所料,杜行舟以绝对的票数优势胜出。选他的普通弟子占了八成,即使是黎青崖也没料到会有这么多,反倒是峰主长老们,一半以上选了御凌恒。 而他和洛梓灵的票数一起垫底。 很可以,预料之中。毕竟一个是前执刑令,一个是现执刑令,全宗门的仇恨对象。 御凌恒朝另外两位提心吊胆好几天的峰主得意挑眉:“看吧,我都说没什么好担心的!” 得知要靠投票选宗主后,鹿昭白一直愤愤不平——他师尊为宗门做了那么多,为什么还要与其它人一起竞选?对其他人倒是公平了,但对杜行舟不公平。 不过听到结果后,他立刻喜笑颜开,忘了之前的种种不快,冲到杜行舟面前跪下:“恭喜师尊!” 黎青崖和裴雨延也一同上前祝贺:“大师兄(行舟),恭喜!” 一两个选他,他不干,现在整个宗门都选他,总不能再推辞了吧。 这不是客套,是弟子们用代表自己利益的一票实实在在投出来的,有八成的人都相信杜行舟会带给自己更好的未来。 黎青崖由衷欣悦:“大师兄众望所归。” 杜行舟叹了一口气:“多谢师弟苦心成全。” 他当了那么多年掌印,笼络了不少人心,从一开始就有绝对优势。这个结果早有预料,黎青崖费心思安排的这一出,是给他一个“加冕仪式”,将他的名望在即位前推到新的顶峰。 只怕过往的宗主都未必有这样的尊荣。 黎青崖不认同这个说法:“是大师兄自己成全了自己。” 杜行舟露出一抹浅淡的笑,没再说什么。 看到这么多人支持自己不可能不感动。盛情难却,他只能倾一己之力去做好这个宗主。 但还有一件事杜行舟放不下,他看向裴雨延:“师叔有空吗?我有些话想与你说。” 裴雨延微微颔首,与他一同离开。 待走到无人处,杜行舟缓缓开口:“师叔,我喜欢青崖。” 裴雨延微微一怔,随后平静道:“我知道了。”这回应从容镇定,态度则分毫不让。 杜行舟苦笑:“好好对他。否则就算不是我,也会有其他人来抢青崖。” “我会的。”但不是因为其它人怎么样,只是他想对黎青崖好。 杜行舟的事说完,轮到裴雨延:“太一仙宗未来若要寻盟友,第一个不妨考虑天泽城。” 宗门繁荣看弟子多寡,而宗门的地位却要由拔尖一批人决定。天泽城虽人丁稀少,但一个剑道顶峰裴雨延便能让它坐稳一流势力的位置。 如今要过北境,没人敢不知会天泽城。 而天泽城之前从不建交,即使是聂清玄在的时候,两派之间也只限于裴雨延与聂清玄的私交。 如今他说出这番话,帮杜行舟的意味再明显不过。 “多谢师叔。”感谢过后,杜行舟忍不住补问一句,“是看在青崖的面子上吗?” 裴雨延回道:“青崖确是原因之一,但你也是我的师侄。” 叫着他师叔,说的话却如此生分。他叹气:“不要这么见外。” 杜行舟心下感念,由衷道:“谢谢师叔。” …… 与杜行舟分别过后,裴雨延折转去找黎青崖。青年还在分别的那个位置,坐在竹林边的石头上,乖得像一只等主人回来的猫。 “你们谈了什么?”黎青崖好奇询问。 裴雨延没有隐瞒:“宗门和你。” “谈我什么?” “行舟让我好好待你。” 黎青崖一愣,笑叹:“大师兄真是操心的命。” 说完又问:“那你准备怎么好好待我?” 裴雨延认真看着他:“尽我所能,倾我所有。” 真说不清这是不是天生剑心的天赋技能,说的每一句话都掺满真心,让人听着感觉像又被表白了一回。 “我又要拿什么回报呢?” 裴雨延忽然陷入沉默。 他在思考回答。 自己对黎青崖无欲无求吗?当然不可能。他不但想要黎青崖,还想要全部。 “尝试把我放到心里同等的位置,好不好?”他渴求同等的爱意,但又不想勉强黎青崖。 黎青崖笑了,觉得他要求真低:“那已经是了。你可以嚣张起来。” “嚣张?”裴雨延困惑。 “就是霸道一点。黎青崖很喜欢裴雨延,所以裴雨延横行霸道也没关系。”就像他对裴雨延恃宠而骄。 裴雨延点头,似是领会了其中含义。只见他扶住黎青崖的头,低头吻了上去。 再一次为恋人悟性吃惊的同时,黎青崖搂住他的脖子,给予热情的回应。 他们所在的位置并不隐蔽,随时可能有人过来。 这不,寻黎青崖的洛梓灵便找了来:“黎师兄——” 话未说完,便被两个拥吻在一起的人惊到了:“对不起,走错了。”她在青鸾开口之前掐住它的脖子,一人一鸟一秒消失。 “唔——”私底下骚是一回事,公开场合黎青崖还要脸。他伸手去推裴雨延,但剑修反而加深了这个吻。 直到尽兴,裴雨延才放开他。 黎青崖双颊泛红,微微喘气:“刚才来人了。” “我知道,但你让我霸道一点。”裴雨延的语气略显困惑,似是在问为什么刚说好的事情就不算数了。 黎青崖无言以对,只能默默搂紧心上人的脖子,将红透的脸埋在他的胸前。 ——都是自己给自己挖的坑。 还能怎么办?自己喜欢的人,宠着呗。 第83章 内事解决了,剩下的便是对外。 修界当前的秩序是聂清玄与那些已经陨落殆尽的老前辈建立起来的,现在最后一根定海针没了,旧秩序将面临挑战。 比如双极门就准备成立联盟。 太一仙宗对别的宗门要做什么无权干涉,黎青崖也不觉得双极门的如意算盘能打响,太一仙宗不是包子。大家骑驴看唱本,走着瞧。 更大的威胁是魔道。 天殛城事件后,夏戎忙于清理魔道内部峰叛乱势力,暂时无暇,但他不会一直没空。 在聂清玄失踪的消息传出去之后,魔道的神风门便占据了天水阁的地盘。 以往的争端都是利益上的损失,这是魔道门派第一次侵吞正道地盘,正道也不甘示弱,立马将敌人打退,事后双方均称误会。 这只是真正的斗争来临前的试探 这两派素有恩怨,但不知这件事是神风门自作主张还是夏戎授意。 对黎青崖来说,最好的情况是魔道和正道继续维持和平。 但这太难,魔道已经小心翼翼生存了数百年,他们的领地是修界中最贫瘠的,也没权利像正道一样在凡间大张旗鼓招收弟子…… 他们一直忍着,好不容易等到头上的大山消失,终于有机会凭实力去抢资源,怎么会甘愿继续忍受贫困? 那么退而求其次,便是保全太一仙宗与太一仙宗的附属宗门。 魔道与正道不像魔族与人类,天性便是对立的,注定不死不休。魔修也是人族,他们挑起争端不是要灭正道,是想要利益的重新分配。 这就要牵扯到政治上的博弈与斡旋。 现实情况与剧情不同之处是殷血寒与夏戎分道扬镳,导致如今的魔道并未被墨宗顺利一统。这般条件下夏戎要侵吞正道的成本就要大大增加。 而为了正道和太一仙宗的利益,不能让他们联手。 显而易见,殷血寒及其从属对正道态度较温和,从歃血盟那边入手容易,但如何说服他们? 事关门派未来,靠情分可说不过去,要有足够的利益。 经过许久的思考后黎青崖写了一封信给殷血寒。 还没收到回信,便有一位不速之客来到太一仙宗,是墨宗的左护法。杜行舟在天极殿接见了他,跟着的还有三位峰主,黎青崖和裴雨延。 面对太一仙宗的严阵以待,他不卑不亢:“墨宗为新宗主带来一份贺礼。” “道尊隐退是修界的损失。如今修界的未来落到后人肩上……墨宗与太一仙宗分别身为魔道与正道的第一宗门,有责任为未来的修界制定新的秩序……” 左护法说了一大通,目的总结起来有两个:一,和太一仙宗结盟,瓜分修界;二,联姻。 黎青崖摸下巴:嘿,合着是要把剧情里他勾结魔道和卖女人求苟安的事情一齐做了? 答应吗?答应个鬼。 他回道:“太一仙宗还没到卖女弟子求荣的地步。” 左护法面向他,谦恭解释:“非也,宗主是真心聘娶贵宗弟子。而且要聘娶的也不是女弟子,而是——黎少侠。” 要问为什么变成夏戎聘娶黎青崖这就说来话长了。 原本他们尊主真心想帮殷盟主追黎青崖,但殷盟主是油盐不进的性子,对尊主从来没有好脸色。 夏戎对殷血寒露出善意,殷血寒却“不识好歹”,这一来二去夏戎恼了,改了主意。他打算自己把黎青崖娶回去,等那家伙哪天让他高兴了再还给他。 左护法不知道怎么形容自家尊主的脑回路,随便说两句都是会被禁的悖|德|不|伦大戏。 一语既出,四座皆惊。 “不行!” 裴雨延最先有反应,他厉声拒绝,甚至激动到站了起来。 “裴城主?”见到回应之人左护法露出疑惑的神情——他着急什么?“这是太一仙宗与魔道的事。” 裴雨延寸步不让:“我说不行。再提,莫怪裴某无礼。” 听这冷厉语气,是动真怒了。 左护法从容笑了:“裴城主虽是黎少侠的长辈,但管不到这么宽吧。我们还是——” 裴雨延打断他:“我是他的道侣。” 在座除了杜行舟,所有人的惊了。几位峰主一齐看向黎青崖,眼睛里的意味一言难尽。 ——这小子居然搞自己师叔! 被目光如炬的三双眼看着,黎青崖慌得想找个洞躲起来:“啊,这个嘛……说来话长……” 没有否认。竟然是真的! 杜行舟开口将众人的注意力拉回正事:“盟约没有必要;联姻更是不可。对墨宗盛情,太一只能说抱歉。过两日便是吾的继位大典,左护法不如留下来观礼。” 左护法也被裴雨延爆出的消息惊得不清,自家尊主挖的原来不止是殷盟主墙角,还是天泽城主的。 等等!黎青崖和裴雨延是师叔侄吧。 里面信息量太大,左护法脑子转不动了,被拒绝后他不再巧舌如簧地游说,干巴巴说了两句客套话便带人离开了天极殿。 这下,轮到清算黎青崖了。 他被长辈们盯得心慌,强行壮着胆气道:“看什么看?未婚未嫁,怎么不可以了?怎么不可以了?” 三位峰主想了想,好像这件事他们的确管不着,又不是自家徒弟,甚至连师侄都算不上,最多只能当听了一个八卦。 御凌恒一挥手:“散了吧。” 他是憋着笑走的,不知道聂清玄知不知道自己徒弟和自己师弟搞到了一起,真期待他知道后的表情啊。 沧澜峰主拍了拍黎青崖的肩:“厉害啊,真有你的!” 虽然他没有自家弟子那么狂热崇拜裴雨延,但也对这个剑道顶峰非常佩服。这样的人居然被太一仙宗的弟子泡到手了,四舍五入就是成了自家宗门的人啊。 光宗耀祖,光宗耀祖。 “你——唉!”秀水峰主摇头叹气,她又想起了陌织烟,现在的年轻人真是让人操不完的心。 最后她什么都没有说,也离开了。 杜行舟对黎青崖笑了笑,又对裴雨延行了一礼:“师叔,弟子也先告辞了。” 裴雨延点头:“嗯。” 这样一来,天极殿里便只剩下黎青崖和裴雨延。 黎青崖捂脸:“你怎么就说出来了?” 说完他又连忙解释:“我不是怪你,只是措手不及。” 裴雨延拧眉:“好多人喜欢青崖。”这话语气中带着微不可查的烦恼与委屈。 这种情况他早有预期,他本想保持“正宫”的从容,但是情敌一个个冒出来,他很难淡定。 想不到天泽城主居然也会吃醋,黎青崖笑了,解释:“夏戎那家伙算盘精着呢,才不是表面看起来的那回事。因我是师尊弟子,他才想抢我,而且抢过去也大概率是让我给他当苦力,为他墨宗卖命。” 裴雨延在心底无奈叹气:他的青崖很聪明,但唯独在别人对他的情意上迟钝得让人着急。 想抢一个人未必非得是联姻,夏戎堂堂魔尊,怎么可能委屈自己去聘娶一个半点不喜欢的人。 不过这份迟钝对他来说是好事。 又过了两天,殷血寒那边回了消息。 他接受了黎青崖给出的条件,并允诺只要黎青崖在太一仙宗一天,歃血盟便与太一互不侵|犯。 还在思考怎么让太一仙宗就范与自己合作的夏戎听到自己半身给自己漏气的作为,气得差点抽过去。魔道免不了又是一番明争暗斗。 …… 一个月后,杜行舟的继位大典如期举行,修界的重要人物几乎全数列席。 其中有真心来道贺的,也有试探太一虚实的。 这一天,自天光大明起,天边便彩云缭绕,是难遇的祥瑞之兆。 “师父,看!九彩的云。”前来观礼的别派弟子见到此景激动地拉扯自家师父的袖子。 老者拂尘一甩,冷哼:“有甚好稀奇的,这是特殊阵法,不是自然之像。” 没了神秘色彩,少年兴趣大减:“哦,这样。” 老者摸了摸胡子,心中并不平静。他没说的是这阵法极其烧钱,半个时辰便能烧掉他们宗门一年的开支。 第一宗门不愧是第一宗门。旁人都以为没了聂清玄太一仙宗就会没落,如今看来,没落个屁,人拔根寒毛都比他们大腿粗。 典礼正式开始,恢弘的礼乐响起。 巍冠博带的杜行舟从玉道尽头走向高台,忽然天空中传来凤鸟清鸣,抬头看去一只华美的青凤从远处飞来,身边祥云缭绕。 它在杜行舟的头上绕着飞了数圈,最终停在天极殿的屋檐上。高挑的身形,华美的尾羽,身边萦绕的华光,没人会怀疑这不是古书中的神鸟。 青鸾一边演戏一边在心底骂黎青崖。 它化为先祖之像极为耗费生命力,经过今天这一遭它的涅槃期怕是要提前五百年,而目的居然是为了给一个人类的就职仪式壮声威! 还有洛梓灵那家伙,居然为了听黎青崖和那个剑修的恋爱细节就把自己卖了! 这样的主人还是找个机会谋杀了吧。 典礼场面宏大,祥瑞不断。不计算花在招待客人、修缮宗门等其余地方的钱,光是典礼上的花费便抵得上一个中等宗门的全部资产。 当然,这对太一仙宗来说也很铺排,但这是展示实力的时候,不能省。何况,掏的又不是太一仙宗的腰包。 都是明奕泽赞助的。 这家伙一开始要求在典礼上贴满明家的商标,但贴满商标的典礼还能看?黎青崖摁着他“商量”了半天,他才撤回这个条件。 身着礼服的青年走上了高台,他回身挥袖,恍若天君下凡。 平日神隐的峰主长老们都出来了,携弟子列席两侧,对新宗主行礼:“属下\弟子参见宗主” 黑压压跪到一片的人里光合体就有三位,分神十数个,出窍若干,元婴期都站不到第一排……这还没算那些个闭死关没出来的。 这场典礼直观地告诉了整个修界,就算没了聂清玄,太一仙宗也不是能被人轻易啃下的骨头。 …… 典礼结束后,前来观礼的沈流云将黎青崖请过去说话。 虽然黎青崖因当年天香山之战对沈流云有了意见,但对方毕竟是长辈,他还是过去见了他。 黎青崖站在门口请安:“沈院主。” 书房里只有沈流云,他抬手示意黎青崖落座:“喝什么茶?” “随便。” “那喝君山茶吧。” 茶泡好,沈流云给他们俩各斟了一杯。 黎青崖没什么喝茶的心情,但沈流云执意让他尝尝,他便端起了杯子。 喝完茶,乾坤院主悠悠放下杯子,终于打算进入正题,他问了黎青崖一句话:“你相信命数吗?” …… 这夜,御凌恒站在灵霄峰的断崖边候了半夜。沧澜峰主找到他的时候,人已被露水染了半身。 沧澜峰主走上前,与他并肩:“你在等那个孩子?” “我以为他至少会回来看一眼。但现在想想,这对他与太一仙宗都百害而无一利,还是不回来的好。”御凌恒惆怅地叹了一口气,“或许我命中师徒缘浅吧。” 当年看中杜行舟,结果人被聂清玄收走;后来看中宴笙箫,又因命运捉弄,不得不中断这份师徒缘分。 他也不是没有教出来的弟子,却远远说不上得意。 为师者总是希望能有一个让自己提起来便会觉得骄傲的弟子。比如,黎青崖之于聂清玄,比如霍长风之于狄萧远,比如陌织烟之于乐怀柔。 而他,可能没有这个福分…… 黑黢黢的树林中,竖瞳尖耳的俊俏少年干净利落地解决了最后一个修士,他扭头去要表扬,却发现身边人的注意力并没有放在他身上,而是一直盯着远方发呆。 “父上,你在看什么?” 俊美妖异的青年收回目光,落到少年滴血的手上:“杀几个人而已,怎么弄这么脏?你是妖,不是妖兽。”他抽出手绢,递给少年让他清理。 少年胡乱擦了两下,将手绢塞进袖子,接着随手扯下一片衣料,钻入后方鸾车中。 片刻之后,他钻出来,手里多了个人头大小的包裹。少年举着包裹欢喜道:“干娘若是看到这个,一定很开心。” 宴笙箫神情萧凉:“傻小子,她不会高兴。” 复仇从来都不是开心的事,失去的永远回不来,而这些所作所为唯一的作用不过是让自己被苦痛煎熬的灵魂稍微安宁。 少年面露不解,但宴笙箫不打算给他解释。 妖族孩子没有被娇养的资格,他会一次次受伤,再一次次忍着伤痛站起来……等到年少轻狂的心变得伤痕累累,就能明白其中的道理了。 “走吧。夜很黑,要走的路还很长。” 第84章 双极门的长老及其弟子在参加完典礼回程时遇袭,死状极为凄惨。 消息在第二天早上传到了太一仙宗。 唯一的活口是个车夫,他跪到在仙宗众人面前,心有余悸,瑟瑟发抖:“一眨眼长老便被掏了心……那人杀了长老后便不再动手……其他人是被一个少年杀的……那个少年牙齿好尖,双眼竖瞳,像野兽一样……我听到杀了长老的人叫他念卿……” 双极门派来调查此事的使者咬牙切齿:“定是妖族所为,他们在向正道宣战!” 明了内情的人都在心中暗自翻了个白眼:明明是报复双极门的赶尽杀绝,不要什么都上升整个正道。 杜行舟开口表态:“太一仙宗对此表示遗憾。事发地点不在在太一辖区,我派不好管辖。双极门或许可以去找十绝山接洽,调查过程中若有需要帮助之处,太一仙宗会尽力配合。” 十绝山是魔道门派,要是双极门方便去找他们就不会来太一仙宗了。 使者回道:“人是在参加过你们的典礼后被杀的,妖皇是从你们太一仙宗出去的,于情于理你们都该为此负责。” “使者这话说得没道理。第一,贵派长老遇害是因贵派与妖族的仇怨,不是因为参加典礼,不可乱扯因果关系;第二,宴笙箫早在十七年前的天香山便被逐出山门,他此后所作所为与我太一没有干系。” 使者没想到素来温和的杜行舟也有强硬的时候,抬头看去,华服青年依旧眉眼温和。只听他道:“太一仙宗对双极门的遭遇深表同情,对妖族的所作所为表示谴责。” 然后呢?没有了。 情深义重的态度做出来了,实际上的行动支持完全没有。 拖太一仙宗下水的打算得逞不了,双极门使者只能带着人愤愤离去。 将他们送走后,洛梓灵往地上“呸”了一声:“这双极门素爱拿着鸡毛当令箭,扯着虎皮当大旗,遇到事恨不得拖整个正道下水。正道是他家的?啥破事都要为他们出头?真是借题发挥上瘾了。” 杜行舟无奈:“洛师妹,慎言。” “知道的,这些话我不会在外人面前说。” …… 因为黎青崖放走宴笙箫的“黑历史”,双极门使者来时他并未出面,案件的具体细节在事后由杜行舟转述给他。 “他特意挑的那里,看来是不想让事情牵扯上太一仙宗。”杜行舟感叹,“他是个好孩子。” 这句话让黎青崖怔愣。 ——他是个好孩子,是我对不起他。 剧情里杜行舟也这样感叹过。黎青崖一直想问杜行舟有没有喜欢过宴笙箫,但剧情里没机会,而如今,两个人的孽缘根本没有萌芽,问了也没意义。 黎青崖叹了一口气:“是我对不起他。” 他改变了宴笙箫的命数,却并没有给他更美好的未来,那孩子遭受的苦难并未减少。 “人各有命,不要勉强自己。” 众生皆苦,一个人怎么可能给所有人幸福。 黎青崖笑了笑,没再说什么。 太一仙宗改换宗主引起的风波渐渐平息——至少表面看起来是这样。 修界每天都在变化,以后会怎么样谁也不敢保证,现世之人能做的只是尽自己所能,过好每一天。 这天,黎青崖来到青冥谷,自从和沈流云谈过话后,他就一直心不在焉—— “你相信命吗?”那天沈流云这样问他。 “我相信事在人为。”黎青崖这样回答。 听到这个答案沈流云笑了,似在笑黎青崖的天真,但又忍不住羡慕。他怅惘感叹:“不管你信不信,命的确是存在的。” 沈流云继续说下去:“世间有很多事努力也没用,人拼尽全力也抓不住注定失去的东西,只能在余生中追悔。比如,纯阳宗之于我,比如天门之于你师尊……” “命数会拿走它该拿走的,一刀一刀,鲜血淋漓地将人刻成成熟的模样。” “我与他性格并不相投。他厌弃我死板,我不喜他没有道义。”这话里的他应该是指聂清玄。 “但过去带走了所有人,只把我们两个剩了下来。再看不惯,也只和对方说得上话了。” 沈流云比聂清玄年轻,但身上的暮气却比聂清玄沉重得多。他的确被聂清玄从仇恨中拉了出来,却没有放下过去。 沈流云不是不想过得轻松一点,但他只有过去了,放下就什么都没了。 “我很羡慕他,至少他还有裴雨延,还有你。而我只有过去了。” “不过这一切都是他自己挣的,他该得。” 命运并未怜爱聂清玄,它也夺走了他的所有,但是聂清玄凭一己之力将一部分抢了回来。 “三百多年前,他开始计划做一件逆天而行的事。我发现了,且不认为他能成功,所以竭力劝阻他。但他不停,最后我们两个吵了起来。他说了很难听的话,所以后来一百多年我都没有再理会他。” 黎青崖敏锐地捕捉到其中的关键词:“什么逆天而行的事?” “复活一个魂消天地的人。”与记忆中看到的不同,沈流云道出了更多细节,“他与天道做交易,让天道为他开了黄泉门。而他从那里带走了一道元神,拒不归还。” “黄泉只是传说。”来世什么的,也尽是虚妄。 沈流云不以为意,解释:“但的确有那么一个地方介于生死之间,非现世也非彼岸,生魂所往。我们姑且叫它黄泉好了。” 看来老东西就是凭借这道从黄泉中带回来的元神复活了裴霆。但因为元神不承载记忆,所以复活后的小师叔不记得过去的任何事。 不一样的记忆,不一样的成长经历还算是一个人吗? 黎青崖觉得答案是不。裴雨延与裴霆是一个人的两种成长可能,他们有相同之处,但不同之处也显然,不能混淆对待。 “黄泉怎么去?” “不知道。” 沈流云告诉了他聂清玄元神可能的下落,但他却不知道将人救回来的方法。 黎青崖坐在聂清玄常呆的位置上,试图参透聂清玄平日坐在这里时都想了些什么。但最终却是毫无头绪,谁也看不透聂清玄,毕竟没有第二个人有聂清玄那般漫长、厚重的阅历。 忽然,他鬼使神差地说了一句:“天道,我们做个交易吧。” 等了许久,没有应答,只有清风流水的声音。 黎青崖自嘲地笑了,以他的能为天道凭什么答应他?怕是连他说了什么都不屑去注意。方才的作为,着实是病急乱投医之举。 然而,就在他起身准备离开之时,一道意念直接传达进他的脑子 ——汝,能付出什么? 这道意念玄奥浑厚,透着与天地同岁的苍茫。不用解释便能让人意识到它是何等存在,黎青崖顿住脚步,浑身僵硬,他身上的每一根寒毛都在战栗。 ——汝,能付出什么? 天道又问了一遍。 黎青崖竭力压抑着激动,回道:“尽我所能。” 天道不是人,不会按照人的行事归律讨价还价。在它看来,黎青崖这句回应便是给了它准许。它可以直接拿走自己要的,然后给黎青崖他要的。 所以话音落下,黎青崖便感觉有什么东西钻入了自己脑中,接着往前金色光线涌出,绕在他周身上下,飞速流转。 从“金线”中黎青崖看到了许多人的故事,看到了他们身上的因果。他们就像话本里的人物,明明不想这样,明明尽了全力,但还是阴差阳错,身不由己…… 黎青崖忽然明白了为何沈流云会说“命的确是存在的”。 天道的意念依旧直接传入他脑中,为他解释了此物的由来。 ——此为天命册,记载了世间之人的命数。 “我没看到我的命数。”难道是自己没办法看自己的。 ——曾有人将汝的命数抹去。 天命册非凡人所能阅览,即使是大功德者,也会在看过自己的命数后被影响。但黎青崖没有命数,也就不用担心,这正是天道回应他的理由。 “谁?”虽是疑问,但黎青崖已有猜测。 ——衡钧聂清玄。 黎青崖倏地想起在天泽城看到的书信—— 【……雨延,我决定送他“命运”。我要让他的未来由自己选择……】 黎青崖苦笑:果然,完完全全就是老东西会做的事,难怪他被天打雷劈。 天命册还在流转,黎青崖渐渐在其中发现了一些“不和谐的音符”,这些人要么寿命未经而命数记载突然中断,要么就是前半段与后半段矛盾…… ——这些是“谬误”,汝的任务是纠正他们的命数。 “怎么纠正?” ——在符合大纲的情况下,补充他们的命数,使因果环环相扣,曾现完美和谐的圆。 “只要因果和谐,怎么写都可以?” ——对。 一个普通人的一生悲剧还是喜剧,天道并不关心。 它并不小气。实际上,它没有人的喜怒哀乐,只讲规则与利弊。 聂清玄借魂不还违背了规矩,但找到一个功德深厚到能承载天命册且活着的人不容易。惩处聂清玄的弊大于利,所以天道容忍了这件事,但作为惩罚限制了他的自由。 不料这家伙是个惯犯,后来直接“滥用职权”,划去黎青崖的命数,在和谐的等式里加入不和谐的变数,未来的走向因这个存在变得不可操控。此事万万不能容忍,所以天道要除掉聂清玄。 黎青崖看到了天道所言的“大纲”,里面记载了必然也必须在未来发生的事—— 未来万年,妖族兴,蓬莱出,神族传承被引出,引发新的风波,再后来鬼族会归来,神血重现,天地灵气复苏,修界重归上古繁荣,开启新的轮回…… 这是历史的洪流,黎青崖这一代人,连十分之一都经历不了。 黎青崖猫猫叹气。 好不容易写完自己的书,结果又被天道抓去填坑。但一想到填坑就能救老东西,也只能填了。 他手一挥,收起天命册,“金线”尽数涌入他身体里,消失不见:“我答应你,而我的要求你知道。” ——汝得到了吾的允诺。 …… 裴雨延发现黎青崖变了,那天从青冥谷回来后他的神情一扫往日的沉重,眉眼变得轻盈起来。 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看到黎青崖高兴,总是一件好事。 这天晚上,黎青崖将裴雨延拉到临崖当风,摸出几坛酒摆在案几上:“你可还记得我们曾约定一起喝酒?” “嗯,记得。”和黎青崖说过的每一句话,裴雨延都不会忘。 黎青崖笑了,眼又弯又亮:“那今天就来试试你的酒量。” 泥封被破开,馥郁的香气飘出来。 “这是什么酒?” 裴雨延不喝酒,但他知道修界的酒大多都有一个好听的名字。 “邀明月。” 这就是黎青崖自己酿的,就埋在外边松树下,藏了足有一甲子。谢君酌曾经馋了好久,但一直讨不到,最后恼了,笑他藏的是“女儿红”。 黎青崖当时没答应是因为知道这酒味道寡淡,不合谢君酌口味,不想给他喝了又被嫌弃。虽然不是什么佳酿,但好歹是自己辛苦酿的,不能被糟蹋。 而如今给裴雨延喝,冥冥中倒真成了“女儿红”。 他将酒坛举到裴雨延面前:“闻闻?” 裴雨延不懂酒,说不上好坏:“有竹香。” “是了,鼻子真灵。这酒是用竹子中积聚的泉水酿的。”黎青崖召来杯子,为他俩各倒了一杯。 裴雨延试探着喝下一杯。 黎青崖期待地问:“味道怎么样。” “入口辣,有回甘。” 大多酒都是这样,裴雨延不懂酒,自然给不出什么漂亮的回答。而黎青崖并未觉得失望,只觉得自家对象诚实得可爱。 “还要吗?” “嗯,要。”裴雨延点头。 或许有的人天生酒量便好,最后黎青崖都有些上头了,裴雨延依旧双眼清明。 黎青崖凑到裴雨延面前,郁闷地问:“你为何不醉?” “这酒不醉人。” 虽然神情清明,但裴雨延清淡的脸上还是不可避免的因酒精染上些许颜色。 黎青崖只觉自家对象越看越可口。酒壮怂人胆,色向胆边生。他跨坐到裴雨延身上,揽住他的脖子,低头吻住了他。 突如起来的热情让裴雨延意外,但他没有拒绝的道理。 黎青崖嘴里淡淡的酒香涌入他的口腔中,却比杯中酒醉人,裴雨延感觉自己现在有些醉了。 握剑的手抚上青年柔韧的腰肢,微一用力,两具躯体紧紧贴到一起。 淡淡的香味从黎青崖身上散发出,是夏夜静静盛放的幽昙……清幽、神秘,充满诱惑。 “闻到什么了吗?” “昙花香味。” 果然。黎青崖在心底暗叹。寄灵思告诉他,因为他的根骨被泽仙骨重塑过所以百毒不侵,但欢情虺毒液里改变血液性质那部分没毒,所以被留了下来。这成分对身体健康没影响,但却会让身体在情动时发出香气。 而且会因为对象不同、原因不同、感情不同等等散发出不同的味道,自己闻不到,别人闻得到,简直是公开处刑。 “以前闻到过吗?” 裴雨延点头:“好多次。” 黎青崖感觉自己城墙厚的脸皮也绷不住了,他居然对裴雨延动情了那么多次,幸好裴雨延不明白原因。 “喜……喜欢吗?”这东西太情趣了,但他没得选。 “只要是青崖的,我都喜欢。” 黎青崖抓住裴雨延的手,带着它摸过自己的脊椎:“知道吗?这里面有你的骨头。” 泽仙骨又名“谪仙骨”,是大功德者陨落后留下的遗骸所化,能重塑根骨。而裴雨延手中的谪仙骨正是浮黎剑尊当初陨落时留下的那块脊椎骨。 泽仙骨是自己的骨头也没什么关系,无奈黎青崖的描述太引人遐想了。 黎青崖手缓缓下滑,将裴雨延的手带向自己的尾椎:“你要不要试试,进来点其他的?” 清隽的眉眼飘着绯红,挑起一抹狡黠,又纯又欲。 这句话中的性|暗示太明显了,裴雨延觉得嗓子干得厉害,若此时说话一定非常嘶哑。 黎青崖见他没有回应,便径自伸手解开他的腰带,拆下环扣,剑修的衣服一件件被剥下,露出修长匀称的身体……裴雨延终于确定他不是开玩笑,激动让他心剧烈跳动。 他的衣服脱得差不多,黎青崖开始解自己的。 裴雨延没有动手,觉得自己的触碰会冒犯心中“神祇”之余,也怕会惊动这只灵敏的“猫儿”,破坏眼前的景色。 待只剩中衣后,黎青崖倾身而下,捧起裴雨延的脸,吻了上去。裴雨延轻缓抬手暗中扣住青年的腰,确认人跑不掉后,给出了热情的回应…… 接下里来的事顺理成章,是个男人都会做。 但临门一脚时,黎青崖忽然慌乱叫停:“小师叔!小师叔,等等。” 又叫他小师叔了。 裴雨延无奈叹气,再次做好靠清心诀平息欲|火的准备。 但这次黎青崖并没有说算了,双臂依旧紧紧揽着裴雨延的脖子。只是双眼怯生生盯着他,颤巍巍道了一句:“你轻点,我怕。” 对“和裴雨延睡觉”这件事黎青崖就像小孩放炮仗,又爱又怕。 这副惹人怜爱的模样看得裴雨延下腹发紧,但同时心也软成了一滩蜜糖,他温柔允诺:“好。若疼了便告诉我,若舒服,也尽管说出来。” “嗯。” 两人再度拥吻在一起。 柔软的青丝在铺了凉席的地板上散开,随着动作起伏。踩在案几边的足趾收紧又放松,散落的衣袍渐渐被带着纠缠成一团,不分你我…… 来讨坚果的小松鼠蹲在门口,无辜的豆豆眼看着正在做“奇怪运动”的两个人。 思考片刻后,它决定等黎青崖忙完了再过来,于是掉头回去了。 第85章 一条平静的河淌过荒芜的枯地,两畔是裸露的灰黑色岩石,除此之外空无一物。薄雾弥漫,天空是一层不变的灰。 哗啦的水声传来,一片青灰色的衣角浸入河水,被浸染成墨灰的色泽。 “嘶,好冷。”黎青崖倒抽了一口冷气。 这种冷并非作用在身体上,像直接钻透了灵魂。 他小心地将带来的米洒在岸边,标记出来路,然后才尝试过河。 这里是黄泉,没有起源,没有尽头,也是时间之外的地方,没有过去,没有将来。稍有不慎便会丢失来路,而一旦迷失在其中便是永生永世。 天道将他送到了这里,却没有告诉他哪里能找到聂清玄,一切都凭缘分。 而他身上能带的东西有限,米粒是最经济高效的标记物。 纵使一省再省,米粒也用完了,黎青崖开始扯下衣服布料,绑在岸边的岩石上作为替代。但衣服也是有限的,最后连裤子也扯得七七八八,还是没有找到聂清玄。 黎青崖站在最后一处标记旁——是冒着迷失的风险继续前行还是就此折返? 他并没有思考太久,很快迈开脚步,继续朝前,义无反顾地走进了迷蒙的雾气中。 …… 太一仙宗,临崖当风。 裴雨延握着一截编织在一起的断发坐在回廊边。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裴郎,这样我们就是真正的道侣了。”事后,黎青崖将他们的头发编到一起,说了这样一段话。 然后黎青崖就走了,裴雨延知道他去了哪里,去做什么。 黄泉并非人间地,去了谁也不知道能不能回来。只是但凡有万分之一救回师兄的可能,他们都要试一试的。 “我陪你。”听完黎青崖的解释,裴雨延扣住他的手指,态度坚决。 黎青崖却摇头拒绝:“不,你不能去。你要留下来,守好天泽城,守好太一仙宗,守好我们珍视的现世。。” 还有一句话黎青崖没说——只有这样,他最珍视的裴雨延才会在没有他后依旧好好地生活下去。 “对不起,将这么辛苦的事交给你” 裴雨延抱紧他:“你要回来。” 一往无前的天生剑心平生第一次感受到了害怕,害怕一人面对漫长的往后余生。 而这份恐惧也将一直萦绕他,在看不到尽头的等待中渐渐发酵,变成梦魇,直到他等的人归来,才会终结…… …… 黎青崖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可能几个时辰,可能几天,可能几年,黄泉之地没有时间概念。他已不再记得来时的路,只知道沿着河畔向前、向前…… 终于,前方的河畔边出现了一个模糊的影子。 “师尊!”黎青崖拔腿朝他跑去。 那人没有理会他,继续沿着河畔踱步,白色的衣角浸在河水中。 “师尊!” “聂清玄!” “等等!” 黎青崖拼命追赶,终于拉住了那个人。 的确是聂清玄,他得罪了天道,所以元神不会像其他人伴随着时间流逝,渐渐溶于天地,而是被惩罚永世徘徊在他无法渡越的忘川河畔。 元神的相貌与本尊相同,但没有戴面具,这也是黎青崖第一次见到聂清玄真正的模样。 丹唇琼鼻狐狸眼,五官与他各种化身相去不大,唯一不同的是右脸上半部分伤痕遍布,像皲裂的瓷器,纵横狰狞,十分可怖。 这是在与魔皇决战中留下的伤疤,印刻在灵魂上,无法被消除。即使炼制化身,也会留下痕迹,所以臭美的老东西才会用桃花纹遮掩。 “拉着我做什么?”聂清玄这样问黎青崖,眼神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师尊,我们回去吧。” “你是谁?为何叫我师尊?” 他不记得自己是谁,不记得自己为何在这里。只知道自己在等一个人,但他连在等谁也不记得了。而且,他内心深处似乎并不希望那个人来这里。 即使明白元神没有记忆,黎青崖也忍不住为聂清玄冷漠疏远的态度失落。 “我是你的弟子,我来带你回家的。” “我为何要随你走?”聂清玄不是旁人说什么就信什么的性子,这点在元神上表露无疑。 黎青崖自然明白自己师尊的性格,也明白麻烦的不止是找到聂清玄,还有如何说服他跟自己走。若他不同意,自己可没本事强行带走他。 “小师叔在等我们,我们回去找他,好不好?” “他又是谁?” “他是你的师弟。你的魂魄在天劫中散掉了,我们找了好久……” 黎青崖絮絮叨叨地将这段时间的经历讲与聂清玄听,也包括他通过聂清玄魂魄看到的关于过去的记忆,试图通过这些让聂清玄的元神找到熟悉的感觉,答应跟自己走。 忘川水静静淌过,这里没有时间的概念,所以两人都不知道自己在忘川河畔坐了多久。 终于,黎青崖的故事讲完了,聂清玄的感想很简短:“蠢蛋才与天道做交易。” 在实力不对等的情况下做交易,弱势的一方很可能被强势的一方剥削。而天道对单个人来说绝对强势,与它做交易,只是给它支配自己的权利。 黎青崖笑了笑:“可能他与我都是蠢蛋吧,但世界上总有让人宁愿不惜一切代价也要留住的东西。” 似乎这句话触动了聂清玄,他的口风有所松动:“你说要我跟你走,那你能付出什么?” 黎青崖眼睛一亮:“你要什么?回去了我给你找。” 聂清玄回道:“哪有向‘鬼’赊账的道理。你必须现在给,有什么就拿什么出来,若我满意,自然会跟你走。” 黎青崖语塞,他连衣服都扯碎做标记了,还有什么能给聂清玄的? 抱着找找看的心态,他翻起自己空荡荡的袖里乾坤。好运的是,还真被他在角落里找到了一个东西,多半是收拾储物空间时落下的。 “我只有这个了。” 他将手伸到聂清玄面前,摊开,一颗话梅糖躺在掌心。 黎青崖自己都忍不住感觉丧气,这话梅糖他以前用来逗鹿昭白的,但现在鹿昭白都对这种零嘴不感兴趣了,又怎么可能打动聂清玄? 看到话梅糖,一股熟悉的感觉涌上聂清玄的心头。他用低微到不可闻的声音感叹:“我觉得我可能真的认识你。” 就在黎青崖自觉无望准备收回手时,聂清玄拿走话梅糖:“我跟你走。” 黎青崖不可置信地抬起头。 聂清玄被他的呆样逗乐,愈发觉得自己与他相识:“那么,接下来的问题是我们怎么离开?” 他在河畔游荡了不知多久,但只看到无穷无尽的重复的荒芜景色,从未见到过出口。 “总会找到路的。” 无论多难,黎青崖都要回去,因为裴雨延还在等他。 …… 春去秋来,春尽原的翠雀草已经开谢过二十三回。 妖族逐渐壮大,与正道某些宗门的争斗也愈发激烈;魔道与正道也三天两头地起斗争,有的正道宗门被纳入魔道,有的魔道宗门转投正道…… 太一仙宗又收过两回弟子,杜行舟的宗主做得很好,所有弟子都很尊敬他。在时局稳定之后,沧澜峰主正式将峰主之位传给了霍长风,正式过起了闲云野鹤的退休生活。 陌织烟与慕容极回来过一次,但并未久留,天下还有许多地方她们没有去过;谢君酌与秀水峰二师姐闻秋月终于正式结了道侣;洛梓灵与云去闲那对“网恋”结缘的欢喜冤家还是没有捅破窗户纸,她一直等着云去闲给她告白,但云去闲却一直以为她只把自己当一个好使的“苦力”…… 秀水峰主曾明确表示,沧澜峰娶走了他们秀水峰的一个弟子就知足吧,别想再娶第二个。前沧澜峰主劝她放宽心,但却只得到一个白眼作为回应。 一切看起来变了很多,但又似乎什么都没变。 天泽城依旧陈雪不化,临崖当风依旧无人归来。那群松鼠繁衍出了一个大族群,新的一代已经不知道它们真正的主人是谁了…… 裴雨延坐在回廊边,给它们投喂坚果。 每年他总会抽上一两个月来中原,每一次都期待自己能在到的时候,见到自己心心念念的青年备好茶水,笑吟吟地请他入座,但每一次,都只有空荡荡的楼阁。 “小师叔!” 一声熟悉地呼唤传来,裴雨延不可置信地回头。朝思暮想的人就站在松树边,含笑看着他。 他冲上前去一把将黎青崖拉进怀中。 确认怀中人是真实的,有温度的,不是幻影,裴雨延红了眼睛。 黎青崖也抬手抱住他:“小师叔,我好想你。” “我也想你。” “黎青崖”诡异一笑,问道:“要不要亲一个?” 裴雨延的回应也果断:“不要!” “啧。又被你看出来了。”“黎青崖”口中吐出聂清玄的声音。 觉得没意思的他推开裴雨延,撤去化形,露出真容。 “你这样做很过分。”虽然裴雨延很快就识破了,但还是有那么一瞬间被骗到。 聂清玄不以为意:“我这不是看你更思念青崖,才化形来安慰你嘛。” 他已经顺利和自己的其它魂魄融合,不过现在用的是人偶化身,真正的身体得等有时间了再炼制。这一遭并未对他造成太大损伤,只是修为掉回了渡劫初期。 裴雨延急切询问:“青崖在哪?”聂清玄都回来了,为何迟迟不见黎青崖? 聂清玄神情黯下来:“不知道。但只要回来了,总能找到。” 他和黎青崖在忘川河畔走了许久,才发现之前留下的标记,顺利找到回来的路,但出来后他便再未见过黎青崖。按理来说从哪里进的黄泉出来后也在哪里,黎青崖没回来,只能是天道作梗。 与天道做交易并不简单,对方是无所不能的存在,绝对的强者。它完成对契约者的允诺之后,那么契约者便只能对他予取予求。 ——只要回来了就总能找到。 他们只能抱着这样的信念走下去。 “你怎么看出来我不是青崖的?”聂清玄自认自己的演技和幻形都毫无破绽。 “青崖很久不叫我小师叔了。”除了讨饶的时候。其他时候阿延、裴郎、延哥哥……想到什么叫什么,只把人唤得面红耳赤。 聂清玄听出了其中蹊跷,了然道:“在一起了?” “嗯。” “你们睡过没有?” 面对如此直白的问话裴雨延陷入沉默,只有耳尖渐渐染上绯色。 聂清玄知道答案了。 啧,自己辛苦养大的孩子还是被人拐走了。 聂清玄有一种亏得血本无归的感觉。 若和黎青崖在一起的是其他人,聂清玄不介意用阴损的招数拆散他们,将弟子留在自己身边,但偏生得到黎青崖心的是他同样在意的人。 前世的裴霆为天下牺牲自己,尸骨不存;这一世的裴雨延枯守寒窑,忍受了半生孤寂……北境等到一场春风不容易,他不可能毁了所爱之人的幸福。 只有,认了。 第86章 大结局 北境。 鹅毛大的雪纷纷扬扬,被风卷着往人身上扑,直让人睁不开眼。 山坳中十几座灰黑的屋子错落排列,举成一片村落。不高的山丘为它们挡去凌冽的风雪,为雪原的居民提供了一道生存的夹缝。 一道修长的身影从冻了冰的狭道尽头走来,进入村落,停在第一户人家前。 柴门被叩响,很快有人来开了门。 “老人家,可方便讨碗热茶喝?”敲门的人哆嗦着问来开门的老者,听声音是个年轻人。说话间他将斗笠揭下,露出一张俊俏得出人意料的脸。 纵使是活了许多年月的老者也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当然可以。外面冷,快随我进屋。” 在老者的引领下,青年走进院子,他在堂屋门口褪下蓑衣,抖下一地的雪渣。 老人打起棉被做的帘子:“快进来烤烤火吧。” 屋内烧着碳,一走进去暖气扑面而来。两双黑亮的眼睛躲在灶台边怯生生地打量这个陌生来客。两个小孩儿一男一女,女孩看着年纪更大。 青年看了一眼他们满是面粉的手,笑了:“在做花馍啊。” 这是北境的一种特色吃食。 在屋子另一头找杯子的老者应和:“是啊,要过年了嘛。小家伙们喜欢吃,费点事就费点事。” 老者拿了杯子回来,顺手将炭盆挪到青年坐的地方,灶台那头立刻暗了下来。 “老人家不必费神。” 抬头发现两个小孩还在盯着他,青年笑着招手,将他们唤道自己面前:“吃不吃糖?” 说着抓出一把话梅糖。 糖在北境是稀罕物。两个小孩子看向自家姥爷,在得到允许后迅速瓜分了糖果。两个孩子躲到一边排排坐,大的先把糖剥了纸给小的喂到嘴里,然后才给自己剥了一个。 “年轻人不是北境人吧。”老者倒了一杯热腾腾的茶递给青年。 青年回神:“不是,中原青州的。” “青州啊,那可是个好地方。不留在家来这艰苦的北境做什么?” “去天泽城办点事情。” “天泽城?”这个名字似乎唤起了老者悲伤的记忆,他怅惘叹气,“那里很多年不见外客了。你去办什么事啊?” 青年含糊回道:“是公事。” “你说天泽城很多年不见外客了,连北境的人也不见吗?” 老者叹气:“夫人多病,自己都照顾不了,我们又怎好叨扰她。” “不是有个少城主吗?” “少城主那么年轻,担不起这么重的担子的。北境啊,是个福薄之地。恐怕,连老天也忘记了这片土地上还有需要他眷顾的子民。” “北境啊,也都要走空了。走了,都走了好,老头子年纪大了,离不得故土,但年轻人还有未来。” 说到伤心处,老者开始抹起眼泪:“若不是这两个孩子的父母前年进山打猎遇到冰兽,遭了难,他们也是要搬去中原的。现在只能跟我留在北境了,可怜的娃娃。” 两个孩子吃着糖,开心到双眼完成新月,并没有注意到这边沉重的气氛。 坐了一会儿,青年起身告辞。老者挽留:“天快黑了,要起风雪的。就留下来过夜吧。” 青年面露犹豫。就在此时,一道玄奥的意识直接传入他的脑中。 ——天命册所箓之事,汝阻止不了。 再度抬起眼时,他拒绝了老者:“不了,我还得赶路。任务重要,时间紧,马虎不得。” 青年走后不久,又有一个赶路人敲响了这户人家的门。 …… 离开那户人家的青年并未走远,而是找到了一个山洞避风雪。烧好火堆后,他凭空凝聚出一本书与一支笔,小心地在上面删改起来。 这个青年正是黎青崖。 自从他离开黄泉已经十六年了,这十六年来他为了修补天命册上的纰漏,按照天道的指示东奔西走,一刻也不得停歇。 天命册以因果成书,前后环环相扣;没有无因的果,也没有无果的因。 而修改它也要遵循这个规则。 正在发生和以后发生的事,大部分因果尚未完全,可以直接在天命册上更改书写,只要逻辑自洽,便能成为事实;而过去发生的事,因果已经定型,必须先纠正事实,才能下笔修改纰漏。 而黎青崖写在天命册上的仓颉书,是大道诞生之时伴生的文字,自带玄奥的法则之力,是唯一能在天命册上生效的文字。 他的本命法器“墨断”上刻的就是这个。 为了掌握仓颉书,黎青崖在天道监管下上了足足三年的语言课。 往事不堪回首。 将前面的错漏一一补足,黎青崖的笔尖落在这一页最后一处空白上:“这里修缮完我是不是就能回去了?” ——是。 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 黎青崖闭眼长舒一口气,恨不得现在就飞回裴雨延的身边。 他抬头看向洞外:“什么时辰了?” ——刚过子时。 就在此时,一个娇软的声音响起,弱弱地唤了一声:“哥哥。” 黎青崖循声看去,白天在老者家见到的小女孩立在洞口,小心翼翼地盯着他。 “嗯。什么事?” 小女孩怯怯地站在阴影中,没有上前。 “哥哥白天说自己要去天泽城,是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 “那能帮我送一封信给少城主吗?” 黎青崖爽快答应:“好!” 小女孩立刻喜笑颜开:“谢谢哥哥!那我把信放在这里了。我要回去找爷爷和弟弟了,他们还在等我。” 黎青崖贴心嘱咐:“天黑路险,小心些。” “好的!”小女孩脆生生应道。就在她转身之际,火光有一瞬间照亮她的背部,一片鲜血淋漓。 而黎青崖仿佛没有看见一般,勾勾手指,将那封信召到了自己手中。 …… 清晨的阳光升起。山洞内不见了黎青崖的身影,只剩一片炭火。 这天早上,烽火郡的村里起了骚乱。一声尖叫打破了村庄的宁静,最先发现情况的妇人踉踉跄跄地跑过巷道,挨个敲开各家的房门。 “大清早鬼吼鬼叫什么?黑子他娘,怎么了?” 妇人剧烈地喘着粗气:“里长和他的孙子孙女——被人杀了!” 很快,村民都聚集到了村口的院子里—— “连孩子都不放过,造孽啊。” “里长多好的一个人,谁这么没良心,连他都害?” “又是逃匪干的吧。” 住在隔壁的妇人掩面:“昨晚快到子时的时候我听到一阵怪声儿,想来就是那时候出的事。但我还以为是冰兽又下山来了,要我出来看看就好了。我怎么就不出来看看呢?” “都跟他说过多少次,别乱收留人。这世道自己都顾不上,还顾别人做什么?唉!” 众人虽然悲伤,却对此表示无能为力。世道衰微,贼寇四起,遇到事情也申冤无门,只能当做自己命不好。 …… 当阳光照亮雪原尽头,天泽城开门扫雪。 清理完台阶上的雪后,须发花白的老者又掏出软布,仔细擦拭起门前的匾额。这样的事情他每天早上都会做,每一次都做得和第一次一般认真虔诚。 忽然,他踩到了什么异物。老者眼神不太好,弯下身寻了好一会儿,才在白茫茫的雪地里发现同样泛白的信封。他将信从雪地中拾起,拂去上面沾着的碎雪。 “没落款?” “赵总管,在看什么?”门内响起传来一声问候,声音清冷,接着一个高挑俊俏的少年人走出来。 “少城主,是一封信。”赵总管将信封递给少年裴雨延。 裴雨延拆开信封,掏出信纸展开。只见第一行赫然写着—— 诉状! …… 完成任务回到现世的黎青崖深吸了一口属于自己时代的空气,只觉浑身舒畅。 “现在是什么年月了?” ——汝从黄泉出来的七年后,汝进黄泉的三十年后。 黎青崖惊了:“三十年?不是说好的什么时候离开,什么时候回来?你给我打折扣?” 天道平静解释。 ——前面二十三年是汝自己在黄泉耽误的时间,与吾无关。至于后面七年,吾只说尽力,并没有给过确切保证。时空穿梭并没有汝以为的那般容易。 黎青崖冷笑:天道的嘴,骗人的鬼。 得亏以后不用再穿了,否则这家伙指不定将他送到什么年代去。 不过哪怕心里不满快要溢出来,黎青崖也只能忍着。 毕竟天道现在是老板,他的工资和年假都在对方手里捏着。 “算了,不说这个。之前说好放我年假,你可不能耍赖。” ——吾从不违约,后面十六个月吾不会再寻汝。 说完这句话后天道果真不再出现,时隔十六年,黎青崖再度感受到了自由的幸福。 接下来的问题就是如何安排假期。 第一件事当然是把想见的人都见一遍。 这些年来黎青崖在两千年前到一百年前这个时间段反复穿越,这里面当然会有他认识的人存在的时代。但因为法则约束,即使遇到了,他也只能远远看上一眼。 不过现在,他可以尽情去找他们了。 最想见的自然是自家道侣,但北境路途太遥远,还是先去太一仙宗性价比更高。 刚到山脚下,便听得下山赶集的女弟子们闲聊。 “哎哎哎,你知道吗?蓬莱道君上个月向洛师叔求亲,被骂了个狗血淋头。是这么骂的,咳咳‘这什么年月了,还给老娘玩替身情缘?那么喜欢和她一起去死啊!老娘帮你火化殡葬一条龙,价格优惠,买一送一,还能把你俩骨灰拌一起,要不要?’。”这个女弟子将洛梓灵的神态学得活灵活现。 走在最左边的附和:“是啊是啊,道君当时的脸色可好看了。” 中间的感叹:“他可真有勇气,中原谁不知道洛师叔好看是好看,却是个魔鬼辣椒。数来数去也只有沧澜峰的云师叔不怕辣了。” 左边的打趣:“你怎么知道这颗辣椒在云师叔嘴里不是蜜糖味儿的?” 三个女孩子笑作一团。 忽然,中间那个想起什么,又问:“说来洛师叔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这蓬莱道君做了什么,被骂得这么惨?” “这你就问对人了。”最右边的女弟子继续爆料,“我跟你们说,相传蓬莱道君的白月光就是被他自己逼死的。他把人家全族都杀了。” 说着她比了一个抹脖子的姿势:“但这家伙却在人死后表现得一往情深,全天下找和白月光相似人。和收集周边似的。” 左边的总结:“我看他这种行为就纯属感动自己,折腾旁人,膈应观众。” 右边的女弟子拍手称快:“你这话说的妙,我要记下来。” “别记我头上,跟洛师叔学的。” 与她们擦肩而过的黎青崖听得一愣一愣的。 他一直担心洛梓灵遇上弈璇枢被欺负,没想到会是这么个结果。 也是,以那丫头现在的性子哪是能吃亏的。 他轻笑了一下,放下这些无谓的烦忧,继续上山。 一路过来,他得知了不少关于修界这些年的变化。 魔道在持续二十多年的扩张后终于放缓了脚步,与正道以洛水为界,分庭抗争;墨宗与歃血盟时有争斗,不过基本保持和平;妖族在南疆渐渐扎稳脚跟,双极门拉起的诛妖联盟未成气候,反倒被崛起的妖皇处处打压;而太一仙宗在杜行舟的带领下,依旧在动荡中坐稳了修界魁首的位置,江山代有才人出,倒不必太多担心未来…… 黎青崖来到问道峰,没能找到杜行舟。 他拉住一个路过的弟子问话,是个面生的,想来是在他离开的三十年中收的。 “杜宗主在吗?” “宗主去参加乾坤书院的举办的品书会了,还要等半个月才回来。” 杜行舟之前做掌印的时候便包揽了宗门上下的事务,当上宗主不过更换个名头,做起来自然有声有色。 “鹿昭白也跟去了?” “是的。” “云去闲、谢君酌他们也去了?” “云师叔和谢师叔没去,他们出去办事了。” 一连问了一堆人,要么不在要么闭关。 “那道尊呢?他还在太一仙宗吗?”黎青崖并不觉得聂清玄在没有天道限制后会继续在太一仙宗,因此才留在最后一个问。 “道尊?”弟子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道尊云游天下,很多年未归了。” 一个想见的都没见到,黎青崖遗憾地叹了一口气:“等杜宗主回来就告诉他我来过了。” “你是谁?”弟子觉得这人好生奇怪,来到问道峰后名姓也没报,便不由分说地问了一堆,还对仙宗前辈们直呼名讳,他到底是何方神圣? “黎青崖。” 弟子听著名字觉得很耳熟,却一时想不起来是谁。 第二天,从青州回来的谢君酌听到这名弟子的禀告急了:“唉!你怎么办事的?怎么不把人留下!” 他甩开弟子,一路跑到山门口,然而这时候也追不上人了。 …… 好不容易回了太一仙宗,黎青崖也想与师兄弟们见上一面再离开,只是他等不了。他还有更想见的人,他的每一寸骨血都在叫嚣着对那个人的思念。 北境的风雪依旧,似乎永远不会停。 有人在天泽城门外叫门,一声接着一声,不见疲累,仿佛有用不完的精力。侍女小跑着来应门。 门外的人蹲在角落里,裹着毛裘,缩成了一个雪团子。 见到门开了,他哆嗦着站起来,揭下兜帽:“我找你家城主。” 熟悉的声音与面孔让侍女瞪大了双眼:“三……三公子?” “嘘。”黎青崖把手指竖在唇上,“莫出声,悄悄放我进去。” 尚处在震惊中的侍女愣愣点头,让黎青崖进去了。然而待人走远,她才想起有事情忘了说—— 三公子等等!城主房间还有其他人! 侍女没能追上黎青崖,他轻车熟路地摸到裴雨延的天月轩,刻意将声音压得粗哑,站在门外禀告:“城主。烽火郡的领事回来了,在议事堂等候觐见。” 不多时,裴雨延走了出来,却发现门外空无一人。 正当他疑惑之际,躲起来的黎青崖悄悄走出来。警觉的裴雨延第一时间出手,在看清面前相貌之后,他目露惊愕,迅速收手。 似是不敢相信眼前景象,裴雨延愣在原地,一动不动。 黎青崖钻进他怀里:“我回来了。” “青——崖——”裴雨延喉头干涩,他抬手,绞紧双臂,直到确认眼前人不是幻觉他才安心下来。 “裴郎,我好想你,你想我吗?” “想,很想。”快要发疯,几近入魔。 黎青崖抬头想吻裴雨延,但裴雨延却把头一移,躲开了:“青崖,别这样,不方便。” 黎青崖只以为他不好意思,开始撒娇:“阿延,延哥哥……” 一声声叫下来,裴雨延始终不曾应答。 若是以前裴雨延就算觉得窘迫,也会给出回应。现在他的态度,的确能说一句冷淡。 黎青崖不高兴了,还很委屈。 自己想他想得睡不着,好不容易回来了,他就这个态度? “你是不是在外面有人了?”恋爱中的人总是患得患失,他越想越觉得可能。 裴雨延慌了:“没有!你信我!” 此时,另一个低沉的声音传来:“你管他叫哥哥,又打算叫我什么?” 看到从屋内走出的银发男人,黎青崖吓得话都说不利索了:“师师师……师尊。” 他没想到对外宣称游历天下的聂清玄居然是跑到北境来寻清闲,这样一来方才他与裴雨延的对话不是全被听见了? 黎青崖尚不清楚聂清玄早已知晓他和裴雨延的私情,只以为自己泡小师叔的事情被现场抓包,慌得不行。 裴雨延默默将他往身后拉了些,挡住聂清玄幽凉的视线。 小动作落入聂清玄眼中,他不禁咋舌,果然他们才是小两口,是一伙的。 …… 进入屋内后,黎青崖像被家长抓到早恋的小学生,跪坐在聂清玄面前,呼吸都不敢大声。 裴雨延在桌子下面握住他的手,示意他不用担心。 聂清玄幽幽开口:“这情况怎么说?” “能不能只打一只腿?”黎青崖小心提议,祈求一线生机——总不能两条腿都打折让他坐轮椅吧。 聂清玄冷笑:“你到挺自觉。” “不敢不敢。” “我看你敢得很。” 黎青崖垂下头,屁都不敢放。裴雨延看得心疼,开口求情:“师兄,你别吓他了。” 聂清玄嗤笑:“还没过门儿呢,就护着了?” “过门了的!”黎青崖急忙辩解。他和裴雨延不但圆了房,还结过发,就是过门了。 他说得理直气壮,但聂清玄一个眼刀过去就熄火了,又低下头,和个小媳妇儿似的。 看着上赶着进天泽城门儿的弟子,聂清玄只剩满心无奈,深深意识到什么叫“男大不中留”。 裴雨延开口解释:“师兄在逗你呢。我们的事他都知道,他也一直很想你。” 黎青崖错愕抬起头,果真在聂清玄嘴角捕捉到了一丝没来得及收起的笑意。这次他完全不为聂清玄的促狭感到气恼,只觉轻松与高兴,他弯起眼,笑了。 看到“嬉皮笑脸”的弟子,聂清玄也绷不住了,笑了出来:“回来了?” 这才是久别重逢后,师尊真正想对弟子说的话。 黎青崖:“回来了!” “还走吗?” 黎青崖摇头:“暂时不走了。即使走,也不会再去那么远的地方。” 聂清玄张开手臂,这次黎青崖毫不犹豫地扑进他怀里,抱住了他的腰。 摸着弟子枕在自己胸口的脑袋,聂清玄百感交集:“长大了。” “当然会长大,瓷娃娃才长不大。” “若真是瓷娃娃,也没什么不好。” 黎青崖觉得他可能真这么想,心下一凉,赶紧表明态度:“我觉得不好。” 聂清玄哂然一笑,拍了拍他的背:“行了。去找你延哥哥吧,他都要委屈哭了。” 黎青崖一惊,慌忙回头。 老东西又在打趣人。 裴雨延的目光的确落在他们身上,也的确因自己的爱人在别人怀里而发出可怜委屈的气息,但远不到哭的程度。 聂清玄放开黎青崖,站起身,径自走了出去,将空间留给这对久别重逢的小情侣。 黎青崖钻回裴雨延怀里:“你在吃醋吗?” 裴雨延诚实回道:“有一点,但还好。” 想不到他醋劲儿这么大,黎青崖暗觉好笑。“放心,我最爱的还是小师叔。”才被聂清玄调侃过,他不好意思再叫那些乱七八糟的称呼。 “别叫这个,叫其他的。” 这是裴雨延第一次表现出对黎青崖给他的那些爱称的态度,看起来并不讨厌。 黎青崖试探地唤了声:“裴郎。” “嗯。” 得到鼓励的他又换了个:“裴哥哥!” “嗯。” “心肝儿~” 这是黎青崖目前能想到的最腻乎的爱称了,裴雨延耳尖渐渐泛红,但依旧答应了:“嗯。” …… 久别重逢的两人恨不得用浆糊将自己与对方黏在一起。哪怕坐在一起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说,也是高兴的。 “冷。” 屋里碳火烧得旺,但黎青崖还是发出了这样的抱怨。 裴雨延将盖在腿上的被子掀开一条缝,黎青崖顺着钻了进去。 这场景让裴雨延莫名有一种南面居民猎捕动物的既视感。 冬天的时候,只要在雪地里做个陷阱,放上食物,那些在冬天找不到吃食的小动物就会自己钻进陷阱。与方才的黎青崖一模一样。 “我们办个合籍大典吧,将所有人请来。”裴雨延想向全天下宣告黎青崖是他的道侣。 “好啊,什么时候?” “从现在开始准备,明年春天应该能赶上。” “用得着准备七个月?” “我只怕不够。”给黎青崖的,裴雨延不想有丝毫马虎。 黎青崖笑了:“都听你的。” 他暗叹奇妙。 前几天自己还在两百多年前给十三岁的裴雨延送信,今天就枕在成年的天泽城主的怀中谈婚论嫁。 不得不说,他对象真是从小帅到大。 裴雨延脊背一僵,无奈叹了一口气:“别闹。” 在旁人看不见的被窝里,青年不安分的手上下摩挲,只将人摸得心烦意乱。 对此,黎青崖有一套理不直气也壮的解释:“我在看你有没有瘦。” 若说话时他的脚丫子不反复磨蹭裴雨延的小腿,倒能有几分信服力。 “要不,你看看我有没有瘦?” “别闹了。”裴雨延将手伸进被窝,抓住他作乱的脚踝,“我会忍不住的。” “那就别忍。你又不是和尚,还有清规戒律要守吗?” “现在不行的,是白天。”天泽城主的教养里没有白日宣淫这一说。 黎青崖大感失望,抱怨:“你们北境的白天也忒长了。” 再严苛的规矩也敌不过爱人委屈的垂眸,短短一句话,摧枯拉朽,将那些古旧的教条击得粉碎。 裴雨延抬手遮住黎青崖的眼睛,又拉起他的手捂住自己的眼睛。 “现在,天黑了。” 视线被遮挡的裴雨延凭着记忆,俯身细碎地吻上恋人的耳廓、鬓角,以及褪去衣衫的肩头…… 视觉的消失让触感更加敏锐,黎青崖不知道裴雨延下一次会吻在那里,却在每一次被触碰时都敏感到浑身颤抖。筋骨被磨得酥软,每一根神经都在发麻…… 后来绸带替代了手掌,再后来黎青崖开始求饶:“小师叔,行了罢……这都第三次了……” 他的四肢百骸因情动绵软,无力的推拒,倒更像迎合。 裴雨延吻上他的眼角:“天才刚黑。” 黎青崖的视线被遮挡,看不见天色,分不清时辰,只能裴雨延说什么便是什么。 又过了一会儿,他听到外面的打更声:“三更了。小师叔,饶了我吧……受不住了。” 黎青崖又知道错了。他不该作死撩拨一个刚开荤便被迫禁欲三十年的男人,更不该以身试验一个剑修的体力极限。 裴雨延的动作极尽缠绵,仿佛要将他揉进骨血:“这些年我好想你,好想好想。” 深情又悲伤的呢喃直要将人心都融了。 想不到浓眉大眼的天生剑心也会卖可怜了,这谁抵抗得了? 黎青崖融了心也绵了筋骨,双臂软软地揽住他,任由折腾。 青丝相缠,十指紧扣,似它们主人的往后余生,交织在一起,难解难分。 夜还很长,一生也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