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建高手在红楼》 第1章 贾放睁开眼,目力所及是一张成色不太新的架子床,三面安装着围子,围子上装饰着万字纹,纹样简约,但木料不差,是黄花梨的。 “十六世纪前后的装饰风格。”贾放暗自评估。 他再转头,将视线移到室内,只见室内简洁素雅,墙面是四白到地,地面铺砖,没有安天花板,因此梁柱结构一览无遗。 “十四到十九世纪之间的建筑结构。”贾放将双手枕在脑后,望着天喃喃自言自语。 大约是听见了贾放的动静,有个才总角的小丫鬟走过来,看了看贾放,欢然道:“三爷醒啦!” 贾放便起身,小丫鬟上来帮助他更衣。这些衣物几乎完全没有衣扣,都是用的衣带,穿起来层层叠叠,相当繁复。没有小丫鬟的帮忙,贾放根本应付不来。 这就完全超出了贾放的专业范围,于是他感慨一声:“不知是哪个时期的服饰。” 小丫鬟抿嘴笑:“自打三爷这次的病好了,就总是说些叫人听不懂的话。” 贾放苦笑:这不是换了芯子吗? 他成为这里的“三爷”约摸已有十天了,对于自己目前的身份已经有了大概的认知,也终于有心情留意生活环境的种种细节,但他对于该如何回到自己原来生活的世界却没有丝毫头绪。 十天前的记忆在脑海里还很清晰,那时贾放还是一个在业界小有名气的建筑设计师,有个外号叫做“一稿定乾坤”。这个外号一方面说他的成稿质量极高,只要一稿就能令客户满意;另一方面也侧面反映了他本人的性格——坚持自我,不会因为外因而牺牲自己的设计理念。 也因为这份不改稿的坚持,贾放的同行们还暗搓搓地叫他“甲方爸爸”。事务所揽活时通常都作为乙方,但只要贾放出马,没人敢当他是乙方来使唤。“甲方爸爸”这个“美名”就是同行们这么叫出来的。 那时他的作品刚刚夺得了业内一项重要奖项,事务所的同事为他组织了一个庆祝酒会。酒会上来了很多业界同仁,连不少声名卓著的前辈也在酒会上对贾放表达了真诚的赞许与敬意。 在这种氛围之下,贾放自然而然地多喝了几杯。他平时不是个爱贪杯的人。 筵席散去,贾放趁着酒意独自归家,一路上满脑子还想着下一个项目的企划。谁知这时突然有人塞了一个卷轴到他手里。 贾放出于职业习惯,打开了这一卷图纸,“咦”了一声,说:“这是界画1。” 旁边的人登时赞:“好眼力!”声音娇柔,倒像是个女声。 贾放回头,身边却没有人。 他登时出了一身的透汗,酒也醒了几分,手中的卷轴却被依旧被他紧紧握着。 当时贾放手中的图卷绘满了亭台楼阁,旁边还有题字。贾放不禁念出了声:“移天缩地大观园?” “看来上仙并没有挑错人。”那个女声继续在他耳边回响,“这座旷世仙园,就交与你建筑了,可好?” 还没等他问明白,那个女子已经“嗤”的一声笑出来,道:“放心,大观园建成之日,便是你功成回归之时。切莫烦忧,你去吧!” 这句话是贾放在现代社会的最后一点记忆,之后他就“断片”了,迷迷糊糊地整个人很难受,似乎是发了高烧。似乎有人喂他喝水吃药,为他冷敷,殷勤照料,贾放这才一点点好转醒来,一睁眼,已经身在此处。 * 在这个世界里,他成了“三爷”贾放。 作为一个非常喜爱中国古典园林的设计师,贾放对“大观园”并不陌生,上学时更曾好生精研过一番。也因为自己这个姓氏的关系,贾放对自己在《红楼梦》一书中的同宗们相当了解。 可是他万万没想到,自己竟然穿到眼前这个红楼世界里,成为荣国公贾代善的庶子,贾赦贾政的庶弟,贾敏的庶兄。 算起来他是贾宝玉的叔叔,可是现在这个时空比世人所熟知的红楼故事时间线要早上不少。此刻荣国公贾代善还健在,二爷贾政都还未娶妻,贾宝玉更不知道在哪儿浇花呢。他贾放自己,不过是个十三岁上下的少年。 ——倒是凭空年轻了十多岁,贾放看看自己白皙的手脚,和略嫌清瘦的躯体,心里终于有了点儿捡到便宜的感觉。 现在贾放的病终于好利索了,也已经度过了刚来时的“迷茫期”,再也不能继续赖在床上无所事事了。待穿戴妥当之后,贾放起身,在自己的卧室里走动几步。 他的卧室没有多少家什,除了那一架黄花梨的架子床之外,就是南墙跟前有一桌一椅,桌上放着文房四宝并几本书,屋内另有一只半人高的小橱并箱笼等物。整个卧室显得空空荡荡的,但是这种简洁很合贾放的胃口,这不就是极简主义吗? 贾放慢慢踱到书桌跟前,拿起桌上的一幅卷轴——他印象很深,这就是他在“断片”之前收到的那一幅,但打开却全不是那么回事:画面上尽是水墨滃染,似乎满纸的乌云浊雾。可贾放第一次看到这卷卷轴的时候,上面明明尽是山情水致锦绣楼阁,现在全不见了。 这枚卷轴在他一穿来的时候就已经搁在这张书桌上。当贾放的病刚刚有点起色的时候,就曾叫小丫鬟把卷轴拿来给他看过。那时卷轴就已成了现在这样子。 贾放在书桌前坐定,细心观察纸面,再次确定这副卷轴应该就是他之前看见过的那一幅,只不过覆上了一层水墨,而原本题写着“移天缩地大观园”一行大字的位置现在则清清爽爽的,看不出任何滃染的痕迹,是整幅卷轴之中唯一的留白。 贾放看了半天,突然想起来,收到这副卷轴的时候,耳边曾有人对他说:“这座旷世仙园,就交与你建筑了。” 贾放突然有了点灵感,小声冒出一句:“难不成这就是大观园的‘施工图’?” 他话音刚落,只见卷轴空白的位置上出现浅浅淡淡的字迹:“然——也——”。 竟然把他的话给肯定了。 贾放“突”地把手里的卷轴放下,将身后替他收拾了床铺被褥的小丫鬟吓了一大跳。这个叫做福丫的小丫头连忙凑过来瞅瞅贾放:“三爷没事吧?”在等到了肯定的答案之后,她才一步一回头地离开:“三爷要看画儿,我先出去了。” 福丫离开,贾放试图将各种头绪全串起来。既然手中的“施工图”也能与他对答,那他在这个世界里总算不至于两眼一抹黑,总有个额外的信息来源渠道。 眼见着卷轴上“然也”二字渐渐隐去,贾放又想起“大观园建成之日,便是你功成回归之时”这话,于是压低了声音问卷轴:“我必须把整座大观园都建出来,才能脱身走人是吗?” “不——然——呢——” 卷轴上又不紧不慢地依次浮现三个字。 贾放点头:很好。 这意味着只要把大观园修成,他贾放就能回归本来的世界——手头上还有其他项目要忙呢,在那里的同事们没有了他,不知道忙不忙得过来。 卷轴上的字再度隐去,整幅卷轴安安静静的,再也不给他任何提示了。 贾放心里一琢磨,这才觉出不对:按说这大观园的兴建,是在荣国府的小姐贾元春进宫封贵妃之后,为了省亲才建的。 而现在荣府的实况是:贾政都还未娶妻,贾元春更加没有出生。他贾放只是府里一个年轻庶子,身上既无功名,也无官职,除了每月几两的月钱以外,一穷二白,拿什么去修园子? 想到这里贾放开始头疼:这可算是不少客户的通病,预算不足,还总一个劲儿地提要求。要他修大观园出来,钱呢?材料呢?人工呢?从哪来?巧媳妇还难为无米之炊呢! 谁知贾放刚想起钱这茬儿,他脑海里立即浮现出了原主的记忆: 荣国府的庶子贾放,碰巧是已经先去的荣府老太太,贾源之妻,贾代善之母,亲手带大的孙儿。所以,老太太仙去之前,给贾放留了钱。 于是贾放翻箱倒柜,终于在屋里的箱笼中找到了两张一百两的银票,一袋碎银子和两吊钱。 两百两出头的预算——要建座大观园? 你逗我呢。 第2章 原主的记忆向贾放透露,这个十三岁的孩子作为荣国公贾代善的庶子,生母早亡,一直养在庄子上,直到三岁,才被荣府老太太亲自去庄子上接回来,养在身边。贾放小时候的日常起居,就在老太太卧室外头的碧纱橱里。 三年前老太太仙去,荣国公贾代善丁忧刚满百日,便因紧急军情被圣上夺情起复。贾放替父尽孝,在祖母墓前结庐守灵,守满二十七个月,方才被接回荣府。回到荣府没两个月,他便得了一场大病,于是乎贾放这个来自现代的灵魂“无缝”衔接,连名字都不用换。 贾放身边的人极少,老太太只留了一个姓孙的老妈子照料他,进府的时候太太看在他成为老太太守孝的份儿上,才点了头让孙氏的孙女,也就是福丫进了贾放的院子侍候。贾放另外有个小厮,是孙氏的外甥,叫赵成,也是府里的家生子,年纪不大不够老成,所以贾放病着的这段时间里,孙氏也没让赵成过来。 现在贾放大好了,便打算在荣府里走走,四处看看。 他对荣宁二府建筑群的布局和规制非常感兴趣,曾经仔细研读过书中的文字,也自行还原过荣宁二府的布局,对书中所描述的诸般细节可谓是烂熟于胸。现在刚好给了他一个机会将书中描述与眼前现实做对比的机会。 贾放自己的院子是一个非常小的“三合院”1,也就是“四合院”减了一合,整个院子是个凹字形结构。院子里是正房三间,一明两暗,分别是贾放的起居室、卧室和储物间。正房没有耳房,直接连着厢房。西厢是孙氏祖孙两个住着,东厢还没有好好利用起来。 院子紧贴着荣宁后街,也就是说,正房后面,隔着一道院墙和一个平时无人的过道,就已经是荣府之外了。 贾放站在院子里,望着头顶上四四方方的一小幅天空微微发笑——他记得很清楚,自己的小院这个位置,按照书中的描述,正是后来贾政的妻子王夫人的陪房,周瑞家的院子。将贾放的居所安排在一排仆人房之中,看起来如今荣国府的当家人,国公夫人贾史氏,还真的不太待见他这个庶子。 不过贾放无所谓,他现在的目标非常明确,就是要想法子尽快修成大观园,完成后立马离开这个世界——虽然说这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但是对于贾放这个人而言,没有什么是真的“不能完成”,尤其涉及他的老本行。 总要有点儿挑战,人活着才有意思。 这时的贾放才顾不上与自己名义上的嫡母史夫人置什么闲气呢,只是他会稍许在心里感慨一二:贾史氏在《红楼》原书里是个花团锦簇的老封君,可年轻时管起家来也一样手段凌厉。 越是这样,贾放对这些内宅的弯弯绕就越发不上心,他可没这个闲工夫来管这些——再说了,他的院子紧邻着荣宁后街,可有一桩绝妙的好处。 只不过贾放还没想好怎样利用这桩“好处”,但他并不着急,打算等等再说。 贾放四下观察过自己的院子,信步离开,沿着南北宽夹道向南,路过一排仆人房。沿路他遇上了不少荣府的仆从,多数是老妈子,也有些年轻丫鬟。有些人原主有印象,也有些原主没怎么见过的。 初来乍到,贾放没有端着架子。他见到面熟的就点点头,叫声某婶,或是某某姐姐。 很快他就辨出众人反应不一。老妈子见到他大多面露鄙夷,出气也全从鼻子里出。那些穿金戴银,有头有脸的大丫鬟见了贾放,又见他待人有礼,大多数会行个礼,叫声“三爷”,好奇的眼光在他脸上扫来扫去。到后来贾放竟然还收到了一枚抛来的媚眼。 贾放伸手摸摸自己的脸,苦笑着想起孙氏说过的话。孙氏说过,三爷打小就生得好,放眼荣宁两府同辈的爷们,没哪个比三爷更出色的。 这很好地解释了丫鬟和婆子对自己态度的不同——可这又怎样?靠脸又修不出大观园。 贾放加快脚步,先绕到府东面一排仆人房,找到自己的小厮赵成。 赵成和贾放年纪相仿,最多大个两三岁。他见到贾放大喜,冲上来就扯着贾放的袖子大叫:“三爷,您大好啦?”毛毛躁躁的,果然不大老成。 贾放点了点头,说:“赵成,今儿我来,是叫你办一桩差事。孙妈妈总说你不老成,但我觉得你还成,决定把这事儿交给你试试。” 赵成受不得激,登时将胸脯拍得山响:“三爷,您尽管吩咐,赵成为您赴汤蹈火,肝脑涂地,在所不辞!”也不晓得哪里戏文上学来的词。 “没有那么严重。”贾放拍拍赵成的肩膀,低声吩咐了,然后交给赵成两块银子,“贵些没关系,但我要好的,铜色亮,铜丝细而韧的。不好的我可不收。可真要找着好的你就尽管砍价,找头你自己留着。” 贾放没有在这个世界采买的经验,所以派赵成去做采购经理,先提出要求,然后再许一点好处。 至于价格么,他是按铜和银子的价值比例大概算的,又加上了一点加工费。这次算是投石问路,看看能买到什么样的再说。 * 一时赵成便去了。贾放沿着南北大夹道继续往南。他脚下这条路算是荣国府的东路,往南一路通向贾赦住的院子,最南边则是贾赦的外书房。 贾放一路走,一路想起红楼中一桩著名的“公案”,贾家兄弟的住房问题。 古代建筑的方位也是论尊卑的,中路最尊,其次是东路,然后才是西路。宁国府因是贾氏长房,所以位置在东,被称为“东府”。后世的《红楼》成书中,贾赦住在荣府东路的院子里,而荣府中路的荣禧堂则是贾政夫妇住着,贾母则住在西路的荣庆堂。2 按照原主的记忆,目前贾府的居住格局是:中路荣禧堂自然是贾代善夫妇的居所,贾代善目前不在京中,史夫人日常在荣禧堂东边的三间耳房中起居。 贾赦成亲未久,目前和新媳妇儿一起住在东路院子,最南边是贾赦的外书房。 而贾政未婚,单独一个人住西路的院子,最南边的书房名义上是贾代善的外书房,实际上是贾政在用。 贾家三个兄弟,按照人均建筑面积来算,贾政的待遇绝对是超一流的。 贾放一边想,一边往南走,将将走到贾赦院的后门了,才想起来长兄已经成婚,他随意进兄嫂的院子不大好。贾放便绕了个弯子,到前面贾赦的外书房去,看看贾赦在不在,在的话打个招呼。 谁知一进贾赦外书房的院门,一阵吆五喝六的声音传来——竟然有人在划拳? 不止在划拳,贾赦外书房里正中打眼的位置还摆了一张牌桌,桌上正推着牌九。贾放一路进来,外书房里热闹非凡,甚至没有一个人注意到他的现身。 终于有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胡牌了,大笑着向四周的人伸手:“爷胡牌了,给钱,快给钱!” 谁曾想这人一眼瞥见了贾放,登时收了手,推桌起立,大声问贾放:“老三,你可大好了?” 眼光齐刷刷地冲贾放看过来,开始有人起身,口中称:“三爷!” 先前说话的这人面相英俊风流,说起话来真诚而坦白。他一挥手:“我兄弟大好,贾大爷我高兴,这局且让你们一回,钱都收回去。” 在一片“多谢大爷”的声音里,这人离桌来到贾放跟前,伸手重重在贾放前胸后背各拍几记,拍得贾放前后摇晃,他哈哈大笑着说:“果然大好了!” 这个冲上来慰问贾放的年轻人,就是荣府的嫡长子,贾赦。 贾放望着长兄,轻轻点了点头。原主的回忆此前已经告诉他,自从贾放回到荣国府,这个做长兄的对他并不坏,张罗着要给贾放修一座院子安置他们主仆。贾放在病得迷迷糊糊的时候,也听见过这个豪放的声音,咋咋呼呼的,一会儿让人煎药,一会儿叫人送补品。 总之和原书中那个好色贪杯、巧取豪夺、觊觎母婢的大老爷尚且有些差距。 贾赦见贾放点头,心里更是高兴,他突然把贾放叫到一边:“三弟,大哥问你件事儿。” 贾放被贾赦勾着脖子,当下便屏息细听。只听贾赦问:“你说……你大嫂要是怀了头胎,我就给你大侄子起名叫做贾胡,这名字听起来怎么样?” 贾放一怔:好像没听说贾赦媳妇有了呀?不过……贾赦不是确实该有个长子叫贾瑚的吗? 贾赦继续说:“……回头我这大儿子就可以保佑他老子天天胡牌,把把胡!你说会管用不?” 瞧这脑洞?——贾放强忍着想跪的冲动,也悄声回:“可是……咱姓“贾”呀!” 第3章 贾放万万没想到贾赦是这么个意气风发的极不靠谱青年,也没想到他对自己的亲切如此毫不掩饰。 兄弟两人在讨论过大儿子/大侄子的姓名问题之后,贾赦继续勾着贾放的脖子,好言好语地掰扯:“三弟,我知道你现在住的地儿是小了点儿,憋屈了点儿。爹之前也来过信,让我多管点家里的事儿,把荣禧堂后面那间院子修了给你住……就是院门跟前带大影壁的那间。你原谅哥哥,最近手头实在是紧,母亲那儿又是手指头缝里不往外漏半文钱的……” 贾放一想:荣禧堂后面那间院子,门口带影壁的……这不是原书里凤姐和贾琏住的院子吗? 贾赦竟然要把未来他儿子的院子修给自己住? 好吧,这至少说明贾赦对自己这个庶弟还是挺上心的。 不过贾放突然想起另一件事:原书中,大观园的建造也是贾赦主管的,园子在较短的时间内修建完成,说明贾赦的执行力很强。除此之外,此人的艺术品位应该也不错。 只要往后贾赦不朝邪路上拐,没准儿就能成为自己的好助力——贾放心里这么想,对这位兄长便也多上了点儿心。 他暂且别过急着要推下一把牌九的贾赦,横穿荣禧堂跟前的院子,来到了西面贾政的外书房,并且在这里见到了贾政。 他也没想到,贾政与贾赦一母同胞,却气质迥异。贾赦豪气冲天,喜好赌钱,贾政却跟个小老头似的,背着手,脸上没有半点表情,声调平平地问贾放:“三弟可是大好了——” 得到了肯定的答复之后,贾政提醒贾放:“既然如此,那三弟明日早间切莫忘了去给母亲大人请安。晨昏定省,礼数不能缺了。族学那边,愚兄明日替你向夫子说一声,说你不日就回去读书。” 见贾放一一都应下,贾政头一埋,说:“你去吧,愚兄要温书了。” 整个对答不过几个弹指的功夫,贾放告别时,贾政的一对眼珠子一眨不眨地盯着书本,似乎就这么一会儿功夫也耽误了他。 贾放也不在意,辞别贾政出来,忽然见个穿戴妖娆的丫鬟提着茶水进去,里面便传来贾政轻飘飘的一声招呼“姐姐来啦”。 贾放暗自摇头,心想这一家子兄弟,还真是性情迥异,一个真纨绔,一个假正经。 他绕着荣国府转了一圈,很想再去东府宁国府转转,毕竟大观园的前身——会芳园就在那里。他如果想建成书中所记的那座大观园,肯定得把会芳园利用起来。 可惜这时天色已晚,贾放还是决定回自己的小院。他回去之后,管孙氏借了平时裁衣时的划粉,在自己卧室的粉墙上开始划线。 福丫提了个食盒进来,见到贾放这样,好奇地询问:“三爷,您这是在做什么?” 贾放说:“等赵成回来你就晓得了。” 还没等贾放吃完晚饭,赵成就回来了。进门的时候他满脸堆笑,应当是收获不小。 “三爷,你看看这些还成不?”赵成从怀里掏出一卷铜线卷,另外还有一小把铁钉,一枚小铜铃,和一卷厚桑皮纸。 “是白铜那。”贾放接过铜线卷,看了看粗细,又伸手拗了拗,试过韧劲儿,对这种铜线的质地很满意,一问价格吓了一跳,他早先给赵成的两小块银子还不够的。是赵成亮出国公府三爷的名头,把人震住了,才赊了账先把东西带回家来。 贾放觉得赵成办事还成,点着头说:“赶明儿你替我去兑一张银票,兑了银子之后先去把赊着的账给结了。”他眼看着赵成笑容上脸,赶紧再补一句,“这回找头可不能都给你,得一两不少的都给我拿回来。我另赏你二百大钱。” 孙氏在西厢听说贾放要赏赵成二百钱,急得拿了一柄藤拍在手里,出来就照赵成屁股上一通乱打打:“这臭小子,竟敢跟三爷要赏钱。你也不瞅瞅,三爷是什么身份,现在却只能窝在这针眼大的院子里,三爷有多少地方要用钱的……你还敢跟三爷要钱?” 赵成被孙氏打得满屋子乱跑,最后还是贾放把这两位拦下了。 贾放说:“孙妈,赵成差事办得好,我就赏他,往后他办砸了差事我也一样要罚。您总该让他手头有两个子儿好让我来罚吧?” 孙氏还是气咻咻的,赵成却只管躲在贾放身后,探出个脑袋,笑眯眯地说了声:“多谢三爷,往后准保不让您罚我。” 贾放忍着笑:“好了,不过今天的差事还没完,现在你得给我搭把手。” 他和赵成一起动手,一个人在卧室里的墙上钉钉子,另一个人按着墙上画的线在钉子之间牵铜线和细绳。贾放的卧室贴着西厢,共用一面砖墙。贾放不费事地在砖墙上找到了个用来防备热胀冷缩的眼子,将铜丝从自己的卧室直接穿去隔壁西厢。 孙氏和福丫都莫名其妙:“三爷这是要做甚?” “一会儿你们就知道了。”贾放轻松地说。 不多时,整个装置完工。贾放将孙氏和福丫推到西厢里去,然后自己回到卧室里,在傻站着的赵成面前,伸出手拉了一下自己床头的牵绳。 与此同时,西厢里那枚小铜铃就轻松愉快地响了起来。 这是贾放在到这个世界以来做出来的第一个小玩意,跟他的专业技能并没有多少直接联系,只是一个简单的通讯装置。贾放在自己床头轻轻一拉,西厢那边就马上能听到。 贾放做这个拉铃装置,说白了只是为了他自己的睡眠质量考虑。要知道,他刚到这个世界,还病得迷迷糊糊的时候,就曾经被福丫吓了一大跳——他在屋里架子床上养病的时候,这小丫头搭了个铺盖,就睡在他架子床前的踏板上。 贾放事后想想,这其实也不值得大惊小怪。毕竟红楼原书里宝玉屋里一直有大丫鬟侍候着,晚间可以随时端茶倒水。何况他病着的时候,有人守在房里照顾也属正常。 但是他是一个觉轻的人,而且习惯了独居。晚上屋里多一个人呼吸都能让他无法入眠。像红楼原书里的公子哥儿们那样,在房里放个通房大丫头,这种事贾放想都没想过。 因此贾放曾经多次劝孙氏和福丫回到西厢自己屋里去休息,但是孙氏死活放心不下,生怕贾放晚间有个要茶要水要使唤人的时候,没人给张罗,还说老太太在世时就是如此,没道理老太太人走了,她们做下人的就开始偷懒了。 贾放骨子里是个相当执拗的性子,但是他做起事来会考虑到他人的心情,尤其是对他好的人。因此他才顺手捣鼓了这么一个简便的通讯装置。 孙氏听见铃响,带着福丫忙忙地从西厢里出来,冲贾放叹了口气说:“拉根绳儿,挂个铃铛,您要是真不想我们这老老小小的杵在您眼面前也成——三爷您有事就拉铃叫我们,我们听见响儿就赶紧到您屋里来问。” 贾放却扬起眉,露出个鲜亮的笑容:“哪那么费事?孙妈您等着瞧吧。” 于是贾放又在两屋里各自捣鼓一阵,给牵到两屋的铜线两头各安了一个桑皮纸做的纸卷儿。他让孙妈回到西厢,坐在坐炕上,然后把西厢屋里的桑皮纸卷贴在她耳边,让她拿着。贾放自己则回到卧室里,对着纸卷轻轻地说:“孙妈……” 西厢里登时传出巨大的动静,似乎有凳子翻倒在地。 贾放吓了一大跳,将纸卷塞到赵成手里,自己赶紧冲到隔壁,只见孙妈面如土色,坐炕跟前的凳子也被她踢倒在地。孙妈早就将那桑皮纸卷儿扔得远远的,半晌才颤声说:“放哥儿,我刚才听仙人在我耳朵旁边叫我,跟您的声音气儿一模一样。” 面对孙妈这位老人家,贾放可没办法解释,说什么声波在固体里传播得比在空气里快,而铜线能让声波在传播过程中的损耗减低到最低。 他只是将手一挥,福丫这天不怕地不怕的小丫头就爬上了坐炕,伸手将那纸卷儿一抱,冲着纸卷儿高声喊:“啊——” 隔壁留在卧室里的赵成也是“啊”的一声怪叫,然后也对着纸筒大喊:“福丫,你喊得忒响,震得我耳朵直嗡嗡……” 这话福丫一字不落全听清楚了,坐在炕上格格直笑,对孙妈说:“奶奶,你瞅着我在这儿和成表叔说话呢,就跟对面对一样。” 贾放接着对孙氏说:“您瞧见了吧,刚才那可不是什么仙人,就是我。其实吧……是我前阵子病着的那会儿,老祖宗托梦给我,说是您在她身边服侍了那么些年,现在又要照顾我,实在是辛苦。老祖宗要我病好之后,立刻照着这个法子做,好让您老的日子也过得轻省些……” 一提起已经驾鹤西归的老太太,孙氏就满眼是泪,胡乱抹了一把才说:“这府里,就数老太太最是怜贫惜弱,最懂得疼惜下头的人……” “所以我就把梦里老太太说的法子原样照做出来。以后我有什么事儿,就拉一下铃,然后就用这电……这传声筒把我究竟是要茶还是要水一说,到时甭管是您还是福丫,送到我屋里来不就得了。” “您看,这样您和福丫在自己屋里好生歇着,不和睡在我屋里一样吗?” 贾放一面嘴上跑马,一面心说:其实这就是个土电话! 第4章 贾放做这个土电话,没别的目的,就是为了保证自己的休息和隐私。 他来到了一个强调尊卑有别、长幼有序的封建社会,短时间内不可能凭一己之力改变众人的观念。他也根本没有想过要花心思改变这个社会的秩序,而是打算将全副精力都放在他自己的任务上。 他不想要人歇在他的屋里,但既然没法儿说服孙氏,就干脆做这个工具出来,换一种方式解决问题。 土电话的使用效果非常不错。当晚贾放安安稳稳地睡了一整晚,清晨醒来时拉拉铃,那头福丫听起来也像是睡眼惺忪的。不多时小丫头打着呵欠进屋来,帮助贾放更衣盥洗。贾放问她休息得可好,福丫登时嘻嘻直笑,偷偷告诉贾赦:“奶奶都还没醒呢!” 早上贾放自行前往荣禧堂去给史夫人请安。有原主的记忆在,一应礼节都不算问题。只不过贾放在荣禧堂前被人拦住了。 位于荣国府中路的荣禧堂,现下当然是由荣国公夫妇住着。荣国公贾代善出征在外,国公夫人史氏在荣禧堂东侧的三间耳房里日常起居。贾放向她请安也是在这里。 贾放刚到,一个大丫鬟叫了声“三爷”就要打帘子。谁知这时这是从里面出来一个婆子,觑着一对眼上上下下地将贾放打量了一番,“唉哟”了一声,说:“原来是三爷,三爷今儿竟然想起来给太太请安来了?您先在这儿稍候,我去太太跟前通传。” 那名大丫鬟连忙帮这婆子打帘子,连声说:“赖嬷嬷,您慢走。” “姓赖?”贾放心想这姓氏听着还挺耳熟的。但是这位赖氏一去了就没音讯,贾放被晾在耳房外面大约有两炷香的功夫,一直没人来招呼贾放进去。 眼下是十一月的天气,在外头站久了凉气沁入五脏六腑,贾放一面从口中呵出白汽,一面尽量将注意力转移,留神观察荣禧堂的建筑特点——自打读过曹公的文字,贾放就没少想象过诗礼簪缨气峥嵘的荣宁二府。而眼前的荣禧堂也没有辜负他的期望,院内的建筑群轩昂壮丽,威仪十足。 “只可惜,缺少现代技术手段,即使生活在这里,生活质量也打折扣啊!”贾放在心里嘀咕。 这些古代建筑和后世相比,别具风格与美感,但是最基本的“三通一平”、“四通一平”1都是做不到的,因此后世建筑所实现的很多功能,排水、用电、卫生……这些就连荣禧堂这样的高档建筑都是无法实现的。 贾放一面观察一面寻思,连身上寒冷都忘了。没曾想身后有个娇嫩的女声招呼一声:“三哥,你在这里做什么?” 贾放转身,身后是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身后跟着两个丫鬟,正板着一张姣好的面孔肃然望着他。 这是……他的妹妹贾敏。 听声音贾放才想起来,这个声音他听过……也是在他生病的时候来探视过他的。 贾敏是荣府嫡出的小姐,在他病时能常来探望贾放这么个庶兄,也算是很有心了。原主对她的观感也算是不错。只是眼前的小姑娘始终板着一张脸,小腰板挺得笔直笔直,面色凛然,一副公府小姐的气派。 贾放叹了口气,说:“在等通传。” 贾敏登时开口教训他:“三哥怎地如此不懂事?” 贾放:……? 贾敏身后马上有丫鬟上前,为他们两人打起了帘子。贾敏靠近贾放,在他面前小声说:“你这才大病初愈,这般站在冷风里怕又有反复。就算是没人传你进屋,你自己先进屋了别人又能拿你怎样?” “三哥还是这般不懂事!”末了贾敏总结一句,转过脸不再理会贾放。同时她的两个丫鬟已经打了帘子,贾敏在先,贾放在后,这兄妹两个一先一后地进了史夫人起居的屋子。 史夫人正坐在东屋临窗的大炕上,和早先那个赖氏说话。两人一见到贾放跟着贾敏进来,史夫人一怔,连忙给赖氏使了个眼色,赖氏赶紧一躬身,先出了东屋。 贾放跟着贾敏一道,向史夫人请了安。 史夫人见了贾放,却是一派面色和煦,一叠声地问贾放“好些了没”“还吃药吗”“大夫怎么说”……完全是一副对庶子关怀备至的态度。 还没等这位国公夫人问完,贾敏在一旁口气冷硬地开口:“刚才三哥在外头一直在等通传,愣是没好意思进母亲的屋子。我寻思三哥也忒死板了些,他这才刚大好,要是在太太门前吹冷风又给吹病了,知道的说三哥是为了守礼数,不知道的还不晓得会怎么背后议论太太呢!” 小姑娘口齿伶俐,一长串说出来都不带磕巴的。 贾放心里好笑,贾敏这句话字字句句都在数落她这个三哥,但是话里话外都在说史夫人。于是贾放顺着贾敏说的,赶紧向史夫人作揖请罪,承认自己是“太死板了”。 史夫人在几个子女中最最疼爱这个幺女,谁知道贾敏今天却话里话外地提醒自己不要太苛待了庶子。史夫人顿感颜面大失,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的,但也只好附和女儿的话,嘱咐贾放: “放哥儿以后在我这儿也别太拘谨了。” “你这才刚好,身子骨最好还多养养。学堂那边,别急着去,反正眼前就要进腊月了,等开了春你再去读书也不迟。” “对了,今儿厨房做糟鸭子,回头我叫人给你送一碗去……” 贾放没多说什么,只管顺着话一一都应了。少时他们兄妹俩出去,赖氏才从西屋摸了来,凑到史夫人跟前说:“没想到遇上了小姐……” 史夫人瞪了自己的心腹一眼,说:“这事是你做得不对,敲打便敲打,把人撂冷风里吹这么久是不该。敏儿说的没错,院子里这么多人盯着,万一国公爷回来听说了准保又生一场气……” 赖氏诺诺应着。史夫人将双手一摊,说:“早先老大也跑来跟我打饥荒,说要钱给老三修院子,否则国公爷回来没法交代。可是那间院子自庆王那时起就没人住,翻修一遍得多少银子,我哪来那么多闲钱给他?再说老三身边就这么点儿人,用得着那么大的院子吗?” “话说,老三的娘,到底是哪个?你见过没?”史夫人说着说着,语气也酸了起来,“人都没了,儿子还让国公爷如此记挂,在外打仗还专程写信回来过问,回府住得怎么样,学上了没……” 赖氏赶紧回答:“不妨事,三爷没地方住,是因为大爷怠慢差事;没去上学,是因为三爷淘气不爱读书。总之,与太太和二爷都不相干。国公爷就算是生气,又有什么关系。” 第5章 原主对贾敏这个唯一的妹妹印象不差,没曾想贾放今天领教了这位公府小姐的“脾气”,心里既觉好笑又存了几分感激。只不晓得贾敏的真性情是不是也像今天见到的这般,总是“一身正气”。 至于史夫人,原主印象中觉得这位国公夫人心生得有些偏,不喜自己的嫡长子贾赦,却偏爱次子贾政。贾放也不觉得如何稀奇,郑伯还克段于鄢1呢。史夫人不待见自己这个小小的庶子就更加正常不过了。 贾放与贾敏分别之后,自行回去。他已经规划好了有哪些事是急需完成的,既然没有其他事,就把他计划列表上的事一件一件做起来。 他首先需要解决的问题其实是个人卫生问题——洗澡。说实话贾放已经有些忍不了了。 眼看就进腊月了,气温已经很低。早间起来的时候瓦上白茫茫的一片都是霜。在这样的气温下洗澡是一件需要勇气的事。 偏偏贾放的小院里很少能弄到足够的热水洗澡。 时下洗澡都是在室内放置一只大木盆,在木盆中注入足量的热水供人盆浴。像荣府这样的深宅大院,热水一般由大厨房烧好送去,或是院子里有灶的也可以用来烧水。 贾放这里距离大厨房很远,再加上他身边的人手又少,总不能让孙氏和福丫这两位,老的老小的小,千里迢迢跑去大厨房给他拎热水。贾放院里也没有小灶,只有一个用来烧茶的炉子,热水只能一壶一壶地烧。 但是贾放是个绝对不能不洗澡不洗头的人。 身为一个必须以细节取胜的设计师,贾放在现代可以说要多龟毛就有多龟毛。如果不能保持清洁,那不如让他原地爆炸算了。 可是这次换芯,贾放也很清楚地知道这次原主生病的原因是什么。原主不愿意太麻烦孙氏和福丫,用半温半冷的水洗澡,着了凉得了病,最终驾鹤西归,贾放才有这机会鸠占鹊巢。 贾放虽然无法忍耐不洗澡,可他也不愿意冒这么大的风险。他要做的是利用现有条件找出解决之道。 小院子里现在东厢还空着,正房东面一间目前还是杂物间,乱七八糟的物事堆了不少。贾放带着孙氏、赵成和福丫一起动手,清理一番之后,发现东间有一台小小的坐炕。坐炕连着屋外的一眼小土灶,这土灶和炕道多年没用,需要好好通一通。 孙妈松了口气,说:“外头有井,院子里有灶,三爷,咱们至少可以自己生火烧水了。”她立即让赵成去府外请通烟道的匠人过来。 贾放却没干等着。他在清理杂物的过程中发现了一张木制的躺椅,便自去找隔壁住着的荣府下人借了一柄锯子——对方吓了一跳:“三爷,您该不会是要自己动手用这锯子吧?” 贾放笑:“哪有的事,不过就是借来瞅着玩玩。” 虽说对方看着贾放细皮嫩肉的一个小儿郎,拎着一柄大锯的模样,觉得很惊悚,但其实贾放的木工玩得很溜。这次他换了个年轻的身体,稍许试了试,立刻发觉技术还在。他将躺椅椅背最上端的木条切开,又用多余的木料做了个圆弧形的支撑,安在椅背上。 贾放做好之后,自己躺下试了试,然后又给躺椅加了点支撑,好让人躺上去的时候椅子不会朝后翻。随即他拿了一个小杌子,再拿了个铜盆,放在躺椅后面——仿制现代理发店用来给客人用来洗头的躺椅就做成了。 贾放躺上去,觉得新做的支撑刚好撑住了后颈,角度非常合适,只是刚刚锯过的木料稍许有些毛糙,便又去孙氏那里拿了一些碎花布,将垫在脑后的支撑用布包住——完美。 就算他一时半会儿还解决不了洗澡的问题,在别人的帮助下他可以洗头了。 这头工匠已经请来修理这院里的土炕和土灶,见到贾放躺在这躺椅上,频频投来好奇的眼光。 贾放找福丫一说,小丫头登时乐了,一副乐意帮忙的样子。她蹬蹬跑去,在平日里烧茶的炉子拎出来,在上面顿上一壶水,等到烧开了,把热水倒出来兑成温水,然后又顿一壶冷水上去备着。 贾放则舒舒服服地躺在躺椅上,任凭福丫把他的头发拆开,在温水里慢慢洗涤。 那通土灶的匠人看见了,嘟哝了一声说:“竟还有这么个洗头的法子。看来回头我也得寻个躺椅去。” 贾放闭着眼笑道:“去吧去吧,记得小心些,别让这椅子倒翻过去磕着脑袋。” 古代劳动人民看来还没有见过这种专门用来清洁头发的姿势,贾放也乐见他们都学了去——注意个人卫生是件好事。他也不希望身边的人顶着一头虱子跑来跑去地办差。 福丫用胰子给贾放洗了头发,又用清水过了两遍,替贾放把头发里里外外都擦干了,束成一个发髻,再用一枚木钗簪住,扶着贾放坐起来。贾放登时觉得头上脑后异常清爽,登时舒服地叹出一口气。 在此之前,贾放还从不知道自己竟这么容易满足。 那边刚刚通了土灶和炕道的工匠见到贾放起身,也赞一声:“小爷果然好相貌。”想必贾放清洁一番之后唇红齿白的模样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影响。 “这边的灶和炕给您通完了。灶还行,不过您屋里的炕有些问题。”工匠指点贾放,“这炕盘得不成。炕这样小,炕面又太薄,依我看是根本坐不得人,烫着哩!” 一听这个“烫”字,贾放立马被提醒了,他连忙问这工匠:“您再帮我试试,看跑烟不?” 工匠点着了灶确认了一次,得出结论:“不跑烟!” “那成。”贾放很大度地付了工匠的工钱,再度转回屋内,双臂一抱,露出笑容—— 很显然修建这个小院的人刚开始的时候就很不用心,正房里的冬季取暖设备根本是瞎糊弄的。 但这反而令贾放灵光一现——他已经知道该怎么解决洗澡问题了。 第6章 第二天,贾放让赵成去荣宁后街找了几个经常给两府修房子砌墙的工匠过来,让人在主屋东面一间里砌出一面砖墙,隔出了一个小间。 砖墙搭建之前,工匠们先用几根木柱做了一个简单的木制框架。隔出的小间上方还加了一层薄木板做的天花板。干活的工匠瞅了瞅这屋子的结构,问贾放:“三爷不嫌这小间太闷吗?” “就是要闷一点才好!”贾放笑而不语。 工匠们吐吐舌头,继续干活——反正贾放应承了,只要活干得好,工钱一个子儿都不会少。 所有的活计在两天之内做完,在这期间,贾放又带了盘炕的泥瓦匠做了配套设施——在土炕一旁打了一个小洞,加上自带倾斜角度的瓦片,做成了一个引水槽。从这里流出的水会沿着小院里现成的排水沟从院里排出去。 除此之外,贾放还让赵成去找了几块巨大的石块放在那眼土炕上,又找了个高脚长凳隔在土灶旁边。距离土灶不远,则放了以前原主用来洗浴的大浴桶。 孙氏等人这时才反应过来,感情贾放是给自己搭了一间“浴室”。 于是孙氏让赵成去提水,把院子里的水缸装满,又张罗着让福丫生火烧水。 贾放却让赵成把凉水倒进他的浴桶里。这个主张立即让孙氏惊恐不已,以为贾放又要洗凉水澡。贾放只得再三保证,这间浴室里的土灶也有给凉水加温的功效,他肯定得把水弄热了才往身上浇。 孙氏虽说有些半信半疑,可最终还是拗不过贾放。她还亲自去把贾放日常盥洗用的铜盆拿来,搁在土灶上,没过多久铜盆就变得相当烫手,孙氏这才稍许放了心,又再三叮嘱贾放不要着了风,这才掀帘子出去。 贾放试了试土炕的温度,又试了试浴桶的水温,感到很满意,这才把外头衣裳都去了,挂在浴室门口的屏风上,自己只穿亵衣,坐在长凳上。 他伸手试了试,土炕上的石块已经被烧得热气腾腾,于是便拿了平常洗浴时用的水瓢,舀了一瓢凉水浇在石头上,登时发出“呲啦”一声,浴室里弥漫着白色的水蒸汽。蒸汽被狭小的空间拘住了无法散去,浴室里的温度便迅速升高。 贾放很满足地又向石头上浇了一瓢水,享受皮肤里的每根毛细血管在高温下慢慢扩张,四肢百骸舒适无比。但很快,这间小小的浴室里就充斥了水蒸气,成了一个高温高湿的封闭空间,贾放没多久便出了一身大汗,心跳有点快。他赶紧喝了一口事先带进浴室的茶水,温凉的茶水让他的身体异常舒服。 他知道时间到了,走到浴桶一旁,纵身往桶里一跃,登时仿佛置身于一片冰冷彻骨的大海,浑身上下的所有毛孔都像是被针扎过一遍似的。但是早先被高温高湿的环境蒸得昏昏然的贾放瞬间清醒,在经过了浸入冷水的短暂刺激之后,他感受到的是无比的清凉舒适。 贾放所搭建的,并不是时下常见的浴室,而是一座“芬兰浴”浴室1——屋里的土炕又小又薄,不适合坐卧,就被他改造成了用来加热石头的桑拿炉。相应的,浴室里的浴桶也就不能放热水了,必须放冷水。 传统芬兰浴,就是热蒸加冷浴,冷热循环。据说这种冷热交替刺激可以增加血管弹性,防止血管老化,同时还可以让脑下垂体分泌内啡肽,就和多巴胺一样,能让人感受到无与伦比的快乐。 在这个世界里,贾放只是个十几岁的小儿郎,但是他所拥有的却是属于成年人的坚定意志。贾放刚醒来的时候,就意识到了自己的身体还不够强健,必须想办法提高身体素质。保持清洁和进行芬兰浴都是这个计划的一部分,无论多热和多冷,只要他还在身体能承受的范围内,他就一定会坚持。 贾放爬出浴桶,又在石块上浇了两瓢热水,继续感受热气的熏蒸,待到全身再次出了一身透汗,再次跳进浴桶里。水从浴桶里漫出来,多数沿着排水槽流了出去,也有不少渗入地面,待会儿要靠桑拿炉的热力把水汽驱走才行。 贾放躺在浴桶里,他的身体已经开始习惯这种冷热交替的刺激,头脑则异常清醒,开始盘算起自己对这座小院的改造。 贾放这座小院有个很明显的“优势”,在于距离各处设施都很近。他的院子后面是一道空无一人的过道,过道另一侧便是荣府的北墙,外面就是府外。 虽然这过道无人使用,但是荣府最北面的两眼井:一眼甜水井和一眼苦水井,分别就在这过道的两头。 此外,贾放的小院距离荣府的旱厕比较近,虽然怎样一来他时不时被臭味熏到的几率也很高,但这也意味着他如果建现代化的厕所会方便一些。 贾放微闭上眼:他完全不用图纸,也能在脑海里规划出一间现代化的厕所和盥洗室。他很清楚现在自己急需完成的事有两件:一件事是这间浴室需要做防水,第二件则是要尽快解决取水的问题。 要做防水是因为屋子本身就是砖木结构,水将柱础浸烂了总不是什么好事。眼下虽然在古代,材料缺乏,但是凭贾放的本事,做一个小浴室的防水根本不成什么问题。 取水则比较麻烦。贾放很想做一个半自动的取水设备,这需要在水源地,也就是那口苦水井,临近的房舍上方搭一个架子,放置一口水缸——就像是后世自来水加压系统没得到完善之前家家户户楼房上都安装着水箱一样。 水源地附近的储水设备有了,贾放便打算在水缸旁边装一个架高的辘轳,从井里汲水的时候能直接将水灌入这口水缸。水缸底部钻一个洞,安装一条水道,水就会沿着水道从水井附近一直流到他屋子的一口大储水缸里——这将成为各项生活用水的来源:净面、盥手……抽水马桶也将以此为水源。 想到这里,贾放突然有些头疼——这样他需要在两口水缸之间修建稳定并时刻保持清洁的给水管道,但这对他来说很难:碍于防水和密封材料的缺乏,贾放没法儿像在现代那样挖开地面,埋入管道;如果在地表安装管道,又很难始终保持清洁,不受污染。难不成他需要像罗马人一样,建一座宏大的水道2,把井水从远处引来才行吗? 更何况,眼下已是隆冬,就算他真的建成了这样一座水道,这样的天气下也会直接被冻成一道“冰道”。 贾放一向注重细节,追求完美,但现在在技术与材料上受限,连最简单的取水系统都无法实现。有那么一瞬,他早先的建设热情尽数消解,挫败感瞬间涌上来,身体也迅速地变凉。 他赶紧从浴桶里爬出来,继续享受热气的熏蒸,伸手取了茶盅饮了一大口茶,炽热的蒸汽与温凉的茶让他浑身懒洋洋的很舒坦。 “罗马可不是一天建成的。”贾放对自己说。 “再说了,为什么我就一定非得像罗马人一样,建一座高大而尽善尽美的水道呢?” 在这一刻,过去那个“一稿定乾坤”的贾放和现在的自己做出了小小的妥协。 说白了,他目前可不需要修建什么庞大工程来证明自己的实力,他只是个亟需健康体魄的公府庶子,大肆招摇恐怕还会给自己惹来麻烦。 想到这里,贾放彻底踏实了:不就是多提两趟水锻炼一下身体吗?这对他来说又有什么难的? 第7章 当晚,史夫人遣人从厨房送来一碗糟鸭子。贾放看那一海碗着实不算少,便分了一大半给孙氏,让她给赵成和福丫都分点儿。 贾放自己试了试那鸭子,觉得鸭肉糟香味浓郁,焖得酥烂,但是味道比较寡淡,而且比较肥腻,实在算不上太好吃。 孙氏也说:“太太难得送一会菜,但怎么……尝起来没味儿呢?” 孙氏的话倒令贾放想起来一件事,他提醒孙氏:“咱们可以自己腌一点儿泡菜,平时用来下饭吃。” “泡菜?”孙氏和福丫都好奇了。 贾放:“这个……就是泡着泡着就成了下饭的小菜。” 他这才想起来,原主的记忆里还没有“泡菜”这个概念,后世用来开胃下饭的神器——四川泡菜,在这个时空里还没影儿。 “反正材料也不麻烦,不如咱们试试?” 贾放向孙氏和福丫描述了一下四川泡菜的材料和制作过程:现有的材料不外乎白萝卜、白菜帮子之类,需要的佐料也不齐全,辣椒还没有现世,辣味的佐料主要是生姜和茱萸,偶尔也能见到花椒,此外桂皮八角之类也都买得到。将材料切成条,垒在坛子里,加入香料和盐,往坛子里加入井水和少量烧酒,泡上七天,就能取出来佐餐了。 贾放很慷慨地拿出了一块碎银子,让孙氏去置办材料和工具。孙氏嗔怪地道:“三爷,用这么些银子买萝卜还买一屋子回来了呢!” 贾放却不在乎,嘻嘻笑着说:“您只管挑好的材料买,萝卜要新鲜水灵的,别有疤,白菜不要有烂帮子的。多余的银子您留在手上以后用来采买就是。” 这也是他的习惯:以前做项目的时候,只要有预算,他一定会选用最好的材料。客户刚拿到设计和预算的时候一定会觉得贵,但等到项目完成,投入使用中,客户才会意识到贾放替他们做的选择是多么明智。 “对了,你回头切菜的时候记得先洗手,再将刀和砧板用滚水烫一遍,否则坛子里的菜容易‘长花儿’。”贾放碎碎念了一回。 福丫在一旁好奇了:“三爷这做菜的主意是哪里来的?” 贾放早有腹案:“给老太太守孝的时候,墓庐旁边那个庄上有人就这么做。我尝过一回,觉得不错,就记下了做法。”反正福丫和孙氏没法儿去乡下确认,贾放乐得夸夸其谈。 第二日,孙氏自带了福丫去采买,贾放趁他们祖孙不在,自己去水井担水,来回几趟,将自己院里的水缸都盛满了,吃的水和用的水都有了。 贾放出了一头的汗,但是自己很满意,感觉走起路来又轻捷了不少,不再感到虚弱,而且更有劲儿了。 但他亲自担水这一幕落在府里仆人眼里,则十分惊悚。人人见了他都退去半步,用讶异的目光望着他,脸上写着问号,仿佛在问:太太真的这么不待见三爷了吗? 贾放不理会,他担了水,又在自己院里打了一趟太极,顿时神清气爽,换了一身衣服,准备去隔壁宁国府,去瞅瞅那座会芳园。 《红楼》原书上记得清楚,会芳园本是宁国府的花园,大观园修建的时候,两府“先令匠役拆宁府会芳园墙垣楼阁,直接入荣府东大院中。”1会芳园不仅是大观园的前身,在后来成型的大观园中,也占了很重要的位置。 贾放从荣府后门出来,穿过荣宁后街,来到宁府后门。宁府后门半掩着,一个门房坐在台阶一旁,正百无聊赖地撑着下巴,眼看就要睡过去了。 “原来是那府的三爷啊?”门房见到贾放,赶紧站起来招呼一声,“您来这儿有何贵干?” “没有什么大事,就是想去会芳园看一眼。”贾放并不隐瞒他的目的。 “会芳园?”门房吃了一惊,眼睁得溜圆,一副彻底醒了的样子,“您想进去会芳园?” “怎么了?……难不成有女眷住在园子里,不方便?”贾放有点儿怯了。印象中这会芳园有座天香楼,原书中是秦可卿与贾珍私会的地方。如今虽无秦可卿其人,但保不齐有女眷住在这里呢? 虽然现在的他只有十三岁,但若有女眷住在园中,他也确实该避嫌。 门房盯着贾放看了半天,突然一拍后脑:“我想起来了,您前阵子为那边府老太太守墓,不在府里,所以不知道。咱们这会芳园,被皇家封为御园啦!现如今园门上封着大大的封条,除了日常修剪花草的花匠可以从一个小门进去,任何其他闲杂人等都不能进的。” ——御园? 贾放听说这个消息十分震惊:这什么情况? 那门房以为贾放不信,拽着贾放进门。会芳园的一处园门离得不远,他把贾放带到门口,给贾放看门板上贴着的大封条。 门房看起来还挺想向贾放卖好的,双手一摊说:“我若是有钥匙,肯定开了那花匠进出的小门让三爷进去看看。可惜我没有。” 贾放只得点点头,拍拍门房的肩膀,说声:“谢了。”看了一眼被紧紧锁闭的大观园前身,掉头离开。 这和他的认知是不同的:原本以为宁府的院子只是寻常私家园林,是贾家的私产。现在竟然成了皇家的产业? 但是,他的目标——旷世仙园“大观园”,确确实实应该是一座皇家建筑。 且先不说《红楼》原书里“大观园”是贤德妃贾元春省亲时贾府为她修筑的省亲别墅,单就园名而言,“大观园”就注定是一座皇家名园—— “大观”二字,固然是指规模宏大,景致繁多,“天上人间诸景备”之意,但“大观”也是宋徽宗赵佶曾经用过的一个年号。 若论天下第一名园,宋徽宗赵佶在位时下旨营造的“艮岳”必然是首选。园子的面积不过十余里,峰高不过九十步,却坐拥“天下之美,古今之胜”,“园虽小而诸景皆备”,将中国古典园林的造园艺术直接推上最高峰。 然而艮岳建成仅仅五年之后,北宋都城汴梁便被北虏的铁骑踏破,艮岳的辉煌瞬间灰飞烟灭,留给后世造园师的只有令人唏嘘的文字记载。 而《红楼》一书中的大观园,亦是曹公在笔下所建的一方精神净土,寄托人生理想的桃花源。它在建成之后不久,也同样因为荣宁二府的“忽喇喇似大厦倾”2而彻底荒废。 艮岳的命运与大观园的如此接近,实在叫人忍不住感慨:这真是,“一场欢喜忽悲辛。叹人世,终难定。”2 但对于本行主业是建筑设计的贾放而言,在有生之年能够营建一座这样的名园,是他最希望迎来的挑战。 如能亲眼看见“艮岳”那样的名园,亲手筑起曹公笔下的桃花源,贾放愿意付出他所有的聪明才智。 “这座旷世仙园,就交给来我建筑!”——其实这个信念,在贾放抵达这个世界的时候,就已经在心中深深扎根。 会芳园成了御园又如何,他必定能找到方法,完成夙愿。 第8章 没能进入会芳园亲眼看看,贾放根本顾不上沮丧,他还有很多事。 他叫上赵成,从荣府后门溜出去。赵成带他去了京里手工匠铺最多的“打铜巷”一带,上回赵成带回来的一卷白铜丝,就是从那里的铜匠铺子里带回来的。 贾放第一次上街,总存了观察的心思,冷眼看去,只见果然是一片人烟阜盛、商业繁华。“打铜巷”上有不少铜匠、铁匠铺,外头是盛放成品的铺面,里头就是作坊,此刻叮叮当当地响个不停。 在这条街上,百姓常用的菜刀、剪子、铁锅、铜盆、铜壶、挖耳勺、汤婆子……但凡贾放能想到的,在这里都能见得到。 除了铜铁匠人,这里还有木家具、竹器、藤器、陶器、瓷器作坊与铺子,各色各样,应有尽有。 贾放催促赵成带他去找上回买铜丝卷的那家铺子:“你上回带回来的货很不错,那家铺子看起来肯下本钱。就它吧。” 赵成登时伸手一指,远远的一排,连着好几个门脸儿:“三爷,在那里呢!” 贾放莫名有点儿吃惊:“这么大的铜匠铺子?” 赵成摇头:“倒也不是,只有顶头那一间是铜匠铺子。但这一排铺子里都是京城里顶顶好的手艺人,各行当的都有,背后都是一个东家。您不是说还要寻会烧窑的陶瓷匠人吗?咱们去了那儿问问就成。” 贾放好奇了:“背后是同一个东家?” 赵成:“那可不?打铜巷的‘百工坊’,听说那待遇可好得不行,外头是租铺面交租子,人家是每个月领月钱。世面上叫得出来名字的匠人高手,都挤破了头想进这作坊。但那也不成,作坊的位置有限,不是想进就能进的。” 赵成的解说,更加吊起了贾放的胃口:寻常东家都是躺着收租,这意味却给下面人发月钱。这万一要是让这些高手匠人失去了前进的动力,躺在旱涝保收的大船上吃大锅饭怎么办? 但在作坊里看到的情形却并不是这样的。人人忙碌,个个用功,即使没有几个客人光顾,每个人都专心致志地在做自己的事。 贾放小声问赵成:“怎么感觉没多少主顾?” 赵成“嗨”了一声,说:“这儿做工精,东西贵,主顾肯定比外头的要少些。” 两人正在小声嘀咕,一名掌柜模样的人快步迎了上来,见到赵成,一眼就认了出来:“赵小哥?”他一面说,眼光一面在贾放身上打转,只顿了片刻马上反应过来:“感情是荣国府贾三爷亲自来了?” 能准确地记住赵成的相貌名姓,又能立马猜到贾放的身份——贾放暗暗感慨:果然是个人精。 结果这位自报家门说:“贾三爷,小的姓任,单名一个靖字。是这‘百工坊’的掌柜。” ——感情这位,真的就叫“任靖”呀。 贾放冲对方点点头:“掌柜的你好。我正是贾放。今日有些铜件需要铸造,想看看贵店有没有高手能人,能替我铸就这器件的。” 任掌柜见贾放不过十三四岁的模样,声音还多少带着些稚气,他稍许犹豫了一下,陪着笑向贾放小声解说:“贾三爷,有件事我必须跟您解说分明,我们这铺子里的铜匠,不是我夸,算不上全国最好,也是这京里最好的。我们爷把他们聘来,高薪养着,一般不让他们做寻常器件。所以您的这活计……还得看匠人们乐不乐意接。” 这位掌柜瞥了一眼赵成,顿时想起贾放不是个吝惜钱的主儿,登时把关于钱的话憋回肚子里。 贾放却早有准备,从袖口里抽出一张纸,纸上是一副极为详尽的构件图纸,整个铜件的形状、构造、尺寸,全在纸上,还有不同角度的图样和剖面图。他没有把图纸直接给那掌柜,反而问:“我能与贵店的匠人谈一谈的吗?” 任掌柜一眼瞥见这图纸,再也不敢怠慢贾放了,赶紧将贾放引到铜器作坊里,将一个兜着皮围裙,满头大汗的工匠叫了出来。 工匠见到贾放,听说是国公府的小公子,特地带了图样来找他定制,连忙找了块手巾,仔仔细细地把脑门上和手上的汗都擦干了,才接过贾放的图纸,认真看起来。 贾放原本有些担心这百工坊的工匠因为高薪而丧失了上进心。但这工匠一见到贾放递来的图纸,双眼登时亮了起来。 “您是要塑模铸造?要什么材质的?黄铜、紫铜,还是白铜?”铜匠一口气把问题都抛出来。 “要白铜。”贾放微笑着回答,“不易生锈才好。” 这铜匠盯着图纸已经看出了点儿意思,忙问:“您这是……准备在水里用的吗?” 贾放给他指点:“从这里接一根管子引水过来,将手柄一拧就可以出水——这东西叫做水龙头。” 水龙头在历史上早在十六世纪的奥斯曼帝国就已经很常见了。在那里,这种构件常用于公共喷泉,或者用在规模庞大的公共浴室里。在中国也出现过一些早期雏形,但是在现在这个红楼世界里,这件小东西似乎还没有出现。 铜匠听了,眼里的光芒就更盛了,缠着贾放问这问那。贾放只得说:“您先研究一下这图,看看有什么不明白的,或是您觉得技术上实现不了的,咱们就再商量。” “对了,我还急着要找你们家的烧瓷匠商量另外一只物件儿。” 任掌柜听见,看着贾放的眼光更加热烈,连忙把他往另一间作坊迎。“这您找我们百工坊就对了。这京里要说烧制大型瓷器,百工坊敢认第二,没人敢认第一。这儿所有的陶泥都是景德镇走水路运过来的……” 贾放却在烧瓷的作坊跟前停住了脚步:他看中了一麻袋的碎瓷片,伸手进去拈了几片出来,看了看觉得成色极好,登时感慨:“这么好的瓷片……可惜了。” 古来烧瓷,但凡器物表面有一点点瑕疵,整件器物就毁了。民窑有可能还会打个折处理掉,官窑或者百工坊这样的大作坊,则会选择将器物完全摔碎。 贾放看中的,就是这么一袋纯色碎瓷片。 任掌柜赶紧喊:“贾三爷,您小心手。这些都是要丢掉的。” 贾放却轻车熟路地拈了两片,托在手心里把玩。瓷片挺厚实,釉面很好,上色异常均匀。瓷片的大小也很规整,每片都差不多大,只是形状有些不规则。看起来这瓷器作坊有详细的作业守则,报废产品一定要碾碎到一定大小才能扔掉。 于是他站起来,扔掉手里的瓷片,拍拍双手问任掌柜:“这些马赛克……碎瓷片怎么卖?” 任掌柜显然也没有料到贾放竟然对这些废瓷片有兴趣,他顿了顿,以询问的口吻问:“一文钱一袋如何?” 贾放双手一拍:“成交!有多少我要多少。” 他浴室里的墙面材料有了。 第9章 在百工坊的烧瓷铺子里,贾放给了另一张图——抽水马桶的构造图。 抽水马桶的构造相对复杂,贾放怕平面图难以解说明白,所以画了一个三维立体的透视图。烧瓷匠看见吓了一大跳,问:“这是什么画法?这物件儿就跟真真的在眼前似的。” 贾放:“我也不懂,随手画的。能看明白就好。” 他给匠人指点:“这是桶座,这是下水管,下水管必须有一个凹弯,确保这里能储一部分清水,堵住整个管道,形成一个‘水封’……” 按照贾放的猜想,瓷制抽水马桶的烧制对于现在的工艺水平而言应当是比较困难的。原因无他——这种卫生洁具不是常规形状的瓷器,需要用到异形瓷烧制工艺。 贾放对这一领域并不了解,所以这次也多少抱了不成功也无所谓的想法。 他也考虑过用陶瓷以外的材质来做卫生洁具,例如用木材或是铜铁之类的金属——但这些材质就防水性能和清洁度而言,无一能与陶瓷相比。既然我中华乃是陶瓷生产大国,拥有这世上最顶尖的匠人,为什么不试一试呢? 匠人的态度无比认真,一边听一边点头,看样子像是要把贾放的每句话每一个字都牢牢记在心中,又问了贾放很多细节的问题。末了这匠人小心翼翼地问:“这位爷,小的敢问一句,您这物件,是做什么用的呢?” 贾放坦言:“人有三急的时候用的。” 对方一吓,重复了一遍:“人有三急的时候?”这听起来可上不得什么台面。 贾放点点头,说:“这物件可以通过冲水自行清理污秽,水封亦能阻隔腌臜气味,如厕时便再无烦恼了。” 他解说得非常明白,匠人却将信将疑,结结巴巴地问:“小爷您真的要做这个?” 贾放一早就想到人们会对这件卫生洁具的问世产生疑虑:马桶不好用嘛?夜壶不好用嘛?不过就是让下人仆从去倒去清理,他们这些公府少爷,有什么必要去改变现状? 但贾放坚信良好的卫生习惯是文明进步的标志,他既有这能力为什么不去付诸行动? 再说,他身边服侍的人老的老,小的小,又多是女性,他也不乐见孙妈福丫她们去做那些清洁工作——他自己那么爱干净,更加不可能乐意自己去做。 这匠人全部问明白之后,不敢自专,扭头向任掌柜点了点头,似乎是表示这一单他可以接,但还是要看看掌柜的是什么意思。 谁曾想任掌柜却满脸堆笑,冲着贾放就迎了上来:“贾三爷,您这两单我们接了。” 贾放略偏了偏头,兜里揣着钱的赵成立刻上前,问任掌柜:“您看我们付多少定金合适?” 任掌柜双手连摇,说:“您这两单都是见所未见的稀罕物件,我们的匠人虽说是京里最好的,但也未必绝对能将东西做得合您的意。所以这钱的事嘛,好说,好说!待做出来您验货的时候再谈这价钱也不迟。” 赵成心直口快,见了任掌柜的笑脸就直截了当地问:“掌柜的,那您为什么这么高兴?难不成想敲我们少爷一笔?” 任掌柜赶紧作揖下去,扬着脸向贾放解释:“其实是这么回事,我们东家一向喜欢新奇的物件儿。作坊里之所以养了这么好些顶尖的工匠,不是让他们日复一日做那些常做的活计的。” 贾放听了一扬眉,对这百工坊背后的东主生出了一点兴趣。后世有高薪养廉,这百工坊却是高薪养发明、养创新? “东家若是听说了您递来这样两单稀罕物事的单子,一定很欢喜。所以钱什么的,一概都好说。到时候您看着给点儿就好。”任掌柜再次提出工钱并不是什么大事。 “这样啊,”贾放沉吟片刻,开口问:“敢问贵东家是……” 任掌柜赶紧拱手:“敝东的名讳不敢擅称,但有个雅号叫做‘天一生’,三爷一打听便知。” 贾放惊奇地睁大了眼:“田医生?” 他很好奇,什么时候医生大夫也能坐拥这么大的产业了?难不成是张友士1一类的人物? 任掌柜无语了片刻,拿出一张空白的纸笺,应当是专门用来写收条收据用的,上面盖着两枚印,一方是篆字阴文的“百工坊”,一方是汉隶阳文的“天一生”。 贾放这才明了,原来对方的东家,不是什么“田医生”,而是个叫做“天一生”的人物。 听见这个名字,贾放头一个反应:这人的口气好大啊!竟然给自己起个号叫做“天一生”,他原本以为贾宝玉那个“绛洞花主”的自号已经够不要脸的,谁知还有口气更大的在后面。 话说,这个雅号听起来有点儿耳熟:天一生,天一生啥来着? 贾放离开的时候,让任掌柜帮忙,将他看中的碎瓷片直接送到荣府后门,又定了一批石灰和砂子,让一并送去。 贾放带着赵成离开之后,任掌柜带着收了贾放图纸的铜匠和烧瓷匠,匆匆去了百工坊后院,在一间雅室外恭敬行礼,将适才发生的事详述一番。 雅室里很安静,偶尔有茶盅茶盏相碰的响声传来。但是屋里的人不说话,外面的掌柜与工匠就都连大气都不敢出。 良久,一个清朗的声音响起。 “你是说,那个少年人,是荣国府的三公子?其人如何?” 任掌柜不敢怠慢,恭敬回答:“是,荣府三公子贾放,听说是荣国公的庶子。但我观他说话行事的气度,与众不同,绝非寻常大家的庶子可比。” “如何不同?”屋内的人又问。 这倒难为任掌柜了,任靖斟酌半晌,才回答道:“这位三公子看似很谦和,其实骨子里是个强势的。跟他说话时有一种,他说能成就一定能成的感觉。” “另外,我特意留心了,贾三公子说话的时候永远挺直了腰板,不卑不亢,与人相谈之际没有半点畏缩,再加上他生得极周正……小人私心里想说,荣国府嫡出的那两位,也未必有这位三公子这等风范。” 任掌柜说完,继续默默在室外等待。忽听帘子响动,一名相貌清隽的年轻男子从室内走了出来,向工匠们手一伸:“他给你们的图样,先交与我看看。” 第10章 贾放回到自己的小院里的时候满心轻松,倒是孙氏很是大惊小怪了一阵。 “府里的爷儿们怎么能去担水?”孙氏对贾放的行动表示抗议,尤其是因为贾放趁她不在的时候偷偷摸摸地担水。 “孙妈,我打小身子骨弱,您也不是不知道。”贾放淡然地笑着,“老祖宗当年都说过,让我做些力气活出点汗,个头长得快,身子也壮实些。” 说来也怪,贾放这种轻描淡写的态度对孙氏特别有效。尽管她早已记不清贾老太太以前说过什么了,可是听贾放说得像真的一样,登时收起了埋怨,幽幽地说:“这是三爷体恤我们祖孙,您好人一定会有好报的。” 没多时百工坊就将贾放要的碎瓷片、石灰和砂子用麻袋装着,小车推着,直接送到贾放院子里。 孙妈取了半吊钱出来要给送货的人赏钱,送货的人却说东家已经给够了赏钱,决不能再管主顾要钱,还问贾放是否要帮忙,如果要的话,他们连工具都是现成的。 贾放这时正心不在焉地把玩对方送来的碎瓷片,听见对方热情,心想择日不如撞日,反正这些人不干这活儿,他还要再请人来干。 于是他开了口:“那么请各位将石灰和砂子混合后和水搅拌,然后抹在正房东屋里间的墙面上吧。” 石灰和砂子混合之后加水,就是土制水泥。早在宋代,就已经有人用这种方法刷砖墙,干了之后坚硬如石。1 这几个送货的工匠听见贾放的吩咐,也一点儿不觉奇怪,快手快脚底取出和泥用的桶和抹泥刀,开始干活。 贾放心里感慨:古代的科技和工艺水平其实并不低,除了没有工业化量产以外,很多现代人们所熟知的材料古代人民早就在用了。他可不能因为来自后世就随意看轻古人,尤其是这些工匠的聪明才智。 匠人们在刷墙的时候,贾放叫来了孙氏和福丫,三个人坐在小杌子上,开始分拣买来的马赛克……不,碎瓷片。贾放告诉孙氏和福丫,让她们把颜色相近、形状差不多的瓷片捡出来。这些碎瓷片全是纯色的,以天青釉为主,间或有白柚、柿色釉、红釉等等。 贾放见分拣得差不多,便自己进了浴室,将碎瓷片一片片地贴在还未干透的水泥墙上,末了将墙面压平,等水泥干透,这些碎瓷片就将牢牢贴在墙上。 他贴瓷片的时候很注重相邻瓷片的颜色与形状搭配,贴完一小片墙之后,连一旁忙碌的工匠也都说好看。 贾放对自己的工作成果也很满意。他不太喜欢过于繁复的装饰,纯色之中偶尔夹杂着一点点变化的马赛克墙面则很合他的意。此外,这些瓷片自然而不加修饰的边缘形状,让这墙面呈现随机而多变的装饰效果。 “神了!”“好看!”等到贾放将四面墙壁贴完,在一旁围观贾放干活的工匠们齐声称赞。 贾放又烦请他们将地坪也用水泥加工一遍,务求平整,并给排水槽那里留一个倾角,好让水能够顺利排出去。 这些工匠依言将浴室地面也都用水泥涂抹至平整。其中一人好奇地问贾放:“敢问您这这里是个……浴室吗?” 贾放点点头。他知道类似汗蒸或桑拿的蒸汽浴室在明代已经出现,但他还不确定这种浴室在眼下这个时空里是否存在。 贾放答完,见那工匠默然不语,眼中出现好奇,心知这世上恐怕还不大流行蒸汽浴。 但他不介意有人将自家浴室的规格与设置透露出去,正如他不介意向外界透露水龙头或是抽水马桶的结构一样,尤其是对这些工匠——这些工匠们应该是这个世界上容易接受新鲜事物的人,也不会轻易泄密,因为保守商业秘密是他们的存身之道。 贾放很有自知之明,不认为自己有什么能耐可以给这个世界带来多大的改变。他做这一切只为了让自己在这个世界的短暂时光里能活得干净舒服点儿。 他却不知道,这些工匠忙完他这里的活计,收了一吊钱作为工钱离开以后,回到百工坊,将他们的所见所闻详详细细地复述给了东家知道。 那位年轻的店东听说贾放蜗居在仆下所聚居的院子之一,身边只有一老一小两个人服侍。他忍不住失笑:“等到荣国公明年初回来,要是知道了这事儿,恐怕会起气得吐血吧!” 他低头抚了抚右手拇指上戴着的一枚圆润莹亮的玉扳指,自言自语道:“小小年纪,替父守灵三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荣国公夫人这飞醋吃得好没来由。还有什么有趣的?尽管说来。”最后两句却是对泥瓦匠们说的。 他又听说贾放不拘一格,自管自在正房里搭建了一间形状独特,装饰新奇的“浴室”,这位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小声说:“这个小贾放,看起来越来越有意思了。” * 进了腊月,西面传来边关大捷的喜讯。圣上下了旨意,命主帅荣国公贾代善入京面圣。边关距京中万里迢迢,贾代善路上要走一个多月。再加上他回京述职,西北的差使要交接,一来一去,贾代善起码得正月十五前后抵京。 听闻这个喜讯,荣宁二府上上下下都忙碌起来。 腊月里本就忙年,如今还添了一项,迎接贾代善荣归。毕竟荣国公这次立了大功,新年的时候宫中对府里必有赏赐,各种朝觐、陛见、谢恩……诸事都少不了。再加上年节时本来就忙,府里要买年货,置办新衣,准备年菜,要准备敬神祭祖,要安排送礼拜年请客,诸事琐碎……两府里几乎人人都忙得脚不沾地。 贾放却只在忙一件事:百工坊派人来请,说是他需要的水龙头和抽水马桶,都做出来了。 这两样物件都是做工复杂,在这个世上没有成品可以参考,贾放预计百工坊的工匠至少得用上一个月才能琢磨出做法,再加上腊月里官府衙门封印,学塾解馆,铺子打烊盘点……他压根儿没想到百工坊竟然真的赶在年节之前把他要的东西都做出来了。 待贾放赶到百工坊,亲眼看见两个各自顶着熊猫眼的工匠,他才明白东西为啥能这么快做出来。 “贾三爷,我们百工坊心里也没底,做的东西合不合您的意,所以想请您上门看看。另外还有一个不情之请,请您务必要答允。” 第11章 贾放到了百工坊中,终于了解到任掌柜打的是什么主意。 “贾三爷,您给的图纸上绘制的这两样物件,作坊里的工匠们都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但我们东家一力催促,所以几个工匠熬了好几个通宵,做废了无数的样品,好容易才折腾出这两件还看得入眼的成品。您也知道我们百工坊的名声,匠人们都是顶顶好的,工钱也贵……” 贾放伸手按了按怀里那仅剩的一百两银票,心想:难道这是要敲竹杠了? “……但是我们东家说了,只要贾三爷能应承我们东家一件事,百工坊无论费了多少人工,用了多少材料,都将这两件双手奉上。” “只要贾三爷肯把图纸留下,让我们百工坊将这两件器物另做一套。”任掌柜话说得无比诚恳,“主要是我们东家见了,也觉有趣,想让两个工匠原样再仿制一份。” 贾放马上明白了,觉得这百工坊对于知识产权问题非常上道,想要使用贾放的图纸另外制作成品,还能记得先一步请他授权。 然而贾放对于自己的“发明专利”其实是最无所谓不过的。一来这些东西他都只是拾前人的牙慧,又不是真的是他自己发明的,更不是他自己做出来的,真正付出最多的是那些工匠; 二来他潜意识里认为他带来的这些卫生设施在这个世界很难推广——并非是他悲观,而是眼下的生产力和生产关系所决定的。 就比方贾府,府里那么多仆役,一多半是家生子。他们的人力成本比制作或购买这些洁具的成本要低得多。 就算是真有人有心推广,这个世界的城市缺乏成体系的下水道和排污体系,再加上价格高昂,就算是有人推广,也无法惠及广大百姓。 因此贾放并不打算奇货可居,谁想用谁用,谁能推广算谁的,反正他的打算是修好了大观园就赶紧走人的,又不打算在这世上多待。 但是人家都求到这个份上了,贾放总要有所表示,他点着头说:“任掌柜,贵东家的好奇之意我非常理解,不过呢——” “我还想请贵作坊的工匠再做几件配套的零件,若是贵作坊能都帮忙做出,那我就将相关的所有图纸都赠予贵作坊,任君使用,如何?” 任掌柜已经以为事情要糟,待把贾放的话都听完,登时大喜过望,连连点头说:“应该的,应该的……贾三爷您请这边坐坐。我这就去叫匠人们把东西拿来。” 贾放今天过来之前,就已经想好了他还需要什么配件:主要是各种引水的铜制管道,还要一个带有下水管道的洗手盆。前一阵子他已经完成了对正房东屋的全部规划,所有的尺寸都量好了,今天一起带了出来。 谁想到百工坊竟然为了他的图纸而甘愿免费为他做全套的卫生洁具设备,平白为他省下了一大笔钱。 ——赚大发了! 正在贾放美滋滋地等候着的时候,任掌柜带着几个工匠把东西的成品送了出来。贾放没能继续稳如泰山地坐着,而是刷的一下站了起来,脸色古怪地望着那个他订制的抽水马桶,脑海中莫名闪过一首老歌: “天青色等烟雨,而我在等你……” 工匠没有问过他的意见,却给这个马桶上了青花釉,成了个青花瓷马桶?! 这种青花釉色纯正,烧制之后蓝色的釉面上甚至有使用苏勃泥青而特有的“铁锈斑痕”。青花纹样则是海水纹,简洁明快,没有做过多修饰。 老天爷,这件东西,若是流传到后世,那将是国宝级的文物,又是异形瓷,又是用的最好的釉料……起码得值好几个亿吧?价值几个亿的抽水马桶,让他还怎么日常使用啊? 任掌柜见了贾放这样,担心地问:“贾三爷,三爷……” 贾放这才醒悟过来自己失态了——他刚才不知道想到哪儿去了? 如果工匠们把他订制的洗手盆做成这样,他可能还能接受,毕竟后世好多仿古家装都有这种做法。可是这是个抽水马桶—— 画面太美贾放已经不敢再想象,只能伸手轻轻拍拍脑门,吸一口气,开始检查成品的质量。 烧瓷匠黑着一对眼圈,此刻却目不转睛地盯着贾放的动作,生怕自己哪里做得不妥当,令这位小爷不满意。但是贾放看过一圈之后,赞许地点了点头,还伸手拍了拍烧瓷匠的肩膀,说:“非常好!” 烧瓷匠登时长舒了一口气,满脸都是欣慰的表情。贾放在心中暗暗好奇这百工坊的激励机制,工匠似乎特别乐意为新鲜事物贡献聪明才智,力求尽善尽美,无论牺牲多少时间与精力都在所不惜。 于是贾放拿出了洗手盆的图样,同时指出:“这个青花海水纹样,用在洗手盆上就非常好,但如果用在抽水马桶上,美观固然美观,但恐怕会在釉面造成细微的凸起,不易清洁,容易藏污纳垢。因此往后还是纯色白釉的比较好。” 烧瓷匠恍然大悟,连连点头记下了。 贾放交代完后续零件的加工,任掌柜提出,回头让这些工匠来帮贾放安装。 贾放心里明镜似的,知道百工坊这是什么意思。如果不亲眼看看这些东西怎么安装使用,那么百工坊留着图纸又有什么意义呢? 他当然没问题。双方立马定下了交货的日子。在年关之前,贾放就能拥有一个半现代化、干湿分离、自带桑拿功能的卫生间了。 * 贾放离开百工坊的铺面之后,铺面里间的帘子一动,那位年轻的东家从里间走出来。 任掌柜和工匠们一起向那位行礼,恭恭敬敬地听他示下。 年轻人微笑着对任掌柜说:“老任的眼光不差,说的都对。这个荣国府的三公子,确实是个有趣的。” “虽说只是这点年纪,可是说话做事都透着老成,不带半点稚气。” 他伸手接过贾放又新留下的一堆图纸——这次的图纸里没有太多的新意,但是看得出来,绘图的人很用心,将每个尺寸每个细节都标注到了。 年轻人放下图纸:“老任,你替我记下。新年时,以我府里的名义,给荣府三公子送一份年礼。” 这时贾放已经在回家的路上。他在荣宁后街刚好遇上了贾赦。贾赦这几天一直在为了操办年事而忙碌,估计也没工夫摸他心爱的牌九了。 “大哥,我正好有事想要请教你。”贾放叫住了贾赦。他想问贾赦的有两件,一是关于“天一生”,他已经让赵成去打听了一阵,可是赵成在市井之间完全没有打听到。第二件则是关于会芳园被封为“御园”的原因,他也在荣府下人之间打听了一耳朵,也没人了解。 谁知贾赦见到贾放,就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样,上前抓住贾放的双肩,对贾放说:“老三,爹要回来了,爹回来的时候你一定要救救大哥呀!” 第12章 贾放也没想到贾赦这么不老成,可是再想想,时人十七八岁就成亲,二十不到也许就为人父母了。这年纪要是放在后世,不成熟一点是完全可以接受的,为啥自己要苛求这个天性咋咋呼呼的大哥? 于是他赶紧好言好语地问是怎么回事,这才知道早先贾代善曾经写信回来,要贾赦一定要照顾好弟弟的生活起居,还提到要将府里的院子翻新,让贾放住进去。 可是贾赦庶务繁忙,等到将这事儿想起来,距离亲爹进京的日子已经不远,他无论如何也来不及翻新院子了。 此刻贾赦见了贾放,登时向亲弟弟大倒苦水:“哥哥真不是不待见你,是真给忙忘了啊!” 贾放心想:多大点事儿? 他安慰贾赦:“这么着,要是父亲回来问起,您就说这院子是让我住的,翻新成什么样子,院里屋里用什么材料,总要我点了头才行。我这边一直没给准信儿,所以就耽搁了。” 贾赦一听便大喜,重重拍贾放的后背:“好兄弟,咱俩才是一笔写不出两个贾字的好兄弟。” 贾放感受到了贾赦的“打击”,觉得他的身体素质最近有了显著提高。 兄弟俩说着已经到了荣府后门,贾赦急着要回自己的院子,根本还想不起贾放有事问他,临别指着贾放说:“哥哥应承你,等过了正月十五,你的院子一定开工。”他说着用力拍拍胸脯,这才转身离开。 贾放还是没能问到他想问的事。回到自己的小院,贾放坐在书桌跟前,想起他来这个世界已经快两个月了,除了改善了卫生条件之外,大观园的事竟然还没有一点儿头绪,进度条都没开始拉,心头难免有点儿不爽。 他打开了那卷卷轴,只见卷轴上依旧是一片水墨滃染,愁云惨雾,登时想起这卷轴说是大观园的“施工图”,实际则没能给他任何指引与帮助。贾放没啥好气,冲施工图埋怨了一句:“为啥是我呀?” 他好好一个年轻有为的设计师,现在却被困在这个莫名其妙的时空里,需要完成莫名其妙的任务——这真的很无厘头啊! 谁知这时卷轴竟然有了反应,留白处浓重的墨色慢慢显现出来。 “人——生——如——逆——旅——” 贾放:? 所以他就逆流而上,来到了这个古代社会吗? 他呆看了一会儿,发现有些不寻常:以前这卷轴上出现字迹,没过多久就会消失。但是这次的墨迹却非常鲜明,持久不散。 这又是什么缘故? 贾放闹不明白,但是这句东坡词是他所熟悉的。于是,贾放轻轻吟诵: “我亦是旅人。1” 一旦念出了声,他突然释怀了:人生本就是一场修行历练,他能来这世上走一遭,已经是不可多得的际遇。他只需要坚持自己,便定然能够实现理想,收获更多。 谁知他话音刚落,这卷轴上的字迹开始渐渐淡去,转眼间依旧是一片清清爽爽的一片留白。 “感情这是中华诗词大会同款的施工图?”贾放好奇地冒了一句。 留白处竟然有了反应,缓缓出现一个字:“啥?” 贾放连忙摇头:“没什么!”料想那些上仙什么的也不会知道中华诗词大会。但自此他也时常和这张施工图对答两句,唱和一二,提升一下修养与谈吐,顺便也能解解闷。 * 往后的几天里,贾放再也没把“进度条”的事儿放在心上。他倒是抓紧腊月里的最后几天,把自己的干湿分离卫生间给安装好了。 百工坊的工匠们在完成了水龙头和抽水马桶的制作之后,剩下的洗手池、铜管什么的对他们来说就再简单不过了。 工匠们忙碌的时候贾放也没闲着,他在自己的小院里继续折腾,将马赛克贴满了卫生间的墙面,还在预留的厕所里架高了地面,给下水管道预留了空间。 他还带着赵成安装了通向荣府旱厕的下水管道——下水管道选择的是中空的陶瓷管,一截一截地接起来接口处裹上旧棉布之后用水泥密封;管道外面裹上稻草防冻。 下水管道自带倾角,从他的小院后面一直通往旱厕。旱厕那边,则定时会有府外从事金汁行业的工人来清理,将这些宝贵的农家肥运出城,送去不知哪里肥田去。 荣国府阖府上下,只有那么一处旱厕。也就是说,如果贾放的院子换成是府里任何一个其他位置,建排污管道都没有那么容易——贾放的小院又小又偏远,但是位置上就是有这么个得天独厚的优势。 很快百工坊的工匠们把贾放要的所有零器件都送来,并且在贾放的指导下现场安装。 安装妥当之后,贾放的“卫生间”就彻底完工了。抽水马桶水箱里的水来自搁在院后通道里的一口架高的水缸里,操作完全自动,但是那口水缸需要时时有人照看,添加清水。 完工后工匠们一起围观贾放操作——贾放:这好像……有点尴尬。 但他还是顺应要求,演示了一拉绳就冲水的过程,并且努力尝试用浅显的言语把重力转化为势能、螺旋虹吸这样的原理解释明白。 工匠们似懂非懂,最终还是派烧瓷匠做代表问出了他们心中的疑问:“贾三爷,您为什么要费这么多功夫,花心思做这么复杂的茅房,府上难道没有仆役做这些吗?” 贾放摇摇头:“不是谁来做那些腌臜活计的问题。你们想想,这毕竟是每日都要做的琐事。世上这么多人,每人每天都要话这么些功夫,要是能把这些辰光都节省下来,那能凭空节省出多少时日,可以用来做别的事?” “就像各位,可曾烦恼过时间不够用,恨不得从早到晚都专心致志地琢磨手里的活计,哪儿那么多功夫料理吃喝拉撒睡这样的琐事?能有这样的物事省下人力和时间,为什么不用呢?” 贾放说的概念工匠们不懂,但是他的态度和口吻让工匠们都认定贾放是个“贴心人”。于是,在这些工匠们的热情帮助下,贾放小院里正房的东间已经完全变了样子: 屋内主要设施是一座蒸汽浴室,和一座安装了抽水马桶的厕所。在浴室和厕所之间,安装了一座白铜水龙头,下面则是洗手台。洗手台的废水沿铜制的下水管流入荣国府内的排水阳沟,不会在他院内停留。 这些设施之外,东间也不剩多少空间了。贾放在这里安放了一座屏风和一座衣架,作为自己更衣之用。往后他从外头进来,就在这里更换外头的大衣裳,换上家居便服,再进入正房西面的卧室兼书房。 这些改动看起来都不太起眼,也未能增加居住面积,但对于贾放来说,他总算是把日常动线厘清了,增加了非常必要的生活功能,是一次非常成功的改造。 这段时日里贾放和工匠们在荣府里进进出出,竟然没有引起贾府中人的注意。 一则府里有头有脸的管事们都在忙着预备过年的各种安排,仆役们都在跟着管事们跑腿;二来贾放往来的都是些工匠仆役,又从荣府后门进出,一点儿也不打眼。 荣禧堂那里,赖氏曾经提醒过一次荣国公夫人贾史氏,说贾放近日总跟府外的人往来。 史夫人毫不在意,说:“他一个孩子,又没有府里大人带着,能跟什么人往来?不过是那些贩夫走卒之辈。你看那些真正的世家大族,有哪个犯得上跟一个国公府庶子往来的?” 赖氏想想也是,便不在夫人面前再提起贾放。 转眼便是新年,荣府除孝之后的第一个年节。 到了腊月二十九那天,荣宁二府年事已经准备停当,连贾放的那间小院门口都新糊上了桃符。三十那天,两府上下一起齐聚宁国府贾氏宗祠祭祖,到了晚间,便是守岁。 史夫人等有诰命在身的女眷,趁夜便入宫朝觐,五鼓时才从宫中回来。这时阖府众人才有机会换衣歇息。 从正月初二开始,贾氏的本家亲眷、相熟亲友开始彼此拜年饮宴。荣国府因为荣公贾代善新立军功,进京在即,上门的各色亲友络绎不绝。史夫人收礼收到手软。 这一日说是有北静王府的人过来问安并送节礼,史夫人便叹了一声难得。 荣国府与北静王府虽然同在四王八公之列,但是两府的女眷并不太熟,走动不多。没曾想人家现在送礼送上门了。 “咱们老爷这回立的是什么功劳呀?连北静王府都贴上来了。”史夫人喜滋滋地心里嘀咕,打开了礼单,见都是寻常节礼之物,在心里暗暗盘算怎样回礼。她知道小小年纪就袭了王爵的北静王年纪尚轻,正和贾政年岁相仿,有心让贾政去北静王府走动走动,还未开口,对方却先躬身行礼:“我们王爷另有一份薄礼,是特为赠予府上三公子的。不知公子可有回话或是回信,我等回去好交差。” 史夫人喜形于色,她满心只想着宝贝二儿子贾政,因此根本没听清对方的话。她点头笑道:“多谢你们王爷想着,我这就叫人去请二爷出来。” 北静王府来的是两个婆子,两人对视一眼,知道史夫人这是会错了意。其中一人便加重语气,对史夫人说:“好教夫人得知,这份礼,是我们王爷赠予府上三爷的。” 史夫人听在耳中都没反应过来,径直往下说:“没客气,应该的。” 片刻之后,她才惊讶地睁大了眼,倒抽气似的问:“什么?是三爷?”竟然不是她的政儿?甚至不是她任何一个嫡子? 两个婆子莫名其妙地点点头:“是呀,王爷那边吩咐下来,这份节礼是给贵府上讳‘放’字的那一位小公子。” 第13章 史夫人的人来请的时候贾放正好与贾赦在一处。 贾赦很忧愁,在贾放身边长吁短叹的。贾放觉得好笑:“大哥,怎么阖府的下人都在推牌九、打马吊的时候,您却能这么干看着?” 荣府规矩,平时禁止子弟赌博,但在过年期间,并无此禁忌。 贾赦愁眉不展:“老三,你是不知道,你大嫂这两日心情不好,总说心里烦,前儿个刚掀了一回牌桌……反正我是不敢造次了。” 他说着转脸望着贾放:“兄弟,你大嫂的人要是问起,你千万要给我作证,我真的再没抹牌九了。” 贾放应了,心里好笑:虽说红楼原书里贾赦相当不堪,但在这个时候他还是很爱媳妇的,为了照顾张氏的感受他竟然能忍下这么重的牌瘾。 想到这里,贾放不觉稍许有些恻然:都说恩爱夫妻不到头,原书里贾赦后来是成了鳏夫,又续娶了填房邢氏的。他可不希望这事成真。 这时荣禧堂来了人,一五一十传了北静王府来人的话。这回轮到贾放吃惊了:“我?” 他和北静王府没有半点交情,这是怎么回事? 在史夫人身边婆子的催促下,贾放赶紧换了见客的大衣裳,跟着人前往荣禧堂。他第一眼见到史夫人的时候,觉得对方的眼神几乎能吃人。 但是一转眼,史夫人的神情又格外和煦,如沐春风,几乎令贾放觉得他刚才眼花了。 “北静王府来人,说是给你送了一份节礼。来人在等着回话。”史夫人朝屋角束手侍立着的两个婆子努努嘴。 贾放见了两人,颔首致意,收下了来人奉上的一只匣子,说了两句场面话:“我与王爷素昧平生,何劳馈赠?” 史夫人在后面接口:“对啊,不是搞错了吧?” 两个婆子丝毫没理她,而是向贾放屈膝行礼,其中一个婆子恭敬言道:“敝上有言,托公子的福,前日受益良多,小小回报不成敬意。” 贾放几乎想挠头:对方究竟是谁,自己哪儿来本事能让对方受益良多的,别真是弄错了吧? 说话的婆子见贾放一脸困惑,了然地笑道:“王爷说了,三爷回去打开这匣子,一看便知。” 贾放知道自己再问不出什么,便低头从抓了自己随身戴的荷包,里面盛着一块大约两三钱的碎银子,递给来人,道:“两位妈妈辛苦,拿去吃酒去吧!” 两个婆子对视一眼,躬身退后一步,其中一个说:“不敢劳公子厚赠。”另一个抬头看了一眼史夫人,道:“国公夫人定然另有赏赐,安敢再收公子的赏钱?” 史夫人脸色登时又难看了一下,转眼又换了春风和煦。但贾放看得出史夫人是忍着气在叫人打赏这两个婆子。他心知自己刚才恐怕是造次了,于是趁两个婆子还没走,赶紧先行告退,回去找贾赦去。 贾赦还留在原地,身边安慰他的人换成了贾敏。 见到贾放过来,贾敏没多说什么,淡淡地扫了贾放一眼,转身就走了。贾放对贾敏的印象还停留在那天“一身正气”“正言弹压”上,但是从原主的记忆里可以得知,原主与这个妹妹的关系不远不近,对方是公府嫡女、掌上明珠,原主是个庶子,自然没什么交集。 贾赦依旧无精打采地,也不知是自言自语还是和贾放诉苦:“大妹妹说年节这几日里大厨房做菜做得实在是太油腻了,连她都没什么胃口。说实在的,整日价吃这些,连我都没什么胃口……” 其实贾放这几天也受够了府里的饮食,天天尽是大鱼大肉,肥腻腻的又没什么调味。好在孙氏的泡菜已经腌成了,酸香爽口,下饭解腻。贾放琢磨着回头叫人给贾赦院和贾敏那里都送一小坛子去。 贾赦抱怨了好一阵子,才想起来贾放收了北静王府的节礼,立即又换了一副嘴脸,无比八卦地凑上来,问贾放:“老三,老实交代,你是怎么勾搭上北静王府的?” 贾放:“小弟也正一头雾水呢!” 他索性和贾赦一道打开匣子,只见里面只是一方端砚,一枚青田石的印章。这印章上雕饰着海水纹,由下至上,浮雕的海水纹变成立体的浪花,正好形成一个印钮,印钮上拴着石青色络子,应当是可以随身佩戴的。 贾放随手拿起印章把玩,突然发现那枚印章竟然刻了有字,汉隶阳文,贾放情不自禁念出了声:“天一生印”。 “天一生?”身边贾赦将眉一挑,问,“老三,你认得北静王?” 贾放赶紧问:“怎么说?” 贾赦答:“北静王自号‘天一生’,还以这个名号做了好大的生意,京里好些人都知道。” 贾放突然来了灵感,问:“那北静王爷是不是姓水?” 天一生水,地六成之——《周易》里是这么说的,难怪北静王会给自己起这么个字号。 贾赦点头:“是呀,老北静王是七八年前过世的,因为功勋卓著,所以世子不降等袭了王爵。那时世子还小,不怎么过问政事,谁料想他现在还是不掺和朝政,倒是生意做得风生水起,全国好几大商行都是他的产业,可以算得上是富可敌国了。我记得他有一间很奇怪的作坊,叫,叫……” “百工坊!”贾放补充。 贾赦兴奋地点头:“不错,就是百工坊。” “这个小王爷看着贪钱,实际上谨慎得很,做的生意都是百姓的日常吃用之物,盐铁之类,他一概不碰。”贾赦自己没有官职在身,向来忙着处理荣府的各种庶务,但是生在国公府,政治嗅觉还是很灵敏的,“所以他生意做的虽然大,圣上依旧对他满意得很,随他自己折腾。” 贾放有些出神,问贾赦:“这位王爷叫什么?年龄几何?” 贾赦掰起了指头:“叫水宪,跟老二差不多年岁,也就十六七的样子吧。” 贾放没听真切:什么……水仙? 这个名讳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以至于他在以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都以为自己在跟一位水仙花似的雅皮士在打交道。 现下关于“天一生”他已经有头绪了,贾放还打算追着贾赦问关于会芳园的事。 谁曾想贾赦突然一拍后脑,跳起来拽着贾放的胳膊就走,一边走还一边说:“糟了,老三。我还得带你去看要替你翻新的那间院子。” 贾赦一面走,一面絮絮叨叨地说:“你替哥哥想得周全,乐意替哥哥遮掩,哥哥承你的情,可是哥哥还是得把表面功夫做足……” 贾放听得哭笑不得,哪有把“表面功夫”说得这么直白的? 贾赦却不管:“回头爹一回来就问,你说要以放哥儿的意思为准,那放哥儿是什么意思呀?是想把墙重新粉一遍,还是把家具都换一遍呀——我若答不上来,爹一准抬脚就踹。” 贾放:…… 贾赦一直把贾放拉到荣禧堂后那座门前立着大影壁的院子跟前,打开了门带贾放进去。 这座小院可不比贾放那个“三合院”,这是一个标准的四合院,正房三间,两侧各有耳房。从布局看正房三间都是做会客之用的,两间耳房才是真正起居之所。院里另有东西两座厢房,南面是倒座房,开着半大门,门外有一座粉油墙的大影壁。 各处都完全符合《红楼》原书中的描述,这应当就是日后贾赦之子住着的小院。 贾放背着手,在院子里里外外看了一圈,出来对候在院里的贾赦说:“大哥,依我看,这表面功夫就别做啦” 贾赦没回过神:“啥?你说啥?” 贾放提高了声音:“我是说,还费那事翻新干啥呀,这里的主屋明天就要塌啦!” 第14章 晚间贾放在自己的小院里用过晚饭。孙氏出去了一趟,回来以后笑眯眯地告诉贾放,给贾敏的一小坛泡菜已经送去了,贾敏回了话说多谢想着,还赏了孙氏半吊钱。 贾放想了想,就让孙氏等开市之后再多买点材料和器具,多腌几坛泡菜。 正说着,天边突然打起了闪,紧跟着响起春雷。孙氏立即合掌念佛,说:“老天开眼,可千万别再这么旱下去了。” 贾放一问才知道,自从去年秋天到如今,北方下雨就少,京畿一带还好,听闻远些的州县都有旱情,或轻或重。圣上都曾亲自登坛祈雨。但是京中大户,都靠深水井吃水用水,贾放这样的公府子弟竟然对远方的旱情毫无察觉。 贾放便安慰孙氏:“孙妈放心吧,今夜必定能下一场透雨。” 果然夜间雨势不小,春雷一个接着一个。水珠不断从檐上滴落,敲击在檐下石阶上,沙沙的,无休无止。 人都说“春雨贵如油”,今夜京城里便是老天爷大放送,这么金贵的春雨就跟不要钱似的往地上落——不晓得是不是因为皇家祭祀时给了足够祭品的缘故。 贾放有点儿响动便睡不着,心中慢慢回想今天贾赦带他去看的那间小院。 他是搞建筑设计的,深知安全第一的道理,任何建筑,外观再美,结构再精致,如果哪里承重结构出现问题,再好的房子也只能是危房。 那间小院就是这样,粉油的大影壁和各处还没掉落的油漆给人一种“还行”的假象。但是贾放进去看的时候发现好几处承重柱都已经从里到外朽坏了,再加上屋顶有些漏水,抬头能看见天光,贾放立即认定这房子绝对是危房,翻修时恐怕也容易发生危险,最好直接找人搭脚手架直接从屋顶开拆。 但看贾赦的意思,还是很想在贾代善回京之前立马开工翻新,好做足“表面功夫”给自家老爹看。 没曾想贾放反对他的计划,还说翻新院子恐怕会威胁到施工工人的安全。兄弟两个一言不合,贾放就和贾赦打了个堵,说是明天这院子的主屋一定会塌。 贾赦为了赢这一场赌局,还特意在院外贴了封条,一直到明晚之前,不许任何人进院去。 贾放倒觉得这样更安全,封上院子,不会有人误入,也就不会有人受伤。如此一想,他便放心合眼,等到听惯了雨声,也就慢慢睡熟了。 * 第二天,自从一早在荣禧堂给史夫人请过安之后,贾赦就一直笑眯眯地在贾放身边打转。 中午晌荣府的男丁一起去宁府饮宴,贾放照旧只需混在后面充数就行。在这样阖族俱在的场合下,连贾赦都一言不发,只管往嘴巴里塞东西吃,反倒是贾政,说了些文绉绉的场面话,骈四俪六的,贾氏子弟们都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等到宴罢回荣府,贾赦又一如既往地缠上了贾放,嘻嘻笑着说:“老三,这都未时三刻了哦!” 贾放微笑:“大哥,我们的约定可是到今夜子时。” 贾赦却喜滋滋地教训他:“你一个小娃娃,没事学什么‘铁口直断’?依我说,你竟是快去把昨日答允我的彩头先准备好才是。” 显而易见,荣禧堂后头那座小院里,正屋还好好地在那儿,什么事儿都没发生。 贾放笑而不语,贾赦则再次在大笑声中使劲儿拍拍兄弟的后背,邀他去自己的外书房小坐。两人一路路过荣禧堂,正好被贾敏的丫鬟叫住了。弟兄俩一起去了荣禧堂左边的三间耳房,贾敏正坐在那里休息。 见到贾赦和贾放进屋,贾敏放下手里的东西,起身给两人行了一礼,又对贾放说:“多谢三哥想着,昨天孙妈送来的那……泡菜,是挺好吃的。”这个小姑娘做事果然一板一眼,既受了贾放送的东西,就要亲口跟贾放说声谢。 贾放摇摇手:“小事一桩,妹妹若是喜欢,我回头再让孙妈送来。” 贾敏登时莞尔一笑,接着又坐了回去。贾放觉得她笑起来很是天真烂漫,比平时板着脸直着腰时候的样子更像个十来岁的小姑娘。 贾赦则一眼瞥见了贾敏手边放着的玩意儿,顺手拿了来,摆弄了两下问:“这是什么?” 贾敏叹了口气,说:“是都太尉统制府王家1的小姐赠的,王家姐姐还说就凭我,决计解不开这鲁班锁。2” 贾放一听:“鲁班锁?”他探头瞅瞅贾赦手里的东西,“嗯”了一声,说:“二十四柱鲁班锁。这确实有点儿难为人啊!” 鲁班锁是古代的一种益智玩具,来源于中国木结构建筑的榫卯结构,所以以木工祖师爷“鲁班”之名而命名。这种玩具全凭零件(也叫“柱”)的齿槽咬合,便能令所有零件聚合为一个整体,严丝合缝。 但问题是,常见的鲁班锁玩具是六柱的。那位王家小姐一上来就给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塞一枚二十四柱鲁班锁,强人所难的意思就太明显了。 贾放登时觉得对方有点儿欺负贾敏。 贾赦大约也是觉得如此,顺手就将鲁班锁塞给贾放,说:“快,帮咱大妹妹把这锁给拆了。” 贾放一接过,自然而然就开拆。这二十四柱的鲁班锁,对他这样一个认真研究过榫卯结构的行家来说简直易如反掌,贾放哪怕闭着眼睛都能拆。 果然,也就一眨眼的功夫,这枚鲁班锁已经成了二十四枚细细的小木条,散落在桌面上。 “你——”贾敏大吃一惊,扶着桌子又站了起来。她怎么也没想通,怎么自己折腾了好久都没能拆开的鲁班锁,这边贾放随手一拆就完全拆开了,动作快得她都没看清。 谁知道贾放错会了妹妹的意思,他见贾敏这么吃惊,以为她不乐意这鲁班锁被拆开,赶紧安慰:“没事的,三哥再帮你安回去。” 只见贾放十指如飞,那散落桌面的小木条瞬间竟又合而为一,重新成为一枚完整的鲁班锁。 他这是拆得愉快,拼得轻松,别人则只有一头雾水的份儿。 贾赦和贾敏在一旁同时看得目瞪口呆。半晌,贾敏才开口问:“三哥,你……究竟是怎么做的,快教教我!” 贾赦则在一旁哈哈大笑:“好兄弟,这分明是王家小妞故意拿这东西出来,想压过咱们小妹一头,偏偏遇上了我兄弟这么个行家……” 贾赦话音还未落,贾家兄妹三人突然全跳了起来,面如土色地相互看着。 “难道地动了?”贾赦紧张地问。刚才三人都觉得分明,脚下大地似乎动了动,荣禧堂之后也传来打雷一样的轰鸣声。 但是这轰鸣声很快消失,大地也恢复了平静。荣国府院里反而闹腾起来,到处有人在问,显然众人都觉出不对了。 这时贾赦突然向贾放一转头,问:“莫不是……” 话犹未完,外头有个小厮在大声叫贾赦,贾赦怕惊动了母亲,赶紧让人进来。 那小厮正是贾赦早先让守在荣禧堂后那间院子外头的,这时面如土色地跑进来,上气不接下气地对贾赦说:“塌……塌了……” “爷吩咐盯着的那间院子……就在刚刚,整间正屋塌了。”小厮费劲地把话说清楚。 贾赦则睁圆了眼,转头盯着贾放。 贾放被他瞪得心里有点儿发毛。 随即贾赦又是重重一掌,拍在贾放肩上,只听他大声说: “兄弟,从今往后,我只管你叫贾半仙!” 第15章 贾敏睁大了眼睛,望着贾赦和贾放兄弟俩。 她在一旁听了半晌,才听出个囫囵意思出来。感情贾放早就已经预料到荣禧堂后面那间院子的主屋要塌。 贾放却向贾敏借了那枚二十四柱的鲁班锁,拆开之后将几根小木条立在桌面上示意,认认真真地向那兄妹两个解释:“这屋子主要靠梁柱承重,昨儿我去看的时候,见那屋子有好几枚大柱已经从里朽到外,坏得不成样子了,但因为干燥,没什么外力作用暂时不会倒塌。” “但是昨儿个下了一夜的雨,那屋子的屋顶又漏水,柱子被泡了一夜,便再也承受不住塌了。” 贾赦一脸恍然大悟的表情,但又觉出不对:“老三啊,可是你昨儿跟我打赌的时候还没下雨那,你……难不成你还有呼风唤雨的本事?” 贾赦一脸的热切,看着贾放的眼光好像真的在看一个神棍。 贾放则微微一笑,说:“月晕则风,础润则雨。昨儿下午我们去那院子看的时候,我见到那院子的石基上凝结的都是细细的水珠,说明不久就会有一场透雨。所以我才肯和你打这个赌呀。” 贾放完全说明了,贾赦拖长声音“哦”了一声,伸手在贾放脑门上轻轻磕了一记,半埋怨半嗔怪地道:“才这么点年纪就知道变着法子坑你哥……” 贾放在贾赦这么个大大咧咧、无遮无拦的兄长面前感觉很放松,也笑着回嘴:“可打赌这事儿是大哥先提出来的呀!” 贾敏在两个哥哥身边,一双杏眼睁得圆圆的,盯着贾放。她听了贾放一字一句都说得十分在理,登时觉得这个庶兄与她过去的认知很有些不同。 贾敏对贾放印象不深,毕竟这个庶兄离家在外守陵三年。贾敏只记得以前贾放是个话不太多,见人偶尔会有些畏缩的兄长。史夫人待贾放态度冷淡,人尽皆知。阖府上下见风使舵的人多了,自然时不时有人会去踩贾放一脚。 贾敏甚至觉得贾放有些可怜,生而为国公府的庶子,又不是贾放的错。 可是这一次贾放回府,贾敏却觉得他有好些变化:声音样貌还是一样,但是贾放多了一种坦然的气度,与贾赦和她交流起来,都是亲切自然的。 贾敏再回想到那天贾放被母亲晾在荣禧堂外吹冷风,这位庶兄似乎完全不以为意,甚至好像还自得其乐地观赏荣禧堂的院子、楼宇、种种装饰…… 再回想一下贾放刚才替她拆装鲁班锁的手法——太灵活太快了。贾敏看了两遍,啥也没记住。她小脸微微一红,小声小声地对贾放说:“三哥,这鲁班锁的解法……你可以愿意教我?” 贾放爽朗地笑:“那是自然,我的妹妹,可不能被什么守备府还是统制府家的小姐比下去。” * 塌屋事件发生的当时,史夫人正在荣禧堂东侧耳房自己的起居室里。这位国公夫人也被吓得不轻,好容易镇定下来,才有人近前告诉,说是后头一间院子的主屋塌了,没伤着人。 “阿弥陀佛,塌了就塌了,没伤人就好!”史夫人拍拍心口,暗叫侥幸,得亏她今天要处理些琐事,眼下没有客人在府里,否则那丢人可是丢大了。 只不过这塌屋的动静不小,回头东府那边是一定要过去说一声,解释一下的。这大正月里头塌房子,听着就不大吉利。史夫人想起这些,忍不住又叹了口气。 “太太,这件事,功劳都是您的,老爷回来要是怪罪,也怪罪不到您头上来。”史夫人的配房赖氏凑上来安慰主子。 “若不是您没发话让三爷搬进那院子,三爷如今哪得平安?”赖氏说,“再说这屋子塌,也是因为大爷懈怠,没来得及翻新院子的缘故吗?” 这明明是歪理,却极为中听,史夫人登时觉得心里好过了很多,自己也觉得自己是个将庶子的安危一直放在心上的伟大嫡母,轻咳两声,说:“说得在理,今晚吩咐大厨房做点好菜,给孩子们压压惊。” 史夫人却不知道,她口中所说的“好菜”,早已被她的儿女们吐槽得不要不要的。 等大厨房烧出菜来,送到各院去的时候,贾放和贾赦却不在他们各自的住处——赢了与贾赦的赌局,贾放的要求是,请大哥带他进宁府的会芳园看一看。 贾赦也不晓得贾放为啥要进那个“多年没打理”“贴了个封条就管自己叫御园了”的会芳园,但既然贾放赌赢了也不要他的钱,只要他跑腿就行,贾赦自然是一万个乐意。 于是他带着弟弟溜进了宁府后门,跟那门房一说,门房笑嘻嘻地从腰里掏出了钥匙。 贾放:好么——感情你上回说没有钥匙那是骗人的! 这话贾放没说出口,但是神色里透出些许气愤。 贾赦也是个在深宅大院里长大的人精,一眼瞥见贾放的神情,就知就里。他立即将手搭在贾放身上,寒声对那门房说:“这位是我弟弟,是西府里的三爷。你给我记好了,若是你不给三爷好看,就是不给赦大爷我好看。” 门房听着一个激灵,登时满脸堆笑冲贾放拜了下去:“三爷您帮我和赦大爷说说,上回您来我不也挺恭敬的……” 贾赦一见这门房奴颜婢膝的样子,登时伸脚就踹:“滚!还不快去开了园门!” 那门房果然拿钥匙开了一扇园丁用的小门,贾赦和贾放进得园来。 这时暮色四合,园中景物像是被罩上了一层浅红色的轻纱。只见楼台宛然,但是藤蔓杂草丛生,荒烟弥漫。显然这会芳园被锁闭多时,无人打理,与其说是御园,还真不如说它是一座荒园。 贾放则努力将会芳园的规格与印象中宁国府的格局相对应,他见这会芳园整体狭长,自北向南大约二里的距离。园子从北拐角墙下引来一股活水,园中自有一片窄窄的水面。园中影影绰绰地能见到些建筑,但也并非贾放印象中的天香楼等。 贾赦见贾放看得异常认真,好奇地问:“老三,这会芳园究竟有什么讲究?” 贾放却反问贾赦:“大哥,长房府里的园子,为什么会被封为御园?” 贾赦挠挠头:“你不知道?” 贾放懵懂地摇摇头。 贾赦继续挠头:“这话说来可就长了——你要晓得,这座会芳园,可是当今圣上住过的园子。” 按照贾赦所说,这座会芳园,的确是当今龙椅上那位曾经住过的地方,然而却不是什么离宫行宫之类。 这说来不大光彩,会芳园其实是一个囚禁之所。 按照贾赦的说法,事情发生在十四年前。现在这座荣宁两府的府邸还未赐给荣国公和宁国公,而是权臣庆王的府邸。 十四年前,皇帝御驾亲征,远赴西北,京中留了亲弟弟义忠亲王监国。 谁知皇帝远征时出了意外,下落不明。俗话说,国不可一日无此君,义忠亲王得了庆王的襄助,登上宝座。谁知他即位之后才收到消息,皇帝未死,只是受伤而已。 但一山不容二虎,新君当即下旨,将废帝送回京,就囚禁在这庆王府的花园里,囚禁了大约一年之久。 待到新君将权柄收拢,觉得废帝再无用处,登时起了杀心。谁知这时废帝神不知鬼不觉地从会芳园中逃出,并在四王八公的拥戴之下,重新杀回京城,囚禁义忠亲王,杀掉庆王,重登大宝。 再次登基之后,皇帝重赏有功之臣,将庆王府一分为二,分别赐予宁国公与荣国公作为府邸。 但是赐府的时候皇帝就说过:别处随便翻建,但是这会芳园务必保持原样。 两年前,圣驾甚至在宁国公的陪同下,故地重游,并且钦赐会芳园“御园”之名,却依旧不许擅动园内景物,甚至不许花匠过多打理。 据说,当日圣驾曾在会芳园中独自停留良久,洒泪而归。旁人都说圣驾是想起了庆王。 庆王是皇帝的老师,当日他的所作所为,并非是为了一己之私利,也是为了国家。但是皇上既已复辟,庆王自然不能留。就算是心存不忍,当时皇帝应当也没有别的选择了。 贾赦很有讲故事的天赋,将这些惊心动魄的往事说得波澜起伏,同时还少不了添油加醋,说得像他亲眼见到了一样。 贾放忍不住问:“大哥,这些事情发生的时候,您应该还小吧?” 贾赦顿时拍了一下贾放,瞪他一眼:“那也比你好些,你那会儿还没出生呢!” 还没等贾放再开口,贾赦一拽贾放的衣袖,对这个弟弟说:“来,大哥带你看当年皇上的旧居去。” 他拖着贾放就走,两人登上一座矮丘。贾放居高临下望去,只见眼前是一带土墙,几座茅屋。茅屋外是两溜篱笆,篱笆外有一座土井,井上有桔槔、辘轳,再远处则是几畦田亩,规规整整,向远处延伸。1 此刻贾放身边,沿着矮丘延伸而去的,则是一丛一丛的杏花。时节未至,杏花还未全开,只有零零星星,红艳艳的一两枝。 贾放望着这景致有些忘神:这难不成就是……稻香村? 第16章 贾赦又重重在贾放背心上拍了一记,笑道:“兄弟,你咋知道这叫稻香村?” “我小时候溜进来玩,看见这么多杏花,以为这就叫‘杏花村’,就在这院子外头嚷嚷‘路上行人欲断魂,牧童遥指杏花村’,被爹一顿胖揍,才告诉我这儿其实叫‘稻香村’。”贾赦回忆起从前,一副悠然神往的样子,想来他们父子关系应是相当融洽。 “不过爹警告过我,让我别靠近这稻香村。”贾赦又补充一句。 贾放则自管自绕过那口土井,靠近稻香村的院门。 这座小院子,虽然起个名儿叫做“村”,但不过几间茅舍,最多够让一家一户几口人入住罢了。贾放蹲在院外,先看了一遍院外的土墙,点点头,说:“还真是用黄土夯的。” 他说“真是”,自然是因为和《红楼》原著中记载一致。这稻香村外面的土墙,是用“版筑”的方法建成的土墙,也就是在土墙位置的两侧用木板围成墙壳,然后在围壳内填土、夯实,使之成为土墙。 这小院的围墙总体比较结实,但因为无人打理,这围墙上长满了杂草,像是墙头上凭空长出一簇乱发。茅屋的状况也是不佳,主屋还算完好,主屋附近的配套设施已经折损不少,塌的塌,倒的倒。 贾放又朝那几间茅屋走去。贾赦在一旁等得正无聊,突然想起早先塌房子的事儿,赶紧跟上贾放,说:“小心些——这茅草房子很久没修了。” 贾放却丝毫不惧:他知道这些茅草房的结构,知道即便塌下来也问题不大。于是贾放手一伸,将正房的房门吱呀一声推开。 正房里却没多少灰尘,有点儿像是时时有人打扫擦拭的模样。只不过采光不好,贾放陡然进屋,觉得里面暗沉沉的什么也看不清,连忙去开了西面墙上的一道小窗,有光线照进来。 贾放与贾赦都站定了,只见这茅屋里家什的布局竟也和寻常人家的正堂一样,正中摆着一张木案,案上供着一只汝窑花囊,满满的一囊杏花,早已成干花了。 木案之上,挂着一幅米芾的“烟雨图”,左右各有一联,分别是: “费长房缩不尽相思地,” “女祸氏补不完离恨天。”1 贾放一看见这副对联,登时心中一动,好像隐隐约约触摸到了什么答案。 看似简单的一副对联,其实大有玄机。 按照《后汉书》中的记载,费长房是一个东汉方士。有一回他在酒楼喝酒解闷,偶见街上有一卖药的老翁,悬挂着一个药葫芦兜售丸散膏丹。卖了一阵,街上行人渐渐散去,老翁就悄悄钻入了葫芦之中。费长房看得真切,断定这位老翁绝非等闲之辈。于是他买了酒肉,恭恭敬敬地拜见老翁。老翁知他来意,领他一同钻入葫芦中。他睁眼一看,只见朱栏画栋,富丽堂皇,奇花异草,宛若仙山琼阁,别有洞天2——费长房与壶公的传说,正是中国造园术中“壶中天地”这一概念的由来。 “壶中天地”与“须弥芥子”一样,都是中国传统园林艺术的概念,追求以小见大,达到“方寸之间,得见天地”的效果。贾放精研传统造园术,因此对这个传说非常熟悉。 至于说“费长房缩不尽相思地”,则是指费长房后来得到了壶公所赠的缩地鞭,可以缩短空间的距离——上联就是在感慨距离固然能缩短,却无法减少相思。 而下联更不用说,“补不完的离恨天”更是《红楼》开篇的立意宗旨所在。 可还没等贾放琢磨出什么,贾赦突然上前,拽着贾放的胳膊往外走。他一面走还一面说:“天色已晚,这里没人,你我别在这园子里多留了。” 贾赦不说自己害怕,反而振振有词地说:“我是没事儿的,可是老三你还是小孩子,眼睛干净,保不齐看见什么不该看见的。” 贾放只好在心里默默地替贾赦害臊。 他俩还未走出会芳园,天色渐已全黑。远处大树上的老鸹不知为何纷纷呱呱呱地叫了起来,一阵风吹过,吹得人透心凉。 贾赦“妈啊”一声,一溜烟就走。 贾放却驻足回头,望稻香村的方向看了一眼。 他竟看见稻香村中隐隐约约有灯光透出来——不是令人毛骨悚然的幽幽鬼火,而是那种暖黄色的灯光,深夜里的旅人见之能够安心,归家的游子见到了则会马上加快脚步。 贾放怔怔地立着,望着稻香村中的温暖灯火,似乎能感受到一种,无法抵御的诱惑。 他心中有种预感,等他将这稻香村修好,一定会发生不寻常的事。 这时贾放听见有人喊他,一转头,见到一盏灯笼沿小道快速移过来,再仔细一看才知道是贾赦,他大约是抢了门房的灯笼,这时抖抖索索地提着灯笼一路小跑,一面跑一面喊: “老三,老三!” 贾放心里有点儿感动:贾赦是个嫡长子,却没把他这个庶弟就这么丢在荒园之中,自己确实应该承他的情。 谁知贾赦一把勾住贾放的脖子,说:“老三,我可不能没有你——” 贾放:……这是啥兄弟情深? 贾赦:“你一定得跟我回去,替我在你嫂子面前好好分说分说,我既没有何人打马吊,也没有出门去吃花酒!” 贾放险些绝倒:感情这贾赦眼泪汪汪地赶过来给自己引路,说到底还是为了安媳妇儿的心。 但是有这么个又嘴碎又胆小,又爱媳妇儿又关心弟弟的贾赦做大哥……还挺好的。 * 贾放从贾赦那里回来,已经过了戌时了。福丫掌不住已经先睡,孙氏还硬撑着给贾放留门。 贾放赶紧稍许洗漱,就回屋准备就寝。 他顺手拿起书桌上放着的那一幅卷轴,打开看了一眼。看看这卷轴有什么变化已经成了他每天的必修课,但每天打开都是老样子,已经让贾放对这件事不抱任何期望。 可是这回贾放瞥了一眼,立时愣住:卷轴上那一片水墨滃染的浓雾之中,突然出现了一块小小的区域,上面绘制着一座农舍,黄土夯的墙,墙头长草,院门口一座土井,院里寥寥几座茅草屋。 贾放兴奋地“哇哦”了一声。他和这卷轴打了这么多天哑谜,对方终于给了他一点提示。 他热切地望着图上出现的这唯一一座建筑,心知这就是他早先看见到的稻香村。 感情这卷轴就像是基建游戏的地图,建设到哪个地步图上就出现多大的空间。 贾放搓手:他的运气很好呀,开局第一座建筑竟然给了他稻香村。 稻香村是个同时具备出产能力的园林建筑,不止有田亩菜畦,周围还有桑榆槿柘之类的经济作物。贾放指望着修好了稻香村,兴许能点亮个什么技能,或者获取什么新资源,能够补贴资助新的工程,支持他完成园中的其他建筑。 他把双手都搓热了才想起另一件事:稻香村可是当今皇帝他老人家落难时的故居啊,他有这资格与能力去修复吗? 第17章 正月十五之后荣国公贾代善抵京。贾放与荣宁二府两府的子弟一道,由宁国公贾代化带着,前往城外郊迎。 谁知大伙儿一直没等到荣国公。贾放跟在贾赦身边,在驿道旁吃了半天的灰,正午时分才听到了准信儿,说是早些时候贾代善在半路上接到了旨意,命他疾驰入宫觐见。贾代善只带了一个长随,快马加鞭,一大早就进了京城,入宫陛见。 总之全都白等了。 贾府各子弟匆匆赶回府吃午饭,而阖府上下也早已张灯结彩,操办家宴,准备迎接贾代善荣归。 这时荣国公贾代善却已经见过了圣上,出了宫。 贾代善身边只带了一个长随,名叫赖大。主仆二人一路疾驰,来到荣宁街,贾代善将马控住,对赖大说:“你先去跟门房说一声,别说我已经回来,就说我一会儿才到,让府里先准备。” 赖大“唉”了一声,赶紧去说。他跟着贾代善的时日颇长,知道国公爷此举可根本不是什么“过家门而不入”,只是要调开门房,悄悄进府。 赖大过去一说,门房自然欢欢喜喜地去通报去了。赖大回转,却见自家老爷面沉如水,抬头望着自家门第,并不见有多欢喜。 贾代善正要进荣府的大门,却见到一名不知哪个王府的管事匆匆跑来,手里持着一张拜帖,冲赖大就问:“敢问,方便求见府上贾放贾三爷吗?” 早先贾代善被急召入宫,被特许没有更换官袍。此刻他一身便服,再加上一路风尘仆仆,未加修饰。北静王府的人便没能认出这位荣国府的主人。 赖大斜着眼瞅着贾代善,见贾代善微微颔首,才伸手接了帖子,见到上面的字迹,吃了一惊,转头对贾代善说:“……是北静王府的人求见三爷。” 贾代善老于世故,面上一点儿异色也未露,又点了点头。赖大只得道:“方便的,您先随我来吧!” 那管事只管跟着赖大从边上角门进了荣国府。 赖大进府却犯了难——他压根儿不知道贾放住在哪里。 这也怪不得赖大,他是贾代善的长随,一直在外办差,贾放则是几个月前才回府的。 赖大的脚步越来越迟疑,他甚至想赶紧找个人问一声。可偏偏府里的下人们此刻都在荣禧堂和宁国府那里忙碌着,赖大引着北静王府的人和贾代善从西路进府,竟然一个人都没撞上。 ——这该如何是好? 谁知,这时北静王府来人对赖大说:“这位老兄,可是不知道贾三爷的院子在何处?敝上倒是提过一次,三爷的院子在贵府最北面,临宁荣后街的那一排,沿着东西夹道找过去就能看见。” 这一句话好似一道响亮的耳光甩在贾代善的脸上:他家好端端的三公子,竟然杂居在仆役之间;更要命的是,自家人都不知他住在何处,反而要靠外人的指引? 赖大偷偷回身看贾代善的脸色,觉得自家老爷一张脸都已经铁青了。他家老娘就在史夫人身边当差,赖大已经在偷偷寻思怎么给自家老娘递个信,让史夫人想个说辞,好抵挡一下国公爷的滔天怒气了。 但是贾代善没有任何其他表示,赖大就只能低着头闷声不响,沿着南北夹道一路向北,抵达荣府最北面的一条东西夹道。赖大转过身请来人稍候:“我先去三爷那里通传一声。” 可他这哪里是通传。赖大这是一间院子一间院子地看过去,猜测哪间院子像是贾放住的——这一排联排的院子每一间制式都差不多,赖大根本分不出好歹。可巧他看见一间与别处不同:院门半开着,院内打理得整整齐齐,地面洗得一尘不染,正屋阶前摆了两盆花草,正晒着太阳。 赖大突然有了灵感,赶紧进院,大声问:“敢问三爷在吗?” 一个小丫头脆生生地应:“在,您稍等啊!” 一个穿着家常衣裳的少年人从正屋里走了出来,他不认得赖大,却看见了门外那位北静王府的管事,大大方方地问:“这位莫不是来自北静王府?” 管事应下,向贾放行礼,说明来意:“敝上有言道,尚有些问题请教三爷,都在这信上。” 贾放没有注意到门外的贾代善,自行将王府管事迎进了正屋,接了北静王府送来的信,看了对方提出的都是些技术问题,便一项一项地向那管事作答。 贾代善却自行进了小院,望着眼前的景象心潮起伏:他已经有两三年没见过这个小儿子了,印象中那个瘦弱腼腆,不爱说话的瘦小男孩,现在竟已经长成这样一副丰神俊朗的翩翩少年模样。关键是这孩子待人接物的这副态度,落落大方,早非昔日可比。 但是看贾放住着的这个院子,小小的一间,院子里站四五个人就快站不下了…… 贾代善心头的火蹭地就朝上蹿。他知道老妻善妒,所以临行前百般叮嘱,一定要善待贾放这个小儿子。他离家征战在外,也数次在信中提醒老妻和长子,谁知道他一回来就见到贾放蜗居在这种地方?! 这时贾放已经三言两语回答了北静王府那边提出来的问题。他又请这管事帮忙,转交一张图纸给百工坊的铜匠,请那边看看这件东西是否做得出来。那管事也是个爽快的,马上一口应了。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贾放已经把管事从正房里送了出来。 他一眼瞥见了贾代善,心里一个咯噔。但见北静王府的管事没反应,料想对方应该不认得自己老爹,所以贾放也选择了没吱声,而是等到赖大将管事带了出去,贾放才来到贾代善面前,纳头便拜:“孩儿见过父亲大人!”这是遵循原主的记忆做出的自然反应。 他拜下良久,一直没听见贾代善的回应,忍不住偷偷抬眼,见到贾代善凝望着自己,眼中竟隐隐有泪光晶莹——贾放一吓,赶紧低头,不敢再看了。 贾代善面相儒雅,年轻时曾是京中数一数二的俊秀人物,现在人到中年,又常年征战沙场,自然而然地生出威严肃杀之气。偏生就是这样的人物,见到贾放在自家生活得如此憋屈,又是气愤又是愧疚,嘴唇发抖,竟然一时说不出话来。 后世有诗人说得好,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1 “父亲千里回京,孩儿未曾远迎,还请父亲原谅则个。”贾放只能旁敲侧击:老爹啊,你这才刚刚到家,好多事情还没有详细了解,先别气了,坐下来喝口茶再说呀! “请父亲大人进屋少坐,由孩儿亲手奉茶。”贾放刚开始还觉得自称“孩儿”有些别扭,可是心中突然涌上不少原主的记忆,自然而然地生出孺慕之心,将贾代善请入自己的正房,赶紧吩咐福丫去沏茶。 贾代善在贾放正屋中坐下,望望这屋里收拾得一尘不染,装点器物虽然不多,但胜在简洁雅致。果然应了那句话“室雅何须大,花香不在多”。再看贾放,比他离京的时候已经长高了不少,面色红润,气色上佳,眉眼之间神采飞扬,说明这孩子的日子过得还不错。 这当爹的悬起的一颗心稍许便往下放放。 * 当晚,宁国公贾代化主持家宴,欢迎堂弟功成回京,自然别有一番热闹。 宴罢,贾代善回到荣禧堂中自己的居室,却劈头就向史夫人发问:“你说说看,放儿是怎么回事,他为什么窝在北面仆役住的那一排小院里?府里就没有正经院子让他住了吗?” 史夫人一下提高了声音:“老三那院子怎么就不正经了?难不成就不是府里的院子了?” 贾代善气结:“我临行前是怎么交代你?在西面的时候又是怎么写信叮嘱你善待放儿的?。你看他身边只有那两个人,老的老小的小,都不够得力,又都挤在那么丁点儿的小院里……现在怕是连府外头都知道了,荣国府的少爷,就是这么被嫡母排挤的。” 史夫人早先得了赖大的情报,知道贾代善已经和贾放先碰过头了。她也早就做好了被贾放先告一状的准备,这时更是将丈夫的话一口气都反驳回去:“我这是哪一点苛待他了排挤他了?不给他吃不给他穿吗?他病的那一场,没给他请大夫没给他抓药吗?” 贾代善:“什么,放儿还病了一场?” 史夫人:……糟糕! 她定了定神,赶紧补充:“您不知道,府里之前还塌了一间主屋,都是我拦着才没让老三住进危房里去。我原想等过几日再将他挪到个更妥当的地方去的。可是这就说我苛待庶子了,我万万不能服气。” 史夫人这么一说,登时自己也觉委屈万分,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瞧我这劳碌命哟!四个儿女,我是忙完了这个忙那个,终没一天歇的,回头还落一身的不是。” 贾代善登时觉得有点儿对不起妻子,毕竟他一出门就是两年多,一整座国公府都是妻子一个妇道人家支撑着,于情于理,自己一进家门就数落她的不是,也确实很不对。对贾放照顾不周,他自己首先要负很大的责任。 再说,关于贾放的身世,他这么多年都没法儿向妻子吐露实情,贾代善心里终究充满了歉意。 谁知史夫人接下来酸不溜丢地说:“也不晓得放儿的亲娘是什么样的妖精,人都没了这么久,竟然还叫老爷牵肠挂肚的,到今天都念念不忘……” 贾代善一听这话,咵嚓一声将脸挂下,叫人进来给他收拾铺盖,让搬到外书房去。 他回头抛下一句:“我只告诉你,如果这当初没有放儿他们母子,荣宁两府咱们这么多人,根本就没有眼前的这一场富贵。你要是不想好好过你就继续这么闹着吧!” 第18章 第二天清晨,荣国公贾代善已经到了宁国府,等在了堂兄贾代化的书房外面。 贾代化却已经早早起身,打过了一趟拳,这时头顶冒着热气回来,见到堂弟,赶紧吩咐命准备早饭,自己则稍许收拾,就出来与贾代善一道用餐。 待饭食点心摆上了桌,贾代化立即命摒去仆役,笑着问堂弟:“昨天圣上要你飞骑入宫,恐怕也和你自己府里的家务事有关吧!” 贾代善长叹一口气,烦恼地点点头,将昨天荣府里发生的事一一说来。 贾代化一面听一面微笑,说:“放儿小小年纪,让他在外头多结交些朋友也没有什么坏处。放心,听说那北静王潜心商道,不过问政事。你府里那些事,他不会有心情替你传扬的。” 贾代善却依旧烦恼:“大哥,我原本想得好好的,将荣禧堂后那一间院子腾出来让放儿住,也方便就近照看。谁知道,你那弟妹和大侄子,一个都不上心……而那院子的主屋竟然就这么塌了!” 贾代化却不以为意:“两府里的建筑都是当年庆王在时留下的,后来你我也没有精力一一翻建。塌一间屋子也不是件坏事,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嘛!” 他见贾代善恼意未消,又添一句:“毕竟没有伤到人。你想想,若是塌屋的时候伤到了放儿……如今你该如何向圣上交代!” 贾代善顿时后怕起来,额上见汗,冲兄长拱手:“大哥教训的是。” “眼下你只在烦恼该如何安置放儿吧?”贾代化温和地说,“依我看,这件事你也不用多责怪弟妹或是你家老大。不如你让他住进宁府里。” “宁府里?”贾代善当局者迷,还未想清楚其中的关窍。 “就住进会芳园里。”贾代化微笑。 贾代善恍然大悟,扶着桌子站起来,喜形于色:“大哥说得对!这园子,是时候试着交给放儿了。” 他想了想,又说:“这件事十九能成,但为求稳妥,我现在就进宫请旨去。” 贾代化依旧微笑,筷头点点,让贾代善坐下:“即便要进宫请旨,也等吃过了这顿早饭再去不迟。” * 贾放这时在荣府自己的小院里,还不知道自己觉得最棘手的一个问题,已经在老爹和伯父三言两语之间就解决了。 他今日有自己的安排——在完成了晨昏定省和打水锻炼等一系列日常任务之后,他打算去一趟百工坊。 昨天北静王府的管事送来了一堆技术问题。贾放在回答问题的时候突然意识到:对方绝对不只是要模仿他,建一座个人用的“卫生间”。这位看起来像是打算建一座大型建筑,在其中安排很多间一模一样的“卫生间”。 而贾放交给对方的图纸,则是一个淋浴用花洒的设计图,他想让铜匠看看这个是不是也能实现——对方既然有所求,那么贾放就乐得借用一下对方的人力资源。 今天他就是打算去百工坊见一见那位铜匠,在图纸交流之外再增加一回语言交流。 听贾放说要去百工坊,赵成觉得很意外:“三爷,您怎么总要去见工匠们?您是国公府的少爷,岂不是太纡尊降贵了?” 贾放“哈”的笑出了声:“如果我让你传话,你能把我的话都一一说清楚吗?” 赵成登时不做声了,乖乖地跟着贾放出门。 贾放去百工坊见工匠,可从来没有考虑过自己与工匠们“地位有别”。他这纯粹是职业习惯,以前在现代社会身为设计师的时候,与工匠们的联系就非常密切。 如果说设计与建筑是在绘制一幅立体的画,工匠们就是设计师的手和画笔。贾放对工匠们秉承着天然的尊敬,也盼望能从工匠们那里得到重要的灵感。 再说了,他现在的身份不过是一介公府庶子,又不是什么金贵人物,所以贾放自己是一点儿“偶像包袱”都没有——可就这么走在大街上,尤其是人来人往的闹市里,贾放身周的回头率特别高。人人都会回头来看这么个风度翩翩的小公子,倒令贾放一时有些不习惯。 到了百工坊,任掌柜一见到他就双眼发亮,抢着迎上来:“贾三爷,好久不见!”说着一揖到底。 贾放说了他要见铜匠,任掌柜满脸堆笑地应了,请贾放去后院。 “您先在这里稍候,吃杯茶!我这就叫人去。”任掌柜将贾放带到后院一间静室跟前,亲自为贾放打了帘子。 贾放只觉得眼前一亮。 这是不大的一间静室,仅在正南面开了一扇圆形月洞窗。天光透过窗上的薄绵纸透进来,将室内照得透亮。 静室内,无论是器物还是装饰都十分简单,四面墙壁都是四白到地,室内只放着一张长桌,一张座椅,两张圆凳。北墙跟前有一座书架,架上垒着满满的书。 长桌上除了笔墨纸砚之类,另外摆着一盆盛开的水仙。贾放这才醒悟,他进屋的时候闻到了一股子若有若无的香味,清雅悠长,感情是这水仙的味道。 这间静室的布置雅致到了极点,却很合贾放的胃口,以至于他进了屋子之后就像进了自己家一样,只觉无处不自在,整个人毫不拘束。他自管自去北墙跟前的书架上,挑了一本书出来,托在手上,看了扉页,见是一本宋人笔记。 这时他身后响起脚步声。一个小道童进来,将一整套茶具放置在长桌上,随后默不作声地出去,转眼又提了一只小银铫子进来,慢慢烫洗茶具,慢慢沏茶。 少时那童子沏好了茶,躬身请贾放品用。贾放应了,见到那童子烫了一对茶碗,心说这“百工坊”给工匠的待遇确实不错。 他伸手取了一枚茶碗饮了,只觉得这茶水微苦而香味幽淡,唯有全部饮尽之后,才能从舌根处隐隐约约感受到一点甘甜的味道。 “好茶!”贾放从来没有喝过这样的茶,登时赞了一句。 这时有人从贾放身后进屋,朗声笑问道:“果然好茶?” 贾放放下茶盏,转身看时,却见到一名眉目清朗的年轻人,穿着一身式样寻常的月白色道袍,头上梳着道髻,缓步走进屋来。 “在下‘天一生’。”来人缓缓向贾放拱手。 ——感情这位,就是“田医生”了。有意思的是,这位身居北静王之位,却完全没有以身份地位压人的意思,见面时主动行礼,自报名号时也报的是雅号。如果不是贾放早已得知这位“水仙”就是北静王府的主人,恐怕真会把对方当成是个来自世外的雅士高人。 贾放觉得对方目光灼灼,借行礼的机会,正在认真地打量自己。贾放心头玩心一起,选择与对方平礼相见,也作揖还礼,自报家门:“在下贾放,见过‘天一生’。” 都是抛却了身份名位,只凭自身,与对方相见。 瞬间两人都有一点点心意相通的感觉,顿时都是哈哈一笑,同时起身。水宪自行入座,贾放不用他招呼,自行在水宪对面坐下,托起茶盅,又饮了一口。 “这是六安茶,”水宪见贾放真心喜欢这茶,开口为他介绍。 贾放却说:“其实我不懂茶,您说的六安茶什么的我都不知道。只不过这种茶我一饮入口便觉得喜欢,有种苦尽甘来的味道。” 他说的都是大实话,但是对于贾放这样出身国公府子弟而言,连六安茶都不知道确实有点丢份。 水宪看了他片刻,突然扬了扬嘴角,微微笑了起来。原本他不笑的时候,眉目清寒冷硬,面孔上像是罩了一层淡淡的霜,可这位一旦笑起来,眼里便蕴了几分欢悦的调皮,更像个时不时会过来照拂一二的邻家哥哥。 只听水宪笑道:“我也不懂茶,只是这种比较合我的胃口,就多饮些。”他随即也低头饮了一口茶,舒服地叹出一口气,随即将茶盅一合,放在手边,抬起头来望着贾放。 “今日我来,原本是想见一下贵坊的铜匠。原没曾想能够拜望东主。”贾放说明来意。 水宪笑容不变:“而我,则是早有预谋,要借你来的机会,见你一面。” 贾放:这位……有够坦白的。 水宪随手抬起长桌上的一枚镇纸,取了一叠字纸出来。贾放眼尖,立时发觉这些都是他以前交给百工坊的图纸,零零总总,好像全都在这儿。 水宪也望着他手中这些图样,语气平静地说:“我一直在想,我究竟应该付多少钱,才能买下你所有的奇思妙想,一件又一件出人意表的物件……偏生件件都很合我的心意。” 这是……要将贾放所有的“发明”使用权和所有权统统买下,一起包揽? 在后世这种谈判贾放不知道参加过多少,所以他很直白地问:“阁下是想要订立一纸契约,用钱来明确一下我与百工坊之间的关系吗?” 水宪点点头:“是的。我一直相信这一点——谈钱才是人与人之间最值得信赖的联系。对我而言,黄金白银比任何‘交情’都要来得更加可靠。” 不知为何,骨子里贯彻着现代实用主义的贾放,听这位谈起钱来竟觉得挺有道理。 第19章 贾放也没想到,水仙小王爷一副极清淡极雅致的模样,名字雅号又起得那么仙,一旦开了口,就开始谈钱,而且还谈得这么老道。 “我想,你一定觉得这屋子很雅致吧!”水宪望着贾放。贾放坦然地点点头,他确实是喜欢这里。 水宪继续开口:“这屋子里所有的家什,总共花费十七两三钱银子。架上的书有些是古籍孤本,价值不好计算。除此之外,在这闹市地界里建这样一座屋子,地皮大约要花一百两银子,建屋的材料与工钱在三十两上下,若是直接租房子,每年的租金大约是十五两至二十两之间……” “不谈钱,一切风雅,就都免谈。”水宪说到此处,微笑着提起手中的茶盅,朝贾放面前轻轻一送,随后自己低头饮下。 贾放无言以对。他当然知道古代士大夫的风雅完全是建立在这个阶层有钱有闲,拥有生产资料所有权的基础上。但是像水宪这样直白地拿到台面上的,他还没怎么见过。 最关键的是……他还很缺钱。 “如果你答应我的条件,无论你想出什么器物或是工具,无论涉及哪个行当,我都能找到最好的匠人听你指派,帮你把东西做出来。” “这些东西你可以自用,但除此以外,你不能将任何图纸与工艺向他人泄露,口头描述自然也不可以……” “在你自用之外,所有你想出做出的器物与工具,我的匠人可以仿制,甚至可以改进。当然了,他们改进之后的物件与你无关,却也不需要你负责……” 贾放一面听一面想,眼前这一位,若是放到现代,估计可以做知识产权律师了。 他正在走神,水宪已经在问他:“你觉得我该出多少银钱才能买下你所有这些‘主意’?” 水宪说话的时候,一双眼不闪不避,紧紧地盯着对方的双眼,似乎能将对方所有的心理活动都看在眼中,随时应对,随时做出调整。 还没等贾放做出反应,水宪双眼微眯,立时补上一句:“如果你愿意,这个约定可以加上一个期限。五年、十年……或是有生之年,都由你定。” 贾放一呆,反问:“难道你就不怕我随意报个价钱,然后就再也不想任何新鲜主意,再也不折腾新鲜物事,一等等个五年十年,无所事事,坐等从你手里收钱?” 他这样一问,水宪更觉得好笑,摇着头说:“你忍不住的。” 贾放无言以对,他仔细想想,也觉得自己是绝对忍不住的:他好端端的一个现代人,现在来到这个时空里,就算不能技术扶贫,至少也得让自己过得舒服一点。出于这个目的,贾放就绝对忍不住去主动使用百工坊的工匠资源。 再说了,他动不动就请工匠们做这个,做那个,一点回报都不给人家,也不像话呀! 贾放沉默了片刻,忍不住又问:“你难道也不好奇,我想出的这些主意点子物事都是哪里来的?” 水宪的唇角便又扬了起来,他扭头看看贾放刚才“光顾”过的那座书架:“不过就是前人笔记闲书中找到的。我信你,又何来的疑问?” 贾放顿时一呆:上回任掌柜其实问了他一次,问他小小年纪,这些新鲜主意是从哪儿来的。他就只管借前人留下的笔记杂书做了个借口搪塞。没想到这位“天一生”现在竟然引用了他自己的话。 只管使用与得利,不计较来历——这个“天一生”,打得一副精明的好算盘。 “今日初次见面,便提出此事,是在下唐突。”水宪放下手中的茶盅,起身行礼,“三公子自当考虑一阵子。这样,明日午间我在晚晴楼设宴,务请赏光。在下静候阁下的答复。“ 话一说完,水宪就此行了一礼,告辞走人了。 * 贾放赶回荣府的时候,刚好遇见父亲的长随赖大在府门口,牵着马拎着包袱,像是要出远门的样子。而史夫人身边的陪房赖氏正在送他。 赖氏大约知晓史夫人的心思,一向对贾放十分不待见,此刻见到贾放,依旧端着架子,对贾放理也不理。在荣宁二府里,上了年纪、有头有脸的仆妇,在府里庶子面前的确能端上几分架子,算不得僭越。 赖大却一向跟在荣国公身边,知道上头的心思。此刻他见到贾放,赶紧要上来行礼,却被赖氏一把抓住了。 贾放冷眼旁观,也觉得好笑:这就好比贾府里有两个领导,两个领导意见不一致,导致下属们一时间也无所适从。 他不再理会赖氏的冷眼和赖大躲躲闪闪的眼神,自顾自要往府里去。身后有人急急忙忙地呼叫他:“三爷,三爷您等等。” 贾放一回头,见是那位来过自家的北静王府管事。 管事一路小跑,赶到贾放身边,微微气喘着将怀里一包物事掏了出来,双手捧着递给贾放,然后擦了一把汗说:“三爷您走得真快。小的在后面叫您都没听见。” 贾放好奇地望着手里那个小小的包裹,感觉轻飘飘的——肯定不是银子。 那王府管事瞥了一眼远处的赖氏母子,清了清嗓子,提高了声音说:“这是我们王爷特地命小的送给三爷的。” 贾放听说,随手去摸怀里的荷包,看看有什么可以赏的,口中说:“这多不好意思,又辛苦管事跑一趟……” 谁知那王府管事赶紧向后退了两步,双手直摇,小声说:“敝上不准小人收三爷的赏赐。” 这管事瞅瞅远处在原地惊呆的赖氏母子,继续又提高声音:“我们王爷还说了,若是三爷府里还有那些狗眼看人低的家伙,那就怪不得他,要好好跟国公爷说道说道了。” 北静王是异姓王爵,自然盖过荣国公府一头。这管事抬出北静王的名号吓人,赖氏登时一张脸吓得死白。赖大则偷偷在母亲身边说了些什么,在远处向贾放拜了拜,赶紧上马走了。 贾放回到自己的屋子,将这个包裹拆开,见是一个小小的瓷罐。将瓷罐打开,一股淡雅的幽香扑鼻而来——贾放登时微笑:水仙花窨制的六安茶,这应该是他对了解中国传统茶文化的开始了。 晚间,荣国公贾代善将贾放叫去了外书房。 “放儿,你也知道,荣禧堂后的那一间院子,原本是留给你住的,但是前些日子主屋塌了,一时半会儿也没法子重修。”贾代善叹了一口气,“放儿,委屈你了。” 贾放连说没什么。他私心里却压根儿也不想搬——如果挪地方,他那刚刚建好的干湿分离卫生间岂不是得重新弄? “宁府的会芳园,原是皇家旧邸,但多年来无人居住打理,如今已有荒废之相。今日为父从圣上那里请得了旨意,我府将有一名子弟入住会芳园中,以园养园,并且主持重修会芳园。” 贾放:……嗯? “为父心想,如果你入住会芳园,肯定比现在那小院住得宽敞些。但是那里一向疏于打理,要说住得能有多舒服,倒也实在不好说……不知你可以愿意?” 贾放连连点头:“当然愿意!” 贾代善脸色温煦,望着贾放:“主持重修会芳园这件事,不是小事,你小小年纪,能否担得下这个担子?” 贾放继续点头:“请父亲放心,孩儿可以一面做,一面学。” 贾代善:“那好!” 这算是同意了? 他终于有机会修这大观园了。 贾放心里响起一声欢呼,纵使他本性是个沉稳的,这时也忍不住喜形于色。 贾代善望着这个小儿子,心里忍不住生出些恶作剧之后的小快乐。他故意绷着脸,皱着眉头说:“至于怎么修这园子,为父既然交给你了,就由你全权做主。” 贾放心里很爽:他在现代社会里当了那么久的乙方,现在终于可以一切自己拿主意,当一回真正的“甲方爸爸”了。 “只不过……这翻修园子的钱和人手么,可能需要你自己想办法!” 贾放:……啥? 贾代善继续含含糊糊地说:“毕竟圣上说了,以园养园,也就是说,一边利用园子的出产,一边继续修这园子。倒也不指望这园子十天半月就修成,哪怕修个三年五载,也是无妨的。但主要是皇家和咱们府里,都不必花费太多银钱和人力在这件事上。” ——感情这是一毛不拔,全指着他贾放呢? 这回贾放憋住了,没出声。万一没憋住他就有可能因为骂人骂得“大逆不道”而被老爹抓起来打一顿。 “眼下还没出正月,不宜开工。你不妨趁着这机会准备准备。过半个月你就可以开工了。”贾代善使劲儿忍着笑,“对了,还有一件事。” “圣上还说,贾氏子弟住进这座故园,原名‘会芳园’便不再合适了。”贾代善提醒,“如果你觉得哪个名字合适,可以先拟了,等为父请了旨意,再改名也不迟。” 贾放愁眉苦脸的,似是没有听见贾代善的话——以前做设计时做了那么多年的乙方,现在他终于正式成为甲方了,但恐怕也是史上最穷的甲方了吧。 “孩子,修起这座园子,能给你带来天大的机会——但为父帮不了你,一切都要靠你自己。”贾代善望着满脸愁容的贾放,在心里默默地说。 第20章 贾代善交代过贾放之后,让贾放回自己的小院去——再过一段时日,他就不必在那小院里住着了。 贾放一路上只管皱着眉头犯着难,倒也不全是为了缺钱缺人不知道该怎么修院子——他隐隐有种感觉,贾代善将这修园子的工程交给自己,是皇帝他老人家亲自点头同意的。 贾府要修整御园,当然得跟上头请旨,贾代善的行为是理所当然。可是贾放总觉得奇怪——贾代善为什么要特地挑了个十四岁的庶子来主持这工程,而且报到皇帝那儿竟然就这么简单通过了? 贾放非常希望这只是自己想多了,否则事情就太怪异了。 除了这一点不解之外,钱和人都是难题。贾放暗暗算了算大观园可能的产出,认为要达到“以园养园”的水平,然后再通过这些产出完成园内其它部分的建设——至少需要五年的时间。 他回到自己的小院,打开那幅卷轴,思忖片刻,问:“如果……这院子慢慢地建……会怎样?” 卷轴上依旧只有稻香村那一小片显现,然而此刻贾放正紧紧盯着卷轴上的那片留白,看对方会有什么反应。 结果那片留白上缓缓出现四个字:“陌上花开——” 贾放:…… 他当真有种一口老血涌上喉头的感觉。 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1 慢慢建,那么就缓缓归。啥时候建完,啥时候回归。 我说……你这个卷轴怎么就那么有学问呢? 贾放堵着气不开口,这卷轴上四个大字就死活不隐去,一人一图面面相觑,这“中华诗词大会”同款施工图就是这么“轴”。 正在这时,贾放小院的院门被拍得山响,外面响着贾赦那粗豪的声音:“老三,老三,睡了没?哥找你帮忙。” 贾放赶紧轻声续上“可缓缓归矣”那一句,然后飞快地卷上卷轴,放在书桌上,披上外衣,趿着鞋,“豁落”一声开了院门,问:“大哥,什么事?” 贾赦一把抓住贾放的肩膀,说:“这回你可得帮帮你大哥、你大嫂,还有你未来的侄儿。” 贾放见贾赦着急,赶紧将他迎进来,问是怎么回事,才知道贾赦媳妇张氏这两天刚刚诊出了喜脉,有些害喜,特别想吃酸的。之前张氏在贾敏那里吃到了孙氏送过去的泡菜,觉得特别好,就讨了半罐。现如今贾赦院里那一点泡菜都吃完了,张氏却又惦记着,贾赦这才亲自跑来向弟弟求助。 “大哥,这是府里的大喜事啊!恭喜大哥!”贾放听说,满心欢喜。 贾赦与张氏的头一个孩子,如果是男孩,便是这荣国府的长子长孙。贾放当然要诚心诚意地向兄长恭贺。 不过他还是有点奇怪。上次孙氏送了泡菜去给贾敏,贾敏很喜欢,府里好多仆妇就向孙氏问了做泡菜的方子。现在荣国府里,可是处处能闻见这酸香味儿,贾赦院里好像也有人讨了方子去做了——怎么还会缺泡菜呢? 但贾赦既然求到头上来,贾放赶紧让孙氏把他们泡好的泡菜去拿出来给贾赦。 贾赦揭了一坛,仔细闻过,点着头说:“是,就是这个味儿。”他赶紧求贾放:“都给哥哥吧?” 贾放大手一挥:“必须的。”泡菜么,反正孙氏和福丫可以再做。 “不过,大哥,你们院里应该也有人在做这些个泡菜啊?”贾放有点儿不明白贾赦为啥要舍近求远。 还没等贾赦答话,旁边孙氏插了一嘴:“三爷吩咐过,所有的材料都挑最好的,决不能有半点瑕疵,为怕这菜长白花儿,烧酒也是加得足足的。若是不得这么好的材料,味道自然比不上咱们院儿的好。” 感情是这么个道理!——世上没有难做的泡菜,只怕又有钱又努力的人。 贾赦恍然大悟,使劲儿拍了一下贾放的肩膀,说:“我知道了,回头就骂那些小兔崽子们去。给大奶奶的饮食都不晓得用好料,给他们用来采买的钱不知道贪哪儿去了。” 他又回头赞了孙氏一句:“孙嬷嬷,您这么好的手艺,赶明儿开个泡菜铺子。” 孙氏笑着说:“赦大爷说笑了,这不过就是一点儿吃食小菜,也值得开个铺子?” 贾赦挠挠头,说:“也是!”他抱着两坛泡菜,命他院里的一个婆子掌着灯,赶紧往回赶。 贾放着急了:“大哥,小弟还有事……要找你帮忙!” 贾赦脚快,这时已经出了院子,院外飘来一句:“等明儿,明儿大哥一定来找你……这不先得伺候媳妇去……” * 贾赦这人,虽然说话做事都透着不靠谱,但还挺守信。第二天一大早,贾赦就跑来了贾放的院子,问:“兄弟,昨儿你说的……什么事?” 贾放将获准修会芳园的事一说,贾赦连眼睛都笑细了,凑上来揽着贾放的胳膊,小声问:“兄弟,爹给你包了多少银钱让你办这事儿?有好处别忘了你大哥,大哥眼下也正是要用钱的时候。” 贾放知道高门大户里采买与工程都是肥差,管事们都对此趋之若鹜,但他没想到贾赦也这样。 眼见贾赦热切无比地求上了门,贾放无奈地说出了实情。 贾赦一听,立即将贾放放开:“啥?你说爹让你自个儿筹钱,翻修御园?”贾赦伸手挠着脑袋,似乎不敢相信耳朵里听到的是真的。 贾放无奈地点头:“的确是这样,要我自筹资金……” 贾赦立即双手直摇:“没钱啊!——那哥哥可帮不了你。”这个直肠子的贾赦转身就要跑,贾放连忙拽着他:“大哥,钱的事情弟弟来想办法,我是想问你,你能帮我找到工人吗?” 这就是贾放的想法,他这不是还有一百多两银子在手里吗?没准可以先顶一顶,把稻香村先修起来再说。 贾赦很认真地看了贾放一眼,见他表情坚毅,看起来是真的准备好了自筹资金了。贾赦想了想,拍了拍自己的胸口: “包在哥哥身上。” “瓦工、烧砖的、木匠、篾匠、各种小工、花儿匠……你要什么样的人就告诉大哥。这种事你大哥可没少安排——” 《红楼》原书里,贾赦的儿子贾琏就是南来北往,跑前跑后忙着各种庶务的劳碌命。现在看来贾赦也是如此,而且对这里头的各种门道精熟。“只要你能付材料和工人的工钱,就行。”贾赦很有把握地说。 “大哥,如果我现在只是先把稻香村修起来,好有个容身的地方,你觉得最少需要多少钱?” “稻香村……”贾赦挠着头想了一阵,双手一拍,“如果只是稻香村,至少要个二三百两吧;但若是整个园子,万两白银也不会嫌多的。” “好……我知道了。”贾放觉得自己的声音里一点儿也没有把握。贾赦又同情地拍拍他,说:“不是什么大钱,你找个机会和爹说一说,爹不可能真就这么看着你为难。” “眼下你先想想好,需要多少人,买多少材料,什么时候进场,然后告诉大哥,大哥帮你安排。”贾赦说完,就推说自己还有事,先告辞走了。 贾放将贾赦的建议细细思量了片刻,深感自己还缺一个重要的帮手。对于大观园内建筑的一应设计和建设,自己都可以指点,带领工人完成。但是他现在亟需一个懂得工程预算决算,又通晓这个世界的各种规则,尤其是了解物价的。 此外这样的人最好还能时时跑施工现场,最好还能严守财务纪律,忠心不二…… 按照贾放在后世的经验,这种人,很不好找。 ——当然了,他最缺的还是钱。 与贾赦谈过一次,贾放觉得自己稍许有了些主意。眼看午时快到了,他赶紧去找到赵成,让他带自己去晚晴楼赴约。谁知他们这一对主仆刚刚走出荣府大门,已经有车驾从后面赶上来,亮出北静王府的腰牌,恭恭敬敬地请贾放上车。 贾放自打到了这个时空,一直坚持开11路,还从未坐过这里的马车,头回尝试,竟然觉得这车驾内部宽敞,行走起来车厢异常稳当,确实是非常舒适的交通工具。 “只可惜运输效率稍微低了一点。”贾放暗自嘀咕,掀开车上的毡帘,随意观赏街景。 “赵成,赵成……”只走了一阵,贾放便隔着帘子喊坐在车驾后沿上的赵成,“怎么这才几日的功夫,城里就多了这么多的乞丐?” 昨天他已经留意到了这一点,但是今天坐在车驾上,居高临下看得更清楚。大正月里,京城竟然出现了不少乞丐。 赵成在帘子外面叹了口气,说:“三爷,听说北方连日的大旱,粮价已经开始涨了。这不,连京城里的乞丐都多起来了。” 第21章 水宪约贾放见面的地点,晚晴楼,是一组极其华美壮丽的建筑群。共有五座不同层高的楼宇连绵延伸,楼宇之间有飞桥栏槛相连通。元宵节过了没多久,此时晚晴楼上依旧挂着各色彩灯,灯上多用琉璃装饰,即便是在白天,依旧流光溢彩,炫丽多姿。 王府的车夫将贾放和赵成引至晚晴楼门口,不用吩咐,自有伶俐的店小二上前,将贾放引至二楼一处雅座,请贾放稍候。 这晚晴楼的雅座,着实已经与现代酒楼的包厢差不多了,是用板壁隔出的一个独立空间。雅座临窗处放置着一张八仙桌,桌上放着两副官窑的白瓷餐具,一对乌木镶银的筷子支在的象牙白色的筷架上。 屋角还放置着一只熏笼,正源源不断地释放着热力,令雅间里暖意融融。店小二帮助贾放将外头的大氅脱下来,挂在熏笼后头的衣架上。 雅座里的装饰不太多,甚至不少器物都是半新的,但处处透着一股子浑然天成的富贵气象。此外,这雅座十分干净,纤尘不染,给贾放留下了颇深的印象。 这时隔壁一阵说笑声传来,颇为吵嚷。店小二抱歉地向贾放解释:“隔壁是太学里的学生,人多了些,所以……” 贾放颇为理解地点点头,心想:看来隔音还是一个挺让人头疼的问题啊! 小二一走,赵成立马在贾放身边感叹了一句:“三爷,这酒楼……比府里还好啊!” 身为贾放的小厮,赵成实在没什么机会出入豪华场所,因此眼皮子浅到连贾放都瞪了他一眼。但还没等到贾放开口教训赵成,雅间的门已经开了,水宪走了进来。他身边依旧跟着那个小道童,也将水宪身上的鹤氅解下挂起。 水宪招呼贾放坐下。那小道童却去扯扯赵成,给赵成使个眼色。赵成这才后知后觉地点点头,蹑手蹑脚地跟着道童出去。这雅间里只剩下贾放和水宪两个。 贾放将视线落在对方面上,却没说话。他在盘算着到底应该如何向对方开口。 如今他确实需要钱,却还没想好该怎样和水宪谈这“授权使用发明专利”的事。 谁知水宪盯着他的面孔,仔细地看了片刻,突然开口问:“你需要钱?” 贾放:…… 他轻轻点了一下头。水宪便扬起手,轻轻击掌两下。 片刻之后,一个账房模样的人快步进来,俯身凑到水宪身边,水宪轻描淡写地吩咐了一句,那账房转身出去,少时进来,将一只桑皮纸的信封恭敬递到了贾放面前,又迅速地退了出去。 贾放接了,满心的疑惑,抬眼看了水宪一眼,只见对方正悠闲地低头饮茶。他将那信封打开,从里面抽出一张银票。 “一千两?!”贾放不想让自己显得和赵成一样没见过世面,可是这份惊讶他实在没能按捺住。 对方竟然随手就给他一千两的银票? “我借你的。”水宪放下手中的茶盅,毫不在意地说。 会有人在第二次见面就借给对方巨款吗? 贾放一挺双眉,问:“什么时候还,利钱几何?” 水宪却又击掌一次,这次进来的是店小二,递了一张写在纸上的水牌进来,水宪一眼看过去,用笔迅速地勾了几样菜品。 直到店小二退了出去,水宪才再次抬头,正视贾放:“你若是答允了我的条件,就算是百工坊给你的第一笔定金。” “你若不愿答应,那也无妨。这算是我私人借给你的,没有利钱,你想什么时候还,就什么时候还。”水宪看似随意地说来。 贾放:……想什么时候还就什么时候还?那他要是赖账,岂不是可以一辈子不还? 但这话他坚决不能问出口——因为他本就不是这种人。 “那好,既然你愿意信我,我也乐意助你。”贾放在一瞬间拿定了主意,也抬头望着对方,“你昨日说的事,我同意了。期限五年,五年之中,你每年付我一千两银子,机巧的工具也好,时新的器物也罢,但凡我能想到的,都会交给百工坊的匠人,由百工坊替我实现。” “至于百工坊会如何复制、使用这些物事,我一概不过问。总之,百工坊可以全当这些都是自己的工匠想出来的,拥有全部的支配权。”贾放一口气把他的条件说完。 谁知坐在对面的水宪皱起了眉头,看似大惑不解地问:“你是说……一千两?” 这位年轻的北静王突然站起身,飞快地来到贾放面前,拽住贾放的胳膊,拉着人就走。两人飞快地出了雅间。门外的走廊上原本有店小二和仆役穿梭来去,见到水宪拽着贾放出来,纷纷退到走廊两侧,低头垂手,连大气都不敢出。 水宪拖着贾放来到走廊尽头,推开了一间小房间的门。 门内是一间净房。 贾放差点没惊讶出声。 因为他眼前根本就是一个现代化的洗手间:进门就是一面宽大的西洋镜子,将人映得纤毫毕现。西洋镜跟前就是洗手池,洗手池上安着白铜的水龙头。贾放试着伸手将其拧开,温水便汩汩地涌了出来,流进洗手池,又顺着洗手池下的管道流走。 洗手间的一角笼着一炉檀香,馥郁的香气正从炉内慢慢溢出。檀香炉旁侧有一幅棉布帘子挂着的,不用想,那里面一定就是卫生间。 这一间洗手间几乎完全可以和现代的卫生设施相媲美——贾放受到的震动不小:此前他总是抱着悲观的想法,认为仅凭一己之力,很难将这些卫生设施推广开来。可是现在看起来,他只是给了一点小小的指引,古代人民就可以将其完美地复制出来。而像晚晴楼这样规格的高档餐饮机构,恐怕正是自上而下地推广这种清洁习惯与生活方式的最佳起始地点。 而一个“古人”此刻还正拽着贾放的胳膊,两人一道面对着洗手池跟前的穿衣镜。 “一千两……你知道这晚晴楼一年的盈利有多少吗?”此刻水宪的声音不像他以往那么平静,相反却像是有点儿生气,仿佛被人看扁了似的,贾放不明白他问起这个是何用意。 “这是晚晴楼里的第一间,在这之后,晚晴楼里还会建很多间这样的净房——最好的雅座里也会建。来到酒楼里的客人可以完全将这里当成是私人宅邸、私下会面之地,不必与他人共用这样的设施,更加无须外人服侍伺候。” “京城所有的达官贵人、簪缨世家,马上都会知道晚晴楼有这样一种极其洁净,又完全无需下人在旁、时时打扫更换的净房。” “在此之后,这种规格的净房会立刻在京城的高门大户之中风靡,到那时,你以为百工坊将有多少盈利?” 贾放:…… 至此,他完全明白了水宪的意思:这位应该是觉得自己的出价给得太低,小瞧了晚晴楼的推广能力和百工坊的挣钱能力。 ——别人讨价还价的时候都是漫天要价就地还钱,为什么轮到他这里,就是反过来了呢? “我提供的这些设计和图纸,蕴含了多少价值,值多少钱,我自己心里清楚。我只求我所花费的时间和付出的智力能得到恰当的回报。至于晚晴楼、百工坊能有多少盈利,又与我有什么关系?”贾放明白了水宪的意思,但很倔强地坚持自己的意见。 一千两这个数目,主要是因为水宪一上来就借了一千两给他。但贾放就算是再需要钱,他也不会胡乱狮子大开口——金钱交易就是这样,自己有几斤几两需要掂清楚。如果他自己心里没有数,被人牵着鼻子走,马上就会陷入被动的境地。 再说,谁知道水宪刚才的话是不是在试探他呢? 贾放说这话的时候,两人都通过洗手台跟前的那面西洋大镜看着对方。镜子清晰,他们两人都能将彼此任何一点神情变化都看得一清二楚。 水宪一旦表情严肃,面上就像是罩上了一层薄薄的清霜,眉心微微皱着,眼神凌厉,紧紧地盯着镜中的贾放,像是能直接看透他的内心一样。可是听了贾放的解释,水宪面庞的线条一点一点地软化,唇角随即蕴起轻松写意的笑容。 他轻轻放开了贾放,随即两人一先一后,从那间净房中出来,返回适才的雅间。 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雅间里那张八仙桌上已经放置了几样精致小菜,店小二刚刚托着两盘冒着热气的精致小炒进屋,放下菜肴,点头哈腰地离开。 贾放自回他的座位坐下,有些出神。良久才听见水宪唤他,他赶紧回过神,才听见水宪柔声问道: “为什么是五年?” 第22章 为什么是五年?——贾放也不知道为什么。 他只是随口说了个期限:可能他的潜意识里觉得自己无论如何都能在五年之内完成大观园的建设,然后他就要跑路,顺利回归现代社会了。 贾放当然不能这么回答水宪,他思考了片刻,说:“暂时以五年为期,五年之后,我们再谈续期之事便是了。” 水宪想想,也觉得在理,应了一声好,便自顾自提起筷子,夹了热菜开始品尝,一边品尝还一边看了贾放一眼,眼神仿佛在问:难道不合你胃口? 贾放也提起了筷子。 晚晴楼送上来的新鲜小炒,都不是什么大油大荤,多是新鲜时蔬,有些与腊肉同炒,有些与面筋同炒,清新爽口,虽然味道很清淡,但是比贾府里大厨房的菜式强得多了。贾放尝了两筷子,觉得很合自己的口味,登时胃口大开,不再矜持,运筷如飞。 水宪看着他吃喝的样子,渐渐放下了筷子,唇角泛起微笑,双手轻拍了一记。马上有店小二进来,水宪耳语两句,店小二立马应下出门。少时,贾放最喜欢的两种小炒又送了上来,就像是自动续碟似的。 贾放稍许有点儿不好意思,倒是对面坐着的水宪露出笑容,说:“难得遇到个口味也与我差不多的。” 贾放一想也对,就也不与水宪客气,转眼间就吃了个七八分饱。他放下筷子,舒服地叹了口气,露出十分满足的表情,起身谢过水宪。 两人早先达成的协议,都觉得没有必要落在纸面上——毕竟一千两的银票现在已经到了贾放怀里,而贾放这边又根本离不开百工坊的工匠。两下计议已定,贾放向水宪告辞,自有店小二将他引出晚晴楼,叫上已经饱餐一顿的赵成,自回荣国府。 贾放离去之后,水宪独自坐在残席面前,思索半晌,一直没有出声。 倒是百工坊的任掌柜偷摸着进了雅间,屏息在水宪对面站了良久,见水宪望着对面的空座位,突然露出笑容。 任掌柜赶紧借这个机会清了清嗓子,好让水宪看见自己,然后小声问:“可是谈妥了?” 水宪点点头:“谈妥了。” 他刚才笑得十分欢畅,可现在笑容却渐渐敛去,面上露出几分钦佩,轻叹一口气,说:“小小年纪,便如此乐天知命。若我处在他的位置上,也未必有如此豁达。” 任掌柜一瞅,只见贾放的空座位跟前整整齐齐地摆着碗筷餐具。离他比较近的几只菜碟都干净整齐地“光盘”了。 任掌柜顺着他家东主的脑回路一想,登时生出几分不平,大声问:“荣府竟这么苛待庶出的小公子吗?” 水宪眨了眨眼,说:“也未必,许是单纯觉得我这儿的饭菜比较合口味。” 任掌柜迟疑了半晌,才小声问:“您觉得,贾三公子真能源源不断地想出各种各样新鲜的……主意?他这真不是一时的灵光乍现?咱们在他身上投钱……值得吗?” “天子选中之人,将要接手庆王留下的那座园子……你说呢?”水宪反问了一句。“而且贾三公子现在手上多了一千两白银,这荣宁二府的局面……让我们等着看吧。” * 贾放还不知道因为自己的饭量导致整个荣国府都被人吐槽了。他怀揣“巨款”回家,结果在府门口撞见了二哥贾政。 贾政背着手问贾放:“怎么还没有见你去上学?” 贾政年纪不算大,只比贾放大了三岁而已,但是他却出落成为荣府的一朵“奇葩”——至少贾放是这么认为的。 贾政说这话的时候,能做到脸上平平的没有半点表情,语调也没有半点起伏。贾放觉得在学塾里教书的夫子,甚至在庙里念经的小和尚,都比贾政说话要好听。 他可不知道贾政一向被父母(尤其是母亲)教导成这样,以板正端肃为荣,以贾赦为代表的活泼跳脱为耻。但贾放见兄长问起,还是老老实实地垂手,回答道:“父亲另有差事交代我去办,这学……暂时是不去上了。” 贾政登时别过脸,紧皱了眉头,开口教训贾放:“读书方能明理,事理不明又如何办差。父亲交代你的时候你当据理力争才是。” 贾放心里好笑:这贾政还真的有点儿书呆子的气质。 贾赦见他不答,以为这个三弟被自己说动了,当即挺身而出,说:“走,二哥这便一道带你去见父亲,替你辞了差事,好好回去读书。” 贾放吓了一跳,他可真没想到贾政竟然会因为这件事而要帮自己出头,但看贾政的眼神,好像是真的在同情自己这位“失学儿童”,当下只能硬着头皮解释: “听说这是宫中交代下来的差事,指明了要交给咱们荣府的子弟来办的。大哥那里没功夫,二哥忙着读书进学,小弟本是个闲人,自然该小弟顶上。” 贾政一听:“真有此事?” 贾放赶紧点点头,心里正在琢磨这个理由对贾政来说会起到什么样的作用,谁知道一抬头,正好见到贾政已经来到他面前,认真注视着他,脸上写着满满的感动。 只听贾政深情地唤了一声:“三弟!”同时伸出双臂,使劲拍拍贾放的双肩。 “二哥!”贾放莫名觉得自己此刻乃是燕人张翼德。 贾政别过脸去,竟然稍稍拭了拭眼角,才转过头,挽着贾放的手一起进了荣国府的院落,一边走一边说:“每次都是这样,昔年为老太太守陵也是如此……为了大哥和二哥,真是苦了你了!” 当年荣府老太太仙逝,是由贾放,而不是贾赦或者贾政两个嫡出的孙子去守陵,其实挺奇怪的。荣府只说是老太天对贾放有养育之恩,所以如此安排,但这事不止京里的世家大族觉得怪,其实贾赦和贾政两个也都暗暗觉得奇怪——只是不敢问罢了。 “三弟办差辛苦,回头别忘了时时到我这里来坐坐,二哥好好谢你。”末了贾政没忘了嘱咐贾放,“书本上圣人说的道理,要有不懂的,也尽管来问二哥。别谢二哥,这应该的。” 贾放一边哭笑不得地点头应下,一边觉得这贾政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坏心肠,只是性格和后天教育的问题,导致这位政二爷书呆子气质浓重,行事与思维都有些死板与僵化罢了。 他一旦摆脱了贾政,就赶紧跑去贾赦那儿——大哥答应了他帮忙找人手的,贾放现在就是去通知,人手可以找起来了。 谁知贾赦听了贾放的请求,惊讶地问:“老三,你真筹到钱了?筹到了多少?” 在得知贾放筹到了一千两银子之后,贾赦一脸古怪,伸手拎起贾放的后领,将他左右看看。 贾放莫名其妙,问:“怎么了?” 贾赦故意板着脸说:“我就看看你胳膊腿什么的是不是都还是全的。”说罢,这家伙还伸手戳了戳贾放的额头,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你这孩子呀,小小年纪,不知人间险恶,出去借什么印子钱!” 贾放:……我没有借印子钱啊! 不过他也知道,印子钱就是高*利*贷,利滚利。他这借的一千两本金,没多久就能连本带利滚成两千两。 贾赦却还在絮叨:“你是不晓得这印子钱的厉害,俩月一过,保证你连底裤都用来还利钱了……一千两,你这孩子哟!还不快想办法把钱还了,咱们另想办法。” 贾赦脸上写满了“别问我是怎么知道的”,同时一力劝阻贾放,可见他非常了解印子钱的弊端。贾放无奈,只得再次向兄长说明,他到手的这一千两,绝对不是什么印子钱,而是他向相熟的朋友借的,没有利钱。 谁知贾赦“哼”了一声:“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人家肯借你这么一大笔钱,不收半点利息,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好事!” 贾放通晓内情,自然知道贾赦的警告不是真的。 可是贾赦也提醒了他:北静王刻意折节下交,真的只是资金与技术互利这么简单吗? 第23章 虽然贾赦对贾放那笔资金的来源存有很大的疑问,但是这个做大哥的还是在照顾自己媳妇儿的日常间隙,腾出手来帮贾放招募了一些工人。 这些人大多以前就是专门为荣宁二府修葺房屋的工匠,其中的技术工种包括泥瓦匠、挖井工、木匠、篾匠等几种,其他则是一些单纯付出体力劳动的小工。 这个阵容对贾放来说已经足够了。他现阶段的主要任务包括:检查并维修稻香村院中的房屋建筑,消除安全隐患,并兴建现代化的卫生设施。除此之外,他还需要把园中的水系走向梳理清楚,为整个园林建设良好的排水与排污设备打下良好的基础。 也不知道他这些安排是怎么泄露出去的,荣宁二府竟然有好些管事找到贾放,毛遂自荐,要做这修园子工程的管事。贾放一时风头无二,瞬间成了两府里最靓的仔,炙手可热的香饽饽。 贾放心里门清,他从庶出的“小可怜”三爷,突然变成了“最靓的仔”,根本不是他在府里的地位有了什么提高,纯粹是因为他主持会芳园的修缮工程。有工程做,就要花钱,经手的人总能刮拉出一些油水。 因此他婉拒了所有的毛遂自荐,只说头一次接这么大的差事,自己必须事事亲力亲为。 “那您就等着延误工期吧!”一位宁府的大管事被贾放拒绝之后,脸色不悦地扔下了一句。 贾放不在意这等冷言冷语,但是他很清楚:建筑工程,自己需要总览全局,不过也确实不能大包大揽,而是必须明确职责分工,把任务都分配下去才行。 于是他让赵成专门负责采买,采买是所有职位中最容易出猫腻的。贾放在赵成接受这个任务之前将这个亲信小厮好生“鼓舞”了一回,赵成被感动得眼泪汪汪,指天发誓:“三爷,若是小的辜负了您的希望,就让小的……下辈子变成荣府大门前蹲着的石狮子。” 贾放:……这发的叫什么誓? 不过凭赵成的活泼性子,肯让自己变成石狮子,可见这小子是真的下定决心了。 但既然采买交给了赵成,记账就不能交给赵成了。 贾放想来想去也没有找到合适的人选,已经打算自己撸袖子上了,后来突然听说孙氏以前跟着荣府老太太学过记账和打算盘。 贾放大喜,连忙请孙氏出山,帮忙记账。赵成需要采买材料的时候就去孙氏那儿支银子,回头报账给孙氏。 虽然孙氏和赵成是亲戚,但是孙氏对贾放最是忠心耿耿,照顾有加,有她管钱,贾放是很放心的。 眼下万事俱备只欠东风,贾放寻了个机会去寻父亲贾代善,向他禀报了一下准备工作的进展,并且申请将会芳园门板上贴着的封条揭掉,他的团队就可以正式进场了。 谁知贾代善只问了一句:“新园建成,该当取什么名字,你想好了吗?” 贾放哪里还用犹豫,朗声道:“天上人间诸景备,芳园应赐大观名。依孩儿愚见,此园莫若起名叫做‘大观园’。”1 贾代善听着一联还算是入耳,便点头说:“你便以此为题,随意作诗一首,律诗也好,绝句也罢,我替你呈上去,算是应了圣上的题目。” “现在,就在这里做。”贾代善说话还是改不了军人气质。 贾放一听就觉得头疼,诗词什么的,根本就不是他的强项。但好在早有人把作业做好了让他抄。 贾放一面默念着“感谢曹公”、“感谢林妹妹”,他是迫不得已抄作业的,一面按照记忆,将《红楼》原著里林黛玉写的那一首“名园筑何处,仙境别红尘”的五律给默写出来了。 贾放刚写完,贾代善便拿起了那张墨迹淋漓的纸,默念两遍,看起来好像有些唏嘘感慨。 贾放正暗自担心,却见贾代善放下字纸,望着贾放,表情温煦,柔声道:“好诗!得子如此,你父亲……夫复何求?” 贾放赶紧谦虚——这是曹公写的作业,真不是他的本事。谁知贾代善从身后博古架上取了一枚匣子,打开,从里面取出一枚形状奇特的玉佩,交给贾放,说:“我想,是时候将这个物件交给你了。” 这位当爹的不仅要把玉佩交给贾放,而且亲自走到贾放身边,弯下腰,亲手将玉佩上的络子系在贾放腰间。 贾放好奇地望着这枚玉佩——府里其他人,贾赦贾政贾敏,都有佩戴这种饰品的习惯。但是他们佩戴的玉佩大多精雕细琢,图案也别有吉祥的寓意,贾赦常佩的一枚是“马上封侯”,贾政的是“连中三元”,而贾敏日常佩戴的则是“富贵平安”。 但贾代善这么珍而重之地给贾放系上的玉佩,从形状上看,却是一只非常别扭的丑鱼,头大身子细,翻着一对鱼眼,玉工虽然精细,却一点儿也不好看。 贾代善却嘱咐儿子:“只要你在那园子中,便需佩戴这枚玉佩,非常紧要,切记切记——这样东西一定能够保你平安。” 感情这是平安符呀!——贾放体会到了贾代善的父爱,便冲贾代善拱手施礼,表示自己明白了。 谁曾想,贾代善这时却发现了贾放腰上佩戴着的那一枚“天一生印”。 原本贾放没有随身佩戴这些佩饰的习惯——他也没有这些佩饰。但是孙氏不乐意,觉得府里的少爷小姐都有个金啊玉的,自家小爷没有,实在太过寒碜。偏巧年节时北静王府送了这个给贾放做年礼,孙氏觉得这青田石好歹看起来也似模似样的,便做主让贾放每天佩戴,贾放一起身更衣的时候,福丫就会帮他将这枚印章系在腰带上。 这时贾代善脸色古怪,拿起那枚印章,念道:“天一生印……北静小王爷将他的印章送了给你?” 贾放:“……嗯。” 这下外书房里的情形比较奇特:贾放站在书房里,贾代善却蹲在儿子面前,仔仔细细地看着儿子腰间系着的一枚印章。 “北静王……日后你不要与他走得太近。”贾代善声音冷硬地交代。 “是。”贾放心想:只有一个五年期的技术授权合约,应该不算走得太近吧。 谁知贾代善又补了一句:“不过他既然送了这枚印给你,你就戴着吧。应该没有坏处。” 贾放:……? 既然老爹发了话,他就照做吧。 * 第二天,皇家便有两个太监来到贾府,揭了会芳园园门上的“御用”封条,正式宣了圣旨,将“会芳园”命名为大观园,着贾府中人修整此园。 贾放佩戴着他的“丑鱼”玉佩,跟在宁国公贾代化和荣国公贾代善身后接了旨意。接旨之后,会芳园(从此应该叫“大观园”了)门口挂了两串千响的爆竹放了,算是一个简单的开工典礼。 典礼结束之后,那两个小太监跑来贾放跟前献殷勤,一个伸手比了比贾放的身高,说贾放和自己身量差不多高,略瘦些;另一个则问贾放早饭进了什么,进得香不香。 贾放:……问这些干啥? 贾放一脸疑问,那小太监却笑嘻嘻地告诉他:“没准宫中的贵人想知道呢?” 好不容易送走两个内监,贾代善将贾放叫到身边,小声说:“放儿,你就算在园子里发现了什么,也不要轻易吵嚷出来,自己晓得便是……整个这座园子,终归都是你的。” 唯有贾放一人一头雾水:……他能在园中发现啥?这园子里还能埋着金银珠宝不成? 仪式之后,大观园的修缮工作就完全交给了贾放。 虽然两府里的管事都不看好贾放,但是身为经验丰富的设计者,区区一个稻香村是根本难不倒他的: 由于前期工作做得非常好,贾放率领施工队有条不紊地进场,各项材料已经采买停当,按照约定的时间送到了园中。二十几名工人各司其职,各项工作一起推进。 宁荣二公在百忙之中来看过一次,见到贾放将各处工程都安排得头头是道,便放下这桩心事,任由贾放自己行事。 贾放则将全部精力都放在修缮工作上。大观园的钥匙现在由他掌管,他一大早起,自己先去开了大观园的园门,招呼工匠进场。到了晚间,贾放也是等所有工匠离开,清场之后再自己锁门离开,回归自己的小院休息。 每天锁上园门的时候贾放都要回头看一眼稻香村。他还记得第一次与贾赦一道进这园子的时候,依稀见到稻香村晚间有灯火。 但自从这次修缮工作开始,他每次收工之前都要检查一遍,确认没有明火才能离开。 这天,他完成了所有的工作,提着一枚灯笼,准备回自己的小院。园子里的工匠们已经事先离开,连赵成都借故先溜了。 贾放在锁上园门之前,又回头看了一眼稻香村——他的双脚立即钉在了原地。 那种温暖又蛊惑人心的灯光,正从稻香村中隐隐地透出来。 第24章 “三爷,太太那边来人传话,嬷嬷叫我赶紧来找您!”福丫清脆的童音在贾放身后响起。 贾放只得恋恋不舍地将眼光从稻香村的方向收回来,心里有点怄得慌——难道不选个良辰吉日,就真没机会探寻这园子的秘密吗? * 自从贾放带队进场开工以后,京城就从来没有下过雨。这种良好的天气条件让贾放的团队进度异常顺利,可是愈发严重的旱情也令人渐渐有些担心。 因此贾放决定,把稻香村“村口”的那一眼土井改成一口深水井。毕竟这口井将作为大观园中的主要饮用水来源,深水井有不受地表浅水层污染的影响、水质水量稳定等诸般好处。 谁知京里能打深水井的工匠却很难请。好不容易请了来,却说是只有三天的功夫,打完这口井就赶紧要上别家去的。 贾放与挖井的工匠闲聊了一次,总算了解了京畿附近旱灾的具体详情: 原来,北方不少地方的旱情从去年春夏之交就开始了,去年夏收好多地方就有歉收的,最惨的只收成了两三成粮食。而一直持续到冬天的旱情让农民们的冬小麦无法播种,眼看就是绝收。 “这不京里的大户人家也都在赶着掏深水井,免得今年夏天吃水困难呢!”掏井匠解释了他们最近在京里连轴转打井的原因。 贾放好奇地问:“那今年年初不才刚刚下过一场透雨吗?既是这样,是不是能再赶种上一茬儿春小麦,这样也不至于颗粒无收。” 掏井匠叹了一口气,说:“三爷您这是在京城里才说这话。年初那场透雨,只下了京畿附近。最近城外已经来了好些北方的流民,说他们那儿滴雨未见,今年绝收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儿……话说北方绝收,京畿一带就算是补种了春小麦,回头也是个绝收的命。” 听见眼前的匠人这么说,贾放原本想问为什么,突然间脑海里灵光一现,他吃惊地问:“难道会有……蝗灾?” 掏井匠面色凝重地点点头,说:“大旱之年,最是容易出蝗虫,等那蝗虫一起,铺天盖地的一阵黑云过来,所到之处,那简直是片草不留……”他一面说,一面脸上肌肉抖动,似乎正回忆着以前曾见过的恐怖景象。 “您看这城外头的流民如今渐渐多了起来,若不是实在没法子活了,谁愿意抛下土地,携家带口逃荒?” 贾放点着头叹了口气:“说的是啊!” “像小人这样的,虽说在京里有个饭碗,一家老小有口饭吃,可到了那青黄不接的时候,京里粮价一涨,有多少积蓄也都得填到肚子里去。”掏井匠摇着头说,“到时候也是熬日子罢了。” 说着这匠人起身要继续干活,显然是急着要把宁国府里的差事干完。他张望一眼稻香村跟前刚刚平整出的田亩土地,苦笑着说:“小的刚来时一瞅您园子里垦出的这地,当真吓了一跳——以为国公老爷家都需要种地救荒了呢!” 贾放一听,也只能陪着呵呵干笑两声。 他保留了这稻香村的原有风貌,尽量让这稻香村保持原有的乡野风貌。但是就凭稻香村跟前这几畦田地,对“救荒”没有任何帮助——这么点地方,就算袁隆平爷爷亲自来了也没用。 说白了,这大观园里的乡村,只是士大夫理想中的乡村,是他们借以躲避凡尘俗世的桃花源。这座稻香村,与人间疾苦没有任何关系,也帮不了任何受灾的人。 贾放凝神想了一阵,叹了口气——无计可施的感觉确实让人不好过,可他也确实无计可施。 唯一值得慰藉的,就是他的这座稻香村的景致已经进入全盛时期:如今稻香村附近的几百株杏花,正如喷火蒸霞一般,正是“红杏枝头春意闹”的时候,美到了极致。叫人见了,能稍许忘忧。 贾放已带人将稻香村修葺一新: 稻香村周围的黄土院墙已经叫工人用“版筑”的方法重新筑好,墙头上只用稻茎掩盖。村中几座茅屋的梁柱已经重新加固,朽坏的梁柱和门窗都已经重新换掉,茅屋屋顶也换了新的。 茅屋内的地面则稍许垫高,铺上平整的水磨青石板,房间内的各处隔板也换了上好的木料。唯一保持原样不变的,就是正屋正中挂着的那幅《烟雨图》和两旁的对联。贾放亲自为这幅中堂跟前的汝窑花囊换上了新采的杏花花枝,整个正堂立即因此倍增亮色。 从外观来看,稻香村已经基本上完工了。但卫生设施和烹饪设备都还未达到贾放的标准。所以贾放早晚都会住在他在荣国府的小院里,只有白天的时候会待在大观园里。 这天傍晚,修园子的工人已经陆陆续续离开了。贾放独自一人,将稻香村里里外外检查了一遍,确认没有明火了,这才掩上了院门出来。 早先贾赦说了,晚上要拉他去吃酒见朋友。贾放不太热衷这种事,但也事先跟孙氏和福丫打过招呼,他有可能晚归,让孙氏帮他留门。 这时暮色已沉,稻香村附近那几百株杏花,在暮色中看去就像深红色的花海。远处看这杏花与桃花无甚分别,不知怎么的,贾放想起他近来刚温习过的《桃花源记》1:“……忽逢桃花林,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 他一转身,竟然再次见到身后的稻香村中出现了灯光——是那种温暖的、抚慰人心的灯光。 这灯光是第三次在贾放面前出现,头一次他见到,贾赦把他拉走了。第二次则是福丫奉了孙氏之命前来找他,人声一起,那灯光便自然而然消失。 所以这一次,贾放飞快地原路返回,推开院门,回到稻香村的正屋,抬眼看去,那灯光正来自正堂中挂着的那副《烟雨图》,连带两旁那一对对联也被照得明亮。 “费长房缩不尽相思地,” “女祸氏补不完离恨天。” 贾放喃喃地念诵了一遍。 在他眼前,那幅《烟雨图》中的满幅烟雨似乎也动了起来。满纸的水墨滃染似乎成了肆意流动弥漫的云雾,而那温暖人心的灯光,似乎就在那幅画的深处,隐隐约约地鼓舞着贾放的内心。 “林尽水源,便得一山,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便舍船,从口入……” 贾放心头迷糊,也像那渔人一样,冲着有光的方向,径直这么走了进去。 “初极狭,才通人。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 贾放走过了一道极其狭窄的黑暗通道,越走越觉得心跳加快,心存恐惧,偏又无法按捺住那好奇。 又走了几十步,眼前豁然开朗。 他置身在一处院落之中,却已不再是稻香村的院落。 贾放上前,小心翼翼地推开院门—— “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其中往来种作,男女衣着,悉如外人……” 贾放如同身在梦中,连吃惊都忘了。 他眼前的景象,与《桃花源记》中所记的,几乎一模一样。 眼前是极开阔的一大片土地,远处有山环绕。田地之间坐落着村舍,暮色之下,炊烟袅袅,一派恬静美好之相。 贾放呆立在原地,震惊了好一会儿,才想起伸手揉揉眼,然后伸手在脸上拍打两下,好确认自己不是在做梦。 脸好疼……不是在做梦。 他倏地回头,看向自己身后的这座院落,院落的建筑样式特点鲜明,与宁国府的贾氏宗祠样式非常接近,但是规模要小些。院中正屋上挂着匾额,上面写着“贤良祠”三个大字。 贾放突然猛地惊醒,想起了稻香村中那副对联“费长房缩不尽相思地”——他心中忽然清明起来,费长房有缩地鞭,拥有“缩地成寸”的法术。这是不是就意味着他刚才走的那区区几十步,就已让他穿过了成百上千里的距离,来到了一个遥远而陌生的空间。 贾放忍不住扇动鼻翼,深深吸了一口气,他已经清晰地感受到了此地与京城的巨大不同。这里的空气透着湿润,而且十分温暖,贾放身上穿着夹袄,外面披着一件棉服,他这时赶紧将棉服取下搭在肩上——实在是穿不住。 直到此刻,贾放才觉得心跳渐渐平复,而且发现自己的接受能力十分惊人:原本匪夷所思的事情,他竟然很快就接受了?! 可能这就是穿越者的本能,连穿越这么大的事情都经历过,眼下来了一回时空穿梭,自然不在话下。 这时暮色已渐浓,贾放却早已将贾赦相邀的事抛在了脑后。他加快脚步,想找几个当地人,问一下这究竟是什么地界。 谁知他还没有走多远,忽听远处一声喊:“戒备!村里头来了外人!” 这一声之后,立即有急促的锣鼓声响起,随即是无数脚步声,伴随着火把的亮光,从四面八方向贾放涌来。 来人手持火把、棍棒、菜刀……偶尔还有几副弓箭,瞬间将贾放团团围住了。那弓箭手手里锃亮的箭头,一时全对准了贾放。 第25章 “老乡们别激动,有话好好说。” 贾放见状赶紧摊开双手,示意自己身上完全没有携带武器。 谁知他稍稍一动,对面的人群就是一阵大惊小怪: “别动,不许乱动!” “你……你别过来,你一动,咱手里的弓箭就要朝你身上招呼哩!” 贾放赶紧一动不动地定在原地,也高声说:“我只是误入贵宝地,完全没有恶意。” 他的声音马上被淹没在一阵七嘴八舌之中:“敢情是个年轻后生。” “贤良祠这里已经多少年没来外人了,怎么突然就冒出来个后生?村口的道路上没见来人啊!” “哟,瞅瞅这后生长得可真俊……” 贾放:拜托,你们的注意力都搁哪里了,拜托听听我的解释,把兵刃都放下来呀! “等等……这个后生瞅着好眼熟,和当年那位贵人……相貌是不是挺像?” 有人看出了些许端倪,正在吆喝:“家伙事儿先别急着往人身上招呼!”却听人堆后面一声大喊“村长来了,让一让!” 这时天已渐渐全黑,火把的光亮将贾放身周照得透亮。一个上了年纪、老农模样的人从人堆里挤进来,眯着眼瞅着贾放。 这位“村长”似乎觉得现场的光线还不够亮,伸手从身边村民手里取过一枚火把,举在手里,靠近贾放。贾放努力做出和平的姿态,坦然地笑着,试图用表情说明——我没有恶意。 可也不晓得这位村长大人是不是近视,他高举着火把,凑得很近,几乎面对面地瞅着贾放,然后低头弯腰,仔仔细细地观察贾放身周的衣饰。 “哎呀!”老人家突然一声大喊,把贾放吓了一跳,也把周围围得里三层外三层的村民们吓了一大跳。大家手里刀剑兵器乱响,不晓得是应该冲上去还是赶紧退回来。 谁知道这老村长突然把手里的火把往地上一放,直直地跪了下去,口中喊:“贵人降临,小人是此处村长,见过贵人。” 村长这么一跪,外围村民都是一怔,马上跟着纷纷跪下,菜刀弓箭什么的都纷纷扔在地面上,乒乒乓乓的一片。 贾放更加惊讶,赶紧上前要扶起那个村长,一面没忘了大声说:“您别这样,我算哪门子的贵人?……” 从现代社会而来,贾放从来没有身份贵贱地位高低的基本观念。 “……老丈,您不是认错人了吧?” 谁知这村长没起身,而是扬起头看着贾放,大声问:“您难道不是京里荣国府的贾放贾三爷吗?” 贾放彻底惊了:“你怎么知道的……” 他就这样坦白承认了自己的身份。 那村长却继续说:“就算我从来没见过您,可是这玉佩也做不得假。”他伸手指着贾放腰间那枚丑鱼玉佩,说,“这玉佩是国公爷交给你的吧?” 贾放脑海里陡然闪过父亲的话:“只要你在那园子中,便需佩戴这枚玉佩,切记切记——这样东西一定能够保你平安。” 原来是这个原因?——万一他没有随身佩戴这只丑鱼,来到这里恐怕就会被人误认为是盗贼之流,人身安全无法得到保证。贾放额头冒汗,暗暗埋怨老爹:把话讲清楚一点不行吗? 但是从现在的情形看来,稻香村里这“费长房缩不尽相思地”的秘密,贾代善是一早就知道的。 “国公爷去年就遣人来说过,说三爷替国公爷守孝之期届满,除孝之后,三爷自然会回来这里接管一切。”老村长继续说,等于再次确认了贾放的猜想。 “我……我确实是贾放。”贾放再次确认了自己的姓名,可是他还是不明白,“荣国公就是家父。但是家父传的话……什么叫‘回来这里接管一切’?” 他问完了之后,四下里一片寂静,只有村民们手里燃烧着的火把发出毕驳烧炙之声。 贾放就像是钦住了这个世界的暂停键一样,将这个小村落暂停了。 片刻后,贾放四周悲声大作,再次将他吓了一大跳。只听面前那位老村长哭得最响亮:“三爷呀!您难道这是不要我们了吗?” “求三爷发发慈悲——” “三爷,除了这里我们无处可去,求您给我们个容身之所吧!” 这……这什么情况? 贾放越来越觉得自己身在梦里,从他迈进稻香村正屋的那一刻,他就觉得自己经历的一切好不真实。 他确认自己很清醒,可是他越清醒,就越觉得自己置身梦中——不知道什么时候能醒来。 但问题是,现在身边哭声响成一片,他又不能坐视不理。于是贾放伸手扶住面前的老村长,柔声说:“老丈,我绝非对你们有什么意见,可是我今日初来此处,还完全不明所以,急需老丈为我解说才行。你们是……” 老村长一听见贾放这么说,顿时不哭了,骨碌一声起来,转身对身周围的村民挥手:“没事了,没事了,三爷只是初来乍到,还没闹明白情形。大家先别心急,先回村口那里去。各家各户饭食做起来,好酒捧出来,今晚我们要好好招待三爷。” 围着的村民轰然一声:“好!”这气氛,简直跟过节似的,很难让人想象这群人片刻之前还在悲悲戚戚地请求。 贾放无所适从,只能扭头望着老村长,盼望他解释。 老村长拾起了火把,做出一个“请”的动作,邀请贾放与他一道,跟在众人身后,往村落的方向过去。 “三爷,国公爷难道没跟您提过我们吗?”老村长边走边问贾放,“按说他将这玉佩交与您,应该事先交代啊!” 贾放回想贾代善的态度:自家老爹将这丑鱼玉佩交给自己的时候,确实好像是想交代些什么的,但最后什么都没说,只嘱咐自己将这东西好好佩戴着。 “毕竟这是——鱼符啊!” 鱼符? 贾放顿时恍然大悟:鱼符是唐代的一种符契,也是身份证明。传说中这种鱼符分左右两枚,左符放在内庭,作为“存根”;右符由持有人随身带着,作为身份的证明。 当初他看这丑鱼玉佩,怎么看都不顺眼,谁知竟然是这样紧要的东西。 “也就是说,老丈您手里还有另一枚鱼符?需要查验一回不?”贾放把系在腰上的络子借下来,将丑鱼玉佩递给了老村长。村长恭恭敬敬地双手接了,也从怀里掏出一枚鱼形的铜器,两枚一对,严丝合缝,成为一条完美的玉/铜鱼。 “三爷,您可知这鱼符的意义?”老村长把贾放的玉佩小心翼翼地还给贾放,同时开口问道。 贾放心想:我要是知道现在就不会这么迷糊了。 “这里上百顷的土地,有田地、有山林……既然国公爷把这枚鱼符交给了您,这一片都是您的土地,而我们这里所有人,都是在这里世代而居的农家……所以他们刚才这么怕,怕您一个不顺心,就把他们都赶出去了。” 贾放边走边听,已经傻了,再三确认:“您是说,这里的土地,都是我的?” 老村长冲他躬身,肯定地道:“不止是这里的土地,连带土地上的这些人……我们这些人,也都是您的。” 贾放已经不知道自己面对的是惊喜还是惊吓了——他只是修了一座稻香村而已,竟然收获了上百顷的土地,和一整座村子的人口? 他晕乎乎地一直走到村口,才渐渐想起父亲说过的话:“是你的终归是你的,旁人也动不得。” 当初贾代善说得那么隐晦,指的却是这里? 既然如此,这位当爹的为什么又没遣个人来送信,好事先通知一下这里的村民,或者接应一下自己?搞得自己还差点成了“闯入者”,被人用菜刀弓箭指着。 诸多谜团,贾放一时没法儿想通,只好暂且放在一边,待回府之后再去问贾代善了。 当晚,村民们齐聚在村口点起了篝火,各家各户都把最好的饭食拿出来招待贾放。贾放尝到了一种滋味甜甜的米酒,还尝到了特制的“稻花鱼”,据说就是在稻田间养大的鲤鱼,村民们捕获之后就腌制风干成为风鱼,吃时用水泡过,再在火塘上烤熟,口感精道而咸香,风味不错。 晚饭之后,村里人绕着村口的篝火跳起了舞,山歌唱得格外嘹亮。也许是贾放的表态让大家吃了一颗定心丸,村里人都格外高兴,家家户户拿出的佳酿米酒都被喝了个底朝天。 夜深了,一轮明月皎皎,向大地洒下一把银霜。 这里地气甚暖,村民们喝醉了,就东倒西歪地睡在篝火附近的地面上,也不怕着凉。 贾放身边,老村长鼾声响亮,而贾放自己却没有半点困意。 他突然起身,沿着来路回到了村外那座“贤良祠”跟前,突地转身,再次俯视面前的这座村落。月光皎洁,眼前的村庄像是笼罩了一层轻纱——但是眼前的每一处景象,都叫贾放看在眼里,清清楚楚。 美酒佳肴,回味尚且还留在唇齿之间。 早先男男女女们热情奔放的歌舞,留给感官的是无比深刻的印象。 贾放终于觉得这不是梦了。 迟来的狂喜终于肆无忌惮地涌上心头,现在他站在这里,突然很想冲眼前的村庄田亩、山川大地大喊一声—— 是我! 我的,桃花源—— 我来了! 第26章 贾放在曦光初起的时候回到了大观园里的稻香村,他几乎一夜没睡,可依旧难掩激动。 他坚持了那么久,修建大观园的任务进度格才刚刚朝前挪了了一小条。他也沮丧过,也自我怀疑过,可是他刚刚修缮完毕的稻香村给了他巨大的惊喜。 天色渐渐转暗转青,渐渐地,东方的第一缕曦光照进了大观园里,天地在贾放面前渐渐醒来。 贾放真的想冲着面前空旷的园林大吼一声:——老子就知道! 他着手建设的,可绝不止是一个精巧的古典园林,这任务没那么简单。这个古典园林里的一座寻常院落,存在神秘通道,通往一座形态完备的早期农庄。除了田地,这农庄竟然还自带一批淳朴而豪放的村民。等于这片土地所需要的基础劳动力也直接空降给了他。 从初步了解到的情况看,这个村庄以基础的农业生产为主,稻米是其主要出产。贾放还来不及详细了解村庄的人口、经济状况、各项产出……但他的第一印象是村民的日子过得不错,相对富庶。 应该是座大粮仓啊!——贾放想。 更重要的是,这还只是一个开始,大观园里可不止一座稻香村!——如果修复其他的建筑,他还能得到什么样的机缘? 这恐怕要问他家老爹贾代善了。 * 贾放怀着无比激动的心情,在丑时回到了荣府,先安抚了一下为他担心不已的孙氏和福丫,又去前头外书房见自家老爹,却发现贾代善已经上朝去了。贾放满腹疑惑未解,找老爹却扑了个空?但也只能等贾代善回来再说了。 除此之外,他还得溜去贾赦那里道个歉,毕竟他昨晚爽约放鸽子了,谁知他一过去贾赦的院子,就被自家大哥逮了个正着。 “老三,来得好!”贾赦几乎拖着贾放的后领,拖着他来到荣府角门外,“你要是知道错了,就赶紧好生上车去。” 荣府角门外,泊着两驾国公府的马车。贾赦强迫贾放上了其中一辆,然后说:“待会儿见到什么都不要惊讶地叫出来!” 贾放莫名其妙,贾赦却冲他使个眼色。 贾放只得在车中干等着。不多时,车驾的帘子一动,上来一个粉妆玉砌的小公子。那小公子一掀车帘,见到里面有人,似乎也吓了一跳,待看清是贾放,小公子拍拍胸口,顿时笑生双靥,说:“原来是三哥啊!” 贾放定了定神,才发现这个俊俏的小公子不是别人,竟然是妹妹贾敏。 他完全没想到,那个初见时“一身正气”的贾敏,也有这样顽皮胆大的一面。 贾敏将食指轻轻放在唇上,小小地嘘了一声。贾放会意,赶紧坐在车驾一侧的座椅上,让贾敏坐在自己对面,同时还冲妹妹比了个大拇指,赞她装扮得天衣无缝,活脱脱是个英俊潇洒、风流倜傥的小公子。 贾敏见到,笑得十分开心,小声小声地说:“我刚才还担心了半天,如果要我和二哥坐一车……那就完蛋了!二哥肯定把我赶回去。” 外面有人声,似乎是贾赦和贾政两个出来了。贾赦在劝贾政,平日里尽是读书,也好歹出门找找乐子。贾政“勉为其难”地答应了,两人一道上了另一辆车。 这边兄妹二人都很熟悉贾政的脾性,忍不住又是相视一笑。 随即车轮启动,大车在隆隆的车辙声中缓缓前行。贾敏告诉兄长,今日是贾赦做东,请荣国府自家兄妹几个好好聚一回,也算是答谢近来弟妹们对大嫂子张氏的照顾。 “大哥说带我们去晚晴楼见识见识。”贾敏是个小才女,一出口就是这酒楼名字的来历,“‘天意怜幽草,人间重晚晴。’1这晚晴楼在京中鼎鼎大名,说是大堂里都等闲难得个座位的。今天大哥说是订到了一个雅间。” 看着妹妹一脸的向往,贾放当然不好说他早已经进晚晴楼见识过了。 一时车驾到了晚晴楼——揭晓真相的时刻来临:贾政看到男装的贾敏,一张脸登时绿了。他刚要开口,就被贾赦和贾放两个,一左一右夹住了胳膊。 贾赦在说:“老二,快给哥哥卖个面子。” 贾放在说:“二哥千万不能在这时候嚷出来。咱们……来都来了。” 贾政张了张嘴,终于没好意思在大庭广众之下戳破妹妹的伪装,只能黑着一张脸,用沉默表示抗议。 兄妹四人则在热情的店家指引之下,进入晚晴楼,前往贾赦事先定下的一座雅间。 晚晴楼的烹饪出色,店家服务周到,再加上贾赦手头比较宽裕,各色佳肴名点流水价似的传上来,贾氏兄妹四人大快朵颐,在席间谈谈说说,好不快活,就连“老古板”贾政,也把早先对妹妹的埋怨给忘了,在席间决定赋诗一首,以赠晚晴楼。 贾氏兄妹这边气氛融洽,谁知不久隔壁雅间也来了人,吐属文雅,大约是一群士子。正如贾放上回经历过的,雅间之间的隔音并不好,隔壁说话彼此都能听见一二。刚开始时双方相安无事,谁知隔壁突然说起了北方的旱情。 “从去年夏天到现在,淮河以北,就没下过一滴雨。冬天里更是一场雪都未下,久旱已成灾,北方好多地方已经绝收。就算是京畿附近下过一场春雨,农人补种了春小麦,待到蝗灾一起,必定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届时将是百万人受灾,数十万流民啊——” 这话引起一片唏嘘。连坐在隔壁的贾氏兄妹听见了。贾敏率先放下了筷子,脸上泛起红晕。她听见灾情严重,再想想自己兄妹却在这等豪华昂贵的酒楼里享用美味,心里到底还是有些不安。 “上天本有好生之德,你们道为何天降大旱,赐这等灾殃于黎民百姓?” 隔壁一群人都在问:“为何?” “你们难道就没有听过‘天人感应’四个字吗?” 贾放听见“天人感应”四个字,就已经皱起了眉头。果然,只听隔壁继续往下说:“荣国公贾代善带兵在西面打仗打了近三年,穷兵黩武,那军费粮饷花得跟流水似的,听说还有杀良冒功之事。原本就是妄动兵戈,再加上如此天怨人怒之事,上天才会降下灾殃……” 贾氏兄妹这时听见了父亲的名字,这时全都站了起来,隔壁却有人小声问:“杀良冒功之事是真的吗?” 那头便答:“也是听人传的——可天旱成这样,应当是有的吧?” 贾赦抱着双臂在这头冷笑着大声说:“放你娘的臭*狗*屁!” 这一声隔壁显然听见了,而且被贾赦这等粗俗言语一下给震住了,顿了一会儿,那头才七嘴八舌地骂了起来,而且都是读书人的脾性,骂人都带“之乎者也”的。 贾放走出雅间,对店小二说了两句话。那店小二愣了一下,点了点头,跑去问了问掌柜,掌柜看见是贾放,赶紧点头应了。于是好几个店小二一起涌进双方的雅间,动手开始拆雅间之间的板壁。 贾放早就猜到这里的雅间之间,板壁是可以拆卸的——这样酒楼可以灵活地安排各雅间之间的人数。这回贾放对自己的猜测更有把握,所以直接去向店东提了要求,让把雅间之间的板壁拆掉,让双方能够坦诚相见。 这下双方真的“坦诚”相见了——贾氏兄妹这边只有四个人,而隔壁却是十几个士子模样的,端坐在席上。他们满脸都是愤慨,应当是被贾赦那句粗俗到要命的骂人话戳到痛处。 大家都是读书人,怎么能这么被骂呢? 这边贾政的脸色更黑,他双手拱了拱,向对面坐着的人招呼:“李世兄,吴世兄,潘世兄……大家都是太学一脉,这,这又何必呢?” 贾家兄妹这时终于明白了:敢情眼前的这一群,都是贾政平日里结交的一些太学生呀! 贾敏登时白了一眼贾政,开口道:“原来二哥平日里结交的,尽是些这样的‘好’——朋友呀!”好在她年纪小,身量也不高,说话声音虽然细嫩,却也不明显。 贾政脸上一阵黑,一阵红,被自己妹妹挤兑得只得说:“之前结交的时候,实在是不知道,这是一群背后放、放……” 贾政自诩是个文人雅士,“放屁”这二字实在是说不出口,正涨得面红耳赤,旁边贾放替他开了口:“大放厥词的本事,还真是不可小觑呢!” 隔壁的士子们都认得贾政,他们也实在没想到,背后议论荣国府,这荣府的子弟竟然就坐在隔壁。早先开口的一个这时也涨红了脸,强词夺理:“原本就是如此,若非奸人当道,为何这老天迟迟不下雨——” 贾放这时笑着伸出手指,刮了刮脸皮,说:“抗旱救灾你不行,动嘴皮子第一名。既然北方的旱灾如此严重,阁下为何就不想想,如何能做些实事,缓解一下灾情。就这么高坐在酒楼上,张开嘴就捕风捉影,没有半点实证,阁下觉得很有脸面吗?” 他外表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人,刮着脸皮嬉皮笑脸地说来,全无违和感,却让对面的人听得无地自容。 刚才开口的那个“潘世兄”登时张口结舌,半天才反诘道:“天降大旱,大灾已成,我等又有什么法子?” 贾放一个忍不住,转头冲贾政说:“二哥,我可真不是在说你!太学教出来的这届学生——不太行啊!” 他一杆子打翻了一船人。对面的太学生们自然要跳脚。 却听贾放高声说:“应对时下旱灾,我有对策!” 第27章 面对那些成天爱往别人脑袋上扣大锅的太学生,贾放实在是忍不住了,上来就抛出他心目中的“救灾之策”。 “救灾之策,当因地制宜。” “如果受灾当地尚未绝收,应当赶紧组织当地农人生产自救,打深井、找水源、修渠道,补种春小麦与谷子、糜子一类的晚播作物。” “如果受灾当地已经确定绝收,灾民需要赈济,当地粮仓应当开仓平价放粮。各州、府完全可以以工代赈,让灾民以劳役换取粮食。” “如果已经出现流民,各地地方官应当设法收容、赈济、安置,同时要准备药物与生石灰,应付疫病。” “蝗灾未起之时,各地应多养鸡鸭,驱赶鸡鸭前往田地之中,令此等家禽以蝗虫卵与蝗虫幼虫为食,尽一切可能消灭隐患。” 贾放说到这里,顿了顿,脸上有悲天悯人之色,接下去说:“蝗灾若起,则绝收在所难免……这时唯有发动百姓抓捕蝗虫,一来消弭虫灾,保住其他地方的庄稼,二来蝗虫亦可充饥,油炸之后甚至颇为美味——” 他刚说到“油炸蝗虫”,对面的太学生纷纷做出恶心欲呕的样子。 “吃蝗虫?这么恶心的主意,亏他怎么想得出来!” “孔夫子云,肉割不正尚且不食,这人竟然还说要吃虫子。” “有违圣贤之道!” “呕——” 这时贾敏在贾放身边,放粗了声音,高声帮贾放说话:“昔日唐太宗亦曾生嚼蝗虫,也好端端的没见大碍。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事,吃蝗虫又有何不可了?” 小姑娘话音刚落,贾家雅座的另一边竟然响起了掌声,有人在朗声说:“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事。说得好。” 几名店小二鱼贯而入,向众人道了声“告罪”之后,就将雅座另一边的隔板也拆开。一座大厅至此完全贯通。另一头雅座里的“听众”也就此现身:人不多,只有两个,其中一个是水宪,贾放认得;另外一个是十五六岁的少年人,书生模样,人物俊秀。 这个少年人离席向贾家众人行礼,自报家门,说是“姑苏林海”。 听见这个名字,贾放顿了片刻突然反应过来:啥?这就是我妹夫? 但是他的妹妹和未来的妹夫则完全没有当事人的自觉,两个人很明显都还沉浸在对贾放所提出“抗旱策略”的思考之中。林海更是直接抛出一个问题:“这位仁兄,我只是在想,各地若是受灾,可以用来……炸蝗虫的油恐怕也是紧缺的,总不能让各州县在开仓赈粮之外,还要赈油吧!” 贾放却胸有成竹,“油这东西,各县衙的粮仓里没有,但是各处庙宇道观里肯定很多。我想,‘上天有好生之德’,佛祖与道祖见是用来救灾,肯定是不会介意的。” 林海一听,也觉得好笑,他与贾放对视一眼,点点头,似是赞贾放这道理说得不错。 林海与贾放说话之时,水宪只坐在远处席上默默饮茶,一声不吭,仿佛是个布景板。 而另一头的太学士子们见到贾放的主意竟然有人支持,也忍不住了,为首一人当即学着贾放刚才的口吻说:“抗旱救灾你不行,纸上谈兵你……第一名。少年人,你说的哪一点是当真可行的?” “我一人独自在乡下住了三年,适才说的,我或多或少都有些亲身经历。吃蝗虫什么的,更加不是空口白牙说的。”贾放大声为自己辩解。 “切——国公府的子弟,说住在乡下,也是住在自家庄子里吧?”太学那里,阴阳怪气的声音又多了起来。 “是哦,听说荣国府只有两位嫡出的公子,开口说话的这个,恐怕就是养在庄子上的庶子吧?” 贾放对于“庶出”这件事并不在意,主要是因为他的内心很强大,其次也是他天生就没有嫡庶贵贱之分的概念,自然不会以庶出为耻。 但是贾府其他人听见了都绝不能忍。贾敏涨红了小脸,使劲儿睁大了一双美目瞪着对面。贾赦则站在桌旁,抬起右腿,踩在座椅上,右手叉腰,一副纨绔做派,高声道:“你爷爷就是喜欢纸上谈兵,有本事你也谈呀?我兄弟都说了这么多,我看你是连个响屁都没放出来吧?” 俗话说,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对面的太学生,遇上贾赦这等粗俗无礼的,是一点办法都没有,一个个都气白了脸,可是他们面对贾赦这国公家的大少爷,却实在说不出来什么。 谁知就在这时候,席面上“砰”的一声巨响,将众人吓了一大跳。竟然是一直黑着脸默默不语的贾政爆发了,他使劲儿在桌上拍了一记,将桌上的碗筷打得乒乓乱跳。 只见贾政竟然死死地盯着对面的“友人们”,咬着牙开口说:“你们之中有谁亲自在父祖陵前结庐守孝三年的,再出来说话。” 贾放在贾政身边,他万万没想到,这个古板与学究到了极点的二哥,这时候竟然会为自己说这样的话。 但这也难怪,贾政道学到了极点,但是也极其推崇孝道——而贾放的存在或许始终在提醒贾政一件事:自己可还没有庶出的三弟孝顺。 眼见着贾政这样瞪着眼,咬着牙说出这话,太学的学生却都怂了——结庐守孝乃是古制,现在的“孝子”,肯在家里穿三年麻布衣服就已经很不错了。 听见贾政这样说话,登时有人出来打圆场,一个姓洪的太学生冲贾家兄妹四人拱了拱手,说:“贾小公子肯为天下社稷筹谋,所言之事,件件都是为百姓考虑,就算是不甚实用,也是出于一颗忠君爱国之心。” 言下之意,还是不大相信贾放的话。 贾放却在心里说:什么忠君爱国之心……今天若不是听见了有人把大帽子扣在了自家老爹头上,他才犯不着说这些呢。 但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他也顺势下台阶,冲对面的太学生团团一揖,朗声说:“贾放也相信在座的各位见识比贾放更广博,思虑也更周详。此时此刻,相信诸位也定然能少些推诿与敷衍,也能不再妄议天人感应之事,多些有意义的建言,多为百姓做些实事。” 贾放说完,便对贾赦说:“大哥,我们走吧!” 谁知这时有个人在贾放身后开口:“刚才太学生说你纸上谈兵,并没有说错。” 贾家兄妹四个齐刷刷地转身看着身后,那个一直坐在座位上默不作声的俊雅青年。 贾放见到水宪慢悠悠地站起身,遥遥地冲自己拱手,但没有流露出认得自己的意思,便也不多说什么。 倒是贾赦被水宪通身的气度震住了,愣了愣,赶紧将架在座椅上的腿收了回来,拱了拱手,说了声“愿闻其详”。 水宪站起身,凝望着贾放,说:“小公子刚才说的,当地粮仓应当开仓平价放粮。敢问,粮从何来?” 贾放隐约听出了一点弦外之音,思索了片刻便回答道:“有粮者,出粮。” 大灾之年,不求粮商有多么良心,只要肯平价向官仓供应粮食,事情就不会糟糕到哪儿去——难道就这也是在纸上谈兵? 水宪什么都没说,只冲贾放微微一点头,便潇洒地转身走了。林海见状,也胡乱向贾氏兄妹们拱了拱手,跟在水宪身后离开。 贾政大约觉得这番对答十分无厘头,摸着后脑问:“三弟,你们说的这究竟是什么意思?” 他一回头,却见刚才还在慷慨激昂的那一群太学生们,这时都已经默不作声地坐了回去,还有的已经在收拾东西准备溜之大吉。贾政实在是没闹明白,于是他冲“友人们”也问了一句:“这是啥意思?” 贾家老二还没能等到对面的回答,就被大哥贾赦一扯。 “快走吧!”贾赦脸色有些凝重,叹了一口气,瞅瞅贾放,又似乎贾放说了什么不该说的。 一时贾赦的小厮全福去结账,贾家兄妹四人默不作声地回到他们的车驾上。贾放依旧与贾敏同车,兄妹两个默默对视,都有什么话想说却又不大好说,彼此都是满眼疑惑。 谁知这时贾赦的小厮全福跑来,冲贾家兄妹所在的车驾大声喊:“大爷、二爷、三爷、小……爷,国公爷得了旨意,即刻出京,往京畿暨河北道检视救灾赈济之事。几位爷赶紧往北门处,或许还赶得及相送。” 贾放:糟糕,我还有要紧事要问呢! 第28章 荣国公贾代善得到旨意,前往河北道巡视,并统筹安排救灾与赈济之事。因为事情紧急,贾代善出了宫连家都没回,只命人回家去取了随身行李,便去领了驿马准备上路。 可巧回荣府的人正好撞见了贾赦的小厮全福,贾家的子女们才有机会赶去北门相送。 一路赶去北门,车驾走得很急,很是颠簸,但是贾放和贾敏都全无察觉。一路上,贾敏一直在使劲盯着贾放,仿佛他脸上长了一朵花似的。 原本贾放以为贾敏也在怀疑自己,想知道自己那些“奇怪的知识”都是从哪里增加的。谁知贾敏开口对贾放说:“三哥,你在晚晴楼上说的那些话,都很有见地。你一定要赶在父亲临行之前,说给父亲知道。” 贾放挠挠头:“那些人说得没错,我这多半是纸上谈兵……再说这些父亲一定都能想得到。” 贾敏却摇着头说:“三哥,都说三个臭皮匠能顶诸葛亮。虽说这些爹都能想得到,但多一个人就多一份提点……再说,我觉得你说的那些,打深井、挖沟渠,以工代赈……甚至吃蝗虫,这些都是办法呀!” 贾放想想也有道理。再说他也渴盼着能在贾代善离京之前见一见父亲——关于大观园里的“稻香村”,他可是有满肚子的疑问。 贾氏兄妹四人在北门外的送客亭赶上了准备快马出发的贾代善。 贾代善见到兄妹四个人竟然齐刷刷地赶来送自己,心里自是熨帖。但这个当爹的还是一脸严肃,望着装扮成男孩子的贾敏,轻声叱了一句:“胡闹!” 贾敏却急急忙忙地拽着父亲的衣袖:“爹,三哥有话对你说,关于救灾赈济之事的。” 贾代善一凛,抬眼看着贾放。贾放已经在马车上打过腹稿,当下飞快地把他早先提的几点抗旱救灾的要点说了出来。 贾代善越听脸上的神色便越是柔和,甚至一面听一面微微点头,末了对贾放说:“回去写个条陈交给你母亲,府里会一并安排送到我那儿。” 贾放:原本的纸上谈兵竟然还继续升级,变成命题作文了?! 贾代善却还未交代完,他眼神锐利,紧紧盯着贾赦:“赦儿,你也是要做父亲的人了。为父不在的这段时日里,你要好好盯着弟弟妹妹们,京里的闲事,为父不在,就绝对不要瞎掺和,知道了吗?” 贾赦平日里总是一副吊儿郎当没事人一样的模样,但此时却一脸严肃,正视父亲,缓缓地点头:“是,父亲,孩儿谨遵教诲,一定会照顾好弟妹们。” 贾代善这时回头,环视一圈他的子女们,见到四个人站在一起,彼此之间并无芥蒂的模样,这做父亲的莫名感到宽慰,笑道:“为父这是奉旨巡视,不过就在河北道上与京畿附近,又不是此去关山万千重。大家也不必多做这儿女之态。” 说着,这位戎马半生的荣国公豪气云干地纵身上马,带上几名随从,沿着官道一路绝尘而去。 贾放:他原本想问关于“稻香村”的事的,非但没问到,反而还多了一篇作业。 * 兄妹四人终于回到荣府里。史夫人因为贾代善的突然离京头疼不已,也顾不上贾放他们。 四个人就都聚在贾赦的外书房里。 贾敏虽然是个女孩儿,可她一向最是敏锐,直接问贾赦:“大哥,今天你、三哥,和那个不知什么来头的人物打的是什么哑谜?” 贾敏不认识水宪,所以将他称为“不知什么来头的人物”。 贾放也表情严肃,盯着贾赦,盼他解说。 唯有贾政,一头的雾水,完全不知道贾放和水宪那一句对答是什么意义。 身为荣府的嫡长子,贾赦虽然表面上看起来粗俗且不羁,但却是府里政治嗅觉最灵敏的人,府内府外人脉也广,眼线也多。这时他清了清嗓子,眯着眼看着贾放说:“老三,今天你有一点不谨慎,你说的最后那一句,要是传扬出去,荣宁二府,恐怕都会有麻烦。” 贾放:……这么严重? “你说的是,‘有粮者,出粮’。这句话可能会得罪一些有来头的大人物。”贾赦故意神秘兮兮地唬弟妹们。 “圣驾眼下不在宫中,住在京郊离宫,这事你们都听说过吧?”贾赦问。 贾敏和贾政都点头,贾放摇摇头。 贾赦继续说:“抗灾救济这事儿呢,原本皇上都是交给正在监国的太子办的,咱们的太子爷就拉着四皇子和他一起办差,这些你们也知道吧?” 听到这里所有人都摇头了。 “赈灾就需要粮,但是呢,京里手上粮最多的,除了老三你认得的那位北静小王爷之外,就要数宫里的那位‘老三’。京里数得出来的大粮商虽然都和各家王公沾沾连连,但其实,拢吧拢吧都是三皇子的人。”贾包打听百事通赦一脸神秘地说。 贾放一下子就明白了。宫里的那位“老三”,一定是和太子较劲的人。既然监国太子负责赈灾,太子的兄弟们却手上握着粮食命脉。 于是乎,他在大庭广众之下说“有粮者出粮”就等于将这兄弟之间的矛盾给扒拉出来了。 贾放苦着脸说:“这下惨了。难怪爹临走叫我们最近都不要再掺和京里的事,感情是我做了那个最后说真话的小孩。” “最后说真话的小孩?”贾敏好奇地问,“这又是什么典故?” 于是贾放就把“皇帝的新装”这个童话故事说了出来,只不过把“皇帝”改成了前朝历代某君,并且最后给皇帝留了一套维持体面的“亵衣”。所以那个说真话的小孩,说的话自然也变成了:“看,他身上穿的确实是亵衣啊!” 贾放的故事一说完,贾敏就“噗嗤”一声笑了,贾政板着脸不晓得是不是该教训贾放,而贾赦却一本正经地点着头:“就是这个意思。” 太子管赈济,手上却没粮;手上有粮的三皇子却乐意看到太子出糗。 所以贾放一个小孩子,在酒楼上大喊一声“该是有粮的人出粮”这样天经地义的大实话,确实令人猛醒,但是有权势的人不乐意听。 贾敏则说:“我终于明白了。今天那人说三哥是纸上谈兵,原因就是三哥提及赈济需要粮食,但是在这种情形之下,手中有粮的人不一定愿意出粮。” 贾赦给妹妹点赞:“正解!” 贾政却继续一脸黑:“不能够啊,事关天下万千黎民,太子是储君,三皇子是臣子,君要臣死,臣都不得不死。太子要三皇子出粮,三皇子没有理由不给啊!” 贾赦和贾放贾敏,听见贾政这话,都偷偷地去抹额头上的汗。 最终是贾赦大手一挥,说:“反正爹说过的,京里的闲事,大家绝对不能瞎掺和,往后一段时日,大家该修园子的修园子,该读书的读书,该陪媳妇养胎的陪养胎,该陪坐月子的陪坐月子……” 大家闻言一起绝倒。 这次晚晴楼聚餐有一桩非常明显的好处:荣国府四个兄弟姐妹之间感情越发融洽,原本贾政与贾放之间还有些隔阂,席间这么一闹之后,贾放终于明白了这个二哥到底有多古板,也了解到了二哥其实竟然有那么一丢丢“羡慕”自己。 此外,大家还有了共同的秘密:贾敏那里,成天惦记着她几位哥哥莫要哪里说漏了嘴,把她扮成男装去酒楼吃酒的事泄露给她的母亲知道。兄妹之间走动得也越发多了起来。 贾放却知道:荣国公贾代善这一离京,大观园里那“稻香村”在短时之内便不会有现成的答案了。 但是稻香村里的“桃花源”却一直存在,那里的秘密贾放可以自己去摸索。 兄弟姐妹们一散开,贾放便立即着手去探索“桃源村”——这是上次老村长告诉贾放的村名。 但当他通过神秘通道来到桃源村时,却发现这里一反常态地安静。 第29章 上一次,贾放的双脚刚刚落在桃源村的土地上,警觉的村民已经围了过来,菜刀与弓箭差一点儿就一起朝他身上招呼。 然而这次他来是大白天,贤良祠附近竟然一个人都没有——难道都下田干活去了? 贾放满腹好奇,顺着记忆中的道路,往眼前的村落中赶过去。很快他就看见了一大群村民的背影。 这些村民此刻正围拢在村口跟前的空地上。上回他们用来向贾放“打招呼”的菜刀和棍棒,这时都扔在道路旁边,堆成一堆。看起来村民们像是自愿放弃了武力抵抗。 贾放慢慢靠近,村民们却无一人察觉。只有老村长的声音在说话,听声调像是在恳求。 “赖老爷,桃源村地方虽广,但出产唯有这些,委实是再拿不出别的了……” 赖老爷?……贾放耳朵动了动,心想:前儿老村长不是说得明明白白的,整座村子都是他贾放的吗?——哪儿来的赖老爷? 他悄悄地靠近最后一排村民,拍拍前头人的肩膀,然后做一个“噤声”的手势。 见到贾放的村民马上流露出又惊又喜的神情,紧跟着一个个都用手牢牢捂嘴,免得发出声响,违背了贾放的指令。 贾放就这样穿过人群,见到了空地中央的情形: 老村长长跪不起,他面前放着几十个盛米酒的坛子,一张草席上铺着上百条村民们自己腌制风干的稻花鱼,还有几个麻袋,贾放猜里面盛放着稻米。 站在老村长面前的,是贾放的老熟人——赖大。 贾放恍然大悟:上次他从百工坊回家时候,正好见到自家老爹的长随赖大正要出远门,史夫人的陪房赖嬷嬷在门口相送。 敢情这一位出的远门,就是到这桃花源来呀! 赖大却全无在荣国府里时那股子伏小做低的畏缩,这时他挺胸凸肚地站在东西跟前,冷笑一声,说:“宁国府的庄子,每年给宁国府里贡上的东西,少说也值两千两白银。且不说那些鸡鸭鱼羊,单是海参、鹿筋、鹿茸、对虾……每样都有几十斤,米粮少说也有一千石。怎么到了荣国府的庄子,就敢用这样的东西糊弄你赖老爷?” 赖大低头瞅瞅那叠得整整齐齐,用来盛放米酒的坛子,笑问道:“这是什么,上好的美酒吗?” 老村长刚要点头答应,只听“哐”的一声,赖大一脚踢中最底下一坛,坛子们登时一起被踢倒,纷纷摔碎,酒浆在地面上肆意横流。 贾放看见身边的村民们纷纷扯动嘴角,看起来都是极其心疼。 “还有这个,这是什么?咸鱼?你赖大爷亲自来桃源村,你就用这咸鱼来对付?”说着,赖大将面前一堆稻花鱼一脚踢散,踩住一条,在地面上来来回回地磨蹭。好好一条稻花咸鱼瞬间被踩成咸鱼泥。 老村长一副欲哭无泪的样子,叩首道:“赖大爷请见谅,村里着实物产不丰,别的都没有,只有些稻米……” 赖大登时怒道:“要死!你赖大爷千里迢迢地来这里,你指着爷替你做苦力,押运粮食进京不成?” 老村长被他抢白得实在没招,终于颤抖着声音问:“赖……赖大爷,您……您看这村里您有什么中意的……” 贾放赶紧一缩头,免得赖大瞧见自己。他心里在叹息:桃源村有这么多村民,对面赖大只有一个人,却任由这人作威作福,村民们对于封建社会阶级之间的鸿沟,看得未免也太重了。 谁知赖大伸手点了点:“那头站着的大姑娘还是小媳妇的,过来——你这副银头面很不错!” 老村长这下急了,颤声道:“赖老爷,这是小老儿的孙女,下月要嫁到邻村去的。我们这乡里,若没有这祖传的银头面,闺女嫁出去旁人都要笑话死的。” 上回贾放来的时候就注意到了这一点,桃源村的女性都戴着非常繁复的银质头饰,据说是由母亲传给女儿,代代相传下去的。 谁知老村长这样一求情,赖大反而更来劲了:“哟,敢情这还是个黄花大闺女。巧了,你赖大爷正巧在,正好教教你,嫁过去怎么侍奉你家的新郎官……” 赖大搓搓手,一脸淫邪。 贾放则怀疑自己耳朵出了毛病,他知道古时某些朝代封建地主对于自己的女性领民是享有“初夜权”的,这是一种对女性人身权利进行野蛮践踏的罪恶陋俗。可是问题是,赖大……赖大他算个毛球的地主啊?! 那头赖大却还没完:“……将老爷我伺候好了,回头嫁到邻村,她小妮子脸上也有光啊!往后你们就说,这位是伺候过荣国府要员的大姑娘,别处准保她将来一生受用……” 见丫大头鬼的“荣国府要员”!——贾放这回再也无法忍耐,他低头整了整身上的衣饰,随即背了双手,努力绷出一副古井无波的表情,然后重重咳嗽一声,分开面前的村民,踱着方步往前走。 “贾三爷来了!” 早有身边的村民看见了贾放,一直都在等他的行动。这一声呼唤里带着的一丝希望,迅速传遍了整个人群。村民们纷纷在贾放身后跪下,冲贾放磕头,“贾三爷为我们做主啊!” 贾放努力绷住:他可不习惯这么多人在身边跪拜——他又不是菩萨。可是此时此刻,他必须做出一副安之若素的态度,就是为了震慑眼前的这个刁奴。 人群自动给他让出了一条道,露出呆若木鸡的赖大,和欣喜若狂的老村长。一个泫然欲泣的大姑娘从赖大身边逃开,一头扎进了人堆里。 “赖管事,你摆着好大的谱啊!”贾放开口,故意用上了轻描淡写的语气。其实他这是多多少少受了点水宪的影响。此刻他虽然远远达不到水宪那种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程度,但是也够唬人的。 “我来都没有赖管事这么大的阵仗,看来,我这个荣国府的主子,还没有一个奴才在外混得风光。”贾放也不看赖大,自管自背着手看天。 赖大在贾放的这种气势之下,赶紧凑了过来,在贾放身边哈下了腰,连声说:“不知三爷大驾光临,小人光顾着教训这些泥腿子,失了礼数,请三爷恕罪。” 被称作“泥腿子”的村民们一脸的敢怒不敢言。 贾放转过脸,冲赖大阴恻恻地笑,然后慢慢地开口:“赖管事,国公爷吩咐你为我打前站,你就是这样为我打前站的?” 他猜想父亲贾代善派赖大过来,绝不可能是让他来刮桃源村的地皮,而应该是为自己接管桃源村的事先打一些基础。所以才派赖大正月里就从京里出发。 他故意将声音放柔和,因为贾赦有一回在闲聊的时候说起过,府里有好些管事都是贱骨头、欺软怕硬的家伙。他们会自以为是地猜测主人们的心思,你越是对他们和颜悦色好言好语,他们就越是心里有鬼,怕得发慌;相反,一味的斥责喝骂,他们反而会不当回事。 他只是试探一下赖大,却没想到试探成功,赖大“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干净利落地左右开弓,啪啪两声,就给自己两个大耳刮子,然后腆着脸对贾放说:“三爷,小的该死,小的也没想到三爷这么快就赶来了呀!” 贾放:耶……蒙对了,成功将对方唬住了。 赖大努力给了自己两个耳光,紧接着奴颜婢膝地跪着问:“三爷,您是什么时候到的,小的这一路上……怎么没有遇见您?” 贾放:……这他该怎么回答? 难不成解释一下,说他抄了近道? 这念头只在贾放脑海里飞快地转了一转就被抛弃了,他为啥要回答这个刁仆的问题? 于是贾放依旧用那种不咸不淡的口吻:“你……这么快就打完了吗?” 赖大:…… 这个在府里谄媚,在府外骄横的刁仆万分不情愿地抬起手掌,继续左右开弓,噼里啪啦地又打了自己十几个巴掌。 第30章 贾放和赖大两人,前后脚来到了桃源村。但是他们二人之间存在着一定程度的信息不对等。 贾放此前并不知道赖大出门是来桃源村,不过现在他知道了;而赖大应当是事先知道贾放也会过来,但是不知道贾放“前往”桃源村的途径与他不同。 至于亲手安排了这种信息不对等的人,自然是贾放的爹。很显然荣国公贾代善一直与桃源村有联系,他预期贾放在开工后不久就会发现桃源村,因此安排了人过来替贾放“打前站”。而且贾代善很可能也没有向赖大彻底说明具体要做什么,而是让他到了地方就等着贾放,听贾放吩咐。 这时赖大自觉贾放的脸色和缓了,便慢慢地停了手,小心翼翼地问:“三爷,您这是比奴才到得早?” 他发觉桃源村的人都认得贾放,终于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贾放到得竟然比他早。然而赖大正月里出京的时候,还曾经见到贾放。一时间赖大心生疑惑:如果真是贾放后发先至,为什么自己在路上没有见到过? 贾放哪里容赖大想明白这些个,他突然提高声音,说:“将这刁仆给我拿下!” 他身后有两个村民早就憋了一股子气,这时突然从贾放身边窜出,一边一个,每人挥动一根大棒,往赖大背上重重敲去,打得赖大嗷嗷直叫,然后两人又齐心合力,将赖大的胳膊使劲扭在背后,让他完全不能动弹。 旁边的村民们看在眼里,爆发出一声大喊:“好!” 赖大背上疼痛,额头上满是冷汗,心里好生后悔——他到这村里作威作福的时候,应该带两个狗腿子在身边的,关键时候也好当个帮手。但雇人要花钱,在这种穷山恶水出刁民的地方,人不好找不说,花费也不小,所以赖大选择独个儿前来,毕竟他手里掌握着那样东西,不愁村民们不听自己的话。 可谁晓得竟会发生这种事,他前脚刚到,他小主人后脚就出现了。 但这种事经不起仔细推敲,赖大一寻思,就又模模糊糊地觉出不大对。他刚抬起头,想要发问,却见贾放冲他眨眨眼睛。 ——这什么意思?赖大想:敢情刚才这一切都是做戏,做给眼前这群泥腿子看的?可这有必要吗? 有必要的,因为贾放凑到赖大身边,轻声说:“管事且请稍加忍耐。待会儿还要倚重管事。” 赖大松了一口气:原来真的是做戏啊! * 桃源村中的民居样式十分独特,一座座木楼依山而建,一层是悬空吊脚,没有墙壁,多用来存储柴草,饲养家畜;二层是日常活动空间;三层是卧室。按照贾放以前所学,这种建筑式样叫做“半栏干式吊脚楼”,多见于我国南方——这与贾放刚来时对桃源村地理位置的判断是一致的。 可现在贾放尚且没有心思研究这些,他现在正端坐在老村长家楼上,伸手喝着赖大双手奉上的茶水。 赖大十分狗腿,满脸堆笑地冲贾放说:“三爷,您看……这地方也着实没什么可以用来招待您的,就是个苦哈哈的穷地方。要不,等您办完了国公爷交代的事,小人马上就送您回京去?” 这赖大还没忘了拍胸脯保证:“小人绝对将您一路伺候得舒舒服服的。” 贾放看见赖大的笑脸就觉得相当不适,只能强装出接纳的笑容:“如果这回事情办得好,回去我少不了在父亲面前好好夸你一顿。下回让你跑个油水多些的差事。” 赖大立马感激涕零状跪在贾放面前:“有三爷这句话,小人就觉得刚才背上捱的那两杖一点儿也不疼了。” 贾放也故意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刚才我那也是不得已,如果不这样,怎么取信于这些村民?让他们觉得我也是站在他们那一边的?” “爷们也有爷们的难处,”贾放故意对赖大倒起了苦水,“父亲这次交代下来的事,要靠这些村民出大力气的,要是现在让他们心里存了怨气,我怕回头事情难办。” 赖大:“三爷对那些泥腿子也太心慈了。您把国公爷的名号抬出来,不愁他们不乖乖听您的。” “唉,那两个……泥腿子,真是不开窍的木瓜,我原本只是随口一说,谁晓得竟然真的敢对你下手。”贾放知道赖大在记恨什么,“等事情办完,我再为你出气就是。” 赖大对此并不全信,从眼神里就透露出来了。贾放看得明明白白,心道:你且再嘚瑟片刻。 “其实吧,这次,我真的,要谢谢你。”贾放一字一顿地说,语气真诚,发自内心。 他确实是感激赖大的出现——一下子就帮他解决了最大的疑问。 早先贾放一直疑惑这个“桃源村”的绝对物理位置究竟在何处——这究竟是从他的大观园出发能够抵达的一个“平行空间”,还是如那对联所说,稻香村和桃源村之间,通过一条“缩地鞭”缩短了物理距离。 而赖大的出现直接证明:桃源村不仅存在于真实的世界中,而且距离京中路途遥远,单人前往需要近一个月的时间。这印证了他以前的大胆猜测:从稻香村的正房到这桃源村的祠堂,存在着折叠空间,缩短了大约三千里的路程。 贾放特地感谢赖大,立即让赖大笑细了眼,连骨头都似乎轻了二两:“三爷客气了。” 贾放随即轻咳一声,向赖大伸出手:“拿来吧!” 赖大一怔,故意问:“三爷要什么?” 贾放渐渐露出不耐烦的表情:“废话!把东西拿出来吧。” “三爷我真的不明白……”赖大又开始求饶了。 贾放别过头去,换上了先前的态度,看似和风细雨,实则语气冰冷地说:“父亲对我的态度你想必也看在眼里,我希望你别和你母亲一样,把府里的爷们不当爷们。” 他这一威胁,赖大怂了怂,但还是没死心,小声小声地问了一句:“三爷要的究竟是什么?” “册子!”贾放寒声说,眼光凌厉,上上下下地打量赖大,将对方看得心虚,“那册子……父亲交代你的……” 贾放猜想,赖大来到这桃源村,除了头上顶了一个“荣国府大管事”的名头之外,应该还有什么特殊的方法来制约村民们。否则面对这么多村民,赖大只单枪匹马的一个,又是哪里来的底气,如此作威作福的? 除了贾放自己佩戴在身上的那枚“鱼符”之外,一定还有什么,象征着荣国府对此地的所有权和统辖权,而且赖大借此来约束村民,令他们不敢反抗。 贾放知道明代以后,记录并管理户籍的账册叫做“黄册”,宋代以后,管理土地登记的账册叫做“鱼鳞册”,这些都是对土地、户籍、人口最直接而有效的控制。所以他猜测赖大还掌握着一本类似黄册或是鱼鳞册的东西,掌握了这个,就完全控制住了本地的村民。 现在他紧张地注视着赖大的反应,想要借此判断自己的猜测是否准确。 如果他猜错了,赖大就能猜到贾放并没有从贾代善那里接受什么直接的指示,这个刁奴很可能会反过来拿捏贾放。 但是从赖大的反应看来,他没有完全猜错,确实有一本册子存在。 贾放在心里大喊: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赶紧老实交代吧! 而此刻的赖大,眼神游移,装着全没听明白贾放的话。 “三爷,你说的究竟是……”这个刁奴梗着脖子继续反问。 “难道还要我再说得更清楚些吗?”贾放冷不丁突然一声怒喝。 赖大的心理防线恰于此时崩了,连滚带爬地退开,冲贾放连连磕头,语无伦次地对贾放说:“三爷请随我来,东西在……贤良祠里。” ——贤良祠? 少时赖大把贾放带到坐落在桃源村一端的贤良祠跟前,磕磕巴巴地说:“您说的册子,我之前带来了,进村之前,先秘藏在贤良祠内的供桌上。” 说着赖大上前,打开了贤良祠的院门,进了祠堂的正殿,从供桌上一叠黄布下取出了厚厚一本账册一样的册子,又退出来,恭恭敬敬地送到贾放面前。整个过程中没有任何异样,赖大丝毫没意识到这供桌的后头还藏着隐秘。 账册到手,贾放翻了翻,又向身后招了招手,让老村长过来,让对方看了一眼。老村长点头应是之后,贾放冲跟上来的村民们点点头,说:“可以了。你们上吧!” 顿时,几个身强力壮的村民一拥而上,围住了赖大,三拳两脚将他打倒,然后将他五花大绑,让他跪在地上。 贾放这一招翻脸翻得十分漂亮,赖大猝不及防,头脸上挨了几拳几脚之后,就被绑成了一个粽子。他万万没想到,在贾放手上刚吃了一次亏,紧跟着又吃了另外一次。 至此,贾放总算是从他那个话永远只说一半的爹那里,和眼前这个随时随地变脸的刁仆手里,拿到了桃源村完整的所有权和控制权。 第31章 转眼间,赖大被押走,被村人他关到村口的柴房里去。贾放手里则拿到了那本桃源村全村命脉的册子。 他粗略地翻了翻,见果然是一本结合了“黄册”与“鱼鳞册”的土地与人口登记簿。 这本册子原本由荣府的管事把持着,便能约束桃源村上下千余口。贾放将其翻开,看见上面盖着荣国公贾代善的私印和官府的大印,每年一次。他请教了老村长,才晓得荣国府的管事每年来一次,会统计村中人口变动,一一登记,然后交当地官府备案。这一样的册子在官府里还另有一份。 这本册子的存在,就相当于承认了这些村民的合法身份,并承诺庇护他们。 所以这些村民才会对荣国府来人那么恭敬,甚至百般委曲求全。 在贾放看来,桃源村这些村民的身份,介于奴仆与佃农之间,一方面他们没有独立的人身权利,在这座村庄里生活的人,世世代代都属于荣国府,没有荣国公点头,他们就不可能成为自由民。 但是荣国府对他们也没有特殊的人身约束,任由他们在这片土地上生活。只是每年奉命前来的荣府管事多多少少都会刮点地皮,由个人思想觉悟高低决定刮地皮的多少。一说起这个,老村长就向贾放哭起了穷。 “三爷,您能不能替我们向国公爷说说情,村里实在是不宽裕,不少农具要修,娃儿长大了不能光着腚,总要扯布做衣裳……用钱的地方实在太多,您若是统共只给这么一点子铜钱,村里这一年,就太艰难了。” 原来,每年荣府管事到桃源村中来,除了登记备案人口变动之外,还会为桃源村送来一些铜钱。以往每年村里都会收到三十吊钱左右,但这次赖大一来,却只给了二十吊,相当于二十两银子。 二十吊钱/二十两白银的购买力大概是什么概念? 贾放记得刘姥姥说过:二十两银子,够他们庄户人家吃用一年的了——那是在京郊。这里距离京城路途遥遥,就算打个一折,庄户人家一年也得要个两吊钱大致能过活。 而在这桃源村,按照老村长所说的:他们二百多户将近一千口人,只靠每年荣国府送来的几十吊钱过活? 贾放登时咳嗽两声,叫过一个村民,让他去问赖大:“就说我说的,当初明明看他从账上支了五十两银子走的,怎么只带过来二十吊钱?” 那村民应声去审问,过了一会儿过来回话,说赖大说的,国公爷应承了给村中拨四十吊钱,剩下十两是他赖大的路费和赏钱。 “这还差不多!”贾放又一次随口诈出了赖大心里的真相,又好气又好笑,“这赖大也够狠,沾手就要分一半。” 但他还是不明白:“老丈,我看村中田亩甚多,生计却如此艰难吗?”全村人都指着荣国府送来的几吊钱过活,甚至还为此忍受屈辱。 老村长“咳”了一声,跺着脚说:“三爷您是有所不知!我们这村什么都没的——穷得就只剩粮食了。” 两人重新回到吊脚楼里,贾放一边喝茶,一边慢慢向老村长了解情况。 “占城稻?您是说,这村子里都种的都是占城稻?”贾放又惊又喜。 占城稻是北宋时从“占城”(今属越南)引进的优质稻种,是一种耐旱的早熟稻,适应性强,对田地的要求不高,是一种适合南方种植的优质稻种。 谁知这村子里种的还不止占城稻,在占城稻收获之后,村里还会再种一茬晚稻——这一年两季稻的收获,令这桃源村成了个名副其实的“稻香村”。 “可为何村中还总指着每年这点铜钱过活呢?”贾放问出了心头的疑问。 “三爷,您有所不知。”老村长拉着贾放大倒苦水。 原来,这座桃源村每年确实出产大量稻米,除去村人的吃用之外,还有不少节余。可是问题是,桃源村地处山坳之中,与外界陆路交通十分艰难,出山的尽是些羊肠小道。桃源村出产的稻米很难运送出去,也没有人前来桃源村采购大米。 但是桃源村却必须向外界购买必须品。像那老村长曾经提过的,农具坏了要购置铁器,大姑娘要嫁到邻村去也得裁两身新衣。距离桃源村最近的镇子上每旬都有集市,桃源村的采买都是从那里来的。 此外,还有最紧要的,就是食盐。人不吃盐可不止是嘴里淡,饮食里没有盐,身体没有力气,重体力活干不了,对于农人来说是不可接受的。 今年就是这样,荣府管事赖大来到桃源村,一开口就说只给二十吊钱;再加上今年盐价略涨,全村人顿时都急了。 “难道村里就再没有别的出产,可以拿到集上换钱的吗?”贾放依旧好奇不减,他又顺嘴问了一句,“我看村中好似……不缺银两啊?” 他口中说的“不缺银两”自然是指村中女性大多佩戴着亮闪闪的银饰。 “三爷,您有所不知。”老村长还是那句话,“我们这里确实不缺白银,可是这白银,它不好使啊!” 贾放恍然大悟:敢情刚才赖大与村民交涉的时候,人人口口声声说几吊钱几吊钱,并不是什么习惯使然,而是在这远离京城的穷乡僻壤,铜钱比白银更适合流通。 贾放的推测并没有错,在桃源村附近,当地居民与往来商贾,交易时首选用铜钱。一来多是小额交易,银子根本就用不上。白银还一定程度上存在不便分割、成色有差别、可能会造价等诸多问题。在桃源村一带,铜钱与白银的兑换比例也与京中天差地远,一两白银能够兑得的铜钱比在京里要少得多。 这样一来,桃源村既不产铜,又不拿别的出产与外界交换,那可不得指望着每年荣国府支援他们铜钱吗? 这也难怪桃源村的村民就为了区区二十吊钱而受制于赖大这样的刁奴——毕竟那是他们最急需的东西。 出于这个原因,荣国府每年都有一名管事来桃源村,并且给村里人带来一些他们急需的铜钱。以往都是三十吊,这次被赖大又昧去十吊钱。如果这次不是贾放派人问了出来,谁会知道荣国公那头竟然给的是四十两白银? 贾放与老村长进行了一番长谈,深知桃源村目前发展的最大瓶颈就是单一型经济,再加上交通不便,信息闭塞,导致村里与外界缺少经贸交流——穷得只剩粮食。 敢情这才是人间真实啊! 陶渊明笔下田园牧歌式的桃花源只是一个想象中的乌托邦,真实世界里的桃源村却有各种各样的烦恼—— “但是,”贾放还是没能完全想明白,“你们手上有粮,如果真的缺铜钱,难道就不能把这些粮食都背到集上去卖,甚至不用铜钱,直接换盐、换农具、换你们需要的东西吗?” 在一切货币手段出现之前,老祖宗们不是还有以物易物这一招的吗? 谁知老村长坚定地摇了摇头,格外庄严地说:“不,这里的田地都是归属于荣国公他老人家的田地,收下来的粮食也都是他老人家的粮食……” 说到一半,老村长才想起来这些田地现在都已经改在贾放名下了,赶紧放缓了语气,说:“当然,现在都是您老人家的了!” 被迫成为“老人家”的贾放,哭笑不得地听老村长继续义正辞严地说:“我们替您打理田地,您除了给我们口粮,还每年命人送钱给我们……我们哪里还能动用您的粮食?” 贾放想了想,又问:“这么说来,应当是还有好些余粮尚且存在村中了?” 老村长肃穆点头,然后邀贾放一同前往吊脚楼的三层。 原本贾放一直以为这里吊脚楼的三楼是各家各户的卧室,谁知不是的。通风最好,干燥条件最好的三楼,竟然被桃源村的村民当做了粮仓,存放的全都是稻米。 “三爷,除了各家各户家里,村口还有好几座粮仓,也是吊脚楼,里面也都储满了稻米。”老村长满怀自豪地说,“国公爷没让动,我们就全都好好存着。” 这些桃源村的村民,除了天性淳朴以外,竟然还有一份信守承诺的义气。否则他们完全可以将大部分出产都作为自己的口粮,只给荣国府留下一小部分。但现在贾放望着吊脚楼三楼满满堆放的稻米,心中充满了敬佩。 贾放:“那么,村中种了这么久的双季稻,应该存下不少稻米了吧?” 老村长骄傲地点头:“那是——少说也有十万石了吧!” 贾放听见“十万石”这个数目字,脚下一个趔趄,差点一跤跌倒,直接坐在吊脚楼的楼板上。 他想到了这个桃源村有粮,可是万万没想到桃源村竟然会有这么多粮。 他确实期待着一个惊喜砸到自己头上,可是这惊喜太大了,几乎成了惊吓。 竟然有十万石粮食放在这么个小村里? 贾放连忙问那老村长:“难道我爹……荣国公从来没有提过说想把这些粮食运进京吗?” 老村长挠挠头,说:“早年间有位大管事好像提过一嘴……不过好像因为什么路税的,就作罢了。” 路税?——贾放听说过这个税种,大致知道是一种“过路税”,可能会根据货物的价值在过路时进行抽成。 “我知道了……多谢老丈!”贾放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事,转身就沿着吊脚楼的木制阶梯向楼下冲去。 “村长,我暂住在贤良祠附近。晚上我需要休息,请不要让人来打扰我,饭食什么的不用大伙儿费心……”贾放一边走一边吩咐。 老村长急急忙忙地追下来,贾放已经跑得没影儿了。老村长只得跺跺脚,懊丧地连声嘟哝:“三爷,这粮……” 关于桃源村的存粮,有一个很严重的问题他还没来得及向贾放交代呢! 第32章 晚饭后,贾放出现在了荣国府里——贾代善的外书房跟前。 贾代善一出门,贾政就自然而然地把自家老爹的外书房拿来用了。外书房晚间昏暗,唯有贾代善的外书房这里一点就是十几枚明晃晃的蜡烛——也只有“刻苦攻读”的贾政在府里有这个待遇。 贾政读完了书,自己做了一首七言绝句,念给身边红袖添香的丫鬟听,丫鬟却只有笑着夸好的份儿。这令贾政多多少少还有些心有不甘。 可巧这时来了贾放,贾政这叫一个高兴:“三弟,你终于来请教哥哥啦!这是读了哪本圣贤之书?” 贾放打个哈哈,心里在想他可能来错地方了——这种问题请教贾赦可能更好。 但他抱着试一试的心理,还是开口向贾政请教:“二哥,我想请教一下,路税这个税种来源于哪朝哪代,如今又如何了。” 贾政:……? 这可不是他的强项唉。 但是贾政多少还是有些博闻强记的本事,见到贾放好不容易求到自己这里,便点头道:“前日里我在爹的书房里好像见过一本书,里面提到过这个。”说着贾政便埋头在架上找了起来。 贾放在一旁垂手等着,贾政翻了好一阵没有结果,他等得多少有些无聊,便随意参观贾代善外书房内的陈设。 突然,他的眼光被墙上挂着的一幅舆图吸引了。 是了,自从贾放到了这个世界,都还未亲眼看到过这里的舆图。舆图正中看起来是一个大城市,这应当就是京城。而舆图上,南方还有一个小小的红点,是被标注上去的—— 难道这就是……桃源村? 贾政在架上翻了半日,从架上翻出一本笔记,找到他以前看过的内容,又顺着查了几页,才回答贾放的问题。 “路税又叫运转税,前朝便有,本朝沿袭前朝旧制。货物进入各州府,由各州府税卡按照货物价值征收,税率在三分至一成不等,由各州自行厘定。” 贾放却还盯着那幅舆图,指着小红点问兄长:“二哥,从这里到京城,需要经过几个州啊?” 贾放面前的这幅舆图,与后世的地图大致接近,黄河、长江、淮水、三山五岳等俱在,海岸线也与他印象中的差不多。舆图上标注出的京师,看位置在中原以东,距离东海岸不算太远。 贾政嘀咕着挪过来:“小小年纪,不读些圣人的文字,问这些做什么?” 但是他还是勉为其难地帮贾政数了数:“太平州、南宁州、永庆州……”数了半日,贾政自己也数晕了,随意报个数:“少说也有十个州吧!” 贾放惊讶地睁圆了眼睛:“每过一个州,就要缴一成的运转税?” 贾政点点头:“是呀!最高要缴一成的税,这是怎么了?” 贾放摇摇头:“没什么。”可他心里还在惊讶:这个时空的货物运输,竟然有这么高的成本?按十个州,每个州缴一成的路税计算,一路走下来这货物的本钱就翻倍了。所以长途运输根本不占优势。 难怪北方大旱,也没什么人想着要把南方的米粮运过来。还没运到半路可能就赔本了。 贾放在感慨,贾政那边却又板着脸,说:“三弟,你也别尽将这些俗务记在心上,有空也多读些圣贤书……” 没等贾政说完,贾放就一口答应:“那是自然的。不过,二哥,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小弟这几日忙着差事,也多有些领悟。” 贾政一听:“咦?这一联真是不错。近来二弟果然有些进益,哥哥要把这一联写下来,贴在书房里,以为勉励。” 贾放没想到自己无心之中又抄了曹公的作业,当下啥都不敢再说了,赶紧退出来,返回自己的小院。 如果北方旱灾之后真的发生了粮食短缺,桃源村的那么多存粮……用“正常”的方法运往北方显然是行不通了。他可能需要考虑使用“非常手段”。 * 第二天上午,贾放照例在大观园内主持修缮工程。目前稻香村本身的修复工程已经基本完成,工匠们正在按照贾放的要求,整理大观园内的水系。 大观园内的水系,原本是从宁国府北拐角墙下引来的一股活水,如今无须重新再引。但按照贾放的设计,大观园内还需要相对阔达的水面,作为景观。如今工匠们正在按照贾放的要求,疏浚河道,修砌河岸。 就这些,也都还只是准备工作,贾放心里有数:按照中国传统园林的建园思路,园子里要修一个小湖,湖上要能走游船的。 除此之外,大观园内还需要建成隐蔽的排水体系,将园中的生活污水全都排出去。因此工匠们已经按照贾放的规划开始挖排水沟。 至于各处卫生间的排污终点,贾放已经不耐烦再修一座旱厕了——他打算直接修沼气池。但沼气池修建起来有一系列技术难题需要攻克,这一项目标实现起来还需要一些时间。 贾放布置了当日任务之后,就把监工的活都交给了赵成,让他盯着。贾放自己则去稻香村“温书”——实则是通过费长房的缩地鞭,来到了桃源村。 他一来到桃源村,先收到了一个坏消息:昨晚被关在柴房里的赖大,竟然在夜间挣脱了绳索,从柴房里逃了出去。看情形,估计他会先逃到隔壁镇上,然后再偱驿道一路回京。 老村长对此颇为自责,连连向贾放道歉。 但是贾放对此并不在意,他知道赖大一定会回京,因为赖嬷嬷还是史夫人倚重的心腹,而赖大的根基也在荣国府。估计现在赖大一心想着要赶在自己前头回京,见到贾代善之后好巧言狡辩一番,好逃脱罪责。 当然了,等赖大回到荣国府,他就会发现,三爷贾放根本就没有出过京。至于赖大会受到怎样的惊吓,贾放可没工夫理会。他已经大致想好该怎样处置这个刁奴了。 说完赖大的事,老村长便陪着贾放在村中各处查看。 他跟着老村长来到一处小丘上,这里地势较高,可以俯视整座村落。贾放抱着手中的册子,找到土地登记的那一部分。只见册子的这一部分与鱼鳞册非常相像,将每一块土地田亩的形状都一一画了出来,然后在画上详细登记,记录了村中每一块田地是由哪一户负责种植的。 贾放一面听老人家解说,一面将手里的册子与眼前的实景做对照。 他突然发现了一点什么,伸手指着从村中和田亩之间穿过的一条河问:“这条河,是一直以来就有的吗?” 老村长点点头,似乎有点儿莫名其妙:“是啊——” 贾放问得奇怪,是因为他发现,桃源村中这条河流,和之前他在大观园中修整的河流,远远看去形态完全一样,这里一道河湾,在那里向北面拐…… 唯一的区别是,贾放刚刚才嘱咐了工人们将大观园里的水系拓宽。 他刚想到这里,只见几十个村民,手里拿着各式工具,来到河岸边,喊着号子开始在河岸边劳作。 贾放忙问:“这是做什么?” 老村长理所当然地答道:“拓宽河岸啊!” 贾放愣怔了片刻,才问出口:“为啥突然要拓宽河岸呀?” 老村长反问:“这不是您昨儿个说的吗?” 贾放更加惊讶了:“我说的?” “是呀!您昨儿个不是说,既然山路不适于与外界交通,何不考虑水路?”老村长为贾放解说,“大伙儿这么一合计,现在村里这条河吧,水量倒是挺大,但是河道不直,这河滩又太浅,一走筏子就打转。咱们打算趁着现在是枯水季,将这一段修一修,然后再修个码头,许是就能与上下游的村镇行船往来了呢?” 贾放一回忆,昨天他好像确实说过考虑水路的话。 没想到,今天村民们就真的这样干起来了? 这是巧合吗? 贾放连忙问:“这河叫什么名字?” 老村长答:“叫做青坊河。” 而贾放现在正在大观园内动土的那道水系,偱了曹公书里的名字,叫做“沁芳”。 贾放隐隐约约有种预感:大观园和眼前的这个桃源村,似乎是两个相互对应的世界。大观园里有个稻香村,这里就有一座产粮大户桃源村;大观园里有一道沁芳溪,这里就有一道青坊河; 最不可思议的对应关系是:他在大观园里修沁芳溪,桃源村的村民就也在这里修青坊河? 贾放:这两个世界……怎么好像是镜像关系啊! 第33章 贾放来到百工坊的时候,意外得知他此前交付的淋浴用花洒已经做成了——不止做成了,百工坊的铜匠根本不用贾放指导,就自行开发了配套的龙头、铜管和储水缸,做成了一个花洒套装。 铜匠得意洋洋地向贾放展示他的成品。贾放微笑着看他演示:在储水缸里加入热水,拧开龙头,那边花洒里就喷出匀净的细水柱。 对于贾放这么个现代人来说,花洒能喷水真的不出奇。更何况,这套装置需要人工烧热水,人工将热水灌进储水缸里,人工确保水温符合要求……否则从花洒里出来的,要么能把人烫去一层皮,要么滋人一身冷水。哪有后世带自动温控装置的全自动设备好用? 但是在百工坊的工匠眼里,这已经相当了不得。铜匠在这里一比划,那边烧瓷匠、铁匠、木匠……百工坊的这些顶尖匠人全都围了过来。个个好奇地看着,也挨个伸手去试试。还有人小声问:“用这个洗起澡来,和咱们的大浴盆子搓澡巾子比……真有那么大差别吗?” 铜匠大笑着说:“这个俺不知道,俺只知道订货的已经排了好几十户。俺那些徒子徒孙们,一直到五月前,都得忙这个。” 贾放刚开始还在感慨这些工匠的创造力和百工坊的营销能力,谁知一掉脸就听说了他大哥贾赦早先一下子定了十套这种号称“莲蓬浴件”的套装。 贾放:“拜托各位……给我大哥打个折啊!” 任掌柜拍胸脯答应:“自当如此,给府上送的货,绝对只收成本价。”并且吩咐赶紧给贾放院里先送一套过去。 “三爷,您难道真的不想小的们帮您宣扬宣扬……这主意其实是您想出来的吗?”任掌柜小声问。 贾放赶紧使劲儿摇头:“一早就说好的,这主意全都是你们百工坊的,与我无关,与我无关!”他是一早就打定主意:这些东西由百工坊出品,比他出面要更妥当,效果也会更好。 任掌柜见贾放坚持,也就不再多说,想了想,对贾放说:“敝东家近日都不在坊中,但是有话留下来,您若是要寻他,可以直接去北静王府。” 贾放却摇头:“我不是来寻贵东家的,就是来寻几位匠人大哥。” 任掌柜连说“不敢当不敢当”,几个匠人却一起拥上来,围着贾放,笑嘻嘻地问:“好三爷,这又是有什么新鲜玩意儿要交给我们做的?” 贾放微笑:“这次要请教精擅铁作和木作的两位大哥。”他说“铁作”与“木作”,其实就是指铁匠和木匠。 贾放这么一开口,铁匠和木匠顿时喜形于色,其他工匠脸上流露出失望的表情。 谁知贾放又加了一句:“还要请几位力气大的师傅一道协助!” 原本那铜匠的脸上已经写满了失望,听见最后这一句,立即喜形于色,连忙拍拍胸口厚实的肌肉,说:“俺老童,别的没啥,力气一大把,三爷吩咐下来就是。” 等到贾放拿出图纸,又报了尺寸,工匠们才闹明白他们究竟面临什么样的挑战。 贾放要做的是:剖面是工字型的长直铁件,每一枚铁件至少需要二丈长。除此之外,有木制的轨枕,用来支撑轨道,同时又能够固定轨道的位置。 “这真是个大件啊!”看到图纸的工匠们无不感慨。 贾放则终于发现他可能将古代技术工种的工艺水平想象得过高了:这个时空已经出现了相对成熟的冶铁技术和比较初级的炼钢技术,能够生产一种叫做“灌钢”的钢铁,但是仅仅用于生产农具和一部分军需,而且规格较小。 换句话说,技术上还无法做出贾放要求的,这样大规格的钢轨。 但这难不倒工匠们,一群匠人七嘴八舌地议论了一番,最后提出用青铜为材料,用地坑法浇铸出来试试。 这边工匠们议得热火朝天,那边任掌柜将贾放请到一旁,小心翼翼地问:“三爷,敝东家是下过严令的,三爷要做什么,小的原没资格过问。可是这……” 任掌柜不好意思地指指贾放事先摊在桌面上的图纸,“这究竟是做什么用的呀?” 贾放哈哈一笑,说:“好奇之心,人皆有之。不过,任掌柜,这回我真的要卖个关子。等这第一对铁轨……不,现在看起来是铜轨,等它们做出来之后,您就可以知道这是用来做什么的了。” 在百工坊的运作模式之下,工匠们的执行力是惊人的。没过两天,两道两丈长的青铜轨道真的铸成了。 贾放在百工坊的后院里,用两驾马车做了一个实验。 两截铜轨铺在地面上,其中一架马车的车轮经过改造之后,刚好可以架在两道轨道上;另一架马车则直接放在平地上。 贾放命人在马车上各堆了一千斤的重物,然后让两头骡子各自拉动车辆前进。 放置在铜轨上的车辆,骡子轻轻一拉就动了;至于直接放在平地上的那一辆车,车夫大声吆喝着赶骡子,那骡子低着头,似乎使出全身的力气,拖了两步,便扬起头,“昂吃”“昂吃”了好几声,似乎在讨饶,又似乎在抱怨:这么重谁拖得动…… 贾放随即让人把骡子从车驾上卸下来,让人将两辆车复位,然后他回头看着工匠们,问:“有谁想来试试?” 试试?试试徒手拖动这本身重量就不小、还堆了一千斤重物的车辆?这——能成吗? 工匠们大多面露不信之色,倒是铜匠与贾放的合作最多,干脆脱去了外头的大衣裳,只穿了贴身的小褂,露着一对精壮的胳膊,朝车驾跟前一站,沉声说:“俺老童来试试。” 结果自不必说,铜匠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将平地上的货车拖了五六尺远。可一换到铜轨上,铜匠轻轻松松,没费多少力气,就在同伴们惊呼声中将货车拖出两丈开去。 实验过程中,贾放与任掌柜全程在旁围观。 “我想,这时候您应该明白我为什么要做这些了吧。”贾放说。 任掌柜却还沉浸在震惊之中,没回过神。 这时工匠们已经将朝贾放围了过来,七嘴八舌地请贾放给他们“说说”——这些匠人们知道贾放的能耐,每一件事都能将背后的道理说明白。 贾放乐得大方,将摩擦力和摩擦系数的原理讲给众人知道,尽量用工匠们听得懂的大白话。 摩擦力这个名词众人都没听过,贾放就用“阻力”,摩擦系数也没法儿直接用,贾放就用“阻力因子”,但是他一边比划一边解释,又引导众人联想冬季的冰面、铺满碎石沙土的道路……虽是对初中物理全无概念的工匠,渐渐地也好似明白了什么。 候在一旁的任掌柜,越听越是心情激荡——贾放只让人做了两丈长的铜轨,但任掌柜心思活络,知道贾放必定会让人做上几十丈、上百丈的轨道,用于重物的运输。 就算贾放不做,他老任也要让人开工:这两条铜轨,看起来普普通通,在京里修一小段这样的道路,老百姓最多也就图个新鲜。 可是这样的东西如果放在矿山、码头、货仓……这可以节省多少人力和畜力! 任掌柜一面想,一面自顾自眉飞色舞,表情夸张。他可不知道,贾放可是将任掌柜的表情全都一一看在眼里的。 贾放当然知道轨道可能会给这个时空带来什么样的改变,他也完全无意打扰任掌柜的浮想联翩——但是他打算先请这些高手匠人们满足他在大观园中的需要。 他需要总长两百丈的铜轨,数对青铜铸就的车轮,可以随意拆装的那种——他并不是想在大观园里安装观光小火车,目前贾放的野心还只局限于:加强大观园内部的货物运输能力,如果真有什么货物送抵稻香村,这些货物需要尽量在外界不知情的情况下运出大观园。 于是,贾放豪放地下了订单。 任掌柜也很豪气地应了:百工坊若是连这个都答应不下来,就别想着以后了。 * 贾放通过稻香村里的“缩地鞭”,再次来到桃源村。 这回他一抵达,就发现村民们正喊着号子,将一株又一株的带皮杉木从河道中拖上来。这种杉木大概有海碗的碗口粗细,笔直笔直,每一株都有个三四丈长。 看起来,桃源村新拓宽河道的这条“青坊河”,成了运输这种木材的良好途径。 “这又是要做什么?”贾放问正在现场指挥村民们劳动的老村长。 老村长热情地回答贾放:“这种树叫做铁衫,树芯处木制坚硬,几乎与精钢不相上下。大伙儿从上游的村子那里采买了一些,正好可以用来做运货的轨道。” 说着,老村长还给贾放比划:“削成这么粗,这么宽,铺在平地上,回头车辆就在这轨道上行走,比在平地上走省劲,省好多劲!” 贾放:…… 我在做什么,您怎么也能知道,不止有样学样,还懂得因地制宜? 他使劲儿旁敲侧击,想知道老村长是怎么想到这个主意的。如果这回老村长还说是贾放说的,他有绝对的把握可以跳出来反驳——这绝对不是我说的。 谁知老村长说,是一个从村子里路过的货郎提起了这个法子。正好上游有人伐了这铁杉,老村长就自己拍板,开始行动了。 贾放面上不显,可是心里的震惊并不亚于他第一次发现这座桃源村的时候——这真的是,镜像世界吗? 他打算看看村民们到底是怎样自己把这铁杉制成木轨的,谁知老村长这时终于露了怯:“三爷,三爷您指点我们一下啊!” “那货郎只是提了个法子,具体怎么做……我们不会呀!” 第34章 且不论大观园和桃源村是不是真的镜像世界,在修建“轨道”这件事上,桃源村的进度还真不比大观园里慢多少。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村民们在村中拉开架势,将通过水路运输送来的铁杉晾晒、去皮、修整、刨成粗细一致的“轨道”。贾放则带着另外一群村民选址、测量、堆地基、铺木轨……忙得不亦乐乎。 令贾放没想到的是,用铁杉修建轨道,相比起京中用青铜铸造铜轨,另有一番好处:铁杉质地坚硬,同时也具备一定的韧性,用铁杉制作的木轨,很容易适合各种地表地貌,而且容易拆卸,如果其中一段坏掉,修修补补很快就能继续用,比修理铜轨要方便许多。 坏处自然是木轨没有铜轨持久。按照桃源村每年夏秋季会经历雨季来算,用铁杉建造的轨道,恐怕每年需要更换一次——但饶是如此,计算下来的成本也远远不及同等长度的铜轨。 除了铁杉制作的木轨以外,桃源村还需要配适适合在木轨上行驶的运输车辆。村里原有的木车轮这时被证明强度不够,在木轨上行驶,没多远便磨损了。于是贾放从大观园里带来了事先打好的铜皮,将铜皮蒙在木车轮上使用,这样一来就大大降低了车轮的损耗率。 这天贾放和老村长站在贤良祠附近,一面闲聊,一面观看村中初见规模的木轨道。 这些木轨连接着刚刚加宽的河道、桃源村,和坐落在桃源村外侧的贤良祠。新修的木轨穿村而过,一群村里的半大孩子偷了大人的车驾出来,你拉我,我拉你,沿着轨道玩耍。 “陶老丈,我近日晚间都在这贤良祠中忙着……读书,不希望旁人打扰。若是有人问起,还要烦请您代为向大伙儿解释。” 村长姓陶,这是贾放发现桃源村之后两三日才听说的。村里一千余口,以陶、李、赵、朱四姓居多。村中时有与外村通婚的,但是近十四年来,还没有外姓新户迁入。 陶村长赶紧说:“不敢,不敢!” 村长回答的时候,贾放盯着对方的双眼,想看清楚对方的反应——他知道自己在桃源村里的活动轨迹是反常的。最近这些日子里,他都是早晚住在贾府,白天的时候在桃源村,每天两头跑。 像贾放这样,说是在桃源村暂住,却每天早晚都独自“待在”贤良祠里,不与人见面——久而久之,真的没人起疑吗? 陶村长的反应却很了然:“三爷是贵人,自然比不得我们这些只晓得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庄稼汉。再说了,近来您每晚在贤良祠后面的小屋子里挑灯苦读,那灯光骗不得人,村里人人都是瞧得见的。” “三爷别单只顾念我们,三爷更要顾念自己的身子骨才是。”老村长话说得很诚恳。 原来如此! 原来他每天晚上通过贤良祠返回大观园,祠后的小屋里竟是有灯光的。 贾放忍不住想起他第一次来稻香村时候见到的灯光,感情这灯光在贤良祠也一样会出现——而且还替两边交替出现的贾放打了掩护,让全体村民都以为他实际上就住在贤良祠的后面。 贾放的心情登时大为舒畅。 他深吸一口气,望着眼前桃源村的景致。这季节已是仲春,桃源村一带地气温暖,远处山峦上野生的杜鹃已经开了个漫山遍野。夕阳西下的时候,远山上火红的一片又一片。 但在贾放眼里:木轨已经将青坊河、桃源村和他身后的贤良祠联系起来,形成了对外交通的初步基础。桃源村很快就将摆脱原本出产单一、几乎与世隔绝的过去,开始……走上多元化发展的道路。 贾放在陶村长面前也用上了这样的说辞,只不晓得对方是否能够明白他的意思。 “从今以后,桃源村对外往来交通就会便宜得多。村里需要什么,尽管去外头采买便是,如果买不到的,就跟我说,我来想办法。” “村里头有好的出产也可以考虑着与村外头交换。我看那风干的稻花鱼就很不错,等贩盐的行脚商人来了,你们就用我这次给你们带来的铜钱多买点,回头多腌些稻花鱼,争取贩到外村去,村里妇人们需用的针头线脑什么的,这钱不就都有了?” “除了稻米之外,你们自己捕的鱼,喂的猪,养的鸡,就都是你们自己的,是自己吃还是贩到外头去,我一概都不过问。” 贾放一个劲儿地鼓舞桃源村“发展副业”:粮食产量高是个非常棒的基础,再发展些副业指定能锦上添花。 他给陶村长描绘了一副动人的画卷,饶是陶村长当了多年的村长,这时也为了这前景激动不已。 “陶老丈,接下来一段时间里,我会着手安排,将村里的粮食运出去,希望能将这粮食用在刀刃上。这是大家伙儿辛苦多年的成果,回头我会给大家相应的补偿,不会让你们白白劳作的。” 贾放说完,就向陶村长告辞,自己返回贤良祠去。 陶村长望着眼前的美景,畅想着贾放为他描绘的美好画卷,竟忍不住手舞足蹈,一面大笑,一面纵声高呼:“乡亲们,有贾三爷在,我们桃源村这是……有,福,了!” 高兴了半天,陶村长才咂摸过来贾放跟他说起的,要把村里的粮食运出去。 “唉哟我的好三爷,”老村长重重一拍后脑,猛地转身,“我忘了跟您说了,村里的存粮,它有个毛病……” 贾放早已不在,贤良祠里,则隐隐约约亮起了灯光。 老村长愣了半天,才意识到贾放已经离开了——他懊恼地挠着头,嘴里嘟哝着:“瞧我这记性,怎么总想不起来在三爷跟前说这话?” “等明儿三爷来,没准我又都给忘了。” * 原荣国公的长随赖大,在离开桃源村之后,日夜兼程返回京城。 他原本是荣国公贾代善派去桃源村的,任务是将荣府拨下的铜钱带去,并将桃源村的人口变动登记造册。同时荣国公还交代了,要让赖大替贾放在桃源村事先打点。赖大猜测荣国公那意思,应当是把桃源村这几百顷的土地和一千多口人口都给了贾放。而且贾放不日就会亲自前往桃源村,接手这些产业。 赖大哪儿把贾放放在心上——毕竟对方是个十几岁的少年,又是公府的少爷。贾放要从京城到桃源村,那可不得前呼后拥,游山玩水,从北到南要走个半年? 谁知赖大前脚刚到桃源村,贾放后脚就到了,还当众缴了他掌管的册子,在村民们面前驳了他的权威,将他一脚踏进泥里,狠狠地踩…… 但这些赖大都不怕,他知道自己的根基在贾府里:只要能赶回荣国府,赶到荣国公身边,将贾放贾三爷的跋扈表现添油加醋地这么一说—— 不就是个庶子吗?有啥可怕的? 所以这一路上赖大完全没敢耽搁,紧赶慢赶,生怕重蹈覆辙,贾放脚程比他更快,回到荣国公跟前先告状。 等他赶回京城,就听说了荣国公贾代善早就奉旨巡视北方旱灾的灾情去了,不在京中。 赖大多少舒了一口气——荣国公不在,单凭贾放一个,在府里是没办法处罚他的。实在不行,他还有在史夫人跟前最说得上话的老娘呢。 可是赖大和赖氏一通气,便觉出不对。 赖氏:“哪个说三爷出远门去了?人不是好好地在府里吗?” 赖大:……? 赖氏:“人家还承揽了什么修园子的工程,我看那银子就跟流水似的花出去。太太都成天在嘀咕,不晓得老爷私下里给了三爷多少私房银子。” 赖大:“那……我难道是见鬼了?” 赖氏一听,登时啐了儿子一口,说:“这大白天的说这些,怪瘆得慌。” 赖大又去别的管事那里打听,得到的答复也都完全一样。 别人都没当回事,但赖大越想越不对劲。他回忆起在桃源村见到的贾放,活脱脱就是府里的贾三爷,他绝没得失心疯,更不是白日里做梦。 待打听到贾放每天都在宁府的大观园里主持修园子,赖大鼓足勇气,打算亲眼去见上一见——是真是假,是人是鬼,见了面就知道了。 赖大来到大观园,还没来得及向贾放打招呼,贾放已经抬眼看见了他,笑容可掬地打招呼:“赖管事,好久不见,你这是……办完差事回京啦!” 赖大呆在原地,根本挪不动窝。 ——敢情他真是见鬼了? 这一来,连赖大自己都没办法确定,自己当初在桃源村遇上的那个,和眼前这个态度温和的年轻公子是不是同一个人了。 难不成他在南方做了个噩梦? 可为这个噩梦就逃回京来,这可不像是他赖大。他赖大一向是主子们面前伏低做小,离了主子们远远的才作威作福的。 这一次,他连“威”和“福”都没作过,怎么就自己把自己给“吓”回京了呢? 还没等赖大醒过神,贾放已经轻飘飘地递出一封用火漆封着的信:“赖管事,有一件事要麻烦你亲自跑一趟。” “这封信,烦请你送去河北我父亲那里,请管事亲自交到他老人家手里。” 第35章 赖大接过了贾放的信,见到上面按照荣府的惯例封着火漆。他忍不住瞅了贾放一眼,看对方脸色平和,似乎这封信十分寻常。 但赖大是在贾放手里吃过大亏的人,面对这个笑嘻嘻的三爷,完全不敢怠慢。 他拜托自家老娘,在史夫人跟前特地讨了差事,带上贾代善的几件夹衣,连同家信与银两等物,前往北方与荣国公会合。 一离京,赖大就在驿站里挑了贾放信上的火漆,将信取出来仔仔细细地读了一遍。 赖大自小读书认字,他的父母是国公夫人的陪房,对他期望很高,指着赖大跟在贾代善身边久了,将来不止能脱籍,还能得个小官当当。所以贾放这信对赖大来说,没有任何阅读困难。 而这信也确实没有提南方桃源村的时。贾放在信中似是就贾代善此前提出的几个问题一一作答,所写都是关于北方旱灾之事。 赖大通读了信件,见确实没有问题,赶紧将信笺原样折起,然后火漆将信重新封上。他亲眼看荣国公用火漆封信看过很多次,有这个自信,能将重新封起的信封得天衣无缝。 从驿馆得到的消息,荣国公奉旨巡视,已经在北方各州县打了一个转,目前正在京师西面,距离京城大约一百多里地的德安县境内。 赖大有心在荣国公跟前好好表现一番,当下快马加鞭,在一天里赶了七八十里路,隔天一大早就到了德安县,赶到荣国公暂住的德安县衙。 岂料贾代善却一大早就出去,赖大扑了个空。一直等到深夜,县衙的人才来叫赖大,说是国公爷回来了。 赖大交了史夫人和贾放的家信,然后恭敬垂手等候在一旁。他预料到贾代善一定会问自己关于南方桃源村的事,他也已经想好了“一切无事”的说辞,只说自己惦记着北方旱灾的灾情,在桃源村将诸事办妥之后,就立即快马回京了。 谁知贾代善先拆了贾放的家信,通读一遍之后,将信笺举起来对光看了看,随后若无其事地将信笺放在桌面上,转过身,面对赖大,态度和煦地问: “这信是三爷交给你的?三爷还在京中吗?” 赖大感觉自己喉头一动,咕嘟吞了一大口口水。他反正也没有退路了,便硬着头皮说:“是,三爷一直留在京中修园子。” 贾代善“嗯”了一声,又拆了史夫人的信看过,将府里的情形细细问了一遍,然后叫出两个亲兵,说:“给我将这个刁奴拖下去,重打四十大板,连夜丢城外庄子上去。严令庄上的人守口如瓶,绝对不能把这刁奴的消息传回京里去。” 赖大一听,登时魂飞魄散,连声叫“冤枉”:“国公爷,小人究竟做错什么了?” “你跟着我身边的时日久了,胆儿也肥了。连府里三爷给我的家信都敢拆了?”贾代善面沉如水,背着手望着眼前趴在地上求饶的赖大。 在外征战多年,要是连这么点儿侦察和反侦察能力都不具备,那贾代善也不可能凭军功混到今天这个位置上了。 “你自以为模仿府里的手法,能将这火漆封得天衣无缝,难道就不晓得拆掉火漆的痕迹是能被人看出来吗?” “放儿在信上警告了,说你是个瞒上欺下的刁奴,今日一见果然如此。”贾代善冷笑道,“枉我还曾对你抱以厚望。” “念在你跟随我这么些年,我留你一命。”荣国公不是个喜欢煽情废话的人,轻轻一摆下巴,他的亲兵已经上前,将赖大拖了下去,长长的板子架起,冲着赖大的屁股就一五一十地打了下去。 打完之后,赖大立即被拖上了大车,车驾在天明之后就直奔贾家在京城外的庄子上——从此赖大就只是个庄上服役的罪奴。但是贾代善对外却会说,赖大被他派往西面公干去了,省得这消息传到史夫人和赖氏耳中,又闹得他耳根不清净。 赖大被拖走之后,贾代善叹了一口气,继续俯首公务。忽听脚步声响,贾代善抬头,见一个十七八岁的年轻人从县衙大堂后面转了出来。 贾代善连忙起身行礼:“四殿下,这么晚了,还没歇下吗?” 被他称作“四殿下”的那个少年摇了摇头,伸手指了指贾代善手中还未放下的信函,试探着问:“是……是他吗?” 贾代善的脸色便转柔和,点着头道:“是,是……他。”贾代善本想说,“是我那个不成器的小儿子”,话到口边还是忍了回去,只顺着四皇子的问话回答。 “他……他的信中,有……有暗示吗?” 四皇子向来有些口吃的毛病,小时很严重,如今年纪渐长,多少要好些。贾代善早已习惯了四皇子说话的方式,当下举起信笺,对着光,说:“放儿在信笺上用针戳了些细小的针眼,将他标注的那几个字连起来,便知就里。” 所以贾放的信,看起来都是无关的言语,实际上已经告了赖大一状。更要命的是,赖大还自作主张,拆了这封信看过,被贾代善发现了端倪,彻底失去了对赖大的信任。 贾代善这时双手将家信奉上,对四皇子说:“四殿下上次的问题,犬子一一有所回应,只不知道是否能完全解答殿下的疑问。” 四皇子眼中登时一亮,接过贾代善手中的信,飞快地看起来,看到最后却又放慢了速度,将信中几句话翻来覆去地读了两遍,想了又想,这才点了点头,将信笺交换给贾代善,然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四殿下,四殿下此次亲临德安县主持抗灾与赈济,已将诸事想得面面俱到,德安县城外近十万百姓,无不对殿下存着感佩之心。殿下,此间事务繁杂,您明日还要到临县巡视,何妨早些安息?” 四皇子郁闷地点了点头,没说话,眼神却依旧望着桌上的那一张信笺。 贾代善心想:贾放于抗旱救灾之事上确实颇有见地,不如将他叫来德安县看看。于是贾代善便说:“德安离京城很近,不如我明日安排,让犬儿到此来拜见四殿下?” 四皇子的眼神登时又亮了,使劲儿点了点头,脚步轻松,转回后堂的住处去,应当是心头一桩事放下。 * 贾放收到贾代善的信件,不敢怠慢,赶紧收拾了随身的物事,带上了赵成,准备出门。贾代善的信使也与他们一路同行,一路上在各处驿站打点,因此贾放这么个从未“真正”出过远门的公子哥儿也觉得一路行来颇为顺利。 德安县是京城西北面的一座小县城,往北再走个百余里便是黄河。 两天之后,贾放跟着父亲的信使,从德安县城的南门入城。贾放一路行来,没忘了观察路上流民的情形:总体感觉还好,一路上沿着官道而行,见到的流民不算多,只偶尔见到几个,相互搀扶着向南行进的百姓。 但是看驿道边麦田里的情形,贾放意识到即便是京畿一带在年节时下了好一场春雨,而农人又补种了不少耐旱的作物,歉收也在所难免,今年北方各处能收上来两三成粮食,就算是很不错的了。 更何况,还要提防有极大可能会出现的蝗灾。 贾放一行人一路来到了德安县的县衙——这里俨然是个临时的救灾指挥部。庄严的县衙大门此刻敞开着,不断有衙役服色的人在此进进出出。贾放听见有粮行掌柜模样的人在县衙外高声喊:“不成啊!”另一头有人却在喊:“四殿下说了,两千石粮食,今天傍晚之前必须运到北门……” 在这忙碌的救灾指挥部跟前,贾放着实觉得自己像是个袖手旁观的“多余人”。 他还没来得及羞愧,贾代善的信使已经在衙门里问过,出来对贾放说:“三爷,国公爷让您放下行李,立即前往北门外。他正在北门外十里的地方巡视流民营,要您赶紧过去相见。” 贾放赶紧应下,将随身行李一放,带着赵成,骑上他们来时的驿马,径直出了县城北门,沿着官道向北,疾驰了大约有七八里的样子。赵成突然在贾放身边问:“三爷,您看那是什么?” 贾放也看见了,远处黑压压的一片,连绵不断。 “是流民营!”贾放说。 话说“流民营”这个名字,还是他想出来。当日他在晚晴楼上随口想出来这么个名字,后来就写进了给贾代善的条陈里。早先在德安县衙听见,这个名字已经广泛使用起来了。 可是眼前的景象还是给了贾放巨大的震撼:只见这流民营蔓延大约有十几里,向西北方向不断延伸。流民营大多是露天的,数十个流民拥有一座土灶,在土灶附近的地面上横七竖八地铺着铺盖,席地而坐,露天而卧。 贾放在后世不是没见过这么多人。只是现在面对这么多数量的流民,他感觉身后那座德安县的小县城,就像是面对大海的一座小小礁石,一个浪头袭来,就能将这礁石整个儿淹没。 第36章 贾放带着赵成赶到流民营近前,见到有流民模样的人正在挖着土方。他忍不住便停下脚步看了一会儿。 只见这些流民似乎正要在地面上挖出一个向下的斜坡,斜坡深的一头冲北,最深处大概有尺许深。再加上流民们挖出的土石也都堆在北面,这样就形成了一个两尺多高,能够不受北风影响、即便是在晚间也比较保暖的空间。 这几个正在劳动的,看起来都是身强力壮的流民。贾放让赵成去问,那几个汉子回答赵成,说:“这土窠子是官老爷让咱们挖的,说是挖好一个给三斗米,十文钱。现在但凡还有点儿力气的都在干这个。” “有了这土窠子,晚间睡觉总算是没北风吹了。就是幕天席地的,土窠子又不够深,否则咱要是找点儿稻草编起来铺在上头,可不就是间屋子了?”另外一个大汉在嘟嘟哝哝地抱怨。 “想啥呢?”他的同伴一起嘲笑他。 “刚从村子里出来的时候,成天想着逃过黄河,能有口饭吃;后来官府赈济了,有口饭吃了,你又想着晚上睡觉能暖和点儿,没有北风吹着;现在眼看着土窠子修起来了,晚上睡觉没北风吹,你又想着有四面墙有个屋子?” “嘻嘻你这梦做得挺美!” “就是,吃着碗里头,还想着锅里……” 其实在流民营里挖“土窠子”,作为流民的暂时居所,也是贾放给贾代善的条陈里最先提出来的。他听说京畿一带地势平坦,要为流民营建简易建筑不算太容易。在地面上挖这种浅坡形制的土坑是目前看来最简便可行的做法。 但听见流民们的愿望,贾放当然特别能理解:人都是这样,有各种各样的渴望,为了满足渴望一点点取得进步。 于是他冲那几个流民大声说:“老乡——” “你们回头找四根长的毛竹,支在这土窠子的四角,中间扎起来,”贾放一面说一面比划,“四面罩上棉布也好、草席也好,编起的稻草也好,就是一个帐篷……就是一个小屋子了。” 古人也是有对安全与隐私的要求,这个他绝对能理解。但现在是非常时期,贾放也不知道这些流民们能不能找到他提到的几样材料。 但既然对方提都提出来了,贾放也乐得指点指点,向他们提示了一下“人字形”帐篷的大致形态。至于能不能造出来,造出来之后又适不适合这里,他暂时也顾不上了。 贾放带着赵成,沿着流民营的边缘,向中心地带行进。 这流民营中打了深水井,每两千人左右共有一口深水井。每时每刻都有人在此排队等着打水,但是打水的人大多是妇孺老弱,很显然,有些力气的青壮都去参加劳动,以换取粮食了。 从目前的情况来看,这流民营秩序尚可,流民们情绪稳定,看起来并没有想要继续逃难的样子。 但贾放也能想象这座流民营所面对的巨大压力。如果这里聚集了十万流民,那么早先德安县城里安排的两千石粮食,大概也就是眼前这些人一两天的口粮。没有粮,十万流民,眼看就是乱局。 这压力也太大了。 贾放原本还想着桃源村有十万石粮食,他手里有粮,心中不慌,遇上这种大旱之年,可以把粮食拿出来用在刀刃上——可万一他那十万石稻米全都献出来也只是杯水车薪怎么办? 行不多远,贾放看见了父亲贾代善的身影。他纵马快步赶上前,翻身下马,拜见父亲。 贾代善此刻站在还未搭成的一座棚子跟前。今日日头烈,风又大,他一张被晒得黝黑的脸庞又被吹得红彤彤的。 贾代善身边还摆了一张木桌,一个留着花白山羊胡、大夫模样的人正坐在桌边,给一名衣衫褴褛的老妇人诊脉,时不时让那妇人张开嘴,看看舌苔。 除此之外,还有流民在这张木桌跟前排起了长队,在等待大夫问诊。 贾代善一见了贾放,便指着眼前向儿子一一讲解:“这是德安县里的大夫,被德安县令请出山,为流民诊病。药物都在县城里备着,你说的生石灰也已经备下了……” “还有,按你心中说的,这流民营各处都设了茅厕,每天有人打扫。如果有人胆敢随地便溺是要罚钱罚工的……” “每日饭前净手乃是必须,不净手者不得食……” “营中设了大灶,为流民们准备食物。流民们自己也有挖土灶,但大多是为了夜间取暖……” “流民里的青壮现在都在为了每天赈济的粮食拼命干活。为父想着,等这一带的流民营都建起来,或许就可以带着这群青壮前往黄河边,把去岁今春没完成的河工都做了。” 贾代善说得很有把握,应当是已将德安县一带的情况完全掌控在手中:“这十万流民被安置在德安县外,只要能撑过五月,咱们就胜了。” 他把流民营目前的情况一口气说完,扭头问儿子:“放儿,你说,这营里还有什么缺的?” 贾放没想到父亲竟会问自己的意见,他放眼四顾一圈,点头恭敬道:“父亲处处想得周到,孩儿没什么可补充的。” 只不过他见到那问诊的大夫和等候诊病的灾民全都在烈日之下晒着,人人都显得十分委顿,他顿时起了怜悯之心,指着那个正在搭建的棚子,说:“父亲大人,孩儿有一个法子,或许能让这个棚子快点搭起来。” 贾代善着实没想到贾放竟然能指点那些搭棚子的匠人,当下选择了袖手旁观。 只见贾放过去,找那几个搭棚子的工人说了几句话,工人们又反过来问了贾放几句,便齐声答应,各自去做活。 只见他们找来了长长的几卷麻绳,系在地面上事先就竖起的一枚立柱顶端。四股麻绳分别向四个方向用力扯动,拉到远处,然后用钉子将麻绳的另一端钉在地面上。 这些工人们随即将带来的草席搭在这些麻绳上,然后用草绳系上固定。没用多久,就已经将立柱的三面用草席遮住,形成了一个遮阳、阴凉的空间。 “这么快!”贾放倒是没想到工人们手脚这么麻利——要是让他自己独力搭建这么一座在野外使用的露营帐篷,估计至少要俩小时。 贾代善在旁重重一击掌,道:“还是你小子见事快,军中扎营,有时就用的这种法子。我怎么没早没想到?” 贾放:敢情这种搭帐篷的法子,在这个时空里也早就有了。 但不管扎帐篷的法子起源于何处,饱受烈日暴晒之苦的大夫和流民,马上就能挪到这个简易的棚子里。 不仅如此,早先搭起了这座“帐篷”的工人们,已经开始摩拳擦掌,准备搭第二座了。 “夏大夫,就请您在这棚子里为大家问诊吧!”贾代善当即把德安县里的大夫往帐篷里请。那名姓夏的大夫原本不敢僭越,坚持要国公爷先搬进棚子里去,却被贾代善的亲兵将桌椅一起搬进帐篷,这下不搬也得搬了,便连连谢过荣国公。 在一旁等候的灾民们一听说是国公爷亲自在这儿为他们主持这些,也闹不清对方究竟是什么样的官儿,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拜了下去,口中称着“青天大老爷”,乌泱泱地在贾代善和贾放面前跪了一地。 贾放便听见父亲在自己身边轻轻松了一口气,道:“眼看着这些,为父便是近日连番忙碌,一时间也疲惫尽去。” 贾放在心里说:的确是疲惫尽去……但是五脏庙怕是得祭一祭了。 他一抵达德安县城,放下行李就直接赶来这里,上一顿早已不记得是在哪里吃的。这时肚子刚好开始唱空城计。 谁知刚巧在这时,一股极其诱人的香味从远处传来。贾放的肚子发出一声愉快的歌唱。他颇不好意思地一回头,正好看见贾代善在冲他笑。 贾代善笑得颇为诡异,见贾放抬头,这位荣国公伸手指指远处。贾放只见好几名衙役模样的人扛着两口大铁锅、几口蒸锅正在一路赶过来。后面还跟着个一脸严肃的年轻人。 贾代善用手肘将贾放一推,赶紧赶上去见礼。 “见过四殿下!”在老爹的提示下,贾放只能跟着一起行礼。他偷偷打量了一下那个脸上没有多少表情的年轻人,发现对方也正在打量自己。 这一行人还未靠近这流民营,香味却是早已飘到二里地开外了。流民们忍饥挨饿多时,哪里受得了这个,一起拥过来,至少想要瞅瞅,究竟是什么竟能这么香。 可是等到那两口大铁锅扛到他们面前,流民们看清了里面盛的东西,立即向后退了好几步。 那铁锅里盛着的,密密麻麻的,全都是用油透了的蝗虫,两口大锅,也不晓得盛了有没有两千只。乍一瞅,真叫人头皮发麻。 贾放却觉得自己的肚子叫得更欢了。他心里在想:先洒上点儿椒盐、再来点儿辣椒面、最后洒上一小把白芝麻……完美! 第37章 带着这整整两大锅炸蝗虫过来的,不是别个,正是贾代善近日里一起协作,料理德安县收容流民诸般事宜的四皇子。 流民们看清了大锅里盛着的是油炸蝗虫,大多惊吓不已,纷纷退却。 四皇子却抽出一块帕子,擦了擦双手,然后从其中一口大铁锅中随手捡出一只蝗虫,送入口中,咯吱咯吱地大嚼,然后面无表情地咽了下去。 亲眼见到四皇子吞蝗虫的流民们发出一阵惊呼声,有个老妇人凄厉地高声喊:“小心这虫在你肚里咬你的心,嚼烂你的肚肠!” 而贾放站在四皇子身边,却不受控制地吞了一口口水——听见这咯吱咯吱的响声,显然是这蝗虫的火候很不错,炸酥炸透了,这得……多香啊! 他的肚子免不了又叫了一声,而且这一次叫得甚响,连身边的四皇子都听见了,扭过头来,看了贾放一眼,轻轻点了点头。 贾放便不客气了,用帕子擦过手,从铁锅里抓出好几只,托在左手心里,右手一只一只地往口里送。 “还真是椒盐味儿的。”贾放盛赞了一句。 他本就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年人,正在蹿个子,身材瘦瘦的,脸上却带一点儿婴儿肥,肤色白净,看起来就是个干干净净、可可爱爱的小后生。 流民们看他将这炸蝗虫当零食似的一口一个,固然也有人依旧惊吓不已,但也有人渐渐生出些兴趣。 “不……不会……” 正在贾放嚼得高兴的时候,他身边的四皇子开口了。 贾放一听:这位难道是……有口吃的毛病? 不过在另外一个世界里,他的事务所里有一名助理也是这样,面前的人一多说话就打磕巴。他根本没在意。 四皇子则艰难地继续开口:“用你的……牙齿,将它粉身碎……碎骨,它哪里,哪里,哪里还有本事去吃你的……心肝肠胃?” 四皇子一边说,贾放一边在旁边卖力地大嚼,将口中的蝗虫嚼得咯吱直响,就好似两人演的是一出双簧。 百姓们的注意力多半在贾放身上,都等着看这少年,一口一个吃了这么好些蝗虫,究竟有事没有。 “再,再说了……” 四皇子见到注意力都转到了贾放那里,觉得压力渐小,不知不觉之中话也说得顺溜了不少。他甚至多少鼓起了一点勇气,提高了声音,说:“大家再……想一想,就是这小东西,它毁了多少田地,毁了……多少收成,它让这么多人吃不上饱饭,如果一任它们再这样肆虐,它们还会继续毁了南面的田地,南面的庄稼!” “乡……亲们,你们难道不想帮一帮朝廷,帮一帮南方的农人,帮,帮他们,就等于是帮你们自己……” 听见四皇子越说越激动,越说越流利,贾代善与贾放对视一眼。 “乡……亲们,本王以皇子的身份站在你们面前。”四皇子一摆手,指向身边的贾氏父子,“这边是荣国公,与荣国公的公子。这蝗虫,我们就吃给诸位看了。” 说着,四皇子再次抓了几只蝗虫,豪放地丢进口中——看起来有点儿像是受到了贾放那好胃口的影响。 贾代善也毫不犹豫,从铁锅中抓出蝗虫就送进口中大嚼。他身上的官服和四皇子身上穿着的蟒袍都在帮助提高今日此举的说服力。 颇受流民们尊敬的德安县大夫夏大夫也恰于此时走出来,冲面前的百姓高声说:“我作证——医书上记载过,很多草虫,都是可以入药的。既然可以入药,又有什么不能吃的?” 登时有人醒悟过来了:“是呀,算日子,就这两日,那蝗虫就要过黄河来了。” “这东西,你不吃,我不吃,岂不是要让它们继续去祸害南边的田地?” “是呀!蝗虫过境,寸草不生,那惨状大家也是见到过的。若是任由这东西祸祸庄稼,到时候朝廷就算是想赈济咱们,也拿不出粮来,那该如何是好?” 一时人群开始蠢蠢欲动,当然很多人也是看在贾放的面子上,所有人中,就属他吃得最香,把油炸蝗虫吃成了吮指原味蝗虫。 “各位乡亲,我在这里宣布,从明日起,在此处的灾民都可以去抓捕蝗虫,德安县以一百只一文钱的价钱敞开收购!”四皇子的情绪到了,说话流利,已经完全没有口吃之相。 “今日在这里,这两大锅蝗虫敞开凭大家品尝——敢于尝试的老乡,我们这里每人送一个蒸馍!” “好!” 流民们一时群情激动,马上在这两大锅油炸蝗虫跟前排成两条长龙。 就算是瞧在蒸馒头的面子上,他们也愿意试试那蝗虫的味道啊! 这边四皇子却突然转身,面对贾代善,长长舒出一口气,结结巴巴地说:“成……成了!” 贾代善脸带欣慰,冲四皇子点头:“殿下今日这一番表现,真是可圈可点。” 四皇子也转头看向贾放,问:“贾……贾放?” 贾放点点头:“我是!”四皇子则有些艰难地说出一个字:“谢……” 贾放便回报以笑容,抱拳道:“今日之事,都是殿下之功,我等所做,才真是微不足道。不过……” 他想起一个茬儿,便提醒贾代善:“这蝗虫其实也不一定非要油炸。等寺庙和道观里捐的香油都用光了,还可以将蝗虫煮熟之后晒干,然后磨成细粉,加在流民们平日食用的米粥里,加了那个的米粥,绝对比寻常米粥更补人,叫人吃了有力气!” 贾放说的有点儿俏皮,还特意提一句“寺庙和道观里捐的香油”,逗得贾代善和四皇子齐声笑了起来。 贾代善故意嗔了一句儿子:“这么好的主意,为啥不早说,非得让四殿下和你爹今日来这里表演吃蝗虫?” 贾放扭捏了片刻,说:“确实是油炸的比较好吃么!”磨成粉拌在米粥里,虽然蛋白质是保留了,可是没有那种咯吱咯吱嘎嘣脆的口感了啊。 他故作不好意思,低下头,却很明显地觉出站在贾代善身边的四皇子正在仔细的观察自己。 而他对这位四皇子其实也有点儿好奇。毕竟出京之前,他和大哥贾赦有过一次对话,哥俩把皇家的情形好好说道了一回。 贾赦挨个儿给贾放盘点了一下当今天子膝下各位皇子的具体情形。 大皇子,生母身份很低,因此虽是长子,但是继承权无望。但是他一向骁勇善战,曾多次随御驾亲征,皇帝曾多次盛赞他是一枚良将。 太子,生母是元配嫡后,生而克母,一岁时被封为太子,为皇帝本人亲自教养长大。皇帝不在京中的时候便由太子监国。 贾放:……这听起来有点耳熟哦! 三皇子,生母份位较高,母族显赫,且三皇子本人向来以风雅文士自居,政务上手的机会相对少些,但是朝中人望不低。 四皇子,生母身份很低,是继后的养子,继后过世之后就又是孤伶一个了。自从学成开始办差,就一直跟在太子身边,所有人都将这个四皇子视作太子的小跟班,应当会不遗余力地支持太子。 贾放越听越觉得有趣,对贾赦说:“大哥,继续!其他人呢?” 谁知贾赦说:“没有了!” 贾放一愣:什么?没有了? 怎么刚数到四爷就没有了,那八爷九爷老十老十四也都没有了吗?——他还以为是熟悉的故事,站起队来会比较容易呢。 不过这样也好,至少不会像某个参照坐标系那样乱糟糟的来一处夺嫡之战,皇位之争。 贾赦一拍后脑,说:“对了,还有一个?” 贾放赶紧侧耳细听:最后这个是老五吗? 谁知贾赦说:“是义忠亲王之子,与你正好同岁。” 按照贾赦的说法,这义忠亲王之子,出生在废帝复辟,亲王被幽囚软禁之后。但是皇帝陛下认为义忠亲王之罪不及子女,便留在宫中教养成人,按照兄弟几个的年岁排行排下去,正是老五。有很多人称其为“五皇子”,但其实是皇子们的堂兄弟,并不是真正的手足。 说到这里,贾赦还“大逆不道”地总结了一下各位皇子的赔率: 大皇子——基本没戏 太子——非常有戏 三皇子——有一点戏 四皇子——基本没戏 五皇子——绝无可能 贾放还记得自己问过贾赦,为啥四皇子的赔率是“基本没戏”,贾赦当时举起右手,张了张嘴,做了个类似举筷子吃饭的动作。贾放当时不解其意,现在想起来,贾赦应该是指四皇子口吃的毛病。 经过今天这一遭,贾放算是亲身体验了一把四皇子的“特点”——他承认大哥贾赦的判断有些道理,口吃是四皇子一个非常明显的毛病,虽然在某些具体情况下可以缓解,但是还是很容易被看出来。 但是从四皇子说话做事的风格来看,贾放却觉得此人很对自己的胃口,是个埋头做事的“务实派”。 入夜,德安县令在县衙后衙整治了一套席面,招待四皇子与荣国公父子二人。席上自然有一道油炸蝗虫,椒盐口味的,口感酥脆,香气扑鼻。 但吃并不是这次聚首的主要目的。一开席,四皇子便请贾放说说他在德安县的见闻,并且问贾放,此处的“流民营”,可还有什么值得改进的地方。 贾放看看父亲,见到贾代善眼里俱是鼓励的眼神,便大着胆子,将他观察到的情况复述了一遍。他在复述的同时,会加以点评,哪里做得很好,哪里的细节还需要继续改进…… 贾放的老本行是建筑设计,建筑说到底是为人服务的,因此需要考虑使用者的实际需求。而这流民营也是一样,是为流民们服务的,以解决他们的实际困难为首要目的。 而贾放所说的内容也并不出奇,每日温饱、卫生、防疫、治安管理……这些内容,如果单拎出来,贾代善、四皇子,乃至德安县令,都非常熟悉。 但贾放是用来自现代的思维方式,把这些要点都串了起来,他又是个极其注重细节的人,每每能提出些旁人注意不到的事。一席话说下来,无论是贾代善还是四皇子,全都听住了,完全忘记了动筷。 “好!” 待到贾放说完,四皇子拊掌大赞:“今……今日是,我到德安县来,最最最痛快的一天。” 这位四皇子虽然口吃,但很明显情绪高昂,眉飞色舞,大约是因为贾放这一番话让他看见了隧道尽头的灯光,看到了灾难抚平的希望。 但是贾代善却没有表露这种情绪,可能是因为他不便直接夸自己的儿子。荣国公皱着眉头,说:“但最紧要的一项,放儿还没有提到。流民营的粮食……到底还是个问题呀。” 这就又回到了老问题上——德安的流民营建得再好,甚至将十万流民都挡在了京畿的西北面,但如果有朝一日断了粮,饥饿的流民会立马成为巨大的威胁。 贾放赶紧小心翼翼地问贾代善:“父亲,流民营若要撑到今年夏天,需要多少粮食?” 结果四皇子是接口回答:“若单只是这里的流民营,三四十万石粮食足矣。但是听说河北道由东路南下的流民现下已经聚在京城东边,人数不比德安县这里要少,所需的口粮可能更多……当然我们不能忘了,京城里还有数十万百姓,他们也是要吃粮的。” 四皇子思路顺畅,说起话来几乎完全不停顿。很难想象他在面对很多人的时候会面红耳赤,结结巴巴,无法表达自己。 贾放一听,只觉得一颗心不断往下沉。 四皇子印证了他的猜测:桃源村有十万石稻米,但是还填不上这窟窿的十分之一。 这时贾代善问贾放:“你从京中出来的时候,可知道粮价是多少钱一斗?” 贾放在出京之前确实留意了一下粮价,这时都能答上:“粟米一百二十文一斗、小麦一百四十文一斗、去年存的稻米一百三十文一斗。” 十斗是一石,稻米的价格在一百三十文一斗,也就是一两三钱银子一石——这样一算,贾放手里的那一批稻米实在能值不少钱。可是贾放没有半点欣喜。 四皇子与贾代善也是满脸怒容。 “什么?一百二十文到一百四十文?”贾代善说,“这些粮食的官价只在七十文上下啊!” 贾放不由得想起来当初来大观园帮他打井的那个打井匠。打井匠一早就预言了京里粮价会涨,说是所有身家恐怕都要填在粮食这个窟窿里的。 只是不晓得打井匠有没有料到,京里的粮价竟然比官价高了将近一倍。 而这背后粮价飞涨的原因,恐怕并不全是需求供给关系所决定的吧。 “官仓呢?难道官仓也不开仓放粮,平抑粮价吗?”四皇子愤怒地问道。 贾放却抓瞎了:他完全不晓得官仓的事。 贾代善却小声提醒四皇子:“四殿下,慎言。” 这席间除了一个皇子、一对国公父子、一个县令之外,还有其他人。 四皇子脸上立即隐去了愠色,平静地说:“无事,吃席!” 这大转折转的——贾放暗中揣测,估计官仓开仓放粮的事宜是由京中监国太子在管理。这才是四皇子突然变脸的原因。 但这皇室中人的养气功夫真是令贾放叹为观止。贾放感觉对方那脸上简直是罩上了一层川剧的面具,说变脸马上能变脸。 * 贾放第二日便从德安县离开,临去之前,他去四皇子处辞行。四皇子对他说:“德安……流民营,多多是按你……建言所建。” 这位皇子大约觉得实在说话说得不顺溜,低下了头,顿了一会儿,才重新抬头望着贾放:“盼……盼你回京,也能,做……做一个救万人之人。” 贾放只觉得心头一震:救万人…… 如果只是路边随手施舍一碗粥,舍几文钱,纵救,也只能救一人。 但是他规划的流民营,由父亲和四皇子这样执行力超强的人执行并建设成型,便一下子收容了十万流民。 所以此刻四皇子才会鼓励他——回京之后,也要多想办法,不止救一人,也要想办法,活天下生民。 于是贾放冲四皇子拱手行礼:“小民谨受四殿下教诲。” 而贾代善与儿子告别的时候则比较婆妈一点:“放儿,我安排了四名侍卫,护送你和你那个长随回京。” 四个侍卫?——贾放心想,需要这么紧张吗?他和赵成来德安县的时候可是安安稳稳的,什么情况都没遇上啊。 贾代善继续说:“你回去的时候,先向北到黄河边,然后折向东,从东路返回京城,进东门,也顺路看一看道上的情形。回京之后也知道怎样应对。” 贾放应下,带上赵成,还有老爹给自己安排的四个护卫,从德安县北门出发,一路北上,路过昨天到过的流民营。 他向流民营里张了一眼,只见昨天见过的土窠子上方真的多了一个用毛竹搭起的“人字形”帐篷,上面整整齐齐地遮着草席,看起来也有模有样的。 除此之外,其余的土窠子上,也正在搭起一座又一座四根毛竹搭建的帐篷支架。看起来,用不了多久,在这里暂住的流民便都能找到遮风避雨的办法。 有些年纪小的流民子弟,已经拿上了自制的网兜,看样子是整装待发,准备去捕蝗虫去了。 会好起来的!——贾放在心里默念。 只要抱有希望,众人齐心协力,拧成一股劲儿,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 贾放和他的随从们,纵马向北,直抵黄河岸边之后,再折向东,绕了一个大弯,从东路回京。 刚开始还好,贾放一路上见到的流民,还没有他一路上遇上的零星蝗虫群来得多。 但越是靠近京城,那情形就越是不对。路上开始出现成群结队逃荒的流民,甚至路边开始出现倒毙的饿殍。 劫匪的数量明显增多,有些人看上去并不是劫匪,但是眼中泛着绿光,不断在旁人身上瞟来瞟去,并不管对方究竟是死人还是活人。他们一看见贾放,就像是狼看见了肉,虽然贾放身边有四个带刀侍卫,可是这些人的眼神却始终在贾放身上瞟来瞟去,瞟得贾放心里直发毛。 一路走来,连一向自诩大胆的赵成都慌了神,紧紧地跟在贾放身后,不敢有丝毫放松。贾放只听他在身后唉声叹气地问自己:“三爷……怎么东路和西路,差别这么大呢?” 贾放心想:这也不奇怪。毕竟这个时代信息传递没有那么迅捷。南下的两路流民之间相距只有百余里,消息却并不互通。 话说回来,东路的流民,如果这时听到消息,全部跑去西路,西路的流民营恐怕也会受到严重的冲击。 他带领着随从们继续向京师靠近,很快发现:地方官是否作为,对流民是否能得到救助也有巨大的影响。 贾放一路上路过三座县城,规模都与德安县相当。但是每一座县城都封锁了城门,不许流民进入。流民们无奈,只能继续南下,越来越靠近京师。 难道……坐镇京师监国的太子竟然会忽视流民这一潜在的不安定因素,竟然不想法子将这些受灾的人挡在京畿之外? 为什么不让人学四皇子的样子,在东面再建一个流民营呢? 再行十几里,贾放便发现,太子并没有忽视流民们向京师聚集的脚步。在入京的要道上,多出了由官军设置的重重关卡,检查身份路引。如不是在京中居住,或者有营生的,一概不许入内。 这一下,在这关卡外积压了大部分流民。饥饿的人们聚集在京师之外,面对关卡与官军他们无力对抗,但是却自发地在原地留了下来,既不离去,也没法儿进城。 眼前就是那座象征国之心脏的黑色城池,但是这座城对于流民而言,不知是能给他们带来终将获救的希望,还是会将他们推向更加悲惨的深渊。 * 京里最大的粮行“余庆行”里,伙计们早起赶着下门板,大开店门做生意。 新一天的阳光从刚刚打开的大门外照进来,扬起的细小灰尘被扬起,在晨光中自由地飞舞。 余庆行的邵掌柜背着手,眯着眼,沐浴在这温暖的晨光里,心里却有点儿麻木——话说,他做这一行已经多少年了?……四十五年,还是四十六年? 几乎每天早上,他都会准时站在这里,迎接粮行的第一位主顾。经过多年风雨,这个习惯从未改变。 “师父,师父,今儿个的水牌还是照旧吗?”有小伙计来问邵掌柜今日的粮价。 邵掌柜有个雅号,叫做“百谷尝”,是说他只要抓一把粮食,看一眼,闻一闻,尝一口,就能知道这把粮食的品种、产地、成色,从而精准把握这整批粮食的价值。他从业这么多年了,可还从没有出过岔子。 店里上上下下的伙计,都管邵掌柜叫“师父”,个个都将老掌柜敬若神明。而事实也确实如此:不止京中,全国各大粮行,从掌柜一直到下头的伙计,大多是他老邵的徒子徒孙。 如今在京里,粮行水牌上的粮价牵动着每一个人心,而余庆行作为行业领袖,早间挂出去的水牌对于全京城的粮行,甚至全京城的人心,都有举足轻重的影响。 邵掌柜的眼神却似乎在继续追逐晨曦中那些细小的灰尘,对伙计的问话充耳不闻,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冒出一句:“照旧!” 伙计们“唉”了一声,昨日用水粉写在木板上的粮价也不用改,直接这么挂了出去。 外头登时传来骂娘声,等候在店外的人有的大声抗议、转身走开,有的则掂了掂兜里的钱,咬着牙,提着已经见了底的粮袋上前,说:“来,打一斗米……不,粟子,粟子就好。” 招呼主顾的伙计们明显心里也不那么好受。有个年长的走近邵掌柜身边,小声问:“师父……粮价这样高,眼见着店里那些老主顾都买不起粮了。咱们店里近日的流水也少了不少……您看,这粮价,是不是需要往下调个几文?” 邵掌柜懒洋洋地抬起眼皮:“咱们余庆行的情形你也知道,但凡粮价往下调一文钱,那全城的百姓就都涌咱们这儿来了……大旱之年,就这点存粮,经不起这么折腾。” 那年长的伙计想着后头货栈里堆积成山的粟米与谷子,一张口,连声音都变了调:“难道就这么看着,看着……” 看着这世上人人煎熬?——邵掌柜在心里帮这徒弟补上。 “活在这世上,本就是人人煎熬。”邵掌柜满脸寂寞地说,没人能明白他。 “师父……”那伙计又开口恳求了一声。 “这不是你我能做主的事。”邵掌柜改了态度,脸上重新写满属于他“百谷尝”的精明与果决,伸手拍了拍伙计的肩膀,说:“这件事如果稍有闪失,不止你我要丢了粮行这碗饭,往后在这行都无法再立足。为了一家老小,这种话就不要再说了。” 年长的伙计听见,缓缓垂下头,过了片刻,应了一声是。 于是邵掌柜背着双手,慢慢踱到余庆行店面跟前,亲耳听见前来买粮的主顾在抱怨。他则在脸上挂起那万年不变的笑容,稍许躬身,说:“小老儿听闻,官仓眼下正在京中放粮,那粮价大约只有粮行的一半。若是您嫌这粮行的粮食太贵,去官仓买粮也是使得的。” 原本骂骂咧咧的主顾登时泄了气:“官仓那里卖的,固然是平价粮,每天只放二百石粮食。就算是限了每人只买二斗,可是天不亮就排起了长队。我试着去买过两回,好不容易排到近前了,官仓的人就说卖光了。” “是呀,如果能买到官仓的粮,谁还来这粮行里买?” “算了,北方大旱绝收,眼下肯定哪里都缺粮。大家就忍一忍,原本吃干的,现在喝稀,原本吃白面的,现在吃小米。熬过这个夏天就好了。” “也是啊……” “大家都没法子。” 邵掌柜郑重作揖,谢过了帮他说话的老主顾,然后转回余庆行后头的货栈。 十几个百姓装扮的伙计这时气喘吁吁地赶了回来,将背回来的粮食分门别类,倒入粮仓。这几个毛头小伙还在一路嬉笑: “你前头的那个,就是裕丰行的伙计,我认得的。” “官仓怕也想不到,他们放的平价粮,嘻嘻……全都进了京里各大粮行的粮仓。” * 贾放在德安县城住了一晚,在驿站住了两晚,总共有四天没能去桃源村。 一回京他就赶紧去了大观园,通过稻香村前往桃源村,一路上他只在想,到底用什么方式才能将桃源村的粮食神不知鬼不觉地运出来。 稻香村这条通道看来是必须要使用了。桃源村那里,从各家粮仓到贤良祠已经修了轨道,而大观园里,稻香村到大观园园门也安上了铜轨。这两段分别运输都不是问题。 但是他应该怎么让这十万石米都通过费长房那条“缩地鞭”——难道要他亲自推小车跑个成百上千回吗? 不过如果真的需要这样做,贾放也真的不介意跑个成百上千回:权当锻炼身体了。 或许他还应当考虑找一群完全可信的帮手,就算是知道了稻香村的秘密也无妨的——贾放在想,如果确实有这必要,他是不是该联系老爹荣国公或者伯父宁国公,看看他们两位能不能给他提供一些支持。 正想着,贾放已经从稻香村来到了桃源村,出现在贤良祠跟前。 他这才想起,他已经四天没在桃源村出现了——此前他可是顶着“暂住在桃源村”的人设出现的,这回他应该如何向村民们解释? 谁知他见到的第一个村民见了他一蹦三尺高:“贾三爷回来啦,贾三爷郊游回来啦!” 贾放:……郊游? 好吧,就郊游吧! 这四天就当他独自外出游山玩水了一回,现在回来了。 这村民赶紧跑了去找陶村长,不一会,老村长就在村民的陪伴下,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贾放见状还以为出了什么事儿。 谁知陶村长见了贾放,拍着头说:“三爷,我有一件要紧的事要对您说。上回您去郊游之前我就想对您说来着,所以我让他们您一回来就叫我……” 贾放屏住呼吸静听——什么事这么重要? 老村长想了半天,说:“我忘了。” 贾放:…… 他想了想,觉得能让老人家那么上心的事必然重要,当下选择陪伴陶村长沿着村里新修的木轨走了一段。 “陶老丈,有件事我要和您商量。最近我打算让村里人先送一部分粮食到贤良祠里。那个……贤良祠需要,祭祀……” 他得先试试,用这种方式送粮入京好不好使。 谁知他一提粮食,老村长一拍脑袋,想起来了。 “三爷,我就是想和您说这粮食的事儿。”老村长急急忙忙地说,“咱们村的存粮呀,它有个毛病。” 贾放吓了一大跳,背后的汗都出来了。 这些存粮他是打算拿出去救人的呀!如果粮有问题,他立马就要抓瞎。 却听老村长异常认真地说:“三爷,这绝对不能瞒您,咱们村的存粮啊,都是陈米,和新米吃起来不是一个味儿。” 贾放可从来没想过:他竟然会被一个关于“陈米”的消息吓到出汗。 不过,作为一个“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设计师,他确实是不知道陈米和新米吃起来有什么区别的。 因此老村长也以一种关爱纨绔子弟的眼光望着贾放,耐心地解释:“陈米么……无论怎么煮,吃起来都有一股霉味儿。三爷在府里,每次吃的应当都是当年的新米吧?” 贾放必须得承认,自己从来没有关注过饭碗里的米有没有霉味儿,大概率是没有,他也从来不曾注意到。但是上回打听京里的粮价,他确实注意到一点,粮行出售的稻米价格,特地标注了,“去岁的稻米”——现在还没有到早稻收割的季节,去岁的稻米也就是去年七八月间收下来的大米,也是新米。 看起来京里的粮行,在稻米方面,只出售新米,陈米应当无人过问。 老村长一面说一面引着贾放往村中走,向贾放解释:“陈米吧,它就是这么个毛病,人吃了没病,但就是不好吃。” 他还急急忙忙地表功:“三爷,可真不是我们村怠慢了您名下的粮食。村民们可是每季都把陈米拿出来晒,时时检查有没有生虫。米绝对是好米,可它就是——陈了。” 贾放随同老村长检查了一处吊脚楼上的粮仓,抓了一把米仔细检查,发现果然如老村长所言,这米的保存条件确实很好,但就是陈了,抓在手中一闻,就能够闻到一股子“岁月的气息”。 不过,这些陈谷子,应该不会那么影响他的救人大计吧? 害他白担了半天的心。 最后贾放还是勉励了一把老村长:“眼看早稻就要收了,村里大家加把劲儿,不止有陈米输出,也要有新米输出嘛!” 第38章 在桃源村摸清了粮食的底之后,贾放重新回到贾府之中,却听到荣府后门,荣宁后街那里一阵人声。 他背着手走过去,见到一个穿红戴绿,媒婆模样的妇人,由史夫人的陪房赖氏送了出来。这个妇人身后,还跟着高高矮矮,十几个女孩子,年纪大约在六岁到十岁不等,个个面黄肌瘦,颇有菜色。 贾放心知遇到了人牙子。 那人牙妇人面色不太好看,手里的帕子绞了又绞,现在几乎跟个麻花儿似的。赖氏却丝毫不在意,昂着头笑道:“你别当我们夫人好哄。现在城外都是流民,你手头这些人都跟白捡似的,怎么拉进城给身衣服就五两银子一个了?” 贾放马上明白了:现在城外的流民很多,人被逼急了,卖儿卖女也是寻常。人牙子手里的这些小女孩儿,大约就是这么来的。 “我只道国公夫人宅心仁厚,这些都是好人家的女孩儿,若不是遭了灾,也不会出来低三下四地在别人家府里当差。”那人牙子被赖氏嘲讽得脸上实在挂不住,愤而反唇相讥,“没想到啊,到了国公夫人这儿,碰壁碰的这叫一个惨。都这年景了,堂堂国公夫人还指着从我们这些人手里抠钱不成?” “嗤——” 赖氏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登时反唇相讥:“你这儿打的好主意,白捡的女孩儿,卖到各府里,打着无本万利的主意。却将这些好人家的女孩儿从她们的父母亲人身边带出来,也不晓得损了多少阴德。” 赖氏和贾放一直彼此不待见,但贾放认为赖氏在这件事情上的观点还不错,三观还算比较端正,当下在一旁给赖氏点了点头。 赖氏一瞅,自家爷们都给自己撑腰,那更是来了劲儿,当即舌绽莲花,口吐芬芳,将人牙子好好损了一顿,最后又说:“这年景,连皇上都登坛祈雨,各公府大族哪里敢不例行节约?你将这些小孩子送过来,让府里既担着奢靡铺张的罪名,又要管她们吃管她们喝,教她们规矩,这么点孩子,又做不来活计,简直是白养着……你当我们荣府是开善堂的呀!” 赖氏这一番抢白,让那人牙子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实在是下不来台,一声大喊:“走!”带着那群孩子就走,从荣宁后街灰溜溜地离开了。 赖氏着实出了一口气,这才发现刚才给她点赞的竟然是贾放,登时又“哼”了一声,昂首转身走了。 贾放看她的态度,应当还不知道她家赖大已经出事了。 赖氏一走,贾放的眉头又皱了起来。刚才这个老婆子最后一句话提醒了他:荣府不是开善堂的。 的确,现在就凭一家一府的力量,要救城外数十万灾民,显然是不现实的事。 可是他现在却只是一个公府庶子,没有官职在身,虽说手握“一点点”粮食,他又该如何行事,确保自己能够“救万民”而不是“救一人”? 正想着,只见几个贾赦院的小厮聚在荣府后门口,有人推了两驾大车过来。贾放见那大车上架着一口巨大的铁锅,简直和寺院里的大钟有的一拼。后头一驾则载的都是柴草之类,还有一袋,像是粮食。 那几个小厮都认得贾放,欢声招呼:“三爷!” 贾放望着那口大锅,好奇地问:“这是要做什么?” 小厮们一起嬉笑着回答:“这是去东门外舍粥。” 贾放:原来如此。 小厮们都知道贾赦和贾放要好,有人当即笑道:“大爷说了,多舍一把米,就给咱大奶奶和未来的小爷多积点儿阴德。” 贾放随意上前看了看,从第二驾大车上的粮食袋里抓了一把米,凑到鼻端闻闻,皱着眉头问:“这是陈米?” 小厮们相互看看,其中一人便满脸堆笑,上前跟贾放解释:“去东门外搭棚舍粥么,自然没办法用上好的米,用咱家那些碧粳米、胭脂米去舍粥,大爷还不杀了我们?” “再说了,三爷,其实小的们平日里也就是吃这些陈米,都是一样的粮食,不过就是有些霉味儿。要真是嫌霉味重了,就抓一把新米掺在里头一起煮,那滋味就要好上不少。” “是呀,若是厨房里的嫂子们给好脸,再让咱拌上一勺猪油……” 说到这里,小厮们齐齐仰着脸,眯着眼,做出一副享受的模样。 贾放却觉得脑海里有什么模模糊糊的呼之欲出,赶紧问刚才说话的小厮:“你再说一遍?” 那小厮被吓到了,赶紧摇手:“小的也不常吃这猪油拌饭。最多厨房的嫂子们心情好,高兴起来赏咱一勺……” 贾放却摇手:“不是这个,你之前说了一句什么?” 小厮们这才回想起来:“……将新米和陈米掺在一道煮。” 贾放:“就是这个,这样煮出来的饭,就没有霉味儿了吗?” 小厮们相互看看,摇摇头,说:“还是有味儿,只不过味儿就没那么重了。” 贾放“哦”了一声,点点头。 他脑海里呼之欲出的一点记忆忽然又沉下去了。 贾放可不是什么死板执拗之人,他手上的十万石陈米,只要没有霉变,人吃下去不会生病,他就会选择全数拿出来救灾——虽然这十万石米救不了所有受灾的人。 但是他总是隐隐约约地记得,陈米好像也是有些特别的用场的,尤其是听见小厮说,将新米和陈米掺在一道煮的时候,他好像真的想到了什么。 目前粮价高企,城里的粮行都在囤积居奇,百姓们过得艰难,城外的流民更加到了走投无路的地步。 贾放所想的是——他手里的十万石米,不仅仅只是十万石米,更应该是一枚杠杆,撬起更多的粮食,拯救更多的性命。 只是那主意一晃即过,贾放都没有机会窥见真容。 贾放便问:“你们这不是第一天去城外舍粥吧?城外的情形怎么样?” 小厮们相互看看,脸上那股嬉笑都渐渐消失不见了。有人便答:“三爷,您年纪小,轻易别出城,尤其是别出东门。出去看到那些悲惨之事,小心回来睡不着觉,做噩梦……” 贾放知道对方是好意,但这提醒得晚了一点,他前儿个正是从东门回的京。 这时贾放点点头放了行,说:“不耽误你们,这就去做善事去吧。” 这几个出城搭粥棚舍粥的小厮去了之后,贾放实在没法儿在府里就这么坐着,索性上街,来到打铜巷附近,一家粮行一家粮行地这样看过来。他所料不差,每一家粮行都非常默契地维持着价格同盟,全城的粮价都是一样的高。 每一家粮行跟前,都有失望而归的百姓。贾放甚至还瞧见了上次来给大观园打深井的那个打井匠,将袋子里的铜钱取出来,数了又数,这才痛下决心走向粮行——显然是粮价让这位经验老到的打井匠也觉得难以应付了。 话说,“天一生”手下,应该也拥有好几座粮行吧? 贾放一低头,刚好看见自己身上佩着的那枚青田石的“天一生印”,心中便又有些烦躁。他暗自心想:水仙啊水仙,你到底是在想什么? 他一路走着,又想起离开德安县时四皇子的叮嘱:“盼你回京,也能做一个,救万人之人。” 每每他自我安慰,告诉自己:手上有粮,遇事不慌。可是面对如此错综复杂的灾情,他还是心里没底——十万石粮食,若是随随便便拿出来,真的便能救万人吗?万一没法儿用在刀刃上,岂不是那么多优势都化为乌有,那么多努力都打了水漂? 或许他应该想办法向在京监国的太子爷上书建言,在京东郊也建流民营? 可是四皇子在德安县建流民营在先,效果立竿见影,如果朝中没有阻力,东面的流民营早就该建起来了呀? 现下眼看着京城另一头的乱象,贾放实在是对监国太子的组织协调能力产生了一部分怀疑。 他就更加不敢轻举妄动了。 贾放一面想着心事,一面信步走到一条宽阔的大街上。 忽见路边有一个衣衫褴褛的小男孩,正跪在地上,头上插着草标,面前地面上歪歪扭扭地写着“卖身葬母”几个字。 小男孩身边的确有一张草席,草席下露出一双脚。 见到贾放靠近,那小男孩扬起脸,眼神骨碌碌地紧紧盯着贾放。 贾放见他眼里没有哀戚之意,便能断定这男孩是个小骗子。不过是借此机会骗取人们的同情,弄几个钱罢了。而他面前的一个破碗里,也确实已经有好心人丢了几个铜板进去。 他皱着眉头望着那个男孩,心里却还在想别的事。 “如何救一人,又如何救万人?”他喃喃地问出了口。 谁知旁边有个清朗的声音接口道:“不救一人又如何救万人?贾世兄与其在此处犹豫,不如先将眼前这个孩子救起再说?” 贾放一回头,见到身边说话的人,差一点儿开口打招呼叫“妹夫……” 好在话到口边又忍了回去,他赶紧向对方施礼问好,也称呼对方:“林兄。” 对面的人眉清目秀,脸庞轮廓颇有些南方人的柔和,正是前次他在晚晴楼上遇见过的,“姑苏林海”。 两个十几岁的少年面对同一个贼兮兮的孩子,反应有所不同。 林海蹲在那孩子面前,柔和地问:“你叫什么名字,何方人士,家中还有什么人没有?……放心,我自会叫人安排,安葬令堂,但现在需得给你安排个去处。” 那孩子紧紧盯着林海,眼中渐渐漫上一层泪光。突然,他“砰”地一声给林海磕头磕下去:“不劳大爷费心,只消大爷赏小的几两银子,小的自己葬了母亲,就来大爷府上当差……这辈子做牛做马,报答大爷的恩典。” 京中这种骗术原也很多,小孩子说是“卖身葬母”,若有人真给了钱,那小孩拿了钱就没有影了,到府上来当差什么的,根本都是没影儿的事。 林海是姑苏人,姑苏一向富庶,林海也没见过这种惨事,更加没听说过这种骗术,当下就从袖子里掏银子,一边掏一边告诉那孩子,“我住在城西剪刀巷,姓林,你一打听就知道。我不需要你做牛做马,只是你若无处可去,跟着我,我好歹可以给你照应……” 谁知这时贾放突然一伸脚,来到草席蒙身的那名女子跟前,一伸手,将那草席揭了。 这举动出人意料,正在与林海对答的那个男孩尖叫一声,冲着贾放就扑了上来,双手紧紧地抱着贾放的胳膊,要将他往后扯。 林海愣了神,一旁的路人却有觉得贾放很无聊的,冒出一句:“这位小爷也太较真了。这卖身葬母的满大街都是,又有几个是真的要葬母的?但干嘛非要揭人老底?” 林海这才明白他上当了。那草席地下的人,未必就是什么死人。 就在此刻,那男孩却突然停了手。他看见贾放正伸出手探草席下面那女子的鼻息。 男孩自己也伸手试了试,又摸了摸母亲的手,觉得凉冰冰的,登时“哇”的一声放声大哭。 “娘啊——” 贾放赶紧冲那孩子摇摇手:“被忙着哭,还有一口气。” 他早先觉得不对劲:看那男孩的一副狡狯模样,他断定草席下的人应该活着。但他见那草席一动不动,完全没有任何活着的迹象。所以贾放心想,不会是真的出事了吧。 所以他才会有了这掀席子的举动,果然见草席下的女子面色发青,气若游丝,已经快要不行了。而那孩子只顾着在前头假扮“卖身葬母”,完全没顾念身后母亲的情形,谁知草席下那妇人状况不佳,这一出戏码险些“弄假成真”。 男孩听说母亲还有一口气,登时也不哭了,麻利地往后退了半步,冲着贾放就重重磕头磕了下去——他似乎已经磕惯了,三下两下,额头已经磕得红肿。 贾放也不管他,只回头看向林海:“林兄可有人手?” 林海点点头,叫了一个身强力壮的长随过来,命他背起那妇人,几个人带着那孩子一道,往医馆过去。 医馆的大夫一见到就说:“是饿病。唉,最近每天都能见着好几个。”说着上前,用拇指使劲掐妇人的人中,掐了片刻,那妇人眼一睁,醒了过来。 贾放:难道就是低血糖引起的晕厥? 那大夫摆摆手:“不用吃药,出门,去对面那家茶寮,跟老板说,来二两米汁。老板就晓得了。别让她急着喝,就放她这么半躺着,慢慢一勺一勺地喂……只要能吃得下,就死不了。” 大夫非常有经验,看样子这几天接诊的这种病人也不少。 贾放和林海连忙张罗着到对面茶寮,买了米汁,让那孩子慢慢地喂那妇人喝下去。 茶寮里卖的所谓“米汁”,其实就是米汤,大米粥慢慢熬,熬到那里头的米粒全都碎了化了,喂那妇人一点点喝下去,没过多久,妇人脸上便多了一点点血色。 待那孩子将一碗米汁喂完,林海又命人去给这孩子买了一袋子馍和一小罐咸菜,堆到那孩子面前。七八岁的男孩,眼看着面前这两个年轻人,一双眼登时又慢慢地红了。 他爬到贾放面前,重重磕下头去,说:“谢谢大老爷!” 转头又对林海磕头,说:“谢谢公子!” 林海与贾放相视而笑。林海笑道:“看出差别来了。你这个真正救人的,才是个大老爷。”经过这一桩救人之事,林海与贾放之间的关系登时亲近了许多。 两人又问起那孩子,何方人士,如何来的京城。一问才知道,这孩子也是北方人,家里遭了旱灾,一家四口人,丢下家里的田地,一路逃荒南下。在路上先是没了爹,后来男孩的妹妹也没了,只剩娘儿两个,一路来到京城东面。 原本他们这样的流民是进不了城的,但是这孩子的娘以前曾在河北道上某个官员府上做针线嫂,后来这官员升迁进了京。妇人在入京的关卡处报了那官员的姓氏和官职,谎称是他家的远方亲戚,侥幸被放了进城。 他们原以为进了城日子能过得好些,毕竟城里有粮,城外没有粮。可谁想得到,城里有粮是有粮,但是粮价高得离谱,连城里的平头老百姓吃不起,更别说他们这些逃荒来的外乡人。 母子两个身上又没有钱,只能沿街乞讨,讨着讨着那妇人身体越来越弱,那孩子便想出了“卖身葬母”的法子,想要骗好心人一点儿银钱,却没想到,母亲却差一点真的丢了性命。 男孩说着说着,又忍不住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贾放温言宽慰他:“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你是个有孝心的孩子,世上也有人愿意帮你。只不要再行那狡狯欺诈之事了。” 男孩伏在地上,郑重朝贾放磕了两个头,表示他记住了。 贾放想了想,又仔细问那孩子:“你是真的看过问过,城里每一家粮行,都是那样高的粮价吗?” 那孩子忙不迭地点头,说:“若是有哪一家比别家粮价便宜,那门槛岂不是要被踏破了?” 贾放与林海两人对视一眼,心知确实是这个理儿。 “官仓倒是平价放粮,小人夜里去过一次,还没排进那队伍里就被人踢出来了,根本不是我等去买粮的地界儿。” “他们说……他们都说,今次的大旱与蝗灾都是因为,”男孩吞了一口口水,犹豫了片刻,而后才说,“是因为试试沙地,德正不修,上天降罪,才会有这样的祸事。两位爷,什么叫试试沙地呀” 还没等贾放与林海反应过来,那茶寮老板先发怒了,快步走过来,朝地上啐了一口,对那男孩说:“这种混账话别搁在我这儿说,牵连到我这铺子看我不撕烂你的皮!” 贾放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与林海对视一眼。 那男孩说的,哪里是什么“试试沙地”,分明是“弑师杀弟”,再加上“德政不修”的四字考语——这比太学的士子们说什么“天人感应”还要过分,这等市井之间的流言蜚语,竟明明白白地指向龙椅上的那一位。 也不晓得这男孩是从哪里听来的这等“混账话”,但是这么点的孩子能将这佶屈聱牙的言语牢牢记住,证明市井之间这种议论不在少数。 眼看着茶寮老板一脸凶相,要把这孩子赶出去,贾放连忙说:“这种闲话都是无稽之谈,你千万别记住,一个字也别记住,想也不要想,更加不能对别人提起。” 男孩乖觉,赶紧点头。茶寮老板似乎这才舒出半口气,骂骂咧咧地走了。 几个人一时说起这母子两人今后的出路,贾放和林海都觉得他们留在这城里不是办法。他们两人,一个在自家做不了主,另一个是临时留京人士,都没法收容这一对母子。 贾放想了想,问那孩子:“如果我告诉你一个去处,但是要出京城,而且要走上一百多里路,路上有可能还不安全……但是到了那里就太平了,你和母亲都有饭吃,有水喝,如果帮着做工还能拿到工钱……你愿意去那里吗?” 既然这对母子没办法在城里立足,贾放唯一能想到的办法就是劝他们出城往西,去德安县的流民营里。毕竟那里有父亲贾代善和四皇子在,贾放很有信心,只要这对母子到了那里,就一定能安然度过这场灾难。 但前提是他们要能平安抵达。 男孩想了片刻,点了点头,说:“我愿意。” 他像个男子汉似的挺起胸膛,挡在柔弱妇人跟前,脸上表情坚毅,点着头说:“我一定护送我娘去……去您说的那个地方。” 贾放点点头,轻怕他的肩头以示鼓励,将德安县的地名和方位告诉男孩。末了又附在男孩耳边,小声说:“在路上如果看到其他和你们一样没出去的流民,你若是看他们人还不错,不会害你和你娘,你就带上他们,大家结伴,一起朝德安县过去。” 男孩沉吟了片刻,跪下来冲贾放和林海都磕了头,然后小心翼翼地把林海给他的馍与路菜小心翼翼地系在背后,然后扶着母亲冲两人福了福,这才慢慢转身离开。 等两人走远,刚才那个一脸凶相、愤而呵斥的茶寮老板这时却望着母子两个的背影,摇着头叹息道:“可怜,可怜……” 贾放却与林海对视一眼,两人都说:“走!” 他俩都觉得有一肚子话想说,得找个妥当地方坐下来商量。 第39章 “敢问如海兄,对今日之事有何看法?”贾放问。 “子放兄弟,由今日看来,城中的情形,怕并不是粮商囤积居奇这么简单啊。”林如海压低了声音对贾放说。 这两人找了个热闹的酒楼坐了下来。酒楼里有说书的,说到精彩处,喝彩声此起彼伏,没人在意贾放与林海两个人究竟在商议些什么。 方才一路过来,林海已向贾放透露了,他此行上京,乃是为了明年春闱。别看林海小小年纪,却早已有了举人的功名在身。此次来京是想探访名师,并且在京里找个妥当的地方住下,安心备考。 至于前次贾放见到林海与水宪在一起吃饭,那是因为水宪之母和姑苏林家本就是拐着弯儿的亲戚。林海进京,连临时住处都是北静王府帮着找的。 贾放一想也是,林海不是祖上五代列侯吗?和北静王府沾亲带故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两人一见如故,一致决定以后用表字相互称呼,林海字如海,贾放字子放。 贾放将德安县的见闻一一说给林海知道,林海听得大感兴趣,就那“流民营”的设置连连追问,问了贾放很多问题,最后叹息一声,说:“看来京城以西有令尊和四殿下主持大局,东路却无人有此魄力。” 贾放压低了声音,问:“难道……监国的那位,就不管吗?” 林海反问:“怎么不管?……但是难啊!” “听子放所说,德安县令显然是被四殿下与令尊说服了,以一县之力,扶持十万流民,这是旷世未见的壮举。但京畿东面的几座县城,既没有太子亲信在,各县县尊又没有如是魄力,各扫门前雪,不管他人瓦上霜,也是有的。” 贾放默默无语,心想:到底还是因为朝争的缘故……东路的那些流民,太可怜了。 “粮商那里,又怎么说?”贾放诚心诚意向林如海请教。 “太子有些幕僚,在去年岁末的时候放出风声,说是太子监国时要推行新政,新政之一,便是要削减各州府的路税。各大粮行由行首出面,联名上表,表示反对。如今正好遇上大旱之年,他们便也不买太子殿下的面子,反正可以推说存粮难得,成本高企。” 贾放傻了:“削减路税,对粮商来说,难道不是好事吗?” 路税就是过路税,这税降低,粮商运粮的成本就降低,难道粮商还会不乐意。 林如海的表情有点儿讳莫如深:“想想,再想想!” 贾放马上就想明白了:“想是各大粮行原本就有自己的势力范围,在这些地方经营他们是有优势的。一旦削减路税,别的粮行就会加入与他们竞争。” 林如海赞贾放:“子放兄弟于经济事务上敏锐得很。” 贾放:别吹捧我呀,你自己才是厉害的那个。 这林如海也不比贾放年纪大多少,却事事通透,一看就明白;而贾放自己……则要想一会儿。 但即便如此,林如海还是掩住了一件事没说:太子是国之储君,这些粮行们敢于同太子作对,公然联手推高粮价,害得京畿一带民不聊生,再考虑一下随之而起的市井流言,这背后的推手,显然很有来头。 这些却不便林如海明说了,好在贾放不笨。 可是,粮行们在这个时候发难,就真的没人管吗?——贾放想,若他是当政者,且得抓一个“典型”出来,好生处罚一回,罚到他们肉疼,其他粮行怕是才会收敛些。 贾放将他的想法略略向林如海透露,林如海赶紧摇头,说:“我知道子放的想法,人人都觉得太子殿下应当如此——可是太子不能师出无名,如今粮确实是贵,从四方调运到京城也不算容易,若真是这个时候针对了粮行,怕是就没人肯往京里运粮了。” 贾放心想:这么说来,这个朝代确实还是尊重私有产权的,不会动不动就抄没普通商人的财产……还是说背后有更多的弯弯绕? “总之,商家之事,最好还是用商道的手段来处理,”林如海说,“这是家中长辈曾经教导小弟的。” “但是我还是有一事想不通,”贾放皱着眉头道,“纵使各粮行对太子新政有所不满,所以联手抗住粮价,那么‘天一生’麾下的粮行,是否也是出于这个原因,坚持不肯降粮价?” “天一生”,就是北静王。 贾放早就从兄长贾赦那里,听说了北静王水宪做的生意覆盖了各个行当、各种财货,除了盐铁这两样他不沾,其他领域就没有不涉足的。 早先贾放再三向救起的男孩确认,说是京城里没有一家粮行不维持高粮价的,他心里隐隐约约起了疑——囤积居奇,借旱灾牟暴利,难道这水仙小王爷也有一份? 再想起当初在晚晴楼上的那一问,水宪直指他贾放“纸上谈兵”,说他那句“有粮者出粮”根本不切实际。可实际上水宪自己也同样是那个不愿出粮的“有粮者”? 贾放认为这应该是事实,但是他内心很抗拒,不愿相信。 这可能是因为水宪和贾放有合作关系,贾放把他当成了一个天然的盟友。 可是听闻盟友竟然也能狠下心肠,不顾百姓的死活,坐看这些个人间惨剧一幕又一幕地在京畿重地上演,贾放内心自然无法接受。 他是一个在生活细节上很龟毛的人,精神上自然也有洁癖,对盟友的三观……总是有那么一点高标准严要求。 谁知林如海一撑桌面起身,随手往桌面上抛下一块碎银子付过了茶钱,扯一扯贾放的袖子:“你提醒我了,他人就在府里,不如我们当面去问他。” 林如海这时完全像是个爽快直肠子,疑问绝不能搁在肚里过夜,拉着贾放就走。北静王府也不算远,林如海领着贾放穿过两条南北向的大街,拐个弯,就已经到了京城西北面的北静王府。 北静王府的门房应当是认得林如海,但是不认得贾放,见到两人,正要上前询问,却忽然一眼瞥见了贾放随身佩着的那枚青田石印章。 门房的脸色立时变了,腰马上躬了下来,也没说什么“通传”之类例行公事的话,直接将两人往里请。 贾放还是第一次进北静王府,一路上只管留意王府规制与国公府有何不同,没曾想直接被带到垂花门。北静王府的仆役已经不敢再进去,躬身对贾放与林如海说:“小人不得许可,不能入内。烦请两位自行入内,进门后直行,见到一座穿山游廊便沿游廊往前,过一亭一桥,待见到‘梧竹幽居’,敝上便在那里。” 贾放心知这垂花门之后便是北静王府的花园,心想难为这门房说得如此清楚。 林如海却笑:“王爷的脾性我最知道,他一向不喜欢见人。这等清净之地,自然不乐意旁人随意进去打扰他。” “上回他说是在园子里装了一间特别的净房,我问他特别在何处,他说是全程不用人服侍,自己伸手一点就全干净了。这样他可以独自在园子里待着,无人打扰,这才是那净房最大的妙处。” 感情是这样! 贾放终于明白了。 难怪水仙小王爷那么赏识自己做出来的卫生间,其实是因为他不喜欢身边有人。 这究竟是有多喜欢离群索居的生活呀! 他和林如海按照门房所说的,进了垂花门后直行,果然见到一道临水的穿山游廊,沿着游廊走几十步,越过一亭一桥,来到一座临水的四方亭跟前。这四方亭上俨然写着“梧竹幽居”四个字。 那四方亭四面都开月洞门。贾放所在的位置正好可以看见这园子的主人。 水宪依旧是他那一身半旧的道袍,正闭目盘膝,坐在亭中。他对面的矮几上放着一篓棋子,一副棋盘,上面已经放置了不少棋子,看起来像是个“珍珑”棋局。 直到贾放与林如海走近了,水宪才慢慢睁开眼,略略偏过头,轻声道:“客请随主便,二位请来此间小坐。” 贾放跟随林如海进了四方亭,他一进亭便发觉此亭并不简单——四面月洞门,看出去竟是四季景致。 他们所来的方向是雪白的东墙,墙上有乌瓦砌的花格漏窗,应是象征冬景。水宪眼下正面对着的北面,月洞门外遍植翠竹,凤尾森森,龙吟细细,对应春景;他左手边的西面是一片荷池,池中小荷才露尖尖角,但想到了夏日,应当是满池菡萏,香远益清。 贾放在西面坐下,面前的月洞门中,则栽种着几株碧梧,想必到了秋天,坐在此处,便可欣赏满目金黄,一叶知秋。 小小一座四方亭,四面月洞门竟然映出“春夏秋冬”四季景象,这是传统造园术中最典型的“移步换景”之法。只要坐在亭中,无论身处哪个季节,都能看到宜人的风景。 贾放见到“一亭四季”的实物,自然先赶紧将四面八方景致看了个遍,不比林如海直接坐在水宪右手边坐下,打招呼:“子衡兄,我和子放不请自来,冒昧打扰,万勿见怪。” 但很明显,水宪更待见贾放的态度。虽然贾放没有第一时间坐下,而是忘情欣赏各个月洞门之内透出景色,看了半天才喃喃地道:“好一个出尘的世外之地。” 水宪表情不变,但是眼神中终是透着几分得意,开口轻声说:“此亭是先人所建,不过极合敝人的胃口。” 大概是想强调大家的品味比较一致吧。 贾放“嗯”了一声,点了点头,恋恋不舍地将自己的眼光从四面如画风景中收回来,坐在林如海对面,清空思绪,让自己马上忘掉这仿佛仙境般的园林——毕竟大家今天要谈的都是尘世里的事。 水宪一开口:“另外,没有茶。” 贾放与林如海:…… “道童都被我遣散了,两个时辰之后方可进园,所以没有茶。”水宪总算是多说了几个字,让两位客人明白了前因后果。 贾放:敢情这位……是真的喜欢离群索居呀! 罢了,没有茶便没有茶,反正他与林如海早先多少饮了些茶水,还远未到口渴的时候。 这时他与林如海相互看看,都还未想好应该如何向水宪开口。 谁知水宪先开了口,向他们发问:“两位可是为粮而来?” 贾放勇敢地点了点头,开口问水宪:“是……我等想请教王爷的是,京城中所有的粮行,目下都维持着百姓难以承受的粮价。王爷可曾知晓?” 可以说,水宪的表情没有半点变化,只是目光如电,倏忽间已经在贾放面上转了一圈。可是贾放感觉水宪这个人给自己的感觉全变了,好像前一刻还待人如春风般温暖,现在他的目光冷厉,如同秋风扫落叶一样无情。 这人的情绪,就像是月洞门里移步换景的风景,上一刻还是春景,下一刻已经转为肃杀的秋意。 连林如海的脸色都有点儿发白,却不明白贾放刚才的问话,究竟是哪里触了水宪的霉头。 贾放思忖,晓得对方应当是自己刚才的称呼不满。上一次两人见面时,可以抛却身份名位,甭管是异姓王爷还是公府庶子,都能坦诚而平等地相见。但是这一次在北静王府中,贾放却抛却了这种相处之道。 可能是因为他贾放自己心里也有些怨气吧! 明明手握粮食与财帛,明明掌握着力量,却没有选择救民于水火,解民于倒悬——他结交的,这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园子修得再精彩,再符合他贾放的品味,三观不合,也是白搭。 所以贾放并不在乎对方隐隐约约的怒意,直接了当地问:“初次相见,就曾听闻王爷说起,财帛动人心,所以这世上最可靠的维系,就是真金白银。在下请问,在这大灾之年,苍生涂炭之际,是否王爷依旧以此为念?” 水宪定定地看着贾放,贾放甚至感觉到对方的瞳孔微微缩了缩——可能那是蓬勃的怒意,也可能是被戳到痛脚之后的无地自容。反正贾放不后悔,如果他当着对方的面不敢透露自己的真实想法,那他就不再是自己,不再是那个敢于坚持,“一稿定乾坤”的贾放了。 谁知水宪的情绪却一点一点地和缓下来,这位年轻的北静王回归平静,不再动怒,他的神情之中却透着一股子傲气,似乎根本不屑于贾放这样的毛头小伙置这等闲气。 他起身,丢下一句:“如海随我来!”却伸手一扯,扯住了贾放的衣袖,拉着他就走。林如海则一脸惶恐,快步跟在两人后面。 水宪拖着贾放,沿着穿山游廊,一路走得飞快,很快出了园子,来到王府后部的建筑群——按照寻常王府的规制,这一部分应当是仆从的居所。但是在北静王府里,却是一间连着一间,壮丽宏伟的……仓房。 水宪随手推开一间:是空的。 还没等贾放看清里面的情形,水宪却又拖着他走开,推开了另一间仓房的门:里面依旧是空的。 但是贾放这次看清了,这库房里虽然空着,但是可以明显看见地面上、墙角中还散落着星星点点的谷物——那是粮食。 “我麾下的粮行从南方购进了大量的稻米,连粮行的仓房都全部占用了。”水宪淡淡说来,就像是在谈一桩生意,“不得已,将王府后的旧房子都腾空出来盛放稻米。” 可是如今,这些仓房都已经腾空了——这意味着,水宪麾下的粮行已经将大量的稻米送了出去。 “刚开始有尝试在城中发卖,后来改为向官仓供粮……两条路都走不通。索性将存粮都运出城,送往德安县流民营,让那里的流民能够得到赈济。” “事关天下苍生,河北道和京城里数十万百姓的性命。在下虽然不才,死生之际,又焉能将手里那一点财货看得比人命更重?子放,你将我看得忒轻了。” 水宪刚刚说完,贾放已经伸出双臂,拱起双手,向对方一揖到底。 他诚心诚意地向对方致歉:“是我错了,错得十分离谱。请北静王……请子衡兄不要计较。” 关键时候,贾放竟然还能记得林如海提过一嘴水宪的表字。 水宪望着贾放的眼神却还有点儿发冷,一言不发,只管木木地瞪着贾放,应当是心头还堵着气,端起的架子,一时半会儿还放不下来。 谁知道贾放突然反过来拉了水宪的袖子,拽着他飞快地往回走。贾放对于任何园林和住宅的方位感都绝好,刚才水宪怎么带他们来的,现在贾放连问都不需问,路径都不需辨认,直接拉着水宪往回走。他越走越快,越走越欢喜,可能是他内心早就在期盼着水宪的澄清——现在他等到了自己最渴望听到的答案。 “我们快回梧竹幽居,我和如海兄有事向阁下……向‘天一生’请教。”贾放的语气里,竟然也透着喜气洋洋。 林如海一脸蒙圈地跟在两人身后,实在是没闹清这俩来来回回的究竟在搞什么鬼。 第40章 “你们想问,为什么我的粮行在京里也要维持高粮价?”水宪坐在四方亭里,挥袖在棋盘上随便一拂,他面前那一副“珍珑”棋局便马上散乱了。 贾放注意到水宪用的棋子,与后世的围棋子稍许有些不同。他每一枚棋子都是黑白两色的,正面是黑色,反面是白色。这解释了水宪为啥只需要一篓棋子——他一个人,自己跟自己下棋,用这种双色棋子,可能下起来比较方便。 水宪抓了一把棋子,洒在棋盘上,见多数是黑色,便伸指将几枚白色的挑翻过来,棋盘上一片黑色。 “这就是京城。”水宪指着满眼黑子的棋盘,“所有的粮价都固定在一百三十文。” 贾放和林如海都屏息听水宪解说。 “这时,有个老实粮商进了京,一瞅,哟,大家都一百三十文。我有粮,我爱百姓,我降价——” “啪”的一声,水宪将一枚白子打在棋盘上。“城里出现一批一百二十文的粮。” “隔了一天,这个老实人手上的粮就被人买完了。”水宪伸手轻轻一挑,将白子挑成黑子,“粮还在京城内,但是都变成一百三十文。” 贾放明白了:“原来这低价粮不止是百姓会抢,粮商也会抢。”一百二十文,粮商只要收到手里,就相当于净赚每一斗净赚十文,是稳赚不赔的生意。 水宪抬头,冷淡地瞥了贾放一眼,似乎在说:你终于明白了。 贾放也终于明白为什么水宪的粮行没办法在城里降价售粮了——他卖得越多,别的粮行就赚得越多,而且无益于缓解现在的危机。有正义感的好人手中的粮只会越来越少。 “在城里免费派粮,或者是官仓以官价收粮,都是一样的道理。”水宪继续说,“无法分辨买主是要自用还是囤积。只要这些粮商肯出价钱雇人——平头老百姓们就只能买他们的高价粮。” 贾放完全懂了,难怪早先水宪说他的粮行在京里,降价这一条路完全走不通,索性将手里大量的存粮交到四皇子和贾代善手里,由他们出面,赈济百姓。 “现下唯一真正是为百姓着想的,就是出城搭粥棚舍粥。只有那样能真正帮到最无助的人。”水宪继续说。 贾放不仅想起了他的哥哥贾赦,自家老哥平日看着纨绔且不靠谱,但所行之事都是挺实在的好事。贾放对贾赦的敬佩之情登时又多了几分。 “只不过,一大锅粥,能救多少人?五十人?一百人?……这京城内外数十万饥民,又如何一一去舍粥?”水宪却颇有些焦躁地叹了口气。 “可是,城内的粮行联手维持高粮价,囤积居奇,难道官府就不能把他们怎么样嘛?”林如海很困惑地问。 贾放心里也有此一问,放眼各个时代,在非常时期扰乱市场与经济秩序都是大罪,都是政府严厉打击的对象,怎么换到这里就是另外一种状况了呢? 水宪大约是被眼前这两张渴求知识的年轻面孔给逗乐了,“嗤”的一声轻笑,说:“他们所恃的,无非就是这四个字——法不责众。” “全城的粮行,行动如出一辙,不与他们一道同流合污的,即刻将你买空,让你关门。官府怎么管,查封京城所有的粮行吗?全京城,从此没有一家粮行开门?” 显然做不到,老百姓也不答应啊! “再说,这些粮行敢于如此,不过仗着‘背后有人’四个字,想着即便出事,也有人能把他们从牢狱之灾里捞出来,就算是流个三千里,也赚够了养活妻儿老小一辈子的钱。” “官府就算真的能抓到一两家粮行的把柄,也不能就随意查封。毕竟国家律令法度在那里摆着,监国太子那里,都察院与御史台,都有人把眼擦得亮亮的在盯着呢。” “今年救灾与赈济之事,皇上一直在京郊离宫里住着,自始至终没有过问。但谁敢说他老人家不是一直盯着京里的情形?” “四殿下在德安,所行之事颇为冒险,但多少做出了一点成绩。而太子在京里却越发不敢轻举妄动——世人大多如此,越是节骨眼儿上,就越不敢有所动作,生怕一动就错……事实也确实如此,他只要一动,就相当于授人以柄,给了旁人攻讦他的借口。” 林如海听了显然很失望,垂头丧气地说:“都说京里水深,没想到竟然会这么深。” 这个从江南富庶之地来京的年轻人显然没有想到京里这么多弯弯绕。林如海在同龄人中已经算够敏锐的了,可还是没想到京里一件简单的救灾赈济之事,竟也能演化出这么多麻烦。 贾放这时却并没有显出沮丧,他出神地盯着水宪手下的黑子白子,缓缓地说:“我前几日曾经出京,由西路北上,直到黄河边,再折向东,由东路回京。两位可以想见,我都见到了什么——” 水宪显然有所触动,也盯着贾放,紧抿着嘴不吱声。而林如海也白了一张脸,眼巴巴地望着贾放。 贾放继续说:“刚才子衡曾说,死生之际,金银财帛何足道哉。我亦做如此想——我虽无甚财帛可惜,但面对天下生民,我亦不敢惜身。” 身材单薄的小小青年,在这四方亭里说的话,掷地有声。 贾放说着话的时候,心里其实很欢悦——因为他知道自己心中所想必然能得到响应。 人和人喜好、品味可以很相似,但是三观却未必总是那么相合。如果在这世上能找到三观一致的朋友,那定然是一辈子的朋友。 贾放在意识到自己早先是完完全全错怪了水宪之后,心里别提有多舒畅了。 “机缘巧合,我手上刚好有一些粮食。”贾放继续说,“今日听君一席话,我总算知道了一点,绝不能就这么冒冒失失地把粮食都拿到市面上,否则反而变成了相助奸佞小人。” 贾放把话说到这个地步,水宪终于缓缓点头,眼神平静,早先因误会而生的不快,早已烟消云散了。 “子放,你刚才说的粮,有多少?”水宪问。 贾放老实回答:“十万石。” “我我我,还有我……”林如海也举起了手,“我已经给姑苏家中去了急信,请他们帮忙,赶紧筹集一批粮食,至少能有五万石上下,将沿水路尽快送入京中。” “子衡、子放,这批粮到底该怎么用,你们说了算!”林如海直接向水宪贾放交了底。 “我也已经命江南那边的粮行大管事尽快收集民间的存粮,这批存粮也将在本月底之前运到京畿附近——总数大约有三十万石左右。”水宪说得平静,但是他是巨贾王公,一出手便与别人不同。 “所以我们总共有四十五万石粮食,底气够足的了。”水宪一面说,一面食指在棋盘上轻轻点着,仿佛在计算着什么。“与京城那些不可一世的粮行老板,或许可以一战。” 所谓“一战”,自然是开仓平价放粮,就算是对方来收,也让对方尽管收,只要将对方手中的头寸挤爆,让对方无法再继续收,甚至不得不跟着降价的时候,这京城里的粮价就可以平抑下来了。 “只是我一直在想,有什么别的四两拨千斤的办法,能够兵不血刃,逼对手把他们的粮乖乖地都吐出来。” 水宪的指尖继续在桌面上轻轻敲击,一直未停,显然也还未想到什么特别好的办法。 “这不,办法还没想出来,上门兴师问罪的反倒先来了。”水宪望着贾放如是说,贾放只能不好意思地笑笑。 “不过这次南方送来的米粮,有一个问题,我还没有想好该如何处理。这三十万石存粮之中,应该有很大一部分是陈米。”水宪想起这一茬儿,忍不住皱起了眉头,“陈米拿到市面上,降价是理所当然的,但我怕其他几个粮行,故意拿这事儿大做文章。” 敢情跟贾放的处境是一样的,手里有粮,但是陈粮——不过话说回来,新米总是会变成陈粮的,现在青黄不接的时候,谁手上还那么多新米不成? 夫子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在这梧竹幽居里坐着的三个人都不喜欢陈米的那股霉味儿,自然也都不希望受灾的百姓也被迫忍受。 贾放则想起了他心里那个模模糊糊的念头——算起来,占城稻收获的时间应该快到了,到时他将桃源村的粮食运出来,就既有陈粮,又有新粮。 那些荣府的小厮当初是怎么说的来着?将陈米和新米掺在一起煮饭,末了还拌上一勺猪油? 正想着,贾放双眼一亮—— 他想起来了! * 桃源村。 贾放背上背着个包袱,从贤良祠里出来,朝桃源村中大喊:“大伙儿还好吗?我贾三郊游回来啦!” 可不是郊游回来么?他不仅春风满面,而且背上还背着老大的一个包袱,方方正正,满载而归。 桃源村里的人都迎了出来。陶村长最为热情:“哟,贾三爷,您这是去哪儿,得了这样好东西回来?” 贾放含糊其词,把他这一次“郊游”的经历简要向老村长交代了一回,然后交待:“陶老丈,等大伙儿忙完田地里的事,请来帮我一个忙:运二十石村里的存粮到贤良祠去:我……我要祭神。” 直接用粮食祭神,贾放这一出操作还挺直接而粗暴的。 陶村长对贾放的吩咐却没有丝毫的含糊:“好嘞!等大伙儿从田里下来就让他们办。” 他没忘了絮絮叨叨地向贾放解说在他“郊游”期间发生的新鲜事,比如卖盐的贩子进了村,见到村里的木轨上能走车,直接就傻了眼;又比如村里正式腌了一百坛的稻花鱼,专供外销,将来好给大姑娘小媳妇们扯花布…… 贾放笑嘻嘻地听陶村长说完:“陶老丈,这次我来,给你们带了一样好东西。” 他将背上的包袱解下来,拎在手里,说:“走,陶老丈,村里哪位大嫂厨艺最好,家里又有石磨的?” 陶老丈一寻思:“论厨艺,那必须得是我家老太婆啊!” 他立即引着贾放去了自家吊脚楼。吊脚楼的居住形式与别处不同——每家每户都有一口火塘,但这火塘大多建在二楼。火塘附近是每家每户最重要的活动空间,每个家庭的烹饪、就餐等活动都在这里完成。 说话间两人到了吊脚楼上,陶老丈唤出自己的老伴,又听贾放的指挥,拿出了家里的石磨。 “这是蒸屉。”贾放解开自己的包袱,将里面的东西取出来。只见那是一个四四方方,木头做的器具,大小合适,正好可以架在一口锅上。 这个蒸屉由一个木制箱笼和好几个非常扁平的抽屉组成,将每一层来开,都是用木板做成的平整抽屉。 “大娘,烦请您去取一碗新米,再去取一碗陈米,然后用水泡一会儿,再用这石磨磨成米浆。” 村长夫人照着贾放说的去做,可贾放又有些坐不住,干脆跑去,亲眼看着村长夫人磨磨,自己也免不了试了两手,见石磨的缝隙里磨出洁白的米浆,贾放那成就感也是满满的——待会儿,桃源村就能知道怎样利用陈米,去除陈米的霉味,同时又能烹制极其精彩的美食了。 等到米浆磨成,贾放就教村长夫人将这米浆浇在扁平的抽屉里,铺满整个抽屉内的表面,形成薄薄的一层,然后将整个蒸屉放在火上蒸,很快里面的米浆就蒸熟了。 贾放就指挥村长夫人将蒸屉取出来,将抽屉底部凝结成白玉一样半透明一层“粉”刮下来,盛在碗里,淋上村里人日常食用的一种杂酱,滴一滴香油,再洒上一把小葱。 贾放将这一碗“美食”递给了老村长:“陶老丈,您来尝一尝,这里粉里还有半点陈米的味道不成?” 陶村长原本还想推辞,可是看见碗里热气腾腾的粉皮晶莹透亮得可爱,一时没忍住,接过碗尝了一口,惊讶道:“怎么这么滑?” 贾放得意得很:“这种粉的特点就是如此,入口细腻滑爽,还有一点点韧劲。您说说,口味怎么样,还能尝出这里头的陈米味道了吗?” 陶村长闭着眼睛品味,尝了半天,将碗里的粉全都盛完了,最后腆着脸向老伴儿伸手,要她再给做一份。 “真……真没尝出陈米味道——话说这米香,这滑爽,我老陶,这辈子都没吃过这么好的粉……” 贾放拦住了一旁正要给老村长做第二碗的陶夫人,请她去做一份完全由新米做成的米浆,然后上屉蒸熟,再递给陶村长。 陶村长急吼吼地,自己讨来,自己调了平日里爱吃的口味,一样地滴了香油、洒了小葱,品尝了,砸吧砸吧嘴,露出大惑不解的表情。 “贾三爷,为什么……为什么这全部用新米做的,吃起来没有陈米和新米混掺起来做的这种粉味道来得好?” 贾放则笑着说:“这样还不好?以后村里就算是陈米吃不完,也可以用来做这种小吃,而不用担心煮出来的饭有霉味儿了。” 陶村长一想,确实是如此,登时大喜,又问贾放:“三爷,这道……粉,到底叫什么名儿?” 贾放回答道:“肠粉,用抽屉做的这种,就叫抽屉肠粉。” 早先贾放在北静王府的时候,听对方提到关于陈米的困扰,他突然灵光一现,想起了在我国烹饪史上具有里程碑意义的一种米制品——肠粉。确切地说,是各种用米浆制成的粉类食物:广府的河粉、潮汕的粿条、客家的粄条……还有各种肠粉,布拉肠、抽屉肠、猪肠粉…… 这些米制品都有一个特点:需要加入一定量的陈米。如果仅仅用新米,做出来的成品就没有用陈新两种米按比例做出的粉爽滑q弹。 贾放以前读过一篇报道,解释过其中的科学原理,大约就是稻米中的支链淀粉经过陈化之后会发生一定改变,减少一定的黏性之类。但是时间久远,贾放早已不记得具体的理论是什么了——但是他记住了结论,一定要混合使用陈米和新米。 “除了拌杂酱的这种最简单的肠粉,这种粉还能有很多做法。”贾放指导陶夫人开展厨艺实践活动,“比如说,您用来佐粥的腌萝卜,可以切成丁,洒在米浆上,跟着米浆一道蒸熟蒸软;又比如说,等米浆稍许成型,您就可以在这抽屉里打个鸡蛋,洒一把葱花……” 贾放一边说,陶村长一面双眼发亮,可见也是个十足十的吃货。 陶夫人却瞪着丈夫:“你咋知道咱家养的鸡今早刚下了两个鸡蛋?” 陶村长伸手一比划:“仨!我刚才过去鸡窝,又捡着一个。” 此前贾放大力怂恿村里人发展副业,自己养些个鸡鸭什么的,由此一看,陶村长带头执行得还不错。 陶夫人这才将板着的脸放松了一点儿,说:“三爷是贵客,自然要尝一尝咱家现制的这个……肠粉。至于你么……还不快去把咱小孙孙从村外头叫回来,让他尝尝奶奶的手艺。” 老村长将头一缩,一溜烟就下了吊脚楼,那腿脚,比年轻人还要利落。 而贾放也算是顺利将抽屉肠粉的技法传授了出去。后来他总算品尝到了陶夫人亲手做的抽屉肠粉,里面打了鸡蛋小葱,还洒上了切成细丁的腌萝卜,别提多香了。 可是说实话,贾放还是有点儿怀念后世的芝麻酱、豉油汁,还有……辣子。 第41章 水宪与林如海端坐在晚晴楼的厨房里,在完成和贾放完全相同的“试验”。 由贾放设计,百工坊的木匠亲手打造的“抽屉蒸笼”,此刻正放在大灶上。晚晴楼上了年纪的大师傅将木抽屉抽出,将晶莹柔滑的肠粉从里面刮出,盛在碗里,浇上晚晴楼特制的酱汁,洒上葱花和芝麻,恭敬地递到水林两位手中。 水宪和林如海尝过,一致点头。水宪说:“果然如贾放所言,这米浆若是掺了陈米,真的比单用新米做出来的口感要滑爽得多。” 林如海一边吃一边赞叹:“这样精妙的吃食……子放究竟是怎么想出来的?令我这来自姑苏鱼米之乡的都感大开眼界啊!” 水宪有意无意地帮贾放遮掩:“你别看贾放年纪小,他读过的杂书可多,好些咱们不知道的逸闻趣事,他都知道。日后与他相处,你就知道了。” 林如海这时在忙着吃肠粉,没空开口,只“嗯”了一两声,算是作答。 水宪却指挥晚晴楼的大师傅:“再试试将米浆浇在布上,然后洒上材料,一并上屉蒸熟。” 大师傅连声应了,取出早已准备好的洁净棉布,铺在一层竹屉上,然后在上面浇了一层厚薄均匀的米浆,洒上香葱、配芝麻一起炸过的虾米,一道送入蒸屉里蒸。 这蒸制只要小半盏茶的功夫,大师傅就将竹屉取出,将那棉布,带着表面已经蒸为凝固状态的米粉,一起翻倒在事先抹过一层猪油的案板上,然后迅速将棉布一揭,棉布已经从米粉上面脱离,大师傅迅速将那薄如蝉翼,晶莹剔透的米粉连同葱花和虾米,圈成一卷,再切成一段一段的盛盘,淋上酱汁与香油,递到水宪和林如海面前。 林如海:“这……这看起来比刚才的还要好啊!” 他已经等不得了,伸筷子夹了一小块,还未尝,先观其形色:“这粉皮是白如雪,薄如纸,里面的食材若隐若现,欲拒还迎……” 水宪几乎失笑:“如海,听起来你像是在观美人图。” 林如海却已经在大吃了:“香,真香!粉皮柔润,里面的虾米韧而鲜香……子放在这吃食上头,可真是个人才啊!” 水宪却施施然从袖中取出一张纸,往下念:“布拉肠粉,可选的馅料有,新鲜河虾仁、切成薄片的鲜牛肉、鸡蛋、青菜……油条?这油条又是什么?” 晚晴楼的大师傅见多识广,挠挠头说:“应当就是油炸桧儿吧?” 油炸桧是一种前朝流传的小食,晚晴楼也有现成的,于是大师傅取了一枚出来,想了想,觉得油炸桧已经是熟的,应该不用再蒸的。 于是这位大厨先蒸熟一片布拉肠粉,将其从棉布上揭下,然后裹在油炸桧外面,再用刀切成一段一段的,淋上酱汁,递到水林两位的面前。 水宪眼看着这种匪夷所思的小吃递到自己面前,忍不住失笑:“果然千变万化,只要将里面的馅料一换,眼看就是另一种风格。”他尝了一口里面裹着油炸桧的肠粉,细细地将送入口中的食物都嚼尽了,才点评道:“外面柔滑,里面香脆,果然有趣。” 可这还没完,水宪袖子里那张纸上还写着:“除了肠粉之外,米粉亦可用于制作河粉、粿条、粄条一类的食物。”贾放没有明说这些都是什么,水宪也毫无概念,但想可以留待贾放回来以后,请他和大师傅继续交流。 “我原本想着,等江南的米都运到了,和这城里的其他粮行正面硬杠,抱着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心思,拼尽全力将对方的周转头寸给挤爆,无论如何都要把这京城的粮价都降下来。可是没想到贾放竟然给我出了这样一个主意。” 品尝完“肠粉”之后,水宪与林如海在晚晴楼中继续筹谋。 水宪显然心情很好,此刻正懒洋洋地倚在椅背上,用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轻声哼着小曲儿。林如海自认得这位以来,还从未见他这样开心过。 “既能做该做的事,又能大赚一笔,人生在世,乐趣莫过于此。” 林如海总算明白了:“所以子衡兄是不打算与粮行正面硬杠了?” “不了,我想到了一个更聪明的法子,虽然稍许有点儿无赖。” “无赖?”林如海很难想象对面这个看上去仙风道骨的男子,在街头市井耍无赖的样子。 “不过呢,这事还需如海多多帮忙。没有你,绝难成事!” 林如海吃惊地张口:怎么把他也给拖下水了呢? 水宪却一下子从椅背上弹了起来,坐正了身体,唤过一直在旁等候的任掌柜,说:“遣二十名可靠的人,去荣宁后街上荣府后门,寻贾三爷,说这二十个人听候他差遣。记住,告诉这二十个人,不管他们在贾三爷那里看到什么,听见什么,都不要奇怪,不要露出疑问的神色,不能问问题,更加不能走漏风声。” “所以这二十个人,你一定要挑最稳妥的人。” 任掌柜得令正要去,水宪却笑道:“你亲自送人去,见到贾三,他兴许是会给你什么好东西。” 紧接着水宪又唤来自己府中的大管事,说:“府里立即腾足够储藏十万石粮食的仓房出来。另外,找一间与南方往来频密的粮行,请他听林公子的吩咐。” 林如海这下更惊讶了,指着自己的鼻子问:“我?” 水宪笑着点点头,说:“你既然带粮进京,我们就要把你这份带粮进京的戏码做得足足的。” 林如海:…… 待林如海离开,水宪这才叫来晚晴楼的掌柜,低声说:“安排一下,本王要见一见,‘百谷尝’。” * 贾放在桃源村,将肠粉吃到了肚儿圆圆,非常满足地打了个饱嗝,没忘了提醒陶村长和陶夫人:“这东西虽然好吃,但是支链淀粉含量比较高,胃不好的人不要吃太多。” 陶村长哪里晓得这支链淀粉是啥,但好歹听懂了后一句,连忙点头,吩咐陶夫人记下:“老太婆,帮忙记着,以后做给村里人吃,也别忘了提醒他们一句。” 他瞅瞅天色已晚,想起了贾放之前的吩咐,赶紧吆喝已经从田里回村的村民们,运二十石村里的存粮到贤良祠里。 这些存粮运起来很方便——村子里建了木轨之后,就做了一种专门用来运货的“平板车”,车轮很小,车身离地面很低,但是载上粮之后,车身的重心很低,不容易发生侧翻。 村里找了一头驴子来拉装上车的存粮,总共拉了两趟,二十石存粮已经送到了贤良祠,堆在了贤良祠院子的院墙之内。 贾放看这运输效率颇高,而且贤良祠还有挺多空间,心想下次可以让村民们多运点儿,毕竟他有十万石存粮要从“贤良祠—稻香村”这条路径送出去。 但今天先这样了,贾放还要尝试一下自己的搬运能力到底如何。 于是他谢过了村民,然后关上了贤良祠的院门。现在,一切都要靠贾放他自己了。 贾放吸了一口气,才想起自己的运输工具——一驾手推小车,此刻都还搁在稻香村里没带来,便赶紧通过“缩地鞭”赶回稻香村,想要将他的运输工具也拿回来。 他走到另一头,还未从那副《烟雨图》中出来,便先驻足停了片刻,静听外面的动静,见确实无人,才走到了稻香村的正屋里。 他探头看了看门外,只见暮色已沉。 最近几天他不常在大观园中,大观园的一应修建都由赵成帮助他盯着。这会儿算时间,工人们应该是已经将活计都干完,收拾了家伙事儿出园子了。 贾放背着手,走出正屋,来找他的运输工具。 谁知走进稻香村的院子,竟然发现院子里多了一堆麻袋,整整齐齐地堆放在院墙之内。 贾放心想:那些工人是怎么办的事?原本应该运出去的土石方,怎么现在都还堆到稻香村里来了? 可是这些麻袋,一个个的,大小和材质都看得有点儿眼熟。 贾放一个激灵:这不正是桃源村的村民帮忙运来的粮食吗? 他刚反应过来,马上往回跑,瞬间又从稻香村返回了贤良祠,他从贤良祠中走出来,发现原本堆放在贤良祠院墙之内的二十石稻谷,已经全部不见了。 贾放:……哦豁! 难道这缩地鞭还有定向搬运功能? 他回头看向贤良祠,发现贤良祠后已经亮起温暖的灯光,似乎在回应他的疑问。 贾放大喜。 于是桃源村的村民们都听见贤良祠那个方向传来一声肆意的欢呼。 大家伙儿相互看看:这是……祭神祭得很顺利? 待到第二天,桃源村开始了大规模的存粮搬运活动。因为他们的贾三爷昨晚在祭神之后,收到了神仙托梦,说是只要将存粮堆放在贤良祠的院中,就会有神仙力士前来搬运。 至于把存粮搬走这件事,村民们大多还是很愿意的。毕竟这些存粮不是他们的,他们也无权支配,而且存粮占用了村中大量的存储空间,很多人家吊脚楼上原本好好的三楼不能住人,全供了这些粮食,而且还要经常把这些粮食拿出来晾晒,除虫,这么多年来,着实费了村民们不少精力。如今送出去,虽说是送去“祭神”,但村民们多多少少都松了一口气。 真正让他们感到好奇的,是贾放口中说的“神仙力士搬运”。 “唉我看见了唉,真的唉!”有村民向同伴们透露。 “是吗是吗?那神仙力士……长得什么模样?” “我不是说看见了神仙力士,我是真的看见了搬运!” “就刚才,我们一伙儿用粮车把粮食都送到了贤良祠门口,然后我们几个帮贾三爷把粮食从车上卸下来,都堆放在贤良祠里面的院墙根儿下。然后贾三爷就让我们在院门外等着,说是心要诚。贾三爷就自己进院,关上了门。” “然后呢?”世上总有些热情的捧哏。 “我们当然是乖乖地在门外等着啦,一个个地诚心祈求。过了一会儿,贾三爷就开了院门出来,说是我们的诚心感动了上天,上天遣了力士来将那些粮食都搬走了。” “然后我们就跟着贾三爷进院一瞧,发现原本堆在院里的那些粮食,就真的都没了。一袋都不剩。” “真的呀?那力士搬运的时候,你们听到动静没有?” “没有,一点儿动静都没有。” “你想,那天上玉皇大帝派下来的力士,怎么会让你听见动静?” “那……有没有可能是贾三爷把这些粮食都搬别处去了?” “瞎!那绝不可能。贾三爷年纪还小,你看他那身子骨,单薄得跟什么似的。哪里搬得动这个?” “再说了,贾三爷一个人,怎么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一口气搬尽那么多粮食?” “……说的也是。” 也有人对“力士搬运”的这个势头很担心。 “你们说,贾三爷这么搬,会不会把咱村子里的存粮都搬尽了?” “搬尽了才好,旧的不去新的不来。眼瞅着这一季的新稻都要丰收了,咱们还总守着那些陈谷子干啥?” 桃源村里,每次“力士搬运”总能引来一番这样的议论。可是在大观园里,却没完全没有人开口。 贾放给现有的工人们放了几天假,从园子外头带来了二十个“小工”,说是要将园子里改造水系挖池子挖出的多余土石方运走。这些小工进园之后,就负责从稻香村里把挖出的“土石方”盛放在麻袋里,放在用于运输的车驾上,然后沿着稻香村通往大观园园门外的铜轨把这些麻袋运到大观园门口。 大观园门口停着别处来的车驾,说是会把大观园里的这些土方运到城外去。 负责搬运的小工们沉默着,始终一言不发,只晓得干活,只有在贾放看不过眼,热情邀请他们喝水吃饭的时候才会郑重向贾三爷道谢。 有铜轨在,他们干的活也不算重,主要的力气活儿就是把麻袋从稻香村里搬出来,送上车,然后在园门处将麻袋搬下来,送到贾府外的车辆上。 车辆在贾府外等候着,一车装满,就缓缓驶出荣宁后街,往别处去。马上又会有第二辆空车赶上来,继续在宁府后门外等着。 一时间,大观园与宁府后门处,小工们的身影从未间断过。 但是修缮大观园的工程已经进行了很长一段时间,这期间工人、材料和废弃的土石也确实一直进进出出,不曾间断。因此荣宁两府始终无人注意。 一直到第四日,荣府史夫人身边的赖氏终于觉得有点儿不对劲,在主母耳边嚼起了舌根,说:“听闻这几日三爷主持修园子,却一直将园子里的东西往外送。” 史夫人对此完全不以为意:“那院子里能有什么好东西?无非就是那些废弃不用的竹树山石、和拆下来的亭榭栏杆,老三要丢掉就让他丢掉。反正他修园子府里也没掏钱,那园子里的东西自然凭他处置。” 赖氏讪笑着:“老奴只是在想,当初国公爷可是什么人都没问,直接向上头推举了三爷去修园子。万一老爷要是在园子里给三爷留了什么东西,三爷又接着这个机会,都挖了出来,又偷偷运了出去……” 史夫人登时惊疑起来,口中道:“那也不对啊?园子本来是宁府的,咱们老爷怎可能越过大伯给老三在那园子里藏东西?” 不过为了保险起见,史夫人还是让赖氏到荣宁后街去“盯着”,看看贾放会不会真藏了什么东西,接着这个机会运出去。 赖氏到了宁府后门处,看见那些身强力壮的小工,一个个二话不说就往门外的车驾上背麻袋。她心里还在想:这贾放是哪里来找来的工人,竟然都不带偷懒的。 赖氏便拿腔拿调地问来人:“你们这往车上装的,是什么呀?” “土!”刚卸下一只麻袋的小工看起来愣愣的,一个字都不肯多说。 “土?”赖氏捏着帕子开始数落,“打大前天开始起,你们就在往府外运土,有那么多土好运的?还是运的……别的什么?” 这时一个工头模样的人朝赖氏挤了过来,说:“确实是如此,土方比较多是因为刚挖了水塘。贾三爷又说园子里已经有土山了,不需要再堆一座,所以着我们把这些土方都运出去。” 他指指宁府的院子,问:“这位大娘,请问您是这个府的人吗?” 赖氏:……她不是的哟。 她脸上颇挂不住,只好咳嗽了两声,说:“毕竟管着这工程的贾三爷也是我看着长大的。” 小工们:哦! “不过您也别在这儿碍手碍脚的,挡着我们干活。”工头一句话就把将贾三爷从小看大的赖氏给呛走了。 可是她到底还是不甘心,见前头两个人赶着牲口将车驾带走,赖嬷嬷忽然觉得自己年轻了十好几岁,将帕子一攥,沿着荣宁后街,远远跟在车驾后头,单看这载着“土石”的车驾到底去向何方。 第42章 就在赖氏偷偷跟着车驾出去的时候,贾放从大观园里探了个头朝外望望。 十万石稻米,四天的功夫,全部从桃源村运出来,交到了北静王府来人手里。没想到装到最后几石的时候,竟然出了岔子,惹来了赖氏的注意。 眼看着赖氏鬼鬼祟祟地跟着大车离开了,贾放却还真有点儿担心。毕竟这一位不像是个省油的灯,真要是被她追到了北静王府的货栈,到时候贾放就算是有理也说不清。 谁知这时有人在荣宁后街另一头悄悄向贾放挥手打招呼。 “任掌柜!”贾放赶紧过去,两人一起,沿着长长的街巷朝外走。 任掌柜显然是个在项目收尾的时候前来监工的项目经理,这时见到了贾放,欢欣鼓舞地说:“贾三爷,东西都运完了,怎么样,要不要到我那百工坊去喝两杯去?我们那儿可不全是使锤子锯子的工匠,也有会酿酒的师傅哦!” 贾放轻轻地咳嗽两声,昂起下巴朝赖氏离开的方向点了点,小声问:“没问题吗?” 任掌柜登时笑了:“会有什么问题?您也太小瞧我们了。” 贾放想想也是:任掌柜帮他找来的这二十个“小工”,单论员工素质,那绝对是一等一的,来到他这里,简直是指哪儿打哪儿,多余的话一句也不问。 他们要是对付不了一个荣府的仆妇,便也愧对“百工坊”这样的金字招牌了。 果然,没过多久,贾放就看见赖氏缓缓扶着墙,慢慢地往荣府这边挪过来。她看起来没有什么痛楚之色,但是满脸尴尬之态,一边小心翼翼地走,一边略带羞涩地观察周围人的眼光。 任掌柜挡住贾放的身形,两个人就这么与赖氏错身而过。贾放好奇地探头出去看,只见这位赖嬷嬷一路走,一路留下颜色比较特殊的“脚印”。 任掌柜忍不住地偷笑,低声骂:“这群小兔崽子。” 贾放没看出个所以然来,便问任掌柜。任掌柜低声解释:“府上那位嬷嬷,走着走着,便踩上了一大坨新鲜的——牛粪。” 贾放使劲儿忍住了笑,知道这件武器功效了得,赖嬷嬷遇上之后绝对再也无心追踪那些运输粮食的车驾。 而桃源村的最后一袋陈粮也已经被他运出来了,赖氏以后就算是再想查,也查不出什么实证。 现在唯一可以算是实证的,就是稻香村的院子里地面上现在还散落着不少漏出来的谷子谷壳什么的,不过他也完全可以解释说——这是为了“稻香村”,让这稻香村更应景特意安排的。 于是贾放彻底放心,对任掌柜笑道:“掌柜,看来我确实可以到贵坊好好品尝一下酿酒师傅的杰作了。” “不过在那之前,我还有一件东西,想要请工匠们看看。” 贾放还随身带了一张图。 任掌柜闻言笑得神秘,回复贾放:“敝上说了,此前的事,公子无须挂怀。” 贾放:……?他怀了歉疚之心,想要补偿一二,竟然被人料到了? 他结结巴巴地说:“我这……也不是在为之前的事挂怀啊——” 贾放之所以拿出这张图,其实是拐弯抹角地想补偿一下水宪和他麾下的百工坊,毕竟上次冤枉对方冤枉得那么狠,水仙小王爷平时看起来不像是爱动怒的人,那回脸都气白了。 可这也不太好摆在明面儿上,说,上回我把你气得太狠了吧,我送你一件礼物,补偿一下,别气啦。 结果人家却早就预料到了自己会有这样的举动。贾放不仅沉痛地反思:我这人有这么容易被看穿吗? 他与任掌柜到了百工坊,将一张新的图纸拍在桌上。铜匠、铁匠、烧瓷匠、木匠、篾匠……反正贾放也没特意点名,大家就一起拥上来看。 但是围着这图纸看了半天,所有人都不知道这物件是做什么用的。 于是贾放开口为众人解说:“这个东西,叫做抽水机。” 他这次拿出来的,是一个活塞式的手动抽水机。后世这种抽水机在农业生产地区一度很常见,要将水从河渠中取出,灌溉地势较高的一片田野,可以用这个,要从井中打水,也可以用这个。 这东西的原理一点儿也不复杂,现代社会里随处可见,比如盛放洗手液的罐子,按一按就会出洗手液的那种,原理和贾放这个抽水机其实是一致的。只不过手动抽水机还利用了杠杆原理,用一根较长的手柄,让使用者更加省力,效率也更高。 这次贾放把这件东西拿出来,一头是为了他的桃源村里,村民们如果有了这样的工具,就可以很轻松地灌溉地势较高的水田。桃源村里有一些平缓的坡地,村民们开垦成了梯田。有了这件东西,灌溉起来应该容易些。 第二件是为了北方的流民。德安县的流民营,平日里吃水就可以用到这个,将来旱灾之后回到北方重建家园,也可以用这件工具灌溉及吃水。 而且手动抽水机是有一定工艺难度的,只要图纸不泄露,便不易仿制。这种手动机械体积不大,容易携带运输,适合全国大部分地区的农业生产,支持家用——能生产出这件东西的百工坊,绝对能赚一大票。 结果贾放把这东西的原理和用法一讲,工匠们全都齐刷刷地盯着贾放不说话。 “三爷……俺就是北方来的。您这物件能帮到俺家乡的父老,俺先代他们谢谢你。”五大三粗的铁匠,话说到一半,竟然也不知不觉地伤感了,豁地站起身,朝贾放长长作揖。 “不敢,不敢,如今这东西正当大用之际,我根本没有资格藏私。”贾放诚恳地说,“这还只是个图样,但我有七八成的把握,这东西能做成,能管用。还望各位齐心协力,发挥主观能动……发挥聪明才智,早日能将这东西做出来。” 这话直接说到了工匠们心里去,还有谁敢不应? 任掌柜也惊喜莫名,他是个“人精”,自然知道这件东西在全国会有什么样的市场。 他眼看着面前的图纸,又仔仔细细地听贾放说了用法与原理,他的视线早已经粘在图纸上不肯挪开。 突然,任掌柜一张打在自己脸上,清脆的“啪”的一声——他想起了自己以前曾经质疑过贾放,还问什么“咱们在贾三公子身上投钱值得吗?” 现在看来,贾放非但没有江郎才尽,更加本着悲天悯人的胸怀,这令他这百工坊的大掌柜实在是太惭愧了。 任掌柜这一掌打落,所有的眼光都朝他这边看过来。任掌柜只好埋怨道:“怎么这么早就有蚊子了?” * 贾放将一切事宜交代完毕,由工匠们各自去琢磨。他由百工坊告辞出来,任掌柜一路送他出门。 贾放已经走了很远,却发现任掌柜还没有驻足不送的意思。他奇怪地回头望望对方:“不劳任掌柜远送。” 任掌柜却笑着说:“马上京城里要上演一出好戏,我想,贾三爷是铁定不愿意错过的。” 他不愿意错过的好戏?——贾放想着,一双眼渐渐亮了起来。 “三爷请随我来。”任掌柜恭敬地在前头引路,将他带至城中一条宽敞的东西向大道上。 贾放略等了一会儿,果然听见远处一片热闹,喧哗声阵阵,渐渐朝他这边靠了过来。 “这是……跨马游街?”贾放好奇地问。 “比跨马游街还厉害!”任掌柜笑着回答。 只见远远的一队人过来,打头的一个是眉目清秀的少年儿郎,此刻正骑着高头大马,率领着长长的车队,朝贾放这边过来。他面上带着几分江南士子的秀逸,却又透着世代显宦的气度,一路行来,左顾右盼,将他本人的翩翩风致发挥到了极致。 待贾放认出了马上的人,他差点儿没笑出声:“我以为如海这是中状元了跨马游街呢!” 这位“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的年轻士子,不是别人,正是贾放刚刚结交的好友,林如海。 林如海身后,是一驾接着一驾的大车,连绵不绝。车驾似乎从城中一直延伸到城门以外,而城外还有车驾在源源不断地等着进来。 他这些车驾上,仿佛唯恐世人不知道似的,车厢两面都贴着一个大大的“粮”字。 “好像是江南的大粮商进京了。” “这下可好,许是这粮价能降一降了……” “我看悬……你们见那带头的小爷那副金贵模样,真不像是能带便宜粮食进城的样子,我瞅着这些粮车里,许是暹罗的香米、清河的胭脂稻,江南的碧粳。” “你也不瞧瞧这京城里的米价,管它什么米,只要外头来,准保比京城里的米便宜。” “这带头的小公子看起来是个慈善模样,盼他能替咱百姓想想——这粮价要是再这么着下去,城里怕是有一半人要卖房子卖地,卖儿卖女喽!” 悲观的人却还是悲观:“我看悬……” 林如海这般招摇过市,唯恐天下不知地进了城,往京城里最大的粮行,余庆行过去。 在余庆行跟前,粮行的邵掌柜已经得到消息,在粮行门口等候迎接了。林如海一跃下马,便于邵掌柜拱手见礼。邵掌柜接了林如海递上的名帖,赶紧点头哈腰地迎了进去。 林如海带来的粮车,浩浩荡荡地来到余庆行门前,但是没有将米粮送到后头客栈里,而是整整齐齐地一字排开,停在余庆行门外。 自然有百姓好奇,上前询问:“小哥,这是什么地方送来的粮呀?” “江南,姑苏!”驾车的小伙一口的吴侬软语,但神色间却颇为骄傲——毕竟是天下闻名的鱼米之乡。 “啧啧啧,苏州啊!” “敢问……这粮,怎么卖?” 驾车小伙一脸迷茫,摇摇头,说:“总要比我们那里贵点儿吧?” 京里的百姓们一想:也是,人家毕竟千里迢迢运了这么远的路才进的京,不管怎样路上的税费要赚回来,加点价也是正常。 于是,有人好奇地问:“小哥,这粮,在你们那儿卖多少钱一斗?” 那小伙一挺胸,一脸骄傲地说:“八十文一斗。” 众人:……好便宜! 他们现在每天勒紧裤腰带吃一百二十文到一百三十文之间的粮食。 那小伙显然错会了京城百姓的意思,认真解释说:“吾们这可是大名鼎鼎的‘金银稻’,是全天下最好的稻米。寻常稻谷在吾们那里只要六十文。” 立即有人高声喊:“一百文,这稻米我要了。” 旁边的百姓马上反应过来:“对,对,一百文。俺这儿有钱。” 管它是什么米,反正只要比京里那些粮行的便宜就行。大家伙儿早已为这粮价疯魔了,这会儿真的有人开始翻衣囊里的铜板,打算“众筹”买粮。 “咱们这么多人,就不信买不下这一车粮。” 驾车小伙使劲儿摇手,大声拒绝:“吾是做不了主的。” 可是谁还管他?所有人听见了有便宜稻米,全都在一五一十地数钱。 这时余庆行的伙计出来,与赶车小伙打了个招呼,说是让把车驾全都赶到后头的街巷,将粮食送到余庆行的仓房里入库。 有人急眼了,大声问:“余庆行是多少钱一斗收的?” 余庆行的伙计听见问,懒懒地答了一句:“一百四十文。” “什么?” 拦在车前的百姓全傻了。 一百四十文的进价?这究竟是粮行老板疯了还是他们耳鸣了? “吾就说么,吾们这是江南的金银稻,吾们自己都舍不得吃,送来京城……”驾车小伙在一旁嘟嘟哝哝地解释。 旁边的百姓快哭了——他们好不容易盼来了从外地送粮入京的,结果竟真的如他人所预料的那样,送进来的是他们吃不起的天价稻米。 粮行里出来的,不止有身强力壮的伙计,还有十几个一脸凶相的护院,一概挽着袖子,露出胳膊上的腱子肉。京里的百姓就算是再舍不得,也不敢拿眼前这盛放这天价稻米的车驾怎么样,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粮行的伙计把车驾赶去后头粮仓。 驾车的小伙卸了差事,这时似乎松了口气,小声说:“这是金银稻,自然贵点……” 京里的百姓都冲他怒目而视——这风凉话说的。 好好的希望,陡然间落空,眼下人人脸上都写满了焦虑的痛苦。 谁知小伙继续说,“寻常稻米其实也有……” 人群愣怔了一两个弹指的功夫,随即轰的一声围拢上来,将小伙周围围了个密密麻麻,水泄不通。 小伙瞅了瞅身边人群那渴求的眼神,笑了笑说:“吾们公子说了,明天未时一刻,在打铜巷的胭脂坊……你们能不能不把这消息教别的粮行的人知道?” 南方小伙说话带着口音,没法儿像京里人那样卷着舌头说话。可是他这话在京城百姓耳中听来,就像是圣旨纶音一样。 “是,是是是——” “胭脂坊,记住了。” “怎么听着像个卖胭脂水粉的地界儿?” 刚有个没眼色的把这话问出了口,立刻就被旁边的人重重拍在肩膀上:“你想啥呢?可不就是买胭脂水粉吗?” 在身周各人各种眼色的提示之下,这个冒失鬼终于反应过来,点着头失笑道:“对对对……可不就是买胭脂水粉?红的胭脂,给媳妇捎一盒,白的水粉,一家老小,多多地背它个两斗回去。” “是啊,就是如此!” “往后大伙儿千万记得都这么说。” “对对对,大伙儿以后都只说买胭脂水粉,尤其是在那些粮行的伙计们面前……” “是呀,既然有平价的胭脂水粉,可千万别叫别的胭脂铺子给听去了,抢在咱们前头去收货!” 至此,京里的百姓多了一项兴趣爱好,就是去打铜巷的胭脂坊买“水粉”,而且买起来很吓人,都是论斗买的。 “今天到的是寻常铅粉,成色一般,胜在便宜,和官价差不多。”——这就是普通米,可能还有点儿陈,价格和官价一样,在七十文一斗。 “赶紧地,胭脂坊的掌柜说了,今儿晚上到的是上等江南茉莉粉,只要七十二文钱一斗……大家伙儿,赶紧抄家伙啊……”这就是上等江南好米到店了。 而京里的粮行却对此一无所知,唯一注意到的,便是忍痛数着兜里的铜板,上粮行里买高价粮的寻常百姓越来越少了。 但是京里的各大粮行却无暇注意这件事——他们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一种源自江南的神奇谷物“金银稻”上。 * 贾放在林如海当中表演了一回“江南大粮商携粮进京之后”,前去向林如海恭贺: “如海兄,经此一事,恐怕世人都会以为这江南人杰地灵,江南的粮商,也都与如海兄一样,倜傥儒雅,出口成章。” 林如海羞涩地笑:“哪里哪里,子放你莫要再笑我……不过我也没想到竟能说动那‘百谷尝’,让他用一百四十文的价格收购我们那些‘金银稻’。” 林如海带去余庆行的两万石“金银稻”,哪里是什么真的“金银稻”,根本就是一般新稻与一半陈粮混在一起,两种颜色一混,到了林如海口中,便成了天下奇珍、江南神谷“金银稻”。 第43章 荣国府,四个兄弟姐妹正聚在贾政的院子里——这里人均使用面积比较大,所以贾敏选了这个地方,向她的哥哥们展示京里最时兴的吃食:肠粉。 按照贾敏所说,这肠粉最好是现磨现吃,所以她的厨娘甚至还带来了一座精巧的石磨。 贾政房里的一名大丫鬟,这时挽了一只袖子,扶着石磨的手柄,正姿势优雅地帮着磨着磨,圆润白净的手腕上戴着的手镯正叮叮当当地相互撞击,发出悦耳的声响。 贾政看着那手腕,就渐渐看呆了。 贾赦促狭,轻轻嘘了一声,示意大家都别做声,任由贾政那么呆看。 贾敏却觉得这两个兄长实在太过无聊,丢了一个白眼过去,自管自和贾放说话——她现在只觉得贾放见多识广,说话又幽默诙谐,和贾放在一处,能听说很多自己从未听说过的事。贾敏与贾放两个年级最相近,便成了最谈得来的。 “我还特地打听了一回,问这好端端的粉,为什么要起名叫做‘肠粉’?”贾敏向贾放显摆她事先做的功课。 “为什么?”贾放一副好学的模样。 “这是因为,这种吃食最早是在江南跑码头的小工做出来的,觉得这米粉刚做出来的样貌和猪肠有点儿相像,便叫了这个名字……” “猪肠?那可不成……”旁边贾政刚刚从美人如玉般的皓腕跟前回过神,就听见了这么惊悚的食物,登时将身体坐正,腰一板,脸上表情严肃,摆出一副“肉不正不食”的模样。 贾敏白了贾政一眼,继续开口,说:“不久一位住在码头旁边的厨娘见到了这种吃食,品尝了一下觉虽然卖相并不太雅观,但是滋味鲜美,而且变化多端,便亲自改良了这种吃食,让这粉变得既好看,又好吃。” “听说那位厨娘是个节妇,但靠做这种吃食,供养她的两个幼子读书,一个中了状元,一个中了探花。所以江南也有很多人管这叫‘状元粉’的。” 她话音刚落,大家就一起盯着贾政。 “‘状元粉’啊!”贾政立即表示,他对此的接受度高了几百倍,马上表示非常愿意品尝一下这种来自江南的美味。 贾放在一旁暗笑不语。 这“肠粉”的来历,完全是他和林如海、水宪,三个人商量出来的结果。“肠粉”之所以取这个名字,确实是因为看上去有点儿像猪肠——贾放原先还担心这名字太过粗俗,在京城大户中接受度不高。 但水宪却说这完全没问题——名字越俗越特别,人们就越容易记住,只要再起个吉利的别名就行。 至于厨娘、节妇、状元什么的,就是贾放和林如海他们齐心协力“编出”来的故事了。但看起来效果颇好,有这个故事在,社会的各个阶层似乎都能对这种食物产生兴趣。 那边米浆从石磨里源源不断地磨出来,贾敏请来的厨娘现场给众人做了肠粉,而且还是布拉肠粉。贾放印象中,布拉肠粉还是挺有技术含量的,这厨娘却做得有模有样——看起来晚晴楼在培训方面的工作也做得非常好。 “这厨娘是我从晚晴楼请来的,只能在我们府里待两天。今天咱们试了觉得好,明天我就去请母亲和东府那边的大伯他们一道品尝。”贾敏说。 其他几个人却都忙着动口,根本来不及回答贾敏。 贾放面前的是一份鲜虾肠粉,晶莹柔润的粉皮里面裹着的是大个儿鲜嫩的河虾和韭黄,表面还淋着鲜美的豉油。他仿佛回到了自己的时空,正惬意地品味着广式早茶。 说实话,在烹饪这种事上,广大人民群众的智慧是无穷的。贾放也不是个厨师,他只能大概齐描述描述肠粉的制作过程和味道。 但是他向晚晴楼的大师傅交代过一次之后,对方在短短几天之内就做了出来,而且还培养了好些个“徒弟”,以便进一步让这种食物风靡到各家各户去。 关键是这模仿做出的肠粉,与后世人们所熟知的经典口味简直一模一样。可见,经典在任何时空都是经典的。 “是不错!”贾敏尝过之后,用帕子轻轻地按住口唇,感叹了一句,“这馅料的确是鲜,可更难得是,这粉皮的口感——” “够爽、够嫩、够滑弹。”贾赦替妹妹总结了肠粉的口感,赢得了大家的一致同意。 “妹妹,我可要替你大嫂和你大侄儿向你讨个人情,这位厨娘子,也借我们院儿去小半天呗?”贾赦腆着脸求贾敏。 贾敏性情爽朗,为人却很周到细密。她笑着说:“早就想好了。不仅如此,小妹还遣人去医馆里问过,问这吃食和大嫂的身子有没有冲撞。大夫说绝无冲撞,毕竟这粉皮就是用稻米做的,只是里面馅料不可用寒凉之物,小妹还整理了一份食单,让这厨娘带去请大嫂过目,大嫂只管捡自己爱吃的,教这厨娘做就行。” 这想得真是太周到了——连贾放也忍不住要为贾敏点赞。家里有这么个小妹,他们三个做哥哥的,还不得可劲儿地宠着。 贾赦赶紧双手合什,高高举过头顶:“多谢妹妹大人!” 贾敏抿着嘴,笑得十分欢畅。 旁边学究气十足的贾政却疑惑地问:“这竟是用稻米做的?” 这话连他房里的丫头都看不下去了:“二爷您瞧,这往石磨里灌的,不就是寻常稻米么?” 感情贾政连这米浆是用什么磨出来的都没察觉,尽看人手腕子了。 “说到这稻米啊,还真有一件趣事。”话题扯上了这稻米,贾敏就又打开了话匣子。 “说起来,肠粉这种吃食传入京中,全是因为前一阵子有个江南的大粮商送了一批‘金银稻’进京——” 贾放真的有点儿忍不住笑:这个江南的大粮商,可就是你未来的老公呀。 “说来也奇,据说将这金银稻抓一把在手里,真的一半是金色,一半是银色的。” 贾放低下头,掩饰嘴角的笑意:那可不,本来就是一半新米加上一半陈稻谷,颜色自然有区别。当初他们能想出“金银稻”这个名字,真是让人忍不住骄傲。 “据说当日这粮商将二万石金银稻送进京城,转手都卖给了城里最大的粮行余庆行,作价一百四十文一斗。” 贾政对这个数字全无概念,但是贾赦却是知道市面上粮价行情的,吃惊之下跳了起来:“一百四十文一斗,还是进价,这余庆行……钱多烧得慌?” “还说呢……余庆行一百四十文一斗进了二万石的金银稻,还没在仓房里过夜,马上就教晚晴楼买下了。” 贾敏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渠道,这些消息打听得一清二楚——虽然这些都是水宪和贾放他们一早就安排下的,但这时贾放从自己妹妹口中听见,还是觉得很震撼:这个时代的女孩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但是能知天下事。 “晚晴楼没向外透露买价是多少,但外头都在猜,余庆行至少卖了一百八十文一斗。”贾敏一边说,一边看向在一旁制作布拉肠的厨娘,那厨娘便默默地点了点头。 所有人中唯一不通庶务的贾政彻底惊呆了:“二万石,一转手就赚四十文,这是……八千两!” 粮都没过夜,就净赚八千两白银,这简直是天上掉下来的横财。可见余庆行的掌柜,这眼光也着实毒得很啊。 尽管贾政不懂这些,可也着实被震撼了一把。 于是贾政问:“咱家买的这些,是多少钱买来的?” 贾敏回答:“两百文一斗……” 这粮价的事,贾政不懂,贾放早晓得了,贾赦吓了一大跳,直接跳上了椅子,蹲在自己的座椅上,盯着贾敏:“啥?两百文一斗?你们这些孩子哟,真是不当家不知道柴米贵……” 贾敏:“……我给大嫂子那儿送了一斗。” 贾赦马上从椅子上下来:“当我啥也没说。” 贾敏继续解说:“可即便是这个价,也是有价无市——因为那位大粮商从江南进来的这些金银稻,被余庆行全部卖给了晚晴楼,自己手里也没留下多少。可谁能想到,这金银稻在京城里竟然那么火。” “如今晚晴楼跟前立了一座一人高的石磨,畜力人力一起上,昼夜不停,将那金银稻磨成米浆。晚晴楼自己制状元粉向外发卖,有肉有菜,也有斋粉。人人尝了都说好。晚晴楼自然日进斗金。” “也有人用了别的米磨粉,试着做那状元粉,但是做出来的效果就是不好,不够滑不够弹。看来这状元粉,必须要用那江南来的金银稻才行。”贾敏从旁解说。 贾政则感叹:“毕竟书中自有黄金屋么!” 这都状元粉了,必定要跟“金银”扯上关系才对啊。 * 贾敏在贾府之中做了一回肠粉之后,就再也没有做过第二回 。一来那晚晴楼的厨娘难请,二来史夫人收缴了贾敏手里剩余的“金银稻”,将它盛在匣子里,与往来相熟的人家做了人情——这物件在城里可算是金贵了,金贵到大户人家眼里就只有这种南方运来的神秘稻米,而看不见京里其他粮食的粮价稍许有了松动的迹象。 京里的各大粮行,都在想尽办法与江南的同行联系,想办法收购这种名贵的稻谷。 但令他们失望的是,江南方面很快给了答复,江南只有一家粮行经营这种名贵的稻米——据说这家粮行也是得到了一家名门望族的点头认可,这才第一次将“金银稻”贩卖到京城来的。 “那江南名门的名头,说出来呀能吓死人,人家祖上五代列侯,又是书香门第,在几代之间,进士举人出了无数。所以这做出来的又叫‘状元粉’那。” “怎么?又不说是节妇厨娘用来供养儿子读书的了?” “哎呀,都是市井传言,当的个什么真?” “总之,这金银稻难得。” 各家粮行最羡慕的自然是余庆行——这家粮行转手一次,就赚了八千两。 但晚晴楼的做法也非常值得称道。很多粮行认为余庆行一百八十文一斗卖给晚晴楼,还是卖得便宜了。如果余庆行的邵掌柜再在手里捂几天,这金银稻的价格还会往上涨。 这么算来,晚晴楼也算是很有眼光,抢得了先机的。 这段时间里,“金银稻”在京城里成了最热门的话题,虽然拥有两百文一斗的高价,但绝对是有价无市,有钱也没处买。 晚晴楼门前的那座巨大石磨,昼夜不停地将这些“金银稻”磨成米浆,米浆又很快做成而了精美的“状元粉”,为往来食客所消费。不久,晚晴楼放出风声,有粮行能收到来自江南的“金银稻”的,尽管卖给晚晴楼,有多少收多少。 二万石金银稻,短短几日功夫,晚晴楼已经觉得不够用了——可见这“状元粉”的销量着实惊人。 而晚晴楼的一些竞争对手们为了竞争“状元粉”这项吃食,也联系了各自相熟的粮行。眼下各家粮行全都在焦头烂额地寻找粮源。 “掌柜的,如果再有‘金银稻’进京,咱们跟着进吗?”京城另外一大粮行,裕丰行里,有伙计向他们的掌柜请教。 “东家的意思,能收到多少,就收多少,现在根本不怕收了会砸在手里,就怕这趟赚钱的机会咱们赶不上。”掌柜的向自己手下一一说明,“从今天起,除了根基在南方的几家粮行你们要留意动静之外,也多派几个人在进京的道路上守着,见到有运粮进京的人,直接上前询问,如果对方有‘金银稻’,就直接连人带货都带到粮行里来。” 伙计们纷纷应了。粮行里的账房却有了疑问:“大掌柜,如今账上的头寸不算太多,这样见粮就收,真不会有问题吗?” 裕丰行和京城里几座大粮行的情形差不多,大家联手抬高了粮价。原想着买粮是刚需,就算是价高,该买还是得买。但最近这一段时间,也没听说官仓有什么新政策,前来买高价粮的百姓渐渐少了。 买粮的人少了,日常流水也跟着少,押在粮上的头寸回不来,账面自然吃紧。账房确实有这个义务提醒掌柜。 那掌柜却不觉得这是个问题:“账面上不够,就去相熟的钱庄说一声,调一点儿头寸,按最高的利走。” 账房向来谨慎,应下之后却又小心翼翼地问那掌柜:“我是说,那‘金银稻’,会不会有什么问题?” 他又补充一句:“我那口子前儿个也弄到一些‘金银稻’,她不会弄那些粉啊面的,就只管用寻常法子煮熟了吃——我尝那米,也不怎么样,似乎还有些别的味道……像是陈米的霉味儿。” 谁知裕丰行的掌柜根本听不进他的话,手一挥:“你媳妇儿那也忒暴殄天物了,金银稻就应该用来做状元粉,状元粉只能用金银稻做,旁的稻米都不行。” 那掌柜想了想又说:“余庆行‘百谷尝’亲自看过的,说是江南名品。他说是头一回在京里见到。‘百谷尝’都点了头,那铁定是没问题。” “不过,”裕丰行的掌柜想了想,稍许改了点主意,说,“如果头寸真的实在周转不过来,那就将之前囤的寻常稻谷、小麦和粟子降一点价,稍稍放一些出去,也顺便腾空几座谷仓出来……不过这事儿我得先和东家商量。” “你们也知道,粮价这事儿,咱们说了都没用,东家才是说了算的。” * 北静王府里,水宪、贾放和林如海聚在一起商议。 “看起来,京里的大粮行都有意将普通粮食的价格降一降,好腾谷仓与头寸出来接纳咱们的‘金银稻’呢。”水宪笑道。 林如海拍起了胸脯:“五万‘金银稻’马上又要进京了。”今天聚过之后,林如海就又要押运一批粮食进京。 贾放也笑:“咱们就这么一点一点地,慢慢地把大粮行都带沟里去,京城和东路的百姓就都有救了。” 水宪则胸有成竹:“看他们几大粮行这次能将普通粮食的价格降多低吧。如果他们心存善念,肯放百姓一条生路,那么这次的金银稻,我还是能给他们留个好结果。” 说着,水宪两道修长的眉毛挺了挺,接着说:“否则的话,那可就对不住。开商行做生意的,倾家荡产破财亡命,也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 林如海和贾放都没有经历过这样的阵仗,这会儿听见水宪说的,不免面面相觑。 谁知水宪说:“京里的各大商行,都已经开始通过钱庄调集头寸,准备接下来大肆采购金银稻。只要他们自己的头寸告罄,却又想拿住金银稻带给他们的高额利润,那么对不住,他们便已入我彀中,是生是死,都由我拿捏摆布。” 说到这里,水宪脸上显出一丝得意:“在商之人,最大的弱点,就是逐利。这次的金银稻,一上来就给他们三四成的利润。粮商利薄,原本五分一成利就已经到了极点,这次的机会他们怎么可能不抓住?” “剩下的,就是看逐利之人,还有没有‘良心’了。” 第44章 两天之后,又一批五万石“金银稻”抵京。 不出所料,京里的粮行差点儿为这一批粮食打起来。但最后大家达成了君子协定,五大粮行,每家分去了一万石,金银稻的单价也从上回收的一百四十文直接涨到了两百文。 而普通粮食那里,各家并未能谈妥降价的事宜,但是各家都自作主张,在原有的基础上稍许降了点儿,一来是为了回笼一点资金,二来是想要为金银稻腾空仓房。 虽然每家的降幅都不大,每斗降个几文十几文的样子,但是早先各粮行之间牢不可破的价格同盟,至此已经完全破了。 但即便如此,京城百姓,肯光顾粮行的也不见增多。倒是一向大手笔的高门大户,如四王八公的府邸,在这段时间里多少出手,采购了不少降价粮。 北静王府里,林如海坐在四方亭里遥想未来:“再过几天,我会再运十万石‘金银稻’进京,到时候这些粮商们会不会后悔他们今天竞价竞到两百文,太热情了?” “不无可能。”水宪笑道,“但是后悔也没有办法,上次只有五大粮行买到了粮,你这一次,那些小粮商也一定是会来争的。大粮行也会继续出手维护这个粮价,否则他们库房里的那些存粮,不就立马亏了?” “子放,你在傻笑什么?”林如海发现了一旁的贾放表情有点可爱。 “没啥,”贾放其实是想起了以前他在事务所有个助理,工作之余会稍许炒一炒股。只要行情有波动,这助理就每天都在追涨杀跌,总担心自己错过机会,一脚“踏空”。这种心态和眼前这些大粮行的心态简直是一模一样的。 “大粮行怕亏,小粮铺怕错过机会,所以这一次十万石进京,价格还是会维持在二百文一斗。下次,我们就没有十万石了,下一批粮只有三万石,而且放出流言,说江南的存货也眼看就要被买空了。” “到那时,这‘金银稻’的价格,又会冲上新高,届时应当有二百二十文上下。” 水宪信心满满地预测,贾放听来,觉得这一番预测深谙各大粮商的心理,听起来很有道理。 “咱们就这么三万石、五万石地把金银稻送进城去,吊住粮行的胃口。其他粮价就很快有望降下来了。” “这金银稻,只是因为众人的期待,价格就不可能跌下来。除非咱们把事情透露出去,说这金银稻实际就是新谷子和陈谷子混在一处。” 所谓“金银稻”,正是将新稻和陈稻混在一处做成的。水宪这句大实话如果传扬出去,世面上的价格立即会大跌,因为新稻的价格也不过一百三十文,陈稻还要便宜。到时囤积了大量“金银稻”的大粮行,就会承受巨大的损失。 “只不过……不到万不得已,我不想用这招。”水宪用手指拨弄棋盘上两枚寒凉的棋子,“这样势必会伤到一个好人。是我拉他下的水,现在坑他,实在不够仗义。” 正在这时,水宪的园子里响起脚步声。贾放与林如海都面露惊讶之色:他们来北静王府议事的次数多了,知道水宪的道童只在固定的时点出现,而且行动无声,不会影响他们这群人的雅兴。 但现在显然是出了什么特别的事。 果然,一个王府管事模样的人,急匆匆地进来,递了一封信给水宪。 水宪揭封看了,那眉心立即拧起来,成了一个疙瘩。 “京里,原本已经降下来的粮价马上就要涨回去——这次我们要和所有的粮行死磕了。” 贾放:为什么会这样? 水宪将信笺朝面前棋盘上一丢,洁白的纸笺落在一群黑白子之间。他依旧皱紧眉头,眼里隐隐有些怒气:“太子殿下早不动手,晚不动手,偏偏现在京里的局面一片大好了,他动上了手。” 林如海瞅瞅水宪的表情,悄悄地把那信笺取了来,看了一遍,却露出大喜过往的神色:“太子殿下下令在东路也建流民营了,诏令四殿下亲自前往主持,荣国公从旁辅佐……” 林如海念着念着,突然觉得不对,脸上的喜色倏忽全没了。 “这么一来,那些大粮行肯定不肯再降价了呀!” 贾放也在一旁点头:“一定应声涨!”他心里觉得太子许是好心办了坏事,诏令东路也建流民营的时机不对。 东路既要建流民营,收容和西路差不多数量的流民,那就必须要储备足够数量的粮食。 早先水宪的大部分存粮都拿去支援西路的流民营了;贾放从桃源村运出来的粮食,加上一部分水宪新近筹措的,已经与林如海刚刚从江南运抵京城的新稻一起,做成了风靡京城的“金银稻”。 这会儿正是谁也没有余力去支援东路流民营的时候,太子却偏偏出了这么一道诏令。这一下,京里这些粮行一定会回头咬死原来的高价,再也不肯松口。 甚至那价格水涨船高的“金银稻”,也会被这些粮行拿来做借口。 太子此举,看起来是将赈灾救灾的重责大任交到了刚刚作出成绩的四皇子和荣国公肩上,可事实上也正是将他们推进了危险之中。 试想,东路聚集了求官府赈济而不得的流民,如果四皇子建了流民营,手上却没有粮,饥饿的流民很容易演变成暴民,他们的怒气也势必发泄在承诏的四皇子与荣国公身上。 水宪显然是气不打一处。他索性站了起来,背着手在四方亭里来回踱步,喃喃地道:“老二这一手实在是过分了……如果老三不退让,就相当于逼死了老四,罪自然栽在了老三头上;如果老三主动退让了,成全老四做出救万民的功业,也一样是因为他老二运筹帷幄,指挥得当。” “这真真是个好谋略,好谋略啊!”水宪气到极点,忍不住抬起头来,仰天大笑。寂静的园中处处回荡着他的笑声,笑声里也全是愤怒。 贾放原本听不懂这些“老二老三老四”的话,林如海在一旁不断使眼色,他才明白水宪是在说这几个皇子之间的暗流汹涌。 诏令一出,太子就可以坐山观虎斗,反正就算是出了事,倒霉的也是他的兄弟,以及京城中和京畿东路数十万百姓跟着一起倒霉。太子却可以坐稳东宫,坐收渔利。 贾放不蠢,但是他毕竟是学工科的出身,这些错综复杂的权力斗争都是他最不擅长的科目,因此理解起来有点困难。可是一旦理解了,贾放的立场却异常坚定。 他向水宪深深一揖,说:“事不宜迟。眼下已经是非常之时,舍妹曾经说过,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事,子衡兄,现在必须做出决断了。” 林如海却“咦”了一声,惊讶地问:“令妹……我怎么记得,那天在晚晴楼上说话的是令弟……”林如海好像明白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贾放却完全顾不得他未来的妹夫和妹妹之间的这段缘分了,他只管紧紧盯着水宪。 “我从德安县流民营中出来,拜别四皇子殿下的时候,他曾交待过一句话,说是,盼我等做一个能救万民之人。” “我们现下必须加快行动,尽快将京中各大粮行的头寸挤爆,甚至可以采取非常手段,例如直接扣押一两家大粮行的存粮,杀鸡儆猴,才能令京中粮商放弃囤积,用他们的力量救民于水火。不如此则前功尽弃,最终只有那些玩弄权术,视天下生民如草芥的人攫取最大的利益。” 水宪显然没有料到贾放有这样的决断,他这时已经完全冷静下来,重新坐回四方亭中的棋台跟前,拈出一枚白子,将它放置在黑子之中,然后将它翻过来,使它混迹在一群黑子之中。 “你刚才说过的,不到万不得已,不会把京里的粮行逼到墙角,只怕会伤到一个好人。”贾放这时也放缓了语气,他能理解水宪的犹豫。 如果牺牲一人,可以救万民,到底牺牲不牺牲,救还是不救——这是千百年来一直困扰着人类群体的道德难题。 但是现在不是化解道德争议的时候,而是尽快采取行动的时候。 “当初四皇子与家父主动前往西路德安县,兴建流民营,亦是不顾自身安危,自蹈险地,以求能救活十万百姓。四殿下如何想我不敢说,但是家父行事之际,从未将一人一家的福祉置于万民之上,包括他自身在内。” “活一人,还是活万人,说白了其实是一个关于个体还是集体的伪命题。多数时候个体的命运与集体的利益其实没有必然冲突,只是我们在找借口,认为两者不能兼顾而已……” 贾放一旦开了话匣子,他说的便无人能懂。林如海和水宪都需要凝神仔细听,才能大致听懂贾放的意思。两人都觉得他这番话听来拗口,不似时人常用的言辞,却意义深远,耐人寻味。 “将两件事掰开来看,结论很简单:做必须做的,也做好牺牲的准备。” “也就是说,我们做无愧于心的事,至于您说的那位好人——尽量帮助他避开伤害,如果实在不能,便考虑伤害后如何补偿于他……” 水宪伸手,拈起那枚棋子,“啪”地一声打在棋盘上,这是下棋之人的习惯,俗话叫“打围棋”就是这么来的。他落子的时候,原本的黑子已经再度翻转,成为白子。 “子放说的是正理!”水宪此刻的表情已经恢复为一派云淡风轻,甚至还带上些许笑容。这人现在已经完全从此前的负面情绪中恢复过来,“岂能尽如人意,但求无愧我心。子放,如海,此事不宜多想,单凭我等的本心率意而为便是了。” 他说着,再度站起,转身来到西面的荷池跟前,竟然邀了贾放与林如海两人赏荷:“没想到吧,这才四月间,小荷已露尖尖角。没多久,我等就能在这梧竹幽居里,伴随着清风赏荷品茗了。” * 四月末,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新粮还未收上来,去岁的存粮又差不多耗尽了。家家户户的米缸都见了底,都在想方设法从米袋里抠出最后一把粮,填饱家里那几张无底洞似的嘴。 号称“百谷尝”的邵掌柜清晨起来,立在自家铺子的柜台跟前,眯着眼端详挂在墙上的水牌。 他知道铺面的门板一放下来,百姓们一见到这样的水牌,骂声便会再度滚滚而至。 现在的骂声可不比一两个月前,现在真是往死里骂,骂老天骂老地,问候东家的十八代祖宗,当然也不可能放过他们这些做事的——前些时候他们曾将粮价降下来个十文左右,虽然还是贵,但是好些百姓都看到了希望,觉得日子再难,也能忍了。 而且那时百姓们似乎更喜欢去一个叫“胭脂坊”的地方买“胭脂水粉”,说是买水粉,其实是一斗一斗的平价粮往家里背。 但后来那个胭脂坊不知怎么的,就被官府查封了。说是有粮行的人把这事捅给了官府,胭脂坊原本无权经营米粮,官府一查属实,便在铺子上贴了封条。 在那天之后,城里所有的粮行都齐刷刷地恢复了之前的高粮价,不管发生什么都不肯再降了。 自那以后,全程的百姓就都恨上了粮行的人。邵掌柜的铺子,从账房到手下所有的伙计,大家都有被人在背后指着脊梁骨骂的经历,说他们卖粮的人全都黑透了心肝肚肺。 谁知道是哪个粮行的人向官府出首的?不是他——但反正这锅,是整个行当一起背了。 可是又有谁知道,如今这粮价,根本不是他们这些粮行的掌柜说了就能算的? 邵掌柜想起昨晚他去晚晴楼赴宴,宴上坐着的,赫然是好几家粮行的店东,还有几位他没有见过的“贵人”。 那宴席上菜色的豪奢,真真戳痛了邵掌柜的眼,所谓“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大抵便是如此。令邵掌柜震惊之际,险些忘了与他的东家对答。 余庆行是所有粮行中库房最大,资金也是最雄厚的,店东似乎是为了炫耀,特地命邵掌柜把所有存粮的数目报了一遍。席上贵人似乎颇为满意,频频点头。 底下人就恭维:“三爷,这京畿一带的存粮,我们这些人手里的少说也占去了七八成。大伙儿绝对都听从您的号令,您指东,我们绝不敢往西,您指南我们绝不敢打北……” 那三爷点点头,说:“相信各位最近都背了一些骂名,我向各位保证,必定不会长久。眼下的粮价只要再多坚持几天,京中必现小乱。到时就是各位慈悲为怀,济世为民的时候……当然,在那之前,有关路税的新政,应当就有个结果出来了……” 邵掌柜不懂什么是“有关路税的新政”,可能他这一辈子,就只懂粮食,只懂稻米小麦粟子的成色……但即便如此,他也知道眼下的粮价再多维持几天,京中与京郊恐怕不是“小乱”,而是“大乱”。 但是席上的人都不在意,几个店东冲那席上的贵人送上谄媚的笑与阿谀的言辞,都是在表达感激,颂扬那贵人为他们这些商户做主,解民于倒悬——这听起来就实在是太讽刺了。 正在邵掌柜在一旁独自尴尬的时候,晚晴楼的“状元粉”送了上来。这粉清润爽滑,极合席上贵人的胃口。很显然他非常喜爱,吃了一份之后,又要了第二份,同时笑道:“我自诩满腹诗书,却奈何与‘状元’二字此生无缘。” 这下席间的风向立改,开始吹捧这位贵人的诗书文字,天下无出其右。邵掌柜听着,都有点儿暗暗害臊。 “对了,见到这‘状元粉’,倒令我想起来了,听闻前一阵子各位为那‘金银稻’相争,如今可寻到个解决之道了?” “绝无此事”,“绝无此事”,店东们纷纷摇手,表示他们之间和谐得很。 邵掌柜却知道众人此前就为了这金银稻,险些打破头。但那金银稻的供应也极其不稳,今儿运来三万石,明天就运来十万石。所有的粮行都不敢放松,生怕错过,这难得的赚钱机会就要“踏空”了。 如今各家粮行都已经“重仓”了金银稻,据他所知,最大的几家粮行都已经向相熟的钱庄票号融通了短期的头寸。但在这节骨眼上,大家也都不敢大肆抛售,生怕一起出货压低售价,只盼着晚晴楼这样的大东家生意能再好一点,能多从他们手里进一些货。 “邵掌柜号称‘百谷尝’,这天下的稻米粮食,没有他不晓得的。当初金银稻一进京,他就认出来了。若没有他的一双慧眼,咱们在这晚晴楼也吃不到这么美味的‘状元粉’啊。” 余庆行的店东为邵掌柜说话,引来不少嫉妒的眼光。 但这时席上的三爷咳嗽了两声,改换了神情,肃然道:“诸位,我说这话,是不希望你们在座的各位因为这金银稻伤了和气。虽说是金银稻,但到底也没有真金白银来得好,不是吗?” 席上各家粮行的店东一面答应,一面交换各怀鬼胎的眼神。 那三爷见状,脸色顿时彻底沉了下去,一字一顿地说:“本王的意思是,各位,可千万不要因为这‘金银稻’,误了本王的事。到时,你们谁也担不起这责任。” 第45章 贾放清早起身,想要从荣府后门处溜出家门,没曾想竟然被贾赦的人给堵住了。 “三爷,大爷吩咐下来的,外头乱。府里的人要出门都要他点头才行。” 城内粮价疯涨了好几天之后,城内的秩序就乱了。前天城西刚刚发生了一件大事,有暴民冲进了一家小粮行,抢粮未遂,直接放了一把火,把这粮行后头的粮仓全部烧掉了,还波及了周遭的民居。 此时一处,京中的粮行人人自危,不仅聘请了人数众多的护院,还联名请动了五城兵马司指挥使,日夜在城中巡逻,但有游民、刁民,一律逮治,如此一来,京中的秩序才好了些。但是气氛已坏,百姓们多满怀着一腔愤懑,焦灼等待着变局出现。 贾放找到贾赦,向他求情:“大哥,我有不得不出门的理由,出门是去做正事。” 贾赦冲他一虎脸:“爹出门之前交代过的,爹出门在外,这京里的闲事,咱家能不掺和就绝对不能掺和——爹郑重将这责任交到我头上,我就不能不担着……你出门到底为了什么?” “为了粮食的事。”贾放低下头,小声说,“城里眼下是这种情形,我……心里不安。城里有我能帮上忙的,我想帮上点忙。” 贾赦继续瞪眼睛:“那也不能就这么出门!” 贾放忍不住气结:到底要怎样软磨硬泡,才能教贾赦点头答应? 岂料贾赦唤过了身边的两个护院,指着贾放说:“这位是你们三爷!他出门在外,你们要好好的护卫他的安全,要是少了一块油皮我都拿你们试问。” 贾放登时大喜,谢了贾赦,转身要走,只听贾赦在后头提醒:“老三,你尽管秉着本心去做事,其他事大哥替你兜着。” 这一句话落入耳中,贾放心里登时涌起一股暖流。后世之人再读《红楼》,都只道贾赦是个彻头彻尾的恶人,但此刻贾放能真真切切地感受到年轻时的贾赦,还没有变坏时的贾赦——依旧是个待人真诚且关怀的兄长。 他郑重向贾赦告辞,带着赵成和两个护院出了门,直奔晚晴楼。在这里他见到了林如海和水宪。水宪凭窗远眺,林如海则背着手,小老头似地在雅间内转来转去。 “你总算来了。”见到贾放,水宪的语气相当平淡。 林如海则搓搓手,说:“是不是要开始了?” 贾放赶紧说:“如海兄今日不宜露面,还是留在这晚晴楼里的好。” 水宪也这么说:“这件事从一开始就是由如海出面,而且以后非但对你没有坏处,还会对你的名声大有助益。但今天你是待在风口浪尖上,实在不宜由你亲自露面。” 林如海显然觉得有点儿扫兴,但他知道水贾二人是在为他的安全着想,点头答应了。 水宪看看天色,说:“这就要出发了吧?” 贾放摇摇头,说:“再等一会儿,正午时再出发也不迟。” 水宪不明所以,望着贾放,但见他坚持,就也同意了。 贾放立在晚晴楼上,居高临下望着晚晴楼跟前立着的那座石磨。这石磨自从“金银稻”、“状元粉”开始风靡的那日起,就一天十二个时辰不间断地磨着米浆,用来制作“状元粉”的浆水远远不断地从石磨间流淌而出。 “今日之后,这石磨怕是要停了。”水宪望着那石磨,突然感慨了一句。 贾放能大致猜到水宪的心情:毕竟这一段时日里,“金银稻”与“状元粉”都令晚晴楼声名大躁,日进斗金。但是从今天开始,“金银稻”的神话即将破灭,所以水宪才会说,那石磨要停了。 “是有点可惜。”贾放说。 谁知水宪剑眉一挺,扬起头笑道:“不过这样更好,什么‘状元粉’,分明是‘肠粉’、‘粿条’才是真正接地气,老百姓吃的食物。是时候还它们本来面目了。” * 京城中最大的粮行,余庆行门口,从上午开始,陆陆续续聚了不少百姓在门口。 余庆行里也蔓延着一股子紧张的气氛,经历了前几日的混乱之后,粮行的伙计也觉得快顶不住了。 “大掌柜,说实在的,咱们粮行里囤了这么多粮,再这么囤下去,粮都要发霉了……百姓们买不起粮,咱们又缺钱周转,就真的不能……降一点价吗?” 邵掌柜叹了口气,冲向他发问的伙计摇了摇头:“这真不是你我能做主的。” 那伙计也知道自己白问了,叹息一声。另外一个伙计则探头过来,对邵掌柜说:“掌柜的,最近京城里传出了一首童谣,是有关咱们购进的‘金银稻’的。” 余庆行是掀起城中这股子“金银稻”风潮的始作俑者,也是囤积“金银稻”最多的粮行之一。为此余庆行将粮仓内的存粮做抵押,从至少三处钱庄那里融了大约八万两白银,用以收购各处送来的这种神奇谷物。 “什么童谣,说来听听。”邵掌柜看似无意地问,他隐藏在袖中的右手实则狠狠地抖了一下。 “那童谣唱的是:‘金银稻,半耳朵。农人笑,粮行跳。’” “掌柜的,你说这‘半耳朵’是什么意思?农人为啥要笑,粮行又为啥要跳呢?”传话的伙计脸色一片迷茫。 “‘半耳朵’啊……”邵掌柜听见整首童谣,反而不抖了,轻轻叹了一口气,“只怕是无稽之谈,无需理会。” 其实这邵掌柜心里再明白不过了:半耳朵,恐怕是“半耳东”之误,半耳东,就是半陈啊! 金银稻,本来就是一半新米与一半陈米,混制而成,哪里就是什么与“状元”都扯得上关系的神奇稻谷? 所以邵掌柜当初是拼却了自己“百谷尝”的半世英名,面对这种新陈混杂的稻谷,违心地确认这种稻谷乃是江南神谷“金银稻”。 全城的粮行都相信邵掌柜的眼光,当然事后晚晴楼的大肆采购,“状元粉”的风靡,都是在推波助澜,才让金银稻的价格高得令人咋舌。但溯本求源,是他邵掌柜的一句话,一点头,才让京城里上演了这样一场“陈粮变黄金”的大戏。 这一切都源于那天他去见的人,提出了一个他无法拒绝的理由。 而今日,这童谣响起之时,邵掌柜知道这场大戏将于今天落幕,将于一同落幕的,还有他辛苦了半世,得来的“百谷尝”之名……可能还会有他的人生,他的性命。 “掌柜的,外头又来人了,”一个伙计慌慌张张地喊起来,“好多人!” 邵掌柜平静地转过身,说:“大伙儿都不要怕。你们只是为这里的店东干活的,不会有人要伤害你们。来,大家一起出去看看。” 余庆行跟前,这时真的已经乌压压地挤了一大群人,不止是城里的百姓,还有好些太学里的学生。 仗义直言的太学生,往店面跟前一站,望着店里的水牌就大声念出来: “上等稻米,每斗,百三十文。” “中等小麦,每斗,百三十文。” “中等粟子,每斗,百二十文……” “这快要比官仓的价格高出了一倍,你这开的是什么粮铺,还是黑店呐?” 太学生话音一落,粮铺外的百姓就齐声高呼:“黑店,黑店,黑店!” 这呼喊声成了声浪,一阵阵,听得人胆战心惊。但很快迎来了五城兵马司的巡检,从人群中辟开一条道路,挤到粮铺门口,大声喊:“干什么干什么,这是目无法纪,要聚众闹事吗?” 领头的巡检手中的马鞭登时指向了带头的几个太学生:“还不快叫大伙儿散去了,事情好商量。” “不行,这余庆行是城里最大的粮行,自从今年春天开始,这粮行就带头囤积存粮,哄抬粮价,让城里的百姓吃不到粮,让城外的官员无粮赈济。差爷,这样的奸商刁民就立在眼前,您居然还让我们散去,还说万事好商量?” 五城兵马司的巡检面子上有些挂不住,提气喝道:“跟我们说这些又有什么用?” “你们若是要检举余庆行不法行商,去顺天府、去提刑按察使司、去都察院都行。你们这些读书人,不是最会写状子的吗?” 几个巡检都是一副“只要你们不在街面上晃荡就与我无关”的表情。 但是太学生们不乐意了,赖在余庆行跟前不肯走,“我们这些读书人,总得为百姓做点实在的不是?”待见到粮行里有人出来,几个太学生冲上去,抓住其中那掌柜模样的大声喊:“说,你们赚的这是什么昧良心的黑心钱?” 被抓住的偏偏不是掌柜,只是粮行的账房。那账房愁眉苦脸地道:“都没有赚到钱啊,各位老爷,天下大旱,这粮也是难得。你们可知,我们粮行里余粮也不多,从外地进来的粮米进价就已经高,再加上路税和人工,可不就是这么高的粮价了吗?咱总不能做赔本买卖吧?” 账房一开口,就被身边的太学生打断了。 “别听他的鬼话——这余庆行的仓房里,有十万石稻米、八万石小麦、五万石粟米。这叫余粮不多?这叫没有囤积?” 太学生每问一句,将粮行里三层外三层地包围起来的百姓就大喊一声“奸商”、“黑店”。 余庆行跟前站着的账房与伙计在这汹涌的民意跟前几乎瑟瑟发抖,而最令他们害怕的,是那太学生将粮行的库存说得一清二楚,仿佛亲身进过他们的库房,亲眼见过他们的账簿一样。 可他们是怎么知道的?! 但五城兵马司的巡检却不理会。领头一人寒声道:“我司的职责,纯是维持京中的治安。旁的我们都不管,尔等速速从此地散开……” 太学生们还在纷纷嚷着“粮行给了你们多少贿赂”“该管的不管不该管的管恁严”。谁知这时五城兵马司的巡检“刷”地一声,整齐划一地抽出了腰间的刀剑。 俗话说,秀才造反,十年不成。太学生们一见刀剑,刚才那等汹汹的气势瞬间全没了,抱着头窜下余庆行跟前的台阶,三两下一挤,就已经消失在人群之中。 但百姓们却只是稍稍朝后退却几步,面对五城兵马司的兵器,人群中突然有人开始唱歌。只听他唱道: “留余庆,留余庆,忽遇恩人;幸娘亲,幸娘亲,积得阴功。劝人生,济困扶穷,休似那爱银钱、忘良心的狠货奸商!正是乘除加减,上有苍穹。”1 那个声音甚是粗哑,几似破锣。可是歌声却有几分悠扬。 他唱到最后,余庆行跟前挤着的上千人一起开口相和:“……乘除加减,上有苍穹!” 曲子的词意很明白,但上千人一道唱来,自有一番震撼人心的力量,唱得那些五城兵马司的巡检,和粮行的账房伙计们,都脸色发白。 这曲子词太有力量了,逼得每个人都检视自己,上有苍穹,是否自己就是那爱银钱、忘良心的狠货奸商。 …… 贾放与水宪远远地站着。 水宪听着千百人一通唱这曲子,也忍不住动容,点头对贾放说:“这曲子写的是好。” 贾放:……我又抄作业了。 此刻的水宪,比寻常人更犀利,眼中闪着星芒,抿着嘴唇寒声道:“哪里是什么‘狠货奸商’,只怕是‘狠宦奸商’才对。” 贾放:……这就更加不敢说了。 水宪却眼前一亮,说:“来了!” 只见余庆行跟前的另一条道路上,顺天府的衙役鸣锣开道,一大群人浩浩荡荡地过来。其中还混杂着几个不穿官服的,也像是商贾掌柜的模样。 百姓们自动给让开一条路。 顺天府那些如狼似虎的衙役,与五城兵马司的巡检们比起来也不遑多让。两下里碰面,相□□点头,表示都在执行公务。 其中一名商人模样的来到余庆行跟前,平平静静地说:“奉顺天府尹之命,查抄余庆行。” “啥?为啥?” 余庆行的伙计全傻眼了。 账房是店东的亲信,这时大惊失色地冲上前,大声质问领头的衙役:“奉顺天府尹之命,这怎可能,怎可能……”他似乎想说,顺天府那里一直都没问题的,但话到口边,还是多出一分急智,将这万万不该说的,又忍回去了。 衙役转向商人们:“三大钱庄联名递了状纸,余庆行所融通的头寸无力偿还,作为抵押,余庆行粮仓中的所有存粮将被查封,交由三大钱庄处置。” “什么叫头寸无力偿还?”账房大怒,“贴封条可以,但我们要和三大钱庄对质。” “我劝你别费这劲儿了,”领头的衙役凉凉地说,“城里五大粮行,都被查封了。现在轮到你们了。” 都被查封了?——余庆行的伙计们相互看看,心中都涌上一股不祥的预感。 “为什么?”账房不服气地大声喊:“融通的头寸明日才该还,且通常的做法都是借新还旧,钱庄都会再融一笔——利钱我们是每期都按时还的呀!” “这是因为,”其中一名钱庄管事模样的人上前一步,对余庆行的账房说,“贵粮行日前押上了巨款囤积的‘金银稻’,日前被证明是一场骗局。那绝不是什么江南名品稻种,那就是新谷子混着陈谷子,看起来像是两种颜色的谷子混在一起一样。” “这绝不可能!”账房眼中含泪,一声大喊,“若是别处倒也罢了,我们掌柜可是……可是‘百谷尝’啊!” “对,邵掌柜,邵掌柜人去哪儿了?”余庆行的伙计们纷纷想起,转头再找人,才有人醒悟过来,邵掌柜刚刚就根本没跟他们一道出来,此刻不知去哪儿了。 “还说‘百谷尝’,依我看啊,全城的粮行,都被他一个人给坑了。”另外一名钱庄管事不无揶揄地说。 可这事儿落在余庆行众人头上,谁肯信啊? “不信?你看!” 钱庄管事丢给余庆行一只口袋。账房用颤抖着的手从袋子里抓出一把米,果然,只见那米一半金,一半银,颜色很好看。 “是金银稻?” “就是陈谷子和新谷子混一道。”钱庄管事坦白地说,“连米浆都试着磨过了,味道完全一样,肠粉也好,状元粉也罢,都是用这个做出来的。” 这一事实直接压垮了余庆行——既然事实证明,金银稻是一场骗局,那么这种谷物的价格马上就会暴跌,陈谷子原本就比新粮更便宜,他们早先花大价钱进的金银稻,立马变为最普通的谷物,这一瞬间的损失,足够亏掉一整间粮行所有的本钱。 钱庄管事说得对,即便拖到明天,余庆行也还不上那应还的头寸。 账房被彻底打败了,一屁股坐到了门槛上。 伙计们有的依旧不敢相信,也有的放弃了抵抗,准备去收拾铺盖。 其中一个粮行掌柜则冲着聚在余庆行跟前的百姓们挥手,道:“诸位请放心,余庆行的存粮将被纳入官仓,从明日起,官仓将敞开供应,平价售粮。” 这承一旦做出,百姓们那里就像是沸腾的油锅里飞入一点水,“轰”的一声炸开。 “苍天啊!” 有人跪谢老天,有人趴在地面上亲吻土地。 更多的人开始用完全不一样的情绪与音调大声唱了起来:“劝人生,济困扶穷,休似那爱银钱、忘良心的狠货奸商!正是乘除加减,上有苍穹。” 这歌声在余庆行跟前响起,竟然格外应景。 第46章 贾放却在一旁看得吃惊,问水宪:“……不会,这三家钱庄都是你开的吧?” 如果是那样,那他身边这人得“壕”成什么样啊? “并不,”水宪轻描淡写地回答,“三家钱庄查抄得来的粮食,价值远超他们借出去的款项。这些粮食一半平价卖给官仓,一半送到城外东路的流民营,这些钱庄不会有损失,只不过是不赚不亏而已。” “相信他们三家钱庄,此刻听到这首曲子,也会觉得他们这件事做得很对。” 水宪伴随着百姓们“乘除加减,上有苍穹”的歌声,做出这样的预测。 贾放想想也是。 这时已经有些京城里的百姓在奔走相告,还有些人打算马上就拿起家伙事儿,到官仓跟前去排队——既然是平价粮,自然就要一次买它买到爽。 也有些百姓听人细细说了那“金银稻”的原委之后,哈哈大笑,说:“‘百谷尝’、‘百谷尝’,这就叫终日打雁,叫雁啄了眼。若不是他一下子错认了金银稻,咱们今天也不会见证这样的奇事。” 也有人说:“当初那位公子送‘金银稻’进京的那日,几乎还在眼前。哈哈哈,谁知道那家伙竟然也是个奸商,这真是恶人自有恶人……” 话还未完,说话的人已经被人捂住了嘴:“住口!你难道没听说吗?那天送‘金银稻’进京的那位公子,哪里是什么奸商,根本就是菩萨化身!” “是呀是呀,若没有他,咱们怎么可能见到这些大粮行也有今天?” 贾放听见有人提起林如海,登时支起耳朵仔细听。 “你这么一说我也想起来,那小公子年轻又俊秀,真真是一副好相貌。” “是啊,你们记不记得,他的伴当,不还指引咱们去胭脂坊买水粉的吗?” 这下大家都想起来了。 “对对对!” “可不就是菩萨下凡吗?” 贾放不禁失笑,心想小林同学今天没来真是可惜——但是小林同学若是被人认出来了恐怕会更糟糕。 他想了想,对身边的水宪说:“你说得对,‘百谷尝’确实是个好人。” 在整个计划中,最关键的就是这个“百谷尝”邵掌柜。他接受了在这个计划中的角色,赔上了自己积累了几十年的名声,在个人与百姓大众的福祉之间,他选择了后者。确实值得人尊敬。 从此以后,京城不会再有“百谷尝”。 “是呀!”水宪点了点头,凝望着远处那座余庆行,“如果没有他,我们现在就得硬碰硬,把手里的最后一粒粮都拿出来,和对面拼个两败俱伤。有了他,如今好歹是个不亏本的局面。” 谁知这时远处官道的尽头有些人声,水宪一张望,见到一朵黄色的伞盖,摇摇晃晃地朝这边挪过来,忍不住眉头一皱,眼里出现恼色。他说:“看,摘桃子的来了。” 贾放一探头,他从没亲眼见过皇家出行的仪仗,完全不知道水宪口中的“摘桃子”是什么意思。直到听见旁人议论,贾放才知道,是太子来了。 贾放马上明白水宪恼从何来了。 纵观这次应对旱灾的全过程,太子的表现实在是乏善可陈。从一开始的优柔寡断不作为,到后来见势不对,又突兀地调四皇子去东路办流民营,都让人感觉这位储君办事毫无章法,也缺乏决断。 可这时候,京里的粮价危机即将解除,百姓们的情绪正是最最高涨的时候。太子却突然这么机灵,跑来捡现成的,将功劳都算在自己头上? 贾放也很郁闷,虽然他和水宪都一直是暗中做事,不需要百姓的感激,可是到了最后关头了,被人把已经熟透了桃子摘走,这滋味可真叫人不好受。 太子明晃晃的伞盖摇摇晃晃地朝这边过来,便有百姓山呼万岁,带着无比感激的心情纷纷拜倒。 水宪与贾放都不想在余庆行跟前待着,于是两人不约而同地背了手,转身离开,远远地退到了横街的另一头,向这边眺望。 贾放还是第一次见到太子。远远地之间那太子身材略有些单薄,脸色也偏苍白。贾放想起贾赦对太子的评价——“长于深宫妇人之手”,还挺贴切的。 太子和他的全副仪仗耗费了不少功夫,才穿过了密集的人群,来到余庆行跟前。 原本消失在人群之中的太学生这时也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纷纷向太子行礼,口称“学生”。太子伸手将他们一个个扶起,似乎是温言抚慰了几句。这些太学生便各个挺胸凸肚地站着,仿佛他们正是力挽狂澜,拯救苍生的人。 见过太学生,太子立在余庆行跟前,伸出双手在空中轻轻一放,似是准备开口。 这时已经有成千上万听说了好消息的百姓涌到了余庆行跟前,见到太子的手势,知道他要开口,余庆行跟前偌大的一片空地顿时安静下来。 太子的表情显示他对此很满意,他清了清嗓子,准备开口收割眼前这一大波民意。 谁知就在此刻,天迅速地暗了下来,一阵劲风刮过,余庆行跟前,人人都被那飞沙走石迷得睁不开眼。 紧接着天空中响起一声惊雷,转瞬之间,老天就像是个漏了底的浴盆,雨水“哗”地从天而降,瞬间将余庆行跟前的所有人淋了个透湿。 站在粮行阶上的太子非常狼狈:他随身仪仗里的伞盖是完全礼仪装饰用途的,没有任何挡雨的用途。雨势来得太急,他连进粮行暂避都给忘了,瞬间淋了不少雨,被身边回过神的太监和侍卫拥着,暂时躲进余庆行,避一避这突如其来的暴雨。 而雨中的百姓们则完全是另外一副心态:在暴雨突至的那一瞬间,他们就忘了粮行的事,忘了太子的事,他们眼里只有一件事——下雨了。 好一场豪雨。 天地之间挂着密密麻麻的雨幕,雨幕之间上演着人间最真挚的欢悦欣喜。老天爷终于下雨了,老天爷肯原谅世人了,这场旱灾终究不会再延续了? 从此以后再无灾殃与苦痛,日子又会恢复到从前,虽然生活中充满各种各样的小艰辛,可却总是存着希望,让人们有勇气,一天一天地这么过下去。 雨幕之间,人们向天挥动着双臂,肆意相互拥抱,也有人用双手接下一抔雨水,再也不带任何心理负担地一口饮尽,然后挽住周围人的胳膊,也不管头发衣衫全部被淋湿,只管在这雨中尽情唱起歌,跳起舞,在这一时片刻彻底忘却所有烦恼,享受当下。 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 刚刚好在太子准备在余庆行前开口,说两句拉拢人心的话之前,这雨就将京城浇了个透,也将太子的如意算盘浇了透心凉。 贾放在雨落下来的头一个瞬间就被浑身淋湿。他身边的长随赵成,和贾赦借他的那两个护院四下里满地找能避雨的地界儿,可就是没找着。 贾放一回头,却看到水宪手里撑了一把伞。在直挂天地的水幕里,这人依旧是出尘的,平平静静,安安稳稳。 水宪冲他说了一句什么,周围的雨声与人声却太嘈杂了他没能听清,没奈何只能往水宪的伞下靠了几步。 那柄伞,便朝贾放头顶上移了移。 水宪的另外一边肩膀立刻被淋得透湿,而贾放则总算听清了对方的话:“许你挑个好时辰,就不许我事先准备吗?” 贾放实在是忍不住想笑的冲动,索性放声大笑。 早间他从荣国府出来的时候,注意了一下荣国府门前的础石,摸了一手水。 “月晕则风,础润则雨”这民谚管用了千年,贾放很愿意再把赌注放上去一次。 但是他早先在晚晴楼的时候,见没有马上要下雨的迹象,所以才建议水宪晚点出门,等到正午。 正午之后的事情大家就都晓得了,顺天府查封了几大粮行的存粮,太子爷跑出来摘桃子,眼看桃子要到手——老天爷出手了。 这时哪个百姓敢不信“上有苍穹”这句话?所有人都在感谢老天,可也再没见哪个跪下来拜谢太子的。 不过贾放也真没有天气预报的功能,这次时间上的凑巧绝对纯属巧合。可能冥冥中真的自有天意吧。 * 太子坐在余庆行里,可实在是郁闷坏了。 顺天府的衙役押着粮行伙计,有条不紊地清点库存,给仓房贴上封条,找钱庄的人签押,准备官仓与粮行之间的交接…… 太子屈尊坐在粮行的铺面里,除了他随身带着的仪仗,这粮行里连个端茶递水的人都没有。 门外暴雨如注,时不时有百姓欢呼庆祝的声音隔着雨帘传进来,太子却只觉得意兴阑珊:“怎么好端端的,就赶上这么一场雨了呢?” 他听到消息,立即决定赶过来插一脚,也算是英明果决了,可是这才刚刚要将前一阵子迟疑窝囊没魄力的形象扳回一城,却无巧不巧,遇到了一场大雨。 旁边东宫掌宫内相夏太监小声安慰:“殿下,外面的百姓都在跪谢上苍……” “敢情都是老天爷的功劳,孤是一点儿功劳都没有。”太子终于忍不住抱怨了。 他心头郁闷得很,这次的事,四面八方都在等着看他的笑话,蹲在城外离宫的老爹自然也冷眼看着。 但他自忖做得不差,监国的担子那么重,方方面面都要考虑周全,更别提还有些与他故意对着干的。 如今眼看最大的难题突然迎刃而解,他跑出来摘个桃子,怎么却被这一场雨给生生搅黄了? 夏太监却还有话说:“皇上是天子,您是储君,如今监国,便一样代表着天意。” 他凑近太子耳边,小声说:“百姓们谢天谢地,都是在感激您啊!” 太子明知这是强词夺理,但是这话他听着却觉得很高兴。如今城内的危局已解,城外西路那里大局已定,东路有四弟与荣公坐镇一切无忧。这样一场大灾顺利化解,他就算是没有做什么实事,也全都是他的功劳啊! 更叫人舒心的是,城里的几大粮行因为“金银稻”的事损失惨重,不会再跟着老三瞎混,他此前主张的路税新政,到了秋天就可以顺理成章地推行下去了。 想到这里,太子舒服地叹了一口气,想起一事,问:“话说,这余庆行的掌柜,不是号称那什么‘百谷尝’的?听说是此次联络各大粮行,哄抬粮价的祸首?” 邵掌柜是吹嘘“金银稻”的祸首,哄抬粮价却不是他。但夏太监从来不违拗太子的话,连连点头:“是有这么一号人物。” 太子这时才想起,伸出二指,仿佛掷出一枚令箭:“快将他拿住,好生拷问个中情由。” 这件事就算是太子不下令,顺天府的衙役也是要做的。 登时有人跑过来向太子禀报:“殿下,余庆行前铺后院,已经全部封锁,搜查过一遍,没有找到该店的掌柜。有伙计指称,他早先还在,后来太学生一来,外头一闹,人就不见了。” 太子一拍桌子,说:“追,下海捕文书,务求将这等恶人追索到案。” 顺天府的衙役并不受太子直接指令,但这会儿好歹算是给了个面子,做出一副受命而去的模样。反正这差事顺天府尹也一样会交待下来,为啥不给储君卖个人情? * 邵掌柜却在粮行最后一间空空如也的柴房里独自待了很久。 他听见远处传来的欢呼声能把粮行的屋顶掀上天,他就再也没有什么挂碍了。 有关“金银稻”的大戏已经落幕,他“百谷尝”留在这世上也没有什么意义。早先将此事托付给他的人已经将他的家人子女全部送走,说是送去了一个安全的地方,等待与他团聚。 可是他不想以那样一副面孔出现在家人面前——四十多年积攒的声名毁于一旦,他是心甘情愿的。可是没有了“百谷尝”的名头,他邵百年什么都不是,离了粮行,他什么都不会做……他不想在妻儿面前,作为一个“无用的人”活完下半辈子。 此外他也确实负了自己的东家,欺了自己的同行。世人当然可以笑他迂腐,但是他确实认为,失了信义,就没了做人的根本。水宪的好意,他想他应该是用不上了。 邵掌柜将自己的脖颈套入绳索的时候,听见了远处的雷声,他还没来得及蹬开脚下的杌子,就已经听见了雨声,闻到了急雨激起尘埃的气味。 他相信这一场磨人的旱灾已经过去了,因此他也可以毫无挂碍地离去。 于是他蹬开杌子,呼出胸腔的最后一口气。 可还没等他完全失去意识,邵掌柜感到自己的双脚又站上了实地,他本能地拼命吸了一口气,还没闹明白是怎么回事,眼前突然一黑,他头上似乎被套了一个袋子。有人将他整个人扛起,悄无声息地从铺子里背了出去。 ——竟然被劫了?什么人会劫他这种将死之人。 接着是人把他送上车驾,车辙声隆隆响起。“百谷尝”心想:难道这是要出城? 这车驾却不容他这样胡猜,驶了片刻又停了下来,任由雨声淅淅沥沥的,不断敲在车驾的帘子上。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那停着不动的车驾突然又动了,向另一边行驶了许久,终于停下来。有人搀着邵掌柜的胳膊,将他扶下车。 一个清朗的少年人声音问:“您还好吗?” 邵掌柜原本是哀莫大于心死,但是死过一回没死成,那求死的心就没有那样急切了。 “我送你去一个地方,你只需让我拉着朝前走就是了。”少年人的手比较细,没有什么茧子在上头。 “其实……老邵这一条贱命,实在不需阁下费心。”邵掌柜脚步迟疑,心存抗拒。 “如果我说,要带你去的,是一个仙境呢?” “仙境?”邵掌柜依旧迟疑,却不得不承认他起了好奇心。 “对,是一个仙境。所以你暂时需要与你的家人分开一段时间,至少……一年吧,一年以后应当可以安排你们重聚。”少年人话说得很有说服力,邵掌柜被他这么一说,不由自主地抬脚,跟了上去。 他脚下始终平坦,但耳边听得的而鼻端闻到的却有些细微的差别。刚开始还隐隐有些人声,没过多久就变的极为安静,邵掌柜只能听见自己和前面引路之人的呼吸声。 忽然只见,豁然开朗,耳边骤然能听见人声和鸟语。邵掌柜也闻到了他再熟悉不过的稻花香气。那年轻人松开了手,对他说:“这就是仙境,相信你一定会很快适应这里。” “另外,这里的人不知道你的来历,我想,你也应该不希望把过去的身份与来历都带到这里吧?” 邵掌柜被黑布袋子套住了头,依旧使劲儿地摇了摇,说:“从今天起,我不是什么邵掌柜,我只是老邵。我之前住在哪里,做什么行当,自然一笔勾销,再不提起。” 少年应了一声“好”,伸手揭去了老邵头上的黑布袋子。刺眼的日光让老邵好长时间里没法儿睁开眼。待他彻底睁开了眼,老邵直接愣在了原地: 这……这真是仙境啊! 第47章 贾放在一旁,看着邵掌柜(现在应该叫“老邵”了)慢慢向桃源村走去,脸上露着与自己当初一样的惊讶与难以置信。贾放知道,老邵已经在这片刻之间早已将离开这世界的念头彻底抛开了。 眼前的桃源村,是一个和繁盛喧嚣的京城完全不同的地界儿。 老邵似乎看见了什么,大踏步地向前走。有桃源村的村民看见他想要喝问,但是看见贾放跟在老邵身后,就立即住口不再问,任由老邵快步走到村口的晾晒场上,伸手抓起一把稻谷。 “占城稻……这是占城稻!” 老邵托着稻米的手轻轻颤动,他随即将一把稻谷直接送到鼻端使劲儿闻了闻,再抬起头的时候,老邵眼中有泪:“这样好的占城稻,生平未见,生平未见……” 这时陶村长过来了,向贾放招呼:“三爷,这就是您说的好把式?” 陶村长瞅瞅老邵:这位看起来不像是个庄稼把式的模样呀。 贾放点点头:“是的,这位就是我跟您说过的,老邵,人称‘百谷尝’。桃源村产的稻米,一到他手里,他就知道成色怎么样。” “百谷尝啊!那太厉害了,老汉失敬。”心直口快的陶村长赶紧向老邵拱手致意。 谁知老邵全顾不上这些,他抬头望着村外田地里正在抛秧的村民,伸手指着问了一句:“这是在种……晚稻?” 陶村长和贾放一起点头:“正是!” “一年双季稻,”老邵望着这如诗似画的田园,终于感叹:“这……这真是仙境啊!” 贾放却凑过头去问老邵:“老邵,您觉得这里能种一年三季稻吗?” 目前桃源村每年种一季占城稻,一季晚稻,收成相当可观。但是贾放觉得此处地气甚暖,他还是想探索一下三季稻的可能性。 现在桃源村固然出产丰富,但如果将来他想在自己的土地上安置更多的人口呢? 老邵号称“百谷尝”,他并不是一个好的庄稼把式,什么插秧灌溉施肥他必定一窍不通,但是胜在见多识广,去过不少地方,深知什么样的田适合什么样的稻种,也知道什么样的季节可以种什么样的稻种。 贾放暗搓搓地想,既然老邵不能再做粮行掌柜了,为啥不让他角色转换一下,让他成为一名稻种专家,研究研究杂交水稻什么的?也许就能早点把全国人民喂饱呢? 所以他故意问这样的问题:“眼下这里的田地亩产大约在一百斤,你觉得有法子再增产吗?” 还没等老邵回答,陶村长已经抢着答:“三爷,您都说了,人家号称‘百谷尝’,您说的这些,一定都不在话下。” 谁知老邵摇摇头说:“不,这位……这位爷的问题我一个也答不上来。” 贾放与陶村长一起卡壳。 老邵继续:“……但我愿意试试。” 既然下决心抛却过去,从头开始,为啥不利用自己所知,为这个仙境似的地方多做点什么呢? 贾放“啪”地一击掌,陶村长高举双臂:“太好了!” 这下就说定了,老邵愿意在这村里留下来,算是一个技术顾问。按照陶村长说的,村子附近的镇上每旬有集,集上有各处交换稻种的。另外,离村子不远,未被开垦的山洼里有野稻子。 贾放:非常好的开始。也许将来在这个世界里,会有个邵隆平爷爷呢? 将老邵带到桃源村里是他的主意。毕竟早先水宪在安置“百谷尝”邵掌柜的时候犯了难:要水宪安置邵掌柜的家小,保护他们一家人的安全,那简直是易如反掌。想必邵掌柜自己也知道这一点。 但邵掌柜还是要自尽,主要是因为他声名全毁,从事了一辈子的行当也干不下去了,自然觉得了无生趣。 但是将他放置在一个全新的环境里,给他全新的任务,最好还是有些挑战的,老邵自然而然会燃起生的希望。 所以贾放才自告奋勇从水宪手里接过了安置老邵的任务。只不过老邵的家人还暂时不能相见,得等上三五个月,应该就可以慢慢安排,把老邵的家人也接过来了。 贾放这次到桃源村来,除了安置老邵之外,还有个任务,就是要看看桃源村对百工坊做出来的“抽水机”用得怎么样了。 上次他为了向水宪“致歉”,拿出了手动抽水机的设计图,交给了百工坊。百工坊的工匠们做了个陶泥的模具,大致烧了一下,竟然就能用了,至此气压式抽水机的原理大家了然于胸。 百工坊内立刻开工塑模铸造,做出了两种材质的抽水机,一台白铜的给了贾放,让他带到了桃源村,另外还铸出了一种青铜的,胜在材料相对便宜,铸造快捷,百工坊一口气铸了几十台出来。 贾放将这台白铜的抽水机“搬运”到了桃源村,教给村民们用法。这抽水机顿时成了村里的游艺项目——村里大大小小的孩童都争着来玩这台抽水机,使出吃奶的力气,抱着那手柄上下摇动,其他的孩子们就聚在抽水机的出水口那里,看着清澈的河水从位置脚底的河渠里打上来,涌入位置较高的水田里。 “好用!”村民们一起表示,效果杠杠的。尤其是孩子们的好奇心转化为劳动力,实在是太爽了。 老邵见到这个却彻底傻了眼:“为啥,为啥摇这个手柄,水就能自下而上,逆向而流?” 贾放怂恿他:“您要不要也试试,您也行的。” 于是老邵与桃源村的一群垂髫小儿争了好半天的抽水机手柄,总算被他争到了,压了两下,就有村民过来说,这边的活计已干完了,让把抽水机挪到另一处水田跟前,抽水灌溉。 老邵情不自禁地感叹:“果真是仙境啊!” 连水都能倒流了,不是仙境这是哪里? 贾放亲耳听见老邵的感慨,一颗心彻底放了下来:这样他可以去向水宪交差了。老邵不会再想寻死,而且看起来正打算彻底忘却前半生,开始一段新的生活。 贾放放心地把老邵交给陶村长照顾——至此,老邵成为了近几年来,桃源村增加的第一个外姓人口。 * 贾放回到荣国府,从史夫人处接到消息,荣国公贾代善命他明日出发,前往京畿东路修建的流民营。 消息一到府内,荣府上下就一起行动起来,替贾放准备出门要用的东西——其实都是史夫人为贾代善准备的夏衣、药物之类一应物事,倒没顾上贾放。 而贾放则找了个机会去了一趟百工坊,一来他急需抽水机,二来他好歹得给水宪传个消息:已经把“百谷尝”妥善安置好了。 没曾想,水宪在百工坊等他。 “刚听说了荣国公召你去东路流民营,抽水机你应当会用得着。”水宪说,“但还有几台他们还在最后加工。等明日,明日你从东门出城的时候,我让车驾直接在东门外等你。” 贾放:……这也太周到了。 “另外,这是给你的。”水宪将一只信封推到贾放面前。 贾放满怀好奇之心,将信封打开,见是一张银票,待贾放看清了上面的数字,吓得直接把银票连信封都推了回去。 “这……这也太多了吧?” 那只信封里竟然盛放了一张八万两面额的银票。 “这是你应得的。”水宪眼都没眨一下,将银票推了回去给贾放,“你出了十万石陈稻,如海和我分别征得了五万新稻,总共二十万两‘金银稻’,总共售价大约是十六万两。你理应分得八万两。” 贾放刷地一声又推了回去,说:“不能这么算,那些‘金银稻’,至少有四五万石被你晚晴楼买去,白白花了几万两。这损失不能叫你一个人担着。” 水宪把信封又推回来:“可是我的晚晴楼一转手就做成了‘状元粉’,这点小钱眨眼之间就赚回来了。” 贾放:……算你狠。 十万石稻米,八万两白银,这是他万万没想到的——不过这次的事让他悟出了一个道理:有用的资源落在合适的人手里,能发挥更大的作用。他相信自己会成为一个善于利用各色资源的人,于是他接过了水宪推回来的信封,塞进怀里。 他临走的时候,险些撞上了正要进来的任掌柜。 任掌柜好奇地望着贾放离开的身影,问:“贾三爷走得这样急,是为了什么?” 水宪嘴角上扬,大约是心情有点好,回答:“怀里的钱有点烫手。” 任掌柜:……? 不过任掌柜想起账面上的情形,说:“贾三爷如果能不将这些银两从账面上兑走,那我们的压力确实是要小一些。” “我倒宁愿他爽快接受这八万两。”水宪显然比较喜欢“两讫”这种做法,“那样我还安心一些。” 素来精明的人精掌柜这时候顿时觉得脑子不够用了——怎么就不安心了? 他顺着东家的脑回路思索半天,终于小声问:“那铜轨……您是已经打算在几处矿山和码头都用上了吗?” 水宪点头:“铜轨之便利,于我的影响,远胜于那几万石粮食的售价,何况还有抽水机。即便这次粮行给东西路的流民营都直接捐了一批粮,但是不久铜轨在矿山和码头同时都用上,这点损失对我来说,几可不计。如今我唯一担心的是……” “先是铜轨,然后是那抽水机……明明可以用以谋取重利的,却这样毫无顾忌地拿出来。”水宪的眼光在远处聚焦,嘴角慢慢恢复原状,“如果他真的不肯接受那八万两,那绝对是真正的有问题。” ——这会有什么问题? “公府子弟,见惯了富贵,这些银钱可能在贾三爷面前不算什么吧?”任掌柜憋了半天,想出这么个解释。 “老任,你不妨回想一下他第一次来百工坊喝茶,第一次来晚晴楼吃饭的情形。他像是见惯富贵的人吗?”水宪对任靖这个敷衍塞责的反问十分不满意。 任掌柜就算再“人精”,此刻也抓瞎了。 “这在我看来,如果他真的对一点钱都不上心,那他就是真正的出世之人,从来就没有想过要在这个世上长长久久地活下去。” * 贾放对水宪在他背后的这些议论完全不知情。第二天一早,他带着史夫人郑重交给他的半车东西,带着赵成和贾赦安排给他的护院一起出了门。 这时城里的粮价已经完全降下来了。官仓处排起了长队,而那些没有被查封的小粮行也都在挂上了和官价一模一样的水牌。 五大粮行一起被查封,以粮抵贷的遭遇让城中其他粮行齐齐吓破了胆,但昨儿那场雨一下,谁都不敢抱怨,老老实实地降价开门,最多背后将那“百谷尝”骂上两句。 贾放出了东门,等待他的,是百工坊的两驾大车。贾放略一清点,发现里面竟装载了青铜铸造的活塞抽水机大约五十台,将两驾大车塞得满满当当的——这大大超出他的预期。想到工匠们昨夜可能连夜赶工了,贾放就心里存了满满的感激。 昨天那场大雨一下,这就是流民营最需要的东西。 果然,贾放出城行了三十里,遇到了贾代善派来的人,将他引去了附近一座县城设置的流民营。 东路的流民营刚刚开始安置流民,而且昨天那场雨下得措手不及,贾放面前就是一片混乱的景象: 如今太阳已经出来,有流民正牵了绳子晾晒衣物,遮挡实现。站在流民营前,放眼望去,第一印象就是一片花花绿绿,杂乱不堪。这与当初贾放见到的西路流民营相比,极度缺乏那种整齐划一的规则感。 而事先经过严密规划的流民营此刻到处是一个又一个的水洼,刚刚开挖的土窠子直接变成了积水潭,有些流民从潭里直接汲水喝,也有人无所顾忌地踏过进水洼行进,让这些土窠子里的水变得浑浊不堪。 流民们的心情显然也很不堪。多数人在等赈济的官员将粥棚支起来,也有些人因为昨天大雨之后的无处可睡而大为光火,甚至向在流民营张罗的衙役挑衅:“不是说西路那里人人有饱饭吃,有干净地方住,怎么到了我们这儿,就是这样?” 而东路刚刚开始建,基础比西路差的不是一点半点,偏生这些流民似乎都听说过西路的流民营如何如何好,有一点不满意就吐槽抱怨。 贾放心想:西路经营了这么多天,渐渐的都有了章法,流民们也愿意出力,能拧成一股绳。而东路这里越是混乱,流民们便越不满,越不满便越无法合作改善。这简直是个恶性循环。 终于有一队流民模样的人,每人扛了一样农具过来,开始在流民们指定住宿的地点挖掘水渠,试图将一个个挖好的土窠子里的水通过水渠引走。 “究竟是哪个没脑子的东西想出来的要挖这土窠子?”一个流民卸下了抗在肩上的锄头,愤愤地将锄头磕进面前的黄土里。 贾放:……这个“东西”就在你面前。 说实在的,他当初提出“土窠子”作为临时住所,主要是针对早些时候天气寒冷、旱灾延续,不会下雨的天气条件。现在东路流民营的状态,其实是建临时帐篷效果会更好些——当然,昨天那样的大雨,修什么临时建筑都会出点问题的。 “老子真是瞎了眼,听了官府的鬼话,到这里来没饭吃没地儿住,还要干活……”这个流民一边大声散发负能量,一边再次扬起锄头,在空中划出一条弧线。似乎只有这样抒发抒发心中的怨气,他才有劲头干活。 其余拿到农具的流民,多少受这种情绪感染,要么骂骂咧咧,要么在一旁默默地干活,脸上时不时流露出怨怼。 突然,那个大嗓门的流民停下了手里的锄头,回过头,远远地大声喊:“喂,小结巴——” 贾放一个激灵:……小结巴? 远处就真的过来了一个单薄的少年人身影。 贾放目瞪口呆地看着这年轻人走到自己面前,不知道应不应该行礼。 这位四皇子此刻正赤着双脚,将裤腿挽在膝盖以上,一路踩着泥泞土石过来,见到贾放,就温文一笑作为打招呼,然后扭过脸望着那个大嗓门的流民,问:“怎……怎么啦?” 那流民丝毫没有意识到此刻正面对天潢贵胄,指着他们刚刚开挖出的一小段排水渠,说:“我们现在挖的这个对头吗?” 四皇子点点头,吃力地回答:“对对对对……” 流民一指旁边的土窠子:“这么远,怎么把里头的积水舀出来……你这小鬼头莫不是要哄我们吧!” 贾放心里替这个口无遮拦的家伙默默点蜡,心想,你最好永远也不知道对方是谁。 四皇子自己比比划划了一阵,说:“这样最经济……” 他的意思是,这样挖一条排水渠,距离各处的土窠子都近,排起水来比较方便。 但这让贾放想起了他此行的使命,于是贾放上前一步,对那些流民说:“你们只管按照四……按照这位说的开挖,排水的问题,包在我身上。” 第48章 贾放手一挥,他带来的两个护院立即把一台青铜铸的气压式手动抽水机抬了过来。 贾放命人将这抽水机架在一个土窠子上,这个土窠子里积了大约有齐膝深的水。贾放自己试了试,上下摇动抽水机的手柄,摇了没两下,水就从抽水机另外一侧的出水口里涌了出来。 百工坊制的抽水机,出水口相当短小,贾放就命赵成去找了一柄剖开的毛竹,一头接着出水口,一头通往流民们正在挖掘的那座沟渠。从出水口中涌出的水自然而然地沿着毛竹流进渠中。 原本在一旁忙碌的流民全看傻了,有人一声大喊:“快来看耍把式!”远处登时又乌泱泱地来了一大波人,将贾放和他眼前这个土窠子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 贾放:……敢情这叫耍把式? 四皇子显然也对贾放的抽水机非常感兴趣,也不管地面上又是土又是泥的,直接走过来一屁股坐在贾放身边,歪着头琢磨这抽水机的形式。 贾放将手柄摇了十几下,土窠子里的水明显开始减少。 周围的流民:“真的也……这究竟是什么把戏?” 贾放:……什么什么把戏,这是科学! 他将手柄交给自己的一个护院,指着抽水机开始了科普活动:“这叫气压式活塞手动抽水机,利用的是大气压强……” 贾放比划着向流民们解释:他们周围的空间看似是空的,但是存在着“气”这种物质,是“气”帮助将水压进了抽水机里,抽水机里的活塞结构有将这些水带了上来,因此出现了“水往高处走”的现象。 流民们:“哦,明白了,原来是气功。” 贾放:…… “可气功不都是胸口碎大石的吗?” “谁晓得,我觉得这能压水的气功也挺好,比胸口碎大石有用不是?” 贾放:……你们高兴就好。 起先那个满嘴抱怨、嘟嘟哝哝的大嗓门流民这会儿来了兴致,跳进水塘,问贾放:“小郎君,这抽……抽水,俺能试试吗?” 贾放本意就是要让流民们学会使用这样的器械,当然无有不允。 这流民登时挽起袖子,学着那护院的模样,将手柄反复下压,压了两下,竟也压出水来。 这家伙一改刚才的负面情绪,哈哈大笑着说:“啥子气功哟,这不俺王四也学会了……” 刚高兴了没多久,王四手下的手柄就卡壳了,无法转动,水也抽不出了。王四登时闹了个面色通红,将手柄一摔,又想要开始骂人。 贾放早有准备,他拿出一小壶桐油,将壶嘴贴在手柄附近,稍微润泽了一点儿,伸手再试,那手柄便又活动自如。 “这是青铜做的器械,”贾放高声科普器材保养的知识,“日常容易生锈,所以每日使用之后,务必请人用干布将其里里外外抹干,在这里,这里,和这里都上一些桐油,这样这机械就能长长久久地使用了。” 登时有流民们问:“小郎君,你是说……这东西是拿来给咱们用的?” 贾放:“不给你们用,我大老远地从京里运了五十件过来,是为了啥?” 欢呼声登时响起,有人说:“这下有救了,这么多土窠子,准备转眼水就都抽干了。” “那也得咱们先把小结巴说的排水渠修起来!”王四大声喊。他站出来振臂一呼:“伙计们,加把劲儿,水渠挖出来,转眼这边的水就能抽干!” 这王四虽然善于散发负能量,但是脑子并不笨,眼瞅着这抽水机,又想到了其他事:“乡亲们,有了这个能抽水的物事,咱们以后回归自家,再遇上这大旱灾也未必会绝收了。你们想想,咱们若是当初能多打几口深井,将深井里的水都抽出来灌溉田地,种些耐寒的庄稼,咱也未必会落到这步田地……” 这话让所有人看到了希望:“是啊,等这大灾过了,咱们回家去,真的得好好多修几条水渠,多打几眼井……” 贾放在旁边插嘴:“万一要是涝了,你们也可以反过来,把田里的水抽出去啊!” 一语惊醒梦中人,流民们纷纷面露喜色:“这位小爷说的是……” “这么说来,咱们以后就不用怕天灾啦!” 贾放微笑着说:“这个自然,人定胜天嘛!” 可是也有人不以为然,愁眉苦脸地说:“我看也未必……我们贫苦人家,谁买得起?” 东路流民营里人员成分混杂,有自耕农、佃农、长工,也有些小地主和富绅——北方大旱之后四处绝收,大伙儿一逃荒,谁管你以前是什么身份。 有些还略有些家底的,此刻正在琢磨,回去哪怕卖两块田地,也要想办法买两架这样的抽水机。也有些赤贫的在想,这么好的器物,自己这辈子怕是也用不上。 谁知这时一直在旁观察抽水机的四皇子艰难地开了口,道:“日后官官官官府会购购购购置这些……若有用时,你们可可可可以向官官官……” 还没等他“官”完,王四就打断了他的话:“小结巴,你又来了,怎么总好像你说了这些,官府就一定会照办似的。虽然这几天有你在这儿张罗,衙役们对俺们确实好像有点儿照顾,可你也不能就这么空口白牙地替官老爷许诺这个,许诺那个呀!” 贾放差点儿“嗤”地笑出声,赶紧低头忍住。 四皇子却只抬抬嘴角,也不生气。 这位四殿下扶着膝盖站直身体,动了动酸麻的双脚,说:“好,好了,继续!” 流民们看到了完成的希望,一时干活儿也有劲起来。 贾放要向四皇子打招呼:“四……”却被对方做了个手势,忍住了。 谁知这时远处跑来一个穿着官服的小官儿,带着两个衙役,一溜小跑跑过来,边跑边喊:“四殿下,四殿下……” 这名官员跑到近前,见到四皇子这样一副形容,直接扑通一声跪下了,颤声道:“小臣实在是没想到,四皇子殿下竟爱民如子若此……”这官员也不管地面上是泥还是水,砰的一声,一个响头就磕了下去。 四皇子看了贾放一眼,那眼神竟然有些无辜,似乎在说:这不是本王的本意。 但这名官员的举动,对于其余流民的影响是巨大的。此刻流民们都停下了手中的活计,慢慢放下了手中的工具,纷纷看向四皇子这边。 最吃惊的自然是那个王四,他好死不死,竟然还往四皇子面前迈了两步,惊奇地伸手指着四皇子本人,颤声问:“小……小结巴,你,你是,你竟是……” 突然有个婆娘冲上来,捂紧了王四的嘴,随手扇了他一大耳光子,骂道:“王四你个没长眼睛的混球……” 在这凄厉的骂声之中,周围的流民纷纷向四皇子拜倒,大约也同时在为王四默默点蜡,觉得这家伙铁定命不久矣了。 “……不对,老娘跟着你才是白瞎了眼。早先说要逃荒,老娘说走西边渡黄河吧,你非要走东路,如果早去了西边谁跟你受这么多罪,三伢也不至于,也不至于……” 那妇人说出了流民们心中的痛。他们从东路渡河南下,在京畿一带困守数日,才等来了官府的救济,和流民营的修建。在这期间,东路数县的县城之外,京城东门外,人人都是苦苦支持,每个人都或多或少经历过幼子夭折、亲朋离世这样的惨事。 一时间流民营这一带一片静默,只听到那妇人在大声哭喊。 终于四皇子开了口:“诸位……你们都受苦了。” 一旦情感充沛,这四皇子的口吃症状就大为减轻。他的声音低沉,教周遭百姓听来,顿时一片哭声。 “谢四殿下体恤!”那小官儿淌眼抹泪地说,其余流民们就也纷纷跟着喊:“谢四殿下您的体恤。” 四皇子走到王四面前,那妇人这时倒怯了,松了手,老老实实地跪在王四身旁,只是那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似的,落个不停。 四皇子便问那王四:“折了三伢……还有其他孩子在吗?” 王四像是在梦游一样,迷迷瞪瞪地回答:“还有两个,一男一女,男的十岁,女的七岁。” 四皇子点了点头:“本王应承你,你们夫妇和这两个孩子,一定能安然度过这次旱灾。” 这回王四终于学精了,赶紧跪谢:“谢四殿下!” 他叫了那么久的“小结巴”,肠子早就悔成了铁青,此刻跪得笔挺笔挺的,估计想死的心早有了。但是却听见对方温言问他这两句,又应承了会照应他们全家,心里感动,却又想着没了的三伢,眼泪也呼地一下冒出来,糊了满脸,登时哭得比谁都难看。 贾放在旁看着,心想:这王四怕是往后与谁见到,都会吹嘘他与四皇子相处的这一段经历吧? 他冷眼旁观,觉得四皇子的口吃恐怕受心理影响更大些,否则也不会总这么,一会儿口吃一会儿又好了。 四皇子安慰了王四夫妇,又向流民们挥挥手,鼓励他们尽快完成手上的工作,傍晚有稀粥和烙馍吃。 在这之后,四皇子向身后一伸手,登时有个面白无须的瘦弱男子递了手巾和鞋袜过来,四皇子也不避讳旁人的眼光,自管自擦净了脚底板,换上鞋袜,起身准备走人。正要走的时候,四皇子突然想起了贾放,挥手招呼他,待贾放过去,四皇子劈头就问:“子放是刚到的?” 贾放猜想四皇子可能是从父亲贾代善那里知道了自己的表字,当下应了。两人便一同往流民营远处的县城方向走去。 “你,你刚才说的,究竟是从何处来?”四皇子问贾放,“因何本王从未听闻?” “回四殿下,这抽水机乃是百工坊的能工巧匠所做。因昨日大雨,百工坊预计流民营可能需要,因此托小人带了这机械过来,免得在此的流民受潮湿泥泞之苦。” 四皇子摇摇头:“不是这机械,本王想问的是,你刚才说的那一段,气……气压?气为何也有压力?” 他伸手在空中挥了挥,继续道:“气,无色无味无形,亦无重量,如何来的压力?若是照你所说,气也有压力,本王头上岂不是顶着很大一团气?因何本王丝毫也不觉着?” 贾放:可不是么?您现在头上起码顶着几百百帕的大气压呢! 他早已想过该如何回答这样的问题,登时回答:“殿下,这其实是因为气压无处不在,各处的气压相互抵消,因此人在期间,便感觉不到这种压力。” “这就像是在水中一样,人在水中是感觉不到水的重量的,那是因为水压无处不在,相互抵消,人便没有感觉。但若是不在水中,例如抬水、挑水、提水时,那水是有重量的。” 四皇子一下子被贾放搞懵了,想了半天,觉得贾放说得有些道理,但又好像哪里不对无法辩驳,最后终于感叹道:“荣府子弟,果然渊博。子放……这些高论,究,究竟是从何处得来的?” “不过是些前人的笔记和杂书。”贾放已经习惯了这种解释。但仔细回想,大气压强——写着这些内容的名称好像叫做《初中物理》。 “杂书?敢问……此此此书何名?”四皇子是贾放遇到的第一个,刨根究底,追问他究竟看了什么书的人。 贾放:“是一本孤本,看过之后便再找不见了,但我时时回想,觉得颇有道理。那本孤本名叫……名叫《万物之理》。” “《万物之理》?”四皇子一下子扬起头,突然说,“本王好像依稀听说过这一本。” 贾放:……? “若是……若是子放能再寻到这一本,本王定当借借借来一观!” 好在四皇子问了这一句之后,就再也不多问贾放了。 两人一路并行,四皇子便问贾放觉得这东路流民营如何。 “本王也知,比之西路……多,多有不及。但,但本王心里,心里急,面上又不敢,不敢露……” 贾放深吸一口气,说实在的,他之前见过太多因为管理不善而一片混乱的工地建设案例了,多数都是因为缺乏项目管理岗,或者是管理岗人员缺乏经验所致。 于是他先夸赞了一下东路流民营已经达成的一些目标,然后又分析了东路与西路相比情况糟糕的客观原因,最后建议四皇子设立一个专门的项目管理岗,将流民营的各项事务具体分派到人,然后由专人负责督查进度,汇总问题,统一上报,并给出解决方案。 贾放在四皇子面前还是比较敢说话的,一来他在另外一个世界工作的时候有个助理也略有些口吃,说起话来和四皇子一模一样,他感到非常习惯;二来,四皇子看着是个肯做实事的人,肯脱了鞋袜亲自在流民营里巡视,分派任务,因而也不像是个注重表面礼节的人。 但贾放还是斟酌了片刻,对四皇子说:“四殿下,小人有句话,如骨鲠在喉,不吐不快。” 四皇子:“吐!” 贾放:好嘞,瞧这爽快的。 “四殿下身担大任,理应总览全局,忌太过着眼于细枝末节,就如殿下今日这样,于流民营一地指挥众人挖掘水渠,好固然好,但若这样的时间花得太多了,恐怕也……” 贾放这话说得挺直接,如果他不觉得四皇子人还行的话,他是绝对不会说出这种话的。 果然如贾放的判断,四皇子一点儿也不在意,点了点头之后叹了一口气,说:“不做……不做实事,看不见下情啊!” 这倒是真心实意的感慨。天潢贵胄,年纪又不大,如果真的成天坐在衙门中,保不齐就真的被底下人隐瞒了哪里。因此贾放对这个不比自己大多少的年轻人充满了敬佩。 “再,再说……本王立志要做个实干能臣,为今上分忧,少不得,要将这些事一件一件地学起……” “实在是不想……做一个,微不足道的人。”他突然感叹道。 “不过,不过你说得也对……本能太着眼细节,而失了全局……捡,捡了西瓜,丢丢丢了芝麻!” 四皇子还算通顺地说完,转脸盯着贾放,两人相视一笑。贾放登时生出一些“一见如故”的感觉,好像他早就与四皇子认识了似的。 两人就这么结伴回到县城中,贾代善则正好骑马从另一县的流民营那头赶过来,见到四皇子纳头便拜,然后才顾得上贾放:“放儿,来啦!来,正好有个人想要见你。” 一行人来到县衙,有个小小的身影看见了贾放,登时冲了出来,在贾放面前拜倒,口称“恩公”。 贾放一瞅这孩子:“咦,竟然是你。” 这个孩子,正是当初他和林如海在京城中救下的那个“卖身葬母”的男孩。当日林如海和他救下了这对母子之后,指引他们向西,去了西路流民营,希望这对母子能有个安身立命之所。这时他看见只有这男孩一个,登时大惊失色,问:“怎么只有你一个人,你娘呢?” 莫不是又出了什么意外? 那男孩登时一咧嘴,露出既开心又辛酸的笑容,说:“托恩公的福,我娘嫁啦!” 第49章 当日贾放与林如海在京中帮助了那一对母子,给了他们一些钱和干粮,指引他们离开京城,前往西路的流民营。 事后贾放想起来也觉得有点害怕:一百多里路,这头只有母子两个,一个不小心就会遭遇不测。 谁知这孩子还真的将母亲送到了德安县城,不仅如此,他抵达德安县城的时候,带着九十几个身体孱弱的流民,大家结伴一起来到城下。这九十多个人,抵达德安县城之后全都保住了性命。 而四皇子与贾代善听说这孩子是从东路南下的流民,又是从京城一路赶来的,便将他叫去,详细询问了京畿的情形,一问便问出来,竟然是贾放救下,让他们到德安县城来“寻一条生路”的。 谁知男孩的母亲很快被德安县的一个富绅鳏夫相中了,想要讨去做填房。这孩子的母亲本就是在官员家中做过针线妇,识得礼数,也认得几个字,很讨那富绅的喜欢,将人先接了过去,打算只等妇人出了热孝就立即拜堂。 只是这孩子却有些麻烦,毕竟那富绅家里已经有了几个儿子,这孩子跟着母亲住过去,便有闲言碎语,说是他们母子要谋家产之类,而不愿接纳他。孩子的母亲也是两难。 于是这孩子自己去求了贾代善,问能不能带他回京去见“恩公”,愿意终身跟随贾放,报答救命之恩。贾代善允了,将他带在身边,今日便见了贾放。 贾放见到那七八岁的少年,见他仰起脸看着自己的时候眼里隐隐有泪,忍不住动了恻隐之心。 他猜测男孩此举还有另一重深意:这孩子跟着权贵当差,定然要比留在德安县当个拖油瓶听着有出息。凭借主家的名义多少可以震慑那富绅家里,不至于苛待他的母亲。 想想这孩子心里也确实是苦,千辛万苦护着母亲找到了妥当的归宿,转眼又为了母亲的幸福而自己离开。不是人人都能做到这一步的。 于是他抬头望着父亲:“我可以吗?” 还没等贾代善答应,旁边四皇子已经在点头:“理所应当。这是个有情有义的孩子。” 那男孩伶俐,立即跪在贾放跟前,“扑通”磕了个响头,说:“小子姓李,如今跟着贾三爷,求三爷赐个好听点儿的名字。” 贾放:怎么又是一个想和过去割断的? 他心知德安县留给这孩子的回忆恐怕是酸中带苦,有得亦有失,才让这孩子下了这么大的决心,大老远地跑来找自己“报恩”。 于是贾放想了想说:“我给你起名叫做,青松。盼你将来做个顶天立地的人。” 李青松登时朝贾放拜了两拜,一骨碌爬起身,挺胸凸肚地站着,脸上却是一副如释重负的表情。 贾放一问,才知道这孩子已经九岁了,可能此前一直营养不良,所以看起来只有七八岁小孩的模样。他又问李青松有没有读过书,李青松自然是摇头——他爹是庄稼把式,原本他自己也以为长大会是个庄稼把式。 但因为李青松母亲的缘故,这孩子识得几个字,不是睁眼瞎,甚至还会些算术,会背九九乘法口诀——这在眼下的这个时代,李青松同学绝对能将百分之九十几的同龄人抛在身后。 当晚,贾放让赵成照顾李青松。 赵成刚看到这个孩子的时候,一脸的嫌弃。可谁知李青松使了什么花招,第二天赵成就已经转变了态度,变得待人分外热络,青松长,青松短的。 这时贾放已经将五十台抽水机与四皇子做了交接,并且将他以前的项目管理经验尽数贡献出来,尽量帮助四皇子和老爹解决问题。 四皇子向他道谢,贾放赶紧摇手:“我真的不敢居功。这些抽水机都是百工坊提供的,我充其量就是个搬运工。” 四皇子却说:“子衡那里……我自然是要谢的。而你……我也谢……” 贾放这才后知后觉地悟过来:水宪给东西两路的流民营都送去了粮食以供赈济,可见与这位四皇子的关系应当不错。而四皇子也明显没怎么把水宪当外人。 待四皇子离开,贾放才总算有点时间和老爹贾代善说说话。可也不晓得是不是贾代善故意的,他俩就在县衙堂前说话,同时周围不时有县衙里的书办与衙役来回走动,根本就不是一个清净说话的地方。 贾代善却一点儿也不在意,他一脸慈爱地问:“放儿,那园子你修得怎样了?” 贾放想了想,伸手解下了身上挂着的丑鱼玉佩,郑重对父亲说:“尚好,孩儿已经知道这鱼符的用途了。” 这下子贾代善眼都笑细了,连连点头说:“好,好!” “近日来你在京里的作为,为父都知道了。年轻人锐意一些是好的,不过也切莫失了谨慎。” 贾放远远地见到贾赦借给他的那两个护院在远处,突然明白老爹是怎么知道他最近在京里的“作为”了,登时冲那两人瞪了一眼。 近来贾放在荣府里已经渐渐树立起自己的权威,而且他两次出京见贾代善,荣府里的人也都知道这个“三爷”再也不是小可怜了。 这时贾放一眼瞪得颇有威势,两个护院都感膝盖一痛。两人脸上登时同时露出无辜——他们都是在国公爷的严令之下才把贾放的行踪都说了一遍。 贾代善却继续在旁边呵呵地笑着:“放儿也是时候培养几个自己得用的人手了。” 所以贾代善才把李青松从德安县带到了这里,并且一力促成贾放将李青松收归己用。 贾放虽然知道这县衙里不是问话的地方,但还是尽量开口:“父亲,那园子究竟是什么样的来历,为何又是我……” 贾代善面色登时一变,说:“我受了严令,无法再对你多说。只能告诉你,整个园子都是你的,但是一切都要靠你自己去发现。” “但你若只是用了这鱼符,便也只是才窥见了区区一角而已。这次回去,便不可怠慢。待到明年春天,至少得是个拿得出手的像样园子。到了那时,许是御驾都会亲自前来赏景的。切不可怠慢。” 这是啥意思? 他修的大观园还得负责接待来宾? 贾代善每每话说一半,让贾放觉得相当憋闷。 但他个性里就是有这么一股执拗:你不给资金,我照样筹到款项了;你不明说,我照样能自己找到答案,为啥一定要问你? 所以这时贾放伸出双臂,冲老爹长长一揖,拖长了声音应:“是——孩儿这就回去了。” 转身,叫上两个长随和两个护院,雄赳赳气昂昂,直接出了县衙的院子,打马回京。 贾代善在贾放背后看得直乐,心想:既有这副气性,园子应当是能修成没跑了。 * 贾放回到京中,立即发盘点了大观园目前的困境: 第一,账上的钱快要花完了。 难怪当时贾赦说,修个园子,万两白银都是打不住的。京都居,大不易。京城的物价和人工都是最贵的,大观园从二月间开工到现在将近三个月,材料和人工两头,那花钱都花得跟流水似的。 贾放原先投进了将近一千一百两银子,到现在已经全部用光了,而且还赊了两间铺子的材料钱。另外几个小工已经有两日没领到工钱了。 贾放立即决定,得马上去票号把那八万两的银票兑开。 第二件事是贾代善已经提醒过他的,人手问题。 他带着赵成出门出了一趟差,园子里的工程进度就耽误了不少—— 早先安上的铜轨,说好了雨后要保养的,没有保养,一转眼就生出一片片的铜绿;刚刚拓宽的沁芳溪,雨后涨水,不止冲垮了之前堆的溪岸,还灌满了贾放事先预留的“沼气池”——幸亏现在的沼气池还是空的。 这么一盘点下来,贾放觉得自己的进度条没倒着拉已经不错了。 园里出了这么些事故,缺乏一个牢靠又机智,能在园子里时时盯着的人。孙氏和福丫都是女性,不便在园中管理这些小工,因此闹出一堆工程问题。 贾放现在最需要的是什么——人才。 但他急缺,所以只能先让赵成和李青松两个先顶上,他自己跑去城里最大的票号里兑那八万两的银票。 这家叫做“通汇行”的票号,在京城南面最大的商业街拥有一座五间的门脸,气势雄伟,颇有后世银行的风格。 贾放知道存钱在票号里可能会有风险,因此他打算将这一张银票兑成两个四万两,分别存在两个票号里,其中一个用于日常用度,另外一个看看能不能生一些利息。 他抬头望了望通汇行的招牌,抬脚往里走。刚走到门口,就有伙计迎上来,一脸热情地问他来办什么业务——这和后世几乎如出一辙。 谁知他还未开口,突然有人拨开了那伙计,抢在前头向贾放行礼,躬身道:“这位爷,小人是这通汇行的掌柜,小人有眼不识泰山。请您这边请,待小人向您奉茶。” 贾放登时起了疑惑——他这还没有自报家门说是要办vip业务呢? 结果他就这么被迎进了这间钱庄的vip室——一间装饰富丽的静室,四周都是博古架,架上是贾放认不得的古董摆件。 一个相貌俏丽的侍女在屋角烹茶,三冲三泡之后,才将整套茶具托至贾放面前,放在茶几上。随即胖胖的掌柜扭动着身躯在贾放面前坐下,亲手为贾放沏了茶,递到他的面前,满怀期待地看着贾放饮下,似乎希望贾放能品评两句,夸一夸他的茶。 可惜这位着实打错了主意,贾放哪儿懂这茶的好坏,放下茶碗就单刀直入切入主题: “掌柜的,你如何知道我要在贵票号办何等样的业务?” 那掌柜一怔,登时开口道:“您就是与我们票号没有任何往来,哪怕只是路过进来,我们也要向您奉上一盏茶。” 贾放:“这么客气呀!” 掌柜恭恭敬敬地道:“必须的。无论如何,‘天一生’他老人家的面子我们一定会给。” 贾放:…… 他这时才明白,水宪在钱庄票号里有多大的影响力。这通汇行的掌柜把他当一尊神似的迎进来,绝非因为他天生一副富贵相,更不是能透视看得见他怀揣巨额银票,纯粹是因为他身上带着那一枚“天一生”印。 他忍不住伸手,将那枚青田石印摩挲片刻——真没想到,他的随身佩饰,竟然都这么有用。 “那好,我喝过茶了,我要走了。”贾放玩心大起,打算和这掌柜开开玩笑。 岂料这掌柜真的就一躬到底:“恭送小公子。”连他的名姓都不问。 贾放只好将那张银票从怀里拿出来,放在桌上,说了老实话:“我这里有一张八万两的银票,是承济行签的票,我想在贵票号兑一半,全部兑成面额一千两的银票,其中一张再兑成五张二百两的,再兑二百两现银……” 那掌柜一言不发,直到贾放将他所有的需求都说出来了,掌柜才小心翼翼地开口:“这位小爷,您这张是承济行的票,如果您想要兑一半,应当先在承济行兑才是……” 贾放“啊”的一声,一拍额头。他不熟悉古代的银行制度,一上来就出了糗。 谁知这掌柜继续问:“您将来是不是想在我们通汇行放四万两,在承济行放四万两?” 贾放点点头:“是的!” 那掌柜起身:“没问题!” 贾放:……?! 掌柜刚转身要走,突然想起什么,又回头问贾放:“需不需要通汇行也准备三十九张面额一千两的银票,四张二百两的银票,以及二百两的现银?” 贾放:“……这个,我其实是想再比较一下两家票号,看看我存了这么大的款子在你们这儿,能不能给我一点儿利息什么的。” 那掌柜再次:“没问题!” 他略思索了一下,说:“我这就去把通汇行的掌柜请来,同样面额与数量的银票也都让他准备着。一会儿我们两人在您面前,各自将能给您的利钱写在手心里给您看,您自己来决断一家,如何?” 贾放觉得自己彻底失语了,这是真vip待遇啊! 没过多久,承济行的掌柜果然来了,两个掌柜都在手心里写了自己的票号能给贾放的利钱,最终贾放选定了承济行,承济行便提供了贾放一张四万两整的银票,每月的利钱不算多,但是会自动记在贾放的户头里。 而没被选中的通汇行掌柜也全无愠色,而是叫人马上准备了贾放所需要的小额银票和银两,并且殷勤询问需不需要叫人把这些一起帮他送回家去。 于是贾放问:“能再帮我兑一百吊钱吗?” 一百吊钱挺重,最后就是票号的掌柜让伙计把钱用几个包袱盛了,用小车推着,一直推到宁府后门,还直接送进了大观园里,卸了车那伙计才告辞的。 这些钱,自然被“力士搬运”,送到了桃源村,令桃源村的村民们有更多机会买些稻种农具之类。 而在享受了一回“超”vip待遇之后,贾放回去将银票自己收好,把现银和所有二百两面额的银票都交给了孙氏。再由孙氏拨了款子,让赵成去还铺子的赊账,给小工们发钱。 贾放见孙氏渐渐地有些精力不济,晚上还掌着灯帮自己算账,着实有些心疼。但管账这件事,赵成不能做,青松和福丫又都太小了,学也来不及学,他应该从哪儿找可靠的人手呢? 待将所有的琐事处理完,贾放回去自己屋里,打开了那副施工图卷轴。他满心想着,稻香村应该算完工了吧?这完工的稻香村,会给施工图带来什么样的变化吗? 一打开卷轴,贾放就看见了变化:只见原本水墨绘就的稻香村,现在竟然变成了彩色的了——原本水墨画时不觉得,现在变成了彩色的图景,就能看清稻香村旁边那云蒸霞蔚似的杏花。 贾放:明白了——水墨色是在建工程,水彩是大功告成。 他的视线在卷轴上慢慢移开,突然发现,在已经完成的稻香村附近,突然又多出一座建筑,看起来不大,小小的三间房舍,一明两暗,后面不远处还有两间退步1。 贾放看了又看,忍不住问:“这又是哪一座建筑?” 也不晓得这卷轴是不是多日寂寞,一听见贾放的问话,留白处马上现实出一行诗句:“可堪孤馆闭春寒”。 贾放怔住了,这是秦观秦少游的名作《踏莎行郴州旅舍》中的一句,下一句理应是“杜鹃声里斜阳暮”。 可是贾放却慢慢吟诵出这篇结尾的一句:“为谁流下潇湘去。” 潇湘,孤馆——潇湘馆,想必这就是他的下一个任务。 贾放念诵完这一句,留白处的字迹就慢慢消失了——这证明他答对了。 此前的稻香村,已经证实了通往一个现实世界中存在的“桃源村”,并且真的为贾放提供了大量的粮食,完成了他想要完成的善举。那么这接连而来的潇湘馆,又能给他带来什么? 贾放第一个想到的,其实是旅馆。 难不成这座潇湘馆还能通往哪座驿站旅舍之类的吗? 第50章 《说文》里说,“馆,客舍也。” 所以贾放下意识地先将“潇湘馆”与客舍驿站联系在一起。 当然“潇湘馆”也是林黛玉寓居贾府时的小小居所,只是贾放还不需担心林妹妹会寄人篱下这样的事,毕竟现在她的爹娘都还未正式认识。贾放修复“潇湘馆”的时候,只需要将让这座建筑满足其既定功能需求就好。 那么,园中的“潇湘馆”原本是做什么的呢? 贾放特地去请教了一下贾赦。贾赦表示记得潇湘馆:“这不就是小时候咱们一起去挖竹笋的地方吗?刚开春,下过一场雨,咱哥几个就带上两个小厮,溜去那里竹林挖竹笋,挖了来就埋在大灶旁边的热灰里,埋上半天,吃的时候把外面的笋皮剥了……啧啧,香得很!” 这一位吃货悠然回想,显然当年对潇湘馆的嫩竹笋印象很深。下一刻,贾赦就一拍大腿,说:“糟糕,今年把挖笋的事儿给忘了,现在……那笋早就老了吧?” 贾放:……都长成毛竹了。 “那竹林里的院子后来塌了,倒是有些可惜。”贾赦遥想当初,想了想又说,“不过我记得小时候溜进去过一次,依稀见到,那架上满满的都是书……” 贾放一怔:他的确是在《红楼》原书里读到过,林黛玉的屋子“窗下案上设着笔砚……书架上磊着满满的书”。难道潇湘馆原本就是这样的吗? 但这也给贾放带来了灵感:古时学堂、私塾、书屋……都有可能会被称为“馆”。既然如此,他为何不把潇湘馆修成为一座以阅读为主,下棋、品名等休闲娱乐功能为辅的建筑? “宝鼎茶闲烟尚绿,幽窗棋罢指犹凉”1——能达到这种效果就行。 想到这里,贾放连声向贾赦道谢,满脸喜色地告辞。 他告辞告得突兀,贾赦一脸奇怪,挠着后脑说:“这是怎么了?……难道老三一听说有竹笋吃,就高兴成这样?” 另一头有丫鬟进来,说是大奶奶有请,贾赦一听,哪里还记得贾放,立即说:“媳妇儿,我来了——” * 且不说贾赦自去照料媳妇儿张氏,贾放带了几个人,去大观园里勘测潇湘馆的地形——贾赦给了他一个重要的提示:潇湘馆的位置很好找,看那有一大从竹子的就是。 大观园里这一大丛竹子距离稻香村的杏花林并不远。只是年深日久,这片竹林疏于打理,长成了密密麻麻的一大片。连原有的路径都掩盖了。 贾放在竹林里发现了一条卵石砌成的道路,通往一带粉垣,数楹修舍2,是一座小小的精致院落。 院落正门外有匾额,现在已经几乎看不清上面的题字了。贾放的人刚要上前,贾放就在后面喊了一声:“小心!” 几个小工一起止步,只听“咵嚓”一声,那匾额从院门上方吊落下来,却没有摔碎。贾放过去,用袖子将上面的尘土拂去,果然见上头写着“有凤来仪”四个字。 “果然是这里了!”贾放叮嘱几个小工小心,然后才慢慢推开了院门。 只见入门便是曲折游廊,阶下石子漫成甬路,前面是三间上房,一明两暗,可惜塌了一大半,只有最东面的一座山墙连带东屋还矗立着。 贾放勘察过了上房的情形,便绕过上房,来到后院。后院里种着梨花与芭蕉,另有两间小小的退步,尚且完好。后院一角墙下引入一道清泉,绕着屋子一直引至前院竹林处,这才盘旋而出。 看过潇湘馆的全部情况,贾放皱起了眉头:比之稻香村,潇湘馆是真的需要“大修”了。看这座院子上房坍塌的情况,需要先搭起脚手架,将残余结构都拆下来,然后检查地基,再重新建起上房。 至少地上部分是要重新建了。 既然涉及重建,他就需要自己动手,画设计图。天知道他已经有多久没有试过手工作图了,更糟糕的是这个时代的度量衡都和他所熟悉的不一样,只能向老工匠一点一点请教,再结合自己的经验,把设计图做出来。 至于这工程进度,就更加急不得了。 贾放于是安排了小工们,先把被竹林“埋没”的道路先清理出来,然后再准备扎脚手架拆房子。 贾放则先去找了一块平整的软木板充当制图板,为了让制图板保持理想的平行和平滑的边缘,他将制图板的每个短边都找了一条榫接木条加固,还顺便防止制图板翘曲。除此之外,贾放在制图板上固定了一把丁字尺,这制图工具就完成得差不多了。 制图板做出来之后,贾放又自己动手,做了一个支撑制图板的架子,放在书桌旁供他使用。 他用了大约三天的时间,将自己心目中的潇湘馆设计图画了出来;画出草稿之后,贾放先去找了积年的匠人,讨论这图的细节,避免他误打误撞把一些古代没办法实现的技术先画了出来。 在此之后,就是订正,改稿,再讨教,再订正,重新调整比例尺…… 贾放在心里笑自己:感觉自己回到了还没有成为“一稿定乾坤”的日子啊,不过人人都是这么过来的,连他也不例外。 但贾放还是非常自信的:他只不过是进入了一个新环境、遇到一些新标准而已,再说了,他自己就是自己的“甲方”,就算是要改稿,也是他自己主导的。 自己改自己的稿,那怎么能叫“改稿”? 如此一来,十余天过去,荣府传出个大消息——贾代善回京了。 这一阵子,京畿东路的流民营已经完成建设,并吸纳了将近十万名流民。这些流民在官府的安置下,已无性命饥馑之忧。流民营的运营也渐渐稳定了,流民中征了三万民夫,一万与西路流民营的人一道,修整河工,另两万渡河到河北,修整当地的水渠水道,为夏种做准备。 既然赈济流民之事大局已定,宫中便下了一道旨意,命贾代善回京,东西两路的救灾赈济之事由四皇子独立管辖。 贾代善接到旨意之后,一天也不敢多待,直接从东路流民营启程,先去城外离宫见驾,然后去宫中面见监国太子,传了口谕,这才回到家中。 史夫人看着在外奔忙了三个月、又黑又瘦的贾代善,心疼得要命,亲自洗手做了羹汤,捧进荣禧堂东侧贾代善的卧室,没曾想刚进门,就听见鼾声如雷,荣国公本人连外衣都未解,倒在榻上直接睡着,这一睡,就睡到了第二天早上。 第二天正好轮到休沐,贾代善早起先去宁府转了一圈,然后接受了子女们的请安,正欲与史夫人说上两句话,没曾想那圣旨又到了。 那旨意明说是给贾代善的,却宣了荣府上下一道接旨。 旨意中,圣上旌奖荣国公本次率领各处官吏抗灾赈济有功,但是奖赏却是一堆虚衔,晋一等公,加封太子太傅……一个实赏都没有。 陪着贾代善一道接旨的史夫人听着听着,原本弯弯的嘴角也垂了下来,大约觉得老公这三个月累成这样着实太不值。 谁知圣旨念到最后,却宣了贾放的名字,言辞含糊,说是荣国公三子贾放建言有功,着荣国公将代管的南方桃源寨二百余顷封地转至贾放名下。 这旨意一宣,石破天惊。 贾放跟着贾代善一起上前接旨的时候,史夫人一直瞪着他,那一对眼珠子都几乎要瞪出来了。 贾家其他兄弟们相互看看,贾赦心里有数,露出一副莫测高深的表情。贾政则一脸茫然。 而贾放则知道,这应该是桃源村那里他“过了明路”,不再仅凭一枚鱼符实现对村庄的所有权转移,而是官方盖印,“石锤”了。 他接旨的时候,宫中传旨意的太监递了一个匣子给贾放。贾放后来打开看,见里面一本,与他在桃源村见过的那本册子一模一样,但是却是官府盖印的“副本”。桃源村每年更新人口与土地的实情,会由官府确认并留底。 原本这册子是荣国府的管事手上一本,桃源村所属的官府一本。 但如今这一本却到了贾放手里,这可能意味着官府放弃了对桃源村一带的管辖权,将正式管辖权力全部交给了贾放。 贾放心想:如果他现在跑去桃源村,然后把那座贤良祠封住,是不是就可以关起门来做他的土皇帝了? ——想起来好像没啥不对,可是这样,他就无法回归现代社会了。 贾放立即打消了这个念头。 事后贾府的兄弟姐妹们对贾放的态度没有什么变化,贾赦过来笑嘻嘻地恭贺,贾政心思依旧在他那些“圣贤书”上,而贾敏事后听说消息,一双明净的眼睛眨巴眨巴地望着贾放,大约在想:爹在南方的封地,可从来没听过有这事呀? 很快这消息就在整个荣宁二府中传了个遍,贾放一时间风头无二,再次当选“香饽饽”、“最靓的仔”。两府的管事们听说贾放新得了封地,纷纷冲上来毛遂自荐。 “三爷,听说您新得的那封地在南方,距离京中少说也有三千里地。您去那儿去一个来回,半年辰光就没了。再说南方多瘴疬之气,咱们北方人去了多容易水土不服。小的祖籍在南方,南边还有些亲戚,您若是派我去打理那桃源寨,小的一准帮您打点得妥妥帖帖的,每年的进项直接折成银子,交到您手里。” 他们仿佛全都忘记了上回被拒绝之后是怎么讽刺贾放的了;而贾放却也学了个乖,并没有直接拒绝管事们,只是唯唯诺诺,不接受也不拒绝。 “糟糕!”登时有管事们反应过来,“荣府的赖大好长时间没见了,别是他先去南边为国公爷和放三爷打点了吧?” “那咱们可就别想这美事了。荣国公挺看重赖大的,贾三爷这么年轻,肯定会信重荣公看重的管事呀!” “得,白白错过这大好的机会……” “不过……为啥为啥咱们荣府的大老爷代管的封地,会直接封给三爷啊?” …… 这疑问不止管事们有,也一直盘旋在贾代善夫人史氏的心里。可她一早就说过,自己是个贤良妇人,温柔嫡母,对待庶子从未有亏待过。 因此史夫人心里早就炸了毛,但面上却不显,和和气气地招呼贾放,甚至还妥妥当当地安排一家人晚间好好地吃了一顿饭。 但到了晚间,她独自一人与荣国公贾代善相处的时候,史夫人的脾气终于爆了。 她屏退了所有的下人,让心腹守着,所有人不许靠近荣禧堂半步,因此就算是夫妻两个闹到什么鸡飞狗跳的地步,也不用担心在下人面前会失了脸面。 贾代善对此一无所知,回屋的时候哼着小曲,心情很好。进屋却见到挂着一张长脸的史夫人。 “夫人,为夫离家太久,昨儿个又太累,实在是怠——慢——夫人了。” 察觉到情况不对的贾代善率先唱了一个肥喏,慢慢地行礼行下去。 史夫人听了却依旧板着脸,眼光森森地扫过来:“你在南方有个庄子?你我成婚近二十年,从未听你说过?” 贾代善:感情是为这事儿。 他也不行礼了,直接坐到夫人身边,揽住史氏的肩膀,小声说:“这话说起来可就长了……不过,圣上旨意里说得清楚,我是代管,代管!” 岂料史夫人一把就把他那双各种黏黏糊糊的猪蹄手甩开,站起来抱着肩膀冷笑道:“代管?我看你就是代那个狐狸精管着,等她的儿子一长成,就交还给她儿子的吧?” 贾代善一怔,忍不住又好气又好笑,原来自己夫人别的不会,吃醋第一名。遇到这种事也第一个想着吃醋…… 他忍不住去拉老婆的衣袖,小声哄着:“夫人……” 史夫人啪的一声将袖子甩开,寒声道:“先是园子,然后是封地,再往后是什么,再过一阵,你是不是就要为放儿请封世子了?” 贾代善更觉好笑:“夫人这是想到哪儿去了?我怎么可能会为放儿请封世子,这是不可能的!世子之位一直都是赦儿的。” 史夫人原本松了口气,可是一听贾代善说要把世子之位封给她不喜爱的长子,立即又堵了一口气到胸口,憋红了脸,一转身问自己丈夫:“那我问你,当日北方大旱,你被皇上钦点巡视河北道救灾,你为啥不提携提携政儿,他饱读圣贤文章,这抗灾赈济之事上,为啥他不能露露头?” 贾代善这下莫名其妙了:“怎么又扯到政儿身上去了?” “政儿确实是读书用功,只不过见识多少还欠缺了些。你自己的儿子你不知道,让他为救灾而建言,他能说个什么有见地的出来?” 史夫人这下更气了:“那放儿就能建出什么来吗?他一个十四岁的乡下小儿,能想出来的那些主意,你敢说那些不都是你教的?不是你那些幕僚教的?” 听见妻子如此揣测贾放,贾代善当真动了肝火,皱紧了眉头,上来就握住了史夫人的胳膊,沉声道:“你再说一遍试试?” “放儿建议建流民营,掘深井,挖土窠子,食蝗灭蝗,防病防疫……你觉得这些都是府里那些酒囊饭袋的幕僚帮他想出来的?” 史夫人一听,心想:都是些土到掉渣的建议,竟然也上得了台面?心里更加相信这是贾代善为了扶持庶子而想出的借口。 “那日京畿大雨,他从百工坊征得五十台抽水机,送去东路流民营,解了燃眉之急。他亲自示范抽水机的用法,深得四皇子的好感,四皇子曾提及向皇上上折时一定会提及放儿的功劳——夫人,这些都是放儿自己挣来的,而您的好儿子整天都待在家里读书!” 史夫人听着更加来气:“什么?老爷,赦儿政儿他们两个从来没有机会结交京中的贵人,您却撮合放儿结交皇子之尊?” 贾代善被呛了个哑口无言:无论他说什么,她都觉得贾代善是在偏心,这叫他到底要如何辩白? 史夫人见贾代善说不出话来,再也忍不住了,“啊”的一声大叫:“来人啊!” “来人给我们娘儿几个收拾收拾,好给国公爷最心爱的儿子腾挪个位置——” 她肆无忌惮地高声叫喊,外头却没人答应:府里的仆下早就被支到荣禧堂外头去了。 贾代善却不知这些,见妻子大喊大闹,贾代善抢上来抱住妻子,却不防被史氏的长指甲在脸上划了长长的一道,火辣辣的疼。 “啥叫嫡庶不分?啥叫宠庶灭嫡?这就叫!”史夫人横了一条心,登时甩散了头发,冲上来抓住贾代善的衣领,撒泼般地大喊:“你若是要立庶子为世子,我就回娘家……我就剪了这头发做姑子去!” 贾代善忍着痛:“夫人你醒醒,我什么时候要立放儿为世子了?” “现今不会,保不齐以后不会!”史夫人稍稍安了点心,却继续撒泼,她一定要拿到贾代善的保证。 “再说了,”谁知贾代善错会了夫人的意思,安慰她,“就算我想要立放儿为世子,皇上也不会准的啊?” 史夫人没听见“就算”两个字,心里登时凉了半截,一下子瘫坐在地板上,痛哭道:“果然,果然你还是念念不忘……那个女人……” 她争来争去,没能争过一个死人,怄也怄死了。 “那个女人……钱氏……”此前史夫人拐弯抹角地打听到了这个女人的名字。现在她明知对方已经不在人世,依旧让这个名字在牙齿之间狠狠地摧磨着,恨不得嚼个稀烂,一口呸出去。 谁知贾代善冷着脸说:“你省下这份劲儿吧,放儿压根不是钱氏的儿子!” 第51章 钱氏是贾代善的侍妾,据说是府里老太太指给贾代善的,但一直安置在贾家的庄子上,直到贾放一岁多时一病病死了。史氏都没见过这人,平日总将这钱氏想象成天仙国色(划掉)、狐媚可人的模样,可是现在听贾代善说钱氏根本就不是贾放生母,史氏顿时一呆。 片刻后她立即反应过来,登时双拳去捶贾代善胸口,大喊大叫:“好呀,你是在哪里做了这等见不得人的丑事,与人有了首尾倒也罢了,竟然将私生子养在府里,竟然还想要为他谋得世子之位……” 史夫人一面哭叫,一面拼命捶打,一副要与贾代善同归于尽的架势,见贾代善打不过,转身就要找绳索:“你倒是一条绳索把我勒死了是正经……等等,我先去勒死了赦儿,再是政儿,我们娘儿仨一起给你的心爱之人让位……” 贾代善张张外头,见夫妻两人闹成这样都没有人来,他心知史夫人是布置过了,当即握住了妻子的手腕,大声喝道:“你醒醒,贾放本不姓贾,如何能继承得我的爵位?” 史夫人:“放开我,我不想活……啥?” 贾放不姓贾,不是丈夫的儿子?——那荣府这么多年,是在白白替人养儿子吗? 但听说这孩子与贾代善无关,史夫人心里竟生出一丝窃喜。 “你也知道,当年我是圣上的伴读,师从庆王,曾经就在这庆王府里随庆王读书,因此与庆王一家都甚是熟稔。”贾代善放开了妻子的手腕,坐下来对着烛火,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庆王……史夫人的脑子飞快地转,试图回想这位庆王究竟有什么样的事迹。 “放儿的生母,是庆王最小的女儿。”贾代善叹出一口气,似乎随时随地可以陷入遐思。 史夫人却“腾”地站了起来,走进内室,打开自己的首饰匣子就开始收拾细软,先将贵重的珠宝都拿出来,然后是匣子底下暗盒的房地契。 “你这是做什么?”贾代善走进妻子的卧室,一脸纳闷。 “赶紧回娘家!”史夫人“啪”地一声将首饰盒扣上,开始收拾包裹,“府里有点儿钱的东西都送回我史家去。” 贾代善:……这位的脑子究竟是怎么了? 史夫人噼里啪啦收拾了一通,突然想起来:“赦儿媳妇不是有身子了吗?赶紧的,赶紧先送庄子上,然后想法儿送出去,隐姓埋名,这样也好给咱荣府留个后……” 贾代善伸手,重重拍在自己脑门上:夫人这是想到哪儿去了?! 史夫人回头望着丈夫,眼中含泪:“你窝藏朝廷钦犯之后,难保不被你那些政敌知道,到时砍头抄家定是跑不了的,与其这么任由旁人来砍来杀,不如我们自己先做点准备。” “你放心,我不会离开咱荣府的,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既嫁了你,天大的罪也同你一道担着……”史夫人眼泪盈盈,“最多就是把细软钱财送回娘家去存着。” 贾代善的手使劲儿在额头摩擦。 “若是苍天有眼,赦儿媳妇怀的是个男孩儿……” 贾代善实在是没忍住,开了口:“当年收养放儿,乃是‘奉旨收养’,哪里来的罪名?” 史夫人的泪水还未干,闻言双眼睁得圆圆的,倒抽一口冷气,伸手掩住口:“怎么会?” “怎么不会?”贾代善背着手说。 “这事说来就话长了。”开始之前,贾代善长长叹了一口气。 庆王是当今圣上的老师,昔日贾代善做伴读的时候,与庆王一家相熟,因此也认得庆王幼女向小园。那是小园年纪尚小,天真可爱,人人都将她当小妹妹看。 后来皇帝兵败,皇弟即位,废帝被囚于会芳园,小园已经长成亭亭玉立的少女。废帝复辟之时杀了庆王一家满门,唯独小园不知所终。贾代善曾经亲自陪同圣驾去祭奠庆王,才得知一桩辛秘,在会芳园中时,皇上曾得小园照顾,彼此心生爱慕,小园为皇上生下了一个孩子。 小园在庆王遇难的时候也一同离开了人世,留下遗言是希望为她的孩子起名为“放”,放他一条生路。 贾代善一边说,史夫人一边遐想:向小园……占尽风情向小园,从名字就可以知道这庆王幼女多么惹人怜爱,算来也是贾代善的师妹……可史夫人转念一想:向氏女既然是皇帝的女人,贾代善就算是有贼心他也绝没这贼胆,一想到这里,史夫人心里的酸泡泡总算消了下去,耐耐心心地听丈夫把故事说完。 “这不对啊!”头回认认真真听丈夫讲故事的史夫人突然插嘴提问,“如果放儿真的是圣上的骨血,怎么可能放在咱家寄养,还偏偏当个庶子?” 她一想到这么多年来慢待了一个皇子,就立马觉得背心发凉。 “这里头又有一个缘故。” “钱氏名义上是我的侍妾,但其实她真实的身份是放儿的乳娘。”贾代善向她解释。 钱氏作为贾放的乳娘,独自在皇家庄院里抚养年幼的皇子。此外,这乳娘自己也有一个孩子,与贾放差不多年纪,也养在那庄子上。 某天夜里,这庄子遇袭,乳娘钱氏将她抚养的两个孩子换上了一模一样的衣裳,将其中一个藏起,一个带在身边装作是贾放。当夜,钱氏和她带在身边的孩子都死了,被她藏起的孩子则侥幸生还。 “也就是说,活下来的那个孩子,不知道究竟是钱氏的孩子,还是向小园的孩子。”史夫人总算听懂了,认真总结。 “确是如此。原本那皇家庄院就地处偏远,圣上忙于西北军务又不常去。而熟悉这两个孩子的人在那一晚都死了……如果不是放儿在救兵来的时候放声大哭,可能也会没被找到,就这么活活饿死。但总之,放儿被救出来了,但是他到底是否是皇家血脉,也就分不清了。” “不是有滴血认亲吗?”史夫人问。 贾代善摇头:“那个做不得准的,皇上亲自试过,他不仅仅是放儿的生父,还是好几个根本没见过的孩子的生父。” “也许就是的……”史夫人根本忍不住八卦天性。 “不得拿圣驾开玩笑!”贾代善这边气压升高,史夫人一下子被吓了回去。 “皇家血统,不容混淆,因为这个缘故,太后决定让咱家收养放儿,并且指明由老夫人亲自抱养。” “老夫人去后,放儿去陵前守孝,也是皇上的意思,为的是让放儿感谢老夫人的养恩。” 史夫人又不明白了:“那这么说来,放儿是不是皇家血脉,到现在也没肯定,老爷为何又口口声声皇子皇子的。” 贾代善脸色古怪,说:“那是因为……你没见过圣上年轻的时候。” 史夫人啐了一口,道:“我若是年轻时见过圣上,哪儿还轮得上嫁你……不是吧,”她终于反应过来,“你是说,放儿与圣上长得像?” “岂止是像……这么说吧,放儿比其他几个皇子,都更要像圣上本人。”贾代善有些怅惘地说。 史夫人也感受到了这种怅惘,小声道:“那皇帝是不是很后悔……那位小园小姐,是他的心爱之人吧。” 贾代善没直接答话,只在心里说:估计肠子都悔青了。但是口头上他必须回应:“当初小园的遗言,就是让她的孩子在宫外平平安安地长大。交给老太太抚养之后,算是遂了小园的心愿。” “但咱们心里必须清楚,放儿不是一般的孩子,不能将他当个寻常庶子对待。” “前一段时日,钱氏被圣上封了‘贞义夫人’,这是圣上认定钱氏舍生护住了放儿。以后切莫再对钱氏口出恶言了,她也是个节义之人,且与我们贾家无关。”贾代善教育史氏。 “这么说来,圣上是确定当初钱氏是以亲儿的性命,换取了皇子的安全。”史夫人想到这一点,倒真的生出一点感伤,双掌合什,“贞义夫人在上,之前对你多有误会,实在是对不住。日后望你们母子早日托生,都投个好人家。” 贾代善见夫人总算是情绪稳定了,松了一口气,道:“这次皇上的封赏,一来是放儿确实是做出了些功绩,不止是建言,在其他事情上他也出了大力;二来就是皇上自觉对他有所亏欠。” “宁府的园子,南方的地,实际上都是我们替放儿代管,管了这些年,现在皇上下旨,都还给放儿,也是正理。而且圣上也盼着放儿接手这两样之后,能有一番作为。” 史夫人心想:一个园子,一块地,能有啥作为?不过就是皇帝舐犊情深,想要安慰安慰小孩子罢了。 但此刻她心里当真是难言的欢畅:“只要放儿不是你在外头胡搞生出来的私生子就行,别的皇帝老儿怎么说,咱就怎么做呗!” 她误会了贾代善这么多年,今天一旦误会解开,史夫人觉得一夜之间花都开了。 贾代善却有些无奈,因为贾放确实是一个私生子,只不过生父的身份地位比较高就是了。 这时史夫人伸手拍了丈夫一下,喜悦无限地掰着手指,道:“国公爷,这事儿你怎么也不早说?咱在家成天想着怎么能让政儿……和赦儿结交结交皇子贵人,将来走上仕途也好有人扶持扶持。谁知道,他们成天都跟个皇子在一道啊!” 贾代善彻底无语,憋了半晌才道:“要我怎么早告诉你?早些时候压根儿不能确定放儿是皇家血脉,再说了,我告诉你,你管得住自己的嘴吗?真不会去告诉你那几个不靠谱的娘家兄弟?” 史夫人尴尬地笑了半天,但总是听进去了,把事先都收拾出来的细软又都放了回去,这才发现贾代善脸上被自己抓出了一道长长的血痕,忙不迭地去叫了人,找了药出来,给贾代善上药。 夫妻俩上演的这一套,“从全武行到冰释前嫌”,总算落幕,代价则是贾代善第二天一大早顶着脸上的伤去上朝,家有悍妻的名声应当是逃不掉了。 * 但贾放对此一无所知,他第二天早起的时候先去了一趟桃源村,察看了一下那里的情形。刚好看到老邵给全村七十几个孩子讲故事的情形。 老邵从京城去了桃源村,虽然山居寂寞,但是要做的事不少,便也渐渐习惯。他见多识广,因此孩子们总是围着他,请他讲山外头的情形。 贾放心想:该是时候给桃源村做点事了。这么多孩子,是时候考虑建一座学校了。 原本贾放一直存着建完园子就跑的心理,而桃源村对他而言,是一个发展过程中出现的副产品,贾放本人对桃源村其实并不算上心。 但现在不同了,桃源村全盘归属于他,贾放自然而然地觉得需要对这座小村的发展担起责任。因此贾放与陶村长在闲聊之中商量两句,便又回大观园来——他打算在画设计图的时候,一并把“桃源村小学”的设计图给画了。 谁知他刚刚回到荣府,还没进自己的小院,就先吓了一跳:怎么恁大的阵仗?! 在他的小院子外头,十几个仆妇并大丫鬟屏声敛气地站着,见到贾放出现,齐齐地唤了一声:“三爷!” 要知道,他们之中的很多人,此前见了贾放是根本不会打招呼的。 史夫人的心腹赖嬷嬷则站在院门口,满腹狐疑地望着贾放,大约在猜测女主人这样突然变脸究竟是为什么。但她见了贾放,也不得不蹲了蹲,勉强送上个笑脸,道:“三爷!” 贾放进了自己的院子,见到史夫人坐在正屋里,孙氏则端了个小杌子坐在史夫人身边,两人正拉着家常,史夫人满脸慈爱,孙氏则全是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感觉手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 孙氏一见到贾放回来,赶紧起身,叫了声“三爷”,然后就往外溜,脸上明明白白地写着:“实在太尴尬了,还是您来吧。” 贾放只能硬着头皮,向史夫人问安:“母亲怎么来了?”明明早间问安的时候仆妇说是今日的问安都免了。 史夫人春风和煦地说了一声“好”之后,贾放搜肠刮肚,就再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但说起找话题这件事,总是女性长辈占一些优势。史夫人眼光在贾放屋里转了转,一眼就瞅见那架绘图板,惊异地“哎哟”了一声,笑道:“我说放哥儿最近在忙什么,敢情是在画画呀!” 她从椅子上起身,来到贾放的绘图板跟前,略略弯腰审视了一番,直起身笑道:“这是界画吧?” 贾放点点头,心想这位嫡母见识挺广,还知道界画。 史夫人立即伸手捏了捏贾放绘图板上夹着的画纸,皱着眉头说:“可是这纸不适合画界画呀!” 确实如此,贾放用的纸都是孙氏随意从荣宁后街的铺子里带回来的。史夫人掂了掂,说:“家里有雪浪纸,又大又托墨,可惜也不适合画界画。”她想了想,转脸对外头候着的赖氏说:“去开库房,取‘冷金’和‘金花罗纹’两种来。” 赖氏叫了一声:“太太!” 贾放也在一旁惊呆了:“冷金”和“金华罗纹”是两种上好的熟宣,是在生宣的基础上加以重矾做成,专门用来画工笔图样的名贵纸品。 这么说吧,这两种纸,比他画出来的画儿还贵。 “快去!”史夫人一声令下,赖氏半个字不敢多说,赶紧低头去了。史夫人又回过头来对贾放说:“放哥儿掂量掂量,若是这两种还不成,就告诉我,我叫人拿你父亲的片子到街上去买澄心堂纸和薛涛笺去。” 那可真不用……贾放头上沁出一层汗。他这只是画草稿图样罢了,修改起来很是费纸,用澄心堂纸和薛涛笺,还真把好东西浪费了。 “你这孩子,跟我客气个啥?”史夫人一开口又都是絮叨:“你这孩子,我看你这儿笔墨也不全,我那儿还有各号的排笔、大染中染小染、大小蟹爪、大小著色,各种笔砚,各色颜料,你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向母亲开口。” 贾放:其实我只需要hb到6b的铅笔,再来块橡皮。 史夫人继续说:“你父亲有些幕僚在绘画上也颇有心得,詹光能画工细楼台,程日兴能画人物……你若是自己不耐烦画,大可让他们代你润色润色……” 贾放:敢情是让我找人代笔捉刀呀。 他当即婉言谢绝了,史夫人却完全不以为意,反而面露得色:“放哥儿有这心性,将来学画必定有大成。” 至此,贾放彻底被史夫人给弄晕了,完全不知道这位今天突然跑来示好,究竟是什么用意。 史夫人却比他自如得多,将贾放的衣食起居上上下下都问过了,让他无论缺什么都来找自己,千万不要不好意思。 临走之时,史夫人又转头望着贾放,说:“放哥儿近日在外头走动,见识也广博了不少。我得叫政儿多来走动,时常来跟你学学。” “不敢当!”贾放汗都快冒出来了,他哪里知道史夫人是“一片真心”,是真的想要贾政多与他结交结交。他只当史夫人是客气,谁知史夫人离开之后不久,贾政真的来了。 兄弟两人十分局促地坐在贾放的小院中,大眼瞪小眼,都不知该说什么好。 憋了半天,贾政终于说:“三弟,等你的园子修出一点眉目,千万请哥哥到园子里去看看,哥哥给你题个匾额啥的……” 贾放:……先谢过二哥了! 第52章 事实证明,史夫人示好贾放,绝非一次兴起的冲动之举。自此之后,这位荣国公夫人对贾放时时嘘寒问暖,不止送来了贾放需要的各色绘画用具,小院的吃穿用度,集体上了一个新台阶——连孙氏和福丫的月钱都提了一等。 孙氏却异常镇定:“我早知道,三爷是个贵人,太太迟早都要善待三爷的。” 偏偏贾放是一个没有“贵贱”概念的人,他完全不觉得自己有被区别对待的理由,各项日常照旧,甚至早间照旧自己去担水锻炼身体。登时把府里的仆下都吓坏了。 这头贾放在担水,另一头就有贾府的仆人在旁讨好地说:“三爷,让我们来吧!” 贾放不为所动。 “三爷,您行行好,还是让我们来吧,要是教太太知道了,我们吃不了兜着走……” 贾放继续向前走,肩上的扁担稳稳的。 这样的事每天都会发生一回,直到有天贾代善发了话,说是贾放担水是在磨练身子骨,任何人都不得干扰贾放锻炼,这才消停了。 除此之外,史夫人还极力想让贾放搬到贾政院,和贾政一起住,被贾代善拦住了。贾代善说贾放住现在的院子就挺好,以后反正是要进大观园住的。史夫人这才作罢。 然而贾政却依旧奉史夫人之命,过来贾放的院子,来“向贾放学习”。真实情况是,这俩都不是能聊的主儿,往往对坐半天,一句话也说不上,彼此都浪费时间。 史夫人显然也没有告诉贾政为啥要日常与贾放套近乎,贾政每每坐着面对贾放的时候,都露着一头雾水。 贾放在习惯了这种“尬聊”之后,也尽量借这聊天的机会,与贾放说说京城之外的风土,人情世故之类,免得这位二哥眼里只有书本,读成一个活脱脱的书呆子。 贾政对贾放的接受度很好,毕竟是史夫人亲自发了话,让他到贾放处“学习”的。但唯有一样,贾放若是真说了什么,与贾政所学的“圣贤书”相左的,贾政会义正辞严地驳斥,直到贾放住嘴为止。 这一日,贾放将桃源村和大观园里的诸事办妥当,回到自己的小院子里。还没进院,就看见福丫在院门口给自己打手势。 贾放一探头,见有人正坐在他的正屋里。正屋里放着一坛酒。孙氏正手足无措地站在正屋里,一眼瞥见贾放出现在院门口,赶紧快步出来,也不敢说什么,只冲屋里努嘴。 贾放一瞅,这回他屋里总算不坐着那个一本正经、一板一眼的贾政了,却换成了一身酒气的贾赦。这会儿贾赦双臂都摊在桌上,将头埋在双臂之间,面前放着酒盅和酒坛。 贾放伸手掂掂,那酒坛已经空了一半。 这究竟是怎么了?好端端的,跑到他这儿喝什么闷酒? 贾放给孙氏比个手势,孙氏会意,溜出正屋,和福丫一道,先把院门关上了。 贾放伸手推推贾赦:“大哥——” 贾赦“哼”了一声,没抬头。 “您这是怎么了?……放心,这儿只有弟弟一个。”贾放小声说,凑近贾赦,登时闻到一股子酒臭,然后听见了一声啜泣。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 “大哥!”贾放慌了神,真不知道该怎么安抚贾赦才是,赶紧自去关了房门,才小声地问:“究竟怎么了,说出来,弟弟许是能帮您开解一二。” “这是……和大嫂拌嘴了?”贾放心说不大可能。贾赦明明和大嫂的感情那么好。 贾赦慢慢地抬起头,贾放方才看清他真个儿双目红肿,显然是酒入愁肠愁更愁,好好地哭了一场。 “啪”地一声,贾赦一掌拍在桌面上,将那只酒盅拍得跳了起来,贾放也惊吓不小,拍着胸口说:“大哥,究竟是怎么了?” “打小偏疼老二,罢了,我不在意;暗搓搓推老二上台,要谋世子之位,也罢了,父亲春秋正盛,当不当世子我都不在意……可是如今,为啥要欺我媳妇?” 贾放大概齐听出了个所以然,大约是史夫人和贾赦媳妇,婆媳之间闹矛盾了。 “您儿媳身怀六甲,她怀的,可是您的亲孙子啊!”贾赦说一句,就在桌上拍一记,唬得贾放心惊肉跳的。 “大哥,大嫂现下可还好?”贾放对妇人之事一窍不通,这会儿先吓傻了,“要是有任何不妥……得赶紧去找大夫呀!” “早先是动了些胎气,现下好多了……”贾赦说到这里终于放松了一些,怒气一去,这眼泪鼻涕就全下来了,哭得甚是可怜。贾放还从没有想过,贾赦这样一个成天嘻嘻哈哈,没心没肺的家伙,会哭成这样。 他赶紧让贾赦祸祸自己的帕子。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大哥,您先说出来,心里也好过一点不是么?” 贾赦想想也是,便平复了一下心情,将事情的前因后果说了。 原来,今天教坊司大清仓,清出一批到了年纪的女子,发与功臣之家为奴。荣宁两府都分到了一些,因为荣国公今日连番立了大功,发到荣国府的人数还不少。 按照贾赦的说法,教坊司一向管理因罪被抄没的罪臣家人,罪臣家中的妻小往往被送入教坊司,从事各类文娱活动,例如唱歌、舞蹈、乐器演奏等,以及一些不方便言说的特殊服务。 除此之外,还有一些专门负责为这些专业人士提供后勤服务的成员,这次清出的女子,主要属于这个群体(因为另一个群体往往等不到服役年限届满,就能找到机会离开教坊司)。 可巧教坊司送到荣府的人里,有一个特别漂亮的,贾政一瞧就瞧中了,在史夫人面前递了话,想要讨这个女子到自己房里做婢女。 谁知史夫人最见不得贾政喜欢漂亮丫鬟这事,满心想着不能把这个女孩给贾政,免得他红袖添香添着添着就不读书了。 所以这个可怜的姑娘被拨到了贾赦院里,名义上是贾代善夫妇赐给贾赦的通房。 贾赦当然不敢要,借自己的媳妇有身孕,把人给顶了回去。谁知被史夫人误认做是张氏不容人,当场说了几句酸话,张氏登时被气着了,动了胎气,好在不太严重,休养休养就没事了。 但贾赦这心里是实在过不去了。 “说什么小孩子们年轻,馋嘴猫儿似的,从小儿世人都打这么过的1……不往我房里安个妥当人儿,保不齐我就去外头偷野食去了?老三,你说说,我是这种人吗?”贾赦一边说,一边使劲儿摇着贾放的肩膀,贾放觉得自己很快就要被摇散了。 贾放总不能安慰贾赦说:您以后有可能会成为这种人的吧! “你大嫂那里只回了一句,说院子里的人手够,太太就撂了话下来,说是国公府的媳妇,岂能有这样不容人的?” “可怜你大哥,万万全全没有那个心,却硬要被人描黑了说成是要偷野食的……” 贾赦越说越可怜。 贾放则全明白了,史夫人是不像让贾政沾上年轻妖艳的丫鬟,所以把人塞给贾赦。贾赦媳妇不愿要,史夫人便自恃是婆婆的身份,把人强压了过去。 贾赦被夹在这一对婆媳之间,自然憋屈,难以做人。而且这又勾起了贾赦的伤心事——别看这家伙平日大大咧咧,其实心思也很敏感,亲生母亲不待见自己,偏疼弟弟,他早已知道,只是隐忍不言。但是史夫人一而再再而三地把这种偏爱放在明面上,张氏又确实被伤害到了,也难怪贾赦积压在心底的郁闷全都爆发出来。 “那……那个丫鬟,已经进了你的院子了吗?”贾放小心翼翼地问。 “没有,”贾赦扬起眉毛,望着这个比自己小好几岁的弟弟,问,“老三,你是不是……有什么主意?” “既然没有进你的院子,你就趁父亲在的时候提一句,只说孝道为先,没道理父亲那里还缺着人手,我们做子女在急吼吼地挑人服侍。”贾放给贾赦出了这样一个主意。 他平时不是这样促狭的人。但这一次确实被史夫人给恶心到了。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样的道理人人都懂,但就是有人做不到。 贾赦一听,突然起身,说:“也许能成。” 他想了想,又有点儿迟疑,问贾放:“那爹要是不乐意咋办?” 贾放回答:“父亲要真不愿意,自然能想别的法子,难道还能听凭旁人摆布?” 贾赦一想也对,连酒坛什么的都顾不上了,直接离开贾放的小院,说:“大哥先走一步,你等大哥的好消息。” * 到了傍晚,这事儿显然闹大了。荣禧堂来人,把荣府贾赦、贾政和贾放三个,全叫去了荣禧堂。 贾政和贾放都是独自去荣禧堂报到的,但是贾赦却还多带了一个面生的婆子。贾放暗中猜测,可能是张氏娘家来人。 有这个婆子在这里,史夫人有好些话就不能说得太过分。除此之外,也是张氏的娘家表示了一下对贾赦的支持。看到这情形,贾放认为,现在张氏已经完全相信了贾赦,小两口现在应该是一条心的了。 荣府几个子弟站在堂下,贾代善则坐在荣禧堂上悠然喝茶。史夫人在他手边坐着,有点局促不安,但是却强撑着,绷着脸皮,显示她作为一家主母的权威。 荣禧堂里很安静,只是偶尔能听见贾代善手里的茶碗茶盅相互撞击。在贾放看来,这一大家子真是一个比一个能忍,谁也不肯先吱声。 终于,贾代善轻咳了一声,慢悠悠地开口:“今天到底是怎么回事,谁来给我说一说?” 史夫人在一旁刚要开口,却被贾赦抢上一步,先开口说:“父亲大人,是这么回事。今日教坊司送人来府里,母亲顾念我院里人手尚缺,因此拨了一个……一个侍女到我院中服侍。” “但母亲不晓得实情,岳家那头,刚巧又借来了两三个人,都是有经验的婆子。因此儿子院里人手不缺。因此还请母亲收回成命。” 贾赦这样一说,贾政脸上就稍许流露出一些欢喜模样,看样子贾赦的话给他带来了几分希望。 “那婢女不是给你媳妇的,是给你的。”史夫人露出几分恨铁不成钢的模样,“你媳妇有身子,什么人来照顾你的饮食起居?你莫要尽顾着她人,忘了你自己。再说了,你成亲一年多,一个房里人都没有,这要是传扬出去,对你媳妇的贤良名声也不好。” 史夫人一顶“贤良”的大帽子扛出来,贾赦带来的婆子也低着头不好说什么。 贾赦却继续笑道:“话是这么说没错,但我想着,府里进人,总不能只往我们小辈院里送,还有父亲在前头呢。我们做子女的,怎么能只顾自己,而忘了孝道呢?” 贾代善刚好喝了一口茶,听见贾赦这话他差点一口茶喷出来,抬起头瞪着贾赦,似乎在说:怎么又扯到你老子头上了。 贾赦却还没有说完:“父亲在外戎马征战多年,刚刚回京又忙于赈灾,四处奔走。母亲平日里操劳府里的事务,千头万绪,不是一样没有功夫照料父亲的饮食起居。这父亲身边……不也是一个人都没有吗?” 他的话音刚落,史夫人一张面孔便彻底涨成紫色。此前她给贾赦夫妇之间插一个人的时候毫不犹豫,甚至为此得意洋洋,可是现在反过来,她那心里就像是醋海里滴进了一滴油,噼里啪啦地炸开了一口大酸锅。 偏生她的好儿子贾政听见贾赦高举起了“孝道”的大旗,也在一旁点头附和,“孩儿惭愧,这事情上头京没有先想到父亲,孩儿有错,孩儿惭愧。” 贾赦有了兄弟们的支持,心中忍不住有点儿得意,偷偷回头,看了贾放一眼。 谁知这一眼教贾代善看在眼里,荣国公登时心中有数:敢情是某个小家伙在暗中捣鬼。 他托起茶盅,将茶盏里的残渣稍许晃了晃,沉声道:“圣人有云,不患寡而患不均。你们说说看,府里谁的院子最缺人手?” 贾代善一发话,史夫人双眼登时就亮了:她怎么早没想到? 早先贾政向她讨人,她是嫌教坊司送来的那个罪奴生得太齐整了,放在贾赦院里怕耽误他读书,所以才起了心要塞到贾赦院里。 后来听贾赦说应当把这丫头留在荣禧堂,送到贾代善身边服侍,而且还抬出了孝道这样一顶大帽子。史夫人一想到这么年轻漂亮的丫头天天在贾代善身边转,她自己则只能围着账册和家务转——她竟然也体会到了一点张氏的心情。 但现在,贾代善提出了一个绝妙的解决方案——把人送给贾放。 贾放院里只有一老一小两个人服侍。人手是全府最缺,没有之一。而且史夫人此前费尽心思想要向贾放示好,唯独没想到这个法子。 史夫人想:贾放这点年纪,要搁个房里人是不是太小了。 她费了点儿劲儿才想起贾放的生辰,十四岁,虚岁都已经十五了,不小了。 于是史夫人努力露出最和煦的笑容,说:“老爷说得太对了,论起来谁院里都不缺人手,只有放儿身边最缺。” 她拊掌笑道:“这事儿就这么结了,我叫人去给孙妈传个话,一会儿人就送到放儿院里去。” 她一说这话,贾代善和贾赦就齐齐地松了一口气。 贾政则有点儿懵,隔了片刻,转头看向贾放,露出羡慕的眼神,似乎在说:恭喜你,红袖添香有着落了。 而贾放是所有人之中最吃惊的一个——他万万没想到这事儿到了最后竟然落到了他自己头上。 他这是:搬石头砸自己的脚? 不过总算是帮到了贾赦,没有让他们小两口的夫妻感情出现问题。想到这里,贾放还是决定接受这个建议,他老老实实地谢了贾代善夫妇,然后跟着兄弟们一起离开荣禧堂。 出门的时候,贾赦欢喜地拍贾放的肩膀,说了声:“好兄弟,够仗义!”说罢就带着那个张家送来的婆子,脚步匆匆,往自己院里去了。 贾政却在贾放耳边说了一番话。 贾放听了点点头,心想这位二哥真是,一片怜香惜玉之心,溢于言表。贾放虽然头疼,但也只能答应。 而他自己直到这时,才意识到将会有个大活人添到他院里。 说白了,贾放对年轻丫鬟什么的都不感兴趣,这很可能是因为之前在事务所里工作,有句话说所里的老板总是“把女人当男人用,男人当牲口用”。大家很少在意男女的性别差异,一句话,都是社畜,大家都没差别。 而在贾放看来,大家都是凭本事吃饭,性别在其中不会起到决定性的作用。 但是他在现在这个时空里,终于感受到了性别造成的巨大差异:妹妹贾敏,天资聪颖,却终日只能困坐在二门以内,想要出门与兄长一道出入酒楼茶肆,就一定要扮成男儿。 对于这个被贾府中人踢皮球的丫鬟来说,她也是一个好生生的女孩儿,却被当做一个物件儿似的,在府里的男人之间被推来送去。 说实话,贾放直到这时,才意识到自己之前也犯了错误。早先他一直没有把这个丫鬟当成是一个平等的人,而是把她当成了一个虚拟的“概念”。而他也确实有些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听说这教坊司罪奴身世可怜,对他而言不过是“遥远的哭声”罢了2。 直到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马上要直接面对的是一个身世可怜的人,而不是一个“东西”,或是一个“物件”。 贾放:orz,我错了。 第53章 入夜之后,双文被掌着灯笼的荣府仆妇送到了贾放院里。 那仆妇是个极其多话的,一路走一路叹息,告诉双文,说她错失了府里的“好去处”。 “二爷看起来挺喜欢你,也为你向太太开口了,奈何太太不肯。否则二爷那儿真是个好去处,活计轻省,升起来也快,要是二爷喜欢,没准你过两年就能挣个姨娘。” 双文记得那个“二爷”,她很不喜欢那种眼神,将她看了又看,还使劲儿盯着她的衣袖看,似乎还想把她的衣袖翻开,看看手腕子长得啥模样。 幸亏那人没有真的翻开她的衣袖,若是翻开了,就会看见她手心里藏着的一枚极其尖利的簪子。 那簪子是母亲给她留下的唯一念想。四岁进入教坊司,前两年还有母亲能护着她一二。自从十岁那年母亲也离她去了,她就处处小心,处处谋算,按照母亲说的,就算是竭尽全力,也要想法子保护自己,想法子掌控自己的命运。 ——她不想做大家婢女,更加不想给人做小,虽然一切都不由她。 那个喜欢到处用眼乱看的“二爷”看过她之后,她并没有被分配到那个“好去处”。 “太太不喜欢你去二爷那儿,所以就想把你放到大爷院儿里。大奶奶如今有身子,大爷身边没人,太太本意是让你过去补上,反正大奶奶也不方便侍候大爷。若是你侥幸有了个一男半女,就再开了脸,搁在大爷屋里……” 这听起来更加糟糕啊!——双文忍不住再次把袖子里的簪子握紧。 “可是呢,大奶奶是个有气性的,她不乐意。大爷又向着大奶奶,大奶奶不肯,他也就不肯收了你。” 双文心里倒缓了缓,心想这荣府里的大爷,听起来倒像是个有情有义的。高门大户里,能得一夫一妻,爷们身边再没旁人,着实是不容易。 “后来大爷就建言说是应当把你孝敬给老爷。那太太哪儿肯啊?瞧你生的这模样,啧啧啧……太太也是女人,她也怕呀……” 双文垂下眼帘,心想的确如此。她生就的这副模样,若是家里没有获罪,那便是上天的恩赐;可一旦获罪了,那便是诅咒。能全须全尾地从教坊司里熬出来,连她自己也觉得是个奇迹。 “到后来老爷出来打圆场,说既然大家都觉得不方便,就都别要了。三爷那儿人最少,你就去了三爷那里……” 这听起来有点儿伤自尊,谁都不要,才给这个“三爷”捡了漏……这个三爷,听起来也有点像是个小可怜啊。 “三爷确实挺可怜,自打回府,就一直住了个原本该仆下们住着的院子。也就前阵子老爷回府之后,三爷的日子才好过点……哦,对了,忘了告诉你,三爷是庶出的。” 双文沉默了,她在教坊司里混迹多年,嫡庶有别的事儿都听说过。不过如果当年她家中没有出事,现在她应该已经嫁了,就算不嫁进高门大户,至少也会进个门当户对的人家,做嫡妻。现在则是被送往一个庶子的院子,做个……房里人? 她不要。 她低声问:“嬷嬷,这三爷,多大年纪了?” 婆子答道:“十四,虚岁十五了吧?也该是收一两个人在房里了。” 双文“嗯”了一声,没吭气,倒是手心里那柄簪子捏得更紧了一点——她比任何时候都渴望能保护自己,可若是一定不能够,那她至少还能掌握自己的生死。 * 到了贾放院儿里,孙氏和福丫已经接到了信儿,合力把东厢给收拾出来。孙氏笑眯眯地迎出来,打量双文半晌,点着头道:“是个齐整闺女。多大了?” “十八……”双文回答。 双文见孙氏和气,稍稍松了口气,小声问起这院儿里的规矩。孙氏笑呵呵地说:“没什么规矩,总共就那么点儿活计,谁看见了就谁做,做了就完了。” 双文又紧张地问:“不用……不用值夜的吗?” 她最怕这个:年纪小的时候不懂,后来进了教坊司才明白旁人口中的“值夜”是怎么回事。最近八年,她用尽了心机和手段,才避免了各种与“值夜”相关的差使。如今看来她好像是终于避不了了。 谁知孙氏说:“不,不用,三爷这儿不用人值夜。” “不用人值夜?”双文听说不用值夜,反倒有点儿吃惊。母亲说她从小娇惯,四岁之前卧房里就从没断过服侍的人。这个三爷,院里明明有人,却偏生不要值夜? 福丫恰于此时跳起来,说:“姊姊,我带你去看一件物事。” 她直接拉了双文进西厢,爬上炕,从墙上摘了一枚铜喇叭下来,教双文将那喇叭扣在耳朵上。福丫自己则撒腿就跑进了院里的正屋,孙氏在后面喊:“别跑太急,小心碰着了三爷的东西。” 双文正在纳闷,忽听耳边有人吹了口气似的,紧接着是福丫清晰的声音:“双文姐姐,我是福丫,我是福丫,收到请回话——” 双文:……? “听到这个,就是三爷有事找我们。平时没事,咱们就在自己屋里待着就好啦!” 双文抱着铜喇叭纳闷:这究竟是什么,刚才福丫就像是在自己耳边说话一样。 不过……有了这个,好像真的,没有什么必要,非得有人守在屋子里。 孙氏却乐呵呵地进了西厢,对双文说:“三爷屋里一应起居所需,都不怎么需要麻烦外人,等哪天带你一一看过就知道了。我们也不过是侍候他一日三餐,并日常洒扫之类,没什么更多的差使。” 旁边福丫插嘴:“等明儿个三爷不在的时候,我带姐姐看看那些水龙头、抽水马桶,姐姐准保没见过。” 孙氏不在意福丫的炫耀,温言道:“你来了,倒是正好,许是有些事你可以帮他。一是三爷忙着修园子,记账的事格外麻烦,交给我这老婆子做,我年岁大了,眼神不大灵光,二是他每天晚上忙着画花样子……” 双文睁大了眼睛:这三爷怎么还会画花样子? 孙氏笑呵呵地说:“不是绣花的样子,是修房子的样子,我看过,就跟真的一样。你也可以去看看,就在那画架上,别翻乱了就行……” 自从一进这小院,双文就察觉出这里与别处的差别——她也说不上什么感觉,只是觉得这里的规矩、陈设,处处透着与别处不同,但具体哪里不同她又说不大上来。 但见孙氏待人宽和,福丫活泼有趣,双文一颗心稍稍放下了一点。 “三爷一会儿就回来了,你现在这里等等,待见过他,应是就可以回房休息了。东厢已经收拾出来了,你先住着。我这儿有些旧衣,你若是不嫌弃,就去看看有没有合适能穿的,若是没有,咱明天再想办法……” “总之呀,咱们这位三爷,是府里顶顶叫人省心的一位主子了。他从来不烦咱们,唯一咱们不去烦他,他就心满意足了。” 孙氏一点一点地都吩咐完,带着福丫先去了。双文独自一个人,在正屋里等待,等了一阵不见有人来,双文便起身,向贾放的画架走过去——她确实很好奇,天底下哪有男人会画“花样子”的? 走到画架跟前,双文将上面夹着的熟宣一页一页翻开,见上面画的真的是房舍,每一张图是房舍的一面墙,墙基、墙面、悬山、卷棚……每一样都绘制得特别细致,还有各种尺寸标注在上面。 双文见到这样的画儿,觉得既熟悉又有点陌生。她的生父在获罪之前曾是宫中的御用画师。无论是幼年在自己家中,还是后来在教坊司中,双文都见过很多画儿,工笔山水花鸟、亭台楼阁,可就是没有见过这一种,搁在眼前真正的,好似就是把房子缩小了,直接印在纸上似的。 “看起来倒也不像山水,或是行乐……”双文自言自语地道,顺手又翻开一张画纸,看见一张新图,只见一座小小馆舍,馆前栽种着一片翠竹,那馆舍院门上写着“有凤来仪”四个字。 她看了颇为吃惊,因为这幅图的画法又与之前的不同,不只是简单的一幅墙面,而是一整座小院。而这院子好似活生生地在她面前立了起来,她几乎觉得自己面前出现了小小一方天地,自己可以直接走进去似的。 “这叫透视画法。” 有个声音突然从双文背后响起,将她吓了一大跳,退开两步,右手又紧紧地握住了袖子里的发簪。双文一惊之下,才渐渐反应过来,是这院子的男主人回来了,她赶紧低下头,福了福,道:“见过三爷。” 这三爷盯着她看了片刻,便转过脸去,扁了扁嘴说:“你若是想学,我可以教你。” 声音很清朗,衬得眼前这少年人面容越发秀雅。 正如早先那婆子形容的,十四五岁的少年人,许是正在蹿个子的时候,身高已经不矮了,但是整个人不够壮实,清瘦清瘦的,但就是这副模样,透着少年人特有的飘逸潇洒。 双文听这三爷说的,像也是打着红袖添香的主意,登时低下头去不吭声、不接话、不拒绝、不接受。 “不过也得看你的绘画基础怎么样,界画学过吗?” 双文愣住了,难道是认真要教? 她父亲曾是名动天下的画师,她多少也传了一些父亲的天赋,到了教坊司里,凭着母亲传给她那一手不算太高明的画技,也多少为自己挡去了好些麻烦,这时她点了点头,蚊蚋般出声:“学过。” “很好。”对方也没见多惊喜,只是简短地应了一声,“明天白天我不在,你就自己在这里画一幅亭台,记住,一定要是亭台,我看看你的功底如何。” “需要什么工具尽管向孙妈开口。等明天我看过你的基础,再说怎么教你的事。” “对了,记账算账会吗?” 双文觉得好像多了些自信,点点头道:“会。” “孙妈老花眼,这两天记账记得很是吃力,你去帮帮她,你来记,每天给孙妈念一遍,让她听着核一遍。” “来报账的人是个毛头小伙,人有点油滑,你不要怕,账目上有任何疑问都可以直接问,该凶的时候就直接凶他。但如果他的账没报错,而你记错了,错处需得记在你头上。” 双文听见,心里倒越发多了几分安稳,对方好像很信任自己的样子? “夜了,孙妈想必跟你说过了规矩,早些安置。”三爷随口说了一句,自己将画架上的画纸都取下,重新铺上一张熟宣,用尺比了位置,然后去取笔,似乎打算作画。 双文不动,而对方也完全没有让她帮忙的意思。 双文心想:或许孙妈说的是对的,这位新主人,只要旁人不烦他,他就满意了。 于是,双文悄悄地抬起眼,望向这少年人,登时发觉对方一对乌亮的黑眼珠也正盯着自己,她登时一吓。 “你放心,我对你的人没兴趣——” 不知怎么的,少年的声音有点儿冷峻。双文听了却心头一松。 大晚上的,正屋里只有他们一主一仆,但正屋几扇屋门全都大开着,温暖的灯光正静静地从屋里倾泻到屋外。 “所以你袖子里那柄簪子也就莫要再握着了,没用。” 双文冷不丁被他一下子喝破了心思,心一慌,手一松,那柄簪子“叮”的一声掉在了地上。 * 早先贾政凑到贾放耳边,就是特地告诉贾放,说那个姑娘一直在袖子里捏了一柄簪子。贾政说,罪臣之女,又是没入教坊司的,应是吃了不少苦头,要贾放好生善待人家。 贾放想想对方也是可怜,早年间锦衣玉食,被当成心肝宝贝地养着,转眼间从天堂跌入地狱,眼前的一切都不如意,偏偏早年间的记忆根深蒂固,不断提醒着眼前的生活有多悲惨。这便是“心比天高,身为下贱”,过去与现在,眼前与回忆,永远上演最惨烈的冲突。 他察言观色,在对方情绪最不稳定的时候喝了一嗓子,双文的簪子登时从袖子里掉了下来,而她也唬得退后了两步,突然跪下,垂着头不敢看贾放。 “你叫什么名字?”贾放看似随意地问。 “婢子名叫双文。”双文老实回答。 爽文?——贾放一开始听左了,心想,谁不想成为爽文主角呀? 随后他才反应过来,应该是“双文”,林黛玉曾经感叹过,“双文,双文,诚为薄命佳人——”可见这姑娘应当是感怀身世,自怨命薄。 可人家却又始终捏了一把簪子在手心里,可见是伤怀之中,还夹杂着一股子愤懑不甘,就好像明明是命运将她打入了尘埃,但哪怕只留着一口气,也要奋力冲命运翻个白眼儿。 如果对方完完全全是个没脾气的,贾放便罢了,让人做个杂使丫头就算了。 可是这姑娘偏偏是个不想认命,不想就这么低头的,他便决心帮人家一把。 更何况,双文基础不错,能写会画,而且对新鲜事物接受度颇高,刚才盯着贾放用透视画法画出来的画,几乎就没有挪过眼。贾放觉得有潜力,可以好好栽培一下。 “你可能一进来就察觉到了,我这里,与府里其他地方都有些不同,也与世间其他的人家,都有些区别。” 双文不解地抬起头,不明白为什么贾放会在这个时候说这个。但是她必须承认,对方说得对,这确实是个不同寻常的小院子,而且只要在里面生活一天,就会被院子的主人所感染。 “这是因为,我这小院,绝不仅仅是一个吃喝拉撒睡的地方,更是一个实现我心中所想的地方。” 双文立即想到了贾放的那些画儿,一张张跟仙境似的,难道贾放想要实现的,就是那些个? “我希望你能成为我的助手。” “我不知你怎么想,你我一步步走到今天,都有身不由己的缘故。但我向来都信人定胜天,有志者,事竟成。但凡我所想所愿,哪怕只是纸上绘着的仙境,我也一定能让它在世人眼前立起来。” 贾放说完,便回身埋首画架,准备开始忙自己的,可是他刚刚说过的一番话却一直在双文耳畔嗡嗡嗡地响着。 从来都只有人说她命苦,却没有一个人亲口对她说过:“人定胜天”,还说得这样斩钉截铁,这样有把握。 她真的可以吗?成为一个像父亲那样的画师? 可是这太突然了,双文没法儿一下子突然转过弯来:眼前这个少年,真的可信吗? “如果你愿意尽全力帮我,我可以许你一个前程。”贾放说,“我是说,尽全力帮我,用你的全部精力,去学、去画、去探索……等我完成了我必须做的事,我会许你自由身,许你按照自己所想,去选择自己的生活。” “当然了,我无意困你一生。可以明确告诉你期限,从目前看,我会在五年之内达到自己的目标。”贾放很豪气地做出他自己的预测。 双文低着头,把贾放提出的条件仔细地考虑了一下。她突然觉得有点儿好笑,眼前这个少年,他其实完全不必向自己许诺什么的。自己只是个女奴,只有逆来顺受的份儿,他本不必事先交代任何理由,就能支使自己去做着做那。 可是为啥,他还愿意在自己面前说这么些话? “因为我想的和你一样,我认为命运是可以通过努力改变的。”贾放没回头,突然抛了一句出来。 双文的眼泪倏忽就全涌到了眼眶里:老天爷,这真的……是她所想的。 她之所以总在手心握着她的簪子不放,永远掌握着她唯一还保有的、决定自己生死的权力,就是因为她的心底还存了那么一点点残念,或者说是希望—— 靠自己过一生,我可以的。 第54章 第二天,赵成拿着采买的账目到孙氏这里报账的时候,就见到了一个生面孔的姑娘。 “原来是三爷院里的新人,姐姐好!”昨儿贾放院里进了个顶标致顶标致的新人的事,府里已经都传遍了。 赵成见到府里年轻丫鬟的机会并不多,这会儿见到了,顿时显露他的“油腻”本色,满脸堆着笑,上去和双文问好。双文却一脸平静,将赵成的种种示好直接无视了。 “这么好看的姐姐,怎就不爱笑呢?”赵成嘀咕。 双文却手一伸:“拿来!” 赵成:……什么拿来? 双文:“店家的收条。” 这年头,贾府里的大宗采买,都是先和对方谈好价格之后,由管事回账房那头支银子,把东西买下之后再拿店家的收条到账房这头来报账。 赵成:“姐姐您真的和账房里的大管事一模一样啊!” 双文:“收条拿来。” 赵成见她说话简断,一脸公事公办的样子,登时不敢怠慢,服服帖帖地将东西拿出来,交到双文手里。 双文拿着一只小狼毫,将收条上的内容都抄在了账簿上,字迹娟秀,写得工整。 赵成这才睁圆了眼:“失敬失敬,这位姐姐竟然这么能干。” 双文却闲闲地问:“店家给了你几成的回扣?” 赵成看着双文写字的模样,看得发了呆:“一成半……” 双文一行娟秀的小楷就抄在旁边:“一成半回扣!” 赵成:“姐姐您这是……” “三爷想必知道有回扣的事,想必也和你商量过这回扣到底如何处置。我不便置喙,只是在旁边注上一笔,备着三爷日后查账问起。”双文公事公办完了,突然转脸看向赵成,嘴角扬起,竟是笑了。 赵成登时看傻了,连之前心里的那一点小懊恼都不见了。那一成半的回扣,他只在头一回报账的时候向贾放提过,后来贾放也没问,他就不再每次都说。 谁想到竟然让这个新来的大丫鬟直接记在了账簿上。 不过赵成很快就忘了这事儿,反正他从来不向贾放讨要跑腿时的各种用度,平时他雇个车,叫个人什么的,小钱都从自己攒的回扣里走,贾放也是允许的。小姐姐记了一笔……那就记一笔吧。 双文帮着孙氏记了一回账,然后就教福丫学了一会儿打算盘与算账,心里觉得舒畅了很多。昨晚与贾放谈过一次,不知怎么的,她觉得心里不再总堵着了,做起事也很有兴致。 工作使人快乐——工作就是干活,反正贾放是这么解释的,现在双文也有些体会到了。 转眼便是中晌饭的时节,福丫带着双文拎了大厨房烧出来的饼子和小菜,送到隔壁宁府的大观园里去。双文这才晓得贾放这是在隔壁府里修园子。 “三爷一向都在稻香村里,”福丫指着远处,“我们在这里等他一会儿。” 双文有些疑惑了,“既然知道三爷在那里,为什么不直接把食盒拿过去?” “三爷最不喜欢人打扰。”福丫嘻嘻笑着说,“所以姐姐你可以放心啦!三爷绝不会来招惹你的。” 双文一听,忍不住伸出一根手指头轻轻戳了戳福丫的额角,说:“你这孩子,满脑子的,都是在想些什么?” * 贾放的上午时光却是在桃源村度过的。他正在烦恼为桃源村建学塾的事。 这事一提出来,桃源村的老村长第一个举双手赞成,并且提出,村口处有一座以前留下的吊脚楼,没能完全盖成,因此也无人居住。那座吊脚楼的地基和第一层都建好了,往上还没有建起来。如果桃源村想要建一所学校,完全可以利用这现成的半座楼。 老村长还说:如果要快些建,就干脆用毛竹,在现成的吊脚楼上修起一个棚子,让娃儿们可以先有个地方听夫子讲课。等过了这段农忙,再修一座完整的吊脚楼不迟。 贾放深以为然,场地问题就算是解决了。但是两人再谈起夫子的人选,就又都没了招。 原本贾放属意老邵,可是老邵近日带了一个村民,到附近的山里找稻种去了,整日整日地不着家。而且老邵原来也谦虚过,说他只会给孩子们讲故事,其实并不太会教人念书。 陶村长于是开口:“俗话说,隔行如隔山,老邵说他原本也不是夫子,要他来给娃娃们开蒙,可能也是难为他了。” 贾放摇摇头说:“不,老邵肯定是能做夫子的,只是他做不了全科的夫子。将来等他回来,我可以跟他商量,由他开一两门课,教教孩子们植物学。但是要教孩子们读书认字,咱们还得想办法请专业人士。” 尽管陶村长听不懂贾放的一部分术语,大致意思还是能了解的,当下与贾放商量了,等下一个集,就让人去隔壁镇上,问问有没有能教开蒙的夫子,愿意到村里来坐馆的。 两人正说着,却有些村民来找贾放,却是给贾放泼了一瓢冷水。 他们先谢过了贾放为村里的娃儿着想,但话头一转,就说起家里头农活挺重——娃们七八岁就能帮家里干活,如果贾放把这些娃成日都圈在学塾里,家里的活就没人干了。反正他们这些人,也不指着娃儿将来能考状元当大官儿的,能种庄稼就成了,读啥书呀? 老村长想了想,觉得村民的顾虑也有些道理,说是村里七八岁的娃儿,就开始帮着家里放牛、养鸡、打猪草。如果真把这些孩子在白天里都圈在一起,确实村里好多人家就支应不开了。 贾放一时气结:“是都忙着放牛、养鸡、打猪草吗?” 发展副业,是他提出来,用以改善村民生活的。自从那时起,村民们才开始慢慢拥有了属于自己的“私产”,并且能用这些“私产”对外进行交换。 可现在村民们竟然用这样的理由来反对贾放为他们的子女着想,反对让他们的孩子上学念书。 在此之前,贾放还真没有想到他会遇到这样的“读书无用论”。但是面对这些振振有词的村民,贾放竟一时不知该用什么来辩驳。 他当然会说“知识就是力量”“学习改变命运”,可这些都只是些大口号,没有实实在在的好处拿给村民们看,他们就不会有动力——大家又不傻。 一番掰扯,说到最后,贾放自己都有些生气了,索性手一挥说:“往后开夜校,无论是大人小孩,全都给我上学,一起读书认字。” 老村长登时与村民们面面相觑:“啥?” 贾放自己则抽身离开了桃源村。他在回来的路上也一直在自己反思:开学塾让小孩子们上学这回事,他也确实没有准备好,夫子也没有找到,教材也没有选好,倒先来和这些村民们讨论那些办学细节——他这一步是不是确实迈得太远了一点。 可就算是他把一切都准备好了,村民们怕还是不愿意,牛不喝水强按头,他还真能把这些大人孩子们全关起来,真的“填鸭式”教学吗? 想到这里,贾放真的有点儿怀念起他刚到桃源村的那些日子,村民真是单纯得像一张白纸一样,贾放说什么他们就做什么,简直指哪儿打哪儿跟一个人似的。 可现在……这队伍还真是不好带啊。 不过贾放可以确认,他刚到桃源村的时候似乎不是这样的。怎么随着时间推移,桃源村这个小社会就渐渐变化了呢? 究竟哪里不对? 他回到大观园里,出了稻香村,把稻香村的院门顺手锁上,便见到福丫和双文。 一行人在大观园里找了一组石桌石凳坐下,双文把食盒里的面饼裹上小菜,先给贾放,在贾放的示意下又裹了些给福丫,然后自己也裹了些来吃。 贾放吃得很快,三口两口就吃完了,盯着远处正在修建的潇湘馆想自己的心事。 岂料旁边双文开了口:“三爷,您画架上的那些画……” 贾放点点头,指着前面的院子,说:“对,就是潇湘馆。” 现在潇湘馆是在建工程,除了院子跟前的一大片竹林以外,没有半点和图上相像的。双文能说中,要么是因为她悟性高,要么是因为运气好猜中的。 这一番对答之后,四下又一片安静。双文与福丫悄无声息地把午饭吃完,悄无声息地收拾了食盒,起身正准备走,忽听贾放问了一句:“是从什么时候起,人开始生出私心的?” 双文听他这么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皱起眉头,想了想说:“有私产便有私心,这任谁也拦不住的。” 贾放听了,只管坐在原地冥思苦想。福丫将双文一拉,说:“三爷总这样,这会儿咱们最好别理他。”两个丫鬟便拎着食盒走了。 贾放坐在原地,也不知道想了多久,突然一撑面前的石桌,站起身,说:“我怎么没想到?” 双文随口说的一句话,竟然启发了他。 他赶紧去找当初将桃源村整个儿作为封地封给他的时候,官府送来的那一本黄册还是鱼鳞册的副本,找到了就把册子整个儿在面前摊开,按照时间,一页一页地回溯,一直找到从前,也就是荣国公刚刚接手这桃源村的时候。 此前他最经常使用的,就是这册子上最近的一页,因为这一页如实反映了桃源村的现状。但是他还一直没想过,在这之前,桃源村是什么样子。 顺着图册回溯,贾放可以清晰地看出桃源村的村落与田地在一点点缩小。待他翻回十四年前,贾放发现当时桃源村的田亩格局,已经相当规整,四四方方的,不像后来,村民们在缓坡上又开了田,桃源村的田地变得东一块西一块,犬牙交错。 贾放再将册子向前翻,册子上的印已经不是荣国公贾代善的私印了,是一个叫作“向奉壹”的人的名章。贾放不知道这个向奉壹是谁,只管往前看。 他翻了数页,终于找到了自己想找的答案——“井田!” 册页上的田地,很明显地呈现一个九宫格,田间有两横两竖两条道路分割,形成一个“井字”。 井田制是中国春秋以前的土地所有制度,是一种土地公有制。也就是说,这一整片土地属于封建贵族所有,但是交与奴隶和庶民集体耕种。庶民耕种田地,将一部分作为自己的口粮维持生计,余下的作为“公田”出产,都归属于封建贵族。 贾放仔细回想:在这之前,桃源村的土地耕作制度确实与三代时的“井田制”如出一辙,耕者有其田,但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土地连同上面附着的产出,都归属于封建贵族。 但历史上的井田制,随着时间的推移和生产力的提高,渐渐土崩瓦解。 反观桃源村的田地,似乎也经历了这样的阶段,在最早的“井田”基础上,村民们渐渐地开垦出了周边的土地,这些土地形态并不规则,与方方正正的井田存在很大区别。这些应当就是村民们自己垦出的“私田”,后来登记在了鱼鳞册上,并且标注了开垦村民的姓名,某种意义上说,相当于官府承认了这些“私田”的存在。 而贾放大力推荐桃源村的村民发展第三产业,养殖鸡鸭牛猪,腌制稻花鱼,与外界进行交换,从某种程度上愈发推动了村民们“私产”意识的形成。 “所以……桃源村的井田制也就要瓦解了。” 贾放“啪”的一声合上册子,心里觉得好笑。 他竟然无意之中成了桃源村的历史推动者?而且就因为这个原因,桃源村的村民告别了过去一心为公的淳朴美德,导致他自己的队伍也不好带了? “这好歹也象征着生产力的进步嘛!”贾放自我安慰了一下。 中国历史上曾经有数个朝代都出现了士大夫阶级的呼声,希望能恢复三代时的“井田制”。“井田制”在士大夫们的眼中,象征着纯洁的思想道德,毫无私心,与世无争的心态。 与这种恢复“井田制”相呼应的,是陶渊明笔下那“不知有汉何论魏晋”的桃花源。 但桃花源终究只是个乌托邦,桃源村则必须得到发展。 贾放一旦把这些都想明白,他立即不沮丧了,反而有了动力。既然时代变了,村民们的心态发生了变化,他也就不想着以前指哪儿打哪儿的好事了。 村民们不是觉得上学没好处吗?那就拿出实实在在的好处给他们看,就比如说,去上学的娃儿——管饭,送娃上学的家长——发奖状……总之让他们知道这是能光宗耀祖的事。 至于那些实际的困难么,他也不是不能折中让步。比如说,可以安排农忙时学塾只上半天学,放半天假,农闲时再上全天之类…… 不过这样一来,桃源村的科教发展将是一项任重道远的长期发展战略,无法一蹴而就。 饭要一口一口吃嘛!贾放心想,不过万一老天抽风,哪天给他空降一大批科教人才呢? 他暂且将这些事都放在一边,就去检查潇湘馆的修复情况。 大观园里的工人们早先已经将潇湘馆倒塌的房屋部分清理干净,现在正搭了脚手架,将没有倒塌的上房东屋小心拆除。 贾放嘱咐过他们要小心些,因为考虑到倒塌的屋内可能还保存着一些重要物品。 贾放心里想的是书籍,小工们却总以为他们能在这里找到金银珠宝,无论从砖缝里找到什么,都恨不得看一看,吹一吹,啃两口……因此工程进度略慢。 “三爷,三爷,您快来看!” 突然有个小工叫来了贾放:“那里,那里好像有些东西。” 小工伸手一拉贾放,贾放便敏捷地爬上了脚手架,顺着小工的指点看去。小工指着潇湘馆屋顶下面,东面山墙跟前。 屋内没有照明,光线昏暗,贾放眼前一片影影绰绰地,看不清楚。 “那是什么?”贾放问。 “看起来像是架子——博古架!”小工依稀辨认出了眼前的东西,顿时兴奋起来,其他人闻声也涌过来。贾放此刻仿佛置身考古发掘现场,有什么了不得的宝贝即将出土。 谁知有人瞅了半天叹息一声:“完了,都是书……” 贾放也看清了,差点儿直接从脚手架上一跃而下。书籍对他而言,才是无价之宝。 谁知这时,天边隐隐滚过两声闷雷,贾放猛地抬头,向空中看去,眼看着夏日午后的天空,一朵朵浓云迅速地卷了过来,原本明朗的天立刻阴了。 贾放纵身跳下脚手架,高声道:“快,去找雨布,油毡……实在不行草席也成!” 小工们都有点儿犯傻:这来得及吗?雨眼看就要下下来了。 “三爷,若是下雨会泡着里面的书,这屋子已经塌了这么久,要是泡……早都泡烂了吧。” “那不一定,咱们最近拆屋子,许是刚巧把能挡雨的那部分给拆去了呢?”贾放不是个轻易会放弃的人,这会儿直接赶着小工们去找了东西来,又亲自爬上东屋的脚手架,把雨布和油毡都铺上。 他刚刚带人铺完,那夏天午后的急雨就落下来了。 第55章 贾放和他身边的小工们,就因为忙着给潇湘馆“遮雨”,几个人全淋得落汤鸡似的。 那雨却是夏天午后的急雨,倏忽来,倏忽又去。一转脸的功夫,那雨又停了。水珠从竹叶上、青瓦上、人的发梢上,滴滴答答地掉落在地面,渐渐又汇入潇湘馆附近的排水沟,一涡半转流了出去。 贾放吁了一口气,擦了擦额头上的水,手一挥,道:“今天大家表现不错,回头发赏钱,回去孝敬孝敬家里人去。” 小工们登时齐声欢呼,纷纷把身上的外衣甩脱下来拧拧干——衣裳淋湿了晒晒就好,但是贾三爷难道这么高兴。 贾放却不敢再叫人乱动潇湘馆上房的东屋了,他索性等遮在屋顶上的雨布和油毡全都自然风干了,才叫人小心翼翼地揭下来,又将一大片遮光的残瓦拆去,然后用长竹竿挑了一盏琉璃做的小风灯进去,才将里面的情形大致看清楚了。 ——真的是一长排书架。 贾放看见书架,就会想起《红楼》中对潇湘馆的描述,想那林黛玉是多么有才情的女子,屋里自然也是汗牛充栋,满满地磊着书。一想起这个,贾放天生对潇湘馆里的书籍有着好感。再说了,在印刷业尚未进入工业化时代的时候,书也是一种奢侈品。 此外,贾放在这个世界上持续不断地输出各种小发明,也是打着“前人笔记”“古籍孤本”的幌子。四皇子还曾经追问过那本《万物之理》,贾放当时还曾想过,万一这世上真的存在这本《万物之理》呢? 因此现在发现了资源,贾放自然不敢怠慢——只不过这个发现将他之前的潇湘馆修缮计划全盘打乱,他不得不去了一趟百工坊,请了一位积年的老工匠来帮他一起,看看这潇湘馆到底应该怎样修,才能保证在不损害里面东西的前提下,将整间院子重修起来。 百工坊的这位老工匠姓娄,贾放管他叫娄师傅。问了一下娄师傅的从业经历和过往履历,贾放发现这位娄师傅的专业邻域在建筑结构方面,相当于后世构造工程师一类的角色。把他请来,确实是专业对口。娄师傅在上房东屋外一张,就告诉贾放:“那书架是嵌在墙里的,拆不出来。” 贾放登时想起,《红楼》一书里描写潇湘馆里的陈设家具,都是“合着地步打就的”,看来古人很早就开始做整体式家居了。 既然书架拆不出来,贾放想:那就把书架上的书都搬出来吧。 娄师傅却婉言劝阻:“在整座屋子修完之前,最好别进人。” 工程建设,安全第一。贾放深知这个道理,为了让他手下的这群小工们每天都能够“高高兴兴上班来,平平安安回家去”,他采纳了娄师傅的建议,并且决定在东屋上方,用毛竹搭一个临时性的防雨棚,防止在工程施工期间,再发生类似今日的下雨事件。 防雨棚搭起来以后,贾放和娄师傅又一起研究了东屋的结构,一致认为东屋的承重柱结构尚好,没有问题。而东屋的山墙也没有问题,可以保留。 于是两人做出了大胆的安排,在保留最东面一堵山墙的基础上,重新给潇湘馆的整体建筑上梁,搭好主体结构,最后再考虑如何安置东屋里的书架。 保留原有建筑的一部分墙体、一部分材料,将其他部分换新,这是维修古建时常见的手法。但在建筑主体之内还保留着重要物品的情况之下,这种手法并不多见。因此贾放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了整天都悬着心,生怕施工过程中出了什么纰漏。 但也可能是因为他的运气就是比较好,很快,潇湘馆上了主梁,转眼间金檩、脊檩、花架椽、檐椽之类的木排架全上了,立即开始屋顶的瓦作。 这时,贾放也终于可以没有后顾之忧地进入东屋,面对这座书架了。 贾放给自己戴上了一顶“安全帽”,然后进入潇湘馆上房的东屋。他这顶帽子是竹编安全帽,是贾放特地去打铜巷找了手艺高超的篾匠用竹篾编的,里面是一层帽衬,外头是一个半圆形光滑的帽壳。 虽然材料比不上后世,但是多少能提高一些现场施工人员的安全系数。 贾放进了东屋,先让自己适应了一会儿这里的光线。 这座东屋相对明间显得很昏暗——主要是因为屋内三面墙面全部打成了书架,架上应当是磊着满满的书。光线只能从隔壁明间投过来,自然显得昏暗。 贾放抬头看看头顶即将开始的瓦作,心里已经在盘算着将东屋的一部分屋瓦改成“明瓦”——这也是建筑中经常使用的采光手法,从四周采光有困难的时候,可以考虑采用天光,增加室内的亮度。 现在市面上没有可靠的大型平面玻璃出现,贾放也腾不出手“发明”这种穿越神器,但他知道,有一种叫做明瓦的东西,往往被古代富户用作玻璃的替代品,主要材料为海洋贝类的贝壳、羊角、天然透明云母片。 他打算在潇湘馆的这间“藏书室”内引入这种设计,直接从屋顶上引入天光,用以改善现下东屋光线昏暗的问题。 但是那些都是后话,现在贾放打算看看,这座闻名遐迩的“潇湘馆”里,到底藏了什么样重要的书籍。 这藏书室的书架上,放眼望去,所有的书看起来都一模一样——都包着封皮,书脊上也都没有字,唯一的区别便是厚薄有所不同。 也不晓得是不是光线变化的缘故,贾放走进藏书室之后,整座书架瞬间似乎亮了一点,书本与书本之间的间隙也清晰了些。 贾放深吸一口气,随手抽出一本,翻了一下扉页,突然喜不自胜地跳了起来,随即走出昏暗的藏书室,来到光线明亮的空旷地带,打量着手中的书籍。 只见扉页上明明白白写着“营造法式”四个大字——作为一个对中国古建有浓厚兴趣的建筑师,贾放对这四个字再熟悉不过了。 《营造法式》是北宋时朝廷主管土木工程部门“将作监”的管理李诫奉旨修编的“土木工程做法和工料定额”,可以说是古代中国建筑业从业者最重要也是最实用的一本工具书。 早先离奇穿来红楼世界的时候,贾放就想过,早晓得要穿越,他应该备一本《营造法式》随时带在身边的。现在他主持大观园的修复工程,虽然他本人对各种建筑结构都烂熟于胸,但苦于术语不会,另外中国古代的度量衡与后世不同,换算起来也非常头疼。 但是现在一切都不一样了,他手里竟然有了一本《营造法式》。 贾放当真有种“心花怒放”的感觉。 不过,冷静下来之后,贾放不禁又想起,《营造法式》这书,他也派人在京里的书局书肆打听过,根本买不着。店里的伙计要么完全没听说过这个名儿,要么听说过但从未见过真本。 “这样的书,多是工部里的匠人才用吧,平日里从没见人要买这种书的。”书肆的掌柜振振有词地解释,“咱们书局里多的是各种经、传,以及当世大儒的注解……这位小公子,可是在进学,有没有功名在身,是否要参加考试?” 每每到这种时候,贾放就总会被书局掌柜劝退。他对子曰诗云和科举考试并不感兴趣,考科举,他们家有个贾政应该就够了。 贾放得到了一本《营造法式》,欢喜了半天,郑重将书放好,又转回去,他打算看看潇湘馆的书架上还有什么书。 戴上安全帽,进入潇湘馆,贾放再次站到藏书室的书架跟前。他惊奇地发现:刚才他拿走一本《营造法式》,空出来的那个位置,现在已经不见了。书架上依旧是满满当当的书。 贾放背着手出去,问一直在外间忙碌的小工:“刚才有人进过这屋子动过书架吗?” 小工们现在已经很熟悉贾放戴安全帽的这副样子了,他们自己听过贾放的一番劝说,也开始尝试这种顶顶新鲜的“安全防护设备”。这时听贾放问起,小工们都摇摇头:“没有,三爷,没人进那屋子。” 贾放“嗯”了一声,回屋,再次站在书架面前。 整整齐齐的书架,整整齐齐的书,书与书之间一点间隔缝隙都没有,好像贾放刚才根本就没有从架上拿走任何一本似的。 贾放想了想,也许是哪个强迫症小工进来看了一眼,顺手就把书架又理整齐了呢? 他决心忘掉这种灵异事件,伸手又抽出一本。 这次他抽出了一本厚实的,托在手里掂了掂,还挺沉。 贾放翻开扉页,他就这么托着手中的书本,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呆了很久,直到有人叫他:“三爷……三爷?” 贾放摇摇头,捧着书本走出藏书室,来到空旷地。他还是有点不敢相信自己刚才所见的,这次又在阳光底下翻开了书本的扉页,只见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四个大字《建筑十书》。 维特鲁威的《建筑十书》! 这本书撰于公元前32-22年间,是罗马建筑师马可维特鲁威,书总共分十卷,所以以“十书”为名,是现存最古老且最有影响的建筑学专著。 这本建筑学的专著不仅仅影响了公元前后的欧洲城市,它在文艺复兴时期也有不小的影响,甚至直至18、19世纪时,依旧对古典复兴主义亦有所启发。 贾放是学这个的,怎么可能不知道这本《建筑十书》? 他难掩激动的心情,掩卷心想:难道这座藏书室真的是建筑学的宝库? 他大略翻了一下,《建筑十书》不止被翻译成了汉语,而且还改成了竖排版,符合这个世界人的阅读习惯。贾放见这书只有第一卷 ,立即转身,回到藏书室里。 他发现他刚才抽走书的空位置还在,于是继续伸手,连续抽出九本,翻开扉页,见都是《建筑十书》,可见十卷经典都在这里。 贾放开开心心地把这一整套书都搬走,第二天来看的时候,再次傻眼——连排的空书架,竟然再次被填满了。 “有问题,一定有问题——”贾放已经隐隐约约地意识到问题出在哪里了。 他自己是个学建筑的,所以抽出来的都是相关典籍。如果看书的人不是他呢? 于是贾放叫过一个小工,对他说:“去里屋架上,抽一本书来。” 那小工摇摇头:“三爷拿我戏耍呢?我大字不识一个,去拿书做什么?” 旁边他的几个同伴一起笑着向贾放解释:“三爷您别笑他,他晚上还要去赌……” 贾放:…… 他可算是明白这小工为啥一听见“书”就头大。“书”,就是“输”啊。 这些小工他算是勉强不来了,那么再找谁来试试呢? 恰好这时双文又带着福丫来送饭了,贾放:有了! 双文读书识字,又通画艺,他正好让双文来试试。于是,贾放问双文:“最近有什么想看的书没有?” 双文诧异极了,盯着贾放看了两眼,说:“三爷真不是在逗我?” 贾放一拍后脑,这才反应过来:这是个女子无才便是德的时代,女孩儿们即便读书识字,也是为了她们将来能更好地管理家庭,而不是为了她们自己的兴趣。于是贾放赶紧说:“我没开玩笑!” “最近有什么特别想看的书?” 双文想了片刻,说:“最近一直看画学画,倒有点儿想再读读历代画论了。” 竟然想看画论?贾放想:难怪双文最近跟着他学画效果图,会一边画一边想,敢情是想要把理论与实际结合起来。 可问题是,建筑效果图不同于那些历代山水花鸟亭台人物……画论里没有啊。 但双文总是知道她自己想看什么的。 “那你去那新修的屋子里,随便抽一本书出来。”贾放顺手把安全帽交给双文,还顺便指点了一下戴法。 安全帽会把双文头上梳的发饰压歪,但是在贾放一再强调之下,双文还是把帽子戴上,少时真的捧了一本书出来,面带疑惑,问贾放:“这……看着不大像历代画论啊!” 贾放一瞅,顿时笑了,只见扉页上写着《建筑效果图技法大全》。 “就是这个,这个好用,不信你读。”贾放把书递还给双文,他现在终于有数了——这个书架很神奇。书架上的书,恐怕是根据借阅者的背景,或者是根据借阅者的需要,自动提供相关书籍。 这也太……神奇了吧!贾放心想,在后世的图书馆系统里,哪怕是再先进的人工智能,也做不到这样精准的判断。 谁知双文接到手里,张口读出了书名:“《工笔楼台技法全编》,三爷说的没错,确实是双文需要的。” 贾放:…… 还带这样的?连书名都能换成是目标对象比较容易接受的那种? 旁边福丫见双文欢欢喜喜地捧了一本在手里,大声说:“我也喜欢书,我也要去!” 双文忍不住笑了,柔声说:“你识得几个字啊?不如等多认几个字了,再过来吧?” 福丫哪里能忍住,她伸手接过双文戴过的“安全帽”,也不管合不合适,直接往头上一套,迈开腿蹬蹬蹬地进了潇湘馆,不一会儿,就真的举着一本书跑了出来,递到双文手里,问:“双文姐姐,你替我看看这是什么。” 双文一翻,登时笑出了声,说:“好好好,这个好,这个再合适你不过了。” “这是一本……花样子?”贾放在旁看见,登时傻眼。 “孙嬷嬷不是要你去找本花样子学绣花的吗?这可不就得了?”双文伸手揉了揉福丫脑壳上戴着的安全帽。 贾放:这还真是书架智能?! 这次测试之后,贾放愈发确定,这潇湘馆里的书架,以及书架上的书,绝对不寻常。 但在经历了稻香村里的“缩地鞭”之后,贾放真的自觉对这些新鲜事务的接受度也高多了,他非但没有特别惊讶,反而在心里盘算着,到底还能怎样更好地利用这“智能书架”。 于是他在心里默想:我想给桃源村的蒙童们找本教材,有《小学语文》吗? 随后,贾放站在书架前,再次伸出手,抽出一本薄薄的小册子,打开—— 只见果然不是蒙学最常见的那些《三字经》、《千字文》、《幼学琼林》之类的书籍,贾放打开的第一页上,竟然是“人口手,上中下”。 厉害啊! 感觉中国后世学龄教育的精华都凝聚在这里了。贾放仔细地翻了翻书本,确认里面的内容没有什么特别“出戏”的,可以放心地交给桃源村使用。 有语文就有数学,贾放再抽出一本,见上面写着《幼学算术》,粗粗翻一翻,从十以内加减法到九九乘法口诀都有,等……等一等,贾放刚想合上书,突然发现一个细节——这书里用的竟然不是阿拉伯数字,而是用的汉字中的数字。 想来也是考虑到了使用者的接受度问题。拿了这本书,去教授那些蒙童的人,至少已经成年,若是乍见到那一个个图形似的阿拉伯数字,恐怕会一时无法接受。 看起来想得还是挺周到的,只不过,阿拉伯数字的推广大计恐怕要暂且押后了。 贾放一不做二不休,第三次站在书架跟前,心里想:那么,会有《初中物理》吗? 他伸手,再次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打开看时,只见那扉页上写着板正的四个大字: 《万物之理》—— 第56章 待到六月末,正是暑气最盛的时候,大观园里的潇湘馆宣告修复完成了。 荣宁两府的子弟,听说大观园已经“初具规模”,一起提出要进园子赏赏景。贾放想想觉得不会有啥问题,便提醒他们,要么早间热气还没起的时候,要么就等傍晚热气散去,没有大太阳照着的时候过来,免得中了暑气。 结果因为有些人早上起不来,所以大家约了傍晚在大观园门外候着,一起进园。 起不来的人是宁府的独苗,名叫贾珍。宁国公贾代化只有一个嫡子,便是贾敬,贾敬很早就中了进士,做了两年的官之后就去专心修道了。贾代化只得专心培养这个孙子。 贾珍见到贾放也多少有点儿尴尬,因为贾放是贾珍的长辈,贾珍见到,理应叫一声“放三叔”。可要论起岁数,贾珍还比贾放稍微大那么几个月。 贾放是个庶子的身份,所以以前贾珍见到,总是直接省过打招呼的环节,能点个头就算是客气了。 但是现在不同,自从贾放上回受了赏,甚至还得了荣国公在南方的封地,两府里人人都晓得风向变了,荣府三爷再也不是“小可怜”了。贾珍这头,这声“放三叔”终于叫出了口。 贾放也觉得别扭,到底还是让贾珍称呼自己的表字算了。贾珍一笑,大约觉得贾放挺上道的,态度顿时热络了不少。 贾赦没来,应当是在家守着媳妇呢。因此一起游园的,就只有贾政、贾敏、贾放和贾珍四个人。 大观园原本是贾珍家的园子,贾珍见到了园子现在这副面貌,连连点头称赞,说:“子放这样一整理,园子里原先那等颓然气象便一洗而空。我都认不出这是我家的园子了。” 贾放听他有意无意地点“我家”这两个字,也不在意,反正这园子的归属,荣宁两府的人都做不了主,矫情这个干啥。 一行人进了园子,左看看,右看看,都觉得看不够。 贾敏指着园中新拓出的一片水面,问:“三哥,这么大的水面,夏天不会生蚊子吗?” 贾放摇摇头,说:“不会,一来这池子是活水,二来池子里养了很多锦鲤,会吃蚊子的幼虫的。” “幼虫?”贾敏听不懂了。 “就是孑孓。孑孓一少,蚊虫自然就少了。”贾放一解释,贾敏就懂了,点着头说,“原来是这样。” 伴着西斜的日光,一行人先去了稻香村。稻香村跟前的两畦地,倒也没有真的种水稻,而是种着菘菜,也就是大白菜的前身,主要是贾放想试试看能不能把酸菜做出来。 两畦地一旁的栅栏上瓜蔓连连,各种瓜菜长势甚好。其实荣宁二府里近来饭食里的一些蔬菜就是从这里供应的。 两府的公子小姐们反正也都不认得这些菜,倒是贾敏略猜到了一些,问贾放:“三哥,我说怎么最近府里的饭菜没有那么腻了,时不时有些新鲜菜蔬。是不是这稻香村的出产送到了大厨房里。” “是呀!”贾放点头,想起刚才贾珍特别强调的话,干脆再加上一句,“两府都送了。” 贾珍的脸色便好些,伸手指指稻香村的院门,问:“子放,这‘杏帘在望’,不欢迎我们进去看看吗?” 贾放摇头笑道:“天色已晚,现在不往新修成的潇湘馆去,怕是不到天黑也出不了园子了。” 贾珍便摇摇头不再坚持,贾放便赶紧领着兄弟姐妹们,一起往潇湘馆过去。 六月底的天气,众人一路走来,多少都有点暑意,但一靠近潇湘馆,看到那一片翠绿欲滴的竹林,心里已经凉快了三分。 “三哥,这里真好……又清净又雅致!”贾敏一见到,就已经爱上了。这让贾放忍不住暗自感慨:看来品味与喜好也都是能遗传的呀。 贾政则背着手,专看那些匾额和楹联的位置,大约是想看看自己有没有能“代劳”的地方,但一看见院门上题着“有凤来仪”,两旁一对楹联写着是“宝鼎茶闲烟尚绿,幽窗棋罢指犹凉”,贾政就决定不再多此一举了,直接问:“三弟,这匾和联究竟是谁题的?” 贾放自然说是园子里原本就有,他只是将匾额修葺一新,重新挂上去而已。几人一起都夸说雅致。 兄弟姐妹几个走进潇湘馆,只见馆中上房被布置成了一间下棋的棋室,东屋是书房,西屋则设了湘妃榻,是个可以午后小歇的所在。 上房之后,则是种植了梨树与芭蕉的小院。贾敏等人将各处一一看过,只觉得无处不精,无处不雅。 尤其是东面的书房——这书房原本没有窗,室内昏暗,但偏偏这一间的屋顶安了两片明瓦,外头的天光直接透进来,将四周照亮。 贾政第一个看见了那书架上满满的书,连忙快步走过去,一边问道:“三弟,你这些书都是从哪里来的……都包了封皮,没写书名啊!” 贾放当然说是此地原来就留下的:“原本就在这间屋子里,我把外面的建筑都重修了,里面的书架和书却都是本来的。” “哦?”贾政问,“这么一说,三弟也不知这架上是什么了?” 贾放摇摇头:“不知,二哥不妨自己抽一本看看。”同时他也很好奇,如果是贾政,能从架上拿下什么来。 于是贾政也抽了一本,小心地打开了扉页。 “噫!”贾政突然边抽冷气边出了一声,惊动了所有人。 在贾放的认知中,贾政的这一声“噫”大约就相当于后世人极度感慨的时候不小心说了一声“卧槽”的程度。而贾放来到贾政身边,发现他当真是双眼都快弹出眼眶了。 贾政听见脚步声,当即举着手里的书本问贾放,激动得声音都在发颤:“你知道这是什么书吗?这是东汉何休撰写的《春秋公羊解诂》1呀!” 贾政顾不得贾放是什么反应,飞快的把书翻翻,说:“看起来像是宋版!” 这位老兄实在难抑激动的心情,直接把书抱在怀里,像个孩子似的向贾放求告:“老三,这本先借给二哥好不好?在满城的书肆里这本已经求了好久了,谁晓得你这儿还是宋版。” 这时贾敏好奇地过来,也伸手取下一本,打开,看了扉页上的字,登时笑了:“《李义山集》,我喜欢。” 李义山就是李商隐,难怪贾敏那么熟悉“天意怜幽草,人间重晚晴”了。 在贾放的鼓励之下,贾敏再接再厉又抽出一本,这回她笑得更欢:“《漱玉词》,这个我也喜欢。” 《漱玉词》是李清照的词集,显然也很对贾敏的胃口。 贾放在心里暗暗给贾敏点赞,这个妹妹果然是个识货的诗家,人物才情无一不是上上之选。 贾珍在一旁站着,看着有趣,于是也迈步上前,笑着说:“我家的书?……我怎么不记得父亲提起过?”他伸出手,也轻飘飘地摘了一本,随手打开翻看,说:“让我看看都是些什么……” 大约贾珍本来想说“都是些什么书”的,谁知一个“书”字没有出口,他直接哑了,愣了片刻,见到贾政与贾敏的眼光扫过来,贾珍赶忙说:“没什么,就只是本闲书!”然后赶紧将这“闲书”揣进了袖子里,看着眼前书架的眼光,便也异样起来。 他可不知道,刚才打开书本的时候,贾放刚好站在他斜后方,眼睛的余光刚好瞄到了贾珍手中的书册,而且刚好看见了那书页上并没有文字,只是些图画,而且是一些……少儿不宜的图画。 ——秘|戏图?! 贾珍开口想要说什么,但最终还是忍了回去。贾放很怀疑,若是之前他没有拿话堵住贾珍的嘴,说这书架是原本宁府园子里的东西,贾珍没准就会指责:“这什么藏污纳垢的所在?” 贾放的芯子并不是个少儿,所以他瞄了一眼并不觉得什么,只是辣眼睛。但此处有贾敏在,这样的东西万万不能让她看见。因此贾放赶紧招呼大家:“天色已晚,若再不回府,太太回头要数落我的不是。” 贾政和贾敏此刻都全身心地沉浸在他们淘到的书里:贾政摩挲着书皮,爱不释手,时不时地傻笑,而贾敏也笑生双靥,小声请求贾放:“三哥,这两本我借回去看,可好?” 贾放当然说好。 贾敏却又说:“将来三哥不妨将这书屋里的藏书盘点一番,做个名录出来。许是也能像别的书斋、书屋一样,做个《名录》、《总录》之类的出来……” 贾敏还没说完,贾珍就大声咳嗽,打断了贾敏的话,说:“天色确实晚了,大家散了吧。” 于是贾放将一行人送出了大观园的园门,与兄弟姐妹们暂且作别,自己返回园中,检查了各处灯火,然后再退出园门外,将大观园的园门锁上。 他一路走一路回想:从他自己、双文、贾政、贾敏,甚至是贾珍、福丫的反映来看,基本上已经可以确定,潇湘馆中的这座“智能”书架,是读者/用户导向型的。 也就是说,站在书架跟前的这个人,有什么样的需求,就能从架上拿到什么样的书籍;而对于那些没有明确需求的人,书架分配书籍的原则可能是基于他们的日常喜好,所以他才会拿到《建筑十书》、贾敏才会拿到诗词集、贾珍才会…… ——可是这贾珍,也太早熟了点吧!怎么满脑子总想着那事儿,曹公为秦可卿写的判词“情天情海幻情身,情既相逢必主淫。”莫非实际说的是这位? 贾放掏出怀里的钥匙,仔细把园门锁好。 他一转身,突然见到有个人背着手立在自己面前。贾放吓了一大跳,拍了拍心口,随后赶紧行礼,口称:“大伯!” 站在他身后,满面慈祥的,不是别人,是贾珍的祖父,贾代化。 “放儿,早听说你这园子修得颇好,怎么也不邀你大伯进园一观呢?” 贾代化当面要求,贾放自然也没法子拒绝,当即又重开了园门,恭谨请贾代化入内。 这时暮色已沉,天边原本火烧火燎似的云霞已经渐渐沉至远处荣宁二府的屋顶上下。园内的光线越发暗淡,贾放有些后悔,他应当带一盏灯笼进来的。 谁知贾代化也并非真的要趁夜游园,他进园之后,来到沁芳溪的水面跟前,就停住了脚。望着这气象渐新的大观园,贾代化却叹了一口气。 “放儿,这园子原本是庆王所有,过去十四年,宁国府不过是替皇家代管——无论珍儿说什么浑话,你切不要放在心上。” 这是……在澄清宁国府的态度,又为贾珍说过的话道歉了? 贾放连忙拍胸脯保证他不会在意——真实情况也是如此,他才犯不着为贾珍这种人说的话费心。 “不知你会否觉得你父亲藏私,不肯将这园子的真相坦然告知,但事实上,对于这园子,他所知的,绝不会比你多。你才是这座园子的主人。” 贾放:……这还真有可能。他直觉贾代善只知道些皮毛,细节都要靠他自己去发掘。 “十四年之前,这座园子还叫做会芳园,原本是庆王府邸。”贾代化像是在感慨从前。 贾放从贾赦口中听说过往事,但不知道为什么贾代化会在这时候提起这个。 “庆王曾是帝师,他在今上刚刚登基的时候,辅政长达十年,威望天下无双。这倒并不是因为他是个权臣,而是因为他真的当得起‘帝师’之称。” “他辅政的时候,提出了很多‘新学’的观点,都是前无古人的创见。” 贾放警觉起来了:大伯特地把他叫到大观园里说从前,还说到这园子原本的主人曾经提出过新观点和新理论……这是不是和他在园子中的发现有些关系。 他每每想从父亲贾代善口中问出关于这园子的真相,贾代善都会以“身不由己”“改日再谈”之类的借口推脱掉。贾放察言观色,认为贾代善是确实不知道。 但今天大伯贾代化来见他,却像是想要告诉他一些什么。 贾放登时兴奋起来,问贾代化:“大伯,那庆王的‘新学’都有什么?” “有很多,比如,经世致用,又比如,格物致知……” 贾放知道,经世致用本是明清之交黄宗羲、顾炎武等大儒提出的观点,这一段历史,恰好是在眼前这个《红楼》世界里直接被“架空”掉的。 而格物致知的理论,虽然可以一直上溯到《礼记》,但是后世对于“格物致知”的认识一直在发展,从郑玄到朱熹,再后来到王阳明,对于这四个字的真正内涵都有不同的认识。甚至到了近代,洋务运动中,洋务学堂里所教授物理、化学的学科称为“格致”,也就是“格物致知”的简称。 难道……这位庆王,真的把理论高度推高到了后世近现代的水平了? “除了‘新学’之外,庆王还曾大力推行过学塾、科举制度的变法,他主张学问必须于国事有益,经国济民,因此主张废除科举考试之中关于经义的大多数内容,而应加入各格致学科。他还曾当众宣称,哪怕是农学、匠人的各种匠术,只要是对国家有用,就应当纳入正规的科举考试体系之中,并据此授官。” “庆王的新学与变法,当时曾经掀起轩然大波,引来了朝堂上无数攻讦。但庆王丝毫不惧,他曾经在京中与几位当世大儒同时辩论,滔滔雄辩之下,曾经对方辩到哑口无言,当场吐血……说来也奇,他主政的十年里,虽然朝堂上风波不断,但是很多人后来都觉得,那曾是最好的十年……” 贾放顺着伯父的话遥想当初,心中登时对这位庆王很是钦佩。 他基本上能断定,庆王的“新思想”,应当与潇湘馆里的那座藏书室多少有些关联。庆王能够接受新的思想,并且能拿出来推动国家的进步,说明那个人曾拥有无与伦比的勇气。 当然了,如果这书架只根据使用者的需求与眼界提供相应的书籍,那么每个使用者都会因为其自身的局限性而受到限制。比如这个时空的人就绝不可能拿到核工业发展史之类的书籍——因为这在他们的认知里,是不存在的。 “但是庆王主政,止步于十四年前,皇上复辟的那一日。”贾代化说起旧事,并没有什么忌讳,“在那之后,庆王主导的新学与变法便烟消云散,一切都回到了从前……” “放儿,皇上曾经在困顿之时,曾经在会芳园住了一年之久。十四年之后,他下旨意让你重建会芳园,其中之深意,不知你可明白?” 贾放:“大伯,此前我是完全不明白的。但听您一说,我……” 一瞬间,无数念头涌上了心头:所以这座园子,确实是皇帝本人交给自己修建的?皇帝自己也曾经在这园子里住过很久,所以也知道潇湘馆里那座藏书室的秘密? 在庆王的新学与变法渐渐消失在记忆之中的时候,皇帝把这座园子交给了自己,这个举动还蕴含了深意? “圣上是庆王的学生。他一直认为,庆王的新学与变法,与这座园子密切相关,庆王之所以能够有那样的成就,一部分的原因,是因为这是一座‘仙园’。” “仙园?”贾放对此并不完全吃惊——这话他好像听过。 “圣上将这座已经废弃的仙园交给你,自然是相信这世上,只有你一个人,才能让这座仙园恢复如初。” 贾放到这时才突然感到异常震惊,他到现在才明白,皇帝是“特地”挑中了他,而且相信他和这座大观园的种种“奇迹”之间,存在某种必然联系。 “伯父,我想问,昔日庆王的名讳,是否是——向奉壹?”贾放突然想起了这个名字。 贾代化听见他的问题,登时眼神凛然,郑重点了点头:“确实如此,向奉壹,就是庆王本人的名讳。” 说着,贾代化整了整衣袖,拱手向贾放拜了下去“放儿,大伯求你一事。你侄儿贾珍是个不成器的,必定保不住宁府的将来。但若真到了那一日,请放儿务必看在今日一言的份上,拉宁府一把,不要让宁府……败得太难看。” 第57章 贾放也没想到,桃源村的村民们口嫌体正直,说是没功夫送娃上学,但即便在夏收的农忙时节,还是抽空把村口那座吊脚楼给建起来了。 村民们还搞了一个盛大的落成典礼,放了两百响从集上买来的爆竹。他们还请贾放为这吊脚楼起名字,贾放便当仁不让地给写上“潇湘书院”四个字—— 按照镜像空间的理论,他大观园里有个“潇湘馆”,桃源村就该有个“潇湘书院”——镜像嘛! 虽然这理论也不怎么经得起推敲,但是贾放习惯了在大观园建一项工程,桃源村就有一项与之对应,这样也比较符合他的心理预期。 至于娃们的教育问题,桃源村的村民与贾放达成了妥协:农忙期间,娃们晚上上一个时辰的课。大人也可以来听。 讲课的人是陶村长从最近的镇上请来的一个姓姜的老塾师,是一个被艰辛的人生搓扁揉圆,快要被磋磨坏了的人物。 隔壁镇上没什么人读书,也没有学堂,这老塾师一向只能去地主或是富商家里坐馆。但他坐馆的富商家近来被人骗了一回,折了不少的本钱,只得把塾师给辞了。 陶村长捡了个漏,只用管住管饭的条件就把人请了回来,让他在书院后头住着。 塾师用来讲课的教材也是现成的,贾放拿了一本《小学语文》过去,结果人家打开扉页,就变成了“蒙学经典”。 贾放想想:可不是么?后世小朋友们学习的课本,不也是从前人无数的蒙学经典中总结经验,编撰而成的吗? “‘人口手,上中下’呀……好,好!”姜夫子绝对没脾气,只要有饭吃,有地方住,让他教什么,他就教什么。 贾放立时对姜夫子的工作热情产生了一点疑问。 于是,他递了一本人教版的《小学数学》第一册 到姜夫子手里,姜夫子一瞅:“《蒙学算术》?算术也要启蒙?” 贾放:“那可不咋地?” 他直接吩咐:“您必须得想个寓教于乐的法子,让村里的娃儿们开始学起这算术,将来要能写会算,才是这启蒙成功了。” 一听这话,姜夫子只得强打起精神,开始研究起小册子,琢磨怎么给村里的蒙童教算术。 贾放鼓励了一下姜夫子:“等村里的娃儿们两本书都学成了,我就给您转正,算是正式的教师编制。” 姜夫子:……转正?……教师编制? 当他听说“教师编制”意味着除了吃住之外还有每月固定的月钱,姜夫子终于动力十足,先自己把《蒙学算术》给好好学习了一遍,把里面的题都做了,但不确定是不是都做对,没法子只好来请教贾放。 贾放很豪爽地给了他一本《教参》。 但是“潇湘书院”在桃源村里还是没有受到村民们的欢迎。可能因为农忙还未结束,娃们的上课率还不是很高。 谁知,没过几天,贾放再来桃源村看时,竟发现“潇湘书院”开始受欢迎了,小小一座吊脚楼渐渐没办法满足村民们的需求,晚上上课需要排班并且“限号”了。 原因是贾放和陶村长商量了一回,决定让老村长这个庄稼老把式在娃们接受启蒙教育之后,再安排一节“农学”课,专门给娃们讲怎么种田:一年四时是怎么划分的,水稻秧苗该怎么插到水田里,刚种下去是什么样,灌浆时是什么样,什么时候可以收成…… 其中还夹杂着带着野生稻种赶回来的老邵给大家讲解各种不同的稻种、田里的各种野菜,哪些能吃,哪些能喂牛喂猪…… 刚开始有村民对此不屑一顾,大家每天都在侍候庄稼,娃儿们将来一下田,可不就天天的都在学这些个? 可毕竟村里有人去听啊——潇湘书院又不收钱,别人去听了,自己没听,不就亏了吗? 于是每天去听讲的越来越多,不止有小朋友,不少村民在听了一两次课之后也被吸引了。 “老村长讲得好生明白!”有些村民觉得要是自己来教娃,绝对教不出那样的庄稼把式。 “还是老邵讲得好,他说的那些,我种了那么多年的地都不知道。” “啧啧啧……打猪草也有这么多的讲究?” “还真是学到了,看来贾三爷说得对,让娃儿上学堂确实有些用处。” “是呀,之前旁人总瞎闹,但现在想想,娃能写会算的有啥不好?去赶集做买卖也不怕被人骗了去了。” “因为咱这不是那等只知道学‘之乎者也’的学堂呀!” 甭管是“共有”,还是“私有”,村民们对某一件新鲜事物的判断标准很简单,只要是真的有好处,他们就乐意接受。 “唉,只恨自己老了,要是年轻个十岁,我也去学。” “怕啥,三爷说了,这‘潇湘书院’不收钱,叫……叫什么义务教育还是啥的,田里的活忙完了,那就去听呗!” 这样的结果,就是造成此前修好的吊脚楼空间不怎么够用了,贾放无奈之下只能同陶村长商议,打算在这座吊脚楼背后,顺着墙基再打一座小一点的吊脚楼,就有点儿像是潇湘馆上房后头,还有那两间小小的退步那意思。 这天下午,他将村里的各项俗务与陶村长商议停当,寻了个由头,抽身去了贤良祠,从那里回到大观园里。他刚刚回到稻香村中,就听见双文的声音:“三爷,三爷您在吗?——” * 自从双文到贾放院里当差之后,贾放开始将自己院内的一些事务交给双文处理,比如记账,又比如量尺寸、绘制施工效果图等等。 后来他发现双文自然而然的有一种“管人”的本事——她不喜欢笑,人前总是一脸严肃。大观园里的小工们都怕她,一听说双文姐姐来了,偷懒的不敢偷懒了,摸鱼的不敢摸鱼了。 可若说她是一个凶婆子吧,双文又总能在旁人沮丧到极点的时候,莞尔一笑,让人莫名地就生出信心与安慰。 渐渐地,原本由赵成和青松管着的工程,就慢慢移交到双文手上了。而贾放也确实对她十分倚重。 但是贾放从来没有告诉过她,关于稻香村的事。 今天贾放在稻香村里待了很久很久,双文也没觉得有什么出奇,但是荣府那边过来人寻,说是有人递了帖子过来拜望三爷,递帖子的人身份还不低,荣府那头催了又催,双文没办法,只得过来稻香村找人了。 她记得贾放的严令,晓得稻香村不可擅入,因此只在稻香村外一声声地催问,但是里面始终鸦雀无声,没有半点回应。双文甚至都不知道贾放是不是还在院里。 无奈之下,双文伸手一推,将稻香村的院门推开,门板“吱呀”的一声。 恰好此刻贾放从稻香村里出来,见到这情形,立即严厉地问了一声:“双文?” 他背着手走到双文面前,问:“你进过稻香村院内没有?” 双文赶紧摇头:“没……没……” 贾放审视片刻,点点头,说:“很好。你找我有何事?”他的态度随之放松,不再教人感到压力。 双文的眼光在贾放面上溜过,又在稻香村院内转了转。她知道贾放一定有什么秘密不愿让他知道,但是贾放此刻的眼光却又坦坦荡荡的,似乎无不可对人言。 双文心想:至少三爷不是在做什么坏事。 她立即将荣府来人的事说了一遍,贾放听见便往外走。 他没有锁上稻香村的院门,反而交代双文:“有空帮我打扫一下这院落,只记住正屋里的陈设都不要碰就行。” 双文“哎”的一声应了,去找了笤帚来,将稻香村里里外外都打扫了一遍,没有发现任何异状,便直接挂上锁,出了稻香村。 而贾放已经到了荣府里。贾代善今天不在家,但荣府的人在史夫人的指导下学了个乖,把来客迎进了贾代善的外书房里,另一头派人去找贾放。 他刚到贾代善的外书房外头,贾代善一个幕僚已经赶了上来,说:“我的好三爷唉,可算是把您给盼来了。” 这个幕僚年纪不算太长,贾放知道他的名字叫做“单聘仁”,也就是“善骗人”。只不过贾放作为单聘仁主家的小儿子,单聘仁也没啥好骗他的。 “是什么人递的帖子?”贾放问。 “三爷,是北静小王爷亲自到了。”单聘仁一脸的焦虑,甚至隐隐约约投出埋怨的神色,似乎在说,您怎么能这么怠慢贵客? 贾放笑道:“北静王啊?没事,和他熟。让他等会儿也没事。” 听见这话,单聘仁脸上的眉毛眼睛鼻子似乎都在跳,半天才冷静下来,压低声音道:“还有一位……您自己去看吧。” “下回拜托您动作快点儿,早些来。书房里那两位,怕是连茶都要喝成白水了。”单聘仁颤抖着的声音直接透露了他在刚才漫长等待过程中有多么的绝望。 贾放进了外书房,原先坐在书房中的两人都站了起来。贾放一瞅,都认识的——水宪和四皇子。 贾放又惊又喜,要上前行礼时被四皇子拦住:“早早早知你……你这般见外,我……我们就不来了。” “两位今天怎么有空到我府上?”贾放连忙让人给添了茶,又问眼前这两位“稀客”。 “听说你近来一直窝在家中修园子,我们心中纳闷,不知道你那园子会修成什么样,”水宪扭头看看四皇子,见他一直在点头,便一口气说下去,“趁着你在,想过来先睹为快。” “子,子衡家里的院子,那是雅致的……”四皇子有些艰难地说,“子放这里,想来也……不差!” 贾放一听:竟然是过来参观大观园的? 这有什么难的?——贾放伸手做个“请”的动作,“两位请随我来。” 他在前面带路,水宪与四皇子跟着他身后,两人彼此对视一眼,似乎都舒了一口气。 “不过我要事先给两位打声招呼,我接手这园子也不过几个月,这园子距离修成还远着。若有怠慢之处,请两位千万不要计较。” 贾放将两人带入了大观园。远远近近在施工的小工们见了他们几个,也只道是贾放的寻常朋友,没有一个人傻到像单聘仁那样,自己把自己吓个半死。贾放也只是随意挥了挥手,让他们自己干活。 贾放带他们在稻香村里绕了一圈,水宪与四皇子都看得认真。四皇子笑道:“竹篱茅舍,杏花微雨,这是要……要勾起我的归农之意啊!” 水宪却说:“有些人力穿凿之意。” 贾放登时笑道:“子衡兄说得没错,此处远不邻村,近不负郭,背山山无脉,临水水无源,高无隐寺之塔,远无通市之桥,峭然孤出,似非大观。”1他在这里说的,是引用了原著中贾宝玉对稻香村的评价,私心里贾放觉得宝玉的评价切中要害。 水宪听见贾放赞同他的观点,登时嘴角微扬,不见有多得意,但是那得遇知音的畅快从眼神里直接流露。 四皇子见贾放反过来赞许水宪的批评,忍不住也点头,表示学到了,而且对贾放的胸襟也很是欣赏。 三个人转眼间又转到了潇湘馆外。四皇子先击掌赞了一句:“好一个幽静的所在。几乎与‘梧竹幽居’可以一拼。” 贾放看了一眼水宪,只见水宪正望着他。 贾放早先知道水宪应当是与四皇子有往来的,否则不会那么多粮食说声支援就送去了四皇子的流民营。但现在看来,水宪与四皇子应当是颇为交好,四皇子对水宪王府里那座风雅至极的园林十分熟悉。 贾放正要自谦两句,忽听水宪说:“子放,这里说话……安全吗?” 一怔之下,贾放点了点头。 “四殿下,何不与子放入内详谈,臣在此处看看风景。”水宪向四皇子拱手建议。 水宪这个“臣”字一出口,贾放立即感受到了不一样的意味。敢情四皇子不会有这种闲工夫,没事跑到人家家里来看园子,借这看园子的机会,是真的有话要对自己讲。 “子放,”四皇子进了潇湘馆,越过了藏书室,直接来到后院,望着院内碧青碧青的芭蕉,开口道:“这次的事……我,我我,对不起你。” 贾放:什么事? 但是这位皇子殿下心情有点激动,传达起消息来就要更慢一些。贾放听了好久,才听明白,原来他接手了荣国公封赏的封地“桃源寨”之后,太子为了表达他在此前赈灾一事上的各种帮忙,决定将邻县的人口移到他的封地上去。 太子的理由是,桃源寨现存人口较少,不少田地没有机会开垦。这一次迁移人口,会给桃源寨带去大约两千人左右的人口增长,其中这两千人里,将确保有一千人是在十六岁至五十岁之间的男丁。 这是好事啊!——贾放心想。他连忙向四皇子道谢,说:“多谢殿下告知。” 四皇子却涨红了脸,摇着手说:“别别别别……” “别”了半天,这位口吃皇子终于叹了一口气道:“三哥与二哥不睦……你的事,三哥也,也有所耳闻。” 贾放:……?所以呢? 四皇子费劲地向贾放解释:“此,此次,此次填桃桃桃源寨,并并并非邻县的人口……而是,而是余江的乡乡乡民。” “余江?”贾放对此不熟。 “余江有好好好些人得了病,说是当地病气重……正在将人口迁,迁出来。” 他在想,这三皇子究竟能有多小气,给他下这种绊子?太子要往他的封地上移两千人口,三皇子就把这些人都换成病人? 但病人也是人啊?送到他的地界上,难道不一样是劳动力? 于是贾放问:“那这些病人都治好了吗?” 四皇子看透了他的想法,使劲儿摇手:“当当当当然没治好。”他心情激动,说话便似乎渐渐流畅起来,“前些时日,余江出现了鼓胀病,有传言说这病会过人……” 贾放凝神细想:这听起来像是一种消化道的传染病。 “余江距离桃源寨不远,三皇子说你一向长于救灾赈济,就让你来接收一部分移出来的移民……人口也从,两千人……加到了,三千!” 贾放登时伸手去揉自己的眉心。他需要理一理。 原本太子向他示好,想要安置两千人口到他的桃源寨。结果三皇子看他不顺眼,给他换上了三千名身患疾病的病人?而且据说这疾病会传染,有可能导致他原本一千人的基本盘也被感染,随之崩盘? 如果对方不是眼前这位皇子的兄长,贾放可能真会考虑口吐芬芳。 “对不住!”四皇子垂下眼帘。早先赈灾的时候,贾放帮了他不少,但现在四皇子的两个兄长相争,贾放被夹在中间,成了背锅的倒霉蛋。 “这事……已经定下来了吗?”贾放伸衣袖抹了一把头上的汗。 “嗯!”四皇子点了头,“父皇已经恩准了,但还没有下旨,子放莫要……莫要与人提起。” 贾放好想翻个白眼啊!这些理应考虑国家大事的大人物,整天就顾着算计他这种小人物,将两千人还是三千人在偌大的国土上挪来挪去吗? 第58章 “对不住!”四皇子将眼前贾放的沮丧看得清清楚楚,忍不住又出言安慰了一回。 “旨意旬日内即下,移民……到你的地方,还有,还有些时日,一,一两个月……” 贾放连忙行礼:“多谢四殿下告知。” 这其实也不关眼前这位四殿下的事,人家肯来告知一声,让自己有个准备,已经够仗义了。 四皇子却依旧带着歉疚的眼神望着贾放,道:“二……二哥真是好意,三,三哥也说他,他全无恶意,而是信,信你……” 这四皇子,大约从小就生在皇家,措辞起来都特别考究。太子“真是好意”,而三皇子则是自己说自己“全无恶意”。 贾放点点头,表示自己听明白了。他对四皇子说:“三殿下也是信任贾放,才肯将这么多性命托付到贾放手上。” 他心中登时扬起了豪情壮志:移民又如何,病号又如何?这些一样都是生命。焉知他不能把这些生病的移民治好,让他们也变成自己的“基本盘”? 四皇子似乎听明白了贾放的意思,点点头,脸上终于露出几分笑模样。 “子放,你,你总是……”他笑着说,却说不出贾放究竟总是怎样。 这时潇湘馆外传来脚步声,有人长声笑道:“宝鼎茶闲烟尚绿,幽窗棋罢指犹凉。果然是个清幽地界,比起我府中也毫无逊色。” 进来的人不是别个,而是水宪。他应当是料到贾放与四皇子已经聊得差不多了,才放弃了“放风”的重任,从潇湘馆外面进来,背着手打量潇湘馆中的陈设,边看边点头,似乎这里一切都很合他的品味。 “这里是——” 水宪进了上房,自然而然地看见了那间藏书室——架上是满满的书,有天光从屋顶上两大片明瓦上投射下来。 贾放登时想了起来,他连忙转头对四皇子说道:“四殿下上次不是问起过那本《万物之理》吗?之前我清理了园中这潇湘馆的藏书,竟然找到了这一本。”他说着,赶紧将特地留在上房正屋棋盘旁边的一本小册子拿了出来。 四皇子登时满脸欣喜,转眼又转为讶异:“这么薄?” 薄薄的一本小册子,又怎能涵盖“万物之理”? 贾放却说:“若是不能概括成小小一册,那便不是万物之理了,而是一物一理,那样的话又读来何用?” 四皇子连连点头,眼光却紧紧地盯着书页。他迅速地翻了翻,见到有许多图示。这些图示似乎便合了四皇子的胃口,他匆匆翻过之后,将书一合,郑重捧在胸前,向贾放道谢:“多谢子放,将这事一直……挂在心上。” 恰好水宪过来,瞧了一眼,便问贾放:“这书,你是在这藏书室里找到的。” 贾放点点头:“藏书乃是前人所留,我既修复了此馆,这些书籍便终于重见天日了。” 水宪便道:“有趣!我也来瞧瞧有什么我中意的书籍。” 他自说自话,背着双手来到藏书室的书架跟前,仰头望着架上的书。这书架从天花板一直到地面,架上慢慢的都是厚薄不一的书本,书脊上没有任何标记。 水宪伸手,抽出一本。 贾放这时就在水宪身后,他很想故技重施,也看看水宪到底抽到了什么样的书。可是水宪要么是早有防备,要么是习惯看书时低着头,总之贾放的视线被水宪的肩膀完全挡住。 片刻后,水宪抬起头,微笑望着贾放。那书已经合起来收进了他衣袖之中。 水宪说:“正合我心意。” 四皇子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走过来问:“什么合心意?” 水宪则志得意满地笑:“我在子放这里淘到了一本极其合我心意的书,就像是你在他这里寻到了《万物之理》一样。” 四皇子立即就明白了,点头道:“是,是值得庆贺。” 可是贾放在一旁却快要抓狂了:对方找到的,到底是啥神书? 原本他认为这座书架拥有神奇的功能,可以根据使用者的需求与喜好提供书籍,哪怕是不怎么识字的福丫,都能拿到一本花样子。如果他知道水宪拿到了什么书,大致可以反过来推断水宪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喜爱什么,有什么野望…… 可是现在,贾放却完全不知道对方究竟拿到了什么,这愈发加剧了他的好奇心。 而他这座“智能”书架自然不会给他任何提示的,他既没有书录,也无处核对查询,现在真的就只能从水宪那张人畜无害的笑脸上凭空猜测—— 他猜不出来。 * 这两位临告辞的时候,四皇子给贾放留下一句:“几日……之内,三三三哥怕是会找个由头来见你。小心……小心应对!” 而水宪却只留下三个字:“不要怕!” 贾放:……我怕什么?我才不怕! 当晚,他做了个梦,当真梦到了“水仙”,穿着一身道袍,头上梳着道髻,飘逸宛若仙人,站在贾放面前望着他直笑,非常得意。 贾放说:“你究竟在潇湘馆拿到了什么书?” “水仙”得意洋洋地说:“我拿给你看!” 他说着从架上拿出一本,递到了贾放手上。 贾放一瞅封皮,登时大笑起来,随即抱着肚子笑得直不起腰。 “水仙”见他笑,先是一惊,然后也觉不对,把那本书抢了来,翻了两页,一张清隽的面孔登时涨得通红,咬着牙,胸膛被气得一起一伏,似是完全不知该说什么才好——那股子与生俱来的“仙气”似乎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因为那书的扉页上赫然写着:《母猪的产后护理》!1 贾放“哈”的一声直接笑醒了,醒来之后才发现天还没有亮,他醒得太早了。 于是贾放没有起身,而是躺着回忆他的梦,能让“水仙”活生生被逼出巨大反差的梦并不多,做上一次就能让人十分舒爽。 可能水宪在贾放面前总是一副道貌岸然的“仙人”模样,贾放也明知这未必就是他的本来面目,却只能在做梦的时候戳破了看看是啥样。 但是贾放醒来之后认真想想:职业不分贵贱,求知欲才是最重要的——贾放暗暗检讨自己,心想,就算水宪真的拿了一本《母猪的产后护理》去看,他也没有资格笑话人家。 但问题是,水宪究竟拿到了一本什么样的书呢? * 甭管水宪在他的园子里拿到了什么,贾放接下来需要应付的,并不是水宪。 果然如四皇子所言,贾放接到了三皇子的请柬,邀他去“清谈会”——这可不是啥业务恳谈会,而是模仿魏晋名士,由士子们聚在一起辩论,辩论的话题不涉及社会与民生,而是只谈老庄之道,换句话说就是讨论哲学问题,例如本和末、有和无、动和静、一和多、体和用、言和意、生和死2之类。 贾放对此并不擅长,他对自己的估计是,去了也只能听一听,若是有人一定要他开口,他就装傻。 清谈会举行的地方并不是在三皇子府里,而是在一个叫做“如意居”的茶社。这“如意居”与寻常茶社的区别,便在于进门时有门槛,如果没有如意居主人发的请柬就无法入内。 贾放心想,这大约接近于后世那些会员制的会所。他本人心里对于“清谈”二字没有多少好感,可能是就他所知,历史上“清谈误国”的例子太多,因此贾放对此也兴趣寥寥。 但被迎进如意居之后,茶社的侍从并没有将贾放迎进清谈的场所,而是将他引去了茶社后的一座小院,贾放进门时留意了一下,见那院门上写着“自在堂”三个字。 进门之后,只见这是一座中规中矩的庭院,院子正中一株老柏树,透着古意苍森。侍者将贾放迎进正屋,主人不在。贾放仰头观望,发现这自在堂上,挂着一幅水墨山水的中堂,旁边一对四字联,分别是“有容乃大”与“无欲则刚”。 按说这院名、字、画都会反应主人心性,贾放却多少觉得这主人有点儿“装”——虽然选择了“自在”“无欲”这样的文字,这正屋内的装饰还是嫌俗丽了,三代的青铜鼎器、前朝的官窑瓷瓶、一水儿的紫檀家具……有一点点浮夸。 这也可能是因为贾放本人更偏好后世的北欧或者日系的简洁风格的缘故,他对这“如意居”并不感冒,觉得不及北静王府的小园多矣——这主人的品味,他也就不怎么看得上。 贾放刚在心里暗自鄙夷了一下主人的品味,那主人便出现了。一个二十多岁的锦衣青年进屋,见到贾放正出神地打量一件金丝铁线的哥窑八角盘,便露出笑容,出声招呼:“这位就是贾子放吧!” 贾放回身,赶紧行礼:“见过三殿下。” 三皇子不难认,眉眼与四皇子有些像,书卷气非常重,但开口说话之际总让人觉得有点距离感,有种高高在上的气质。 但三皇子的言谈举止里也透着他十分乐意折节下交,招呼贾放坐下,立即有仆役送上了新沏的茶,请贾放品尝。 “这是江南送来的明前茶,不是什么好茶,当地土话叫做‘吓煞人香’。子放随意尝尝便是。” 这话却是三皇子客气,“吓煞人香”就是碧螺春茶,茶香宜人却出产甚少,此时的身价已经被炒至颇高。一斤明前茶要好几十两银子,关键还难得。 贾放依言品了一口茶,便随意将茶盅放在一边。他不懂茶,完全尝不出好坏,但偏偏表现出来的,就是尝惯了好茶,连这等异香扑鼻的清茗也不觉得如何特别的样子。 三皇子便有些摸不透贾放的路数了。这间“自在堂”内的布置是三皇子最得意的,他自忖这里的每一件书画、器物,都是他精心挑选所得,每一件都直接体现了他的才情与心志。 以往有幸被他请到这“自在堂”的人,全都对这里无比夸赞——当然三皇子也知道这其中多含了些阿谀奉承之词,但是像贾放这样,看过就算了,全然无感的人,三皇子还从来没见过。 算了,公府庶子,见识短浅。——三皇子心里暗想,这“自在堂”里的玄机,怕是这少年人也看不懂。 “前日里听闻子放于赈灾一事上建言有功,本王便一直盼望一见。”三皇子微笑着开口,他的声音非常好听,像是夏日山溪的流水,能叫人去掉心里的燥意,“一见之下,方知是天分高,才情远,果然不俗。” “不俗”二字,是三皇子对人极高的评价,但加上“天分高,才情远”六字考语,却听来有点儿讽刺的意味。这话都还没说上三句呢,咋就天分高、才情远了? 贾放装听不出来,带着少年人被夸奖之后常有的一点点喜色,向三皇子行礼:“三殿下谬赞了。” 天分高、才情远,就合着你暗中给人下绊子使坏吗?贾放在心中腹诽,但面上不敢露出来,一旦露出来就等于卖了四皇子。 “今日请你前来,是想请你参加如意居的清谈。日前曾听说你曾在晚晴楼上与太学生们议论赈灾之事,说是你小小年纪,一人舌战群儒,实在是教人钦佩,我已是等不及,想要听一听阁下的高论了。” 贾放连称“不敢”,心里却暗笑:他在晚晴楼上与太学生们争论,就是在指责对方空发议论,与国事无益,指责他们“光动嘴皮子”——清谈局难道不也是这样的? “不过,在此之前,本王还想问你一件事——你对运转税,是个什么看法?” 贾放不晓得是对方究竟是要试探荣国府对此事的看法,还是待会儿的清谈会真要谈这么敏感的时政问题。总之对方以皇子之尊,和一个十五岁少年讨论国家税收,话里话外总透着几分怪异。 谁知贾放刚要开口回答,却不曾想被三皇子打断了,三皇子自己续道:“农为本,工商为末。太子二哥此前在议降低运转税之事。我却以为,若是将运转税降低,各地之间行商活跃,重利驱使,岂不是令人舍本求末,舍农事而取工商,古人云,农伤则国贫,国贫却民侈,长此以往,国本必伤。” 三皇子滔滔不绝地都说完了,才转头望向贾放:“子放以为,此论可有不妥?” 贾放心说:你自己心里都早有定论了,还非得听我的意见做什么? 对方根本不是来听意见的,而是直接讨要赞同的。贾放随口点个赞这事儿就结了。 但他是个直爽的人,不喜欢掩藏心中想法,而且他一向自信——连稿都不愿改的人,自然也不肯在开口的时候委曲求全。 “运转税,宜低不宜高。如今各州路税能高到一成,行商之人不堪重负,便减少了各州之间的商品流通。在下以为,过高的运转税对各地百姓并没有好处。相反,降低运转税,促进各地之间的商业流通,最终农人也能得到更大的利益。” 贾放不止有理论,他还能举例:“以京畿西路的德安县为例,该县辖内产上好的桃子,但是米粮产量平平……” “如果该县大力行销桃子,而用换来的钱向丰产米粮的邻县采购米粮,一来一回,农人所得之利,要比分出一半人力种桃采桃,同时种粮,农人的受益来得高。这是可以通过计算证明的……” 贾放虽然没有经贸相关的专业背景,但是没吃过猪肉也看过猪跑,贸易的基本理论,亚当斯密,国富论,他多少还了解一些皮毛。 这决定了他的眼界比现在所有的人都要高出不少,而三皇子这样的人物,因为其固有的时代局限性,必然不了解而且不赞同他的观点。 贾放心想:我有理论,有实际,有推演,有论证,一切都可以证明我的观点,不服来辩呀? 谁知人家根本不跟他辩。 三皇子“刷”的一声,打开了手里一直紧握着的一把折扇,露出笑容,点着头道:“子放果然观点新颖,本王听得十分有趣。”他的声音依旧如山涧流水般动听,态度也温和而客气。 “少时如意居里开清谈局,本王也盼着能听见子放的高论。到时一定洗耳恭听。” 说罢,三皇子一抬手中的茶盅,端茶送客了。 贾放也无所谓,只是他刚开了个话匣子,却没办法好好论证下去,实在有点儿憋的慌。他起身,向三皇子长长一揖,转身离开。 三皇子身边却转出一个幕僚,凑到三皇子身边小声问:“殿下觉得如何?” 三皇子吐出一口气,道:“话不投机半句多。” 看起来刚才与贾放在一道的时候,这位天潢贵胄也将自己憋得有点狠,非要勉强自己和一个压根儿说不到一起去的少年谈笑风生。 路税之事说到底只是利益纠葛,重农抑商的弊端,对于三皇子而言,有那么多大商巨贾投向了他,他有什么不清楚的,还辩什么辩? 可见那少年人居然那样认认真真地反驳,三皇子心头不禁生出十分烦恼。 “那您觉得他所说的……能代表荣宁二府吗?”幕僚小声问,毕竟这个结果直接关系到之后那一场“清谈会”的风向。 三皇子摇摇头,说:“他一个庶子,代表不了荣宁二公。但既然他的看法与我相左,以后应当很难成为助力。” “待会儿清谈会,就按事先商量好的办吧。”三皇子做了决定。 合得来便拉拢,合不来便当成靶子树起来,这如意居里的“清谈会”,一向是这样的规矩。 第59章 “是!”幕僚临走时没忘了问主上一句,“那宫中的那个流言……” “相貌确实是像的,”三皇子斟酌了一下,“但若论心性,就算传言是真的,他回到宫中,绝活不过十天。” “世上这样的少年人太多了,善刚而不善柔,用直而不用屈,如此心性,断不可长久。“ “这么个不合我脾气的人物,我若还是曲意逢迎,与之相交,那才是奇事一桩。”三皇子想到这里,忍不住笑道,“老头子若是知道了,怕又是觉得我在结党。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反正桃源寨的事都已经定下了,还是让老二和老四他们帮他去头疼这事儿吧!” 三皇子说到这里哈哈一笑,登时又是一派霁月清风的模样。他那幕僚也十分凑趣地陪着笑起来。 * 贾放却在后悔他哪根筋抽坏了要来参加这么无聊的“清谈”节目。 此时日头已经西斜,如意居的清谈会则刚开始没多久。每位到场的“嘉宾”面前,都搁着一壶茶,一碟细点。没有比较就没有伤害,贾放尝过这茶,终于知道刚才在“自在堂”品到的“吓煞人香”,究竟是什么等级的名品茶叶了。 但席间所有人的注意力都不在茶和细点上——这是一场模仿魏晋名士的“清谈会”,是分主客的。一个文士自称是“主”,坐在如意居大厅的正中央,就某一个问题提出自己的看法,也就是立论;坐在周围的人则全是“客”,对主人的立论提出质疑。双方相互对答,你来我往。 若是将一件事辩到大家都理屈词穷,这个议题就算是辩尽了。如意居的侍从会发一圈算筹,从抽到某一种特殊算筹的来宾之中,选出一位,作为“主位”,从头再来。 形式本身不是问题,但是大家相互论证的问题实在是太无聊了,讨论的都是些玄学问题,比如说“世间万物是生于‘有’,还是生于‘无’,若是生于‘有’,那‘有’之前是什么;若是生于‘无’,那‘无’又是从哪里来的”,又比如说“风吹幡动,究竟是风动还是幡动”1 诸如此类。一时竟然让贾放怀念起刚才和三皇子那半盏茶的讨论——那些好歹是与国事相关的议题,而且贾放相信,真理永远越辩越明。 可是他哪里知道,这“清谈”就是要谈与国事无关的话题。讨论如何治理国家,如何强兵富民,何人政绩显著之类,那叫“俗谈”,根本不在此次辩论的议题范围之内, 贾放越听越觉得无聊,几乎想要起身离开。谁知就在此时,三皇子从如意居内堂出来,在贾放身边坐下。 贾放一时走不掉,而场中辩论的文士们却更精神了。 三皇子坐下,托起手边一盏新沏的茶,稍许闻了闻便放下,笑着对贾放说:“我们兄弟几个,二哥最擅长此道,四弟最不喜欢这里,大哥来此,多半会一拳直接捶翻了茶桌——” 贾放这才反应过来,这位刚才说的是监国的太子,从小有口吃毛病的四皇子,以及一直带兵打仗的大皇子。 不知道的还以为三皇子在拉家常。 贾放悄悄叹了口气:谁想的,把四皇子拉来这里……真不是欺负人吗? “……五弟不怎么多说话,但是每每语出惊人,一出口就能把对方将死。”三皇子继续说。 贾放这才想起这世上还有一个“五皇子”,虽然排行老五,但实际上是这几个皇子们的堂弟。 “不知子放今日到此,会有怎样的表现。”三皇子说着说着,脸上的笑容好似敛去了不少。 “诸位,我们今日要再议一个题目,就是——‘气’。” 气?——贾放心想,我快被这种没有营养的“奇葩说”给气死了,这是真的。 “各位,前一阵子,座中曾经有一位有过高论,说是我们平日里看着无色无形的‘气’,其实也是很重的——” 贾放眼前一亮,将头抬起,见到此刻站在主位上的一位文士正满脸讥笑,望着贾放。原来,这是到了“主客”交接的时候。 贾放头一个想到的是四皇子,如此看来,是四皇子把他当初在东路流民营里的一番对话给宣扬开了。难道是他把自己推荐到这如意居里来的? 但他又马上想起三皇子刚才说的,四皇子最不喜欢此处。那位又不喜多说话,怎会有闲心思宣扬此事? 那么,应该就是身边这位了。贾放偏过头,见到三皇子正温煦地笑,伸手拍拍他的肩膀,眼光里全是鼓励。 贾放沉默了片刻,站起身,大踏步来到大厅正中,团团作了个四方揖,自报家门:“在下姓贾,名放,字子放。确实曾说过,‘气’无色亦无形,但是有质量,也有压力。” 他特地说了“质量”而不是“重量”,但应该没有多少人能听懂。但是有重量有压力这话旁人都听懂了,如意居里登时一片哄笑。 “这真真是说笑了。” “气……要是气很重我怎么不觉得?”有人挥手在空中扇了扇:明明扇起来很轻松很自如。 “是呀,是好重,我每天顶着一团气,重得我的腰都直不起来!” “救命我快被压死了!” “哈哈哈哈——” “姓贾的……我好像知道是哪家的子弟了。他家就从没人从这如意居的主位上风光地站着下去过——” “别提了,老贾家上阵提刀还有的可说,要他们坐下来把事理说明白……还是多等几辈人再说吧。” 言语里竟是损贾放和荣宁二府的,不过也不奇怪,荣宁二公自从贾演贾源那一辈开始,要么领兵,要么管着京畿防务。子弟中习武的也多,一直到了贾敬贾政这里,从军的风气才渐渐转过来。 要贾家人去学空谈老庄,那就真的太“假”了。 “这是个孩子,还不太懂清谈的规矩吧?”终于有人提醒,贾放怕是初学。 “有什么规矩不规矩的,你们所说的清谈,不就是‘莫谈国事’吗?”贾放哈哈一声大笑,盖过了低下的议论。“我没有谈国计,也没有谈民生,我谈的是‘气’。” 贾放说完,双臂一抱,抬眼向天——如意居的天花板纹样很好看,他此前没有注意到,这时干脆仔细欣赏一下,看个够,顺便等周围人先说个够。 他这般对周围人不屑一顾的表情,着实令如意居里的不少文士都感到恼怒。于是有人大喊:“立论,先立论,你说‘气’是重的,先拿出你的论据,为什么?” 贾放在这短短片刻之间,已经想好了他要怎生立论,让这些只懂得讨论老庄之道的空闲文人,见识见识什么是真正的“万物之理”。 他抱着双臂,等旁人都说够了,才大声说:“我有法子证明!” “那你证明来看!” 贾放便命人去拿了一枝蜡烛进来,“不要那上等的无烟蜡,要有烟的。”他吩咐侍从。 不一会儿,一枚还挂着烛泪的白蜡烛当真送了来,似乎是如意居的人还特意帮他测试了一下。 贾放命人将这白蜡烛点燃。这时天色已渐晚,这如意居里各处灯火尽皆点亮了,一室皆明。白蜡烛点燃了以后,一股黑色的烟气就慢慢升起。 “看到了没,这就是明证。”贾放说。 四周围的文士都抓瞎了,连坐在下面的三皇子都忍不住一脸懵:“这叫啥明证?” “很简单啊,你们看这烟是向上走的吧?”贾放说,“这是烛焰附近的空气经过加热,因而向上走。” “这能证明个啥?”底下登时有人反驳。 “热空气向上走,那是因为它比周遭的空气‘轻’啊!”贾放笑道。 “就算是比别处轻,可你这又证明了啥——” 刚说到这儿,说话的人突然自己卡壳了。 比别处“轻”,就证明这空气是有“重”量的了,否则又何来轻重之分。刚才说话的人自悔失言,忍不住轻轻地“呸”了一声。 这如意居里渐渐响起掌声,有人赞道:“贾公子,小小年纪,颇得这辩论的真谛。” 贾放连忙摇头,说:“我有别的法子证明给你们看,气有重量,也有压力,利用它能帮我们做成很多事——” 谁知刚才不断反驳的人马上回过神来,高声叫道:“不对,向上走的是‘烟’不是‘气’!烟气非气。” 这如意居里的风向登时转了,一片鼓掌声笑声,还有口哨声,一起向对方恭贺。这群墙头草的着眼点在于,贾放刚刚将一个“轻”字引申为“有重量”,从而论证了自己的观点,而现在这边把蜡烛燃烧所产生的“烟”与贾放需要认证的“气”区别开,也就间接论证了对方观点的不成立。 白马非马,烟气非气。 纯粹从言语文字游戏上来说,两边辩得都很精彩。 贾放却很不满意:老子真不是来参加奇葩说的呀! 他真正想的,是通过实证来证明一些容易被人误解的现象——如果有一天大家都不动嘴皮子了,而是都动手做实验,这个社会还会是现在这副模样吗? 贾放登时笑着说:“去拿一枚上等的无烟蜡来!” 如意居的侍从看着有趣,应了一声,去而复返,竟当真拿了一枚名贵的白蜡烛回来。 “无烟蜡就看不见烟气上升了。”后头有人大声提醒贾放。 贾放登时笑道:“放心,我定然让你们眼见为实!对了,你们谁能把我那个不成器的小厮唤进来。” 今天跟贾放出门的,不是赵成,而是李青松。他应当是在如意居的门房和其他文士的仆从书童们一起混着。 贾放叫了李青松进来,小声在他耳边吩咐几句,还没忘了将自己的荷包连同里面的铜板和碎银子一道递给了李青松。 “各位,稍安勿躁,我们稍许等上片刻,我就让各位眼见为实。”贾放说完,又偷偷叫过如意居的侍从,小声问他们,刚才自己在自在堂喝到的茶,还有没有了。 如意居的侍从不敢做主,转头问了三皇子的侍从,话自然也传到了三皇子耳中,三皇子登时又好气又好笑,觉得这小子还真是会得了便宜还卖乖——不过,总算是识得些好歹,知道茶叶的好坏了。 于是三皇子手中的折扇一摇,那头侍从们就真的去给贾放倒茶去了。三皇子却在心里默默生出些欣赏,这个小子,急智是有的,只可惜那性格……而自己又偏偏已经先行一步,在桃源寨的事上先将了一军—— 其实现在想来,或许自己原本能与他相处得更好些的。 待到贾放喝了茶,吃了点心,精神振作的时候,李青松回来了,把荷包还给贾放,说:“只用了十个大钱。” 余人都支起了耳朵,听见了都想,十个大钱,究竟能买什么来证明贾放的论点。贾放却从李青松手里接过了一个竹篾的架子,和一团绵纸。 ——这是个啥? 贾放将那柄名贵白蜡烛直接插在竹篾架子底部正中,两枚竹签相交的地方。他看看不稳当,又要了些棉线,将蜡烛的底部与竹篾架子紧紧绑在一起。 接着他将竹篾架子撑起,又将已经事先糊好的绵纸撑开,绷在竹篾架子上。 这时旁人也已经看出来他手里这是个什么了,有人出声道:“孔明灯!” “对,正是孔明灯!” 但凡见过这种能在夜空里慢慢升空的灯具之人,都已经在心里描绘这东西升空时的样子——好像,确实,能说明一点儿什么。 “我用的无烟蜡,你们总不会再把点燃之后里面的气体认作是‘烟气’了吧?”贾放笑道。 说着,他带头走向室外,来到如意居的庭院里,借了火,将灯上缀的那一枝白蜡烛点燃。 室外的气象条件很好,夜空明净,没啥风。 贾放捧着孔明灯,感受到灯内的热空气满满溢出来。他一边等待一边大声说:“这就是实证。” 说话间,贾放手中的孔明灯已经蠢蠢欲动,贾放便慢慢伸直双臂,轻轻松开手,那孔明灯便在空中冉冉升起。 “这个实验,同时能证明两件事,第一,整座孔明灯,连同外面的灯具带里面的空气都有重量;第二,周遭的空气对这座孔明灯产生了浮力,才让这座孔明灯能够升空。升空所产生的浮力,正是‘气’对其中的物体所产生的一种压力。这种压力超过了灯的重力,灯便升空了。” 贾放不管他周遭的人将这番话听得似懂非懂,也没管李青松正在用满怀崇敬的眼光盯着他。 “各位,你们如能动一动手,而不需在这里空谈,就能证实很多未解的疑问。何乐而不为?” 他一番话说得傲岸,引起了文人们一阵小声议论。这些人最不喜欢旁人说他们是“空谈”,而更希望旁人说他们是“雅士”,贾放说得戳心窝子,偏生却又很难反驳。 “好了,各位,你们的问题我已经解答了,实验我也做了,现在我要去追那盏孔明灯去了。” 有人问贾放为啥要去追。 “安全第一,小心火烛啊!”贾放解释道,“理论上,等到那盏灯里的蜡烛燃尽,这灯就会慢慢降下来。但是偶尔也会发生蜡烛将灯罩点燃的事,掉到民居上容易发生意外。所以我得跟上去——” 安全防火固然是一个理由,但真正的原因其实是贾放想借此机会离开这个“清谈会”,他实在是不想再在这里浪费时间了。 土行孙能土遁,普通人能尿遁,他贾放就能“灯遁”。 于是贾放带上李青松,一主一仆,匆匆向主人告辞。 “各位,《礼》中有云,‘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后知至’。陆放翁又说,‘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多动手,少空谈,各位一定会发现,这个世界其实和我们所假想的并不完全一样。” 贾放说完这一句,带着青松头也不回地出了如意居,紧紧地跟着在天空上慢慢悠悠行进的孔明灯,一路跟了出去,留下了一大群目瞪口呆的文士。 这些文士们彼此看看,终于有人问:“这少年说的,难道是……格物致知?” “这是当年大逆不道的钦犯向奉壹所提的……” “行了行了,这少年又没提那向氏的罪人,他只是在说《礼》啊?” “可是那意思,那意思……多动手,少空谈,这不就是,不就是……那人说的?” 一群文士猜来猜去,瞬间把自己吓住了。连三皇子在暗处听了也皱起眉头:向奉壹啊—— * 贾放却丝毫不知道自己犯了众人的忌讳,他和李青松追着那盏灯,从城西一直追到了城东,才捡到了残灯,彻底消灭了火灾隐患。 这一主一仆站在街道中央,惊讶地发现身边人潮涌动。有人在高喊:“去,去东门宝塔——四殿下跟人打了赌,要在那里做……做个什么,实验,对,就是这个新词儿,实验!” 第60章 东门宝塔原是京城东门附近一座寺院院内的高塔,始建于前朝。岁月悠长,连宝塔所在的那座寺院也已经被毁去了,这塔本身却依旧屹立不倒。每到夜晚,顺天府的人会在塔上高悬明灯,从没有一日黯淡。 在十四年京中一场变乱之后,这座城市耗费了好几年的时间慢慢复苏。原先城中还有夜禁,但在十年前夜禁也取消了。城中的百姓晚间亦可以在城中走动,而这东门宝塔也渐渐成为京城的一大景观。宝塔附近也形成了不少夜市,有做吃食营生的,也有卖杂货的,还有做扑买游戏的,一向十分热闹。 贾放带着青松,随着汹涌的人潮往东门宝塔下赶过去。沿路他已经听说了事情的始末,乃是四皇子与人打赌,说是两个重量不一样的圆球,从高塔上掉落,一定会同时着地,而不是一先一后。 与四皇子打赌的对手显然不信,坚持认为重的圆球落地快,轻的落地慢。于是四皇子便提出,他要在大庭广众,众目睽睽之下,做这个“试验”。 “这还有啥好赌的?铁定是重的先着地啊?”贾放身边有人大声笑道,“你几时见轻的会先落地呀?” “是呀,你想想,鸿毛与巨石,两个同时从塔上扔下,那肯定是巨石先落地啊?难不成还是那飘飘悠悠的鸿毛吗?” “但四殿下赌的可不是轻的先落地,是两个同时落地。” “而且也不是鸿毛与巨石,就是两个球,一个是铁球,一个是藤球,一个十斤,一个一斤。看铁球先落地还是藤球先落地。” “这还用想吗?必定是铁球啊!你家藤球能砸下来能‘砰’一声,一砸一个坑?” “走,赶紧的,有关扑铺子押今日的结果吗?咱去押一笔大的。” 关扑铺子,就是专营博弈赢彩游戏的铺子,前些年朝廷曾严禁以钱财之利博弈,但随着夜禁的慢慢放松,这行当也渐渐无人再管。官府明文虽然不许,但是夜市上百姓们嬉戏玩乐,偶尔花上几个大钱,买上点筹码赢彩头,倒是很常见的。 “诸位看官,今日四殿下兴致高,在东门宝塔上扔球,小店为四殿下助兴,奉送十吊彩头。各位请尽管下注买筹,等四殿下这个……‘实验’完了,小店一并结算。” “各位常来东门市的也知道,小店常年在此关扑,信誉卓著,童叟无欺。到时凭筹结算……唉,各位怎么都只领红筹啊?真没人给四殿下助助兴,领个蓝筹的吗?” 这关扑铺子跟前,摆着满满的三种算筹:红筹、蓝筹、黑筹。 店家的意思,买红筹,就是押铁球先落地,蓝筹是押两个球同时落地,而黑筹则是押藤球先落地。 所有人都是花钱买筹,所有买筹的钱和店家附赠的彩头聚在一处,等份分给那些押对了宝,拿筹来领彩头的主顾。 所有的竹筹都放在铺子柜台上的三个大木桶里。只见桶里红筹已经所剩无几,蓝筹和黑筹还盛得满满的。 “真的没人领个蓝筹吗?”那关扑铺子的老板嬉皮笑脸地道:“回头各位就只能赢我那奉送的十吊彩头。” “赢的就是你的彩头!”人群中有人大笑出声。 “把蓝筹都给我!”人群里一个少年声音响起。听见这声,人群立即给一主一仆让出两条路来。 “这……您真的要这些蓝筹?要不……黑筹您也考虑考虑。”老板像是在推销商品。 “不,黑筹我不要。”来人正是贾放,问了一声多少钱,青松就从怀里掂了银子出来,递到老板手里。 “这位小郎君,还请你高抬贵手。”老板笑嘻嘻地道,“四殿下的实验还没开始做,万一之后还有人想来买小老儿的蓝筹呢?” 贾放听见,一想觉得也对,于是开口:“那留一半吧!” 关扑老板立刻苦了脸——他还不如不要说这话。 谁知贾放转过身,对聚拢在他身后看“傻小子买关扑”的百姓们说:“今天四殿下做的实验,乃是说两个形状一样,大小相同的球,同时从高处落下,谁先落地。大家仔细想想,这可并不是在说鸿毛与巨石啊!” 他继续引导:“这个命题,诸位一上来很定都觉得一定是铁球先落地,为啥?先入为主嘛,印象之中就是这样的嘛!可这时候都已经说到钱财了,大家为啥不动手试一试,找两个差不多的物件儿,轻重不同的,你们先在扔一扔试试看,然后再说结论嘛!” 贾放是个眉目清秀的少年郎,立在东门市的灯光之下鬓若刀裁、眉如墨画,给人的印象格外深。再说他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便真的有人动手在身边找了差不多大小的东西,开始往地上丢。 “我这有个竹腰牌,还有个铜腰牌,一起往地上扔着试试?” “咦,怎么好像……真的,同时落地了?” “不不不,还是有先后的。你从手里往地上扔,这距离太短,扔下来有先后你也看不出。唯有四殿下从那高塔上扔下来才能看清楚到底谁先谁后。” “要不……再试一次?” “啪”的一声,两个腰牌再次被扔到地面上。 “同时……同时!” “没有没有,有先后!” “不不不,绝对是同时,我看得真真的!” “老板,给我十支蓝筹!”这关扑铺子的蓝筹,自贾放来过之后终于开张了。 * 贾放在东门宝塔下等待着,心情有点儿莫名的激动。 他将《万物之理》这本小册子交给四皇子的时候,其实也盼望着这本薄薄的小册子里所述的那些原理、定律能唤醒另一种意识:实事求是,不要想当然,万事以实证为准绳。 他希望这个社会的“空谈”风气能够得到改变,可是他刚刚才参加的清谈局明明白白地告诉他——道阻且长,距离实现理想还很遥远。 四皇子的“实验”突如其来,但是令人眼前一亮。 贾放可并不认为这位皇子是在致敬伽利略在比萨斜塔上的实验,但是对于拙于口舌,而且人前也不那么愿意多说话的四皇子而言,“实证”的结果才是这位皇子最犀利的言辞,最难以反驳的词藻。 这件事实在是给了他意外的惊喜,导致他连此前在如意居的不快都给忘了。 很快,塔顶上影影绰绰地出现了好几个人影。塔身下登时有百姓高兴地呼叫出声:“是四殿下,四殿下——” 看热闹的人群兴高采烈地向塔顶上的人挥手,却很快被五城兵马司的人驱赶着向后退去。兵马司的衙役牵着粗绳,在塔下圈出了一大块区域,不允许站人。但是在绳圈之外,人头攒动,挤了个密密麻麻。 这东门宝塔在夜间每一层都有灯光照明,最底一层更是添加了不少灯笼、火把,将地面照得雪亮。 所有人都兴奋无比地抬着头望着塔顶,过了片刻,有人大喊:“快看,球——” 贾放目力好,看得清楚,正是四皇子本人,一手捧着一个球,从塔顶上探出半身。 从塔底看去,两只球看起来一模一样,都是黑黢黢的。但可以看出其中一个球很重,因为四皇子托着也略显吃力,另外一个则看上去很轻,应该就是百姓们说的空心藤球。 四皇子冲下面点点头,底下的衙役就一起大声喊:“肃静!” 东城宝塔下,瞬间竟真的鸦雀无声,人人都仰着脖子望着塔顶,等待着见证结果,也在等着看他们押的注会不会给他们带来回报。 下一刻,四皇子同时反转了手腕,两只球同时下落,不过一眨眼的功夫,球已经到地面。只听“砰”的一声巨响,那铁球在地面上砸出一个坑。而藤球却只是轻巧地弹开。 塔底登时一片欢呼:“落下来了,落下来了!” 众人欢呼了一阵,才终于有人大声喊:“同时,同时落地!” “我押中了,我押中了啊!”喊出这一声的人欣喜若狂。押“同时落地”的人比押“铁球先落”的人要少得多,押中就意味着能分得不少钱。 “不……不是……” 渐渐地人群中又响起了另一个声音,“有先后!藤球先!” 贾放:……啥? 他怀疑自己的耳朵听错了,这……怎么可能是藤球先? “是呀是呀,我看得真真的,藤球确实是比铁球先到地,快了大约有……”那人似乎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憋了片刻,才说,“快了大概有小半个球身。” 贾放登时明白了。 四皇子翻手腕有时间先后,可能因为藤球轻,所以他翻腕的时候稍微快了那么一丁点。但哪怕只是零点零几秒,但对于这么高的塔身而言,这点差距很容易就能放得很大。 所以这就变成了……轻的先落地? 塔底登时议论什么的都有,更多的人是心疼钱——毕竟除了那关扑铺子的店主,所有人,钱都输出去了。 “大家稍安勿躁!四殿下说了,刚才将这两个球放下的时候,确实存了一点点偏差。刚才的结果不算,现在再重来一次。” 这回大伙儿都松了一口气,除了那关扑老板,所有人都在盛赞四皇子“英明”。 贾放却有点儿着急,这种事情上,“英明”没啥用,要的应该是“严谨”。他忽然见到下到塔底来捡球的一个年轻长随,正是他见过的,跟在四皇子身边的,连忙喊:“喂,那位——” 他只能“喂”,毕竟也不知道对方叫什么名儿。可是他的声音立即淹没在周遭的一片嘈杂之中。 谁知贾放身边的青松突然一躬身,从衙役们牵起的绳子下面钻了过去。李青松身材瘦小,趁着夜色钻入绳子围出的区域,衙役们一时半会儿竟然没有注意。 贾放这时才反应过来,青松跟着四皇子在流民营待过一阵,认识他身边的人。 果然,李青松过去一说,那名长随立即转了过来,看向贾放。 贾放招手,把李青松叫来,让他附耳过来,说了一通话,然后他直起身对青松说:“你去吧,把话待到就好,顺便擦亮眼睛,帮忙找找这样的用具。” 李青松应了,问:“三爷,难道您不上去见四殿下吗?” 贾放摇摇头,说:“我刚才在关扑押了筹码。”他若是上塔,事后未免就不会被人指是利益相关。为了保证实验的公正性,他还是不要亲自出面了吧? 于是李青松跟着四皇子的人上塔,少时那名长随又快速地跑下来,手里举着一只长方形的大匣子。 “好教各位得知,刚才那次实验,铁球与藤球落下来的时候有极微小的先后差别。四殿下现下改了实验方法——他会将两个球都盛在这只匣子里,然后将匣子底下的插销一拔,匣子底会立时翻开,两个球一定会同时落下去……” “咦,这不是庙里收人香火钱的匣子吗?“ 大伙儿一看,确实如此:这匣子上有一个缝儿,平日里百姓们求神拜佛,将香火钱铜板银两之类从这条缝里给放进去。和尚道士们就算是要取这香火钱,也得把匣子倒过来,摇一阵,够麻烦的。 可大家伙儿从来不知道这底下还个翻盖儿,把插销一拔,里面的钱就可以直接都倒出来。 登时众人齐声笑骂:“可算是明白了。敢情这些秃驴杂毛们就是这么使善男信女的香火钱的。” 接着那长随就捧着匣子,快步回塔。那匣子不一会儿就出现在塔顶,由两个人一左一右同时抬着,四皇子在一旁,向下挥了挥手。 五城兵马司的衙役赶紧拉紧了长绳,让百姓们赶紧往后退一退。紧接着四皇子在上面就拔了匣子的插销。那匣子的底盖“啪”的一声掀开,里面盛着的两个球就同时落了下来。 “同时,同时——” “同时落地——” 两个球一落地,塔底登时爆发出一阵彩声。其中有些人是因为押中了关扑正感到无比兴奋,也有些人是因为四皇子临时对这个“实验”做出的调整——听起来很严谨很有道理,值得一声彩。 一时上头就说了感谢捧场,五城兵马司的衙役也收了绳子。百姓们纷纷转身,正要散去。 忽听有人在吆喝:“想知道为啥这一轻一重的两个球能同时落地吗?想知道鸿毛为啥却只会翩翩地飘落吗?万一以后还有类似的关扑局,想多赚一点吗?——看这本小册子就行。” 离去的人登时都停了脚。 贾放也很惊讶,他连忙凑近了,见到四皇子身边的那名长随,这时手里拿着一叠厚厚的书籍,每一本都是线装的小册子,上面写着四个大字:“万物之理”。 ——四皇子翻印了他的《初中物理》? 百姓们听说“关扑局能多赚”,立即围上来,将人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贾放只能听见有人问:“多少钱一本?” 那名长随当即道:“五文一本。” 余人登时道:“真不贵!”刚才人们押关扑,还十文二十文地花呢。有钱的登时掏钱,尤其是那些刚刚跟风押中的,一买买好几册。这长随手里的册子几乎是一抢而空。 也有人问:“我不识字我能买一本这书吗?” 旁人登时笑:“不识字你看个天书?” 那人登时回:“我找个先生,教我儿子啊!许是我儿子能学得会呢?” “说的也是,有钱你就买呗?”众人见长随手里的册子已经全空,便纷纷散去。 “‘天一书局’的货,也是这个价,没买到的可以改天到那里去。”长随朝渐渐散去的人群吼了一嗓子。“‘天一书局’的书籍你们也知道,别处仿不来的啊!” “天一书局?”贾放听这名字就立即明白这背后是谁的手笔了。 “三爷!”那头是李青松从宝塔上冲了下来,举着一本小册子来找贾放。“三爷你看,这是我从四殿下那里求来的。” 贾放有点儿哭笑不得地看着这手里的册子,心想李青松这小子还不知道这本书其实正是从他这里流出来的。 “三爷,这书里好多图画,我看着都不懂,四殿下却说多看多想就能明白了。”青松小心翼翼地问,“这书,我能借去看一阵子吗?” 贾放豪放地一点头:“可以。文字不懂的,去问双文,道理不明白的,来问我就是。” 说着,他拎着从关扑铺子老板那里得来的满满一兜钱离开东门市。没办法,关扑铺子里收的钱都是铜板,付给他的彩头也就都是铜板。贾放心想,回头让人用线穿了,他运到桃源村去。 * 贾放离开的时候,丝毫没有留意暗处立着三皇子和他的几个门客。 其中有个门客递了一本册子到三皇子手中,讨好地说:“花高价从百姓手里换来的。” 三皇子接过来,粗略地翻了翻,有些不满地吐槽:“不是已经明说了,天一书局有的买,花个什么高价?他如此大费周章,不就是为了多让人来看他的这本书吗?” 门客们都闹不清这位爷究竟在懊恼什么,一时吓的都噤口不言。半晌,才听三皇子半是气愤,半是恐惧地说道:“这哪里是什么万物之理,这明白着就是格物致知,实证为先的理论?” “想不到……时隔这么多年,竟然又有人要捧向奉壹的‘新学’?!” “而且竟是老四——” 第61章 三皇子越想越觉得事情蹊跷。 向奉壹在世的时候,三皇子还只是个刚刚开蒙的幼童,对这位“帝师”印象并不深。但是在向奉壹成了钦犯被处决之后,三皇子才深刻地感受到了身边人对这位帝师的忌惮。 一句话,向奉壹的“新学”,足以动摇国本。 他将圣人之言,四书五经放在一边,反而重推“格致”之学。能做出一手好文章的人,在向奉壹的眼中,恐怕还及不上一个擅长“奇技淫巧”的工匠。 此外,向奉壹的新政亦主重商,削减商税,修整道路,开辟航线,鼓励钱庄票号的发展……这些都被认为是向奉壹为了商户做的一系列举措。 “格致”与“重商”立刻引起了士大夫们的警惕,据说向奉壹主政的十年间,反对的声音从未断过。而三皇子自打幼时,就一直听说向氏罪人,如何如何祸国乱政,动摇国本,其学说并无一点可取之处。 但三皇子不是个没有主见的人,他当然有办法知道在向氏主政的十年间,国库里的银钱翻了四倍,也知道国强便意味着兵强,多年积弱的边兵渐渐能与西北夷狄一战。 然而若非那一战,圣上也不会受伤失踪,向奉壹也不会在情急之下出了昏招,扶皇弟登基,幽囚废帝,导致废帝复辟之后不杀他都不行。 向奉壹一死,向氏的新学便立即销声匿迹,再无人敢宣扬。 他的老师,当今太子太傅夏省身曾经私下说过,向奉壹的新学看起来十分新奇,向氏新政也让人觉得面貌一新。但长此以往,孔圣之道将渐渐被束之高阁,士大夫将再无权威。庶民之中的工匠与商人将逐渐上位,朝政会向这两个群体倾斜。 说到底,就是一个话语权的问题。向氏死后,士大夫为了牢牢掌握话语权,自然把向氏的学说当成了邪说,一杆子全部打死。 然而今天夜里,四皇子在市坊之间大肆散发那本《万物之理》的著作,三皇子仅从书名就能嗅到“格物致知”的味道。 这令三皇子万分警惕。 警惕之余,三皇子却又开始怀疑父皇对于向奉壹的真实态度—— 圣上是向奉壹的亲传弟子,受向氏新学影响极深,但是却被向氏所废,囚于废园一年之久,复辟之后“不得不杀”向氏,否则他重临帝位便没有光明正大的理由。 但谁都知道圣上对向氏的怀念,庆王府被一分为二,赏了功臣,其中的园子却始终保留,甚至交给了荣府一个藉藉无名的庶子来重修。甚至有人传说那个庶子并非贾氏子弟,而是圣上与“心爱之人”所生…… 如今向氏的学说,竟又通过四皇子的手,渐渐流了出来。这一切焉知不是有龙椅上那位在背后推手? 三皇子想到这里,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但越是这样,他就越没有选择。 如果他不做这些该做的……他就没有用了—— “来人,把这本《万物之理》给太傅大人送去。对了,顺便将今日如意居清谈局和晚上东门宝塔的事都和老大人说一说,老四和那个贾放的名字都提一提。” * 东门宝塔的事,监国太子很快也听说了,第二天便传了四皇子入东宫。 太子见了四皇子便笑:“昨夜那样的好事,为何不叫上孤与太子妃?就算不能到场给你壮一壮声势,也能让你二嫂瞧瞧热闹,赢两个小钱,乐上一乐。” 四皇子知道太子与太子妃一向琴瑟和谐,这时也扬起唇角:“二……二哥说……的是,小弟思虑得……不周详。” “不过你在宫外散那《万物之理》,真的好吗?为何不与孤商量一下?”太子从袖子里抽出一本,在手里拍拍,道:“孤让几个客卿看过,他们都说原没什么大碍,只是难免令人联想到昔日庆王的新学。” 四皇子默然不语。 “孤知道你一向在外办差,这些什么力学、杠杆、摩擦之类,对你领的那些差使工程都帮助。”太子似乎对他能记得这些名词感到十分得意,“但毕竟与庆王当年所提的那些……太接近了。” “再者,你将它散入人群,真正能把它看进去的,究竟有多少人?我告诉你,不消半月,这些书籍中有一多半会变为灶膛里的烧火纸。除非国家将其纳入科考的范围,否则士子们无利可图,绝不会花时间将这看上一眼。” 四皇子继续沉默,脸色也有些黯然,应是知道兄长说的乃是实情。 “罢了,事情都做出来了,就算有人说三道四,也会有孤在这儿替你挡着。” 四皇子扬起脸,流露出感动的神色。 太子对这份兄友弟恭非常满意,转换话题笑道:“不过这小册子的装帧真的很不错……天一书局,这是哪家?孤好像没听过。” “二哥,这是水宪……名下的新书局,刚开张。” “子衡?”太子一听笑出了声,“孤怎么没想到他?也是,他确实有这能耐。” “对了,这本书的原稿,你究竟是在哪里找到的?”太子问。 四皇子老实答道:“贾放给的。” “贾放?”太子一下子来了兴趣,“就是那个荣国公的小儿子?他给你找到的原稿?” 四皇子点点头。 “天一……书局眼下承印的,全都……全都是贾放拿出来的书,书稿。” “还有?”太子的眉头挤在一起——怎么?一本《万物之理》的麻烦还不够,还有别的书? “臣弟,臣弟……带来了。”四皇子吃力地说,同时从袖子里又摸出两本薄薄的册子,用袖子抹了抹,递到太子手里。 “《幼学语文》?人口手,上中下?”太子翻了第一页就纳闷了,“那三字经、千字文、百家姓、千家诗,难道还不够他用来开蒙的吗?怎么来了个《幼学语文》?” “还有《幼学算术》?他竟然找了子衡的书局去印这些?是要自己开学塾?”1 四皇子终于有机会解释:“他在……在南方,不是有一块封、封地?给那里,给那里……” 太子帮着说下去:“给那里的蒙童开蒙用?我天,这个贾放还真是……他那块封地,天南地北的,不过就是派个管事下去,每年收粮收租子的事儿,他竟然……想着教那里的蒙童?” 四皇子小声提醒:“上次,三哥提起的,余江的移民……” 太子摇摇头:“那事已经定下,无须再谈了。再说了,不过就几千个人,小事……”他说着,嗔怪地看了自己兄弟一眼。 四皇子便低下头,不再多说什么。 但是太子大略翻了翻那两本册子,说:“但看来这个贾放颇有才情,否则你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夸。孤现在就着人将他宣来,见一见他。” 四皇子登时露出几分喜色。太子便着人去荣府宣贾放觐见,等人走了,他才低头将那两本册子翻了又翻,然后小声问四皇子:“老四,以你看……那传言是不是真的。” 还没等四皇子回答,太子已经自己补了一句:“孤让宫中的老人去看过,说是……很像!” 四皇子无语了片刻,才一字一句地答道:“无可能,入外姓,族谱。” 太子这才恍然大悟似的“哦”了一声,一拍头,道:“四弟说的是!” 去传唤贾放的人迟迟不回,两人在等待的过程中实在无聊,太子便顺带问起:“父皇让你查的,旱灾时的那些流言,你都查清了吗?” 四皇子遽然一惊,摇头道:“尚未,尚未全查清……” 太子轻咳了一声,没说话。四皇子坐在椅上却更局促,坐得更加板正,大声道:“臣弟晓得了。” “这才是你该做的‘正事’,”太子道,接着又不耐烦地问,“人怎么还不来?” * 贾放从稻香村里出门的时候,正好赶上荣府的人紧催着双文进稻香村去找人。 “东宫相召,你算哪根葱,敢耽搁三爷入宫觐见的正事?” 贾放一推开稻香村正屋的房门,便听见这样的言语。他连忙出门给双文解围:“是我吩咐旁人不得入内相扰的。” 荣府来人却立即像见到了香饽饽:“三爷真是了不得了,竟能得东宫的传召。太太早就为您备上了吉服。您赶紧的,换上吉服赶紧跟人进宫去。” 贾放没好气:“知道了知道了!” 他肚子里憋着一股气,还不正是为了桃源村新移民的事。在桃源村那里,只略提了一两句,陶村长带头,整个桃源村的村民就都哭了,齐刷刷跪在他面前:“三爷救救我们呀!” 想想也是,好好一个千人的寨子,现在要迎接三千个传染病人,这究竟是什么道理? 正在他很想找个人吐槽一下出出气的时候,正好东宫就来传召了。 “冷静!”贾放对自己说。他要面对的是储君,出了差错不但自己倒霉,而且还牵累别人。 一番折腾,贾放换上了吉服,赶到宫中,正儿八经地拜见太子。令他颇为安慰的是,觐见的时候四皇子也在一旁。 太子是个二十多岁的青年,国字脸,眉毛较浓,近看起来比当日在余庆行跟前远远望着时要更威严些,能看出来与四皇子是兄弟,但两人说实话并不太像。 “我们两人说了一上午你的这些书——” 太子态度出乎意料的温和,《万物之理》、《幼学语文》和《幼学算术》三本书整整齐齐地摆在他面前的案上。 紧接着滔滔而来的便是太子的官样称赞,绝对可以套用在京中任何一个公府子弟的头上。 “这些书册,是你所著么?”太子温言发问。 他们皇家的人,似乎都有同一个特点:声音好听,尤其温声细语的时候,那声音能直沁入人心里去。三皇子是这样,眼下太子也是这样。只有四皇子因为口吃的困扰,这点优势被大大打了折扣。 但太子给贾放的第一印象真的不错——对方从这些书籍入手,而这些都是九年义务教育的基础书籍,当政者重视这些,真令贾放很感动。 但他得说实话,赶紧摇摇头,道:“回太子殿下,这些书并非小民所著,乃是小民从正在修葺的大观园中找到的孤本。小民见这些孤本颇有价值,便烦劳他人,寻了相熟的书局替小民刊印出了一些。”不过其实他只是请水宪代劳,刊印了《小学语文》和《小学数学》两本。他甚至刚刚才知道“天一书局”的名号。至于《初中物理》嘛,是四皇子请水宪刊印的。 太子听见格外感兴趣,问:“说来听听,这大观园中,都藏了什么书?孤也想见识见识。” 贾放:这个…… 他决心赌一把,如果潇湘馆里的藏书室真的那么神奇,应该可以轻易做到的吧! “回殿下的话,据说那些藏书上至天文,下至地理,应有尽有,不可尽数。不知殿下对何等样的书籍感兴趣?或许小民可以代劳,替殿下找找有没有需要的。” 谁知太子的声音却渐渐的有些冷:“你可知晓……你那大观园原本是庆王废园?” 贾放没想到对方转折到这上头来了,怔了怔才道:“是……” “庆王有些学说,当年看来确实‘别致“,但现在看来,却有些不合时宜。因此你在取出其中藏书之时,一定要加以鉴别,莫要给自己无端端带来麻烦。”太子的语气一转,立即又变得柔和温煦,似乎刚才那说话冷气森森的,跟眼前这个根本不是一个人。 贾放气结:感情对方是来说这个的。 但是他在荣府里耳濡墨染这么多天,这点做戏的基本功还是有的,当下连声称谢,感谢对方为自己“指点迷津”,态度好得令太子十分满意。 但是贾放看向四皇子的眼光却带着大惑不解,就差在质问对方:“这究竟是咋回事?” 四皇子也十分局促不安,颇有些如坐针毡的样子。 “对了,你在此前赈灾一事上,建言有功,孤听说你名下有封地,便命附近州县给你封地那里去拨了三千人口。”太子话锋一转。 贾放:终于说到正事了。 “谁知这事儿让老三给搅黄了,他愣是说江西疫病肆虐,不少州县不得已要将人口迁出。因此一定要将江西受灾的乡民‘填’到你的封地上去。” “他拿了大道理来压孤,孤也没有办法。” 贾放嘴上唯唯诺诺,心里在嘀咕:好一个“没有办法”。 “眼下木已成舟,是孤对不住你。”太子道歉起来倒也很诚恳,“不过你也无须太担心,不就是三千人吗?你回府之后,将这事说与你父亲知道,派个能干的管事到南方去,三千乡民,辗转迁移,能有两千人到地头就不错了。剩下的人……你看着办,反正是你自己的封地。” 就算太子的声音再好听,这一番话说得也太冷血了。 这位国之储君在贾放心中的形象一落千丈,他先是把那件事的责任都踢给了三皇子,紧接着又安慰贾放,让他“无须在意”“看着办”怎么处置都行。 这是……推卸了责任之后,又全然不顾小民的死活。可能这在太子眼里,这些人人数实在太少,太过无关紧要了吧。 眼前这个真实而温煦的太子形象,渐渐和旱灾时期那个永远躲在幕后不出面,走到终点时出来摘桃子的太子重合在了一起。 贾放心里明镜似的,脸上却流露出感激,再三感谢太子的“指点”,并承诺他“一定会”安置好“填桃源寨”的三千人。 四皇子听着他的承诺,倒是露出一副深思的样子。 “如此甚好,”太子见他成功地安抚了贾放,大手一挥,“等这次的事情过去,孤安排给你个官职当当。” 贾放:……我好感激哟! “别忘了将此事说与你父知道——荣国公是国之栋梁,孤一向是非常敬重的。”太子又强调了一遍这话,端起手中的茶碗,示意贾放可以告退了。 谁知四皇子站起身,说道:“我送送子放。” 太子点点头:“老四替我送送客。” 两人这才一并退下。 * 四皇子与贾放告退之后,太子府有门客凑上来,附耳说了几句。 “太傅来了?”太子眉头皱紧,眼光则落在面前那本《万物之理》上。他想:这《万物之理》,名字起得就不妥。不说圣贤,却说万物本身就有理可循,这不是把“物”置于“人”之上,本末倒置了吗? “幸好贾放和老四出去了!”太子颇有些疲惫地挥了挥手,说,“老太傅急急忙忙地来,必定是听说了昨晚的事。也好,让那两个小的去顶一顶,这事儿,孤用不着出面。” 他一贯是这个脾性,事情能往外推就往外推,能不理就不理。不到万不得已,他不想轻易出面。 “今日之事,多蒙四殿下照应。”贾放在东宫之外向四皇子致谢。 四皇子双手齐摇:“有……有啥可谢……” 他满脸愧色:“我皇兄,他……”显然也觉得太子今日的说法实在太不妥。 贾放则终于觉得这皇宫里还有个正常人。 两人并肩,渐渐远离东宫。四皇子随手指点,为贾放解说宫中的方位与建筑。两人正走着,忽听背后有人大喊一声:“周德璋,你给我站住!” 四皇子顿时色变,停下了脚步。 贾放则差点惊掉了下巴——周德璋?这是什么人,敢在这皇宫之中称呼四皇子本人的名讳。 第62章 “周德璋,你给我站住!” 听见这一嗓子的时候,贾放和四皇子还未出宫,他俩的位置处于东宫与用于议政的崇文殿之间,依旧在宫禁森严的大内禁中。 贾放吓了一大跳,他早先从贾赦那儿听说过,周德璋,正是四皇子的名讳。 敢在这宫中直呼皇子名讳的,是一名身着官袍的华发老人,他身后还跟着十几名中年官员。老人一路走得甚急,他身后的其他官员一路小跑紧跟着,另有两人一边伸手相扶,一边开口相劝。 四皇子转过身望着来人,脸上并无愠色,但很明显他脖颈上青筋突出,很有些紧张。 “这位……是太子太傅夏省身,其余官员都都都是礼部中人,掌管礼仪制度及……学校贡举之法。”贾放听见四皇子小声小声地为自己介绍,他低声称谢,并且稍稍后退,站在四皇子的斜后方。 “四殿下……您,您不要见怪,老大人听说昨夜东门宝塔的事之后,急坏了……” 一行人跑到四皇子跟前,趁着夏省身还在喘粗气,一名礼部官员赶紧向四皇子解释。 夏省身却还没缓过气,抚着胸口还没开口说话,但是却一眼看见了站在四皇子身后的贾放,登时圆睁了眼,将两人看了又看,一脸的惊疑,没能说出话来。 于是四皇子先行了礼:“老师……” 贾放跟在他身后行礼,心想看起来这太子太傅的头衔名副其实,这位夏大人看起来应该是皇子们的老师。 夏省身终于醒过神来,将眼光从贾放身上挪开,转向四皇子,气喘吁吁地问:“四殿下昨日去东门宝塔,为何不让部里的人先知道?” 四皇子露出大惑不解的表情,反问:“这……这等小事……为何要请示老师?” 夏省身登时从袖子里抽出一本册子,拿在手里直打颤,道:“殿下若只是去东门市戏耍,怎么去都使得;可是殿下在大庭广众之下向百姓四散分发这个……臣忝为太子太傅并礼部尚书,怎能不事先知会?” 老大人拿出的这一本小册子上,赫然写着四个大字——“万物之理”,正是四皇子昨天散发出去的那些。 贾放在四皇子身后听着,这时多少明白了一点,感情太子太傅带着礼部的一群官员跑来这儿向四皇子兴师问罪,是因为四皇子昨儿在东门塔下散发了未经许可刊发的“非|法”出版物呀! 四皇子似乎终于觉得理亏,慢慢又向夏省身醒了一礼,道:“是学生……错了,学生昨日在发书之前,应该先知会老师一声,然后再去……去的。” 夏省身这时一口气终于喘过来了,但瞬间又被四皇子的话噎住,憋了回去,跺了一角,道:“唉——” “昨天那事,夏大人听说了之后,连说胡闹。一枚十斤重的铁球,与一枚一斤重的藤球,同时从东门宝塔上扔下,怎么可能同时落地?重物下落快,轻物下落慢,这是固有之理……” 这时,夏省身身边一个精瘦精瘦的中年人开了口,滔滔不绝地说了下去,那口齿的流利程度,是四皇子拍马也追不上的。 “四殿下年轻气盛,玩心又重,想借此事耍一耍,赚一把彩头,也是人之常情,但是借此机会,散发禁书,则大可不必……” 贾放心想:这家伙好厉害的辩论术。一上来先直接忽视了昨夜四皇子的“实验”结果,并且直指四皇子为了“赚彩头”,在实验中动了手脚,玩了猫腻。在这之后,又提到这本《万物之理》乃是禁书。 且不管这本《万物之理》究竟是不是禁书,眼前这人三言两语之间,便挑动了四皇子的怒气,四皇子素来有口吃的毛病,心中一气,口齿就更加不利落,闻言开口怒道:“你……你你你你,我……”竟是没法儿把话完整地说下去。 “四殿下!”贾放在一旁突然开了口。他面前的夏省身和其他礼部官员登时都转过脸望着他。 “小民有一事不明,乞四殿下为小民指点迷津。”贾放大声说,声音直接将对面那中年人盖过。 四皇子猛吸一口气,已经缓了过来,登时说:“讲!” “昨夜小民也在东门宝塔实验的现场,曾经目睹殿下亲手实验,实验的过程严谨,结果也非常清楚,两个球确实是同时落地的……” 四皇子马上明白了贾放的用意,晓得对方是在为自己解围——这边贾放滔滔不绝地把实验过程与结果说出来,四皇子只要点头摇头,说声“是”“否”就好。 得了贾放这么个好帮手,四皇子登时精神大振,一边认真听贾放的复述,一边连连点头。 “绝不可能。”贾放说话的时候,早先那个礼部中年男一面听一面摇头,脸上露出一副痛心疾首的表情,似乎在感慨人心不古世风日下,眼前这两个年轻的贵介子弟为了一己之私,竟然不惜作伪。 可是贾放的话还没有说完:“四殿下,这世上确实有人先入为主,见鸿毛翩翩而落,金铁却直坠地面,便以为同样大小的两个球,落地也能分出先后来。他们为什么不设想一下,如果将这两个球拴在一起,同时从塔顶扔下去,会怎么样呢?” 会怎么样?——在场的人都听住了,四皇子不禁双眼一亮,已经明白了贾放的意思。 “这本王没有想到……子放以为如何?”听这流利的言语,四皇子的情绪已经完全稳定了。 贾放便稍稍抬起头,目光直视刚才那个断言“绝无可能”“必有猫腻”的礼部中年男,朗声道:“小民愚见,若是按刚才这位大人所说,重物下落得快,轻物落得慢。若是将两个球拴在一起,轻的那个球势必落在后面,拖累重物。两球下落的速度,应当比重球下落得慢才对。” 贾放说得非常明白,四皇子听着连连点头——对面的礼部官员和夏省身,也说不出一个不字来。 “但问题是,将两个球拴在一起,重量势必比原来的重球更重,两个一起下落,应该比重球下落的速度更快才对。” “各位,为什么这个假设能推理出两个完全南辕北辙的结论?这不正是因为,这位大人刚才所假设的,重物落地快,轻物落地慢的这个假设,完全是谬误吗?” 贾放用归谬法驳斥了礼部中年男的“先入为主”,让对方一个字都反驳不得。四皇子在旁边听着,忍不住大声赞了一句:“好!” 那些复杂的论证与分析,都由贾放代劳,四皇子只要负责点赞就好。他的心理压力一去,整个人马上自如起来。 再看对面的礼部中年男,被贾放辩得哑口无言之后,涨红了脸,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反倒是夏省身,盯着贾放看了半晌,突然毫无礼貌地问贾放:“你是何人?” 贾放料到由此一问,当下做了个长揖,说:“荣国公府子弟,姓贾,名放,排行第三。” 夏省身大约在脑海里搜索了一下,确认没有听说过贾放这么个人,登时不再管。老大人带着一脸痛心疾首,望着四皇子,伸手扬了扬手中的《万物之理》,颤声道:“可是,殿下,这……是昔日向氏罪人的异端邪说,被冠了个‘新学’的名号,便招摇过市,诓骗世人……殿下,您,您怎么能做出这样的事?怎么能将这样的晋书随意散发于市?您……您这是陷监国太子于不仁不义,陷陛下于不仁义呀!” 这顶帽子扣得挺大的,但是四皇子冷静下来之后,丝毫不惧,冲对方拱了拱手,道:“……查过礼部的晋书名录,这本《万物之理》并不在,并不在其中。” 夏省身却并没完,他继续大声说:“不,这本书,正是在向氏当政之时刊印,流行于世。虽然向氏托辞,说是他人所作,但这其实就是向氏借此书传播邪说,其心可诛呀!” 四皇子陡然提高声音道:“夏大人,请你自重!” 他动了真怒,言辞登时喷薄而出,哪里还有半点口吃之相? “本王之所以推崇本书,不是因为它在将道理传授与人,正相反,它在教世人不要被假象所蒙蔽,而是教人自己去动手,去一项一项地证明!”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毛大人,你若昨夜在场,便会知你那些‘想当然耳’,在实证面前,最是不堪一击!”四皇子紧紧地盯着那口舌伶俐的礼部中年男毛大人,对方被他的气势所慑,当真有点儿“不堪一击”的样子。 “话……话虽如此——” 那夏省身似乎也被四皇子这番顺畅至极,又极富冲击力的言辞给震住了,半晌才期期艾艾地道:“……可是,四殿下也实在不必,不必在这大庭广众之下,做此‘实证’,更加不必将这《万物之理》刊印,散发给平头百姓……” 贾放心想:这恐怕才是礼部这些官员最真实的想法。他们认为四皇子的所作所为,犯忌讳的并不是他在东门宝塔做了什么“实验”,而是他将这些理论学说与庶民分享,甚至引导庶民们去理解,去接受这些知识。 说白了这就是个话语权的问题。 士大夫阶层生怕这先例一开,他们以后渐渐地失了话语权,泯然众人矣,那寒窗苦读金榜题名又有个什么意思? 谁知四皇子缓缓地抛出一句:“本王乐意!” 天家风范,尽显无疑。他的态度既冷峻又清晰:皇家与士大夫共有天下云云——那是前朝,本朝不吃这套。 如今夏省身倚老卖老,摆起皇子老师的谱,在抓不着错的前提下,还对皇子做事说三道四,便不再占理。 “这……” 夏省身嘴唇一颤,其余想说的便也说不出了。 * 贾放也没想到,自己竟然会陪着四皇子,与一大群礼部的官员在宫内对峙。而且从双方的态度看,这事儿还真不知道该怎么了局。 “夏大人,叫咱家好找——” 这时,突然响起一个尖细的声音。 阶上,立着一个看上去挺年迈的太监,两道长眉低低地垂着,已经成了花白色的。 夏省身双眉一抖,多少流露出一些鄙夷与不快,但还是不得不转身,朝声音来处打招呼。 “戴公公。” 他是大臣,对方是内宦,夏省身连抬一抬胳膊都不必,但此刻这位太子太傅还是转身拱手。贾放估摸着,这位戴公公在宫中地位不低。 “四殿下也在啊!”戴公公根本不理会夏省身,而是转头向四皇子打招呼,顺着也看向了贾放。 贾放感觉对方好像着重看了自己一眼,但眼光很快便转开了,贾放也不晓得是不是错觉。 “传圣上口谕!”戴公公并没有多花时间与旁人打招呼,直接开了口。 但凡站在这名太监跟前的人全都跪下,只有贾放一个鹤立鸡群似的站着,与戴公公两人面面相觑。 好在贾放反应过来,直接缩在四皇子身后。只听戴公公咳了咳他的公鸭嗓,开口学着旁人的口吻,道:“夏省身,朕有些时日没见你了……” 贾放:敢情口谕都是这么宣的,这位太监鹦鹉学舌的本事挺不错啊! “自从四年前你编了那《经学新义》之后,就再也没有任何新作问世了。昔日庆王没有你年纪大,而他早已是著作等身。你跟人比比看,羞也不羞——” 老太监的话,在所有人心里都掀起了巨大波澜:皇上在口谕里竟然直接点了庆王的封号,而刚才夏省身却管庆王叫做“向氏罪人”。两种态度一比较就能看出差距。 夏省身登时连连磕头,连声道:“臣惭愧,惭愧——” “朕知道你年纪大了,又要花功夫管朕的几个儿子,也确实是辛苦。但是你和你带的礼部该做什么,心里总该有点儿数。不要等朕没办法了,要一个个地动你们了,才晓得惊慌。” 礼部官员们这会儿也一起跟着夏省身将头磕得山响。 “要再这么下去,朕就干脆让京里的各家书局来一起帮你们协理事务好了。” 戴公公说完这一句,便拉着公鸭嗓说了一句:“钦此——” 底下的人一起磕头谢恩。老太傅夏省身一个人则木愣愣地趴在地上,他眼前放着一本《万物之理》,恰好有风将书页翻开,登时露出扉页上的一行小字,“天一书局刊印”。 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还能有什么不明白的? 夏省身身边的礼部官员赶紧上来将老大人扶起来,毛大人便一直听见这位口中始终在喃喃地道:“风向变了,变了……” * 戴公公传完口谕之后,赶紧从阶上下来,扶着四皇子的手,转向贾放,明知故问地开口:“这位是……” 四皇子介绍了贾放,戴公公连忙上来施礼,脸上堆满了笑,和刚才带着一脸冷漠宣着“口谕”的,似乎根本就不是同一个人。 “咱家一直听闻贾三公子在修缮会芳园。皇上对那园子一直惦记得紧,让咱家问问三公子,这修园子有啥难处没有?” 贾放心想:难处?……上头既没有拨人,也没有拨钱,直接一道旨意下来,就让他修园子了,这时候来问他有没有难处? 但回答起来还真不能这么答,贾放三言两语,便将他已经修缮完毕了稻香村与潇湘馆两处景观的事告知戴公公。戴公公马上表示他会牢牢记住,并将之汇报给在城外离宫休养的皇帝知道。 “皇上盼着三公子将会芳园早日修完,届时他势必亲自幸园,小住几日,缅怀故人。” 这意思也说得太明显了。贾放与四皇子对视一眼,彼此心里都有数:既然上面的风险都已经渐渐开始转变,那么与昔日庆王新学非常类似的“格致”之理,将会面临较少的阻碍,可以渐渐在这世上开始推行了。 ——这就好! 一时四皇子将贾放送出了门,两人在宫门外道别。李青松和赵成两个人见到贾放出来,早已站得笔挺笔挺,毕恭毕敬地等候着贾放。 李青松当是早就将四皇子的身份悄悄告诉了赵成,这小伙儿现在已经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哎呀我的妈,咱们主子竟然进宫了,还是个皇子送出来的——” 他胸膛挺得老高老高,估计心里已经自封是荣国府第一小厮了。贾放摇摇头笑道:“还不是看在父亲的面子上?” 赵成的胸膛一下子又缩回去。 贾放心情不错,吩咐李青松先回家去递个信儿,他自己带上赵成:“跟我去一趟百工坊,有要紧事。” 两人一起经过打铜巷附近的集市,正好路过卖水菱角的。贾放见那新鲜的红菱红艳艳,十分好看,剥出来菱肉则白嫩嫩、脆生生的。再加上他终于不差钱了,于是打算买上一些,带回去送给妹妹贾敏。 这种来自南方的水产,贾敏应当是喜欢。 于是他要了一些,摊主便随意撕过一张纸,卷成一个卷,把贾放要那些熟菱角盛在那纸卷里。 贾放接过来的时候,看见手里的纸张有些熟悉,仔细辨认,顿时发觉,那不是别的,正是昨日四皇子在坊间大放送的《万物之理》。 第63章 贾放认出了那一页《万物之理》之后,心里登时觉得拨凉拨凉的。 他从“天一书局”订购了不少《小学语文》与《小学数学》,所以知道刊印一本书的成本究竟有多少。昨夜四皇子使人五文钱一本地将这书散出去,那简直就是腰包大出血。 可是这才刚刚过了一夜,这《万物之理》的书页,就已经出现在了市井货摊上,印着力学三大定律的书页,此刻正被用来包裹着货物商品。 卖水菱角的摊主是个四十多岁的妇人,见到贾放正呆呆地看着那些菱角的包装,登时笑道:“这位小爷,可是怕这纸张沁水之后容易破?其实不是啦,挺好的纸张,怎么浸水都不容易破……” 贾放心想:那可不是么,水宪开“天一书局”的时候,一早就说过,他们书局里用的纸,绝对是全天下最好的纸。 印数最好的纸,包货也是一流,这实在是太讽刺了一点。 “你若是不喜欢,俺给你换荷叶来——” 贾放摇摇头,说了声“不用”又尽量平心静气地问:“这位大婶,你这用来包菱角的纸,是从哪里来的呀?” “害,你问这个呀,都是咱家那口子,昨夜在东门市,被人哄骗,稀里糊涂就花去五文钱买了这个。” 贾放心想:果然…… “我们两口子都睁眼瞎,拿去给街上认字的先生看,说是和关扑一点关系都没有,生生被骗去了五文钱……” 昨夜四皇子散发《万物之理》,确实曾说好好研读这本,将来再遇上宝塔实验这样的赌局,就一定能赢。这导致了很多人是因为贪图小利,才掏钱买了这书。 “但我瞅着这字纸是真的好。我就是买干荷叶,也少不了要五六个大钱,就干脆拿这个出来用,就当昨晚那个死鬼拿了钱去买了一叠干荷叶回来,这样一想,心里头气就也平了。” 贾放到这时候已经完全不生气了,很平静地回头,让赵成数了铜钱给摊主,自己将那用“万物之理”包裹着的水菱角交给李青松捧着。 在任何时空,想要扭转观念,推动变革,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像昔日庆王那样,自上而下地推手,兀自面临巨大的压力,甚至在他身故之后被彻底清算;四皇子昨夜选择了自下而上的手段,想用散发书籍的方法开启民智,让百姓们自发地领悟,这一步子迈得太大,其中必然会有与这摊主类似的,完全不能理解这背后的深意,只道是这一切与他们无关…… 贾放尽力调整心态,告诉自己,道路是曲折的,前途是光明的。四皇子昨夜做这样的事,就已经预料到了这样的结果,并且做好了承受损失的准备。散出去这么多本书,哪怕只能引起百分之一、千分之一的注意,就已经达到了目的。 可是真遇上了这种事,贾放心里多少还是有些沮丧——这原也难免。 他转身去了位于打铜巷的百工坊,熟门熟路,直接进后院去找他熟悉的那些工匠们。 谁知以往热闹的院子里这会儿静悄悄的,人都不知去了哪里。贾放转了一圈,方才发现工匠们都聚在他们日常议事的大厅里——这座大厅,也是贾放惯常给他们讲解构造图和原理的地方。 贾放进厅的时候,没有一个人留意到他,相反,工匠们人手捧着一本书,有的正皱着眉头看书,有的趴在桌面上写写画画。 但贾放知道他们的老底,这百工坊号称聚集了天下最好的工匠,但这些匠人里,有一半是半文盲,大字识不了一箩筐——让他们看书,这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贾放也没吱声,悄悄靠近铜匠老童,看他极其笨拙地拿着一枝秃头笔,将一张纸铺平了放在一本书跟前,正在纸上画着一个又一个奇奇怪怪的图形。老童也是识字不多的匠人之一,看起来他正在按照自己的理解,把别人讲过一遍的书上内容,画成一个个“鬼画符”,以便自己记住。 贾放再一看,老童面前的书,不是别个,正是《万物之理》。 悄悄地看了一圈,贾放发现,这些匠人竟然人手一本《万物之理》,人人聚精会神地阅读,似乎都在啃“硬骨头”。 “三爷,贾三爷!”突然有人发现贾放进屋,这大厅里登时热闹起来。 “三爷,俺在这书上看见了你说的摩擦,摩擦!俺懂了,俺都懂啦,为啥三爷一定要整那铜轨!” “哈哈哈,当时觉得好稀奇,现在俺也是个明白道理的人啦!” 铜匠则一伸手,赶紧拉住贾放,激动无比,“三爷,好不容易看见您,讲讲,给咱讲讲,这‘定滑轮’和‘动滑轮’,究竟是啥子区别……” 贾放一挥手:“大家不要急,一个个来,我一个个解答,个个有份,绝不落空。” 刚刚在集市上被打击了一回的贾放,现在看到了工匠们不仅热捧这本书,而且渐渐能将抽象原理与日常所见的具体现象相互印证,贾放心里别提多安慰了。 “老童,你去拿绳索,轮轴,木架,铁钉,咱们来做‘实验’!”贾放手一挥,大厅里人人欢欣鼓舞,不少匠人还一溜烟地跑出去,把他们的徒子徒孙都叫了来,打算一起听贾放讲道理,做实验。 片刻功夫,百工坊的这间大厅里挤满了人,看起来大家都不想做生意了。贾放甚至听见有人在身后说:“是号称‘鲁班传人’的那位小爷来了吗?让我见见,让我见见!” 鲁班,公输班,战国时最有名的发明家,工匠们的始祖,据说后世木工所用的各种工具,如钻、刨子、铲子、曲尺,划线用的墨斗,都是鲁班发明的。 如今在百工坊,工匠们也都供了鲁班的牌位,求这位祖师爷保佑后世的徒子徒孙们,也能如他老人家一样,能够轻而易举地化解难题,发明出更多好用的工具。 谁知,现在的百工坊,竟然把贾放叫成是“鲁班传人”,贾放是十足十地窘到了极点——他真不是呀! 刚刚说话的那个年轻后生话音刚落,就被他的师傅照头上打了一记,开口斥道:“你浑说些啥?人家贾三爷是国公府的贵公子,其实工匠一流可以比的人物。” 贾放赶紧摇手,说:“不不不,在下也是个人,和诸位一样的人,不过就是比诸位稍许多读了点书,平时又喜欢动手自己试试……若各位在我的这地位上,能想到的,准保比我更多……” 这下工匠们全感动瞎了:“三爷……” 国公府的小爷说他自己和工匠们是一样的人?——天底下大约也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 “可是三爷想出了这么多点子……那,那至少是鲁班老祖在天有灵保佑的!”也有工匠坚持己见。 贾放:……好吧!正好给了我这个机会,宣传一下。 “各位,我能想出这么这么些点子,其中也多亏了这本《万物之理》,大家可以看到,它虽然不是直接教大家做出些新的物件或是工具,但是它试图阐释的是这世间万物运行的原理,把它参透,我相信各位在以往做活计时遇到的种种疑难,也许就迎刃而解。” “就算不能迎刃而解,这些原理也能给大家提供解决问题的思路。”贾放大声说,“我敢打包票,好好参透这本书,对各位的手艺,绝对有莫大的帮助——这书也值得各位作为传家宝,传给子孙后代。” 他不遗余力地为《万物之理》带货,顺便还提了一嘴他的潇湘馆:“另外,我家藏书颇丰,各位如果有什么疑问,这《万物之理》上没解决的,也可以来问我。我去找找,家中有没有那本古籍上提到过,可以借给你们的。” “哇——” “三爷,这是真的吗?” “我们也可以?” “说真的,我们大字也没识上几个。三爷,这书我们能看懂吗?” 贾放笑问道:“那你们这本《万物之理》是怎么看懂的?” 工匠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突然一起哄笑出声。有人大声说:“去隔壁拉了个冬烘先生来给咱们一字一字地念,我们听不懂的地方,那人也不懂,说他一辈子没读过这样的天书——” 贾放想象了一下:冬烘先生……这画面感很强啊! “后来还是坊里一个后生,认得几个字,和那先生一起合计着才把书上的字用白话跟咱解释。”老童向贾放解释,“咱们听了,也不大记得住,但大家各有各的法子——至于我老童嘛,我就画旁人不知道的鬼画符……” 大伙儿又一起笑了起来。 贾放也笑,瞅着老童说:“加把劲儿,哪天你要是识了字,能把你那些手艺都记下来,就告诉我,我帮你出书!” 话说到这份儿上,厅里的气氛就更热烈了,大伙儿笑成一片,老童直接笑成傻子,他应当是做梦都没有想到有朝一日会有个人承诺帮他“出书”…… 但贾放确实有这个心。中国古代的各种技术,多是历代匠师以师徒口授和钞本形式薪火相传,由匠师自己编著的专书甚少,这样也一定程度导致各地区之间技术缺乏流动,技术迭代的周期相对较长。 很好,这件事当真可以计议计议。 谁知这时任掌柜挤了进来,一瞅见贾放,就跟见到了宝似的,大声说:“各位先别缠着三爷,我这儿有顶顶重要的事要问三爷——” “三爷,您看您吧,好容易您来一趟,这些工匠却总缠着您问些不相干的事。”任掌柜向贾放致歉。 “没事儿,我乐意。”贾放的回答正中工匠们的下怀,一时间一屋子的工匠都在大笑叫好,将任掌柜嘲了个满脸通红。 “罢了罢了,”贾放赶紧打圆场,“老任,您快说,究竟有什么事这么要紧?” 任掌柜赶紧叫人:“把上次做的那个沙盘拿来。” “沙盘模型?”贾放真没想到这个,他总以为古代即使是有沙盘,也是军事方面的用途为主。但他老爹贾代善那里就真没见过这种东西,他自然以为没有。 结果百工坊拿出来了一件。 贾放一看,是港口码头的模型,还做得挺精细——用蓝色的漆漆出一片水面,水面旁边是堆沙堆出陆地,以及用秸秆、硬纸做出栈桥码头和商船。 整个模型比例匀称,做工精良,贾放对这种制作模型的工艺很熟悉。 但整座模型上,最值得一提的,不是这精巧的手工,而是码头上出现的两道明晃晃的铜轨。这铜轨上还放置了一具小小的马车模型。 任掌柜见到贾放认真端详这铜轨与马车的时候,神情十分紧张,几乎屏住呼吸。 但贾放一点儿都没有流露出介意的模样,反而笑着说:“当初我忘了提醒你们一句,这种轨道安置在码头、矿山这种地方最适合不过。看来你们自己也悟出来了。” 任掌柜登时松了一口气,伸手推了推铜轨上的那座马车模型,模型十分精巧,一推之下竟然还能沿着铜轨慢慢移动。 “这铜轨在码头确实是好用,以往只能装百石的车驾,现在装个千石也不在话下。”任掌柜问贾放,“但是,从靠岸的船上向下卸货的人工却依旧省不下来,而且这装了千石货物的车驾,运一个来回十分耗费辰光,所以小人就想来问问三爷,有没有什么别的办法。” “办法自然是有的!”贾放说,“单轨运输自然耗费辰光,但只要在这单轨旁边再修一道轨道,马上就可以解决这个问题。” 贾放随手从桌上,拿起两枚秸秆充当铜轨,放置在沙盘模型上。在这一瞬间,已经有不少脑子转得快的工匠反应过来了。 “一条轨道装货,一条轨道运货,运货的时候装货,两下里不耽搁。” 贾放笑道:“还有更复杂的法子,等下次在向你们解释。” “至于从码头上向下卸货嘛——刚才是谁问我定滑轮和动滑轮来着的?” 铜匠赶紧举手。 “实验用品拿来了吗?” 另一头一叠声地答应。 “走,咱们先去做实验。老任,你可千万别以为我这是在白白抛费辰光,知其然也要知其所以然。”贾放大声冲任掌柜解释,“另外,你们谁,去帮我准备一套烫样的工具来。” “烫样?” “贾三爷连烫样都晓得?” “看样子不仅仅是晓得,想必自己也能上手。依我看,应该说他是‘精通’才好。” “啧啧啧,这就了不得了。三爷小小年纪,什么都懂,自己还能动手做,这这这……这不是祖师爷转世,会是什么人呀?” “就是就是,上辈子带来的宿慧。” 所谓烫样,就是建筑的立体模型,因为中国的古代建筑,尤其是皇家建筑,必须上呈皇家御览,所以专门作出来模型,因为制作过程中需要熨烫,所以称烫样。 贾放也是因为研究过一阵子中国古建,所以才会对“烫样”这种工艺非常熟悉。 他在百工坊的院子里,向一群工匠们讲解了一下定滑轮与动滑轮的原理与区别,并现场指导工匠们组装了一组滑轮组。 在此之后,他又提示工匠们如何将那本《万物之理》中所述的杠杆原理运用在实际之中。 在那之后,贾放又带着工匠们乌泱泱地回到了大厅里,这时所有的“烫样”工具都已经准备完毕,都给贾放放在桌上。 贾放飞快地用秫秸做了一个框架,用浆糊胶合固定。然后他用纸剪成了形状,代表滑轮组,安装在那框架上。 任掌柜和工匠们都在等待他的解释:“三爷,这是什么?” 贾放笑笑:“这叫‘起重机’……” 公元前后,罗马设计师维特鲁威就已经在他的《建筑十书》之中提到了起重机械的设计; 15世纪,意大利人发明了转臂式的起重机,使起重机械的操作得到了大幅度的简化; 18世纪,蒸汽机的发明为起重机械提供了新的动力,19世纪,英国出现了蒸汽动力的起重机…… 现在贾放也不知道自己所处的这个时空究竟处于什么样的时代。但为什么不从现在开始,把今天、现在、当下,当成是起点呢? 贾放一口气给工匠们讲解了转臂式起重机,龙门式起重机和桥式起重机的结构要点,但是具体的烫样模型就只做了转臂式的一种,其他都只是启发、引导,让这些工匠们在实践过程中自己思考。 但饶是如此,待他说完,一屋子的工匠已经对贾放佩服得五体投地,有人提出想要拜一拜贾放:“我心里就把您当我们祖师爷了。” 贾放:……这可不行! 幸好任掌柜给他解了围,这位掌柜的好心提醒贾放:“三爷,您今儿特为到我们这儿来,是有什么要紧事吗?” 贾放猛地一拍后脑:“是有要紧事,不说我差点儿都给忘了。” 第64章 贾放今天跑到百工坊里,一来是找任掌柜商量,问之前任掌柜借给他的二十名小工,能不能长期地借给他几个月。 二来,贾放是来找百工坊的工匠,和大家一起商量——他要做简易活动房。 * 早先在东宫见到太子,太子曾告诉贾放,说是来自余江的“鼓胀病”患者南下“填桃源寨”之事已经成了定局,无可更改,而且人一两个月之内就要到桃源村。 贾放既然无法阻止上头的决定,他就得赶紧行动起来。 桃源村那边,村民们的态度显然是不愿意,但是不愿意又如何?别地把人硬塞了来,他贾放还真能跟太子所说的那样,不管不顾不闻不问,放任这几千人的生死吗? 既然不得不接纳,他就打算接纳得漂亮一点。 再说,桃源村目前地广人稀,劳动力水平有限,发展确实出现了一定程度的瓶颈。如果新吸纳的三千人能够摆脱病魔困扰,加入生产大军,对于桃源村来说只有好处。 既然要接纳,第一步就是安置,要给人盖房子,找住处,让人先有个落脚的地方,然后才是治疗、吸纳,才说得上其他。 但考虑到桃源村村民只有一千人,却要接纳三倍于他们可能具有传染风险的病人,安置这件事儿一定要好好规划,否则桃源村就是大难临头。 如果在桃源村境内大规模地修建吊脚楼那样的永久性住宅,耗时费工,而且绝对赶不及在新移民到达之前修建完成。 最要命的是,他总不能动员桃源村现有的这些村民,为那些还没有到来的新移民盖房子吧?贾放相信他们就算是有再高的思想意识觉悟,在这件事情上,应该也不会心甘情愿地为了他人而免费劳动的。 为此,贾放才打起了盖“简易活动房”的主意——简易活动房在后世用途很多,可以用于救灾、临时安置、简易居住等。活动房大多都是以轻型钢材为骨架,以夹芯板为围护材料,通过螺栓等零件直接拼装的简易建筑。 这种建筑的优点在于,零部件标准化,适合批量生产,而且便于拼装与拆卸,用完之后,立即能拆成钢构件与板材,往库房里一堆,下次再用。 但是在现在这个时空,贾放既没有轻型钢,也没有夹芯板,他两眼一抹黑,虽然有想法,但是却完全不知道用什么材料来实现。 所以他只能把这个问题抛给百工坊的工匠们,想请他们给出一些建议。 木匠最先惊呆了,他听贾放说这房子得能够随时拆装,震了半天才说:“这……这不能够啊!寻常的房子从开建到上梁起码得一个月,大梁上了再支其他的檩子椽子,起码再得一个月,再是瓦作……而且,盖好了之后,也拆不得呀?” 贾放摇摇手:“要是从这个角度来说,这种房子并不能算是大家常说的‘房子’,更像是‘棚子’,但是比棚子要好,四面都有围护,脚下有地板……至于拆卸,大家想想那孩童常玩的鲁班锁,就像那样,‘喀嚓’一下拼了起来锁死了,‘喀嚓’一下又马上能拆开,能达到这种效果就行。” 现在就大规模使用铆、焊等后世常见的五金工艺显然不行,贾放就只能期待一下木匠的经验与智慧。 最后木匠想了半天,点了头,说:“如果房子不是特别大,只用榫卯,应该能成。” 至于墙面材料,工匠们很快就讨论出来——因为贾放说过,简易活动房的使用地点不会特别寒冷,所以防风与保暖都不是第一要务。所以工匠们一致推荐使用毛竹,用毛竹代替房上的泥瓦;用两层竹编的板壁,中间隔空,作为简易墙面。 至于地坪就更简单了,铺一层土,铺一层砂子,用碾子压平,直接在上头铺一层草席就齐活了。 贾放对这个初步方案比较满意,同时又提出,他需要再为这种简易活动房安置一些配套的公共设施,主要包括,可以自动冲水的蹲式公共厕所,可以一次容纳多人使用的水槽形洗手池,和单人使用的淋浴间等等。 此外,他还需要铜匠帮他试着做一个指针式的压力机,用来检测沼气池内部的压力。 任掌柜憋了半天的好奇心,终于没忍住,问:“贾三爷,您这些‘简易活动房’,建来是打算给什么人住的呀?” 贾放:“给那二十个小工啊!” 他打算让这二十名工人直接住进大观园,验证一下“简易活动房”的效果。 “但是我会订购至少能容纳三千人的‘活动房’材料,以备未来的不时之需。”贾放很认真地说,“贵坊的产品,我会按全价订购。” 任掌柜还能说什么好——贾放那么无私地提供了关于“起重机”的创意,为他家主子的产业提高运能出了大力气,现在贾放无论提什么要求,他都得满足。 当下百工坊的匠人们分成了两个团队,一个团队琢磨“起重机”,另一个团队琢磨“简易房”。 没过几天,第一批已经成型的简易房组件就已经送到了大观园内。贾放则已经在园内选好了地址,就在园子北面一角的空地上——组件运到时,贾放已经带着小工们把这一片地全都平整了,组件一到,就立即开始安装。 除了这二十个小工,在大观园内干活的还有其他匠人,闻言都过来围观,眼睁睁地看着两个小工花了一天的时间就搭起了一座“活动房”。 “哟,真没见过,哪家修园子还给工人盖房子住!” “但也确实是这个理儿,你瞅咱们这携家带口的,自然乐意每天回去老婆孩子热炕头。但这些个小工又都没成家,主家给个地方住,他们难道不会感恩戴德,好好地把活计给做了?” “话说这房子,建得也忒快了点儿吧?牢靠不牢靠呀!你看这四壁空空,哪里是墙,就只有两层竹篾嘛!” “得了吧,又不是你住在那里头,这白操哪门子的心哟。” 且不管其他修园子的工匠们如何议论,事实证明,百工坊木匠设计的,利用榫卯结构咬合连接在一起的活动房结构,确实很牢靠,安装起来又很轻便。 供二十名小工暂住的“活动房”,很快便建成了。 这二十名小工,原本都是百工坊的嫡系,平日里和其他工匠们一道,都挤住在百工坊后头的房子里,向来睡的是大通铺,洗漱用的是自己打的井水,一年也就只有夏天能多洗两回澡。谁曾想今天说是有自己的房子了。 稻香村后,总共建了十间方方正正的活动房,每间里面有两张床铺,两张桌子,两个箱子,供他们放置自己的日常物品。活动房有窗户,为了防蚊虫在窗上糊了一层纱,外头看不清里面,这样小工们也就不必在双文这个“漂亮姐姐”进园子的时候急急忙忙地往身上套上衣和外套了。 除此之外,二十名小工,拥有四间茅房——这茅房要多干净就有多干净,手一拉就能自动冲水。当然,这需要小工们每天将一个巨大的储水器灌满,要是储水器空了就没法儿自动冲水,这时他们就得从茅厕里冲出来,给储水器灌上水,然后再冲回去拉绳冲水。 一开始谁也不习惯用这种茅房,他们中的大部分人,遇到内急的时候,瞅瞅四周没人就就地解决。后来贾放发了话,若是再发现有人“小处随便”,就会扣他们每月的薪水。 和钱一比,“小处随便”的这一丁点儿“便利”就着实没什么吸引力了。二十个小工,在每个人都多多少少被罚过两三回之后,终于养成了使用茅厕的习惯。 相形之下,对于淋浴房的使用,小工们就要积极得多,毕竟那淋浴房里安装着最时兴的“莲蓬浴件”,一扭就出水。至于出热水还是凉水,就要看小工们自己有多勤快,肯不肯费那事儿去烧热水,如果肯,那就是一通舒舒服服的热水澡,如果不肯,就是凉水澡也也一样可以去去燥气。 除此之外,小工们的一日三餐都由荣府提供,不用他们操心。每天都还有“漂亮姐姐”双文和“萌妹子”福丫给他们送饭。这日子,简直快活似神仙,回去说给百工坊的人知道,那是人人都羡慕的。 但这二十名小工也与从前一样,受了任掌柜的叮嘱:不该看的,绝对不能看,有关主家的事,绝对不对外界说。 这些小工是任掌柜一手教出来,在这些事情上,自然晓得轻重。 比如说,贾放从百工坊订购的“活动房”组件,源源不断地运进了稻香村,甚至是他们亲自堆放在稻香村院内墙根下的。但是下一次来,这些组件就都不见了,十分蹊跷。 这些事,小工们看在眼里,烂在肚里,即便是对任掌柜,也一个字都不敢说。 * 贾放确确实实是运了一两千套活动房的组件去了桃源村。 记得他头一回向桃源村村民传达了即将有鼓胀病人被安置到村子里的时候,村民都吓傻了,跪在他面前呜呜呜地直哭,求贾三爷救救他们。 在那之后,贾放开始在百工坊订制组件,在大观园内建活动房、茅厕与淋浴房。当他再次来到桃源村的时候,惊奇地发现,桃源村的村民对新移民的态度竟然渐渐发生了转变,开始替他考虑了。 先是陶村长来见他,搓着双手说:“三爷,上次吧,大伙儿是……太冲动了,话没问清呢,就一起先哭了起来。后来咱到镇上集上又问了问,听说了余江那边的事。想了想确实挺惭愧的,他们……那些百姓,和咱是一样的人。” “咱就想了,万一不是咱生在这桃源村,而是在余江,这会儿官府找了个去处让咱去,咱不也指望着地头的村里人能稍许善待咱们一点儿,留一小块地方让咱过日子,更何况还生着病……” 贾放见陶村长终于能够由此及彼,将心比心,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这三千余江老乡,真到了咱桃源村里,他们住哪里,吃啥,真的都少不了要和您一一商议起来。”陶村长诚挚地向贾放求教,同时伸手一指,说:“眼瞅着盖房子是来不及了,村后那面有一片平地,咱就想着,要不先搭些棚子,人来了之后,能有个遮风避雨的地方先住一住,安顿下来,再说其他。” 贾放一瞅:陶村长指的那位置,到青坊河的距离,简直和他大观园里给那二十个小工修活动房的位置一模一样。地势非常平坦,只要让人稍微把土地平整一下,然后铺一层河沙,就可以建活动房了。 这桃源村,果然名不虚传,是大观园的“镜像世界”啊! “等等!”贾放刚要点头,突然想起一事,赶紧提醒,“先别选这里!” 陶村长指的位置,相对桃源村在青坊河的上游,甚至靠近村民们日常取水的山溪—— “不行,绝对不行!”贾放一拍后脑:幸亏陶村长问了他一句,否则真按大观园的镜像修活动房,真建起来了也得全部扒了重建。 二十个小工都是健健康康的,可是从余江过来的三千人,其中有不少是鼓胀病人,而且四皇子说得非常清楚,这鼓胀病,是会过人的。 贾放一听说是“鼓胀病”,第一猜测便是与消化系统有关的疾病,这就意味着很大可能是由于卫生习惯不好,以及排泄物与废水随意排放造成的。 他绝不能允许疾病再次在他的“基本盘”上传播开。如果大观园与桃源村一定得是“镜像”,那他宁可把大观园里的简易房扒了重建。 谁知陶村长从善如流,说:“听您的,您说不行,那就不行!” 贾放看与陶村长一道,站在村子附近的土丘上看了又看,最终选定了青坊河下游,距离村落比较远的一片平地。那上面还有些植被,如果要建活动房,就必须把表面植被清理了,地面重新平整,要耗费一番功夫。 陶村长开始还有些疑惑,但听贾放把理由一说,老村长吓白了脸,也擦着汗说:“好险,好险!” “还是三爷见识广博,若是依了老汉的,那咱们一村的村民,非但没帮到旁人,反而把自己都搭进去了。” “听您的,都听您的!” 贾放原本以为桃源村和大观园之间的镜像关系必然存在,可是现在一看,好像也没有这么严格嘛!活动房的地点与位置不同似乎也没有太大的关系,反正活动房都是一样地建。 选址一旦确定,就又到了“贤良祠大舞台”表演的时刻。 贾放告诉村民们:“你们还记得上回大家把粮送进贤良祠祭神的事儿吗?” 桃源村的村民近来为了新移民的事儿一直惴惴不安,但他们还是听从了陶村长和贾放的劝说,把新移民安置点的地给平了出来,同时还预先挖好了排水沟和化粪池——当然他们也不晓得后者是什么意思,只是贾放说让挖出来,村民们就挖了出来。 但现在村民们一听说“祭神”,个个都来了精神。 “咱们诚心诚意祭神,老天爷会保佑咱们吗?” 贾放俨然成了老天爷的代言人:“那可不?有老天爷在,一定会保佑大家平平安安的。另外新来的百姓也一定能摆脱病魔纠缠,跟咱成为好邻居的。” “谢谢老天爷!”“谢谢三爷!” 在一片称颂声中,贾放与陶村长对视了一眼——贾放刚拜托他去邻近的村镇打听,针对鼓胀病有没有什么特效药。 但至少村民们的情绪是稳定下来了,这完全虚拟的“神”,很明显地提振了村民们的士气。 “另外有个好消息,还记得神仙的力士搬运吗?”贾放大声说,“昨儿个神仙给我托梦,说是感谢大家这么些年存下来的稻谷,排上了大用场,所以这回神仙们也送大伙儿一些东西。一会儿力士会搬运到贤良祠里……” 贾放话还没说完,多愁善感的村民便乌泱泱地跪了一地。 “……真的没想到,咱们这跟神仙之间,竟然还有来有往的?”这事喜出望外,口不择言的。 贾放感觉脑后开始冒汗。 “谢谢神仙!”这才是村民们发自内心的诚挚感激。 “神仙说了,送来一批建房的材料,可以在一个月的时间里建成供余江来人居住的房子。神仙也说,大伙儿要是能帮着把这些房子搭起来,这功德就越发圆满了。” “那是必须的!”村民们显然都信了贾放的鬼话。 “三爷您放心,既然神仙都发了话,这项功德我们一定给您做圆满了。” 于是,一批又一批长度完全一致,事先凿出了榫口的圆木,和一大批编织停当的毛竹排、竹篾山墙,就都从贤良祠里运了出来。 桃源村的村民们一瞅:“这能建房子?” 贾放:“神仙送来的,怎么不能?” 于是这桃源村的村民就体验了一把“神仙式”建房术,竟然真的在之后的一个多月里,盖起了一大片房屋,并且按照贾放的说法,管那个叫“简易活动房”。 第65章 除了简易活动房以外,贾放还带领桃源村的村民们修建了大量的公共卫生设施,主要包括公共厕所、浴室和洗手池。 这些公共卫生设施不仅仅建在为新移民建的“简易活动房”区域,也在现有村民的聚居区域内建了不少。贾放打算在接纳新移民的同时,也把桃源村这些土著村民的卫生观念也一起掰正过来。 时间紧迫,这些公共卫生设施中,除了一部分水龙头与阀门用了贾放从“贤良祠”里运出来的铜件以外,其他管道之类,一概用了毛竹。好在毛竹的资源非常丰富,桃源村附近翻过一座山头,就是漫山遍野的竹林。 贾放表示记下了这事儿,桃源村以后的出产应该还包括春笋、冬笋、笋干、玉兰片之类,但这可以稍微缓一缓,等到把新移民安置妥当之后再说。 谁知还没等新移民到来呢,这些桃源村的土著村民先对这些卫生设施表示很不习惯——大家最不习惯的,竟然是洗手池。 贾放原本要求这些村民每天吃饭之前和使用茅厕之后都洗手。然而就是这样一件小事,所有的村民在新鲜劲儿过去之后都无法习惯,不是这个忘了就是那个嫌麻烦。贾放给他们带去的胰子他们也不乐意用,多数时候只是冲冲水走个过场而已。 另外一件麻烦事是洗澡。桃源村四季如春,气候宜人。村里不少人洗澡是直接在青坊河水流较缓的河湾里解决的,尤其孩子们,玩出一身汗之后,往水里一跳就解决了。但是贾放要求他们不要随意在河湾里洗澡,而且要求人和村里用来耕作的水牛绝对不能在同一处洗澡。 “真的要这么严吗?”陶村长挠着头问贾放。 贾放一张脸绷得紧紧的:“那当然!” “村长您也听说了,鼓胀病是会过人的。据我猜测,这种病的病因很可能是一种寄生虫。如果村民们在经过污染的水里游泳、洗澡,或者用不洁净的手吃东西,都有可能染上这种疾病。” “对了,老村长,青坊河,和附近山上的小溪有没有一种尖尖的,形状如长铁钉一般的螺蛳?” 陶村长回想了一下:“有这印象,好像是有。” 他深知贾放的脾性,登时笑道:“三爷,这又是什么样的美味?” 贾放却赶紧恐吓对方:“还美味?这种东西最危险,这鼓胀病过人,就是靠了这钉螺。” 这段时间里,贾放尝试对古代的“鼓胀病”多做些了解,得知这种疾病常见与长江以南,种植水稻的地区。得病的多以下田劳作的农人居多,连带也会有妇人与孩童染病。北方地区,以及南方地区的富庶之家——也就是不用下田劳作的群体,较少有得病的。 这令贾放锁定了一种曾经在古代肆虐中国南方地区的寄生虫疾病——血吸虫病。 这种病能让病人全身消瘦,但是腹胀如鼓,无论男女老幼,都跟怀了孕似的,很可能被郎中简单地认为就是鼓胀病。 而他刚刚提到的钉螺,是这种寄生虫的中间宿主。农人下田劳作,血吸虫的尾蚴通过皮肤进入人体,农人便染病。除了农人之外,水牛也可能会因为这种寄生虫而患病。 贾放这么一说,陶村长被彻底吓住了,惊了半晌,说:“您的意思是,如果去有这钉螺的地方洗澡,就会染上鼓胀病?” 贾放表情严肃,点点头说:“是的。” 这里的村民日常在存在钉螺的水域中劳作,但是还没有发现有发病的情况,这证明血吸虫病还没有在本地开始传播。但如果从外地迁来一批血吸虫病人,再不注意这方面的控制,那他岂不是给这些寄生虫白白送人头的? 这时贾放拳头紧握,大声说:“因此当前最紧要的工作就是,灭螺!” 陶村长疑惑了:“三爷,把这……钉螺给灭了,人就能不得这鼓胀病?” 贾放郑重点头:“是的。我非常肯定。” * 很快,从余江县迁至桃源村的三千人,在邻近州县派出的衙役押送之下,来到了桃源村。 贾放不便出面——如果被官府知道他“出现”在桃源村,可能会引起一些不必要的麻烦。因此他选择了留在贤良祠里。陶村长遣人不断地向贾放报告消息。 “三爷,已经清点了人数,总共有三千九百六十一人。共八百二十七户。” 贾放:好家伙,这哪里是三千人,这明明是四千人嘛!看来这余江县向外挪出患病地区的人口,一点儿也没觉得可惜。 桃源村为了迎接这些新移民的到来,做了大量的准备工作,其中就包括了清点人数,统计人口基本信息,登记造册——村里能写会算的两位:老邵和姜夫子,登时成了最忙的人。 “三爷,已经继续清点出来了,共有男子两千一百五十五人,其中成丁的一千六百二十三人,五十以上的男子有四百七十四人。” 贾放心想,这个男女比例还可以,而且总体年龄比例偏轻。 接下来当然是最紧要的问题:到底有多少人得了鼓胀病。 “三爷,老朽不是大夫,不会诊脉,只是先这么问了一遍啊,”一向谨慎的姜夫子先抬出了免责声明,“得了鼓胀病的人数有七百四十一人,男女老少都有……” 说着姜夫子面上流露出恻然,小声说:“他们说从余江出发的时候,总有四千五百多人。” 这就是说,已经有五百多人折在路上了。有命抵达桃源村的,恐怕都是那些病情不算特别严重的,还有些尚未染上疾病的。 贾放吸一口气,稍许调整情绪。他掉过脸来问姜夫子:“夫子,你怕不怕?” 他本意是问姜夫子怕不怕潜在的染病风险,姜夫子却以为贾放在问他怕不怕这些新移民,登时脸色一苦,道:“三爷,你让老朽去清点人数,挨个儿问话,这些事老朽都找您说的去办了……老朽年纪也大了,原本想着能在桃源村颐养天年的。您您您……该不会也让老朽去照料他们吧?” 姜夫子的话反应了桃源村大多数人的心态,当初在贾放面前“将心比心”表示愿意接纳新移民的时候都觉得自己好伟大,但是病人真的到了面前,肯定觉得命还是自己的香。 恰在这时,陶村长派人来请贾放,说是邻县的衙役已经都回去了,一会儿也不肯多留。村长让人来请贾放,去见见新来的移民。 贾放对这些新移民的第一印象是:他们比当年在京城之外见到的北方流民要有钱,大多带着行李,有些人抵达的时候还推着手推的小车,车上堆着家什——看起来境遇要远比那些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流民要好得多。 然而他们之中最严重的是健康问题。贾放一眼便瞥见一个五十多岁的老汉,身上的衣服尚且体面,但是整个人骨瘦如柴,面颊深深地陷下去,看着就像是头骨外面蒙了一层皮。 这名老汉的肚子高高隆起,就像是喝了女儿国子母河的河水,成了个十月怀胎的孕妇,站在人群中格外扎。贾放心想:难怪时人给这病起了这种名字——鼓胀病。 贾放粗略地扫了一眼,只见这些新移民都喏喏地低着头,在贾放面前他们根本就不敢说什么。 陶村长则代替贾放做了个介绍:“各位,这位就是此地的主人,贾放贾三爷。桃源寨所有的土地,都属他一人所有,在桃源寨他就是官老爷……” 贾放:……老村长这话还真是简单直接。 可一旦将贾放这么个十五岁少年与官府相提并论了,那些新移民看向贾放的眼光也有所不同,还有些人毕恭毕敬地跪在贾放面前,口中喃喃地道:“见过贾大老爷!” “尔等到得此地,便需听他的话行事。”陶村长再次强调了贾放的权威,然后请贾放上前,“请贾三爷向各位交代几句。” 贾放站在新移民们面前,大声道:“各位远道而来,舟车劳顿,这一两日请先在桃源村这里安顿下来。桃源村原有的村民为你们搭建了可以遮风避雨的简易活动房,供你们居住。” 新移民根本听不懂什么叫做“简易活动房”,但是横在眼前的房子是实实在在的。 贾放指向的房子,整整齐齐的好几排,看起来有点古怪,不是用砖石砌起来的房舍,也不是用土夯的茅草屋,从表面上看,材料都只是简易的毛竹与圆木,但是胜在整齐,齐刷刷一水的屋舍,门窗的位置都一模一样,似乎所有房子都是从一个模子印出来的。 这比新来的百姓预期中的要好得多了。他们从余江一路南下,夜间休息多是幕天席地。即便能遇上可以暂且容身的寺院庙宇,也大多让给了妇孺和老人。 原想着,到了地头还不晓得会怎么样,他们这三四千人也不晓得会挤在哪里过活——谁能想到,接纳他们的村子竟然给他们准备了房子,一座又一座的房子! 说到这里贾放挠了挠头,“额”了一声,说:“不过刚开始的时候我们听说你们只有三千人,现在冒出来三千九,大家可能要挤一下。等过两天,再从贤良祠运一点简易房的材料来,再盖几间这样的房子。这房子盖起来也容易,你们可以不必麻烦桃源村的老人,自己动手就可以。” 新来的百姓大都听得一头雾水:啥房子建起来能这么轻描淡写?但贾放的态度是明明地摆在那里,不由得他们不信。 “诸事一概不用操心。各位刚到的头两天,伙食一概由村里提供,各位无须自己动手,只需要各位先歇下,调养身体便好。” “此外,各位到了这桃源村,以后就是桃源寨的居民了。桃源寨会想尽一切办法,保证你们有饭吃,有地方住,老有所养,病有所医。” “但是,你们既然到这里,入乡随俗是少不了的。这里有一些在桃源寨生活的重要规矩,不仅是你们,所有人都必须遵守。” 贾放登时宣布了这些规矩,其中绝大多数是与卫生习惯相关,例如:不喝生水、饭前便后洗手、不得随地解手之类。 他反复强调了几遍,最后又问:“各位之中,有没有哪位是担任过里正一类官职的?” 在这个时空里,以二百户为一里,这次从余江到桃源村的新移民,相当于四里,因此贾放来问有没有里正,是想找个了解具体情况的人问一问。 “老汉从前是个里正。”人群中站出一人,贾放问了姓名,知道对方叫做秦铁树,此前在余江的时候确实是一个里正。 “论理,还该有几个里正的……”秦里正不免叹息,“一个在动身之前就病死了,另一个死在路上,还有两个在县里有人,直接改了户籍,逃了……” ——竟然还能逃的? 秦里正点了点头:“是啊,求了官老爷,把户籍一改,就不用被送到这么远的地方来。乡里好些富户都是这么干的。总共五个里一千户,跑的跑,死的死,贾三爷,到您这地头,就是我们这些人了。” “三爷肯照拂我们这些人,老汉给您磕头了!”秦里正一路行来,世态炎凉见了不少,到了此处却完全是另一番光景,除了本地土著看起来对他们很有些避忌之外,一应安排都令他们喜出望外。 “但是这鼓胀病是怎么在你们那里流传开的?哪些人容易得这病?刚刚发作的时候,症状是什么样?”贾放的问题连珠炮似的问出了口。 “您,您……”秦里正说话急了容易卡壳,“您的问题太多了……让,让老汉慢慢地来。” 他这才将余江的这一场疫病前因后果慢慢道来。 原来,在余江一带,这种鼓胀病一直存在,但是得病的人不多,偶尔有一户得病,有的人病死了,有的人死不了就这么拖着。鼓胀病对于当地人来说,并不算陌生,但也没人把这当回事。 直到去岁今春,周围乡里得这病的人渐渐多了起来。秦铁树这一里原本并没有人得病,但是年初时听说北方旱了,今年粮价要涨,大伙儿一合计,决定多垦几亩水田,多种点儿稻谷。 这一通农忙下来,就病倒了好几个。这病倒的都是家里的壮劳力,人病了,地里的庄稼不能没人看顾,寻常人家,就是家里的妇人和伢子们顶上,侍弄庄稼。 就这么着,各家各户病倒的人越来越多,有些人是急性病,拉两晚肚子人就没了,也有好些是慢性的,也不见有什么特别的症状,但就是肚子一天一天地鼓起来。 问到这里,贾放基本上心里有数,他确信这一定是血吸虫病。 估计在余江地区,这种寄生虫一直存在,但是没有造成大范围流行。秦铁树所领的这一里居民所种的水田里、附近的河道里,钉螺还没有作为中间宿主传播血吸虫。 但是今年年初不知什么原因,这种疾病开始流行。却正好碰上北方罕见的大旱,当地人积极地垦田种稻,却也在不知不觉之间,给这种疾病的传播创造了机会。 粮种出来,人却没了——这对当地人而言是莫大的悲哀。 “找大夫看过吗?”贾放问秦铁树。 “找过,大夫就说是鼓胀病,肝脾肿大,开补肝益气汤喝。但是没什么疗效,人要么很快就走了,要么就这么半死不活地吊着。后来病的人越来越多,连上头都怕了。但没想到县尊给朝廷报上去之后,却出了旨意,说是那么多人病了,那田地必定有问题,必须白抛,荒上几年。旨意下来,就把我们迁离老家,发遣到这里来了。” 秦铁树说着说着,两滴老泪从眼眶里落下。他伤心地用袖子擦去——这些农户原本大多是自由民,现在突然被拨到某国公的属地上,成为人家的属民,这些农户自然不情愿。 贾放一听,马上知道上头那些人又在玩弄什么猫腻。把这些土地上的自由民找个由头调开,这连成片的土地马上变成无主的,等抛荒个一两年,官府理直气壮地收来,一转手就能落进哪个豪门富户的口袋。 ——那些城里人太会玩了。 但是这种举措也有一桩好处,让这些农户误打误撞,离开了被钉螺包围的水田与河道,暂时离开了中间宿主,传染源与健康人之间的传播通道暂时被打破了。 “且放宽心,先在这里住下来吧!”贾放安慰秦里正。 “到了我这里,我可以打包票,只要你们桩桩件件肯听我的,我可以担保你们,没染上这病的人以后绝不会再染病了。已经染上的么……咱也能想出办法来为他们治疗。” 秦铁树看贾放不过十五岁上下的少年郎,实在是年轻得有点过分,便忍不住问了一句:“真的?” 贾放用力点头:“当然是真的!” 这会儿他袖子里正藏着一本《血吸虫病的治疗与预防》呢。 第66章 ——图书馆在手,要啥书没有? 早在筹备接纳新移民的种种安排的时候,贾放就已经去潇湘馆,“求”得了一本《血吸虫病的预防与治疗》,封面上印着四个大字:《血防手册》。 目前从里正秦铁树那里听得的消息,足以与书上的内容相印证,不管是急性症还是慢性症,症状都对得上。 至于预防的措施,贾放已经一一都布置好了:大范围地消灭钉螺、禁止体弱的人进入钉螺存活的水域、一定需要下水劳作的人必须事先在腿上抹上保护的油膏。 此外,所有村民,不管是土著还是新人,都必须遵守各项卫生规范。 贾放很有信心:如果所有这些措施都能做到位的话,贾放相信这种因为寄生虫引发的疾病一定能被控制住,不会在他的领地上扩散开来。 但真正让他犯难的,却是如何治疗的问题。 因为他得到的这本书上,特效药的那一栏赫然写着:吡喹酮。 这是一种合成药物,而贾放对此完全一窍不通,而且他也没有时间再去发展出一套化学工业制药的产业链了。 因此,贾放对抵达桃源村的鼓胀病病人实在是没有什么好办法,只能寄希望于陶村长在邻近村镇寻找大夫和郎中,看看他们有么有什么招数。 至于新加入桃源寨的移民们,他们刚来时感觉还不错,毕竟有地方住,吃喝都有人管。 但是过了两三天,初来时的这种和谐气氛便一扫而空。新移民很快便对土著产生了不满,并且发生了冲突,原因却非常简单——只是因为:洗手。 贾放给桃源寨上下所有人都安排了一条规定,要求他们饭前一定要洗手。不洗手者不得食。另外,必须使用指定的茅厕,使用之后要冲水,冲水之后也要洗手。如果有谁出茅厕忘记了洗手,一次两次还好说,次数多了,那就——罚款。 至于谁有权利来罚款的这个问题,贾放并没有明确布置。谁知就因为他这么一个小小的含糊,移民和土著都生出了不满,甚至都快打起来了。 贾放听说这事的时候,正在和陶村长、秦铁树两人一道议事,听见村民传话,连忙匆匆忙忙地赶过去。两边的架已经打完了,当事人都被拉到一边去,但那斗鸡似的态度让他们依旧能被认出来。 桃源村这边,最愤愤不平的,是一个叫赵五光的青年,还没有成亲,实打实的光棍。 新移民这边带头与人打架的,则是一个叫做王二郎的汉子。按照秦铁树的说法,他侍候着自己家里的好几个病人一起迁到此处。可想而知,心急如焚,日夜难安是免不了的。 赵五光刚好是给新移民送饭的青壮之一,也是他发现了新移民这边有人如厕之后、用饭之前都不洗手。他便相当犀利地予以指出,并且提到了“罚钱”两个字。言语之间不太客气,结果惹恼了移民们。 那王二郎便挺身而出,两人一言不合打了起来。但各自都有各自的帮手,大家纷纷加入战团,便是群殴的局面。 两边各有优势,桃源村胜在人人熟悉地形,占了地主的优势,而且小伙儿们个个身强体健;而新移民这边则胜在人口基数大,三比一的总人数,总能出这么几个能打的。 贾放来到他们之中的时候,心里很是不快,心想自己殚精竭虑,想尽了办法,一头安抚土著,另一头接纳安置新移民,怎么这三天不到就出事? ——人家结婚度个蜜月都还有三十天哩? 他站在打群架现场的正中央,左右手边是陶村长和秦里正,两人都在尽全力尝试控制自己身边的村民/老乡。 “咋呼个啥,看,不是把贾三爷都惊动了吗”陶村长大声呵斥赵五光。 “二郎啊,都说和为贵,忍为高,像你这般初来乍到的,旁人指点你一两句又不为过分,怎么还就打起来了呢?”秦里正亲自教训王二郎。 “好了好了,都是一场误会!” “大家消消气,和牙齿和舌头还总磕着碰着呢!” 两个和事佬最后异口同声地说道:“今天这事儿就这么了了。” “谁说这事儿了了的?”贾放突然大声说。周遭无论是土著还是新移民,都这才注意到这个平日里总是面带笑容的好脾气少年,这会儿看起来真的快要气炸了。 “赵五光,王二郎,你俩来,站到中间来。我们今天就来开吐槽大会,你们彼此都说说看,究竟对对方又什么不满意的。” 被点中名字的两个人都不晓得“吐槽大会”是什么意思,但是贾放让他们畅所欲言、直抒胸臆的意思已经明明白白地透露出来了。 陶村长和秦里正也都万万没想到,贾放非但不同意他们“和稀泥”的做法,不肯把矛盾压下去,反而要让这两个挑事的把刚才那番激怒的言语再复述一遍,把肚里的苦水,心里的怨气都倒出来。 “我先说,”赵五光先站出来,“刚才那头七八个孩子,从地头玩过了回来,见到这头把饭菜送来,伸手就来抓炸鱼,那手上……唉哟,都还带着泥……” 这天的午饭,桃源村里用大锅炸了从稻田里抓来的小鲤鱼,裹了些米粉然后一条条的全都炸酥了,可以直接入口不用吐骨头,香得什么似的。也难怪孩子们猴急。 “都是些孩子,你一大人犯得着跟他们计较?”新移民里有个妇人高声说话,估计是这些孩子的家人。 “贾三爷说过的,既然来了这桃源寨,就要守这里的规矩!”赵五光大声反驳,“我管他是大人还是孩子?再说了,也不是第一次了,最近这几天我顿顿都来送饭,哪次不是这样?” 这些新移民来得时间太短,良好的卫生习惯,应当是还未养成。 结果那王二郎当场反驳:“你们桃源村里,难道就没有人吃东西伸手直接抓的吗?我怎么看今儿个中午好几个伢子和水牛一道下河游泳的?” 桃源村严禁未成年的娃娃与水牛一起下河游泳,这也是“应当罚款”的事项之一。王二郎当时没说,现在却把这账翻出来了。 “这显见着不公平了。”新移民那里一听说这个,立即胡乱嚷嚷开了。 赵五光急了:“三爷定这些规矩是为了你们好,我们耗费了一个多月的时间,给你们搭房子,现在又每天给你们送吃的,敢情你们就一点儿都不惦记我们的好,成天就只盯着我们,瞅着我们哪儿做错了?” 桃源村的土著们一听都觉得心酸:“是这样!大家都是人,没得只有你们觉得不公平,俺们更觉着呢!” 贾放在一旁听着,算是明白了桃源村村民的心态:他们在贾放和陶村长打了一通感情牌之后,主动付出了各种劳动,现在却连基本态度上的回应都没有看到。土著们能不心冷吗? 王二郎却冷笑道:“我们也不想在这边闲着,也想搭把手,但你们不给啊!” “不止不让我们做事,还管这管那的,这也不许,那也不许。今天下午我带几个人想掏一下那个……化粪池,回头给新垦出来的地堆堆肥,你们不是一样把贾三爷的名头抬出来,不让我们干这个吗?” 赵五光登时有点儿词穷,这件事他不知道,但是听起来——对方要帮着堆堆肥,应该不算是什么大事吧!可是这好像也确实是贾三爷明令禁止的,否则一早贾放让他们挖那么些“化粪池”做什么? “不就是嫌我们有病人吗?怕我们把病气过给你们吗?怎么……刚才打架的时候就给忘了吗?”王二郎一见赵五光答不上来,登时得理不饶人,踏上一步,咄咄逼人地追问。 “圣人说,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我们来这儿,原本真的没想到你们能为我们这些人做这么多。我们盼着的,不过是你们能把我们当常人一般看待,能让我们和常人一样地过日子。仅此而已啊。” 王二郎的话唤起了不少新移民的同感。“对,二郎说得没错。” “我们只想像常人一样。” “别把我们个个都当病人看待,我们之中也有没病的……” 秦里正这时赶紧来打圆场,对贾放说:“三爷,您别在意,别看王二郎这个小子说的一套又一套的,他着实没上过几年学……” 贾放差点儿冷笑一声:孔子的话都抬出来用了,这个小伙活学活用起来确实还挺唬人的。 双方在他的怂恿之下,开起了“吐槽”模式,这让贾放好歹明白了两边都在不满些什么。 而这时他必须站出来了,于是贾放一扯嗓子:“谁去把潇湘书院里的那幅大黑板给我抬来!” 桃源村的土著一见是贾放发话了,马上有几个人兴奋地应了一声:“是!”然后赶紧向潇湘书院跑去。 而新来的移民们则一头雾水:“啥叫黑板?” 很快,他们就见到了。只见两个村民抬着一大块半人高的宽大木板,从村口一处吊脚楼里出来,抬到两边村民一起齐聚的地点。其中一人还掏了掏口袋,递给贾放两截白生生的小短棒。那看起来像是用石膏做的。 木板运到了,新移民们才发现这木板表面完全被漆成了黑色,贾放伸出一枚小短棒,在木板表面划了一道,发出一声尖锐的“吱——”声。 全体观众都像是背后所有的毛孔被人齐刷刷地划拉了一下,所有的汗毛都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 顿时所有的精神都集中了,所有的视线都投向贾放。 在场没有任何一个人这辈子像再听见这么一声。 贾放则敲着他的黑板说:“好,就让我来好好告诉你们,王二郎,你会知道为啥拦着你不让你一片好心地帮忙去堆肥……” 赵五光登时露出一片得意。 “还有你,赵五光,为啥村里的娃儿和牛一起下水洗澡你也应该制止——” 贾放两头各打五十大板,两边登时都明白贾放不会偏帮哪一边,顿时都老老实实地在黑板面前蹲坐下来,耐心听贾放“讲课”。 * 贾放拿着一枚黑板擦,啪啪地敲着黑板,问:“这些都看明白了吗?不明白的现在赶紧提问。” 他面前赵五光和王二郎并肩,两人都是盘着腿坐在地上,仰头看着黑板。王二郎很肯定地点点头:“明白了!” 赵五光心里还稍微有点儿含糊,扭头看看身边这个对头,赶紧也冲贾放点点头:“明白了!” “那我擦了啊——”贾放拿起黑板擦,刷刷地把他画在黑板上的各种图形给擦去,随后继续开始写画。 村民们就算一开始听得云里雾里,但是在贾放的解说之下,渐渐开始明白一些了不得的事情:原来他们得病,竟然是体内有虫。这虫日常生在水里的钉螺里,小虫会从螺里游出来,钻进人的皮肤,人就得病了,不止得病,还会把小虫继续排出来,让它们继续寄生在钉螺里,祸祸更多的人。 王二郎张大了嘴,心里有些明白,为啥不让他们堆粪肥田了。但是这贾三爷说的,所有人都使用公共厕所,就可以统一让农家肥进行“无害化”处理……这又是啥意思? ——太深奥了!孔圣人从来没说过呀。 贾放一场课讲下来,两边最明白的人,也最多听了个半懂不懂,记住个结论。更多的人一边听一边盯着贾放手里的黑板擦,在好奇为啥明明白白写上去的字,这东西一挥就不见了踪影。 但是贾放的解释,多少给了村民们信心,让他们知道:咱们这儿有个明白人儿。 以前官府里定下规矩,也就是在县衙跟前贴个告示,最了不得就让个识字的站在告示跟前,反反复复地念着,哪里会有个人掰开了揉碎了,把这道理讲给他们知道。 就算是有百姓问,官府也会丢一句,“说了你们也不懂”。 眼下贾放说的虽然艰深,但就冲他愿意说,村民们也就乐意听,同时还装作能听懂的样子,贾放问一句,就都一个劲儿地点头。 赵五光也在一旁听得惊讶地张大了嘴:原来人和牛都有染上这种病的危险,娃娃们赶着水牛一起下水游泳,许是就会染上鼓胀病,进而传给全村的人。 他本就是个直肠子,这会儿一骨碌站起来,冲身边的王二郎一躬到底,道:“这位大兄弟,多谢你提点。村里的瓜娃子们竟敢违背贾三爷定下的规矩,多亏有你告诉咱们。” 王二郎一见对方客气起来,也赶紧说:“不用这么客气——早先你也提醒我们了。” 谁知赵五光还没完,紧接着追问:“你能告诉我是哪几个吗?我抓到那几个瓜娃子,指定揍得他们屁股开花!” 王二郎:……他只见到一群光屁股娃儿在戏水,现在哪能和眼前的人一一对上号。 这时贾放出来拦住这俩,说:“过去的事,大家都放下,谁也别再提了。往后也是这样,你们心里有什么不满,都尽管提出来,问为什么,讨论解决方案,别把气都憋在心里。” “在桃源寨,你们随时都可以畅所欲言,但是一定要记住五个字‘对事不对人’。” 赵五光和王二郎两人听见贾放这番话,想想刚才,都有些羞愧,于是两人齐齐地朝对方拜了下去,同时诚心诚意地道歉。 “王二哥,真真是对不住,俺不是故意的。” “赵五哥,你这么说话真是要臊死我了。这几天一直承蒙你和大家的照顾,我们要再不识好歹,我们就……就真不是人了。请再受我王二一拜。” “哪里哪里,这都是应有之义……” 这俩竟然开始没完没了地互拜,贾放赶紧给拦住了。 “除此之外,我还另有一桩差事想要教给两位。”贾放对眼前这两个青年开口,“两位都是热心人,因此我想要两位做这桃源寨的稽查队长,在未来的两个月里,帮助村民们建立良好的卫生习惯。” 他见到赵五光和王二郎两个人为人诚恳,知错愿改,理解力和接受能力都很强,而且在各自的村民群体之中都很有号召力。所以他打算把这个“重任”交给两人。 原本陶村长和秦里正也能做这样的事,但是新移民刚刚抵达桃源村,这俩都是琐事缠身,恐怕精力不济。再者,他也确实需要在年轻一辈里挑选、培养一些人才。 最重要的是,无论是土著还是新移民,双方其实都很担心贾放会在公共事务上偏袒哪一方。因此在两边各选一人,共同任职,同时也相互监督,会是比较妥善的做法。 “两位,我想你们能记住,我让你们做的这‘稽查队长’,不是说你们看谁做得不对,伸伸手指就可以指责对方,甚至说罚钱——是,从今天起,你们确实是有这个权力,可以做这样的事。但是你们要晓得,我交到你们手里的,并不是权力,而是责任!” “是让桃源寨五千人远离血疫,让你们的父老乡亲们平安康健的责任!” 贾放的话落在旁人耳中,或许还有些令人生疑:这咋就不是权力了呢?都能罚钱了。 但是赵五光和王二郎在贾放目光的注视之下,应是都体会到了他言语里的深意,两人同时跪下,朝贾放行了大礼,异口同声地道:“愿听贾三爷的吩咐。” 第67章 贾放对全村这一开诚布公的详细讲解,打消了村民们心中不少疑虑。 原本桃源村的村民们怕得要命,觉得接纳了余江的移民,少不了会有人染上来自余江的鼓胀病。现在贾放这样把疾病的传播原理讲清楚,土著们就不再慌了,一个个打算回去好好教训家里的熊孩子,让他们好好听话。 而从余江来的新移民,原本都觉得命运未卜,生怕在新的地方受到不友善的对待。他们来之前听了不少传言,说是和他们一样从余江送出,被别地收容的乡民,要么是被赶到荒野之间任由他们自生自灭,要么是被严密看管起来任由他们自生自灭。 可是现在听贾放说的有条有理头头是道,新移民知道贾放能有法子阻止这病的“过人”,登时有几个人当着贾放的面哭了起来:“天老爷呐,您若是早几个月能去我们余江,大伙儿也不至于遇上这样的惨祸了。” 这一下子提醒了贾放,他应该把这些关于血防的内容写成条陈,找个途径递上去,让全国更多州县的人知道这种防治方法才好。 刚想走,又有几个余江来的新移民拦住了贾放。 “青天大老爷,您一定是药神菩萨转世吧!” 贾放:……对不起我真不是。 “您懂得那么多,知道这病怎么防,也一定知道这病怎么治吧?” 贾放的心有点儿往下沉,心里说了声“对不住”。 可是拦在贾放面前的妇人已经是珠泪纷纷,冲着贾放就拜了下去:“我们那口子病了好几个月,找了多少郎中都没有用。大老爷好心,让我们住,给我们吃……可是这长久下去也不是办法。” 妇人满脸写着:只要人能好起来。 “小妇人只求问大老爷一句,我们那些已经得了鼓胀病的人,还有的救吗?” 贾放沉吟半日,说:“自然是有的救。” 他记得《血防手册》上有写,血疫发作,分为急性病和慢性病,急性病发作几天之内人就挺不住了,而慢性病拖上十年二十年都有可能。 这些新移民能撑过好几百里的跋涉,来到桃源村,活下来的人之中,除了健康人之外,应该都是慢性病人了。这些慢性病人只要得到良好的照顾,延长其生存期应当是可以做到的。 所以他才点了头,但是言语里依旧有保留:“生病的人,千万不要急着劳作,且宽心养病。到了这里,就算是你们实在没法儿下地,也总能找到法子养活自己,有口饭吃。 “病人加强营养,精心照料,自然……自然会慢慢好起来。” 贾放的语气里有那么一丁点儿的不肯定,就被面前的妇人听见了。她极度失望地抬起头,看了一眼贾放,眼泪水继续扑扑簌簌地掉落,但依旧恭恭敬敬地拜了拜,道了声谢,才退到一边。 贾放心里也不好过,他当然知道这些病人是有药可救的——只是这些药的诞生,凝聚了人类千百年与疾病斗争的全部努力。他真的,没有办法在这个时空里把那些药物一一都制造出来。这吡喹酮,既不是抽水机,也不是自来水龙头,他真的变不出来啊。 所幸新来的移民没有多纠缠,生老病死对他们而言,当是上天注定,无可更改。在贾放这番“假大空”的言语安慰之下,这些乡民也没生出什么怨怼之心,安安静静地退去。 这却让贾放更加不好受——从潇湘馆拿到的《血防手册》,就像是作弊利器一样。可是他连作弊利器都有了,却还考不了满分——这种感觉,实在让人太难受了。 ——当初他为啥没有去学医科或者化学呢? 正在贾放望着乡民们远去的身影发愣的时候,陶村长来了,冲着贾放就喊:“三爷,喜事,大喜事!” “邻镇来了个郎中,说他能防治鼓胀病。” “真的?”贾放一听大喜。古代人民的智慧也绝对不容小觑,这不就来了个有料的? 他马上动身,匆匆跟着陶村长去见那位“郎中”。 来人是个二十岁出头的青年,穿着布衣短衫,背后背着斗笠,手里提着个药箱,脚上则是一双快要走散了的草鞋。 “你是郎中?能治这鼓胀病?”贾放问对方。 “谁说不是呢?”青年一开口,便是浓重的北方口音,倒和贾放的京城口音相得益彰。他说着便慢慢拜下:“学生张友士,见过贾三爷。”看情形,是陶村长带他来见贾放的时候,就已经预先透露了贾放的名姓与身份。 而他口称“学生”,应是身上有个童生之类的功名。 贾放登时睁大了眼:“你就是张友士?” 《红楼》原著里庸医不少,唯独这张友士算是个神医。其人最出名的事迹就是诊断了后来贾珍的儿媳妇秦可卿的病,断言她并没有喜,并预言了她的死期。书中对他的评价是“学问最渊博的,更兼医理极深,且能断人的生死”。 张友士也睁大了眼睛:“贾三爷听说过小人?” 贾放一下子来了兴致,拉着张友士坐下:“来来来,咱们好好议一议这鼓胀病。” 他拉张友士谈话的地方就在老村长家的吊脚楼上。现在天气太暖,这火塘边是坐不住了,两人就在吊脚楼的栏杆侧畔坐着,吹着凉风,一边谈论治病的事。陶村长在旁边听着。 “小人路过附近的镇上,就听说了尊驾在四处寻找郎中大夫。小人一问,方知是贾三爷在四处寻访医者,想要治疗从余江县鼓胀病多见之地迁来此地百姓。小人登时心生感动,知道三爷是个爱民如子的好官……咳,好人。因此小人才起意要投效贾三爷。” 张友士的开场白和这个时代的士子们都差不多,先是将对方猛夸一通,然后说起大家三观怎么怎么合适,最后再引到自己身上。 “学生不才,自幼读书,却于功名利禄无意,惟愿悬壶济世,除人病痛。前阵子余江鼓胀病症频发,学生便去了余江,尝试以一己之力救助百姓……” 贾放越听越兴奋,搓着手问:“怎么样?可有什么特效药没有?” 张友士便道:“这倒没有,但学生发现了一样,这鼓胀病,恐怕不止是病,而是虫。不仅是虫,而且能传人,且与当地一种体型长而尖细的水生螺类有关。” 听见张友士说起这个,坐在贾放身后的老村长不免“哦”了一声,长长叹了一口气,听起来像是有点儿郁闷,毕竟张友士知道的,贾放刚说过一遍,现在张友士知道的,全村人都知道了。 张友士却全然不知,继续兴兴头地往下讲,讲述他是如何在余江住了好几个月,追踪鼓胀病病人,一个个地询问他们去过哪里,做过什么样的农活……他又是如何在余江各处分布着鼓胀病人的田野里一处处地比对,查找异同,最终发现了但凡出现鼓胀病人的地方,水田河道里,都存在钉螺这种水生生物。 张友士滔滔不绝,陶村长却越听越尴尬。老村长几次三番想向张友士暗示,说他说的这些,都是面前这位贾三爷说过的,说的还比他清楚。但是张友士满怀自信,愣是没给老人家开口的机会。 “学生以为,只要在本地根除钉螺,这鼓胀病就不会过人。”最终张友士抛出了他的结论,“学生一路来时有查看本地的河塘水渠,曾经见到此物的踪迹。因此学生恳请三爷,由学生发动本地的村民百姓,根除钉螺。至于已经搬迁到此处的病症患者,则可以继续集思广益,徐徐图之。” “小郎中,”陶村长哈哈笑着拍着他的肩膀,“多谢你的提点。但是你说的这些,贾三爷刚刚已经向我们全村都说过一遍啦,大家正照着他的话做呢!” 张友士登时将眼睁得溜圆:“这真的吗?” 半晌他才反应过来,恐怕对贾放有些不敬,赶紧一拱手,低头道:“学生……学生还以为就只有学生留意到了……学生实在是班门弄斧。” 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脸上的兴奋尽数去了,流露出几许怅惘,开口道:“学生的父亲时常教导学生,说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学生当时还曾不以为然。如今观之确实是如此。” 贾放却温言道:“你凭一己之力,能发现钉螺与鼓胀病的关系,已经非常了不得了。” 他的确是佩服张友士,一个读书人,却拒绝死抠书本,而是有这等毅力,不断往来于田间地头,实地调查,并且真的发现了钉螺与鼓胀病人之间的联系,这是什么样的精神?——这就是“致知格物”的精神啊。 “那么,张先生,敢问你对鼓胀病患者的病症缓解以及对症下药,可有什么看法吗?” 贾放一问,张友士继续露出惭愧的神色,说:“学生并未能找到特别好的,治疗患者的方法。” “学生见过上千名患有此疾的病人,急症与慢症都见过。多数人的病症是肝脾肿大,一般医馆都是给开补脾和肝汤。但是这补脾和肝汤,就算是好人也能吃得,药效又慢。学生极少见到有因为服用这汤而痊愈的病患,多数是不好不坏,就这么熬着。” “学生就顺着自己的思路想,既然觉得是虫,就得找驱虫药才行啊!光补脾和肝肯定不行。但若是能毒得了人体里的虫,又不能把人也给一起毒了。这,这……学生一时还着实没有想到。” 贾放点点头,望着张友士:“你的思路很对,但就是……驱虫药难找啊!” 这回张友士更吃惊了,他见贾放不过是个十五岁上下的少年,不仅能全盘理解他的思路,而且似乎早已通晓这一切。张友士不由得从心中生出一些知己的感觉,赶紧拱手道:“三爷高见。学生到此刻,已经是对三爷佩服得五体投地。” 贾放却赶紧摇头:“千万别佩服我。” “而我不过是凭借医书药典中的记载,才了解的这些。而你却是冒着染病的危险,亲身走访,积累了第一手资料才得出这样的结论。现在我才应该对你无比的佩服。” 贾放的话把张友士吓到了:“医书药典中的记载?贾三爷,您这说的是什么医书药典?《本草》还是《千金翼方》?我怎么从来没看到过?” 贾放随手拿出一本,直接递到对方手上,道:“就这本,借给你了。” 张友士冷不丁手中多了一本《血防手册》,一惊之下,飞快地翻了起来。 贾放提醒他:“这里面好些言语可能会有些‘晦涩’,若是你有不明白的,可以之后来问我。” 张友士却摇着头说:“不,不晦涩,学生大致能明白。”他看着看着看出了神,贾放便在一旁与陶村长商量了几句。 这头张友士已经一股脑将整本书翻了个大概,将这书抱在胸前,激动地问:“贾三爷,您这书为什么不早拿出来?”这本书上所讲的原理,比他自己摸索的可是详细得多了。 贾放:……? 他只能推脱:“家中整修旧屋,这才从古籍堆里找出来。” 张友士还在感慨,“若是您早点找出来,许是余江的百姓便不用多受这些苦楚。” 贾放:谁说不是呢? 但他没忘了提醒对方:“张兄,别忘了我们还未找到对症驱虫的药物。” “我不是你,对医书药典研究没有那么深,寻常药物我即便见了也不认得。比如说这书上写着的‘吡喹酮’是什么我也不知道……”他打算抢先把张友士要问的问题堵住。 “‘吡喹酮’啊!”张友士每个字都读了半边,总算把这三个字都读出来了。他也对天发怔:“这到底是什么神仙草药?” 贾放给陶村长一个眼神,两人同时站起身,贾放带头,向张友士拜了拜,直接将对方唬得跳了起来,连连摇手:“这……这如何敢当?” 贾放老实地道:“我是想请先生帮一个忙,请先生在桃源村多住几日。看看有没有办法找出对症的药物。” 陶村长也在一旁乐呵呵地说:“先生若是住在我们这儿,就算是贾三爷偶尔出去郊游我们也不担心了。” 贾放:…… 陶村长继续:“您看,您住在桃源村,一切食宿都由桃源村负责。你需要人手,也可以尽管与老汉说,村里知道您是为了治着鼓胀病,一定会鼎力支持的。”这待遇就和老邵、姜夫子是完全一样的。 “另外,我也亟需先生这样的人才,辅助我做些接纳余江乡民的工作。” 在贾放口中,张友士成了“人才”,话音还未落,这张友士浑身的骨头都轻了二两,“贾三爷但请吩咐,学生无有不从的。” 然而贾放讲述了一番,张友士才明白了贾放的用意:这是要统计人口。 贾放要张友士牵头,统计从余江迁来的人口信息,而不只是清点一下人数而已。这件事与治疗血疫息息相关,所以贾放才想要交给张友士完成。 他想要统计并且登记每一个新移民的姓名、年纪、疾病史,也统计他们的劳动能力、识字情况,甚至受教育的意愿等。这些事,他不方便亲自去做,也没功夫去做,但是张友士却完全可以借着治病问诊的机会,把这些信息一一收集起来。 还有一个计划贾放没有明说,但是势在必行。他想要把桃源村的人口情况也摸一遍底,并且建立一个比黄册/鱼鳞册更加详细的档案。这项工作之前没做,但是现在接着“防血疫”的机会,让张友士牵头把这事儿给做了,桃源村土著肯定不会拒绝。 详细的户籍登记有多重要,只要看秦汉之交时候,萧何从咸阳拖出来天下郡县的户口版籍、土地图册,最后帮刘邦奠定了大汉朝的基础就能知道。 而贾放做这份工作,却多半是为了好奇——他想看看他治下的桃源村(现在不止是村,更是桃源寨了)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口构成,大家都是做什么的。这样他才能考虑以后为桃源寨安排什么样的发展方向。 “村里姜夫子和老邵都是识字的,他们最近都能腾出空来帮你。”贾放继续说,“对了,这本册子在你手里,你不妨写个条陈,将这预防血疫之术一条条列出来,写成建言。我替你找个途径,呈上去,拉一把天下受血疫之苦的百姓,也替你扬名。” 贾放刚开口要张友士帮他写条陈的时候,张友士以为贾放想把自己当做幕僚一类的人物,起草文章,功劳算贾放的。 但一听贾放说了“替你扬名”四个字,张友士才晓得自己误会了贾放,他眼中闪着无比热切的眼光,起身郑重拜谢:“多谢贾三爷……不,多谢贾大人提携!” 虽然张友士这时的表现颇为功利,但贾放现在是用人之际,当下没顾虑这人会动什么心思,只管把任务一件又一件地布置下去。他也要看看张友士此人的能力如何。 第68章 张友士看起来是个执行力很强的人,贾放把话放出来,他立即着手,与老邵和姜夫子三人各自分配了任务,马上开始推进人口统计的工作。 统计主要以户为单位,登记户主和每户成员的信息。如有孑然一身,并无父母妻室子女的,也作为一户,被贾放命名为“单身户”,单独进行登记。 在登记过程中,贾放从贤良祠里带来了很多上等高丽纸裁制的空白小簿子,簿子的封面统一印上了“户口簿”三个大字,封面的右上角还盖了一个编号。每本簿子的编号都是唯一的。 张友士等人每登记一户,便使用一本户口簿,在簿子扉页上写下户主的姓氏,然后在接下来的每一页上填写每户成员的姓名、籍贯、出生年月、婚配与否等基础信息。 与此同时,张友士等人手里也在登记一本“人口登记册”,上面的信息却比这户口簿上要多一些,多出的内容主要包括受教育程度、特别技能、身体健康状况、有无宿疾之类。 所有这些信息都填完之后,登记册由张友士等人保管,户口簿却是发到户主手里的。 “这给咱做甚?”一个来自余江的新移民疑惑地问。 “这是你们的户籍证明,有这东西,桃源寨就承认你们是这里的乡民。”张友士温和地解释。 “哦……”移民们听明白了,可还是不明白这东西的权威到底体现在哪里。“俺们以前可不这样,里正承认咱是咱就是了。” “这里的规矩不大一样,你只有自己手持册子,而且册子在我们这里有留底,才算数的。除此之外,谁说了也没用。” 听张友士说得严格,乡民们不仅咋舌:“这么严啊!” “家中有人口变动,生老病死,都需要到寨里来登记。”张友士继续解释,“娶媳妇嫁女也是一样,登记一下就行了。” “那要是张家的闺女嫁到了李家去,没出寨子,也要登记吗?” “一样要。张家登记一个户口迁出,李家登记一个迁入就行了。”张友士随口答,心里还有些得意。 贾放一跟他说起这“户口簿”,他马上就想明白了该怎么运作。只要有了这户口簿和人口登记册,这桃源寨将近五千人口,一切就都在贾放的掌握之中。 一念及此,张友士不仅对贾放生出佩服之心,心想这不愧是荣国公府的子弟,只一招,就能把所有人口的情况摸得清清楚楚。 但是贾放要这样管理人口,到底是为什么?——难道是要抽人头税? 张友士看了看自己在人口登记册上登记的内容,可不只有人丁的数目,连这些乡民们会不会打铁、能不能做木工,甚至妇人能不能纺织,会不会绣花都登记上去了。 应该不只是抽人头税这么简单吧。 张友士、老邵和姜夫子三人一同领了这“人口登记”的差事。但老邵和姜夫子身上都还有其他的差事,所以张友士一人的任务最重。 但是他在三人之中,恐怕也是脑子最快最灵光的,在登记人口的时候,从新移民之中发掘了几个上过几天学塾,能写字会算的,立即把这些人都挑了出来,把登记人口的全部流程都教给他们,让他们帮着一起做,速度立时翻倍。 原本贾放预计要十天左右才能完成的人口登记工作,不到五天就完成了。 * 在这五天里,贾放并没有出门“郊游”,而是在和陶村长、秦里正两人一起商议“桃源寨”未来的规划。 在贾放看来,“桃源寨”和“桃源村”是有区别的。“寨”是当地对“寨堡”的简称。士绅阶层,在拥有了土地与领民之后,往往建立起独立的势力范围区域,在区域内推行自治——也就是当起了土皇帝。 而一个寨子下面,则可以再分出若干个自然村。原本桃源寨只有桃源村村民的时候,寨与村是一体。但现在外界迁来了三四倍于桃源村的人口,要桃源村“吸纳”外来移民,显然有点儿不现实。 “我的打算,是将余江迁入的乡亲们,分成四个行政村。每个行政村都是与桃源村平级的行政单位。”贾放对秦里正说。 秦里正虽然不大懂贾放口中的“行政”究竟是什么意思,但是能大致明白贾放的打算。 他点着头道:“三爷说的是正理。余江来的人,原本就差不多是四个里的乡民。” 将移民们分成四个村,也就是把他们分成和桃源村规模差不多大的村落,这样大家规模都差不多,桃源村的土著面对新移民,心里上没啥太大的落差。 谁知贾放摇摇头说:“不会按照余江的四个里分村。而是全部打乱重编。重新组成四个村。” 秦里正“啊”的一声张开了口,心想眼前这个少年看着年岁不大,行事却颇为老辣。也不晓得是不是旁边这个陶村长教的。 余江过来近四千的移民,说实话也不是各个都认得,有些人家原本也隔得挺远的。贾放这样把各户打乱了重分,原本一些邻里会抱团的,现在就抱不起来了。而一些人家原本就有宿怨的,也隔得远远的。俗话说“远香近臭”,这样一下子少了很多矛盾。 陶村长则坐在贾放身边笑呵呵地听着,这消息似乎让他很安心。 贾放看看面前两人都没有什么异议,就继续说他的安排:“至于新的四个行政村,村长的人选,目前由我指定人员暂代。三个月以后,由各村自行推举。” 秦里正又是“啊”了一声。原本他以为自己至少能当其中一个村的村长,谁晓得贾放竟然让村人自行推举——他要是被分去了一个谁都不认识的新村子,谁会推举他啊? 贾放一见到秦里正这副表情就开始笑:“秦老丈你要对自己有信心嘛!” “暂代村长的人选里,肯定有你。你又德高望重,有这三个月的代理时期,村里即便是不熟悉你的人也肯定会对你心生佩服。未来各项村务我还要劳烦你。”贾放说着冲秦里正拱了拱手。 秦里正心里登时觉得稳多了,也赶紧冲贾放拱拱手:“不敢不敢,三爷客气了。” 谁晓得这事儿刚刚翻篇,贾放又抛出一个石破天惊的决策:“我会将村里的土地重新分配。桃源村将让出三分之一的土地。” 秦里正再次:“啊——” 很多人都在猜想贾放会重新分配桃源村的土地,包括桃源村的土著,也都在惴惴不安地猜想:熟地就这么多,贾放究竟会分多少给外来的移民。 但说到底,这些田地都是贾放的,贾放怎么分,他们都没有说三道四的权力。 但是谁也没想到,贾放竟然只给了新移民三分之一的土地,而他们的人口,是桃源村土著的四倍啊! 桃源村种植稻米的熟地现在是相对富裕的,一年两季稻,所产的粮食供应五千人轻轻松松,有一些田地还能轮休。 但是贾放只让桃源村让出三分之一的土地,那余江来的新移民却万万没办法用这些田地养活自己的。 秦里正一想到这里,立即“噗通”一声,向贾放一跪,诚恳地道:“贾三爷,您得给我们这些外来的,留点活路啊!” “三爷,”秦里正说跪就跪,绝不含糊,一边求一边向贾放保证,“我们这些人里虽然有些病人,但是我们不穷,好些人家原来在余江就是富户来的。” “我们有钱,只要三爷开个口,我们就出钱,我们能买地……我们,向桃源村的兄弟们买地!”秦里正说着转向陶村长,“老陶,你看看怎么能给我们个活路呀!” 陶村长一直像是个捡了便宜的小孩,乖乖地坐在贾放身后,这时他则向焦躁绝望的秦里正露出笑容,说:“老秦千万别急。贾三爷既然提了出来,就肯定是替你们想好了活路。” 贾放终于忍不住笑了:“知我者,陶老丈也。” 他说:“还有一件重要的事,要说与秦老丈知道。之前十来天,余江乡民们吃喝的粮食、鸡鱼肉蛋……都是桃源村供给的。但是从明天开始,乡民们需要的这些物事,都必须向桃源村支付价钱了。” 陶村长听见贾放这么说,几乎快要落泪了:“三爷,您还是这样……总这么为咱们想着。” 而秦里正则倒抽一口凉气几乎快要晕厥过去:“三爷……我们没分到地,现在又要买粮……”刚才谁说这个贾三已经替他们想好了活路的? 而这些变革,则是贾放早就在心里盘算好了的。 原本桃源村的人口和土地的关系,支持井田式的“共有”几乎没有什么问题。但经过两三代的人口孳生,以及人民对其他生活必需品的渴求,桃源村已经从几乎全然“无私”的共有制经济开始迈向“有私”的小农经济。 现在又因为这么个机缘,人口暴涨到原来的五倍。共有制的经济模式已经不可能再持续,必须私有化。贾放便索性借这个机会,让桃源村转向“私有”。 此前桃源村的村民也在新移民这件事上体会到了不少挫败感,大多是觉得自己出工出力出粮,千辛万苦地帮助新移民在此安置,结果自己什么都没得到,未来许是还要把自己正在种的地让给新移民。 但现在贾放只命他们出让三分之一的地,并且给他们的劳动提供报偿。桃源村的村民必定会像陶村长那样对贾放表示感激的。 至于秦里正和新移民—— 贾放抬起唇角笑了笑:“我会发一笔款子给余江来的乡民们,作为安家费。款子会按人头分发到每一户,这笔款子,足以让你们有钱吃喝一直到今年年尾。” 秦里正登时傻了,而陶村长则眼中含泪:贾放这是……这是在掏自己的腰包来补贴桃源村啊,这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好的地主? 秦里正则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事,官老爷不收税,竟然发钱?贾放虽然不是官,但事实上和官也差不多了。 “而桃源村让出的三分之一土地,我会平分成一两百份,从明年开始,佃给你们的村民们耕种。秦老丈回头你去解释一下,这些土地一年可以种两到三季,亩产至少要二百斤。如果种不到这个亩产,或者是家里没有足够的劳动力下田,就不要来佃种这些土地,会亏钱的。” 贾放这么一说,秦里正也明白了。贾放之所以只给余江移民一小部分土地,那是因为余江迁来的人口中,有不少壮劳力得了病,无法下田,达不到这些田地耕种的产量要求,还不如留给桃源村的村民。 “一两百户……”秦里正虽然明白了道理,可是心里还是堵,他带来了八百多户百姓,却只有一两百户能种上田,那其他人…… “其他人每一户我都会提供一笔无息贷款,也就是不收你们利钱的款子。” “会养鸡养猪的,可以拿着这笔钱去买种鸡种猪,家里有人会纺织的,可以拿这笔钱去买织机和纱线,织出来的布就在这村里卖,我瞅着需求是大的很。”贾放一边说,就在一边的陶村长跟着一通点头。 “愿意去开荒的,可以拿这笔钱到我这里来买一个开荒证,我会告诉你们,哪些地能开,哪些地不能开。开出来的荒地,地上的出产都归你们。当然,你们也应该需要把这些东西和村里的其他人交换,换取粮食和其他东西……” 秦里正张大了嘴,这回他心里迷迷糊糊地明白了:这位贾三爷,给大家放的这一笔款子,其实是让大家手里都有了钱,有了钱就能买东西,买东西就会让别人有钱……这样看起来,并不是只有种地能养活自己——这其实对那些主要劳动力得了病,不得不休养的家庭来说,是一件好事。 “此外,我会聘请一部分乡民参加工作,这些人都会有‘工资’拿。比如说赵五光和王二郎,他带稽查大队检查卫生规范的执行情况,他就是有工资拿的,他的队员会根据出勤情况领补贴。” 从贾放举的这个例子来看,这一部分参加工作的人员,应该会从桃源村和新移民中同时选择,不分伯仲。 “对了,还有房子。”贾放一拍脑袋,说:“险些把这茬儿也给忘了。” “此前桃源村建了好些临时的简易活动房。但那不是长久之计,尤其撑不过雨季。从今往后,我还会给余江来的乡民们每户发一笔低息的建房贷款,利钱很少,而且可以在十年之内,慢慢地还。” “有了这笔钱,你们就可以雇人盖房子,雇的人肯定也跑不出咱们这个桃源寨。这样一来,有点力气的都能在工地打零工,以前做过泥瓦匠、木匠的,在这一两年里还种什么地啊,眼前的生意根本就做不完。” 秦里正想想也是。这样一想,远道而来的乡民可以养活自己的法子太多了,为啥偏要纠结种地? “对了,这样一算,我最近要花的钱和要放的贷款太多了。陶老丈,秦老丈,有没有可靠的账房先生能推荐给我的?” 还没等这两位回答,贾放已经自己想到了解决方法:“不用了,张友士的人口登记册上都登记了这些信息。我过去翻一翻就都知道啦!” * 这一番长谈之后,陶村长和秦里正完全理解了贾放的安排,他们回去之后又各自向身边的人“传达”了一下贾放的意思。 但凡传话就可能会出偏差,这消息放出去之后,桃源村村民与余江乡民都是半信半疑、喜忧参半。 于是贾放决定开一个桃源寨全体大会。他让所有人都聚在了桃源村村口的空地上。五千人说少不少,乌压压地把整片空地都挤满了。 贾放则特地在空地中间放置了一座高台,他自己挤过人群,爬上那座高台,登时便鹤立鸡群一般地立在人群当中。 然后他拿出了一个铜喇叭似的东西,举起来放在嘴边,然后问:“都能听清我说话吗?” “能!”底下的乡民们一回应,那声浪就远远盖过了贾放的声音。 “很好!”贾放连忙比手势,示意他已经收到回应了。 随后,贾放将他对桃源寨的规划与安排一项一项说出来。村民们此前都听说了传闻,现在也没有表现出特别惊讶。但是贾放所说的,可比村民们口口相传的内容要更加精准,也更具有权威。 贾放见桃源寨的乡民们大多情绪稳定,暗暗松了一口气。他的措施有很多不是短期能看到效果的,这些乡民并不一定马上就能全盘理解。但只要愿意尝试就好。 正在这时,村口空地一角,忽然有个人高高跃起,冲贾放挥手,很快就落了下去,消失在人堆里。 贾放眼见,看见了那是张友士。 他赶紧说:“那边的乡亲,麻烦让开一条路,让张先生过来。” 张友士没等他发话,就立即挤了过来,还没靠近贾放身前,他就大声向贾放喊话:“三爷,我找到了,我找到了——” “我找到鼓胀病的驱虫药了。” 张友士话音刚落,原本正在平静接受贾放向他们灌输信息的乡民们,人群立即沸腾起来。 第69章 “你要我说你什么好?”贾放面对张友士,相当不客气地说,“既然没有任何证据说是这种草药有功效,怎么就凭书上一两行字的记载,就贸贸然说你已经找到特效药了呢?” “尽信书不如无书,这个道理张兄比我更清楚吧?” 张友士耷拉着脑袋,看起来十分沮丧。 他手中依旧是那本《血防手册》,翻到最重要的一页,将书册卷起握在手里。“学生……学生就是看到‘青蒿’二字,就以为青蒿可以治这鼓胀病。没曾想现在看起来……像是一场空欢喜。” 那天,张友士在所有桃源寨居民聚会的场合大声嚷出来,说是找到了治疗鼓胀病的特效药。 当时场面可真壮观,超过一半的居民直接给张友士和贾放跪下了,其中又有一半居民直接管张友士叫“张神仙”,管贾放叫“活菩萨”,就差将两人捧上天了。 但是常言说得好,希望越大,失望也就越大。 张友士当众揭开了他的谜底,说治疗病症的草药就是“青蒿”。 “青蒿?”从余江远道而来的乡民们面面相觑,登时有人问:“张神仙,您说的就是……俺们常吃的青蒿?” 张友士挠挠头:“应该就是,《本草》上记着这种草药有清热、凉血、解暑、祛风、止痒之效,能解阴虚潮热,也能止盗汗、中暑……” 贾放身处的这个时空里,还没有出现李时珍这样的人编撰《本草纲目》,这张友士口中的《本草》,指的是神农本草经。 但现场不止一个人像张友士那样读过医书,从余江来的移民之中登时有人开口:“你说的可是《救荒本草》中的邪蒿?若是邪蒿,我们是经常吃的。从没见过对鼓胀病有什么功效。” 张友士这下不肯定了,犹豫着说:“日常食用和当药服食还是有些区别的。既然医书上这么说了,我们就应当试试看。” 他的话马上制止了各种反问,但是没能马上止住疑虑。来自余江的乡民们相互看看,都没说话。 很快张友士就确定了,他所认为的特效药“青蒿”,正是《救荒本草》中所记载的邪蒿。这是一种野菜,散生在田间地头林边道旁,相当常见,无毒,有一种特殊的香气(也有人觉得那是臭气),也难怪《救荒本草》会有所记载——荒年的时候可以采来食用。 于是,关于“青蒿”能不能治疗鼓胀病的临床实验在桃源寨展开。张友士野心挺大,一下子选取了二百名得了鼓胀病的慢性病人,给他们服用用青蒿叶片熬制的药汤。其它病人则全是这二百人的对照组。 谁知,这二百名鼓胀病人,服用了十天的青蒿汤,不止没有一个病情有所改善,其中还有两人撑不过去而离世了。 相反对照组里,却都还好端端地活着。 来自余江的乡民们,便都对张友士这个“神医”大摇其头。此时贾放刚刚开始推行他的种种新举措,也普遍感到抵触情绪严重,工作有些推行不下去。 贾放自然要责怪张友士——张友士有一点太着急了,发现什么也不管有用没有,先嚷嚷出来,结果令人无比期待的“神药”不管用,张友士以前说过的话就都受人怀疑,连带贾放在推行的改革也受影响。 现在这两人坐在陶村长家的吊脚楼楼上聊天,张友士受了责怪,自尊心受到打击,整个人都蔫蔫的。 “不过也不能怪你——病逝的那两人我都见过,都是腹胀如斗,恐怕已是生了腹水,除非抽出腹水,切除病变的脏器,否则确实无法可救。” 张友士听得目瞪口呆:“抽出腹水,切除脏器?” 贾放叹了口气:“我就说暂时还是做不到的嘛!” 张友士:“您的意思是……有朝一日,医者还可以这样为病患疗疾?” 贾放:“对!” 张友士整个儿傻掉——他眼前究竟是怎样一个深不可测的少年啊! “张兄,此前我对你非常佩服,尤其是你亲自去往余江乡里,找出了这鼓胀病传播的原因。那时我对你真的钦佩不已,这样的话我也说过不止一次。但是这一次关于青蒿这种药物,我想你确实是有些失于急切。” 贾放一个十五岁的少年,端坐着教训对面二十三四岁的张友士,怎么看怎么古怪。 但贾放心理年龄早已不是十五岁了,他批评了之后立即耐心宽慰,“但是张兄,我相信只要擅于观察勤于实验,你未来的成就必定会比现在高出无数倍。” “你写的条陈我已经看过了,写得非常清楚。我会找途径递上去,并署你的名。如果最近半个月内我们能找到有效的驱虫药,我就会连你的处方也一起递上去。这全天下,你就是‘血防’的第一人了。” 贾放一番话说得张友士眼眶发热。 张友士虽然痴迷于医术,执着于治病救人,但他根骨里还是一个极其“热衷”的人。他曾踏踏实实地走遍了余江各处,想要找到鼓胀病的病因,但他也想要借此扬名,这两者不冲突。 而贾放扣下了张友士的条陈还未发出去,就是在等着能在填上“特效药”这一项。只有这样,这份条陈才能真正成为与《血防手册》媲美的“血防”条陈。他张友士才能借此机会,名扬天下。 张友士突然一呆,问:“贾三爷,那你为何不直接把这本《血防手册》直接呈上去……功劳不就都是您的了吗?” 贾放失笑:“我要什么功劳?”他是一个时间一到就打算拍屁股走人的人。 “再说了,我将这《血防手册》呈上去,能直接用嘛?圣上和各地官员问起,这书上所写的防治之道,可有哪个州县试行,可有成功之道?——我该怎么答?我说,没有,这就是从故纸堆里翻出的一本孤本,能否试行,是否实用我全都不知道!” 他双肩一耸,手一摊:“这样去搏功劳,其实也没有什么意思,对不对?” 张友士张大了嘴,感觉他现在越来越懂贾放了。 “那么好,我们还是多花点时间在正题上——血疫的解药,你究竟是怎样想到‘青蒿’上头去的呢?” 张友士见贾放问,便手里还握着的那本《血防手册》拿了出来,指着一行小字给贾放看:“这里!” 贾放一看,只见上面写着:“首选药物——吡喹酮。”然后底下是一行小字:“也可使用蒿甲醚或青蒿琥酯。” “蒿甲醚?青蒿琥酯?”贾放心想,看来这张友士在这七个字里只认得“青蒿”二字,所以想到了青蒿这种草药。 这是非常正常的联想,要他他估计也会想到这一点,然后去田间地头拔青蒿来试一试。 可是真正实验起来,青蒿明明就只是一种普通野菜么。 “这是为什么呢?”贾放自言自语。 “三……三爷,甲醚是什么,琥酯又是什么,这些跟在青蒿后头,就……不是青蒿了吗?”张友士在旁边追问。 贾放的脑子却一团混乱。他想起了在另外一个时空的很多事:中国唯一获得诺贝尔医学奖的女性屠呦呦院士,最杰出的贡献,正是于中国传统医药之中,发现了青蒿素。 他记得青蒿素原本是一种抗疟药。抗疟疾,也就是对抗疟原虫,那么是不是也可以用来对抗人体内的血吸虫呢? 但关键是,为啥青蒿素这么管用,而青蒿就只是个弟弟呢? 贾放突然从吊脚楼上站了起来,望着满脸惶然盯着自己的张友士,说:“走,我们去外头看看野生的青蒿。” 两人一起下了吊脚楼。他们所在的位置目前还算是桃源村的地盘,下来之后,桃源村的村民人人都驻足向贾放问好。 “张先生,那日说的,青蒿的事,有眉目了吗?”有村民问张友士,“我们也盼着新来的那些百姓早点药到病除,再说了,找着了神药,咱们不也就不怕了吗?” “有眉目……快了!”张友士面对热情的村民,嘴上支吾,心里忐忑。 贾放却对此充耳不闻,独自再前,径直朝张友士指点的,生长着“青蒿”的密林边走去。 他走到一株青翠欲滴的植物跟前蹲下,呆呆地凝视着。 “这就是青蒿!”张友士快步赶上来,脸上满是惭愧。早先他就是把这个当成了万灵药,结果试验下来却屁用没有。 贾放却喃喃地道:“青蒿素不是来自青蒿……” 张友士又听不懂了:“青蒿素又是啥?” 但贾放却不再理会张友士了,只顾自己回忆:在现代社会的时候,好像确实是看见过一篇报道,讲青蒿素不是来自植物学意义上的“青蒿”,而是来自另一种植物。 可是那种植物叫啥名字?能让最终提取出的有效成分被冠上了“青蒿素”的名字呢? 贾放皱起了眉头。 忽而一群桃源村的孩子蹦蹦跳跳地沿着田埂过来,见到贾放和张友士,孩子们一起停步,冲两人作了长长的一个揖,齐声道:“贾三爷好!” 这是姜夫子在学堂里教的规矩,让孩子们见人要施礼、打招呼。现在至少桃源村的七十几个学龄儿童,已经将这一套学得非常好了。 其中一个孩童双手捧了一只新编的花环来到贾放面前。“贾三爷,这是我们送给您的!” 贾放回过神,接过这花环,登时笑了,站起身,对那些孩子也行了一礼,道:“多谢想着。” 这是一个柳条编起的花环,上面还带着翠绿的柳叶,中间嵌着几朵颜色鲜亮的小黄花。桃源村的很多村民都很喜欢戴这种花环,尤其是男性。这似乎是他们本地的一种习俗。 贾放的眼光落在这亮黄色的小花上,就又挪不开了,竟然捧着花环发起了呆。 张友士在一旁斜眼看。 却见贾放突然转身,紧紧盯着张友士,大声说:“我想起来了,是黄花蒿!” 他又兴奋又激动,一双眼格外明亮,双手依旧捧着那只插遍了小黄花的花环,正是这个花环,唤起了他的记忆。 “是黄花蒿!不是青蒿,青蒿素不是从青蒿中提取的,而是黄花蒿,黄花蒿!” 还没等张友士反应过来,贾放已经把花环朝张友士手里一放,随手拉过一个路过的村民,连连追问:“请问你认得什么是黄花蒿吗?” 黄花蒿和青蒿,从植物学的意义上来说是两种不同的植物。但是因为种种原因,青蒿素这种抗疟药物,是从黄花蒿里提取的,而不是从青蒿里提取的。 青蒿素来自黄花蒿,而不是青蒿。 而《血防手册》上所写的青蒿琥酯,正是二氢青蒿素1,是青蒿素的“升级版”。 旁边张友士听见贾放的话,忍不住苦笑:“贾三爷,学生认得什么是黄花蒿啊!” * 等到第二次临床实验开始的时候,余江来的新移民已经对张友士所宣传的“特效药”不抱什么希望了。 贾放带人大力推行的“卫生措施”显然是有效的,因为余江来的人在此地住下之后,除了已经患病的人之外,已经没有人再得这鼓胀病了。而且本地土著也没有发现谁有个头疼脑热的——这鼓胀病显然没有在当地传播开。 只不过得了病的人此刻都拖着,不见好也不见转得更坏——乡民们心里有数:如果不能对症下药,这些人不过就是拖日子罢了。 但张友士这次真是拉下了脸面,一家一家地去敲门解释,直说他并不能绝对保证一定有效,然而看在病人受苦的份上,一定请病家同意,让他试试。 这还有哪家能拒绝?——多数病家都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点头同意了张友士的治疗方案。 张友士把血疫病人分成了几个组,其中腹胀如鼓的一组,服用黄花蒿与半边莲共同熬制的药物;出现肝脾肿大,但是未见巨量腹胀的情况,则服用黄花蒿为主熬制的药物;除此之外还针对没有出现“鼓胀”,但是有血疫相关症状的轻症患者,分成了两组,一半服用黄花蒿,另一半服用补脾和肝汤。 其中,重症患者之中,使用半边莲来专门治疗疾病引起的腹水,也是贾放从潇湘馆里取出的医书上查到的又一种有效药物。 这段治疗的过程,贾放建议张友士事无巨细,尽可能把一切细节都记下来:患者每天服用几次药物,服药后有何表现,症状第几天出现改善……每一个人都要记,详详细细地记下来。 “世人看你所写的方子,并不知道你究竟花了多少功夫得到的方子,只有用这种法子,世人才能看见你背后的付出。”贾放提点张友士。 张友士一听眼就亮了:这正中他下怀,一份简明扼要的条陈,并不能直接体现他究竟耗费了多少功夫,忍受了多少艰辛。 但是数字可以,附在条陈后面一份详实的记录,就能让数字说话。 “还有,越是详实的数据,越能给他人信心,知道这方子多有用。”贾放继续指导,“你可以记上,例如一百人中,有八十七人能痊愈,旁人就知道,这治愈率有百分之八十七……” 张友士总算听懂了贾放说的“百分之”到底是什么意思,心想:他到时候可以写上“治愈率:八成七。” …… 但究竟能不能治愈那么多人,贾放心里没底,张友士心里也没底,病患的家属们更加没底。在这实验开始的短短几天里,所有人都高高悬起了心,没有一刻安宁。 这实验开始之后的第七天,贾放正坐在潇湘书院的一角,翻看张友士等人之前做好的人口统计册。突然一个挺着肚子的妇人冲了进来,见到贾放,劈头就问:“贾三爷,您看见张先生了吗?” 贾放对这妇人的面貌有印象,但印象中她没这肚子。他吃惊之下,站起来指着妇人,极其不安地问:“大……大嫂,你你你,你不会是也染染染……” ——完蛋,被四皇子传染了说话的习惯! 那妇人见贾放惊成这样,怔住了,突然省过来,大笑着扶腰道:“贾三爷……我没病!” 她满足地扶着自己的肚子,脸上挂着舒心的笑容,道:“我这是肚里揣着小娃儿。” 贾放总算长舒了一口气,脸上有点儿发热,心想:误会,一场误会! 他以前从没有注意过妇人们的身材,导致今天闹出了大笑话。 “贾三爷,我是特地来告诉您和张先生一声,我们家那口子,好得多了——” “真的?”贾放问,“尊夫是哪个组的?”之前他和张友士都不敢把直接叫什么“重病组”、“轻症组”,因此直接模糊了组名,叫做“甲组”“乙组”和“丙组”。甲组就是病情最严重的那一个组。 “是甲组的!”妇人面上透着释然,“从今天早上起就消了肿了。” 她垂下眼帘,免得让贾放看见自己眼中挂着的晶莹泪花。“他已经能坐起来,有精神笑我这肚子比他的还大了……” …… 在接下去的三十天里,张友士除了完成那份条陈以外,还写出了这个时空里第一份《血防报告》,洋洋洒洒近乎万言,其中列出了无比详实的数据,详述了他是怎样为桃源寨中染病的七百余人治疗的,用了什么药,药效几何,不同人受药之后的药效有如何…… 同时,这本《血防报告》也记叙了桃源寨中的种种防疫措施究竟是怎样阻止了血疫向当地蔓延的。 这份报告无出其右,一旦在民间流传开来,便被医家奉为经典。而张友士亦是名声大噪,当时一度被誉为“血防第一人”。 然而张友士一直到年老,都拒绝承认这个称号,每当有人问起,他都会面带愧色地说:“另有其人,另有其人!” 第70章 贾放之所以把功劳都让给张友士,一来因为他这是在抄后世的作业,实在没有脸为自己扬名,二来因为张友士算是这个时空里的有识之士,他的贡献理应被世所承认。 张友士的这份条陈连同《血防报告》做出来之后,贾放对条陈和报告的结构提出了很多意见,让整份文件脉络更加清晰,结论更加明确。然而文字润色则都由张友士自己来。 最终一叠手抄的文字修订完毕,张友士郑重在文书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然后将这厚厚一叠凝聚了数月心血的手稿尽数交到贾放手里,然后整整衣衫,冲贾放拜下。 贾放也不免有些唏嘘,心想:张友士算是少见的古代知识分子,而这份条陈,算是“致知格物”精神的完美体现。他这一份条陈递上去,效果究竟如何,对于这个时空的科学技术发展方向有极大的影响。 但那是他无法控制的。 很明显张友士追踪血疫、研究血疫的动机并不纯粹,但是无可否认,对能够“扬名天下”的期待成为了张友士采取行动的最大动力。这和古代士大夫“十年寒窗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的动力是一样的,而且比后者更加有意义。 如果这份文书,能够改变天下士子的态度,那么他做这件事的意义,比拯救天下受血疫之苦的百姓,可能还要重大。 贾放将这份文书递到了贾代善的书房里。 贾代善翻了两页,眼登时亮了,赶紧去看了落款:“张友士?这张友士是何人?” 贾放道:“是孩儿认得的一个……朋友。” 贾代善已经三下两下把前面的条陈翻完了,开始看后面的《血防报告》,边看边皱眉头,道:“历来条陈都没有这么写的。” 贾放点点头:“知道,所以特别把这个做成了一个附件,只做参考用途,让有需要看些实证病例进行比较的人去翻看。” 他解释完毕,贾代善却渐渐地看住了,一份全都是数字与记录的报告,他竟然认认真真一页一页地翻了下去。 贾放在旁不出声,他猜不出贾代善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只听“啪”的一声,贾代善已经将整份文稿翻完,他满脸凝重地站起身,抬头对外面叫了一声:“备马!我要出城!” 贾放抬头望了望外面的天色,暮色还不算太浓重,但是史夫人刚刚才派了人到贾代善的外书房来请他过去吃饭。 结果这位荣府的当家人连饭都不吃,一脸严肃地要出城? 贾代善没忘了吩咐府里的其他人:“把你们三爷的晚饭送到这儿来。放儿,你就在这外书房等我。” 说着,贾代善取了一块绫布,把书稿一包,往怀里一揣,转身就走。 贾放只能在他老爹的外书房里等,一等就等到半夜。他枯坐无聊,上下眼皮已经开始打架了,忽然听见外面传来霍霍的脚步声。一睁眼,贾代善已经在他眼前。 “爹从城里的书商那里回来。” “书商?”贾放登时一个激灵,整个人都清醒了。 “城里的书商得了急令,连夜开始刻板,要印这本《血疫报告》。”贾代善告诉贾放。 “这,这是……”贾放觉得自己舌头和牙齿打架,话都说不清楚了。 竟然直接刻板刊印,这是要…… “还不止如此,皇上连夜传了司礼监的秉笔太监,命他们将那条陈抄写出来,明日就下发到南方各州去。” 贾放登时兴奋不已,感觉自己浑身的血液都在发热:“是,少耽搁一刻,南方的百姓便能少受些苦楚。” 贾代善却盯着贾放:“放儿,为父问你,这张友士可是真有其人?” 贾放:……? 他马上反应过来,估计贾代善也是跟后世一样,生出了“我的朋友=我”的疑心。 “为父在回来的路上才想起这事。这张友士若是有任何不妥……放儿啊,你此举便是欺君。”贾代善很严肃地盯着贾放。 贾放连忙保证:“父亲,绝对有此人,这份条陈和报告也是他自己写的。孩儿只不过……只不过是稍许给了他一些提点。” 贾代善:“真不是从潇湘馆里随便找了本书,然后抄出来的吗?” 贾放:敢情您也知道这事儿啊! 他使劲儿摇头:“父亲,尽信书不如无书,如果只是书上写着的,没有经过实验证明,孩儿哪里敢把这条陈拿出来——毕竟事关生死。” 贾代善长舒了一口气,露出笑容,道:“父亲看了那份《报告》,知道你们究竟花了多少心思……嘿嘿,不过就是随口一问。” 说到这里,贾代善终于放贾放回去休息,临去之前,没忘了提醒贾放:“你对潇湘馆的藏书……那态度我很喜欢,尽信书不如无书。那些书籍……看书的人决定了能看到什么书,也决定了怎么用这些书。此事你拥有决定权,但切记一定要谨慎。” 离开之后,贾放在心内默默回想贾代善最后说的话——“看书的人决定了能看到什么书”,这解释了为啥大家能从架上找出不同内容的书籍;“也决定了怎么用这些书”,贾代善似乎在指看书人的态度对书的效用会有极大的影响,把《血防手册》拿出来直接用和全盘消化之后写成《血防报告》明显是两码事。 而“此事你有决定权”,也可能是说,只有贾放本人在场的时候,才能有人把书从潇湘馆的书架上拿出来?——不得不说,有这个可能。 贾放:我只是随便猜想哈! * 在“金银稻”风波之中小小地伤了点元气的三皇子,近来看上了南方制糖的生意。他坐在自在堂里,面前的案几上放着一块完整的棕黄色糖晶,糖晶通体透明,看起来没什么杂质。 “这品相是不错。”三皇子点头,“只是从南方运到北面,路税就要交掉不少?” 对面幕僚赶紧解释:“您难道忘了监国太子的新政?” 粮行的事还有个副作用,就是让削减运转税的新政顺利开始“试行”。这件事现在就只有几个以往路税收了个盆板钵满的州县还在反对着。 三皇子“哦”了一声,笑道:“别人要交是一回事,落到自己头上,交多少都是肉疼。” 话是这么说,但若真有人问起三皇子,他还是会搬出“圣人之训,农桑为本”这一类的套话,争取站在舆论的高地反对新政。这就是手一伸赚钱,嘴一张说漂亮话。 “那不如试试海运?”幕僚提出建议,“从泉州出海,沿海岸线北上,再从上江入海口进来,沿运河送到京中。” 走海运三皇子却有些不放心,说:“现在海路安全不安全?早年间听说有海盗,现在怎么样了?” 那幕僚只答:“时有时无,近两年来听说消停了好些。” 三皇子听说:“那就试试吧!先分两成的货出来走海路,然后再看成本如何再说。” 幕僚赶紧应下了,心说这位主家真是个谨慎人儿。 “南方……”三皇子突然想起什么事,“上回父皇赏了贾放一块封地,叫桃源寨?” “是——” “桃源寨……多好的名字,听着就令人神往。”三皇子感慨完了话锋一转,“我记得当时太子下令填了余江受鼓胀病所困的三千乡民去那块封地,现在怎样了?” 那幕僚心中腹诽:这位是自己做过的事连自己都不记着,明明是您先提议,太子才被迫点头的,怎么现在就都成太子干的好事了? 但明面上却只能回答:“乡民们已经送到地头了,但这千里之遥的……具体如何还不得而知。眼下还没传出风声说那边需要赈济。” 三皇子想了想,说:“这算是看看老爷子的态度吧。看他究竟有多偏向贾放。”借此来判断一下传言是不是真的。 “听说那桃源寨原本只有一千人,老爷子给这块封地,应当是要给国公府的庶子撑一撑腰。现在因为太子下令填了三千难民,这封地黄了,看看老爷子之后对那少年还会有什么补偿吧。” “余江的鼓胀病听说也挺吓人的,不论男女老少,肚子都鼓得跟孕妇似的,拖不了太久人就没了。而且听说会过人,余江那里出了好些灭门的,一家都没了。”那幕僚估计也觉得贾放的封地前景有些不太妙。 “太子说是把人迁出余江,病就会好了。我只觉此事可笑。既然会过人,这难道不是把人散到南方各处,让更多的人得这病吗?” “将来若是这病传开,天下生民受此病荼毒,本王必定在朝上仗义执言,痛斥太子之非,就算是他好心,怕也是办了坏事。” 那幕僚连声附和,马屁与高帽齐送,将三皇子捧得得意洋洋,心里那叫一个舒坦。 这时外面脚步声急促,有人送了文书进来,道:“是从城外离宫传进城的。今天早上陛下让把这条陈抄送南方各州县……” 三皇子吃了一惊,拿过来看时,才感慨道:“看来上天终是有好生之德,防治这鼓胀病的法子竟然找到了……也不知道管不管用。” 他这才反应过来:“等等,怎么会是从老爷子那里发出来令送到南方各处的?昨夜,昨夜有什么人去过离宫?” 来人道:“听说昨晚荣国公求见,半夜才离开。之后陛下便命人抄写文书,还有将这份文稿交与书坊,付梓印刷。” 三皇子更加吃惊了:“还有文稿?” 来人将厚厚一沓手稿递上,道:“卑职找到了正在雕版的书房,花钱疏通,总算是抄出来一份这即将印制的书稿。” 三皇子劈手夺了过来,这一叠书稿并未装订,全是一页页的散纸,纸上字迹潦草,显然是匆忙之间抄写出来的。 三皇子看得飞快,一目十行地翻过去,不多时已经全部翻完,将书稿一叠,扔给满脸惊疑的幕僚,自己坐下来,一脸郁闷。 “《血防报告》啊……”他发出一声感慨。 “天下怎么会有人花心思记这些东西?” 那幕僚已经看住了,半晌方道:“但仅靠这一份文稿,便能知道写书的人在这件事上花了多大的功夫。” 他没忘了提醒:“三殿下,这文稿的内容,都来自桃源寨。” 三皇子这才反应过来,他竟然漏看了最最紧要的内容,赶紧将书稿抢回来,总算是仔仔细细地又看了一遍,随即在椅上颓然坐倒,半晌方道:“这个张友士……究竟是什么人?” 来人当即回答:“已经查过了,此人六年前得了个童生的功名,之后在科考上就再无寸进。” “所以他要写这种东西!”三皇子突然大怒,伸手就将那幕僚叠放在案几上的书稿朝空中一扬,字纸便纷纷扬扬地落下来,黑白相间,像是怪异的雪片。“此书一印,这个张友士,立即天下闻名。” “是了,往后不用科考,也可以用这种法子扬名,写事无巨细、连篇累牍的报告,然后说自己是‘实证’,是格物致知,也是经世致用……” 三皇子越想越恐惧:这甚至可以不经科举考试,便直接提携……这不就,不就是和庆王当年主政时一样吗? 最要命的是,这份文稿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交由书坊刻板印刷,不正是出于龙椅上那位的授意? 三皇子忍不住喃喃地问:“父皇……爹!您老人家究竟是什么意思?” “这么多年以后,又要开始捧庆王的理论了吗?” “这是……杀了人家,又要用人家吗?” 当晚,在老牌士林之中最有影响的如意居清谈会宣布取消,原因是这如意居的主人,需要好好地……想一想。 * 因为“血防”的缘故,贾放在稻香村里“闭门读书”的时间越发得多,也曾多次发生府里来找人却找不到的情况。多亏了双文机智,每每帮贾放遮掩过去。 贾放对她十分感激,找了个机会亲自相谢:“双文,多谢你信我。” 双文脸上没什么笑意,抬起脸看着他,语调平平地问:“我信你什么呀?” 贾放伸手挠头:“信我……在稻香村是有紧要的正事要做啊!” 贾放身边的人,双文待在大观园里的时间最多。她甚至比贾放或是赵成还要擅长管理大观园内的小工们,而且还颇有威信,只要她一声咳嗽,都会有人钻出来问“双文姐姐你有啥要我们效劳的没有”。 贾放心知肚明,双文早已猜到自己绝对不会是在稻香村里“读书”。 但双文从来也不问,这时她听贾放说起,终于扬了扬嘴角,脸上有了点笑模样,温和地道:“三爷在那稻香村里究竟能做什么,岂是我们做下人的能问的?” 话虽这么说,双文自打认得了贾放,便知道这个年轻人说话行事的态度与风范,是从来不会往邪路上去靠的。 但是每天贾放待在稻香村里,一待就是一整天,有时候甚至是入夜才归。双文虽说会时不时地帮贾放遮掩,但她心里多少还是存了些好奇。 这时贾放干脆把话挑明:“双文,我在稻香村里的时候,并不是在读书,而是在忙旁的事,无暇分|身,甚至有时你叫我我都全然听不见。但是我是在做一些重要的事,有益的事,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事。总之我并没有平白蹉跎时光,我在做我该做的。” 双文终于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道:“好啦,三爷,晓得啦!以后还这样帮您遮掩着就是了。” 贾放大喜,冲双文作揖。 “三爷,您若是想谢我,就把您之前画的那些线稿都借给我看一遍,可以吗?”双文提出了要求。 “你肯赏脸看我的画作,是我求之不得才对。”贾放一揖到底。 最近双文的画技进步非常快,简直一日千里,连他都刮目相看。而双文绘图有一种超乎人想象的耐心,她能够面对画板思考很久很久,但一下笔就是精准无比的笔触。贾放有时都自愧不如。再加上这个姑娘的算术确实很好——贾放图纸上一切尺寸都是按照比例尺计算过的,而双文画出来的图纸,上面的尺寸都合规合矩,没出过错。 这时双文提出要求,贾放自然无有不允的。 双文便大喜,当天便早早地从大观园回去了贾放的小院。贾放则一直忙到傍晚,才想起来一件事:那幅“施工图”卷轴——不晓得双文会不会把那卷轴也当成是他以前的画稿,打开来看。 ——可千万别吓着她。 贾放急急忙忙地收拾了,嘱咐小工们锁上园门,自己回自己院里。 他一踏进院门就听见清脆的“啪嗒”一声——此刻双文正站在正屋里,飞快地从地上捡起一卷打开的卷轴,托在手中,目不转睛地看着,面上有骇然之色。 贾放赶紧叫了一声:“双文!”言语里颇有点提醒的意思。 双文一惊,抬头看到孙氏和福丫都在院内,赶紧把那卷轴收起来,然后走到门口,称呼贾放一声:“三爷,您回啦!”像是没事人一样。 待到晚饭用过,贾放的小院下了锁,孙氏与福丫回屋休息,双文才小心翼翼地对贾放说:“三爷,我……我好像闯祸了。” 贾放:……难道是把卷轴给摔坏了? 第71章 双文双手颤抖,打开了放在贾放案头的那幅卷轴,指点着卷轴的留白,小心翼翼地说:“三爷,这卷轴,这卷轴……我也不晓得自己是不是花眼了。” 她似乎感到无法评价,最终只能指给贾放,让他自己看。 贾放一瞅:好家伙!多日不见,这卷轴上稻香村与潇湘馆两处都已经变成了彩色,稻香村一旁是连绵灿烂的杏花,而潇湘馆跟前则是千竿翠竹。 除此之外,卷轴上还多出了一片水墨景致,见不到房舍,却是大片大片的山石,只在山石侧畔能偶尔能看到屋檐一角。 双文却多少露出些胆战心惊的样子,指着卷轴的留白处,道:“三爷,早先我打开了这幅卷轴,见到是一幅没画全的,忍不住便问了一声‘这是什么’,谁知这卷轴上竟然自己生出几个字。” 贾放一看便知是他已经完成了潇湘馆的修缮,这卷轴又在提示新的施工项目了。 只见那卷轴的留白处写着:“吟成豆蔻才犹艳”七个字。贾放心知早先正是这七个字的贸然出现,将双文吓了一大跳,才失手将卷轴摔在地上。 “双文,这是大观园某一处景致楹联的上联,你可知下联应当对什么?” 贾放至此心中已经完全有数,知道他下一步需要着手建筑的是什么了。 双文却歪着头,盯着卷轴上那七个字,顿了半天才道:“这分明是从‘书成蕉叶文犹绿’里化用而来的句子。” 贾放差不多要伸手鼓掌了,心想果然这时空的人果然个个都不简单,一个个能将各种典故都记得清清楚楚。换他就没有这种本事。 双文却摇了摇头,道:“对不出。满脑子想的下句都是‘吟到梅花句也香’1。” 贾放便揭晓谜底:“睡足荼蘼梦也香。” 他话音刚落,那卷轴上的字迹便奇迹般地渐渐隐去。双文看见,一双眼几乎要从眼眶里瞪出来——现在她显然不再怀疑自己刚才是看花眼了。 “双文,我告诉你实话,我现在建的这个园子,是一座仙园。” 他为什么愿意把这样的隐秘告诉双文?——贾放心想,可能是因为双文跟他有类似的目标,他的目标能实现,双文的目标也就能跟着实现吧! “仙园?”双文看起来竟然像是有点儿信了。 “是的,我每修起园中的一处景致,就能给我自己带来一点好处。比如我修起了稻香村,我就真的找到了很多很多的稻米;又比如我修起了潇湘馆……” 双文这时明白过来了,抬起头盯着贾放:“那个书架!” 贾放:“聪明!” 听到这里,双文涨红了脸,似乎非常激动。对于凡人而言,遇仙是遥不可及的迷梦。而眼前当真出现了这样一幅“仙图”,却教双文不得不信。 “这副卷轴,就相当于是一个施工图,指引我一座一座把园中各处景观修复或是重建而成。现在就是卷轴给了提示,下一座要修的,就是这座‘蘅芜苑’。” “恨无缘?”双文也听左了,似乎贾放那偶尔耳背的毛病会传染。 贾放只得拿了一张字纸,写下来“蘅芜苑”三个字,递给双文,同时一面回忆一面对双文说:“我说的,你且先都记下来。” “一所清凉瓦舍,一色水磨砖墙,青瓦花堵。主山所分之脉,皆穿墙而过。”2 双文也不知贾放说得这都是些啥,不管三七二十一,抓了一枝笔先记。 贾放则闭着眼只管自己回忆,渐渐地把《红楼》原书中关于蘅芜苑建筑形式的文字都复述出来:“……两侧都是抄手游廊,上面五间清厦连着卷棚,四面出廊,绿窗油壁……”2 双文一边飞快地记,一面喃喃地总结:“面阔五间,卷棚式正脊……” 古代营造都有定式,这些内容一敲定,建筑的效果图马上就可以开始画了。 贾放赞叹:“非常不错。双文,你确实有悟性。” 双文却表情严肃:“既是仙园,婢子焉敢怠慢?” 贾放顿时发现:古代人对于“鬼神”之类科学无法解释的事接受得还要快——他自己是亲身穿越,因此不得不相信;而双文是见到了那张能自动变换的图就马上相信了,而且恨不得挑灯夜画,用最快的速度把这蘅芜苑的设计图画出来。 “三爷,婢子总算知道您日常所说的,心中理想,和那……五年目标是什么了。”双文声音里透着激动,“既是神仙指引,定然对世人有极大的好处。有什么婢子可以做的,请三爷尽管吩咐,婢子一定能做得到。” 贾放只管伸了个懒腰,摇摇头说:“不急着画,等明儿个开了园子,进去实地看了再说。要说有什么你可以做的嘛……请你以后别再自称‘婢子’,就自称‘我’挺好。否则我总是听成‘鼻子’。” 他说着很无辜地摸了摸鼻子。 双文登时又“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这回竟然前仰后合地笑了好一会儿,她自从来到贾放院里当差,总是刻意隐忍,直到这时似乎才流露出一丁点儿真性情。 贾放看见她这样,心里也觉得轻松不少,于是伸出右手小指,说:“咱俩一言为定,遵守承诺,保守秘密,为了这座仙园,也为了理想。” 双文虽然觉得贾放这样相当地孩子气,可是此刻心里竟不知从哪儿生出的豪气,还是依言伸出了手,真个儿和贾放拉了拉勾。 隔天贾放真的带了人一起去大观园里找那蘅芜苑的方位——按照施工图所示,找起来相当简单,跟前堵着大山石的就是。 很快,一名小工就远远地向贾放等人招呼:“三爷,双文姐姐。在这儿,这儿那!” 贾放、双文、凑热闹一起跟来的福丫,还有其他几个小工,闻声一道赶了过去。 赶到近前,贾放已经看见了墙垣的痕迹,显然这里曾经有过院墙及院门,现在却只剩了些墙基,碎砖乱瓦之间已是杂草丛生。 杂草之间,赫然立着一块突出插天的大玲珑山石,四面群绕着各式石块,竟然把里面所有房屋悉数遮挡。 双文一见到眼前的情形,“咦”了一声,指给贾放看——果然与那卷轴上所绘制的效果一模一样。 贾放暗暗点头:施工图诚不我欺! 他们一行人一路转过山石,一路留意到山石之间到处都是异草,有牵藤的,有引蔓的,或垂山巅,或穿石隙,异香扑鼻2,却不是花香,正是这些异草的香气。 双文登时道:“昔日汉武帝梦见李夫人授蘅芜之香,梦醒之后,汉武帝发觉香气犹着于衣枕,数月不散。我今日方才明白,这蘅芜,果然是香的。” 一群小工们齐齐称赞:“双文姐姐渊博!” 贾放也说:“你很可以啊!” 双文则大大方方地说:“以前我待着的那地方,人人成天都在琢磨这个。我才听了这些趣闻轶事来,哪里说得上什么渊博?” 双文来了好几个月,这还是她头回说起以前在教坊司的日子,估计那里的人成天琢磨的都是些争宠固宠之类的事。 贾放瞅瞅双文,觉得她一夜之间似乎变得开朗了不少,从前的事也能毫不避讳地说起了,应当是有了明确的目标之后旁的挂碍少了很多——这真是一个好现象。 他们沿着道路继续往里走,见到一段“抄手游廊”,沿着大观园中堆石的主脉渐渐上升,其实也可以算是一道“爬山廊”,贾放登时想起水宪在北静王府里的花园,那里也有一段“穿山游廊”——贾放发觉总是情不自禁地将自己园中的景致与水宪园中的相比。 “哼,等什么时候园子修成了,定要叫他亲自过来看看,是不是就真的输于他那‘春夏秋冬’的四方亭了。”贾放不由得生出了挑战之心。 好在这段爬山廊保存得颇为完好,只是墙壁斑驳,木廊上的彩画都掉漆了。但是要修复起来并不能算费事——总比前方山石上那五间清厦的情况要好些。 贾放在那座面阔五间的清厦跟前,将落在地上的悬匾翻过来,果然见到“蘅芜苑”三个字。他们找得没错。 再看这屋子的情形——贾放长长叹了口气:绝对要大修。 这蘅芜苑,墙面焦黑,各处木结构已经被烧得酥脆,似乎风一吹,就能窸窸窣窣地往下掉那些焦黑焦黑的木头渣子。 贾放叹了一口气:“看起来,这里怕是遭受过火焚。” “三爷小心,别轻易进这屋子。”福丫是亲历过荣府里的“塌房子”事件的,想起这茬儿赶紧提醒。 “知道了!”贾放抬头望望这蘅芜苑的主屋,又四下里看了看周围的地形,心里大概有数,便对双文说:“替我记下,重修这主屋的时候要安装避雷针。” 蘅芜苑整体建筑穿山而建,主体建筑又建在整座园子的较高处,如果遇上合适的天气条件,那可不得招雷劈吗? 双文茫然不知这“避雷针”是什么东西,但既然贾放吩咐下来了,她就提笔在自己手中的一卷册子上记下。 “还有,在这里,这里和这里,装几个储水的水缸,除了生活用水以外,也起到防火的作用。”贾放继续指点,只有这样,才能让重新建起的建筑免遭火厄。 紧接着贾放又在主屋四周转了一圈,基本上可以认定:这座曾经被火焚的蘅芜苑,地面以上部分都没有啥大用了,基本上就是个拆掉重建的份儿。但是地面以下的地基,以上的石基看来都没有什么问题,可以重复利用。 这些都勘察清楚了,接下来便是贾放列出一个长长的采买清单,由赵成和李青松去跑采买;双文根据现场的情况开始准备着手画施工图和效果图;贾放评估现有的人手,在二十名小工之外再行聘请府里相熟的木匠、泥瓦匠……这次还要再特别聘请一些专门画油漆彩画的画工,将爬山廊上的油漆彩画一一再补起来…… 一时间千头万绪的,人人忙碌。 * 贾放交代了任务之后,双文自然是最热心的一个。贾放不在的时候,她便是蘅芜苑工地的现场总指挥,毕竟贾放很多事都是直接交代给她,由她向现场的工人传达的。 这日双文在蘅芜苑工地大致检查了工程进度之后,便招呼大家吃饭午休。 双文自己则提了画架,往潇湘馆赶去。她近来除了绘制各种图纸之外,还按照贾放教授的技法学习写生,每天提着贾放打制的画架在园中来来去去。 她刚刚回到蘅芜苑将东西放下,便见一个鬼鬼祟祟的人影往稻香村那边过去。 双文认得那是太太身边的嬷嬷赖氏,因是太太的陪房,可以算是整座荣府里最有头有脸的嬷嬷。 但双文很不喜欢赖氏,“看人下菜碟”这五个字,在赖氏身上最贴切不过。近来也是如此,贾放在时,这位一张嘴比抹了蜜还甜,贾放不在,从孙氏到她到福丫,院儿里就没有人没受过这赖氏的排揎。 双文见到赖氏偷偷往稻香村摸过去,心道不好:贾放这会儿正在稻香村里“闭关”。但看这嬷嬷的样子,摆明着就是想偷摸进稻香村,看看贾放究竟在里面做什么。 双文登时朗声开口:“赖嬷嬷,您老人家怎么来了?” 赖氏猝不及防,被吓了一个激灵,扭头一见是双文,登时朝地面上啐了一口,道:“我当是谁?原来是你这贱丫头。” 双文满脸是笑,一副殷勤备至的模样,走到赖氏跟前,柔声问:“您到这里来是有什么事吗?” “太太有句话,要我带给三爷知道。”赖氏没好气地说。 双文能看得出她在闪烁其词,继续温和笑道:“三爷眼下怕是在午睡,您有什么话可以交代我,或是您下午再来一趟也行。现在吵了三爷午睡,怕是不妥。” 赖氏登时又啐一口:“老娘要做什么要你管?” 她转过身,望着稻香村的大门,像是想要不经通传便推门进去。但是回头瞅瞅双文,赖氏又不敢就这么硬闯进去,登时骂道:“你这小蹄子还在这儿盯着做什么?老娘是欠你钱了还是怎么着?这没你事——” 双文安安静静的,脸上没有半点恼色,只是平静地望着赖氏。谁晓得她这副“以德服人”的样子,竟让赖氏恼羞成怒,走上来扬起手掌,冲着双文白净的面颊就要扇下去。 “兀那婆子,到这里作甚!” 出声的是那二十个小工之一。他们之中有些人不仅见过赖氏,还曾有人诱导她主动踩上一大坨香喷喷的牛粪。此刻见到赖氏要欺负双文,一向只听双文话的几个小工登时围了上来。 “赖嬷嬷,这里不是荣府——这几个都是三爷礼聘来的匠人,我也管不着他们。”双文躲过了一掌之厄,平静地说。 赖嬷嬷见到这些小工,依稀也觉得有些面善,但是她早已想不起上次见到是什么情形了。此刻她见对方一个一个人高马大的,拳头握起来跟铜锤似的,心里已经怂了,点点头说:“算你狠。” 她知道这里不是荣府,心想那便等你回荣府了再慢慢收拾你。 但是赖氏人怂嘴不怂,临走还上下打量一番双文苗条的身材,啐了一口道:“什么人……连个姑娘都还没挣上呢。” 赖氏口中的“姑娘”自然指通房丫头。她骂完就跑好轻松,双文一张脸却气得通红,所幸的是那些小工们都听不懂这府里下人之间的“黑话”是什么意思,一个个只管跟双文招呼:“双文姐姐,下次那老虔婆再来,你叫我们。” 双文努力平下气,心想贾放说得果然对,若是将自己的眼界局限在这内宅之间,那么看到的自然也只有内宅的争斗,就像这赖氏一样,永远跳不出这七尺墙头。 可是她却疏忽了:赖氏虽然被小工们唬走,但荣府后宅却是赖氏的地盘,并且仗着自己的身份胡作为非。 晚间双文一回荣府,一只脚迈进了荣府后院的门,立即被一群妇人捂嘴的捂嘴,捆绑的捆绑,扎成粽子似的,押进了东路一座仆妇们住的院子。 “嬷嬷,这小昌妇给您押来了!” 赖氏却正坐在阶上发呆。她心里有些拿不准:要是对双文下了狠手,开罪了贾放,太太那头,不知道该怎么交代。 可她却又始终心痒难搔,放不下关于贾放的秘密。贾放说是监造大观园,但他可是每天都一头扎进那稻香村,不到天黑不出来。更要紧的是,有好几次寻贾放的人一直都寻到了到稻香村口,都被这婢子唬住,甚至三言两语调开了,让贾放有机会事后再从稻香村里偷偷溜出来。 一个好端端的爷们,整日待在园子里做什么?——赖嬷嬷百思不得其解。 但她认为双文显然知道内情,否则便不会百般帮贾放掩饰了。 “嬷嬷,您说您在这儿审这丫头,回头三爷告到太太那儿可如何是好?” 赖嬷嬷摇头:“不会!” 她的理由很充分:“大奶奶快要临盆了,太太得在大爷院儿里盯着,哪里顾得上这小小的一个奴婢?” 她说毕朝正在挣扎的双文一转脸,眼一瞪,问道:“你老实说,三爷每天在那稻香村的小院子里都究竟做些什么?” “可别告诉我是读书和午睡——鬼才信你这鬼话!” 第72章 荣府东路的小院里,赖氏带着几个婆子,扭住了双文。 “双文姑娘,我说你啊,也忒傻了。你到三爷那儿当差这么久,三爷也没看上你,还让你拿着二等丫头的例。你帮他遮掩个什么呀?” 有个婆子凑上来劝双文:“不管老爷有多疼他,三爷都只是个庶子,府里的正经家产,都要落在大爷和二爷手里。看样子,将来三爷是要被远远地打发到南边,去他那片见了鬼的封地上去的。你究竟是想在府里找个出路,还是没名没分地跟他到南边去?” 双文口里被塞了一团帕子,说不出话,但眼神分明在说:你们不明白。 赖氏让人把她口中的帕子取出来,双文并没有马上开口,低垂着头,似乎她已经屈服了。 “说吧,三爷每天到那稻香村里做什么隐秘之事?你一定知道。”赖氏颇欣赏自己的权威,放缓了语气,诱双文开口。 谁知双文深吸了一口气,突然纵声高喊:“走水啦!快来人那,这里走水啦!” 她不喊救命,不喊来人,偏偏喊“走水”,让几个婆子瞬间慌了手脚,七手八脚地费了好一会儿功夫堵上了她的嘴。 赖氏气得脸色铁青,却故意好言好语地对双文说:“你喊啊,让你喊!” “今儿全府上下都守在大爷大奶奶的院子里,看你能喊得谁来。” 赖氏心里盘算得挺美:今儿大奶奶生产,府里的人都在前头东路贾赦的院子里听消息等着领赏。短时间不会有人过来,双文就是喊破了嗓子也不会有人发现。大奶奶又是头胎,少不得磨上了一天半夜的。这段时间里,甚至不会有人发现双文悄没声儿地失了踪。 “你是咬死了不肯说是吗?”赖氏一张脸拉下,阴笑两声,道,“让她尝尝‘笋炒肉’的滋味。” “话说教坊司里出来的人,不可能没听说这个吧?” 双文当然听说过:这“笋炒肉”可并不是什么美食,而是将毛竹劈成极其轻薄的篾片,然后把人的四肢捆住,用绳子把肉一勒,再用这极细的竹篾片不断抽打,打的时候能疼到极点,但是被打的人之后皮肉上看起来却没有打伤,淤血全在内里,是特别阴毒的私刑。 双文曾经亲眼见过教坊司里的姐妹受刑,却万万没想到荣国公府里竟然也有人这么狠。 竹篾片抽在她手臂上的时候,双文的眼泪立刻下来了,她拼命摇头,甚至想要把被捆起来的左手臂递上去——你打我可以,打我左手臂吧,右手还要用来画画的。 掌刑的婆子抽得兴起,却被另一个心稍许软了些的婆子拦住:“问问她,兴许她肯说了呢?” 掌刑之人这才收起了竹篾片,扯开双文嘴里的帕子,斥道:“照你赖大娘说的,一五一十都招出来!” 双文哽咽着说不出来话,半天方委委屈屈地道:“真是读书啊……” 赖氏登时红了眼,手一挥:“接着来,到她肯说为止。”末了又在纳闷:“三爷那样一个人,整天忙着建园子,对底下人也不闻不问的。这妮子是哪根筋没搭对,非得对三爷这么维护。” 双文吸着气,忍着痛,心里却想:你是不会明白的。 古人云:一诺值千金。她既然答应了旁人的,不管遇上什么样的威胁都不能松口,否则便算不上是守诺。 但她也愿意相信,只要眼前的这群婆子不敢要了她的命,这一茬儿,贾放迟早会帮着她找回来。 正想着,忽听“豁啦”一声,院门被推开了。 院子里一群婆子被赖氏撺掇着出来管教一个小丫头,心里头其实也各怀鬼胎。这时忽听有人开门进来,一下子都停了手。 “我当是谁,”赖氏冷笑着道,“孙嬷嬷,您好啊!” 从院门外走进来的,不是旁人,正是孙氏,还有个小丫头从门外探了个头,不敢进门,却是福丫。 孙氏是先老太太的陪房,当初在府里的地位就和赖氏现在差不多。只不过此一时彼一时,孙氏自打陪贾放前往去为老太太守陵,在府里的权威便一落千丈。赖氏自然不怕她。 “赖氏,”孙氏望着她的后来者,慢慢地开口,“府里正是要添丁的好时候,你却在此动用私刑。你这安的是什么歹毒心思?” “这丫头在大观园里成天和工匠们混在一起,能有什么好事?你不说要好好管教,反而要帮她开脱,回头到太太面前,你自己也讨不了好去。” 赖氏有这个自信,到史夫人面前,除了自己,谁都讨不了好去。 可谁知孙氏根本就没有去史夫人面前说理的打算,她突然提高声音:“将赖氏给我拿下。” 院里的婆子都没动,她们都在想孙氏是不是老糊涂失心疯了。但孙氏话音还未落,福丫冲门外头招招手,随即院子外面突然涌进来十几个人高马大的面生婆子,二话不说,上前将赖氏一扭。 赖氏登时急了:“孙婆子,你算哪根葱?我招你惹你了你竟敢拿我?你有胆儿跟我一起到太太跟前去说理吗?” 孙氏一张脸平平的,没有任何表情,但是她慢慢地把手里一件东西拿出来,语气平直地道:“我不是来拿你的。” 赖氏盯着的孙氏手里的东西,登时直了眼。 “这……这是老太太当年用来打人的荆条。”几个跟着赖氏的婆子登时把东西认了出来,“好家伙,这荆条,连国公爷都挨过它的打吧?” 孙氏依旧没什么表情,却将那荆条在手心里轻轻拍了拍,说:“我是来打你的。” “你没资……”赖氏刚想喊出“你没资格”这话,已经被身边两个悍武的婆子架住堵了嘴,孙氏手中的荆条立即劈头盖脸地打下来。 荆条柔软但是却吃劲儿,打在人身上很是疼痛。赖氏多年来养尊处优,是真的多年没有受过这种罪了。吃痛之下,她口中呜呜直喊,却不知道是在喊疼还是在求饶。 周围那些一直跟着赖氏的婆子看到这一情形,大多浑身颤抖。老一辈的人想起了国公爷年轻时也曾经捱过老太太的打,年轻一些的想起了老太太在世时的威势,连史夫人在府中也是谨小慎微,生怕做错了什么不招老太太的待见。 这赖氏,只晓得双文是一个无依无靠的罪臣之女,被塞进一个庶子院里的罪奴,她就能将双文横着搓、扁着捏,任意行事——赖氏却忘了一点,双文是在孙氏院里,而孙氏手里,恰好还保有了那么一点老太太当年留下的权威。 孙氏下手,那真是稳准狠,只抽了十几下,赖氏已经说不出话来,也站不直了。旁边两个婆子见状赶紧将赖氏扶着——毕竟府里现在当家的是史夫人,就算是赖氏被打,谁也不敢轻易得罪赖氏。 孙氏却停下了手,平静地道:“你把别人闺女打成什么样,我也就把你打成什么样。” 双文已经在福丫的搀扶之下站了起来,来到孙氏身边,感激地叫了一声“孙嬷嬷”。她抚着双手手臂上刚才被打的地方,低声说:“我没什么大碍。” 孙氏“哎呀”了一声,道:“不好……那我可把她给打多了。” 所有人都低下头,使劲儿忍住笑。赖氏受了这份奇耻大辱,又是当着这么人的面,气得几乎要晕厥过去。 双文问孙氏:“嬷嬷,之后该怎么办?” 孙氏依旧平静:“把她送庄子上去。” 赖氏听见,登时睁圆了眼睛,双臂一挣,险些把拉着她的两个婆子挣开。 “你凭什么送我去庄子上?” “我这是老太太留下来的荆条,连国公爷都打得。送你去庄子上,难道我做不到?”孙氏理直气壮地答。 “太太,”赖氏终于慌了,想起来要让人去找她的救星,“谁去给太太递个信儿?” 孙氏笑了笑,低下头,慢条斯理地把手中的荆条收好,柔声说:“大奶奶临盆,太太寸步不离地在前头院子里守着,这等小事,就还是别让太太知道了吧!” 旁人见了孙氏这样的气场,哪里还敢说个不字。赖氏大声呼救,可正如她此前所说的那样,现在荣府后院里除了她们这些婆子,没半个人。 那十几个婆子押着赖氏出门,临走之前向孙氏打招呼:“都是老姐妹了,再有这种事直接叫我们,别客气。” 双文也来向孙氏道谢:“多谢嬷嬷。” 孙氏却当着她的面突然呼出一口气,拍着心口道:“这可吓死我了。” “这都是三爷想出来的计策。他发现了你人不见了,又去园子里问了那些小工,知道你白天和赖氏起过冲突,就猜到了。” “三爷就来问我,有什么能唬住太太身边的婆子。我说我有老太太当年使过的荆条,这荆条,我可是用它代老太太打过国公爷的……三爷便让我来,把太太的人二话不说先揍了再说。” 双文想起赖氏那副色厉内荏的样子,忍不住好笑,可是却又难掩忧虑:贾放这样毫不犹豫地惩处了他嫡母的心腹,真没关系吗? 孙氏稳了稳情绪,瞥了双文一眼,说:“三爷是个护短的人。咱们谁遭了这等罪,他都会看不过眼,跳出来为咱们张罗的。” “那几个婆子,也都是老太太在世时的老人儿,现在太太启用了另一批人,她们心里也憋屈得很,平日里受了赖氏不少的气,所以我一叫,她们就都来了。”孙氏依旧不太放心,“谁知道这次会不会把她们给连累了。” 孙氏与双文对视一眼,两人同时叹了一口气。 * 这时,荣府上下确实都聚在贾赦院里。贾代善和贾赦兄弟几个都聚在贾赦的外书房中,女眷则都在张氏院里。 外书房这边,福丫冒了个头,附耳对贾放说了一番话,贾放点点头表示知道了,然后抽身去贾代善处,轻声细语地说了一番话。 贾代善点头表示他明白,然后寻了个机会,找了个史夫人的丫鬟给身在内院的史夫人传话,说是赖氏的儿子赖大在外头公干时得了病,特地请人来把赖氏接去看儿子。 史夫人在张氏院里,也确实紧张。 她虽然平日里与张氏算不得和睦,但是张氏这一胎是荣府的长房长孙,出了岔子她是要担责任的。再加上亲家也来了人在这儿盯着,史夫人就算是不上心也不行,所以她一直兢兢业业地在张氏院里守着。 “人跑去哪儿了?”平日的左膀右臂赖氏不见,史夫人很有些郁闷。 这时外头来了个丫头,回说:“国公爷说的,赖嬷嬷的儿子赖大在庄上染了病,把赖嬷嬷接去看儿子去了。” 史夫人“哦”了一声,表示这是人之常情,她并不想拦着,并且马上把这事儿丢到了脑后。 于是赖氏在两日之间就去了荣府在京郊的一个庄子上,并且在那里见到了她的儿子赖大。母子相见的时候,别有一番惊讶与感触。 赖氏:“儿啊,你不是替国公爷办差去了吗?怎么会……怎么会被打发到这庄子上?” 赖大:“娘,您怎么来了?我还指着您在国公夫人耳边吹两句风,好让我回来当差……” 母子两人各说各的,说到最后发现他们母子实在是无计可施,算是被生生困在了这庄子上。 而荣府里,则是一片欢腾。贾赦媳妇张氏生了一夜,终于生了一个男孩,母子均安。贾赦抱着宝贝儿子的时候,哭得比娃哭得还厉害。 转眼,贾放从贾赦处得知,新生的男娃得了个名字,叫做贾琏。 贾放:……? 他找了个机会偷偷去问贾赦:“上回不是说叫贾瑚的吗?” 贾赦喜滋滋地回:“老三你说得有道理,叫一上来就叫‘贾胡’好像也不大好,这样,我给老大起个名字叫贾琏,老二再起名叫贾瑚,这哥儿俩连起来就叫‘连胡’,寓意就吉祥得多了。” 贾放忍不住想去擦汗,但是事后一回想,贾放隐隐约约觉得——似乎贾家的走向,多多少少因为他的到来,发生了一点变动。 贾赦得了长子,荣国府连庆三天,各处送来的礼和道贺的人络绎不绝。说是洗三那日,女眷那边,挤得快连坐下的位置都没有了。 这从侧面也反应了荣国府圣眷正隆。 贾放的日常生活却一切照旧,他依旧带着人去大观园修蘅芜苑。双文也照旧背着画架子进园,贾放见到,颇有些抱歉地对她说:“让你进园盯着这些工匠们,着实让你受累了。你若是不想进这园子,完全可以不用进来的。我正好锻炼一下赵成和青松两个。” 他之前听说赖氏指随口泼脏水,指双文与园里的小工们有首尾。贾放一想,现在大观园里住着小工,双文一个女孩儿家,这样的做法确实不大妥当。 双文笑着摇头,道:“三爷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我实在犯不着因为别人说两句什么就自己先怕了。” 说得好!——贾放给双文暗中点赞。 “经过这次的事,我倒是觉得,旁人来轻贱你的时候,你若再轻贱了自己,觉得是自己行事轻浮,失了分寸,那就是真正该被轻贱了。”双文说这话的时候挺直了脖子,高高扬起了头,“我没有错,若是我自己退让了,那才别人再看我,就是错了。” “好!”这回贾放直接噼里啪啦地鼓了一顿掌,“这是我在这里听到过最豪气的一番话。双文,你以后定当有所成就。” 他接着又有些赧然:“因为我的事让你吃了苦头,着实对不住。” 毕竟双文是为了守诺,坚决不向外透露贾放的秘密,这才被赖嬷嬷盯上的。这姑娘骨子里有一股倔劲儿,连贾放都佩服。 双文微笑着摇了摇头,说:“没事,三爷,我答应过您的,总不能食言而肥。” “只不过,三爷,我想问问您,这稻香村里外能否安个传声筒?这样外面万一有什么事,我也能通知到您。” 贾放:……传声筒? 他主屋到西厢的那个? “哦,你是说那个呀!”贾放一向管自己屋里那叫土电话,双文说“传声筒”,他竟然反应了一下才明白过来。 “说的也是,”贾放伸手揉了揉自己眉心,“如果稻香村里外,能有个传声筒相互连接,那就方便很多了。” 双文提出的,确实是一个好建议。如果他能架一座土电话,从稻香村一直架到桃源村,那还有啥好烦恼的?有什么事,这头一叫,他那头就赶紧回来呗。 可问题是:从稻香村到桃源村,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物理空间,而是一个用“缩地鞭”压缩了的空间。 贾放并不是电讯行业的专业人士,对亚历山大贝尔没有过多了解,想要速成估计也来不及,目前他利用的只是声波在金属中传播的物理属性而已。在这种条件下,远程声音传播是否也能实现? 贾放决定试一试。 他跑去百工坊买了一圈粗细合适的铜丝,然后尝试从稻香村院门口一直铺设到正屋那副水墨山水跟前。 铜丝的长度事先经过计算,绝对比从稻香村到桃源村的三十七步要长很多。可是贾放刚刚把铜线卷铺进通向桃源村的隧洞,怪事就发生了。 铜线卷一下子就到了头,刚刚迈出半步的贾放望着身后掉落在地的铜线卷傻了眼——明明看见那线卷就在身后,他却没法儿伸手把线卷捡起,总是差那么小半步。 结论再明白不过了:只有他贾放能够穿过这个压缩了物理空间的“缩地鞭”,而其他物质却不行。当然他如果能弄上几千里长的铜丝,或许也是能通过,但这太难了。 贾放并不气馁——按照“致知格物”的理论要求,他已经证实了铜丝是不能就这么牵过“缩地鞭”的——那么,声波呢? 第73章 贾放稻香村正屋的那幅水墨画一旁挂了一个铃铛,然后做了一个传动装置,将装置的一头设在稻香村的版筑土墙之外,做成一个拉绳,绳上吊了一个小铜环,绳和铜环都隐藏在土墙墙头的茅草丛里,极不容易被发觉。 贾放叫来双文,请她在稻香村外拉一下这道拉绳。双文拉绳的时候,贾放自己则回到稻香村的正屋里,便听见这小铃铛欢快地响起来。 这还只是第一步,测试传动装置是否工作良好。 第二步测试是双文在一炷香之后再次拉动拉绳,贾放在贤良祠那头听一听“缩地鞭”传声的效果如何。 贾放匆匆通过“缩地鞭”,来到贤良祠,从祠中出来的时候惊讶地发现陶村长和其它几个土著村民正聚在贤良祠外,都是一脸的崇敬与惶恐。 “三爷……刚刚,刚刚这贤良祠……响,响铃了。”陶村长结结巴巴地说。“是不是,神仙……又要我们祭神了?” 贾放问:“你们当时在哪儿?铃声听得清楚吗?” 几个村民相互看看,纷纷报了他们刚才的坐标——还真是哪儿的都有。看起来这贤良祠里传出的铃声,能让附近方圆半里的人听清楚。 贾放倒是没料到这个结果:难道这意味着“缩地鞭”的空间能将声波放大不成? 他还没和村长村民们聊完,那边铃声又叮铃叮铃地响了起来,清脆而欢快,却把桃源村的村民吓了一跳,人们指着贤良祠对贾放说:“三爷,您听,就是这个!” 贾放表示晓得了:“各位,昨儿有神明托梦,说是给我安了个铃铛,若是见大家伙儿有什么需要,就会摇铃……他们,咳,神仙会传我去,托梦给我,指点大家怎么做。” “所以各位一听见这个铃声,无论我在哪儿,都请找到我,我得赶紧去贤良祠里去……做梦去。” 这个谎话实在是太尬,但贾放没招了,只能硬编。但好在他在村民之中的信誉比较好,村民们虽然半信半疑,但都选择了尊重贾放的话,一个个点头应了。陶村长说:“贾三爷,既然是神仙相召,您在哪儿我们都得把您给请来呀。” 贾放:很好,就这么说定了。 同时说定了的还有双文,贾放请双文从此在这大观园中照看。一旦发现有人靠近稻香村,双文都会设法阻拦。但若是有人有紧急的事要找贾放,双文就会拉铃:两长一短是府内的人找,一长一短一长是府外的人找。贾放听到铃声,就想办法尽快从桃源村那里赶回来。 但事实上自从赖氏离开荣府,大观园里清净了很多,等闲也没有人来找贾放。 双文和孙氏都一直担心赖氏会从庄子上回来,毕竟当日将赖氏送走,用的是赖大得了急病这样的借口。欺瞒显然不能长久,一旦史夫人发现她的心腹是这样被人调走,恐怕会在府里大闹一场。 贾放把这份担忧委婉地传达给了父亲贾代善。 贾代善则选择立即向刚刚清闲下来的史夫人摊牌。摊牌的时候史夫人果然火大:“什么?我身边只有这么个靠得住的人,还调去庄上了。姓贾的,你别这么欺负人。” 贾代善脾气不错,被媳妇指着鼻子骂也没生气,反而从袖子里抽了一场东西出来,递到了史夫人手里。 史夫人一瞧,见是一张三千两的银票,吃惊地问:“这么些钱……和赖氏有关系?” 贾代善点头:“对,你身边这个可靠人儿,跟着你这么些年,攒下了这么一副身家。” 史夫人:……啥? 赖氏是荣府的仆妇,每月的月例只在二两银子上下,就算加上年节时候的红包,各种红事白事的赏钱,一个管家仆妇,也绝不可能攒下三千两白银。 肯定是贪了。 “这是从赖氏住处发现的,已经拿到票号去核对过了,证实是赖氏这么多年来一百两、二百两这么存起来的。”贾代善很平静地将事实告诉妻子。 “除了这三千两白银,赖氏还在城南买了一座小院子,挂在她一个族侄的名下。已经然牙人去指认过了,牙人已经将前因后果都写了下来,还按了手印。” “夫人,你可能需要擦亮眼,好好看看你身边这些被你认为是可靠的人。” 史夫人一听这话,气便朝上涌。赖氏做出这样的事,她本就气闷得要命,现在一听贾代善这样说她无识人之明,史夫人几乎怄得快吐出来了,却只能干憋着。 “可是夫人,我又何尝不该以此为戒?这赖氏的儿子,我可是带在身边带了三年,诸事都不曾避忌。谁能想到他后来竟然胆子大到能拆府里的火漆,偷看府里给我的家信。” 贾代善这么一感慨,却让史夫人的心情一下子好起来了。她犯了错是不假,但老公一样犯了错,大家大哥别说二哥。 这么一想,史夫人的气就奇迹般地平了,她也恨恨地啐了一口表示愤慨:“果然是什么人就生出什么样的儿子。老鼠生儿会打洞。这一家子姓赖的,专盯着咱家打洞呢!哼……府里这么好些老人儿,我是该好好一个个都查一查,再敲打敲打了——没得教她们觉得能将我这当家主母搓扁揉圆,能瞒着我把府里的财产往外搬。” 贾代善微笑着望着夫人,心想:贾放说得果然没错,只要能让人觉得错得不止她一个,妻子心里就会觉得好过得多,还能生出“同仇敌忾”的心来。 果然,史夫人马上雷厉风行地查实了赖氏的罪状,并将与赖氏勾结的几个婆子和外头管事都打了板子,撵出府去。赖氏和赖大两个都在庄子上服苦役。他娘儿俩知道贾府不少内情,倒是万万不能被放出去。 赖氏一家子是从史夫人娘家跟来的,在史家还有些根基,便撺掇了史家人到贾府来为赖氏求情,被史夫人唾了一脸吐沫星子灰溜溜地回去了。从此史夫人说是不再向史家讨人来用,两家往来也少了不少,此乃后话。 * 少了赖氏这么个隐患,又更新了“稻香村—桃源村”的远程传讯设备,贾放愈发可以没有后顾之忧地忙于建设桃源寨的各项事务。 自从余江来的新移民们一个个地痊愈,桃源寨的各项建设工作开始紧锣密鼓地展开。 按照贾放设想的,新移民们将全部打散,被分为四个行政村。这项工作很快就做完了,倒也不是完全随机混编,而是将他们原先在余江所属的行政单位分成四等份,然后混编,很快四个村就分好了。 村长的人选目前暂时由秦里正挑选出以前曾经担任过村长的乡民“暂代”——但贾放也发了话,暂代期只有三个月,如果这村长不妥当,三个月之后会直接免职,由村民自行推举村长。 因此,新官上任的村长们,对自己治下并不怎么熟悉的“村民”,都不敢怠慢,嘘寒问暖,都不敢太得罪人,也不敢贸然把村长能安排的“好处”安排给自己家或是熟人。 毕竟贾放说了,在桃源寨,村长算是“公职”,往后是要发薪俸的——谁舍得把这样的肥差丢掉? 接下来,贾放要求四个新的行政村商量出自己的“村名”,要求村民们多数同意通过。 这实际是考验“村长”们行政能力的第一项考核。结果四个村长里有三个都没能完成这一项任务,村民们商议了半日,都没能商议出一个大家都满意的村名,同时也没有魄力把自己满意的名气压下去,“让”全体人员都同意。 只有王二郎所在的村子,商量出了叫“新余村”——来自余江的新移民。全村都觉得不错,贾放也觉得不错。 于是贾放拍板:“就这么定了,你们叫新余村——其它三个,就叫新余一村,新余二村,新余三村。” ——用数字编号就完事儿了。 新余村之外,其他三个行政村的村民都不大满意,毕竟“一村”、“二村”、“三村”听起来怪怪的,关键是还跟在别人想出来的名字后头。 但很快贾放的话就传遍了这三个行政村:人心齐、泰山移,村里的公共事务要学会自己达成一致。若是任何事都自己内部先起了争议,无止无休,无法得出结论,那便必然教旁人看笑话。 果然,接下来便是争议更大的事:分地。 桃源寨土地的划分分成两个部分:宅基地和田地。 每个村都会划分到一块宅基地,宅基地有基本的建设规制——私人住宅用地环绕分布与村庄周围,中间是公共空间。私人住宅用地的分配由各村自己决定,主旨是按户口和人口,综合居住需求分配。 贾放要求每个村在三天之内提交宅基地划分的最后定稿——这次各村都没有什么争议,早早就解决了内部争端,把确定的分配方案都拿了出来。 田地的分配则是比较有争议的。 按照贾放的分配原则,桃源村让出了三分之一的良田,这一部分良田却是绝无可能让新移民中的每一户都能种上地。 而且贾放不打算把这些田地割得细碎,这家种一亩,那家种三分。这种做法不适合集约化种植,可能会造成生产力的浪费。 于是,贾放提出了这些良田(约七十顷),向一百四十户新移民公开招标,以五十亩为单位,招收种植户。 老百姓们并不理解“种植户”是什么意思,他们一听贾放解释,马上明白了——哦,原来就是佃农。 贾放摇摇头:“不是佃农,当然不是佃农!” 他的提出的条件是:每亩田的亩产达到二百斤以上的种植户,只缴五分之一的出产作为地租,五分之四的出产由种植户自己拥有,可以作为口粮,也可以卖给寨子里其他人。 如果亩产达到一百五十斤以上,缴三分之一的出产作为地租。 如果亩产在一百斤以上,则必须缴一半的出产作为地租。 如果亩产达不到一百斤,立即取消种植资格,田地转交其他愿意耕种水田的农户。 村民们听各村村长传达了贾放的意思,各自聚在一起商议: “贾三爷说得对,这确实不是佃农。哪有种的越多,交得越少的佃户?”弄明白了贾放的意思,那些种地老把式立即来了劲儿。“这明摆着就是,谁侍弄庄稼侍弄得好,谁就能种这些地!” “瞎掰——你瞅瞅那条件,有谁家种地亩产在两百斤的?一百斤就顶了天了。依俺看,那小伙把话说得漂亮,实际还不是在哄咱们?” “你自己不会种地,就别来说这种风凉话!”立即有人反驳,“俺们刚来时就打听过了,这里的水田,都是种两季稻,两季稻你懂吗?” “是呀,一季稻的亩产一百斤,两季不就两百斤了?就算是偶尔有田地肥力不行,要休上一休,各处轮流,均摊下来这一百五十斤的亩产是稳的。” “你种上一百五十斤的亩产,只交三分之一的地租,这么便宜的地,到哪里佃去?” “是啊,而且听这桃源村的人说,他们这儿真真有一位好把式,在琢磨着种三季稻。你想想,都三季稻了,你亩产还到不了两百斤?” 持“怀疑论”的人登时无话可说。 但是这两百斤的“标准”,也确实作为一条红线,筛去了不少庄户人家——这些人家要么是确实不很擅长种田,要么就是壮劳力因为之前的疫病病倒了,需要再好生将养。 还有一种情况确实是庄稼把式,但是庄稼把式人口太少,独户,或者是家里老的老,小的小,就一个顶梁柱的,担心没法儿一口气侍弄五十亩田。 最终贾放还是留了个口子,准许两户人家作为同一个“种植户”,共同申请耕种一份田地。 八百户人家,大约有一百六十户成功申请到了田地,顺利地拿到了“种植证”,并且在鱼鳞册上完成了登记。 所有拿到“种植证”的人家,都郑重介绍给了老邵和其他桃源村的庄稼把式。从此大家可以一道交流种地的心得,桃源村还会向种植户们提供稻种。 种植户们原本就有信心,绝对能种到一百斤的亩产,再看桃源村那边提供了许多协助,更加不担心了。 没能成为“种植户”的新移民也来不及悲伤。因为桃源寨马上进入了“大干快上”的建设热潮之中。 这时正是农闲,地里的活不重。即便是种植户得到了土地,也不过是平整平整、追追肥,静待来年。而在各村规划好的宅基地上盖房子,在冬天雨季来临之前搬离那简易活动房,避免潮气侵蚀,才是最要紧的。 贾放信守他的承诺,给每个新移民家庭发了一笔“安家费”,让他们能够从桃源村村民的手里购买粮食。 很多村民等不及贾放继续按照承诺发放那笔无息贷款/住房贷款,得到了建房的许可之后,就先撸起袖子开始打地基——他们的想法是,不管三七二十一,粗活累活先干起来。 然而贾放的第一笔无息贷款,发给了新余村一户姓汪的人家,并且颁发了桃源寨第一份“生产经营许可证”,允许这户汪姓人家在青坊河下游选址,建一座砖窑,专门烧制建房用的砖头和瓦片。 等到这份“生产经营许可证”一发,不少土著和新移民才如梦初醒:原来商机在这儿。 但这户汪氏祖祖辈辈都是烧窑的和砖瓦匠,手里捏着技术,别人就算是眼红也学不来。当即有人跑去汪氏那里要当学徒,当小工。汪氏家主心知在短时间内砖瓦的需求量一定会暴涨,于是来者不拒,许了每个小工每天二十文钱的工钱。 小工们拿着这二十文的工钱,却没什么时间去买菜买米做饭了。他们有些是拖家带口的,家里能给做一口饭吃。但也有人孑然一身,多半自己想了办法,在别处搭伙。 这回是三村的一群妇人们自己一合计,拜托她们的村长出面,向贾放求了第二份“生产经营许可证”,在村口支了大锅,淘米做饭,也兼做各色菜肴,都是大锅菜,量大便宜,三文吃饱,五文吃好。 她们做出来的菜肴,都是余江风味,土著吃了新鲜,新移民吃了思乡。渐渐的,有些自家能做饭做菜的,也渐渐觉得还是三村的饭好吃,也时不时地过来买一些。 于是“三村”的大锅菜越做越红火,人手也很快增加,从刚开始的几个妇人,一下子增长到了十几号人,连专门的采买、洗菜、择菜的职位都分出来了。 不得不说,这些妇人也确实有些经营头脑,她们请来了贾放,求这位贾三爷给她们的“大锅菜”题个字,算是招牌。 “三爷,小妇人们就是想沾沾您的福气,若是咱们以后真的能做成一个店……”妇人们颇不好意思地说——想当初她们在余江的时候,可从来没想过要抛头露面地做这生意,经过了一番磨砺,到了这桃源寨,反而再没有这些顾忌了。 “可以,当然没问题!”贾放对这种要求一向来者不拒。 他拜原主所赐,书法还不赖,一落笔就是端正庄严的魏碑,刷刷地题上了四个字。 众妇人也不大认得字,有一个稍许认得些的,便念:“三村……三村……” “三村食堂!”贾放豪气的说。 第74章 继砖瓦窑和“三村食堂”之后,几个村的村民都是创意频出,纷纷想出了赚钱的法子。 但桃源寨的“创业”大潮很快遇到了瓶颈——寨子里的“钱”出现了问题。 这并非是贾放食言,没能给村民们及时发放“创业贷款”,或者给他们提供“建房基金”,而是桃源寨重蹈桃源村的覆辙,再次出现了小额货币——也就是铜钱,短缺的问题。 远道而来的余江新移民里,不少人是有些积蓄的,可是他们远道而来,不可能背着大串大串的铜钱到此,多半都是贴身藏着银锭子,内衣里缝着金锞子。 而贾放发放“安家费”和“创业贷款”的时候,也图省事,给每家发了银锭子。 这样问题就来了:以“三村食堂”为例,那里一餐饭是三文钱,多加一个菜是五文。如果你拿一锭银子去点一餐饭吃,食堂里的大娘铁定找不出来。 这时就有村人提出:要不……先赊账? 赊账这个法子刚开始还行得通,因为大家都是余江老乡,对方确实是有钱,不是付不起,而是在体谅食堂实在找不开而已。 甚至有人和“三村食堂”领头的妇人打了招呼:“我天天在你这儿吃,吃一个月,差不多就快够一钱银子了。到时候一起给!” 刚开始食堂大娘还能点头答应,到后来却跟着人追账:“别,等等啊!铜钱给了没?给了钱才能舀饭……” “概不赊账,概不赊账啊!” 老乡们见了这大转弯的态度,忍不住疑问纷纷。食堂大娘却有理有据:“你们这样赊账,我们就没处去买材料。那边也不能总让我们赊着账啊!” 老乡们连忙安慰:“大娘,要不我先给你一锭银子,你拿着银子先去买材料?” 食堂大娘着急摇头,涨红了脸:“不是我不肯,也不是对方不肯,而是对方收了我的钱之后,也要上我这儿吃饭,这一锭银子到了他手里,就又要给到我这里让我找。我……我这也找不出啊!” 听说这话的人无不脑后出汗:敢情又绕回来了呀。 于是从余江来的新移民一起去问桃源村的土著。他们找到陶村长,纷纷把自己身上带着的,从贾放那里拿到的金银都拿了出来,问:“老村长,有什么地方能把这些兑成铜钱的呀?” 陶村长一拍大腿,道:“你们可真问住我了,我也想知道啊!” 众人:……? * 贾放一直很关注桃源寨的建设进度,他很快就发现了寨里出现的铜钱短缺问题,并且两次去通汇行兑换了相当数量的铜钱,并且通过“力士搬运”的法子搬到了桃源寨里。 可还是感觉村民们对铜钱的需求像是无底洞一样。 贾放仔细想想:这也属正常。原本他只有一千人的基本盘,现在桃源寨的人口是原先的五倍;另外,是他自己亲手推动桃源寨离开了原先那种平均主义的“共有”式经济,引入了“私有”二字。 他为远道而来的新移民发放“安家费”,为他们提供“创业贷款”、“建房基金”——说白了,他贾放就是在往这个新兴的小社会里打钱,注入货币。 所以——钱不够很正常。 但要怎么解决?除了继续从通汇行“搬运”钱过来,他还没有什么特别好的办法。 搬钱来也有搬钱来的问题——南方的铜钱币值较高,以前桃源村也发生过,这铜钱流通着流通着就越来越少的情况。如果他继续“搬运”来大量的钱币,会不会加快铜钱的流失速度——原本他只需要给桃源村一家供血的,现在难不成要给整个南方地区供血? 如此想着,贾放听见了贤良祠那里的铃声,一长一短一长,说明有府外的人来找。他急急忙忙地向乡民告辞,回到稻香村,见到双文。双文却说:“人就在潇湘馆那里,大爷正陪着呢!” 这是什么人,竟然直接进他的大观园来了? 他带着双文,急急匆匆地赶过去,果然见潇湘馆跟前,一溜从人垂手立着,有贾赦的人,也有北静王府的人。 “水宪?”贾放不由得有些惊喜。 自从上次水宪从这潇湘馆里挑了一本书走,他就还未见过这一位,更加没闹明白这位究竟带了一本什么书走。 他脚步匆匆,进了潇湘馆的院子,果然见到贾赦正在与水宪寒暄。水宪似乎在向贾赦道贺弄璋之喜,贾赦开心不已,笑得像个傻子。 贾放带着双文进院,双文见贾赦带的人将潇湘馆里照顾得甚是妥帖,便什么都没说,退在一旁廊下静候。 谁知水宪看见了她,微笑着问:“这莫不就是子放身边正在学画的那位?” 贾放与双文都是莫名其妙。贾放忍不住问水宪:“你是怎么看出来的?”双文则屏息站在廊下——她不方便接话。 这时贾赦大约心情太好了,大笑出声,道:“听说这位双文姑娘原本就是丹青好手,到子放身边更是如鱼得水,正好红袖添香。” 贾放连忙摇手:“真不是这样,子衡,你听我解释。大哥,你这也太……”太口无遮拦了吧! 水宪的眼光里带着疏朗的笑意,在贾放面上转了一圈,随即抬手,朝贾赦作了一揖,道:“多谢大公子。” 贾赦是个人精,一见便晓得水宪有事要与贾放私下聊。他可以把人交给正主了。 贾赦便也回一揖,道:“王爷请自便。”说着告辞转身,路过双文的时候,丢下一个眼神,双文乖觉,跟在贾赦身后出了门,还没忘了帮贾放掩上潇湘馆的院门。 “你怎么知道双文在跟着我学画?”贾放依旧很好奇,差点儿忘了他一直想问的事。 “记得吗,上回我在你这儿带走了一本书。”水宪在这潇湘馆之中感觉很自在,也不用贾放招呼,自己就舒舒服服地坐回正堂椅上,端起茶盅饮了一口,叹道:“好茶!” 贾放总算想起来了,连忙问:“我一直想问你来着……” 那天水宪在潇湘馆里抽到了一本书,没有让贾放看见究竟是什么,就直接带走了。 而贾放则一直很想知道,被水宪摸走的那一本书,究竟是不是《母猪的产后护理》来着。 水宪却笑道:“我离开之后,发觉那书上的内容还增加了好些。” 贾放登时倒抽一口气:竟然还能增加的。 “就因为这本书,我知道了令兄正在钻研经义,令妹是位爱读诗词的才女,你身边那位姑娘正忙着学习工笔楼台,应该顾不上给你红袖添香,而你……应当已经是把鼓胀病给解决了。” 说着,水宪拱起双手,道:“恭喜子放!” 贾放被他这一番话说得目瞪口呆,半晌才省过来。对方话都已经说到了这份上,他也没有什么隐瞒的必要,当即问:“你是说……你拿到了一本书目?” 能知道贾政、贾敏、双文各自拿到了什么书,而且在离开之后,也能知道他后续又从架上取了什么书籍——这证明水宪那本,不止是一本书目,而且是一本能够实时记录这一幅神奇的书架究竟已经提供了哪些书籍的书目。 贾放不禁满脸尴尬,他想起了贾珍。 水宪完全没提,贾珍或者福丫——或许因为他们这两人拿走的都不是文字书籍,而是“画册”,这书目上有可能不会显示。 但是水宪也很有可能只是要给他留一点脸面,所以才不提贾珍的。 听见贾放问话,水宪舒心的点了点头,哈哈笑了一声。 贾放“额”了一声,满脸窘态地搓了搓手,说:“子衡你确实是运气不错啊!”他马上想起那书架会根据拿书的人心中所想和所好,提供相应的书籍——这么说来,水宪来他这里的时候,就已经想好了,要拿一本他这架上书籍的书目? 不愧是个精明人物,有抓主要矛盾的本事。 “你……竟然一点儿都没觉得惊讶?”贾放终于问出了口。若是换了贾赦拿到这本书,估计会怪叫一声来找自己,双文拿到了,则会惊呼一声,失手将书落在地下。 这位却是连一点儿异状都不露,直接就把书拿走了,害他贾放猜了半天。现如今水宪又亲自过来把实情告诉贾放,贾放则不得不佩服:“早知这样也行,我也应当求一本书目啊!” 谁知水宪却缓缓起身,转身面向那间藏书室,慢慢地道:“我想……这间藏书室之中真正所藏之书,应当是无穷无尽的。” 贾放沉默了:他也觉得确实如此。 “但是却因为其主人的秉性与眼界,和来借书的人心中所想,这藏书会有所不同。”水宪说得直白。贾放料定:水宪对这座书架的了解,应该不比他或者贾代化来得少。 “所以即使是书目,也仅仅局限于已经从这书架中取出来的。所以我取来这本书目,只是了解一下各位都在看什么而已。”水宪微笑着解释了,贾放有点觉得不知该怎么佩服他才好。 “你难道……一点儿都不惊讶吗?”贾放反问水宪。 水宪摇摇头,说:“我此生所经历的匪夷所思之事,许是比你经历的还要多些。因此有时当真觉得,这世上没什么再能令我惊讶的。” 说这话的时候,水宪微微扬起头,似乎一面说,一面在思索。 “但我也很怕,我怕我知道的这些事,只能由我一个人闷在心里,慢慢终老,终我一生,都无人能够分享。” “但后来我发觉了,我知道的一些事,或许你也知道。”说着,他转脸望着贾放,嘴角噙着一丝笑意,“这令我心情很好。” 贾放却在低头沉思,他听了水宪的话,心里有所触动——从一开始,他就觉得事事都在水宪料中。就好比当初从稻香村里往外运粮食,全靠了那些百工坊送来的小工,而且那样怪异的事,一车又一车的粮食从他的园子里运出来,那些人连一个字都没问过。 显然得了上头的吩咐,让对一切视而不见,只道是寻常。 所以水宪是知道他的粮食,是从园子里的某个渠道来。 而水宪刚才说的,他知道的一些事,自己也可能知道……贾放突然猛地醒悟过来:他手上有一座庆王时留下的园子,而水宪……水宪在北静王府也有一座啊! 梧竹幽居、四方亭——未始就不是通向另一个神奇世界的入口。 他掉脸看向水宪,正好被对方的眼神接住。两人在这一瞬间算是心照不宣,彼此都有了些默契。 “聊得太远了,差点把今天的正事给忘了。”水宪突然说,“通汇行的掌柜说你接连好几次找他兑了铜钱——这是怎么回事?” 贾放万万没想到水宪来找他,竟然是为了这件事。 他只想了一秒钟,就决定把烦恼全盘托出:“你知道我在南方有块封地,填来了四千余江乡民的事吧?就是那儿,那儿原本是个不用多少钱的地方,但是先在多了很多人,我也鼓励他们多做些生意。这么着,钱就不够用了……” 水宪的眼神稍许有些发亮,显然贾放的坦诚令他很舒心。他非常认真地听了贾放的话,而且完全没有去考虑贾放究竟是怎样“远程操控”他的封地。他听完了贾放的问题之后,“哈”地轻笑了一声,说:“你就是想要一件东西能代替铜钱,面额又要足够小。” 水宪话音刚落,贾放便觉得他原本迷迷糊糊的心思马上清朗了。 他的确是需要一件铜钱的替代品,黄金白银这些都不行——而且桃源寨现在已经一定程度进入了商品社会,劳务也在逐渐成为商品。以前传统的以物易物方式是行不通的。 但这让他想起了另外一样东西:后世人都管叫“爷爷”的。 水宪继续往下说:“宋时川中使用铁钱,铁钱沉重,一吊钱约有二十五斤重,当时想要买一匹绢,便需要近百斤的铁钱,极为不便。因此蜀中的商人便发明了一样东西——” “交子!”贾放喜气洋洋地接口。他已经完全想起来了。他现在的问题,是在黄金白银的币值到铜钱的币值之间,缺乏一种相对较小额,但方便流通的货币。 既然南方缺,那他就自己印呗!最近这些时日他又是发安家费,又是放贷的,不正是往桃源寨这个封闭的小经济体内注入资金吗?一样都是发钱,他可以趁此机会,发行纸币啊! 水宪见贾放也想到了,连连点头,似乎在夸赞贾放的心思敏捷。 “但是交子并未能够从宋时流传下来,形成一种新的钱币制度,一定程度上是因为交子后期滥发,国库却没有足够的真金白银支撑,导致币值暴跌,信用永失。子放,你若要仿制交子,千万不能重蹈覆辙。” “我明白你的意思。”贾放这时已经全盘想通,“我不需要像交子那样做大额票据,我需要的,是在铜钱与真金白银之间,做一个恰当面额的支付流通工具,只是填补中间币值的空白,我还没有野心要让它来取代真金白银。” 他一面说,水宪一面连连点头,说:“看得出来你是个明白人。” 贾放则继续说:“只不过既然要做,就得好好做。至少防伪得想好。” 此外他在想,如果真的发纸币,应该叫什么才好。古人发过现成的“交子”,但是后来币值崩了,再叫这个名字不太吉利,而且乡民们估计也不愿意相信;难道叫“代金券”?但代金券其实也并不是那个意思,以后也许桃源寨的商业环境成熟了,各种店家没准真的发点什么代金券之类的搞搞促销——这种新的纸币,到底该叫什么呢? 谁料想水宪上前,一把拽着他的胳膊,道:“走!” 贾放:走哪儿去? “去我书坊去!” 贾放:去书坊干啥? 他突然想起来:这不刚刚才说到要将纸币的防伪做做好吗?水宪这才邀他去书坊——那书坊是什么地方,书坊是负责印刷的地方啊! 贾放忙道:“等等我!” 他来到潇湘馆的藏书室里,默想片刻,从架上抽出一本,翻看一看书名:《各国纸币防伪技术大观》——就是它! 于是贾放把这本书揣在了衣袖里,匆匆跟着水宪去了天一书局下辖的书坊,请来了那里的老师傅,大家一起谈起了未来即将要印刷的“纸币”。 书房的老师傅听见贾放竟然要印钱,眼都直了,半天方道:“这位爷,您真的不是要印纸钱?” 贾放脾气很好地摇头笑道:“当然不是,我要印的,不是纸钱,而是真正花了能用,能买东西,别人找零的时候还会倒找给你铜钱的——纸币。” 这么神奇?几个老师傅彼此看看,似乎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唯独水宪悠悠闲闲地坐在一旁喝茶,在他一帮侍候的书坊掌柜急急忙忙地走过来指点那几个老工匠,说:“这位贾三爷是店东的至交好友。贾三爷说什么,你们就做什么,不要问那么多。” 贾放连忙摇手:“应该问的,应该问的,只有都问清楚了,大伙儿才好商量怎么印,该印多大,怎么防伪。” 老工匠见贾放这么好的脾气,多少也热络了点,小心地问:“贾三爷,您要印的这……钱,上头打算印哪几个字。” 贾放这时候已经拿定了主意,道:“就叫‘流通券’!” 第75章 在溢满了油墨芳香气味的房间里,书坊的匠人已经按照要求,把版式设计好,交与贾放过目,然后两人头凑着头,开始商议起这“流通券”的防伪问题。 流通券不大,一寸五分长,四寸宽。正中用隶体字写着“流通券”三个字,旁边是流通券的币值,目前暂定为五文、十文、五十文和一百文四种。底下是留白,准备印标号。编号的位置旁边是一行小字:“桃源寨金融办公室发行”,然后是当年的年号与年份。为了配合桃源寨的名字,贾放还建议在流通券上印上桃花,工匠拍了胸脯说没问题——看样子他们印桃花这样的花样还挺多。 贾放先与工匠商量好了要“套印”——也就是用好几种颜色印刷。这种技术说起来有点复杂,但是在书坊这里已经发展得相当成熟了。 老匠人给贾放介绍,说是这种技术叫做“饾版拱花”,是多版分色套印,并且与使用凹凸版技术的拱花技法相结合,专门用于印制版画。匠人还拿了书坊之中正在印制的画册给贾放看,那上面的花鸟虫鱼,栩栩如生,且色彩润泽自然,根本不像是印刷出来的,简直像是人手画出来的。 贾放登时放心,然后又问:“贵书坊的微雕微印技术怎么样了?” 那积年的老匠人听见贾放提起这个,双眼登时一亮,连忙引贾放来到书坊另一间屋子里。贾放经过堂屋的时候好奇地张望一眼,只见水宪竟然半坐半卧,靠在一张摇椅上,手中拿了一本书正在看,模样闲适,正自得其乐。 旋即贾放被老匠人带进另一间屋,只见那屋子里光线昏暗,窗户上都遮着厚厚的竹帘,唯独案几跟前一灯如豆。一名中年匠师正坐在案前,左手中拿着一枚镊子,右手是一把雕刀,正在雕刻一枚细小得像米粒似的物件。 “这就是我们坊的微雕微印了。”老匠人向贾放指点,“回头把这个细版嵌在整版上,印出来的字细如纤毫,只有用放大镜才能看清。” “放大镜?”贾放眼尖,看见了中年匠师手边放着的东西——看起来是一枚用水晶打磨而成的放大镜。这时代应该已经有了这样的东西,只是没有工业化无法量产而已。 “很好,套色与微印都有了。不过我还得问问您,这几种技术贵坊能达到不能?”贾放知道有了这两样,流通券在桃源寨地区的防伪水平就已经达到满分了,对于桃源寨而言,他完全不担心会有人仿制伪造这种“流通券”了。 但谁说这流通券就只在桃源寨地区使用呢?也许未来周围的市镇都会用上这种货币。为未来计,贾放还是决定在一开始推出这种“新型”货币的时候,就尽可能地把各种防伪措施做到位。 书坊的老匠人听了贾放说,吃惊无比,问:“这位小公子,您说的这些……究竟是从哪儿听来的?往纸里埋线,埋彩丝,能变……变色的油墨?” 贾放说的这三项技术,分别是:安全线技术、彩色纤维技术,和光变油墨技术。 安全线,顾名思义,是往纸钞里埋入比较薄的金属线。而彩色纤维,这是在造纸的过程中就往纸浆中加入特殊颜色的纤维,令纸张本身便具有防伪效果。 至于光变油墨技术么,自然是印刷用的油墨在不同光线下能够变幻不同色彩的技术。 这些在后世都很常见,但是贾放一说出来,立即将老匠人惊得脸上变色,想了半天才喃喃地道:“闻所未闻,闻所未闻……” “这回……我有点儿相信您真的不是在印纸钱了。” 贾放介绍的防伪技术直接是从造纸的那一个环节做起,仅靠印刷这一环节还无法全盘实现。 老匠人终于心服口服,喃喃地道:“小公子……您懂的,实在是多啊!” 这时水宪却进来,对那老匠人说:“舒老丈,你先别管纸张的事,只管把刚才说的套印、微印的事先准备好。至于贾三爷说的变色油墨,你只管在同行之间打听一回,看看有没有这种东西。纸张方面,一概不用你过问。” 水宪刚才一直在外头看书,似乎对贾放的事根本没有上心,但现在看来他将贾放和这舒姓老工匠的每一句对话都听得一清二楚。 “是,是!”舒匠人似乎特别敬畏水宪,“一定尽快准备好,尽快准备好。” 他末了还有一个疑问:“但印制这纸钱……不,纸币,费这么多工,还得用顶顶好的纸,万一每一张的成本高过了五文钱、十文钱……那该怎么办才好。” 贾放却说:“不妨事,您尽管用最好的材料,我都照价给钱。” 他印的既然是纸币,这币值便与纸币的成本没有直接关系,而主要看他的货币投放量、他那个“桃源寨金融办公室”手里的准备金多少,以及他贾放在桃源寨的公信力究竟如何。 水宪却温言对舒匠人道:“此事无须盈利,你只管按成本和人工结算,报个价钱到我这里。做得好了,我还另外有赏,但前提是,做得真的好——” 舒匠人一凛,向水宪抱拳应是。 “另外有一样,刚才贾三公子对你们说的,一定要烂在心里,不得有半个字对外提起。关于纸张的那些,你从此忘掉。若是我日后听说从你这里传出了半点风声……后果你应当知道。” 水宪的声音依旧温和,可是舒匠人却打了个寒战,继续抱拳:“是!小人……谨记在心。” 把保密工作布置下去之后,水宪一把拉住贾放,带他出门,道:“子放,你刚刚有点不谨慎。” “纸张的事,无须与印刷的人说,反之也一样。如此一来,就算有人打听到了二者之一的秘密,也无法完全仿制。” 贾放听了点点头,说:“我晓得了!” 他想了想又补充:“我相信那位舒匠人……再说了,就算以后真的有人仿制,我们这边也一样能想出更好的防伪法子。” 技术都是在一步一步升级的,历史上自打出现了纸币,就一直伴生着仿冒的问题,因此这钱币的防伪技术才会一点点发展到后世那样。仿制盗印的技术发展,也会推动着防伪技术的不断发展。 贾放对此一点儿也不担心,他现在的做法,只不过是在这项新生事物一开头的时候,就把它的防伪水平提高了一大截,让它拥有一个高起点而已。 水宪听见贾放这么说,点了点头,若有所思。 “纸张的事,我会去想办法。但若你这批‘纸币’想要急用,我倒有个办法。” “我前一阵子收了一批纸,是南方某个造纸坊出产的纸,这家纸坊原本是个好的,每年只出几百刀上好的贡纸。但后来老板过世了,纸坊里只有不肖子孙,作坊立即就不行了。” “所以你把这纸坊买了?”贾放问。 水宪摇摇头:“我把最后一批出产的二百刀贡纸全买了。” 贾放已经明白了水宪的意思,说:“我明白了,你是说,这一批纸,已经是独一无二,绝不可能有人仿得和这一模一样了?” 水宪点头。 贾放凝神想了想说:“应该成,只要这纸经久耐磨,印上图样之后不会脱色,就应该成。我目前需要的纸币量还不算大,毕竟整个地盘只有五千人。需要多少钱币是可以算出来的。” 水宪稍许有点儿疑惑地望着贾放:“可以算出来?” 贾放只能摸摸后脑:“如果你一定要我算,我就只好想办法呀。” 如果一定要计算合适的货币供给量,他就又得回园子里去找货币金融学的书去了。 “这样,我现下再物色一两家靠谱的纸坊,按照你说的,考虑往纸中加入安全线、五彩丝,看看造出来的纸是什么样。等到你明年后年再印新钱的时候,咱们就可以用新的纸来印。”水宪对这件事显得极其热心,“等将来纸坊的事说定,这些细节上头,还要请子放多多帮忙。” 贾放则很感激他的热心,冲对方拱手:“理所应当,多谢!” 他有点儿猜到水宪的意思:如果纸币这个东西,能在他那小小的“试验田”里成功推广开来,那么水宪也会考虑在别的地方推广。 贾放完全不介意。 但是水宪看起来却对他的不介意有点介意,盯着他看了半晌,才敛了眼帘,叹了一口气,说:“我送你出去。” * 桃源寨稽查队长王二郎已经过了他最忙碌的一段时间。 截至目前,无论是桃源村的土著,还是新余村、一村二村三村的移民们,都已经度过了最初的适应期——贾放管那个叫做“习惯养成期”,还说这个阶段通常只有21天,最长不会超过一个月。 在这一个月里,王二郎和他“不打不相识”的好朋友赵五光,每天到了“关键时间段”,都会各自带着一个稽查小队在村里巡逻,致力于帮助村民们形成良好的卫生习惯。他俩还时不时地组织年轻人开展“消灭钉螺”的活动,力争在桃源寨辖内的所有水域之内,都绝无钉螺的踪迹。 就这样,随着时间的推移,随着新余各村病人的一天天康复,王二郎的稽查队也越来越闲。 乡民们目前已经习惯了贾放提出的各种要求,人与牲畜不混浴,不随便进入河滩洗澡,公共厕所外面也没人会忘记洗手。 有些妇人自己学了制香胰子的法子,去“三村食堂”讨些废油来,又去集上买些烧碱回来,自己制胰子,往里面加点香花,制出来的胰子两文钱一小块,竟然也卖得很好,成了家家户户的标配。 唯一让新余乡民觉得可惜的是,农家肥没法儿用了——贾放严禁新余移民们使用农家肥,而是坚持要让这些农家肥都收集在一个砖砌的大池子里,做“无害化”处理。 这个池子,贾放还给起了个名字,叫做“沼气池”,除了农家肥以外,还往里面堆了秸秆猪粪之类,说是要“发酵”。 王二郎就越发不懂了。但是贾放却真的带人把那沼气池封住,还装了一个奇形怪状的指针——贾放说那是压力计,要村民们无论如何都要时时照看,一旦压力高了,就要打开气阀降压,否则这池子就可能会像大伙儿年节时候放的爆竹一样——“嘭!” 王二郎凭空想象了一下,这么大的爆竹,里面填的又都是这些“料”,凭空炸上天……画面太美不敢想象。他还是决定自己这个稽查队长应该带起头来,每天检查一遍压力计。 可谁想到没过两天,贾放却又说压力到了,可以用了?——王二郎还没闹明白是怎么回事,就见到贾放带了几个人,在这沼气池旁边铺了几根管子,然后建了一座大灶。阀门一开,一点火,当真是灶火熊熊。 这件事在桃源寨引起了轰动,整个桃源寨的人都跑过来围观,都觉得那火焰烧起来出奇纯净,火苗子蓝莹莹的还没有黑烟。 王二郎身边是他同村的一群妇人,叽叽喳喳地商议:“这不会就是天火吧!” “你这是傻!从那沼气池里出来的,怎么会是天火?明明是地火——” “……” “不过管它是什么,用它做灶火,咱这不就不用去砍柴了吗?” “是呀,也不用每次引灶火的时候被熏个一脸黑烟了。” 王二郎这下子得意了,对身边的那群妇人说:“你们这就不知道了吧?贾三爷说得很明白,这是‘沼气’。” “这沼气啊,其实就是那些沼泽地里冒出来的气泡——咱们看着只是一个一个泡泡,其实都是可燃的,一点就着。贾三爷说他这不过就是建了个池子,模拟那些沼泽地里的环境,然后把这些气泡都收集在一起,等气泡积得多了,就可以点起来烧饭做菜了。” 妇人们听见了一起笑:“是……那池子的味道也和那死水泽子一样,死臭死臭的。” 王二郎:“是啊!” 其实贾放还解释过这种“气”到底叫什么名字,但王二郎死活记不得了,只依稀记得和贾放贾三爷姓氏一样,也叫贾,贾什么的——好像叫贾完!(甲烷) 但贾三爷自己姓贾,应该不会没事儿轻易诅咒他们贾家要完吧! 所以这没多少把握的事,王二郎也不敢讲,他只能继续给乡亲们画画大饼:“贾三爷还说了,往后这沼气池里出的沼气,还可以点路灯。乡亲们晚间走夜路就不怕了,晚间有路灯了!” 路灯这一利好显然非常对妇人们的胃口:“这感情好啊!晚上串门也不怕掉沟里去了。” “啧啧啧,你们瞅这贾三爷,为咱们做了这么多事儿,又都是亲自带了人做的,哪个地方父母官能做到这份儿上?” “是呀……” 也有人脑回路不尽相同,想到了别的事:“晚间有路灯了?那俺就可以去报名上夜校了?” 一群妇人齐齐地转过身,望着王二郎,齐声开口问:“二郎,那夜校怎么样?” 桃源寨现在在潇湘书院里开了识字班,晚上给成年人开课。所以无论土著还是新移民,都管这叫“夜校”。 这个识字班特别火爆的原因,主要在于贾放放出风声,如果将来想在这桃源寨“吃皇粮”,弄个公差当当,就必须通过一个考试,拿到一张叫做“基础文化教育文凭”的证书。没有这个,就不能上岗。 桃源寨里那么多有野心的老中青年,听说这个考试也就是考考识字与算术,便一起去考。第一场考下来,直接考哭了几个。 后来潇湘书院的张先生给大家解释了:要想通过这考试,必须要识得五百到一千的通用汉字,有一定的语言组织能力,并且学完了《蒙学算术》,掌握了加减乘除四则运算,再加上了解桃源寨的各项规章与卫生常识,就可以通过了。 为此,潇湘书院给大家开办了识字班,算术班,并时时到各村进行各项规章与卫生的讲习。 听见人问起,王二郎打了个哈哈,说:“夜校?夜校当然好啊!” 他惭愧得紧:他王二郎,还真是上过几天学,认得几个字的。再加上说话有条理,做事有章法,以前在余江乡里,就常被人夸说“有出息”。 这次一到桃源寨,他就被贾放“钦点”,当上了稽查队长,虽然不是大官,但听起来相当威风。 谁知头一次“文凭考试”考出来,他根本找不着北,直愣愣地望着卷子发呆,最后连名字都没敢写就出来了。 所以他现在可不得在夜校里学起,好好准备文凭考试吗?——不过王二郎也不急:反正贾三爷说了,这文凭考试,可不像是外头的科举,这里的考试两个月举行一次,觉得自己学成了就去考。 他一定得比赵五光先考出这个文凭才行。 正想着,有人喊他:“王二郎,贾三爷找,让你叫上赵五光,两人一起到桃源村村办公室去。” 桃源村村办公室,其实就是桃源村陶村长的家。贾放来桃源村的时候,最喜欢去他家,也最喜欢吃陶夫人做的饭菜,最终村办公室就设在了那里。 王二郎大声应下,去找了赵五光,两人一起赶去桃源村。路上赵五光难抑喜意,对王二郎说:“我听说贾三爷又给咱要发‘稽查津贴’了。” 第76章 王二郎与赵五光两个,高高兴兴,前往桃源村陶村长家,那座高大宏壮的吊脚楼,爬上二层。 吊脚楼的二层已经硬生生分出来一个办公区,放置了办公桌椅。贾放来时,喜欢坐在那条桌后面与乡民们对话。王二郎他们若是来得早了,还能在吊脚楼上临街的一排“美人靠”上坐一会儿,等候与贾放说话。 但这次王二郎与赵五光过来,刚上楼就闻到一股子酒臭。他俩的眼光刚漫过楼板,就看见供职于潇湘书院,平日里总是一副潇洒模样的张友士,此刻手脚尽数摊开,躺倒在楼板上。 王二郎与赵五光:…… 他们可从来都见过张友士这副面孔。 贾放却端坐在办公桌后,冲两人招了招手,说:“上来吧,别管他!” 两人这才蹑手蹑脚地上来,经过张友士的时候小心翼翼地绕过去,却见张友士猛地一蹬脚,高声吟诵道:“十年寒窗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 王二郎好奇地问贾放:“难道张先生中举了?” 贾放摇摇头笑道:“不,他只是打个比方。”说着贾放拎了拎桌上的一本册子,说:“就靠这个,张先生就算是没有中举,也已经名扬天下了。” 王二郎歪头看那册子的名字:“《血防报告》?” 贾放:“最近在识字班学得不错嘛。” 王二郎连忙谦逊两句,与赵五光一道,在贾放对面坐下。 贾放清了清嗓子:“说正事。眼下又到了发稽查津贴的时候了,但我要告诉你们——现在寨子里的铜钱实在太过紧缺,所以我决定用这‘流通券’来代替铜钱,给你们发津贴。” “这些面额认得吗?” 贾放把四种面额的“流通券”放在两人面前。王赵两人上“识字班”都上了一段时间,“流通券”三个字是认得的,“五文”“十文”这样的面额也是认得的。 但问题是——不发铜钱给他们,他们就拿这东西用吗? 贾放伸手捏了捏鼻梁,说:“我是没办法才这么做的——你们也看得到,桃源寨的问题不是没有钱,而是没有合适大家花用的钱。” 他说着拿出一锭白银,“噔”的一声,扔在桌上,道:“我确实是可以发这个给你们,但这是你们整个稽查队的津贴。你们要是能分成十几个人的份,我就让你们自己想办法去。” 一锭白银扔在桌上,旁边是一叠花花的纸。 “说吧,要哪个?” 王二郎和赵五光忍不住对视一眼,很显然两人都是拿不定主意。 正当他们犹豫的时候,忽然听见背后地板上躺着的张友士高声念诵道:“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王二郎登时想:这张先生原本看起来也是个落魄的读书人,远道而来这桃源寨之后,听贾三爷的话,现在就得意了、出息了,一日看尽长安花了。这不是意味着,跟着贾三爷没错的呢? 这念头刚刚一转,王二郎马上就反应过来,马上开口:“流通券!” 他这笔“稽查津贴”,也是贾放赐予的,现在贾放给他什么,他都该乖乖收下呀! 就在王二郎开口的同时,赵五光也几乎同时开口,与王二郎异口同声地说:“流通券!” 两人难得这么“一致”了一回,相互看看,彼此都明白各自的心思,这才各自转脸,看着贾放。 “非常好!”贾放把那一叠流通券往两人面前一推。“这里是两吊钱的流通券,刚好是你们整个队这几天的津贴。跟着你们那几个小的,你们替我解释。” 王二郎和赵五光登时有点儿傻眼。他俩是拼着这点“津贴”不要,也要讨好一下贾放。可现在,跟着他们一起的几个小的,也要他俩来说服? 两人又对看了一眼。 贾放微笑着说:“相信你们有办法把这事儿解释清楚。不过呢,万一没成,你们也可以回来找我,我还是可以帮你们把这些流通券换成白银。只是这一整锭的白银该怎么分,你们就要自己想办法了。” 王二郎“咦”了一声,问:“贾三爷,这流通券……真的能换银子吗?” 贾放点点头:“能!” 他一转身,从身后提出一只匣子,打开,给他们看匣子里白花花的银两。 “你们帮我把这话散出去,我贾放,在这桃源村,放了多少的流通券,就存了多少的白银。你们但凡要将这流通券兑换成钱,换铜钱我是没办法的,但白银有的是,凑够一千文的券,我就给你一两银,童叟无欺。” 王二郎和赵五光登时都站了起来,一起冲贾放拱手:“贾三爷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我们还有什么好说的?” “这事,包在我们哥儿俩身上。” “对了,《蒙学算术》快学完了吗?你们这么些人,这么些券该怎么分,有数吗?要不要当着我的面分一遍?若有找不开的我再去给你换点儿?”末了贾放又问。 王二郎的算术很灵光,只翻了一遍那些纸币,就说:“三爷放心,分得开。我和五光,每人津贴是一百五十文,拿二张五十文,三张张十文,四张五文,其他人的津贴是七十文,拿一张五十文,一张十文,一张五文。刚好!” 他都算完了,赵五光还在晕着。 贾放点头:“很好,去吧,你们头回拿这流通券花用的时候可能会为难些,尽量跟对方解释清楚,尤其是我刚才说的,包兑的那一段,要他们别怕,只管找‘金融办’来兑换。” 两人各自嘘了一口气,这才向贾放告辞,小心翼翼地绕过烂醉在地的张友士,离开桃源村办公室。 贾放这才扣上了他身边装着白银的匣子,往火塘方向看了看,说:“金老丈,涂老丈,请出来吧!” 他将盛放着白银的匣子连同盛放着流通券的匣子都放在桌上,又将一本厚厚的账簿推了过来,口中道:“往后‘金融办’就指着你们两位了。” 说着这话的同时,贾放内心也觉得有点儿幽默:往后一段时间,这个所谓的“桃源寨”金融办,就要靠这两位撑着了。 这两人是贾放在“摸底考试”之中发现的“人才”。他在满篇涂着零蛋的算术试卷之中发现了这两份满分试卷,连忙把人请来一问,才知道,一个曾经当过当铺的朝奉,另外一个是地主老财家的账房。 所以贾放请动了这两位出山。他把金融办发行“流通券”的主要目的一说,两人没怎么多问,马上就听懂了。一个觉得可行,另一个稍稍有点儿犹豫,不确定乡民们能不能接受。 “能不能接受都要试试,总不能因为铜钱不够,寨子里面大家都不干活不做生意了。”贾放一番劝说,两人都答应试试。于是,贾放挂名了“金融办”的主任,这两位都是副主任。 “但有一句,咱们既然要做这事,财务纪律就要守好。这些,是桃源寨发放这么多流通券的准备金。我的要求是,准备金一定要充足,不能发生大家伙儿用流通券兑不出银两的事。” “另外,两位,管账的不管钱,管钱的不管账,这行当的老规矩,我想两位都是清楚的吧?” 账实分开,职责不相容,这点基本常识贾放还是有的。这时少不了要敲打这两人几句:“账本和实物我会定时派人清点,如果两者对不上,又或是流通券和银两出了什么岔子,我是一定会追究的。” “俗话说得好,长江后浪推前浪,那些年轻后生们,也有不少是有潜力做这一行的。两位若是觉得这职位还不错,就必须把钱保管好了,账算准确了。否则我就会考虑提拔年轻人,而不是用你们这两位。” 贾放的话,两位掌柜都老老实实地听着。贾放知道:他俩都上了点年纪,要和村里的年轻小伙们那样,去开荒,去犁地,去造房子……实在是有点儿办不到。 但现在这个“金融办”的工作,贾放已经明说了这就是旱涝保收的“公职”,只要他们不掉链子不监守自盗,这职位就会一直是他们的。 而且两人之中,负责管“实物”,也就是白银和流通券的老涂,前阵子他的独子刚刚被张友士用黄花蒿治好,现在成天念叨着感念贾放和张友士的救命之恩,应当生不出什么旁的心思。 果然,等到贾放说完,两个老掌柜齐声向贾放承诺:“谨遵三爷之命。” * 王二郎和赵五光把“流通券”分给了跟着他们混的十个手下,一五一十地数完,然后又交给他们认流通券上的币值。 手下们都面面相觑:“这回真的不给铜钱了?” 赵五光沉痛地点点头。 那几个手下登时说:“算了,就当这十几天为大家白忙活了。要拿这花纸作甚?” 王二郎却心思活络些,说:“别……咱们先拿着这‘流通券’,在寨子里看看,看到底能不能换东西。” “走,咱去三村的食堂去。”王二郎一声吆喝,再加上到了饭点,十几个人,肚内开始齐声咕噜咕噜地歌唱。于是大家伙儿就怀揣着刚刚分得的流通券,结伴去了“三村食堂”。 现在日常在“三村食堂”打饭打菜的人越来越多了,食堂的这些大婶大娘们能忙碌上一整天,做出来的吃食还不够主顾们分的。 王二郎摸了摸兜里的流通券和铜钱,想了想,鼓足勇气上前,先亲亲热热地叫了声“大娘”,然后说:“给我来份五文钱的。” “好嘞!”五文钱的一份饭就一起打进一只青花海碗里,递到王二郎手里,提着大勺的厨娘挺胸凸肚地指挥:“去那头付钱——下一个!” 王二郎小心翼翼地捧着青花碗,他平日里也不大舍得吃五文钱的,都是三文钱垫垫就算了。今儿难得奢侈一回,但也要看他的流通券对方肯不肯收。 在收钱的女人面前,王二郎拿出了一张面值为“五文”的流通券,全无信心地递了过去。 女人显然一怔,拿了过来,仔仔细细地看了看,然后送到眼面前,瞪大眼看了看纸面上的细节,然后又翻来覆去看了几回,最后伸指弹了弹,听了听声儿,就把这张流通券放进了她的钱盒里。 这是……成了? “大嫂……这流通券……”王二郎有点儿舌头打结,似乎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才好。 “收下了。”女人眼也不抬,扭头看向另一头:“下一个。” 王二郎万万没想到,这“三村食堂”,竟然二话不说就这样收下了他的流通券。真这么简单? 很快,赵五光也买了一份“五文钱”,两人一起去筷笼那里,各自抽了一双筷子,蹲在地上开始吃。 谁知他俩身后,稽查队里的一个小弟,掏出一张五文钱面值的流通券,说是要三文钱的饭菜。 ——也是,有三文钱的,谁舍得吃五文钱的呀? 王二郎登时连吃饭都忘了,捧着碗直盯着那收钱的女人。他很清楚:发给小弟们的“津贴”,最小面额只有五文钱。这个小弟,一旦打了这份三文钱的饭菜,就需要“三村食堂”倒找两个铜板。 到了结账的时候,王二郎蹲在小弟身后,一颗心砰砰直跳,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光顾着看那妇人收是不收,找是不找。赵五光也是一样,用胳膊肘推了推王二郎,一双眼却全在收钱的妇人手上。 “咦?” “真的!” 只见那妇人真个儿找了两个铜板,递到了小弟手里。那小弟珍而重之地揣进了兜,才听见那妇人和颜悦色地说:“小兄弟,这是上头给发了钱了吧?以后多光顾光顾咱家啊!” 那小弟使劲儿“嗯”了一声,跑来王二郎身边,学着他两个老大的样子,一蹲,就开始吃饭了。 不一会儿,稽查队上下全都用流通券换到了饭食。王二郎心中满怀喜悦,知道他兜里揣的这些“津贴”,够他吃一个月食堂的了。 他和队员们排成一溜,就蹲在食堂那几个大娘对面吃饭。暂时没人过来,那收钱的妇人就忙着清点。 “老邢家的,已经快收到一千文的流通券了。”收银的妇人冲那掌勺的妇人喊了一句。 一千文,也就是两三百份饭的饭钱。以“三村食堂”每天的人流量,这点确实是小意思。 “庞姐,你看看要不要直接去找贾三爷,在他那儿兑一两银子出来?” 那庞姐想了想,说:“我看没这必要,毕竟咱还得用这钱去采买材料。村里人把米粮菜蔬送到咱这儿,用那一整锭的银子也不好使。” 老邢家的便道:“看起来这些花纸,竟真的比银子好使。” 庞姐说:“也比铜钱好使,一吊钱老重的。用这花纸就只是轻飘飘的一叠。” 一旁听着的王二郎没忘了贾放交给他的“推广”重任,连忙道:“庞姐,别总花纸花纸的了,这叫‘流通券’。” 庞姐“嗯”了一声,道:“好吧,流通券。” 老邢家的又问:“你这花……流通券,要是去采买的时候别家不认怎么办?” 庞姐:“别家不认我就给铜钱,总不能强迫旁人收这种……券。咱们收多了这券,花不出去的时候,再去找贾三爷,换回白花花的银子。” 庞姐说完没忘了补一句:“但他们迟早得发觉这东西的好处。我猜以后那,除了去邻近集上,咱们也就不用带那么多铜钱了,最多带几个当零钱。” 老邢家的跟着点头:“我听贾三爷也是这个意思。” 几个女人商量完了,一起感慨:“早些时候没赶上分那些地,毕竟家里没那一亩能种三百斤的庄稼把式——现在谁想到,开这食堂赚的钱,比种地要多得多了。” “是啊,还比种地拿钱拿得早。分了地的那几家,钱都还没影儿呢!” 王二郎认得这几个三村的女人,知道都是家里顶梁柱身子骨不太好,或者是上有老下有小的。他好像有点儿理解前次贾三爷鼓励大家“以己之长”“创业”的好处了。 “嗨,话是怎么说,但是现在做什么不赚钱那——贾三爷发了一笔安家费,又借钱给咱盖房子,现在家家户户都盖,哪怕是去给人搭把手搬两块砖,也能到手几个小钱。谁家都不愁没活干。反正冬闲这阵子且能对付过去。” “是呀,以前还愁这铜钱不够用,给人是去白帮忙,现在这不,有流通券用了。” “我还听说啊,以后咱们桃源寨这么多人,就不用上邻镇去赶集了,直接的——初一十五,在咱们桃源寨设集。外头人要来,也得用咱的花……流通券!” “外头人也用?” “对,”庞姐很有把握地说,“外头人来跟咱们交易,也用流通券,最多就在离村的时候一口气都换成铜钱。” 王二郎突然激动地插嘴,说:“对……如果他们嫌费事儿,懒得兑换这流通券,只管把这流通券留着下次再用,这流通券,岂不就是推广到外村去了?” 他可不知道,贾放若是听说了这个想法,准保会叹一口气,想:这样一来,这货币发行总量就又要重算了。 第77章 贾放的大侄子贾琏很快就满月了。满月酒按常理该是后院妇人们张罗,但是在贾家,全是亲爹贾赦自己动手,将一应事务打点得妥妥当当,满月酒办得热热闹闹。张氏脸上极其有光。 贾赦媳妇张氏那边的亲眷,对贾赦都是没口子地夸,夸贾赦疼媳妇,张氏嫁了个好人家。 而贾家这边却有人对贾赦颇有些微词,有人说贾赦不务正业,只晓得老婆孩子热炕头。都到这般年纪了都不去打点个官职当当,将来就算是袭了爵,也对朝事一无所知,怎么当得好荣府的家主。 贾赦大约是心头郁闷,便找了个由头将贾放请到他内院去。在那里贾放先是见过大嫂张氏。 张氏刚刚出月,一副珠圆玉润的模样,再加上初为人母,看起来平和而大方。她应当是听说了贾放与贾赦的感情一直较好,贾放也在早先双文的事上帮过大忙,对待贾放态度十分热络,又把贾琏抱出来给他看。 贾琏十分可爱,也不哭闹,见到人便咿咿吖吖地叫,挥动着他那雪白雪白,像是新生藕节一样的嫩胳膊嫩腿。 贾放赶紧把给贾琏的满月礼拿了出来,是个找了百工坊最好的匠人打制的小金锁,上面细细地雕着寓意平安吉祥的纹样。 张氏接过这么沉甸甸的金锁,连声说三弟破费,又嗔怪贾赦,说他怎么能让弟弟出这么贵重的礼物,再三推让,才勉强收下,还握着贾琏的小手向贾放作了作揖,算是让这个小朋友亲自向贾放道谢。 贾放却发觉贾赦格外沉默。他冲这位大哥递个眼神,贾赦会意,两人一起出了院子,来到贾赦的外书房。贾赦屏退侍从,兄弟两个就在屋里交谈。 “大哥请小弟过来,是有什么事吗?”贾放单刀直入地问。 贾赦却沉默了一阵,才对贾放说:“老三……有件事,你大哥有些拿不定主意。” 他细细地告诉贾放:“春夏之交,闹旱灾的那会儿,府里当时买了不少米粮,都是管余庆行、裕丰行这样的大粮行买的。当时大粮行都提价,但是咱们府因为是和这两家粮行的老关系,所以对方给了平价米,大约只有九十文一斗。” 贾放惊讶了:当时粮价都涨到一百五十文一斗了,他们家竟然还吃这九十文一斗的平价粮。 “后来监国太子带同顺天府的人查抄了这几家大粮行,结果抄出了这几家的账簿,上面就有咱家这样的勋贵人家买粮的账目。” “这事儿大哥提心吊胆了一阵子,见顺天府没过问,也就渐渐地将这事儿给忘了。谁知前几日都察院将这事给揭发了出来,一连弹劾了京中好些勋贵,四王八公也多有在列。” “当日府里负责采买的管事是太太的人,但是买粮之前跟我打过招呼,我没想过那么多,就直接点了头。着实没想到竟然还会出这样的事……”贾赦的表情透着十分的追悔。 贾放回想当时的情形:贾代善在离京巡视的路上,嘱咐贾赦在旱灾期间总揽荣府各项事务,谨守分寸,护住一家平安。贾赦也确实按照贾代善提出的要求那么做了。但谁能想得到防不胜防,在这样的小事上也能出纰漏。 可怜贾赦,殚精竭虑这么些天,却可能会因为这点小事而被迫背上黑锅。 “现在事情闹出来了,那管事就来找我,说是他认错不顶事,应该是我把事情都担下来,出面认下过错,把父亲头上的污名洗清。”贾赦说。 贾放:额…… 看起来史夫人又开始作妖了。 “担下来之后,我想那世子之位应当就与我无缘了。”贾赦叹了一口气。 贾放觉得不至于,但是他觉得既然贾赦这样判断,必然有他的道理。 “我从小就知道我不讨母亲的欢心,”贾赦语气平和,缓缓说出了心里话,“但谁让我欠了她的——听说生我的时候母亲九死一生,万一一口气没吊上来人就过去了……” 贾放心想:原来真是难产啊?史夫人因为贾赦是个难产生出来的孩子就不待见他,但这……这也不是贾赦的错啊! “所以母亲偏疼老二,我也没什么话好说,她毕竟是母亲。”贾赦一副认了命的样子,“但我毕竟娶了亲、生了子,往后我还有老婆孩子要养……究竟该如何,我心中还是有点儿拿不定主意。所以才来找你商量。” 贾赦就算再退让,也不可能无止境地这么退下去。 “老三,也就你,让我觉得我在这府里还有个说话的人。”贾赦一副可怜相。 “我以前想过,如果我想争,我就去父亲那里求个职务,去西面从军,一点点攒着军功。若是将来真的为国立功,母亲就算嫌我,应当也说不出什么。” “但我也想过不争,就安安心心地做个田舍翁,把爵位让给老二。老二虽然迂腐,但没准他能娶个精明点儿的媳妇呢?” 贾放:……可不是! “而且老二有一桩好处,他只管读书,只管解释那些圣人的文字,往后他入仕途,凭着他那番心性和能耐,要他犯什么大错,应该也还犯不出来。” 贾放:……这位大哥说起话来,还真是“高级黑”啊。 “老三,你年纪虽小,但我晓得你一定是个做大事的人,有大气魄,大眼光。”贾赦抬眼望着贾放,“你说说看哥哥这次,该去把这个责任担下来吗?” 贾放听了贾赦给自己吹的一大通彩虹屁,忍不住有点儿汗颜。但是他还是觉得有点不对,于是问贾赦:“都察院是……的人?”他伸出三个手指头。 贾赦一怔,想了一会儿,疑疑惑惑地点点头。 贾放想了想:“大哥,这事儿,你可千万别自作主张。我想你最好还是找个机会,带上那管事,一起去父亲面前分说清楚。你刚才说的,这件事牵涉了朝中好多人家,四王八公都有涉及,我觉得不像是都察院心血来潮,拿着本账簿盲狙一通。” 他还有句话没说出来:恐怕是在逼站队啊! 贾赦听不懂“盲狙”的意思,但是“心血来潮”他是懂的。至此便全盘想通,贾赦点点头,眼中疑云尽散,冲贾放笑道:“还是老三见事明白。”他手一挥,“就这么办!” 没过两日,传出消息,贾代善因为荣府在早先旱灾赈济期间“行事不谨”,自行请罪,辞去了上回赈济有功之后,皇家赐下的那一堆虚衔。很快上头就准了,贾代善官职、爵位都没动,头上的虚衔则一并撸去。 荣国府在旱灾期间勾连相熟的粮行购入平价粮食的事便算是实锤,得了定论了。 荣府内外,怎么看怎么觉得贾代善太亏。当初辛辛苦苦地赈济灾民,修建两个流民营,赈济二十万灾民,直到旱情舒缓,又送他们缓缓回乡——最后啥都没得到,还把自己名下的封地转到了小儿子头上。 外头人怎么想无关紧要,但荣府里史夫人可是半个月都没给丈夫好脸色看。连带贾赦贾政贾放三个儿子,史夫人也一个都不见,每日只拉着亲闺女小棉袄贾敏诉苦。贾敏每每从荣禧堂里出来,只能向父亲和哥哥们送上歉然的笑容。 贾放让贾赦着意打听了一下其他四王八公此事上的结果。贾赦打听回来,说是其他人家多半查实了买粮的数额较小,又或是买粮的时日是在旱灾恶化之前,粮价还未大肆上扬的时候。因此,多数是大事化小,小事化无。总之,没有一家如荣府这么凄惨,也没有一名王公像贾代善这么吃亏的。 贾放听贾赦这样说,倒是舒了口气,心想:在这种事情上,吃亏也许是福也说不定呢。 但贾赦的心态到底还是受了影响,和贾代善谈过一次之后,他很明显地开始积极地为自己准备后路。他先将自己手头的一些产业转到了张氏名下,然后又张罗着要再为媳妇儿多置办一点儿产业。 这天贾赦就喜滋滋地跑来找贾放,邀他去看房子。 “怎么,大哥在外头……置产了?”贾放大惊失色,心想再怎样也不至于搬出荣府吧! 他倒是没想到,以后贾代善夫妇过世,万一真的没让贾赦袭爵,让贾政袭了爵位,兄弟几个分家,贾赦确实是要搬出去的。 贾赦满脸是笑,却伸手就在贾放头上轻轻一敲:“想什么呢?!” “前几日你大嫂相中了一间铺面,绝对是旺铺,地段好极了。听说那边的店家急着出手,我愣是磨了两天没松口,结果昨日又降了半成价格才成交的。” “为了这个铺子,我还特地卖了城南一个小院子。”贾赦这也是在俏没声儿地转移财产,把自己名下的小院子卖掉,然后加点钱以媳妇的名义把铺面买下来。 “走,陪大哥去看看去。”贾赦拉上兄弟就走。 贾放越走越觉得不对,这路程他熟悉得很,以前走过好机会。贾赦却说:“加把劲儿,就在前头了。喏,就在那里。” 贾放:“……不会吧?” 贾赦伸手指着一间两三层的酒楼,现下这酒楼已经搬空了,门户大开着,有几个小工正在里里外外地清扫。 可是只要将那视线稍稍一转,就能看到对面是数座宏伟连绵的楼宇,流光溢彩华美壮丽,楼上高悬着一幅金字招牌,上面写着大大的三个字:“晚晴楼”。而贾赦买下的这座茶楼,正好被覆盖在晚晴楼的阴影里。 贾赦一拍脑袋,也说:“不会吧!” “那牙人说是地段极好,周围都是旺铺。” 贾放苦笑:“那牙人没说对面的旺铺是晚晴楼吧?” 贾赦磨了磨后槽牙,摇了摇头。 果然便宜无好货,这酒楼的原主显然是无法竞争过晚晴楼,所以卖掉铺子走人。但那伶牙俐齿的牙人偏生把这旺铺的位置夸上了天,丝毫不提对面有这么一间巨无霸似的竞争对手。 最关键的是,贾赦爱妻心切,也没有亲自查证,只问了大概位置就点头买下了这座酒楼。现在应当是已经付了定金,想再反悔,难上加难了。 两人走进这间空空荡荡的酒楼,贾赦心态很好,一边看,一边自我吐槽: “这……这大堂不如晚晴楼的敞阔,光线也不好!” “二楼雅座和对面没法儿比,要是去过了对面,再到这里,就只觉得村气。” “厨房倒是挺好的,地方敞亮又洁净——为啥把厨房修这么好呀!” “……” 转了一圈,贾赦心态再好,也不得不承认他这座“旺铺”买得有点儿亏了。地段是不错,人流量也大,但就是对面竞争对手太厉害,处处将自己这边压过一头。 想要靠这座“旺铺”挣钱——一个字,难! “其实也不尽然,”贾放安慰大哥,“至少晚晴楼在对面会把主顾带来,咱们只要和晚晴楼的生意不是直接正面冲突,这里的生意应该还是挺好的。” 贾赦苦着脸:“可是这铺面盖起来就是为了开酒楼啊!”如果改做别的生意,这铺面的规制就还得再改,还得再投钱。 贾放想了想说:“其实吧,做吃食生意,也不一定要开那种吃席面的酒楼,若是能做出些特色应当会好些。” 贾赦眼珠一转,倒想起他以前就想到过的生意经:“老三,你院儿里那位孙嬷嬷的泡菜不是做得挺好,在我这儿卖好不?” 贾放忍不住笑:“这么久了还惦记着呢?” 他低头寻思:泡菜确实是有特色的,但是卖泡菜不需要这么大的铺面。以后贾赦的生意做起来,最多在铺子门口设置一个卖泡菜的外卖点就可以了。 但是孙氏的泡菜现在还是有几个问题没有解决:第一,还没有找到太多合适的材料,吃来吃去也就是一样萝卜;第二,制作泡菜的大杀器之一,辣椒,在这个世界上还没有出现。 “卖泡菜确实是个好主意,但不需要这么大一间酒楼都卖泡菜吧?”贾放这么一说,贾赦立即泄了气,耷拉着脑袋说:“你说的是。我本来都已经盘算好了上哪儿去雇大厨了,现在这么看,还是先别急着开业。万一匆忙开业了,生意做得越多,亏本就亏得越多。” 贾放赞成贾赦谨慎经营的原则,但是他没有贾赦那么悲观,认为开在晚晴楼对面的吃食生意就一定会亏。“大哥,您先别急,回头咱们慢慢合计,肯定能想出一个法子,让你这座酒楼也跟对面一样,日进斗金。” 贾赦很相信这个兄弟,上前拍拍贾放的肩膀,说:“大哥先谢过你……不过,咱家既然把酒楼开在了水家小王爷的晚晴楼对面,你少不得要跟人说一声。” 贾赦说这话的时候,这酒楼的门窗全开着,已经是九月里的天气,外头一阵冷风就钻了进来,贾放打了一个寒颤,随口应道:“是呀,闲时确实得去对方府上打个招呼……” 他话都还未说完,脑海里突然浮现了一个主意。 贾放双手一拍:“大哥,我有主意了!” 贾赦:“什么主意?要是好主意的话我分这铺子三成的干股给你……” 贾放哪儿还在意什么三成的干股,他只管为自己的这个新鲜主意兴奋不已:“大哥,你先别着急,我得去一个地方,问一问这东西做得了做不了。你且先去物色这些:找一个可靠的屠宰坊,每天能宰上几头牛、几腔羊的;再找个刀功好的厨师,能把肉削得薄如蝉翼还不破的;再去寻上等无烟炭的货源……这些都找齐了,这生意就十九能成。” 他说得飞快,贾赦记性也不差,飞快地记下。 兄弟二人随即分道扬镳,贾赦去按贾放说的物色人手与货源,而贾放自然是直奔百工坊,进门便道:“老童,老童……” 他要找铜匠。 老童笑呵呵地迎出来,笑道:“贾三爷这又是有什么好事要找我?” “有一件东西,我画出来,你替我看看容易做么。” 他随手拿起一张纸,取了一枝炭笔,在纸上飞快地画下一个环形的铜锅,底下是支架和锅胆,在铜锅的环形空孔之间还伸出一条圆柱形的中空烟道。 “老童,你见多识广,你看看这个东西你们做铜匠的有打制这个的吗?” 贾放眼光殷切地拿出了手中的稿纸,虎背熊腰的铜匠接过来打量了片刻,立即摇头:“没有,这东西我从来没见过。” 贾放大喜:“说,这个打制起来,容易吗?” 老童确认了说是容易,又问贾放:“三爷,这个要用什么做?黄铜、白铜、还是紫铜?” 贾放温习了一下在现代的记忆,说:“黄铜吧!也就是外面能看得见的地方需要打磨光亮,里面的内胆不用打磨。” 老童二话没说就应下了,看了看觉得这小玩意工艺实在是太简单,便夸下海口:“不是我说,这样的东西,我带着我的徒弟,一天能打出十几个来。” 贾放赶紧拦:“先别太着急,我们做出个样子来,看看好不好使,如果哪儿不好使,咱就慢慢地调整。” 老童登时笑:“祖师……贾三爷,知道您是个稳妥的人儿了。成,就这么办。对了,这个东西,叫什么名儿啊!” 贾放:“这个就叫做,铜火锅!” 第78章 铜火锅古来有之,最早的火锅叫做“豓斗”,汉代就已经出现;南北朝时人们用铜爨,唐时用铜暖锅,宋时则出现了“拨霞供”。贾放现在身处的这个时空里,也已经有了“生爨羊”“熟爨羊”这样的菜式——唯独还没有后世用于“铜锅涮肉”的那种炭火铜锅。 贾放将整个铜火锅的设计向老童说明,这铜匠啧啧地称赞,说:“不愧是三爷,在吃食上头也能想出这许多花样来。不想我们这些老粗,只晓得大块吃肉,大口喝酒,一个字,爽!” 贾放却说:“等这铜锅打出来了,我订下头一批,定然送你老童一口铜锅,保证你试过之后,只要秋风一起,就会惦记着要涮回锅子。” 说实话他现在就挺惦记的,炭火铜锅涮肉,牛羊上脑各来一份,直接用清汤涮也能鲜美无比,再来一碟调好的麻酱,滴上香油、腐乳和韭菜花儿,最后再配个酥脆到掉渣的烧饼——完美! 因此就算不是为了贾赦,而是为了他自己,贾放也想要把铜火锅给折腾出来。 当然这铜锅涮肉在冬天比较有市场,夏天得改换经营目标——贾放又想,夏天不如改成烧烤店。毕竟俗话说得好:天若有情天亦老,不如来顿小烧烤。 这样一来,即便这酒楼开在了晚晴楼对面,但主打与晚晴楼截然不同的经营方式,或许能和晚晴楼形成互补与双赢,两者并非直接竞争,却凭对方的人气令自己的生意更上一层楼。 告别了老童,贾放心想:自家兄长在晚晴楼对面开店,摆出了打擂台的架势;自己又让人家作坊里的工匠帮忙自己打铜火锅,于情于理都应该去打声招呼。 于是贾放离开百工坊,转个弯就去了北静王府。王府跟前是个眼熟的门房,贾放依稀记得上次和林如海一起来时,就是这个门房让他们直接进园子找水宪的。 这一次,门房直接上前向贾放问好:“贾三爷,您一向可好?” 贾放:“我挺好,你们王爷可在府中?” “在,我引您到二门,您自己进园就行。” 门房照旧将他引到垂花门跟前,恭送贾放进园,没忘了提醒他一句:“三爷,进门后直行,见到一座穿山游廊便沿游廊往前,过一亭一桥,待见到‘梧竹幽居’,您别进亭,一直向前走走到水边,过一座折带朱栏的板桥,前头便是‘与谁同坐轩’,敝上今日应当在那里。” 贾放顿时对这个门房心生好感:话说这么清楚真不容易。 他谢了一句,却见对方笑道:“贾三爷今日当有好口福。您进园子就知道了。” 贾放:好口福? 他知道水宪偶尔会亲自为晚晴楼试菜,但没想到会在自家园子里试。倒是没想到,那样精巧雅致的一座园子,竟然也会这样有烟火气? 他循着门房所说的,进了王府的后园,经过“梧竹幽居”之后,贾放一直念叨着“与谁同坐轩”这个名字,心中生出想法:这名字起得好生独特,与谁同坐,与谁……同坐? 待走过了那道板桥,来到一座临水的庭轩跟前。贾放刚好见到水宪坐在亭中,面前是一座石桌,石桌对面还空着一张石凳。在他身边有一名道童打扮的侍从,还有一个身上扎着围裙的厨娘。 见到贾放,水宪微微颔首致意,倒是贾放,响亮地招呼了一声,然后绕过这“与谁同坐轩”跟前的山墙,大踏步步入轩中。 只有走进了这座庭轩,方能察觉与众不同。 这座小小的庭轩依水而建,构作扇形——不止轩身所在之处呈扇形,其屋面、轩门、窗洞、石桌、石凳及轩顶、墙上匾额、临水的鹅颈椅……无一不成扇面形状1。整座庭轩小巧雅致,置身其间,令人忘俗。 轩中墙上,额匾下方是一幅碑帖,手书的苏轼《点绛唇闲倚胡床》,写得龙飞凤舞,贾放只来得及看清一句:“与谁同坐?明月清风我。”这帖子的题款是“天一生”,不用说,就是眼前这位所题的了。 想必这“与谁同坐轩”的名字就从坡老这首词中来——明月清风,再加上这无处不是扇形的小小庭轩,倒确实能让人在世俗的燥意中寻到一份真我。 见到贾放,水宪的唇角微微扬起,轻轻地点了点下巴,示意贾放坐下来。 “今天你有口福。”水宪说。 贾放的眼光已经情不自禁地往厨娘那里瞟,只见厨娘手中是一枚盖着盖子的木桶。除了木桶之外,桌上还一溜烟地放着各式各样的调味料。 贾放登时笑道:“真是没想到你会在这里试菜。” 水宪颔首:“因为这道点心,从开始准备到可以上桌刚好要间隔一会儿功夫,我便想,为何不在园中用呢?” 水宪扭头冲厨娘那里点点,对方便伸手揭开了木桶上的盖子,一股子熟悉的香味就飘了出来。 贾放抽抽鼻翼,道:“豆腐……豆花!是豆花!” 那厨娘一双妙目在贾放面孔上一转,笑道:“这位小公子好灵的鼻子……”敢情贾放还没看见那木桶里盛着的物事,便已经猜到了这是什么样的美食。 贾放挺开心:这个时空里人们懂得使用石膏点豆腐应该已经很久了,但是愿意品尝刚刚点成,鲜嫩而豆香浓郁的豆花,好像还没见过。 这厨娘立即手持木勺,先盛了一碗豆花出来,放在贾放手边,又盛了一碗,放在水宪手边。紧接着她略略欠身,问:“二位想用什么样的调味料?” 贾放当即道:“客随主便!” 水宪也笑道:“按照你惯常的来,清淡些便好。” 贾放心想:其实这豆花已经够鲜的了,只要稍加调味,就已经很美味了。从调味的角度上,确实不需要再加过多的调味。 但是他看着那厨娘小心翼翼地托起了水宪手边的那碗,心突然悬了起来——他突然想起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眼前这家伙不会是甜党吧? 甜咸之争由来已久,贾放在粽子和汤圆这两件事上都是双担,可甜可咸,唯独这豆花他是坚定的咸党,绝对没法儿接受甜口的豆花。 但好在厨娘很明显是往水宪的碗里舀了一勺酱油,然后是一勺香油,最后洒了一小把芝麻,随即轻轻地放在水宪手边。 谢天谢地,总算是个咸党。 贾放顿时一副松了一口气的模样。 那厨娘也如法炮制,往贾放这碗里加入了这三样,随即睁着一对妙目盯着贾放,似乎在询问他还想加什么。 贾放被迫开口了——他可能确实不太能接受只有这三样的豆腐花。 “再给我加一点点香醋,没有香醋陈醋也行,有芫荽吗?还有小葱?这两样都有?那太好了,请都剁成碎末给我加上一小把。大蒜么……大蒜还是先别加了。我想想还有啥?” “南乳有吗?虾皮有吗?花生碎有吗?韭菜花儿有吗?” 贾放问得那厨娘面红耳赤,颤声道:“这位小公子,您慢慢说,我一点一点记。” 折腾了好一番功夫,那厨娘才闹明白,南乳就是加入红曲的一种腐乳,而贾放口中的韭菜花儿,是指经过腌制的韭菜花酱。 “这两种……会好吃吗?”厨娘犹犹豫豫地说。 贾放爽朗一笑,道:“这两种没有也没事……” 那厨娘却说:“南乳没有,白腐乳倒有些,韭菜花儿酱没有,但还有些腌渍的韭菜……只不过,都是我们下人用来下白饭白粥的小菜,不晓得……” 厨娘的意思显然觉得贵贱有别,她们平日里吃的佐粥小菜,似乎没法儿登上大雅之堂。 水宪却代贾放做了主:“没事……尽管拿来。本王也想尝尝。” 贾放:? 他赶紧解释:“对不住,我只是口味比较重,比不得子衡口味清淡。” 水宪却遥遥头:“我不信,许是你比较会吃。” 贾放:…… 少时那厨娘真的把贾放提到的所有佐料都取了来,腐乳和韭菜酱都让贾放闻了闻,尝了尝。最终贾放放弃了腐乳,选了韭菜酱、虾皮、小葱、芫荽(也就是香菜)、花生碎和芝麻,再加上醋、酱油和香油,请那位厨娘调出了一碗无比还原他以前口味的豆花。 水宪轻轻一摆下巴,那厨娘竟又一模一样地调了一碗,递到水宪面前。贾放眼睁睁地看着他把各种佐料调和到一处,舀了一勺,送入口中。 接下来水宪的表情十分精彩,贾放认为他一定是被这种口味刺激到了。只见他刷地闭上了眼,微微涨红了脸,双唇紧紧地抿着。贾放十分担心这位下一秒会吐出来。 他也尝过了自己那份豆花,其中韭菜酱的味道确实比较重,十分辛辣。不过贾放心想:只是韭菜酱就这样,那要是以后尝到了辣椒,那这位还不得上天去? 但此刻贾放只能焦急地问那厨娘:“有茶吗?” 厨娘登时慌了手脚,旁边一直不见动静的道童,这时却终于云淡风轻地拿出了茶盅,送到水宪手边,轻轻地揭了盖子。 水宪却恰如其时地缓过来了,从道童摇了摇手,自如地笑道:“子放的口味,果然是有点重——不过仔细品味,却觉得众妙纷至。除了豆花柔滑以外,还能品味到其他质感,佐料十分出彩,却丝毫不掩豆花的香气,算是相得益彰。” “子放,我猜得没错,你是个懂吃,会吃的人。” 贾放十分汗颜,说:“原不是什么金贵口味,只是我已经习惯这些味道了。” 这可能得算是劳动人民的口味吧。 “不不,口味怎么会有贵贱之分?口味只有是否适合食材、节令、天气……人的心情。”水宪这话说得,极合贾放的胃口。 水宪瞅瞅贾放:“比如我现在心情就很不错。眼瞅着秋冬将至,晚晴楼又能推出一道暖身暖胃的早点或是小吃了。” 水宪的晚晴楼生意,早先因为那一次“金银稻”的风波,很是遭受了一些打击。虽然他自己说是绝没亏钱,但是在那之后的一段时间里,前往晚晴楼的官员与富商确实少了好些,生意不受影响却是不可能的。 但是水宪却另辟蹊径,开始做起了平民百姓的生意。他的“晚晴五楼”之中,专门开辟了一间专门售卖早餐,早间任谁前来,花个几文,就能吃到热腾腾的包子、馍、粥、还有一度曾经风靡豪富人家的“状元粉”。 百姓们现在都知道晚晴楼和林如海扮演的“江南巨贾”其实都是托儿,专门想帮他们把几大粮行里囤积的粮食都吊出来的。为了感念这个,百姓但凡兜里有了两个钱,就会到晚晴楼来吃早点,钱少就喝碗粥,钱多就点一份裹着叉烧的肠粉——这一天就都美滋滋的。 渐渐的,晚晴楼的早餐生意好了很多,以至于水宪又另外开辟了一座楼,经营“早茶”生意,除了日常早餐之外,还做些小份的蒸菜、炸制的点心,供人零点,再配上一壶茶,就能让人吃喝得十分满足。 所谓失之东隅收之桑榆,水宪在那些精致席面上丢掉的生意,在早茶上渐渐补了回来。这不很快他又能在他的早餐水牌上再加上一项——豆花了。 水宪的话总算让贾放想起了自己的来意。他赶紧把贾赦误买下了晚晴楼对面的酒楼,并且自己兄弟打算也开个店做餐饮生意的事给说了。 他还赌咒发誓说,绝对不会和水宪做同样的生意,两家保证不正面冲突。 水宪一面品茶一面细听,等到贾放说完,他就放下了手中的茶碗,说:“你既如此坦诚,我自然是欢迎之至。” “如果早先对面那家酒楼的东家愿意来见我,我也一定会和他说一样的话。” “晚晴楼一家的生意好不算好,要大家的生意都好起来,相互带动。让全城的人都知道这里家家的吃食都很出色,才会时时地都往这边过来。” “这就好比东门市,全城都知道那里的夜市聚着各种好吃的好完的,还有各种关扑,所以才会有这些人跑去东门玩乐。” “可是对面那家酒楼,自打一进来就处处学我,厨子从我这儿挖角,楼里的布置处处跟晚晴楼学样儿,以为和我学得一样了就能和我一样挣钱。子放,对方把楼卖给你们家,我可并不奇怪。” 贾放听着,依稀觉得水宪是在解说良性竞争与恶性竞争的区别。这些生意经,水宪想必是早就参透了。 “今日你肯来和我说这些话,我心里自是舒坦。”水宪在送贾放之前说了这番话,“不过,你既然在支使我的工匠做东西,那么也请不要忘记了,做完之后给我留一套,让我见识见识。” “那是自然!”贾放向水宪抱拳告辞,自己熟门熟路地沿着游廊,离开北静王府。 水宪则站在“与谁同坐轩”里,望着贾放离去的背影,任凭身后的厨娘与道童把各种器皿收起,微微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 忽然,水宪爽朗地长笑一声,开口诵道:“还知么,自从添个,风月平分破。1” 贾放远远地听见,也回头向水宪远远地招了招手,这才再次转身离开。 水宪再难忍住满怀的笑意,转回头,望着庭轩自己的手书,心中的畅快难以言说:“与谁同坐轩,与谁同坐,与谁同坐……” * 贾放心情也很好,他独自回到荣府,问了一声,说是赦大爷早已经回府了,那院也安安静静的,显然贾赦已经安抚好了张氏,告诉她那确实是一件“旺铺”了。 贾放惦记着园子里的工程,脚步匆匆,重又回到大观园中。按照日程,大观园中的蘅芜苑,主体建筑应该已经成型了。不过具体的建园事务,园子里的工人都比较靠谱,而且有双文在那里盯着,应该出不了岔子。 谁知他一回到园中,远远地就听到一阵嚎哭声传来。贾放仔细一听,知道是福丫。 “这是怎么了?难道是工程事故?”与这小丫头相处的时日越长,贾放就越把这小丫头当个小妹妹看,从不把她当丫鬟。这时听见哭声,贾放一阵后悔:不应该把福丫放进还在修整的园子,她年纪小,太容易磕着碰着了。 贾放一急,当即循声找了过去,很快找到了福丫,已经是哭成了一个泪人儿,双文正在哄她。 “三爷,福丫不晓得在这蘅芜苑附近吃了什么果子,吃完就嚷疼,怎么劝都劝不住,哭成这样……”双文从旁解释。 贾放却看出了端倪:“福丫,别动,别掩嘴,让我看看,你的嘴怎么肿了?” 贾放在影视剧中看过“香肠嘴”,福丫现在是没有那么夸张,但也可以看出她一张樱桃小口肿起了一圈。 贾放赶紧问:“你究竟吃了什么,吃的多不多?还有吗?快拿出来……” 福丫哭哭啼啼地从自己怀里摸出了一串颜色鲜艳的红果,塞到贾放手里。 贾放举起来对光看看,然后又凑到鼻子旁边闻闻。他突然来了点儿灵感。 “三爷,别——”双文赶紧劝。她想这万一是啥毒果子,这边一个还哭哭啼啼地没劝好,别另一个又中毒了。 贾放却直接把这东西放到嘴边,轻轻地嚼了嚼,接着便不可抑制地放声大笑。 双文顿时傻眼了:为啥同一件果子,一个吃了之后哭,一个吃了之后笑啊! 却只听贾放笑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这是辣椒,辣椒啊!” 第79章 福丫从蘅芜苑里找到的红色果实,细细长长,尖端有个翘起的“j”型弯钩,看起来妖艳而危险,但贾放的心,却欢喜得快要爆开似的。 这是二荆条,二荆条辣椒啊! 酸酸辣辣的泡菜就要有了,咕嘟咕嘟吐着泡泡的红油火锅就要有了! 他想念了那么久的辣子、辣酱、辣椒油,在这一瞬间似乎全部降临他身边。 “福丫,好孩子,这些果子你从哪里找到的?”贾放弯腰看着福丫,一看便打消了“乘胜追击”,马上去找寻这些辣椒的冲动。 福丫双眼通红,嘴唇肿起,显得痛苦难耐。 他在现代的时候就已经了解:这辣椒的“辣”不是一种味觉,而是一种与热混合在一处的痛觉。小孩子对这种痛觉尤其敏感。 福丫想必是看到这种果实红艳艳的十分好看,所以咬了一大口,而且伸手去抹嘴,抹了嘴之后又摸眼睛,现在铁定正难受着。 贾放立即放弃了带福丫去寻辣椒的念头,马上说:“走,咱们快出园子。双文,你别给她擦了,越擦她越疼。” 双文在不断地用帕子给福丫擦眼泪,想必那帕子上也沾上了辛辣的物质,那便真是越擦越刺激,难怪福丫在不断地流眼泪,哭成了个小可怜。 “双文,你去瞅瞅厨房里,有没有牛乳或者是羊乳,就说是我想喝。”贾放继续指挥。 双文乖觉地点点头,现如今她若是要去大厨房拿东西,只要是打着贾放的幌子,对方便会大行方便。 贾放则牵着福丫,把这么个哭哭啼啼的小可怜带回院里,安慰了被吓到的孙氏,等双文回来之后给福丫灌了点羊乳,一边说:“辣椒素可溶于脂质,你要是不怕,喝油其实也能解辣的。” 双文苦笑着说:“跟大厨房的人说您想喝牛乳羊乳还说得通,说您要喝油……” 贾放:……也是! 好不容易哄好了福丫,问过她,确定这小妮子口中头上脸上都不再疼了,贾放才松了一口气,从袖口里取出刚刚福丫递出来的二荆条,仔细端详。 的确,据说辣椒传入中国的时候最早是作为一种观赏植物被种植在园林之中。贾放曾经遥想过,那园林的主人是否知道他其实是为中国引入了一种几不可缺的调味料。 待到日后大家都无辣不欢的时候,也不知会不会有人想起他这样的穿越者到处寻找辣椒的艰辛。 贾放一面得意,一面听见西厢那头双文正在教训福丫:“蘅芜苑里的那些花草,你知道都是些什么?” 福丫当然不知道,双文便一口气说下去:“那些垂下来的是薜荔藤萝,香的是杜若蘅芜,红的是紫芸,绿的是青芷,其他古书上记着的那些什么石帆、水松、扶留、绿荑、丹椒、蘼芜、风连,许是那蘅芜苑里全都有——但只有一样,那里头没有一样是,能、吃、的!” 双文教训可怜的小丫头:“记住了吗?” 贾放心想:双文说的并不全对,可是教训贪嘴的小丫头,这已经是足够足够的了。 但是……等等! 贾放突然想到:这座大观园里,每一处都有些不同寻常的地方。稻香村自不必说,出现了“缩地鞭”,分分钟能“送你离开千里之外”;潇湘馆有神秘的超智能书架,只有你能想得到,没什么它给不到。 按照“施工图”顺序,出现的第三座建筑蘅芜苑,难道是—— 贾放心心念念地想了那么久的辣椒,就这么突然降临了。 难道这和潇湘馆的书架一样,也是予取予求,能够无限提供各种植物物种的……植物园? 贾放一伸胳膊,“啪”的一声在头顶双手合什,心想:老天爷,赐我一点咖啡豆吧! 但转念又想,他这辈子也只见过那经过烘焙的咖啡豆。咖啡原果长成什么样,他都没见过,就算见过了也不会侍弄。如果真的能发现咖啡的种苗,那还是交给专业人士去培植吧! * 贾放在各种遐想之间度过了一整夜,第二天早起便拉上了福丫去蘅芜苑找辣椒。 他有些日子没来了,一眼瞅见蘅芜苑的进度,也觉得十分惊人。在工匠们的带领下,蘅芜苑该重建的重建,该修复的修复,现在已经完成了个七七八八,如果不一处处地仔细瞧,很难看出这园子还有哪里不妥当的。 工匠们见到贾放也很欣喜,一个个口称“三爷”,毕竟每次贾放过来,都会把他们先都夸一遍,然后再火眼金睛地指出各处细节上的种种问题。 但贾放今天完全没有心思仔细检查那座建筑,他跟随福丫,沿着爬山廊来到蘅芜苑的院门处,那里竖立着巨大的大玲珑山石,山石上各种奇花异草垂挂直下。 福丫个子本就不高,她却指了指高处藤蔓上挂下的辣椒红果。贾放带着怀疑的目光看看她,福丫只能不好意思地低下头,绕着两枚白白胖胖的短手指表示:她昨儿刚把低处的都给摘了。 贾放没奈何,只能去小工那里借了一架梯子。 有小工看见贾放竟然要自己“爬梯”,赶紧表示愿意代劳,贾放则客气地拒绝了对方,表示这是他自己的事——毕竟辣椒苗太难得,万一给掘断了,后悔可来不及。 于是,所有在大观园里施工的工匠,都看着他们的头儿“三爷”,驾轻就熟地爬上了梯子,攀上玲珑山石。 贾放攀上了山石之后,就愣在那里一动不动——并不是因为辣椒苗与薜荔藤萝纠缠一处,难以分辨,而是因为他看到了一样熟悉的蔬菜,或是水果。 椭圆形红红的小浆果,不过他拇指大小——这不是樱桃番茄吗? 为啥昨儿个福丫就没发现这个,愣是去摘了辣椒呢?——贾放很快反应过来,福丫昨儿个没能“爬梯”。 看起来眼前的樱桃小番茄,和远处挂着的二荆条一样,都是在这个时空里还没有走上餐桌的“观赏性植物”。贾放回想了一下,依稀记得在他的那个时空里这番茄是十七至十八世纪才传入中国的,所以叫做“番”茄。但这是一种超级营养的蔬菜/水果,维生素c的含量和辣椒简直不相上下。 今天他能收获两株富含维生素c的植物种苗,如果他能顺利将这两样从玲珑山石上完整地连根挖出来的话。 但这难度有点大——原因是山石上挂下的奇花异草非常茂盛,他一时之间很难将植株完整地取出来。真要干这活计,得弄一架大一点的梯子才行。 贾放适时准备放弃,回到了扶梯,准备下去。 就在这时,他突然停住了,直直盯着樱桃小番茄那茂盛的叶片下面,在那里,他好像看见了一道金属反射的阳光,一晃而过。 贾放冲那个方向伸出手一探,一枚凉冰冰的金属小薄片落在了他手里。那种冰冷而光滑的触感令贾放心里一惊——这绝对来自他曾所处的工业化时代,在这个时空里他可还从来没有见过这种工艺。 贾放小心地摊开掌心,见到上面一串长长的字母:“lycopersicon esculentum mill”。1 如果不是在扶梯上,贾放当场就给跪了。 怎么连拉丁文都出来了? 不过想想瑞典植物学家林奈在十八世纪就提倡了拉丁文的植物学命名法,可能从平行时空的直线距离上来说,两者相去并不遥远。 这种植物学命名法很好地弥合了同一种植物在不同的语言、甚至方言中的差别,避免了误会的发生——就像上回,如果贾放知道黄花蒿的植物学名,也许就不会把它和野菜青蒿搞混了。 想到这里,贾放不由得感叹:这座仙园,真的是“仙”,各种“仙操作”层出不穷,不可想象啊! 他拿到了这个铭牌,反而心里有了底,倒也不急于将那辣椒的种苗挖出来——因为这座蘅芜苑看起来很不同,应该是座,大植物园。 * 贾放还了梯子,将那标有樱桃番茄植物学名的铭牌放在自己兜里,慢慢地开始参观即将修复完成的蘅芜苑。 这座就是在《红楼》一书中薛宝钗住的院子,而薛宝钗是一个极清冷的人物。这座院子似乎也承袭了她的气质。这气质甚至影响到了在院中的人,工匠和小工们在院内也不敢随意打闹、大声喧哗。 园中的主体建筑,那座面阔五间的清厦已经在被焚毁的基础之上,重新建成。 贾放特地要求的“避雷针”也已经安装停当。那是一枚金属线,从屋顶一直沿着山墙埋入地面以下。只不过工匠们没人知道贾放安装这到底是干什么用的。 贾放按照工匠们的指点,检查了安装在蘅芜苑主屋后的几处防火储水缸。这里地势较高,大观园内的水系很难凭借自然之力引到高处。因此贾放特为向百工坊买了一件已经成为其“拳头产品”的手动抽水机,用水储水,只要摇动手柄就可以完成。 这座建筑在往后应该不那么担心祝融光顾了。 他检查完避雷、防火措施之后,再回到蘅芜苑主屋之中。屋内的四面墙壁也已经粉过,四白到地,这屋子就跟原著里记述的一样:仿佛雪洞一般,与外面那些冷峻苍翠的奇草仙实相呼应,格外应景。 修复蘅芜苑的老工匠们把当初从被焚毁的瓦砾堆里捡出来的一些尚且完好的木家具,重新涂了漆,抛了光,便再也看不出曾经受过火焚的模样了。 现在贾放进屋,便看见主屋正中只放着一张案几,几上放着一只土定瓶,里面插着两枝菊花,估计是双文的插花。屋内的陈设整体十分朴素——这跟蘅芜苑的修复工程没有完全完成也有关系。 但贾放挺喜欢这种室内装饰风格:简单、朴素、令人注意力集中。与荣禧堂史夫人那里俗丽的装修风格不能同日而语。 贾放心想:或许以后他能在这蘅芜苑搞一个极简主义训练营。 但这都是后话了,现在当务之急,他想从这座大植物园里找一份园中所存的物种名录出来。 他刚刚从业,还没有成为“一稿定乾坤”的时候,就曾经跟着师兄参加过一个扩建某著名植物园的项目,因此对植物园的了解会比一般人多一些。植物园可不仅仅是人们印象中那种满了各种奇花异草的大公园,它也是研究、引种、驯化、保存各种植物种群的重要单位,这是大植物园与一般观赏性花园的决定性区别。2 作为设计团队的成员,贾放当时也了解到,一座植物园中,供游客参观游览的区域往往只占50%-60%,而20%的区域会留给实验和研究区2。同时植物物种与档案的保存也是植物研究的重要部分,因此植物园中多半藏有各种与植物研究相关的书籍。以英国的皇家植物园邱园为例,那里就藏有几十万册与植物研究相关的图书、手稿和期刊。 但就算是规模再小、经营再不完善的植物园,都会保存有一份“名录”,至少该记录一下这园子里都种了啥。 贾放的想法是,这份名录在手,找到这些植物,再进行妥善移植,就都不在话下了。 但问题是,物种名录会保存在哪里? 他在屋内找了一圈,又沿着爬山廊找了一圈,回到原地依旧一无所获,没奈何去问那些工匠们:“请问,你们在修建这屋子的时候,见到过一本书吗?” “书?”领头的老工匠惊愕地睁大了眼,“三爷您莫不是在说笑?” “是啊,三爷,大家伙儿刚来的时候都看到了,这座院子被雷火烧过。就算是有书,这一把天火放下来,也早没了啊!” 贾放:也是!……我竟把这茬儿给忘了。 那么这座大植物园就成了一座没有名录,没有索引,植物们都长在一起的大杂烩园子了吗? 这时双文提着食盒进来,听见了贾放与工匠的对话,顿时笑了,说:“三爷怎么上这儿来找书本子?您要看书,应该去潇湘馆啊?” 这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贾放恍然大悟,喜得朝双文作了个揖,一溜烟就往潇湘馆过去。 双文则把手中的食盒递给工匠,自己蹲在蘅芜苑正屋跟前的一座花圃前,端详着前日里自己亲手种下的一棵菜,惊奇地道:“咦,怎么才一天不见,就长大了这么多?” * 贾放脚下飞快,冲进了潇湘馆。秋冬之际,万物萧索,潇湘馆外的千竿翠竹也多少透出些寒意。贾放却一路跑得浑身热乎,头上微微冒汗。 他进入潇湘馆,直接来到藏书室。天光从屋顶上的明瓦处照下来,将他眼前的书架照亮。 贾放深吸一口气,努力让心情平静,精神集中,然后步子稳稳地上前,从架上抽出一本书,慢慢地揭开扉页—— “yes!”少年人兴奋地一声大叫,随后赶紧向面前的书架躬身道谢,“感谢帮忙!” 他提醒自己,要永远保持对知识的敬畏之心——这些都是人类积累多年才收集编撰的知识,千万不能觉得得来太过容易就看轻了它的意义。 这本书的扉页上写着《蘅芜苑重点研究植物名录》。贾放看到这个又兴奋起来,感情这些都是“重点研究”的。 他随手翻开一页,正巧看见了“二荆条”这一条目。只见这本名录上绘制了二荆条的植株、花、果实,并且列有植物学名、中文名、形态与习性、花期、挂果期以及种植指南。可谓应有尽有十分详尽。 除此之外,“二荆条”的条目旁边还有一个小小的编号,是用阿拉伯数字编的。 贾放飞快地翻到封底,在这里发现了一幅折叠起来的地图,打开一看,正是蘅芜苑的全图,上面密密麻麻地全是编号。 贾放仔细寻到二荆条那一条的编号,只见它所在的位置,刚刚好是在进院处那座大玲珑山石上。 这是一幅蘅芜苑里所有植物种属的索引,贾放猜测,只要按图索骥,就能找到相应的植物种属。 这也太厉害了吧? 贾放突然有一种拥有了全世界的感觉——他粗粗一翻,就发现了玉米和红薯,再一翻发现了橡胶! 贾放见到这些,觉得自己马上就能上天:试想一下他贾放,左手掌握着粮食,右手掌握经济作物。 福丫跑进蘅芜苑的时候,就看见贾放这副激动得不能自已的模样。小丫头赶紧喊:“三爷,双文姐姐找你,说是蘅芜苑出了……出了怪事!” 怪事?! 贾放冷静下来,他赶紧随着福丫前往蘅芜苑,见到双文正蹲在正屋前一座花圃跟前发愣。 “三爷,你看看这个!”双文指着花圃说,“我昨儿把它种下去的,今儿就成了这样。” 贾放一瞅,更加没法儿淡定了,问:“双文,这你是从哪里找来的?” “这……这是大白菜啊!” 第80章 在贾放的认知之中,菘菜是大白菜的古称,所以他一直尝试在大观园稻香村的那两畦地里种植“菘菜”。 可是结果并不如人意,贾放托人四处找来的“菘菜”种子,种出来却是另一种蔬菜——小白菜,又叫青菜,江门白菜,小青菜,油白菜,小油菜。长在稻香村的地里,绿油油的,煞是好看。 春夏两季,这种菜极大地丰富了荣国府的餐桌,成功地减轻了贾府几名子女对厨房的抱怨。但是小白菜不适合腌制,不能做泡菜,产量也没有大白菜那样高,与贾放的期望相去甚远。 还有一点很要命,小白菜看起来不大适合冬季种植。这才九月多快十月的样子,稻香村地里种着的小白菜就跟霜打的一样,蔫蔫的打不起精神——最近天气转冷,没准这些小白菜确实是被霜打过了。 贾放曾经满心要找真正的大白菜种子,但一时没找到,再加上小白菜很受贾敏她们的欢迎,贾放就没再坚持找寻。 谁能想到现在在自家园子的一座花圃里凭空长出来一颗? 贾放蹲在花圃跟前,问双文:“这真是你昨儿个种下去的种子?” 双文点点头,说:“前几天在蘅芜苑假山后头发现的,一棵长相很奇怪的菜,叶片特别大,却生出了一棵细细长长的茎,开着小黄花。后来见到这花结籽了,就把籽收了起来。” “不管是这花还是这菜我都没见过,一时好奇,昨儿个在这花圃里种了一棵,心想这花圃空着也是空着……” 双文破不好意思地向贾放解释:别人都在花圃里种牡丹月季芍药,她种了颗菜。 贾放却丝毫不在意,接口说:“谁知一夜的功夫,竟然长成了这样?” 贾放望着面前的菜也十分感怀——他是个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人,但唯独对这大白菜很熟悉。小时候家里到冬天就会囤上一堆,除了会腌一缸酸菜以外,冬天的蔬菜即便上全靠它。虽然后来南方的反季节蔬菜源源不断地运到,囤白菜的机会也渐渐少了,但是大白菜的特殊性依旧存在——这是极少数长在地里他贾放也能认得的蔬菜! “对了,这个花圃……是你画的吧?” 这次重修蘅芜苑,主体建筑的设计稿是由贾放负责绘制,双文辅助测量;而主体建筑之外,那些只要小修小补的爬山廊,相对简单的院门院墙,以及其他装饰性的建筑,贾放一起放手交给双文去做。因此这个花圃,应当是在双文的设计图上出现的。 双文点点头,但依旧吃惊,说:“是我画的不假,但是我头一次过来看的时候,就发现这里的土质与别处不同。” 贾放双眼一亮:“怎么讲?” 双文说:“里面的土质软,外面的土质硬。然后我拿了把铲子稍微翻了翻,沿着这一道翻出了旧砖。” 贾放了然地点头:“说明这里本来就是一座花圃。” 双文点点头:“我后来看了看,发觉这样的花圃总共有一对,于是就都画在了画稿上。后来又叫小工重新砌了一圈砖,就成了现在这个模样。” 贾放连忙让双文指给他看另外一个花圃。只见那里尚且空着,不像这边这一只,被双文种上了一棵菜。贾放伸手挖了一把土,凑到鼻端闻闻,也不觉那土有什么特别。但他基本可以确认:一定是有什么加快了植物的生长速度,只是不知道是土的原因还是种子本身特异。 贾放让双文把她收的其他白菜种子拿出来,数了数见数量不多,小小的,黑黑的,只有几十枚。于是他使劲儿忍下了让眼前这棵新生的白菜下锅,好让他尝一回炝炒白菜、醋溜白菜的冲动。他对双文说:“今天你接着留意这棵菜,等它像昨儿那样也开花结荚了,你就把这颗的种子也收起来。咱们明天拿到稻香村去种。” 双文一听也觉得这主意不错:“对,稻香村地方大,可以多种一点。” 贾放:对,而且稻香村可以试验一下,到底是种子特异,还是眼前这花圃特异。 他瞅瞅双文,见这姑娘一脸兴奋,丝毫没有吃惊甚至是恐惧的表情——贾放再次暗暗感慨,果然还是直接坦陈这是座“仙园”比较好,现在看起来,双文对这些匪夷所思的事情没有丝毫的接受障碍。 接下来几个时辰,蘅芜苑里就再没人管花圃里的那棵菜。工匠们忙着干活,没人顾得上已经修好了的花圃。偶尔有个小工路过,看见这棵菜,最多也觉得昨天没见,猜是不是双文移种过来的。 那棵菜也很整齐,下午就开了花,到傍晚就结荚了。双文小心翼翼地把结出的种子收集起来,然后去问贾放:“那颗菜要不要起出来,让大厨房炒来吃?” 贾放摇摇头,说:“结完籽这菜就不好吃了。植物都是这样,它在开花结果之前,会把所有的能量和营养物质都输送到花和果之中,所以这叶片味道不会太好。但是可以用来肥田,等明儿把叶子填到稻香村的地里,循环利用。” 贾放其实还想说,这叶子可以用来喂猪。但遗憾的是稻香村里不养猪——桃源村倒是养猪,但是那里地气太暖,不适合种白菜。 第二天,贾放就叫来几个小工,让他们把昨天收的种子种到稻香村那两畦地里。他也留了个心眼——手里还留了一些种子,种进了蘅芜苑双文设计的两个花圃中的一个。 按照昨天的速度,待到一天过去,这花圃就又能收获一批种子。 至于另一个花圃,贾放把二荆条的种子种了些进去,另外种了些樱桃番茄。 等过了大半天,稻香村和蘅芜苑的种植区域出现了区别。 双文蹲在稻香村的田埂上,丝毫不在意泥土没过了她脚上那双绣鞋的表面。她盯着从土里冒出的小苗看了半天,总结出一句:“好慢!” 确实,在稻香村里种下去的大白菜种子,一天下来估计只能冒个头,和蘅芜苑那里蹭蹭蹭地开花结果的根本不能比。 贾放却知道:这还是比平常快了。按照眼前这个长势,稻香村里如果现在就全种上白菜,那么到了冬天,他准保可以吃上酸菜火锅。 现在他基本能够确认,神奇之处应当是在那座花圃。从花圃里结出的种子,可能本身还带了一些“快速生长”的优秀素质,现在挪出来种在稻香村里,还是比一般的种子长得快。 而稻香村以前种其它的作物,则没有明显的加速作用。 贾放很感兴趣:他很想知道,现在在稻香村里长成的这一批,再种下去之后是不是还能“加速”。但他估计这种“加速”会随着一次一次的播种渐渐消失殆尽。从蘅芜苑走出来的植物终将会变成“普通”的植物,虽然它们能出现在这个时空里已经算是非常不普通了。 傍晚时分,双文又在花圃里收了一茬白菜种子,算起来,这次收的种子已经可以种满稻香村那两畦地了。贾放则让她明日再种些,这个花圃可以渐渐成为白菜的“育种园”,不久许是会有足够的种子供应京郊的很多菜园子。 而另外一个花圃的辣椒和樱桃番茄则长势喜人。两种植株都长了有小半人高,双文不得不用细竹枝搭了个架子免得它们倒伏。到了傍晚,这两样都挂了果,二荆条挂的是绿果,还没变成昨儿福丫摘到的那种鲜红色。倒是樱桃番茄长得红艳艳十分可爱。 贾放摘了一小串樱桃番茄,拿给福丫让她尝鲜,谁知福丫见到却死活不肯再尝,直到双文和孙氏都尝了说好吃,她才勉勉强强地尝了一口。尝过之后,小丫头表示,大为后悔,早知道上次应该偷这种的。 而贾放对于花圃二号里生长出的辣椒和樱桃番茄,倒有不同的想法。他打算收集一批种子,送到桃源寨,让那里的乡民们种植。 南方地区温暖,比较适合辣椒和番茄的种植。而且桃源寨一带比较潮湿,这种气候条件下容易令人丧失食欲。 近来他时常收到反馈,从余江来的新移民经常没有食欲,也提不起精神,有些人身上还会长大片大片的疹子。张友士看过,说只是水土不服,告诉他们习惯了就好。 但贾放却想到他所在的那个时空,云南贵州广西一带,都普遍种植辣椒,饮食之中也常见酸辣口感的味型,多半也是为了在当地的气候条件下刺激食欲。 他把辣椒和番茄带去,一来帮助居民们调节饮食,二来帮他们增收——莫说这两样种出来绝不会没人要,就算是暂时没有人要,他要!能用上的地方太多了! * 贾放把辣椒和番茄送到桃源寨的方式方法稍稍有些不同:他是将植株从花圃里整个儿挖出来,装在小推车里,整株整株地运到桃源寨里。 他这么做的原因实在是因为自己不是庄稼把式,听说辣椒或者番茄的种子种植之前要晒要泡,工序一大堆,没有大白菜种植来得容易。贾放干脆选择了直接移植,反正这些植株从花圃里取出来容易得很,取出果苗带着土,但是再看花圃里,却好像啥也没少。 来到桃源寨,乡民们都对这两种植物产生了相当大的兴趣。当然主要原因是贾放上来就一通吹,把这两样的味道说得神乎其神。但是他们从没有见过这两样,种起来没什么把握,一时倒也不敢贸然尝试。 “大家伙儿,这两样都算是菜蔬,不需要专门拓一块地来种植。你们可以在房前屋后,自家院里,犁出两垄地来栽种,这两样都喜温、喜水、喜肥,侍弄好了产量颇丰。当然了,你们如果能开两亩地来专门种这个,我也不反对……”贾放按照《名录》上介绍的植物习性大致介绍了一遍。 登时有乡民举手:“我愿种,这种苗能给我吗?” 贾放却说:“但我这种苗却不能白给,毕竟值钱得很,我手上也没几株。”白给的怕这些村民不珍惜。 “收我的苗,先在我这儿交五百文的押金,现钱或者是流通券都行。”贾放宣布,“回头只要你们都妥妥当当地种下去,这押金马上归还,分文不取。” 五百文已经不算是小钱,乡民们不敢轻易抛费。但是现在桃源寨里到处在盖房子,各种工程正忙得不亦乐乎,再加上贾放此前给寨子里“注入”了不少贷款,大家的财政都处在“宽松”时期,所以五百文各家各户把手里的钱凑一凑,都能出得起。 贾放这一招马上就“过滤”掉了只是想试试,不成功也拉倒无所谓的那一批人。剩下还有些乡民对在自己屋前屋后种点菜蔬挺有兴趣,但是有人问:“三爷,不是我们不想试种,毕竟这东西不比粮食,种出来也不能填肚子。万一我们花大力气去种,但是却没种好,又或是种出来,却卖不出去,这损失,算谁的?” 这时空里的农民都是靠天吃饭,一年收成不行,就得勒紧裤腰带过上一年。所以他们的风险意识强得很。 贾放一听便明白了,晓得这些乡民对辣椒和番茄的前景并不看好。 他们和贾放不一样,两种新奇的果蔬,没见过也没吃过,不过就是贾放吹嘘了一通而已。 醒悟过来的贾放伸手一拍后脑,立即大声说:“诸位乡亲,说实话,我这其实是求着你们种这两样,巴不得你们种得多,种得好,将来能产上几百斤,几千斤。这么着,各位,凡是你们拿了种苗回去种的,我都找人给你们提供技术指导。” “此外,我承诺各位,将来各位不管产出了多少辣椒与番茄,我都包从各位手中买下。而明年的出产,我可以与各位签契约,约定到时以什么价格收购,甚至可以预付一部分货款。” 贾放心想:这恐怕是桃源寨第一份种植期货合约了吧? “真有这种好事?只要把这种苗种下去,都还没挂果呢,就能拿钱?”有村民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也是预先锁定你们将来的出产啊!”贾放笑着回答,“万一我好好地盼着你们种这两种果蔬出来,好不容易等到挂果了,丰收了。外乡突然跑来一个商人,出价比我高,你们全都卖他了,我岂不是亏得慌?” 乡民们一听,都觉得有理。但其中还是有一大半人开口澄清:“贾三爷,你千万别这么说,你是此地的主人,你说要,我们绝不会卖给第二个人。” 贾放微笑点头:“那感情好——不过,你们万一种到一半,还没有收获的时候,突然缺钱,也可以来找我,预先把今年的收成卖给我。而我可能会按照将来收成的八成价格来支付……” 他还没说完,就有村民明白了:“贾三爷,俺懂了,敢情这就跟去当铺当当似的,俺没钱了,就把这眼前还没看到的收成当给您……” 这样的解释比贾放说得还要通俗易懂,围在贾放跟前的乡民一下子都明白了。 虽然不是每个人都愿意“当”出自己未来的产出,但贾放的态度成功地让他们明白了一点:只要能种出来,销路绝对不用愁。 于是,乡民们你一言我一语地开始“认购”这些种苗。贾放却让他们先到金融办的两个老掌柜那里去登记一下,他的种苗还需要再准备两天。 前来认购种苗的,大多是新余几个村的新移民,他们绝大多数没有分到种植稻米的水田,但是多少也侍弄过庄稼,现在到了新的地头,啥都不种心里发慌。既然贾放承诺一定会按价格回收,这种苗又不是真的有啥成本,他们便决心一试。 贾放便天天从蘅芜苑的花圃里挖辣椒和番茄种苗出来,他每次带来的辣椒品种还不大一样,有时是灯笼椒,有时是小米辣,有时是指天椒,番茄倒是种类不算多,只有体型大的和体型小的两种。 桃源寨的乡民,有些领取的种苗少,也有些一下领了很多,甚至还有一户向贾放申请,开了两亩荒地,打算在荒地上种这两样。贾放很豪放地答应了,让这一户把地先开出来,然后在寨里登记土地产权。 至于贾放承诺要提供的“技术指导”,最后变成了“百谷尝”老邵。贾放在他兜里揣了一本《辣椒种植一百问》和一本《西红柿栽种指南》,就把他包装成“技术指导”给推了出去。 老邵虽然也从来没见过这两样,但他能认得字,已经拥有了桃源寨的“基础文化教育文凭”,再加上好歹有两本书加持,带领着村民们种这两样,就也似模似样的。 当然,第一批种苗种下去之后,很快就结果了——当然这是因为送去的种苗原本就已经接近挂果期的缘故。老邵指导大家把一半的果实摘下保留做种,另一半则成功地让贾放兑现了他的承诺。 最终,品相并无瑕疵的辣椒,贾放是以一斤二十文的“天价”收购的,番茄要稍许便宜些,但也达到了一斤十文的水平。这在整个桃源寨引起了轰动——虽说总共的出产也就十几斤的样子,但大家心头都算了一笔账,种这些个,未必就没有种稻米赚钱。 这一次的种植“尝试”,对桃源寨究竟产生了什么样的影响贾放尚且不知,他收到的通知是:百工坊那里,铜火锅已经打成了。 第81章 百工坊打制了一份样品,由贾放使用一次并确认了之后,打制了一百份,送去了晚晴楼对面贾赦新买的“旺铺”。 京里的天气冷得快,这还没进十一月,北风便呼呼刮得直响。晚间围坐着吃铜锅涮肉,便格外惬意。 贾赦是从头到位摆出了一副惊讶脸,眼看着贾放指挥他的小厮将一锅炭点起,扣在铜锅里,然后再扣上环形的铜锅,往锅里加了水。 “你说的羊肉锅子,就用这个就行了?”贾赦好奇地指着贾放手中的一只铜壶,铜壶里盛着的是清水,无色无味,贾放只在将水加到将满之后,才在锅里下几段白生生的葱段,以及两枚红枣。 “这简单,我也会!”贾赦看起来像是在假想自己成为一个店小二的样子。 贾放托出一叠由大师傅事先切好的羊肉,将覆在上面的一层油纸揭去。贾赦看到那切得一片片细密均匀的羊肉,和羊肉上红白相间的漂亮纹理,果断地遥遥头:“这我可不会了!” 贾放:……知道你不会! 他用一柄长长的筷子夹了肉,在铜锅的滚水中烫了烫,直至肉片完全变色,便夹出来,先送到贾赦碗里,指点他:“蘸一点你碟子里的酱再用。” 那是一份精心调制的麻酱,上面还特别加了腐乳、韭菜花酱、香油和白芝麻。韭菜花酱是贾放上次去北静王府尝过豆花之后才得到的灵感,拜托孙妈腌了一坛,他们哥儿俩现在才有这口福。 贾赦将烫熟的肉片蘸了酱料送入口中,没过片刻便拍桌大赞:“香,鲜,美!” “对此当浮一大白!”贾赦说是这么说,但他像是和张氏有过约法三章,不敢多饮,这时只敢取了一只小小的酒盅,“吱”地饮了一口,就不敢再饮了。 贾放也舒服地叹了一口气:他尝了一口羊肉,终于觉得铜锅涮肉的原版滋味又回到了自己的生活之中。这味道,当真和他在另外一个时空里尝过的一模一样,羊肉的鲜美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羊肉锅子的味道,和咱以前的羊肉锅子真的不一样。”贾赦很快总结,“咱的锅子肉片削得没这么薄,在锅里煮的时间久,肉老,汤和汤里的菜比肉好吃。” 贾放点点头:他认为,现在这个时空里已经有的羊肉锅子,不太像后世的涮肉火锅,反倒像是加了个自动加热装置的羊肉汤。 这时贾赦已经完全不需贾放帮他,自己动手涮肉,动作十分纯熟,吃得更是打耳光也不肯放,一边吃一边点头:“嗯,嗯!瞧这小滋味……” 贾放:太香了。 两兄弟吃了一炷香的功夫,就干掉了一盘羊肉片。贾放伸手擦擦脑门上的汗,先伸手取过铜壶给锅里加了谁,然后去拿第二盘羊肉。 贾赦则浑身舒坦地动动胳膊动动腿,说:“这吃得浑身暖和,没有比这个更舒坦的了。” “又是自己动手,能吃个趣味。” “老三,你说这个叫什么?” 贾放回答:“这叫铜锅涮肉。” 贾赦拍案:“好,这个好,就拿这个做招牌。这下世人都知道我家的店是专做这个吃食。” 贾放有点犹豫:“这只是个吃食,万一别家也做……” 贾赦摇手:“不会,你大哥也算是吃遍京城无敌手的,这京里绝对没第二家做这样的吃食。” 贾放还是觉得不大保险:“至少得带个地名儿,比如河边涮肉,东门涮肉之类的。这样食客记着这个名字,就会找到咱们这儿来。” 贾赦登时又一拍桌:“就叫,小楼铜锅涮肉,谁叫他对面是大楼,咱这间是小楼呢!” 贾放暗笑,知道贾赦还是对对面那间晚晴楼“巨无霸”存着些畏惧。 不过“小楼铜锅涮肉”,也是个相当响亮的名号。这种大家聚在一起吃得满头大汗的吃食,最适合亲朋好友小聚,而不是什么正儿八经的席面,用这种亲切一点的招牌效果反而好。 接下来两人一边吃一边细细地商量,从店里的布置装饰,大堂和雅间的装修,到厨子和伙计的人选,全都细细地议了一遍,贾赦心里就全有底了。 “老三,你大嫂说了,到时候咱的店开始赚钱了,分给你两成的红利!”贾赦冷不丁交代。 贾放哪里肯收,赶紧摇手,说:“这是小弟原该做的,这样又何必?”他知道这个店的红利是贾赦这夫妇俩为将来打算,想要留给贾琏、贾瑚……他俩以后的子子孙孙的。 贾赦嘿嘿地笑:“你就顺了你大嫂的意吧!她就怕你没功夫,说给你两成红利,你就不好意思不出力了。” 贾放:……原来是这样。 “那小弟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贾放还是觉得先应下比较好。 “你这锅子既然已经打出来了,咱回头就先往爹娘那里送一口,让他们老两口闲坐可以对面对吃一回火锅,可别再拌嘴了。” 贾放遥想了一下贾代善夫妇隔着火锅拌嘴的情形,也觉得相当好笑。 “然后再往妹妹那里送一口。她平时一定不好意思往咱哥儿几个这里凑,小姑娘家家,又是长身子的时候,有这锅子,可以哄她多吃点肉!”贾赦继续说。 贾放心想:这个做大哥的,别说,除了和二哥之间稍许有点儿心结之外,对弟妹还真好。 “老二和你,我就管不着了,反正我这店开起来之后,你俩在我这店里,尽吃,尽喝,尽带朋友!”贾赦吃得高兴,没喝多少酒也像是带了几分酒意。 “赦叔,您老在说什么?这么高兴?”这时贾赦的外书房走进来一个人。贾放不太喜欢这人,但是贾赦显然对他很欢迎,“珍哥儿,来这儿坐。”贾赦赶紧招呼人给贾珍添碗碟添筷子。 贾珍入席,面上稍微带着点儿羞涩,冲贾放点头:“三叔!” 贾放暂时将心里的不喜掩去,微笑着打招呼。 贾珍接下来就开始打量眼前桌上这个大家伙,好奇地问:“这究竟是什么?”又看看贾赦和贾放面前的杯盘,方才道:“感情你们两位这是在吃……锅子?” 贾赦笑呵呵地解释:“这叫铜锅涮肉。来来来,尝尝,最新鲜的羊肉,一烫熟就入口,又鲜又嫩,人间美味!” 贾珍也不客气,笑嘻嘻地享用了,尝过也赞好,又好奇地问了酱料都是用什么做成的,一面听,一面赞。 最后贾赦把全盘开店计划都告诉了贾珍,没忘了嘱咐:“珍哥儿,到时可千万记得去给你老叔捧场。报我名字,你和你那些狐朋狗友我全给打八折!” 少年贾珍安静羞涩地回答:“赦叔说笑了。” 贾放虽没觉出什么,但是在贾珍细问起那用来涮肉的铜锅时,贾放拦住了贾赦的话头。 “请外头的工匠打制的,没啥特别。”贾放随意回答。 贾珍确实挺聪明,见贾放这么回答就不再问了。兄弟叔侄三人吃到尽兴,便各自散去。 * 贾珍回到宁府,叫来了一个贴身的小厮,说:“去荣府的大厨房里帮忙——” 那小厮登时脸一苦。 “去找一件刚从贾赦外书房里送去的锅子,那头吃完了饭,定是送到大厨房里去清洗的。你去帮忙干活,然后找个机会把那一整套锅子带出来给我。我赏你一吊钱。“ 一听说有钱,小厮脸上的苦相尽去,点了头,转身赶紧去了。 贾珍想了想,忍不住自言自语出声:“那边说是一切和荣府有关的……这该算是一件了吧?” * 紧张筹备了十天之后,“小楼铜锅涮肉”开业。店门口放了几千响的爆竹,又是舞狮又是奏乐的,且热闹了一阵。 说来这地段也确实好,对面就是晚晴楼,有愿意为了一桌席面一掷千金的,也有专程赶来晚晴楼吃一顿暖心暖身的早饭的。 敢开在晚晴楼对面——人人都对这店东伸出大拇指:胆气不小! 但再看招牌,挺新鲜,啥叫“铜锅涮肉”? 负责在店外招揽生意的伙计大声招呼:“进来看看就知道咧!今日开业大吉,送炭火和锅底,菜品一律八折咧!” “您几位,坐大堂还是雅间?好咧您呐,二楼雅间迎贵宾四位咧!——”伙计的声音悠扬,几乎能一直传到对面去。 即便是晚晴楼的老客,也在议论对面这家新铺子:“听说对面这家的店东,与晚晴楼的主人是至交好友。” “是吗?改天咱也去尝个新鲜去。” 这“小楼涮肉”里,就连点菜也处处透着新鲜,进来之后,先点锅子和炭火(当然,开业宣传期间这些都是免费的),然后再慢慢地点菜品。当家的菜品是大师傅手切到薄如蝉翼的羊肉片,位置可以挑,最好的是上脑,其他部位次之,喜欢羊肉那股子肥腴的可以点羊尾油,不喜欢羊肉腥膻味道的可以点牛肉。 这里的牛羊肉极其新鲜,都是大师傅现切的,如果真想看着自己点的肉食是怎么被片出来的,跟伙计商量一下没准儿还能去厨房参观。 一切都准备停当之后,店家会把点好炭火的铜锅送上,倒上清汤,送上菜品和酱料,讲解示范一番之后便交由食客自己操作,会有伙计在一旁盯着,确认操作无误,才放心地让食客享用美味。 这一来二去地,食客们也慢慢地体会到这铜锅涮肉的好处,食物鲜美,酱料滋味足,也不用喝酒,就能吃得周身上下暖暖和和,吃完了哪怕顶着北风归去,也不觉如何寒冷。 自打开业,小楼涮肉的生意便好到爆棚,每天都是客满,在外面排队候座的人能拍起长队,雅座则必须事先预约,没有预约单,就算是天王老子来了都不行。 甚至晚晴楼的生意都受到了一点点影响——总是有食客去问晚晴楼的掌柜和伙计,问他们什么时候才会推出这“火锅”。结果晚晴楼的答复竟然是:两家之间,有过“君子之约”,晚晴楼绝对不会照搬对面小楼涮肉的生意,如果真的想吃,他们的伙计可以代为到隔壁去点个锅子送来。 “那在京城里,就是独一家!” 当人们都这么说的时候,就意味着这家的生意到了顶峰。 贾赦的钱赚了个盆满钵满,之前重新整理装点酒楼的钱一下子就回来了,每天进账的钱让贾赦觉得他这么个公府长子眼皮子也有点儿浅。 贾放却觉得很正常:新鲜事物嘛,城里又没有第二家与小楼涮肉竞争。他直觉贾赦应该趁这个时候能多赚就多赚点,等到竞争出现的时候,再考虑一些别的促销手段。 谁知十一月中,水宪遣人来请,说是要见贾放。贾放带着小厮李青松匆匆赶去,在晚晴楼里见到了水宪,对方第一句话便是:“我问了老童,他在给你做了那一百套铜锅之后,就再没有碰过这样的铜器。” 贾放一挑眉,盯着对方,不解其意。 水宪微眯了眼,皱着眉头问:“你不知道?” 贾放缓缓地摇了摇头——他在忙着培植西红柿和辣椒,忙着陪孙氏一起尝试酸菜和各种泡椒与泡菜的配方,他很忙,完全不知道水宪突然说起老童……是个什么意思。 但是听水宪这么说起,贾放心中大概有了预感,这么说来,不是新鲜牛羊肉涮着吃的吃法传了出去,也不是芝麻酱韭菜花酱这样的酱料传了出去,反倒是铜锅先传了出去。 水宪一伸手扣住了贾放的衣袖:“跟我走!” 贾放已经被他这么扣习惯了,赶紧加快脚步跟上。两人一道出了晚晴楼,沿着大道往东,渐渐地距离东门宝塔越来越近——水宪这是带着贾放来到了大街上人头攒动的东门市,人气可绝不逊于小楼那里。 很快他就看见了招牌:“东门涮肉!” 这几乎让他勾起了在另一个时空生活的回忆。 水宪偏过头瞅瞅他的表情,开口冷峻地问:“你信得过老童。” 贾放点头:“我信得过老童。” 水宪的表情终于缓和了一些,松开了贾放的衣袖,一人在前带路,说:“我带你进去看看,不过,任你见到什么都不要轻易动气,免得打草惊蛇。” 贾放心想:连水宪都提到不要轻易动气了,那“东门涮肉”,一定非常令人恼怒,否则也不至于让水宪这样的人都特别提醒,让自己别生气。 他跟着水宪进屋子之前,想到了一路跟着自己来此的李青松,连忙从口袋里掏出几个大钱,递到青松手里,让他自己在东门市逛一逛,见到有好吃的好玩的,自行去买便是。 那边厢水宪已经被“东门涮肉”的伙计迎了进去。贾放赶紧跟上。 他一进这店,心里就只有一个字——“山”! 这他娘实在是太“山”了,简直就和“小楼涮肉”是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等于是“小楼涮肉”山寨出了一个双胞胎。而且“东门”的规模要比“小楼”来得大,里面的座位安排得很密,贾放一眼望去,店里尽是埋头吃喝的后脑勺,看起来生意十分兴隆。 水宪今日依旧穿着一身飘逸的道袍,穿着道髻,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不像是能和人挤在大堂里吃涮肉的。但他偏偏就选了一个大堂的位置,施施然坐下,对店小二指着邻桌,说:“炭火,铜锅,其他的,再点。” 那店小二一听这话,知道是来了个懂行的吃客,连忙招呼两人坐下,指着墙上的水牌,说:“二位爷请坐,小的先去为二位准备铜锅。” “怎样?”水宪眼皮也不抬,直接问贾放的感想。 “有些嫌无耻了!”贾放小声道。 他本人并不太排斥别人模仿他的创意,甚至在很多时候鼓励他认识的工匠们在模仿的基础上,把一些有用的工具扩散并传播出去——因为他感念自己那个时空前辈们的成就,他并不认为这些知识/创意属于自己。可是这家“东门”这样完全不加掩饰的抄袭,照搬式的山寨,连一星半点的改动都懒得进行……实在是太过分了,令人不齿。 很快,水宪和他面前的方桌上,炭火铜锅就送到了。贾放用筷子挑起铜锅最上方送烟筒的盖子,见到里面垒着的炭,忍不住叹了口气,对水宪说:“真的是一模一样。” 他现在有点儿明白水宪为啥要特地过来解说分明了。眼前的这副铜锅,除了表面打磨的不够光亮之外,真的和老童做出来的铜锅一模一样。如果不是熟识的老童,而是其他什么人,贾放一定会怀疑是铜匠把这种炭火铜锅的形制传扬出去的。 现切牛羊肉,可以仿,芝麻酱韭菜花酱,可以仿,唯独这铜锅,是进店的客人摸不着不敢摸,且又不了解内里构造的。 贾放心知这次竞争对手是直接捶了“小楼涮肉”的死穴,来了一次教科书级别的“山寨”。 谁知这还没完,他和水宪坐定了等菜的同时,听见旁边一桌的食客在聊天,其中一人在问:“为啥不去小楼了?这里坐得多挤呀?” 确实如此,看来这“东门”为了多做生意,把更多的食客塞入了大堂。 “咳,别说啦,小楼……近两日都别去了。没肉!” “听说,这家‘东门’,把‘小楼’的货源给挖了。原本供应新鲜牛羊肉的屠宰铺子,都只管给这里供货了。” 贾放就差没口吐芬芳——这招太歹毒了。 结果隔壁那桌的谈兴却还没有歇,继续补充:“你想,这边连铜锅也都仿出来了,还有什么是做不到的?是肉太难切,还是这锅里的清水太难煮呀?” “总之,哪里的材料好,就去哪里。忒简单!” 另一名食客也笑着应道:“应该是,哪里有好材料,就去哪里!” 两人登时都嘻嘻哈哈地笑了起来。 第82章 贾放实在是没想到,对方的手段下作至此,直接把“小楼铜锅涮肉”的货源给截了。 的确是如此,在这个时空里,“铜锅涮肉”最大的技术含量就是铜锅。人家把铜锅学了去,再照搬其他,就一点儿难度也没有了。 贾赦看起来也是第一次涉足这个行业,把握不住货源也不能全怪他。但现在这样一来,“小楼”前几日聚集的人气,竟是白白成全了“东门”,为他人做了嫁衣裳。如果“小楼”的经营策略不改变,就再难竞争过“东门”。 水宪坐在贾放对面,耸了耸肩,小声说:“令兄选的那屠宰铺,与我晚晴楼的不是一路……爱莫能助。” 水宪的晚晴楼自有其食材的渠道,但看起来很可惜,贾赦千挑万选的牛羊肉来源不在水宪的势力范围之内,对方突然变卦,水宪这边也帮不上什么忙。 贾放点点头,向水宪表示感谢。 对方显然是一发现有人仿冒了贾家推出的“铜锅”,就第一时间询问了自家麾下的铜匠,确认了不是铜匠擅自泄露之后,又第一时间来通知自己。 贾放自觉又欠了对方的一个人情。 水宪却摇摇头,蹙起眉,似乎有什么事情还没有想清楚。 “说起来那‘小楼’也是可惜,开店的位置、材料、人工……无一不是上上之选。这新鲜主意也是绝对精妙的,谁能想到这新鲜肉片涮清水吃就这么好吃……” 邻桌的食客却又开始帮“小楼”说话。坐在他对面的同伴摇摇头,也叹息一声,摇头道:“谁让他家对上了镇国公家的产业!” ——镇国公? 贾放脑海里立即开始自动复习有关贾赦教过他的,有关四王八公的信息: 这个时空里的四王指的是东平、西宁、南安、北静。 八公除了宁荣两家之外,还有镇国公牛清、理国公柳彪、齐国公陈翼、治国公马魁、修国公侯晓明、缮国公石原1。 这四王八公都以军功显赫为晋身之阶,但在废帝复辟之后,这四王八公的军功基本上都已经到了顶,无法再进一步。因此各家才慢慢开始转文职,也有如水宪这样,不怎么在意仕途,转而从商的。 这“东门”既然是镇国公府的产业,应当就是牛清的子弟所置办的。 贾放心想:只不知道这“东门”背后的镇国公府知不知道他们山寨的“小楼”是荣国府的人在张罗。如果知道还这么做……这背后的水就深得很了。 他这么想着,水宪的眉头已经恢复正常,应当是此前的疑问都已经想清楚了,此刻目光明锐,正带着询问望着贾放,似乎想知道贾放打算怎么做。 贾放略一沉吟,开口道:“放心——” 他想说,“小楼”绝对不会输给任何竞争对手,还未来得及开口,忽听门口百姓们突然一阵喧哗,紧接着是一连串瓷器在石板地面上摔碎的声音,十分清脆。 楼内大堂所有的食客都是一惊,所有人同时停下了手中的筷子。有些人甚至站了起来,朝店门口看去。 贾放转过身,目瞪口呆,忍不住喊了一声:“大哥——” 只见这“东门涮肉”的院门口来了一队短打扮、雄赳赳的护院,领头的一个穿着布衣的青年,衣袖和裤腿用衣带绑缚着,手中握着一根磨得锃亮的水火棍,相貌俊美,却一脸冷笑。不是他大哥贾赦是哪个? 显然,刚才这一队人驱散了门口聚集的百姓,然后直冲进“东门”的店面。其中一个护院随手踢翻了那门口用来摆放茶具的桌子,上面的瓷器全部乒乒乓乓地掉下来,摔了个粉碎。 这竟是……直接打上门来了? 只听身后水宪开口:“这一招也不算坏。心里有气,压根儿不用讲理,直接用拳头说话。你大哥在扮演一个纨绔,他只是在尽一个纨绔的本分而已。” 贾放满头的黑线,心想:有纨绔自己扎着短打扮出来打架的吗? 不过他也明白水宪说的,这种山寨的事格外常见,被“山”的往往有理也没处说。倒还不如上来直接痛打一顿来的爽快。 贾赦带人进门,将“东门”里正在品尝新鲜美味的食客们全给震住了。 贾赦却面色自如,大踏步进店,随手甩开一个上前阻拦的伙计,一棍子敲晕一个护院,然后拖过一张板凳,一只脚踏在板凳上,一手撑着下巴,神情懒散,望着众人:“看来大家都是好吃相啊!” 他这副山大王式的问安吓到了所有的食客,已经有人私下寻找出路,准备往后门溜。 “大爷今儿却是来告诉你们好消息的,”贾赦大声说,“今日店东请客,各位已经吃下去的,都不用再付账了。” 贾赦身后一个账房模样的人蹿出来,刚刚冒出一句“谁说……”就被贾赦带来的人捂住了嘴,拖下去,三拳两脚,老实了。 众食客有一大半没反应过来——眼前这个凶神恶煞的年轻人,难道是店东派来“请客”的? 贾赦笑着把话说完:“只要你们在我数到十之前离开这家店,我就保你们平安无事,而且白吃白喝一顿。” 他话音一落,店里立刻像是马蜂被炸了窝,食客们四下里起身乱转,想要找到出路。 但这店里安排得太挤,到处都是桌椅,这一乱起来便是人仰马翻。贾赦高声数数:“一、二、三……” 他还没忘了提醒:“慢慢来啊,不着急,前门在这儿……后门,后门也可以走啊,小心别去错了后厨,后厨给人堵了!” “七、八、九……老三?” 这贾赦还没数到十,这店里就已经散得干干净净。留下水宪和贾放还在店中,贾赦一瞅,登时眉开眼笑,道:“还是我兄弟好,知道来给大哥助威掠阵!” 这时食客们已经全跑了,有些是翻窗出去的,翻出去之后还留了个心眼,猫在窗棂上看店里的情形。贾放听见刚才在自己邻桌高谈阔论的食客正趴在窗边嘀咕:“别真是‘小楼’来找‘东门’的麻烦了吧?” 另一人接口道:“该!” 贾赦这时数出了“十”,望着空空荡荡的店面,哈哈大笑,道:“兄弟们,抄家伙上啊!” 他一脚踢开脚边的板凳,高高举起手中的水火棍,冲面前一张红木的八仙桌劈下,那桌面竟然被他一棍打裂,从中间断开,一桌的瓷器餐具,外加上面的铜锅,尽数摔在地面,铜锅倒伏,里面的烧得通红的木炭掉落出来,顿时一片狼藉。 贾放:……哇! 他还真没想到,自家大哥竟然这么勇武,平时看他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他突然想起贾赦上回说自己如果要争,就去军中历练——果然这也是有军中历练的资本的呀! 贾赦带来的这批护院和小厮都不是善茬,贾赦率先动手,其他人立即跟着动起来。他们把一张张桌子掀翻,将上面的器具都砸碎。 其中有两个小厮专门负责收拾铜锅,他们比较有章法:把铜锅的盖子打开,将锅里的汤先倒了,然后将里面盛炭的内胆取出来,将烧着的炭都丢进一个专门的炭盆,然后将那铜锅放在一只板凳上—— 贾赦提起水火棍,冲着板凳上的铜锅怪叫一声,啪的一棍打下来,那铜锅登时被打成稀巴烂,扁扁的一坨。旁边贾府的小厮和护院就一起喊好。 看来贾赦就是铁了心来闹的,你既然让我做不成生意,我也就让你开不成店。 * 贾赦的人在“东门”砸得快,“东门”的人来得也快。 想必是早有东门的伙计去给东家报信去了,这还没有半炷香的功夫,一个面相凶悍,身材精干的年轻人就带着一大群人赶到店里。来人见到自己的店片刻间就被砸成这个样子,登时沉了脸,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贾恩侯!” 贾赦,字恩侯。 贾赦嘻嘻一笑,将水火棍往自己肩上一扛,说:“牛岚山,你好啊!” 贾放在一旁面色古怪至极——牛栏山? 水宪只道他不认得这人,便小声解释:“这是镇国公的幼子,单名一个雍字,字岚山,就是山岚两个字倒过来。” 牛雍和贾赦显然认识,没准此前还结过一点梁子。 但若不是这次“东门”毫不留情地“山寨”了“小楼”,贾赦也不会这么冲过来直接砸了对方的店。 “牛岚山,好久不见!我们兄弟俩应当是好久没活动过筋骨了吧?这回就来好好练练。”贾赦动了动脖子,再扭了扭手腕,然后支起了手里的那枚水火棍。 牛雍咬牙切齿地道:“好,练练就练练!” 话音刚落,贾赦的水火棍已经如影随形地打了过来,牛雍猝不及防,左支右绌一阵,才腾出手从腰间拔出一对链子锤防御。 这牛雍一上来就落了下风,登时一声大吼:“还等什么?一起上!” 牛雍带来的护院早就在等这一句,登时一起冲贾赦冲了上去。贾赦身后的小厮一起发了声喊,也冲上来,两队人登时交织在一处,成了个群殴的局面。 贾赦占尽上风,忽然水火棍一勾,顶住了牛雍的链子锤,说:“等一等!” 他一声令下,贾赦的人就全都停手,牛雍的人虽然很晕,但也停了下来。 贾赦微笑着说:“先请无关的人先离开。” 他比出手势,示意水宪和贾放先走。 水宪和贾放原本一直坐在大堂最远处的一个角落里静观其变。此刻显然是贾赦生怕贾放有什么闪失,所以提出来让两人先离开这是非之地。 牛雍见到水宪,依稀觉得有些面熟。再见水宪气质脱俗,再加上不怒自威,一眼扫过来能让人生生打个寒噤,牛雍知道这是个惹不起的人物,当下点点头拦住了自己的人:“让他们先走!” 谁知水宪和贾放还未走到门口,忽然贾赦的一个护院认出了贾放,本能地打了个招呼:“三爷!” 牛雍眼一瞪,问贾赦:“这是你兄弟?” 贾赦打了一个哈哈:“是又怎么样?” 牛雍便道:“那哪里能算是无关之人?” 这两个正主还在争论,有个牛雍的手下出了阴招,这人挑起一架还未被毁去的铜火锅,直接向贾放背心扔了过去。 贾放背后又没有长眼睛,根本不知道闪避。再说这铜锅来得太快太猛,就算他看见了,也未必躲得开。 贾放只听见背后兄长贾赦一声惊呼,却还不知道自己已经大难临头。 就在此刻,贾赦及时伸出手中的水火棍,棍的尖端将铜锅锅耳上扣着的铜环一勾,那铜锅硬生生被阻住了去势。 但问题是,那铜锅里还有汤,里面还盛着炭。就算是铜锅被阻住了,里面的汤汤水水,和从烟道里飞出来的木炭一起,直接朝贾放背后飞过去。刹那之间,贾放已是在劫难逃—— 贾放却全然不知,他听到自己背后一声惨叫,随即有个人好像趴在自己身后。他一扭头,顿时大惊失色。 原来是他的小厮李青松一直躲在这店中不知道哪里,这时候见到贾放危急,一时忘了自己的安危,冲上来奋不顾身地挡在贾放身后,那铜锅里泼出的滚水,合着木炭,一股脑都砸到了这个小厮的背上。 偏巧李青松此前为了混进来,把外头贾家小厮的服色给脱了,此刻穿着单衣,登时惨不堪言。 贾放一瞅,李青松的衣服先是被扔出来的木炭燎出了一圈大洞,然后被滚水一烫,他背心上登时起了一大圈燎泡。 李青松扬起头,咬着牙忍着痛对贾放说:“三爷,我……没事的,别管我!” 贾放哪里信他的鬼话,咬着牙帮青松脱去身上的单衣,一面脱一面说:“你忍忍,我这就带你去找大夫。” “这伤必须马上处理,多耽搁一刻就多一层风险。” 这又是烧伤又是烫伤的,青松只是个小孩,这个时空处理这种程度的伤问题应该不算太大,可是伤口感染了怎么办? “你把这孩子交给我!”水宪在贾放身边蹲下,皱着眉头看着青松背上的伤,“我去带他治伤。” 他的口气很硬,不容拒绝。 贾放:这怎么行?他的人,又是忠心护主,为他而受的伤,他怎么能把人抛下,让水宪代劳。 这时贾赦也走了来,把水火棍往身边地下一扔,问贾放:“这是你的小厮?” 贾放正在奇怪,贾赦怎么就不和牛雍继续对打了?——他刚一动念,便听见身后牛雍发出一声惨嚎。 “真不经打。”贾赦一脸落寞。 贾放面前是疼得直抽气的李青松,后头是连声惨叫的牛雍。他一时还没闹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身边一群贾府的护院和家丁拥上来向贾赦拍马屁:“大爷一出手,便知有没有!” “大爷真是威武雄壮,那镇国公家的小公子,怕是断了一条腿,且有他受一阵子的。” 贾放:瞧这乱的! 他把青松扶起来,四处想找一件干净的衣裳为青松遮一下伤口,谁知水宪已经把外袍脱下来,将人一裹,对贾放说:“我说了,这孩子交给我。” 贾放还待拒绝。水宪望着他冷笑着道:“到这时候还不明白?这件事若是想要善了,你们两位,趁现在赶紧回府,装作从没有出过门的样子,从没参与过这场祸事。拖——尽一切可能拖下去。” 贾放与贾赦对望一眼,两人都恍然大悟。贾赦冲水宪拱了拱手,道了一声多谢。贾放则一揖到底,这是求水宪帮他照料李青松。 水宪微哼了一声,贾放赶紧跟上了贾赦的脚步,带着荣府的人,匆匆离开东门市。 * 他们刚刚回到宁荣后街,就有贾赦的小厮从后赶上来,叽里咕噜地说了一串,贾赦便气不打一处来,道:“顺天府的人来得这么快,真不是事先商量好的?” 贾放想想这事确有蹊跷:贾赦刚一去“东门”,那牛雍便来了;贾赦刚把牛雍打坏,顺天府便派人追上门来了。 贾赦大手一挥:“去通知门房,能拖一阵是一阵。” 随后他将贾放一拖,道:“没法子了,跟大哥去向母亲求个情。这件事……需要母亲出面先抵挡一阵。” 贾代善目下不在府中,顺天府的人进来拿人,只有身上有诰命的史夫人一个人能拦得住。贾赦就算再不受母亲待见,这时为了保住阖府的名声,也为了保护贾放的安全,就必须得去求史夫人。 兄弟两个马上赶到荣禧堂,贾赦没等通报,直接带着贾放冲了进去,进了史夫人日常起居的耳房,贾赦双膝一软,“扑通”一跪,一脸戚容,哀声道:“母亲,救救儿子和老三吧!” 史夫人一听,马上知道眼前这两个小子闯了祸,她盯着贾赦,那眼里就像是要冒出火来,一转向贾放,又马上满是笑意。 这样随着目光转移而切换情绪,来回两次之后史夫人自己也觉得要分裂了,低下头揉了揉眉心,努力压下心头的气恼,尽量春风和煦地问:“究竟是怎么回事?” 贾赦赶紧把顺天府来人上门要拿他和老三的事说了。史夫人一听便将手边的炕桌重重一拍:“这是反了天了,有这胆子上我荣国府来拿人?” 她也不问贾赦和贾放究竟犯了什么事,只管徐徐起身,对身边的仆妇说:“给我换见客的大衣裳。” “你们两个,还不赶紧回自己屋去,把外头衣裳都给换过了,待会儿叫你们的时候再出来。”史夫人望着两个“不成器”的“儿子”痛心疾首,“真是……就没有一天让我省心的。” 第83章 史夫人那所谓的“见客的大衣裳”,事实上是她入宫时的全套诰命,穿戴起来起码要小半个时辰。 因此顺天府的衙役愣是在荣国府的门房等了大半个时辰,连茶都喝白了,才等到史夫人召他们入府相见。 史夫人见人的地方就在荣禧堂正堂上,她坐的位置头顶上就是一座赤金九龙青地大匾,上面写着“荣禧堂”三个大字,旁边是“万几宸翰之宝”六个小字。 顺天府的一名衙役就拉拉身边的班头儿,小声说:“看见没,那是御笔。” 班头走到这儿,见满眼都是威仪壮丽,腿肚子已经有点打颤了,心里直嘀咕:这趟差事怕是真不好办了。 但上头吩咐下来的事,他们不跑这一趟也不好交差。只能硬着头皮向前,来到荣禧堂中,向端坐在上首、全套仪仗、雍容华贵的国公夫人行礼问安:“见过国公夫人。” “几位差爷,请坐,看茶——” 史夫人摆出了一副礼数周到,但拖也能把你拖死的架势。 “不敢劳动夫人赐茶,小的们适才在门房已经喝过了。现在过来,不为旁的,就是想请府上的大公子、三公子劳动玉趾,到顺天府衙门走一遭。” “哦?”史夫人便道,“你们不饮茶,那便请等等,我要饮。” 一句话把衙役们噎在原地,坐下也不是,不坐也不是,不等也不是,等……那时间真是好久啊! 好不容易等荣禧堂内的仆妇沏了茶,服侍史夫人喝了一口,她才慢悠悠地抬起头,问:“顺天府尹请小儿过府,究竟是所为何事啊!” 班头和衙役们早已就憋得心头有火,偏生在这庄严壮丽的荣禧堂里被压得丝毫不敢放肆。这是那班头只得躬身道:“大公子在东门市与人起了一点争执,双方动起手来,打断了镇国公家的小公子一条腿——” 史夫人登时面露欣然神往之色,道:“什么?我家小儿与镇国公家的公子动手,竟能不落下风,还打断了人家的一条腿?啧啧啧,这真是虎父无犬子,我家老爷回来,听说此事一定会倍感欣慰。” 顺天府的衙役们在下首听着,已经全傻了。 “不过不对啊,”史夫人的欣喜突然转成疑惑,“我家小儿没这能耐,镇国公府的公子,他怎么打得过?更别说打断腿?” 班头连忙道:“千真万确,镇国公府的小公子牛雍,被打断了右腿胫骨,已经送去府里找大夫正骨去了。” 史夫人登时一脸失望:“哦,只是胫骨而已啊?” 班头:……感情还嫌对方伤得不够重? “我家二小子小时候也摔断过右腿胫骨,躺在床上将养了两个月就好了。不过我们夫妇之后就再不敢让他习武了,这才让他捧了书本子读子曰诗云……对了,那牛雍,真的不是自己摔断的腿吗?” 顺天府的衙役:……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你们怎么知道是我家小儿去打的镇国公,我几个儿子都是性子素来平和,从不与人争短长。”史夫人又问。 班头连忙道:“自然是有人指认……镇国公府牛雍指认,是贵府大公子贾赦,打伤的他;据称打人的时候贵府三公子也在。府尹大人特命小人等带大公子、三公子回去问案。” “他说是我儿打的就是我儿打的吗?”史夫人手里的茶碗突然朝手边的桌面上重重一顿,茶盅茶碗一阵叮叮当当的乱响,几个衙役也差不多同时浑身抖了抖。 “在东门沿街行乞的乞丐都还乐意说我儿欠他钱哩!你们听那牛雍指认,便要锁我儿上顺天府吗?”史夫人的声音里满是讥诮。 班头只得再次躬身,向对方解释:“这东门的乞丐咱们可以不理,但是镇国公府的小公子与令郎,确实起了冲突在先。” 史夫人一挑柳眉,露出一副颇感兴趣的模样:“说来听听!这究竟是什么原委?” 于是那班头便原原本本地把两家的纠纷一一说来,“小楼”如何开业在先,“东门”如何开业在后却又与“小楼”的生意一模一样,甚至还挖了“小楼”的食材供应之事。他尝试着得出一个结论:这梁子是荣国府和镇国府结下的,所以肯定是荣国府的人对上了镇国府的人。再加上牛雍本人的指认,顺天府基本上锁定了嫌疑人,所以一定要请贾赦过府,与牛雍当堂对质。 史夫人听着的时候脸色变幻,也不知在想什么。 班头说了长长的一番话,到最后见史夫人也不回答,只能提醒一句,然后问:“夫人……可否请大公子与三公子跟着我们……” 史夫人却伸手摇了摇,道:“不是这么回事。你们想想,这件事论起是非曲直,到底是谁是谁非?如果不是镇国公府的小子率先抢我家大小子的生意,我家大小子犯得着跟他过不去吗?犯得着打上门吗?犯得着打断他的狗腿吗?” 史夫人连说三个“犯得着”,班头悄悄地松了一口气,心想:这总算是认了。他连忙开口:“这便是了,小人奉府尹之命,请大公子到顺天府走一遭。是非曲直,自有大人秉公论断。” 谁知史夫人柳眉倒竖,斥道:“谁说便是了?镇国公家的小子信口雌黄,就非要拖我家两个小儿一起下水吗?几位,请你们看清楚了,这里是荣国府,不是他镇国府。” 班头和身边的衙役面对这突如其来的河东狮吼,竟忍不住都倒退了半步。 “夫人……”班头觉得喉头艰涩,有话难说,因为根本就说不通。关键两边都是公府子弟,得罪了哪一边都讨不了好去。班头膝盖一软,几乎都想跪下来求了,但硬撑着保留了一点男人的尊严,道,“小人只是奉命行事……” 史夫人却又软了下来:“知道你们是奉命行事,这不好好地招呼你们坐下来喝杯茶,一个个的却又都不肯。” 可怜的男人们,在这荣禧堂里头晕脑胀,恨不得找根柱子撞一撞,好把自己撞清醒些,捋清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但史夫人却依旧温声软语道:“但问题是,我家三个小子,今天一天都待在家里,半步都没出去过啊!” 这……班头和衙役们全都傻了:在他们自以为和史夫人已经过到最后一招,大家准备好鱼死网破、图穷匕见的时候,史夫人突然亮出了自己的底牌—— 抵死不认! 还有什么比耍赖更有效的招数吗?——那就是威高权重,官大一级压死人的人家当众耍赖! 史夫人提高声音:“来人那,去吧大爷二爷三爷都请来,让他们来见见顺天府的公差们!” 隔了好一会儿,贾赦贾政贾放三个人拖拖拉拉地出现了。贾赦穿着一身的绸衫,一面走一面打呵欠,问:“母亲,是什么事儿?这午睡都没让人好睡!” 贾政则抱着一本书,一面看一面背诵,进了荣禧堂之后正眼也不看那些衙役,似乎早已晓得自己就是走个过场应个景儿。 贾放则有些惶恐,见到差人还知道拱拱手,说:“各位差爷辛苦了,要不要坐下喝杯茶?” 班头这辈子都不想再听到“喝茶”这两个字了。 他只得硬着头皮向贾赦贾政贾放三人开口询问:“三位公子,是否今日都没有出过家门?可有人证?” 贾赦贾政贾放齐齐点头,一起指着史夫人:“母亲可以为我们作证。” 史夫人傲然座上,努力摆出一副凛然的气派。 所以贾家这是上下一条心,一起跟顺天府耍赖了。 班头登时无语,心想见过奇葩的,没见过这么奇葩的一家人——他被噎了这半天,实在是一刻也不想再待下去了。他当即向贾府诸人告辞,道:“小人明白了,三位公子今日没有出门。府尹那里问起,小人也会这么回复。如果镇国公府那边拿不出更可靠的证据,小人便也不会再上门打扰。” 史夫人却嫣然一笑,道:“哪儿能让班头白跑?回头请在门房处少坐,本府略备了些薄礼,请几位吃茶。”还是没能离开“吃茶”。 但是这些顺天府的衙役在离开贾府的时候,一个个脸上都挂着笑:荣府送的那份“薄礼”令他们很满意,满意到足以让他们在顺天府尹面前添油加醋地描述,贾大公子如何刚刚午睡睡醒,二公子如何刻苦攻读,三公子么……年纪轻轻十分文弱,又是一副知书达礼的样子。 * 晚饭贾放是在贾赦院里吃的,兄弟两人相对无言坐了好一会儿。贾赦才问起:“你那个小厮……应当无恙了吧?” 贾放点点头:“子衡派人送了他回来,伤口俱已处理过了,不是什么大伤,将养几日就能好。” 贾赦点点头:“那就好。”他继续低头吃饭,不知是否正在为今日“出一口恶气”的一场大闹而后悔。 两人同时静默了一会儿,突然同时放下筷子: “大哥!” “三弟!” “你先说——” 贾赦便道:“好,我先说——” “今日我听见母亲提起往事,实是有些感慨。”贾赦叹了一口气。 原来,史夫人在荣禧堂与顺天府来人对答的时候,贾赦一直缩在荣禧堂后面偷听,一直听到史夫人派人找自己了,才从后面偷偷溜回了自己的院子,装出一副午睡刚醒的模样,出现在顺天府衙役面前。 因此他听见史夫人无意中提了一句,说贾政小时候也摔断过胫骨,养好之后便习不得武艺,只能做个书生。 但实情是,贾政摔断腿,是他们兄弟俩小时玩闹时候弄伤的,说来贾赦这个做哥哥的也有些责任。 “突然想起旧事,心里莫名难受……母亲素来不喜,多半也和我过分顽劣有关。” 贾赦长叹出一口气,半晌方道:“做了父母,方知为人父母多有不易,说实在的,这么些年,我欠母亲与二弟也颇多。若是能尽我所能,尽力补偿他们一些……” 贾赦想着想着,竟然有些痴了。 贾放没有贾赦这种对人生的理解,但他很理智,对贾赦说:“打住,现在咱们荣府正该是一致对外的时候,这还压根儿不是想这些那些的时候。” 他猜想今天史夫人表现如此“优秀”,是因为荣国府对上了镇国公府,史夫人为了荣府的名声着想,就算是再不喜贾赦,也绝不可能自己把贾赦拱手交出去。维护自己人,是当家主母的应有之义,否则等贾代善回来,史夫人在丈夫面前也交不了差。 倒是没想到史夫人略一保护,贾赦先心软了。 这才真的是一家人啊!成天牙齿和舌头碰来碰去,该骂人的时候还是一致对外地骂着。 “别想那些有的没的。咱们现在得好好想想,你现在确实是出了一口气,但咱们之后怎么办,把别人的铜锅都砸了,对方就不会重新再打铜锅了吗?” 贾赦猛醒,使劲儿摇摇脑袋,沉声道:“老三,你说得对!” “咱必须想个对策出来。铜锅,对方能仿一回,就能仿第二回 ,屠宰坊,对方是坑定咱们了,其他还有什么法子,能让咱们的‘小楼’生意继续做下去的。” 贾放胸有成竹,开口对贾赦说:“大哥,我有主意——” 贾赦外书房的门“啪”的一声被推开,贾代善还穿着外出的官袍,就这么带着一身的寒气走进来,面色沉肃,直接来到弟兄两个的饭桌跟前坐下来,寒声道:“今天到底是怎么回事?” 贾赦与贾放赶紧起立。贾赦口舌便给,老老实实地将前因后果说了一遍,包括对方怎样“山寨”生意,自己怎么不忿,又是怎么打上门去,因为怕贾放受伤,失手打断了对方的小腿…… 贾代善皱着眉头听着,到最后才问:“查清楚了吗?” 贾赦与贾放早已商量过,首先排除了从工匠处泄密的可能,食客也不可能仅凭一两次的光临就把铜锅的构造就吃透。那么就只可能是内鬼了。 这是贾赦点了点头,回答贾代善,说:“咱们府的一个铜锅,搁在大厨房里,有一回找不着了,厨房的人找了一圈,最后发现是管金银器的人收着。中间隔了大约有两日,我问过,大厨房没别人来,也就是宁府的一个小厮来过。” 贾赦一说贾放就想起来了:贾珍,那天他头回请贾赦吃这铜锅涮肉,刚好贾珍也在。贾放与贾赦交换了眼神,兄弟俩顿时有了默契。 贾放想,锁定目标,应该就是他了。但贾珍没事儿折腾他们这些堂叔们作甚? 贾代善坐下来,伸手要碗,对两个儿子说:“都把我给说饿了。” 贾赦赶紧备了碗筷,亲自给贾代善盛了一碗饭,舀了汤,才又垂手侍立在一旁。 贾代善默不作声,一个人默默吃掉了一大碗汤淘饭,这便起身,说:“我去隔壁府走一遭去。” 贾赦与贾放:…… 他俩都不敢说什么,但想贾代善必然会掌握分寸,妥善处理他们提出的这一点小小怀疑。 贾代善却还没出门,抛下一句:“放儿说的是正理,你们那间‘小楼’,得好好想想怎么经营下去才是正理。这都厚着脸皮推得一干二净了,回头做生意再做不过人家,我们贾府就成了京里最大的笑话!” * 说也奇怪,贾代善去宁府这件事,无声无息,一点水花都没激起。两府照常往来,全然无事,甚至贾珍还来荣府一趟,正好见到了贾放。 这贾珍一点儿愧色都没有,贾放甚至旁敲侧击了几句,贾珍也没有任何反应,似乎铜锅之事与他全然无干。 除了宁府这边,荣府还来了一位稀客,是位女眷,镇国公府牛清的夫人,牛雍的母亲。她气势汹汹地上门,离开的时候据说是直接哭花了妆。 而史夫人的金句则在整个荣宁二府里传颂:“不要看你们牛府也得了顶国公帽子就抖起来了,好好想想当初,八位国公里到底是谁带着你们立下的大功?谁是你们的恩人,你们该承谁的情?” “我瞅着也没过多少年,牛夫人,你是年纪大了开始忘事儿了吗?” “让您儿媳妇出来管家吧!京郊的庄子更适合你。” “你那小儿子竟然蹬鼻子上脸,欺到我们荣府头上来了?那天是我儿在家没出门,要是我早知道了那事,我早早就让我儿出门,早早把你家那臭小子的狗腿打断!” “还好意思敢去顺天府告状,要脸不要?” ——威风不威风,彪悍不彪悍? 贾放吐吐舌头,心想,他自从来到荣府,从来只见史夫人窝里横,是真没见到史夫人对外竟然还要横,十足十一副大姐头的模样。这是个诸般缺点汇聚一身的女性,偶尔闪起光来竟然也亮闪闪地教人刮目相看。 改天,贾赦一时嘴快,不慎把那“小楼铜锅涮肉”其实挂在张氏名下的事儿给招了出来——这一致对外的局面立马没了。 据说史夫人举着鸡毛掸子追在贾赦后头追了二里地——但贾放可管不了这许多,他已经做好了周全的准备。 若有人想在火锅生意上整垮他贾放,贾放只有奉送三个字:想多了! 第84章 王二郎穿上了刚刚收到没多久的“制服”,他老娘见到,点着头说:“这看着确实是挺精神的。” 这也是一身短打扮,和短褐式样相仿,裤腿扎紧,袖口处也有束袖,虽然不是长衫直缀,但处处透着精干利落。 王二郎叫了一声:“娘,帮我把这袖章别上。” 王家大娘给儿子别上一个红布做的袖筒,好奇地问:“这是啥?” 王二郎挺胸凸肚,骄傲地说:“稽查队的袖章,上边写的是‘稽查’两个字。戴着这个,全寨都知道咱是稽查队的人。” 王家大娘点着头,眼里满是欣慰:“就跟以前县衙的差役背后都写个字似的……终于咱二郎也是吃皇粮的人了。” 王二郎记起贾放数次教诲,那“为人民服务”的道理,心里想着自己现在这个“稽查队长”其实和父母印象中那“吃皇粮的”不完全一样。但他又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只得搪塞:“娘,今儿有寨子里办商业恳谈会,所以孩儿很忙,中午不回来啦,晚上再说。” 王大娘晕乎着:“啥……啥垦、啥会?” 王二郎大声说:“其实就是办集,咱们寨子里办自己的集,别处都到咱们这儿来。” 这是桃源寨的乡民花了好几天的功夫四处去各村各寨宣传的结果。周围的村寨听说桃源寨里填来的病人找到了“神药”病都好全了,又有不少来自余江的出产和手工匠人,都表示有兴趣来看一看。但是究竟能来多少人,谁心里都没底。 贾放也给寨子里的人打了“预防针”——虽然谁也不晓得“预防针”是什么意思。贾放说第一次办集来得人不多很正常,但只要能让外头的人知道咱们这儿有出产,交换起来能让他们得到好处,往后来的人会越来越多的。 此外贾放还给这集子起了个怪名字,叫做“商业恳谈会”。这五个字王二郎现在都认识,但连起来还是有点儿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总之是办集就对了。 告别了家里人,王二郎精神抖擞,离开了自家的房子,先在他所在的新余村里转了一圈,顺便和几个手下会合。 王二郎抬头望望这座崭新面貌的“新余村”,心里也有些感慨。之前谁也没想到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住上自家建的房子。 刚来的时候大家住简易活动房,已经比一路来时那沿途寄住的破庙荒村好得多了。现在村里人都分到了宅基地,便马上开始在自己家的地方上盖房。现在放眼望去,新余村已经初具规模,房子已经起了不少,也有好些人家告别了简易活动房里的蜗居,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搬到自家地盘上。 目前已经起的房子都还比较简陋,多数人家只来得及起一间主屋。但村里大多数人都选择了先把地基打好,然后盖上一间主屋,住进去,其他的屋子、院墙院门什么的,留待以后慢慢盖。 王二郎现在站在村中央,放眼看去,觉得这村子还挺好看的。主要原因是贾放提供了一个盖房子的样子,他管这个叫“制式”。每家的房子可以在“制式”的基础上做些改动和装饰,但是大体规制是一样的。 再加上每一家用的都是上游送来的圆木,和桃源寨砖瓦厂烧出的砖瓦,所以盖出来的房子当真是风格统一,看起来相当的舒服养眼。 ——是有个村子的模样了,王二郎想。 除了各家的私宅,村里的“公共厕所”也盖起来了。目前各家还没有自己盖茅厕的条件,但贾放说是已经规划好了“管线”和沼气池的位置,往后村里各家各户可以自己修茅厕,从那沼气池出来的气还可以用来给各家各户烧灶,连柴都不用砍。 “公共厕所”外还修了长长一排洗手池。一个孩子从厕所里匆匆跑出来,一眼瞅见王二郎,马上乖觉地爬到洗手池上,扭开龙头,使劲儿洗了一会儿手。 王二郎冲那孩童瞪了一眼,心里想:这还差不多。 他在村子中间的空地上等了一会儿,几个手下也都到了,一个个雄赳赳气昂昂的,袖子上都别着袖章。 这些手下也都是王二郎亲自挑的,他挑人之前曾经问过贾放,稽查队的队员要满足什么标准。贾放只说了一件:冲着解决问题去的,而不是轻易挑起纠纷。 王二郎在村中“稽查”了几次之后深以为然,挑人便也只找那些稳重平和的,爱掐挑惹事的一概不要,果然他的队伍就比较好带——至少比赵五光的好。 王二郎带队前往“商业恳谈会”的主要举办地,半途与赵五光的人会合。那时赵五光正在帮着桃源村一个工匠换“木轨”。 王二郎和他的手下们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他们来这桃源寨也有一阵子了,日常见到地上铺着两道木轨,也见过有人用这木轨拉小车、运东西。可王二郎从没想过这钉在地上的东西还能换。 赵五光白了同僚一眼,说:“傻愣着干啥,还不快点搭把手!今日教外村来的开开眼,全靠这个了。” 王二郎恍然大悟,赶紧手一挥,带着自己麾下的“小弟”一起上前,帮忙抬起已经卸下的朽坏木轨,换上新的替代。 “别看这是木头的,还真沉。”一个队员忍不住抱怨。 “沉?”赵五光粗豪大笑,“沉就对了!贾三爷说过,这轨道就是要沉。别处的轨道都是用铜用铁做的,咱们这儿用的是铁木,才能经久耐用。” 王二郎伸手抚着地面上新安上的木轨,问:“这东西,真那么有用吗?” 赵五光“切”了一声,说:“这当然。以前咱没这木轨的时候,你背个三五十斤就顶天了吧?用小车装个百来斤就推不动了吧?现在用着木轨,少说也能装个五百斤,牵头驴子,轻轻松松就运到地头了。” 赵五光越说越兴奋,伸手比划:“就比如说咱新开那砖瓦厂吧?你瞅着它离河岸边挺远,用的那些河泥要运到窑边得费挺大劲儿的吧?唉,用这木轨,推一辆小车,轻轻松松就运到了。” 王二郎看那木轨的走向,还真是从河边起始,到那砖瓦厂还挺近的。 赵五光继续吹牛:“咱贾三爷还说了,以后这砖瓦厂能建成个大厂,这砖瓦开始往外村运,也一样用这木轨,把砖瓦运到河边,往木筏上一送,直接运到下游。咱这砖瓦厂可不就不止做本寨生意,也能做外头的生意了?” 王二郎挠挠头,心想:也是!可自己咋就从来没想到把砖瓦往外运的事儿?可见这眼界还是差了,和贾三爷没的比。 但他瞅瞅这几百步长的木轨,回头望望正在兴建的新余村,问:“可现在最着急的难道不是往新村子里运砖瓦吗?为啥不往另一头延延,这样大家运砖也便宜些。” 赵五光一副知情人的模样:“早就在规划啦!”他说,“贾三爷这次开‘商业恳谈’,也是想和上游的人定个长期的契约,让上游的人定时把伐到的铁木送来。” “三爷还说了,这轨道有用的很,以后不止能运货,还能运人呢!” 运人?王二郎和他几个稽查队的手下全都傻眼了——“这……从这儿走到新余村也没几步路,犯不上用这轨道运人吧!” 此刻王二郎满脑子都是自己窝成一团,猫在个手推车里的样子,身后是他的队员,推着他在村里巡视。 这……和以前见过那官老爷的八抬大轿比起,实在太不够威风了吧。 王二郎还是想自己走。 赵五光却手一挥,学着贾放的口气:“想远一点,以后咱这桃源寨变大了呢,变成桃源乡、桃源县、桃源州了呢?方圆好几十里,几十个村。那时我赵五光要找你王二郎串门子,就跳上一辆车,车前头有马匹拉着咱,车后头装着我送你的土产……嗨,我没事送你土产干嘛……总之我去你们村串门子,马车拉着风驰电掣的,几十里地,一两个时辰就到了。” 王二郎张大的嘴合不上了,他顺着赵五光的描述去遐想,依稀真的见到了一座大城,城外头分布着好多个村庄,村庄和村庄之间都有木轨联系,往来便捷,想去哪里,一眨眼就到了。 也就只有在这里,他才敢这样遐想。 “赵队长,可现在咱这儿只有四个村子,间隔也就……一两里啊?”王二郎一个手下怯生生地发言。 谁知赵五光挺胸凸肚地说:“贾三爷说过的,一定要敢想,敢想才有实现的希望。你要是连想都不敢想……” 王二郎激动地打断:“你说得对!” 这俩向来喜欢抬杠,早已是杠惯了的。赵五光突然被王二郎附和了,一下子感觉非常不习惯。 谁知王二郎掉了句书袋:“但是千里之行始于足下,想归想,今天的差事得好好办妥。否则肖想将来,也是白想。” 大家想想也对,便一起帮工匠装完了木轨,赶紧到“商业恳谈会”举办地去了。 * 桃源寨的“商业恳谈会”在原先搭建“简易活动房”的地方举行。自从余江来的新移民各自搬迁到自己分得的宅基地上去之后,这简易活动房便被拆掉了不少,材料都原样保存在贤良祠后面,说是以备不时之需,以后再用。 但是这简易活动房还是保留了好几间——作为桃源寨集体办公室的所在地。毕竟贾放想想各村的村办公室可以暂时放在村长家里,但是管理整座寨子集体事务的办公室放在哪个村都不合适,最终就选定了这里。 稽查队精神抖擞地走过一排活动房,王二郎的识字课已经快要结业了,一个个给他的队员讲解:“这是档案办公室,咱们的户籍身份都在这里登记,家里的人口变动一定要通知到这里。” “这是金融办,大家都知道这是干啥的吧?换铜钱跟流通券就在这里。” “这是招商办,我也不晓得这是干啥的。但听说今天这商业恳谈会就是他们办的——大家看这场地、这棚子、这摊位……都是他们折腾出来的。” 招商会的人就一起向王二郎和赵五光打招呼:“多谢帮忙啊!” 集上事情多,有稽查队维护治安至关重要。所以招商会的人对稽查队态度友善。稽查队也立马挺起胸、迈开腿,威风凛凛地继续“稽查”。 可能是招商会的人前期工作做得不错,外头村寨过来的人比预想的要多。一问才知道,招商会的人承诺了,头回过来赶集,想要摆摊设点的,排号拿摊位,摊位费和卫生费全免,还免费赠送一顿饭。 招商会的人还说了,如果觉得好,可以申请登记,以后可以在此长期摆摊,费用会有很大的折扣——不过这也不强求,大家头回来,看着觉得好了,再说这些也不迟。 于是不少外乡人背着背篓,手提肩挑,拎着满满的山货到桃源寨来。不过好些人即便来了还是心存犹豫: “以前桃源村没啥钱,现在来了余江的人,也好不到哪儿去吧?” “反正你我这些山货也值不了什么钱。就当白跑一趟呗。” 但很快他们就发现,这桃源寨的人个个都有钱,对他们的货物都很感兴趣。其中,卖得最快的是从别的村寨带来的种鸡种猪,远道而来的小猪刚从竹篓里冒了个头,就马上被人挑中,转到寨里人家的猪圈里撒欢去了。 除了种猪种鸡,其他受欢迎的商品就要数盐、茶叶、布匹、铁器农具之类。 外乡来人对桃源寨的出产不太熟悉。他们唯一知道的就是稻种——桃源村出产上好的占城稻,除此之外,桃源村还出产一种腌鱼,妥善保存的话能吃很久。 这次来,外乡人们除了见到耳熟能详的稻种和腌稻花鱼之外,还见到了不少出乎意料的东西—— 头一样是砖瓦。桃源寨建了一座砖瓦厂,是余江那边来人建的,技术顶呱呱,烧出来的砖坚固、轻盈、结实,瓦片的质量也不错。报的价钱是以前周边地区平均价格的一半。 正当外来的乡亲们心动的时候,砖瓦厂的负责人却劝他们:等过几个月再买,那时候砖瓦还要便宜——毕竟现在大家都忙着建房,砖瓦正是紧俏的时候,也容易供应不过来。 因此砖瓦厂虽然没能做成交易,但这广告是妥妥地打出去了。不少外乡人都暗中记下,想着往后可以到这里来置办砖瓦。 除了砖瓦这项大件,桃源寨也有各种各样的土产,比如山里挖出来的上好冬笋,片成片之后下锅爆炒,什么都不加,只撒盐巴就够鲜的。 来到桃源寨来摆摊的人每人都领到了一张“食堂券”,凭这个可以去附近的“三村食堂”,领取一份午饭,这午饭的菜里就有这倒炒冬笋。外来人员可以先尝后买,但是冬笋数量有限,得先到先得,如果动作不够快,很可能让桃源寨自己人先“内部消化”了…… 但对外乡来人而言,这些货物都不算出奇。最稀奇的是,这桃源寨的人用来交易的花花绿绿的纸。 桃源寨的人之间相互交易,都用这些“花纸”,但是从外乡人手里买东西,都还是用的铜钱。 终于有别的村寨的人动了好奇心,探头去看,疑惑地问:“这个是啥?”“你们难道不用铜钱的吗?” 本地人爽朗地帮忙解释:“这个叫‘流通券’,可以当钱使,和钱一样的。” 外来者都半信半疑。他们一手掂着沉甸甸的铜钱,一手捏着借来看看的、轻飘飘的“花纸”,心想,这怎么能一样? “拿着这张‘流通券’,到前头金融办,只要核验无误,这金融办会把相应的铜钱兑给你们的。”乡民好心地指点。 当下真的有好事之徒,从兜里摸出五文钱,找到当地人换了一张面值为“五文”的流通券,前往旁人指点的“金融办”门口。 那里围着好些人,看穿着多半是余江迁来的外来户,中间也混着些穿戴着繁复银器的桃源村村民,大家一起聚在金融办门口,听一名账房模样的老先生讲解: “流通券,是一种以桃源寨的信用为保证的纸币,大家可以理解为它就是铜钱——毕竟桃源寨里发行的每一文钱,背后都有贾三爷的寸银作为信用基础。所以只要你们有需要,就可以拿这流通券来兑换。桃源寨绝不可能拿不出来。” 这名账房模样的老先生拿出身边的一个箱子,将手里的钥匙一转,那锁便“喀”的一声松了,箱盖“哗”的一声打开,周围的人登时被里面明晃晃的白银晃花了眼。 “老天爷!” 那箱子里头少说有上千两的白银,全都是整齐划一的银锭子。 这下桃源寨的乡民全都放了心:贾三爷说到做到,说有银子兑换就一定有银子兑换。 外来者瞅见,也觉得有些道理:既然想什么时候兑就什么时候能兑到铜板,使这个“花纸”,不就和使铜板是一样的了吗? 老金在这边讲解,负责稽查的王二郎刚好从这儿路过,一眼瞥见那亮闪闪的银两,登时皱起了眉头,心想:财不露富,老金这样岂不是平白让贼惦记吗? 他相当警觉地四下里看了一圈,已经发现了不少贪婪的眼光。王二郎心里有数:他这稽查队有活儿干了。 第85章 王二郎的稽查队在这“商业恳谈会”上相当忙碌。他手下的队员主要是去抓那些“小处随便”的人,抓到了就罚款。 而王二郎本人则是认认真真地在维护现场秩序,解答疑难,排除纠纷。他见到“金融办”门口人多,就挤了进去,刚好看见老金“炫富”,把满满一箱白花花的“准备金”拿给现场的人看。 这么多的“准备金”就这样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王二郎对这种行为很不以为然,他向来觉得“财不外露”才能免得贼惦记。他倒是完全不知道老金这样在当铺票号里做过的人,都讲究个财“该露还得露”。 但除了这“炫富”这一项之外,王二郎觉得老金做得非常好。只见老金推出一面黑板,那黑板上用浆糊沾着八张放大了的“流通券”正反面图样,细细地向人解释:“本寨发行的流通券,共分四种面额,五文、十文、五十文、一百文,每种都在正面用大写写清了面值。” “但若是各位记不住这些个字长啥模样,也没关系,大家看这里,这里画着本寨的标志:单瓣桃花。五文流通券上印着一朵桃花,十文上印着两朵,依次类推,五十文是十朵,一百文是二十朵……” 登时人们都领悟了:“敢情俺不识字的话,就数上头印着的桃花瓣就行了。” 王二郎登时释然,心想他老娘未必认得那么多字,但是绣了那么多年的花,数花瓣绝对没问题。 接着,老金又拿出了一张流通券,凭空抖了抖,说:“大家听这刮拉刮拉的声音——这是因为印制这一批流通券的纸质特殊,有极高的韧性,捏在手里有特殊的挺刮感。” 不少手上有流通券的乡民赶着把自己怀里的流通券拿了出来,迎风抖抖,听听声音。 “另外,大家注意这流通券的油墨极其特殊,不晕不染,不会褪色,大家看这上面印着无论是文字还是花朵,边缘都是整齐的,不会出现模糊的轮廓。” “在这个位置,还有一个极小的微印,上面是咱们金融办的标记。” “大家平日里交换着流通券,一定要记得将这三项特征检查一遍,免得受骗上当啊!”老金提醒。 “啊?难道还会有人仿制,做假的流通券不成?”登时有乡民问。 老金点点头:“当然有。以我这么多年做账房的经历,铜钱有人作假,当票有人作假,票号的银票有人作假,甚至官府签押的地契房契都有人作假——” “我当然不是在吓唬大家,不过防范于未然总是不错的。各位,你们在交易的时候收到任何一张流通券,要是觉得没把握,就一起来我们金融办,我们这边有办法替你们辨别。”老金最后给大家吃了一颗定心丸。 “只要是真的流通券,都可以来我们这儿兑换铜钱。不过再提醒一句,这流通券是无记名的,一旦被偷了,我们可没法儿帮你追回来……” 这时人群中突然响起王二郎一声暴喝:“你干什么!” 他大踏步上前,分开两人,抓住一个中年猥琐汉子的手腕,那人手上正抓着一把“花纸”流通券。 “我看你刚才在人群里转来转去地不怀好意,就觉得不对劲。刚刚你是不是趁这位大哥在认真听金掌柜说话,从他怀里摸了流通券出来?” 王二郎一提醒,那位专心致志听讲的“失主”登时醒悟过来:“流通券,我怀里的流通券不见了!” 众人一下子都明白了:“扒手!” “原来是个偷儿!” “快看看是哪儿来的。” “快让他把偷来的钱还了吧!” 王二郎却不急着把流通券还给失主,而是让对方说了一下流通券的面值和数量,见都对得上,才把缴获的流通券都还给了失主。 这一场现场表演“反扒行动”深刻地教育了桃源寨的乡民,让他们充分认识到了流通券与铜钱相比,重量更轻,也更容易失窃或者遗失。 被擒住的扒手被王二郎扣住,关在了村办公室后面的空屋子里。桃源寨的打算是改天敲锣打鼓把人送回他本村去,交由本村处置。另外桃源寨也登记了此人的姓名年纪、相貌特征,以后将禁止此人进入寨子,参与“商业恳谈”活动,算是上了桃源寨的“黑名单”了。 这一场“扒手”风波好容易解决,有外乡来的山民举手问老金:“敢问,这些流通券我能带走吗?就是留在手里,等着下次用。我不缺铜钱,又懒得带大把大把的铜钱回去。我刚和你们的人订了一大篓冬笋,过半个月交货,我能到时再把这券带来,再用这个券买冬笋吗?” 登时有其他外乡来的不大理解:“铜钱拿手上多放心……万一你下回来的时候人不认这券了呢?” 老金刚好接着这个话题说下去:“不可能!我们爷说过了,只要这桃源寨在这儿一天,就会承认这流通券的效力一天。这位老乡放心带回去吧,下次来一定能用。” “当然,”老金继续说,“其他几位不放心也没事儿,今天临走的时候你手里有多少券,我给你兑多少铜钱。这一切全凭自愿。” “这感情好!”多数外乡来到听见说这全凭各人愿意,便放下了心。他们确实也觉得这“流通券”携带方便,但是究竟使用情况如何,众人还是想要稳妥些,等过一阵再看看。 但也有人想办法弄到了几张“流通券”,打算回去琢磨琢磨。 * 白日里这“桃源寨第一次商业恳谈会”圆满成功,待到夜幕降临,寨中各村的村民,各回各家,各找各妈,村中灯火通明,很是热闹,但金融办、招商办这些办公室都冷冷清清的,一个人都没有。 这时,一个黑影慢慢靠近桃源寨金融办的办公室,他四下里看看,又屏息听听,确定四周无人,便冒出一把细细的铜匙,将门上挂着的锁一顿倒腾,锁应声而开。那人却又把锁轻轻挂在门上,自己悄悄溜进屋,轻轻掩上门。 他借着窗外投进的那一点点清冷月光,找到了白天里老掌柜展示那只银箱,试着提了提,箱子极其沉重,根本提不起来。 窃贼对此反而挺满意——沉重不正说明了里面装的银两多吗? 他记得白天时候,老掌柜是用一柄钥匙戳进锁孔,转了转,便打开了箱盖。而他正是开锁的高手,当下提起那柄细细的铜匙,一边往锁孔里送,一边体会手上的感觉—— 谁知他突然注意到锁孔旁边还有个小小的圆盘,窃贼伸手推了推,似乎是可以转动。 这圆盘……和这锁有关系吗? 窃贼觉得有点不对,赶紧将注意力转回锁孔,小心翼翼地来回移动铜匙,试图尽快找到着力点,像白天里那位老掌柜一样,“喀”的一声开了锁,就能把这银箱打开。 他有点着急,谁知越急越是没法儿打开,使劲乱扭一通之下,手里的铜匙都快扭弯了。 这时背后的门啪的一声弹开,有人举着灯笼看向屋内,说:“谁在那里?” 窃贼知道自己露了馅,转身便逃。他早先进来的时候就规划好了逃跑的路,这是没有向门口冲去,反而冲向那面看起来不太结实的竹制窗户。只听“砰”的一声,窃贼就撞破窗户,成功从屋里逃了出去。 门口举着火把的正是稽查队长王二郎。他也不着急,反而悠哉悠哉地走进屋,用灯笼照了照那只银箱,顺手把尚且留在锁眼里的那柄铜匙取出来,说:“第三个……第三个折在这‘保险箱’上的。” 这时窗外响起赵五光的声音:“逮住了!” 王二郎应下,去将门窗和银箱都复原好,出去与赵五光会合。 赵五光和他的一个小弟正押着刚才那名窃贼,将对方的胳膊紧紧别在背后。赵五光大笑:“你这主意真好,把贼都往我手里送。” 这俩人在一处,极少有时候不抬杠的。听见赵五光夸自己,王二郎几乎觉得耳朵出毛病了。 但这抓住的毛贼是实实在在的,三个人一道把这笨贼押到关押的地方去。赵五光一边走一边数落:“瞧你们这一个个的打的好主意!从白天起就躲在附近,躲了这大半夜的,饿了吧?” 那笨贼的肚子里立即咕噜噜响起一串欢快的动静,赵五光一愣,片刻后三个人一起大笑。 “就你这点能耐还想来偷我们桃源寨的‘保证金’?我可告诉你,那盛银子的宝箱,是我们贾三爷亲自设计的,用特殊方法才能打开……二郎,那叫什么来的?” 王二郎接口:“保险箱!” * 这保险箱确实是贾放亲自设计,并找了百工坊最顶尖的工匠做的——保险箱。这东西在现代非常普通,技术含量也不算很高。现代当然也有能开保险箱的大盗,但是贾放可以打包票,这个时空里的贼,还没有什么人拥有这种水准。 “商业恳谈会”这日贾放正好在京城里有些事,就没有亲自过去,第二天一早才从稻香村去的桃源寨。 他去了之后先去问稽查队的人:“保险箱管用吗?” 一宿没合眼的王二郎和赵五光精神抖擞:“管用!一宿抓了四个。” 贾放:……敢情这竟是个招贼的功用?! 他又问起昨天的“恳谈会”效果如何,大伙儿都说好。陶村长拍胸脯说往后来赶集的人铁定更多;老金则感慨,看着铜钱来来往往用的挺多,但仔细一算,外人来桃源寨赶集的,卖的东西挺多,买的东西也不少,一算下来,收支挺平衡的,没有多少铜钱外流。 “这就好!” 这本来也在贾放的预料之中。按照他的想法,等到将来桃源寨发展出几个支柱产业了,周围的村镇与桃源寨的往来会越来越多,最终会依赖桃源寨的产出,形成一个一体化的经济带。 “咱们村好些出产那真是受欢迎,三爷,您是不知道,就拿那后山刚挖的冬笋来说,那几乎是一扫空啊……”秦里正……现在的秦村长也开始吹嘘。 贾放却听着一怔,想起一件事,连忙问:“那辣椒和番茄……没有都卖出去吧?” 大家相互看看,陶村长赶紧说:“没有没有,大部分都留着。三爷不是吩咐过的,要多留点做种吗?” 其实陶村长说话委婉,在昨儿的集上,那辣椒与番茄两样,新鲜是够新鲜的,但是却着实不好卖。 主要是之前大家都没见过这两样,见那果实生得如此艳丽,都觉得心惊胆战的。 总算有几个人大着胆子将那果实尝了尝,番茄还好,酸甜酸甜的,汁水丰盈,但是人家不知道该怎么烧;而那辣椒更是把人呛得喉咙直痛。这么一来,就没什么人敢买了,连讨种子回去种的都没有——毕竟外村没有像贾放这样的人能承诺买下所有出产的。 这辣椒唯一有点影响力的就是在“三村食堂”,一份加了一丁点儿“辣子”的菜肴,比其他菜肴销路更好,菜盆头一个见底。 贾放却长长舒了一口气,道:“没卖出去好,太好了!” 他热情地招呼大家:“没卖出去的请都给我……不是,是都卖给我,还是上次的价,我全收。” 贾放上次从蘅芜苑花圃里带出来的植株,被移植在桃源寨之后,依旧保存了相对旺盛的生命力,一茬儿接着一茬儿地挂果。但是用这些果实里的辣椒种子继续种下的小辣椒,以及番茄种子培育出来的小番茄,长势便普遍要慢一些——这和稻香村那两畦地里的大白菜规律一致。 但最近这段时间里村民又收了不少,既然没有在集上卖出去,便统统交给了贾放,眼看着他都装在一辆手推车里,推到了贤良祠后。 “原来贾三爷还要用这个祭神啊!” 陶村长和桃源村的土著村民们一起感慨。 * 贾放将这些珍贵的辣椒和番茄带到稻香村中,交给双文。双文再带到荣府院里,交给孙氏。孙氏在烧炕的土灶上架了个小陶皿,抓一把辣椒放在陶皿里,慢慢地都焙成干辣椒。 还有些辣椒有剁碎了加盐和蒜泥,一道腌成酱的,也有整个扔进泡菜坛子泡的。 番茄在寒冷的天气里一时也冻不坏,便先这样保存着。 贾放检查了孙氏做的各种酱和泡菜的成色,郑重感谢了这位将他从小看到大的妇人,然后告辞,匆匆出门去。 他没有去“小楼”,而是径直去了南门市的一处屠宰场。跟着他一起去的赵成露出些不情愿,小声抱怨:“三爷,那种腌臜地方,您还要亲自去啊?” 贾放淡淡地说:“也就是因为青松不方便,我才叫上你的。” 上次李青松受伤,是水宪带他去看的大夫,并且带他在北静王府将养了一夜,第二天才送回来的。青松还随身带了一大包药,外敷内服都有。贾放也不得不承认水宪这人办事就是周到。 如今青松就这么在荣府将养,大夫嘱咐了,七天之内不宜见风。贾放这次去南门屠宰市就带了赵成。 赵成一听贾放话里有话,登时啥也不敢抱怨了,只讪笑着说:“爷去哪里,我就去哪里。您别怪我,我听您话还不成吗?” 贾放不理他,反而加快脚步,来到一间屠宰坊,进门直接向人打招呼:“刘师傅,备好了吗?” 来人见到贾放,忍不住面露喜色,搓着手道:“贾三爷,您是堂堂国公府的小公子,竟然屈尊亲自跑到我这儿来……瞧我这儿,又脏又乱,连个招呼您坐下喝茶的地方都没有。” 老刘这就是一间屠宰坊,这间屠宰坊确实不太讲究,地面上刚刚被冲刷过,依旧依稀可见血水,墙壁上挂着半爿猪,梁上还挂着几个洗得干净白嫩的猪蹄。 赵成缩在贾放身后,使劲捏着鼻子,心想,这什么味儿。 贾放却哈哈一笑,摇手对老刘说:“不妨事,我这就是为了一口吃食,要是东西真的好,要我上哪里都可以。” 老刘一声大笑,道:“爽快!” 他说着就从身边一口大锅里捞出一整块煮到七八分熟的五花肉,顿在一块洁净的案板上,提起一把厚背大刀就开始切。说来也奇,这老刘一脸络腮胡子,长得极其粗豪,那刀也是极厚,但是他手下切出来的五花肉片却是像纸一般厚薄,一整块五花肉,切出一大盆。 贾放见了那刀功就赞了声好,说:“完全不安于我们以前那位厨子。” 老刘将白肉切完,又从锅里捞出一大串黑紫色的条状物,往案板上一顿,然后将其中一条切成拇指厚的金钱片,装在盘子里,递给贾放。 贾放伸手接过,只闻了闻,便点头道:“料都加足了!” 老刘声如洪钟,应道:“照你说的,盐、葱、姜、胡椒、大骨汤……都加足了。” 贾放随手抽了双筷子,夹了一块黑紫色的金钱片尝了尝,点点头,说:“就是这个熟度,不能再煮,再煮就老了。煮到这火候,就捞出来浸在凉水里。到时候这血肠就连水带盆,再加上那切成薄片的白肉,一起送来我们店里就行。” 赵成在贾放背后缩着脖子,听贾放像个老饕似的侃侃而谈,心想:怎么三爷跟个厨子似的懂这么多? 待赵成听到“血肠”二字,登时睁大了眼——他明白了,感情那黑紫色的东西,竟是用猪血做的?贾三爷一个国公府的贵公子,竟然在捣鼓猪血这种吃食? 贾放却非常满意,对老刘说:“我保证,以后你的杀猪铺子只凭这两样,就能风靡全京城。” “对了,我们那店铺刚改了名儿,以前叫‘小楼铜锅涮肉’的,现在改名叫‘小楼火锅’了。” 第86章 京城中,荣国公府、镇国公府因为“铜锅涮肉”的事交恶,两家的子弟为此还大打出手,甚至闹到了顺天府去,此事顿时被传为笑谈。 但这并不妨碍“小楼火锅”换了招牌,重新开门做生意。 早先为“小楼”供货的牛羊屠宰铺被人“截胡”,一时没法儿接着供肉。其余铺子的牛羊肉没有头一家那么好,因此很多人预言“小楼”的生意要黄。 “小楼”重开,连招牌都换了,却也不再继续做那铜锅涮肉了,而是改做一种名叫“酸菜白肉锅子”的吃食。 这酸菜白肉锅子,用的也不是早先那种黄铜的涮肉锅,只是普通的光口大铜锅,锅子底下安一枚支架,里面放着小小一钵热炭。整只锅子热乎乎地端上来,却不需要人亲自动手涮锅,里面的食材都已经配齐了。 说来这食材也不算特别金贵,是一片片切得薄如蝉翼的五花肉,还有事先煮熟的血肠。除此之外,还有一种色泽微黄的蔬菜,却没人知道这种蔬菜是什么,但既然这锅子名叫“酸菜白肉锅子”,这想必就是酸菜了。因为这酸菜的缘故,连带锅子里的汤汁也带着一股子非常明显的酸香味。 说来也怪,这股子酸香味格外激发食欲,叫人远远地闻见了便流口水。 至于白肉,便是那些切成薄片的五花肉,这些肉大多是三肥七瘦,也有些能肥瘦五五开。看着有些腻,但令人大惑不解的是,吃进嘴里却丝毫不嫌腻味,唯见丰腴柔润,且肉香扑鼻,极为美味。 这酸菜与白肉上面铺着的血肠也是一绝,这切成金钱块的血肠,据说是拌上了上好的高汤和各色香料,一道灌入肠衣,煮熟成型的。血肠味道鲜美,毫无腥膻,而且口感极其鲜嫩,与对面晚晴楼刚刚推出的鲜豆花那等香滑软糯的口感有得一拼。 最要紧的是,这“酸菜白肉锅子”,定价只有原来“铜锅涮肉”的一半,而且不另收炭火和汤底的钱,却也一样能让人吃饱吃好,吃得头顶冒汗,浑身舒坦。 “东门涮肉”早先被贾赦带人砸了大部分铜锅,再加上东家小公子被打断了腿,关门歇业歇了几天。听城中的铜器作坊说,他们都在连日连夜地赶工,重新打制那些被损坏了的铜锅。 而且除了“东门涮肉”之外,城里好几家字号也对这种吃食非常感兴趣,这铜锅的构造也不是什么秘密,一传便传开,眼看这京城里就要出现“西门涮肉”“南门涮肉”“北门涮肉”了。 谁知这时“小楼”重新开业,却来了这么一招,立即用低价的新鲜吃食,抢占了“东门”暂时歇业期间的大量客源。 再加上百工坊开始出售现成的铜锅,大户人家可以把这铜锅买回去,自己在家涮肉吃。待到“东门”元气稍稍恢复开始重新营业的时候,生意已经远没有当初那么火爆了。 但是“小楼”的生意却凭借酸菜白肉锅子又重新活了过来。它这几样食材都不算难,白肉、血肠,找个用心点的屠宰坊,打听清楚作坊,都能仿制出来。可是唯有那酸菜—— 京里人连那是什么菜都没闹明白,更别说仿制那酸菜的滋味了。 * 隔日贾放找了个机会,请水宪移步“小楼”,他在楼上雅间请水宪吃饭,答谢此前水宪对青松的照顾。 贾放在这“小楼火锅”员工们的眼中,要算是大东家,一切他说了算;贾赦充其量只能算得上是个二东家。因此贾放稍许利用了一下自己小小的“特权”,表示一下感谢,毕竟水宪请了他好几回,来而不往非礼也。 水宪到了之后,就被“小楼”的店小二引上了三楼的雅座。到了这里,水宪先问了净房的位置,去那里看了一圈,然后回来坐下,只点了点头,倒也没有过多的评价。 贾放心知对方的怪癖——如果不是他这里也花大价钱,去百工坊订购了几套“卫生洁具”,装修出了这个雅间专用的“洗手间”,否则估计水宪即便有需要,也会跑回对面他的晚晴楼去解决的。 两人坐定之后,贾放先道谢。 水宪问起青松:“那孩子怎么样了?” 贾放回答:“早已好得差不多了。如果不是我非要他在府里多养几天,怕是今日就跟来了。” 水宪“嗯”的一声,道:“是个忠心耿耿的孩子,值得你好好待他。”他又问,“顺天府的官司如何了?” 水宪指的,自然是镇国公府,与荣国府之间的那出“打断腿”官司。 “别提了……现在我大哥根本不方便出门。”贾放叹了一口气,“镇国公府一直不肯撤状子,咬死是我大哥打断了那牛栏山的腿。”——但也确实是贾赦打断了牛岚山的腿。 “那边几次三番要传我大哥上堂对质,但我大哥有爹娘撑腰,死活不去。非说对方无理取闹,栽赃嫁祸。说那日他根本就没有去东门市,非要对方找出人证,指认他亲自去了东门市,才肯上堂。” 水宪忍不住微笑。 贾放继续说:“你也觉得这是耍赖吧?但后面还有更绝的。镇国公府找出了人证,再来传我大哥,我大哥却说,那些人证都是镇国公府的人,做不得证。” 水宪登时拊掌,道:“令兄确实是个妙人,这一招纨绔对上纨绔,镇国公府大亏吃定了。”他想了想又笑道,“回头给令兄带个口信,让他不妨提点一下对方,就说当日这事,在镇国公府之外,也是能找到人证的。” 贾放奇道:“谁?” 水宪指指自己,眼睛里满是笑意。 贾放:……可不是? 水宪当日也在场。只不过,不晓得镇国公府有没有这个胆量,请水宪出面作证——如果水宪真的出面了,由一位异姓王在顺天府的大堂上作呈堂证供,镇国公府会不会被坑得更惨,也未可知。 所以,只要镇国公府的人还有一丝理智,都应该想办法将此事化了,而不是挑起新的事端。 “放心吧!这件事令兄应当能全身而退。”水宪盯着贾放,“镇国公府……应当是顶不住压力的。” 贾放听了心想:压力?什么压力?宁荣二府作为八公之中执牛耳者,给其他国公府的压力吗? 但是水宪马上转了话题,他望着桌上一连放着好几只锅子,饶有兴致地问:“子放,今日你想请我尝试些什么?” 贾放立即来了兴致,指点说:“实不相瞒,这是我最近琢磨出的几种锅子。我想以这晚晴楼的大师傅手艺之精,我这边再没人能比得过的。为免得在你面前贻笑大方,只能尝试一些新鲜主意。” 他挨个儿指点:“这就是最近在楼下卖得很红火的酸菜白肉火锅,这是最近刚琢磨出来的酸汤鱼火锅,这种则是又麻烦了百工坊的老童,特地帮我打了锅子,做出来九宫格火锅……” 吃火锅这种事,贾放若是还能输给其他人,那他就该没脸在这个世上活下去了。 前阵子刚被人断了上好的牛羊肉,铜锅涮肉做不得,那贾放就另辟蹊径,另选食材,除了用猪五花和血肠做的酸菜白肉火锅之外,他还盯上了鲜鱼,以及牛杂和其他各种杂蔬。用番茄熬出的酸汤和加了辣椒一起炒制而成的红油锅底便最合适这两类食材。 于是乎,三个锅都在水宪面前腾腾地冒着热气,咕嘟咕嘟地冒着泡泡。 水宪便笑着摇头:“子放啊,看起来你对这吃食的事真是再上心不过了。我从你这儿,可真是见识到了不少顶顶新鲜的吃法。” “怎么?是拿定主意一定要跟那‘东门’杠到底了吗?”水宪问。 贾放脸上咕嘟一红,心想这也是他自己想念这些味道,所以假公济私做了出来。但是表面上一定不能放松,假装强硬地说:“既然我们两家已经交恶,那就干脆斗到底,不管是顺天府的官司,还是小楼的生意。这种事,不是东风压了西风,就是西风压了东风。反正退让不得。” 水宪轻轻拍手:“对,这份志气确实是少不了。” 他提起筷子,观望眼前的三个锅,筷子在酸菜白肉锅跟前顿了顿:“这锅我已经尝试过了——” “嗯,贵店重新开门的第一天我就叫了这样一个锅子,直接送到晚晴楼去。味道确实不错,肥而不腻,极大满足。”水宪简要评价了酸菜白肉锅。 贾放确实知道两座“楼”之间有外卖送餐协议,晚晴楼的主顾,如果想点个小楼的酸菜白肉锅,只要说一声,晚晴楼的伙计就会代为跑腿,用不了多少时候,一个热腾腾的锅子就会出现在晚晴楼里。结账时主顾也只要结一次,两座酒楼之间自会分账。 但他着实没想到,酸菜白肉锅问世的第一天,水宪就已经尝过了。 如果贾放是个吃货,水宪也绝不会落后的。 贾放“嗯”了一声,又指指第二个锅:“这是用酸汤子熬的鱼骨汤,在锅里涮事先片好的鱼片,酸香开胃。” 水宪凑近了,仔细欣赏眼前铜锅里红艳艳的汤汁和在滚沸的汤汁中载沉载浮的雪白鱼片,忍不住问:“酸汤?不是用醋做成的?” “不是,”贾放补充说,“这是用一种名叫番茄的果实腌制做成的‘红酸’。” 锅中汤汁滚沸,似乎连空气也浸满了一股子酸香味。贾放单只闻见这个味儿,便觉得满口生津。 对面水宪似乎也是如此,贾放话音一落,他便举箸,从翻翻滚滚的红汤里夹出一枚红彤彤的果实,问:“这个便是你说的番茄吗?” 贾放还没来得及回答,水宪已经把这枚红彤彤的小果子送到口中,一尝之下,登时闭上了眼。 贾放吓坏了——被水宪挑中送进嘴的那个,并不是什么番茄,用来做酸汤的番茄早就化成了汁水。水宪夹的那个,偏偏是一枚事先炮制过,用以增加辣味的海椒。 不过也难怪,辣椒这个东西在这时空里还没有正式作为调味料登场,再加上海椒果实生得玲珑小巧,颜色艳丽,水宪许是犯了和福丫一样的错误,完全没想到这东西会给自己的口腔带来什么样的冲击。 贾放望着面前的人一点点涨红了脸,他突然记起自己曾经做过一个极其促狭的梦,梦里水宪因为拿到了一本《母猪的产后护理》而恼羞成怒、面红耳赤。然后他……就相当无耻地笑醒了。 说实话,水宪现在这副模样,和贾放梦里见到的情形差不了多少,都是面颊涨红、额头上见汗,一向仙气飘飘的风范完全不见了。他一抬眼,直直地望着贾放,连一双眼都微微有些泛红,眼光里很是气恼。 老天爷!——贾放在心里叫苦,他真不是故意的。如果不是水宪动作太快,他是绝对会提醒,不会让对方把一整个海椒全吞下口的。 贾放一时手忙脚乱,四下乱找,好容易找到了自己的帕子丢到水宪手里:“太辣就吐出啊!别忍着。” 但水宪大约还从来没有当着人的面亲口吐出过食物的先例,竟瞪着贾放没反应。 贾放手忙脚乱地又去找了茶水,和他事先备好的加了杏仁的牛乳,一口气都往水宪手中塞,又来到水宪面前,一手搭在对方肩上,一面慌乱无比地看着水宪的双眼,连声问:“你还好吗?” 他听说过一个说法,辣椒素浓度过高可能会令人短时间内精神失常,眼前出现幻觉——会不会这海椒对于水宪来说太过辛辣,导致这人瞬间变傻了? 贾放不觉自己也出了一头的汗,一颗心快跳到了嗓子眼。 谁知道水宪这时候缓过来了,他低下头,捧着贾放的帕子咳了几声,然后哑着嗓子回答:“我吞下去了——” 贾放:竟然直接吞下去了……你可真是本事啊! 他顺手把杏仁乳递到了水宪口唇边,差点儿就要给这家伙灌下去了。谁知水宪真的缓了过来,抬起头冲贾放眨了眨眼,反过来问道:“怎么看起来像是把你给吓着了似的?”语气有点顽皮。 贾放:……怎么我就没失手把这杏仁乳给掼了的? 他放下小瓷盅,松开搭在旁人肩上的手,施施然回归原座,坐下方道:“是啊,我是吓着了。你刚才一口吞下去的,叫做辣椒,是需要吐籽的。但我看你没吐籽就吞下去了,生怕明天这辣椒在你肚里生了根,开花结果长新辣椒,所以有点儿慌。” 水宪刚好吞了一口杏仁乳在口中,被辣到接近麻木的口腔终于舒服了些,又听见贾放这么说,瞬间忍俊不禁,差一点儿就喷出来。 * 雅间门外,任掌柜刚好赶到,他有些急事要说与水宪知道,让水宪决断,这才特地向“小楼”的伙计打了招呼,被带到了这里。伙计还未来得及轻叩那雅间的门,向里面通报,忽听里面传出无比爽朗的一阵大笑。笑声清润,透着发自内心的愉悦。 任掌柜连忙拦住了那伙计,凑上前去静听,脸上惊疑不定——他听着那笑声像是水宪,但是在他印象之中,自家小主人还从来没有这样肆意畅快地放声大笑过。 有什么事这么值得欢喜? 任掌柜所认得的北静王水宪,打小就是一副沉静自持的个性,后来承袭王爵之后便再不苟言笑,涉足商界之后一切游刃有余尽在掌握,再加上所学接近道家,周围人便再没见过他表露过大悲大喜大怒。 不过任掌柜也一向觉得这才是正理,位高权重之人,向来要避免流露情绪,让别人猜到心思——行商之人,其实也是如此。 任掌柜晃晃脑袋,决心把此事忘掉。毕竟主上的私事他多知道一件,就多一分危险。他待笑声散去,才请那伙计通报了,恭恭敬敬地进了雅间,垂手候在门口。水宪没开口,他就不打算开口先问。 却听贾放在侃侃而谈:“……这种植物最先种植于远方一个叫做亚美利加的大陆,后来被欧罗巴的航海家带回各国,并当做观赏植物养于庭院之中,直到很多年后,才有人发觉它的调味属性。它能给菜肴带来远超过生姜、茱萸、胡椒和芥末的辣味。” 任掌柜不知道贾放在说什么,但是他确实觉得雅间里浓郁的香气之中,混合着一股温暖微辛的气息。 “这辣椒的味道,与其说是‘味’,倒不如说是一种痛觉,是辛辣、刺痛、灼热……是很多复杂的感觉混合在一道。”贾放一边说,水宪一边连连点头,应当是深有体会。 “但吃辣之后人会出汗,会有爽快感,会激发人的胃口,让人吃得更多些。” 水宪点头叹道:“确实如此,刚才试过那一回好辣之后,我确实竟盼着再多尝一回。子放,我算是明白了。有些人生来就会吃,这话就是在说你。” 贾放赶紧谦虚:“没有没有……我只是口味比较重而已。”当日他在水宪府中的“与谁同坐轩”中,也是这么说的。 水宪点点头,招任掌柜过来,两人低声议了两句。水宪便说:“知道了,就这样办吧!” 任掌柜转身向贾放道了一声“打扰”,便退出雅间。临走时他听见水宪在问:“那这一锅中间加了‘九宫’形的架子,又是为了什么?” 任掌柜由此突然领悟到了一点:其实自己这位小主人,跟他对面那位贾三公子,在新鲜事务之上,完全是一路人。 第87章 那日水宪在“小楼”与贾放闲谈时,曾提起镇国公府与荣国府之间的这一出“官司”,镇国公府迟早顶不住要低头。 贾放也没怎么放在心上,继续每日代替躲在家装蒜的贾赦出面,照管就“小楼”的生意,研发各种新品。 谁知几天之后,他回到荣府,在门口见到了镇国公府的车驾。贾放心头“噌”地火起,问自家门房:“是镇国公府的人来了吗?” 门房答说:“是镇国公牛大人亲自来了,现在正在荣禧堂上和咱们国公爷说话……” 贾放双拳一握,加快脚步,直冲进荣禧堂的院子,连门房的话也没听完。那门房被抛在他身后,提高声音大喊:“三爷您别动气,镇国公府来人是……” 贾放一进荣禧堂的院子,便放慢了脚步。他见到荣禧堂前,空旷的院子里,竟然放着一副担架。 担架上躺着个人。 这人形容相当凄惨,这么冷的天,只穿了件单衣,在寒风中卧在担架中瑟瑟发抖。他右腿的裤腿高高挽起,露出右小腿又红又肿。 贾放走到跟前,正好和担架上的人面面相对,对了个正眼。这货不是别个,正是镇国公府的小公子牛雍牛岚山。 牛岚山一见到贾放,登时流露出愤恨的眼神。贾放则好奇地问了一声:“你……你这是,腿又被打断了?” 牛岚山牙磨得格格响,不知是疼的还是气的,半晌,终于躺在担架上点了点头。 “可见是你自己一向与人好勇斗狠,所以才时常被人打断腿。”贾放心想这倒好,可见牛公子秉性如此,再受什么伤都是自找,应该与贾家兄弟几个无关。 可这时贾赦出来,一眼瞅见贾放在与牛岚山对话,赶紧一把把他拉过来,小声说:“别去招惹他——” 贾放头回见到贾赦脸上现出恻然之色,竟是在可怜眼前躺在地上的这位牛家公子。 “他很是可怜,原本被我打断的胫骨都快长好了,楞是被他老子又给打断了。” 贾放:…… 他震惊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个事实:所以镇国公牛清不是上门来兴师问罪,而是……负荆请罪? 竟然用的这种法子,已经长好的腿骨,又硬生生打断?那得多疼啊! 贾放心底也生出歉然,牛小公子竟然受了这二回罪——镇国公府的态度,岂止是一百八十度大转弯,连负荆请罪的法子都用上了,就是来乞荣国府原谅的? 这时荣禧堂内响起一个粗豪的声音:“贾大人,贱内上次前来贵府冲撞了夫人,我也是不知情的,现在罚她跪祠堂去了,起码跪三天三夜,不给吃饭。下官在此代贱内给夫人赔个不是,请大人与夫人大人有大量,不要再计较。” 贾代善端坐在荣禧堂上,下首坐着一个身材高大的中年汉子,没穿官袍,只是一身常服,眉眼之间能看出牛岚山的遗传特征,贾放判断他就是牛岚山的爹——镇国公牛清。 看起来镇国公府向荣国府赔罪的姿态已经都摆出来了。贾放忍不住想起水宪日前的推断:镇国公府在这件事上会“顶不住压力”——果然这就顶不住了。 贾代善听了牛清的话,脸上没有丝毫喜怒,相反他只是低着头,看着面前的茶盅,轻轻一口气,吹去茶水表面的茶叶沫子,然后才慢慢地开口:“那顺天府的案子……” “撤了,早撤了!”牛清哈哈一声笑,接着又转头望着外面狠狠地呸了一声,“都是那混小子胡闹,贱内又是个没脑子的,才闹出这种事。叫外头人平白看我们两家的笑话。” 牛清转头的时候一眼瞥见了贾赦与贾放,赶紧站起来招呼:“这就是府上的大公子与……三公子吧?” 贾代善也看见了这两个儿子,当下把贾赦与贾放叫了进来,命他二人向牛清行礼:“见过镇国公。” 牛清应当是武人出身,站起来比贾赦贾放高出大半个头,一双手像蒲扇似的。他一见到贾赦与贾放上前行礼,仿佛便慌了神,赶紧伸手在怀里四处寻找,同时口中急急忙忙地说:“见面礼,见面礼……给三公子的见面礼……” 他突然从怀里掏出一张纸,局促地往贾放手里一递,道:“今日初见三公子……还有大公子,小小礼物,不成敬意,还请笑纳……” 贾放只瞥了一眼便怔住了:牛青塞过来的这张纸上赫然写着“房契”两个大字。 这个时空里,长辈给晚辈的见面礼,可以是金银锞子、金锁银锁,也可以是笔墨纸砚、文房四宝,哪里有见面就送房契的。 还好贾放动念动得快,转身一递就递到了贾赦手中:“看,这是镇国公大人送来的……” 贾赦也是个精明的,登时把房契上的内容高声念出来:“东门市三层商铺、门市五间、内堂七间……哟,牛大人,您这怎么错把‘东门涮肉’的房地契给拿出来了?一定是搞错了。”说着他飞快地又把这房契塞回牛清手里,拉着贾放齐齐退了大半步,让牛清即便想追也追不上。 凡事反常即妖,哪有镇国公府这样的,前几天还气势汹汹地要打官司,讨还公道,今天就诚心诚意地上门赔礼道歉,连“东门”的地契都送来当做赔礼? 贾代善这时也站起来了,他走到牛清身边,轻轻地拍了拍对方的肩膀,叹息一声,道:“老牛,想当初我俩都在营中的时候,兄弟一般,亲密无间,一道出生入死,如今竟这样生分了……” 牛清闻言,却依旧惶恐,瞟了一眼贾放,眨了眨眼,方说:“确实是犬子无状,过错在先。万望大人海涵——”说着就要把地契递上。 贾代善只肃然道:“收回去!” “这件事两家都有错,你家小儿做生意不择手段,我家小儿则无端端对生意场上的对手拳脚相向——要我说,犬儿的责任还更大些。今日怎么可能要你这样的赔礼?” “再说,你把这铺子直接赔给我家,令郎心中不服,犬子也未必乐意。” 贾赦乖觉,马上补上一句:“是呀,我还盼着岚山能早日复原,这生意越做越兴旺。好不容易能棋逢对手,两家一起,你追我赶着才有意思。” 牛清脸色有些惶然,依旧望着贾代善:“大人真的不肯收?” 贾代善果断地摇摇头:“断不可。” 贾放也觉得不能收:如果贾家收了,这算什么?借势欺人,巧取豪夺吗?要是两家真的这样“和解”了,往后御史台不会参上一本,说贾家借势谋利,牛家则成了被欺凌的对象? 总之,便宜不能随便捡,别人的赔礼也不能随便收。 “那……”牛清搓着手,“下官还有什么可以补偿府上的?” 贾代善正色道:“将令郎带回去,寻个大夫,好好整治,要是将来落下什么病根,便都是你自己造的孽。” 牛岚山被贾赦打断了小腿胫骨,伤势不算太重,只要找到一个妥当的接骨大夫,接上骨之后再好好休养,复原定然没有问题。 但是牛清上演这么一出“负荆请罪”,把已经将将要长好的腿骨重新打断,那牛岚山这条腿以后能复原成什么样,还当真难说。 牛清低头称是,嘴唇颤抖,似乎心神不宁。 贾代善又伸手拍了拍牛清的肩,他身高没有牛清的高,身板儿也没有对方壮实,但是没有比较就没有伤害,在贾放看来,荣国公的气度,确实比这镇国公要“英雄”得多。 “有些事,一步走错了就步步走错。你我身居高位,多少人盯着眼热。越是这种时候,就越是要看清脚下的路。关键时候行差踏错,便是灭门破家的大祸。老牛,你一定要把持得住啊!” 牛清立在堂上,呆了半晌,那眼神才终于慢慢活了,感激地冲贾代善一抱拳,叫了一声“贾二哥”,郑重点了点头,才向贾代善辞行。 贾赦与贾放两个人,跟在父亲身后将牛家父子送出去。贾赦与贾放使了个眼色,两人故意落在后面。贾赦小声地对贾放说:“难怪今天那两间专做牛羊肉生意的屠宰铺子又找上门来,又是磕头又是道歉,说是以后咱们要什么他们就给送什么。” “我说怎么态度转得这么快,原来是老牛被人敲打过了。”贾赦感慨。人都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可这镇国公府的变化连三十天都没有,这也太快了。 贾放问贾赦:“这究竟是什么人敲打了镇国公府?” 贾赦摇摇头:“不知道!但来头应该不小。”他眼神古怪地看了看贾放,挠挠头说:“我怎么觉得好像比起爹他更怕你一点?” 贾放:……这种玩笑没有营养哦! 贾赦自己想想也觉得这种猜测没啥依据,便自嘲地摇摇头,转换了话题问贾放:“老三,你说咱们拿那两个屠宰铺子怎么办?还让他们跟以前一样,往咱们那儿送肉吗?这好像又太便宜他们了一点。” 看来那两家屠宰铺子,一看镇国公府也怂了,立马忙不迭地跑来找贾赦,祈求还按原来那样做生意。谁晓得“小楼”早已另起炉灶,引入了猪肉和鱼肉做火锅的材料,对那两家牛羊肉铺不像原先那么依赖了。 但贾放还是觉得两家既然投回来,就还是用一用他们,毕竟牛羊肉是火锅的常见食材,而且这两家的也确实新鲜。 贾放当即笑道:“那就借他们被吓住了的这阵功夫,让他们多做点水磨功夫,帮咱们处理一些比较难处理的食材。” 贾赦不知道贾放指的是什么,但他这个人也不是好脾气到事事能轻易就善罢甘休的。他一听,觉得贾放的主意甚妙,便狭促地拍手叫好。 自打这天之后,屠宰坊的人便叫苦不迭,他们每天要把各种牛杂、下水辛辛苦苦地处理干净,再送到“小楼”去。 “你们说,那些有钱吃酒楼席面的爷儿们,难道还看得上这些下水?”屠宰铺的伙计一边清洗着毛肚一边抱怨,“明明都是些苦哈哈的穷人才会吃的嘛!让我们洗个几百遍洗到一点儿杂质都没……这不是刁难人?” “刁难人你也得受着,你不知道吗?是咱们铺子的老板先自食其言,断了给‘小楼’的供应,专供‘东门’。结果人现在镇国公府赶着荣国府讨饶去了,咱老板也是恨不得自打耳光,打得脆响。所以人家说什么咱们就得做什么。” “再说洗牛杂这事儿,虽然麻烦,人家‘小楼’那边钱也给足了不是吗?那你还抱怨个什么抱怨!” 伙计想想也是,便低下头继续清洗毛肚,一边洗一边嘟哝:“这费半天劲儿地洗出来,有谁去吃它哟!” 可是在“小楼火锅”,这毛肚没用多少时日,便成为了一道被人追捧的热销菜。 “小楼”推出了一道“九宫格”火锅——这火锅比用来涮肉的铜锅还要简单,就是一口大锅,里面架上了四枚铜片,做成了九宫格的形状。 而火锅中的汤底则是一种颜色红艳艳、看上去油汪汪的红色汤底,煮开之后,香辣味四溢,据说这香味,在晚晴楼上都能闻到。 但刚开始的时候,“小楼”的伙计就直说了,必须得是性情勇烈、能吃得辣的人,才能点这“九宫格”火锅。而且劝食客们“量力而行”,不要逞强。 食客们就都奇怪了:这世上只有向外兜售生意的店家,哪有把客人往外推的食铺?——这分明就是欲擒故纵。 但就算是欲擒故纵,也没有人愿意承认自己不够“勇武”,是个怂包,所以每天特地来“小楼”尝试这“九宫格”的人,就算不多,但也总有那么十几桌。 伙计非常热心地介绍:“这九宫格,分成三类,中间一个大格,火力最猛,汤最宽,用来涮那些用武火烫熟的食材:毛肚、鹅肠、肥牛之类,七上八下就能烫熟了。” 众食客心想:这吃的都是些啥? “四边的叫做‘一字格’,用来煮一些需要煮一会儿才能入味的食材,比如黄喉、嫩牛之类。” 众人又愣住了:黄喉又是啥? “四角上的叫四角格,这几处火力最小,适合煮一些需要炖煮才能入味的食材,不过您不能心急,放在四角格里的且得煮上一阵子,不过那样煮出来的格外原汁原味……” 伙计一一介绍完,送上来一大盘食材,众食客便慢慢辨认:这是毛肚、这是黄喉、这是鹅肠…… 再按照伙计介绍的文武火攻略来涮食这些稀奇古怪的材料,人们一试,便都被辣得不成,哈哈地吐着热气,或是灌自己两口“小楼”供应的乌梅汤或是杏仁露。 但是谁也不敢停——生怕一停下来就被人认为是“怂”,不够勇武,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试吃,试着试着,这些稀奇古怪的食材特点终于尽显无疑。 毛肚脆,但表面那些密密麻麻的褶皱却能饱饱地吸附汤汁,只涮一涮就能很快入味。而黄喉爽脆、鹅肠滑弹,但最让人无法丢下的,却是那锅底的味道——辣,火辣辣,让人吃得浑身冒汗,却欲罢不能。 很快,在“小楼”证明了自己的勇士们,没多久又开始念叨起这种有些“自虐”的味道,以及稀奇古怪在别处吃不到的食材,便又呼朋唤友,拉上新人,继续去“验证”自己的勇敢。 一时之间,“小楼”火锅以“三大名锅”并称于世,分别是酸菜白肉锅、酸汤鱼锅、九宫格辣锅——三种都是以绝妙的滋味取胜。 不久,被打坏了的“东门”也修整了重新开始营业。“小楼”和“东门”以及其他后起之秀一样,也都经营“铜锅涮肉”。但是“铜锅涮肉”哪儿都能吃到,“三大名锅”却只有“小楼”一家有。 那种红艳艳、火辣辣却又喷喷香的汤底,还有那自带解腻功能的酸味,究竟是怎么做出来的,放眼整座京城,没有人知道。 这便注定了“小楼”在这冬日里的“火锅江湖”里独占鳌头。 * 贾放见到“小楼”的生意上了正轨,便亲自去向张氏辞掉了他那两成“分红”,自己从“小楼”的生意里抽身而出,转回头料理大观园——毕竟那才是“主业”。 这时“蘅芜苑”已经建成了。负责重建这院子的工匠恭敬把贾放请回园中“验收”。算算时间就要进腊月了,只要贾放满意,工匠和小工们应该就可以各自拿回工钱,回家过年了。 但贾放并不满意——蘅芜苑的建筑质量是没有问题的,修出来的园子和他印象中原著对蘅芜苑的描述也没有差别,各种防火措施也都到位。 但问题是……贾放的那幅卷轴上,蘅芜苑所在的区域,始终都没有变成彩色。关于下一项建筑的提示也没有出现。 贾放纳闷了:问题究竟出在哪里呢? 第88章 贾放自己琢磨了半天,始终没想透为什么——蘅芜苑明明已经建好了,但是卷轴却不承认。 但贾放不是个爱钻牛角尖的人,他遇上死胡同之后采取的方式往往是退出来,结合周围的情形,仔细思考还有什么出路。 现在也是一样。 贾放回想他当初是怎么完成稻香村和潇湘馆这两项工程的。在稻香村,他发现了“缩地鞭”,进而发现了盛产稻米的桃源村;在潇湘馆,他发现了万用书架,并且从书架上取到了他急需的书籍。 这证明工程的完成程度,与这些“金手指”建筑的实际功用是有密切联系的。 可问题是:他在蘅芜苑,也找到了需要的植物物种,使用了能加速培育的花圃,让这些功能建筑都发挥作用了呀? 思路对头,但细节也许不够完整。 贾放又想:蘅芜苑的功能定位是大植物园。植物园的功能正是研究、引种、驯化、保存各种植物物种。 目前蘅芜苑确实保存了很多珍奇的植物物种,但他至今还从来没有想过,要往蘅芜苑里引进过任何植物,哪怕是最普通的。 贾放一想到这里,就立即起身去找双文:“上次那本册子收在哪里了?” 他在寻找那本《蘅芜苑重点研究植物名录》,想要借此验证自己的一个猜想。 双文“唉”了一声,进蘅芜苑的正屋,在架上翻了翻,便找出来递给贾放。 贾放顾不得谢过双文,飞快地从头至尾翻了一遍,说:“双文,我去趟稻香村,你帮我打掩护啊!” 他印证了自己的猜想,立即匆匆赶去稻香村。 双文知道贾放在稻香村中有隐秘,但是她不知道“打掩护”是什么意思,只能大概猜测,并且默默习惯贾放各种稀奇古怪的用词。 好在这次贾放去的时间不长,回来的时候手中捧着几株开着小黄花的植株,小心翼翼地来到蘅芜苑里,在那玲珑山石下寻了一小块空地,把这几株小花栽种在这片空地上。 双文好奇地问:“这么冷的天,三爷从哪儿寻到的花儿?” 贾放随口回答:“桃源村那里地气偏暖。” 双文:……?桃源村?原来那稻香村中真的别有洞天? 她答应过贾放,会对大观园中的一切守口如瓶,这时便只是默默地记在心里。 贾放则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说漏了什么,小心地把土洒在植株根部,轻轻压实,然后吐出一口气,说:“也不晓得这样行不行。” 他这时满手都是土,赶紧到蘅芜苑后,从储水缸中打出一点水,净了手,仔细擦干,再回来拿那本《名录》,同时心里暗暗祈愿:这黄花蒿,可以算是被重点研究过一番的物种了,而且对南方百姓的健康非常非常重要,够资格收录在蘅芜苑大植物园的名录里了吧? 贾放慢慢地翻动这本名录,名录里的物种是按照拉丁文植物学名的字母排序,所以他很郁闷:不知道黄花蒿的学名究竟是什么,所以也不知道这种究竟会出现在什么位置。万一这种植物的学名是“z”打头的,那他是不是应该早点从最后一页翻起? 谁知他的运气非常不错,刚翻了两页,就翻到了一项全新的植物物种,一株绿色开小黄花的蒿草,图画旁边清晰地标明了植物学名——“黄花蒿,a……”竟然是“a”打头的。 至此,贾放完全确认,这一页绝对是新出现的,早先他翻书的时候从没见过。 他手中的这本《名录》,很可能就和水宪从潇湘馆取走的那一本《书目》一样,能够自动更新。只要他往蘅芜苑中添加新的重要植物物种,这本《名录》里也就会跟着添加。 贾放慢慢地往下读,见到黄花蒿这一页中明确写道:含挥发油,可提取青蒿素,可做抗疟药,可做抗血药。他也忍不住欣喜——这就是编撰《植物名录》的意义了。以后世人若有机会查阅,便可以察觉这种形貌普通,并不惹人注目的小草,竟也有这样巨大的药用价值。 好好维护这座植物园,好好更新这本册子,也许将来能编出一本《本草纲目》来呢? 贾放把册子收好,再回头去查看他那一卷卷轴。 “哇——” 贾放很欣喜,双文也忍不住凑头来看:“果然……” 只见那卷轴之上,蘅芜苑跟前的那一座玲珑山石,现在已经染上了淡淡的青色,这色彩相当微妙,将湖石表面的青灰色描绘得惟妙惟肖,十分传神。而山石上一片翠绿茂叶,中间点缀着一点一点鲜红,应当就是那些珊瑚豆子一般颜色的果实。 山石之后,蘅芜苑的主体建筑露出一个角。 贾放舒了一口气,心想:总算是完成了。 但是,等等……贾放突然想到:新提示呢? 之前两回,都是建完之后在这卷轴上变为彩色,同时再出现一座新的建筑,呈现水墨色,那就是他下一步的目标。 但这次又出了幺蛾子,他完成了蘅芜苑的主体建筑,但是下一步需要建筑/修复的项目却没有出现。 贾放很想挥一挥这幅卷轴:是不是出问题了? 双文却比他仔细,对卷轴上蘅芜苑的图形也要熟悉得多。她立即发现了不同,伸手指着图上,道:“看,三爷,这里多了一道折带板桥。” 贾放定睛一看,才发现卷轴上当真多出来一道桥,而且是墨色所绘,只不过因为画面布局的缘故,这道桥只是在蘅芜苑的玲珑山石侧面露出浅浅的一道,所以不易被人察觉。如果不是双文细心,他就一定会错过去了。 “折带朱栏板桥!”贾放登时想起,原著上确实提过这么一座桥,而且桥的地点也确实是在蘅芜苑附近。 这折带板桥,乃是桥面没有弧度的平桥。“折带”乃是指桥面有曲折,三折五折七折九折都有,但一般都会统称为“九曲桥”,是中国古代造园术中的重要一环。左右来回曲折的折桥,能够延长园林景观的动线,扩大园中人的视野,也为园中景致增加韵律感。 贾放与双文都对这折带板桥很熟悉,只是贾放因为读过原著,所以知道这板桥上的栏杆是朱红色的。 而双文要反应一下才想明白:“确实如此,绿柳红桥,这样搭配才好看。” 于是,下一步修筑这座“折带朱栏板桥”的计划就定下来了。 贾放说:“正好,工程不算大,所费的时间也不多,正好让这些匠人和小工们在年前干完,每个人领一个大红包,回家过年。” 双文登时笑:“三爷考虑得周详。” 贾放又说:“这桥说简单也简单,说不简单也不简单。你可以吗?” 双文比她刚来时多了好些自信,当即掩口轻笑道:“我绘出图样来,三爷难道就不看了吗?” 贾放这个人天性精细而谨慎,双文画的蘅芜苑图样每一幅他都看过,需要改的都圈出来让她改。双文也因此获益匪浅。所以这时她这么一说,贾放也笑了——他既然领了这个大观园总设计师的头衔,手下的作品,他自然得一件件检查。 一时大观园的工作安排就这么决定了。双文自去画草图,第二天与工匠们分派任务,大家先着手准备起来。 贾放却有他自己的心事—— 大观园里增加的这一条折带朱栏板桥,式样比较简单,建筑起来一点儿也不费事。但这提醒了他:或许在“缩地鞭”的另一头,桃源寨里,也该考虑建一座桥了。 他在桃源寨的整片封地,实际上被青坊河一分为二,分成了两个部分。其中,原本土著们生活的桃源村,以及绝大部分种植稻米的水田,都在青坊河的左岸。因此左岸成了桃源寨的主要生产和生活区域。 但是从余江来的新移民抵达之后,那些没有分到土地的人们开始着手开垦新的土地。他们在贾放这里拿到了开垦许可,其中有一部分待开的荒地便位于青坊河的右岸。 青坊河水大的时候,人们尝试游泳过河,水小的时候就直接蹚水过去。但因为怕水里还有没有完全根除的钉螺,所以人们过河过得都提心吊胆的。 后来人们就想了个土办法。他们在河两岸各寻了一棵大树,树身上拴起一根粗粗的绳缆,然后在这绳缆上拴上一条小船。 需要过河的时候,他们就坐在这条小船上,使劲儿拉动缆绳,就能把自己“拉”到对面去。 但这也稍许有些麻烦:一来只有这一条小船,一次只能载两三人,如果有很多人需要同时过河,就需要等上很久;二来这小船的位置也有些麻烦,有时村民们兴冲冲准备过河,在河边一看,那船正在对岸,得赶紧把船拉过来,刚拉到一半,对岸来人了,见到便拍腿惋惜:“早知道你就等这片刻的功夫,把我拉过去嘛!” 因此贾放想:既然将来青坊河对岸的开发在所难免,那就早早地把桥梁设施建起来吧。 而且冬天建桥也有一样好处:青坊河这时的水量较小,很容易就能在上游截一道水坝,让大家在下游施工。若是再拖到明天春夏之交,水大的时候再动手会更麻烦。 因此这幅“施工图”卷轴,提醒他提醒得非常是时候。 * 第二天,贾放来到桃源寨,他把五个行政村的村长一起找来开会,在会上宣布了他的决定——要趁枯水季的时候在青坊河上架一座桥。 决定一宣布,五个村长齐齐喊好,新余和一村二村三村的村长尤其兴奋。他们的村民有一些是开垦右岸荒地的,早已经提过过河不便。但是他们自觉是外来者的身份,不太好意思向贾放提出建议。 现在贾放则自己提出来了。村长们便踊跃认捐:“我出二两纹银!” “我出三千流通券!” “老秦不才,拿不出什么钱物,但必定动员村里的青壮,听从贾三爷的调度与指挥,人人出力,绝不敢吝惜。” “那……我村的富户挺多,要他们出钱必定是愿意的,但是……贾三爷,这里的规矩,出钱修桥的人名字能上功德碑吗?” 贾放傻了:……功德碑? 感情他眼前的这些村长们——在这桃源寨好歹都算是政治人物了,对于公共建设的概念依旧是:大家积极认缴认捐,有钱出钱,有力出力,然后大家一起上,功德碑? 修桥这是公共工程啊!理应由执政团体从税金等渠道来源的公共财政基金中开支,然后由专业施工团队建筑完成呀。 “你们让我缓缓!”贾放手一摊,让五名村长先稍作,让他思考一下。而他自己则将手肘撑在身边的椅背上,开始思考。 他有点明白历史上那个“自秦以后,皇权不下县”的说法了。 “皇权不下县”,是说皇家的政令只传达到县这个级别的基层,而县以下就不设正式的职官了。因此有观点认为,中国古代的治理格局是“国权不下县,县下惟宗族,宗族皆自治,自治靠伦理,伦理造乡绅”1。这个时空的基层也和中国古代的基层一样,依靠宗族与伦理实现自我治理。 “不知有汉何论魏晋”的桃花源,在完全没有皇权干涉的前提下,完全通过宗族伦理实现自治,便成了古代士大夫心目中的治理典范“桃花源”。 贾放并不想否认这种治理的有效性,但是在他看来,这种传统的宗族自治观念,直接导致目前他桃源寨的村民完全没有私有财产与公共开支两者之间相互联系的概念。 在贾放看来,一个社会需要良好而高效地运转,需要一个有力的执政团体,有这个团体从所有社会成员所贡献的公共开支中公开透明地去运营,让专业人士以商业化的方式去完成社会生活中的每一个必须环节,并以必要的规则手段保证这些环节的正常运行。 只有这样才能避免完全以道德要求来运行社会造成的不确定性,并且避免掌握着“道德”话语权的人利用手中的权力寻租。 作为一个工科生,贾放觉得自己在“道德”话语权上没有什么优势。 所以他更倾向于建立起自己比较熟悉的一套秩序。 比如说,公共开支来源于税收。 他贾放迟早要收税的,虽然现在余江的移民刚刚落下脚,还处在接受贾放提供救济的阶段。现在收税肯定不太合适,而且以后征收各种税费,也需要以一种合理的形式征收,得让乡民们都知道自己缴纳的税收,是以另一种方式在为他们提供服务与便利。 而这座桥的设计与建设,或许是一个突破口,可以让桃源寨的乡民们扭转旧观念,并且渐渐熟悉新体系的运行。 那么这又该怎么实现呢? 他也没想到,那副卷轴上简简单单的一座折带朱栏板桥,竟然给他带来了这么多深入的思考。当一大片土地的领主,可比在一大片土地上建满房屋要难得多了。 贾放想得愁眉苦脸,冷不丁一抬眼,便发现五个村长正满脸惊愕地望着自己,而且谁也不敢出声。 “今儿开会先开到这里,捐钱和劳役的事,你们先不要和村里说。总之大家的好意我都心领了,但我会想个另外的法子组织这件事。” 五个村长齐齐点头,齐声赞颂贾放,爱民如子,事事亲力亲为,简直是乡民们的再生父母。 贾放:别……十六岁的再生父母,你们敢喊我也不敢认啊! 但村长们的态度让他意识到有一件事情让他很舒心——贾放这里没有中国历朝历代出现过的土地矛盾,他这里不存在土地的不断兼并,所有的土地名义上都是他的。 现在他唯一要做的,其实就是带领全体乡民们提高生产力,不断创造财富,在按照他的构想实现这个小社会的运行,桃源寨就能成为真正的“桃花源”。 想到这里,贾放起身准备离开。他们开会的“办公室”距离三村食堂比较近,忽听远处一阵吵嚷,都是妇人们的声音。 “这是怎么回事?”贾放八卦地问了一句。 “是这样的,三爷。”三村的村长万分不好意思地向贾放解释。原来他们三村的妇人们日前齐心协力,开了一座三村食堂。食堂的菜好,价格公道,所以生意一向不错。 但是生意越好,收的钱越多,几个妇人便开始不信任彼此了。采买的不信任日常烹饪的,日常烹饪的不信任收钱的,收钱的不信任采买的,便开始成日吵嘴。现在又闹着要分开经营,各自为阵了。 贾放听三村的村长说完,忍不住笑,说:“这就是人常说的可以共患难不可以共富贵了吧?” 三村的村长登时闹了个大红脸,大约是为那些妇人们感到害臊。 “不过,这三村食堂的账目不清,自然容易起纷争。这原是人之常情。”贾放却觉得对方没有什么可以脸红的。 “我来好好想一想这事,村长,明天你把这些妇人叫到办公室里,我有话想要问她们。” 贾放心想:这三村食堂闹分家,倒是一个绝好的机会送上门,正好让他有可以使力的地方。 第89章 “三村食堂”的妇人们局促不安地坐在办公室里,她们面前都搁着茶盅,里面有沏好的茶,但是谁也不敢喝。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彼此都是一阵羞恼。 早知道会闹到贾三爷这儿来,她们打死也不闹了—— 不,闹还是要闹的,只是不能折腾出那么大阵仗了。毕竟涉及到钱财的事,谁也不肯让步。 终于,贾放匆匆赶到。妇人们留意到他臂弯里搭着一件领口衬着皮毛的大氅。这么厚的衣服,在气候和暖的南方,倒是不怎么多见。 贾放坐下之前对妇人们说:“我们先约法三章,我不是听你们相互指责的,也不是给你们调解评理的。我只想把你们的事情解决。” 妇人们已经受过三村村长一通排揎,这时一个个脸涨得通红,却是谁也不敢说话。 “你们现在最主要的问题是觉得账目不公,每个人分到手的钱不对,对不对?”贾放柔声开口询问。 “是这样,”其中一个目光果敢的妇人点着头,“大伙儿平时谁也没这功夫记账算账,而且谁也不会。所以就都是这一兜钱,采买也从这里拿钱,卖了饭食赚了钱也往这里装。” “到了月底大家一清点,人人都觉得分到手的不大对。比原本想着的要少多了。” 另一个妇人登时插嘴:“是呀,生意做起来的时候那么红火,到分钱的时候却只有那么一点,怎么想怎么不对。” 这一下开了话匣子,妇人们登时七嘴八舌地齐声说了起来。 贾放微笑着,等了片刻,突然站起来,冲一群妇人笑道:“再这样我就走了。” 说实话,贾放一张脸长得相当耐看,再冲大伙儿一笑,一群妇人们看得有些发傻,登时一个个又闭了嘴,耐心听贾放说话。 “你们分开做生意,还能做到像‘三村食堂’这样好吗?”贾放假做不在意地问。 几个人相互看看,虽然不怎么愿意承认,但还是摇了摇头。早先那个目光果敢的妇人快人快语地开口:“肯定不成。大家都各有所长,聚在一起才能成事。再说,这生意不就是做饭么?哪家不会做饭?也就我们这么些人能凑在一起,一次才能做这许多。如果大家拆散开,和其他村的各家各户,不就都一样了?” 她一边说,贾放一边暗暗点头,知道这个妇人是个见识明白的,当下记了姓名,她丈夫姓邢,旁人都管她叫老邢家的。 老邢家的说完,旁人纷纷点头。 “所以解决了这账目的问题,你们还是愿意合伙做这生意的了?”贾放问。 “愿意——” “要是账目没问题,那就是我们自己还不够勤快,又还能怪得谁来?” “那好!”贾放便一拍手,从门外转进来一个二十不到的小后生,身材瘦弱,见到这些大娘大婶们微微欠身,颇不好意思地笑着。 “这位姓余,是一村的。他以前做过账房的学徒,前阵子病刚好,不能下地,但跟着金融办的金、涂二位都学过一阵,记账是一把好手。” “如果你们每月愿意给他一百文,他可以代你们记账,盘点,甚至还能帮你们提出一些建议,比如,材料涨了,菜价可能要涨点,或者三文钱得换点便宜的菜之类。你们觉得怎样?”贾放问。 妇人们倒是都没想到,贾放会提出这么个解决方案。 “我倒没什么,就是一百文有些贵!” “是啊,一百文,能在我们那儿吃二十顿了。能不能这样,让他在我们那儿搭伙,顺便给我们算账……” 最后还是老邢家的替大伙儿拿了主意:“算了吧,想想咱们,每个月每个人拿到手的,还是能比这一百文多不少的。算来这一百文,划到我们每家头上,也就是十文钱的事儿。” “没了这个小余帮着记账,咱们这生意就快闹崩了。依我看,倒还不如点了这个头。大家算是花点小钱,买个放心。” 老邢家的这么一说,妇人们想想是这个理,便也都答应了。 “以后小余也在这边的办公室里办公,采买的人每天到他这儿报一次账,每天傍晚食堂关门的时候,他帮你们点一次钱,然后钱还是你们自己保管。每月会再做一次账实核对,保证账没有记错。” “如果万一这账还有什么问题,我这儿还有一位人选。小余的师傅是隔壁金融办管实物的老涂。如果账错了,老涂还会帮着查,直到找出错账为止,各位,这样一说,是不是就觉得放心得多了?” 十来个妇人一起点头。 “对了,小余还是帮那头砖瓦厂记账的账房。”贾放顺带提了一句。 “哇,那他岂不是一个月能拿两百文。”登时有妇人笑道。 “记账也很辛苦,成日里打算盘珠子,不比各位拿锅铲轻松。”贾放也笑,“关键他拿的这些报偿,是因为他付出了劳动,而且解决了各位的实际问题。” “定个契约吧!”贾放拿出了事先准备好的契约,给妇人们与小余都念了一遍,双方都觉得没什么疑问,便都摁了手印儿,各持一份。 贾放则暗自舒了一口气,对这个结果相当满意。这一招“代理记账”,他有好几个目的:一是对各村里的村办企业进行摸底,了解他们的经营状况和实际财力,为将来征税做好准备;二来是让妇人们了解财务透明的重要性,让她们见识到可靠账目对消弭矛盾有多大的作用。 三来就是让村民们先竖立起一个观念:公共服务也是有成本的,是需要花钱去购买的。 此外还有一点:这“三村食堂”的菜也很合他的口味,不希望它经营得好好的就此倒掉。 * 桃源寨推出的“公共服务”,不止体现在出现了专业代理记账这件事上,也体现在“商业恳谈会”——简称“桃源集”的各项服务上。 除了第一次“桃源集”为了吸引人气,免收了一切费用之外,自从第二次开始,桃源集收起了管理费:费用标准是大型摊位十文,小型摊位五文,桃源寨本地居民打八折。 在收费处,戴着“稽查队”袖标的赵五光在耐心地对大家解释:“这些费用包含了很多内容,主要有场地使用费……”他没忘了拿出一份小抄,和自己的记忆对照一下,“卫生费、流通券兑换费、鉴别费等等。” “比如说,大家缴了卫生费,这集上的清洁就不用各位来做啦,会有专人来打扫。” “我们稽查队的津贴,也来自各位缴纳的费用。” 赵五光做出一副努力巡视的模样,说:“为了大伙儿在这桃源集上定定心心地交易,我们稽查队可是一刻也不能放松哦!一整天不吃不喝,也不能像大伙儿一样,好好地逛集,拿点津贴,不过分吧?” 赵五光话音刚落,忽听远处响铃,他马上带人直冲过去,问了一圈,“哦,原来是摇铃试试呀!您放心,管用,绝对管用!” 看见赵五光这么卖力,来桃源集的人纷纷掏钱,付了摊位费。即便是在其他市镇,在集上摆摊也是会有些费用的,而且往往不会像桃源寨这里这样,明码把费用标出来。有可能会看人下菜碟儿,外乡人收费收得贵些,也有些地方会有地头蛇收点保护费什么。 百姓对此原本也有预期,但见到桃源寨这里又能一项一项地掰扯清楚,往外掏钱便更爽快些。 这一次,金融办的“流通券兑换处既辨伪处”成了最忙碌的地方。 有人拿着流通券来问:“这个能替我换成铜钱吗?” 老涂接过券,伸手抖一抖,瞧一瞧,对光看一看,点头道:“可以,你稍等啊!”那头老金就记个账,然后摸出铜板递给对方。 过了一会儿,又有人来:“这个能替我换成铜钱吗?” 老涂接过券,抬起眼,朝外面觑了一眼,道:“你稍等啊!”隔了片刻,他突然伸手摇了摇铃,还没等里面的人反应过来,王二郎已经带着手下冲进来,扭住来人,大声道:“又发现仿冒的流通券了?” 老涂点点头:“仿得太拙劣了。惨不忍睹。” 自从桃源寨开始使用这“流通券”,就有不少人开始打它的主意。头一回办集就有人带了那五文十文的流通券回去,想办法裁了好纸,又是画,又是印地仿冒。可这短时间之内,还没有出现能够仿冒得比较像的——没有那一张,能让老涂的“放大镜”能够派上用武之地的。 王二郎立即把人一扭,推出去询问,但这人都不是桃源寨的人,最终结果应该都是以桃源寨的名义,押出去交给各州县的官府处置。 也有那真的吃不准的,往往是买家和卖家一起过来。老涂拿着那流通券对光看了半天,说:“是真的,只不过用的次数有点儿多,表面的油墨都磨损了。这样吧,我给你换张新的,这张旧的就作废了。” 于是买卖双方换到了簇新的流通券,高高兴兴地去了。老金那里则需要登记一下作废的流通券编号与面值,这一张周转了无数人手的流通券便终于寿终正寝。 一天下来,桃源集热热闹闹地开始,热热闹闹地结束。寨子里的百姓们都挺满意,各自都在算赚了多少钱,又或是买到了什么便宜货。 谁知这摊位费的故事还没完——第二天村里贴出了告示,竟然是昨日收的摊位费的使用明细,卫生清洁岗领了多少津贴、金融办领了多少津贴、稽查队员领了多少津贴,有多少结余,即将用于修缮摊位和平整场地之类的后续保养工作……以及记账人员本次记账领取了多少津贴。 底下署名是“桃源寨公共事务部”。 这告示贴出来之后,无论是土著还是新移民,都直接看傻了。 “这真是……”乡民们大多数都觉得言语太苍白了,不知该怎么表达,“太新鲜了。” 收费就收了,竟然还把每一文钱花在哪里都亮出来了。 “啧啧啧,我昨儿掏了十文,感觉这钱一点儿都没白花。” “是呀,至少知道他们把钱都用在了刀刃上。” “昨儿个二郎他们几个稽查队的,四处巡查了一天,到晚间,连嗓子都喊哑了。这些孩子们得些个……津贴,该!” “可是为什么要把这些都亮出来呀?” “听说这是贾三爷的意思,贾三爷说,大家一起交上来的钱,不是什么官府的钱,而是大家伙儿的钱,钱都应该用在刀刃上;而且,那些为大家出了力的人,不应该白白出力,应该得到相应的报偿。” “把这份账贴出来,就是想让大家能好好看看,大家的钱是怎么用的,公共事务部一文钱不会贪,但是真正做事的人也应当有回报。” “这个法子好!” “……” * 自从公共事务部公布了一回公共事务明细之后,第二回 再公布桃源寨的“公共事务”,乡民们便都有了预期,知道一定是细节满满令人信服的实证与明细。 谁知这第二回 公布,便是石破天惊的消息: 贾放贾三爷,给公共事务部划拨了一笔修桥基金,支援大家在冬季枯水的时节里,在青坊河上修一座桥。这笔钱用于买材料和支付人工,也就是说,所有参与修桥的青壮,都能按照出工的次数获得津贴。 这下寨子里沸腾了。 桃源村的土著们感慨:“贾三爷对咱们太好了,咱们为他做什么他说一声就好啦,人家竟然给咱们付报偿——必须支持。贾三爷说什么咱们就做什么。” 外头余江来的新移民们却一脸蒙圈:“这里没有劳役的吗?真没有劳役的吗?”他们在余江的时候,都习惯了官府征徭役,像修桥这样的大事,向来是冬闲的时候各家各户出徭役,大户可免——可是到了这里,一起修桥,竟然有工钱? 家中富有的农户们稍许流露出一点可惜:他们扬名的机会、立功德碑的机会被贾放贾三爷剥夺了——他们当然也没有这个胆子去和贾放争,但是这也不需要他们花钱免役了,也算是捡了个便宜。 总之贾放新成立的这个“公共事务部”,第二次露脸就得到了大把的好评。 但也有人看出了贾放的深意,那秦里正……现在是秦村长了,偶尔与家人闲坐的时候才叹息一声:“看着样子,往后贾三爷是要征税的。” 旁人问他为什么这么说,秦村长说:“他的意思是,大家拿出来聚在一起的钱,是大家的钱,要用在刀刃上。” “这次修桥,他见大家初来乍到的,又都不富裕,所以这修桥的钱他先出了,以后再有什么,就要靠大家出钱。他这是要把咱这桃源寨,养成一只会下蛋的鸡,用鸡蛋换的钱,继续来养这桃源寨。” 秦村长的话令人沉思,终于有家里小辈鼓足勇气问:“可是……咱们以前在余江的时候,官府不也收税的吗?而且税收上去到底做了什么,咱也不知道啊!” 这不就是桃源寨和外头的区别吗? 秦村长一怔,点着头道:“说的也有道理。” 这关于未来税收的讨论,只在桃源寨的极小一部分家庭里被讨论,讨论得最热烈的,却是贾放听取意见,问寨子里的人,他们这桥想修成什么样。 “能走牛,能推小车!” “我看这地方挺潮湿的,时常下雨,建个带廊的风雨桥吧?” “风雨桥?你知道修一座风雨桥要多久?咱们就只有一个冬天,修一座石板桥就得了。” “石板桥不行,这青坊河里上下游时常要走竹筏子,中间卡着一座石板桥,咋走?” “桥面架高一点喽?” “那也不行,涨水涨起来把桥面修得再高也没用。但平时枯水时候把桥修那么高……爬着不累吗?” 五个村的村长负责收集这些意见和建议,并且原原本本地返回给了贾放。 贾放甚至还收到了好几份“设计图”,是在“潇湘书院”读书的孩子们听说了修桥的事之后,特地画的。没有纸张,就画在了黑板上,邀请贾放过去看。 贾放亲自过去看了之后,表示很受启发。隔天他就敲定了那桥的式样,和以前一样,他也是在黑板上精心绘就了一幅“效果图”,然后让人抬到大伙儿面前—— “收集了大家的意见之后,我决定,修一座如此式样的桥。”他指点给村民们看,“石头制的坚实桥墩,足够抵挡丰水期青坊河湍急的河水。上面铺着的是用厚实圆木钉在一起制成的木制桥面,桥面平坦,且足够宽敞。” “桥上修有栏杆扶手,过桥的时候可以搭把手。” “最最重要的一点,是正中两座桥墩之间的桥面,可以打开。如果河面上需要过船、过竹筏,而桥面又不够高度的时候,你们可以绞动旁边的扶手,这最中间的一段桥面,就会朝两边提起来……对,就是这样一个角度……” 桃源寨的乡民们又听着像做梦一样:远从没想过,这桥面还可以吊起来,让河里走船。 最后终于有人提问:“贾三爷,这个桥,叫什么名字?” 贾放说:“既然坐落在咱青坊河上,我想它就叫做——青坊河大桥!” 第90章 大观园这边,双文很快就敲定了折带朱栏板桥的设计方案,交给贾放看过。贾放爽快地点了头,放手交给双文去指挥这项工程。 双文和工匠、小工们都很熟悉,眼下也已经入冬,修完这一出工匠们就可以拿上红包、回家过年了。大家伙自然也是动力满满,双文指哪儿打哪儿,指挥起来毫不费劲。 但双文偶尔整理贾放的绘图板,却在一叠厚厚的各色图纸上发现了一座桥梁的图样——绝非大观园里小巧玲珑的折带朱栏板桥,而是一座横跨真正的河流之上的桥梁,六座厚重的桥墩,木制的平板桥面,其中一幅桥面还装有绞盘铰链,看起来是可以把桥面直接吊起来,以供桥下走船。 双文看过,默默将这图样收起。她知道这必定与贾放在稻香村中的“秘密”有关,她承诺过要帮助贾放保守这个秘密。 但这也勾起了双文的好奇心——那究竟是一个怎样宏大的世界?这样的世界又是如何容纳在小小一个稻香村里的?难道真有须弥芥子、壶中天地的存在? 贾放的本事,真如她所猜想的那样,一点儿也不小。双文相信这个少年人还懂得很多,还有很多本事没施展出来。 只不过大观园里建桥的时候,那头竟然也在建桥,还真的有点儿巧。 * 桃源寨中,贾放的桥梁建设工程也已经正式上马。贾放把大致的设计图样做出来之后,让“公共事务部”下属的工程办做出来了一个工程预算。 这个时空的人也不知道到底该怎么做工程预算,只是大致计算了材料和人工,拍脑袋拍出了一个预算分配。 贾放:……反正最后也是要改的。 工程预算组给修桥的工人工钱待遇标准比给村民们修房子的小工要高不少,确保了寨中各家各户能够将暂时放下给自家修房子的打算,而是齐心协力把寨子里的公共建设工程完成了再说。 谁知这样的待遇标准把全寨子的人都刺激到了,人人都来报名,报名人数大大超过了需要的用工人数,不得不进行筛选。贾放最后拍板,年龄在18-35岁之间,没有既往疾病史,体格健壮的,可以成为工程建设者。这个人数最终还是超出预期,最后不得不限定,每户只能出一人,如果有两人同时符合条件的,便要留一人在家务农务工盖房子。 贾放手下便有了一个相对年轻的“施工队”,他决心在修筑的过程中教授一些关于建筑施工的知识给这些成员,让他们将来也能成为优秀的工程建设者。 目前青坊河是枯水季,河床正中只有大约五六丈宽的河面,河岸两边是大片大片的河滩。但是丰水季这条河流的宽度至少在十五丈以上。 从这个角度看,目前的施工条件还是相当便利的。河中水很浅,一般也就没过膝盖,最深处刚到腰。 贾放便指挥大伙儿先在桥梁选址的上游搭出一座“小坝”,让河水改道,改到贴近河流的右岸流动,方便施工队先把位于左岸的桥墩修出来。 但是在修桥的材料上,贾放和工程队里几个有过搭桥经验的乡民意见不大一致。 乡民们的主张是,在桥墩的位置前后堆起大石,然后在石块的基础上盖起桥墩——这是一种非常传统的筑桥手法。把不同形状的巨石叠加,用凿子和大锤改变石块接触面的形状,使它们严丝合缝,以达到稳固结合的目的。 这确实是一种古老而有效的建筑方式,但它的问题在于:桃源寨附近缺少硬质的巨型石块,小型的石灰石倒是很多。如果一定要用大型建筑用石料,就必须从很远的石山采来——非常费人工不说,而且耗时,如果采取这种方法,这桥肯定没办法在丰水季到来之前完成。 所以贾放的建议是,以水泥为粘合剂,修建钢筋混凝土结构的桥墩。 贾放把计划一说出来,施工队全傻了。 “什么什么?水和泥……也能建桥?” “三爷,您这真不是开玩笑,您不是在说泥菩萨过江吧?” 贾放只能耐心向他们解释:水泥,并是简单的水和泥,而是一种凝胶材料的名字。这种材料可以在空气中凝固,并具备一定的强度与硬度。 “来,我们来做实验。”贾放一声令下。 早在决定建设钢混结构的石桥之前,贾放就已经与河边砖瓦厂的老板商量过,让那老板帮着建了一座水泥窑,专门用于煅烧石灰石和粘土,将其制成石灰。 第一批石灰粉烧出之后,贾放带人做了一个桥墩的等比例缩小模型,用几块木板为围成一个四方形的空心柱体,然后往里面浇灌和砂子、水混合在一处的石灰粉。 “这不是和咱们老祖宗‘版筑’的法子差不多吗?”其中一个稍许有点儿建筑经验的工人好奇地问。 “很好!”贾放表扬了他的发散性思维,“感谢你提供了一个对照组!” 他吩咐另一队工人真的去寻了黄土,也用版筑的方法,一模一样地筑了一枚四方形的“土柱”。 工人们是费了很大一番劲儿,才把版筑的黄土夯实的。相比之下,使用水泥的那一组他们只是把水泥灌进去,就在旁边等着了。 两天之后,水泥干透。贾放吩咐把外面的木板拆下来,同时对照组也把外面裹着的木板拆下来。 他找来一头驴子,让人分别拴在两枚柱子上,然后驱赶这头驴,能不能把两枚柱子拉断。 不巧的是,贾放找来的这头驴子偏巧是全村最爱叫唤的驴子,驴子的主人把它拴在水泥柱上的时候,这驴子“恩昂”“恩昂”的一阵大叫,竟然把全寨在青坊河附近的人都给引来了。 男女老少一起围观:“快看,贾三爷这是在做实验呢!” “啥叫‘实验’?” “我知道,”一个正在潇湘书院念书的娃娃抢先回答,“贾三爷说,实践出真知,又说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有什么拿不准的就亲自试一试,这个就是实验了。” “今天,我们做这个实验的目的,就是测试水泥柱与黄土柱的强度。实验的方法是让驴子尝试拉动这两枚柱子,如果柱子能被拉断,则证明强度不够高。”贾放大声主持他的实验。 于是那驴子的主人开始驱赶那头驴子。人群不知怎么地也跟着凑趣:“倔驴,使劲儿!” 但无论那驴子怎么使劲儿,水泥柱都纹丝不动。把它换到那黄土柱上,还没怎么驱赶,这头倔驴四蹄飞扬,向前一冲,那黄土柱登时从中断绝,变成两截摔到地上。驴子登时得了自由,“恩昂”“恩昂”地往人群之外跑走了。 实验的结果太明显了,这水泥柱的效果,简直是碾压乡亲们辛辛苦苦夯出来的黄土柱。 施工队的成员一个个都露出些服气的表情。但也有人大声问:“贾三爷,那这东西泡水里会怎样?我看它都是砂子和灰粉做的,回头会不会一泡就泡散了?” 贾放笑而不语,施工队的人齐齐盯着他的神秘笑容看了半天,终于有人反应过来,“三爷的意思是,我们有什么疑问,就自己动手去试呀!” 想明白了这个道理的施工队,想了个法子把这一台水泥柱放倒,装在一辆平板车上运到河边,真个儿扔进水里,泡了两天。 “没事,一点儿也没被泡散!”施工队得了这个实验结果,也是兴奋不已。队中的几个年轻人商量了一回,把那水泥柱从水里打捞出来,打算树在即将要建的“青坊河大桥”旁边,起个名字就叫做“实验柱”。 贾放对他们终于理解了“实验”这回事挺欣慰的,但对立柱纪念这事儿有些不以为然。他只笑笑,说:“你们以为这实验就这么做完了吗?” 贾放就像是变魔术一样,又变出来了一车手指粗细的长铁钎,送到施工队面前。 “这是熟铁筋。”贾放介绍。 其实这就是钢筋,当时这个时代还没有将铁炼成钢的概念,只有生铁与熟铁之分,含炭量高的是生铁,精炼之后成为熟铁。贾放从百工坊订购到了这些熟铁筋,便也跟着百工坊的工匠这么叫。 “把熟铁筋加入混凝土,然后用水泥作为凝固剂,做出来的水泥混凝土柱,因为有铁筋在内作为外力的承受对象,能将强度提高到比水泥柱更高上几十倍、几百倍的程度。” 施工队登时又全傻了——这难道是,强中自有强中手,出了一个水泥柱还不够,还会再出一个铁筋水泥混凝土柱吗? 但贾放表示:自己说了没用,实践出真知。大家要亲手做一做实验,才能验证他说的话都是真的。 于是,又一枚同等大小,其中混有的熟铁筋的混凝土柱便又树了起来,两天后,柱子干透,施工队继续开始测试强度。 这回却不能用驴子了。按照贾放的说法,眼前这两个柱子的强度都已经超过了牲畜能够提供的力量范畴。 贾放让施工队自己思考测试的方法,一群队员商量了半天,最终拿出了一个方案—— 他们在桃源村的村口找到了一棵大树,捡了大树的一棵最粗壮的枝丫,从上面悬挂下一条长绳,长绳上用兜网系着一枚巨石(某家的石磨)。然后将水泥柱和铁混柱分别放在树下,将那枚巨石荡起,去撞击水泥柱/铁混柱,看哪一枚先被撞碎,哪一枚的强度便是低的。 贾放凭空想象了一下画面,点点头,郑重告诉他的施工队:“注意安全!” 于是,桃源寨便又见证了一次鸡飞狗跳的“实验”: 刚开始时,巨石怎么也砸不中水泥柱/铁混柱,等到好不容易调整角度,每次都能砸中实验对象的时候,巨石和水泥柱/铁混柱撞击,发出惊天动地的响声。 实验结果,水泥柱被撞击八次之后,出现裂纹,撞击十次之后,从裂纹处断裂。 而加入了铁筋的铁混柱,撞击了十七次之后,表面出现裂纹,撞击了二十次之后——那巨石碎了。 这实验结果震惊了施工队的所有人——大家愣在原地片刻,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快跑”,瞬间跑了个精光,只留下贡献出自家石磨的那位,站在原地,望着四分五裂的石磨,欲哭无泪。 最后只能是贾放出面,安慰那位为实验做出“极大贡献”的志愿者,并且承诺会利用修桥基金,为他家重新购置一座石磨,这才总算把人给抚慰好了。 实验的结果显而易见,加入铁筋的混凝土柱,强度和抗打击能力比没有加铁筋的水泥柱更好上很多。 贾放在黑板上绘制了铁混柱的内部结构图,讲授了里面的铁筋是怎样把受力都传导到整条铁混柱,而不是让受力凝聚在一点。施工队成员们这才终于明白了:这道理听起来很明白。但如果他们没有做之前的那次“实验”,谁也没有具象的概念,这个铁混柱,究竟有多强。 于是,桃源寨的施工队高高兴兴地接受了贾放的方案,以及他提供的“铁筋”,开始在河床的选定位置挖地基,树铁筋,浇灌混凝土,待地基完成,然后开始浇筑地表以上的桥墩—— 与此同时,百工坊的工匠们,也在做着同样的强度实验,在实验有了初步眉目之后,任掌柜请了水宪去看。 “你是说……去年这时,贾放在他浴房里,就是用这个涂的墙面?”水宪抓起一把和砂子拌在一起的石灰粉,然后松手,松散的粉末簌簌而下。 而水宪面前,则是一面用“水泥”抹过的墙壁,墙面光滑,仔细瞧可以看见一个个小小的气孔。 “完全不透水,也很经久耐用。”任掌柜向水宪解释。 “你们说他用这个‘水泥’又做出了什么?”水宪问。 任掌柜便带他去看工匠们在预先铺上铁筋的区域内倒上混凝土。“这水泥在干透之后会变硬。如果在水泥之中再混上砂石,再以铁钎做筋,浇铸出的地基、墙面、柱子……都会如巨石般坚硬……不,两日前石匠们试过了,比那寻常质地的石块还要硬,唯有花岗岩之类可以与之匹敌。” 任掌柜说的话将水宪震住了:“你是说——” 水宪瞬间已经想了很多:贾放刚刚用水泥抹墙面的时候,旁人都还只觉得他是小打小闹,为了一己生活的舒适,为居室做一些装点。 但是一年之后,贾放将这种东西改进成了建筑材料。按照工匠的说法,这东西不但做出来能与条石一般坚硬,更加能随意塑性,想造成什么样儿就能造成什么样—— 往后不止是房屋宫室,还有用以防御外侮的城墙、抵御滔天巨浪的河防、海堤,还有道路、桥梁…… 这世上还能有什么造不出来的? 水宪震惊了片刻,才想起来问任掌柜:“他是怎么说的?” 任掌柜小心翼翼地转述:“是铁匠说的。最初三爷过来,也就是找他商量,看能不能打制几条熟铁的铁筋。他说了一定要熟铁,生铁太脆,没有韧劲,还没怎么承压就断了。” “当时铁匠就问三爷,说那铁钎怎么个承压法。三爷就连比带划,说了一通,就直接把当时去过他家的泥瓦匠也一起叫来,交代了水泥跟这混凝土的配方。他说是大家试试就知道了,配比不同,结果可能也会不同,要坊里的匠人多加尝试,就能有更多心得。” 水宪皱起眉头,又问:“他有没有说……算了,他不会说的。” 任掌柜揣度自家主上的意思,恐怕是有点不确定贾放说的法子自家是不是能随意使用,于是他小心翼翼地提醒:“咱们和贾三爷,不还是有那个一千两银子一年的契约在吗?” 这眼看又是兑现承诺,支付贾放银两的时候了。 水宪登时苦笑:“一千两……你觉得他会在意这点钱?” 任掌柜想想也是,当初贾放接受八万两的银票,大约也觉得那票面上不过就是几个数字而已。 但最关键是,一千两银,贾放脑袋里的主意,能买上一个就已经让百工坊能赚翻了。偏生他那边还源源不断地输出。连任掌柜都觉得有点儿看不过去了。 “那咱们……该怎么办?”任靖小心翼翼地问水宪。 水宪想了想说:“还能怎么办?照他说的做,让匠人们多尝试,把心得都记下来。” “去京郊看看,有多少烧石灰的窑,算一算大概有多少产出,如果量小的话就再建几座……” “趁着年关将至,去收几座产这种石头的山头。附近的百姓不必往外迁,直接雇了做工便是……” 水宪一桩地吩咐下去。一切都说完,他到底还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伸出拳头在桌上轻轻地一击,道: “五年之约,如今还剩四年——” 任掌柜心里也觉得可惜,心道当初若能与贾放约定得久一些,多约个几年就好了。这五年之期一到,自家主人就算是有心想与对方再续,这一千两银子的价格,也无论如何都没脸说出口了。 但是水宪想的却压根儿不是这些——只不过他所想的,任掌柜无论如何也猜不到罢了。 第91章 转眼便是新正,辞旧岁,迎新春,荣府今年这个新年,过得热闹之至。 一来是因为贾代善今年在京,可以在府中过个安稳年,二来则是贾赦添了长子贾琏,荣府得了长孙。阖府上下都为这喜事欢庆,准备年节时自然人人用心。 元日之前,贾放就陆陆续续收到了不少节礼,宫中也送出了赏赐。令人惊讶的是,这次年节,从太子往下,三皇子、四皇子都有表示。 监国太子的东宫,赏赐了小小一匣子御赐松柏香,一块上好的徽墨;三皇子送了一本宋版的《礼记》;四皇子则送了一块他从异域得到的三棱水晶石。 贾放对那《礼记》不感兴趣,再说他背靠潇湘馆,想看什么书没有?当下悄悄地把这本书“借”给贾政,贾政便欢天喜地地谢过贾放。 除了皇子们,北静王府的节礼也早早就送到了。节礼照旧是用水仙花窨制的六安茶,伴着节礼一起送到的,还有早先水宪应下他的,每年一千两银子,是一张通汇行的银票,盛在一个乌木錾银的匣子里送来。匣子的做工极精,很让贾放怀疑,是不是外头的包装比里面的银票还值钱。 甚至百工坊的匠人们,也凑份子给贾放送了一份礼——是一个用玉石雕成的墨斗。 贾放看了不解其意,倒是双文见到,笑着提醒:“工匠们怕还是把您当成祖师爷在拜着呢!” 贾放恍然大悟:墨斗是祖师爷鲁班发明的,敢情大家伙儿还没忘了祖师爷转世的那个梗呢。 到了除夕这日,贾放还未开院门,先洗漱完毕,然后将双文请到正屋内让她坐下,自己则带着福丫向双文行礼,恭贺双文的生辰。孙氏坐在双文身边呵呵直笑。 “三爷,您怎么会知道?”双文忍不住红了脸,她在人生的前十几年中极少享受这种待遇。 “福丫告诉我的,我听说了只替你觉得亏得慌,才出生第二天,已经都两岁了。”贾放开双文的玩笑。 这个时空记岁数的方法便是如此,永远按照虚岁来记,像双文这样,年三十生辰的便特别吃亏——像双文明明才刚刚过了十七周岁生日,赶明儿她就变成十九岁了。 开过双文的玩笑,贾放这才把要送给她的东西取出——那是他亲自做的一枝鸭嘴笔。在这个时空里,贾放自己动手,做了不少绘图工具,制图板和上面的卡尺都是他自己做的,双文也在用。 现在他自己做出了一枝鸭嘴笔,笔身是一枚短而细的杆,笔尖则是由两块近乎平行金属片做成的尖端。使用时在金属片之间用液管滴上一滴墨水,墨水根据毛细原理慢慢渗出,落在纸面上,便是线条。两金属片间的距离可由螺丝调调宽或是调窄,从而划出粗或细的线条。 贾放没有选择研制钢笔,而是选择做了这样一枝鸭嘴笔,是因为对于工程制图人员而言,鸭嘴笔比钢笔更加方便。 贾放送出他的礼物,并且讲解了使用原理之后,双文便跃跃欲试,恨不得马上能把这支鸭嘴笔用上。她说:“这还从未有人送一枝绘图用的笔贺我生辰。” 贾放也笑:“期待你以后会有更多更好的作品。” 孙氏与福丫两人在一旁是看傻了:这一老一小自打双文住进这个院儿,就一直在猜测这俩会不会生出什么火花来。但时间久了竟没见两人之间彼此有任何特别的意思。 双文会为贾放“打掩护”,贾放也会在双文遇到危难的时候巧计周旋,两人的关系不可谓不好。但这两人之间的关系,不像是主仆,倒像是姐弟。双文对贾放一直颇为照顾,贾放对双文也不遗余力地支持。 孙氏瞅了瞅福丫,小丫头在贾放身后耸了耸肩,两人同时摇了摇头。 贾放和双文这才察觉这一老一小,顿时都无奈地笑起来。 于是贾放跳过双文,来到孙氏面前,也是一样拜了两拜,然后递上了一个信封。 “这份薄礼,谢过孙妈,这么多年来对我的照顾。”贾放微笑着说。 孙氏心中疑惑,伸手拿起手边桌面上搁着的“老花镜”,架在鼻梁上,从信封里取出一张契纸,慢慢地读着。 这“老花镜”也是贾放从百工坊的高手匠人那里得来,孝敬的孙氏。但因为阖府都没人见过,孙氏平时总是很小心,只在自己院儿里用,而且只有在没外人的时候才会戴上。 “放哥儿,这是……” 孙氏激动地抬起头,声音也有点儿发抖。 “这是我孝敬您的一个小作坊。不用您亲自操劳的,里面的管事和伙计都已经配好了,只要您偶尔过去检查检查,指点指点他们就行。” 贾放送给孙氏的,是一个城南的小作坊,专事生产酸菜、泡菜、泡椒、各种辣酱……致力于为这个时空的饭桌上多添一点儿味儿。 “铺子里销路您也不用愁,大头都是销到大哥那间酒楼里去的。另外,大哥在酒楼跟前还替您张罗了一个小门脸儿,那里也往外卖作坊里的产品。往后这作坊里的进项,绝对让您不愁吃,不愁穿,子子孙孙,也都不愁生计。” “您年事已高,以前侍奉了老太太那么多年,后来又照顾我这好些年,往后您千万别再操劳,安心颐养天年吧!” 贾放说完,孙氏没见露出什么喜色,过了片刻,反而摘下了老花镜,伸袖子去擦眼泪。 “老太太早就说过,放哥儿是个孝顺的。等我到地下见了老太太,我也会这么告诉她。放哥儿把我当她似的一直孝顺着……” 孙氏落了几点泪,这才抬起脸,把那信封捧在心口,盯着贾放说:“放哥儿一切帮我想得这么周到,我若是再拒了这好意,那我就真的是矫情!” 双文在一旁凑趣:“谁说不是呢?您亲手制出来的那些小菜,谁尝了不说好?但我们也不能为这口舌之快成天来麻烦您。现在这样,您也省心,我们也能尝到那些美味。” 孙氏点点头,说:“是这个理儿。我老婆子一天天的,精力不济了,干不动那些活计,但总可以指点指点年轻人。这些小菜原本不是什么金贵东西,说来这主意也都是三爷想出来的……” 双文来得晚,还真的不知道孙氏亲手做出来的,各种各样风味的小菜,是贾放想出来得主意。她忍不住惊讶地抬眼看看贾放,贾放耸耸肩,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算是求双文替他保守秘密。 好吧——双文心想,可见这位是个真正的“吃货”了,总能想出旁人想不到的吃食,食材都不算惊艳,不是那等山珍海味,却偏偏叫人离不得这些个味道。 安顿好了自己院里,贾放照例与荣府子弟一道去荣禧堂拜见父母,然后再随父母一道前往宁国府贾氏宗祠,祭拜贾氏的祖先。然后便是守岁与拜年。 过去的一年,虽说有些波折,但荣府总算是四平八稳地过来了。新的一年在爆竹声中到来,正月初一,惯例是贾府阖府上下相互拜年,下人们给主人磕头领赏。 贾放不喜磕头那一套,但却没忘了给他的小厮赵成、李青松都包上了大红包。除了这两个小厮以外,百工坊的二十个小工也没有回去,而是留在荣府里过这个大年,自然也人人收了大红包,一个个都欢喜之至。 贾放听说百工坊的任掌柜说起过,这二十个小工多是百工坊的工匠收养的孩子,多半是工友留下的后人,无父无母,百工坊就是他们的家。年节时即便让他们回去,也不过睡在大通铺上大家闹一宿,体会一下无人收留的冷清。 贾放出于这个原因,就把他们留下来,托赵成之父找了一间荣府供小厮们住的院子,让二十个小工在院子里先住下来。 随后,贾放丢给他们一摞识字课本。 “不明白的,可以问你们双文姐!” 他丢下课本就走了。小工们却是都知道自己的叔伯们在百工坊攻读那《万物之理》,过程有多么痛苦。当下谁也不敢把贾三爷交代下来的不当回事,一个个都捧着识字课本,天天都在那里记背。 李青松也在这个识字班之中,他是识字班里学得最快的,甚至双文不在的时候,他也能勉强充当答疑人员。 那小院有一座天井,天井里铺着灰色的水磨石砖。小工们便用贾放送给他们的石膏粉笔在地面上练习写字。双文来看过,说是一个个悟性都还不错,将每个人都表扬了一顿。小工们听了这话,一个个都比收到大红包的时候还要高兴。 贾放在荣府里见惯了年节时仆人们玩闹、赌钱、喝酒……来到这座“识字班”,他就会由衷感觉到:学习使人充实,学习使人快乐。 这个“识字班”一直坚持到了正月十五,随着各种节庆年事的结束,荣府的生活也要渐渐回归正轨。 谁知在这个节骨眼儿上,传来了一个令人非常吃惊的消息:皇上提出来要找个时间到贾府游园,荣宁二府这是要……准备接驾了。 消息一出,荣宁二府就像是炸了锅。 圣躬亲临臣属的府邸,这是何等的荣耀。宁荣二公,位列“八公”之首,身份显赫,圣眷正隆,也只在府中接待过一回圣驾——那回还是陪圣驾故地重游,游览故园。 自从上次接驾,已经过去了好些年。以至于府中的小辈们都丝毫不记得当然接驾时候的盛况了。 老一辈的人却一再夸口:“说起当年准备接驾那时……唉哟,把银子都花得跟淌海水似的。” 接圣驾巡园,那如何能怠慢得了? 现如今,阖府上下,目光都集中到了贾放和他负责修缮的大观园上。一时挑刺的声音传出来无数: “哎呀呀,这三爷,说是修园子,修了这么大半年,不过修了这寥寥几处楼宇。” “就是呀,进门处连个气派点的牌坊都没有。这园子以前可是御园啊!” “你是没见过那院子里的稻香村,村头两畦菜地,真地在种菜。你们见过在园子里种菜的吗……” “这多半年的,三爷真的是怠慢了。” “真不知道荣公是怎么想的,非让个从没管过事的庶子来盯这事……这下,咱们宁府怕是要丢人丢大发喽!” 当初被贾放无情拒绝的那几个宁府管事,一个个都摆出了先知先觉的模样:“我等早说过,贾三爷那样的人主持园子,绝无可能完得成。” 史夫人听说了要巡园的事,也开始着急上火,偷偷找贾代善商议对策:“怎么办?你想吧,皇上当初是把这修园子的事交给了老三,现在老三没修完,他会不会怪上咱们?” 贾代善听夫人问得天真,忍着笑道:“当初让放儿修这园子的时候,就说明了,人手、材料都让放儿自己筹备,旁人一概不得插手。他现在能建成这些景致,已经非常了不得了。即便是圣上,也不会苛求。” 史夫人却急了,拍着丈夫的手背,说:“那是他自己的儿子,他自然不会苛求,但万一因为这事儿来苛求咱们呢?” 贾代善一脸不以为然,史夫人却很着急:“都说伴君如伴虎,夫君,这些事,你应该知道得比我清楚才对呀!” 贾代善被夫人这话逗乐了,忍着笑说:“知道了,我先去圣上面前,把这园子现下的情形描述一遍,让圣上知道放儿的进度究竟在哪里,也好有个预期,不致怪罪下来。” 他说完还不忘了拉下脸,露出一副恐吓的表情:“放儿的身世,为夫上次不小心告诉你已经是犯了大罪,万一再有人从你这儿听说,恐怕会祸及为夫,夫人,这件事,一定要死死地封在你的心里,切莫再要诉诸口头了。” * 隔日,宫中传出来消息,说圣驾前往宁国府巡园,只是偶尔念及旧时风景,记起了故人,与宁国府修缮大观园之举无关。圣上命戴太监代传口谕,说是大观园修缮一切照常,无须特地为他安排。 同时,圣驾也说了,巡园之时不定,想巡就巡。命荣宁二府切莫一味追求皇家排场,而忘记了恭俭之德。 换句话说,园子是什么样就是什么样,朕躬不过就是路过看看。 这话安了不少人的心,但依旧有人觉得眼下的大观园,既非出自名家手笔,又非能工巧匠打造,各处都平平无奇;再加上进度不够快,现在也只有半拉园子,实在是给荣宁二府丢脸。 如今唯一能祈愿的,就是贾放贾三爷能加快速度,在圣驾到来之前将园子再修得像样一点。 在荣宁二府上下一片祈愿声中,贾放总算是去把年前放假的那几个工匠招了回来。 至于下一步他要建什么,他却也慢悠悠地还没做决定,一点都不急。对有可能到来的“巡园”,他也一点儿都不担心。 帮他做决定的,自然是那幅“施工图”。 这幅施工图上,蘅芜苑一旁的折带朱栏板桥已经变成了朱红色,与大观园中的实物完全一致,接下来出现的一片水墨建筑,坐落在傍山临水的河滩之间,一带几间,都是茅檐土壁,槿篱竹牖,离水很近,似乎推窗就可以垂钓1。 而窗外则是一片芦苇,芦花似雪,景致甚妙,似乎一开窗便是冬景。 贾放一开口便道:“这是芦雪庵!” 谁知这个答案似乎触及了这幅卷轴的怒气,留白处飞快地映出两个字:“非也——” 这是卷轴头一次直斥贾放说得不对,贾放也不知究竟是怎么回事,但想,这不可能啊?一切描述,都符合原著中,对于芦雪庵的描述。怎么可能不是? 双文也看见了卷轴上这两个字的批注,以及贾放一脸无奈的表情,忍不住掩口微笑,走过来冲图卷上看了两眼,突然问:“三爷因何说这是芦雪庵?看形制,不像是庵堂之类的地方。” 双文受贾放的熏陶比较多,随便看见一座建筑,第一反应就是先看看“形制”,面阔几间,什么顶什么梁。但她究竟是个本时空的人,对于不同建筑的用途都具有基本的理解。 双文一下子提醒了贾放:这的确是个问题。 作为一个读建筑的“红楼”爱好者,贾放以前也疑惑过,芦雪庵为啥要叫芦雪庵——大观园中明明已经有一座庵堂栊翠庵了,芦雪庵和栊翠庵重名,其实很无厘头。 而这座芦雪庵在全文中只出现过一回,就是“脂粉香娃割腥诞膻”——湘云宝玉等人竟然还拿了一块鹿肉去烤着吃,这就更说明了这地界儿不可能是座庵堂了。 再者双文说的也对,那芦雪庵依山临水而建,是敞亮阔达的所在,更加不像是礼佛的庵堂这一类的地方。 贾放觉得自己要投降了,他唯一的希望都寄托在双文身上。 这时双文又仔细看了看卷轴,问:“三爷,你说……这地方是不是该叫做‘芦雪广’?” 说来也奇,双文话音刚落,留白处那“非也”两字,便慢慢消失于纸面,再无踪迹。 第92章 双文一下子说破了是“芦雪广”而不是“芦雪庵”,那卷轴上的“非也”两个字便慢慢消失。 双文瞪圆了眼愣着神,贾放则在一旁赞她:“双文,你果然见多识广。” 他现在已经想通了,确实应该是芦雪广而不是芦雪庵,后世人念到“芦雪庵”三个字的时候,可能都是给某个抄本上的错别字给骗了。 在古代汉语中,卢雪广的“广”字,与后世简化为“广”的“廣”不是同一个字。按照《说文》,古时的“广”字,读“掩”字的发音,是一个象形字,只要看看字形本身就晓得,这就是一座建筑。 古时这个“广”字其实是指傍岩架屋1,对于依山临水的芦雪广来说,这种建筑形式也是符合其名字含义的。 但是后世已经没有用“广”字称呼的建筑,所以贾放也不可能想到“芦雪广”这个地名。 至于为啥后世各个抄本都用上了“芦雪庵”这个名字,可能是因为某个抄本的抄写者见到了“芦雪广”,下意识地认为“广”字应该是“廣”字,而后来再抄写的人又因为字形相近,抄成了“芦雪庵”,才让贾放闹出了之前那个让卷轴非常愤怒的“乌龙”。 “双文,你还真是我的‘一字师’。”贾放诚心诚意地道谢。 这时双文也终于明白过来,惊喜地说:“哎呀,我就是蒙了一回,竟真的给我蒙对了?” * 第二天,贾放便带人去大观园里勘察芦雪广的现状。芦雪广在沁芳溪的对岸,贾放带人穿过日前双文带人修好的那座折带朱栏板桥,又绕着堤岸转了一大圈,终于来到了芦雪广所在的位置。 很好找,因为这里有一大丛芦苇,冬天里万物凋零,唯有芦花胜雪。不知怎地,却仿佛给了这芦雪广带来了几许孤寂凄清的气质。 贾放带着双文、工匠和几个小工,来到芦雪广勘察建筑本身的状况。但出乎他的意料,芦雪广保存的情况相当不错。 临水而建的几间房舍,就盖在河滩上,芦苇丛中。虽然年深日久,但是却没见有多少损坏。 贾放第一件事是检查建筑结构,先去检查了地基是否稳固,得出结论那地基是建在河滩以下的实地上的,打得甚是牢靠。然后他再去检查屋内的梁柱是否完好,刚一进屋,便发觉地面整体抬高了一截。 贾放登时笑了,道:“早知道的话,早两天修好这里,就能让小工们搬到这里来住。” 几个小工都不解其意,顺着贾放的指点过来一看,纷纷摸着头笑了——他们在芦雪广外发现了地炕的痕迹。看起来整座水边建筑的地面以下都安着地炕的烟道,也就是说,这里整座房屋,都建在炕上。 而大观园里之前建的那些简易活动房,因为天气太冷,无法住人,贾放才做主,让他们搬到荣府的仆人院里去挤着的。 但在这芦雪广,将地炕一烧起来,多冷的天都不怕了。 冬日里脚底暖炕一烘,或临水垂钓、或临风赏雪,滋味别提多妙了。 贾放四下里检查过,把匠人和小工们聚在一起,拍着手给他们鼓劲儿:“这是截至目前为止,最容易的一座建筑。” 登时有人嘀咕:“最容易吗?上回那板桥已经够容易的了。” 贾放“哈哈”一笑,道:“这难度越来越低你们反倒不乐意了?” 大家一听,全都笑了起来。 “我们的目标是——” 贾放照例开始了工程项目开始之前的演讲,他说到这里,顿了顿,工匠和小工们就一起接口:“修旧如旧!” “对,”贾放对这个答案很满意,“这次维修,既要维持原有建筑的外部形貌,但是也要保证建筑的功能符合使用者的需要……” 这座芦雪广,从目前看来,结构没有出大问题,只是在局部细节上需要弥补,比如屋顶上的茅草需要更换,屋内土墙壁的墙纸需要重新贴过,竹制的牖窗显得陈旧了需要刷上一层清漆……当然最紧要的,是那地炕没有问题,不会漏烟,也不会哪里堵了。 于是贾放一声令下,大家各自就位,开始忙碌。 双文则在寒风中支了个画板,要把芦雪广的建筑形态先大致画下来,然后再把画板带回去,凭借记忆将细节一点点补充在画上。她的画技提高得非常快,连贾放都赞她将来的成就一准在自己之上。 贾放则站在与双文不同的另一个方向,观赏这座建筑。 他不得不在心中感慨,这座园子的设计者实在是太出色了。芦雪广这样一座纯粹的观景建筑,建筑本身与其背后的风景和环境融为一体,丝毫不显得突兀。屋子建得小,但窗子却造得很大,通过视觉空间的改变让人忽略建筑本身的短处……后世造园术中强调的各种要点都在这里有所体现。 这芦雪广更是一个让人心情舒畅,释放心灵的地方。正是在这里,贾府的年轻人们竟然偷弄了一块鹿肉出来烤,割腥啖膻,也是在同样的地方,他们作诗联句,文采风流。 贾放想着想着……便觉得饿了。 烤鹿肉……一想到这茬儿贾放更是有点儿把持不住,此情此景,不来点儿小烧烤就太辜负了。 他转身出了园门,向南去了贾赦院,找到贾赦。 贾赦正在哄孩子,贾琏被他逗得格格直笑。见到贾放进来,贾赦连忙把娃放到一边,一脸的鸡贼与欣喜,凑上来问:“老三,有什么好事来找你大哥?” 仿佛知道贾放一定是有好事来找他似的。 贾放:……确实是好事。 他问:“大哥,你听说过一种叫做‘篦子’的东西吗?” 贾赦:“篦子?”他做了个梳头的手势。这个时空女子们用的密齿梳子,好像也叫篦子。 贾放赶紧摇头:“不是,是一种将铜铁织成网格,烤肉的时候架在木炭上的物件……” 贾赦看着贾放的眼光登时有些趣味了:“烤肉?……” 贾放心道:对,我确实是个吃货—— 他在贾赦屋里看了看,刚好看见碧纱橱后头放了一个熏笼,他马上指着说:“跟这个有点儿像,但是网格比这个密,底下也是放着炭盆。烤肉的时候就把肉片铺在篦子上,底下的炭火慢慢地烤,上面的烤肉就滋滋地响,烤出来的油就透过篦子,慢慢地往下滴……” 贾赦:“停,别说了!”这是想馋死个谁? “大哥知道了,大哥现在就叫人去问,准备几个出来,咱兄弟先试一试,要是好,在‘小楼’那边也可以试起来。” 贾放原本就想过,贾赦那家“小楼火锅”天气热的时候也可以兼营小烧烤,但是天冷的时候兼营烤肉也不妨碍呀。 于是贾放点了头,贾赦得了这个主意,美得什么似的便去张罗。而贾放则从贾赦身边叫了个懂厨艺的管事过来,一样样地讲,肉宜切到多厚,事先应当如何腌制,所有的炭都需要烧旺,切切不可有“闷烧”的炭之类……事无巨细。 但他本来也就是个事无巨细的性子,现在府里的管事都已经见怪不怪了。 贾放说完,贾赦拍胸脯说他一定会尽快准备好。贾赦又探头到屋外望望,说:“去年冬天到现在还没下过雪,许是这两天能下一场。到时候大哥与你,围炉赏雪吃肉!” 贾放就在等他这话,当下美滋滋地作别贾赦,回到自己的小院中,谁知一推门,发现贾代善正坐在他的正院里,正饶有兴致地翻看着画架上的各种画作——这些画,有些是双文画的,有些是贾放的作品,绝大多数都是关于大观园里已经完成的建筑。 所幸卷轴尚且放得好好的,没有被贾代善发现。 贾放赶紧叫爹。贾代善登时笑道:“我原本以为你是个完全不着急的,现在看来,你还挺用心?慢工出细活——好,好!” 贾放:……这是?来说皇帝巡园的事? 贾代善伸手指弹了弹画板上夹着的厚厚一沓画儿,道:“看了这个,为父就放心了。” “将来圣上巡园,不是想看你建得多快,已经建成了多少,而是想看你有多用心。”贾代善交待。 贾放表示感谢老爹的提点,他对待自己的本专业一向非常用心,绝不会稍有糊弄。 “只不过,为父还是想提点你一句,圣上来时,你一定要有一件,能让他眼前一亮的,让他能一眼就看出你的精心巧思的——”贾代善这是在将他过来人的切身经验传授贾放了。 贾放已经大致有了个构思,但见到贾代善这样郑重其事地把事情说出来,他便也坚定了原来的想法。 “也没什么好再交代你的了。”贾代善说,“你按自己的步调来,该做什么便做什么。即便圣驾突然驾临,你也不需要惊慌。” 贾放:最喜欢听这种指导了。 临走时贾代善倒是问起一句:“园中有没有修出可以吃饭的地方?我担心圣上巡园不一定只是他一个人来,其他你那些熟人都可能会过来……” 贾放:……熟人?难道父亲说的是太子、三皇子、四皇子这些人? 不过他马上想起了今天刚刚动手开始重建的芦雪广,连忙点头:“有的,有可以吃饭的地方……” 贾代善听了便说好,“反正圣驾即使巡园也会提前一两天给个信儿,到时总有时间准备。”他拍拍贾放的肩膀,“到时许是会安排让御厨房把吃食送进去。你留神安排些灶火,可以把吃食热一热的。” 贾放心想,如果贾赦那边的烤肉炉子可以准备出来,连这其实也是不必的。 说实话,他对皇帝本人亲来视察这事儿一点也不紧张,该怎么样就是怎么样,但如果能在合适的天时,合适的地点,凑齐一拨志同道合的朋友一起赏景吃一顿舒心的烤肉,他恐怕会是最积极热心的。 * 如今小工们住在园外,大观园晚上不住人。贾放傍晚照例在园中巡视一圈,完成安全检查之后出园。 结果他在潇湘馆门前见到了贾珍。 “珍哥儿,”贾放没有多想,“怎么来了?” 贾珍冲贾放微笑:“这几天在家待着有些闷了,到这园子里逛逛。” 贾放听说了宁府的事,上次“铜锅泄密”事件发生之后,宁府明面上没有什么变化,但是不久在外修道的贾敬被招回宁府之中,贾代化的意思:老子有责任管教儿子,所以我有责任把你叫回来,你也有责任把你儿子教起来。 贾敬没办法,只得答应了。但是他教儿子的方法也非常奇葩,就是教贾珍修道,说是修道可以清心寡欲。 于是贾珍就惨了,再没机会和房里那些丫鬟们厮混,而是每天老老实实地跟着他老子打坐。贾放听说过宁府那边传出来的抱怨:贾珍说是,连腰都快坐断了。 因此贾放心想:也确实需要出来放放风。 只不过最近两日,听说贾敬正月十五又去了城外道观打醮,一时顾不上管教贾珍,也是有的。 但贾放对眼前这个家伙很不放心,直觉只要贾珍出现就没好事。因此贾放淡淡地笑着:“珍哥儿,这园子马上就要下锁了。现在天黑得早,园子里黑咕隆咚也没啥可看的,不如我陪你一道出去,等明儿一早你来,我也为你解说一番园中的景致可好?” 贾珍年纪比贾放还大点儿,这时被贾放当晚辈称呼,脸上透着十分尴尬,但也只能遵从,冲贾放说:“放叔说的,珍儿铭记。珍儿这就陪放叔一起出园子去。” 两人一道出了园子。贾放当着他的面子给大观园的园门下了锁,两人分别,贾放自回他的小院,贾珍则立在原地,将大观园的园门看了又看。 * 宁国府,夜深人静时。大观园园门旁,原本是园丁进出的那个小门跟前,幽幽地亮起一盏灯。 真冷啊! 提着灯的人搓搓手,使劲跺了跺脚,又赶紧回头张望,见四下里无人,这才松了一口气,蹑手蹑脚地上前,掏出钥匙,把那座园丁进出的小门打开,溜进大观园里,虚掩上那小门。 他循着道路,直奔大观园中的潇湘馆。在那里将院门轻轻一推,院门竟应手而开。 那人心中窃喜,心想贾放啊贾放,你只道是将园门锁住了,里面的院子便高枕无忧了? 他提灯进了院子,忽然一阵北风卷过,潇湘馆前面的竹子簌簌作响,响声中似乎有人在叹息。那人登时吓得脸色苍白,赶紧带上门,提着灯笼,只管往潇湘馆里去。 进入潇湘馆的藏书室,来人提高了手中的灯笼,将面前整面墙上的巨型书架照亮。书架上依旧排着密密麻麻的书籍,厚薄不一,书脊上也没有文字,不知道都是些什么书本。 他来到这书架面前,就想起上次在这里“受辱”的情形——荣府的二叔和姑姑,都能选到心仪的书本,偏生他却抽到一本相当不堪的画册子。 来人正是贾珍,说老实话他上次拿到册子之后确实窃喜了一阵,甚至还带回去同房里人一道赏玩过。但是事后想想,他还是觉得这挺侮辱人的。 因此这回他自告奋勇,要从这潇湘馆中带一些“书本”出去。 贾珍从怀里掏出一张包袱皮,铺在地上,将灯笼支在一旁,自己伸手,从面前架上横抱下大约二十几本,厚厚一大叠线装的书本,往包袱皮里一搁。那架上登时空出一大排。 贾珍将这些书本磊在包袱皮里,伸手抓起一本,想要翻开扉页,看看是什么样的书籍。 谁知他还没来得及打开,眼角余光忽然瞥见架上的情形,贾珍整个人顿时凝固一般,顿在原地,久久不敢动弹。 他刚刚抽出了一大排书籍,架上空出了一大片。 可是现在——那空出的一排已经完全不见了,整幅书架依旧装得满满当当,容不下半点空隙。 这真不是……有鬼吗? 潇湘馆外寒风又起,风声混杂着竹叶簌簌响动,声音越发恐怖。 贾珍觉得自己浑身僵硬,一动都不敢动,过了好久,他才一点一点地低下头,看见包袱皮里磊着的书本——那些书本还在,二十几本,摞着好高。 贾珍突然一个激灵,连滚带爬地起身,飞快地把那包袱扎起,提在手里,另一只手飞快地提了灯笼,急急匆匆出了潇湘馆院门。 这时天已经有点蒙蒙亮了,眼前凄清的一大片竹林已经清晰地出现在贾珍面前。 忽然一阵小风打着旋儿吹过,“噗”的一声,贾珍手里的灯笼就灭了。贾珍愈发心慌,拼了命地从潇湘馆跟前跑出去,一直奔到大观园那座园丁出入的园门之外,方才觉得四肢酸软,浑身一点儿力气都没有。 但事情已经做出来了,就要做到底,何况报偿还很丰厚。 贾珍将灯笼丢在一边,用颤抖的手从怀里摸出钥匙,把园丁出入的那座小门重新锁上。他做这一件事就费了比平时多两三倍的功夫。 好不容易把这小门锁上,贾珍掂掂手里的包袱,刚要转身,忽然觉得背后有人,在他肩膀上拍了一下。 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珍儿!” 贾珍心头发凉,没奈何只能慢慢转身,面向背后的人,招呼道:“祖父!” 他定定神,装出一副没啥事的模样,殷勤地问:“祖父,您这么早来这里做什么?” 贾代化盯着他看了半晌,道:“早起……打拳呢!” 第93章 贾代化站在贾珍的对面,望着孙子的面孔,语气平静地开口:“祖父这是年纪大了,睡不着,天光一明就醒了——珍儿,你呢?” 他的眼光垂下,望着贾珍手里的包袱,“哦”了一声,道:“珍儿,祖父不说你应该也知道,不告而取,是为偷。” 贾珍连忙道:“不不不,祖父,您听我说,这绝不是偷。孙儿这是……借!是借书,一早就跟放叔打过招呼了的,要去他在园子里的藏书室去借几本书。这不您说过的,要我多用用功,将来能像放叔那样么……” 贾代化一脸好奇:“是吗?放儿也起了?这么早?这不是他的习惯啊!” 贾珍登时有点儿懵,这和贾放有什么关系? 贾代化却说:“放儿不在,你去藏书室能借到什么书来?” 贾珍瞅瞅祖父面上的表情,顿觉不对,他一个激灵,突然打开手中的包袱,从里面抽出一本,颤抖着翻开,然后“呀”的一声怪叫,把书本丢开。 被贾珍丢开的书本,落在地上散开,被寒风吹着一页页地翻过。只见那书本上竟然一字也无,干干净净,只是装订起来的一本白纸而已。 贾珍索性将包袱里所有的书本都抖出来,挨个儿翻了一遍,这些他从园中带出来的书籍,竟然或厚或薄,没有一本是有字的——这是怎么回事? 贾珍定了定神,想起了他上次在潇湘馆的情形——贾放殷勤地站在书架跟前,先是贾政,然后是贾敏,他们依次抽到了梦寐以求的书本,而自己,自己抽到的也不能算太讨厌…… 但这难道是……因为贾放在场的缘故? 但是贾珍马上又记起了刚才那书架上的书自动将空排填满的故事,他立马丢开了关于贾放的想法,认为一定是有鬼神在捉弄他。他突然上前拉住贾代化的衣袖,大声提醒:“祖父……祖父,我刚才在那园子里看到过……有鬼,那园子里有鬼!” 只听贾代化咳嗽两声,这位宁国公身后登时出现了两名孔武有力的家丁。 贾珍慌了,问:“祖父……您要把孙儿怎么样?” 贾代化声音平平:“你不是说见了鬼了吗?我看这鬼未必是在那园子里,而是在你心里!” “我倒是想起,你父亲是修道之人,他所在的清虚观也最是个清净修道的地方。他修的那清心寡欲的‘无情道’也最适合你——” 贾珍一下子预料到祖父要对自己做什么了,登时大叫起来:“祖父,不要啊!” “孙儿还要在您膝下尽孝。” “孙儿知道错了,您千万别把孙儿送出府!” “我是您唯一嫡亲的孙儿啊!” 贾珍一阵哭叫声中,两名家丁一拥而上,三下两下就制服了拼命挣扎的贾珍。附近就是宁府的后门,这时门已洞开,门外正泊着车驾,这两个家丁直接押着贾珍,出府,上车,离开,一点儿都没耽搁。 贾珍扯开了嗓子大叫,想要祈求贾代化的怜悯,甚至想唤醒其他宁府的人,来一起帮他求求情。无奈现在时间太早,绝大多数人还沉浸在梦乡之中。 贾珍就这么孤立无援地送上车驾,直奔城外清虚观,从此由他老子押着,修习清心寡欲的“无情道”。 贾代化就这么一直立在宁府门口,目送载着贾珍的车驾离去。 贾代善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贾代化身后,低声唤了一句:“大哥——” 贾代化低下头,默然半晌,这才转过身面对堂弟,微笑着道:“这确实怪我,将珍儿太过娇惯。” “而且他一早拿定了我的心思,只道他是宁国府唯一的继承人,我和他父亲都不会把他怎么样。”贾代化的话语里终于透出些心酸,“其实他哪里知道,我从族中随意过继一个子弟,入主宁府,是多么简单的事。” 从操作上来看确实是可行的,但是这做主的人心里有多么不好过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贾代善眼见着堂兄把亲孙子放逐,却又不好劝说,只能低头把散落在地上的空白书本和包袱皮一一捡拾起来。最终他开口说:“大哥,你放心,我瞅放儿是个重感情的孩子,将来他一定会顾念与贾府的这份香火情谊。” 贾代化点点头:“放儿的秉性我也相信……只可惜有些人永远没办法明白,是放儿的就是放儿的,别人根本就无法越过他。” “这是血脉决定的。”宁国公长长地叹出一口气。 * 潇湘馆和宁府里发生的这些事贾放丝毫不知,毕竟藏书室里书架上即使少了也不会显示,而是会自动填充。 他只管忙着芦雪广的建设,并且按照贾代善说的,为皇帝巡园做着准备。 他正在做一件这个时空的工匠们偶尔会做的东西,并且把这个作为大观园的象征,呈现给皇帝看,好让对方知道,这座园子凝聚了多少匠心。 因为这个原因,桃源寨那里,他去的次数频率有点儿低——但是有一件事他不能不去:青坊河大桥很快就要落成了,他必须去检查工程质量,并且主持一下落成典礼。 毕竟这青坊河大桥是村里第一次动用了五个行政村的力量,一起修建的公共设施。青坊河大桥的落成有极其重要的意义。 桃源村的老村长还提了一项建议,想要请隔壁县城的县太爷到本地来看一看。 桃源寨和周围的州县的所有制形式不太一样。虽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但桃源寨是皇帝封给贾放的封地,而其他州县是皇帝还没封出去的地。其他州县的土地大多数属于地主、富绅,以及很小的一部分自由民。除了可耕地之外的其他土地,则都是官府所有,私人不得随意开发。 原本桃源寨和周围州县是井水不犯河水,但是随着新移民的到来,桃源寨越来越有与外界往来的需要和动力。 再加上桃源寨开始办集,又修建了桥梁之类的公共工程,桃源寨想要提高自己的知名度,也确实是时候了。 陶村长算是地头蛇,这么多年下来,也与外头的县镇有些联系,这件事就交给他去办了。 贾放则专心负责对工程质量的验收。他不得不承认:在任何一个时代都有能工巧匠。 青坊河大桥建设期间,他贾放多数时间没有在场,只是带着大家伙儿做了两次实验,将基本方法教给众人,具体的活计,打地基,浇灌桥墩,安装桥面……期间还需在上游拦截水流等等,这些都是施工队自己完成的。 贾放一路检查下来,工程质量完成得非常高,从头至尾都贯彻了他的设计思路: 青坊河大桥,六座钢筋混凝土结构的桥墩,每座桥墩接触水面的部分都修建成梭形,既利于水流快速通过,减少流水对桥墩的冲击,也能避免往来船只、竹筏对桥梁的冲击。 木制的桥面不算特别宽,可以保证四五个人并行通过。桥面的坡度也不甚高,手推车可以很轻松地通过此处。 桥面在投入使用之前完成了各种测试,其中一项被贾放称作“静载测试”。为此,寨子里把能用上的重物都堆上了桥面。 寨子里的乡民原本还很担心,自家的石磨碾子,会不会也像那天被用来做实验的石磨一样被撞碎——但这种担心没有成为现实。各家的石磨都只是安安静静地堆在桥面上,堆了整整两天。 “这样就行了吗?”把自家石磨领回去的时候,乡民们好奇地问施工队成员。 “行了!”施工队里专门负责测量的测绘员打起了包票。“咱们把这么多重物一起堆在桥面上,堆了两天。曹七哥一直在拿贾三爷给的水平仪量那桥面的高度。这么重的重物,这么久的时间,桥面高度都没有变化,这应当是——行啦!” 在工程建设过程中,贾放给他们带去的几项小工具,水平仪和角度测量仪之类,也起到了很大作用。 这些小工具当然是百工坊出品,只不过贾放找上百工坊的时候才知道,这些工具在这个时空都已经存在,只是没有现代的简便好用。所以贾放“指点”了一下工匠们将这些现成的工具加以改进,成了现在在测绘员手里的各种小工具。 贾放自己去桥上反反复复检查了几遍,也觉得没啥问题,便让人转动绞盘,把正中一段桥面吊起来。 现在青坊河已经开始涨水,但是桥面距离水面还是有些距离。船和筏子上的人低着头、猫着腰,还是能顺利从桥下通过的。但再过个把月,走船时就需要把桥面吊起来了。 贾放测试了一次吊桥,效果很不错,无论是吊起还是放下,都很便捷。 他拍着头,竭力回想关于桥梁还有什么可能的安全隐患,最后让施工队赶紧在桥边立块牌子,写明桥上同一时间不要聚太多人,过桥人员尽量避免列队一起过桥。 “应该就成了!”贾放拍头。 五个行政村的村长却等他这一句肯定等了很长时间了,听见贾放确认大桥建成,连忙命人放鞭炮。 贾放从桥上下来,陶村长满脸是笑容,连声道:“三爷辛苦了啊!” 他连同其他四个村长一起把贾放请到桃源村村口空地上的一座条桌跟前,这条桌上事先准备好了笔墨纸砚。五个村长一起请贾放给这“青坊河大桥”题字,回头就请个石匠将这字刻到碑上去。 贾放听说要立碑,便说:“那就只题‘青坊桥’三个字吧!”眼前明明是座“小桥”,一定要叫“大桥”,他心里也有点虚。 当下他依靠原主的书法功底题下了“青坊桥”三个大字,鞭炮声也恰如其时地响起。 贾放兴奋地提起他题写的桥名,向周围围成一大圈的施工队和桃源寨乡民展示,爆竹声中也混入了大伙儿热烈的掌声。尤其是那些施工队的成员,一个个兴奋地涨红了脸,把手掌拍得通红。 谁知爆竹声止歇的那一刻,一个师爷模样的人挤进了人群,看见了贾放和他手中的题字,怪叫一声,道:“怎么能有人赶在县尊跟前题字?” 听见这声的人都愣住了:“县尊?” 贾放也愣住了,他在自己的地方上,修了自己的桥,自己给自己题字,关“县尊”什么事? 陶村长登时一脸尴尬,赶紧上前打圆场,说:“是老汉请了邻县的县尊到此观摩咱们的新桥落成……可能,可能县尊误解了,以为是请他老人家来题字。” 那师爷凑上来瞅了瞅贾放,问:“你怕是这村里唯一会写字的后生吧?所以推举你出来题字?” 贾放:……我?唯一会写字的? 来人究竟是把桃源寨想成什么样了?化外之民吗? “其实大可不必,咱们县尊已经都为贵宝地的新桥想好名字了,就叫做——济民桥!”那师爷拖长声音说道。 济民桥?——贾放一听见这个名字就觉得反感。这座桥,在他看来可并不是什么乡绅富户“济民”修起来的桥,这座桥,是乡民们自己支援自己,依靠自己的力量建起来的公共工程啊! 他最不喜地方官吏和乡绅,打着以“济民”“救助”“行善”的幌子,一面压榨和剥削当地劳动力,一面博取名声。明明都是自己建起来的桥,到最后都变成了旁人“送来”的桥。 这可好,自家的桥刚盖好,连上门给起名字的都来了。 “怎么?县尊替你们想的名字还不满意?”那师爷见无人喝彩,登时提高了嗓门,向周围人大声质问。 外围乡民大多还没有反应过来,但听见“县尊”二字,现场响起了稀稀拉拉的掌声。 贾放:……? “县尊大人马上就要来了,还不快到道路旁去列队迎接?”师爷听见掌声,脸色稍稍好看些。 “还有,功德碑呢?修桥的功德碑在哪里?没来得及刻吗?……没关系,为此处出资募捐的乡绅和富户们,都站到路头里去,到时县太爷第一个见的就是你们。”那师爷没完没了叨叨个不休。 陶村长万般无奈地提醒:“这位老爷,我们这桃源寨……都是京中荣国公之子,贾放贾三爷所有!” 听见陶村长这么解释,那师爷好像明白一点了,“哦”了一声,道:“是说这济民桥乃是荣国公他老人家出资修缮的吗?那你们怎么不为他老人家修功德碑?” 贾放暗暗在心中腹诽:……我爹他一点儿也不老。 谁知那师爷冲贾放招招手,说:“年轻人,看你衣着与别个不同,又识文断字,是不是荣府的管事,派来替荣公打理封地的?” 贾放真的很想冲对方翻一翻白眼:你才管事,你全家都是管事。 师爷的话把陶村长给急坏了,毕竟是他好心但多事,才去邻县请了县尊,闹出了这样的笑话,自然是陶村长出面找补,向那师爷解释:“那位真是荣国公府的子弟,是贾三爷,他有……”估摸着陶村长想说诸如他有鱼符为证这样的话。 但那师爷绝对不敢相信京中国公府的子弟竟然有这功夫跑到南方三千里外的小村寨里来,当下拖长了声音嘲讽道:“他说是你就信啦?这种事我们见多了,大家府邸里的管事,奉主家之命,千里迢迢地跑来,在当地就可以呼风唤雨,关起门来当土皇帝……” “打住打住!”陶村长快哭出来了,拉着那师爷直往外走,“求求您别再说了。走,咱到那头村口去迎一迎你们的县太爷去。” 偏生那师爷还没完,一路被陶村长拉着走,却还一边直嘀咕:“别介,怎么我把话说这么明白了你们还不信?人家京里的贵介子弟,千里迢迢跑来你们这鸟不拉屎的地方……不可能……” 剩下的人都一脸无辜地望着贾放。秦村长见事快,“嗖”地一下把贾放写的“青坊河”字纸收了起来,拍着胸脯保证:“待会儿邻县县尊大人过来,咱们随口应付便是,到时候刻石碑不还是由咱们自己做主……” “是呀,三爷!”其他人纷纷开口。桃源村的人是这样,其余新余村,一村二村三村,都是这个态度。 看样子大家都对“县官”这种生物保有一定程度的敬畏心理,认为“县官”等于“现管”,但又同时认为“县尊大人”只是高高在上的生物,来一回走一回过场,糊弄过去就完了——再说又是邻县的,对桃源寨没有直接管辖权。 于是贾放起身,挥挥手说:“你们慢慢玩!我到青坊河边走走去!” 他确实需要捋一下桃源寨的发展思路:桃源寨人口增加了,也从原来的单一型经济体发展出了多元产业,不可能完全自己消化这些产能。此外,他潜意识里觉得这桃源寨还会继续向外扩张。 往后怎么和周围的州县打交道,是一个值得思考的问题。 贾放离开青坊河大桥竣工典礼的现场,一是免得乡民们因为自己和什么县老爷起冲突,到时候大家尴尬;另外也是他自己想一个人安静一会儿,把思路捋捋顺。 谁知他来到青坊河边,竟见到潺潺流水之间,有个面生的年轻人,脱了鞋,挽起裤脚管,正踩着河底的鹅卵石,一步一步地走向青坊河的一座桥墩。来到桥墩跟前,那个年轻人伸出手,好奇地摸了摸桥墩的材质,发出一声来自内心的疑问:“这是咋整的?” 这个年轻人贾放从未见过,显然是外县来的。 贾放:……这是好奇宝宝? 第94章 “好奇宝宝”在贾放的注视之下伸手拍了拍桥墩,那桥墩自然是纹丝不动。他似乎感受到了背后贾放注视的目光,突然转过头望着贾放,向他招呼:“你是这里人吗?” 说来“好奇宝宝”生得十分俊俏,鼻梁英挺,眉目俊秀,眉宇间颇有神采。贾放判断对方应当是在二十岁出头的年纪。看他周身的衣饰,不算十分华贵,却相当干净。但是看着桥边地面上扔着的袜子和鞋,却又能猜到:这个年轻人,应该也挺不修边幅的。 贾放冲那人点了点头,也大声招呼:“你在看什么呀?” “好奇宝宝”又伸手拍了拍桥墩,大声回复:“在看这桥墩的材质。以往见的桥梁,或木或砖或石,但少见这样,自上至下浑然一体的桥墩,材质十分出奇,却又绝不像是天然的,上头还有手印儿……” 贾放想,可能是哪个家伙在桥墩表面没有全干的时候不小心摁了手印上去吧? 青坊河水流不算急,但淙淙水声也影响了他俩的对话,于是贾放喊:“你上岸来,我都告诉你。” 看见虚心求教的人,贾放便容易生出教学为乐的心态。 “好奇宝宝”听见了,便小心翼翼地转身,踏着水底滑溜溜的卵石,慢慢地趟至岸边,稍许跺了跺脚,然后把裤脚管放下,立即踮着脚冲向他的鞋袜。他坐在河边,将鞋袜都仔细穿好,检查了一下周身,这才郑重向贾放行礼:“在下名叫桂遐学……” 贾放:跪下学?……不用这样吧! 桂遐学继续说:“木边双土桂,遐迩的遐,学而的学。敢问阁下高姓大名?” 贾放也报了名姓,好奇地问:“你是这寨子外头来的?” 桂遐学点头道:“我是邻县县衙的书办,今日陪县尊过来。县尊的轿子在后头,我脚程快,见到这里的桥梁材质特殊,忍不住就下水去看。” 贾放心想:县衙里的书办?这么年轻的吗? 桂遐学看贾放的表情似乎就猜出了他的想法,笑道:“区区不才,稍许读过点书,天性不喜科考,不过是凭父祖荫庇,找了个在衙门混碗饭吃的机会。” 他似乎相当心急,转过头指着身后的桥墩,说:“小老弟,你给咱说说,这桥墩……到底是咋回事?” 贾放对这“跪下学”的第一印象不错,就凭他吃公粮铁饭碗的,能对非自己辖地的一座桥梁感兴趣,而且还能亲自蹚水下去看桥墩的材质——这份好奇的心性,足以支撑桂遐学做很多事了。 贾放登时盘着腿在河滩边上坐下来,手里拿着一枝树枝给对方比划: “一份石灰,一份砂子,加一份水,三者搅拌,在一定时间之后,这混合物质便会凝固,坚硬如石……” 可是比价着比划着,话题渐渐开始变了,贾放开始解释:“煅烧石灰石的作用,是将石灰石分解成氧化钙和二氧化碳。而水泥凝结的过程实质上是硅酸三钙与水一道反应,生成水化硅酸钙……” 贾放心里暗自嘀咕:我真的是想要说这么多吗? 但是对方却听得津津有味:“小老弟,你说的非常有趣。我倒是没有想过,石灰石煅烧,就能变成你说的这个酸,那个钙……但是从效果来看,这桥墩看起来相当瓷实啊。” 贾放将手里的树枝一扔,半开玩笑似的说:“我这是在讲很重要的原理,你却觉得有趣?” “不不不,不止是有趣,”桂遐学赶紧摇手,“你说的很有道理,但听起来很艰深。我短时间之内不能理解,但是我全都记下来了。” 说着,他竟然将水泥和混凝土的做法复述了一遍,贾放听下来,竟然一丝不错。 看起来真是遇上了一个神人,这样的人在一个县衙里当书办,太大材小用了。 贾放便道:“走,我带你去看看这桃源寨建的水泥窑。” 他带上桂遐学,一路溜达去了河边那座砖瓦厂。如今青坊桥修完,家家户户开始考虑将水泥用在自家建房上,所以那水泥窑几乎从不停歇。 桂遐学一边看,一边啧啧称赞,感慨道:“从来没来过桃源寨,以前听说就是个产稻米的村子,今日一见,只能感慨,太新奇,太多见闻,我真是佩服啊!” 他又转头问贾放:“这些都是你想出来的?” 贾放没答,倒是砖瓦厂的工头代他答了:“那可不,都是咱们三爷想出来的。” 桂遐学登时一副“我猜就是如此”的表情。他这时已经知道贾放的表字了,不再管他叫“小老弟”,而是说:“子放,你小小年纪就知道这些,真是厉害啊!” 贾放今天心情不好,也不跟他自谦,只是淡淡地说:“只盼着这些对桃源寨的百姓有些用处吧。” 桂遐学立时又竖起大拇指,跟着又伸手拍拍贾放的肩膀,道:“今天我们县太爷也来此地了……原本我想着你既有这等才学,我应该把你荐给县太爷的。但是我们那位大老爷,是个满口只有礼仪道德仁爱的主儿,咱们所想的这些,在他跟前根本啥都不算。” “但我看你也对县太爷不太感兴趣的样子?”桂遐学问贾放。 贾放笑笑,摇摇头。 桂遐学忙换了低声:“别泄气,我觉得你做得很对……是非常对!这些事对百姓都有实实在在的好处。我盼着你能坚持下去,多想些精妙的主意出来。” 他掰着手指头数:“除了这个桥,还有修路,修房子,修店面……都可以用到这水泥……往后包在我身上,这家店铺的生意绝不会愁。” 说实话这个桂遐学的出现,让贾放心里好受很多。 他刚刚发现四周州县的统治阶级,想法与发展思路和他完全不一样,而且自己下辖的百姓,也会情不自禁地把旧有的“官管民”的模式当做是理所当然。而且那个师爷对自己表示了公然的蔑视,贾放虽然不至于和他这个小人物计较,但感觉不爽是人之常情。 此刻他却突然得到了对方内部人员的肯定——而且这个“内部人员”,除了朝气蓬勃、才华出众之外,跟自己还相当意气相投。 贾放当然一下子觉得舒爽了。 “哎呀,不能跟你再聊了,”桂遐学问,“向你打听一件事,上哪儿能见到张友士张先生。” 贾放:“他在潇湘书院坐馆,我带你去寻他。” 他当即带着桂遐学来到了潇湘书院,张友士却不在。 “你等等,我去找一下,应该就在这附近。”贾放说。 “好嘞!”桂遐学丝毫不以为意,反而兴致勃勃地翻起了放在潇湘书院入口处书架上几本夜校“识字班”的授课课本。 贾放去陶村长家把张友士找来,张友士今日出人意料地穿了一套新制的长衫,文士气十足。两人一起过来的路上,张友士问了贾放三遍,是不是“县尊大人的书办来找”。 见到桂遐学的时候,张友士也有点儿迟疑,毕竟桂遐学这个年纪,对于书办来说也实在是太年轻了点。 可一旦桂遐学开口问:“眼前这位就是《血防报告》的作者,张友士张先生吗?”张友士立马露出了得意的眼神,偏偏又十分自矜,慢条斯理地应是。 桂遐学立即抛出邀请,说是邻县的县尊大人邀请张友士到邻县去作客,作客的由头也不过是县里士绅宴请之类,说是张友士以一己之力做出了《血防报告》,劳苦功高,县尊大人请张先生去邻县与县里的名士宿儒耆老们见见,顺便扬扬名。 张友士听见邀请,那眼神几乎是欣喜若狂,连忙问桂遐学:“县尊大人现在何处,学生理应现在就去拜见才是。” 听见这声,贾放有点儿不爽。 毕竟张友士对于防治血疫的贡献,绝大多数都来自贾放的指点,《血防报告》也是在贾放的指导之下做的。 但很明显,张友士只是将这份《报告》当做了晋身之阶,小小有了些名气之后,他第一时间想到的也是结交官员士绅,对贾放从头到尾的指点他只字不提。 如果张友士在此刻稍许谦虚一句,说是这《血防报告》贾三爷也有莫大贡献,虽然未曾署名——贾放会很豪放地且让他扬名去。 但是此刻,张友士的做法多少还是让人有些不齿。 谁知这时,那鬼精鬼精的桂遐学指指贾放,问张友士:“张先生,我生平所见最有见识之人,莫过于这位贾子放,您应该也深以为然吧?您当初那份《报告》,是不是也有他的功劳在?” 张友士这才想到贾放,连忙谦虚:“确然如此,学生生平所学,不如贾三爷所知之万一。若是学生前往拜见县尊,贾三爷更应一道前往。” 贾放服了这个桂遐学了,连他心里不爽都能看出来。只不过他是脑袋有坑才会想去见那位县尊,于是只挥了挥手,让张友士自去,同时提醒:“张先生,速去速回,潇湘书院这坐馆的位置一直都会为您留着。” 至于张友士回不回来,就要看这人心里究竟怎么想了。他反正是仁至义尽。 张友士脸上登时露出愧色,郑重向贾放拜别。而桂遐学则一脸欢愉,向贾放挥手告别:“日后再见啊,我会经常来这桃源寨的!” * 不说张友士,桂遐学这么一出现,倒让贾放心情好了不少:毕竟世上还是有乐于接受新鲜事务的人。这些人的智商,与后世比起来绝对没差,观念上也很“前卫”。 桃源寨只要好好地经营,一定能以正能量的方式影响周围的州县的。 想到这里,贾放抛下关于邻县和张友士的不快,自行回大观园。 他刚刚通过“缩地鞭”回到稻香村,便觉得一股冷气扑面而来,不由得打了一个冷战,赶紧披上的大氅。这京中已经进了六九了,却还是冷得可以。 现在约摸是下午四点半到五点之间的样子,天色十分暗沉。贾放离开稻香村,先去了一趟芦雪广。 在那里他检查了一遍芦雪广的修复情况,发觉那里最重要的修复部分,地炕的维修已经全部完成。坐在芦雪广窗下,推窗赏景,绝对不会感到丝毫冷意。 “干得漂亮!”贾放鼓励那一群工匠们。 他自我感觉良好,觉得加上这座新建成的芦雪广,这座大观园基本上可以见人了。 刚刚说完,忽然有人毛毛躁躁地闯了进来,见人就问:“老三在吗?老三在吗?” 贾放一听见这声音,就知道是大哥贾赦来了。 “老三,老三你在这儿,叫大哥好找……”这么冷的天,贾赦头上竟然冒出了一层蒸汽,可见他找得多么急了。 “出什么事了?”贾放好奇地问。 什么是能把贾赦从他的老婆孩子热炕头那里支出来,让他顶着这样的天气跑来了大观园里找人? “老三,你还不知道吗?咱们家,咱们家明儿个要接驾……啊啾,接驾!” “明儿个?!”——贾放有一点儿傻,上回老爹不是说至少还要留个一两天让人准备吗? 怎么真的事到临头了反而这么急?让人感觉龙椅上那位想着一出就是一出呢? 贾赦也苦着脸,说:“谁知道是怎么回事呢?许是皇上再过几日就要出宫去京郊离宫住着,临走之前突然想起,便提出要看看园子。” 贾放也很无语。他知道前几天年节的时候,皇帝是回到宫中的,毕竟年节时候许多典礼节庆需要有他出席。但这在宫中还没住上几天呢,就又急吼吼地要出宫住园子?这位是康熙吗?不住畅春园就不舒服? 但这槽他不能吐,身边贾赦还继续添油加醋地道:“不止是皇上,还有监国太子、二皇子、三皇子、四皇子、五皇子、四王中的三王,都要一起来。” 四王之中,南安王在西南带兵,急切之间不可能赶回来,因此明日要来的会是东平、西宁、北静。 ——水宪也会来?! 贾放关心的只是这个。 另外四皇子也来令他心里稍许感到舒坦,毕竟这么多皇子里只有这个“口吃”皇子和他在一起的时候,会让他觉得自在些。 贾放醒过神,发现贾赦正无奈地望着他:“你觉得还不够多吗?” 贾放:“我觉得还好——” 人数不算太多,园子还算是能装下,不会放眼望去都是人从众。 贾赦叹了口气,拉着他朝园子的方向转过去:“你觉得园子的景致……能看了吗?” 贾放沉默片刻:“不能!” 也许是天气和光线的缘故,此刻的大观园,终是透着几分萧索凄清的景象。四目所及,届是衰草寒烟。在已经修复的几座楼宇之间,也夹杂着一些尚未来得及着手修复的建筑,斑驳凋零,与刚刚修复完成的那几处相比,着实是对照鲜明。 整座园子,也因此显得——十分寒碜。 天性富有自嘲精神的贾赦苦笑着说:“我们应当这样想,当初圣上住在这园子里的时候,恐怕情况还要糟糕些。” “并不!”贾放忍不住来泼凉水来了。 皇帝当年被囚于此园的时候,庆王尚在,这座园子应当是被精心打理的。即使囚禁一年这期间里无人过问,园子的状态也不会差到哪里去。 真正让这座园子丧失它应有光彩的,是废帝复辟之后,小心翼翼地呵护着怀念着,却又不让任何人过问的那十几年。 贾赦:“这可咋办?” 贾放定了定神,抬头望望天:此刻天色阴沉得可怕。空气不算太寒冷,有种潮湿的冷意。 他突然有了个想法:“兴许是会下雪。” 贾赦一听来了劲,抬头望着黯淡的天光,伸出手试了试空气,道:“有这可能!” “老三,你说,要是今天夜里下一场大雪,皇帝和那一串亲王、王公,明天是不是就不来了?” 贾放却说:“来也没事,你看,这下一场大雪之后,园子会是什么样儿?” 贾赦脑子活络,立马反应过来,登时拍手笑道:“这敢情好,需要遮的就都遮上了。” 对于现在的大观园来说,雪是最好滤镜,只要一场大雪一下,放眼四顾,入目皆白,并无二色。谁还能看出来那雪下的建筑是什么模样。 反正皇家的行程已经定下,贾放他们也无力阻拦或是修改,唯一能做的,就是祈愿明天能下一场大雪。 贾放问:“现在府里头都在做什么?” 贾赦想了想答道:“扮演没头苍蝇算是在做什么?” 贾放“噗嗤”一声笑了。自己总是有原著的印象先入为主,总以为荣府接起驾来,就像是书中所记接元妃省亲时一样有条不紊。 可谁想得到,面对突如其来的接待任务,饶是荣国府,也样急得手忙脚乱。 贾放却只记挂着一样:“大哥,上回跟你说的,烧烤篦子,还有那些肉食之类,已经有眉目了吗?” 贾赦一想:“对啊!如果是下雪天,围炉烤肉,那滋味就更美了!” 他一拍大腿,说:“哥哥知道该忙什么去了。”说着,不用贾放招呼,自己就转身,匆匆往园子外头去了。 贾放对贾赦绝对放心,毕竟烤肉炉子什么的,与他切身利益相关。如果芦雪广的烧烤项目能一炮走红,那以后“小楼”日进斗金财源广进那也是必须的。 贾放抬头看看天,心想:老天爷,如果你想明日来人看到这园子能印象深刻,那就赶紧下一场大雪吧! 第95章 宁荣二府,为了这场突如其来的巡园,当晚无人入眠。 子时未至,宫中就赶来了许多太监,同五城兵马司的人一道,先将荣宁二府所在的荣宁街与荣宁后街两处,前后一堵,设置关防。关防之内的一应出入人员,尽皆一一盘查,认明身份之后方能入内。 接着是皇帝身边的大太监戴权亲至,与宁荣二位亲自详谈,敲定明日御驾巡园的路线,从何处进府,又从何处进园,何处出园……贾府之中哪里可以由人走动,哪里必须清场,都由戴权与贾代化贾代善商议周全,然后交代府中管事,立刻分派下去,再约束众人。 作为两府之中最熟悉大观园的贾放,在这过程中必须陪在左右,向戴权和伯父父亲讲解园中的路线方位。 这戴权便是他在宫中见到过一次的戴公公,在整个准备过程中,戴权对贾放一直颇为恭敬和客气,甚至还提出时辰已经太晚,不如小公子先下去少歇片刻。 这个要求却被贾代善无情地代为拒绝了:“断无君父未歇,他一个做臣子的先下去歇息的道理。” 戴公公听了这个答复便觉满意,加快速度,与贾家父子等人商议完毕,然后准备告辞。 临走之前戴公公问起,明日会在何处饮宴,要宫中御膳准备些什么。贾放这才想起来,皇帝出巡,到臣子家吃饭,也不晓得是吃臣子家的东西,还是吃宫中御膳房带出来的东西。 贾代善却不知道,只望着贾放。 贾放只硬着头皮说:“园中芦雪广近日修缮完毕,可供在内烧烤炙肉。如需烤肉,府内可以准备一应炭火器具,至于肉类……” 他瞅瞅周围的人,拿不定主意,不晓得是不是应该建议皇帝他老人家自己带肉入园烧烤。 戴权很爽快地代贾放做了决定:“今夜御膳房就会把材料送到府上,到时有御厨帮着一起准备。府上如果有家传的食谱和方子,那对不住,宫里的大师傅恐怕就要学去了。” 戴权的意思:宫中会送材料过来,可以按照贾府的要求来准备,但是准备的过程御厨必须完全参与。 贾代善赶紧应下:“全凭戴公公安排。” 一时戴权离开,贾家人稍许松了一口气,但后宅那边接到了新的指令,越发忙碌。 贾代善却找来贾放,要他回去休息。 “放儿,明天对你而言,非常非常要紧。”贾代善郑重交代。 贾放心想:明天接驾也确实紧要,荣宁二府的脸面都在明天了。不过贾代善不说荣宁二府,而是关心他,让他觉得心里还挺舒坦的。 “父亲交代过你的,你需要一段非常出彩的表现。那个,你准备好了吗?”贾代善小声问。 贾放很有自信地点点头:“没有问题!” “很好,回去歇息一阵。等到明日,把你最好的状态拿出来。”贾代善说着说着也有些激动,“你是我养大的孩子,千万不能教别人比下去了!” 贾放完全没听出任何弦外之音,爽快地应了一声,回自己的小院。 回去的路上他一路穿过荣府,天色已晚,荣府却灯火通明,夹道里全是来来往往的管事与仆人。 他走着走着,忽然停下来,伸出手,同时抬头看天:他的面颊上和手上,同时感受到了几分凉意。 天上开始下雪珠子了。 很好,老天爷果然没有辜负他的期望。 * 贾放快步回到自己的小院,双文和孙氏、福丫早早就接到了消息,眼下都在院里等着。 贾放一进院,边说:“快把那烫样取出来,我需要再检查一遍。” 双文马上应是,去西厢把贾放口中的“烫样”取了出来。贾放又细细地看了一遍,点头道:“行!” 他面前的烫样,也就是大观园的立体微缩模型。此前在百工坊,贾放曾经见到过那里的工匠做过一个码头的模型。他受到了启发,回来之后就开始着手做大观园的。 上次听说了接驾的传闻之后,贾放立即又追加了一座烫样——设想中的大观园立体微缩模型。 这等于是他做了一座大观园的“现状”,又做了一座大观园的“将来”,有这两样在,他觉得能够让人充分震撼了。 双文登时笑道:“三爷说行,就一定行。”孙氏和福丫听见,也各个松了口气。毕竟今天从府里收到消息开始,就人仰马翻的。且此前人人都传说贾放的园子修得不成,孙氏福丫等人多少也受到了一点影响。 贾放只管吩咐:“大家早点去睡,明天恐怕是一睁眼直忙到闭眼的。” 双文笑道:“那是三爷您——我们还不是在后头小院里,院门一关,啥事不干?” “啥事不干也挺好的!”贾放冲外头瞅瞅,见雪簌簌的依旧在下,便道,“明天下雪,福丫可以在院里堆雪人。” 福丫听了就登时拍起手。双文和孙氏却赶紧去把贾放的大毛衣裳都收拾出来,熨平了挂在衣架上:“明天来那么些王公贵人,咱们三爷可不能被人比下去了。” 一直到很晚,贾放都能听见女眷们聚在西厢里叽叽喳喳,应当是在热烈地讨论,毫无睡意。可能对这些女眷们来说,能够在府中接一回驾,也是一生一次的经历。 而他则去将大观园的“烫样”做了最后一点修整,确保绝无差错。修整完毕,他又去看了看外面的雪势,然后才去休息。 睡下的时候贾放一直在想,盼望这雪别下得太大,下得大了容易压塌房子,不管是压了府里的还是园子里的还是府外头百姓家的,都不好;可也千万停下,雪一旦停下,园子里道路上到处是脚印足迹又反而不美…… 这般纠结着,贾放终于沉沉睡去。大约四更天的时候他被孙氏叫起,匆匆地吃了一碗粳米粥,搭了些孙氏做的小菜,便搁下碗。前头院子已经派人过来催了。 贾放把周身的衣裳都穿好,张了张外头,只见天色尚暗。但是灯光所至之处,依旧可见空中搓绵扯絮一般,又大又厚的雪片子正纷纷扬扬地从灰色的天空落下。 贾放连忙让孙氏找了两幅绵纸并油布出来,将他那两幅“烫样”小心翼翼地蒙住,然后再让赵成去找了几个府里的小厮,将东西小心翼翼地抬到前头荣禧堂去。 他千叮咛万嘱咐,这“烫样”的表面千万不能触碰,一旦碰坏了这责任是谁也担不起的。 赵成等人也知道厉害,几个人像是捧着金镶玉器,奇珍异宝。另外还有一人在旁撑着油纸大伞,免得雪花落在油纸上。 贾放临走之前,孙氏又帮他检查一下周身的衣裳,替他披上一身玉针蓑,戴上金藤斗笠,又给他怀里揣了个小手炉。孙妈站在贾放面前低声祈愿:“我的好三爷……盼你,盼你此生,从今日起事事顺遂。” 贾放不晓得孙氏为什么这样说,只道是老人家见了接驾的大阵仗,心里不安稳。他当即伸手握住了孙妈的手,笑着说:“孙妈放心,我一定会!” 他的双手很暖,脸上的笑容也是。孙氏登时也笑了,眼眶却有点儿发红,赶忙道:“看我这婆婆妈妈的,三爷快去忙吧!” 贾放告别孙氏和双文,前往荣禧堂。 在那里,贾代化、贾代善、史夫人、贾赦、贾政,并旁支的叔伯贾代儒、贾代修、平辈的贾敦、贾效、贾敕等人都已聚在荣禧堂中,辈分再往下,倒是没人了,即便是宁国府的长子长孙贾珍,也没有在这里出现。 众人正在围观他送来的烫样。赵成正带着人把上面的油纸与绵纸小心翼翼地揭下来。 贾放连忙道:“慢些儿揭。” 饶是赵成还算有些分寸,这烫样从后面小院运进来,还是碰掉了烫样上两株小小的花树,碰歪了一座房舍的小屋顶。 但好在这修起来快得很,贾放随身的荷包里就带着小小一罐浆糊,当下随手就修好了,一并检查一下,看所有的烫样是否牢靠。 “这……这是……”贾代善见了这个也挺惊讶。 贾代化在一旁,捋着胡子道:“这就是咱们家园子!” 这烫样做得极其精巧,贾放用软质的木材削成墙基与地基,用厚纸板做成建筑的墙壁,用涂满浆糊的多层纸浆在模具内自然晾干之后做成歇山、硬山、卷棚等各种屋顶,用一截一截的线香做成屋顶的瓦式,又用笤帚头上剪下来枯枝,涂上绿漆,令其成为绿色的树木,或在枝头涂上红漆,那便是一丛一丛火红灿烂的杏花。 这烫样一共做了两份,一份是园子的现状,另一份是园子将来的“构想”。 贾代善与贾代化看了,都觉得巧夺天工,他们围在这桌边观赏烫样,就像是陡然来到了小人国,仿佛冷不丁这屋门就会打开,从屋里走出两三个小人似的。 贾代善吃惊地问:“放儿,这些都是你做的?” 贾代化则捋着须,道:“放儿,真没想到,为了这园子你竟下了这许多水磨工夫。古人云,一事精致,便能动人。大伯极少服人,今日见了这个,却是服你。” 贾放只得胡乱谦虚两句,心里不怎么以为然。做手工这件事对他来说,太寻常了。以前做项目的时候哪个设计师不认真做这些立体模型?毕竟胸中有沟壑是不够的,心中的所想要能让他人看到,才能引起共鸣。 这时贾代善却想到了其他的事:“大哥,你看放儿做的这个烫样,这般地形起伏,这边有房舍,这边有河流,像什么?” 贾代化和堂弟颇有默契,这时一看便知,顺口答道:“像舆图!” “但又比舆图更丰富,山川起伏,河流水域,一望而知,哪里有城池,哪里有哨卡,哪里有水草饮马之地,哪里可能有伏兵,全都一望而知。” 贾代善也兴奋起来,道:“平日里带那些兵将操演,在演武场上一个个对打的似模似样的,真到野战的时候全都抓瞎,教他们伏击战术更是累得要命……” 贾代化插口:“现在容易了,给他们每人五百个小人,就让他们带这些‘兵’,在这烫样上厮杀!” 贾放傻了:难道他做了一处建筑模型,竟给了伯父与父亲灵感,就能把军用沙盘给发明出来? 可是,等等,他印象中,这个时候,军用沙盘不是应当已经有了吗? 贾放把这问题问了出来,贾代善与贾代化相互看看,贾代善笑道:“有是有了,可是比例不够准确,而且用砂子堆的毕竟有些问题,随便推几个棋子在沙盘上推演,那砂子堆起的山便直接塌了,不堪用。” 贾放明白了:原来是这样,这个时空的军用沙盘没办法稳定地保持立体形态,这样便失去了它作为地形指示和战阵模拟的意义。 “这简单,往后就用这做烫样的法子,烫出山川地形的模样,上面的城镇兵寨,就做出模型,然后用针插在上面标示。至于在这些地盘之间行军打仗的兵将们,则可以做成不同颜色的小人,用颜色代表不同的人数。操演战阵的时候,就用针把这些小人钉在他们应该在的位置上,移动起来把针一拔,就可以挪到别的位置……” 贾放滔滔不绝地一口气讲下去。 贾代善情不自禁地流露出“吾家有子”的骄傲神色,贾代化则在一旁笑着点头,道:“什么时候等大殿下回京了,你们应该找个机会好好聊聊。” 大殿下?贾放终于想起那个传说因为生母出身不够,所以大位无望,一直带兵在外打仗的大皇子。 可是现在听贾代善说起来,怎么像是人家专好这口,所以心甘情愿天天在西边戍边? 这三人聊起来,贾赦贾政他们都插不上话,只能在一旁默默地听着。过了一会儿,史夫人过来提醒:“都什么时辰了,你们爷仨怎么还聊得这么热乎?还不快使人去外头打听打听,看看宫里是不是有动静了?” 贾放见到史夫人过来,乖觉地走开,要退到兄长们的身后去。却被史夫人拦住了:“放儿,慢着!” 她伸手,替贾放整理了一下衣领,看看贾放周身衣饰确实没什么错漏了,这才满意地点点头,道:“放儿……今日我们全家,可就都指着你了。” 贾放头回感受到被史夫人寄予厚望的感觉,说实话还真的有点儿受宠若惊,回头看了看贾赦和贾政两个,贾政正战战兢兢惶恐着,贾赦却相当自如,眨眨眼,冲贾放比了个口型——“放心”,应当是在暗示贾放:厨房那边都准备好啦。 不多时宫中的消息已经递到,说是圣驾已经出宫了。贾代化一声令下,贾氏子弟齐齐出门迎候。 荣国府中门大开,贾赦带同贾政与各贾氏族人,一起前往荣宁街西口,在写有“荣宁街”三个大字的牌楼下恭迎。贾代化、贾代善和贾放一道,在荣府大门外迎候。史夫人因是女眷,这次无需见驾,自然是带人回到后院,时时静候消息。 荣府中门大开,府门内外,至少有几百号人在同时迎候,却连一声咳嗽声都不闻。 雪依旧在下,地面上早已积了将近一尺厚,荣宁街上不断有人将积雪扫开,清出道路。贾放心想:也不晓得他们用了什么特殊的工具,明明看见有人在扫雪,却连那扫帚刮擦地面的刷刷声都听不见。 不多时,便看见西街牌楼之外远远地来了人,先是一对宫中太监,然后又来了一队,大约十人左右,顶风冒雪而来。这些人倒也没有手持各种仪仗,甚至连上次太子前往余庆行时顶着的那两顶黄色伞盖都没有。 这令贾放稍许有点儿放松——看起来像是微服私访,不像是特别正式的巡园啊! 他还在这么想着,忽然又见来了一队太监,这回却是正式的仪仗了,只见一顶明黄色的曲柄九龙黄金伞盖缓缓而前,接着是一队太监提着销金炉子,里面焚着御用松柏香,接着是一排执事太监,捧着香珠、漱盂、拂尘之类的日常用品近前。 贾放心里暗暗吐槽:不是说好了是游园吗?怎么现在看起来,像是在搬家? 这些一队一队的过完之后,后面才是八个太监抬着一顶金黄色的龙舆,缓缓行来。龙舆后面跟着一座略小的,应当是太子舆车。 在这之后跟着的人全都骑马,但是到了荣宁街的西街牌楼下,骑马之人纷纷下马,将缰绳交给太监,随后步行朝荣府而来。 此刻贾府的人全都跪在荣府中门门外两侧,大气也不敢出。龙舆所落之处,有几个太监飞快地上前,将刚刚清扫过的地面再次擦了一遍,确保地面上绝无积雪水渍。 紧接着贾放认得的戴权戴公公上前揭了舆轿的金黄色锦帘,一只绣着海水龙纹的明黄色锦靴便从轿子中踏出,落在荣府跟前的地面上。 第96章 圣躬驾临荣国府,宁荣二公带领阖府子弟迎接,山呼万岁之后,贾放终于能跟着其他人一起起身。 他一眼就看见了水宪。水宪今日没有穿蟒袍,依旧是他那一身常服,身上披着一件青蓝色的大氅,与里面穿着的一身月白色的长袍十分协调,这偏清冷的色调,让他一下子就从一众王公之中脱颖而出,落在贾放眼里。 水宪也看见贾放了,微微颔首示意。 在水宪身边的也是熟人,四皇子见到贾放的视线转过来,登时张开了口,像是想要招呼,又想起场合不对,连忙又闭嘴把话都缩了回去。贾放视线转向他,他便含笑点点头,算是打过了招呼。 其他认识的“老熟人”还有三皇子。这位皇子穿得花团锦簇的,相当华丽,来到荣府跟前,他做了一个下意识的,从袖子里抽扇子的动作,大约是平日里习惯了,却没想到今日正下着雪,他便是带了扇子,也不便这时候拿出来,徒惹人笑。 三皇子便左右看看,见没人注意他,才随着众人一起往前走。 在这几位皇子之前,太子已经早早下了舆轿,来到那顶金黄色的龙舆跟前,伸手搀扶,将皇帝给扶了出来。 在荣府门前候驾的其他人未必敢直视天子,贾放确实个无所谓的,趁着天子还没有留意自己,先把对方打量了个够。 他印象最深的是,这位裹在厚厚毛裘里的天子,看起来竟似十分病弱,脸色苍白,走路的时候岂止是扶着太子的手,简直是将整个身体的大半重量都倚在了太子身上,因此太子看起来颇有些吃力。 但是这位天子面容清癯、眉眼却秀逸,贾放敢打包票,如果眼前这人年轻个十岁,身体再好上那么一丁点儿(比如自己能够独立行走),绝对会是个秒杀一切少女心的美男子。 没有比较就没有伤害,皇家子弟虽然生得都不错,可一旦站在这位帝王身边,差距就出来了——太子的国字脸显得下巴太阔,三皇子的五官没什么特色,四皇子则看起来太过严肃刚毅了些。 总之,看起来是这位的基因太出色,生下来的儿子多多少少都被稀释了一点,没有当老子的那么出色。 这才一打照面,贾放已经把皇家一家人暗自点评过了,却没曾想那位九五之尊的眼光慢慢朝自己转了过来。两人眼光一对,贾放心头似乎微微一震,才意识到自己直视对方,实在有些无礼且僭越,赶紧一缩头,盯着地面。 荣国府跟前候着这么多人,除了此前山呼万岁,一直没有人出声,连一声咳嗽都没有。 但是此刻,贾放忽然听见有人咳嗽了两声。他愣了两声才明白过来:没有人敢在这种场合下咳嗽的,唯一一个敢咳嗽的,正是身体不好的天子本人。 但是听听觉得有些不对,皇帝咳得很凶,越咳越大声。他心头关切,哪里还顾得上什么礼仪,抬头望天子那边看去,甚至脚下一动,似乎想要去搀扶。 出乎他意料的是,天子此刻竟也盯着他。 天子被太子一手搀扶着,却在经过贾代善父子的时候,停住了脚步,视线落在贾放面孔上。也不知是什么原因,天子此刻脸色微红,呼吸粗重,使劲儿咳嗽,咳得教旁人觉得他的心肝肺都在震颤。 贾放自然关心,这份关心便也随着他的眼神明明白白地流露出来,这么一对视,便尽数被对方看在眼里。 皇帝似乎顿时觉得好过了些,咳嗽声渐渐止住。他接过戴权递过来的帕子,敛了眼神,只丢下一句:“把人都叫进屋吧,外头冷。” 贾代善连忙应了是,回头看了看贾放,然后带着贾放后退三步,等到所有皇子王公尽数入内,才带上贾放,叫上贾赦贾政,随同宁国公贾代化一起,进了荣禧堂。 荣禧堂中,皇帝本人正在抬头欣赏高高悬挂的匾额,那匾额上书写着“荣禧堂”三字的御笔匾额。 “先皇墨宝,有些日子没见到了。”皇帝感慨了一声。太子和三皇子便争相上前,观赏皇祖父的墨宝。 这时贾放等人才进来。荣禧堂里一早就叫人烧了地炕,暖融融的甚至有些干燥,只在堂中,几乎感觉不到外面的寒冷。 宫中太监早已用小炭炉烧了水,沏出茶来,给屋内的王公贵介们人手倒上一盏。贾代化贾代善和其他贾家子弟,虽然这是自己家,却也都垂手站着,不敢入座。 “坐!”皇帝入得堂中,已经无需旁人搀扶,手一挥便命人入座。 “今儿是朕带了这么些人上门叨扰,宁公荣公莫要怪朕唐突才是。”皇帝中气不甚足,听得出声音有些弱,但是语气里气势尚在,宁荣二公听了哪敢“见怪”,赶紧一起上前,说了一大通“莫大荣幸”之类的套话。 “呵呵,昨日突发此念,却没想到今天有这样一场好雪。”皇帝独自笑道。他顿了一顿,底下太子和三皇子立即争相开口,都说这是“瑞雪兆丰年”,是吉兆,今年定当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倒是四皇子坐在自己座上喟叹了一句:“若是……去,去年这时也得这样一场好雪,开春也不至于……” 太子连忙拦四皇子的话头:“老四别说这些!” 四皇子听见,登时噤口不再多言,生怕扫了大家的兴致。但是皇帝轻轻叹了口气,道:“德璋说得对,切记天下民生多艰,尔等处理政事,一定要勤勉。” 听见这话,堂上所有人都不敢再坐着,一起站起来应是。 “好了好了,朕不过是随口说说,又不是专程到荣公的地方上来教训你们……都坐下吧!荣国公,宁国公,都说客随主便,今日我们都听二位的吩咐。” 贾代善这时起身,冲上面拱了拱手道:“皇上,大观园是您于去年此时降旨,命小儿贾放领衔修缮。时至今日,方修复了一部分……” 这时三皇子插了一句嘴:“什么?竟没修完吗?” 他那语气明摆着就是:没修完,那有什么可看? 贾代善语气没有一丝变化:“是,确实没修完。如今已成的建筑,包括稻香村、潇湘馆、蘅芜苑、折带朱栏板桥以及芦雪广,总共五处,另有沁芳溪水面拓宽,溪中已可行船。” “小儿贾放已经备下了大观园现时的烫样,以及未来全部修缮完成时的烫样。臣乞由小儿贾放呈上两件烫样,并为皇上解说。” “烫样?”皇帝登时来了兴趣,“是宫室造样时一向呈上的那种烫样吗?快快呈上来。” 贾放在荣禧堂下已经准备好了,这时便叫上几个小太监,每人两人抬一张八仙桌,把两件烫样全部抬上荣禧堂,呈现在众人面前。 众人见了这样精巧的微缩园林,登时聚了上来。 但是皇帝没有任何表示,这些人也就都没有任何评价,连叹口气,送一个语气词,“哇”的一声……都没有。这群前来参观的简直都像是一群没有观点的假人,他们的注意力都聚集在皇帝那里,只要皇帝赞一声好,各种褒奖阿谀之词就会纷纷而来;皇帝说一声不怎的,等着贾放的,就是各种尖酸刻薄的批评。 而现在这种场景的出现,实在是因为皇帝他不置可否。 唯有水宪抬起头,望向贾放,冲他点点头,眼里蕴着笑意,意思应当是——东西做得太精巧啦! “皇上,可否由小臣为您解说?”贾放装模作样地给了个开场白。那边皇帝陛下微微一点头:“讲!” 贾放原先是打了一份的腹稿的。但是他见到眼前这些人的这些嘴脸,贾放突然决定,他要放弃原本计划的一处一处按部就班的介绍。 他不打算指着烫样上一间间精巧无比的房舍小样介绍:这是潇湘馆、这是稻香村了。 他一开口便问:“各位可知道上林苑?” 上林苑本是秦代旧苑,后经汉武帝刘彻改建,建成为著名的汉代皇家园林。这上林苑算是皇家园林的早期典范,司马相如曾做《上林赋》记述该园的盛况。因此与座的皇子王孙们人人都听说过,这时听见贾放问,纷纷点头。 “相传,武帝广开上林,东南至宜春、鼎湖、御宿、昆吾;旁南山,西至长杨、五柞;北绕黄山,滨渭而东,周袤数百里。又纳入渭、泾、沣、涝、潏、滈、浐、灞八条河流,荡荡乎八川,分流相背而异态,东西南北,驰骛往来1……” “乃修太液池,中有蓬莱、方丈、瀛洲、壶梁,象海中神山龟鱼之属……” 但凡与中国古典园林相关的诗词文赋,贾放都是烂熟于心,这时娓娓道来,顿时为堂中所有人描绘了一番上林苑中巍峨壮丽的景象。 “各位,上林苑令人向往,但是为何自汉之后,再没有出过像上林苑这样园林?为何造园术摒弃了那些宏大的、粗犷的格局,转为玲珑精致?” 贾放抛出了一个问题,旁人却都从未细想过。 他们却依旧只看皇帝的脸色。 却见皇帝正专心致志地听着,听到此处稍顿了顿,轻声地问:“为何?” “且不说东方朔曾说这上林苑‘上乏国家之用,下夺农桑之业’,建这样的园子劳民伤财,只消想一下,上林苑这样的园林,究竟是何等样人方能欣赏得,便可知后世为何摒弃了上林之风。” 上林苑中的“三山一池”正是模拟东海及其三座仙山,四百里御苑,若非天上神仙俯瞰,谁能赏得这样的景致?汉武帝建此苑,怕也是想让自己像神仙一样,肆意赏玩山水,随心所欲地享受这最广阔的自然。 贾代善在旁边轻轻地清了清嗓子,似乎是在提醒贾放:言辞小心,不要轻易过界。汉武帝再怎么样好大喜功劳民伤财,也是一代雄主,随便批评皇帝,恐怕会被认为是对眼前这位皇帝不敬。 贾放却像没有听见贾代善说的那样,继续往下说:“臣以为,后世之人,再没有像前人那样修葺宏大雄伟的庭院,乃是因为后世之人更加自信,也更有想象力了。” “后世之人,即便是在限定的空间内,也越来越能遐想自然,越来越能以小见大,心中自有山川丘壑,不需要倚仗外物,一样能遨游四海,俯仰于天地之间。” “所谓‘心似微尘藏大千’。园中一方天地,于我,便是大千世界。” 贾放说着,在场诸人,多少都有被他那句“心中自有山川丘壑”所打动,心想若有这样的心胸,即便是身居一处玲珑庭院,恐怕也要比身在那劳民伤财,空耗了大汉朝家底的上林苑,更要舒畅与坦然。 “各位,这才是我中华造园术之根基与审美。每个人心中都有一方清凉净土,有喜爱的山川、流水、村舍、花木,有寄托理想的文字,有喜爱的亭台居所。将这些汇聚在一个有限的空间内,营造出无限的美感,令来此观赏之人能感叹一句,‘园虽小而诸景皆备’。如此方能说造就了一座‘真我’之园,园即是我,我亦是园。” “请各位看眼前这座‘大观园’的微缩模型。”贾放也不管什么烫样不烫样了,情绪一到,他直接拿出了在另外一个时空给客户展示效果模型时的劲头,指点其中的建筑,“这是稻香村,时刻能唤起观者的归农之意。‘故人具鸡黍,邀我至田家’,去的便是那里……” “这里是潇湘馆,是一座为千竹所绕,再清幽不过的所在,王维作有《竹里馆》曰,‘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在这潇湘馆固然可以闲坐读书,手不释卷,亦可约一知己好友,窗前对弈,窗外便是千竿翠竹……” 一番话说到这里,贾放已经完全收不住了。正如他所说的,园即是他,他即是园,在这时他似乎完全理解了曹公写这座园子的一片情怀,他能明白,能响应,他心中有完全一样的呼声,此刻他有这个立场能为这座园林代言。 更何况这是他的大观园,通向他的桃源寨……他独自拥有的一个小社会,也是他实现理想的途径——他可以凭借自己的心意,凭借后世对社会的认知,把它打造成为一个真正的“桃花源”。 贾放就这么滔滔不绝地说下去,引经据典,每一处所在都能令人领会出无限深意,甚至那位比他年长不少,又自诩饱读诗书的三皇子,此刻也不得不以惊异的眼光望着贾放,心道本以为这是个不学无术之徒,只在机巧上略有所长的,却不知此人竟能有这样的渊博。 “这么说来,这座大观园,乃是你心中的桃花源了?” 贾放终于说完,轻轻舒了一口气,没曾想此刻正立在他对面的皇帝本人,双眼紧紧凝视着贾放的面孔,沉声发问。 “岂止是我心目中的桃源,我想这亦是世人心目中的桃源。” 稻香村代表着农桑,潇湘馆意味着不断传承的知识与文化,蘅芜苑的香草象征着高洁的品格……当然它也象征着自然的馈赠——除此之外,还有很多很多,于这个时空非常重要的建筑与功能,他贾放还没能摸索出来。 “很好!听你说得这样精彩,朕亦盼望着能马上见识一下。”皇帝的脸色依旧苍白,但是目光直视贾放,眼中隐隐有神采。 这时太子为了凑趣,上前躬身仔仔细细地看了贾放所制的那座“未来”大观园的规划微缩模型,看了又看,终于非常满意地道:“这烫样虽小,可着实精细。瞧这座牌楼上还明明白白地写着字。” 太子把这四个字念出来:“顾恩思义!” 太子话音刚落,贾代化便拖长了声音道:“此园乃是御园,臣等并无一刻不记挂着圣上洪恩。顾恩思义,乃是应有之意。” 随着贾代化这一声,荣禧堂中,所有的贾氏子弟,全都拜倒在地。 这座牌楼,当然是原著中有的,贾放为了“忠实”原著中曹公笔下的那座伟大园林,就顺手把它做进了烫样里。他也没特别提,毕竟这个牌楼和他心目中的“桃花源”没有半文钱关系。 可刚才贾放滔滔不绝,其实真的要深究起来,其中犯忌讳的一点儿都不少。所以太子这一嗓子,其实正好帮了贾放的忙,而贾代化见机也实在快,这一嚷一跪,已经立即让贾放这一番大开大阖,情绪激荡的“开场”,披上了一层“光伟正”的外衣。他此前那些犯忌讳的言语,已经全部罩在这层外衣之下,很容易就能抹去。 贾放动作慢了一拍,但是他已经算是有些经验了,当即缩在自家老爹身后,让老爹贾代善替他挡一挡。 他倒是不知道,见他缩在贾代善身后,皇帝的眼神稍许黯淡了一下,随即又自嘲地抬了抬嘴角,眼神随即转回眼前的“微缩模型”上。 “你说这个叫做‘微缩模型’?”皇帝问。 贾放赶紧应道:“是!我……小臣这件模型是完全按照比例制成,所有建筑按照比例放大,都与实物完全一致。” 他突然醒悟过来,刚才情急之下,称谓搞错了。他家老爹告诫过他,不能在圣驾跟前自称“我”的。 但说都说了,贾放只能偷偷地吐吐舌头。 第97章 “说得确实不错!”皇帝对贾放的表现表示了肯定,“一时竟让朕想起了年轻时啊——” 皇帝回首从前,大家反倒都不敢说话了。 圣驾年轻时?往前数十五年,圣驾在眼前这座园子里被关押了一年多。你如果说这园子是桃花源,万一人家印象中是小黑屋,那多尴尬呀! 但是眼前这位九五之尊神色平和,不像是记起以前被关押被看管,完全没有自由的日子,他眉宇之间反而有些憧憬,也有一份黯然神伤。 “皇上,外头的雪下得正好。”宫中内侍总管戴权小声提醒,“您今日难道不是特为为了这雪而来的?” 皇帝点点头,笑道:“正是,贾放说得精彩,竟让朕将外头的雪景都忘了。” 参观主宾都这么说了,大伙儿还等什么。 这时荣宁二府的大管事并肩候在荣禧堂下,向贾代善贾代化回报,说是大观园里诸事已经齐备,请各位入园赏雪。 天空中依旧扬着雪花,如飞絮一般轻飘飘的,风一吹便在空中舞得凌乱。 贾府便将事先备好的金藤笠与玉针蓑都取出来。 太子与三皇子一见都表示拒绝,心想戴上这样的,岂不是和那画儿上画的渔翁似的? 但眼一瞥,便见到他俩的老爹,皇帝陛下,正在戴权的帮助下,戴上金藤笠,披上玉针蓑,同时呵呵地笑道:“已经多少年没有穿戴过这两样了,如今忆起从前,还真是……” 当皇帝披上蓑衣,回忆起从前,却偏偏不肯告诉你,他是什么感受。 于是太子和三皇子无处揣度亲爹的心意,只能乖乖地也跟着披上蓑衣,戴上斗笠,掩上身上金碧辉煌的锦衣,变成一个和众人一样,平平无奇的“渔翁”。 一时便有肩舆抬至荣禧堂前,抬肩舆的人就是早先抬龙舆的太监。他们将肩舆放下,搀扶皇帝坐上肩舆,然后再稳稳地将肩舆抬起。 这时贾代善道了一声“且慢”,赶紧上前,将一叠厚厚的羊毛毡铺在皇帝的膝盖上,将他从膝盖到小腿,严严实实地罩起来。 皇帝便感叹一句:“到底还是你记得朕的旧伤。” 贾代善不敢胡乱接口,只说了一句:“这是臣的本分。”便退在一旁。 于是,御驾的肩舆起来,准备从荣府前往宁府,在那里进入位置在宁府里的大观园。 皇帝临走之前还丢下一句话,“你们要是谁和朕一样,腿脚不好的,也尽可以坐肩舆。” 这下太子和三皇子相互望望,谁也拉不下这个脸坐肩舆了,个个跟在宁荣二公身后步行。 贾放作为随行人员,准备在皇子们离开之后再跟上。 谁知这时四皇子快步来到他的身边,低声开口:“子放,子放……”声音里透着激动,“说得太好了!” 这两人比较亲厚,四皇子当着他的面说话,竟然没有多少口吃之相。 “我进,进过你的园子,相信,相信你说的……特别好!”四皇子稍许有些吃力地把话说完,转身指向身边的一位少年,“子放,这是五弟。算来他和你一般大。” 贾放这才发现,跟着四皇子的,还有一个年轻人,此刻站在自己面前,亦是风度翩翩气度不凡,可惜没什么存在感。 刚才皇帝的随行众人,贾放挨个儿都数了一遍,连东平王、西宁王这两位都认出来了,唯独没有发现这位五皇子的存在。 此时与五皇子见礼,以前贾赦讲过的那些八卦,一时间涌上心头。 他眼前的这位五皇子,并不是太子等人的亲兄弟,而是堂弟。是当年兄长未死便擅自即位,并且为了权势险些弑兄的义忠亲王之子。 当年废帝复辟之后,将义忠亲王严密看管起来,这位亲王多年来毫无音讯,很多人都认为他已经挂了,所以去年旱灾时才会有那等今上“弑师杀弟”的流言出来。 但是眼前这位“小透明”却是义忠亲王的亲儿子,当年“夺门之变”1的时候,这位五皇子应该刚生没多久,亲生父母都被严密看管起来,不见天日,但是这个孩子却被皇帝养在膝下。 想想其实身世挺可怜的。 四皇子为贾放引见了“小透明”五皇子,两人叙了年齿,真的一般大,五皇子比贾放大了一个月。这位五皇子便面带稍许羞赧,叫了一声“子放”。 贾放只能称呼他:“五殿下!” 几个年轻人一起出了荣禧堂,贾放发现水宪背着手在外等他。 贾放并不是不待见四皇子,而是与这个初次见面的五皇子相处,好像实在是有点儿不自在,赶紧告了罪,溜去寻水宪。 水宪却伸脚尖在地面上搓了搓,问:“这是什么?” 皇帝在荣禧堂逗留期间,雪一直不停地在下,而荣禧堂前早先由荣府的家丁扫出来一大片空地,地面不可避免地被雪水洇湿了,但是雪一直下着,却没有在地面上积起来,地面上也没有结冰。 水宪大约是发现了这一点,又细心地在地面上发现了一点颗粒物,伸脚搓了搓,觉得好奇,就来问贾放。 结果贾放说:“是盐。” 水宪:“盐?” 贾放:“对,不过是粗盐,五文钱一大麻袋的那种。” 粗盐就是未经加工过的大粒盐,其中还混着很多杂质,除了咸之外,还有很浓重的苦味,所以不太适合食用。很多人家是在腌制咸菜、咸肉的时候才会用到这种盐。 但是贾家却把它就这样洒在地面上。 贾放不好意思地笑笑,说:“撒盐能够阻止地面结冰。” “还有这种道理?”水宪挑眉。 贾放点点头:“是的,盐水的冰点比淡水要低,撒盐的目的就是降低冰点,从而避免地面结冰。” 这也是他提议让贾府做的各项准备工作之一。毕竟雪一直在下,园子里地面湿滑,如果结起冰来,大观园变成溜冰场,游园的摔倒一大片,那就没意思了。 原本贾家已经做好了准备,打算派几十个忠心的家丁,时时刻刻在园中扫雪,只要有雪落下来,就立即被扫掉的——可这样也阻止不了地面结冰。 昨晚贾放提出了这个“小窍门”,贾代善和史夫人都觉半信半疑,但是早起在大观园中撒盐试了试,果真见那扫出来的道路一直都没有结冰,也不滑溜,这才放心。 贾放还特地绘制了大观园的游览路线图,命家丁们沿着道路撒盐,千万不要撒多了,以后破坏大观园土壤的盐度,另外也免得破坏了今日这一场好雪在大观园中创造的景致。 水宪听他解释明白,登时笑道:“晋人说下雪,白雪纷纷何所拟,空中撒盐差可比。而贵府上却真的是在地面上撒盐,好与古人遥相呼应。” 贾放也笑:“可不是?” 两人齐声大笑,心意相通,走在前面的四皇子和五皇子便停下来,等候他们两人。 “子衡,子放,快跟上吧,到时候……父皇又问、问起子放,……找不见人,是,是要着急的。”四皇子催促一句,贾放连忙与水宪一道跟上。 一路行去,贾放察觉那位五皇子一直在暗暗打量自己。他努力做出视而不见的模样,一路上只与水宪和四皇子谈谈说说。 一行人出了荣府,从宁府重新入园,由大观园正门入内,进园子一往,天地之间,竟再无第二种颜色。 正如贾放所料,整座园子,都被大雪所笼盖,一切不如意不完美的,皆为这一片纯白所遮掩。贾放目力所及,只见各处山川屋舍的轮廓,以及大观园中沁芳溪那如镜般平静的水面。 整个田地像是一幅纯洁的画布,画布上线条简洁,眼前是一条道路,远处有几个浅灰色的人影。贾放知道那是宁荣二府的仆人,今日史夫人是吩咐了,定要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指引方位,免得人误入了沁芳溪中,那可不是玩的。 贾放、水宪与两位皇子走到近前,宁府的仆人便恭敬指引了圣驾的方向,同时提起圣驾有宁荣二公陪伴着,贾放便也不太担心皇帝会找自己。 四个人在园中慢慢逛着,先是逛到了潇湘馆,潇湘馆前的千竿翠竹在雪中依旧挺拔,碧绿的竹叶在皑皑的白雪映衬下,更显得苍翠欲滴。 潇湘馆没有打地炕,但是为了今日的接驾,早已拢上了熏笼,冻不着人。甚至人们走累了,在此歇歇也是好的。谁知馆前守着的人只说是皇帝已经来过,在外看看,未曾入内,并且给贾放等人指了御驾的去向。 贾放即使有心招待,也不便多留,赶紧带着来宾离开,下一站是蘅芜苑。出人意料的是,圣驾也没有在此停留。 倒是贾放带着水宪穿过积满白雪的青色玲珑山石,水宪在后面笑道:“确实如在仙境一般。” 几个人从蘅芜苑跟前路过,又从云步石梯下去,眼前便是一座朱红色的折带朱栏板桥。水宪登时大赞:“于这纯白琉璃世界中,忽见一点妖娆。如何想得的?” 贾放:我也没有这样想啊?原本想的是绿柳红桥,这是老天爷安排的。 一行人来到桥面上,不远处便是到稻香村。这时已经隐隐约约可以闻到些若有若无的香气。 水宪深吸了一口这略带潮湿的寒气,问贾放:“何处植了梅花?” 梅花? 这个——贾放不太确定。 稻香村一旁种着成片的杏花他是知道的,但要说哪里种了梅花,他却一直没留意。 刚才从蘅芜苑中出来,那里满是各种奇花异草、蘅芜杜若的香气,连四皇子都一个劲儿地夸。水宪却毫无反应。 谁知到了这儿,这家伙的狗鼻子竟然闻到梅花了。 “在那里——”水宪遥指稻香村。 贾放顺着他指的看过去,只见稻香村墙内有数株红梅,开得如胭脂一般,映着雪色,分外精神。 贾放心里登时生出几分古怪。如果他记得不错,这些红梅,应当是种植在妙玉的栊翠庵里的,但是栊翠庵他现在也还没有建出来,这几枝红梅便开在了稻香村的院墙里。 话说稻香村他经常去啊,也就是说这几枝红梅,他平均一天要路过两回,竟然从来没有注意到,这几枝乃是红梅…… 这回便成了水宪带路,一行人跟着他向那一丛红梅走去。贾放也不担心,因为反正道路两旁都有宁荣二府的家丁守着,指引方向,防止人误入水面。 一行人到了稻香村,却听说了,皇帝传下话来,命人全部前往芦雪广,大家在芦雪广集合。 据贾府在此留守的仆人说,皇帝的肩舆在此停留了很长时间,最终还是没有进去,让身后跟着的太子和三皇子面露失望之色…… 贾放却觉得这样很好,稻香村对他来说非常重要,因此他不太想带这么多人进去参观——他能带旁人穿过“缩地鞭”,老邵就是一个例子,而他不在的时候,即使有人闯进去,应该也没啥大用,反正还没有发生过有人能通过“缩地鞭”的先例。但是有他在场的时候,旁人是不是也有可能会“误入”缩地鞭,或者发生什么其他的意外,就不好说了。 在园中行走了这半天,四皇子面色红润,头上微微出汗,显得兴致很好。五皇子却显得有些瑟缩,想必是在室外走得太久,觉得太冷了。 贾放好心,便安慰他:“放心吧,芦雪广绝对不会让你失望的。” 一行人来到芦雪广跟前,只见各处竹牖都洞开着。饶是如此,里面的人还都把外头的大毛衣裳都脱下来,挂在门口处,有贾府的人专门帮他们看着。 “咦?”五皇子脱口而出,“这么暖和吗?” 贾放微笑:“今天早晨这里就生了炕,到现在总有三个时辰了,这时候炕床不会有烟气,也不会觉得太燥。” 这座芦雪广,会是极其舒适的一个所在。 水宪却抽动鼻翼,问:“怎么好像还是有炭气?不是烧地炕吗?难道还有炭盆?” 贾放笑着解释:“这就和今天中午的吃食有关了。” “是吗?”几个人都来了兴趣。 四皇子问:“难道是……拿了生肉来,在这里现烤?” 水宪:“现烤的肉食?这颇有冬狩的意趣啊!” 五皇子苦着脸:“烤生肉吗?我也不晓得克化不克化得动……” 贾放:……你们一个个的,都是吃货吗?都这么多意见? 但一行人一进芦雪广,谜底便揭晓。 “真是烤生肉啊!” “等等,那个器皿是什么?”水宪对于器皿最是在意,登时拉住了贾放的衣袖。 贾放一想:完蛋,这是大哥贾赦去找人做出来的铜篦子,他从来没有跟百工坊提过,自然也没机会告诉水宪。他只得找借口:“这是我大哥……大哥折腾出来的。” 谁知这时贾赦跑来,道:“老三,你这主意真是好,用铜篦子烤肉,肉不容易糊,油也会顺着滴下去。” 水宪朝贾赦点头微笑招呼:“恩侯。” 贾赦小小地吃了一惊,但他马上反应过来,说:“里面请吧,这炭盆可以随意移动,刚才圣驾发话了,各位想在哪里吃,就可以在哪里吃。临窗的地方最好,如果有兴致,还可以一边垂钓……” 他说着转向水宪,小声地说:“我家老三教给我的吃饭家伙,可不敢再像以前那样,麻烦他事事替我前前后后地跑。” 贾赦也是个通晓人情世故的。贾放与水宪那两句对答,他只听了半拉,但在心里一回味,联想起以前铜锅的事,便知就里,当下随口解释了,又没啥痕迹。 贾放暗暗好笑,觉得这位大哥实在是太像后世的餐厅经理了,又周到,又会察言观色。 水宪便朝贾赦点头一笑,眼光朝皇帝那里溜过去。 只见皇帝陛下正由贾代善与贾代化两位国公陪坐着。太子几次三番向往那边凑,却被他家老爹借口坐得太挤,赶了出来,没奈何只与东平王坐了一桌,见到四皇子过来,连忙招手:“老四!” 四皇子便与贾放告了一句罪,往太子那边过去。 而三皇子与西宁王坐了一桌,见到贾放的眼光扫过来,顿时有点儿讪讪的,露出一副既想招揽,又惦记着前事,没把握把他招揽,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是好的神情。 贾放却也不动——他虽然喜欢酸菜和酸汤锅,但是和一个酸人坐在一起是注定不会有好胃口的。 谁知这时一直在贾放等人身后“隐身”的五皇子,悄悄地凑到了三皇子身边,叫了一声“三哥”,自然而然地坐了下来,算是掩去了三皇子的尴尬。 三皇子吁了一口气,冲自己这个堂弟露出了温煦的笑容。 而水宪则一扯贾放的衣袖,两人转到芦雪广另一端,选了一处临水的窗前坐下。立即有贾府的仆下与御膳房的人送上了炭锅与篦子。 水宪望着眼前玲珑别致的炭锅,和网格整齐的铜篦子,总算领悟过来:“原来是自己烤啊?!” 贾放:——那可不? 第98章 荣府在芦雪广里奉上的炭炉很特别,小小的精致铜锅,有两只的圆环形状的锅耳,锅耳上裹着防烫的棉布。 铜锅底部铺着一层银丝炭,炭烧得通红,但不见什么烟气,也没有异味,只有某些“狗鼻子”才能闻出炭气。铜锅敞着的锅口铺着一层叫做“篦子”的东西,其实是编得密密的铜网格。御膳房事先准备好的肉食,便在这铜网格上烤着,不一会儿烤熟了,便就着蘸料一起吃。 各种肉食都是事先腌制过的,烤制的时候香味四溢,滋滋地冒油,不一会儿那铜网格便成了黑色。在一旁侍奉的小太监会立即用夹子夹走沾染了污渍的篦子,换上崭新的继续使用。 太子瞧着放在桌上的一整排各式各样的食材,问:“这些都是什么?孤一样也不认得。” 立即有御厨过来,一样一样地指点:“回殿下的话,这是牛心,这是牛舌,这是牛黄喉,也就是牛心管、这是猪黄喉、这是鸡肝……” 太子完全无语了:“敢情这都是杂碎。有没有正常一点的……” 御厨连连躬身,道:“有,有……这是小牛肉,这是猪五花,事先腌制过,非常入味,您试试就知道。” 旁边皇帝陛下却发话了:“当年在边关之时,若是有这些杂碎,也已是珍馐美味。如何就不正常了?” 宁荣二公立即附和,一时间这桌便成了忆苦思甜,忆起了昔日的峥嵘岁月。几人都说那时印象最深的还是不得已吃马肉,那都是最爱的坐骑,但是却不得已而为之。 贾代善道:“臣还记得那时,一边吃一边流泪,越是流泪却还是要一边吃,毕竟多少日没见过肉星子,入口的时候还感慨,果然是心爱的坐骑,归于尘土之前竟还以这样的美味与主人告别……” 太子在一旁尴尬不已。他平生最容易被人诟病的,便是“长于深宫妇人之手”,虽然监国已经有些时日,但也总被人评价为“优柔寡断”,从未经历过征伐之事。 太子只得鼓起勇气,夹起一块事先切好腌制过的牛心,反复烤了两回,见它全部变色之后,蘸着酱料送入口中,登时将自己烫得直叹气,连忙呼呼了两口,再慢慢咀嚼,便只觉得肉质细密,调味恰到好处,竟然是宫中从未尝到过的美味。 另一头,三皇子在与五皇子、西宁王聊天钓鱼,他们身后各自有一名小太监在替他们烤肉,烤成之后才会连碟子带筷子送到他们面前。 三皇子却故意挑剔:这点烤焦了,这一块凉了之后就腥了。总之荣府准备的这一席烤肉宴在他看来,简直一无是处,选材不行、器皿不行、火候不行……最不能忍的,是竟然还要客人亲自动手烤。 最终皇帝发话了:“周德瑜,这自己动手就是个趣味,在园子里赏雪烤肉,原是最最闲适风雅之事,偏你在一旁聒噪。” 三皇子登时涨红了脸,像个锯了嘴的葫芦,再也不敢发一声。 他赶紧丢下钓竿,从身边的小太监手里抢过筷子,自己动手。五皇子与西宁王同时向他投去同情的眼神。 不一会儿,焦糊味传出。宁荣二公同时瞅瞅皇帝,仿佛在说:您或许也需要体谅一下别人的实际情况,毕竟也有那手残党实在不会自己烤的。 皇帝就只能摇摇头,叹了一口气:“连这都做不好……” 贾放和水宪这一桌便是最闲适也是最专心的。水宪在贾放的鼓励之下,大着胆子尝试了一下鸡肝,事先腌制过的鸡肝,即便烤到全熟,看上去也是粉嫩粉嫩的,一口尝去香味四溢。 水宪登时大赞。 贾放也着实没想到这家伙平日里看着仙风道骨,竟然也好这口。他登时促狭起来,挥挥手把餐厅经理贾赦请来,小声在兄长耳边说了几句。贾赦激动地点头:“有,有!” 贾赦笑道:“原本因为不登大雅之堂,所以没敢呈上。但是烤起来那味道……啧啧啧!等着,我去给你们取。” 御厨把这一道送上来的时候,表情也有点不自然。水宪望着那盘子里的物体,半天方问:“这究竟是什么?” 贾放:“是鸡皮——” 水宪登时绝倒:“真有你,连这也可以烤?”他说话的声气高了些,旁边几桌纷纷向这边看过来。 贾放则赶紧压低了声音:“别人我不告诉!” 他夹起两片鸡皮,放在篦子上,不一会儿,那油脂便从鸡皮表面慢慢渗出来,鸡皮表面则慢慢变脆。 贾放:我翻—— 他一翻面,刚刚渗出的油脂立即落入炭炉里,炉中登时蹿上火焰,肆无忌惮地炙烤着上方的肉食。 这火焰,将贾放与水宪两人的面孔同时映得一亮。香味随即飘散开,连皇帝那一桌都在问:“这是在烤什么?” 贾放连忙答:“鸡肉……这一份略肥了一点。” 他话音一落,水宪在对面冲他做口型:“这么近你都敢欺君?” 贾放一脸无辜地把那份鸡皮翻过来,果然见在皮下脂肪之下,确实有浅浅一层的鸡肉,在热力作用之下,缩成小小的一团。 这时整份皮已经烤的表面完全酥脆,贾放便豪爽地夹给了水宪,自然而然地嘱咐:“烫……稍凉片刻——” 水宪将筷头稍微弹弹,一口送进口中,稍加咀嚼,便眼前发亮。 贾放不客气地自己也夹了一块,在椒盐里稍稍裹一裹,然后送入口中。这时鸡皮已经缩成了一团,入口全是脆的,但是一口下去立即滋出温热肥美的油花—— 爽啊! 贾赦见到了眼前这两个吃货的表情,眼都笑细了。感情这位已经在想象将来他的“小楼”火锅,再多一个分部做“小楼”烤肉,专烤这些稀奇古怪的部位,定然能把全京城最懂吃最会吃的老饕都给聚到他那里去。 除了各种肉食与杂碎之外,这道烤肉席之间也照顾了不同的口味,供应各色烤蘑菇,烤豆腐和海菜,此外,还供应用水略略焯过的白菜叶,可以用这个包裹烤肉食用,平添一股清爽,也能解些油腻。 那位号称吃肉“克化不动”的五皇子,就在白菜叶的帮助下,也消灭掉了不少肉食。 总之,在芦雪广的这一顿饭,有人吃得奇爽无比,有人吃得极其不爽。 三皇子在被迫吃掉了自己极其糟糕的烤肉技巧烤出来的炙烤小牛肉之后,觉得这日子实在是没法儿过了,于是,举起手中的酒盅,向太子提议:“二哥,今日雪景出色,又难得我兄弟几人在父皇膝下于此相聚。臣弟提议,在此芦雪广中联诗,以纪今日。” 他又转过身来,遥遥向水宪那一桌举杯:“子衡也来,子放也来。” 很明显,三皇子是想要把这一阵,扳回到自己熟悉的战场上来。 贾放登时苦了脸,要一个工科生作诗联句,你们的良心都到去哪里了? 如果硬要他赶鸭子上架,他就也只能像凤姐一样,开篇引一句“一夜北风紧”,然后想办法溜之大吉了。 谁知这时候水宪稳如泰山一般坐在贾放身边,小声道:“别怕,有我呢!” 贾放:并没有感觉好多少。 诗词这种东西,没有天赋真的不行。 再说他偶尔会耳背,那些佶屈聱牙的典故到他这里一听岔了,就不知成什么了,没准又冒出来原著中宝玉身边人说的那“呦呦鹿鸣,荷叶浮萍”之类的笑话。 三皇子在那边继续鼓动此事,宁公贾代化却微笑道:“三殿下,若是做不出该怎么办?” 三皇子连忙向宁荣二公卖好:“……宁荣二公劳苦功高,且听我们这些晚辈在此间作诗便是,若是乐意点评几句,更是欢迎之至……” 他话音还未落,荣国公贾代善突然离席,来到贾放身边,小声道:“放儿,随我出来。” 贾放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此刻能逃离芦雪广,避免罚酒一二三四杯,他也是乐意的,当下稍稍整理了衣衫,随贾代善来到芦雪广门口,登时有小太监为他送上了外面披着的大氅。 “你去前面折带朱栏板桥那里等候!”贾代善在他耳边交代。 贾放浑不知为何要去,但父亲既然说了,他只得照办,走出去很远,回头望望,贾代善竟然没跟出来。 ——这就奇了。 雪依旧在下,天地间灰蒙蒙的,令人联想起开蒙之初,上下一片混沌的景象。倒是唯有折带朱栏板桥那艳丽的桥栏,极为挑眼,为眼前平添一抹亮色。 贾放老实地在朱栏板桥上等候,他随便张了张,便发现早先在此处“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的贾府家丁和宫中太监,已经撤得一个都不剩了。 正奇怪着,忽然有人扯住了他的衣袖,拽着他就往前走。 这动作贾放很熟悉,刚打算问问身边这位,又咋了,谁知身边这位披着玉针蓑,戴着金藤笠的“渔翁”口中挤出一句:“跟朕来——” 贾放方知不对,拉着他在雪中疾行的这位,哪里是水宪,这位分明是——刚才还坐在芦雪广之中畅饮长谈的,皇帝陛下。 贾放脚下登时一绊,赶紧跟上,心里暗暗嘀咕:不是有腿疾吗?不是还要肩舆的吗?怎么这个时候就行走如飞,比他走得还快? 而且这位皇帝陛下对园中的路径极其熟悉,越过朱栏板桥之后,径直去了稻香村,在稻香村门外那座土井跟前,这位一声未吭,陡然停住了脚步。 可怜贾放,差点撞在前头这位身上,硬生生收住了脚步。皇帝却就此将贾放的手腕一松,独自背着手,来到了稻香村跟前。 皇帝伸出手,竟是犹豫了片刻,才将手掌放在门板上,轻轻一推。门上积了半天的雪,这时成块地掉下来,落在地面上,摔了个粉碎。但是院门“吱呀”一声,到底还是开了。 贾放在一旁瞅着,觉得这位帝王面上流露出感慨万千,竟是怔怔地矗立了好一会儿,才抬脚从院门外迈步进入。 八卦的想象登时振翅高飞,贾放马上联想到,皇帝在十五年前是被关押在这园中的,所以这稻香村就是当年的小黑屋? 可为啥这位的表情,竟然是无比怅惘,无比留恋? 不应该啊! 贾放在犹豫自己要不要跟进去,但又怕触了这位的霉头,正踌躇间,里面传出一句:“不进来吗?” 贾放:……我为啥要进来? 心里腹诽归腹诽,贾放认为有这义务要照料独自赏雪的老人家,当下他迈步进院,却发现皇帝陛下本人并未进屋,而是站在院墙内,欣赏墙内生着的那几枝红梅。 贾放听他口中一直喃喃地念诵道:“占尽风情向小园。” 这是号称梅妻鹤子的南宋林逋所写的《山园小梅二首》之中的一句,贾放还很清楚地记得,这诗写道“众芳摇落独暄妍,占尽风情向小园”,但是这首联绝对没有颈联有名,因为颈联是“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 如果皇帝陛下只是见到梅花,想要发表感慨,那么颈联的“疏影横斜”,应该更适合他。 所以为啥皇帝陛下就始终执着着,一定要车轱辘“占尽风情向小园”呢? 但听着听着贾放觉出不对,为啥皇帝陛下这时早已摘下了金藤笠,一任飞雪落在他的面孔上,那面孔上亮晶晶的,难道是雪水吗? 贾放正在胡思乱想,忽听皇帝一声咳嗽,接着便捂着胸口大咳起来。贾放一个箭步上前,自后扶住了皇帝的肩膀,伸手在他背后轻拍,希望他能觉得好受一些。 这位九五之尊咳了很久,咳得很凶,贾放听着这咳嗽声,真的担心他连心肝肺一起都咳出来了,连忙扶着这位走进稻香村的正院堂屋。 稻香村虽然不是这次接驾的主要接待场所,但是为了预备御驾“一时兴起过来看看”,也布置了好几处熏笼。室内甚是温暖,皇帝入内坐下之后,不久便止了咳。 这时门外飘雪,偶尔有些风声,室内却安安静静的,偶尔能听见熏笼下的火盆里火炭毕驳做声。 皇帝坐在椅上,抬头四下里打量这稻香村的正屋。他点头道:“修得与过去……当真是一模一样啊。” 贾放骄傲地点点头:“那是!”修旧如旧,不是当口号来喊着玩的。 皇帝打量了一遍,方才将视线落到贾放面上,眼光锐利,紧紧地盯着他,目不转睛地看了好一阵,方才轻轻地唤了一声:“放儿——” 贾放却正在走神,随口答应了一句:“唉!”他潜意识里还觉得是贾代善在叫他呢。 “这些年,你过得可好?”这句话缓缓问出来,声音低沉,几不可闻。 贾放挠挠头:当皇帝的,都这么关心臣子的家人吗? 他想了想道:“回陛下的话,小臣过得很好。” “去年时朕听说了一些传言……不过你既说很好,朕便信了。” 贾放尚且不知道他刚才无意之中,为荣国府,确切地说,是为了史夫人解决了一个天大的麻烦。他一板一眼地道:“谢陛下关心。”以显示礼数周全。 “你的事,朕大多知道一二。你……很好。” 依旧是低沉的夸赞,却似乎是已经词穷,除了这一个“好”字,根本无法表达心中那一点无法言说的骄傲。 他很满意,真的很满意。 “陛下谬赞了。”贾放回答的时候,尽量让语气兴高采烈,好显得真情实感一些。 对方听了也显然很受用,缓缓地开口:“今日你在荣禧堂那一番对答,很有年轻人的锐气。朕很是欣赏——” 这一位九五之尊此刻扶着座椅扶手,缓缓站起,双目凝视着面对着的那一幅中堂,和那幅,依旧读来令人心酸无比的对联。 “费长房缩不尽相思地” “女娲氏补不完离恨天” 若是有人此刻能看见他的表情,便能发觉这一位正面色潮红,眼神在微微地发抖,牙齿正轻轻地咬着下唇。 补不完的离恨天啊……也对,斯人已去,这离恨终究是补不完了。 但是这个孩子,这个孩子依旧存在,而且重新拾起了这座仙园——他有理想,也有能力,他和膝下其他那些儿子,都是不一样的。 于是他再度轻声开口,并且向身后的少年侧过头: “放儿!” “你难道不准备……” 难道不准备带朕去见识一下你的桃花源吗? 谁知这时,有人在稻香村外也是一声大喊:“放儿!” 贾放听出了父亲贾代善的声音,兴高采烈地应了一声:“父亲!” “孩儿在这里!” 这呼声才算得上是真情实感。少年撒腿便跑出了这座正屋,打开了稻香村的院门,飞快地回答来人的问题:“皇上在这里……皇上很好!” “孩儿?孩儿亦很好。” 只差这片刻的功夫,将要说出口的话便再也说不出口。 独自一人立在那副米芾的水墨山水跟前的九五之尊,再次感到一股无法排解的孤独迅速涌上心头,他慢慢闭上双眼,在心内暗暗地道:“小园,小园……” “我依你所愿,将这个孩子‘放’了。” “而你,依旧在怪朕吗?” 第99章 这次接驾之后,贾放被贾代善和贾代化带去宁国府一间静室里逼问了半天,问皇帝陛下在稻香村中的时候,到底都说了什么。 贾放绞尽脑汁,尝试回忆了皇帝陛下在稻香村里说的每一个字,但是贾代善来寻人的时候,对方说了一句什么他没听清。 他印象最深的,自然是那句“占尽风情向小园”,说给父亲与伯父知道,这两位相互看看,贾代善脸上一片唏嘘,贾代化则无奈地咳嗽两声。 当时的情形是这样的—— 那会儿贾代善多少有些不放心,毕竟皇帝与贾放离开了有一阵子。他便去了折带朱栏板桥,并从那里顺着脚印找到了稻香村,喊了那一声“放儿”。 从稻香村出来,皇帝的脸色便一直不太对劲,贾代善心下惴惴,也不敢问。而贾放则不怎么在意。 皇帝自管自回到了蘅芜苑,那里有肩舆在等着。他便自上了肩舆,贾家父子两个跟在身后,一起回了芦雪广。 待到了芦雪广,三皇子正在主持一场严重失败的联诗活动,但一行人见到皇帝陛下与贾放一同进来,登时全部噤声,一群人的脸色登时十分精彩。 “接着聊你们的,不用管朕。”皇帝回到芦雪广之后,只管往窗边一坐,支了一枚钓竿,钓了一下午的鱼,一言未发,也没有一条鱼给面子,自动咬上他那没有装上饵料的吊钩。 而贾放回来之后态度还算是正常,甚至还觉得没有完全吃饱,想要一点主食垫垫,最后便向“餐厅经理”贾赦讨了一碗粳米粥来喝。这过程中,三皇子甚至还往贾放这边凑了凑,张了张口想要招呼,却有点儿不知该怎么称呼贾放似的,最终也放弃了邀贾放“入伙联诗”的打算。 当天的雪一直下到很晚,但后来不再是纷纷扬扬的雪花,而是混着雨水一起落在地面上。观雪也不再有什么趣味,皇帝陛下便意兴阑珊地告辞。 临走时,大伙儿都以为皇帝会说些什么冠冕堂皇的话,为此次巡园活动做个总结,却没想到他只径直往肩舆上一躺,由小太监扛着出门去了。而且据说出了园子直接换了龙舆, 皇帝一走,皇子王孙们自然也纷纷告辞。贾府众人紧绷了一天的神经终于放松,人人都累瘫在地,只有贾赦一个人,兴高采烈地招呼众人,让把他那些“皇家认证”的烧烤用具都收起来。 夜里宫里的戴权戴公公还回来过一次,带了皇帝的口谕回来。宁荣二府又只得强打起精神听宣。 谁知这戴公公就只说了三个字:“朕躬安!”后面就没了。 宁荣二公偏偏还得做出一副感激到涕零的模样,说些天佑圣躬之类的话。 老奸巨猾的戴公公,宣完口谕之后,故意没走。宁荣二公自然拉着他说了一会儿子的话,细问了问宫里的情形。 宁荣二公最想知道的,其实是皇帝此次巡园之后,对贾放有什么安排。戴公公却偏偏不肯说,只说圣驾回宫之后,便觉不适,宣了太医,甚至还因此惊动了太后。因此无论有什么安排,都只能等皇帝病好了以后再说。 戴权说到这儿,宁荣二公便马上知道戴公公是皇帝派出来安贾府上下之心的,那三个字的所谓“口谕”也就是透露了一个基本态度。 因此戴公公临走的时候,贾府给他包了一个大红包。戴权推说不要不要,那袖子却伸得长长的,直接让贾代善把那红包投到了他的衣袖里。 宁荣二公闲下来之后自己商议,都认为皇帝陛下和贾放两人一道待在稻香村的时候,一定发生了什么事。 但他俩面对贾放,左问右问,又什么都没说出来。贾放认为皇帝的表现确实古怪,但也有可能是多年之后再次见到“小黑屋”,一时产生了应激反应而已。 宁荣二公便只能暗自感慨:这回费了这么大的功夫准备的接驾,但看起来这功夫全都白费了。贾府和贾放都没有得到什么实际的好处。 宁国公贾代化叹息一声:“至于什么时候才能捅破这窗户纸,只能说皇上自己心里有数,现如今……恐怕还不是时候。” 荣国公贾代善一声叹息:“昔日那些事只能说是造化弄人,但其实真的要等,最等不及的人应该是皇上才对啊!” 贾代化便也觉得无奈:“是啊,毕竟放儿现在也大了,若是让他知道了真相,他究竟会……” 堂兄弟二人对视一眼,都只能齐声长叹。 但以上这些是贾放所不知道的,他唯一收到的,便是贾代善的忠告:“占尽风情向小园”那一句,以后不要随便挂在嘴边了。 贾放问为啥,贾代善却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最后只能说:“涉及长辈的名讳,所以你千万别再说了。” 贾放:……哦!原来如此。 难道这是冲撞了史夫人的名讳?史夫人名叫“史占尽”、“史风情”、还是“史小园”? * 当然了,御驾巡园,贾府也不能算是一点半点好处全无。 贾政在三皇子主持的联诗会上展露了一点“小小的”诗才,三皇子十分欣赏,当下问了业师姓名,得知贾政不久就要参加会试,当即表示这件事他记下了。 本次会试的主考是夏省身,三皇子没忘了介绍贾政去书肆买一套夏省身此前的文集,以及他老人家注释的“四书”,贾政知道这其中有莫大的玄机,当即表示一定会照办。 除了贾政,贾赦也欣喜异常。贾府的大厨房这回得到了御厨的指点,腌制出了极其美味的烤肉,在芦雪广试了一回,竟然大获成功。 这回“芦雪广”的烤肉席,不仅验证了铜炭炉和篦子的功用,而且在各种“正常”的烤肉之外,还开发出了好些匪夷所思的烤制产品,比如说牛板筋,还比如说,各种鸡杂,最惊悚的,鸡皮…… 这些鸡零狗碎的材料,对于贾赦来说,却一点儿也不困难,因为他的“小楼火锅”本身,最出名的都是些常人想不到、上不得台面,收拾起来极其费事,但是入口那口感又是一绝的杂碎。 对于“小楼火锅”来说,如果再开一个“小楼烤肉”的分部,贾赦不过是把左手要用的材料,转手倒往右手去,没啥难度。 但是这次贾赦鸡贼了一回,他没有大肆宣扬“小楼烤肉”,更加没有宣扬“皇家认证”,而只是在很“偶然”的场合下,把“小楼火锅”在午夜前后也会兼营烤肉的事,告诉了几个相熟的老饕。 这几个老饕天天来晚晴楼附近打卡,早饭晚晴楼的早茶,吃到中午,下午消食,晚上“小楼火锅”。听到这消息,几个老饕又把消息传了个相熟的几个老饕,消息只在一个独特的老饕圈子里流动。 京城没有夜禁,夜间出门娱乐的人,在归家之前好一口夜宵。以往夜宵的重点供应区域是东门市一带,毕竟很少有人深夜逛到晚晴楼来。 但是自从“小楼”晚间打出“深夜烧烤”的招牌,这东门市的人便渐渐地都往小楼跑。 吃“小楼”的烧烤,还真就不是为了填饱肚子,而是老饕们就馋那一口,馋那嚼起来嘎嘣脆的掌中宝、猪黄喉,那绵软却暗暗藏着劲道的牛心、入口即化的牛舌…… 鸡皮是店东的心头好,因此供应量极少。毕竟一整只鸡适合烤制的鸡皮只有那么一小片。对于老饕们来说,吃到就是赚到,哪里还管他多少钱。 但这“小楼”也忒烦人,做起“深夜烧烤”来是真金白银地赚钱,但就是不肯多做几桌,每晚只供应二十个炭炉,多了就不供应了,篦子尽换,材料就那么些,卖光了就关铺子走人。 就因为这个,每天晚上子时前后,都能看见“小楼”跟前排着长长的队,都是来等这“烧烤”的。而且排队的人群还会事先商量好:你们六个人,那就两个炭炉吧,我们四个人,挤挤用一个。凑齐二十个炭炉,前头排队的人就会直接告诉后头:“没位置了,明儿请赶早。” 这时候往往有从晚晴楼吃席结束,醺醺然从楼里出来的,看见对面的盛况,大手一挥,道:“对面是做什么吃食的?来,谁去给爷包下来!” 这时就会有人来劝他:“您老怎么也不看看对面是什么招牌字号,您可知他们家背后是什么来历?这家是——” 口出狂言的家伙酒便吓醒了些,连忙打消了包场的念头,可看了这么长的队,却又觉得不甘,问:“什么吃食这么精贵,比晚晴楼的席面还难等?” 这时又会有人来劝他:“您老怎么还没听说,这对面深夜才做的烤肉,乃是御膳房流出来的方子——所以才不敢明着大白天做生意,偷偷到晚上来做。” “哦——”口出狂言的家伙终于恍然大悟,并且决定改天也早点到这里来排排队,碰碰运气,没准儿能尝到皇帝老子才尝得到的味道呢? 这“小楼”深夜烧烤便也成了京城一绝,在这里的食客戌末就开始排队,子时方能进场,等到散去,对面晚晴楼最早的一拨早茶也已经开门了,如果实在是多饮了几杯,还可以到对面去打一碗粥,吃一卷肠粉解解酒。 于是,在东门市开食肆的人都说,好在这晚晴楼与“小楼”,都没有那心,一定要把生意做到恁大,否则他们东门市就真的没生意了。 就因为这个,晚晴楼背后的水家,和小楼背后的贾家,竟渐渐都得了“业界良心”的美名。此乃后话。 且不说贾赦经营着“小楼”终于摸出了门道,而且日进斗金尝到了甜头,贾放这边,把被圣上褒奖过的两座烫样带回了自己的小院,向双文讲述了当日在荣禧堂面圣对答的经过。 双文听说贾放竟然完全抛去了事先准备好的腹稿,从汉家宫苑开始,一直讲到了眼前的小园,忍不住惊异的同时,替贾放想想,也觉得挺后怕的。 “三爷,您难道就不怕,在圣上面前说什么犯忌讳的话?”双文忍不住嗔道。 “当时就觉得血涌上头,啥也顾不上就这么说了。”贾放拍着自己的后脑回想,“不过我见了皇帝的眼神,我觉得他才不会计较我说什么犯忌讳的话。” 他确实是这么感觉的,当时皇帝陛下的眼神很温和,而且隐隐有鼓励的意思,他才往下说的——他又不傻,也不是完全不懂得察颜观色。他觉得当时那个男人的眼神,完全是把自己当成了子侄——估计是看在父亲和伯父的面子上吧。 只不过在双文面前不适合多说这些话题,毕竟双文之父好像就是在御前作画时哪里画了犯忌讳的一笔,便从此被打入天牢,全家也跟着被抄没的。 “估计也是我侥幸吧。算了,不提这个。”贾放巧妙地转换了话题。两人的眼光又都转回面前的烫样上。 双文指着那个“未来”的大观园微缩模型,说:“三爷,您有把握,未来这大观园会建成这样吗?” 贾放摇头:“当然没有把握,但这谁也拦不住我改啊!” 他自己虽然号称“一稿定乾坤”,但是在他自己定稿之前,改上多少稿都是常态。 “再说了,咱之后修成什么样,也不是咱自己做主。”贾放指指放在他室内的卷轴,“不还有那一位,始终不懈为咱们指引着方向吗?” 贾放说得很大声,心想万一这卷轴有灵,能听得到他这句话,不知会不会为这句马屁所感动。 双文“嗯”了一声,走过去把那卷轴取来,一边打开一边问:“三爷,您说咱们这‘芦雪广’,是不是算是修完了?” 贾放“嗯”了一声,说:“应该吧!” 按照他的经验,前几期的工程收尾结束,一般都是维修的建筑投入使用,或是重要功能被发现,稻香村、潇湘馆、蘅芜苑都是这样。 芦雪广也是这样,重新修复之后,还没来得及晾上两天,就立即投入使用。 但是他还是有些疑虑,这园子里的建筑,大多与“缩地鞭”的那一头有些对应关系,比如说他这里有一座稻香村,那头就有一座桃源村,这里有一座潇湘馆,那头就有一座潇湘书院;蘅芜苑比较特殊,但是只有当它把另一头生长着的特殊作物纳入植物谱系之中,才算是大功告成。 更不用说,他在这里修了一道折带朱栏板桥之后,在另一头的桃源寨也同样修了一座青坊桥。 这芦雪广修成,对桃源寨有没有什么影响? 双文小心翼翼地打开了卷轴,“咦”了一声。 贾放有些不敢看,只管问双文:“怎么样?” 双文道:“多了两座!” “两座?”贾放惊讶之下,凑头过来看。 果然,早先芦雪广那里,已经从淡淡的水墨色变成了水彩。当然这座建筑水墨和水彩差别不大,不过就是土墙竹牖从淡墨色变成了淡赭石色。 但再看这卷轴上,还真如双文所言,多出了两处建筑,一处是坐落在花圃之中的一座三间小敞厅,周围遍植着鲜花和各种作物,花圃中还有一块大石头。 另一处则是靠近沁芳溪的一座庭院,内有一座二层小楼。这小楼西侧临水,东部靠山,距离潇湘馆很近,但除此之外,也不见有何特殊。 贾放心想:这两处,若没有任何提示,谁能猜得出这是哪里和哪里? 谁知,双文又“咦”了一声,道:“三爷,你看这里。” 她说话之间,留白处便慢慢地显出文字来,总共有六个字:“红香圃缀锦楼”。 贾放顿悟:“原来是这两处啊!” 红香圃,是大观园中位于芍药栏之中的一座小敞厅,红楼原著中的“名场面”湘云眠芍,就发生在这里。 贾放想:难怪那块石头那么眼熟。 而缀锦楼,是贾迎春未出嫁之前的住所。这座楼位于紫菱洲,贾迎春号“菱洲”就是从地名得名。可见她的居所应当距离水边较近,而且这一带的水域应当种植有蓼花苇叶,翠荇香菱之类。 不过,这两处在大观园中,都不算是什么有名的地标。如果卷轴也和以前一样,随意给他一些提示,他还真不知道要猜到猴年马月去。 看起来此前给卷轴说的那两句好话起作用了,卷轴里住着的神仙一高兴,就给他来了个“大放送”,直接把答案也抄给了他。 神仙也爱听好话,马屁高帽一戴,立即变得好慷慨。 很好,下一步的工作目标就是红香圃和缀锦楼了。 贾放正儿八经,向那卷轴作揖道谢,果然,卷轴留白处出现的六个字就慢慢地消失了。 * 贾放确定了下一步的工作计划之后,抽空又去了一趟桃源寨。 自从上次青坊河大桥落成,他忙于接驾的事,都还没有什么机会更新桃源寨的发展情况。 来到桃源寨,贾放从陶村长那里得知一切都好,只是张友士回来过一次,兴高采烈地向寨子里的人炫耀他在邻县受到的礼遇,没逗留几天,就又出门去了。 潇湘书院现在就靠姜夫子和老邵撑着,其他如老金、老涂甚至小余等人,也会偶尔来帮个忙,客串一回教师——反正他们有《教参》。 贾放长叹一口气,只说“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张友士要走,这也是拦不住的事,“留得住他的人,也留不住他的心。不如就这样,放他自去,有朝一日在外头碰了壁,可能还能记得要回来。” 张友士的事,在他预料之中,贾放并未觉得有多吃惊,只是有点遗憾是真的。 但很快他就发现了令他吃惊的事——也许,芦雪广的建成,还真的“镜像”到了桃源寨里。 第100章 青坊桥建成之后,邻县的县尊老爷来给青坊桥题了个字,叫做“济民桥”。 但很可惜这题字题完之后就被桃源寨的村民收了起来,最终刻在石碑上的,还是贾放题写的“青坊桥”三个大字。 贾放自认为虚荣心多少还是得到了小小的满足——桃源寨的乡民们还是向着他的。 但是隔壁县尊驾到,却给桃源寨带来了一项意想不到的好处:青坊河上游的两个镇子,听说这青坊河上通了桥,便着人来看,发现这是一条不错的通路,比原先他们去县里的道路要近了好些。 原本这条路也有人知道,可是青坊河上没有桥,不适合车驾通过。再者桃源村又穷又没有出产,村里头连个茶棚都没有,别处的人自然也不乐意特为从这儿借道。 这次县尊一来,虽然那师爷嚷了几嗓子闹得双方都有点儿尴尬,但至少邻县都知道桃源寨这里通了一座桥,而且结实好走。渐渐的,越来越多的人开始从这儿借道。 而桃源寨的乡民们也大多听贾放说过那句“要想富,先修路”的六字真言,竟然在贾放不在的时候,就自觉主动地拍板,把青坊河大桥两侧的两条道路,修整了一遍。 说修整也很简单,不过就是先将路面中央略堆高些,然后再用碾子把路面碾平整,最后在路面两边挖出排水沟,让积水能够排进青坊河或是村中的水田里。 桃源寨这一带多雨,下雨的时候道路泥泞难行。乡民们这么一整修,别提还真有些效果。 多了一条“好走的”道路的消息,立即在周围的县镇里传开。接到桃源寨的人越来越多,桃源寨有些精明的人家,就在青坊河左岸河滩上一片空地上,摆起了茶摊。 这茶摊生意那叫一个好。每天至少得来上七八十号歇脚的路人。 后来乡民们发现,从邻镇去县里,如果是走路,刚好要走上一天,中间正好是饭点的时候,在桃源寨歇脚。 乡里人家,没几个钱的时候就随身带着自家婆娘烘的饼,在外头最多讨口茶;但若是从县里回来,兜里有了几个钱的时候,就乐意在茶摊上整一点吃食。 于是,越来越多的小吃摊在青坊河左岸自发地开设,如雨后春笋,一家接着一家。 几个村长曾经都头疼过,毕竟河滩边上这块地也是贾放的,乡民们无权使用。但是贾放不来,乡民们借着地方做生意,村长也无权阻拦。只能在贾放再次“郊游归来”的时候向他提起。 贾放也没想到,桃源寨的乡民这么有“市场经济意识”,道路一通,立即发现了商机——这倒是一件值得表扬的事。 他无意阻止,但是觉得必须有序管理。 管理起来也很简单,河滩边上这块地,按照经营场所划分,每一块地方按照与青坊桥的距离,由高到低征收一点点管理费。 这些管理费主要用于河滩这一块地的清理,以及河堤的整修及加固,免得以后进了丰水季,河水冲垮了这块地方,大家都没得生意做。其次,也会支付给赵五光和王二郎他们带着的稽查队一部分。好让外乡人在自家晃悠的时候,本寨的乡民们能感觉安全一些。 贾放提出的这个法子公平公正,收到的管理费也一并由公共事务部负责管理和做账。再加上贾放本人的权威,方案提出,无人反对,反而更多的人踊跃报名。规划出茶摊与食铺,相对着一字排开,登时形成了一条小街。 陶村长请贾放给这条街起名字。贾放大手一挥:“叫‘左岸’。” “以后你们也可以自豪地说,我不是在左岸,就是在去左岸的路上。”贾放补充了一句。 村长和乡民们相互看看,都感觉这个名字怪怪的。 贾放:……好吧,他决定去先去那里实地考察一下,再确定这条街的名字。 在前往青坊河左岸之前,贾放先站在贤良祠附近的高地,自远眺望一下青坊河和它的“左岸”。谁知这一眺望令他发现了玄机。 青坊河的这一片河滩,背靠一座石山,面对青坊河上最宽阔的一段水面,这正是标准的依山傍水——这位置,和芦雪广在大观园的位置一模一样。 而他这才刚刚在芦雪广办过烤肉席没多久。 巧合?没有的事!桃源寨从来就没有过真正的巧合,只有不被人发现的实际联系。 从贤良祠附近下来,贾放信步走进这条小街,各摊的摊主都招呼他: “哟,三爷来啦!” “三爷您在我这儿坐坐,我婆娘一定要您尝尝这个。” “……” 贾放谢过乡亲们的盛情,先让自己集中精神,评估这条街的实际情况。 这条街坐落在青坊河岸边地势较高的地方,背后就是山,发生水患的机会比较小。贾放不得不佩服第一个在这里摆茶摊的人,的确是精明地选择了一个最适合的地点。 这条街也坐落于青坊桥的交通要道旁边,第一家茶摊几乎就在桥头的路边上。从桥上下来的人刚好歇脚。从另一头过来的人则歇过脚正好上桥。 贾放继续查看这条街的情况,只见桥头第一家是茶摊。这家茶摊只提供茶水和一些非常基本的食物,到这里的人也基本上只是喝口水,歇一下脚。 但因为这家茶摊的人流量非常大,仅仅是茶水钱就足以让摊主谋得足够的利润。 越往里走,各色各样的小食摊开始多了起来。前头几间,大多数是用以果腹的食物,比如说米粉、米饼之类。陶村长家也在这里开了一个小小的铺子,做抽屉肠粉的生意,热腾腾的肠粉一整熟,往青色的毛竹筒里一盛,就可以带着走的,能保温保很长时间,这种能“打包带走”的美味非常受路人的欢迎。 甚至“三村食堂”也在这里开了一家分店,学了陶村长家的模式,做竹筒饭生意。 越往里走,便是越精巧的吃食,食物的利润率相对较高,人流量相对较小,但食客们在这里花的时间也多。 走着走着,贾放就闻到了炸小鱼的香气,这种美食总是让他无法抵御,忍不住便消费了一把,手上多了一捧盛在青箬叶上的炸小鱼。 随后他发现了一家卖酸汤的:这种酸汤贾放在京里已经吃到过很多次了,毕竟他大哥开的“小楼火锅”就经营酸汤鱼火锅。 但是在这里却还是第一次见——感情这里的村民也渐渐掌握了腌制西红柿,并做成红色“酸汤”的技术了? 紧接着,贾放就发现这家的酸汤,竟然也是盛在竹筒里,让人打包带走的。而且从县城经过桃源寨,回自家镇子的路人买这酸汤的最多。 贾放终于没忍住,问:“怎么,外乡人也这么喜欢这酸汤吗?” 摊主是个老实巴交的桃源村土著,见到贾放问起,非常不好意思地红着脸回答:“是呀,三爷!外头人都说,吃这个,省盐,不放或者少放盐巴,就都能吃得挺好的。” 这一句让贾放恍然大悟,他突然想起以前一个来自南方云贵地区的同事,说起他们爱吃酸汤的传统。说是他们的饮食习惯里有“以酸代咸”的传统—— 也就是说,早年间一部分地区吃盐非常不便利,盐很贵而且难得,但是先民们很快发现了具有酸味的食物和咸味的食物一样,能让人下饭,恰当地运用酸味,可以节省盐巴。 因此南方一部分地区很流行酸汤,酸汤鱼、酸汤肥牛什么的,都是那里流传出来的名菜。 这下就完全解释得通了,桃源寨也是一样,原本一直为缺盐而烦恼,直到番茄的出现,为他们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酸汤在这里的发明、制作与传播,完全是自发的,贾放在期间并没有任何干预——他唯一贡献的就是把番茄种苗带到了这个世界,而且从蘅芜苑的加速培育圃中长出的番茄种苗,结果的速度可能会比正常的种苗要快上那么一丁点儿。 在某种程度上,他也可以算是见证历史了。 “非常有前途,好好干!”贾放连忙勉励那土著几句。土著向他羞涩地点头微笑,然后去招呼下一位主顾。 除了可以打包带走的酸汤之外,贾放很快看见了贩卖辣椒种子的小摊贩。摊主正在向一个看起来像外地客商的买家解释这种作物的种法:“……将种子晒两天,泡一天,埋进土里,可以先育苗,育苗之后分开间距种到田垄里,浇水、捉虫,结果之后支个架子防止倒伏,果实是青色的时候就能摘,但红色是最好的,收的价钱也高。” 外乡人有点迟疑地问:“种出来一定会有人收吗?” 摊主拍着胸脯打包票,大声道:“不是我吹,咱们三爷——” 正在这一刻,吹牛的人突然看见了贾放,登时涨红了脸,硬生生改口:“——在这儿!” 贾放却很平静地点点头,说:“我是这桃源寨的贾三爷,这辣椒拿回去请你们精心侍弄,结出来的红色果实,一斤二十文,有多少我收多少。” 买家登时大喜,付了钱转身要走,突然狐疑地停下脚步,问那摊主和贾放:“这种子这么好,你们为啥不藏私,反而要把它卖到外头?” 贾放登时笑道:“我只愁没有足够的地、足够的人手来帮我种这个,你们乐意种,我正求之不得,干嘛要藏私?” 说实在的,辣椒刚刚在这桃源寨开始普及,京中那些需要用到辣椒的产业就已经铺开了,需求远远大于供给。他现在最希望的,就是这些作物能够尽快地推广出去,在这附近村寨的田间地头,能种的地方都种上一点儿,将来他才有供应京中产业的货源。 待那客商走了,贾放面对刚才借自己吹牛的摊主,笑着问他:“怎么只卖辣椒种子,那番茄种子呢?” 摊主“嗨”了一声,说:“那番茄种子还能等到现在?上一茬儿结出来的早就抢完啦。您瞅着前面那家做酸汤的了吗?现在家家户户知道吃这个酸汤能省盐巴,所以都抢着种。外头的村寨不知咋的也听说了,一起过来买,天天有人问……俺都说只能等下一茬儿了。” 贾放登时觉得有这样一条美食街也挺好,甚至比办集还方便,集子每逢初一十五才办一次,应当被定位为大规模的商贸交流;而现在这种日常买卖和食品供应,尤其是桃源寨向外输出,有这样一条街就足够了。 再走了两步,贾放听见了烧烤食物的吱吱声,随即看见了往一只铁炉上扔豆腐块儿的情景,他差点以为自己见到了炸臭干,谁知到了近前,才发现不是的。 他眼前出现的小吃其实是烤豆干。 这店主是新余二村的,原本在余江时的营生就是磨豆腐制豆腐。到了这里来之后却抓狂,发现这里根本就不产大豆。自家千里迢迢背来了磨豆子的石磨竟然也毫无用武之地。 正当这店主准备改行另寻出路的时候,桃源寨办了集,集上他买到了豆子,打听到了哪里有这种作物的出产。 没过多久,桃源寨的道路又修好了,这意味着他去别的村寨买豆子运回来做豆腐更容易了。于是这一位就正式开始做豆腐。现在他放在铁炉上烤的,是一种特制的豆干,冷着吃特别精道耐嚼,但是烤热了吃却软而弹牙,同时还有一种能与肉香媲美的豆香味。 这种烤豆干很受欢迎,但贾放还是有点儿遗憾,不晓得是否应该暗示暗示,让对方想办法把臭豆腐也做出来…… 至于臭豆腐究竟是怎么做出来的么—— 算了!贾放悲催地想,他其实也不知道臭豆腐的做法,兴许可以回潇湘馆去抽一本《街头小吃制作大全》来,但那样是不是他往后就成天泡在这条美食街上,不用回去了? 想到这里,贾放突然有所悟:对,美食街!这么接地气的地方,叫什么左岸,明摆这就是条美食街么。 他马上拍板:决定就给这条街冠名叫做“美食街”。 话说,这不就是后世的美食街吗?各种各样的美食和小吃在此汇聚。不仅外乡人来可以品尝到各种各样的美食,桃源寨自己的乡民也可以在这里交换不同的食物与食材。 贾放关于“美食街”冠名的动议马上得到了通过。乡亲们都觉得这个名字简单好记——至少比“左岸”好记。 甚至还有人提出,是不是可以在这附近再修几间简易的房屋,以备恶劣天气到来时,这里可以给旅人提供个栖身之所。 贾放登时笑:简易房屋,这不就是现成的吗?当初拆掉的很多简易活动房,材料都还在他的贤良祠后头堆着。这时再搭几间出来,作为一个简易的旅社,是再容易不过的事了。 当下美食街开发项目完全议定,贾放自觉应该回去。他在从贤良祠离开之前,回头张望了一下来路。只见美食街的位置与“芦雪广”一模一样,但现在却人气旺盛,不似芦雪广,只是个安静赏景的所在。 但他还是觉得眼前这座“美食街”更加接地气,不仅给他自己这片土地上的乡民,也给外乡带去了不少好处。 他想起太子有次对他承诺:以后给你弄个官职当当。 贾放不稀罕什么官职,但是真的能给辖内的百姓做点好事,却很容易让他感到满足。 “很好,这芦雪广,我单方面宣布,对应的就是美食街了!”贾放自己对自己给出了答案。 但是他新接手的两件工程:红香圃和缀锦楼,又对应什么呢? 贾放大致看了一下方位,发觉这两座好像都在右岸,也就是青坊河的对岸。 看来,发展的步子迈得很大嘛——一下就“过河”了。 贾放暂时先将桃源寨这里的“镜像”放下,回去把大观园那两项新工程做完。 * 大观园里,双文带着工匠和小工们检查了红香圃和缀锦楼的现存状况,很快得出结论:红香圃那一座面阔三间的小敞厅,保存状况相对良好,应当很快能够修缮完成;而缀锦楼则相对麻烦些,小楼的支撑结构出了些问题,修起来有些麻烦,可能需要拆掉从头再建。 贾放听了双文的结论,自己再去检查,回来时满脸笑容,告诉双文与工匠们:缀锦楼不需要完全拆掉重建,而是应当在一旁做一个辅助的支撑加固结构,然后把出现问题的梁柱换掉,将改修的全部修复。 修复之后,再把这个支撑结构拆去,这样虽然费一番功夫,但是绝对比整个拆掉重建来得省时省工。 “三爷,您真是高,实在是高!”工匠们听了贾放的解说,一个个都伸出了大拇指,不管是真夸还是假夸,他们都说没想到一位国公府的少爷,竟然能提出这样精妙的法子。 贾放登时笑:“你们也别尽恭维我了。想当初我带队修古建的时候……” 打住,赶紧打住,不能再往下说了——贾放打个哈哈,顿时把话题岔开。 不过既然红香圃的修复进度会快一点,贾放打算好好看看,这红香圃在桃源寨究竟能映射出什么样的功能。 第101章 五九六九沿河看柳,七九河开,□□燕来,九九加一九,耕牛遍地走。 自御驾巡园那次,京中下了一场大雪之后,天气又冷了几日,终于渐渐和暖起来。沁芳溪表面的浮冰渐渐都消了,两岸的绿柳生出新芽。一场春雨下过,潇湘馆前前后后生出了好些春笋,尽数叫福丫带着几个府里的家生小丫头掰了去。 这些笋,一半丰富了荣国府的餐桌,另一半则送去了孙氏在城南的作坊,看看能不能腌成酸笋。如果能成功,这世上便又多一件味道“奇特”但又叫世人离不了的食材。 荣宁二府接驾之后,贾放过了几天舒心的日子。虽然荣府里一直有传言,说他修的园子和他那日的表现,并未惊艳到让荣府得到什么好处。至少御驾回宫之后,便对这次巡园只字不提,仿佛人压根就没有来过一样。但是贾放不在乎。 经过接驾这一次,他的心态已经完全放平了,他修这座园子是为了自己,不是为了旁人。旁人说什么,皇帝怎么看,都不在他的考量之内。 这日他早起,惯例在小院和水井之间做了往返负重活动,又去大观园内跑了一圈,回到自己的小院里冲了一把澡。孙氏已经把大厨房送来的早饭热过一遍,送到贾放面前。 贾放一瞅,惯例是粳米粥,另外还有一小方蒸制的千层油糕。他尝了一口粥,皱皱眉头,问:“甜的?” 孙氏点点头:“加了牛乳和糖。” 贾放不是甜党,但是他在这个时空里吃甜食的机会极少,陡然吃上一口甜粥,温热的甜味裹着奶香,味道还挺不错。 他又瞅了一眼旁边碟子里的千层油糕,见到白白胖胖的油糕上面点缀红绿丝,于是又问:“也是甜的?” 孙氏点头:“这千层油糕,是用猪板油和糖腌制,腌成糖板油丁,然后一层糖油一层面,足足做满六十四层,再上锅蒸制,做出来的油糕。” 猪油和糖做的……难怪那么甜美丰腴。 贾放记起这在他那个时空好像是一道南方名点,于是问:“怎么,府里是又请新厨子了吗?这像是南方的点心。” 孙氏立即纠正:“咱们一大家子都是南方人,府里的厨子做这些原属应当。这道千层油糕,是老太太在时最喜欢的一道。老太太去了之后,史夫人当家,这些就不怎么做了。” 贾放:……忘了贾家祖籍金陵了。 “那如何又把这些吃食重新拾起来了呢?”贾放问。 孙氏脸色稍许有些古怪,道:“是因为最近京里的糖价便宜。府里一下子买了不少,厨子便偶尔做了一次南边的味道,勾起了国公爷的昔日口味,便叫厨房多做一些,让府里人都尝尝。” 贾放:……敢情是因为糖价便宜了呀! 不过,糖这样东西,在古代确实是奢侈品。就拿桃源村来说,以前他们整天都在为了吃盐而发愁,因为盐是必须品,没有钱买盐,一村人就都没力气下田。 但是糖就不算什么了,桃源村几乎没有人买糖,娃儿们几乎没见过成块的糖,更别提用糖做的点心。 贾放在桃源寨曾经亲眼见过一群孩子摘下路边的野花,然后把花心单摘出来尝那里头的一点点花蜜。他也见过有乡民在山间找到生着的野甘蔗,就砍了带回来,削成一小段一小段的,分给村里的孩子——每个孩子都捧着小小一截甘蔗嚼个不停,脸上都笑开了花。 甜味代表着温情与满足,但在这个时空却不是轻易能享受到的。 像荣府这样,用猪板油与糖一道蒸制点心,桃源寨的人肯定想都不敢想。 贾放:等等……应该是南方产糖才对呀! 他曾经听贾赦说过一嘴,说是京里的糖都是南方运来的,后世北方用甜菜制糖的技术似乎还没有出现,所以这意味着——从南方运进京的糖成本降低了? 贾放特地找贾赦确认了一回,这位“百事通”很确定地告诉贾放:“谁说不是呢?” “前阵子监国太子试行新政,推动削减路税,各州的路税减了一多半,南方运上京城的糖成本就便宜多了。听说还有海运运糖,再通过运河把糖送进京城的,那成本就更便宜了。” 贾赦嘻嘻笑着,说:“有些人嘴上说着不要新政,却靠这个牟了不少利。老三,你说这叫什么?” 贾放:……叫“口嫌体正直”。 按照贾赦说的,贾放暗自猜想:这从南方运糖上京,大做买卖的,应就是三皇子的手下了。三皇子现在在京中俨然以士林领袖自居,一开口就是道德仁义,但是私底下却将生意做得风生水起,钱赚得盆满钵满。 真是名声利益两不误。 不过这新政一推,南方的糖运往北方,北方的大户人家开始大手笔地用糖做各种精致点心,桃源寨的乡民们,却依旧只能从山里砍一枚野甘蔗回来,带给自家孩童,让这些小孩子们尝尝甜味。 钱都让这些财大势大的行商赚走了,生活在糖产地的百姓却依旧与糖无缘。这有点“遍身绫罗者,不是养蚕人”的味道。 “老三,你别过问这些啦!”贾赦拍拍兄弟的肩,“多想也没用。咱把自己管好就是。至于糖,便宜了咱就多买些孝敬孝敬爹娘,贵了就少买,还能怎样?你我总归把自己该做的做好便是。” 贾放点头,贾赦的这份实用主义还挺对他的胃口。 他按照贾赦的指导,回到大观园中,指导红香圃和缀锦楼两处工程的进度。 正如此前双文所说,红香圃的修复进度非常快,这座小厅的结构几乎没有动,只要将外部装饰整修一新就可以了。 而双文还揽下了修整位于红香圃四面的芍药栏的活计。她带着几个小工,把芍药栏里已经多年不开花的老枝清理了去,然后又从蘅芜苑取了新“培育”的芍药种苗来,种在这芍药栏里。 蘅芜苑的培育圃非常特殊,从那儿培育出来的种苗几乎是见风长。刚栽下去的种苗,没过几日,已经和长了两年的老枝似的。看这样子,今年春天天气和暖之时,在这红香圃里赏芍药,应当是没什么问题了。 贾放看过园里的情形,便独自去了稻香村,从那里通过“缩地鞭”,前往桃源寨。 他刚出贤良祠,就发现青坊河对面上一团黑烟直上。 难不成是山火?——贾放一跃而起,径直冲向青坊桥。这时青坊桥跟前已经聚了很多人。贾放随便抓住一个乡民,急忙问是怎么回事,那乡民喜形于色,说:“那林子里发现了一个大蜂巢——贾三爷,等把蜂蜜取出来,这寨子里的娃儿们,就要有蜜吃啦!” 但贾放头一个想的却是:“蜂子不蜇人吗?” 身边的乡民立即回:“所以您看着那边点起了柴草,就是要把那些蜂子熏走了,再把蜂巢摘下来取蜜。” 贾放听见,立即往青坊桥上赶,准备过桥去看看,被那乡民一把拉住,说:“贾三爷,您可不能就这样去!”这乡民二话不说,把自己身上的一件外褂脱了下来,塞在贾放手里,说:“这衣裳借你,盖在头脸上扎紧,就露一对眼睛,这样就不怕被蜂子蛰了。” 这位乡民的外褂脱下来,还有些汗味儿。贾放原本是个很爱干净的人,很难接受这个。但旁人把自己的衣裳脱下来给他抵挡蜂蛰,自己光个膀子,这是何等的信任与热情。 贾放实感盛情,道了一声谢,赶紧把乡民的外褂披在自己头上,两个袖子一扎,盖住自己的整个面孔,只露出一对眼睛。汗味儿就汗味儿吧,反正过一会儿也习惯了。 他立即动身,越过青坊河,来到右岸河滩前的空地上。 这边正在观望的村民,都和贾放一样的打扮。人人都蒙着头,只露出一对眼。 这里的烟味已经很重,村民们点起的柴草里似乎加了一些草药,味道浓烈,连贾放都忍不住咳嗽了几声。不防身旁的人跟他打招呼,“贾三爷,您来啦?” 贾放瞅瞅:一个都不认得。 他身边两人便解下脸上遮着的衣裳,一个是陶村长,一个是秦村长。 贾放奇怪了:“你们怎么认出我来的?” 陶村长笑着指指贾放腰间佩戴着的丑鱼玉佩。贾放这才恍然大悟,感情他这是身上自带标记,走到哪里被人认到哪里。 “那边怎么样了?”贾放对新发现的蜂巢很好奇。 “是蜜蜂,不是马蜂。”秦村长笑着向贾放解释二者的区别,“马蜂尽蜇人,还容易把人蜇伤了。蜜蜂却好,待会儿把那些蜜蜂暂时熏走,削一半蜂巢下来,那蜂蜜是养人的,蜂蜡也能治病,都是好东西。” 贾放忽然问:“削一半蜂巢下来?” 秦村长笑道:“贾三爷,您这就有所不知了。削一半蜂巢,留一半给那些蜜蜂,乃是取的生生不息之意。待到来年,这蜂巢就还能再长出新的一半,我等就依旧还有蜜可取。如果一下全取了,来年就无蜜可取。” 世人都晓得不能涸泽而渔焚林而猎的道理,即便是山林中偶然寻到的蜂巢,也会悉心保护,免得来年没有蜜吃。 但是贾放却眯起了眼睛,想了片刻,问:“为何不把整个蜂巢都采下来,然后咱们自己养蜂?” “养蜂?”陶村长和秦村长齐齐惊讶地问。 “咱们这附近各种山花不少,说明蜜源充足,完全可以考虑人工养蜂。”贾放越想越觉得有道理,当即吩咐,“让大家待会儿把整个蜂巢都摘下来,劈开蜂巢的时候,找一找老蜂王和王台的位置,然后把这两部分分开,喂,等着我啊——” 贾放转身飞奔,跑去金融办找老金和老涂。这两位见到一个头上蒙着衣衫的“蒙面人”冲进来,吓得差点儿摇铃叫稽查队。 贾放却兴兴头地问:“两位,上次被咱们做大了的那些‘钱箱”在哪里?” 早在年节前后,金融办请了村里的木匠为金融办打造几只临时存放钱币的木箱,专门供收取办集时的管理费和美食街的管理费使用。 这些木箱被设计成深口木箱,最上面的箱盖正中有一道横槽,用以投掷钱币,钱箱的上盖和下盖都可以整个打开,方便把里面的流通券和钱币从中倒出来。 但是头一回和木匠沟通不畅,这木箱做的比原本预订的尺寸大了整整一倍。老金和老涂几乎需要两个人合作拎一个木箱,自然不实用。但又不能让人家木匠白干活,只好又重新说明了尺寸,重新订制一批。这些做大了的木箱就被堆放在金融办的办公室里,准备看看以后能派上什么用场。 贾放让老金和老涂把木箱取出来,自己一手拎了一个,越过青坊桥,来到“拆蜂房”现场。 这一回他总算是看清楚了那个蜂巢。只见蜂巢的直径超过两尺,也不晓得这群蜂儿在这里经营了多久。 这蜂巢与大树的连接处已经被完全挑断,蜂巢被取下来横放在地面上。一个三村的乡民手上缠着厚厚的麻布,持着一柄柴刀,正慢慢将蜂巢剖开。 这位乡民身边,还有一个同伴,手持一柄火把,火把的一头包裹缠绕着藤蔓,点着了之后黑烟滚滚。用这些黑烟一熏,再勇猛的工蜂也不敢靠近巢穴。 被剖开的蜂巢里一层一层巢脾极其整齐,上面还有不少蜜蜂来回爬动,但是那滚滚浓烟的威力实在太大,它们也实在无力奋起反抗。 贾放将头上的衣服蒙得更紧些,勇敢地靠近,然后指点:“找一找蜂王,再看看有没有用来分蜂的王台……” 贾放懂得这些,还真要归功于他入行之初从头到尾盯过的一个项目,当时建筑方要求设计师驻场,以便随时沟通。于是贾放在施工现场住了两个月,周围除了工棚之外,只在两里地之外有一处养蜂场。贾放穷极无聊,去养蜂场造访了几次,竟然跟那里养蜂的大爷交上了朋友,得他指点了不少关于养蜂的知识。 岂料这一趟竟成了贾放的启发之旅。养蜂的大爷特地将蜂脾从蜂房中提出来让贾放观看,让他观察那些整齐划一的六角柱状体。历史上曾有数学家计算过,如果用最少的材料,建造出最大容积的容器,那就是蜂房的结构。 可见蜜蜂是自然界最有创造力的设计师之一。 在养蜂场泡了两个月之后,贾放的下一个设计作品里引入了蜂房的六边形结构,这给他的设计作品带来了一种简洁雅致,却又兼具了后工业化时期的硬朗与实用风格。 那件作品给他带来了很多赞许与荣誉,但那次经历却教给了很多更实用的东西。 只见贾放索性凑近了观察,他伸手指点:“那个就是王台,把它所在的蜂脾和蜂房的其他部分分开……” 所谓“王台”,就是蜜蜂用来培育蜂王的“小房间”。 他们这回还挺幸运,这一群蜜蜂看起来快要到自然分蜂的时候了,因此王台已经筑成,新的蜂王眼看就要孵化。 正好将整个蜂房一分为二,盛在贾放带来的这两个大木箱里。 手持柴刀的乡民按照贾放说的,提起蜂房,就要盛在蜂箱中,贾放却说:“将那块厚一些的,再劈下一半,小心,不要伤到蜂王的巢穴。” 那个乡民依言取下了一大块,托在手里,只见蜂蜡制成的蜂房里,金黄浓厚的蜂蜜正在慢慢地往外渗。 贾放命人把这两个木箱放在地面上,然后连同熏蜜蜂的火把一道,慢慢地后撤,让缓过劲儿的蜜蜂慢慢地归巢。 两个木箱放置得较远,稍微有些距离。原本同一群蜜蜂,这时都有些蒙圈,不知道该回哪个巢穴好,乱哄哄地飞了一阵,眼看天色已经较晚了,这些蜜蜂却始终不肯归巢。 贾放则告诉那位取下一大块蜂巢的乡民:“去取一点蜂蜜出来,然后涂在那木箱的箱盖上,再赶紧把箱盖扣上。” 这些乡民都是贾放说什么他们就做什么,当下毫不迟疑,飞快地去了,在箱盖上涂了一层蜂蜜。 这下子,四散在外的蜜蜂全飞了回来,密密麻麻地爬在两只蜂箱的箱盖上。全副武装的乡民随即小心翼翼地将盖子扣上。 “成了!”贾放拍手,“明天让木匠再做两个支架,把这两个蜂箱架起来。” 这样一来,两个上方有盖子可以防雨,进出口在下方的蜂房便做好了。 那位今天出了大力气的乡民手中捧着剩下的半块蜂巢,递到贾放面前:“三爷,这蜂巢您要怎么处置?” 贾放教他把里面一层一层的蜂脾取下来,那都是蜂蜡,用处很多。“至于里面的蜂蜜,大家都辛苦了一天了,这些蜂蜜就都是大伙儿的,带回家,让家里的孩儿们好好享用一番吧!” 贾放话音一落,现场登时响起了一片欢呼声。 “娃儿们,有蜜饼吃了!”那个取蜂巢的乡民一声大喊。听见这声甜蜜的召唤,也不知是哪里钻出了一大群孩童,一个个欢呼雀跃着,冲着这手捧蜂房的乡民跑了过来,似乎他手中拿着的不是刚才的蜂房,而是甜蜜蜜、香喷喷,刚出炉的饼子。 第102章 确实如那乡民所说的,这些蜂蜜当晚就被从蜂房中取出来,收集在蜜罐里。 新余村一位手巧的妇人,用从集上换来的面粉揉了饼子,拿蜜做馅,在自家灶台上的大锅里烘成了香喷喷的蜜锅盔,分送给邻里乡亲家的孩子。 当晚也不知有多少孩子是抱着这样的蜜饼睡觉的,做的想必也都是甜甜的梦。 贾放第二天再来桃源寨,便去会晤那位手提柴刀,手分蜂巢的乡民,以及另一位手持火把在一旁掠阵,为同伴驱赶蜜蜂的乡亲。 贾放问过姓名,才知道头一位姓“米”,因为他从余江过来的时候,全部家当就是三把刀,一把柴刀、一把菜刀、一把小刀,和这边乡里混熟了以后就得了个外号,叫做“米三刀”。 贾放:……直接叫“蜜三刀”1不就得了吗? “你以前养过蜂?”贾放昨日看那米三刀的手法,砍蜂巢就像是切西瓜一般熟练,他很想知道这位有没有养蜂经验。” “这倒没有,就是在野外找见了野蜂巢,大伙儿都会叫我去削。”米三刀说。 “以前被蜂子蛰过吗?”贾放问他。 米三刀登时笑了:“怎么没蛰过,有回被蛰得像个猪头似的,回到村里没人认得,差点当外人给打出去。” “有兴趣养蜂吗?”贾放问。 米三刀大喇喇地道:“可以啊!” 贾放不禁问:“你怎么也不问问我,这养蜂前景如何,单靠养蜂能不能糊口?” 米三刀听了登时大笑:“我米三刀成日也没别的事,就是砍柴,也不会干别的,打砍个柴就能糊口了。无亲无故,无拘无束,既然你贾三爷提到,那我就顺带手侍弄侍弄看看。” 他说着往招商办的椅背上一靠,双手扬起,抱着后脑,道:“三爷说起蜂子,我心里还挺喜欢,毕竟总是这么一大群地来来去去,比我一个孤鬼儿强。” 说到这里,贾放想起来了,这米三刀是新移民当中,为数不算太多的“独户”,也就是“个人户”之一。也许因为他总是独来独往,所以见到了群居习性的蜜蜂,能一致对外的蜂群,这米三刀反而有些好感。 贾放不动声色,又问他旁边一人的名姓,晓得叫田友明。田友明和米三刀原本不认识,是到了这桃源寨,被混编进了一个村,宅基地又靠在一起,两人才认识的。田友明有一大家子人要照管,米三刀有时会搭把手,送点儿柴什么。 这田友明也劝米三刀找个伴儿,和旁人一起搭伙过日子。但米三刀从来都觉得不会有人瞧得上他,也不理会这事儿。 既然米三刀同意了,贾放便把青坊河对岸的一小片地划给了米三刀做“养蜂场”,同时他还面授机宜,交待这米三刀如何养蜂,如何观察蜂群的状态,什么时候可以采蜜,什么时候需要喂蜜。 这米三刀听了半日,惊叹道:“原没想到,光是养个蜂,竟然这么多的门道。” 贾放笑道:“怎么了?怕麻烦?” 米三刀依旧脸带惊愕,但还是果断地摇了摇头,说:“不是怕麻烦,只是觉得这个蜂子实在神奇,竟跟人似的……” 其实刚才贾放说的养蜂诀窍,也相当于是在介绍蜜蜂的习性。蜜蜂也是一种群居的生物,甚至在小小的一个蜂群里也各司其职,蜂王、雄峰、工蜂,各有各的特点,目标一致,为了种群的生存与繁衍。 贾放心想:果然还是把蜜蜂的习性讲透了比较有效果。 他当即道:“其实我这也只是大略一说,你若真上手养蜂,亲眼观察到的,自然比我听说得来的,更加详尽。” 他接着抛出橄榄枝:“这一片养蜂场算是我划给你的,前五年都不需要交地租,你尽管养蜂。在养蜂场开办的头三年里,你每增加一个蜂箱,我都会给你一百文的补贴……” 贾放给出的条件之优厚,米三刀听得惊讶地睁大了眼,而田友明喜不自胜,不断地伸手拍着朋友的肩。 但贾放有自己的打算:在桃源寨养蜂,他可不仅仅是为了获得蜂蜜那一点点收益。现在桃源寨里开始推广很多经济作物,比如番茄和辣椒,这些作物人工授粉非常麻烦,但飞来飞去的小蜜蜂则是帮助授粉的好帮手。 因而在此处养殖蜜蜂,收获的不仅仅是蜂蜜,而且是整个桃源寨生态环境的改善。只要有人愿意养,贾放就愿意给出各种优惠。 米三刀当然忙不迭地答应,贾放不忘了叮嘱:“去照料蜜蜂的时候小心一点,做好防护。照料它们的时候温柔一点,时不时带一点儿蜜水去犒劳它们,它们就会知道你没有恶意。” “多观察,观察久了你自然知道怎么照料它们。”贾放谆谆嘱咐,他其实是在将另外一个时空里,独自守着一座蜂场的老蜂农全部的经验转述给眼前这个年轻人。 问完了米三刀,贾放又转向田友明:“你怎么样?” 田友明惊讶地问:“我?”这位原本以为自己就是个陪客,谁想到贾放竟然问到了他头上。 他想了想,挠挠后脑,说:“其实我……我原本想问问贾三爷,能不能申请开一块地,种甘蔗……” 种甘蔗?——贾放心想:好家伙,自己最近这几天是跟这“甜”味耗上了。 “我家在余江原本有个小小的制糖作坊。后来家里有人病了,就把作坊典了出去。再后来……就搬到您这儿来了。”田友明是个说话和气的青年,但贾放听说过一耳朵,说他家累挺重。 贾放忍不住好奇地问:“制糖作坊?你们有甘蔗田吗?” 田友明答道:“家里自己有一块田,种过一阵甘蔗。但是我们那儿地气偏冷,种出来的甘蔗不算太好。因此多数的时候,还是从南方收了甘蔗来,自家制糖。” 这就对了——贾放点点头。 “所以你来这里还是想重操旧业?”他问田友明,“还是说,你只想种甘蔗?” 田友明登时摇手,说:“三爷真是一针见血——小人……我,我还是想把家里的制糖作坊办起来。毕竟这里应当不缺材料。” 贾放登时笑:“既然你自己也知道这一点,我就直说了。与其让我批一块地让你种甘蔗,倒不如让我批一块地给你,给你建那个制糖作坊。” “趁现在咱们有集,有美食街,正好先把消息放出去,说咱们桃源寨要收这甘蔗。准保会有人送来。”贾放的意思,不一定非要先种了甘蔗才能再建制糖厂——竟然田友明家里有制糖的经验,那就直接上马,从周边的镇子收原材料,来料加工。 而桃源寨里,有的是糖的消费市场,完全可以自产自销。 田友明大喜:“三爷好决断!” 贾放:“先别急着高兴,我要看一下你的企划。” 田友明和米三刀相互看了一眼,两人都不懂什么叫做“企划”。 “就是写下来,你建这个作坊,需要多大的地方,多少人工,需要哪些材料,是不是需要一口大铁锅,又或者我拨一眼沼气池出来的沼气灶给你会省时省事些……” “你从这里大概以多少钱收甘蔗,能产多少糖,又以多少钱卖出去,扣除人工和其他成本,你每一季能有多少净利……” 贾放最后一句话最重要,“把所有的投入都算清楚了,我好给你放贷款啊!” 田友明原本想着用家里的积蓄先建一个小规模的作坊,然后等到赚钱之后,再慢慢扩建。谁想到贾放竟然答应他,如果那“企划”做得好,可以得到桃源寨的创业贷款,这样一上来就可以建一个规模还不错的制糖厂了。 田友明这哪里还坐得住,他几乎立刻就想冲回自己家去,叫上老子娘和姐妹,大家一起好好商量一下,算一算到底该怎么规划这座作坊。 谁知贾放问他:“你们家以前那作坊叫什么名儿呀?” 田友明老实回答:“回三爷的话,我们家以前专做红糖,熬糖的时候又特别香,周围十里都能闻得见那甜香味儿。所以家里作坊就起了个土名儿叫做‘红香糖坊’。” 贾放:……我就知道! 他刚开始筹算要建养蜂场的时候,就隐隐约约觉得这和“红香圃”有点儿关系。 “红香圃”是什么地方?那是“湘云眠芍”这样的名场面发生的地方——按照书中所述,湘云当时吃醉了酒,迷迷糊糊地在一块山石上就睡去了,被大家发现的时候业已香梦沉酣,“四面芍药花飞了一身,手中的扇子在地下,也半被落花埋了,一群蜜蜂蝴蝶闹嚷嚷的围着”2——可不就跟蜜蜂蝴蝶扯上关系了? 眼下除了养蜂产蜂蜜之外,竟然又有一家制糖作坊找上自己,而且竟然就叫“红香糖坊”。 还有啥不能说明一切的? 但令贾放欣慰的是:他早先还在感慨这桃源寨的孩子们从来没有机会品尝味道甜蜜的食物,随即桃源寨就迎来了甜蜜的机会——看来以后要在这里迅速地推广牙刷了。 一时米三刀和田友明两人起身告辞。贾放送他们出招商办,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套话,询问两人的实际情况。 “都二十了,却都还单着?”贾放问:明明他寨子里的男女比例没有这么不协调,不应该有那么多大龄单身青年啊! 田友明登时红了脸,米三刀却大大方方地道:“我一个孤鬼儿,独来独往惯了的。贾三爷若要操心,替田友明操心便是。” 贾放“哈哈”一笑:“我才没有心思替你们操心,只不过姻缘天定,没准儿出了这门儿,姻缘就找上门来了呢?” 话音刚落,忽然对面一排女孩子齐齐拦住了三人的去路。 “这是要做什么?”米三刀和田友明都莫名有点儿紧张。贾放却是见过这情形的,当即笑道:“真是说什么来什么。” 这些女孩子都是桃源村的土著姑娘,她们和新余村的姑娘最大的区别就是平日里勇于抛头露面,出门的时候会披挂上阵,头上身上戴着那些亮闪闪、沉甸甸的银饰。见到了心仪的男人,她们往往会与对方唱歌对答。 果然,只听其中一个少女朗声唱道:“山歌好比春江水,这边唱来那边回。蜜蜂忘记还窝去,养蜂人你到底寨里来。” 这边是桃源村的“对歌”旧俗。年轻男女,若是相互有了好感,便以唱山歌的形式相互对答。这些山歌多半有套路,比如说初见的时候唱《初见歌》、《试探歌》,如果相互有意,便唱《初恋歌》、《深交歌》,定情了便唱《定情歌》,出嫁的时候新娘要哭嫁,因此还有《哭嫁歌》之类,名目繁多,但都是真情流露、直抒胸臆。年轻的人们靠这些山歌拉近距离、缔结情缘。 但桃源村这里情况比较特殊。 桃源村的土著,人口大约一千余人,只有四个姓,绵延数代之后血统已经非常接近。因此桃源村里的女儿多数嫁到外头,陶村长的孙女便是一个例子。而村里的年轻人娶媳妇儿,近来也多有到外头下聘的趋势。桃源村尽量避免“自产自销”,这可以算是一种防止近亲结婚的“优生”措施。 原本这一带还曾有“歌圩看对”的习俗,即“婚不用媒聘”,“歌唱成婚”,也就是说青年男女在对歌会上相互看对眼了,情投意合,便直接办事,无须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但对于桃源村这样人口级别的小村落,这种婚嫁的方式便行不通,因为对一个适龄青年唱首山歌,对方却可能就是自己三代以内的血亲。而邻县邻镇,因为当地大力推行“教化之功”,认为“歌圩看对”是伤风败俗之举,这种婚俗也渐渐被禁止了。 此刻这些桃源村里勇敢的姑娘们,站在田友明和米三刀跟前,大胆唱出了“试探歌”。 这提醒了贾放:确实有一阵子没有关心过适龄青年们的婚姻大事了。 虽然贾放外表只是一个十六岁的少年郎君,但是他内心是个成年人,可以理直气壮地思考这些事儿了。而且他非常清楚人口对他这片领地的意义。 早先桃源村只有一千人,除了种植稻米,基本上做不了什么。后来贾放沾了三皇子的光,又要感谢太子的不作为,让桃源寨一下多了这么些人口。从而也一下子解决了桃源村中血统过近,嫁娶困难的问题。 但是,新移民来了将近半年,桃源寨竟然还没有办过喜事! 明明两边都有待字闺中的少女和血气方刚的光棍青年,但是两边都还没有迈出互相试探的关键一步。 当然这有客观原因——新移民一过来,先是治病,然后是安顿下来、分田地、想法子创业……在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里,又面对这么多的挑战,适龄男女都是各种体力脑力劳动的主力军,当然顾不上考虑他们的终身大事。 而现在,半年下来,一切渐渐步入正轨,青年男女们也终于有机会被荷尔蒙所影响,机会便来了。 那边桃源村的女郎向来勇敢泼辣,昨儿个听人传送着米三刀刀劈蜂巢的“英姿”,又听说贾放瞧中了米三刀要让他养蜂。人人都说贾三爷瞧中的人个个前途大好,瞧中米三刀的女郎更是愿意相信他的本事,于是便当面唱起了“试探歌”。 面对一群戴着亮闪闪银器的妙龄女郎,田友明忍不住向后退了一步,涨红了脸不敢直视。米三刀却学着对方的山歌调,大声唱着回应:“山歌好比春江水,这边唱来那边回。养蜂人自幼失父母,独户一个无人陪……” 贾放在两人身后忍不住拍手称赞,心想这米三刀果然上道。他大致听说过这边“歌圩”的流程,一般男女双方开始对歌之后,便是相互打听询问,看看彼此的基本情况,作何营生,家有何人,是否婚配等等。 而这米三刀,一上来便交代得明明白白,坦白得像一张基础信息表一样。只见对面的女郎们一阵耸动,显然都在怂恿最先看中米三刀的女郎,让他俩好好再用歌声“交流”一番。 未来的糖坊老板田友明却完全是一副矜持模样。然而贾放知道米三刀是极少数,而这田友明才是新余村那边的正常“样本”。 贾放立即有主意了,他马上请人召集五个村长,到他的集中办公点来开会。 “我决定了,在桃源寨举办一次‘相亲大会’。”贾放宣布。 “相亲大会?”五个村长为这崭新的名词而面面相觑。 贾放点点头:办相亲大会,他有另一个时空各种联谊活动的经验做基础,办起来简直是手到擒来。 然而对贾放来说更为重要的是,在两种不同婚恋文化相碰撞的桃源寨,如何完成“移风易俗”,让这个小社会朝更现代化、更高效的社会模式前进,是他最需要考虑的问题。 第103章 贾放提出要办相亲大会,土著和新移民双方都很有些疑虑。 以陶村长为代表的土著一方,生怕自己这边“歌圩看对”的相亲形式受到外乡人的“歧视”,实际情况也确实如此,“歌圩”的习俗在这一带原本相当流行,但是外乡开始推行“教化”之后,曾经多次封禁“歌圩”,甚至将那些唱着山歌的女孩子抓起来,脸上涂上黑漆,在各村各寨游街。“歌圩看对”才因此而慢慢禁绝的。 此外,桃源村的女伢子一向热情奔放,若是相亲时由对方家长直接“相看”,这些女娃娃们吃亏不小。 而新移民这边,却觉得男女双方直接见面相亲,有些“不成体统”。 他们的顾虑也是受了有关“歌圩”的传说影响——相传此地的“歌圩看对”,乃是男女双方各自“浓妆绮服,越阡度陌,男女杂处深林丛竹,一唱百和”1。没有问过父母亲人,仅凭一歌便自主婚配,实在太过草率。若是唱完歌直接牵走,成就好事什么的,则“有伤风化”,不合时宜。 贾放却提出:“我这其实是一个折中的法子。大家听好了——” 他将“大会”的办法一一说完,五个村长虽说都还有些疑虑未消,但都觉得这个方案可以接受。 最后陶村长代表大家总结发言:“既然贾三爷那么盼着寨子里的年轻人们成家立业,那么我们就听贾三爷的。” 三天以后,这相亲大会便筹备完毕,热热闹闹地办了起来。田友明一家,尚有田友明和妹妹田小妹两人,正在婚龄却尚未婚配,当下田家人便拥着田友明和田小妹一起去了相亲大会的现场。 贾放所倡议的这个相亲大会,乃是在固定场所举行的,有父母亲人陪伴的,适婚男女见面会。相亲时倡议青年男女直接见面,但是新移民之中有些大户人家出身的,不希望女方抛头露面,见太多陌生男子。 相亲大会对于“亲自见面”这一条,没有完全说死,说是女方实在不便出面的,也不勉强——但是如果相不到合适的对象,后果自己承担就是了。 “反正结婚登记的时候一定得是男女双方亲自到场。”“相亲大会入场处”的牌子地下,一名戴着袖标的工作人员这样向来参会的家长解释。 “还得登记才能结婚?”家长们傻了,这都是什么新规矩。 “就是写婚书,三媒六证那一套,搁到咱们桃源寨就是结婚登记,双方都要按手印儿的,否则官府不认,没法迁户口。”工作人员随口解说,然后招手让田友明一家过来。 相亲大会第一条规矩,进场需要登记。参加大会的人员需要登记姓名和年纪,并以家庭为单位,领到一枚号牌。这号牌分为两种颜色,蓝色代表男方和男方家长,红色代表女方和女方家长。 工作人员问明了参加相亲大会的是两人,当即登记了田友明和田小妹的名字,然后发了两枚号牌,还告诉他们:“若是相中了,就把对方的号牌告诉工作人员,他们会帮你们去问问对方的意思,对方若是也同意,就可以坐到‘会面室’去详谈。” 工作人员指着的相亲处,是一排重新搭建起来的简易活动房,每一间之间都有些间隔,相互之间可以保留一些隐私,但是活动房的门窗都没安,如果看对了眼的双方想进一步深入交流,最多只能坐着谈话,而做不了什么“其他的”事。 虽说道学家连未婚男女见面都执批评之词,但是这种“光明磊落”的对坐交谈,对于桃源寨的乡民来说,是完全可以接受的。 田友明和田小妹很快都拿到了号牌。工作人员中有一位说话爽利的女性,见到田小妹打扮得俊俏爽利,脸上还稍稍画了一些淡妆,登时点着头笑道:“这小妹看着又俊俏又精神,你一准能在大会上找到个如意郎君。” 田小妹登时红了脸,低下头,但是听见旁人夸奖,这姑娘还是难以掩饰一脸的喜气。 田家的爹娘则在一旁笑着向工作人员拱手,道:“承您吉言!” 田家娘则看了一眼田友明,说:“也盼着咱今天能给友明相中一位好媳妇。” 田友明听了这话觉得怪怪的,他隐隐约约有种感觉:父母二人的心思全在自己这里,他们只盼着能给自己找到合适的媳妇,却不怎么在意小妹的归宿。 甚至田家爹娘有些盼着能将田小妹赶紧嫁出去,好收一大笔彩礼,以筹办田友明的婚事。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田家爹娘也并非完全不看中女儿,而是田家的情况实在有点儿特殊——田家的大郎,田友明的兄长,此前得了鼓胀病,在余江就病逝了。大嫂马上改嫁,撇下一双儿女在田家。 这一双儿女,以后就完全指着田友明,虽说是侄儿侄女,田友明这就相当于半个爹了。这也意味着田友明将来讨媳妇,女方一进门就有两个娃要养……说白了这就是担着后娘的责任,却连个后娘的名分都没有。 也因为这个,田家为了这次相亲大会十分紧张,定下的策略便是:尽快将田小妹嫁出去,然后仪仗着收回的彩礼钱,为田友明物色一位勤劳肯干,不计较当没名分后娘的好姑娘,花多少彩礼钱也要将人拿下。 一时田家四口人进了相亲大会的现场。田家爹陪着田小妹,田家娘陪着田友明,一家人分成两组,分别去了女方和男方各自相亲团的位置。 田家娘一进场,就瞪大了眼睛看对面的姑娘,田友明却有些不敢看。旁边有人上来,拍拍田友明的肩。田友明一瞅,不是旁人,正是米三刀。 “三刀,你也来……”田友明刚想说“你也来相亲”,就发现米三刀身上没有戴相亲大会的号牌。 “我的事已经定下了,过两天择个吉日就去结婚登记。今天来就是为了兄弟你。”米三刀向田家娘问过好之后,向田友明解释。 田友明马上向朋友道喜,心知是上回拦路唱歌的那事成了。但是……就去登个记就把婚给结了?这样会不会太简慢了? 米三刀却懒洋洋的:“咱一个独户,无亲无故的,也没办法大操大办的。不过好在贾三爷说了,这一批相成的亲事,等大家都登记过之后,就一起办集体婚礼。” “集体婚礼?”田友明更加惊异。 “这不大家一起操办喜事,更热闹些不说,那些摆酒吃席也一次全办了,摊到每家头上没几个钱。”米三刀人逢喜事精神爽,笑着问朋友,“怎么,你还没听说?” “贾三爷说这集体婚礼半年办一次,过这村就没这店了。唔……得给你挑个合心合意的才行。”米三刀当即给朋友当起参谋来。 谁知田家娘比他们俩动作都快,一眼望去,已经相中了两个桃源村的姑娘,立即把对方的号牌报给了工作人员,工作人员立即反馈给了女方那边。 但女方那边却很快反馈过来,一个说是已经有相中的要去见面了,另一个则委婉地劝说恐怕不大合适。田家娘第一次替田友明出手,便铩羽而归。 米三刀却疑惑地问:“大娘怎么这么想替你找个桃源村的媳妇?你这情况,怕还是余江来的姑娘更合适些吧。” 田友明无语,他当然知道自己娘在愁什么。侄儿侄女吃饭穿衣都是要钱的,将来长大了嫁人娶妇,也少不得田友明一家给担着。钱自然是少不了。 桃源寨里都传遍了,桃源村的姑娘出嫁,那满身亮闪闪的银器都是要带过来的。有了这么一副陪嫁,以后过日子害怕缺什么? 但田友明却觉得自己这副绵性子,应该对不上桃源村姑娘的喜好。像米三刀这样的,性情豪爽,要身板儿有身板儿,要模样有模样,就算是家中再无旁人,是个独户,一样受人追捧。 再说他曾听人说过,桃源村的姑娘那身银器,传女不传男,只会传给自家亲生女儿,绝不会变卖了帮扶夫家。所以他娘这么心急,到头来怕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正想着,田友明忽然察觉一道温柔的目光正默默注视着自己,他凝神往目光来处看去,只见是个余江来的姑娘,颇有些眼熟。见到田友明的目光转来,那姑娘便羞涩地低下头,伸手玩弄着衣角,却默默把身上别着的号牌露出来。 “那是几村的姑娘?”米三刀也留意到了这一对年轻人之间的火花,挠着头回想,“新余的?二村的?” “害,别想这么多,先见了面再说吧!”米三刀自作主张,帮朋友去找了工作人员,一会儿那边就反馈过来,说是那边也愿意,并且马上安排了“会面室”,田家和对方一起在这座简易活动房里坐下。 双方简单交流了一下名姓,对方姓鞠,小名叫做三娘,在从余江过来的路上和田家有过一面之缘,三娘甚至还帮田家照料过一回侄儿侄女。鞠三娘一提,两家便都想起来了。田家娘登时对这个姑娘充满了好感——人美心善,照顾孩子又是一把好手。 但再将鞠家的具体情形一问,田家娘登时皱起了眉头。 原来鞠家的经济条件很不怎么好,上有老下有小不说,鞠三娘下面还有两个弟弟,也未成婚,谈婚论嫁也就这一两年的事。 说到这儿,田家娘的脸色就已经有点难看,然后便旁敲侧击地询问对方想要多少的彩礼。 鞠家报出一个数字,田家母子连带米三刀,都低着头,不发一声。 ——这就是谈崩了! 从“会面室”里出来的时候,田友明觉得自己的脚有千斤重,刚巧出门时鞠三娘从他面前走过,田友明似乎能感觉到她柔软的发丝在自己脸上擦过,能闻到她头上擦的发油那淡淡的香味。 鞠三娘走开之前也回头看了一眼田友明,眼里颇为幽怨。田友明觉得那一瞬间自己的心都要碎了。 田家娘待对方离开之后,才长叹了一口气,对儿子说:“姑娘是个好的,偏偏人家要卖女儿!友明,你且先罢了这心思吧!” 谁知下一刻,田家爹带着田小妹从另外一间会面室里出来,小妹满眼眶的眼泪,站到自家兄长身边,一低头,那泪水便砸在鞋面子上,把田友明给心疼坏了。 “小妹,谁欺侮你,哥去揍他!”田友明这就要撸袖子,他的性格比较怂,但谁欺负了妹妹他都不肯做怂包的。谁知田小妹把自己身上别着的号牌一摘,往兄长手里一塞,扭头就跑,竟然直接跑出了会场。 “爹,这是咋回事?”田友明赶紧问田家爹。田家爹摇摇头,叹着气说:“这不,相中了一个桃源村的后生,偏偏是个出不起彩礼的。” 原来这田小妹在相亲大会上,和桃源寨现任稽查队长赵五光看对了眼儿。赵五光走在桃源寨里,要多威风有多威风,是个传言中“吃皇粮”的人物,每个月拿着各种津贴,跟着他绝对不愁吃不愁穿的那种。 但是,人家偏偏就出不起彩礼!不仅出不起,桃源村那边,还就没有管男方要彩礼的习俗。 桃源村里,女子的地位似乎要更高些,女子可以保有自己的财产,嫁人可以带走,可以交给女儿传承。相对的,男子虽然现阶段已经拥有冠姓权,但是财产权利上却要比异性要差上一些。 这下成了死循环:田友明好不容易相中个合适的鞠三娘,人家鞠家却索要大额的彩礼。田家指着田小妹的亲事能给哥哥贴补点儿,田小妹却偏偏看上个出不起彩礼的。这叫田家咋整。 这边田家爹叹着气,那头田家娘却嘀嘀咕咕地抱怨田小妹,田友明一跺脚对自己的母亲说:“娘,您指着鞠家小姐那里说人家卖女儿,您这里……不也是指着卖女儿吗?” 田家娘被亲儿子的指责一噎,一时竟无言可对,过了片刻才伸指头在儿子额角狠狠地戳了一下,骂道:“你这个没良心的臭小子!娘这还不是为了你……你有两个侄儿侄女要养,还成天想着要借钱给家里建糖坊——这不多出些彩礼钱,这天底下的姑娘哪个敢嫁你……” 田友明气起来,与母亲顶嘴:“那也不能卖了妹妹……” 他原本就与妹妹亲厚,听说妹妹相中了寨子里稽查队长赵五光,田友明心里其实还有些窃喜,心想那糖坊开起来之后许是能多借些妹婿之力。他想着自己反正有贾三爷借的创业贷款,再加上自己苦干几年,指定能挣下一爿家业。 谁能想到,这婚事,简直像连环套似的,一桩黄,桩桩黄。 为啥想娶个中意的媳妇/嫁个中意的郎君,就这么难,这么难,这么难? * 田家人正在这边闹腾,相亲大会的组委会突然把今天参加相亲大会的人都聚在了一起。工作人员当中那个说话爽利的大姐,手中举着个铁皮喇叭似的东西,往乡亲们跟前一站,大声道:“各位,想必大家今儿都已经见了想见的人,成与不成,心里都大致有个数了……” “但是呢,俺以一个过来人的身份,提醒大家一句,终身大事,千万别急着下定论啊!” 这位大姐正是三村食堂那位“老邢家的”,她说话风趣,底下的乡亲登时一片笑声。 “另外就是贾三爷拜托我在这儿宣布几条新规矩……也不能算是规矩吧,用贾三爷的话来说,就是新风尚。他盼着寨子里面的年轻人,听了这几条之后,能够少些烦恼。” “第一条,所有各自相中的伢子和闺女,你们决定成亲之后,要一起到档案办公室去登记,领取‘结婚证’。父母代领是不行的啊!” “毕竟这成亲过日子,是你们两口子自己成亲过日子,没有旁人能代替你们决定。听一下家老们的意见是没错,但是决定还是要自己做。” 底下田友明登时握着拳头,他一时有了冲动,想要直接去找鞠三娘,跟她家里好好说说,若是说不通,就半夜摸到三娘的闺房里……带人私奔! 这边田友明连“私奔”二字都想到了,老邢家的话锋一转,说了一件至关重要的事:“第二条,贾三爷说了,来到桃源寨,就是桃源寨的人,移风易俗好,别再抱着以前乡里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规矩不放——桃源寨,不兴收大额的彩礼,更不兴借嫁女的机会,打着幌子卖闺女!” 底下一排倒吸气的声音。 这彩礼下聘,数百年的规矩,没想到到了这桃源寨,说不许就不许了。 田友明一听这消息,心头大震,目光在人群中搜索,真给他找到了鞠三娘。女孩子目光幽怨望着他,田友明觉得心头好似有无数把小刀在这来回扎着。 这贾三爷不许人收彩礼,他就真的能娶上鞠三娘吗? 谁知这时老邢家的说出了一句更加石破天惊的:“第三条,鼓励新成婚的夫妇,从家里搬出来,小两口独个儿住。” “这不是分家吗?”这下乡民们更加不能接受了,“父母在,不分家,这是自古就有的道理!” 谁知老邢家的笑了笑,又追加一句:“搬出来的小两口,寨子里给分宅基地。” 这一下,相亲大会的现场,彻底炸锅了。 “等等呀,俺这还没说完,非得犟着要收大额彩礼的那些人家,可是分不到宅基地的啊!” 第104章 “贾三爷,您突然宣布的这三条,这真是……” 办公室里,秦村长望着贾放,实在是有些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真是什么?” 贾放斜靠在椅背上,用一个很舒服的姿势坐着。 “相亲大会”他就在现场,所有人的反应他都一一看在眼里,老一辈人的不解,甚至震怒,年轻人的迷茫,渐渐至狂喜,他都看在眼里。 秦村长瞅瞅坐在身边的其他几个村长,登时也不敢直接批评贾放那三条“移风易俗”的新政究竟有什么问题。他只能搓了半天的手,然后小心翼翼地说:“好些人都觉得……不合规矩。” 贾放随口问:“秦村长,那你觉得呢?” 秦铁树根骨里还是一个很容易向恶势力屈服的人,登时脸上挂笑,柔声道:“贾三爷,在这桃源寨,您就是规矩。” 其他四个村长:…… 贾放登时坐正了,双手支着桌面,道:“这是我为了消弭两边传统观念之间的冲突,促进各村之间的融合,能够想到的最好办法。” 他伸手一指陶村长,朗声说:“桃源村这边,沿袭千年以前的风俗,以母为尊,女子血脉的沿袭传承相对重要,女子出嫁,随身带着大量的银器,也就是将家中相当数量的财富带去了新的家庭。” “新余诸村,却沿袭父系宗族传承,女子出嫁,娘家往往索取大额数量的彩礼,以贴补家中兄弟们娶妇时的‘资金缺口’。”贾放说话用的名词都很新鲜,但是面前几个村长都能还听得懂。 “今天我在相亲大会的现场,让人稍稍统计了一下,大约十对里面,能有八对因为彩礼谈不拢而无法联姻。也就是说,这八对小儿女虽然情投意合,却因为家中的利益纠纷而无法结亲。” 这样他的相亲大会岂不就白办了? “所以我就干脆一刀切,女方不得向男方索要大额彩礼。”贾放阐述了他的理由,但是也有留了一个口子,如果亲家双方你情我愿,相互往来送送礼,那也没啥不可以的。 秦村长:“可是……” 他想说:这样女方家里岂不是亏了,好容易养了十几年的闺女,拱手送给了人家。 “各位,你们要这样想,这小两口往后是成立一个自己的家庭,而不是成为男方家庭的附庸,因此既谈不上男方家长应当补偿女方,也谈不上女方家长是不是在卖女儿。” 几个村长都无力反驳,只能闭着嘴不说话。但他们多数都在心里暗暗吐槽:贾放一个十六岁的少年,却张口闭口“小两口”,这也太……老成了吧! 陶村长斟酌半天也开了口,他是极其赞成废除大额彩礼的,因为这对桃源村的儿郎们娶媳妇有利。 但是他也反对贾放的一项动议:“那您为啥希望小两口成亲之后,搬离自家,还要发给他们宅基地呢?” 时下人们的习俗是:父母在,不分家。如果小两口一结亲就要搬出去,那不就是分家了? “各位,首先要澄清一点,小两口搬离自家,自建新居,与分家并无关系。他们不会因此从父母那里分得任何财产,只是在外居住。当然了,父母心甘情愿分予家产的除外。” “有句俗话大家都听过吧,远香近臭。新媳妇娶进门,难免和家里磕磕碰碰的。但如果住得很近,能够互相照应,但又不是住在同一个屋檐下,牙齿和舌头打架的机会就会少很多。” “各位,我都承诺给新人发宅基地了,怎么也没见新人踊跃地去登记成婚,也没见砖瓦厂的老板来感激我,就只见你们这几位坐在这里发愁?”贾放开起了几位村长的玩笑。 他说得很简单,但是以分发宅基地的方式,诱导年轻一代从大宗族、大家庭里搬出来,是他一直在盘算的事,而这次“相亲大会”上产生的各种矛盾,则正好给了他这个机会。 他并不是对乡村中普遍的宗族式管理社会的方式有多憎恶,但他的确认为,社会最高效的运行单元是核心家庭——也就是父母与直系子女居住在一起。 大宗族自然有大宗族的好处,它为其中的小家庭提供了很多便利,例如对幼小子女的照顾和教育,往往都是由大宗族帮助完成的。它也为宗族中的人提供了各种道德约束,有些是正面、积极、向上的,但也有些直接约束了人性,造成了很多家庭矛盾与悲剧。 贾放想要打破由余江移民带来的宗族管理框架,建立起高效运转的核心家庭社会组织方式,最终直接有效的方式,就是先组建一批核心家庭,让他们从原有的大家族内搬迁出来,同时又让他们保存着与原家族的联系,这样这一代人反过来也能对家族内部事务产生影响力。 在这一批独立的核心家庭成立之后,贾放还会进一步让这个社会为这些家庭提供服务,比如帮助他们更好地创业,为他们照顾子女(开办育儿班,托儿所之类),并为他们的子女提供教育。 贾放相信,到时就绝不会有“读书无用论”的争论了,这些家庭会心甘情愿地让他亲手办起的教育机构,而不是这些孩子的祖辈,来教育他们的子女。成人教育和青少年义务教育的共同推行,会让这桃源寨,一代强过一代。 他一挥衣袖,道:“我都已经这样承诺了,总不可能食言而肥,收回成命。” “不过我这边虽然已经决定,寨子里的年轻人们是个什么反应还未可知。万一他们和你们一样,不乐意接受我的好意呢?”贾放故意开起面前五个村长的玩笑。 几个村长都有点儿慌,连忙说“不敢”。倒是秦村长提出了一点需要考虑的:“如果有骗婚的怎么办?三爷,为了贪您那一点儿宅基地,明面儿上结个婚,其实没结。” 贾放笑道:“各位,就算如此,这宅基地也还是归属于我的,一旦发现,可以重新收回来。” 他提笔把秦村长说的这条记下:“不过老秦这一条说得很有见地,假结婚这种情形不可不防。” 至于怎么防——这就要靠结婚登记现场的工作人员们火眼金睛了。 * 贾放命人在相亲大会上宣扬的这三条,后来被寨子里的人称为“相亲三条”,并且在整个桃源寨里产生了极大的影响。 田友明一家为了这“相亲三条”喜忧参半,简直是又哭又笑。 田友明只道是鞠三娘那家里,应当是不会再为了三娘的亲事而讨要高额的彩礼了。没曾想他家老娘没口子地在抱怨贾放,说这个贾三爷人小鬼大,不干正事儿,干涉人家的婚事。 田家爹则劝说妻子,说是既然村里不给收彩礼,那么对所有人家都是公平的。拿田家的情况看,嫁女收不到彩礼,娶妇也同样不用支出。“我觉得还挺好,原本这些钱也就是在各家之间转来转去,没啥大用。” “你傻呀!万一有哪家答应了给彩礼,只不过是偷偷地给……他家娶媳妇,岂不是特别容易娶?”田家娘忍不住替田友明的未来担心起来,怕自家儿子竞争不过旁人。 “你想想,原来余江村里,娶媳妇给彩礼,不都是为了挣个脸面,旁人家出多少,你要是比别家少了,你家就是穷憨憨。嫁女也是,若是收不到那么些聘金,好像你家女儿就长了一脸大麻子似的。但实情是啥?实情是谁家出那么一笔钱都费劲得要命。”田家爹教育老妻,“如今好不容易上头人发话,不让这么穷开心了。谁还乐意当冤大头?” “再说了,贾三爷不是说了,收彩礼就没有宅基地,现如今,谁乐意跟房子和地过不去呀!” 田家娘想想也是,又想起自家闺女自打相亲大会上回来之后就一直在哭,一双眼哭得像两个核桃,赶忙去里间安慰闺女去。 田家爹则望着闷闷地坐在一旁的田友明,问:“还想着那个鞠家的姑娘?” 田友明默默地点点头。 田家爹肃然问他:“上回贾三爷让你做的那个‘企划’,你做好了没?” 田友明想了想,说:“做了七八成。” 田家爹登时抛下一句:“就你这样还想娶人家姑娘过日子?” 田友明:“爹……” 田家爹:“是个男人就打起精神来,把将来的日子规划好——咱家这情形你也知道,将来你要靠你自个儿,养活你媳妇儿,和你一家子。不受彩礼的意思,就是女方家里也不会带多少陪嫁,将来就只有你和你媳妇俩……” 田友明一听,仿佛恍然醒过来似的,响亮地叫了一声“爹”。 田家爹又说:“是男人的,就把未来的事都想好,然后去你未来的老丈人面前磕头,说你有了计划和准备,将来的日子怎么过你已经都想了周全,哪怕吃再多的苦,也会把你媳妇儿像珍宝似的好好对待。” 田友明登时心潮澎湃,大声道:“谢谢爹!” 田家爹却摇着手说:“别谢我,桃源村那个赵五光来找过我了,他就是这么说的。你爹……点了头了!” 田友明:……敢情老爹是照搬了未来女婿的说辞,教给儿子去讨媳妇。 但是他已经完全振作起来了,理了理衣裳就准备出门:“爹,孩儿知道该怎么办了!” 待到田友明出门,田家爹终于松了一口气,开始盘算起来:这眼见着两头事都能成,家里就要多两块宅基地了。 如果宅基地选在新余这边,方便固然方便,但是地方小,屋前屋后的空地也小,不够他种辣椒和番茄的。 最好女婿和女儿能在桃源村那里领一块宅基地,小院子建起来,他在前后弄两块地种菜,吊脚楼下边就让老伴养鸡和养猪……这么想着,田家爹心里已经美透了。 * 贾放见桃源寨诸事进行得顺利,便打算自己回大观园。谁知还没到贤良祠,就听见那边火急火燎的铃声,通知他府外有人找。 待出得稻香村,赵成“扑通”一声跪在了贾放面前,说:“三爷,您再不出来,老爷一准把我给吃了。” 贾放瞅瞅双文,双文却只在一旁轻轻摇头。贾放登时笑斥道:“你这个猴儿,就知道唬人!” 赵成便也笑着爬起身,对贾放说:“三爷,听起来像是好事。” 于是贾放换了衣服匆匆出园,来到前面荣禧堂,见到父亲贾代善绷着一张脸,正焦急地在堂上踱步。 他一见到贾放,便立即道:“放儿,跟我见驾去。” 贾放心想:难怪赵成说是“好事”。 这个小厮见识太浅,只晓得去见驾就是见大人物,脸上有光,回头皇上一声赏,兜里就有钱,可谁知道伴君如伴虎,万一一个不慎,吃不了兜着走可不是玩的。 至少看贾代善的表情就很严肃。这位荣国公直到将贾放带上车驾,才缓缓把见驾的原因说出来。 “放儿,你可知道,皇上自从上次巡园之后,身子骨一向不怎么好。前几日又病了。” 贾放凭空回想那副病弱的龙躯,登时表示:可以理解。 “现在皇上暂住在城外离宫,今日下旨召见,所以咱们现在是往城外去。” 贾放默默叹了一口气,这一来一回地折腾,估计要明天早上才能回家了。 贾代善不晓得贾放在心里想着这些琐事,只见他微皱着眉头,以为这小家伙也正在为君父有疾而感到担忧,忍不住点了点头,开始说正事: “这次皇上染恙,与一位异人有关系。” 贾放:异人? “日前皇上思念一位……故人,便效仿汉武帝,觅怀梦草,并寻方士为那位……故人,招魂。” 贾代善说的这些,正史上确有记载,野史则更为详细:汉武帝所怀念的,乃是号称“北方有佳人,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的李夫人。 这位李夫人出身微末,但是凭借其兄李延年一曲“北方有佳人”而得宠信,却于最好的年华匆匆而逝。史载李夫人过世之后,汉武帝非常怀念,因此命东方朔替他找一种叫做“怀梦草”的草叶,揣在怀中入梦,当晚果然梦见了李夫人。 但是梦见一次还不够,汉武帝后来另寻了方士为李夫人招魂,方士便设了帷帐,在帐内张罗了美酒佳肴,然后让汉武帝坐在其他帐中。汉武帝便远远地望见一名女子,相貌一如已经过世的李夫人,坐在这帷帐之中。 贾放一下子无语了,他所处的这个时空,距离汉武帝的时代直线距离少说也有一千年了,为啥还会有人效法汉武帝,不仅要做梦,还要招魂? 但是听见父亲提起汉武帝与李夫人的典故,贾放若有所悟,心想这圣上心中所怀之人,莫不是一名女子。 如此说来:这个皇帝……竟然是个恋爱脑? 但有汉武帝的先例在,贾放便不能武断地认为恋爱脑就一定不适合当皇帝,他只能小心翼翼地问:“父亲,那皇上召见孩儿的意思是……” 不会是让他建一座仙馆,好方便皇帝招魂吧?——贾放虽然自信让他建什么建筑他都能胜任,但是涉及这鬼神之事,贾放表示无能为力。 “听为父把话说完!”贾代善似乎有些嗔怪贾放打断了他的话,“有人为圣上招来了一名异人,果真招到了那位……故人的魂魄。据圣上所言,栩栩如生,只是不言不语,默默立在他面前。” “……所以,圣上想要招你去看一看。”贾代善说着,又吞吞吐吐起来。 贾放好奇:“为啥皇上招来了故人的魂魄,要我去见?” 贾代善心想:因为那位故人与你有莫大的关系。 但这话贾代善不敢说,只能含糊其次,让贾放瞎猜。 谁知贾放猜出来了:“我明白了,一定是那方士的‘招魂’是什么骗术,表面上看是招魂,其实是用科学的办法可以解释的。圣上招我前去,实际是盼我能用‘格物致知’的方法论,戳破方士设下的骗局。” 贾代善:额滴个神!这娃儿的脑袋,是怎么长的。 贾放却忙着去翻荷包,翻了半天,拿了一枚年节时候四皇子送给他的三棱镜出来,握在手里,很有信心地说:“听父亲描述,这样的灵异玄学现象,是一定能用科学原理解释的。待孩儿到了离宫,一定想办法把这方士的骗局戳穿,用科学的方法解释这种现象。” 贾代善使劲在自己脑门上拍了一记,贾放连忙问:“父亲,您怎么了?” 贾代善满心想说:那位故人……其实就是你娘,你这前往去见的,正是你的亲爹。 但是这话他不得圣上授权,无法透露给贾放知道,只能默默地坐在车驾里,任凭车辙格格作响,车身一颠一颠,就这样,默默驶向他们的目的地,京城外的皇家行宫,去拜见那位被贾放冠上了“恋爱脑”三字考语的皇帝陛下。 第105章 暮色四合的时候,贾代善带着贾放来到了城外离宫。宫中内侍总管戴权一直在离宫跟前翘首等着,见到两人的车驾就直接跑上来,唏嘘着道:“可算是来了,皇上这都已经问了好几遍了。” 一接到贾家父子二人,戴权就急匆匆地带着两人入内,越过了一座富丽堂皇的正门,转过一道叠石堆成的屏障,便马上进入一座清幽的园林。 贾放见过建制宏大,巍峨森严的皇城,城外离宫与皇宫相比,简直就是个弟弟。但是这离宫也有离宫的好处:皇城是大开大阖、端正方严,而这离宫却是片山勺水、曲径通幽,却处处惹人遐思。 贾放有点儿明白为啥皇帝不喜欢在京中皇城里待着,而喜欢住在城外离宫了——这里格外令人放松。坡公当年说“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日忘却营营”,那一定是因为他没有到这样幽静清雅的小园里住过。 贾放跟着贾代善沿着离宫内曲曲折折的路径行走,贾代善一门心思地追随着戴权的脚步,贾放则东张西望,欣赏这黄昏暮色下静谧的园景。 谁知他转过一座叠石,突然看见一个全副武装的侍卫出现在眼前,手持兵刃,一对黑白分明的眼仁正恶狠狠地盯着他。贾放被吓了一大跳,赶紧收摄心神,紧跟着贾代善向前走,心想:这皇家离宫,也着实不是他这样的小人物能随意窥视的。 也不知走了多久,贾代善父子来到了一座明厅跟前,戴权偏头,请贾家父子在此稍候,自己匆匆到别处去通报。 贾放四下打量,然后悄悄地问父亲:“这里是不是叫‘船厅’?” 贾代善心中大约在想:见驾之前,竟然还有心思顾及这个。但是他嘴上却没这样说,而是点了点头,说:“确实如此,你如何得知?” 贾放小声说:“看出来的。” 这座明厅,整体建筑形似一座船的船房,房子的台基用汉白玉做成,却做成了座船船身的形状。 而贾代善与贾放所在的地面,则用了鹅卵石与瓦片,铺设出水波纹的形状。站在厅前,给人以仿佛置身水上的错觉,所以贾放猜这是船厅。 贾代善无语了片刻,小声吩咐:“待会儿见驾,切记不要胡说八道。” 贾放“嗯”了一声,继续欣赏眼前这座离宫的园林形制。从这园子中看出来的门道都属于他自己,贾放才不打算诉诸于口呢。 少时戴权回来,轻轻一点头,却是对贾代善说:“今日辛苦荣公了。”很明显,贾代善今日送贾放过来的任务已经圆满完成。戴权这话明显是让贾代善回去了。 贾代善望望贾放,眼神稍许有些不安,小声道:“放儿记着我说的,要听话!” 贾放“嗯”了一声。贾代善便硬起心肠,转身大踏步地沿着来路离开。戴权则面上堆笑,冲贾放恭敬行礼,道:“三公子请随我来。” 贾放连忙道:“不敢当戴公公如此大礼。小子随您进去,还望公公多加提点,必有重谢。” 他不傻,人前这些基本的礼数都知晓。独自置身于这样陌生的环境,还要面对一位脾气怪异的陌生君王,那么便尝试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 戴权登时面露受宠若惊的态度,笑着道:“三公子太客气了。” 他又小声交代了一句:“三公子,皇上原本只是微恙,但因为思念故人的缘故,多了不少心事,这病势便越来越重,缠绵不愈。但太医说了,宜放宽胸怀,慢慢静养,因此三公子入内,请切记顺着皇上的脾气说话,千万莫要逆着来,也千万莫要令皇上动怒……” 贾放知道这是好心提醒,赶紧点头表示记下了。 他随戴权进入那船厅,厅门上挂着厚厚的棉帘子,帘内的气温比外面高不少,贾放差点儿想打喷嚏,好不容易忍住了,隔了片刻不鼻塞了,才闻到一股浓郁的香气扑面而来。贾放使劲儿嗅了嗅,觉得不大像寻常线香,里面混了好些草药的味道。 厅内极其昏暗,只在大厅深处有一团模糊的光线,像是有光线投射在一片帷幕上。 贾放忍不住想起汉武帝为李夫人“招魂”的那个传说,李夫人的魂魄就远远地坐在帷帐之中——难道方士们真就这么大喇喇地抄了汉代同行的作业,也在这里为“怀人”的皇帝陛下招魂? “三公子请在这里稍候。”戴权小声交代,然后便穿过重重帷幕离开,留下贾放一个人在原地。 贾放站了大约有一炷香的时间,实在觉得有些无聊了,便起身向那幅帷幕慢慢靠近。 他轻轻地咳嗽了一声,无人应答——看起来这座船厅里目前没有人。于是贾放在船厅里逛了逛,随即发现那帷幕之前有一座祭坛模样的条桌,桌上放着符纸、香炉和酒盅,他来到那幅帷幕跟前,稍许顿了顿,伸手将帷幕揭开,立即发现了帷幕后的一个小装置。 他无声无息地退了出来,心中想:这个装置跟他想得一模一样。 又等了一会儿,贾放终于听见了帷幕后有些动静,只听两个脚步声从厅后进来,其中一人咳嗽了一声,没听到厅里的动静,便悄声开口,道:“切记,在这里的‘片子’不要乱动,你只管按照我事先摆好的样子放上去,换了方向必定出乱子。” 随后就是一个小太监尖细的嗓音应道:“是!” 贾放心中有数,继续躲在前厅不说话。少时戴权扶着皇帝本人进来,贾放正要行礼,皇帝却马上直接说了“免”,戴权立即借着昏暗的灯光给贾放使眼色,贾放马上反应过来,伸手扶住了皇帝的胳膊。 皇帝偏头,瞥了一眼贾放,低声道:“你来了啊。” “来了就随朕坐吧!”皇帝指了指前厅的座椅。贾放乖觉地把这位九五之尊扶到座位上,刚想退开,却反过来被皇帝拉住了衣袖,被迫斜签着身子坐在皇帝身边。 这时整座船厅依旧昏暗,只有远处帷幕处的灯光渐渐明亮起来。 皇帝点点头,道:“仙师,请吧。” 一名道士登时手持一幅符纸、一枚铜铃走了出来,来到那帷幕跟前的祭坛前,口中念念有词,手中的铃铛叮叮当当地响起来,紧接着点燃了符纸,看着它在空中慢慢焚化。 贾放正在无聊,忽见那道士抓起桌上的酒盅,饮了一大口,然后朝着即将燃尽的符纸张口一喷,登时是一道明亮的火焰。 贾放也没想到他原本是来看方士招魂,真到了地头却看见的是地摊杂耍,此外他还能得出结论:现在这个时空,烈酒的纯度已经相当不错了。 那道火焰将贾放身边坐着的人面孔照亮,贾放刚巧看见他神色复杂,眼中流露着渴望,面上却写满了悲伤——确实是一副怀人的模样。 贾放甚至还能听见他口中喃喃地道:“小园,小园……” “你不是说从未看过海,从未在大江大河上行过船?所以今日朕特地带你到这座船厅来,让你见见,让你见见我们的……” 皇帝还未把话说完,远处帷幕后头的灯突然熄了,帷幕上一片晦暗,整个船厅里也是。四下里一片安静,只能听见刚刚耍过地摊杂耍的道士此刻正在微微喘息。 下一刻,帷幕那头的灯幽幽地亮了起来。帷幕上竟真的出现了一个人影。 那是个年轻女子的身影,看起来年纪不大,发式也是未嫁时的发式,头发中分,垂着双鬟,看起来是个可爱的小姑娘,但她侧坐时露出的脖颈,却又流露着成年女子才有的妩媚。 在贾放看来,这静静坐着的人影,仿佛是一个少女与成年女子的复合体,此刻只一声不响,远远地坐着。 这就是皇帝费了这么老大劲儿“招魂”回来的“故人”? 贾放甚至看不清她的相貌,不晓得她是不是一个美人。但他能听见皇帝口中压抑着的称呼:“小园……” “你终于来了!” “你终于肯来见朕!” 贾放终于明白了:敢情皇帝的这位“故人”,闺名就叫做“小园”啊! 身为一名建筑师,贾放不禁对这位名字里就带有园林字样的女性心生好感。 占尽风情向小园,从这个名字就可以遥想这女子活着的时候那千般可爱、万种风情。 不过为啥父亲贾代善曾经提醒说这“小园”是自己长辈的名讳?难道是自家亲眷嫁进了宫里?——贾放有点晕。 整座船厅里静静的,也不知过了多久,只见远处帷幕后的灯火渐渐昏暗,直至熄灭。女子的身影当然也完全消失在帷幕上。 皇帝却依旧怔怔地坐着,一动不动,怅然若失。 看起来真的是非常重要的人啊!——贾放想着。但是他也不忍心看着对方就这么被欺骗下去。眼前这位不管是什么身份,到底只是个病人,心神一天一天地都纠缠在这“故人招魂”的幻象里,对这位的身体并没有什么好处。 恰在此刻,那道士上前半步,伏在地上,提高声音道:“陛下——” 皇帝依旧在出神,竟未理会。那道士又道:“适才小道倾尽所能,招来夫人的魂魄一见。但因为符纸的法力只能支持片刻,夫人的魂魄即将慢慢散去。从此之后,陛下欲再谋一晤,便难了。” 皇帝一听,登时猛醒,道:“你有何办法?” 道士一听,立即将头磕下,响亮地道:“小道愿再勉力一试,努力将夫人的魂魄再次汇聚。” 皇帝“唔”的一声,肃然道:“你且去试,此前你求的恩典,朕允了你了。” 那道士立即从地上爬起,脸上带着喜色,重新去供桌上取了铃铛,继续开始做法。 远处帷幕上,灯火乍现,只不过是一片空白,没有半个人影。 贾放突然凑在皇帝身边,小声道:“皇上,小臣亦想向皇上求一个恩典。” 皇帝心思全不在他这里,随口道:“讲!” 贾放小声道:“臣乞皇上恕此名道士的欺君之罪,此人至少曾用心慰藉皇上的思怀之情。就算要治罪,也请不要株连他人啥的……” 皇帝倏地回头,紧紧地盯着贾放,突然伸手握住了他的手腕,低声问:“你说什么——” 眼光凌厉而慑人,这才是九五之尊应有的眼神;握住贾放手腕的那只手,也如铁铸的一般,贾放根本动不了分毫。 “臣不知此事的前因后果,只想向皇上坦陈,远处帷幕上,并不是皇上所思之人的魂魄。” 贾放小声说这话的时候,那道士故技重施,再次引了一口烈酒,照着手中燃烧的符纸一喷,登时口喷火烛,将幽暗的船厅再次照亮。 贾放也看清了皇帝面上凶狠的表情,那表情凶得简直像是要吃人。此刻,皇帝眼里既写着怀疑,又充满了失望与气愤——怀疑是怀疑贾放说的有可能对,而气愤与失望则大约是为了贾放的胡说八道,告诉他眼前的魂魄竟不是他心爱之人; 可是就在这一瞬间,怀疑突然占起了上风,皇帝斜眼瞥了瞥正在努力用功做法的道士,继而小声道:“朕准你!” 贾放想要做什么,皇帝都准了。 贾放登时起身,避开那道士的视线,沿着船厅的边缘向那帷幕走去。 恰于此时,那帷幕后的灯光完全熄灭,帷幕上一片漆黑。 贾放冲帷幕后说了三个字。他说完之后,帷幕后响起轻轻的、“噫”的一声。 下一刻,灯火按照程序重新幽幽燃起。“小园”的“魂魄”再次出现在那帷幕之上。 但是那位九五之尊已经扶着椅子站了起来,面罩寒霜,紧紧盯着那幅帷幕。 道士见状不对,一回头,登时如魂飞魄散一般,直接“砰”地一声跪下,伏在地面上瑟瑟发抖。片刻后道士又反应过来,连忙找补,捣蒜般地磕头,同时哀声请求:“是小道法力未够,小道愿重新为陛下施法……” 皇帝不管这道士,自己缓步上前,经过那道士用的供桌时,随意一翻衣袖,供桌像是纸糊的一样被他扫到一边,上面的器具用品乒乒乓乓掉了一地。 当皇帝终于来到那帷幕跟前,望着帷幕上映出的那个大头朝下的美人倒影,终于再也忍耐不住,纵声大笑,伴着笑声,面孔上终于有泪水滚落。 ——谁说的,谁说这是小园的? 小园年幼时顽劣得像个男孩,就算是大头朝下,也一定是边拿着大顶边冲他扮鬼脸,而绝不会是这副尊容! 而眼前这个只是没有灵魂的一幅图像,现在被人硬生生地倒过来挂,变成了头朝下而已。 竟然有人用这个骗了他这么久,让他曾有那么一刻真的以为……以为自己的诚心感动了天地,小园的魂魄愿意与他相见…… “戴权,点亮了灯烛!”帝王提气一声吩咐。外头戴权应了一声,瞬间之后,这座船厅里便被照得雪亮。 皇帝一回头:“贾放人呢?” 戴权脸上忧心忡忡,伸手指指帷幕后面。那边贾放连忙出来,向皇帝拜了拜,问:“您要来看看这套装置吗?” “装置?”皇帝反问一句,随后又想起,“你刚才到这帷幕边上说了一句什么?” 贾放大大方方地道:“我只说了三个字,‘放倒了’。” 适才他低喝一句“放倒了”,在那帷幕后面守着的人一见,发觉那幅绘着美人坐像的片子确实放倒了,一时顾不上多想,便把那片子反了过来。这么一来,投射在帷幕上的美人影像却真的“放倒了”。 这所谓的“招魂”,竟是一直有人在后面操控的。那帷幕后面一直有一个小太监蹲着,操控着灯火。 “这是怎么回事?”皇帝语气严厉地询问。 小太监连滚带爬地出来,期期艾艾地说:“奴才,奴才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刚才有个声音在说‘放倒了’,奴才吓了一跳,然后去看道长事先放着的美人图,发现确实是放倒了,赶紧帮忙换了过来,谁知道……” 原来这帷幕后面布置了一套机关,是一座与整幅帷幕完全等大的黑布,黑布正中嵌着一个黑色的小箱笼,箱笼前面是一个小孔。而箱笼后面有一道卡槽,可以将画片嵌入。 皇帝伸手,把那箱笼卡槽里嵌着的画片取了出来,只见这是一片半透明的琉璃或者云母,上面绘制着一个婉约可人的丽人。他将画片取出来之前,这画片是端正插在卡槽里的,美人儿也是头向上的,并没有反过来。 皇帝登时一声令下:“把灯都再给熄了!” 他一声令下,船厅里齐刷刷地灯光全灭,就只留下小太监身后的这一盏。 映在前面帷幕上的,便只有一团昏黄的光晕。 紧接着皇帝将那张琉璃画片亲手正向插在了卡槽里,再快步来到帷幕另一边,果然见到了女子的身影出现在帷幕上,只不过依旧大头冲下,是倒过来的。 皇帝为了弄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锲而不舍地又去帷幕后面,将卡槽里的美人图取出,翻转,倒着插进卡槽里,再看时,竟然就是他一早见到的“美人魂魄”。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皇帝像是被自己搞晕了,大声发问。 只听贾放在一旁回答:“因为这就是小孔成像啊!” 第106章 “早在春秋时,墨子就做了这世上第一个关于小孔成像的实验。” “他选了一间黑暗的小屋,在朝阳的墙上开了一个小孔,人面对着小孔站在屋外,屋里相对的墙上就出现了一个倒立的人影。” “为什么会出现倒立的人影呢?”贾放开启了他的科学小讲堂,对面的听众包括:皇帝陛下、戴权公公……以及被吓得魂不附体的小太监。 “墨子认为,这是由于光线沿直线传播,位于上方的头部遮住了来自上面的光,照进屋子之后成影在下边,而位于下方的脚遮住了下面的光,所以成影在上方,就形成了倒立的影。”1 “这一片帷幕之后,有多点灯火照明,因此大家可以把它想象成一个面光源,而不是点光源。”贾放伸手比划,带大家想象有无数道平行的光线直接照向那枚黑色的箱笼。 “在这里,光线照在这幅用琉璃做成的画片上,自然而然地过滤出了一部分颜色,并且穿过这个小孔,投射在另一边的帷幕上,这就是为什么陛下能在帷幕上见到人影——因为这人影早就事先画在了琉璃上。” “但也正因为这是透过小孔成的影像,就像墨子当年所解释的那样,画片与画像的方向是颠倒的,一定要事先将画片颠倒,才能在帷幕上显现正常的人像。臣刚才趁乱喊了一句‘放倒了’,这位小公公一时吃惊,猛地意识到他面前的人像是倒过来的,赶紧纠正——这就导致陛下在帷幕另一边见到的人像倒了过来。” “但这一切,都是利用光学影像,在帷幕上投映影像,以安慰陛下怀人之心,并非是真正‘招魂’。” 贾放总结陈词的时候自己也觉得有些残忍。 他是不是亲手打碎了一个病弱男人的希望呀? 谁知皇帝把玩着从箱笼上取下的琉璃画片,突然问:“你说的——滤过了一部分光线,是怎么回事?朕刚才看见‘小园’的样貌,是彩色的,所以朕才会……” 的确,刚才映在帷幕上的影像,色彩缤纷,才让那人像看起来栩栩如生,不像是剪影之类画出来的死物。 贾放登时从自己的荷包里取出一枚三棱镜,就着光线一折射,将角度选准,他面前的黑色幕布上登时出现了七彩的彩虹色。 “我们平日里见到的白色光,其实是由不同颜色的光线组成的,它们在通过琉璃画片的时候,其余的颜色被滤掉,仅有和画片上颜色一样的光透过画片,再通过小孔映射到那边帷幕上,因此映出的图像保留了和这画片一模一样的颜色。” “也就是说,这琉璃画片画得越逼真,映在帷幕上的影子也就越逼真。”说白了,这不就是个投影仪吗? 皇帝想了想,似乎是觉得有道理,但是再一想,他忽然寒声问:“贾放,你是在说,朕是将江湖术士投射在帷幕上的影子,当成了朕心爱之人,魂兮归来?” 皇帝一边问,缩在皇帝身后的戴权便朝贾放挤眉弄眼,就差要做杀鸡抹脖子的动作了。贾放陡然想起这位公公早先交待自己的,说是让顺着皇上的意思说话,不要跟皇上对着干。 而父亲贾代善之前也确实交待他,让他千万不要胡说八道。 贾放却把他们这些人交待的一切都抛在脑后了,而且,现在,他还在坚持说自己想说的话:“确实是如此。皇上,您所见到的,正是那道士利用光线沿直线传播的原理,投在帷幕上的影子。” 他话音刚落,皇帝陡然大咳起来,戴权赶紧上前将人扶住。 贾放眼见着面前这位九五之尊,原本挺直的脊梁,就这么在剧烈的咳嗽声中,陡然佝偻下去,心里也有些不忍。但是无论事实有多残忍,他都会选择把真相说出来,不能让眼前这帝王在这幻象之中蹉跎人生。 “将人……将人带来,朕,要问他——”皇帝咳嗽不止,却还是向身边人下达了命令。 立即有人应是,越过厚厚的黑色帷幕,向另一边跑去。少顷有侍卫赶过来回报:“启禀皇上,那道士……已经自裁了,应当是自己服毒,现下七窍出血,已然气绝。” 贾放这回真的吃惊了:早先他还替这家伙求了恩典,让别治他的欺君之罪,至少不要株连。 他料想这道士要么为了求名,要么为了求财,为了这两者都不至于一被揭发就马上求死,这样多少还有转圜的余地。 皇帝听说一个道士自裁,没有半点异状,马上转脸问那小太监:“你说,这是怎么回事?” 小太监听说道士身亡,早已吓得呆了,筛糠似的伏在地面上,用颤抖的声音说:“奴才……奴才原本在这船厅中当值,也就这两日,这两日仙师来此做法,说是要抚慰皇上怀人之心,命奴才配合仙师,替他灭灯与点灯……” 至此贾放已经完全想通:那道士口喷火焰,也并非全是学的街头杂耍,而是给后面信号,即便是隔着数重帷幕也能看得清楚,一看见这信号,小太监就帮忙把灯都灭了,然后在箱笼的卡槽上插上琉璃画片,再点上灯。皇帝便能见到故人的“魂魄”了。 当然这小太监说话也有些不尽不实,一个外来的道士,能说动宫中内侍帮他打掩护,必定还有别的内情,比如曾许以银钱名位之类。 但这道士费了那么大的劲头招魂,一旦被贾放发觉是“小孔成像”,竟然马上就服毒了,真是奇哉怪也。 贾放觉得这船厅里越来越气闷,越来越压抑,心中有些冲动,只想离开这里。他忍不住抽动鼻翼,发觉刚进厅的时候,厅里的香味好像不是现在这样的。 “别的奴才一概不知,一概不知啊……求皇上饶过奴才吧!”小太监说完前后情由,立即拜倒求饶。 皇帝扭头问戴权:“这道士是谁荐来的?” 戴权答道:“是太子殿下。” 太子给他亲爹荐了个道士,任由亲爹去怀念他亲妈以外的女人?——贾放心想,这还挺奇葩的。 谁知就在这时,皇帝突然弯下腰,继续痛苦地咳嗽,这回真是撕心裂肺,贾放又一次感觉对方几乎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了。 戴权赶紧尽他的职责,轻拍皇帝的脊背,向让对方好受一点儿。 贾放却突然觉得有点不对:密闭的船厅、只是“微恙”却病体愈来愈孱弱的皇帝、一旦被发现就马上自裁的江湖术士…… 还有这始终萦绕在鼻端、挥之不去又叫人说不上来什么味道的怪异香味。 皇帝大咳一阵,终于咳出一口鲜血,鲜红的一团吐在帕子上,十分刺眼。 贾放突然明白了,他一下子推开了戴权,来到皇帝面前,一蹲就把人背在自己的背上,同时问:“哪里还有出口?” 戴权被他瞬间吓傻,但马上反应过来,登时道:“船厅还有后门!” 他立即带着贾放,冲向船厅的后门,去时却发现后门锁着,一时竟打不开。 贾放横了心,他大概知道这种结构的木门最薄弱不受力的位置在哪里,直接上脚踹。都说人情急之时往往力大无比,也可能真是贾放踢中了部位,总之他直接踹开了门,紧跟着一脚就踏出了室外,再行两步就是船厅那高高扬起的台基——为了模仿水中行船,这座船厅的台基边缘向上扬起,仿佛船舷一样。 贾放觉得双脚发软,但还是拼着最后一点力气,背着背上的人从台基上一跃而下,然后猛地吸了几口船厅之外的新鲜空气。清凉的空气灌进他的肺部,只过了片刻,贾放立即觉得自己终于缓过来了。 * 贾放赶紧转身,检查自己背上的人,耳边同时传来戴权一声“护驾——” 他一抬眼就对上了身后之人的双眼,原本以为这位已经在生死一线了,谁知贾放竟对上了一对鹰隼般的凌厉眼神,眼光老而弥辣,似乎能洞悉他内心一切所想。 “你想到了什么?”皇帝不客气地问,但却像是一下子触动了胸中之气,又咳了几声,吐了一口鲜血。 但他整个人的精气神已经完全不同,用贾放的话来形容,就是已经与“恋爱脑”没有任何关系了—— 顿时一群离宫中的侍卫冲了过来,无数亮闪闪的刀剑一起指在贾放背心,有人沉声道:“放开陛下,否则立毙你于刀下!” 这时戴权公公总算出现帮了贾放一把,他冲上来指着那一群侍卫说:“拿刀指着护驾有功的贾三公子?你们有病啊!” 侍卫们:…… “行刺之人就在船厅之中,还不快去!” 一群侍卫突突地就全冲进船厅里去,过了一会儿,又全突突地冲出来,问戴权:“戴公公,船厅里只有一个断了气的道士。刺客在哪里?” 戴权尖声道:“就是那个道士!” 原本汹汹而来的侍卫都沉默了,心想这戴公公是一定要他们都到阴曹地府去把刺客抓回来才行吗? 戴权继续指挥:“还不快去追查,他究竟是什么来历,又是因何自裁……” 贾放心里叹了一口气:刚才皇帝和戴权的对话说得很清楚,这个方士仙师,是太子荐来的。 于是一群侍卫沉默着突突突又去了,船厅外只留下戴权、皇帝和贾放,坐在沉沉的夜色之中。 戴权瞅瞅沉默的皇帝,连忙跳起来,用他那公鸭嗓喊道:“贾三公子,烦请您在这里照看一下皇上,老奴这就去喊太医!”说完人就跑了。 只留下贾放和皇帝。 这皇帝却不再需要贾放的搀扶,独自起身。他给人的感觉就好像是之前被一口老血蒙住了心,现在把心头的淤血吐了出来,反而清爽自在了好些。他背着手在贾放面前踱了好几步,突然转身面对累得瘫坐在台基石阶上的贾放,凝神片刻,开口道:“放儿?” 贾放迷迷糊糊地“嗯”了一声,他这一天下来真的又是惊吓又是疲累,大脑已经拒绝思考了。 “刚才你说的那些,小孔成像,倒映成影,都是你从潇湘馆中的藏书中看来的?”皇帝沉声发问。 贾放扬起脸看看他,点了点头。 皇帝便也点点头,露出“我猜就是如此”的模样,道:“你确实不差,短短一年,大观园已经复原了多处,稻香村十万石稻米入京救急,潇湘馆的藏书尽归你有,夏省身对从你手中流传出来的学说忌惮至极,更别提余江血疫或因你而绝,福泽遍及天下百姓……” 贾放顿时一惊:原来他曾经做过的这些,对方全都一清二楚。 “……虽说这修园子从没给过你半分好处,你却从来都斗志昂扬,只管把那园子好生修下去。”皇帝说着出了神,“朕没有一个儿子能像你这样……” 贾放抬头瞅瞅对方,觉得皇帝站着,自己傻瘫在石阶上也不是个事儿,于是强撑着要站起来,奈何双腿却不听使唤,到现在还在发抖。皇帝见了,便让他继续坐着,莫要逞强。 “那么,你相信人死后有灵魂吗?”皇帝突然问。 原本贾放是一个绝对标准的唯物主义者,百分之一百相信身死魂灭,但这没法儿解释他究竟是怎么到这个时空的。 因此他在大脑半停转的情况下点了点头:“或许有吧!” “你是不是觉得朕今日做了傻事?”提问的声音有点冷。 贾放心里在想:虽说这“招魂”的事有先例在前,但是确实……挺傻的。 但是在这人面前,他还这样回答,那他就成天字第一号大傻瓜了。 于是贾放摇了摇头,道:“思念之情,人皆有之。如此只能证明陛下是一位真性情的帝王。我若是陛下所怀念之魂,我也愿想办法转告陛下,千万保重龙体,切莫因怀人而伤身。” 他自觉这个回答还挺聪明,既规避了到底“有没有”鬼魂这种傻问题,又规劝了眼前的帝王,不要再“恋爱脑”了,你看危机都迫到眼前来了,还是养好身体,把眼前这些糟心事好好查查吧。 谁知皇帝一听见,脸色顿时转温柔,仰头望着星空:“朕信了……” “不过朕宁愿相信你刚才这一番话,是小园借你之口对朕说的。” 贾放偷偷苦笑,心想:小园女士,希望你也是这样想的。不过,你既得的皇帝陛下倾心思恋,应该是个温柔的好人,你估计也会这么想的吧?! “如果小园在天有灵,今日能在这里看见你,不知会有多欢喜。”皇帝继续往下说,“放儿,十五年了,你都长这么大了。” 好温柔的一句话,但是听在贾放耳中,他却跟被雷劈了似的耳边嗡嗡乱响—— 什么情况?放儿?小园女士,难不成是他的…… 他的生母原是贾代善的侍妾,据说姓钱,怎么就同皇帝扯上了关系? 贾放的大脑重新开始工作,立时推算出七八种可能,并从里面筛选出了三种可能性较高的进行分析:第一种,贾代善娶了皇帝所珍视的亲眷,生下了自己——但是皇亲国戚怎可能做人妾室,想都不用想; 第二种,贾代善娶了钱氏,生下了自己,但是钱氏却被皇帝看上了——于是皇帝绿了自己老爹; 第三种,钱氏是皇帝的心上人,但是贾代善却横刀夺爱,将其娶走,作为妾室纳入房中——这是自己老爹绿了皇帝。 但无论哪一种,都无法解释荣府和皇家之间,这种诡异难言的状态。尤其贾代善与皇帝这两位之间,不管谁绿了谁,都应当绝难保持目前这种相对和睦的关系。 贾放不由得想起巡园那日,在稻香村,皇帝好像已经有什么话想要对自己说了,却因为贾代善在稻香村院墙外喊了一声贾放的名字,导致这位皇帝陛下郁郁寡欢,之后再没开口说过一个字。 当时贾放有种直觉,感觉皇帝陛下有一点点像是在吃醋。 但是自从这个假设提出之后,贾放一直觉得全无可能,他可从来没有自恋到觉得自己能让两位中老年男性为自己吃醋的程度。 现在……贾放突然觉得,可能有点可能了。 * “皇上,皇上……太医来了。”远处戴权的声音响起,跟着宫中内侍总管跑过来的,还有一位拎着药箱,擦着额头上一颗颗汗珠的老太医。 “皇上,臣……来迟!皇上……可还好?”老太医呼哧带喘地跑到地头,紧张地问,“龙体感觉如何?” 皇帝沉声道:“朕无事,先前吐了两口血,却觉得心头畅快了许多!” 老太医唬得脚肚子打战:这都吐了两口血了,还谈啥畅快?赶紧请皇帝坐下来号龙脉。 谁知道皇帝下巴轻轻一摆:“先给他看。” 老太医面前,一个少年倒卧在船厅冰冷的台基上,似乎毫无知觉。在他面前,地面上鹅卵石和瓦片一起铺就的海水纹,正一环一环地向四周荡漾开去。 贾放就是这个毛病:如果他身体状况不合适,又或者心理状况特别抗拒某些事的时候,他会想一些法子来避免马上、直接面对问题。 比如上次在如意居他玩了一出“灯遁”,这回在天下人人敬畏的九五之尊面前,他玩了一出“晕遁”。 第107章 贾放第二天日上三竿才“正式”醒过来。见到他醒来,立即有个小太监奔出卧房去禀报,随即戴权戴公公匆匆进来,哭丧着一张脸道:“唉哟我的好三爷,您可总算醒了。” 贾放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轻轻地抚着后脑,问:“戴总管,我这究竟是……” 戴公公一跺脚,道:“贾三爷,您这自己还不知道吧!您昨儿救驾有功,多亏了您。否则老戴这颗脑袋,现今还不知到哪儿去了呢。” 贾放有心问问昨天那一件“招魂”的奇案究竟是怎么回事,便向戴权身后看了看。 戴权会意,将他这卧房里的人手都调出去,然后给贾放背后支了个大迎枕,好让他舒舒服服地靠着。 贾放原没这么病弱,但为了保持他的“晕遁”人设,便接受了戴总管的好意,好好躺着问:“昨日后来如何了?圣驾可安好?” 他又找补着自嘲笑笑:“昨日我只觉得迷迷瞪瞪,心里好像还醒着,但是整个人都不听使唤,承蒙戴总管照顾,这里真是多谢了。” 戴权“害”了一声,道:“您跟杂家客气个啥?” 他又关切地问:“您还觉得晕吗?需不需要太医来看?”在得到了否定的答案之后,戴权压低了声音道:“贾三爷,您昨日应当是中毒了。” 贾放早就知道了——他当时觉得不对,又看见身边的皇帝吐了一口血,当即意识到在那船厅之内缭绕的香火烟气一定有问题。 “太医检查了船厅内留下来的香烛,说是毒有两种,一种是慢性的,一种是急性的。” 贾放登时猜到了:“难道说那慢性的是针对皇上?而急性的,是那道士被我戳破了幻术的真相之后,狗急跳墙拿出来用的?” 戴公公点头:“正是呢!” “皇上自从上次前往贵府巡园,回来之后偶感微恙,但也不是什么大病,只是心头的抑郁之情愈发沉重,才动念想要‘招魂’,谁知,那道士招魂时点燃的香烛,会释放出一种香气,能让皇上越发茶饭不思,神思不属,心情越发烦躁,同时那怀念之情便也愈急切,就愈发想要‘招魂”……” “按照太医的说法,若是这般再继续个三五回,皇上的身子骨,就损伤得严重了。” 贾放又问:“那急性的呢?我记得昨儿皇上吐了两口血,御体没有大碍吧!” 戴公公登时笑道:“所以这不是多亏了贾三爷您吗?” “太医说,这急性的药,原本对皇上的御体有极大的损害,但好在吸入的时间短,没过多久就离开了船厅,进入开阔之地,不再吸入那些个烟气,所以这药短时一激,将皇上长久以来闷在心口咳不出的两口淤血给咳出来了!” 贾放心想:……这么巧? “您说这可不是因祸得福,”戴公公脸上堆满了笑,“连太医都说,您真是一员福将呢!” 贾放一怔,才绕过来这逻辑:昨夜是他擅自开口,戳破了小孔成像的把戏,才惹得那道士使出了杀手锏然后自尽,谁知那“杀手锏”却又被他察觉,然后硬生生把皇帝背出了船厅,所以才有了后面一系列的“巧事”。 难怪昨夜看那皇帝比之前要精神很多,也不咳嗽了,敢情是淤血都吐出来了的缘故。 贾放连忙谦逊:“这都是皇上洪福齐天,与我又有什么关系……那道士究竟是什么来头,查出来了吗?” 戴公公将头摇摇,说:“对不住哦,您要问别的,老戴定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但偏偏就这件事……” 贾放知道他不方便再问了,赶紧打住。但是对方却还没完:“这件事,您千万不要再过问。知道得越少对您越好。” 贾放知道的已经不少,他昨晚听见戴权回答了一句:那道人是太子荐来的。这暗中谋害之事便与太子脱不了干系。这时贾放赶紧点头,表示他昨晚一早就晕过去了,啥都不知道。 不过呢,据他猜想,太子的嫌疑也不大,哪有自己明晃晃地荐个人来害自己老爹的道理?太子都已经在这个位置上了,行事不至于这么蠢。 皇帝陛下经过这事,想必会有所警惕——贾放相信:一个曾经被废,然后又硬生生复辟成功、重新登位的皇帝,绝不可能只是个拥有恋爱脑的。 “贾三爷,既然如此,您就好好歇息,会有小太监进来服侍您洗漱用饭。之后您就在这院里自己转转,等候皇上召见便是。” 戴权说完便告退离开,贾放这边则得了几个小太监进来,服侍他洗漱更衣。 有人带贾放去净房,贾放一瞅,哟,竟是现代化的卫生间,能自动冲水的马桶,自动出热水的水龙头,浴室里有浴盆,四壁还贴着瓷砖——这简直就是把他在荣国府的小院搬了过来似的。 贾放盥洗之后,更换了这里为他准备的衣衫——衣衫都不是他自己的,但无论是外袍还是里衣,都十分合身,几乎就是按他的尺寸裁的。衣料质地精良,触手柔软,而且所有的衣服看起来都是新裁,此前没有人穿过的。 贾放穿戴停当,将自己的佩饰也都小心地一一系在腰间,那边就立即送上饭食。这里准备的早餐十分简单,一碗粥、小菜、馍馍。 但那粥是加了鸡蓉熬的,不晓得熬了多少时间,鸡蓉的纤维早已化尽了,一点都尝不出,但贾放尝一口,就是整整一口的香味。白馍甚是香甜不用说了,那小菜却是孙氏腌出来的口味,令贾放很怀疑这里的御膳房是不是连夜跑了一趟荣国府,为他置办了这些东西。 贾放吃饱,便向小太监讨了纸笔,把昨日“小孔成像”的实验原理,和三棱镜折射七彩光的实验原理全都记录下来,算是为自己昨天做过的事,说过的话,留个科学依据。 将这些都做完,他实在是无事可做了,便决定出屋子溜达溜达,毕竟戴权之前吩咐了,说是他可以在院里自己转转,没说非得待在屋里。 贾放出院子的时候,随口问了一句:“这间院子在离宫之中一直有人居住吗?” 回答是:“自从十几年前始建,便一直无人居住,但是圣上时时来看,因此一直有人照拂,务求保持原样,最近又翻新了一次,装了新的净室。” 贾放心想:不会这就是“小园女士”昔年曾经住过的屋子吧? 他装作不在意,背着手走出屋子,来到院内,登时被眼前的景象完全震住了—— 他面前是一组巨大的湖石假山,假山跟前则是一汪碧水。这湖石假山是堆石而成,结构非常奇特,有左右两条通路,通向正中的一座石峰,高耸的石峰之上竟然又堆出一间石屋,乃是堆石界少有的“空中楼阁”。整座假山独峰耸翠,秀映清池,奇峭出众,世所难得。 贾放看呆了,竟然如痴如醉地立在这座假山对面,呆看了良久,越看越觉得有所悟,竟至于手舞足蹈起来。 他向后退了一步,选了个更好的角度观察假山和水中的倒影,忽然惊讶一声道:“水中月?” 确然如此,水中的假山倒影里,出现了一轮弯月——这是假山在堆石时故意让湖石按照一定形状镂空,透出光线,让水面能够映照天光。再加上观察者角度合适,便能在水中见到这难得的奇景。 贾放寻到了水中月,登时转身,去寻“镜中花”,果然,没多久,他就在通向假山的抄手游廊边上发现了一面巨大的镜面,这镜面深砌在墙面上,前面是一丛花圃。如今已有一枝碧桃悄咪咪地开了花,便也红艳艳地映在镜中。 “水中月,镜中花——”贾放吃惊地道。 “镜花水月空中楼阁——”似乎有个声音在园中回荡着,暗暗地应和。 贾放被这诡异甚至很有些颓丧的意象所打动,说老实话他此生从未见过这样秀美雄奇的堆石,这样非凡的章法气度,但他也从没有见过哪个园子主人给他的园子设计了这样一座悲观主义的主题。 这座园子,似乎注定要讲一个悲伤的故事。 他马上回过身,去找在这园中侍奉的小太监:“这里有哪间屋子是属于园主人的?” 小太监傻眼了:“这是皇家离宫啊!”这里的一切,都属于唯一的主人,皇帝陛下本人。 贾放摇头:“不是,是这里有哪间屋子留下了以前人生活的痕迹,比如说屋内有书、墙上有画……” 小太监一听见“墙上有画”四个字,马上悟过来,领着贾放去了一间小小的书房。 贾放步入这间书房,终于知道曾在这园子里住过的是何等样人,也大概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被安排到这里休息—— 书房四壁,挂满了仕女图,有些墨迹尚新,有些则纸质陈旧,应当是画成之后再次挂了很多年了。这些画上的仕女,或坐或立,或巧笑嫣然,或凝眸沉思,全都是同一个人。 “小园女士,又见到您了。”贾放在心里暗暗打了个招呼,心知这座园子应当就是这位曾经生活过的地方。之后不知是什么原因,她从此离开,但是皇帝对她的思念之心,从未有一日减过,每到这里,便起了思怀之心,然后就画一幅画。久而久之,这里就形成了小园女士的专属画廊。 贾放凝神去看那些画上的题款,忽然发现一句“乙未年三月,访向氏故园,忆及旧日,泪不能已,绘小园幼时于故园玩乐之情。” 画上是一个总角之年的女孩子,坐在秋千上,秋千高高扬起。那个女孩子便只有一个背影。 但是绘图的人似乎饱含感情,只是寥寥几笔,就将女孩子荡秋千时候的身姿描绘得惟妙惟肖,甚至叫人耳里隐约听见银铃般的笑声。 贾放有点感动:这画纸好陈,乙未年,那是很多年前了,可君王的这份思念,到今天都从未淡化一分一毫。 但贾放马上注意到了一点:“向氏故园”。 小园幼时于故园玩乐?——所以这小园女士不姓钱也不姓史,而是姓向? 向小园? 而向氏故园,则正是他在复建的那座园子? 如果昨夜皇帝陛下心情激荡时说的话是暗示自己就是那位小园女士的儿子,那么……庆王向奉壹,也许是他的外祖父? 贾放顿时记起了早先从赖大手上夺来的鱼鳞册上,早期的印章都盖的是“向奉壹”的名讳。 整座大观园,以前都是庆王的。 这么说来,皇上派他来修这个园子,完全是有原因、有目的、有用意的? 贾放冲着满屋子“向小园女士”的画像,不禁挠了挠头—— 贾放对自己身份的认知非常明确,他来自别的时空,在那里他有父母亲人,他在满满的关爱下接受了良好的教育,之后他不懈追求自己的事业。 在这个时空里,原主如果从来没有“被”贾放魂穿过,现在身份认知一定会出现问题,他究竟是个国公府庶子,还是个身份见不得光的皇子,还是个犯了重罪的帝师王爷他的外孙? 贾放面对这个问题,却没有任何的问题—— 这种“没问题”源于他内心的强大,源于他目标明确,一心只想着把任务完成,理想实现。 至于原主的真实身份到底是什么,这个时空里曾经泼过何等样的狗血,对他来说没有任何影响。当原主身世的各种可能性浮出水面,他也不会感到特别震惊,甚至还有一点八卦与好奇……毕竟完全是旁观者心态。 只是,他真的没想到,竟然是向小园。 他记得贾赦与贾代化告诉过他关于庆王的过去,庆王为国家计,另立新君,幽囚废帝,后来废帝成功地从园中逃出,复辟反杀,庆王因此身死。 可谁能想到,这里头竟然有一个女人的身影。 只要设身处地,遥想一下这个女人的心情,心爱之人为其父所囚,其人又反过头来夺位复辟杀死了他的父亲。一个女人的爱情与幸福,在权势、利益、朝局、党争跟前,似乎太微不足道了,但是对于她而言,这却是她的一生。 即便这个女人肯接受帝王的爱情,这种幸福也是虚妄的,稍纵即逝的——镜花水月,空中楼阁,一语成谶。 对于君王来说,又何尝不是如此。 “这是朕上一次巡园的时候,忆及旧事,画下来旧梦中的情形。”不知何时,皇帝陛下竟出现在这间书屋里,来到贾放身边,见他长久凝视着这一幅,便开口替他解说。 “朕初识你娘的时候,她年方七岁,是小小的一朵娇花。”忆及旧事,皇帝陛下的唇角微微扬起,眼里都是温柔的回忆,“当时朕只当她是师妹,是师父的掌上明珠。” “后来当朕在最困顿最落拓的时候重遇她,身份境遇已是云泥之别。能与她相知相爱,朕视这段岁月为上天厚赠。” 贾放听着这话遐想了半天,才做出陡然发现身边这位九五之尊的动作,故作吃惊之下,赶紧要行礼,被皇帝陛下拦住了。 皇帝转向那幅画,顿了顿,问贾放:“这些事,你父亲……荣国公可有向你透露?” 贾放摇摇头,道:“父亲只字未提。” 只要皇帝本人没有亲口挑破,荣国公贾代善就还是他的父亲。 皇帝闻言点了点头,道:“放儿,你之所以由荣国府老太君抚养成人,是因为你母亲的一点执念,她执意不肯让你在宫中长大,她逼迫朕放手,逼迫朕立下誓言,让你远离宫廷 ,由慈爱之人抚养,并且自由自在地长大……” “连你的名字,也是她亲自为你所取。” 请您放手,让他成为一个自由的人,不为家族宿命所束缚的人—— 贾放耳边甚至隐隐约约能听见向小园女士的声音。 “朕至今,想起这件事,依旧耿耿于怀。”皇帝扭脸,瞅瞅贾放那张秀逸清隽的面孔,“你若跟在朕身边长大,你一定会是朕最优秀的儿子。” 贾放只能跪下,连称不敢。 “有什么不敢的?你昨天救驾有功,朕还未想好应当给你什么赏赐,”皇帝大声道,“只要你想,朕马上可以恢复你的身份,昭告天下,你是朕之亲子,庆王的外孙——上了贾氏宗谱算什么,出了你这位皇子,贾氏阖族,只有感到荣幸的份儿。” 贾放:…… 谁想到自己竟然入了皇帝的青眼,让这位帝王起了重新认归膝下之心? 贾放暗暗叫了一声苦:千万别呀! 他可不想成为什么六皇子,突然变成其他皇子的新目标。他只想做好自己手上的事,完成之后赶紧走人,离开这个时空,把幸福生活交还给原主。 “小园当年执意如此,曾令朕耿耿于怀。”皇帝继续说,“但是朕曾对她承诺在先,无论她要求什么,朕都会满足。” 能令帝王如此千依百顺,可以遥想这个女子一定有最独特的魅力。 “今日朕只看你的意思。”帝王的话掷地有声,只要贾放一点头,宫中与朝堂便立即上演天翻地覆,“因为朕早已后悔,若是当年朕能够预知后事,朕绝不会让小园恣意妄为,苦了她,也苦了你。” 贾放沉默了片刻,突然说:“我想,每个人,都有权力,选择自己想要的人生。” “您有权利,向小园女士,也一样有权力选择!” 我也有,这选择的权力。 第108章 贾放从离宫离开的时候,皇帝陛下阴沉着个脸,望着他离去的背影。 戴权在一旁则冷汗涔涔,心想怕还从来没有人,有这胆子在帝王面前如此硬杠。他见皇帝陛下一抚胸口,就紧张得要命,生怕皇帝又被贾放气得吐出一口血出来(早先已经又气吐了一口,太医检过,说是血不归经,没有大碍)。 可这戴权哪里知道,皇帝陛下亲眼见着贾放离去,心里想着的唯有一件事:这个小子的脾气,这头也不回的背影,和当年向小园,简直是一模一样的。 如果小园不是那样一副性子,怕也难得帝王倾心。九五之尊么,好看的皮囊见得多了,不听话的灵魂就那么一个。 “等等,这是什么?”皇帝突然叫住了正在清理贾放屋子的小太监。 “回皇上话,这是贾……贾公子今儿早起之后画下来的。”小太监抖抖索索地回话。 “还不赶紧呈上,”戴权急死了,心想这些新人们真是没有眼力劲儿。 皇帝接过那些图样,看见贾放留下的小孔成像图——图示简明,但是非常清晰,让人一看便明白那光线是直线传播,透过小孔,映出倒置的影像。 再翻一张,是三棱镜折射的,没有彩色水墨,他就自己认认真真地在旁写下“赤橙黄绿青蓝紫”示意不同色彩的光线,还在旁边特地注明了“光谱序列”的字样。 皇帝也不知这是什么意思,但看着就觉很深奥。就算想要质疑,想想昨晚上那小子是亲手演示了给他看的,有事实摆在那里——小小年纪,能将御园书馆里那些知识学了那么多那么快,简直是天纵奇才,不愧是他的亲儿子啊! 当年向奉壹曾经亲口说过,能从潇湘馆中得到何等样的见识,取决于求知者本人的见识与眼界——这么说来,贾放确实是极其贴合那座仙园的继承人。 可是一旦掩上图样,皇帝的心情莫名又郁闷起来:如果当年没有听小园的话,让这个孩子在宫外抚养,是不是就意味着他将拥有一个前所未有的优秀继承人? 但是在宫里养大的孩子,是否还有那样的耐心与毅力,日复一日地去重修、打磨一座园子? 如此一来,他与最心爱之人所生的亲儿子,将永远站在那幽暗的影子里,身份永远是个贾家的庶子。他无论做什么,都觉得无法完全补偿…… “皇上,太子已经赶来了,”戴权悄悄地询问,“您见是不见?” 皇帝想起太子的性情,忍不住叹了口气,道:“算他聪明,晓得从京里滚过来。” 戴权一听这话,就知道这次太子没危险了。虽然这次的道士是太子荐来的,但这也决定了太子的嫌疑并不大,皇帝想见的,只是一个态度而已。 * 贾放在离开京郊离宫的时候,亲眼看见太子只带了一两个从人过来,待到离宫门前,翻身下马,连滚带爬哭着冲进离宫。 贾放悄悄吐吐舌头,安静地开溜。 早先他颇有些“忤逆”地拒绝了皇帝陛下的示好,估计那位是生气了,所以他离开也没有人给他安排车驾,看那意思,是让他开11路走回去。 贾放想想也有理,他算不上什么人物,又和这离宫主人没有什么明面上的关系,凭啥要别人事事照顾。 他找了个守宫门的侍卫,问了一下路。那侍卫估计还从来没有遇见过这种,从离宫里出来,需要问路走路回家的,愣怔了片刻,才给贾放指了方向。 贾放大踏步地上路,心里折算了一下他昨天与贾代善坐车的时间,估计走路回京,要到今天晚上了。 谁知走了没二里路,在一个岔路口他想要问路的时候,突然有个人疑惑地出声:“三爷?!” 不是旁人,正是赵成。这家伙窝在此处等候,已经有些时候了,这时见到了,揉揉眼睛,确认是小主人没错,赶紧从车上跳下来,欣喜若狂地来到贾放面前:“三爷,您出来啦!” “国公爷说您许是会从这儿经过,让我在这儿等着接,”赵成絮絮叨叨地把话说下去,“我还说呢,人家怎么也不可能让您就这么走回京啊……” 贾放心里陡然一阵温暖,贾代善果然事事想得周到。 赵成把贾放接上车,车夫一路风驰电掣,把人带回到荣国府,贾放还未来得回自己的院子,便被直接送去贾代善的外书房。进屋一瞅,只见贾代善与贾代化都坐在房中。这两位见到贾放进来,竟齐齐地都站了起来。 贾放向父亲与伯父行礼,顺便感谢了贾代善安排的车驾:“否则孩儿怕是要走上大半天的路,晚上才能到家了。” 贾代善听贾放的语气与以前依旧无意,惊讶得有些说不出话来。反倒是贾代化笑了,拍拍堂弟的肩膀,对贾代善说:“你们父子慢慢地聊。”说着便离开自回宁府去。 贾代善这才有机会与贾放坐下来单独相对。 当爹的半日才吞吞吐吐地对儿子说:“你……都知道了?” 贾放摇摇头:“还不完全明白。”主要是到底有没有人绿或者被绿的这部分没搞清楚。 于是贾代善只能当着儿子的面,把当初那些陈年旧事的细节一一道来。贾放则一边提出各种问题,一边旁敲侧击,想看看自己爹和向小园女士之间究竟有没有昔日情愫。 当他发现贾代善与向家之间,更多是与向奉壹师徒的昔日恩义,以及和小园小妹妹之间的师兄妹情谊之后,贾放暗暗松了一口气,心想这皇帝就算是吃醋,也酸不到哪里去。 贾代善哪里听不出儿子的弦外之音,红着老脸将往事一一都说清楚,然后关切地问:“如何?” 贾放起身,退后一步,向贾代善行了大礼,道:“父亲——” 这一刻,贾代善心下大慰,甚至眼眶有点发酸。 贾放去了京郊离宫,一夜未返,贾代善就有预感,贾放的身世,皇帝陛下是憋不住,肯定想要告诉亲儿子了。 他也考虑过贾府将置身何地的问题,贾放是上了他老贾家宗谱的。但是皇权在上,他既没有资格也没有权力做任何事,连提要求的机会都没有。 如果贾放真的被当成六皇子重新认回宫中,荣宁二府因为与贾放的关系,会天然地成为六皇子背后的势力。六皇子作为圣驾与心爱之人的子嗣,一旦回宫,势必对现有的朝局产生影响,天子百年之后的传位之事又恐生变数。 但谁能想得到,老太太养大的这个孩子,这个与府里并没有直接血缘关系的孩子,现在依旧站在自己面前,管自己叫了一声父亲。 生恩与养恩,孰重孰轻向来难有定论,但是现在这个孩子,竟然选定了留在这府中,继续冠着这个姓氏,踏踏实实安安分分地好好过日子。 这时贾代善也彻底放了心,知道贾家至少还能过上好一阵不需站队,紧紧地跟在皇帝身后混日子的时光。 他可不知道贾放此刻心里正在嘀咕:我本来就姓贾呀…… * 贾放回府没多久,继续去他的园子里盯着。 这时春时已至,园子里稻香村附近的杏花开了,一大片一大片红彤彤的,宛若云霞。红香圃在贾放看来已经修缮得差不多,缀锦楼那边却磕磕绊绊的,依旧在进行中。 这天贾放在缀锦楼的现场指挥“偷梁换柱”,这可不是什么“偷天换日”、“李代桃僵”之类的手段,更加不是三十六计之一,而是正宗的工程建设作业手法—— 早先匠人们已经用牮杆支顶,将缀锦楼的大梁完全支撑住,然后再慢慢拆除与已经朽坏的柱子有连接的各种构件。等到将柱子所有的荷载一起卸去,不再受力,工人们再将柱子周围挖出深槽,取出柱基石。然后才将新柱子安上。 一枚换柱作业就花去了整整大半天,贾放见再换第二枚也来不及了,索性叫大伙儿休息。 一群工匠这才有功夫闲下来喝口水,吃些已经冷掉的午餐。 这时正好贾放请了花匠来园里水边,往紫菱洲附近的水域里栽种菱角、荇菜之类的水生植物,大家一边吃、一边看。天气甚好,这园中的景致也接近“最佳状态”,渐渐便连说话聊天声也没了,只剩下咀嚼声,和人们心里的一声声赞叹。 这时突然匆匆来人,一面跑一面大声道:“三爷,三爷,不得了——” 贾放一听声音,就知道是“不老成”的赵成。 “又怎么了?” “老爷叫您去去去去……”赵成结巴得连话都说不出来,“去稻香村!” ——稻香村?! 贾放隐隐预感到哪里不太对劲。他连忙起身,抄了一条近路往稻香村跑去,丝毫没听见赵成在自己身后美滋滋地说:“咱们三爷,真是位贵人呐!” 他一口气跑到稻香村跟前,果然见到小小的木板院门外站了两排宫中侍卫,依稀有点儿面熟,看着正是早些时候叫嚷着要将他“立毙刀下”的那些。 还没等贾放和这些侍卫打招呼,戴权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赶紧招呼:“贾三公子,总算来了。皇上在里面等。” 贾放的心情有点儿复杂:他上回是明确答复,拒绝了对方的“好意”,坚决不接受皇子身份,依旧要以贾家子的身份活着,当时还把老皇帝直接气吐血了,怎么这时又找上门来了呢? 再说了,上次皇帝巡园,那是多大的阵仗,两府上下所有人都动员,熬了一个通宵才勉勉强强完成的接驾,这次说来就跑来了。 他看看戴权,只见对方一脸谄媚地笑着,心知应当不算是什么太糟糕的事,当下点点头,随着戴权进院。 皇帝陛下此刻正站在稻香村的正院里,面对那幅米芾绘制的中堂,依旧那曾经令他潸然泪下的对联。 贾放带到之后,皇帝头也未回,只对戴权说:“老戴,出去,带上院门,任何人不得入内。” 戴权连声应下,退出小院,带上院门。贾放听见他吩咐道:“圣上有命,任何人不得进入此院——任何人!” 稻香村的小院,暂时成为一个安稳的封闭的世界。 “当日便是如此,朕被囚禁在这小院里,皇弟使人来杀朕,却被庆王稳在王府中。小园得到消息,溜进园中来看朕。她向朕伸出手,说:‘随我来’……” 贾放:我终于明白皇帝当年究竟是怎样从庆王的囚禁中绝地逃生的了。 不过这样说来,庆王的态度确实值得玩味。这位权倾朝野的权臣最终落得个身败名裂的结果,跟这一刻的决断很有些关联。 当然,也很可能是庆王认为皇帝陛下和那个被他扶上大位的义忠亲王相比,更适合当人君,所以庆王选择了自我牺牲。 这时皇帝陛下突然回过头望着贾放,向他伸出手,那手背上青筋凸起,似乎诉说着此人曾经历遍的沧桑与辛酸。 “放儿,你难道,真的不打算,邀朕去看一看,你的领地,属于你的那个……世外桃源吗?” 声音有点儿抖,饱含期待,却又不乏犹豫。 贾放稍稍有些动容,皇帝知道桃源寨的事他早已料到,但知道此刻,贾放才有完全的把握确定,皇帝是认真把桃源寨交给他,让他将其作为一个社会试验的试验田。 只因为他是向小园的儿子。 于是他向这个面露疲惫的男人伸出手,让对方把手搭在他的手腕上。 对方握得很紧,似乎想从此抓紧了他再也不放开——这却让贾放想起了皇帝陛下其实并不是一个真正病弱的男人,那晚皇帝曾经一甩袖子,将一张厚重的供桌直接甩倒,也曾握住贾放的手腕,让他绝难甩开。 贾放收摄心神,抬眼看着正屋里那对对联。 “费长房缩不尽相思地,女娲氏补不完离恨天。” 米芾笔下的烟雨开始流动,缩地鞭向贾放缓缓打开,贾放一反手,也紧紧地握住了帝王的手心,搀扶着他,带着他走过十六年前的一段老路,向着他们心里共同的桃花源,缓步走去。 * 来到桃源寨,皇帝陛下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祭拜贤良祠中,向奉壹的牌位。 贾放:要了亲命了。我在这两头来来回回跑了这么多遍,从来没有注意到过这里供奉的,竟然是庆王的牌位。 皇帝陛下从随身的荷包中取了一枚速沉,用火石点燃了,放置在牌位跟前的香炉里,皇帝本人默念祝祷,随后扭头对贾放说:“来,给你外祖父磕头。” 贾放:…… 他还真没想到,庆王向奉壹,那个被太子太傅夏省身被称为向氏罪人的人,竟然在偏远的南方村寨里,拥有一座“贤良祠”。 皇帝:“这座贤良祠是我命人修的。” 贾放:难怪…… 皇帝:“老师之心朕最明了,他自名‘奉壹’,终身所侍奉者唯一,便是这国家,而非朕这个皇帝。” 贾放:这样一想,这个庆王外祖父,好像确实配得上一座贤良祠。 “朕重登大宝之后,老师自行请罪,要求朕治他的死罪,说他若不死,朕复辟便没有理由,往后十余年朕便也难以坐稳江山。”皇帝陛下长长叹了一口气,“朕不得已依他所言行事,却只能在这座偏远的小山村里,为他修一座贤良祠。” “这是朕……唯一能为他做的。” 皇帝在贤良祠的牌位跟前沉默了良久,才转身出了贤良祠。贾放赶紧跟了上去。两人一起在贤良祠跟前地势较高的地方眺望整座桃源寨。 “这……原本一座小村,如今竟成了这样?”皇帝陛下亲眼见到了桃源寨现今的模样,也忍不住震惊。 他在十几年前见到的村寨,还只是小小的一片吊脚楼,外加成片成片的水稻田。村寨的面积还不算大。 但是现在,桃源寨较之桃源村,面积大了五六倍不止。 原本在村旁流过的小溪,成了水面宽阔的河流,河上还架起了一座桥梁。 桥上行人往来穿梭,河滩上自动聚成街道,茶摊食肆,比比皆是,热闹非凡。 远处,中原式样的房屋和村落拔地而起,村前屋后是整整齐齐的一道一道菜畦。 村落中的稻田一点儿也没见少,眼下正是早稻生长的时候,一片片稻田中翠绿的早稻随风整齐地翻动,似乎预示着今年年景不赖,桃源村又将迎来大丰收,成为真正的“稻香村”。 皇帝陛下亲眼看见这一切,心中忍不住再度生出骄傲:贾放不愧是自己的儿子,向奉壹的外孙,让他治理一片小小的村落,他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能打理得井井有条,百姓安居乐业,村寨兴盛繁荣。 一个诡异的想法便生了出来:若是……将整个国家交给他又会如何? 这念头刚刚一闪而过,皇帝陛下就猛醒过来:这个小家伙,连成为归宗成为自己的儿子,都还未答应。 但就眼前桃源寨的成绩来看,实在没有理由不让他拥有一方更大的天地一展所长。 更何况,眼前还有一个用来封赏的好机会——前些日子贾放刚刚救过驾,借救了皇帝的名义封赏,赏啥都不为过。 于是,皇帝陛下将贾放叫到身边,问:“放儿,朕明日下旨,赐你平南节度使之职,佩广南大营兵权令箭,节制南方诸州县官吏,所有人都归你管,怎么样?” 连皇帝本人也未意识到,他对贾放说这话的时候,语气相当讨好。这就好像后世哪个做父亲的出差出了大半年没着家,一回家就发现儿子不肯认自己了,当下慌不择路,许下一堆承诺,“给你买这个,买那个……让你好好玩,怎么样?” 贾放:……妈耶! 至于这样儿戏吗? 第109章 第二天,圣旨到了荣国府。 当传旨太监高声宣读旨意,封贾放为“平南节度使”的时候,荣国公和宁国公两位,伏在地面上,实在都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节度使不是小官职,正二品,再冠上“平南”二字便是封疆大吏。更何况,皇帝还赋予了贾放调动南方大营兵将,和节制当地州县官吏的权力。就在地方上的权力而言,贾放已经堪比王侯,甚至胜过了寻常皇子。 但问题是,贾放现今也不过是十六岁的年纪,他还未成年。 贾代善伏着听宣,心想:龙椅上那位就差昭告天下了,说朕生了个儿子,养在外头好多年,才发现是个宝贝。朕亏欠了儿子,朕要补偿他。 谁知这还没完,关于贾放这一部分旨意宣完之后,接下来另一部分旨意则是给荣国公与宁国公的。 “着将宁荣二府靠近大观园一带墙垣楼宇尽行拆除,将荣国府东大院并入大观园,作为御园,一并交由贾放修缮,务求尽善尽美。园成之日,朕亦当亲临巡视。钦此。” 贾代化贾代善领着贾放起身,接旨谢恩。 在这之后,贾代化贾代善一起盯着贾放,齐声问:“昨日皇上微服巡园,可是为了此事?” 贾放微微害羞地点点头。他明确表达了拒绝,但是皇帝本人正在兴头上,掉头离开了。结果今天旨意就下来,他其实还想问问父亲与伯父,这什么“节度使”的差事,他能不能上表推掉。 “不是说不可以,只是……”贾代化拈须思索了半晌之后回答道,“你刚刚拒绝了皇上一回,现在皇上好意授你官职,若是再辞,会显得有些不知好歹。” 贾放:……也是。 他当即道:“我已经想过了,皇上不是说我只是有调动兵权,和节制地方官员的权力吗?那我不调动兵权,也不节制地方官员,不就与地方上无碍了?” 这也是贾放深思熟虑的结果,皇帝授他权柄,他却无为而治,没事不去骚扰地方,这或许也是能让地方安靖的一种治理方式。 贾代化与贾代善同时扁嘴:“想得美!” “你是不知,你身上既担了这个官职,少不了与当地州县的官员交际往来。单是他们到你署府拜望,南方这么多州县,就要耗费很多功夫。再加上三节两寿,贺节贺寿,诸般琐事,没完没了,你小小年纪,恐怕招架不来哦!”贾代善望着贾放,似乎觉得他有点儿可怜。 贾代化却说:“这在我看来却不是什么大事。” 贾代化的意思,由宁荣二公物色可靠的幕僚,代贾放坐镇平南节度使府,应付辖内官吏,处理公务。只要没有大事,贾放依旧能留在京中,不在南边出现。 “但最重要的,是南边各州县能治理得当,百姓安居,地方和靖。否则,这个官职看似是皇上对放儿的厚爱,实际却是包袱、负累,甚至是攻讦的利器。” 贾代化说完,贾放肃然点头:权力意味着责任,皇帝也是看在他治下的桃源寨稍稍出了一点儿成绩,才起心给了他更唬人的这么一个头衔,让他权力加持,争取在南方能做出更漂亮的政绩。 “幕僚之事,就要拜托伯父与父亲了。”贾放郑重向这两位行礼,贾代化与贾代善却都不敢再受他的大礼,纷纷起身,让在一旁。 贾放这边计议初定,贾代善回荣禧堂,却碰上了母老虎跳脚。 “皇上要赏他自己的儿子,为啥不自己出地方,为啥要我们荣府腾出东大院?”史夫人一见到贾代善,就开始源源不断地吐槽。 荣府的东大院,乃是荣禧堂东面,贾赦住的小院北面一大片,这个院子目前是贾家仆下聚居之所,大部分荣府的仆从,带同一部分宁府的仆从都住在东大院。 现在皇家一道圣旨,就要把这些人全都挪出来,另找地方住,腾出地方来给贾放修园子。 史夫人气得不行——今儿这旨意一下,天底下应该人人都知道她帮别人养儿子养了好多年了吧?现在竟然还要贴地皮给这假儿子,史夫人心里怎么也转不过这个弯来。 “你傻呀!”贾代善恨铁不成钢地说,“放儿到现在还都是咱们荣府的人,你却让他修园子只管修宁府的地界?这是要撇清关系还是怎样呀!” “别忘了咱们这府邸到底是谁给的。这里原本就是庆王府,若是皇上真的不管不顾,大可以直接为庆王平反,复了他的王爵,让庆王留下的一切都让放儿继承。到时咱们两府全都得搬,你哭都没处哭。” 史夫人想想也对,可是心里还是堵,只管耷拉着脑袋不出声。 贾代善看看夫人的脾气已经收敛了好多,不再像以往那样乱吃飞醋无理取闹了,便又好言好语地劝:“我与大哥商量过,眼下的局面,是我们两府能想到最好的局面。如果皇上真的不管不顾认下了放儿,眼下就是将两府都放在火上烤。但现在……现在我们只需要安置几个仆下。宁荣后街那里不还有多少房子空着的?” 史夫人将嘴一扁,哭丧着脸说:“本来都想好了开春翻修一下赁出去的。” “现在不正好,谁搬进去就让谁自己翻修一下,咱们也不用操心了不是?”贾代善安慰老妻。 他看看妻子还是闷闷不乐,便道:“你只道是皇上补偿了放儿,就不会再补偿旁人了是不是?你忘了今年政儿还有春闱?” 史夫人登时将东大院、仆下搬家和赁房子的事全部忘在脑后,伸手拉住贾代善的衣袖,又惊又喜地道:“你是说,政儿今年的会试……” 贾代善手一摊:“为夫也只是猜,但只要政儿没有彻底考糊,这春闱放榜之时,应当也有个名字。” 其实贾代善并不觉得皇帝真的会在春闱时拉贾政一把,只是他前次考较了贾政的文章,觉得儿子的水平还行,春闱时混个进士出身应该问题不大。所以他故意这样安慰史夫人。 史夫人哪知真假,当下双手一拍,满脸是笑,道:“若真是如此就好了——” 她的思维一向发散,从东大院想到赁房子,又从中春闱一下想到贾政的亲事,当下忙忙地说:“政儿高中之后必定有人上门求亲的,没准到时就‘榜下捉婿’,政儿又不知拒绝,这可怎么办是好?” 想着,史夫人搓搓手道:“不行!到时候得着几个得力的下人护着政儿去看榜。我这边也得把适龄的大家小姐一个个地相看起来……”她登时摩拳擦掌,斗志昂扬。 贾代善就是要的这个效果,史夫人有事干,就不会车轱辘倒豆子似的来跟他吐槽了。至于贾政的亲事,结果不外乎在那几家里选,不会给他任何意外或者惊喜。倒是有一件,贾代善嘱咐老妻:“倒是敏儿的亲事,你现在也可以相看起来了。” 过得年来,贾敏就十四了,可以先议亲,议个两三年,等她长大些再嫁也不迟,但女孩儿家的亲事宜早议不宜迟。 “夫人刚才说起‘榜下捉婿’,倒让为夫想起来了,为了敏儿,今年春闱放榜,咱家不妨也去捉捉看。” * 贾代善夫妇尚自在荣禧堂中讨论,贾放则已经在他的小院里查看荣宁二府的平面图。图还是早先时候的,因此大观园现在的位置上还标着“会芳园”三个字。但是图纸清楚地标明了宁荣二府所有建筑的方位,以及贾放需要“破墙”建园那个“破墙”的位置。 贾放:终于有点儿大观园的样子了。 原本会芳园是狭窄的一个长方形,有纵深却缺乏宽度,有时见到两侧荣宁二府的灰色水磨墙会觉得有些“出戏”。但是现在将荣府的东大院一并进来,大观园的长宽之间的比例就会非常合适,接近黄金分割,这令贾放非常满意。 毕竟原著里就是这样安排的,贾府修大观园,是利用了宁府旧园会芳园的原址,然后破墙纳入荣府东线的一部分建筑,合并而成的大观园。 这时,府里报说是戴权戴公公又来了,贾放匆匆去接,见到戴权大老远地跑进京城来,也觉得对方十分辛苦,当下郑重道了谢,又伸手去摸自己身上带着的荷包,看看有什么能送给老戴的。 戴权连忙让:“哪儿能让您破费赏赐?您要真有心赏,就让城南那个泡菜作坊给老奴留些泡椒,年纪大了,嘴也有点儿挑,找到些口味合适的不容易。” 贾放一叠声地答应,说是让人给专门留着,到时戴权遣人自取便是。 戴权把特地从城外拿进来的东西递给贾放,说:“皇上说了,您细细看,想必有些用处,在他那边的库房,搁着也是搁着。” 贾放看时,发现那竟是一大包卷轴,心想他屋里那一卷卷轴有伴儿了。把这一大包拿回去,发现这一包竟然都是名家绘制的园林房舍,全部都是界画。每一幅都绘制得极为精细,贾放一眼看去,几乎就确定这些界画上的尺寸按比例放大,就能直接用。 其中还有一幅堆石,贾放觉得眼熟,细想去,竟然就是他在京郊离宫住着的时候,看到那座小园里,“水中月”的那座堆石。这副卷轴上将这堆石原样呈现,分毫不差。 想必是皇帝陛下注意到了贾放喜爱那座园子中的叠石山水,所以才将这些送来给他。 这恐怕是贾放到达这个时空以来,他那位亲爹第一次用他能够接受的方式有所表示。 贾放:有点贴心哦! 他把这些卷轴带回自己的小院,让双文挨个儿翻一遍,看看这些界画上的素材,往后有什么可以借鉴参考的,好有个样子。 谁知双文打开一幅卷轴,看了题跋,轻轻地“啊”了一声,便再不说话了,只管盯着卷轴,双眼有些发红。 贾放也凑过去看,这才注意到那些卷轴都无一例外,出自同一人——山子野。 贾放也惊异莫名,因为按照红楼原著的记载,大观园的图稿,便是出自一位老明公山子野之手。自从他来到这个时空,又奉旨建园,心想可能不关那山子野什么事,谁知这时竟又得到了这位的卷轴。 贾放看着双文的表情,心里大概猜到发生了什么事,便温和地说:“是长辈亲人吗?” 双文点点头,情绪有些激动,道:“是祖父。” 贾放:…… 他登时来到双文面前,认真一拜。 双文让开了去,情绪稍稍转好,扭捏道:“你拜我作甚?” 贾放:“日前得见令祖设计的园子、堆的湖石,其中巧思,令我叹为观止。当真是——见君一座园,胜读十年书,我自认为我对园林的品味又上了一个台阶……” 他极为真诚地胡扯一通,双文顿时“噗嗤”一笑,随即又换了戚容:“连我自己,也从未见过祖父这许多遗作。” 听见“遗作”二字,贾放便觉惋惜,沉声道:“原来……令祖已经……” 双文点点头:“是,祖父曾为皇家筑园,但是他过世得早,父亲后来却全未继承他老人家的衣钵,而是走了人物画的路子。” 贾放:“人物画?” 双文点点头,道:“是,为皇室中人画坐像、立像,又或是行乐图之类。据说先父也是因为这个而获罪的。” 但是双文是曾经被抄没罚入教坊司的罪奴,贾放实在是想不到,她的家人怎么可能就因为画画,画人像而获罪,难道出过汉元帝时期的故事,“意态由来画不成,当时枉杀毛延寿”?1 他盯着双文,双文却摇摇头,说:“三爷别看我,我也不知道。” “我家被抄的时候我只有四岁,着实是什么也记不得了。”双文垂着头,似乎实在是不愿意回忆以往。 “后来母亲在教坊司教我的,也是绘人物,为司里的姐妹们画像,凭这一手画艺,到底是保全了,保全了……” 双文低着头,不好意思再说下去,但贾放也可以想象:在教坊司里,画工是多么重要的职业。怕是有很多人愿意主动贿赂画工,只求把她们的肖像画得更美一些,没人肯再像昔日昭君那样矜持,拒绝贿赂毛延寿。 双文竟是靠这个,在教坊司里安安稳稳地撑到十八岁被放出来。可想而知她那段日子过得有多么艰辛,多么如履薄冰。 “这些卷轴都是属于你的。”贾放顿时说,他把所有从戴权那里得来的卷轴都往双文面前一推,“原本就是你家的东西。” “三爷,这怎么使得?”双文待要推却,却被贾放严厉制止了。 “说实话,我觉得我已经是一个很出色的人了,”贾放说这话一点儿也不觉得脸红,“但是我觉得你也一样出色,只是少一个机会。相信我,以后你会得到这样的机会的。” 他觉得双文在工笔楼台(建筑设计)上的天赋非常出众,她若是活在自己那个时空,必定能集采众长,成为新锐设计师。 双文登时有些脸红:“可我只是一个女儿家。” 贾放登时笑道:“你只管像山子野一样,取一个雅号,将来画出图样来,谁知道你是女子?” “真的,我许你,忙完了大观园的事,你尽管放手一试……” 贾放还未说完,只听李青松在外头使劲儿拍门:“三爷,三爷……外头有人找,说是急事。” 贾放当即向双文道了声歉,然后往外走。 双文遥遥头,心想这个主子果然与众不同,对方好像真的……把她当成一样的人看待,鼓励她做这个,做那个。 且不说双文在贾放离开之后,立即埋首那些卷轴,将祖父留下的遗作一幅幅地看,一幅幅地学习。贾放被李青松带着,急匆匆地离开荣府,只见一座马车就泊在宁荣街上,距离府门不远处。 “请上来吧!”里面有人发话,立即有个小厮帮忙打起车帘。 贾放一听声音,就知道是水宪。自从上次御驾巡园,他就还没有机会见过对方,这时便一阵心喜,见到对方已经将上车的脚踏安好,便立即上车,弓着腰来到车驾内。 他一抬眼,便对上水宪的双眼。水宪的眼神颇有些促狭,见到贾放的眼光,便朝另一边看看。 贾放这才注意到车驾内另有一人,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然后慢慢地开口: “子放……我,我是不是,该叫你……六弟才是?” 第110章 贾放在车内也忙不迭地向四皇子施礼,道:“四殿下,您是真的想折煞我吗?” 贾放也实在是头疼,都怪他,当时皇帝提出给他这个给他那个的时候,他拒绝了,但是拒绝得还不够坚决,结果人刚回去,一道旨意就下来,自己摇身一变,成了“平南节度使”不说,现在怕是全天下都知道了,皇帝在民间还有个宝贝疙瘩似的私生子,养到十六岁才想起来,一时怜爱,便恨不得把天底下的好东西都给他揣兜里。 现在连皇家的人都意识到了。 其实算来上次圣驾巡园的时候就已经有些古怪,只不过那时贾放尚未察觉。太子与三皇子对他的态度都有古怪,只是都碍着皇帝陛下,不敢擅自有所表示。 四皇子凝视他半晌,方才道:“其实我……第一次见你,便觉得熟识……仿佛早已见过。” 可能是血缘关系,兄弟之间多少有些感应吧。 贾放见四皇子如此态度,也觉得舒心,冲对方抱了抱拳,道:“殿下以后照旧待子放便是。”他便在四皇子对面坐下来,身边便是水宪。 “这是要去哪里?”贾放方才察觉这马车已经缓缓而动,连忙问。 “送我们平南节度使去上任啊?”水宪在他身边笑道。四皇子坐在他俩对面,也忍不住微笑。 “拜托,我已经够愁的了。”贾放没辙了。虽说伯父和父亲为他已经想得够周全,但他还是心里没底。 皇帝爹的意思非常明确,桃源寨是一块试验田,这块试验田他试种得不错,所以皇帝爹给了他一块更大的地方,看看他能不能管得过来。 桃源寨本身有其特殊的地方:就是所有制形式。所有的地都是归属于贾放的,桃源村的村民对他忠心不二,而来自余江的新移民则感念贾放救过他们的命。 那里的一切都归他所有,无人不肯听他的话。这个寨子与外头的世界相比,简直是乌有之乡。 但是在桃源寨之外,却是更加“真实”。首先他得和那一大堆邻县县尊那样的官员打交道,忍受他们手下那些无礼专横又自以为是的师爷。 而各处的百姓,也未必会有桃源寨的乡民那样自觉,未必会事事遵命,他如果试图推行新政与改革,试图改变当地的风俗,怕是会遇到不小的阻力。 “先去晚晴楼,坐下来说。”水宪见到贾放真的愁起来了,一拍他的肩膀,又朝四皇子努嘴,“四殿下在南边有些人脉,许是能帮助你一些。” 少时到了晚晴楼,水宪将他们两人请到雅间。坐下之后,水宪提了一嘴林如海。他告诉贾放:“近日如海在备考春闱,我实在是不好意思找他,待他金榜题名之时,咱们再去扰他。” “林如海?”四皇子对这个名字没有印象。 水宪笑道:“就是当初那个带‘金银稻’进京的活菩萨。” 四皇子当即“哦”的一声,表示曾听过。 去年春夏之交时,林如海曾经受水宪与贾放之托,将新米与陈米混制而成的“金银稻”当做是上等昂贵稻米带进京城,并因此造成了京中几大粮行被抄,抄没的粮食直接平价出售,或是供应城外流民营。 京城的百姓一度对卖得昂贵的金银稻十分愤怒,但事后却渐渐悟过来,要是没有这个江南来的小郎君带粮进京,那几大粮行能倒吗? 这传言传来传去,竟然传成了林如海是活菩萨。 贾放:……好厉害! 林如海是他的好友,贾放衷心盼望这位能够金榜高中,不是原著中还提过一句他乃是探花郎的么,也不晓得是不是这一科。 闲事不谈,四皇子先问:“子放,这个节度使……你打算只挂个虚衔,还是打算,那个……认认真真做、做一番事出来?” 贾放老实地回答:“当然是后者。” 他也想选前者啊,但是好不容易有这么个机会,可以尝试一下改变世界,为啥要让这机会从手边溜走呢? “很好,你……你打算亲自去吗?” 四皇子问到这儿,贾放真的卡壳了:“这个……” 他也一直在考虑这个问题:他需要亲自出面,在南边州县坐镇吗? 他的主场在京中,大观园本身就还需要他花费大量的心力在上头——那是他立志在五年之内必须完成的。 但是现在头上猛然有了个“节度使”的头衔,意味着他能在南面做一番事业出来。但是南方一去三千里,一来一回便是小半年,如果他真的要“动身”去南方,两边很难兼顾。 其实他是可以兼顾的,但问题是该怎么“兼顾”。 京城的人觉得他一直在京城,南方的官员又觉得他接连不断地在南方出现——若是到时众人都和当初那赖大一样,以为自己见了鬼,那就糟糕了。 水宪看看贾放欲言又止的样子:“四殿下与我是相交多年的好友,若是子放愿意,可以放心他的秉性:守信、守口如瓶。” 贾放见到水宪为四皇子打了包票,又自觉四皇子是自己那些“哥哥”们之中,最为可信的人,便道:“那好,我说了请各位莫要太过惊讶。” “我有一条‘捷径’,可以迅速地往返京城与南方之间。” “多快?”四皇子问。 贾放:“……大约一盏茶的功夫。” 四皇子惊愕地睁圆了眼,水宪却敛了眼帘,淡淡地说:“当日子放那十万石粮,都是从南方运来的。” 十万石粮,即便是陈粮,也解了京城的燃眉之急。 贾放心知水宪是知道他的底细的,但还是朝对方看了一眼,然后点了点头。 四皇子却震惊无比,怔了半晌,才看向贾放,问:“那捷径,是京城与南方……何处?” 贾放回答:“我那片封地。” 桃源村在去年旱灾之前是荣府的封地,旱灾之后就转到了贾放名下。这件事四皇子也知道,毕竟后来余江填到别处去的血疫患者,就是明说投到贾放的封地上去的。 四皇子听了贾放说的,慢慢细想,终于若有所悟,道:“我有一事,一直未未未曾想通的……” “父皇重登大宝之前,曾经……曾经遭遇大险,却奇迹般从京中……逃脱。”四皇子一边回忆一边说,“据说是……是去了南方,四王八公在在在南方救的驾……” 贾放对这位四皇子非常佩服,这位怎么就能只凭自己的一句话,就大致猜到了当时的真相? 就算是细节上不一定完整,但是贾放必须说,这位的大局观确实了得。 四皇子托着下巴,细细地思量了好一会儿,才抬起头来,见到水宪和贾放两人都在看他,登时一笑,道:“原,原来,你们……都觉得平常啊!” 四皇子生性端肃,笑起来的时候很少,但这时欢然一笑却很可爱。 贾放摇摇头:“一点儿都不平常,我第一次知晓的时候以为自己在做梦,愣是把自己掐出血来也没见醒,后来才慢慢接受了,也觉得挺有意思……能为旱灾之事出一份力,原是应有之义。” 四皇子听了便点点头,说:“既是如此,我建议你这么着。” 他手指蘸了一点茶水,在桌面上画一个圈,表示京城,又画了一个圈表示贾放的封地桃源寨。 “我建议你……你干脆将官署,直接,直接设在你的封地!”四皇子单刀直入地说。 随后他指间蘸着茶水,从一个圈到另一个圈之间划了一条线。 水宪在一旁击掌叫好:“这个主意好,官署内安排的都是你的心腹幕僚,平日里都由他们出面接待各处的官员,但却将消息事务汇总,供你决断。但凡遇到重大事件,才由你亲自出面,你亲自出面前后,在京中稍许低调些,尽待在你那园子里,别往外跑,旁人注意不到你,便自然会以为你去了南方。” “南方与京城间隔虽然远,但若真是快马加鞭,十日到十五日之间,勉强也能到,真要有人问起,模糊一下前后日期,应当也能搪塞过去。” 四皇子提了个主意,水宪立即发散,把那些细节一口气都给贾放想出来了。 “对了……你那封地附近,有没有哪个州府和你不对付的?”水宪突然促狭地微笑,凑近贾放,压低声音说,“你还可以借口说你封地之上没有现成的府邸,直接征用对方的府衙,用作我们平南节度使大人的驻地……” 贾放立即想到了邻县的县尊,还有那个满口胡羼的师爷,心想这没准是个好主意,征用对方的府邸,然后把年轻书办桂遐学提拔上来,让他帮着推行新政策。 “反正你可以日常住在自己的封地上——”说到这里水宪拖长了声音,贾放自然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 把邻县的县衙改建成他的驻地,让靠谱的幕僚在那里常驻,但是却告诉这些幕僚,他贾放本人,即使是在南方,也只会住在桃源寨。 其他的官员来找他,只能见到幕僚们,幕僚们则可以在他约定的时间内到桃源寨找他。这样一来,平南节度使大人,将是一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等闲官员见不到,但是影响力又无时不在的人物。 这样的安排——完美! 贾放转向水宪:“说吧,你想让我怎么谢你!” 对面四皇子“哈”的一声笑了,拍着手道:“他早已想好……” 水宪则将手肘撑在桌面上,以手支颐,修长的手指轻轻地敲击太阳穴,做思考状:“今天究竟想用些什么呢?” 这人真是,越是在熟人面前,就越不肯端着架子。 贾放:“好了好了好了——我这就去对面打一声招呼,让他们把今天留的最好的材料送来。” 这两位,很明显,不是馋火锅,就是馋烧烤了。 * 贾放回荣府之后,将四皇子与水宪的意见综合了一下,改头换面,向父亲贾代善提出来。 贾代善也觉得这是个好办法:“桃源寨是你自己的封地,你理应在那里,但是是否常驻当然由你自己决定。而其他的幕僚只在邻县的节度使府邸里办差,平日的公务送来桃源寨等你处理即可。逢年节或是遇上重大事务,你再去邻县点个卯。” “成!”贾代善当即应下,道,“你需要的幕僚已经物色了几位,这几天会让他们来见你一面,然后快马加鞭,马上赶往南边去。” 贾代善起身走到室内的舆图跟前,看看桃源寨的位置,然后问贾放:“看中了哪个县?” 贾放大声说:“武元县。” 硬要把他的“青坊桥”改名叫做“济民桥”的县尊大人,硬说他是个公府小管事的师爷,还有那个聪明到一点就透的桂遐学……准备迎接节度使大人吧! 贾代善对此没意见,他提笔记下了这个位置,说:“可以,到时我寻幕僚替你向武元县县令行文,说是要征用他的县衙。” 贾放:好极了! “另外,广南大营那里,父亲也替你去信。以你的身份,不宜多过问军务,但是和军方打个招呼是一定要做的。今年不行,将来有合适的机会,父亲想办法为你向广南大营调几个妥当的人……” 贾代善除了血缘上不是贾放的亲爹之外,亲爹该做的一切他都几乎做到了。 贾放再三要谢时,贾代善却一脸惆怅地说:“傻孩子,这有啥好谢的?” 他们父子两个都不是爱煽情的人,只默默对坐了一阵,便彼此分开。贾代善自去替贾放打点一切。贾放在大观园中,除了需要完成红香圃和缀锦楼这两处修缮之外,还要负责规划拆院墙,将荣府东大院也并入大观园的事务。 谁知他这个“平南节度使”还未上任,桃源寨就发生了不小的变故。 这天贾放正在带人拆大观园的院墙,贾放看这院墙拆到一般,忽然心有所感:大观园这边在拆院墙,桃源寨那边又会发生什么变化? 贾放越想越觉得不对劲,说不上哪里不对,登时扔下了正在拆墙的小工们,直接去了稻香村,交代了双文“打掩护”,便直接穿过“缩地鞭”,来到桃源寨。 桃源寨的乡民们此刻全都聚在屋外,人人手搭凉棚,望向桃源寨往武宁县的那个方向。 贾放突然觉得脚下不稳,虚虚浮浮,心道:这难道是地动了? 乡民们也一起喊:“山塌了,山塌了——” 瞬间,耳边似雷鸣一般,乡民们的喊声全都听不见了,只有那巨大的轰鸣声在回响。 贾放顺着乡民们盯着的方向看去,见到了平生所未见过的奇景,只见两座海拔在两百米上下的陡峭山峰,山体竟然分别向两旁滑落。 这两座山峰,若是放在别处可能不算高,山峰的体量也不算太大。但是因为在这桃源寨附近,海拔比较低,加上是喀斯特地貌,山峰就像是石笋一样,直上直下地矗立在地面上。 这两座山也有些特别,它们正好堵住了桃源寨前往武元县的通路,贾放到此之后,曾经给它们起了两个外号,一个叫“太行”,一个叫“王屋”——没办法,谁让它俩总挡着路呢? 正因为这两座山,从桃源寨前往武元县的县城,直线距离并不太远,绕道却至少需要绕上大半天。 贾放眼睁睁地看着两座山向两边滑下,他看着那滑坡的方向,心道不好,恐怕会阻住青坊河的去路,眼看这青坊河就要涨水。 登时他也不顾地面还有些动,飞快地跑去美食街那里,一边大喊,一边比划做手势,让大家赶紧往高处跑。 桃源寨的乡民原本都没觉察到此事有什么危险,毕竟太行和王屋两边都是密林,无人居住,路也不通。但现在眼看着青坊河的水肉眼可见地往上涨,登时感觉到恐惧,齐齐发一声喊,一起往地势高的地方冲上来。 第111章 贾放一到桃源寨就遇上了山崩,两座被他命名为“太行与王屋”的高耸山峰,伴随着巨大的轰鸣,山体分别向两边滑塌。 此处多喀斯特地貌,山体多为石灰岩,天长岁久,山体被水蚀中空,变得极其脆弱,无法支持,便自塌了。 倒塌时,“王屋”直接倒向了青坊河的下游,贾放预判可能会堵塞青坊河的去路,导致河水暴涨,于是赶紧招呼乡民们往外跑。 桃源寨的乡民们原本都怕是地动,早已都离开了自家房舍,这时见到贾放从贤良祠处高坡上跑下来,冲他们拼命打手势,猛地醒悟,同时发一声喊,向高坡上冲去。 山体撞击地面的时候大地猛烈震颤,好多乡民再难站稳,纷纷摔倒在地面上。贾放也在他们之中。 此时此刻他完全无法可想,只能伏在地面上,并且与身周的人们相互扶持,静待这变故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地动渐渐地止了。贾放和其他乡民一起,相互搀扶着从地面上爬起来,抬头四顾。贾放胆战心惊地看向桃源寨和新余诸村,暗自祈愿千万别看到房倒屋塌的情景。 他抬头:桃源村,还在;新余村,还在,一村二村三村,也都还在。 吊脚楼和新盖的中原式样平房院子都还在,只是乡民们饲养的鸡鸭猪仔这会儿都跑了出来,旁若无人地在村里乱窜,稍后分辨起谁家的鸡和谁家的猪,恐怕会有点儿麻烦。 除此之外,好像看不出什么太大的损伤。 贾放长舒了一口气,再转头看青坊河那边。 青坊河的水涨了不少,在桃源寨下游一带竟然积出了一个小湖。但好在早先青坊桥一带重新修了河堤,为防备今夏的涨水,将河堤加高了一层,此刻高涨的河水将将漫至堤沿,只要再高一点儿,便会越过河堤,漫上河岸。 美食街没事,青坊河对岸刚刚搭起的一排蜂房没事,靠近河滩,对于桃源寨的发展极为重要的砖瓦窑,也堪堪避过了一劫。 “好险呐!”贾放稍稍舒了一口气。 再看向原先“太行与王屋”的方向,贾放和其余乡民们一样目瞪口呆——只见长久以来一直向屏障一样,堵住了桃源寨去路的两座大山,就像传说中被搬山力士搬走了一样,从地平上消失了。 山体倒塌之后,土石倾泻而下,完全压垮了原先山峦两侧大片大片无人居住的山林,山林中惊出了无数鸟雀与野兽,此刻依旧惊魂未定,或在空中盘旋嘶鸣,或者慌不择路,也不管有人没人,甚至有直接冲进桃源寨的。 太行与王屋这么一塌,此处想要恢复原先的自然景观显然是绝无可能,可是——贾放对这个结果目瞪口呆,因为他发现从桃源寨到武元县,竟然莫名其妙地多出来一条直线通路。 两点之间,线段最短——这是贾放头一个想到的。路修好以后,桃源寨的乡民前往武元县,估计只需要两个时辰。如果是快马,两个时辰应当可以跑一个往返了。 虽然这条通路现在看起来很不好走,到处是碎石与塌落的土方,但是如果人手充足的话,这条路大约一两个月之间就能修好。 想到这里贾放又面露古怪:他想到了大观园与桃源寨之间那个诡异的镜像映射关系。 按照他手上的册子所圈出的土地范围,桃源寨到武元县县境之间那一大片山地,包括太行与王屋之后的一大片山林,也都属于桃源寨的范畴。但因为交通不便,人迹罕至,这一大片土地长久以来一直没人开发。 大观园在破墙拓建,将荣府东大院纳入囊中,桃源寨呢——直接塌了山,让山后的土地露了出来。 这是不是也是因为两者之间的镜像关系? 要不要这么巧? 贾放尚自震惊,身边忽然有一人从人群中冲了出去,冲着消失的“太行与王屋”的方向就跪了下去,然后放声大哭:“老天啊——” 乡民们都被这哭声提醒,纷纷走上前去安慰。 “这不是砖瓦厂的老姚吗?” “这是怎么了,您那砖瓦厂还好好的呀!” 谁知那老姚继续放声大哭:“老天啊,您怎么对俺这么厚爱啊!” 乡民们:……这位真不是傻了,得了失心疯?老天怎么就厚爱了? 谁知旁边贾放一拍双手,也激动无比地说:“谁说老天爷不向着咱的?” 那老姚的砖瓦厂,有一个专门的窑是用来烧制水泥的。原材料之一是石灰石。石灰石和粘土一起煅烧,便能制成水泥。 桃源寨这里不缺石灰石,但是水泥窑的用量也大,短短时间内,附近容易采的已经采完了。之前老姚还向贾放提过一次,要采石灰石,人手不太够,水泥的成本也会因此而提高。 但现在“太行与王屋”一塌,塌下来的碎石,全都是石灰石啊。 此时此刻,贾放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他的好运气了。他立即召集五个村长,顺带捎上老姚,去办公室开会,布置“太行与王屋”倒塌之后的工作任务。 一场高效的短会开下来,桃源寨成立了几个临时工作组: 第一自然是安全检查工作组:这一部分主要由有建房经验的乡民组成,主要负责到各家各户去检查是否存在房屋安全隐患。对于存在隐患的房屋,一律该拆拆,该修修。各家房屋改建期间,可以免费领取简易活动房的材料,在自家宅基地上搭建临时居所。 除此之外,安全检查工作组还需要检查青坊桥的结构,以及青坊河的堤坝安全,如果青坊桥和两岸堤坝需要加高,必须在夏天丰水季到来之前赶紧完成。 第二个工作组也很重要,这是排解纠纷工作组:主要工作是排解桃源寨中的乡民因为牲畜走失、认错等造成的矛盾与摩擦。该工作组主要由原先的稽查队担纲,同时也加入了几位能说会道的大姐大娘,以增加劝说的力度与效果。 第三个工作组也是最重要的,道路规划与建设工作组,该组将负责勘探与道路规划,争取在最短的时间内,打通从桃源寨去武元县的新通路。 这道路建设也极其讨巧。桃源寨勘探出一条道路之后,可以直接从这条道路开始清理石灰石,清出的石灰石直接运往砖瓦厂的水泥窑。 村里早先铺设的木轨这时正好派上用场,而且贾放也在考虑可以再修一段木轨,以支持道路上碎石的清理工作。 当然,如果他愿意,甚至完全可以铺一段木轨直至武元县,不过那是后续工程安排,不包含在这个临时工作组的工作内容之内。 将所有的工作全部安排好之后,贾放决定回大观园去。他来到贤良祠跟前,抬头望望原本“太行与王屋”的位置,此刻却空空荡荡的,大地上空留成堆的巨石与泥土,中间混杂着几乎被碾成齑粉的大树植被之类。 贾放叹了一口气,回到大观园中,刚好小工们已经将宁荣二府之间的一段院墙完全拆去,荣府东大院的尊容彻底展露在贾放眼前。 贾放心头不免有一股子荒诞感油然而生,这大观园是拆了“墙”,那头桃源寨也一样拆了“墙”(太行与王屋)。 这镜像镜得有点儿简单粗暴呀! * 贾放回大观园之后,没过两日,伯父贾代化和父亲贾代善就安排他见了几位幕僚。 其中一位姓郑,叫郑伯宜,原本就是贾代化在京中的幕僚,以前是刑名出身,文字的功力上极其了得,不管什么到了他手上都能写得花团锦簇、歌舞升平。 另一位叫南永前,原本是贾代儒在边关打仗时身边的参将,后来因一点小事被同僚弹劾,被迫辞了官职回京。贾代儒因为他在军中的人脉较广,广南大营有不少将官他都认得,因此特地把他放到贾放身边,让他应付贾放那个“平南节度使府”涉及军务的各个方面。 此外,贾代善还特地为贾放安排了两名侍卫,但是贾放还没有想好,以后是让这两人常驻在桃源寨,还是把这两人放到武元县的府邸里。 但就算他没想好,这些人也必须从京中出发了。他们见过贾放,即日便动身南下。而贾放授平南节度使,节制广南大营与各州县的官员,这旨意往南边送的还要早些,估计不几日就要到南方州县了。 郑伯宜临走之前,贾放对他面授机宜:“南方这一两日可能会有山崩地动的消息报到京城,你心里要有个准备。路上要是看到什么,可以草拟文书,先送来荣国府。” 郑伯宜大吃一惊,问:“什么时候发生的?” 贾放:“就今天。” 郑伯宜:……这怎么可能 他不大相信这个少年人说的事,南方贾放的封地距此三千余里,就算是六百里加急的消息,送到京中也起码要五天。今天发生的事,怎么可能有人京中得知?莫不是掐指一算算出来的? 贾放知他不信,但是这消息郑伯宜在路上自然会得知。贾放现在想做的,不过是慢慢建立起自己在幕僚们心中的“形象”——他了不仅仅是个靠爹上位的小孩,他与自己在南方的封地之间,有种神秘的联系。 这边贾放未来的幕僚们便先往南边去了。 武元县,县令袁化坐在县衙中心惊胆战,后怕不已——昨天武元县与桃源寨之间的两座无名山倒塌,武元县这边看到的景象也蔚为壮观,令人胆寒。 县尊大人当即想起了当初他还曾经亲自前往桃源寨,为那里的乡民建的济民桥题字。 如果刚好是他去的那天,这两座山崩了,坐轿在林间小道穿行的他,兴许就会被滚下来的山石压着,被冲出来的野兽吓着…… 袁县令赶紧去了衙署后面、内宅之前的神龛处,烧香磕头,感谢老天爷,高抬贵手,饶了他这条性命。同时他越想越害怕,啐了一口抱怨道:“桃源寨什么鬼地方,本官再也不去了。” 当日曾经当面羞辱贾放的师爷姓李,李师爷却完全没啥侥幸不侥幸的,跑来找袁县令:“大老爷,大老爷……昨儿那山崩,势必要上书报与朝廷知道。您……您给定个调,这文书,究竟该怎么写?” 山崩是大事,当地必要上报的。越是这种事越要措辞谨慎,毕竟也是涉及“天人感应”的,一旦有什么不妥,就是袁老爷丢乌纱的大事。 袁县令一听就愁容满面,问:“本县有无人员损伤?” 李师爷摇头:“小桂从昨天开始已经去探问了,到现在为止还没有哪里有伤亡的回报。” 袁县令闭着眼睛伸手抚胸,连声道:“那还好,那还好!” 李师爷却提醒:“关键是桃源寨那头……不知道情形如何啊!” 袁县令也苦了脸,嘟嘟哝哝地道:“桃源……都怪桃源……”他突然反应过来,连忙问李师爷:“那倒塌的两座无名山,是在武元县境内还是在桃源寨境内?” 李师爷答道:“都在桃源寨境内。” 袁县令再次长舒一口气,闭着眼睛抚胸:“那还好,还好——”乌纱基本上是保住了。 “你草拟文书的时候,一定要将这一条写仔细了,这……祸起之处不在武元县,而在桃源。桃源寨,以一未及弱冠的少年为封主,此人寸功未建,对该处亦放任自流,以至于天怨人怒……不能写‘天怨人怒’,你帮本官措个辞吧……要将本官的政绩写上去,本官曾亲临桃源寨,主持修造‘济民桥’……” 李师爷一一应了,突然想起了什么事:“您是说……那桃源寨的封主乃是一名未及弱冠的少年?” 袁县令点头,道:“原本是荣国公贾代善的封地,后来转给其子,贾放,在府中行三。年纪么,听说不太大,十几岁吧,肯定未及弱冠之年。” 李师爷登时倒抽了一口气,他想起当日青坊桥落成的那一日,桃源寨中有个少年,年纪轻轻略显文弱,亲笔为那桥题字,而旁人都喊他……贾三爷。 李师爷“咕嘟”一声,吞了一口口涎,心想:不会那么巧吧。 他强自安慰自己,绝不会有那样的人,国公府的少爷,千里迢迢跑去封地上为百姓张罗一座桥——那一定是管事,一定是个小管事! 两人正在商量,外头靴声霍霍,桂遐学大踏步进来,向县尊大人行过礼,开口道:“大人,已经清点过本县各处人口,确认俱无损伤。” 袁县令总算彻底放下心来,叹着气道:“侥天之幸,侥天之幸!” 李师爷在一旁想他的文书应当怎么写:“既然无人伤亡,那便只能说是上天示警?” 桂遐学当即反驳:“这是那两座山的石质所决定的。与上天示警有什么关系?” 袁县令与李师爷齐声道:“胡说!” “山石不就是山石?你看咱们县四周也有不少土山,也没见哪座就这么倒下来的?” 桂遐学大约与这两位早已辩论成习惯,一点儿也不怵,直接反驳:“山石的石质当然有关系,我听贾三公子说过,这一带的山石叫做石灰岩,其中的成分可溶于水,雨水日夜穿凿,容易在山腹内形成空洞,年深日久,空洞越来越大,山体失了支撑,自然就塌了。” 袁县令继续道“胡说”的同时,李师爷骇异地问:“贾三公子?” 桂遐学点点头:“就是上次,县尊大人去桃源寨主持青坊桥落成的时候认识的。” 李师爷已经快要被他自己给吓厥过去了。 桂遐学这才把最重要的说出来:“县尊大人,刚才学生遇到了桃源寨来人,也问了他们那边的情况。桃源寨,与武元县一样,人员均无损伤,不过有些房屋倾斜、家畜出逃之类的小事。” “但最紧要的一桩,乃是桃源寨与武元县之间,如今多出了一条便捷的通路。以往靠步行需要大半天的道路,现在最多两个时辰便能到了。” “桃源寨那边知会武元县,说是他们会加紧抢修,争取早日修筑一条方便百姓通行的大道出来。武元县辖内,或许也应考虑让现有道路能够连上那边来路……” 桂遐学兴致勃勃地说了一堆,谁曾想那袁县令与李师爷压根儿没有听进去。两人只管目瞪口呆地对视,毕竟谁都以为山崩是大灾,谁能想到,这山崩之后,路也通了呢? 袁县令呆了半晌,突然跳起来拍李师爷的肩膀:“老李,老李,快给本官准备笔墨,本官要亲自执笔……这,这不是山崩,这是祥瑞呀!” 李师爷也一副喜极而泣的样子,拉着袁县令的衣袖,感触无比地道:“可不是祥瑞,可不是祥瑞吗?” 旁边桂遐学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道:“这不是祥瑞,就是石灰岩的成分可溶于水……” 算了,眼前这两位已经激动得快要翩翩起舞,桂遐学心想:还是不要白费口舌了。 第112章 在武元县衙的通力合作之下,关于“祥瑞式山崩”的报告很快上报,先是报上永宁州,随后送往京城。 京里监国太子读到这份报告几乎快笑傻了:哪有把山崩当做祥瑞来报的? 再一看“祥瑞”现身的地点——桃源寨。 这不就是父皇为补偿那个六弟小可怜,特为封给他的封地吗? 报自州县,太子完全有权把这份上奏压下去的,但是不知出于什么心态,他没有这么做,而是直接明发,让朝中的文武百官都能见到。 “这是什么狗屁上奏!山崩,那是山崩啊——” “天降灾祸,百姓无端端受此荼毒,却非要有人说是祥瑞。真不知写成此文的人羞也不羞,耻也不耻。” “那武元县的县令袁化,究竟是什么人?” 很快袁化是哪一年的进士,座师何人同窗几何,立即全都被扒拉出来。但凡留在京里的,都赶着与袁化撇清,以显示他们很有“风骨”,至少不会像袁化那样,把民间的灾祸当作祥瑞往上报。 关于桃源寨山崩一事,太子汇总了百官上书的汹汹群情,要送往京郊离宫,谁知刚巧在这时,来自“平南节度使”的奏折也刚刚递到太子案头。 太子将那奏折从头到尾看过,连忙按住了要往离宫送去的百官谏言:“不能送!” 这平南节度使的奏折是荣国府代为送上来的,理由是“节度使”贾放本人现在正在荣国府,但已遣其幕僚前往了解了桃源寨“山崩”的实情,并将其快马加鞭,上报朝廷。 这份来自平南节度使的奏折,却是平铺直叙,没有半点花头,将桃源寨山崩一事陈述了一遍,写明已经分别向桃源寨及武元县确认,确实并无人员损失,只发现了房屋开裂、牲畜走失等等问题一二三。并言明这些事实已得永安州知州确认。 此外,平南节度使的报告里,也重点陈述了山崩之后,桃源寨通往武元县县城多出一条道路,该道路将由桃源寨承建,两月内修完,届时将把桃源寨往来武元县的路程缩短至原先的一半。 至于山崩的原因,报告里也写得很清楚——地质原因,流水侵蚀。并列举此地史上曾发生过的山崩事件一二三。 整个奏章并没有将此次山崩之事与“祥瑞”扯上关系,但是让人读完凭空生出这样的想法:山都崩了,两地居民非但没有任何人员损伤,反而多出来一条通路,这不是“祥瑞”,又是什么? 太子看了这份奏折,真的很想把这份给压下去。但他是监国太子,平南节度使是封疆大吏,太子没有权限压下他的奏章,只能下发各部,任由百官传阅。 百官看后,各个气平了些,纷纷赞那平南节度使的奏章写得条理清晰、叙事扼要,节度使本人虽然年轻,从这奏章便可见才具不凡。 太子听着这些赞誉,挂着长长的一张臭脸。他想:老六府里有厉害的捉刀,可以给老六代笔,这又是哪里才具不凡了? 他却不知道,贾放这一份奏章,一部分是郑伯宜抵达南方永宁州之后所写,并曾携带文稿拜会了永宁知州,另一部分是这份文稿送上京之后贾放所加(主要是地质原因的那一部分),一并誊抄之后再呈上的。 郑伯宜只能算是半个捉刀人。贾放事先提醒过他,关于山崩之事,文稿力求简洁、务实,只陈述事实,不加主观判断。因此郑伯宜写出来的文章,与他以前那些花团锦簇的全然不同,写起来删删改改,觉得别扭无比。但是与武元县袁化的上奏一比较,郑伯宜这篇简直是精准到位加朴实,让人读了,自然而然地得出结论—— 这虽不是祥瑞,却胜似祥瑞啊! 没几日,武元县县令袁化痛哭流涕的请罪奏章就送上来了。袁化在奏折中自陈:发现两地百姓无恙,凭空又多出一条通路来之后,欣喜欲狂,头脑发热,便擅自将此事称为“祥瑞”,以至于贻笑大方,如今已猛醒,特上书请罪,并自请与桃源寨一道,发动本地民夫,修建两地之间相通的道路。 贾放在荣国府读到了这份奏折,便知道他的幕僚们已经到了武元县了。 * 实情也却是如此,武元县的县尊大人袁化正望着盖有“平南节度使”鲜红署印的征用令,结结巴巴地道:“大人……大人要征用下官的……县衙?” 虽然只是幕僚,郑伯宜和南永前气势却比一般的地方官官威气势更盛。 南永前挺胸凸肚地在堂上一站,腰间的佩刀和脸上的刀疤交相辉映,让袁老爷和李师爷都不怎么敢再看他一眼。 而郑伯宜却稳得像是满瓶水,丝毫不动声色,淡然道:“若是大人有其他适合贾大人处理公务的地点也可,不一定非要县衙。” 这是典型的上来先甩一耳光,然后再给个甜枣尝尝。袁化登时感激无以,请贾放的两位幕僚入座:“两位请先少坐,待我考虑周全……大人欲在武元建府绝对是下官的荣幸,下官一定给贾大人寻一个妥当的地点。” 郑伯宜却依旧没有什么反应,漠然点头。 袁化胆战心惊地下去与师爷商量:“难道我真的要把县衙拱手相让?为何这节度使要征用寻常小县的县衙?” 李师爷比袁化更加心惊胆战:“您您您是说贾贾贾大人要常驻本县?” 袁化点点头:“贾大人的封地就在隔壁桃源寨,就因为这个才想把驻地设在本县的吧?” 李师爷登时脸如死灰,心想若节度使大人真是上次那个被他当成是管事呼来喝去的少年,而且常驻武元县,那他不如一头撞墙好了。 这时书办桂遐学过来,听见两人的议论,登时撇撇嘴,道:“那不如让贾大人征用文庙,地方又大又宽敞,稍微改一改就可以用作官署。” 袁县令与李师爷登时双双反应过来:这确实是个好主意。 这武元县有一座供奉文曲星君的文庙,据说前朝时也曾经用作本县童生试的号舍,但是后来本地文风不盛,文曲星君也渐渐无人问津,文庙便荒废了。 但是这建筑的主题建筑还在,只需稍加整修,便能改成一座节度使府邸。这样既防止了本县的县衙被征用,又能时时用来拍一拍贾大人的马屁,说点诸如对方是文曲星君降世之类的赞美。 袁县令登时点头赞许:“小桂,你任本县书办以来,难得一次这样灵光一现啊!” 他说话有些口音,“小桂”说的与“小鬼”一样。 桂遐学完全不以为意,笑道:“县尊大人夸奖了。”便自去忙。他来武元县县衙,做过不少事情,却唯独只有这样一个提议得到了县尊的夸奖,心里也颇觉有些讽刺。 不过桂遐学也有些好奇,自打他听说了新封的平南节度使也叫做贾放之后,就一直在暗自琢磨,这个贾放,是不是就是那个贾放呢? * 贾放自然是先去了桃源寨。 他与幕僚们约定了日期,届时幕僚们会前往桃源寨见他,然后众人一起前往武元县,准备入驻新府署。 在此之前,贾放还可以先检查一下桃源寨内部的情况。 各个工作小组的工作一直在按计划稳步推进,当日山崩之后的善后工作已经完成得七七八八,住房出现问题的人家也已经将隐患修复,渐渐地都搬离了简易活动房,回归本家。 青坊河的下游,奇迹般地出现了一个“青坊湖”,湖面宽阔,山崩之后十几天,湖水一直不曾泻至别处,看起来像是稳定下来了。 但这青坊湖有一个好处,无论青坊河上游怎样来水,这青坊湖的水位始终不涨,稳定在那里,仿佛湖的另一头另有地下泻湖,帮助青坊湖稳定水量,一旦来水水量过大,便会自动从地下倾泻而出。 青坊桥则经受住了这次地动的考验,水泥混凝土桥墩上没有出现任何缝隙。 桃源寨的乡民们依旧不能确定现在这桥梁的水平是否能满足丰水期的需要,但是即便桥梁需要加高,有钢筋水泥混凝土的帮助,也不会算是太困难的事。 修路也在紧张地进行之中。 这条路非常要紧,原本青坊河下游的两个镇子取道青坊桥,有一部分人也是为了前往武元县城。 但现在山崩了,旧有的道路一概被堵上,原本取道桃源寨的人们要么只能掉头返乡,要么在桃源寨观望等待: “这路什么时候能通啊?” “这道路再短,也有二十多里吧?要生生从这些碎石中开出一条路……我瞅这十天半月肯定不够,等过个半年我们再来。” “我看未必要那么久,你们看,那些小伙儿清出碎石清得多快?” 道路施工现场的确是一副热火朝天的景象。七八个乡民各自用锹用铲,将“太行与王屋”倾倒之后白花花的碎石铲出来,装载在一只一只的独轮车上。 这些独轮车则另外由一个单独的运输小队负责。他们眼看哪一只独轮车被装满了,便推上小车,将其运送至停在木轨上的一座大型平板运输车上,这车载满了便沿着木轨一直送往河边的堆石场。在那里,水泥窑日夜不停息,源源不断地烧出水泥。 别处来的乡民从未见过那木轨,便有上前去踩去摸的,登时有戴着稽查队袖标的队员过来将他们驱散:“保护轨道,人人有责!” “老乡,不是我说你们,在这木轨附近逗留很危险。你看那运输车,一车载的石头起码有一千斤,若是撞着磕着碰着压着,都不是好玩的。还请你们离得远一些。我们可不想出事故!”稽查队员大声警告。 其余乡民都有些发呆:“一千斤吗?” “一千斤就一头驴子就能拉了?” 稽查队员:“你要不要也试试?” 对方不想当驴子,便算了,转了话锋问:“这路什么时候能通呀?” 稽查队员很骄傲地说:“为了方便大家,会先打通一条供人行走的小路,按计划还有十二天就能完成。之后再修走车的大路,那就要慢一些,估计要三个月左右。” “你们还有计划呀!”有乡民好奇地问。 “那当然,工作组每天都会来统计计划的完成情况,进度落后了就得重新安排人手,调整工作程序,看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拖累了进度……” 老乡们顿时又问:“这算劳役不?是不是修完这条路,你们今年的劳役就都免了?” 稽查队员挺着胸脯说:“这咋是劳役?每个上工的都有工钱,日结,干完活儿晚上可以到美食街去叫给酸锅,好好吃一顿。” 等问清楚了工钱的数量,老乡们都沉默了,谁也不想再问。 唯有那稽查队员还在滔滔不绝地往下说:“我们这桃源寨呀,就没有劳役,只要你出工,所有的工程都有钱拿。拿多少钱公共事务部都会公示,不会有人贪你的。怎么样,老乡,田里的活计忙完了不?不忙可以到我们桃源寨一起帮着建设。” “每天拿着工钱,可以到那边简易活动房去歇宿,饭食可以到三村食堂去打,量大管饱,人手一多,路修得也快不是?你们就也不用在这里等着去武元县了。” 俗话说,财帛动人心,还真有人按照这稽查队员所说的,在心里算了算,觉得是一门相当划算的买卖,当天就有人去找那“公共事务部”报名去了。 桃源寨与武元县,两处一起约好了,按照事先勘好的路线,从两头一起往中间挖,先尽快挖出一条适合行人通过的小路,然后再考虑其他。 原本设想这桃源寨和武元县出的人手差不多,双方大约应当在路程的一半处“碰头”,谁知桃源寨挖呀挖呀,始终没有碰见对方的人,生怕双方错过了,便又请勘察的人检查双方的线路有没有问题。 谁知那身轻体捷的勘察人员回来,便叹着气说:“大家别指望那武元县了,人家现在刚开了个头。” 原来武元县那头,也征调了民夫开始清理山崩之后的碎石,维修道路。但是武元是征发民夫服劳役,这时节虽没有夏收时那样忙碌,但各家都怨声载道,只说往年里都不在这时候服役的。 再加上武元县派了几个班头盯着民夫们干活,稍不如意便呵斥打骂。有民夫悄悄溜回家的,班头们效率都很高,一转眼就抓回来。 这下民夫便消极怠工了,每天只慢悠悠地干活,午时不到就坐下来享用自家给带的饭团。 桂遐学到修路的工地上看了一圈,给出的三字评价是:“不大行!” 县尊袁化对这个评价很不满意,反驳自己的下属:“我看很行!” 桂遐学却道:“学生翻了半天的石头路,到桃源寨那边看过了,那边做事极有章法,进度也很快,其中有很多值得借鉴之处……” 他正待细说,却被县尊大人打断了:“哎呀,这是劳役……劳役不是向来慢慢做,一直做到上头催……你见哪家服劳役的时候那么急着赶工的?” 桂遐学被顶头上司这么一数落,一点儿也不着急,慢慢地说:“大人,您别忘了,这条路,可是咱们两边同时起步,一起往中间修。若是倒是两头相遇的地点不是在正中间,而是别人修了八成,咱们只修了两成,不知道节度使大人会怎么看咱们这个县,怎么看大人您。” 桂遐学一说完,袁化便慌了,忙不迭地叫来班头,让他们无论如何都要想办法,让民夫们加快进度,一定不能落在桃源寨后面,至少不能落得太多,让他这个县尊脸上太难看。 但是这时谁还指示得动民夫们。面对焦急无比的班头和衙役,民夫们慢悠悠地说:“嫌慢,嫌慢您自己上呀!” 就这么耗着,武元县的民夫们不急不躁地修了道路的两成,便听见另一头人声鼎沸。 “加把劲儿!” “已经听见声音了,道路就快通了!这道路一通,不止方便你我他,贾三爷也应承了有食堂的就餐券发,今晚给大伙儿加鸡腿喏!” “弟兄们,号子喊起来,铁锹扬起来,小车推起来!” “好——” 没过多久,这路便真的修通了,桃源寨的人敲开了一通巨石,立即有人用独轮车把碎石运走,转眼间便和武元县的民夫们见了面。 桃源寨的人登时“嗷嗷”地发出一声齐声欢呼,还有人冲上来与武元县的民夫们拥抱欢庆。 武元县的人纷纷表示受到了惊吓,隔了好一会儿,才有人小心翼翼地问出了声: “你们……也是服徭役的民夫吗?” 第113章 新挖出的这条从桃源寨到武元县的道路,大约有一丈至一丈五尺宽,能并立五六个人,有一人深。毕竟贾放嘱咐过,不要挖得太深,否则就需要在道路两侧做支撑,防止两边的石壁塌下来。 道路挖到现在这个程度,基本能够满足两地百姓的步行通行,车驾通过却还嫌太挤。 但是接下来的任务就不是急切地赶工,而是慢工出细活,建筑一道宽敞平坦,能够供人与车驾并行的坦途大道。 到时桃源寨就会按照他们的规划,先逐步将已有的道路拓宽,然后平整路面、规划出车道与步道……公共事务部甚至给出了道路的规划与预测,预计步行通过需要两个时辰,车驾通过需要一个时辰,快马只需要三刻钟。 武元县县令袁化听说了道路贯通的消息,匆匆传令下去,他要亲临视察。 袁化视察,官威一点儿也不少,他穿了县官大老爷的全副行头,左手李师爷,右手桂书办,后面跟着班头和全县衙的衙役,浩浩荡荡地前往新挖通的道路。 到了这里,袁老爷见刚刚下工的民夫们正准备收拾工具走人回家。他连忙命班头去将人叫住:“怎么就走了呢?” “赶紧回头,拿上你们的家伙事儿,赶到你们刚才挖到的地方,甭管有人没人,一概往前挤。越往前越好,然后把你们手里的家伙扔地上,人杵在那里,就当是你们挖到那儿的!” “还不快去,能多赶一点是一点。” 民夫们听着犯傻:合着把工具扔在脚下,这道路就算是自己挖的了吗? “想想你们今年夏天的徭役!” 这句威胁一出,武元县的民夫便一起闷着头向前冲,一直跑到他们刚才与桃源寨的人“会师”的地方。 桃源寨的人这时却还未离开,依旧在这儿守着。 武元县的人想跟对方商量:“老乡,能不能,麻烦你们,往后退退。” 桃源寨的人不解,民夫们便说了他们的苦衷:“官老爷们后头就跟来了,这毕竟事关咱一夏天的劳役。” “原来是这样啊!”桃源寨的人表示理解,“不过没关系,你们挖到哪里都无所谓。” “为啥?” “因为,贾三爷这就到了呀!” 贾三爷? 武元县的民夫们正在寻思对方口中的大人物到底是谁,背后班头们都已经赶过来了。 “怎么不往前进了?”班头们也很急,毕竟刚才袁老爷也跟他们说了,事关饭碗,谁也不敢怠慢。 “他们那边不让退,说是……” 领头的民夫话都还没说完,桃源寨那边已经有人扯着嗓子高呼:“来,大家都请让一让唉,贾三爷到了。” 话音刚落,桃源寨的乡亲们已经纷纷都贴在道路两边,让出一大片空间,好让后面的人通过。 另一头,武元县令袁老爷也到了。桂遐学指点给他看桃源寨那边做的里程标记,两边会师的地点刚好是武元县两成,桃源寨八成的位置上。 袁老爷看着眼有点儿发黑,心想这对方刚刚上任,头一件工程,自己县里就表现得一塌糊涂;不过话说回来,这对面桃源寨究竟用的是什么法子征用的民夫,一个个这么卖力,同样的时间,竟干了自己这边四倍的活计——到时节度使大人问起…… 不行,还是得想点办法在历程上做做手脚才行。 袁县令登时就要命令他手下的衙役继续往前“推进”。 谁知对面再也不退了,甚至相持起来。袁县令正在催促,谁知背后有人寒声道:“请让一让!”声音又冷又涩,毫无礼貌,尽是命令的口吻。 袁化在此地任职破久,颐指气使惯了,闻言大怒回头,刚想说“没见到县尊在这儿吗”,忽见南永前那一张冰山脸在面前晃过。 袁县令立刻没脾气了。 他有点儿预感,知道什么人来了。 只听远处有欢呼声,这欢呼声由远及近,越来越热烈。桃源寨参与修路工程的所有人员一时都尽情地鼓起掌来。 道路尽头出现了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个子已经颇高,身材却有点儿瘦,面如冠玉目似朗星,身上一件剪裁得体的二品大员官袍,腰间围着玉带,足下蹬着官靴,踱着方步向前,一路上与候在路边的修路工人点头招呼。 他能记住大部分工人的名字,这令工人们非常激动。有时他还停下来,与路边的工人寒暄几句,听见什么,就立即吩咐自己身后的人记下。 袁县令就在这彩声掌声之中,望着这名少年缓步向自己走来。 袁化也是为官多年的人,以前在别处当官,那些万民伞、万民靴之类也收过不少,只是那些百姓有多少是真心感激,有多少只是当地乡绅做戏,他自己倒也心中有数。 但见眼前这少年,每个人见到他都流露出那等发自内心的爱戴与喜悦,袁县令心里着实是酸,酸透了—— 他原本只道是,对方乃因家族荫庇,圣上独予青目,未及弱冠便身居高位,虽然让人羡慕,但深心里不免暗自鄙夷。 可现在,他却不得不服,这少年,身居高位,自然也有身居高位的道理。 袁化心头已经认定了对方就是新任节度使,即将入驻文庙的那一位。而他身后的李师爷已经上下牙打架,的的抖着颤声问:“是……是他?” 桂遐学稳稳地回:“对,是他!” 这时,一直候在道路两旁的两名荣国府来的护卫已经大踏步上前,单膝跪地,向贾放行礼:“拜见少主人!” 贾放唤起之后,这两人便就此守在贾放身后,几乎寸步不离。 身为幕僚的郑伯宜和南永前两人,见到贾放则没有跪拜,而是一揖到底。贾放将两人扶起,道:“郑先生,南先生,两位一路跋涉辛苦。” 郑伯宜与南永前一起道:“贾大人一路亦辛苦了。” 袁化木愣愣地站在郑伯宜与南永前身后,亲眼看着这一幕发生。他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身为平南节度使的贾放,竟然第一站直接去了桃源寨。 但细想来这也顺理成章:桃源寨本就是人家的封地。 他见到贾放眼光湛然,慢慢地扫过来。袁化一凛,马上醒悟过来他该干什么了。 “参见贾大人,”袁化正式行了下官参拜上级的大礼,“此处道路局促,下官礼数亦不周全,万望大人海涵。” 他身后跟着的师爷、书办、班头、衙役……一股脑儿地跟着跪了下去。 倒是来自武元县的民夫们,心想对面桃源寨的人一个都没有跪的,为啥俺们要跪,因此大多数都站在道路两边,一起打量眼前那位“长得忒好看”的年轻官员。 “袁大人,”贾放俯身,将袁化扶起,“袁大人操劳民生大计,事必躬亲,本官此前在桃源寨已经领略过了,甚是感佩。袁大人只要日后继续以百姓为念,在这武元县任上,必定能做出一番成绩。” 三言两语,袁化听得心头大为舒畅,连忙谦虚了两句,登时连那“两成”和“八成”的进度对比一起都给忘了。 但是这位袁大人还是不大明白,贾放说他之前在桃源寨已经领略过自己对民生大计的参与,那到底是什么事?他上次确实曾去桃源寨参加青坊桥的落成典礼,当时没见到什么大人啊! 贾放的眼光便转向袁化身旁:“这位是贵县的师爷吗?” 袁化赶紧称是:“回大人话,这位是李师爷!” 贾放微笑道:“李师爷,您还认得我吗?” 李师爷头垂得低低的:“认……认得,不不不不,不认得,下官没见过大人,更没说过任何冒犯的话……”越说声音越小,越说那上下牙就越是打战。 贾放见他怕成这样,当下不再吓唬他,只管笑道:“这样啊,那就没见过吧,我一定是记错了。” 他无意再与李师爷这样的小人计较,不再理他,扭头看向桂遐学,露出舒心的笑容,道:“又见面了。” 桂遐学自管自爬起来,也笑着回:“是呀,又见面了,真好!” “对了,你上次说的,用来烧制水泥的那个碳酸钙,是不是就是这山体的主料?天长日久,雨水侵蚀,一样会把这山掏空是吧……” 桂遐学一见到贾放,根本顾不上上司还在一旁目瞪口呆地看着,只管一股脑把心里憋了很久的问题都问出来,一一向贾放印证。 袁县令与李师爷只管缩在一边,惊讶地看着贾放自顾自与桂遐学交谈,两人并肩一道,朝武元县的方向过去。 * 贾放到了武元县中,留心这武元县城的规制。只见县城不大,从城南到城北大约二里半。但就是这样一座县城,依旧拥有一座看起来相当结实的城墙,一丈半到两丈高,青灰色的墙砖砌成。 这座城墙的存在惹得贾放问了一句袁化:“袁大人,此地可曾遇过战事,可有盗贼出没?” 袁化也不知道,别过头看了看李师爷。 李师爷却是个将县志翻过好几遍的,当下恭敬回答:“回贾大人的话,此地在三十多年前曾经遭遇过七洞十三寨的反叛,官军在此困守了半年才终于盼来援军。此后便再无反叛之事。但是周围山间曾有盗贼出没。因此这城墙,还是相当管用的。” 贾放听了便赞道:“李师爷却是对本县的历史知之甚详。” 一句话夸奖,那李师爷放下了心头大石,如释重负,一时仿佛要哭出来似的。 他不晓得贾放的脾性,贾放待人相当宽容,他一直相信,每个人都有其长处与强项,应当人尽其用。早先李师爷对他言语冒犯,毕竟也是因为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只是凭借“刻板印象”信口胡言,却不是什么大奸大恶——吓他一吓,也差不多够了。 一行人停下来看了一下县城南门的瓮城,接着往里走。 贾放只见城中人口不算多,但是商业相对繁华。正中一条主街上,一排一排地挨着,全是商铺与饭铺,大致猜到县城应当主要是官员、衙役、商人、读书人所居,以耕种为生的百姓大多聚居在城外村落。 武元县的县衙在城正中偏北处,面对一个丁字路口,坐北向南,十分威风。 而武元县给自己安排的“府署”,是一座文庙。文庙的大门共有三间,在武元这样的小地方已经算非常气派了。 一路来时,郑伯宜已经向贾放交代了大致的安排:他建议不要将文庙的匾额拆去,直接改成节度使府署,而是在文庙的匾额之下,另行挂牌,表示这是“节度使指挥所”,这样既不骚扰地方,又能够将贾放与文曲星君这样的人物联系起来。 贾放:明白了,这个时空的人也已经熟练使用“心理暗示”这一手法。 一行人入得文庙,便见到文庙里面已经大致改成了府署的形制。文曲星君的泥塑和孔子像被挪到了最后一进的最北端,意为“孔圣坐镇”。前头两进之中,第一进为办理日常公务的地方,第二进则为休息和歇宿的区域。 房子在郑伯宜的主持之下,前前后后都收拾过,第二进居住区的墙壁都粉了一遍,显得干净敞亮。贾放看了看,觉得很满意:这里除了没有卫生洁具之外,已经基本达到他的居住标准了。 这时天色已晚,袁县令亲自来请,邀请贾放到县城里最大的酒楼去吃席,并且见一见当地的乡绅。 贾放婉拒了,表示他第一天到此,必须赶着将上任以来的公务全都处理完毕。 袁化脸上登时显出恰到好处的钦佩之情,对贾放大唱赞歌,这才带着李师爷和桂书办离开。郑伯宜才得机会,将这一段时间以来,贾放这个“平南节度使”积压的一大堆公文全部抱了出来。 贾放这个官职最大的好处是,他不需要与前后任交接。“平南节度使”是直接空降到南方地区所有官员和兵将头上的神奇存在。 他目前也不需要处理什么实际的公务,唯一需要做的是待在他的府署里,等待南方各地的官员赶来这里见他。通过这次会面,他可以考虑对各地施加一些影响,也可以只是借此机会认识一下各人,混个脸熟。 郑伯宜已经整理好了所有相应品级官员的履历和职位,一个一个给贾放讲下去,只这么过了一遍,就已经过了饭点。贾放肯定来不及回桃源寨/大观园了。 他和郑伯宜等人随便吃了一点从外间酒楼订来的饭食垫了垫,然后定下了与各处所有官员见面的时间,然后由郑伯宜和南永前出面去联系。贾放会在约定的日子里再次过来武元县,其他时间他则可以待在桃源寨/大观园。 一切计议停当,已是深夜。 郑伯宜等人告退,容贾放自行休息。据说袁化见到身边没有服侍的人,还想塞两个丫头过来,直接被劝退了。这样贾放才能独享这宁谧无人的夜晚。 谁料想贾放刚要宽衣,忽听窗上毕啄两声,一个年轻的声音小声道:“喂,碱式碳酸钙,我有事请教——” “好奇宝宝?”贾放知道是谁来了,连忙推窗。 他刚刚推开长窗,便听见桂遐学“啊”的一声惨呼,只见这家伙双臂被贾放的两个侍卫反剪在身后,他整个人则被死死按在了地上,完全动弹不得。贾放的两个侍卫平日里不在贾放身边,今日好不容易有个立功的机会,怎会不借此表现一下? 当即,他俩又将桂遐学按得更紧了些,其中一个人轻喝一声:“大人在此,不得无礼!” 可这家伙却依旧不管不顾地大叫:“我真的是有事请教啊!” 第114章 贾放也未想到,这桂遐学竟然来半夜敲窗——恰好他那两个贴身护卫第一次上夜,便拿桂遐学小试牛刀,将他摁在地上摁得死死的。 贾放这两个护卫用的都是假名,一个叫“贾乙”,一个叫“丙丁”。见到桂遐学被摁在地上还锲而不舍地大声向贾放打招呼,丙丁的刀“呛啷”一声出鞘,雪亮的刀刃紧紧地贴在桂遐学的脖颈上。紧接着就是一声低喝:“老实点,不得喧哗!” 桂遐学却完全没有死到临头的自觉,抬眼看着丙丁,大声说:“我真是有问题来请教贾大人的呀!” 他脖子上的刀刃立即又紧了一些,桂遐学终于感到害怕了,哇啦哇啦地喊贾放:“子放,子放……你帮我说句话!” “是我朋友!”贾放实在是看不下去了,终于出声,谢过两名护卫,让他们两位把桂遐学放进屋来。 桂遐学总算得了自由,起身整整周身的衣裳,再转头看看:“咦,人呢?” 贾乙和丙丁早已人影全无,贾放与桂遐学身边只有文庙空空荡荡的院子。 贾放冲桂遐学拱拱手,道:“他们二位是长辈所赐,我亦无法干涉他们的行事,所以你往后到这文庙里来切莫太过莽撞了。” “原来如此,”桂遐学登时笑道,“我刚才还在想,你好大的官威,跟在桃源寨时不同。” 贾放:……那时我还啥官职都没有哩。 “不过要是没有你今日那一番官威,县尊大人和李师爷他们,也不会重视你。”桂遐学自说自话地就进了贾放的屋子,在他会客的花厅中坐了下来。 贾放也笑:“现在他们也未必重视,可是又如何,我又不在乎?” 桂遐学闻言一怔,随即点头:“对,说得很好,你又何必在乎!”他随即抛却这个话题,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推向贾放:“那两座山为什么会崩,我是已经弄懂了,但我不明白的是,为什么会一座向这个方向塌,而另一座向那边倒。” 贾放:这家伙,好不容易化学问题搞懂了,现在冒出来物理问题? 他见到桂遐学推出的那张纸上,绘制的是两座山的剖面,便大致将重心与重力作用的原理与桂遐学讲了讲,见对方依旧一头雾水,便道:“等明日,你随我回桃源寨潇湘书院,我借你一本书看,你再多想想,就能明白了。” 桂遐学喜不自胜,腆着脸点着头道:“好呀!” “不过你明日就回潇湘书院了,不继续住在这文庙里?”桂遐学瞅瞅这座刚刚由文庙侧殿装修而成的花厅,脸上的表情似乎有点儿遗憾。 贾放点点头:“不住了,明日便回我自己的封地去。这府署原本就只是个暂住地,往后主要由我的幕僚留在这里处理公务,我偶尔会过来点个卯。” 桂遐学笑嘻嘻地:“县尊大人还指着您在本县多住几日,好将您引见给本地的士绅,这样他老人家面上也多些光彩。” 他见贾放完全不为所动的样子,便试探着问:“为啥不想见士绅们?” 贾放此前已经拒绝过一回袁县令,表示他既没有功夫,也没有兴趣见这些日常打着“济民”“扶弱”“仁义道德”的口号,占有大量生产资料却不事生产的小地主阶层。 桂遐学便自说自话地续道:“因为没有用对不对?” 贾放便蹬着眼睛看着他,心想这家伙也真敢说——但就目前为止,士绅阶层对他来说确实是没有用的,他需要大量的人力,需要踏实肯干的人,甚至甘愿在不同的市镇之间跑腿经商的小商人,也比坐拥一大片土地,定时收租的大地主有用的多。 但是像桂遐学这样直接……真的好吗? 桂遐学说中了贾放的心事,立即嘻嘻笑着又换了话题:“那您想见见张友士吗?” 张友士? 张友士上次青坊桥落成那日随袁县令来了武元县,之后就只回过一次桃源寨,回来也是吹嘘他在武元县如何如何受人尊敬景仰,之后就选择留在了武元。连他在潇湘书院的职位都不要了——当然桃源寨一时也找不到合适的人填充。 贾放已经快要忘掉这个人了。 “张友士,他在武元过得还好吗?”贾放随口问。 桂遐学呵呵地道:“他如果知道新上任的节度使是你,估计会哭着喊着来求见。” 那就是不好了。 贾放对张友士这人的观感有些复杂:他一早就看出张友士“动机不纯”,借防治血吸虫病之事想要为自己搏个晋身之资;但是张友士却又偏偏是个有恒心有毅力与有能力的,愣是一个人踏遍余江各村,让他发现了钉螺的秘密。 贾放当时选择了助他扬名,而张友士扬名之后就立即抛弃了桃源寨,前往武元县。 若他真是个长袖善舞、左右逢源的人,现在应该早就不在武元县了,依旧留在这里,证明他心热,但是却不擅长。 贾放明白了,但瞅瞅桂遐学那张笑嘻嘻的脸,他知道这个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年轻人,目光敏锐,轻易便能洞悉人心。贾放想:比起张友士,这个桂遐学更是自己求之不得的人才。 于是他往身后的椅背上靠了靠,点点头,道:“明天我回桃源寨之前,见一见张友士。” 他接着将视线转向桂遐学的面孔,见对方也不提告辞,依旧挂着那招牌式的笑容望着自己,眼中却有期待。 贾放全明白了。 这桂遐学为何深夜到此,为何讨论物理化学问题,为何论及士绅与张友士……这家伙在不长的时间里已经把该展示的全都展示完了。 于是贾放直起身坐正,将双臂撑在桌面上,身体向桂遐学的方向探过去,小声地问:“你是不是想成为我的手下?” 桂遐学双眼登时亮了,也和贾放一样,双手撑着桌面,身体向前探,凑近了笑道:“你总算看出来了!” 贾放:……好吧,这方面我反应有点慢。 “如果我要你辞去眼下在武元县的书办职务,在我的府署里只能当一个没有公职的幕僚,你能不能接受?” 他这就相当于问对方:跟着我,你就得从体制内出来,跳到体制外,你愿意吗? 在桃源寨里跟着贾放,桂遐学不会愁吃穿,不会差钱,但是没办法成为现在这样的公职人员,桃源寨的“吃皇粮”,和武元县的“吃皇粮”是完全不一样的。 贾放第一次遇见桂遐学,就听他说起过,因为家族荫庇,在县衙里补了个“书办”的职务。所以他吃不准桂遐学究竟是想要在“节度使府署”里更上一层楼,还是当真想到他身边做事。 桂遐学激动地连连点头:“旁的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跟着你,我能做与旁人不同的事,我能做前人想都没想到过的事!” “那就这么说定了,明天你随我去桃源寨。” * 张友士在武元县,过得确实没有他想象中那样好。 第一次见到县尊袁化,对方将自己夸上了天,恭敬请到了武元县。李师爷做主,将名下一座暂时空置的院子借给他住,还多次暗示,想要将一个庶出的女儿嫁给他。 张友士婉拒了,他觉得自己的前程远不止这点,因此在妻室的选择上他并不着急。 紧接着就是与武元县的士绅们见面、饮宴。士绅们听说他一手终结了桃源寨的血疫,南方各州县的百姓都因他一份报告而受益之时,一个个都面露尊敬之色,其中年高德勋者主动上来敬酒——觥筹交错之间,张友士当真飘飘然觉得好生满足。 但谁曾想,席间有人问起张友士的功名,得知他只是个童生之后,力劝他继续科考,说哪怕中个举人,说出去都比现在强。 张友士在好几年前就看透了科考之路,他认为沿着既有的道路一路走上去,一直考出进士,也不过跟现在的县尊老爷一样。 他不想抛费这段人生里最好的时光,他早早想过了,他要走出一条前人没有走过的“捷径”。 可谁知他已经小有成就,他做出来的《血防报告》得天子亲自批复,得以下发全国各州县,万民因此而受益,不再受血疫之苦,而他眼前的这些人,依旧在苦口婆心的劝他——想办法继续考功名。 张友士当着人的面默默点头应了,对面看他并不那么热心,也就没有强求。 自从第二天开始,张友士便不断被这些富绅们请去家中饮宴,对方招待得相当殷勤,一般是到席面将将散去,才向张友士提出要求: 第一家是想延年益寿;第二家是想给看看小妾为什么长久不孕……最近的一家是讨教房中术的。 张友士:…… 说来他真的有点儿怀念在桃源寨的日子——在桃源寨他相当清贫,无名也无钱,平日的吃穿用度只靠潇湘书院发的那一点子教工津贴。 但这拦不住桃源寨的百姓们对他真心景仰,平日里无论在哪里见到,都会停住脚,恭恭敬敬地行个礼,叫一声“张先生”;三村食堂的大姐大娘们,见到他来,总是会把他那三文钱的一份饭自动升级成五文钱的,或者在饭上加一个鸡腿。 还有那位神秘的贾三爷——他说出现就出现,不出现的时候谁也找不着他。 张友士第一次到桃源寨来的时候,着实没有想过这个年轻人会帮自己扬名。说真心话张友士对他着实有些愧疚:《血防报告》里那么多的内容,一大半源自贾三爷的指点,张友士自忖只是个出力的,如果没有贾三爷,他绝对写不出这样一份报告。 人家却依旧信守承诺,替他扬名了。 而且张友士至今都没能想通,贾三爷既然有那通天的本事,能够将自己那份报告递到御前的,为啥贾三爷自己肯不署名,把功劳都算在他张友士的头上。 他听说贾三爷只是京里某个国公府的小儿子,年纪又轻,被远远地发到这南边三千里外的封地上来照管封地。因此张友士对贾三爷的攀附巴结之心一直都不重,只是当个朋友交往。后来听说武元县县令相请,张友士便毅然决然地跑到武元县来。 前几日桃源寨与武元县之间的山塌了,最近听说桃源寨那边出工出力,又挖出来一条通路。张友士心想:那确实是桃源寨的作风,像是贾三爷的主意。 紧接着便是平南节度使从桃源寨来,进驻武元县县衙旁的文庙,在此设府署。 张友士又心热了,人家是京里来的二品大员,若是能搭上这条路子,或许能进京去开开眼界。 他的心思又活络起来,盘算着该怎么去谋划,能拜见节度使大人一面,是再去走一下早先被他拒绝了的李师爷那边的路子吗? 谁料想,节度使大人到了武元县的第二天,一大早就有幕僚来请:“请张先生去见我们大人!” 张友士哪里敢怠慢,穿了他最好的衣裳,紧跟着前头的那位“郑先生”前往文庙。他在偏厅候了稍许,里面便有请。 张友士进了花厅便一头拜下:“学生张友士,拜见节度使大人。” 对方却没有回答,只待他自己缓缓起身抬头——张友士偷眼一瞅,只见到一张熟悉的面孔,少年人俊美无俦,一张脸帅死人不偿命,正似笑非笑地望着自己。 “贾……贾三爷……” “张先生,好久不见啊!” 贾放穿着官袍,张友士没有理由错认。他眼前这位年轻得令人发指,却又气度出众,官威十足的“节度使大人”,就是他当日辞别,头也不回离开的桃源寨封主贾放。 张友士额头上的汗涔涔地下,但是心里却又有种无比畅快的感觉,他再开口,竟觉得嗓子发痒,声音里带着一点儿哭腔:“学生又见到您了。” 贾放会客的花厅里还有一人,张友士认得,正是他离开桃源寨那天,来叫他的武元县县衙书办桂遐学。 贾放没理他,只管问桂遐学:“听说张先生来武元县之后,赁了房子?” 桂遐学摇摇头:“听说不是赁的,只是旁人借的。” 贾放便道:“那这房子退起来,应该快的很?” 桂遐学没有接口,反而向张友士挤眉弄眼,使了个眼色。 张友士就算是再愚钝也明白了,连忙道:“回贾三……贾大人的话,学生身无长物,无须收拾什么,只要大人一句话,学生马上跟大人上路。” 贾放有点儿想笑,使劲儿忍住,当即意气风发地叫名字:“张友士、桂遐学!你们两位,且跟我回桃源寨,去潇湘书院!” 张友士惊愕不已,桂遐学已经大声接话:“学生在……这就随大人前往。”说毕,桂遐学不停向张友士使眼色。 张友士将心一横,登时也大声回话:“学生愿往!” 贾放当即带人就走,也未向武元县令告辞,只是派幕僚前往去递了个消息——以后这样的往来将成为常态,袁县令等人不是属官,也无法了解贾放的行踪,而他们必须习惯这一点。 一行人通过刚刚修通的道路,步行前往桃源寨。 张友士原本觉得贾放已经身为二品大员了,却连顶轿子都不坐,直接步行回桃源寨,连袁县令的官威都不如;但是他跟随贾放走了一段,突然察觉:这才是真正的官威。 贾放走到每一处,都有忙碌着的工人停下手中的活计,向贾放行礼。贾放不仅能够叫出他们绝大部分人的名字,甚至会停下脚来,随口指点他们几句,告诉他们如何能够提高工作效率。 张友士听说这条道路是昨日才刚刚贯通的,开通的时候只有丈五宽。他们一路行往桃源寨时,这道路已经拓至两丈宽,地面平整,已经能通车辆了。 两个时辰之后,张友士已经出了正在修整的道路,来到桃源寨。他望着已经铺设到自己眼前的木轨,不断往来运输的车辆,热火朝天的施工现场,他心头真正生出感慨——除了桃源寨,在他去过的任何一个地方,都不可能做到这一点。 他再度将视线投向贾放,见这位正在向负责运输的工头解释怎样换轨,好让两辆车同时在木轨上运输,张友士禁不住心潮澎湃,他突然很庆幸自己刚才什么都没有多想,便直接跟着贾放回到了桃源寨。 张友士转向桂遐学,问:“桂书办,你也跟着贾大人来了?” 桂遐学笑嘻嘻地拒绝这个称呼:“某已经不是书办了。” “你……”张友士惊讶无比,“你竟然……”竟然有人辞去了衙门的公职,跟着贾放来到这里?不过他很快就想通了,贾放既然已经是平南节度使,还抱着个县衙的公职做什么? 桂遐学继续向张友士解释:“张先生,贾大人已经说了,咱俩来这桃源寨,这回会有正式的职称——潇湘书院的研究员。” 职称是啥?研究员又是啥?——张友士正在思索,已经被贾放叫了去。 * 时隔数日,张友士终于又坐在了贾放面前,想起过往,他惭愧万状,正打算措辞,诚心诚意地向贾放道个歉,谁知贾放突然将两样东西放在桌面上,然后郑重开口。 张友士只听他说:“张先生,我想,之前我给了你两样东西,想要帮你——但我现在回想,这两样东西,不但没有能帮到你,恐怕反而害了你。” 张友士低头去看贾放面前,只见桌上放着一本册子,正是《血防手册》,以及一把新鲜的草药,正是黄花蒿。 第115章 贾放面对张友士,他面前摆着一本《血防手册》,一把黄花蒿。贾放说,正是这两样东西,害了张友士。 张友士瞬间涨红了脸,羞愧无比。确实是如此啊,这两件东西都是贾放所赐,并不是张友士自己得来的学识,但是他却因此而生了名利之心,起了钻营之念。回想最近这几个月,自从解决了血疫之后,他于医术上便再无寸进,原地踏步了大半年,亏他还有脸去武元县吹嘘自己的成就…… 谁知贾放又拿了一件东西出来,圆圆的,厚鼓鼓的一枚镜片,中间厚,周围薄,还带了一只手柄,他紧接着又拿出一只水晶材质的小钵,里面盛着一些水,似乎还有些水草之类在其中。 张友士认得那带手柄的厚镜子:“放大镜!” “对,这是高倍的,你自己看——”贾放直接把放大镜塞到了张友士手里。 张友士借着放大镜看了半天,突然颤声道:“是虫——”还会动! 贾放点点头:“是的,这是从生长着钉螺的水域里,找到的血吸虫尾蚴。这些尾蚴沿皮肤进入人体,便成为人体的寄生虫。” “这钉螺又出现了?”张友士立即警觉起来。 贾放点头:“一切都大意不得,前些时候刚刚山崩,青坊河下游堵出了一个青坊湖。我让人去青坊湖里检查了,便找到这些。证明上游水系里钉螺还有,血吸虫还在。” 他又把黄花蒿向张友士面前一推,道:“说实话,此前你用这黄花蒿熬制汤药,对我来说,也实在不值得一提。药效太慢了。” “余江过来的人,最危重的已经不在人世,你接手的都是轻至中度的病症。饶是如此,你也耗费了月余,才看见他们的病症有起色。” “我可以告诉你,这是因为黄花蒿之中的有效成分只有一种,就是青蒿素。汤药中的含量太低,所以才药效极慢。” “你如果只是发现黄花蒿有用,那着实只是刚刚开了个头,迈出第一步。在我看来,根本不算什么。”贾放说这话的时候,表情颇为冷酷,让张友士的心凉了半截。 不过张友士也知道,贾放说的都是真的,他确实……并没有做出多少实质的贡献。到了今时今日,张友士终于抛却了名利之心,诚心诚意地向贾放请教:“请贾大人指点。” 贾放将那一束黄花蒿扔给他,道:“有这么几条路,你可以考虑一下。” “第一条,将黄花蒿里的成分提纯,制出高效的药物,能够快速治疗血症和疟症。将来兴许还可以人工合成这样的药物,药效可能会比从天然成分里提取的更好。” 张友士听见这个已经惊呆了:自神农尝百草始,人们服用草药已有千年,从来没有提过还可以人工合成草药的成分,做成更好的药物。 “第二条,我们当初发现黄花蒿的时候,仅仅因为草药的名字,就险些闹出大笑话,耽误了不少给乡亲们治病的时光。现下《神农本草经》一书历代注解谬误甚多,重名异名者不计其数,医者都可能会混淆,更不用说寻常百姓。你若能重新整理本草,并且研究一下药物的命名与分类,并附带功效与常见药方,这绝对是功德一件。” 这是贾放自己的私心:上次因为青蒿和黄花蒿闹了个大乌龙,他心里便想,为何不能以中文的角度搞一套植物分类及命名学出来?瑞典植物学家林奈当年做过的事,为啥咱不能做?再加上本时空尚未出现《本草纲目》,张友士本人又熟悉这一套,贾放便竭力鼓动,力推张友士来做这件事。 张友士听着额头上的汗水涔涔而下,的确如此,世人于医药一道上,还有无数可做可挖掘的,因何他刚刚开了个头就止步,竟还偏偏沾沾自喜。 “第三条,”贾放冷冷地注视张友士,道,“你还记得当日我们见过两个腹水严重的鼓胀病人吗?” 张友士听到这里,心头剧烈地颤动,他当日听见时就万分震惊,到现在更加无法忘怀。 “您是说,抽出腹水,切除脏器,为病患断除病根?” 张友士当日曾以为,贾放说的,无异于,活死人,肉白骨。 但是贾放说话时的那态度,却充满了肯定,一点儿也不像猜测,就像是他亲眼见过一般。 贾放依旧盯着他,不放过他面上的每一点反应,“对!那才是医者的极致,救不可救之人。你若选择这个方向,恐怕确实需要过一段极其艰苦的日子,会面对无数次挫败,遭受连番的打击。” “可待到你成功之时,你会受万民景仰爱戴,后世之人奉你为祖师,无数人读过你的经历,都感叹一句:天下竟有如此痴迷执着之人,偏又有如此的勇气——” 张友士听得低下头,浑身颤抖,不止为贾放口头描绘的那一幅前景,更是为了自己此前的浅薄所羞愧。贾放所说的每一条路,都通向个人成就的顶峰,如果真的成功,他张友士,岂止能流芳百世,将来人们读到医书药典,说起医术的演进,必定绕不开他的名字。 他却将大好的时光,凭空耗费在那些无聊的客套往来上,强迫自己奴颜婢膝地讨好他人…… “贾大人,学生……我,真是惭愧欲死……” 贾放看看火候差不多了,登时单刀直入地问:“现在,你愿意回潇湘书院了吗?” 张友士登时推桌起立,在贾放面前一提衣袍的前襟,当即跪下,郑重对贾放说:“学生听从贾大人的教诲,万死不辞。” 贾放顿时笑了:“我才不要你‘万死’,我只是要你在潇湘书院当一个研究员而已啊!” * 在这之后,潇湘书院多出了三名正式职位的研究员,老邵、张友士和桂遐学,老邵是农学院,张友士是医学院,桂遐学则是理学院研究员。他们每个人带一个“学院”,听起来好唬人,但其实都是光杆司令。 这潇湘书院的架构便基本上定下来了。贾放荣任书院的名誉“山长”,陶村长任行政“山长”(主要由于潇湘书院的地点在桃源村村口,由陶村长管理起来比较方便),姜夫子任教学部主任,三名研究员则每人带一个学院。 截至目前,潇湘书院已经形成了比较成型的义务教育体系,主要由幼童部、小学部和成人部三个部分组成。 幼童部相当于托儿所,年满三岁的幼童即可入学,如有双亲皆在桃源寨已注册的正式“企业”中工作,或者家中田亩种植较多,农活较重的,一岁半以上就可以进入托儿所,但要求父母每天接送以及一天两次入园探视照顾。 托儿所的存在,解放了一大群桃源寨乡民的日常活动,主要是解放了育龄妇女和祖辈,也就是爷爷奶奶辈的这些人,让他们有更多时间参与到生产生活中来。 小学部是最早成立的部门,但是在成立之初(桃源村时期),确实曾经存在过一些争议,也就是读书到底有没有用的问题。但后来靠着老邵开设的“农学课”,赢得了桃源村村民的心,这小学部便坚持办了下来。 后来余江来的新移民入住桃源寨,面对潇湘书院同样有过疑虑。但是他们之中很多成年人都在参加“识字班”,争取考出“基础文化教育文凭”,以便有资格获取心仪的职位。他们听说在小学部完成学业,就自然而然地能获得这个“文凭”。 为了让下一代有机会“吃皇粮”,能够进入寨子里的重要部门“谋个好前程”,也是为了让孩子们以后学起来不像自己这么吃力,新余诸村的村民大多选择将孩子们送进了书院。 除了各种与日常生产劳动有关的课程之外,小学部在每年农忙时会组织生产实践,给乡亲们搭把手。再加上潇湘书院提供一餐免费午餐,这小学部对乡民们的诱惑力不小。贾放派人统计过一次,全寨适龄儿童的入学率在75%以上,男孩的入学率比女孩高,基本上达到了100%。 这样哪行? 于是贾放又发动了寨子里的妇人们挨家挨户地动员,苦口婆心地劝说,终于也说动了不少父母,将女孩也送入书院读书。 小学部的教员主要由姜夫子担纲,除此之外,金融部的老金和老涂,招商部的小余,以及公共事业部的一部分已经通过了“文凭”考试的人员,都在书院里有所任职。 目前小学部以上还没有中学部,上面直接就是成人部和研究部——这主要是因为贾放到此的时间还太短,接受小学教育的孩子们还来不及完成这部分学业。而再年长一些的,一般都选择直接参加成人部。 贾放估计,三四年以后,应该就会有第一批上“中学”的孩子了。 至于成人部,则分为两个部分,一部分是夜校,即识字班和文凭考核部;另一部分就是三个“光杆研究员”的研究部。 三个研究员各自都承担了一部分教学任务,除了桂遐学以外,其余人都对这些日常工作非常熟悉。此外,他们还有一半的时间,从事手中的各项研究:老邵在研究杂交水稻,张友士在捣鼓黄花蒿和钉螺,桂遐学则就各种自然现象什么有趣研究什么,贾放则尽力要给桂遐学这匹“野马”套上龙头,让他有个大致的研究方向。 研究员们也可以从学院的学员中发现好苗子,召入自己的“学院”一起做研究与实验;贾放承诺了他们,这些研究员也将领取一部分津贴,特别优秀有杰出贡献的也将获得初级研究员的职称。 贾放松了一口气:教育与研究,桃源寨的架子总算搭起来了。 有了这个框架,他就可以将现有的模式向外拓展。但是周边县镇的情况桃源寨不同,投入资源的力度也不一样。 现阶段贾放不打算把桃源寨的模式强推出去,但他正在考虑邀请南方各州县的学官到桃源寨参观学习,看看桃源寨的经验有没有、有多少值得推广到他们地头的可能。 * 将张友士和桂遐学安顿好,贾放就准备回大观园去了。谁知这时田友明匆匆跑来找贾放:“贾三爷,有空吗?” 贾放见到田友明,先向他贺喜:“恭喜啊,听说你已经准备去领证了。” 田友明摸着后脑憨厚地笑,说:“多谢贾三爷,我已经和鞠家的姑娘扯证了。我家小妹和赵队长扯证了。” 近来相亲大会成果丰硕,寨子里的年轻人喜结连理的相当多,他们大多先去户籍档案办公室领个证,用他们的话来说,就是先把“名分”先定下了,然后再谈其他。 “扯证”之后的青年男女,便能够大大方方地成双入对,也有经常到对方家里帮一帮忙,搭把手的。纵使亲密,旁人也笑话不得——毕竟贾三爷都说过,领了证就是夫妻。 但寨子里这些年轻人都还没有直接一道生活,毕竟婚姻大事,大家都挺重视,谁都想有个值得铭记的仪式。 贾放一拍后脑:“你提醒我了,集体婚礼得赶紧办了。” 田友明的脸“咕嘟”一声立刻就红了,努力转移话题,说:“今天来是记得贾三爷提过一回,说是等我那制糖作坊搭出一个样子之后,请您过去看一看的。” 贾放点点头,说:“可是建好了?” 田友明欢然点头:“最近也收了好些甘蔗,刚好可以开始制糖。” 说来也巧,桃源寨附近很多村寨都种甘蔗,平日里这些甘蔗都是销往武元县一带。前些日子“太行与王屋”山崩,这些村寨便不怎么再敢武元去,听说桃源寨收,就一起都卖到桃源寨来。 贾放便随田友明去看新的糖厂作坊。 两人一面过青坊桥,田友明一面感谢贾放:“多谢贾三爷为我们安排的那一口沼气井。” 田友明开始建请作坊的时候,贾放就帮他规划了一座沼气池。田友明制糖过程中产生的各种废料都可以填充到这沼气池里,产生的沼气则刚好可以作为供制糖作坊熬糖的燃料。 “小事一桩!”贾放随口答应,反正建沼气池的开支也是从田家申请的创业贷款里扣去的,他一点儿也不肉疼。 “俺爹已经试用了那沼气的火力,果然好用,文火武火还能调节。”田友明喜滋滋地说,“回想以前烧柴那日子,真是辛苦。” 贾放登时开起了玩笑:“现在不用烧柴了,你那位使柴刀的朋友会不会怪你?” 田友明:“您说米三刀呀,他才不会,他现在忙着养蜂,根本顾不上砍柴了。再说,将来家家都能用上沼气,谁还要费那事到山里去砍柴呀?” 前一阵子米三刀受贾放所托,开始尝试养蜂,他除了当日分蜂分出的两只蜂箱之外,又去野外采了好几只野蜂巢,带回来分蜂群盛入蜂箱中养殖,算来不久就可以收第一茬蜜了。 贾放笑道:“我找米三刀也有事,不过,先去看你的,看过你的糖坊再说。” 两人越过青坊桥,来到“右岸”。田家的糖坊已经建起来了,看外头像是一座二进的小院子。走进第一进,贾放就见到一个二十不到,身形瘦弱的姑娘,正在持刀削甘蔗皮。那些以往被当做废弃物丢掉的甘蔗皮,现在也被盛在一个竹筐里,等积攒多了,会被当做填料填到沼气池里去。 “贾三爷,这是拙荆。”田友明红着脸介绍。 贾放便知这就是鞠三娘了。他点头向对方示意——鞠三娘和田友明的故事他当然晓得,正是因为了解了这一家的实际情况,贾放才很干脆地提出了废除高额彩礼之事。 现在看到鞠三娘,贾放唯一的感慨便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鞠三娘低着头站起来,向贾放问好之后,红着脸站在田友明身边一声不吭。田友明则情不自禁地握住了媳妇的小手。 贾放瞅瞅这俩,点点头说:“好了,晓得你们这间是糖坊了——还是让我看看你们的制糖工艺吧!” 田友明赶紧放开鞠三娘,就从这处理甘蔗开始,将主要的工序与流程一项一项地向贾放介绍。 贾放一边听一边想,说:“我瞅着你们这工艺,似乎还可以改一改。” 田友明便皱起眉头:“我爹说过,这是古法工艺,只有遵循古法,制出来的糖,才是顶顶好的糖。” 贾放“嗤”的一声就笑了,望着田友明不说话。鞠三娘依旧红着脸,却小声小声地对田友明说了几句,田友明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忙不迭地向贾放赔罪,“贾三爷什么都还没说,我便急着申辩,这真是太不知好歹了……罪过罪过,贾三爷请恕罪。” 他诚心诚意地道:“今日把贾三爷请来,就是请您指点的。您请尽管说。” 第116章 这红香糖坊的糖,是从甘蔗中提取糖汁之后,熬成的黑糖。贾放到时,这田友明袖子里已经装了一小包样品,先递了给贾放看。 贾放看了看,确认是品质非常优秀的古法黑糖,送到口中尝了一点点,入口除了甜味,还有一股淡淡的焦香,这证明黑糖熬制的过程中火候非常足,田家的“古法”确实很上道。 他再由田友明带着,看了一遍制作黑糖的工艺。见田家作坊是用畜力驱动的榨汁设备将甘蔗中的蔗糖汁都榨出来,然后将甘蔗汁倒入一口大锅中加温,待温度加到一定程度,锅中甘蔗汁的杂质便自然而然地形成泡沫,浮上表面,这时便用笊篱之类的工具将杂质滤去,剩下就是纯净的甘蔗糖汁。 这口大锅里的的糖汁便会送到两排并行排列的“四联锅”跟前,开始熬糖。 这熬糖,其实就是去除糖汁中的水分,让糖汁熬制成为极其粘稠的糖浆的过程。糖坊在灶上放置四个大锅,锅底下有火力不断加热。熬糖人则不断地将糖汁从一口锅移到另一口锅,在这过程中促进水分的持续挥发。 待到糖浆熬制非常粘稠,这锅里的糖浆便会被舀到一个巨大的木桶里,不断搅动,让糖浆自然冷却并凝结。在糖浆凝结之前,这木桶里的糖浆会倒入事先准备好的容器里,让糖浆凝结成型,之后再切割成一块一块的,便是贾放手上拿到的古法黑糖了。 按照田友明所说,田家现在熬糖的人是他的父亲,田家爹在熬糖上有足够的经验和对火候的判断。但田家爹年纪大了,这又是体力活,田友明迟早要把这活接过来的。 田友明听贾放说“似乎可以改一改”,相当不解,毕竟这一套古法已经流传了数百年,恐怕他的祖父出生时,这制糖法已经是这样,从没有人想过竟然要“改一改”。 好在他有个贤惠的妻子,在鞠三娘的提醒下,田友明才赶紧肃然向贾放行礼,请他明言。 贾放却笑着说:“甭管成与不成,我先说出来,咱们慢慢探讨。” “头一件,是这榨汁。”贾放指着榨汁的机器,“我建议你们可以考虑将榨汁之后的甘蔗渣浸水,将浸泡的水一起加入熬糖的糖汁里一并熬制。这样可以提高你们的出糖率。” 田友明涨红了脸反驳:“我们的古法就是说,这水是一点都不能加的。” 贾放望着田友明那张脸,觉得这个年轻人真是执拗得可爱。贾放做出这判断的依据是蔗糖可溶于水,而反正那些水分之后也是要蒸发掉的。 但是田友明却摆出了一副兢兢业业的面孔,表示为了质量计,他要坚持古法不能妥协,即便是面对寨子里地位如此之高的贾放,这个家伙也不肯丝毫让步——很好! 贾放知道遇上了一个对自己要求极高,半点也不肯放松的年轻人。 他微笑着开口,丝毫也不愿打消对方的坚持与热情:“我只是这样一说,究竟是不是能提高出糖率,又或是会不会影响制糖的质量,你其实完全可以试一试再下结论。” “比如你可以用同样重量的甘蔗,用两种不同的方法制糖,一种纯粹榨汁,另一种加入浸泡甘蔗渣的水,熬制之后比较制出黑糖的重量和品质,然后得出你自己的结论。” 贾放诱导田友明尝试一下“实验”的乐趣。田友明觉得这倒可以接受,反正他是想要坚持古法的,但如果新的办法比古法更好……那至少改一改也并不是全无依据的嘛! “至于这背后的原理嘛,你可以做完实验之后去请教一下‘理学院’的桂遐学桂教员。” 贾放笑着说,然后丢出一记重磅的诱饵:“另外就是想问你,你想不想做冰糖?” 还没等田友明答话,另外一个声音接口道:“冰糖?您是说冰糖?” 田家爹迈着大步走了进来,带着满脸的难以置信,大声问贾放:“贾三爷,我没听错您的话吧?你是说制冰糖?” 贾放点头:“对,冰糖!” 糖在自然界能以各种各样的形态存在,其中以大颗粒结晶的方式存在的,便是冰糖。 贾放很能理解田家爹的激动,毕竟这个时空里工业制糖还没有开始,世面上最常见的就是红糖和黑糖,而冰糖是可以入药的。作为一种药材,可想而知这冰糖的价值有多高。 贾放的这记诱饵抛出来,田友明还不怎么地,先把田家爹给炸了出来。 “贾三爷,”田家爹先郑重向贾放问好,“没有想到您竟然也精通这制糖之术。” 贾放连忙谦虚,说他只是看过一些闲书,上面提到了这种技术,但是自己从来没有尝试过,属于光说不练,只有理论没有实践的那种人。 田家爹沉默了片刻,道:“小民还记得年纪小的时候,先祖父确实提过咱家的作坊做过冰糖。” 贾放颔首:冰糖的制法早有流传,否则冰糖也不会成为一种药物入药。但是田家这样的小糖坊,规模受限、材料受限,再加上制糖的方法都是父祖到儿孙之间的口口相传,传着传着,这做法就丢了。 田友明瞅瞅自己爹,赶紧冲贾放就拜了下去,激动地大声道:“请贾三爷赐教。” 冰糖的利润,想想就让人心热啊——只要他们糖坊能把这技术再找回来。 贾放却郑重提醒:“我丑话说在前头,我能够找到文字记述的冰糖制糖法,但是这制糖法究竟如何在桃源寨实现,还需要你们一家人齐心协力,好好研究,不断尝试,甚至可能需要失败百次千次,才能实现形成一套可以用于实际生产的方案。” “这里风险甚大,甚至可能有很长一段时间,你们的投入很大,回报却没有预想的那么丰厚,你们可能会等上一季又一季,结果却未必尽如人意……这样,你们还愿意尝试吗?” 田家爹登时转过头,与田友明相互看了看。父子两人都是有点迟疑。 贾放见状,表示很理解:“各位可以商量一回,等到有结论了再说。到时若是我不在寨子里,几位可以去找桂遐学研究员。” 说罢贾放就告辞要走,谁知田家爹把贾放叫住了,然后飞快地与田友明和鞠三娘商量了几句,转过身来冲贾放点头道:“贾三爷,我们愿意尝试。” “真的愿意?再大的风险也不怕?”贾放问出口,也觉得自己有点矫情。 “不怕!”田家爹说了心里话,“咱家从余江过来的时候,根本就没想到这辈子还能把糖坊再开起来。如今更加不该畏首畏尾,怕这怕那的。” “再说了,咱家除了试制这冰糖以外,也依旧会按照古法做黑糖,自家营生还是会保留,出产会有一些,至少收支相抵应该还是能做到的。” 田家爹刚才已经暗自盘算过了投入糖坊的花费,毕竟贾放给的创业贷款利息极低,他们不用担心利滚利的问题,这贷款便迟早能还上。 再说他也还计算着,除了糖坊以外,自家和即将要嫁出去的小妹家里,房前屋后多种些辣椒、番茄、各种蔬菜,都是能赚钱的,不愁撑不过这最初不怎么赚钱的几年。 “非常好!”贾放对田家爹的魄力感到非常满意,并且与田家父子媳妇一道约定了时间,讨论制冰糖的技术,然后找了米三刀,去取了他要的东西,便匆匆回大观园去了。 回去的路上,贾放越想越满意:大观园这头,红香圃已经基本上大功告成,除了敞厅已经完全修复完毕之外,满圃的芍药已经快开了;而桃源寨里,养蜂场和红香糖坊也渐渐都有了头绪。 对红香糖坊的安排,主要源自之前对食糖市场的考察。 早先南方的糖源源不断地自水路运到,甚至导致京里的糖价都降了。贾放便留心市面上的糖都是什么样,发现主要是红糖,此外还另有一种叫做“雪花洋糖”的,听名字就知道是舶来品。 贾放早先认为红香糖坊的定位应当立足于桃源寨,他立志让桃源寨的孩子都能有机会尝到蜜和糖,但是现在想想,南方原材料丰富,这糖坊的产出,总有一天会需要与别的糖坊竞争,这种竞争他应当早早就规划好,而不是等到最后一刻再临时考虑自己到底应该是个什么策略。 目前糖坊的实力还不足以支持工业制糖,长期走的恐怕还是作坊式的半手工制糖方式。所以他为红香糖坊选择的发展途径是做手工糖与高档糖,也就是古法黑糖和将来要做的冰糖。 田友明坚持古法与质量,这令贾放非常满意。这样一来,田家糖坊只需要在目前的基础上再进一步,探索冰糖的制作工艺即可。 这么想着,贾放已经回到了稻香村里。 他问双文:“如何,昨天到今天,没啥事吧?” 他昨夜夜不归宿,是与双文说好的,双文则又想了个借口,瞒过了孙氏和福丫。此刻双文摇摇头,说:“没事,只是老爷那边说有好多人递了拜帖过来——” 自打贾放当了“官”,他立即变得热门了,每日过来的拜帖都不少,很多人等着要见他。 贾放正叹着气,却听双文继续说:“但老爷已经帮您都回绝了。” 贾放马上明白了:贾代善这已经是在帮忙打掩护了,估计对外都已经说自己出门往南方公干去了,只要自己在京中谨慎行事,不出头不冒泡,应该不会惹出什么乱子来。 但他想了想,还是决定给水宪去一封信,信中解释了自己为何不方便出门,不方便见他的原因,想了想,觉得信不能这么写,只能将信纸揉成一团,另抽了一张,改写成他最近不便相见,若有任何事,可由双文或者李青松传话——相信水宪能够理解。 说老实话,他也不晓得为啥要向水宪交代行踪,只不过纯粹觉得,就这么让别人找不着,可能不大好。 他写了这张便笺,让李青松送去百工坊,由任掌柜转交不提。 接下来便轮到贾放检查缀锦楼的修缮情况。 这段时间里,缀锦楼的大体结构已经经过修缮,紫菱洲附近的水域也已经清理,并且种植了各种水生植物,许是待到夏天的时候可以有自家出产的“水八仙”食用。 贾放检查了缀锦楼的基础结构,此前他的“偷梁换柱”策略还是相当成功。缀锦楼里已经朽坏的结构都已经重新替换,但是楼的整体并没有全部拆除重修,是相当“省钱”的一项工程。 贾放表彰了几名主力工匠,便退在一旁,观赏这座临水的二层小楼。他心里想的却是:这缀锦楼,对应的是什么基础设施呢? 从字面上看,缀、锦,都与纺织品有关,他猜想桃源寨可能会出现一座与纺织品有关的建筑。 说到桃源寨的衣食住行,衣这一项,早先是相当麻烦的。 还记得贾放头一次来桃源村,遇上赖大扣留了给桃源村送去的铜钱,就为了这点子铜钱,大姑娘出嫁都没钱裁花布。可见,这桃源寨的纺织品大部分依赖外部供给。 后来贾放给桃源寨带去铜钱之后,大家才有足够的钱买布了。 在新余诸村的移民没来之前,桃源村村人穿衣,全靠买买买。等到新移民入住,因为有人把纺线织布的工具带了来,所以开始有人尝试自己纺织,用织出的布匹裁衣。但是纺织的原材料,棉、麻、丝,绝大部分还是从外界采购的,这些商品,在每一次集上都是相当紧俏的物资。 贾放在桃源集上看见过乡民收购一大筐一大筐压得紧实的皮棉,回去自己纺线;他也见过乡民们自己从林间找到用来制作麻衣的苎麻和亚麻,用水烫、泡、压……沤麻,一番折腾之后取出麻纤维,然后再慢慢地织成麻布。 只是,与其费这一番功夫,桃源寨的乡民们完全可以去做点别的什么营生,比如去食堂掌勺、开小吃铺、种辣椒与番茄之类,赚到的钱比从外头买麻布的钱可能还要多些。因此从新余过来的新移民中,有好多人即使在最初登记基本技能时登记了“纺纱”、“织布”,现在也还没有多少人真正从事这一行。 贾放隔天再去桃源寨的时候,去了一趟招商办,却发现桂遐学正在那里,除了他以外,还有一大群妇人也在那里。大家一道坐在四面通透的办公室里,大眼瞪小眼。 桂遐学见到贾放,欢天喜地地起身,打声招呼:“贾三爷,您终于来了呀!” 贾放看这家伙的表情,就已经猜想到他应当是感到无法招架了。贾放曾经吩咐过招商办的人,如果桃源寨的乡民提什么特殊的技术改造要求,就联系潇湘书院的研究员们。而潇湘书院那里,老邵和张友士都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忙自己的研究和教学,招商办多数时候只能去找最年轻的桂遐学,反正他是“理”学院的,自然什么都得理。 坐在桂遐学对面的是一群妇人,都是余江来的新移民。她们见到贾放到来,顿时也群情耸动,露出些兴奋不已的模样。 “是这样的,贾三爷,这事儿我们已经思量了好久了,想办!”领头的妇人娘家姓秋,旁人都管她叫秋姐。 秋姐应当是已经与招商办的人和桂遐学商量过了,直接把要求提了出来:“我们瞅着寨子里人人都要穿衣,却没有人纺纱织布,没有人做这营生。我们几个都是熟手,想来想去,觉得有门儿,所以想跟寨子里贷一点款子,想领一块地方,建座作坊,纺纱、织布,给寨子里的人供应布匹。” 这秋姐显见得是个爽利的,说话直来直往,一点儿都不绕弯。她说:“但是我们听说办作坊能请招商办的人来给看看,想点什么新奇的法子,这作坊就能办得又快又好,稳赚不亏。” “我们问了这个武元县来的‘小桂’,他啥也说不出来,没法子,我们只好问问贾三爷您了。” 这是想建作坊做生意,但是在动手之前,先直接来问怎样能把作坊建好,生意做好。 贾放在心里暗暗笑了:嘿嘿,这不就是缀锦楼…… 他还有啥好说的?——也亏得这位看起来颇有魄力的妇人,要求提得直截了当,干得漂亮! 第117章 “非常好,”贾放在招商办的办公桌旁坐下,欢迎这些妇人们,“我一直在等各位向招商办提出要求,今天见到各位,我非常欣慰。” 贾放在桃源寨基本上还是保持着原本他与乡民之间的关系,并未将“平南节度使”的官威带来。 而这边的乡里乡亲们见惯了他那张俊俏的少年人面庞,也实在是没办法把他和什么“大官”联系在一起。这些妇人们见到贾放,虽然口中恭敬地喊着“三爷”,但是眼神亲切,浑没把他当外人。 “话虽如此,要建厂子修作坊,咱们还是得按程序来。”贾放说完了开场白,就正式进入议程,“大致是这个样子,你们需要做一份企划,企划交上来之后,招商办会给你们提点意见,问一些问题。你们再返回修改这企划。” “最终企划敲定之后,招商办会给你们计算一个预算,然后根据这个预算放创业贷款,然后就是建厂、投产。” 秋姐听了当即回道:“贾三爷,您说的这些俺们都知道。但是俺们商量了很久,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做这个‘企划’,所以今天才过来问。” 贾放又问:“你们之中有懂算账的吗?有考出‘文凭’的吗?” 几个妇人相互看看,最终落到其中一个较年轻的身上:“李三家的会算账,文凭没能考出,但是考官说是算术那一半过了。” 贾放奇道:“算术那一半过了,识字那一部分竟然没过?” 桃源寨的“文凭”考试,算术试卷里有不少“应用题”,是考察乡民们对算术的实际应用能力的,多是用文字写就。所以李三家的说是过了算术那一半,文字部分却没过,贾放有点儿奇怪。 李三家的便红着脸:“写……写的字太丑——” 贾放便鼓励她:“别灰心,多练一阵再去考,必然能过的。不过你既然懂账,那再好不过,招商部会派一个专门记账的过来帮你们计算,但你们也要心里有数才好。” 李三家的便使劲儿点头。 贾放又说:“这企划其实也不难,招商办会派遣一位专员,和你们一起商量,共同做这企划。” 他眼光一转,转到了身边坐着的桂遐学脸上。 “这位潇湘书院的桂教员,就是你们的企划协助专员。” 贾放这话一说出来,两边都是惊讶。 秋姐心直口快,直接说:“贾三爷您是不是弄错了,您刚才来之前我们就问过了小桂……桂教员,他对纺纱之事,一点儿都不懂,一丁点儿一丁点儿都不懂!” 桂遐学也张大了嘴望着贾放,对这一指派非常惊讶,但这表情维持了不超过一秒钟,这桂遐学立马笑了,笑得恣意,同时紧紧地盯着贾放,仿佛已经看破了贾放的用意。 贾放却理直气壮地解释:“就是要一点儿都不懂的企划专员。” “纺纱织布的技术,有你们懂就够了。我需要的是一个完全不懂的门外汉,用他的眼光和思维,重新审视你们过去的老法子,才能看出其中有哪些步骤和工具是值得革新的。” 贾放早先在糖坊的时候已经意识到了这一点,田友明那样年轻,却一样被“祖传”的工艺所束缚,想不到改进的法子,需要旁观者来点醒。 至于为什么是桂遐学——这是因为贾放内心认为,好奇宝宝的脾性比较像自己。 贾放自觉现在也已经到了当年他在流民营里劝四皇子时对方的状态,需要抓大放小,不能捡芝麻而丢西瓜了。因此他在基层事务上需要找代理人。 在村寨管理、金融财务、公共秩序方面,都已经有了适当的人选。但是在技术革新方面,他一直缺这么一个和自己比较像的人——直到桂遐学出现。 桂遐学登时冲面前几位大姐大娘点头笑道:“各位,别看我完全不懂纺纱织布,但是做企划我非常有经验哦。咱们岂不就是互补?” 贾放差点儿“哈”地一声笑出来,努力绷住面孔,心想这家伙还真敢说——桂遐学来桃源寨任职不久,还从来没有做过任何企划,旁人真的问起,这家伙估计会把在武元县县衙当书办的经历拿来凑数。 桂遐学在一旁横了他一眼,那大概意思是:既然你把我拖下水,就别在我后头拆台。 这个桂遐学,也是个自来熟,从来不怵贾放的“官威”的。 贾放点点头,一本正经地说:“的确如此,桂教员很有经验。大家先商量,我在旁边听着。”这算是考察桂遐学的能力,看他是否真的能应付此事,并且提出有用的建议。 只见桂遐学拿出纸笔,一本正经地作势准备记录,然后便问这些大姐大娘: “你们打算纺哪几种纱,织什么布?” “哦,棉和麻呀,材料从哪里来?” “哦,从村外购入呀,原材料的收购价是多少,你们现在大约能收购的数量是多少,棉几斤,麻几斤,能纺出多少匹布?这些布在市面上售价多少?” “你们织出这些布需要多少的人工?” “……” 贾放听着听着,便放心了:这个桂遐学非常上道。他没有任何关于纺纱织布的具体知识,但是拥有相当的经营头脑和常识。贾放没看错,桂遐学至少是个做企划的好人选。 听着听着,贾放便遐想起来:不知道余江来的这些新移民,纺纱织布的技术水平怎么样。 从他在京城荣国府里的生活日常来看,荣府里大量使用松江产的棉布,孙氏和双文身上穿的袄子,脚下的鞋子,都是用棉布做成。说明棉花在松江一带已经得到了广泛种植,而且棉纺技术已经得到了相当的提升。 除了棉布以外,府里偶尔还会用一种夏布,便是用麻纺织而成。这种布轻薄透气吸汗,夏天穿很合适,但问题是比棉布要硬,而且比较透,容易“走光”,没法儿在外出时穿着。贾放自己只把麻布质料的衣裳当做睡衣穿。 只听桂遐学笑着道:“秋姐,你说的这些产品,听起来也没什么特别的地方嘛,别处都能买到。你们有没有想过,织点儿和别人不一样的布,比如说,别人织麻布和棉布,你们就把麻线与棉线织在这一起……” 贾放猛地一醒:对呀,混纺。 秋姐却别桂遐学说懵了:“桂教员,你说的啥?麻和棉织到一起……这怎么个织法?” 她的反应和早先田友明的反应有些类似,乍然听说一项全新的做法,有点儿难以接受。 贾放这时开口帮桂遐学说话了:“对,混织。既然咱们这儿棉和麻的材料都能弄到,就可以考虑做混纺的织料,用一半棉线和一半麻线,棉线做经麻线做纬织在一处,可以得到一种介乎于棉布和麻布之间的织料。” “这种织料能够兼具棉布和麻布的优点,比棉布坚硬耐磨,但又比麻布柔软平滑。”贾放望望外头的天色,今儿个桃源寨是艳阳高照,天气肉眼可见地热起来,“这种衣料在本地一定好销。” 一群妇人齐齐地盯着贾放与桂遐学,她们大约都万万没想到,贾放和桂遐学这样,从来没摸过织机的年轻人,竟然能想出这样的主意。 但是听起来这主意,还……不错啊! 大家便一起转头望着秋姐。有人开口说:“秋姐……就是把织机上纬线的棉锭换成是麻锭……”从工艺上并不算难。 李三家的也说:“这样一来,人工不变,这种新布的成本正好是棉布的一半加麻布的一半,还行。” 秋姐当即拍了板,说:“好,这样,咱们今天回去,就找一台织机试一试,如果能成,就请小桂……桂教员写进我们的企划里。” 贾放对这个秋姐的观感亦不错,她很有决断力,同时作风比较沉稳,亲自试过成功的方法才会被正式采用。作为一个企业的掌舵人,她的风格是比较合适的。 随之大家又谈起了场地、设备与技术。妇人们七嘴八舌地议起,她们需要晒棉去籽的空场,用来沤麻的大型水槽,和用来盛放织机的作坊。 “我们现在数了一下,这边一共七户人家,能出七台纺线机,七台织机。眼下是只有这么多,但是我们想以后一定会需要请木匠多打几台……” 贾放听了一耳朵,随即又走神了。 历史上纺织技术曾经经历过几次飞跃,宋末元初时黄道婆从海南带回了经改进的棉纺技术,并且制作与改进了一系列纺织机械,从此让南方各地的手工纺织业迅速发展起来,同时棉花也得到推广,开始在多地广泛种植。 但是很少有人留意,元代中国其实就已经出现了水力纺织机,而且不只是在某一个地点,而是在中原各处拥有水利资源的地方多点开花。 这种水力机械一定程度上已经具备了工业革命中出现的“先进机械”的各种特点,由动力设备、传动装置、和作业装置一起构成。世界上大多认为英国是工业革命的最早发生地,但也有人认为英国早期出现的水力纺织机,和中国元代的水力机械形式非常接近,很可能是由中国传入西方,由西方人研究改进之后投入生产使用的。 西方实现水力纺织,要比中国晚了四百多年。 但是中国的水力纺织机由于受到各种原因的影响,没有继续发展,更加没有像英国一样,找到蒸汽机这样的稳定、持久的动力,替代水力,成为新的动力来源。 可能这就是为什么工业革命没有在中国发生的缘故。 尽管如此,贾放还是希望他的村民能够尝试一下水力纺织——毕竟中国利用水转碾磨的技术已经超过千年,纺织机则是在水转碾磨的基础上加以改进,将水力发动机带来的动能用皮带和导轮传送到织机上,一边转动纱锭,一边转动纱轮,从而完成捻纱和卷纱的工序。 水力织机,也是一样的道理。 他把这个想法略提了提,一群妇人登时又惊了:“您是说……您是说,用水车纺纱织布?” 但也有人表示对此曾有耳闻:“确实……俺小的时候,俺娘曾经说过,祖辈曾经有这样的织机。” 其他人也渐渐开始联想:“对啊,我说为啥村里留下来的织机都靠近水边,挨着磨坊。感情是……原来水车也能用来纺线啊!” 贾放猜想这些妇人的乡里可能也尝试过水力纺织。但是由于水力不太稳定,这种技术便渐渐消失,还是回到了手工。 但他的桃源寨里,水力资源是相对充沛的,即使冬天枯水季,青坊河的水也能提供一部分动力。因此他的建议是,在青坊河边选择一块地,作为纺织厂的场所。妇人们先把织机搬过去,等到厂房建好了就先开工。与此同时,由桂遐学带一个研发团队,尝试建设水力织机。 如果将来,这个纺织厂真的做到规模很大了,水力资源不够满足动力要求,可以到那时再考虑引入蒸汽机之类的替代动力。毕竟路要一步一步走,饭要一口一口吃嘛! “我?我也可以吗?”桂遐学的反应,显示他并没有多少自我怀疑,相反十分跃跃欲试。 “可以!”贾放点头,“没什么难的。原理和水转碾磨是一致的,只是需要你着重观察大姐大娘们的织机是怎么工作的,然后将动力引入,替代她们的人工就可以了。” 秋姐这时终于反应过来:“贾三爷,您是说,到时用水转织机,就不用咱们动手了?” 贾放微笑:“大致是这样,只要这机器一开,便弦随轮转,整个织机自己会运作。但是织机还需要人照料,捻捻线头,置换纱锭什么的,也还都是需要各位动手的。只不过用了新的机器,一人就可以照顾多台织机。同样一人,能织出的布料,会比以前多出数倍。” 他又转向桂遐学:“小桂,敢想敢做一点。设计织机的时候,想办法多加几个纱锭。现在诸位一台纺纱机上最多能安几个纱锭?……三个纱锭?这样,小桂,你设计的时候,可以考虑安上三十二个。” “三十二个?”妇人们惊异的眼神再次说明她们大多认为贾放是在开玩笑、吹牛皮。 桂遐学却听得很开心,点着头在纸上记下来:“三十二个……好嘞!” “先这样吧,大家先把作坊建起来,棉麻布织起来,然后把水力织机研究出来……到那时,我赶打包票,整个桃源寨,再也不缺布料做衣服,而各位的钱包里,也绝不会缺流通券的。” 妇人们面面相觑,她们谁也没有想到,一出“企划”下来,竟会是这个结果。贾放给她们描绘的前景实在是太美妙,美妙到让人不太敢相信。 但这背后的风险究竟有多少,那些研发水力机械产生的大量成本,会不会也背在她们身上,成为她们的债务。 旁人都还在兴奋的时候,秋姐却已经想到了这些,她缓缓地开口,问贾放:“贾三爷,不是小妇人想泼您的冷水,小妇人只是想……若是这水力织机造不出来,或是造出来不成功……算谁的?” 贾放闻言笑了:“正好想和各位商量,各位的纺织厂,我想入股。” ——入股? 妇人们再一次面面相觑,她们今日到这招商部,原本只是想咨询一下“企划”书该怎么做,谁想到这接二连三的,各种新鲜做法和说辞统统摆到了她们面前,让她们从头至尾都在犯晕。 贾放说是想要入股,究竟怎么个入股法? 但是妇人们一听见他这么说,纷纷都打心眼儿里觉得,这办纺织作坊的风险是大大地减小了——毕竟贾三爷都被她们拖了下水,往后这作坊,一定能成! 第118章 贾放对纺织厂提出的入股要求,乃是有特定指向的针对性入股。 也就是说,贾放对纺织厂的那部分投资,主要是为了研制水力纺织机的各种投入。也就是说,研发出来了,好处是大家的,从水力纺织机中赚到的收益,让大家按入股的比例平分。但若是没研发出来,这部分损失都算在他头上。 但贾放心里有数,表面看新技术的风险都是他的,其实有啥风险? 老祖先已经成功过一回的机械设备,现在他重新再做,不会有太大的难度。 再说了,退一万步,如果他们真的没法儿重新设计出前人已经试制成功的水力纺织机,他还是可以去潇湘馆的藏书室去“求”一些书籍资料,找一找各种纺织机械的设计图么,后世的“珍妮纺织机”、“卡特莱特水力纺织机”,图纸都是能找到的。 散会之后,贾放与桂遐学略谈了谈。 桂遐学一副自我感觉非常良好的模样,当着贾放的面夸夸其谈他今日的贡献:“怎么样?我一想便想出了棉麻混织的主意,很厉害吧?” 贾放:……对于纺织从无半点了解,一下就能提出棉麻混纺,这份发散思维,确实值得表扬,只是这态度也太臭美了点吧? 桂遐学却拍拍贾放的肩膀:“感谢你这么相信我呀!” 桂遐学的意思,贾放提出“入股”,就是相信他桂遐学一定能成功,否则贾放也不会用真金白银来为他担保。 贾放白他一眼:“若真是走投无路了没招了就来找我,我再怎么大方也不会让自己的投资打水漂的。” 桂遐学却依旧嬉皮笑脸:“您就瞧好了吧!既然是前人已经做出来的东西,道理总是摆在那里,咱一定能做出来。”这观点和贾放还真是惊人的一致。 “对了,”贾放没忘了问一句,“大家给这纺织厂起名字了吗?” 桂遐学点点头:“起了,姐姐们说,就叫‘锦花’,锦上添花的意思。” 贾放:锦上添花……缀锦,很好! “那就叫锦花纺织厂。”贾放一锤定音。 * 桃源寨筹建纺织厂的事,在乡民之间反响不小。 有人惊异于秋姐这么一群妇人,竟然能争取到贾放的“入股”,并且还安排了一位潇湘书院的研究员专门来帮她们设计工具设备。 但也有人觉得妇人们此举不妥,毕竟有人入股,就意味着将来平白把收益分出一部分去。 “纺纱织布不就是你们自己在家里织着玩的事吗?何必这么大张旗鼓地弄一个纺织厂,平白让旁人把利分了去?” 妇人们一听这种说辞,便一起“呵呵”了。 秋姐最是个伶牙俐齿,口头上不让人的,当即讥刺道:“你丝毫不懂纺织的辛苦,就别跟这儿顺嘴胡说。有胆儿你就别穿身上媳妇给你织的衣衫,白织了给你穿上身像个人样了,走出来却不说人话。” 对方登时便怂了,知道说不过这群女娘,连忙拱了拱手,灰溜溜地走了。 甭管外头怎么说,但凡织过布的妇人们却明白联合起来有什么样的好处:她们当中有的擅长纺线,有的擅长织布,有的擅长晒棉、脱籽、沤麻……大伙儿聚在一处,做最擅长的,效率会比一个人做所有的事要高上很多。再加上从外头买材料,也是多买些来得便宜。 秋姐当即对自己的伙伴们说:“大家都明白一枚筷子容易断,一把筷子怎么掰也掰不断的道理吧?” 其余妇人一起点头,但也有人有些疑虑:“刚刚那人其实是在说分钱给贾三爷的事儿吧?” 秋姐思路依旧清晰:“若是真如贾三爷所说,桂教员能帮咱弄出水力驱动的纺织机,那咱们的利润,岂不是三倍四倍地翻上去,即便分一些到贾三爷手里,咱们分到手的钱还是会比以前多,而且还没以前操劳。” “怎么说咱们都没损失嘛!” 大家都表示明白了,秋姐却突然神神秘秘地道:“大家千万想岔了,我们借贾三爷的地,在他的地上建作坊,用他给的钱买材料……按说咱们赚的一切,不该都是贾三爷的吗?若是换了别的地方,东主老爷最多给咱发点工钱,谁还跟你算这赚来的钱怎么分?” “也就是贾三爷良善,照顾咱们,才说这入股的话!” 这是大实话,妇人们登时一起点头,终于意识到自己赚了大便宜。 “所以别听人胡说八道,咱们自己认准了,就按自己想的来做。”秋姐定了整个团队的心,“咱们应该瞅瞅水泥厂的老姚,大家一块儿从余江过来的,动手动得早,你瞅人现在生意做得多大,赚了个盆满钵满的!” 秋姐口中的“水泥厂”,就是原来的“砖瓦厂”,但是它在很多村民口里已经改名,叫做“水泥厂”了。刚来时老姚以烧制砖瓦为生,但目前老姚的厂子主业就是烧水泥。 “太行与王屋”的倒塌为水泥厂提供了大量的原材料,这些材料甚至不用老姚特别收集,修筑道路的工人们会直接送到水泥厂外的堆石区堆放。 而水泥厂的水泥窑则是日夜不停地烧窑,一袋一袋质量上佳的水泥烧出来,就送到“桃源寨—武元县”道路施工现场。寨子里连编织盛放水泥的麻袋都来不及,只能将那些袋子反复使用。 除此之外,桃源寨里对水泥的需求量也很大,家家户户买了去抹墙抹地面,抹过之后不渗水,不返潮。 再加上青坊桥的桥墩就是用了水泥的钢筋混凝土筑成,周围的村镇都对桃源寨生产的这种新型建筑材料十分感兴趣。 桃源寨里的自己人也都十分羡慕水泥厂带来的滚滚利润,当即有人提出来,也想和老姚一样,建水泥厂。 谁说一座寨子里只需建一座水泥厂的? 但问题是,整座寨子里,建水泥窑最好的位置就是老姚水泥厂现在的那个位置。那里到石灰石的出产地通木轨,运输极其便利,又紧邻着青坊河,取河边的粘土和石灰石一起烧制,也十分便利。等到水泥烧出来,与河沙一起搅拌了做成混凝土,也离不开青坊河。 因此老姚的水泥厂可谓汇聚了天时地利人和,生产条件得天独厚。放眼桃源寨,几乎已经再找不到任何一个场所,可以像老姚的水泥厂一样。 于是,桃源寨里精明的人们就想出了办法,他们怂恿老姚扩建水泥厂,并且像贾放当日面对纺织厂的大姐们一样,向老姚提出了入股的要求。 “老姚,这么着,我们家出一份钱,帮你再建一座水泥窑。等新窑建成了,得利咱们两家一起分,你瞅好不?” “老姚,俺们这边帮你还当初你向贾三爷借的创业贷款,用这还贷的钱跟你这儿入股,到时候你的利分几成给咱就行。总欠着贾三爷的钱,也不是个办法不是?” “老姚,你看你,没日没夜干活这么辛苦。让咱入了股,咱就让家里那两个大小子来帮您,他们两个,有的是一把子力气。” “老姚,眼下你这厂,每天也就烧这点水泥,各处都嗷嗷地等着。你再不赶紧多建两座窑,等到别处慢慢也悟过来,将这烧水泥的法子学了去,到时水泥的价格一定会降下来,你想再多赚也来不及啦——” “老姚……” 可怜的老姚,每天都有人在他耳边这样念叨,让他恨不得每天出门都堵上耳朵。 贾放也找老姚谈了一次,问他对水泥厂是个什么想法,老姚只干闷着不开口。 贾放其实也想劝老姚借眼下的好机会扩大生产规模:很明显,现在水泥厂的生意,老姚一家子是怎么也忙不过来了,必须引入人手,建一个大规模的生产厂。但是他见到对方的态度,知道老姚心里比较抗拒。 于是贾放转着眼珠想了片刻,转换了话题:“老姚,听说你闺女也要嫁了?” 老姚一听见贾放提他的小闺女,那眼里立即有了神采,连忙点着头道:“多谢三爷关心,俺闺女……总算要嫁了!” 贾放手中关于老姚的情报其实来自于“桃源寨集体婚礼”的筹备工作报告,里面有所有这次参加婚礼新人的姓名和简单的家庭背景。贾放在里面见到了米三刀、田友明、鞠三娘、田小妹、赵五光……以及姚小妹的名字。 老姚膝下有三子一女,姚小妹上头三个哥哥,只她一个老幺,老姚便疼得跟什么似的。 早先贾放废除桃源寨大额彩礼的时候,老姚就曾经放出话来,坚决拥护贾三爷的主张,他们姚家嫁女,非但不想收彩礼,而是恨不得倒贴嫁妆把闺女嫁出去。 所以姚小妹一直是寨子里的香饽饽,走到哪里都有人盯着,单看她花落谁家。谁知她竟挑了个桃源村里最朴实最不爱说话的土著后生,两人一起去扯的证,让寨子里好多人惊掉了下巴。 老姚却对这门婚事极其满意——他最怕闺女上了别的小子的当,被贪他家财的后生,花言巧语给骗了去。结果姚小妹却慧眼独具,挑中了一个极老实的。 现在贾放说起这茬儿,老姚的情绪立即好到十二分,满脸堆笑地与贾放议起“集体婚礼”的具体安排。而且看着他的表情,应当是十分感谢贾放的“相亲大会”,为闺女带来了好姻缘。 贾放心道:这样也好,不妨到集体婚礼过了之后再与这老姚细谈。 * 桃源寨第一次集体婚礼在一个杜鹃花盛开的春日里热热闹闹地举行。 为了这次婚礼,寨子里所有的办公机构、生产型企业、事务型单位都放假一天,帮助筹备。潇湘书院因此放了假,孩子们都在寨子里撒欢。 三村食堂和各餐饮企业却作为婚宴的主要承办方,忙得不可开交。 桃源寨最中心的一片开阔地,也就是平时办集的位置,这日空出了一大片空地,供新人们行礼及宣誓,周围则摆上流水席。 集体婚礼的举行地,到处挂着用红绸扎起的绸球,配合着桃源寨附近山上满山遍野的火红杜鹃,显得格外喜气洋洋。 这里附近的桃源寨各个办公室门口,此时也打出大幅标语: “热烈祝贺各位新人,喜结良缘,永结同心!” “提倡勤俭持家、拒绝铺张浪费!” “集体婚礼好,经济又周到!” “移风易俗新桃源,拒绝高额彩礼,凭真心结良缘!” 前来参加婚礼的桃源寨乡民之中,年轻一辈已经有不少人认识这些“常见字”了,当下解释给老一辈听。 “看见了没,参加集体婚礼,全寨一起帮您张罗,又方便又喜庆,花销还少。” “这不几千号人一起过来为新人恭祝新婚了吗?” “哈哈,这次集体婚礼还只是咱们桃源寨的人一起庆祝,没准下一回他们武元县那边也有人过来和咱一起参加婚礼了呢?到时候准保更加热闹。” 无论是桃源村土著,还是余江来的新移民,新婚都有随份子送喜钱的习俗。谁知在这桃源寨,习俗竟然也“与时俱进”,进化为送“流通券”。 各家各户都特地裁了红纸,在纸上写上了自家的名字,然后将流通券一包,送给相熟的新人——这样一来,各方随了多少礼新人们心里有数,而旁人却无从得知,这便少了因攀比而生的好些麻烦。 贾放也在这集体婚礼的现场,看到这情形,顿时联想起他那个时空还曾有新人扫码收份子钱,可见这习俗不会变,贺喜的心意不会变,习俗的形式却会根据时代的不同而不断演化。 贾放来“主持”这集体婚礼,主要是因为这是寨子里第一次举办这样的联合庆祝活动,正好可以促进土著与新移民的良好融合。除此之外,他也有心通过集体婚礼的方式提倡勤俭持家、共同奋斗的婚姻观和生活方式。 待到婚礼开始,贾放亲自为每一对新人颁发了“桃源寨第一次集体婚礼纪念”,那是一对木雕,各自雕成一只大雁的形状,拼在一起便成为一对,寓意相当的吉祥。 贾放在为每一对新人颁发“纪念”的时候,能叫得出每一对新人的名字,知道他们来自何方,是做什么营生的: 见到米三刀和他那新媳妇的时候,贾放说,这是蜜偶天成;见到田友明和鞠三娘的时候,贾放祝他俩是“糖”无止境,“田”到心里;见到田小妹和赵五光,贾放开玩笑,赵五光现在至少少了“一光”,起码不再是光棍了…… 桃源寨的每一对新人,都觉得贾三爷特别重视自己即将组建的小家,因此心存感激,每一对都郑重向贾放行礼,感谢他的精心安排。 之后便是新人们双双拜父母长辈,感激养育之恩,以及夫妻对拜,立下誓言会相互扶持,此生不负。 最后自然便是让整个桃源寨馋了已久的宴席,在武元县请来的鼓乐队的伴奏声中,三村食堂和其他食肆们精心烹制的流水席,就这样送了上来。所有桃源寨居民,在乐声、鼓声、歌声的伴奏下,开始大快朵颐。 新晋岳父的老姚,却选择在这个时候偷偷地离了席,躲到了他在青坊河一侧的水泥厂边上。 水泥厂的水泥窑今天因为东家的喜事,停窑一天。老姚难得能坐在窑边,安静地听青坊河淙淙的水声。 早先他亲眼看着女儿的小脸上罩着一层幸福的光华,与女婿并肩站在一处时,那喜悦简直打心眼儿里冒出来。老姚自觉终于放下了一桩心事,谁晓得那心底却空落落地难受。 “老姚!” 有个人唤他。老姚听出是贾放的声音,赶紧站起来,用衣袖胡乱抹了一把脸,在脸上堆满笑容,然后转身。 “贾三爷,您怎么到小人这儿来了?” 贾放背着手,慢慢迈过堆积在地面上一堆一堆的废弃砖瓦,来到老姚面前。“总算主持完了这次的婚礼,松了一口气,过来找你说说话。” 老姚大致知道贾放向来找他说什么:“贾三爷,是想来和小人说这水泥厂的事吧?” “其实小人也想找个机会,跟贾三爷好好唠唠。” 这闺女得了好归宿,老姚心头松了,终于不再闷着,而是把心里憋了好久的话,朝着贾放一股脑儿给倒了出来。 “小人其实不是计较往外分钱,也不是想独占这唯一最好的地点办这水泥厂……小人只是,只是不想旁人进来以后,指手画脚的指点小人该怎么干活,怎么烧窑……更加不想他们一个个地把亲眷塞到这里来干活……说实话,这合伙搞作坊的亏,小人以前真是吃够了。” 原来,这老姚以前在余江就办过一次烧砖瓦的作坊,后来却因为与人合伙,凭空被人安插了好些“亲戚”在作坊里,有些人是拿钱不干事,也有些人喜欢管事,但是却瞎管,导致砖瓦作坊出的砖瓦品质越来越差,最后黄了。 “贾三爷,”老姚摸着自己的心口,眼泪汪汪地说,“小人现在可算是知道你是怎么待这寨子里的百姓的了。大家都跟您的儿子女儿似的,凡事您都想得那么周到……所以小人才厚得起这个脸皮跟您说这些心里话。” 这是老姚旁观了一场集体婚礼之后的真心感慨。 贾放却不免有点儿尴尬,凭他的年纪……他还没有老姚的儿女年纪大。但让老姚亲口说出自己的顾虑总是一件好事。 他想了想,安慰老姚说:“您先别急着下结论,听我慢慢说完。我提议的这种入股,并不是您以前在余江的那种合伙办作坊,大家都有资格,你插一手,我插一脚。” “我想和您商量的,是股份制合作办厂。” 第119章 贾放细问起老姚以前办厂的失败经历,这位“水泥第一人”的话匣子当即打开,滔滔不绝地说起从前。 “小人以前就试过这样,说是合伙,但是对方一下子插了很多人手进来,一个个地都打着学烧砖的旗号,口口声声让姚大叔别这么辛苦了,有什么活他们这些做小辈的来干……” 贾放在一旁越听越好笑,心想是不是就因为这些,老姚才渐渐不喜那些特别伶牙俐齿的后生的。 “……后来他们烧的那些砖,越烧越差,一敲就碎,竟然还都是空心的。我想拦着不让他们把这些黑了心的烧出来的砖往外卖,谁知却拦不住,他们都说这砖厂又不是我一个人的,我一人说了不算。” “再后来么……” 老姚没有说下去,但贾放想,再后来自然是没有后来了。 “今次水泥厂的事,小人也是一样的想法。这水泥不是人人都能做,做出来好坏不一,说出去却都是俺这个水泥厂出品的。若是将来这水泥贩到外头去了,旁人说起,就都说是俺们这桃源寨出的……” 贾放心想:原来老姚最担心的,其实是最终成品的质量问题。 “还有就是俺是个老实人,不大会管人,小一辈跟俺说一点甜言蜜语,俺就随他们去了,要出了什么事,俺也拉不下这脸数落他们……” “俺这一辈子,只会堆窑、烧砖、烧瓦、烧水泥……” 至此贾放完全理解了老姚的顾虑。在他看来,老姚就是个技术流,对自己的要求相当高,只想把产品做到最好。所以才对旁人入股水泥厂一事非常抗拒。 这比贾放预想得要好太多了。贾放原本预想过,老姚为了钱、为了独占这一块风水宝地……诸如此类的理由不愿让人入股。现在了解了老姚的心思,贾放彻底放了心,他已经有完全的把握可以说服老姚。 “老姚,我说的这个,是股份制合作,和您以前在余江那时的合伙烧砖,是不一样的。” “这股份制合作,意味着出资方和日常生产管理方是分开来的。旁人虽然出了资,也能按照他们出的份子拿分红,但是他们不能直接来干涉你的日常生产。” “至于你的日常生产,老姚,说实话,我确实觉得你应该多建两座水泥窑,多找点人来一起烧窑了。但是你应该按照自己的标准,雇那些踏实肯干的后生。哪怕工钱支得高一点,也要尽量雇最好的人。” “如果你觉得自己管不好这些事也不打紧,你完全可以找一个擅长管人的人,来帮你做这事儿。比如你家大小子,我瞅着待人接物挺自如,说话旁人也听得进去。你完全可以把这些事交给他,你自己就一心只管各处烧窑的火候,烧出来水泥的质量……” 贾放心想:既然老姚是个技术流,那以后完全就只管技术上的事。 这水泥厂一旦规模大了,便切忌最上头的人大包大揽,什么都管,但是一样都管不好。引入股份制的公司架构和现代的企业管理制度,明确分工,才能支持老姚的水泥厂做大。 其实贾放也考虑过很多其他的方案,比如要不要引入竞争——整座桃源寨只有一家水泥厂,是不是不太好? 只要他一点头,批几块青坊河边的地,保准会有不少水泥厂如雨后春笋,纷纷上马。 但现在是桃源寨各处建设的高峰时段,万一竞争转化为恶性竞争,就像老姚在余江时那样,各家烧出的水泥质量越来越差,那桃源寨各处岂不是都变了豆腐渣工程? 老姚的水泥厂烧出的水泥,质量上佳,而且水平保持稳定。贾放想,现阶段哪怕出现垄断其实也没有什么大问题——只要垄断的人,是他贾放的自己人就好。 “老姚,各方出资之后,你这水泥厂就会组建一个股东会,各个股东按照他们手上出的份子掌握一定比例的投票权。如果超过一半的股东投票不让你管这厂子,理论上他们就有权不让你管这厂子,毕竟他们是出了钱,意味着他们拥有这厂子超过了一半。” 老姚被贾放描绘的前景吓住了,颤声问:“那……那该怎么办?” 贾放笑着安慰他:“不要紧!因为我也会往你这厂子里投钱,会保证你手里的股份和我加起来,刚刚好超过所有人的一半。” * 老姚的水泥厂开放出资入股的消息一传开,便在桃源寨引起了轰动,但凡现在手里有些闲钱的,都相中了老姚的生意,都想往里头投钱募股。毕竟这烧水泥的生意,成本很小,需求量又极大,在外人看来,简直是一本万利。 但是老姚那边只开放了四百九十两的出资额,以十两为单位,招募寨子里人入股。 “咋还有零有整的呢?”听说了这个金额数量之后,不少人都很好奇。 “说是老姚以现在的砖窑、瓦窑和水泥窑折成了股本,他占了二百六十两,贾三爷出了二百五十两。总共要募一千两,可不就剩下四百九十两了吗?” “嘿,这老姚,先前怎么跟他说他都不肯,谁知道一掉头就去找了贾三爷。”乡民们听说,齐齐开始鄙视老姚的“口是心非”,但这话他们都不敢在贾放面前抱怨,另外他们谁也出不起二百五十两。 “出十两,就相当于是得了水泥厂一分(1%)的股份,将来水泥厂分红,就可以按份得到一分的红利。”金融办的人这样向寨子里的人解释。 “那俺出二十两,可以让俺家大小子去水泥厂得份差事吗?” 老涂摇着脑袋:“不行哦!水泥厂现在招工都要走正式流程,不是说你是股东了厂里就一定会聘你家的大小子。” “不过你家大小子真的是踏实肯干的话,直接去招工处就行了。那边会看合不合适的。” “那……找老姚有用吗?” 老涂遗憾地道:“没用,老姚现在不管这些。你们也都知道吧,老姚待人总是拉不下面子,所以你们荐的人他都不好意思不用,就干脆把这差事交给他大儿子了。大姚那脾气,你们都懂的……” 听说大姚管人事,乡民们都有点儿悻悻,但也有人打听了水泥厂的待遇之后还是决定去碰碰运气。也有人不死心,拉着老涂问:“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吗?我都出了钱,这厂子里的事,连说句话都不成?” 老涂呵呵笑着说:“只要你得了一份厂子里的股份,就是厂子的股东,将来分红就会给你分一份钱。每年厂子还会开一次股东会,邀你前去,说一下厂子的情况,盈利几何,分多少红。你要是急着用钱,手里的股份也可以转卖给他人,到我这儿来登记一下就成。” “但是啊,你一定想要插手厂子里的事儿,那十两银子一分股是不够的。” “你得想办法凑够五百两银子的股份——注意哦,这外头拢共只有四百九十两。除非你能从老姚或者是贾三爷手上买一些股份走,才有希望凑够。”老涂态度非常和善地解释。 “那出钱有啥意思?不出了!”不少人听着憋气,转身走人。 老涂也不在意,继续向其他人吆喝这些“股份”:“我这儿有水泥厂的账目,是招商办和金融办的人帮忙做的,保管准确哦!在老姚那儿投十两银,按照水泥厂现在的利润,预计五年左右能收回来,往后就是净赚——” 桃源寨的人也不傻,各家有多少闲钱,准备怎么利用,心里都有一笔账。权衡之后,有的果断出手,有的决定放弃。但总之很快,所有四十九份的“股份”都卖了出去。据说是贾放一人投了将近三百两银子的事刺激到了大家,众人都觉得,跟着贾放投,没错的…… 贾放得到了股份制水泥厂第一次募股成功的消息之后,松了一口气,觉得这个时空的人们也都是很有投资眼光的。原本他还盘算着,如果这些股份卖不出去,他就只能自己把股份都吃掉——这样听起来好像有点丢脸。 至于他为什么一定要尝试在这个时空里推行现代的公司制度,主要是贾放认为:桃源寨的乡民们大多是到这里才认识的“生意伙伴”,然后联手搞企业,三村食堂是这样,锦花纺织厂也是这样。 这些企业的成员并不是依靠家族血缘关系联系起来的,而纯粹是在自寻出路期间,大家一起联手创业。 引入现代管理之道有利于减少未来可能出现的矛盾与摩擦。 另外就是贾放相信他麾下的这些企业都有能力做大。等它们做大了,再引入先进的管理方式与理念,到时又会阵痛,倒不如现在就开始着手。 贾放路过金融办的时候瞅了一眼放在这里公示的水泥厂账目。其实他选水泥厂的最主要原因是,水泥厂一直都有小余帮忙做账,财务状况一清二楚,才有今天第一个试行股份制的机会。 他为自己的“先见之明”还觉得挺得意的。 * 疯狂地忙了一阵桃源寨的发展建设以及平南节度使的公务,贾放终于回到了大观园。贾代善也通知他,时间差不多够了,可以在相对低调的前提下出门在京里转转了。 贾放也确实是有需要出门的——他要去的地点自然是百工坊。 上次他从百工坊顺了一只高倍的放大镜,为此指点了一下百工坊的工匠到底该如何做玻璃。现在他再来百工坊,出了看看玻璃的进展之外,就是想替张友士订做一枚“显微镜”,以及透明的“培养皿”若干。 玻璃向来都是穿越者的利器,但是贾放还是选择把这“利器”拱手让给了百工坊。因为他认为百工坊的工业基础更好,做起来更容易。 与其他指挥一群没有基础的乡民磕磕碰碰地试做玻璃,倒还不如把这交给既有技术、又有工具的百工坊匠人。 这次贾放来到百工坊,立即拿到了他想要的“培养皿”——各种大小的透明玻璃小盅。这些玻璃小盅的质量很好,气泡很少,只是颜色有些发绿,不够纯净。但在贾放看来,已经非常出色了。 显微镜则比较复杂,镜面玻璃都是特种玻璃,需要保证清晰度与焦距。他估计百工坊还需要琢磨一阵,因此只是留下了图纸和要求,让工匠们放手去做。 贾放还在和工匠们交流,任掌柜进来了,小声在贾放耳边说了几句话,贾放登时欢然道:“好啊!” 水宪约他在晚晴楼相见。 贾放去时,除了水宪之外,还见到了有一阵子没有见过的林如海。有几个月没见了,林如海似乎瘦了些,但是精神很好,整个人出落得越发超逸。 “如海兄,早就听说你要下场,此次定然要高中的,小弟先预祝你拔得头筹,蟾宫折桂!”贾放知道林如海不久就要参加会试,赶紧先说上几句好话,预祝他诸事顺利。 林如海笑着谢了贾放:“多谢子放,话说我这次离京数月,京中发生了好多事啊!” 林如海盯着贾放,贾放便瞅瞅水宪,水宪一摊手:“不是我!” 水宪这三个字就表示他没有做耳报神,所有一切消息,都是林如海自己打听到的。 不过想想这也很正常,林如海祖上五代列侯,官宦人家,只要稍许留心一下京里的动向,就应该能打听到与贾放有关的那些事儿,知道他被天上掉的馅饼砸中,头上多了个正二品的官职。 于是林如海郑重向贾放道贺:“恭喜子放!子放何日去上任?” 贾放瞅瞅水宪,只能硬着头皮说:“前些日子刚刚去点了个卯,大致看了看就立即回转了。” 他眼角的余光看见水宪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没什么表情,过了一会儿,水宪嘴角才漾出一丝几不可察的笑意。 贾放突然觉得脸上很热,他晓得前些日子给水宪的那封信,对方应该是全明白的——当着一个通晓一切的朋友,向另一个朋友说假话掩饰……可是他又没办法向林如海直说,心里憋得好难受。 但是林如海很高兴,只听他欢然道:“那最近这段时日子放一直都会在京里啦!” 贾放点点头,笑道:“是呀,我这不还等着如海兄高中的消息,等着为如海兄庆祝呢!” 水宪一抬眼皮:“如海的蟾宫折桂宴已经定下来在我这晚晴楼了,你别跟我抢。” 林如海这时红着脸道:“两位,小弟只求榜上有名,两位先别把我说的那样……稳中似的。” 贾放与水宪齐声笑道:“你确实很稳重!”这两人又想到了一处,足见心有默契,忍不住又相视一笑。席上登时气氛融洽,三人都觉得舒畅至极。 席间,林如海突然问起贾放:“子放,令兄是否亦是今次这科会试?” 贾放点点头:“家兄也是今科。他近日足不出户地温书,连我想要见他一面都难。”说完他自己也笑了,心想林如海确实是潇洒,这会试之前,该出门出门,该会友会友,可见心态良好,一切尽在把握。 不像贾政似的,如临大敌。这两人一比较,高下立现。贾放心知林如海应当是高中,而贾政则是中了就很不错了。 谁知这时,水宪突然问林如海:“如海在家乡可曾说定了亲事?” 林如海登时红了脸,但是望向水宪的眼光似乎有些感激,感谢他戳破此事。只听他老实答道:“小弟还不曾定亲。” 水宪登时微笑:“那如海怕是要为那榜下捉婿好好准备准备了,许是到时能双喜临门呢?” 林如海的脸更红,只管埋头吃菜不敢说话。吃了好一阵,林如海才敢偷眼看看贾放,只见贾放正在沉思。 林如海与水宪此刻都不知道贾放想的是什么。贾放其实在想:按说林如海与他妹妹贾敏是一对的……但是,不知道妹妹的心意怎么样。万一……妹妹不想嫁林如海呢? 第120章 从晚晴楼回来,贾放先去探视了一回贾政。 早先在晚晴楼上,林如海问起贾政今科要考试的事,贾放稍稍有点儿自责——他自己最近一直忙着各种事务,还真从来没有关心过贾政。 而贾政也不晓得是不是得了贾代善的指示,最近极少来贾放这边与他“对面座谈”了。 于情于理,他都应该去看看这位二哥。 来到贾政的外书房,贾放只觉此处格外安静。以往红袖添香的场景不见了,贾政独自一人,坐在书房里,周围堆着的全都是书本与字纸。贾政眼窝深陷,下巴上都是胡茬儿。他这副模样,与林如海考前的潇洒模样,有着天壤之别。 贾放心想:二哥考前真这么紧张吗? 贾政却很感激贾放来看他:“三弟百忙之间犹来探视哥哥,二哥这真是……” 贾政拙于口舌,说不出来“真是”怎么样。 贾放只得坐下来与贾政闲聊两句,道:“二哥近日温的都是这些书吗?”他放眼望去,只见贾政书桌上摆着的都是夏省身注释的《四书》。 贾政点点头。 贾放想了想,又问:“所以此次会试的主考是太子太傅?那之后的殿试呢?主考是太子?亦或是皇上?” 贾政愁眉苦脸地道:“先把这会试考过了再说吧!” 贾放点点头,觉得这个二哥面对考试,还是秉承了“经济适用”的备考态度,能过一级是一级。于是他稍稍提点了一下:“如果殿试由皇上主持,那二哥不妨把庆王关于‘致知格物’‘经世致用’的理论再读一读,或许会有帮助。” 贾政的眼“腾”地一下就亮了。近来贾放突然受封的事,府里传得沸沸扬扬的,贾政不是个傻子,他只稍稍联想了一下此前史夫人的态度,就知道父母早已知晓贾放的身世隐秘,并且一直暗中安排,希望他们“兄弟”情谊笃诚。 所以贾放才会在这时,出言提醒。 但是贾政眼中的光芒一闪既逝,哭丧着脸还是那句话:“先把这会试考过了再说吧!千万别是同进士出身。” 贾放点点头:“是这般道理。” 他又在贾政外书房坐了一会儿,与对方讨论了一下即将到来的会试,立即发现他一个工科生,面对贾政所学的经史类知识,完全抓瞎。而且他在另一个时空里关于考试的经验,诸如“三短一长选最长”、“一样长短就选c”之类的,对贾政毫无用处。 临走之时,贾政突然叹了一句:“只盼着今科准备下来,我于经史的理解又能更上一层楼。” 贾放本来已经要离开,听到这句,不禁一怔,心想:原来贾政这个二哥,这样努力地参加科考,既不是为了黄金屋也不是为了颜如玉,而是真的觉得书里都是圣人的道理啊! 他对贾政的观感顿时又有些不同。 贾政除了拘泥、死板、道学,以及爱看漂亮丫鬟的手腕子以外,另有一股子痴气。 辞别贾政,贾放回去大观园。刚进园子便听说贾敏在潇湘馆里等他,贾放连忙匆匆赶去,心想若是妹妹在架上翻书,翻到的都是空白字纸,那可就惨了。 早先贾代善已经把贾珍被送走“修道”的原因告诉了贾放,贾放头一次听说贾珍趁夜潜入潇湘馆“偷书”便觉得好笑,但后来想想又觉得骇然。只要他不在,即使有人摸到了潇湘馆的藏书室,也没办法取出所需的书籍——可见这潇湘馆的神奇确实要落在自己身上。 但万一贾敏在潇湘馆候他的时候一时无聊,过去书架前随手翻动可如何是好? 贾放匆匆赶到潇湘馆,贾敏确实已经等了他一阵。 双文为贾敏沏了茶,总算让贾放这个“主人”不至于显得太过失礼。而贾敏在无聊等待之时,自行取了黑白棋子,在潇湘馆正屋中的棋盘上摆了一副“珍珑”,自己与自己下棋玩。 她见到贾放,连忙站起来问好:“三哥!” 贾放走得急了,脑门上沁着细细的汗珠,忙忙地问:“妹妹需要什么样的书籍,三哥替你找。” 贾敏“噗嗤”一声笑了,道:“好久没见三哥了,心里怪想的,特地过来与三哥说会子话。” 她又瞅瞅正屋一旁的藏书室,道:“三哥的藏书室里诸般书册,如何摆放,三哥自有三哥的习惯与规矩,小妹如何敢擅动,自然是等三哥来再说。” 贾放登时心怀大畅,心想:这才是家教!他的妹妹贾敏到这潇湘馆,便一定要在主人在场的时候才肯接近藏书室,而东府的珍哥儿却…… 不过贾放确实好一阵子没去见贾敏了,连忙道了歉,贾敏便抿着嘴笑,道:“不怪三哥,三哥有正经要务要忙。原是妹妹过来得唐突。” 说着,小姑娘脸现愁容,道:“今日过来,也确实是妹妹心里烦闷……母亲现在正在荣禧堂见王家夫人和王家姐姐。我和王家姐姐说不上话,便找了个借口跑来这园子里,搅扰了三哥,请三哥原谅。” 贾放:“王家?” 贾敏点点头:“对,都太尉统制府王家。” 贾放:“当年送你鲁班锁的那位王家小姐?” 贾敏一怔,估计她自己也把这茬儿给忘了,当即点点头,说:“确实是那位王家姐姐。” 去年年节之时,这位王家小姐曾经送给贾敏一副二十四柱的鲁班锁,那可绝不是好东西与闺中好友分享,而是故意为难人。贾放还记得自己当时三下五除二,就教会贾敏解法,好让自己的妹妹不至于被对方压过一头。 只听贾敏低着头道:“听母亲的意思……王家姐姐的长兄前程大好,眼看就要升京营节度使。所以想把王家姐姐说给二哥。” 贾放一拍头:“也是,这次如果二哥高中,京里人家都兴‘榜下捉婿’。所以太太想事先把二哥的婚事给说了。” 贾敏“嗯”了一声,不说什么。 贾放猜想妹妹的意思,应当是不太喜欢王家小姐,眼看着对方要成为二嫂了,心里多少有些不舒畅。 但这毕竟是贾政的婚事,他和贾敏,都说不上什么话。贾放只能劝:“姻缘之事,自当由父母做主。太太看重二哥,想必不会有坏心,不妥当的人家,也不会说与二哥。” 他一边说,一边心里在想:为啥京里就不能像他桃源寨一样搞“相亲大会”呢? 但这主意一闪而过,贾放便觉气馁:京里人家,结亲绝不只是双方一起搭伙过日子,分一块宅基地,从此建一个安稳的小家——京里这些人,结亲乃是联姻,将各自家族的利益都连在一起。 红楼原书里不就写着:贾史王薛,同气连枝,联络有亲。很大程度上也是这姻亲关系把他们绑在一起,不得不相互扶持。 贾放不懂政治,但他能理解为啥贾代善史夫人要为贾政说一门这样的亲事。 贾敏乖觉地点点头,应了一声“是”,又道:“小妹原不该与哥哥私下议论这些的。”她低着头,脖颈弯成一个好看的弧度,“只是心里,心里觉得不安定……” 贾放闻弦歌而知雅意,马上知道贾敏担忧的是什么——妹妹想必是担心有朝一日,自己的终身,也被这么稀里糊涂地就许给了旁人。这种忧虑显然比担心会多一个不对付的二嫂更要严重些。 贾放马上想起了林如海。他张了张口,但还是决定先不提林如海其人,而是开口问:“妹妹,你可曾想过,将来想嫁什么样的人。” 潇湘馆里除了这兄妹俩,就再无旁人。贾放问完以后,馆里短暂地静了静,除了馆外风动竹叶的簌簌声之外,贾敏一声不吭,连脖子都变红了。 “你是我妹妹,这件事上,我可能确实能帮到些许。但我总不能胡乱替你拿主意,所以想先知道你的心意。”贾放诚恳地说。 林如海那头,确实过了这村就没那店了,而且兴许人会试一放榜,就被别的人家“捉婿”捉走了也未可知。 因此他想先了解一下贾敏的心意,如果这一对当真是良配,没有理由眼看着他们这样错过,但若彼此并不合适,他也没有理应硬把这两人撮合在一起。 望着低头不语的贾敏,贾放在心里暗暗地道:你是我妹妹,可千万别像世间别的闺阁少女那样扭捏畏缩,不敢为自己做主。 果然,他这么想着,贾敏便抬起头,一双明亮的眼睛正视贾放,认真地说:“三哥,小妹只想寻一个合心意的,无需家资巨万,但需人品端方,见识广博,胸中有些才学,相貌么……也需要周正一些。” 贾放忍不住微笑:果然是他妹妹,连颜控也这么毫不忌讳地说出来。 贾敏见到他的笑容,登时哀声道:“三哥,人家是信你,才多说了这么些……” 贾放连忙敛去笑,严肃地说:“有理,有理!我妹妹原本就是个扫眉才子、不栉进士,不是随随便便什么人都能配上我妹妹的。” 他按照这个标准,把林如海筛了一遍,觉得处处都符合,登时心里有数,若是林如海那边也确实有意,这一段姻缘在《红楼》原书里能成,现在就应该也能成。 “三哥,如果真有合适的人,我盼着能……见上一面。”贾敏红着脸,依旧把这要求提了出来。 贾放内心很支持贾敏的这个要求,毕竟眼缘这个东西非常重要。他既然支持妹妹努力在婚姻大事上能够做主,这个忙就应当要帮。 想了想,贾放用力点点头,道:“你放心,这事三哥来替你张罗。” 他原本想提醒,其实一年之前,妹妹和林如海在晚晴楼上见过一面的,但是贾敏对林如海应当印象不深。最好还是能安排两人见上一面,让他们两人单独对答,说上几句话——此事有风险,应当好好筹划才是。 兄妹二人说完,贾敏算算王家的夫人与小姐也应该走了,当下便向贾放提出告辞。 贾放:临走之前,先抽本书吧! 他盛情相邀,贾敏欣然从命,面对潇湘馆的藏书室,看了半日,突然回过头来望着贾放,道:“三哥……妹妹近来心里烦乱,其实也不知该看什么书。” 贾放微笑:“那就随便抽一本吧!” 贾敏当真在架上随手抽了一本,翻开扉页,登时脸又红了红,将那书掩在袖中,转过身来瞅瞅贾放:“这书我一定好好保管!” 她没说不要,也没有把书还回架上,而是把书藏在衣袖里,并且答应好好保管——这意味这书的确合她的意,只是不便昭告天下,贾家的小姐在闺阁中竟然读这些。 贾放站在贾敏身后,自然看见了贾敏翻开的扉页。 那是一本《会真记》,讲的是崔莺莺小姐的恋爱故事。 * 随着会试日期的临近,天下士子齐聚京城。贾放听说此次会试的主考是夏省身,而书肆里摆着的夏省身各种文集早已脱销,甚至各处举子们聚居的旅社里,竟然请了那些不第的秀才、识得几个字的教书先生,日夜抄写,就为了能在会试之前,让举子们能看到夏省身的文章。 贾放还听说,水宪名下产业,刚开了没几个月的“天一书局”,这次看得风向不对,书局里刊印了不少昔日向奉壹的著作,到现在为止,一本还都没有销出去,都躺在书铺里面吃灰呢。 贾放心知士子们在考前必然会研习主考的文章,这原属正常。但是他更愿意相信水宪在这样的事上不可能判断失误。 果然,在会试之前七八日的时候,京里放出风声,说是皇帝陛下会在殿试那日回京,亲自主持殿试。届时监国太子将会陪同。 京里登时议论纷纷,讨论为何皇帝会选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回京,又讨论皇帝和监国太子,在主持出题上会有什么偏差。 但这些讨论,参加会试的举子们都无暇参与,毕竟他们都得先通过会试,然后才能参加殿试。 而“天一书局”里向奉壹的著作,也依旧卖不动。但贾放慢慢咂摸出味道来了:水宪这也许是在为下一科做准备呢。 不过他还想到要去向水宪印证这一点,晚晴楼那边先送了急信过来,请贾放立即赶去。 贾放赶去晚晴楼,一早有店里的伙计在门口守着,见到贾放赶紧招呼,将他带了去另一条进店的道路,从那里将他带进一条狭窄的暗道,在暗道间走了许久,拐了好几个弯,才带进一座小小的房间。 “子衡!”贾放向水宪拱手致意,同时留意到这屋子里墙上遍布着的铜管。 水宪将食指轻轻放在唇上,比个手势示意他噤声。 那伙计见把人带到,便悄无声息地出去了。贾放才注意到,这间屋子完全没有设窗户,屋子里的光线,完全是透过墙壁上安装的小小明瓦照进来,才将这屋子勉强照亮。此刻天色偏暗,屋里便也光线黯淡,颇有些暧昧。 水宪示意贾放做到他身边来。贾放依言过去,水宪凑到他耳边,轻轻地说:“事涉令兄,不得已,请你过来急了一点,切莫见怪。” 贾放原本觉得水宪口中呼出的热气轻轻地吐在他耳上、面颊上,让他半边脸慢慢地热了起来。但水宪一提他的兄长,贾放立即收摄心神,掉过头,凝眸望着对方。 只不晓得是他哪个兄长。 水宪眼光朝墙上那些铜管溜过去。贾放顺着他的眼光一看,马上也明白了这些设备的功能——估计这和他屋里通往西厢的“土电话”是一样的,利用声波在固体里传声较快、损失较小的原理,以便听见隔壁的屋子里的声音。 只听隔壁屋子的房门“吱呀”一声地开了,贾放在这头听得非常清楚,就如同自己也置身隔壁一般。 “贾二爷,小的就是来看看,您还有什么缺的?”晚晴楼的伙计在彬彬有礼地开口发问。 贾放:……原来竟是贾政?这个二哥此刻应该正在紧张地备考,他这时候跑到晚晴楼来做什么? “没……没什么?我……我在等人。”贾政的声音莫名有些慌张。那边伙计便恭敬应了是,然后退了出去。 这时水宪再次凑到贾放耳边,小声对他说:“以前这晚晴楼在会试之前出过事,有人寻到即将参加会试的举子,说是能弄到当科的试题……” 贾放:所以贾政这也是…… 水宪:“因此楼里这一阵一直对今科举子的行踪很留意,见到令兄过来,独自等人,又等了很久,便通知了我。我这才贸然把你请来了。” 贾放没有开口,而是举起双手,再次拱起,认真地朝水宪行礼,感谢他仗义,在这种时候把他引来,免得贾政掉到坑里去。 但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间小屋光线太过幽暗的缘故,水宪坐在贾放身边,像是没有注意到贾放的动作。他眸光闪烁,盯着贾放的眼睛,小声小声地道:“可是为什么是令兄?” 几乎同一时间,贾放心头也闪过疑问:为什么是贾政。 第121章 “有人来了。”水宪提醒。 贾放这才听见了楼板上传来脚步声,接着是刚才那名晚晴楼伙计的声音:“是这一间。” 贾放赶紧将嘴闭得紧紧的,免得那边听到自己这边的动静。水宪却轻轻地拍拍他的肩膀,指指墙上的铜管,然后摇摇头,应当是示意贾放,那边听不见这间屋子里的声音。 至此,贾放已经完全明了:这些墙壁上安装着的铜管,是一种古代的窃听设备,也就是“听管”。这些铜管的另一端应当就安装在隔壁房间的墙壁上,但是表面可能会被墙纸、饰物之类所掩盖,不易被人察觉。只要对方不把耳朵贴在这“听管”的另一头,便很难听见他与水宪这边的动静。 很明显,针对今科参加会试的举子,晚晴楼采取了防范措施,只要来人落单,便有伙计把他们引到安装听管的屋子里,并且安排人监听。 至于贾政这里,大约因为伙计知道贾政与贾放的关系,便匆匆去报了水宪,水宪才通知到他这里。 即便水宪表示隔壁听不见他们这里的声音,贾放却也没有开口——因为贾政与另外一人开口说话了。 先是贾政起身,与来人行礼,同时郑重地问:“不敢请教阁下高姓大名。” 只听对方答道:“礼部侍郎高仕达。” 隔壁楼板上有点儿动静,似乎是贾政在隔壁,与这边水宪贾放一样惊讶,因而退了一步。 贾放与水宪对视一眼,两人眼里都清清楚楚地写着吃惊。贾放原本想着这个二哥兴许是在什么公共场合露了口风,泄露了他今科参加会试的举子身份,因此引来了江湖骗子,要兜售考题给他。 谁想到对方自报家门,竟然是礼部的侍郎。 要知道科举考试一向是由礼部所领,今次主考夏省身身为太子太傅,他本人也同时是礼部的主官——对方竟然是夏省身的下属? 事情好像没那么简单了。 那边贾政似乎在忙忙地行礼,高仕达便道:“二公子不用这样客气。” 贾政问:“高大人这次召学生前来,敢问有何见教?” 贾放在旁听见,心想:果然,是对方召了贾政在此见面……之前将贾政晾在这里这么久,应当是刻意错开进入晚晴楼的时间。 却见水宪摇摇手,比了个手势。贾放猜他是在说还不能确定对方真的就是礼部官员,当下点点头,继续凝神细听。 只听高仕达道:“受太子太傅,夏省身大人所托,特来为二公子送今次会试的试题。” 那边的动静更大了,贾放猜想应当是贾政受惊过度,撞翻了座椅之类,或者干脆是坐在椅上整个人翻倒了过去。 那边高仕达冷冷地道:“知道二公子会因此吃惊,却没想到二公子会这样吃惊。”语气里有一丝讥诮,仿佛在嘲笑贾政,堂堂荣国府的公子,遇到事竟然这么不镇定,又好似这种操作乃是再常见不过,贾政竟然不知道。 贾放瞅瞅水宪,只见对方微微点头,料得对方应当与自己想的一样,对这个高仕达的身份起了一丝怀疑——旁观者清,这高仕达说得越平常,听起来便越像是一种骗术。 但问题是隔壁只有贾政一人,他是不是也能意识到,这有可能是一场骗局。 “这匣子里,是今次会试的试题,乃是夏大人亲手用火漆所封。”高仕达继续冷冷地道来,“二公子难道不收下吗?” 贾政在隔壁“咕嘟”吞了一口口水,稳了稳情绪,才郑重开口询问:“敢问高大人,学生与夏大人一直素昧平生,无缘拜见。夏大人因何,因何……” 贾放在自己肚里帮二哥补上:因何泄题。 那边高仕达便放缓了语气:“这自然是因为夏大人一直暗中留心着二公子的学业,知道二公子一向勤勉,乃是朝廷的栋梁之才。今次会试所出之题恐怕太过冷僻,夏大人担心影响了二公子的结果,所以特命本官将此匣送来。” 贾政还是没有全信,只结结巴巴地问:“夏大人当真,当真……” 高仕达冷笑一声,道:“你道我为何到得这样晚,之前刚去了定国公府、锦乡侯府、神武将军府等各处,因二公子在此等候我才匆匆赶来。这是最后一只匣子,二公子要是不要?” 贾政又是“咕嘟”一声,吞了一口口水,半晌才道:“多谢高大人!” 他马上又跟上问了一句:“高大人这匣子,难不成……就这样,给学生?” 高仕达大笑:“不这样又能怎样?这明明是夏大人对二公子青目有加,有心像提携其他各府的贵介公子一样提携二公子。奈何二公子却总是不信,总是猜疑这,猜疑那,我看这只匣子不如我带了去吧!” 贾政马上慌了神:“别,别……千万别!” 他顿了一会儿,再次向高仕达拜谢:“这一点小小谢仪,感激大人特为跑这一趟……” 高仕达大约是推辞了,道:“这算什么?夏大人乃是为国选材,你将本官看成是什么了?冒朝廷之大不韪,卖题敛财吗?今日本官若是受你一文,日后便有理也说不清……这些万万不可。” 贾放觉得对面水宪眼中的疑云愈发浓重,而他也是想不通:如果对方不是为了图财,那又是为了什么?难道还真的是看中了贾政这书呆子的才情,要为国取士?真要取士,为何又不在会试的时候直接取,非要到这时来泄题? “另外,夏大人吩咐,此事非同小可,请二公子无比将此匣收藏妥当,今日之事,也请万勿向他人透露,即便是父母兄弟,也绝对不可……” 这高仕达说话还有一处高明,就是说得顺溜无比,一番话像是已经对很多人说了无数遍,到了贾政这儿简直倒背如流。这样好让贾政相信,高仕达已经跑过好几家了,到他这儿真的是最后一处。 总之高仕达一边说,贾政一边诺诺地应,应到最后,高仕达推桌而起,沉声道:“切记切记!本官在此作别贾二公子,下次相见,必是殿试之后簪花宴。”竟然真就这样告辞了,隔壁传来开门关门的声音。 水宪一听见隔壁高仕达离开,立即轻手轻脚地起身,去往屋角,轻声吩咐,似乎是让酒楼里的伙计盯住已经离开的高仕达。 贾放却呆坐在原地。隔壁贾政应当也是如此。两边都是一声不吭,就这么默默地坐着。 水宪这时却回来了,重又在贾放身边坐下,小声道:“确实是高仕达。” 这名礼部官员应当是来过晚晴楼,楼里有人认识,可以确认他的身份。 这难道真是礼部官员奉了夏省身之命,在会试之前往京中“分发”考题? 这绝不可能——这种鬼话怕只有贾政这样读死书的书呆子才会信。夏省身哪怕再热衷于“为国选材”,只要他还要命,要头上的那颗脑袋,就绝不可能在此时做出这种举动。 史上科考主考官泄题的舞弊案,贾放记得一例,明时的徐经科场舞弊案,一场会试,一张冷僻的试卷,两个答得圆满的考生——其中就有江南大才子唐伯虎。完美地回答了最为冷僻的出题,唐伯虎和他的同伴徐经被认为是事前得到了主考程敏政的“泄题”,程敏政、唐伯虎与徐经三人尽皆下狱,严刑拷打求证。 那一场科场案最终以查无实据告终,但最终程敏政是出狱之后立即含恨病亡,而唐伯虎与徐经这两位考生,则终生再与科考无缘。唐伯虎尤其可惜,一代才子,身败名裂,从此蹉跎余生,以书画为业,只能“世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世人看不穿”了。 贾政如果相信了这个高仕达的鬼话,等着他的,绝不可能是蟾宫折桂高中,而很可能是眼下立即到来的牢狱之灾。 贾放没说话,水宪却在他耳边叹了一口气,道:“如此一来,为了贵府阖府的安危与名誉,令兄最好不要去参加今次的会试了。” 贾放也作如此想,他现在越来越觉得这是旁人挖的一个坑,那高仕达就是前来引贾政往坑里跳的棋子。可令贾放格外不舒服的是,他总有种预感,是因为自己,才让旁人盯上了贾家,借这种手段引贾家入彀。 只是一想到阖府上下对贾政此次参加会试的期待,贾政自己多年来下的苦功……却因为旁人给的这一点点引诱而从此必须抛诸九霄云外…… 天光已晚,这间静室里没有点灯,已是极其昏暗。而水宪就坐在贾放身边,昏暗寂静之中只有他眸光明亮,默默地望着贾放。静室里也只能听见他们两人的呼吸声。 贾放却完全没有注意到身边的人,心里满满的都是失望歉疚。 水宪叹了一口气,道:“事已至此……” 谁知隔壁突然传来响动:那高仕达走了之后,贾政坐在隔壁一动不动,以至于贾放与水宪基本上都忽略了他。谁知这时贾政却一推桌子站了起来。 贾放可以想象他此刻一定低头凝望着桌上的那只匣子,许是在琢磨着该怎么把它带回去:难道该将盒子拆开,里面的东西带走,盒子留下? 谁知贾政却哈哈哈哈地笑出了声。 这是遥想高中的情形,所以得意忘形了? 贾放变了脸色,冲动地起身,想要马上冲到隔壁去质问贾政:二哥你读了这么多年的圣贤书,为何此刻却将“诚实”二字抛在脑后,再也想不起来? 水宪却一把扣住了贾放的手腕,死死将他拉住,在他耳边道:“先等一等,听令兄说的是什么……” 只听贾政在隔壁大笑道:“十年寒窗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原来便是如此的感受!”与当初张友士将要离开桃源寨之前的语气一模一样。 “可是这样得来的功名,岂真的是我贾政所想所愿?若真如此,我和那些平日所唾弃鄙夷之人又有何差别……我又有何面目说自己曾经读过圣贤之书,这岂不是,岂不是……” 贾政念叨两声“岂不是”,也没说出岂不是什么来,却突然大笑三声,然后转身出了隔壁屋子,屋门外有伙计匆匆来迎,只听见贾政笑道:“赏你——” 接着是伙计惊呼一声,然后道谢,想必是贾政大手笔打赏了晚晴楼的伙计。 待到贾政的脚步声在楼板远端消失,水宪拉着贾放就出了那间暗室,两人一起来到隔壁雅间,这里灯火通明,将雅间里照得透亮。 只见贾政早先坐过的那张八仙桌上,除了饮茶的痕迹之外,还端端正正地放着一只黑漆的匣子。 贾放又惊又喜,扭头看向水宪。水宪则松开贾放的手,快步上前,稍许检查了一下漆盒,然后轻轻一扭漆盒上的铜扣,那漆盒“啪”的一声便打开了。 只见里面一束纸笺,却是用火漆密密地封住的。 贾政,刚刚在此默然坐了许久的贾政,面对这“一举成名天下知”的诱惑,却硬生生地战胜了内心的小怪兽,抵抗住了诱惑——高仕达送来的匣子,贾政竟然动都没动,里面的“会试试题”,竟然依旧封着火漆?! 贾放这时候则满心喜悦,高兴得简直想要放声大笑:贾政……这个缺点一大把,优点屈指可数的二哥,满口子曰死板得要命的二哥,表面道学私底下怜香惜玉的二哥,竟然……真的坚持了一回,他根本没拆这匣子,而是把匣子直接留在这里。 水宪咳嗽了一声,刚才引贾放入内的伙计马上进了雅间,躬身听水宪吩咐。 “将漆老请来。” 贾放还以为水宪说的是“耆老”,谁知隔了一会儿来人,却只有四五十岁的样子,问了水宪,才知道对方真的姓漆名老——而且看起来是个封火漆的高手。 “拆开之后,你能原样再封回去吗?” 漆老从水宪手中恭恭敬敬地接过那一束纸笺,仔细地看过,点头说可以。 水宪便拆开,一目十行地扫过去,一边看一边笑:“还真的是相当冷僻的经义。” 贾放也探头过去想看,却被水宪拦住:“子放,你若信我,这件事便交我全权处理,我保证你的兄长,荣国府……这次名誉无损,安然度过风波。” 他认真望着贾放,柔声道:“你对这上头的内容全然无知,可能会比较好。” 贾放便坐了回去。水宪三两下扫完了这纸笺上的内容,心中有数,马上把这纸笺交给了漆老,那边已经在点蜡融漆,不多时,便将火漆重新封上,并且用一把铜镊子在火漆上轻轻地印出形状。在贾放看来,这重新封起的纸笺,与早先盛在匣子里的那一枚,一模一样,完全看不出任何差别。 “子衡,你为什么总是能在最关键的时候帮到我?”贾放嘀咕着问了一句。 水宪没说话,沉思着什么,过了半晌,才抬头望着贾放:“我一会儿让人把你带出去,出门就送你上车,会把你送到百工坊。你从百工坊慢慢回荣国府,切莫让旁人知道你今天在我这儿逗留了这么久。” “离开之后你也将此事忘掉,至少千万莫在令兄面前露出听说此事的模样。”水宪一项一项地向贾放交代清楚,“其余的就都交给我!” 两人旋即分别,贾放在早先那名将他迎进晚晴楼的伙计的带领下,再次穿过那狭窄黑暗的通道,待到地方,伙计便请他坐下。 贾放刚坐下,便觉得身体一动,紧接着马蹄声声响起,贾放这才察觉,竟然已经置身于马车中,直接离开了晚晴楼。 那名伙计也在车中,这时伸手,稍稍将车窗上遮着的帘子撩开了一点。这时天已全黑,道路两旁屋宇中透出的光线照在大车内。 贾放便顺着车帘挑起的那一条缝隙,往晚晴楼上看去。他看不见满楼的灯火,眼中只看见了一个飘逸出尘的人影,此刻正立在楼上,目送他这车驾缓缓离开。 * 几天之后便是贾政下场的正日子。这天天还未亮,贾代化贾代善、贾赦贾放贾敏,就全都聚在荣府门前,一起送贾政前往科场。反倒是史夫人那边是送出话来,说是起晚了,就不出来相送了。 但贾放猜史夫人是怕送贾政赶考时伤感,故意躲在荣禧堂里。 后来史夫人微红的双眼与微肿的眼圈,也确实印证了这一点。 话说这会试共分三场,每三天举行一场,考生们每场要在号舍里待两天。 第一场,贾政头天是精神抖擞地去了,第二天像一棵霜打的茄子一样回来,回来便直接往贾代善和史夫人面前一跪,说是今科没希望了,求双亲容他三年之后再战。 贾代善听贾政复述了考题,当即皱眉道:“这么冷僻?” 贾政便登时露出一副追悔莫及的模样,贾代善问起,贾政却说,考前曾经翻开书本,都已经看到了一句在考试中被考到的经义,却没能往下看。 贾政说这话的时候贾放也在场,忍不住在心中暗笑,心想连贾代善都说冷僻的经义,又岂是贾政随手翻翻能看到的? 贾政这摆明了是在后悔:曾经有人把泄题摆在他的面前,他却没有珍惜。 但既然贾政选择了诚实,这就是贾政必须承受的,诚实的代价。 贾放则由衷地为贾政的选择感到高兴,不管这个二哥这次会试能不能中,贾政在他心中的形象,已经扭转过来,变得相当“光伟正”了。 第122章 贾政会试考了三场,整个荣国府跟着茶饭不思、鸡犬不宁了九天。 自从贾政宣称第一场考砸锅了之后,史夫人就哭肿了眼。但她也算是坚强,隔天在眼下攃了粉,照样送贾政去考第二场,而且之后能照样在府里与上门来做客的夫人太太小姐相谈甚欢。 “第一场考得不好,又不是说整场就一定考不好,否则人会试干嘛要分三场?不就是为了有人能‘后来居上’吗?”史夫人安慰贾政,“你觉得冷僻旁人也一定都觉得冷僻,你答不出的旁人也一定都答不出。” 贾放听说这话,虽然觉得史夫人说的未必尽然——像林如海这样的江南才子不一定便答不出那些格外冷僻的经义——但他认为这话能很好地鼓舞贾政,让贾政重新振作起来。 除了贾放以外,贾赦对这二弟的看法也有些不同。贾政第一场考试是贾代善亲自去送的,第二场第三场都赶上贾代善要上朝,于是都由贾赦亲自去送。 贾赦回来之后,找贾放聊过他的感想,提起贡院里举子们入场的那架势,贾赦也不禁唏嘘:“可以想见二弟身上背负着多少……若换了我去考这考试,还没进那贡院的大门,恐怕就已经紧张地要晕过去……老三,你还别说,大哥今儿早上还真的见到一个晕过去的举子,后来没让他入场,醒过来之后哭成什么似的。” 贾放也暗自感慨,的确这科举考试带给举子们的压力太大,错过一次便是三年,试想士子们的大好年华,能有几个三年可供蹉跎。 贾赦继续说:“老二也挺不容易的。说真话,我现在只想烧香磕头请神佛保佑,让老二今科过了吧……实在不忍心再看他熬三年了。” 贾放:原来大哥终于理解了二哥。 贾赦确实是理解了,此刻脸色黯然地道:“老二其实是……替我担着做儿子的责任……” 宁荣二府都是仗着军功出身,但为了家族绵延,需要子孙之中有人能在科场上站出来,搏取功名入仕,与父祖们走一条不一样的道路。但读书一道却为贾赦所不喜,幸而有个书呆子弟弟能吃得下这种苦,肯从贾赦肩上接下了这个担子。 如今贾赦终于释怀了,道:“真希望有一天我不用与老二争。” 贾放却说:“别介,二哥是个好人,大哥你也是个好人,我只瞅着你和二哥都不错。以后怎么说,肯定还得父亲来定……” 他私心里却以为将来荣国府必须由贾赦当家做主,因为只有贾赦够圆滑变通,能将朝局看得通透,只要没有变坏,贾赦一定会是荣府合适的当家人;而贾政那孤拐又迟钝的性子,怕是容易将荣府带沟里去。 好容易到了最后一场的最后一天,这天贾赦早早就驾车去贡院接贾政回家,史夫人亦在家中准备了宴席,意思是不管贾政考得如何,荣府自己先都好好庆祝一番。 谁知贾赦带着贾政回来以后,只身一人去了荣禧堂。史夫人惊问长子:“政儿如何了?” 贾赦便把大家伙儿都带去贾政的外书房。贾放跟在贾赦身后一道去了,一进门,只听见鼾声如雷,只见贾政连鞋袜都未脱,外头衣裳都未换,躺在外书房的床榻上就直接睡着了。 众人才晓得贾政这会试的九天,基本没有怎么好好合过眼,殚精竭虑,耗尽心神,一时交卷出了贡院,心头那根弦一松,就再也支持不住,贾赦一旦把他送回外书房贾政就直接昏睡过去了。 * 会试结束之后的第五天,礼部在贡院外放榜。取中的士子被称为“贡士”,贡士们将有资格参加为期一天的殿试。 放榜的这天,贾政满心羞惭,认为自己取中无望,也不想前往贡院发榜处丢人现眼,躲在自己的外书房里不肯出来。而贾赦则叫上了贾放,兄弟俩死活把贾赦拖出了家门,拖上了荣国府的车驾,前去看榜。 他们抵达贡院的时候,贡院还未放榜,但放榜处跟前已经是人山人海。除了应届考生及亲友,还有不少大户人家的管事,正挨个儿打听,是否今科应试的举子,年纪几何,可有婚配。 虽然被会试取中的举子只是贡士,在通过殿试之前还得不到进士的身份。但是京里的各家各户心里都很清楚,如果他们不早点动手,在殿试之后,就绝对“捉”不到女婿了。 贾家三兄弟双脚刚刚落地,立即有人上来探问,第一个问到的是贾赦,贾赦将眼一瞪,道:“我家大小子再过几个月就抓周了。再说,你看我这样,像是今年应试的举子吗?” 贾赦生得风流,再加上今日穿得光鲜,活脱脱一副纨绔的样子。对面那管事便很诚恳地摇摇头:“不像!”转身就要走。 贾赦登时玩心大起,连忙把管事叫住,拉着弟弟贾政道:“别走啊,我虽然不是个读书考试的料,但我弟弟是啊!他就是今科的举子,你们怎么不问问他?” 对方一听说贾政是应届考生,登时停住脚步,回身来招呼贾政。 谁知贾政却一脸灰败,只管低着头盯着自己的脚尖,口中喃喃地道:“怎么可能取得中,怎么可能取得中……” 对方管事:……瞧您这副模样,确实不像是能取中的。 于是,对方的眼光便往贾放脸上扫了过来。贾放年纪不大,比周围应考士子的平均年龄要小了一截,再加上生得俊秀,对方管事瞅瞅,也觉得贾放应当就是陪家里人一道过来看榜的陪客。 但看着贾放那张唇红齿白的清秀面孔,对方管事还是动了心,拱手问:“敢问小公子高姓大名,今年贵庚,可有婚配?” 贾赦便将贾放的胳膊一拉,笑道:“来来来我来给你介绍,这位是荣国府的三公子贾放,小小年纪已经出任平南节度使,节制南方各州县及广南大营,尚未婚配,是真真正正的金龟婿哦!” 一听见贾放的名字与身份,对方的管事蹬蹬蹬地向后退了三步,马上拱手道:“打扰了!”说毕转身就要走。 好事的贾赦还作势要将人叫住:“我三弟这真的是在筑巢引凤……贵主是哪家小姐,芳龄几何?” 对方管事脸色难看,道:“贾公子莫要拿小人开玩笑了。三公子这婚事……怕是府上,也做不了主的吧!” 这话一说,贾家的三个兄弟齐齐地怔住了,然后贾赦不好意思地向对方看看,挠挠头,道:“一时嘴快,管家勿怪!” 如果还会有人为贾放张罗亲事的话,这个人显然只能是龙椅上那位。旁人都不能代劳。但显然贾放如今年纪还小,龙椅上那位估计还想不起这些。 对方却又哪里敢怪贾赦,恭敬施了一礼,转身退开,估计是觉得自己刚才浪费了半天的口舌,只能算了。 就这样,贾家三兄弟被人拦下来数次,期间也见到了不少熟人。贾赦见到了神武将军府的冯唐,冯唐也是陪兄弟前来看榜的,贾冯两家关系很近,贾赦便一直与冯唐站在一处说话。 贾放则在人群中看见了林如海,赶紧挥手招呼,道:“如海兄,如海兄!” 林如海这才有借口拜托一直围在身边探问他年纪家世的一大群人,朝贾放这边挤了过来。 “子放!”林如海见了贾放也十分欣喜,“你也来看榜?” 贾放点头:“对,陪家兄来看榜。二哥,这位是小弟的朋友,姑苏林海,你还记得吗?去年我们在晚晴楼上见过一面的。” 贾政却在走神,口中喃喃地道:“考成这样,如何能中,如何能中……” 贾放冲林如海吐吐舌头,关切地问:“如海兄觉得如何?” 林如海笑道:“第一试的题目确实冷僻了一些,我出了号舍之后随意问了几人,应当是没几个能答出来的。” 贾放看看贾政没在听,便压低了声音问:“但也难不倒你,对不对?” 林如海笑了笑,谦虚地答:“因那题目太冷僻了,我只寻了个相近的破题去解,希望不要离题太远吧。” 贾放大致明白了,林如海这种答题策略到底还是有些“韬晦”的用意,他知道题目冷僻,却只管用相对比较大众的解题方式去答题。若是连这么冷僻的题目都能切中无疑地解开,到时万一“木秀于林”,恐怕会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两人陪着魂不守舍的贾政谈谈说说,忽听贡院里一声炮响,贡院大门缓缓打开,穿着官袍的礼部官员捧着发榜的榜单走了出来。 举子们登时发一声喊,一起往前挤,被早有准备的顺天府衙役们拦住,让他们先“往后退退”,等到榜单全部正式放完,才准许他们挤上来看榜。 但是已经有人大声将前十名的姓名与籍贯一口气都报了出来:“会元,浙江余姚蒋仕材;第二名,姑苏林海……” 贾放一听便是一声欢呼:“如海兄,你中了,中了!恭喜如海兄高中啊!” 第二名,没有中会元,听起来实在是有点儿可惜。贾放甚至在想,若是林如海没有在第一场回答冷僻试题的时候“韬晦”,他许是就该当仁不让地成为第一名了。 不过这个“会元”无关紧要,本次取中的贡士马上就要参加殿试,殿试的时候答的那一道策论,才是真正见分晓的。 这声欢呼惊动了周围所有人,肉眼可见,人群中有不少正奋力向林如海这边挤过来的,估计都是想要“捉婿”的。 林如海见到这架势突然有点儿慌神,连忙拉着贾放,飞快地说了一句:“子放,我家世清白,尚未许亲,这一点你一定要明白。“ 林如海这副语气,像是给贾放做的特别说明。 说完,林如海便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寻了一条没有人拦他的路径,一溜烟跑掉,应当是躲回他的车驾上去了。贾放猜他但凡再遇上“捉婿”的打听,就都会含糊其词应付过去。 但唯有刚才那一句,林如海是希望贾家能听说的。 贾放搓搓手,心想等这家伙殿试之后,就把他和小妹的见面安排上。 林如海高中,而贾放身边的贾政却完全无知无觉——这位现在正双眼无神地盯着一张接着一张贴出的榜单,口中依旧喃喃地道:“真的能中吗?” 一时礼部官员们将所有的榜单都贴上,一名官员长声宣布:“今科取贡士二百九十六名,在此公示。” 二百九十六名?——人群登时耸动。往年每一科都是取三百名上下,今科算是正常水平。但是参加本次会试的举子何止千人,这意味着大约有八百到一千名寒窗苦读多年的学子又要从头再来,重头开始准备三年之后的会试。 而这二百九十六人之中,通过殿试,获取进士资格的几率就都比较大了。往年殿试下来,通常能取二百至二百五十名进士,这二百五十人之中又将再分为进士及第、进士出身、同进士出身三档。 被御笔钦点的“进士及第”将能够光宗耀祖、跨马游街,而落到最后的“同进士出身”则需要忍受被人与“如夫人”相提并论的揶揄。 但这一切,都取决于举子们是否顺利通过了“会试”,成为“贡士”。 官员这一声之后,贡院门口登时又是一响礼炮。士子们终于得到允许,一起冲上前看榜。找到自己名字的欣喜若狂,没有找到的则捶胸顿足。 旁边准备“捉婿”的则摩拳擦掌,蓄势待发。 贾政也随着身边人一起,向公示的榜单跟前走去。贾放在一旁见贾政路都走得踉踉跄跄的,便顺手扶了他一把。兄弟俩一起,前去看榜。 这榜单是由大开的洒金宣纸写就,每一页榜单上写二十个名字。二百九十六名,便是十五张榜单。贾政走到榜前,直接从第二百零一名开始看起,一行行看去,越看脸色越差,越看越是口中喃喃地道:“完了完了完了……” 一直找到最后一名,贾政都没有看到自己的名字,当即魂不守舍地转过身来望着贾放。他这时反倒冷静了些,只是叹了一口气,道:“老三,你二哥没给没给爹娘争到脸,没给咱们府争到脸……” “许是有个机会,能让二哥稳中的,二哥没有要,生生把这机会推出去了……” 贾放听贾政说得无比沉痛,他知道贾政说的是什么,现下满心只想夸奖一下贾政:能够战胜自己的心魔,这意义恐怕比高中来得更加重要。但贾放惦记着水宪的吩咐,一个字也不敢向贾政多说,只劝他:“前面的名次,二哥也去看看去啊!” 只不晓得早先高仕达送给贾政的那只匣子里,用火漆封住的试题,是不是就是今科的试题。但水宪说过那上头的试题冷僻,林如海也说今科的试题冷僻,两头至少都对上了。 贾政的眼中沁满了泪水:“老三,你和大哥都是通晓世情、人情练达的,只有我什么都不会,只能读书……却考成这样……” 谁知就在这时,远远听着贾赦一声长笑,大声道:“看见没,金陵贾政,那是我兄弟!第一百零三名,是我兄弟!” 贾政登时直了眼,他万万没想到自己的名次竟然还挺前。他这时几乎连路都要走不动了,颤颤巍巍地要迈步,贾放直接将他一拽,穿过人群,来到贾赦身边。 贾政望着榜上自己的名字,两行泪水登时滚滚而下,口中喃喃地道:“十年寒窗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这滋味,我终于也尝到了。” 贾赦却重重将贾政一拍,大声道:“老二,这是大喜事,你哭个啥?”这人就像是变魔术一样,从怀里掏出了一大把装着靑蚨钱的红封,大声道:“各位,我家老二中了第一百零三名,我这儿小小地散一点喜气!大家来沾啊!” 这高中之家在看榜现场散靑蚨钱,乃是京里的传统。据说能抢到这些靑蚨钱,挂在莘莘学子的床头、书桌前,能让后来人也得好运,从此才高八斗学富五车,以后和他们的前辈一样,也能连考连中。 这习俗只有京中有,因此余姚出的会元,姑苏出的第二名林如海,都没有事先准备。贾赦一掏掏出红封,登时榜前就像是炸了锅一样,人们纷纷向贾赦冲了过来,争先恐后地要拿他手上的喜钱。 原本听见贾赦高喊“中了”,又见到贾政榜前落泪,已经有那“捉婿”的纷纷准备出动,冲着贾政就要冲过来,谁知被贾赦这么一搅和,捉婿的人家只觉得面前瞬间多出的全是“人从众”,再一瞅,贾政早已不见了,榜前就只有“宝贝大儿子过几个月抓周”的贾赦在那儿得意洋洋。 * 这时贾放已经拽着贾政,回到了荣国府的车驾中。贾放这时才郑重向贾政行礼:“二哥,恭喜高中啊!” 贾政这时也才回过神来:“我中了?我真的中了?我没……没那啥也真的中了?” 贾放尽量安他的心:“二哥,你真的中了!你瞅瞅,你谁也没靠,只靠自己的学识,不也一样中了?” 贾政登时得意起来,在马车里端正坐直,肃然道:“往后还有殿试,如今还真不能忘形。老三,你上次说……那庆王殿下的,什么什么的理论,有书吗,能借我看看吗?” * 荣国府里,贾代善已经命人将会试的榜单从头到位抄了一遍,送到自己的书房里。他望着自己儿子的名字,脸上流露出十分得意。 得意了一阵,贾代善又开始看这榜单上的名字。荣府的幕僚将这份名单抄回来的时候就已经做了不少注释,此人才学出众、此人青年才俊、此人尚未婚配。 看了看,贾代善在榜上几个人的名字旁边画了圈,心里想:该是时候为敏儿的亲事筹划筹划了。 他荣国府,自然是不兴亲自去榜下捉婿的。贾代善知道老妻已经将次子的亲事说定,但显然还没腾出手来为幺女考虑。没奈何,只能他这当爹的亲自出手了。 第123章 会试放榜之后,中选上榜的贡士还来不及庆祝,马上就开始准备即将到来的殿试。 相比此前九天三场的会试,殿试只考一天,只考一道策论,对于应试的士子而言,无论是体力上还是精力上,都要轻松许多。 但因为这是一场定生死的考试,而且贡士们千辛万苦考到了这个地步,谁也不愿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掉了链子,贡士们在经历了狂喜与放松之后,多数都重新紧张起来,为殿试抱最后一把“佛脚”。 不知是什么人放出的风声,“天一书局”此前刊印的向奉壹典籍,突然开始动了起来。且这消息一传十十传百,全京城等候殿试的贡士们,竟然全部冲去了天一书局,一买就是全套,也不管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能不能看完。 天一书局据说刊印了一千套向奉壹典籍,并曾因此被其他书局当做是笑话。京里有书局老板曾断言,“天一”这一千套绝难卖出去。谁知天一书局这些存货在一天之内就被一抢而空。除了今科参加殿试的贡士以外,竟还有许多京里人家把书本抢购回去,说是打算为“下一科”做准备的。 若是朝局不发生大的变动,下一科要三年以后,到时这向奉壹的理论是否还会受人青睐、甚至会否被列入考纲谁也说不准。京里这些人家不过就是手上有闲钱烧得慌,又或是有备无患,先把书搬回家来再说。 待到各家书局醒悟过来,一盘点自家书坊里的木版,他们才发现,这京城里除了天一书局以外,谁也没有向奉壹著述的刻版了。他们即便想要跟风加印,也要过天一书局的这一关才行。这时书局老板们才纷纷后悔,暗自埋怨自己没有先见之明——夏省身的著作市面上到处都是,一抓一大把,向奉壹的却极度罕见。 ——他们竟然选择了囤货夏省身?现在想想,真是有点儿傻。 贾政便得贾放送了一套向奉壹的全集,来不及全看了,只挑与“致知格物”“经世致用”有关的看了看,论点大道理记了一肚子,便仓促去应考。 殿试这日也是,荣国府阖家上下起了个大早,丑时三刻贾政就出门了,由贾代善、贾赦、贾放三人一道陪着。而史夫人则拜托大伯贾代化开了宁府之中的贾氏祠堂,由她亲自带领荣府的阖府子弟,在祖先面前祈愿,求祖宗显灵,保佑贾政这次能够顺利通关,高中进士。 殿试只考一到两道策论,但是贡士们必须现场构思、答题、誊抄,在暮色降临之前能够交卷的都算是速度快的。 贾政被接回来的时候已经是天色全黑,荣国府跟前灯火通明,由上至下人人都在焦急等待。然而这次贾政被贾赦接回来,也和上次一样,直接被送去了贾政自己的外书房,直接在那里倒头大睡,任谁也叫不醒。 荣国府里甚至没人能从贾政口中问出这次殿试究竟是什么考题。 但是荣国府里没人关心考题的事,既然贾政已经顺利考完,接下来等着的就是放榜,看看贾政能不能“金榜题名”了。 谁知贾政刚被送回来没多久,宁荣街上再一次来了人。这次门房则急急忙忙地去将贾代善与贾放请了出来。贾放匆匆赶到荣府门前阶上,只见老熟人戴权正在门外候他。 “老戴,可是为了犬子应考之事……”贾代善见到这阵仗,不免心头也有点慌。 谁知戴权笑着摇摇头,凑上来在贾代善耳边说了几句。贾代善的面色立即和缓,一边点头一边笑着把贾放叫来:“皇上宣你去礼部辅助阅卷。你这就随戴总管前往。” 贾放:……啥情况?他连这科举都没考过,怎么就成了阅卷组成员了? 戴权一对眼却已经笑细了,躬身向贾放行礼,道:“贾三爷,皇上惦记着您,着您去礼部帮着看一看那些试卷。” 贾放随贾代善迎出来的时候,穿着日常见客的大衣裳,但却不是他那副正二品“节度使”的官袍,正不知这样是否失礼,戴权已经挽起他的胳膊就走,并且小声在他耳边说:“贾三爷,您这次去,不算是正式评阅。穿常服去正好。” 贾放随即被戴权塞进一座轿子,那轿子晃悠着行了小半个时辰,眼前是一座官署,署前有石碑,上头清清楚楚地写着“礼部”。 此时已是深夜,这府署对面的民房已经都没什么灯火了,官署里依旧四处都点着明晃晃的灯,将整个官署大院照得透亮。从门外也能看见院里人影来去,人声喧哗,一副不夜景象。 贾放便被戴权请下了轿,这位总管亲亲热热地挽着贾放的胳膊,一路带着他直冲进礼部。贾放也按捺不住好奇心,忍不住左看看、右看看——要搁在后世,这应该算是高考阅卷组的驻地了吧? 只见礼部官署一间又一间的屋子里,贡士们的卷子已经都做了糊名,此刻无数官员在奋力誊写——考官们阅卷是不能直接见到考生的笔迹的,因此安排了特别的人手誊写试卷,因用朱笔誊录,所以这些试卷叫做“朱卷”,考生的原卷叫做“墨卷”,主考官阅卷的时候只能看朱卷,待到评出名次,上呈皇帝陛下御览的时候,才会调出墨卷呈阅。 戴权带着贾放,径直进入礼部的正堂,在那里,贾放有过一面之缘的太子太傅夏省身正坐着专心致志地阅卷。他身边不断有礼部官员过来,将他们认为比较不错的朱卷递到夏省身手边。 这时戴权停下脚,恭敬请贾放先等候一阵。紧接着他入内,躬身在夏省身身边说了句什么。 夏省身马上抬起头来,看见了站在门边的贾放。这位太子太傅同时鼻子里“哼”了一声。 贾放朝他抬了抬嘴角算是打招呼,但夏省身的态度在他意料之中:这位绝对不打算给他什么好脸色。 试想,原本好好的阅卷工作,却突然被人“空降”了一个阅卷官下来,原本的阅卷负责人会咋想? 再说贾放这点年纪,给夏省身做学生可能都不够格,现在竟然参与批阅贡士参加殿试的卷子。 难怪夏省身不爽。 戴权却直起身,面上挂着笑容,一动不动,也不离开。那夏省身只得站起,做了一个朝天拱手的动作,应当是已经将此事应承下来,并请戴权回复天子。 戴权离开之后,夏省身并没有离开他负责阅卷的那张桌子,而是远远地与贾放对视了一会儿,随口从鼻腔里又喷出一声:“哼——” 他随即叫过一个礼部负责跑腿的官员,为贾放腾出了一张桌子。那名礼部小官隔了一会儿,又去给贾放沏了一壶浓浓的酽茶过来。贾放见了就知道,这一定是熬夜必备…… 没过多久,一张誊写工整的小册子递到了贾放手里,夏省身的声音在贾放面前响起:“三公子先看一下今次的试题。待会儿会有人把阅过的卷子送到你这里,请你过目——” 贾放起身,向夏省身道了一声谢。谁知夏省身那副大嗓门在整座官署里特外入耳,只听他说:“不过你得记住,科举考试乃是为国家取士之处,你若是在此作怪,老夫绝饶不了你!”紧接着“砰”的一声,夏省身一掌拍在贾放面前的桌子上,桌面上的茶盅茶盏登时乒乒乓乓地乱跳。 原本这官署里四面都是人声,绝谈不上安静。但夏省身这下爆发了之后,整座官署奇迹般地安静下来,人们同时放下了手中的事,一起向贾放这边看过来。 这么个年轻人,身处礼部为殿试阅卷的诸考官之间,又是一身便服,未着官袍……又得夏省身大人亲自教训,耳提面命。 这究竟什么人呐?! 这座官署安静了片刻,转眼立即再度喧闹起来。大家似乎在一瞬之间把贾放的到来直接忽视了,再度全情投入紧张的阅卷工作之中,为了选拔栋梁股肱之才而努力奋斗。 夏省身则冷哼一声,回到他自己的座位上去了。 贾放饮了一口酽茶醒了醒脑,打开手中的册子,开始看考题。 这册子是一本经折装的八连页硬壳小册子,里面的文字是人手工誊抄的,是今次殿试的试题。 贾放对此稍许有些吃惊。他原本听说殿试的要求就是写一篇策论,那题目一般最多也就两百字、三五百字顶天了。没想到竟是一本这么多页的小册子。 他再细看里面的内容,登时更加吃惊:这竟然是一出挺摩登的考试,总共给出了三道题,但是并不要求全部作答,贡士们能够三选二,选择其中两道题目作答。 第一道题,是一道论述题,论述“经世致用”之说对整个社会的意义。 第二道题,也是一道论述题,却要求贡生们大谈科举之利弊,要求他们提出在如今的形势之下,今后科举制度应当如何改革。 贾放登时放下了手中的册子,又瞅瞅远处夏省身那张发黑的老脸。他仿佛听见打脸打得啪啪作响,试想夏省身作为科举考试的组织者,却需要亲自批改试卷,阅读士子们对这考试的牢骚,以及对未来考试的建议。 他有点儿明白为啥夏省身今天这么不高兴了。 但是看到最后一道题,贾放完全傻了眼:他的确没有想到皇帝陛下竟然会这样出题。 这第三道题是一道应用题,或者情景模拟分析题。这道题假设贡士们突然成为了南方大山深处某一个小县城的主官,并且面临如下难题: 下辖居民的土地原本是足够的,但是新迁入了超过原本居民人数三倍的移民,土地不够分配;同时该地居民面临诸如自然环境恶劣、身处瘴疠之地、与外界道路不通、缺少可流通之铜钱、民风尚未开化等等诸多问题。 这道题要求考生假设自己成为了当地的主官,按照自己所知与所想,为当地制定新政。 除了针对题目之中提出的诸多问题之外,考生也允许自行想象当地民生之艰,提出问题并且自行制定解决方案。 于是,在场的所有礼部官员都看见了这位临时空降的年轻“阅卷官”面对出题的小册子就皱紧了眉头。 “知道厉害了吧?晓得我们这次有多艰难了吧?”有些礼部官员忍不住心头找了一点平衡:今次阅卷,简直是要在矮子里面拔将军,别提多艰难了——最关键的是,最后一道题,他们这些阅卷官,几乎都只能凭感觉阅卷,谁也不知道这些学生写下来的答案是不是对的。 贾放却完全不知道他们想的都是这些。他只是为皇帝陛下在这最重要的殿试试卷里挟带了那么多的“私货”而感到惊奇。 同时他也明白为啥那位要让戴权把他找来了,最后一道题,简直是为他量身定做的,所有在场的阅卷官员里,只有他有资格通过考生的答案,判断这些人是否有在基层工作的能力,想法是否切合实际。 一场殿试,三道题,考生必须选择两道作答,否则答卷会被判无效。因此第一道论述“经世致用”的论述题一定是人人必选。 第二道与第三道,无论选哪一道都要冒很大风险:选第二道题的,考生们都已经一路走到这里了,却还不得不被迫抨击现有的考试制度,甚至变相指责自己的房师与座师,怎么写都是得罪人。 而选第三道的,如果没有对基层有过深入的认识,或者见闻不广博,两耳不闻窗外事的,面对这道题目,恐怕一个字都写不出来。 因为必须三选二,所有考生都会在第二道与第三道之中,按照对自己的了解,选择一道认真作答。每个人都要冒一点风险,从这一点来说,倒也相当公平。 看到这里,贾放终于明白为什么早些时候贾政会和会试完结时一样,一回家就瘫倒在床,直接昏睡过去——估计所有考生考完这一场,都会觉得心神消耗太甚,用脑用得太厉害了。 贾放把这出题册放在手中看了一阵,便陆陆续续有试卷送到他手边。一名礼部的小吏好心告诉贾放他的评卷规则——规则很简单,将试卷分成三堆:一塌糊涂的一类,平平无奇但是偶有亮点的一类,非常精彩、令人拍案的一类。 贾放谢过这名小吏,开始阅卷。这时他觉得礼部诸官员其实根本不需要自己帮忙阅卷,所有的卷子上都已经批注了旁人看过之后的批语:上、中上、中下之类的。而贾放这边,根本没有人让他往卷子上写评分。 很快他开始看卷子,这些卷子上,绝大多数人都答了第一道。但若是这第一道只是花团锦簇地泛泛而谈,言之无物的,贾放就跳过去,根本不浪费时间。 他的注意力都在第二道与第三道上。 第二道吐槽题,贾放大致看了一下,见答得五花八门,有些人明确提出应当扩大科举考试的规模,降低门槛,并且引入“特种”考试;也有些人认为应当改革当前考试的内容,将八股所占的比重降低,多考策论,甚至还有人拍起了皇帝的马屁,认为应当多考像第三道题那样的“情景模拟题”。 但凡是言之有物的答卷,贾放就都划分在了“偶有亮点”一类。 他也看了不少第三道题的答卷,心里不由得感慨,这些考到国家最顶层的举子们,将被作为股肱栋梁之才被朝廷录取的人,对基层的了解确实太少。 针对土地不够的问题,几乎所有人提出的解决办法都是“均分”,实行“均田制”,丝毫不提已经占用了耕地的如何肯让出现有土地,让出之后又如何补偿。 也有人一味推行教化,鼓吹在州县之中兴办县学,传播圣人之道,却完全不提办学的钱粮从何处来,学习了孔孟之道的百姓们又如何解决饿肚子的问题。 这些回答给人的感觉是,一概悬在空中,不能落地。 但贾放不得不说,这种试题完全开放,号召大家集思广益的题目,也让他看到了很多天马行空一般的主意。例如他见到有人提出南方山寨中时常有盗贼出没,州县驻军往往是远水救不得近火,一县之主应当组织起当地的民防民兵,并且建筑堡垒,囤积粮草,以备不时之需; 这些正是贾放想要看到的,那些他在桃源寨没有想到的,现在都从试卷上反馈了给他。 想到这里,贾放突然有点儿想感谢皇帝陛下,这位竟然用这种方式,在殿试的试卷中挟带私货,又用让自己阅卷这种匪夷所思的方式,了解这个国家中精英级别的学子在同一问题上的观点。 不管这些题目何等样地折磨了早先殿试的考生,但现在那些人各种各样的想法都启发了贾放。 看来皇帝陛下,还是真的很希望自己能够好好建设好桃源寨这个“试验田”。 贾放连忙找了个在礼部跑腿的,要了笔墨纸张,把他认为有价值的观点一一抄下。 * 夏省身一直昏天黑地地读卷,读到东方既白,才又想起了贾放。他猜想这少年怕已经是伏案睡着,哪里还能耐烦看这么多试卷。 谁知他抬起头,正看见贾放精神奕奕地抱着一大叠朱卷,正津津有味地读着,手边还叠放着一大堆手稿,还正不断往那手稿上抄写着什么。 其他礼部小吏大多已经在伏案休息,却唯有贾放一人,越读越精神,越写越振作。 连夏省身都不得不感慨,这个少年,和他同龄的人比起来,真的有点儿……特别。 第124章 贾放阅卷,阅了一夜,而他自己则对时间的流逝毫无察觉,头一抬,便见到礼部官署外天色泛白,已经天亮了。 这时终于有礼部的小吏过来,把贾放面前的试卷捧走。贾放此前按照要求将试卷分成了三堆,这时小吏也是一样分门别类地抱走,然后在试卷所贴的签纸上写上了贾放的评语,大约也是“上中下”之类。 贾放没想到自己的阅卷也真的被纳入了礼部对试卷的评分体系,多少有点儿觉得意外。 这时夏省身来到贾放面前,盯着他看了半天,然后扬了扬下巴,问:“你抄的什么?” 贾放一伸手,将他的“笔记”递给夏省身看。对方只看了几行,便摇摇头,道:“流于细枝末节,毫无大局观念,于国家何益?” 贾放无所谓:若是夏省身与他易地而处,成为桃源寨的所有者与管理者,便会知道这些细枝末节对他来说其实都很重要。 另外,夏省身对他是这副态度,肯定也和今次皇帝陛下殿试的内容有关——号召天下士子一起批判现在的科举取士制度,估计这位太子太傅正一肚子气无处发泄,又见到皇帝把贾放强塞了过来“阅卷”,便再也忍耐不住,无论如何都要讥刺贾放几句。 贾放笑嘻嘻地,只道:“夏大人辛苦,何必再为我随手记下的这些劳心劳神?” 这边夏省身面对态度一流的贾放没辙,另一头,礼部官署门口报了说太子殿下前来探视众位大人。 夏省身没奈何,只能暂且先放贾放一马,自己带着礼部大小官员迎出去,欢迎太子大驾光临。 太子一进礼部官署的正堂,一本正经地受了夏省身等人的礼,然后向众人道辛苦:“诸位一夜辛苦,东宫特地从晚晴楼定了些早点,请各位享用。”这倒也很贴心。 “咦,高仕达高大人不在吗?”太子奇怪地问。 贾放顿时也竖起了耳朵:他昨晚一进这礼部官署就想打听高仕达在哪里,但到处都没打听到这个人。 “回禀太子,”夏省身代为回答,“高仕达的家人过来,代告了急病……” 贾放心想:这位不会是早先出去散了一圈会试的试题,现在怕东窗事发,所以赶紧告病了吧? 但这解答了太子的疑惑,这位东宫之主便道:“高侍郎前一阵子事务繁杂,我看他脸色确实不怎么好。对了,这卷是阅完了吗?孤何时可以将最优的那些卷子送入宫中,请陛下过目?” 还没等夏省身回答,太子先在这礼部官署里溜了一圈,瞅见了贾放,登时笑道:“子放,想不到你真的在这儿。早先父皇命人传讯的时候,我还不敢信。” 让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参阅国家最重要的取士阅卷,这种事,也确实太过匪夷所思了。 贾放却泰然自若:“皇上自然是觉得我所学尚自疏浅,不足以应付南方诸般事务,因此令我来向各位贡士多学习,看看他们提出了何等的善政良策。” 这一番话答得入情入理,又切合了今次殿试之题,太子与夏省身听了都觉得十分入耳。太子登时笑道:“确实如此,说实话,刚看到这试题的时候,连孤都吃了一惊,但是细细想来,孤还真羡慕子放,父皇为你的确是想得周到啊……” 这话就好比是说,这次殿试取士,皇帝其实是为了自己那没名没分的小儿子,为他遴选人才,出谋划策。 但贾放却认为,这次殿试的试题,自向奉壹的学说始,而后到取士制度的改革,最后是试探现如今所取的“士”,是否真是合格的管理者,能够将这个国家的基层事务打理得井井有条。 太子就这么简单粗暴地将皇帝陛下殿试出题的理由归纳为以前的狗血原因,确实有失公允,但是却让夏省身等一众礼部官员听得很舒心——这就是皇帝的一点小任性嘛!再说了,贾放自从到这礼部“阅卷”以来,态度一直良好,口口声声是说他在“学习”。 夏省身当即打算放过贾放,这次殿试之后上书直谏便不打算提贾放和这“第三题”,只拿第一题和第二题说事了。他从政多年,又是当年经历过庆王“乱政”的,因此知道这第一题与第二题的利害,知道这个口子万万不能开,打算在殿试之后,犯言直谏,要皇帝陛下亲口承认,重新采用庆王的学说是一个巨大的错误。 但在这之前,他必须先履行自己作为主考的职责,把皇帝陛下所出的这份诡异殿试所有的试卷都批改完毕,选出最优的,呈交皇帝陛下御览。 “什么时候拆名?孤也想看看你们都选出了哪几位。”太子笑道:“是会元蒋仕材,第二名林海,还是神武将军家的子弟冯远?” 贾放其实也挺好奇的,一是好奇好朋友林海是否依旧能如红楼原著中所记的那样,高中探花,二是想知道自己那位“诚实”的二哥,是否能够顺利得到“进士出身”,而不是“同进士”。 但太子提到这一句,让贾放想起来了,神武将军之子冯唐,早先在会试放榜的时候曾经见过一次,应当是帮他家的一个庶弟冯远来看榜的。冯远名不见经传,但是会试的结果排名很前。前十名绝大多数都是外地进京的才子,就只有冯远是京里的。 像贾政这样,京中大户的子弟,考出个一百名开外,已经是非常非常好的成绩。也正因为如此,神武将军府中的庶子能考出这样的名次,也已经是非常非常惊人。 这令贾放忍不住想起那天贾政在晚晴楼遇见礼部侍郎高仕达,对方提起过,见贾政之前,是从神武将军府来。 夏省身便肃然道:“科试的规矩,拆名之后,在皇上阅卷之前,除礼部阅卷官员之外,任何人不得预览墨卷。” 太子没想到自己竟然也被直接排除在外了,吃惊之下,正好与贾放对视一眼。贾放微微朝自己这个“二哥”耸了耸肩,表示夏大人就是这个脾气,谁也没办法。太子知道他的意思,忍不住笑了起来,温和地道:“夏大人提醒的是,孤便等候父皇阅卷之后,再观摩今科士子们的答卷也不迟。” 他手一挥,道:“都带进来吧!” 东宫跟来的侍从便将一个看着就热气腾腾的大木桶抬了进来。礼部有人腾空了一张桌子,让侍从们把这木桶顿上去。接着又有人在木桶旁边摆上一枚又一枚的小瓷罐,罐里盛着的是各种各样的佐料。 贾放马上知道东宫从晚晴楼带了什么来——是豆花! 熬了一夜,大清早地能吃上一碗热腾腾的豆花,至少不会亏待了肠胃。 礼部官员显然也都是这么想的,一起向太子躬身称谢,表示这做法实在是太贴心了。紧接着大家围着这张木桌站成一团,每人舀了一碗豆花,自己选了佐料,然后直接站在桌面就将这暖心的早餐飞快地消灭掉,濯手之后才敢回去翻动考生们的卷子。 一时夏省身亲自挑选了二十份阅卷组鉴定为“最优”的试卷出来,找到朱卷,拆了糊名,然后盛放到供御览的木匣里。 这位太子太傅竟然还不断吊人胃口,每拆一个名字,便说一声:“竟然是他!”“原来是他!” …… 监国太子与贾放都只能在一旁看着,拼命按捺自己的好奇心。没奈何,太子只好有一搭没一搭地找贾放聊天。 “子放啊,听说上次御驾巡园之后,你那园子又修起好几处景致。” 贾放老实地回答:“只新修了两处,只有一处已近完工。” 太子却道:“但已渐春夏之交,你那园子里的景致必然与上次的冬景不同……这样吧,等到殿试放榜之后择一佳日,孤做东,借你的园子,办簪花宴!” 簪花宴是京中科试的传统,殿试结束之后,但凡金榜题名的士子,都有机会参加各处的饮宴,借此机会拜见座师,与同年往来等等。因为时令合适,所以赴宴的士子都有机会簪上一朵牡丹或是芍药。 但只有名列一甲、进士及第的士子,也就是状元、榜眼、探花三位,才有资格参加皇家相邀举办的簪花宴。 现下太子提议的,正是在贾放兴建的大观园之中举办这样的宴会。 贾放在心里暗暗计算了一下宴席的规模,认为刚刚修建完成的红香圃完全可以胜任,再加上这几日红香圃跟前花栏里的芍药就将盛开,刚好可以给进士及第的才子们簪花用。于是他便做主答应了下来:“殿下吩咐,自当遵从,阖府必感荣幸之至。” 太子便笑:“老四一直说你是个好脾气,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他说着贴近了贾放,在他耳边轻声说:“父皇对你看重,孤也是一样,将你与老四等同,视为左膀右臂。” 这位将贾放与四皇子相提并论,人人都知道,四皇子是太子最看重的手足兄弟。 贾放听见太子这么说,多少还是有点儿不舒服——四皇子又不是没被太子坑过。 而且他可都还记着太子早先给他的封地上空降余江鼓胀病患者的事儿呢!虽然这些人现在都已经痊愈复原,并且投入到了热火朝天的家园建设之中,但是太子当初对待人命的不当回事,以及面对挑衅时的软弱与不作为,都深深烙印在了贾放脑海之中。 算起来他是一个记性很好的人,记性好,因此记仇,说翻旧账,马上就翻,只不过翻起来也是暗暗地翻,表面上丝毫不显。 即便到了此时此刻,贾放也认为太子不过是看皇帝陛下对自己青目有加,因此才刻意拉拢。一个没有办法站在台面上给予他支持的“兄弟”,太子究竟能有多重视,实在是不好说。 但这些都只是贾放自己暗搓搓的心理活动,明面上他表现得很恭敬,一脸感激地向太子道谢,并一力应承了簪花宴的承办事宜,表示他会好好“用心”筹备,绝不能让太子失望,让皇家在新科状元面前落了面子。 太子面上透着十分满意,大约觉得他这次过来,虽然没能从夏省身口中套到任何关于前几名的消息,但是与贾放这一番相谈甚欢,是他意外的收获——这一大桶的豆花便没有白花心思。 一时夏省身带着几名关键的礼部官员进宫,太子带上贾放,也一起跟了过去。 到了宫门口,皇帝却命只由夏省身一人面圣,其他人等都在宫外等候—— 这时贾放终于感受到了疲倦,他原本立在宫外还在不断回想士子们在卷上的回答,想着南方的桃源寨可能面临的不同挑战与机遇,想着想着,他就飘飘忽忽地,仿佛真的赶去了桃源寨,在那里,他把桃源寨建成了一座城,一座南方第一大城……猛地一惊,才发现他竟然站着都睡着了,做起了白日梦。 不多时,皇帝陛下终于派戴权将贾放送回荣国府,贾放在车驾里就已经睡着了。贾赦把他从皇家派遣的车驾中接出来,直接往贾放的小院里一送,任他昏天黑地地睡了个够。 * 天刚亮没多久,礼部侍郎高仕达来到京里最大的青楼归燕楼门前,咳嗽一声。 楼前的龟奴迎来送往守了一夜,这时已经蹲在地上缩成一团,将将要睡着了,听见咳嗽正在想,哪个不长眼的会这个时候来逛窑子,一见到高仕达那张脸,赶紧起身招呼:“史大(仕达)爷,您来了!” 高仕达微微点头,龟奴便将他衣袖一扯,径直往楼里去,一路上路过无数房间,自动忽视房间里那些前一夜刚刚结下露水情缘的鸳鸯。 高仕达被那龟奴带去归燕楼一层位置最偏的一间小屋,四下里看了看,将门“豁啦”一声关上。房间内马上有个温暖的身体投怀送抱,一双软玉似的温软胳膊搂住了高仕达的脖子,一双含泪的眸子盯住了高仕达,半晌方道:“郎君这就要走了?” 高仕达点点头:“不走不行了。” 女子抱着他的脸又瞧了片刻,满眼辛酸,慢慢将人放开,自转身去妆盒中取出一些工具,将高仕达带到妆镜跟前,又是贴又是涂,片刻功夫,这堂堂礼部侍郎已经完全换成了另外一副样貌,原本面白无须气质儒雅的,现在多了一把大胡子,两道又粗又黑的长眉斜斜上挑,颇有武人气质。 高仕达对镜看过,自己也觉得很满意,马上起身更衣,先贴身穿上一件蓬松的夹衣,然后再套上一身俗丽的锦袍,他的体型登时胖了好几分,再蹬上一双厚底靴,马上就是一个又高又胖,而且有钱逛窑子的武人。 他一把抓住身边的女人,沉声吟诵道:“云娘,此去今年,便是良辰好景虚设。” 云娘满眼含泪,接着道:“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1?” 两人象征性地拥抱了一回,女子将一个早已准备好的包裹递给了高仕达,后者飞快地翻了一下里面的身份文件和银票,满意地点了点头,将包袱一提,伸手与云娘别过,随即打开云娘屋里一处暗道。 那处暗道一直通向归燕楼外,高仕达沿着暗道出去,可以直接进入一驾马车,在那里,马车夫什么都不会问,而是直接驾车出城,向南疾行二百里,然后高仕达在那里换船——六天之后,高仕达就会在江南一个犄角旮旯里的小村子里当他一阵子的富家翁,静待以后旁人给他许诺的未来。 高仕达躬身进入密道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云娘,心里暗想:最好还是能向主上打声招呼,这个女子知道的太多,还是直接除掉算了。 云娘的满眼凄迷,在将密道门关上的那一刻立即消失不见。她冷笑一声,暗想这种没卵用的东西,死到临头了怕还在坐着升官发财的美梦。 * 贾放醒来的时候,隐隐约约地听见远处有鞭炮声——过年了? 不,不对,一定是贾政中了。 他赶紧起身,推开小屋的院门。孙氏正候在院外,双手合什,向天喃喃地祷祝,见到贾放出门,满脸欣喜地回过头望着贾放:“三爷,二爷中了,高中了。” 贾放也猜必定是如此,马上三步并作两步赶来孙氏面前,要问贾政的名次。 谁知孙氏紧接着双手合什又向贾放拜了拜:“老太太在天上必定欣喜……这次多亏三爷,二爷才能高中。” 贾放:“孙妈……这是二哥的本事,是他自己高中!” 他非常想对孙氏说:虽然他参加了殿试阅卷,但他只是去学习、去取经,贾政被高等考试机构录取,跟他其实一点关系都没有啊! 第125章 殿试的结果出来,贾政中了二甲第七十八名,赐进士出身。这个结果令贾府的亲友皆大欢喜,大家齐齐松了一口气——总算不是同进士! 消息送到荣国府,史夫人可不像当日贾赦派靑蚨钱封那么小气,她直接让人在府门外放了两千响的爆竹,然后就是成筐成筐的喜钱往府外这么洒出去,引得无数孩童前来争抢。荣国府外热闹非凡。 宁国府那边,顿时想起当年贾敬中进士时,也是一样的风光——可惜贾敬习惯修道多过喜欢当官,而贾敬之子贾珍又没有继承父亲在读书上的造诣。宁国府想要再现当年的荣光,已经是难上加难。往后宁国府虽然是长房,但很可能要渐渐依附荣府了。 本次二甲总共取中了八十人,贾政的这个名次非常非常侥幸。恐怕也是因为这名次的关系,再加上贾放确实参加了阅卷工作,才让荣府阖府上下都在猜想,贾政是因为贾放的关系,才这般巧而又巧地吊上了二甲的车尾。 贾放:……我冤枉! 他在礼部待了一整夜,确实是读了卷子,但是他只看朱卷,既看不到贾政的笔迹,他又不熟悉贾政的文风,根本不晓得二哥会写出什么样的文字。取中贾政根本与他没关系。 但是谁也不信他的说辞,名次出来之后,史夫人就差没把贾放当成一尊神给供起来了,放儿长放儿短的,恨不得把心掏出来表达对贾放的感谢。 唯有羞涩着欣喜着的贾政本人,对贾放的说辞深信不疑,相信是靠自己的努力赢得了这个名次。他说:“这次殿试的试题很难,谁也没有想到皇上竟然会考这些。但是我一向对科考制度确实有些看法,只觉不吐不快。当日在殿上,刚开始时只是一个字一个字地慢慢往外磨,但到后来就觉得笔下如涌泉,一直写到将近天黑了,才发现还没有开始誊写……” 那怪贾政那日考到恁晚才回家。 另外,贾放也大致明白贾政为什么能取中了。他当日观摩试卷,观感便是但凡言之有物的,卷上的评语便不会太差。那些写得云里雾里,围着观点绕来绕去、死活不肯切中要害的卷子,哪怕文辞再出色,评语也好不到哪里去。 估计这皇帝陛下出的殿试考题太难,直接难倒了一大片,最终取士时但凡勇敢提出观点,并且有理有据、文字通顺的卷子,就都能被选中。贾政就这样成为了幸运儿。 贾放暗想:幸亏当日贾政在晚晴楼没有打开那只高仕达给他的匣子,果然诚实的孩子上天保佑。 荣府这边在为贾政庆贺,贾放打发了李青松去皇榜跟前,将一甲至三甲的名单都抄一份回来。李青松现在那五千常用字已经没有问题,人名生僻字还有些吃力,因此花的时间多了一些,耗了半天时间将皇榜抄下,名单送到贾放手里。 贾放先看一甲探花:姑苏林海——果然!但他多少有点儿怀疑,林如海是不是这次又“韬晦”了,按说林如海应该具有冲击状元与榜眼的实力的。 但是他再看状元,状元姓孟,名叫孟有德,乃是广西人士。广西籍贯的士子能考中状元,想必是在殿试上的答卷中了皇帝陛下的意。而贾放猜想,应当是第三题答得出色,给自己提供了不少“思路”,因此才得了皇帝的青眼,被点中状元。 榜眼则是山东人士,姓邝名韧山,贾放在早先会试放榜时的贡士名单前排也见过,应当本就是个才学扎实的,再加上有观点、有创见,能取得好名次也很正常。 贾放又记起了早先会试名次很高的神武将军冯家的子弟冯远,于是在皇榜名单上找这人的名字,谁知找来找去,一直没找到,最终在同进士出身的“三甲”末尾找到了这人的名字。 会试前几名,殿试几乎倒数——丢人呐! 至此贾放突然心生怀疑,心想这冯远是不是与贾政一样,曾经从高仕达处收到试题,但是没有像贾政那样“诚实”,而是将试题收下,仔细研究过,甚至请“代笔”替他做了会试试题,面对那样冷僻的题目自然在士子们之中脱颖而出——但是到了殿试环节,便露了馅。 只不过这次会试与殿试的名次不大具备可比性,有好多人都像冯远一样,会试名次不错,殿试一塌糊涂。像榜眼与探花那样,一直稳稳地排在前排的好学生并不多见。 贾放心中便想:既然如此,恐怕也不会有人追究这冯远在会试中的表现了。 只要冯远、高仕达,以及贾政自己不说,水宪和贾放也不说,这件事可能还真就会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就这么过去了。 他刚把皇榜研究了一遍,便接到水宪的信,说是邀他去晚晴楼给林如海庆祝。 贾放急急忙忙地赶去,发现水宪与林如海都在等他。 “子放,你这就不够义气了,如海现今可是个大忙人,无数宴请、拜会、相看都在等着他,你竟然让他等你?”水宪一见贾放便开起了玩笑。 贾放连忙道歉:这确实是他的错。 “而且你还抢了这晚晴楼要办的簪花宴。”水宪继续抱怨,“三年前原是晚晴楼承办的,今年改你那儿了。” 贾放一怔,问:“你知道了?” 水宪点点头:“东宫也请了我。” 林如海还全然不知情,看看贾放,又看看水宪:“这什么情况?” 贾放这时才郑重向林如海道喜:“恭喜如海兄高中。应东宫所托,隔日将在敝府大观园中红香圃办簪花宴,如海兄名列一甲,届时务请光临。” 林如海也十分欢喜,团团一揖向贾放回礼:“如海荣幸之至,唯盼着入园的时辰快点到来,好欣赏子放的匠心独运。” 两人对拜了半晌,水宪在一旁哈哈一笑,道:“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事,如海今次能不能双喜临门,子放赶紧发句话吧!” 话一出口,贾放错愕,林如海羞涩,两人一起,将水宪这个揭破了窗户纸的家伙瞪了两眼。 贾放这时细细回想,自然明白这个年轻的探花郎一直对自家妹妹有意。林如海此前多次提醒贾放,自己身家清白,尚未许婚,就是想探一探荣府的意思。 于是贾放也不再藏着掖着,道:“舍妹年纪尚小,瞧家父家母的意思,有意将她在闺中多留两年,不知林兄可等得?” 林如海连连点头:“等得等得,等多久都等得!” 明明透着一副急切模样,嘴上却连连说“等得”,这林如海反差反得十分好笑,但也颇为真诚。 “另外,我也想问问舍妹自己的意思。”贾放很明白地说出了他的观点,结亲当然是两个家族联姻,但也一定先是男女之间搭伙过日子,若是有一方不是心甘情愿,这日子便过不好。所以,贾放宁可在确定了妹妹的心意之后,再向父母提出议亲之事。 林如海此刻表现得很开明,点着头道:“原是应当。”但是他立即露出患得患失之心,愁眉苦脸地道:“万一令妹……” 贾放继续盯着他说:“所以,簪花宴那一天,你若是见到了我家‘四弟’,请千万不要惊讶!” 贾敏是女儿家,大观园中皇族宴请,即便是贾府的地盘贾敏也不便抛头露面。所以贾放打算请她故技重施,扮成一个俊俏的小郎君,在大观园中见林如海一面。当然贾敏还需要避开红香圃这样的热门地标,估计贾放到时会安排两人在潇湘馆这样幽静的地方见面,好好交谈一番。 贾放又朝水宪拱拱手:“到时子衡请千万帮我一起,为他们二人遮掩一二。” 水宪叹了一口气:“……怎地又是我?” 林如海哀求道:“子衡兄!” “好了好了,我答应了!”水宪连忙将手一摊应下,“为了朋友的终身大事,我水宪自然是赴汤蹈火,两肋插刀。” 他故意板着一张脸:“将来你们两位成了亲戚,可千万别忘了我这个帮忙的。” 林如海登时笑逐颜开,道:“将来无论子衡兄要我做什么,我林如海也一样是赴汤蹈火,决不食言。” “子放这边也是一样!”林如海向他“未来”的三舅哥也许下承诺。 这时水宪目光灼灼,盯着贾放,却笑着对林如海说:“你记得就好。” * 贾放与水宪和林如海大致敲定了安排贾敏与林如海两人见面的事。他心中有数,这事风险比较大,一旦传扬出去,于贾敏的闺誉有碍,所以一定要谨慎行事。 但是此事乃是林如海先求到他头上来的,女方这边只是应邀会面罢了。 此外贾放也确实不希望自己的妹妹聋婚哑嫁,与一个不喜欢的人共度终身。按照红楼原书中所记,贾敏与林如海的这段姻缘,多多少少都存在着一些不如意,贾敏过世亦早。贾放私心里希望能把潜在隐患在这两人婚前就解决掉。 另外就是贾敏那边要点头同意,否则他再如何心热,也不敢贸然邀妹妹出面与一个陌生男子私会。 于是贾放从晚晴楼回来,便找了个机会去见贾敏,问她将那《会真记》看得如何了。 贾敏点头答道:“读过了,确实是词藻警人,读来余香满口。很是有趣。” 但是她面露犹豫之色,道:“但前日里母亲来寻过我,说了好一通话……母亲说起了那些故事话本里说的‘才子佳人’。” 贾放忽然觉得这话好像似曾相识,登时问:“太太说了什么?” 贾敏低下头,小声道:“太太说,但凡书里的才子佳人,必定开口都是书香门第,父亲不是尚书就是宰相,生一个小姐必是爱如珍宝。这小姐必是通文知理,无所不晓,是个绝代佳人。但这小姐只见了一个清俊的男人,不管是亲是友,便想起终身大事来,父母也忘了,书礼也忘了,鬼不成鬼,贼不成贼,哪一点儿是佳人了1……” 贾放心想,这史夫人也不晓得是不是觉得妹妹长大了,为了防止好好的白菜被猪拱了去,所以多方位进行思想道德教育,严防死守,防止早恋。 关键是,这个时空里的少年人,别说早恋,明明都是恋都不恋,双方父母磋商决定之后就送入洞房,这辈子就这么过了。 “再说……我看那《会真记》里,崔莺莺也是可怜。”贾敏这时抬起头,出神地说,“明明是张生弃她如履,偏偏还要巧言矫饰,称莺莺为‘尤物’‘祸水’,末了又责她另嫁,仿佛一切都是莺莺之错……” 贾放心想:这当然了。《会真记》是《西厢记》的前身,在这一部里主人公张生尚且是个大渣男。贾敏读书能将这些警示含义都读出来,这书真的没有白读。 但倒也不能因为主角的“渣”,就把这本书中的一切内容和所有进步的思想意义一棍子都打死。贾放在心里慢慢措辞,想尽量用平实清晰的语言,将这古代文学作品之中的“三观问题”说清楚。 “我们需要以两分法,辩证的角度来看待《会真记》中的人物形象问题……” 贾敏便抬起眼望着哥哥:两分法?辩证的角度? 贾放:“我是说,古时流传的文学作品,在我们现在看来,必定有观念与如今不合,甚至值得批判的内容,但我们也应当看到其中的积极意义。” “就拿这《会真记》来说,其文中最值得一读的,乃是张生与莺莺相遇之后,彼此产生出的真实情感——这种感情肯定不同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也暂时抛却了双方的家世背景与礼教约束,但却是年轻人之间最自然不过的情感流露……” 贾放尽量用贾敏能够接受的言语,向她解释自由恋爱这回事,不是说佳人小姐抛了父母又忘了书理,也不是才子男人满腹文章却去做贼——这些都只是人类最正常最真实的情感而已。 “三哥与你说这么多,只是希望你能明白一件事——这个世上,总会有这么一个人,你与他之间,将有一种奇异的心灵感应。你知道他是懂你的,甚至他懂你只有一瞬间,但是你们却能因为这一瞬间的心灵相通,从而相互扶持,和谐地一起过上很多年……” 贾敏默默地听着,忽然觉得三哥说的,比母亲不管三七二十一地上来就一顿抨击要好得多了。她相信自己是一个明事理的人,一个与自己性情不够相投,只凭良好的家世、花言巧语和一张俊俏脸孔的“才子”,是打动不了她的。 但是贾敏依旧希望贾放所说的那种“奇异的心灵感应”“心意相通的一瞬间”是真实存在,并且真的能让她遇见那么一个人,体验这种奇异的感受,并从此相伴,白头到老。 贾放仔细观察妹妹的表情,见她情绪稳定,专心听讲,尝试理解,于是小心翼翼地提出,府里隔日举办簪花宴,想让她与一个基础条件都不算糟糕的男子见上一面,说两句话,看看“有没有感觉”。 贾敏转了转眼珠,点头答应了,见到贾放微微露出惊讶,贾敏豪爽地笑道:“三哥,我的胆子算是挺大的,当年就敢随哥哥们一道去酒楼上吃酒,敢和那些太学生们当场吵嘴,现在只是去见一个男人,又有三哥陪着,我又有什么可怕的?” 贾放:……也是哦! 但在贾放告辞之前,贾敏突然小声小声地问:“那……三哥,你刚刚说过的,你知道旁人是懂你的……那种感觉,或是说那个旁人,三哥你也已找到了吗?” 贾放自然而然地点头,忽然大惊失色地摇头,起身说:“没,没有……妹妹你可千万别开你哥的玩笑……” 他刚才点头应下的一瞬间,无法自制地想到了水宪。 在这世上若说有一个人,始终懂他,明白他,不遗余力地支持他,在任何他需要的时候出手相帮,这个人必定是水宪无疑。 可问题是,他是个打算干完事业掉头就跑的人,他从没想过要和任何人一起共度余生!——本来是想启发妹妹的,谁知突然戳破了自己此前从没有意识到的隐秘心思? 这真是……要了卿命了!贾放一时连自己都无法接受。 于是他辞别了妹妹,落荒而逃。 贾敏望着他远去的背影:这个三哥,看起来好像是理论很好,实践……不大行的亚子。 第126章 很快就到了贾放验收红香圃的各种设施,并且再一次检验大观园接待能力的时候。 传胪大典结束之后的第三天,高中一甲进士及第的孟有德、邝韧山、林如海三人已经完成了跨马游街、拜见座师、与同年互拜等诸多必经程序,受邀前来荣国府参加簪花宴。 同来的还有上次御驾巡园时的绝大部分来宾,除了皇帝陛下以外,二三四五都在受邀之列,水宪同东平、西宁两位也一道应邀而来,还有一位非常不讨喜且煞风景的嘉宾——太子太傅夏省身。 但没办法,这是簪花宴的传统,簪花宴上一甲三人所簪的“花”,必须为座师所赐,所以夏省身必须在场。 为了筹备这次簪花宴,贾放早早地就检查了红香圃的准备情况,确保万无一失。待簪花宴这日到来,大观园便敞开园门,欢迎嘉宾。 通常外人进得大观园来,乍一看只能看出这是一座遍植花草、亭台玲珑的园子,但只有身临其境,逗留并饮宴,方能觉出此地各种设施的方便与巧妙。 这次簪花宴的主会场在红香圃,那座三间的小敞厅朝阳的一面完全打开,成为明厅,内设了三座酒席,供客人就坐。此外,红香圃中芍药栏一侧,也就是“湘云眠芍”的那一块大石头旁边,露天设置了饮宴的坐席——毕竟这簪花宴是要现场簪花的,这样设计座次,夏省身大人起身“喀嚓”起芍药来,也要便宜一些。 红香圃后面则建了一座现代化的洗手间,除了现代化的卫生间设备以外,另外有安装了水龙头的洗手池,只要将龙头拧开,汩汩清泉便自动流出。 这样的设施,对久居京中的嘉宾们来说平平无奇,但是对于状元孟有德和榜眼邝韧山两位,都是险些惊掉了下巴。 孟有德来自南方,个子不矮,但是皮肤黝黑,走在街上像是劳作多年的农人,而不大像是今科的状元。邝韧山则是官宦人家的子弟,曾随父祖在任上东奔西跑,算是见多识广之辈。 这两位见到了自来水龙头,都做出了同一个动作,顺着龙头后的管道,去找这水的来源在何处。但见这长长的铜管另一头被埋在地面以下,孟有德当即问:“这难道是地下甘泉?这上面乃是泉眼?泉眼能人为所控?” 邝韧山则感叹:“小弟去过的地方不少,这般奇景还真的从未见过。” 旁边贾放只得为他们二人介绍:“其实不是,这铜管通向附近的一处房舍,在那里,我们事先安了一座蓄水池。那蓄水池靠近一座甜水井,每天早上有人从水井中打水,将蓄水池灌满。水会因为水压的作用,自动流淌到这边,龙头一打开,便即出水。” 孟有德与邝韧山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紧接着,贾放又与他们说起自来水在城市生活之中的诸般好处,这两人都听得津津有味。 监国太子见贾放与状元和榜眼聊得开心,也凑过来听,一听之下当即拍板:“就依子放所说,京中全城都要建这‘自来水’。” 贾放:……您这拍板拍得倒是容易啊! 他话锋一转,说起了为整个城市建自来水系统和集中排水管线的复杂程度与大致造价。监国太子一听:这么多钱?还这么复杂……那还是算了。 于是太子哈哈一笑,也改口道:“此事好说,子放与我且慢慢再议,再议。” 几个人就着红香圃的各种设施谈谈说说,夏省身却相当无聊地一人坐在红香圃跟前。 这位太子太傅早就想批评宁荣二府穷奢极侈,一座向氏故园,竟然修了一年多了还未修好。但进了这园子,夏省身见这园子里的各色建筑与景致,也未必有多么富丽,反倒多是模拟自然风光,甚至还在园子里修了“菜地”。 夏省身想批评也无从批评得起,只能坐在花圃跟前独自饮茶,时不时跑一趟洗手间,享受一下这种毫无异味的“茅厕”。 贾放与状元榜眼等人攀谈的时候,贾政也恰如其时地凑了过来,先向储君行了臣子之礼,然后再向孟有德、邝韧山两位问好。 原本贾政是没有资格参加这“簪花宴”的,但是他是主家唯一一个参加今科会试与殿试的“应届生”,不让贾政参加,恐怕也不太合适。 见到贾政,孟邝两位都很和气,只有太子,问过了贾政今年是二甲第七十八名,便不太在意。 贾放趁机让贾政帮自己招呼一下客人,他自己抽身出来,在大观园中找寻水宪与林如海的踪迹。不多时,便见这两位从潇湘馆那里慢慢踱着步子过来。 水宪一如既往地镇定如桓,林如海则透着一股子古怪——这人的情绪好像时时刻刻都在变,一会儿唇角含笑,眉眼里透着一股子狂喜;可转瞬之间这狂喜就能消失得无影无踪,一副患得患失的表情。 水宪看见了贾放,登时又摊了摊手,说:“你来问如海——” 贾放只得上前,从水宪身旁把林如海接过来,小声问:“见过我……四弟了?” 林如海点点头。 贾放问:“如何?” 林如海摇摇头:“不知。” 贾放气结:这两个人哟—— 看来他得赶快找个机会,跟妹妹确定一下心意,如果贾敏那里对林如海观感上佳,他就可以通知林家早日上门提亲——根据水宪提供的情报,林如海作为今科一甲之中唯一一名还未娶亲的士子,说亲的已经快要踏破了门槛,林家再不放出一点结亲的风声,就快要把家有适龄女儿的官宦士林之家给得罪光了。 谁知林如海又补充了一句,道:“令……令弟给我留了一个地址,小剪刀巷廿七号,吴姓人家,说是平日若有书信,递至那一户便可。” 贾放登时双手一拍,连忙抱拳:“恭喜林兄!” 林如海:……? 贾放嘿嘿笑道:“许是不久就应当改口了。” 他和妹妹商议过,如果贾敏对林海有意,便给他留一个地址,日后两人可以鸿雁传书,增进了解、交流心得,熟悉彼此。如今贾敏给的这个小剪刀巷的地址,正是贾敏的乳娘吴氏在外头的宅子。吴氏是贾敏绝对信得过的人。 此外,以贾放对林如海和贾敏两个人的了解,晓得这两人若是通信,信中绝不会只是那些卿卿我我的文字,恐怕会是放眼天下,天南地北地聊,聊这世界,这人生……要是这样聊都聊不成一对,那世上就不会有人相信爱情了。 贾放给林如海吃了一颗定心丸,林如海登感喜从天降,脸上笑开了花,却一把抓住了贾放的衣袖,结结巴巴地问:“我该如何向贵府提出才好,是否这就去拜见令尊……” 贾放从未见过林如海这般傻气的模样,登时笑道:“你现在就该若无其事地去参加那簪花宴,这之后的事,你不便出面,让我们这些朋友替你操心便是。” 水宪这时面色不变,道:“我已经约了荣公明日相见。” 林如海吃惊了:“啥?” 水宪:“为你做冰人。” 贾放:“难道你未卜先知,知道……”知道林如海与他的小妹贾敏必定彼此心生好感,一见钟情——连他这个真正预知了一部分后事的人,都还瞻前顾后地犹豫了半天了呐! 水宪:“原本也打算过,万一不成,我明日就称病不去见荣公,不就结了?” 林如海大喜,有北静王出面愿为他做媒,上门提亲,这门婚事,看起来便大有希望了。 “你们……你们三位,这都都都要开席了!”四皇子周德璋远远地招呼。 远处红香圃那里,酒席上各色菜肴的香气也传了过来。监国太子说到做到,这餐饮之事上没有让荣国府动手,而是从宫中带来了御厨,烹制了一席精彩的菜肴,当下就摆在红香圃里,等待众人入席。 太子在那里盘点人数:“太傅已经入席了,这边是,状元榜眼探花……我们兄弟有老四和老六,老五今日告病了没来,老三怎么也没来?” 太子暗道侥幸,幸亏事先把四王之中在京的三王都拉过来凑数了,现在三皇子与五皇子都未到,但席面也不至于太难看。 开席的时辰转眼即到,在太子的主持之下,孟有德、邝韧山与林如海鱼贯入席,依次拜见夏省身。 夏省身则用一柄金剪刀亲自剪下了三朵芍药,准备为三人簪戴。 待四皇子看清了那芍药的花型与颜色,登时“咦”了一声,道:“这难道是‘金带围’?” 贾放站在四皇子下首,朗声答了一句:“正是!” 双文为这红香圃培育的,尽是从蘅芜苑内取来的名种芍药。这种名为“金带围”的芍药,一枝开四朵,每一朵的花瓣上下呈红色,一圈金黄蕊围在中间,因此被称为金缠腰,又叫金带围,是芍药中名品。 当日双文只是觉得这花开得好看就培植在芍药栏里,没想到今日园子里办簪花宴,竟然还挺应景。 太子闻言便笑道:“古时有‘四相簪花”的典故,难道今日园中几位都是要做宰相的?” 旁人登时一起凑趣:“古时有韩琦为王珪、王安石、陈升之簪花,四人同簪这‘金带围’,后来四人都官至宰相。今日孟状元、邝榜眼、林探花,再加上夏大人,四位正应了这一枝四花之数,夏大人,您也应当簪上这朵才是。” 夏省身的确是剪了一整枝金带围下来,一枝上四朵芍药,开得正好。他听旁人力劝他也戴上这一朵芍药,登时苦笑道:“老臣……若是能当上宰相,呵呵,呵呵呵!” 他已经官至太子太傅,但往后出任宰相的几率非常小,可以说是今生无望。再说这簪花宴之后,夏省身还做好准备要与皇帝死磕,把殿试试题中的第一道和第二道相关内容都给“怼回去”,这位甚至做好了因此获罪甚至被罢官、流放的准备。 他心想与其在这簪花宴上给自己簪花徒惹人笑,倒不如把这吉兆让给年轻人。 但是夏省身在席间看了一圈,见只有一甲三人适合簪花,其他人要么是皇族中人要么是异姓王,都与“宰相”这个职位不会沾边。 他突然记起:“不是这府上也有一位士子,取中了二甲的?” 登时有人把贾政给推了出来:“夏大人,这位贾存周,是荣国府贾大人的次子,今次中的便是二甲。” 贾政望着夏省身,不免有些扭捏:“夏大人抬爱……” 夏省身却摇摇头:“虽然皇帝陛下为殿试的出题,老朽颇不认同,但你既然会试能被取中,老朽就认可你胸中所学,足以为国家所用。” 这大约是夏省身第一公开他就殿试的出题与皇帝陛下之间存在分歧,这话一出口,太子脸上颇为尴尬,但见到夏省身认可了贾政的成绩,太子还是悄悄松了一口气。 “席间四位今科高中的士子,这也是缘分,就让老朽为你们四位簪上这寓意吉兆的‘金带围’,盼望各位日后好好为国家出力。”夏省身最后说。 于是这位夏大人用金剪子剪下这四朵芍药,要一一为眼前的年轻士子们戴在头上。 先是孟有德,然后是邝韧山,接着是林如海,最后才是贾政。 夏省身刚刚要把手中的那朵芍药戴在贾政鬓边,谁知远处有人出生阻拦:“夏大人且慢!” “老三?”监国太子看清了远处来的人。 这一声把一旁的贾放吓得够呛,因为贾赦总是这样叫他,太子一出声,他要反应片刻才能想过来,不是贾赦在叫自己,而是太子在叫三皇子……太子叫他的话,估计会叫老六。 “老三,你姗姗来迟不说,还偏偏搅扰了夏大人簪花之举,还不快过来罚酒三杯?”太子笑道。 但太子身边好几个人,水宪、贾放……都觉出有些不对劲。三皇子还带了些从人,快速进入大观园,进来的人都身穿官袍,这些人里有文官,也有身着官服的顺天府衙役,甚至还有几个看起来像是五城兵马司的人。 这些人……不会也都是来参加簪花宴的吧! 只见三皇子快步赶来,拦住了正欲簪花的老大人,柔声道:“太傅大人,本王拦住你,是为了您免于后悔,为不该簪花的人簪上了这一朵‘金带围’。” 他这话一出,贾政还木知木觉的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旁边贾放已经先变了脸色——三皇子这么说,就意味着贾政不该簪上这一朵芍药,他没有资格。 但一甲只有三人,金带围却是一枝四花,必然有一朵会由夏省身给二甲取中之人带上,而贾政,是这现场唯一一名,二甲取中之人。 那么,这个三皇子的意思莫不是—— 贾政根本没有资格被二甲取中? 贾放登时明白了,这必定是当日在晚晴楼之事东窗事发。礼部侍郎高仕达不会没来由那么好心地为贾政送上试题。而贾政固然是诚实为本,没有打开匣子,没有偷看试题,可问题是,这其间的真相,除了贾政之外,只有贾放和水宪知道。 贾放正在焦急,忽然手腕为人握了一握,随即松开。水宪只在他耳边说了两个字:“冷静!” 贾放登时想起这人应承过他的,要他当此事没有发生过,一概不要过问,一切都交给水宪处理,必定会给他一个结果。 他登时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保持冷静,甚至和其他人一样,用大惑不解的目光看着带着人耀武扬威而来的三皇子。 而他心里突然想起早先自己对贾敏说过的话:这世上会有那么个人始终懂他,明白他,知道他可能会一时惶然失了分寸,晓得要及时提醒他——用最简洁的言语告诉他,不要慌,我一直在。 此刻水宪确实是在用实际行动向贾放表示“诸事有我”,这位年轻的异姓王只朝前迈了小半步,已经用半边身躯将贾放挡在身后。 这时耀武扬威的三皇子已经带着大队人马来到簪花宴现场各人面前,他故作高深莫测,眼光缓缓地在孟有德到林如海之间看了一圈,最后落在了贾政脸上。他用一种得意洋洋的声调说:“诸位,本王是来拿人的!” 第127章 “老三,你这究竟是为了何事?”太子的脸色终于转为不善,口气也硬了起来。 “你难道不知道孤正借了荣国府的园子,由夏太傅为今科一甲办簪花宴吗?” 三皇子很认真地向监国太子行了大礼,道:“太子殿下,臣弟奉旨查案,若是搅扰了殿下与夏大人的雅兴,臣弟先向各位赔个不是,但是兹事体大,臣弟不敢,亦不愿拖延,免得各位为欺世盗名之人所误。” 他说完,转过身来望着席间所有人,大声道:“今次本王是带同都察院、顺天府、五城兵马司之人,前来查办今科会试的科场舞弊案。” 三皇子说完,所有人脸色立变——科场舞弊乃是重罪,一旦牵连上了,不但士子本人终身科举无望,触犯刑律的更是会投入大狱,甚至明正典刑。 一听见三皇子这么说,夏省身便气鼓鼓地站起来:“周德瑜,你是说,老朽主持的会试,竟然有人舞弊?” 也就只有他,有这资历与胆气,对皇子们直呼其名。 三皇子周德瑜登时点点头,道:“已经查到一人,乃是神武将军之子冯远。有人投来都察院检举,说是会试之前曾为冯远代笔,做了若干篇文章。这代笔之人原本不知乃是代笔,只道是替冯远写两篇文章。岂料之后看到会试的题目,才晓得此人是早已得到了会试的题目,并且靠着旁人代笔,一下子冲进会试前十。” “那代笔之人得知了会试试题之后,极其害怕,便赶到都察院出首,告发了冯远。都察院便调阅了冯远在会试的试卷,只见他在会试卷上所答,与那代笔之人默写出的一模一样。” 在场所有人都为这科场弊案震惊,震惊且羞愧。夏省身更是面露难以置信之色,喃喃地问:“这……这怎么可能,会试试题如何会被泄露,怎可能被泄露?” 会试的试题一旦敲定,便一直盛在密匣里,用火漆封住,一只密匣需送去宫中,由监国太子过目,一只送去京城外离宫,但不晓得皇帝陛下会不会亲自过目,另有一只密匣留在礼部存档,剩下一只密匣,会被送去城外的一间“抄卷处”,由专门的书吏抄写成为“试卷”,随后再用火漆密封,在会试前夜由五城兵马司护卫,从城外送至贡院,第二天由贡院分发给考生。 这试题,除了夏省身和太子、皇帝之外,只有抄卷处的抄卷书吏才知道。但是那些书吏在会试开始之前会一直住在那庄子上,足不出户,一直到考试结束——这一条途径,也是没有任何可能泄露试题的。 “周德瑜,这么大的事,”夏省身突然开始跺脚,“你跑来这里作甚?还不快去审那冯远,查他到底是怎么弄到试题的!” 三皇子大约也没有想到,他气势汹汹地带人冲进来拿人,却先惹毛了老大人夏省身,而且事件的焦点一下子从会试舞弊转到了试题泄露上。 这时他赶紧一转脸,盯着贾政道:“老师,本王已经审过了冯远,他交代了是从何人手里拿到的试题,而且还交代了一个共犯。” 这时,荣国公贾代善大约是刚刚从宫中回府,听到消息也赶到大观园中,见到了太子等人,他一一行礼之后方才道:“刚才在宫中,听说都察院查今科科场弊案一直查到这园子里来了,皇上吩咐臣过来看一看。” 贾代善来得有些急,额头上冒汗,相当担心地朝贾政看了一眼。 “三殿下,请您说一下,此事与荣国府有何联系。” 三皇子微微一笑,道:“既然荣公也回来了,我便直说了。早先已经审过了冯远,他交代了那提供试题之人把试题给他,提到之后便会前去见荣国府的二公子。” “而本王来到这荣国府,恰逢二公子这次得中二甲,正紧随一甲三位之后,请夏大人为他簪花。” 并没有!——贾放差点儿就叫出来,贾政哪里是请夏省身为他簪花,明明是夏省身见到四枝芍药,为了讨个吉利拉贾政过来凑数的。 但是水宪就在他身前,整座优雅的背影都似乎在提醒贾放——冷静。 三皇子将对贾政的指控说完,所有人的眼光都转向了贾政。 贾政“扑通”一声就跪了,跪得流利无比,仿佛他真的心中有愧一样。 贾放在水宪身后,几乎想伸手去拍自己的额头——二哥还是老实,老实到极点,就连跪下来主动交待事实真相,看起来也是一副心里有鬼的模样。 “好教三殿下得知,”贾政急匆匆地开口,“学生确实曾经收到过会试的试卷——” “但学生并没有打开观看,而是……而是凭自己的本事去参考,学生对天发誓,学生绝对没有事前观看任何会试的试题,以至于……以至于第一场考下来,学生几乎以为自己已经完全考砸,几乎没有胆气再去参加第二场与第三场了……” “但是你会试中得了第一百零三名,”三皇子显然是做过了功课,“这个名次,并不算低啊!” “这个……学生确实不知为何能得这个名次,但是学生的确没有舞弊的行为,也从不曾事先知道试题啊!”贾政哀声抗辩。 “或许你的手段比冯远更高超些,冯远是一收到试题,便照单全收,甚至找了代笔代写文章,而你……你故意放了几道最冷僻的,心想反正你答不出,别人也答不出,然后却又在别的题目上把这分数找补回来……” 三皇子伶牙俐齿,贾放在旁边听着简直要气炸了——啥叫“莫须有”,这就叫“莫须有”,没有半点证据,张口就来,这样的人能领都察院办差,这简直是耻辱。 这时,旁边贾代善也向前踏上一步发话了:“三殿下,非是臣为自己的儿子说话,会试第一场考下来,犬子回家的时候确实曾经哭诉题目太过冷僻,以至于他全无信心。臣可以为他作证,自己的儿子自己知道,他不善作伪,绝不可能在知道试题的情况下还如此表态。” “三殿下若是拿不出实证,那对不住,臣只好带着小儿,与三殿下一道进宫,在皇上面前分说分说。” 三皇子大约也没有想到贾代善能及时赶回府来,也没有想到贾代善的态度这样刚硬,他赶紧退了半步,柔声道:“本王刚才只是推测……推测而已,做不得证据。” “但是,”他咳嗽两声,“还请贾……存周兄说明,他究竟是从何人手里拿到的试题,又因何没有看,那这试题又究竟流去了何方……” 贾政一听,马上忙忙地开口,将他当日在晚晴楼的一应见闻全都说了出来,从有人通知他到晚晴楼等候,到他在那里见到了高仕达,得到那只匣子,一直到他想起圣贤便心存愧疚,最后放弃了翻看那匣子里的文件,直接将匣子留在桌上,自己离开。 贾放在一旁越听越是心惊:他有种预感,贾政的这番证言对他来说绝对是不利的。 果然,贾政讲述期间,三皇子多次打断:“你是说,是高仕达高侍郎特地给你传话,主动给你试卷的吗?” “他说是夏大人看重你,认为你是栋梁股肱之才,才把试卷给你的?老师,你在今天之前认得这位贾存周吗?” “他什么报酬都未索取?这就近乎玩笑了……参加会试一千多名士子,凭什么就把这试卷给你,而不给其他人呢?贾二公子,您这话未免过于不尽不实了吧?” “嗯,定国公府、锦乡侯府、神武将军府,你说高侍郎在给你送试卷之前都去了这几家。冯远说的和你是一样的,但是都察院已经查实,定国公府与锦乡侯府今科都没有子弟应试,你是否与冯远串通,想将京中公侯之家多拖几家下水?” “……” 贾放越听越急,他知道三皇子这般连番插话,正是将贾政陈述的整个事件中,最荒谬,最不易让人相信的部分都挑出来,予以强调,让人听来越发觉得贾政的话不可信。 果然,在三皇子这样一面评述、一面逼问的情况下,孟有德与邝韧山这两位,都露出惊疑之色,甚至悄悄地往后挪了挪,似乎不愿意与贾政为伍。唯有林如海,一脸的忧心忡忡望着贾政,却没有怀疑之色,应当是信屋及乌,信得过贾家的姑娘,便也信得过自己未来的舅哥。 他几乎又想要插话,这时贾代善咳嗽一声又开口了:“敢问三殿下,礼部高侍郎,现在何在?” 贾代善问到这里,夏省身这时也一弹跳起,几乎要扯住三皇子的衣袖,问:“周德瑜,高仕达现在在哪里?” 三皇子摇摇头,道:“不知道。” “冯远招供之后,顺天府立即去查抄了高侍郎的家,抄出来一堆借据。” “借据?”一群人齐齐发问。 “是的,”三皇子点点头,“他早已是赌债缠身,走投无路。高侍郎全家住着的那间宅院也已经被典了出去,当票马上就要到期了,当铺这就要过去收院子……” 夏省身听得一脸死灰,连声道:“早就觉得他有些不对劲,谁想到……谁能想到……” 谁能想到这家伙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可是……这不对,高仕达既然缺钱,那他就该是为了钱犯的事。 “现在高侍郎找到了吗?他是否是收了人大额钱财而出卖试题,之后卷款跑路?”贾代善急急忙忙地又问。 “人没找到,”三皇子施施然地说,“冯远说他是出了二百两银子,而贾二公子……” 说着,三皇子脸上露出了玩味的微笑,“贾二公子说高侍郎是看中他的才学,怕太冷僻的题目卡住了他,因此分文未取,就把试卷给了他?” 这听起来也太匪夷所思,太不合常理了。 “事已至此,”三皇子说着向贾代善略拱了拱手,说,“荣国公,本王职责在身,不得不将令郎带去顺天府审讯。不过本王念在荣国公立下的赫赫战功份上,会对二公子多加‘照顾’的。” 贾政原本跪在太子与三皇子面前作答,这时听见三皇子所说的,登时软软地坐倒在地,眼神直勾勾地盯着面前的芍药花圃。那花圃里的芍药开得正好,可惜不是为他开的。 说来这贾政也很可怜,他抵御住了名利的诱惑,凭着一颗本心去考试,各种挫折与苦难他都捱过来了,却不曾想这厄运最后还是降临到他头上,愣是要把他好不容易得来的名、利、荣耀,甚至还有将将要谈妥的婚事,一股脑儿全都掠去。 三皇子说完,太子在一旁着恼:“老三,这里怎么成了你在发号施令。今日这簪花宴是我主导,你好歹给我一点点面子……” 三皇子望着太子笑了:“二哥,你在说什么,弟弟这是为了国家大事奔忙着,哪里敢说什么发号施令。只不过打搅了二哥结交臣下的好时光……” 眼看太子主导的簪花宴黄得差不多了,三皇子也难免有点儿得意忘形,连忙咳嗽了好几声,才肃容道:“二哥,弟弟这就去了。” “把人犯带走!”三皇子一声令下,他身后那些如狼似虎的顺天府差役就上来拉贾政。 “且慢!”有两个声音同时开口。 其中一个是贾代善,他大声阻止了差役的行动,朗声道:“我贾家的儿郎,在被朝廷定罪之前,不是钦犯,自己会走!”说着这位做父亲的把贾政扶了起来。 三皇子似乎这时才想起贾政还有功名在身,连忙笑道:“荣国公说的是!” 而另一个开口道“且慢”的,便是水宪。 他伸手摸了摸下巴,望着顺天府的衙役道:“各位,你们是不是都忘了一件事?你们要将荣府的二公子下狱,是不是也应该将本王也一起下到顺天府的大牢里去?” 水宪这么一说,不止顺天府的衙役,就连三皇子也愣住了,望着水宪道:“子衡,这是怎么了?” “各位是不是都忘了?”水宪忽然稍稍动了动肩膀,伸了伸懒腰,表示他这一场戏看得已经有点儿厌烦了,“你们所说的什么泄露试题,试前舞弊,都发生在我的地盘上——刚才贾公子说,他不曾将那试题带走,甚至都没有拆开,那我岂不是成了这所泄试题的‘窝主’?” 似乎所有人都忽视了一点:晚晴楼,是水宪的产业。 “难道你们真的不打算把本王也一并带到顺天府的大堂上审一审吗?” “这……”三皇子万万没想到,水宪提出问题的角度如此“清奇”,令他一时竟语塞,不知该如何作答。 但是斗争经验相当丰富的贾代善马上省过来了,当即向水宪行礼:“北静王,敢问晚晴楼,是否还能找到小儿当时留在店里的那只匣子?” 如果能找到,便能帮贾政证实清白。 水宪想了想,道:“也许还能找到当日跑堂的伙计。” 这一下贾府的人都喜出望外,倒是三皇子的脸沉了沉。但是此刻他已经势成骑虎,不能不把这一出科场弊案仔仔细细地审下去。再说,水宪不过是这么一说,仓促之间,未必就真的能找到什么证据出来。 于是他做出决断:“既是如此,那本王便请相关诸人一起前往顺天府大堂。子衡也请通知晚晴楼,找一找相关的物证与认证……一个时辰之后开堂,各位意下如何?” 太子先说了一声好,然后挽着水宪先行离开。 贾代善则扶着受到惊吓的贾政,咬着牙对他说:“政儿,你且当它是对你的试炼,这一关你若能过,今后便不会再有什么能难得倒你。” 贾放这时也走上前来,握住了贾政的双手,道:“二哥,咱信你!” 信你是一个诚实的人,信你是个抵抗住了诱惑的人,所以信你这一关一定能挺得过去。 贾政原本已经和死鱼一样的一对眼睛这时稍稍动了动,从喉咙深处冒出一声:“三弟……”声音虽然凄惨沙哑,但渐渐地,能听出几分感激和信念。 这时林如海在一旁招呼孟有德与邝韧山二位:“走,我们也到顺天府去看看——” 他见今科的状元和榜眼面色稍稍露出疑虑,当即道:“怎么说都是同年,就算是有罪之人不能放过,无辜之人也一定不能被轻易冤枉,对不对?” 孟邝二位一听,都觉得有道理,当即点头,也随林如海一起出园。 只可惜,一出好好的簪花宴,竟就这样风流云散了。贾放在离开之前,驻足将红香圃又看了一圈,他突然注意到,太子太傅,兼任礼部尚书的老大人夏省身,这时还坐在簪花宴的席面跟前发呆。 别是老人家身体出了什么问题。贾放一时也顾不上保护花花草草了,三步并作两步跃过花圃,来到夏省身面前,蹲下,检查这位老大人的情形。 只见夏省身独自坐着,浑浊的老眼里慢慢流出泪来。 “是老朽的错……是礼部的错!”他这样说着,“老朽还想,还想上书陛下,还想劝阻陛下,取士之策不可改,圣贤之说不可废……” 贾放猛然明白了,刚才三皇子拉着贾政一通猛打,太子和着稀泥,贾代善努力护着自家的犊子……但可能谁都想错了目标。 整件事里唯一完全没有办法推卸责任的,也绝不可能在事件中想法子翻盘的,其实是夏省身,是这个固执的太子太傅,和他所领导的礼部啊。 第128章 一个时辰之后,顺天府尹在顺天府大堂开堂问案,审理今科会试的科场弊案。 这件弊案原本由“代笔者”向都察院检举,但是都察院没有直接审理案件的权力,因此交由所辖地域的主官,顺天府尹蔺言负责审理,又因科场弊案乃是大案,刑部、大理寺中人都到场同审,在顺天府大堂之中,乌泱泱地坐了两大排。 三皇子几乎要将自己的座位挪到与顺天府尹平行了,转身一瞅,却见东宫太子在府尹身后设了一把椅子。 三皇子当即冲太子笑道:“这次会试是二哥主理的,二哥是不是该避一避?” 太子当即朝弟弟翻了个华丽的白眼,道:“孤坐在这里,只旁观,不说话,这不就避嫌了?”太子也没忘了回怼一句:“孤倒是记得上回你借顺天府大堂审案,几乎把惊堂木都抢过去拍了。府尹大人也不是这么被你当摆设的不是?” 顺天府尹蔺摆设言顿时一脸尴尬。被夹在两个互不对付的皇子之中,他心中有数,必须有当摆设的自觉,但又不能露出当摆设的行迹。当下蔺言大人一敲惊堂木,高喊一声:“肃静!”没曾想喊破了音,非但没能成功地让整座顺天府安静下来,反而让人听了忍不住想笑。 这场科场弊案便在乱糟糟的气氛之中开始审理。 顺天府第一个传唤的犯人是神武将军府的冯远,他已经自行认罪,交代了收到礼部侍郎高仕达提供的会试试题,回赠了二百两白银的“谢仪”给对方,之后又找了代笔书写答卷的经过。 因此冯远是戴着枷号上堂的,这意味着他认罪之后,身上的所有功名都已被夺去。冯远上堂之后没多久,神武将军冯世就赶到了堂上,上来就将冯远一脚踹翻,大喝一声:“冯家没有你这么个儿子!” 冯远立即哭成泪人,几乎要断气,抱着冯世的腿道:“父亲,是孩儿无用,但孩儿确实只想着为冯家挣一点脸……” 冯世又是一脚踹在冯远心头,怒道:“可是现在冯家的脸都被你丢光了……”那冯远登时呕出一口鲜血,抱着心口蜷缩在地上。 连堂下观审的群众这时也有点看不下去,顿时有人揭开了冯家的老底:“冯家的庶子何止这一个,不过是扔出去让读书,读书有成就认回来是冯家的好儿子,不行就在外头自生自灭,可不是让人铤而走险,变着法子出头吗?” 荣国公贾代善与冯世相熟,这下赶紧上来相劝,好容易把这一场在顺天府上演的狗血家庭伦理剧给劝了下去。 接下来就轮到了贾政。 贾政被带上堂的时候,身上并未戴枷,见官也不用下跪,只是向堂上众人行礼,口称“学生”。 但贾政望望冯远的悲惨样子,忍不住轻轻地叹了口气,流露出物伤其类的表情。但是他上堂时的模样已经不似早先在大观园中那样惶恐,镇定了不少,腰板挺得很直。 顺天府尹蔺言当即开始问案,贾政的说辞与他在红香圃前说的一模一样,细节一字不差地重复了一遍,只是说到最后,贾政就车轱辘似的反复念叨:“学生真的没有作弊,学生真的没有看那试题。” 三皇子坐在一旁,这时便开始插话,将早先在红香圃跟前质疑贾政的那些话原样都翻了出来。 蔺言登时将手中的惊堂木一拍,道:“三殿下所疑甚是,你既未给予高侍郎任何好处,对方怎可能将盛着试题的匣子交给你?” 堂下众人一听,便都知道这顺天府尹今天是做定了三皇子的应声虫了。太子坐在府尹身后,也忍不住轻哼了一声。 谁知贾政回答:“回大人的话,学生不是高侍郎,学生怎知对方为何要将匣子送与学生?” 这贾政为人迂腐板正,不知变通,但是倔起来也倔得叫人无法直视。无论这顺天府尹怎么问,贾政都坚持他从来没有贿赂过高仕达,也完全不知道高仕达是哪根筋搭错了非要把试题送给他——至于试题是不是真的他反正也没看,也不知道。 太子在顺天府尹幽幽地叹道:“这高侍郎不曾归案,这真相便查不出来啊!” 顺天府尹一想也对,便催人去查问高仕达的下落。另一边三皇子已经与大理寺的人商议起来:“历来科举弊案,都是疑罪从有。即便是这案子审不出实据,也短短没有让涉案的士子身上留有功名的道理。” 疑罪从有,便是宁可错杀不可错放,先不管三七二十一将贾政身上的功名夺去,然后打入大牢慢慢炮制,不愁他不肯开口。 这时突然有衙役从外头进来,飞快地奔到顺天府尹身边,附耳说了长长一串。 顺天府尹神色变幻,直到末了,才做出一份夸张的表情,道:“真的?” 这位府尹大人自己先惊讶完了,才向周围各部官员、皇族王公们拱手道:“发现了礼部高侍郎大人的踪迹。” 一时众人都激动起来:抓住几个作弊的士子算不得什么,挖出礼部泄露试题的源头才是正理。贾政曾经提到,高仕达是因为夏省身“看重”贾政之才,才将过于冷僻的试题倾囊相赠的。贾政的证言到底是真话还是托辞,只要高仕达一出现便能证实。 “那还等什么?快请高大人上堂啊!”太子总算抢在三皇子之前发号施令了一回。 这时顺天府尹蔺大人面露尴尬的沉痛,缓缓地道:“昨日距离京城一百三十里的驿馆发现了一具尸身,查了身份路引才知是高大人。” 顺天府登时满堂皆惊,众人都在期待这谜一样的人物现身提供证言,谁曾想现在这是这么个结果。 贾政在一旁顿时也傻了——高仕达既死,他的证词便成了“孤证”,而且听起来极为可疑,那他是不是也会被“疑罪从有”,直接被定罪?那荣宁二府寄托在自己身上的厚望,金榜题名之后府中的欢欣与雀跃,是不是就立即成了一场空? “但是,”蔺言继续往下说,“高仕达身上发现了两张银票——一张两百两,一张两千两。” 这两个数字,再加上神武将军府和荣国府的经济实力对比,顿时又引起无数联想。 早先冲上堂的衙役这时恭敬将证物呈上,又补充道:“除此之外,高大人身边没有寻到任何金银细软,当地仵作与差官看过,初步的意见是劫财杀人——但是这两张银票是京城通汇行所出,盗贼恐怕难以兑换,因此留在高大人身上,没有带走。” 这时堂上响起一声清冷的叹息,众人循声看去,却是极少在这种场合出头开口的水宪。 “我说,这件事怎么只逮着我一个人欺负?” 自顺天府尹以下,凡是在堂上旁听此案的,都有点儿傻——怎么就逮着北静王一个人欺负了? “晚晴楼是我开的店,通汇行亦是我开的票号……”水宪从袖子中抽出扇子,看似焦躁地摇摇,又说,“这真不是针对我北静王府的?” 太子这时终于想起来了:“子衡,你早先说晚晴楼许是能查到贾政所说的,盛放礼部试题的匣子,甚至能找到人证,现在找得如何了?” 顺天府尹蔺言一听:竟然还有这许多证据?那贾政的证词,未必就无从核对。他瞅瞅身边的三皇子,见对方皱了眉没有出声,赶紧冲水宪拱手:“王爷的下属若是能提供相关证据,可否请立即呈上堂来?” 水宪依旧愁眉苦脸地道:“这不是耽误人做生意吗?” 三皇子和堂上各部官员登时都觉得这家伙矫情到了极点,谁不知道北静王的生意日进斗金,就算是耽误半天,也不会让他赚的钱少多少。 不多时,水宪手下通汇行的掌柜先来了,上得堂来,未拜顺天府尹,先将自己的主家好好拜了拜。水宪一副毫无脾气的模样,挥挥手:“上头问什么,你们便说什么。” 那掌柜这才恭敬地拜了顺天府尹,问:“大人传草民前来,敢问有何事?” 蔺言叫人将两张银票递到掌柜手里,问:“这两张银票,可是你票号所签出的银票?” 掌柜双手接过,将银票仔细看了看,方道:“确实是的。待小人想想……这两张都是四月初一签出去的。” 银票上有票号的徽记、印戳以及编号,再加上这掌柜记性确实不错,便将签票的时间都记了起来。 “看看堂上这两位,你可能认出?” 掌柜的面前只有扛了枷倒在地上,满脸哭得稀里哗啦的冯远,以及站在堂上,一脸正气死也不肯认罪的贾政。 这掌柜认了半天,道:“每天去票号的人很多,这两位……恕小人认不出。” 看来这票号的线索便断了,三皇子同各部官员齐齐泄气——不过想想也是,冯远和贾政这样的公府子弟,哪有亲自跑票号的? “但是草民记得签这两张银票的,是一名身材很高大的男子,年纪在三十五岁上下,京里口音,面颊上左嘴角有一枚红色的痦子,草民印象很深。” 掌柜这话说出来,堂上官员先都惊了,相互看看,终于有人冒出一句:“这不就是……不就是高大人?” 高仕达亲自去票号兑的银票? 府尹蔺言再次一拍惊堂木:“肃静……冯远、贾政,本官问你们,高仕达来见你们,是哪一天,何时?” 两人都说了是四月初二。这意味着高仕达在见冯远与贾政之前,就已经弄到了这些钱。这两张银票,并非冯贾两人直接用于贿赂的钱财,也并非高仕达拿了钱之后去兑成的银票。 这银票既然是高仕达所兑,足证他已经做好了跑路的打算。 事情好像渐渐清晰起来,高仕达先收到了钱,然后再去寻了冯远与贾政“送温暖”。无论冯远与贾政是不是会为他提供回报,这高仕达都已经做好准备跑路,因此贾政的证言,仿佛便多了一丢丢的可信。 通汇行的掌柜退下去之后,晚晴楼的掌柜小心翼翼地捧着一枚匣子,带着一个伙计上了顺天府的大堂,拜见府尹,并将那匣子呈上。 “启禀大人,这时小店从前日里客人留下的失物里寻到的。”掌柜恭敬地解释,“小店信誉卓著,但凡客人落下的物件,小店都会在店内保存一年,一年之后无人认领的,才会送到库房里继续保存——来客只要能说的出,何年何月何日,在雅座还是大堂落下的什么物事,小店都能给找出来。” 这服务态度,听得真是叫人觉得舒畅。 东平王登时对水宪心悦诚服地道:“怪道子衡的生意做得如此之大,原来诚实守信乃是经营的第一要旨。” 水宪微笑着点点头,只随意地说:“与人方便,也与己方便么。”晚晴楼的客人得了方便,给予这座酒楼的,自然是钱财上的回报。 顺天府尹蔺言大人舒畅了片刻之后猛地警醒:这是他的顺天府大堂,不是让什么晚晴楼来做广告的地方。 “那么这只匣子是在何日,何时,是什么客人留下的?”蔺言清了清嗓子继续问话。 “回大人的话,这是四月初二晚上,小店二楼雅间最后一间的客人留下的。” “可有人证?” “回大人的话,小人正是四月初二那天,侍奉那间雅间的伙计。”掌柜身边的伙计上前半步,恭敬叩首。 “当日的客人,现在可在堂上?” 那伙计马上指认了贾政:“其中之一,正是荣国府的贾政贾二爷。” “将当日的情形细细道来。”蔺言拖长了声音指令。 “是,大人。” 于是那伙计便讲了贾政如何到来,独自一人在雅间里饮了很长时间的茶水,后来又有礼部高仕达大人前来,找到这处雅间,两人单独交谈。伙计在门外,只依稀听见几句诸如“夏大人赏识”“国家股肱栋梁之才”“万万不可收你一文”“否则有理也说不清”之类的话。 随即那伙计又讲到高仕达离开,贾政独自在雅间里坐了良久,忽然起身,大笑三声,言道:“这样得来的功名,岂真的是我贾政所想所愿?若真如此,我和那些平日所唾弃鄙夷之人又有何差别……” 贾政听见旁人复述他当时所说,当即把脊背挺得更直了一点,脸上流露出自豪的表情——若非他当时一念清明,守住了底线,就真的和冯远一样,永世不得翻身,荣国府也会因他而蒙羞了。 现在有了旁证,顺天府堂上众人大多相信了贾政的话。太子便道:“荣国公的家教孤是愿相信的。” 三皇子却总是提出质疑:“伙计当时是在雅间内还是在雅间外。若是他不曾在雅间内亲眼所见,又怎知道贾政不曾打开这匣子,读过了里面的内容?” “对于马上就要应考的士子而言,看一遍试题就马上默记于心,又有什么难的?” 这位皇子越是脑补便越是激动,说话声音也越来越响亮:“或许贾政当时已经预想到将来此事可能会败露,因此他在雅间内将匣子打开,将里面的试题默记于心。然后故意趁伙计在附近的时候在雅间内空发感慨,仿佛他是一个正人君子,其实他才是真正心机深刻、表里不一的欺世盗名之徒,这般心术,却又是这般品德,既令人心惊,又让人心凉,本王只能说,那冯远,给这位贾政,提个靴都不配啊!“ 三皇子一口气说完,发觉顺天府大堂上静悄悄的。 大家都在面面相觑。毕竟堂上有不少人对荣府这位二公子略知一二,状元榜眼探花三人更是相处了几日,已经颇为熟稔。其余人等,即使不认得,也至少观摩了贾政此前的表现。 这家伙是个大奸大恶的作伪之徒?——等他奸恶起来,母猪都飞上天了。 但无人能驳得了三皇子的话。毕竟伙计说得清楚,第一,高仕达离开之后,只有贾政一人留在雅间之内;第二,贾政留在雅间中有一段时间才发了那番“内心天人交战”的感慨,三皇子所说,也不无可能。 谁知这时顺天府尹发话了:“依本官看,贾政确实不曾事先窥看本次会试的试题。” 这位蔺言蔺大人将匣子里一枚用火漆封住的纸笺整个儿取了出来,纸笺被火漆封成一束,火漆完好无损,绝不可能有人事先将这束纸笺打开过。 但就在这时,无论是顺天府尹蔺言,还是东宫太子,还是主管都察院的三皇子,一起都“咦”了一声。 因为那束纸笺的火漆上,印着礼部专门用来封印会试试题的印戳,印在火漆上的印戳上是六个字:“敬呈东宫亲览”。 太子就坐在顺天府尹蔺言身后,这时吃惊地张开了口,合都合不上。 三皇子无端端得了一个攻击亲哥的机会,这时却也像是被天上掉的馅饼突然砸中了似的,晕乎乎,根本反应不过来。 这一出科场弊案简直有毒,原本只是个看似简单直接的小案,但现在越闹越大,牵扯的越来越广,眼看着竟然把东宫也扯进来了。 第129章 这次,不用三皇子率先发难,太子先自己跳了起来,大声道:“这不可能——” “来人,速去东宫,将礼部送来呈览的会试试题取来——” “来人,去礼部,将贾政当日会试的答卷全部调阅,呈到这顺天府大堂上来——” “来人,奉孤的手令前往神武将军府,查抄冯远的住所,务必将冯远所藏的那只盛放试题的匣子找到取来……” 三皇子发觉二哥已经把他想要发的命令一口气全说了出来,好容易憋住一口气,眼含怨怼,坐在自己的座位上闷声不响。 顺天府尹蔺言则舒了一口气——这也是迟早的事,他迟早都会在所有人面前露出自己是个摆设的真面目,但既然东宫和都察院杠上,他的压力马上就会小很多。 随着顺天府衙役们一声令下,太子殿下的吩咐立即被执行。借着属下们去公干的这功夫,顺天府尹蔺言小心翼翼地将那卷用火漆封住的纸笺拆开。 “各位请都做个见证!”蔺言说,“本官拆开火漆之前,这一卷纸笺是任何人无法阅览的。” 接着他将火漆拆开,让里面的纸笺舒展成一个纸卷儿,翻了翻上面的文字,问:“本官不太清楚会试的题目,此处可有人参加过今科会试的?” 眼下这顺天府大堂里参加今科会试的人可真不少——贾政和冯远都是。但这两位显然不方便帮忙辨识考题。于是水宪在一旁咳嗽了一声,道:“今科一甲的三位士子,一直在这堂下听审呢!” 蔺言顿时觉得他这顺天府大堂蓬荜生辉,竟然一甲三位全来了,这是证明他顺天府的风水开始转好了吗? 顺天府尹赶紧将状元榜眼探花请上堂前,分别赐了座,并且请他们辨识,那从火漆中拆出来的纸笺上,写的是否就是今科会试的试题。 看过之后,三个人都点点头:“确实就是今科的试题。” 这下有了明确的结论:已故的礼部侍郎高仕达,确实拿到了今科会试的试题,并分别前往送给冯远和贾政。只不过贾政不像冯远,他到底还是抵受住了提前知道考题的诱惑,虽然拿到了匣子,但是却没有拆开里面的试题。 很快,贾政的试卷从礼部调阅出来,蔺言接手之后从头至尾翻阅一遍,道:“的确是第一试答得不好,甚至有两处未答,直接交了白卷。” 贾政闻言,一张脸登时苦着。 “第二试、第三试有所进益——许是这个原因才考至第一百零三名的吧?”蔺言紧接着温言安慰。 这时状元榜眼们相互看了看,一起起身,向顺天府尹行礼,由孟有德开口道:“大人,这次的试题,的确是第一试较为冷僻。但是第一试的题目虽冷,却不甚难。如果事先知道了题目,不至于做不出来。” 这便意味着贾政的三位同年,都倾向于认为贾政确实没有看到事先泄露的题目。 听孟有德的口气,对贾政甚至还有些佩服——毕竟不是人人都能做到,试题送到自己眼前了都能忍住不看的。 紧接着东宫的人赶来,早先送到太子处呈览的那只盛着试题的匣子也送到了。 蔺言将两只匣子放在桌面上比较,从晚晴楼送来的,和从东宫处送来的,两只匣子毫无分别。接着再打开,只见从东宫送来的那只匣子里,也盛放着一卷用火漆封住的纸笺,封火漆的方式一模一样,火漆上也是同样六个字的印戳“敬呈东宫亲览”。 但这呈报东宫亲览的试卷,竟然也封得好好的,没有被拆开,这证明—— 三皇子斜眼去看兄长,太子则“呵呵”地笑出了声,道:“孤这也是……也是有先见之明嘛……” 先见之明?这是太子根本懒得看吧——顺天府大堂上,人人都在心里呵呵两声。 但这好歹证实了试卷不是从东宫泄露出去的。 蔺言将东宫留存的这一份试题与刚才晚晴楼送来的这一份相比较,得出结论:“完全一致。”可见都是今科的真题。礼部往东宫送了的这一份,依旧留在东宫。高仕达不知怎么也得了一份,与送往东宫完全一样,但是却给了贾政。 没过多久,去神武将军府搜查冯远住所的顺天府衙役也回来了,带回了一只匣子,匣子里装着已经拆封的试题。 顺天府尹蔺言拿来匣子,照例比一比,与此前两枚全无二致,证明也是礼部出品。蔺言便伸手拿出匣子里的试题,大致翻了翻,见也是一样的试题,便随意将这纸笺一卷,想要说什么。 岂料蔺言话还没说出口,整个人倒抽了一口凉气,骇然道:“这……” 只见他将手中的纸笺卷起,便将纸上残留的火漆拼成一片。火漆有一部分缺失,所以火漆上的印戳并不完整,但是对光看还是能看清,只见上面有“呈御前”三个字。 很明显,这一枚匣子,是被送到京郊离宫,呈给皇帝陛下看的。 这……顺天府尹一张脸登时挂成一条苦瓜,他瞅瞅身边的三皇子,又扭头望望身后坐着的太子,心想您二位既然不愿消停,这下可好,遂了二位的愿,事情即便不想捅到御前,也不行了。 “二位殿下,这件事,下官已经做不了主,必须呈报天子了。”蔺言起身,向太子与三皇子躬身,心里想暗中谋划这件事的人也真是鸡贼,这不连皇帝陛下都拖下水了。为了给天下士子一个交代,皇帝陛下只有下令彻查,这样一来又不知会牵连多少人。 谁知这时顺天府外热闹起来,似是有百姓喧哗。不多时,便有顺天府的衙役进来禀报:“太子太傅夏大人到了。礼部各官员到了。” 听见夏省身到了,太子与三皇子全都站了起来,接着便是状元榜眼探花这三人——夏省身是太子与三皇子的老师,亦是林如海等人的座师,此时谁也不敢怠慢了他。 却见夏省身在一个年轻人的搀扶之下,佝偻着身躯,缓步走了进来。 太子见到夏省身,大吃一惊,叫了一声:“老师!” 早先在荣国府的园子里,夏省身头发尚且是花白,只这区区一个时辰,夏省身一头白雪,扶着身边的少年颤巍巍地迈步,仿佛一下子便老了十岁。 三皇子也快步抢上前去,冲着扶着夏省身的少年人大声问:“贾子放,你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扶着夏省身的少年正是贾放,他面对三皇子汹汹的提问,很有心想怼回去:你们只晓得一起冲到这顺天府来,谁也没顾上老太傅还留在园子里。 但是他究竟是没能把这话怼出口。 这时跟在夏省身身后的是一大群礼部官员,其中有不少当日贾放在“阅卷组”里还见过。这些官员们紧跟着夏省身来到顺天府门前,这时纷纷跪下,连声呼唤“夏大人”,有些人声音里还带着哭腔—— 随后,太子惊愕地见到夏省身撩起衣袍,在顺天府大堂上这么一跪,道:“太子殿下,老臣是来请罪的。” “会试试题泄露,因礼部而起,老臣愿担,全部的责任!” * 贾放没有跟随水宪林如海、贾代善贾政等人一起出园子前往顺天府,而是留在园中照料夏省身。 双文听到贾放的吩咐,急急忙忙地去将早上就熬好,放在井水里沁着的乌梅汤取出来,送到红香圃里,又用甜井水洗了干净的手巾,交给贾放。 贾放则已经将夏省身扶到了红香圃小敞厅里坐着,小心翼翼地用凉冰冰的毛巾为老大人净面净手,然后尝试喂他饮一点点解暑清凉的乌梅汤。 谁知这夏省身只管坐在敞厅里,双眼直直地盯着贾放手中那只盛着乌梅汤的汝窑瓷盅,眼看着瓷盅杯壁上沁出一点一点细小的水珠,这位老大人还是一动不动。 贾放亲眼看着他的头发慢慢地就这么白了。 说实话贾放生平头一回见到夏省身的时候,对此人的印象实在是一塌糊涂,但是在那次到礼部阅卷的经历之后,贾放对夏省身的看法稍许有些改观——这人拘泥古板,食古不化,但是颇具责任感,他是真的把圣贤之说当成了立身之道、治国之本,并且不遗余力地身体力行。 关心科场弊案的人们早已走得干干净净,竟没人想起老大人还留在了贾府的园子里。 贾放赶着让人去请大夫,却正好碰上贾代善、贾赦、贾政同时都不在府里,史夫人正巧也去拜访王家去了。最后还是找到了贾敏,贾敏跑去找了史夫人的片子,请了荣府惯常请的大夫过来。 大夫看了夏省身的情况,只说是“激怒攻心”,要贾放“好言相劝”,让他自己缓过来方可,要是缓不过来恐怕会出问题。 但要贾放相劝,他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劝才好。 会试的事,三皇子一直将视线集中在荣府上,想要力证贾政的会试成绩做不得数,看起来是针对荣府,但如果太子想保荣府,那么说三皇子在针对太子也没错。 但是谁都忘了,这件事礼部的责任一点儿都不小,事后清算夏省身是第一个跑不掉的。 夏省身从论述学说上,支持的是三皇子,同时他的身份是太子太傅,是立在太子身后的一株参天大树,分量举足轻重。 而夏省身在这次殿试之后明确提出了反对皇帝陛下在殿试试题中透露的风向,他也曾当着很多人的面宣称,这次科试之后,他绝不能“放任”皇上挑起的论战就这么发展下去,他一定会出面阻止,以他在士林中的名望,振臂一呼…… 但是这科场弊案一出,夏省身大人,再没有这个可能了。 他已经大半条腿迈出了这个官场,迈向坟墓。 三皇子在士林之中的有力同盟,以及太子背后的这么一棵参天大树就这么都倒掉了,偏偏那两位现在还在顺天府里继续玩那你先出一拳,我晃过了再踢一脚的游戏。 贾放眼看着夏省身一点一点地白头,到底还是心生不忍,凑上前小声问:“夏大人,我叫人送你回府休养可好?” 谁知夏省身这时候已经从沉思中“醒”了,倏地转过头,紧紧地盯着贾放。半晌他才喃喃地道:“与皇上年轻时真像——” 贾放:这…… “皇上见到了你,突然想起了从前的快活日子了?”夏省身突然微笑,贾放却觉得他的笑容有点儿阴森。 “当时那日子那么快活为什么他就不肯老死在这园中,永远和向小姐一起过快活日子?”夏省身突然提高声音,将贾放吓了一大跳,“他既然走出了这个园子,就应该把这天下担着!” 把贾放吓毛了之后,夏省身却突然哭了:“这人一老呀,想起以前的好日子来,就觉得世上不会有更好的了。” “皇上的心思我也能明白,和心爱的女人生的孩子一眨眼就长大了,长得聪明俊秀,让他心里一时记起的全是对方的好,所以无论如何都要为对方做点什么。” 贾放后脑汗滴滴的:为啥大家都觉得皇帝做这一切都是因为以前的狗血,为啥大家都不觉得皇帝能够有点追求,追求一点进步与科学? “皇上现在呀,就像是一栋老房子着了火,根本没有药救……” 夏省身仿佛破罐子破摔,也不顾贾放就在面前,竟然说了这样大逆不道的话。说的时候模样很忧伤,似乎他早知道自己不会有好结果的。但是现在,夏省身非但不会有好结果,早先他所盘算的那些“最后的招数”,也一项都使不出来。 贾放继续劝:“您早些回府休养可好?” 谁知夏省身突然一伸手,紧紧地握住了贾放的手腕——贾放郁闷了:他的手腕难道是阿克琉斯之踵吗,人人都喜欢捏? “我只有一句话要告诫你,向奉壹这人,大奸似忠,他的学说决不可用。” “向奉壹心中并无‘君’这一说,他心中只有‘国’,他不晓得‘君临天下’,他只知道国事最重,民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贾放听了没言语,但是他突然觉得夏省身所说的,可能确实是真——向奉壹敢于在国君下落不明的情况下,直接扶起另一名新君,以稳定朝局,这份魄力固然前所未有,但也确实意味着,在向奉壹心中,国君并非是上天赐予人间的神,而是为国家所服务的人,不是统治者而是一个管理者,理应宵衣旰食,死而后已。 所以向奉壹死了——皇帝老爹为了证明自己复辟的合理性,必须要向奉壹死。 但是现在皇帝陛下却又掉过头来想要重新推行向奉壹的理念与学说。这有多矛盾,就有多好笑。 夏省身看透了这一点,他知道这个皇帝在做自相矛盾的事,所以他要进谏要劝阻,要尽全力阻止这一切发生。 只是他的全盘计划,都被一出莫名其妙的科场弊案给打乱了。此刻夏省身的学生们正在借这桩案子相互指责,并想办法暗搓搓地向对方下手。 然而这场科场弊案的幕后究竟是什么人? 贾放心想:难道真的是龙椅上那一位,暗中出手,要把夏省身在发难之前,从太子太傅的位置上赶走,甚至从京城中送出去吗? 看起来夏省身是这么认为的,但他还是觉得不大像。手握权柄的皇帝,面对一位只能动动嘴的老人家……没有必要如此。 但是此时此刻,确实没有人想到这位老大人正如此绝望,如此心酸,留在宿敌留下的园子里,独自面对宿敌的外孙,既无望,又徒劳地劝说。“虽然向奉壹与你关系匪浅,但老朽还是盼望你有分辨是非的能力。” “将来你身担大任,切莫让皇上误入歧途,切莫让这个国家误入歧途。” “送我去顺天府!”终于,夏省身拽着贾放的手腕,勉勉强强地起了身。 “请给礼部所有的堂官去送个信,让他们都到顺天府去——” “这件事,理应由我一人独自承担后果,但是他们必须得露一面,表明一个态度……” 于是,顺天府众人都看见夏省身面对监国太子,在顺天府大堂上拜倒请罪,拜倒时顶着一头雪白的头发,几乎教人认不出来。 第131章 贾放既答应了夏省身在南方见,这便意味着他未来一段时间内需要乖乖宅家,不方便在京里随意走动了。 于是贾放择了个日子,前往水宪的北静王府,一来是向水宪打个招呼,二来是此前水宪为贾府诸事出力甚多,贾放觉得自己一定要上门表达一下感谢。 到得北静王府,王府跟前依旧门可罗雀,无人往来。贾放记起早先曾听京中百官说起北静王,一提到便总批评他“商人市侩”,好好的王爷不做,非要张罗那些生意;但是一谈起北静王名下的那些日进斗金的产业,却又是人人称羡,摆出一副只要对方肯招揽,立即就要投身门下的架势。 再加上水宪一向离群索居,除了几个密友之外,不喜与官场中人往来。因此这北静王府修得虽然气派,但是门前总是这样一副冷清气象——但与水宪本人的气质也比较相近就是了。 王府的门房早已认识了贾放,不必多说,便引着贾放一路穿过王府前院的建筑,引至垂花门前,请贾放自行进入。 “今日是在‘梧竹幽居’还是在‘与谁同坐’?”贾放顺口问了一句。 门房老实答道:“在‘与谁同坐’。” 贾放笑着谢了,沿着上回的来路,经过穿山游廊,路过“梧竹幽居”,远远的是“与谁同坐轩”。 只不过这一回轩中不见厨娘与旁人了,也没有豆花之类的美食了。只有水宪独个儿,向水而坐,默想心事,令贾放不由得心生感触:这还真是“与谁同坐?明月清风我”。 他出声招呼:“子衡!” 水宪身体一动,转过身看见贾放,面上立即露出欢畅,起身来到小轩临水的鹅颈椅“美人靠”跟前站着,脚下一池碧水便清清楚楚地映出了他的身影。 “你来了便陪我坐着。”贾放来到水宪面前,水宪便拉他在水边美人靠上坐下,自己懒懒地坐在贾放身边,以手支颐,歪着头望着贾放。 “今日怎么想起到我这儿来?”水宪问。 “我来是向你打一声招呼,夏省身老大人已经启程去了南边。我再过几天便要专心处理南方的事务,恐怕难有机会出门……要有一阵子见不着你了。” 水宪靠在鹅颈椅上,自始至终一直盯着贾放,盯了一会儿方才笑道:“原来是这样啊!” “不过也巧,和你一样,再过一两天,我也要去自己的封地看看。” 贾放登时睁大了眼,问:“你的封地?”他还从未听说过水宪有一片自己的封地,以前也从没听说过北静王出京,到自己的封地上去。 “嗯!”水宪点点头,“你有你的,我自然也有我的封地。” 贾放一怔,觉得对方话里有话——贾放的封地在桃源寨,从京中去往桃源寨的“捷径”就在他正在修建的大观园里,贾放说“前往封地”,意思就是从稻香村里,穿过“缩地鞭”,抵达桃源寨。 而这一切水宪一早就知道,否则也不会安排人帮他将那十万石粮食从大观园里运出来了。 如今对方提起,“也有”封地。这难道是在暗示,水宪也拥有一个和大观园一样的秘密,或者说,水宪眼下这座园子,也和他的大观园一样,是个有故事的地方? 贾放无法控制地流露出惊讶,并且马上开始四下里打量,重新审视眼前这座清雅别致的私家小园。水宪便知他全明白了,顿时扭过头去,望着“与谁同坐轩”内那幅碑帖,柔声念诵道:“与谁同坐?明月清风我……说实话,我可还从来没曾期望,在这世上真能找到你这么个,与我一样的人……” “我这人不太喜欢与旁人分享,不喜与旁人共赏眼前的景致,也不愿与旁人分享秘密。可是你不一样,”水宪再度回过头来,望着贾放,眼神深邃,“自从头一次见你,我便想告诉你,你对于我,格外不同……” 贾放心头悄然一动,头一次见? 头一次见的情形他亦记得清晰无比,那时两人的身份境遇本有天壤之别,谁能预想到那之后两人能这样慢慢地越走越近,走到今天的地步? 他的心瞬间有点儿柔软,整个人就像是喝过了酒一样,有点儿飘飘忽忽,心想就算是他注定将来要离开这个时空,他现在是不是依旧有权力,享受这样一种,有一个人懂,有一个人陪的完美关系? 但前提是,他能向水宪解释清楚,关于他的来历,以及关于将来,否则对于对方来说便太残忍了。 谁知就在这时,远处传来脚步声,有个女子的声音惶急地道:“小公子,小公子,您慢些儿跑,小心磕着!” 贾放:……小公子?水宪的孩子? 水宪……也有孩子? 他还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水宪从来都是以孤家寡人的面目示人,平日里相处的,也不过就是四皇子、林如海等寥寥几个朋友。因此贾放从来没有想到过,水宪府里,竟然还有个小公子?!——但是人家家里到底还是有个王爵要继承的,有个继承人理所应当。 但这却是贾放不能接受的。他是一个精神上有些“洁癖”的人,早年间他的精神洁癖还曾在水宪面前发作过一回,就在这园子里——那一次事后证明是贾放误会了,他也马上道了歉,可是这一回…… 水宪对他太好了,好到令他无路可退,因此才不得不正视两人之间这已经渐渐超出了朋友之义的关系。 可是现在看来,保持安全距离非常重要,他不能再这么陷下去,若是陷得再深,就真的没法抽身了。 于是贾放带着几分自嘲地笑道:“今日原是我唐突了——没想到到府上来,竟见到了小公子。不曾预备见面礼,这叫我该如何是好?” 这般说着,连贾放自己也觉得虚伪得很,只得低下头去掩饰着,伸手摸索腰间的荷包佩饰,看看有什么可以拿来当见面礼的,一伸手,却触到了水宪送他的那枚“天一生”印,凉沁沁的,让他忽然有点儿伤神——原来要抽身也已经没那么容易。 水宪突然伸手握住了他的手腕,紧紧地,没有半点让他挣脱的余地。 “贾放!”这回水宪叫了他的全名,口气之严肃,眼神之凌厉,几乎令贾放想起上回在这园中误会水宪的那一次。 “来,见见我家侄儿。”水宪似乎终于意识到自己把贾放给吓着了,轻轻吐出一口气,松了手,表情却依旧严肃,不容贾放有半点误解。 “水溶,来见见宪叔的朋友。”他往那园中招呼一声,随即又转向贾放,小声道:“是我家本家另一支的孩子,我堂兄嫂身后留下的孤儿……水家的这个爵位,原本应该是那一支传承,却不曾想那一支却犯了事,转来了我这一支……” “我把他接来养在膝下,预备将来有一日,北静王爵重归水家的长房。而我再无后顾之忧,在这世上可以随心所欲。” 这世上有人热衷功名利禄,也就会有人视王爵为负担,水宪便是后者,竟然一早就筹备了,要将堂侄养大,退隐山林,过他真正想过的日子。 贾放便看见一个可爱的雪团子在一名年长妇人的陪伴之下,慢慢地朝这边过来。孩子大约三四岁的模样,见到贾放便咧了嘴,笑着拱手作揖,小大人似地说:“见过……见过宪叔的朋友。” 贾放便也忍不住微笑,正儿八经地与他见礼:“我名叫贾放,贾放叔叔见过水溶。” 这孩子生得相当不错,小脸雪白,眉目如画,脸上嘟嘟的婴儿肥,就像是从年画中走出来的一样。贾放一见便心生欢喜,道:“你放叔今天没有带给你的见面礼,你会不开心吗?” 小朋友晃了晃脑袋,说:“当然不会!放叔只要记在心里,哪天给都是一样。” 童言童语,可爱至极,令贾放此前心里的不快与郁闷稀释了不少。他顿时笑道:“好,放叔一定记在心里,总有一天会给你。” 跟着水溶的年长妇人见到水宪倒很是惶恐,福了福才道:“小公子说是想在园中看看,不曾想打扰了王爷与客人。” 水宪只说:“不妨事。溶儿到此,也是缘分。”让他有机会说清此事,同时也试探一回对方的心意—— 今日水宪确实没有料到小朋友会在他这园子里突然出现,只不过出现了便出现,水宪正好借此机会看看贾放的反应如何。 贾放确实是如他所料,生出了误会,瞬间就乱了心神。但是水宪发觉贾放表现得很决绝,几乎立即就写在脸上“我要快刀斩乱麻,然后抽身而退”,随后便是伤感。 试探的效果达到了,水宪明明白白地看见对方受了点伤。 然后水宪只觉自己的伤……可能受得更重一些。 * 少时那妇人告罪,牵着水溶去别处玩耍,水宪这才回过头望着贾放,道:“刚才一时情急……子放勿怪。” 他刚才下手太重了,贾放到现在都觉得手腕有点儿不适,忍不住伸手活动了一下手腕。水宪面上便流露出歉然,低声说:“我也不知该如何向你解释,只盼你能明白——” 盼对方明白什么……水宪却立时语塞,找不到合适的字眼,因此说不出。他微微涨红了脸,额头上有点汗,一对形状优美的凤眼此刻睁得圆圆的,稍稍有点儿发红——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刚刚吞了一个大海椒。 贾放突然眨了眨眼睛,点头道:“我明白的——” 话说,这世上恐怕没有旁人能比贾放更明白这整件事:他知道,未来确实是由水溶继承了北静王爵,这意味着,水宪信守承诺,丝毫没有恋栈权位,而是把整个王府都留给了这个堂侄。 而水溶也确实与贾府亲厚,这些都是在原书上一字一字地记载着的。不由得贾放不信。 贾放并不仅仅是被对方的坦白和诚恳所打动——他是预知了后事如何,因此没有理由怀疑水宪的真诚。 总之眼前的这个人,不晓得为了什么原因,抛下了一切。 “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为什么总在我最需要的时候伸手帮我……我现今都已经明白了。”贾放冲水宪笑,“我觉得很荣幸。” 贾放突然变得这么坦白,水宪顿时慌了,他似乎已经预见到对方会说什么,会做什么决定,连忙道:“子放,你先别急着说话,别急着做决定——” 这情势急转直下,试探的人被试探了,原本以为一切尽在自己掌握的人,突然开始怀疑自己。 与谁同坐轩忽而吹过一阵凉风,轩前平静如镜的水面因此纹起了一层细细密密的水波。 世间之事,不是东风压了西风,便是西风压了东风。有时候这风向也切换得很快。 “我今天来就是同你说一声,我要到南方去一阵子,而且谢谢你这一阵子对荣府的各种照顾。”贾放的语气平静到好像他刚刚在这“与谁同坐轩”中坐下,此前什么事都还没有发生过。 水宪则已经完全失去了此前的懒散与自如,面上带着几分颓然,伸手去揉眉心。 “听说你也有一块封地。”贾放语气异常轻快地往下说,“我很想与你约定——让我们比比看吧,看谁能在自己的封地上闹出更大的动静,做出更大的成就来,如何?” 水宪:——? 这个小家伙竟然提出的是……两人一起搞建设,齐头并进,好好治理自己的“封地”? “你真这么想?”水宪问。 贾放点点头:“我真这么想。” 他们都不是矫情的人,大家都没有相互折磨的基因,为啥非要因为彼此生出的感情而跟彼此过不去,没有矛盾也要硬生出矛盾来? 再说了,大好年华,为啥不好好一起干一番事业? 至于他将大观园修完了又会如何,贾放相信到那时,时间会给他答案。 水宪登时从“美人靠”上起身,在与谁同坐轩中来回踱步。他越踱步,眉宇间便越是清明,神情也越发自然,踱了片刻,点头道:“依你之言,如你所愿!我们一言为定。” 贾放当即伸出手,与水宪击掌三下,算是立下誓言。 “既然比赛输赢,那么赢了的人会有什么样的彩头?”水宪击掌之后,才想起还没问这个。 “由赢了的人定。”贾放一脸自信的笑容,“所以一定会由我定。” 水宪顿时垂下眼帘,免得自己眼里的笑意太明显:“你还从来没到我的封地上去看过,就敢这么断言……勇气可嘉,勇气可嘉!” “是吗?你可能也只是见过一次我从封地上送出的十万石稻米吧?”贾放当然也不会示弱,“你若想到我的封地上去看看,我随时恭候,不怕你偷师哦!” 水宪:“很好,一年之内,我必定邀你到我的地盘上做客——你要愿意,做‘主’也是可以的!” 可见水宪是真的放下了心中的一块大石,连玩笑都开起来了。贾放咬牙笑着,起身告辞:“不要忘了今日之约!对了,百工坊老任那里替我打个招呼,最近怕是去不了他哪里,工匠们有事可以来我府上找双文……” “让他们别忘了上识字课……” 贾放想到一件说一件,都已经走出了与谁同坐轩,也还不断回头,各种提醒。 水宪则站在轩中,一面答应,一面冲贾放挥手,面上挂着笑容。直到贾放的身影转过一个弯,消失不见,水宪面上的笑容才渐渐散去,眉间笼上少许忧愁。 “只盼如此一来,能让你在这里多留一阵。” * 桃源寨里,潇湘书院理学院教员桂遐学接到外联办公室的通知,要他隔日参与接待来自武元县的政务考察团。 桂遐学将面前的书本一推,抱怨道:“这会耽误我研究和教学的本职工作的。” 外联办公室的职员是个跟桂遐学差不多年纪的后生,姓戚叶生,是余江移民,近期才通过了文凭考试,提交了工作申请,并被拨入新成立的外联工作部当一个小职员。 戚叶生听见桂遐学抱怨,连忙说:“主要是考虑到您以前有在武元县工作的经验,来的都是您的老领导和老同事,所以觉得您出面的会妥当一些,对方也会觉得轻松些。” 武元县不是第一个到桃源寨的考察团,早先与桃源寨接壤的另外两个县都已经来过了,但都是战战兢兢地来,一进桃源寨的地盘就嚷嚷着要拜见贾大人,得知贾大人去别处“考察”了之后,两个县尊齐齐被吓到,哀声道:“这贾大人一定是去我们县‘微服私访’去了。“ 桃源寨的人连忙解释:“不是呀,我们贾大人很喜欢郊游,以前也一直这么去别处‘私访’的。” 两个县尊一听这话直接被吓晕过去,救醒了之后才叹息着道:“原来贾大人早就到我们县‘微服私访’过了呀!” 桃源寨外联办公室总结了一下经验教训,觉得双方之间沟通存在一定差异,对方容易把桃源寨常用的一些术语听出很明显的歧义。因此,外联办公室才想到了请桂遐学。 而桂遐学也确实是个大忙人,在潇湘书院里要教书不说,他最近一直在帮着“锦花纺织厂”安装水车。 桃源寨的人原本都很奇怪,心想这水车与纺纱织布有什么关系?——谁知等到那大水车一装好,被水流一冲,吱吱呀呀地转动起来,竟带动纺织厂里的大型机械全部转动起来,一时间竟有三十多个纱锭一起跟着转动同时挽纱,妇人们只需要一个人看看这里、管管那里,必要的时候停下机械,捻捻纱头,这纱线就能纺出来了。 整个桃源寨的人见到都傻了:这纺纱的效率何止高了一倍?原本一个人纺一天纺出一锭纱线,现在一两个时辰就能纺三十多锭?纺织厂光准备材料都来不及——大多数时候是机器等人,而不是人等机器。 桂遐学却一点儿都不满足,转而投身研究水力驱动的织布机,研究如何用水力传动装置将妇人们织布用的织布机动起来。 虽然他还没有成功研究出水力织布机,但桂遐学在妇人们口中的称呼,已经从“小桂”变成了“桂教员”、“桂神仙”。寨子里的人看着这个隔壁武元县来的年轻书办,也渐渐刮目相看,知道是贾三爷慧眼如炬,发现了一个人才。 但此时此刻,戚叶生见桂遐学听了自己的话之后,还不为所动,登时从口袋里取出一小叠流通券,高高举过头顶,道:“桂教员,我的津贴全在这里了,要不,您都拿去!” 桂遐学盯着戚叶生,“嗤”的一声笑出来:“我要是敢要你的津贴,回头纪律组铁定会有人找我的麻烦,还是算了,看在你诚心的份儿上,明日我跟着你一起去接待袁县令去。” 桃源寨如今在稽查队之外,另外成立了一个纪律小组,主要是盯着桃源寨里各组的财务纪律,金融办是最重要的检查对象,纪律小组会隔三差五就到金融办去坐坐,和老金老涂他们聊聊,盘点盘点账目之类。 其他时候纪律组也会四下里转转问问,听取乡民们的意见与投诉。如果戚叶生这边把津贴都贡献给了桂遐学,再一转头把这事投诉到纪律组那里,桂遐学就得吃挂落——早先三村的村长收自己村村民的礼收多了,也被纪律组查到,在寨子里当众做了一次检讨,因此现在人人都知道厉害,桂遐学也不敢造次。 戚叶生登时大喜,说:“谢谢桂教员!”转身就跑。 桂遐学扁扁嘴:“武元县那些人啊……” 他现在在回忆起自己早先在武元县当书办时的那段岁月,觉得特别不真实,好像那完全是另一个世界一样,与桃源寨区别格外明显。 但是他也记得贾放说过,迟早都会让武元县、周边的县镇……乃至整个州、整个南方、整个世界都改变。这又令桂遐学心生不信:贾三爷真有这么大能耐吗? 第二天一清早,桂遐学果然随着外联办公室前往桃源寨通往武元县的道路一旁迎候。眼见着袁县令的轿子慢慢从对面过来,李师爷一面在轿子旁边走,一面在陪着轿子里的人说话。 那边一见到桂遐学,李师爷立即抛下轿子,脸上堆笑,迈开步子一路小跑就冲了过来,冲到桂遐学跟前,停脚,亲热地拉住桂遐学的手一阵摇晃。 桂遐学立时感觉到一枚沉甸甸的银锭塞到了他手里,面前则是李师爷一张谄媚的笑脸:“小桂啊!有你在,袁老爷就放心啦!” “你一定要多多指点指点袁老爷呀!” 第130章 这场令人摸不着头脑的科场弊案,最终以夏省身揽下了全部责任告终。 弊案的唯一直接责任人,礼部侍郎高仕达,因为已经殒命,无法再行惩处,但基本确认他因赌欠债,铤而走险,泄露了会试的试题。 有机会接触会试试题的在京里有四家,分别是定国公府、锦乡侯府、神武将军府和荣国公府。其中定国公府和锦乡侯府知道利害,直接禁止自家子弟前去参加考试,以避免嫌疑。 神武将军府不用说了,涉事的子弟冯远褫夺一切功名,终身不得科考,并在顺天府外枷号示众。神武将军冯世因为管教子弟不严,得了申饬。 荣国公府贾政则比较幸运,他被证实虽然收到了会试的考题,但是竟然忍住了没有去看,并且在会试中跌跌撞撞地过来,在殿试中发挥愈佳,荣登二甲。弊案被揭发之后,贾政竟然得到了表彰。 贾政的同年听说消息,真的都惊了——毕竟大家都是过来人,谁也没想到贾政能有这样的定力。 当然,此事也经由荣列一甲的状元榜眼与探花三人小小地帮忙“宣传”了一下,才有机会让所有同年都听说了贾政的“高风亮节”,才有机会佩服贾政。 但是贾政涉事,而且没有及时上报,并不算什么光彩,甚至荣国公贾代善也因此被申饬了一次,才总算让这件事平息下去。随后在荣国府的刻意运作之下,此事在京中渐渐被议论得少了,除了贾府的近亲以及今科的同年,听说此事的人不算多。 礼部那边,详细检查了高仕达获取试题的途径,发现是他将会试的试题多抄了四份,并且用部里的火漆封住,外表做得与送到各处去的一模一样,最终成功地蒙混过关,悄悄带了四份出了礼部,并都送了出去。 最后剩下两份一时没能搜到的,也由定国公府与锦乡侯府交还顺天府。 所有的痕迹全都能对上,整个过程全都能还原。但令都察院、大理寺、顺天府等处完全想不通的,就只有一点:高仕达究竟是受何人所托,什么人给他的银票,又是如何选中了这四家。 但此事随着高仕达的身死,再也得不到答案了,于是各部门的聪明人们就都闭上了嘴,避免谈及此事,仿佛谁都没有想到过这一点,免得让此案还有疑点无法结案—— 反正太子太傅夏省身大人,已经上表请罪,表示会将礼部此次在会试中失职的所有责任一起担下,并辞去太子太傅的职务,求皇上降罪责罚。 在夏省身在家戴罪的这段期间,无数人上表为老大人求情,又有人力陈礼部官员在会试期间就算是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因此请皇帝陛下免除对礼部上下一干人等的惩处。 最终皇帝将夏省身传去面谈,谈了半日,据说君臣两人大吵了一场。 原本臣子与皇帝对答的时候,经常说的话是“臣不敢”“臣不敢”,但是据传这天夏省身却一直梗着脖子在嚷嚷:“臣敢!”“臣敢!” 在那之后,皇家宣布了对夏省身的处罚:没有将他投入大牢,也没有免去他身上的一应职务,但是却将他贬黜,前往南方某州担任知州,即日上任。 消息一出,百官纷纷上表,为夏省身大人求情。大家都认为,夏大人一把年纪,被贬黜去了那等瘴疠之地,那里恐怕就要变成老大人的埋骨之所了。 但是夏省身去意甚坚,表示他一定要去南方,亲眼看一看——至于看什么,老大人并没说。但因今年殿试中有一道题与此相关,很多官员都猜这是夏省身在与皇上较劲,非要到南方去看看,殿试题目当中提到的那座“小县城”。 且不说夏省身一把年纪,即刻便要准备上路。荣国府里,也迎来了两件“大事”。 第一件是水宪代表今科探花林如海,上门向荣府唯一的嫡女贾小姐提亲。 水宪提亲的日子,恰好是他刚刚在顺天府帮助贾政作证,助贾政洗脱嫌疑、力证清白的第二天。 贾代善看着这个爵位比自己还高的年轻人,心想:还有什么理由拒绝呢? 再看水宪送来的林如海的履历,祖上五代列侯,江南望族,书香人家,打着灯笼也找不到,最关键的是,人是今科的探花,如果不是诚心诚意要向贾府求亲,在榜下捉婿的人家早已排成行。 唯一令贾代善有些遗憾的是,林家祖籍姑苏,贾敏若是离京嫁到林家去,相去千里,他一个当爹的很有些舍不得。 但水宪的说辞是:林探花如今已经得了翰林院编修的职务,在两三年之内应当都是在京城住着,前往姑苏拜见翁姑是应有之义,但也不意味着一定就要住到姑苏去的。 贾代善便也没啥好说的,默默接受了这个说法,又提起贾敏的年纪,明言他想要将闺女在家中多留两年再嫁。水宪立即道没问题,那边等得。 贾代善:……这还让我有啥好说的? 于是双方约了日子,由林如海重新上门拜见贾代善。同时贾代善也打算安排夫人也见一见。 谁知史夫人正在跟人生气,连丈夫都不愿理会。贾代善不得已,去长子与长媳那里打听,才从张氏那里打听到消息:王家竟然要悔婚! 原来守备府王家原本已经说定了,贾政一中进士,便向王家提亲,两家安排安排走个程序,年内就能完婚了。 谁知王家的消息特别快,这边红香圃的簪花宴刚刚被打断,王家已经听说贾政犯了大事,被直接送上顺天府的大堂了。 身涉科场弊案,再一下顺天府大牢,这哪里就还能全须全尾地出来?往后还哪里来的功名?这样的女婿,往后还怎么能要? 于是王家不干了。 史夫人却咂摸出另一种滋味:你王家消息知道的那么快,敢情是在我贾家里安排了人?这都还不是亲家呢,就赶着打听对方的隐秘,这王家算计得好远呀! 史夫人当天就和王家夫人大吵起来,后来闹得相当不堪。待贾代善寻去的时候史夫人鬓发散乱,衣衫不整,脸上还挂了点小彩。 贾代善:这下倒好,亲家都还没做成呢,先成了仇家。 因这件事,贾政的亲事便彻底黄了,尽管后来峰回路转,贾政的功名还在,取中的名次还在,甚至因为他在整个事件中的表现,他的名誉也还在。 但是贾政事先说好的亲事不存在了。 荣国府里,反而是年纪较小的贾敏先说定了终身——林家从姑苏千里迢迢地上京,相看了贾敏之后,简直是一百二十分的满意,当下两家定亲,约定等贾敏及笄之后开始操办婚事,但京中大户人家,婚事操办起来十分讲究,操办个一年半载的原是常见。因此贾敏要嫁林如海,估计要到她十六岁,十六岁半的样子。 饶是如此,贾代善还是心疼闺女,打算拖到闺女满十七岁,再说出嫁的事。 林如海至此还完全不知道他的“追妻之路”兀自漫长,但说定了亲事,他便真如常言所说的“人逢喜事精神爽”,整天都乐呵呵的,合不拢嘴。 贾政则完全是另一个极端。 他原本还挺为自己的品行高洁、信念坚定感到得意,谁知被未婚妻家中这般无情地拒绝,贾政很有些受伤。于是他闲来写了很多托物言志的诗,大多都是感怀不被理解,无人欣赏的。这些事被贾敏看到,委婉地评价说二哥的诗如今终于是言之有物了一些。 但不久,荣国府就位贾政另说了一门亲。 史夫人早先为贾政说了王家女儿之后,也并不是说就吊死在王家这一棵树上,王家亲事未成,史夫人手上还有无数的“预备”人选。 而从这些“预备”人选之中赶紧重新择一,这已经成了史夫人现阶段最重要的工作没有之一——只要她能为贾政说一门妥当的亲事,而且比王家为王家小姐寻找下家的速度要快,史夫人就赢了! 果然,史夫人利用她在京中广博的人脉、荣国府优秀的名誉与人气,并且暗示了贾家根本就是半个皇亲,便用最快的速度,重新为贾政说了一桩亲事:对方也是江南名宦之家,姓李,其兄李守中正任着国子监祭酒。与李家联姻,能为贾政平添很多助力。 贾放听说这件事险些惊掉了下巴:贾政没有娶王夫人,反而娶了原著中李纨的姑姑?——瞧这剧本改的。 史夫人为贾政说合了李家的女儿,而王家那边还没有动静,便以为自己把王家压过一头,从此扬眉吐气了。谁知过了两天传来消息,王家女儿即将嫁到史侯府,也就是……嫁给史夫人自己的娘家侄子。 原本要娶了做儿媳妇的,一转眼便成了侄媳妇。史夫人竟还是绕不开要和这个姑娘打交道。 史夫人:我…… 贾王两家的关系从此更加错综复杂,但这些都不在贾放的考虑范围之内。 这天他起了个大早,换上了一身出门见客的衣服,天还没亮,就带上赵成与李青松,直接出了南门,在南门外的送客亭等候。 “三爷这是要送什么人呀?”赵成实在是纳闷,没听说贾放的亲朋好友有要出京的。 贾放笑而不语,只管在亭中相候。 随着天色渐明,送客亭中的人越聚越多。好些人都相互认识,彼此打招呼见礼。但是见到贾放太过年轻,不像官场中人的样子,因此也无人留意。 终于,南门中一辆驴车吱吱呀呀地驶了出来,后面只跟了一个长随,一个小童。 贾放直觉这就是他要等的人,于是便去官道上候着。待那驴车吱吱呀呀地驶到了,便停在了贾放面前,小童上前,一揭车帘,夏省身从车中出来,双拳一抱就向贾放行礼:“三公子,没想到你今天来送老夫——” 只见这夏省身一身的青布衣衫,满头雪白的头发在朝阳下格外耀眼。贾放不敢由着他这么向自己行礼,当下也一抱拳,郑重行下礼去。 在此等候的人都是来送夏省身的,这时立刻都围了上来,见到这驴车,无不唏嘘,纷纷都道:“这真是人情冷暖世态炎凉,老大人千里迢迢南下,竟然只有这么一挂驴车?” “是呀,夏大人身为太子太傅,太子与几个皇子跟着他学了这么好些年,一旦外放出京,这几位便连个相送的都没有了,这真令人……心冷啊!” 夏省身登时嘿嘿地道:“陛下让我即日启程,但是也没说一定要我什么时候赶到。若是快马疾驰,我这把老骨头恐怕就这么颠散了。驴车嘛,可以让老朽慢慢地看着风景……” 贾放便叫李青松过来,将一包东西递给夏省身:“这是送给夏大人的一些药物与药方。南方瘴疠之地,乍去恐有水土不服之症。这里有些已经配成的丸药,都注明了功效与用法,还有一些是从民间搜集来的药方,或许对大人有帮助。” “大人一路行去都有驿站,我在南方有些下属,会事先为大人打点,大人无须为路途艰劳而烦忧。” 夏省身接了包袱,微笑道:“贾三爷,你年纪轻轻,竟然比我这个糟老头子都想得周全。说来我还承你的情,当日在你家园中悉心照顾,我竟还不曾谢你。” 旁人听见夏省身称呼“贾三爷”,一下子就悟过来,惊道:“这位难道是平南节度使贾放,节制南方州官与广南大营的节度使大人?” 登时有前来相送的礼部官员认出贾放,纷纷道:“是呀,殿试之后一起阅卷的。” “就因为曾经一起阅卷,此刻特地来相送老大人,这位贾大人也算得上是有情有义啊!” “额,其实也不能这么说,夏大人这次离京,可能与这位贾大人多多少少一点儿拐七拐八的关系……” “但无论如何,贾大人既然节制南方州县各官员,想必能够安排人手,在路上照应照应夏大人吧?” “皇上也真是绝情,太子太傅,未来的帝师……说贬黜就贬黜,这和旁人犯了事那一流三千里又有什么区别?” “……” 听着这些议论,贾放并不怎么在意,而是对夏省身道:“夏大人,晚辈有一句话想单独对您说,不知您方不方便。” 夏省身马上道:“方便!” 他马上转身,对身边相送的昔日下属与学生道:“各位,请借一步,老朽与贾三爷说几句。” 前来相送的人虽然多,但谁也不敢拦夏省身和他的“上级”说话,于是众人眼睁睁地看着夏省身和贾放这一老一少,走到送客亭旁边。 贾放微笑:“没想到您真的应了陛下所请,答应到南方去看一看。” 夏省身也笑道:“不能算——老朽也是为陛下所激。当日陛下只问我,夏省身,问你一句,南方有个真正的世外桃源,那里有种种意想不到的治理之术,让百姓远离疫病,安居乐业,夜不闭户路不拾遗。偏偏那些治理之术,都来自曾被我夏省身不屑一顾的学说理论。” 原来老太傅与皇帝陛下在一起谈的京师这个? “夏省身,朕就问你,敢不敢,亲眼到那里去看一看!”夏省身半闭着眼,模拟当时皇帝说的话,那语气、那咬字,简直惟妙惟肖。 “老朽一辈子都没有退过,即便是在御前,也是一样。陛下这么问,老朽当然说敢。”夏省身再度睁眼,望着贾放,“而且老朽还想问你,你敢不敢,怕不怕老朽戳破了你织下的弥天大谎,瞧破了向奉壹那一套学说,其实并未在南方你那地盘上寻到根基。” 贾放登时也笑了,道:“眼见为实耳听为虚,以实践验证真理,这正是‘致知格物’的要义。我有何不敢?” 他已经不是昔日刚刚起步的吴下阿蒙了,他现在巴不得向人证明,向邻近的州县推广,他的桃源寨,一定能够成为南方各州县的一个发展样板。 夏省身见自己提出的挑战,竟然被对方如此巧妙地又绕了回来,登时笑道:“那么说定了——老朽在南方静候贾大人大驾。” 谁知贾放微笑:“我年轻,脚程快些,怕还是我会等在当地恭候夏大人的大驾。” 说完,两人便相对行礼,并且放声大笑。 远处候着相送夏省身的官员见状都十分疑惑——他们已经好久没有见过老大人兴致这么好了。这明明是贬黜,为何夏大人这么兴高采烈地就赴任去了。难道南方真的有什么“惊喜”在等着夏大人吗? 第131章 贾放既答应了夏省身在南方见,这便意味着他未来一段时间内需要乖乖宅家,不方便在京里随意走动了。 于是贾放择了个日子,前往水宪的北静王府,一来是向水宪打个招呼,二来是此前水宪为贾府诸事出力甚多,贾放觉得自己一定要上门表达一下感谢。 到得北静王府,王府跟前依旧门可罗雀,无人往来。贾放记起早先曾听京中百官说起北静王,一提到便总批评他“商人市侩”,好好的王爷不做,非要张罗那些生意;但是一谈起北静王名下的那些日进斗金的产业,却又是人人称羡,摆出一副只要对方肯招揽,立即就要投身门下的架势。 再加上水宪一向离群索居,除了几个密友之外,不喜与官场中人往来。因此这北静王府修得虽然气派,但是门前总是这样一副冷清气象——但与水宪本人的气质也比较相近就是了。 王府的门房早已认识了贾放,不必多说,便引着贾放一路穿过王府前院的建筑,引至垂花门前,请贾放自行进入。 “今日是在‘梧竹幽居’还是在‘与谁同坐’?”贾放顺口问了一句。 门房老实答道:“在‘与谁同坐’。” 贾放笑着谢了,沿着上回的来路,经过穿山游廊,路过“梧竹幽居”,远远的是“与谁同坐轩”。 只不过这一回轩中不见厨娘与旁人了,也没有豆花之类的美食了。只有水宪独个儿,向水而坐,默想心事,令贾放不由得心生感触:这还真是“与谁同坐?明月清风我”。 他出声招呼:“子衡!” 水宪身体一动,转过身看见贾放,面上立即露出欢畅,起身来到小轩临水的鹅颈椅“美人靠”跟前站着,脚下一池碧水便清清楚楚地映出了他的身影。 “你来了便陪我坐着。”贾放来到水宪面前,水宪便拉他在水边美人靠上坐下,自己懒懒地坐在贾放身边,以手支颐,歪着头望着贾放。 “今日怎么想起到我这儿来?”水宪问。 “我来是向你打一声招呼,夏省身老大人已经启程去了南边。我再过几天便要专心处理南方的事务,恐怕难有机会出门……要有一阵子见不着你了。” 水宪靠在鹅颈椅上,自始至终一直盯着贾放,盯了一会儿方才笑道:“原来是这样啊!” “不过也巧,和你一样,再过一两天,我也要去自己的封地看看。” 贾放登时睁大了眼,问:“你的封地?”他还从未听说过水宪有一片自己的封地,以前也从没听说过北静王出京,到自己的封地上去。 “嗯!”水宪点点头,“你有你的,我自然也有我的封地。” 贾放一怔,觉得对方话里有话——贾放的封地在桃源寨,从京中去往桃源寨的“捷径”就在他正在修建的大观园里,贾放说“前往封地”,意思就是从稻香村里,穿过“缩地鞭”,抵达桃源寨。 而这一切水宪一早就知道,否则也不会安排人帮他将那十万石粮食从大观园里运出来了。 如今对方提起,“也有”封地。这难道是在暗示,水宪也拥有一个和大观园一样的秘密,或者说,水宪眼下这座园子,也和他的大观园一样,是个有故事的地方? 贾放无法控制地流露出惊讶,并且马上开始四下里打量,重新审视眼前这座清雅别致的私家小园。水宪便知他全明白了,顿时扭过头去,望着“与谁同坐轩”内那幅碑帖,柔声念诵道:“与谁同坐?明月清风我……说实话,我可还从来没曾期望,在这世上真能找到你这么个,与我一样的人……” “我这人不太喜欢与旁人分享,不喜与旁人共赏眼前的景致,也不愿与旁人分享秘密。可是你不一样,”水宪再度回过头来,望着贾放,眼神深邃,“自从头一次见你,我便想告诉你,你对于我,格外不同……” 贾放心头悄然一动,头一次见? 头一次见的情形他亦记得清晰无比,那时两人的身份境遇本有天壤之别,谁能预想到那之后两人能这样慢慢地越走越近,走到今天的地步? 他的心瞬间有点儿柔软,整个人就像是喝过了酒一样,有点儿飘飘忽忽,心想就算是他注定将来要离开这个时空,他现在是不是依旧有权力,享受这样一种,有一个人懂,有一个人陪的完美关系? 但前提是,他能向水宪解释清楚,关于他的来历,以及关于将来,否则对于对方来说便太残忍了。 谁知就在这时,远处传来脚步声,有个女子的声音惶急地道:“小公子,小公子,您慢些儿跑,小心磕着!” 贾放:……小公子?水宪的孩子? 水宪……也有孩子? 他还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水宪从来都是以孤家寡人的面目示人,平日里相处的,也不过就是四皇子、林如海等寥寥几个朋友。因此贾放从来没有想到过,水宪府里,竟然还有个小公子?!——但是人家家里到底还是有个王爵要继承的,有个继承人理所应当。 但这却是贾放不能接受的。他是一个精神上有些“洁癖”的人,早年间他的精神洁癖还曾在水宪面前发作过一回,就在这园子里——那一次事后证明是贾放误会了,他也马上道了歉,可是这一回…… 水宪对他太好了,好到令他无路可退,因此才不得不正视两人之间这已经渐渐超出了朋友之义的关系。 可是现在看来,保持安全距离非常重要,他不能再这么陷下去,若是陷得再深,就真的没法抽身了。 于是贾放带着几分自嘲地笑道:“今日原是我唐突了——没想到到府上来,竟见到了小公子。不曾预备见面礼,这叫我该如何是好?” 这般说着,连贾放自己也觉得虚伪得很,只得低下头去掩饰着,伸手摸索腰间的荷包佩饰,看看有什么可以拿来当见面礼的,一伸手,却触到了水宪送他的那枚“天一生”印,凉沁沁的,让他忽然有点儿伤神——原来要抽身也已经没那么容易。 水宪突然伸手握住了他的手腕,紧紧地,没有半点让他挣脱的余地。 “贾放!”这回水宪叫了他的全名,口气之严肃,眼神之凌厉,几乎令贾放想起上回在这园中误会水宪的那一次。 “来,见见我家侄儿。”水宪似乎终于意识到自己把贾放给吓着了,轻轻吐出一口气,松了手,表情却依旧严肃,不容贾放有半点误解。 “水溶,来见见宪叔的朋友。”他往那园中招呼一声,随即又转向贾放,小声道:“是我家本家另一支的孩子,我堂兄嫂身后留下的孤儿……水家的这个爵位,原本应该是那一支传承,却不曾想那一支却犯了事,转来了我这一支……” “我把他接来养在膝下,预备将来有一日,北静王爵重归水家的长房。而我再无后顾之忧,在这世上可以随心所欲。” 这世上有人热衷功名利禄,也就会有人视王爵为负担,水宪便是后者,竟然一早就筹备了,要将堂侄养大,退隐山林,过他真正想过的日子。 贾放便看见一个可爱的雪团子在一名年长妇人的陪伴之下,慢慢地朝这边过来。孩子大约三四岁的模样,见到贾放便咧了嘴,笑着拱手作揖,小大人似地说:“见过……见过宪叔的朋友。” 贾放便也忍不住微笑,正儿八经地与他见礼:“我名叫贾放,贾放叔叔见过水溶。” 这孩子生得相当不错,小脸雪白,眉目如画,脸上嘟嘟的婴儿肥,就像是从年画中走出来的一样。贾放一见便心生欢喜,道:“你放叔今天没有带给你的见面礼,你会不开心吗?” 小朋友晃了晃脑袋,说:“当然不会!放叔只要记在心里,哪天给都是一样。” 童言童语,可爱至极,令贾放此前心里的不快与郁闷稀释了不少。他顿时笑道:“好,放叔一定记在心里,总有一天会给你。” 跟着水溶的年长妇人见到水宪倒很是惶恐,福了福才道:“小公子说是想在园中看看,不曾想打扰了王爷与客人。” 水宪只说:“不妨事。溶儿到此,也是缘分。”让他有机会说清此事,同时也试探一回对方的心意—— 今日水宪确实没有料到小朋友会在他这园子里突然出现,只不过出现了便出现,水宪正好借此机会看看贾放的反应如何。 贾放确实是如他所料,生出了误会,瞬间就乱了心神。但是水宪发觉贾放表现得很决绝,几乎立即就写在脸上“我要快刀斩乱麻,然后抽身而退”,随后便是伤感。 试探的效果达到了,水宪明明白白地看见对方受了点伤。 然后水宪只觉自己的伤……可能受得更重一些。 * 少时那妇人告罪,牵着水溶去别处玩耍,水宪这才回过头望着贾放,道:“刚才一时情急……子放勿怪。” 他刚才下手太重了,贾放到现在都觉得手腕有点儿不适,忍不住伸手活动了一下手腕。水宪面上便流露出歉然,低声说:“我也不知该如何向你解释,只盼你能明白——” 盼对方明白什么……水宪却立时语塞,找不到合适的字眼,因此说不出。他微微涨红了脸,额头上有点汗,一对形状优美的凤眼此刻睁得圆圆的,稍稍有点儿发红——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刚刚吞了一个大海椒。 贾放突然眨了眨眼睛,点头道:“我明白的——” 话说,这世上恐怕没有旁人能比贾放更明白这整件事:他知道,未来确实是由水溶继承了北静王爵,这意味着,水宪信守承诺,丝毫没有恋栈权位,而是把整个王府都留给了这个堂侄。 而水溶也确实与贾府亲厚,这些都是在原书上一字一字地记载着的。不由得贾放不信。 贾放并不仅仅是被对方的坦白和诚恳所打动——他是预知了后事如何,因此没有理由怀疑水宪的真诚。 总之眼前的这个人,不晓得为了什么原因,抛下了一切。 “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为什么总在我最需要的时候伸手帮我……我现今都已经明白了。”贾放冲水宪笑,“我觉得很荣幸。” 贾放突然变得这么坦白,水宪顿时慌了,他似乎已经预见到对方会说什么,会做什么决定,连忙道:“子放,你先别急着说话,别急着做决定——” 这情势急转直下,试探的人被试探了,原本以为一切尽在自己掌握的人,突然开始怀疑自己。 与谁同坐轩忽而吹过一阵凉风,轩前平静如镜的水面因此纹起了一层细细密密的水波。 世间之事,不是东风压了西风,便是西风压了东风。有时候这风向也切换得很快。 “我今天来就是同你说一声,我要到南方去一阵子,而且谢谢你这一阵子对荣府的各种照顾。”贾放的语气平静到好像他刚刚在这“与谁同坐轩”中坐下,此前什么事都还没有发生过。 水宪则已经完全失去了此前的懒散与自如,面上带着几分颓然,伸手去揉眉心。 “听说你也有一块封地。”贾放语气异常轻快地往下说,“我很想与你约定——让我们比比看吧,看谁能在自己的封地上闹出更大的动静,做出更大的成就来,如何?” 水宪:——? 这个小家伙竟然提出的是……两人一起搞建设,齐头并进,好好治理自己的“封地”? “你真这么想?”水宪问。 贾放点点头:“我真这么想。” 他们都不是矫情的人,大家都没有相互折磨的基因,为啥非要因为彼此生出的感情而跟彼此过不去,没有矛盾也要硬生出矛盾来? 再说了,大好年华,为啥不好好一起干一番事业? 至于他将大观园修完了又会如何,贾放相信到那时,时间会给他答案。 水宪登时从“美人靠”上起身,在与谁同坐轩中来回踱步。他越踱步,眉宇间便越是清明,神情也越发自然,踱了片刻,点头道:“依你之言,如你所愿!我们一言为定。” 贾放当即伸出手,与水宪击掌三下,算是立下誓言。 “既然比赛输赢,那么赢了的人会有什么样的彩头?”水宪击掌之后,才想起还没问这个。 “由赢了的人定。”贾放一脸自信的笑容,“所以一定会由我定。” 水宪顿时垂下眼帘,免得自己眼里的笑意太明显:“你还从来没到我的封地上去看过,就敢这么断言……勇气可嘉,勇气可嘉!” “是吗?你可能也只是见过一次我从封地上送出的十万石稻米吧?”贾放当然也不会示弱,“你若想到我的封地上去看看,我随时恭候,不怕你偷师哦!” 水宪:“很好,一年之内,我必定邀你到我的地盘上做客——你要愿意,做‘主’也是可以的!” 可见水宪是真的放下了心中的一块大石,连玩笑都开起来了。贾放咬牙笑着,起身告辞:“不要忘了今日之约!对了,百工坊老任那里替我打个招呼,最近怕是去不了他哪里,工匠们有事可以来我府上找双文……” “让他们别忘了上识字课……” 贾放想到一件说一件,都已经走出了与谁同坐轩,也还不断回头,各种提醒。 水宪则站在轩中,一面答应,一面冲贾放挥手,面上挂着笑容。直到贾放的身影转过一个弯,消失不见,水宪面上的笑容才渐渐散去,眉间笼上少许忧愁。 “只盼如此一来,能让你在这里多留一阵。” * 桃源寨里,潇湘书院理学院教员桂遐学接到外联办公室的通知,要他隔日参与接待来自武元县的政务考察团。 桂遐学将面前的书本一推,抱怨道:“这会耽误我研究和教学的本职工作的。” 外联办公室的职员是个跟桂遐学差不多年纪的后生,姓戚叶生,是余江移民,近期才通过了文凭考试,提交了工作申请,并被拨入新成立的外联工作部当一个小职员。 戚叶生听见桂遐学抱怨,连忙说:“主要是考虑到您以前有在武元县工作的经验,来的都是您的老领导和老同事,所以觉得您出面的会妥当一些,对方也会觉得轻松些。” 武元县不是第一个到桃源寨的考察团,早先与桃源寨接壤的另外两个县都已经来过了,但都是战战兢兢地来,一进桃源寨的地盘就嚷嚷着要拜见贾大人,得知贾大人去别处“考察”了之后,两个县尊齐齐被吓到,哀声道:“这贾大人一定是去我们县‘微服私访’去了。“ 桃源寨的人连忙解释:“不是呀,我们贾大人很喜欢郊游,以前也一直这么去别处‘私访’的。” 两个县尊一听这话直接被吓晕过去,救醒了之后才叹息着道:“原来贾大人早就到我们县‘微服私访’过了呀!” 桃源寨外联办公室总结了一下经验教训,觉得双方之间沟通存在一定差异,对方容易把桃源寨常用的一些术语听出很明显的歧义。因此,外联办公室才想到了请桂遐学。 而桂遐学也确实是个大忙人,在潇湘书院里要教书不说,他最近一直在帮着“锦花纺织厂”安装水车。 桃源寨的人原本都很奇怪,心想这水车与纺纱织布有什么关系?——谁知等到那大水车一装好,被水流一冲,吱吱呀呀地转动起来,竟带动纺织厂里的大型机械全部转动起来,一时间竟有三十多个纱锭一起跟着转动同时挽纱,妇人们只需要一个人看看这里、管管那里,必要的时候停下机械,捻捻纱头,这纱线就能纺出来了。 整个桃源寨的人见到都傻了:这纺纱的效率何止高了一倍?原本一个人纺一天纺出一锭纱线,现在一两个时辰就能纺三十多锭?纺织厂光准备材料都来不及——大多数时候是机器等人,而不是人等机器。 桂遐学却一点儿都不满足,转而投身研究水力驱动的织布机,研究如何用水力传动装置将妇人们织布用的织布机动起来。 虽然他还没有成功研究出水力织布机,但桂遐学在妇人们口中的称呼,已经从“小桂”变成了“桂教员”、“桂神仙”。寨子里的人看着这个隔壁武元县来的年轻书办,也渐渐刮目相看,知道是贾三爷慧眼如炬,发现了一个人才。 但此时此刻,戚叶生见桂遐学听了自己的话之后,还不为所动,登时从口袋里取出一小叠流通券,高高举过头顶,道:“桂教员,我的津贴全在这里了,要不,您都拿去!” 桂遐学盯着戚叶生,“嗤”的一声笑出来:“我要是敢要你的津贴,回头纪律组铁定会有人找我的麻烦,还是算了,看在你诚心的份儿上,明日我跟着你一起去接待袁县令去。” 桃源寨如今在稽查队之外,另外成立了一个纪律小组,主要是盯着桃源寨里各组的财务纪律,金融办是最重要的检查对象,纪律小组会隔三差五就到金融办去坐坐,和老金老涂他们聊聊,盘点盘点账目之类。 其他时候纪律组也会四下里转转问问,听取乡民们的意见与投诉。如果戚叶生这边把津贴都贡献给了桂遐学,再一转头把这事投诉到纪律组那里,桂遐学就得吃挂落——早先三村的村长收自己村村民的礼收多了,也被纪律组查到,在寨子里当众做了一次检讨,因此现在人人都知道厉害,桂遐学也不敢造次。 戚叶生登时大喜,说:“谢谢桂教员!”转身就跑。 桂遐学扁扁嘴:“武元县那些人啊……” 他现在在回忆起自己早先在武元县当书办时的那段岁月,觉得特别不真实,好像那完全是另一个世界一样,与桃源寨区别格外明显。 但是他也记得贾放说过,迟早都会让武元县、周边的县镇……乃至整个州、整个南方、整个世界都改变。这又令桂遐学心生不信:贾三爷真有这么大能耐吗? 第二天一清早,桂遐学果然随着外联办公室前往桃源寨通往武元县的道路一旁迎候。眼见着袁县令的轿子慢慢从对面过来,李师爷一面在轿子旁边走,一面在陪着轿子里的人说话。 那边一见到桂遐学,李师爷立即抛下轿子,脸上堆笑,迈开步子一路小跑就冲了过来,冲到桂遐学跟前,停脚,亲热地拉住桂遐学的手一阵摇晃。 桂遐学立时感觉到一枚沉甸甸的银锭塞到了他手里,面前则是李师爷一张谄媚的笑脸:“小桂啊!有你在,袁老爷就放心啦!” “你一定要多多指点指点袁老爷呀!” 第132章 昔日总将他当“小桂”支使来支使去的老上司,变成眼前这副嘴脸,桂遐学也有心理准备。 于是他把那锭银锭子捏在手里,道:“这样好,那么稍后我先带各位到金融办去看看好了。” 李师爷满意了,转过身,向刚刚下轿的袁老爷快步赶过去,扶住袁化的胳膊,然后小声说:“袁大人,小桂他收下了。” 袁化点点头,也小声回:“但即便如此,本官仍是一县之尊,切不可失了庄重,为对方升斗小民所耻笑。” 李师爷赶紧应下,缩在袁县令身边。袁县令便缓步上前,一面走,一面留意他脚下的这条道路。 袁化还记得上一次他来时那道路是何模样——那道路是在两座石山倒塌之后的遍地碎石之间硬生生挖出来的。当时他亲自走了一小段,只觉道路不甚宽敞,地面上时常能见到碎石,偶尔还能硌一硌脚。 但是这次过来,这条道路已经完全被拓宽,变成了“两条”道路,中间还隔着一条长长的花圃,花圃里种着小树,眼下看着还不甚高,但可以想见将来,这些树一定能长成参天大树,为路人遮阳。 自从进入这条道路,路上一直有人提醒说是让“靠右”行,不要跑到对面的那条道上去。袁化想来想去,也没想出这到底是哪里来的规矩,但看这所有人都走在靠右的一条道上,便少了迎面而来之人,他带着用来端架子充门面的轿夫与衙役便少了吆喝“县尊大人在此,闲人避让的机会”。 再看这路面也修得极好,非常平整,表面光滑如镜,见不着碎石泥土。这道路中间略高,两边低,路面微微倾斜,据说是下雨之后雨水会自动从路面上流走,沿着道路两旁的水沟排入河道,因此即便下雨,也不会出现道路泥泞难行的情形。 袁县令还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道路,他现在很有些后悔,不应该坐轿过来的,应该直接坐车,快马拉车,一个时辰不到就该到了,他也不至于天不亮就要出门——而且在这样的路面上风驰电掣的赶路,感觉一定不错。 袁县令缓步而前,与昔日下属桂遐学打过招呼,又见了几个“外联办”的工作人员,表情淡漠地点了点头,问:“贾大人今日可在寨中?” 外联办的人都摇摇头:“贾大人最近都不在,但是听说快要回来了。” 袁县令听说,既觉得安慰,又有点小失望。 但不在就不在吧,他对这桃源寨久闻大名,能过来欣赏一下也好。 只听桂遐学对外联办几个工作人员说:“我们先去办公区,去金融办吧!” 于是一群人,乌泱泱地去了桃源寨正中几座简易活动房。桂遐学熟门熟路地找到金融办,掏出手里的银子,大声道:“老金,老涂,快来收银子!” 李师爷的脸色登时变了——这一锭,就是刚才他偷偷塞给桂遐学的银锭子呀。 活动房里坐着两个账房先生,闻言一个将戥子拿了出来称银子,另一个拿了账簿出来。称完银子的大声报:“五两七钱八分!” 另一位马上换算:“折五千七百八十文的流通券,小桂,怎么说,是要流通券,还是折进共同基金里。” 桂遐学嬉皮笑脸地道:“这是从武元过来的李师爷带到本县的银两,折不折共同基金,要看他的意思。” 账房们的目光平平地移动,转向师爷打扮的人。李师爷登时头上冒汗,颤声问:“啥叫‘共同基金’?” 老金开口解释:“近来从外县到本寨参观的人愈多,时不时有像阁下一样的,希望向本寨贡献一些金银。但是本寨有财务纪律,这些金银本寨但凡有公职在身的人,都是不能收的,但往往又盛情难却,不好拂去了对方的好意。于是,贾三爷提议设置了这个‘共同基金’。” “往后寨子里修个桥、挖个路,除了从财政口出钱之外,共同基金也会出一份力。各位,往这共同基金里捐钱,就是给桃源寨捐钱,就是给贾三爷捐钱!”老金这一套话已经说得熟极而流。 最难得的是他最后明确说了,这钱是给“贾三爷”的,这让李师爷下定了决心,握着拳头道:“捐!” 决心一下完,这李师爷马上又问:“写不写功德簿?” 老金点头道:“写!” 这时李师爷已经接到了无数来自县尊大人的眼刀,这时抵挡不住压力,连忙说:“请写上,来自武元县县尊大人。” “好的!”老金与老涂,一个记账,一个开保险箱,两人都没有起身向县尊大人行礼的自觉。 只有桂遐学笑嘻嘻地向袁李二位解释:“这两位也是寨子里的公门中人,这边几位都是。” 袁县令终于吃惊了:“这么多?” 桂遐学点点头:“大家都是有公职在身的,只不过不一定便是全职,还有几位另有本职工作。好比学生我吧,学生另有一份在潇湘书院任教的职务。” 袁县令心里有数,贾放早先曾经要求各县到桃源寨来参观,推广“桃源”经验,就是让各县自行考察,有没有可以照样搬去各县的做法,能改良各县现状的。 这桃源寨,公门中人如此之多,完全可以照搬到武元县去嘛。 于是袁县令开口问:“各位有公职在身的,是否身上都有功名?如果是这样桃源寨一地,就出了如此之多的秀才、举人,那真是要羡煞本县……” 周围人相互看看,然后一起点头:“县尊大人,我们都有,但是那不叫功名,也不是说考过了秀才、举人……我们都有‘基础文化知识文凭’,都是要考的。” 袁县令惊讶了:“基础文化知识文凭?” 他一推李师爷,李师爷吓得赶紧从袖子里抽出一本空簿子和一枝毛笔,在老金那里借了一点墨,才匆匆记下“基础文化知识文凭”“人人必考”这样的字样。 而袁县令则越问越惊讶:这“文凭”,桃源寨里两个月就举行一次考试,考通过了就能拿文凭,所有的“公门”职位,无论工作内容是什么,一定要拿到文凭才能上岗。 袁县令心想:若是按照这个标准,他县衙里一大半人都要涮去,毕竟县衙里那些衙役,多数是不识字的。 另外他见到外联部里有梳着发髻的女性,于是颤声问:“妇人若是得了这文凭,也能进公门办差吗?” “那当然!”桂遐学笑道,“文凭是第一标准,若是妇人能考过,凭啥不让她当差?” 袁县令抖着胡子心想:成何体统,这成何体统。 旁边李师爷竟然还要记,袁县令当下大咳一声,李师爷笔一抖,当下悟过来,想必是县尊大人不想把这一条“移植”到武元县去,因此叫他不要记。 外联部里的女性工作人员似乎已经见惯了,朝桂遐学使个眼色:“桂教员,金融办参观得差不多了,请带袁大人去别处看看吧!” 桂遐学当即将袁化与李师爷从金融办里带出来,将他们带到山上的贤良祠跟前,让他们纵观整个寨子的布局: “这是桃源村,这里一千人是最早在这片土地上定居的居民。大人可以见到他们的房子式样与中原不同,这其实是非常优秀的建筑方式,适应本地较为潮湿的自然环境……” “那边几座中原式样房舍的村落,就是余江移民迁来自建的村落,分别叫做新余、一村、二村、三村……” 袁化:这村名起的还真是方便,按顺序排就行了。 话说,当初这余江移民来的时候,还是从武元县过的,袁县令亲自过问了此事,并且命衙役路上不要停,直接送出武元县境,送到桃源寨,唯恐他们那些鼓胀病人“过人”,连累了武元的百姓。 可谁能想到,现在从余江来的人病全都好了,而且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建成了自己的村落。 说老实话,他也想要人口啊!人口多,田里的劳力就多,就能多垦几亩田,多服些徭役,多缴些赋税。不过现在武元的大片良田都已经有主,都是那些富户乡绅家里占着,想多收赋税也收不上来,平日里修个桥、铺个路还得看这些富户的脸色…… 袁县令越想越出神,他突然有点儿咂摸出味道,记起来了贾大人到武元县的第一天,对那些乡绅们避而不见——他好像有点儿明白,贾大人想让他们这些地方官,看什么,学什么,改什么了。 袁县令顺着桂遐学的指点,又接着看向桃源寨中的水田。他突然跳了起来:“你不是在哄我吧!这……这怎么又抛秧了?” 袁县令是个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读书人,一路考上了进士,混了个同进士出身,外放来做县令——无论他再怎么不辨稼轩,也知道现在不是插秧的季节。 而且这桃源寨的稻田里之中也各有不同,有些田里水稻已经灌浆,稻穗沉甸甸地垂下,就等着丰收了。可有些才刚插秧,这是在搞什么? “好较大人得知,”桂遐学得意地说,“寨子里现在在试种三季稻,这刚刚抛秧的是最晚一季晚稻,其它马上就能收的是今年的第二季。早些时候已经收过一季稻了。” “你说什么?三季稻?”袁县令登时瞪大了眼,一副难以置信的神情。 他在南方为官多年,自然知道两季稻的事,但这也不是所有的地方都能做到,一般都得是地区暖、水量丰沛的地方,此外还得农人精心侍弄,挑选合适的稻种,才能真的做到一年收两季。 可这桃源寨,竟然种三季稻? “是呀,”桂遐学随随便便不当回事地说:“这第三季是今年新尝试的,稻种也是新培育出来的稻种,那些田都是‘试验田’,第一季种完了之后特地空了一季,让土地的肥力更好些,现在才尝试种这第三季。” 他骄傲地说,“在桃源寨,种地的农户都是要签责任状的,产量越高,交的赋税越少,不是等闲人家都能种上地的。” 袁县令:产量越高,交的赋税越少……这种事情,他还是头一次听见。 见身边的李师爷站着不动,袁县令赶紧用胳膊肘捅捅对方,李师爷一惊,赶紧提笔,在自己的簿子上飞快地记了起来。 谁知桂遐学又转换了话题:“看,大人,那边正在捕田里的稻花鱼!大人您等等,我去那边打一声招呼,让留两条大鱼做中午饭。” 袁县令与李师爷相互看看,心想:中午晌应当是有乡里的富绅请吃饭。 谁知到了午间,桂遐学还是把他们都带回了办公区,请这两位在一张长桌跟前坐下稍候。 袁县令和李师爷坐了一会儿,竟然见到有其他人进来,坐在同一张长桌上开始吃饭。 县令与师爷两个对视一眼,眼都有点儿直——对方怎么这么没礼貌,竟然与县尊大人同桌,连个招呼都不打。 偏生来的人还不止一个,很快又来了几人,坐下打招呼,各自问问差事都办得怎么样了,然后一起闷头扒饭。他们吃得都很快,一旦吃完,就抱着碗筷出去了,空出来的位置就会马上被旁人占上。 袁县令与李师爷在此等候了一会儿,旁边至少换了四五拨吃饭的人。偏生这些人碗里的饭菜香喷喷,勾得人馋虫全出来了。袁县令只觉得肚子里咕噜咕噜,一阵阵地直叫,不断地吞口水。 “小桂那孩子,是想饿死谁吗?”李师爷则在一旁不住口地抱怨。 正在这时,只听桂遐学一声“来啦”,这年轻人带着几个外联部的工作人员,各自端着菜肴进来。桂遐学手中端着一只浅口的铁锅,将整个锅子都端上了桌。 只见这铁锅里盛了满满一锅的红汤,红汤里可以见到雪白的鱼肉正上下翻动,锅里则泛出一股子诱人的酸香。 跟着桂遐学的几个工作人员见到袁县令和李师爷,都面露抱歉,道:“外联部就只有这么些工作经费,按照经费标准只能请两位用一些本地的土菜。请不要嫌弃……” 袁县令此刻终于明白,在这桃源寨,根本就不存在什么“乡绅”,因此也不存在什么乡绅请他们吃饭。但是袁县令早先闻够了各种各样的香味,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此刻无论请他吃什么,他都会认作是珍馐美味。 当下袁县令只客气了两句,便要伸手拿筷子。 外联部那位女工作人员登时把他拦住:“县尊大人,为您的身体健康着想,请在饭前洗手……否则我们外联部在稽查队跟前也交代不过去。” 袁县令:…… 但无论如何,他在濯手之后,到底是尝到了相当精彩的酸锅稻花鱼,鱼片滑嫩,处理得几乎无骨,而那汤汁则相当出奇,酸味乍一入口相当刺激,但越尝越是口舌生津,越吃越停不下来,再加上那米饭也极好,粒粒晶莹,稻香扑鼻,令一向以“养生达人”自诩的袁县令一口气吃了两大碗饭。 桂遐学却还嚷嚷:“这米饭都在经费标准之内,您尽管用!” 袁县令吃完以后发觉自己竟然没有积食,也颇惊讶。他可不知道,那红彤彤的酸锅,本就有生津开胃的功效,再加上他早上走了那么一大圈,中午又几乎把自己给饿扁,要积食,自然没那么容易。 食罢,办公室食堂外面早已热闹起来,人声鼎沸,混杂着各种口音。 袁化在南方任职多时,知道这一带多是“地无三里平”,隔一座山就是一个口音。这么些口音聚在一起,显然是有什么大事,将四面八方的人都聚来了。 外联部的女工作员登时开口,为袁县令解释:“这是桃源寨办集。以往只是初一十五办集的,现在每五日就办一次了。” 桂遐学很得意:“是呀,贾大人还说了,以后咱们镇可以考虑隔天办一次集,反正这集上买卖极好,很多人都抢不到摊位。” 袁化一想起他武元县城里的县集,忍不住便面露尴尬。县集到现在还是初一十五办,但是数里之外的桃源集一办,他治下的县集就越来越冷清了。 女工作员仿佛看透了袁县令的意思似的,递过来两个纸包,说:“这是按照活动经费标准,送给大人和师爷的流通券。两位可以自由地集上看看,看见有心仪的本地物件,也不妨买下,支持一下本地区的小商户。” 请县尊大人支持一下本地区的小商户? 袁县令与李师爷相互看看,一时竟都觉得无法评价。 桂遐学却大笑道:“大人,师爷,你们就去看看吧,这外联部好不容易不违反财务纪律,弄来了这些流通券,是想请二位好好看看桃源寨的集,看看能有什么帮到武元县集的。大人就勉为其难地去看看吧!” 原来是这个意思?! 想想县集能收到的商税,袁化登时心动了,扶着桌子起身,示意李师爷别落下了纸笔,他自己在袖子里拢了那些“流通券”,随着桂遐学和其他外联部工作人员走出了食堂。 果然见这“桃源集”人头攒动,热闹非凡。 突然,远处有个声音传来:“贾大人回来啦!” 这消息立时一传十十传百,传遍了热热闹闹的桃源集,人们脸上都挂着笑,有人在袁化身边道:“贾大人回来啦,难怪今儿早上听见枝头的喜鹊在叫……” 这样得民心?……一时袁化生出少许自惭形秽之心。 但他身边的桂遐学突然朝这边随意拱拱手,道:“袁大人,学生失陪,学生有要紧的事,要找贾大人——” 紧接着桂遐学在人群里一钻,那人影马上就不见了。 第133章 贾放穿着官袍回到桃源寨,刚从贤良祠中出来没多久,就见到了贾乙和丙丁这两位。 贾代善早已派遣信使,将贾放抵达桃源寨的时日通知了这边,贾乙和丙丁两位便提前赶到桃源寨,履行他们二人的职责。 贾放冲这两位点点头,表示感谢。他知道这两位实际是贾代善的人,不是可以像李青松和赵成那样随意支使的。 “贾子放——” 贾放这样离开贤良祠,忽见一个人飞快地冲自己奔来,满脸兴奋,正是桂遐学。 这家伙刚跑到近前,贾乙忽然一伸脚,顿时将桂遐学绊倒,丙丁马上跟上,将桂遐学牢牢地按在地面上,竟是再一次让桂遐学体会了早先在节度使府署夜访贾放时的体验。 “好了,且让他起来吧!估计他真是急了。” 桂遐学趴在地上也大声说:“谢谢两位大哥代子放来迎接我呀!” 贾放登时摇头:心想,这位还真是与人自来熟呀。 贾乙和丙丁便将桂遐学放开,任他自己从地上爬起来,跑到贾放面前,上上下下地打量:“怎么好像瘦了?”一副和贾放极熟的样子。 贾放十分无语:“说正事!” 桂遐学当即道:“糖坊制出冰糖了,单晶冰糖,非常纯净!” 贾放:“好!” 桂遐学:“纺织厂制成水力纺机了,一次三十二枚纱锭,全部由水力驱动。” 贾放:“好!” 桂遐学说完,立即像被打败了似的,低着头说:“但是水力织机还是不成,学生想了很多法子,好像都不大行。” 贾放:“早就想到你可能会在这里遇到困难。我已经替你大致想了想办法——走,我们到纺织厂去看看去!” 桂遐学大喜,登时一跃而起,大声欢呼:“贾大人回来啦,他要跟我一道去纺织厂啦!” 贾放登时扶额,看看身边,只见贾乙和丙丁各自把头转向别处。贾放只能无奈地叹了口气:“这个桂遐学,就是这副脾气啊——” 他拿这家伙也没办法。 * 袁县令和李师爷在桃源寨刚好赶上贾放回来,两人都是又惊又喜,心想正主回来,无论如何要前往拜见一回。 但这时候桂遐学早已跑得没影了,不得已,袁县令只能求了之前被他轻视的那名外联办女工作人员。 “您这个要求提得很合理啊,县尊大人!”工作人员一板一眼地回复他,“您在此稍候,我们部门会想办法满足您的要求。” 她离开之后,过了一炷香的功夫又匆匆赶回来,道:“县尊大人,您的活动安排临时改为参观锦花纺织厂。” 袁县令在嘈杂的人群中大声喊:“本官要见贾大人——” 谁知这周围环境太吵了,对方没怎么听清,也大声喊回来:“贾大人就在纺织厂——” 袁化登时没脾气了,默默跟着来人去参加下一项参观活动。 纺织厂在河对岸,袁化与李师爷跟着工作人员一道过了青坊桥。两人都看见了青坊桥旁边石碑上镌的三个大字,压根儿就不是当初袁化题写的“济民桥”三个大字,可现在这两人谁都不敢说什么。 这桥,当然是贾大人想起什么名儿,就起什么名儿。 一行人过了青坊桥,沿河向上游而去,只听见水声隆隆,只见青坊河上游被堆出了一座小坝,河水从坝身留着的开口处倾泻而下,推动一座水车,水车不停转动。 水车一旁,则是一间占地颇广的院子,从院门进去是一大片空地,空地上堆放着各种物事:需要脱籽和晾晒的棉花,泡在水里的青麻,正在晾晒的纱线和已经织出的布匹——但是这里见不到染料,纺织出的线和布都是纯天然的土黄和青绿色。 袁化和李师爷继续由妇人领着,往河边一长列联排的房屋走过去。这些房屋也如刚才他们见过的办公室一样,都是以圆木为框架,顶上堆竹片,四周安装上篾席做成的简易房屋。但与早先那些办公室相比,这纺织厂的厂房中间没有板壁隔断,全部打通,是完整的一大间。 袁化走进纺织厂,隐隐约约能听得见人声,是男子的声音,他料定贾放应当在内,不免心中窃喜。 但此处水声实在太响,袁化完全听不清贾放在说什么,直到走近了,才见到身穿官袍的贾放与桂遐学两人一道,都蹲在一座织机跟前。 “这织机有什么特别的?”袁化心里暗想。他家境不算富裕,早年间读书全是老娘靠着一寸一寸织布供出来的,甚至现在他只要一读书,就仿佛能听见老式织机那“咵嚓咵嚓”的响动。 只听桂遐学烦恼地喊:“主要就是这个梭子,梭子不能固定,固定在传动装置上就没办法投线。” 岂料贾放大声冲桂遐学喊:“那就不要梭子!” ——不要梭子? 连后头跟着的袁化都傻了,不要梭子,那还怎么纺织? 谁知桂遐学听见这话,完全傻愣在当地,目不转睛地盯着贾放。可是单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他此刻必然是在神游物外,早已不知道想到了哪里去。 桂遐学就这么呆了半晌,突然一屁股坐在地板上,双手往地板上一拍,仰天大笑道:“我懂了,我懂了——” “贾子放啊贾子放,不愧是你!”桂遐学大笑三声之后,一骨碌爬起来,拨开袁化便往外头冲去。袁化身后,李师爷被他推了一个踉跄。 “且让他去,他刚好有了思路,让他把想法都画下来。”贾放这时也已经站起,面带微笑,望着武元县来的这二位。 他其实心里正在暗叫侥幸——他对这纺织机的了解,现阶段绝对没有下过一番苦功的桂遐学来得多。 但是他听说过“无梭纺织术”,既然桂遐学觉得那梭子无法处理,便不如引他往那个方向上想。 这时,袁化赶紧上前参拜贾大人,同时准备开口,将桃源寨好好吹捧一番。 谁知贾放将他扶起来,指着织机问:“这种织机是否常见,武元县的百姓是不是也用的这种织机?” 这问题袁化还真的知道,当下马上回答:“回大人的话,这织机常见于中原和江南地区,武元乡里原本少见。但四十年前曾有大批百姓南迁,将织机也带来了本地。现在本地织户都用的是这种。” 他又很骄傲地说:“先慈就是用这样的织机,供养下官一路读书,下官至今亦感念先慈的养育之恩。” 贾放登时问:“那你会用这种织机吗?” 袁化:…… 但他确实见过母亲使用织机,此刻站在贾放面前,袁化心一热,登时踏步上前,在织机跟前坐下,脚下蹬,手中推,竟真的示意如何使用织机,并随口解释:“下官左手这里是投纬引线,右手这里是打纬刀打纬,将前后打紧……” 那织机便发出沉重的轰鸣声。袁化面对织机上提起密密麻麻的经线,忍不住也觉惊叹——没想到这织机如此复杂,又如此沉重。说实话他当初从未考虑过,在这织机上动动脑筋,改良一下,让母亲劳作起来没有那么辛苦。 话说回来,这织机如此复杂,若是要改良起来,恐怕不比读书考试中举容易——但为什么这几百年来,男人们都执着于考试中举做官,却不想着把老母亲的织机改良一下呢? 恐怕不是不肯,而是不屑——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士农工商四品,工与商,总是放在最后的。 但真要叫读书人来行那工商之事,恐怕一个都做不来。 袁化忍不住便叹了一口气,随即醒悟过来,这是在节度使大人面前。但周围水声隆隆,贾放似乎没听清他的话,又问了一句:“袁大人,您说什么?” 袁化赶紧摇头说没有。贾放又看了一会儿他演示织机,点头表示晓得了,然后说:“这里水声太响,我们去别处说话。” 袁化与李师爷赶紧跟上。贾放带着两人,又去看了桂遐学已经实现的水力纺纱机。袁化见过老式的纺车,知道一具纺车通常只能同时纺两三个纱锭。但见这水力大纺车能同时纺二三十枚纱线,震惊之余,也颇为惊叹。 随后,袁李二人又在贾放和外联办工作人员的带领下,参观了糖坊和养蜂场。看到了糖坊新制出的单晶冰糖,和养蜂场新采的蜂蜜,袁化又问清了这两处都是余江来的移民在到此短短一年之间建出来的,他忍不住感慨:“当初下官应当把余江来人留一些在武元县内的……” 旁边那位外联办的女性是亲身经历了从余江迁移到桃源寨的全过程的,听袁化这么说,登时笑道:“可我们也很感激袁老爷把我们送来了桃源寨呢!” 话里有话,登时将袁李二人呛了个大红脸。贾放只微笑着,没有多说什么。袁化见时辰不早,便向贾放提出来告辞,岂料贾放说:“袁大人今天在这桃源寨住一宿吧!” 得贾放亲自发话留宿,袁化求之不得,表面上却假装推辞,直到听说他从武元县带来的轿夫都已经教贾放打发回去了,这才装作勉强接受。 “晚间正好有时间带袁大人去参观一下潇湘书院。” 袁化对潇湘书院早有耳闻,桂遐学辞去了武元县县衙里的书办差事,甘心去书院里做一个“教员”,这袁化听说了之后,对潇湘书院一直充满了好奇。 但是他不明白,因何是晚间。 傍晚前后,贾放带着袁李二人,在青坊桥边的美食街先转了一圈,尝了一些小食垫垫肚子。袁化为一碟抽屉蒸出来的肠粉赞叹不已,而李师爷则被一种红彤彤的酱料辣到了舌头,眼泪汪汪了半日,又灌了好些凉茶才觉得好些。 之后贾放便带这两人去潇湘书院——进入潇湘书院的时候袁李二人齐齐吃了一惊:他们原本以为在书院就读的都是学龄的孩童,至少是年轻的士子。谁知这书院里什么年纪的人都有,男男女女,看打扮有余江来的也有本地戴着繁复银饰的姑娘,各自坐在一张小小的课桌跟前,专心听讲。 听讲的内容袁李二人也听不懂,啥叫“四则运算”,还有那写在黑色木板上的符号,一个个像是蝌蚪一样,那些都是什么? 贾放在旁边小声向袁李二人解释:“这是算术班,主要教学员数算之理。黑板上写的那些,是阿拉伯数字——最早是大食文字,后来由波斯等处流传出来,这些数字运用起来,倒是比咱们自己的数字好用。” 袁化一听:大食文字?他连忙道:“贾大人,下官以为,乡里办学首推圣人教化之功,大人却授以夷人之术,这……是何道理?” 他一说完就后悔了,再也没想到自己竟然有这胆子在贾放面前说这话。这实在是华夷之别渗入他根骨之中,不用思考就是这般反应。 谁知贾放冷冷看他一眼,回:“师夷长技以制夷。”将袁化立刻憋了回去,细想来,这话他真是一个字都反驳不了。 少时这边算术班上完,贾放又带袁李二人去识字班。 袁化再度惊讶这识字班规模之大,学员人数之多,态度之认真。他说:“如今武元的县塾,能有五十人在读吗?” 李师爷摇头:“没有。” 但是武元县塾,都是些富户人家的子弟,准备考功名的,所读之书都是从《四书》开始念,不像这里的识字班,上来只教常用字,读音、写法、造句什么的。 袁化又想问“圣人教化”的事了,但见贾放正在专心听着,话到后边又憋了回去。 “这里的学员第一阶段目标是学会认一千个常用字,能遣词造句,做简单的行文。再加上算术考核通过,就能获得‘基础文化教育文凭’。”从潇湘书院出来,贾放向袁李二人解释。 袁化总算明白了:这个“文凭”,与先进的科举考试制度天差地别,完全不是一回事。难怪这些人可以两三个月就考出一个文凭,这和读书人寒窗苦读十余年,压根儿不一样。 “这……这也未免太……容易了吧?”袁化惊讶地问。 贾放随口答道:“容易是容易,但是你想想,这些人考出这个文凭,你县衙里的差使是不是便能做了?” 袁化登时又想了起来:他的人,还有一些是不识字的老粗呢。 “再者,受过这基础教育,并不意味着这学业就到头了。有余力往下学的,自然可以继续深造,若是不愿学,就意味着他们的前程只能到‘基础文凭’的这一步。投入的精力与回报成正比,本官觉得,这很公平。” 像袁化这样的读书人,寒窗苦读十余载,一举成名天下知,成为一县之尊,出入前呼后拥,万民跪拜,投入的时间算是得到了回报。 而贾放所做的,只是将这条路细分成为很多个阶段,让每一个普通人能够做出选择,走到自己想走的那一段。 袁化被这种“独特”的理念震得七荤八素的,但是想要指摘,却又觉得指不出什么特别的毛病来。 他又问:“那么这些识字班和算术班的学员,要交多少束脩?” 贾放笑了:“束脩?袁大人,你知道吗,这潇湘书院刚刚开办的时候,本官简直是求着百姓过来读书认字,哪里还敢收他们的束脩?” 袁化又被震惊了,他只觉这次过来桃源寨,所见之事,与他一向所知皆不相同,简直他心中那些固有之念完全颠覆。 可是现在他随贾放走出潇湘书院,亲眼看见这桃源寨中的道路两侧,点亮了一盏一盏的不知什么灯,将夜色中的寨子也照得透亮。 宽敞的道路上,收工未久的乡民们成群结伴,一道返家,道路上欢声笑语无数。办公室那边依旧灯火通明,美食街还在营业,青坊河上游的水车依旧转动——袁化看着看着,忽尔心生感触:他眼前这莫不是是海晏河清,盛世将临的景象?虽然只是一个几千人口的小寨。 那些他无法认同,被颠覆认知的做法与手段,是否就是眼前这景象出现的主因? 袁化只管站在高处,贪婪地看着桃源寨。他身后的李师爷一本簿子已经都快记满了,却觉得还有好些应该帮县尊大人记下来。 谁知贾放突然转身,对这两位道:“走,陪本官去吃一顿好的。好久没在这桃源寨吃饭了。” 他也没忘了那“财务纪律”,特地声明:“这就不从外联办的经费里走了,算是本官的,本官今日高兴,请客!” 第134章 武元县令袁化从床榻上醒来,兀自觉得有点儿头重脚轻,随意一伸手讨要:“茶——” 没人答应,也没有自家丫鬟摆动着腰肢进屋,把茶盅搁在榻畔的小桌上。反倒是外头有个粗豪的女声大喊一声:“茶就顿在屋外头,要喝自己来倒。” 袁化猛醒,从榻上跳起来,正好见到对面一张铺位上李师爷也睡眼惺忪地刚起身。 “这……这怎么回事?” 袁化望望四周,他和李师爷竟然各自和衣,躺在同一间“简易活动房”里睡了一宿。 但仔细看,这“简易活动房”收拾得相当干净,竹榻上铺着的床单和薄被,虽然不是新的,也才浆洗过,摸上去很挺刮。屋子里摆着两张竹榻,除此之外,还有一张书桌,书桌前一张椅子,板壁上钉着挂衣钩,再无它物。 此处唯一让人觉得不快的只有蚊虫,李师爷脸上被叮了好几个疙瘩,其中一个在他鼻尖上,红彤彤的,显得十分滑稽。 袁化坐在竹榻上,才慢慢想起昨晚的事:贾三爷请他吃饭,还请他喝当地酿的一种米酒。这袁县令只觉得米酒甜甜的,十分好饮,又与贾放一时说到兴头上,饮了不少,后来就完全人事不知,究竟是什么人把他送来这里的,他已经没有任何印象了。 好在这酒只是让他黑甜一觉,没有宿醉之后的诸般难受。袁县令坐在竹榻上感慨:也就是在这桃源寨,他身为一县之尊,能直接被扔来这种地方过上一宿。若是换了武元县,那些县里的富绅们,大约都恨不得把自己接回宅子里去,隔天县衙后院里许是又多出一房小妾。 所以袁化在武元县原是从不贪杯多饮的,到了这桃源寨,反而被米酒放倒了。 “李师爷,本官,本官……”袁县令突然记起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有没有在贾大人跟前说什么不该说的?” “害,大人,您还能说什么不该说的?您赶着夸这桃源寨,还夸下海口,说保证三年之内武元县要做到和这桃源寨一样。贾大人很赏识您呢!” “我,我真这么说的?”袁县令吓坏了?他真的一时糊涂说了这些? 当着贾放的面,拍拍桃源寨的马屁也就罢了,但他怎么就答应了要将桃源寨种种俱都照搬到他武元县去了呢? 袁化看起来是个没啥魄力,在武元县也无甚作为的县令,但是在官场混迹这许多年,他深知:推行任何新政,都是有困难的——只要做出改变,就会动到一些人的利益,夺人钱财如杀人父母,底下反弹也必定激烈。因此史上有名的那些“新政”、“变法”,主导之人没有一个得好名声的。 贾放的桃源寨有些不同:这个地方原本就是贾放的封地,所有的人,都是他贾大人的子民,自然贾放说什么人们就做什么。但袁化不一样,他就是个外放的小官儿,还有几年任满就走了,留在武元县的却还是那些富户、那些乡绅,无论他做什么,都能为后来人轻易抹去—— 袁化当然知道贾放请他来桃源寨的意思:贾大人一直都在物色马前卒,帮他把桃源寨这一套都向四周的州县推广出去。而武元县与桃源寨那么近,联系这么密切,身为武元县令的他,原本就是首选。 而他,原本设想的是拍尽贾放的马屁,然后就滔滔不绝地诉苦,让贾大人知道这新法虽好,在别的县镇却恐怕会水土不服……就算是求到最后还是逃不过那马前卒的命运,他至少还能求到一点好处。 谁知,这…… 袁化一脸苦相,心道:米酒误我。 但细较起来,可能昨天他在那青坊河边的纺织厂,坐上织机想起母亲的那一刻,已经有些暗暗心动了吧。望着桃源寨的夜景,想起了年轻时那些治国平天下的理想,想起了那些在初入官场时就被打得头破血流的初衷……他才会那么激动,才会饮那么多的米酒的吧? 李师爷出去倒了茶进来,随即有外联办的人过来看他们。袁化只能道:“本官在县内还有些公务,得早些告辞了。” 外联办过来的年轻人正是戚叶生,他望着这位县老爷的时候一点儿也不怵,毕竟已经见过好几个了。听袁县令这么说,他连忙拦:“先请用了早饭,这一点我们外联办的预算里还是有的。” “之后贾大人安排了与您做半个小时的会谈。” “再之后就安排您回武元,对了,我们特地安排了车驾送您,很快,马车回去一个时辰都不用。昨儿就已经通知了贵县县衙的轿夫,今日不用来了……” 安排得好生周到,但袁老爷依旧心里叫苦:这种“周到”和他武元县乡绅们的“周到”不大一样,这里的“周到”讲究的是效率和便捷,但对他袁化来说,实在是没有多少实质性的好处,没有贴心的服侍与伺候,也没有暗中送上的厚礼,更加没有小妾——但这人家这里是节度使贾大人的安排,无处抱怨,所以才令他郁闷。 “下官前来拜见贾大人!” 外联办的安排确实是效率极高,不多时,袁县令和李师爷就已经从那间“简易活动房”改建的“客栈”中出来,用过了早饭,前来拜见贾放。 贾放却正皱着眉头看着一封信,袁县令这一声似乎将他从沉思中唤醒。贾放抬起头才见到袁县令身边的李师爷,登时问:“脸上这是怎么了?” 李师爷没有想到对方竟然连自家大人都没关心,先关心自己脸上的那些大包,登时喜气洋洋地道:“没事,不妨事!” “小人自幼就招蚊子。只要有小人待着的地方,那蚊子必定是招呼小人而别人无事。”李师爷向贾放解释。 “那你估计是o型血。”贾放随口说了一句,就转向袁县令,“有一件要事需要袁大人知道。” “贾大人请讲!”袁化到了贾放面前,不敢再有丝毫抱怨,赶紧拱手示意听贾放吩咐。 “太子太傅夏省身大人奉旨南下,担任南方各州县的学政一时,袁大人可知道了?” “自然是知晓。”袁化早已从朝廷的邸报上看到了这件事。毕竟科场弊案,京里传得满城风雨,南方不可能一点消息也无。他还听说这夏大人很可能会先过来武元县,毕竟现在平南节度使的官署就设在武元。 “原本夏大人最晚明日到达武元的,谁知他老人家在路上病倒了。”贾放说起此事,皱紧了眉头。 袁化心想:老人家千里跋涉,路上有个水土不服什么原属正常。谁知贾放继续往下说:“可能是疟症。” 袁化:…… 疟症又称打摆子,发病者高烧时烧得浑身滚烫,但再过一阵又会全身发冷,冷到牙齿打颤,甚至盖几床厚棉被都还嫌冷。 这病对年轻人来说都十分危险,更别提夏大人一把年纪了。 “这,这可如何是好……”袁化搓着手,在贾放面前充分展现了他遇事没啥主意的本质。 “听闻海外有一种神树,名曰‘金鸡纳’,将这树的树皮研磨成粉,给疟症患者服用,当可缓解,治愈的把握也比较大。”这时李师爷突然插话,在节度使大人面前表现出他相当的博闻广见。 但是贾放没买账。贾放只抬了抬嘴角,似笑非笑地说:“金鸡纳霜啊,其实我也有!” 李师爷:……这来自海外的神树,贾大人也有? “金鸡纳霜对于慢性疟症的晚期疗效较好,早期与中期都不起什么作用,而且毒性也大,完全比不上我们这里出产的青蒿素。”贾放出神地说。 “只不过青蒿素现在提取的还不够多,如果短时间内疟症患者暴增,还真的不大好办。” 这时无论是袁化还是李师爷,都已经完全跟不上贾放了:青蒿素是什么,疟症患者又为何会暴增? 正晕乎着,贾放已经转过脸,肃然道:“武元县县令袁化,师爷李……” “李有为——”李师爷非常紧张地提醒,面前这位节度使大人异常严肃,像是要把什么极其重要的任务交给他们两人。 “你们两位现在立刻回武元县,第一件事,设法派人去将夏大人从驿站处接到武元县,务必精心照料,本官随后就带大夫一起前往探视。” “第二件事,立即动员武元县衙,去县城和乡里了解最近有倏冷倏热症状的病人,人数有多少,家住各处,探问是否有一家一村多人患病的,立即报上来。” 说到这第二条,袁化慌了:“您这么说,这岂不是……时疫?不对啊,您刚才也说了,这就是疟症啊!” “疟疾就是一种疫病,”贾放很肯定地说,“而且是虫媒病。因此这第三件,袁大人,你回去以后,立即组织全县百姓,努力灭蚊,无论是熏烧驱赶,还是在卧房等处挂制蚊帐,还是清理积水,在河池之中饲养游鱼……总之尽一切可能,在武元县内开展大规模的灭蚊活动。” “这件事非常要紧,你们二位若是办得好,本官可以为你们上表报功。” 一听贾放这么说,袁县令和李师爷登时激动万分,脸都涨红了。谁不知道那桃源寨的张友士就凭一份《血防报告》而扬名天下,若是在这疟症上也能建功,那是不是全天下又能知道个袁化/李有为了呢? “袁大人,本官原本找你还有其他事要商议,但此乃要务,我就不多留了。夏大人到了你武元县,务请妥善照顾。” 贾放说着,朝袁县令和李师爷郑重拱手作揖,转身便走,一面走一面喊:“张先生,张先生!” 袁县令和李师爷这才想起来:张友士早已离开了武元县,回到了桃源寨中。他们武元县,这真是活该留不住一位神医啊! * 且不说袁县令与李师爷由桃源寨的车驾相送,风驰电掣般地赶回了武元。贾放这边,已经召集了五个村长开会,马上把这三条之中的后两条吩咐下去。 五个村长都是经历过早先见识过鼓胀病的人,听说疟症也是虫媒病,纷纷搓起了手,道:“贾三爷,您只管吩咐,这次还是除钉螺吗?” 贾放摇摇头:“不是,这次是要除蚊子。” 本地蚊虫不少,那李师爷只是在简易活动房里住了一晚,便被叮了满头的包。疟疾通过蚊虫传播,既然这病已经在本地有发现,则必须赶紧用强力手段把转播途径控制住了才行。 “蚊子?”五个村长当即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先用草药熏了试试吧?!” “不行就发动全村的人晚间出门去打蚊子——” 这主意想的,贾放一边脑补一边想发笑。 “还有,听说蚊子在会飞之前,都长在水里,可以喂鱼。咱们这里水田多,但是田里有稻花鲤……” “对,没错,和那几户捕鱼的先说说,稻花鲤先别捕了,让吃蚊子去。” 几个村长显然都非常重视,而且他们现在也已经习惯了贾放召集他们开会的时候这种“头脑风暴”的会议方式,讨论起来非常积极。 讨论到一半,张友士匆匆赶来,向贾放汇报他所有青蒿素的存货:“总共有二百三十七份,可以治疗这么多的病人,若是病症不重,许是还能再多治几人。” 贾放立即回:“不够,远远不够,必须再多准备一些。” 他定了定神,说:“张先生,你且先别管其他,只管一门心思提取青蒿素,能提取多少,就提取多少。书院的教学工作,我替你去向姜夫子打招呼,让别人代你。此外,你需要人手,只要招呼一声就行,大伙儿都是你的后盾。” 贾放这么一说,五个村长立即跟着一起表态:“张先生,有事您说话。” 张友士听说,感激地冲大家一抱拳,点着头道:“多谢各位,学生先去了,若有需要再找各位帮忙。”说着,竟是脚下一刻也不愿停,急急忙忙地去了。 贾放则继续坐着,听五个村长讨论。这五位先是讨论到了蚊帐,提起是不是能让“锦花”的妇人们赶着织一批蚊帐出来,先供年纪幼小的孩童使用。大家立即把“锦花”的负责人请来,问了问,有大致算了一下,发觉“锦花”即便全力赶工,可能只能赶出一小批小型蚊帐,供年幼的孩子们使用。 因此,话题就又回到了“用草药熏”这个建议上来,这似乎是最快最有效的法子。 “老夫听说有个秘方,用松香粉、艾蒿粉,少量雄黄,再加上少量的砒那个什么霜,混在一起熏蒸,便可以除蚊。”秦村长提起了他以前的一桩见闻。 贾放登时一拍桌子:“这是什么鬼的除蚊方子,按照这个做法,别说蚊子了,连人也一并除了。”他知道那个砒的什么霜,挥发之后也有毒性,蒸汽也会引起砷中毒。这可真不是什么“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做法,这是直接自己人和敌人一起杀了。 “这真不行!”贾放一时头疼,突然想起,“各位,听说过除虫菊吗?” “除虫菊?”几位村长相互看看,都摇摇头。 贾放叹了一口气,道:“各位,我又需要你们在屋前屋后给我留块地,种点东西了。” 贾放终于想起:除虫菊也不是中华原产,但是在他的蘅芜苑了可能能找到种苗。 几个村长听了都觉得这是小事:“贾三爷,您要种什么,请尽管吩咐,咱们给您种。” 贾放点点头,继续说:“另外我还需要你们帮忙准备木屑和一些便宜的香料。最好再帮我问问各村村民,有没有以前制过香的——我要请人帮忙做香,做蚊香!” 第135章 果然,贾放在蘅芜苑的“名录”上找到了除虫菊,又顺藤摸瓜把这除虫菊本株从蘅芜苑里找了出来,培植在加速培养圃里。 他望着这些开着洁白小花的植株,心里纳闷:这小花看起来相当普通,后世哪里都见得着的,怎么现如今中华大地上却没有人知道呢?——他翻了翻“名录”,才发现上面记载着“原产欧洲”几个字。可能是这个时空里还没有移植进口。 贾放拜托双文:“这些小花非常非常重要,恐怕要拜托你不间断地帮我照看这些植株了。” 双文自然应下,并且真如贾放所言,不间断地往这些“加速培养圃”中种植除虫菊。这些植株一旦长成,就被双文从培养圃里挖出来,交给贾放带去桃源寨,让乡民们种到房前屋后。 这些除虫菊开花开得很快,贾放也尽量让双文不要浪费,见到有盛开的,便把花序摘下来,放在干燥处晒干,晒干之后点燃烟熏就直接可以除蚊。甚至不用晒干,直接把花朵丢在大观园的水域里,也可以除灭蚊子的幼虫孑孓。 至于那些被贾放带到桃源寨去的植株,乡民们纷纷依贾放所说,把这些开着白色小花的植株种在房前屋后。 也许是经过加速培养圃培育的缘故,这些除虫菊生长得非常迅速,只用个两三天,就能在乡民们宅基地前后开出一片一片的小白花。 这效果是立竿见影的,种上除蚊菊的人家马上表示:晚间蚊子少了,几乎打不到了。 贾放却依旧让众人协助,尽量多种除虫菊,多采集除虫菊开出的白花,并且把这些花朵晒干之后磨成细粉。 然而整座桃源寨里却没能找到任何一名有过制香经验的乡民。毕竟要么是本地土著,要么是来自余江的寻常百姓,那制香焚香本是风雅之事,百姓们也就过年过节、祭拜祖宗时才会用上几枚粗香。 因此这尝试制香的任务最重被理学院的桂遐学领了去——他所学甚杂,甚至三教九流、各种行当都有些了解,对香料也有一点研究,于是便自告奋勇来做这“蚊香”。蚊香的成分并不复杂,用的是除虫菊粉末、研成细末的木屑、再加上苏合油与榆钱面,合上少许蜂蜜,制成糨糊状,然后入模具按压成型之后,再晒干成为蚊香。 然而这蚊香的“糨糊”做出来之后,到底应该把香做成什么形状却难道了桂遐学。 贾放对这“蚊香”的要求,乃是点燃之后至少能点上四个时辰,否则便不能保证人们一夜安眠。 但桂遐学试制出的块状香和线香,无论是哪一种,都没办法达到这个要求:线香只能燃“一炷香”的时候,盛在香炉里燃烧块状香,最多可以燃一个时辰。于是桂遐学成天都在捣鼓,到底应该怎样将这香的燃烧时间延长一点。 “如果将整只铜香炉里,满满地全部塞上蚊香——” 贾放路过桂遐学的办公室,听见这家伙恶狠狠地说。 整只铜香炉全部塞满蚊香?那这蚊香的成本得多高呀——贾放忍不住叹了一口气,走进桂遐学的屋子,在他对面坐下,提笔,在纸上画下一个涡旋型。 桂遐学的嘴当时便窝成一个“o”型。 贾放却还没有画完,他又画下一个涡旋型,然后将两张纸叠在一起,然后分开,摊在桌面上,然后自行离开办公室。 桂遐学盯着面前的两张纸,没过片刻便恍然大悟。他丢下那两张纸,马上就追了出去,在贾放身后大声喊:“贾放,贾大人,贾三爷……我拜你为师好不好?” 他追出十几步,忽然停住了脚步——两座铁塔似的贾乙和丙丁此刻正挡在他面前。桂遐学登时冲那两位咧嘴笑笑,一边后退一边道:“说说,我就是说说……贾大人、贾老师他总是,总是乐意教我的——” 这家伙随即从贾乙丙丁面前一溜烟逃走,回到办公室里才偷偷探个头出来暗中观察。 贾放在远处听见,也觉得很好笑。 在他看来,桂遐学这个家伙的智商和接受力,已经高到让人嫉妒。贾放心想:这家伙若是放在别的时空,准保能成为爱迪生一流的人物。人类文明的发展一定程度上也是这种人推动的。 桂遐学和贾放自己相比,所缺乏的只是经验与见识而已。因此贾放根本不觉得自己有什么资格可以当对方的老师。他只是希望自己能在关键时候给予指点,让这家伙的聪明才智在现在这个世道里也可以大放光彩罢了。 果然,很快桂遐学就做出了涡旋型的蚊香,两枚涡旋型的蚊香叠在一起,到使用的时候再拆开即可。每一枚蚊香刚好可以点上四个时辰,差不多就是一夜的光景。 不止如此,桂遐学在这期间也把水力织机捣鼓出来了。但是这第一台水力织机织出来的布匹似乎有点儿问题:这织机用的是麻纱,织出来的麻布经线与纬线之间的距离有点儿大,相对正常布匹而言有很粗很大的洞眼,从麻纱的这头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另一头,根本当不得衣料穿。 桂遐学拿到了织出来的麻纱,做声不得,只管坐在纺织厂的地板上,瞪着那细细的纱眼发呆。 “锦花”的妇人们见到这情形自然也都失望。但是桂遐学此前没日没夜地钻研这织机的过程,她们全都看在眼里。于是妇人们都开口安慰:“桂教员!”“桂神仙!” “别难过了,我们信你,下一回肯定能行的。” 谁知桂遐学咕咚一下站起身,举着手里的麻纱道:“谁说咱们这就失败了的?” “贾大人日常说,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塞翁失马安知非福。咱们这织机未必就不成。大家看看,这织机织出来的麻纱,像什么?” 妇人们:……像什么? 渐渐地,有个妇人看出来了:“这像是大户人家糊在窗户上的窗纱啊!” “对!”桂遐学一拍大腿,道,“正是!贾大人不是让咱们做蚊帐,那蚊帐细细软软的,但是上面也是这么大的洞眼,既能透气,又不让蚊子飞进来不是?” 蚊帐多是用棉纱织成,成本较高,一般人家都舍不得用,只肯买小小的一顶,让家里最小的孩子睡在那里面。 “但若是咱们不把它做成蚊帐,而是把它当成窗纱,糊在窗上,这岂不是给整座屋子都罩了一座蚊帐?” 登时有人问:“那大门敞着怎么办?” 马上就有她的同伴反驳:“晚上蚊子多的时候,谁还总敞着门呀?” 桂遐学却仰天大笑一声,然后说:“我们可以做纱门,不就和窗户一样,做一圈门框,然后在门框里绷一圈这样的麻纱,这不就是纱门了?” 妇人们彼此看看,都为桂遐学的脑洞惊呆了。但这确实是个不错的想法。 登时有家里的男人是木匠的妇人冲出纺织厂,还丢下一句话说:“我去问问我们家那口子去——” 这“锦花”刚刚做出来的残次品水力织机,就因为这么一个脑洞而被挽救了。 但正当桃源寨的人们一起为各种防蚊产品而努力的时候,贾放已经到了武元县他自己的节度使官署之中。 太子太傅夏省身大人已经接到了武元县。县令袁化把县里最好的大夫找来,命人寸步不离地守在文庙里好生照顾。但袁县令自己不敢在文庙久待,接口要下乡巡视疟症的发病情况,带了李师爷离开县城,到县内各镇巡视去了。 贾放恰于这个时候赶来了武元县。 他亲自去看过夏省身的情况,有点儿明白为啥袁化要赶紧跑了——看着老大人的情况实在是有点儿糟糕,袁县令还是决定这个责任理应由贾放来背着,而不是他袁化——真是个讲求实际的官场老油条啊。 夏省身在路上就病倒了,被接来武元县的一路上舟车劳顿,只有更糟。 贾放见到夏省身的时候,老大人正在发寒,紧闭着双眼,颤颤巍巍地只喊冷。但看看他身上,已经盖上了五六层棉被——这节度使府署里所有的棉被,应当都被取来给这位老大人盖上了。 贾放无奈,只能叫人烧了热水,然后命人去袁县令家里借汤婆子。 这五六月的天,借汤婆子——袁县令的家人也觉得有点儿傻,但看在贾放官位的份上,总算是将库房里收着的汤婆子找了出来。话说这也是袁县令在上一任的时候用过的物事,自打到这地处南方的武元县上任,他袁家也没有用过这个了。 贾放帮夏省身用上汤婆子,然后再把被子替对方盖好。这时郑伯宜走了进来,道:“贾大人,要不让我来吧。” 贾放摇摇头,道:“不妨事,我与这位老大人在京里有数面之缘,他这么一头白发……也是我眼看着一点点变白的。因此自觉有责任,多照看他一些。” 郑伯宜点点头,没说话。京里因为科场弊案的那一场大乱,他们这些做幕僚的,也没有因为身在南方,就丝毫不知的道理。 因此这位郑大幕僚由衷地感叹道:“夏大人必须活着。” 对于贾放这一方而言,夏省身必须活着。 贾放也是如此想:他的初衷就是请夏省身过来,看一看桃源寨的建设与发展,让他知道真正的基层是什么样的,怎样才能把基层治理好。 他想让老大人见到一个夜不闭户路不拾遗的桃源寨,见到一个百姓无灾殃病患、安居乐业的桃源寨——但是人一来先病倒了,这事儿怎么说? “张先生已经来看过了,给老大人用过了药,应该会好。”贾放说。 张友士是和贾放一起来的,为夏省身诊脉之后,他就留下了足够的青蒿素,自己匆匆离开,继续回去从那些乡民们自发采摘回来的青蒿草里提取青蒿素去了。 贾放则留在这里照料,他说:“好好护理也紧要些。” 贾放这边话音刚落,夏省身突然睁开了眼,开始嚷热。 这是疟疾病人常见的症状,上一秒还冷得发抖,下一刻就开始高热——所以民间土话管这叫“打摆子”。 贾放赶紧把老大人身上压的那三四五层棉被赶紧掀开,把汤婆子取走,然后再摸摸夏省身的额头,道:“不好,烧得太厉害了。” 这时夏省身开始全身高热,满脸通红,他看似睁开眼睛十分清醒,其实却满口胡话,望着贾放叫“周德瑾”。 郑伯宜惊讶得要命,问:“周德瑾?” 贾放点点头:“是太子的名讳。” 郑伯宜自然知道这一点,他好奇的其实是:“……贾大人和太子殿下,应当有点像吧!” 贾放:……为啥八卦竟然传了这么远? 不得已,他只能想了个借口把郑伯宜支走。郑伯宜临走时颇不放心地道:“听说这病也会传人,大人要小心一些。” 贾放却并不在意,说:“这病是虫媒病,通过蚊虫传播。你和南永前住在这府署里,记得在任何时候都把这‘蚊香’点上。” 贾放这边也会点上蚊香,力保在疟病病人身边不会有蚊子侵扰。这时他还并不知道桂遐学等人已经把纱窗纱门给整出来了,否则直接把这间屋子的门窗一换,至少便可以确保夏省身不会再往外人身上传播这疟疾。 他命人去打来深井水——这里地气偏暖,冬季不会结冰,所以即便是富户家里也不会有地窖,不会储冰。贾放原本也可以考虑化学制冰的,但是一时仓促,材料没有带齐,只能取深井水来了。 这些井水的温度大约在4c左右,是他能取到的比较凉的液体了。如果想要物理降温的效果再好一些,可以考虑用烈酒,但是用烈酒又怕老大人的身体吃不消。 于是一整个晚上,就见贾放在夏省身的房间里用井水为夏省身擦身降温,好不容易见他那高烧褪去,老大人又开始喊冷,打着寒颤要盖被子。贾放赶紧将那被子再一层层地盖上去,热水灌进汤婆子里塞至脚下。 郑伯宜与南永前都曾在窗外默默观望,心想他们这位小主人,对待一位政敌竟然也如此“心软”。郑伯宜作为贾放在政治方面的幕僚,自然也知道夏省身的立场,明白贾放的目的。他心里默默叹息,心想:小大人啊,你这一番良苦用心,需得对方领情才行啊! 不过,郑伯宜也明白贾放的处境——现在无论如何,都要抱住这个“政敌”的姓名。否则贾放在朝中会非常难办。 至于以后“政敌”能不能转为“盟友”,至少得等到老大人醒来、病愈,才能说到这些。 * 夏省身即便是在病中,也隐隐约约有些知觉,知道有人在喂他服药,有人在他身如火炙的时候为他降温,在他如坠冰窟的时候为他盖被保暖。 他也有几次清醒过来,发现贾放背对着他,正在读书;再醒来的时候,发现贾放也撑不住了,以手支颐,睡得头一点一点。 夏省身心道:这少年竟然有如此心性?竟然耐得下性子来照顾老夫这么个病号?莫不是要施恩,待自己痊愈之后借此邀功? 这时的夏省身尚且病弱,清醒没多久,便昏昏沉沉地睡过去。但不久他就一日好似一日,每天清醒的时间也越来越长。 夏省身顿时发现,留在府署里照顾他的,是另外一个书生模样的年轻人,二十六七岁。问起来对方答道:“学生名叫张友士。” “张友士?”夏省身听过这个名字,“写《血防报告》的张友士?” 岂料张友士一听老大人这么说,立即往后退了一步,道:“不敢,学生那一份《血防报告》完全是在贾放贾大人的指点之下完成的,然而贾大人淡泊名利,将那署名全让给了学生一个人……” 夏省身一想:那少年,竟然是这么高风亮节的一个人? 他连忙问:“那贾大人现在身在何处?” 张友士恭敬答道:“昨日见老大人已经渐渐复原,贾大人便陪本地的县尊袁化大人去巡视下辖各乡防治这疟症的工作去了。” 夏省身听了登时有点小失落:自己原本猜想对方可能会借此机会讨好卖乖,邀个功,好让自己能接受他的那些学说——谁晓得人家竟然不屑?! 不过,这样看来,这个少年人,还确实不能小觑呀。 第136章 夏省身养病期间,贾放确实是在为了疟症的事四处奔走,主业是宣传疟症的危害以及灭蚊的重要性,副业是推销一系列灭蚊产品。 桃源寨因为这些产品,又一次在南方地界出了名。那用麻织成的窗纱门纱,价格便宜量又大,用起来也简便,涂点浆糊粘在窗格子门框上就能用,买不起棉纱蚊帐的百姓,一时全都看上了这个。主顾们蜂拥而至,甚至各县还派出了采购团,集体给“锦花”下了大量的订单。 “锦花”那架水车便昼夜不歇,妇人们分了两班倒,一刻也不停地纺纱织窗纱。 别地也有看着眼热,想要仿制,但是无论他们怎么仿制,即便能做出一模一样的,但是投入的工本不小,就怎么也做不到“锦花”这么便宜。 除了窗纱门纱以外,另一样畅销的,就是蚊香。 桂遐学已经完全把这门技术交了出去,现在也是桃源寨里的一群妇人在做。田小妹是一个带头的。她娘家人都忙着糖坊的生意,她嫁给赵五光之后却总过着清闲的日子,实在是闲不住了,便出来领着几个年纪相仿的年轻妇人,从桂遐学那里接了制作蚊香的手艺。 田小妹的这团队里分好了工,有人负责挨家挨户地收除虫菊的花朵,有人负责晒干,有人负责研磨,其他人负责制香晒香包装——本就不算太难,妇人们做起来,反而比桂遐学做得更快更好,连桂遐学本人都说看了就嫉妒。 桃源寨出产的蚊香,分成了两个档次:面向富户的高档货,和最便宜的普通货。 这两种蚊香在除虫菊成分的含量上来说是完全一样的,驱蚊的效果也完全一样。但是区别在于高档货里加入了安息香。这些安息香不是本地产的,而是通过一家商行从暹罗采购而来的,加入蚊香之后,不仅闻起来香味清新淡雅,格调也有所不同——除了驱蚊之外,还能保你一夜好眠。 武元等地的大户都觉得这些高档货才配得上自己,而普通百姓则觉得最便宜的蚊香就可以了,经济又实惠,点起一盘,一夜都不见蚊虫的踪影。 因此田小妹那里也一样积压了大量的蚊香订单。 但桃源寨出品蚊香到其他村子时,会奉送除虫菊的种子,并且写明了种法和注意事项,甚至把处理除虫菊和做蚊香的配料与方法也都写在上面。 外乡的百姓们大多疑惑:这桃源寨是不想赚钱了吗?哪有一边卖东西,还一边送材料教人做法的? 就连田小妹自己的团队里也有这些意见。 但是田小妹搬出了贾放做挡箭牌。她大大方方地说:“我们家那口子去问了贾大人的意思。他说这是祛病救命的东西,咱们没理由拿这个发昧良心的财。” 一听小妹这么说,妇人们便都没话说了,纷纷点头,毕竟这是能为子孙后代积德的好事。 “咱们把做法都教了出去,把除虫菊的种子都散了出去,将来也未必旁人就不来买咱们的东西——只要咱们的东西好,旁人依旧会来咱们这里订货。”田小妹说起来很有自信,“就像咱们那用了安息香的蚊香,香料是咱们的好,而香料和药品的比例也只有咱们最清楚,将来何愁那些富户不愿上咱们这儿当主顾?” “对,小妹说的对!”其他妇人也纷纷应和。 “将种子散出去也是应当——真的,桃源寨就这么点地方,咱们房前屋后那叫种的满满当当的,到处都是辣椒、番茄,现在再加上除虫菊,着实是种不下了。将种子散出去也好,以后咱们去别处收干花回来,不是一样可以做蚊香了?” “是这个道理,辣椒和番茄种子咱们不也总卖到旁的地方去?” 当下一群年轻妇人们便制定了自己的“发展方针”,只不过田小妹她们可能永远也不会明白为什么:她们桃源寨种下的那些除虫菊,开花永远比旁人后来种的开花开得多,开得快。 此乃后话。 * 贾放虽在百忙之中,依旧抽空回了一趟桃源寨。毕竟这里是他的领地,这里出产最好吃的稻花鱼和酸汤,房梁上的腊肉取下来一蒸就是一顿好菜;这里产的二荆条磨成碎,然后用热油一浇,就是一大碗香味扑鼻的辣子。就这口味而论,贾放几乎离不开桃源寨。 贾放在这里的居民面前也能无拘无束,不必事事讲求礼节。乡民们口口声声叫他“贾大人”“贾三爷”,可是那态度都跟当自家亲人似的。 桃源寨里另有一桩好处,就是贾放说的话大家都信,他提醒灭蚊,乡里乡亲的就都一起灭蚊;他说留意寨子里的人生病“打摆子”,那一家人马上就报了上来,张友士立马就给治,没治两天就好。 这一切都比别处要顺利太多了——为了这疟症的事,贾放在南方各州县转了一圈,发现这武元县的袁老爷已经是相当出色热情的“能吏”了。其余州县大多当他的面热情,之后敷衍了事,官府与这疟症上不怎么上心。 贾放:我终于了解这“节制”各州县是什么意思了,感情就是拎着州县的官员耳提面命,具体的事务却一件也不能插手呀! 郑伯宜:谁说不是呢? 好在官员虽然懈怠,各州县的百姓却大多比较惜命,贾放只略加宣传了一下桃源寨,便立即有人来桃源寨买窗纱、买蚊香,求到张友士门前求医问药的也渐渐多了起来。 桃源寨比以往更热闹了。 虽然贾放“下属”各州县的官员对防疟症的事不买账,但是他们一听说太子太傅夏省身已经到了武元县,住进了节度使官署,倒立刻都变得买账了,纷纷表示要拜见夏大人。 待听说夏大人得了疟疾,官员们立马被吓退,谁也不敢再说拜见的事了;但过了一阵子,他们又听说夏省身被节度使贾大人妥善照料,已经渐渐恢复,那疟症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官员们终于才开始蠢蠢欲动,打算等夏省身好得“更加好”一点的时候,再上武元拜访也不迟。 贾放见这些官员们对夏省身的“兴趣”大过对自己的兴趣,也不在意——这样也有一个好处:只要他能把夏省身拉到自己的阵营,很快就会一呼百应,他在南方大展拳脚就更容易。 他见夏省身渐渐复原,便只管往返于大观园和桃源寨之间,忙他自己的事。 这日养蜂场的米三刀一大清早就等候在贤良祠外,贾放一出现就被他拦了个正着。 米三刀赶上来问:“贾三爷,上回小人求您的事,现在有点眉目了吗?” 贾放微笑:“瞧你猴急的这副模样。” 他一面快速朝招商办的办公室去,一面说:“不过我还就真的做出来了。” 米三刀一听,立即满脸喜色,紧跟在贾放身后。两人一起到了办公室里,贾放邀米三刀坐下,然后从随身佩戴的荷包里拿出一枚小小的铜管,大约两寸长,一指粗细。 “你把它打开,然后轻轻旋转,看看里面是什么。”贾放笑道。 米三刀听闻,依言小心地打开了这枚铜管,往里瞅瞅,随即面露惊异。然后他轻轻地旋动这铜管的底座,里面一枚细细的朱红色膏体便从中出现,慢慢上升。 米三刀看着这一枚会自动上升的红色膏体,头一反应是吓得差点把手里的东西丢出去。他忍住了这种冲动,再将那底座反向旋转,那红色的膏体便又转了回去。 “奇特奇特!”米三刀习惯了这东西之后便不再害怕,反而觉得十分新奇。 他再次将那红色膏体旋出来,拿在手里,愣愣地看着。贾放便教他将这东西在自己手背上划一划。米三刀照做了,他的手背上登时出现一道朱红色的印记,颜色润泽。米三刀又用手搓一搓,觉得这红膏涂出来的色泽一点儿也不油腻,并不仅仅浮在皮肤表面,而是像被皮肤吸收了一样,要使劲儿搓一搓,颜色才会洇开。 他抬头看看贾放,贾放便抬手做了一个将这铜管抹在唇上的动作。 米三刀一见便喜笑颜开,道:“多谢贾三爷,明儿是我媳妇的生辰,我这总算可以在媳妇跟前交差了。” 他站起身,向贾放行了一个礼,转身就要跑。贾放连忙把他叫住:“别跑啊!” 米三刀一拍后脑,道:“小人这真是欢喜傻了,贾三爷,做这个……这个……” 贾放面无表情地提示:“口红!” 米三刀马上学会了这个名词:“口红。三爷教教我,该怎么做。” 这米三刀原本是余江新移民之中的一个“独户”,孑然一身,独来独往。但到得这桃源寨,却得了桃源村一名土著女孩儿的青眼,并且在桃源寨的集体婚礼上成了婚。两人成亲之后,一样是好得蜜里调油,没事便在乡亲面前腻歪着。这件口红便是他打算送给媳妇的生辰厚礼。 此外,米三刀还向贾放表达过意愿,如果他的蜂场能在产蜂蜜之外,再出产一些其他副产品,最好是他媳妇喜欢的产品,米三刀也乐意去尝试尝试。 当日在青坊河对岸发现了蜂巢,贾放想找人养蜂,米三刀就自告奋勇地顶上。他的蜂场从刚开始的两箱,发展到现在已经有几十箱蜂了,最早饲养的蜂已经开始源源不断地产蜜——除了蜜以外,米三刀饲养的这些勤勤恳恳的小生灵,还同时出产另一项很重要的原材料:蜂蜡。 而贾放今次带来的口红,便是用蜂蜡和红蓝花所做的固体管状口红。 他在开始动手做这种口红之前,先请教了一下双文,做了一下市场调查,想看看这个时空里是否已经出现了他那边二十世纪初才逐渐出现的管状口红。 双文因为她以前在教坊司的经历,对市面上的化妆品非常熟悉,便给贾放一一介绍: 时下女子确然都时兴画唇妆,光唇妆样式就有十几种。画唇妆多用胭脂——最常见的胭脂是膏状胭脂,盛在一只小小的瓷盒里,要用的时候用细簪子挑一点点出来,抹在手上,用手指沾了,小心地抹在唇上,剩下在手心里的就化开了打在颊腮上。 除了这种胭脂以外,还有一种薄片胭脂,是用纸片或者金箔浸染了红蓝花汁做成的,携带比膏状胭脂要方便,但缺点是上色的效果未必特别好,毕竟使用的时候女子们只是将唇在那纸片般的胭脂上抿一抿,固然能沾上颜色,但是却难以起到膏状胭脂那种特别润泽护唇的效果。 因此最为风靡且常用的,就是那些膏状胭脂。 但是作为一个现代人,贾放当然知道这种胭脂有一种致命的缺陷——有毒。 胭脂的成分是辰砂,《齐民要术》中曾经记述过胭脂的做法,就是将丁香、藿香这两种香料卷入新收的棉花里,浸到热酒中,夏日浸一昼夜,春秋两昼夜,冬季三昼夜,等酒吸足了香气,就把牛油放到这种香酒里,用大火滚沸,几滚以后,改小火煎,同时慢慢地放进磨得细细的辰砂粉末,再加清油搅拌,最后灭火冷却,这些油膏便做成香滑艳丽的红膏了。 红楼原著中也曾借宝玉之口,提过大户人家在外面市卖胭脂的基础上进行再加工的过程,大致是将市卖的上好胭脂拧出汁子,淘澄净渣滓,配上花露蒸叠而成1——但实质上胭脂的原材料不变,那就还是使用丹砂的胭脂。 辰砂中含有汞这种重金属,将辰砂使用在唇妆中恐会缩短使用者的寿命。贾放以为,这个时空的女性就算是再爱美,甚至愿意为美妆折损寿命——但她们也一定不会拒绝接受一种同样美艳、使用便捷,同时还安全无毒的健康化妆品。 因此贾放花了点时间,研究了一下口红的配方,最终选择了红蓝花、蜂蜡、蓖麻子油,以及少量香料。 具体做法则是将蜂蜡用小火慢慢融化,然后加入浸过红蓝花和香料的蓖麻子油,彻底混合均匀之后,将材料离火入模,等到完全冷却之后再脱模,装入事先准备好的铜制口红管,就做成了。 蜂蜡是米三刀蜂场的出产、蓖麻子油是“锦花纺织厂”收集原材料时收集到的副产品,红蓝花及香料需要从外地购入,但是这两样的用量都不算巨大。贾放还想过,可以考虑发动群众,在桃源寨附近的大山里搜寻一下胭脂虫的踪迹,万一真能找到,还可以考虑胭脂虫养殖,那么口红的各种原材料就都能由桃源寨自给自足了。 望着眼前米三刀认认真真地将口红的材料与做法一项一项地记下来,贾放很满意。 他之所以会主动支持米三刀进军美妆行业,一方面确实是看他心诚,另一方面也是觉得:桃源寨可以考虑发展一些附加值高的奢侈品商品了。 这个道理和他鼓励“红香糖坊”的田友明父子做手工黑糖和高端冰糖是一样的道理。商品的附加值高,容易加速财富的回流。 另外他自己也想在京里找个法子多赚点真金白银——早先他在桃源寨发行“流通券”,承诺了有充足的准备金,但实际上他手上的全部资产都来自于水宪当初给他的八万两白银。其中这八万两还要供应大观园这么个无底洞的建设。 如今,“流通券”已经有了向周边乡镇流通的趋势,这些看起来花花俏俏,但是携带使用非常方便的小面额纸币,已经不再只是供应四五千人的一个小经济体,而是渐渐正向几万人、几十万人的使用规模拓展。 金融办的老涂也曾经提过,现在来金融办兑换流通券的人越来越多,再加上纸币在使用过程中有损耗,现在金融办对新印纸币的需要量越来越大,保证金也时常需要填充。 因此,贾放的打算是,鼓励米三刀多做、做好管状口红,然后他送到京里去发售。 第137章 米三刀那里做出来的管状口红,经由贾放之手,到了双文手中。经过她的权威鉴定之后,又由赵成和李青松一道,送去了打铜巷的胭脂坊。 贾放之所以选择了胭脂坊,是因为他在京城里需要一个销售渠道。而且他一直认为这胭脂坊与江南林家有些关系,当年林如海运“金银稻”上京的时候,曾经借这胭脂坊偷偷地发售平价粮食。 谁知赵成和李青松一去,不多时,任掌柜任靖就跟着回来,到大观园中拜见贾放。 贾放:……难道这也是“天一生”的产业? 任掌柜笑着行礼解释:“贾三爷,其实这打铜巷周边,但凡在京中有点儿名气,排得上号的产业,都和我们王爷沾得上边。” 贾放登时有点儿泄气:他这真的是与土豪做朋友……不止做朋友,还跟人打了赌,比谁能发展得好。 这是不是真的有点儿自不量力啊! “敝上命小人给三爷带个好,说您要是有用得着胭脂坊的地方,请尽管吩咐——” 有土豪做朋友就是好,资源和渠道就在手边,随叫随到。 任掌柜又将赵成送去的那一枚管状唇膏从衣袖里取了出来,恭恭敬敬地道:“百工坊那边也已经研究了这‘口红’外头的铜管该如何削减成本了。” 贾放轻轻一拍额头,心中颇为惭愧——这管状口红的基座与铜管,都是贾放写了说明之后,交由百工坊的工匠们去设计的。做出来之后,贾放非常满意,唯一不满意的是价格,整只铜管包括基座,都由白铜做成,这成本实在太高了,虽然可以重复使用,但不能总从主顾手中把口红管回收,回炉再造重新发售吧? 因此贾放拜托了百工坊的工匠帮他想想其他的材料,任掌柜今日就顺带来回馈了。 “敝坊的工匠确认了,如果想让成本降低,用竹篾磨成基座的转轴就可以了。至于外面的罩子,可以用上竹胎或是木胎的漆器。” 确实如此!——贾放对漆器很熟悉,这种工艺在传统中式室内装饰中非常常见,也可以做成各种匣、盒、箱、盘、屏风等器物,装饰效果上佳,漆器手法也分为描金、点漆、钿螺、雕漆等很多种。 漆器的材料成本不算高,主要的成本在手工师傅花的功夫上。如此一来,只要找到合适的漆器工匠,就能按照不同的漆器手法,将普普通通的竹胎木胎外罩,分不同的档次,做成精美的口红包装。 “多谢任掌柜,这真是个非常不错的主意。”贾放诚心诚意地道谢。 谁知任掌柜一点儿都不居功:“三爷不需谢小人,这也是敝上的主意。” 贾放:…… 这位连这个也懂? 任掌柜又说:“敝上还说了,贾三爷有时也不必一味省钱,既然是好东西,便值得金贵一点。除了竹胎漆、木胎漆之类的材质之外,还可以考虑铜鎏金、银鎏金,甚至是纯金的材质,最好也请高手匠人在上面镌上精美的花样。” “这口脂做成这副形状,自然是为了便于携带,出门在外的时候也可以轻松使用。出门在外使用,便少不了在人前取出来。因此贾三爷应当至少做出一种极其金贵的,宜贵不宜贱,宜雅不宜俗。” 贾放忍不住用左拳捶捶右手:不愧是水宪啊!太熟悉消费者心理了,胭脂口红之类,在这个时空属于相当奢侈的奢侈品。既然开发出了可以随身携带,能够出门在外的时候使用的物品,自然要迎合一部分人的需求,材质能做多贵就做多贵。 这就好比他还在做建筑设计的时候,有一些客户从来不管预算,只管提出各种各样的要求,对设计师唯一的要求就是:设计能落地就行,甭管多贵! “如果贾三爷一时腾不出手料理这些,敝上说了,尽可以交给胭脂坊,坊内的管事会酌情为贾三爷安排。”任掌柜恭敬地交代。 贾放自己也觉得好笑:他确实是不擅长这个,看起来还是交给专业人士负责比较好。 当下他点了头,又取了一只匣子出来,递给任掌柜:“既然掌柜来了,我就无须再让人多跑一趟,请将这个,转交贵上,说是我送给他的。京中天气干燥,可以此物保养一二。” 任掌柜不明所以,只得点头把匣子收了,表示一定把话带到。 * 水宪则在北静王府收到了这只匣子,听任掌柜转述贾放说天气干燥云云,着实有些摸不着头脑,只得打开匣子自己看。 只见匣中也有一支白铜打制的铜管,两寸来长,一指粗细。表面的白铜打磨得锃亮光洁,几乎能映出人影。 水宪将这铜管的外罩打开,忍不住笑了。 只见这里面也盛着一支口脂,只不过却不是红色的,而是半透明接近无色。水宪轻轻转动底座,让里面的口脂升起,凑近鼻端轻轻嗅一嗅,顿时一股清凉薄荷的气息在鼻端萦绕,果然清爽。 他试着将那铜管内盛着的口脂涂了一点在手背上,只觉得润泽而清凉,却一点都不油腻,很合水宪的心意。 “好你个贾放,连男人用的口脂都做出来了。”水宪心想,贾放这个家伙真是于生活中处处留心,从细节上得灵感,却又从来不落窠臼。这样看来,秋冬天气,京里家家户户都烧起地龙,笼起火盆的时候,这胭脂坊的生意,恐怕又会在京里火爆起来。 这枚口脂他却有点儿不舍得用,珍而重之地藏了起来。水宪随之取出纸笔,开始写信。 信是分别写给林如海和贾敏的。给林如海的信中,明言他送了一间铺子给他们夫妇,贺这两位缔结良缘,留给铺子的全部都是用惯了的伙计和掌柜,本钱充足,每日有相当的流水。林如海无须操心,只需要定时让掌柜上门报账送银子即可。 而给贾敏的那封信则是匿名的,只说是欣闻贾小姐订婚,特奉上订婚之礼,以资妆奁云云。但是这铺子最紧要的房地契,掌柜与伙计的佣契与身契,都是直接交到了贾敏手里。毕竟将来贾敏是林家主母,这些庶务理应由她来打理。 贾敏收到信,一时摸不着头脑,又不方便去信给林如海询问,便来寻贾放。 贾放一看房地契:打铜巷胭脂坊……这个,额…… 他只得说:“这看起来像是个朋友送的,应当是要还妹夫以前的人情。妹妹把这个收起来吧。” 贾放几乎能想象水宪站在自己面前轻描淡写地说:“既然我做了这个冰人,自然也要为新夫妇送上一份大礼。” 贾敏却有点儿愁:“可这是哪位朋友,既送了这份大礼,将来我又该如何还礼?” 时下送礼讲究个礼尚往来,这份礼既然是作为贾敏的妆奁送给她的,贾敏将来就总得想办法还人情。偏生这边连个名都没留。 贾放只得硬着头皮说:“妹妹无须烦扰这个,这边的人情,三哥都担着。” 他这是一咬牙,把这份礼尚往来的人情担在了自己身上,却不知道水宪这份厚礼,其实就只是还贾放送他的那一支“润唇膏”。 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 贾放头一回认认真真送给水宪的私人礼品,水宪便还了千百倍价值的回报——只不过是送给了贾放看重的妹妹,让她帮忙管着。 于是贾敏嘟起小嘴,道:“这怎么好意思?三哥,你为我们做了这么多,我和……林哥哥都感激无比,将来必定回报。这样,三哥,这个铺子,就当是我替你打理,铺子将来分出的红利,我都替你留着,留到哥哥要用的那一日。” 贾放连忙摇手:“不……真不用。我只需要这胭脂坊能做我的生意渠道就行。” 贾敏登时笑了,答:“一句话。” * 贾放定下了与胭脂坊的生意往来,总算有机会能回自己的住处歇着喘口气了—— 而双文和孙氏她们正在忙着搬迁,把贾放的衣食起居整个儿搬到稻香村里去,早先迟迟未搬是因为大观园里的基础设施还未做得太完善。但现在该有的全都有了,贾放不搬也有点说不过去。 于是大家商定了将贾放的住处搬至稻香村,而孙氏、双文和福丫的住处搬迁至蘅芜苑。 这两处离得既近,可以相互照应,又保证了各自的隐私。贾放对这个安排觉得十分满意。 贾放正在稻香村自己的屋里整理,忽听外头有人拍着门板。贾放开门,却见是双文,这个姑娘此刻憋红了脸,却激动得一个字都说不出,手上紧紧地握着那幅卷轴。 贾放已经有一阵子没打开这幅卷轴看过——缀锦楼还有最后一点点室内装饰亟待完工,他打算等那边弄完了一起看的。 但此刻双文急着找来,一定是卷轴上发生了重大的变化。他连忙打开卷轴,只见那卷轴上此前用水墨画成的红香圃与缀锦楼两处,都已经变成了水彩所绘——除了水彩,贾放甚至觉得这一部分比他上次看到的水墨版本要放大了不少,颜色也更为鲜亮,红香圃和缀锦楼的种种细节在图上被描绘得淋漓尽致,除了这两处建筑以外,缀锦楼外,紫菱洲所属的水域也一并变成了彩色。 尤其是双文在那红香圃里亲手种植的芍药,不止绘得极为鲜活,那花瓣之中甚至可以看到细细的金线。 “‘金带围’?”贾放也是又惊又喜,双文使劲儿点了点头。 贾放仔细看那花瓣上的金线,似乎是用极细的金粉绘上去的——这还是前所未有的待遇,此前他修好了稻香村、潇湘馆、蘅芜苑、芦雪广、折带朱栏板桥,都是正常的水彩所绘,到红香圃和缀锦楼这里竟然用上了金粉? “难道是因为这次这两座建得特别好的缘故?”贾放忍不住问。 那卷轴的留白处便慢慢出现两个字:“然也——” 竟然真的是这样。贾放忍不住笑,而双文则忍不住兴奋,紧握着双手,一双眸子格外明亮。 但是双文只道是这次红香圃与缀锦楼修得格外出色,而贾放更加明白这到底发生了什么。 这边园子里建了红香圃,那边桃源寨则建了红香糖坊,开了养蜂场,养蜂场除了出产蜂蜜之外,还能用蜂蜡制口红,进军彩妆市场;这边园子里修缀锦楼,那边桃源寨就修了“锦花”纺织厂;不止如此,紫菱洲水域种植了莲藕水八仙之类,相对应的,桃源寨青坊河的下游竟然也堆出了一个湖,乃是天然的水产养殖基地。 这一次建设,可以说是两边“镜像”效果最明显,也是最富有成果的一次。随着这边红香圃和缀锦楼的修复,桃源寨的创业大潮如火如荼,拥有领先技术的各种产业开始在桃源寨打下基础。 所以这卷轴才会这么满意,连最后画就的“成果图”也透着一百二十分的满意。 “那么,让我看看,下一阶段,我们的任务是什么?”贾放也觉得志得意满,声音都有点儿飘飘忽忽的。双文听见了便在一旁掩口而笑,这个姑娘在这次工程里出了大力,此刻与贾放一样欢欣鼓舞。 卷轴留白处那“然也”两个字便慢慢消失,少时显示出三个字——“四选一”。 贾放:竟然是选择题? “四选一”三个字出现之后再次缓缓消失,双文不解其意,蹙了眉不敢开口。而贾放则紧紧盯着卷轴的画面,想要努力记住对方给出的四个选项。 很快,卷轴上出现了一大片宅院,院中两侧都是游廊相接,中庭点缀着几块山石,左边种着数株芭蕉,右边则种着一棵西府海棠。 这是……怡红快绿?怡红院? 贾放这么想着,但是并未将这想法诉诸于口。 谁知下一刻,卷轴上给出了选项——“a,怡红院”。 贾放忍不住扶额,心想,怎么连字母都出来了? a之后,卷轴又给出了b,“b,栊翠庵”——与此同时,卷轴上的水墨图案改为一座为假山所环绕的佛庵,庵堂上方有一匾云,“苦海慈航”。 c则是一座宏大敞阔的官样建筑,旁边延伸出一座亭,一座桥。卷轴给出的官方选项是“c,嘉荫堂”。 最后一项,乃是一间院落,院中种植着梧桐与芭蕉,此外那院落的匾额上题着“桐剪秋风”四个大字。 贾放马上就都知道了:这d选项是原著中贾探春的住所,秋爽斋。 果然,卷轴上慢慢浮现“d,秋爽斋”这个选项。 再看旁边双文,这姑娘已经看着那奇形怪状的拉丁字符看呆了,连问都忘了问。 难得这次卷轴没有再出题让他猜,而是给了abcd四个选项让他选。 怡红院、栊翠庵、嘉荫堂和秋爽斋,让贾放“四选一”。 贾放叹了一口气,心想:原本成年人应当不用选择,全都要就完事儿了。但是他在大观园的人手有限,经费也有限,只能一步一步地慢慢建。所以卷轴才会给他四个选择。 想必这四座大观园中的建筑也对应桃源寨四种不同的发展内容。按照贾放猜想,怡红院不用说了,应当是对应娱乐业甚至是风俗业;栊翠庵对应着与信仰相关的公共建筑;嘉荫堂对应公共管理部门……这是他猜的,因为“嘉荫堂”这个名字令人联想到嘉奖与荫庇,听起来确实和官府能搭得上关系。 至于秋爽斋嘛——贾放完全没有半点概念,压根儿猜不到这秋爽斋在他那一片小小的封地上能对应什么样的功能。 在这个时刻选择不同的修复对象,可能是在替以后的大观园乃至桃源寨选择不同的发展路径。 但贾放很快做出了决定:“我选c,嘉荫堂。” 三短一长选最长,一样长短就选c。这是贾放作为一名“过来人”,在学习实践中积累起来的宝贵经验。 第138章 贾放自然不是按照“都选c”的标准选了嘉荫堂。他的主要出发点是猜测这嘉荫堂是公共行政管理部门所在的建筑,而他的桃源寨,新成立的各个部门,办公室总不能一直这么在简易活动房里将就着。 除此之外的其他几个选项:怡红院他听见就头大,娱乐业可还行,如果真是风俗业那他就真的要抓狂了;栊翠庵么,他作为一个曾经的唯物主义者,对于求神拜佛这种事不是特别感兴趣,如果真要拜,他不如拜拜这幅卷轴好了。 最后一个选项秋爽斋,他也对此毫无概念,只知道那是原书中贾探春的住处,院里另有一座晓翠堂,空旷敞亮,贾母曾经在那里摆过宴席。 因此嘉荫堂成了贾放最靠谱的选择。 但是贾放话音刚落,卷轴立即有了反应:原本在留白处的最后一项选项“d,秋爽斋”不见了,出现了“嘉荫堂蜂腰桥滴翠亭”九个字。而卷轴上的图样也换成了早先c选项出现时的那座官样建筑的样貌,连带那一桥一亭,水墨画着,格外清晰。 贾放:哇哦……嘉荫堂在红楼原书里几乎没有姓名,但这附赠的一桥一亭,都是名场面的发生地,“蜂腰桥设言传心事”“滴翠亭杨妃戏彩蝶”1,都比嘉荫堂有名。 他搓搓手,回头望望双文,只见后者依旧如在云里雾里——刚才那出四选一,以及abcd这四个拉丁字母,着实把这位姑娘给整晕了。 贾放至此只单刀直入地把卷轴交给双文,说:“这三处的效果图,都交给你了,绝没问题的。” 双文这才醒悟,问:“三爷,刚才那奇形怪状的,都是什么?” 贾放便解释:“是洋人的文字。我刚巧见过一些。” 双文点了点头,道:“怪道我觉得好像见过的。和那些洋人传教士写出来的文字有点像。” “你见过洋人传教士?”贾放好奇地问。 双文点头:“我见过的,教坊司原来在牛羊市附近,那里有洋人建了一座小礼拜堂。司里有姐妹请洋人过来做祷告,我就去看了一眼他的祷告书——那里面画的画都很特别。” 贾放点头,心想不愧是双文,无论看什么,第一个注意到的都是画法。于是他鼓励双文:“那就是用透视画法画出来的,你可以尝试一下,一定能画得比他们更好。” 双文登时笑了,点头道:“三爷放心,在和洋人比赛画画之前,这嘉荫堂的效果图,我会尽快赶出来的。” * 桃源寨这边,很快听说了要建“办公楼”的消息。寨子里的人都很高兴:水泥厂从老板到股东都很开心,水泥和砖瓦又有销路了;有一把力气,惯于建房的工人们也相当满意,原本他们都以为寨子里的房子修得差不多了,谁想到又来了大工程。 然而最高兴的莫过于各个办公室的职员,他们奔走相告:“各位,各位,桃源寨要修衙门了!” 贾放:…… 他暗暗地想:还是等建出来大家再高兴吧! 他设计中的桃源寨办公大楼,自然不是大观园中那座庄严伟丽大气的古典中式建筑。这座办公大楼主要采用吊脚楼的式样,依山而建,建在桃源村与新余诸村之间,方便各处的居民往来。 办公大楼之所以采用吊脚楼式样,主要是贾放看中了吊脚楼是同时具备开放和私密的建筑空间。 他以前借用桃源村陶村长家做办公室的时候,就觉得很方便,坐在二楼接待来见他的各色人等,和村长乡民们开会,都是坦坦荡荡不避于人,这一定程度上也是他刚来桃源寨时,在极短时间之内就得到全部民心的原因之一——凡事无不可对人言。 因此他希望在这桃源寨中,其他办公人员也和他有一样的处事方式,能够公开、敞亮地处理与乡民有关的一切事物,也本着公平地态度为所有乡民服务。因此这吊脚楼的二楼,就像大多数桃源村土著的吊脚楼一样,设计成敞开式的干栏式结构,安装悬空走廊和曲栏靠椅。乡民们站在办公楼外,楼上有哪些办公人员,在和什么人说话,哪些人正坐在一起开会,全都一览无遗。 但贾放也考虑到,很多时候办公人员也需要一个安静的地方独自思考问题,因此这吊脚楼的第三层就设计为一个个独立的小办公室,里面只有一张桌子,最多两张座椅,供办公人员使用。 至于吊脚楼的一楼,那完全是一片空旷的草坪。在这里办公人员可以偶尔下来活动活动,跑跑步打打拳,做做八段锦什么的,在紧张的工作之余,努力保持身体健康。 此外,这座办公大楼设计的另一项要点,就是这座办公楼是绵延不断、沿着山坡修建出长长的一段,而不像中原庭院那样,每座房屋各有主次。 这样各办公室之间就再也分不出个尊卑高下了,大家都是平齐着待在同一层,不存在寻常官署那样,谁待在正房、谁待在厢房、谁拥有阳面、谁挤在背阴里……所有的部门,所有的办公人员,大家都是一样的,谈不上谁最受宠,也谈不上谁最委屈。总之这一碗水是端平了——这也是必须事先考虑到的,毕竟人多了容易生出小摩擦。 除此之外,贾放还发了话,说是等这办公大楼修好了各部门入驻之后,但凡还有空位,欢迎乡民们使用,可以租用二楼的会议区或者是三楼的小会议室,寻常企业要开个会什么的,直接过来向楼层管理员报备一下就行。 桃源寨这边开建“办公大楼”的消息,很快传到了武元县。 武元县县令袁化那里,问清楚了“办公大楼”的规制与形式,便又忍不住搓手,心想:这桃源寨都为那些公门众人盖楼了。而去过一次桃源寨的县令袁化,深知贾放想在武元县见到什么样的改变,他搓了半天的手,终于叫人将李师爷叫来。 “有为,本官今天叫你来,是要问一下本县吏员的事。”自从袁化参观过桃源寨之后,越看本县的衙役,就越觉得不顺眼。 “本县……究竟有多少吏员和衙役是识字的?” 袁县令问了李师爷,李师爷摇摇头,表示他也不知道。 “为啥连这个都不知道?本官上任的时候不是让你挨个儿都问过一次吗?” 李师爷叹了一口气道:“大人,这要看您想听真话,还是只想要明面儿上的答话?” 袁化的口气立即有点儿硬:“……本官只想知道为什么。” 李师爷急道:“大人,你刚上任那时统计胥吏的履历,你认为那些履历会是真的?” 袁化登时无语。他当初上任时,见过底下几个要紧的吏员,见一个个都能说会道的,但是还真的不知道他们的底细。他只知道,这些个吏员多半出自武元县里的几个大家族,这些家族相互之间,联络有亲,县衙里、商路上,多半由这几家把持。他这个县太爷更多的时候就像是一个吉祥物。 比如桂遐学这么个年轻人,就是当地一个大族桂家给强塞到县衙里来的,说是极有才学。袁化带着他两年,承认小家伙确实是有才学,只不过人也不想在这县衙里干就是了。 袁化不是个初出茅庐、初混官场的新人,他已经任过好几处的县令了,当然知道各地都是这样。县官一任只有区区几年,不比那些胥吏,都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把持当地的商政两界甚至有几代人之多。县官日常诸事都要仪仗这些人去执行,对这些下属岂不是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此刻袁化背着手,在堂上来回踱了几步,转头对李师爷说:“再去问一次。” 师爷李有为登时大惊,他随袁化去桃源寨看过,自然猜得出县尊大人现在心里在想什么。 可问题是,为什么,为什么是他武元县? 节度使大人在自己的封地上搞什么劳什子的新政,为啥武元县也想要照搬?要知道——武元可不比桃源寨,武元县是一个算上四方辖地,总共有将近十万百姓的大地方啊! 所有要前往各处乡镇去征收赋税、维持治安、宣读告示、甚至捉拿逃犯……这一系列大小事,全都要靠这些吏员与衙役去做,总不能让他李师爷去吧。 “如果再问一次,他们还全都声称自己识文断字,那么两天之后,举办考试,让一个个现原形。”袁化丢下这一句,便回内堂去了,留下慌了手脚的李师爷。 袁化自从桃源寨回来的路上,就将这些事想了一路。他确实是被在桃源寨看到的景象所感动了,可是感动不能当饭吃,他很清楚武元与桃源,区别在哪里。 桃源寨在贾放和乡民们之间,少了乡绅这么个阶层。 他袁化上次去桃源寨庆贺青坊桥的落成,一去就傻乎乎地问:功德碑在哪里,这桥为啥不叫“济民桥”,这是因为他习惯了乡绅这阶层的存在,乡里的一切事务,对他们说就行,根本不必理会那些草民。 而武元的乡绅们也习惯了,自己的地盘上怎么折腾都可以,把县尊大人伺候好了就行。甭管多大的事,趁醉给县尊大人的后院塞一房小妾。如果一房小妾还不行,那就送两房。 袁化对这种乡里的现状已经都习惯了。 但是在桃源寨,袁化有幸直接面对那些最质朴的乡民们,亲眼目睹他们的勤劳与创造力,看见他们在这么短的时间内造就的改变。 袁化被深深地打动了?——并不! 这位县尊大人心里非常清楚,贾放这么年轻,就被皇帝陛下奉了那么高的官衔,直接放到这边封地上来,不可能没有野心,必然想要做点政绩出来。自己不幸身为最近一处县署的长官,必然也需要做点什么,迎合上意——如果他头顶上这顶乌纱还想再戴得久一点的话。 看到了桃源寨的现状,袁化头一个想到的,就是拿“公门中人”开刀,先除去那些谎报履历,被豪门大户托了关系塞在县衙内的吏员和衙役。 按照他的估计,这些人当中有一半是不怎么合格的,因此他不可能一下子得罪所有的乡绅大户,相反,这是一种提醒,告诉地方上,此地要有新政了,你们别怪我,我也是身不由己,有更大的人物在上头呢! 这样,当地的大户非但不会与县署交恶,反而还会承他的情。 县尊大人这么吩咐,办事兢兢业业的李师爷立即就全都安排了下去。第二日,全部履历就又交了上来,照旧吹得天花乱坠,人人才高八斗学富五车,没有去金銮殿参加殿试着实可惜。 于是袁化宣布:考试! 他手下容情:虽然使用了桃源寨的“基础文化教育文凭”考试试卷,但是只用了识字卷,没有用算术卷,只考常用字的识字情况。 当天上午,县衙所有的胥吏都被叫到了大堂之中,点过名,发现全员到齐。 袁化面无表情地拿出了试卷:“这是附近桃源寨录用公门中人所用的识字卷。本县也想看一看各位的水平。话不多说,一个时辰交卷,不得交头接耳,不得代他人答卷,如有违者,逐出公门,永不录用。” 这下有一半吏员与衙役彻底慌了,扑通扑通地跪在袁化面前,纷纷道:“大人饶命!” 袁化微笑:“自己的姓名好歹会写吧,写上去,也不至于交张白卷对不对?不交白卷总是有办法的。” 登时有三分之二的人抖抖索索地占了起来,另外还有三分之一跪在地面上。 袁化登时气结:“连名字都不会写?你们当初是怎么被录用的?” 这个问题他显然是得不到答案了,因为这些人都不是他在任上录用的。最终袁化只能气道:“实在不行,往卷子上按个手印儿。” 于是最后那三分之一也都站了起来。 袁县令便转向李师爷:“有为,你也把这卷子做了。” 李师爷惊得睁圆了眼,蹬着上司,就差张口问了:我也要做? 袁县令点点头:“本官一视同仁。”话说这也是他从桃源寨学来的要旨。也免得将来有人揪着这个说事。 李师爷登时委委屈屈地取了卷子,去做这常用字识字考试。 袁县令则亲自监考,在县衙大堂内来回踱步,看有没有交头接耳,互相抄卷子的情况。饶是他亲自这样盯着,兀自有人在互相使眼色,示意这事儿之后得赶紧跟家里头说。 终于,大堂上各人都稀里哗啦地交了卷。外头却走来一人,远远地向袁县令抱拳,道:“袁大人好兴致,在这儿考自己县的吏员。” 袁化定睛一看,赶紧上前行礼。来人满头白雪,身形瘦弱,脸色却尚好——这位不是旁人,正是被贬黜到南方当学政的太子太傅,夏省身。 他在节度使府署众人齐心合力地照顾之下,已经渐渐复原,不再打摆子,精力与胃口都一日好似一日,便终于再坐不住了,从文庙那里一路逛到了县衙跟前,正好遇见袁化主持了这么一场“识字考试”。 “想不到,袁大人也采用了桃源寨识字班结业的试卷。”夏省身进县衙之后,望着袁化手中收拢的试卷淡淡地道,“桃源寨所谓的识字班,只求那些乡民能识字,不求其他,在极短的时间里教他们认识这些常用字。袁大人难道觉得此举可行?” 袁化一听就听出了这弦外之音,明白了夏省身与贾放之间的不对付。 “读书先要明理,约束公门中人行事要靠圣人教化,”夏省身口气不善地问,“难道袁大人觉得这些常用字的识字卷,就能让吏员衙役们清正廉洁吗?” 袁化一听,也不知从哪里生出来的急智,马上向夏省身拱手道:“夏大人说的当然有道理。但是下官也认为……要明白圣人教化之理,他们首先得认识字对吧?” 袁县令顿时将那些只摁上了手印的白卷推到夏省身面前,立即用这个“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的问题,把对面这位刚刚病愈的老大人给糊弄晕了。 第139章 夏省身本人出身世家,少年时亦是一等一的才学,虽然后来被向奉壹盖过一头去,但他身为太子太傅,教导几个皇子,又领着礼部,主持多年的科考,学识之渊博,朝中从未有任何一人敢于质疑。 可是这人从来没有长时间出京外放过,因此也从来不知道各地方的情形。因此,面前的白卷让他大开眼界。 老太傅吹胡子瞪眼睛地看了下去,将一叠试卷翻完,才愕然问袁化:“袁大人——” 袁化冲老太傅道:“夏大人,下官在此为官,这些情形多少知道些,但是从来不知道竟如此严重……下官与太傅此刻是同样的惊讶。” 他这么一说,夏省身心里登时好受了一点,但再想想又觉得一点儿也好受不起来。他可从来没有想过,国家取士,每年只取两百余人,派到各个地方上,便都是像袁化这样的地方大员。 然而再往下,在县衙之中办差与执法的人物,竟然还有这么一群目不识丁的? 那么,那些百姓是不是更是如此,要在地方上倡导推行圣人教化,是不是更加困难? 夏省身登时有点儿心烦意乱——他好像也不能否认此前袁化说过的话:如果能认得这些常用字,读懂那些圣人的道理来至少能更容易一点。 两人正站在堂中讨论,忽然县衙外头走来一个人,见到袁化便大声招呼:“袁大人,好久不见,想死学生啦!” 袁化登时啐了一口:“见面就这么死啊活啊的!” 这个年轻人,自然是昔日武元县衙的活宝,见谁都自来熟的桂遐学桂书办。此刻他见到袁化,嬉皮笑脸地请他帮忙介绍夏省身。一听说了对方的来头,桂遐学登时肃然起敬,向老大人行礼,却又继续笑嘻嘻地起身,问夏省身的身体可曾安好了。 “贾大人关怀夏大人的健康,曾托付学生问候来着。”桂遐学叹道,“可算是见到了。” 夏省身这时听了贾放托人传达的问候,不免有些怅惘,也有一些疑惑,心想这少年也真是出奇,明明之前衣不解带夜不合眼地悉心照料了,偏偏自己好起来,对方却辟易远避,似乎根本就不需要自己的感谢。 不过想想人家的身份其实是个皇子,为啥还需要自己一个臣子的感谢。这真是……唉! “另外,袁大人,您真的给县衙上上下下都考那文凭考试啦?”桂遐学欢然拍手道,“你上次向贾大人要那试题,贾大人就猜到了。” 袁化:…… 这真是,什么都逃不过贾放那双法眼。 “不过,贾大人托我问问您,这些交白卷的,”桂遐学伸手指着试卷最上面一张摁着手印儿的白卷,“您是不是打算辞退了。” 袁化其实正为了此事而举棋不定。他愿意是想要把那些目不识丁的家伙全都开掉的,但问题是,这些吏员与衙役,都是在此地定居数代的当地人,拥有错综复杂的宗族关系,有些家族的势力是他袁化一介县太爷也不愿开罪的。 再者,如果贸贸然开掉了,这么多事谁来做。 但是,考试都考过了,如果还不把这些交白卷的家伙开掉,他这个县尊的面子又往哪儿搁? 于是袁化“嗯”了一声,偏又没有什么底气,声音干瘪瘪的,连夏省身在旁听见了,都皱起了眉头。 “贾大人的意思是,您不妨设置一个时限,比如两个月内,能够通过这‘文凭’考试,就可以留任。”桂遐学诡笑着,把贾放提出的法子说了出来。 袁化一听,突然一拍腿,道:“这个法子好。” 从他的立场上而言,毕竟用这些吏员和衙役乃是本县一直承袭的惯例,他只考了一次试就现在就开掉那些不识字的衙役定然得罪人——旁人完全可以说他,以前县太爷也这么着用人,从来没说过什么。 但是如果宽限一个日期,到时候还没有进益,那自然可以任由他处置。 桂遐学似乎知道自己的上司一定会喜欢这个主意,登时笑道:“我就说嘛,往后那县塾指定要热闹起来了。大人完全可以办个考前补习班什么的,然后再收点儿费用,许是这一回下来,县塾那排旧房子就能修一修了。” 桂遐学这么一说,袁化才想起早先贾放问他武元县塾的事——说不定那是贾放已经预料到他会给自己的县吏考试,并且要“清洗”那些不合格的人了。 谁知桂遐学继续说:“我知道大人还在烦恼什么。” 袁化:又来了! “如果两个月之后,这些人还是无法通过考试,大人不妨网开一面,命他们荐一名同宗、同姓,能够通过文凭考试的,一样可以录入衙中。”桂遐学建议。 袁化愣在原地,半晌才“哦”了一声——他刚开始没反应过来:原本以为贾放是想把他县衙里依靠裙带上位,通过背后的宗族势力挤进来混上一个位置的胥吏用此借口都赶出去,谁知贾放依旧允许那些宗族换一枚棋子,重新把人塞回县衙来,前提必须是有才能的棋子。 袁化愣怔了一会儿才大概想明白贾放的意思:网开一面,不至于引起县里宗族大户的大规模反弹。那些在县里差事干得久了的老人突然被换出去,换上从未接触过县务的新手,这中间交接的时间也足够他这个县尊全面接盘,控制县务了。 谁知桂遐学的建议还没完,这家伙笑了笑又说:“大人说了,两个月之后,他可以把文凭考试的算术卷也借给您。” 两个月之后,将会是,语文和数学,一起考。 真正想要借县衙这碗饭糊口的,就必须削尖了脑袋,奋力苦学。才可能在两个月之后,拿到和桃源寨一样的文凭。 而那些只是靠着家族荫庇到衙门混碗饭,甚至专门为了家族利益而被塞进来的,万万没希望通过下一次考试。 袁化全都想明白之后,又看了一眼桂遐学,似乎在问:你说完了吗? 桂遐学笑嘻嘻地道:“最后还有一句,到时若是员额有空缺,您尽可以从县里百姓中挑人再考一次,通过的录取成为县吏。此后县吏名额一旦有空缺,县尊大人只要办补习班,考文凭考试就行了。” 到此,桂遐学才把贾放的全部意思传达给袁化——他就是要袁化在武元县内开新风气,所有的县吏与衙役,达到一定的文化标准才能上岗,借此机会为县衙小规模地换血,清出一批不合格的,并削弱当地宗族对县衙吏治的影响。 桂遐学说完,突然转向夏省身,向这位老大人郑重行了一礼,道:“夏大人,贾大人还有一句话托学生转告给夏大人。他说学习是一个终身的过程。圣人的道理不是一时学尽了就可以抛在脑后的。” “但是也只有掌握了那一千个常用字,才掌握了文字这个工具,人才能通过这个工具不断自我学习。” 这话发人深省,夏省身和袁化一时都听住了。 “贾大人还说,自从仓颉造字,上天将这个工具赐给人类,如果不是人人都能掌握,便是不公平的。” “同样还有数算之类的学识,如果无法学得前人已经研究出的成果,下一代便无法站在前人的肩上,继续向上攀登。” “这就是为什么他要推行——义务教育。” 桂遐学的“一句话”竟然说了这么久,但是将“义务教育”这个概念抛出去之后,他就不再解释,拱手向两位告辞,然后转身往外走。 夏省身与袁化两人却都震住了待在原地,这两位,一个领着礼部,从事教育工作多年,另一个混迹官场,从一个县衙转到另一个县衙,这基层教育的弊端两人不能说十分清楚,但都有所耳闻。 对于他们二人而言,最振聋发聩的,自然是那一句,仓颉造字乃是上天所赐,如果不是人人都能用,便是不公平。 可眼下的实情岂止是不公平?读书识字是极少部分的人才拥有的权力,他们把这种权力垄断在手中,以此来保证因此而来的利益能够一代一代,稳健地传承下去。无论是夏省身,还是袁化,他们都是这种传承的受益者——只不过夏省身生来便享有这种权力,而袁化是因为他那位伟大的母亲,在了解了这权力的真相之后,以一生劳作为代价,为儿子交换来的权力。 现在看来,这种不公与失衡,在武元县这样远离京师的南方乡村里,已经达到了令人惊讶的地步。在县衙中处理县务的县吏与衙役,竟然还有几个人是完全不识字的。 从夏省身的角度来说,他如何指望圣人教化能够阻止这些小吏们鱼肉乡里;从袁化的角度而言,他又如何知道这些人不是在他的衙门里凭空混口饭吃,啥事不干? 夏省身到此刻,方觉皇帝陛下殿试的第二道试题十分切中要害。原本他一直想着科举制度发展了千年,还有什么值得改的,却从没想到在这天高皇帝远的小县城里,看到的景象能颠覆他此前的认知。 袁化心里也有数,他在武元县迈出这一步之后,就相当于马上把自己绑在了贾放这驾马车上。一旦将县内的乡绅大族惹恼,他就没有退路了,一定要抱着贾放的腿,借贾放之力在武元县站稳脚跟,培植起自己的势力。 桂遐学走了很久,夏省身才与袁化对视一眼,两人同时开始苦笑。袁化道:“为何这贾大人如此年轻,却有如此眼界与魄力?” 夏省身也幽幽叹道:“这便是,江山代有才人出……” 刚说到这儿,他突然想起来向奉壹,然后又想起了京中的传言,贾放其实是向奉壹的外孙,脸色顿时一变。 这位老大人想起这茬儿之后,立即又想起来了贾放在推行的,可能也是向奉壹理论的一部分,登时郁闷不已,只胡乱朝县尊拱了拱手,低着头赶紧回他的文庙里去了。 * 武元县中最大的宗族刘氏,今天听说了县衙里发生的事之后,立即召集了家中的族老议事。 议事开始,便是由县衙中的书办刘名化向诸人介绍了今天所有县吏与衙役参加“文凭”考试的全过程,以及县尊大人之后的打算。 “族中几个儿郎,文员应当全部都能考出这‘文凭’,毕竟只是考常用字而已。但是衙役那里估计都过不去了。”刘名化总结了族中子弟的情形。 县衙的衙役,原本是“役”,乃是官府佥派老百姓来应役,完成县衙之中的一应日常杂事,比如马夫、门子、伞夫、吹手之类。但是在武元县,这些应役之人但凡能捞到油水的,渐渐也被大族所把持,这些衙役的岗位,便也渐渐固定下来。 族长刘士翰便皱眉道:“这是什么道理?什么时候衙役也要识字了?” “怕是因为本县新来了学政。听说那位学政是极有来头的大官。”与刘士翰同辈的族老刘士昭便道。 夏省身老爷子如果听说乡里把贾放的那些影响都“归功于”自己身上,估计会气傻。 “县里还说了,给两个月时间补习,如果再考出来,就还和原先一样当差。但是两个月之后,不仅要考识字,还会考数算。” 刘家几个族老登时都傻眼:要衙役识字也就算了,怎么也要他们会算术? “如果咱们的人两个月依旧考不过,还有最后一条路,就是可以举荐族里同姓之人去考,如果能考过,就能补原先那人的位置,如果再考不出,这个名额,可就让给外头人了。” 听到这里,几个族老齐齐吁了一口气,道:“这便好。” 刘士翰也说:“传话下去,让他们都掂一掂自己的分量。考得过的,便拼了命也要把这一场考过去。觉得完全没指望的,便趁早说,族里各家赶紧推举那些聪明灵秀的后生顶上。” 刘名化皱眉,对面前几个族老说:“族里那些识文断字的,上了好几年学的。各位族叔不都打算安排去科考吗?除去这些,就只剩几个旁支的,或是与本族不怎么往来的。” 但凡大族,都有几门族中不怎么爱搭理的穷亲戚,但是穷亲戚里也未必就没有聪明识字的。 刘士翰想了想,只得道:“好言好语地去说说看,能说通最好。毕竟一笔写不出两个刘字。” “还有,县里说了,会办补习班,专门帮忙准备那劳什子的‘文凭’考试,就是束脩贵些,二两银子一个人,不包过。” 几个族老听说两个月不到的“补习”,竟然就要二两银子两千文,纷纷大声指责说这是县尊抢钱。 但问题是,他们刘家,还不得不乖乖地把那钱和人都送到补习班里去。 县尊给他们留了后路,若是他们还不乖乖地随着走,那便真是不识好歹了。 “无论如何,先紧着原来就在县里的那几个小子去学,就算是不肯学也押着他们去学。此外再预备几个旁支子弟,聪明些的,也送去考文凭,考出来有备无患。” 刘家族里定下了这项决议之后,刘名化先行告辞,去处理这些人的安排。几个族老却都留下了。族长刘士翰扭头望望自己的亲弟弟刘士林,后者是个县衙里的老江湖,二十年前是令人闻风丧胆的刀笔吏,连来本地的县官都要让他三分。 刘士林这时才开口:“两个月之后就要收今年的秋赋了吧?” 刘士翰闻言,脸色一变:“难道县尊大人现在突然革新吏治,要县吏和差役全都考那什么劳什子的‘文凭’,是为了今年的秋赋?” 秋赋乃是武元县一年一次的粮赋,秋天征收,因此被人叫做“秋赋”。征收秋赋乃是各县头一等大事,其中猫腻油水亦多,县吏与衙役在这些猫腻中扮演了极其重要的作用。 刘士林点点头,拖长声音道:“想必如此。” 刘家几个族老,闻言一起都沉默了。 第140章 亲眼目睹了武元县县衙内重重变化的夏省身,身体渐渐痊愈,终于再也忍不住了。贾放不主动来见他,他就要主动去见贾放。 谁知夏省身刚去找郑伯宜,这位贾放手下的首席幕僚长便道:“夏大人,贾大人早就将您前往桃源寨的路径车驾都安排好了,只能您发话。” 夏省身:安排好了?……敢情这贾放是一直等着自己去桃源寨呢? 此前袁化将桃源寨吹得天花乱坠,夏省身却多少有些不以为然。他只道袁化在南方当官时间久了,见识不广。而夏省身一辈子都在京城,见惯繁华。这桃源寨小地方,如何能与京城比得? 第二天,一乘小轿来到节度使官署门前,夏省身见了稍稍觉得舒心:坐轿总比坐车要舒服些。他一路坐着驴车南下,走了几千里的路,颠得七荤八素,中间还生了病——现在见能坐轿前往桃源寨,他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气。 武元县城到桃源寨有一条十几里路的“捷径”,坐轿过去,应当是两个时辰上下。 谁知一抬小轿将夏省身抬了也就五百步,轿夫就将轿子放了下来,提醒道:“夏大人,到了!” 夏省身下轿,只觉得眼前一黑:他见到一匹高头大马,拉着一驾马车,正停在轿子面前等着他。感情还是要坐车?! 马车车夫的位置上,坐着一个中年车夫,见到一头白发的夏省身赶紧招呼:“夏大人,您先稍歇会儿,不急着上车,后头还在装货。” 装货? 夏省身见这只是一匹马载着的马车,套着骏马的车辕之后便是他即将乘坐的车厢。夏省身心想这哪里还能装货? 谁知车厢后面还真的传来人声。夏省身忍不住好奇,去张了一眼,顿时大吃一惊:供人乘坐的车厢后面,还拖着两截敞着车篷的货车,一辆上装满了厚厚皮棉,白色略显灰色的棉花被紧紧实实地捆成一捆一捆,正由人不断地往车上搬。 另外一辆上却是载的刚从地里收下的西瓜,绿皮西瓜上面均匀分布着青黑色的纹路,叫人一见就觉得这瓜已经熟透了,刀刃一捧上去瓜就会“喀嚓”一声裂开。 可问题是,这满满一车西瓜与满满一车捆紧实了的棉花,得多重。再加上夏省身这么个大活人——这车夫竟然自信他一匹马就能拉动? 夏省身再看:只见两辆货车由铁钩与铁环相互连接,都挂在夏省身那座马车后面。所有这些车驾的轮子,都不偏不倚地泊在两道深棕色的木制轨道上,轨道下铺着砂石,砂石与木轨之间,隔着长度完全相同的一道道枕木,枕在木轨之下,砂石之间。 “夏大人,上车吧!车装好了,咱们可以走了。” 夏省身半信半疑,方才问那车夫:“这难道不是从武元去桃源寨的道路?”他听袁化吹嘘过那条路,说是什么路面平滑如镜,并无泥泞扬灰之虞,所有行人都自觉靠右行之类。但是在这里,他眼前根本看不到什么行人,只有两排向远处无限延伸的轨道。 那车夫便笑道:“这确实是去桃源寨的,只不过这条路刚修好没两天,这几天光顾着运货了,还没想起也是可以载人的。这不郑老爷特地传话过来,我们才想起来,正好可以载夏大人一段。” 夏省身满腹狐疑,却又不知道该怎么询问,只得在轿夫的搀扶下上了车。 少时那车身一动。夏省身听见车身发出“咯噔”一声轻响。老人家心里登时哀叹一声:这把老骨头,怕是要受点罪了。 谁知,虽说车身发出响动,坐在这车厢里却稳稳的,并不见如何颠簸。 随着马车加速,这车身里“咯噔”“咯噔”的声响越来越频密,但是每次都只引起小小的震动,夏省身坐在车厢里,竟觉得比寻常车驾走得都要平稳。 他好奇不已,便掀起了车帘,大声与那车夫对话:“这位乡亲,这车为啥走得如此快、如此稳,又为何只一匹马就能拉动这么多货物?” 马车夫却不理会他,夏省身又问了一遍,那马车夫顿时大声回答:“对不住,我得专心驾车——” 夏省身碰了一鼻子灰,只得扭头看向车厢两侧:车驾前行的速度很快,那匹马似乎在全力奔驰,道路两边种植的小树正在飞快地向后退去。夏省身有点儿体会到了袁化说的那“风驰电掣”的感觉。他觉得比平时马车的速度还要更快,难怪马车夫再三强调他不得分心,毕竟这马车高速行驶之中,万一有什么突发情况必须要马车夫马上做出反应。 大约行驶了两炷香的功夫,夏省身明显觉得车速渐渐降下来了。马车夫明显在控制马匹的速度。 夏省身老眼没有昏花,他登时见到,同一座轨道上,远远的有一处马车正停在路上。 两车相遇,难不成要相撞不成? 谁知马车夫很快勒住了缰绳,整座马车,连带后面的两斗货都停了下来。这马车夫随即跳下来,挥手朝对面泊着的马车打招呼。 两人用乡音交流了一些什么,又或是他们所说的夏省身完全没听懂,便以为这两人是在用乡音交谈。 随后,令夏省身目瞪口呆的事情发生了。他这车上的马车夫推动了一枚机关,地面上的木轨似乎便动了动,衔接至旁边另一座木轨上。紧接着这马车夫牵着马匹向前,带动夏省身所在的这座车驾,竟将马车和后面的货车都引上了一旁另一座平行的轨道上。 对面的车夫便向这里点头致意,然后从原轨道上经过,头也不回地往武元去了。夏省身瞅了一眼那货车里装的东西,见是一卷一卷的布匹,还有瓶瓶罐罐之类。他可不知这是桃源寨出产的窗纱与米酒,但光看这些东西,就可知分量不轻,而车夫们就这么驾着一匹马,轻轻松松地拉过去了——还有什么能让夏省身能比现在更吃惊? 这边的车夫又去扳了一下地上的木轨,然后重新跳上车,请夏省身坐稳,然后小心翼翼地牵着马匹慢慢向前,待到后面所有的货车都准确无误地驶上木轨,他才重新又跳上马车,催动马匹。随着耳畔那“咯噔”“咯噔”的频率越来越快,夏省身所在的马车又开始风驰电掣。 又是两炷香的功夫,车驾重新慢了下来,终于完全停住。 夏省身从车上下来的时候,正见到车夫正在拆卸车辕,把马匹从车辕中解下来。 与此同时,有几名挑夫模样的人一拥而上,分别去卸那一车西瓜和那一车棉花。贾放则远远地笑道:“夏大人,这一趟下来感觉如何?” 夏省身兀自觉得有点儿脚软,踉踉跄跄地朝贾放走去。贾放吃惊不小,以为夏省身“晕车”了,赶紧上前,将老人家扶住。夏省身却摇着手说:“老夫无事,老夫无事……只是老夫想破了头也没想到,你竟会给老夫这样一份‘厚礼’。” 早先听过袁化的描述,夏省身只觉得桃源寨平平无奇,不过是有些特别的能人,做出了一些特别的产业,再加上贾放用一些特别的方法去管理。但桃源寨再怎样,也不过是一个五千人口的寨子。对于从百万人口的京城出来的夏省身而言,这都是小打小闹,不算什么。 但是现在他亲身体验了一回这“有轨马车”,他才知道贾放在此地所行的,是完全前无古人之事—— 车驾在轨道上行驶,区区一匹马就可以拉动如此多的货物;两车相遇时,竟然还可以在并行的轨道上错车,这意味着这条轨道可以同时有两驾马车相向而行,这便是增加了一倍的运力。 这边西瓜和棉花刚运下来,又有后续货物等着装上货车。马车夫一边重新整顿货车与车辕、马匹之间的连接,一边高声喊:“大家莫要着急,这车要再等上一刻才会出发。” 夏省身于是问贾放:“这轨道上,一天能跑多少趟?” 贾放笑答道:“十二趟,如果再算上是两车相向而行,便一共是二十四趟。每一趟车载重是八百斤,便将近是两万斤了。” “两万斤?”夏省身显然被这个数字震住了,呆了一会儿才问,“两处之间,每日都有两万斤货物可以运输吗?” 贾放便微笑:“如果没有那么多货物,我还可以运人啊!” 夏省身:……的确如此。他从武元到桃源寨,坐轿要两个时辰的,这车驾几炷香的时候就到了。如果让百姓乘坐,那岂不是人人都能轻易在武元与桃源寨之间往返了? 贾放望着夏省身脸上的惊愕神情久久无法褪去,心里暗想:一日两万斤,这还远远不是轨道运输能发挥的最好水平呢。 “桃源——武元”线目前主要受制于材料,所有的钢轨都是用“铁木”的木芯做成,已经比一般木材坚硬得太多了,但还是承受不住太大重量造成的压力,运载量太大而来容易出现轨道的弯曲和变形,以至于造成运输事故。 除此之外,每天运输开始之前,两边的车夫需要架一辆装载着木轨、枕木和技术工人的车辆,在各自的轨道上跑一遍,检查轨道的状况,发现问题,就立即由技术工人抢修替换。 这条线路刚开通了几天,曾经发生过一次需要抢修而造成整个线路停运的情况。贾放估计以后这种情况也不会太少,所以他预估的运货量需要打个折,平均每天是一万五千斤左右,这放在后世真是啥都不算,但此刻在桃源与武元,这条线路已经造成了轰动,引得百姓争相观看,甚至不少商人与厂家哪怕花的钱和平时差不多,也要掏出这些运费,享受一把方便快捷的运输。 贾放便招呼夏省身:“夏大人,走吧!至少咱们今儿有新鲜水灵的大西瓜吃了。我让他们先挑一个好的,浸到青坊河里去。” 青坊河水是山间溪水,炎炎夏日时自带一份清凉,用来浸西瓜再好不过。当即有人答应了,道:“贾三爷,我们给您挑一个大的,保准是红瓤黑子,甜煞人的好瓜!” 贾放笑着点头,道:“回头记我账上。” 那边立即嗔道:“这就见外了,贾三爷,您以为我们连这一个瓜都请不起?” 贾放连忙道“不敢”,笑着应了,带着夏省身随意在寨子里走走。 夏省身本是太子太傅,几个皇子都是他从小看着长大的,京中王府公府家中的公子哥儿也见过不少。早先他与贾放相处,只觉得这少年有一种特别之处,与其他贵介子弟都不相同,叫人见了便难以忘怀—— 如今走在桃源寨里,夏省身突然明白了,贾放的特点就是在于他和任何人在一起的时候,对方都能觉得贾放是和自己一样的人。 在达官显宦面前,贾放就像达官显宦一般骄傲;在贩夫走卒面前,贾放就像是个贩夫走卒般说话思考,在农人面前,在商人面前,在京里的王孙公子面前,贾放总是能让对方觉得,彼此身份上没有差距,无论对方是什么身份,大家说话都能说到一处来。 这样的人,夏省身还从来没有见过。 夏大人一念及此,赶紧提醒自己,不能被这少年迷惑了,当年向奉壹也不一样是知交遍天下的人物,后来不还是落到那等境地? 于是他咳嗽几声,对贾放说:“今日老夫来,也不是特为看这桃源寨而来。袁县令已经将这里种种,都与我说了一遍。” 他当着贾放的面说,特地跑来桃源寨,却是对桃源寨不感兴趣,其实还挺伤人自尊的。可是夏省身就是这样一个人,他能直呼皇子们的姓名,自然也不惧对贾放这么个有实无名的皇子直抒己见。 贾放却不在意,笑着说:“无论您为何而来,我都要尽地主之谊的。” 夏省身便不再兜圈子,直接说:“早先武元县令袁化,主持文凭考试,要筛选他手下的县吏,这事儿着实让老夫吃了一惊。” “但是老夫现在已经想明白了,袁化那些行动,雷声大雨点小,筛去的是那些不入流的。他若是真要整顿武元县内的吏治,在县衙内培植起自己的实力,仅凭那文凭考试,显然是不行的。” “也就是说,袁化那一招,只是用来唬人的。”夏省身很自信地总结。 贾放笑而不语,夏省身一哑,突然觉得:自己竟过了这么久才想明白,其实也挺丢人的。 “我明白大人的意思,”贾放开了口,“大人的意思是,武元县的县务实际上把持在那些胥吏与僚属手里,仅仅用‘文凭’的方法,只能抹去一部分完全没有文化的县吏与衙役,但是却奈何不了那一部分人。” 夏省身点点头,道:“确实如此。” “夏大人,我想请您替我看看这一份上表,看看写的有什么问题没有。”贾放从袖子里抽出一卷纸笺,递到了夏省身手里。 夏省身一看:字不错!然后再往下看,文理通顺,观点鲜明,唯一的不足是都是大白话,不加任何修饰。 “文辞方面,我会再请郑先生润色一遍。”贾放看见夏省身的表情,就知道他对自己的“大白话”不甚满意了。 只见夏省身终于努力抛却了对贾放那些匮乏的辞藻而产生的嫌弃,凝神看他写的内容,登时惊道:“你……你竟然要朝廷准你留下一部分的县赋,而把这些县赋……作为胥吏僚属们的俸禄?” 贾放连忙冲夏省身点头微笑:“是的,太傅大人,我打算给胥吏们……发工资。” 他这是打算使出“高薪养廉”的这一招,只不知道胥吏们,会不会老老实实地买账。 第141章 从表象上看,这个时空的治理者是一群通过科举考试层层选拔的精英官员,但实际上地方权力被一群名唤胥吏的小人物们把持。这些看似不起眼的小人物,究竟能作多大的恶,只要看看原著中“葫芦僧乱断葫芦案”时贾雨村身边的门子,就可知一二。 胥吏们不像官员们,有朝廷发放的俸禄可拿,这些人一切收入都是“灰色”的。为了生存他们必须不择手段,从各种漏洞中想尽办法捞钱。此外他们也时常与当地缙绅联手,与官员们身边的幕僚联手,一道欺上瞒下,谋取私利。 世上唯有北宋时的宰相王安石,曾经主张将“胥吏”这个职业纳入国家正规官员的体系之中。 王安石在变法时主张提高胥吏僚属的地位,并将胥吏纳入支领国家薪饷的行列,也就是真正将胥吏纳入“公职人员”的队伍中,给予他们养活自身的薪俸,并希望儒家的“圣人教化”能够约束这些胥吏的行为,让他们对上级忠诚,为百姓们奉献付出。 可惜王安石的变法只持续了一小段时间,便告终结。旧党在他离开之后把他的努力全部抹杀。胥吏依旧游离在体制之外,把持着地方的基层细务却没有合理的收入来源,只能依靠各种手腕来谋取私利。只要他们的恶劣行为不被上头发现,小吏们便能发家致富、鱼肉乡里;可是上层官吏也会定期发起整肃胥吏的运动,清算罪行,并给予极其严厉的处罚。 因此地方官府中的胥吏还是一个高危职业。 贾放现在的做法与王安石当年相似。他也主张将在衙门服役的各种吏员和衙役纳入薪酬支付体系之中,让他们拥有合理的收入来源,同时强化这些人道德和法律意识,加强监管,并鼓励民间监督,以尝试扭转南方各州县基层工作的现状。 但问题是,南方各州县并不是桃源寨,不是贾放自己的领地。如果贾放要给衙门中的吏员和衙役发放薪酬,就必须要从当地现有的财政体系中支出。 所以贾放才上表建议,以南方各州县为“试点”,尝试将各县当年征收的各种赋税之中,截留一部分,发放给这些小吏,以试行这“高薪养廉”之法。 这即便是“试验”也得上头同意,因此贾放必须事先上表,而不能擅作主张。 夏省身看了贾放草拟的上表,点着头道:“老夫能明白,你用的乃是当年王荆公之策,趋胥吏办事之利,而避小人徇私之害。但是一下动南方十个州的所有县,老夫恐你在监国太子那里通不过。” 去年北方刚刚大旱了一场,来自南方的税银和赋粮现如今占了全国赋税的一半;再加上朝廷在河工上花了不少钱,西面国境上大军依旧活跃,那军饷就像是流水一样花出去。 太子的幕僚们在理财上都是斤斤计较抠门的,贾放要动南方的赋税,哪怕只是为了胥吏的廉洁自律,需要用掉一点小钱,恐怕都很难通过。 贾放想了想,诚心求教:“夏大人的意见,我该如何上表。” 夏省身心想:你现在是皇帝最喜欢的小儿子,只要理由正当,索求之事有个限度,太子应当能答应。他便道:“南方十个州未免太多了。你不如先提在永安州武元县试行此法,如果一切顺利,明年再推广到南方所有的州县。” 贾放连忙拱手:“多谢夏大人指点。” 他想:这确实是一个好主意,先选定一定区域试点,总结成功经验再推广时就更加有理有据。这就好像是当初张友士做的那份“血防报告”,手上有了实证经验与数据,报告一出,天下皆服。 谁知夏省身并不怎么接受他的谢意,板着脸说:“若不是老夫看见那武元县里百姓生计多艰,吏员与衙役却大多着华服,住华屋,老夫也不会给你出这种主意……唉,这又落到向氏罪人的窠臼之中去了。” 贾放一怔,才反应过来,原来老大人认为自己的这个常识,也符合向奉壹那“致知格物”的理论范畴,若不是夏省身下到基层之后看到了很多在京中完全见不到的情形,也不会主动这般支持自己。 他登时眉花眼笑地拜下去,道:“此事若能成功,则可为皇帝陛下解决地方多年来的一大弊端。贾放在此谢过夏大人的提点。” * 且不说夏省身是如何在桃源寨参观的,贾放这份上表很快修改便润色,快马送到了京中,到了监国太子的手里。 太子面对他的一群幕僚:“你们怎么看,孤这个幼弟竟然还真的想在南方闹出点儿动静来。” 太子在他的幕僚们面前从不讳言贾放的真实身份——人家就是个没名没分的小儿子,老爹却异常心疼的那种。为此太子在人前处处表现出与贾放与贾家的亲近,此前科场弊案上便也是如此。 为此他也确实得到了回报,皇帝陛下最近对他的表现多般肯定,而三皇子那一系则横挑鼻子竖挑眼的。这让太子心中着实暗爽了一阵。 此刻幕僚们相互看看,提出了他们的意见。与夏省身的意见相同,他们大多认为,既然现在户部手中的钱粮紧巴巴的,实在没有必要再让地方上截留一部分税赋,来支持地方这些胥吏的薪俸——毕竟以前没有这些薪水,这些人也活得好好的。 “那孤该怎么批?”太子忍不住便问,“直接把老六的上表打回去吗?又不是多大的事。” 太子的首席幕僚这时却出了一个绝妙的主意:“殿下,反正平南节度使只是在南方一州一县试行此事,您不妨让节度使放手去做,但有一个要求——以武元县为例,您可以允许该县留一部分县赋在当地,但是今年上缴的秋赋,不得少于往年的数量。” 太子:……这个主意不赖! 这就相当于,太子表面上大方批准了贾放的请求,但是那些县吏的薪俸,要求县里自己想办法,反正不能影响到上缴朝廷的秋赋,你自己怎么折腾都随你的便。 这一招是典型的羊毛出在羊身上,你既然要“养廉”,你就要从自己口袋里找钱来养。放在胥吏上做文章,这就等于是让胥吏从民间多收税赋,多收的这些钱可以用来养自己。 太子怎么想都觉得这招让贾放自己作茧自缚,地方上原来怎么刮地皮,将来一定还会怎么刮地皮。 “就按你说的发下去吧。”太子笑道,“希望老六只是在南方玩玩,而不是真的想做出多大的事业来。到时候孤给他收拾首尾,也来得容易些。” * 郑伯宜拿到了太子的批语,一一给贾放解释了听,末了叹息一声,道:“此前大人依照夏大人的建议,让了这许多步,没想到上头还是不同意。” 贾放笑道:“早就想到了。” 郑伯宜:……? 贾放不是一个会玩政治的人,他以前所接触到的也不过是事务所里的办公室政治而已,况且他是一个埋头搞事业,从来顾不上其他的人。 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就一定不懂政治中的那些基本原则。 就好比说,已经应承了上级的资源,你想要少付出一些通常就会难上加难。 所以太子的批复完全在贾放的意料之中。武元县想要改革吏治,高薪养吏,要凑出这样一笔钱给县吏衙役们发工资,“截留”是肯定不行了,因此要想办法开源。 “也就是说,今年的秋赋,要比去年征得更多。”郑伯宜还在发愁,“这武元县又没有集体开荒,就是这些田,县吏哪里来的理由可以多征粮食?难道……您想要多征一部分商税?” 贾放摇摇头,笑道:“钱粮从哪儿的这个问题嘛……我现在还想不出来。” 郑伯宜:……想不出来您还敢向太子上表? 贾放:“等所有吏员的考试成绩出来,各人的职位定下,所需的钱粮计算出来,再讨论这些也不迟。” 贾放说的“考试成绩”,自然是指的两个月之后,武元县县吏与衙役们参加的“复试”。 当初武元县令袁化推行这“文凭”考试,第一次考下来大约有一半没考过——三分之一存在不大识字的情况,另外还有一些老到的县吏因为答卷时存在错字与别字的问题,造成了不必要的丢分,导致得分不高,没有获得通过。 没通过的那部分吏员原本很有信心:他们下次一定能过的,结果惊闻下一次考试的时候会在考试内容中中入数算——一群人顿时哭了,他们中还有些人真的精于刀笔刑名,对数算一窍不通的——错别字害死人啊! 这两个月的功夫里,县吏们在县塾经历了魔鬼般的考前应试训练,完全目不识丁的那部分多半已经放弃,另有一些年轻的则还在硬撑。此外,武元县还有一些以前从未在县衙任过职务的人员,申请参加武元县举办的“文凭”考试。 这些人,要么是一部分县吏和衙役通过家族找来的“备胎”,要么是自信有些才干,想混进县衙吃“公门饭”的。 这两种人之中,甚至有些人信不过县塾的“教学质量”,跑到桃源寨的潇湘书院申请参加文凭的考前补习班。潇湘书院也来者不拒,一概俱收,只不过比不桃源寨的乡民能免费听课,武元县来人必须交两千流通券的束脩。 两个月之后,参加武元县第一届“文凭”考试的八十七人,有五十九人通过了考试。 十八岁的刘立兴就是这五十九名新“文凭”持有者之一。他是刘名化从族中找来的旁支子弟。他虽然姓刘,但是多年来刘家族里就从来没有管过他娘、他和他妹妹的死活——直到两个月前,一个名叫刘名化的“叔爷爷”来找到刘立兴,将那“文凭”考试的前景天花乱坠地说了一通,并且答应了给刘立兴娘十两银子和十亩田,并且答应由族里出面,帮刘小妹说婆家。 刘立兴就去考试,并且侥幸考过了。 刘立兴之所以能考过文凭考试,也着实是因为他从去年开始,就一直在桃源寨帮工。先是帮人家起房子,后来是在水泥厂帮人烧水泥。 桃源寨的人晚间都去潇湘书院上课,刘立兴偶尔会和“工友”们一起,溜去旁听。文凭考试的那一千个常用字他渐渐都能认得,数算也能听懂,后来再去补习两月,竟然就这么顺理成章地通过了。 不过潇湘书院的先生也说过,这原本就是一个基础的考试,不是什么科举,通过的人数比例高一些才对。 但刘家对这刘立兴考过的态度显然非常欢欣,就跟他中了秀才差不多—— 直到他考出,刘家才说了真话:刘立兴既然考出了这“文凭”,刘家便要他去县衙里当差,顶一个县吏的班——那个县吏也是刘家人,此前专管征收赋税之事,却因为“错别字”错失了第一次考试,又因为“应用题”没通过第二次考试。 刘家显然对此准备不足,只好让刘立兴这样的年轻人顶上。 “你不要太担心,叔爷爷会教你做事,这事对整个刘家来说非常非常要紧,所以族里才会找上你。”刘名化耐心教导,“毕竟一笔写不出两个刘字。” 但刘立兴却对此有些抗拒:“叔祖,我确是考出了,可我不想去县里当差。当差役,不是没有钱粮拿吗?” 在他看来,去县衙里当差,又劳碌,名声又差,又没有多少钱粮能拿。 刘名化登时拉下了脸,斥道:“你这后生怎如此不识好歹?这是阖族的大事,你当这是儿戏吗?” 刘立兴没想到对方竟发起这样大的脾气,一时也皱着眉头想:以前他们孤儿寡母的时候,族里多年不闻不问,自己考了一个“文凭”出来,族里却求到自己头上来了?这安的什么好心,真当他太年轻看不出来吗? 刘立兴娘见两边杠上了赶紧来劝,一面对刘名化说:“七叔别听这孩子瞎说,族里说的我们自然得听,还望以后七叔多多提携。”她一面又拧儿子的胳膊,小声道:“你别忘了小妹还等着说婆家……” 但谁知这年轻人,脾气倔,抬头看天,心想:到时候小妹的亲事,去参加一下隔壁桃源寨的相亲大会就能定下来,何必要求族里那群糟老头子? 谁知这时刘名化突然笑了,冲刘立兴伸出两枚手指头,比了一个“二”字。 “等到今年秋赋收完,族里必然分给你这个数。”刘名化说。 刘立兴:“二两?” 刘名化嫌弃地看了他一眼:“二十两!” 刘家母子齐齐地倒抽一口冷气。二十两,是他们家一年的用度。 刘名化说完便起身告辞,知道财帛动人心,这对母子必定不肯放过这样大好的机会。 接下来事情的发展正如刘名化所料,刘立兴按时到县衙里去报到,并由刘名化安排,顶上了此前那名刘姓县吏的位置。 但是这次所有人重新入职之后,县里搞了一个非常出奇的“入职仪式”,在入职仪式上,县尊袁化大人当着大家的面儿宣布,以后所有的县吏和衙役,都将按照工作内容与入职年限获取一定的薪俸了。 县衙里登时有人欢呼起来:但欢呼的人大多是那些以前从未在县衙当过差的人,而通过考试在县衙里留下来的那些“老人们”,此刻却大多皱紧了眉头,流露出一丝惶恐—— 这些都是人精,因此明白欲取先予的道理,上头要给他们发放薪俸,就意味着会把他们其他捞钱的渠道堵死——不过,真的能堵死吗? 袁大人做了这样一个简短的“欢迎讲话”之后,便要求所有的吏员打开面前一张折起的纸笺,然后一起大声将上面的“宣誓词”念出来。 现在立在县衙之中的所有吏员、包括衙役在内,都至少认得了那一千个常用字,念“宣誓词”没有半点问题。于是,刘立兴和众人一起,各自按照那纸笺上印着的词句念了出来。 “从今日起,我刘立兴宣誓成为一名光荣的武元县吏员……” “我承诺,在担任武元县吏员期间,忠于职守,廉洁奉公,本着为百姓们服务的精神完成一应本职工作……” 旁人可能是越念越糊涂,不晓得啥叫“为百姓服务的精神”,可是刘立兴却越念越兴奋,越念越大声——在桃源寨他有好多朋友,后来进了各个办公室当职员的,他们说起话来,也都是这个腔调。 “……让我们的工作为百姓所认可,让我们的职业为百姓所敬重。让我们的名姓能够写入县志,我们的贡献百世流芳……” 渐渐的,其他人的声音也大了起来:他们好像有点儿了解县尊的意思,现在大家都是手握“文凭”的吏员了,县尊大人对他们的期望自然也与以前不同,不能如以前一样,只做浑浑噩噩的吏员和衙役。 刘立兴一边念一边激动,觉得身为这武元的新一批县吏,更加理所应当做出改变,让自己的形象焕然一新。 “……为把武元县建设成为繁荣、富强、文明的新武元而努力奋斗。” 第142章 武元县衙上上下下所有吏员与衙役,全部换成了手握“文凭”,文能写公文,武能扛水火棍的“高级”县吏。 他们很快发现,认识常用字给他们带来了不少好处,比如,在县衙外头贴个告示,不必请一旁坐着算卦代写字的先生,自己就能给百姓读告示了;平日里巡街也轻声细气了不少,毕竟总得做出个“文化人”的模样,不能与那些混混们一般模样。 最要紧的,是县太爷发下来的一些朝廷邸报、内部参考(其实就是一些摘抄摘要),他们也都能不费多少力气地读懂了——那上头有不少胥吏盘剥百姓、刁难索贿、挟制主官、监守自盗、包揽诉讼一类的罪案,以及案件的最终结果。 那些结果自然是胥吏们被绳之以法,处以极刑。偏生这些“参考”对于这些人的下场,描绘得细节精确,栩栩如生。刘立兴读来,仿佛能听到刑场上那些惨绝人寰的呼号。他一路读下去,汗毛立一阵又倒一阵的,心潮此起彼伏。 这会儿刘立兴正翻阅着一份“参考”,忽见叔祖刘名化过来,刘立兴便问:“叔爷爷,您说这些个官府里的吏员,放着好好的公门饭不吃,为啥非要不尊法纪,作奸犯科?” 刘名化听见,顿时一脸的乌云,心想:你小孩子懂个屁! 胥吏就是在刀尖上行走的职业,走得稳走得巧了便能赚得盆满钵满,一人得道连带整个大族都鸡犬升天;走不巧了摔跌在那刀尖之上,自然是鲜血淋漓死无全尸——一句话,富贵险中求。 “别看这些了,”刘名化心里虽然不喜,但还是叫上了刘立兴,“跟叔祖来,今日是去袁大人那里商议征收岁赋的事。” 刘立兴登时应了,尾随叔祖去了县衙后堂的一座花厅里。 刘立兴今年十八,刘名化辈分比刘立兴高了两倍,是他的叔祖,但刘名化今年不过四十多岁,正当盛年,是个精力充沛的人物。据说当年刘名化第一次承下了县里征收岁赋的差使的时候,曾经三天三夜没合眼,把所有的账目全都对平,因此得了上上任县老爷的青目,此后县里征赋的差使,就全都是刘家担着的。 两位刘氏族人进了花厅,见到的却不是县尊袁化,而是一名十七岁俊美非常的少年男子,陪着他的是师爷李有为。 刘立兴对眼前这人很熟悉,当即拜下去:“属下见过贾三爷。”他以前常在桃源寨,自然见过贾放。 刘名化这才反应过来,眼前这个皮囊好得不像话的年轻人,竟是常驻在武元县的平南节度使贾放。 贾放温和地让两人坐下,开口道:“此前问过了李师爷,说是刘书吏每年都是主持征收秋赋的任务。立兴虽说今年刚来,但你替下的那位族叔以前也是负责这一块工作的。” 贾放见刘名化年纪大些,便尊称他“刘书吏”,而刘立兴和自己年纪相仿,是刚刚通过文凭考试被提拔到县衙里的年轻人,便叫他“立兴”。 称呼不同,刘立兴便显得十分得意。刘名化则不动神色,但是斜眼看了侄孙一眼。 贾放便转向李有为,笑道:“这武元县的情况么,确实比较特殊一点。” 师爷李有为一张老脸登时发红,努力地嘎嘎笑了两声融洽气氛。 贾放说的“情况特殊”,指的是县令袁化身边只有一名师爷李有为。通常情况下,一县之尊身边有两名师爷,一个负责刑名、一个负责钱粮。但偏生袁化刚上任的时候没有带钱粮师爷,当地也没能物色到。武元县的县衙就像是一个瘸子,刑名上强而钱粮上弱。 谁知没过多久,县令袁化就发现,其实他的上一任在任上的时候,也是只有一个刑名师爷。钱粮都是交给县吏去打点的,每年的岁赋都是交给刘名化和一班衙役打理的,而且向来能妥妥当当地收上来。 但是今次征收秋赋会有些不同,所以贾放建议县令袁化不要出面,由他亲自来和刘名化谈。 “刘书吏,今次秋赋的征收,和以往不尽相同,因此本官在筹备这次征收工作之前,想先和您谈一谈。” 刘名化将身体挺得笔直,拱手道:“不敢!” 他一直以刻板、一丝不苟的形象示人,在这县衙里,这种方法自有其好处。至少袁化就很信任他,虽然知道他主持征收秋赋之事存在各种弊端,但那也是刘名化“一丝不苟”地遵循了以前征粮的惯例。 此刻贾放似乎也对他这种态度非常满意。 只听贾放开口道:“监国太子发了话,允许武元县截留一部分秋赋,留在县中,作为本县各位县吏的薪俸。但是本县需要运到永安州的秋赋粮食,不能少于去年。” 刘名化一听,当即做出一副凝神思索的模样,其实他心里暗笑:早已想到这一点了。县尊袁化当日曾经夸下海口,说是要让所有县吏都能堂堂正正地领取薪俸,但是朝中未必会批,即便批下来,估计也只是让武元县自行解决。 果然,这是让武元县自己想办法解决。 听到这里,刘名化一个字也没多说,只是继续一板一眼地向贾放一拱手,道:“请贾大人示下。” 贾放便拿了一张纸出来,上面写着一个总字数:“我和县尊大人一起计算了所有吏员理应得到的薪俸,这是一年的数字,要从今年的粮赋里截留出来,留在武元县的。” 刘名化本就是个精明的人,看到这个数字,飞快地除了一下县中吏员的人数,便觉得这个金额相当的公道。 他心中暗喜,表面上依旧一板一眼地问:“今年的秋赋如何征收,请大人发话。” 贾放便盯着他,慢慢地开口:“将今年的‘粮耗’和‘淋尖踢斛’,都留在武元,便差不多了。” 刘名化听见贾放亲口说出“粮耗”与“淋尖踢斛”的时候,已经彻底惊了。他实在是没想到,贾放这么年轻,又是朝廷派下南边来的大员,怎么竟懂得这些。 “粮耗”,和“火耗”是差不多的意思,就是在征粮的过程中,先预估一部分损耗,武元这里的粮耗大约有一成五,这就意味着百姓原本要交一石粮的,现在就要再交上一斗半才能合格。 而“淋尖踢斛”,就更加神奇了。这是指百姓缴粮的时候,会把粮食倒进一个很大的容器之中衡量体积。米粮倒入斛中,难免会冒出一个圆锥形的尖。而官吏们见到这“堆尖”形成,便会奋力上前一踢,一脚下去,堆尖消失,粮平齐于斛中,原本的“堆尖”则全部散落在地,成了征粮过程中的“自然损耗”。 一听到这儿,刘名化心惊固然心惊,这心底也渐渐有一股子无明之火,腾腾地蹿上来——这算啥? 这征粮过程之中,原本就是归属于他们这些征粮吏员的灰色收入,到了贾放这里,竟然摇身一变,就要转变成为官府光明正大颁发于他们的俸禄? 所以他们额外的钱一文未得,好不容易“淋尖踢斛”得来的那一点点收入,竟然还要和县里那么多人一起平分? 这就是县尊大人口口声声的“以薪养廉”? 刘名化竭尽全力忍下了心里的怒火,一张脸依旧是平静如水面,缺乏表情,只向贾放又拱了拱手,示意他已经知道了。但是在和族中各位族老商议之前,刘名化不打算发表任何接受或是反对的意见。 这时候恰好李师爷插了一句嘴,问:“贾大人,今年依旧是让刘家‘包征’吗?” 贾放这回却没明白“包征”是什么意思,李师爷只好帮他解释:“就是刘家先垫付出所有需要的钱粮。之后县里的征粮役使下到乡里,征上来多少,就给刘家多少。” 贾放听着听着,忍不住望着刘名化笑了。 他实在是没想到,这刘家竟然这么无耻,除了征粮时县吏们这一道又一道的“粮耗”、“淋尖踢斛”之外,刘家竟然还能再插上一手,以这“包征”的手段,再挣一笔。 刘名化见到贾放的表情古怪,心里有点儿发毛,嘴上不敢示弱,只好问:“贾大人的意思是……” 贾放笑得人畜无害,看似随意,随口道:“我听说各县都是按照鱼鳞册征收粮赋。贵县鱼鳞册在何处,本官想要看看,开开眼界。” 刘名化登时转头等着李师爷,似乎在问:为何不向贾大人解释? 李师爷便耸耸肩——这就是袁县令不在会议现场的好处,但凡贾放有什么疑问,可以直接冲着刘名化去。袁县令在便不行。 这时刘名化只能硬着头皮向贾放解释:“大人,本县……本县没有鱼鳞册。” “没有鱼鳞册?”贾放异常夸张地惊讶了一声,“怎么会没有鱼鳞册?我桃源寨那等小地方,土地都是归属我的,都有分给租户租种的鱼鳞册。” 刘名化对贾放夸张的表情显得十分尴尬,又拱了拱手,称:“十年之前,本县县衙曾经遭遇过一次大火,本县的鱼鳞册当时正在县衙之中,因此付之一炬。本县只有这一份鱼鳞册,又去州府处问过,并未留下副本。因此本县自那以后,就再无鱼鳞册了。” “什么?”贾放听到这个答案,十分震惊而且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没有鱼鳞册。” “那贵县凭什么征收粮赋?” 土地是粮食的基础,如果没有确凿的土地拥有权属资料,县里凭什么,或者说他刘家以什么依据征收粮食? 刘名化依旧没有什么表情:“本地民风淳朴,因此百姓们都按照上一年缴粮数,继续缴粮。” 刘名化一面说,他身边的刘立兴一面使劲儿地压低了头,强忍笑容:他这位叔祖,在正二品大员面前,撒谎难道都不用打个草稿的吗? 贾放一听见刘名化这么说,登时变了脸色,站起身,背着手在花厅里来回踱了几步,低声道:“胡闹,这真是胡闹!” 他终于翻了脸,伸手指着花厅的门口,对刘名化不客气地说:“你要是站到县衙门口去大声喊一句:去年秋粮没交多的到这儿来报到。有一个人肯来武元县衙门口站着,本官就算信了你的鬼话!” 他翻起脸来,管对方是谁,多大年纪,反正谁也没他官大。 但刘名化无话可说,人总是趋利的,只有觉得自己交多了钱粮,没有交少的。说交少了,万一衙门让补怎办? “十年没有鱼鳞册,盲征瞎缴,你们武元,还真让本官大开眼界啊!” 贾放骂人,最狠的水平也就到这儿了——只不过这话从他一个二品大员口中说出来,依旧很重。袁县令没有出现的好处再一次体现。 于是贾放气呼呼地问:“失了鱼鳞册,之后该做什么,你们知道吗?” 那刘名化丝毫不受贾放的怒气影响,依旧一板一眼地道:“大人指的应该是,丈田。” 贾放这时才不做声了。 这刘名化确实在钱粮上有些了解,知道这鱼鳞册,就是丈田得来的:洪武初年,明□□朱元璋命人巡行各州县,全面清丈土地,查实田亩,编造土地清册,这才造出了鱼鳞册。之后到了万历年间,首辅张居正推“一条鞭法”,也是从丈田开始,严查隐占土地(“隐田”)和漏税田产(“诡寄”),追缴欠税,又造过一次“鱼鳞册”。 当然,这是另一个时空的历史,在眼下的这个时空,“鱼鳞册”的诞生与发展被扇成了什么样子,贾放还没有机会去了解。 现在武元县失了鱼鳞册,贾放又查问下来,刘名化提出的“丈田”之说,完全没错。 于是贾放沉默了片刻之后,又问:“刘名化,如果我给你刘家的‘包征’之权,你是否能够在秋粮征收完成之前,完成本县之中的丈田?” 师爷李有为这时听见,忍不住惊讶地张大了嘴,心想:将这么大的权力交给刘家,未免……未免也太草率了一点吧? 刘名化脸上却一丝喜色都不见,站起身冲贾放一躬行礼,道:“刘家,全力以赴。” * 刘名化带着刘立兴离开之后,县尊袁化与贾放的幕僚长郑伯宜从花厅后头转了出来。 袁化和李师爷一样惊白了脸,喃喃地道:“贾大人,就这么放心他刘家?”这贾大人刚来的时候不是特别不待见那些士绅豪族的吗? 郑伯宜却说:“鱼鳞册一定在他手里。” 贾放也点头:“一定在他手里。但是我们没有证据。” 袁化和李师爷两人对视一眼:明知鱼鳞册在对方手中,还这般赶着让对方去造鱼鳞册——这不是摆明了要让对方立功吗? 贾放却笑道:“他既然敢应,我就敢让他造鱼鳞册。” 他回头问郑伯宜:“刘名化身后那个后生,我觉得很是面善,你记得他在桃源寨日常和哪些人混在一起吗?” 郑伯宜连忙摇头说不知。贾放“哦”了一声,道:“我失言了,应该去问赵五光和王二郎的。” 他双手一拍,登时又道:“诸位,是时候挖掘一下刘家的社会关系了。我需要你们在最短的时间内,把刘家的基本情况全部摸清楚,哪些人任过官职,哪些人当过胥吏,本家、姻亲,哪些人与其他州县有来往……是时候全都打听清楚了。” 郑伯宜登时躬身称是。再次令袁化和李师爷再度感到非常羞愧——他们两个根本就是一对花架子,来这武元有几年了,对当地最大的刘家,竟然还啥都不知道。 郑伯宜不仅答应了贾放,而且还暗示了一句:“刘家的人,已经安排上了。” 这意味着已经安排了几个人进刘家,能够打听消息出来。只是刘家是本地最大的宗族,自外头安排进去的人,恐怕也难以接触到宗族最核心的几个人。 贾放顿时想:那个刘家的年轻人,是时候好好了解了解了。 * 刘名化则带着兀自一头雾水的刘立兴回到了刘家族中,找到了族老们,三言两语,将刚才与贾放会面的情形复述了一遍。 刘士林听见,慢慢地点着头,道:“竟然是那个小小年纪的节度使出面……看来是真的打算先拿武元县下手,开一刀,剖出里子来看看。” 刘士翰表情严肃地听完,先是严厉地责备刘名化:“名化,如此大事,你竟然没有与族老商议就擅自做主,罪过可是不小。” 刘名化还是那样,没有什么表情,但是眼神里稍许透着一点儿沮丧。 刘士翰打了一巴,这才又给了个甜枣,道:“但是依你所说,当时你别无选择,应了就应了吧。往后丈田之事,族中的子弟全听你的安排,此事由你全权处置!” 刘名化登时明白他的目的已经达到,心下一片狂喜,但依旧什么都没有多说,拉着刘立兴就走。 他带着刘立兴去了祠堂里,从祠堂灵位之下的一只秘密抽屉里抽出一本厚厚的册子——这册子用羊皮包着封皮,里面的纸张早已泛黄。一翻开,只见每一页都是田亩的图形、大小、四方边界、土地沃瘠、户主姓名等详细信息。 面对刘立兴惊讶的眼神,刘名化公事公办地说:“之后要大忙一阵,要按照这鱼鳞册上所记的,丈量全县的田亩。” 刘立兴登时傻了眼:……这是?照着鱼鳞册,再画一本鱼鳞册? 第143章 话说,这武元县的鱼鳞册,当年确实是在县衙的一场大火之中被烧毁了。但是刘家手里,也确实还藏有一份私下抄写的鱼鳞册,甚至这是一份“进阶版”的鱼鳞册。 “进阶版”意味着这份鱼鳞册比原本县衙中的鱼鳞册内容还要详细周全。鱼鳞册中,包括了所有大户们私下开垦出,但是从未在官府登记的“隐田”,也包括由多田的大户耕种,但是却将田地诡称属于他人的“诡寄”。 就靠着这一本鱼鳞册,刘家在武元县“包征”多年,既是武元县粮户的庇护伞,又是人人惧怕厌恶的对象。“隐田”与“诡寄”,在刘家面前无所遁形,想要借此获利,必须将刘家“喂饱”给予好处。 小户人家但凡有些见识的,也恨这刘家日常欺压小户,鱼肉乡里——毕竟这武元县一县的粮赋都有定数,大户们不缴,这些赋税就全摊到了小自耕农的头上。因此武元百姓有一句话,叫做“赵如虎,刘如猫,武元县里舐人膏”。刘指刘士林、刘名化为代表的刘家,而“如虎”的赵家则是指本县衙役班头赵自来出身的赵家。 赵刘两家,把持武元多年,寻常县官都奈何他们不得。直到这一次,赵家吃了没有文化的亏。一出小小的“文凭”考试,先把赵家掀下了马。 而刘家则凭借着族里的“人才”和手中那本鱼鳞册,依旧稳稳地掌控着武元县钱粮的大权。 刘立兴却不懂了,问叔祖:“叔爷爷,这不明明有鱼鳞册吗,为啥还要丈田?” 刘名化道:“贾大人与袁大人想要了解武元田地的实情,在没有鱼鳞册的情形之下,就只有唯一一个法子——丈田。” “然而那个贾大人,年纪轻轻就身居高位,却是从京里来的,他手里没多少人,发动全县百姓重新丈量全县的土地根本没有可能,只好把这事交给我刘家。” 刘立兴依旧不懂:“叔爷爷,不就是丈田吗?这能要得了多少人多少功夫?” 刘名化冷笑一声:“要多少人多少功夫?——这么说吧,隔壁桃源寨,五千人口两千多余丁,如果这两千余丁全部过来武元帮忙丈田,要两个月。如果只得咱们县衙里这些书吏衙役,全部派出去丈田,丈完这武元县要两年。” “所以说贾大人还是年轻,见识短浅,”刘名化说到这里多少有点儿得意,“他责我没有鱼鳞册,盲征瞎缴,我就顺水推舟答应帮他丈田。” “他哪里想得到,这正是送了一笔天大的横财给我刘家。”刘名化终于按捺不住,嘿嘿地笑了起来。 叔祖说的这些,刘立兴根本就不信:贾三爷见识短浅,那桃源寨只得五千人,怎地就眼见着人家盖房子盖厂,原本没什么钱的土著和移民都肉眼可见地富起来的? 因此刘立兴觉得,贾放把这丈田的事交给刘家——一定是故意的。 “你等着看吧,”刘名化依旧难掩得意,“回头等丈田的消息一放出去,咱们刘家的门槛,怕是就要被县里的粮户踏平了。” 他掂一掂手里的鱼鳞册,笑道:“而这本鱼鳞册,让他们的田地无所遁形,还不是任咱们搓扁揉圆?” 刘立兴是个聪明人,这时听叔祖一说,已经全明白了:刘家原本声称没有鱼鳞册,实际上却对全县的土地了如指掌。这时贾放点头让刘家主持丈田,那些大户们为了不受损失,只有来求刘家,给刘家足够好处,就可以决定他们在新的“鱼鳞册”上占了多少田。 给刘家的好处越多,往后交的田赋越少;而那些蓬门小户,等闲上不了刘家门的,大户们少交的田赋就都摊在他们头上。 这……这难道不正是以职务之便谋取私利? 刘立兴顿时想起父亲去后,随新寡的母亲上刘氏宗族来拜见族长。当时他见到一名前来拜会刘家的客人,这人满脸堆笑地一直退到刘家门外,等到刘家大门一关上,那笑容就倏忽消失,然后狠狠地冲刘家门板上吐一口吐沫。那人得知刘立兴也姓刘之后,便也骂一句“小崽子”,这才离开。 刘家看着高门大户,实际在乡里之间名声极坏,旁人耻于与刘家为伍。 刘立兴又想起早先贾放在县衙的新吏员“宣誓”之后,曾经单独对他们这些新入衙门当差的年轻人讲话。 当时贾放曾说:“我知道你们多因族中的安排,来到这武元县衙里当差。但在武元县里当县吏,已经与以往大有不同了。你们是通过自己的本事,拿到文凭,又是由朝廷正式任命的基层公职人员,朝廷给你们发放俸禄,足够让你们全家都过上好日子,你们理应为自己感到骄傲……但如果你们只顾着维护你们族中之利,那么对不住,这些以后就都没有了。” “想一想,为了你们各自族中的那些人,值得牺牲这份前程吗?” 刘立兴登时陷入沉思,良久才听见刘名化在唤自己:“立兴,立兴……在想什么?” 刘立兴猛地醒悟,赶紧垂手道:“叔祖,要侄孙做什么,请您吩咐。” 刘名化刚刚一脸兴奋地交代过,就遇上了这个无动于衷的侄孙,兴兴头上被浇了一腔的冷水,终于又恢复了冷漠脸,轻轻一摆下巴,道:“罢了,你先去准备准备吧!等具体开始丈田了,我再叫你。” 刘立兴一去,刘士林从刘家祠堂后头转了出来。 见到刘士林,刘名化也赶紧行一礼:“士林叔,您老怎么来了。” 刘士林眯着眼望着刘立兴离去的背影,缓缓地道:“你将这小子拉进此事,有些太草率了。” 刘名化连忙道:“但此事必须要把他拉进来,否则侄儿在县衙里独木难支。” 刘士林闻言咳嗽了两声,终于说了声:“罢了……听说他又个寡母,还有个小妹?” 刘名化应是,刘士林便道:“你那口子是不是挺能说会道的,去,去把立兴的老娘和妹妹,都接到你家里住。一天十二个时辰盯紧了,不要让她们有离开的机会。” 刘名化知道厉害,躬身道:“侄儿这就去办。” “还有,赵家现在如何了?”刘士林问。 刘名化向来对那粗俗无礼、只晓得带着一帮衙役横行乡里的赵家没有好感,这时更带了几分幸灾乐祸,道:“赵家这次大伤元气,赵老爷子正闷在家里生闷气。” 刘士林却道:“这次丈田,对赵家客气一些,能给好处尽量给,而且要让赵家知道。” 刘名化惊讶了,张大嘴没说出话来。 刘士林继续说:“必要时给赵老爷子捎句话,就说刘家和赵家是站在一起的。” 刘名化知道这个叔叔是族里最有远见的人物,这时恐怕是想到了什么可能的状况,现在正在埋先手呢。他连忙点头应是,然后再与刘士林商量了几句,看该如何安排此次丈田的事。 * 贾放却已经不在武元县了,他回到桃源寨,除了主持办公楼的兴建之外,另有一件事要问桃源村的陶村长。 “我听说三十年前此地曾经有过匪患?” 陶村长一听见这个,就鸡啄米似地点头:“三爷真是神机妙算,什么都知道。” 贾放:…… 话说,近来陶村长成日和新移民的四个村长混在一处,也难免被传染了一些言语奉承的习惯,贾放心想,这个风气可不咋好。 谁知陶村长却振振有词:“三十年前,贾三爷还没出生,连这都知道,可不是神机妙算吗?” 贾放更加无语,只能引导陶村长回忆:“当时是怎么回事?匪徒有多少人?有官军来缴吗?” 陶村长便掰着手指头道:“三爷,其实那时不是匪,是七洞十三寨的叛乱。这七洞十三寨的‘十三寨’,咱们桃源寨也被凑数算进去了,算是其中一寨。但那时咱们真没多少人,只有九百多人口,当时又没有这许多往山外去的路,咱们只管缩在自己的地盘上……” “七洞十三寨?”贾放身为平南节度使,多少被科普了一点南方地区的行政区划概念。在这里汉人居住的地区,都以州县作为行政管理的组织单位;但是非汉人聚居的区域,则多数以洞、寨冠名,这就是桃源寨为什么叫了桃源寨。 洞有洞主,寨有寨主,多为百姓自行推举的自治领袖。这些洞主与寨主,理论上受各州县官员节制,算是这些州县的属民。 他还记得刚到武元县城的时候,好像还听说七洞十三寨的叛军还曾经围过武元县城,围困长达半年之久。 贾放又问:“你可知当时那七洞十三寨为啥反叛?” 陶村长一苦脸:“因为盐呗!当时那盐税收的,咱们一村子,辛辛苦苦地种一年的地,都换不来一罐子盐……而且当时不像现在有酸汤子,当时没有盐,就是再好的饭菜也吃不下去。就有人打了七洞十三寨的旗号反叛了。” “那为啥我却听说是匪患?” 陶村长继续说:“那是因为反叛了大半年之后,朝廷的平南大营招安了为首的一洞一寨,承诺给他们足够的盐,然后掉转头就去打其他的寨子。他们自然不肯再提七洞十三寨反叛的事,只说其他几个洞几个寨都是山匪。” 贾放心想:也确实如此,叛军与匪徒,其实没有多大区别。尤其在这样的资源匮乏地区,叛军与匪徒,都是以劫掠资源为目的。 当时平南大营竟然耗费了大半年的时间,采取了内部分化瓦解叛军的手段,才把这七洞十三寨的反叛给平息了,也不晓得是不是平南营的兵力不行。 贾放想起了他这个“节度使”,其实还能节制平南大营,大营里几个将官前一阵子也已经来拜见过贾放了。但是平南大营的实力到底如何,贾放还是没概念。 “那么这三十年间,这南方地界上都风平浪静吗?”贾放问。 “这怎么可能?”陶村长抱怨道,“每过个几年,这山里便会闹一次山匪。山匪来时,便是见粮就抢,见东西就抢,见女人就抢。” “只不过以前咱们桃源村太穷,实在没什么可抢的。这山匪都不乐意来。”陶村长一时不知该自卑好,还是得意好,“后来向大人来了,更加指点了咱们该如何保命防身。” 贾放一挑眉,没想到竟然听到了这个名字——这是他的……外公。 “向大人指点咱,与周边几个寨子多打点交好,如果听到有山匪出没的消息,就给咱们递个信儿。咱们后山上有个洞,事先把粮食和水全都储在那里,一旦见势不妙,立即藏到那山洞里。留在村子里的就统统不要了,但村里也实在是没啥值钱的东西。” “是吗?”贾放听了觉得很有兴趣,桃源村竟然采取这样坚壁清野的策略,山匪劫掠,也是一个讲求投入与产出的过程,费那般力气却抢不到,久而久之,桃源村自然就不在山匪的清单上了。 “走!”贾放连忙拉上陶村长,“带我去看看那山洞去。” 陶村长也没想到贾放会说走就走,赶紧又叫上了村里的两个青壮,带上了火把,一起抄了小道往桃源村后走去。 陶村长一路走一路说,“说老实话,近十年来,山匪都不怎么到咱们桃源村来了。尤其近四五年,根本没到咱这附近来。因此这山洞,也已经好多年没用过了。” 贾放一边听陶村长说话,一边在杂草长到半人高的小径之中穿行。他默默地想,桃源寨这两年已经今非昔比,如果真有山匪这么一股势力,肯定不会坐视这么一块肥肉,在嘴边变得越来越肥的。 陶村长还没忘了补充一句:“不过,上回山崩,这边的山洞有没有影响还没人来看过。不知有没有受损。” 一行人大约走了一盏茶的功夫,老村长拨开一大片杂草,路的尽头便露出一个洞口。老村长先举着火把伸进洞口,在里面照了一照,等了片刻,才回头对贾放说:“三爷请随我来。” 老村长打头,贾放走在中间,他身后还有两个桃源村的青壮殿后,顿时再无后顾之忧,只管观察洞中的景象。 开头一段,四个人在一道极其狭窄的山腹隧洞中行走。贾放见到前面陶村长的火把燃烧得旺旺的,自己也没有任何呼吸不畅的感觉,知道这个山洞里面的空间应当很大,而且与外界相通,不至于出现氧气不足的情况。 这一段小径,几乎让他想起稻香村里的缩地鞭。同样是走了数十步,眼前豁然开朗,出现了一个巨大而幽深的空间——果然如老村长所言,这是一个巨大的山中洞穴。凭借一行人手中所持火把的光线,根本看不见洞穴的全貌。 贾放但见身边的石壁上垂下一枚又一枚倒挂的钟乳石柱,心知这又是一个在喀斯特地貌下十分常见的巨型溶洞。 “这个洞,当初容下全村是绰绰有余,还能屯上将近一年左右的粮食,如果现在咱们整个寨子五千来人……” 陶村长一边说一边向前走,突然,他脚下响起了水声。他整个人也惊愕地立定了,举起手中的火把照向地面,这才发现,这洞中不知何时竟形成了一洼积水。平静的水面此时漾起了一圈一圈的波纹,而映在水面上陶村长的倒影也随着这波纹一圈一圈地晃动着。 原来,多日未至,这山洞里竟然积起了一汪水。看起来像是“王屋与太行”这两座山崩塌时,堵住了青坊河,堆起了青坊湖,导致附近一带的地下水水位跟着上升,于是这山洞里也积了水。 陶村长登时一哑,心想原本这山洞要容纳四五千人也是绰绰有余的,但现在看来怕是不成了。 谁知贾放突然伸出手,用力击掌,便拍出“空空”的击掌声,比寻常掌声更要响亮几分,在这巨大空间里登时引起嗡嗡嗡的回响。 贾放静静地听了一会儿,道:“地方够大!” 他参加过一次音乐厅的设计和建筑,专门听过声学和建筑学的双料专家讲解过建筑与声音传播的关系,此刻他听见回声便大致能估算整个空间的大小。 他问陶村长:“原本这洞里都是平地吗?” 陶村长惶惑地说:“是的,都是干干的平地,还能堆粮食。”老村长也没想到,多日不来,这里的地面竟然就积水了。 贾放便对身旁一名青年说:“你把手中的火把朝那个方向掷出去。” 他指向整个空间最深远最空旷的方向。那名年轻人依言奋力将手中的火把掷出。 只见那枚火把在黑暗中划过一道优美而明亮的火线,随即落在干燥的地面上,继续熊熊地燃烧着。 只见这座大溶洞里,中间高,四周低洼,积了一圈积水,但是中间还是一大片干燥的平地,暂时容纳两三千妇孺是完全足够的。但若说桃源寨五千人要在此生活一阵,难度会比较大。 贾放对此表示满意:“可以了——作为紧急情况下的安全屋是完全够用了。现在咱们有五千人了,我又能节制平南大营,再也不至于教大家再像从前一样,躲避匪患得躲一年之久。” 贾放的话显然给了陶村长不小的安慰,但是他老人家依旧稍露出担忧与迟疑之色,怯怯地道:“贾三爷,老夫听说,这山里的匪患,其实一直在,而且是……是有些人养着的私兵。” 第144章 私兵这种事,贾放其实也有想过。 南方地形多变,路途不通,一村一寨往往都有自己的戍卫力量,而且对外来的人相当警惕。小股流寇很难在各村各寨中占到什么便宜,除非是像当初那七洞十三寨一样,纠结力量,奋起反抗,才能在这一带形成足以震撼官兵的势力。 但是听陶村长说的,这些匪患武器精良,人员都是青壮,来去很有章法,而且考虑去哪个寨子劫掠,竟然还要考虑投入产出比。 这在贾放看来已经不是简单的匪患了,更像是以后的雇佣兵,拿人钱财,与人消灾。 但要对付这些匪患,也是有办法的。此前向奉壹已经给了贾放一点提示:各村寨乡里之间,加强联络,互通有无,联防联控。 贾放心想:他需要一个便捷的通讯机制,各乡能够在很短的时间内互通有无,所以是时候把邮政局建起来了;同时他也需要一个高效的情报机构,负责收集与分析各乡之间的情报。 就这么决定了——贾放立即拍板,他要建一个邮政局,再建一个情报分析局。 他目前任着平南节度使,并且把节度使府署放在了武元县,而他自己的封地距离武元县只有一个时辰不到的距离。因此贾放决定,以武元县为中心,建立一个属于南方州县的邮政系统——所依托的,是各州县之间的邮驿,同时借他的身份,将邮驿道路重新规划,形成一条与现代邮政体系接近的邮政制度出来。 于是他与郑伯宜一道,在位于武元的节度使府署里,摊开一幅属于南方十个州县的邮驿图。 在这个时空里,邮驿承袭旧制,隶属于兵部,专门用于传递官府的紧急文书,因此叫做“急驿”。贾放所在的武元县,地理位置适中,从南方十个州的首府传递到此的急件,最多不会花费一天——只要从各州首府到武元之间,再建十条专门的“急驿”线路就可以了。 除此之外,各州以下,各县、各乡,均有邮驿站点。一旦各县、各乡,发现了匪患,理论上便会依次上报,此类急件报到武元来,最多不会超过两天。 但贾放马上看出一个问题:如果有匪人避开这些拥有邮驿的县乡,到各村各寨抢掠,那高坐在州县一级的地方官员,将对此完全无知。甚至连匪患悄悄欺近了他们也不会知情。 在贾放看来,这个邮驿体系的主要问题:这套体系的设计,单纯是为了紧急军情的单向传递。军情可以很快地从地方上送到节度使府署,贾放的任何决策(如果他能做得出的话)也可以很快就送到地方上。 但是这些邮驿,却是完全非民用的。老百姓要送信依旧需要托人带信,有时一封信往往会等上个十天半月才能寄出去。 公共消息的传递也是,就拿桃源寨来说,早先寨子里自己办集,是靠乡亲们走上十几里山路,到附近的镇子去传消息,传过几次,终于渐渐来人了,后来口碑建立起来,初一十五终于人多了。 后来桃源寨的集从初一十五,改到了每五天一集。刚开始时,到了初五初十那两天,寨子里却依旧是空空荡荡的,之前托人带的话,对方若是一个记性不好,回自家就把这事儿给忘记了。总要经过这么三五次,对方才能记住,说是今日桃源寨有集。 可以说这邮驿系统在军事方面已经初步建立起来,但是民用方面还完全没有基础。 于是贾放问郑伯宜:“郑先生有什么高见没有?” 郑伯宜笑着道:“这邮驿一向快捷便利有信,毕竟并非其分内之事,所缺者,利也;百姓于邮驿本有所求,所缺者,信任也。” 贾放登时点头,也笑道:“郑先生所说的极合我心。” 邮驿系统从来没有义务替百姓传递信件,而百姓听到个“兵部”二字便心里发怵,自然不敢随意托付邮驿。 但是百姓托付他人传信,却往往无法控制信的去向,要么是信件丢失,要么是重要消息被他人私拆,内容泄露,引起无数纠纷。 一边有需求,一边有能力,却压根儿对不上。 贾放便道:“这简单,让邮驿代百姓传递信件,同时收取一定邮资,不就可以了?” 郑伯宜顺着贾放说的往下想:“邮驿在县与州之间传递军情,如今不传军情了,传递民间信件。确实可行。但是,百姓寄信时是自己去邮驿那里,那么,信件传到对方邮驿之后,如何送到百姓手里?” 贾放胸有成竹:“那自然是每县的邮驿再聘用一位当地的邮递员,专门负责将邮驿收到的信件递到百姓的住处。或者根本不用送到住处,只要往各村村长家、各里里正家中一放,自然会有办法把信递到收件人手里。”这最后一里的问题解决起来,可一点儿都不困难。 “我若是百姓,我怎知该给邮驿多少钱?” 贾放笑道:“本县之内一个价钱,本州之内一个价钱,出了州是另一个价钱。这中间的价差正好各处邮驿传递的费用,先生觉得如何?” 郑伯宜一点头,继续问:“可若是出了本县,别处的邮驿接到了这些信件之后,如何知道寄信人已经付了邮资?” 贾放笑道:“这就更简单了。假设这县内寄递信件,邮资乃是两文钱,那么我们就将价值两文钱的券贴在信封上……” 郑伯宜惊讶了:“将流通券贴在信封上?” 贾放赶紧摇手:“不不不,我不是说将流通券贴在信封上——我是说,干脆像印流通券一样,专门印制一种代表邮资的凭证。百姓们在邮驿处出资购买,然后贴在信封上,邮驿收到之后盖上一个戳,表示确认已经收到过邮资。” 郑伯宜听贾放说的复杂,良久还是没有绕过来:“……但这不是与将流通券贴在封皮上是一个意思吗?” 贾放解释了两句,干脆一拍桌子,说:“那就给这种凭证起一个名字,叫它做——‘邮票’!” * 这邮政局的试验,依旧没有获得批准,在南方十个州的全境内马上推行。 兵部方面答应了从十个州的首府到武元境内建十条“急驿”(其实只有九条,武元到永安州本就有急驿通道),但是邮驿只管从各县到永安州之间,和永安州到各县之间的信件递送,频率一概为一天两次,不管信件传递的数量如何,邮驿收取一个固定金额的费用,作为替百姓传递信件的劳务收入。 而贾放则在武元县城里了一个“邮政公司”。他感觉自己迈出了一个超大的步子,把邮政直接由国家垄断转为了民营。而中间从各县传递到永安州之间的那一程,实质上就是外包给了兵部—— 多么先进的邮政公司结构啊!贾放自己也没想到。 这“邮政公司”由对此非常惊讶且感兴趣的郑伯宜担了下来,如今永安州的知州刚好与他是旧日同窗,应下了替他在永安州处理一应事务。 郑伯宜定下了这“邮政公司”的基本结构与模式之后,就立即开始在各县物色邮递员的人选。 对邮递员的要求不算高,就是要熟悉从县城到各乡、各村、各寨的道路,以及人品端方,最好是各乡各村各寨当地人,在乡里有一定的社会关系,有人能为他作保的。 很快邮递员的人选就定下来了。以武元县为例,县里一共雇佣了十个邮递员,每个邮递员负责一到两个乡,和各乡下属的村寨。 这些邮递员每天从武元县的邮驿领取向各乡投递的信件,这些信件都会用一个纸包糊住,外面封上火漆,然后写上所在村寨的名字。邮递员就负责把这些邮件包投递至各村寨的村长和里长处——这些人自有办法找到相应的收件人。 邮递员同时还会把村寨里需要投递的邮件收回来带到邮驿。他们每个人每月会领取一定数量的“邮票”,并将邮票售卖给各村寨需要邮寄信件的百姓。百姓们给信件贴上邮票之后,才能交给邮递员。 如果邮资没贴或是贴少了,这些信件会被退回去,很是耽误事,因此百姓们一般都是尽多不尽少,有些人往自己县内寄信,也直接贴上足以寄往京城的邮资。 而“邮票”的面世,还真的引起了不少议论——像桃源、武元这些见惯了流通券的乡民们,一见到这贴在信封上的“邮票”,还以为真的能把流通券贴在信封上使用,就真的有贴流通券的。 这令贾放欲哭无泪,毕竟将流通券贴在信封上揭不下来,就失去了其“流通”的作用。他只能在桃源寨和武元县内反复宣传“邮票”的功用,才渐渐让乡民们不再直接贴流通券,转而主动购买邮票。 除了日常信件以外,“邮政公司”还推出了一项“投递广告”的业务,这是专门针对桃源寨这样的创业中心而开发的特别服务。 有了这项服务,桃源寨可以在每次市集的前两天,向临近的各村寨散发通知,通知即将到来的集市上,桃源寨能够提供哪些产品,以及桃源寨希望从周边各村寨获得哪些急需的原料—— “蜂蜜,蜂蜜,甜蜜香醇,滋补养生。”——这是蜂场的广告,为了照顾各地的文化水平差异,还在旁边画上了一只蜜罐,和一只小蜜蜂。 “急需生麻、棉花。皮棉籽棉皆可,量大从优!”——纺织厂看起来原料又短缺了。 “诚意收购番茄、辣椒,免费赠送番茄、辣椒种子,手把手教授种植,千万不要错过。”这位不知是美食街的商户还是本地专门产酸汤和辣子的人家。 “诚意求购除虫菊的花朵,要求不曾沾水。除虫菊的有效成分可溶于水,沾水了花就没用了,我们不收!”这是最为直爽的田小妹。 “……” 这些广告会直接送到各村寨的村长里正处,又因为这些与当地百姓的生计息息相关,因此村长里正都会将这些消息及时传递给村人。 “听着啊,家里出产这些的,明天赶紧送到桃源寨的集子去。” “……” 而郑伯宜主持着“邮政公司”,试着运行了几天,很快就发现,邮政业务需求量最大的,竟然不是各县到各州,也不是各县之间的通信,而是本县内的通信。 毕竟远嫁到州府的姑娘是少数,赶集一般也就去半天之内能到的市集。 因此“邮政公司”在各地的县内邮递生意做得兴旺发达,各处出售邮票之后的收入,扣除邮递员的薪水之后还剩下一小部分,几乎不够支付给兵部的邮驿。郑伯宜还需要自己掏腰包贴补一些。 这令这位贾放手下的首席幕僚觉得很没有面子——要知道,贾放在这桃源寨,是个出了名儿的“点石成金”的主儿。但作为首席幕僚,小试牛刀之下,郑伯宜办的这个“邮政公司”竟然还会亏钱。 郑伯宜算了算,觉得由县到州,各县之间的邮递,实在是不赚钱——真想把这几条线都砍了。 贾放却笑道:“这你可砍不了,你这邮政公司,就是得承诺你本州之内,哪里都送得到,哪里的信都会接。有些极偏僻的地方,哪怕十天半月都没有一个人寄一个字、一张纸,你也得每天派那邮递员去那边村里晃一晃,点个卯。” 郑伯宜登时明白了,向贾放拱手:“多谢大人指点。” 这郑伯宜被贾代善安排到贾放身边来,原本没承望能从贾放身上学到什么,只是尽到辅佐之责就好。谁知到了武元这里,竟是贾放教他不少,令他大开眼界。 “你现在规模还小,将来你能做大,做到南方十个州,乃至做到全国,那时你就知道了,这全天下的百姓,寄信寄物不找你不行,到那时你真不用考虑这收入的问题。” 贾放笑着鼓励郑伯宜,随即话锋一转:“但咱们办这邮政公司,还真不是全为了钱。” “武元县城里,刘家和赵家,现在有什么异动吗?他们肯用咱们这邮政寄信吗?” 贾放这么一问,郑伯宜马上明白了——这邮政局还有别的功用,赚不赚钱倒未必是头等大事。 “回三爷的话,刘家和赵家近来一直走得很近,甚至听说刘家要嫁一个旁支的闺女给赵家嫡支的小儿子。好像自打您发话让刘家丈田之后,刘家和赵家一下子就好了。” “但是咱们的邮政寄信……他们两家看起来都不像是会用外头人送信的。” 古时寄信,隐私也很重要,否则邮政公司也不会故意让邮递员递送封了火漆的邮包了。而武元县的刘家赵家这样的大户,若有机密事宜,一定要通过信件传递的,往往也不会假手于人,而是会直接派一个家丁,不管多远都让自己人送——毕竟不放心。 贾放却一挥手说“无事”,“郑先生,也不需要特地做什么。只不过你可以留心一下和刘家、赵家的管家走得近的人家,若是邻居,在他们这些人面前说清楚咱们邮政的好处,将来许是能派的上用场。” 郑伯宜马上领命。贾放又想起一事,他问郑伯宜:“我记得那个刘立兴,好像是有个妹妹的,刘立兴也是旁支。如果刘家要嫁女,不晓得是不是嫁的就是刘立兴的妹妹……” 郑伯宜马上道:“我这就派人去打听。” 贾放听到这里突然笑了,低下头道:“其实也没有必要打听……只要告诉刘立兴,刘家要嫁他妹妹,就可以了。” 郑伯宜是何等样人,马上就反应过来,继续道:“我这就派人去传话。” 不管刘家要嫁到赵家的那个女儿,是不是刘小妹,只要传到刘立兴的耳中是刘小妹,就会让刘立兴对他的家族生出巨大的忌惮。哪怕事后证实这是一出误会,也无法完全消除刘立兴的怀疑,他会认为刘家一开始安排了刘小妹,后来在他的反弹之下才改了其他人。 这样才能让刘立兴醒过来,知道站在他背后的这些族老们,只是拿他当了为家族谋利的工具而已,没有把他当人。 “郑先生,您说我这样做,是不是不大好?”贾放低着头问。他原本不是这样会算计人心的人,这就像是邮政局本来也不应该私拆旁人的信件。为了这丈田和鱼鳞册的事,竟然让他做到了这一步。 郑伯宜却道:“三爷,属下一直以为,只要目的正当,使些手段,并无妨碍。”这位幕僚长此刻正在心里嘀咕:这若要放到他以前,在京中替那些权贵谋算的时候,根本就不算是事儿。 和旁人比起来,贾放依旧是个干干净净的少年。 于是贾放站起身,伸了一个懒腰,道:“武元这边,有劳郑先生。我要回桃源寨去了。” 他急着要回桃源寨去找稽查队——情报收集这种事,关注外部的同时,也要从内部着手。 * 隔天,郑伯宜就送来了确凿的消息,刘家要嫁到赵家的姑娘,还真就是刘小妹。 第145章 贾放回桃源寨,去找了稽查队两位队长赵五光和王二郎开会。 赵五光成亲之后,人逢喜事精神爽,整日乐呵呵的;王二郎则显得比较沉寂,说话不多。但两人在贾放面前一坐下,立即全神贯注,聆听贾放对他们的指点。 “最近来桃源寨的人之中,有什么形迹可疑的外人,值得你们注意的吗?”贾放问。 “形迹可疑的外人?”赵五光和王二郎对视一眼。 王二郎先开口:“最近桃源寨的市集开得非常兴旺,每逢集市,到寨子里来的人非常多。至于您说的形迹可疑……” “就是进了寨子,也不往市集里钻,只是在各处乱看,却只钻到咱们几处村子里,查勘地形,记忆道路……” 贾放这么一说,王二郎与赵五光马上就明白了,赵五光一推桌子,大声道:“难道是乡里出了流匪?” 王二郎也连忙问:“‘扑风’出来‘踩盘子’。” “扑风”原本是余江一带的土话,意思就是“强盗”,而“踩盘子”自然是踩点的意思。 贾放点点头,心里很满意:看来,这两个稽查队长都对匪患有所了解,因此不用他这么个外行人随意指挥。 王二郎却与赵五光对视一眼,两人脸色都十分凝重,同时拖着椅子站起来,冲贾放一抱拳,说:“贾三爷,我俩先自己商量一阵,再跟您回话好吗?” 贾放让这两人自去了。过了一阵,赵王两人给他回话。 王二郎先开口:“三爷说的对,咱们桃源寨眼见着最近富了起来,再加上办集,往来货物多,钱财也多。南方若有流窜各乡的流匪,听说了肯定对咱们寨子动心。我和五光大致想了这么几个主意。” 第一是加强对寨子里外来人口的管理:从外乡来到桃源寨的人员,进入桃源寨的时间统一规定为卯正,离开桃源寨的时间为酉时三刻。在桃源寨留宿的人员需要登记身份,检查路引,并接受稽查队的询问。 第二是加强对寨子里几条主要路口的盘查:主要关注陌生的外来人员,重点关注那些在此流连游荡,四下里观察桃源寨道路的人员。 第三是加强桃源寨本身的防卫力量,稽查队在村子里组织青壮,形成民兵队,日常在村寨内巡逻,并且号召居住在各村边缘的人家多养狗,夜里也能吠几声,示个警啥的。 贾放听他们说了这三条,点头笑道:“想得很周全。” 王二郎和赵五光登时挺起胸脯,得了贾放的夸奖令他们很得意。 贾放却说:“我再提一点!号召大家做临时避难演练。” 他已经向老村长提出要求:多带人手去后山的溶洞,将之略加改造,改成一个外面看着的不显,但里面可以容纳两千人左右,支持隐蔽躲藏两天左右的“安全屋”。 贾放还同时号召余江几个村的村人闲时也在其他依山的地方寻觅,看能不能找到类似的洞穴。按照常理,这一带这样的溶洞应该很多。 他所建议的“临时避难演练”,就是模拟桃源寨遇到攻击的紧急情况下,村寨里的人应当如何应对: 比如,青坊河上唯一的通路青坊桥,应当吊起桥面,不让外敌通过。其他主要路径上派人把守防御;同时妇孺们带上事先准备好的必须品,有秩序地往“安全屋”撤退,剩下的男人们在保护妇孺撤退之后,再考虑如何反击。具体预案包括向武元县城示警,视情况由贾放下令调动平南营的大军等等。 王二郎和赵五光听了都心中叹服:这主意他们可想不出来。 贾放却笑:“你们通知的时候可别吓着大家,一定要讲清楚这只是演练——但也要说得严肃一点,毕竟匪患是真的,需要大家都要当回事。” 于是,桃源寨五个行政村,由稽查队带着,分别组织了“演习”活动。 总体情况是新余诸村情况较好,毕竟人们此前才经历过一次大迁徙,家中有什么值得带的金银细软心里全有数;而桃源村这里,安稳了三十年,突然告诉他们可能会再经历一次规模较大的匪患,登时慌了神。 新余诸村的“演练”很快获得了成功,桃源村则乱成一片——这令赵五光觉得又少了一“光”,脸上没光。好在桃源村毕竟人口有限,陶村长带着稽查队的人挨家挨户地上门一说,各家便也明白了,再演练一回,便顺理成章地成功了。 而桃源寨中也显出外松内紧,表面上无事,内里暗暗加强了管理。 稽查队对外来人员的检查有所加强,尤其是那些初来乍到的——这群人很好辨认,进了寨子之后,不晓得要去公共厕所,而是想要“小处随便”的家伙,就是头回来桃源寨的。 这时稽查队队员就会上前询问,问清楚来历之后,再进行批评教育,并处以罚款。问答之间显得极为可疑的那些人则被立即遣返,要求马上离开桃源寨。 此外,桃源寨的主要道路,各村村口,通向后山的路径,都已经增加了巡查的人手。 一连几天过去,关于“流匪”、“匪患”则全无半点消息。来到桃源寨的可疑人员不多,见到了也大致能问清来历。 而桃源寨与周边的村寨乡镇联系也紧密起来,甚至村长里长们能日常通过邮递员说话传消息。邻村也没有发现任何与“匪”、“盗贼”有关的蛛丝马迹。 南方的“匪患”,好像只存在于贾放的想象中。 贾放:真是这样吗? * 武元县里,刘立兴很快就可靠的消息渠道听说了他家小妹要出嫁的事。这个十八岁的青年登时蹦了起来,叔祖刘名化交给他登记丈田的事也都直接扔在手边。刘立兴脚下没停,直接冲到了刘名化家里,使劲儿拍门:“娘,娘——” 开门的却不是刘立兴娘,是他的叔奶奶,刘名化家的。一打开门板,刘名化家的脸上就堆满了笑,说:“立兴啊,怎么有空过来?正巧有个喜信儿要说与你知道,我就说呢,今儿一大早的,就有那鹊儿站在树梢上,冲你妹妹的屋子喳喳地叫……” 她还没说完,刘立兴已经绕开这位叔奶奶,来到刘名化家的院子里,大声喊:“娘,妹妹——你们在哪儿?” 刘立兴娘惊讶地开门出来,后面跟着刘小妹。 刘立兴一个字都没多说,左手挽着一个,右手又牵着一个,大声道:“娘,妹妹,我们走,我们回家!” 刘名化家的大吃一惊,她得了丈夫吩咐,这一对寡妇弱女,是万万不能放走的。刘名化家的当即使出缓兵之计:“立兴,不等你叔爷爷回来说一句再走吗?” 刘立兴娘也说:“立兴,咱们在你叔祖这儿打扰了这许多日,总要道声谢再走。再说,娘和妹妹的东西都还未收拾……” 岂料刘立兴说过一句之后,就拉着娘和妹妹,闷着头往外走,直接没给两人任何机会,把两位女性带回了自己家。 待到自己家,刘立兴将门一关,才长长舒了一口气。刘立兴娘顿时抱怨道:“立兴,这究竟是怎么了?急急忙忙地把娘和妹妹带回来,你叔奶奶还送了你妹妹好些东西,都没来得及收拾,统统丢在那边了。” “你叔奶奶还说,已经给你妹妹说了一门好亲,像你这般急脾气地总爱得罪人,该怎么办哟!” 刘小妹一听见“说亲”二字,登时低下头,红了脸,拈着衣角一声都不吭。 刘立兴却一跺脚,就对自己娘说:“您还说小妹的婚事,刘家族里那些人,回头把妹妹给卖了您还帮着数钱吗?” 刘立兴娘和刘小妹一听这个,登时都惨白了脸色,望着刘立兴。 刘立兴见这两位像是终于冷静些了,赶紧将娘和妹妹带进自家堂屋,请两人坐下,才慢慢逐字逐句地说:“娘,刘家那些人,把妹妹说给了赵家嫡支的一个子弟。” 刘立兴娘点头道:“娘已经知道了,你叔奶奶说过,赵家家大业大,又是嫡支子弟,小妹嫁过去就直接是做少奶奶。” 刘立兴嘴角上扬,流露出一个苦涩的笑容:“但是那个嫡支子弟是个跛子。” “啊——”刘立兴娘惊呼一声。刘小妹的头垂得更低,脸色瞬间涨得血红,又褪得干干净净,褪成惨白。 “娘,儿子已经是武元县的吏员了,见到县太爷现在也只是弯腰作揖行礼就好,根本不用跪拜。而赵家是什么人家?赵家原本把持着不少县吏衙役的位置,但他家人大多不学无术,连个基础文凭都考不出,才把公门饭碗都这么丢掉的。” 这就是刘立兴最不满意这门婚事的地方,明明他的前程开始上升,而赵家走的是下坡路,为啥要把他妹妹说给赵家,还是说给一个跛子? 这明摆着是在谋算刘家的利益,但谋算就谋算吧,为啥要用他妹妹的一生去交换?他们兄妹自幼是寡母拉扯大的,刘立兴很自信他从来不欠刘家什么。 所以他不甘心,他相信妹妹也不会甘心被人这样摆布终身大事的! 但刘立兴娘却说:“立兴,你能在武元县衙门里当差,也是你叔爷爷提携。如果没有他,你也得不到这个位置。” 刘立兴急了,提高了声音:“娘——” “我能去当差,不是因为族里提携我,而是我自己凭本事考过了文凭考试。您没见着吗?当日族里还叫上了好几个嫡支的子弟一起去考,但他们都没考上……娘,是我,是您的儿子考前那些日子里没日没夜地温书,没有纸张就在咱家门前的石板上学写字和数算……”他尽全力去纠正母亲的观念。 “我当初那样拼死拼活地学,可从没想过要将妹妹当成族里的棋子就这么给换出去。” 刘立兴娘彻底惊了,望着儿子的脸说不出话来。最近几日她被刘名化家的灌输多了,总是刘家怎样怎样,她们母子三人应当如何如何感恩戴德,这时被儿子的一番话,刘立兴娘才震醒过来。 而刘小妹此刻却扬起脸,眼中带着感激与信任,望着哥哥。 “娘,我早就跟您说过,小妹要寻觅婆家,咱们下回去参加桃源寨的相亲大会。对面是什么样的人品、有没有才情与家境,适不适合小妹咱可以一望而知。何必非得求到族里。” 刘立兴娘这时嗫嚅着说:“这不是……桃源寨不兴收彩礼吗?” “娘——”听见彩礼这里,刘立兴觉得更无语了,“就算收彩礼又如何?您还不是会让妹妹当嫁妆都带到桃源寨去,难道您将来还指着这笔钱养老不成?” 刘立兴娘被他呛的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刘立兴这才放缓了语气,说:“再说了,桃源寨也不是禁止所有彩礼,只是不提倡那等超过寻常标准的高额彩礼。娘您就总抓拉这一点点小事瞎操心。” “所以我今天才上门把娘和妹妹先带出来,不管这事儿怎么个了局,您二位总不能继续在人府上住着,受人蛊惑。” 刘立兴娘这时被儿子说得缓过来一些,但是想起族里的安排心里还是不大安心,期期艾艾地道:“立兴啊,你想想,你身上这个司职多少也与你叔祖有些关系,如果咱们不肯应这门亲事,那边会不会对你的差事……有所不利?你叔祖,族里的族老,怎么会放过你……” 刘立兴想了想,头一回觉得亲娘说的也有道理:“也是,叔祖既说是与赵家说好了,回头赵家下聘咱家不肯接着,族里肯定与咱们过不去。确实得想个办法。” 刘家人一时便都静默着想心事,刘立兴想到烦恼处,使劲挠头,也没想出个好法子出来。 谁知刘家隔壁住着的杜家这时敲了门:“立兴,立兴,到俺家院里来一回!” 刘立兴马上掩口,心想:糟了,刚才和家里人吵得太大声,杜老爹回头又会教训自己不孝顺亲娘。 刘家和杜家是多少年的邻居,刘家爹没了之后,杜家是看着刘立兴长大的,平日里也多有照应和指点。这回一准是杜老爹要批评刘立兴。 这边刘立兴不出声,那头杜老爹哑着嗓子道:“立兴臭小子还不快滚过来。” 刘立兴无奈,只得顺着杜老爹说的,赶去隔壁杜家。谁知一进杜家的门,杜老爹在刘立兴背后将院门“豁啦”一关,刘立兴才见到杜家堂屋里坐着个书生模样的中年人。 他在武元衙门跑的次数多了,自然知道此人看着其貌不扬,其实却是节度使府署里的大人物,贾放身边的首席幕僚,郑伯宜。刘立兴赶紧行礼。 郑伯宜却放下了手中的茶杯,微笑着说:“正在为令妹的亲事烦恼?” 刘立兴更加无语,心里懊悔:刚才吵架吵得太大声了,竟令隔壁的客人也听了去。 他无奈地点点头,郑伯宜却笑道:“敝人今日却是专门为你而来。” 刘立兴怔住了:怎么会有这样的人,不进自己家门,却在自己邻居家待着,让邻居过来找自己? 但他不傻,马上就明白了对方的用意:掩人耳目,不让刘家族里知道。 看看人家,想得有多周到!——刘立兴心头立即又兴奋起来,马上双手一拱,冲郑伯宜纳头拜了下去,大声说:“求郑先生指教!” * 刘家几个族老面对刘名化,吃惊地问:“立兴那小子竟然把他老娘和妹妹直接带回家去了?” 刘名化无语地点点头:“之后他老娘就带着闺女走亲戚去了。” 刘士翰皱着眉头:“刘立兴娘……一个寡妇,当年走投无路的时候求到族里来的,怎么就有亲戚可以投靠了?” 他看看刘士林,刘士林也觉得可疑。 刘名化赶紧解释:“已经回来了,已经回武元了。只不过……说是路过桃源寨那座养蜂场附近被蜂子蛰了脸,现在脸肿得不能见人,成天在家养着。” “被蜂子蛰脸?”这都叫什么事儿?——刘士翰刘士林两人相对皱眉,都觉得此事太不可思议了。 “回来的时候侄儿媳妇去看过,身条、打扮都对得上,必定是刘小妹,就是脸一直蒙着没法儿见人。”刘名化补充。 “立兴之前有见过什么人吗?”刘士林严肃地问。 刘名化摇摇头:“无论是在县衙里还是他回自己家,都一直有人盯着,从未见过任何可疑的人。” 刘家两个族老这才略放心,一个吩咐:“继续盯着,赵家要是提亲,就先拖上一拖,不要把那小子逼得太紧。” 另一个则叮嘱:“名化,最近这一段时间一定要小心,要看紧立兴——他是见过族里那本鱼鳞册的。他一说出去咱们阖族可就完了。” 刘名化晓得此事关系重大,连忙应下:“侄儿省得。” 刘士林与刘士翰相互看看,一个说:“就在这几天了!”另一个说:“贾大人有什么招数,这时要是使不出来,可就真来不及了。” 刘家发动了上百名子弟,跟随刘名化和县里的县吏一道丈田,有原来那本鱼鳞册的“帮助”,新鱼鳞册的编制很快就将完成。有了新的鱼鳞册,在将来的一段时间里,整个武元县每年每户的粮赋就相当于定下来了。 如果贾放认可了这本新的鱼鳞册,那么他带着袁化在武元县所做的一切,清理县吏,推广文凭,就都没啥意义,和笑话一样了。 刘家人显然都不觉得贾放会让他们这样轻轻松松地收完今年的秋赋。 但他们也想不出贾放会做什么,能做什么,来改变眼前的现状。 第146章 鱼鳞册重新编制完成之后,武元县今年的秋赋已经堆放在了县衙的库房里。 事实上,武元县中因为今年铺开了“丈田”的工作,田赋计算的税基并未完全确定,因此刘家事实上还未向县中那些种粮的小户收上一粒粮。但刘家作为“包征”的责任人,必须要在指定日期之间,将粮赋装到县衙的库房里。 刘名化表情严肃,目睹县衙的几个库夫一斛一斛地将未脱壳的稻谷装入库房。这些纳入库房的稻谷之中,还包括了一成五的粮耗——这些粮耗不会送入永安州,而是会留在武元县,作为这些县吏的俸禄粮米。 偏生在这刘名化面前,一群年轻的县吏还在嘻嘻哈哈地“踢斛”。他们显然不是专业人士,有时甚至能将斛踢倒,将米洒了一地,只能重新来过。 刘名化看得心里暗暗摇头,心想天下怎会有这么幼稚的人,竟这么好哄——县太爷明明只是把原本就属于你们的东西倒了一倒手,然后说是朝廷给你们的而已。 然而他却不知道,在这些年轻县吏们心里,朝廷给的和自己暗暗伸手拿的,还是有很大分别,不可同日而语。 只不过这些粮,其实是刘家和武元县一些种粮的大户提前“垫付”的。按照“包征”约定俗成的规矩,刘家往县衙里送了多少粮赋,也就会从民间再收多少粮赋上来。到时候这些“粮耗”和“淋尖踢斛”之类的把戏,刘家也将全套在百姓面前演一遍。 到时还不是一样?——刘名化暗暗地想。 也不知耗了多久,这边秋赋全部入库,将于九月十八启运,送往永安州,九月廿八之前必须运到,否则县令当年的考评会受到影响。十月初一,整个永安州的粮赋就会一并运送上京,如果这时日误了,知州今年的考评也会受到影响。地方官由上至下,没有一个人敢轻视这征粮之事。 刘名化检查了县库,然后在库房账上签押。这武元县的秋赋就算是得了。 之后则是刘家按照新得的鱼鳞册上记载着的各家田亩,重新计算各农户需要缴粮的数量,然后从各处把这些粮食再收上来,填回刘家自己的库房。 他刚刚离开县库,就看到刘立兴一路小跑过来,凑近了告诉他一个消息:“叔爷爷,我见贾放贾大人命袁老爷准备了大量的空白地契,现在都放在府衙里。” 刘立兴自从上次将母亲与妹妹接走之后,其他方面的表现还比正常,令刘名化挑不出来什么毛病,只能把这个侄子当了左膀右臂,带他一点点熟悉县里的钱粮事务。 这时刘名化听了侄孙的传讯,觉得对方实在是大惊小怪,摇摇头说:“这太寻常了。要知道,咱们这才刚刚丈过田!县里按照新丈的田产发放地契,再正常不过。” 刘立兴顿时流露出一副“那我放心了”的表情,向叔祖告辞,又去帮忙准备地契去了。 刘名化又转去县衙那边,见到贾放、袁县令、李师爷等人都在花厅之中说话,见到刘名化,这几个人一起站起来,向他拱手道:“刘书吏,辛苦,辛苦!” 贾放看起来是最为兴奋的,笑着说:“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完成全县丈田,刘家的效率真是县中首屈一指啊!” 刘名化马上一脸的惶惑:“这……原是分内之事,有何功劳可言?”他眼一瞄,就瞄见花厅正中搁着自家新编出来的那本鱼鳞册,心里得意:到头来还不是得用我家编的鱼鳞册。 夸完刘名化,贾放就再也不看他,自顾自与袁化商议:“县尊大人看看如何?就按这鱼鳞册上画着的土地亩数和方圆四至,再发一轮地契?” 这地契也有些讲究,民间自行买卖的地契叫做白契,买卖在官府处备案过的叫红契,红契在官府处存档,作为官府手中留存的依据。 但是时日一久,百姓有不少买卖、抵押、典当的交易没有经过官府,百姓手中的白契和官府的留档就对不上了。 通常在进行过详细的丈田之后,官府再发一轮地契,便是让官府的档案与民间的档案再次核对一致,回到同一起跑线上来。 正如刘名化所说的,这是常见做法。 谁知袁化点头应下之后,贾放又说:“让每一户粮户确认一次鱼鳞册上的土地边界和亩数是否属实,属实之后,再让他们画押拿契。” 刘名化猛地抬头:“贾大人!” 他被贾放这出人意料的一招彻底震住了:刘家在武元县多年,熬过了好多任官员,还从来没有任何一个官员这样,主动与那些刁民确认田产的。刁民的话谁敢信? 贾放“嗯”了一声,问:“什么事?” 刘名化登时道:“贾大人莫不是信不过我刘名化,信不过我刘家人这两月来夜以继日,做了旁人要两年才能完成的丈田结果,信不过您眼前这份鱼鳞册。” 贾放坐在上头,身体向后一靠,双眼渐渐眯起来,默默地盯着刘名化。 他身旁,袁化和李有为登时做出一副龇牙咧嘴的表情,似乎在说:怎么可以这样跟大人说话? 刘名化不由得暗暗后悔,醒悟过来:眼前这个少年可不是他的侄孙,人家平时看着平易近人,事实上却是正二品的大员,而且还暗搓搓地顶着个皇子的身份。人家的决定,自己怎么能说质疑就质疑? 只见贾放很不高兴地冒出来一句:“信不过你又怎么样?谁说本官非得信得过你一个书吏的?” 刘名化只能低头挨训,袁化和李有为两人,各自坐在贾放左右手边,连声劝:“大人,莫要与那小人一般置气。” 贾放却一拍桌子:“原本本官只是这么一说,现在本官越想越觉得不对劲——这鱼鳞册定有不实之处,传令下去,将本县所有的书吏,都叫来这县衙里,大家把各村各寨分一份,将这册子上各村各寨的鱼鳞图抄写去,明日就带着空白地契,找百姓确证。” “百姓若是确认无疑,就让百姓画押按手印儿领地契,以后就按着这个纳粮。若是百姓说是不对,那对不住,重新去丈量地面,以实际量的为准,先发地契,再更新鱼鳞册。” 贾放说完,还不忘呛刘名化一句:“本官也不想如此麻烦,但是旁人问起,本官就会说,是被你刘书吏激的。”他说完,将双臂举起,扣在脖子后面,摆出一个舒舒服服的姿势,躺在椅子上,两眼向天,哼了一声道,“好好的非要跟本官对着干……” 刘名化委屈万分:他什么时候想要和二品大员对着干来着? 这边袁化劝贾放:“贾大人,这不是就耽误了秋粮征收的进度了吗?” 贾放依旧很无赖地躺在椅子上,说:“秋粮这不都收进库房了吗?再说,征粮又不是本官的职责。” 十六七岁的少年,说出这等气话来,再正常不过了。 却将刘名化在底下气了个倒仰,感情正是他刘家的“包征”,才给了节度使大人如此“折腾”的机会。 袁化却和李有为一起,拼命朝刘名化使眼色,示意他赶紧离开,免得再惹大人生气。 刘名化只得悻悻地离开,全然忘记了他第一步踏进这花厅的时候听到的可全都是夸奖。但直到此刻,他还是不大相信节度使大人会逐一和那些小民们确认土地的多寡。 这岂不就几乎意味着要将县里的所有田地都重新丈量一遍?一开始丈田时县里就嫌麻烦,全都兜给了刘家,怎么现在反而又有这精神头,肯花功夫去丈田了呢? 要将鱼鳞册交于各粮户确认,刘名化也不是很担心,无论是“隐田”还是“诡寄”,都是已经和户主串通好了的,拿过去他们肯定认。 唯有一样,就是“飞洒”,将田地赋税化整为零,分洒到其他农户的田地上。核对鱼鳞册的时候,农户能看见自家的田地多出来一块,实际没有这样的规模。若是有农户不肯认,要求与官府交涉,事情就会糟糕。 刘名化一边走,一边飞快地回忆“飞洒”究竟用在那几户的田地上了,回到家就飞快地把这些户名全部默写出来,自己立即开始写信,要求这几户自己留心,弹压他们附近的农户,理应是他们自己的事。 刘名化把信匆匆写完,封皮写好,封上火漆,然后随手递给自家的小厮,让马上出城,将信递到这几户手里。 刘家的小厮一算路程,晓得晚间一准回不来,忍不住心里暗暗骂娘。 偏巧小厮出门的时候,小厮的对门邻居出来,问他要去干嘛,小厮一说,立即被人嘲笑了,说:“现在谁家还自己跑去寄信啊?!”登时三言两语,将邮政局的事一说。 那小厮心里一动,表面上愁眉苦脸地说:“我们老爷说了,不准——必须得亲自送!” 但实际上,这小厮将地址最远的两处信件,偷偷送到了邮政局,托人递了出去。其他几家最近的他亲自去了,天黑之前回来,就偷偷摸去了武元县唯一一间窑子,在窑姐儿那里混了半宿,到第二天天亮了才做出一副刚刚回来的样子,回去交了差。 刘名化对此也并不在意——毕竟“飞洒”的这几处都需要那几户自己弹压,若是争不过他们周围的这些平头百姓,那还“飞洒”个啥呀! * 第二日开始,武元县就真的开始了轰轰烈烈的鱼鳞册核对工作。县衙的书吏,包括刘名化本人在内,全都派到了乡里。 他们的工作变得极其复杂:一边核对田地,一边征收秋粮,一边填写地契。 刘名化在武元县下辖的武功乡见到了此前专程到县城拜望过他的胡老爷。这位胡老爷是个拥有大片大片隐田的乡绅——他的田是早年间武元县第一次丈田之后才开出来的,瞒着乡里,也从未去县里呈报过,后来遇到了刘家的钱粮高手刘士林,一眼就看出武功乡的田有问题。 因此胡老爷的田,就全都登记在了刘家手上的那本鱼鳞册里,并且直接标记为“隐田”。 这一次丈田,胡老爷没有坐等,而是一收到消息就直接去了刘家摆放,承诺给刘家相当的好处,才换来他家的这些隐田依旧是“隐田”。此外,武元县库房里那些即将要运到永安州去的“秋赋”里,也有胡家帮忙垫付的一部分。 见到刘名化,胡老爷与他心照不宣,随即去了其他县吏那里直接确认了鱼鳞册的内容,并且领了地契。 而刘名化则忙于和十几户农户打起口头官司——那十几户农户都是因为临近的一户大粮户“飞洒”的,每一户的鱼鳞册上都多加了两亩几分的地。明明没有这地,还要按这交粮赋,农户们谁也不干,把那大粮户揪了出来,要他当面说清楚,要么就真的把这两亩几分的地交出来,马上写地契;要么就修改鱼鳞册,按真实的来。 刘名化默默摇头,心想这些玩“飞洒”的大粮户,明明自己已经提醒了,却不知道在这些农户身上下功夫,如今遇上这麻烦也活该。 这武功乡的鱼鳞册确认和新地契发放工作推行得十分艰难,刘名化在此耗了四个整天,好不容易每一家都肯画押按手印儿了,县里下来的工作人员纷纷整理手中各项文书、新的鱼鳞册和地契的存档,准备回去。 谁知这时候有快马过来,说是寻这乡所有的里长。 刘名化有些预感,隐隐约约觉得事情不大对。当下做出决定,没有随其他同僚们一道离开,而是留在武功,听县里对这秋赋与丈田的事,到底还有什么安排。 “县尊大人说了,武功这里各处田亩丈量与确认的都很顺利,感谢各位的配合!”来传讯的县吏大声说。 刘名化却越发觉得不对了,日常将“顺利”“配合”这样的词句挂在嘴边的,并不是县令袁化,而是那个从天而降,突然就到他们县横插一手的平南节度使贾放。 “但是,县尊大人却觉得武功本地,田地利用与开垦的比率却不高,恐怕田地有所荒废,因此特许本县农户,但凡找到无主的田地,可以直接占上,本县马上颁发佃契,无须代价,这田地就可以佃给你们种。” 刘名化震惊了,他自己迈上了一步,问:“什么?” “你说什么?这怎么可以,这是贾大人的主意吗?他怎么能……?” 万万没想到啊!——这人出手怎么这么狠,这么不讲理?明明看着是个很和蔼可亲的少年,相貌偏又那么俊……可是他竟然,竟然—— 竟然下令,直接征用登记在所有鱼鳞册之外的所有“隐田”,并且交给同乡的所有农户去耕种? 这是什么道理?! 县里来人一边说,一边将一副重新绘制的武功乡鱼鳞图贴在了里长家门边的墙上。“喏,这就是武功乡现在已经有主的所有土地。节度使贾大人已经说了,他会拿下这所有无主土地的产权,并且免费佃给本乡的农户耕种,无须佃银,只要每年缴一次粮赋……” 听到此刻,刘名化耳中嗡嗡直响:是贾放,真的是贾放…… 而且最狠的是,他没有直接把土地交给其他农户,而是先把这些土地掠在自己名下,然后再放手让农户们去种。 县吏似乎听见了底下的议论,登时大声说:“你们不信,你们难道没有听说过桃源寨吗?那整个桃源寨都是贾大人的领地,一样都免费佃给寨子里的乡民种了——人家是什么身份,想要什么土地要不到?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懂不懂?” “我说,我这图都贴出来了,你们竟然还不赶紧去占地方?”快马赶来的县吏大声说,“直接带着界石去,先到先得,把地方占上了,再大家好好商量商量,这一夜的功夫,你们该能商量出个结果了吧?” “等明儿个早上,县里就来人给你们签佃契!” 来人一声令下,好些农户登时发一声喊,连奔带跑地回家,叫上家人子弟,点起火把,抄起家伙,抱着界石,就往胡家的隐田里冲。 谁也不是个傻子,除了早先那些“飞洒”的事被闹出来之外,胡老爷家那么多的隐田,谁不看着眼热?再说了,不要佃银,不要掏钱买地,这地自己就能种——那还等什么? 现在既然上头发话了让他们去占,这些农户难道有便宜不占是王八吗? * 眼看着同乡的农户们趁着夜色,带着人,扛着农具,牵着狗,就往自己家的隐田里冲过去了,胡老爷抖着胡子快要哭出来了。他连忙来找刘名化:“刘大爷,刘大爷,您给说句话,给说句话……” 刘名化还有什么能说的? 此时此刻,他不断磨着后槽牙,不停地说:“好你个贾放,好你个贾放……” 他刘家机关算尽,以为自家占了武元县的大便宜,结果给贾放阴了这么一刀。 他们此前做的一切,此刻证明,全是白搭。付出的人力和精力全都打了水漂,收的那些好处少不得要与人一一地都退回去。 这叫什么?这叫赔了夫人又折兵,这叫为他人作嫁衣裳,为他贾放,辛辛苦苦地做了嫁衣裳! 第147章 武功乡胡家隐田的最后结果,其实也并没有那么糟糕—— 当天夜里,乡里的农户全冲去了胡家的隐田,你怀里抱一块界石,我手里牵着一圈绳,你扛着锄头和大锤,我便牵着一条狗……大家伙儿就这么你一块,我一块,将胡家的隐田全部瓜分了。 所有人为了将这块地守住,谁都不敢走,全都守在自己圈下来的土地上,就这么过了一宿。 到了凌晨时候,胡老爷从自家出来,沿着一道道田埂挨个儿哭求,只说自家家大业大,没有了这些田,实在是养不活一家子的人了。 其他农户却很得意:叫你垦“隐田”,叫你少交赋税,现在县尊大人直接教没收了这些“无主”的田,分给大家耕种——咦,为啥今天这老天爷的眼,就擦得格外的亮呢? 胡老爷却打定了主意,伏小做低,一面哭一面求,说看在他日常照应乡里的份儿上,不求把所有的田地都还给他,只求还一半。什么?一半不行,那么求还三分之一…… 大约这胡老爷平素还真是个善人,在邻里的人缘也好,老实人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哭到面前,乡里乡亲的,还真拉不下这个脸面。 一夜过去,竟然教这胡老爷“哭”回了三分之一的隐田。 但是他这些“隐田”,就再也不是“隐”田了,所有以前胡家开垦,但是没有在鱼鳞册上登记过的田亩,现在不管是被乡邻们抢过去,还是被胡家求回来的,现在都已经去县里派下来的县吏那里领了地契。 县吏们还挺负责,亲自去看了界碑的位置,大致画了土地的图样,才登记了地契,并且应承农户们,下次还会过来,准确丈量,回头鱼鳞册上一定会登记得准准的。 “恭喜各位啊!手里的田地又多了一些。”县吏们临去的时候恭喜诸位农户,也包括胡老爷。 可怜这位胡老爷,他不仅损失了三分之二的隐田,剩下的三分之一以后还要缴赋税,而且还要被人“恭喜”。 哭了一夜的胡老爷这时兀自肿着眼,面对县吏的恭喜却不敢说“喜从何来”,只能拱拱手苦笑着相送。 但武功乡的平和反应,只是武元县各地的一种;武功乡因为胡老爷这位“善人”,反应比较平和,也有其他的乡里,为了抢夺隐田大打出手,县里不得不派了衙役下去武力调解的。 这些地方的最终结果却大多和武功一样,隐田的原主与乡里的农户们打成平手,最后一起坐下来谈判,将这隐田平分——所有的田产都由新主人去换了地契,毕竟县里说的明白,如果没有地契,地被旁人到县里先去“抢注”了,就是被人种,原主的权利是得不到任何保护的。 这隐田之事,从刚开始的大闹、大抢……大哭,到最后的尘埃落定,也就经过了大约两天的时间。而武元县因此增加了数千亩的在册土地,如果未来田赋不变,每一户头上需缴的赋税,也会分得薄一些。 尘埃落定之后,这些隐田田主的怒气,渐渐转到刘家头上来——你刘家当初不是说的好好的,只要填饱了你刘家的胃口,往后这隐田就还是隐田吗?武元县里却突然搞了这么一招,事先却连个风声都没有? 于是,曾经门庭若市的刘家,现在依旧门庭若市,只不过人人上门的时候怨气冲天,要求从刘家这里讨还一个公道。 眼下,刘名化却还在想,贾放怎么敢,他怎么敢! 刘名化只要见到旁人,他就会跟人车轱辘似的诉苦:“我单知道上头的老爷,会管鱼鳞册上的土地,我却不知道却连不在上头的土地也会管……” 如此这般说得多了,刘家人觉得还好,外人听了难免会侧目。 刘名化却依旧说:“明明贾大人的封地只有桃源寨那一片啊,为啥武元县的地他也能点头?” ——贾放为什么不能点头呢? 顿时便有人回他:“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话你没听说过吗?以贾大人的身份,皇上能赐他桃源寨的土地,就能赐他武元县的土地。老子给儿子送礼,还要理由吗?” 刘名化听见这个便立即抬眼,用一副幽怨的眼神望着对方,仿佛在说:为啥咱就没有这种运气,能捞个皇子皇孙地当当,哪怕是个私生子也好啊! 刘士林便对刘士翰说:“名化侄儿累了,让他歇两天再去当差也不迟。” “到刘家来吵的那些人,让他们都来见我!” 这位曾经一度操控了全武元县的钱粮大权的中年人,一出面,就安抚了愤愤不平的来人。 “如果真丈田,你家的结果和现在也不差。该缴的粮,一粒也不能少,你说的损失又损失在哪里了?” “现在你只损失了一半的隐田,如果当初没有刘家从中缓和,直接是县里派人丈田,现在你许是一份隐田都没留下——” “你说惨,我刘家只会比你更惨……” 就这么着,凭借三寸不烂之舌,刘士林安抚了一个个怒气冲冲的大粮户,同时将刘家当初收的好处退给对方,同时也拒绝了一切要刘家进一步赔偿的请求。 “请你记住,无论上头是姓袁还是姓贾,都不会永远留在这武元县,而我刘家,才是真正扎根于此,世世代代在此讨生活的人家。” 刘士林的意思,无论是袁化还是贾放,将来总有一天任满要走的,到时不还依旧是他刘家的武元? 这番说辞,也还真的说动了不少人,令刘家的损失不至于太惨。 但是,刘士林也没有想到,贾放并没有收手,而是继续盯上了一项记在鱼鳞册上,却又不用缴粮的土地:“诡寄”。 武元县的“诡寄”,大多寄在本县各举子、生员、吏丞、里长名下,田主只需交一点费用,就能让这些田产在表面上易主,从而无须缴纳粮食。 谁知贾放把这些名下挂了很多田产,却从来不用缴纳一分钱粮的人都请到了他的节度使府署,先将各人的头衔吹嘘了一通,最后说:“正是因为国家体恤各位,为国分忧,或忙于教书育人,或忙于地方政务,无暇耕种,因此免去了各位因为占有土地所要缴纳的钱粮——” 县里的举子们不知是谁带头喊了一句:“皇上圣明,贾大人圣明——” 这府署里登时回荡起这样的喊声。贾放支着耳朵听着,似乎很受用。 谁知他再开口的时候,却笑着说:“我一点儿也不圣明,我其实就只是个精于数算的普通人,算出来各位的土地和钱粮……好像有点儿不大对。” 众人皆傻眼。 贾放继续说:“国家免去你们的钱粮,却从来没有说过,你们可以拥有这么多的土地!” “已经比本县最大的地主都还大了!” “这么多的土地,你们耕得过来吗?”贾放问。 花厅里的人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作答。但是不答又不行,终于,有人鼓起勇气勉强答了一句:“学生……学生是雇人耕种,耕……耕得过来。” 贾放听到这里,他那一张漂亮的面庞上笑容便更盛,轻声道:“那这样一来,岂不是有违国家免你们赋税的初衷了——朝廷只道是你们无暇耕种,但是你们这些人如今却是……都耕得过来!” 众人又傻眼:贾放这逻辑,一点儿毛病没有。 终于,有个年长的老生员颤抖着问:“贾大人,您的意思是……” 贾放一直在等这句话,登时笑道:“本官的意思是,本官一直想要兼顾双方,两全其美。所以本官会给你们每位留一定的土地,在这个限额之内,你们可以免缴赋税。但是在这个限额之外,为防各位终日为国操劳,无暇耕种,本官会征用所以这些土地,交给别人去耕种。” 满座皆惊。 已经有些人想过,贾放既然对付了“隐田”,想必也会想法子对付“诡寄”。也有人想过,贾放面对读书人,甚至是属官,不知会采取什么样的手段。 可谁也没想到,贾放还是采用了这样简单粗暴的法子:征用,然后直接赁给别人去耕种,一种种好些年还不用付佃银。 “贾……贾大人……”一群读书人与吏员们,嗫嚅着不知该如何向贾放求情才好。 半晌,终于有人开口求道:“贾大人,有没有什么法子,能让您高抬贵手,免于征用的?” 贾放微笑,态度很好:“当然可以,想免于征用,按时交粮赋就行啊!” 众人原本被贾放狠狠地吓了一跳,以为所有土地都会被贾放征用的,现在听贾放说,只要每年交粮赋,就可以免于被征用——这些土地反正也不是他们的,于是这些人决定回去与那些“诡寄”的实际主人商量商量。 “贾大人,学生请求您宽限两三日,让学生……与内子商议一番。” 贾放实在是有点儿憋不住笑,真想问一句:您有几位妻室,给三天时间够不够? 但看这些读书人面皮也薄,不像是能开得起玩笑的。既然对方已经软了下来,自己倒没有必要再咄咄逼人了。 于是他允了这些人,有两日的时间可以慢慢商谈,两日之后,由各人自行前往武元县申报,究竟是愿意土地被征用,还是同意以后征缴赋税——征缴赋税,又是征缴的哪些田地上的出产。 将这些都说明清楚以后,这些举子、生员、吏丞、里长,将重新获得特殊标记的地契,注明他们免于征税的限额内土地,其他则和普通地契一样,以示一样需要缴纳粮赋。 两日之后,这些人大多是拖家带口来见贾放的——他们每一户都带来了很多“亲戚”,大多是来要求将原本记在举子生员们名下的土地重新记回自己名下的。既然把土地寄在旁人名下也一样要缴粮,那还不如写地契的时候就写自己的名字,放心点。 贾放见了这些举子和生员,还少不了要勉励两句,嘉奖他们为国奉献,不让一分土地荒废,也不让国家少一点点钱粮。 待将这些人送走,贾放觉得自己脸上的肌肉都已经笑僵了,必须去揪一揪,才能恢复过来正常的表情。 说实话,贾放很不喜欢这种工作,他不喜欢,也不擅长—— 如果要他长久居于这种环境之下,他迟早要变成假笑男孩。 因此贾放本能地觉得,与他比赛的那个人,在他的位置上一定会比他做得更好,一定驾轻就熟,举重若轻…… 但是武元县的这些改变如果获得成功,那么武元也能像桃源寨一样,成为一个新的样板,有无数的成功经验可以推下去,除了武元,整个永安州很快也能像这样解决官吏人浮于事谋取私利的病根,搞掂土地归属的顽疾。 * 转眼之间,刘家从风头正劲的刘家,变成了人人喊打的刘家。 无论是“飞洒”、“隐田”还是“诡寄”,这次刘家主持丈田以后,全都无所遁形,一项一项地都浮回了纸面上,该交粮赋的还是要交粮赋。 刘家拿人钱财忠人之事,事既未成,就要破财免灾。他们把所有从各家收到的好处全部退了回去。 但是当初求上刘家的人还是觉得蒙受了损失。渐渐地,就有流言流了出来:这次刘家其实是官府的“托儿”,故意做出一副愿与各家大粮户商议的表象,其实私底下却是摸透了各家田地的实情,并且将这些消息都向官府透了底,才有了今天的局面。 这些流言一旦传出来,刘家立即成了被反噬的对象。各地的大粮户索还了当初给的好处都觉得还不够。他们自然不敢闹上县衙,但是纠结起来打上刘家还是做得到的。 刘家世代掌控武元县里的钱粮,子弟多精于庶务、数算,跟人打架斗殴都不擅长。于是外头人打上刘家来,刘家很是吃了些亏。 这时,县里的赵家替刘家出了手。赵家子弟原本一向出任武元县的衙役,个个勇武过人。吃了一回没有文化的亏之后,赵家一向蛰伏,没闹出多少声响,却在这时肯替刘家出头,一时便护住了刘家。 赵家的家主赵四强出面,为刘家和县里的大粮户做和事佬,硬生生把双方的矛盾给压下去。大粮户们见打不过赵家,又见事已至此,无奈之下硬生生吃了哑巴亏,回去琢磨怎么能把这笔账再找回来。 在刘家祖宅跟前,赵四强与刘家族长刘士翰见面,两人相视一笑,正要携手进入刘家的大门,却见一个鬼鬼祟祟的人影在刘家门外张了张。 “呔!”赵家家主赵四强向来性烈如火,从不饶人。他指着那人影一声喊,立时好几名赵家子弟跳了出来,将人按住了就要打。 “且慢!”刘士翰额头上冒汗,心想这也不能不问青红皂白就打啊!他赶紧问:“阁下是谁,到此有何贵干?” 被扣住的人从地上勉强抬起头,颤声道:“刘老爷,俺,俺是武功乡的胡……” 刘士翰登时记起:这位就是被他刘家坑了的武功乡胡老爷。胡老爷是个大善人,所以即便隐田被征用,乡里乡亲的竟然还了一份给他。这在整个武元县中是独一份。对方不像是气势汹汹来算账找茬的模样,因此刘士翰请赵四强放他起来。 “刘老爷,俺……俺没什么所求的,就是想问问,俺之前代垫的秋赋,是不是能抵够这次要交的粮赋?”胡老爷颤巍巍地问。 武功胡家早先与刘家一道,代垫了整个武元县的秋赋。刘家原打算等丈田的工作完成之后,再一家一家收起粮赋,填回刘家自己的库房,同时胡家那里也能还上一些。谁知隐田的事这么一闹,现在该交多少粮赋谁也说不清了。 胡老爷很怕自己还要倒贴,所以赶上县城来问一问。谁知这提醒了刘士翰:“刘家垫付了今年全县的秋赋?” 刘士翰刚刚想起这茬儿,赶紧去找刘名化,刘名化点头,说:“九月十八启运,送往永安州。” 刘士翰一算日子:“今儿才刚十六——赶紧!” 他连忙叫上赵家家主和两家的子弟,大声道:“快,我们赶去县库。将那批秋赋扣下来!” 只要能将秋赋扣下来,刘赵两家,就有和县太爷谈判的资本,要求县太爷改去那些不合理的新政。县太爷绝对担不起耽误秋赋的这个责任。 刘士翰一拍脑袋:他刘家怎么早没有想到? 一时两家子弟熟门熟路地冲进县衙后头的县库,正好见到两个库夫正在用笤帚清扫地面上的散谷子。 县库的门大开着,刘士翰直接冲了进去,看了一圈再出来时,满脸惊愕地问:“粮呢?” 他们刘家代县里先垫付的秋粮呢? 两个库夫无聊地说:“送去永安州了啊!” “什么?”刘士翰登时跳脚,“不是说好了十八再送?” 两个库夫相互看看,道:“贾大人说的,征齐了便送,不需要搞那些黄道吉日的俗套,于是这些秋粮昨儿就送出去了。” 刘家的族长听说只差了一天,瞬时愣在原地,抚着胸口差点儿没厥过去,回头一看赵四强嘴角竟然流露出一丝幸灾乐祸的微笑。 赵家的子弟多是不学无术之辈,因此在这次县吏与衙役的“清洗”中早早地被剔了出去,但损失也仅止于此。 而刘家,刘家这简直是成了全县的笑柄啊。 第148章 转眼已经到了秋高气爽的时节。京里的贵介子弟多有借这时节出京打猎的习惯,监国太子素习不喜这一类的活动,他选择了携太子妃一道前往东平王府听戏吃酒。 明面上是听戏吃酒,实则是东平王府安排了太子与伶人阮云晴私下见面。 这阮云晴是京里如今炙手可热的排云班的台柱子之一,唱的是正旦,嗓音正,身段却极妩媚。早在几年前太子尚未开始监国之时他就已经成了太子的外宠。太子如今监国,极少耽于玩乐,与阮云晴见面的次数几乎屈指可数。 但是今次,东平王顺着太子的暗中示意,将排云班请来唱戏,同时安排两人私下相会。 两人久未见面,乍一重逢,自然是干柴烈火,一点就着,之后才是柔情似水的互诉衷肠。 事毕,太子亲自为阮云晴对镜梳妆,用一把细细的齿梳将他那一头保养甚好的黑发慢慢梳起。阮云晴听听外头的曲声,只道:“殿下可要去外间露一露面,莫要拂了太子妃的面子……” 太子却笑道:“无妨,拂不去她的面子。今日这府里就只有东平王两口子。东平王妃还准备了南方送来的螃蟹,也是她喜欢的。孤不在,她反倒能无拘无束,放开吃喝。” “孤与太子妃,一向各玩各的,习惯了。” 一听见这个,阮云晴不由得发怔:世间哪有夫妻是这么玩儿的? 外间盛传太子夫妇琴瑟和谐,虽说太子妃尚无所出,但是两人感情极好——然而看起来太子确实对太子妃甚好,对她十分体贴,只是……不像是夫妻之间的那等体贴。 太子将阮云晴的头发束成了一个男子的发髻,用一枚玉簪帮他将发束了,才凑在对方耳边悄声道:“孤还是觉得,你这般打扮,孤更喜欢些。” 阮云晴便面露感激:“谢太子爷抬爱。”旁人爱他,只因他男生女相,柔美温婉。唯有太子喜欢他的本来面目。 “说起京中俊介子弟,还真没有一个有你生得好的。”太子盯着镜中美人俊秀的面貌,忍不住伸出手指去轻抚那线条优美的面庞,细而英挺的鼻梁,白到近乎透明的耳廓……然后在对方耳边悄声感慨。 阮云晴“嗤”的一声就笑了出来:“罢了罢了,比我生的好的人都了去,只不过殿下是不好去招惹罢了。” 太子登时泄气:“被你看出来了。” “其实孤眼馋过好多人,个个都不敢碰。”太子感叹一声:京中俊介子弟,出身非富即贵,他要轻易染指了,背后那些人家捅给他老爹知道,那他还有命没有? “所以最近您又看上了哪位?”阮云晴回身,抱着太子的脖子悄声问。 太子登时苦笑道:“孤可真没有动旁人的心思……你可知道,孤之前觉得荣府家的老三真是不错,人品出众不说,他一手修出来的园子,那品味也是极佳的……谁知道,人一转眼就变成了自家的亲弟弟。”太子对此也表示很无语,表示拈花惹草之事也真不能随便,一定要事先做好背景调查才行。 阮云晴则回想:“荣府的三公子?姓贾的……” “嗯,”太子点头道,“虽然是孤的亲弟弟,但还是姓贾,叫贾放。” “话说孤这个弟弟真有意思,放着京里这舒舒服服的日子不过,却跑到南方一个极远的封地上去,近来还开始在南方折腾,一会儿是丈田,一会儿又是办邮驿……都还办得有生有色。” “但是孤在这位置上每天处理这许多政事已经快烦死了,没曾想这个弟弟竟然还在给孤添麻烦……” 阮云晴越听越觉得有趣,当下抱着太子的胳膊,道:“殿下再多说说,云晴的家乡也在南边,就想听听南边的事。” 太子只得道:“不是什么有趣的事,不过是什么钱粮、田地之类的。” “孤这个弟弟,跑去南方之后,先是撺掇当地的县官裁去了县里那些不够格的县吏和衙役,让他们经过了考试之后才能任职……” “之后又让县里丈田。你知道那些诸如‘隐田’、‘诡寄’、‘飞洒’之类的手段吗?用来逃避赋税与劳役的?” 阮云晴出身乡里,年幼时听说过这些,便点了点头。 太子兴致勃勃地继续解释:“贾放便使了些手段,把这些不缴税赋的田全都找了出来。然后借父皇的名义,将这些田全部‘征用’,然后在当地‘就地分田’,说是谁肯为这些田交赋税便把田给谁种。你说,他这够不讲理的吧?” 阮云晴惊讶道:“这么厉害?” 太子“是呀”了一声,接着道:“但是京里的那些言官却看不过眼,都察院那拨人上书弹劾,说他是僭越。” 贾放原本无权代替皇帝陛下“征用”土地的,在都察院眼里,这就是天大的罪过。 “孤说他这哪儿是僭越呢?他不过就是扯了父皇出来当大旗,让那些躲避赋役的人一个个都重新把粮赋交起来。你要是不肯交,对不起,这田就不是你的了,自有旁人排着队想要等着要向朝廷纳粮……” 太子说得诙谐,阮云晴忍不住掩口而笑。 “孤就说京里这些御史怎么就这么不开眼,贾放想出了这样的法子能够让国家多收些钱粮,小户人家平民百姓的负担也轻些,这些御史却偏偏只抓着‘僭越’两个字不放。” “要孤说啊,凭父皇对贾放的宠爱,大可把整个南方都封给他。到时候随他怎么折腾,都是他一个人的事,这样也免得御史为他吵到孤耳边来。” 太子的口气有些酸,但是面上的神情却是很得意的。 阮云晴便忍不住笑,说:“殿下对这个兄弟还真是维护。莫还不是因为他生得好吧?” 太子便也笑,笑声畅快,自信地道:“孤这些兄弟里头,又有哪个生得不够好的?” 天家几个皇子,相貌都不错,走出来都是似模似样的小郎君。但大家都听说过一个传闻:最像皇帝陛下年轻时候的那一个,却不是在宫中长大的。 然而传闻归传闻,如今皇帝反正也还没有将让贾放认祖归宗的心思说出口。太子口头上叫贾放“亲弟弟”“老六”,但心里还只是将他当成了一个比较特别的臣子。 “孤只盼望,老六在南方,步子可别迈得太大,给孤真闹出什么乱子来才好。” “万一真要出了什么乱子,平南大营那些兵,老六可指望不上。” * 贾放坐在他节度使府署的花厅里,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心想:这天气还不冷,显然不是得了感冒,这谁在惦记我呀? 他已经同袁化、郑伯宜、李有为等人一道,将此次借丈田的名义,清理武元县治下土地权属种种乱象的过程,复盘一遍,然后写了下来,编成了一份“内部参考”,发给永安州知州,并由知州下发永安州下各县。 武元县的主要经验是依托县内原有的鱼鳞册,展开将现有土地权属与农户们现场确认的工作,核对鱼鳞册与实际情况的差异,核实之后进行纠正。 隐田部分的处理原则是在鱼鳞册之外就直接没收“征用”,借由群众力量发现这些隐田,承诺缴赋之后便发给土地所有权凭证。 诡寄土地的处理方法,则是为所有拥有优免特权的人员增加一个上限,对上限之外的土地予以征用,但如果实际拥有者能够承诺缴赋,那么依旧能够获得土地所有权凭证。 这样一份“内部参考”发到永安州,想必又会在永安州下辖各县掀起一场轰轰烈烈的土地重新分配的运动。 但贾放在“参考”上强调了要“因地制宜”,也就是视当地的具体情况,调整方法手段。最重要的,是在开始清理土地归属之前,需要完成对县衙吏员和衙役的改造,提拔新人上来,给他们发放薪俸,并灌输廉洁自律的观念——有这样一群基层办事人员作为基本盘,土地的问题才能得到解决。 毕竟现在南方乡里基层工作最大的问题是,乡绅阶层垄断了基层事务的所有话语权,如果不把他们与县一级行政之间那千丝万缕的联系切断,就没有解决真正的“痛点”。 具体各县能否完成这些艰巨的任务,贾放就不得而知了。他在这个时空只有单枪匹马的一个人,只能靠他建立起的“样板”,一点点地影响周围人。 “样板”的好处显而易见,难度和短时之内的弊端也基本上可以一望而知。 至于周围人见到他的“样板”之后如何选择,贾放心里没数:他知道不是每个人都能像袁化一样,坚定地站在了自己身后。永安州之中,别的地界如何反应,就只能等待时间给他答案了。 此时此刻,太子太傅夏省身就坐在贾放对面,手里拿着那一份“内部参考”嘟嘟哝哝地给贾放挑刺:“你这法子也未免太过无赖,因此看起来有些儿戏。” 贾放也不生气,老太傅顶着一头雪白的头发在他面前各种挑毛病,其实并没有恶意,多是关心与爱护。贾放对此已经习惯了。 “记住,以后你要坦坦荡荡的,对方要,你就给,这才是王道。”夏省身还一面做手势比划。 贾放:敢情这位太子太傅教起太子他们来,也是这么教的?——对方要,你就给? “不过你竟然决定将武元县这次丈田的经过和一应细节,全部写成这‘内部参考’,与州内各县传阅分享,这还挺大胆的,毕竟这保不齐就成了别人攻讦你的证据。”夏省身拈着胡子指点贾放。 贾放却不在乎,旁人拿到这份字字属实的“内部参考”,就算能知道攻讦的地方,也只能攻讦袁县令等人,跟他有什么关系? 他是一个打算完成任务随时就撤的,南方这地界上的基层建设,他帮到这里已经仁至义尽了。 于是贾放笑着回复夏省身:“对方要,我就给嘛!” 顿时又把夏省身给憋了回去。 正在这时,郑伯宜忽然手中拿着一封信匆匆走了进来,道:“来了!” ——什么来了? 贾放和夏省身一同去看郑伯宜手里的信笺,只见上面只有两行寥寥几个大字:“铜环三六,其事已谐。” 夏省身一头雾水,贾放却精神一振,问:“这是从哪里得来的?” 郑伯宜答道:“赵家在邻县的一个旁支。” 自从郑伯宜在整个永安州之中开始推行“邮政业务”之后,因这邮政的方便迅捷、投递准确,很快武元县内便有很多人家开始使用“邮政”。甚至刘家送信的小厮都曾经偷懒使用邮政来为刘家给县里的大粮户递信。 但是赵家是一个例外。赵家不写信。 赵家传递消息,从来都是派一个子弟,驾快马到外地去,当面把家主交代的信息一一都说完,然后再快马赶回来。 所以郑伯宜根本没法子得知赵家这几日来频繁与外界联系,打的都是什么主意。 但是“邮政公司”毕竟开到了整个永安州,赵家不写信,不代表与赵家联络的人不会写信。 郑伯宜一直命他手下的“邮递员”留心,终于从邻县赵家旁支那里,截留到了这样一封信件—— “铜环三六,其事已谐。” 夏省身根本看不懂,郑伯宜便为他解释:“六年前,永安州内曾经有一股流匪,他们内部管那领头的叫做‘铜环三四’。后来那匪首四年前被抓到,在永安州被处决的。” “如今他们通信,却变作了‘铜环三六’。”贾放说。 这不知是那匪首的兄弟,还是继承了匪首衣钵的人。甚至也可能是没有任何关联,但是继承了早先匪帮里的暗号。 夏省身突然明白了,“啊”的一声,大声痛骂道:“这些人竟然敢通匪?” “难道就因为这里地处偏远,百姓不服王化,因此就无视禁令,动辄通匪吗?”老大人一边说着,胡子气得一翘一翘的。 贾放却冷漠地说:“这暗中通匪与不服王化什么的没有关系,唯独与利益有关。” 夏省身:…… 在贾放看来,这次武元县衙整顿县吏,再加上后来武元县丈田,重绘鱼鳞册,重发地契,不可避免地动到了一批人的利益。再加上附近桃源寨突然变得富庶,令人眼热。因此一定会有人打勾结匪帮,劫掠地方的主意。 再加上有一部分人觉得,只要在南方闹出一点大事,就能把贾放赶走,将袁化撤职——上头再派一名县尊下来,一定还和以前一样,倚重地方上的士绅。只要能做到这一点,那么他们失去的利益,就会渐渐都还回来。 所以,利益驱使着一批人迈出了危险试探的脚步,偏生传递消息的时候不太谨慎,竟然选用了官方推荐的传讯方式。 这“铜环三六”的消息,竟然就落到了贾放的手里。 贾放点点头,对郑伯宜说:“做得非常好!” 郑伯宜登时面露喜色,因为知道贾放平时不轻易夸人,一旦夸人了,就是真的做得非常好。让他这年逾四旬的幕僚长,也感到相当兴奋。他当即问贾放:“贾大人,咱们打算怎么应对?” 贾放只道:“你且先去请南永前一起,然后去将我书房里那座沙盘一起推过来。” 夏省身端坐在原地没动,胡子依旧一翘一翘的,听见这个名词觉得很好奇:“沙盘?” 很快,郑伯宜与南永前这两位一道,小心翼翼地托过来一座“军事沙盘”。 这座军用沙盘是这一段时间里,贾放会同南永前一道,利用了永安州各县各自原本的舆图,又参考了刘家帮忙新绘制的鱼鳞册,再加上南永前亲自到访,观测地形,才做出来的一副,基本上完全符合当地地形地貌的“沙盘”。 这“沙盘”不是用“沙”所制,而是大量使用棉麻等织物纤维,用类似造纸的方法先制出纸浆,然后再按照山川地貌压成形状晾干,制成一个基本地形沙盘,然后再用桑皮纸高丽纸之类,在地形之上一点一点地标出城镇、村庄,使其成为仿真度极高的“军事沙盘”。 夏省身很快就在沙盘上找到了他所在的武元县城的位置,看见了这个城墙四合的小小县城里,竟然还能看见道路纵横,民房一间挨着一间,让他觉得非常稀奇。 “各位,这将是咱们第一次直接面对山匪。”贾放竟然莫名觉得有点儿兴奋。这也是他第一次在这个时空面对武装力量。 “现阶段我们能做的,只有两件事:第一是不惜代价,尽力去打听‘铜环三六’的消息,他们有多少人,有什么样的装备,战斗力如何。” “另外一件就是加强我们自己的防备——” “有这封信在此,就说明这‘铜环三六’的目标一定是武元和桃源。” 毕竟这山匪的背后其实是利益之争,要把失去的夺回来,那就必须赶走贾放,赶走袁化。 “尤其是武元县——我们拥有一座,有城墙,同时城墙里还有对方内应的城池!” 第149章 “内应?!”夏省身正在喝茶,听见这个字眼当即被散茶叶呛到,咳嗽了半天,才艰难地抬起眼看着贾放。 “对,内应。”贾放点点头,“这对武元县城来说有点儿糟糕。人都以为武元县城有一座城墙,山匪来时只要将城门一关,就能扛个半年,就像三十年前一样。” 三十年前,七洞十三寨反叛的时候就是这样,武元县在城墙的保护之下,愣是支持了半年,一直等到平南大营招安了两个最大的寨子,让叛军山匪自相残杀,自己灭亡。 但这次,武元县里竟然有人传讯通匪,到时候围起城来,保不齐就会有人来个里应外合什么的。 “但是内应对我们来说是有帮助的,通过内应的反应,我们大致可以猜到对方的计划是什么。或者我们也可以控制住内应,代替内应与山匪们交流,这一点虽然难度比较大,但是收获也很大……” 这边贾放与郑伯宜、南永前交流起来,一时便将老大人夏省身冷落在了一边。 夏省身只是寂寞地继续喝茶。他倒也不怕,毕竟都已经这样一把年纪了,他相信自己就算是身死异乡,贾放也一定会送他回归故土,落叶归根。 但是他实在是没有想到,在这天高皇帝远的南方,偏偏是那些读过书,曾在衙门里当过差,家大业大的豪族,尽干那些不是人干的事——明明这些人都是接受过圣人教化的呀。 可怜夏大人,越想越郁闷。 “南先生,请你尽快联系平南大营的将领,我要安排调兵。”贾放说。 这一句话将夏省身从沉思中惊醒,连忙道:“平南大营指望不得!” 花厅里所有人都转过脸向夏省身看过来。夏省身便道:“你们没听过侬智高叛乱之事吗?” 花厅里其他人纷纷伸手去托住下巴。贾放半天才艰难地说:“听过是听过……可是这,这不是本朝的事吧——” 据贾放所知,侬智高是北宋时广源州人,曾起兵反宋,自建大南国,曾经数次大挫宋兵,最终败于狄青之手,不知所终。而侬智高的这段历史,在这个时空也有,广源州距永安州不远,也是他南方十州之一。 谁知夏省身面无表情地说:“侬智高在叛乱之初之所以能够势如破竹,连下数城,除了其人作战勇猛之外,跟当时宋军南方大营的兵力有极大的干系。换到本朝……应当也是一样的。” 贾放和他的两个幕僚都是聪明人,一下子就听懂了。侬智高刚开始时这么厉害,后来却被狄青率领大军征服,说白了就是宋军当时南方大营的兵力不行。 郑伯宜点头道:“听闻平南大营吃空饷的情形十分严重,永前,你是否有可能估算大营可调之兵一共有多少?” 南永前面无表情地道:“最多不过三万。” 贾放登时伸手捂住胸口,硬生生忍住几乎要吐血的冲动——要知道,账面上南方大营可是拥有十万人的大军啊! 镇守南方国门全靠这座平南大营。 然而实际情况竟是,平南大营吃空饷的情况太过严重,以至于整座大营只有不到三分之一的现役士兵。 关键是,此前贾放还在武元县他的节度使府署里见过平南大营的那些将官,一个个都精神抖擞,装备精良。见了他这个“节度使”,丝毫不提任何有关大营里人员不足,武器装备有差的情况。 难怪红楼中有贾探春远嫁南海和亲之说,还有说是南安太妃是为了从南方夷人手中换回南安王,不得已从贾家认了干闺女探春,千里迢迢地送到南方去和亲。 换了他贾放是南安王,带着手下这号称十万,实则只有三万人的大营,再加上欺上瞒下的将官……那他也得当俘虏啊! “属下在想,如果对方也知道我们最多只能调三万人的兵,应该会如何。”郑伯宜望着面前的沙盘幽幽地说,那语气,说的每个人心中都有些发毛。 “如果是我,我会勾结南夷,令其在边境蠢蠢欲动。”南永前登时拿起了一枚连着针的蓝色棋子,戳在沙盘所绘制的边境上,“令南方大营不得不以两万兵力守住三关两寨。” 他口中的“三关两寨”是国境上的三座关隘和两个兵寨,这五个点能够保住不失,那么南方十州才能说得上安稳。 贾放愁眉苦脸地算:“那么就只剩一万了。” 南永前又抽出两枚蓝色的棋子,埋在永宁州与永安州州府一带,道:“我再分大多数兵力,佯攻永安州与永宁州的州府。为保两处州府要地不失,南方大营每处至少要分上四千兵力。” “那么就只剩两千了。”贾放继续算,“不对,等等,为什么明知你是佯攻,我还是得花费那么多兵力。” 他自己一旦说出来就自己先明白了:“就是因为你佯攻,我无法判断你会向哪里攻击。为了保住这两个州府,必须出这些兵力戍卫。” 永宁州与永安州,两处都是人口众多的大城,需要平南大营各四千兵力的保护,一点也不为过。 “按照平南大营的惰性,您调两千兵力到武元来,可能最终只到了一千,还给您迟了好几天。”南永前说话的态度一向冷漠,面无表情,眼神直直地望着前方。但总叫人觉得,他说的很有道理。 贾放登时一甩手,重重拍了拍桌子,道:“老子就不信了。一座武元县,一座桃源寨,没他平南大营就真守不住。” 他登时道:“让人盘点所有兵器的库存,叫武元和桃源两处的所有青壮都开始演武,尝试使用那些兵刃——不,武元先停一停,不能打草惊蛇,让‘内应’察觉咱们已经察觉了他们。” * 虽说贾放不想让“内应”察觉,但一些基本工作还是要做。隔天他由郑伯宜带着,去了武元县城里的一户人家,从后门进的,坐在室内喝了好一会儿的茶,才见一个年轻后生匆匆过来,见了贾放纳头便拜,道:“属下刘立兴,拜见贾大人。” 这一户正是刘立兴的邻居杜家。在丈田的这段时间里,刘立兴与郑伯宜这一系的人见面,都是走的杜家的渠道。 贾放放下手中的茶盏,笑容可掬地说:“立兴,这次丈田,你可是立下了大功了。回头县里会给你嘉奖,你的俸禄也会因此升上一级。将来你家办喜事,本官和县尊会亲自上你家贺喜——” 这是贾放在这个时空里与百姓们接触多了之后,得到的一项重要启发。 这里的百姓对于“官员”这个职业充满了敬畏之情,因此官员对他们的肯定,对他们来说便是莫大的荣耀,能给与他们相当的成就感和自豪感。 对于官员来说,将“官员”换成“高级别官员”,本条也一样适用。 果然刘立兴受宠若惊,他从未想到贾放会亲自单独来见,并且应承了这样高规格的嘉奖。 但是想起最近刘家的遭遇,刘立兴却有些黯然,低着头道:“谢贾大人夸奖,属下这心里……这心里却……” 刘家近来因为丈田和鱼鳞册的事,所受的损失颇大。不仅丈田时收的好处全退回去了,更是受到各种责难与辱骂。刘立兴在这丈田期间,一直将刘家私底下的动作通知郑伯宜,郑伯宜因此对刘家的一举一动知之甚详。 刘立兴知道刘家此时此刻的窘境与自己脱不开关系,偏自己又姓刘,外姓人只会将他当刘家的一份子看待。这段时间里,年轻人的心的确无比煎熬。 贾放亲手扶他起来,让他坐在自己身边,柔声说:“我明白你。你因为自己此前所做的事,让家族蒙受了损失,因此心存不安。但是说老实话,我认为你这是在大义灭亲,你的所作所为,没毛病。” 刘立兴登时又受宠若惊了。他这辈子哪里想象过像贾放这样身份地位的人与自己推心置腹,就像是两个普通人,两个很平凡的朋友在一起交谈。 而将对方当做是完全平等的人对待,这正是贾放最强的强项。 “此前令叔祖的做法是在以权谋私,按照刑律是要受到处罚的。你的行为却是在帮助他,将来清算令叔祖的种种过恶时,也必定会考虑你的贡献。” 刘立兴猛地又是一惊:“清算……” 贾放点点头:“都是成年人了,令叔祖自然该替他自己的行为负责。他又在公门中多年,不可能不知道国家律例,知法犯法罪加一等。” 他站起来,背着手在屋内踱了几步,随后立定,寒声道:“私藏鱼鳞册,这对整个刘家来说,都是大罪。” “但若你愿出首,代刘家交出鱼鳞册,刘家阖族的罪过或许能减轻一二。这全县的百姓,也能知道刘家终于出了一个正直的后生。” 刘氏一族的经济犯罪行为,将来肯定是要上公堂的。而原武元县的旧鱼鳞册,是整个证据链中最重要的一环,只有拿到这本鱼鳞册,整个证据链才完整,刘家那些罪有应得的人才会得到相应的惩罚。 因此贾放希望刘立兴这个年轻人,能够主动将刘家私藏的鱼鳞册交出来。 但是刘立兴低着头,紧抿着嘴,应当是还拿不定主意。 贾放也没指望他现场表忠心,只是点了一句,随后又重新坐回去,闲话家常似的道:“令妹在桃源寨过得甚好。可以告诉你一句,潇湘书院的姜山长说了,令妹很快就能考出文凭,考试成绩未必在你之下。” 刘立兴心情立马转好,再次感激地抱了抱拳。 “但是令妹的将来,她能不能实现她的抱负,能不能亲自选择她想要的婚姻……这些可都在你一念之间了。” 贾放说的,在外人听来匪夷所思,在这世上,女子如何能有抱负,又如何能亲手选择婚姻?——但刘立兴对桃源寨很熟,这一切,在他听来,都是顺理成章的。 说完,贾放起身,转向杜家内堂,从后门出去,看看无人,再紧走两步,绕过两条巷子,重回文庙府署。 而刘立兴则在杜家坐了好久,才满怀心事,回了自己家。 他刚刚到家,外头有人拍门,却是刘家的一个子弟来传,族老们找,很急。 * 刘立兴匆匆赶到刘家祖屋跟前,来见刘家几个族老,刘士翰、刘士林都在,刘名化却依旧是皱着眉头作纳闷状。 刘立兴叫一声刘名化,刘名化就冲着他说:“我真傻,真的!我单知道上头的老爷,会管鱼鳞册上的土地……” 刘立兴无语地别过脸,心想这位叔祖真的是魔怔了。 他只能回头来拜见族长和族老们,大声道:“拜见太叔祖。” 刘士翰别的没有多说,单刀直入地道:“立兴,你妹妹的婚事已经定下了,明天就送亲。” 刘家族长的态度是:一切都决定好了,就是来通知你一声。 刘立兴顿时大惊失色,问:“是哪一家?” 刘士翰平铺直叙地道:“赵家,赵四强的嫡孙,行七的那位。名字应该就叫赵五七吧。” 赵五七,就是赵家那个腿脚不利落的嫡子,赵四强疼爱小孙子,一定要给他找个出挑的闺女。 刘立兴顿时道:“不行,我不同意。长兄为父,我妹妹出嫁的事,我刘立兴说了算。” 刘家两个族老都像是看无知少年一样,别了刘立兴一眼。刘士翰继续说:“由不得你不同意,她是刘家的女儿,这节骨眼儿上理应为刘家出一份力。” 刘立兴依旧只有那两个字:“不行!” 刘立兴便求援地看向身边的叔祖刘名化,只听刘名化继续开口:“我真傻,真的!” 刘立兴知道这个叔祖再不能指望了。 刘士林恰于这时起身,望着刘立兴:“一切都已经说定了。如果你妹妹不嫁,刘家在武元县就再也待不下去了,祖宗留下的基业毁于一旦。你难道乐意见到这副情形?” “刘家是一体的,每个人都是刘家的人,为刘家而活,为刘家壮大而抛弃道德与自尊……为这个家族能够延续下去做一切自己能做的。” 刘立兴却点着头道:“我现在终于晓得,为啥桃源寨要给新婚的两口子分宅基地,从家里单分出去过了。人是不想让家里头的每一个人,都成为满足你吗这些族老私欲的工具!” 刘士翰一听,登时大步流星地走到刘立兴面前,突然伸出手,“啪”地朝刘立兴脸上扇了一掌,这一掌又重又狠,一点儿也没容情。刘立兴的脸立即像是个馒头似的肿了起来。 “族老的私欲?”刘士翰好笑地问,“你觉得我们这些族老是为了私欲?” “你妹妹不嫁赵家,赵家就不会答应帮刘家的条件,就没法儿赶走那个姓贾的和那姓袁的。” 刘士翰对这个重侄孙没有半点感情,他只是恼怒竟然族里有人不听他的话,竟然族里有人敢和他谈条件,谈的还是他认为对刘立兴一家子有百利而无害,又荣耀又实惠的大好事。 “现在赵家已经联络上了……”刘士翰要继续说的时候,刘士林将他打断了,“犯不着跟这小子解释这么多,将他在这祠堂里一关,等到明天他妹子拜过堂,入了洞房,交给了赵家,再说其他。” “反正现在再反悔也来不及了,赵家那里和你妹妹那里,现今都有人帮忙料理。”听刘士林这么说,刘士翰扭头就走,“你就在这祠堂里好好反省反省,在祖宗灵位跟前跪上一夜。” 说毕,便有两个刘家的健仆扑了出来,扭住刘立兴,将他往刘氏祠堂里一推,随即豁啦啦从外头闩上了祠堂的门。 刘家子弟犯错,时常有跪祠堂跪上个一夜两夜的。这种事情并不在话下。 可是刘立兴却是刘家的旁支子弟,从小没有见识过这种事,登时大怒,将门拍得山响,大声道:“放我出去,你们凭什么关我?” “就凭我是这一族之长。别说只是关着你……若是早几年,我叫你生你就生,让你死你就得死……” “与赵家联姻之事已是板上钉钉之事。如果你妹妹不嫁,到时阖族陷在这城里,玉石俱焚,后悔就晚了。” 被活生生关在祠堂里的刘立兴一怔,“陷在这城里,玉石俱焚?” “太叔祖,你说的这是啥意思啊!”刘立兴继续拍门。可是那头刘士翰与刘士林脚步声霍霍,已经是去得远了。 刘立兴心头浮上一层不祥的预感:太叔祖们,刘家这不会是一步错,然后步步都要错了吧! 他突然想起了贾放的话,赶紧扑向刘家祠堂里供奉祖宗牌位的供桌,在供桌下一顿胡乱摸索,终于摸到了一个暗抽屉,一按机扩,那抽屉弹开,此前见过的那本“旧版”鱼鳞册正躺在那抽屉里。 刘立兴手忙脚乱地把那鱼鳞册抽出来,揣在怀里,紧紧地抱着,像是抱着最后一根稻草,再也不肯放手了。 第150章 半夜,刘立兴一个人,缩在刘家祠堂里,浑身发抖——不是冷的,而是被气的。 回忆起之前的种种细节,刘立兴已经大概猜到那些族老们打算做什么天怨人怒的大事,估摸着他们打算把整个刘家一起拖下水,万劫不复。 而在此之前,族老们还要用他家小妹一生的幸福献祭。 刘立兴坐在祠堂冰冷的地面上,睡意全无,却想不出有什么法子能挽救危局。 谁知祠堂的隔扇上忽然响起轻轻的毕啄声,一个轻柔的声音在茫然呼叫,声音很是游移,只听她叫道:“立兴、立兴……” 刘立兴一骨碌爬起身,扑到隔扇的另一侧,惊喜地轻呼一声:“娘!” 声音是刘立兴娘的。但刘立兴马上想起,刘家的女人是不许进祠堂的,娘能找到这里,一定有好心人在帮她。刘立兴心里顿时感到安慰——旁人没忘了他们。 “娘,今天有人给我带话了,说小妹很好。娘,您好吗?”刘立兴说话的时候,两行泪水不自觉地就爬上了面颊。 刘立兴娘在另一头小声说:“娘没事,你们兄妹俩好就行——” “明天小妹的亲事怎么办?娘,现在有人盯着你吗?”刘立兴问了方才觉得自己糊涂,如果有人盯着刘立兴娘,她现在也没法儿到这里来。 “你叔祖病了,叔奶奶没工夫管咱们,你小妹的亲事交了给你太叔奶奶。太叔奶奶其实也不咋晓得你小妹长啥模样……”刘立兴娘小声说,声音里有一丝侥幸。 也是——刘家人其实没人在乎刘小妹是个啥模样,是天仙还是夜叉。此前刘名化家的还与刘小妹母女两个一起住过一阵,但现在换了刘士翰或是刘士林的家里人操办小妹的婚事,便谁也不知道刘小妹是不是真的刘小妹了。 再加上“刘小妹”前一阵子借口被蜂子蛰了脸,遮着脸过了好几日,等到渐渐地揭开了脸上遮着的纱,刘家自然当眼前这个就是刘小妹了。 “那边,那边的人说……”刘立兴娘说起话来也抖抖索索的,“让娘明天哭嫁的时候哭狠一点儿,找个借口留在刘家这边,他们等刘家一起去送嫁了,就把你救出来,另找地方去安置。” 本地出嫁有哭嫁的风俗,出嫁的闺女哪怕心里再欢喜,上轿时也要抱头痛哭。娘也陪着一起哭到昏天黑地。大家都哭够了以后,才会将新嫁娘送上花轿,送去男方家里。刘立兴娘则会趁着这个机会,先留在刘家。 至此,刘立兴终于一颗心放了下来,他这时才感觉两腿发软,浑身出了一遍透汗,心想:总算有法子了。 刘立兴娘却依旧有些怕:“你说,咱家小妹是平安了,可是人家的大闺女万一陷在了赵家,这可如何是好?” 刘立兴连忙安慰自家娘:“娘放心,‘滴翠亭’的人都是妥当的。您想,咱们娘儿俩的去向都给安排得妥妥当当的了,他们自己的人难道还会陷在这武元县里不成?” 刘立兴娘听了,便“嗯”的一声,母子两个相互嘱咐了彼此小心,刘立兴娘才趁着夜色去了。 刘立兴此刻更是兴奋得无法自持,抱着胳膊在祠堂里走来走去,肖想着他们全家摆脱刘家的控制之后,从此能过上由自己做主的生活。想了一会儿他又记起了贾放的话,顿时停住脚步,低下头,将怀里那本鱼鳞册抱得更紧了一点。 如此这般,刘立兴一直折腾到大清早,才困倦地倚着祠堂供桌,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刘士翰却只派人过来祠堂这边看了一眼,见到刘立兴正睡着,便重新将祠堂门锁上,打算等赵家办完亲事,木已成舟之后,再将刘立兴放出来。 到时刘家与赵家就成了联络有亲的两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身为刘家族长的刘士翰想到这里,仿佛已经看到了两家联手对付上官,看到了县官袁化被贬官去职,爱折腾的节度使贾放黯然离开的场面。 谁知道当天赵家成亲的时候真的出了事。刘家送亲的人将刘小妹送到了赵家喜堂,把穿着喜服的小妹扶下了喜轿。那位跛足的赵五七满脸喜色,一瘸一瘸地迎上来,要携小妹的手前去拜堂。 此前“刘小妹”一直非常听话,温驯得像一只小猫,谁知她一旦挨近赵五七,突然将这名赵家少爷伸手一推,夺路而逃。在众目睽睽之下立即逃得没影。 赵五七被摔得不轻,赵家人全顾着他们的小少爷了,没顾上刘小妹。等到醒悟过来再去找,哪里还找得到人影?只有在赵家门外扔着一团红艳艳的喜服。很明显,“刘小妹”在喜服里还穿了其他的衣衫,将外袍一脱,就可以若无其事地离开。 刘赵两家顿时都疯了:无甚大碍的少爷赵五七哭着喊着要媳妇,赵家人赶紧出门去寻,甚至代替县里的衙役,拦住了县城的四方城门,不许旁人出城。 刘家见到陡然生变,顿时也反应过来这事不对,立即派人赶回去找刘立兴娘,打开祠堂的大门找刘立兴。 人在赵家的刘士翰不久就得到回报:刘家母子都已经失踪,踪影全无。 他和刘士林相对看了一眼,两人都是变了脸色。 等到刘士翰刘士林赶回刘家祠堂,在祖宗牌位下找到空空荡荡的暗抽屉。刘士林顿时破口大骂,而刘士翰则像是全身力气被抽了去似的,软绵绵地坐倒在祠堂的地面上,仰头望着刘家的祖宗牌位,心里突然升起一个不祥的念头——刘家,是不是就要毁在他手上了? * 桃源寨这边,刘立兴母子三人终于团聚。 “娘,大哥!”刘小妹早就在木轨尽头等着,见到娘和哥哥从车上下来,小妹一个箭步就蹿了上来,钻进了刘立兴娘的怀里,然后和哥哥打了一声招呼。 “大家暂时先不要在这里逗留。赵家很可能会猜到你们来了桃源寨,会派人来寨子这里查问。你们先去滴翠亭集合,小妹,一切按之前的安排行事。”一个身材和小妹差不多的妙龄女郎跟着从车上下来。 这个妙龄女郎身材和小妹差不多,相貌却并不大像,此刻脸上还有浓浓的脂粉。就是她这一阵子假扮了多时的刘小妹——刘家竟没法儿认出来,这也活该刘家气数将尽。 “李姐姐,这次多亏了你……又要麻烦您安置我们一家。”刘小妹对这个姑娘非常感激,“真不知道该怎么谢你才好。” 李姑娘则爽朗地一笑:“这有啥,都是应该做的。小妹,等你考出了文凭,要不要考虑一下也来我们这儿任职?我们很缺人哦!” 现在却不是多谈这些的时候,刘立兴母子没敢耽搁,立即赶去新建办公楼的某一间小办公室去。 李姑娘则自己回了桃源村,她是桃源村的土著,此刻将脸上的脂粉全部洗去,再换上土著姑娘日常穿戴的全套银饰,慢悠悠地晃到通往武元县的道路那里,心想:按照赵家人的脚程,应该快到了。 谁知她高估了赵家的速度,她又等了两炷香的功夫,赵家人才赶到桃源寨的路口,几个身高力壮的赵家族人粗着嗓子大声喊:“今天上午有没有个年轻姑娘跑来你们这里?” 他们说这话时,李姑娘就站在路口巡视的“稽查队”队员身边,一副翘首等人的样子。 于是赵家人指指她:“就跟这姑娘一个年纪,身材也差不多……” 李姑娘依旧面不改色地站在原地等着,仿佛赵家人问的根本与她无关。 赵家人也完全没往她身上想,毕竟李姑娘现在戴着一头桃源村闺女才有的繁复银饰,根本没法儿让人把她和早先那个满脸胭脂的汉家新嫁娘联系起来。 赵家人得到了否定的答案之后,登时心生不满,骂骂咧咧起来。 “刘立兴那小子在桃源寨住过,一准是逃到这里来了。” “走,哥几个进去搜,搜到了就叫上武元的所有兄弟,将整个桃源寨给砸了。” 赵家的子弟们狂得很,他们混没将眼前这个桃源寨放在眼里,还当这就是从前那个交通不便人口不多的桃源村。 而路口守着的稽查队队员,却正好是王二郎和他队内的几个骨干,之前刚刚进行过提高身体素质和武力值的专项训练。见到赵家这几个混小子,正好用来练手。 当下稽查队将赵家几个人三下两下放倒扣住,然后放了其中一个回武元传讯,说这些赵家儿郎们违反了桃源寨的治安管理规定,需要处以罚金,赵家不缴齐罚金,这些人就不让回去。 于是赵家第二次派人来到了桃源寨,气势汹汹地挑衅,叫嚣着让放人,这次却又不幸又被扣留了几个,并且导致罚金翻番。 终于,第三次赵家派了一个管家过来,老老实实缴了罚金,才将这些子弟们都带回武元县,却不知道这些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家伙,已经被“滴翠亭”的人挨个儿问过一遍。而现在赵家的大致情况,已经被“滴翠亭”摸清了。 “滴翠亭”,是桃源寨新建的办公大楼的一间小办公室的名字——早先李姑娘对刘小妹说“咱们滴翠亭”见,说的就是那里。 但事实上,滴翠亭也是一个组织,一个团队的代号。 这个团队是桃源寨稽查队底下的一个分支,专门负责收集与分析各种情报,除此之外,也负责乔装改扮,执行各种疑难任务。 当时给这团队起名字的时候,大家想着,总不能就这么直接了当地叫“情报部门”或者“情报机构”,于是便去请教贾放。贾放那时正在检查双文绘制的“滴翠亭”效果图,便随口起了这个名字。 大家都不知道这是什么含义,但都觉得这名字很上口,于是就叫了“滴翠亭”。 而贾放本人,等到将效果图检查完,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滴翠亭和打听情报、反间一类的工作确实有点儿联系。 这座滴翠亭本身没什么特别,是一座建在大观园里沁芳溪水面之上的四方亭,亭子的四面都是游廊曲桥,亭子本身则修了四面雕镂槅子,槅子上糊着窗纸。 贾放突然想起来了,这座滴翠亭,在原书里是小红和坠儿两个商量拾到帕子的事,结果被宝钗听去。宝钗便使出“金蝉脱壳”的法子,只说在找黛玉,登时将小红与坠儿的疑心转移到了黛玉身上——结果这成了宝姑娘的人生大黑点,怎么洗都洗不脱。 大观园那边滴翠亭正修着,到了这桃源寨,竟然便建成了一个名叫“滴翠亭”的组织。 这个组织挂靠在稽查队下面,但是主要人员和稽查队都是分开的。同时也只有稽查队两个队长知道“滴翠亭”的工作安排。而稽查队长的作用就是在“滴翠亭”需要武力保护的时候,安排稽查队的队员出面掩护。 像前日李姑娘回来那时,整个稽查队里,就只有王二郎一个人知道李姑娘是他们需要重点保护的对象,其他人只是单纯反感赵家人到桃源寨来耀武扬威而已。 “滴翠亭”的组织结构也比较特殊,这个组织是桃源寨唯一一个女性比男子还稍多出一两人的办公机构。 形成这样现状的原因有很多,一是女性本身就对信息收集比较敏感,能从张家长李家短里推断出很多旁人留意不到的蛛丝马迹;二是桃源村的土著女性比较强势,很多新移民不敢从事的工作,她们敢。 比如这次李姑娘乔装改扮,随刘立兴娘一起到武元县刘家去,一住就是好长时间——这是相当有风险的事。甚至旁人还会联想,这大姑娘在外头一住就是这许多天的,闺誉清白是否还在。 可是人家是桃源村的姑娘,根本就不在乎。一接到任务就先去安慰了刘立兴娘和刘小妹,又细心观察了刘小妹的一些习惯动作和她平时怎么说话——虽然这些都没怎么派上用场,但即便刘家有熟悉刘小妹的,李姑娘没准一样能蒙混过关。 除了李姑娘这次的外勤任务之外,滴翠亭还有很多日常任务,比如在桃源寨办集的日子里和各村各寨过来的人聊天,摸清楚他们村寨的人口、田地、出产、税赋劳役一类基本情况,也打听他们那里的各种小事,哪家有没有走失耕牛,丢失铁器农具,夜里是否时常听闻狗叫之类,事无巨细。 负责打听的可能都是看起来平平无奇的普通人,但是他们一旦回到了这间叫做“滴翠亭”的办公室里,就会立即化身信息和数据分析的高手,把打听到的消息按照地方分门别类,记在专门为各地准备的“档案簿”里,然后再找一个时间大家集中讨论,互通有无。 贾放在视察了“滴翠亭”的日常工作之后,心里便想:虽然这桃源寨里并没有建立一座物理上存在的建筑叫做“滴翠亭”,但是这个部门的建立,是不是他的任务也能算顺利完成了? 除了“滴翠亭”,他还有另外两项在建工程,嘉荫堂和蜂腰桥。嘉荫堂就是大办公楼,这不用多说了,蜂腰桥他还没概念。 青坊河上只有一座桥,就是青坊桥。目前来看青坊桥的运能完全足够,不需要另外再建。至于“蜂腰”么,桃源寨有养蜂场,养蜂场由一对幸福和美的夫妻主持,出产各种蜂产品——但这和“蜂腰”又有什么关系? 没过多久,这“蜂腰桥”的谜底被贾放自己解开了。 他偶然心血来潮,要看看邮政公司的“邮递员”到桃源寨送信的情形。 桃源寨是由在木轨上驾车的车夫充当邮递员的。每天有一班有轨马车会把到桃源寨的邮件从武元县城送过来,然后再把桃源寨要寄出去的信带到武元县城去。 邮递员的工作非常简单,他只要把桃源村和新余诸村的五个邮件包一一带过来,然后再把各村已经准备好的邮件包带走就行。这边自然会有人把各村的信送到各村村长家,然后再由各村自己分配。 贾放去时,从武元过来的有轨马车还没到,但已经有人守在木轨的尽头痴痴地守候。 这是个新余村的年轻姑娘,据说已经参加了两次相亲大会了,都没遇见合适的,谁知在桃源集上见了个邻乡的少年郎,两边都看对了眼,便是一见钟情,于是便日日鸿雁传书。 贾放就见这姑娘立在桃源寨这一侧,踮起脚扬着头尽力眺望,想看看远处那木轨的终端有没有出现马车的影子,一对秋水眼里写满了期待。 待见到那马车到来,装载着邮件的邮包从车夫手里递到各村前来取信的专员手中,那姑娘的眼眸亮晶晶的,视线一直紧随着邮包移动,面上却似乎突然生出些惶恐,大约是怕今日又收不到情郎的书信,一腔期望终又落空。 眼瞅着那姑娘终于收到了情郎的信,轻吁一口气,将书信捧在胸口,闭上眼片刻,这才微红着脸打开,一字一句地读下去…… 贾放突然就醒悟过来了:“蜂腰桥设言传心事”——不是青坊桥,也不是养蜂场,甚至跟那两样都没啥关系。这为有情人们“设言传心事”的,正是他一手开办的邮局啊! 第151章 铜环三六其实没有旁人想的那么神秘,他姓“铜环”,“三”字辈儿,排行老六,所以叫“铜环三六”。除了姓氏古怪一点之外,他和李五七这样的年轻人并没有什么差别。 六年前被抓到的匪首铜环三四正是他的亲哥,铜环三四被进山剿匪的官军抓住授首的时候,铜环三六还只是个小小的少年,被山寨里剩余的兄弟们带去山里藏了起来。 但没藏多久,他们就都从山里出来,聚在山下的一个寨子里。寨子里总有四千多人,每天就是练兵与垦田。虽说垦田也没垦出供那么多人吃的粮食,但他们每天都能吃得很饱,时不时有鸡鸭鱼肉被送到寨子里来,一群人就都能打上牙祭。 这寨子里唯一的缺点恐怕就是没女人。有些匪兵会偷偷溜出寨子,到镇上去找流莺取乐。这种事上头不管,但将女人带回寨子里来是严禁的。 六年里,铜环三六出寨子的机会屈指可数。但是他每一次出寨子,都是跟着兄弟们烧杀抢掠,不到手上沾满血决不罢休。每到这时,铜环三六都在幻想哥哥的灵魂附身到了自己身上,他手上流淌着的每一滴鲜血,都是在为英年早逝的哥哥复仇。 只可惜他们每次都只洗劫一处村庄,或是袭击一个寨子,还从来没有四千多人倾巢而出,甚至纠结其他兵寨,要去袭击某一座城池的。 但这一次领头的却告诉他们,终于要干一票大的了。 铜环三六登时能感觉到在自己身体里奔涌的血液渐渐发热,当年被冤死的哥哥似乎又回到了他身边,他毫不犹豫地上前,正准备说他愿意当先锋的时候,寨子里领头的人忽然告诉大伙儿——这次出寨子,打的旗号正是他,铜环三六,要为兄长铜环三四报仇! 铜环三六还记得自己当时愣在当地,嘴张得老大,心想,好像哪里不大对—— 他一个乳臭未干的少年,怎么就能带领一寨子的兄弟为哥哥报仇了呢? 兄弟们见了他这副模样便都善意地笑,笑他一听到能为兄报仇的好消息,整个人都傻了。 铜环三六便也豁了出去,反正他手上沾了不少血,洗也洗不干净了,既然上头说要打他的旗号,那就打吧——万一这次他也像哥哥一样死了,那就是他们铜环家,为早年间杀过那么多人所还的血债。 很快,上头将任务分派下来,说是这次他们的人兵分三路,两路佯攻永安州永宁州,另有一路两千人,攻击的目标则是武元县和武元附近的一个寨子桃源寨。 铜环三六非常不合时宜地问了一句:“为啥只是佯攻永安州?” 为啥不是一众兄弟,全都杀进永安州里,一把火烧了当年囚过铜环三四的州府,然后抢钱、抢酒……快意恩仇,一直等到官兵剿匪将刀横在他头上的那一刻? 他以为为哥哥报仇,就会去攻击铜环三四当年被杀的地点,谁知竟不是。 “这里听你的还是听我的?”首领闻言,一张脸立即挂了下来,“供你们吃,供你们喝,这六年里,花在你们身上的钱融掉也够打个铜人儿了。到了要用你们的时候,竟然还敢问东问西。你们这是熟悉这永宁州里的兵力了?晓得到底要攻哪儿了?” 铜环三六登时不敢说话了。他想想也对,这六年若是没有这个寨子,他怕是不知道自己的尸骨会被抛在哪里。 上头养了他六年,现在要用他,自然是上头说打哪里,便是打哪里。 “弟兄们,大家不要怕官军。这次我们联合了南夷,南夷会把官军的大部分兵力牵制在三关两寨。如果还有剩下的官军,那也会回师守卫永安和永宁两个州府。” “武元和桃源会是大伙儿的!” “那两处都是富庶的地界儿,尤其桃源,那里的女娘浑身上下都戴着闪闪的银饰,你抢到了就会跟你走……” “武元的城池虽然坚固,但若是骗开了城门,那城里就有数不尽的财富在等着……” 上头一番描述,所有人都心动了,挥动着拳头嗷嗷叫着。 紧接着新的兵刃给他们发而来下来,崭新的大刀和长矛,一捆又一捆的弓箭……铜环三六听见身边有个老兵痞感慨道:“这比平南大营里发的家伙事儿还要好呀!” 连以前的逃兵都这么说了,可能便是真的吧。 * 最初的兴奋过去之后,山寨里的匪徒们便分开上路,没多久,已经到了武元县附近。这里竟腾空了一座村子,让他们住进去休整。 铜环三六和十几个同伴则接到了任务——夜探桃源寨。 夜探这种事,铜环三六稍许有那么一点经验,知道要带上几个下了药的包子,来对付村里养的狗子。此外,他们还需要带上各种防范虫蛇的药物和火把,免得探路未成,先把自己给搭进去了。 他们找了向导,问清楚路径,傍晚的时候出发前往桃源寨。 桃源寨目前存在有夜禁,申时三刻之后,外来的乡民必须决定是在桃源住宿,还是离开桃源。按照铜环三六的经验,在那个时刻之后,整座桃源寨就会陷入一片黑暗与静谧。他们唯一需要料理的,就是家养恶犬。 他们到达的时候,已经过了申时三刻。铜环三六却惊讶不已,怎么这么亮堂? 确实,桃源寨各处亮堂得不像话,家家户户都亮着灯。蹲在寨子对面的山里,铜环三六清清楚楚地看见村寨、房屋、道路沿着山势向远处延伸开去。 除了亮堂堂的村寨之外,最要命的,是桃源寨的道路,这桃源寨的道路两旁,安着一盏又一盏的明灯,将道路照得与白昼一般明亮。这些明亮的道路上不断有人走动,隐隐地能听见路人们的欢声笑语。很明显,夜归的村民丝毫不畏惧黑暗,这道路两旁的明灯正照着他们安安稳稳地返回自家。 铜环三六整个人跟傻了似的,心想,那道路两旁的灯究竟是什么做的? 他还从来没见过,入夜之后这么明亮,又是这么宁静安逸的村寨;也从来没见过哪家村寨能在道路两旁点亮两排这样的明灯——通常都是灯笼什么的,可是灯笼的光线哪里能及得上这个,又亮又稳定,即便是风吹着也没有任何影响。 “三六,你说咋办?”铜环三六的同伴凑过来问。 他们这些做山匪的,都只晓得一个“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天”,可是今日确然是月黑着,风挺高的,但眼前的寨子却跟白天一样亮堂。 在阴暗的地方待惯了,便本能地害怕光明。 铜环三六看了看,道:“再等等。看看他们待会儿会不会给那些路两边的灯换油,挑灯芯……剪烛花。” 同伴看了一眼铜环三六,默默地蹲了回去——大家都知道那寨子里的路灯绝对不可能是油灯,也不可能是蜡烛。但现在谁也没办法:寨子里的道路都被照得明晃晃的,道路上有年轻的乡民来回巡视,道路附近的区域稍有点儿动静,就能被巡视的乡民发现。现在看来,他们竟是没法儿靠近半步。 等了一个多时辰,铜环三六的脚都麻了,那灯的状态却一点儿都没变,不需要人挑灯芯,不需要人剪烛花……根本不需要人照顾。甚至连寨子里道路上的乡民都已经全都回家了,只留下那几个戴着袖标的年轻人正在来回巡视。 铜环三六觉得无比气闷,出师不利,他在这里蹲了恁久,竟连怀里的加料包子都还没用上。 突然,他身边的同伴忽然“啊”的一声叫了出来,紧接着铜环三六也觉得脚上有什么凉凉滑滑软软的,从他小腿旁侧就这样滑了过去。 “蛇!”铜环三六大叫一声,同时晃亮了手里的火折子。他们带了熏蛇的药物,只是此前怕被人发现,所以没敢点。 “三六,我最怕蛇!”铜环三六身边那名同伴这时快要哭出来了,两人点着了熏蛇的药物,一阵拍打,随后在铜环三六手中火折子的光线照耀下,依稀看见两三条菜花蛇匆匆游离。 “老娘嘞!”铜环三六感叹一声:幸亏不是什么毒蛇。 但他们却已经暴露在了桃源寨巡逻的稽查队员眼中。 好几个人同时道:“什么人?!” 铜环三六立即晃熄了火折子。两人所在的位置一片黑暗。 然而稽查队员却并未放弃刚刚发现的线索。当即有人抄起火把,匆匆朝铜环三六刚才待过的地方赶过去。 今晚负责值夜的稽查队长是王二郎。一旦发现正对寨子的山坡上有情况之后,他立即发出讯号,要求稽查队分布在整个寨子的巡逻队立即出发,巡视各处战略要地、关键岗位。 同时他留在原地等待前往山上查看的几个稽查队员的回报,警惕地防范各种调虎离山的企图。 不一会儿,山上的人下来,手里拎着一包东西,向王二郎回报:“队长,没发现人,应当是早就跑了,只有这么一包东西留在地上。” 王二郎小心地打开包袱,见到了里头装着的包子,早已经冷透了,但是轻轻捏开,还是往外滴油,闻起来也能闻到些许肉香。 “将这个立即送去潇湘书院,给桂教员进行化验。”王二郎严正警告,“你们千万别贪嘴,可能有毒。如果我猜得不错,是用来毒狗子的。” 他手下的稽查队员听到类似“化验”这样的高级用语,立即肃然起敬,大声说:“狗子这么可爱,谁敢毒他们就是与俺们稽查队过不去。”说着便提着包袱去了。 王二郎留在原地,心里一阵激动,又是一阵紧张。他意识到,此前贾放提醒过的,可能会有山匪前来桃源寨“踩盘子”的事,现在终于发生了。 桃源寨面临威胁,但也正是他王二郎能站出来保卫家园的时候。 他面上没有多露半分多余的表情,只是冷静地扫视村寨对面的山峦,一遍又一遍。 桂遐学的“化验”没有花费多少功夫,没过多久,王二郎的手下就跑回来告诉队长:“桂教员说了,砷化物遇白银会变黑,确认有毒。那些包子已经由桂教员拿去做‘无害化处理’了。” 这名稽查队员挺胸凸肚,应当是觉得从桂遐学那儿学了那么多的专业术语,自己的水平也提升了。 王二郎点点头,道:“今晚要辛苦大家,你们在这里好好守着,我去夜练的地方看看去。” 所有的稽查队员都挺着胸应了。大家跟随王二郎的时间愈久,愈是知道这个队长的脾气,越是遇事,就越不能慌,越不能怂。 王二郎当即沿着桃源寨中的道路,往桃源寨的腹地移动。在那里,早先桃源寨收拾了一大片空地出来,作为演武场。 这演武场四周都亮着沼气灯,这种灯也颇神奇,点亮之后完全不用人看顾,一夜通明,第二天早上将灯熄灭了就行。 这沼气灯上还安了灯罩,即便是下雨,雨水也不会对照明存在丝毫影响。说实话,王二郎已经完全习惯了这种夜间有路灯照明的日子,若是让他再回到当初那种四处黑黢黢、暗沉沉的环境里,他会觉得生命里严重地少了点什么。 有了这些沼气灯,白天里为了生计各种忙碌的乡民们便有机会在晚上操练保卫家园的各种本领。 被沼气灯照亮的演武场里,寨子里的青壮正在轮流尝试投掷标枪。 他们的标枪其实就是长竹竿,竹竿前端被削成锋芒尖利的尖端,竹竿内则填进了石子,增加重量,一杆杆都非常趁手。 几个掷这种标枪掷得非常远的乡民正在向大家分享经验:怎样瞄准头,怎样使用腰力把标枪掷得更加远一点。 乡民们见到王二郎过来,纷纷打招呼:“王队长!” 王二郎点点头,对众人说:“我看你们练得很好,大伙儿加油!” 他很沉得住气,又看了一会儿,才补充道:“再加把劲儿。大家伙儿现在练的,许是将来不久就能用上了。” 听见王队长这么说,乡民们顿时放下了手中的标枪,朝王二郎围了过来:“队长有什么发现?” 王二郎轻描淡写地说:“也没啥,就是今天发现了有人过来踩盘子。” 看来是真的有人盯上桃源寨了。 “所以我受贾三爷之托,来问大家一句,有学过射箭的没有,学过的到我这里来。”这是贾放之前交待王二郎的,说是一旦发现有人打桃源寨的主意,便立即把专门受过射箭训练的人都挑出来。 登时站出来二三十号人——比王二郎想象得要多。这些人大多是山里的猎户,或者曾经当过猎户,因此才有一手射术。 甚至还有桃源寨的土著提醒王二郎:“王队长,回头我再去村里问问,我们桃源村,有不少姑娘家也是会弓箭的。” 王二郎点点头,心里却想绝不能让姑娘家冲在前头,到时候让这些稍许会武的姑娘们负责保护妇孺便是。 他把这些猎户都挑出来之后,问他们:“你们有多少趁手的弓箭?” 猎户们说:“最紧要的是弓,那是吃饭的家伙,俺们人人都有。就是箭……不晓得来不来得及制,能制多少。” 王二郎对此心里也没数,只说:“这些贾三爷一定会安排。来,咱们先自己预备上,大伙儿也找个靶场,没事练练准头。” 一切都安排下去之后,王二郎没忘了嘱咐大家:“最近都把自家狗子喂饱一点,今儿刚发现有人摸到寨子附近,用那下了料的包子喂狗子。大伙儿可千万别着了道。” 顿时有人笑道:“知道了,队长。只不过咱们家的狗子现在也嘴刁了,就算是喂它啃骨头,也要在上头洒点辣子才肯啃呢。外头来的包子,恐怕也馋不到咱们家的狗子。” 顿时一阵哄笑,人人都说自家的狗子现在也是这个脾性,专捡那香辣口味的吃。原本稍许有些紧张的气氛登时松弛了一点,随即各人继续去刻苦练习。 王二郎道一声“辛苦”,便继续在寨子里巡视各处出入口。 刚才最令他最为心安的一句话,就是他自己说的,“贾三爷一定会安排的”。王二郎和整座桃源寨的人一样,把贾放视作他们最为可靠的后盾。 可是谁知道贾放这时候正在武元县城里发脾气跳脚,他就差指着鼻子骂了:“有你们这样带兵的吗?有你们这样做军需官的吗?——这样的装备,你们是要让当兵的果奔吗?” 贾放脚下,丢着一袭破破烂烂的软甲。 虽然他节度使府署里的官员们听不懂“果奔”二字,但见到了这副到处是洞、拎起来像个网兜似的软甲,都大致能明白是什么意思。 第152章 “回……回贾大人的话,大营的库房,就……就就都是这样的兵甲了。”从平南大营赶来的军需官结结巴巴地向贾放陈词。 贾放登时气笑了,道:“本官上次问你的时候,一问军需可还充足,二问兵器与装备可还趁手,三问士兵人数可与在册人数对得上。你当时是怎么回答本官的?” 那个军需官登时朝前一扑,跪倒在贾放面前,答道:“报喜不报忧嘛!大营里一向是这个规矩。” 贾放将后槽牙磨得咯咯响,心里真想将对方十八代祖宗都问候一遍。“现在倒是知道要报忧了?” 他前日里派人前往平南大营调用军需,也就是为武元县和桃源寨征用一些必要的兵器与装备,谁知道,偌大一座平南大营,送来的竟然是朽坏不堪,拎起来像是网兜似的软甲,还有一百枚长矛、一百枚长刀。矛尖与刀身都锈迹斑斑,贾放真的很怀疑,这些兵器是不是一上磨刀石,马上就能崩断了。 原本就算不指望平南大营能够给他拨人,但至少指望对方能够提供一点兵器和装备。 现在可好,对方一句“报喜不报忧”,就想把身上的责任轻轻地卸去。这导致贾放非常想骂人——这就好比设计师、建筑团队已经全都进场了,却发现运到现场的建筑材料不仅少得可怜,而且全都货不对板。这还建个什么工程?豆腐渣工程吗? “对不住,往后的一段时间里,就烦劳你留在武元县里。本官这座节度使官署若是不保,你也休想保住这项上狗头——把你比作狗,这还侮辱了谁呢!” 谁知军需官误解了贾放的意思,竟然手脚并用,爬到贾放身边,响亮地“汪汪”了两声。 贾放登时伸手掩面:不,他没有在这里,也没有见识到这样的马屁精—— 待抬起头,却见面前一群官员,甚至包括南方大营的将官,都似笑非笑地望着贾放,单看他如何应对。 贾放甚至没有思索,便朝那军需官虚踢一脚,怒斥道:“给本官起来!纵使你不把自己当人看,本官可没想着要和狗一起开会!” 那军需官纵使老脸如城墙般厚,此时也耐不住红了脸。 “且先将你的罪过寄下,待此次山匪缴清,论功行赏之时,再一一清算。” 吃空饷、瞒报军需的弊病在平南大营由来已久,若是直接杀了这个军需官,估计他到了阴曹地府,也要向阎王投诉的。现在贾放声明此前的渎职之罪一定会被清算,同时也给那军需官留下了一条将功补过的小缝,那军需官连忙爬起身,满脸惶然地低着头缩在一旁,静听贾放示下。 “南夷调兵的情形,可是已经打听清楚了?”贾放问一名叫做吴申庸的平南大营将官,此人虽然名叫“无甚用”,但该打听的还是都打听清楚了,顿时回答:“已经探明,南夷共调动了三路大军,共九个兵寨的兵力,朝我国境袭来。” 南夷喜欢“九”这个数字,每个兵寨的兵力号称“九千人”,因此九个兵寨就有八万多的兵力向国境上的三关两寨袭来。 但这和平南大营的人数一样,都有点儿水分,因此南夷出动的兵力大约也就在两万七千人左右的水平。 “三关两寨,平南大营至少要留两万兵力。”吴申庸诚恳地向贾放请求,心里也十分担心,这个生得如一朵花朵般鲜亮的少年高官,会否为了他自己的安全,把平南大营仅剩的一点兵力全部调往永安州——那可真是捡了芝麻,掉了西瓜。至少平南大营的人是这么认为的。 南夷有象兵,大象皮糙肉厚,在战场上冲杀起来不是那么容易对付的。三关两寨,任何一处失守,国境之内便很难再有这样的关隘能够让南方大军据险而守。 而且失土的责任是贾放也担不起的。 “三关两寨的军需是否也如此?”贾放赶紧问,伸手指着地上那一坨破破烂烂的软甲。 吴申庸没想到贾放关心起这个,愣了一下才答道:“边兵镇守关隘多年,武器与兵甲一向时时保养,倒没有像大营中这样急缺……” 贾放顿时舒了一口气,道:“这就好。” 军方的几个将领顿时相互看看,心中都对贾放生出好感——别看这名节度使年轻,可也是知道轻重缓急的。 贾放可不知道他这舒的一口气已经帮他赢得了一部分军方的好感,他顿时点头:“准你等所议,平南大营两万边军,调往三关两寨,抵御南夷大军。” “派遣夜不收在十个州县中侦查山匪的痕迹。永安州尤其留意‘铜环三六’的踪迹。平南大营余下的兵力暂且机动,随机应变。”贾放宣布了目前的兵力分配结果。 面对区区山匪与南夷,偌大的平南大营竟如此捉襟见肘,这与官员大量吃空饷不无关系,但是现在战事就在眼前,就地调查惩处显然已经做不到了。唯有让军官们心中有数,这件事他之后一定会追究,而现在勠力向敌,或许有一丝丝将功赎罪的可能。 “而你,留在武元县!”贾放告诫那个军需官。这军需官姓薛,单名一个景字。薛景听见这话,登时苦了脸,躬身道:“是!” * 不久南方各州县的情报聚拢到一处,终于绘出了这次南方“铜环三六”反叛的全貌——铜环三六总共出了两个寨子,八千人的兵力,打着为兄报仇的旗号,五千人逼近永安州;三千人向邻近的永宁州攻去。 贾放看到这人数的时候,直觉冒出一句:“不可能!” 此前没有一点风声,南方州县里突然悄无声息地冒出八千山匪——试想这山匪平时吃啥、喝啥、住在哪里?他们如果是寻常百姓,官逼民反,那么他们的家眷在哪里,妇孺在哪里?这些都没有,又怎会是寻常百姓? 这凭空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八千山匪,直接验证了此前他听到过的传闻:这些根本就不是什么山匪,而是某些人养的私兵。 这山匪的出现,将给贾放在南方的名声带来极坏的影响。此前他在桃源寨和武元县所做的一切改革,马上变成了“弊政”与“苛政”,成为了官逼民反的理由——可笑贾放这都还没有怎么在整个永安州大展拳脚,他只动了武元县的土地所有权,就引来了这么大的反弹?! ——某些人这是多恨他,多盼着他赶紧走呀! 贾放已经能够预想到,南方这一闹“山匪”,京里都察院会怎样给他扣各种大帽子了。 而贾放原本就不是个愿意掺和政治事务的,京里的各种压力估计得由他老爹贾代善替他顶着。 好在除了贾代善之外,夏省身老大人待在武元县,亲眼见证贾放的各种所作所为,也能为他提供一些言论上的支持。 于是,贾放索性和荣府里打了招呼,这一段时间里连大观园都不回,将全副精神都放在武元县和桃源寨抵御山匪的工作上。 * 正如早先南永前预测的,平南大营里预留的一万兵力,必须分出两部分给永安州府和永宁州府,保证两个州府里大量百姓的安全。剩下能支援武元和桃源的兵力少得可怜。唯一值得欣慰的,是永安州正好位于平南大营到武元县的路上。平南大营的兵力过来可以先驻扎在永安州,然后再视情况增援武元县。 武元县这时开了县库,将县城里所有可以用于防御的兵器全部取了出来,分发给县吏、衙役和民夫。这些兵器有些甚至是三十年前留下的,在那个倒霉军需官薛景的带领下,着铁匠和木匠将这些兵刃一一修缮到能用的状态。 守城能用的武器除了这些兵器之外,就是将民房拆除,拆下来的滚木礌石。现在武元县还没有遭遇大规模围城,倒也不必急着拆房子。 同时县库敞开,大肆存储百姓们从各处送来存粮——武元县有过被围困半年之久的历史,这也证明,只要武元能够储够粮草,有城墙庇护,城内又有水井可供吃水,百姓们躲在城里,撑个半年应当没有什么问题。 每次武元百姓们路过武元县正中的文庙,看见那节度使府署的大招牌,心里都能略感轻松:毕竟平南节度使大人的府署也在这儿,就算是山匪真的人多势众,那朝廷也一定不会不管贾放贾大人的吧?! 贾放却并不总是留在武元县里。他已经收到了滴翠亭送来的情报:确认桃源寨将是铜环三六的直接攻击目标。 滴翠亭已经探明:铜环三六的人近来清空了桃源寨附近一座村落,驱散了那里的百姓,进驻了八百至一千人,就躲在那村中。据说铜环三六本人很可能也在那里。 贾放看到情报也不免感慨:用这种手段,驱散一座村庄,躲在那里,准备攻击,更加证明那绝对不是山匪,而是私兵——只不过他们刻意躲在附近等待,反而暴露了自己的行藏。 要知道,桃源寨和周围每个村落都有密切联系,那个村的百姓,从哪一天开始,突然约好了不来赶集,桃源寨不用想也知道那里出了问题。 贾放决定马上赶回桃源寨去——毕竟那里是他最重要的根基。 他将武元县城的事郑重托付给了郑伯宜、南永前和袁化——当然前面两位是主要的,但是不带上袁化也不大好意思。 他没忘了嘱咐人照料夏省身老爷子的身体,也没忘了让滴翠亭的人继续暗中盯住刘家和赵家。但是无论旁人怎么劝,贾放都拿定了主意不动摇,他不能留在拥有城墙的武元,他必须去桃源寨。 早先被贾放骂得狗血淋头的军需官薛景,听说了节度使大人即将赶往桃源寨的时候彻底被震惊了——贾放贾大人……就真的,这么不知天高地厚吗? 对方是山匪,是数以千计的山匪——或者比这更糟糕,是专门为了对付贾放而存在的私兵。 薛景也没顾上贾放依旧不待见他,在贾放离开武元之前,坚持和贾放见了一面。 “贾大人,贾大人……您等等,小人想问您一句话……”薛景大声说。 贾放带着贾乙和丙丁,正大步流星地赶向“武元——桃源”的车站。听见薛景的喊声,贾放竟破天荒地停下脚步,表示愿意聆听他的问题。 “贾大人……”薛景赶上贾放的时候,已经连呼带喘,上气不接下气,喘了片刻,才总算匆匆忙忙地问出了他想问的那个问题。 “您……您明知桃源寨是山匪的目标,您为什么一定要去呢?” 贾放着实没想到,这个曾经在自己面前学狗叫的军需官,竟然追出这么大半里地,问出这样一个问题。 为什么一定要去呢? 是因为桃源寨是他的根基之地,有重要的利益在那里,不能舍弃吗? 还是说虽千万人吾往矣? 贾放突然笑了,他想起了刚刚认识四皇子周德璋的时候,对方曾经随口说过的一句话。 ——不想做一个微不足道的人。 “那是因为本官……因为我,不想做一个微不足道的人。” 人的一生中,总会有那么一些时刻,被内心的渴望在背后轻轻地推着,身不由己地向前走。不能停,也停不下来。 “桃源寨需要我,所以我会在那里,就这么简单。”贾放笑着对薛景说,“也许有那么一天,你也会明白。” 薛景似乎听明白了,又像没明白,迷迷瞪瞪地站在当地,眼见着贾放带着两个随从越去越远了,突然想起了什么,快步敢上前,大声说:“贾大人,贾大人,下官有一策,愿献于大人!” 贾放已经走进了停泊在木轨上的有轨车驾。马车夫一直坐在驾车的座位上等着他们。 这是“武元——桃源”的最后一班有轨马车,这一班之后,无论是武元还是桃源,两处都会进入战时状态。 人们原先的生活状态将被彻底改变——桃源寨不再办集市,每天往返的邮递员也不再穿行于各个村寨,桃源寨那座终日隆隆响着的水车,也将无人照看,无人利用它的动能远远不断地纺出纱,织出布匹…… 生活从此便不同了。 但是每个人都能做一点什么,力争让生活早日回归正轨。 这名曾经窝囊无比的军需官薛景,此刻大声朝贾放呼喊:“贾大人,请您等一等!” 贾放终于再次停下脚步,扭头望向薛景。 “大人,下官有一策,献于大人,或许能有些用处。”贾放停下脚步,薛景却反而有些迟疑。 “说吧!”贾放展颜一笑,是他那招牌式的坦白笑容。 “下官以前也曾经历过军需不足,军中士兵没有软甲护身的情形。后来军中曾经临时使用竹篾编的蔑甲护住要害部位,蔑甲轻便,编织细密之后对于防护蛮人的竹箭、竹矛,都有一定的功效,不能说百分之百能防住对方的攻击,但是穿戴蔑甲的士兵,比没穿戴的存活率要高上不少——” 听见“存活率”三个字,贾放已经觉得这个军需官肚子里可能有点料。他冲薛景一拱手,道:“多谢!”但随即想起历史上某个经典案例,赶紧又问:“火烧藤甲兵那种?” 薛景摇头:“不是藤甲,不用桐油浸的那种,只是用竹篾编成,里外总共三层,护住要害脏器,套在士兵身上,就算是有所损伤,也不会是致命伤,士兵活下来的机会很高。” “小人说这话也没有什么根据,只是将以前的一点点经验说与大人知道,”把一堆话说完,这薛景依旧惶恐得要命,躬身对贾放说道,“若有唐突之处,请大人勿怪。” 贾放已经明白了这个小军需官的无奈与挣扎,于是也伸出双手,向薛景长长一躬,一揖到底。 “薛大人言重,容易此法能奏效,本官感激无尽。” “很高兴见到,薛大人,终于也不愿做一个终生碌碌无为、微不足道的人。” 第153章 恐怕只有贾放明白薛景那句“存活率”较高是什么意思。 竹篾编成的轻甲,表面光滑,能够令刺到竹篾表面的武器受到阻力,朝旁边滑开,从而一定程度上减小对人体的伤害。此外薛景提到的,是将竹篾编成三层,三层的保护甲能令蔑甲的保护系数呈指数级的提升。 昔日诸葛亮对阵南蛮,南蛮拥有藤编的藤甲,可以刀枪不入,唯有因浸过桐油而易燃这唯一的弱点——用竹篾编成轻甲,没法儿像藤甲那么坚固耐冲击,但也没有藤甲那么易燃。 估计这是薛景在他军需官任上,面对前任留下的烂摊子,想出来没有法子的法子,又是经过无数次触目惊心的观察伤口,才得出来的结论。 薛景也是个苦苦挣扎的小人物,之前学狗叫的丑态完全掩盖了他内心的光华,直到贾放的话打动了他,薛景才主动贡献了这个主意——一个看似寻常的主意,对于每一个被拯救的生命而言却绝对不会是微不足道的。 贾放坐上了回桃源寨的最后一班马车,向他的领地飞驰而去。 坐在马车上,贾放一直在反思自己:所有的战备工作都应该早一点开始做,而不是拖到这最后一刻。 夏省身老大人早就提醒了平南大营腐化,他就应该想到不能一切都靠南方的兵,一切还都是要靠自己。 薛景提到的蔑甲也是,他早就该提醒桃源寨乡民们开始准备防护设备。此前还有人说过丝质的内衣同样能阻挡冷兵器对人体的侵害,或许寨子里应该早早地征用各种丝织品的。各式兵器,包括弓箭,也应该提醒乡民们早早预备。 到底还是身处和平年代太久了,缺乏警惕,习惯性地漠视了危机的存在,直到这最后一刻。 贾放长叹一口气,伸手去揉眉心:拖延症当真要不得。 但只要山匪还没来,他们还有一刻功夫预备,这些工作就应当马上做下去。多做一件,就能多一分胜算,就能多挽救一条性命。 有轨马车的车夫将他送到地头,便将马匹卸下,然后慢慢将马车从木轨中拖出,拉到存放车驾的土棚里,并在棚子上堆放稻草,希望这土棚不会被人发现。 贾放嘱咐那车夫注意安全,然后便匆匆向寨子里过去。 桃源寨早先已经做过了山匪来袭时的预案。现在所有的妇孺都已经准备了三天的干粮、少量的衣物和必须品,在家中待命。一旦寨子里发出信号,妇孺们会先按照事先的安排,躲入桃源寨中的溶洞安全屋。 除了桃源村后山的大型溶洞之外,新余诸村后头的土坡中,还分别发现了两个各能容纳五百人左右的溶洞。到时除了妇孺,所有的桃源寨男丁们也将按照此前规划的,依次退到洞中,掩蔽洞口。 只不过一旦到了那时,就等于是将桃源寨他们的家园拱手交给山匪们,供人放手洗劫了。 目前寨子里的各家各户都在将手头仅有的财产藏匿起来。新余诸村在当初来时就挖了不少地窖,现在地窖都派上用场,村里存的粮食都藏进了地窖里。村人恨不得把自家养的猪羊都一起藏进去,但又怕这些活物祸祸了粮食,到底还是算了。 潇湘书院的人也极其忙碌。张友士求了稽查队,来帮忙将他提纯药物的瓶瓶罐罐全部抱走,送到安全屋里去。他自己则亲自抱着一只木盒,里面盛放着各式各样的培养皿,一路小心翼翼地捧着走,口里喃喃地道:“世上唯一,仅此一份,毁了就没了——” 贾放也到了潇湘书院看过,他要求各教员与研究员在紧急情况下只需要将个人的手稿和记录带走,所有教学用的书本都可以留在原地——毕竟都可以重新再印。 但是潇湘书院的人谁也不肯,到底还是将书本全都收了起来,送到安全屋去。 农学院的老邵甚至自己备了一个随身携带的箱子,里面装了桃源寨所有那些特殊植物的种子:三季水稻、辣椒、番茄、黄花蒿…… 贾放原本想说不用怕,他那蘅芜苑里还有。但是很明显,桃源寨的人认准了这些是他们的立身之本,无论遭遇何等样的灾难,只要这些都还在,人还在,桃源寨就能恢复元气,重新站起来。 除了这些之外,其他的都没法儿收起来了。养蜂场的蜂箱、糖坊的熬糖大锅与提纯器、纺织厂的水力纺纱织布机……这些只能稍加掩藏,至于会不会被破坏,估计要看山匪的心情。 这几处的生产都已经停了,唯有水泥厂现在还在夜以继日地烧制水泥,产出的水泥合了水的铁钎条,正在浇铸成一道道的防御短墙。桃源寨没有城墙,便临时浇了这样一道又一道的短墙,杵在几处重要道路入口上。 短墙模仿了城墙上女墙的形式,大半人高,足够遮蔽戍卫人员,上有垛口,能够让人射箭投枪。 除此之外,但凡还空着的人手,都去后山上伐竹子,篾匠把竹子飞快地劈成一枚一枚的竹矛,年轻姑娘立即接过去,将那竹矛削尖,掂一掂,塞几枚石子进去,配个重量,然后再是下一枚。 另一个篾匠则是将竹子剖成细细的竹篾,上了年纪的女人们用她们灵活的双手,飞快地编出细细密密的蔑甲。蔑甲的式样很简单,长长的一幅,中间留一个套头的圆孔,穿甲的人套上之后,将腰两边的系带一系,马上就是一副将要害护住的软甲。 蔑甲是做成三层的,但究竟有没有效,谁也没试过。小伙子们未必都信这竹编的东西能防身,但大多觉得聊胜于无,于是嘻嘻哈哈地穿戴上。但是负责编织的女人们,则大多一边编织一边念佛,暗中期盼着能将来自神佛的保佑一并编织进这些藤甲里。 “贾三爷,贾三爷,这个要怎么办?”贾放正在巡视,金融办的老金突然冲上来向贾放打招呼。 他和老涂一起,把贾放一直放在金融办的“保险箱”给推了出来。 这只保险箱里,装着整个南方地区所有的“保证金”,因此非常沉重,再加上保险箱本身是个铁疙瘩,若不是金融办里就安装了一个小心的动滑轮吊装装置,就凭老涂和老金两个,根本是搬不动的。 贾放心想:这倒确实需要找个稳妥的地方藏起来。他自信那些山匪绝对没有办法能打开他的保险箱,但是万一山匪把这个铁疙瘩整个搬走然后融化了把银子取出来,他可还真没处哭。 于是他叫来几个壮小伙:“把这个送上木轨,推到贤良祠内。” 小伙们都懂:“是,神明会帮我们保护这些的。” 贾放点点头:这铁疙瘩会出现在他的大观园里,京里还没有什么人有这胆子,敢杀到他的大观园里来的。 “大人,您怎么打算?” 一向不声不响,跟在贾放身后的贾乙,这时突然开口了。 “我会待在贤良祠跟前,观察山匪袭寨的情况。”贾放突然想起了贾乙和丙丁,他们两位受了贾代善的嘱托,要保证他在南方的安全。 如果出现紧急情况,他可能需要回到大观园中。为了不要吓到贾乙和丙丁,他事先交代:“一旦有山匪攻到这里,我会躲入贤良祠。贤良祠中绝对安全,因此两位可以放心,不必一直跟着我。” 贾乙和丙丁听了同时点头,都说:“国公爷也是这么说的。” “那么就说定了,如果山匪攻到这里,我等会将三爷送入贤良祠。然后我等便会自行离去,之后再与三爷会合。”贾乙和丙丁的功夫很好,面对山匪,只要他们肯自行逸去,便不会有危险。 一切看似都安排得妥当,但真当山匪来时,却又怎可能真正做到井然有序? 零星小股山匪是早饭后出现的,这些人看来就像是寻常到桃源寨赶集的乡亲,但是却扛着刀,背上背着弓和箭筒。 最远处的岗哨一旦发现山匪的痕迹,立即点燃了彩色的烟示警,然后岗哨迅速抄小路赶回桃源寨。 桃源寨中马上响起“当当当——当当——”的铃声。虽然乡民们早有心理准备,甚至还做过两次演习,这到了真遇上山匪的时候,大家还是乱成一锅粥。 早先准备好的“应急包”明明就放在床头的,不知怎么就能拉下一个,得赶紧回去拿;一数家里三个娃,跑到安全屋门口身边就只剩两个了,当娘的急疯了回去找,还是稽查队把第三个娃给捡着了送回来…… 这般来来回回,越是急,越是容易出错。 贾放却没有将自己被这些杂务所淹没,他冷静地站在贤良祠跟前,默默观察整个寨子里的情况。 他身边有一座日晷,因此可以计算桃源寨完成紧急撤离的时间,也可以计算山匪们的攻击速度。 很明显,山匪们就真的像是来赶集的,岗哨的示警烟升腾起之后,大约过了一个时辰左右,才有第一批小股的山匪在道路上出现。 桃源寨里就算是再混乱,这时也已经乱完了。妇孺和老人们全部进了安全屋,安全屋门口由会一些武艺的年轻土著姑娘们把守。 桃源寨的男丁们这时分散开守在各处要道上,另有一部分人居中策应,负责调配物资和发布命令。 最早抵达的一批山匪从青坊桥的方向过来。青坊桥上的桥面早已吊起,两座桥墩之间总有三丈宽,山匪们万万跳不过来。 当下有人跳下青坊河,泅水来到桃源寨一侧,爬上桥,将那吊起桥面的绳索一砍,“砰”的一声,桥面轰然倒下,将整座桥接通。山匪们“欧欧”地欢呼,然后一起从青坊桥另一头冲了过来。 贾放站在高处,看得清楚,心想:这第一关对方过得似乎太容易了一点。 的确如此——青坊桥上虽然吊起了桥面,但是吊桥处无人守卫,以至于山匪轻而易举就打通了水上通往桃源寨的道路。 贾放心想:下回可以考虑安装一个桥头堡……如果还有下回的话。 山匪们刚刚过桥,马上迎来了桃源寨的大举反击。无数条竹矛从一段段矮墙似的防御工事后面投掷出来。最前面的几个山匪,无一例外,被那竹矛刺破了胸膛,惨叫着倒了下来。 山匪们顿时像是吃了一惊,谁也没想到桃源寨的人竟然敢于反击。于是前头的几十个山匪迅速地又从青坊桥上退了回去,退到竹矛的射程之外,只留下几个被竹矛所伤的,躺在地上哀嚎,倒也无人照管,令其自生自灭。 山匪们退回去之后,没过多久,贾放忽然轻呼一声:“不好!” 只见青坊河对岸,锦花纺织厂所在的位置,腾起了袅袅的青烟。想必是锦花那里都是木制的厂房,木制的水力机械,土匪们见到无利可图,就顺手一把火烧了。 贾放顿时心疼不已——毕竟他也是有股份在里头的。但只要一想起所有的机械设计图纸都另有备份,他也不觉特别担心。 山匪们烧了锦花,似乎是想引诱桃源寨躲在那些掩体之后的乡民们出去,跟他们真刀真枪地干仗。桃源寨的乡民们则和贾放一样,忍下了心头的气愤,继续躲在掩体后面,按兵不动。 这时,除了青坊河这边,其他道路上也开始出现山匪的踪迹。远处厮杀声响了起来,这边青坊河上的山匪便顺势一冲—— 竹矛继续向他们招呼,但是这一次,竹矛的效果略弱了一些。山匪们举起了盾牌,结成一个小阵向掩体这边慢慢地推过来。 贾放心里登时想要骂人:这也叫山匪?这山匪手里的兵器,竟然比平南大营的还要好?! 山匪手中的盾牌,看起来又轻捷又坚固。竹矛掷出去撞在盾牌上,都只能轻飘飘地弹开。 正在这时,桃源寨一个猎户出身的乡民突然从掩体后面站了出来,张弓搭箭,竟是“嗖嗖嗖”的三箭连珠箭,准头极佳,射中了没有完全将盾牌护住身体的两名山匪,第三箭射中了一枚不知是谁的膝盖,顿时就是一声惨叫。 桃源寨的乡民马上躲回了掩体。因为这也提醒了山匪们,对方突然想起:我方也有弓箭啊! 于是,山匪们的弓箭也纷纷射了过来,大多数都钉在掩体上,少数造成了桃源寨乡民受了点轻伤。 一时间双方互有往来,但是桃源寨仅仅依靠竹矛和为数不多的弓箭,没有办法阻止山匪们步步紧逼。眼看这些山匪已经欺近,竹矛和弓箭之类的远程武器都不再起作用。桃源寨必须改变作战策略。 于是,没过多久,桃源寨的掩体后面突然丢出了一捆卷得紧紧的稻草卷,扔出来的时候应当就是被点燃了的。 那稻草卷骨碌碌地滚到了山匪们的脚下。有一个山匪不知那是什么东西,伸出手中的长刀,将卷着稻草的绳圈一挑,登时将稻草卷挑开,顿时滚滚的浓烟全都冒了出来,瞬间遮天蔽日。山匪们置身其间根本看不见彼此,同时双眼被烟熏得又痛又痒,不敢睁开,只能一手持着盾牌,另一手执刀剑,在身边乱砍乱劈,一时叮叮当当声、惊呼声、惨叫声不绝。 待那烟雾散尽,山匪们揉揉红肿的双眼,终于看清最近的一排掩体后头已经没有人了,桃源寨的民兵都已经退守到了二百步之外的一排掩体之后,再度摆出了阵势,准备下一轮的攻击。 * 贾放在贤良祠跟前瞧的清楚:桃源寨的民兵在兵力与装备都不及对方的情形之下,一直在且战且退。他们的伤亡率一直远低于山匪,但是弱势在于缺乏战略纵深,退无可退。而从各条道路同时出现的山匪却不断涌向这桃源寨,一时竟不晓得对方有多少人。 看来,不得已,桃源寨必须拿出事先准备的那件“大杀器”,给对方送上一份“大礼”,看看是否能吓走这些装备精良、人数众多的假山匪真私兵。 第154章 桃源寨民兵与来袭的山匪第一回 合的遭遇战,从午时之前的第一次接触,一直断断续续地打到了下午。 在这过程中桃源寨也产生了不少伤员,按照事先商量好的,伤员都分批次撤离到一个规模较小的安全屋去,在那里有张友士带着医疗队为他们处理伤口。 伤员们得到的命令是包扎之后立即就地休息,暂时不要返回战场。这也意味着,桃源寨投入的兵力越来越少,而从各条路径上推进的山匪也越压越上,渐渐将桃源寨的民兵压迫到桃源寨正中,也就是平日里办市集的广场附近。 这里有朝着不同方向的四五座掩体,山匪们从这几个方向分别压迫过来,将桃源寨的民兵们围在正中。 桃源寨的人手里这时也不剩什么兵器了。领队的王二郎果断地一点头,几个人同时从衣袖里掏出稻草卷,晃火折子点着了,然后朝不同的方向掷出去。 山匪们一见到这种一但点燃就释放出滚滚浓烟的稻草卷就发怵,他们吃这东西的苦头已经吃了不少,这时再见,登时有好几个山匪冲上来试图用脚把火星踩熄。谁知越踩那烟就越多,很快又弥漫得遮天蔽日。山匪们只听得见同伴们拼命咳嗽的声音,再看不见其他任何动静。 等到这烟再次散去,此前还缩在水泥掩体后面抵抗的桃源寨民兵们已经全都不见了。整个寨子安安静静的,除了山匪,连个鬼影子都没有。 山匪们一想:他们这是……已经攻下了整座桃源寨? 虽然付出了不小的伤亡代价,但是将整个寨子据为己有,这感觉还是相当不错的。顿时有不少山匪放下了手中的兵刃,向天挥手,口中发出呜呜哇哇的叫声——据说这本是南夷的风俗,这样的叫声代表征服。 一时片刻里,整个桃源寨都是这样的叫声。 早先还举着盾牌和长刀的山匪,这时冲进了广场一旁的简易活动房,没过多时便又冲出来,大声骂娘:“他娘的,里头半点值钱的都没有——” 另有一批人对桃源寨有点儿了解:“听说这桃源寨的钱都不是铜钱,而是一种花纸,你们去找找,看看他们的屋子里是不是藏着一种花纸?” 也有人对“流通券”的兴趣不大:“抢花纸做甚,直接去那头的村落里去抢,抢猪抢羊,抢女人——” 旁人便道:“那你去啊!” 早先那名山匪立怂:“得多几个人去不是?” 毕竟桃源寨的民兵表现出了山匪们没想象到的战斗力,要这些匪徒们落单自己去抢掠,惜命的那几个还真的不大敢。 终于,心心念念想去抢猪抢羊的家伙们,集结成了一个小队,慢慢朝新余诸村的房舍那里过去。 终于有人觉得哪里不对劲,抽抽鼻翼,问:“这什么味道?” 旁人也渐渐觉得不对了:“臭,臭得很——”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腐朽的味道,他们这些当山匪的也很熟悉,这就是深林里那些死水潭里释放出的臭气,陈年的落叶在死水里沤烂的气息,是误入并困死在那里的鼠兔之类一点点腐化的味道。 一时间,整座桃源寨,都臭得好生销魂。 谁知就在这时,不知是哪里,突然掷了一枚火折子出来。 火折子掷到半空,立即点燃了整整一幅天空,山匪们面前蹿出数丈高的蓝色火焰,随着鬼哭狼嚎声响起,山匪们耳边突然爆出一声巨响—— “轰——” 大地都在震颤,距离爆炸地点最近的几个山匪直接炸飞出去。其余人则满身火焰,陷入炼狱,但在他们能感受到火焚的痛楚之前,早已经魂飞魄散,不在人世了。 这声爆炸不止在桃源寨中心广场这里一处,在青坊桥附近,在通往新余诸村的道路一旁,也同样响起了两声巨响。 好容易摆脱了民兵抵抗的山匪们,原本以为终于可以放开手脚,大肆抢掠一番的山匪们,此刻才真正认识到了桃源寨的厉害。这三声爆炸,让他们至少损失了三分之一的兵力,其他没被炸死炸伤的山匪,此刻要么耳中轰鸣,什么都听不见,要不就是受到了冲击,晕乎乎的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而这些山匪马上又要面临的,则是早先消失,现在又再次杀出的桃源寨民兵,他们随手捡拾起对方散落的兵器,然后像是砍瓜切菜一样,开始修理起那些侵入寨子里的山匪…… * 贾放站在高处,鼻端传来燃烧的焦臭味。 他心里稍稍叹了一口气——如果不是对方人数太多,兵器装备又比桃源寨精良太多,可能桃源寨不会用上这一招的。 早先民兵们扔出来的那种稻草卷,里面裹了一种桂遐学新近研制出来的药物,燃烧之后接触空气,就能释放出大量的烟气,所以就起了名字叫做“烟气弹”。这种药物燃烧产生的烟气短时能让人双眼流泪、头晕头痛,但烟气消散之后就无大碍。 民兵们便利用这种烟气弹一步一步慢慢地后退、脱身。 但是后来退无可退了,桃源寨的民兵才用上了最后一招的大杀器——他们点燃了三个沼气池中释放出的可燃气体,造成了三处沼气池的爆破。 这三座沼气池都连着桃源村的公共厕所,所以才会这么臭。如果不是故意松了气阀,平时这公共厕所是一点都不臭的。这次却成了名副其实的“臭弹”。 臭弹给远道而来的山匪们造成了物理上的严重打击,估计也对他们造成了心理上的严重伤害。 即便能从这里侥幸逃生的,以后怕是只要闻到一点点臭味,都会记起这次噩梦般的可怕经历。 始作俑者贾放在心里默默地道:“对不住,我也不想这样的……” 这时已经是日头西尘,暮色四合。今日这一场战斗,竟然从早上一直持续到现在——眼看天色渐黑,桃源寨将迎来一个没有沼气灯照明的夜晚。而侥幸未死,但想继续留在这桃源寨的山匪们,等待着他们的,将是桃源寨民兵在自己的地盘上开展的游击战。 * 待天边最后一丝光线落下去的时候,贾放转身要回贤良祠。 观望了一天,贾放知道这次桃源寨的应对有很多不足,很多可以改进的地方,需要留待以后慢慢改进,他有很多想法,因此想要将这些赶紧慢慢记下来。 “子放,子放!” 贾放不用回头,就知道那是桂遐学。一回头,果然见桂遐学捏着鼻子沿着山坡攀上来,一路走还一路埋怨:“臭,真的好臭!” 看来桃源寨之后进行“空气清洁”,可需要费一番大力气了。 桂遐学这次立功不小,他研制出的“烟气弹”效果上佳,为保存桃源寨的实力起到了巨大的作用。贾放开口,想要对他表达一句感谢。谁知话还未到口边,桂遐学惊呼一声:“小心——” 贾放下意识地头一偏,刀风飒飒,竟从他头顶上劈了下来。 随即一把大力拉住了他的腰带,硬生生将他朝一旁拖开几尺,紧接着就是兵刃互斫之声。贾放不用回头,就知道救下他的人是贾乙和丙丁。 果然,只见有几名山匪竟然绕道从贤良祠后的山间小路上攀了过来,正与贾乙和丙丁斗在一起。 桂遐学这时也已经奔到了,竟然伸着双手拦在贾放面前,装作勇武地大声道:“你们哪个敢动我家贾子放,需要先过我这一关!” 桂遐学什么水平贾放还不知道?肩不能扛手不能提,伸手估计还不如贾放。但是这人脑子里总有各种奇思妙想,且勇于接受新鲜事物。此刻见到这样的桂遐学面对山匪,竟然拦在自己身前—— 贾放突然察觉这个桂遐学,对自己好似有点儿别样的关心。 还没等他多想,贾乙和丙丁已经解决了背后袭击贾放的那几个山匪,过来对贾放说:“贾三爷请回安全的地方去吧!” 说着,贾乙一伸手,登时提起桂遐学的衣裳后领,拎着他就往山下走。 贾放明白两个贴身侍卫的意思:赶紧回到贤良祠中,他们两人会看护住桂遐学的安全。 贾放点点头,回头推开了贤良祠的门。背后桂遐学却一路挣扎着大喊:“喂,你们怎么能放着他不管?” “你们不应该是贴身寸步不离地守着他的吗?” “呜呜,我错了,我不闹了,你们别管我,你们先去守着他吧——” 贾放硬下心肠,将贤良祠的门关上。话说,他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回大观园了。 早先贾放向贾代善打过招呼,说清楚了今次南方事务特殊,他可能会有一段时间不回京里。贾代善允了,而且表示会代他应付京里的一应事务。 这段时间里便是这样,贤良祠里平安无事,和双文约好了的通知铃声,还从来没有响起过。 谁知这次,贾放还身在缩地鞭中,忽然听到了稻香村的铃声,一长一短一长,是府外有人找。 他加快脚步,很快就到了稻香村中。 虽然他前些日子已经搬回稻香村里,但是规矩还是没变,没有他的允许,任何人都不能擅自进入稻香村中。 此刻双文依旧很好地遵循了贾放的规定,贾放从正屋里出来的时候,稻香村的门依旧掩着。 天色已黑,可以见到门缝外透进来的光亮。 京里比南方要冷,贾放出门的时候略略瑟缩了一下。 有人拍门,一声又一声,徒劳地拍门之后,有个沙哑的声音响了起来:“贾放,贾子放——” “水宪?” 贾放又惊又喜,连忙上前,快步打开了稻香村的院门。 门外站着水宪和一个小道童,另有一人提着灯笼,正是双文。 双文手中的灯笼光线柔和,将贾放周身都照亮了,照见他衣冠周正,身无血迹伤口,依旧是完好无损的贾家三郎。 水宪却背对着光源,因此他整个脸都埋在阴影之中,贾放看不见他的表情。但听他声音沙哑,贾放顿时心里歉然。 水宪一定是在京里收到了南方闹匪的消息,可能也已经得知了山匪的目标正是他的封地和府署所在地。 自己忙于南方的事务,竟然没想起命人给水宪递个平安信,难怪对方这样着急。竟然趁夜闯进了自己的大观园,不知他是不是亲自去求了贾代善才做到的。 于是贾放非常不好意思地说:“对不住啊……” 话还未说出口,突然听见水宪从后槽牙里磨出一句:“贾子放,看起来你好得很那——” 一连数日不声不响,无音无讯,平白让人担了无数的心事,却无计可施无法可想,愁到浓时竟无法可消解,一定要想办法亲自来看一眼。 我被忘得干干净净,你看起来却好得很—— 贾放登时羞愧地伸手摸着后脑:“不是我不想……” 他还没有来得及把话说完,面前这人突然就迈上了一步,突然就张开了双臂,将贾放直接“摁”在了自己怀内。 贾放瞬间觉得一股子温暖的气息铺天盖地地袭来,将他整个儿包裹着。水宪用力将贾放的额头抵在自己颈窝处,贾放稍许挣了挣,那人却霸道地用自己的下颌扣住了贾放的额头,不能动不许动不准离开——谁让我平白为你担了那么多的心事。 …… 双文提着灯笼,瞬间看傻了眼,不知所措地站着,不知道应该继续这么看下去,还是应该带着灯笼离开。 她忽然觉得有人扯了扯她的衣襟,低头一看,是那个水宪带来的小童。小童悄悄地伸手,指指双文手中的灯笼,然后指指地面,最后做出了一个,一起开溜的手势。 双文会意,蹑手蹑脚地将灯笼放在地上,然后跟着那小童一起,悄悄离开,到隔壁蘅芜苑去等候。 贾放挣扎无效,只能老实被抱着——谁让他理亏。 京里深秋的冷意已经尽数驱散,他心里的歉意竟然渐渐被温暖与窃喜所取代。 有这么个人日夜为自己担忧,虽然天各一方,至少彼此都不是孤单一个。 他不再挣扎,心想:暂且容许这家伙为自己取这片刻的暖。 谁知水宪叹了一口气,用嗓音沙哑地说出一句:“你可知道我——” 断的突兀,满怀心事,到了在乎的人面前却突然就词穷了。 贾放于是也叹了一口气,坦白地说:“我知道的。” 水宪听见他这么说,似乎终于放了心,喉咙伸出动了动,低低地说了句什么,松开贾放,这回却是他自己低了头,朝贾放的肩窝埋了下去。 贾放:糟糕—— 水宪的身形凝固了片刻,突然抬起头来,问:“你身上这是什么味儿?” 贾放羞耻极了,有转身就跑的冲动。敢情经过了将三千里缩成了三十步的缩地鞭,他身上竟然还留有“臭弹”的气味,躲不过水宪的狗鼻子。 而水宪早先情急,见到他全须全尾地回来,哪里还计较得了那许多?此刻才突然意识到,眼前这个,是个货真价实的“臭小子”,臭贾放! “你回来!” “你别跑!我……不怪你!我再也不怪你!” 远远地,双文和那小童一起对坐着磕瓜子,听见这些,两人相视一笑,继续磕瓜子。 “对了,我给你带了些东西。你让我之前给你的二十名小工出来,接收一下呀!” 是夜,荣宁后街灯火通明,车驾一座一座地进来。宁国府荣国府北面院墙处,大观园的后门大开,一车又一车的东西往大观园的稻香村里直运进去。 贾代善与贾代化这两位,亲自守在大观园门口,看着这些“货物”源源不断地送进大观园里去,两位国公都是满脸惊愕,心想:北静王府的这位可真是……周到而又胆大。而且难得这位,把赌注下在了贾放身上。 第155章 贾放也很吃惊。他看见百工坊给他的那二十名小工正用大观园内的铜轨运进来一车又一车的货物。 他随手从一个小工手中接过照明用的火把,举在手中,照了照面前的车驾,只见上面罩着厚厚的油毡布,将油毡揭开,车厢里装着的是全都是箭矢,用牛筋扎成一捆捆,堆放得整整齐齐。这样一车,就是成千上万枝箭。 贾放“啊”了一声,又举着火把去看另一辆车,只见那车中装着一箱一箱的,全是刀刃锃亮闪烁的长刀与短刃。 他翻了翻,又翻到后头一车上装着满满一车的皮质软甲;再等等,又从园门外运来一车的盾牌,盾牌之后,竟又是箭—— 水宪这是要凭一己之力,将他的桃源寨全副武装起来。 贾放心想:这该如何感谢才好? 水宪现在就立在贾放身后,离他三尺远,不晓得是不是依旧嫌弃他身上的味道。但是水宪却在贾放背后小声说:“以后千万不要再这样了,你迟迟不出现,我即便想要帮你也无从帮起,在京中空自心急如焚,这滋味……” 贾放凭空想象,将心比心,水宪早先的心情,他终于能体会一二。 “早先听说南方起山匪,我便知道一定是冲着你去的……土地田亩之事,一亩地多年出产,加上粮赋便更是千百钱——断人财路犹如杀人父母,你越是做得有声有色,就越是招人记恨,不把你赶出南方十州决不罢休。” “我知道你视桃源寨为根基,绝不肯轻易放弃。明知有山匪来袭,你也一定会在那里留守。所以我才如此……如此担心!” 也不知是不是早先被贾放所刺激了一回,此刻水宪的话比他平时多了十倍,也直白了十倍。 “平南大营也不能说是无可依靠,只是毕竟他们要守御国境,但凡寸土有失,你在南方的前程便不用再谈。你在南方的封地,便也没有意义。” “平南大营一旦不能分兵给你,你必定会想,至少还可以纠集乡勇防御,对方不就是山匪么?但是事实会证明,对方并不是山匪,而是装备精良的私兵。而你从平南大营根本就得不到有效的支援……两边相遇交锋,你的人只能节节败退,而你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辛苦打下的基业,由着那些别有用心的人,支使着粗鄙不堪、什么都不懂的匪徒一一毁去……” 贾放必须承认,当他看见“锦花”上空腾起黑烟,得知他们辛苦设计建造出来的水力纺织机被付之一炬的时候,心里就是那样的感受: 科技的进步是脆弱的,这点小小的进步在野蛮的暴力面前几乎不堪一击。 “只不过我没想到,你竟然……你竟然做了三个、三个‘臭弹’。”水宪已经听贾放描述了他命人炸掉三座沼气池的“壮举”。虽然对这“臭弹”的气味敬谢不敏,但是水宪对于贾放的“急中生智”还是极为赞赏。 “这一下你已尽最大可能震慑对方,如果对方只是山匪,应该这辈子再也不敢到你的地盘上来了。”水宪继续分析。 “但问题是,对方绝不会只是山匪,你给他们带来的迎头痛击,只是会令他们暂时退却。用不了多少时候对方便会卷土重来,而且下一次,恐怕就不是小股势力的试探,而是会大举压上。你说对方总共有多少兵力来着?” 贾放:“七千还是八千……” 水宪听见这个,紧紧皱起了眉头:“这个数字也已经超出了一般乡宦可能蓄养的水平了。” “这些暂且不论,这次你好歹赢得了一些休整的时间。等多抵御一阵便是一阵,等到平南大营其他地方的兵力调来之时,你的人就可以松一口气了。” 水宪最后说:“只不过军需这种事,你为什么不早点向我开口。” 其实贾放也正纳闷:水宪经商,而且据说是避开了盐铁这一类的“敏感”行业——他从哪里弄到的这么多军需,难道他…… “今日你送来的这些,已经够我的人支持一阵子了,着实是解了我的燃眉之急。”贾放先谢过水宪,“但这毕竟是京里……” 这相当于是北静王府和荣国府这两个地方在交换武器储备。好在现在是深夜,宁荣后街那里又有贾放的父亲和伯父这两位亲自把持,不至于走漏消息。可是万一被人撞破,在京里蓄养私兵、偷运武器的罪名,是谁也扛不起的。 于是贾放真诚地对水宪说:“往后不需要你再这般冒险,你相信我,我一定会想出办法来的。” 水宪一怔,点点头道:“好,我信你。” * 当夜,贾放把所有水宪送来的军需都送到了稻香村的小院里,然后与水宪、荣宁二公商议了一番南面的军情。贾代善贾代化都同意水宪的判断,但之后应当如何,即便是贾代善这样久经沙场的老将,也再难提出什么绝妙的建议。各人都认为只能走一步看一步,随即应变。 贾代善贾代化这两位对于水宪的夜间来访十分吃惊,但是水宪早先在贾政身涉科举弊案的时候表达了足够的善意,此刻又是对贾放紧急施以援手,宁荣二公都实在不好说什么。 只有在水宪离开的时候,贾代善似乎看出了一点端倪,盯着贾放看了很久,欲言又止。 水宪离开之后,贾放总算捞到了一点时间稍事休息。他已经连轴转了好几天,一合眼就睡死过去——但是心里有事,便也很难睡踏实,没过多久,贾放便从噩梦中猛地惊醒:他梦见山匪一下子都变成了骑兵,在他的桃源寨里纵横来去,任意践踏,肆无忌惮。 于是贾放哪里能够安枕,他到底还是在天色将明之前赶回了桃源寨。 水宪送来的所有军需,已经全都“搬运”过来,堆放在贤良祠之内。贾放将贤良祠的门推开了一条细缝,细听外面的动静。 只听有脚步声霍霍地过来,有个粗豪的声音问:“探子已经确认山匪都撤出去了吗?” 贾放一喜,那个粗豪的声音不是旁人,是他稽查队的队长之一,赵五光。 “确认了!”回答的人是王二郎,“原本他们驻扎的那个村子已经撤空了。看来这次是真的撤走了。” “那就好!”赵五光大大咧咧地伸了个懒腰,道,“兄弟们都一宿没合眼了,待会儿将寨子里清理完,就让大家回去好好歇歇去——” 王二郎却说:“得先找到贾三爷的踪迹才行。昨儿最后一个见到他人的,应该是桂教员吧。” 赵五光却对贾放莫名地充满信心:“贾三爷是吉人自有天相,要我说,他一定是求神明保佑,给我们桃源寨多赐点儿好东西,别再像今次似的,那几个猎户兄弟最后都把箭都射光了,一枚都不剩——” 赵五光话音还未落,贾放将贤良祠的大门打开,然后对两个稽查队长说:“去叫人,就说神明赐下了军需,赶紧搬出来,放到妥当的地方去。” 他接话的时机极其巧,以至于赵五光和王二郎两个呆若木鸡地站了片刻,才反应过来,争先恐后地去叫人。 不一会儿,桃源寨的乡民们便聚在了贤良祠跟前。他们望着从贤良祠中抬出来的各种军需,一个个都傻了眼。 “老天爷!”一个猎户看见了捆成一束一束的羽箭,惊叫了一声,扑上去却又不敢触碰,“这比我们自己制的箭好太多了!” 这些羽箭,箭身平直,箭簇尖锐,尾羽挺刮,用手指轻划,那尾羽能发出飒飒的响声。 随羽箭送来的还有几十张硬弓,有人试着拉了拉,赶紧招呼同伴:“看这弓,这拉满了能射出一百五十步吧?” 旁边有人掂了掂,笑道:“谁说的,我看至少有两百步开外。” 这些硬弓和羽箭,比猎户们自己的工具要好上太多,再加上他们的准头——那简直是要无敌啊! 而赵五光此刻则非常没出息地左手抱着一副软甲,右手拎着一枚盾牌,一脸陶醉的模样,道:“不愧是老天爷赐给咱们的东西,竟好成这样!” 也不能怪他们这些山里汉子、寻常乡民眼皮子浅。早先桃源寨的人捡到山匪们丢下的兵器装备,已经觉得好得不行。现在见了京里送来的上好货色,怎能不叫他们欣喜异常。 登时王二郎叹道:“若是能早一天送来就好了!” 贾放在一旁听见,心里也感慨:若是早一天送来,他可能就不需要动那三座沼气池了——导致寨子里最大的三座公共厕所都必须暂停使用,而且走到哪儿似乎都留有那股子令人难以忘怀的气味。 贾放只能解释:“这定然是上天见到你们展现了众志成城、抗击山匪的决心与意志,这才赐下这许多装备。这次山匪撤去,恐怕也只是缓兵之计,日后保不齐会卷土重来。等到他们再来桃源寨的时候,就让他们尝尝这些兵刃的厉害!” 他把话说到这份上,王二郎、赵五光等人一起点头:“可不是么,天上的神仙也得看到咱勇敢果断,面对山匪丝毫不惧,才能把这样好的东西赐给咱们那!” 可是王二郎依旧很有些遗憾:“如果早一天送来,咱们的损失就不会这么大!” 贾放大惊失色:“这么大的损失?咱们是……受了什么样的损失,有多少伤亡?” 昨天和山匪的第一次遭遇战,自从山匪攻破青坊桥的那一刻,他就一直站在这贤良祠附近,居高临下地观战。 据他所知,比较重大的损失是,山匪们放了一把火烧毁了锦花纺织厂,糖坊不知道是否也受了波及。另外就是点爆了三座沼气池,连带损失了寨子里的三座公共厕所。 如果还有他不知道的损失……是不是有乡民在战斗中受伤,甚至伤重不治? 贾放最怕的就是这个,他是一个受现代社会人文熏陶影响很大的年轻人,如果桃源寨有人在这场战斗中战死,或是间接因此而身亡,他会倍感自责,后悔自己为什么没有早点行动,想办法筹措军需,尽最大可能挽救这些生命。 谁知王二郎缓缓地摇了摇头:“不是这个。” “贾三爷,您去看了就知道!” 周围桃源寨乡民的情绪也不大高,他们簇拥着贾放离开贤良祠,来到桃源寨中,小心翼翼地绕过尚未完全清理干净的沼气池,走向“桃源——武元”车站。 贾放面对眼前的景象,茫然站在那里,竟有片刻功夫他明明张着嘴,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紧接着是愤怒,他瞬间想和身边的乡民们一样,用最粗俗的言语表达自己的愤怒,诅咒那些损人不利己的山匪——活该他们这辈子都只能做山匪,随时等待着被剿灭的命运! 贾放眼前,从桃源通往武元的那座木轨,此刻全程袅袅地冒着青烟。用铁木做成的轨道此刻已经完全被烧成了木炭,酥软如齑粉一般,伸脚轻轻一踩便是一脚的黑灰。 山匪竟然放火烧了他们的木轨! “这铁木并不易燃,如何……如何……”贾放又是气,又是恨,从牙缝里挤出这个问题。 旁边王二郎黯然地答道:“山匪昨晚撤走的时候大约是不甘心,可能也是为了给同伴指引路线,所以给咱们的木轨上淋了桐油,一把火点燃了,兄弟们再想扑救时已经来不及了……” 王二郎的估计是,山匪们原本就随身携带了桐油,打算在劫掠之后点了桃源寨的民居——这是他们一向的手段,攻占一座村寨之后大肆抢掠,然后一把火烧成焦土。 但是这些山匪们昨天没能在桃源寨占到什么便宜,遭遇“臭弹”袭击之后损失了至少三分之一的人手,然后便遭到游击队似的乡民们不断的骚扰,根本无法组织起有效的反击,因此在夜幕降临之后,小股山匪们准备撤向桃源县。 他们带着桐油也嫌累赘,将木轨点着之后,正好也可以给落单的同伴指引方向。于是,这些山匪便把这条极其重要的,往来桃源与武元之间的轨道,放了一把火烧成了焦炭。 他们根本不明白铺在地面上的这两段木头是做什么的,为桃源和武元两地的人们提供了多少便利,他们只是顺手、顺带手,就给烧了。 文明遇上野蛮人,是不是真的就这么不堪一击? 贾放被生生地气笑了。 “烧得好,烧得妙!”贾放突然仰天一声大喊! 以至于他周围王二郎和赵五光都吓坏了,以为他们的贾三爷看到眼前的情形被气傻了。 谁知贾放紧握着拳头,咬牙切齿地来回走了两步,突然对面前的乡民们说:“大家不要以为这是什么坏事——这给了我们一个很好的机会审视自己。” 审视桃源寨,哪里做得不好,哪里是短板与弱项。他和整座桃源寨,是该好好做一个总结了。 “这事实告诉我们,我们远没有强大到足够抵御强大的对手。我们花了很大的代价,暂时赶走了一小股山匪,谁知他们临走时随手给我们放一把火,就能让我们蒙受巨大的损失。” “当然说老实话,这木轨我早看不过眼,我早就想更新换代,升级成为铜轨、铁轨了——只是我一时惰性使然,我想,这木轨不是也用得也挺好——” 桃源寨的人们一时都听住了,他们不晓得“更新换代”,不晓得“升级”是什么意思,但是他们听得懂铜轨、铁轨——换成这两样材料,那山匪手中的桐油和火把,哪里还奈何得了他们的轨道? “还有这寨子也是,我早知这一带曾有山匪活动,但我想,反正我们有应急用的山洞,这寨子日常要接待四方来的乡民,与他们往来交流,忙着建各种防卫措施又有什么必要?” “可是现在我明白了,对手永远都不会让着我们。山匪们不会因为咱们的轨道修得好,咱们的纺织机设计巧妙,可夺造化之功,就留一手放一马,他们只是想把任何已经取得的成就付之一炬,全部破坏而已。” 历史上也不乏这样的黑暗时刻,曾经处于最富裕与最先进的文明国家,一样被崇尚武力的游牧民族踏平踩遍,后来者只能五内俱焚地回顾这段经历,空自叹息,而全无一点办法。 “所以,从今日起,我们要迅速成长,要变得强大,强大到任何对手在我们面前都只有心甘情愿地拜服,而没有办法对我们造成任何一点实质性的伤害。” “我贾放在此对天立誓。往后,这桃源寨会是整个南方最先进最强大的城市,绝不会再给旁人半点机会,让人占得半点便宜去!” 贾放正说着,桂遐学还有几个书院的教员听到消息一起赶来。桂遐学听见贾放的这番豪言壮语,忍不住停下了脚步,用欣赏不已的眼光重新审视与打量贾放,嘴角扬起,露出十分开心的笑容。 第156章 桃源寨事后盘点所有的损失,主要就是“锦花纺织厂”,连厂房带机械全都烧光光,连旁边的糖坊都受到了波及; 其次就是那两条木轨,被山匪们放了火当做夜间指引方向的导向轨,牺牲得十分冤枉。但是由于山匪们能够烧得了“轨”,却奈何不了路。从桃源通向武元的高等级公路依旧是畅通无阻的,无论是人员还是马车都可以顺利地通行,除了货运能力不如轨道以外,其他一概无碍。 最后就是那三座沼气池、以及与之相连的公共厕所。连带导致桃源寨里用于夜间照明的沼气灯也暂时不能用了,必须等待线路重铺,连接到其他沼气池之后才能重新投入使用。 人员方面,桃源寨这次受伤的人不在少数,而临时凑数的“蔑甲”,也确实一定程度上减少了受伤的严重程度。 贾放事后到张友士处检查了伤员的情况,发现确实有一部分武器在遇到蔑甲之后减弱了去势,说是从重要脏器跟前滑开,原本是致命伤的,现在可能只是普通伤,原本是普通伤的,现在是轻伤。 张友士带着几个医学院的学员负责救治这些伤员。 他们严格遵照事先指定的“章程”,伤口用烧开后晾凉的清水濯洗,医者用烈酒洗过双手与器具再为伤员疗伤。 所有外翻的大型伤口都用棉线缝合,待愈合良好之后再将线头拆去。张友士自己的手艺不大行,但是他手下的学员却个个都是高手。而张友士的主要贡献则在于从草药中找到了类似“麻沸散”的成分,能够让人暂时减轻疼痛。 因此伤员虽多,重伤的却极少。重伤的几个大多是被人近距离攻击因此伤到了内腑,按照张友士的话来说:问题不大,精心护理之后应能痊愈。 桃源寨首战,得了个零牺牲的成就——虽然贾放对此依旧不满意。 而武元县也受到了来自山匪的冲击,几乎与桃源寨同时。 武元县虽然没有贾放坐镇,但是郑伯宜、南永前等几人都不是吃素的。县令袁化现在正是在基层公务员中最得人望的时候,也少不了亲自坐镇,指挥城防。有武元县城那坚实的城墙在,足以庇护城中一众百姓。 但是比外来的凶悍山匪更可怕的,是武元县城之内,人心的浮动。 * 刘名化站在刘家祠堂跟前,焦急地等待着外头来的消息。 他早先被贾放那“无偿征用隐田”、“限制诡寄”的做法气得蒙了心,整个人昏昏沉沉了好多日,待到清醒过来,刘家刚刚经历了与赵家的婚事纠纷,正是一地鸡毛的状态。 刘名化才晓得他竟然错过了那么多“好戏”。 待到外头传说闹起了山匪,他问过刘士翰与刘士林才知道,这次山匪,绝不是什么“铜环三六”为兄报仇的苦情戏码,这完全是针对贾放、针对武元县的一出狠招。 刘家原本是这计划的一部分,赵家也明确提出了到时武元城破,赵家会庇护“儿女亲家”,但是随着假刘小妹的逃离,刘赵两家联姻的计划破产。而刘家阖族竟然也没能找到一个适龄的女儿能再补上嫁给赵五七的——再生是绝对来不及了,想在外头找个姑娘冒充顶替,赵家却已经起了疑心。 原本算计得好好的刘赵联盟,至此彻底破裂。 但是赵家的信已经送了出去,不久铜环三六也热热闹闹地开始起事,逼近武元。 刘名化名义上依旧是县衙的书吏,但是县令袁化已经命他在家“休养”,不用前往县衙理事;刘家远支的子弟刘立兴上次从刘家祠堂消失,他一家人就再也没有在武元县现过身。 这样一来,刘家也基本上与县里绝了消息——除了从街面上打听之外,一切基本靠猜。 “来消息了,”刘士林迈着大步进入祠堂,后面跟着族长刘士翰,和刘家其他几个族老。” “山匪朝咱们这边过来了,少说有一千人。”刘士翰沉声宣布,刘家几个族老登时慌了手脚,纷纷埋怨道:“山匪……咱们永安州一向地面平靖,怎么就突然出了山匪?” “是呀,自从上次铜环三四授首之后,就再无山匪横行……这次,怕是那无良县尊袁化惹来的灾殃,他要得报应。” 刘士林缓缓闭上眼,刘名化便知这位一向号称是“智囊”的族叔,对族里这群不知就里的族老不甚满意。 刘士翰立即将人安抚了两句,不外乎武元县有城墙,躲在城内应当无大碍云云,然后赶紧将这些从未曾参与刘家大事的族老送而来出去。剩下留在刘家祠堂里的,才是掌握整个家族的真正核心。 刘名化问刘士翰:“山匪特地过来武元这种小地方,是不是为了——”他比了三个手指头,代表贾放,因为贾放行三。 刘士翰点点头:“如果武元城破,县尊大人就是死路一条。”古来一县之地,为匪为贼所破,县尊都没有好下场,城在人在,城破人亡。如果不能自杀殉城,这县尊之后也会被朝廷治罪,仕途是肯定玩完了,脑袋也恐怕难保。 刘士翰也比了个“三”往下说:“而且这位也绝不可能在南方继续待着。” “赵家的计划,对刘家只有好处……” 刘名化却皱着眉头,“侄儿只是在想,万一真到了城破之时,玉石俱焚,我刘家也颇为危险,倒不如……” 他满心想说:其实刘家现在还是有两条路可以走的,反正儿女亲事未成,已经和赵家撕破了脸,如果这时候出首赵家,拼一个戴罪立功,将来在县衙那头还有可以转圜的余地。起码他自己的前程,还是有很大可能能够保住的。 可如果真到了城破的那一日,县尊固然是当不下去了,可刘家也一样会遭遇一番劫难。往后这城再被朝廷收回去,局面到底怎样还是两说。 谁知刘士林冷冷地道:“不能出首赵家!” 刘名化听了心里狂跳,晓得自己首鼠两端,被族老看出来了。 “不能把赵家供出去!”刘士翰也说,“一定要借这个机会扳倒袁化,赶走贾放,否则我们永安州就永无宁日。我们刘家……就也再没有指望翻身。” 看来刘家当家的两个族老,已经拿定主意要保赵家了。 刘名化开口还待说什么,刘士林已经微眯着眼,对刘名化说:“名化侄儿,你趁着这段时间,想法子在城里散布些消息出去。” “就说永安州闹山匪也是因为这次丈田的事。” 刘名化大惊失色:“这……” 虽然对这次各处对丈田的怨气都很大,但是怨气主要都来自那些大粮户,手上有田的人,多年享受着免徭役免赋税的好处,却在这次被查出了隐田与诡寄,因而蒙受损失的人。 如果说永安州闹匪是因为这丈田的事,岂不是在说这些大粮户,一向和山匪有勾结? 刘士林却完全不在意,冷哼一声道:“名化侄儿,我一向看你聪明,没想到你却连这点小事都看不清。” “百姓最是功利,百姓最是无情——真到了山匪来围城的时候,你只要告诉他们一句,只要牺牲县尊大人一人就能救全城百姓的性命,他们一定会把袁化抬到城墙上扔给山匪,然后哭着跪谢县尊大人为他们做的‘牺牲’。”刘士林声音森冷,刘名化一直觉得他说话的样子不像个活人,今天这种感觉尤盛。 “去告诉那些大户,如果能借此机会赶走袁化,从今往后,每年秋赋都会按照此前丈田的结果征收。”刘士林冷冷地道。 这就是说,还以刘家“新编”的那本鱼鳞册的结果征收粮赋。 刘名化想了片刻才明白过来,如果袁化殉职任上,贾放被迫离开,将来续任的县官别无选择,只有继续用他们刘家,用刘家编出的“鱼鳞册”。 “可是,可是县衙里有……” 刘名化不明白,刘家主持的丈田结果,已经按照贾放提出的几项原则改动过了,并且还给各家各户都发放了新的地契。所有这些地契,都是在县里留有存档的。 刘士林阴险地勾起了嘴角,道:“土匪攻城,城破之日,在县衙放了一把大火,将县尊大人和节度使大人千辛万苦编撰的鱼鳞册与所有地契付之一炬。这武元县的土地权属,天底下就只有一份存档——就在我刘家!” 刘名化万万没想到。这叔父大人提出的方法竟然是“烧库”。 这真是以不变应万变——当年武元县县衙被烧,烧去了鱼鳞册,只让刘家留下了手头的一本。 如今竟然还是这招,只是还要狠,烧去所有鱼鳞册和地契存根,对外宣布此前新划的土地界限全部作废,大家该隐田隐田,该诡寄诡寄,一切照旧——而他刘家,依旧是在武元县里呼风唤雨的那个刘家。 刘名化张着嘴,呆了半晌方道:“叔父,前些时候立兴那小子失踪,还带走了……” 说到这里,刘士林突然狠狠地在桌面上拍了一记,将手掌震得通红。这个刘家最老谋深算的族老一旦被人揭了疮疤,就像是被踩到了尾巴的猫一样,炸着毛跳了起来,怒道:“别再我面前提那臭小子的名字!” 刘立兴竟然出卖家族——刘士林此刻根本不记得自己曾经强迫刘小妹出嫁,曾经将刘立兴锁在这座刘家祠堂里。 刘士林只记得这个族孙曾经让自己在赵家人跟前丢尽了颜面,并且带走了刘家曾经操纵税赋的直接证据——那原本应当留在武元县衙,随大火一道被焚烧的鱼鳞册。 如果那本册子现世,足可以治刘士林、刘名化一干人等的大罪。牵连阖族,也不是没有可能。 而刘家竟然这么傻,竟然把刘立兴和那本鱼鳞册关在一起,让他就这么被人救了出去。 此刻刘士林咬牙切齿地道:“山匪不止要攻武元,还要攻桃源。” “那小子以为他逃到桃源寨就万事大吉了吗?到时候山匪放一把火,把整座桃源烧为灰烬,而他葬身火海之中的时候,看他可还会记起这里,记起刘家祠堂!刘家给了他一条命,是他自己不要,那么好——” 刘名化被叔父的戾气惊呆了,同时也想到:刘士林竟然连山匪打算攻桃源寨的事都知道——族老们和赵家,之前究竟商量到了哪一步? 连族长刘士翰都有点看不下去,低声劝道:“别说了。小心隔墙有耳。” 刘士林发泄一通,怨气也散去了些,想想到底也是因为自己疏忽,才让刘立兴跑掉,才与赵家决裂,这种事也没啥好宣扬的。但听兄长说“隔墙有耳”,刘士林还是笑了。 “大哥也忒把细了些。” “把细”在土话里就是仔细的意思,刘士林笑道:“这是我们刘家的地盘,只要将刘家的人都管好了,哪里还有什么‘隔墙有耳’。” 一时三人计议停当,由刘名化去联络全县的大户豪族,要求他们全力“配合”。 而刘士林和刘士翰则各自安排人去武元县里散布流言,争取将水搅浑。 待到三人全都离开了,刘家祠堂里,房梁上才轻轻翻下来一个黑衣人,此刻得意地想:今天收获颇丰——刘家族老们可全然不知说出来的话,全被自己一字不落地听了进去。 黑衣人看看这座刘家祠堂,有点不明白这刘家为啥在祠堂上吃过一次亏还不够,非要这么继续接二连三地吃亏下去。 早先他溜到刘家祠堂里,原本是想为安装滴翠亭特别为刘家准备的窃听设备做准备。 谁知道还没有看准到底哪里适合安装听管,哪里适合弄个听瓮……刘家的族老们就进来了。 黑衣人无处可躲,好在当年在余江当猎户的生涯让他练就了一身身轻如燕的本事,上梁好比上树,又轻又快还没有声响。于是,刘家的族老们生生让他听到了这一出垂死挣扎一般的安排。 此人心中唯一的感慨:看来这刘家的气数已经到头了,哪里还需要什么费事安什么听管、听瓮? * 此后武元县中流言纷起,县下乡里有不少大粮户跑到县城里来避难的,听了刘名化的劝说,便都毫不犹豫地站到了刘家身边,天真地期待着事情一了,万事重来,一切照旧。 而寻常百姓那里,则没有多少人愿意相信“山匪因本县而起”的流言——因为关于这次匪患各种各样的流言实在是太多了,关于那“铜环三六”的传言,就有好多个版本。县里的人光是议论他到底有没有三头六臂,就议得热火朝天。 至于县尊袁化,县里人人都看见他带着一大群县吏,还有从平南大营赶来的军需官一道,在县里巡视城防。 县衙和节度使府署都腾出了空房子,安置从县城外进城避难的百姓。所谓“人在做,人在看”,人心都是肉长的,眼见着县尊大人为了一县的安稳忙得脚不沾地,多少人心中生出感激之心。 若是真到了要把县尊大人牺牲出去,才能换取全县安稳的时候,估计不少人都会掂量掂量这话的真假——要是没有袁老爷,这武元县恐怕会丢的更快吧。 文庙里,“滴翠亭”留在武元县里的人在迅速总结这次针对刘家的行动要点: “对方在城里传播流言,我们没有必要阻止,也没有必要传播与之相反的传言。人都是猎奇的,我们只需传一些匪夷所思的消息出去,转移注意力——刘家传的那些背后的逻辑太复杂,没有多少人会抱着耐心去仔细想的。” “另外,收到了桃源寨传来的消息,刘家,是时候可以慢慢收网了。” 第157章 大股山匪来袭之日,四野乡邻,全部涌至武元县城避难。武元县关闭了四方城门,县里派了乡勇在城墙上来回巡视。 见到武元县下辖的村镇方向,有屋舍被点燃了腾起青烟。乡勇们即便气愤,也无可奈何。 山匪们耀武扬威地从武元县城跟前路过,折向桃源寨的方向。这消息报到武元县衙,先将袁化吓了个半死。他守土有责,护卫府署设在武元的正二品大员也一样有责。 倒是郑伯宜和南永前更镇定些,只道贾大人在桃源寨早有准备,不至于为这等山匪流寇所困。 刘家原本就在武元县城内有一座大宅。这时也和其他大户一样,将刘家的老弱妇孺全都聚在刘家大员里,大门紧闭。年轻力壮的子弟全都纠集在一起,发给兵器,万一武元城破,他们就会拼死护住刘家的妇孺。 大约在刘家那些族老看来,这武元县城里,只有刘家的妇孺是妇孺,至于旁人家的妇孺应当如何,刘家根本不在意。 族长刘士翰带着族老们在刘家大宅内巡视。见到年轻的子弟们大多面露紧张,刘士翰便温言安慰:“别怕……武元有城墙在,必定能撑上一阵。” 纵使赵家要里应外合,骗开城门,开头也总得守上几天,装装样子。 “守城的日子很是煎熬,三十年前在城里守了大半年,才等来了援军。那时城里的粮食全都吃光了,全城都在饿肚子,拼命忍着。好几家大户都在商量,是该冲出去还是该易子而食……”刘氏族长和他几个兄弟都是经历过当初那一段惊心动魄的经历,这时复述出来,刘士翰面色沉重,刘士林脸上的肌肉则在一跳一跳。 刘家子弟们却多半被这可怕样的前景给吓住了,年轻人们手中拿着防身的武器不知所措。 刘士翰只得道:“这次不会……这次一定不会的。” 这次赵家一定会想办法打开武元县的城门,因此痛就只痛那么片刻,事情就过去了。 确实如他所言,这次的山匪,似乎对武元县坚固的城墙比较忌惮,三三两两地聚在城外看了看,便慢慢向桃源寨那个方向过去了。 刘士翰得到了外头传来的消息,心里大声叫好:好一招釜底抽薪之计。 武元一带的变革始于贾放,而贾放来自桃源寨。山匪们毁了桃源寨,便是断了贾放的根基。 于是刘家便安安心心地留在武元县城中,等待来自桃源寨的“好消息”。 当天下午,桃源寨便响起了三声巨响。武元县城里也听得一清二楚。在那之后,桃源寨方向便不断有受伤挂彩的山匪从桃源寨的方向逃过来,逃到武元县城下,竟然也不敢停留,似乎吓怕了似的往来路逃去。 当晚,桃源寨方向出现了火光,但火势不大。时常往来桃源的人上了武元县城的城墙看过,说是木轨被点着了,但除此之外好像并无大碍。 有几十名山匪相互扶持,沿着木轨点燃后的火光逃到武元城下,然后横七竖八地躺下,看情形似乎一动也不想动。 来自平南大营的军需官薛景将这情形报给了县尊袁化,袁化便命令悄悄打开武元县的一处城门,乡勇出城,将这几十名山匪一口气全部擒下,带回城审讯,才知道这一群山匪在桃源寨受到了“重大挫折”,没捞到半点便宜,甚至连今日的口粮都未抢到,饿着肚子从桃源寨退出来。 消息在武元县城里传开,百姓们笑逐颜开,都道:“节度使贾大人嘛,肯定是有几把刷子的,否则人家这么年轻怎生当上的这节度使?” 随着这一波山匪的退却,武元县重新大开了城门。原本在城中避难的百姓返乡检视各地受损的详情,然后再回报到县里。邮政与各处商业也正慢慢恢复。 这一次永安州的山匪,似乎雷声大雨点小,被桃源寨迎头痛击之后,山匪们立即怂了退了。 刘家几个族老,尤其刘士林,万万没想到山匪竟然如此不济,而桃源寨却又如此强悍。 刘士翰与刘士林在刘家大宅里对坐着想了半天,刘士翰百思不得其解:“不对啊!” “你我都知道,这不是什么寻常的山匪……怎生连一个小小的桃源寨都奈何不了?” 刘士林突然一拍桌子:“我知道了……” 他话音还未落,还未来得及向族长解释他知道了什么,忽然,刘家大宅里乱了起来。四面八方响起了女人和孩子的尖叫声,紧接着是呵斥声和打斗声。 刘士翰与刘士林所在的屋子被“砰”的一声打开,冲进来一个刘家子弟,大声喊:“太太叔祖,是县衙的人……” 这是个年轻后生,话还未说完,背后挨了一记闷棍,顿时向前扑跌,倒在刘士翰面前。 两个县吏从门外走了进来,刘士林扶着桌子站起。 若是换了从前,公门中人见了他这个老书吏,都会恭恭敬敬地行礼,叫一声“刘叔”。但是现在的县吏经过上次的换水,多半是手里捏着文凭的新人,不怎么吃那老一套,而且对以前衙门里的老人也不怎么再存着敬畏之心。 两个县吏见到刘士翰和刘士林,看着他们年纪的份上先行了一礼,然后公事公办地道:“两位刘爷,县太爷请两位到县衙去,配合调查。” 刘士翰哈哈一笑,道:“说的那么客气做什么,直接说县太爷定了草民的罪,要将草民擒到那衙门里去吃那大牢饭的就是。” 谁知道那两个县吏摇摇头,说:“县尊大人说了,您二位现在还没有过堂,不能定罪,只是嫌疑人。” “嫌疑人?”刘士翰与刘士林两人相对望望,心想这名词倒是新鲜。 “那他又难道过了堂了?”刘士林老于此道,当下指着背后挨了一棍的刘家子弟,“你们上来就打?” 两个县吏却道:“根据本县衙役工作手册第十七条,他刚才的行为属于暴力抗法,拒不合作。应当场给予警告,警告无效的,给予对方非致命的打击。这些在刚才进门的时候已经都宣传过了,是他自己不听。” 刘士林见眼前的县吏说的一套又一套,心想这些家伙的确是和以前不同了。以前县衙的衙役要拿人,上来就是一顿暴揍,现在竟然还愿费这口舌说那么多话——在寻常百姓看来,这些县吏的行为好像确实是更“上规矩了”。 可是却欺到了刘家的头上,这种“上规矩”在刘士林眼里登时啥也不是。他支使两个子弟替他抵挡,然后带着族长刘士翰夺路而逃,从刘家祠堂后门冲出刘家—— 在刘家祠堂后门的小巷子里,不知怎么就来了个挑水的汉子,见到刘家两个族老一路冲来,慌慌张张地,就将扁担横在了窄巷里。 刘士翰喝令他赶紧转过来,那汉子惊慌之下,赶紧挑起扁担向另一边一转,谁知那水桶沉重,晃晃悠悠地转向令一头,那汉子竟停不住,让扁担再次拦住了两位族老的去路。 刘士林看看身后追来的衙役,知道今次再难逃脱了,只最后对族兄说了一句:“千万别招出赵家——” 刘士翰马上懂了,还没来得及点头,就被自后而上的衙役们擒住,送进县衙大牢。 这次刘家的首脑被堵在刘家大宅里,一锅端下了县牢。刘家的妇孺留在大宅里正手足无措的时候,刘立兴带着几个县吏进来,指点了刘名化、刘士林日常收藏文书与往来信函的地方,由那些县吏查抄出来,全部送到县里去。 这时刘士林的浑家忽然尖声高喊:“刘立兴,你……你不得好死,你祖宗十八代,在地下都不得安生——” 刘立兴眼神冰冷,朝妇孺之中这么一扫,顿时人人噤声,再也不敢开口。 只见这刘立兴双眼的瞳仁稍微缩了缩,盯着刘士林家的,寒声道:“巧了,我也盼着我的祖宗十八代,在地下不得安生,上来好好问问你们,问问刘家的人,究竟是怎么把好端端的刘家毁成这样的!” 刘士林家的这才想起来:他刘立兴的祖宗十八代,也是刘家其他人的祖宗十八代。 “县太爷已经说过,刘家族老犯事,其他人但凡不知情的,都与此案无涉。各位不用担心。”刘立兴的神情异常肃穆,将身体挺得笔直,“但是之后县衙可能还会请各位过去问案,作证。到那时,若是还有刻意隐瞒,藏匿赃物,甚至于做伪证的,哪怕是我……也完全帮不了你们半分。请各位好自为之。” 说完刘立兴就要走,谁知这时刘家有像他一样的旁支子弟,哭了起来,高声求道:“立兴……立兴,我们也想像你一样,离开刘家,可是没有去处……” 刘立兴脚步一顿,回头道:“你们若真的有心,想要脱离刘家,可以考虑在这次匪患完全结束之后,申请迁往桃源寨。我可以为你们作保。” “但是迁往桃源寨的,仅限于‘核心家庭’,也就是一夫一妻两口子,再加上家里没成年的娃娃,旁的人就不许带了……最多带上没人奉养的老娘。” 刘立兴解释完了“核心家庭”的意思,原本蠢蠢欲动的刘家旁支一时都犹豫了——这样听起来确实是脱离刘家的大宗族,但是只有一家一户的,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背后一点势力都没有,说实话谁敢呀! 刘士林家的登时尖声高叫:“瞅瞅,不过就是把你们都骗去了桃源寨。到了那里,人生地不熟的,还不是活活地被旁人欺负?” 谁知刘立兴非常简短地说了三点:“在桃源寨,第一,孩子免费上学,第二,大人由村里帮着找工,第三,搬去就发宅基地。” 老天爷!竟然发宅基地——刘家那些旁支们登时全都心动了。刘立兴说的前两项听起来确实很美,但怎么也不像宅基地这件事听起来动听。 要知道,刘家的那些旁支们原本就都窝在刘家附近的小屋里居住,有些还得花钱赁刘家的房子。近几天闹匪,大家更是没办法了,一起求着刘家人才挤到这刘家大院里来,更是只能在柴棚灶房这种地方随便找个空地容身。 发宅基地,这种事听起来实在是……实在是太吸引人了。 刘立兴的话非常简短,说完就走,绝不多劝。这事儿也急不得,毕竟武元和桃源,现在都面临着匪患威胁,这事儿要等匪患过去,才能说起。但是留在刘家大宅里的人,渐渐被分化成几条心。 被桃源寨提出的优厚条件所吸引的刘家旁支,很快将明确摆出态度,他们将不再继续支持、包庇,刘家的那些族老,而是会渐渐向年青一代中新崛起的刘立兴那里靠过去。 刘士林家的顿时伸出手捂住眼睛,知道被关在县衙劳力的那口子,这次一定凶多吉少——刘家的心已经不齐了呀! * 很快,刘家渎职舞弊案专案组的小组成员聚在一起开会。这个小组的挂名组长是县里负责刑名的师爷李有为。 但李有为知道,他自己更多是个幌子。专案组的主要推动力是那些来自“滴翠亭”的人员。这些人全部用的化名,据说大多都是武元县本地人。但是李有为很敏感地感受到了他们身上的“桃源”气息。 “从目前对刘士翰、刘士林两兄弟审讯的情况来看,他们之前以为咱们并不知道赵家与山匪有勾连,因此完全避而不谈赵家。”说话的人是个名叫易然的中年男人,是贾放的幕僚南永前的直接手下。 “但是后来他们意识到了,咱们其实已经察觉到赵家有问题,但是碍于没有证据,不能把赵家怎么样。那两兄弟就得意了,继续噤口不言,就是不说他们当初和赵家之间究竟商议了什么。” “刘名化那里审讯的情况如何?”李有为咳嗽了一声,装模作样地问。他其实在这会议中主要是个主持人和串联的工作。 “刘名化倒是都招了。但问题是,刘家与赵家勾连,商议与山匪串通、里应外合的时候,刘名化本人正受了贾大人的刺激。因此都是他那两个族叔出面与赵四强商量的,刘士翰与刘士林不开口,我们也就问不出准确的情报。” “但是从现在那两人的得意劲儿上可以看出来,那些山匪只是暂时退去。针对桃源和武元的杀招,绝不可能是早先那一次袭击——一定会有第二波攻势。” “第二波攻势?”李师爷顿时吓白了脸——第一波匪患已经将他吓了个半死,怎么还有第二波? “应当是事先商议好的,”易然向“组长”解释,“知道这次闹匪动静很大,县里的人会严阵以待,所以先虚晃一枪,用小股山匪走个过场。等到县里松懈下来,再尽遣主力,然后里应外合,骗开武元县的城门。” “可笑这刘家的兄弟二人,到现在都还觉得我们请他们回来‘调查’,是为了查与山匪勾连的事,是想要捡软柿子捏,找赵家的把柄。” “他们会在这场审讯之中,竭尽全力与赵家割裂,保持距离——为的是让我们相信,匪患已经过去,不会再有第二波攻势。这样,或许在第二波攻势之中赵家能够看着他们的面子上保全刘家。” 李师爷听见这个叫做易然的幕僚分析得入情入理,说起刘家人心中所想的,仿佛亲眼所见一般。这多年来擅长刑名的李师爷也忍不住自叹弗如,心想,这些“滴翠亭”的人究竟是哪里学来的本事,就像是会读心术一样。他禁不住对眼前这个小组的成员都生出了钦佩之心。 “但是他们想岔了。”易然分析到最后,突然笑了,“之后对刘家的公审,我们根本不打算问他们赵家通匪的事——赵家的事反正也会有针对赵家的专案组来调查。” “我们要问的,是他刘家私匿鱼鳞册,把持一县钱粮多年,以权谋私,牟取暴利的重罪。” 山匪第一次来袭之后没多日,武元县县尊袁化,在自己的县衙升堂审案,审的便是刘士翰、刘士林、刘名化。 第158章 这日武元县衙开堂公审刘家族长刘士翰、刘家上任县吏刘士林与刘家现任县吏刘名化。 县里去旁听的人不少,怎么说刘家都是大家,把持一县钱粮多年——现在的县尊大人有这个魄力敢动刘家,本身就是一件稀罕的事。 除了瞧热闹的平头百姓,来的还有很多县里的大粮户。之前他们对刘家深信不疑,认为这次匪患过去,上头对袁大人和贾大人的处罚下来,这武元县地方上就能回归从前,他们能拿回失去的田,也只用交以前交的那一点点税。 但是公审一开始,县尊大人亲自宣读律例,向百姓解释以“飞洒”“隐田”“诡寄”这类的手法因何违背国家律令,又应当如何惩罚。 袁化这律令一念,县衙跟前跪下一片。好多粮户口口声声地道:“青天大老爷,我等也不知竟有这般严重,都是刘士林/刘名化欺骗我等,求大老爷明鉴!” 这些粮户自然知道以这等手法不合国家法纪,但是胥吏们从来不会告诉他们违法犯纪的成本有多高,后果有多严重。现在一旦听清楚,一个个便都吓怕了。 袁化便摆出一副父母官的姿态:“原本见违法规避粮赋徭役者甚众,本县着实心痛不已。今日方知乃是县衙中的狡吏把持地方,欺上瞒下,骗尔等行此违纪之事,并从中收取好处。” 一听袁老爷说起这个,粮户们纷纷醒悟,顺着袁老爷的话,一起指责刘家,当时收了自己多少的好处。 除了这些大粮户之外,在县衙外旁听公审的,还有一群在“丈田”之后占了便宜,抢到了隐田,或者从举子、生员这样的豁免户手中领到了田种的农户,一听县尊大人解说,登时得意非常——我按律缴粮我骄傲,可不比那些偷逃粮赋徭役的。 这边看看大众的情绪差不多了,这时,李师爷来到堂上,宣读了县吏刘名化的证词。证词之中,指刘家的族长刘士翰与刘家上一辈的钱粮书吏刘士林心怀怨望,诅咒县尊,并且在县中散布流言,说是匪患是因县尊袁化而起。 粮户们恍然大悟:原来刘家说的只是流言,并没有什么根据。 谁知后面还有猛料,李师爷继续念刘名化的供词,念到刘家策划放火烧了县衙,将县衙中丈田后新制的鱼鳞册销毁,将地契的留档全部烧毁,逼迫县尊宣布所有新颁发的地契作废,一切土地归属,以此前丈田之后刘家编制的鱼鳞册为准。 李师爷一边念,跪在大堂上的刘士翰与刘士林便回头去看刘名化。如果眼神真的能变成刀,那么刘名化身上早已千疮百孔。 可是刘名化心里也很委屈啊——这一番话不是他自己招供招出来的,而是县衙的人先调查出来了再让他供认,他……他还有什么好说的? 大粮户们早就听过刘家的承诺,此刻听说了这种承诺,竟然是依托在火烧县衙这种十恶不赦的大罪之上,早已吓昏了头,一个个在堂下先为自己求起情来了。 “县太爷,这都是刘家自说自话,跟咱们无关那!” “是呀,我等草民可从不知道刘家背后竟动的这种大逆不道的心思,万万不敢与刘家同流合污的……” 刘家这火烧县衙的打算,不仅吓坏了大粮户们,还激怒了另一批人——就是那一批在土地重新分配的过程中获得了利益,获取了新的田地,并承诺了会按照律法上缴粮赋的那部分农户。 俗话说,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这刘家要让一切回归从前,在维护了大粮户的利益的同时,也一样断了这些小粮户的财路。 堂下听着的一个个便都急红了眼,高声怒骂着。甚至有人眼瞅着堂上的衙役没留意,便冲进了武元县的大堂,抓住刘士翰刘士林他们几个,就是一阵撕扯。 待到衙役将这些冲进公堂的乡民驱逐出去,刘士翰与刘士林等人已经被撕得头发散乱,一个个如同蓬头鬼似的。以前刘家族长、族老的尊严早已无影无踪。 袁化登时一拍惊堂木:“关于此事,尔等还有什么好说的?” 刘士翰被一顿撕扯,受了惊吓,此刻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但是那久在公堂之上,见识过这种场面的刘士林却顶住了压力,嘶声道:“县太爷,难道现在,说话也是犯罪了吗?” 袁化顿时一噎。 刘士林继续说:“小人肖想了一下隔壁钱庄里放着的银两,是否就犯了偷盗抢劫之罪?肖想了一下邻家水灵灵的闺女,是否就等同于犯了那见色起意强迫她人之罪?袁大人,请您指出来,这朝廷律例上,哪里写着这一条?” 袁化与刑名师爷李有为看了一眼,两人都感到有点儿棘手。 县里对刘士翰刘士林的指控是“密谋”火焚县衙,已经有了供词与人证。但是刘士林非把这说成了是“肖想”,也就是只想了想,根本没有动手实施犯罪,要是这样也能定罪,这普天之下,可以进大牢的人便多了去了。 然而县衙外头的闲人们却听不懂这个,一群人只往外吆喝:“快听,那刘士林一把年纪了,还在肖想刘家隔壁的大闺女——你们谁快去知会一声,别让这老色鬼得逞!” 刘士林听见了,也忍不住嘴角一抽,抬起眼直视袁化,那意思就是:你看看,你治下的百姓,都是这样的愚民。你一聪明人,为何要和聪明人过不去。 袁化登时奋力回瞪一眼,似乎在说:就是因为这世上你这样的“聪明人”太多,因此要有人出面维护天理公道,才有了这种场合,才有了这样的公审。 刘士林发髻都被扯散了,此刻蓬头垢面地跪在堂上,却依旧懒洋洋地笑,脸上写满了“你奈我何”的快意。若不是袁化心里有数,恐怕早就被这家伙的笑容逼疯了。 这时李师爷过来向袁县令请示:“是否宣那人……那人上堂?” 袁县令点点头,用怜悯的目光看看刘士林。 于是李师爷高声宣:“宣证人刘立兴上堂!” 刘士林听见这个名字,浑身一震,脸立刻白成一张纸。随即他眼中出现恨色:那个小子,那个叛出家门的年轻人,如果刘家没有好下场,那他也一定不会有好结果…… 听见这个名字,多少知晓些刘家内情的乡民们一时也耸动起来。话说,这刘立兴的辈分和刘士翰刘士林差了不知道多远,如今刘家这是……起了内讧,自己人指证自己人吗? 若是如此,这刘立兴岂不是以下犯上,以小辈之身,指证长辈,指证家族,这种事若是能让它发生,伦常何在? 说话间,刘立兴便上堂拜见县尊,双膝跪下之后,从怀里掏出一本册子,递给李师爷,道:“小民刘立兴,今日上堂,便是献上这一本十年前刘家隐匿的鱼鳞册,作为呈堂证供。” 十年前武元县衙就失过一次火,在那场大火之中,存放在县衙中的档案与鱼鳞册被烧。人人都传说刘家手里还留了一本,但谁也没有证据。 如今这本鱼鳞册,却被刘立兴献到了堂上。 于是人人都开始了联想。 这刘士林刚刚才说过,他密谋火烧县衙,销毁县衙中留存的鱼鳞册与地契只是一种“肖想”,并非已经实施了犯罪,因此定不得罪。 可是转眼就出来了刘家自己人作为证人,拿出了十年前那场县衙大火之后,刘家隐匿在手里的鱼鳞册。 顿时所有人都开始联想:谁说这刘士林只是想想而已呢? 那边李师爷接了鱼鳞册,假模假样地拿去验了一通,然后“惊讶”地对县尊袁化说:“哎呀,大人,这真的是十年前县里被烧毁鱼鳞册的副本,有县里的印鉴在上面。” 一时众人大哗,马上人人都能当县老爷断案了:“十年前,十年前定是刘家放火烧了县衙!” “不然还能有谁?这不还留了副本在自己手里吗?” 这时,刘立兴突然俯身向袁县令拜了一拜,大声道““小民惟愿大人对刘家网开一面。刘家并非人人有所企图。当年之事,参与者也只有寥寥数人,望大人明鉴!” 袁化点头,道:“这是当然。本县的职责,便是罪有罪之人,而切忌牵扯无辜。” 刘立兴这才起身,得了县尊允许,站在大堂的一边。 刘士林跪在地上咬牙切齿,突然冲这个太侄孙就啐了一口道:“你别以为你会有什么好下场——丈田的时候你全程都在,若论犯事你也头一个跑不掉。” 堂下顿时有人道:“你们瞧,这刘家的族老,竟然不想着维护自家的子弟——” “这时当然的,你没瞧见那刘家的子弟大义灭亲,上来告发了自家的族老吗?” “摊上这种族老,年轻后生想告发出首,怕也是人之常情。” 刘立兴则面无表情,站在一旁,漠然望着自家的太叔祖——他根本就不是什么污点证人,他从进入武元县衙的第一天起,就已经与“滴翠亭”搭上了关系。刘家做的一切,其实都是通过他,点点滴滴地汇总到“滴翠亭”那里的。 他最初的想法,只是不想让刘家连累了娘和妹妹而已。 但在刘家把他妹妹强嫁去赵家的那一天,刘立兴姓的这个“刘”字,已经和刘士翰刘士林他们的“刘”姓,再也没有什么关系了。 一时袁化袁老爷又宣了好多“人证”上堂,问清楚了十年前的那桩“火杀县衙”案。 谁也没想到这次公审的走向,很多人都等着看县太爷审出刘家“通匪”之罪的,谁料到审出了十年前的陈年旧事,将刘家贪赃枉法,借势敛财的罪证坐得实实的。 最后,袁老爷大声问刘家几人:“尔等还有什么想说的?” 回应他的,只有沉默,以及县衙外不少小粮户愤怒的呼声。 “若是你们知道什么,能够为本县排忧解难的,或者出首告发其他有切实罪证之人,本县念在刘士林、刘名化两位,在本县操劳多年的份上,或可对你们网开一面,从轻发落。“ 袁化走到三刘面前,轻声说道。 三刘都直挺挺地跪着,刘士翰低着头,刘士林使劲儿绷着脸,而刘名化目光游移,一直在往两个叔父那里溜。 然而刘士翰刘士林不做声,刘名化自己做声也没什么用。 袁化便叹了一口气,摇摇头,道:“看起来,三位是铁了心,其他什么都不肯招了?” 刘士翰闭着眼叹了一口气,而刘士林则道:“县尊大人说什么,草民不明白。” 袁化点点头,道:“本县明白了。” 他抬头,唤过几个衙役,道:“证据确凿,先将人犯押入大牢。” 衙役们将刘士翰和刘士林从地面上毫不费力地拽起来,这时刘家的两个族老都在往外看。其中刘士林捕捉到了某个人的眼神,对了一眼,然后露出了乞求之色。 随即三刘都被押了下去。 武元县衙跟前,早先与刘士林对视了一眼的,正是赵家家主赵四强。两家婚姻未成,赵四强也怨气不小,但是此刻见到刘家的族老明知自己身犯重罪,竟然也还硬挺着不肯把赵家招出来,那就是在拼命表态,求赵家拉刘家一把,城破之日,不要让刘家太惨。 赵四强头一低,就从人群里挤了出去。他心里很清楚,刘家这是拼了命在保赵家。 但未必就意味着赵家要回报刘家——反正刘家两个老不死以后不死在牢里也会死在法场上。两个死人的请求,即便答应了也不会再给赵家带来什么好处。 赵四强不免得意,甭管到时他需不需要护佑刘家,但从现在来看,一切如常——赵家的秘密还好好地隐藏着。 县里轰轰烈烈地举行公审,却只是审的刘家之前的那些破事,与通匪无关。 刚好之前刘家和赵家破了一门亲事,撕破了脸,便越发不会有人怀疑刘家与赵家的关系。 赵四强想到这里,越发的满意。 武元县城下,山匪的第一波攻势退去,眼见着人人都开始放松警惕,城外的百姓正在将此前搬进县城救急的粮食再搬回城外去,那些村寨被烧被毁的已经开始急吼吼地重建家园。 人人都以为匪患已经在“英明神武的贾大人”和“勤勤恳恳的袁大人”的带领下完全消弭了。 赵四强等待的正是这个机会。 当初刘家的族老说得对:贾放不能留在南方,而袁化不能留。 南方十个州,这么多人的利益,足以让他们孤注一掷,不达目的绝不罢休。 赵四强心知:这事已经谁也阻止不了了,他赵家也不能。再说他赵家算什么?可能只能算是这偌大棋盘上的一枚小棋子,战局一起,便只能突出一骑,冲锋陷阵,从来都身不由己。 * 铜环三六这时也已经逃到了永安州附近,与大队会合。他兀自后怕不已。 “你们是没见过,一股幽蓝色的火焰冲向空中,随之是‘砰’的一声巨响——我的耳朵几乎都要聋掉了。” 虽然这次山匪们起事,打的就是铜环三六的旗号,但实际上铜环三六在山匪之中只是一个小人物,连他说出来的话,都没有什么人信。 “是过年放炮那种响声吗?”有同伴问。 铜环三六登时“瞎”地嘘了一声,说:“就是在你耳朵旁边响的炸雷。得亏我当时离得远,那附近的几十个兄弟,都被炸得尸骨无存。但那还算好的,最惨是那些被烧了半边,偏偏又没死,死不得活不得,连话也说不得,只能看着旁人,求给一个痛快——” “铜环三六!”登时有人怒喝一声,“你这臭小子,别动摇军心。” “桃源寨去了八百人,最后只回来四五百,你说我动摇军心?”铜环三六心想,自己明明是山匪,军心是个什么东西? “铜环三六,去帐外领十军棍!”上头盯着他,露出嘲讽的笑容,“还真把自己当一号人物了?” 于是,可怜的铜环三六只能出帐,挨了十军棍,一瘸一拐地回来,发现晚饭都被别人抢没了,自己只能生饿一夜。 “以后再也不敢说桃源寨的事儿了。”铜环三六嘟哝。 “之前没人信你你偏还说,依我看啊,你这人就是嘴贱!”同伴呛他一句,自行去睡。 铜环三六郁闷非常,只能忍着饥饿,死撑着闭上眼睛。他一闭上眼,脑海里就出现桃源寨那个地方,真是一个奇怪的地方,处处都不同寻常。 铜环三六一点一点地回忆那些不凡之处,似乎也没那么饿了,但桃源寨这座寨子更加深刻地印在了他心里。 第二天,山匪们集合,聚在一起约有四五千人的山匪,人口已经堪比一座山寨,再加上他们拥有各种不错的装备,实力已经堪比一对官军了。 这时他们收到了上头的号令:转道,前往武元县。 铜环三六大吃一惊:这是……又杀了个回马枪,他……他可能又会见到桃源寨了? 第159章 桃源寨里,乡民们已经开始着手修复各项生活设施,比如寨子里那三座沼气池。 几个乡民正聚在一起,将原来沼气池的位置用土填上。他们所用的土,正是从沼气池新址挖出来的土方——贾放打算放弃沼气池原址,新建一个更加现代,更加自动化的沼气池。 “话说你们当日看见这沼气池炸起来的样子吗?” 余人都说没有,先开口的乡民便得意地道:“当时我就躲在这附近,全看见了!”接着便绘声绘色地将当时的场景描述了一遍。 旁人虽然都没有亲见,但是在那之清理现场的情景大家都是见到了的,再加上气味感人,不少乡民当场就吐了。 “这么吓人,往后这沼气池咱还敢不敢用啊!”另外一个年轻人当即表示,他连以后去公共厕所之前都要三思一番了。 “这你就不懂了。”最先开口的乡民得意非凡,他是新沼气池承建组的“骨干”,对于沼气池的原理和结构非常了解。“你还记得,贾三爷以前总叫我们时常检查那些个‘压力计’吗?” 余人这时才纷纷想起来——贾放曾经再三强调,要寨子里面的人留意沼气池上安装着的铜指针压力计,如果压力过大就要放气并点燃,以便减压。 “这次啊,就是故意堵了大部分出气口,然后看准了时机点燃,才有那样的效果。平时绝对不会这样的。” 他这么一解释,余人才渐渐地安下了心,早先连公共厕所都不敢用的年轻人也总算释怀了。 “但说实话,咱也真不想把这沼气池给炸了呀!”最先开口那人还是觉得可惜,“修一个沼气池挺快,咱们这么多人,修个三五天指定就好了。但是池里要沤出这么多的沼气来,供寨子里面点路灯,各家各户燃气烧用,起码得一两个月才行。” 往沼气池里堆料到产生甲烷,得有一个过程。就算是乡民们动手能力超强,但是要将沼气池恢复到原先的状态,且得等上一阵。 “这也是我当初为啥不想使用‘臭弹’来防御的原因。”突然有人插话,“恢复起来太慢了!” 乡民们一回头,看见了说话的人,纷纷回身行礼,一起开口称呼:“贾三爷!” 贾放随意地笑:“打扰你们干活了,不必管我,我也只是随口说说。” 三枚“臭弹”,对于山匪们是难以想象的打击,甚至把成群的山匪都“吓”了回去,不敢再滋扰桃源寨。 但是寨子里自己的损失也很大,毕竟沼气池是对日常生活相当重要的设备。 贾放放眼望望桃源寨,现在各处都正在紧急修复各种被山匪们破坏的设施,力争在最短的时间内恢复原先的生产生活秩序。 就在这时,忽听脚步匆匆,王二郎跑了过来,将一封信交到贾放手里,道:“贾三爷,加急信!” 山匪们撤去之后,武元到桃源之间的邮路也重新恢复了。木轨现在还来不及修复,因此货运和送信的车辆换成了普通的马车,载货量是原来的三分之一,速度也比原先稍慢。但由于桃源寨生产停滞,最近这段时间倒没有多少大宗运货的需求,马车夫捎信的次数要比带货的次数还要多些。 这份“加急信”上封着火漆,火漆上沾着三枚鸽子的尾羽,表示紧急程度为“最高”。 贾放匆匆拆开信封,只见是郑伯宜的来信,说是探得准确的消息,早先已经撤离的山匪,现在在永安州一带重新集结,总数有四五千人,正在向武元与桃源寨重新扑来。 郑伯宜也写上了自己的怀疑——他十分悲观,认为早先武元与桃源在抵御匪患上表现得太过“优秀”,恐怕令某些人大为忌惮,因此孤注一掷,不止调集了进犯永安州的山匪,恐怕连永宁州那边还有三千人也会随后一并调来。 贾放顿时无语:用七八千人来对付武元和桃源,是不是太高看他了? 郑伯宜在信上也写清了自己的建议:建议放弃桃源寨,将桃源寨内的五千居民,临时迁至武元县城避难。 在七八千名装备精良的山匪面前,桃源寨啥都不是。就算是水宪给他送来了最好的装备,桃源寨也只有两千丁。桃源寨的几处“安全屋”都是山腹中的溶洞,潮湿阴冷,不能持久,而且被人发现之后可能会被堵在洞里“连锅端”,太危险了。 但其实将五千人全部迁去武元县城也有问题。武元县城不大,城内总共也就五万多常住人口。桃源寨这一去,就占了总人口的十分之一。 除了桃源寨之外,这次山匪们突然杀了个回马枪,县城周围百姓猝不及防,恐怕会蜂拥进入武元县城避难,仓促之间,没人会想起携带足够多的口粮进入武元,所有人想的恐怕都是保命了事。 如此一来,武元县城内容纳了那么多避难的百姓,粮食恐怕撑不过一个月。 郑伯宜话里话外还有一个意思,就是别人怎么样无关紧要,贾放这一次千万不能再待在桃源寨了。 郑伯宜身为贾放的幕僚,不像贾乙和丙丁这两位贴身护卫,没有得过贾代善的指点,不知道桃源寨才是贾放最重要的安全屋。 贾放想到这里,突然意识到,他或许可以用上贤良祠的缩地鞭,把所有的桃源寨居民都送到京里去—— 可是,五千人,一下子出现在京师,必定惊动全城。且这五千人又不能全都吃住在大观园里,怎么解决他们的食宿,他们要在京里留多少时候,在什么时间节点上把他们送回去,怎样防止这五千人受到惊吓心理出现问题…… 细想之下,好多棘手的问题难以解决。 但最要命的,是贾放发现他可能必须要放弃桃源寨了。 这是他的根基,他的基本盘,他的起步之处——这是一个新兴的村寨,四处朝气蓬勃,人心积极向上,各项事业都在稳步发展之中。 在这个节点上他竟然要被迫放弃桃源寨?将这样一座已经初具规模、潜力无穷的村寨拱手让给那些野蛮残忍的匪徒,任他们屠戮、抢掠、破坏? 舍不得,他万万舍不得啊—— 贾放心里纠结到了极点,他身边正在修建沼气池的汉子们却全然不知,笑嘻嘻地问:“贾三爷,您看我们这修的,还行吗?” 贾放点点头,笑着道:“只不过你们可能需要暂时放下手头的活计——” 乡民们:……? 贾放:“我需要有人帮我去通知两位稽查队长,五位村长,各部门的负责人,紧急去开个会。” 乡民们这才听明白了,几个汉子登时放下了手上的工具,分头行动。“贾三爷,您放心,这又不费多少功夫,等通知完了咱们继续回来干。” 通知刚刚散出去,贾放忽然听见贤良祠那边响起了钟声。两长一短,是府内的人找他。 此前还从来没有府内的人这么着急的人找他。毕竟有荣宁二公罩着,府内等闲不会有人来打搅他。 难道是贾府那里出了什么事? 贾放心知他必须去看一看,登时交待了让那些被通知的人来了之后到会议室去集中。他自己去去就来。之后贾放撒腿就跑,一路重回贤良祠,关上门,便不见了人。 * 大观园稻香村。 “谁找我?”贾放一开稻香村的院门,就看见双文站在门外,手里捧着那幅卷轴。 双文冲贾放举起手中的卷轴。 “双文,我知道你对这卷轴上心,修园子的事也确实很紧要,可是我现在真的很忙,实在是没有功夫……” 他的话突然从中断绝,他看见双文伸手指着那卷卷轴。 贾放似乎略清醒了些,问:“这卷轴找我?” 双文点点头。 “早先我见嘉荫堂、蜂腰桥和滴翠亭三处都已经修得了,三爷却迟迟没有功夫回来查验,就去看了一下那卷轴。见卷轴上,那三处都已经修好了……” 双文说的“修好了”,就是指卷轴上的图样变成水彩色,同时出现下一处修建目标的提示。 贾放狐疑地看看双文,原来她口中说的“卷轴找他”,其实是卷轴提示了下一处修建的目标? 双文继续说:“我知道三爷近来很忙,这些事远不该打搅三爷。但是我看了这卷轴上的画卷之后,我想这可能对三爷有所提点也未可知。” 贾放看了一眼双文,两人搭档了这段时间,已经很有默契了。在这种节骨眼儿上,双文绝不会只是因为卷轴上出现了一点新的图样,就冒冒失失地把他找来。 前些日子里水宪将所有那些兵刃和装备运进大观园的时候,双文也在。像她这样聪明的女孩儿,一定猜到了贾放面临的是什么样的危局。 双文说卷轴能提点他,贾放就相信此刻的卷轴一定有值得一看的地方。 当下他话不多说,伸出双手,从双文手中小心翼翼地接过了那幅卷轴,小心翼翼地展开。 果然,上一回还是水墨渲染的嘉荫堂等处,现在已经变成了水彩所绘,黛色瓦、虎皮墙、水磨石,现在都能一一看出颜色了。 但这卷轴上有一处马上吸引了贾放的主意:这图轴上的大观园,竟然出现了一道院墙,这院墙并非方方正正的,而是因势就形,借着大观园中水面与山势,修成的一座院墙。 贾放上次得了圣旨,将宁府与荣府之间的隔墙破开,将荣府东大院并入大观园。这一部分工程的“破墙”部分已经完成,但是“建墙”部分还未开始。 毕竟大观园要修什么样的墙,用什么样的材料,全都得贾放拍板。贾放一直没理会这茬儿,这事就一直这么耽搁着。 除了大观园多出一道院墙之外,卷轴上还有一处明显的变化:在大观园最南面,传统意义上的园门处,多了一出“翠嶂”。 “翠嶂”就是种有植被的假山屏障。在中国传统园林里,“翠嶂”往往用于在入园处遮挡视线,增加“掩、隐、藏、露”的观感,所谓“非此一山,一进来园中所有之景悉入目中,则有何趣?1” 而卷轴上所绘的这一幅翠嶂,则也是堆石而成,贾放记得很清楚,红楼原著里曾经记述这座假山,乃是“白石崚嶒,或如鬼怪,或如猛兽,纵横拱立,上面苔藓成斑,藤萝掩映,其中微露羊肠小道。1” 贾放便道:“曲径通幽处。”这是他未来的侄子贾宝玉为这座翠嶂起的名字。 卷轴上果断地出现两个字:“然也——”随即又归于沉寂。 贾放心知肚明,下一步他大观园的工作目标便是修筑院墙,以及建成大观园入园处的“曲径通幽处”。 ——卷轴在这个时候,提示了他修院墙,修入园处的屏障? 他盯着卷轴上绘制的院墙,和进门处的翠嶂,越看越是出神,整个人竟呆在原地,一动不动。 他脑中飞快地转着,可是从双文的角度看来,贾放就像是入定一样,双眼木木地盯着卷轴,整个人完全痴了。 双文担心地轻唤一声:“三爷!” 忽见贾放抬起头,眼里全是自信与狂喜,笑了一声之后,将那卷轴收起,然后冲双文长长一揖,道:“双文姐,多谢!” 双文立即明白贾放已经全盘想通,当下抿嘴一笑:“三爷可还有吩咐?” 贾放低头微微沉思片刻,便道:“并不是我信不过双文姐的能力,而是这次实在事出紧急,我一定需要有一个人来帮我。在之后的几天里,请双文姐就像以前支持我一样,支持他在这园子里修葺院墙与翠嶂。” 双文顿时笑道:“我可当不起‘姐’这个称呼,可千万别把我叫老了。” 贾放以前对双文一直是直呼其名的,现在认她做“姐姐”,是真心感激双文的指点,将她当成了“一字师”、“一画之师”这样的角色。 但是双文独自一人主持大观园内的这些工程,又要组织从外头采买材料,到底有些不便,而且她还需要一个像贾放这样身份的主子,能镇得住场子的才行。 双文这么一说,自然也是表示她愿听从贾放的安排。贾放放心了,便道:“你去大观园门口,找个府内的丫鬟,去把我大哥请来。” 双文一听便知,贾放现在打算把贾赦请来坐镇。而她当初进府的时候,差一点被分到贾赦院当通房丫头,还曾闹得贾赦夫妇两个闹别扭,她现在出面的确不大合适。贾放于这些事上,想的十分周到。 贾赦被找来时,也对贾放急急忙忙找自己这事儿十分吃惊,一面走一面好奇:“老三,这是怎么了……” 他一认出双文那张姣好的面孔,立即被吓了回去:“这不是,这不是……” 贾赦被吓得转身要走,被贾放一把拉住:“弟弟有急事求您相帮!” “双文姑娘一直是在我这园子里设计与监督建设的重要人物。但是有一项紧急的工程,弟弟没办法亲自盯着,需要大哥帮忙。拜托了大哥,这件事非常,非常非常紧要——” 贾赦转转眼睛,留了下来,道:“也成,反正最近没有什么正经差事,也就是帮你二哥筹备亲事——反正有娘亲自盯着,多我一个少我一个没什么大不了的。” “说吧,老三,大哥有什么能帮到你的。” 贾放登时拜谢了贾赦,郑重请托:“请大哥帮忙主持,帮我修建这大观园的院墙和园门处的堆石翠嶂。” 贾赦挠挠头:“院墙还好说,堆石翠嶂却是很考验功力的——老三,说说看,你是怎地想到要找我的?” 瞧这问题问的,贾放一时竟不知该怎么回答。他其实很想说——因为这园子本来就是你修的呀! 在原书中,大观园还只是为贵妃省亲而修的省亲别墅的时候便是如此:建造者不是贵妃的亲爹贾政,而是贾赦。书中给出的答案是贾政不擅长庶务,因此将这工程交给了贾赦。 贾放私底下认为贾赦的审美应当是非常不错的,否则也不会看上人家石呆子二十几把旧扇子了——这些且先不谈,毕竟贾赦现在还没显出什么“变坏”的倾向。但是人家审美功力和于庶务上的组织能力都摆在这里,这件工程交给贾赦,绝无第二人选。 “好,既然老三你这么信我,我就应下了。说吧,这工程你需要在多少时候之内完工?” 贾放再次郑重拜了拜贾赦,然后伸出了三个手指,说:“三日!” 贾赦与双文一起惊了:“三日?!” 贾放点点头:“要不然怎么必须同时拜托你们两位呢?” 贾赦惊愕了半日,突然豪气地一笑,道:“三日就三日,也不是什么绝不可能的事。老三,哥哥答应你,三日之后,交给你一座带院墙的园子,和一座绝佳的堆石翠嶂。” 贾放长舒了一口气:贾赦揽下了这件工程,这证明他已经心里有数,知道紧急调用什么样的资源,才能赶在三日之内做到。相信父亲与伯父知道这事,也会给予暗中支持。 而他,现在他肩上的担子就更加沉重了。他需要在几乎同等样的时间里,为桃源寨修筑一道城墙,将整座寨子、人口,都保护起来。 按照大观园的镜像原理,这应当也是……可以实现的吧?! 第160章 “什么?” 桃源寨新修成的大会议室里,五个村长,两个稽查队长,各部门负责人,以及潇湘书院的几个研究员,听说山匪去而复返,而且人数可能会翻上数倍,全都被这骇人的消息震住了。 赵五光和王二郎都跳了起来,年纪大的村长们呆坐在原地,老金等几个老成持重的缓缓摇头,最后是陶村长鼓起勇气问了贾放:“这消息切实吗?” 贾放点了点头:“消息应当不假,唯一可能变化的,是山匪们到底来四五千人还是七八千人,以及三天之后来还是五天之后抵达桃源寨这里。” 陶村长颓然坐了回去,喃喃地道:“那其实也没什么分别。” 所有人的目光,此刻都凝聚在贾放身上。贾放是他们的主心骨,所有人都在等待贾放给他们出一个主意。 “现在这样的情势之下,我们有两条路可以走。”贾放缓缓地开口,同时敏锐地观察着所有人的反应。 “第一条路,是所有人现在就放下所有的活计,随身带上少量物品,大家马上出发到武元县城去。武元县县令看着本官的薄面上,应当愿意打开城门,放大家进城,暂避一阵。” 人们都皱起眉头,似乎对前往武元暂避这一方案都有些疑虑。 “第二条路,就是所有人留在桃源寨里,团结一心,听我的指挥,守住我们大家的桃源寨。”贾放亮出了他的底牌。 王二郎两只拳头攥得紧紧的,“砰”的两声敲在桌面上。赵五光早已站起身大声道:“这还用说!贾三爷,您问这话做什么?难道您觉得寨子里哪个人不愿意听您的,不愿意守住自己的家了吗?” 这个容易激动的年轻人站在贾放面前这样反问贾放,一时间眼睛里竟然亮晶晶,眼泪汪汪的,似乎贾放的问话给他的自尊带来了不小的伤害。 其他几个老成持重的,却没有马上回答,而是沉默着望着贾放,等着他的进一步解释。 贾放说:“我这么问大家,是因为这次山匪杀个回马枪,可不比当初只是小打小闹。甚至于我,也没有十足的把握一定能护住所有人周全。这事情有风险,如果做不到人心齐,那就索性别费这个劲儿,趁现在还来得及,大家赶紧逃吧!” 贾放说这话,也是一种激将,同时他也要看眼前这些重要人物态度如何,众人能不能聚拢了一条心,奔着那个共同且唯一的目标而去。 陶村长和其他四个村长相互看看。陶村长先咳嗽了两声,道:“贾三爷,老汉先表个态。老汉在这里住了这么多年,是看着从当初的小村子变成了现在这个寨子。这里是老汉的家,相信桃源村的所有人都和老汉一样,只要有一分的希望能守住,就会留下来守在这里。” “桃源村的人,都听您的,绝无二话。”陶村长先表了态。 “我们也是这话!”其他四个村长跟着道。秦村长顿了顿又补充:“自打从余江迁到这儿,我们这些人受您的恩惠太多了。您给我们治病,让我们在这儿扎根,给我们营生,给我们地种……这就是我们的家呀!” “是呀,为了自己的家园,哪个儿郎不愿守卫自己的地方?哪个甘愿眼睁睁看着自己辛苦建起来的基业付之东流?” “贾三爷,我们听您的!”几个村长都拍了胸脯。“我们村里所有可用的人,全都听您差遣。” 贾放听了便点头:“那么就决定了……” 他还没说完,便觉得两道热切的眼光正紧紧地盯着自己,一回头便瞧见了桂遐学。这个家伙一对眼眸亮亮的,眼里写满了兴奋,见到贾放的眼神转了过去,桂遐学登时笑道:“贾三爷是不是已经有了主意,知道怎样才能防御山匪了?” 贾放忍不住想要扁嘴,心道:这家伙快成精了。 他一点头,随手铺开了桃源寨的舆图——武元县城里有一座整个南方地区的军事沙盘,但是不方便带过来,他随身带来桃源寨的,就只有舆图。 贾放伸手在舆图上指点:“我的打算是:趁着大股山匪还有几天的时间,我们在桃源寨四周,筑几道高墙,将桃源寨围成一座城池。” 在场所有人听见,都是当场表演倒吸冷气,连最年轻气盛的赵五光和王二郎也不例外。 最心直口快的赵五光白了一张脸:“贾三爷,您这不是开玩笑吧!” “桃源寨四周,修一座城墙,那岂不是得绵延二十余里。” “只剩这几天的功夫了,咱们说什么也不可能来得及呀——” 唯有桂遐学露出笑容,他伸手作势去拦旁人,咋咋呼呼地说:“贾三爷这么说,必定有贾三爷的道理。大家先别急,先听他老人家说完。” 贾放看了一眼桂遐学,将眼光重新放回到面前摊开的舆图上。 “桃源寨是一个盆地,四周多山。桃源村、新余村、新余三村后面都是背靠陡峭的山丘。这个盆地有两个出口,一个是早先倒掉的太行与王屋,还有一处就是青坊河。” “如果桃源寨要修城墙,完全不需要像武元县那样,修一个方方正正,或者一个正圆形的城池。桃源寨只需要将这五处的低洼地段,修上五段墙,再加上扼守要道,就能将整座桃源寨护住。” 这是他观察大观园的院墙之后得到的启发。卷轴上大观园的院墙因势就形,随水势与山形的变化而变化;而现实中大观园是已经有了一部分院墙,如今要做的其实是为没有院墙的那几段修筑院墙,从而把整座园子的院墙接起来,形成一个整体。 上一次贾放观察了山匪袭击桃源寨的全过程。他清醒地认识到:目前桃源寨有太多开阔地带不利于防卫,而同样的,山匪们也只能从这些开阔地向桃源寨发起袭击。 于是他一伸手,拿起一枝炭笔,在舆图上画出了五条线段:“在这五处,修五段城墙,总长在十一里左右。城墙高约一丈,随山形变化而变化,山形突然陡峭上升之处,城墙便自然与山融为一体。” 关于城墙的这种设计也与桃源寨周围的地形有关。此处多喀斯特地貌,桃源寨周围多峰林、峰丛、孤峰,这些山峰多数也和溶洞里的石笋似的,直上直下,十分陡峭。桃源寨四面,便是好几座这样的山峰。这些陡峭的山峰之间,则是平地与道路。因此只要将这些平缓处建起屏障,还处于冷兵器阶段的山匪们就万万攻不进桃源寨内部。 而桃源寨内部,有田地有粮食,几乎是个能够自给自足的小社会。完全不惧与外界隔绝一段时间。 “可是……贾三爷,您也说了,总共有十一里的墙要修,而我们只有几天……”秦村长为难地说。 “确切地说,三天!”贾放帮秦村长补齐了他想说的。 会议室里,众人全都晕乎乎地望着贾放,一方面为他的执着与豪迈所感染,毕竟听贾放的口气就是在说:这又有什么难的? 另一方面人们又觉得他说的根本不切实际:万里长城修了十年——三天,想要修出十一里的城墙,这怎么可能? 贾放继续说:“我还没说完,我们是有更先进的筑墙方式的。大家还记得吗?青坊桥的桥墩是怎么筑出来的?” 青坊桥的桥墩,是桃源寨的人们第一次见识铁筋混凝土结构的桥梁建筑,也是他们第一次采用浇铸的方法,而不是一块块地堆石砌砖,来建设大型建筑。 一提起青坊桥的桥墩,桂遐学的眼神就更亮了——他就是因为那座桥,才与桃源寨结缘的。 “对,我们有水泥,我们有混凝土,我们可以流水线作业。这不是一件只要人多就能完成的任务,这是一件依靠先行的生产方式和科学的组织管理才能完成的任务。” 听到这里,赵五光已经把他那两只跟锤子一样的铁拳放了下来,大声道:“反正贾三爷再往下听我也听不懂了。我赵五光现在的意见就是——跟着贾三爷干就完了。” “对,干就完了。”一瞬间,会议室里所有的人都站了起来,听候贾放分配任务。 贾放当仁不让,发号施令:“总共五段城墙,我们有五个村,每个村负责一段。” “最长的两段是青坊河畔的这一段,以及往武元县那个方向的一段。青坊河畔交给桃源村,毕竟那里离桃源村最近;往武元方向那一段交给新余村,目前新余村男丁的人数最多。其他三段,一村二村三村自行选择决定。” 贾放的安排,几个村都没有异议。 “五位村长,现在由你们回去本村,向村民们宣布匪患的消息,以及大家刚才做出的决定。并且尽最大可能动员所有的力量,村里只留老人和孩子,所有的人,男人和女人,但凡有劳动能力的人,全部到施工现场去——” 只有三天时间,就算是九九六也来不及了,贾放唯有发动整座寨子里所有的人力,去现场工作。 “张友士与老邵,”贾放继续分派任务,“你们两位,现在立即赶到水泥厂去。通知老姚,让他的水泥厂从现在开始,所有的水泥窑不间断地烧窑,源源不断地产出水泥——” 其实寨子里水泥的存货还有很多,但是贾放唯恐不够,因此叮嘱水泥厂开足马力,满负荷运转生产。 “同时你俩还要统筹这水泥厂的对外输出,安排各村有序领取所需要的水泥,”贾放小声交代,“千万注意调解矛盾,现在大家都很着急,但是切忌引起不必要的纷争。” 张友士和老邵起身都应了,随着五个村长一道离开。 “稽查队先休整一二。这两天大伙儿先大干一阵,你们依旧在寨子里负责维持秩序,其他先不要你们插手。” 赵五光马上就急了,但被王二郎拦住,道:“贾三爷这么分派,一定是后头有更重的任务给我们。先听贾三爷的。” 两个稽查队长这才去了。贾放望着他们的背影,心道:的确如此,大伙儿大干三天,的确能修起城墙,但是这戍卫桃源寨的重担,毕竟还是会落到你们这些年轻人的肩上啊! 这时各部门的人走得差不多了,贾放身边就剩一个桂遐学。 “桂教员,我需要你和我一道,作为工程质量监督员,巡视各村的施工地点,尽量发现施工中的各种问题,并且找出解决办法。” 如果这个时空还存在另一个和贾放一样的“技术宅”,那么就必然是桂遐学。贾放甚至觉得,他可以放心地将桂遐学当做“另一个自己”,用在各种建设事务上。 “我们先去找一段工程,做一个流程演示,让各村都派人来观摩,把工作的要点都学会去,然后再每村自己开工。到时候就靠我们俩在各处巡视,发现什么问题立即纠正,用最快的速度解决,并且把经验分享出来,让别的队都知道。” 贾放交代完,桂遐学笑嘻嘻地便道:“就这么办!” 桂遐学还伸出手,与贾放击了一掌。两人离开了办公大楼,先赶往桃源村负责的青坊河一段。 在这里,陶村长已经发动了全桃源村的劳力,全部往青坊河岸边聚过来。 以往这里热热闹闹的美食街已经暂时先撤去了。河岸便已经平整出一片空地。有个汉子从老姚的水泥厂那里挑了一担刚刚烧出来没多久的石灰。另外两人则用长绳在地面上绷直,然后沿着笔直的长绳在地面上用石灰画出一条长长的直线。 石灰线还正在朝另一个方向延伸,手持铁锨的汉子已经扑了上来,三下两下,迅速地挖出一道六尺长,两尺宽、三尺深的地基出来,然后在地基中扎入几枚铁钎。 随后立即是事先准备好的四片木板,支在坑内,四面围成一个立方体的形状,并且用重锤矫正垂直度。随即有人在旁边架起一座长梯,一桶又一桶已经搅拌完全的混凝土立即倒进了这个巨大的立方体中,直到填满。 汉子们已经用长绳在这个立方体之外将木板扎紧。城墙的这一片便已经万事具备,只待晾干。 这城墙便相当于修出了六尺,虽然后续还有工作需要时间来帮助城墙变得干燥而坚固。 桂遐学道:“按照这个速度,一天之后这木板就可以拆。三天之后就会全干。只要我们手脚够快,这城墙,的确是修得出来的。” 接下来,汉子们隔开了六尺的空间,继续重复刚才的操作。好奇宝宝忍不住又问了:“这又是为什么?” 贾放伸手指点:“等到这两枚城墙柱体初步干燥之后,就将木板都拆下来再单独浇铸这中间的空间。这样既能保证浇铸出的墙体没有缝隙了。” “好主意!” 聪明人佩服聪明人,桂遐学此刻对贾放佩服得五体投地。贾放只得无奈地向他扯扯嘴角——这是赶死线的法子,并不是什么时候都能用的。 “还有一个问题,十一里长的墙体,我们的钢钎肯定不够用。”桂遐学终于提出了一个非常实际的问题。 “铁钎不够用就用竹子!”贾放说,“在水泥板内置铁筋,就是因为单纯的水泥混凝土太脆,增加铁筋能够增强韧性。从这个角度来说竹子虽然不如铁钎,但是在没有铁钎的情况下,竹子也完全可以替代。” 贾放话音刚落,已经有人记下了他的话,去调用竹子去了——早先为了防备匪患,桃源寨从后山采伐了大量的毛竹。山匪走了之后大部分毛竹还放着没用——这时候正好拿来当做竹筋混凝土。 在整个桃源村的作业现场,工作效率之高简直令人咋舌。每个人都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该干什么。这座村落的人民,就像是一个巨大的整体,每个个体都是这个整体一个细胞、一个器官,运行起来非常流畅,毫无滞涩。 新余几个村的代表早先听到消息也都赶了来这里,观摩桃源村铸墙的全过程。他们把整个过程一一记在纸上,然后匆匆赶回去。在那里,他们各自分到的工程段也陆续开工。贾放和桂遐学分别到其余个工地,看他们演示了一回施工流程,见没有什么问题才聚回桃源村这里。 天色渐晚,桃源寨五处筑墙的工地到处点燃了火把——今夜必定是不眠的一夜。 贾放望着拔地而起的一枚一枚混凝土墙体,以及那些在工地上不眠不休,根本不知道疲累为何物的乡民们,胸中忍不住涌起一层激动。 他很想告诉这些奋力劳作的普通人,数百年之后的另一个时空,他们的民族会被冠上一个“基建狂魔”的头衔。这个“基建狂魔”为了百姓的福祉可以遇山开路,遇水搭桥,遇海挖隧洞……可以建世界上里程最长的公路网铁路网、最密集的城市群、给最偏远的地方通水电……只要能想到的,就没有建不出。 一如桃源寨今天这样,为了家园,不畏惧,不气馁,尽自己最大的能量,于“不可能”中,去创造“可能”。 第161章 贾放把五段城墙的建筑交给了五个村子,并且时时通报各村的进度,无形中给各村增加而来竞争压力,谁也不肯落后,当下都是挑灯夜战。 桃源与新余两村任务最重——但是他们也有优势:这两处工地的地势相对平坦,且往来青坊河和水泥厂要么非常近,要么有木轨相连。 当初那些山匪也不知是怎么想的,把桃源寨通往武元县的那一段木轨放了一把火烧掉了,但是桃源寨寨子里头的木轨无人留意,所以都还留着。 这又大大便利了水泥、砂子和清水的运输。桃源村和新余村两处工地的进展几乎像飞一样。贾放目测了一下进度,估计这两处今夜就能把所有间隔着空间的水泥墙体都修出来,明天再填上中间空着的水泥墙体,再等到墙体完全干透,就齐活了。 但是一村二村和三村分到的工程段虽然不算长,但是施工难度却比较大。各种材料需要人肩扛手提这样运上去不提,还时常因为地面起伏不平导致浇铸混凝土时也非常吃力。 贾放索性让大家暂时停下手,聚在火堆旁边喝点水,吃点东西,同时商议一下如何改进工作流程,一次提高工作效率,让工程进度更快些。 很快,三个村的讨论各自有了结果。一村决定在墙体上方做一个吊架,安上滑轮,以便将在平地上搅拌好的水泥混凝土吊起提到施工现场进行浇铸。二村想了想,决定在那基础上做一个滑轮组。三村则尝试了一下,先用四块较短的木板做支持,浇铸一枚比较矮的墙体,然后在此基础再浇铸上半部分,效率能比直接浇铸高的墙体要快四分之一…… 三个村在贾放的督促之下彼此交流了一番,彼此取长补短,将各自的工作流程更改进了些,重新开始之后,各自感觉理顺了好些,速度也加快了不少。 待到东方既白,天快要亮的时候,原本一致认为这个任务“不可能”完成的乡民们,第一次看到了铸成城墙的希望。 “大伙儿先下来休息一会儿,吃点东西,暖暖身子!” 寨子里传来香味,是三村食堂的女人们,从工地换下来之后,赶回了自家的厨房,煮出了一大锅一大锅的咸粥,烙饼的锅子上则飞快地烙着杂粮饼。 贾放被她们喊了这么一嗓子,才察觉自己也已经饿的前胸贴后背,便走去讨了一碗粥,一块饼子,和桂遐学一道,直接坐在路边的石头上就开始喝粥。 那粥里加了盐巴,能够补充重体力劳动之后体内失去的盐分——这些妇人们看来很清楚给赶工的工人们应当吃些什么。 “大娘,你们把食物分做五份,分别给五个村送去吧!免得教大家排队等。”贾放喝了一晚粥,觉得通顶之后能享用这样的早餐实在是太舒服了。 食堂的妇人们却哪里还用等到他说? “您就放心吧,贾三爷!已经送去了四个村的,您这里是最后一拨了。” 贾放才知误会了,连忙道:“辛苦辛苦!” “害,这有啥?”妇人们都说,“咱们眼看着您和桂教员一夜奔波,和咱们一样没合眼,咱们这心里哟,都……你说你们两个细伢都这么拼命,咱们又有多金贵,哪里就辛苦了呢?” “细伢”是余江一带的方言,大致就是小伙子、小孩子的意思。大约在这些大娘们眼里,贾放和桂遐学这两个都还是没长成的小孩子。 贾放只能不好意思地笑笑:“人都说县官老爷是守土有责,咱们这片地上没有县官老爷,但是这桃源寨是咱大家的,因此人人都守土有责。” 几个大娘顿时一起点头:“可不是吗?人人都有责的。” 一时贾放和桂遐学一道,坐在石头上唏哩呼噜地喝着咸粥,啃着杂粮饼,肚子垫饱了,疲累似乎也稍减几分。 桂遐学用手肘推推贾放,笑道:“你竟然能想到这筑墙的主意,真是太厉害了。” 贾放笑着谦虚,却不知该怎么解释,他其实也是经人提示才想到的。 “不过,我还是想问你一件事,青坊桥你打算怎么办?”桂遐学唏哩呼噜完了,突然冒出来一句,却见贾放坐在他身边,手里还端着粥碗,却一动不动,陷入沉思。 贾放确实还没想好该拿青坊桥怎么办。上次山匪进犯的时候,青坊桥轻轻松松就失守了,让他觉得好丢人。这次如果还要重蹈覆辙,那他不如把桥送给山匪们算了。 甚至贾放也还没有想清楚,那座号称“曲径通幽处”的大观园翠嶂,究竟是在提示他什么。 那意思是,桃源寨,应当多一座屏障吗? 但是大观园里能够堆石成山,他在这桃源寨,又哪里来的能耐,能凭空建出一座屏障出来呢? “喂,贾放,贾子放——”桂遐学继续用手肘推贾放,“你不会是睡着了吧?” 贾放如从梦中醒来,发现面前突然多了几名容色憔悴的妇人,赶紧站起身招呼。他没有坐着听女性说话的习惯,而且这几位他与桂遐学都很熟识——“锦花纺织厂”的股东。 “贾三爷,俺们其实就是想问问,锦花……以后是不是寨子里就不要了。” 锦花纺织厂的最大优势在于水力驱动。因此也决定了最优地点一定是青坊河岸。 但现在寨子把墙修在了青坊河岸,这就意味着,青坊桥,锦花纺织厂,养蜂场,红香糖坊,全都在城墙以外,这意味着,这些机构与功能就都不受保护,将来可能任由山匪破坏。 当然上次山匪在进犯的时候,就已经破坏过一轮了。 而且被破坏之后,桃源寨还什么都没来得及维修,只是糖坊和纺织厂都停工了。米三刀也只能让他那些珍爱的蜂儿们在野外自生自灭。 贾放抬眼看看这些妇人们,几位大姐都哭肿了眼,但在贾放面前都强自支持,不敢流露出太过伤心的神色。其中一个妇人还说:“贾三爷,我们都没事的,就只是……觉得有点儿可惜。” “不会不要的,”贾放安慰眼前的妇人们,“只不过可能要等到山匪退出去之后再做打算。” 妇人们听了贾放的安慰,也觉得这话在理,毕竟现在谁也没有这个精力与时间去修复水力纺织机,即便把已经烧毁的厂子纳入保护范围,也没有什么意义。妇人们得到了贾放关于未来的承诺,多少放下心来,向贾放行礼之后,纷纷转身,准备离去。 桂遐学又用手肘戳戳贾放,问:“喂,你想到什么了?” 这时才有人注意到贾放正木然站在原地,眼神聚焦在很远处,似乎陷入遐思,但仔细看他,那张俊秀的面孔上,嘴角正一点点地扬起,眼睛开始发亮。 桂遐学继续戳:“子放——” 谁知还没戳到,贾放突然动身,三步并作两步,沿着道路,往青坊河的方向快步奔去。 桂遐学失了重心,登时一个趔趄,险些摔倒。那些妇人们见到他的滑稽样貌,顺势都被逗笑了,郁郁之情稍减。 桂遐学登时指指贾放跑掉的方向,道:“各位大姐放心,那个家伙定是已经想到了什么法子。他脑袋瓜子里头鬼点子就是多,回头你们就知道啦!” 妇人们也是笑,冲桂遐学挥挥手,道:“桂教员赶紧去瞧瞧,有什么好消息记得告诉咱!” 桂遐学大声应了,朝贾放去的方向追过去。他的身体素质没有贾放的好,一口气跑到青坊桥跟前已经是气喘吁吁。 却见贾放站在青坊桥上,眺望河右岸的地形。桂遐学喘平了气,才慢慢跟上去,小声问:“想到什么了?” “我想到了,右岸这里,可以打造一座瓮城。” “瓮城?”桂遐学有点儿傻。 一般来说,瓮城是指在城门外突出的半圆形或者方形的小城,是一种防御设施,用于加强对城门关隘的防护。瓮城是于城墙立面之外的突出点,因此能同时攻击正面和两侧的敌军,从而增加守军的防御能力。 但是,瓮城内一般都是空地,或者会安排建筑藏兵洞用于藏兵。 怎么听贾放说起来,他似乎是想用这座瓮城来保护锦花纺织厂和红香糖坊之类的产业。 “这……这好像不大对吧?” 这种设计颠覆了桂遐学的认知。他所知的瓮城,都是与主城的城墙相连的。但是现在贾放伸手划出的一个圈,却是与主城隔了一条河。 “不要那么拘泥,”贾放对桂遐学说,“我们可以叫它瓮城,也可以说它只是一个卫星城。” 桂遐学傻在当地:“卫星是什么……” “我们建一座小城,这座小城与桃源寨之间,以青坊桥连接。平时这是一个轻工业基地,现在已经有了纺织、制糖和养蜂,以后食品加工什么的都可以转到这座小城里来……” 桂遐学:越来越听不懂了…… “但是战时这座小城就可以转变为一座瓮城。小城与大城之间,形成一个夹角,共同防御中间的青坊桥。” 桂遐学凭空想象了一下当初山匪们攻上青坊桥的情形,在想象中为青坊桥的两端添加上两座城池,城池上的乡勇们居高临下,向青坊桥上的来犯之敌发起攻击,那简直是,两面夹击,围而剿之。 桂遐学便傻笑着拍了一下手。 “总之这座小城既有它日常的功用,同时也是整个桃源寨的屏障。”贾放说。现在他的心情已经完全平静下来——一旦一件事想通,就件件事都能想通。大观园的翠嶂,和桃源寨的屏障小城,贾放直觉就是它了。 “走,跟我到对岸去看一圈!大致圈定瓮城的筑城地点。你去提一桶石灰,我去取几枚铁钎来做标记。”贾放吩咐桂遐学。 贾放很清楚,这一次未必能够完成整座卫星小城的建设,但是完全可以趁热打铁。先把基础定下来。如果桃源村完成了青坊河岸附近城墙的修筑,还有多余的材料和人工,就可以考虑在山匪到来之前再修一段。 桂遐学便异常爽快地答应了一句,然后取了石灰来,跟随贾放一起出去勘察地形,决定在何处修筑城墙,为桃源寨修出一座小小的“卫星城”来。 * 铜环三六这次选择了白天的时候到桃源寨来刺探。 经历过一次叹为观止的夜探,和一次一败涂地的袭击,铜环三六对桃源寨有一种本能的恐惧。他死也不想再到桃源寨来了。 但是没办法,上头认为铜环三六“经验丰富”,命他带了两个年轻山匪一起过来“踩盘子”,他也不敢不来。 铜环三六身边这两个年轻山匪只有十几岁,都是年轻活泼的性子,一路从永安州过来的,没经历过大战,每天只知道缠着营寨里几个老的讲三国故事,听三英大战吕布,一副无忧无虑的样子。 铜环三六表面耻笑:“这副模样还能做山匪?”其实他内心非常羡慕这俩没心没肺的夯货。 到了桃源寨附近,铜环三六就不敢再走大路,而是带着两个同伴沿着山间动物才走的小径,慢慢接近青坊河。 铜环三六听见青坊河的流水声——因为河里的水车已经停了,现在流水声已经没有那么响亮;更为响亮的是青坊河对面人们喊起的一声声号子。 铜环三六他们找了个枝叶茂密的所在,静悄悄地蹲下来。待看清了眼前的情形,铜环三六张大了嘴根本就合不上。 眼前是一副热火朝天的施工场面,无数乡民们正沿着青坊河对岸的河堤正在修筑着什么。据铜环三六目测,正在干活的至少有上千人,这么些人穿花蝴蝶似的在工地上来回穿梭,几乎要把他的眼都晃晕了。 “三六哥,你说他们在修什么?”旁边他的同伴拽拽铜环三六的衣袖,问这位老大哥。 铜环三六瞅了半天,纳闷地道:“难道是栅栏?” 落在他眼中,对方正在修建的东西是一条一条的石柱,间隔着杵在地面上,中间留着空隙——这不是栅栏是啥? “咱们上次就是从这儿攻进去的,当时他们用的,不是这种石柱,而是一大片一大片的……”铜环三六也形容不来那些浅灰色一大块,上头还有垛口的东西就竟是什么,他只能用一个自己听说过,但是完全没有亲眼见过的东西来形容,“太湖石?” 两个小的就都懂了,自行想象这些乡民们用他们抢过的富户花园子里那些湖石来抵御进犯。 “三六哥,你上次来的时候还没有这些?” 铜环三六摇摇头,心想这才几天的功夫,桃源寨又和以前不同了,这几天一变样的架势,还真是让人心里发怵。 “三六哥,你看——” 一个同伴兴奋地伸手指着另一个方向:“那边有人——” 他的叫声有点儿大,吓得铜环三六伸手就捂住了这家伙的嘴。同时铜环三六也当真看见了两个人,不在青坊河桃源寨这边,而是与铜环三六他们在青坊河的同一侧。看衣服打扮,这俩应当都是桃源寨里出来的。 只见这两人都是年轻人,其中一个生得极好,看起来也不过十六七岁,跟铜环身边的小家伙差不多年纪。另一个也只不过二十出头,看打扮,书生气挺重。 铜环三六居高临下看得清楚,这两人,一个手里提着个石灰桶,正在往地面上洒白花花的石灰,另一个则在地面上丈量比划着什么。每隔一段距离,这人就往地下戳一枚钢钎,另一个人就舀一勺石灰上去,在地面上画出一个白生生的圆圈。 最奇的是,这两个年轻人单枪匹马地来到了河对岸,他们手中除了铁钎之外,没有任何武器,也没有人护卫他们。 铜环三六直觉他钓到了大鱼。 “走,去把那俩‘肥羊’擒住。”铜环三六绝不是一时冲动:他判断这两人应该是桃源寨里的重要人物:两人的穿着都与在河边忙碌的乡民不同,年轻的那个更是一身锦衣,看起来非富即贵。 铜环三六是土匪,土匪最擅长的,就是擒住大户人家的年轻“肥羊”,然后高价勒索,威胁撕票。 再者铜环三六本能地认为,眼前这两个人,与他在桃源寨见到的种种“异象”一定有关,抓回去许是能问出什么来。 若是抓不回去……那么便索性干掉。 铜环三六抽出腰间的刀,带上两个小的,准备上前。他们有三个人,三对二,对方不像是会武的样子,应该能速战速决。只要不要拖到青坊河对岸来人,他就可以带着这两只“肥羊”脱身。 谁知铜环三六的步子刚刚迈出去,他被身边两个小的抱住了胳膊—— “三六哥,别去!” 两个小山匪声音呜咽:“你瞅他们在地上画的那是什么?” 铜环三六一脸懵:“那是什么?” 旁边一个小的登时道:“那是诸葛武侯留下的八卦阵啊!你怎么知道哪里是生门,哪里是死门……但凡一脚踏错,走进去,就再也出不来了啊!” 铜环三六:“啊?” 他俯视山下河边那两个低头忙碌的年轻人,果真像是在地上画出了八个白色的石灰点,地上插着的铁钎似乎也拥有极其特殊的方位——眼前的诡异景象似乎正在对铜环三六轻声招呼:来呀,你来呀! 铜环三六那只刚刚迈出去的脚,立马生出游移:真这么可怕吗?对方连八卦阵都用上了。 第162章 贾放丝毫不知道有人窥伺在侧,他只顾专心地勘察青坊河右岸的地形,划出一片大小适中,平坦适合建设的区域。 这个区域刚好将糖坊和纺织厂的位置都囊括于其中,养蜂场却绝大部分在城外。 但是对于蜜蜂来说,恐怕还是遍布花木的乡野之地适合它们,在城中反而会惹麻烦。 贾放用铁钎一一标明了关键位置,桂遐学来帮他用石灰做上标记。 这时忽听一声大喊。两人惊讶地回头,只见青坊桥上冲下来一大群人。领头的不是别人,正是王二郎。 “贾三爷,桂教员,你们没事吧?”王二郎冲上来,别的都顾不上,先四下里看看贾放是否无碍。 “无事!”贾放一手提着铁钎,一边道:“怎么了?” “刚才有人看到河对岸这边有一束反光,好像是有什么兵刃之类映在日光之下,闪了一闪。兄弟们不放心,就冲过来了。” 贾放这才意识到他刚才置身于何等样的险境之中,与桂遐学相互看了一眼,两人都是脸色发白。 这边王二郎手下的稽查队员已经冲向刚才发现闪光的那片山坡,去检查有无山匪的探子。早先贾放没有让稽查队也投入工程建设,这个决定看来相当明智。 很快,稽查队已经有人回报,说是在山坡上发现了脚印,已经循着脚印去追了。 王二郎恨恨地说:“这铜环三六,竟这么快就杀回来了?” 桂遐学也透着担心:“子放,若是让这些探子逃脱,他们便知道我们在筑墙了,趁我们的墙还未筑完,就先冲杀过来可怎生是好?” 贾放却有不同的判断:“不一定!” 他说:“这些应当是早先骚扰桃源与武宁地方的那一部分山匪,他们敢于白天到此窥伺,又来去如风,应当是对路径相当熟悉。” “其余山匪要从永宁州赶过来,路上起码要花上三五天。这些小股山匪至少要等到与大队会合之后,才有机会报告我方建了城墙的事。山匪大队人马的主要目标应当是武元。等他们调整过来转向桃源,至少是两天之后的事了。” “大家不要慌,按原计划进行。” 贾放说这话的时候,自己心里也没底。但是现在他和整个桃源寨都没有退路了,只能咬着牙憋着一口气把整座墙筑完。如果半途而废,选择这时退出桃源,那对士气上的打击将是毁灭性的。 果然,听完贾放解说,大伙儿看似都轻松了些,立即有稽查队员返身回去安抚乡民。早先去追踪的稽查队员这时已经回来,向王二郎和贾放报告说是人溜得太快,已经追不上了。 贾放便叮嘱王二郎和赵五光这两个稽查队长:“你们俩,带所有的队员回去,在办公楼区域集中休整。所有人,配发武器,吃上两顿饱饭,好好睡上一觉,养精蓄锐。” 建城靠乡民,之后的防御却还要靠这些稽查队员。 王二郎和赵五光都应了,果真带所有人回去。他们也没忘了请贾放与桂遐学两位,尽快越过青坊河,回到左岸相对安全的区域。 桂遐学却一扯贾放的衣角:“你说,刚才是那山匪离咱们近,还是王二郎他们离咱们近。” 这也正是贾放所疑惑的。假设刚才乡民们看见刀光一扇的时候,正是铜环三六的探子拔刀要杀过来的时候,可那时如果他们全力冲刺,一定能比稽查队的人早一步感到贾放与桂遐学的身边。 如果是那样,贾放与桂遐学的武力值都不高,届时只有任人宰割的份儿。 那么是什么阻住了山匪的脚步,将他们绊在山坡上,没敢就这么冲下来呢? 贾放瞅瞅桂遐学一张诡笑着的脸,知道对方已经有答案了。 桂遐学迈出去几步,笑着道:“你看,这一片像什么?” “像什么?”贾放四下里看看。 远处是糖坊和锦花被烧毁的房舍,近处则是空地,地面上画着好几个用石灰画成的圆圈,地上还插着他留下的铁钎。 “像……迷宫?”贾放只能想到这个。 桂遐学本来想说八卦阵之类的阵法的,但听贾放说的,也觉得有道理。 贾放四下里看看,“哈”的一声,道:“我有主意了。” 如果完全来不及建一座瓮城,那么,就建一座视觉上的迷宫,能像刚才那样,把山匪吓跑,那也行啊! * 大观园里,贾赦也“哈”的一声,双手一拍:“就这么办!” 他决定了之后还不忘了嘀咕:“老三啊,这可真不是我偷工减料,而是三日实在太紧,要堆一座完美的堆石绝无可能。” 在过去的十二个时辰之内,贾赦已经跑遍了他相熟的商行,谁也没法儿在这么短的时间之内,立马给他匀出足够的湖石出来。 迄今为止,贾赦还是动用了他老丈人的关系,总算是得了两块形状还不错的。但是也不够堆一整座石山。 刚巧,大观园里之前贾放订购的一批花木送到了。贾赦就打起了花木的主意。 双文刚巧出门去了一趟百工坊送信,刚刚回来时,便见到贾赦在大观园跟前原本应是翠嶂的位置跟前指挥:“柏树,我说那棵柏树,往这边来一点,再来一点——” “这一株冬青,往前挪,一直往前挪——这里,就是这里,对!” 双文一瞅:这…… 她见到贾赦赶紧行礼,叫了一声:“大爷辛苦!” 贾赦没瞅见双文,随口道了一声:“爷不辛苦。”扭头一看是双文,几乎立即往旁边跳开。估计是上回为了双文他两口子闹矛盾那回给贾赦留下了严重的心理阴影。 “大爷这是,用花木代替翠嶂吗?”双文不在意,贾赦在她的生命中连过客都算不上,相反她很感激贾赦夫妇,就是因为他们没有收容她,才让她到了贾放院里,从此每一天都过得很充实。 贾赦这才不好意思地点点头,挠着后脑说:“不是我不想给老三好好地堆一座石山出来,只是他这也未必太强人所难了一点。三天,三天……你听说过吗?” 正如贾放所预测的,贾赦的执行力超强,管理上也很有一套。第一天就订来了需要的绝大部分材料,找了三批工人进来,三班倒地赶工。 为大观园砌院墙的活计也同样是流水作业。挖墙基的挖墙基,砌砖的砌砖,堆镂空花样的堆花样,打磨的打磨,粉墙的粉墙。一眼望去,砌院墙的整个作业流程尽收眼底。按照现在推进的速度看,三天之内,贾赦还真的能为贾放把整座园子的院墙都给修齐了。 但翠嶂这边却相当困难。贾赦连材料都没能找全,更加没功夫延请堆石的大家上门设计——真要那样,等翠嶂设计出来,黄花菜都凉了。 但贾赦自有一番理论:“所谓翠嶂,不过是为了让这园子显得曲径通幽,含蓄莫测。另外也是遮挡视线,免得一进园就将这园内景象一览无遗。一上来就被人看个精光。咱们有湖石就用湖石,现在没有湖石,用些花木之类,也能做到。” “虽然我也闹不明白老三为啥一定要三天之内给堆出一座翠嶂出来。但是这三天里我会先给他用花木和这仅有的两块湖石先大致堆一个能够遮掩视线的景致出来。别的就先放着,等老三回来,让他自己堆石头玩儿。” 双文听贾赦说的在理,便再次向贾赦行礼,柔声道:“多谢大爷想着。” 贾赦却再次向旁边跃开,大声道:“别——千万别客气,千万别让我媳妇儿瞧见了……” 贾赦避嫌避得夸张,双文忍不住掩口而笑,默默退开,将一应事务都交给了贾赦来主导。她忍不住想,其实荣府的这几个兄弟,看来都是挺友爱的,倒与早先府里下人们传的那些有所不同…… 经过贾赦的设计,大观园正门处的这座“曲径通幽处”,便是由高低错落参差不齐的花木组成。 远处是一对从别处移来的古柏与梧桐,近处是桃杏之类的小乔木,再往眼前就是更低矮些的灌木,冬青之中混着一小圃一小圃的,是牡丹与芍药。花圃之间用卵石铺出细细的一条路径,向花木深处延伸。 这座“翠嶂”最出奇的便是遮挡视线的安排:只要站在翠嶂跟前,无论从哪个方向看,都无法看到大观园内的全景,间或能见到粉墙一角,黛瓦数枚,却越发令这园子引人入胜。 尤其一绝的是,这翠嶂之中还留了一块区域,留给贾放将来堆放湖石。只消稍稍假想一下,想象此间一座湖石突出,虽不甚高却险奇嶙峋,矗立在这大观园入园处,一道幽径蜿蜒曲折——想必便是通向胜境了。 双文看看贾赦兀自站在翠嶂跟前坐看右看,不断指挥工匠调整这翠嶂一带的花木,心想贾三爷的眼光果然不错,请来的这一位,果然品味上佳,又事事想得周全,才能将工期这么紧的工程打理得妥帖。 她一时又担心起来。 上次明明见到好些人往稻香村里运了兵刃武器的,运到稻香村里就不见了。 双文知道贾放那座稻香村有些隐秘,但是运了兵刃武器过去,显然是贾放遇上了兵戈之事,恐怕还面临一定程度的危险。 话说贾放那边,究竟怎样了呢? * 贾放“啊啾”三声,打了三个喷嚏,忍不住又问:“这又是谁在念叨我?” 此刻他依旧置身青坊河的右岸,面前就是规划中桃源寨的卫星城“青坊城”的所在。 这时桃源寨和武元县所有的夜不收都已经散了出去,只要发现了山匪的踪迹,就会立即放烟雾信号,一路传递至桃源与武元知道。 现在桃源寨附近依旧一片宁静,踩过一次盘子的山匪没有再来。但是贾放心中有数:快了,而且一来就是几千人的规模,发誓要将桃源寨踏平踩破的那种。 而他面前的“青坊城”,却还没有半点“城池”的样貌。 在贾放圈出的青坊城地界内,矗立着若干枚“栅栏”似的水泥板——它们其实都是未来城墙的一部分。但是现在则故意做成断断续续的模样。身处这些水泥板的另一侧,视线将会被遮挡,无法看清青坊桥与桃源寨的全貌,桃源寨从此有了些“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意味。 出奇的还不止这些。 桂遐学在每一枚水泥板上都贴上了一张纸,纸上有个鬼画符。贾放问他是什么,桂遐学笑着道:“急急如律令!” 贾放:…… “别哄我,我见过急急如律令长啥模样。”贾放无语地反诘。当初他在京城外离宫里那座船厅,可确实是见过道家的符令的。 桂遐学便笑:“哄的是那些山匪,又不是你。” 贾放一想:也对。 “倒是你画在地上的这些,我怎么觉得比鬼画符还要鬼画符来着?”桂遐学笑问。 贾放便激他:“你有本事沿着这些白线勾出来的通道走走看,看你能不能走出去。不要越线跨到别的路径上去,跨过去就算你犯规了。” 事先贾放在地上用石灰画出了一道一道雪白的界线,绘制成一条一条的路径,从高耸着的水泥板壁之间,向青坊桥方向延伸。 这其实就是后来流行于西方古典园林的迷宫。以前贾放上学的时候,听到无聊的课程,经常在笔记本上设计一个,下课之后交给同学去解。貌似经常能把同学难住。 桂遐学半信半疑:“这很难吗?待我走来试试。” 他果真就只沿着贾放绘制出的路径行走,见到岔路便随意选择一条转弯,结果转着转着,竟然转回到起点处了。 贾放露出得意的笑容。桂遐学看见他的笑脸,登时不服气地皱起了鼻子:“我就不信了!” 下一秒,桂遐学再次冲进了迷宫,转了半天,终于又回到贾放面前,这次他有点儿垂头丧气地说:“按你画的路径,是不是永远走不出去的?” 旁边一个负责保护贾放和桂遐学安全的稽查队员忍不住笑道:“桂教员,您要是不看这地下画的线,只管扬着头,岂不是就一定能走出去了?” 桂遐学却摇头:“不行,这样就没有意思了。” 贾放心想:都到这节骨眼儿上了,还要坚持找出迷宫的解法,这家伙也真没心没肺到极点了。 他只得将桂遐学叫过来,面授机宜,讲述了走迷宫的基本规则。桂遐学只听了一遍便记住了,随后按照这规则去试,没多时便从通向青坊河的那个出口那里转了出去,朝贾放挥手大声喊:“瞧,瞧我,瞧我走出来啦!” 贾放看着桂遐学欢喜雀跃的样子,自己用手支着下巴,想象山匪们到此的情形——他想,若是山匪们也都跟桂遐学似的没心没肺,见到这座怪异的青坊城,不管不顾地直冲过去,那就真的白费他一番功夫了。 这种画在地表的迷宫原本确实很难起到作用,但只要山匪们来到这里,见到这些位置诡异的水泥柱,和水泥柱上的“急急如律令”,能够感到那么一点点敬畏的话,再见到这地上古怪的,永远找不到出口的迷宫…… “再去从乡民家里讨一点白麻布来,裁成经幡的那种形状,钉在这些水泥柱的柱头上。”贾放继续吩咐。 少时真的有白麻布送了过来,寨子里的乡民对贾放都是予取予求,只要他提出,就没有他们做不到的。 白麻布挂上了水泥柱,那气氛更加有些不同。这座将来的“卫星城”,现在却俨然一座诡异的道家大阵。 最好等到山匪来时,天气阴一些,刮点儿小风,或者起一点雾气,这座青坊城便能成为一座名副其实的“迷宫”“妖城”,暂时迷惑一下来犯之敌。 希望这能令负责守卫青坊河这一段的稽查队员轻松一点儿——贾放心里想着。 正当他完成最后一点点布置的时候,忽然见远处腾起了烟雾——是黄色的烟雾。这证明山匪正在朝这边的路上推进,但是看上去不着急发起进攻。 这意味着,在六到十二个时辰之内,山匪们即将达到桃源寨跟前。 考验新桃源的时候又到了。 * 铜环三六带着两个小的回到大营里,见了上头,当即将他在桃源寨的所见所闻一一说来。 上头听说桃源寨在修筑工事,惊讶不已问:“你确定,他们在修一大排的……栅栏?” 铜环三六点了点头,并且极其拙劣地抓起了“军师”为上头准备的纸笔,绘制了一回那些青灰色“栅栏”的形状。 “这一枚一枚,犬牙交错的……”上头看了铜环三六的大作十分纳闷,看不出个所以然来。谁知跟着铜环三六回来的那两个小子指着那纸上的画,抖着声音道:“鬼……鬼门关……” 这下整座大帐都惊到了,所有人惊疑不定,朝铜环他们看过来。 “鬼门关?”军师的声音竟也有点儿抖。 “对……对,外头那儿有个大阵,是诸葛……诸葛武侯的八卦阵……” “从生门进,还能出来,如果走了死门,那就……” 两个半大孩子,说着说着,竟把自己给吓哭了。 第163章 当赵五光与王二郎攀上城墙后头的木梯,向青坊河对岸眺望的时候,他们身后躺着一地,横七竖八的,都是累坏了的乡民,躺在地上就直接睡着了,呼噜打得山响,却谁也吵不醒谁。 今天傍晚的天气不错,天边的云霞被落日的余晖勾勒出一道完完整整的金边。 两个稽查队长脚下,是绵延将近三里,横亘于两山之间,面对淙淙流水的青灰色水泥竹筋混凝土城墙。 这些城墙经过两日两一夜不间断的修筑,早已连为一个整体。唯有青坊桥下来,通向桃源寨的那条主要大陆上,城墙从中断开,取而代之的,是两枚高大的水泥柱。水泥柱之间则是一扇巨大的木制辕门。现在桃源寨所有的人已经回到了寨中,因此辕门紧闭,只有两个稽查队长攀到了高高的墙头,四下里眺望。 “放心吧!夜不收放了黄色的烟,山匪们距离过来还有一阵。大伙儿今晚还可以睡个好觉。”王二郎安慰身边的赵五光。后者从见到黄色的烟雾信号之后就一直紧绷着脸显得很紧张。 毕竟谁都知道:这次一下袭来几千名山匪,和上次过来几百人是完全不一样的。 桃源寨的乡民们已经尽最大努力,完成了能够暂时保护他们的防护墙,但这面对那些狡猾而凶残的山匪,究竟能不能管用,谁都不好说。 王二郎冲赵五光“喂”了一声,说:“你说咱们上次要是没炸那三枚沼气池,眼下的情形会不会还是现在这样?” 上次桃源寨见到山匪侵入寨中,果断地炸掉了三座沼气池,山匪们落荒而逃不敢再在这里逗留,很快便撤了个干净。 但从另一种角度说,现在这数千山匪一道压境,也未免不是因为当初桃源寨表现得太“优秀”了,引起了山匪头目的重视,或是愤而报复。 赵五光却摇摇头说:“二郎,这些事多想无益。命里有时终须有,如果这注定是一场劫数,咱们也是大家一起承担。这么多人,一起流过汗,流过血,拼过命……就无憾了。” 王二郎神情肃穆,听到最后,轻轻地点了点头,“嗯”了一声。 这时,水泥厂的老姚走了来,看了一圈青坊河河沿的水泥墙,不敢相信似的伸手摸摸,才说:“竟这么好?” 两个队长一向老姚打招呼,问:“老姚,你那头水泥还有吗?贾三爷说了,明天就算是山匪来,咱们也要做好准备,一是要准备加固墙体,在外墙之内修一道供守城的人使用的内墙。二是万一城墙受了损伤,要立即冲上去补的。” 谁知老姚摇着头说:“没有了,一袋都没有了,全都用光了——现在炉里还烧着一窑,那一窑烧出来,怕就是最后一窑了吧?” 赵五光知道老姚误会,顿时笑了:“您以为我们在关上城门之前想不到您的水泥厂?早先大伙儿出城,又运成堆成堆的石头回来,河沙和粘土也都从这门外运进来的,都堆在哪儿呢,您没瞧见?” 老姚惊讶是挺惊讶,赶紧转向,朝寨子正中那广场那里迈步,却走不快。赵王两人一见他那副模样,便知定是这两天累狠了。 两个队长同时从梯子上一跃而下,上前扶住老人家,道:“您歇歇吧,等明儿再去看也不迟啊!” “是呀,等那一窑烧完,您就先熄了窑火,好好睡一觉,等明儿起来还要再忙呢!” 老姚却连连摇手,说:“年纪大啦,一时要睡也睡不着,还是等夜了再说。我现在就去看看去。” 于是,赵王两个又回到了梯上,目送老姚缓缓朝寨子的中心过去。 王二郎说:“老姚这次可出了大力气了。贾三爷原本说是临时征用他的水泥厂,到时候会给补偿,他却说什么都不要。” 赵五光却道:“该当如此。咱们这个寨子里,每个人在这节骨眼儿上都没有只想着自己的。” 王二郎轻叹了一口气,道:“说老实话,在来这桃源之前,我可从来没想过,从来没想过日子还能这样过……” 他低下头,声音有点儿小激动,过了一会儿才道:“真的不一样……和以前不一样……” 确实是大不一样了。 在这里每个人都甘愿为旁人努力奉献,因为知道这种奉献将来也会反过来回馈己身,就像是贾放时常挂在嘴边的“我为人人,人人为我”。 这时赵五光在新修好的墙头上坐了下来,拍着身边坚硬的墙体道:“坐,咱们兄弟俩坐下聊一会儿!” 王二郎便也坐下来,两人并肩坐在墙头上,望着落日余晖下的青坊河谷和远处的青坊湖。 “还记得咱们头回见面的时候打了一架吗?”赵五光道。 王二郎“噗嗤”一笑,说:“记得,那会儿还是为了个吃东西不洗手的伢子,你说咱俩可笑不可笑?” 他俩共事了两年,做了两年的至交好友,当初一见面就干了一仗,还是因为这等可笑的理由——现在想起来,王二郎自己也傻笑着使劲儿摇头。 谁知这时赵五光从怀里掏出了一小包东西,然后又抽出一方细小的纸片,将那包东西抖了出来,用那纸卷成小小的一枚纸卷。 王二郎登时叫起来了:“烤烟!” 他见过这种东西,原是桃源村的汉子们偶尔抽来解乏的。但是贾放来到桃源寨之后,却把这东西给禁了,说是对身体不好,里面有种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叫“尼古丁”。 再加上这烤烟劲好大,抽过的人就浑身烟味儿,桃源村的姑娘们都不喜,听贾放说了这东西的危害之后,更加逼着寨子里面的男人戒了烟。现在已经极少能见到烤烟了。 赵五光卷了一枚,晃火折子点燃了,然后道:“我就最后抽一次,往后再也不抽了。你千万别告诉我家小妹。” 赵五光的媳妇是田小妹,在桃源村里是顶麻利顶能干的新媳妇。 听见这话,王二郎的心就有点儿往下沉,于是伸出手,说:“还有吗?我陪你抽一回。” 赵五光叼着烤烟卷,腾出手来另外又卷了一枚,给王二郎点燃上了,递给他,然后说到做到,将怀里那个所剩无几的小纸包,包成一包往青坊河里一扔。 这边王二郎呛得连泪水都出来了,说:“果然劲大!” 赵五光拍拍他的后背,突然说:“二郎,今天咱们坐在一处,就只掏心窝子里的话。” “明日就算我有个什么不测,你也莫要管我!管好你手下的兄弟。这是我俩身上担着的责任,贾三爷信任我们,全寨子的人都信任我们,我们更得履行职责,不能只想着自己。” 他们入职的时候,好像都宣过誓的。 王二郎顿住了,两眼又酸又胀,烤烟卷捏在指间,瞬间烫得想扔掉。 “我这一生,唯一幸运的有两件事,一是娶到了小妹,第二件是有你这么个兄弟。” 一颗心始终在往下沉。 “你一直不肯成亲,你家里头也催你,我也急,也想催你……” 赵五光一头说,王二郎始终沉默着。 “可我也知道你为啥,为啥不想成亲。但是我每次话到口边,都说不出来……” 原来,原来那家伙全都知道——王二郎很有挫败感地想着,突然低下头,猛地吸了两口,顿时呛到昏天黑地,呛到泪水从眼眶里全都迸出来,最后才狠狠地用手背抹了。 他好歹也是个队长,和身边这人比,丝毫没差。 赵五光的语气也慢慢转为犹豫:“因为我怕直说之后,吓走了你,从此失去身边你这个兄弟——” “可是谁知道明日这话我还能不能说出口?” 王二郎抬头望着远处的夕阳,心里一样在想:明日,谁知道明日会有什么遭遇会等着他们?今日能与身边这人一同坐着,倾吐心曲,如果他真的会遇上不幸,那么至少在他人生的最后时候,听到了一点真心话。 “我永远都把你当最要好的朋友,咱俩永远是过命的交情——因此我盼着你好,盼着你能找到合心意的人,虽然这个人不是我。” “万一明天我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小妹我反而放心,她一向是个有主意的,又父母兄弟俱在。我期盼她尽快忘了我——” “就像我盼着你也赶紧忘了我一样——” 赵五光把话说到这份儿上,王二郎终于绷不住哭了。他把手里的烤烟卷丢掉,埋着头无声地哭了好一阵,终于明白了赵五光的意思。赵五光人生的两个最幸运,他果然占了其中之一。 好骄傲,好幸福,也好失望好挫败。 最终他抬起头,红着眼圈对赵五光说:“兄弟,我应承你,但凡咱们两个明儿都好好地活下来,我就从此忘了你。” 赵五光盯着他,轻轻拍拍他的肩膀,然后向他伸出手:“为了让你安安稳稳顺顺当当地忘了我,放心,明儿个我一定会活得好好的。” 两人的右手握在一处,使劲儿地摇了摇,随后松开,彼此都不晓得,这会不会是他俩最后一次这样握手。 日头落下去,天边那一抹金黄色的云渐渐转成血红色。 贾放依旧站在贤良祠跟前,贾乙与丙丁两个此刻正不知道在哪里暗中保护着他。 五处防护墙,已经奇迹般地全部建好了。所有的稽查队员都已经全副武装,随时待命。而大量疲惫不堪的乡民们此刻正在补眠,争取在关键时刻到来之前能恢复一些体力。 他现在所在的贤良祠,也从原本无遮无拦,没有任何庇护的危险地带变成了“墙内”的安全地带。 但是贾放此刻站在贤良祠跟前,他和老姚、王二郎、赵五光他们都一样,心里没底,他不知道等待着桃源寨的,是什么样的命运。 * 旭日初升的时候,红色的烟雾就腾上了天空。 秋季的南方谷地,早起有些雾气,那红色的烟雾混杂在雾气之中并不显眼,只有精神最集中的稽查队员才发现了,马上敲响了集结的钟声。 所有稽查队员都事先分派了岗位,瞬息之间,已经全部冲至五处防护墙附近。 其他乡民们也已经动了起来。他们先是去专门负责炊事的大姐大娘那里去填饱肚子,然后在桃源寨中央集合待命。一旦五处防护墙的任何一处出现问题,都需要有人员随时补充。 老姚那里的水泥厂也一直在烧窑。水泥和混凝土依旧源源不断地生产出来。 乡民们继续按照贾放的指示,在防护墙内部浇筑一个又一个三角形的支撑体,用以稳固防护墙——贾三爷说的,三角形最稳定。 另外一些人正在用粗大的竹竿搭脚手架一样的竹制支架,在上面铺上一层木板,就能够支持稽查队的队员在丈余高的防护墙内部轻松活动,一面跑动一面能看到防护墙外头的虚实。 墙内兀自一直在忙着的时候,墙外的山匪们到了。 最先出现的,还是在青坊河一侧,有人来窥伺过一次的地方。一大群一大群的山匪,顺着淡淡的武器来到了青坊河附近的谷底,然后见到了新起的“青坊城”,在奇妙方位上竖起的水泥柱,柱头上飘着的白幡,还有那血红色的“急急如律令”。 “就是那个,就是那个!” 当初跟着铜环三六一起来“踩盘子”的两个小鬼吓到两眼突出,同时往同伴们身后躲。 “我们当初见到的就是那个!”这两个年纪轻轻的小家伙,根本就记不起他们之前见到的景象根本没有那么复杂,两人同时掩面,哀声道:“就是那个,诸葛武侯的‘八卦阵’。” “我们早先来时,好像还有生门……怎么现在看起来,全都是死门,全是死门!” 鬼知道他们是怎么区分生门和死门的。 但是这两个小鬼成功地吓住了身边的同伴们。一时无人敢上,全都望着水泥柱上的“急急如律令”发怔。 “赶紧冲啊!过了桥冲进那寨子你们记住了不?所有人散开来,见人就砍见东西就抢,为我们上次死难的兄弟们报仇!”为首的一个大声发号施令。 “从……从哪儿冲啊!” 一群人却不敢从“死门”冲进去。为首那人大声斥道:“什么生门死门,到了这儿你就给我进去!” 伸脚一踹,一名山匪登时被踹进了地上绘着白线的区域,这人被踹得一跤跌倒,摔得七晕八素的,待爬起来,便见自己身边绕着淡淡的白雾,周围兄弟们的人影都不见。他登时也心头发毛,一声大叫,爬起来就跑。跑的时候心中先入为主,就沿着那地下画出的路径,竟没想到要往同一个方向跑。 拐了几个弯,这名山匪忽见眼前出现了一道门户,认为出现了生机,心头喜出望外,登时一冲冲了出去。 “你怎么又出来了?”为首的山匪大声怒斥。 跑出来这人却一下把自己吓哭了:“我在那……八卦阵中,一直在往前跑啊!” “鬼打墙,鬼打墙……一定是的!”早先随铜环三六一起前来桃源寨窥测的两个小鬼异口同声地说,“一定是鬼打墙!” 为首那名山匪登时伸手,一人给了一个耳光:“什么鬼打墙!这大白天的,哪里来的鬼打墙?!” “多几个人,一起冲进去,进去就啥也别想,只管往前冲,冲到另一头就是那青坊桥了。” 当下真的多冲了几个人进去。不多时,又原路冲出来几个人,出来的比进去的人数少了两个。被两个小鬼恐吓了半天的其余山匪们登时都害怕了:“不行啊,头儿,这明摆着就是他们说的八卦阵——您看,这里是生门,从这头冲进去的都出来了,从另外一处进去的都没出来!” “呜呜,头儿,我虽然是个山匪,可我也要命啊!” “头儿,您要不信,您自己进去试试——” 那为首之人登时也怂了,强装镇定,咳嗽了两声,道:“见怪不怪,其怪自败!”他吊了一句书袋,手下的土匪们却没几个听得懂的。 “原地等待,等太阳升起来雾气散了再说!”为首之人总算是下了这样一条命令。 而铜环三六却面露大惑不解,他绕开了被淡青色的水泥柱环绕着的“妖城”,径直往青坊河边去。 他来到岸边,怔怔地看着眼前的景象——只见早先见到的那一排间隔着像栅栏一样的水泥柱,此刻所有的空隙已经全部被填满了,成为一道浅灰色连绵不绝的——墙。铜环三六站在青坊河边,一眼望去,竟然望不到头。 他这是做梦吗? 铜环三六赶紧揉揉眼睛,再睁开眼的时候,那道青灰色的墙依旧横亘在眼前。初升的阳光隔着雾气,照在那光滑的墙面上,反射出淡淡的光辉。 铜环三六见到这一堵墙,想起前日见到的施工场面,仅仅过了十二个时辰,就成了这副样子。铜环三六愣怔在当地,心里突然升起一个念头: ——还等什么,赶紧跑呀! 第164章 在铜环三六感叹着“快跑”的两个时辰之后,贾放心头,竟然也差点儿要生出“快跑”的念头。 此时此刻,他与桃源寨的乡民们,一同在武元县方向的防护墙跟前守御。 他们面前总共有两条大道,一条是通往武元县的高等级公路,另一条是木轨已经被焚毁亟待重建的轨道交通。 这两条大道,为桃源寨与武元县之间的往来交通提供了无数便利。但是在探子送来山匪进逼的消息之后,道路锁闭,桃源寨的乡民在寨中筑墙戍卫,便与武元县断了往来音问。 今日早些时候,武元县城上空也腾起了红色的信号烟,桃源寨这里便知道是山匪已经到了武元城下。乡民们便严阵以待。一多半的防护墙加固材料都是送到了这里。稽查队大约有一半的人力也都守在了这里。 岂料没过多时,守在防护墙上头的稽查队员惊惶地转头望向身侧的伙伴,指着远处道:“快看,那边好像运了什么东西过来。” 贾放闻言觉得不对,马上攀上墙头,向远处眺望。果然,只见武元县方向烟尘滚滚,大队的山匪正向这边集结而来,放眼望去,乌压压地铺满了整条道路,看上去当真有四五千之众。 除了步行而至,拖拖拉拉没什么军纪的山匪之外,远处道路上竟然运来了几个大家伙—— “是攻城械!” 贾放当场一拳重重地就砸在了面前的防护墙上。所幸他不是什么超级英雄,一拳砸下去,也没有将刚修的水泥墙砸出裂缝。他只是无限愤怒,无限疑惑——这特么是什么山匪?这些家伙,竟然有攻城械? 贾放猜得没错,大约过了半个时辰的功夫,山匪们让开一条通路。一大群山匪簇拥着攻城械,来到桃源寨这座新筑的防护墙跟前。 “应该是那边得到了消息,将原先用来对付武元县的攻城械,转而用来对付桃源寨了。”贾放冲身边的稽查队长赵五光大声喊。 赵五光也大声骂了一句“可恶”,紧跟着马上从防护墙上奔下,向守候在防护墙周围的桃源寨乡民们传达贾放的指示。乡民们听说,纷纷奔去,不一会儿,就将贾放要的东西拖了过来。 贾放的判断没错。现下山匪已经都得知桃源寨修筑防护墙了。 早先,青坊河一带的山匪铩羽而归,败得既狼狈又窝囊——那些山匪遇到了贾放与桂遐学故布迷阵,设下的“青坊城迷宫”,都以为是诸葛武侯留下的八卦阵,谁都不敢直接穿过,于是放弃了从青坊桥上渡河,转而选择趟过枯水期水流不算太急的青坊河,来到防护墙下,准备进攻桃源寨。 可桃源寨防护墙上的稽查队员们哪容他们靠近,一排急箭就让不少山匪在青坊河中了了账。 山匪们是见识过桃源寨的装备的,早先根本没将他们当一回事,谁知今日一见,桃源寨的装备突然提升了一个等级。羽箭尖锐,射程又远,将山匪们打了个措手不及,一时死伤者甚众。 他们之中为数不多的人冒死游到了青坊河对岸,来到那座灰溜溜、光秃秃的防护墙跟前,发现他们拿那座坚硬、光滑的防护墙根本没办法。相反,守城的乡民们居高临下,山匪们几乎是案板上的肉—— 于是,青坊河那方向的山匪没有执着于强攻,尝试了几回,损失了一批人手之后,就向后撤,撤入青坊河右岸的山林之中。 但他们这一股很可能给武元县这个方向过来的山匪传递了信号,又或是武元县这边一早就收到了桃源寨修筑防护墙的消息。 总之,不知是什么让山匪们下了决心,竟然将准备好对付武元县的攻城机械,掉头转向,直扑桃源寨而来。 贾放咬牙:到底还是准备不足啊! 平南大营和“滴翠亭”的探子,一直都在探听山匪们的虚实,准确地估计出了山匪们的数量和行动的方向——但可能谁都没有预料到桃源寨竟然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修出了防护墙。而山匪们竟也随机应变,把用来对付武元县城的攻城械推来对付桃源寨。 桃源寨新修的防护墙,与武元县那经营了几十年才修成的坚固城墙如何能够相比?无论是从城墙的高度,还是坚固程度上来说,都远远及不上武元的城墙。 用来对付武元县的攻城械,来到桃源寨跟前,便像是杀鸡用上了牛刀。 贾放与守在防护墙这一侧的稽查队员们就眼睁睁地看着山匪们通过平坦宽敞的高等级公路推过来两台攻城械。 这些攻城械又叫“冲车”。车看起来非常沉重,总有六排共十二枚车轮——看起来“武元——桃源”的高等级公路的确给这种攻城械的运输提供了莫大的便利。车上架着一座横梁,横梁上吊着一根粗大的圆木,圆木前端削成尖锥,蒙上了一层铁皮。 这枚圆木被称为攻城槌,攻城时依靠攻城槌的惯性和动能来破坏城门——对于桃源寨而言,这些攻城槌还能破坏城墙。连夜修起来的水泥竹筋混凝土防护墙在这些可怖的攻城槌跟前,薄得像纸一样。 贾放一时真后悔让乡民们用竹子代替铁钎,浇筑竹筋混凝土墙的。早知会遇上攻城槌他就应该去寻水宪,多讨一些铁钎来的。 但现在后悔也来不及。眼下桃源寨唯一可以指望的,是那些山匪们不知道桃源寨防护墙的底细,不晓得他们眼前这些色调沉肃,表面光滑,一条缝都没有的防护墙其实只有几尺厚。山匪们会用传统方法,用这些攻城槌先去攻击桃源寨的寨门。这样或许能为乡民们争取到时间,让他们想到办法先把攻城械给破坏了。 这时,乡民们已经把贾放要的东西送来了。 这些是上次桃源寨抗击山匪时用的水泥掩体。用完之后没扔,全部被乡民们运到了特制的板车上,沿着轨道就这么推送过来。 贾放下令将这些水泥掩体全部堆在桃源寨寨门之后,等于是为寨门又多添了一层防护。 攻城械运到桃源寨跟前的时候,大部分山匪都在观望——对面防护墙上守着的乡民们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见对方的表情,有些是大惑不解,有些甚至露出敬畏。对方大约也在想,这桃源寨究竟是怎样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修成这样一道长长的城墙的。 虽然这墙看起来也不甚高,但是凭这个时空南方乡民的普遍身高,他们也是轻易翻不过去的。 这下竟是双方都在犹豫,不知道这一场仗,该如何打起来才好。 忽然,山匪们似乎接收了命令,齐齐地发一声喊,一起手持兵刃向上冲。 防护墙上的稽查队员们手中的羽箭纷纷射至,最前排的山匪立即倒下了一片。 所有稽查队员手中的弓箭都已经换成了“神明”赐给的精良武器,他们用起来更是有如神助。这些手持弓箭的稽查队员都曾经是桃源村和余江县最好的猎户,此刻瞄准起来毫不手软,连珠箭出,许多山匪甚至连哼都没能哼上一声,便丢了性命。 山匪不是兵,他们与士兵最大的区别就是不服从命令。这些惜命的山匪一见到同伴如此,登时又发一声喊,转身就逃。 但这些山匪又不完全是山匪,某种意义上也是被某些势力操控的私兵。所以山匪们退下之后,并未就此逃跑,而是取来了他们的武器——也是弓,上好的弓,做工精良的箭,射程很远。 这些箭就一起朝防护墙的墙头上射过去了。 稽查队长赵五光一声号令,所有人都缩在了防护墙下,包括原先在防护墙后传递补给,运送掩体的乡民。 只见羽箭从他们头顶上嗖嗖地飞过,却无一能够伤人。防护墙的另一侧传来铮铮钉钉的响声,想必有不少羽箭戳在防护墙上,但水泥墙却丝毫无损。 与此同时,防护墙的另一边响起了隆隆的车辙运转之声。贾放心知不妙,对方这是在的动用攻城械,利用弓箭掩护,将攻城械推到寨门与防护墙附近,然后用攻城械攻城。 贾放当机立断,冲赵五光比了个手势,赵五光会意,登时大声说:“烟气弹,准备,放——” 一群在防护墙后戍卫的乡民们纷纷从怀里摸出事先捆扎好的烟气弹,晃火折点燃,将捆扎的细绳轻轻一割,将那一整团稻草卷整个儿掷出去。 稻草卷在空中便已散开,大量烟气迅速冒出,瞬间遮天蔽日,在山匪们与桃源寨的防护墙跟前形成了一道烟气的幕墙。 桂遐学做的这一批稻草卷与上次相比是“加料”的,加了一些刺激性的药材,被这些烟熏到双眼,会双目红肿流泪,并持续一段时间。这样一来,山匪之中待在最前排的弓箭手便暂时失去了战斗力。 贾放命令:“将咱们的投石车也推出来!” 山匪拥有两台攻城械,桃源寨也拥有三架投石车。 这三台投石车,也是“神明”赠与桃源寨的。上次运送各种兵刃与装备过来的车驾之中,有三台车驾自带投石装备,稍加改装便成为投石车。 这种投石车又叫“抛车”,是根据杠杆原理,利用杠杆一边的配重,将另一头的石弹抛射出去。 但是水宪送来给贾放使用的投石车却又有些不同。投石车的“投杆”可以转动方向,可以调整角度,以决定投掷石弹的“弹道”。 这本是一种非常复杂的计算,但有了这两样,一切就非常简单了。使用者只要按照投石车上的标示,选择“一百五十步”、“一百八十步”、“二百步”就可以了,必要时还可以微调。 这投石车桃源寨拿到手之后还没有怎么试过,寨子里只有三五个人知道怎么使用这种机械,其中自然包括理学院的桂遐学。 对方羽箭的威胁已去,桂遐学顿时指挥乡民们开始装弹。 “老赵,在我哪个时辰的方向?” “子时三刻!”赵五光指点了第一台投石机的坐标。刚才正是这台投石机隆隆地朝桃源寨的寨门冲过来,眼看就要威胁桃源寨的寨门。 桂遐学努力开始调整投石车的投石角度。 “还有多远?还在动不?”他连发两问。 赵五光答道:“一百八十步,在前进,很慢!”早先烟气弹造成的烟雾已经渐渐散去,弓箭手推下,但是投石机依旧在前进 桂遐学好整以暇地表扬赵五光:“很好,竟然没有一个字的废话!” 赵五光登时无语,大声喊:“快,我帮你看能不能投中!” 桂遐学登时对前面控制投杆的乡民喊:“投!” “近了四五步!” 赵五光马上反馈。 “投!” “远了,远太多了,再近点儿!” “投!” “中了!” 赵五光欣喜的声音响了起来。与之相伴的是山匪们的齐声哄笑:“这投的是啥,不痛不痒的?” 的确,寻常投石机投出的都是重达上百斤的巨大石块,巨石所到之处自是常见头破血流,断肢残臂——但是桃源寨这座投石机投出来的,却是三五斤的小石弹,虽然来时汹汹,但也不过在攻城械坚硬的圆木上留下了一个浅坑。 桂遐学在防护墙的这一头也听见了这哄笑声,他却丝毫不在意,相反有种玩了恶作剧尚未被人发觉之后的得意之情。只听他大喊一声:“换油弹!” 顿时用猪尿泡做成的一个“油弹”就装上了投石机。 “投!” 只见一个饱满的猪尿泡在空中划出优美的曲线,那头不偏不倚,正中攻城械,“啪”的一声迸开,里面事先盛放的液体登时溅满了整座攻城械。 “再来一个!”“投!”桂遐学继续下令。随即第二个油弹也飞了出去,正正地砸在攻城械上。 “娘嘞,是油!”一个推着攻城械前行的山匪终于发现了问题。 随即桃源寨一名猎户的火箭射到,“嗖”的一声,整座攻城械上溅满的不知是什么油开始迅速燃烧,连带攻城械附近的山匪们身上也都着了火。 山匪们鬼哭狼嚎地迅速逃开,在地上打滚或是求同伴帮忙,扑灭身上的火焰。 那座攻城械却在继续燃烧。山匪队伍里似乎有什么人下指令,要大家一起动手,将攻城械表面的火焰熄灭。毕竟整座攻城械体型巨大,一时也烧不完,若是现在动手,将砂土之类铺在攻城械表面,灭了火便无碍了。 于是立马有山匪脱下衣服,从地面上抱起砂土,兜起便要冲回这攻城械一旁。 这时桃源寨猎户们的箭又射到了,箭箭命中。在中箭的山匪们的惨嚎声中,愣是没有人能够靠近正在燃烧的攻城械半步。 “另外两架投石机,投巨石弹,他们不是笑吗,就让他们笑个痛快!”桂遐学笑嘻嘻地下令:“投!” 另外两架投石机早就在一旁待命。听见桂遐学的吩咐,这两台投石机也不需刻意调整方向,直接按照最远射程,将投石机预先装载的巨石块就这么投了出去。 防护墙的另一面,顿时又是惨呼声一片——这才是投石机真正的威力,巨石所到之处,哀嚎遍野。 “桂教员,快!”赵五光赶紧喊:“还有一台攻城械!” 桂遐学:“好嘞,请报方位。”他又换上了与“油弹”等重的石块,开始调整抛射的方向与距离。 “投!” 第一投差得有点儿远,赵五光却大声道:“哈哈哈,他们准备跑!” 对方还剩下台攻城械,现在正由山匪们牵拉着奋力后退,似乎想要摆脱同伴此前的命运。 桂遐学连忙把射程调至最远,并且直接换上了油弹:“跑来耀武扬威一番就想走?这可不行!” 还没等到他喊出那一个“投”字的时候,贾放突然喊:“不对,他们不是要跑!” 贾放话犹未完,赵五光又大喊一声:“全体隐蔽!” 对手的第二批羽箭这时又射到了。不得已,贾放和其他人一样,全部缩在防护墙下,以躲避羽箭的威胁。 待这一波羽箭过去,赵五光探出头去,眼前的景象让他目瞪口呆。 只见早先他以为要“逃离”的攻城车,正全力向桃源寨的防护墙冲过来。 距离太近,即便桂遐学的投石机能够及时调整方位,也已经来不及了。投石还没打到对方,就会先砸到己方的防护墙。这时赵五光挥手想要再招呼同伴们向那座攻城械后面的山匪射箭,但是攻城械规模巨大,缩在攻城械之后的山匪们就像是拥有一个巨大的掩体,丝毫不惧墙头上射来的羽箭。 只是这么推着攻城械往前冲,山匪们也有些不辨方向,竟未对准的桃源寨的寨门,一偏就偏得狠了,冲着桃源寨的一段防护墙就冲了过去。 令双方都始料未及的事情发生了。 只听“轰”的一声巨响,攻城械撞破了桃源寨一段一丈来宽的防护墙,直接冲了进去。 还没等双方的人都反应过来,赵五光手中一枚“烟气弹”已经掷出,刺目的烟气迅速弥漫开,遮挡住桃源寨防护墙的这段缺口。 对面的山匪们愣了片刻,终于开心地“欧”“欧”喊叫起来—— 第165章 “什么?”武元县县令袁化大吃一惊,“山匪竟然绕过了武元县,去了桃源寨?” 李师爷匆匆赶来,就是为了交代这个消息,这时脸色凝重地点了点头,说:“有人看到那些山匪不知从哪里找了两台带攻城槌的攻城械,一起往桃源寨去了。” 袁化一呆,道:“完了,完了完了完了——” 桃源寨说是要修护城墙的,但是三日之内,能修出什么样的城墙出来可想而知——难得对方竟然还动用了攻城械? 这攻城械如果用来对付武元县城,袁化是一点都不怕的,谁知这群不知死活的家伙竟然把攻城械搬去了桃源寨对付贾放? 他心里还存着一点点指望,吩咐李师爷:“去文庙那里问问,贾大人回来了没有?” 李师爷已经问过了,这时非常遗憾地望着袁大人摇了摇头。 袁化登时觉得前途一片黑暗,如果贾放也……那他…… “攻城槌……”一想到这,袁化就觉得人神共愤,“这究竟是什么山匪呀?不是说就是铜环三六为兄报仇吗?” 李师爷觉得自家县太爷实在是太天真了一点,道:“他们说是铜环三六您就信是铜环三六啊?估摸着那个真的铜环三六就是个小卒子,被人扯出来当幌子大旗用的,没准这时候正当了马前卒,在桃源寨拼杀呢。” 袁化一想到这副情景就更不好过了,赶紧吩咐手下:“走,陪同本官到街面上去看一看去。” 李师爷赶紧低下头,带着一小队衙役,陪着愁眉苦脸的县令袁化,来到武元县的街面上巡视。 这几日,武元县里确实是乱。山匪这次是突然杀了一个回马枪,闹得武元县辖内的一些乡民们猝不及防。他们早先刚刚将暂时存放在武元县城的存粮和各种储备都送回城外的宅子里,这头山匪们却又说要来了,而且一来来个七八千近一万人——这还不吓死个人? 多数百姓什么也顾不上带,多半是身无长物地就冲进县城里来避难。昨夜探子探到大队山匪已到附近,武元县当即锁闭了城门,如今一县之中挤满了还没能安顿下来的百姓,街道之中也乱哄哄的,不是你磕了我,就是我碰了你,满是抱怨与愤懑。放眼望去,简直到处是不可理喻的争执。 好在县太爷袁化在城中还有不错的威信。哪怕是再悲伤再愤怒的乡民,见到了袁化,也会停下来躬身行礼,那情绪稍许稳一稳,便能寻到些解决的方式。 袁化就这么一面抚慰着下辖的百姓,一路沿着武元县中的主干道上缓缓行去。 他由衷地感谢贾放和他手下的人——此前武元县里一直传山匪是因为丈田之事才闹起来的,但是贾放的人干净利落地公审了刘家,让人知道这些无稽之谈都是刘家为了自己的利益而放出来的谣言,维护住了袁化的声誉与威信,他这个县尊才能在这种危机的时刻依旧拥有相当坚实的民意。 “县里的大户都如何了?”袁化一面走,一面随口问身边的李师爷。 而袁化身边的李师爷则在满城惊慌的百姓之中突然看见了一张镇定而冷厉的面孔,一时震住了,片刻之后才答道:“回大人的话,县里的大户都挺好的,十分镇定!对大人也很支持。” 现在这种兵荒马乱的时候,镇定就是绝对优点了。 袁化听见,便满意地点了点头,道:“这就好!” 此时此刻,他丝毫没想起,县里刚干掉一个刘家,还有一个赵家。 而李师爷则碍于对面那张镇定而冷厉的面孔,完全不敢提醒袁县令什么,只能言语搪塞过去。 在街对面那张面孔,正是此前刘家专案组的易然,此人现在已经被调去了负责调查赵家的专案组,而且据说赵家所涉之事比刘家跟大,连李师爷都不方便与闻。因此是平南大营来人与专案组那几个人一道协办的。 所以李师爷当街被袁县令问起“县里的大户”,也只能用“镇定”二字来遮掩,免得打草惊蛇。 那易然远远地似乎也听见了两人的对答,低下头,将头上帽檐略略拉下,点了点头,然后隐入人群,不知往何处去了。 袁李两人一时来到了文庙,由郑伯宜迎进去探视夏省身大人。老大人精神矍铄,却只问一句:“贾放呢,贾放在何处?” 袁化不知该怎样回答,夏省身顿时扁扁嘴道:“老夫也要去桃源寨,你现在就派人送老夫去桃源寨。” 面对倔强的老大人,袁化劝了又劝,没能劝住,总算是说了实话:“夏大人,山匪现在已经绕过武元县,往桃源寨去了。贾放贾大人正在那里指挥迎击,您现在过去,实在是不方便。” 夏省身叹了一口气,道:“袁大人,老夫年纪大了,又是初来南方,说话没分量。你是本县的县尊,守土有责,节度使的官署又在你辖内,都已经在这个节骨眼儿上了,你难道还不明白一点吗?” 袁化却还真的不明白:“请大人指点。” 只听夏省身道:“会哭的孩子有糖吃啊!” “我听说贾大人之前为了南方边境的安宁,放了南方大营的二万兵力在三关两寨没动,又把其余兵力留给了永安州和永宁州。但都到这节骨眼儿上了,您难道就不能代贾大人嚎哭两声,去求些救兵过来——” “万事不求人确实是好事,只是……你不求人,旁人也不会把这当成是大事啊!” 夏省身看着是个食古不化的老学究,但是他一出生就在官宦世家,在京中的官场上混了几十年,官场的基本规则他都门清。这时索性提点袁化:该是时候向上头哭求援兵了,否则武元县与桃源寨两处,即便是侥幸能靠自己的力量击溃这些山匪,到时候论功行赏起来,旁人也不会当回事,甚至还会提出质疑。 袁化恍然大悟,冲夏省身就拜下,带着李师爷,慌慌张张地回去拟书信,趁着山匪没能围住武元县,赶紧送到永安州去。 他还决定,从今日起,求援的信要一封接着一封,还要将对方山匪的种种“诡异”之处描绘得活灵活现,好让上头知道,他们对付的这可不是“普通”的山匪。 现在贾放在桃源寨的情形不知如何,他袁化唯有祈求永安州那里能早早发兵剿匪,尽快解了武元县与桃源寨之围。 * 桃源寨这边,山匪们冒险尝试,用手头仅剩的一枚完好的攻城械撞击桃源寨的防护墙,竟然让他们一击建功,攻城械真的撞破了桃源寨的防护墙,而且由于惯性使然,这座巨大沉重的攻城械竟然冲破了那座数尺厚的防护墙,一直冲进桃源寨里去。 桃源寨稽查队长赵五光这时集中生智,掷下一枚烟气弹。他身边几个队员纷纷照做,也将烟气弹掷了下来。 防护墙跟前立刻是烟雾一片,连桃源寨自己人都被熏红了双眼,不断咳嗽。 远处山匪们见了,却纷纷哄笑起来。 原来这桃源寨的防护墙,竟然那样不堪一击?看起来就像是一层薄薄的砖墙,这还有什么好担忧的? 缺口已在,只不过那烟雾厉害而已。只要稍等一会儿,待那烟雾散去,就直接朝那缺口里冲进去。 这些山匪们抢过的大户人家不在少数,但凡遇上筑起高墙,负隅顽抗的大户,他们的对策便是这样——只要能在墙上砸开一面口子,这家大户就完了,粮食、金银、女人……迟早都是大家的。 山匪们就都不急了。 只不过,推着那台攻城械冲破桃源寨防护墙的那几名山匪,迄今为止都迟迟没从烟雾中退出来。 山匪们个个凉薄,丝毫没有与子同袍的自觉,反而庆幸到时抢下桃源寨的财物,少了这几个同伴,他们到时还能分得的多一些。 一时间,一大群山匪们就不急了,耐心地等待烟雾散去。 岂料,烟雾非但没有散去,反而更浓烈了一些,显然是寨子里的人又丢了几枚烟气弹出来,将那枚缺口的外围也一起笼上了烟雾。 “放箭!”为首的一个山匪一声令下。瞬间弓箭一起向缺口处招呼。 顿时传来几声呼痛,随即是箭枝钉在铁制盾牌上的叮叮当当声。 “想必是在修筑紧急工事。”山匪头子突然意识到这一点,招呼已经坐在地上开始休息的山匪们赶紧起身,抢上前看个究竟——至少得把直冲进桃源寨里的那台攻城械给抢出来。 山匪们刚动,桃源寨里的投石机又开始大显神威。上百斤的巨石一块又一块地飞了出来,有时却不是一块巨石,而是一个巨大的沙包。砂子倾泻而下,登时迷了人的眼;又有时是一网拳头大小的石块,从防护墙内疾飞出来,四散打人,杀伤力也相当大。 山匪们想要冲进缺口的行动登时又被挡了回去。这些山匪不比正规军人,遇到挫折便立即停步不前,甚至山匪头子以钱财相许,他们也能随口讨价还价一番,然后再进行尝试、再退却……如此循环往复。 过了总有小半个时辰的光景,那缺口跟前的烟雾终于渐渐散了。 备受挫折的山匪们这时终于再次聚在桃源寨防护墙的缺口跟前,摩拳擦掌,随时准备冲进桃源寨,开始他们期待已久的“大抢”。 谁知,就在这时,山匪们听见自己不知哪个同伴,发出了一声倒吸气的声音。 这是狠狠地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倒吸气的毛病似乎会传染,不久,这倒吸气的响声越来越多,越来越频繁,几乎人人见到眼前的情形,都倒吸了一口凉气,一个比一个狠—— 刚才明明见到桃源寨长长的一段防护墙上,被攻城械生生地撞出一个缺口的? 可是现在,这防护墙明明是完好的一整段,哪里来的缺口? 山匪们人人都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揉揉眼,以为自己身在梦中,或者刚醒,睡迷了眼。 还有刚才那攻城械呢?攻城槌呢?明明眼见着撞开了对方的防护墙,朝寨子里直冲进去。那一刻明明看得清楚,寨子里面就是田地、房舍、女人……怎么就这么一会儿功夫,一切就像是不存在一样,防护墙依旧封得好好的呢? 这个变故令山匪们目瞪口呆,尤其是从青坊河一带绕路而来的铜环三六,和他那些侥幸生还的同伴们。 突然,一个半大孩子的哭泣声再次响起:“这寨子里有天兵天将,打不得啊!” 这尖锐的哭泣声一时竟感染了所有人,人人都在心里生出敬畏之意:原来这个寨子是有神兵相助的。 否则怎么解释,明明被撞破了的寨墙不多时便恢复原样?否则又怎么解释早先一直冲进寨子的攻城械如鬼魅一般,就这么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 贾放擦了一把头上的汗——他太难了。 早先谁也没料到这山匪竟然敢于推着攻城械这么无厘头地一撞;谁也没料到好不容易修起的防护墙竟就这么被撞出一个缺口。 那一刻,所有人的情绪都落到了最低点,谁也没有这么挫败过。 索性这时候赵五光机警,抛出了一枚烟气弹,浓密的烟雾登时升腾,将整座冲入桃源寨的攻城械遮蔽。 攻城械后面的山匪们被熏得双目不能见物,拼命咳嗽。 贾放见状,当即大喊一声:“快把那攻城械拖进来!” 一群失魂落魄的乡民们聚在附近,大约还没有想好是该跑呢还是不该逃跑。听见贾放这一声喊,登时像有了主心骨,轰地一声冲向前方,七手八脚一起动手,将那攻城械从桃源寨那道缺口之内拖了进来。 连带一起被拖进来的还有那些被熏得七晕八素的山匪。他们顿时被用帕子掩住口鼻的乡民们擒住,还纷纷流泪不停,口中大叫着饶命。 贾放略一沉思,便大声下令:“不要慌!这个缺口我们立即可以补起来。” 桃源寨的乡民们早已慌过了一阵,这时多数已经基本完成了心理建设,心想:贾三爷这么大的官都没慌,我们慌个什么劲儿? 贾放继续下令:“继续掷烟气弹!投石机给我用起来,弓箭手预备,争取在一个时辰之内不要让山匪们靠近这段缺口!” “把水泥预制板给我拖过来!” “水泥预制板”这个东西,是前两日乡民们搭建这防护墙时候进行的一项尝试。他们在地上掘出了和墙基一样深的坑,然后用筑墙同样的方法,预先制出来的大型水泥板。等到这些水泥板干透了之后,就从坑洞里挖出来,放在一旁备用。 后来乡民们发现,事先制预制板没有直接在墙基内浇筑水泥墙来的便捷。因此这水泥预制板最后就没用上。 但是贾放是穷日子过惯了,只要有一点点建筑材料他都不肯浪费的。当下将这些预制板也命人用吊轮吊起来,放在板车上推走,留着备用。 防护墙面临冲击的时候,贾放就想到过,兴许这些预制板能派上用场。果然—— 这一刻,贾放亲自指挥,几个乡民迅速跳进墙基坑内,将早先这段的竹筋混凝土块清除,然后再将这墙基深挖了约有一尺,另一边乡民们吃力地扛起了事先准备好水泥预制板,随后将它们竖起来,杵在了墙基之中。 这时乡民们已经分别位于防护墙的墙内与墙外,两边一起使力,拼命将墙基下的土方回填、压实。 这时山匪们试探性的弓箭射到,顿时有几个乡民中箭挂了彩。 赵五光登时带着一群稽查队员,带着盾牌与长刀就直接跳到了墙外,举起盾牌,将正在作业的乡民护住。 几个受伤的乡民咬咬牙,继续完成作业,随即被自己人从防护墙墙头上吊了回去。 紧接着,贾放叫人提了已经搅拌完毕,刚合用的混凝土上墙,从缝隙处倒了进去。这时手持盾牌的稽查队员还要混充施工人员,负责帮忙在墙面以外使劲按住浇筑专用的木板。 等到混凝土稍稍凝固——当真只是稍稍凝固,不会流淌或是散落下来。赵五光便赶紧带着人撤。毕竟烟气弹也数量有限,使用烟气的时间长了,对自己人也有损害。 “来,上来!”王二郎从墙头探身,向赵五光伸出手。 赵五光毫不迟疑地一把握紧对方的手:“好勒,兄弟!”王二郎用力一提,便将人提上了墙头,赵五光呵呵笑着拍拍兄弟的肩,大约是觉得这一趟“墙外游”还挺刺激的。 大家随即留在防护墙上,等待眼前这些烟气慢慢散去,心里十分紧张。 这堵防护墙是个什么情形大家心里都清楚。别说是攻城械了,哪怕这时候山匪派几个人过来,在刚刚填上水泥混凝土的位置戳上一指,都能戳出一个洞来。 但等到烟雾散去,从对面山匪的表情上看起来,他们这一出临时修补,还是非常成功的。 在对面的山匪眼中看来,桃源寨这一段本应出现缺口的防护墙,除了颜色与早先稍许有差之外,其余看不出半点异状,依旧是完好的一面墙。 第166章 看见对面山匪们惊讶的表情,贾放便知自己这边修修补补的工作做得不错。虽然是临时修补,虽然还有相当多的隐患,但是却给这些山匪心理上造成了巨大的打击。 贾放回头,看见那台从山匪们手里夺过来的攻城械——他们竟然还白赚了一台攻城械。除此之外,随着攻城械冲进来的那些山匪都已经投降了,现在都被捆绑着双手,乖乖坐在防护墙内,老老实实地听候发落。 ——要让外头的这些家伙们认为自己的桃源寨是不可战胜的。 贾放当即将赵五光找来,对他面授机宜。 赵五光是桃源村人,一口南方口音,山里人的土话他都会,当下来到这些山匪们面前,叽里咕噜地说了一阵。山匪们都听怔住了。 赵五光便道:“来,你,随我来,把这些话和你的兄弟们都说一说。” 于是,桃源寨外头候着的山匪们就都见到他们的同伴由赵五光押着,登上了桃源寨的防护墙墙头。赵五光手中举着一枚黄铜制的,像是喇叭似的玩意儿,凑在身边那名山匪的嘴边,他说出来的话便教桃源寨跟前的这些山匪们人人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这名山匪便结结巴巴地,将赵五光刚才教的话全都说了一遍。 “弟兄们,俺得告诉你们,桃源寨这个寨子,是老天爷都护着的。早先这里没有兵器、没有弓箭,老天就送了来;整个寨子无遮无拦,没个可遮蔽的地方,老天就帮他们修了墙……” 这下子山匪们群情耸动:难怪刚才明明看着攻城槌直接冲出了一个缺口,谁料想一转眼这缺口就补齐了。人工就算是快,也绝没有这么快。所以这一定是老天爷帮忙补的,一定是! “弟兄们,所以跟桃源寨作对是没意思的。这里的人还叫咱们都好好想想,咱们都只是山匪,原本每天抢两口吃了的就该够了的。怎么现在却每个人手上都拿了别人给的刀,别人给的枪,去打别人要打的仗……” 说着说着,这山匪自己竟然也若有所悟,说:“这是不是就叫被人当枪使了?旁人惜命,却教咱们这些人把命给填进去?” 这正是贾放需要山匪们能自己想一想的,明摆着这些人就是被人长期养着的私兵,现在拿出来威胁官府,逼袁化去职,逼贾放离开南方,以终止那些关于田亩赋税的“新法”。 但是眼前这些山匪们,却没有一个拥有自己的田,也完全不清楚这些利益纠葛,一个个不过是些朝不保夕,吃了上顿不知下顿在哪里的土匪。 这些人凭什么要为他们后头的主子卖命? 听见这些话,山匪们一时哗然,虽然并没有放下手中的兵刃,但一个个都面露犹豫,甚至开始与身边的人交头接耳。 这个山匪的一番话,戳破了一层窗户纸,叫他们想到了此前还从来不愿去想的,甚至偶尔一想就会被人引开的念头。 这时,山匪头子突然张弓搭箭,弦一松,箭如流星,已朝墙头上的自己人那里射到。 赵五光非常警觉,一听见弓弦响已经伸手将身边的山匪一推。 谁知那箭竟然不是朝那名山匪当胸射到,竟是冲赵五光来的。 电光火石之间,锐利无比的羽箭正中赵五光胸前要害。那羽箭来的太猛,冲击力令赵五光向后仰天摔倒。他身后则完全是一片空地,于是,赵五光在众目睽睽之下,从防护墙的墙头上摔了下来。 贾放一声惊呼卡在了喉咙口,没能喊出来。 赵五光是他在桃源寨最得力的几个助手之一,而此次防御外敌,这家伙几乎是不眠不休地东奔西跑,做了很多常人没能做到的事。 一时贾放又生出自责,他早该想到的,一旦引导山匪们思考自己的命运,必然有人会站出来试图打断这种思考——他们不需要这些山匪明白自己在做什么,他们只希望山匪们浑浑噩噩地听命便是。 他竟然没有早些想到对赵五光和那名俘虏进行保护,哪怕是放几名弓箭手在他们身边装装样子,打打掩护也好呀。 但此刻他还不能过分自责与悲伤,贾放冲距离他最近的一名弓箭手道:“箭的来路看清了吗?还击!” 几名猎户都是千里挑一的眼力,早已经锁定了偷袭他们队长的箭手,手中的箭“嗖嗖嗖”地连珠射出,远处立时传来惨叫声。对面想必也有损伤。 贾放再顾不得山匪了,他三步并作两步,冲下去看从墙头上仰面栽下的赵五光。谁想到有比他更快的,王二郎一个箭步抢在了贾放前头,却同样硬生生刹住了脚步。 田小妹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扑到赵五光面前,望着他胸口正中的那枝羽箭,眼泪顿时落了下来。 谁知赵五光张大了嘴,睁大了眼在地面上躺了片刻,突然呼出一口气:“啊——” 田小妹满眼悲痛的泪水登时转为欣喜,颤声叫了一声:“五光……” 赵五光伸手,将扎在他胸口的那枚羽箭一拔,口中“嘶”的轻轻一声,只见那羽箭只是箭尖端有少许血渍,赵五光应当并无大碍。 可是这为什么?为什么那枚羽箭来时汹汹,却没能给赵五光造成严重的伤害。贾放和桂遐学站在一旁一时都没有想明白。 只见赵五光缓缓地伸手到颈间,拎出一枚红绳,只见那红绳上穿着一枚靑蚨钱。田小妹顿时也伸手,从自己颈间提出一枚,一模一样的。两人的靑蚨钱原是一对。 原来这赵五光和田小妹,正是桃源寨“移风易俗”,号召拒绝高额彩礼,才有机会走到一起,结为夫妇的。因此两人成婚之后,彼此的信物便是一枚钱,两人各自系在身上,代表着礼轻情意重,也意味着两人地位平等,彼此送对方一枚钱,并由此结缔终身。 没想到,竟是这么一枚靑蚨钱,竟在这时候救下了赵五光的性命。 王二郎这时候站在田小妹身后,也欢喜得险些哭出来了——虽然眼前这人死里逃生的原因与他没有一点点相干。 而且他答应过,只要赵五光在这场战事中平平安安地活下来,他就会转身忘记对方,另外寻觅自己的人生伴侣。 “唉哟!”赵五光忽然呼痛,田小妹又紧张起来:“咋了?” “后脑勺疼!”毕竟刚才赵五光是整个人从防护墙上摔下来的。 田小妹又吓了一跳,待要将送到张友士那里去,赵五光却赖在地上不肯起来,只说小妹是他的福星,非要田小妹亲自扶才行。 两人狗粮撒了一把又一把,原先被赵五光吓得半死的乡民和稽查队员们这时纷纷“切”的一声,转身散开。 此时此刻,见到赵五光夫妇两个的柔情蜜意,王二郎终于明白了心底的感受——他到底是一个局外人。但是亲眼见到这一幕,王二郎在这一瞬间,突然放下了。 的确,是时候可以放下了。 这时,墙头上忽然传来示警:“山匪们有异动!” 赵五光正要被田小妹送去包扎并检查头部伤势,便对王二郎比了一个手势,示意王二郎全权接管整个稽查队的工作。 王二郎登时将所有的杂念都抛诸脑后,一个箭步跃上防护墙。其他各人也全部各归各位,准备应付这些匪徒的下一波攻击。 由田小妹扶着正缓缓离去的赵五光,此刻见到王二郎精神抖擞地去了,露出一副松了一口气的模样,仿佛也是为了他自己今日那万般侥幸地逃生感到后怕与清醒。 却只见山匪们纷纷转身,慢慢沿着来路撤了回去。 这些家伙,竟然打不过……撤了? 还是说,刚才猎户们为赵五光报仇那几箭,正好射中了山匪的首脑,让这首脑无法再轻松地控制这些山匪?山匪们群龙无首,只能走为上计? 只见早先被“油弹”击中并点着的攻城械此刻终于“熄火”了。几名山匪去推,还没推出半步,只听“轰”的一声,是那用来吊着攻城槌的木架被焚毁,这时索性塌了。 连攻城槌都掉了,这座攻城械是彻底不能用了。 几个山匪跳着脚痛骂一阵,但是也没有其他选择,只能继续推着这座残破的攻城械,沿着来路,再慢慢退回去。 他们早先来的时候推着两座完好的攻城械,回去的时候却只剩一座残破的,实在是过分丢人,惨不忍睹。 而山匪们背后则响起了胜利的欢呼声——太棒了,太棒啦。 桃源寨的乡民们,依靠自己的双手,竟然真的挡住了这些山匪的袭击。这在所有乡民们心里,这都是值得吹一辈子的荣耀。 欢呼声中,传来贾放冷静而清醒的发号施令: “王二郎,分派你的人手,前往其余四处防护墙巡视,寨中安排人手巡逻,谨防山匪们再次偷袭!” “派遣夜不收,继续追踪退走山匪的行踪。” “向武元县方向点燃信号烟,告知我方状态。” “将今日收容的所有俘虏审讯之后看管关押起来。” “……” 贾放一项一项地交代完,再也难忍住自豪与欣喜之情,转身对围拢在他身边的乡民们说:“我们胜了,我们又胜了,这一场胜利的功劳,全是你们的,全都是你们的!” 如果没有桃源寨全体乡民们,不眠不休地筑防护墙,没有老姚带着他的徒子徒孙不间断地烧制水泥; 如果没有稽查队的队员们在关键时刻奋不顾身,如果没有猎户们的百步穿杨…… 就不会有现在欢庆的这一刻。 贾放一向是个谦虚的人,他把所有人的付出都看在眼里,唯独却只字不提他自己的功劳,当然了……这次桃源寨的运气也确实相当不错。 桃源寨的乡民们此刻大多疲惫到极点,但是兴奋也是兴奋到极点。桃源村的土著们此刻不管三七二十一,纷纷放歌表达自己的喜悦,即便是语无伦次也要唱,唱出胜利的好心情。 新余诸村的百姓们则突然一起涌上来,一把便将贾放托起来,将他整个人顺势抛向空中。 大吃一惊的贾放:原来余江的庆祝方式这么彪悍那! 好不容易被新余的乡民们放下来,贾放终于有机会继续指挥: “对了,等大家养精蓄锐,吃饱喝足,就可以着手开始对防护墙进一步加固,咱的城墙不能总是这么光秃秃的水泥板,将来一定得有坚固的墙基,厚实的墙体,平坦的墙面,供人行走自如的墙顶,门楼、箭垛……可以一起建起来!” 贾放心里还有好些规划,三天前没有都说出来吓人。 “另外,青坊河对面,咱们的‘卫星城’青坊城,也可以赶紧动手修起来,咱们的轻工业这就要复工复产啦!” * “大人,桃源寨那边点了蓝色的烟!”李师爷面带喜色,脚步比以往轻快了十倍,回到县衙里,向武元县令袁化报喜。 “真的?”袁化惊讶地站了起来,随即露出喜色,他也着实没想到,面对大批山匪,桃源寨的表现能这么抢眼。 “千真万确,早先城头上的乡勇已经看见了,桃源寨那边大批的山匪退了回来。最最出奇的是:早先大伙儿看得真真的,山匪们有两台攻城械的,谁知刚才撤下来的山匪身边只剩了一台。那一台啊,还被烧得又是烟又是灰的,连用来挂攻城槌的木梁,都给烧断了呢!” 袁化一喜,心里也同时一惊:桃源寨的表现,贾放的表现,这可真真是没想到啊! 但一想到隔壁桃源寨光芒四射,绝对盖过自己,袁大人的笑意就略转淡些。 李师爷知道上司的心意,当即笑着小声提醒:“贾大人自然是天纵奇才,盖过咱们去那才是正常的。” 袁化一想起贾放的身份,连忙点头笑道:“对,对,正是这样!咱们本来也不能想着盖过贾大人一头去……” 这样回头嘉奖起来,上头怕都是能体察到他的“苦心”,把功劳也分给他的一点儿。毕竟贾放未及弱冠,能凭一己之力守住桃源寨未免太过惊世骇俗,旁人自然会想他这个离得最近的县太爷提供了一点点“帮助”。 “不过,我瞅郑先生南先生他们的意思,这些山匪下一步可能就是围困武元了。” “围困武元?”袁化心里又是一惊。 “是,大人!”李师爷最近和专案组们混得久了,见识上也有些进益,说话追求条理,当下给袁化一条条地解释: “第一,贾大人慈悲为怀,今日虽然将山匪击退,却并没有大开杀戒。因此山匪的实力并未大损——当然,他们有可能没有了攻城械,但也因此更加保守,只围不攻,等我们突围,或者等待内应骗开城门。” “第二,贾大人在桃源寨修筑了防御工事,但是却纯以守御为主。再加上桃源寨人口不广,自身尚且难以保全,更加不可能对武元县施以援手。山匪们更能够耐心地对武元县实施围困。” “第三,武元县城中现在涌入了大量避难的百姓,各项政务艰难,民心不齐,粮食不足,任何一点,都足以让武元爆发内乱,让在外虎视眈眈的山匪们坐收渔利。” “综上所述,山匪们既然撤离了桃源寨,便对桃源寨再无威胁。现在岌岌可危的,其实是武元县。” “可以呀!”袁县令听李师爷说完,伸出双手轻轻击掌,道,“每一项都说的十分在理,看来你最近真的是进益了。” 李师爷登时谦虚地笑:“大人过奖了。学习使人进步。” 袁化盯着李师爷看了半天,终于自嘲笑道:“初见贾大人时,以为对方只是一个未及弱冠的少年,桃源寨又是个不过五千人口的小地方,能给本官与本县带来多大的影响?” “但是现在看来,贾大人的影响无处不在。” “你我二人,恐怕在这官场上终身都会被打上贾大人这一系的烙印。” “也不知这是福是祸。”袁化叹息一声。 李师爷近来却有些心里痒痒,难免会想:将来若是在史书上,能因为贾大人的关系,他李有为也能添个名字在上头,这才不枉了。 但是这位师爷口头上却劝:“别说是福是祸了,咱们先把这山匪一处顺顺利利地对付过去,才有机会说其他。” 袁化点点头:“对,是这道理!今日的告急文书送出去了吗?” “送出去了。但永安州那头还没有回音。郑先生那边也已经写了私人的急信去催,晓以利害,永安州知州想必不敢耽搁的。” “明日再想办法送一份告急文书出去,先不要说桃源寨解围之事,继续将两处的情势说得极其危险。对方再不调兵,就是城破寨毁的大祸。” 李师爷心想:这是当然的。他表面上做恍然大悟状,赶紧应了。 “还有一件事,”袁县令神秘兮兮地问自己的得力助手,“赵家打算什么时候卖咱们,打听到了吗?” 第167章 桃源寨的危机解除之后,武元县马上陷入危局。 山匪们垂头丧气地从桃源寨退下来,退到了武元县城附近。 他们先是流窜到县城附近的几个撤空了的村庄去大肆抢掠了一番,然后在武元县城下生火埋锅造饭,将从附近庄子上抢来的猪羊烤成了全猪全羊,彻夜饮酒笑闹,将武元县城头上戍卫的那些乡勇们气了个半死。 登时有一名向来好武的武术教头,带着七八十个乡勇,打开城门,从武元县城的南门杀了出去。 人从南门出,从东门回,去时七八十人,回来只有十几个。教头本人中了七八箭,能活着回来已是万幸;更要命的是,东门险些被跟上来山匪们撞开。多亏守门的乡勇们眼疾手快,拼死拼活扣上了城门,才免得东门被攻破。 虽然是散漫无纪律的山匪,却也都是好勇斗狠、凶残成性的家伙。 杀败了出城的乡勇之后,聚在东门、南门两门外的山匪们“嗷”“嗷”地叫喊着,显然他们在桃源寨被一挫到底的士气,在武元县这里,终于得到了明显的提升。 “上头说了,耐心围城,待到城破之日,许咱们大抢三天!” “嗷——” 围在各处城门外的山匪们继续高声欢呼,仿佛已经看见了武元县城里各家各户摆放在那里任人抢夺的金银财宝,美酒与美人。 武元县城里的人,亲眼看见了山匪们的战斗力之后,心都凉了半截——早先他们只听说桃源寨那边轻轻松松就能击溃山匪,可是到了自己这边,却全不是那么回事。 但无论如何,武元县的人是再也不敢出城了。他们也都知道桃源寨的人少,不可能离开桃源寨前来救援。这下子武元县便龟缩不出,山匪们却也不离开,只管守在城下。双方相持,顿时成了死局。 山匪们不走,留在武元县城内的百姓们是真正慌了。 老一辈记起了三十年前七洞十三寨反叛时的恐惧:“当年七洞十三寨围城围了半年才退,退的时候城里已经断粮数日,那情形叫一个惨……” 又有人说:“当年七洞十三寨乃是真正的反叛,这回只是闹山匪啊,怎么也这么大阵仗?” “谁知道呢?”人人都极为无奈。山匪向来是抢了就跑的,但是这次围在武元县城外的数千人却是动了在武元安营扎寨的念头,死死围困住武元县的各处城门,如果缺补给了,就再去附近村寨里将大户的寨子再掏一掏,回来继续围城。 但武元县的情形可远不及三十年前。由于人口孳生,以及贾放将官署挪进武元,武元现在已经是永安州数一数二的大县,县城中聚了不少百姓。再加上从附近各处村寨躲入武元县的人口,武元县现在挤了七万人之众。整个县城中所有的存粮,加起来恐怕只能支持十几日。 一群人十分后悔:“早晓得当初应该躲到桃源寨去的。” 桃源寨是个产粮的大粮仓,在那里缺啥也不会缺粮食,咋死也不会是个饿死鬼。只可惜千金难买早知道,早些时候人人惧怕桃源寨会第一个失守,都觉得拥有城墙护持的武元县城会好一些。 如今武元县城中到处都乱哄哄的,县吏们挨家挨户上门恳求,请县城中本地的住户将存粮拿出来,供给进城避难的百姓,县衙愿意给予一定补偿。 黑市上粮却早已卖疯了,好些只身入城的乡民即便将身边所有的金银细软都花光,也只能买到一两顿的粮食。 很快,县衙和文庙门口都设了粥棚开始舍粥,尽量帮助那些身无分文,走投无路的普通人。可是很快在这些地方秩序也趋近于零。乡民们随地躺卧,到处是随地便溺的气味,县尊袁化一出现,便是哭声四起。 “袁大人救救我们吧!” 袁化在心里叹息:他终究是没那个本事,没办法像贾放那样,天然地就将民心聚拢,他甚至没办法像贾放那样,想出法子来维持城里的秩序。 这人和人的差距……也太大了点吧? “大人!”一直呆在文庙中的南永前忽然迈着大步过来,寒声劝道,“袁大人请马上回县衙去。” 袁化被他那副万年冰霜脸吓住了,乖乖地跟着南永前回到县衙中,紧张地问:“出了什么事?” 南永前没什么表情,直白地陈述:“城里有人蛊惑人心,说是山匪只是想为铜环三六的兄长报仇,而那铜环三四身死的时候,袁大人正是诱捕的主谋,所以说,只要擒住县尊大人,送出城去,整座武元县城,就都可以保全。” 袁化听说这话,鼻子都快气歪了:“本官三年前才到任的,此前并不在永安州任职,什么诱捕铜环三四,这……这从何说起?” 南永前依旧板着脸:“明知是无稽之谈,但一样有人信。这才是流言厉害之处。” 袁化皱眉:“但要本官就此躲在县衙里,这岂不是正中小人下怀?” “这不是为了将计就计么?” 南永前这时却突然咧嘴笑了笑。他一张万年平淡不变颜色的老脸,突然露出狡黠的笑容,前后反差之大,让袁化险些也跟着笑了出来。 “劳烦大人这次配合一二,让我等能再擒住几个关键人证,以便到时将城内的内应一举拿下定罪。” 袁化想了想,点点头,慨然应道:“好!为了到时能迅速肃清内应,本官就当一回缩头乌龟又如何?” “如此甚好。只不过大人还是要盼着永安州的援军早日到来。毕竟城里抓捕内应只能解决城里的问题,外头的山匪什么时候能退……只能等。” 南永前说着朝袁化拱拱手,准备离开,临走时突然回身,道:“我初时观大人,只道是碌碌无为一介普通官员,如今看来,大人比南某人见过的不少官员都要有些担当。大人切莫妄自菲薄,大人日后……会是个好官的。” 南永前一番话,将袁化说得眼眶发热,垂着头呆了半晌,才抬起头来,不服气的扁扁嘴:“就是个普通官?” 普通官?……哼! * 且不说袁化在他县衙里纠结。县衙外头,也真的有百姓在举棋不定,要不要把县尊大人交出去。 “这是真的……将县尊大人交给外头的山匪,山匪就能退去了吗?” “那可不?毕竟这次闹匪只是铜环三六要为兄报仇。你们看,袁大人这几日都待在县衙里,一步都不敢出门,岂不是应了这话?” “那……那我们也不能冲进县衙,把袁大人架出来啊!” “那也未必,咱们毕竟人多,这么多人往县衙里一冲,县里总共那么几个衙役,他也挡不住啊。” 这话倒也有几分道理,登时有些百姓便心动了,竟然想要试试。 旁人立即拦:“别信这种鬼话!如今有袁大人在,县里还有个主心骨,城里的百姓还能有几分安生日子过。要是我们自己把袁大人给卖了,那,那岂不是先自己窝里杀起来,然后再等着外人杀进来?” “是呀,你们看那些个山匪在城外,成日里去这里抢,去那里抢,城外的村子都被祸祸得不成样了。听说他们上头应承了城破之后大抢三天,你觉得交了一个袁老爷出去,那些山匪能忍住不抢?——清醒些,他们是山匪啊!” 这些话都有些道理,原先已经动摇的人转脸又缩回去了。最先出言煽动的,见没人上钩,只得附和了两句,觑了个机会转身溜走。 这人离开此地,转到武元县城的小巷里,盘算着准备再去别处避难的百姓那里试试。他还记得上头嘱咐过:千万不能露了行迹,一处不行,就赶紧还另一处。另外就是要三言两语挑动得人人气不打一处来,再劝他们冲进县衙去。 还没等他迈步,突然有人捂住了他的口,阻止他发出声响,随即一团破布堵住了他的口,一个布袋朝他头上一罩,然后就是一记闷棍,这人立即什么都不知道了—— 饶是城里有不少理智在线的百姓,武元县县衙还是被愚民们冲击了一两回。虽然袁化和李师爷这些“要员”都没什么大碍,但场面毕竟还是惊心动魄。袁大人很是受了些惊吓。 于是,原本武元县衙的老班头赵四强摸到了县衙,表示他们这些被县里弃用的赵家人,虽然再没资格做县吏,但还是想要为县里出一份力。赵家的男丁,虽然目不识丁,考不出“文凭”,但是个个勇武,近可护卫县衙,保护县太爷的安全;远可上城墙,与乡勇们一道协防武元城。 当袁县令听赵四强说他的人要戍卫县衙的时候,头上的汗都下来了。等到赵四强其实是提出安排赵家人上城墙,袁县令这才松了一口气,连忙按照事先与南永前那边商议定的,说是南门缺人,定下了让赵家的乡勇上南门附近的城墙,夜间巡防,防止山匪们用飞抓之类的工具,援墙而上,顺着城墙攀上来。 “四强,这是关键时候,”赵四强临走的时候,袁化亲热地拍着他的肩膀,说,“只要你赵家这次能立下功劳,这县吏的职位,以后也不会是全无指望。本官应承你,只待这次匪患过去,这‘文凭’考试的事儿嘛,可以再商量,再商量……” 袁化心虚地笑着,一副走投无路了四处许愿的模样。 赵四强则是皮笑肉不笑,心想:待到那时,谁还稀罕个县吏的职位? 不过他现在目的达到,袁县令既然允了他赵家的男丁可以上城,武元县城破就指日可待了。 接下来的一两日里,山匪们退后,似乎是退到别处抢掠去了。武元县的城防有所放松,往永安州求救的信使再一次冲了出城。也有零星家在附近村落的百姓冒险回去看了看,都是哭着回城的。 附近的村子,已经被山匪们荼毒的不成样子,当日心存侥幸,没有躲进武元城的村民们,都已经命丧黄泉,甚至没有机会向亲友们告别。 百姓们事先藏着家中的粮食与财物,能搬走的都已经搬走,不能搬走的就地付之一炬。原本想着去抢救一点粮食回来的村民,竟然都是空手而归。 依旧躲在县衙里的县尊袁化少不了感慨:以前只知道守城的会坚壁清野,以抗山匪,谁知这回竟是围城的山匪们帮他坚壁清野。武元县这次的损失,实在是太大了。 两天一过,山匪们竟又回到武元城下,重新合围。 这日傍晚,赵家旁支的赵四庆来替换南门处守卫的领头乡勇。 “赵家老弟,”白日里在城墙上值守的乡勇下来,与赵四庆交接,“这次山匪们去而复返,你可要当心点。看着他们的神气……好像有把握把咱们这座城,拿下来似的。” 赵四庆点头笑道:“晓得了,小弟绝不敢掉以轻心的。” 白日里值守的乡勇有点儿悲观,想起城外地面上星星点点的灶火,叹了一口气,道:“这援军再不来,围城什么时候才能到个头啊!” 赵四庆将对方安慰了几句,这才自己上了南门处的城墙。见到其他一起守城的衙役与乡勇,赵四庆递上了随身携带的铜壶与铜杯 “佳酿美酒,请各位暖暖身子。”赵四庆笑着说。 虽说武元县地处南方,但现在渐渐入冬,夜间在城头上吹风还是挺冷的。 “上头说过,饮酒不守城,守城不饮酒。”其余人一起谢绝。 “小弟今日第一次上城,各位总要给我一点面子嘛!再说了,总共就这么一只小铜壶,不过就是请各位意思一下,也算是各位给我这个新人壮个胆。我赵四庆,先谢谢各位了。” 旁人见赵四庆那手中的小铜杯,真的不过铜钱大小,盛上酒估计只有浅浅的一小口,万万不可能把人灌醉,于是都应了,陪赵四庆喝了一小杯。 没过多久,南方城门附近,立在墙头的就只有赵四庆一个。 他看了看四面都没人,便将事先绕在腰上的一捆绳梯从墙头上放了下去。 黑暗之中,赵四庆依稀看见城墙根下,几个人影正朝自己这边靠近。随即有人轻轻地“嘶”了一声。 赵四庆知道对方是在确认暗号,当即按照事先预定的,学了几声布谷鸟叫,随即缩回城墙内。 只见绳梯晃动,是有人沿着绳梯爬上来了。 赵四庆心头又是激动又是紧张,激动是想起了家主赵四强曾经描绘过的景象,紧张却是晓得若是今日大事不成,那武元县就真正陷入死局,各方都势成骑虎,赵家也要完。 正在这时,他忽然感觉到了颈后有轻轻的呼吸。 赵四庆心头一凉,忽然之间连转身都不会了——可是背后那人哪里还容他转身,一只手忽然从后头伸出,死死地捂住了赵四庆的嘴,不让他发出半点声响。 随即有人绑住了他的双手,在他的口中塞上布团,随后便是一枚布袋兜头罩下——这一套流程十分顺畅,证明操作的人已经按照这份标准流程处理了好几回,赵四庆可不是第一个。 赵四庆就这么被捆绑住,扔在了武元城头的一个角落里。他被布袋透住,目不能见物,所以除了满心惶惑之外,倒也没觉得特别恐惧。 可如果他此刻能看见,就会见到,有人守在绳梯上,“迎接”那些沿着绳梯攀援而上的山匪。 每一个山匪攀上墙头,都会有人热情地伸双手拉一把,以示迎接。将那山匪提上城头之后,另一边就有抢上,无声无息地在上来的山匪喉咙间一抹,一个登时了账。 再上来一个,再了账一个。 待到后来,这墙头上已经笼罩了浓重的血腥气。然而绳梯下的山匪们却依旧一无所知,他们只晓得,攀上这墙头之后,赶紧顺着城墙的阶梯冲下去,来到城门边,打开南门。他们这一趟下山奔波所忍受的各种艰苦,便能得到整座武元县城作为回报。 山匪们攀上城墙的时候,面前四处倒伏的都是尸身。他们全然无知,只道是此前在城墙上戍卫的那些乡勇被他们的“内应”干掉了。 或许有一两人注意到了倒伏的尸首服色与自己的相似,但是在他们反应过来之前,脖颈上却也挨了那凉飕飕的一刀。 南门之外,事先已经做好了准备的山匪早已等得急不可耐。明明见到兄弟们爬上城墙,一个个地攀进城里,城里却毫无动静—— 这真叫人等得心焦。甚至有人想,这些先进了城的兄弟们,莫不是被武元城里的花花世界迷了眼,忘记了城门外还有大队人马在等着,已经先……抢起来了吧? 就在这时,南门内突然火光一现。 “看,南门着火了!”城内与城外同时有人高呼。 而在城外等候了将近一夜的山匪们,这时万般兴奋,再也忍耐不住,一起“嗷”“嗷”地叫了起来。 说来也奇,就在山匪们的叫声之中,武元县城的南门,真的慢慢打开,花花世界终于向他们露出了真容。 第168章 武元县中的百姓度过了惊魂一夜。子夜时分,武元县南门火起,并有传闻说是山匪攻破了县城南门,杀进城来。家家户户都紧闭门户,全家老小聚在一处,瑟瑟发抖地等待天明。 赵家的家主赵四强则在赵家堂中正襟危坐,等待城破这一刻的到来。 赵家嫡支都被他留在赵家大宅里,护得好好的,派出去打探消息的都是赵家旁支子弟。赵四强心知,若没有这座大宅的庇护,街面上的人很难躲过城破之后的第一轮混乱。 他命人用棍棒抵住了所有的门户,哪怕是自己人回来,也绝没办法叫开赵家的大门。他赵四强有这个责任,带着赵家挺过一场变乱——只要能挺过去,赵家不说在南方,至少在武元县,几辈子的富贵与权势就都到手了。 到时候,谁还会去看县太爷的脸色,强迫子弟去考那什么劳什子的文凭? 谁知,武元县城内竟然没有乱起来。 南门内的火烧了一阵,就渐渐熄了。县城里恢复了宁谧,只不过街巷中加强了巡查,时不时便有一队衙役从赵家门前经过。 赵家出去打探消息的子弟终于被获得允许,返回赵家,讲述城里的情形。 赵四强一听:什么?武元县南门竟然没有被攻破? “确实如此,昨夜说是节度使府的南永前南大人玩了一招‘欲擒故纵’,故意放了一部分山匪进城,放入南门之后,来了一个瓮中捉鳖。所有进城的山匪,不是当场被歼,就是束手就擒。” 来报信的也是赵家旁支子弟,这时说的眉飞色舞。 “听说南大人昨夜表现神勇,一枚长槊,就这么一会,立即是横扫一大片。真没想到,原本以为南大人只是贾大人府署里的一名普通幕僚,谁知竟也这样勇武……” 赵四强却瞬间刷白了脸:这样说来,山匪昨夜夜叩南门,早已被人料到了? 赵四庆的亲眷一直候在堂前,这时拉着那名旁支子弟便问:“看见你家四庆叔了吗?” 那子弟爽快地摇着头:“没瞧见,四庆叔昨儿是不是上城去帮着守城去了?那他必定是立了大功……” 话音未落,赵四强忽然上前,一脚踹翻那名子弟:“大祸临头了!” 满堂只听见赵四强在咆哮:“大祸临头了!” 赵家人谁都没有“大祸临头”的自觉,都立在堂上直愣愣地看着赵四强发飙。报信的旁支子弟被赵四庆的家人扶起来,登时哭道:“昨儿明明看着四庆叔去帮着守城的,手里还提着酒……” 这时,赵家大门已经被人打破,武元县的衙役直冲上堂,耀武扬威的刑名师爷李有为迈着方步走了进来,背着手,似笑非笑地望着赵四强。 “老赵,好久不见了。”李师爷觉得自己在武元县衙这么多年,还从没有像今天这样威风过——亲手擒下山匪在武元县城里的内应,这是大功一件,而且是他以前想都没有想过的事。 下一刻,赵四强只向前踏了一步,他眼中闪着瘆人的光,眼神里尽是压抑不住的愤怒和……失败之后的绝望。 谁知这仅仅是一步,一个眼神,就将李师爷吓得一个趔趄,向后退了一步。 这时,李师爷身后出现了一个人,眼神冰冷,气质凝固,无声无息地站在李师爷身后,只这么一站,就将李师爷稳住了。 早先被赵四强踹翻在地的旁支子弟见状大声道:“南大人……”他似乎已经为南永前高超的武艺和过人的胆色所折服,叫声之中自然而然地带上了仰慕之情。 赵四强却渐渐地缓了下来,道:“李师爷,南大人。” 李师爷稍许有些尴尬,南永前那个冰山脸则漠然开口:“南某只是贾放大人府署内一介幕僚而已。” 赵四强心中的绝望更甚:贾放麾下一名没有任何官职的幕僚,竟然也强到这个份上。他当初究竟是为了什么,非要和贾放袁化过不去啊。 “老赵,今日势必要请你去一趟县衙,好多事需要当堂讲清楚。”李师爷尴尬地继续说。 赵四强登时又愤怒起来:“所以是袁大人找我赵四强过堂?” 李师爷摇摇头:“现在都不叫过堂了,叫……公审!” 公审?赵四强愣了一下,突然想起了上次刘家刘士翰刘士林兄弟被“公审”的情形——当时自己就在下面看,亲眼看见刘家兄弟死活都不肯招出赵家,以求赵家将来能够保刘家一保。 多可笑,现在终于轮到了赵家……赵家能求谁去? 赵四强突然双拳紧握,他是公门里的一把好手,追踪与隐匿之术都是数一数二的,未必便不能从这里逃出去。 谁知南永前只是向前迈了一步,赵四强便知道自己绝没指望,叹了一口气,伸出双手,任由李师爷带来的衙役,将木枷锁套在自己手腕上。 于是,赵四强成了武元县第二拨被送上公堂的“前”公门中人,他所犯罪名之大,人神共愤。消息一出,便有无数百姓涌到县衙跟前,旁听这一次公审。县衙的衙役喊了无数遍“肃静”,并且鸣锣数响,才终于令得县衙跟前的百姓们安静听审。 这武元县中的百姓,多数是困在城中被煎熬了数日的。即便是此刻,城外还围着山匪,虎视眈眈不肯退去。在这样的压力之下,赵四强自然成了众矢之的。若非县衙阻拦,赵四强能被百姓掷进来的砖头石块砸死。 武元县令袁化,就是顶着这样巨大的“压力”开始审案。他牢记着贾放通过专案组给他提的要求:证据确凿,方能定案,依法惩处,方得民心。 因此,公审堂上最先提出的罪名是联络山匪。 袁化出示了从城外赵家旁支搜到的信件,包括那封关于“铜环三六”的。 一听见“铜环三六”四个字,百姓们便炸了。在他们眼中,只要是跟“铜环三六”四个字沾边的,必定都是“通匪”。 袁化将惊堂木一拍,大声道:“犯人有为自己剖白的权力。本官堂上,犯人如不认,旁人无权随意替他人定罪。” 百姓们声音登时小了些,却有不少人想,为何这位袁大人要帮这姓赵的说话,莫非真是为了昔日的同僚之谊,要官吏相护吗? 只听那赵四强在堂上哈哈大笑,道:“人都知道我老赵,斗大的字不识一箩筐,连‘文凭’都没考出,县太爷拿这书信来指证我,是不是太高看我了?” 袁化却心平气和地道:“‘文凭’中的常用字考试,只需认得一千个字。孩童接受识字教育,一般需要三年左右能习得全部常用字。成人突击学习只需要半年,有些基础的甚至几个月就能考出……所以本官焉知不是你私下里认了这些字?” 底下百姓听了多少有些心动,殊不知,县尊大人这番话正是讲给他们听的。 “……不过你既不认这书信与你有关,那么便来听听写这书信的人究竟怎么说。” 袁化一拍惊堂木,不理会赵四强惊愕的眼神,将武元县城外住着的赵家旁支请了出来,那头便一五一十地交代了赵四强如何遣人上门传递口信,又是如何摆脱他们与远在其他州县的山匪联系,如何定下了山匪们“下山”的日期。 赵四强惊愕万状,自然是因为这一户赵家旁支所居之处,甚至不是武元县辖内。若是凭武元县自己,根本没法儿将这一家人“请来”。 另外他一直与对方保持联系,直到山匪杀到武元城下,双方才短暂地断了往来。之前的往来音问全是一切正常,谁能想得到,这一户赵家人竟然早已被武元县神不知鬼不觉地就这么请了来。 待听说这些山匪竟然是赵四强去写信勾来的,守在县衙外的百姓们再次愤怒了。在群情汹汹之中,袁化不得已又花了一些时间来维持秩序,强调请众人耐心听审,一定能将赵家所有的劣迹都审个水落石出。大堂外这才好些了。 赵四强“通匪”一事,证据确凿,虽说他自己不认,但是县尊大人暂且将此事放在一边,转而审起赵家在城中“散布流言”一事。 一个接一个赵家子弟被押上来,老实交代了他们是如何在城内散布流言,怂恿百姓们冲县衙,抢袁化大人,“献给”山匪,以保武元县城无恙的。 审案的过程中,县太爷袁化难得诙谐了一回,道:“这等流言你们竟然也说得出口,本官又不是什么绝代佳丽,你们献出去山匪只怕不屑一顾。” 百姓们登时都乐了,堂下一片笑声。自从南方闹起山匪,县里的气氛一直紧绷,难得竟有片刻的轻松,大家笑得前仰后合,凭空将一向板正肃穆的袁化老爷想象成绝代佳人。 但是赵四强却笑不出来——这些赵家子弟都是他放出去的,但是这些人多半失踪了几日,他却忙于策划昨夜的“大事”,无暇顾及。 或者说他根本就不在意。反正都不是嫡支子弟,一个个都只是用一次就算的棋子,即用即扔。 但若是他能早一天去过问一下这些子弟的去向,或许就能发觉他们早已被人盯上,县中早已盯上了赵家。 若早发现这些,他要么悬崖勒马,要么把事情做得更绝——怎么也不会落到眼下这番田地。 但现在他后悔也来不及了,因为县令袁化传证人上堂,传的是昨夜前往南门处上城守御的赵四庆。 赵四庆一旦上堂,就跟倒豆子似的,将他昨日接受到的任务全都交代出来,包括用药酒迷倒城上守御的乡勇,然后放绳梯接山匪上城,接来山匪之后带他们一起去开了南门,将大批山匪迎进武元县,放火,烧,杀,抢…… 这一下又犯了众怒,就连县令袁化都险些没能制止情绪激动的百姓。衙役们手持水火棍去拦,竟也有一人漏网,直冲进县衙大堂,抓住赵四强拼命撕咬,等到被衙役拖开,众人才发现那赵四强半边耳朵被人咬掉,脸上全是抓痕与齿痕,他险些被人活生生从脸上咬下一块肉来。 但这赵四强满脸是血,却回过头怒目而视,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赵四庆,似乎在问:你这懦夫,你怎么敢……你怎么敢卖赵家? 在赵四强的积威之下,赵四庆突然瑟缩了,意识到自己竟一五一十地卖了赵家的家主,脸上突然出现了惶恐之色。 但是赵四庆随即镇定下来,平静地望着赵四强:“家主大哥,我现在是明白了,你一直牢牢把持着那个位置,其实只是为了你嫡支的子弟而已。我们这些人的命,在你眼里,怕是都和草芥一样。” “我明白了这一点,自然不可能再为你卖命。” “易然大人说了,我这算是污点证人,而且手上没沾自己人的血,可以将功赎罪。我浑家现在已经从赵家接出来了,之后‘滴翠亭’会保证我一家人的平安。” 赵四庆说得极其顺畅,应当是对自己说的那些话已经深信不疑。 而赵四强几乎想要吐血:这个赵四庆是他身边最得力的人物,他从来没有把赵四庆当棋子看待——虽然也从来没把赵四庆当成嫡支子弟看待过。 赵四庆只离开赵家一夜的功夫,自己以前对他的那些器重与信赖,就全无踪影,一下子全消失了。 “滴翠亭”到底是什么?对方究竟有什么魔力,能在这么短的时间之内,完全改变一个人的心态。赵四强真的是想不通。 但是他一回头,就看见了堂下竟然跪着刘士翰刘士林两兄弟,突然生出了同病相怜——刘家,不也是被不满嫡支的自家子弟给卖了吗? 这位赵家家主一想到这儿,登时哈哈大笑,道:“我明白了,县尊大人,敢情贵县断案,就是靠了挑拨嫡支与旁支,利用了旁支的不满,捏造证据,陷害嫡支——” 他满脸是血,却哈哈大笑,这副模样看起来极其恐怖。 县令袁化却一点儿也生气,慢悠悠地道:“在本县看来,各家族的每一支,都有资格绵延子孙,创建家业。他们每一家都是自己的嫡支,又何来嫡支与旁支之分?” 这话说的,在堂下听着的百姓,但凡属旁支的,心里都生出舒坦,心想这县太爷说话就是有水平。嫡支的多少生出些不快,但是这种情势下,谁还管得了别支的事,将自家管好了就不错了。 今日袁化这一番话,配合桃源寨的政策一起,日后更加促进了武元县的家庭结构由大家庭向核心家庭发展,只是现今这大堂上,还没人能想得那般深远。 这时,一名县吏赶来,在县令耳边耳语几句。袁化登时一拍惊堂木,喝道:“好你个赵四强——赵家家中,抄没了将近四千石粮食。你赵家是早早就盘算好了,无论是武元县被围断粮,还是城里进了山匪,你赵家都可以关起院门来过日子,靠这些粮食,怕是一年半载都能支持得了。只可惜你赵家想错了。” 说着袁化站了起来,大声道:“本官宣布,将从赵家抄没的所有存粮,全部没入县库,手头无粮的百姓,每日可来县库跟前,领取口粮!” 这一下,县衙跟前欢声雷动,赵家跌倒,大家吃饱,这四千石粮食,可以够武元县城里的人再撑上好几天的了。 一片欢腾声中,赵四强满脸是血,却将后槽牙磨得格格直响。 忽然,只听赵四强仰天大笑:“四千石,四千石,哈哈哈……” 堂下的欢呼声渐渐止歇,只剩赵四强一人的笑声在武元县衙之中回荡。人人莫名其妙,不明白这赵四强到底在笑什么。 “哈哈哈,我说县太爷啊县太爷,你难道到了今日都还不明白?” 在赵四强的笑声之中,县令袁化的脸色有点儿发绿。 “你以为这匪患真是我赵家引来的?县太爷,根子还是在您身上,在您身后那位节度使大人身上。” “这匪患一起,就没有可能停下来……” “四千石粮食能顶个啥?” “等到城破之时,你们,还有这些堂下的可怜人,就都和我赵家一样,一样,哈哈哈哈……” 第169章 “这匪患一旦起了,就停不下来……” 赵四强在武元县大堂上掷下了这句血淋淋的诅咒,似乎真的应验了。 肃清武元县内赵家、刘家,只是暂时平息了武元县城内部的矛盾而已,而武元城外,山匪……依然在。 甚至武元县内也不平静:百姓们要求县尊大人将赵四强、刘士林等人绳之以法,明正典刑;袁老爷却并无私刑将人犯处死的权限,他只能行文上报刑部。但是目前行文是行不出去的,这两边就僵在这里。 城外头的山匪却没有一点点要退却的架势。 当日顺着绳梯爬上武元城头,以及冲进县城南门的山匪,全部枭首示众,首级就挂在县城的南门外,天长日久,连武元县的乡勇们自己都觉得瘆得慌了,城墙下头的山匪却还是照旧来来回回,无动于衷。 每每这时,武元县的人才会感慨:这些真是山匪,全无半点袍泽情谊。 但转头又想起来:这绝对不是山匪,哪有山匪会为了一点虚无缥缈的好处,死守在一处围城的? 紧接着来了坏消息。 平南大营调往永安州的三千军,转向武元县,尝试解武元之围。这三千军被武元县的百姓们给予厚望。虽说这三千军人数不及山匪,但对方只是匪,而他们是官军。 岂料这三千军竟然不敌武元城下的四千山匪,而且是一溃千里,直接逃回平安州,向平南大营告急去了。 武元县的乡勇们从此每天看着山匪们在城下耀武扬威地扛着官军丢下的各种兵械,甚至还有在城墙底下公然演戏的,一拨人穿上从官兵的服色,做出那窝囊无比的状态,左躲右闪,最后被山匪同伴们一招“毙命”。 武元县人每天都看得心头火起,可是却只能望洋兴叹——换成他们不也是一样,而且现在他们只靠着武元县坚固的城墙庇佑,连城都不敢出。 城里的粮食也在飞速的减少。从赵家抄出的四千石粮食,摊到全县七万人头上根本没多少。如今县里被迫限制口粮,除了要上城戍卫的乡勇之外,其余所有人,包括县尊袁化、常驻在节度使府的那位夏学政在内,每天的口粮减半。妇人与孩童甚至减得还要多。 一时武元县里人人面黄肌瘦,精神不振,连打招呼都没力气。 到了这时候,终于有人想念起贾放来了:“为什么节度使大人不在城里啊!” “是呀,听说他带着桃源寨的两千丁,就把外头那些山匪都杀退了。你们说,这贾大人看着如此年轻,究竟是有什么本事,能扛得住那么多的山匪?” “我知道我知道,那位贾大人可以通神。” “别瞎说……” “是真的,桃源寨好多人都知道。他们说贾大人有神明之助,绝非凡人。否则为啥这两年桃源寨的变化如此之大,咱们认都认不出来?” “这次他带人将山匪们杀退,就是得了神明之助。” “你听谁说的?” “我听被俘的山匪说的,他们就是桃源寨攻不下来,才转回头围住了咱们武元的。” 顿时好几个人都郁闷起来:“贾大人为啥要回桃源寨去啊!” 但事实是,贾放也想解武元之围,也想往武元县城中运粮,但是他做不到—— 木轨被焚,运粮的难度增大,而通往武元县城的任何一条通路,都被山匪们堵了个水泄不通。 每次贾放想要对武元有所动作的时候,武元城下的山匪就会掉头,再次对桃源寨一番骚扰——但骚扰的结果往往是,山匪发现桃源寨的各种防御设施又加强了好几分,防护墙又高了一丈,墙上修了箭垛出来,烟气弹的各种花样层出不穷。 但是贾放也同样没办法援救武元县城——一时间竟是双方都感受到无穷的挫败,再加上武元县城里的人,三方都在郁闷,是个“三输”的局面。 又过了十来日,武元县点燃了告急的烟雾。据贾放判断,应当是城内接近断粮,人心浮动。县令袁化为了安定人心,向外求援,希望能够暂时稳定一下城内百姓的情绪,同时也期盼外界的援军尽快到来。 这种情形如果持续下去,结果只有一个,就是武元县打开城门突围。而山匪们等了这么久,就是在等武元县再次打开城门的机会。 贾放自然不能坐视武元有事。武元县对他来说,不止是府署设在其中那么简单,他希望在南方推动的一切变化,都是从武元起始。县令袁化的仕途,也是同他的政治生命联系在一起的——贾放虽然不玩政治,但这一点他心里也非常清楚。 袁化完蛋,他在南方推行的一切,尝试的一切,都跟着完蛋。 因此贾放严令平南大营,立即再调三千兵卒到武元来。他要求对方千万不要冒进,先选择武元县附近,扎营固守。 恰巧这时,南永前带着几个滴翠亭的骨干从武元县城突围而出,赶来桃源寨,与贾放会合。两人商议之后,决定前往接管平南大营那三千兵,随后想法与武元县城中的乡勇内外夹击,一举击溃在武元城下滋扰多日的山匪。 于是贾放带了七八个人离开桃源寨,跟他走的人包括南永前、贾乙和丙丁,以及两个非常出色的猎户。其他桃源寨的骨干如赵五光等人,全部留在了寨子里。 贾放带人从山匪们胡乱扎就的营地一旁快速掠过的时候,山匪们多半装腔作势地胡乱嚎一嗓子,挥挥手中的兵刃,就坐视贾放等人通过了。似乎他们在意的只有武元,其余都不在意。 贾放很快抄到山匪们的后路,并与平南大营新来的三千兵会合。 一见到贾放,平南大营的将校就先和贾放哭粮饷的事,说是永安州知州不配合,没有提供足够的粮草,现下士兵们随身携带的粮草只能够支持三日。 “三日难道还不够你们驱逐围住武元的山匪吗?”贾放冷冷地问。他知道上次平南大营赶来援救武元的兵虽然一击即溃,但是也有两千多人保住了性命,与眼前这三千人会合。 “回大人的话,这些山匪……真的不是一般的山匪,他们其实是旁人养的私兵……”将校面带难色。毕竟他与对方人数相当,若要说打不过,就只能硬生生捧对方了。 贾放却打断了他的话,转而问:“你的副将何在?” 他转向副将,望着对方淡淡地道:“若是你有胆气领着手下的兵,在三日之内击溃围住武元县城的山匪,就由你领你上司的位置。” 那名将校登时吃惊地望着贾放,道:“本……本将听闻贾大人只是节制平南大营……” 节制的意思其实就是并无实际管辖权,平南大营中将校的升迁与贬黜,都只能由平南大营的将官自行决定。贾放只能……影响影响。 谁知这时候贾放发飙了,只听他暴怒道:“老子节制平南大营,之前老子的命都快没了也没见你们平南大营放出个屁来。如今你敢推三阻四不敢用兵,老子就敢用你的副将。回头让你平南大营的主将来见本官,告诉本官到底是不是越俎代庖!” 贾放从来不这样骂人,而他现在这样确实是之前一段时间憋得太狠了。再者和手下那些糙汉子们在一起的时间比较长,说话自然也染上了一些粗豪的气派。 但可能是贾放生得太俊秀了些,又太年轻了。以至于他近期染上的这份气派放在他身上十分违和,一时贾放身后的南永前偷笑不已,自从出了桃源寨就一直寸步不离左右的贾乙与丙丁也忍不住莞尔。 平南大营的将校又是尴尬又是惶恐,谁知他身边的副将站了出来,道:“贾大人,末将愿往。” 俗话说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贾放以将校军衔相授,但凡那副将有一丁点儿野心,就不会坐视错过这个机会。 “很好,你先去准备。本官要在三日之内,看到武元县内的百姓重见天日。” 那名副将登时向贾放恭敬行了一礼,快步下去号令全营,三日之内要解武元之围。 死线一定,整座军营立即动了起来,那些将校们也不全是草包,作战计划马上就定了下来。官军休整一日一夜之后,立即向武宁城外的山匪发动攻击。整个计划被写在白绢上,由鸣镝射入武元县城中,想必城中会安排乡勇配合。 计划很周全,愿望很美好,但是真站在山匪面前,又全不是那么一回事。 这日一清早,官军在临时简易营帐跟前,列队严阵以待。贾放同那名被剥夺了指挥权的将校一道,在后头压阵。 贾放骑坐在高头大马之上,居高临下将武元县城外的情形看得清楚——他不无吃惊地见到,山匪们懒懒散散地从简陋的营地里爬起来,手里抓着兵刃,竟然也开始结阵。 人都爱财,人都惜命——这些武宁县城跟前的山匪们极其精准地诠释了这一点。他们为了上头许下的“大抢三日”的承诺,坚韧不拔地在武元县城外围困了这么久;此刻见到大批来剿的官兵,山匪们不需要人指挥,自动结成几十人一组的小队,有弓箭手,有持盾手,也有挥舞着刀枪兵刃的,一副难缠的样子。 “贾大人,您瞧这山匪,手里的装备竟比官军还好……”那名将校站在贾放身后,异常幽怨地开口。 “平南大营之中的种种积弊,尔等非但不自省,反而拿到本官面前说嘴?本官不是只有节制之权吗?都到这时候了,反而指着本官帮你们解决问题?……” 不知为何,贾放见到这名将校,心头就无明火起,对方只要一开口,他就想喷。 那名将校被贾放喷得灰头土脸,哑口无言地牵马向后退了一步,心道:节度使大人心情不好,自己可千万别再无聊开口了。 而贾放的心情确实是不好到了极点。眼前官军与山匪们短兵相接,官军结成大阵,缓步推进,而山匪们三十个人一搓,五十个人一伙,行动极为快速灵活。再加上此时此刻,山匪们知道若是不拼,便真的没有生还的可能了,所以个个用命,战斗力极其凶悍。官军的大阵,被山匪们三下两下,竟然冲散了。 贾放的脸色很不好看,但是这回他身后的将校总算是不敢再开口了,打死都不敢触贾放的霉头。 总算此刻领兵的副将十分沉着,旗号指令频出,指挥官军前阵向两翼散开,后阵突出,稳住了阵脚,暂时挡住了山匪们突击的趋势。两边登时成了不胜不败的局面。 这时贾放却留意到了战场一侧的一片密林。这片密林位于武元县西面,深黑色极其茂密的常绿乔木山林,向来没什么人迹。 但今日贾放不知为何,突然感受到了一种莫名的恐惧,一时间竟令他如芒刺在背,极为不安——那林子里有什么? “大人!”贾乙也开口了,这位老于江湖的贴身侍卫,也和贾放一样,直接感受到了一股子强烈的杀意。 不能再等了,贾放转身吩咐:“派探子去探那一片密……” 他一个“林”字还未说出口,那边密林突然动了起来—— 确切地说,是这座深黑色茂密的山林里,两百名黑色的骏马突然启动,同时奔出,马上的骑士全部是黑衣黑甲,组成了密密的黑色骑阵,一起从林中疾奔而出,连四蹄落地的声音都整齐划一。 这整齐划一的声响,就像是直接敲击在人心上一样,无论是官军,还是山匪,双方都同时顿了顿,一时竟忘了彼此正在以死相博。正在交战的双方,陡然见到另一个比任何一方都要强大的多的对手,双方都有短暂的愣怔,心头唯有一个念头—— 千万别是冲我来的! 这念头闪过只在电光火石之间。那两百骑已经冲到了阵前,雪亮的刀锋亮了出来,冲着那几十人、几十人一拨的山匪,就像是砍瓜切菜一般就挥了过去。 骑兵奔行的速度极快,几乎是眨眼之间,就已经横穿过武元县城之外的大片空旷阵地。铁骑经过之处,山匪们搭起的简易营帐瞬间化为乌有;刀锋所到之处,留下的只有残肢断臂,这些山匪们面对这一百名骑兵,竟然没有半点抵抗力。 他们转身想逃,但是根本逃不远,还没迈出几步,黑色的骑队已经又从对面重新杀过来,山匪们迎接的是又一轮血色清洗。 平南大营的官兵,见到眼前的景象也都愣在原地,继而陷入一种惶恐与侥幸并存的复杂情绪之中,惶恐眼前这种战意和杀意所到之处寸草不生,侥幸这种战意和杀意,所针对的不是自己。 “降维打击,降维打击啊!”贾放面对着冷兵器时代登峰造极式的骑杀之术,也忍不住发出赞叹。 骑兵的速度和冲击力在这武元县城外的开阔地上无可比拟,而骑士居高临下,凭借手中利器大肆劈杀,让地面上的对手无可抵御。 更何况,南方马匹瘦小,骑兵极其罕见。这些武元县跟前的山匪们怕是一辈子都没有见过骑兵。 难怪在火器出现之前,草原上的游牧民族能够依靠这种战术大杀四方,几无对手。 他必须承认,得亏这两百骑是冲着山匪们去,不是冲他来的,否则今日他能不能留下这条小命,还真是两说。 谁知这时,那群骑兵之中,突出一骑,径直向贾放这边冲了过来。 这名浑身黑衣的骑手,将将来到贾放面前,才突然一勒马缰。他手劲奇大,一勒之下,麾下战马便急停而止。这时,对方距离贾放的坐骑,只有几步远。 只见这名黑衣骑手望着贾放,冷冷地打量了一番,寒声道:“果然,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区区几个山匪,平南大营竟如此狼狈。” 贾放:……喂你是不是搞错对象了! 第170章 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这是从密林中突然出现的骑兵首领丢给贾放的头一句评价。 虽然这句评价搞错了对象,送给贾放身边那位满脸紫胀的将校更为合适,贾放还是想说:这位骑兵大头领,有这个资格,做如此评价。 这时,一直跟着贾放身后的幕僚南永前也由衷地感慨了一句:“大皇子殿下,果然英武骁勇,所向披靡。” 贾放与他身边那名将校同时惊讶地问:“大皇子殿下?” 贾放心想:难怪初见此人的时候,打照面的一刹那,心里总有一种颇为熟悉的感觉,敢情这一位与原主拥有血缘关系,是原主同父异母的大哥。 而此前大皇子一直在西面戍边,怎么会突然到南方来,而且更是只带两百骑兵,直接来援助他的桃源寨? 南永前这时答道:“属下随荣国公在西北多年,自然熟悉大殿下。” 也是,南永前原本是贾代善的军事幕僚,自然能认出大皇子。 大皇子丢下这“将熊熊一窝”的断语之后,手中马缰一提,早已返身回到战场之上。他那些手下们此刻正在战场上纵情奔跑,大开杀戒。而平南大营的官军则大多目瞪口呆地退在一边,将这片疆场完全交给了骑兵们。 大皇子出现之后,贾放总算可以定定心心地观察战场上的情况。只见这两百骑在武元县城外的空旷地上来回纵横,冲击几回,山匪们立即大势已去,已经出现了不少人丢掉手中的武器投降的。 但那两百骑兵丝毫不手软,但凡只要有负隅顽抗的,甚至是站在原地愣神,没来得及丢掉手中兵器,便会立即身首异处。武元城瞬间外成了血色地狱。 武元县城头上有不少百姓在观战,刚看到两百黑衣骑士大展神威的时候,百姓们在城头上发出忘情的兴奋欢呼。可是到了此刻,那欢呼声也渐弱了下来,不知黑骑底细的武元百姓恐怕这时正在暗自疑惑:他们究竟迎来了什么?杀神? 身处修罗炼狱的山匪们却拥有旺盛的求生欲,当意识到这些骑兵就是以是否武装作为是否该杀的依据时,一群山匪们大发一声喊,齐齐丢掉了手上的兵刃,然后冲向城墙。他们面对城墙伸出双手,抵住墙面,以示他们根本没有任何抵抗能力,甘愿归降。 骑兵们倒也不便贴着城墙疾奔,战场上的情势一下子明朗:除了那些躺在地面上已经丢掉性命的山匪之外,其余人,在这两百骑出现之后,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之内,齐刷刷全都降了。 还不止如此:突然,只见城墙根下,有一群山匪扭打起来,将一个看上去不到二十岁的年轻山匪扣在地上,将他死死摁住不能翻身。 同时这群人大叫道:“我等甘愿指认,这就是匪首铜环三六,这就是铜环三六啊!” 这群山匪,见到大势已去,为了戴罪立功,竟然主动出首,指认了铜环三六。而铜环三六看起来也确实只是一个极其年轻的普通山匪,若无人指认,定然无法分辨。要怪,也只能怪这群山匪毫无兄弟义气,只是一群求财的乌合之众罢了。 这时,武元县的城门终于被打开。被一群乌合之众围困了多日的武元百姓们全都冲了出来。但他们的表现有些出人意料,并没有像早先那样欢呼雀跃,而是突然齐齐地跪下来,向对他们施以援手的官军,尤其是那黑衣二百骑磕头致谢,似乎生怕那二百骑一时杀的兴起,直接冲进武元县城——那可就真的是无人可挡。 这可怖的二百骑兵,不止威慑了城外的山匪,也威慑了城内的百姓——若是大皇子此刻真的站在武元县百姓们面前,命他们把财帛粮食美人都交出来,估摸着百姓们可能也会原样照办。 极度强悍的武力,便是能起到这样的作用。 当然,前来救援的大皇子不会这样下令,他只是冷漠地一挥马鞭,鞭稍在空中“啪”的一声大响。二百骑立即在他身后集结,秋毫无犯地离开武元县城,慢慢向贾放这边过来。 官军领头的副官则立即开始命人清理战场,并将靠墙站着的俘虏一一绑缚起来。 很快大皇子领着两百骑,来到了贾放面前。 急速袭杀,一举破了几千山匪围城的大皇子,此刻的表情就像是刚刚晨练结束一样自在而闲适。适才战场上抛洒的鲜血他宛若视而不见,毕竟那都是山匪的血——不过是对方咎由自取罪有应得罢了。 大皇子轻轻兜着缰绳,最终在贾放面前停下。他座下的良驹仰天打了个响鼻,前后迈了两小步,而大皇子和他麾下的骑手,全都一言不发,眼神冰冷,望着贾放和他的手下。 “参见大皇子!” 在大皇子眼神扫过来的这一瞬间,贾放身后,包括南永前在内,所有平南大营的将校属官,全部一跃下马,单膝跪地,向大皇子行礼。 只有贾放一人,以及身后侍立着的贾乙和丙丁两个,要么端坐马上,要么好端端地立在原地。 贾放没有反应,纯是因为他是个现代人,骨子里就没有见到皇族或是高级将领需要下跪的自觉。 而贾乙和丙丁这两位,则纯粹是因为他们奉贾放为主,那么眼里就只有贾放一个主子,只要贾放不跪,哪怕就是皇帝老子来到这里,他们也不会跪。 此刻只有贾放一人孤零零地端坐在马上,面对大皇子。大皇子眼中先是流露出惊讶,继而转为好奇与欣赏,面对这个长相与他们兄弟几个十分相似的年轻人,再联想一下京里这一年来的传闻,他一挑眉,点着头道:“我叫周德玮。” “我叫贾放。” 贾放从马背上翻身而下,向前踏了两步,方才向大皇子行礼。大皇子竟然也下马,在贾放行礼时伸手将他一扶,道:“不敢当此大礼。” 大皇子这句话如果放在京中,可能会立刻引来很多解读。毕竟这是皇帝陛下膝下数子之中,身份最低微的皇子和身份最不能宣之于口的皇子之间的第一次碰面。 但是在这武元县城跟前,乡野之间,两人却并无这许多顾忌。 大皇子一扭头,望向贾放身后穿着平南大营服色的将校,笑道:“适才本王说你是‘将熊熊一窝’,是不是说错人了?听说你领着平南节度使的职位,却只有‘节制’平南大营的权力,他们的日常练兵与军需细务,你都是插不上手的?” 那名将校脸上无光,自然一个字都不敢反驳,低着头听训。 却听贾放道:“大殿下教训的没错,武元危急,我既然领平南节度使之职,理应担起平南大营军事的全责。大殿下既责我,我便应好生反思,平南大营究竟出了什么样的问题,今后该如何改善解决。” 再说,大皇子也说得没错,平南大营多年积弊,导致官军毫无斗志,战斗力比山匪还弱,这不是只责一两人的便能解决的,唯有尝试从根子上扭转,才能将现状改变一二。 军中积弊,从军多年的大皇子如何能不知?当下他扫了一眼周围平南大营的将校和兵丁,看见他们手中陈旧的兵刃和盔甲,登时摇摇头道:“本王刚才出言略嫌刻薄。平南大营的兵甲似乎还赶不上山匪的,再加上一开头稳扎稳打,避免冒进。本王说你们‘熊’,确实太苛责了,是本王的不是!”竟然向贾放等一干人道了歉。 贾放:没想到,大皇子也是个性情爽快,有啥说啥的人物。 于是他大声道:“啥都别说,多谢大殿下今日相助之恩,我代武元县阖县百姓向大殿下致以谢意。” 两人的手臂再次相碰,对于这两个都不喜欢繁文缛节的家伙来说,这都已经是极限了。两人抬起头时对视了一眼,顿时有了默契,两人同时哈哈大笑,都不再客套,说话便自在了。 “话说此前一直听说大殿下在西北戍边,怎么有空到南边来?”贾放好奇地问。 自从打听得了大皇子的身份,贾放就一直有这个疑问。能够支使得动大皇子南下给他帮忙的,应该只有那位皇帝老爹了。但为了区区数千人的山匪,他爹就将战斗力如此凶悍的大皇子连同他麾下那二百骑从西北调来,这实在是大材小用了吧?——贾放得了便宜还卖乖似的想着。 “害,你可知,南安王在西南遇险告急,南安王妃在京里哭到了皇上跟前。皇上为表优抚,不得不让我南下救急。”大皇子脸上登时露出郁闷。 贾放心想:现在的南安王妃,不会就是后来那位非要让贾探春远嫁,从南夷手里换回她宝贝儿子的南安太妃吧? “谁知我到了西南一瞅,根本不是那么回事。他们两口子闹别扭,偏要将我掺和进来。我不喜那边,又一时不能违令回西北去,索性辞了南安王,带着这两百骑,在南方瞎逛。这不,听说武元这边闹匪,竟然连官军都击溃了,我心想:竟然有这么厉害的山匪,那倒是得来看看。” “谁知到了这武元一瞅,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大皇子手一摊,无奈地望着贾放。 贾放心想:要这么算来,也许南安王那边的“遇险告急”,真的便是“遇险告急”,只是这种“险”,在大皇子眼中,根本什么都不算。 他不由得暗暗心折:看来这位大皇子,是真的勇武过人,当世无匹。 他们两兄弟,谈谈说说,竟然还很投缘。 这时,武元县城门已经大开。县令袁化应当是已经知道了贾放亲自监军,且得神秘骑兵之助,解了武元之围的消息,当即带人迎了出来。 贾放与袁化相熟,当即介绍:“这是大殿下,这是武元县的县尊袁化。” 袁化一听说眼前身着暗甲的英武男子竟然是大皇子,惊得面无人色,双膝一软就跪了下来,急忙吩咐身后跟着的李师爷,赶紧去将城门内设的香案抬出来,他要焚香祭拜天地,迎大皇子与贾大人进城。 谁知大皇子见了那香案,差点儿就虚踢一脚,拉着贾放就赶紧进城。 一路上他悄悄地问贾放:“你在京里的时候,见到……见到他们……会跪吗?” 贾放苦笑,明白大皇子口中的“他们”是指谁,也明白关于他身世的那些“真相”,早已流传出去,连大皇子这样久在西北戍边的都已经知道了。 “有时候,不得不……跪!”——丫都是些封建陋俗啊。 大皇子“嗯”了一声,小声对贾放说:“我也不喜欢跪来跪去的。” “而且我也不喜欢那些官腔,绕来绕去的,谁都不知道对方在说什么——所以我从来不喜欢待在京里。” 他这么一说,两人之间好像真的有了十分的默契。贾放顿时觉得这大殿下十分对自己的胃口,脾气十分相投。 “夏省身大人也是您的老师吗?”贾放小声问。 大皇子口中轻轻“嘶”了一声,惊问:“夏大人,夏大人……听闻贬黜至南方做学政,难道,难道他也在武元?” 贾放点点头。大皇子拔腿就走,一面走一面催贾放:“到了地头怎能不拜见老师?你这小子还在等什么呢?” 他走得飞快,贾放勉力跟上,两人登时将身后跟来的县令袁化和李师爷等人甩了个没影儿。 这一路上则都是舒心的景象。城门已开,断粮之虞已解,大家的心反而都定了,也不怎么着急要回乡了。家住城外头的在慢慢收拾,原本就家住城内的,则正在街面上打扫,随时准备焚香祷告天地,感谢上苍赐福,保佑全城平安过了这一关。 很快就有人把贾放认了出来。 “是贾大人!” “是贾大人救了咱们!” “我早知道贾大人的能耐,他带那么一点点人就能守住桃源寨,手下添了那么多官军,自然是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把那些山匪们干掉!” 贾放:……对不起,我还真的没有这种本事。 大皇子似乎有点儿酸:“看来,城中的百姓都以为解这武元之围,是你干的不是我干的?” 贾放:“……回头我一定替您好好宣传,好好宣传!” 大皇子这才满意。两人像是认得多年的朋友,一路走一路聊,来到了武元县中的文庙,也就是贾放的节度使府署。 “周德玮!”两人一进文庙,便听见这一声称呼。 不用问,这定是夏省身老大人了。天底下可以这样连名带姓地称呼皇子的人,天底下只有这一个。只是这声音中气不足,听起来很虚弱。 而大皇子也不敢怠慢,三步并作两步,上前便冲夏省身行下大礼,叫了一声:“老师!” 虽然夏省身是太子太傅,但是他一直担任所有皇子(除贾放外)的老师。但是周德玮与他亲厚,令有一番原因。 大皇子的生母是外藩进献的美人。他的母亲生下大皇子之后,外藩转脸便反。因此大皇子母子在宫里一直是看着旁人的眼色过活的。 但夏省身却力排众议,只道大皇子既然是天家血脉,便与三皇子等人并无不同,更是将他尽心尽力地从小教起。大皇子前往西北历练之前,亦曾得夏省身亲自耳提面命,教他如何在西北行事,如何能够逐渐树立威信。 大皇子在西北站稳脚跟之后,一直与夏省身有书信往来。甚至夏省身贬来南方之前,亦曾经写信向大皇子解释。否则要是让大皇子误解了贾放是害他老师贬黜的元凶,这次估计就没有飞骑解围的好事了。 此刻,大皇子与贾放望着夏省身,两人同时吃惊地轻呼了一声。 只见夏省身形销骨立,瘦弱至极。 大皇子登时磨起了后槽牙,从鼻孔里哼出一声:“贾放!” 第171章 贾放见到夏省身如此,也吃了一惊,忍不住朝扶着夏省身出来的郑伯宜看了一眼。 他离开武元县的时候,可是千万叮咛,命郑伯宜千万要小心照顾老大人的身体。他很清楚,皇帝陛下将夏省身“下放”到地方上,并不是真的因为礼部闹出了科场弊案要惩罚他。 谁知夏省身在路上就得了疟疾,身体差下去一大截。这段时间里武元县城被围,贾放只道是老大人待在府署里,只要武元城守住,夏省身就应该没问题的。 但现在看起来并不是如此。 谁知夏省身竟笑呵呵地替郑伯宜说话,道:“子放,你别怪郑先生,这不关他的事。” 郑伯宜也显得很郁闷:“老大人道,他一不能上城杀敌,二不能帮县尊分忧,如今全城缺粮,如何还能独占那许多粮食?” 贾放与大皇子马上都明白了。原来夏省身变得如此瘦弱,并不是因为病,而是因为他坚持要把口粮让给别人。 贾放心头对这一位老大人登时肃然起敬。这一位总是将礼义廉耻挂在嘴边,却也确实是以此自律的。他一时觉得眼有些热,顿时决定下厨去找点什么能吃的,顺便也把这时间让给久别重逢的大皇子与他的老师。 贾放溜去了厨房,翻到一坛子米酒,又听闻隔壁县衙养的鸡今早下了几个鸡蛋,便命厨房去讨了两枚过来。城内缺粮缺成这样,县衙后头竟然还养着鸡,实属难能可贵——但是贾放为了夏省身的身体着想,觉得确实不能批评武元县。他还决定得赶紧送信去桃源寨,让桃源送一些米粮和新鲜的食材过来。 这边厨房里,贾放在指挥厨子往微微煮开的米酒里打蛋花,郑伯宜就偷偷地摸来,寻到贾放问:“大皇子怎生来了?” 贾放便将之前大皇子转述的南安王两口子那回事转述了一边。 郑伯宜拧着眉头,一副百思不得其解的样子,道:“不应该啊?就算是南安王那里吃紧,陛下那头也不应该轻易将大皇子调来南方啊?除非……除非……” 郑伯宜一边说着“除非”,眼神一边往贾放身上溜。 贾放:……啥意思? 郑伯宜只得将话挑明:“可能陛下的本意,就是想让大皇子来您这儿。大人,既然大殿下人都来了,您就……尽量想办法让大殿下留在这武元吧!” 贾放恍然大悟,心想这一出真是好生迂回,但是他并不介意自己在南方多一个帮手。 而且还是武力值超高,杀神一样的帮手。 一时厨子将那醪糟蛋花做好了,贾放亲自给夏省身端了去,见到大皇子已经将夏省身送去了他在府署后的卧房里,扶老大人半卧在榻上,两人正在说话。 偏巧夏省身是在说他来南方之后,贾放为了治疗他得的疟症百般照顾的那一段旧事。 无奈,贾放只得咳嗽两声。 夏省身方才意识到贾放已经到了,赶紧岔开了话题。 贾放托着厨下做出来的醪糟蛋花,送到了夏省身床榻一旁。早些时候夏省身生病之时,贾放照顾这位老大人已经习惯了,当下抱过一只迎枕,垫在老人家背后,扶夏省身坐起,而后自然而然地托起瓷碗,将那醪糟蛋花送到夏省身手中。 夏省身多日来,都只肯使用武元县内那减半再减半的口粮,身体早已非常虚弱,此刻闻到一股子甜香,微微带着酒气,还混着鸡蛋的香味,唤起了肚内的饥饿,便听肚内“咕”地叫了两声—— 房内两人同时尴尬,不仅是夏省身,原来大皇子的肚子也恰于此时,非常应景地叫了一声。 贾放当即起身,道:“还有一碗,我去拿来。” 当这醪糟蛋花送到大皇子手中的时候,这位将瓷碗托在手里,看了半天,终于香香甜甜地喝了下去。他在西北久了,习惯了大块吃肉,喝最烈的酒,一到了南方,尝到这种在甜酒里打蛋花的食物顿时觉得十分违和——偏又觉得酸酸甜甜的,带着一股子酒香,很好喝。 “这是桃源寨酿的米酒,”贾放介绍,“再加上隔壁县衙幸存的鸡下的两个鸡蛋,制成的米酒蛋花,最是补充蛋白质……啊不对,最是补气养虚的。大殿下,您今天是沾了夏大人的光了。” 米酒蛋花确实是南方常见的滋补品,只不过贾放没敢告诉眼前的这二位,南方这一带妇人坐月子催乳,也经常用这种食物滋补。 夏省身连忙摇手,道:“实在不该为老朽如此破费的。” 贾放却说:“这山匪都教大殿下给擒住了,武元往桃源寨去的道路这么一通,啥没有?桃源寨近来专门为武元准备了好些东西,就等着看什么时候能送过来……可惜轨道被山匪放了一把火烧了,否则粮食运到武元县城只要一两个时辰的功夫?” “不过即便是如此,今天傍晚之前,来自桃源寨的物资,一定能到武元百姓的手里。所以啊,您这米酒蛋花,就放心地喝吧!” “桃源寨?轨道?”大皇子听得一头雾水。 而夏省身却对那两条木轨印象深刻,他当日乘坐木轨马车前往桃源寨,感觉对“坐马车”这件事的基本认知全部被颠覆了。 他今日是头一天知道两道木轨被山匪们放火烧了,登时惋惜至极,道;“怎么这样可惜?” 接下来贾放就不用开口了,夏省身一人,叨叨地将桃源寨是个什么样的地方,桃源——武元之间的交通有多么便捷给大皇子交代了一遍。 大皇子双眉一轩,马上问:“山匪在桃源寨只是烧掉了两条木轨?” 贾放抱抱拳:“侥幸!” 大皇子却不信:“这些山匪能将武元县城围困恁久,绝不是普通的山匪。县城附近区区一个寨子,如何能避得过这一劫?” 大皇子看向贾放的眼光顿时严厉起来,仿佛贾放其人在此事之中有什么隐秘似的。 贾放对此倒不在意,大皇子肯将心里所想放在脸面上,对贾放来说,就已经不同于其他皇子和京里那些满肚子弯弯绕的官员。他当即解释:“那可能是因为,我带着桃源寨的乡民们,赶在山匪们到来之前,给整个寨子修了一道墙。” “修了一道墙?”大皇子显然没有想到这个答案,讶然问道,“耗费多少时日?” 贾放答:“三日。” 大皇子:…… 若非两人之前已经有些了解,大皇子非把贾放当做一个神棍打出去不可。但夏省身却是知道贾放的能耐的,当下点了点头,道:“这也不出奇!” 贾放自夸并不出奇,出奇的是夏省身也帮他一道自夸。 大皇子立即扭头望着夏省身,只见这位吃了一大碗醪糟蛋花的老爷子面上多了几分血色,现下笑呵呵地对大皇子说道:“桃源寨一向出出奇的事,以至于老夫现在觉得任何事搁在那里都不出奇了。周德玮,你该去桃源寨看一看。” * 暂别夏省身,大皇子与贾放两人站在节度使府署之内谈话。 大皇子耳听六路眼观八方,开口之前先问贾放:“这院里的两个,是你的心腹吗?” 院中一个人影都没有,但贾放知道大皇子口中说的是贾乙与丙丁两个,当即点点头,道:“大殿下可以放心。” 大皇子登时背着手问贾放:“我是不是该叫你老六?” 贾放:…… 他一时沉默,没有马上回答,就听见大皇子谈了一口气,道:“我与荣公私交甚好,甚是敬重荣公的人品,因此……我有些为荣公可惜。” 大皇子一向在西北戍边,与贾代善交好。所以这时候才有这感慨:荣国公竟然帮皇帝养儿子养了这好几年,结果皇帝突然起意,竟要把小儿子认回去,荣国公真是亏得慌。 却没想到贾放一挺胸,道:“无论大殿下如何称呼,我就是我,我是贾放。” 他是一个来自后世的,独立的灵魂,因此绝对不会为这些身份牵绊所困扰。 大皇子有些惊讶,上下将贾放打量了一番,道:“你这话说得很对,我与你相交,自然不是因为你身份如何,而是因为你的人品……对不起,刚才我着相了。” 这位大皇子,大约是皇家之中,道歉道的最快的一位。 但是他道过歉就忘,掉脸就问道:“这里的山匪确实不大寻常,你可知道背后的原因是什么?” 贾放点点头:“是因为丈田。” 他便将之前在武元县重新丈田、编制鱼鳞册、征收秋赋的事,从头到尾说了一遍,又提到了刘士林与赵四强的供词,两人在供词中提到,这件事触动面太广,南方十个州,受损的利益太多,因此有人动用了埋在南方的私兵。 至于刘家与赵家,都只是小卒而已。但是那山匪背后的势力,竟然能动多达七八千的山匪,实力也不容小觑。 大皇子便皱着眉头道:“南方的情势竟然如此复杂。我好像有些明白为啥父皇点头,让我到南方来‘帮’南安王了。” 几个皇子都有相当灵敏的政治嗅觉,大皇子也不例外。 贾放说:“我们在武元县跟前,歼灭的山匪与被俘的山匪加起来大约有五千人,此外应该还有两三千人在其他州县。” “这你不用担心,”大皇子对自己的实力异常自傲,“只要本王在这儿,剩下的两三千,迟早也都会落在本王手里。” “不过,你打算将这些山匪怎么办?全数杀了?”大皇子问贾放。 贾放摇摇头:“这可千万不能杀!我自有用处。”他现在是极度缺乏人手的时候,怎么可能放过这么一大批俘虏。 “好,”大皇子答得也不含糊,“我抓到人就都交给你。不过我要提醒你,他们是匪,绝大多数人,手上都沾着百姓的血!” “这是自然,”贾放点点头,“他们每一个人,都必须经过审判!” “这就好。”大皇子似乎嫉恶如仇,听见贾放的承诺,松了一口气。 但大皇子的眉头依旧紧皱:“还有,这平南大营的事究竟该怎么说?” 贾放心头一动,记起了郑伯宜的建议——尽量让大皇子留在南方。他连忙问:“大殿下对平南大营有兴趣?” 大皇子摇摇头:“不是有兴趣,而是实在太嫌弃——实在是太烂了。” 贾放心头叹息:确实啊,西北军确实不能和这南方大营相提并论。当年皇帝陛下曾经率领大军御驾亲征,西北军的基本盘一直都在。再加上这几年父亲、大皇子都有在西北经营,西北军的基本条件自然要比平南大营好上很多。 而平南大营这里,首先吃空饷能吃掉三分之二的兵力,军需被吃得只剩破烂,军士毫无士气,上官只知推诿——这还真是,比土匪还不如。 “但我也能理解他们为什么那么烂。”大皇子凝神细说,“因为养兵实在是太贵了。” “就拿我麾下的二百骑来说,他们身上的一副铠甲,可以供一户百姓吃穿一年。他们座下的良驹,每一匹的价值,在五百两之上,更不用提它们需要无比精心照料,稍不留神就掉膘。” “吃空饷,其实也并非是平南大营穷凶极恶地贪,而是给那些兵的饷银实在是养不活他们。” 按照平南大营兵饷的老黄历,一个兵的饷银只能养活半个兵,再加上将官们左贪一点儿右贪一点儿,久而久之就成了这副样子。 “所以我见到了那些山匪才如此吃惊——好几千人的山匪,在南方藏匿了那么久,还有那么好的装备……对方应是下了大本钱。” “但是听你说了,我才知道,你在南方所谋之大,也难怪人家下了大本钱来对付你。”说到这儿,大皇子嘎嘎地笑着奚落贾放。贾放却只能无可奈何。 如果武元县的“成功经验”能够推广到整个南方十州,那他确实断了不少人的财路。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要真这么算,他贾放也应该是恶贯满盈了吧? “不过我愿支持你。”大皇子突然话锋一转,郑重地说。 “刚才老师说了,他如果不来南方,就根本不会知道在这些地方,竟有那么多寻常百姓,就因为无权无势被人强加上一层层的赋税,终日劳苦却一无所得;也不会知道有这么多人,将违法乱纪巧取豪夺视作理所应当,你夺了他们的非法所得他们竟然还敢来怪你断了他们的财路!” 大皇子站在文庙院中的朗朗青天下,握着拳头大声道。他来回踱了两步,转脸看向贾放,微微地点着头,道:“本王原本一直觉得此行万分气闷,却不曾想到了你这里,却觉得此行很有意义。” 他走到贾放面前,停下。大皇子身材高大,面庞英俊且俊朗,相貌与贾放的十分相似,但是两兄弟的眸色略略有些不同。他继承了生母茶褐色的眼眸。大皇子低头看了看贾放,说:“剩下那些山匪,你可以放心交给本王。” “平南大营,如果你放心,也可以交给本王。” “但是你要替本王想清楚一件事。平南大营的种种弊端,究竟何法可解。” 这不仅仅是平南大营的积弊,这种积弊在西北、西南、北方、东南沿海,只要有驻军的地方都存在,只不过是多与少的问题。 贾放点了点头,也说:“其实我近来也一直在想,这些弊端,是否有办法改变,想来想去我只想到一种或许可能能奏效的。” 大皇子眼眸一亮,问:“是什么?” 贾放只说了两个字:“屯田。” 第172章 当南方还在轰轰烈烈地闹匪的时候,京里的天气已经转冷,初雪下过,洒了半日的雪珠子,大毛衣服已经可以上身。 冬闲时节是办喜事最好的日子,荣国府近日也在为嫡次子贾政迎娶江南大家之女,国子监祭酒李守中之妹在做准备。 只是这门筹办之中的亲事,却因为南方匪患肆虐而蒙上了一层阴影。 圣上亲封的平南节度使贾放,在南方十州之内推行“丈田”,与县吏“标准化”以及“养廉”的“新政”,非但未见明显成效,却反倒激起了匪患。 这种事闻所未闻,朝野之间惹起了无数非议。想想贾放在南方其实寸功未建一无所得,不过就是收了一次秋赋,秋赋也没有比往年多半石米,却为南方州县带来了那么多的麻烦。 也有人想把这“匪患”说成是“民变”的,可惜他们没有证据。 绝大多数人都对贾放在南方的前景非常不看好,甚至在心里嘀咕皇帝陛下识人不明、任人唯亲。但是贾放与皇家的关系从未摆上过明面,臣子们也不好明说什么,只好将各种攻讦都对准了贾家。 一时间荣国公贾代善成了众矢之的,为皇帝陛下背上了一口“厚锅”。但贾代善军功卓著,地位不是轻易可以撼动的。再加上身处南方的前任太子太傅夏省身大人亲自上书,为贾放的“新政”说项,才让朝中的舆论稍稍平息,转而将视线都放到南方“剿匪”的局势上来。 贾放在整件事上最无可挑剔的一点,就是他拱手让出了平南大营的主力,守住国门,让三关两寨成功挡住了南夷的挑衅,同时也他所在的武元与桃源寨被围一事,成了一种为了保全国家而舍身取义的自我“牺牲”。 这让贾放在朝中的口碑有所上升,但是却无法改变贾放自己身处险境的境遇。监国太子在朝上口口声声地说贾放这样的忠臣必须加紧救援,但是太子说得虽然响亮,却好像没有什么实际的行动。 京中众人虽然相信贾放身为二品大员,一定有办法保全自己,可是他府署所在的武元县那些求救的急报一封接着一封地送出来,着实叫人心惊肉跳。 荣国府与江南李家两头在筹备亲事的时候甚至都做了婚期有可能被推迟的准备——虽然很多人都知道贾放其实是个皇子,但名义上贾放还是贾政的兄弟手足,如果贾放真有个什么不妥当,那贾政这婚,一时半会儿还真也结不了。 好在贾政婚期的前一天,京里收到了八百里加急的急报,说是大皇子带麾下亲兵二百人赶往武元,在那里与贾放会合,并指挥平南大营的官兵收解了武元县城之围,杀敌一千,生擒的山匪人数在四千人左右——武元与桃源俱个安好,伤亡极小。 同时三关两寨那里也传来了消息,南夷见无法撼动国之南门,已经渐渐退去。 贾放在南方遇到那接二连三的危机,至此终于逐一都解了。 京中一时大哗:竟然是大皇子,从西北调去了南方?——这谜底一揭,京里人总算都明白了。难怪监国太子没有多说什么,也不见他着急,但实际上天家行事却是“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 贾家和李家听到这个消息,都齐齐地松了一口气:贾放无恙太好了,而这个婚也总算是可以顺顺当当地结了。 转天便是贾政大婚的日子,荣国府一时间收贺礼收到手软。原本都在观望,斟酌着要不要前往荣国府道喜的贺客们,一下子全拿定了主意,齐齐涌至。导致荣国府准备不足,临时去晚晴楼借了厨子,并且在本家宁国府也摆满了宴席,接待源源不断的贺客。 新娘的兄长国子监祭酒李守中,其家一向清贵,却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的热闹,见到这汹汹如潮水一般的贺客们一浪接着一浪地涌过来,当真有几分无法招架。 好在新郎的兄长贾赦,是个庶务上精熟的“人精”,而且颇有几分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天才,场面虽乱人虽多,但有贾赦在,也一样支应得毫无破绽。 当晚,宁荣二府大宴宾客。除了京中各家勋贵,连监国太子本人都亲自前往,逗留了小半个时辰,亲自向贾家、李家道喜,给足了贾家面子。 除了太子与大皇子外,其余皇子也是一个不落,全来了。荣国府自然知道他们特地屈尊上门,不可能是专为庆贺贾政的婚事,而是要给贾放一个面子。虽说贾放此时人在数千里之外的南方,但是皇子们这样的做派与表态,至少能让在京郊离宫住着的那位老爷子看见了觉得舒心。 荣国府荣禧堂内,史夫人今日格外得意,因为她娘家的嫂子弟媳上门,就一起向史夫人诉苦。说是原本荣府给贾政定下的那位王家小姐,后来嫁给了史家的小儿子,一过门就私下撺掇丈夫争取家财、争取爵位,争取这个,争取那个的…身为新妇,倒也没真的使了什么坏,但是史家各房都感受到了威胁,阖府都觉得不大安宁。 “要我们说,”史夫人的娘家嫂子悄声说,“王氏还真的只适合你们家老二。你以前不总嫌弃老二没心气儿,不敢跟他大哥争吗?……” “保龄侯夫人请慎言!”史夫人正襟危坐,摆出了她国公夫人的谱,“我家长子与次子一向和睦友爱,王家小姐从来都不是我家政儿的良配。” 但是仔细想想,史夫人也觉得二儿媳李氏那副温柔恬静的性子,与贾政成婚之后定然是夫唱妇随的。如果贾政娶了勇于折腾的王氏,估计还能为爵位闹出点水花,现在娶了李氏,贾政两口子估计这辈子也不会刻意再去争什么。史夫人多年的愿望,估计就要付诸流水了。 偏生史夫人此刻还不得不为她家的媳妇说话:“我家政儿那副脾气,与李家小姐乃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常言道家和万事兴,李氏纵使性子安静些,也总好过娶个搅家精进门。” 史家的妇人当天就把这话传了出去,王家听说史夫人将自己女儿说成是“搅家精”,自然是气了个倒仰,更加绝足不再与贾家往来,此乃后话。 宁国府这边用来招待男宾。贾代化、贾代善与贾赦都在此迎接京中各家勋贵与亲朋至交。新郎贾政,也少不了出现在席面上,一桌一桌地敬过去。 席上却还有一位,自从进入宁国府之后就极少与人说话,自始至终默默自斟自饮。待到酒过三巡,这位突然起身,于席间找到了贾赦,提出了一个小小的要求。 “北静王爷,”贾赦听见,吃了一惊,“您想去园子里看看?但是这么冷的天,园子里又黑灯瞎火的。” “只是突然记起,想去看一看。”水宪神情恬淡,但这只言片语里却透露着些许求恳之意。 贾赦眼珠一转,心想这北静王府的爵位本就盖过了荣府一头,再加上眼前这位北静小王爷一直与三弟贾放交好,就算是开了园子请人过去看一看又如何?反正惠而不费。 当下贾赦叫过府里的一个小厮,给了钥匙让去开了大观园的园门。水宪则披了外头的大氅,随那小厮一起过去。贾赦也没忘了让那小厮将人引到园门口之后,再通知在大观园里住着的双文与孙氏等人一声,注意回避,毕竟有外头的男宾到来。 待来到大观园园门处,水宪只见那大观园里果然如贾赦所说,黑灯瞎火,没什么可看的。 今日虽是荣国府大摆筵席,为贾政庆贺新婚,但宁荣二府原本就没打算启用大观园。因此大观园中除了园门处灯光明亮之外,园内只有稀稀疏疏的几点灯火,看着极是沉寂冷清。 而与之相映成趣的,则是荣宁二府中人声鼎沸,热闹非凡,时不时传出丝竹之声,闻者可以遥想那里是何等的盛世景象;但是眼前的大观园,则完全是一处遗世而独立的名园,孤芳自赏,与世难容。 早先引水宪过来的小厮早已匆匆离去,将水宪一人留在大观园园门处,独自站在园门处高悬的灯火之下,眺望夜色中的园景。 水宪得以独自一人,安静自在地欣赏这座夜色中的园林。他立在园门处,注意到入园处较之上次来时,多了一座翠嶂。这座翠嶂在夜色之中难以得窥全貌,只能依稀看出是由花木组成,但水宪意识到正是这座翠嶂,成功遮蔽了园中的视线,让这座园子更具几分神韵。 正在这时,水宪忽感面上一两分凉,抬头一看,方知是又下了雪珠子。 他伸出手,感受手掌间些微凉意,不由得低低叹了一口气,心想:南方怕是现在天气还不冷,不用穿这么厚的衣裳,更加不会下雪。 正在这时,水宪见到园中一枚灯笼笼罩着橙黄色的一圈光晕,由远及近,绕过翠嶂,缓缓向这边过来。他只道是刚才那名小厮去而复返,待人渐渐到了近前了才觉出不对。 不是那个小厮,而是个衣衫单薄,在这等微雪的夜色之中越走越快,一面走一面瑟缩着跺着脚的年轻人。 “子放?”水宪突然试探着出声。对面的人脚下停了停,登时也认出了水宪,欢然笑道:“子衡?!” 来人正是贾放。他快步靠近,手中的灯笼照亮了他一张年轻俊俏的面孔。天气寒冷,他却衣衫单薄,以至于整张面孔都冻得发红。但是他却神情自洽,待认出水宪之后,那对漆黑的眼眸亮晶晶地极其有神。 水宪迈开大步去迎接贾放,喜不自胜地道:“我就知道你今日会回来的。” 他来到贾放面前,登时望着贾放身上单薄的衣衫就皱起了眉头。 “是啊!今日我兄长大婚,我想着怎样都要回来向二哥道一句喜。”贾放乍见水宪也欣喜非常,“多日不见,你可好?”贾放一旦开口说话,立即从口中呵出一团水汽。 “你就这么,打扮得伶伶俐俐,跑解马似的从南方回来的?”水宪突然伸出手,摘下了贾放手中提着的那只灯笼,随手丢在脚边。他随手摘下了身上的大氅,替贾放披在肩上,然后握住贾放的两只手,将它们凑近口边,轻轻地呵一口暖气。 贾放瞬间感觉被暖意所笼罩。他也万万没有想到,这般突如其来地回到贾府之中,这般站在大观园门口迎接他的,竟然会是水宪。 “我也没有想到京里会这么冷……”贾放抱歉地说了一句,双手却贪恋水宪手中的温度,一时竟没抽回来。 武元县城之围刚解,贾放忙到昏天黑地,突然想起今日贾政大婚,自己这个做弟弟的,无论如何都应当有所表示,于是匆匆忙忙回到桃源寨,通过缩地鞭回到了大观园。但是却往了南国兀自是气候温暖的金秋时节,京中早已入冬。 他没想去打扰孙氏与双文,只惦记着找到贾政,向二哥道一句喜,送上他特地准备的贺礼,之后就马上赶回桃源寨。谁知越走越冷,夜空中竟然还洒起了雪珠子。 随后他在这里遇见了水宪,后者将自己的大氅披在贾放身上,抓住他快被冻僵的双手,凑上前呵了一口暖气,然后双手反复摩挲,希望能够贾放带来一点点热度。 谁知这一点热度已经够了。此时此刻,两人站在这座冷清的园门内,远处是喧嚣与丝竹。 两人四目相对,整个世界从此安静宁谧,小雪窸窸簌簌地下着,这一瞬间他们拥有彼此。 “我在南方一切都好,你放心。”也不晓得过了多久,贾放才记起来应当道一句别来情由。 水宪唇角微抬,轻轻点头:“知道,大殿下。” 贾放松了一口气,道:“原来你什么都知道啊!” “你不是时时有信吗?”水宪这回险些没能憋住笑。 上回他就是因为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没有与水宪进行任何联系,水宪一旦急起来直接“送货上门”,夜闯大观园,一直找到了稻香村的院门口。 在那之后贾放再也不敢造次了,每隔一段时间他都会递信回大观园,然后由双文或是李青松帮忙递到百工坊去。 “走,进屋去再说。”天气寒冷,贾放自然也不能放任水宪在外面这样冻着,“我有好多话想要对你说的。” 在南方经历过的险境、遇到过的挫折、惊险过关时候拍着胸口的侥幸……都不是书信上简单一两行字能够尽述的。贾放如今深刻体会到了水宪坐在“与谁同坐轩”之中的心情,若论这世上他想与唯一一人同坐,将心事与之分享,那么这个人必定是水宪,再无他人可选。 “我还有好多话想问你。”离开这么久了,能见到水宪,贾放心里也埋着好些问题——对方那座园子,究竟怎么样了,他想了很久,也没想出水宪那座王府后园,拥有怎样的神通。 他拉着水宪,出了大观园,踏上通往宁国府的巷道。 谁知刚走出几步,水宪忽然自后将他一把拉住:“不行,今日你绝对不能在京城里出现。” 八百里加急刚刚入京,报了前两天贾放与大皇子成功剿了进袭武元的山匪。 如果今日贾放在京中出现,世人一定会认为有鬼:他们不会认为贾放在京中出现这事有问题,只会认为贾放在南方所立的功劳有鬼。到时候贾放满身是嘴,都说不清。 贾放却早已想过这一点了。他说:“我只偷偷去见一眼二哥,跟他说两句话。” 水宪却不同意:“不行,风险太大。贾政是新郎,他身边来来去去的人太多了,被任何一个外人撞见认出来,你马上就要糟糕。” 贾放沉默了,他认为水宪说的有道理。 “如果你有什么同你二哥说的,或是有什么贺礼要赠予你二哥,只要你信得过我,尽可以交给我,我代你去处理。” 贾放基本上被水宪说服了,只不过兴兴头地跑了回来,连二哥的面都没能见到毕竟有些可惜。 谁知水宪这时伸出双手,轻轻按住了他两边肩膀,低声只说了一个字: “乖——” 贾放:…… 执意坚持,好像也没有啥用。 不如听话。 再说他还有啥信不过水宪的,当下从怀中掏出送给贾政的“贺礼”,递到水宪手中。又伸手去解身上披着的大氅,手却被水宪按住了。 “不必,你穿着回去。以后不要再这么冒冒失失的,记得在京里要穿暖了再出来。”水宪嘱咐。 “那好,等过几日南边的事情不急了,我就放出消息说我要回京,到时我就可以见你了。”贾放看来是殷切期盼与水宪重聚并且能畅所欲言的日子。 水宪笑了笑没说话:现在大皇子就在南边,贾放哪有那么容易找到机会“回京”? 谁知就在这时,远处响起脚步声。水宪警觉,马上勾着贾放的脊背,帮他转过身,在他耳边悄声道:“你现在赶紧回去,我来应付来人。无论发生什么,都别回头。” 贾放知道厉害,当即头一低,沿着巷道往大观园门处走去。 他身后三皇子的声音响了起来:“子衡?” 第173章 嫌屋子里太闷,出来在宁国府中随意转转的三皇子周德瑜见到了一对背影,他认出了其中一个,打了招呼。 “子衡?那位是……贾放?” 三皇子一旦辨出另一个背影的身形,顿时也吓了一跳,心想:这不可能啊!贾放明明在南边,就算是插翅也不可能飞到京里来。 谁知他认定的“贾放”听见这一声,没有任何反应,脚下丝毫不停顿,飞快地走到了巷道终点,一拐,就不见了。 三皇子立即加快脚步:他本能地觉得不对,因此要赶上去拦住人,好搞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三皇子很快越过了水宪身边,水宪没有反应,似乎刚才他只是与某人错身而过之时,随手帮人整理了一下肩上的大氅,随即便分道扬镳。 待三皇子又追出几步,水宪才施施然在他背后开口发问:“三殿下,找四殿下有事吗?” 三皇子马上停住了脚,问:“刚才过去的是四殿下?” 水宪点了点头,“嗯”了一声。 三皇子登时释然了:是了,他家老四和贾放的身高相仿,背影看去很是相像,比较难区分。 于是三皇子停住脚步,与水宪一道,缓缓往宁国府宅院的喜宴上过去。 “老四往那边去做甚?”三皇子好奇地问。 “四殿下刚才饮了些酒,便嫌屋子里气闷,要到后头宁府的园子里去看看。” “宁府的园子?”三皇子登时想起来了,年初的时候他们几个皇子,以及四王之中的三王,曾经一道陪父皇来宁荣二府幸过园子。 “黑灯瞎火的有啥好看?”三皇子抱怨一句,“老四也真想的出。” 又走了一阵,三皇子忽然注意到水宪身上只是一件寻常锦袍,忽然道:“子衡,这天上都下雪珠子了,你怎么只穿了这么些就出来?” 水宪却微笑道:“心头喜悦,便不觉寒意。” 他见到了想见的人,整个人便浑身暖洋洋地十分振作,周围窸窸簌簌落下的小雪珠对他来说毫无影响。 三皇子忍不住侧目:“少见你这样?荣府二公子大婚,子衡你这么高兴?” 水宪顿时接口笑道:“荣府肯迎我入府饮宴,我就挺高兴的了。” 三皇子:“这……”他突然醒悟过来,水宪这是在讥刺自己:早先京里闹科场弊案的时候,三皇子可是亲自到荣府抓捕贾放,搅了大观园里的簪花宴。这时贾府不计前嫌,请三皇子在府上随一杯水酒,算是大度。 三皇子一旦想明白这话,顿时大窘,暗暗咬牙,心想水宪这张嘴,要么不开口,开口了就丝毫不让人的。 两人随即不再多说,回到宁府席中,各自就座。但是三皇子越想越觉得不对:刚才那个背影,看起来虽然很像四皇子,但多少还有些不同,而且那件大氅的式样,也不像是老四常穿的那样。三皇子越想越觉得像是贾放。 他随意问身边人:“看见老四了吗?” “刚才还看见呢,这会儿反倒不知道到哪儿去了……”旁人的回答没有解答三皇子的任何疑问。 三皇子只能在席间耐心等待,看是否能找到与“贾放出现”有关的任何证据。他在等待四皇子的时候,也一直留心着水宪,看他有否提前离席,或是与人交头接耳,私下安排。 水宪却一切如常,始终安安静静地坐着,周遭的一切对他来说,似乎都提不起兴趣。 而四皇子也确实过了很久才出现,出现时并没穿着那件大氅。三皇子立即凑上去问:“老四,你刚才去何处了?” 四皇子:“弟弟刚才……” 三皇子等不及:“水宪说你刚才吃醉了,去大观园里散酒去了可有其事?” 四皇子:“瞎……瞎三话四……” 三皇子心头一喜,马上压低了声音追问:“老四,你告诉三哥,你刚才是去……” 四皇子却继续吃力地道:“谁……谁说我吃醉了?” 三皇子:感情这位口里的“瞎三话四”说的是醉没醉的事! “我……我见下雪了,想起上次,上次,上次……” 三皇子只得连连点头:“想起上次也是在那大观园里看的雪景十分动人,于是起心要去看看,于是趁夜去了,路上还遇见了水宪,他劝你那园子里黑灯瞎火的没啥好看,但是你还是去了,于是……” 三皇子口舌便给,帮四皇子将一切都说了出来。四皇子只好点了点头。 三皇子心道:原来就是老四啊!他只得暂时丢开此事,毕竟没拿到什么把柄。 到了晚间,风雪愈大。众宾纷纷告辞。贾赦在宁国府门口代自己的二弟恭送众宾,将尽兴而归的嘉宾送上标着各府标记的车驾。 三皇子离开宁国府的时候,刚巧水宪与四皇子一道步出宁国府的大门。两人边走边聊,都是衣衫单薄。两人各自的大氅原本都搭在自己手里,此时都递到了身边的伴当与道童手中,由他们抖开,为自己披上。 三皇子连忙嘘了一声,命自己的车夫暂且停在路旁,自己则凝神细看,但看水宪与四皇子各自的大氅。 “切——”待他看清,三皇子十分无聊地挥手,号令车夫:“走,走了——” 水宪披上了一件绣着江牙海水蟒纹的大氅,正是水宪自己的服色,而四皇子披着的,正是早先三皇子在宁府园子门口见到的那件。 真无聊!——车驾中的三皇子给自己下了三字考语。 水宪与四皇子站在宁府阶前,望着三皇子的车驾远去,两人同时笑了。 “可是他……回来了一趟?”四皇子小声问水宪。 水宪嘴角含笑,点了点头。 他出门会带上一套外头的大衣裳备用,现在就派上了用场。 * 荣国府里,原本贾政的外书房给改成了新房。今日贾政新婚,有不少贾氏族里的孩子溜去了新人院儿里偷听新婚夫妇的壁角。 贾赦在宁国府里忙完了,才想起这茬儿,连忙赶去贾政院,一路上拎后领的拎后领,揪耳朵的揪耳朵,抓出了好多促狭鬼,统统都交给下人,命将这些小鬼头们送回家睡觉。 一时贾赦自己来到了贾政夫妇的新房外,忽然觉得好像哪里不对,只见新房内红烛高烧,仔细听去却寂寂无声。 这时辰还早啊!咋就没声了呢? 一时贾政也说不清自己到底期待听到什么声音。 突然,只听房里贾政“唔”了一声,道:“这纸张、这墨迹、这印鉴——这必定是宋版书无疑!” 另有一个娇柔的声音轻声道:“夫君说的是!” 贾赦在外头险些摔倒:原本还在纳闷为啥里头没动静,谁能想到这新婚的两口子竟然躲在新房里看书? 但他想想这也寻常:二弟两口子,一个是贾家的老古板读书狂,另一个是国子监祭酒的亲妹妹,聚在一起,可不是要看书吗? 只听贾政在房内感慨万分地道:“这是我家三弟,特地托人,从南边捎来的宋版珍本,说是贺你我二人新婚……” 贾赦心想:三弟遣人回来过了?我怎么不知道? “前一阵子三弟在的地方闹匪,他没办法亲身回来道贺,特地拜托了北静王旗下的商行,借他家的商路,绕行了数千里,才辗转将这一本宋版珍本送到京里,今天晚上才送到的,由北静王爷亲自递到了我手里。这真是太不容易了……” 贾政十分唏嘘:“宋刻本多在南方现世,但这么多年过去,即便在南方,能找到一本也并不容易,三弟身在险地,犹能记着我们的亲事。” “那可得多谢这位叔叔。”李氏似乎也非常清楚眼前那书本的价值。 “那是自然,等将来他回京,我们夫妻可得好生向他致意。”贾政说到这儿,似乎看了看时辰,“已经这么晚了?” 贾赦觉得是时候该撤了。 岂料贾政续道:“夫人,今夜良宵不应辜负,我们一道把这本古籍读完吧!” 贾赦无语了片刻,一时差点儿想要往贾政房里扔个爆竹,然后大喊一声“爹娘都还在等着抱孙,尤其是娘”“这节骨眼儿上你还只晓得要红袖添香,你还是不是个男人?” 谁知贾政又说了一句:“原本我觉得好遗憾,三弟竟没能赶回来……可是收到了这一份贺礼的时候,我忽然觉得他也许就在这府里的什么地方,只是不便与我相见,只能婉转托人……但既然收到了他的心意,我便觉得圆满了,没有遗憾了。” 贾赦听到这里,默默地离开了贾政的小院——那对读书夫妇今晚究竟是享受洞房春暖之乐,还是彻夜钻研古籍中的奥秘,他都管不着了。 此刻他贾赦的心境与贾政一样平和——荣国府的兄弟三个人,就像现在这样,是一条心的。 而这次贾放赠与贾政夫妇的贺礼,也确确实实是他在武元县淘到的一本古籍珍本,是从一家老板回乡清仓大甩卖的书肆里淘到的,不是从潇湘馆里随便求来的。据夏省身考证,确实是宋版,价值不说千金,至少也有几百金了。所以他觉得将这作为贺礼送给贾政应该比较合这一对新婚夫妇的心意。 贾政也确实对新妇非常满意,据说最重要的一点原因是李氏生得貌美——据小姑子贾敏私下评价,李氏比原先给贾政定下的王氏要更加柔美几分,而且皮肤白皙,有一双曲线极其优美的手腕子,极其符合贾政的审美。 再加上李氏的脾气温柔和顺,与妯娌张氏和小姑子贾敏都相处和谐。史夫人即便有心让李氏蹦跶,李氏也会不出婆母的意思。从此荣国府长房与二房之间相处和睦,只留史夫人一人独自郁闷——此乃后话。 * 铜环三六枯坐在武元县的大牢里,因为他的“匪首”身份,竟然享受了单人牢房的待遇,有吃有喝,除了出不去之外,过得竟然比他以前在山寨里的时候还要好。 但铜环三六一想到自己那有如案板上待宰的命运,就恨自己蠢,自己真是蠢透了。 早先他听说这次群匪下山,是为了报之前他哥铜环三四的大仇。那时他就觉得不对,现在回想,那时他就应该觉醒的——这么多山匪,能有几个认识铜环三四?怎么可能会为了报兄长之仇下山? 他那时却只觉得大家当山匪只是一群汉子们实在没路走了,聚在一起讨个生活。为铜环三四报仇只是扯个幌子——谁晓得扯幌子的人早就从前至后都想清楚了,到了最后一败涂地的时候,山匪里需要有人站出来顶缸,那时他这个做人亲弟弟的便当仁不让。 铜环三六每每一想到这儿就痛哭失声,想到自己的极端愚蠢与轻信,让自己重蹈兄长的覆辙,这下被抓之后,恐怕又要送去永安州,在那里的大牢里等待裁决,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被公开处死,可怜他铜环家只剩三六自己一根独苗,日后必定要绝后了。 于是这铜环三六每日必哭,有一天他正悔得不轻,抱着脑袋撞墙哭泣的时候,有一个年轻人来到了单人囚室外面,好奇地问:“你在哭什么?” 铜环三六哭泣道:“你管我在哭什么?” 外头那人立即吩咐打开囚室的门,自己走了进来。 铜环三六三下两下,抹去面颊上的泪水,睁大眼看进来的人。那是个年轻的官儿,穿着一身官服,后面还跟着两个衙役。但这年轻人生得也太好看了一点,一旦笑起来,就叫人心里踏实而又舒坦。 铜环三六登时露出一脸凶相,龇出一嘴的黄牙,道:“我一个匪首,你不怕吗?” 有人给那年轻人端了一张凳子过来,对方一提袍子的后裾,施施然坐下,微笑道:“你被同伴擒住,被人出首的时候,我亲眼所见。我可不觉得你像个匪首。”他不忘了再在铜环三六的伤口撒把盐:“有这么容易就哇哇痛哭的匪首吗?” 铜环三六竟无言以对。 年轻人却拉着他话起了家常:“你多大了?” 铜环三六:“十八!” 年轻人惊讶道:“也不比我大多少嘛!可是看你的样子,说是二十八都有人信。” 铜环三六:惭愧……他是个糙汉子,在山寨里待的时间久了,留了一把络腮胡子。对了,这胡子也是旁人“建议”他留的,可能是觉得十九岁的白嫩后生实在不像是“匪首”吧。 “老实交代,这次你手底下伤了多少性命?”年轻人突然放冷了语调,寒声问。 “没……没有!”铜环三六满脸的懊恼,“这回尽被人摁着揍了。” 他说的是真心话,这次山匪们除了在武元城外大抢了一阵之外,其他时候无论是在桃源还是武元都是徒劳无功,在桃源的损失尤其惨重。铜环三六到现在午夜惊魂,还是会想起当日那枚“臭弹”震天动地的威力和那不可描述的气味。 “真没有?那以前呢?” 铜环三六耷拉着脑袋:“伤……伤过几个。” 他是前任匪首的弟弟,所以没经过什么“投名状”之类的程序,以前在寨子里也是在胸兄长那些老哥哥们的护持之下长大的,没怎么亲手杀过人,但他好歹也是个山匪,丧尽天良的事不说亲手做过多少,看反正是看过很多……既然如此,他和那些丧尽天良的人,应该没区别吧。 以前一直觉得当山匪就是他的命,可现在悔起来,铜环三六只觉得悔不当初。 “怎么又哭起来了呢?”年轻人无奈地望着面前淌眼抹泪的铜环三六,似乎已经能听见这名年轻山匪的心声。 “之后会来一名书吏问你的口供,你必须毫无隐瞒,将知道的一切都和盘托出。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听懂了没有?” 铜环三六怔住了:坦白从宽?他一个匪首,难道还有“从宽”的可能吗? 却见对面的漂亮年轻人已经站起身,离开单人牢房,丢下一句:“我相信你不是匪首。不是你犯下的罪行,就不会由你担在身上,明白了吗?” “哇——”那年轻人离开之后,铜环三六一个没忍住,再次放声哭了出来。 第174章 甭管铜环三六一人在县衙的大牢里如何痛哭流涕地悔过往事,武元县里的百姓,都恨透了这些山匪,每日恨不得把“铜环三六”这个名字骂上千百遍,求佛祖保佑,千万让他不得好死。 众人恨这铜环三六的原因很简单,武元县闹了这一次山匪,几乎一代人攒起来的这点家底一下子亏光了。武元县马上面临的就是民生凋敝、经济一蹶不振的一系列问题。 武元县原本也是粮食大县,今年的秋赋缴上去也有将近万石。秋赋是刘家联合了几户大粮户先行代缴的。之后刘家事发,还没来得及从县里各家各户里将今年的秋赋收上来,粮食大多由各家储着——在这节骨眼儿上闹了山匪。 粮食是乡里人的命。官军在武元县城下大破山匪之后,百姓们虽然振奋,但原本家在城外各村的乡民回家一看,便是哭声四起。许多人加的房舍被烧成了白地,值钱的东西被一抢而空,原本藏在地窖里的粮食也被抢被烧了,连家养的猪羊鸡鸭之类,也早就做了山匪们腹中的冤魂,被打了牙祭。 城里的百姓也不比城外的农户好多少。他们原本都是做小本生意的,或是依附县衙为生。这次武元县一旦被围,他们的营生立刻都没了,随之家里的存粮也在这一次围城期间耗了个精光。 武元之围刚解的时候,大家都开心得要命,热烈欢庆好不容易失而复得的安宁,但是一旦面对冷酷的现实,再乐观的人也笑不出来——距离明年粮食收成还有大约半年,这半年的日子,究竟该怎么过? 只能靠隔壁桃源寨救援了——大家伙儿都这么想。毕竟桃源寨在匪患来袭时损失并不大。 但无论是城里乡民还是城外来的,大家都是身无分文家徒四壁,用什么来换桃源寨提供的米粮? 但要人家白白送米粮过来,武元县的百姓自己也觉得不妥——桃源县的粮食也不是天上掉下来的,那边也是辛辛苦苦栽种出来的,更何况桃源寨自己也有那么多张嘴,谁不要吃粮食? 正惶惶不可终日之际,武元县县衙向县中百姓发了第一批从桃源寨调来的粮食。每一户百姓以户为单位,到县中领取十天的口粮,领取的同时,必须在县衙工作人员的帮助下,登记户口的详细情形。 县衙原本就有全套户籍记录,记录了武元县本县居民的生卒年月,作何营生,是否嫁娶等等,并能与鱼鳞册相对应。 但这一次,武元县百姓在领粮食的时候,除了必须对户籍记录中的内容加以确认之外,还需要如实申报很多补充内容,比如识字程度,健康状况,是否拥有一技之长等等。 “大娘,您再想想,您还有什么会的,织布会吗?纺纱会吗?绣花呢?养殖呢?……养殖的意思就是家养猪羊鸡鸭之类。” “这位大爷,您说您会木工,那么以下这些工具,哪些不是木工的常用工具?” 县衙的工作人员不厌其烦地询问前来领取口粮的百姓们确认他们申报的内容。刚开始百姓们都很着急:毕竟家里这都断炊了,如果一户一户地回答问题,这排队得排到猴年马月去。 谁知武元县衙一看进度较慢,就去县塾和文庙里搬了一大堆课桌板凳出来,在县衙跟前的长街上一字排开。上百名工作人员一起上阵,帮助百姓们申报户口信息。 这些工作人员并不只是武元县的县吏,还有好些年轻人,有男有女,口音听起来也不全像是本地的。 武元县顿时有百姓猜出来了:“细伢,你们是余江来的吧?” 对面的年轻工作人员笑着回答:“我们是桃源寨来的。受武元县袁大人之托,暂时借调到武元县来帮助工作。” 在这一群年轻且耐心的桃源寨青年的帮助之下,原本武元县的百姓都觉得一天搞不完这事儿的,结果到了傍晚夕阳落山的时候,各家各户都已经领到了口粮。 武元县的百姓觉得这次的“申报”顶顶新鲜,但是桃源寨来到青年们却都一脸淡然——这种申报对他们来说,早已司空见惯,是老黄历了。 按人头领口粮的好处是,这样县里不会再有隐匿人口的现象——瞒报人口就等于吃亏,这个道理人人都懂得。 但也出现过一两次虚报人口,比如说家有八十老母,行走不便,不能赶来县衙处申报;又或是家里给娶了一房媳妇,以前从没声张,但是现在媳妇快要生了,实在是没法儿一起来申报云云。 面对这些申报,工作人员都很淡定:“这位老乡,提醒您一句,今天您这只是申报,暂时还不涉及核实。但是核实工作往后是一定会展开的,到时候如果核实结果与您的申报内容不符,将会影响您的信用等级。” “啥叫信用等级?”申报的人傻了。 “信用等级就是你这个人说话到底有几分靠谱。”旁边有明白的老乡提醒那人,“你要是说了一次谎,信用就差一点儿,再说一次再差一点儿,等你说够了谎话,再说出来就没人信了。” 工作人员点头:“正解。如果你家中并未娶妻,却非要申报有一名孕妻的话,日后见不着人,会告你杀妻灭子,一尸两命也说不准。” “不不不不……”刚才还满口胡话的人吓傻了,摇着手说,“没有这种事!我……我只是饿怕了,一时脑子不好使,想多申领一份口粮……” “这次先不把这事记在你档案里,但是下次再犯,一定扣你的信用等级。”工作人员没工夫和这样的家伙胡搅蛮缠,继续道,“下一个!” 想多申领一份口粮的人不在少数——从县里领到的粮食只有十天口粮,这意味着县里可能会只救济十天,之后就要大家自己想办法了。便有急切的去问那些工作人员。 工作人员却都很有把握地回答:“放心,这几天县里就会有新政策出台。各位就请等着吧!” 果然,过了几天之后,县里贴出告示,让辖内所有各户,以每一里为单位,依次到县里来领取“代金券”。 “啥叫‘代金券’?”消息一出,武元县的百姓们都迷糊了。 “我知道我知道,”有着急抢答的,“桃源寨一直有人使‘流通券’,不会就是用的那个吧?” 在闹匪之前,桃源寨与武元县有很密切的往来,不少武元县的商户会去桃源寨集上采买,也有把桃源寨需要的物资送去贩卖的,对流通券一点儿都不陌生。甚至还有人存了好些流通券,这次闹匪逃难之前,就都把券当成细软带到了武元县城,算是保留了一笔小小的财富。 “不是,代金券是代金券,流通券是流通券,到时候各位见到就知道了。”告示旁边帮忙解说的工作人员代为向大家解释。 没过多久,这代金券就都发到了各家各户的手里。大家一瞅,果真与那流通券不同——流通券上印着桃花,那是桃源寨的标志,一朵桃花代表五文钱。而代金券上印着金元宝,五个金元宝叠在一起,形成一朵小花的形状,代表五文钱。 代金券的发放与每户的人口挂钩,但是如果某户百姓家中的劳动力特别少,负担特别重的,就会适当多发一些。 每户应得的代金券是事先由县吏们计算好的,并且向每一里的百姓公布。这样就算是负责发券的衙役或是里长想要给某一户多发一点,也做不到——这样会让券的总数对不上。 百姓们拿到这代金券的时候尚且不明白这些券到底是用来做什么的,但很快,武元县县衙又贴出告示,会在武元县城外办一次大集,市集一摆就是五天。百姓们到时可以用手中的“代金券”在市集上买东西。 武元县县衙也同时温馨提示:代金券这东西不记名,所以务必妥善保管,如果被盗或是遗失,县衙是不会再次提供的。 百姓们总算是明白了:敢情是县衙给了大家这个券,让大家去买东西——这不等于是给大家发钱吗?为啥不直接发钱? 但有桃源寨的“流通券”珠玉在前,武元百姓对于纸做的货币并不特别抗拒,既然县太爷发下来了,他们就用着试试看。 很快,武元大集筹备完毕。市集就摆在武元县的南门外,绵延了一两里开外。 市集上的商户,大部分来自桃源寨,也有一小部分来自于永安州的。这些商户提供的绝大多数是生活必须品:粮食、盐、油、茶、棉麻布匹,还有各种各样的其他紧俏物资,比如最紧要的稻种,种鸡、种猪、各种辣椒、番茄、甘蔗、除虫菊的种子。 武元县的百姓原本一进了这集市就直扑粮食摊位而去的,在看到其他物资商品之后醒悟过来:可不能把代金券都花在买粮食和必需品上。粮食吃着吃着就吃完了,但是日子还得接着过,山匪过后那些抛荒的田地还是得赶紧耕起来,房前屋后自该再种些蔬菜,养鸡养猪不费多少粮食,将来好歹能有个产出…… 桃源寨摆出来的光稻种就有好几种,早稻、中早稻、中晚稻、晚稻。一位晒得面孔黝黑的老人家只要一听农户们说起地里的土质,就能给配出稻种,还留下了潇湘书院农学院的地址,说是会定期开课讲授种稻的门道,可以免费旁听,提供售后。 出售其余种子的商户大多也是如此,留下地址,表示所有收获的辣椒和番茄,都会按照市价收购,如果百姓们不放心,签契纸也可以。 最有趣是那一户出售甘蔗种子的人家,更是拍胸脯保证了,将来产出甘蔗,桃源寨会上门去收。这一家还不断提示,如果在山里发现成片的野甘蔗,只要甜度高的,也可以都送来桃源寨的糖坊,有多少糖坊收多少。 除了这些必需品和种子之外,还有不少从永安州来的铜匠和铁匠,按照百姓的要求,现场打制铁器与铜器,制作各种农具和生活用品。 所有的摊位,都接受三样货币:代金券、流通券和铜钱。 在商户的摊位之外,还有一块打着“金融发展局”旗号的摊位,负责帮人兑换货币。各家商户收到了代金券之后,就可以到“金融发展局”把代金券换成流通券或者是铜钱。 但如果有人要求反过来,用流通券或者铜钱换代金券,就不可以了——“对不起,这次县衙发放的代金券,只能一次性使用,一旦回收,就再也不进行流通了。所以没办法换回去。不过您可以继续使用流通券或者铜钱交易。” 武元县的百姓过来,想直接将手里的代金券换成铜钱,也同样被礼貌地拒绝。 “代金券的兑换只面向在市集里摆摊的商户。”金融发展局的人礼貌地拒绝了一上来就想先把代金券换成铜钱的百姓。 这就意味着,所有武元县百姓手里拿到的代金券,只能在这连办五天的武元大集上花掉,那些商户的手,回笼到“金融发展局”的手里。 有百姓好奇地问发展局工作人员:“您这头的铜钱和流通券都是从哪里来的?怎么就乐意给我们换代金券的呢?” 工作人员回答:“是平南节度使贾放贾大人提供的。也就是说,贾大人自掏腰包,提供了武元县阖县百姓这五日在集上花用的现钱。你们该感谢贾大人才是。” 武元县的百姓顿时恍然大悟:“原来是贾大人体恤我们。” 但贾放实际上并没有提供特别多的现款——这集上绝大多数商户都来自桃源寨,因此他们选择将代金券统统换成了流通券。只有一些来自永安州的商户,选择了兑换铜钱。 手中捏着代金券的武元百姓,在这集上却突然发现自个儿不会花钱了。原本只打算买点口粮回去混日子的,突然发现必须为明天好好筹划筹划了。 于是,这市集里到处可见一家人聚在一起,头凑着头,商议手头那点儿代金券到底应该怎么花。眼下活下去很重要,将来能活得好更加重要。一时便有无数人家起了争论,到底应该买多少口粮,又应该买多少种子,将来的生活该如何安排…… 这大约是武元县的百姓生平最艰难的一次赶集。 但就在这些百姓们异常纠结,不知道该怎么决定的时候,金融发展局向他们伸出了援手: “代金券不知道该怎么花?没关系,先满足生活需要,为将来考虑要买种子买农具,甚至买机械办厂,都可以考虑金融发展局提供的小额低息贷款。” 金融发展局,其实就是桃源寨的金融办和招商办,两个机构到了武元县合二为一,并成了一个。 当然小额低息贷款也不是人人都可以贷的,首先,贷款人的未来计划必须与在县衙登记的申报信息相一致。比如打算务农的,就必须有侍弄田地的经验;想经商的,必须至少做过商行的掌柜;头一热就想着做这做那的,自然会被劝退。 此外,贷款人必须没有案底,并且有里长作保,或者至少在县里登记过地契的,有一定实力,方能从金融发展局借贷。 这两个条件不算是特别苛刻,武元县有不少人都有资格,但是有一个条件让他们颇为犹豫——如果金融发展局批下了贷款,将以一半铜钱和一半流通券的形式发放。 也就是说,他们借了款子,只能拿到一半的现钱,另一半则是桃源寨用的那种花花绿绿的花纸。 有些人便慌了,不敢贷。 也有些人去请教桃源寨的老乡。结果桃源寨的人说:“这个呀,根本不用在意。流通券只有比铜钱好使,你用惯了流通券,就恨不得把铜钱都换回来呢!” “不过如果你真的介意,等一拿到贷款,就可以找金融办,把手里的流通券立即换成铜钱。金融办承诺了随时兑换,如果它不给你兑,整个桃源寨都要着慌的,所以他万万不敢。但我奉劝你还是把流通券留在手中,这玩意真的好用。” 桃源寨的老乡告诫武元县的老乡。武元县的老乡在问清了“金融办”其实就是“金融发展局”之后,渐渐也放了心。 身着便服的贾放和大皇子两人一道穿过武元大集。贾放对这次办集的结果非常满意,大皇子却看得一头雾水:“这究竟是在搞什么?又是代金券,又是放贷的?” 贾放腰板一直,得意地道:“这是重振武元和桃源寨经济的‘马歇尔计划’!” “‘贾歇儿计划’?”大皇子自然不可能晓得另一个时空里世界大战之后的经济刺激计划的名字,他甚至连这名字都听错了。“你姓贾是没错,可是,歇儿……这名字听着不大吉利呀!” 贾放顿时无语:“没事,就当我没说,总之这就是个刺激两处经济发展,帮助百姓们度过难关的计划。” “贾子放,这些我都不管,你上次答应我的,整顿平南大营的计划,到底想好了没有。”大皇子一点儿都不客气地说,“本王有个缺点,就是耐心不怎么好。” 第175章 大皇子这几天可是在贾放的陪伴下,在桃源寨内外好好地开了一番眼界。 他先是见到了桃源寨那传说在三天之内就建起来的防护墙。此时的防护墙早已没有刚刚建起来时那么“寒碜”了,墙已经砌到了两丈高,浅灰色光滑的墙面透着与众不同。 大皇子一看见那墙面,和桂遐学刚见到青坊桥时是完全一样的反应,冲上去又是摸又是敲,导致贾放一度很担心他会上牙咬。 “这不用砖的墙你们究竟是怎么建出来的?”大皇子一看就是在考虑将来如何建防御工事的问题。 贾放将他带去了正在修建完整城墙的青坊城参观。大皇子一见到往事先准备好的框架里灌装混凝土的情景,登时出了神。这和他印象中一块砖一块砖砌墙的工程,可实在是太不一样了。 “有了这等筑墙之法,那西北边军修筑工事,岂不是只要搅合泥浆,倒进去就能筑城了?” 贾放只得帮他打消这个蠢念头:“即便是泥浆,也是不一般的泥浆。”他又带大皇子去参观水泥厂,桂遐学正好在那里,当场把水泥的反应方程式给默写了出来,“氢氧化钙”和“硅酸钙”之类的名词直接把大皇子整晕。 “本王不行了,”大皇子连忙投降,道,“贾放你只要老实告诉本王一句,这种东西能不能在西北造出来。” 贾放:“能,当然能。只要有合适的材料,并且修筑这样的水泥窑,一面烧制水泥,一面配置混凝土,就可以在西北也快速筑城。桂教员,请你把《水泥指南》拿出来,交给大殿下一份。” 《水泥指南》的全名是《水泥的烧制与使用指南》,但桃源寨里人提起这个一概只用简称。 大皇子登时一脸喜色,大约是已经觉得此行不虚,在桃源寨淘到了好东西。 接下来他又盯上了轨道。 近来桃源寨处于建筑热潮之中,水泥厂满负荷运转,而连接桃源寨各处的木轨也几乎没有一刻空闲,运载着大量的建筑材料来来去去。大皇子登时看着眼热。 桃源通往武元的轨道目前正在修复之中,大皇子一时没法儿得窥全貌,但他早先听夏省身老大人说起过武元往来桃源之间那飞速奔驰的马车,运载的累累货物,还有中间换轨的神奇操作。现在看着轨道的修复现场,大皇子就能凭空想象了。 “如果西北能用上轨道运载军需……” 一想到这个,大皇子立即大声问贾放:“《轨道指南》有吗?也一样来一套。” 贾放心想:这位大皇子看起来也的确是一个爱岗敬业、干一行爱一行的务实皇子。可惜桃源寨也的确还没编出《轨道指南》来。贾放一想:将来若是能在全天下推广轨道,这样一本《指南》也是必不可少。 这个任务当即交给了桂遐学。后者欣然领命,把这一条列上了潇湘书院理学院的任务清单,并且标上了“加急”两个字。 大皇子在桃源寨东逛逛西转转,除了防护墙和轨道,他还见识了各种各样新奇没见过的东西。但他对种田的那一套不屑一顾,唯有对城建和运输相关的极其关切。 贾放很能理解大皇子的这种偏好,毕竟这位是注定要在开发建设保卫大西北上大放异彩的皇子。 谁知隔天大皇子收到了京城发来的密旨,告诉他在短期之内都不用回西北,而是留在南方,着手整顿平南大营的军务。 大皇子接到密旨,呆在平南节度使府署里,半天做不得声,之后便找到贾放,铁拳一记,重重捶在贾放面前的木案上:“贾子放,你上次说的屯田,还有整顿平南大营的军务,计将安出,还不快快说来?” 贾放却早已从郑伯宜那里得到了消息,这时一点也不觉得惊讶。他笑着安抚大皇子:“饭要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地走。大殿下不必着急,让我们先把此前山匪的事都了结了,再说平南大营屯田的事也不迟。” 大皇子:“怎么山匪之事还没有了结?人都关在你武元县的大牢里,不是等刑部批复下来,就一起秋后问斩就完了吗?” 贾放却道:“刑部给了我自决之权。” 自从武元大捷之后,永安州那里也传来了捷报,剩余山匪听说大皇子率领天兵赶到,望风而降——其实不过是被背后的金主放弃了罢了。 眼下永安州和武元县的大牢里关押了数千名山匪,当真是人满为患。县衙里甚至都腾不出那许多人手来关照这些山匪的饮食与卫生。因此贾放必须尽快将这些山匪的问题解决掉。 “你打算怎么办?”大皇子还是西北那一套思维,“这么多人,要么杀要么放,你难不成还要养着不成?” 贾放已经胸有成竹:“这么多人,绝大多数都是健康的壮劳力,不好好利用起来实在是太过浪费。” “但他们绝大多数手上染血,且桀骜不驯,目无法纪,如果让他们逍遥法外,也实在是对不起妄自在他们手中折了性命的百姓。” 大皇子点头:“对,否则也对不起我和麾下这二百骑好不容易跑上这一趟。” “所以我给他们安排的,是公审!”贾放说。 “但是在公审之前,我要首先稍许影响一下百姓的观念。” * 公审山匪的消息立即席卷了整个武元县,顺带的还有永安州——那里的两千山匪也将在武元县的公审结束之后,接受审判。 武元县的百姓们激动了,人人见面第一句:“听说了吗?铜环三六要被千刀万剐了。” 千刀万剐就是百姓口中的“凌迟”之刑,足见人人都恨透了铜环三六,人人都期待这个“匪首”身受极刑,痛苦万分地死去,好让受尽苦楚的百姓们心头得到一些告慰。 谁知在公审定下那日子的前两天,武元县县衙旁的空地上搭起了一座戏台,由来自桃源寨的年轻男女演了一出当地的土戏——《同欢记》。 这一出戏讲的是一个凄婉动人的爱情故事。主人公是一个名叫同欢的年轻人。他小时原本家境尚可,家中却被附近的大粮户用“飞洒”的法子被迫缴了不该缴的赋税,家道中落之后,遇上荒年与疾病,被迫将房子和地都卖给了大粮户,一家人流离失所,病的病,死的死,最后只剩下了兄弟俩。 同欢那年只有十二岁,邻居家有个叫做凤珍的小姑娘,两小无猜情谊甚笃,凤珍在同欢落魄的时候曾给他不少帮助。谁知消息传来,同欢的哥哥做了匪首,被官府剿灭了。同欢被通缉,只得隐姓埋名,却无意中被兄长的同伴发现,带去了山寨里。 这时已经有不少百姓看出来了,这故事哪里是什么《同欢记》,这明明就是铜环三六的故事。但是这个时空里百姓的娱乐活动不够多,这戏台上演员们咿咿呀呀唱着的,又是他们听得最习惯的土话,再加上人人都对八卦好奇,竟然都忍住了,没往台上扔烂番茄臭鸡蛋,一个个耐心地看下去。 这同欢被带入山匪的巢穴之后,过的也是寻常日子。但是这些山匪每次都会接到一个神秘人送来的吃食与银两,神秘人会嘱咐他们:同欢们的命是他给的,所以同欢们一定要听他的话,为他卖命。 终于有一天,同欢长大了,那神秘人却突然说要让山匪们下山,说是要为同欢的哥哥报仇。但是同欢哥哥的鬼魂出现,告诉同欢,真正害他的,并不是剿灭他家兄长的官府,而是还得他家走投无路,为富不仁的乡绅富户。 但是神秘人却百般相诱,告诉同欢和他的伙伴,只要赶走当地的官员,他们就能过上好日子。 于是同欢被迫下山,他先去找到了凤珍,并且勇敢地护住了凤珍一家。凤珍一家非常感激同欢,要留他在家中与凤珍成亲。谁知就在最后一刻,山匪们败了,神秘人指使其他山匪,将同欢顶出去,所有的罪都让同欢担上。 剧情发展到这一刻的时候,看戏的百姓都气愤得一起骂人,纷纷吵嚷着要将后头那个神秘人揪出来;再后来同欢上法场,凤珍洒泪相送的时候,看戏的百姓一起同洒一抔痛泪。 这些百姓恐怕也没有想过,他们竟然会代入一个山匪,同情一个山匪。 论其缘由,可能也主要要归功于演员选角非常成功,同欢与凤珍的演员颜值都非常出色,唱腔又极为动听,因此赚得了无数同情的眼泪。 这些演员来自桃源寨。桃源寨的土著本就有对歌的传统,唱起山歌那是张口就来。稍许给他们一些剧情,演员们就能发挥得如同排演了千百遍的传统剧目一样。 这出《同欢记》上演了三天,武元县就开始了轰轰烈烈的山匪公审。 第一个受审的自然是匪首“铜环三六”。铜环三六被带上堂的时候,围在县衙外的百姓之中竟然有个人大喊了一声:“铜环三六,坦白从宽,好好交待,别再伤了你家凤珍的心!” 铜环三六:……凤珍是哪个? 但是他也确实是下定了决心要老实交代的,当下将自己投匪的经历原原本本地都说了一遍。 负责审问的李师爷是事先仔细研读过铜环三六的供词的,这时候着重引导了一下,帮助铜环三六将最关键的供词都说出来,比如他们原本在山里好好的,是上头有人突然安排他们出山;又比如上头曾经通知过,将武元县县令擒住,将平南节度使赶走,他们的任务就结束了。 百姓们至此终于多少明白了:敢情这些山匪并不是罪魁祸首,真正的罪魁目的其实是要加害武元县令——而武元县令,正是此前主张重新丈田,阻止大户进行土地兼并和少缴赋税的青天大老爷袁化。 再联想到此前刘家、赵家,在城里散布的流言,百姓们终于将两者能够对上,严丝合缝,齐活了。 接下来就是回避不了的铜环三六“黑历史”部分。在县衙大堂上,铜环三六将他自从“从匪”开始的详细经历一一讲述了一遍,包括最近在武元县附近从事的各种窥伺、袭击、抢掠……倒也一字不差,都说了出来。 李师爷表示已经将铜环三六的供词与旁人的供词核对,基本可以确认无疑。 原本对“同欢”充满了同情的围观群众们,心中登时充满了复杂的情绪,多半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好好地被人骗了,做下这等违法乱纪之事。 最终,令人紧张的判决时刻到来。县太爷袁化宣布,铜环三六不是匪首。 这一决定,县里的百姓都是支持的,早几天还叫嚷着要将铜环三六千刀万剐的人现在都改了口,支持县太爷的决定。 但是接下来的决定让很多磕“欢凤cp”的百姓们失望了。县尊袁化宣布:同欢三六早年间因年少无知加入犯罪团伙,期间抢劫财物、伤人性命、破坏私人财产与公共设施,诸般罪名成立,本应判为斩立决。 但念其认罪态度较好,免除其死罪,判处服苦役终身。 这判决一出,百姓们一片叹息:“凤珍妹子可惜了!” 谁知袁化继续加了一句:“苦役期间,除非有重大立功表现,方可减刑。” 这句话,明着像是堵上了一个口子,其实是宣布了一个可能性。好些百姓大声鼓励铜环三六:“加油改造,好好表现,相信你家凤珍妹子会等你的。” 铜环三六:……这些人说的都是啥? 但是他到底是松了一口气:好死不如赖活着。现在他好歹留了一条命,将来也有那么一丢丢的可能能重获自由,实在是不能奢望更多了。 铜环三六之后,轮到了其他山匪。他们听说铜环三六竟然不用被处斩,全都松了一口气。谁知轮到他们的时候却全不是那么回事。 所有人的供词全部经过详细分析,能够相互印证的,方能算是“有效”供词。通过这些分析,抽丝剥茧,认定了几个“穷凶极恶”、“罪大恶极”的山匪,不用严刑拷打,他们就自己招认了。 这几个罪行确凿的山匪立即被判了极刑,将分别在武元县与永安州百姓们面前明正典刑。 除此之外,通过供词的分析,还抓到了铜环三六口中的“上级”,其中一人在当初围攻桃源寨的时候就已经被射死了,此外还有两三人,负责与外界联系,并听命于这些山匪的“金主”。这几个人将被严密看管羁押,以待案件的进一步侦破。 剩下大部分山匪,和铜环三六一样,被判处终身苦役;其余还有些胆小的,一向只跟着旁人后头打家劫舍,却从来不敢沾血的,被判处十年苦役。 这样一来,武元县的百姓大多比较满意。 大皇子却对此不屑一顾。他对贾放说:“看不出来,你这个人还挺婆婆妈妈的。” “铜环三六不是匪首,你说一声不就行了?还非要折腾出这么一出,还非要演什么戏……”大皇子对贾放的布置表示无语。 贾放笑道:“我说一声是一回事,要让百姓接受他不是匪首,官府对他网开一面不是徇私,则是另一回事。” 大皇子顿时被噎了回去,隔了片刻才怼回来,道:“就这么个小人物,他也不是没犯事,只不过不是匪首而已。你就把他当匪首杀了,又有什么差别,何必如此大费周章?又要让百姓相信,又不肯胡乱伤人性命,我怎么觉得你这么喜欢多事呢?” 贾放听见这话便笑了,道:“可能这是因为,法律,对于小人物也能一视同仁的时候,才能称其为法律吧!” 他早已想过,如果铜环三六所犯之罪,足够送他上刑场,那么贾放也绝对会杀他,只不过同样不会让他背上“匪首”的名头。 贾放让人编出《同欢记》,并不是为了铜环三六。只不过是借铜环三六的身世,和一段凭空捏造的爱情故事,让百姓们心中多少能够有些意识:要透过现象看本质。 南方农村的普遍问题在全国并不鲜见,大户对土地的蚕食与侵占让普通百姓的税赋负担越来越重,同时他们不惜一切代价,阻止任何打破这种兼并局面,将土地重新分配的“新政”。 贾放希望《同欢记》能够在向百姓点出主要矛盾的同时,也提醒一下那些无法无天的土地兼并者,让他们不要太得意忘形,不要以为自己是地头蛇就能掌控一切。 这一次得大皇子之助,山匪们的背后金主们很明显被震慑了,因此在最后一刻选择了“壮士断腕”,断了与刘家、赵家的一切联系,放弃了他们豢养多年的山匪私兵,躲在南方地界上死也不出声。 但是贾放对这些能与外邦南夷勾结的力量有着充分的认识,知道自己如果进一步蚕食对方的利益,就会引起对方的进一步反扑。 所以他必须帮助大皇子好好地整顿平南大营的军务。 贾放这样想着,大皇子还在问他:“公审啥时候能审完,啥时候你才能帮我想想平南大营的事?” 贾放:“放心,这次公审,一定程度上也是帮你规划平南大营未来的军屯。” 第176章 军屯,或者屯田,是解决军队给养不足的一种集体耕作制度。大白话说来就是让士兵种田,以田养兵。 大皇子刚来武元时,就曾经向贾放抱怨过养兵特别特别贵;而平南大营的情况更是触目惊心——定额一员的粮饷只能养活半个士兵,再加上官员将校吃空饷以饱私囊,整个平南大营号称十万兵力的,实际上只有三万兵,勉勉强强能抵住南夷的威胁——归根到底,还是为了钱。 贾放提出的解决办法其实很简单:不是粮饷不足吗?那就让当兵的自己种——只要这些兵不是一年到头打仗,边种田,边训练,是绝对没有问题的。 此外,军屯还有一个好处就是集体耕作,便于推广现今的种植技术与生产方式。人多好办事,集中生产也让一些需要共同完成的大型水利、公共设施工程成为可能。 和以往一样,贾放建议大皇子从一个试点开始,慢慢摸清当地的情况之后,总结利弊得失,再将这种集体耕作制度推广到整个南方。 首选的试点地点自然是武元县。 武元县此前来了五千平南大营的士兵,现在已经调了三千兵回去。当地剩下两千兵。 这两千兵成天面对大皇子的两百骑,被他们各种嫌弃。 除了这两千兵之外,当地还有三千名被判服苦役的山匪。总共五千双手,闲着也是闲着。此外这些平南大营的兵虽然孬,但也总是兵,刚好可以震慑山匪,管理和组织他们服役。 具体要做什么贾放也已经计议好了。眼下南方刚刚入冬,正是农闲的时候。有这五千人手,刚好可以把供五千人耕种的田地平整出来。 武元县可供开垦的土地很多,但是未经官府允许,百姓们不得私自将山林沼泽改为耕地,因此武元县除了拥有能满足十万人口口粮的耕地之外,自然环境保存得还算不错。 原本贾放也不想大肆改变当地的地形与地貌。但是此前“太行与王屋”的倒掉给当地的自然环境带来了很大的变化。 很大一部分山林因为山崩而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堆满了大大小小的石灰岩的荒地。这些荒地上抛落的石灰岩被大批送往水泥厂用于烧制水泥,便露出了碎石下方的土壤。 此外还有一部分原先沼泽因为地质变化而发生改变,多余的水被排出,土质肥沃,稍加疏浚便可以成为水田。 因此贾放的想法是,在不破坏当地生态的前提条件下,将这两种类型的田地分别开垦出来。水田自然是种稻,养稻花鱼;而旱田有多种选择,贾放手上的牌包括:玉米、棉花、大豆、土豆与红薯。 此外,还有一些靠近山林的土地,贾放考虑种上经济作物橡胶林。虽然在这个时空里,橡胶还没有人生产出来,更加没有人知道应该拿橡胶做什么。但贾放想:这么重要的工业原料,一旦生产出来,不可能没有用武之地。 他的建议拿到大皇子那里,自然是百分百地通过。而大皇子对“种田”这件事唯一的兴趣却不在这些真正的“种田”上。他拉着贾放问:“能垦出几片草场,供我这二百匹马繁育后代,驯出精良军马的吗?” 贾放当即苦了脸:“大殿下,不是我泼你冷水,在这武元县,开一片草场让你的马儿撒撒欢可能还行,但要一代一代地饲养军马,那还真做不到。” 世界上适合用作骑兵坐骑的马场都位于温带中等纬度地区。武元县地处亚热带,只能养体型较小,负重能力较强的小型马,也就是茶马古道上常用的“滇马”,或者叫“云南马”。但是像大皇子那样的骑兵所用的高头大马,能够冲锋陷阵的,却是养不出来。 大皇子却是第一次听说养马与气温的关系,这正好是他感兴趣的话题,当下跟着贾放身后,连连追问。 他这副穷追猛打的劲头贾放实在是招架不住了,冒出一句:“气温较高的地区新陈代谢比较快……” 大皇子一呆:“老六,你这家伙总是说一些奇奇怪怪叫人听不懂的言语。说人话!” 贾放只得指点:“听说永宁州那里有些高山草甸,那里海拔比较高,气候比较适宜马匹的繁育,那里也许行。大殿下若是有功夫,可以亲自去看看。只起要看一下那里出产的马匹体型与您这些军马是否相似就行。” 大皇子一听,便暂且放过了贾放:“这样也好,原本我就打算这几天去一趟平南大营,亲眼看看那里的军务糜烂到什么地步。既然你推荐,我就顺路去一下永宁州,看看那里有没有可能出产军马。无论成与不成,总算了我一桩心事。” “喂,我把二百骑都带走,只留下你和那些兵啊匪啊的,你行不行?”大皇子临行之前问贾放。 贾放伸出三枚手指,比了一个“ok”的手势:“放心吧,我这边一定没问题。” 大皇子一见这姿势奇特有趣,登时也学去了,伸出三枚手指一比划:“好那我去了。” 贾放不由得在心里感慨:这一家子,学习能力其实都挺强啊。 武元这里,便留下他一人面对两千名就地屯田的平南大营官军,和三千名被判服苦役的“前”山匪。 但贾放并不担心。留下的这两千名平南大营官军,领头的将校正是当日他“火线”提拔的副官,名叫吴申学,是平南大营那位吴申庸的兄弟。这人在副官的位置上熬了个七八年,有朝一日出了头,自然不肯放过这在上官面前露脸的机会。 再说这两千名官军虽然怂,但是面对手无寸铁的三千山匪,他们还是有把握的。 但贾放愁的却是其他——五千人在此长期驻扎屯田,不能幕天席地,连个住的地方都没有。此外如果从长远考虑,想要将这些屯田的士兵组织成为一支长期驻守“武元——桃源”,保护地方治安,震慑心怀不轨之徒的力量,不能只是一锤子买卖,而要让这些人心甘情愿地长期留在此地才行。 这意味着,要给屯田的士兵和服役改造的山匪建自然村。 * 很快,新自然村的建设方案就出炉了。五千人,总共分为两个自然村,位置分别在“武元——桃源”高等级公路的两侧,到桃源与武元的距离相等。 在给村子起名字这事情上贾放又犯了懒——为了纪念剿匪胜利,这两个村子便得名“胜利一村”和“胜利二村”,统称“胜利新村”。 老姚的水泥厂在胜利一村和二村分别建了分厂,就地取材,源源不断地产出水泥,在两个村子房舍的选址上铺设地坪。地坪干透之后直接组装简易活动房。 现在的简易活动房已经基本上都不是早年间百工坊做好了运来的那些——本地的木匠已经学会了所有的结构,能够完美地复制。在桃源寨重建以及胜利新村的建设过程中,这种简易活动房被大量地生产及组装。 入驻胜利新村的官军和山匪们,原本确实做好了幕天席地过上一段苦日子的准备。谁也没想到,三天之内,地坪就抹好了,再过两天,屋子的框架就搭了起来。他们自己动手,给屋子铺上屋顶和四面围墙,便是一个遮风挡雨可供容身之处的“宿舍”了。 经过一段时间的加紧施工,胜利新村的所有临时居所都修建完成,交付使用。 所有官军都拥有一座“双人间”,房舍里有两张木榻,两张桌子,另有两个木箱,既可以供士兵们存放私人物品,也可以当做板凳使用。 但是山匪们的房间就要更简陋一些,他们住的是六个人一间的大通铺,没有床铺,只能在地上用稻草铺成的卧榻上席地而卧。此外,官兵们每天会例行检查山匪们的房间,确保这些山匪不会私藏武器。 无论是官军还是山匪,都对新出现的各种卫生设施非常不习惯,不理解为啥不能随处解手,为啥一定要时时濯手。虽说平南节度使派遣了桃源寨的施工队过来,给他们修建了相当复杂的卫生设施,可是他们还是不理解,都是糙汉子,营地里整这么干净——这是等着相亲娶媳妇吗? 但是官军们按照上峰的指示,必须严格监督山匪们养成卫生习惯。如果官兵们自己不能身体力行,会被服苦役的山匪们所耻笑,也可能会被上峰发现从而处罚。 这一下可好,两下里相互监督,无论官军还是服苦役的山匪,渐渐都习惯了新环境和新规矩。 铜环三六被分在了胜利二村,他身边有一些被叛终身服役的,也有一些被判十年服役的,多是些性情温和,人也比较胆小的山匪。毕竟他们之中最凶悍的当日就被那些杀神似的骑兵给直接干掉了。 铜环三六到了胜利二村之后,就得知自己和同伴都得了新名字,不再叫“山匪”了,而是叫“改造对象”。所有的官兵都改口,管他们这些山匪统称叫“改造对象”,但是针对具体个人,还是直接叫名字。 也有官兵会跑来“瞻仰”大名鼎鼎的铜环三六的,说他是一个著名戏曲人物的原形,夸他长得不赖,还会问他是不是真的有个叫做“凤珍”的女孩子在等他。 铜环三六:…… 除此之外,铜环三六和其他改造对象每天的时间被安排得很满。他们每四十八个人被编成了一个小组,集体劳动。 铜环三六从事的主要劳动是清理土地上大量抛落的石灰石,将它们铲起来,装在小车上,装满一辆车,就会立即有同伴把小车推走,送到水泥厂附近的堆石处堆放起来。等到石块清理完毕,他们还要疏松土壤、平整土地,整出一块一块的田亩出来才能罢手。 这时,就会有一名精神矍铄的老农,背着手来这土地上检查一番,铜环三六听那些兵士们都喊他“老邵”。 这位老邵会检查他们垦出的田亩有没有问题,甚至会亲自下田示范如何垄出田垄,碾碎那些土疙瘩。他会笑笑眯眯地对改造对象们说:“待到将来你们眼看着这田垄里长出幼苗,生出作物,抽穗、灌浆、结实、收成……你们如果没下过田,就根本想象不到那时你会有多满足。” 铜环三六打小在山寨里长大,真没下过田。听老邵这么说,忍不住心里也痒痒的,很想等到这田收获的时候,也感受一下老邵所说的这种“满足”。 而老邵每次临走的时候会特地包上一包土,说是要带回去找桂教员化验土壤的酸碱度——铜环三六和他的同伴们一样懵,心想他们是不是在寨子里待的时间太久了,以至于外头的变化都不了解了。土壤的酸咸度?土地还分酸的和咸的吗? 铜环三六和他的同伴们每天的工作时间在四个时辰左右,他们都不觉得太辛苦——毕竟是当过山匪的人,以前能赶上十几里山路只为了抢一口吃的,现在天天有吃有喝,自然也没啥好抱怨的。 然而他们最怕的,就是上识字班。 胜利二村一千多名山匪,分成了三十个班,每个班每天都轮流上识字课。上课的时间不定,有时是一早上就去上课了,有时则是忙了一天快累散架了,被军官们赶去上课。 至于识字的目的,过来上课的教员一上来就讲清楚了:“我们本着治病救人的目的,为你们进行文化课教育,以便帮助你们更加深刻地认识到以前的错误,为你们改造之后的新生活竖立新标杆。” “通过完成文化课教育,你们将获得一定数量的改造积分。改造积分越多,你们提前结束服役的机会就越大。我这么说你们明白了吗?” 教员一提出提前结束服役,班上立即炸了锅。 “真的吗?教员,这是真的吗?” “我被判了终身苦役,也能……早点出去吗?” “终身苦役也是可以的,在争取到一定改造积分之后,你们的案底与现阶段的表现将得到重新评估。达到标准就可以减到十年,十年的可以减为八年,以此类推。但是获得改造积分是必要条件,如果一分都没有,无论你们再怎么努力,都是无法获得减刑的。” 带着希望,不少改造对象开始认真对待识字班。但以前一向喊打喊杀,现在终日劳作,这些糙汉子与读书识字实在太格格不入了。好些家伙把每天半个时辰的识字班和课后作业看作是酷刑,甚至有人为此提出了逃跑。 “要不……咱们逃吧!” 和铜环三六一间寝室的改造对象趁睡前一刻钟的自由时间,将头凑在一处商量。 “我也觉得,这日子实在过不下去了,每天脑子里跟浆糊似的,谁能记得那‘人口手上中下’?” 铜环三六突然有点想翻白眼:——这难道不是已经记住了? “我瞅着这里管的也不是很严,晚上就这么几个值夜的。我们趁黑溜出去,谁也找不见,等到明天天亮,我们已经在十几里之外了。” 这胜利新村的管理,确实不是很严格。晚上到时间统一熄灯,熄灯之后就只有几个士兵在外头巡查。新村里说过要安什么“沼气灯”,一下子勾起了铜环三六的恐怖回忆。但是“沼气灯”目前还没有安装起来,新村里夜间依旧是火把照明。 几个年轻的改造对象将几种“跑路”的方式都拿出来商量过了,大家头凑着头想要做个决定。 “三六,你怎么说?”所有人来征求铜环三六的意见。 “我舍不得。”铜环三六说了老实话。 “有啥舍不得的?”旁边一个少年伸手在铜环三六手臂上重重拍了一记。 “舍不得食堂。” 铜环三六说了这一句之后,宿舍集体陷入沉默——很明显,谁都舍不得食堂。 胜利新村的食堂师傅简直是太神了,做出来的吃食和原先他们寨子里那些胡乱做做的厨子比起来简直是一个天一个地。 据说这些食堂师傅是村子里专门从桃源寨礼聘来的大师傅,做的一手好菜不说,还会用一些意想不到的调味,让铜环三六他们能够连吃十几天,没有一道菜是完全重样的。 近来天气转冷,新村晚上也没有那么宜人了,有时会让人冷得睡不着觉。食堂就给铜环三六他们做了一道名叫“部队锅”的夜宵,一口大铜锅,架在炉火上,锅里咕嘟咕嘟地煮着各种各样杂菜、珍贵的肉类和下水,时常还往里面打上鸡蛋。那汤汁是红彤彤的,味道也很辛辣。食堂的师傅往锅里下着米粉,米粉一熟就捞上来,舀上汤汁分给每个人,人手一碗,铜环三六呼噜呼噜地吃着,当真能体会到以前从未体会过的快乐。 此刻,一想到这个食堂,一想到每天劳作之后能有一口暖心的吃食,铜环三六就不想再奔波远遁,相反在这“胜利新村”服役就服役吧! 反正他已经认命了。 * 如果贾放知道他费尽心思,保下来的这些山匪“改造对象”们,竟然因为受不了识字班就策划着要逃跑,估计他会被直接气傻; 但如果他知道这些人也同样为了食堂的那一口美食,就忍住了没有跑掉,估计他会哈哈大笑三声——果然这“深夜食堂”的魅力是无穷的,谁都不能抵御。 第177章 贾放将山匪们安置在胜利新村,最原始的动机自然是想利用这些年轻的壮劳动力。 但既然利用了这些劳力他就得对这些人负责,良好的卫生习惯、营养且美味的伙食,以及教授文化知识,都是贾放打算为他们“负责”的方式。这些山匪早年间毕竟都是误入歧途,从现在开始改造,未必便没有希望改造成为适应社会的人。 从两个村子的初步建设情况来看,贾放做的这些安排是相当成功的。新村刚刚建好的两旬里,改造对象们迅速清理开垦出不少土地,日常生活秩序井然——最让人吃惊的事,二十天后,清点人数,竟然一个不少,一个都没跑。 但是令贾放头疼的还有另一个人群:那两千平南大营的士兵。 大皇子飞骑抵达武元城下的时候,曾经评价平南大营的官兵“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这些平南大营的官兵确实熊了一窝,而且既熊且怂,但是并不表示他们所有人都乐意乖乖服从安排,老老实实地在此屯田。 有些人来当兵图个吃饱穿暖,也有些人想着挣些军功,一步步地晋升上去。把他们放在武元县屯田,便是绝了这个指望。 此外,官兵的管理难度也比较大,他们既是劳动者又是管理者,手中握着管教“改造对象”的权限,如果滥用起来,随时可能造成官兵与改造对象的冲突。 贾放却对他们寄予希望,希望他们能洗去原先平南大营的腐朽习气,训练成为战时能战,平时种的一手好田的多面手。此外他还想让这些官兵们拥有一技之长,不仅能为自家补贴家用,将来退出行伍之后也能自谋出路。 然而他一片好心,这些官兵们却未必领情。 很快,胜利一村就闹出了官兵们随意处罚辱骂一村改造对象的事,导致一村的改造对象集体反抗,与官兵们起了冲突。贾放带着刚刚升值的吴申学和桃源寨的稽查队一起赶到一村,才平息了这样一起冲突。随后贾放细究一番,发现是官兵们率先挑衅,导致犯下的大错。 “当初是怎么说你们的?”贾放这回动了真怒,把一村所有的官兵叫到一起,自己背着手在他们面前反复踱步,半天才冒出一句,“真的嫌自己在百姓面前丢人丢得还不够吗?” “当初武元县城之外,你们一个个那副熊样,是百姓和山匪全都看在眼里的。现在可好,本官给了你们一个机会,将功补过,你们却胆敢妄用权柄,是谁借给你们的胆子?” 贾放显得怒不可遏,但一旁听训的吴申学稍稍松了一口气,觉得贾放还没有自称“老子”怎样怎样,应该还没有愤怒到极点。 “我告诉你们,改造对象们有改造积分,你们也有军屯积分——想借着军屯的机会吃饱穿暖吗?想攒下一份家业或者本钱吗?想住上自己的房子成家立业吗?在没有战事的时候也想节节晋升吗?” 一村的官兵顿时耸动——这谁不想? “我只是告诉你们,这些都在本官为你们安排的计划之中。但是——你们的军屯积分不够,就永远也别想!” 贾放恐吓他们。 “如果再有无端肆意欺辱改造对象,你们全村的官兵将一起扣除军屯积分,同时把这些分数给改造对象们加上去。” “你们别看这些人说是要服苦役一服便是很多年,但只要他们肯学,肯干,肯改造,能够攒下足够的改造积分的,将来他们的境遇成就,兴许在你们之上!”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你们以为眼前什么样,将来就是什么样吗?” “你们想象过,未来的十年二十年里,旁人都在飞速向前奔跑,而你们却在原地踏步吗?你们想象得到,将来你们也许要听命于你们负责管理的这些改造对象吗?” 贾放描绘的这一幅场景之中,对于官兵们来说,眼前这些改造对象都过得比他们好,爬得比他们高——这也太可怕了。 关键按照贾放的说法,他们越是虐待欺负这些改造对象,对方将来咸鱼翻身的机会就会越大。 万万不能让这种事发生。 一时间人人都挺直了胸脯,表示他们一定会听从贾大人的吩咐,小心维护与改造对象之间的关系,不会辜负贾大人的厚望。 将这群官兵们教训完了,贾放这才放缓了声气,问:“和以前平南大营相比,觉得待遇比以前好了吗?” 官兵们一致点头反映:吃的的确是好多了。 贾放一拍额头:就知道吃。 看来他这一生,就始终在吃货与吃货之间游走啊! * 胜利新村的建设,也极大激发了桃源寨的生产热情。 别的不说,五千人的村落,每天消耗的口粮都不在少数。三村食堂承揽了两个村落的集体烹饪,每天敞开从武元县和桃源寨采购粮食、蔬菜与肉类。 桃源寨里前些日子损失不重,乡民们挂在梁上腊肉和腊肠都没遗失,这时允了一部分出来给胜利新村,厨娘只要往炒菜里加一点煸炒过的腊肉片,那新鲜菜蔬就自带一股肉香与腊香。 各家各户养出来的猪羊鸡鸭都有了销路。冬日里没有蚊虫,稻田里肥美的稻花鱼这时也被村民们“恩将仇报”地捉了出来,抹上盐,风干两日,直接送去胜利新村,蒸一蒸就是一道美味。 在这些日子里,桃源寨此前萧条多日的农副食品产业重新恢复了元气,各家各户都赚了个盆满钵满。 随着青坊城的修筑完成,“锦花”纺织厂和“红香”糖坊也纷纷复工,并且不约而同地扩大了规模—— “锦花”的妇人说:“咱们现在已经在城里(青坊城)了,有城墙护着怕啥,能造几台机器就造几台,可劲造就是。” 于是,被山匪们毫不留情地毁坏了的水力纺线机和织布机又都重新被制造出来。 锦花的妇人们立即发现人手不够用了,而田家的糖坊因为扩大了采购的规模,肉眼可见地缺乏人手。两家一拍即合,一起去武元县招工。 现时正是农闲的时候,武元县的百姓们买来的稻种还没到下种的时候,种猪和种鸡还未成长为奔跑猪与走地鸡。武元县的百姓们纵使浑身是劲儿,也使不上。一听说招工,都来了兴趣。 两家厂子招工的标准都不算太高:糖厂是有一把力气,没有疾病,爱干净就行;纺织厂则专招有纺织经验的妇人,并且承诺安排食宿。 待贾放看到这两家招工的势头,忍不住笑,说:“等他们在你们这厂里做工做习惯了,怕是就不想回武元乡里去了。” 他有理论依据:等到工业逐步发展,务农人口一定会逐渐朝城市转移的。 实情也确是如此。在纺织厂和糖厂做工,东家提供食宿,工钱预支。每日工作时间以四个时辰为上限,如果工作时间超过上限,东家要额外支付加班费。虽然很多时候工人们愿意多干多赚钱,但也绝对不能超过六个时辰。 而两家厂给的工钱,不止在桃源寨和武元,在整个永安州都是极具竞争力的。 简易活动房飞快地在桃源寨靠近青坊河的位置建了起来,作为纺织厂和糖厂的员工宿舍。从那里去青坊城里的厂子,约摸只有两百步路。 宿舍对面就美食街,现在美食街背靠防护墙,又重新修了起来。厂子的工人们刚来没多久,就养成了早起一屉肠粉,晚上逛一趟美食街夜市的习惯,各种滋味别提多美了。 待到年节之前工厂放假,将工人们暂时遣返回家的时候,工人们个个苦求东家,千万保留他们的位置,等过了年还要来,哪怕是农忙时候也还要来,哪怕是家里的田佃给别人去种……也还要来。 按照贾放所总结的,这就是“钱多活少离家(宿舍)近”的魅力。如今在工厂上班,劳动强度远逊于在家种田,劳动报酬却有过之。这样这些工人即便家中缺人手种地,也可以通过雇佣长工短工的形式予以补充。 这一笔账不复杂,人人都算得过来。 除了经济利益以外,桃源寨所初步展现的城市生活也给了这些年轻的工人开了眼界,熙熙攘攘的各种商业设施,到了晚间便如雨后春笋般冒出的各种娱乐活动,青年男女可以毫不避忌地在城市的各个角落里相遇……虽然还有令人烦恼的夜校识字班和文凭考试,可是这座城——他们不得不爱。 * 贾放却于这时偷偷溜回到了大观园中,不为别的,快要过年了。 他通过缩地鞭运送了一些南方土产到稻香村,却得托付双文偷偷将东西从大观园后门运出去,然后再找车驾从荣府正门运回去。 史夫人收到了贾放“千里迢迢”送来的各色土产,乐开了花,逢人就炫耀她一手养大的儿子如何如何孝顺。惹得别人侧目:替皇家养孩子竟能有这等好处吗? 而贾放本人在宁荣二公的劝阻下完全不敢露面,只在园中与贾赦私下见了一面,连新婚燕尔的二哥贾政,也是不方便见的。 贾赦一见贾放,就追着贾放询问:“大哥那座翠嶂堆得怎么样?” 贾放赶紧拜谢贾赦:“都还没来得及向大哥道谢。” 当初他在情势最紧张的时候,将大观园入门处的“曲径通幽处”交给了贾赦。贾赦在材料紧缺的情况下,竟然真的利用各色花木,在三天之内堆了一座翠嶂出来。 后来贾放有再返回大观园,与双文一道研究了那幅卷轴上的堆石形状,由赵成和李青松出面,又采买了一些湖石,在贾赦的设计基础上增加了几块堆石。那座名为“曲径通幽处”的翠嶂便就此完成了。 完成的翠嶂不甚高,但是奇石花木掩映成趣,成为大观园入门处的完美屏障。 谁知贾放道谢之后,贾赦却背着手笑,道:“你都还没来得及向大哥道喜才是真的?” 道喜?——贾放一问才知道,原来张氏又怀上了二胎。贾赦喜不自胜,搓着手道:“如果也是男孩,就叫贾瑚,这家你大哥的‘连胡’一对就凑齐了。” 其实贾赦早已不玩牌戏也不赌钱了,他手下各种生意都忙不过来,至多年节时摸一把骰子消遣。但是“把把连胡”这样的好彩头已经成了贾赦日常挂在口边的吉祥用语,舍不得丢。 贾放赶紧向贾赦道喜,表示小贾瑚洗三的时候一定会将厚礼奉上。他这次在南方,连贾琏的周岁都错过了,只能听贾赦描述荣国府长子长孙抓周时的盛况。听说贾琏一伸手就抓了他祖父的官印,贾放连声相贺:“将来显见的是会出息的。” 贾赦却叹了口气:“即便是做官,也难啊!” 贾放便知是贾代善或是贾代化在官场上遇了什么事,再问贾赦,后者却怎么也不肯再说了,只说在大节下的不说这个。 辞别贾赦,贾放总算有功夫回到自己的地方稍歇一二。他提笔写了一封信,说到自己进来在大观园的时间会多些,想邀水宪来见一面。可是他一封信拟成,墨迹都还未晾干,忽然又有些犹豫,没有吩咐双文把信拿去,只是放在一边。 他又拿起了那副卷轴,在心中默念一声“感谢”,然后将卷轴打开。 当初他刚拿到这副卷轴的时候,上面是一片空白,如今却已经是水彩图景多过留白。图轴之中的大观园多了一座固若金汤的院墙,园门处多了一座翠嶂,虚虚实实,意境深远。 贾放的第一眼直观感受是:这图上留白已经不多了,等他将整座大观园建完,也许就该是他回去的时候了。 而他没有马上把信送出去的原因也是这个:如果他真的很快就要离开这个时空……这般招惹别人,又何苦来? 待看到第二眼,贾放登时把脑海里那些杂念都给忘了:原本这卷轴上面积最大的一片留白已经被水墨画填上,水墨绘就的,是一座富贵绮丽的院落。 只见那院内是一座面阔五间的大屋子,一入院,两边都是抄手游廊。院外是大片大片的碧桃花林。院墙是树篱与花障做成,前院种着一株西府海棠,数本芭蕉,而后院则种着一墙一墙的蔷薇、宝相,其余如月季花、金银藤之类常见的花草,则更是数不胜数。 贾放心里暗暗叫苦:这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卷轴上画着的是,很明显是整座大观园中最重要的建筑之一:“怡红院”。 这卷轴的画艺绝妙,即便用的只是淡淡水墨,却依旧让人凭空想见那“东风袅袅泛崇光”的海棠,“绿蜡春犹卷”的芭蕉。整座院落的气象奢华、富贵逼人,却没有一处透着俗丽。 可为啥“怡红院”这个意象,到了后世便成了与风俗业相关的代名词呢? 贾放凝神沉思,心道或许是这“怡红院”的内部装饰太过香艳绮丽,所谓“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才会格外惹人联想? 他正在沉思,双文刚巧进屋,见到贾放手捧卷轴,“咦”了一声,道:“三爷,又有什么新变化了?” 贾放点点头:“嗯,这一处景致,交给你再合适不过了。” 怡红院最大的园林装饰特色就是院中遍植各种鲜花。贾宝玉号称“绛洞花王”,自然是惜花护花。双文经过了红香圃的建设之后,对于鲜花的培育格外有心得。所以贾放才有意将这处院落交予双文建设。 双文好奇地望着卷轴上的图样,问了一句:“这一处叫什么?” 贾放随口答道:“怡红快绿!” 谁知那卷轴竟然表示不对,留白处显示出两个字:“非也!” 贾放:这真是活脱脱打脸。 好在双文绝不会笑话他,只是认认真真地等待贾放思考。 贾放心想:这没错啊!怡红院之所以得名,就是因为“怡红快绿”这四个字——不过这好像不是宝玉最初拟的四个字,宝二公子最先拟的四个字是啥来着的? “红香绿玉!”贾放终于想起来了。 卷轴留白处显示出:“然也!”二字,接着字迹消失得干干净净。贾放总算是答对了1。 * 贾放将卷轴交给双文,怡红院的大致设计理念也都与她交代了一番。随后贾放出门,打算在园子里实地看看,让双文把卷轴收好之后也跟着一起来。 双文便独自一人留在屋内收拾卷轴,却留意到贾放的书桌上有一份信,已经写好了,却没封口。 双文看了信皮就知道这信通常是送到百工坊去的,于是便也没想着再向贾放确认一遍,将那封信笼在袖中,准备找个时间送过去。 第178章 胜利二村。 “要熄灯了!铜环三六,回自己宿舍去。”一名官兵站在自习室门口招呼。 铜环三六望着自己手中的书本,摩挲了一下书页,有些不舍。但是站在自习室门口的官兵打了一个大大的呵欠,铜环三六觉也得体恤对方一下,赶紧起身,将书本放回自习室的书架上,回身向那名官兵鞠了一躬,然后吹熄了灯,一路小跑,跑回寝室去。 天气渐暖,南方像是还没有真正冷下来,就又突然开始回暖了。熄灯号吹响之前,人人都在寝室外溜达。 铜环三六便听见不远处一名官兵在与一个同伴轻声交谈,两人说着说着笑了起来。铜环三六听见其中一人吃吃地笑道:“听你说的……等我明儿有假了也去找那小凤珍。” 铜环三六:……无聊! 自从《同欢记》在武元县城里城外上演,他铜环三六没火,凤珍这个名字倒先火了。听说武元县城外有不少流莺,不管三七二十一都蹭这热度,她们也不好意思直接管自己叫凤珍,要么冠上个姓,要么名字前头加一个“小”字。 官兵口中说的“小凤珍”,其实就是流莺。如果官兵们有假,可以定时到城外找流莺寻乐子,但是铜环三六这样的“改造对象”,却是万万没机会肖想。他们除了每天劳作之外,不经允许是出不去这个营地的。 铜环三六在自来水龙头下洗漱完毕之后,回到了自己的寝室,和衣倒下,双眼望着寝室用竹子扎成的天花板——有点儿睡不着。 和他一起卧在大通铺上的同伴也是。铜环三六身边一个十六岁的后生翻来覆去好一会儿,突然开口骂道:“娘的,今儿尽听那几个官兵说荤段子了,越说越是心里有火,这还睡个屁啊!” 这个营地里头来来去去的全都是男的,百分之百的光棍。铜环三六他们每天从事大量的重体力劳动,正常的生理需求得不到满足,个个心头憋着火气。 再加上近来武元县城里城外的流莺越来越多,拥有自由身的官军们能时不时出门去泄个火,回来之后那荤段子是一个接着一个地飚,撩拨得人心里痒痒,更加觉得不平。 “等老子长大了,赚够了积分能出去了,一定要摆上一桌席面,一整桌席面坐着的全都是凤珍……”小后生凭空想象他日后在人前显摆的模样。 旁人就都哄笑起来,道:“你以为姐儿们都是坐在席面上摆来看的吗?” “等你毛长全了再说吧!” “哼!别以为我不懂,我只是不跟你们一般见识!”这少年哼了一声,翻了个身转向铜环三六的方向,开口道:“三六哥,三六哥……你再给我们讲两道题吧!” 铜环三六“唔”了一声,那后生高兴地说:“只要你一开口讲题,我保准睡着。” 铜环三六:…… 不过这几天铜环三六他们寝室已经形成了这个传统:听题泻火。 就算是再燥热难耐睡不着的家伙,一听铜环三六讲题,都会渐渐睡着,万试万灵。 “今儿没有什么新题啊!”铜环三六感慨一句,“光念旧题不晓得你们睡得着睡不着。” 小家伙连忙说:“旧题也使得。多听两遍,记得更牢,下回考试的时候也好应答。” 铜环三六沉默片刻:“那好……” “今有望松生山上,不知高下,立两表,齐高三丈,前后相去五十步1……” 他的声音像是有魔力一样,开口还没讲多久,寝室里就响起了鼾声。 “铜环三六,这么晚了不睡还在嘀咕啥呢?”有巡视的官兵路过他们这间寝室的门口,听见声音探了个头进来。 铜环三六心里烦躁,越发大声念题:“薄地遥望松末,亦与表端参合,问松高及山去表各几何?” 夜巡的官兵“切”了一声,但想总算不是什么违禁的言语,当下就不管了,留铜环三六一人,在寝室里给他那些已经被算术试题“催眠”的同伴讲题,一直讲到所有人都睡着,发出均匀的鼾声。 铜环三六依旧躺卧在原地,在黑暗中望着天花板,想的却是:以前做山匪的时候,他可是经常“抬头有座山,山上有棵树”的,但他为啥从没想过,要去计算一下山有多高,树有多高呢? 这些司空见惯的事,换个角度去想,这天地这宇宙,好像便不同了…… 隔天再来,这名夜巡的官兵听见铜环三六在带着一群同伴背诵化学元素周期:“氢氦锂铍硼,碳氮氧氟氖……”大伙儿完全不懂什么意思,只管当顺口溜硬背。 “背吧,背吧!”官兵忍不住有点儿嫉妒这群“改造对象”的学习热情,“要是下次真让你考出来了我才是真的服你!” 要知道,学习与考试,可不仅仅限于这些“改造对象”。他们平南大营的官兵也是要考的,据说,和平时期,想要晋升,考试成绩很重要。 没过几日,胜利两个村子举行摸底考试,铜环三六和他寝室的几个同伴都名列前茅,将不少平南大营的官军都比下去了。 潇湘书院的山长姜夫子特地来胜利二村表彰了铜环三六,为他加上一百个改造积分,只要他攒到五百个改造积分,就能将终身苦役减为二十年苦役,以此类推。 姜夫子一面说着,底下的山匪大多屏住呼吸,心里盘算他们如果像铜环三六那样努力,是不是很快也能重获自由身了。 平南大营的官兵们多少有些不忿,有人叫铜环三六起来回答问题:“你们究竟是怎么学的?是不是提前看到考题了?” 铜环三六受不得激,跳起来大声道:“当你们在谈论女人的时候,我们在学习!” “就是!”他们一寝室全跳了起来。 那问话的官兵登时将脸涨了个通红——他最近确实出村出的比较频繁,多半是去找那些不知道姓什么的“凤珍”去了。 一把胡子的老山长姜夫子面带尴尬,望望这边,又望望那边,最后出来和稀泥:“不以一次考试的成败论英雄。各位军爷,这次没考好还可以下次努力……铜环小哥,你们很不错,要坚持哦!” 无论官兵们怎么嫉妒,铜环三六们考出来的成绩是实打实的。而且他们和其他达标的官兵一道,接到了“武元——桃源”地区的“基础文化知识文凭”。有了这个文凭在手,铜环三六在桃源寨或是武元县哪怕想要进办公室吃公门饭,都是做得到的。当然前提他要结束苦役,恢复自由身。 总之,铜环三六给他的伙伴们做了榜样,也给官兵们带来了压力。一时间竟间接导致武元县的流莺生意清淡了不少。而胜利新村里人人仿效,晚间睡觉之前或背诵一段学习内容,甭管多么性急火大,念诵一遍学习内容,保证困意来袭,让他们迅速进入梦乡,一夜好眠。 这些改变铜环三六和他的室友们却不大清楚。他们现在迎来了新的学习任务——熟练使用常用字之后,借用《说文》之类的工具书,学习更多的典籍。 铜环三六拿到的第一本自主学习的书,封皮上写着《思想道德教育读本》,里面写了好些做人的道理。 铜环三六惯例摩挲片刻这书本,心想:这么好的书本子,要是以前,且得地主乡绅家的子女才能读到的吧?现在他一个前任山匪,现役苦役犯,改造对象……竟然也有机会读了。 一想到这儿,铜环三六不免生出几分小得意。 于是他翻开《读本》,只见扉页上一行字迹:“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几希,唯仁爱耳。” 经过一段时间的突击学习,铜环三六每个字都认得,这一句话他却呆呆地看了很久。 人和禽兽的区别并不大,唯独仁爱是人类所独有的。 他可不知道原本这句话念作“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几希,庶民去之,君子存之。”2一句话就把像他那样的“庶民”和那些在朝堂上掌握话语权的“君子”区分开来。 但是在这里,在这本每个接受了基础教育的普通人都能读到的小册子上,它告诉铜环三六,以前那些浑浑噩噩的日子,不过是行尸走肉——他从现在,从读懂了这句话开始,才觉得自己不再是禽兽了,而是成为一个真正的人。 * 贾放听说了胜利新村的村民们“学习禁欲”的故事之后,实在是没能忍住,捧腹笑了半天,终于道:“他们还需要更多的试题吗?我还可以多送一点过去。” 年少时读书刷题,刷着刷着就能睡着的定律,在眼下这个时空,竟然也一样适用。 只不过胜利新村现在不是他手上最棘手的问题——麻烦的其实是武元县日渐兴起的风俗业。 在此之前,武元县和桃源寨是完全没有皮肉生意。头回贾放就此事问起武元县县尊袁化的时候,袁大人连忙挥手否认三连:“没有青楼,没有青楼,没有青楼!” 这与武元县人口不广,也不甚富裕有关。武元县绝大多数家庭为一夫一妻,能纳妾的人家极少。没有青楼,就连豢养私娼的暗门子也很少。 桃源寨的情况则不大一样,桃源寨早几代人以女子为尊,家中财权多半握在女子手中,遗产由女儿继承。即便后来时移世易,这种风俗渐渐消失,但是女子的地位与财权多半还是比武元强些。 所以桃源寨也是绝对奉行一夫一妻制的地方,如果有男人胆敢纳妾,那是要被揍的;想要出门风流,那更是等着被娘家人打断腿吧。 但是现在的问题是,武元与桃源之间,多了两个名副其实的“光棍村”,三千苦役犯和两千平南大营的官兵聚在这里屯田,这就突然空降了一大批对流莺的“需求”。 改造对象们还好,没有自由,不能离开胜利新村,但是官军们是自由的,手头多多少少还有那么几个钱。这就造成了周边州县的流莺集体向胜利新村靠拢。 她们是绝不敢进胜利新村的,毕竟那里狼多肉少,进村怕被人吞了。也不敢进武元县,在那里赁房子很昂贵,而且市井里传开名声也不好——夜夜换新郎这种事,邻里表面上不说,私底下都会唾一口,骂一句“妖精”。 于是流莺们选择了武元县城外的几个小村,在那里赁了院子,几个女子并妈妈一起住着,便做起那迎来送往的生意。刚开始乡里还有人说,后来见女子们赁房子的钱给的爽快,也就不说了,反而借着重建的机会多修房舍,迎了从别处来的流莺住下。 贾放深知这种事禁是没法完全禁绝住的,皮肉行业是个极其古老的行当,能够一直存在自然是因为一直存在的需求。 但是他绝不能袖手旁观,因为从现在的情况来看,消息应该都已经传了出去。武元附近的流莺越聚越多。如果长此以往不加制止,贾放担心会催生类似拐带人口的罪行。 此外,那两千军汉的自然需求也没办法完全忽视,没有了流莺,兴许桃源寨和武元县境内会多出不少恶性刑事案件。虽然他可以事后将犯事者严加惩处,但那也是事后处置,没有事前预防效果来得好。 贾放为此事相当发愁——自从大观园那边修起了怡红院,他就极其担心自己有朝一日也要在武元县这里建起一座“怡红院”。 而他现在的问题是,还没有等他动手,这边好像就已经有人自发地建起“怡红院”来了,而且还不止一座。 贾放这叫一个愁。正愁着,忽听桃源寨贤良祠方向响起了铃声,一长一短一长,外头有人找他。 贾放匆匆放下手头的事,自行赶回贤良祠,通过缩地鞭赶回大观园。他打开门,一张再熟悉不过的面孔出现在自己面前。 “子衡?”贾放又惊又喜。 京里早春的天气还相当冷,因此贾放出门的时候多长了一个心眼,多披了一件外袍在身上。 水宪站在他稻香村的院门口,一眼瞥见了贾放身上披着的袍子,点了点头,对贾放很满意。 “你怎么来了?”贾放明明记得他写了相邀的那封信没有被递出去啊?! “阁下召唤,不敢不来。”水宪慢慢地向贾放行礼,贾放一时不好意思,赶紧将他拉进了稻香村的院子,然后重新扣上院门。 他面对眼前这个人,不由得心砰砰直跳:终于是时候了吗?是时候带眼前这个男人看一看他最紧要的“基本盘”了吗? 水宪一眼晃过,像是立即明白了贾放的心情,略略扬起嘴角,道:“你我既有约定在先,便总有一日要互相造访彼此的地盘。我今日想见你了,我便来了。” 贾放感觉自己的脸“叽咕”一声便红了,外袍披在他身上显得十分多余,他浑身上下的温度都在迅速攀升。 水宪却镇定得像是什么肉麻话都没说过一样,轻轻地伸出一只右手,道:“我这个人,尽交于你处置。” 贾放一跺脚,心想:择日不如撞日,丑媳妇总要见公婆的。他就带水宪去见一下今日的桃源寨又有何妨? 于是他鼓起勇气,伸手将水宪右手的衣袖一拉,带着人就进了稻香村的屋子。 水宪吃惊地望着稻香村正屋那一幅米芾的水墨烟雨图,看见那图景中烟雨流动的时候,水宪和贾放第一次进入这座主屋的时候一样迷迷瞪瞪。 贾放却没忘了先把水宪身上披着的那件外袍解下来,同他自己的一道挂在屋角的架上。 随后他再次伸手,去牵了那人的手,这次不是衣袖,而是两人的手轻轻握在一处。 在进入缩地鞭之前,贾放回头看了一眼,他很明显地看见水宪一双眼在穿过烟雨之前陡然睁大,随后紧紧闭上。同时水宪右掌一翻,反过来紧紧地握住了贾放的手掌。两人两只手紧紧地扣在一处。 在缩地鞭中一步一步行去,水宪完全像是一个迷路的小孩,也不睁眼,任凭贾放带着他前行,就像是将自己完全交给了贾放。 别怕,带你去看我的桃花源——贾放在心里轻轻地说。 很快,两人从缩地鞭另一头出来,走入南方明媚的阳光里。 “到了!”贾放回身望着这个男人,一时只顾着看他睁开眼时的反应,却忘了两人的手还交握在一处。 水宪一睁眼,便看着两人互握的双手。 “嘿嘿!”贾放倏地把手抽了回来,装作若无其事地去开了贤良祠的院门。 贤良祠一旦打开,那桃源寨满眼的绿意和生机勃勃的景象马上透了进来,吸引了水宪的目光。只见他大踏步向前迈了几步,和贾放初来时一样,站在贤良祠附近的高地上,眺望眼前这座桃源寨——现在叫桃源城可能更加合适。 “没想到,没想到……” 水宪口中喃喃地道。他转过头望着贾放,阳光照着他的面孔上,勾勒出一道柔和的光晕。 “你的和我的,我们拥有的全然不一样。” 贾放不由得托着腮开始遐想:水宪拥有的,又会是什么样的地方呢? 水宪不由得头疼,喊了一声:“喂,你是主人,是不是应该专心致志地做个向导,陪我参观一下?” 第179章 桃源寨的好些事务对于水宪来说,一点儿也不陌生,比如轨道,比如水泥,比如美食街上大铜锅里咕噜噜上下翻滚着的鲜红色海椒。 可是当这一切聚在一起成了一座城,给水宪带来的是一种绝对新鲜的感受与刺激。他左看看,右看看,时不时拉住贾放询问一番。 贾放冷眼旁观,觉得水宪和以往不同,在这桃源寨里行走着的水宪,绝不是那个永远云淡风轻的北静王。他甚至觉得这家伙有时一蹦一跳的像是“水三岁”,在京里的那些沉稳劲儿这时候全都消失不见了。 贾放跟着水宪身后,无奈地摇摇头,心想反正大皇子不在,夏省身老人家也已经在收拾东西准备回京,等闲不会到桃源寨来。水宪既然想释放自己,那就让他释放吧。 这日刚好逢了集市。桃源寨中心的中央广场热闹非凡,所有的摊位第一时间就都被预订一空,还有一些订不上摊位的远来商贩被特许把小摊摆在桃源寨正中主干道的两边。 水宪就与贾放一道,在桃源寨中“逛街”。 很快水宪就看中了一串水灵灵、应是刚从枝头摘下的番茄,毕竟红彤彤看着就有食欲。水宪便要了两个个头大的。 贾放:寨子里现在反季节蔬菜开发力度不小啊! 这番茄论个卖,一个两文钱。水宪摸了摸自己的荷包,登时面露尴尬。他从荷包里摸出了一枚三两上下的碎银,想要全部递给摊主,却被摊主拒绝了。 “这位公子,您是第一次来我们桃源吧?”摊主看水宪生得好,天然生出一种好感,笑嘻嘻地也不生气,慢慢给他解说,“我们这里不用银两。您给了我我也找不开。喏,那里有一间屋子,门口写着‘金融办’三个字的,那里可以换钱,换流通券。” 还没等摊主指点完全,贾放已经从衣袖里掏出一枚流通券递了过去。 那摊主登时惊了:“这位公子是贾三爷的朋友?……难怪生得这么出色!” 贾放与水宪对视一眼,水宪咧嘴一笑,贾放却抿着嘴有点委屈:难道我只找长得俊的人做朋友?也没有吧! “这钱我怎么能要?”摊主不肯收钱,反而要把一整串鲜亮水灵的番茄都递给水宪。 贾放只得说:“大娘,规矩摆在这儿,我手下还有那么多工作人员都在看着,您给我个面子。” 贾放给整个桃源寨定过规矩,工作人员不得随意接受乡民们赠送的物品,连他自己也不例外。他是整个桃源寨的表率,因此越发不敢随便。 摊主只得收下了那张流通券,又找了一张给贾放,然后将番茄放在手边的铜盆里洗干净,再用干布抹干,才交给贾放与水宪。 水宪毫不客气,一口咬下去,口中俱是酸酸甜甜的汁水,登时大赞一句:“真甜!”转眼这番茄的汁水就滋到了水宪手中,胸前的锦袍上。 贾放忙把帕子递给水宪,见他双手捧着那个番茄,手上也都是淋漓的汁水,实在没法子,只好自己拿帕子给他胸前揩揩,然后把帕子塞到水宪手里。 擦完之后,贾放看着水宪,突然忍不住,轻轻笑了一声,随后就再也忍不住,朗声笑了出来,笑到捧腹。 天地间似乎只有他们两个人,水宪捧着一个大番茄,脸红红的,眼巴巴地看着贾放在笑自己。 眼前这是多么真实的一个人啊!贾放忍不住想。 他眼看着水宪,换了一个环境就真的全释放了,眼前这人快乐单纯得像个不谙世事的少年。 “你也觉得这里好?”贾放情不自禁地问。 水宪无声地点头。 “我也喜欢这里。”贾放忍不住扭过头,望着他的这座城,“我现在还有一些困难,不知道该如何将它建得圆满。但相信不久之后还是能想到解决方案的。” “只可惜,一旦我把它建圆满,我应该就会离开了。”贾放背对着水宪,没忍住,还是叹息了一声。 只听“啪嗒”一声,贾放回头,只见那只被水宪咬过一口的番茄此刻竟然蒂朝天趴在地面上。 一只洁白如玉的手伸出去,垫着贾放的帕子将那枚番茄重又捡了起来。那个熟悉的声音在贾放身边轻轻叹了一句“可惜”。 贾放再回头,仔细端详他身边的人,一时竟觉朦朦胧胧地看不清楚。原来那个已经剥开了外头的一层坚硬的壳露出内里的男人,似乎现在被罩回在一个坚硬的保护壳里。似乎贾放伸手去敲敲,就能听见铿铿的响声。 但水宪的气质依旧纯粹,举止依旧优雅,甚至他微微挑起的唇角弧度也一如往常般无懈可击。 人们管他外面那层壳叫做“温润如玉”。 贾放瞬间无所适从,心想怎么会有人变得这样快,瞬间就罩上了一层防护罩——他说的话确实模棱两可,但绝大数人都会认为贾放说的是,把桃源寨建设圆满之后,他会离开桃源寨,回京城去。 但贾放说的真意,却是离开这个时空,这个世界。 他是终究是一个突如其来的灵魂。 只有水宪,比他更明白他自己的水宪,瞬间明白了贾放的意思。 才有了那枚番茄的飞身而下,才有将全部真心俱个隐藏起来之后的一句“可惜”。 贾放心中一片愧疚,但是翻过来想,这件事迟早应当发生——他不是属于这个世界的人,迟早要离开,回到属于自己的时代。 尽早把话说清,让水宪重新拥有那一具完美的保护壳,继续完美地在这世上活着,或许是一个比较明智的做法。 于是他别过头去,点头附和道:“是呀,是有点可惜。多好的一枚柿子。” 说这话的时候,他突然觉得心头好酸,连牙都要酸倒了的那种,却硬生生咬着牙顶了过去,再回头时,一切如常,他也是一个,拥有“保护壳”的贾放。 “嗯!”身边的男人像是与他有了默契,也温煦地应和一声,仿佛他俩讨论了半天就是在讨论这样一枚西红柿。 “对了子放,你刚才说,眼下还有些困难,不妨说来听听,我也许能帮上忙,给你点意见什么的。”水宪望着贾放自信地笑,仿佛在说:你这点地盘上,在我看来,都是小事。 贾放些微松了口气,总算对方没有转而喊自己“节度使”“大人”什么的,若是真闹到那样生分,他许是会当场崩溃。 现在水宪体贴的给了他台阶。 他登时将注意力都移到了问题本身上,轻轻咳了一声,道:“我现在手上的问题……说句不好听的话,是关于风俗业的。” 水宪笑得依旧温煦,反问一句:“青楼?” 贾放“啊”了一声,点点头:“确切地说,流莺,或者说,集体流莺——” 都集体了就不能再叫流莺了吧?于是他终于点点头:“对,青楼!” 贾放突然警觉起来,赶紧看向水宪,道:“你难道也……” 他是一个很臭屁道德要求很高的人,也和水宪起过冲突,也为此当场道过歉。但是如果水宪做生意做着做着,也曾插一手青楼的生意,那他…… 水宪淡然摇摇头,似乎贾放误解也好,不误解也罢,他都无所谓不在意。 “我自己是不沾的,但是既然这行业存在,就必然对它有所了解。你说的风俗业……是不是跟你之前上书的平南大营屯田的事有关?” 年前贾放就与大皇子联袂上书,说明了他们在武元县试点屯田的事。监国太子当时很爽快地就批了,说既然武元县不用国家救济,而平南大营这屯田的二千兵直接在当地筹措粮饷,那他也乐见其成。 说起来,监国太子确实是个老好人,但凡在理的都直接批可以。贾放与他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曾经略有微词,之后几次交集,太子对贾家都挺照顾。 而水宪则聪明至斯,贾放只提到了一句风俗业,他竟然就想到了屯田。 “屯田的总共有五千人,两千官兵,三千正在改造中的山匪。分开各两千五百人,住在两个自然村里……”贾放向水宪介绍了屯田的全部情况。 水宪专注地听着,从他面孔上看不出任何刚才情绪变化的痕迹。 待贾放说完,水宪突然问:“你为什么只考虑那两千兵,剩下那三千山匪难道就完全不想去找武元县的流莺吗?” 贾放老老实实地回答:“因为三千改造对象的学习任务很重,每天除了劳作就是学习……再说他们也出不去那村子啊?” 水宪却说:“话不能这么说,如果这些人一心想要寻欢取乐,完全可以偷偷溜出去——这对他们来说不是难事。但就像你刚才说的,他们忙于学习……” 水宪说到这儿语音一顿,似是大惑不解地问:“在学习什么?” 贾放只得把他对山匪们的学习改造计划都说了一遍,什么考试与积分激励,思想品德教育读本之类全都说了。 水宪一边听,一边微微点头,似乎他料得到贾放能想出这样的想法。 “但是那两千平南大营的官兵,因为没有苦役年限的约束,普遍动机没有改造对象们那样充分。他们中也有不少人抱着今朝有酒今朝醉,或者是混日子的想法。再加上现在不是在大营中练兵,而是屯田,无法直接用军纪约束他们,再加上相互攀比,时不时便有人溜出去找流莺取乐。” “所以你是说,山匪……改造对象们因为心有旁骛,所以无暇顾及流莺,反而这些官兵们闲得没有事做……” 贾放好像明白了什么,他赶紧伸手向水宪拱了拱,道:“我有些想法了。” 水宪却一伸手,制止了贾放行礼的举动:“你先别着急。关于流莺,你要禁绝是没办法完全禁掉的,所谓‘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用在这上头也行;如果手段太狠了,还会有人说你与小民争利,无端端与这些弱女子们过不去。” “但你若害怕这附近的流莺越来越多,甚至加剧拍花子一类的犯罪,你应当考虑的是,让这些流莺无钱可赚。换句话说,让她们付出比原先预想更要高的本钱。” “这样一来,至少你可以及时阻止流莺继续向你这附近不断流动,也能停止让流莺收养小女孩儿。” 水宪说的贾放全听懂了,他突然对水宪充满了佩服。这就是商业原理的活学活用啊,怎么这些他之前就没有想到呢? “另外,你这设想的屯田,究竟是一时三刻的,还是长期的?” 贾放答:“自然是长期的。” 这两千兵留在桃源武元双子城之间,就是为了震慑山匪而存在的。将来新垦出的田亩收获之后,就可以长期养活这五千人口,甚至支持养活他们的家眷。 一想到“家眷”二字,贾放又似乎明白了:“你说的莫不是……” 水宪嘴角含笑,微微点头,知道贾放明白了。只是他这副做派始终有些疏离,似乎正远远地坐着,坐看贾放自己将一切想通。 贾放脑海中飞快地转着:水宪提出的,其实正是此前他给胜利新村驻扎的两千官兵所许下的空头支票。 他许过让这些人成家立业,娶上媳妇。按照这个时空的道德标准,有家有室的人对于流莺的需求是极其低微的。 目前当务之急是先在胜利新村附近兴建家属村,让官兵们也能看到一点希望。这样他早先许下的空头支票就将不再是空头支票,而成了吊在驴子跟前的胡萝卜——官兵们积极性不高,懒于读书进步?没问题,当看见他们的家属新村兴建起来,这根胡萝卜就相当于吊在了他们嘴边。 两千名官兵,要给他们找媳妇那得找到猴年马月去。但这也能成为一种动力,督促他们读书学习技能,督促他们挣积分的动力。 如果这时配合对流莺的管理,相信很快,迁来本地的女性绝不会甘愿从事皮肉生意的,而是会在胜利新村扎下根来,找到合适的归宿。 “我全明白了!”贾放喜不自胜,终于认认真真地向水宪行了一礼,感谢他的指点。 水宪只说了三个要点,贾放将他说的总结为:一,提供喜闻乐见的群众文化娱乐活动,转移注意力,充实生活;二,严格控制流莺,提升她们的营业成本,而不是直接取缔,造成不良影响;三,引导屯田军官一步一步成家立业,成为长期的屯田力量。 水宪似是自嘲地抬了一下嘴角,微笑道:“子放不必如此客气。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我不过是个旁观者,哪里当得起子放如此大礼相谢。” 他说自己是“旁观者”的时候,贾放觉得自己的心突然被狠狠地戳了一下,偏生水宪还接了下去:“祝你早日圆满!” 圆满之日,料来也是两人分别之时。 “这日头也斜了,时日也不早了,我还要劳烦子放,将我送回去。”水宪像是对缩地鞭的规矩知道得一清二楚,晓得非贾放本人不能开启。把话说完,水宪登时沿着来路,向他们来时的贤良祠过去。 贾放不由得苦笑。 他是简断的,旁人便也是说断就断,不给他留什么后悔的余地。 贾放心里难过,但这也是他的初衷与本意。此时此刻,只能硬着头皮,自后赶上,带着水宪一起回到贤良祠跟前,陪伴他迈入这座神奇的建筑。 他再想要牵住对方的手,也已经是不能够,只能一步一步地在前面引着。这一次水宪是全程睁着双眼,极其平静地亦步亦趋跟着贾放身后,直到走出缩地鞭,回到大观园中。 “那么,再见了。”水宪微笑着对贾放说。他的笑容没有一点温度,像是一座雕琢精美的大理石像。 贾放却真的郁闷坏了。这不正是他所刻意安排,期望出现的吗?事到临头却终究还是难过。 真要论心狠,果然还是对面的这个男人更狠一点。 水宪最后看了他一眼,转身推开院门便走。门敞开着,冷风卷了进来,贾放一时瑟缩,方才想起自己身上只有一件薄袍,没有披外头的袍子。 这时贾放才想起两人的外袍都被他早先挂在了屋里,赶紧回去取了水宪那一件,匆匆忙忙出来,迎面遇上双文,赶紧求对方帮忙:“双文姐,烦请你帮我把这外袍递给客人,再引他安全地出园子。” 双文忙接了衣袍,没忘了提醒一句:“三爷你……” 贾放笑道:“我没问题,一会儿还要离开一阵子。” 双文匆匆忙忙地应道,心想自家三爷为啥也会有笑起来比哭还难看的这一天? 但是贾放一直催促,双文只得应下,沿着园中曲曲折折的道路,赶上独自离去的水宪,道:“王爷,您的外袍,三爷吩咐婢子送来的。” 水宪回过头,双文登时觉得面前像是有一枚冷玉似的罩子,在水宪转身的那一刻,砰的一声破了,眼前这人的气质完全安静和煦下来。 “多谢姑娘!”水宪柔声道谢,“烦请姑娘回头去看看他,若是他还在,烦请告诉他——” 水宪斟酌了片刻,轻轻摇了摇头,道:“还是下次见到他我亲自说吧!多谢姑娘。”他温存地道谢,自己认得路径,自己往大观园的园门处走去。 双文也觉得贾放好似有点儿不对劲,没有坚持将水宪送出门,而是匆匆赶回去看贾放。 却见贾放依旧如刚才一样,站在稻香村院中,此刻正颇有些迷茫地抬头望着天空。 在他自己的时空曾有过那么一首诗,“一望可相见,一步如重城。所爱隔山海,山海不可平”1。 无论他是怎样的“基建狂魔”,他的山海,是不是总也平不掉的? 第180章 贾放很快就收拾心情,回到桃源寨努力工作。 在另一个时空里他基本也是这样,秉承职业精神,工作是工作,生活是生活,生活中的情绪不会轻易带到工作中来,他只会专心致力于工作中遇到的问题。 关于流莺的问题,关于屯田的日后发展方向,贾放心里已经有了明确的思路,剩下的只是付诸实施。 于是他找来了上次负责编排《同欢记》的剧组,讨论了一回之后,开始在胜利新村宣传,告诉这两个村子,《同欢记》很快将分别在两个自然村“慰问演出”。 《同欢记》在武元县与桃源寨是最受欢迎的剧目,但是胜利新村的人多半只是耳闻,不曾目睹。但因为这剧中男主的原形就出自他们这里,使得这出剧目越发令人好奇。 为了迎接《同欢记》剧组的到来。两个自然村都开始着手修建剧场。 因为在山区,剧场选址并不算复杂。两个自然村都选择了浅坡的凹陷处修筑剧场,在低地上平整一块地面作为舞台,舞台上竖立一面墙,作为舞台的布景。墙后是一小排房屋,作为演员的休息所,以及上妆和更衣的地方。 面对舞台,再修筑一片半圆形的看台。看台筑在浅坡上,依坡度自然修筑出一级一级的台阶。观众就坐在台阶上观看演出。 这和寻常乡里人唱社戏时搭的戏台很不相同。传统的戏台一般是将地面抬高,建成一处临时“台基”,演员们在台基上搭建的舞台表演。台基有阶梯与后台相通,便于演员走场。 到了新剧场这里,却是将演员表演的空间设置在了最低处。这一时引起了很多争议。有人听说了便问:“这么多人,能看得清表演吗?” 但贾放不在意这些疑问。对于观众人数众多的演出场合,他设计的剧场结构效果会比传统乡村戏台的效果要好很多。 有了水泥混凝土,剧场的搭建比乡民们想象的要快不少。很快半圆形的下沉式剧场就建成可以投入使用了。贾放邀请了不少武元县和桃源寨的乡民代表,以及平南大营的校官,还有一部分表现“突出”的改造对象来参观新的剧场。 乡民代表们从未见过如此式样的“戏台”,一进来都十分好奇,四下里乱看。 而校官和改造对象们则对这样的结构很熟悉——这本就是他们按照贾放的指点建起来的。只是人人都没有把握,这样的戏台效果究竟会如何。 待参观的人到齐了之后,贾放出现了。他站在戏台正中央,开口之前,先轻轻地击一回掌。掌声清脆,传至剧场的每一个角落,所有正在闲聊的参观对象都听见了掌声,同时转过头来看贾放。 “大家能听清楚我说话吗?” 贾放没有用他的铜喇叭,只是站在舞台中央,用寻常音量说话。 散落在看台上,东一处、西一处的乡民们都转过身来,一起点点头。还有人说:“这贾三爷说话,咱怎么听着就跟他在咱对面站着似的?” 贾放露出一点点得意的笑容:这就对了。 设计剧场与剧院,声学效果是一项极其重要的考量。演员们如能不费力气地表演,而让所有的观众听得清楚,自然能让他们的表演更加自然与投入。 桃源寨一带乡里搭建的传统戏台多半是开放结构,高处的舞台能让很多人看见,但是不利于声波的聚拢,再加上现场环境通常十分嘈杂,人们一般来说多半是凑个热闹罢了。要用剧目的内容与表演来吸引人,这种舞台结构可能不算是最合适的。 如果想要将传统戏台做成封闭式结构,如颐和园德和园、故宫畅音阁这样的高级戏园,成本又太高,施工周期太长。因此贾放还是选择了古希腊式的剧场结构,利用这种结构的声学效果,能够让后排的观众也听清舞台上演员的台词与唱腔。 除此之外,这种剧场结构还有一个优点:剧场不舍包厢,便抹平了阶级差异。哪怕是武元县令袁化到这里看戏,他也得和别人一样,席地坐在看台的水泥地坪上,最多自己带个垫子。 “各位,你们很幸运,今天刚好是《同欢记》剧组过来进行不带妆彩排的日子。大家可以先睹为快,看看这新版的《同欢记》是否对你们的胃口。” 一听说能看《同欢记》,在现场的观众登时都迸发出巨大的热情。人们齐声鼓掌,整个剧场内环绕着一片热烈的掌声。 贾放知道自己的介绍工作已经完成了,赶紧退到一边。只见负责伴奏的演员已经抱着胡琴、竹笛之类的乐器上台,在舞台一侧坐下。 一个穿着家常衣裳的桃源寨土著小姑娘走上来,开口便唱。她就是剧中“凤珍”的演员,是桃源寨歌唱得最好听的姑娘,被称作桃源的“百灵鸟”。 这个时空原本不作兴女子上台演戏——但这一点对桃源寨不适用。桃源寨的女孩子们本就敢于大胆地冲心爱的男子唱出她们心中的歌谣,上台演出又有什么不敢的? 武元县中原本有些士绅大族认为女子上台,抛头露面,有伤体统与风化。但是在此前的丈田和匪患的过程中,受损失最大的就是这些士绅大族。两回下来便都老实了。旁人问起,他们也会说:既然是贾三爷操持的,那一定有贾三爷的道理! 胜利二村的改造对象代表中,铜环三六也在其中。这姑娘一上台,他身边的同伴便赶紧用胳膊肘推他:“三六哥,快看和你相好像不像。” 铜环三六:……我哪里来的相好? 说实话,铜环三六本人对于《同欢记》,心里是十分抵触的。虽然不止一个人对他说过,恐怕就是因为有人写出了《同欢记》,天下的百姓才肯相信了铜环三六不是真的“匪首”。但是铜环三六却更倾向于是他自己主动交待,县官老爷才“坦白从宽”的。跟这剧有个啥子关系? 可一旦铜环三六抛开“这部剧的原形是我”这样的成见,认真将剧看下去,铜环三六却渐渐自我代入了。 这剧多贴近他以前的生活呀?没入伙之前,他家过得就是那样的苦日子。 入伙之后,他可不就是那样被人逼着,一步错,步步错? 《思想道德教育读本》上写道: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几希。可是是什么让他丢弃了那些人与禽兽的宝贵区别?是心中的贪欲,还是对法理律条的无知,还是贫穷生活中的那么多不如意?……那背后的推手又是什么? 如果他铜环三六此生有幸能有子嗣后代,他希望他们能过上什么样的日子,希望他们能有哪些改变?以及……什么样的世道,才能算是好的世道? 一出《同欢记》演完,才从剧情中清醒过来的同伴们惊讶地发现:身为男主原型的铜环三六本人,竟然泪流满面,哭得不能自持。 铜环三六这样的表现,登时又为这一出剧目增加了口碑。众人都在传:男主原型观剧之后悲恸至泪崩。 贾放也看了整部剧,对这部新的《同欢记》十分满意。 此前他让《同欢记》的剧组再将剧本好好打磨了一回,加强了同欢早年的戏份,让同欢后来被迫走上从匪道路具有充分的必然性,同时也引发人思考,到底是什么造成了同欢的悲剧。 贾放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有趣的是,写出《同欢记》剧本的,竟然是“滴翠亭”的一名工作人员。他之前收集了很多关于铜环三六的情报,又访问了大多数山匪,着重细问他们究竟是如何走上山匪这么个没有前途的职业的,最终将这些材料汇编在一起,创作出了一个“同欢”。 经此一事,贾放忽然觉得这名工作人员十分有才,完全可以把他单拉出来,再找几个类似的人物组建一个文艺工作小组。 但是这名工作人员本人不乐意,说是觉得在“滴翠亭”从事情报工作更加有趣。贾放勉强不得,只能随他去。 很快,胜利新村的两处“剧场”正式投入使用。第一次正式演出之前,贾放特地主持了一个命名及剪彩仪式——他命名的是“怡红文化活动中心”。 旁人也问他为啥起了“怡红”这么个名字,贾放笑而不答,只说这个“文化活动中心”以后要组织群众们喜闻乐见的文化休闲活动,丰富大家的业余生活,让大伙儿闲时不至于闷着没事干。 当然他绝对不会说:建这个“文化活动中心”的最初目的,是让大家闲时没工夫去找流莺。 仪式之后,便是《同欢记》的正式上演。演出非常成功,胜利两个村里都是一群汉子,看这剧竟然也都和女人们一样潸然落泪。 谢幕的时候演员在台上谢了三四次,那掌声依旧经久不息。 * 头次公演之后,位于两个自然村的“怡红文化活动中心”分别向桃源寨和武元县的群众开放。可以一次性容纳两千人的剧场,向来自桃源寨和武元县的观众们演出了新版的《同欢记》内容。来自这些地方的观众人数要多一些,以至于剧团在全部预定的演出完成之后,又加演了四场,这《同欢记》轰轰烈烈的风潮才暂时告一段落。 贾放却于这时在办公大楼最大的会议厅内召开会议。他把各部门的人都叫了来,说是要进行一场“头脑风暴”,商量就究竟怎样能让更多的普通人参与到文化活动中来—— 说白了,就是他觉得光看剧还不够,现在整个地区的剧组还没有足够的剧本。仅凭一出《同欢记》不足以达到让胜利新村的成员们丰富业余生活的目的。 桃源寨这一批元老级工作人员对于类似“头脑风暴”一类古古怪怪的名词并不陌生,知道贾放说这话的意思就是让他们天马行空畅所欲言,想到什么不靠谱的点子都可以说出来,反正可以激发他人的灵感。 “贾三爷的意思是,让观众们除了看戏,也能更多地参与到文化活动中心的各项活动中来。”有工作人员代贾放做主持人,“大家有任何想法,都可以提出来。” “如果只是看戏不够的话,是不是可以让他们也一起参加演戏?”有个刚加入工作没多久的小职员怯生生地问。 贾放点赞:“这是一个好主意。来,大家先围绕这个点子讨论讨论,怎么让那些从没演过戏的普通人,也参与进来,尝试演戏?” “这简单,谁想试谁试呗?” “要是这么一说,大家肯定都观望。” “要不,推举?让官兵推一个剧组出来,改造对象也推一个剧组出来,让两个剧组演的比比看?” 贾放继续点赞:“加入竞争,这也是一个好主意。大家继续!” 虽然贾放点了赞,但也照样有反对的声音:“一个村两千五百人,推举出两个剧组人数有限,岂不是也一样无法达到广泛参与的目的?“ “那就多推举几个组出来,大家一对一地比赛,每次比赛推举一个优胜,淘汰掉一个组,最后决出一个冠军出来。” 贾放一想:好嘛,变“演员的诞生”了。 但只要能够激发群众的参与热情,并且让他们能够更加深入体会《同欢记》中所表达的思想与情感,这样的比赛没啥不可以的。 一时大伙儿商量出这个结果,便由工作组通知了胜利两个村,两个村都炸了锅。 “啥,让我们这些老粗来演《同欢记》?” “就是这个意思!说是不用演全本,演一段就行,要把台词、唱腔记熟,然后上场表演。到时候推选出五个剧组,跟对面村比赛,决出一个最佳阵容出来。” “那最佳阵容会怎么样呢?” “自然是有积分奖励,无论是屯田积分还是改造积分,自己觉得有这天分的都可以来试一试啊!最紧要的是,咱们可千万不能输给‘对面’村。” 胜利一村和二村,互相管对方叫做“对面”村。 “那是必须的。” 竞争机制激发了两个村的共同热情。两个村的一群糙汉子们竟然真开始研究剧本,组建了几个队尝试演出。每天晚上之后的闲暇时间里,临时组建的几个剧组都在尝试表演剧中的人物。其他人则在一旁帮忙点评。 这样的赛制也短暂地打破了屯田官兵和改造对象之间的隔阂,有好几个剧组都是有不同身份的演员组成的。 铜环三六自然是最受追捧的演出人选,毕竟大家都相信“原型”能把这剧中的人物演得好一些。 谁知铜环三六一开口,听众都傻了:这时何等的破锣嗓子。任何邀铜环三六加入剧组的企图都立即破产。 最终铜环三六成了好几个剧组的“顾问”,由他来指点剧组成员如何体会剧中人物的心境,如何能演得更加出彩——这被胜利二村认为是他们战胜一村的“杀手锏”。而铜环三六作为“原型”,也确实对同欢这个人物有不少了解,结合亲身经历将人物的动机一解说—— 剧组中有屯田的官兵,听了铜环的解说,纷纷点头感慨:“原来是这样!” 原先不怎么了解山匪这个群体的屯田官兵们,现在总算是迈出了理解的第一步。 这边“演员的诞生”正如火如荼地组织着,贾放那边却收到了新的提议——是桃源寨的姑娘们提出来的,可以在文化活动中心组织“对歌会”。 贾放吃惊不小,问:“你们说的,是,那种,对歌会吗?” 桃源寨土著的风俗,青年男女在对歌会上以歌应答,自由相恋。在对歌会上有看对眼的便可以直接领走,成其好事。 桃源寨的姑娘落落大方地回答:“当然不是!” “南方地界,能唱山歌的大哥和妹子都不少,好些人都有一副好嗓子,只是无用武之地罢了。” “而且这种对歌会,参加的门槛并不高,不需要记台词,不需要会演会唱,只需要能开口就行。哪怕是破锣嗓子也有破锣嗓子的风味。”那姑娘继续说。 “甚至有时不用特别安排时间地点,汉子们在田间劳作的时候,来一群姑娘,也能对歌对起来。” 这确实是——贾放心想,否则为啥老话说,男女搭配,干活不累呢? 桃源寨姑娘们的这个提议,确实符合贾放早先说过的,极大程度提高文艺活动的参与度,激发群众的参与热情。一经提议,便也热热闹闹地办了起来。 但是贾放还是觉得好像缺了什么。直到有一天,贾放路过胜利二村的时候,看见一群将校正聚在一起,玩一种南方乡间的小游戏——扔石头。倒也不是比赛谁扔得远,而是一种策略游戏,比赛谁能把旁人的石头从中心区域给“碰出去”。规则和现代的冰壶,或者法式滚球的规则有点儿像。 聚在一起玩石头的几个将校,既没有出色的嗓子,也没有戏剧表演的天赋,对怡红文化中心的各种活动都不怎么敢兴趣。相反他们聚在一起扔石头,倒是扔得津津有味。 贾放恍然大悟——他怎么就早没想到的呢? 文体不分家,在文艺活动之外,他还应该给这些汉子们多组织一点体育活动才对啊! 贾放搓搓手:看来“怡红文化活动中心”的大招牌要改了,改成“怡红文体活动中心”才合适。 第181章 贾放一转头就跑去大观园中的潇湘馆,去借了一本《现代足球运动的起源与发展》,然后顺带去看了一眼大观园正在修建中的怡红院。 怡红院完全由双文主持修缮,贾放事先检查过建筑结构,见没有太大问题,就放手交给双文去做,这次路过看了一眼,也觉得进度不错,便对双文说:“你办事,我放心。” 双文抿嘴笑着谢过贾放的夸奖,但随即向贾放提起:账面上的钱快要不够了。贾放原先规划的怡红院内部装饰极尽奢华,后果便是非常地费钱。 贾放登时笑道:“不打紧,账上那些钱,随你花。我应当不会再从这账上抽钱走了。” 现在桃源和武元的经济都已经复苏进入上升期,可以自己运转,税金和征收的各种管理费用已经渐渐能够支持公共开支。贾放不用再往掏自己的腰包补贴桃源寨的经济。他账上那些银两便足够应付大观园的开支了。 双文登时应了声“好”,随即好奇地问:“三爷手中这又是什么书?” 贾放一笑,道:“讲蹴鞠的书。” 双文马上点头明白了。她以前在教坊司的时候也见过蹴鞠,甚至还遵他人之命绘制过一幅《蹴鞠图》。 贾放则揣着这本《蹴鞠运动的起源与发展》准备回桃源寨。 这个时空是有“蹴鞠”这项运动的,只不过表演性多过竞技性。蹴鞠时讲究球不落地,而不是急于将球送进球门。 贾放可不想让这项运动停留在目前阶段,他要让更多的人参与进来,在球场上挥洒汗水。他也想让球场四周围满热情的观众,始终被比赛的走向牵动着情绪,时而沮丧时而兴奋,最终爆发出胜利的欢呼。 他还想象了一下小贩们手捧各种各样的零食和饮料在观众之中穿梭,兜售可乐和爆米花……可乐现在他是没办法肖想了,现有的技术水平不支持他生产任何带汽的饮料,但是爆米花却是可行的。 为此贾放专门拐去蘅芜苑,找了一下可爆裂玉米的种苗。等到这种玉米被种植出来,那桃源寨的乡民么就可以手捧爆米花看戏和看球了。 至于为啥要参考“现代足球运动的起源与发展”,是因为贾放需要重塑蹴鞠这项运动的规则。足球发展到他身处的时代已经发展得相当成熟,规则也相对复杂。要让官兵、改造对象和乡亲们很快接受是一件不容易的事。 所以他宁可去找这种运动起源时那种最基本的规则:那些简单而爽快的,不加过多考量也没有太多约束条件的运动规则,让参加者用最快的速度上手,同时也在尝试过程中体会这种运动的无穷乐趣。 但是他回到桃源寨,问了一圈,竟然没有人知道蹴鞠用的皮球到底应该怎么做。他自己也不知道。大家光听说过有蹴鞠这么一项运动,但是没人知道球是怎么来的。 贾放脑后的汗都下来了:难怪大家宁可扔石头,也不肯踢球啊。 他搬到此地种植的最初几株橡胶树已经长大,此时已经可以尝试割胶,但是割出来的天然橡胶大家还不知道应该怎么用;即便是最富有探索精神的桂遐学也表示,必须要给理学院足够的时间进行试验——否则理学院也试不出来。 最终乡民们的集体智慧还是发挥了作用,有人想到用猪尿泡做一个内胆,然后再用牛羊皮缝成外壳。大家尝试了一回,就真的做了一个皮球出来。贾放试了试,弹性还真好,与后世所用的足球手感接近,重量要略重一些,而且放久了可能会生霉。 但不管怎么样,终于有球可以踢了。 贾放这时已经从书本上将现代足球运动刚刚起源时制定的那些规则总结了出来:对战双方各十一人,一人守门可以用手,其他人都不可用手,只能用脚踢。 贾放将规则宣布之后,便放手让大家去玩,没有多做限制。 谁想几天之后,两个胜利村都向贾放这边提交了申请,请求批一块专门的土地用作场地,组织蹴鞠比赛。 原来这“世界第一运动”的魅力果然十分惊人。表面上看是二十多个人争抢一个球,尝试将球送进对方的球门,但只要尝试一回,甚至只要在场边看上一阵子,大致就有感觉:这其中,门道可深了。 贾放很爽快地批了场地建设申请。两个村的官兵和改造对象都很感激贾放,特地邀他一起去尝试踢比赛。 贾放只能婉言谢绝:对于世界第一运动他一向是理论大于实践,早年念书时候的经历就充分证明了贾放是个头脑发达四肢简单的人,他能在脑海里构建非常复杂的空间体系,但是却从来控制不好脚下的球。 但是胜利村的村民们盛情难却,贾放实在无法推辞,于是灵机一动:“要不,我来给你们当教练吧?” “教练?是八十万禁军总教头那种吗?” 贾放想象自己戴上林冲那样的毡帽,披着斗篷,走在风雪之中……他连忙摇摇头:“不,不是那样的。” 他耐心解释:“是这样的,每个队有一个教练,这个教练教的,不是那些拳脚功夫,而是如何组织与配合,在场上该怎么站位,球传给谁,由谁来进攻。” “我可以给你们其中的一个队当一阵子教练,顺便再教两个教练出来。我的教练期结束之后,就由这两个新教练各自带一队,如何?” 两个队都答应了,并且举行了盛大的抽签仪式,以此决定贾放将成为哪个队的教练。最终,二村的运气要略胜一筹,贾放成为二村的主教练,但是他手下带的助理教练则一下子扩充到了四人,除了胜利两村以外,还包括了桃源寨和武元县城的代表。 贾放走马上任之后,发现他能教的东西还是挺多的。除了各种基本规则之外,贾放还教会了踢球的村民们各种基本站位与阵型,并且时常需要提醒一些非常基本的注意事项,并且还时常要身兼裁判员的角色。 “除了用脚踢,还可以用头去顶——” “在场边可以用手掷球,但是走进球场就不能了哦!” “不,不行,不能打人……踢输了球更加不能打人。友谊第一比赛第二没听说过吗?” “……” 不得已,贾放除了要培养四名助理教练之外,又添了四名裁判预备役选手。 * 四月中旬,大皇子从平南大营回来,发现“武元——桃源”一线早已经不是他当初认得的那样了。 贾放与武元县县令袁化一起去接,见到大皇子带去的两百骑,回来时只剩一百骑。 贾放登时猜到了:“是不是永宁州那里的草场很合大殿下的心意?” 大皇子点了点头:“此行唯一顺心的便是这件事。”他在永宁州找到了一块相当不错的高山草甸,适合养马。他留下了一百骑在那里,就是准备修筑马场,以及为这些名马配种。 “平南大营,比本王想得更加糟糕一点。在西北待惯了,再面对这样的军力,实在是……”大皇子自己也有点儿不好意思往下说,只能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慢慢来吧!”贾放还是那句话,饭要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走。改革平南大营的种种积弊,不是能够一蹴而就的事。 “你说的对,急不来。”大皇子一面走一面与贾放聊天,“屯田这个主意很受士兵青睐,当然那些吃空饷的将校都很不高兴,在大营里跟我掰扯了半天,我就他们说,等到武元县屯田出成绩了,你们再一个个仿效便是——所以啊,老……贾,” 他原本想喊“老六”的,但是看见了袁化也在身边,赶紧改口。 “你这边屯田一定要屯出成绩来啊!”大皇子将宝都押在了贾放身上。 “不过本王从永宁州回来,在永安州州府就已经听说了,说是你又搞出了新花样,有一个什么‘蹴鞠’联赛?” 贾放谦虚地笑:“连您也听说了?” 县令袁化刻意讨好,在大皇子面前说贾放的好话:“这蹴鞠联赛本官也去看过一场,着实是精彩,观之令人热血沸腾,比赛结束亦久久不能释怀……” 谁知道大皇子冷然道:“本王却也是蹴鞠的高手。就连麾下这些骑士里,十人也有八人精擅蹴鞠之技。” 袁化:额…… “既然如此,本王自然也要带人见识一下这蹴鞠联赛。如果能赢下什么彩头就更好了。” 原来,大皇子不是听说了什么趣闻这么简单,而是公开挑战来了。 袁化登时闹了个大红脸,心想是不是得给大皇子送一份厚礼,赔礼道歉一番。 谁知贾放双眼却亮了,眼里有光,盯着大皇子道:“大殿下,这‘联赛’的规则与京里头的蹴鞠十分不同,您若是想参赛,必须要事先了解一下规则。” 大皇子从鼻孔里“哼”出一声,他为人骄傲直率,贾放要他了解规则他却不屑一顾,道:“到时我找个人去问一声就是。” 贾放心想:那你输定了。他已经想好到时下注下哪边了。 县令袁化却没有这么机灵,笑着道:“大殿下天纵奇才,这蹴鞠比赛么,自然也是不在话下——本官到时还要借着大殿下的东风,好赢些彩头。” 县令袁化倒向了大皇子这边,甚至还允许大皇子带着他的骑兵们代表武元县出战。 如今“桃源——武元”联赛已经拥有十支队伍了,胜利新村各有两支队伍,桃源寨有两支队,武元县城一支,武元县下辖的三个乡各有一支。 甚至各村各乡各寨都兴建了自己的比赛场地,作为“主场”。 大皇子和他的骑兵代表武元县出战,便意味着他们出战的结果将会计入“武元县城队”本赛季的积分。 比赛正好是在胜利二村举行,胜利二村一队主场对阵武元县城队。大皇子和他的麾下气势汹汹而来,却被杀了个片甲不留,大比分败落。让满心要拍大皇子马屁的县令袁化输掉了一大笔钱,也让满心希望的武元县球迷们失望而归。 与胜利二村的球队比起来,大皇子他们的蹴鞠脚法好看固然好看,但完全是花拳绣腿,在比赛之中并不实用。而且大皇子与自己的属下们缺乏配合,独自盘带过多,导致球极其容易被对手抢下来。 相反,胜利二村一队的球员们踢得精炼而使用,讲求战术配合,作风顽强而凶悍,甚至不怎么给大皇子面子,让围观的观众为他们都捏了一把汗。 比赛结束之后,贾放笑眯眯地在场边迎接大皇子,问:“大殿下,感觉如何?” 大皇子并没有多少失利的沮丧,一屁股在场边坐下,接过贾放递来的凉白开,咕嘟咕嘟一气喝了个精光,才说:“很好!” “这个比赛很好!”大皇子于兵事上精明过人,自然也不会拘泥于一时的胜负。 “将近一个时辰的跑动,能让士卒们日常锻炼;运球传球时讲求配合,能够增强士卒们的默契;进攻与防御能够帮他们理解基本战术;还有这比赛的胜负之心能够让他们保持旺盛的斗志……” 大皇子经过了一场比赛,竟然就总结出这项运动这么多的优点,却是贾放之前没有想到那么远的。他的初衷只是想给胜利新村的官兵们业余生活里找点事而已——谁知竟成了大皇子眼中又一项值得推广的成功经验? “本王这就去给西北大营写信,要他们效仿!还有平南大营,也是一样!”大皇子站起身就赶着要走。 贾放却提醒:“大殿下先去冲个澡,换身衣服再说这些也不迟。” “什么?”这回真的轮到大皇子的彻底惊讶了,“这里还能冲凉?你不是想让本王和其他人一样都跳到河里去洗浴吧!”身为皇子,周德玮这一点隐私观念还是很强的。 贾放登时无语了:这才新建的球场,球员更衣室的条件有这么差吗? 这球场一旁新建的一排房舍便是球员更衣室,这座更衣室里安装了隔间的淋浴室,每一个比赛的球员都可以在单独的淋浴隔间里享用热水浴。只要拧开龙头,就能出热水——虽然这些热水需要在比赛一开始的时候就开始抽水烧水,但总有些热心球迷会心甘情愿地为球员们提供这些便利。 大皇子直到亲手拧开了水龙头,亲手触摸到了喷涌而出的热水之后,才相信了世上真有这样的东西,不由得感慨道:“老六,你究竟还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 贾放:老大,你不知道的……真的多了去了。 一时大皇子冲了热水澡,换上了便袍,缓步而出。他的头发未干,因此没有束起,只是随意披在脑后。他一出门,那魁梧健硕的身材外加一张风流倜傥的俊脸,便引起了一帮女球迷的尖叫。 大皇子登时将脸一拉,沉声问贾放:“为什么这屯田的营地里有这么多的女子?” 军营里出现女子是大忌。大皇子才会如此紧张。 贾放却很轻松地回答:“因为这球场所在的区域,与屯田的大营是分开的。另外,这里只有比赛的时候才会对公众开放,平时除了球员训练,不会有旁人进来。再说了,这里一向有稽查队巡视,没有人会乱来……” 他话音还未落,远处就传来了一群女子嗓音清亮的歌声,仿佛是专门来打贾放的脸的。 大皇子转向贾放:“这又怎么说?” 贾放很轻松地说:“这是活动中心那边的对歌会。大殿下要不要也去看看,参加一下?” “对歌会?”大皇子以手扶额,道,“老六,你这里的门道真是一出接一出啊!要知道,在西北大营里,哪怕出现一个女子,咱们都跟如临大敌似的,得紧盯着她赶紧出了大营才是……为啥你这儿就,百无禁忌似的?” 贾放微笑:“因为这里不是大营啊!” 这里是平南营的官兵从事生产的地方,并且要面对长期的屯田任务。强制官兵们远离女性,非但不人道,反而可能会出现其他的问题。 贾放认为,这种事,堵不如疏。 大皇子顿时叹出一口气,问贾放:“所以你才会在信上说,你要开始试点在屯田大营附近发放‘宅基地’,设家属区,让军官们娶亲?” 贾放摇摇头:“不是让军官们娶亲,而是让符合条件的人有成家的机会。” 这里的符合条件,并不一定都是军官。 他设想的试点条件是这样的:综合考虑年龄、军衔、屯田积分,筛选出一批人,分别在桃源寨和武元县参加相亲大会,如果能够找到合适的相亲对象,那么他就会批给宅基地,在屯田大营之外单独设家属区,让官兵们也能过上家庭生活。 可到了大皇子问起到底是什么条件的时候,贾放却随口说了一句“你猜”。 大皇子那簸箕般大的拳头一下子就朝贾放挥了过来,同时还装模作样地大喊了一声:“老六你皮痒了!” 贾放也赶紧抱头作势要逃,心想他们这两兄弟之间,确实是不见外啊! 第182章 笑闹归笑闹,等到大皇子终于有功夫坐下来,与贾放详谈这平南大营的两千兵的时候,贾放才将他这阵子所做的工作和盘托出。 “敢情你最初只是为了几个流莺……” 大皇子问清楚原委之后极度无语,“要是本王,直接抄了,扔到武元县的大牢里,或者……让她们服苦役!” 但贾放反问道:“那么请问,她们究竟是犯了哪一出律条,又是哪条律法规定她们要被关起来或是判苦役呢?” 大皇子被问住了,挠了半天的头终于道:“你说的对!” “我想这世上没有人生下来就想做这样的营生。这些女子,她们自己恐怕也很担心年老色衰之后会如何。长此以往,终究不是良策。所以我让武元县造册为她们登记……” 大皇子傻眼了:“登记?你打算为她们建青楼?” 贾放摇摇头:“没有这种打算,流莺还是流莺。我只是帮她们抬了一下价格,设了一个最低指导价格。” 大皇子呆了片刻,随即爆发出一阵大笑,差点连眼泪都笑出来了,笑道:“好你个老六……你真是一个怜香惜玉的家伙。” 贾放登时被憋了回去,心想他究竟要怎么解释,把价格提高之后,流莺的生意其实会变差?从而会阻止更多的流莺跑来这里做生意? 价格杠杆会筛去一部分需求,而胜利新村新涌现的各种文体活动会让这些需求进一步减少。 武元县按照他的指点,的确是搞出了一个流莺的登记制度,并且明确表示了未曾登记的属于非法经营,赁房子的户主和里长都可能会因此受到惩处。这样一来就基本杜绝了流莺们不经登记,直接营业的可能。 除此之外,流莺们每月还需要缴纳一定费用,由大夫上门为她们检查身体,并且每月有几天的强制假期,假期之内不得营业。 这样一来,即便不设那最低价,流莺们也不得不抬价了,否则没法儿养活自己。再加上来自胜利新村的需求逐渐下降,很快就有流莺们出现松动,不再有新人过来,已经来的也在谋算着离开,或者用其他的方式谋生。 但也有人头脑活络,竟然提交了申请,想要参加武元县的相亲大会——要知道,武元县的相亲大会上已经陆续出现了一些在本地屯田的平南大营校官,他们大多呈现“年纪大、品衔高、人品好”的特征。 这是贾放设定的几大标准所决定的,年龄是重要参考依据,总归会先解决大龄光棍的婚姻问题;此外品级标准和屯田积分也决定了第一批出来参加相亲的人员坏不到哪儿去。 这些由登记在册的流莺提交的申请,最终还是得到了批准,准许她们参加相亲大会,但是也明确了要求:虽然刚见面时没有必要太坦白,但是到了谈婚论嫁的那一步,一定要向对方坦陈身份,对方确认可以接受之后才能决定是否成婚。 流莺择婿,着实和青楼里的姐儿赎身其实性质类似,只要是在彼此情愿的基础上发生,确实可以解决一部分光棍官兵的婚姻问题,尤其是大龄、貌陋、身体曾有损伤的官兵,他们在相亲大会上往往很难找到合适的人选,但是这一部分流莺的加入,给他们提供了另一个选项。 有些人愿意,也有些人不情愿,宁肯等下一次相亲大会再守候意中人出现。这一切都由双方自主抉择,无人勉强——唯有一项,不得隐瞒实情。流莺的信息武元县里都有记录,如果她们胆敢隐瞒,在结婚登记的时候也会被戳穿的。 在大皇子回来之前,这样的事情发生过一例,被当场戳穿的那名女子在武元县待不下去,被迫回永安州州府去了。 在此之后所有人都引以为戒,相亲大会上彼此看中之后,女人会亮出身份,而男人则会立即表态,接受还是不接受对方的背景。 武元县城外流莺的数量,似乎在达到一个微妙的平衡点之后,又开始渐渐下降了。 大皇子听完贾放的讲述,一拍桌赞道:“好!” “不愧是你啊老六,满脑子的鬼主意就是多。”这位皇子在贾放面前说话从不顾忌。 贾放不由得轻轻叹了一口气:这本不是他的主意。给他出主意的那个人,已经好一阵子不理会他,而且也不愿意给他回信。两人之间,就像是完全断了往来。贾放甚至在想,他是不是永远也不可能看到对方那座园子的真实面貌了。 大皇子却完全错会了意,笑道:“难道是老六也有了意中人?不过你也难——贾家不敢给你张罗,要等父皇。而父皇是不会对这种事上心的,他只会等着你去找他,告诉他你已经看上了哪家闺女。” 贾放苦笑,他是完全没有这个念头的,只纯粹是突然想起了水宪而已。 但是眼前这一位大皇子的经历却颇为传奇。大皇子是和亲藩女所生,未出生外祖父就先反了。生下来之后大皇子就没人疼没人爱的,因此才会被所有人都认定为最“不可能”继承大统的皇子,年纪轻轻就送去军中历练,出生入死遭遇险境无数,才锻炼出这样一位近乎杀神似的人物。 自然也无人愿费事为大皇子操持婚事。 谁知大皇子这人极有主见,竟然娶了一位女奴为妻,并且直接上书为妻子请封。当时是满朝哗然,造成了极大的轰动。 但最后是以皇帝陛下妥协而告终。皇帝准了大皇子的婚事,并且给他们夫妻封了王爵。 当时所有人都认为皇帝陛下是放弃这个儿子了,才会这样随随便便地封赏。谁知后来大王妃独自在京中主持王府,所有往来之人才发觉这个大王妃并不简单,进退有度,将王府打理得井井有条。 这时才有人明白过来,原来当时皇帝恩准了大皇子所请,并不是将这个儿子放弃了,而是觉得儿子的眼光可以,娶到了值得娶的人。 贾放对大皇子的劝解全然无感,大皇子的情况与他不同,而大皇子的问题在他这里并不是问题——他自然不会有娶妻这种事,在听说水溶那个小团子将来会继承北静王爵之后,他已经知道自己此生不会与其他人共度的可能。 只可惜这个决心,现在看起来做得也没啥意义。 正想着,忽听屋外脚步声急促,是大皇子的贴身侍卫进来,递上一封从京里来的急件。 大皇子拆件之前先顿了片刻,惊讶地道:“竟然是同时给我们两人的。” 贾放这下也吃惊不小,他与大皇子各有司职,有什么事是同时找他们俩的? 待拆开信,大皇子三言两语扫过,抬头看贾放,见后者也苍白了脸。 他登时推桌,一把拉起贾放,大声说:“走!” * 京城,东平王府。 荣国公贾代善正在寻找太子殿下的下落。 今日是东平王的寿辰,因为是逢九的大生日,所以东平王府操办了一回,请了排云班和班里一干名角儿来唱三天的大戏。 最让东平王长脸的,就是太子与太子妃同时驾临道贺,与众贺客一道听戏饮宴,让东平王赚足了面子。 四王八公都在邀请之列。宁国公借口身子不适,出城静养,便只有荣公一人出席。 众人从中午晌就开始饮宴,宴罢稍歇,戏楼那边的戏就开场了。贾代善不久便接到了消息,说是太子要面见于他。 贾代善抬头,在席间看了一圈,都没有见到太子的踪影,也不见东平王。便随意问了一个东平王府的仆从,问他可曾见到太子殿下。 “刚才有见到殿下往戏台后头去了。” “往戏台后头去?这是为何?” “回国公爷的话,小的不知。” 那仆从始终低着头应答,贾代只道这名仆从可能是东平王府新来的,面对这么多王公大臣,心中生了怯意,因此不敢抬头。于是他循着那名仆从的指点,往戏台后头去了。 东平王府的戏台规制宏大,光舞台就有上下两层,可供两拨伶人同时演出。戏台后头的妆楼亦有两层,妆楼里路径繁复,狭窄的走廊一眼望不到尽头。 贾代善一路走,只遇到几名穿着戏服的伶人来来去去。贾代善不免生疑:他很难想象为啥太子会到戏台之后的妆楼去。那里难道不是伶人更换戏服,上妆卸妆以及休息的地方吗? 排云班确实是京里的名班,拥有四大台柱,号称“晴空一鹤排云上”,分别是唱正旦的阮云晴,小生杨云空,老生邵云一和武生梁云鹤,四个人的名字凑成了“晴空一鹤”,可想而知那阮云晴是台柱中的台柱,也是排云班的根基。 但贾代善对这阮云晴无感,他只知道阮云晴的旦角扮相颇美,但架子也大。今日这一出东平王府寿宴的大戏,阮云晴只唱第一出和压轴一出,其他都由班子里其他名角儿顶着。 贾代善一路寻去,实在是怀疑自己来错了地方,便开口朗声招呼:“太子殿下?” 话音还未落,便听不远处两声惊呼,是两个男人的声音,其中一个是贾代善所熟悉的,监国太子的嗓音。 贾代善只道是太子遇险,哪里还想得到那么多,三步并作两步,来到那间屋子跟前,撞开房门,只见一屋子的春色。 太子半卧在榻上,身上只胡乱套着半件衣衫,身畔躺着一个美少年,长长的黑发披散着,与肩头裸露着的雪白肌肤对比鲜明。 贾代善一撞进屋,那美少年立即别过脸去,将一张面孔深深埋在太子身边。但贾代善还是眼尖,认出此人的面貌与身段,不正是早先出来唱过一段的阮云晴吗? 贾代善瞬间就知道自己被设计了。刚才东平王府里那个仆从,低着头不敢看贾代善。若说他是胆怯的新人,但又怎么可能准确地称呼自己的爵位? 所以那人是刻意指点他到此,专为撞破太子与阮云晴的私情。 贾代善大是后悔,他与东平王关系不错,因此到这东平王府便大意了。这时面对惊慌失措的监国太子,贾代善尴尬无比,但是硬撑着若无其事的模样,向太子行礼,眼光直接忽略缩在太子身边的美人:“殿下可曾召唤臣至此?” 太子就算是失心疯了也不会召唤贾代善到他这里来。贾代善这么说,只是为了让太子明白,他也是被人摆了一道。两人这是同时被坑。 但是太子的眼光忽然转向贾代善身边。贾代善瞬间惊觉,他身边不知何时多出来一个人。 这人举起了一枚长长的黑色铜管,面向监国太子。只听轰然一声巨响,那管口忽然喷出火光,像是开出了一朵艳丽的花。 太子连吭都没有吭一声,原本白净的胸口冒出无数个血点。阮云晴在他身边,瞬间成为一个血人。这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贾代善纵使勇武,赤手空拳地想去格挡那道黑色的铜管,也未来得及。 巨响之后,惊呼声在整座戏楼之内响起。贾代善转身面向来人,伸手便要擒拿。他深知太子已然无幸,唯有擒住杀手,或可洗去荣国府即将面对的危机。 但他已经来不及了。另一座黑色铜管抬起,黑洞洞的管口对准了贾代善的心口,贾代善明知极难幸免,却依旧奋力用手臂格挡,同时偏过身躯—— 只听“轰”的一声巨响,东平王府的整座戏楼被再次震动。 * “太子,太子殿下薨了?”贾放不敢相信他从急报上看到的。 几乎与此同时,贾放忽然感到胸腹间一阵痛楚,瞬间几乎没法儿呼吸。大皇子拉他都没能将他拉起来,只能看着他坐在椅上,将头深埋在两臂之间,趴了一会儿,才渐渐抬起头。 “你好点儿没?”隔了一会儿,大皇子急不可耐地问。 贾放抱着胸口点点头,他有种不祥的预感——对他来说非常要紧的亲人出事了。 “你我现在就出发,一路更换驿马,可以在五天后赶到京中。”大皇子掐指计算着路程与一路上驿站的数目,却忘了他征战惯了,在马背上吃饭睡觉都是可以,而贾放却是不行的。 贾放却想:八百里加急送来的急件,那么太子出事至少已经是五天前。他们再快马赶回京中,即便不眠不休,也要再花上五日。 于是他轻轻摇摇头,道:“我……” 还没等贾放把话说完,大皇子已经睁圆了眼,拎着贾放的后领,把他整个人提起来。这位勇武且直接的皇子冲贾放大声说:“你可别忘了,那位也是你的二哥!就算父皇没把你认回来,血缘是事实,你无法改变。” 说着说着,大皇子双眼已经红了。可见即便他一直是个不受宠的皇子,与太子之间也保留了足够的手足之情。 贾放即便被拎了起来,也蜷缩着身体,抱着胸口,仿佛痛岔了气似的。大皇子不得已,还是放开了他。 “大哥,我马术不行,随你同行,只有拖累你。”贾放顺口就把“大哥”喊了出来,就像他喊贾赦时一样。大皇子听他如此说,脸色终于放缓了。 “那我先去,你随后赶来?”大皇子终于让了步,也换了一副柔和的口气。 贾放点了点头,艰难地说:“我们在京里见!” 大皇子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似乎是想确定他会不会信守承诺。见贾放表情真诚,大皇子咬了咬下唇,终于什么都没多说,收起了急报,转身出门。贾放听见他在屋外简单地号令一句,紧接着是脚步整齐,大皇子带上了他在武元的一百骑兵,直接没有片刻的耽搁,直接赶去驿站。 贾放趴了一会儿,终于觉得胸口的疼痛渐渐缓过来了。他起身便往桃源寨的贤良祠那里过去,刚开始还是用走的,到后来竟是发足狂奔—— 他有种预感,太子薨逝,贾府怕是也牵连到了。京中的变故已经过去了五日,如果他跟大皇子一起飞骑回京,到京的时候恐怕连黄花菜都凉了。 他一口气冲过缩地鞭,从稻香村中出来,见四下里无人,便朝大观园园门处冲过去。奔到园门处时稍稍驻足松了口气——大观园园门处依旧是红漆大柱,贾府并未服丧。 他刚要开园门进贾府,谁知那园门自己开了。一个人探身进来,正好与贾放面面相觑。 “老三!”来人是贾赦,他面上依稀有泪痕。 “大哥!”贾放一个箭步冲上去,拉着贾赦的衣袖问:“是怎么回事,谁出事了?” 贾赦低头拭泪,勉强道:“咱爹——” 贾放赶紧拉着贾赦就出了园门,也顾不上路上会撞见旁人,一路向荣禧堂冲去。贾赦被贾放拉着,在他身后急急匆匆地道:“父亲不让我去找你,但我想你时不时会在园子里出现,或许能碰碰运气。天可怜见……” 天可怜见,贾放还是回来了。 贾放不说话,他已有预感是贾代善——同时也抄给他的急报上只有太子薨逝的消息,对余人却只字不提。或许贾代善为了不惊动/牵累自己,做得出这种隐瞒消息的事来。 他拉着贾赦,一路冲向荣禧堂。此时荣禧堂中一片肃静,贾放与贾赦放轻了脚步,接近贾代善的卧室。只听贾政开口:“父亲,您明明想见三弟,为何却不去信招他回京?” 只听贾代善的声音断断续续:“不,不要让他回京。让他留在南方,那是他该在的地方——” 第183章 荣禧堂中,贾代善强打起精神,抬起眼皮,望着身边的林如海,开口颤声道:“贤婿……” 林如海不敢怠慢,连忙跪在贾代善榻前,大声道:“小婿在!” 只听贾代善幽幽地道:“敏儿是我独生爱女,从今往后,我将她……交给你了。” 贾代善话音还未落,屏风后便传来一阵女眷的哭声。荣禧堂内用一扇屏风将男宾与女眷隔开,但是却没法儿挡住隐隐约约的哭泣之声。 林如海心情沉重,但此刻也只能应下,并且赌咒发誓,拼却此身,也要护得贾敏周全。 谁知贾代善的眼光转向林如海身后站着的贾政:“政儿……” “父亲,儿子在这里。”贾政一提袍角跪下。 “……你们夫妇今日便启程,为敏儿……送亲……” 这句话一出,室内人人惊讶。眼看贾代善命在旦夕,他非但不把儿子女儿留在身边,反而在这节骨眼儿上命贾政两口子送贾敏南下,前往姑苏与林如海即刻完婚。 屏风后登时悲声大作,能听见贾敏在哭着呼唤父亲。 贾代善却精神了一点,道:“不用怕……父亲还能撑着。五日已经撑过,再撑十天半月,总要撑到你们拜堂的日子,才能咽、咽……” 贾代善一口气没转过来,女眷那边已经悲痛欲绝,晓得即便贾代善真的过世,荣府为贾敏能及时嫁出去,恐怕也会秘不发丧。 贾政心中痛楚,泪水爬了满脸,却也只能应道:“儿子这就起身,为妹妹送嫁。” 贾代善这时总算是舒出一口气,望见一向板正的二儿子此刻也面上难掩悲痛,忍不住叹息一声:“政儿,你送敏儿去姑苏,回程时带你媳妇去江宁你丈人那里去盘桓上几个月……不要急于回京……” 这是……将荣国府的人都遣散了,京里不留人了吗? 贾代善望着贾政的目光却转温柔,小声道:“你母亲对你寄予厚望,为父何尝不是如此……到了南方,多与你岳丈学学,板正之人,亦有板正之人的存身之道……” 贾政登时泣不成声,再说不出来一个字。 “赦儿呢?”贾代善话说得多,此刻已经累了,有气无力地吐出这三个字。 贾赦三步并作两步进去,刚要开口禀报,忽听贾代善道:“恩侯……为父已经命幕僚代拟上表,为你请封世子之位……这荣国府,日后就交待在你身上……” 贾赦心头难过,将额头在地面上碰得砰砰响,高声道:“此事自当待父亲痊愈之后再做打算,父亲且耐心静养,无需过问这些闲事……” 屏风那边一声不吭,史夫人一向反对贾代善提早为世子请封的,这时却一个反驳的字都说不出来。 “往后几个月,你须全心全力照顾好你媳妇和孩儿……照顾好你母亲,与阖府……” 贾代善的话说得尽量简洁,但其实颇有深意。他将贾赦留在京中,并且为贾赦请封,贾赦得到世子之位,将来继承荣国府,但是所担的风险一点儿都不小,更何况贾赦之妻眼下有着身孕,娇妻弱子,一起陪他在京中涉险。 世人所谓有得便有失,大约便是如此。 “最紧要,最紧要一项——转告放儿,让他千万不要……” 贾代善艰难无比地说出四个字:“不要回京!” 话音方落,只听见脚步声声,有人从门外转进来,在贾代善榻前跪下,沉声道:“父亲——” 贾放在他两个兄长一个妹婿身边跪了下来,瞬间将贾代善惊到了,一时没能说话,但片刻便湿润了眼眶。 贾赦是被贾放拉来荣禧堂的,自然不觉得太过惊讶。贾政在贾放身边,什么都没说,只伸手重重拍了拍贾放的肩膀。林如海则转身冲贾放行了一礼。 贾敏啜泣着在屏风另一边道:“三哥!”史夫人没出声,但她的哭声也渐渐小了下去。 对于贾放来说,来自贾府的亲情是他最珍视的东西之一。他从来都姓贾,所以即便有人告诉他,他应当还有另一个贵重无比的身份,这也无法改变贾放的自我认知。 所以贾放此刻极为平静地道:“父亲,我回来了。” 此时距离贾代善出事已有五六日,但若算起南方到京里的来回脚程,那是万万不够的。但是荣府里除贾赦以外,人人都顾不上这一点,都只道是贾放听到消息,立即赶了回来。 贾代善虚弱无力,没法儿再开口说话,轻轻地闭上眼,积蓄了一会儿力气,方才道:“我与放儿……放儿……” 贾赦会意,赶紧将贾政和林如海都拉起来,小声道:“二弟与妹婿即刻要离京,事情千头万绪,且先随我来吧。” 贾政与林如海无奈,当下郑重拜别了贾代善,随即退出房门之外。女眷那里也匆匆离开,只有贾敏哭着道了一声:“三哥你一定要……” 还没等她说完,人就被史夫人拉出房去。房里设置的屏风也瞬间被人撤去,露出完完整整一间屋子。屋内灯烛明亮,照着卧在迎枕上的贾代善那张失血过多的脸,像是死人一般惨白。 贾放轻轻地道:“父亲,伤在何处——” 他伸手去揭贾代善身上盖着的锦被,见到锦被之下贾代善上半身右边全都绑满了白纱,饶是如此,依旧能见到鲜血逐渐从棉纱之中渗出来。 “怎么会如此多的伤口?”贾放大惊之下,忽然想到了一个可能性——难道这个世界,已经不再是冷兵器主宰的时代了? 这个可能性他在这个时空里还从未想过。 “不知……” 贾代善艰难地道:“京中动荡在即,你有……危险,速离……” 贾放却伸手去握住了贾代善的右手,轻声道:“父亲请稍歇,养足精神,再与孩儿说这些也不迟。” 他见到贾代善榻旁放着干净的手巾,连忙用这手巾擦去了贾代善额头上渗出的滴滴汗珠,又取了一块棉纱,沾了些清水,替贾代善湿了湿嘴唇,才又轻轻握了握父亲的手,道:“孩儿片刻即回。” 贾放随即退出贾代善的卧室,贾赦此刻正在门外候着,一见他出来,赶紧询问:“怎么样了?” 贾放立即反问:“是被什么伤的?为何伤情如此严重?” 贾赦面色沉肃,道:“不知是什么,只知道是无数铁砂一时间全部打进身体里。容易取的大夫已经都取了出来,还有一些据说是伤及肺腑,无法取出……” 贾放便知贾代善一定是为火器所伤了。但他无暇询问贾代善究竟是在何等情况之下,为何等样的人用何等兵器所伤,只说:“大夫也是胡闹,伤及肺腑便不取了吗?这留在体内他也不会好啊……” 贾赦面露为难,道:“不止咱们家常用的太医,皇上派来的太医也是这么说的,如果不取,硬拖着可能还能拖上一段时日。但如果一定要取,恐怕……就不好说了。” 贾放却摇头道:“一定要取!父亲到现在都还在失血,这样拖着不是办法,只有让他老人家徒受痛苦。” 他略略沉思片刻,道:“我可以寻来一位大夫给父亲取出体内的铁砂。” 贾赦一听三弟这么说,心里依旧犹豫:连京里最有名的太医都这样说了,贾放找来的大夫难道还能胜过这些太医? 可是……说这话的,是贾放啊!——贾赦一个激灵醒过神来,自从贾放回到荣国府,荣国府就发生了无数稀奇的事,翻天覆地的变化——贾放说的,好像还没有错过。 他马上清醒了:“就这样办,老三,你要我做什么?” 贾放想了想,说:“我要你准备这几样物事。京里能找到最烈的酒,越烈越好,洁净的棉布,还要几匹浅绿色的布匹……在父亲屋外设几个炉子,不间断地烧开水,我要在两三天之内烧的开水不能间断……” 这时贾赦背后有个人影一动,道:“我这就去办!”正是史夫人,原来她一直都躲在贾赦身后偷听,但是一听说贾放会去找大夫来救治贾代善,一时也顾不上那么多了,马上出面去办。 贾放继续说:“再去找一张适合父亲躺卧的卧榻,将父亲移到那副榻上,然后在四面八方都点上灯烛。最紧要的是不能有影子……哪怕是人手持着灯也行,但是持灯的人一定不能怕血……” 现在也来不及再专门却造一座手术用的无影灯了,只能让贾赦去想办法。这个大哥一向靠谱,将事情交给他应当稳妥。 两兄弟商议已定,当即分头行事。贾放循着原路回大观园。这时天色已经全黑,贾放手提一盏灯笼,一路赶回大观园里,一路上竟一个人影都没有看见,想是史夫人已经安排下去,命府内所有下人回避,给他留出了空间。 贾放经过缩地鞭,回到桃源寨。晚间的桃源寨里四处灯火明亮,整座城市宁静而安逸,衬着贾放的心情越发火急火燎。 贾放迅速朝潇湘书院赶过去,敲了张友士的房门。张友士打开房门之后,贾放直接拜倒,将张友士唬了一大跳,赶紧伸手扶住,惊问道:“贾三爷,您这是做什么?” “来求张先生帮忙,从阎王爷手里抢一个人回来。” 张友士惊讶地微微张开了嘴,半天没能说出话来,他自从上次在武元县受挫之后,便在桃源寨带着一拨学生,潜心研究医术,也曾在武元及桃源一带救死扶伤,但是还从来没有人像贾放这样,直接来求他:求从阎王爷手里抢一个人。 可是贾放那语气明明白白就是:我知道你能。 张友士看着贾放,渐渐地从惊讶转为平静——他知道自己为了这一刻已经准备了好多年,为啥不试试呢? 于是他开始默默地收拾工具,同时问贾放:“要不要我带两个护理一起去?”张友士身边的护理都是他医学院里带出来的学生,平时一边辅助做研究,一边跟在张友士身边学习技能。 贾放摇摇头:“这也是我要拜托先生的——我要带您去一个地方,那里会有人护理,但我必须事先请求您:不要问那是个什么地方,我只能说,那里有非常非常需要您的人。” 张友士素来知道贾放有些不寻常,听他说得诚挚,便也应了。当下他取了所有的工具和一些基本的药品,跟在贾放身后,离开了潇湘书院。 眼看着贾放把自己带进了贤良祠,张友士大吃一惊,心道这位贾三爷难道真的如传闻一般,能够通神? 但贾放在前面走得颇快,张友士又不敢将他拦下来询问,只得紧紧跟在贾放身后。他只觉得头脑微微发晕,眼前一片云里雾里的,便紧随着贾放从一条狭窄的通道内穿了过去。 整个过程就像是做了一场短暂的梦。直到张友士迷迷瞪瞪地随贾放从另一头走出来了,回望身后那幅兀自涌动的水墨画卷,张友士如梦初醒——他这真的是来了仙境吗? 来仙境里跟阎王爷抢人? 贾放已经站在院子门口,手持一柄灯笼,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张友士连忙摒弃了脑海之中乱七八糟的念头,紧随在贾放身后,穿过晚间寂静优雅的园林,进入高门大户的长长巷道,穿过一扇小门,又穿过一扇垂花门,及至来到一座宏伟壮阔的屋宇跟前。 就是仙境!——张友士果断得出结论。 但随即他发现,在这个仙境里的,都是和自己一样的人。 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在这座高大伟丽的屋宇跟前反复踱步,这时扭头见到了张友士跟着贾放过来,登时面露惊喜,快步跑来,望着贾放道:“三弟,你总算来了。这位是?” 贾放给他介绍:“张友士张先生,学问渊博,医理极深,能断人生死。张先生,这位是我大哥。” 贾赦向张友士郑重行了一礼,将他向贾代善卧室中迎,道:“先生快请!” 张友士拔脚要进屋的时候,无意中溜了一眼,发现这屋舍之外停着一溜烟的炉子,炉上都烧着热水。他顿时感到挺满意,可以少吩咐一件事。 这边贾代善的卧室里,在屋子正中横放了一张卧榻,卧榻抬得较高,就像是书桌案几的高度,张友士站在那跟前不必弯腰就可以查看病人的情形。更兼卧榻四周都放着枝形的烛台,将屋内照得雪亮。还有一名仆从手中捧着烛台在一旁侍立,想必张友士若是觉得哪里亮度不够,可以随时调度这名仆从。 这座卧榻四周雪白的墙壁上,甚至还都铺上了浅绿色的布匹,连地上都铺了好些。 张友士点了点头。贾赦与贾放兄弟二人同时向张友士行礼,随后退在一旁,眼看着张友士慢条斯理地开始洗手,吩咐仆下将他所有的工具都拿去在滚水里烫过再送来。 贾代善躺倒在卧榻之上,依旧有意识,这时轻轻地呼出一口气,道:“有劳先生了。” 他说话时有呼哧呼哧的杂音,显然是伤到了肺叶。张友士微微皱眉却什么都没说,只是微笑道:“待学生先为您检查一番。” 张友士手持剪刀,小心翼翼地把贾代善身上缚着的棉纱剪下来。贾放这时也已经濯净了手,亲自来给张友士当护工,手中的铜盆里登时多出了一大堆带血的棉纱。 张友士将所有的棉纱全剪下来,仔细检查了一番,道:“所有铁砂,都必须取出来。” 贾赦立在门边,听见张友士说得比谁说的都有把握,心下登时大慰,双手合什,暗暗感谢上苍。 贾代善卧着榻上,听见张友士这么说,微微一笑,还是那句话:“有劳先生!”他说着抬眼望着自家的天花,面色平静,仿佛自身已任由张友士处置。只是他面上的肌肉偶尔还会一跳一跳,应当是对即将到来的痛苦已经有了心理准备。 贾赦却“那个”了一声,拼命向贾放使眼色。他这个做儿子知道这事儿没有那么简单,毕竟好些太医都来看过,提起那些铁砂不止深入肺腑脏器,还有好些深深嵌入骨骼。张友士要将所有铁砂都取出,岂不是要刮骨疗毒? 这种痛苦常人难以忍耐,更何况贾代善已经有了些年纪,大量失血之后又熬了好几天——贾赦做儿子的十分担心:老爹能挺过去吗? 张友士却偏头对贾放说:“用哥罗芳。” 贾放此刻完全是张友士最忠实的助手,当下应了一声:“是!”便去取了一只瓷瓶和厚厚一叠棉布,递给张友士。张友士估算一下用量,将瓷瓶中的液体倒在棉布上,递还给贾放。 贾放便去将这叠棉布轻轻捂在贾代善的口鼻之上。 贾赦惊讶无比,伸长脖子看贾代善的情形,只见贾代善神情宁静,双目微阖,呼吸匀净,似乎已经沉沉地睡去了。 * “哥罗芳”其实是一种麻醉剂的名字,是桂遐学在做实验的时候发明的一种化学品。当初桂遐学发明这件东西之后,不慎吸入了一部分,先把自己给整晕了,这件事在桃源寨一时被传为笑谈。 贾放听说了桂遐学的发明之后,将这消息告诉了张友士。张友士的团队很快便将“哥罗芳”投入使用,用于手术麻醉,效果颇为不错,安全性也高。 只是从此哥罗芳这种药物便成了桃源寨的“管制药品”,绝对禁止外传。按照贾放的说法,这种药品虽然在手术之中有奇效,但也能轻易用于不法的用途上,如果让拍花子得去便不得了。这样一说,桃源寨登时有乡民被吓到,甚至还有暗搓搓责备桂遐学,不该胡乱“发明”,捣鼓出这些危险东西的。 贾放却说药品只是药品,无分善恶,关键在于用药之人。善者能用此行善,恶人却以此作恶,因此不能不分青红皂白一概视为禁忌,但必须妥善管理。 终于这一日“哥罗芳”便在荣国府大显身手,在长达一夜的手术之中,贾代善基本都无知无觉,宛若置身于好梦之中。 第184章 经历了整整一夜的手术,全程围观的贾赦几乎完全脚软。 这是怎样一场手术啊——事后回想贾赦最深的印象便是那些明晃晃的灯烛,和满眼的血色。除此之外,就都是贾赦不愿也不敢回想的。 盯着创口的时间长了,贾赦一旦将视挪开,眼前便是大片大片的绿色光斑,他的脑袋便晕乎乎的,直到将视线落在墙壁上铺着的浅绿色帐幔上,贾赦才觉得自己的眼睛终于正常了。 他再看向弟弟贾放的眼神,便又不一般:贾放显然是料到了会有这种情形,才特地吩咐了准备绿色布匹的。 手术进行到半夜,张友士和贾放依旧站在贾代善榻前,那名持着灯烛的仆人却撑不住了,手中的烛台直晃。于是贾赦冲了上去,将那烛台接住稳稳地托着,又命那名仆人赶紧离开。仆从踉踉跄跄地离开,仿佛见证了什么极其恐怖的事。 轮到贾赦自己,也觉得眼前的景象恐怖至极,他竟能清清楚楚地看见人体内的构造——最可怖的是,这具身体属于他的血脉至亲。 贾赦自以为不怕血,才留在这屋子里,但此刻他还是难受至极,胸腔里如排山倒海。 张友士却吩咐贾赦:“把烛台持稳一点,不要晃动。往这边再来一点,如果灯下有影我会很容易操作失误的。” 贾赦:我明白为啥贾放吩咐要了这么多的灯了。 灯下无影,只能依靠很多很多不同方向的灯烛来实现。 贾赦登时咬紧了牙,稳稳地抱住了烛台。 贾放抽空关切地看了一眼兄长,那眼神似乎在问:大哥可还坚持得住? 贾赦微微点点头:早先他听到过这间卧室之外焦虑的脚步声与呼吸声,知道史夫人此刻也守在父亲的卧房外面。他对自己的情况并不担心,深知哪怕到了自己也坚持不住的时候,房门外也会有人走进来,接过他手中的灯烛,继续将眼前这位神仙一般的大夫手下照得透亮。 ——他们是一家子,这性命攸关的时候,是无论如何都会站在一起的。 贾赦就这样抱着烛台,熬过了后半夜。待到窗户纸渐渐发白,张友士终于往铁盘里丢出最后一枚小铁珠,然后说了一声:“好了!” 贾代善体内所有铁砂都已经被取了出来,包括那些深深嵌在骨头里的。随即他身体上的大型创口也经过缝合,被重新用洁净的棉布裹好。 一旁守候着的贾赦松了一口气,刚刚想活动活动双脚,却直接一个踉跄,险些把手里的烛台摔出去。 贾放赶紧将贾赦一把拉住。兄弟两个对望一眼,两人都是脸色苍白,可见刚刚过去的那一夜是如何煎熬。 张友士却精神奕奕,甚至面露兴奋与激动。他转脸看向贾放,向对方深深一揖拜下去:“贾三爷,当年您说的那些,我想,我终于能领悟到一二——” 手术,这能救必死之人的神乎其技,他不说完全掌握,但至少已能够略窥门径,不再是一无所知的门外汉。 贾放也低头长揖道谢,他的眼眶有些发热——当年他确实点了点张友士,免得他走上沽名钓誉的歧路,谁知现如今,却也是张友士出手,挽救贾代善的姓名。 “还需用药吗?”贾放见到张友士开始清洗满是血污的双手,满怀担忧地又问了一句。 “哥罗芳不需要再用了。”张友士连忙说,“多用反而无益。学生倒是在想,这新制的‘抗生素’,也才刚刚完成了动物实验,在人身上用的效果究竟如何,学生还没把握……” 贾放点着头道:“用吧……” 这时贾代善依旧还未行醒来,他面色平静,仍未感到痛楚,但是额头已经有些做烧。 贾代善所受的这般创伤,又拖延了这好几日,好几处伤口都有发炎脓肿的迹象。纵然知道张友士做出来的“抗生素”有一定的危险性,也顾不上其他,必须要用。 当下张友士从他的药箱里将两枚药丸取出,在贾赦的帮助下喂贾代善服下。 贾放在一旁看着心头唏嘘:这恐怕是这个时空里第一次有人服下“抗生素”,这种药物将在以后拯救许许多多得病和受伤的人,将他们从阎王爷那里抢回来。 想到这里,贾放忍不住对张友士笑道:“当初见你,便知你将来能成为‘阎王敌’,如今更加笃定。”他笑着笑着方觉得自己脸上有泪水,连忙伸衣袖抹去,道:“张先生见笑了。大哥见笑了。” 再看旁边的贾赦,已经脸上满是泪水,却努力撮起唇角,想给贾放一个大大的笑容。 他们这些可怕的“笑容”吓到了前来向贾代善告辞的贾政夫妇和贾敏、林如海准夫妇。一行人忙了一夜,已经做好了全部准备,打算快马赶到苏州,然后为林如海贾敏毕姻。 两对年轻的夫妇前来荣禧堂,原本想在贾代善的卧室外面向贾代善拜别的,看到了贾赦与贾放的这两副“尊容”,都是吓得不轻,谁还敢走? 直到听说贾放请来了“神医”,已经为贾代善取出了所有的铁砂,贾代善的情形已经好转。年轻的人们这才稍稍放心,拜别了史夫人之后,总算按照原计划上路。 这边张友士也对贾放与贾赦说:“令尊大人只要今天傍晚之前能够退烧,性命便不会有大碍了。脏腑的伤势需要慢慢将养,倒也一时急不得。” “两位爷也且去休息一阵吧!照顾病人且还需好些时日,两位可千万不能累垮了。” 听张友士这样劝,贾赦才反应过来他身为主人的职责,赶紧让人就近收拾出一间屋子来让张友士歇着。 张友士则与贾放商议好了,再观察一天贾代善的情形,明早回桃源寨。当下有人送张友士去歇着,贾赦也劝贾放:“老三去歇会儿吧!” 贾放反问:“大哥睡得着吗?” 贾赦将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 于是贾放说:“大哥随我进园子里看看吧。” 大观园尚未建成,园子里一向没人,再者四处空旷,不惧有人偷听,是个很好的交流隐秘的场所。 贾赦点点头,看见史夫人已经亲自在贾代善身边守着,便与贾放一起,往大观园里去。 两人进了园,绕过两兄弟一起合作的翠嶂,贾放方才道:“父亲是如何受的伤,与太子之死,可有关系?” 贾赦叹了一口气:“这个只能你等父亲醒来问父亲了。父亲是在东平王府受的伤,太子则是……当场薨逝的。” 贾放已经大致猜到了这个结果,此刻只能艰难地道:“所以太子,太子殿下也是……” 也是被火器所伤,千疮百孔地死去的吗? 贾放的声音里透着难过,贾赦心下了然:这件事的两个受害者,都与贾放有着直接的联系。 他伸手轻轻拍拍贾放的脊背,却不得不说真话:“是的——” “父亲到底经历了什么,我们府里没有一个人知道。当日只是看着一个血人儿被送回府来,问他老人家却一个字都不肯说,直到皇帝陛下亲至。” “皇帝来过了?”贾放对此并不太吃惊:如果太子的死,贾代善是唯一见证人的话,皇帝陛下必然会过来荣国府探视贾代善。 “是的,在那之后父亲才肯开口说话,之前是咬了牙关不肯开口的,也是从那日起,才肯给太医诊治。” 光听着贾放就觉得心疼无比。 “现在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吗?”贾放问。 贾赦摇摇头:“当事两个人,一个死了,一个重伤,重伤的又死活不肯开口,我们自然啥都不知道。” “只有两个……当事人?”贾放琢磨出不对劲。太子和贾代善都伤在火器之下,当时现场不可能只有两个人。 “事发之地是东平王府的戏楼,当日是东平王寿宴,邀了一众宾客前往看戏吃酒……”贾赦将他所知道的一一都说了出来。 “……只是没有人知道为何父亲会去戏楼后面找太子殿下,太子殿下又为何待在戏楼后头的妆楼里。” “但是太子死之后,有流言传出来,说太子一直与戏班的伶人有染,那日是前去与人私会。” 太子与伶人私会?——私会就私会吧,又怎么会把贾代善也牵扯进去? “那个戏班子呢?”贾放连忙问,“太子去见的伶人找到了没有?” “自然是和东平王一起,从上到下下了刑部的大狱,储君遇刺这样大的事,自然不可能放他们在外头待着。” 贾放一时回想起他见过的监国太子,倒是没想到太子竟然钟情于一个伶人。 “对了,太子薨逝之后,是太子妃亲手为太子入的大殓。随后她只说是要一个人为太子守灵,在太子灵旁坐了一夜。第二天才有婢女发现她已经吞金了,说是坐在太子灵旁咽的气,天亮时却还睁着眼,和活着的时候一个样貌……” 连贾赦都忍不住唏嘘。贾放一时也不知道该如何评价才好:这位按说是他的二嫂,在太子薨逝之后作出了这样的决定,究竟是情深义重,还是另有难言的痛苦,已经不会有人再知道了。 只能说这个烈性的女子,没有让旁人来代她掌握自己的命运。 “东平王府那里,有没有发现什么可疑的人,比如说,手持奇怪兵器的?”贾放心里难受,却也只能岔开话题问贾赦。 贾赦将手一摊,无奈地道:“所有的人证都被三皇子关在刑部大牢里,这些事谁知道,谁能打听得出来?” 贾放:“三皇子?” 他这才反应过来:人原本就是管刑部的。 “皇上宣布了由什么人代替太子监国了吗?” “还没有。”贾赦回答,“但是三皇子已经接管了东宫的官员,监国的那一摊活他已经开始做起来了。宣布不宣布又有什么关系?” 贾放扶额,他真的不是不看好三皇子,但是这个时空出现火器这么大的事,让三皇子这样的人去查,一时半会儿又哪里查得出来?那位可能连关心都不会关心一下。 唯一有可能亲眼见到那枚火器的,应当就是贾代善本人。而且听贾赦所转述的,贾代善了解旁人不了解的内情,而且已经将这些内情转述给皇帝陛下知道。但看现下的情况,只能等父亲伤势略好转之后再去询问了。 两兄弟在园子里转了一圈,都是一脸的疲态。 这时刚好有张氏身边的小丫鬟进园子来找贾赦,说是大奶奶有些不舒服,请大爷回去看一看。 贾放估计是张氏不放心贾赦,要丈夫赶紧回自家院子去休息一会儿。他赶紧对贾赦说:“大哥赶紧回院里去看看吧!我也乏了,待会儿去稍歇一会儿,下午晌我们再聚到父亲那里去?” 贾赦也记挂着身怀有孕的张氏,说了声好,便匆匆忙忙地赶去。 贾放独自一人,心里烦乱无比,他想不通:为什么这个时空会突然出现热|兵|器。自始至终他都只见过冷|兵器啊。 细想来,这个时空存在着那么一点点可以分辨的历史脉络与进程——最先交到向奉壹手上的桃源村,是依井田制耕作的;后来随着生产力的发展,井田制这样的共同劳作制度消失,社会进入封建私有制,土地兼并之风日盛,却不断被贾放这样的社会管理者打断,进行重新分配,从而在一定程度下缓解社会矛盾。 与此同时桃源寨和周边还出现了典型的小农经济特点,也出现了一小部分轻工业(非常轻),但是距离工业革命的距离还有千百步远,连萌芽都算不上——贾放甚至很悲观地认为,仅仅凭借他的一座桃源寨,甚至再加上武元县,可能根本不会出现工业革命,至少他在这个时空逗留的短短几年里里不会出现。 但是就是这样一个时空,一个相当典型的历史阶段,却突如其来的出现了热|兵|器。 ——这是怎么回事? 贾放只觉得浑身疲累,但是他的脑子却在飞快地转,容不得他休息。 这件杀死了太子,又害得贾代善身受重伤的武器,是海外运来的舶来品吗?还是真的有人在这个时空里偷偷制造? 但有一点他非常确定,如果热|兵|器突然不加限制地出现在这个时空里,造成的效果会像当初大皇子领二百骑兵杀到武元城下,面对那些只能依靠双手双脚的山匪时一样——不,还不止,热|兵|器时代的突然降临,是比步骑之分更加严重的降维打击。 为什么当年印加帝国拥有数百万臣民的皇帝,被区区两百个西班牙士兵勒索巨额黄金并被处死,而不是印加皇帝反过来俘虏西班牙的国王?钢铁与枪炮对于文明的影响,对一方来说可能是推动,对另一方则全然是诅咒。 贾放在大观园中踽踽而行,信步走去了大观园中正在修缮的怡红院。时辰尚早再加上府中出了变故,双文、工匠和小工们一个也不见。贾放就这么背着双手,从院门外走进去。 双文很尽责,在贾放将所有的工作交付给她的这段时间里,她兢兢业业地设计,置办最好的材料,请最熟练的工匠,打造怡红院屋内的各色家什。虽然还未完全建好,这座小院已然透着一副花团锦簇、剔透玲珑的气象,见之令人心生欢悦,如沐春风。 贾放立在屋子正中,望着这座大观园最华彩富丽的建筑。他对面正好是一面四面镂空的紫檀板壁,板壁上嵌着穿衣镜。穿衣镜里映出一个模样俊秀的年轻人,眼下正是他心气最高的年纪。 贾放还记得初读《红楼》的时候,曾经有人探讨过为什么曹公要写大观园,为什么要将大观园写得如此尽善尽美——答案是:悲剧就是将美好的东西毁灭给人看的。大观园里的小社会越纯真越美好,毁灭带来的震撼越是令读者难以释怀。 ——不,绝不能这样。只要他还身在这局中,就不能容许这种事发生。 贾放在心内暗暗发誓。 第185章 张友士带来的抗生素真的有效。当晚,贾代善真的退了烧。荣府内人人都松了一口大气。 张友士检查了贾代善的情况之后,正式表示荣国公应当没有大碍了,只是说起什么时候复原还为时尚早,必须好生将养,妥善照顾。数日之后待伤口大致愈合,便可以找一位手巧心细的太医来帮忙拆线。 贾赦与史夫人都对张友士表示感激,史夫人问过张友士的名姓之后脱口而出:“张神仙……” 张友士:……我以为你们这儿才是神仙洞府。 不过此事没有必要深究,很快贾放就将张友士送回桃源寨,并且再次拜托他保守秘密。 “张先生,我敢担保您这次‘出门’问诊对您将来的行医之路只有好处没有坏处,而且总有一人您会名噪天下,泽被苍生。”贾放预言了张友士的将来,却吓到了张友士。 “不敢不敢,您这样说,学生便更加不张扬。”张友士诚惶诚恐地表示,他将来一定要戒骄戒躁,潜心钻研,打磨医术,总要对得起医者的职责。 贾放便与他约定,抗生素可以进一步开展实验,待实验结果稳定,便可以组织生产。贾放可以帮助他将这药物送到各地,到时便真的是“泽被苍生”了。 荣国府这边的情形稳定下来。东宫那里也终于有了消息——太子与太子妃将在五日以后出大殡。届时但凡京中身有品级的王公大臣、文武百官皆入东宫致祭,并为太子送殡。 恰好这时贾赦的世子请封被批下来了,礼部送来通知:既然荣国公到时就由贾赦这位“小公爷”代父入宫致祭。 贾赦领命,荣府内自然请了绣娘为贾赦与贾放二人赶制素色的衣裳与配饰。 出殡之前两日,贾赦却来找贾放:“老三,到时前往东宫致祭,你也一起去吗?” 贾赦暂时顶替着贾代善的国公之位,而贾放身上背着正二品的官职,两人前往致祭的时候排位都很靠前,没准儿还可以搭个伴。 但贾赦却说:“父亲怕是情愿你还留在南方——反正你回京这几天完全没有出过府,府里见到的人也不多。你就说身在南方,赶不上为太子出大殡又如何?” 他还拍胸脯保证,关于贾放的消息绝对不会传扬出去:“府里哪个仆下要是敢乱嚼舌根,看我不打个半死送庄子上去。” 如今贾代善伤重,史夫人的心思全都在丈夫身上。贾赦又新得了世子之位,正好在府里掌权立威。贾放心知贾赦一定能做到,但是他还是谢过贾赦为他想着:“大哥,我还是该去送一送太子。再说,我与人约好了。” 他与大皇子约好了,要在京里见,如若不然,估计会永远失掉那位大哥的信任。 贾赦一怔,顿时明白了,点着头道:“原该如此,是大哥想左了。没想到太子殿下也是你的……”——也是你的兄长。 贾放默然。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谁能想得到,太子就这样没了呢? 他刚认识太子的时候,只觉得这个二哥行事无主见,优柔寡断,更兼喜欢摘桃子捡便宜,坐在监国太子的位置上,不过就是无功无过罢了,和他心目中的明君有很大的差别。 但仔细去想,太子就算是中庸,朝中很多变革到底也还是这个监国太子在慢慢地推动。且不说饱受争议的商税新政,至少他在武元县和桃源寨捣腾这个捣腾那个,都是太子在上头先准了,他才拿着令箭好办事的。虽然太子可能只是觉得,随贾放在南方一隅折腾,影响不到全局便罢了。 这个人不是个革新者,也不是个变革的阻碍者。他是一个……求稳者。对于疆域广阔,人口众多的国家而言,有这样一个统治者在短期来看未必是件坏事。 因此贾放实在是想不通,什么人要置太子于死地。真的是像旁人说的是情杀吗?情杀又怎么可能动用那么恐怖的火器,还要把荣国公拖下水? 或者是说,真的是在抢那把椅子? 如果是抢椅子那就更加愚蠢了——如今于那大位有望的,除了太子就是三皇子,大皇子远远地在疆场上避着,四皇子口吃,五皇子不是亲生的,而他是亲生的但却不是皇子…… 这答案不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 “三弟,”贾赦开口打断了贾放的沉思,“我知道你的想法,但是此前父亲坚持要你回南方,我隐约觉得他是知道了什么所以才一再强调。你真的……不再考虑考虑。” 贾放一想也对,他确实应该好好去问问贾代善:除了朝局之外,关于那件神秘的武器,他也必须向贾代善问个清楚。 谁知就在此刻,贾赦的小厮进来,转述门房的话。 贾赦惊道:“三皇子和五城兵马司的人,来请父亲前往刑部大堂问话?” 贾赦和贾放几乎是同一个反应,两人都扶着桌面“嗖”地站了起来——对方这是什么态度?明知荣国公贾代善重伤未愈,前来强押人到刑部去过堂吗? 贾赦拦住贾放:“三弟你且不用出面,但看你大哥……” 贾放却摇摇头:“算算日子我也是时候在京里露个脸了。再说我们两兄弟一起出面,对方未必敢硬来。” 贾赦感激地点点头,赶紧吩咐人去通知荣禧堂里的史夫人。他自己和贾放一道来到荣国府门口见三皇子。 “三殿下!”荣国府正门之外,贾赦匆匆出来,向三皇子行礼,“小臣有失远迎,不知有何见教。”他一身的素服,再加上脸色憔悴,眼眶深深陷着,闹不清的还叫人觉得荣国公有什么不好。 三皇子却先留意到了跟着贾赦出来的一个年轻人。他将贾赦晾在一边,反而热情地向贾放打招呼:“子放,你也回京啦,什么时候到的?” 贾放上来行礼,只含含糊糊地说:“刚到。” 三皇子当即搓手,唏嘘着说:“想必子放是一接到信就从南方赶来了吧?想想也真是可怜,太子殿下他竟然……” 贾放眼看着三皇子唱念做打俱佳,那眼泪说下来就下来了,他只能拱手道:“三殿下请节哀……” ——好假! 三皇子随即收了泪,转向贾赦,淡淡地道:“这位是府上新封的小公爷吧?” 一个国公府的世子,对于监国大权已经到手的三皇子而言,实在不算是什么。 贾赦恭恭敬敬地应道:“是!” “快把老国公爷请出来吧,耽误了事,你们谁也担不起这个责任。”三皇子昂着头冷然道。 贾赦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惯了,这时连表情都未变,将身体躬得更深,言辞恳切地道:“回三殿下的话,家父身受重伤,尽日昏迷不醒,实在是不便搬动。可否请三殿下通融一段时日,待家父醒来,能够言语的时候,再行前往刑部大堂作证,三殿下您看这样如何……” 三皇子却打断了贾赦的话,笑道:“本王像是那么莽撞的人吗?” “要不是听说府上请了神医,已经治好了荣公的伤,本王也不会这么冒失地前来。” 贾赦低着头,贾放在他身后,两人都是微微色变。很显然,这位刚刚掌权的皇子,一早就将手伸到荣国府来。如果荣国府没有内鬼,对方绝对不可能知道贾代善接受治疗的情形。 “再说了,太子哥哥受伤之后当场殒身,但是令尊不仅活了下来,这么多日府上也不见治孝,足见荣公活得好好的。他的证词对勘察太子殿下遇刺一案极为重要,本王不想在这里多费口舌,小公爷还是赶紧将荣国公请出来是正经!” 不见荣国府治丧,便是荣国公活得好好,便是必须得前往刑部过堂——这番逻辑,连贾放都佩服无比。果然他跟无耻的人没有共同话题。 谁知这回三皇子话音刚落,贾赦从袖中伸出一拳,冲三皇子的鼻梁就砸了过去。三皇子大叫一声,登时鼻血长流。 贾赦出这一拳,贾放并不意外。要知道贾赦这人一向精明,偶尔放诞,但是他到底还是一个性情中人。否则便也不会当日带人去砸东门涮肉了。 此刻三皇子出言不逊,如果贾赦认怂,那后续才真正是不好办了。 这时三皇子挨了一记重拳,他身后五城兵马司的人一下子都围上来了。而荣国府贾赦带出来的长随和小厮也一起都围了上来——他们却不是去对抗五城兵马司的人,这些长随和小厮齐齐上来抱住贾赦,阻止他冲上前去继续打三皇子。 只见贾赦一边挣扎一边大喊:“别拦着我!” “这厮咒我父伤重不治,天底下哪有储君如此诅咒功勋臣下?我父若真有个三长两短我跟这厮没完——” 许是多日来担惊受怕的负面情绪一直压在贾赦心头,一下子令这位完全爆发了。此刻贾赦喊得声嘶力竭,泪水像是断了线的珠子似的从面颊上滚落下来。这般真情实感令鼻血长流的三皇子也不由得尴尬地退后,约束住了他身后五城兵马司的差役。 贾放走到三皇子身边,递了一块帕子给三皇子,低声埋怨地道:“荣国公确实一直昏迷不醒,三殿下刚才那般说……确实莽撞了。” 三皇子心里也确实有些后悔。他原本就标榜给自己一个“仁”字,看把臣下激成这副模样他确实觉得自己有点嘴贱。 而三皇子现在认为贾放在充当皇家与贾家之间的一个中间人与和事佬的角色,有贾放在,贾家就算是再不满,也不会最终违背自己的决定。 于是三皇子用贾放的帕子抹去了血迹,平静地说:“子放,令兄心情不佳本王可以理解,对本王这点小小的不敬本王也不会计较。”他觉得自己已经让了很大一步了。 “但是你也知道,父皇限期在最短的时间之内侦破太子遇刺一案。而荣国公是重要人证,本王是实在没法了,否则也不会亲自求到府上……” 他带着一大队五城兵马司的人雄赳赳气昂昂地过来,却说自己是求到贾府门前。 贾放却也只能配合地叹了一口气,说:“谁都不容易啊!” “但是我可以作证,荣国公近来确实是昏迷不醒,伤势沉重,纵是三殿下着急,也问不出什么?” “哦?”三皇子提高声音问了一句,“既是如此,方不方便本王亲自入内探视荣公,顺带问他一些问题?” 贾放还未答话,贾赦那边已经又大声嚷嚷:“家父当日硬撑着一口气,送回府之后一言不发,连对大夫都没有多说一个字,一直撑到圣驾亲临……” 三皇子这才想起这个茬儿——他那位皇帝老爹已经上门问过话了。 但是皇帝却什么都没对三皇子说过。三皇子心急想要破太子的案件,就只能撬开贾代善的嘴。因此他只能硬着头皮说:“本王职责在身,又是太子殿下遇刺如此重要之事,怎容人轻易阻拦?” 三皇子这样说,陡然觉得自己极其占理,当下高声冲着荣国府门前道:“对不住,本王今日就一定要见到荣国公——诸位放心,刑部里也有大夫,不论是证人还是人犯,都会好好对待……” 贾放登时也想伸手给三皇子一拳,心想这家伙怎么这么嘴欠:这是暗示贾代善就是人犯吗? 太子遇刺之后,确实有人讨论过贾代善的嫌疑,毕竟据说太子遇害时,只有贾代善在场。可是眼看着贾代善自己也受了那么重的伤,在生死边缘浮浮沉沉,哪里还有人会疑他? 可是现在三皇子说的,就像是贾代善该去受审似的。 贾赦立即又挣扎起来,他那些长随继续将他架住。三皇子这边没意识到这些人其实是在给他台阶下,竟然伸手一挥,道:“将荣国府给我围起来——” 只听呛啷啷的一阵,俱是兵刃出鞘的声音。这样一来,荣国府这边便难办了,是力抗到底,还是任由人欺到头上冲进荣禧堂——似乎连贾赦也很难控制得了这局面了。 “且慢!” 三皇子刚刚下令,立即有人喝止。远处蹄声得得,宁荣街上,数骑疾奔而至。贾赦看见了来人,泪水长流,高声道:“大伯,大伯你回来得好,快来帮侄儿主持公道,咱们府……咱们府给人欺负惨了。” 贾放闻声回头,果然见当先一骑乃是宁国公贾代化。贾代化身后还跟着一名道士装束的男子,贾放却从来没见过。见他的面貌跟贾珍依稀有几分相似,贾放心想:这位难道是…… 果然便听贾赦继续大声嚎:“敬大哥,你总算回来了。” 贾放心道:果然是贾敬。贾敬是贾家出的第一个进士,如果不是一心向道放弃了仕途,这时的官阶应当不小,不会像荣国府这样,年富力强的贾代善一旦倒下,剩下就都是年轻人,被人欺上门来按在地上摩擦。 三皇子也见到了宁国公,扬起下令的手却并没有因此放下去。 贾代化带着人直奔西路的荣国府门首,翻身下马,一路越过五城兵马司的差役来到三皇子跟前。 他慢条斯理地举手,向三皇子行礼:“宁国公贾代化,见过三皇子殿下。” 他这边一面行礼,身后一面响起“当啷”“当啷”兵器落地的声音。宁国公带来的几个随从,可一点儿都没给五城兵马司的人留颜面,瞬间使出擒拿手法,让他们之前抽出的兵刃在如此之短的时间内纷纷落地。 一切都发生在宁国公行礼的片刻之间。三皇子大急,也大骇:他可是带了一大批人到此的,可是却一个能打的都没有,瞬间就被除了武器。 他到这时才想起来:四王八公原本都是兵戎出身,姓贾的不止荣国公贾代善一个能征善战,宁国公贾代化原本也是个战无不胜攻无不取的名将。只是多年没带兵,人家便当他是病猫,三皇子也想不起来这人。 自己的人一个都不能打,三皇子却也懂得明哲保身,登时装模作样地与贾代化见礼:“好说,好说——有事咱们好商量。” 谁知从贾代化身后忽然又冒出穿着道袍、戴着道冠的贾敬。贾敬也不行礼,只管冲三皇子瞅了又瞅,立即开口:“小道观你眉心有黑气,鼻尖朝西北方向歪——你今日之内便有血光之灾!” 还没等三皇子应声,贾敬竟又弯下腰看了看三皇子鼻子下方残留的一点点血迹,点着头道:“果然如此,这血光之灾……看来已经发生过了。” 三皇子:…… 第186章 三皇子讪笑着道:“原来宁国公也回京了。” 东平王生辰那日,宁国公贾代化便不在京中。荣府出了那么大的事,宁府也不见任何动静。因此三皇子实在是没能预料到宁国公会为了堂弟出头。 贾代化笑容浅淡着,冲三皇子抱一抱拳,道:“叫三殿下误以为我贾家没人,实在是抱歉了。”三皇子脸上只有大写的尴尬两字。 他只能硬着头皮尬聊:“好说,好说——本王过来,也是想问候一下荣国公贾大人的伤情。” 旁边贾赦气得跳脚:“有你这么问候的吗?”他红着眼,两行泪顺着面颊往下淌,一副被人欺负狠了的样子。 三皇子此刻心里直喊无辜:他好像也没把荣府怎么样吧? 这时贾代化出来打圆场:“罢了,赦儿。你没见到三殿下也是为了公务奔波吗?” 三皇子不由唏嘘:终于来了一个肯讲两句好话的人了。 谁知贾代化继续说:“不过既然舍弟已经将事发当日的实情都告知了陛下,三皇子理应得知详情,又何必再费事专程来荣府一趟?” 三皇子登时语塞。皇帝陛下造访荣府之后,一个字都不曾透露给三皇子知道。三皇子不过是自己揽了这桩差事,张罗着要为太子二哥讨还公道罢了。 但此刻贾代化这么说他又没法儿反驳,若是明说自己不知道,岂不表明他只是个不得圣心的皇子,出来办差是拿着鸡毛当令箭? 他还未表态,忽听宁荣街上蹄声急促——好家伙,今日荣府跟前热闹,竟是又来了一大批人。只听蹄声整齐划一,迅速由远及近,似乎有千军万马快速推进。 这千军万马却在抵达荣府之前戛然而止,猛地刹住,紧接着是蹄声得得,一名身穿甲胄,里面套着素色衣衫的男子,在一百名骑兵的陪伴护持之下,缓步而前。 马背上的男子看见了三皇子,冷然唤了一声:“老三!” “大哥?”三皇子没有想到自己会在荣府跟前见到这位,快步上前,拱手行礼:“大哥到京了?何时到的?” 大皇子没什么好声气,冷然道:“这么久没见了,老三你还是喜欢说废话。” 他这时针对三皇子的问话:他已经到京了,而且看他这副风尘仆仆的样子,就该知道他这才刚刚到京。 “大哥到此有何贵干?”三皇子郁闷地问。 “听说你来找荣国公的不痛快,大家都是在西北时候的同僚,没道理能袖手旁观。” 三皇子这才想起来,荣国公在西北的时候,与大皇子乃是同袍。一听说荣国府有难,刚刚回京的大皇子竟然也跑来帮忙?——那他还在这儿干耗着做甚?明摆着他今天在此地不会有任何作为。 三皇子只得矫情地抱怨一声:“大哥,弟弟哪有?这不样子还是多少要做一做的?” “你不找荣公麻烦,就是我的好兄弟!”大皇子从马背上一跃而下,走上前来,拍着三皇子的肩膀,拉着他离开荣国府门前。 路过贾放的时候,大皇子脚下顿了顿,显然是吃惊,没想到竟然在这里见到了贾放。 “老六?你也到了?” 贾放还能说什么?不过他近来心绪不佳,再加上十分操劳,因此确实是一副辛苦憔悴的模样。大皇子也没有怎么生疑,只是“嗯”了一声道:“后天太子出殡,我们几个兄弟好好送一送他……” 三皇子被大皇子勾着肩膀,但是脸上表情也十分精彩。这位估计在心想:什么时候老大和这位完全见不得光的私生子感情这么好了? 贾放点头应下,一回头,却发现大伯父贾代化正肃然望着他。 大皇子雷厉风行,一时之间,不仅将三皇子带走,连他自己麾下那一百骑兵和五城兵马司的衙役也全都带走,一个不剩。 荣府跟前,人人松了一口气。小厮和长随们放开了贾赦,贾赦也早已恢复了平静,和贾放一起上来向堂伯父行礼。 “来,放儿,来见见你这个不成器的大堂兄。你应当还未见过吧?”贾代化问贾放。 这时赶来的贾敬手中却持着一道符纸,疑惑地问:“刚才那人呢?……就是那个有血光之灾的少年?我刚刚赶去写了一道符纸,要送给他,他却走了?” 周遭的人一起无语。大家似乎都在想:敬大爷是个早慧的才子,当年早早就中了进士的,怎么出家修道之后竟似傻了一般?三皇子哪里来的血光之灾,又怎么会接受他贾敬送的符纸? 贾放虽然尴尬,但也只有循着贾代化的指点,过来向贾敬行礼,见过这位痴迷修道的大堂兄。 他的原身早年间由荣府的老太太养大,后来又去守陵住了三年,确实和宁府没有往来,从来没有正式见过贾敬。 谁知贾敬却不回礼,直勾勾地盯着贾放。 “不,不对,你不是我家的人,你不是这里的!”贾敬忽然指着贾放大声道。 贾代化与一旁的贾赦都万分尴尬,原本跟着贾代化和贾赦的随从此刻都在脚底抹油,悄悄往荣府里溜去——贾敬嚷出来的已经不是什么秘密,贾放是荣府收养的皇帝私生子,这事已经渐渐传开,但无论如何,都不应在荣国府大门口当街这样嚷出来。宁荣二府的仆从们一时都只想着避嫌。 但是面对贾敬的贾放,却没来由地吓了一大跳。贾敬没有说他“不姓贾”“不是贾家人”,而是说他不是“这里的”。 难不成,这位神神叨叨的大堂兄,真的看破了他的来历,知道他根本连养子、私生子都不是,而是一个天外空降的游魂? 但这时贾敬突然住口了,他站在贾放面前,仔细盯着自己这个“小堂弟”观察,突然开口:“你印堂里冒黑气,鼻尖朝东南角歪。你三日之内,必定有血光之灾……” 贾放伸手扶额,贾代化在一旁也叹了一口气,似乎感慨自己好好一个儿子竟然痴迷修道成了这副模样。 谁知贾敬却将他刚才写的那一份符纸塞到了贾放手里:“这道符纸送你,只要你佩在身上,保证你逢凶化吉,遇难成祥,贵人出手相护……” 他叨叨地说下去。贾放赶紧将那道符纸收下,卷成一卷塞在自己的荷包里,向这个神棍似的大堂兄拱手致谢:“多谢敬大哥。” 贾敬看着贾放收下了符纸,这才嘿嘿一笑,转开目光,与尴尬而不失礼貌的贾赦打过招呼。贾代化连忙招呼:“大家都不用在门外待着了,里间弟妹那里应当急坏了,你们还不赶紧回去?” 众人这才赶紧回了荣府,往荣禧堂那边匆匆赶过去。 只见史夫人此刻全副诰命服色,在荣禧堂跟前正襟危坐,想必也考虑过贾赦挡不住三皇子的可能性,因此守在这里,不惜以身家性命拦阻外人惊扰贾代善。 这时史夫人见到贾代化带着贾赦等人进来,整个人登时松了一口气,扶着椅背要起身,竟然一时没能站起来。 “弟妹无须客气,我回来得迟了,弟妹勿怪才是。”贾代化匆匆与史夫人打过招呼,然后就要进屋去探视贾代善。史夫人连忙命人帮宁国公更衣——如今但凡要进屋去探视贾代善的,都必须换上一件洁净的外袍,闲杂人等一概不得入内。 这也是“张神仙”交代下来的规矩,史夫人便这么一丝不苟地照做着。 荣禧堂外,贾赦与贾放总算是长舒一口气,相对看了一眼。贾赦道:“我寻思父亲说得对,你应当早日赶回南方才是,别在京里趟这趟浑水了。” 贾放却说:“要回去也得等太子出殡之后。等伯父见过父亲,再做计议吧。” 大皇子和三皇子都知道他回到了京城,太子的丧仪,他想不出席也不可能。 宁国公与荣国公两位在荣禧堂的“病房”之中交流了有大半个时辰。贾代化出来,却传了荣国公的话,要贾放进去见他。 这是贾代善这么多日以来,第一次要求单独见贾放。 贾放赶紧去更衣,先去濯手,然后换上一件用水洗过又用开水烫过而后晾干的棉袍,这才进了贾代善的卧室。 “放儿!” 贾放一进屋,贾代善的精神已经比他刚回来时要好得太多了,脸上有了血色,面颊也略现丰腴。 “这几日你辛苦了。”贾代善沉声说。 贾放赶紧道:“不,不辛苦。父亲可觉得好些了?” 贾代善早先伤了肺腑,这时到底是有些虚弱,轻轻地咳了几声,才比手势命贾放在他身边坐下,道:“听父亲的话,不要去参加太子殿下的丧仪,现在就回南方去。一切事,由大伯和父亲替你顶着。” 这个男人即便是遍体鳞伤,在鬼门关跟前溜了一转,还在想着要为子女遮风挡雨。 贾放却问:“父亲为何一定要孩儿回南边去?是发现了有什么人会对孩儿不利吗?” 贾代善摇摇头:“我没有证据,只能说是直觉。既然有人敢向太子下手,就也一样敢于向你下手。” 贾放却问:“可是我回南方又如何?他们会不会因为寻不到我的下落,转而对您不利,对荣府不利?”这样的话贾放的心理压力会很大,他与荣宁二府的人没有血缘关系,却要让这些人替他承担风险,背负后果……他贾放不是这样的人。 贾代善这时却摇头不语了。 “您的意思是说……我在南方的事业,可能会对京里的情形有所帮助?”贾放突然想到这一点,疑疑惑惑地问。 贾代善点头,很突然地开口:“放儿,你一定要回去,到你的桃源寨中,将你该做的事都做完……千万不要顾念其他人,你只需要做你该做的……” 这话更加不好理解了,贾放锁紧了眉头沉思片刻,突然问:“父亲,伤到您的那件兵器,是什么样子的?” 贾代善像是被猛地震了震,脸上肌肉跳动,像是回忆起了什么极其恐惧的往事。 贾放连忙问:“是不是火器?……就是一根长长的铜管或是铁管,会向外喷火的那种?” 贾代善点点头,道:“是……不过,伤了太子殿下和我的,不是同一枚武器。” 贾放听贾代善将事发时候的情形简要复述了一遍,顿时问:“您是说……是同一个凶手先伤了太子殿下,然后换了一件火器,近距离伤到了您?” 贾代善微微点头。 贾放心里飞快地转开了——这意味着,凶手手中的火器,没有办法连续发射,他没有办法中途停下来给火器上膛,只能选择事先准备两件武器,先伤太子,再伤贾代善。 另外从射击距离来看,射程似乎也比较短,作为武器多少还存在些缺陷。 谢天谢地——贾放闭上眼,紧绷的神经稍松了一会儿,心里感谢了一回上苍。他心想如果是这样,那对方掌握的火器还很初级,自己这边如果奋力追赶兴许还能赶得上。 但问题是他要靠什么追赶?贾代善让他回南边去,难道是要他靠桃源寨,发展工业,制造武器吗? 贾代善见到自己稍许解释了一下现场的情形,贾放便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满意地微微点头,再次苦口婆心地劝了一句:“回南方去,在那里你一定能找到线索,而且……能安全一点……” 贾放却心道:这可还真不是他顾念着一己之安危的时候。 但口头上贾放答应贾代善:“放心吧父亲,为太子……二哥出殡之后,我立即回南方。” 贾代善听见他与太子的手足之情给抬了出来,心知不能再多劝了,只能嘱咐他在京里的时候万事小心。 少时贾放辞了贾代善,从他房里出来。宁国公贾代化也正紧张地候在门外,问他:“如何?” 贾放只说他会等到太子大殡之后立即回南方去。贾代化听见,眼中闪过一丝失望之色,但是却出人意料地没说什么,只是点点头,道:“知道了,两府按这个来安排。” * 当晚,贾放做了一个噩梦,他梦见自己在黑暗中反复寻找,却不知道要找什么。 突然,他面前一枚黑乎乎的铜管一抬,铜管中喷出炫丽的火花。贾放低头看自己,只见自己的身体上出现了很多闪着光的创口,紧接着光线转黯淡,他的身体就这么慢慢消失在虚空之中。 他再抬头的时候,铜管却无声无息地消失了。见过一次面的道长贾敬唱着歌过来,伸手朝自己额头上贴了一枚符纸,手一挥,那符纸迅速燃烧着。 随即水宪出现在黑暗幽深里,抱着双臂冷冷地看着他,眼中没有同情。 贾放满头大汗地醒过来,醒来才知道是一梦。 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在有人向自己射击的时候没有被吓醒,但是看到如此冷漠的水宪,却就此一惊而醒。 人脆弱起来很容易。自那之后贾放再也没有睡着,相反他从榻上坐了起来,使劲搓揉自己的鼻梁,想让自己心里好过一点。 荣国府出了这样大的事。他从南方赶回来之后,也有请双文帮忙,递信去百工坊。双文回来却说百工坊以前常见的那些面孔都不见了,似乎是换了一批人。 而他回京这几日,水宪那里没有半点音讯,甚至连公府之间的礼尚往来都没有。自从他上次说错一句话之后,两人显然是生分了,但他确实没想到竟生分成这样。 贾放将自己的鼻梁搓热了,才抬起头望着黑暗,苦笑一声:可能……这样,也挺好的吧。 * 为太子出殡那日,京里各王公贵族、文武官员,自从丑时便出门向宫中聚去。宫门跟前挤满了马匹轿子车驾,络绎往来不绝。 贾放与得了荣国府世子之位的兄长贾赦同车前往,宁国公贾代化的车驾在他们前面。一行人愣是等了小半个时辰,才到了该下车的地点。 贾放随着贾赦离开自家车驾,随着百官步行前往东宫,忽听贾赦在自己身边打招呼:“北静王爷,好久没见了。” 第187章 贾放循声望去,果然见水宪站在远处,面色平静,似乎特为在等着他们兄弟二人。 此刻水宪穿着江牙海水纹的白色蟒袍,站在灯火阑珊之处,却依旧可见他面如美玉,目似星辰,气质疏淡,好一个出尘人物。 贾放今日的装束与配饰却比常人更加素净一些。除了纯白色的衣袍、鞋子之外,他头上束发的发簪发冠,以及周身上下所佩的其他配饰都是银质的,非银的只有两样,一件是那枚丑鱼玉佩,还有就是当初水宪送他的那枚“天一生印”。但即便是这两样,也都换了素白的络子。 原因就在与,他与逝者实际上是血脉相连的亲兄弟。 听见贾赦招呼,贾放也不晓得是怎么了,直接杵在了原地。两人远远隔着,却都没有上前招呼的打算。 贾赦却对这两人之间的别扭全不知情,顺手将贾放一拉,就冲水宪过去。 近两年贾赦与水宪已经熟识得多了,毕竟两人既是“门对门”的竞争对手,也是合作共赢的生意伙伴。晚晴楼和小楼涮肉火锅烧烤的生意相互补充,密不可分。这时见到了水宪,贾赦自然热情地上前招呼。 “回京了?”与贾赦稍许寒暄了几句之后,水宪的目光才慢慢转向贾放。 贾放只能点点头“嗯”了一声。他搜肠刮肚,实在不知道该怎么找话说。而水宪也并不比他好上多少,眼光只在他腰间系的络子上转了转,才转开,转过身去,继续与贾赦说话。 三个人顺着道路缓缓往东宫过去。此时天还未亮,往东宫去的道路两旁都点着白惨惨的灯笼,将道路照亮。王公与臣子们走在这边,远远的另外还有一条路,供身有诰命的女眷们进宫,向亡故的太子妃致祭。 贾放与水宪无话可说,便只有贾赦与水宪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生意经。贾放被晾在一边。 谁知突然有个人自后而来,拉着贾放的胳膊飞快地前行,并且在贾放耳边说:“旁人不待见你也不用在意,来,跟我到前头去站着去。” 来人是大皇子。 贾放一见这位脑后便有汗,心知这位是见到自己和旁人相处时候的尴尬场面便会错了意,以为贾赦和水宪不待见自己这个“私生子”,于是便伸手提携了一把。 苍天在上,这不是他的本意啊! 一道前往东宫的文武百官,见到大皇子托着贾放横冲直撞向前行去,忍不住侧目。有认得贾放便惊讶地道:“皇上难道已有打算将六皇子认回了?” 太子已逝,储君之位虚悬,皇帝陛下子嗣人数并不算多,有人想起这一出并不奇怪。 而贾放被大皇子一路拉着前行,在东宫向太子灵前致祭的时候,也和他们兄弟几个一起。 三皇子见到他,下巴都快掉了;四皇子一直不声不响的,见到贾放也只是略略点头致意;五皇子一双眼哭得又红又肿,始终低着头不敢看人。 贾放混在他们几个身后,也一起向太子灵前行礼,心里暗暗祷祝:太子殿下,为了天下苍生免受战乱之苦,求您保佑我也能将伤害您的那种火器制造出来,威慑对手,保护平民百姓。 还没等他礼毕,便听见身后一阵恸哭之声。贾放一回头,只见前任太子太傅夏省身,顶着满头白雪,踉踉跄跄地来到太子灵前,顿时哭倒在地,哭声令人鼻酸不已。 夏省身任了多年的太子太傅,一片心血将太子培养成人,一时间白发人送黑发人直是痛彻心扉。贾放听着不忍,便来到夏大人身边,伸手相扶。 谁知这时三皇子也快步上前,从另一边伸手相扶。 要知道,夏省身此前虽然被夺职罢黜,但他去过南方一圈之后显然已经事过境迁。甚至有传言夏省身会继续出任礼部尚书,而且依旧将领太子太傅之职。对那储君之位一心向往之的三皇子如何敢对夏省身不上心? 夏省身在武元县待了多日,得贾放的照顾颇多。他病重之时更是由贾放亲自照料过一阵生活起居。这时候老大人自然而然地扶住了贾放的胳膊,让开了三皇子的一双手。 三皇子呆在原地,气咻咻地咬了咬下嘴唇——这是怎么了,原本视贾放那些“新学”如洪水猛兽的夏省身,现在竟然一点都不排斥对方,甚至将对方视为倚仗了吗? 三皇子瞬间想了很多。他想到百官看到眼前这一幕的反应,旁人会不会生出不该有的解读,错认为太子太傅一转头支持贾放去了? 可是……那贾放明明只是个私生子啊,甚至名字都上了别人家的族谱。 谁知他此刻抬起头,见到的并没有百官或惊愕或猜疑的眼神。三皇子面前只有一个人。这人与余人不同,他身着深青色的袍子,腰间依旧挂着金玉饰品。这人的眼神冷厉而老辣,甚至有些恶狠狠地盯着三皇子,眼中流露出“恨铁不成钢”又或是“烂泥扶不上墙”的神色。 “皇上到——” 太子灵前响起了戴权公公尖细的嗓音。 原本贾放扶着夏省身起身的,这时又不得不跪了下去。 皇帝陛下亲自来到夏省身面前,将老大人扶了起来,两位白发人相对,皇帝在夏省身耳边稍稍说了两句什么,夏省身登时一阵嚎哭。皇帝也面露伤感,微微偏头,命贾放起来,将老大人扶住。 贾放无言起身,他听得清楚,刚才皇帝陛下说的是:“太子那孩子到底是个性情中人,随朕,这一项上是教不好的……这不是太傅的过错。” 这句话几乎坐实了太子的私情。贾放只知道一鳞半爪的实情,这时忍不住想:父亲贾代善到底向皇帝转述了什么样的真相啊! 贾放扶起夏省身之后,偷眼看自己这位皇帝“父亲”,只见对方比上次见自己时又苍老了好些,一向笔挺的脊背此刻竟像是有些佝偻。 太子不幸殒命,对谁都是一个重大的打击。这也难怪三皇子尽日蹦跶来蹦跶去,不招这些老人家待见了。 接下来戴权取来了一只圈椅。皇帝陛下便木然地坐在圈椅中,戴权向四周使一个眼色,东宫之中便悲声大作。贾放也不得不随着人干嚎几声,但一想到太子并无什么实际的过错,却丧生在那样可怖的火器之下,心头忍不住便也涌出几分真情实感的难过。 整个过程之中,皇帝陛下一动不动,也不回头,只管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之中,仿佛一座泥塑。 众人放声痛哭之后,便是王公大臣文武百官轮流在太子灵前致祭,待到这个漫长的程序结束,已经到了中午。 却是谁也顾不上休息,众人集体准备出城。因为太子与太子妃的灵柩亟需送往城外皇家寺院,在那里停到七七之后,才能入土为安。 整个送殡的过程之中,唯一有资格乘坐车驾出城的只有皇帝陛下。这位则邀了太子太傅,悲痛不已的夏省身大人一道坐车出城。其余人等都是跟随在太子灵柩之后,缓步出城。 贾放随着出殡的队伍一路行去,沿路见到不少百姓所设的路祭棚子,甚至有些百姓扎不起棚子,只能是跪在路边,在面前摆上三个白瓷碗,在里面斟上水酒。 “太子殿下,若知他如此受百姓爱戴感佩,多少能感到欣慰……”贾放听见贾赦在一旁颇有感触地说。 贾放自己也默然点头。人死之后,盖棺定论,太子这一生,或许没有大功大过,但这个人终究不算坏。 待到将太子夫妇的灵柩停入皇家寺院,众人拜过。这一场出殡的丧仪就算是了了。众人之中,除了年纪格外长的,和身体不适腿脚不便的,大多还是选了慢慢步行回去。 贾放已经将前事与大皇子说明,此刻自然与贾赦在一处,兄弟两个,一概都背着手慢慢踱步,缓缓往回城里去。 “今晚之后,又要见不着你了吧?”贾赦现在已经是荣府世子了,大致知道之后的安排。 贾放点点头:“许是会有一阵子见不着。等到二哥与小妹到地方了,请千万替我带个好。现下许是不方便联络,希望将来能有机会大家重聚。” 贾赦听他说得伤感,只能带着安慰说:“一定会的。” 他俩一面说一面走,渐渐已经近了城门。贾赦拍拍兄弟的肩,使了个眼色说:“哥哥先走了,晚上回来和家里人一起吃个便饭。” 贾放正在奇怪,贾赦却努努嘴,道:“你许是还要再与人告个别,哥哥就不碍事了。”说着向贾放一眨眼,转身便走。 贾放循着贾赦指点的方向看去,只见在城门外的送客亭内,立着一个熟悉的身影,正是水宪。今日水宪一直与贾赦在一处,竟然贾赦不知道悟出了些什么,此时此刻竟然不愿杵在水宪与贾放之间,而是溜之大吉。 “天下伤心处,劳劳送客亭。春风知别苦,不遣柳条青。1” 贾放来到水宪身后,这位就像是脑后长了眼睛似的,不用看,就能感应到贾放来到自己身边。他扬起头,望着亭外碧青一片的柳条笑道:“可既然这柳条早已青了,足见这离别并不甚苦吧?” 贾放苦笑,也走进那送客亭中,道:“你说什么我听不懂。” 他一个工科生,这种事最好还是手起刀落给他来个痛快,别兜圈子来得好。 水宪这才转过身,望着贾放,微笑道:“今日一过,你就离开了?” 贾放不知是水宪猜出的还是贾赦说与水宪知道的,硬着头皮点点头:“是的,以后见面的机会……会很少了。” 对方既然猜到,他也就不想隐瞒。待他将在这个时空里的最后一部分任务完成,他就该离开了。纵使再心存歉疚,他也必须要离开了。 水宪面色不变,此刻却很认真地将贾放打量了一番,终于道:“贾子放啊贾子放,时至今日我终于认识了你……” “难怪你能修出府上那样精彩的园子,我水某人早就应当甘拜下风才是。” 贾放憋了半天才冒出一句:“怎么说?” “世人都觉得这世上我是‘出世’之人,我离群索居,我只愿一人待在园子里,不愿有人打扰,更不愿与人共享——谁知到了今日,我方知我不是的。”水宪耸耸肩,自嘲地笑道,“我只是怪癖而已。” “我到底还是‘入世’的,我在这个世上有牵绊,我有朋友,我有一个聪明可爱的侄儿,我有责任将他一手教大……我的园子里修‘与谁同坐轩’,终究是盼望能找到那么一个人,能时时与我同坐。” “而你却是完全出世的,这世人所追逐的一切,功名利禄,权位财富……都不在你眼中,亲朋至爱亦留不住你。”水宪将眼光转向贾放,认真辨认他眼中的情绪,一面缓缓地往下说,“你有一颗道法自然却客观冷硬的心,所以造得出那样出尘于世外的桃花源。这是什么手段?是须弥芥子,是壶中天地?你所修的,究竟是佛还是道?” “须弥芥子”是佛家术语,“壶中天地”则是道家,两者最后都用于造园术中了——但是正如水宪所说的,无论是佛还是道,好像都是出世的。 水宪一开口就停不下来,而贾放隐隐约约的,竟有些骄傲。毕竟世上再没有第二个人,将他看得如此透彻。 “你心思机巧,行事往往不偱规矩,出人意表,你曾经为这个大千世界带来了层出不穷的变化,很多人因你而受益,这一点我毫不怀疑……但是你在这个世上没有牵累,你自始至终想着离开……” 赤条条来去无牵挂2——就是水宪对贾放的全部认识与评价。 此刻水宪就像是认了命一样,叹息着望着贾放,似乎在说:我以一片真心待你,你却只想着离开。 贾放觉得自己身不由己地冲对方咧了咧嘴,勉强挤出一个笑容,点点头道:“你说的没错。” 细想来,他也觉得很委屈:这个世上有好些东西好些人,他其实比旁人更加珍惜百倍。荣国府里那些笑了又吵吵了又好的一大家子,兢兢业业的模范员工双文姐姐,百工坊里自学成才的工匠们,桃源寨他的乡民——那些把他当亲人一样看待的乡民们……还有眼前的水宪。 和所有这些人在一起的每一刻贾放都觉得自己有责任去珍惜——因为他知道自己总有一天是要离开的。 此时此刻,面对水宪的问题,他没有辩解,只是点着头说:“你说的没错!” 在这个世上的一切对他来说,都只是过程,而不会有结果。 那么,是不是他此刻显得越过分越坏,将来他真的掉头离开的时候,眼前人就更容易释怀一点? 但这效果显而易见地不太好,因为水宪此刻双眼竟微微发红,就像当年他毫无防备地吞下一整枚海椒那时一样。只听他用最温柔最轻和的语调轻声问:“所以,钟情于你其实只是我活该而已?” 贾放瞬间被这言语之刀戳中了心口,一时痛得说不出话来。 水宪却突然伸手,拉住了贾放的胳膊,就像两人初时在晚晴楼相会时候那样,拉着贾放就往晚晴楼外疾走。 一座王府规制的马车已经候在亭外,距离水宪和贾放只有几步之遥。 “跟我来,既然是我活该,那就活该我坚持到底,我带你去看我的……” 水宪在前,贾放在后。两人一道向送客亭外匆匆疾走。谁知,两人到车驾之间那区区数步之间,忽然出现了一个人,一枚黝黑的铜管。铜管抬起,对准了水宪身后的贾放。 贾放登时觉得水宪一个肘锤将自己向后一推,接着用胸膛护住了自己。 贾放忽然记起腰间还佩着的荷包里装着贾敬送给自己的符纸,当日贾敬说得言之凿凿,说是佩了这符纸,便有贵人……相护。 第188章 贾放哪里是那等肯坐视别人舍命保护自己的人。他眼看这面前那枚黑洞洞的铜管口距离自己不过两三步远,当时便撑住了水宪的肩膀,一个短距离助跑,冲上前飞起一脚。 这一招莽撞至极,却也出乎持铜管之人的意料。 上次在东平王府,监国太子见到这枚火器时一味只有目瞪口呆;征战多年,见多识广的荣国公也没有做出任何反应,直到第一次开火干掉了太子,换第二枚铜管的时候荣国公才终于觉醒,奋力还击,侥幸未死。 杀手猜那荣国公既然还活着,那么贾放见了这铜管应该知道躲才是。岂料此刻贾放竟然不退不避,更没有躲在旁人身后,而是冲上来,看准了扳机被抠动的那一刹那,飞起一脚,全力将那铜管口一踢。 铜管顿时偏了向天空,与此同时火光崩现,随之而来的是爆竹般的一声脆响,惹得旁人纷纷转头,向送客亭这边看过来。 从铜管口喷出的铁砂偏过了水宪和贾放,齐齐地扫在送客亭一旁的柳树上,柳树枝头一阵乱摇,无数叶片被铁砂打穿,地面上散落一大片散碎的柳叶。其中偶尔能见到一两只麻雀,毫无生机地僵卧于地面,早已丢了性命。 贾放却突然心生侥幸:他面前手持这三尺铜管的杀手,手中只有这唯一一枚。 早先狙毙监国太子的时候,杀手拥有两枚火铳,一枚干掉了太子,另一枚伤了荣国公。 但不知另一枚火铳出了什么状况,裂膛了还是卡壳了,总之眼前这个杀手手中,只拥有一枚——这意味着,他们暂时脱离被铁砂打中的危险了。 水宪在贾放身边顿了顿,应当是也意识到了他们两人刚才经历了何等危险,登时撮唇而呼,他王府车驾的马车夫会意,登时将马车车驾向后倒了两步,车身更加靠近水宪与贾放。 但是他们两人与王府车驾之间,到底还是隔了一个杀手。 正如贾放所料,火铳用过一次就需要重新装填,现在这节骨眼儿上显然不合适。杀手不傻,将火铳往后肩一挎,从腰间抽出短剑,向前纵上一步,往贾放胸前一送。 贾放从未与人打架斗狠,平生唯一经历过的一次近距离争斗就是贾赦带着人去东门打群架。即便在桃源寨面对山匪,贾放也没有争取到亲自上场动手的机会。 此刻他第一亲眼见证旁人真刀真枪的动手,见到对方那枚短剑递出来迅若闪电,贾放还未生出反应那柄剑就递到了胸前—— 这特么是冷兵器啊,热|兵|器都没能干掉他他却要死在一枚冷兵器之下? 还没等到贾放明白过来水宪已经挡在他胸前,“噗”的一声,短剑重重地撞在水宪胸口。贾放似乎听见剑尖入肉的声音,看见那枚短剑正正戳中水宪左胸要害。 贾敬送的那枚道家符纸依旧好端端地待在他腰间的荷包里,寓意着逢凶化吉遇难成祥,以及贵人相护。 贾放欲哭无泪地想,如果知道是贵人“舍命”相护,他死也不会要这枚符纸。 水宪登时痛苦地将身体一蜷,伸手抱住了那枚面前的剑刃,一行红线登时循着剑身上的血槽快速蔓延。 对方马上撤了剑,要再刺贾放的时候,贾放已经自后抱住水宪,往身边的王府大车车厢中一滚,两人同时消失在车帘里。紧接着车夫驱动车驾,牵拉着车驾的骏马登时发足往城门处狂奔。 早先那爆竹似的一声脆响已经惊动了城门处戍卫着的五城兵马司差役。差役们知道东平王府的惨案就是在两声脆响之后发生的,这时一起朝这边围了过来。 王府规制的车驾他们却又不敢阻拦,五城兵马司的人只能让开载着水宪与贾放的车驾,慢慢朝送客亭跟前的杀手围过去。 那名杀手却并不急于逃脱,而是举手向天,登时放出一枚橙黄色的烟气,直上云霄。 * 车厢里,水宪呼一声痛。贾放赶紧扶他平卧下来。此刻贾放心如火焚一般,只道水宪必定是无幸了。 方才他亲眼所见,凶徒将短剑送入水宪胸口要害,鲜血沿着血槽流淌蔓延。 谁知水宪低头望望自己的胸口,说:“疼得不大对劲,烦请你帮我将衣衫解开。”他说话中气十足,语音连贯,不像是受了致命伤的样子。 贾放依言伸手去摸索水宪的服饰。 他刚来这个世界的时候接受过福丫的古代衣饰指导,总算学会了穿他自己那些衣衫,但是眼前这人的衣饰繁复无比,再加上贾放心急,解了半天都不得要领。 水宪仰天而卧,这时轻轻地嘲笑了一句:“连这都要我教你?” 贾放没好气:“我又没解过别人的衣衫。” 但是被人这么一激将,贾放真的咬牙忍住了心中火一般的焦急与哀愁,找出几枚必解的衣结,十指灵活,瞬间解开了水宪的外袍,只见水宪胸口一枚护心镜,碎成四分五裂。 他终于明白水宪为何一而再再而三地挡在他身前了——水宪清楚自己身有护心镜护持,不像贾放那么不堪一击。 但即便是护心镜也挡不住最初那枚火铳的威力,如果不是贾放那一脚将火铳踢偏了方向,水宪依旧不可能幸免。 贾放看见了那枚护心镜下并没有鲜血渗出,登时心头一松,浑身一软,瞬间也想像水宪一样,完全躺在车厢中的地板上。但是他心头还记着水宪说过的:疼得不大对劲。 贾放将护心镜的碎片小心翼翼地拆去,随后解开了水宪的里衣,露出肌肤。只见他心口附近有一大片青紫肿胀。 水宪让贾放将自己稍许扶起几分,自己低头看了看,道:“看起来是断了一两根肋骨,行动呼吸便疼。” 这么严重?——贾放回想起那杀手将短剑送出的手势,晓得对方当时是全力一击,才对水宪造成了如此严重的伤害。若不是水宪而是换了他,此刻早已去帮阎王修阎王殿了。 虽然受伤不轻,但很明显水宪的心情不错,偏过头冲贾放展颜一笑,道:“学解人衣衫学得挺快——” 贾放脱口而出:“你这张嘴能不能消停一点?”比起刚才被吓到魂飞魄散,现在他看似是毫不客气地随口回怼,心中却是软绵绵热乎乎的。 那个曾经在桃源寨出现过的,放下了所有的戒心与防备,在贾放面前天真无矫饰,直爽不做作的水宪,这时突然又回来了。 而眼前这样的水宪,是他一个人的。 贾放眼眶微微发酸,不晓得是因为对方救了自己的命,还是因为横在两人之间的那一块坚冰,在火花从火铳中喷出的那一刻,终于烟消云散了。 水宪却不再逗他了,小声道:“对方应该知道我身上有护心镜,而且你也没死,应该不会那么容易放过我们,还会有后手。” 贾放也觉得如此。他飞快地将自己的判断说出来:“我猜可能还有一人,手持另一枚火器,在城里等着我们。”既然在城外没能得手,也许城内还会有埋伏。 从刚才遇险的情形来看,贾放觉得人很明显是冲着自己来的。因此宁荣二府很可能是对方攻击的重点——贾府里人也多,一想到可能会祸及家人亲友,贾放的心就再次朝起悬。 水宪却说:“这车驾上有北静王府的徽记,会有人知道咱们的去向。我怕当我们到了北静王府跟前的时候,就会有人对我们不利。” “但我们必须一起回王府去……除了我那座院子,恐怕全京城都再找不到这样一座大宅子,既能安全庇护我们两人,又不会伤到任何一个无辜……” 水宪像是知道贾放心里的每一个念头,而他也确实说过,他离群索居不喜人打扰,因此他那座王府,恐怕是全京城仆从最少,也绝对无人造访的一座王府。 水宪面前支起身体,勉强靠在贾放的膝盖上,让贾放稍许揭开车帘看了一眼,便对贾放说:“你让车夫过了前面一个路口便停下来。” * 当北静王府标记的车驾驶近王府正门,已经有人对面的大影壁跟前候着了。 车驾驶近之后突然来了个急停,那车夫勒住马匹,连滚带爬地从车上下来,奔进西面的角门,像是进府传讯去了。 大影壁跟前,扛着火铳的人将早已准备好的火铳从肩上放下来,平托在身前,冲着大车的车厢放了一响。只听“轰”的一声,锦障制成的油壁车厢登时千疮百孔,好几处窟窿甚至被点着了,依稀可见一圈圈细细的火焰——世上没有多少马车的车厢能够经得起这样一击。 一声巨响之后,车驾跟前的两匹高头骏马同时受惊,在无人控缰的情况下自动蹿出,拖着破破烂烂的车厢一阵猛跑。 大影壁跟前的杀手心知对方肯定没法儿逃脱,但是他本着拿人钱财与人消灾的责任感,到底还是追了上去查看,过了一会儿便面色无比郁闷地回来,重新立在大影壁跟前,先给火铳重新填药上膛,然后看了看上头高悬的“敕建王府”匾额,到底还是没敢造次,没敢敲开中门,而是去踹开了刚才车夫消失其中的那一道角门,扛着火铳,进入北静王府。 这时贾放扶着水宪早已进了北静王府的侧门。他将水宪的一条胳膊绕过自己的脖颈,让水宪将身体的大半重心都支撑在自己身上。 饶是如此,他偶尔扭头看看身边人头上渗出的汗珠,便知水宪的每一步都走得无比艰难,无比疼痛。水宪每行动一步都会触及胸口骨骼的伤处,但是此刻又不能不走——据水宪说,他那座园子里有“绝对安全”的所在,足以庇护他们两人。 在进入垂花门之前,水宪略停了停,指点贾放去将垂花门旁墙壁上嵌着的一枚木牌翻过来,让绿色变为红色。 “红色便是命府里的任何人绝对不可以迈进花园一步……”水宪费力地解释,“他们绝对不敢违拗……” 贾放却不用水宪多说就明白了。水宪在园中不喜人打扰,因此特地在园门外做了标记——绿色是不愿相见,红色是绝对不见。北静王府中的仆从会按照这标记来决定是否入园打扰园中。 当然,这片木牌对贾放是不管用,他身上系着那枚“天一生印”,拥有畅行无阻的权力。 此时且不管杀手如何,有这边红色的木牌在,至少北静王府里的其他人不会误入园中受到伤害。 这时他们听到了府门外的声响。水宪当即别过头,重新倚靠在贾放肩上,沉声道:“我们要赶紧了!” “去哪里?”贾放问。 “去‘与谁同坐轩’。”水宪随口吩咐。 贾放:……?与谁同坐轩?那是一座临水的轩亭,连个围墙都没得,那就是水宪所说的“绝对”安全的地界? 但水宪既这么说,贾放便按照他说的去做。哪怕水宪说是刚刚点了一眼两人同葬的墓穴,他也会毫不犹豫地陪水宪前往。 但是水宪的伤势大幅度地影响了两人行动的速度,再加上水宪这座园子地形复杂,几乎没有一条道路是笔直的。两人费了好大的劲头才攀上了穿山游廊,就听到垂花门处传来了脚步声。 对方这么快就追来了? 贾放登时弯下腰,让水宪攀到自己背上来,他自己伸双臂勾住水宪的膝弯,将水宪整个人背了起来。见到水宪的双脚拖在地面上,贾放甚至奋力将水宪向上托了托,换来水宪一声痛苦难当的轻呼。 对不起老铁对不起,贾放心想,但还是我们的命比较重要。 他弓着背猫着腰,背着水宪在园中的小径之上尽快穿行。他偶尔回头尝试观察对手的位置,一瞥之间就看见了对手肩上扛着的三尺铜管。 身后脚步一声一声,越来越近。贾放额头上冒汗,越想快越是快不了。但他突然想起一点:都已经到了这园子里,对方竟然没有动用火铳的举动。 射程,这是射程问题——贾放想到了这一点,登时信心大增。杀手的火铳射程有问题,距离远了便没办法瞄准,就这一点而言,对方手里的热|兵|器也未必便比冷兵器好用多少。 贾放跑得气喘吁吁,额头见汗,双腿酸软,但是与谁同坐轩就在不远处的前方。他咬紧了牙关,向那边快步冲过去。 水宪整个人疲弱地攀在贾放脊背上,将面颊贴在他后颈上,轻叹一声:“贾放——” “与谁同坐轩,快要到了。”贾放紧张得牙齿打颤,顾不上回头,大声问,“你倒是说说看,怎么样才能让你安全?” 水宪能够安全,他自己便没什么可遗憾的。 水宪在他背后轻声指点:“进与谁同坐轩,然后什么都不要想,径直向美人靠冲过去——” 美人靠?那些鹅颈椅吗?开什么玩笑!——贾放心想。 与谁同坐轩是一座临水的小轩,有一排鹅颈椅,又叫美人靠,供人闲坐、休息、观鱼。那一排鹅颈椅之后便是园中的一池碧波。 水宪让他冲那些鹅颈椅冲过去,他会不会被绊倒然后直接带着水宪一起栽倒在池水里——那他们便不是获得安全,而是一起投水赴死,也不晓得日后被人发现了会不会有人说他俩这是殉情…… 但是贾放天生有一种痴气:他稻香村中的缩地鞭,便是绝无可能中的可能,旁人万万不敢相信的,却照样存在。 所以水宪敢说,他就敢信。 一时贾放真的背着水宪进了与谁同坐轩。那幅“与谁同坐?明月清风我”的碑帖被他抛在身后。 他气喘如牛,汗如雨下,却腾不出手稍稍擦一擦。 背着火铳的人距离他俩已经不远,此刻正好整以暇地将三尺铜管从背上取下,不紧不慢地托起,瞄准……却也不着急射击,就像是猫儿戏鼠,知道对方绝对逃不出自己的手掌心。 贾放深吸一口气,飞快地摈弃脑海中所有关于可能与不可能的争论。他背着水宪,这个全身心保护着他,现在却又需要他全身心保护的人,冲着小小水轩中的美人靠就冲了过去。 他没有被绊倒,没有撞在鹅颈椅那熟铜制成的扶手上,更加没有跃入眼前的一池碧水——他直接踏进了破碎虚空,连同背上的水宪,两个人一道,凭空消失在与谁同坐轩里,生生消失在托着三尺铜管的杀手面前。 那名杀手像是做梦一样,傻愣在当地,本能地放下手中的铜管伸手揉了揉眼睛,然后四下张望,似乎是想找一个人来问一问。 但这整座园子里,哪里还有半个人影?除了风动梧桐,哪里还有半点声响? 杀手惊恐之后便转为愤怒,他重新扛起火铳,迈进与谁同坐轩,扛起三尺铜管,冲着眼前形状优美的鹅颈椅轰了一记,无数铁砂喷出,或嵌入鹅颈椅中,或打入眼前的水面。原本平静的水面就像是刚下了一场急雨似的。 未几,那水面重新恢复了平静。整座与谁同坐轩,还有眼前的一汪碧水,都与此前并无半点分别——贾放与水宪齐齐凭空消失了。 第189章 贾放背着水宪,直接闯进了一个不知名的空间。 曾有片刻他以为自己回到了稻香村里,正沿着缩地鞭前往桃源寨。但是这道空间和缩地鞭还是有些区别,最显著的区别在于——这道途径,可以两个人并肩而行。 可见这“与谁同坐”期望的可并不只是“明月清风我”,应当是终有一刻能两人并肩。 贾放行去二十多步,眼前的空间越来越宽敞,似有天光从不知道什么地方照进来。他正满心好奇,忽然听见背上水宪痛苦地轻呼一声。贾放心道糟糕,他只顾着冲过美人靠,越过这个不知名的空间,却忘了背上的水宪。 他赶紧把水宪从背上放下来,轻声问:“很疼吗?” 水宪似乎终于觉得好些了,舒出一口气,断断续续地说:“再向前十几步,有一道门,你推门而入便是,那边应当都是自己人。” 他勉强撑起身体,轻声道:“扶着我就可以,我受得住——” 谁知贾放咬了咬牙,一手托住他的后肩,一手抱住了膝弯,将他整个人都托了起来。 贾放的身材不壮,气力也不算特别大,之前将水宪背了一路乃是靠着情急之下不知从哪里生出的神力。 此刻他托着水宪却是为难自己,憋红了脸勉强起身,踉踉跄跄地向前冲了几步,连水宪都忡然变色,生怕两人就这么一起摔出去。 贾放确实摔了出去,确切地说,是摔进了水宪所说的那道门。他摔倒在地之前先让自己成为一个垫子,让水宪倒在他身上。两人一起倒在门的另一边,贾放只觉得背后被重重磕了一下,身后相当寒冷。 另一头是一间椭圆形的大厅,四面除了门户之外都是石壁,室内靠灯烛照明。正中一张大桌,周围坐着人,颇像是后世的大会议室。 这大桌旁坐着的人忽然见到两个穿着素白衣裳的年轻人从门的另一头摔了出来,全都惊讶地扶桌起立。贾放抬头一瞅:真的都是熟人——离自己最近的,就是百工坊的人精任掌柜,他左手边那将眼瞪得如同牛铃的,乃是铜匠老童,其余还有铁匠、木匠、烧瓷匠…… 他以前从百工坊认得的那些人,全都聚到了这里来,难怪双文说百工坊已经换了一批人了。 这一批人很快都认出了贾放,老童惊呼一声:“贾三爷,这真是……好久不见了!但这位是,这位是……” 也难怪旁人认不出水宪。贾放与水宪同时出现的这一场景,着实香艳了一些。 贾放面红气喘,额头上渗着汗珠,散落的几枚额发被汗水洇湿,结成一束一束,胸口剧烈地一起一伏。 而倒在他身上的,看形貌是个出色的美人,只不过美人衣衫不整,衣襟半敞,露出颈间和胸膛那白玉般光洁的肌肤。 怎么看都是两人私有情弊,不知怎么,跑到这里来避难的。 任掌柜和老童赶紧别过脸去不敢看,老童尴尬地搓着手,忍不住道:“这……这怎么就……” 贾放却一骨碌爬起来,再次将摔倒在他身上的人奋力托起,这次是将水宪整个人打横抱起,托到了面前的大桌上,丝毫没管水宪的双脚撞翻了几只杯盏,茶水横流。 “快,快去找一个大夫……要会接骨的,子衡他断了两根肋骨……” 贾放费尽力气说了这一句,就全身脱力,倒在桌边一张椅子上。这时任掌柜也认出了贾放带来的人:“王爷……” 原来贾放拐带的美人是自家主人……而且是受了伤——任掌柜一张面孔登时微微地烧了起来,他刚才都想到什么地方去了? 水宪抛下一句:“此间一切事务,交贾三爷全权决定。”他便安闲地阖上双眼,闭目休养。 任掌柜立即动了起来:“快,快去找跌打的大夫……贾三爷说是要给王爷接骨……”立即有好几个人推了椅子,一起冲了出去。 贾放长舒一口气,伸手握住了水宪的右手,望着他阖上的双眼轻声问:“疼得厉害不厉害?我有……” 他本想说“哥罗芳”的,想起“哥罗芳”都在桃源寨,一时无法取来,远水解不得近渴。 谁知水宪手指微动,同时睁开了双眼:“好得多了……我其实,早想带你来这里了。” 贾放被他反手握住了右手,只得伸左手掏帕子擦了擦额上的汗,开始打量这一间“大会议室”。任掌柜与老童自觉地让在一旁,抬头向天,都装看不见两人手上的动作。 “这里是哪里?”贾放情不自禁地问,但他突然想起了水宪的伤,顿时轻声哄道:“我不问了,等你好起来,你指点给我看……” 水宪苦笑道:“我的伤要好起来,起码得个把月?你就这么一直闷在这里陪着我?” 贾放点点头:“我在这里陪你。” 他转头对任掌柜:“老任,待会儿我要托你帮我给京里送个信。” 任掌柜便稍许露出难色:“这里离京城挺远,就算是最快的信使,也要三天。不知道会不会误了贾三爷的事。” “三天?”终于轮到贾放傻眼了,茫然地回想刚才他从“与谁同坐轩”到这里,到底走了几步。 水宪横卧在桌上,依旧眼神得意,嘴角控制不住地露出笑容。 “所以这里究竟是个什么地方?”贾放问。 水宪顿时懒洋洋地闭上了眼不答话。但是他刚刚吩咐过任掌柜:一切事务交由贾放管理,任掌柜此刻不敢不答,于是恭敬地道:“回贾三爷的话,这里……这是一座铜矿。” * 百工坊的工匠们效率不低,跌打大夫很快就找来了,诊断之后表示水宪确实是断了两根肋骨,帮他正骨之后的便用绸带固定了一下胸廓,并且开了几服化去胸口淤血的药物,强调静卧养伤,切勿移动。 任掌柜这时已经命人将水宪以前常用的屋子收拾出来。 这间屋子也是一间石室,像是从岩壁里硬生生凿出来的一样。一面墙壁上有一领狭长的石窗,天光从那石窗外面透进来,照见室内一尘不染,没有过多的装饰。只有一具卧榻一张石桌,石桌上直接雕刻着一副棋盘——贾放心想,这确实是水宪的风格。 任掌柜又张罗着要给贾放收拾一件屋子,谁知水宪直接否决了,说:“我要他和我住在一起。” 任掌柜立即开始头疼,将眼光投向贾放,似乎在询问:我们王爷这是认真的吗? 贾放点点头:“子衡养伤的这一阵子不方便行动,我和他住在一起刚好照顾他。” 任掌柜只好点点头,郑重向贾放行礼:“那么就多谢贾三爷了。” 从这日起水宪便在此安居养伤,将京里的一切暂时抛在脑后。他行动不便,一切贴身之事,吃喝拉撒,擦身洗头,都需要人照顾服侍。 贾放便心甘情愿替他做这些亲密照料之事,任劳任怨。两人几乎一天十二个时辰粘在一起。自从两人认识至今,还从来不曾这样。 谁知开始时水宪很却有些抗拒,他为了不“麻烦”贾放,甚至不吃不喝,避免贾放照料如厕时尴尬。这点小心思很快就被贾放看破了,知道眼前这男人死要面子活受罪,心内怀着一份骄傲,因此看不得身边要紧的人见到他软弱无助的样子。 于是贾放柔声劝解:“受人照料乃是人生的自然阶段。那些刚出生的小人儿,除了啼哭啥都不会,也没见人家不吃不喝,不肯要家人照顾的。你这是受了伤,行动不便,我便照料一段时日,又有什么打紧?” 水宪听见这话的时候只管抬眼望天,半晌方道:“你说人生的自然阶段,除了刚出生时,像我这样不慎受伤的时候,还有什么时候?” 贾放:“那自然是……” 那自然是两人满头华发,垂垂老矣的时候。他话到口边,又咽回去了,知道对方又想起了早先令两人生分的初因。 他们应当没有机会白头到老——这个念头一想起来就让人伤感。 但是贾放没有过分伤怀,而是坐在榻旁,小心将这个嘟着嘴不高兴的男人托到自己身边,替他把满头青丝梳理整齐,再小心束起来,一边梳理一边轻声道:“将来的事谁也说不准,但若是不能珍惜眼前,享受当下一刻,这人生便在我们慢慢等待‘将来’的时候慢慢逝去了……” 这是他的人生观——只要他活着,就要奋力去活,努力去爱,而不是只去计较一个结果。 水宪靠在他身上,慢慢地听贾放说话。也不晓得是不是那梳齿在他黑发间缓缓划过,瞬时轻抚了他的身心,水宪竟然靠在贾放身边慢慢地睡着了。 “贾子放——快逃!” 这男人睡熟了却依旧不老实,突然满头大汗地喊出这一句。贾放晓得他是做噩梦了,连忙轻轻拍着他的肩膀,小声说:“没事的,没事的……我在,我们都很安全……” 水宪梦得迷迷瞪瞪地,听见了这一句安慰,总算辨认出贾放,急促的呼吸渐渐放缓,伸手握住了贾放的手,慢慢又阖上眼睡去。 贾放没把手抽出来,用另一只手支着下巴,陷入沉思。 水宪的噩梦并不出奇。贾代善出事之后,贾赦也说过,贾代善即便伤势转好,也免不了夤夜惊呼着醒来,睁开眼时是满眼恐惧。 习惯了冷兵器的人们,即便是曾经在沙场上征战多年,见惯了生死的贾代善,陡然见到火器,也感到无可抵御,似乎血肉之躯面对这样的武器根本无计可施。 贾放认为这世上最可怕的便是只有一方拥有先进的武器与能量,并以此来满足一己之私欲,予取予夺。 他必须发展出能够与之抗衡的实力水平,并非是为了以暴制暴,而是震慑对方,避免对方进一步侵害,造成社会的混乱。 而好消息是,水宪有一座铜矿,他麾下还有很多能工巧匠——这是桃源寨没有的优势…… 也不知想了多久,水宪迷迷糊糊地醒来,身体一动,忽然发觉依旧握着贾放的手。贾放竟然在他身边一动不动地坐了这么久,水宪登时心生歉疚:“其实你也不必非要如此……” 谁知贾放转过脸兴奋地问他:“我已经想明白了。既然与谁‘同’坐轩是一座铜矿,那梧竹‘幽’居能通往哪里,是不是产‘油’?” 水宪点点头,“是的,梧竹幽居所通之处,产一种名叫‘猛火油’的黑色地油。”他忍不住心想这世上难得竟能有人聪明至斯。 “还有什么?”贾放激动不已,“老天爷,为什么不让我早点知道这些?” 水宪摊摊手:“‘猛火油’只是一味燃烧凶猛,用起来却不大方便,并不如我另一处‘揖梅山房’产的煤炭烧起来便宜——” 贾放刚刚要反驳,说那“猛火油”其实是可以分馏出不同成分的,马上就听说还有一处产煤炭的“揖梅山房”。 他:…… 两人细细地盘点了一番水宪拥有的全部资源之后,贾放遗憾地道:“你真的从来不碰盐铁的吗?” 水宪见他神情凝重,满脸遗憾,登时笑道:“此地就产铁,事实上此地产很多矿藏,我为了避免旁人太过猜忌,只说是一座铜矿。至于盐——你若想要井盐我是真的没有,但是此地地处海滨,海边就有盐田……” 水宪的生意遍布各行各业,要他完全不碰盐铁,怎么可能? 贾放登时放声大笑:“水宪啊水宪,上天真是厚待于你……” 他简直要嫉妒死水宪了,如何竟拥有了这样一座神奇的园林——这样不止是第一次工业革命,第二次工业革命也照样能轰轰烈烈地搞起来。 水宪这时却面露黯然,摇摇头说:“不……这不是厚待,许是诅咒也说不定。” 原来这水家的园子并不像贾府的园子一样,是当今皇帝复辟之后赏赐的,而是水家祖传的园子。 水家得了此处园子之后,便出了一件怪事——每一代家主都被当政者拉拢,但是每一代家主都不得好死。水宪上一代便是如此,嫡支犯事,家破人亡,只留下水溶这么一根独苗。 “早年我接手这座园子的时候,园子本来的主人已经过世,并且留下遗言,说是往后园子的主人绝对不能从政。但是我又袭了王爵,不掺和政事不大容易,索性便对外拉下脸,故意做出一副离群索居不喜与人往来的怪癖,成日只呆在我那座园子里,久而久之,连我自己也习惯了……” 贾放心道:原来是这样。 他登时心生怜惜,想象当初水宪一个人坐在“与谁同坐轩”的时候,那心境其实是真的想找到一个人,能与之同坐的。 “上代家主将‘天一生印’交给我的时候,从没有一字提过这园中的异样。后来当我无意中发觉,才明白当初他们并不想让我知道这座园子的秘密,好让水家做个太平王爷,就这么一代一代安安稳稳地当下去。” 水宪说这话的时候,凝望着贾放腰间。贾放这才意识到,“天一生印”,此刻正佩在他腰间,眼前这个男人,几乎是第一次见到他,就把这枚印当做见面礼送给了他,然而事实上,这是水家家主,甚至是水家那座花园的信物?和他那枚丑鱼玉佩是一样的? “但我想,我既然已经知道了这园子的秘密,就总要想个法子,破除这延续了几代人的诅咒才行。所以我才四处网罗高超的工匠,又铺开了做生意,想用我手上的这些,真正做出些功绩出来。” “随后我又想到,水家的园子,未必便是这世间独一无二的,许是有人与我处于同样的境地,也在谋求突破。” “我耐心在京里打听了很多时候,终于有了一些线索——我打听到了一个人。” “庆王殿下,向奉壹。” “我接管水家花园的时候庆王已经身死,但是他的种种事迹,让我相信他可能也经历过水家上代经历过的事,又打听到你是他唯一在世的血亲后代,所以才会刻意留心结交。我当初认识你的时候便别有用心,你……要怪我也是无妨的。” 贾放拨浪鼓似的摇了摇头,伸手在对方手背上轻轻拍了拍,表示没有关系。这世上孤单的灵魂太多了,想要找一个同样的作伴再正常不过。 水宪却似长舒了一口气,望着贾放,终于舒心地笑了。 谁知道贾放这时问水宪:“你是否留意过,这世上还有第三座类似的园子?” 水宪沉默了,过了半天他点点头,道:“有,我能感觉得到。” 第190章 京中发生火器接连伤人事件之后,三皇子坐镇刑部,五城兵马司的人在城中大肆搜捕,誓要擒获凶手,找到凶器。 第一桩火器伤人案便是太子那桩案子。因为事涉太子,其中的内情没有向外泄露,因此偌大的京城,只有为数不多的人知晓太子和荣国公都是伤在火器之下。 但是第二桩和第三桩却是在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发生。京城外送客亭处,北静王府大影壁前,都目击者的证词:事发时有人手持三尺铜管,那铜管会往外喷火。 刑部和五城兵马司事后勘察,发现两处都与当日东平王府内戏楼里的情形相差仿佛,那枚传说中的“三尺铜管”,喷出了大量的铁砂。极难想象受到那样的袭击还能有人生还。 根据目击者的证词,火器在城外袭击的,正是荣国公家的三公子和北静王两人。随后袭击现场挪到了北静王府。 袭击发生之后,贾家的三公子和北静王双双失踪。荣国府和北静王府的车夫齐齐将案子报到顺天府和五城兵马司,两处都下令全城搜索,都是一无所获——贾放与水宪,声不见人,死不见尸。 最终三皇子不得已,亲自带人去搜查了北静王府,在北静王府花园的一处庭轩跟前,找到了火器的痕迹。据说那座庭轩临水的美人靠被铁砂打成了筛子。 三皇子深恐水宪与贾放两人是落入水中,又怕是被人毁尸灭迹,命人在池中捞了三日,差点让人控干池水,让池中的锦鲤变成鱼干,依旧一无所获。 这位号称“代理”监国的皇子,刚刚掌权,却露出一副“没啥本事”的模样。京城的百姓都在嘀咕,三皇子自己本人也心里有数。他情急之下出了一记昏招,命人盯住宁荣二府,心想如果贾放能侥幸逃生,第一个想要联系的,一定是荣国府。 宁荣二府的人一面为贾放忧急,一面发现自家被盯着了,都是十分不忿。但不忿归不忿,顺天府和五城兵马司的人在府外盯着,他们也没办法把人怎么样。 荣府里有个修园子的小工回去自家取夏衣就被人查了半日,见实在没有可疑的,便被放去了百工坊,回来的时候捎带了一句话给园子里统管工程的双文姑娘。 双文第二天便去领了采买的职务,去城南孙氏开的泡菜店采买了好些泡椒酸角回来,路上经过百工坊,随意进去看了看两只竹篾篮子,与掌柜的交谈两句,看看天色不早,便施施然回来。 她带回来的泡菜坛子被人仔细搜过,也没发现什么端倪,五城兵马司的人只得放她入府。 双文一回荣府,放下泡菜坛子,立即要想办法进荣禧堂见贾代善。 但问题是,她的丫鬟品级自从进了荣府就一直没给升过,而她虽然在贾放身边当差多年,却也怎么都没能升格成为“姑娘”,再者她的编制不在荣禧堂,竟然过不了门房那道关,进不了荣禧堂。 双文无奈,只能去贾赦院求张氏去。 谁曾想她去张氏时,出来问话的婆子正是当年和她有仇的,晓得就是因为双文,险些害她家主子小产,当下去张氏那边添油加醋说了一番坏话。 双文见了这个婆子,便心下惴惴。待到张氏出来见她,不说话,只管上下打量,双文更是紧张,又是紧张又是委屈,连眼泪都快出来了。 谁曾想张氏开口道:“你随我来,我带你去见太太。” 张氏旋即带着双文,前往荣禧堂,去寻了史夫人闲话家常。她已经有六七个月的身子,行动时颇为辛苦。 待见到史夫人,两人坐下来说话,说着说着便见双文溜了。 史夫人便叹息一声,道:“那个丫头我还记得,也亏你这么些年不肯记恨她……” 史夫人本想说“不肯记恨我”的,话出口之前那一刹那,实在没好意思,临时改了口。 张氏却说:“太太,眼下这个时候,我若还有心去为难叔叔房里的一个丫头,我便太不识大体了。” 先是贾代善,然后是贾放……若是到了这个时候荣府的人还想着窝里跳窝里横,那贾府就真只有一败涂地的份儿了。 史夫人便知与大儿媳斗了这么多年,对方已经放下了,而自己也……斗输了,只得点点头,望着张氏的肚子道:“好孩子,行善之人上天必定待之不薄,上苍定然保佑你和你肚里的这孩子……” 那边双文已经面见贾代善,转述了她在百工坊听到的消息。贾代善立即命人去将贾代化请来,堂兄弟二人密谈一阵。贾代化立即出京去了皇帝陛下所暂居的京郊离宫,君臣面谈了一阵。 据说皇帝陛下见过宁国公之后,精神振作了不少,当即将三皇子叫去,教训了一通,斥他连当初太子的一分魄力与能干都不如。三皇子被当爹的贬得一钱不值,心里虽然不忿,却不敢稍有辩驳,只能唯唯诺诺地听训,最后不得不放弃了火器的那桩案子,全部交给刑部的专业人士管理。 宁荣二府之外的暗哨很快就撤了。但宁荣二府之内,依旧有暗流涌动——毕竟那日三皇子说漏过嘴,他知道荣国府请来了神医,治好了贾代善的伤。 荣府里有内鬼——这件事,已经落在了荣府现在的当家人贾赦眼中,不会轻易放过的。 * 贾放与水宪,在铜矿山中度过了大约是人生之中最快乐最闲适的一段时光。 这一个多月里,水宪唯一要做的就是要养伤,而贾放唯一要做的就是照顾水宪,陪他说话,为他解闷。 很快贾放发现水宪这人确实才情卓越,就拿这下棋来说,贾放和水宪下半盲棋,也就是水宪卧在榻上下“盲棋”,而贾放趴在棋盘旁边,一边听水宪说,一边自己盯着棋盘——所以叫“半盲棋”。 就这样贾放还下不过水宪,日常被杀个片甲不留,被水宪称为“臭棋篓子”。 有一回贾放终于忍不住了,偷偷做了一把手脚,将水宪说的关键一字往旁边放了一格,谁知刚动完手脚,还没下几手,就被水宪发觉了。“你刚才放错了——”水宪纠正,“下棋么,最重要的就是棋品。像你这样要想投机取巧的,若想在棋艺上再进一步,可是很难哦?” 贾放心想:我根本没想着在棋艺上要再进一步啊! 他只好强辩:“以前唐明皇与人下棋,杨玉环就会在旁边抱着一只小京巴。一旦见到唐明皇棋势不妙,就将那京巴往棋盘上一丢……我这不是没有京巴么,只好手动帮你掩饰掩饰啊!” 水宪忽然笑了,道:“贾子放啊贾子放,你到底还是没明白我这盲棋是怎么下的。” “你我现在就开始,互换黑白子,接着将这一局下下去。你待如何?” 贾放只得答应,坐到棋盘对面去。很快他就发现,水宪不仅将他刚才白子的落子记得一清二楚,同样将黑子记得一清二楚——这是下盲棋的必经之路,否则水宪如何在他的脑海里对弈? 但两人交换黑白之后,水宪的思路竟然没有丝毫窒碍,就着贾放刚才那一手臭棋,接着下下去,一直到逼着贾放挥了自己刚才的一手好局,然后投子认输。 “幸亏我选了和你下盲棋——”水这样也能赢宪别过脸,望着贾放喜滋滋地说。 “为啥,难道你和对面坐着就下不赢我吗?”贾放不解其意。 “等到我好全了,你觉得我俩还有工夫能坐在这里下棋?”水宪话里有话。 贾放叹了一口气,坐在他榻旁,盯着水宪,问他:“到时候干啥不是在一起,又何必非得下棋?” 贾放确实很心急——各种资源、矿产、优秀的人才都在外头等着他,这就好比对面是一枚在火上烤得滋滋冒油的好肉,偏偏贾放一定要等到水宪完全康复了两人一起吃。这等待的过程确实让人心里痒痒,但是贾放认为等待是必要且值得的。 果然,水宪闻言登时又露出喜色,宛若“水三岁”。 “我输了,去下厨做几个菜来。”贾放输了就主动下厨,水宪输了就……他从来没输过。 而贾放和水宪在这里数日,最大的遗憾就是吃的不够好。也不是说厨子的手艺有多糟糕,只是一来食材缺乏,二来没啥调味品,即便做出来菜肴也相当寡淡。贾放与水宪都不喜欢,但又都觉得没啥好抱怨的——这里大多是匠人,心思不在吃食上,能把肚子填饱已经很不错了。 这日矿山里宰了一头猪,直接加了些香料大锅炖了,香固然是香,但是纯肉也挺腻味。 贾放只能请人帮忙,剁了三肥七瘦的肉馅儿,自己擀了馄饨皮包绉纱小馄饨,再借那用大骨熬出来的高汤吊出的鲜味,最后再洒上一小把虾皮、几片海菜、一小把葱花。将在一旁等着向他请示的任掌柜馋成了一枚口水怪。 贾放登时笑:“见者有份。不会亏待老任你的。” 任掌柜的第一反应非常真实,直接去关上了灶间的房门,免得让旁人也成为“见者”。 贾放却意识到本地虾皮与海菜之类的海产都能轻易获得,猪羊之类偶尔有,最缺的其实是瓜果菜蔬,以及南方才出产的一些特别调味品。他一边忙碌,一边顺口问起任掌柜这附近的出产。 任掌柜便为难地道:“贾三爷,这方圆若干里,都是矿山。吃的都要从山下的村子里运上来,再说了,山下村子的吃食恐怕也没有什么贾三爷看得上的。” 贾放想了想问:“所以矿山上只有铜矿的这一批产业工人?” 任掌柜从没听过“产业工人”这个名词,但是贾放口中一向多这些稀奇古怪的名词,他大概能明白意思,便点了点头。 贾放“嗯”了一声,说:“我会向子衡提起的。” 任掌柜琢磨着这位贾三爷对他们这里不大满意,只得找补:“最近这个季节,青黄不接的,确实没啥好材料——山下的村子里除了虾皮和干海菜之外,就是鱼鲞。” 鱼鲞就是咸鱼,任掌柜一提起,贾放鼻端几乎能闻到咸鱼那一股子咸腥的大海气息。 “靠山吃山靠海吃海么,很正常。”贾放评价。 “其实吧,近来海里的虾爬子很肥很大,村头的渔民捕了不少。”任掌柜很遗憾地说,“只不过渔民从海里捕上来,再送到山里至少要两天一夜,再新鲜的虾爬子也变臭了。” 虾爬子就是皮皮虾,这阵子已是肥美,再过一阵有了虾黄就更棒了。 “将来等王爷伤愈能行动了,您和王爷正好一起去海边看看,尝尝新鲜的海产——到那时能捕的海产更多,除了虾爬子,还有海瓜子、竹蛏子、海扇蛤……” 听着任掌柜这么一口气地数下去,贾放登时明白了,这位在吃食上头,造诣应该也不浅。 他想了想,问:“海边的村子,制出的海产,能想法子制冰保存吗?” 任掌柜大吃一惊,斜眼看看贾放,似乎觉得贾放这个荣国府的三公子,也是个“何不食肉糜”的富贵子弟,但想想又不像,便老实回答:“冰价昂贵,岂是寻常渔民储得起的?” 这和贾放预计的差不多。这个时空里有人存储冰块,也就是事先挖好地窖,将冬日冻好的坚冰,储在地窖里,待到夏日再拿出来使用。 任掌柜想了想还是觉得得先讨好上级:“若是您和王爷想尝尝这附近的海产,属下这就去办便是。” 贾放摇摇头,道:“要尝那肯定得大家一起尝啊!”他还是那副“见者有份”的态度。 任掌柜登时苦了脸,心想王爷将矿山的事务都交给了眼前这位贾三爷,对方若是慨他人之慷起来,狮子大开口要这要那该怎么办? 就算是水宪曾经郑重嘱托过要好好对待矿工与匠人们,那也没有必要去高价买冰,尔后从海边买下新鲜海产再费事送进山里来——鱼鲞它不香吗? 贾放却不再多说了,将他做好的馄饨盛了,总共三大碗,一起放在一个托盘里,嘱咐任掌柜:“老任你替我开个门,我们到子衡房里,一边吃饭一边说事。” 这馄饨确实是香气扑鼻,贾放托着碗进屋的时候,水宪靠在一张大迎枕上,竟然眼巴巴地望着。 贾放自然而然地将他扶得再坐正些,确认他胸口的伤处没有碰到,然后托起一碗馄饨,连汤带货,小心翼翼地喂到水宪口中。 “老任你也先吃。”贾放头也没回地吩咐。 任掌柜原本不敢,但一来贾放已经吩咐,二来他也实在不方便眼巴巴地看着眼前这两人态度亲密地你吃我喂。他登时将头埋在眼前的大腕里,迅速地享用了一顿美味。 待水宪吃完,贾放自坐到一旁捧起了碗。水宪靠在迎枕上没事干,便问起了任掌柜:“老任,有什么事要问我?” “这个……”任掌柜扭头望望贾放,见到贾放捧着碗,略略点了点头,便鼓起勇气向水宪请教,“贾三爷提议,买一些冰,从海边购置一些新鲜海产回来,犒劳犒劳大家,换换口味。” 水宪点点头:“也好。毕竟这山里吃的实在是不咋地。” 贾放依旧抱着碗呼噜呼噜地喝汤,待到喝完,才一抹嘴道:“老任你不厚道,我说的不是这个呀!” 任掌柜:……? 贾放说:“我说的是制冰,不是买冰啊!” 任掌柜一时恍然:早先贾放说的确实是制冰。但是有什么区别吗?要让水结冰,那必须得等到冬令时节啊?现在眼看要入夏了,不能够啊。 谁曾想靠在榻上的水宪这时双眼一亮,道:“难道子放是有法子在寻常时候制冰?” 贾放点点头:“而且基本原理我曾经向你提起过的。” 水宪盯着贾放,片刻之后,轻轻吐出一个字:“盐?” 贾放喜形于色,夸奖道:“聪明!” 他设想的正是盐水制冰,制冰时不需要气温在零度以下,而是依靠盐水与淡水的冰点不同,用足够多的冷盐水不断交换热量,就能制出淡水冰块——当然,少量的冰块用于初始预冷也是需要的。 “我回头写一个方法出来——这需要做一个专门的装置,另外需要足够的盐。”贾放交代了他的打算。那边水宪就拊掌,道:“这太好了。若是寻常时节就能制出冰,那么海边的渔获就可以随时随地地运进山……” 任掌柜发愁:看来,自家主人也是个吃货。 “……不仅运进山,也可以运进京,运到其他没有办法享用新鲜海产渔获的地方去。不止是渔获海产,其他新鲜的食材、瓜果,都可以用这材料保存。” 任掌柜这才怵然而惊:差距啊!这就是他和主人之间的差距。 他一时间只能想到自己,水宪想到的却马上是放眼全国的生意经。 也是,若是有新鲜的虾爬子吃,谁还乐意吃咸鱼? 号称“人精”的任掌柜,只顾自己在这边自怨自艾,却没见到水宪扭过脸,笑着望着贾放。贾放悄悄地点了点头,伸出拇指,夸赞对方说的全对。 可越是如此水宪越是心存感激:这盐水制冰之法,若是没有贾放,旁人是绝难想出的。 第191章 水宪躺在榻上,将养了大约有一个月,肋骨的伤势渐渐复原,青肿渐渐消失,行动时引起的锐痛也不见了。跌打大夫看过,说是已无大碍,只是行坐之际需要小心,伤处不能再磕着碰着。 水宪便笑着对贾放道:“来,我带你在这里走走看看,这一阵子你憋狠了吧?” 贾放傻笑两声。这段时间他确实有点儿坐卧难宁,但是等水宪养好伤才是第一要务。但是他心中所想竟都教对方看在眼里,贾放心里顿时又很舒坦。 他指着两人蜗居了一个月的小型石室,问:“这其实是矿山里凿出来的矿洞?” 水宪点头微笑道:“是……可还适宜?” 这旧矿洞干燥凉爽,蚊虫不生,确实挺舒适。唯一美中不足就是窗子太小。每到晚间,就只能看见窄窄的一条星空。贾放就把水宪挪到刚巧可以看见窗外的地方,然后和他并肩躺在一处,两人一起安静地着小小一方夜幕之上,星辰慢慢移动变化…… 但他实在没啥可以抱怨的,比起其他矿洞完全没有窗子,这一间,已经是条件极其优越。 于是贾放问:“这座铜矿,已经开采很久了?”连凿出来的矿洞都可以做宿舍了。 水宪点点头,道:“我发现这里之后,就去查了我家的旧文书,发现这座矿山拿在我家族手中已经有好几代,当时水家买下这一片地方的时候,向朝廷支付了巨资,并且做出了一项承诺,绝不用开采的铜矿铸币,一旦铸币,朝廷可以自动将这一座铜矿收回。” 原来如此——原来有这么一项协议在,朝廷才放手让水家经营这座铜矿。 “其他那些呢?”贾放所问的“其他”,自然是指水宪名下出产“猛火油”的大油田,产煤炭的煤矿山,还有铁矿和其他有色金属矿。 “其他都是当时顺带手一起买下的。”水宪回答,“统一承诺了绝不铸币,朝廷便一起不再过问了。不过反正除了铜矿之外,别的矿藏也没法儿用来制钱。” 贾放不由得咋舌,试想水家当初能买下那么多的产业,岂止是富可敌国?这便也能解释为何水家历来都被一国之君紧紧监视,甚至几代家主都死于非命了。 “走,我们去采矿的地方看一看。” 陪伴两人一起前往参观的,却是铜匠老童。任掌柜近来不在山中,不晓得是去海边张罗盐水制冰,还是回京去操持打点北静王府了。 任掌柜不在,老童第一回 充当起了两人的解说,透着十分的紧张:“王王王爷,贾贾贾三爷……” 贾放问他:“这矿只产铜吗?” 一问到专业问题,老童登时来了精神,扳着手指头说:“这边矿主要产黄铜矿石和黄铁矿石,隔壁山头是铁矿,产黑铁矿石,还有好些重石……” “重石是什么?”贾放忍不住好奇地问。 老童茫然地挠头:“重石就是……重石啊!” 贾放知道中国古代其实已经发现了很多矿物,其中不少是重要的工业原料。只是这些矿物却没法子和后世命名的金属元素一一对应。这需要化学方面的专业人员一一鉴定,现在倒也急切不来。 总之这两座都是非常重要且出产丰富的金属矿便是了。 很快老童将他们带去了正在开采的矿洞处。贾放双眼一亮,笑道:“铜轨!” 只见幽深的矿洞跟前,两道平行的铜轨延伸而出。矿洞口有一座小小的站台,站台上有一座驴子拉的大车,车架后头是一只巨大的车斗,里面已经盛了浅浅一层黄铜矿石。 随即听见一阵铃响,矿洞内传来吱呀吱呀的响声。不多时,竟见一辆矿车从矿洞里驶了出来。只见这辆矿车车前是一只车斗,盛满了矿石。另外一头安置着一对手柄,两个矿工面对面站着,轮番按下手柄,便驱动这矿车向前行进。 贾放双眼亮亮的,拍着手道:“好家伙,你们竟然整出了人力矿车!”这矿车的动力来源来自车上的两个矿工,他们摇动手柄就能驱动车驾,虽然使用的是人力,但是在幽暗的地下,这种动力比畜力要更容易控制些。 众人看见矿车,水宪便一直微微偏头,观察着贾放的反应——看他是否会因为自己想出的铜轨被他人用去了而不喜。 谁知贾放比他人欢喜得还要厉害,拍着手将老童夸奖了一阵,老童顿时挺胸凸肚,一副自豪至极的样子,表情似乎在说:瞧,连贾三爷都夸我们。 贾放看过铜矿,大致知道这矿洞里依旧是人力开采,但是运输矿石的工作因为有轨道和矿车的辅助,效率高了很多。 一行人旋即又去往铁矿那里,那里的情形与铜矿大致相仿。 而山脚下就是铜矿与铁矿的分拣与冶炼的地方。刚刚靠近,众人就感觉到一阵热气扑面而来,再向前走几步,便是人人汗如雨下,几乎不能再前进。但是在冶炼场内,几十名光着膀子的工人却各自忙碌,根本顾不上他们这些“观光客”。 贾放惊讶地指着眼前一座巨大的锅炉,问:“这是什么?” 老童看见这个也很激动,道:“回贾三爷的话,这个是用来炼钢的炉子,我们管这个叫做——平炉。” 贾放吃惊得嘴里可以吞下一个鸡蛋:他眼前真的是炼钢平炉吗? 他明明记得炼钢平炉是法国人发明的。可是听老童解说这炼钢炉的构造,明明就是平炉。 所以这是工匠们在得到了足够的资金支持,能够反复试验,因此便将工业革命时期才被发明出来的平路炼钢法率先创造出来了? 待再看到用这种炼钢法炼出来的一块一块的钢锭,贾放更是忍不住手舞足蹈——既然钢铁能炼出来,那么很多问题就能迎刃而解:以后不需要浇铸青铜轨道,可以用铁轨钢轨了;他的混凝土终于可以配钢筋,不会见到竹筋混凝土建的“豆腐渣”工程了…… 水宪安静地站在贾放身边,见到贾放高兴,自己便也嘴角上扬,笑容浅淡。 可没过多久,贾放激动的心情像是被泼了一瓢冷水,他看见了钢铁与铜器锻造与浇铸的场面,发现所有工序都严重地依赖人力。 浇铸与锻造场不断传来叮叮当当一片击打之声,满眼尽是工人们来来往往,营造了一番忙碌而繁荣的景象。但是贾放却皱起了眉头。 老童看见贾放皱眉,一时紧张的要命,开口便又是:“贾贾贾……三爷!” 贾放一醒,马上舒展出笑脸,点着头道:“老童,我觉得你们对于《万物之理》那本书学习得非常深入,而且学以致用,我已经看到你们设计了好些特别的装置,用来减轻工人的工作量……” 放眼望去,这浇铸与锻造场内随处可见各种各样的杠杆与滑轮组,但是主要的生产工艺还是依靠工人们消耗体力,用人力去完成。 贾放甚至还见到了一种古老的车床。车床是脚踏式的,工人踏动脚踏,带动皮带,让车床上的零件转动,就像是贾放在后世见过的脚踏式缝纫机似的。 但问题是,这种车床可并不是在缝纫衣裳,而是在为铸钢件钻孔,甚至有火星不断地迸闪,可想而知这工人有多辛苦且多危险,而且效率也实在是不好恭维。 既然拥有这么多资源,实在是应该考虑一下蒸汽机、内燃机和电力。 贾放把老童等工匠夸了一通,最后说:“但是我们还是需要考虑使用别的动力,来把人从这些纯体力劳动力解放出来。” 贾放说到这儿,老童等人都还觉得云山雾罩的听不明白,水宪已经发话了:“敲铃,让大家都歇下来,聚到这里听贾三爷说话。” 一时铃声响起,工人们登时都放下了手上的部件,聚到贾放身边来,空气中顿时全都是汗酸气。 贾放却一点儿都不在意,他先向所有人打招呼,道:“各位,可能你们当中有人认得我,我姓贾,名叫贾放,行三,大家都叫我贾三。” 一个“贾三”,马上拉近了贾放与工人们的距离,众人一时都觉得眼前这个“贾三”没有半点架子,平易近人的很。 但有几个从京里出来的工匠却轻易改不了口,道:“贾三爷,您也来啦,这太好了!” 老童轻轻拍手,让大家静下来。只听贾放说:“我刚才看了大伙儿的工作,真心觉得诸位都很厉害,不止吃苦耐劳,更是任劳任怨。我还从来没见过这么有责任感,这么卖力投入的工人。各位都很棒!” 水宪就在贾放身边,轻轻别过头看了贾放一眼,心想:这小嘴真甜。 身边人的眼光贾放丝毫不察,他继续说:“往后一个阶段,我们还需要大家集思广益,考虑一下如何改良这座锻造冶炼场的动力装置——这个阶段最重要的目标,是将大家从纯粹的体力劳动里解放出来,让机器去帮我们做那些繁重的纯体力劳动……” 登时有人不明白了,大声问:“贾三……照你说的,都让机器去干活了,还要我们这些人干嘛?” 贾放登时道:“机器当然不可能代替所有人工,但是可以大大地提高工作的效率。打个比方吧,你们原本十个人,干一天,能产十根铜管出来,加上机器提供动力之后,你们十个人一天就能产一百根铜管,甚至是五百根、一千根……这意味着什么?” 工人们听到这一句问话,都愣住了没能说出话来——这听起来太不可能了,原本只能磨出十枚铜管的,有了那什么劳什子的机械,就真能一百枚,一千枚吗? 贾放见没人作答,当即揭晓答案:“意味着涨工钱啊!” 工人们一旦反应过来,登时爆发出一阵笑声。 “钱多活少人轻松,你们想不想要?”贾放大声问。 “想要——”这谁不想要还是傻呢! 贾放便说:“那从今日起,我希望你们能够集思广益,配合老童他们这些骨干,研制各种提高工作效率的工具与机器。各位有什么想法也欢迎提出来,大家一起讨论。” “最后我最想说的是,你们这些人,是这里最宝贵的。因为你们有头脑,能够做出改变,让这个厂子越变越好。” “所以我提出使用机器,不是让机器去取代你们,而是让机器解放你们的双手双脚,不再让那些枯燥乏味的活计占去你们的时间,让你们去做更有意义,更有价值的事……” 贾放的口气异常坚定,因为他有百分之百的把握,虽然机械的发展可能会造成短时间内产业格局的变化,但是机器从来都不可能取代人,即便到了后世,机器甚至可以自主运算,可以思考……人作为这个世上最有创造力的生灵,依旧是不可取代的。 “贾三爷,您说得真好!”人群中一个从京里来的匠人伸出双手,大声鼓掌。接着掌声跟着密密地响了起来。 贾放稍稍松了一口气。他知道必然有人半信半疑,但只要事情渐渐朝向他说的方向发展,人们会越来越相信他说的是真实可信。 旁边老童这时却快哭了,用衣角去抹眼睛,道:“贾三爷,还从来没有人这样说过我们匠人……” 这个时空里匠人们过得不算太惨,没有匠籍制度,但是匠人的地位不高,甚至还不如手握财权的大商贾。听贾放说起匠人是最宝贵的财富,老铜匠又是骄傲又是感动。 贾放却问他:“这边的工人都读书习字吗?《万物之理》一类的书籍,有人学吗?” 老童赶紧抹了脸,答道:“有人学,但并不是全部。有些人觉得有趣,就学学,有些觉得虚耗辰光,就也不怎么上心。” 贾放点点头,对一旁安静了好久的水宪道:“我们去他们住的地方看看去。” 水宪则笑着道:“心里已经有成算了?” 贾放点点头,说:“一定要激发工人们学习,不是每个人都乐意费脑子,但是不管用什么法子,涨工钱也好,当工头或是掌柜也好,总之要激励他们舍得花时间去自己钻研。” 他当然可以去找一些《xx工业原理》之类的书籍丢给这些工匠,但是他相信,成体系的知识是一点点建立起来的,而不只是靠东一点西一点的输入拼凑起来。 他现在当然可以想办法去潇湘馆找书借书,但是他离开以后又会怎么样呢?难不成这工业发展还要停滞了不成? 水宪就在贾放身旁,却笑着道:“我知道你现在想的是什么——” 贾放:……啊? 水宪笑着学贾放的口气:“路要一步一步走,饭要一口一口吃。对不对?” 贾放登时点头:“对,你说的没错。虽然我心好急……可是这样到底没错。” 他没说他为啥心急,水宪也没问。一行人只管行至矿工和冶炼工人们住的地方。贾放登时笑:“我已猜到了,果然是这样。” 只见眼前是一排整齐的简易活动房——当年贾放请百工坊设计出来之后,水宪的人自然也能在这里制出来。 “但是……气候偏冷,冬天这简易活动房应该用不了吧?”贾放好奇地问。 水宪的这座矿山地处北方临海,贾放盲猜一个冬天得烧炕。 “确实如此,这里到了冬日便天寒地冻的。大部分工人会回各家去猫冬。不想回去的则留在这里,我们会安排他们住在矿山挖出来的矿洞里。” 原来矿洞是冬暖夏凉的所在——贾放心想,失敬失敬。 他来来回回看了看,大致估计这座“矿工村”最多可以容纳几千人。也就是最多的时候会有几千名壮年男子在矿山和冶炼厂工作。 贾放有点儿头疼:这眼见着又是一个光棍村——工人们独身暂居在此,是不利于厂子的长期发展的。此外,缺少家庭生活,也意味着这厂区周围的后勤跟不上,没有人缝补洗涮,也没有人养猪养羊,种植菜蔬,大家日常嘴里淡出鸟儿来。这么看起来这个光棍村确实是好像缺了点什么。 这时老童很有些担心地问水宪:“王爷,您上回问我的问题,我能不能转过来问一下贾三爷?” 水宪很爽快地点了点头,于是老童便将这矿山和冶炼厂的现实问题向贾放提了提。 原来,水宪的生意很大,门类也很杂,但有一样,他其他生意都做得风生水起,财源广进,但是唯有这矿山、煤矿和油田,是一直在亏钱的。偏生还不断需要投入。每年水宪从其他产业上赚到的大笔收益都填过来填在这几项上。 于是水宪便让老童等人想一想,这片产业究竟怎样才能盈利——水宪财大气粗,并不在乎一直向这矿山投入,但是这些产业总是不断“失血”,总不是办法。 老童转述了水宪的问题,深感羞耻,一张老脸涨得通红。水宪却完全不以为然,说:“老童,你不要担心,这问题在我看来,一点儿都不是问题。” 老童不解其意,水宪便自顾自说下去:“我观这位贾三爷的面相,掐指一算,自然算到他早已经想到了主意,能为咱们这里点石成金。” 第192章 贾放笑眯眯地望着水宪,心想:你也会有今天。 水宪是生意场上的一把好手,却没想到也会有为“亏损”二字而烦恼的时候。这在贾放看来,这种亏损却十分正常。 水宪虽然拥有一座储量丰富的铜矿,但他却受承诺所约束,无法将矿产变现——不能将铜矿直接变现。除此之外,水宪手中的金属矿藏受限于生产技术手段和运输能力的局限,还没办法为水宪赚取其他行业那样的大规模利润。 而水宪手中的燃料资源——煤炭与石油,这个时代的人们还没有找到妥善开发利用的法子。 水宪却需要雇人来维持这几处,保证他们不会为人偷采或是破坏,本身就是一件很费钱的事。 最终就形成了这种局面,矿山和冶炼加工厂就像是烧钱的无底洞,不断将水宪从别处赚来的钱填进去。 “其实吧,”贾放搓着手故意卖关子,“以亏不亏钱来衡量你这几处矿山是否成功,并不是特别聪明的做法。” “你或许可以考虑专门设置一个团队,不看他们盈利几何,而是专看花钱几何,钱花出去多少,钱花得越多,说明他们办事越认真……” 这番反其道而行之的说法令老童惊疑地睁大了眼,如果任掌柜此刻在贾放跟前,听见这句话恐怕会被气晕过去……反倒是水宪,心头琢磨着这句话,仿佛琢磨出了一点意思,微微地点着头。 “你是说……我专门找几个人来做那些特别费钱,但是不会马上看到成效的事?” 贾放又赞一句:“聪明!” “你需要一个研发部,专门负责研究与开发——其实就像是京里的百工坊,你花了高薪聘来这世上各个行当最好的工匠,给他们固定的薪水将他们养着,却不让他们做那些普通的家什,而是专门做一些这世上没有的,即使是试制出来,也不一定成功的。” 贾放一提百工坊,水宪和老童就都明白了。 但老童苍白着一张脸说:“贾三爷,天地良心,咱们可真不敢替王爷乱花钱呐!” 贾放摇头:“不,当然不是说你们乱花钱——但是你们要做‘实验’,要尝试,就必然要耗费材料,也要耗费你们自己的时间——这些不都是钱吗?” 贾放所说的“时间是钱”的概念,老童这样的匠人听了是完全一头雾水,但是水宪这样生意场上的高手,却是一听就明,一点就透,点着头道:“你所说的这个……研发部,所谓花的钱越多越好,其实是鼓励他们尽可能地去尝试,力求找到最优解,是否是这样?” “对对对,”贾放连忙说,“当然不是鼓励他们去浪费钱。” “确切地说,考核这个团队的,不是他们到底花了多少钱,而是他们花了钱之后,是否得到了合理的产出……” 贾放这么解说一番之后,老童还是愁眉不展:“贾三爷,小人还是不大明白。就算咱们专门分出去几个人,成立个什么‘研发部’……那咱们铜坊还是会亏钱啊?至少比那边冶铁的要亏得多。” 专管“铜”坊的老童,很明显是见不得自己的铜作干不过人家铁作。 “你们近日都生产什么了?”贾放觉得这点竞争意识是很好的,因此不介意提点一下老童。 “各处的铜轨,矿车上的各种铜件——只不过都没往外卖,外头也没人买……”老童郁闷地挠头,“铁作那里,至少铸出了精铁农具,到哪里销路都很好。” “原来是这样,”贾放哈哈一笑,完全知道这老童为啥这么郁闷了,“你们将铜轨送到各处矿藏,铺设在各处矿山码头的时候,就没想着跟他们收钱?” 老童一脸苦相:“都是自己人,收个啥钱?” 贾放:“那你就不能怪自己亏钱了嘛,你都没收钱。” 老童:……听着好像不对但又没法儿反驳。 水宪在一旁插话:“我已经知道了,出产的铜轨、各种零件,即便是给自己人用了,没算钱,也不意味着铜作坊没有贡献。即便是自己人内部,也应该有个作价结算的过程,倒也不必真金白银地交易,但是需要记一笔账,这样一来,就可以知道每一间作坊真正的利润有多少。” 贾放:“子衡已经明白啦。这就是个内部交易与结算的问题。将来等你的产业做大了,成了一个大商行,你下面的产业会变成一个一个的子产业,这些产业之间相互交易的时候都按正常价格结算,这样你才知道哪家干得好哪家干得不好,哪家是真正赚钱的。” “等到你要看你全部产业的账了,这些却相互一抵,毫无影响。当然了,如果你名下的产业分别在不同的地方,各地所收的商税不一样,这些产业之间结算时又需另外考虑商税的问题……” 贾放滔滔不绝地往下说,水宪凝神听着,着实是没想到他能提出这样的见解——说好的这个年轻人只是于工程机巧上有本事,生意银钱上头只是平平的呢? 贾放看他脸色奇异,只笑着道:“这些道理我也只是道听途说,真正如何操作我并不清楚,也从未上过手,但相信你们这些有经验的一旦上手了,决计会比我做得更好。” 贾放在这些自己所不熟悉的领域上从不居功或是自傲。他很清楚,自己从没吃过猪肉,只是看过猪跑而已。得益于后世发达的信息社会,他知道一些大致的理念,但是他也清楚自己只不过是一知半解,没啥好洋洋得意的。 他宁可用这些理念去启发水宪这样的人,让他们也在各自的领域里继续探索、延伸。 “对了,你的铜作坊若是只产铜轨铜机械,肯定更旁人不好比。铁作那里可以制造农具,你铜作也可以啊——三年前那些抽水机,因为赶时间就做了瓷的,但终究还是不易生锈的白铜比陶瓷更适合,坚实耐用。” 贾放提了一提,老童登时将前事想起,马上眉开眼笑地准备去和瓷作那里的烧瓷匠商议把这条“产品线”夺过来的问题。 贾放却故意说:“我其实还有好多好多主意,能让这里的产业和百姓的生活搭上关系的,但是我现在饿了……” 他不打算一次把所有的主意都一股脑儿倒出来,一方面对方需要时间消化吸收,另一方面他不过是凭借着后世得来的见识,也着实没啥好卖弄的,倒不如见好就收。 于是这时他拍着肚皮说:“我肚子饿了。” 水宪听了他的话正在出神,这时忍不住横了他一眼,微笑着说:“也该到了!” 正说着,只听见外头叮当叮当的牛铃声响起,只见两驾牛车赶到了这矿工新村的村口。赶车的是两个长相极其朴实的青年,常年在户外劳作,一张脸晒得黝黑。他们见到了水宪一行便问:“哪一位是贾三爷?” 贾放迈上一步,道:“我是——” 两个年轻人嘿嘿地咧嘴一笑。一个年轻人就去牛车上掀开了棉被。 贾放“呀”的一声惊呼,只见棉被下头丝丝的冒着冷气,赫然是十几个木桶,木桶里盛着各式各样的海产……还有碎冰。 “你们制出冰来了呀!”贾放连声向两个年轻渔夫道喜。两个渔夫却老老实实地趴在地上,向贾放行礼,道:“谢过贾三爷教给咱们法子——” 往后这些渔夫捕来了海产,就可以用这种法子运到更远的县城里去,捕捞出水的海产不再只能制成虾干与鱼鲞,在任何季节,他们都能够向外头销售新鲜渔获了。 贾放却赶紧要给他们钱,谁知这两个渔夫死活都不肯收,只说是旁人给过了。两下里顿时僵在那里。 水宪在一旁笑着打圆场,说:“老任回京之前先去了那里,钱想必也是他付的。子放不必与他们客气。” 任掌柜回京,难得先去海边的渔村绕了一圈,恐怕不仅仅是为了水宪将来的“冰鲜海产”大计,也是特地为了贾放这个吃货。 有了这些新鲜的海产,当晚矿工新村的伙食便是狠狠地丰盛了一把。 两个渔村的小伙子自告奋勇,帮助众人把这些海产都料理了,收拾出来。又有京里来的工匠准备了炭炉,张罗着给众人来一顿海鲜小烧烤。 贾放在一旁看傻了眼:“这炭炉……” “没错啊,贾三爷,就是您家开的那小楼烧烤用的那种大排档烤炉。” 贾赦的小楼,开过涮肉、火锅和小铜炉自助炭烤,但是到了夏天,最出名的还是烧烤大排档。甚至贾放那句著名的“天若有情天亦老,不如来顿小烧烤”甚至还被写成了对句,贴在小楼门外两侧,最火的时候曾排队三匝,等不着位。 大排档烤炉不同于用来自己烤着吃的小铜炉,就是长长一方铁槽,槽中铺着炭火,各种各样的烤食被穿在竹炭上,架在炭火上烤熟,然后洒上一把香辛料——味道那叫一个棒。 百工坊的工匠怎么可能不知道那烤炉的形状?——来到这吃什么都嘴里淡出鸟儿来的矿山里,工匠们闲来无聊,就自己做了木炭烤炉,而今天又等来了再新鲜不过的海产,一群人登时来了劲。 用铁签穿上而来虾爬子,再往铁网格上铺上了海扇蛤和鲜蛏子,把火扇旺,看着那虾爬子一点点变成粉红色,蛤和蛏子慢慢地打开,就再往上头洒一把蒜泥,滴两滴清油,待到那壳里的汤汁都微微开始滚沸了,便连铁网格一起从火上扛下来。 馋嘴的家伙们一起伸手去抢,然后都被烫了个狠,呜呜叫地伸手去摸耳垂。 水宪坐在贾放身边,似乎开始体会到贾放早先说的“缺了点什么”是什么意思。 他这几座矿山,把工人都拘在山里劳作,确实少了些人情味儿。工人们日久思乡,对烦躁沉重的活计心生厌烦,也是人之常情。 然而仅凭一把海鲜小烧烤,这些终日弥漫在工棚里的情绪便倏忽不见了,大伙儿一起说笑嬉闹,彼此仿佛兄弟家人。 贾放自然也是大快朵颐,时不时瞅瞅身边的水宪,那眼光似乎在问:“老铁你还好吗?” 水宪伤势还未全好,按照跌打大夫的说法,不易吃“发物”,也不宜饮酒。因此他是暂时与眼前这些“小烧烤”和工人们在席间一盅一盅斟上的烈酒是没缘分了。 酒敬到了贾放面前,敬酒的工人们不许他不领情。于是贾放尝了一口,被当场辣了一口,从舌尖一直辣到嗓子眼。而后他却惊喜地睁大了眼睛,问:“这是烧刀子?” 这烧刀子与南方桃源寨的米酒可是大不相同,这酒酒如其名,闻起来酒香扑鼻,入口却像是刀子,可见酒精浓度之高。 贾放惊喜,是因为酒精也是一种重要的工业原料,对于医疗上应用也非常广,显然现在北方的百姓已经掌握了酿造工艺生产酒精的技术。 谁知他的惊喜被人误认了。工人们认定了贾放绝对是个见多识广的“酒仙”,登时排起了队来敬。贾放是饮惯了米酒的,陡然切换到烈酒频道,根本适应不过来,三杯两盏之后就开始与人大声嚷嚷着说话,唯恐对方听不见自己: “贾三爷说一句酒令吧!”不知谁提的建议。 “好!玉碗盛来琥珀光,直饮到梅梢月上,醉扶归1……” 贾放顿时高举着酒盅向天,仿佛邀月而饮,大着嗓门儿,似乎月中嫦娥也能听见。 旁人一起起哄鼓掌:“贾三爷好文采!” 水宪在一旁听见,动动耳廓,心想:贾放说的这……难道是酒令?还真是很有些文采。 他却不知贾放肚子里关于喝酒时应该说的话就只有这点货色。 工人们却大多是粗人,根本不来贾放说的这一套,上来就要求猜拳,猜输了会自罚一杯。 贾放的猜拳运气不错,接连胜了好几回,奈何双拳难敌四手,再好的酒量也敌不过车轮战。待到席散的时候贾放红着一张小脸,踉踉跄跄地,几乎站都难以站稳,却还始终站着,没有倒下。 水宪命人把贾放扶上自己的车驾回矿山里自己的住处,一路上只听贾放在哼哼唧唧地唱着歌,却听不明白他唱着的是什么,只听得见这家伙在反反复复地唱着什么“那么狂”“那么年少”。 水宪忍不住也想笑,心想:果然是少年心性,没心没肺的挺好。 “我一直都以你为荣2——”贾放哼出了完整的一句,完全不成调,自己却紧靠着水宪,伸着抱着水宪的一只胳膊,摇头晃脑地唱得相当得意。 水宪听见了,坐在幽暗的车厢里咬咬牙,心里暗嗔一句:怎么到这时候却半点文采都无了。 待到了水宪的住处,老童接了任掌柜留下来的照顾水宪的任务,便问:“王爷,要不要给贾三爷另外安排一间屋子歇宿。他今晚……怕是睡不安生,扰了王爷清净。” 水宪的眉头登时皱了起来,道:“此前本王伤重的时候,他能衣不解带地照顾本王一月有余,怎么到了今日,就不作兴本王照顾他一宿?” “将他送本王屋里,扶他上榻!” “是——”老童赶紧指挥人手,送贾放上榻,心里却对贾放充满了抱憾,暗道:是王爷吩咐小人把您洗剥干净送到案板上的,不过王爷也是一片真心对您,您就从了吧。 水宪命人送了热水来,自己浸湿了手巾,将热手巾送到贾放的额头,忽听贾放突然对空大喊一声:“我好想回京啊!想回大观园。” 水宪脸色一变。 贾放继续喃喃地道:“我还想回桃源寨。” 热手巾又回到了铜盆里,随即又被拎起,绞了绞,绞到干透,一滴水都再绞不出来。 这真是怕什么来什么——水宪皱皱鼻子,心想:这家伙,始终不属于自己,到底还是要离开。 “看来,我这里到底没有什么值得你留下来的理由。”水宪坐在榻旁,用几乎干透的手巾再轻轻地擦贾放的额头,“也好,反正任掌柜已经回京去打点了。过不了几日就送你回京。” “能陪我一月,已是承情之至。”水宪望着身边这张漂亮的脸孔,声音语气都恢复了自然。 谁知贾放并没有恢复自然,他突然睁着一双天真得像孩子一般的双眼,望着水宪,然后握紧了水宪的手腕,大声说:“你知不知道——” 那块干透了的手巾轻轻地落在榻上。 “等到联络上大观园和桃源寨,我就能把这里建成一座最伟大的工业基地。让这里出产现代化的工业设备、完全自动的机械,让生产力极大发展,商品极大丰富,这全天下所有的百姓都吃得上饭,穿得起衣……” 原来竟是为了这个——水宪顿时忍不住地嘴角上扬:这话听起来,还真的挺年少轻狂。 “我也要……让这里出产最犀利的火器,最坚固的防御,我发誓不再让你用血肉之躯保护我。我要护着你这一辈子都好好的。” “我还年轻,我还有时间,我说到做到。” 第193章 当事人第二天醒来,自然已经什么都记不得了,只记得小烧烤超级美味,烧刀子入口如刀,名不虚传。 对于他昨夜在水宪屋里如何大闹天宫,贾放也没有任何印象,只晓得第二天起身的时候水宪已经将一切都收拾妥当。面对贾放的疑问水宪欲言又止,待贾放追问,这家伙却摇了摇头, 而老童后来见到了贾放,看向他的眼光也颇为复杂,似又愧疚,又似有点老怀安慰的样子—— 贾放:这究竟是我祸祸了水宪,还是水宪祸祸了我呀? 但不管怎样,这座矿山里就他们两个算是主人。无论他们之间出了什么问题,旁人都不能置喙。但此刻贾放与水宪两人和睦,旁人多半会喜闻乐见。 贾放只管从水宪那里取了自己一本常用的小本本,珍而重之地上头写了“酒精”两个大字。 水宪好奇,将他那本小本本取了回来,只见上头每一页都是两三个字:“玻璃”、“蜡烛”、“白糖”、“蜂窝煤”、“火柴”……这回册子上写了“酒精”两个字,结果贾放不知联想起了什么,又添上了“味精”两个字。 两人早已没有多少秘密可言,水宪便问:“你写的这些都是啥?” 贾放眨眨眼:“前工业化时代穿越指南——” 水宪:“啥?” 贾放登时招供:“其实是这样的,我昨儿个详细考虑了老童说的那个‘不够赚钱’的问题。我觉得的确是一个问题,因为以后我们花钱会越来越多——比如将来咱们想修上几千里的铁路,造能在大洋里航行的大船。这些一定能给咱带来巨额的利润,但也一定需要巨额的投入。” “所以我们现在得想法子挣钱。”贾放说了大实话。 水宪对于“我们”这个称呼欣然接受:“好!” “这单子上,就是我觉得造出来会有丰厚利润的工业制品。”贾放其实就是回忆了一下轻工业发展的主要阶段,将那些工业化生产之后,成本显著降低的消费型产品给罗列出来。只要能攻克这些产品的技术难题,以水宪现有的商业实力,打开商路,降低商品价格,甚至倾销占领市场,都是能做得到的。 他列在表上的,都是他认为工业化之后才能大规模生产,广泛降低成本的。手工作坊就能做的肥皂什么根本不在他考虑之内。 水宪“唔”了一声,说:“玻璃已经有了,多是西洋所制。本地有土法制作,做出的玻璃颜色不够纯净,内含气泡。” 贾放见过怡红院中的那面全身的穿衣镜,镜子明净,照得人纤毫毕现,工艺已经相当成熟,却没想到是西洋舶来的。 他立即想起另一件事:“早先在京里伤人的那种火器,会不会也是西洋舶来的?” 水宪摇摇头:“据我所知没有。不过我可以让所有通商口岸的商行打听一遍,看看他们有没有见过那种货物。” 两人这才说回到“玻璃”上。贾放问:“如果我能将玻璃的成本降到极低——当然还是会比窗户纸高一些。你觉得如何?” 水宪首肯:“稳赚!” “好,接下来是蜡烛。”贾放说。 “这东西已经很便宜了。而且不用西洋舶来,本地就能产。”水宪疑惑地问:“还能有利润空间吗?” 贾放却说:“很便宜吗?我看好些贫民百姓,都舍不得用蜡烛,只肯用油灯。毕竟不能家家都和你那北静王府或是晚晴楼相比。” 贾放第一次前往晚晴楼,就见到晚晴楼上到处是灯饰,到了晚间灯火辉煌。他自然晓得水宪认为蜡烛很便宜。 水宪马上明白了:“那是当然了,如果蜡烛和油灯一样便宜,那么所有的百姓都会选用蜡烛的。” “晋石崇与王恺斗富,曾将蜡烛当柴火烧——由此可见蜡烛比柴火要贵不少,否则不能说是斗富。”水宪自我总结,“可行,会赚!” 接下来白糖水宪还认得,但再往下:蜂窝煤、火柴、酒精、味精……这些字他都认得,连起来却是闻所未闻,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他突然合上这册子,盯着贾放:“你不会真的就是……” 贾放垂下眼帘,他在旁人面前都能掩饰得住,即便亲近如贾代善等人,也只道他的神通来自于外祖向奉壹留下的种种神奇,唯有水宪一个,他是决计瞒不过的……那次遇险之后,他也不想再瞒,既然对方猜到,他也打算顺水推舟的承认。 谁知道水宪压低了声音道:“公输班降世重生吧?!工匠们都这么传说。” 贾放嗖地一声跳起来:“我还墨翟呢!” 水宪开怀大乐。 贾放只得将册子从水宪手里抢回来,合好了放在怀里,道:“这些东西说难不难,说容易它也不算太容易……你可千万别小瞧了,真做好了,财源滚滚不说,给百姓平添日常便利。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水宪眉心藏起的愁绪一闪即逝,贾放的秘密他已经猜了个七七八八,只是不忍心当贾放的面说破而已。 “我需要联系一下桃源寨。”贾放揉着眉心为难地说。“好多原料在桃源寨那里,而且桃源寨绝对是咱们最好的第一市场。” 早先桃源寨他离开的时候种了红薯,红薯一旦能大面积收获,他就有了充分的淀粉来源,到时无论是酒精还是味精,他都能轻而易举地生产出来。 而桃源寨凭借现在的财力,从水宪这里采购各种农机、纺织机、缝纫机和轨道绝对没问题。那里的乡民又乐意尝试新鲜事务,若是蒸汽小火车能跑起来,他们准保第一个把它安排在“桃源——武元”的轨道上。 可是,该怎样将桃源寨与水宪这里的大工业基地联系起来呢? 水宪这时取出了一幅舆图出来,帮他指出了大工业基地和桃源寨的位置:“我这里附近有一座港口。往港口区的轨道和码头上的吊装运输设备已经都在建了,一些货物已经可以运起来。” “从这港口出海,越过这一片海湾,便是即墨港。”水宪指点,“从这里直驰京师,只要两天的距离。” 贾放看了看,心知这片“大工业基地”在他那个时空便在辽东半岛上,与胶州半岛隔海相望。 “如果不在即墨港靠岸,那就一路向南,入珠江口,沿江而上,在永宁州卸船货,然后由陆路运到武元县。” 水宪将整条路线在舆图上一一指了出来,可见他早已考虑够有一天可能会需要这样做。 贾放凝神:“确实挺麻烦,入珠江口之后,还要换一次船。”将大型海船换成适合内河航运的小货船。 有什么法子能将桃源寨与水宪的地盘直接联系起来,不用那样麻烦呢? 于是他问:“你的油田和煤矿都在哪里?” 水宪又在舆图上一一给他指出来,说:“不在一起,每一处大约隔上个几百里吧。”舆图上这些地方都在东北部地区。 贾放吃惊:“那么如果你各处产业之间想要传输货物,又该怎么办?用你家的园子吗?” 水宪揉着眉头笑了起来,两人同时都想起了当初水宪给贾放连夜送装备的往事。 但是水宪还是摇了摇头:“不需要,怎么说呢?这几处地界之间,自有连接的通道,不需要通过我家的园子。” 贾放遥想了一下:“是的,我家园子对应的那些地界也是……但它们都连在一起。”他所有的产业,全都坐落于桃源寨一方小小的山坳里。 水宪点了点头,“嗯”了一声,说:“如此一来便对了,我这边它们也都连在一起,但全都是隧洞连通。隧洞之中,人不辨方向长短,便都以为这隧洞不过是翻了一座山——” “其实是跨越了几百里的距离。”贾放问,“旁人不看舆图就无法得知?” 了解了!——贾放心想,这不过是变相的“缩地鞭”就是了。 只不过他还是忍不住羡慕水宪的优势:“你这里简直是天生的运输便利,不像我,四面都是大山。” 水宪这边的情况,要他把工业基地生产出的大件货物通过王府园子运回京里自然困难,但是他有港口和码头,运到即墨港之后,运回京中只需要两天功夫,不像他,要将桃源寨的东西运出来,只有通过缩地鞭这一条路。 水宪便瞪他一眼:“不这样,你那儿怎么能叫世外桃源呢?” 贾放无语:不过每一处都有自己的发展特点,他需要做的就是因地制宜。他不能照搬水宪的,水宪也不能照搬他的,发展方式。两处地理位置、资源、人口、起步早晚的差异,造就了两人的产业处于各自的发展阶段。 最后贾放问:“对了,你这一片大工业基地,叫什么名字?” 水宪说:“家祖起的名字,就叫‘小园’。” 贾放:小园啊…… 他只得苦笑道:“这可巧了,重了先慈的名讳。” 水宪听了也吃惊:“重了……令堂的名讳?”他也知道贾放说起过世的母亲,应当是指昔年庆王最怜惜的小女儿。但是外人无从得知向小园的闺字,而水宪的先人更加没办法预知未来,只能说是一个巧合。 “那要不要,我改一个名字?”水宪尝试着问贾放。 贾放摇摇头:“不用,小园工业基地,这个名字挺好听的。就它吧。” 他也想着“小园”这个名字很有意义,而且至少对皇帝陛下重要。将来万一他们两人与三皇子或是皇家其他人有了纷争,皇帝陛下或许肯看在这个名字的份儿上,对他们网开一面。 两人计议已毕,水宪便提出带贾放去别处看看。 贾放尤其对煤矿和油田感兴趣,尤其是油田,他很想知道水宪的人是用什么法子钻取那“猛火油”的,谁知在水宪的形容之中,那油田是个遍地是油的地方,甚至有时在地上挖洞打井,也能有黑色的“猛火油”从地下喷出来。 贾放再次感慨:……羡慕啊! 两人并肩来到冶炼场,据水宪说:通向油田的隧洞就在这附近。谁知两人忽听一阵喧哗,随即是一阵哭声——女人的哭声。 “这是怎么回事?”水宪略略提气,大声问出一句。 老童也在这冶炼场附近,听见水宪问话赶紧奔过来,冲水宪与贾放行礼之后方才回答:“三个月前,这冶炼场的工头大牛被铜水烫伤,当时确实是尽力救治了,救了三天三夜,人没有救回来……” 老童大约是和这个工头相处得不错,说到这里,神情十分沉痛。 “……当时抚恤就发给大牛的家人了。但是人家不满意,现在又找上门来。” “抚恤银确实发了?”水宪寒声问。 老童知道水宪于财务纪律格外严谨,便道:“发了,二十两,一文不少。小人又私自送了五两……” 水宪这里的规矩,即便是遇难者家庭困难,厂子里想要多给抚恤,也是不允许的,毕竟规矩就是规矩。但是他并不阻止私下资助,若是水宪自己认识的人,水宪也会想办法予以弥补。 两人正说着话,那边却奔来了一个穿孝的女子。俗话说:“男要俏一身皂,女要俏一身孝。”这个年轻的寡妇一身缟素,双眼哭得红通通的,但是面相娇柔,身段风流,在这几乎没有女性出现的冶炼场里,她让好些男人都定定地立在原地,说不出话来—— 这些糙汉子原本见了女人也说不出什么话来,更何况是他们工头的遗孀。本着对逝者的敬重,他们什么都不敢说,默默地围在那女子身后。 这个女子一手抱着灵牌,一手拖着个三岁大的孩子,跌跌撞撞地跑过来。她只看了一眼就认定了水宪是这里真正主事的,“扑通”一声跪地哭道:“拜见大老爷——” “大老爷给民妇做主呀!”这一声哭得哀哀戚戚,肝肠寸断,闻者莫不掬一把同情之泪。 “大牛嫂,你起来说话。”老童在水宪身旁使劲搓着手,为难地道。 “这位大嫂请讲,若此处真在抚恤上有舞弊欺压之事,我替你做这个主。”水宪把话撂下。 大牛嫂抬起眼,睫毛下兀自挂着晶莹的泪滴,看了水宪一眼,赶紧将眼光收了回去。 贾放冷眼在一旁瞧着,却觉得这女子并不那么简单。但从她跑来之后一眼认出水宪便可知,这女子见惯大人物,将主事之人的威严与气度区分得清清楚楚。之前他、水宪和老童站在一处,他是事不关己,老童虽是大管事,但在水宪面前一切应由水宪定夺。 “回……回大老爷的话,”这大牛嫂哭得梨花带雨,“童大管事在抚恤上无甚不妥,只是,只是……” 她哭了半天,吊足了众人的胃口,方才道:“当初大牛受伤,在榻上呼痛呼了三天三夜才咽气……” 这一句话勾起了工人们的痛苦,众人彼此看看,都是心有余悸。大牛出事众人都亲身经历,都看到过他受伤之后的惨状,一旦想到这事同样可能遭在自己身上,经历百般痛楚而死,留下身后娇妻弱子无人照料——有些人悄悄握起了拳头:如果铜矿和冶炼厂再抚恤不力,他们就真的不想干了。 “大牛临死时对我说,他对不住我……”大牛嫂继续哭道,“他明明没有做错,却遭了这等飞来横祸。往后留我们孤儿寡母,这日子该怎么过。” 她说到这里,身后大牛的工友们也纷纷开口:“大牛说的没错,那日他是按照工序一步步做,谁能想到这么着也能被铜水溅到?” “是呀,这作坊里全都是咱们见也没见过器械,保不齐不是大牛失手……而是这作坊害人。” 贾放在一旁皱起了眉:按照这女子所说的,明显是在指责铜坊的工序有问题,导致牺牲了性命,以此想要多要补偿。 他也确实认为,单纯的银钱抚恤绝对没有办法弥补家属身心所受的损害,但是他见到这女子说话的时候眼神闪烁,那丧夫之痛也着实显得十分矫情,哭起来像是唱戏一样,怎么哭,她那优美姿容都丝毫无损。 只听这女子呜呜咽咽地继续:“大牛人死了之后,县里也派人来问过,说大牛这样的年纪,没病没灾的,怎么就没了——” “我只说不晓得,男人在外头做工,不知出了什么事,人就受了重伤没了。” “县里头大老爷说了,要是有冤屈可以去说,但是大牛生前从不乐意我抛头露面……” 贾放在一旁睁大眼睛:这个大牛嫂还真厉害。她说这番话明显是在让冶炼场的人拿钱封她的嘴——因为这里有铜矿有铜作,而且待遇恐怕比外头的好,所以这妇人认定了是私下开采的铜矿,要拿捏了这把柄要讹钱。 偏生她确实就是苦主,这冶炼场里人人都认得大牛,知道大牛是怎么死的。水宪在这里处置得稍有不慎,怕是会激起工人们的公愤。 第194章 贾放听水宪说过,水家当初将这一座矿山盘下的时候,向朝廷承诺了绝不铸币。水家一旦铸币,所有权便立即自动归还给皇家。 但这一项百姓们并不知晓,眼前这位大牛嫂怕是认为自己比寻常人更加灵通一些,晓得铜矿山向来是官府所有,没有私人敢于开采,用这个来要挟水宪。 贾放在一旁瞅着大牛嫂一双哭红了的桃花眼时不时抬起,偷偷瞟一眼水宪,心里忍不住想:只不晓得这位到底是要人还是要钱。 这时老童在水宪身边,忙忙地开口,道:“但是所有人在招工的时候都……” 水宪手一伸,拦住了老童的话。 贾放猜这里的铜矿与冶炼场是不是也会在招工进来的时候让工人们签“生死状”。按个手印,表示若有三长两短,接受厂子里的一切抚恤安排。 但这话绝对不能在这个场合说。 好些工人们进场的时候都还不认字,只晓得往契纸上按手印儿。但这时候要把旧事提出来,就只会火上浇油。工人们会认定是这个冶炼场里繁复的新工具和新工艺害了大牛。而事先签“生死状”正是厂子为了堵死他们上告的路,事先做的预防手段。 这时候矛盾已经有些激化,不能再让工人们认为厂子早有预谋。 “我们想问问,大牛的事,王爷您究竟怎么说?”一个工人站出来大声发问。 “王爷?”美貌的大牛嫂倒抽了一口气,这时倒明白为啥她刚才提到县官老爷,对面几个一点儿反应都没有了。 这样的人物,又岂是县官能够管到的。 “按章抚恤,追本溯源,找到令大牛受伤的原因,杜绝此事发生。”水宪很直接地抛出他的结论。 这——好像又没有什么问题。 须知大牛这样的工头抚恤金二十两,普通工人抚恤金十五两,都是按年支付,每年都有这么些抚恤。大牛嫂若是真想守,纵使一个人拉扯孩子会艰难些,但也并不至于过不下去。 “大牛嫂,大牛工伤亡故,我亦深感痛心。你有何请求,此时可以提出来。水某会酌情考虑。”水宪声音没啥起伏。以贾放和老童对此人的了解程度,都知道这家伙已经有些生气了。 但是他称自己为“水某”而不是“本王”,显然是避免摆出一副以权势相压的姿态,免得工人们进一步反感。 谁知那大牛嫂颤颤巍巍地说:“民妇在王爷面前何敢又什么请求,不过是盼望着王爷心慈些,对这些家中没有着落,不得不出来做工,以苦力换口饭吃的可怜人们好一些。” 她头上别着一朵小白花,这时在风中瑟瑟发抖。贾放在一旁目瞪口呆,心想这世上有奇葩名为白莲,今儿自己总算是见到了。 果然她话音刚落,工人们情绪更激动些:“是呀,谁不想在家种地?这不没地可种吗?” 水宪点点头,公事公办般地道:“知道了,水某人代这些工人,谢过大牛嫂的好意。” “王爷,我们还是想问,大牛受伤,和厂子里这么多古怪的机械有没有关系。毕竟大家是想找口饭吃,不是把自己的脑袋系裤腰带上拿命换饭。”人群里有人大喊一声,其他人纷纷跟着大喊起来。 “若真是拿命换钱,那么咱们的命,总该不止这么些个钱!” “是呀,既然王爷也在,今日便给个说法吧!” 要求提工钱的口号顿时也喊了出来——眼前这个妇人,轻轻巧巧一句话,立即让水宪陷入窘境。 老童双手齐摇:“不是这个事……怎么就说到这个事上了?”原本不就是遗孀对抚恤不满意,怎么越说越不是一回事了? 贾放这时却双膝一弯,蹲了身体,冲大牛嫂身边的三岁男孩招了招手,道:“小朋友,来。”他从荷包里掏出一块麻糖,本地零食极其稀缺,麻糖是仅有的一种,对于小男孩来说完全是不可抵挡的诱惑。 那妇人全副精神都在水宪那里,待到儿子跑去了贾放那里,才猛然发觉,顿时吃了一惊,变了脸色。她双手一撑就从地面上起身,冲上前,要将儿子抢回来。 这时水宪突然斜刺里迈上一步,挡在贾放和那孩子跟前,伸手拦道:“有话好好说,不要动粗——” 大牛嫂只是想抢回孩子,再说她一副娇滴滴的样貌,如何能动得了粗。 谁曾想水宪随即捂着胸口摔了出去。老童大惊失色,抢上来扶住水宪,大声道:“你怎么敢对王爷无礼,我们王爷之前刚受过重伤,断了肋骨。” 水宪受伤的事好多人都知道,毕竟昨晚那顿小烧烤,唯有这位“伤势渐愈”的王爷滴酒不沾,海鲜不沾。这时工人们见到这等变故,一时间都吓呆了。马上有人去寻跌打大夫,也有人去搬了一张椅子来,老童赶紧扶水宪坐下。 水宪在这里名声尚好,此前大家就算是激怒,也只是言语上协商,没有人真的愿意同水宪动手。此刻突然见到水宪受伤,这是谁也不愿见到的。 贾放就在水宪身边,他将大牛嫂和水宪接触的全过程看得清清楚楚,也看得到大牛嫂一脸错愕。 刚才大牛嫂撞上水宪,可能只是轻轻接触,还没使上半分力气呢,水宪就自己摔倒了。 从他贾放的现代人观点来看,水宪这就叫“碰瓷”,只是他反过来向白莲花碰瓷,莲花姐怎么都没想到罢了。 水宪捂着胸口坐在椅上,面露痛苦之色,断断续续地道:“这位大嫂……诸事好商量,我水某人,没有得罪你吧?” 贾放知道水宪的情况,按说他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刚才大牛嫂撞他这一下并没有使上力,现在应该没有大碍才对。 难道这家伙是装的? 但即便是演戏,也绝对没人怀疑得到水宪头上去。 贾放也得把自己的角色演好。于是他轻轻拍拍小朋友的脊背,问:“出门之前,你娘跟你说了什么没有?” 那孩子手中捧着一块麻糖舍不得吃,也不肯答话,扭股糖似的在贾放怀里扭了扭。 贾放继续问:“告诉大哥哥,哥哥这里还有好多好吃的。” 那孩子登时开了口:“她不是我娘!” 白莲花登时大骇,心急之下指甲朝那孩子脸上划过去:“死伢子我让你胡说!” 但贾放不是水宪,从不碰瓷,身体一转就用肩膀护住了孩子。大牛嫂的长指甲划在他背上,留下三条长长的痕迹,连他的衣裳都快划破了。 这下所有人都知道大牛嫂绝对不是这孩子的亲娘了——这世上哪有亲娘肯下这样的狠手划孩子的脸? 那孩子手中的麻糖掉在了地上,登时哇哇嚎哭起来。贾放一把把他抱起,轻声哄道:“乖孩子,别哭,麻糖掉了哥哥这里还有——” “但这个这么凶的阿姨为什么说她是你娘?” 孩子一听说麻糖还有,很明显放宽了心,却见这么多人在看着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一扭头就将面孔埋在了贾放肩上。 刚才,所有人都在凝神听大牛嫂说话的时候,只有贾放一个人在注意这个孩子。三岁孩童,不懂得人间悲欢也是常情,可是他总觉得这孩子只顾自己玩,而大牛嫂只顾自己说话,这一对母子——都特别心大。 结果被他这么一试就轻易试出来了。 老童眼中精光一闪,马上道:“派人查,立即查清这事——是否有人借了大牛的身后事到此讹诈?” “大牛是我最器重的工头,他出了事我真心难过,可我也万万不愿见我这份难过被人利用了去——” 刚才还群情汹汹的工人们顿时都闭了嘴。老童的话点醒了他们,刚才那么激愤,那么不平,是不是也是被人把这份“激愤”与“不平”利用了去? 大牛嫂登时又在风中瑟瑟颤抖了,双膝一软,跪坐在地面上,抬起双眼望向水宪,戚声道:“王爷……” 水宪立即捂着胸口:“唉哟——” 大牛嫂顿时不敢开口。 老童则跺脚:“怎么大夫还没来?” “来了,来了——”跌打大夫在一名工人的陪伴之下,急急忙忙地跑了过来,丢下手中的药箱便去给水宪解衣。 水宪也没有拒绝在大庭广众之下解衣检查,却见他已经日渐愈合的胸前伤处,此刻竟然又淤上了一块青肿。 大夫欲哭无泪:“怎么又伤到了?不过……还好,没有大碍,只是还要再继续静养几日。万万不能再跌打冲撞了。” 大牛嫂双眼也透着茫然,大约她自己也闹不明白,为啥刚才只是轻轻触碰,甚至她觉得碰都没碰到,对方就真的受伤了——难道传说中的“水晶心肝玻璃人”竟是这样? 贾放也觉得出奇:刚才他明明看见水宪是“碰瓷”来着,怎么真伤到了?——但是效果却出奇地好。毕竟水宪一被“撞伤”,贾放就揭穿了大牛嫂借孩子的事。 * 贾放却不知道:昨晚水宪曾经望着喝醉了的某人很认真地问:“在你心里,除了钱,我是不是就再没有别的长处了?” 喝醉了的某人嘻嘻笑着捧起了水宪那一张俊脸,左右手拇指和食指使劲将他的脸孔拽拽,然后用手掌轻轻拍拍,说:“不,还有这张脸!” 水宪:…… 某人却还没完,伸手在对方心口使劲儿拍了拍,道:“还有一颗七窍玲珑心,为啥这世上明白我的……只有你呢?” 原本水宪不打算说,也不打算叫大夫,谁知碰上了大牛嫂的这件事。 * 以上一切就是水宪伤势反复的全部原因。而且因为这个,水宪并不打算将自己的伤势怪在大牛嫂头上。 “你说谎在先,蛊惑煽动他人在后,但看在你亡夫的面子上,我不会与你计较。” “你年轻,有手段,有野心……如果不想守,劝你不要为大牛守下去,另找一个有钱人家嫁了,凭你的手段,能过得下去。”水宪饶过了这年轻妇人,但是也告诫她,“只是善恶到头终有报,你劝我心存善念,原话我回赠给你!” “还有你们,能将亲生的孩子借给邻人,却也不问问是何情由,不由得不让我怀疑,你们是不是这妇人的共谋。” 按照工友们的说法,给大牛治丧的那一阵子,已经见到这孩子,懵懵懂懂地在给大牛披麻戴孝了。 听见水宪这么说,那对借孩子给大牛嫂的夫妇连忙跪下来,赌咒发誓说他们是被大牛嫂给哄骗了。 “用我的片子,送你们去县衙,将你们关到天荒地老是一句话的事。”水宪淡淡地道,“但是我手上没有证据。因此还是那句话,举头三尺有神明,自己做过的事,你们自己心里清楚。” 他不欲再与这些人多说,立即命人将这些人从矿山里送走。谁知人群中突然传来一声嚎哭:“是小人错了!” “大牛哥是为了救小人死的——” 一个十六七岁年轻的小工这时泪流满面地站了出来,道:“是我那日弄错了操作规程,眼看那铜水倒下来,我想着这回必定要死了。谁知大牛哥在我旁边,推了我一把,结果他,他,他……” 少年人哭得泣不成声,跪在地面上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瞬时人群静默了,谁也不敢说话。谁能想到竟还有隐情在这里,那他们刚才胡乱怪这怪那,无端猜疑,岂不是在无理取闹? “为何你当日不说?”有几个工人咂摸过来,一起问那少年。 “我……我,我怕!”闹出了人命,少年不可能不怕,这暗搓搓的心事已经藏了三个月,今日被一句“举头三尺有神明”给炸了出来。 水宪则轻轻地叹出一句:“原来大牛是位舍己救人的英雄!” “这件事也提醒大家,务必遵守操作规程中的安全规范。”贾放在旁边插了话,“毕竟事关生命,我想,无论将工钱提成什么样儿,大伙儿都不希望发生事故不是?” “老童,我提议,从明日起,先组织一次对操作规程的考核,确保大家都清楚所有规程之后,再行上岗。” “另外,我建议每一个工组的工头将整个组的安全生产负责起来,工头理应在开工之前检查各项规程是否得到了遵照。这样也避免出现大牛那样的事故,知道你们大家都是手足情深,而我们也同样是谁都损失不起,再也损失不起任何一个人了。” 贾放说话有一种特别的魅力,他的言语格外真诚,能自然而然地让人觉得他和对方是站在同一立场的。 因此当贾放说到“再也损失不起任何一个人”的时候,好多工人都落泪了。 水宪也偏过头,望着贾放,默然颔首。 “还有,往后我们会给大家准备防护用品,尽最大可能保护众位的安全。”贾放代水宪许下了承诺,他相信水宪也会同意的。“但是,安全生产首先需要的是各位的重视,请千万不要不把各种规程规范不当回事,在考核之前请千万记熟,这不仅是为了我们这个厂子,也是为了大家。” 贾放一番掏心掏肺的话说完,他面前的工人们都沉默着点了点头。 “且先散去吧!几个工头,老童,所有的技术骨干留一下,为明天的考核预先做些准备。”水宪吩咐几个关键人物留下,为这铜矿与冶炼场关于“安全生产”的各项改革做准备。 这时贾放终于有机会问一句:“你的伤是怎么回事?怎么又伤了?什么人干的?”他晓得刚刚是水宪碰瓷,不是那个女人干的。 贾放一副气咻咻的样子,挽起袖子,随时要准备为水宪报仇。 但是水宪却摇摇头:“大夫都说了没大碍。可能就是不留神吧。” 他随即转换话题:“你荷包里为什么会盛着麻糖?” 贾放又不是三岁孩童,为啥随身带着零食? 贾放笑道:“偶尔看见了便带着,想找个人问问这麻糖是怎么制的,材料是什么。” 水宪点点头,道:“我知道,我带你去。” “等,等等——”贾放赶紧拦他,“不是说你还得好好再歇上几日,将伤好全?” “麻糖的事,不着急,我心里已经大致有数了,应该是红甜菜,对不对?”贾放向水宪确证。他素来知道南方产甘蔗,北方产甜菜,虽然这里还没有出现工业制糖,但是甜菜很可能已经引种过来,因此北方地界出产这种深黑色十分香甜的硬糖,沾上芝麻就成了麻糖。 水宪听见他这么说,总算不再坚持,由贾放陪着回去,再次卧床休息,等待伤势痊愈。 回去的路上,水宪问贾放:“我刚才听你提到防护用品,你是不是已经想到了什么?” 贾放“嗯嗯”地点了点头,然后说:“我是想到了,但马上也想到了这种法子的弊病。” 水宪听见越发好奇,心想还没试过的法子,贾放也能察觉出存在弊病?于是他柔声问:“那究竟是什么法子?” 只见贾放愁眉苦脸地道:“火浣布。” “火浣布?”一提到这个水宪也想起来了,“古书中记载的火浣布?” 贾放点点头:“又叫石棉。” 第195章 火浣布其实就是石棉布,石棉则是一种矿物,矿石经过碾压之后分裂成絮状,可以用于纺织,织出来的布匹有防火隔热绝缘的奇效。 古时人织出石棉布之后,发觉这种布完全不怕火,可以扔在火中去除布表面的污垢,因此才得名“火浣布”。 早先贾放看见工人们光着膀子干活儿,就有些心惊胆战的。后来听说有人因为烫伤而亡故,益发动了念想要把防护服给整出来。他能想到最简单易做的防护服就是石棉布制成的衣服,可以再考虑石英玻璃做成的面罩。 正当他想得美滋滋的时候,忽然记起一个茬儿:石棉是致癌物,尤其是吸入石棉粉尘之后沉积在肺部,容易造成肺部病变。 这意味着他刚刚想出来的防护服材料立即遇到了否定——石棉带来的这种危害,主要是针对的开采石棉矿和做石棉加工的工人。为了保护一批人,而牺牲另一批人的健康。这是不是一种妥善而公平的做法,说实话,贾放不知道。 他扶水宪在榻上躺着,然后锁着个小眉头独个儿琢磨,琢磨了半天,才发现水宪卧在榻上,也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盯了半天。 “有什么弊端,说来听听?”水宪温言安慰,那眼神似乎在说,有任何烦愁,至少不要自己一个人担着。 贾放“嗯”了一声,把他自己的思考说了出来,最后补充道:“使用火浣布的问题,不止在于对于采矿、纺织和使用者的伤害,对于环境也存在伤害。那些石棉的细小纤维,会一直留存在环境之中……” 水宪却压根儿也没有想到贾放竟然会留心对“环境”的损害。 他听贾放详细解释完,思索了半晌,才回过神,对贾放说:“你是说,如果完全只考虑我们自己的需要,将来这地界,就青山不再是青山,绿水不再是绿水了?” 贾放给他点个赞:“总结的非常好。” 但贾放立即转了愁眉苦脸,道:“也就是说,在环境、工人的安全健康、与建立发展我们的产业之间,应当如何取舍。” 人类社会走过不少弯路,也埋下了不少隐患,贾放原本总想着摊到自己头上的时候许是能避免,可是事情到了眼前,他一样免不了犹豫彷徨。 水宪却马上做了决定:“遣人去找石棉矿,开采之时,想一切可能的办法避免矿石生尘,给工人戴护具,让他们站在上风口,或者往一处洞穴之内鼓风。即便是有你说的那种尘,也尽量都留在那座洞穴里。” “使用火浣布做的防护服,一天只能穿戴三个时辰,每月必须休息五天……” “子放,你说的那种疾病……哎?多久会发作?” “是‘癌’,十年到五十年之内不等。”贾放回答。 “如果是五十年……我可以告诉你,这些人也不知多少能再活上五十年。连我也未必能。”水宪说,“人生七十古来稀,我已及冠,再活五十年,就是古稀之年……从未想过能顺顺当当地活到那个时候……” 贾放连忙掩上他的口:“别瞎说。” 不过也确实是:石棉带来的是长期的慢性伤害,而缺乏防护,在冶炼场造成的伤害却是即时的、致命的。 他以前看过一篇报道,探讨为什么癌症在进入二十世纪中后期才渐渐成为人类的重要和常见疾病。因为在那之前,人类的预期寿命还没有那么长,同时还面临着各种各样未被攻克的其他疾病,人类尚自脆弱着。 而他们现在做的一切努力,一切工业化的努力,都是想让身边的人,想让后世子孙寿命绵延,过上幸福美满的好日子。就算结果尽如人意,那么一代人甚至几代人的牺牲,又是否值得。 该如何权衡?该选择什么放弃什么?——贾放觉得自己想太多,但是身为现代人,这些却是他不得不想的。 水宪便也拉住他的手,道:“将来我们也写上一本《石棉手册》、《火浣布手册》,告诉后人们,我们已经考虑到了种种危害,但是我们权衡利弊之后,为了他们不用再过上这样危险而辛苦的日子,会尽量控制、尽量不留后患地去使用这种材料。” “盼他们理解!”水宪最后说。 贾放想了想,也点了点头,说:“你说的对。等到后人们开发出其他替代的法子,就会弃用这种可能会造成危害的材料。但是在这个阶段,我们不能放弃,只能尽力做到没有影响。” 石棉的替代品还有一些,只不过石棉布是最简单的一种,只有得了石棉布的帮助,发展出现代工业,才能顺利生产出石棉布的替代品——瞧这科技树长的,怎么跟套娃似的? 这个世纪难题暂时解决了之后,水宪又问贾放:“你在桃源寨为啥那么受欢迎?” 贾放顿时把手抽开:“怎么了?不行吗?”他有几分得意,他在桃源寨确实受欢迎,而且这种欢迎不是只有大姑娘小媳妇,而是所有人都对他很欢迎。 “我是说,为什么我在这矿山和冶炼厂始终找不到这种感觉,就是找不到那种……共生的感觉。我始终觉得工人们在处处对抗于我,我明明待他们不薄,这矿山和冶炼厂,开出的工钱,恐怕已经是黄河以北最高的了。但他们还是有很多不满意,如何能够让他们和你桃源寨那些百姓一样,既把活都干了,又觉得满意?” 贾放登时嘿嘿地笑着,道:“对不起,你还真的没有那么容易做到哦!” 水宪:…… 贾放肃容:“因为在桃源寨,我把土地都分了出去,无论是种地还是办厂,所有的生产资料都是他们私有的——他们是为自己干活儿,我只要稍微帮一点儿,他们就很高兴。” 水宪:“不会吧,那地你都……” 贾放点点头:“名义上都是我的,但是我一概都分了出去,也没有让他们再单独交地租,只不过是在他们买卖的时候会交一点儿子商税。他们自然觉得那地是他们自己的,我只是一个分配者的角色。” 水宪点头:“原来如此。”他大概明白贾放口中说的“生产资料”是什么意思了。 “但是在你这儿,生产资料都是你的,他们是彻头彻尾的打工者。自然不会觉得你有多好。” 水宪眯着眼睛,细想这些话的含义。 贾放却知道,一旦开始工业革命的进程,资产阶级和无产阶级必将形成与壮大,两个阶级的对立与矛盾不可避免。只不过现在在这初级阶段,只要水宪避免大肆剥削工人的剩余价值,那么这些矛盾在一定程度上是可以避免的。 “但我不可能把我的产业分给他们啊!”水宪想了半日,突然冒出来一句,然后吸着气说,“除非是,干股。” 贾放伸出大拇指:“恭喜你,你悟了。” 水宪无师自通,竟然悟出了股权激励计划。贾放对他的悟性感到非常满意。 “这厂子和矿山,可以拿矿山和土地作为股本,修厂子时候的股本作为初始注资,然后将这些股本细分成为很多份,对于重要的管理者和表现突出的员工,你可以把干股分给他们……” 贾放心想:这里没有股票交易市场,员工们拿了股份却没法儿来个估值翻好几番之类的爽文桥段,确实有点儿可惜。 “……这些干股他们留在手里可以吃定期分红,也可以留给子孙后代。只要这厂子生意好,他们手里的干股就值钱。” 水宪已经完全听懂了:“所以他们为了让手里的干股更值钱,就越发得好好地干。可以啊,你!” 贾放稍稍有些脸红,心想:这毕竟也是解决劳资矛盾的一种方法么。 “其他就是尽量在生活上照顾他们。比如我看那些工人平日里都住在这附近的宿舍里,偶尔难得才能回家一趟。那些有家有室的人彼此又都不熟悉,今天闹出了一个假孩子,大家竟是三个月之后才发现受了骗?” “我在想,你是不是可以考虑还是让工人们住在周边的村子里。每天往返矿山、冶炼场和自家之间。” 水宪扬起头问:“这路上岂不多耗了辰光?” 贾放反问:“不是有轨道吗?” 将工人们拘在宿舍,工人只道是东家为了节省时间。但如果换成是工人们住在周边的村子里,东家派车去接送,甚至还专门修了轨道,工人们所想的就不一样了。 水宪登时“哈”地一声笑了出来,拊掌道:“对极,对极!我为什么没想到?” “除此之外啊,就是搞一些小型的竞争与考核,并且让他们感受到有向上升迁的可能。比如说现在需要大家注意安全生产,那么就搞安全生产比赛,连续安全生产最多天数,完全没出过事故的,全小组都有晋升的可能……” 贾放搜肠刮肚地回想他以前还见过什么招儿:“还可以在业余搞一些文体活动,比如我们桃源寨搞过对歌会、乡民们自己编剧演戏,还有蹴鞠联赛。蹴鞠你玩过么,我这边可是有全套新规则的哦……” 水宪:“蹴鞠?蹴鞠难道不是纯表演的吗?顶球与颠球的那种?” 贾放摇头:“不是的哦……当初大皇子也这么说,可照样被我手下杀得片甲不留哦……” 两人谈谈说说,竟然便谈了一夜。贾放终于困了,以手支额,就在水宪枕边沉沉地睡着了。 水宪望着他的侧脸,无声无息地叹了一口气,心道:“知道你想回去桃源寨,送你回去的日子,便也不远了。可千万要小心啊。” 谁知贾放在离开小园工业区,回归京城之前,到底还是帮水宪多做了一件事——去查看了这里土地里种植的冬小麦、甜菜和大白菜。 原本贾放想着小园工业基地,遍山都是矿藏,满地都是石油,但他很快发现,在水宪开拓的这几块工业园区之外,大片大片的都是田地。 贾放:这下就更要注意水资源和土地资源的保护,不能出现重金属和其他物质的污染了。 这些田地上种植的多是冬小麦,再往北也有一片以春小麦为主要作物的。除此之外,贾放发现了这里已经种上了甜菜,而且出现了手工制糖的工艺,但是因为没有去色工艺,那糖做出来比黑糖还黑,且没有蔗糖的风味香甜。 饶是如此,手工用甜菜制糖在本地已经相当受欢迎,这种糖虽然卖相不怎地,但还是比麦芽糖便宜,更多的人吃得起。 贾放便告诉水宪:“我这次回去,会给你带一份工业制糖的工艺流程。你现在有了这些材料,很快就能把制糖的设备做出来。到时候产出来的白糖宛若白雪,没有一点杂质,甜度也丝毫不比手工产的糖来得低。” “但是我有一请,本地为数不多的制糖匠,还是想请你给他们留一条生路。” 往后工业制的白糖一旦源源不断地产出来,这些手工糖坊会马上收到打击。因此早先贾放才会让红香糖坊的田家父子制手工黑糖和冰糖,利润比普通黄糖总要高一些。 “我答应你,”水宪让贾放放心,“将来真的建起了工业制糖的作坊,我会请那些制糖匠也来作坊里做工,逢年过节则暂歇制糖的机器,让他们这些手工熬浆制糖的在百姓跟前再露一手,也多些喜庆。” 贾放一下子想起了小时在过年时庙会上见过的那些卖麦芽糖、糖葫芦的小摊贩,和吹糖人、画糖画的手工艺人,忍不住笑了,道:“确实如此。你办事,我放心。” * 转眼到了贾放要回京的日子,他却这时才晓得,水宪并无回京的打算。 “任掌柜已经回京,将京城里的一切都帮你打点好了。” “这里一摊,我先帮你盯着。”水宪说。 贾放对此没有心理准备,站在水宪面前愣了半天,才期期艾艾地道:“你一个人在这里,要不要紧?” “傻瓜!”水宪替他将鬓边一绺垂落的散发抿了抿,笑道,“真正让人的担心的,是你才对。” “我留在这里,至少可以做到不让你挂心。” 相比小园,京里的情况不明,旁人看起来像是龙潭虎穴,但是水宪已经替贾放一一探明了路,他自己却选择留在了大后方,帮着贾放实现他想实现的,同时默默地等他,不愿成为他的负累。 贾放心潮起伏,不知该说什么好,却突然想起一事:“没有你,我该怎么回去?先坐船到即墨吗?” 水宪摇摇头,伸手牵了牵贾放腰间佩的络子:“有它在,你可以随时回到我王府的花园里。老任会在那里等你。” 贾放:……真的? 原来开启北静王府花园的钥匙,早在两人认识的时候,就已经送到了自己身边?这是……缘分还是厚爱?或者两者都是? 但既然钥匙已经在他手里,水宪便无须送他,两人到了分别的时候。 贾放依旧有些难舍,水宪却故技重施,伸手轻轻在他双肩上按了按,然后说了一声: “乖——” “信都交给老任,他会安排的。” 我会平安的——贾放在心里悄悄地说。 贾放独自回程,慢慢走过当日惶急之间他背着水宪走过的通道,越走,他腰间的那名“天一生印”就越是明亮通透,与旁边那枚胖丑的鱼交相辉映。 也不知走了多久,贾放忽然眼前一亮,他的双脚落在了实地上,眼前是一池碧水。水边的美人靠上千疮百孔,都是铁砂留下的痕迹。 他回到了“与谁同坐轩”里,背后就是那副“与谁同坐?明月清风我”的碑帖。 贾放胆战心惊地四下里望望——这已经一个多月过去了,杀手应当不会还蹲在这里吧? 谁知远处有人看见了他,招呼一声:“贾三爷!”急急忙忙地跑过来,正是任掌柜任靖。 “小人奉王爷之命在此恭候多时了。”任掌柜说,“要委屈您坐一阵货车。” 贾放:货车有什么打紧?谁知他到了王府后院的仓房附近一瞅,发现竟是满载稻草的货车。 感情是要来一出“草中藏人”? 贾放赶忙问一句:“京中情势如何?” 任掌柜只道:“我先送您回荣府,荣府那边都打点好了,会安排您顺利进府的。” 贾放一想也是:他到了荣府中,自然有人能将前后详情都说与他知道。于是他当真老老实实地藏进了稻草里。 任掌柜见他都藏严实了,方道:“真是不好意思啊,贾三爷,实在是那五城兵马司的人实在太过麻烦……” 贾放:五城兵马司的人?五城兵马司的人查他?不是该查刺客杀手的吗? 谁知这五城兵马司的人还真查的是他。任掌柜安排的车夫驾着车,离开北静王府所在的小街时,被人拦住,好生详查了一番,最后还问:“若是你们王爷回来,还有贾放回来,就说顺天府传他们上堂问话。” 贾放躺在稻草堆里,屏住呼吸,却实在没想明白,这都一个多月了,三皇子和他的刑部、五城兵马司,究竟忙出了些什么。 第196章 从北静王府货仓离开的车驾,又去城内几座货栈转了转,出来时已经改头换面,变成一座油壁小车。 小车到了宁荣后街,荣府那边也有人接着,车帘一卷一放,人已经进了荣公府。荣府最后一排的仆人小院还没有拆,双文引着贾放沿着空无一人的巷子行去,时不时回过头来,忍俊不禁地打量贾放头上顶着的那一两根稻草。 贾放原先那座小院暂时闲置,此时院门重开。贾放一开门就见到了老泪纵横的孙氏,赶紧将老人家扶住。福丫已经隐隐约约有了大孩子的模样,此刻不声不响地站在孙氏身边,望着贾放露着一脸灿然的笑。 几个人齐心协力地帮他把头发上的稻草都去了,然后帮他换上一套寻常人家少年的服饰,由福丫引着,往荣禧堂那边过去。 荣府里似乎一切如旧,贾放一路行去,却没有遇上任何一个荣府的下人。 很快便到了荣禧堂,贾放心里紧张,不知道贾代善如何了。只到丫鬟打了帘子,贾放听见了贾代善的声音,贾放才觉得一颗心完完全全地放了下来。 “孩儿见过父亲!”贾放一进去就赶着向贾代善行礼,一抬头见到史夫人在一旁,赶紧补上一句,“见过母亲。” 贾代善这时半卧在临窗的炕床上,身边放着一张小炕桌,桌上放着书籍。史夫人原本坐在贾代善脚边,见贾放进来,便面带慈爱地起身,笑着说:“你们爷儿俩聊吧。”说着便出了门。 贾放三步并作两步,来到贾代善身边,问:“父亲可曾大好了?” 贾代善见到贾放,一时激动,竟尔咳嗽了几声,连忙道:“大好了大好了……” 可是他越是急切,便越是咳得厉害,最终涨红了脸咳得撕心裂肺,在贾放的帮助下才慢慢地平了气,颇为遗憾地道:“只是终归没办法好到如以前那般。” 贾代善早先被火器射出的铁砂伤到了肺叶,张友士也提过,说是以后要多静养,要想以前那样沙场拼杀,恐怕是再也不能够了。像贾代善这样以军功立身的武将,又正是得当大用的年纪,实在是令人遗憾。 贾放一时也不知怎样安慰才好。 贾代善却说:“看见你平安归来,为父便真的大好了啊!” “这次要多谢北静王爷,若是没有那么那边送信过来,你父亲和大哥,怕是要被急死。” 贾放点点头,道:“这次如无北静王舍命相救,孩儿早已没了。” 贾代善便低头望着贾放身上陪着的“天一生印”,道:“当初为父劝你少与北静王府往来,是因为水家的每一代家主,似乎都运气不太好。为父怕他带累了你,谁知这各有各的缘法。你们能互相扶持,为父也是乐见的。” 说完,贾代善放轻了声音,小声问:“放儿,你这次是否曾为那火器相伤?” “差一点。”贾放当下原原本本地将他这次遇险的全过程大致说了一遍,只隐去了他与水宪在“送客亭”附近的具体谈话内容不提,只说那时两人是在道别。 贾代善点了点头,道:“赦儿也是这么说的。” 说曹操曹操到,那边有人打了帘子,贾赦就咋咋呼呼地冲了进来:“老三!” 他一见到贾放便上了手,脑袋摸摸肩膀拍拍,见贾放一切都正常,贾赦这才吁了一口大气,道:“真是把我给吓死了。” “你可知道,那日我见你与水王爷说了两句话,一个愣神转了身,就听见了那声响——再回头你们就都不见了,车驾朝门里狂奔,城门那些戍卫跑去抓一个扛着火器的男子……” “抓到了没有?”贾放激动地问。他知道敌人手中至少有两枚火器,如果能抓住一枚,至少可以讨来看看,到底是个什么程度。 “害,那帮城门卫,你又不是不知道!”贾赦一耸肩,表示一无所获。 “后来呢?”贾代善继续问,“后来你们在北静王府也遇到一人,是也不是?” 贾放点头,道:“是的,但是北静王带我藏去了一个隐秘的所在,在那里躲了很久。” 贾赦一拍大腿:“亏你那时候想起来让小工传递消息,否则我们留在府里的这些人,真活活被你急死。” 贾放:“让大哥担忧了。” 贾代善却想到的要比贾赦多,吃惊了半日,才省过来:“一个隐秘的所在?” 贾放点点头,却不能再多说了。但他相信贾代善能够明白自己的意思。 贾赦却津津乐道于坊间听来的各种传闻,问:“你们是不是躲在水下呀?听说那刺客曾经对着水面射击来着,那什么阑干上都嵌满了铁砂。” 贾放:“那时我们固然慌不择路,刺客却也未必比我们好到哪里去。他一击未中,再要上膛就麻烦了。我们就是趁那时逃脱的。” 贾赦:原来如此—— 他这时也才意会:原来老三和那北静王,一口一个“我们”,应当很亲近啊,所以那次在城门外的送客亭,应该不是吵嘴才对。 这时贾放已经回身看向贾代善,道:“父亲,孩儿这次归来,是要按父亲说的,取道家中,往南方封地过去,完成孩儿在那里应当做的。” 贾代善和贾赦,或多或少都知道大观园是贾放前往南方封地的门户,这时都没有多说。 贾放便又加上一句:“但依旧会往来京中。” 贾代善一惊:“京中危险!” 贾放躬身:“孩儿会小心,而且绝不会连累家里。” 贾代善便慈爱地叹出一口气,道:“都是一家人,怎说得上连累还是不连累?” “只不过,你今晚务必在家中歇上一晚,千万不要往南去。有什么事,等过了明日再说,可好?” 千万不要往南去,那意思便是千万不要使用稻香村离开——贾放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应下了,但是心头暗忖,父亲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那孩儿今晚还可以进大观园看看吗?有些闲事要处理一下。”贾放咨询父兄的意见。 贾赦睁圆了眼,不明白贾放这般千难万险地回来,头一件事想的竟然还是修园子。但是贾代善大概猜到贾放的用意,点点头道:“你去吧,记住父亲的话,别着急去南方。今晚先来荣禧堂暂住一宿,你母亲已经将你妹妹日常起坐的那一间耳房收拾出来了。” 父子三人一时闲坐,便提到贾政夫妇已经送亲送到了姑苏,择了吉日。林如海与贾敏的好事就在这一两日了。 林家是姑苏大族,贾敏成亲,娘家这边来的亲戚较少到底是一桩憾事。但是换个角度想,至少他们远离京城,不会被京里的风风雨雨波及。贾代善便老怀安慰,贾赦与贾放也在一旁凑趣,只说是将来等京里情势定了,接妹妹回娘家省亲,林如海许是也会回京做官。 可谁知道这京里的情势何时才能定? 只要一想到那两件火器还在京中未被缴获,贾家人就很难得到安全感。 * 到了晚间,贾放叫上了双文和李青松,一起去大观园中。 贾放先去了即将修缮完毕的怡红院。上次他来,乃是太子亡故、贾代善受伤之后那阵子,贾放只是匆匆一瞥,不及细看。但是这次来看过,院里的景致又与上次不同—— 怡红院室内装饰富丽繁复,却并非全是金钱堆砌的效果,而是匠心独运的巧妙设计而成。 这怡红院室内完全打通,不以墙壁作为隔断,而是用了相当多的小木作——隔扇,来对不同的空间进行区分。放眼望去,四周都是雕空玲珑木板,或流云百福,或岁寒三友,或山水人物,或翎毛花卉……各种花样,都是名手雕刻。1 隔扇中自嵌着多宝格,或贮书,或设鼎,或安置笔砚,或供花设瓶。满墙满壁则都是按照古董玩器的形状抠成的槽子,诸如琴、剑、悬瓶、桌屏之类,陷入墙壁,却与墙壁相平。1 而这怡红院中又有山重水复疑无路的感觉。李青松好奇,往里走了两层,便觉没有路了,转了半日却又转不出来,猛然见到对面有个人,正好问话的时候,却见那人和自己形貌完全一致,正是镜子里映出的自己。 贾放哈哈笑着将李青松从屋子里领了出来,夸赞双文:“可见你是真真了不得了,简直就是一位造园的女大家。哪怕是誉你为‘女山子野’也毫不过之。” 双文笑容恬淡:“三爷过奖了。” 贾放却是真心夸赞:这座怡红院院外的设计或许有卷轴可以参考,但是室内的空间如何布局,贾放却从头至尾没有多过问,只是将基本原理说与双文知道,双文竟就按照贾放的设想,把这金堆玉砌的怡红院给修了出来。 “难为你,最近府里出了这么多的事,你还是坚持把这些事都做完。”贾放很感激双文,他不在的这段时间里,一切全靠双文照料。 “三爷可千万别觉得我冷心冷情,没心没肺才是。”双文说着,掩口而笑,瞥了一眼旁边站着的傻小子李青松。“我只是在忧急彷徨的时候,依旧让自己手里做着这些事,便觉得自己不那么废物,每一天都还在踏踏实实地活着……” 大约李青松在贾放不在的这段时间里曾指责过双文“冷心冷情,没心没肺”,傻小子这会儿摸着后脑,极不好意思地笑着。 接着众人便一起前往潇湘馆。贾放让双文与李青松在正屋里略等,他独自去了藏书室。 他要取什么书呢?太多了,小到火柴、白糖的制法,达到石油冶炼、精炼钢材,他都想要。一时脑子里千头万绪的,贾放突然生出了一个灵机一动的想法。 他向这座藏书室虔诚祈求,祈求这座“有求必应”的藏书室,能够将“他需要的”藏书一次性都赐给他。 紧接着他开始搬书,将书本都放在包袱布里,一包一包扎紧。待到他将一整排书架都搬空了,贾放才郑重拜谢。这时眼前搬空的书架上则重新出现了书籍的影子。 贾放知道此行的最大收获已经到手,当即招呼李青松进来,帮他将这些包袱都拎出去。 “青松,你去推一架手推车来,将这些书都盛在车里,我需要你趁夜送去……” 谁知这时,他手一滑,一只没有被扎紧的包袱落在地上散开。双文赶紧弯下腰,帮助贾放捡拾,捡着捡着忽然“咦”了一声,问:“三爷,这些书,怎么好像都是空白的?” 贾放吓了一跳,连忙去看,果然都是些空白书页。 他紧张了连忙去拆开其他的包袱,将所有的书都迅速地翻了一遍,登时傻愣在当地——所有这些,与其说是书籍,毋宁说是字纸本子,翻开每一页都是空白。 这是什么原因,是他投机取巧了?还是他对待知识不虔诚? 并不,贾放自觉他虔诚得要命,他无比需要另一个时空里的人们总结出的宝贵经验,帮助自己身边的人快速发展。 等等,刚才他是怎么想到请求“他需要的”书籍的?——投机取巧并不是贾放的惯常作风,他通常都会老老实实地交代自己的心愿:“我需要一本讲解玻璃的成分、工业生产流程和设备、以及特种玻璃研制的书;我需要一本讲解工业制糖工艺,从甜菜根里提取糖分,去色制成白糖的书……” 刚才那个念头,就像是旁人一下子塞到他脑子里一样。 这么说来,这确实是他需要的?他就是需要一大批空白的书籍,并且按照原定计划,把这些都送到百工坊去? 片刻之间,贾放想明白了。 他对双文和李青松说:“就是这些——” 双文和李青松二话不说,立即动手,将这些字纸本子全都包起来。贾放则对李青松说:“青松,我有个不情之请,今晚你去百工坊,很可能会遇到危险……” 但若是不去,他回来此行便没有意义。 李青松站在贾放身边——这孩子已经开始蹿个子,近年来在贾府日子过得甚好,他也长得相当壮实。这时李青松挺胸凸肚地说:“贾三爷,小人的命是你给的,又容你收留,教了学识……你要小人去死小人都不会说一个不字!” 旁边双文嗔道:“你这孩子,怎么动不动就死啊活的。三爷这么说,是要让你机灵些,留点神,尽量不要吃亏。” 贾放笑着点头:“正是,双文说的没错。” 李青松却苦着脸说:“双文姐,我已不是孩子了嘛!你当我是个大人了好不好?” 贾放接了话:“你当然是个大人,虚岁都满了十四,在我眼中就是可以扛事儿的大人了。今晚之事……你附耳过来。” 当下贾放“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地都与李青松说了。待三人将这些书本都收拾好,李青松便循着贾放的指点,用手推车推着几大包袱的书,从宁荣后街出去,一路往百工坊过去。 还没有走出几百步,李青松已经察觉背后有人在跟着他,只做没察觉,一路哼着歌,一路往百工坊那边去。 他刚刚路过胭脂坊,眼见眼前一片暗地,没有灯光。忽然一个布袋就朝他头上罩了下来。 李青松反应极快,立即滚在地上成了一团,用手脚护住头脸要害,挡住那些落在他身上的棍棒子,同时喊:“饶命,饶命——” “大爷请饶命,小人这里的东西虽不值钱,大爷看得上,就请尽管拿去。” 一个粗豪的声音疑惑地问:“你这么爽快?” 李青松赶忙道:“东家的东西,难不成还要为东家丢了自己的命不成?” 几个声音便七嘴八舌地道:“这也是——” “这小子看着还成!” “老大饶他一命吧。” “走!”那领头的粗豪声音似乎是不想再与李青松纠缠。带着人,推上李青松带出来的手推车,脚步声杂乱,片刻之间就不见了。 李青松自己摘了头套,松了口气。他向四下里张望,只见打铜巷附近依旧人来人往,但推着手推车的那伙人早已不见踪影。 他起身检查检查自己,发现只是手上胳膊上磨破了几层油皮,另外额头上鼓起了一个大包,摸着还挺疼。李青松赶紧回荣府去找双文姐给他上药不提。 * “大人,这是小人看着从宁荣后街运出来的,送往百工坊,我们也是到了百工坊附近才动的手。这难道……不就是大人想要的书本子?” 一个阴恻恻的声音响起:“你们自己打开看看。” 粗豪大汉心知不对,赶紧打开了包袱,看了一眼,疑惑地问:“这是……空白字纸本子?” 早先那个声音再次响起:“我也不知道——” “早先让贾珍动手,去偷过一次书本,按照他说的,贾放不在场,偷出来便是这样。” “但是这一次……按说是贾放亲自命人送出来的,我不过是半道儿上劫了去……却依旧是空白本子,这说不通啊!” “传我的命令,将最近暗中盯着宁荣二府的人先撤回来。那边府里的钉子,也暂时先不要联系。” “不要再打草惊蛇了。” 第197章 在意料之中的李青松“街头遇劫”之后,贾放随即联络上了任掌柜上门,准备分期分批地把重要“物资”运走,送到水宪手中去。任掌柜自有其安全渠道,不需贾放操心。 贾放却想起水宪说的,这京里,除了他的大观园,和水宪的小园,应当还有第三座类似的园子。没准那两枚“火器”就是打那儿来的。 或许是这火器的发展遇到了瓶颈,在京中出现的,始终就只有两枚火器,使用操作上也存在一些问题。对方可能也眼馋贾放这边潇湘馆的知识储备,又或是料定贾放也会为了研发这些火器而努力,所以半路打劫李青松,想将他送去水宪身边的书本子都抢去。 但是阴差阳错,贾放送了一批空白的书本子过去,反而唬住了对方,以为贾放发现了他们的企图;又或是猜想没有贾放在,这些书本子根本就没法阅读。 如此一来,贾放与大观园这里,就暂时安稳一些。 当晚,贾放歇在荣禧堂的耳房里。一应饮食起居全部由史夫人和孙氏亲自动手,弄得贾放怪不好意思的。 第二日早间,皇帝陛下来了。 皇帝陛下白龙鱼服,只带了老戴和几个随从,天不亮就从京郊离宫出发。一大早出现在荣国府门房面前的时候,门房完全不知对方是什么人,循例要了帖子,送进荣禧堂去。不多时,贾赦就带着贾放冲了出来,要拜的时候被皇帝陛下制止住,二话不说,带着两个年轻人,先去荣禧堂中看望贾代善。 贾代善万万没想到陛下亲至,勉强起身要拜的时候被这位九五之尊按在榻上。 贾放与贾赦赶紧退下,让他们君臣好好聊一聊。 贾赦瞅瞅贾放:“陛下怕是挂心得很,所以特地赶来看你。” 贾放也找不到别的理由了,想想皇帝陛下这两年对自己的态度,贾放确实没有什么好抱怨的。若刨除他九五之尊的身份,这位确实就是个舐犊情深的老人。 此前老皇帝刚刚经历了一次白发人送黑发人,此刻一旦听说小儿子无恙归来,立马不管不顾地微服前来,要亲眼好好瞧瞧他。贾放冲这份父子情义,便下定决心,这次不能和上回那样,掉头就走,不给对方半分面子了。 至少可以好好聊一聊,了解一下皇帝的心里都在想什么。以及太子、贾代善,他与水宪经遭遇火器的事,这位老皇帝知道多少内情。 没过多久,皇帝陛下从贾代善房中出来,背着手站在贾放面前。贾放不得已,上前大礼参拜,一转脸却发现贾赦不知什么时候竟然溜了,留他们父子二人说话。 皇帝陛下的眼神在贾放身上转了又转,终于命他起来,扶着他的手道:“回来就好——” 贾放对这份亲切还是不大习惯,诺诺地应着,低着头却看见了皇帝手背上一大片老人斑。他还从来不知道皇帝陛下竟然这么老了,吃惊之下竟然抬起头,看了看这位父亲斑白的鬓角,眼中不禁流露出几分伤感。 贾放这番真情流露让皇帝看在眼里,这位竟然心头稍慰,咳嗽了几声,开口问:“这些日子,你都和那个姓水的小子待在一处?” 水宪到了皇帝陛下口中,就成了“姓水的小子”,而且口气有点儿酸。似乎这位当爹的在吃醋,埋怨贾放为何不要亲爹的庇护,反而跟个别的小子跑了。 贾放只得硬着头皮解释:“情势所逼,而且北静王确实因为小臣而受了伤。” 皇帝听说,这才算是放过了两人,不再细问。 初夏的清晨,天气很好,碧蓝的天空中勾着一丝一丝的云。连带荣禧堂跟前种植的几株松柏也极是精神。 谁知忽听外头一阵喧哗。皇帝陛下立即皱紧了眉头,贾放却茫然不知所为何事。 只见贾赦匆匆进来,冲皇帝就行了一礼,道:“启禀皇上,是三殿下。三殿下说是知道三弟……” 贾赦叫惯了“三弟”,直到话出了口,才想起来贾放其实是天潢贵胄,不是他可以随便呼来喝去的老三,突然一阵尴尬,顿了顿,才继续说,“……已经回到了府中,要请三弟前往刑部堂上问话……” 贾放昨天傍晚到的荣府,今儿一大早,三皇子已经得到消息,而且赶到荣府这边过来。 此刻贾放与贾赦眼神一对,两人心照不宣,知道这位三皇子手伸得很长,怕是荣府里也埋了眼线。 还有另一种细思恐极的猜测——贾放昨日抵达荣府,荣府第一时间将这消息报给了城外的离宫。除此之外,贾放只在府中接触了寥寥几位亲信,这些人绝不至于泄露他的行踪。 那么,三皇子可能是在城外离宫也安插了人手。 不管实情为何,一得到消息,三皇子就匆匆赶过来了。 贾放与贾赦都不敢说话,这边老皇帝闻言便狞笑一声,道:“放他进来。” * 三皇子在荣府外守候着,相当焦躁。 他从先太子手中接过了监国重任,现在正做得风生水起。为难他的,却始终是太子等人遇刺的那一件悬案。 原本三皇子不用亲力亲为,但是他念着自己是掌管刑部、查案起家的,如果本职都做不好,如何能服众? 之前太子遇刺,尤其是贾放和水宪遇袭之事给京城百姓带来了极大的困扰。百姓们不知怎么得知那种会喷火的武器名叫“火铳”,于是京里人对付小儿夜啼都改成了:“再哭,再哭会有火铳来打你。” 可见这种恐怖的火器给百姓们带来了巨大的心理阴影。三皇子只道是能解决这桩案子,便能稳住京中民心,证明自己比太子更强,将来便能名正言顺地接过那储君之位。他一念及此便执着无比。 贾放与水宪遇袭之后便莫名失踪,三皇子觉得一定有古怪,才会在收到贾放消息的第一时间就赶到荣府来,要将贾放在荣府堵个正着,然后带去刑部堂上,让他好好拷问出。 谁知这荣府油盐不进,和上回一样,将三皇子挡在府外。门房说是要去通报,不久却将荣府世子贾赦带了出来。 三皇子一见到贾赦就回忆起鼻梁挨拳的酸爽,情不自禁地向后退了一大步。 谁知这次贾赦却异常恭敬,拱手行礼之后方道:“三殿下,里面请。”一个字都没多说,直接请他进府。 三皇子心想:这回荣府终于认清了大势。贾放没病没灾,好端端地回了荣国府,不像上回荣国公那样受伤卧病——贾放有什么理由拒绝前往刑部大堂? 他当即也朝贾赦拱手道:“还是小公爷识时务。” 贾赦便笑了,笑得有点儿促狭。三皇子不管这些,大摇大摆地迈入荣府,直奔荣禧堂。在荣禧堂跟前他见到了贾放的身影,便春风得意地上前道:“子放,你无恙归来这真是太好了,本王一直在惦记着你,这不想请你……” 他的眼光扫及贾放身边一人,口中还没说出来的话就直接从中断绝。 三皇子双膝一软,跪在地上喊了一声:“父皇——” 他现在总算晓得为啥贾赦会冲他笑了。他家老子现在就在荣禧堂里等着他。 “老三,”皇帝陛下让他起来,“别总是这么多礼,都是一家子,跪来跪去地好没意思。” 三皇子依言起身,心头压力稍减。谁知皇帝陛下伸手招招,把贾放招来,对三皇子道:“你知道这位是什么人吗?” 三皇子上下牙齿有点儿打战,心里紧张:难道父皇打算让贾放的身份昭雪天下,公开他是皇家血脉的身份,让他拥有继承权,也来和自己争这太子之位? “这位是苦主!”皇帝陛下轻轻拍着贾放的脊背说道,“而这一座宅院,乃是苦主的家。” 老皇帝对三皇子满脸的不待见,道:“你上苦主的家里来,却还撒泼耍横,将苦主当犯人般使唤,你要朕如何器重你,如何将这储君之位安心传给你?” 三皇子则一副诚心受教的模样,重新跪下,头点地连连磕了十几个响头,高声道:“儿臣谢父皇指点——” 贾放在一旁见看着三皇子那额头一点点地红肿起来,心里难免感慨万千——大家都不容易啊! 好不容易连老皇帝也看不下去了,冷淡地道:“起来吧!老三,你若有什么想问的,就在这里问贾放。” 三皇子二话不说爬起身,冲贾放一礼行下:“子放助我!” 贾放也连忙还礼,礼毕仔细看那三皇子的眼神里,终究是有一点点的怨意。 “子放,此案事关重大,你觉得有何线索可查的?”三皇子怨归怨,在父皇面前,依旧老老实实地请教公事。 “此案的关键,在于那两枚火铳……”贾放向三皇子比划了那日亲眼所见的火铳,“这么长,大概这般粗细……” 他向三皇子详细解说了火铳的特点,每次使用之后便需填充,否则便无法再用,而填充之前是擒住凶手的最好时机,只是需防凶徒身上佩有利器等等。 三皇子听得恍然大悟,便道:“如此便简单了。子放一言,实在是解我一两个月来的疑惑……” 其实他如果早些从这火器上着手,关闭城门,严禁携带类似物品的人出城,又或是在京城里搜查类似物品,悬赏邀人出首,此时恐怕早有线索了。这位三皇子,终究是胶柱鼓瑟,竟白花了那么多辰光,尽皆浪费在荣府门口了。 皇帝在一旁却依旧没有多少好脸色,寒声道:“可以了,你还是好好地回你的刑部,继续查案去。我与放儿还有话说。” 三皇子只得叩谢父皇,转身欲离去。冷不丁一直守在后面的贾赦笑着说了一句:“三殿下的消息真是灵通。我三弟昨晚刚到,荣府里知道的人都没几个,三殿下竟然都知道了。” 这句话看似无心,其实直指三皇子四处安插钉子,打听消息。 三皇子听了一惊,慌忙向皇帝陛下那个方向看去。岂止他此举却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了。老皇帝仰天长叹一声,道:“你快回去吧,朕这里,暂时真的用不着你。” 三皇子这才灰溜溜地出了荣府的正门,望着门外乌泱泱候着的刑部官员和五城兵马司衙役,这位代理监国皇子只能强装出一副手握重要情报的模样,手一挥道:“已有重要进展,快随我回刑部去。” * 荣禧堂内,老皇帝与贾放对视了一眼,皇帝陛下无奈地长叹了一声。 “放儿,带朕游园!” 贾放心知这位皇帝陛下是想找个清净的地方,和自己说说话,连忙向贾赦做了一个手势,贾赦会意,立即吩咐下去清场,约束住荣宁二府所有的仆下,将荣府通往大观园的路径全部封闭。整座大观园中,只有皇帝陛下与贾放在前头走着,另外还有一群侍卫在后头跟着。 这些侍卫也都吓怕了——京里出了这么多的事,谁都怕祸事再引到眼前的九五之尊身上。 皇帝却背着手,焦躁地向前走,一面走一面道:“老三是个蠢货,真是个蠢货——” “他若有你一般机灵……唉!” 眼看这老皇帝把话题往自己身上引,贾放只得在一旁说点儿好听的:“依小臣看来,三殿下办事勤勉,只是刚刚上手,还不怎么得要领……” 皇帝陛下依旧生气,道:“你这说的,和朕不是一个意思吗?” 贾放:……好像是的。 “在这之前,朕觉得最稳妥的人是老二,他看似平庸,但是行事往往取中庸之道,向来无甚大差错,对你在南方的新政也能热心支持,更兼手足情重。若是他日后即位,必定能顾念照料你们这些兄弟,可惜竟折在一个情字上……” 老皇帝说到这里,无奈的扬起脸,闭上了眼。在这一刻他老态毕现,脆弱而伤感,似乎再一次想起了聆听太子死讯时的震惊与无奈。 但老皇帝对太子的评价也令贾放颇为吃惊——中庸而稳妥确实可能会是人君的一项长处,但贾放没想到,老皇帝看重的,却是太子对几个兄弟都还不错。 “现下换做了老三,老三心性刚毅,百折不回,不达目的不会罢休,但是却不够聪明,如今再多加一条,不择手段,朕若在时,他还会收敛,待到朕不在了,无人制得住他的时候,天知道他会如何……” 贾放遥想了一下,觉得老爹的担心不无可能,但是身在他这位置,却是不便对三皇子做出评价。 “朕这么多儿子,老大刚烈率直,老二多情软弱,老三……只能说他勇往直前,老四拘于眼前细务,老五不用说了,而你却……” 皇帝陛下非常简短地点评了一下他所有的儿子,到了贾放这里,却只能住了口,长叹一声,随后停下脚,转身凝望着贾放,眼中虽然伤感毕现,却有殷殷相询之意,似乎在问:你以前做过的选择,难道真的不会改吗? 这个…… 贾放只得顾左右而言他,问眼前的老人家:“大殿下如今身在何处?” “老大回南边去了。”皇帝陛下叹了一口气,道,“他听说你出事之后急得要命,再三请命要去找你,但朕还是打发他回南边去了。朕要他训兵,三年之内,在南方大营训出五万精兵出来。” 原来大皇子回南边训兵去了。 平南大营军务糜烂,所幸皇帝陛下的要求也没有提得太高,只说要训五万精兵——只是,这是为什么呢?贾放在心里暗暗琢磨,难道皇帝觉得日后南方会有战事? “陛下,小臣亦想向您请命,今日之后,小臣便想动身前往南方,做完小臣在南方还未做完的事。” 当日贾代善也是这么对他说的,甚至让他不要在京久留,直接留在南方,竟未竟之业。只有他把该做的事都一一做成,才能保护那些他最看重的人们,保证他们的安全。 贾放说这话的时候,好似能看见水宪就在自己面前,他这其实也是在对水宪说:他不是一个一味出世而冷漠的人,他所做的一切,其实都是为了这世上他所有的牵绊……除此之外,他没有属于自己的私欲。 老皇帝定定地望着贾放,看了半晌,终于仰天长叹一声:“朕的儿子们那……都大了,各有各的想法。” “你不知道朕此刻多想勉强你改变心意,只是朕知道朕的勉强其实就从来没有真正成功过?” 老皇帝定定地望着贾放那张年轻的面孔,似乎透过这张面孔,便见到了那个和少年一样顽强而执拗的女人,那个到死也不愿像笼中鸟一样被他养着的女人。 “这个世界是朕的,也是你们的。” “但归根到底会是你们的。” 第198章 贾放在一个多月之后,终于再次通过缩地鞭,回到了桃源寨。 他回到桃源寨的第一件事,是代替皇帝陛下,在贤良祠中上了一炷香,并在他外祖父向奉壹的牌位跟前虔诚祭拜。 “朕平生最后悔的两件事,一件是杀了你外祖父向奉壹;第二件,是坐视你叔叔义忠亲王自尽而没能施救。” 当日他在大观园中,竟然难得地听见皇帝陛下打开了话匣子,勇敢地向他这么个小辈吐露心声——可能老皇帝确实是受到了连番变故的影响,再加上贾放身份特殊,是儿子而不是皇子,比较适合做树洞。 “朕当年刚刚得知庆王背叛了朕的时候,当真是怒不可遏,心想这向奉壹妄自名为‘奉壹’,却甘于违背誓言,侍奉二主。” “后来朕才明白,向奉壹所奉的,不是国君皇帝,而是真理大道,是这朝野天下。” “朕已经知道错了。” 贾放手持线香,默默地向这位思想朝前,追求革新的先行者行礼致意。他耳边还回荡着当日皇帝陛下在大观园所吐露的心曲。 “朕还有平生最重要的一桩领悟——朕不是什么天子,没有真正的天子会被人从位置上扯下来之后再推上去。所谓君权天授根本都是扯淡的。” “朕是一个普通人。以后坐上这个位置的,也都是普通人。” “朕花了这么多年才想明白这道理,终究是无颜再面对庆王他老人家,只能把他老人家留下来的园子重新再交到你手上。却已经是十多年蹉跎过去了。” 如果向奉壹未死,这个时空可能会是另外一副面貌,但也有可能改变有限,毕竟向奉壹不像贾放,在现代社会待过二十多年,眼界到底还是没有贾放那样开阔。 但无论如何,贾放都认为他的“外祖父”,是一个心态开放而前卫的人,他接受了旁人不能接受的新思想,并且付诸行动。只可惜,这种行动似乎没有足够的经济基础做支撑,无论是皇帝陛下,还是向奉壹,都还是挣不脱命运给他们做的局。 贾放恭敬向贤良祠里的牌位致意,在心里暗暗祷祝:您没能完成的,我愿尽最大可能代您完成,至少要将百姓们引上正轨,让他们能沿着这条路自行向前。 他祭拜完毕,转身出门,眼前依旧是桃源寨那副忙碌不堪的景象,甚至没多少人抬头向贾放看一眼。 “咳——” 有人在贾放身后咳嗽,贾放扭头一看,见到第一个发现他的人竟是贾乙。他登时冲上去和这个贴身侍卫拥抱了一下,欣喜地道:“老乙,你可好?” 贾乙脸红红地道:“还好,还好——”他可没想到这个小主人竟然会热情地上来就拥抱他。 “老丁呢?”贾放四下里张望,平日里与贾乙焦不离孟,孟不离焦的丙丁此刻却不见人影。 贾乙继续羞愧地脸红:“他去……蹴鞠了。留我在这儿看着,等候大人出现。” 原来贾放一个多月没有出现,贾乙和丙丁日日在此默默等待,也怪寂寞的。再加上两人都迷上了蹴鞠,于是便约定了,有比赛的时候两人轮流,一人在贤良祠附近留守,另一人去踢比赛。 贾放登时来了兴致:“今日有比赛?” 贾乙点点头:“正是!”他偏头细听,说:“您听这声儿——” 贾放失笑,他竟然这仿佛万人体育场一般的音效给自动忽略了。他当即道:“走,咱们去看看!” 胜利二村的足球场,只这一两个月的功夫,竟已颇具规模。球场三面都修筑了水泥砌的看台,另一面是空旷的,看台还没来得及修。一群孩子便攀在这一面对着的大树上,免得买球票了。 看台上旗帜飞扬,是远道而来的永安州联队和东道主二村二队各自的旗帜。热情的观众们声浪一浪高过一浪,在球场半里之内,与身边人说话都需要提高音量。 贾放进入球场之前,遇到了无数兜售扑买的小商贩,上来大声招呼:“这位客官,主队现在领先,您要是看好主队就买上一把,稳赚不赔!” 另一边有上来抢生意的:“客官,都已经下半场了,建议您买平或是客队赢,这两样赔率很高,您没听过一句话吗?逆风翻盘,收获最多!您现在是小投入,搏大收益……” “不到最后一刻,您永远不知道赢家是哪一方!” 贾放一面走,一面低头使劲儿忍着笑,心道:现在大家终于都领略了蹴鞠的魅力了。 贾乙护着贾放进了球场,颇为骄傲地指点:“大人,您看,那是老丁!” 贾放循他所指,很快认出了丙丁。只见丙丁司职二队的前锋,他原本就身有武艺,强壮且敏捷。只见他带着球左冲右突,待到门前,突然把球分给了二村的队友,对方照着球门一脚抽射,那球瞬间入网。整个球场爆发出热烈的掌声与彩声。 二村的球队成员,无论是官兵还是改造对象,还是丙丁这种“编外人员”,这时候都聚在一起,紧紧相拥。而看台上也是一样,二村的支持者们哭着笑着全都聚在一起,管他原来是什么身份。 这种狂热贾放只有在的现代社会才领略过,却亲眼见证由一种体育运动将之带到了这个时空。 很快比赛就结束了,主队顺利过关。观众们心满意足地散场,去找那些扑买小贩兑现去。 贾乙却反其道而行之,护着贾放进入球场,招呼一声:“各位看看,是谁回来了。” 这球场里再次爆发出欢声雷动,好些人大喊着:“贾三爷!是贾三爷!” “贾三爷您终于平安回来了呀!” 原来贾放与大皇子同时离开,这里的乡民虽然居住在南方一隅,大多也听说了京里“出大事”了。 不少人都为大皇子和贾放担心,尤其是贾放。但现在见到贾放在球场上现身,一切忧虑都烟消云散。人们立在原地,一起为回归的贾放鼓起掌来。 贾放站在场地中心,一一与双方球员握手,然后又朝场地四周的观众们挥手致意。在他身后,贾乙和丙丁并肩而立,气质冷厉,丙丁也早已不是在场上如非般奔驰的球员,重新成为贾放的贴身护卫。 “好一场大战,二村二队不许骄傲,你们之前积分落后,这才追上来一场;永安州联队,你们要加把劲儿哦,不要掉队,明年没有联赛资格,就没有赞助商哦!” 贾放分别勉励两个队。 其实他也没有想到,蹴鞠这项运动竟然发展得如此迅猛。他所做的其实只是制定规则而已,其余组队、组织联赛、场馆建设、商业赞助,甚至是扑买猜球……他一概没有参与,完全是乡民们自发组织进行,而且在极短的时间里就发展到了相当成熟的水平。 观众里不止是两个队的支持者,还有不少从桃源寨过来看比赛的,其中不少是他倚重的工作人员。贾放一眼瞥见了桂遐学:“桂教员,你怎么也来看球了?” 桂遐学笑笑:“你注意到那球了吗?” 贾放:…… 他顿了半天,突然问:“橡胶?” 桂遐学想出了加工天然橡胶的办法?球场上使用到的皮球已经用上了这种材料?——贾放又惊又喜。 桂遐学却轻描淡写:“没啥大不了的,就是加了点儿硫化物进行反应,从此改变了结构。这橡胶确实像您说的,弹性非常好,气密性好,不透水。” “哈哈……”这是贾放今日听到的又一个好消息,“我们这里终于出产……” 他原想说:我们这里也出产重要的工业原料啦!煤、油、铁、铜都产自水宪的地界儿,贾放这里却出了不可或缺的橡胶。 不过也实在没有特别值得骄傲的,橡胶只是可供利用的自然资源中的一种而已。贾放赶紧收了任何可能显得轻狂的作态,拍拍桂遐学的肩膀:“桂教员,看来这一段时间里,你的成绩斐然么!” 桂遐学“嘿嘿”地笑,接受了这份夸奖,却听贾放说:“回去通知各办公室,明天开会。我要听取各办公室的工作总结,然后再讨论一下未来的发展计划。” 桂遐学对这套办公用语已经熟得不能再熟,当下并了并脚,大声说:“知道了,明天早上在办公楼召开各部门全体会议,保管不会迟到。” 他说着又笑嘻嘻地问:“您今日要去武元吗?” 能猜到贾放心思的,除了水宪之外,第二个就要数这桂遐学了。这个敏捷的年轻人,有时甚至让贾放觉得,他就是自己的翻版。 贾放点点头,说:“我刚回南边来,今晚赶着去武元见袁县尊和郑先生。明早再回桃源寨来。对了,我才京里出来的时候,听说大皇子殿下也已经回南边来了。他有回过桃源寨吗?” 桂遐学摇头道:“没有——” “不过他寄了订单来,让给他做二百个足球,给平南大营送过去。” 贾放心道:这可好,这位大殿下,看起来真的是打算通过蹴鞠来练兵了。 蹴鞠能够让官兵在枯燥的屯田/练兵生活中享受世界第一运动的魅力与乐趣、聚拢人心、锻炼默契、培养战术思想,也许还能帮助平南大营争取到来自周边的一些资金。 贾放登时笑:这个大哥也是相当精明的。 他告别桂遐学之后,便由贾乙和丙丁两人陪着,一起往武元去,见县令袁化和幕僚郑伯宜、南永前。估计那几位正望穿秋水,想要问他京里的形式。而他也急于向南方传达这一消息:就算是太子不在了,三皇子监国,只要他还在南方,之前推行的新政,就会继续推行下去。 另外他也派人给平南大营去了信,通知大皇子他已经平安回到南方,并且邀大皇子闲时前来武元,共商南方发展的大计。 * 京里,夜深了。贾赦带着一身的酒气回到荣国府里,原本以为张氏已经睡了,没曾想,张氏却还挺着大肚子在等他。 贾赦满心歉疚,上前哄道:“不是让你早点去歇着吗?怎么?热得睡不着,我让人明日去多买点冰?现在京里的冰价似乎也下来了。” 张氏却笑:“我哪里是受得住冰的人,不过刚巧你那二小子闹腾,踢了我好几脚,都是被他闹的。” 贾赦笑道:“感情又是个顽皮小子,什么时候你能再给我养个闺女?” 张氏登时啐了一口,道:“老大老二两个还不够闹腾你的?热水都给你备下了,还不快把这身酒臭衣裳给换了,洗个澡再来说话?” 贾赦像是得了金科玉律一样,赶紧去盥洗,待到再回来想跟张氏说会儿话,却发现张氏已经睡着了。一个丫鬟有一搭没一搭地帮张氏打着扇子。 贾赦比了个手势,张氏的丫鬟赶紧将扇子交给贾赦,退出了屋子,让他们夫妻俩独处。 贾赦望着媳妇的睡颜,忍不住轻声说:“我今儿去吃酒,遇上了个人,他说的话,我听了原本想要暴怒的,到后来却……” 确切地说,贾赦是不晓得该怎么面对自己的内心了。 那人似乎对荣府的事了解得一清二楚,笑着对他说:“小公爷,你以前在府里受的那些气,尊夫人受过的那些气……你就真忍得下去,就真的就这么算了?” 贾赦:“我……” 那些受了委屈无人倾诉,跑到老三那间小院子里放声痛哭的过往,真的就这么算了? “荣公受伤,将你弟妹全都送出了京,独把你留下,给你从未给过的世子之位,这叫什么?” 贾赦心想:这叫义务,这叫身为世子所应担当的职位。 谁知那人伸出一枚手指,懒懒地指点道:“这叫‘顶缸’。” 贾赦捂住胸口,感觉险些被激出一口心头血。 “听说你家三弟,寻来名医,治好了贾代善的重伤……你弟弟的行为,是在‘坑你’!” 贾赦大惊,却听那人字字诛心道:“贾代善若是不治,你现在就是荣国府的家主,皇上念在贾代善昔日的军功未必降等让你袭一等将军。” “你原来应该是新的荣国公,尊夫人是荣国夫人,现在压在她头上的那位,要为亡夫守上三年的寡,然后在荣府里做个花团锦簇的老封君,手里没有半点实权。” “如果不是你弟弟多事,这一切都是你的。” 贾赦记得他放声大骂了,男人却笑道:“你为什么骂?自然是因为你的心思被说中,你心虚了。” 贾赦便莫名噤了声,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天地良心,他原本没有这个心的,但被人一说,便好像真的有这恶念盘踞在心里,挥之不去。 贾赦望着媳妇的睡颜,忍不住低下头,将额头轻轻磕在张氏身边的榻沿上,渐渐地磕出一条深深的痕迹。 他暗暗地想:我这一生,总得先护住老婆孩子,然后才能谈得上其他人。 * 贾放在桃源寨的各部门集体会议上再次提议了“头脑风暴”,说是他发现了一处产地,能够按照大家伙儿的要求提供各种各样的铁件与铜件,包括但不限于,铜轨或是铁轨,铁制的运输车辆、铁制的纺织机器,以及用于建筑,嵌在水泥混凝土里的钢筋。 各部门的脸色全都变了,所有人都用无比热络的眼光望着贾放,让他终于意识到:桃源苦无铜铁久矣。 桃源寨以前使用过铁木,以替代铜轨而制成木轨,也使用过竹筋而临时替代钢筋。现在虽然不闹山匪了,可是大家建设的热情没有停。各人都想用坚实耐用的材料建设桃源寨的新设施,原有的替代品便无法满足大家了。 但是贾放在好消息之后又说了坏消息:“各位帮我一起想想办法,那地方很远,距离这里至少五千里。最近的一处港口是即墨港,如果要船运的话,这一趟下来至少是三个月。而且必须沿西江溯江而上,运到离咱们最近的港口之后,卸下来,又得翻山越岭地运到咱这里来。” 众人一听:这可不得了,这是远水得不到近渴呀! 但在“头脑风暴”的惯例之下,大伙儿依旧开始了各种天马行空的讨论。有人建议说:“桃源寨确实应该有条路通往水路的,看看能不能将青坊河下游的河道疏浚,能够让青坊河行船通往西江的。” 贾放心想:这是个靠谱的主意。将来桃源寨和武元一带的出产,不一定限于本地消费,也可以考虑通过水运销往别处,甚至可以想远一点,销往国境之外,赚取夷人的钱。 但是也有不同的意见:“大伙儿都知道,青坊河下游是青坊湖,湖另一头是瀑布,总要越过了青坊湖,才能谈得上修码头与水路。这一段怎么办?我们是不是要修轨道?可是要修轨道,就得先买到材料不是?” 大家被这类似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的问题给绕晕了,争论了好一阵也没有得出结论。但是看这架势,没有个十年之功,这桃源寨的基础设施是没法子修好的。 贾放在一旁听着各种辩论,忽然留意到桃源村的陶村长表情恬静,正笑眯眯地向开放式办公室的栏杆外眺望。 贾放赶紧问他的意见。谁知这位老人家语出惊人: “贾三爷求一下神明,不就好了?” 第199章 陶村长说完之后,整个会议室便静了,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贾放脸上,有些很兴奋,也有些颇为疑惑。 ——求一求神明就行了? 但在桃源寨,几乎所有人都认为神明存在,而且贾放在他们眼中,几乎便是神明的代言人。 桃源寨里关于神明的记忆有好几桩。桃源村的村民们都记忆犹新,当时他们把自己村里屯下来的存粮送去祭神,一车一车的粮食运进贤良祠里,再打开门,粮食就都不见了——这是力士搬运,神明将这些祭神的粮食都收了去。 但是祭神也是有好处的,当桃源寨面临山匪来袭的时候,神明也同样通过这贤良祠赐下了精良的武器装备,极大地提振了乡民的士气。 另外还有一桩,说不清是不是一定与神明有关,那就是“王屋”与“太行”的倒掉。当时那两座山崩塌,打通了桃源去武元的道路不说,还给桃源寨的水泥厂带来了大量的石灰石资源。 因此桃源寨的乡民们都没把这山崩当成是灾殃,而是像贾放说的那样,由力士推倒了王屋与太行。 此刻陶村长提起了这个茬儿,大家一起看向贾放:“贾三爷,这事儿……是不是还得拜托您去求一下神明?” 贾放:额…… 当然也有人好奇这世上神明是否真的存在,于是进一步问贾放:“神明能帮助咱们,这是真的吗?” 贾放:这叫他该怎么说? 以前他刚刚发现这缩地鞭与桃源村的时候,他懵懂,村民们也懵懂——但是现在不一样了,这办公室里坐着的,除了陶村长等几个老人,都是新一辈提拔起来的年轻基层工作人员。他们大多接受了基础教育,并且通过了初等文化考试。他们之中的很多人,并未就此止步,而是进一步在潇湘书院接受深造。 而与座的老邵、张友士和桂遐学,更是这三人之中的佼佼者。 换句话说,眼前的这一批人,是在唯物主义的教育条件下成长起来的新一代劳动者,但是现在却有人告诉他们:遇到困难不慌,我们有神明。 贾放自己也格外矛盾,他从小到大接受的都是唯物主义现代教育,竖立的是科学的世界观与发展观——如果不是他因为一卷卷轴来到了这个世界,他也不会相信存在这种“穿越”这种超自然现象的。 但现在怎么办,难道告诉乡民们,我们不用努力发展,躺着等待神明赐福就可以了吗? 当然不行——贾放沉吟了片刻,抬起头,肃然望着所有人,开口道:“对不起,各位。关于贤良祠,我有些事瞒了你们。” “与桃源寨之间,通过贤良祠进行传递的,并不是神明所在的天界。而是京城里的某一处地界。” 在座的人都惊呆了,大会议室里一片安静,一时竟令会议室外鸡鸭牛羊、人来人往之声清清楚楚地落入耳中。 举座之中,唯有老邵一人张大了嘴,想说话一时又没能说出来。贾放望着他点点头:“对,老邵,当年我就是把你从那里接出来的。” 当年老邵因为“金银稻”一案,名声尽毁,并为官府所通缉。贾放却知他是为了救百姓所做的牺牲,因此将他救出,带来了桃源村。老邵从此在这里扎根,并且开创了独一无二的农学。 这时贾放提起贤良祠正是往来京城与桃源寨的通道,老邵想起了旧事,登时恍然大悟。 “各位当初用来‘祭神’的粮食,其实是运进了京,赈济了北方旱灾而背井离乡的流民。”贾放说。 老邵在一旁默然点头。当初的故事比贾放简述的要复杂得多,但是大致没有出入。 “贾三爷,那……神明赐给咱们的兵刃甲衣,其实也是您……”顿时也有人悟出了什么。 贾放微微点头,道:“那是我的一个朋友,在京里听说桃源危急,连夜送来的东西。” 所有在座的人惊讶地相互看看,但都觉得贾放给出的这个解释,可以接受。 当初桃源村贡献的十万石粮,虽说出自桃源村,但名义上是属于贾放的财产。他将之送到京中救援赈灾,无可指摘;而桃源寨亦是贾放的属地,为了保卫其不受山匪的袭击与侵害,贾放运兵器装备进来,也原属应当。 而“太行”与“王屋”,也并没有像愚公移山神话中所说的那样,由力士搬运而去,而是就地崩塌,完全可以解释为——地质原因。 但是贾放在此毫无保留地坦诚这一点,让桃源寨的工作人员们认清了一个事实:此前他们没有祭神,也没有神明会特别地帮助他们。 “贾三爷,但是这条通道,您能告诉我们原理吗?”众人之中,唯有桂遐学一人,盯着贾放,兴奋得双眼发亮。 贾放踌躇了片刻,道:“以我之所学,没有办法完全解释这种现象。但按照我的经历猜测,应当是这里存在一种特殊的力场,在这种力场的作用之下,造成了空间折叠。” 贾放所说的,在场一大半人听不懂。唯独桂遐学“哇哦”了一声,道:“真的这样神奇?我这才刚刚研究了磁力场,但是没想到竟还能出现这样神奇的现象。” 贾放:“你要是学有余力,我去找狭义相对论和广义相对论的书籍给你学习。” 桂遐学哪里听说过这些,但他对一切新鲜事物都无比好奇,连忙点着头说好。 “对不住,各位。此前我没有告诉大家实情,一来是因为这一处‘缩地’的现象,我自己也无法解释原因,所以只能借祭神之说来搪塞;另外那里毕竟通往京畿要地,与我本人也有莫大的关系,因此不便向外界透露。没有透露实情是我的错。”贾放郑重向与座之人致歉。 大伙儿却纷纷摇头:“不不不,贾三爷,您并不是非得向我们解释这些的。”贤良祠与整个桃源寨,名义上都是由贾放所有,他确实没有义务向所有人阐释这些详情。 但是贾放现在的态度,让人觉得挺舒服。 这时有旁人开口问贾放:“那么,贾三爷,您其实是说,这世上,并没有神明?” 贾放想了想说:“我说不好。”穿越这个事实让他无法断然否决这个可能性,再者也无法解释那副卷轴。 “但是我可以向你们保证,桃源寨能变成今天这副样貌,不是神明帮你们做到的,而是你们自己做到的。”贾放说。 他话音一落,面前的一张张脸孔都是耸然动容。 的确,神明暗中帮忙,事先的成就,与他们自己奋力达成的相比,哪个更有成就感,简直一望而知。 “我想说的是,无论有没有神明,该我们做的事还是得我们做,”贾放耸耸肩,“我们总不能躺着等神仙来帮咱们,对不对?” “回到刚才那个话题,即使需要耗费很多很多年,该咱们做的事,还是得由咱们自己来做。” 一早提出建议的陶村长,这会儿却笑嘻嘻地望着贾放道:“就在等贾三爷这句话呢!”好似他之前抛出这个话题,就是刻意要引出贾放说的“实情”。 好一个笑嘻嘻的老狐狸——贾放忍不住想。 “根据刚才大家的讨论,我建议,我们按照早先所讨论的步骤,探索为桃源寨拓展水路运输的可能性。在青坊湖以下的流域探索加深河道,拓宽流域,修建码头的可能性。毕竟咱们不能只想着往寨子里面运钢铁,还得考虑咱们有很多产品已经可以进一步向外输出了。” * 开完会之后,贾放去检查了桃源寨的几处产业,尤其是他有股份在里面的纺织厂和水泥厂。 他来检查产业,一来是尽一尽股东的义务,和其他股东商议一下发展大计;二来是在北方的时候考虑到了环境的问题,因此无论如何先来瞅一眼桃源寨一带的工业发展是否影响到了当地的生态环境。 看下来的结果却是还好。 按说纺织是容易造成污染的企业,织布材料的漂白、染色与洗涤,都可能会影响到水质。谁知“锦花”排水都用了专门渠道,将使用过的河水都排到了水泥砌的一个个专门水池里,等待自然澄清之后,才会把清水排走,受染料和漂白剂、洗涤剂污染的污水则继续在专门的小池内暴晒蒸发,最终形成固体再挖出来填埋。 “这些水当然不能乱排。下头青坊湖里养着鱼虾,鱼倒也罢了,那些大个儿的白虾可娇贵,放一点点污水下去,那些养虾的人难道不会跟咱急眼吗?” 这是乡民们朴素天然的环保观,毕竟大家都是乡里,不能因为自己的生意,让别人的营生给毁了。 再说,这“锦花”重新修了新纺机和织机之后,生产效率进一步提高,留下的利润空间足够支持她们雇人来处理这些污水。 而“锦花”所在的卫星小城“青坊城”已经住满了在“锦花”和“红香”两处工作的人。 “红香糖坊”还好,是季节性的。田友明父子事先搭建了一些员工宿舍,忙季就大量招工,闲时就把这些宿舍都租出去。 而“锦花”则是一年四季的生意。这青坊河一带能够找到的住宿基本上都住满了,多出来的人没地方住,就只能在桃源寨中找老乡赁房子借住。 现在整个桃源寨的人口,从余江新乡民刚刚迁入时的五千人,增加到了六千人左右,包括自然孳生的人口,外地嫁娶进入桃源寨的人口,以及在此工作的外来暂住居民。 “锦花”的大姐们来找贾放批宅基地,要求再买上两亩地,给职工们盖职工宿舍。毕竟现在纺织厂非常缺人,现有的宿舍都住满,厂子大约只能开到七八成的生产能力。 贾放很赞赏她们这份为职工考虑的心思,心想如此一来,劳资之间出现矛盾的机会较少。 但是宅基地还是不能随便批,企业用地和原本就在桃源寨生活的居民们领取宅基地不能相提并论。 因此贾放收了“锦花”一笔土地出让金,并且严格提出要求:使用该片土地建设宿舍之前,必须做到“两通两预”,“两通”是通水和通沼气,“两预”是预先建设卫生设施和预先铺设各种排污治污管线。 这四点做到之后,“锦花”才能开工为职工们建职工宿舍。 除此之外,如果“锦花”将来想要在此基础上继续占地扩建,土地出让金会翻倍。 “锦花”的妇人们对此肯定都有些小意见,但是她们也没法儿直接向贾放抱怨——因为贾放自己也是“锦花”的股东,她们多一分开销,贾放自己也会跟着少一分利润。如不是为了桃源寨的整个大局考虑,贾放是不会如此行事的。 “贾三爷,您就真的不能通融通融吗?”一个妇人半含怨地问道。 贾放微笑摇头:“不能——” “那咱们这个厂,差不多就这样规模了。”妇人们忍不住感慨。 贾放却微笑道:“我瞅着这个规模已经挺好。”锦花纺织厂出产的织物,已经完全能够供应桃源和武元两处的市场。再这么扩建下去,整个永安州的织物市场也会被“锦花”所垄断。 但是贾放却认为,“锦花”不适宜再扩张了。使用青坊河的水力纺纱织布,“锦花”每天都制造出相当的噪音。虽然这种噪音也是“繁荣”的一种表现,但是对周边居民的生活多少还是有些影响,甚至米三刀的蜂场都不得已向更远处搬迁了一些——蜂儿们也不喜噪音,采蜜尽量离得远远的。 贾放觉得已经差不多,轻工业能够满足本地需求就好,不需要再扩建了。 原本他给桃源寨的定位,就不是一个现代化的工业城市,而是一个以现代农业、种植与养殖并举,并在一定程度上发展小型轻工业的自然经济体。 说白了,他还是希望桃源寨寨如其名,是一座世外桃源。 “但是……”锦花的妇人们似乎比她们的男人更有野心,对贾放说,“贾三爷,您明知咱们还能多制几台织机,每天还能多产一些布匹,您为啥……” 贾放便正色道:“每个地方对某项产业都有承载能力的上限。我以为各位将现有的产能都发挥出来,就已经够了。如果咱们‘锦花’扩建,就会挤占旁人的资源。占的资源越多,付出的代价就理应越大。” 妇人们登时都悻悻地低下头去——也是,毕竟这寨子是大家的,不作兴只有她们一家忙着赚钱。 贾放却温言劝道:“有没有想过,在别的地方投资办厂呢?” “在别的地方……”妇人们登时一个个地都张大了嘴,实在是没想到贾放竟给她们提出了这样一项建议。 “就像我刚开始那样,给你们地方和纺织机,以这个作为干股,等到厂子建起来之后,每年就只要坐收分红就可以了。” “以后‘锦花’这名字许是整个永安州都知道,这里是‘锦花一厂’,那里一间叫‘锦花二厂’……”贾放娓娓地给妇人们描绘美好的画卷。 妇人们却尴尬地相互看看,她们原本都没有想这么远。但是贾放所说的确实给她们提供了思路。既然在桃源寨扩建成本越来越高,为什么不搞技术输出,将这机械纺织的设备和技术输送到其他村寨去,养活更多的人? “可是,咱们因为挨着青坊河,所以才有这水力纺织机……” 贾放安慰她们:“南方山区地形起伏,水资源又很丰富,只要耐心寻找,必然能找到很多适合办厂的地址。” “说实话,我也盼着你们的厂子走出去,这样我也就跟着入了一份股,以后坐在家里数流通券就可以了。” 第200章 贾放视察过了桃源寨里的各项产业和基础设施,接着就是两个胜利新村。 此前胜利新村的文艺工作搞得有生有色,蹴鞠联赛群英涌现,但究其根本,两个胜利新村的任务是屯田。 胜利一村分到的多是水田,按照老邵的指点,垦出的水田没有上来就三季稻,第一年尝试了两季稻,兼养稻花鱼。在水田之外,胜利一村还种植了一大片油料作物,主要是大豆。待到大豆收获的时候,一村就收拾收拾,准备榨油。 而二村则是以旱地为主,种植的主要是红薯和棉花。棉花本地人都见过,“锦花”的人更是暗暗高兴,心想这以后总算是有了本地的原材料了。 红薯却是大家第一次种。无论是桃源寨的乡民还是胜利二村的村民,谁也没种过。就连最见多识广的老邵也没有亲手种过这种东西。 但既然是贾放发话,大家就不管三七二十一,按照老邵的“理论”指点,把种苗都种了下去——第一茬种苗收得特别快,两个月不到就收获了。 收获的时候村民们望着土里挖出来一嘟噜一嘟噜的块茎直接傻眼: 区区几枚种苗而已,怎么竟然收成了那么多? 不过桃源寨里向来有传言,贾三爷送出来的种苗,第一茬下去结果都结得特别快。大家对这“红薯”的种植成果都半信半疑,重新培育了第二拨种苗之后,在所有开垦出来的旱地上都种了下去。 这回种植的周期延长了些,但是从地里挖出来红薯却依旧吓到了所有的村民——官兵和改造对象之中都有种过好几年地的农人,他们熟悉这一带所有的作物。桃源寨那些水田的稻米亩产已经够吓人的了,而这些从地里刨出来的红薯更是险些压垮了前来收成的驴车骡车。 但这红薯,该怎么吃呢? 桃源寨的村民们在试吃这件事上,向来有经验。很快,他们就尝试了蒸煮炖炒各种方法,发现这红薯做法百变,味道一概都是甜丝丝,很好吃,唯一的缺点就是,吃完了之后烧心——胃会有些不舒服。 贾放却给胜利二村指点了一个法子,教他们制“红薯淀粉”。 二村的村民们试制红薯淀粉的时候,刚好赶上贾放过来视察,当即把他们的成果让贾放看了一遍。 这些村民将红薯从地里收下之后,先在大盆内将红薯浸泡,将外头的泥土、残叶之类的杂质尽数洗去,然后将红薯送去粉碎。 这红薯粉碎是交给畜力来完成的,两头骡子绕着一个类似石磨碾子的粉碎器打转绕圈,而这粉碎器里却事先安装了多枚绞齿,将洗净的红薯碾成碎渣。 红薯碎渣被送去继续浸泡,浸泡过一段时间之后过滤,泡出来的浓稠白色浆汁便是淀粉原浆,而滤出来的便是红薯渣。 目前二村生产出来的红薯渣一般是送去沼气池里沤沼气,但是贾放知道这些红薯渣实际上还可以发酵酿酒,发酵之后的废渣则可以送去喂猪。只不过这发酵酿酒的工艺,他还需要再琢磨琢磨学习学习。 生产出来的淀粉原浆经过沉淀和晾干脱水之后,就是红薯淀粉了。贾放见这里生产出来的红薯淀粉并非纯白,而是微微发黄,反而觉得比较满意。 毕竟他那个时空生产出来的红薯淀粉都一色的是雪白,但究竟是加了漂白剂还是本身红薯淀粉的质量就这么过硬,谁都不好说。 “贾大人,这红薯粉,能做什么呢?”二村的村民齐声问贾放。 “你们尝试过了吗?”贾放一向鼓励胜利新村的村民们自己探索,一般不轻易直接给答案。 一群村民相互看看:“试过了啊!就是没成功才来问您的呀。” “我们把那红薯粉加水然后煮热,那红薯粉就自动成了糊糊,没法儿成型,更加没法儿入口。感觉就是软趴趴的一团,一点儿也不筋道……” 贾放心想:当然没有“筋”,因为本来就都是淀粉嘛。 “你们吃了今儿食堂里炒的芙蓉鸡片了吗?”贾放问大伙儿。“那里头就用到了红薯粉。” 红薯粉的样品已经送去了专供胜利新村的食堂,食堂里今日炒制鸡片时特地加了红薯淀粉勾了个芡,炒出来的鸡片便格外滑爽软嫩,吃来与往日不同。 “是吗?”村民们挠挠头问贾放,“好像今日的鸡片确实好像……不错。” 这几个糙汉,旁人将绝顶美味的佳肴送到他们面前,这几人恐怕也会食不知味地嚼下去,一边嚼一边寻思:贾三爷让我们做这红薯淀粉到底是干嘛的。 “好啦,除了在烹饪的时候加一点儿之外,这红薯淀粉还可以做别的。”贾放总算看透了他们这一波老粗的本质,打算让他们看看真正的“红薯粉”,便让三村食堂的一个妇人操作给他们看。 只见这妇人手下极其灵巧,先量了一些红薯粉,加了一小把从北方带来的面粉,然后用开水冲勾搅打,达成白色稀薄的芡汁。这些芡汁随即加到剩余的红薯粉之中,将所有的粉揉成一个大粉团。 用开水烫过的粉团腾腾地冒着热气,那妇人一双手却像是完全不怕烫一样,将粉团在蒸锅里焖上片刻,又托出来,填进一枚涂了清油的竹筒里,竹筒一头用竹杵一压,事先钻孔的另一头登时压出无数半透明的粉条。 另有一名妇人飞快地帮助把这些长长的粉条绕在竹竿上,支起来晾着。待到粉条晾得稍干,就取下来剪成一段一段的,扔在锅内一烫便捞出,另外盛上事先用番茄熬好的酸汤,舀上一勺辣子和一小勺肉燥,递给排着队流哈喇子的村民们。 “这个是酸辣粉儿!”贾放也得了一碗,一边吃一边向旁人解说。 “这种粉晾干之后在干燥阴凉地方保存,可以保存很久,煮食的时候用水泡一泡,下锅一煮就可以了,配酸汤、红汤、清汤都行,加不加辣子随意,配鸡、鱼、肉、蔬皆可,总之一个字——‘百搭’。” 话虽如此说,贾放还是有些遗憾,毕竟这酸辣粉用的不是酸笋熬出来的高汤,煮的时候也没有往里加螺蛳,否则他不就连螺蛳粉都制出来了? 这红薯粉的制作,最紧要的一件,是要让粉里稍许有些“筋”,否则这粉便像早先那些村民们说的一样,软趴趴的。 让粉里生筋的一种法子是加明矾,但是明矾又是贾放所熟知的一种不健康添加剂,便被否决了。最终这红薯粉里加的便是千里迢迢从北方运来的面粉,成本相当不菲,好在需要的分量不多,摊到每一碗红薯粉上没多少钱。 贾放想:将来等他解决南北方的运输问题那时,这红薯粉的问题也就会自然而然地迎刃而解了。 胜利新村制出了红薯粉,桃源寨也一样制出了的米粉,制法和红薯粉相当接近。 贾放一面嗦粉一面想:产品是制出来了,只是耗费人工的比例还比较高,主要的动力是畜力与人力,这距离他所想象的大规模自动化制粉流程还有不少的差距。只不过那样的目标要等他得到足够的钢铁,做出锅炉,并且做出温控设备之后才能达到。 这时远处忽然响起了急促的马蹄声。那蹄声如急雨一般,初时尚远,转眼便到身边。贾放抱着碗抬起头,见到一群骑兵在他面前勒缰止步。 大皇子一跃下马,问:“怎么我每次见到你,你都在吃东西?” 贾放:……有吗? 他赶紧吩咐:“给大殿下也来一碗!多加辣子。” 大皇子这才心满意足地笑了,马鞭一扔给属下,自己坐在贾放身边,拍拍兄弟的肩,道:“你总算平安无事地回来了。” 贾放听皇帝陛下提起过他这位兄长听说他遇袭之后的表现,心头感激,点点头道:“我挺好的,谢大殿下挂怀。” 大皇子那簸箕一般的拳头在贾放肩头轻轻一捶,道:“那日你和小水在京里出事,难道是遇到了老二一样的火器?具体情形如何?” 贾放只得像解释给贾赦一样,将他在京里的遭遇解释了一通,隐去遁入水宪园中的那一段。 大皇子越听越是眉头紧锁,最终叹息了一声,道:“希望确实如你所说,这种火器只有两枚——” 他掰起手指数着:“连珠箭、神臂弓、雷火弹、旋风砲……这些已经让人够受的了,现在又出来一个动不动往外喷火的火铳——” 大皇子说到这儿,突然刹住,道:“老二,老二他……” 提起太子,两人的情绪都不是太好。贾放没多说话。但幸亏大皇子的那一碗粉做好了,香喷喷地递到大皇子面前,那酸香味儿直钻入鼻端。生理顿时战胜了心理,大皇子接过了粉,顿时和贾放早先一样,吸溜吸溜地开始嗦粉。 一碗粉下肚,大皇子便有觉得应当抛开旧事向前看了。他登时问贾放:“你离京之前见过皇上?晓得我是来平南大营练兵的?” 贾放点点头。 这一直是贾放心头的疑惑,于是悄悄问:“南方难道会有战事?所以陛下让您到南方来练平南大营的兵?” 大皇子微微点点头:“西边军中经过皇上、荣国公和我多年的经营,已经如一块铁板,无人撼得动。但是南边却不一样……” 贾放问:“跟南安王有关系吗?” 大皇子微微一笑:“不好说。” 贾放立刻懂了。大皇子嗦完了粉,舒舒服服地坐着,老实不客气地问贾放:“上次让你们这边给做的二百个足球,做出来了吗?” 贾放:“差不多了。” 现在掌握了天然橡胶的加工方法,足球不是什么问题。贾放表示,还可以给大皇子送一个天然橡胶的枕头。 “很好。我另外想向你讨个人,你给不给?”大皇子问,“想向你讨南永前。主要是出京之前,皇上把我叫去吩咐了一通,说是你在南方干得有生有色的,让我多学着你些。不止要把平南大营的练兵和屯田搞起来,而且要把附近那些州县的丈田什么的都搞一边……对,就是你去年折腾的那一套。” 贾放想,但他去年折腾的那一套,主力也不是南永前啊?只不过南永前和大皇子以前应当在一个壕里待过,彼此熟识些,大皇子就只好意思讨南永前。 “当然没问题。如果大殿下需要,将郑先生请去也可以。”贾放想了想说。 大皇子登时松了一口气,面露喜色,伸手重重拍了拍贾放的肩膀:“好兄弟,大哥承你的情——就这么说定了,郑南二位,我都要!” 贾放登时苦笑:这位果然是成年人不做选择题。不过他现在确实没有急务需要郑南两位帮着处理的,让他们二人去平南大营打理打理,也能让武元这边与平南大营多些联系。 郑伯宜的政务与南永前的兵事,都是拿得出手的。 这兄弟两个将公务商议完了,便并排傻坐着,望着二村对面的青山。那山看着离眼前很近,但其实以大皇子跑马的速度,也至少要跑上小半个时辰才能到山脚下。 大皇子的属下们早已将他的马匹牵走,他座下那匹名驹娇贵无比,必须得好好照料。 大皇子却眯着眼睛想起一事,问:“老六,我一直有一事不明。” “你说你骑术不如我的。我也问过南永前一句,他说你的骑术确实不咋地。” 贾放心里给南永前点了一个赞:敢于说实话的好下属。 “但是为何那次你竟然能比我先返回京中?比我还要快呢?”大皇子百思不得其解。 贾放心想:因为他作弊了呀。 于是他故意稍卖关子:“大殿下,您能应承臣下,绝对保密,绝对不把这事说出去吗?” 大皇子的巴掌就呼扇一下扇在贾放背上,怒道:“卖个啥关子?我为人如何,你还不知道?” 贾放猜到这位大概会是这样的反应,于是附耳过去,在对方耳边轻轻地说了一番话。 大皇子听得惊疑不定:“你是说,你是说——” 贾放点点头:“确实如此。” 大皇子登时面露喜色:“原来不是我骑术不行!” 贾放:……当然不是。 大皇子却问:“这事父皇知道吗?” 贾放继续点点头:“知道。这次是在京中见过陛下之后,陛下曾经提过你,我才敢说与你知道的。” 大皇子沉吟片刻,转过脸来笑望着贾放:“好你个贾放,竟然瞒我瞒了这么多时日。” “不过料你没有父皇的恩准,也不敢随处乱说。得了,”大皇子拍拍贾放的肩,“这次算你有心。我在武元附近会多留一两日,自然要跟你去见识见识,那座神奇的祠堂……” 贾放之所以要将“缩地鞭”的秘密告诉大皇子,其实主要是因为这个秘密已经在桃源寨里传开,有不少人知道。回头大皇子在别人那里听说,恐怕心里头会生些芥蒂。 自从他知道水宪的工业基地有实力生产各种各样的轨道和铜铁制品之后,贾放最想拉拢的人就是大皇子。放眼朝中,大皇子是对轨道最为热心的,也是对火器的出现表现得最为忧心的人之一。 将来要在这南方的广阔大地上建立运输渠道,军方完全可以成为他的一介重要客户。 另外,用来对抗火器的防护装置,例如防弹衣之类,也是时候开始着手考虑起来了。 改天贾放就带着大皇子,悄悄在桃源寨与京中往来了一趟。当大皇子在稻香村里感受到京中那与南方迥异的干热天气之时,惊得连眼都圆了。 “老六,如果你这能作为用兵的渠道,那我在南方的骑兵,岂不是成了一支可以随时进京的骑兵?”大皇子感慨。 “并不完全是,”贾放指指自己,“主要吧,这条通道,一定需要我在,否则旁人来了,是绝对没法儿瞬间跨越三千里的。” 大皇子瞅瞅贾放,知道这个年纪最小的弟弟已经下定决心成为怎样的一个角色——没有贾放的首肯,怕是一兵一卒也没办法通过这条通道进京。于是大皇子豪气地点点头,道:“京里没啥好多待的,老六快带我回南边去。” “不知怎地,又想嗦一碗粉了。”大皇子在贾放面前,率先踏上了回桃源寨的道路。 第201章 贾放带着大皇子从桃源寨到京城“一刻钟”游,顺便带了一包东西回桃源寨。 这包东西是双文给准备的。早先贾放和双文约好了,将稻香村院里一间厢房用作“通讯地点”。 那间厢房里放着一个“密码箱”——和桃源寨金融办用来盛放贵金属的是同一种。贾放和双文都知道密码,需要交给对方,或者托对方转交的,就都放在这只密码箱里。 这只包裹,便是大皇子在稻香村里感慨“费长房缩不尽相思地”的时候,贾放从厢房里取来的。 他将大皇子送回武元,才有功夫细看这包裹里的东西。 东西是水宪托任掌柜送来的,一包零零碎碎的东西,外加一封信。还没等贾放有机会看信,他就遇上了桂遐学。 “贾子放,收到了什么好东西,瞧你,一脸笑意,掩都掩不住。”桂遐学一口喝破了贾放的心情,随后无比好奇地缠了上来。 “一起来看看吧!”贾放在桂遐学面前,突然有了显摆的冲动。 他拉着桂遐学一起去了潇湘书院理学院的办公室,在那里他摊开了包裹,取出了一只看起来并不太光线的小纸盒。 贾放打开纸盒,抽出了一枚细细的小木棍,木棍上凝结着红彤彤的一小团特别物质,已经完全干燥。而那纸盒侧面涂着朱褐色的一层涂层,涂层上看起来有一两道浅色的划痕。 贾放举出那枚小木棍,拿在手里,扭头问桂遐学:“你抽卷烟不?” 桂遐学拨浪鼓似的摇头:“抽烟有害健康——这是你说的,现在全桃源寨都不抽,你反倒哄我抽?你害我涅?” 贾放心道:也对—— “那你点油灯不?” 桂遐学指指明亮的天光:“天还大亮着,点啥油灯?” 贾放无奈了,命令一句:“去取一盏你做实验用的油灯去。” 桂遐学“欧”了一声,立即去取了来。他在理学院经常需要做实验,用到最多的加热工具还是油灯。 贾放面对那盏油灯的灯芯,一手持着小木棍,一手持着纸盒,右手木棍头在那纸盒上轻轻一擦,只听“嗤”的一声,一朵小火苗便从木棍顶端升了起来。贾放随之用它点燃了油灯,右手轻轻晃一晃,让木棍顶端的火苗熄灭。 “这是……”桂遐学一下子惊呆了,双眼目不转睛地盯着贾放手中的木棍与纸盒,忽然道:“这是发烛?” “发烛?” “对,发烛。”桂遐学滔滔不绝地往下说,“史书上载,昔日杭人削松木为小片,其薄如纸,熔硫磺涂木片顶端分许,名曰发烛,又曰粹儿,盖以发火及代灯烛用也1。这不就是发烛?” 桂遐学小心无比地从那纸盒之中又抽出一枚小木棍,将那红色的顶端小帽凑到自己鼻端轻轻嗅了嗅,道:“是硫磺!” “我怎么就没想到呢?”桂遐学喃喃地道,“用木柴沾上硫磺就可以引火,这样得多方便呀!再也不用火刀砰砰砰地去砸火石了。” 贾放摇头:“光有硫磺还不行,你看这是什么。”他把那只纸盒也递给了桂遐学,指给他看那纸盒侧面的涂层。 桂遐学照例嗅了嗅,却什么也没闻到,想了半天问:“是什么?用来引火的?易燃物?” 贾放答道:“是红磷,白磷的同素异形体。比白磷安全得多。” 他将这“发烛”的大致原理一说,桂遐学马上明白了,向贾放拱起双手,道:“佩服,实在是佩服——这东西如果不叫‘发烛’的话,该叫什么?” 贾放很肯定地说:“火柴。引火之柴。” 要知道,在他那个时空,火柴曾经被叫做洋火、番火,总之不是国人自己制造的东西。可是在这个时空里,他总算有机会抢先一步,将这给百姓带来无限便利的东西做了出来。 “送给你一盒!”贾放笑眯眯地拿了一盒没拆过的火柴给了桂遐学,“你在理学院上实验课,用到这东西的机会比较多。” 桂遐学谢过贾放,将这火柴盒拿在手里,一抛一抛地玩。贾放也不制止,因为他知道这盒火柴绝对安全,因为原本就该叫“安全火柴”的。 桂遐学却笑嘻嘻地打量手中的火柴盒,看着光秃秃的上下盒面,道:“要是我,就在这纸盒两面贴上两张好看的小画片,说这‘火柴’,是咱们桃源寨产的。或者不宣传咱们桃源寨,宣传一下武元县的好风光也行啊!” 贾放心里大大地赞了一下桂遐学,夸这小子脑筋活络:火柴盒上贴的各种好看图案,不就是后世的“火花”来着么?他年纪小没赶上,但是印象中老一辈人还有收集这个的。 怎么今儿感觉水宪和桂遐学倒过来了?桂遐学继承了水宪的商业头脑,而水宪却像理学院桂教员一样,带着人极其精准地将安全火柴给研制了出来。 他接着又从一只狭长的小匣子里拿出了一枚晶莹剔透的玻璃细管,递到了桂遐学手中,道:“千万小心些,这东西既金贵又易碎。” 他这么一说,桂遐学当即面色严肃,小心翼翼地捧着那枚玻璃细管,刚想问这是什么,突然发现了端倪,这个毛毛躁躁的家伙立即大声喊:“快看,这管子里有根柱子,在动!” “这个东西可珍贵了。”贾放对桂遐学说,“这枚玻璃管里盛着水银,除此之外被抽成了真空。” “真空”对于桂遐学来说,是个听说过但从来没见过有人能实现的状态。此刻他张圆了嘴露出一个“哇哦”的表情,用手捏住玻璃管,然后再松开,观察里面那枚水银柱升升降降。 “我知道了,这是测量温度的。”桂遐学得出结论。 “对,”贾放开始看信,同时告诉桂遐学,“你不是早就想测水的冰点和沸点了吗?这东西能帮你。不过你得悠着点儿,这东西就算是能测温,也绝不能扔进炭火炉里去烤,会炸的……” 贾放恐吓桂遐学。 桂遐学却高兴得像个孩子,手里抱着那枚温度计不撒手。 除了这枚珍贵的玻璃水银温度计之外,水宪还随包袱送来了几枚指针型的压力计,那是桃源寨沼气池上压力计的改良版——正好是桃源寨现在需要的。 “就是这些了……” 贾放渐渐地已经忘记了桂遐学,他开始阅读水宪给他信上的内容,看着看着,贾放便情不自禁地笑了出来。 水宪写道,他已经决定在他的小园工业基地兴建自然村,给适龄的工人们举办了相亲大会,给大家找对象。结果传来传去便传岔了,说成亲的对象是东家包分配,还得他赶紧出面澄清,总得双方你情我愿才行…… 贾放:哈哈哈哈…… 几个自然村一建,以前一直被人诟病的后勤问题就被解决了。村里开始有人给这些工人们洗衣煮饭,缝缝补补——做这些事的也未必是家属们,一些年纪偏大,不适合在矿里或是厂里办公的人也开始做这些事。 水宪写道:他倒是没想到,支付了矿工们一份工钱,间接地又养活了好多人。 贾放:这就对了,促进就业嘛。 除了那一包零零碎碎送来的东西之外,水宪在信上写了,还有大件,蜂窝煤已经问世了,贾放要的锅炉也可以定制,但就是大件实在是没法儿运出来,只能等双方共同解决了交通运输问题才能开始互通有无。 不过贾放上次在信上写的,发建设债券的建议,很得水宪的赏识:“真是看不出来,看不出来”——水宪在信纸上写道,还学着贾放的样子,打了三个叹号。 贾放从未教过水宪这标点符号的用法,但对方好像已经无师自通,从贾放行文的语气之中辨出了这叹号的用法,回信就自然而然地给用上了。 ——好聪明的一个人啊! 贾放忍不住抬头遥想一阵水宪写信时候嘴角上扬的表情。 他又低头去看那最后,水宪在结尾处随手写了海边的渔村接受了他们“靠海吃海”的计划,除了开始制冰出售新鲜海产之外,还学着把海里捞上来的海菜洗净晒干,然后洒上佐料,用炭火烤熟,便是一道香喷喷的小食。看到这里贾放情不自禁地馋了—— 谁知一只手突然伸到他额头,桂遐学的声音响了起来:“贾子放,你没事吧?” 贾放一惊,这才想起来桂遐学还没去,还留在对面。 果然,一抬头,贾放就看见了桂遐学那一对亮晶晶的眸子。只见他刻意扬着唇角笑着,眼睛里却没多少笑意。 “这信,是上回来咱们这儿的那个年轻贵公子写给您的吧?”桂遐学在贾放对面问,竟然还不忘了伸手比划,“正么高,模样挺周正的,好像比你还要好看一点儿的……” 贾放:“是……不对,等等……” 桂遐学明显说的是水宪,可是上回水宪来他的桃源寨,是贾放亲自陪了一整天,直到最后闹僵两人不欢而散,他根本不记得期间见过桂遐学啊!如果见到,贾放一定会把桂遐学介绍给水宪的,告诉水宪,桂遐学就是整个桃源寨里他最器重的脑瓜子,完全无可替代。 桂遐学的唇角挑得更高些,欢然道:“你根本不记得我出现过对不对?” 贾放茫然地点头。 “这是因为,我招呼你的时候,你完全听不见呀!” 桂遐学笑得越欢,眼神就越苦涩。 贾放一下子明白了,完全明白了,从在青坊桥边见到这个年轻人的第一眼起,对方的心思此刻他完完全全,透彻了。 他顿时有些慌乱:以前他几乎把桂遐学当做了另一个自己,因此从来没有把对方那份异乎寻常的亲近给予明确的推却和拒绝。 但现在看起来,他与水宪冰释前嫌,令眼前这位终于意识到了什么。 “这个……对不住,”贾放立马慌了起来,心里一急,越描越黑,“那个,不好意思,我真的没留意你,我光顾着他……” 桂遐学登时嘿嘿一笑,双手推着桌面站起来:“没啥,是我自己多想了,你对我只是器重而已,我却错会了你的意。现在我晓得喽!” 他珍而重之地将那枚温度计收藏在怀里,火柴则随手拢在衣袖间,向贾放告别:“多谢你今日送我这两样好东西。下回还有这种好事,千万记得叫我呀!” 说着他转身下楼。 潇湘书院的办公室本就是吊脚楼改建而成,视野极其开阔。贾放就这么看着桂遐学走了出去。 只见这家伙离开了潇湘书院之后,突然停下,仰天大喊了一声:“啊——” 似乎那胸中郁闷之情,一时尽吐。 这一声动静也不小,在潇湘书院劳作的乡民纷纷朝他这边看过来,而潇湘书院楼里的教员和学生,也忍不住转过脑袋想看看热闹。 桂遐学却浑不在意,相反他伸了伸胳膊,又动了动腿,似乎借此机会终于将积郁从心中甩脱了,然后回过头,朝贾放这个方向用力挥了挥胳膊,然后就走了。 贾放在他背后默默致意,心道:学习狂人,好奇宝宝,我对你永远充满敬畏与钦佩之心。 他是一个在异时空受过教育的人,他的起点比桂遐学高了很多,很多理念与知识是他接受基础教育的时候就自然而然地烙印在他脑海之中的。桂遐学则不同,这人永远保持着开放的心态和对知识的渴求,始终孜孜不倦地追求一切未知的。 贾放甚至想过,只要有桂遐学在,哪怕没有他贾放,这个世界一样能朝着科学的现代社会一路狂奔…… ——对不住,让你误会,绝对不是我的本意。 贾放想:从现在起,他保证不再招惹桂遐学了。 * 贾放将给水宪的回信送回了稻香村,刚巧见到双文也在那厢房里。 “双文?这可巧,也不用什么保险箱传递了,直接拜托你就行。” 贾放见到双文的表情,顿时道:“这是有什么喜事吗?” 双文眼珠一转,说:“喜事么,自然是府里小姐和姑爷到了地头成了亲。据姑苏那边回来的人说起,婚礼举办得既隆重又热烈……” 贾放心想:双文这是跟谁学得,一套一套的?——他倒没意识到跟他走得近的几个人,包括李青松和福丫,一开口全是这个调儿。 他一探头,看见双文背后拿着的卷轴,终于猜到了。 “是怡红院建妥了对不对?”贾放冲双文端正行了一礼,“这次完全是双文姐姐的功劳。” 双文顿时掩口而笑,随即将手中的卷轴递给贾放,道:“还要多谢贾三爷的指点之功。” 贾放舒畅一笑,道:“双文姐猜猜,下回咱们要修什么。” 他记得这卷轴上的空位已经不太多了。 双文却继续掩口微笑,笑着道:“我已经知道了,如今就只有贾三爷自己猜了。” 贾放惊奇,只略想了片刻便道:“是不是栊翠庵与秋爽斋之间的一项?” 双文没有看过红楼原著,不可能预知大观园里都有什么。她既然已经知道,那就一定是上次卷轴给了选择题的那次出现过的一项。 双文听了,眼中立即出现钦佩的眼神,点了点头,道:“三爷请看。” 贾放打开,果然发现新添了一处水墨绘就的庭院景致,但是他却印象不深。 “双文,难道你上次做选择题的时候,将每一处出现过的景致都记下来了?” 双文点点头,道:“记得这里是桐剪秋风。” 贾放点点头:“那就是了,下一项要建的是‘秋爽斋’。” 他话音刚落,这卷轴的留白处便开始挨个儿往外蹦字母,贾放看着那一个个的: “b—i—n—g—o—!—” 是bingo! 第202章 秋爽斋,在原著中是玫瑰花儿贾探春的住所,“桐剪秋风”则是该院的题匾。这座秋爽斋在原著中的名场面,大概只有一次海棠诗社。 当初卷轴闹出选择题的时候,贾放实在是没想明白秋爽斋可能代表什么样的功能建筑——总不能是让乡民们办文学社吧?! 再加上他当时确实需要修建别的建筑,因此放弃了秋爽斋这个选项。 现在卷轴给出了指示,贾放依旧觉得有些头疼,但他只能照做,等建出来之后,再在两边各自寻些蛛丝马迹,以判断秋爽斋的真实功用。 双文手捧卷轴,望着卷轴上明朗清丽的一片水墨园林,笑道:“这里种着好多芭蕉和梧桐,再加上庭院敞阔。夏秋之交会是个舒服的所在。” 贾放点点头:“是的,这处庭院就应该开阔、舒爽,要有‘开襟致秋爽,心与白云闲’1的感觉。” 他当即带上双文,过去秋爽斋在大观园中的旧址那里过去勘察。 现在这座大观园中,秋爽斋的主体结构依旧健在,但与其他建筑在修缮之前的状态相仿,结构需要补强,而庭院破败不堪,亟需清理。 “你都知道该怎么做吗?”贾放问双文。他微觉不好意思,直觉这次又要依靠双文完成这项工程。 双文捧着卷轴,一面对照卷轴上的图样,一面打量眼前的实景。她丝毫没有察觉贾放的心思,而是答道:“大致知道。对了,三爷,您有什么要交代我的?” “我直觉这一座园子——我能行!”双文在这段时间里,积累了无数的经验,与一群工匠和小工极其熟络,用起人来如臂使指。她现在早已不是刚来时那个自伤命薄的婢女了,这次即便贾放不说,她也想要主动请缨的。 “没有太多要交代的。”贾放也觉得双文能够完全胜任,“只有一件——院内主要建筑,那间面阔三间的主屋,内部不要有隔断,是完全通透的一整间。” 他这么说,主要是因为整座建筑的风格和屋主人的性格使然。这间秋爽斋必须阔朗宽大,方才显得主人心胸宽广,不拘一格。 双文应声记下。贾放却突然好像自己提醒了自己似的——不要有隔断? 有什么念头在他脑海里倏忽一闪而过,立即没了踪影。他好像在隧洞尽头瞥见了一抹光亮,但这抹亮光马上消失得干干净净,他又重归于迷茫之中。 * 将秋爽斋的修缮任务郑重托付给双文,贾放又随双文去了一趟蘅芜苑,检查一回大观园修建的账目,大致计算了一回他还有多少资金缺口。 之后贾放回稻香村,双文将他从蘅芜苑中送出来,沿着卵石铺就的小径一路走着,贾放低着头想着心事。 双文却突然上前几步,试图挡住看向贾放的视线,谁知远处的人眼尖,高声道:“咦,这不是三爷吗?三爷回来了?” 说话的是贾放的小厮赵成。但不晓得为啥李青松在跟前拦着,不让赵成往贾放这边来。 贾放低头想了想双文与李青松的行动,便知两人都觉得赵成有些不妥当。他小声说:“双文姐姐放心,我知道怎么应付他。” 双文听见,微微点了点头,随即从贾放跟前让开。 “这不是赵成吗?有几日没见了。”贾放将双手一背,微笑着望着赵成。 俗话说,居移气养移体,贾放这番气度,早于他刚认识赵成时不同了。赵成却也不是早年间那个热血少年的模样。此刻他见了贾放,竟然双膝一软,跪在地上,磕头行了个礼,才谄笑着扬起头,向贾放问好,道:“贾三爷什么时候回来的?” 贾放点点头:“这才刚回来没多久,但在京里也不能久留,马上要走的。” 赵成眼珠转转,问:“您这么忙,竟然还惦记着修园子的事儿呀!” 贾放眉头一皱,道:“这话是怎么说的?皇上交办的御园修缮,你道我可以说不理会就不理会吗?” 赵成一慌,连连自责道:“小人说错话了,说错话了,三爷莫怪。” 贾放摇摇头:“我没有怪你。赵成,你起来,我有话问你。” 赵成登时脸上一喜,翻身爬起,凑到贾放身边,满脸是笑,问道:“三爷有什么话要问小人。” “赵成,我近来见你的机会少,一向没问过你。你家里人可好?” “回三爷的话,家里一向都好,谢三爷想着。”赵成笑得小小双细眼都笑没了。 “既然如此,赵成,我要出京到南方公干,你可愿随我前往?” “这个……”赵成登时变了脸色,“这个,三爷,小人……得问问小人的娘老子,小人的娘这几日身子骨有些不大舒适……要不小人这就赶着回家去问一声,等到晚上了再来给您回话,可好?” 这前后矛盾,相距不过片刻。 贾放嘴角微微一扬,似乎料到了这个答复,笑道:“罢了,我急着要走。既是如此,你还是留在京里照应比较好,代我向你家娘老子问声好。” 赵成立即又喜形于色,趴下来给贾放磕了个头才起身,然后一步三回头地离开,李青松跟在他身后。贾放则留在原地,一直等到他的身影消失在大观园园门处。 双文抱怨道:“三爷,您跟他说这么多做什么?这人已经变了——” 这时李青松跑了来,向贾放确认道:“他已经出园子了。” 贾放依旧面向双文:“他究竟怎么变了?” 双文与李青松对视一眼,李青松当即接口:“他赌钱,听说,还逛窑子找姐儿……”少年人在双文面前提到“窑姐儿”便红透了脸,似乎提到便是羞耻。双文倒比他还自如些。 贾放奇怪了:“他哪里来的钱?” 李青松和双文齐声道:“不晓得。” 贾放沉思片刻,道:“双文,往后大观园要谨守门户。夜间找几个靠得住的小工在园中巡夜。你和孙妈福丫,若觉不便,就干脆在我原来那小院里住上一阵。” “青松,你留意一下赵成的行踪,最好能拿到实据,把他这些劣迹如实报给大爷。” 李青松点头应下。双文却吃惊地问:“检举赵成,那孙妈妈那边……” 赵成是孙氏的亲外甥,他如果真的赌钱宿娼,在荣府的规矩是打一顿板子送庄子上去。送到庄子上的仆役一般是没什么出头的机会——当初赖氏母子过去,到现在连庄子的大门都还没能迈出去过。 贾放微皱着眉头,道:“我是怕他犯下比赌钱宿娼更大的事,到时候孙妈那里会更……” 他又反复提醒双文和李青松,嘱咐两人一定要留心自己的人身安全。另外他命双文和李青松带上人,将各处防火用的沙土包都预备好,尤其是潇湘馆这样的重要防火单位。 从上次李青松遇袭事件里便可知,有人在打潇湘馆内那些书籍的主意。上回那些人只是白捡一包空白书册回去,这倒也罢了。 但若是对方求而不得便生出愤恨,我得不到你也别想拥有,因此便要对他的大观园不利,那可就真的糟糕了。 谁知这竟被贾放不幸料中。之后某天夜里,贾放还在潇湘书院里旁听书院讲课,便听见了贤良祠那边的钟声,两长一短。他心里立即知道出事了,当下也顾不得其他人的眼光,猫着腰离开潇湘书院的课堂,匆匆赶回贤良祠。 他从稻香村那头出来,便闻到空气中一股烟气与焦臭。但在园中张望,没有见到火光腾空而起。 贾放定了定心,先辨了辨传来人声的方向,是在潇湘馆那个方向。贾放匆匆赶去,果然越靠近潇湘馆,那烟气味道便越浓烈。 潇湘馆跟前有不少火把灯笼,显然是有不少工匠和小工聚在那里。贾放不便出面,先站在潇湘馆跟前的竹林之中看了看情形。 只见潇湘馆的主体建筑没有怎么被破坏,但是院门被烧穿了。贾放接着远处隐隐约约的火光,发觉竹林中的流淌的泉水好似不大对劲,伸手去竹林中掬起一抔,顿时知道不对——那流水之中似乎混了些黑色的液体,浮在表面。贾放一闻,顿时知道有人在这泉水里下了猛火油。 这时双文心里算算贾放也已经该到了,打着灯笼找了几步,顿时看见了贾放,连忙说:“各位,这里的事差不多了了,接下来的事都是荣府的私事,恐怕要请各位回避一二——” “总之,今晚多谢诸位,改日贾三爷回来,一定请大家吃酒压惊。” 双文这么一说,此间的工匠与小工便都明白,这是荣府的隐私辛秘,主家不愿张扬。若是想得好处,最好还是别多嘴的好。 “是,双文姑娘也不要过分操劳,早点歇着。”几个领头的匠人向双文告辞。不多时,人便散得干干净净。潇湘馆附近只留下了双文、李青松和贾放。 双文提着灯笼上前,对贾放说:“三爷,请随我来。” 李青松却一脸惨白地跟着贾放身后,道:“三爷,您要是怕,就……就别细看。” 双文在前头,将步子迈得稳稳的,低声道:“是的,刚才福丫还在这儿露了一脸,我连忙打发她回去了。” 李青松颤声问:“那……双文姐姐,你也是个女的,你为什么不怕?” 双文顿了顿,方才道:“比这更惨的,我都在教坊司见过……” 这时一行人终于走到了地方,贾放辨出这就是空气中那股焦臭的来源之地。他定睛看了看倒在地上的那一具烧得通体焦黑的尸首,痛心疾首地问了一句:“赵成?” 双文是他们三人之中此刻表现得最顽强的一个,这时她表情冷硬,努力点了点头。但一念及昔日的交情,双文眼中还是迸出了泪花,颤声道:“是他——” ——是这个蠢货。 李青松此刻垂着头,哭泣着道:“三爷,我错了,你责罚我吧,我要是早点把赵成哥的事告诉大爷,许是就没有这般祸事了。” 贾放静静地望着赵成,突然想起早年间自己将采买之事托付给赵成时候,这小子发过的誓:“三爷,若是小的辜负了您的希望,就让小的……变成荣府大门前蹲着的石狮子。” 你倒是变成个石狮子也好呀?这边无缘无故地死在园子里,变成一具焦尸,算个什么事? 贾放想着想着,眼眶酸得难受,觉得心里堵得发慌,半晌才问:“怎么会这样?” 他从李青松手中接过了火把,去仔细看赵成殒命的现场。谁知双文道:“三爷小心,怕是他身上衣服里就有引火之物!” 只见赵成身上一件短衫,此刻早已烧得不剩什么,相反他穿着的一条袴裤,却多半还完好的。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贾放问。 双文道:“早先赵成偷运了两桶黑油进来,一桶泼在了潇湘馆院门跟前,另一桶从后院墙根外头倒进了流进馆中的泉水里。然后放火想要烧屋,谁知他自己身上就有引火之物,点着了潇湘馆的院门之后,那火星迸出来反而烧到了他自己。” 潇湘馆设计的时候特地从后院引了一眼泉水,灌入院墙中,那泉水绕阶缘屋至前院,之后再盘旋竹下而出2。 赵成不知从何处弄来了两桶猛火油,将其中一桶从后院那眼泉水那里灌入潇湘馆中,又在前院放火烧了潇湘馆的院门。但他应当是不知他自己身上的短衫之内就被人事先塞入了硫磺纸之类能快速引火之物。 这样一出安排,既放了火,又灭了口。 只是不知为何,赵成只是去点了潇湘馆的院门,没有将灌进泉水的猛火油点燃。若非如此,泉水表面的猛火油一旦点燃,整座建筑绝难幸免。 万幸赵成发现自己身上烧着的时候曾大声呼救,引来了巡视的人。大伙儿齐心协力将潇湘馆院门处的火焰扑灭;又万幸贾放想着潇湘馆原本就有泉水,取水不难,因此准备防火物资的时候准备的是沙土……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但即使唤来了人,赵成到底是没能幸免。 “许是他到底还是觉得不忍心——”双文喃喃地开口。 虽然后来赵成日渐堕落,差事荒疏,大观园各处建设少有见他人影。但是潇湘馆是这座园子里最早建成的建筑物之一。那时的赵成,终日房前屋后地跑着,是眼看着这里从一间半塌的残破建筑成为一座清雅绝伦的庭院……这谁能舍得亲手毁了它? “许是他只是想烧了院门做做样子,许是他也没想毁了整座院子……”双文望着潇湘馆被烧出了一枚大洞的院门,感慨着,两行珠泪到底还是落了下来。 贾放想了想便道:“青松,去大爷的院子,递个话,把大爷请到这里来。你该当知道用什么说辞?” 李青松知道贾放回来瞒着府里其他人,唯独不瞒贾赦,当下点点头,从双文手里借了灯笼离去了。 不多时,贾赦跟着李青松赶了来,见到贾放惊讶地问道:“老三?” 他转头看向一团焦黑的潇湘馆院门,震惊地道:“这是走水了?我在府里怎么不知道?” 贾代善养伤,贾赦得了世子之位,现在他已经是荣国府实际上掌权的人,却没想到宁荣二府后头的园子里走水,这些园子里的人竟然还是先找到了贾放,而不是他。 “正是要向大哥禀报此事。”贾放赶紧将前因后果说了一通,提到此前曾察觉这赵成不大对劲,但却没想到他竟然有这胆带了猛火油进园放火烧园。 贾赦听着,脸色不善地缓缓点头。 贾放赶紧说:“大哥,只因这赵成是我的人,我原想着自己调查清楚了再说与哥哥知道的,谁想到发生了这样的事,是小弟的不是。大哥万勿见怪。” 贾赦的脸色终于放缓了些,点点头说:“这事好说,放心吧,让大哥替你来善后。” 第203章 当晚,贾赦安排人去为赵成收拾入殓,向官府报了醉酒后不慎跌入炉膛内,因火焚而亡故。这个缘故也一样报给了赵成的家人,并由贾放掏腰包,稍许给了这家一点儿抚恤。 孙氏当晚不在大观园中,在城南的泡菜作坊里暂住。这个消息也就顺理地将老太太暂时瞒住。 贾放则在潇湘馆内逗留了整整一晚,拼尽全力将他能想到的一切有用的书籍都从架上取了一份,打包送到了桃源寨的潇湘书院——他想,万一潇湘馆再有个什么不妥,这些知识至少还能有个备份。 到了第二天天亮,工人们才有机会进园,将大观园水系内混入的黑色猛火油一点点清除。这些油污被赵成从潇湘馆后院的泉眼里灌入,第二天早上便出现在了沁芳闸之内的水面上。水面上一大片黑黑的油污,阳光一照却成了五彩斑斓的大油斑。工人们没见过,都夸好看——贾放却哭笑不得。 这提醒了贾放,如果拥有火铳的人,和觊觎潇湘馆藏书室的是同一拨人,那么这一拨人现在已经有渠道能获取猛火油了。 只是这再次证明,对方对于资源的利用还处在相当初级的水平,让赵成带进园子的就是黑色原油,如果对方能够对精炼石油,炼出什么汽油柴油之类,那贾放现在没准正跪在潇湘馆跟前大哭呢。 贾放想起要往百工坊那边送的信双文还没来得及送出去,赶紧又去填了几笔,待写完之后发现自己笔记凌乱,前言不搭后语,恐怕会惹另一人担忧不已,只得耐下性子,重新誊抄,并言明自己一切无恙,才让双文把信送了出去。 贾赦与贾放约了,三日之后在这大观园之中见面。三日之后,贾赦如约而来,冲贾放点头道:“查出来了。” “赵成那臭小子,在赌坊里欠了一大笔赌债,那赌坊老板跟他打赌,说是如果赵成有这胆子敢在他主家的院子里放上一把火,就免了他的赌债。结果这小子猪油蒙了心,就回来祸祸咱家了。” 贾赦慢慢悠悠地把他的“调查结论”说了出来。 贾放一探身,问:“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贾赦眯着眼睛,双手抱着后脑,整个人舒舒服服地仰着,靠在椅背上。 但这完全解释不了,赵成是怎么弄到猛火油的,更加解释不了为何赵成纵火不成反累己,他衣衫里那些引火的物件,是从哪里来的。 贾放茫然地望着贾赦,恍惚间觉得这个大哥和以前有哪里不大一样了,但哪里不一样他又说不出来。 “大哥,”贾放憋了半天,憋出来一句,“咱们家这园子,至不济也是一座御园。万一要出了什么事……也会挺麻烦的。日后还请大哥帮忙,留心一下园子的事。” 除了他这座园子之外,贾放也很想提醒:荣国府里接二连三泄露消息给三皇子这样的外人,已经多次传达危险信号了。但他又不知道如何该向贾赦提起。 贾赦却大大咧咧地道:“知道,老三你放心。咱俩谁跟谁?你的事,哥哥一定上心。” 贾放一想:也确实是——他跟贾赦,那是怎样的交情?贾赦落魄的时候他拉过贾赦,而他遇上危机的时候也会想到请贾赦出手帮忙。 他知道贾赦不是个好糊弄的人,连他都能看出来的问题,贾赦一定看出来了。此刻贾赦不愿意说,一定是有难言之隐。贾赦刚刚接手荣国府的事务没多久,倒也不便再逼他。 于是贾放也放宽了心,将话头转到他即将出世的小侄儿身上,打听得了贾瑚出世也就一两个月的光景,便记下请双文帮忙,在京里物色一些礼品。 一时贾赦回去,照例先去看妻儿。张氏的侍女正在院里逗贾琏玩耍,小哥儿迈着小短胳膊小短腿蹬蹬蹬地走得极有力。张氏坐在堂屋内看着直笑。 待见到贾赦,张氏问他:“见到夏妈了吗?” 老夏妈是张氏的乳娘,张氏嫁来的时候跟着一起陪房陪来的。这老夏妈对张氏最是忠诚,上次跟双文过不去的也是她。 贾赦笑道:“刚才见到她,说是稍许有些中暑,我让她先去歇着了。” 张氏一听说乳母中暑,连忙站起来要去看,贾赦却拦住了,道:“不是什么大事,我已经吩咐人去熬点儿绿豆汤给她,歇一阵就没事了。晚上我还叫她上来陪你。” 张氏这才放心。贾赦却说:“你自己也得把身子养好。将来你就是这国公府的大太太,执掌府里的中馈,有你忙的。” 张氏听了顿时笑:“听听,哪有现在就开始吹自己是国公府当家的?我倒觉得,太太管着家挺好。现在咱们的孩子都小,孩子都忙不过来,还要再分一大半心思管家?” 贾赦顿时也笑道:“你就是心地太好——” 他说着起身,随口吩咐一句:“我到前头外书房去,晚间再来。” * 荣国府外书房里,贾赦端坐太师椅上,老夏妈跪在他面前,磕头如捣蒜。 “我实在是没想到,老三身边那个小厮,去赌去嫖,竟然能劳得动你去牵线?” 贾赦也是个狠角色,赵成死后三天,他已经将事情的原委查得清清楚楚,而且万万没想到,竟然牵扯出了妻子身边的人。 “姑爷,姑爷老婆子这也实在是没法子了,老婆子只有一个儿子,结果被人哄骗去了全部身家,连命都快没了,实在是没法子了才出此下策……”老夏妈哪里还有昔日在双文跟前那等趾高气扬的模样,面对贾赦,只敢伏小做低,苦苦哀求。 “你儿子的命是命,我弟弟那小厮的命便不是命?”贾赦依旧口气森冷。老夏妈没法子,只能一如既往地继续磕头哀求。 “姑爷,我们小姐这还有一个多月就生了,她实在是离不开我这老婆子哟!您看在我们小姐的份儿上,留我陪在小姐身边……” 贾赦早先见了张氏的反应,早知道张氏是离不开老夏妈的。 他现在见老夏妈,也确实只是恐吓一番,没有要将老夏妈从张氏身边调离的打算。 “既是如此,你且记住。我的妻儿,就是我的命。若是她们有半点损伤,我谁也不放过。” “我并没有就此饶过你,前事也并非一笔勾销,我只是想叫你知道,你若是不见了或是有什么不妥,大奶奶心里也不爽快。我留你在她身边纯是看在她的面子上,想要安她的心。” “你若是胆敢做半点对不住她的事,你……知道我会做什么。”贾放态度冷漠地道,“对了,这里是一碗绿豆汤,特地命人熬给你的。别忘了,你这会儿是中了暑,喝了点绿豆汤,晚上才用得着回去服侍……” 老夏妈看见那碗绿豆汤,上下牙的的打架。但是在贾赦目光的威慑之下,只能谢过了贾赦,双手接过了汤,像是喝药一般,一口口地喝下,喝到连渣都不剩,才磕头谢了贾赦,慢慢爬起身,慢慢地退出去。 贾放望着老夏妈离去的身影,脑海里突然闪现出一个念头:一直与人为善,其实好像也……没有什么用。实在是不如权力与威慑,操控起旁人来,更有用些。 他也不知最近是怎么了,总是不大对劲,就好像是被人在心中下蛊,种了一枚恶念。自那恶念生出来之后,他就不再是以前那个小天真了。 以前史夫人待他如何不必说了,父亲贾代善对此心知肚明——只要他上一本立世子的奏折,就能将史夫人那些龌龊心思都堵住的,贾代善却从未出面干涉过。 待到这次,荣国公身受重伤,临危请封世子,贾赦原本感动的要命,现在却生出怨怼:似乎父亲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便想不起还有这个儿子? 唯有想到老三贾放,贾赦心里会舒服好些——自从他成为世子以来,府里的好多人态度都见风而转,唯独贾放还是如故,以前是什么样儿现在还是什么样…… 只是好像对赵成那件事的处理,贾放看起来终是有些不太满意,但还是忍住了没有当面指摘。 贾赦不想失去这个弟弟的信任,但是再想想贾放身份特殊,将来谁晓得他是福星还是祸根?一念及此,贾赦心里又天人交战一番,越想越觉得此事不能多想,他现在还不能急于与贾放撇清关系…… 好讨厌!——贾赦忍不住又趴在了桌沿上,让额头上磕出一道深深的印记。后来想到让张氏见到怕又是会有一番大惊小怪,赶紧仰头歇了半日,又用热手巾使劲搓了又搓,这才回后院去。 * 贾放照例又从稻香村厢房的密码箱里取出了一个“大礼包”,掂一掂,登时笑容满面,觉得今日又会是大丰收的一天。 他也同样给双文留了些东西,除了给百工坊那边送去的信件之外,还有一封信是给贾赦的。 但是贾放想来想去,都觉得这信直接给贾赦不太妥当,万一贾赦觉得自己是乌鸦嘴,嘴上不说什么,心里却生了芥蒂,那多糟糕? 想了半日,贾放最终还是把信另外写了一封,解释清楚缘由,交给双文,让她来处理。 接下来就是他拆大礼包的时候了。 贾放回到桃源寨,拆了他的“大礼包”,然后就立即找人通知张友士和米三刀过来。 张友士离得近,先到了,看见贾放桌上琳琅满目的器械,和贾放拆包的时候表情完全一样——直接看傻了眼。 “这是——” “这是外科用手术刀,这是玻璃制的注射器,配上精钢制成的注射针头……”贾放除了将大礼包里的东西拿出来一一向张友士解说之外,还顺便把本地新研制的几件新产品取了出来,“这是橡胶制成的输液管,这是鼻饲管,这是手术用的缝合线……” 手术刀、玻璃注射器这两样都还好说,钢制的注射针头是这个时空内工业技术的一大飞跃。 中空的针头制作需要将极薄的钢板卷成卷,然后拉长拉细,待那“钢卷”拉到一定长度,达到一定的细度之后,再截成一段一段,将针尖处磨尖。 贾放原没想到水宪的团队能够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做出这个来的。但不管怎么样,针头的出现帮了张友士的大忙——这位医科专家已经从各种渠道了解了“注射”这种给药的方式,却苦于没有工具。 有了玻璃注射器,再加上输液管,无论是输液还是打针,张友士的团队都能尝试了。 张友士看着这些那些,兴奋得哈哈大笑。米三刀笑着进门,道:“什么事让张先生这么高兴?” 张友士却不想再久留了,快手快脚地把贾放带给他的“样品”席卷一空,并且逼贾放承认了这些大批量的成品也会很快送过来,这才满意地离去。 于是米三刀坐在了贾放对面,好奇地问:“贾三爷,您找小人来做什么?” “我来给你看这两样东西。”贾放从“大礼包”里拿出两样,递给米三刀。 “口红?” 口红这东西,在这个时空原本叫做“口脂”,用牛油制成。待到米三刀开始养蜂,出产蜂蜡之后,桃源寨就开始尝试用蜂蜡制作固体的管状口脂,因为贾放管它叫做口红,所以整个桃源寨的人都跟着一起称呼叫“口红”。 贾放点点头,取出一枚管状口红,将里面的膏体旋转出来,递给米三刀:“来,你对这个有研究,看看这个和用你蜂蜡做的,哪个好?” 米三刀接过,依言在自己手背上试了试。至少在贾放看来,米三刀的姿势绝对正宗,和另一个时空女孩子们试口红色号的时候那姿势一模一样。 “差不多,都很润泽。”米三刀得出结论。他手背上一条红润润的颜色,既鲜亮又不轻浮。 贾放笑笑,从“大礼包”里拿出了几枚蜡烛,说:“这枚口红,用的材料和这些是同一种。” 水宪送来的“新式”口红所用的材料是棕榈油、石蜡和染料。而蜡烛的材料则也是石蜡——是“猛火油”分馏加工之后得到的副产品。贾放原本去信给水宪,请他尝试用石蜡做蜡烛的,结果这位竟然触类旁通,想到了将石蜡代替蜂蜡,制成了口红。 这在贾放的了解之中,确实是可以的。 看来,美妆行业又要面临变革了。 米三刀吃惊不小,道:“怎么,贾三爷是不需要用小人的蜂蜡了吗?” 贾放“害”了一声,道:“你不是舍不得你的蜂儿好不容易才出产的蜂蜡吗?” 天然蜂蜡的用途很广泛,如果全都用于口红制造那绝对是屈才了。桃源寨里,尤其是张友士那边,制作一些丸药、药膏,都需要天然蜂蜡。米三刀会先紧着张先生的需要,蜂蜡自然没法儿供应贾放。因此米三刀日常存了愧疚之心。 现在贾放找到了成本更加低廉,效果也一样好的替代品,着实可以不再需要米三刀的蜂蜡,而米家蜂场出的蜡,则顺理成章地另行供应寨子里其他行业。 米三刀这才吁了一口气,随即打趣道:“贾三爷呀,那您叫小人过来,岂不是来消遣小人的?” 把他叫过来,特意告诉他,口红已经另外找到其他更合适、更便宜的材料了? 贾放也笑:“当然不是消遣你,而是——” 他将“大礼包”里的两枚“精装”口红都拿出来递到米三刀手里:“这是送给你们夫妇的礼物——拿去到媳妇儿面前说两句好听的吧!” 米三刀登时大喜,从贾放手中接过了东西,竟然行了一礼,才匆匆离去。贾放忍俊不禁,心道这爱妻如命的,在京里有一个大哥贾赦,在这里有一个米三刀。 他吸取了教训,到这时才将水宪随大礼包送来的书信拆开,免得自己读信时各种傻笑异状叫旁人看了去。 可谁知这次他刚刚读了个开头,外头便有人找。贾放抬头看,只见是招商办的人,陪着田友明父子两个进来。 田老爹满面愁容,而田友明还算是沉稳,向贾放行礼之后开口:“贾三爷,向您咨询个事儿。” 第204章 田友明父子出现在贾放面前,贾放一点儿都不觉得意外。 现在他的大礼包里就装着一包白砂糖。再加上水宪本人拥有庞大的销售网络,这白砂糖在极短的时间里能直接从北方一路销售到南方蔗糖的原产地来,并不是多么令人惊讶的事。 招商办的工作人员非常热情,招呼田家父子坐下,只说是田友明有些问题想问问贾放,随后便退了出去。 面对贾放,田家爹很局促,田友明要稳重些,开门见山地问:“贾三爷,您听说过北方现在卖一种颜色纯白,看起来毫无杂质瑕疵的纯白糖吗?” 贾放打开他的大礼包,取出水宪给的那包白砂糖,问:“你说的是不是这个?” 田友明父子听说了纯白的白糖,却还没怎么亲眼见到过,此刻都是目瞪口呆地见到贾放把糖推到他们面前。 真白,真纯净……果然如传言中所说的,一点儿杂质也无。可以清晰地看到一粒粒白色的糖晶,像是余江冬日里时常下的雪珠子,细小而剔透,美极了。 父子两个眼巴巴地呆看了半晌,终于,田友明鼓起勇气,向贾放道:“贾三爷,我们想向您请教,这样的糖,究竟是怎么做出来的。” “原理非常简单,”贾放递给田友明一副纸笔,鼓励他一边听一边记。 “首先是吸附原理。你去理学院桂教员那里,讨一点儿骨炭,熬糖时放在你的糖浆里,看看会发生什么。” 骨炭是用动物骨头烧制而成的一种高性能吸附剂,在活性炭广泛投入使用之前,常见的吸附剂就是这种。 田友明飞快地记下,“吸附原理,骨炭。” “然后是离心原理。还是桂教员,你去他那里听他讲解一下离心机的基本构造,然后去蜂场的米三刀那里,借一台离心机,将你制成的糖通过离心机处理,看看能得到什么样的结果。” 田友明跟着记:“离心机——” 他知道贾放这么跟他说,是本着“格物致知”的原理,鼓励他亲手尝试。但是实际结果应该就是导向这种纯净的白砂糖。 他郑重向贾放道谢,伸手去扶自家老爹起来。谁知贾放却对他们说:“试验你们尽管做,我也很希望你们能够了解白砂糖的做法,知己知彼么!但是——” “我不希望你们跟风,也去制这白砂糖。” “你们比拼不过对方的。”贾放没有丝毫同情心地说。 田友明年轻气盛,当即反问:“贾三爷,这话怎么说?”吓得田家爹在一旁使劲儿摇儿子的胳膊。 “你们现在一斗糖的成本是多少?能压到二百文以下吗?”贾放一点儿都不在意田友明的反问,他最习惯的就是这种直来直往,丝毫不藏着掖着的说话方式。 田家父子两个登时齐齐地一屁股坐回了椅上。田友明带着难以置信的神色问:“一斗糖,二百文……这……” 贾放见到自己吓着了这对父子,也稍许心存抱歉:“是的,现在是二百文,将来可能还要低,净价在一百文以下,考虑上包装、分销、运输这些,大约会增加到一百二十文左右。” 田家父子实在没好意思当着贾放说他们家的糖成本有多高。 “什么人能做到这么便宜的糖?”田家爹喃喃地问,“咱们……将来有一天,也能做吗?” 贾放实话实说:“很难。” 工业化大规模制糖,用机器分拣甜菜,将甜菜切片,再用渗出法浸出糖汁,用多效蒸发锅炉将水分蒸发,最后用高效率离心机分离糖的结晶体与糖蜜,离心机用蒸汽机带动,全程只需要少部分的人力。 水宪的实力贾放完全相信,而制糖这项轻工产业对于水宪来说,恐怕只是起步时吃的第一口糖。 工业化的力量让田家糖坊这样的手工小作坊望尘莫及。正如贾放所想象的,田家父子两个,听说了对方能做到的成本,相互看了一眼,都摇摇头。 但是贾放觉得,红香糖坊这样的手工作坊也是有生存的意义,而且有能力发展延续下去的。 南方地形与水系复杂,不便大兴土木建极大规模的糖厂,相反手工制糖极为便利。田家父子遵循古法所制的黑糖,虽然卖相颜色不如拿白砂糖美观,但是品尝起来却别有一番甘蔗的清甜香味——这其实是没被那骨炭之类的吸附剂吸附去的一部分杂质,留在黑糖里,因而保留的养分。 因为这个,手工制糖拥有工业制糖所无法拥有的灵魂。即便到了贾放所在的时空,也有很多人认为黑糖比普通工业白糖更加滋补有营养。 另外红香糖坊还有一个优势,他们能制中药房四处收购的冰糖。冰糖是利润率极高的产品,给田家父子带来的额外工作量也小。 手工黑糖和冰糖这两样产品,完全能够让田家的糖坊在工业制糖的挤占侵袭之下,依旧牢牢地占据一片当地市场。 贾放笑笑:“我的建议是,两位尽量做自己擅长的,对于不擅长的领域,完全可以去了解去尝试,但是千万不要因为对方第一眼看上去有那么多那么多的优点,就舍弃了自己的长处。” 贾放一番话,田家父子未必便全明白,但是此刻都站起来,表示恭敬接受,同时他们也会去桂遐学那里再好好请教一下。 “对了,田友明,前日里听说你添丁,是大喜之事,我还未恭贺你。” 十来天前,田友明家鞠三娘生产,给田家添了个胖小子。但那时贾放正忙得焦头烂额,因此到现在才送上一声道贺。田友明赶紧称谢。 “对了,尊夫人和令郎,现在已经出院了吗?”贾放问。 他说的“出院”,是指出桃源寨的“妇幼保健院”,是一个专门建来提升生育安全,降低新生儿死亡率的地方。发起人是潇湘书院医学院的研究员张友士。 桃源寨原本只有两名接生妇,向来都是上门接生。谁曾想桃源寨在相亲大会和集体婚礼之后,迎来了婴儿潮。 婴儿潮对寨子的发展来说是好事,但随之而来的,接生妇是怎么都忙不过来了,再说这两位都是按照老黄历接生,一向战战兢兢地,唯恐出事。 在张友士的倡议以及贾放的大力支持之下,桃源寨新建了妇幼保健院,专事为妇人接生,另外也治疗一些常见的妇人病和儿科疾病,与后世的妇幼保健院相当相似。 张友士的医学院里有好些女学生,这些人便渐渐偏科,专事研究产科、妇科与儿科。 原本桃源村土著和余江来的移民,旧有风俗都是产妇在家生产,产后一个月不能见风。但是桃源寨向来以“移风易俗”著称,没有什么风俗是不能改的。 一旦妇幼保健院成功接生了一个、两个、三个……新生儿之后,名声就开始传扬开来。不知寨子里的人怎么传的,竟说是在那里生产是“万无一失”。 就像田友明的妻子鞠三娘,她入院时说是稍许有些不妥,生完之后又在保健院里养了七八天,田家人才把鞠三娘接出来的。 田友明这时便答道:“谢贾三爷关心,拙荆已经出院了。”他想起妻子生产的情形,忍不住又向贾放拜了下去,道:“多谢贾三爷,为全寨的百姓考虑,为寨中的家家户户考虑,这是大功德。” 贾放忍不住双手乱摇:“别,别客气,要谢尽管去谢张先生,去谢助产士们,别谢我,我都没出什么力。” 他虽然如此说,田友明却认定了这“妇幼保健院”这种名字只有贾放才能想得出来,非要感谢一下贾放,改天请他到自家喝酒。 好容易田家父子告辞,贾放终于有功夫低下头,好好看看水宪在信上跟他说了什么。 说来也怪,他和水宪已经有一阵子相互没见面了,但是总让他有种错觉,两人依旧像是水宪养伤那时一样,无时不刻不粘在一起。可能正是这互致问候的信件让他产生这种错觉的——他和水宪现在成了彼此的最佳笔友,没有之一。 信上他俩一般都是汇报自己这边的进展和身边发生的各个事件。 贾放把赵成的事情写给水宪知道,语气里颇带有几分遗憾——可能因为赵成比他“年长”,他便以为赵成是个成熟的大人,有明辨是非的能力。因此贾放从未关心过这个年轻人的思想动向,导致赵成误入歧途,他也有一定责任。 水宪的反应却冷烈些,他写说大家世仆,一代会比一代更贪,原因是上行下效,下一代看到上一代贪些小利,只道贪小利是正当的,下一代又会比上代贪一些。 除非革除世仆家生子这样的陋习,将之改成普通的雇工制度,否则大家族里的世仆积弊就永远改不掉。 贾放深以为然,考虑在武元县这样的地方着手改革——武元县竟然没有宁荣二府这样仆从数百人的大族,一时竟让他无从改起。 水宪又回他关于那些“猛火油”:找到猛火油不难,将猛火油收集起来也不难。他就知道好些地方出产猛火油的。因此还不能断定,指使赵成之人就和那些持火器的杀手是一伙。但是他认为可能性很高。 “但如今,梧竹幽居所有的,已不再是‘猛火油’,而是已经分馏成为汽油、柴油、石蜡、沥青等多种有用之物。对方只晓得将猛火油易然,灌入水中会浮在水面,这与千年之前先人无异。千年以降,全无半点进展,此等凶徒,不足为惧矣……” 贾放心想:有道理。 水宪但凡有任何问题,他也会尽力解答。 到了信末尾,水宪往往就掉个书袋,写上一句“不愿论簪笏,悠悠沧海情”1“晓来梦见君,应是君相忆”2之类。 贾放:……我可能只会写土味情话。这不公平! 为啥杜甫能连写十五首赠李白,元稹和白居易恨不得做个梦梦到对方都要写到诗里,而他却啥也写不出来? 贾放郁闷不已,将这些感想都顺手写在信上,管他三七二十一,一股脑儿寄给水宪。 谁知水宪回信的时候,给他颁了个古往今来第一笔友大赛“入选”的大奖,并表示贾放远远盖过了元稹白居易一干人等。贾放入选的理由是“有问必答”,因为贾放即便答不上来,他也总有办法找到答案。谁说笔友就非得辞令翩翩情意绵绵?有问必答答得简明扼要切中要害,也是长处呀。 贾放松了一口气:还好没被太过嫌弃。 总之,即便两人不在一处,但这书信往来之频,却能令这两人身居两地,情发一心。 * 京中,荣国府里,贾赦已经渐渐都熟络了府内各项事务。内院中馈那里,贾代善原是说过让张氏接手中馈,但因为张氏身子不便,这事儿就耽搁下来了,多数内院的庶务都还在史夫人手里不曾移交。 这日贾赦刚刚收到了南边的来信,贾政期期艾艾地写信来问家里的状况。毕竟当初贾代善说得很清楚,林如海贾敏婚后,让贾政带着媳妇在岳家住上大半年再说。 但是现在南边接到消息,贾代善伤势渐愈,虽然身体状况大不如前,但终究是无大碍了。贾放与北静王一同遇袭的消息也传开,三皇子在京里轰轰烈烈地抓人……贾政与贾敏在金陵与姑苏早已是望眼欲穿,恨不得身插双翼,马上飞回京里去。 贾赦这时却很得意,心想你们都在最危难的时候纷纷离开,将京里都交与我一个人苦苦支持,平白受了多少煎熬,如今却是我一人当家做主,坐收渔利。 其实只是他以前不屑使这心机,若他早动些小心思,这世子之位怕是早就落在他头上了。 贾赦如此得意了一刻,却又反过来想:其实他家几个弟妹,有几个是愿意与他争的?老二迂腐板正,不知世务;老三另有际遇,与他人都不同;妹妹是个女孩儿……唯一看他不顺眼的,竟是世上理应最亲的老娘。想到这里,贾赦又难免沮丧,觉得自己刚才得意的实在没来由,又实在是很蠢。 如此枯坐半晌之后,贾赦轻轻吁了口气,命人去后院里请了老夏妈过来问话。 “大奶奶可好?” “回姑爷的话,小姐一切都好。”老夏妈信誓旦旦,“姑爷放心,您也无须太过紧张,小姐这又不是头胎。” 因为算来张氏快要生了,这样的对话每天都至少发生两次。 接管了荣府诸般事务的代价就是,贾赦没办法总陪媳妇腻在后院里,外书房脱不开身,就只能着人来询问媳妇的情形。 “这就好——” 贾赦继续埋首事务,再抬头时,已经是夕阳在山,红霞漫天。 忽听院外脚步声急促,接着有人惊呼:“太太,您怎么来了?”一时唬得贾赦外书房的门客小厮纷纷避之不及。贾赦抬头,见正是史夫人带着几个丫头赶了过来。 贾赦吃惊,赶紧迎了上去。却见史夫人涨红了脸,一副怒气填膺的模样,一见到大儿子,两人刚打一个照面,史夫人一只玲珑的小拳拳就捶在儿子的胸口之上。 “我让你躲!”史夫人一边小拳拳打儿子胸口,一边气得跳脚,“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一概不闻不问,只管躲在前院里,你是在躲什么?究竟是在玩牌戏,还是在跟哪个丫鬟厮混?” 贾赦一股无明怒火登时冲上心头:叶子牌他早已金盆洗手不再玩了,至于跟丫鬟厮混——当他是贾政呢? 贾赦与史夫人两个,一个心中只惦记着旧怨,一个只记得昔日的刻板印象,两人一时针尖对麦芒,相互掐了起来。 第205章 “太太这是在哪里受了气,回来拿儿子作伐?”贾赦有了世子之位,再加上新近接管府里的事务与财权,哪里还像以前那样,是个唯唯诺诺受气包一样的角色? 见到史夫人又是一拳捶过来,贾赦手一伸,就攥住了母亲的手腕。他是个壮年男子,稍稍使一点劲儿史夫人就动弹不得,偏生外人都被挡住了视线,看不见贾赦手上的动作。 世人说孝与不孝,还不都只是看表面功夫——贾赦面对着自己又敬又恨的生母,心里忍不住想:从今往后,就让儿子好好做个“表面”孝子吧! 史夫人被儿子拖住,动弹不得,顿时在原地跳脚,两行眼泪滚落面颊,道:“就是为你媳妇觉得不值……出了那么大的事,你竟然不理不会,一声都不问。三番四次打发人来叫你,竟一个没能请动的……” 贾赦听见母亲提起张氏,心中登时闪过不祥的预感,攥住史夫人的手腕,凑近了问:“我媳妇……娘,她究竟怎么了……我在这里待了一整天,没人过来,没人告诉我怎么样了啊?” 史夫人伸手指指自己的手腕,表示疼到说不出话来。 贾赦一吓,赶紧松开。 史夫人算是看出来贾赦确实是不知情,登时揉着手腕子,将垂花门内发生的事一一都说出来。 张氏出事儿了,她午睡醒时没人在房里,自己起身的时候从榻上摔了下来,登时腹痛如绞,知道不好,要发动了。她便让老夏妈去通知贾赦,再去请稳婆和太医。 谁知老夏妈去了几趟,贾赦那边一点儿反应都没有,该来的大夫和稳婆也没有来。之后连老夏妈都没了影子,张氏却已经晕了过去,整个院里都是些丫鬟媳妇子,没了主心骨,齐刷刷成了软脚蟹。 直到史夫人突然想起来要和张氏去聊天,才发现贾赦后院的紧急状况。她坐镇之后竟发现自己发话也不管用,一没叫来贾赦,二没请来张氏原本就定下的稳婆和大夫。无奈,史夫人只得用荣国公的片子去请相熟的太医,而后自己来找贾赦。 “老夏妈——” 贾赦登时大恨,知道是被人背地里算计了,一叠声命人赶紧去找人请人,自己则赶紧跟着史夫人回后院去。 他一路上疾走,一路上那心里就像有把小刀子在剜似的。他想:做人为什么要良善,他与人为善了那么多年,又得过什么好处,苦头难道吃得还不够多?竟然在老夏妈身上再栽一次跟头。 只是这次不是他吃苦头,受害的是他妻儿。贾赦只觉比他自己身受其害更加痛苦百倍千倍。 他赶到后院,听说是张氏已醒,心头稍安,转眼却听说张氏的情况相当危险。贾赦整个人顿时像掉在冰窟里一样。 史夫人命人去请的太医赶来,都说很难。他们甚至连那经典的“保大保小”问题都未曾提出,连个让贾赦表达“保大人”意愿的机会都没给。 “不能治?不能治就拆了你们的太医院!”贾赦现在是小公爷了,有底气和太医们叫板了,他铁青着脸威吓这群应声虫似的太医,太医们立即全都闭了嘴,不说能治,也不说不能治。 贾赦立即知道自己那态度不行,当下赶紧放软了态度一个个地祈求,就差下跪了。 “平日里各位一向都能说会道的,现在求求各位开口说句话呀!” 无一人说能治,张氏在产房里就只能这么苦熬着。 “小公爷,小人……治得了命,但治不了命,请小公爷另请高明吧!” “小公爷,学生虽行医多年,但这妇产一科,着实不是所长。” 花白胡子的老太医们一个接着一个向贾赦告辞,忙不迭地要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贾赦在院门口守了半晌,心一截一截地凉下去。一偏头忽然见他那两岁多的大儿子贾琏正立在身边,抱着个平日喜爱玩的小球。 贾琏也不玩球,小小的人儿似乎心中有所感觉,只管立在贾赦身边,望着张氏的屋子,口中咿咿呀呀地叫娘。贾赦泪珠便像断了线似的,一伸手将儿子抱在怀中,将头埋在贾琏身上,心里别提多悔了。 这时忽然来了个俏丽的大丫鬟,看她的服饰只是二等,但是这姑娘气质颇为独特,往人前一站,似乎再毛躁再焦虑的人,都能在她面前安静下来。 贾赦就是这样,一见到这姑娘的时候黑着脸咬着牙红着眼,一副几乎要揍人的模样:“啥事那么紧要非得现在来问……” 片刻后他抱着儿子一呆,连忙转手把贾琏放了下来,问:“你是老三身边的……” 双文行礼道:“婢子是三爷身边的双文。三爷之前留了一份信,说是大爷需要,可以去寻他。”说着将信递到了贾赦的手上。 贾赦在几乎灰心绝望的时候突然看到了这封信,就好像豁暗暗的天被一道闪生生劈开了一线,竟让他看到了一丝光亮。 他想迈步,瞬间却觉得腿软了不听使唤,直接蹲下,捂着脸,无声无息地哭了片刻,然后拼命抹了泪,向双文深深一揖,道:“请姑娘带路。” 他随着双文沿着荣府内的通道往大观园赶过去,拐了几个弯就来到了稻香村门外。门上挂着一只铜铃。 贾赦看看那只铜铃,迟疑着转头回去问双文:“是这一枚吗?” 双文微笑着点点头。贾赦望着铜铃呆了片刻,才抬手按照信上所说的,伸手摇铃,铃声五长一短。 铃声响过之后,稻香村里全然没有半点反应。贾赦半是惶恐,半是疑惑地向双文看去,只见双文爽朗地笑道:“没有那么快!” 她向贾赦福了福,道:“大爷应当知道三爷说到就会做到。既是如此,请大爷在此稍候,婢子去大厨房看看,能不能帮着烧个水什么的。” 贾赦深吸一口气,道:“你就说我让你去的……” 他深知自己在荣国府还不能令出必行,比如这时,张氏一出事,整个府里从上到下都是乱乱的。 但眼前这个沉静温和的姑娘站在眼前,贾赦不觉旁的,直觉对方有力量把一整个乱糟糟的大厨房管起来。 双文应了一声,转身要走,却听贾赦在她身后问道:“你真的相信老三愿意帮他大哥吗?即便他大哥……没帮到他……” 在赵成的事情上,贾赦真没有做到他该做的,一旦查到了老夏妈那里他就护短地自己掐断了线,才会惹来这样的祸事,他徇了私,不仅没帮了弟弟,更加害了自己。 双文显然不知道贾赦说的是什么,这时她温和地笑了笑,说:“我们三爷时常说一句话,他说,‘自助者天助,助人者人恒助之。’大爷在我们三爷最要紧的关头曾经不问缘由,无私地帮过他,婢子相信,现在这样的情形三爷绝对不会坐视不管的。” “自助者天助,助人者人恒助之?”贾赦复述着双文说的话。 双文点点头,道:“婢子以为,最紧要的是,您自己不能先输了斗志,失了希望。” 她冲贾赦深深一福,道:“大奶奶吉人自有天相,大爷请耐心等候。” 说毕双文便走了,留贾赦一人留在稻香村门外。 贾赦也不晓得他等了多久,急到脑门上都沁出汗来。他将手扣在那铜铃的拉环上,心想若是再数三下贾放不出现,他就再敲一遍铃。 谁知就在这时,稻香村门内终于有了响动。贾赦听见院内正屋的门板打开,贾放的声音响起:“各位,请随我往这里来。” 随之响起的,竟然是一群女孩子叽叽喳喳的声音,似乎是你踩了我的鞋子,我又停下来撞到了你——贾赦:这…… 但是稻香村的院门一开,贾赦一颗悬了许久的心突然放了下来,只见贾放和一名三十余岁的高瘦男人并肩出来。贾赦一见了对方,便深深拜下去,声音哽咽着道:“张神仙……救救拙荆吧!” 和贾放并肩一起到来的,正是当初为贾代善手术,救了贾代善一命的神医张友士。贾赦当夜曾经手持“无影灯”看着人家操作了一夜,所以认得这位神医。 谁知张友士摇摇手,指着身后几名莺莺燕燕,道:“这几位才是专程赶来,救助尊夫人的助产士。” 贾赦一瞅:年轻,太年轻……跟在贾放身后从稻香村里出来的“助产士”们,是四名年轻女性,其中最年长的一位看起来也不过是三十余岁,与“三姑六婆”之类的形象丝毫不搭界。其中年纪最小的一个看起来只有十几岁,身上穿的衣裳也与中原迥异,胸前还挂着一把明晃晃的银锁。 贾放竟不知从哪里带了这样一群人来,要救张氏的性命? 但是贾赦深知,人家肯来,已经让人足感高义了。当下恭敬在前头引路,将这奇奇怪怪的一群人带去了他那早就乱成一锅粥的后院,沿路听见年轻的姑娘们一口一个“咦”,一口一个“哇”,为荣宁二府中宣伟壮丽的楼宇宅院而惊叹,似乎她们从未见过这样的场景。 姑娘们丝毫不在乎向外人透露她们在此感受到的“新鲜劲儿”,却不曾想将前面领路的贾赦吓得心惊肉跳的。 ——老三带来的这些“助产士”,能行吗? 谁知这些大大咧咧的姑娘,一旦站在产房面前,气质就完全不一样了。她们立马停了相互聊天,先把身上所有那些无关紧要的饰物,银锁与绒花,全都摘去,将外头的罩衣当场脱去,套上用纯色棉布做的洁净罩衣。 那罩衣全都被染成了浅青绿色——贾赦一看就想起了贾代善动手术的当晚,荣府张罗着找出来的浅绿色布匹——敢情现在人家现在更进一步,直接把这颜色穿身上了。 紧接着姑娘们就忙着洗手,戴上一层薄如蝉翼的手套,那手套会自动紧紧地贴合在她们纤细的手指上——这种手套上回张友士来的时候贾赦都未见过,不由得莫名地生出几分信心。 接下来这些姑娘们开始从随身携带的药箱里往外掏工具:各种形状各种长短的薄刃小刀,扁头的剪子,一卷又一卷白色微微发黄的纱布(漂白技术还不大好),线团和各种各样的药瓶。 贾赦远远地看见,顿时觉得心惊肉跳,联想到当初贾代善做的那一场手术,贾赦心里莫名生出一个吓人的念头:这难道是要…… 他登时眼前发黑,摇摇欲倒。贾放在一旁伸手扶住,道:“大哥放心,她们都很有经验,会检查大嫂的情况,和张先生商量方案之后再动手接生……倒也未必一定要动刀。” 荣府的人迅速在张氏产房的隔壁给张友士安排出一间房间来。助产士不断地把张氏的情况报到隔壁张友士那里。她们并不像其他太医那样,只说“好”还是“不好”。她们只管报一连串的数字:心跳几何、血压几何、呼吸几何…… 外头候着的贾赦一想到可能需要“动刀”,双脚就发软。但是他心知,群医束手,这时候行旁人不敢行之事,没准便能闯出一条生路来。 一个助产士向张友士咨询:“张先生,您看需要用‘哥罗芳’吗?” 张友士点头:“用最小的剂量。产妇的情况不太乐观,大剂量用不起来。” 贾赦听说了,脚下先是一软,随即便想往产房内冲:他想,他至少能在房内举着那无影灯。 谁知这时旁边有人拦住了他:“赦儿——” “父亲!”贾赦惊异于父亲贾代善此刻竟出现在自己面前。荣国公此刻手持一枚拐杖,每一步都只能挪个小半尺。从荣禧堂挪到这儿,真不知花费了这位多少工夫。 “常言道,关心则乱。你是至亲,这时要是在里面帮忙,非但不能帮忙,反而会添乱。” “那……” “放心,你母亲在那屋里——” 贾代善说这话的时候,眼光依旧犀利,紧紧盯着贾赦,不放过他任何一点些微的表情。 贾赦心里猛地一提,第一反应是他怕极,但是转念又想起母亲替媳妇到他这里来打抱不平的情形,想起父亲手术那一夜,母亲铿铿锵锵地在父亲的屋子外面踱步踱了一整夜的往事——他突然有点儿庆幸,觉得史夫人此刻在张氏的屋子里,可能比他,比旁人都更加稳妥。 见到贾赦如此,贾代善也松了一口气,嘴角的线条柔和了些,问:“早先与你母亲吵了一场?” 贾赦低下头道:“是孩儿错了!” 他错了,错得简直离谱。他误信了根本不该交付信任的人,却险些将伸手欲帮的人推到了门外。 “赦儿,我一向知道你的脾气。你觉得人活一世,必定得争一口气。你也有那心气儿,知你自己有那本事掌着荣府的舵,撑着这一船人安安稳稳地度日。” 贾代善语气温柔,一下子让贾赦记起了他年幼时父亲就是这么教他的。 谁知贾代善话锋一转,“也不晓得今日之事,能不能教你明白——并非你有本事,就一定能保一家老小平安。须知安危之间,有你自己心中一念,也同样有他人心中一念。” “他人心存恶意,便能陷你入绝境;他人心存善念,也同样能救你于难。” “毕竟这世上最不会变的一件事实就是人心易变,他人如何,我等只能睁大眼尽力去辨;而自己那一颗本心,却是一定要守住的——守不住,你又如何辨得清他人之心是善是恶,是明是暗——守住你自己的心,便是你自助于己,亦是你助挚爱亲朋,阖族府内。你明白了吗?” 到了这时,贾赦难道还有不明白之理?他一面流泪,一面冲贾代善点头。 “难怪老三常说‘自助者天助,助人者人恒助之’,竟是……这个道理。” 贾代善手中握着的拐杖轻轻晃着,对贾赦道:“你天资聪颖,虽然从小厌学,不求上进,但这些道理比你弟弟要明白,处世亦更圆滑。因此为父于这世子之位,从未有一刻疑惑过。” “至于你母亲的偏心,你扪心自问,你媳妇遇上这一场奇险,你将来能不能做到一碗水端平,对老大和老二完全一视同仁。” 贾赦摇摇头:“不知道……” 他想:若是张氏没挺过这一关,即便小的活下来了,也会是他心上一辈子的疮疤。但这念头他不敢想,只要一想他就要疯。 至此,贾赦也终于明白了贾放为何留下了那枚“锦囊”似的信件,只在张氏出事之后才交给自己——若是早早地告诉自己这些安排,贾赦明面上感激,只怕心里还是会膈应,觉得他乌鸦嘴。 谁都害怕厄运的到来,只是人却无法选择顺境还是逆境。 “那老夏妈,今日借着出门给亲家太太报讯的机会,乘车逃出城了——” 贾代善提起了这个罪魁。贾赦一听见这人的名字就涨红了脸,只想骂人。 “爹手里还有些旧人,顺手帮你捉了回来,关在后头的空屋里。回头等一切都安定些了你自己去审,该怎么与你三弟交代你也自己去想。” 贾代善说完,手中拐杖晃动,慢慢地转身,向荣禧堂行去。 贾赦这时才猛醒:他背地里帮贾放查赵成之死的安排,贾代善已经全数知道了,现在更是把罪魁擒住送到自己手里,恐怕也是等着看自己如何处理,如何能“守住本心”。 但这一切,都必须建立在张氏顺利脱险,母子平安的前提下。否则凭贾赦的性子,他会被仇恨与痛悔冲昏了头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能做出什么来—— 自助者天助之——贾赦忍不住忍泪望天:天,如果你能救下她们母子,那便是救了他,救了他们全家…… 正在这时,忽听产房内一声儿啼。贾赦的精神陡然一振,三步并作两步,来到房门跟前,伸手就要打帘子进去。 谁知里面清亮的女声带着浓重的南方口音呵斥道:“手术重地,不许进来!” 另一人“噗嗤”一笑,道:“当爹的欢喜傻了,也是有的。姐姐你告诉他一句母子均安,不就免了他的麻烦了?” 贾赦当真是欢喜傻了,木木地站在原地,任凭脸上热泪横流,也不晓得站了多久。 终于,那屋子的门帘一动,史夫人从里面出来。她身上也有一件草绿色的棉袍,和助产士们身上的一样。 史夫人出门的时候不断地感慨:“神乎其技,神乎其技……” 但她一眼就看见了石化在产房门外的贾赦,立时想起了过往,顿时冲着大儿子啐了一口,道:“要是早年间能请来这样的神医,你娘当年生你……何至于受恁大的罪哟!” 第206章 贾赦自始至终都对妻子生产时所进行的“手术”内容一无所知。 虽然他百般探问打听,史夫人对他只字未提。而当时在张氏房里的侍奉的大丫鬟与婆子,在手术之后的第二天便全都打发去了荣府在城外的庄子上。 阖府的下人都在议论,说三爷带来的那几个妇人,在大奶奶的产房里所使的,莫不是妖术?否则为啥不肯教人知道? 但是那些丫鬟与婆子被送走之时,一个个都是喜气洋洋的,一副自己立了大功的模样。还有人留下话,说去庄子上暂避只是暂时的,还说她们都已经是见过大世面的人了。闹得阖府都心痒痒的,却就是无法探知实情。 于是荣府的下人们一致改了口,说是贾三爷带来了仙女,用仙术救了大奶奶和小少爷的性命。 但这些闲话,贾放、张友士和助产士们都没听到。他们这些人第二天就回去桃源寨了,只留了年纪最小的一名助产士在荣府里,照顾张氏的“术后恢复”。 于是这名助产士成了名副其实的“小仙女”——她偏生还格外喜欢自己随身带来的各种佩饰,史夫人相赠的那些她都不戴,整天戴着一枚硕大的银锁,穿着花花绿绿的衣裙,在张氏的院子里唱着歌劳作。整个贾府都对这个小姑娘充满了好奇,但又没法儿轻易接近。 张氏院里如今只剩下四个人,史夫人的贴身婢女,张氏的贴身侍女,双文和小助产士。整个院里像是铁桶一样,闲杂人等根本进不去。旁人自然无从接近那助产士。 双文却与这小助产士十分要好。她于方言上有些天赋,是荣府内第一个能完全听懂小助产士说话的人,甚至能模仿她说几句,一时便充当起“通译”,替这小助产士解说照料张氏的种种细务。 很快双文就发现这“小仙女”纯是个天真烂漫的孩子,当旁人对她好奇无比的时候,这姑娘对荣府里的一切也充满了好奇与新鲜,总爱问这问那。双文又充当起为她解说之人,也偶尔会打听打听“那边”是什么样的地界儿。 两人顿时成了极要好的伙伴。 反倒是史夫人和张氏身边的婢女,得了她们各自主人的严令,不得随便与小助产士交谈,只能偶尔听听双文与“小仙女”用南边的方言交谈,好奇得心里像有一只小猫在捉急挠爪,却始终不敢多问一个字。 七天之后,贾放又带着张友士、其他助产士一起来复诊。助产士们检查过之后,正式宣布了张氏已无大恙,回头只需好生把“双月子”做完,便一如常人了。 而贾赦家的老二贾瑚,足月而生,十分健壮。这小子似乎知道肩负着让自家老爹“连胡”的任务,一见大哥贾琏来看他,便往往能止了啼哭。兄弟两个貌似十分友爱而默契。 医者们见张氏母子均安,自然都是心中安慰。一行人便拜别贾代善与贾赦等人,依原路回去,消失在大观园中。 贾赦那头,老夏妈被贾代善的人捉了来,关在荣府后面的空屋子里头。贾赦却没直接去审她,而是先去将老夏妈儿子常去的那座赌坊给掀了个底朝天,捉到的几个关键证人他自己先审问过,确定没有遗漏任何证据,这才一股脑儿都塞给了顺天府。 待前因后果都问明,贾赦命人去传了老夏妈来。 “姑爷……”老夏妈趴在地上,觑着眼望着贾赦,想看看这位对自己究竟是个什么态度。 当日她在张氏院里一手遮天,张氏命她去前院叫贾赦过来,她只是假做了传话的样子,实际上根本没有打发人去贾赦院。原本府里订好的产婆与大夫那里,她也一样没有让人去递话——虽然明面儿上她前前后后地张罗,看起来比谁都忙。 后来史夫人无意中过来,接管了张氏的院子。老夏妈知道距离东窗事发已经快了,当下赶紧借口去给张家送信,上了一顶小车赶着出城。 只是这车驾明明已经出了城,赶着赶着竟又转回了府里。老夏妈想跳车竟都没跳出去,直接被人堵住嘴捆住,到了荣府里往后院空屋里一扔,留她一个人慢慢害怕。 老夏妈这时只能打心眼儿里祈愿她从小带大的小姐和小姐的骨肉千万莫要有事。若是张氏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凭贾赦的性格,怕是把她活剐了都有可能。 但随着时间推移,老夏妈瞅瞅这府里不像是开始治丧的样子,晓得大人至少没事。她心里顿时又活泛起来,琢磨该怎么给自己谋个活路。 此刻她瞅瞅贾赦,见对方并不像是一定要置自己于死地的样子,心里稍许松了松。 ——小姐离不了自己。老夏妈心想,此事她再磨一磨,求一求,但凡能找个机会去见张氏一面,就应当就没事了。 “你知道自己犯了什么事的,对不对?”贾赦问老夏妈,眼里甚至还带一点笑意。 这笑意吓到了老夏妈,她听张氏说过,这姑爷的脾气稍许有点儿怪。旁人都是生气起来就凶巴巴的,而姑爷是心里头越生气,就越是一副笑模样。 老夏妈顿时知道自己没法子混过去,老老实实跪着答话:“求姑爷原宥,老婆子实在是猪油蒙了心,竟然想到要害小姐……”说着她呜呜地哭起来。 “可是老婆子也实在没法子,若是不照做,儿子就转眼丢了性命,他也是无辜之人呀……” 贾赦面色平静,柔声问:“所以,你儿子当日去赌场,是他自己走进去的,还是被人五花大绑,捆手捆脚,扔上赌桌让他去学人赌钱的?” 老夏妈眼一转,道:“那自然是因为旁人知道他娘在荣府世子夫人身边当差,说来说去,还是我这当娘的带累了他……” 贾赦一时竟被气笑了,翻着面前的册页问道:“你家长子十二岁时就进过赌坊,欠下数百两的债务,你当花掉了历年的积蓄与所有张家给你的赏赐为他还债——当年你家小姐只有八岁,与我尚无婚约。这天底下哪来的神仙,能算到后来的事?” “与你掰扯也真没意思,”贾赦道,“这么说吧,今次你所做的事,令我深恶痛绝,就算你家小姐有这心愿保你,我也会拦着她……私下里处置了你,不让她有机会见你就是了……” 老夏妈眼前一黑,心道完了。 谁知贾赦话锋一转说:“但这次的事,我不仅欠下了人情,更欠下老天一个功德。你若是愿将当日旁人是怎么找上你,怎么让你设计我夫人的前后经过,原原本本都说来,我便应承你,我饶你一命……外加饶你儿子一命。” 这是一个老夏妈无法拒绝的要求,当下她照着贾赦的要求,原原本本将儿子出事之后,将旁人找上她、胁迫于她的经过都说了出来。 贾赦听老夏妈说起,对方曾转述上头的评价,说他贾赦“行事本无顾忌,一向在善恶之间摇摆”。贾赦心里登时感叹,对方确确实实是把自己看透了——就凭这一点,对方便是一个深不可测的对手。 老夏妈却丝毫不知贾赦心里在想些什么,只管滔滔不绝地将旁人的原话说出来:“……这次的事,就是要让他在愤怒追悔之下怨天尤人,让他心底那些恶念一下子再无约束……” 贾赦顿时犹如一盆凉水兜头浇下,心头猛然醒悟——说起心头的那些恶念,他很清楚是谁给他种下去的。 对方说的没错,若是这一次真的伤到了他的妻儿,怕是他就真的对这世道失望了。最近他日常做噩梦,每次都会梦见他发妻离世,幼子夭折,他自暴自弃,终于变成了一个唯利是图欲壑难填、又贪淫昏暴欺男霸女的无耻之徒。 他还梦见在父亲过世之后,母亲对他百般厌憎,甚至他袭了爵位之后仍旧不让他住进荣禧堂,相反让贾政夫妇住在荣禧堂里——他自然更加地怨愤,变本加厉地放纵……终于眼看着贾府一败涂地。 每到这时,贾赦就会汗涔涔地惊醒过来,一颗心尚在砰砰乱跳,定定神,才想起来妻儿无恙,导致所有这一切的变故,并没有发生。 但这样活灵活现的梦境太过真实,不由得让贾赦悚然心惊。 他记起父亲贾代善说的话:而自己那一颗本心,却是一定要守住的——守不住,又如何辨得清他人之心是善是恶,是明是暗? 至此,他终于明白了,全然明白了,也从此晓得了该如何剪除心里的恶念,往后如何做人,如何守住亲朋挚爱、阖族大家。 “说得很好!”贾赦很平静地赞了一句老夏妈。 老夏妈登时心生欢喜,以为脱罪有望。 谁知贾赦又问了一句:“夏妈,我媳妇是您亲自奶的姑娘,又是从小看着长大的,你如何舍得……如何能看着她就这么……” 老夏妈憋了半天,才憋出来一句:“虽是自己奶的姑娘,哪有亲生的儿子来得亲?” 贾赦点点头:“晓得了,我便成全你。” 三日之后,老夏妈便被送出了城,在荣府的庄子上住了几日,与她的宝贝亲儿子一回合,两人便一起上路——这上路不是去别处,而是随京里那些处了流刑的犯人一道发往北方苦寒之地。 她这才明白贾赦说的:饶她一命,意味着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老夏妈一旦意识到自己被姑爷哄了,一路上想尽各种办法要托人给张氏送信。她身上的财物很快都散了出去,那些头发鞋子里藏着的、衣服夹层里缝着的银票,一张张地都送了出去,托人送口信给京里荣国府的国公世子夫人。 她眼看着自己和儿子越走越北,这天气越来越寒冷,她却连个御寒的衣物都买不起了。南边却一点儿消息都没有。 待熬到了地头,老夏妈无意中向管她的狱卒抱怨起这事,那狱卒一听便笑问她花了多少。老夏妈便老实回答:三百多两。 狱卒惊了:“三百多两?三百多两你都能在这边买个小院子,上下疏通一下,自己关起门来过日子了。只要你不离开,没人来管你——三年刑满,你再将院子一卖,手里还能攒下点闲钱。你却全送了给人帮你送信?” 老夏妈实在是没想到这一点,只能硬着头皮说:“我家小姐是我亲自带大的,我就是她半个亲娘……她不会坐看我吃苦。” “三百两……啧啧,”狱卒感慨与她的出手大方,并不知道她碍于这些银票的面额,没法儿把钱拆开来花。“既有这三百多两花出去,想必这世上总有些忠于人事之人,能替你把信送到的吧?” 事实也确实如此,两个月之后,当老夏妈在瑟瑟寒风之中和其他流刑犯人一道服役的时候,张氏的信真的送到了,上头没有多余的闲话,只有一行字,说是“虽是自己奶的姑娘,哪有亲生的儿子来得亲?” 老夏妈不识字,求了人才晓得自己三百两银竟换来这样一句回话。老夏妈的故事顿时在流刑犯人与狱卒之间传为笑谈,尤其是在狱卒套话,把老夏妈的故事从头至尾都套出来之后。 “天下竟有这样不知羞的人?”人们都这样评价。 * 贾赦却借着贾放接送张友士和助产士的机会,将自己查到的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了贾放。 原本和老夏妈接洽的人都是赌坊的人,贾赦查到赌坊那里,余下的线索就全被掐断了。但是贾赦却因为对方传的一句事主原话,有了怀疑的目标,并且将这个目标告诉了贾放。 “你觉得会是他?”贾放惊讶地问。 贾赦收回平摊在贾放面前的右手,握成拳,点了点头:“虽然我没有多少证据,但直觉应是此人。” 他实在是不好意思当着贾放的面把那人当日酒后劝他的原话复述出来,但是为了取信贾放,哪怕是再羞耻再惭愧,贾赦还是断断续续地将自己还记得的复述了一遍。 贾放惊讶了:“顶缸?坑你?大哥,真不是这样的呀!” 贾赦羞愧地道:“现在我也都明白了……唯一遗憾的是赵成那件事我没能尽早动手,以至于线头都断了,现在大哥这里只有猜测,没有实据。” 贾放却冲贾赦拱手道:“大哥,能得一句提醒,已是莫大的帮助。”贾赦连昔日心中那些羞于挂齿的恶念都说了出来,足见他现在对贾放已是一片拳拳关怀之意。 “小弟再多一句嘴——大哥,小弟尝听闻一句话,说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咱们这样的大族人家,若从外头杀来,一时是杀不死的,必须先从家里自杀自灭起来,才能一败涂地。1” 贾赦一想,可不是这样的吗?宁荣二府近日来,有多少外患,都仗着一家人一条心,该顶顶,该扛扛,都这么过去了。偏生这一次,一方面是出了内贼,一方面外贼也是利用贾家里人心中的那点儿嫌隙,才险些得逞。 从此以往,整肃仆下,清理仆役的谱系裙带,扫除积弊,方才是他接管荣府之后的第一要务。 一想到这里,贾赦也赶紧向贾放拱手,多谢弟弟提醒。 “老三,哥哥另有一事,想要向你请教。是关于近日找上门的两桩生意,”贾赦见贾放还有点儿空闲,抓紧时间与兄弟商量,“可巧这生意刚好是一黑一白,两样。” “一黑一白?”贾放倒也生出兴趣,心想总不会是奥利奥吧? “黑的是石炭,白的是雪花糖。” 贾放:“哦!”他心中有数了。 煤炭古称“石炭”,与木炭相对。这样听下来,倒像是水宪为了这一黑一白两桩生意,找到了贾赦。 “你也知道的,百姓一向不喜欢用石炭,因为实在太难烧了。早年间,四皇子主持赈灾,救济北方来的流民。那时实在没有柴炭了,因此流民营里都是点那石炭。当时德安等县都是怨声载道,说是这石炭极其难点,点燃了又有极大的烟气。德安县整日就见那黑烟滚滚了……” 贾放一回想:这副场景他其实是见过的。 当日他前往流民营去见贾代善,东西两路的流民营他都去过,亲眼见过那里的流民生火造饭,用的是一块一块黑乎乎的炭块。确实,点起来相当困难。 当时他以为是木炭,但现在他对行情了解得多了,知道流民绝对用不起木炭。木炭,尤其是质量好些,银丝炭红罗炭之类,全都被宫中、荣府这样的豪富大族所垄断。平头百姓一般用柴火烧灶烧炕,做饭取暖,对能源的利用效率处于相对较低的水平。 至于当年那流民营里使用的石炭,贾放猜想应当是水宪为了帮助四皇子而捐赠的赈灾燃料。 “……但是现在啊,那石炭说是非常非常好用,一点就着,火力又猛,烧的时间也长,烟气虽然比木炭要略大些,但比原本的石炭好多了。” 贾放一边听一边笑,贾赦不干了:“老三,你笑什么嘛!” 贾放道:“向你兜售的行商说了这种石炭叫什么了吗?” 贾赦点点头:“说了,叫蜂窝煤。” 第207章 贾放自己是没有用过蜂窝煤的,自他记事起,这种燃料就被效率更高的天然气代替了。家家户户接了燃气公司的管道,拧开阀门就能点火。 但是他从老一辈人口中听说过蜂窝煤,工作之后又曾经参加过一个老城区改造项目,亲眼看见上了年纪的老人家坐在院子里“煽风点火”,使用这种“煤球”炉子做饭烧水,印象相当深刻。 蜂窝煤的设计颇有讲究,圆柱体的煤块,是用粉碎的原煤掺入一定比例的黄泥,再加上木屑、木炭粉一类的引火物制成,将所有的材料压制成型之后,戳上疏密有致的孔洞,看起来像是一片蜂窝。 这蜂窝煤的孔洞增大了燃料与空气的接触面积,能让煤炭充分燃烧;加入黄泥让煤粉增加黏性,容易塑型;最后在煤球表面加入引火物,使其能够很方便地点燃。 将煤炭作为燃料,虽然还有燃烧效率不够高、存在对大气的污染之类一系列的问题,但是比较起现在百姓们引火与取暖的方式,还是有很大进步的。 最紧要的一点,这蜂窝煤足够便宜。水宪的煤矿都是浅层矿,开采之后用机械碾成煤粉,加入其它原料之后也一样用机械压制成型。之后立即运上船送往即墨,以那里为起点行销整个北方地区。 乍一看这成本可能还挺高,但是考虑到水宪的煤矿一旦开工,立即就是成千上万枚地生产,摊到每一枚的成本便低极了,再算上燃烧效率,甚至比百姓们在城里花上几文钱去买柴草的花费还要小些。 贾放听贾赦问起,也觉得好奇,毕竟水宪有自己的行商和行销渠道,怎么就拉上贾赦了呢? 再仔细一问,方知那炭行的人来找贾府,是想向京里的大户人家推销这种燃料。但是像贾府这样的大户人家,如想要更好使用这种新燃料,最好能将府内厨房的炉灶改上一改。炉灶在室内的部分需要有灶门能将室内与炉灶的空气隔开,室外需要再开一个引入新鲜空气的气口和一个强排烟气的烟道。 “说是给咱们家免费改炉灶,不要钱。但咱家要是用着好,就帮着给亲朋好友都说一声。” 贾放登时笑道:“知道了,若是咱们家用着好,往后可不总得买他们的煤球?” 贾赦也是个精明的,对于这些生意经知道得极明白,当即点着头问贾放:“你说,咱家答应他们吗?让他们把咱家厨房里的炉灶都改了去?我瞅着如果要改回来,恐怕不是太容易。” 贾放心想:你要是用惯了烧蜂窝煤,要你改回原来烧柴的那才是不容易呢。 他想了想,对贾赦说:“回头他们送了样品过来,你就先让人试试。第一看引火,能不能很快就点着;第二看点着之后那火焰能起多高,火焰颜色如何,是否纯净,若是能烧出蓝色火焰那才是上佳;第三看烧完之后取渣,是否能完整取出不碎裂。这几项要是都还行,就可以让大厨房先改上两眼大灶,试试看。” 贾放当然知道这是水宪的生意,但越是水宪的生意,他就越要高标准严要求。若是有什么不妥,起码这京里的行商能够很快将意见返回北方去,好让煤矿那里改进工艺。 这就叫客户的意见倒逼生产工艺的进步。 贾赦一听连贾放都这么说,登时道:“行,就听你的了。” “咱们家先改一改,若是觉得好,就给亲朋好友荐一荐。也不枉费旁人辛苦给咱们改一回厨房大灶。” 宁荣二府忝列八公之首,在京里影响力颇不小。好些人家以两府的风尚为风尚,再加上亲朋众多,荣府若是愿意荐给亲朋,估计日后这给人改炉子的工匠要忙上好一阵。 “第二件,则是雪花糖。” 贾赦去自己外书房的柜子里取了一只纸包出来,打开一角,递到贾放眼前。 贾放一瞅,见那糖色微微发黄,糖的颗粒大小也不大均匀,“咦”了一声问道:“这就是雪花糖?” 这种糖的质量与水宪当初送到他手里的雪花糖相比,质量相去太远。贾放心里忍不住鄙视了一小把:这也配叫雪花糖? 谁知贾赦又追加了一句:“不仅如此,市面上还有管这叫‘雪花洋糖’,说是海外的行商运来的。”他压低了声音道:“但我打听得清楚,这不是从海外进来,这就是南方产的蔗糖,打着海外洋糖的旗号,从南方那些海港走海路运上来。” “雪花……洋糖?” 贾放登时觉得自己被膈应到了。 按照他那个时空的历史,“洋糖”这种东西,是本地制糖工艺尚且落后于人的时候,海外精制糖大肆入境倾销,完全打垮了本地的制糖企业。 但是在眼下的这个时空里,这明明就是本地产的“土糖”,却非要冠上个“洋糖”的名头,从泉州或是广州港上船,在海上转了一圈,就管自己叫“洋糖”了——这算啥,外来的和尚会念经吗? 他伸手撮起小小一把,送到口边尝了尝,觉得这种糖既没有工业制糖的纯正,也缺少手工制糖的那种“灵魂”,两边的优点都不沾,处境想必相当尴尬。 “这是什么人找到大哥的?”贾放问贾赦。他现在已经完全确定,绝不可能是水宪的人。 贾赦神神秘秘地伸出三枚手指,道:“那个‘老三’。” “监国的……那位?”贾放吃了一惊,“那位不是忙着刑部吗?怎么有空来管这个?” 提起刑部,贾赦“哈”的一声,似乎颇为解气:“别提刑部了,上回他来咱们府要拿你去问话,结果被皇上教训了一顿,回去就下决心不管刑部的差事了,说是他既然监国,就该纵观全局,不能再像以前一样只盯着一部的事务了。” 贾放心想:……也对。 “他确实是去监国了,但是你也知道,他背后那么多人,那么多生意。谁不想趁着这个时候赶紧出来伸伸拳脚,占上一块地盘?” “再说了,那个老三虽然监国,但是手下要用钱的地方一点儿都不少,他连个储君之位都没挣上呢,又不敢明着借政务往自己兜里敛财,可不得靠着底下这些生意吗?” “这不,这糖的事情找到了我,说是南方用新法制出来的洋糖,问我宁荣二府是不是愿意吃掉一批,然后用咱们自己的路子销售出去。还说是绝对赚钱。” 说到这里,贾赦压低了声音,说:“听说这南方制糖的新法子就是在制糖的时候掺入黄泥……原本的红糖水就澄清变成白糖了。老三,你说,这产成的糖里头,会不会也混着泥和砂子呀?” 贾赦这么一说,贾放恍然大悟:原来是加入了黄泥——黄泥也是一种吸附剂,可以吸附糖中杂质与色素。只是黄泥的吸附效果远远赶不上骨炭或是活性炭的效果,所以才造就了土糖这“半白不白”的颜色。 至于离心工艺,贾放仔细观察手里的糖粒,见晶体很不均匀,便知对方并没有使用高效的离心机,这也就意味着——糖里混着小颗粒杂质的可能性也很高。 于是贾放果断地说:“不行,这种糖,就算是打上了‘洋糖’的名号,也争不过咱们自己产的‘雪花糖’的。” 贾赦百分之百地相信贾放的商业眼光,当即道:“那我就回绝了他去,就说……咱们家的钱都捏在太太手里,现在我只是个有名无实的小公爷,有心而无力。怎么样?” 贾放冲贾赦看看,贾赦不好意思地挠挠头,道:“其实父亲已经把府里的账目都交与我管了。” 也就是说,贾赦现在已经总揽了荣国府的所有财务。但是以府内财权牵扯不清的借口拒绝三皇子的邀约,这听上去是个颇为实在的理由。 “总之这糖的事,大哥就千万别掺和了。也和府里的采买打一声招呼,这种‘洋糖’,哪怕说得再好听,也别往府里买了,回头真要用了做点心,硌了谁的牙就不好了。” 贾放郑重嘱咐贾赦——他现在能做的,就是建议贾赦不要掺和三皇子和糖的事,谁现在掺和进三皇子的生意,谁就血亏。 贾赦嗯嗯答应了,在心里盘算哪些至交亲朋需要提醒一下的。他岳家张家是一定要给个信儿去,他母舅史家那里也是一定要提醒的,金陵姑苏那里,老二的岳家和妹夫那里都得去信,至于其他……就看着办吧。 * 三皇子亲自动手,开始处理监国事务之后,才发现当一个人君,处理整个国家上上下下那么多的政务,实在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以前看着太子垂手而治,每天听听曲,看看戏,日子过得舒适悠然。一旦轮到自己头上,就全不是那么回事——这就好比一座巨大的机械正在运转,但是机械上却总是这里一点小毛病,那里一点纰漏。而他得以一己之力奋力去填去补,顿觉即便有三头六臂也不够用。 处理完如山的案牍之后,三皇子还要面对各种各样求到头上的人情。 那些昔日在背地里支持过他的人,如今全都求到了头上,一个个口口声声地道:“三殿下,都说‘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念在当初曾经雪中送炭的份儿上,您如今拉小的们一把吧!” 三皇子有点儿想跳脚:当初他好端端的哪里就需要“雪中送炭”了? 但是他身后这些人又都开罪不得——毕竟他现在只是奉旨监国,连个储君都不是。这些人多半都是行商巨贾,手握一方命脉的。他们若是,那便是一方动荡,上万人的生计福祉。 再说三皇子也馋他们手里的钱。 西北的边军,南方的大营,黄河的河岸,东海的海堤……三皇子一上手监国就发现其实哪哪儿都需要钱。 如果没有这些人暗中贴补,三皇子觉得自己应该没法儿撑顺利登位的时候。 于是他只能耐着性子一个个地见。今日轮到的这一位,上来就双手捧上数万两的礼金,然后对三皇子哭求道:“三殿下,您救救小的吧!” 三皇子听他说完,冷笑一声,道:“你自己技不如人,制不出旁人那样的好糖,还特地打了洋人的旗号赚本地百姓的钱……羞也不羞?” 那名大糖商脸皮很厚,一点儿也不羞,直接说:“可是南方制糖就是那么制的,问遍了南方所有的糖厂,要么只制红糖与黑糖,要么就是和咱们一样的法子制雪花糖——谁知道这市面上这些白糖是怎么做出来的?” “对手那些糖,价格几何?你们既然大批从南方海运白糖北上,那就降价,把对手挤出去。” 糖商连忙摇手:“不行,真不行。我们算上了所有的成本,直接给了底价,对方的糖价只有咱们的一半左右?” “这么便宜?”三皇子呆了片刻,马上反应过来,“没关系,对方这是在赔钱赚吆喝——拿回你的礼盒,这钱算是本王给你的,既然对方糖价低,你就低价收,全部收在手里,然后再高价卖出……” 这一招当年在京城各大粮行搅动粮价的时候就用过,当时若不是“百谷尝”邵掌柜反水,闹出个什么“金银稻”来,这一招是完全管用的。 “不不不,”那糖商快哭了。 “那种便宜的雪花糖遍地都是,不止是京城,全国都是,甚至南方产糖的地方都是……要收,根本就收不过来呀!” “怎么会这样?”三皇子震惊无比,他想不通,怎么会,怎么会全国同时,一下子冒出来这么多糖? “竟然把糖发卖到南方产糖的地界儿,他们千里迢迢地运过去,难道运费上头不怕亏钱吗?”三皇子追问一句。 “您忘了吗?海运不走路税,咱们的运费很便宜,他们也一样很便宜啊!”糖商提醒三皇子。 在京里发卖的雪花糖,价格只有南方糖的一半,再大量运到南方去,成本增加的并不多,因此即便是在南方糖产地,也极具竞争力。 当年南方糖商走海路运糖,一下子就让京里的糖价降了下来,而糖商瞬时赚了盆满钵满。后来三皇子便让超过八成的南方糖走水路北上。 谁知现在旁人重施故技,铺天盖地的糖,也一样走海路运到南方去。这样一来,眼看南方糖的产业就要不保了。 “三殿下,求求你帮帮咱们,制糖这一营生,在南方是个大生意。再加上蔗农,至少是十来万人的生计,几十万两银子的产业。就这么眼看这么多人被端掉了饭碗,这南方……指定要乱,指定要乱那!” 糖商为三皇子描绘了相当可怖的图景。 “查出来这糖是从哪儿来的了吗?”三皇子豁地转身问。 “只查出来,在北方售卖的糖是从即墨港上岸,然后行销各地的。” “即墨港上岸?”三皇子露出大惑不解的表情,“难道对方才是真的‘洋糖’?” 糖商连忙摇头:“不,不是。所有参与的商行,从掌柜到伙计,都是道道地地的本地人。只有糖是运到即墨港之后才分销的。小人们猜想,恐怕是从北方胶州一带过来的。” “瞎三话四,胶州一带哪里产的甘蔗?不早都冻死了?”三皇子一向自诩“知农事”,当场驳斥了糖商的胡言乱语。 那糖商苦着脸:“这小人就实在不知道了。” 三皇子便望着他壁上挂着的舆图,舆图上的国土东望大海,海岸线蜿蜒曲折。他渐渐眯起了眼:“走海路,避路税?” “是呀!咱们也是这么办的。”糖商试图提醒三皇子: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位可千万别头脑一发昏就开征新税。 谁知三皇子突然笑了一声,道:“听说沿海一带向来有海匪,胶州即墨一带海疆甚是不平静。有些货船的船东,便是想平安把东西送到地头也不可得……这雪花糖若是落进了海里,这渤海湾的海水,难道还能少咸一点不成?” 糖商看着满脸狞笑的三皇子,大惊失色地想:您这究竟是在说什么呀?一位监国的皇子,和海疆上那些杀人越货的海盗……应该搭不上关系吧! * 桃源寨里,红香糖坊也确实感受到了来自“雪花糖”的冲击。 今年他们收甘蔗的时候,涌来的蔗农格外多。好些人甚至是驾着车赶上三天三夜的路,将刚刚收下的甘蔗送到糖坊来。 “咱们那儿的糖坊都关了,说是今年不收甘蔗了。你们这儿是十里八乡唯一一家收的。”蔗农向田家父子诉苦,“老田,你说咱们该怎么办?” 田家爹挺同情这些蔗农,道:“只要你们来我这儿,我就肯定收。来多少收多少!” “老哥,仗义!”蔗农们望着田家爹,一个个都眼泪汪汪的。 田友明却在一旁苦笑:“爹——” 糖坊对新鲜甘蔗的处理能力有限,送来的新蔗太多了他们一时处理不完,一旦甘蔗变质,这损失就变成了糖坊的。 田家爹不应该给这种承诺的。 但田家爹说:“大家都不容易,自然是能搭把手便搭把手。”惹得蔗农们纷纷向田家爹行礼,小东家田友明则并不怎么受人待见。 田友明正在进退两难之间,远远地见到贾放过来,忽然像是见到了救星,赶紧招手:“贾三爷,贾三爷……这边!” “您说,咱们这糖坊,还有这些蔗农们,应该怎么办?” 第208章 产自北方,以甜菜根为原料制成的“雪花糖”,上市之后造成了冲击,南方先倒了一批小糖厂。 小糖厂倒闭,影响最大的并不是糖厂的工人,而是蔗农。眼看着这一季甘蔗都已经要收成了,临时被告知糖厂都不收了,一季的辛苦,马上打了水漂。甘蔗又不能摆在家里当饭吃,家里的营生开销却还是那么多。 蔗农们多数只能到处打听,看哪儿还有乐意收甘蔗的糖坊——桃源寨的红香糖坊是为数不多的几家之一。蔗农们起早贪黑地赶路,总算是赶在甘蔗腐坏之前,将甘蔗送到了糖坊。 田家爹一口应下了收下所有的甘蔗,田友明却心有不甘,毕竟糖坊只有这么点能力,救不了所有人。 刚好贾放过来,田友明便拿这事问他。 贾放笑笑没直接回田友明的话,问:“上次你们说要试制那雪花糖的,寻桂教员试过了吗?” 田家父子马上点头:“试过了,还真的制出来了。” 蔗农们纷纷仰慕地望着他们:这红香糖坊竟然也能制雪花糖,那这家是不是以后就可以和那什么洋糖土糖比肩,往后自己的甘蔗也都可以卖给红香糖坊了呢? 贾放笑着问他们:“你们能把成本压到和外头的雪花糖市价一样吗?” 田家爹和田友明对视一眼,都无奈地摇摇头。田友明答道:“跟桂教员那里算了一下,要建的设备太多了,实在是没那么多钱买材料……” 就是这个道理——手工小糖坊缺的是什么,缺的是资本,缺的是规模。他们不是没有那个心气儿,不想更新换代,但是得不到足够的投入,他们确实没法和工业制糖竞争。 听见田家父子这么说,蔗农们都慌了:“那明年,明年……” 明年他们的甘蔗还有人收吗? 贾放不理会蔗农们的问话,故意问田家父子:“两位,你们的糖最近还好销吗?” 田友明点头道:“好销的,咱们糖坊出的黑糖,大人小孩都爱,对女人家尤其滋补。订单一直没断过。那冰糖也是……” 说到这儿,田友明由衷感激贾放:“贾三爷,都是您上次提点我们,要牢牢守住自己的长处,我们这才……” “所以你们每季收多少甘蔗心头应该有数,干脆趁此机会,签几个长期稳定的供应商吧!” 田家父子这才恍然大悟,晓得贾放是让他们尽管挑那些出产上佳,人品又好、诚实守信的蔗农,订立契约,作为长期的供应商,从而也保证了他们糖坊出品的质量。 但是剩下的那些蔗农呢? 还没等田家父子想好,贾放已经走到蔗农们之中,问他们:“你们种了那么多年的甘蔗,要是一天种甘蔗收不到钱了,你们愿意种点别的吗?” 蔗农们着实没想到贾放会这么问,一时你望望我,我望望你,答不出话来。半天,方有人期期艾艾地道:“现在种出来甘蔗没人收,就算不愿意,也总得种点什么不是?可是……咱手头没钱,买不了种子。” 贾放问:“如果我提供给你们种苗,就当是我租给你们的。往后你们有了产出,三年之内,分一半算我的,其余一半,我按市价收;等三年一过,我全按市价收。你们愿意吗?” 几个蔗农惊讶地张大了口,实在没想到,能有这种好事落在他们头上。 那边张家父子正在紧张地商量,到底选定哪几家作为长期供应商。其他的蔗农就在听贾放大谈特谈橡胶的种植与效应。听贾放说这橡胶用途极广,从大夫郎中手中的用具到那近来风靡南方的蹴鞠,处处都少不了橡胶,蔗农们又忍不住心动。 一时三方谈妥。张家选定了五家距离较近,出产又好的蔗农作为长期供应商,签了契纸。 其余没签上的蔗农则和贾放商定了,领橡胶树的种苗回去栽种。他们对贾放说:“都说树挪死人挪活,既然外头糖厂都关了,咱们也不能总守着几亩甘蔗过日子不是?” 贾放闻言大笑道:“谁说树挪死人挪活的?咱们这儿,是人挪活,树挪也活才对。” 大家听见一怔,才反应过来,纷纷笑着说没错。 话刚说到这儿,忽然有人奔来送信:“别……别,别急着把甘蔗都贱卖了!听说广州同梧州那边的糖厂又开始收货了。” 贾放:……?难道还有反复? 蔗农们却非常实诚地摇摇头:“不成啊,咱们的甘蔗要是不卖给老田家,再运去广州梧州就坏了。” 来报信的一听觉得也是,只管抛下一句:“那你们明年还得种啊!不然上头的糖厂没甘蔗收。”说罢便跑了。留下贾放和几个刚刚谈妥了的蔗农,面面相觑。 蔗农们非常不好意思地向贾放开口道:“贾三爷,这……” 贾放笑道:“这也没什么。还有一年的光景,这甘蔗的行情许是会反反复复,我不逼着你们做决定。” 几个蔗农顿时都松了一口气,道:“谢谢三爷!” 却有一个蔗农冒出来:“贾三爷,听您刚才说的,那橡胶树好像也挺不错。说实话,甘蔗种了那么些年,这点利也就到头了。小人就想搏一个新鲜,旁人没种过的。” 登时有人问:“你不怕血本无归?” 那名蔗农道:“本钱都是贾三爷的,我怕个什么来?最多只怕我人笨,贾三爷给的种苗我种不活。” 贾放异常肯定地一挥手:“绝不可能!从我这儿出去的种苗,都有农学院的学生手把手地教你种,包教包会。” 桃源寨潇湘书院的农学院,因为老邵这块金字招牌在,早已闻名乡里,不止是桃源寨武元县,如今永安州都有不少人知道“农学院”这三个字。 这么一说,原本已经摇摆了的蔗农顿时又心动了。贾放大手一挥:“不妨事,你们且自考虑去,多打听打听。等拿定了主意,直接过来找农学院,签个契纸,就可以领种苗回去种了。”——就是这么简单。 蔗农们登时都千恩万谢地去了,暗自庆幸,无论将来糖坊的生意如何,他们都已经找到了一条后路。 一时蔗农的问题暂时解决,贾放的问题又来了:话说,为什么广州和梧州的制糖作坊又开工收甘蔗了呢?难道是预知北方南下的糖会有什么问题? 他想到这里,赶紧提笔,将自己的疑问写下,通过固定的渠道将信辗转送到水宪手中去。四五天之后,贾放收到水宪的回信,说是南下的糖不会有什么问题,贾放尽可以放心。 * 京里,贾赦始终留心着“雪花糖”的行情市价。 如今市面上有两种“雪花糖”,一种叫做“雪花洋糖”,一种就叫“雪花糖”。名叫“洋糖”的,虽然名字里也有“雪花”两个字,但是糖色不够白净,微含杂质,甚至里面还能吃出些细砂之类。 另外一种“雪花糖”则是纯净的白砂糖,每一粒糖晶大小都十分均匀,毫无杂质。价格却比“洋糖”还要便宜上好些。 于是京城的百姓们都是一脸疑问:“为啥洋人要把咱们当憨憨?” “是呀,明明东西不如咱们自己的好,还要卖这么贵。是觉得咱们人傻钱多吗?” 京里的百姓都不买那“雪花洋糖”的账。白糖这种新鲜东西原本就不是必需品,现下也不过是有闲钱了就饶上那么一两二两的,做菜是调个味儿,娃儿不爱喝白粥就加一些些儿调成甜粥……价钱自然是越便宜越好。 在任何方面,北方来的雪花糖都堪称完美。 京中却有不止一家的达官贵人掺和着这白糖的竞争。不少大族看在三皇子的“面子”上,入手了不少“洋糖”,一入手便烂在手中,无处可卖,又不好意思给三皇子再退回去,只能天天吃甜食,时不时被硌一下牙齿,抱怨一声。 贾赦是一早就言明了不掺和的,也将这消息暗暗透给了他岳家张家和外祖史家。 谁知史家还是吃了不小的亏——就因为那个嫁去了史家的王家小姐,撺掇了自己的丈夫,挪用了一部分公账上的钱,买了很多“洋糖”。 而王家吃的亏更大,毕竟都太尉统制府王家属于三皇子的重点拉拢对象,因此也吃下了一大笔“洋糖”。市面上因为“雪花糖”非常充裕,因此这“洋糖”即便是降价也卖不出去。 王家人正着急的时候,没曾想史家又递了话过来,说是荣国公府史夫人说了,王家的闺女果然是搅家精。若是史家没有娶王家的闺女过门,公账上也不至于亏恁多钱。 王家被气上了火,再加上耻于见亲家公婆,顿时绝了与史家的来往,同时也暗自反省教养女儿时是不是真的错了。 而史家却觉得史夫人是得了便宜还卖乖,毕竟这王家小姐最早是说给贾政的,就是因为贾政没娶,史家才娶了去的——若不是这样,现在亏钱的就该是贾家,而不是史家。 于是史家也与宁荣二府断了往来。贾家原本与王、史两家联络有亲的,现在却渐渐显出几分孤臣的模样。 但很快,京里传出消息,说是质量较好的“雪花糖”不久就要断供了。京里错囤了洋糖的大户人家眼巴巴地等着,指望着“雪花糖”断供之后,洋糖能翻一翻身。 谁知这消息一传出,“雪花糖”的价格先飚了上去,哪怕是小户人家,手里有点儿闲钱的,只要是吃得起糖,就都囤了一点在手里。 “洋糖”却很不幸,依旧无人问津。囤货的大户人家,连同三皇子身后的那些大行商们,忍不住都有些失望:这“洋糖”,就真的这么不成吗? 很快,供应正统“雪花糖”的几家行商出面辟谣,说是供应与运输渠道通畅得紧,没有任何问题。“雪花糖”的价格,随即恢复平稳。 这个消息对王家史家这样囤了“洋糖”的大户人家来说简直是绝望的——毕竟大家都不想天天吃着硌牙的甜食。终于有人想起来要去问问当初把“洋糖”卖给他们的行商: ——这究竟怎么回事? ——三殿下究竟怎么说? 糖商表示自己也想知道,但他能见到三皇子的机会有限,等了好久,才排上了号,亲自觐见,去问了一声。 待糖商见到三皇子,这位监国皇子才记起了这个茬儿。他登时叫了幕僚来问:“不是一向说即墨港附近有海匪出没,怎么来来去去的,从没见他们袭击往来运糖的船只?” 三皇子问话的时候,那糖商就在一旁,心道:哪有这样问的?为啥没见海匪去袭击船只?……这些,不都应该是碰运气的吗? 谁曾想那名幕僚面色尴尬,瞅瞅那糖商又瞅瞅自家主上,半天方道:“因为那边说……钱,不够……” 这话落进了糖商耳里,这糖商顿时也尴尬得几乎想要找个地缝钻进去——堂堂监国皇子,非但不维持海面与地方和靖,竟收买海匪,打击异己……而且竟然还出手不够阔绰?这,这岂不是滑天下之大稽? 三皇子险些气得一个倒仰:“钱不够……” 他马上反应过来了:“是不是对方花了大价钱贿赂,让那些海匪收了钱,便金盆洗手,给人当起侍卫来了?” 那名幕僚继续尴尬,点头道:“也许是……也许是吧!” 三皇子登时怒道:“去传本王的话,他们本就是海匪,劣迹斑斑前科累累,就算是想改邪归正也有国家法纪等着清算……这点小事都办不成,还做什么海匪?直接让水师剿灭了便是。” 幕僚与糖商都尴尬地连头都不敢抬,心想这位三殿下果然坚持,非得要让海匪们继续这个有前途的职业,认认真真地在海上打劫。 “还不快去?”三皇子斥那幕僚。 糖商在一旁看出来一些:三皇子这番作态是给他看的,要让他和他身后那些商家和大族中人都知道,既然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天底下的商事也就都是他三皇子说了算。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现在是海匪,往后就有可能是水师出动。不合他心意的海上商路,就没有理由存在。 岂料那名幕僚竟没挪窝,依旧一脸难色地望着自家主上,半天才为难地道:“那些海匪们还说,给他们多少钱,也……追不上。” ——追不上? 三皇子吃惊地望着他的幕僚,似是在要求一个解释。 “对方的船……很古怪!” 那幕僚无法解释更多的细节,只能双手胡乱比划,希望三皇子能够理解——那真的是很怪。 * 贾放接到水宪更加详细的回信,终于明白了北方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南方的糖坊听到了消息一度急急忙忙地想要复工。 原来是有海匪受了南方糖商的授意,前来骚扰挑衅,想要阻止水宪的商队将货物运往即墨,甚至是阻止这些商船将货物进一步运往南方。 贾放忍不住为那些海盗感到好笑:怎么就揽下了这样的好事儿?——他们也不看看水宪的船队,用的那都是什么船。 早先水宪与贾放商议过造船的事,他们一致认定,现在造钢铁结构蒸汽动力的大型船只还为时尚早,倒不如将现有的船只改造一番,建成载货量大、行驶稳健的双桅帆船。同时船尾安装了一台“明轮”,也就是利用明轮转动,带动轮上的叶片拨水来推进船舶的装置。 在水宪的双桅帆船上的明轮用双缸蒸汽机驱动——这可能是这个时空之内,第一座“混合动力”的船只,平时借用风力推动船只前进,必要时则启动蒸汽机,驱动明轮装置。 水宪的船队与海匪们在海上相遇的时候,海匪们的船只轻快,侧着风的方向向水宪的船队方向飘飘地掠去,一点点地接近,眼看就能靠上船只,大肆抢掠,再依命倾倒货物、凿沉船只。 谁知只听“突突突”的怪声响起,货船上有一圈一圈的黑烟不断上升。这些货船的船尾处一座座巨大的明轮开始转动,腾起海浪,推动这些货船逆着风向,向岸边靠去,登时便距离海匪们越来越远。 海匪们从未见到能够完全逆风前进的货船,再听见“突突突”不断响起的怪声,一时便吓住了,眼睁睁目送一整只船队安然远去,靠向即墨港—— 贾放登时掩上信件,遥想海上“智斗”海匪的那幅画卷。 其实虽说是混合动力的帆船,这些货船的第一动力其实还是风能。在长距离载重货运中,蒸汽动力并不是特别经济/环保的能源。所以水宪的船队中配备了拥有多年经验的老水手,熟练操控船帆,最大可能利用海风作为动力。 至于明轮和蒸汽机,这两样几乎就是专门用来吓唬海匪的。 当海匪袭来之时,见到了快速转动的巨大明轮,竟能推动这些货船逆风而行,自然以为遇上了怪物,甚至不敢尝试用他们的单桅船追踪货轮。 看来,新鲜事物就算尚未发展完善,至少能用来吓一吓人。 第209章 贾放遥想着行驶在海上的汽轮,心里实在是馋极了。 这种混合动力式的小汽轮,一定程度上只是权宜之计,用来吓唬吓唬海匪则可;但要真正用这动力来做长途运输,尤其是运货,并不一定经济实惠—— 试想一下,启航的时候,船上得腾出一半的货舱来装煤,这画面着实很美。 但是据贾放所知,汽轮这种交通工具,尤其适合内河的航运。内河之中行舟,风力可利用的程度较小,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如今有了汽轮,便不需要拉纤划桨之类的人力作为动力。 内河上港口密集,河岸上还可以设置货栈,堆放燃料。 这样一来,桃源寨永安州一带各种各样的出产,就可以通过南方四通八达的河网,运到各处去。 但这又回到了老问题上:南方缺少建设这些的材料与资源,要等待北方那边慢慢运过来,真不知要到猴年马月。 贾放叹一口气,暂且将建设内河小火轮航运网的想法丢开。 另外就是三皇子监国的事。 这位在“雪花糖”风波之中的表现,实在是太令人失望了。私下联络海匪,打击异己,只为了一点点糖业的私利,实在是有失人君的风度。 更要命的是,权力到了这位的手中,似乎是全无约束的。 贾放听老皇帝说起过,昔年庆王向奉壹曾努力推崇将权力与君主之位分开,皇帝是皇帝,皇权是皇权;老皇帝也自认是个普通人,与天授的皇权并没有什么干系。 但也不晓得这位三皇子是不是因为偶然得了监国之权,便认为自己是“天属之人”,大权一旦独揽,行事便无所顾忌,为所欲为。 总要有人来约束一下这一位吧?——贾放想,这还没入主东宫,身登大宝,便已经这样。以后那还得了? 贾放并不知道的是,京中确实有人出面,狠狠地约束了一下三皇子。 三皇子府邸跟前,太子太傅夏省身跪在府门之前,长跪不起。偏生三皇子正在与幕僚议政,严令了旁人不得打扰,愣是没人能把消息送进府里去。 于是全京城的百姓都眼睁睁看着夏太傅跪在三皇子府外。接着,夏省身昔日掌管的礼部官员得到消息,纷纷来了,跪在老大人身后;兵部尚书和几个兵部的官员也来了,昔日三皇子只手遮天的都察院,也有那心中不平的御史,来到府门外,陪着一起跪着—— 这群人甚至没有怎么商量过,他们一起这么跪着,都在抗议个啥。 好容易三皇子得到消息,匆匆忙忙地来到府门外。看热闹的百姓已经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 三皇子上去就要将老太傅扶起来,夏太傅却甚是强项,无论如何不肯起身,望着三皇子痛心疾首地抗议道:“周德瑜,当初真的是老臣没有教过你如何区分公私吗?公利,乃天下人之利,用于天下之人;而私利是以天下钱粮供我一人肆意……” 这么一套道德文章,三皇子从小就听得个烂熟,这时脸上顿时露出不耐烦之色,道:“老大人……” 他想叫夏太傅家去歇歇,这么大年纪了。 “公器私用,为的又是那等毫末小利……长此以往,你如何能慑服百官,又如何能取信于天下百姓?” “是啊,三殿下——” 夏省身身后,多少官员一起叩头情愿。 “请三殿下收回成命!” “本王这是下了何等乱命了,要你们这样一个个地跪在本王面前死谏?” “三殿下命东南水师北上即墨,拦阻商旅运货之船,可有此事?” 三皇子“啊”了一声,想了一想,才否认三连:“不,本王不曾,本王没有!” 殊不知他犹豫的这片刻,落在别人眼里,就是心虚和掩饰。 夏省身身后,兵部尚书向前膝行两步,道:“给东南水师的调兵令已经在路上,请三殿下立即下令,收回成命。” 三皇子这才明白,当日他曾与幕僚商量过此事,说既然北方海匪收服不了往来即墨的那些货船,那就干脆调东南水师去。怪船追不上,那就派水师在海上撒开大网拦截,捉一座怪船下来看看,不就都明白了? 谁能料到,他自己认为只是随口商议,他那些幕僚却当了真,再加上海匪们实在没能闹出什么水花,便真的把一纸调令送往了东南水师。 太仓促,太仓促了—— 三皇子伸手一拍脑门,真的想要仰天长叹。 他这个监国之权来得太容易,也太仓促,根本没有让他做任何准备。说实话,太子突然遇害这种事,他也没有可能为此做什么“准备”。 他身边根本没有合格的幕僚,以往他结交的士子才俊,在那如意居里“清谈”起来头头是道,一到正经事务上就卡壳;平素里一个个都如吃花瓣饮朝露的仙人,一旦到了与百姓民生有关的议题,便无知得像是七岁小儿。 原本他一直觉得自己与太子相比,所差并不多。太子是嫡出,他的母族在朝中也是一等一的尊贵。自小开蒙,自太子太傅夏省身以下,各位名士宿儒从来都称赞他,才学不在太子二哥之下。 他一直不满二哥就因为一个“嫡”字,就能位居他之上。 可是如今他才真正体会到了自己与太子的差距——昔日东宫那些幕僚,一个个深藏不露,却辅佐得太子治大国如烹小鲜。一旦东宫即位,这些人也会从幕后走向台前,顺理成章地成为新君的左膀右臂。 但这一切他都没有。他手下只有不食人间烟火的仙人和没有脑子的酒囊饭袋——这调令竟然就往东南水师送过去了?还越过了兵部? 手握监国大权,三皇子还真的是有这个权力直接调动东南水师,而不需兵部尚书首肯。可是他刚刚主政就做这样的事,偏生还是为了那种见不得人的理由……也难怪兵部一干人不满,难怪老太傅不满,难怪昔日都察院跟着自己混的那些御史也觉得脸上无光。 这就是他和太子的差距——太子身边的一切,都是为将来登位而设置的;而他身边的一切,都只是投机而重利之人,盼着在得他掌握大权之后能得偿所愿,中饱私囊。 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在太子的阴影之下挣扎着,却也同时纠缠上这些数不清的利益。 到了这时,他若还不能快刀斩下这些纠葛,那他就真的与大位无缘了。须知,他只是子凭母贵的皇子而已,论长,有大皇子,论实干,有老四,论爱,还有那个一直被养在暗处,护得好好的老六啊! 三皇子登时对自己说:周德瑜啊周德瑜,你要是跨不过去这个坎儿,那把椅子,就注定与你无缘了! 这位知道遇上了主政以来头回重大考验,他在脑海里飞快地转过一圈,马上做了决定,先伸手扶起了夏省身,一脸痛心地道:“老师,您教导我这么多年,您觉得我是这样的人吗?” 众人一起抬头,瞅瞅三皇子,心想:难道真的将这位给误会了? 三皇子接着道:“下调令给东南水师,乃是因为渤海湾内海寇肆虐,扰得民不聊生。往来航运,不堪其扰,几近停滞。前日里我刚好面见了几位往来即墨的行商,深知海寇之乱不得不除,因此才下了调令给东南水师……” 这下可好,他当着这么多人说是调东南水师去剿灭北方的海匪,话一出口就再也不能反悔——三皇子一面说,心里一面滴血。明面上说是海匪,实际是某些人豢养的海上私兵。原想是到了关键时候控制一下海上商路的。 但此刻他为了将来还有希望能登上大位,必须做出一副秉持公义的模样,其实私下也是在和过去那无数纠缠在他身上的利益做切割。 “尚书大人,兵部那里,理应先知会。确是我刚刚上手诸般政务,疏于管理手下,以致乱了章程,周德瑜向大人请罪。” 他虚心地向兵部尚书请罪,直接上前一拜到底了,唬得兵部尚书跳了起来,拉着三皇帝就道:“三殿下,万万不可,小臣受不起。不过是程序颠倒,补一补公文即可。只是这东南水师北上,兵饷和修整船只的费用……” 三皇子的心继续滴血,嘴上却说:“我来想办法!” 兵部尚书登时露出满意的神色,赞道:“原来这只是一场误会——” 夏省身登时在一旁补一句:“那么便盼着水师尽快北进,剿灭北方为患多年的海寇,还百姓一处平靖的海疆。老臣在京中,日夜等待此等喜讯。” 这位太子太傅是个人精,他见三皇子改了口,说调水师乃是去剿灭海匪。但是关于“雪花糖”“雪花洋糖”的那点儿利益纠葛,谁还不知道啊?一心支持自己学生的夏大人,家里也天天喝着加入洋糖的甜汤“补身”呢。 夏省身这么说,也是逼迫三皇子不能再反口,更不能暗中继续指示水师攻击商船——若是东南水师北上之后剿不了北方海匪,那么他还会继续说道。 “多亏老臣今日到此,当面问了一个清楚。否则老臣险些向的皇上谏言,请求皇上将所有军务都交与大殿下处理……” “既是一场误会,那便算了。”夏省身笑呵呵地,顺着三皇子的搀扶,起身缓缓离开。只是老大人眼中不无告诫之意,三皇子心中则不无怨恨之情,脸上却不得不做出一副虚心受教的样子。 * 洋糖又双叒叕卖不出去了的消息很快传遍了京城的大户人家。大家盘点了一下库存,再算算砸进去的钱,着实有些肉疼。 原想着借着三皇子监国主政的东风,顺势好好地赚上一笔,谁曾想到头来却是个坑。 原本听说三皇子还有心安排,封堵上渤海湾那条海运的商路,谁曾想最后尘埃落定,却是他自己干翻自己人? 这些大族们登时都心凉了。手上的糖也攒不住,搁久了会生虫,怎么办?要不就扔了,或是倒河道里吧? 有一家实在是懒得处理,干脆倒进了自家园子里的一池碧水之中。第二天起来吓了一大跳,只见那池水竟变成了红色——幸好只是红中带一点儿粉的艳色,不是血色,否则没准刑部还要上门查凶案呢! 这粉彩色的荷塘美翻了,顿时成了京中一景,惹来不少亲朋好友齐聚赏玩。 也有一两家效仿的,往池水里倾倒洋糖,没过多久便后悔不迭——池里养了多年的锦鲤全都在这“糖水”里翻了鱼肚。 而最先那座粉彩荷塘则变成了一座臭荷塘。 京里人尚且懵懂着,却有人给了解释,说这是水里加入了过多的糖,导致富“营养化”,红色的藻类迅速繁殖,才生出了粉彩色的荷塘。但是因为藻类过多,夺去了水中的氧气,鱼儿无法呼吸,便都翻了肚皮。 京中各家大族:等等,这啥意思,啥叫“营养”,啥又是“氧气”?……打理自家后院的荷塘,竟然也有这么多的讲究? “确实如此,”这回站出来说话的四皇子,“格物学院研究了……几处的水质,经过科学测定之后就能,得出如此结论。” “所以,各位,就算你们不想要这些糖,想要扔掉,也绝对不能扔在京城附近的这些水系里。”四皇子交代下来。顺天府便真的有衙役去各处河边守着。 太子殁后的这段时间里,四皇子将太学和国子监着手改造了一下,细分了学科,分出了文史学院与格物学院。 这是本朝皇家教育机构第一次出现“格物学院”的字样,这样大手笔的变革,即便在庆王时代,也没能成功地推行。 监国的三皇子起初不同意,但是四皇子给出了一个对方不能拒绝的理由:这是二哥的遗愿。 三皇子:我才不信呢! 但是没有人能反驳四皇子,没人敢说太子不想在太学中改制。再加上此事确实切合前年殿试中关于教育改革的主旨,若是太子早有此意,也颇为可信。 于是这事儿就真的让四皇子给办了起来。 这时,京中各大户听了四皇子的理论之后,只有一个诉求——能帮咱们把手中的“雪花洋糖”,也整成“雪花糖”那样的吗? 四皇子让他“格物学院”中的几个教员研究了一下,真的应了下来,并且当众做起了实验——将“雪花洋糖”溶解,加料,重新过滤,蒸发去水分,然后放入格物学院一台实验用的“离心机”内处理,处理出来的糖,便和“雪花糖”一模一样。 原本掺在糖中的细小沙粒也被离心机处理掉了,这新处理过的糖色洁白晶莹,没有半点杂质。 京中砸了“洋糖”在手上的大户登时雀跃:这些洋糖有救了,不用堆在库房里生虫,也不用专门雇人运去海边扔掉了。 更有精明的偷偷记下了四皇子处理这些糖的做法——这不就是“雪花糖”的做法吗? 但是他们很快就遇到了障碍,离心机不是人人能造的。格物学院那台实验用的离心机铸造时使用了的大量铜和铁,还需要用煤炭做燃料。 这些人家若只是为了处理掉手中的洋糖,就要花这大力气去造设备,他们都是不肯的。 但是这些人家还是求到了四皇子的头上。 “四殿下,您能帮着想想办法吗?” 四皇子近来口吃略有好转,但依旧不苟言笑,思虑半晌,道:“这样,你们手里的糖,本王,半价收——” 他按照这些人当初购入洋糖的一半收购,想必是要自己重新加工,再制成雪花糖,重新发售。其中工本不小,以半价收购也无可厚非。 这些人家想想,反正也没有别的出路了,亏一半就亏一半吧,总比整天看着堆在自家的糖闹心要强些。 于是,这些命运多舛的“洋糖”,最后便以一半的价格,卖给了四皇子创办的格物学院。 格物学院便又转手将这些糖运往即墨,在那里装船入海,在北方转了一圈,立即又变身为正宗的“雪花糖”,重新出现在京中。 当初被三皇子忽悠着买了糖的王家、史家……好多人家,吃着完美无瑕的雪花糖,想到本钱只亏了一半,还承受得了,嘴里心上便都美滋滋的。他们却不知道,自己正在吃用的,其实就是当初半价卖出去的那些“洋糖”。 贾放收到水宪的信,读到这一段,忍不住再次拍案大笑,心想这厮果然是个做生意的奇才: 甜菜季渐渐地过了,水宪手上缺少材料,便没办法继续向全国各处大量供应雪花糖。这人便去将砸在各户手中的雪花洋糖半价回收,精炼成雪花糖,重新销售,还顺便宣传了一下四皇子新办的格物学院。让人知道格物学院的成果是有真金白银的作用的。 这也提醒了贾放:如此一来,南方很多小糖坊可能还会继续存在,只不过他们出产的将会是初级水平的粗糖,之后再将粗糖销售给水宪手下的精炼糖厂,制成纯正雪花糖。 同时南方糖坊的利润受限,将会进一步积压蔗农的利益,同时影响南方各种经济作物的结构比例,甘蔗的种植受到冲击即将萎缩,而新的经济作物即将崛起。 贾放:我是不是应该把巧克力和咖啡都引种进来试试? 第210章 算来这桃源寨里,已经有好些人去过京里了。张友士去过,几个助产士去过……大皇子也能勉强算是一个。 自从上次贾放公开了他这贤良祠里存在一条通往京中的“折叠空间”之后,很多人都对此非常感兴趣——毕竟那一头在京里,谁不想去见识一下那里的花花世界。 于是妇幼保健院那几个年轻的助产士回来,立即成了整个寨子里的香饽饽。 众人想的都一样:贾放自不必说,每天忙得像个陀螺似的;张友士是医学院的院长,大皇子又不常驻桃源寨,唯一能作为消息来源的,自然那就是那几个助产士。 尤其是年纪最小的那个,她可是在京里住了好几天的。 于是寨子里好多人都围着助产士们打听,想知道京里是什么样子,京里人又是怎么过日子的。 助产士们得过贾放的托付和张友士的嘱咐,一个个都守口如瓶。但是被问得急了,她们也会找点说辞搪塞一下,好让大家消停些。 “京里人不都跟咱们一个样儿?一个鼻子两个眼,哪儿还能多出一个眼睛来呢?” “京里大户人家的房子是修得挺好的,比咱们的规整,屋顶也高。” “那院子好大,要换在桃源寨里,走这么远都快要出村子了,那边却还在同一个府里走着……” “那是贾三爷家,家大业大,自然不能同别人相比。”顿时有桃源寨的乡民据此凭空想象了荣国府的规模。 “可是那院子里住着的人,”年纪最小的助产士回想起她在京里的经历,却咂摸出一些不同的滋味,“每日住的地方,和咱们差不多,也就是那么一小间。” “院子外头,就是那四四方方的一片天,没有青山,没有绿水,院子角落里栽了两棵树,墙内种了一缸荷花……”小助产士出神地回想。 “要是换了我,可能还是想回咱桃源寨吧!”小姑娘最后很肯定地说。 “嘘,贾三爷来了。”顿时有人提醒小助产士,“完了,定是已经把你的话听了去了。让你说咱桃源寨比京里好……” 谁知贾放迈着步子过来,笑着冲那小姑娘说:“你说得没错,我也觉得住在这桃源寨自在畅快些。” 桃源寨的人们听说了贾放的这句评价,那叫一个得意——连贾三爷都说了,他们这地界比京里都好。 贾放确实是这么想的。 经过这么一番历练,他现在也该算是一个合格的造园师了。世人造园,往往是为了寄情山水,在见不到真山真水的地方,造一方小园,以寄托怀念——久而久之,便觉得那就是真山真水了。 而桃源寨却是在广阔天地之间诞生的最自然的所在。生活在这片桃花源,不在园中,却胜似在园中。 但贾放自然知道大观园不同于世间其他的园林。大观园是眼前这片桃源寨在京中的真实投映,因为有大观园的存在,这片土地上的桃源寨被赋予了人类在启蒙之后才拥有的种种功能,这片土地上的人,才会比以前生活得更加智慧。 “所以你们千万不用去羡慕京里那些人,他们没准还羡慕你们呢!”贾放笑道,“咱们先把自己的地盘建设好了是正经。” “贾三爷,贾三爷——” 一时有人招呼贾放,“桃源村东头又发现了一个安全洞。比最早的那个还要大,您要不要去看看?” 安全洞就是喀斯特地貌下山中形成的溶洞。之所以得这个名字是因为前次山匪来袭的时候,寨子中的老弱妇孺都藏在这样的溶洞里,男丁们在外头机动作战,也曾一度撤进这些安全洞中。 附近山里这样的洞特别多,发现一个并不出去。倒是贾放为了提醒人们提防出现地质灾害,让所有去安全洞探险的人都戴上了头盔,腰间绑着长绳作为安全绳。 来叫他的乡民说的没错,贾放随着众人一道,猫着腰钻过挂满了藤蔓的狭小洞口,进入一座巨大的山洞。这山洞空旷而深远,洞顶呈拱形,一直像远处延伸。地面平坦,没有积水,就像是曾被人整过一样。 贾放的眼神里便露出些惊异。陪他一起来的稽查队长王二郎望着贾放,问:“怎么了?” 贾放摇摇头:“没什么……这个洞顶的结构,倒是不必担心会有什么危险。不错,这是非常不错的安全洞。” 他虽然如此说,实际上却想起了在他那个时空见过的车站,巨大的拱形顶棚笼盖着候车厅,一口气儿向远处延伸。 “贾三爷,这边好像就到头了。”已经有乡民腰间缠着安全绳,抵达了山洞的另一头,大声冲贾放这边吆喝,“面前是一整幅石壁。” 王二郎带着其他的乡民,分列洞中八方,高举起手中的火把,将整座石洞照亮。 贾放点点头,说:“看见了,这石壁也挺整齐,看起来就像是一整幅隔断似的。” 他越来越觉得这座“安全洞”像候车大厅了。而那道平整的石壁,就像是候车大厅之间的隔断,平平整整地将穹顶下的空间截出一段来。 “隔断”这个词忽然触动了贾放的心,他隐隐约约记起了什么,似乎触手可及了,却又一时想不明白。 要是没有这隔断就好了——毕竟后世的公共交通枢纽在技术条件满足之后都追求大跨度和贯通的大空间。 “唷,”王二郎突然大声道,他的声音在这巨大的空间里来回碰撞反射,回声一层一层的不断回响,“这里以前来过旁人,大家瞧这石壁!” 石壁上有专门凿出的凹槽,王二郎一伸手,便将火把放了进去。 那火把稳稳当当地燃烧着,很明显这石槽就是专门为放置火把而专门凿的。 “这个安全洞比其他的都干净,还干燥,没有积水,”王二郎四下里看了一圈,指着光滑的拱顶说,“那上头一只蝙蝠都没有,地上也没有蝙蝠砂。” 这么大的洞穴,这么洁净,又有前人来过的痕迹,桃源寨的人竟然都不晓得,也是个奇迹。 “兄弟们,咱们出去的时候,把火把留在这里,点一阵子看看火把会不会熄。”一般判断洞子有没有别的出气口都是用的这个法子,“顺便把洞子照亮了,别让蝙蝠飞进来。” “贾三爷,”王二郎见勘测得差不多了,便请贾放先离开,“这洞子以后会是个绝好的安全洞。” “不过咱连城墙都有了,这安全洞,好像也不大需要啊?”他手下一个嘴快的稽查队员回。 王二郎登时挠头:“是啊!” 贾放哈哈一笑,道:“甭管是不是做安全洞的用途,这个洞看起来稳固、干燥、空间大,往后哪怕只是存储物品,地方也管够。” 他离开时留意了一下出口,觉得那出口只是浅浅的一小段,似乎这个山中洞穴的空间,与外界之间,只隔着一段薄薄的墙壳儿,也不晓得是不是他的错觉。 * 大观园里,双文正在紧张地检查秋爽斋修缮工程的各种收尾工作。 她记得贾放说过:“室内装饰是最能体现设计作者品味的一件事。”双文没什么自信,毕竟她只是个画师的女儿,又从小在那等浮艳俗丽的地方待着,她可从来没觉得自己的品味有哪里特别好。 贾放却鼓励过她一回:“你就想象自己就是住在此间的主人。你最希望在哪里,看到什么样的装饰,就将它布置上去。” 双文:好! 既然贾放都肯信任她,她有什么理由不相信自己? 于是她用心体会这“开襟致秋爽,心与白云闲”的意境,再回想一下贾放闲时提到过这“秋爽斋主人”的种种脾气爱好,便开始着手采购秋爽斋室内的家什、器物与书画。 而现在京城里有些名气的古玩店字画店老板,也开始渐渐晓得,荣府里的双文姑娘,是极受主家信任的人物,自己就能做主。巴结双文的人登时也多了。 双文不在意,依旧按照贾放教她的标准,挑选适合秋爽斋的古玩字画。 这一日她买了一大堆字画古玩回到府中,对方的伙计一直帮她把东西送到大观园中,这才告辞,由李青松送了出去。 双文把东西拿出来,一件一件细细地又看过一遍,再指挥小工,帮她把东西悬挂摆放到该在的位置上去。 谁知她打开一幅画,略看了看题款,顿时愣在那里。 那幅画上的题款写着“山子野”——是她祖父的画。她当时挑画的时候没有在意,现在收到了才认出来。 话说自从贾放将大观园的采买大权也交给双文之后,双文发现,自己竟然经常能在市面上遇见父祖的画。有时是店家推荐,有时是自己无意中挑中,但这机会相当之高,以至于双文自己都问自己,父祖真的是那么有名望的大画师吗? 当然不是。 祖父山子野到临去世之前也只是个老明公,父亲是获罪被杀的宫廷画师。两人都谈不上有什么“传世之作”,但他们的作品总是让她频频遇见,徒增伤感。 这是巧合吧? 但除了巧合也不可能是旁的原因了。双文现在的身份只是个荣府的婢女,她的本来姓氏名字在教坊司的时候就全改掉了,现在这府里,除了贾放,甚至没有人知道她的身份。 “双文姐,双文姐姐?”李青松送完了人,回到秋爽斋中,正好看见双文发呆,关切地问了一声。 双文遽然惊醒,方才认出是李青松,“唉”了一声,举着手中的卷轴道:“你帮我挂到那一面墙上去——” 李青松挂完,拍拍双手,四下里张望一番,道:“双文姐姐,你布置的这一座敞厅,就算是三爷亲自来看,也绝对挑不出半点毛病。” 双文啐了一口:“还敞厅,这就是一整间正厅。按照三爷说的,将隔断全部打通。以后别说什么敞厅不敞厅的了,露怯!” 像红香圃那样的敞厅和秋爽斋这样三间打通的正厅,还是有挺大区别的。 李青松四下里又看了一圈,指着西墙上一大片留白,问:“姐姐,这里为啥空着?” 双文嘴一扁,颇有几分郁闷地道:“怎么挑都觉得不够好。罢了,备了好几幅适合中堂的,等三爷回来让他自己挑吧。” 李青松极少见到双文如此露出女儿娇态,一时竟看呆了,被双文一勾指节,敲了一记爆栗在头上,连忙抱着脑袋哇哇乱叫,道:“姐姐,我再不敢乱看啦!” 说着李青松红了脸孔,索性抱着头跑了出去。 双文却叹了口气,摇摇头,道:“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 李青松那点儿懵懵懂懂的心意,她如何看不出来。但在这世上,她已经是个十足十的老姑娘了,而李青松在她眼里又实在是个小孩,两人至少差了八岁。能够一处相处已经算是缘分,又如何能强求其他? 不过双文并不怕“老”,在贾放的熏陶之下她觉得自己终有一天会“老”得有经验有资历,因而能避开寻常女儿家那等嫁人生子的老路,走出自己的一条道儿来。 她扭头回望,见到秋爽斋中一条花梨大理石的大案上,磊着各种名家画帖,几方石砚,各色笔筒、笔海内插的笔有如树林一般1,自己也觉得喜欢。一时双文便离开,只等贾放有空的时候过来“验收”,看他这个正主儿满意不满意。 谁知贾放过来的时候,双文不在园中。贾放忘了和她越好时间了,只能自己溜去看秋爽斋。 秋爽斋院门前高悬着题匾,上面写着四个大字:“桐剪秋风”。 倒让贾放想起“与谁同坐轩”来了:他这里明明也有一个“同”字,为啥就没水宪那等好运气,能通向一座铜矿呢? 贾放羡慕嫉妒了一会儿,背着手进园。先见到晓翠堂,开敞宽阔,四周遍植芭蕉与梧桐,“晓翠”二字名副其实。 再往内才是秋爽斋。 果然,双文按照他说的,这整间秋爽斋中没有设隔断,是一座大开大阖的建筑。 只见室内设着一张大案,大案上立着一只大鼎,鼎旁边是一个斗大的汝窑花囊,囊里插着满满一囊白色的秋菊。另一头紫檀架上放着一个大官窑的大盘,盘内盛着数十个娇黄玲珑的大佛手。空气中隐隐有佛手瓜的清香味儿。1 贾放忍不住想,双文这番设计还真是暗合原著中探春的精气神,什么都“大”,大案大鼎大盘,阔朗而自然。 这室内一切都好,唯独西墙上一副中堂至今还空着。旁边一副对联倒是先有了,是颜鲁公墨迹,上面写着“烟霞闲骨格,泉石野生涯”1。 贾放那强迫症顿时犯了:他不知道双文还备下了几幅画让他挑选,这连两边的题字对联都有了,怎么能没有中间的画儿。中间却空着一大片空落落的。 关键是,关键是他还能依稀记得秋爽斋这幅画是什么。贾放闭上眼,皱着眉使劲儿回想:究竟是什么来着? 他默念了几遍“烟霞闲骨格,泉石野生涯”,突然睁开了眼。 他想起来了:这正中的一幅,是米襄阳的《烟雨图》。 贾放登时脸色古怪——他知道这幅《烟雨图》现在置身何处。那一幅此刻正挂在稻香村的正堂内,是稻香村中“缩地鞭”的起点。 当初他就是觉得那《烟雨图》中有烟雨流动,才误打误撞发现了“缩地鞭”的。 可是现在秋爽斋已经重新建起来了,那副图,还应该继续挂在稻香村内吗? 贾放鬼使神差地想:试一试又没有损失。他立即溜去了稻香村,伸手将米芾那幅画取下,小心翼翼地卷起,然后挟着《烟雨图》就跑来了秋爽斋,自己攀上一枚还没来得及从屋内撤出的小扶梯,将画挂在了颜真卿那副对联真迹之间。 他快手快脚地从梯子上爬下,痴痴迷迷地抬头望着这一幅烟雨图。 毫无疑问,这粗犷而宏大的墨色明显更加适合秋爽斋,与那张花梨大理石大案上满满当当的笔架笔海更配。 贾放把梯子推到一边,自顾自欣赏这一幅图与字的搭配。不得不说,米公的烟雨图与颜鲁公这一幅字搭配,与“费长房”那一联比起来,更加敞阔大气,却要少了柔情蜜意。 贾放呆呆地望着,只觉得太好看了。他看着看着,鼻端仿佛能感受到微微湿润的气息。烟雨图中的满纸烟雨再次从纸面中溢了出来。 贾放迷迷瞪瞪地走了过去,消失在图画里。这一次他没有穿过任何狭窄而悠长的通道,他直接出现在一座巨大的空间里。 眼前一亮,贾放辨出了墙壁上那些光亮,原来是一枚一枚的火把,纷纷插在石壁上凿出孔槽里,正烧得明亮。 这里是…… 他抬头仰望那座拱形的穹顶,突然反应过来——这里是,“安全屋”? 秋爽斋是一座全无隔断,整座正屋打通的敞亮房子,所以从秋爽斋来桃源寨,落脚之处并不是空间狭小的贤良祠,竟然是这样一座巨大敞亮的安全山洞? 贾放还没回过神,就听见了脚步声。王二郎戴着安全头盔,带着几个稽查队员进来,见到贾放颇为惊讶:“您也在这里?” 王二郎指指他的队员说:“我们几个算算辰光差不多,进来看看这些火把是否还点着。” 他四周看了一圈,又吸了吸气,登时道:“看来这里空气清新,在这里待久了也是不碍的。” 贾放点点头,说:“应是如此,王队长,你先带大伙儿出去一下,我留在这里想一点儿事。” 他心里头有个答案,隐隐约约就在眼前,呼之欲出,偏就差着那一层玻璃纸不知如何戳破。 王二郎应了一声,带着人转身要走:“既然贾三爷在这儿想事,大伙儿先回去。” 谁知有个年轻的稽查队员忽然指着贾放身后,大声道:“贾三爷,你后头有个人影。” 这一嗓子把所有人的魂魄都喊出了窍,年轻的稽查队员们多半吓得魂不附体。王二郎举起了他执勤时才用的短棍,做好了迎敌的准备。 贾放则吃惊地转过头去。 按理说,他背后是一面光滑而平整的石壁,从穹顶到地面,是笔直的一个平面。 因此贾放听说他身后有人,起初以为是那名稽查队员看到了他映在石壁上的影子。 谁知回了头才知道不是的。贾放回过头之后,似乎透过石壁能看见那个暗沉沉的影子——那绝对不是他自己的影子,那个身影甚至好生眼熟。 话说,他似乎很久很久没有见到这个人了,为何这影子,依旧像是烙印在心上一样,一见到便能认出来。 贾放难以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不顾王二郎在背后大声唤他,鬼使神差地一步步向前,来到那座石壁跟前。 这石壁现在看来已经不大像是一座石壁,更像是一片毛玻璃。隔着石壁的那个人影越发清晰。 更有甚者,对方隔着石壁似乎也意识到了什么,竟至于转过身,来到贾放面前。 两个人影隔着一扇毛玻璃似的石壁。 贾放心底有个声音渐渐响起:打破这座隔断,不要留这座隔断。 是呀,他们自己敞敞亮亮宽宽阔阔的地盘,为什么一定需要隔断? 于是他伸出手,慢慢去触碰那座石壁。对面那人与他一样,也伸出了一只手,两人隔着石壁,手掌相抵。 不知哪里轻轻地响起一声:砰—— 那座石壁就像是凭空消失了一样。贾放一下子伸手握住了水宪的手,他看见对方的瞳仁里映着自己的影子,眼神里晃动着的都是欢喜。 隔断消失了。 桃源寨与小园之间的壁垒消失了。 贾放现在站在这里,他不知是自己还是水宪,越过了这一线的折叠空间,反正他们之间的空间阻隔,在这一瞬之间完全消失无踪。 但与此同时,“安全屋”变得不再安全。王二郎他们抱着头上的安全头盔,一起朝贾放这边冲过来。这处洞穴出口处的那一层薄薄的石壁,正在迅速地坍塌,无数碎石混杂着泥土与藤蔓倾斜而下。 这道曾经存在但已然消失的“隔断”,或者说,通往小园去这一幅巨型“折叠空间”,正在向桃源寨露出它的真面目。 第211章 王二郎等人见到泥沙土石滚滚而下,头一反应是马上冲出去逃生。 但是贾放还在安全洞的深处。几个人一犹豫,最佳的逃生机会就错过了,去路瞬间被堵死,他们只得一起掉头向安全洞深处冲去。 好在几个人都戴了安全帽,就算是被土石碎块砸中,一时也并无大碍。 洞口附近的石壁一时全部崩塌,连带石壁上那些凹槽里的火把,瞬间全部被埋在土石之内。但这座安全洞的深处此刻却大放光明,给王二郎等人指引了方向。 王二郎满头满身是土,冲到贾放身边,刚开口叫了一声“贾三爷”,马上发现贾放对面多了一个极清俊的青年,眼中含笑,正目不转睛地望着贾放。 贾放和这名青年身上都是干干净净的,并无土石。王二郎抬头一看,果然见头顶上方十余丈,拱形穹顶依旧在,并没有分毫坍塌的迹象。 王二郎正暗自奇怪那青年是何方神圣,是从何处冒出来的,他身边一名队员忽然大叫一声:“看,石壁!” 原先洞穴深处那面光滑如镜的石壁此刻消失了。石壁所在的地方现在是平坦通途,明亮的光线从远处照过来,将原本应当漆黑幽暗的石洞照了个透亮。拱形穹顶毫无阻隔,浑然一地地向远处延伸。 ——这座原本想用来当“安全屋”的山洞,现在竟然成了一座不知通向何处的通道? 也不知过了多久,耳边隆隆作响终于消失。王二郎等人回头看时,只见自家洞口的方向,已经塌去了一大片,洞口露出了明晃晃的一片蓝天。洞口处则堆着丈许高的碎石 洞口外面,则是一片惊呼声。桃源寨的乡民都发现了安全洞这边的异状,深恐有人被困,顿时抄家伙的抄家伙,叫人的叫人,一起朝这边涌来。 赵五光的声音最为响亮:“王队长,王队长,你在不在里面?有多少人,俱个安好吗?” 很快王二郎就回应了:“赵队长,我在,贾三爷也在……我们都安好。” “不过,大家伙儿快点来……快点来这里看,看了不得的东西!” 王二郎说这话的时候声音发颤,险些吓着了众人,以为贾放和王二郎在洞中遇险。 赵五光登时一个箭步冲上了堵在洞口的碎石堆,站在那碎石堆上登时张大了嘴,茫然不知该作何评价。 越来越多的人跟在赵五光身后,一起冲上了碎石堆。他们望着眼前的景象竟也都不知所措起来。 眼前分明是一条敞亮的大道,在拱形的穹顶之下,通向不知何处。对面光线晃眼,看不清远处的情形,但是渐渐地,能从那一片光明之中,辨出几个人影——人影越来越多,很明显那边正有人过来。 赵五光径直冲了进去,冲到王二郎和贾放身边,大声问:“贾三爷您怎么说,请尽管下令。” 过来的这些,究竟是友是敌,究竟该不该拿起武器抵抗,赵五光心里满是疑问。 谁知贾放转向他面前那名好看的青年,指着赵五光和王二郎道:“子衡,这就是桃源寨两位稽查队长,赵队长,王队长。两位,这位是我的朋友,他是,他是……” 贾放犹豫着要不要说水宪的爵位,这时水宪自报家门道:“我叫水宪。” 话音刚落,水宪身后出现了几个人影,只听见老童的声音疑惑地道:“王爷?” 赵五光和王二郎对视一眼,掩不住眼里的骇异。他们都在想:咱们这位贾三爷,整天结交的,都是什么人呀! 谁知水宪这位“王爷”却一点儿架子都没有,向王赵两位点头致意,称呼一声:“队长。” 他又将他身后的人唤来,一一介绍:“这位是我们铜矿和冶炼厂的技术专家,老童。这位是任靖,统管商贸事务,可能相当于你们这儿招商办的主任吧……” 老童和任掌柜走上前,向贾放见了礼之后,便好奇地打量眼前这一方天地,凭空坍塌出来的巨大洞口,再将目光转向赵五光他们身上的衣饰。 老童嘀咕两句,解去了身上披着的坎肩儿,似乎觉得这里暖和得叫人受不了。 两边来人正不知所措地相互招呼问候,桃源寨这边的洞口另有一人冲上了碎石堆,大声道:“这么大的事,怎么没人来叫我?” 这不是旁人,自然是“好奇宝宝”桂遐学。 他直接冲下碎石堆,没有到贾放身边去问候,反而径直冲向洞中石壁,沿着光滑的石壁一路寻找,竟真的给他找到了一处,大约寸许宽,一道深黑色的缝隙。 这条缝隙从石壁上一直蔓延至穹顶和地面,若是将这道缝隙延伸入空间,便是一个完整的平面。 贾放眼瞅着桂遐学这样,也连忙赶上去,开口道:“……有什么发现没有?” 他原本想说,在这个位置曾经有一道石壁,后来这石壁变得像毛玻璃似的,后来就干脆消失了。但是这件事的真相与原理如何,他自己也糊里糊涂,说出来只怕会误导桂遐学,话到嘴边还是改了口。 桂遐学却把手来来回回地在黑色缝隙附近移动,似乎在体会身处两个空间有没有什么异样。用手试过之后,桂遐学干脆伸出双脚,在两边来回跳跃,似乎玩得很开心。 但是贾放听见他在嘀咕:“折叠空间……竟折叠得对人毫无影响吗?” 这时水宪也来到了贾放身边,问贾放:“这位就是桂教员?” 桂遐学停了跳跃,冲水宪一咧嘴:“你也听说过我?” 水宪当即施礼:“久闻大名,我麾下不少工匠也都听过桂教员的大名,仰慕得很。他们都说,有不少技术难题想要向桂教员讨教,只恨无缘识荆。” 桂遐学被水宪这一顿马屁拍得好生舒服,仰着脸笑道:“过奖过奖。” 他笑完了才向水宪还礼,老老实实地说:“我还得谢你。那水银温度计帮了我好大的忙,而且我都还闹不明白,你们究竟是怎么做到抽成真空的……一定要教教我呀!” 贾放见桂遐学与水宪见面时全无异样,还是他以前那副“刨根究底”的做派,多少放了点心。 水宪则转头看看他,微笑不语。 * 一时这安全洞中,竟然成了南北双方的见面大会。 桃源寨的乡民们听贾放说过“折叠空间”的事,桂遐学甚至还专门做过研究,因此他们虽觉惊异,可是却也没有惊讶到那个份儿上。 但是水宪那里的工匠,包括老童在内,都吃惊不已,连连惊呼。唯独任掌柜因为多年帮助水宪打理王府的细务,知道内情,因此猜测此处应当与水宪那座小园的原理差不多。 桃源寨的乡民们这时一起上阵,将洞口处塌下的土石迅速移走。另有人寻来了铁木,做了简单的支架,给洞口处做些支撑,免得发生进一步坍塌。 这些他们已经做得熟极而流,几乎不需要专门指点。水宪在一旁看了,也连连称赞。 桂遐学则棋逢对手,和水宪麾下一个年轻的工匠开始了争论。贾放凑过去听了听,两人竟然是在争这“折叠空间”的原理。 水宪麾下的小工匠脸涨得通红,大声道:“这除非是神迹……” 好多人都这么想:否则怎么可能? 但是桂遐学却从兜里掏出了一枚粉笔,直接在地面上写起了算式,开始推演:“谁说一定得是神迹的?我算给你看!” 他自己算着算着,却遇上了难题,算不出来了,眉心拧成了一个疙瘩。一回头,却见那年轻的工匠指着地上长长一截算式,道:“你竟然懂这些?” 小伙子眼里全是热切:“老铁,你教教我!” 桂遐学挠挠头:“这个……你先等等,等我先推演出来,马上教你……” 贾放在这两人身后听得忍不住发笑,却听见水宪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所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贾放想这件事也想了半天了,但有一件事不明白,连忙问:“刚才你是怎么恰好就在我对面的?” 按照水宪所说,他那边正好发现了一个“暖洞”。暖洞在他们那里专指冬暖夏凉的干燥洞穴,一般会用作库房,甚至是员工宿舍使用。 但今日水宪不知为何,心中略感异样,便跑来这刚刚发现的暖洞处。按照他所说,当时也是面对一面光滑的石壁,而且是完全不透明的。他不像贾放,水宪当时是完全看不见贾放的身影的。 “我当时只是好像隐隐约约地听见了你的声音,心里想着确实很久没有和你见面了。我想若是伸出手就是你该有多好,于是我就试着伸出了手……” 贾放心想:这等默契,还真是绝了。 于是他说出了自己的猜测:“我想是因为,我们两座园子之间的隔断给我拆没了。” “这么说可能有点儿复杂,但是我在那边园子里刚刚建了一座打通了所有隔断的院子。”贾放有点儿徒劳地解释,这背后的逻辑确实比较绕人。 谁知水宪笑道:“可事实是,你的桃源寨打通了一条通路,直通向我的铜矿啊!” 贾放点头,忍不住心花怒放:这条通道的位置太好了。水宪这一处,名义上是铜矿,实际却是有铜有铁,还有很多其他的伴生矿,比如磁铁、钨矿之类。另外他所有的冶炼与铸造厂都建在这附近。 这对桃源寨来说,意味着多年求而不得的资源有朝一日变得近在咫尺。 他独个儿眉飞色舞,水宪在他身边只管温和地笑着,顺嘴问了一句:“我园子里那处叫做‘与谁同坐’,你那处呢?” 贾放刚要说“秋爽斋”三个字,顿了顿突然想起一事,忍不住放声大笑,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他总算是想起来了,他刚刚建起的这座秋爽斋,题匾上分明是四个大字:桐剪秋风,桐剪秋风那…… 水宪见贾放说得高兴,也只管闲闲地笑着,没多说话。 晚间,桃源寨招商办牵头,宴请水宪等北方来的朋友。老童、任靖,还有百工坊几个领头的工匠都在被邀请之列。 之所以是招商办牵头宴请,主要是因为这个机构已经意识到,突然出现的这条通路对桃源寨的发展有多重要。 对方能提供各种桃源寨紧缺的材料,同时也一定会是桃源寨各种商品输出的大型市场。 于是在这宴席上,宾主双方相谈甚欢。而贾放却只管与水宪只管坐在一旁,头凑着头,喁喁细语。 “你是说,你将原来稻香村里挂着的那幅《烟雨图》拿去挂在了秋爽斋之中,就直接从秋爽斋进入了那个山洞,而且在那之后就打通了往我这边来的‘隔断’?” “确实是这样!”贾放回忆了一下他今日的行动轨迹。 “那……如果以后你再想借道稻香村中的‘缩地鞭’,是不是便不能够了?” 贾放猛地惊醒:“我咋没想到——” 他猛地起身,对与座的众人道:“你们先聊,我去去就来。” 谁知水宪也跟上:“我随你一起去。” 其余人都饮了不少桃源寨的特产米酒,此刻都微醺着,竟也没多少人留意到贾放与水宪两人离席。 贾放脚下飞快,径直赶去贤良祠。水宪的脚程也丝毫不慢,一直若即若离地跟在他身后。 到了贤良祠,贾放深吸一口气,一伸手扯住了水宪的衣袖,两人眼前同时一暗,已经进了缩地鞭。 行了三十三步,贾放一脚已经踏入稻香村的正屋。 夜深了,稻香村院内没有点灯,室内一片昏暗,室外倒有一片皎皎的月光,透过窗棂照了进来。 贾放赶紧去打开了门板,又从荷包里取了一盒安全火柴出来,取了一枚轻轻一擦,火焰升腾,他便赶紧点燃了一盏油灯。 如豆的一点灯光,便挣扎着摇晃着,将整座正屋慢慢照亮。 水宪此刻正站在正屋那幅中堂跟前,默默欣赏这一联一画,忍不住开口轻声念诵:“费长房缩不尽相思地,女娲氏补不尽离恨天……上次来时,竟没有怎么留意这一联。” 贾放凑过来,“咦”了一声,道:“怎么又回来了?” 他甚至还伸手揉了揉眼睛,再睁开时,依旧见那一幅米襄阳的《烟雨图》正悬挂在它原来的位置上。 贾放忍不住凑上去,手持油灯照了照,好确认它是不是真迹。 “奇怪,我明明把它移到秋爽斋里去的。在那里我把它挂在了西墙上,然后就回了桃源寨,打通了往你那边去的通路……但它怎么又回来了?” 贾放低下头沉思:“难道是双文见我把稻香村的这幅画拿到了秋爽斋去,便做主替我拿了回来?按说不会啊!她等闲不会进稻香村的。” 水宪想了想却说:“我想可能是这样:这幅烟雨图,是你园中‘缩地鞭’的关键。你将它带去秋爽斋,便打开了秋爽斋的‘隔断’——因此你去到桃源寨,目睹我们之间的‘壁垒’消失。从此‘桐剪秋风’通往‘与谁同坐’,因此秋爽斋的任务便完成了。” “所以这幅画就自然回来了。”水宪得出结论。 贾放点点头,吹熄了灯,道:“有道理。明天我再过来一趟,与双文确认一回就可以知道。” 灯光熄灭之后,稻香村里便只剩那月光如水一般,倾泻在屋内屋外。 “但今日将这‘隔断’打通,对我们的帮助实在太大。今后我们两处,可以做的实在是太多了。”贾放感慨一声。 谁知此刻水宪在他身旁,闻言转过身来,面对贾放,伸出手,轻轻托住他的面颊。 贾放一时屏住呼吸,他眼里只能见到面前的人眼波流动,像是一片海,无边无际,渐渐将他围住。 只听水宪声音低哑:“是的,今后……可以做的实在是太多了。” * 翌日,桃源寨招商办和小园工业园代表团开始谈判各种合作项目。 正如贾放与水宪所预言的那样,两边的合作项目机会非常之多。桃源寨馋小园出产的铁轨、锅炉、铜管道……各种工业制品;而小园的人听说桃源寨供应各种各样的农副产品,着实是欢喜傻了。 “总算能好打打牙祭了——”小园的代表团表示。 有贾放和水宪两人在,双方互惠互利的基础协议先敲定下来,然后再由各个负责人一项一项地具体去谈。 桃源寨这边好说,各种农副产品是按每日供应的,比如桃源寨从即日起向小园供应两头生猪,二十只鸡,一千枚鸡蛋……其余另有菜蔬、调味品等物,每半月结算一次。 但是小园那边向桃源寨供应的都是大件,小园需要确定尺寸与规格之后立即开工生产,没有那么快就能运过来。 “要不,你们先整出个轻重缓急,告诉咱你们最需要的是啥?”任掌柜问。 最需要的是啥?——桃源寨的人相互看看,然后异口同声地说:“铜轨!” 现在应该叫钢轨了——小园的冶炼场已经制出了坚固抗压防锈的精钢,作为轨道的材料再合适不过。 而桃源寨的人心心念念的,就是“桃源——武元”的那一段轨道在被山匪破坏之后,到现在都还未找到足够的钢铁材料,因此很长一段都依旧在使用铁木作为轨道材料。 天长日久,木材的劣势逐渐显现出来。桃源寨的乡民们渴望尽快找到足够强度的替代品,将这些木轨全部换掉,以减少他们维修和更换的工作量。 “那好!我们这边商量一下,尽快给你们一个交货日期。”任掌柜丢下一句话。 两天之后,这位小园工业园的全权代表送来了回复:“两个月之后,第一条钢轨将运抵桃源寨。如果需要,我们的人还可以帮助你们施工——我们的人在安装方面都很在行。” 任掌柜表示,小园工业园,矿山、冶炼场、生活休息区、以及家属所居的职工新村之间,都有轨道连接。因此他们已经铺设了成百上千的轨道,拥有丰富的成功经验。 桃源寨招商办却纳闷了:“那按说你们的货源应该很充裕才对啊?为啥一定要两个月以后才能交货呢?” 双方事先核对过那轨道的尺寸口径——完全一致。 这也正常,因为轨道这个主意,就是源自于贾放的脑袋。无论是百工坊还是桃源寨,同出一源,尺寸自然完全统一。 任掌柜笑着道:“因为敝上有言道,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为了让小园与贵处能更好地合作,敝上已经决定了,在我们的库房与贵宝地之间,应当先建一座轨道,以便小园的货物能够更加快捷地运到贵地。” 桃源寨的人听了不免也有些动容:为了和桃源寨做生意,对方竟然愿下这本钱,专门修一道轨道? ——这诚意,好像真的很足啊! 桃源寨招商办的人商量了一下,便同意了:“有道理,磨刀不误砍柴工嘛!” 消息在桃源寨传开,登时有不少人跑去“安全洞”看热闹。当然,外行多半是看个热闹,不少内行都是跑去看门道,琢磨对方是怎样铺轨道的。 但是桃源寨的人很快就发觉,“安全洞”的另一头太冷,他们需要多穿几件衣裳,才能抵得住对面的寒意。 又过了一阵子,对面的轨道已经铺到了“安全洞”里。 就在这时,传来了令整个桃源寨都沸腾的消息:小园下雪了! 桃源寨一大半的人口从来没有见过下雪。听说竟有“下雪”这种奇景,当即集体提了申请,成群结队地前往隧洞对面去参观。 稽查队特地设了好几个岗,专门在桃源寨这边统计“出境”的人数,并且提醒大家,穿上足够的衣物。 桃源寨的乡民还真没有多少人拥有“足够”的衣物。他们纷纷披上了家里的棉被。放眼望去,每个人身上都是花花绿绿的被面——在雪天里格外醒目。 “嗷——” 这是桃源村的土著终于见到了传说中的下雪。 “哦啊啊啊——” 这是来自余江的新移民见到了比他们印象之中要大上千百倍,扯絮般的雪花。 “欧欧欧啦啦啦——” 他们一起从隧洞中出去,望着漫天的雪片,竟激动地唱起了歌。 就在这歌声中,在飘落的雪花之间,小园的工人在隧洞的另一头敲敲打打,往石壁上挂上了一大块牌匾,上面写着:“桃源——小园铁路,小园段。” 第212章 紧跟着到来的年节,对于小园工业园的职工们来说,是迄今为止过得最丰盛的一个年节。 以往他们能吃到杀猪菜,还有晒干的鱼鲞在用水泡过之后蒸熟做成的鱼菜。但这两样吃多了都腻。 但今年过年的光景很有些不同,打南边运来了大批的调味料,新鲜的鸡鸭,除此之外各种他们没尝过味儿的熏腊也送来不少。桃源寨三村的婆娘一样一样地给他们解说,拎起一只洗净后风干熏制的公鸡:“看,这就是腊鸡!” 桃源寨不止食材扶贫,还有专人负责厨艺扶贫,过来一样样地指点小园的厨子,各种调料该怎么使用,搭配什么样的食材。从此,园区的食堂里就总是弥漫着酸酸辣辣的香味,格外开胃。 但小园也拥有几样南方没有的食材,除了各种新鲜捕捞的海产海菜之外,就要数大白菜了。 大白菜吃法多样,十分百搭。而小园拥有专门腌制酸白菜的加工厂,腌好的酸菜煮出来的酸汤,竟不亚于桃源寨用番茄熬出的酸汤,这令来自南方的厨娘们十分惊异。 有人突发奇想,一挥手:“来,辣椒面,满上!” 于是,腌制酸菜的腌缸里,又给洒上了来自南方的辣椒粉。浅黄色的酸菜登时也变得红彤彤的,多添了香辣滋味,成了辣白菜。 这酸辣滋味十分有特色,一时便成功反向输出了桃源寨。 同时反向输出的还有烧刀子,但是不幸成为了失败案例——桃源寨的人喝惯了米酒,见了烧刀子,也和米酒似的饮,登时倒下几个,还有需要送到张友士那儿急救的。 从此桃源寨的人再也不敢饮烧刀子了,倒是张友士说他那儿急需,于是一起都收了去。 桃源寨与小园各自举办“团拜会”的时候,水宪与贾放都是两边都参加,若有人来敬他们烧刀子,两人妥妥地都能及时识破,相视一笑。 贾放道:“我可不敢再造次了,上回断片断得彻底,反倒要你来招呼我。话说,我的酒品还行吗?” 水宪笑笑不答。 贾放登时知道不妙,别过头去不敢看他。却不妨水宪问他:“又到了年节的时候,你觉没觉出自己忘了什么?” 贾放作势想了半日,故意道:“瞧我这脑子,明明好像有事忘记了,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水宪连忙摇手:“想不起来就别想了。”顺手灌了贾放一盏甜滋滋的米酒,似乎真的盼望他别再多心。 贾放哪里不明白这位心里在想什么:这就是他俩约定的第六个年头,以往每年到了这个时候,水宪都会送来一匣子,里面是一千两的银票。 按照他的原计划,这一年他应该已经建成了大观园,应当已经顺利回归现代社会了。但谁让事情的发展与他想象中的不大一样呢? 但现在两人之间,钱真的不是最主要的问题。一想到将来,贾放抬手又灌了自己一盏米酒,豪气万丈地道: “你放心——” 他已经明白了自己在这个小社会里存在的意义,不达到目标他是不会轻易离开的。 “自那次之后,我再也没有不放心过。”水宪坐在贾放身边小声说,不晓得自己的这份表达真心,对方是不是能及时收到。 谁知贾放大着舌头说:“你们谁,谁往米酒里加了烧刀子——” 说着他往桌上一倒,不幸又断了片,倒下时表情十分遗憾,似乎是在遗憾自己错过了北方来的血肠、酸菜锅和小烧烤,也错过了桃源寨年节时才有的腊鸡腊鱼和熏腊肠。 他再次倒下,水宪便只能啼笑皆非地望着他,再次接下照料糟糕酒品的艰巨任务。 * 各处席面结束之后,桃源寨招商办的人立即出来吆喝:“各位,请使用牙刷与牙粉嘞,养成清洁口腔好习惯,一口好牙陪伴您到老。” 招商办这次借年节的机会进行“口腔健康宣传周”活动,可是下了大本钱。 桃源寨和小园的居民,每人发了一枝牙刷。 这牙刷的刷头是用竹子做的,刷毛则是用的剑麻纤维做成。小园那边专门制了一台用于打磨竹制牙刷头的车床,牙刷头的构件制成之后,套上事先绑成束的牙刷纤维,然后将牙刷头的构件上下一扣,再将牙刷纤维裁整齐,一枚牙刷就制好了。 按照桃源寨现在的工作效率,一个工人一天可以制二百柄牙刷,效率算是挺高的。 牙粉则是田小妹那边在弄。牙膏的主要成分就是石灰粉和皂荚粉。石灰粉主要用来摩擦去垢,而皂荚粉被拿来当表面活性剂使用,能让人刷牙时刷出一口白泡泡出来。 石灰粉在桃源寨遍地都是,皂荚是武元县的特产之一。田小妹又发挥了她制香的专长,往牙粉里添加了一些香料,使用她家出产的牙粉刷牙,口腔内清新怡人。 这牙刷牙膏的组合一经推出,两处的居民们先是好奇,然后又觉得白送上门的,不试白不试。 一试之下,有的人觉得好,口内干净格外舒服;也有人觉得麻烦,不想用,往后买牙粉还不是要自己掏钱? 但是坚持了几天,那天天刷牙的,张口一笑便是白亮亮的一口牙,那笑容便格外漂亮。 不爱刷牙的便有些自惭形秽,连笑也不敢笑得太过,又听张友士那边也说这东西的好,招商部那里又在反复宣传,便也渐渐上了心。 这习惯形成起来也就个把月的事,待到正月过去,家家户户竟都用上了牙膏。甚至两个胜利新村和武元县那边也在打听,这牙刷和牙粉,多少钱,怎么用的。 贾放却还是有点儿遗憾:他原本想把牙膏生产出来的,牙膏比牙粉使用起来更加便捷,但偏偏没有找到合适的包装材料来盛牙膏。 牙膏与牙粉的区别,在于牙膏里增加了保湿剂与增稠剂,使用便捷,挤一点就能用了。但是牙膏保存不易,很容易失水干燥,因此需要能够密封,并且一点点挤出的包装材料。 贾放那个时空里的牙膏软管,最早都是用铝箔管制成的。如果要用金属管来盛放牙膏,那便太金贵了。 贾放与水宪商量了一下,都觉得他们手中的铝矿资源太过宝贵,暂且还是先不往牙膏那个方向发展。 再者这世上也不可能事事尽如人意——待到牙刷推广普及开来,有更多的人用上这种工具,到时便会有人意识到,许是将牙粉做成膏状的更方便,随之便去专研琢磨那金属软管的事。 人间各种用具,都是这么一点一点地改良的。 要想要一口气做到最好,未免有点儿强自己所难——水宪这么劝贾放。 “不过你让我觉得心里舒坦了不少,”水宪反过来相谢贾放,“你也知道我前一阵子卖了多少雪花糖出去。等到这牙具也能人人使用了,我纵卖再多的雪花糖也都不怕了。” * 转眼那热热闹闹的年节过完。桃源寨和小园工业园又各自投入生产。 小园的铁路也渐渐铺到了桃源寨这头,谁知在铁路铺设的时候却出了点问题。 “这真是见鬼了!”小园那里,负责施工的工头大喊一声。他身边十几个工人则都是一脸的沮丧。 适才他们抬着钢轨,准备“跨越”那座拱顶之下的折叠空间的时候,忽然发现钢轨到了那里就到了头。 最奇怪的是,他们抬着、托着,甚至推着轨道,都能轻轻松松地越过桃源与小园之间的那道界限,偏偏将钢轨铺在地上,那钢轨就像是断了一截似的,正正地断在地面上那道黑色缝隙跟前。钢轨多出来的那一截,直接消失了。 贾放、水宪、桂遐学听说了消息,都赶来看。 桂遐学见了这等“奇事”,当然要亲自尝试,当即指挥着工人们来来回回地搬动钢轨。 而贾放立在一旁观看,却突然想起了一桩往事,“啊”的一声。 “当初我也遇到过类似的事,”贾放对身边的水宪说,“我曾经想铺一根铜线,从稻香村一直接到桃源寨来,谁知无论我用多长的铜线,一进缩地鞭,那铜线立即就到了头。” 水宪便点头道:“那么‘缩地成寸’是有道理的,你在那缩地鞭中行走,感觉只有三十余步,但实际上跨越了三千里的距离。你觉得缩地‘成寸’了,但是你手中的铜线却缩不了,自然撑不了三千余里的长度。” 他又伸手指着地面上那条深色的缝隙,道:“这一道,说它是缩地鞭也好,折叠空间也好,总归是折叠了五六千里这样的距离,要想直接铺轨道过来,自然是行不通。” 水宪的话教桂遐学听见了,这家伙气咻咻地跑来问:“那你说,为啥只有铺在地面上的轨道过不来,但是寻常车驾呀,马匹呀,货物呀,人啊……都能过得顺顺利利,稳稳当当的?” 看来这桂遐学,对水宪终归还是有那么一点点敌意。 水宪却耸耸肩,很坦白地说:“我不知道啊!” “我不清楚原因,我只总结现象。依附在地表上的物体,在静止状态下没办法通过这道折叠空间,”水宪循着桂遐学的习惯,分析眼前的现象,竟然能将桂遐学的口气学个十足十,“因此解决方法只有一个:那就是两边分别修筑轨道,在这道分界线处对接。只要车辆是在运动状态下,就能从小园那边,直接驶入桃源寨的轨道。” 桂遐学望着水宪的眼神里颇有几分不信,但是他开口时却说:“试试?” 水宪便点头:“试试就试试。” 两边的工匠立即帮忙,挑选了合适长短的钢轨,一头铺设在小园段,另一头铺设在桃源段。 双方工匠都没有将钢轨直接固定,毕竟这只是一场试验。但正像是水宪和桂遐学所说的那样:不试试,怎么知道会如何? 双方将两段钢轨对其。小园那边将一辆空车推上了那一头的钢轨。几个工人扶着空车,看准了两截轨道之间的那个坎儿,一起将空车推了过去。 只听那座车辆轻轻地“咯噔”一声,车子已经稳稳地驶上了另一端轨道,进入了桃源寨的地界。 双方一起噼里啪啦地鼓掌——不管这背后的原理到底是什么,大家的目的总算是达到了。建这轨道,不就是想把那些又重又沉的物资,轻松而快捷地运到桃源寨吗? 水宪却很谨慎,不肯轻易庆祝,而是命人把那空车装满,满满一车沉重的货物,又原样再做了一遍试验,果然还是见车驾稳稳地驶上了另一段轨道,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稍许颠簸,车辆的轮子重重地响了一声。 “这就简单了。”贾放总结道,“接下来就是两边各自修筑并固定轨道,只要能准确对接,咱们这轨道就算是贯通了。” 那么桃源寨这里很快也可以挂牌,挂上“桃源段”了。 众人都松了一口气,两边各自领命,去做准备。 唯有桂遐学一个人,依旧觉得那一段“折叠空间”实在是不可思议,并且突发奇想,问:“如果我跑过去,突然在这道边界上躺下来,那么会怎么样?” 贾放一听,连忙把他拦住。 他实在是没法儿想象,桂遐学这家伙,头和身体在南方,脚在数千里之外的北方那情形——那实在是太诡异了。 于是贾放严令禁止这种行为,大声宣布:“以后大家尽量避免在此长时间逗留。咱们墙壁上都贴上标语,写上‘运输重地,切勿逗留’。” 众人一叠声地应下,只有桂遐学,应下归应下,那一对眼珠还在骨碌碌地转。 贾放就没办法了:大家都是成年人,也该对自己的行为负责不是? 第二天桂遐学来找贾放的时候,水宪不在。桂遐学一脸惭愧,说:“贾子放,我昨儿没听你的话,跑到交界区去做‘试验’了。” 贾放没好气地道:“结果如何?” 桂遐学见他也好奇这结果,登时来了劲头,道:“可有意思了……我,我,我愣是没法儿躺下来。” 贾放:……啊? 按照桂遐学的说法,他每次都尝试在界线一旁坐下之后,倒向另一边。但每每还没让他躺下,就觉得有一股大力朝他推过来,将他整个人推过界线。 桂遐学自然不死心,非得想个办法让自己能够稳定地身处界线两边,一时便颠来倒去,翻来滚去……如此一番,简直就是和这道“折叠空间”较上了劲。桂遐学虽然没有受什么伤,但是折腾够了回去一看,也是浑身青一块紫一块的。 诚实地讲述了这段经历之后,桂遐学无奈地望着贾放,问:“果然还是他合适你一些。我么……不大老成。” 贾放心想:这何止是不大老成? 但是他还是诚恳地对桂遐学说:“其实我很羡慕你。羡慕你这份好奇心。” 不知道是不是人越“老成”,那种对事物强烈的好奇心便会减小。贾放自忖没法儿像桂遐学那样,不顾一切地去验证一个心中的猜想,不考虑后果,也不畏危险。 “这个世间非常非常需要你这样的人。”贾放郑重地说出他的结论,“我相信你,将来定然有大成就!” 这个时空不可能仅仅靠他贾放带来的那一部分知识向前进步,整个社会都需要桂遐学这样的好奇宝宝。作为研究人员,这份好奇心和旺盛的精力、灵活的头脑一样,都是桂遐学的天赋。 “只不过你以后如果能够再做试验的时候,尽量考虑一下别的方式,不要以身犯险,我就更加感激你了。”贾放说,“毕竟大家都很需要你。” 桂遐学登时伸手到后脑挠挠,不好意思地笑笑,点了点头,道:“我晓得了!” 说着他向贾放告辞,脚步轻快地离去,一路上偶然可能触及身上的伤处,便会龇牙咧嘴一番,却依旧昂扬着继续往前。 贾放目送他的背影离去,恰巧水宪过来,问他:“将人安抚好了?” 贾放点点头,很自豪地说:“我这边的人才水平相当不错吧?” 水宪“哈”地笑了一声,道:“你别尽顾着自卖自夸,到时候被四殿下听说了,把你的人千里迢迢请到京中去他的格物学院,到时候你就等着哭吧!” 贾放:…… 虽然他觉得他手下好些人都已经能够得上国家级别的研究人员水准,但一听说要被调到京里去,还是有些舍不得。 于是他只好夸对方:“近日里我观你手下的那些工匠,也非常不错嘛!一个个都能将理论与实践相结合……要不我试着给四殿下去一封信——格物学院比较注重理论,实践也不能放松,所以最好能设的一个工学院,专事研究各种工业技术,你觉得怎么样?” 水宪便盯着他,长长久久地,目不转睛地,极其专注地盯着他,盯到贾放心里发慌,最后只能小意认怂:“罢了罢了,我再不自卖自夸,也不说什么工学院的事了。” 水宪便极其得意且爽朗地哈哈一笑,然后一牵贾放的衣袖。两人并肩,到了贤良祠附近的山坡上,两人一处,望着正在热火朝天修建轨道的工地。 水宪闲闲地问:“你上次说,发债的事情,怎么样了?” 桃源寨这次要修建的轨道,共分两个部分。一是“桃源——小园”铁路小园段,以及桃源寨内部用于物资运输的几条短途轨道。第二条便是“桃源——武元”客运暨货运轨道。 桃源寨的招商办事先已经完成了向小园工业园的询价——按照贾放与水宪事先商量好的,为了桃源和小园双向的健康发展,双方都必须本着公平交易的精神,以市场价格结算商品。 毕竟亲兄弟都还明算账呢。 询价的结果是,这两部分轨道的造价目前桃源寨的财政都能支持。 但是贾放考虑到“桃源——武元”一线是方便桃源与武元之间相互往来的轨道交通,完全让桃源的财政支持好像也不大合适。再说他也很想搞一个南方地区工程建设的样板出来,于是便提了发“债券”的建议,让招商办去张罗去。 “已经在办了。今天正好是‘债券’发售的头一天,干脆咱们去看看去。” 负责发行“债券”的金融办就在山脚下,与日常的桃源集是一个地方。今儿不是赶集的日子,但是金融办的摊位门前就和赶集时候一样热闹。 贾放与水宪赶过去,正好听见金融办的老涂在扯着嗓子大声说:“对,您理解的没错!这就是您借钱给桃源寨修铁路,修完铁路之后,用这铁路挣来的钱还您的本金和利息。” 人群中登时有人大声问:“那谁能保证我一定能收回这些钱呢?” 老涂大声回答:“由桃源寨的财政作保。” 这声回答斩钉截铁,顿时把所有的疑虑都堵了回去。桃源寨的赚钱能力,连同贾三爷那点石成金的本事,谁不相信?谁敢怀疑? “给我来二两银子的债券!”顿时有人嚷了一声。 围在金融办门口的大伙儿便一起哄笑出声。老涂只能苦着脸再次解释:“老乡,这次发的债券是五两一张的记名债券,三年期,年利八分。” 贾放在心里算,百分之八的年利率,不少了。当然这可比不上京里那些放印子钱的,那些月利百分之八的都有。 但在南方桃源寨这种地方,民风淳朴至极。乡民们经常借给邻人钱财,一分利都不收。此外,贾放发放给乡民们的创业贷款,建房贷款之类,通常也是三到四分利。 金融办这八分利,一来是要确保这首次“债券发放”工作能够顺利完成,二来则是确实对那铁路的盈利能力有信心,晓得三年之内真的能赚回这么多钱来。 果然,一听见这话,桃源寨的乡民们激动了:“我要五两!”“我来上十两!” 看来大家都很明白,所谓五两一张,就是买这些债券,必须是五两的倍数。 一直和老涂搭档的老金这时慢悠悠地抱着一大叠债券出来,对大伙儿说:“各位,你们先排个队,这债券是记名的,谁买了我都会登记下来。所以万一这凭证丢了也没事……” 他一边说,那队伍已经瞬间排出二里地去。 一旁水宪看到了,便冲贾放一笑,摇摇头,看意思是说:原来还担心你的债券发不出去,打算替你兜底的。看来现在是用不着了。 第213章 论起购买铁路债券,武元县的百姓要比桃源寨的乡民积极得多。四千张记名债券在两个时辰之内被认购一空,这让贾放对南方民间的财富水平又有了一个崭新的认识。 须知这还是在武元县前年曾遭山匪洗劫,元气大伤的情况下。看样子这两年武元恢复得不错,百姓手里都攒下了点钱,却只能压箱底。 五两一张的债券,算不得什么大钱,再加上有桃源寨作保,百姓们也都乐意尝试一下。 这铁路债券的火爆,也出乎武元县县令袁化的意料。他原本也以为自己需要出面,帮助贾放站台吆喝的。 谁知还没等他出面,外头的记名债券就说是卖光了。连他答应自家妻妾的份儿都没有抢到,害他回去之后受妻妾埋怨。袁化却也只能板起一张脸,说起诸如“不能与百姓争利”的大义。 但袁化也同时得到了上司贾放的赞扬——武元县的人口登记工作做得不错,在记名债券的发放工作中,验证了武元县人口和户籍信息的准确性。贾放就此给予袁化充分的肯定,让这位县尊大人暗自得意了很久,觉得自己定然是萧何之类的人物,于具体事务上手,将来必是一代名臣能吏。 很快两地共六千张记名债券,所有实缴资金一共三万两,全部到了金融办的保险柜里。 这次发债,还有一桩好处,便是增加了金融办保险柜里的保证金金额。毕竟买债券时都是出的真金白银,少有人抱着一大叠小面额流通券去的。武元县的居民尤其是这样。 如今金融办的保险柜也升级换代了,寻了一个小型的安全洞,做了一个整体式嵌入山壁的大型保险柜。柜门处加了三道转盘式保险,密码由老涂和老金两个人分别知晓,柜中的保险金基本可以做到万无一失。 贾放还和他们金融办的人开过玩笑,说往后许是这一整个安全洞都要拨给他们用来做金库呢。 但玩笑归玩笑,贾放也嘱咐了这次债券发行背后的资金出入一定要透明。他打算把修建“桃源——武元”铁路的每一笔开支都进行公示。只有这样,才能让购买了他债券的百姓们安心,晓得自己的钱没有被胡乱花用。 贾放为正在修建的“桃源——武元”铁路,规划了双向轨道和隔离带。 双向轨道避免了换轨的麻烦,能够节约不少时间。隔离带则是为了防止闲杂人等进入轨道。毕竟以后这轨道上行驶的不再是马车,即便机车头能够制动,也会比马车缓慢很多。闲人进入轨道区域,容易发生事故。 桃源寨的工人们渐渐将所有临时木轨全部起出,取而代之的是小园工业园出产的钢轨。钢轨被巨大的螺栓固定在枕木上,而这螺栓也是小园用最新式的车床车出来的产品,螺纹细密而匀净,连积年的老铁匠也看不出这到底是怎么做的。 整个轨道铺就用了大约一个月的时间。轨道铺成之后,原先用来运输的马车在轨道上试跑了一阵子,桃源与武元之间的货物和交通运输立即恢复了七八成。 但更令人激动人心的还在后头。 小园工业园出品,沿着轨道运了一个大家伙过来。这个大家伙的体型大约有两辆马车那么长,总共有四对轮,其中两对是动轮。车身最前面是一只圆滚滚的粗大铁缸,缸上延伸出一枚烟囱。车身后头则是挂钩,可以用于挂接车厢。 以往挂在马车后的那些运货车厢,如今完全可以挂在这个大家伙后面。 “大家伙”被推到“桃源——武元”铁路一端的时候,全体桃源寨的乡民都出来围观。 但稽查队却如临大敌,王二郎带人守在桃源寨这边,而赵五光去了武元。队员们分散巡视,就是为了确保不会有人因为太过好奇而误入轨道区域,干扰“大家伙”的首次试运行。 按照小园方面提供的交货说明:“大家伙”是个双气缸二对动轮单烟管强排型的蒸汽动力机车。该型号是小园第一次出品。到底运行起来如何,小园的人也不知道。 所以这次是“大家伙”名副其实的“试”运行。 小园交货的时候也一并提供了机车司机。这个司机已经在小园工业园区里考出了安全驾驶证,并且运行了半年另一种型号的机车头,论资历,在这个时空里已经绝对可以算是“老司机”。 机车司机没吃过猪肉,也好歹见过猪跑。他见桃源寨将一切都准备好了之后,便将燃煤的煤炉点燃。空气中渐渐生出一股子煤球燃烧之后所独有的焦味儿。 气缸上汽要等上一阵,那司机不急不慢的。旁边桃源寨的乡民们都急坏了—— “怎么不动?” “怎么还不动涅?” 那司机却像是故意要吊大家的胃口,等了一炷香的时间,才伸手去拉了一道阀门。 只听“大家伙”“嘿”的一声,头顶上的烟囱口里喷出滚滚的一阵白汽。 “这是要动了吗?” “快看,动了动了,真的动了!” 说时迟那时快,司机伸手拉了一下汽笛,“大家伙”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呜——” 乡民们:啊也也也也……好响啊! 紧接着两对动轮由驱动臂驱动,带动“大家伙”整个车身慢慢前移。“大家伙”发出有节奏的“库次”声,这声音的节奏越来越快,车身的行动便也越来越快,随着“库次库次”的响声,“大家伙”便真的在轨道上跑了起来。 “跑起来了,跑起来了!”好些孩子远远地在隔离带外头看见,一起兴奋地跟着往前跑,随即被稽查队员制止了任何靠近隔离带的企图。 “怎么好像……也没有咱们原来的马车跑得快呢?” 见了“大家伙”慢慢驶离的样子,登时有人生出感慨。 “这不是头一回嘛!头一回总要稳妥些。” “我还是觉得咱们原来的马车跑得好些,至少没有这些黑灰。”说话的人掏出帕子,在脸上抹了一把,果然见那白色的帕子上多了一层细细的黑灰。不止脸上,好些人连鼻孔里都落进了黑黑的灰。 但话是这么说,亲眼见到“大家伙”自己跑起来的人都难掩心中的惊异。毕竟这和他们以前见过的所有车驾不一样,并非是由畜力或者人力驱动,而是自己就能跑。 “大家伙”没过多久就跑得没影儿了。但是桃源寨的乡民若是闲着无事,便都聚在桃源这里等候,单看“大家伙”什么时候能从武元回转。 谁知左等不来,右等也不来。乡民们正要说“算了”,谁知远处又是“呜”的一声。 “好了,定是从那边过来了。” 已经等得不耐烦的人们竟又按下了离开的脚步,留下来准备观摩“大家伙”迎面驶来的模样。同时有人开始为“大家伙”记时辰,单看它跑完“武元——桃源”这一段,比起以前是快了还是慢了。 待到“大家伙”驶近,大伙儿得出结论,觉得确实和以前马车在轨道上行驶的时辰相差不多。 这个“大家伙”看着块头大,但也不比马儿快上多少。 “这我就不明白了,养马不好吗?一年的草料也没几个钱!我可是听说,这一台机车,光造价就好几千两银子,还没算人工。” 登时有人质疑起上头购买“大家伙”的决定。在桃源寨,质疑从来不犯法,只要你说得对,上头就必须站出来解释,甚至还会改了主意听你的。因此在这里人人都很“敢说”。 “大家伙”却威风凛凛地“呜——”了一声,似乎在反驳这个说法。 待这蒸汽机车头靠近,它的速度肉眼可见地减了下来,“库次”的频率在降低,驱动杆也终于不动了。老司机一拉闸,整座车身都停了下来。随后他伸手摇铃,然后从车头处一跃而下,跑到后面去给车厢开门。 桃源寨的乡民们这才见到了“大家伙”身后还挂了车厢。 司机打开了车厢的们,在这个时空里,第一次乘坐蒸汽动力机车的人们一起从车厢里走出来。 这车厢也是新造的:底盘与车轮都是铁制,底盘以上的车厢厢壁、门窗和座椅之类,都是木制的。车厢分成两种,一种是坐席。坐席里是对面对的八排座椅,可以坐上三十余人。 另一种是站席,和坐席车厢一样大,但从里面出来了至少六十几人。人人都面露兴奋:毕竟这是人生头一回,不用步行或是骑马,坐着站着就能抵达目的地,沿路还能欣赏风景。 等到这车上乘客一百余人从车厢里下来的时候,留在桃源寨等待的乡民们终于震惊了—— “竟然运来了这么多人?” “以前那马车,马车的时候,不是说也可以载人,能载几个来着?” “三五个吧?我以前见过,就是拴在货运前头的一座油壁小车。” “这竟然运了……百来号人?”原先质疑“大家伙”的人实在是很想把自己原先说过的话再吞回去:这种蒸汽机车和马车比起来优势很明显:虽然它没有快上很多,但是它载人和载货能多很多很多啊! “看,这位……难道不是武元县的县令袁老爷?” “是的……哎呀,贾三爷也在!贾三爷,贾三爷——” 登时有那眼尖的认出了从站式车厢里走出来的贾放,一群人像是见到了亲人似的一起挥手跳跃。 贾放这次拉了武元县的袁化来给“大家伙”站台,但很显然这效果没有他自己出面来得好。袁化只能微微苦笑着站在贾放身边——他刚才自矜身份,是坐在坐式车厢里过来的,一路上自然是威风凛凛。 但是很明显却得不到贾放那样“与民同乐”的效果。袁县令赶紧自省。 贾放却随手塞给袁化一条新的帕子,请袁老爷擦擦脸。 他从小园工业园订购而来的这些车厢,都是工艺成熟的成品,拉来了就用的。但是考虑到桃源寨地区较之北方,气候温暖,因此没有安装玻璃窗。 这次贾放亲自乘坐,感受了一下,在车上的时候不觉得,只是感觉有阵阵白汽扑面而至。待到地方了下车,贾放才发觉,脸上都是细细密密的黑灰。 使用煤炭作为动力来源,必然会造成对大气和环境的影响——这是长久以来一直使用沼气作为能源的桃源寨乡民从未体会过的。将来必定有人会对此提出异议,这倒也在贾放的意料之中。 但是只要能够发现问题,就一定能找到解决问题的办法。 铁道两边的隔离带遍植绿树,一定程度上能消减噪音和废气的影响。另外在蒸汽机车的烟囱出气口处增加滤网或者沉降装置,也许能够减少粉尘一类的污染。 只要用心,贾放相信他能将这“世外桃源”的环境保护得很好。 县令袁化到了地头,小心翼翼地擦过了脸,惯例轻咳了两声,准备开口说两句。咳过才意识到身边有官位比他更高的,袁化连忙让着贾放。 贾放却笑道:“各位,刚才见识了这机车头载人的能力,运货的能力怕是还没见识到吧?” 桃源寨的人们一听,便都很有眼力劲儿地跟着起哄,表示要看“大家伙”运货。 顿时便有车站的工人上前,将车后挂着的两节客运车厢换掉,改挂上货运车厢。登时桃源寨内部的运货小铁路上,有车驾将一袋一袋的水泥拉了过来。 水泥厂成了第一个尝鲜吃螃蟹,尝试使用铁路货运的商家——谁让水泥厂有贾放的股份在呢? 自从第一袋水泥被运进货车车厢之后,桃源寨的居民就开始计数——一五一十,十五二十。水泥厂的水泥自有规格,一袋是二十斤。 第一车装了一千袋,乡民们算算,暗自咋舌,毕竟这已经两万斤了。 谁知第二车继续装了一千袋。 “我听说啊,这‘大家伙’本身自重也就两万斤上下,叫它拖比自己还重的货物,这……这真能行吗?” “未必就不行。俺家驴子每次拉驴车,车上的货物俺瞅着就比那驴子重。” “那是你不爱惜畜力,”旁人一起都哄笑起来,“难怪你家那头秃毛驴,每次拉车都昂刺昂刺叫得忒惨!” 转眼间便是两千袋水泥,装上了两座载货的车厢。“大家伙”整装待发。 而围观的乡民百姓,却没有一个愿走的,单看那“大家伙”能不能带动比它本身自重还要重的货物。 正热闹着,桂遐学带着一群理学院的学生过来,大手一挥道:“回去每人都写一篇作业,计算一下那个‘大家伙’究竟要多少动力,才能拖动这些货物。” 年轻的学生们望着桂遐学,其中一个问道:“桂教员,已知摩擦系数是多少了吗?还是需要我们做个实验先测试一下?” 桂遐学这才哈哈一笑,点头道:“孺子可教,孺子可教也。”他手一挥:“这由你们自己决定。”之后又补了一句,“需要系数来问我呀!” 这边尚是教学现场,那边“大家伙”已经启动,发出一阵长长的汽笛鸣叫,驱动轴带动动轮向前。 “拖动了,拖动了……真的拖动了。” “哎呀,好像和刚才的速度没差,一点儿都没慢!这是……拉多少都能跑这么快吗?” 桃源寨的乡民们一个个拍红了手,激动得像是几岁小儿。 但确实,对于他们而言,货运是这条铁道最重要的功能。有了这条铁路,来自桃源寨的出产就能源源不断地运出去。别处的东西也一样能方便快捷地运进来。南来北往的货物与客商在此相遇,又能带动桃源寨的饮食歇宿这些行当。 贾放在一旁看着相当满意:这座蒸汽机车头,自重大约在8吨上下,载货至少有20吨,载人至少可以载150人,平均时速在每小时8公里左右。 蒸汽机车头能达到这个功率已是相当不错,小园的工程师们应当感到自豪才是。 这时蒸汽机车已经去远,乡民们都还围拢在车站跟前,等待贾放和袁化“说两句”。 贾放见袁化矜持,哈哈一笑,问:“袁大人胸有才学,您觉得这桃源寨第一台蒸汽机车头,应该起个什么名字?” 贾放是完全无心的,袁化却满脸通红,一时想起了当初他给“青坊桥”起名字的往事。 这位县尊大人憋了半天,终于小心翼翼地起了一个“瑞麟号”的名字。 谁知贾放转头就问桃源寨乡民们的意见:“袁大人说叫‘瑞麟号’,你们同意吗?” 袁化眉梢一跳一跳的,他还从来没想过,贾放竟然会去征询百姓的意见。 “瑞麟啥意思呀?”顿时有人问。 “不懂,怪拗口的。” “难道不该叫‘桃源’号吗?咱们这儿是桃源寨。” “但是‘大家伙’在桃源和武元之间往来,又是小园出产的。没道理非得给它冠个咱们自己的名字呀!” 乡民们七嘴八舌地议论了半天,终于有人一伸拳头,道:“大家伙!就叫它‘大家伙’!” “好也,一语双关,既说它是个‘大块头’,又有‘大家伙儿’的意思,表明它是大家伙儿这么多人认购债券才把它买来的。” 顿时一呼百应:“就叫‘大家伙’。” 蒸汽机车头早已载着货跑到武元去了,丝毫不知道自己的名字已经被人定下。 贾放则看看袁化。袁化知道贾放向来看重百姓的意见,当即非常上道地宣布:“好,本官没有意见,就叫‘大家伙’。” 桃源寨的第一台蒸汽机车就此得名,被称为“大家伙”号——简单好记,并被载入史册,让人读到一次便笑一次。 * “桃源——武元”段铁路开始运行之后,运行时间表经过了好几次调整,终于稳定下来。 桃源寨到武元之间,每天发八趟车,两趟是客运,其余都是货车。其中特别增设了“胜利新村”站,用于屯田的两个新村的人上下车与上下货。 整段铁路力争做到封闭式运行,如有违规进入铁道隔离带的,一旦被发现,就会面临高额罚款,甚至可能会关上两天,好好反省。 两地的百姓都知道这个规矩是为了他们的安全着想,再加上罚的金额也确实比较重,因此无人敢造次,只不过有好些抱怨往来走路不方便的。 听到这些抱怨,铁路上便又加修了好几处“道口”,有专人管理。平日里供百姓们通过,仅在特殊时间段内关闭,供车辆通行。 按照贾放的说法,如今的运行时间表和车辆安排都只是试行,以后视变化将会进行调整。如果以后需求增加,铁路自然会加大运力,届时会向小园工业园采购第二天机车头和更多车厢。 这消息刚放出来,桃源寨和武元的百姓就立即投入热烈的讨论,一起商量第二台机车头应该起什么名字,甚至还搞了票选活动。 贾放:看来还是“起名字”这事,容易引起全民热情啊。 桃源寨与武元之间通了铁路之后,原先的“高等级公路”上往来的马车和马匹便少了很多。 但是这日,公路上却出奇地响起了整齐划一的蹄声。数十骑士,宛如列阵一般,飞速地沿着公路由武元县往桃源寨方向前进。 待过了胜利新村,马队刚好赶上了一趟同方向的小火车。骑士们来了兴致,当即快速催动马匹,追着机车头上喷出的滚滚白汽,一路直冲向桃源寨。 骑士们骑术都不错,再加上座下无一不是良驹,没过多久便超过了蒸汽机车,率先到达桃源寨。 领头之人自然是大皇子,他到了地头,一扔马鞭,便向人打听贾放的去向。在他身后,南永前像是铁打的一样,从马背上一跃而下;而原先贾放的另一个幕僚郑伯宜,此刻却只能被同伴从马背上帮忙扶下来。 跟着大皇子一起抵达的骑兵,一下马立即拥去看那蒸汽机车头去了,想要看看他们刚才追赶的,究竟是什么样的怪物。 大皇子却径直找到贾放,劈头盖脸地问:“老六,听说你这儿出事了?” 他只顾贾放,没顾上旁人,直到水宪在贾放身边懒懒地招呼了一声:“大殿下,好久没见了。” 大皇子着实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水宪,睁圆了眼怔了片刻,才道:“老六,是我失言了。” “有这个财神在你身边,你能出什么事?” 第214章 大皇子见到贾放的时候,贾放正在自己的办公室里伏案工作。而水宪则搭了一张竹躺椅,躺在贾放身边,说是午睡,实则有一搭没一搭地与贾放聊着天。 待到大皇子疾步走来,水宪才从躺椅上支起身,一副午睡刚刚睡足,睡眼惺忪的慵懒模样。 虽然都是皇族贵胄,但是贾放与大皇子私下约定了出京便免除一切琐碎礼仪。所以三人见面,并没有出现相互拜来拜去的复杂场面。 唯有大皇子,实在是没有预料到竟然在这里遇到了水宪,脑海里飞快地转了转,便想起当时贾放在太子丧仪之后遇袭失踪,是和水宪一道失踪的。 现在这两人毫不避忌地出现在大皇子面前,似乎便坐实了两人之间关系特殊,情分不比寻常。 大皇子明白了什么,顿时说话都有点儿酸溜溜的:“有这个财神在你身边,你能出什么事?” 大家都是一样的兄弟,凭啥贾放就能跟个出了名擅理财的王爷相好? 贾放有点儿得意:“那是!” 大皇子白了他一眼,愠道:“亏得我这般急急忙忙地赶回来看你。” 这时南永前扶着浑身被颠散了架的郑伯宜也找了过来,两人都是贾放的属下,一起恭恭敬敬地向自家主上见礼。 这下屋里的气氛倒不适合太随意了。贾放当即免了两个幕僚的礼,双方一起坐下。贾放端正问大皇子:“大殿下,敢问你之前听说桃源寨出了何事?” 大皇子摇头,说:“我也说不清。许是消息传得太离谱,竟叫人不晓得到底出了什么事。总之,我在平南大营那里,听到说什么的都有。最离谱的,便是说你们桃源寨突然出现了一座‘天梯’,通往仙境。” “天梯?!”贾放与水宪同时出声,接着相视一笑。 想必是桃源寨塌了一个安全洞的消息先传了出去,所以外头人都以为桃源寨“出了大事”。但实际上这座安全洞又成为一座通道,通往别处。 这个消息贾放从未刻意隐瞒,甚至后来那安全洞还挂了牌,标明了是通往“小园”去的道路。 但是,从南至北凭空出现一道通道之事,实在是太过匪夷所思,传来传去,就传变了样子,最后竟成了桃源寨多出来一道“天梯”。 贾放便起身:“这件事从不打算瞒着大殿下。原本早就想去信请你过来看一回的,却又怕你事务繁忙。既然大殿下今日来了,自然是要请你一道去看看。” 大皇子欣然立起,他原本就很相信贾放,毕竟贾放连“缩地鞭”这样隐秘的事情都亲口告知了。他这般急匆匆地赶过来,其实也是关心与好奇多过了忧虑。 贾放叫上了大皇子与水宪,连他自己的两个幕僚也不瞒过,五个人一道,前往“桃源——小园”的通道。 一路上大皇子先问了轨道上那个始终喷着白汽儿的“大家伙”的事。待贾放向他解释了已经建成了钢轨,并开始使用只需要喂煤和水就能自己开动的蒸汽机车,大皇子拍着大腿后悔—— “早知我该停下来先看看那轨道和‘大家伙’的。” 大皇子早就对铜轨感兴趣,现在听说了蒸汽机车,哪里还忍得住,马上嚷嚷着要去看。 贾放却不放他回转了,道:“随我去看更加精彩的。” 一行人来到隧洞跟前,看见了那“桃源段”字样的挂牌,也看见乡民们正“哼哧哼哧”地将的一枚巨大的金属物件从那隧洞里运出来。 大皇子从未见过那样的物事,偏又生怕露怯,当着人不敢问,待到这些人将东西运走,才凑在贾放身边问:“老三,那东西……难道是炼丹炉吗?” 贾放愣怔了片刻,忍住了没笑,反而褒奖:“确实有一个‘炉’字,不过不是丹炉,是锅炉。” “对了,这东西还不是给我们桃源寨的,而是给你麾下那两个屯田的胜利新村的。” “给那两个村的?”大皇子更加疑惑,心道那两个屯田的村子,不就专事种田就好了?好好地把红薯粉都制出来,这样他每天都可以酸酸辣辣地多吃两碗。 “是的,”贾放说,“这件事咱们先按下不表,等去小园看过了,我再带你去胜利那两个村看看那里的变化。” 大皇子斜眼觑了觑贾放,不免对“小园”更加好奇。 一行人进入隧洞。 隧洞入口处有稽查队设的一个登记岗。执勤的稽查队员见到贾放赶紧行了一礼,但同时也道:“请登记。” 贾放便在登记簿上写下了他们五个人的名字,又登记了出境理由是“参观学习”。稽查队员看见“周德玮”的字样,忍不住肃然起敬,又向大皇子行了一礼。 自从“桃源——小园”的这段隧洞打通之后,双方人口流动的管制就一直比较严格。所有越过边界到另一方去的人,一概要求当日返回。 这样严格管理的原因主要是水宪的地方是工业重地,桃源寨的群众到了那头随便乱走是要出问题的。 另外此前也发生过“小园”的工人跑来桃源寨,想在桃源寨悄悄“留下来”的事件,说白了就是觉得桃源寨生活条件更好,心生羡慕,想当“经济”移民。 但是桃源寨有相当严格的户籍登记和入住登记制度,外来的人像悄么声地留下来难如登天。那边表达了“移民”的意愿之后,立即有工作组过来了解情况,摸清当事人的心意之后,带他从旁观察了桃源寨工作生活的实际情况。 在桃源寨生活,也是要靠自己劳作,钱也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于是当事人很快认清了现实,乖乖地回小园去工作。 大皇子过来看时,着实没觉出这条通道如何不同,只是一条普通的隧洞而已。隧洞中的轨道,他以前也见过类似的。 但是走了两百步,看看快要接近隧洞另一头的出口了,大皇子开始觉得身上微凉。 贾放则快步向隧洞出口处一件小亭走去,从荷包中取出一叠流通券,说:“租五件氅衣。” 大皇子和南永前一起摇手。大皇子信口道:“老六……用不着这个。” 贾放改口:“那……三件!” 最后租氅衣的商家收了他两件的钱。因为水宪不穿旁人穿过的衣裳,他一直有一件鹤氅就放在这间小亭子里,由这位店家代为保管。 于是乎,一行五人,有三人披上了氅衣。只有大皇子和南永前自恃勇武强壮,没将身边的凉意当回事。 一旦离开了隧洞,大皇子便感到一股寒意扑面而来。南永前在他身边,实在是忍耐不住,打了一个喷嚏。 “这是——” 桃源寨那里早已春暖花开,桃杏早已开过一轮。而眼前的景象却是杨柳方绿,桃花始开,一派早春景象。大皇子顿时怔住:难道他刚才经过的就是“天梯”,从温暖的南方来到了天上的仙境? 待再想想贾放早先的神出鬼没,大皇子顿时又想明白了——什么“天梯”,什么仙境,估计这又是一处“缩地鞭”,能从南方通往遥远的北境。 一阵冷风吹来,大皇子:啊……有点儿失算,有点儿冷! 贾放看穿了这位的心思,也没戳穿,没硬要他们加衣裳,而是加快脚步,带一行人先往冶炼场过去,心想到了那里铁定就不冷了。 一时到了冶炼场,大皇子就如贾放第一次去时那样,被这规制宏大的工业时代建完全震住了。他见到那赤红色的滚滚钢水从巨大的坩埚中流淌而出,溅出的火花有如年节时烟花般绚烂。大皇子这时哪儿还顾得上身上是冷还是热,他微张着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转脸看向贾放。 贾放使个眼色,瞅瞅身边的水宪。 大皇子登时再次流露出羡慕嫉妒恨的表情。 接着水宪和贾放带着大皇子和两个幕僚去看他的库存。 这时水宪的冶炼锻造场已着实比贾放第一次来时要大多了,生产出的产品种类也比以前多不少。只见库房里堆放着各种钢轨、钢筋和薄的钢板。 贾放则随手指点:这个可以用于快速铺设轨道;那个用在水泥混凝土里可以保证数十年不会倒。 至于那些薄型的钢板,还没等他指点大皇子用途,人家已经自己醒悟:“这钢板,可以轧成钢盔钢甲吗?” 水宪无声地点点头。 他摆摆手,任掌柜便命人拿了一套预先制好的钢盔钢甲出来。这套钢盔钢甲,用的是冲轧工艺,用蒸汽机带动冲轧的重锤,将钢材冲在模具之中压制成型。 这第一套做出来甚是费事,但往后就快得多了。 看见了这么一套,大皇子的眼珠几乎便要往外掉。他将这质地轻而坚固的护具捧在手里,伸手摸了又摸,忍不住唏嘘了片刻,又闭上眼睛,不知是不是想起了昔日在战场上折去的同袍手足,若是有这些坚固轻便的护具在,是不是便不会早早地为国捐躯…… 南永前在一旁,也表情肃然,紧紧地抿着嘴,一个字都不肯多说。 众人一道默然良久,大皇子这才问了一句: “这多少钱一套?” 水宪答道:“看大殿下要多少件。要的越多,每一件的造价就越便宜。” “本王如果想要为平南大营的五万官兵,都打造这样的盔甲呢?” “大约二十万两上下吧!”水宪笑笑,“钱不会是什么大问题,最大的问题是,大皇子在什么时间内要这些东西。” 贾放心知水宪早已想让大皇子成为小园的“大客户”了。 对于轨道,大皇子原本就非常热心。毕竟用兵多年,大皇子深知粮草辎重运输之繁重。如今他奉旨整顿平南大营,再加上贾放出任平南节度使,两人联手,不用多时,就能让南方十州的面貌天翻地覆,焕然一新。 而南方地区的军械武备,那也必定是……往后还怕什么山匪,惧什么南夷?这南方的国境,还不守得像个铁桶似的? 而水宪说的“钱不会是什么大问题”,便是不会在钱财上卡住大皇子,急用的东西会及时向他供应。 谁知大皇子听水宪这么说,却真正拧起了眉头,点着头道:“我懂,钱不是问题,有问题的是时间……” 大皇子与水宪两个人说话像是打哑谜一般,但贾放却隐隐约约地咂摸出一点儿意思—— 大皇子在西北带惯了兵,最是一员骁将,皇帝却一纸旨意下来,让他只带两百骑到南边来整顿平南大营。难道,南方会出现什么变故,而那变故,与京里太子遇刺,莫名出现火器的一连串事情又有什么联系没有? 见状,水宪与贾放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贾放当即打消了请大皇子在小园这边住一宿,体验一下北方工业园生活的打算,而是请他回去,几个人聚在一起密谈。 大皇子见除了水宪和两个幕僚之外,再无旁人,便道:“罢了,这虽是我的猜测,但是却和你们都有点儿关系……” “以我的推断,南安王,可能要反。” 南安王就是那个和王妃闹别扭的奇葩王爷。他在南方“平叛”多年,好些时候没有回京了。他也是四王八公之一,所以大皇子才说这事儿和大家都有点儿关系。 大皇子说话的时候,南永前和郑伯宜都没有啥反应,想必是早已知道了。也可能这个结论就是贾放的两个幕僚与大皇子商量出来的。 “所以大殿下才着急想为平南大营订制护具,增强武备?”水宪问。 大皇子点点头。 如果南安王真的反叛,那就决计与上回闹山匪的时候不一样了。所以大皇子这叫一个愁。 “但如果现在就增加武备,会不会打草惊蛇,让对方提前动手?”贾放也问。 这时南永前和郑伯宜两个就一起点头了,可见贾放所忧心的,正是他们所忧心的——大皇子接手平南大营还没有多少时日,手底下的兵按照大皇子的标准,还都是一群渣渣。 水宪这时却轻轻击掌:“多亏天赐神道,将‘小园’与‘桃源’连成一处。” 贾放与水宪心思相通,顿时也道:“是呀,莫若这样。所有武备都由子衡的人来完成。而咱们在南边的,就只管在南方这几个州的战略要地修路,铺轨道。” “从外人看来,咱们啥也没干。就是小打小闹地继续做咱们本来就在做的事儿,丝毫不惹人注意。” “那南安王若是没有反意,这路和轨道修成了,就是方便百姓,盘活南方的经济;若是真的有什么变故,这路和轨道能在最快的时间里将兵和装备、粮草运到该去的地方。” 大皇子听贾放这么一说,茅塞顿开,喜道:“我怎么早没想到。” 但其实大皇子今日才第一次到“小园”,不似贾放与水宪,桃源寨和小园的情形他们烂熟于心。所以他一时绕不过这个弯,不是因为他本人智谋不济,而是观念上还没有接受,原本在舆图上根本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个地方现在打通了,竟然连在一起了。 但偏偏这两个地方又都是分开的,拥有完全不同的产业结构,在当地生活的乡民与职工也完全不同。要让它们分开,其实也完全分得开。 郑伯宜便问:“那有没有必要切断两边的往来,避免让人发现‘小园’正在做的准备?” 贾放却并不同意,他摇摇头道:“不行,这样我们没办法解释轨道的来源。而且两边已经在往来,而且彼此互惠互利。突然切断了联系,那才真正是惹人生疑的。” “我想,‘小园’那边完全有能力,将他们关于军械武备这部分的生产内容掩饰起来。子衡,你说是不是?” 水宪这时正懒懒地靠在椅背上,嘴角微微上挑,似乎在说:看来子放很明白本人的能力。 贾放又想了想,道:“郑先生,滴翠亭的人,在你不在的这段时间里,应该也没有闲着。往后应该也能发挥不小的作用才对。您今天刚回来,且先去歇息一二,明天去滴翠亭那里安排一下工作。” “如果南安王那边的人对咱们这边感兴趣,也是一件好事。咱们可以让他们知道咱们想让他们知道的消息,不是吗?” 贾放三言两语,便帮大伙儿做了决定。 大皇子搓着手,叹着气道:“老六,看来在南边这地盘上,我还是真的……不服你不行啊!” 贾放:让我谦虚地笑一下。 谁知他这位大哥精力旺盛至极,一路疾奔赶到桃源寨,又去“数千里外”的小园看了一圈,这时依旧歇不下来,推桌便立起,道:“快走,快带我去看那‘大家伙’。” 贾放被大皇子拽着胳膊,匆匆忙忙地回过头,刚好看见水宪敛下眼神,似乎轻轻地点了点头——那意思好像是:去吧,那位应当是有话要对你单独说。 果然,大皇子与贾放并肩一起往“桃源——武元”的车站过去,一路上压低了声音与贾放交谈。 “发现这条通道的事,你可有报给京中?”大皇子问贾放。 贾放点点头,道:“报了,但没有给三殿下,而是直接送去了京郊离宫。” 事实上,贾放完全没有这个发现了“祥瑞”一定要上报的自觉。他是与水宪商量过,才想起应当将这件事告知荣国公贾代善。贾代善自有渠道,辗转将这个消息送到了宫中去。 他原本以为大皇子会质疑这事儿的“程序正义”,谁知大皇子全没有怪他的意思,反而舒了一口气道:“这就好!” 贾放:……啥情况? “我总隐隐约约觉得,老二死得不明不白,老三到现在都没有查出个结果出来,这事儿处处透着怪异。京里那边,还是不要事事都上报的好。” 贾放:跟我想的一样。 不过还不止这些,他听大皇子的口气,似乎对三皇子充满了怀疑。 太子遇刺,他与水宪遇袭,莫名出现的火器,据说已有反意蠢蠢欲动的南安王……真的与三皇子有关吗? 不过也难怪,毕竟太子殁后,三皇子是直接的既得利益者。大皇子的怀疑也并不是没有来由。 “老二没了,我们兄弟几个里头,已经没有嫡庶之别了,按理说,谁都有希望占住那张椅子。但我觉得,要么你,要么老四,都对我胃口。老三不行——” 大皇子突然冒出一句。 贾放顿时伸手乱摇:“我不行,我不可,我不干!” 他一个脚踏实地修路盖房子的,把他推那个位置上去,那真是将他架在火上烤了。 大皇子登时嘴角向下,弯成一个“不高兴”的表情。他好生郁闷,但很明显又拿贾放没辙——这种事情么,人各有志,勉强是勉强不来的。换了大皇子自己,不是也不乐意搅合么? 于是大皇子背着手,抬起头,在桃源寨张望了一会儿,远远地见到水宪,站在嘉荫堂跟前。 水宪的身影很好认,月白色的衣衫,一副我欲乘风归去的样子,那准保就是他。 大皇子认出水宪,一转脸又见到身边贾放也正专注望着那边,突然生出了开玩笑的念头,忍不住促狭地道:“老六,你什么时候娶妻?” 贾放:“啊?” 大皇子笑道:“荣国府到现在都没好意思替你张罗,父皇那里许是一时没想起来,要不要我去提醒一声?” 贾放已近及冠,若不是他身世奇特,在寻常人家,早已谈婚论嫁了——那绝对是他不愿的。 这位大皇子是自己做主,愣是顶住压力娶了一个女奴为妻,换来了姻缘美满,夫妻和睦。而他也一早就看出贾放与水宪亲近异乎常人,此刻说这话,却正眼里蕴着坏笑,显然是想要看到贾放惊慌失措,拱手求饶的样子。 谁知贾放立即回给他一个爽朗的笑容,手一伸,比划了一个道家捏诀的动作。 这太简单了——那还要多谢大堂哥贾敬带给他的灵感。 “大哥,这不,我已经开始修道了,不娶亲。”贾放笑眯眯地向大皇子解释。 远处,水宪似乎隐隐约约感应到了什么,转头往贾放这个方向看过来。他本就爱道家装束,此时亦是梳着道髻,披着一身浅色的衣袍。在桃源寨的习习晚风之中,水宪的身影衣袂飘飘,宛若仙人一般——贾放心中暗道:这个理由真不错,他这辈子再不想亲近旁人,就是半缘修道半缘君吧。 大皇子则被贾放堵的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圆睁着眼,半天才长叹一声,随即拍着脑门道:“快,快带我去看‘大家伙’,我等不及了。” 第215章 东南水师剿灭了北方海匪之后不久,三皇子终于搬去了东宫。 入主东宫,意味着三皇子距离储君之位,只差一个仪式的距离。朝野上下,也都据此认定三皇子便是皇帝心目中的储君人选,不会再有其他更改。 三皇子一党悬了许久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三皇子却不怎么高兴得起来——他不喜欢变化。搬去东宫,对他而言,也是不小的变化。 三皇子周德瑜从小就有择席的毛病,哪怕是换一个房间,换一张床,他都要花上很久去适应,会可怜巴巴地缩在床上,睁着眼直到半夜,直到疲累压过了这等改变带来的恐惧,他才能昏昏地睡去。 这次搬到东宫,越发如此,一应事务都与在王府不同。但也多亏他监国事务繁忙,宵衣旰食,每日能着枕头的时辰极少,勉强让他熬过了最初的这段日子。 但是细想来,如今生活小节之中,处处都是变化。 身边脚步声细碎,三皇子抬起头,只见是天色渐暗,东宫的小太监送了照明用的烛台进来。他面前是一柄白铜枝形烛台,烛台上五枚雪白晶莹的无烟蜡烛,尚未点燃。 那小太监将白铜烛台顿在入门处的一座窄暗上,然后从袖口中摸出什么。三皇子听见轻轻的“擦”的一声,便知那小太监在用火柴点烛。 应该全京城都用上火柴了——三皇子想。 这物件虽小,传播起来却快得很。毕竟太方便了,轻轻一擦就能生火,与以前用火刀火石火镰那些,不可同日而语。价钱又便宜,十文钱一盒,节省着用可以用好久。 那名小太监一一点了蜡烛,赶紧将火柴收了起来。三皇子只瞥了一眼,便见那只火柴盒是素色,应当是特供东宫的。 听说外头百姓购买的火柴,那火柴盒上还贴着花花绿绿的画片,据说还是成套的。这画片竟也成了吸引百姓购买的原因之一,不少孩子成天缠着大人,求将那画片揭下来收藏。 甚至不止孩子,不少大人也在收集这东西,乐此不疲。东门夜市就有人专门交换这些,甚至还有人高价收购的。 小太监将烛台捧起,托至三皇子的桌案跟前,放在案上。三皇子案上登时大放光明,甚至让他觉得亮得有些刺眼。 “挑去两枚,以后只点三枚就够了。”三皇子吩咐。 “是!”小太监赶忙拿起一柄小银剪,剪去两枚烛芯。那光线登时柔和,三皇子顿时也觉渐渐静下心来。 前一阵子东宫采买,说是买了北方新制的石蜡无烟烛,那价格只有原先王府用烛的一半,便宜到难以置信。待到用起来,才发现又亮又好,没有什么烟气。实在是不知道这石蜡是打哪里采来的,竟如此便宜。有人说这白色石蜡是从猛火油中提炼而来的,可是却没有人信。 但三皇子连这种看起来挺不错的,“正向”的改变,也不大喜欢。 他总是隐隐约约觉得这些变化会引起世道的变化——有了方便的火柴,那么人人都不再用火刀火石了,火刀火石不就成了被弃置无用之物? 有了便宜又明亮的蜡烛,那么人人都不用油灯了,专门零估灯油的那些小商小贩,岂不是便没了生计? 最近听说连东宫都改了后厨的炉灶——有了容易点火又容易清理的蜂窝煤,往后再也没有人砍柴烧火了,樵夫都用不着了,深山里那些专烧木炭的炭工又如何寻活路? 北方的商品一批一批地运进中原,中原地方的百姓欢欢喜喜地用上,然后渐渐地丢掉自己本来的营生? 都是荣国府,都是荣国府啊!——三皇子搁下笔,叹了一口气。 改建使用蜂窝煤的炉灶是从荣国府最先开始的,紧接着便一传十十传百,人人都说好用。家家户户改炉灶,仿佛是京里的风潮。 最后连东宫都拗不过,不改不用蜂窝煤,仿佛东宫便成了老土? 为啥这些变化都发生得如此之快,让他感觉到措手不及? 三皇子重又提笔,继续理事,努力将荣国府的事抛到一边:即便荣国府再让他不高兴,他也不能动荣国府一根毫毛。 前一阵子太子遇刺的事,他耗尽心力,也没查出个所以然来。因此还得了不好的名声,京里有人传说太子遇刺与他有关。 如今就因为这点流言,剩下的几个兄弟他都得好生担待着,兄弟的家人也是一样。 荣国府就是沾了这点光,如今那府在京里无论做什么,三皇子都不好擅动。一旦动了,怕便会有人说他苛待手足兄弟。 也罢,荣国府,不动就不动吧,也不怕他们翻了天去。 三皇子审视着面前的文书,心里又生出一点得意来:他和朝臣们议定了,下令航运各口岸,无论是海港还是内河,全部开始征收上岸税。 上岸税就和当初路税一样,只要上岸/过境,就收上一成。 太子殿下当年好不容易削减了的路税,到了他手里,改头换面,重新推出,立即又成了他治下的一项“新政”。 至于哪些种类的货品要收税,这权力全都在三皇子手里。现在他眼前要勾的,就是哪些商品可以免除这“上岸税”。 三皇子手边还有一张单子,上头全是与他母族有关之人求情求到他跟前来时报上的:茶叶、丝绸、瓷器……每一项都是利润丰厚的产业。 三皇子照着这张单子一项一项地勾,心里暗想:其实人无所谓改不改变,一切都是为了利益。像他当年,力阻太子削减路税,现在又主张新增上岸税——不过就是利字当头,怎么有利怎么来。 另外权力还是要抓在自己手里。 他没搬入东宫之前,和搬入东宫之后,这般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对照之鲜明,是他以往一辈子都没有体会过的。 但现在他还不打算与这些嘴脸这些人一个个地清算,他还是打算乖乖地,听话地,为这些人好好打算。毕竟这些账他都一笔一笔地记着,等到自己登基,就是这些人向他还债的时候了。 * 三皇子颁新政的时候,朝中倒没人说什么。毕竟现在海运日渐频繁,港口每年吞吐的货物也越来越多。以前没有上岸税,这是一个漏洞。新政就是将漏洞填补起来。 但那张“豁免”清单一旦流出来,朝野舆论顿时大哗。 “周德瑜,没有见过你这样与民争利的。”太子太傅夏省身说话一向不客气,“利润丰厚的豪奢之物不征上岸税,反倒对那些针头线脑征收?如此一来,京城百姓岂不是又多受一层盘剥?” 三皇子表情淡淡的。他现在已经是东宫之主了,手下的幕僚也换过一批,甚至还招了不少太子当年的旧人回来。遇上这种情形,已经不用他开口了,自然有人能够反驳: “太傅大人说的是那些南下的石蜡、火柴与煤球之物吧?太傅可知,这些物件比京中原来同等货物便宜了一半之多,且利润还能支持,想必北地生产此物的成本低廉。” “再说了,增加一成的税,货物进入京中价格自然也会升一成。即便如此,也还是比以前的蜡烛柴火之类便宜,如何能叫盘剥百姓?这分明是百姓与国家共同得利。老大人此言差矣。” 东宫的幕僚巧舌如簧,辩论一流。 三皇子也因此暗暗得意。 谁知隔天京城外离宫传出了消息,说是皇帝陛下开口开导夏太傅,让太傅大人别太过伤心,说三皇子“他就是个憨憨,别跟他一般见识”。 三皇子这个“憨憨”吓得赶紧将“豁免”清单改了过来,所有货品,一视同仁,上岸税统一改为一成。这下总算公平了,朝野之间的争议登时小了好些。 旁人倒是都不知道三皇子给偷偷留了个后手。 三皇子再回到东宫的时候,立在殿宇跟前,觑着眼看这座阴森森,死气沉沉的宫殿,心里相当不适。 太子是死在东平王府的,不是死在这里。因此这座府邸没什么不吉利,再说又是东宫。皇帝不在京中时,整座京城,以此地最为尊贵。 但是三皇子还是觉得压抑,可能是因为他一到这里,就自然而然地想起以前那些在太子面前伏小做低,却心怀不忿的情绪。 “但我问心无愧,”三皇子望着眼前的殿宇说,“是你行差踏错在先,方致杀身之祸。” 三皇子审问东平王审得清楚,正是太子约了那名戏子去东平王府幽会,这样的事以前不止发生过一次。 因此太子才会被人摸清了行踪,趁他落单的时候将他一举击毙。 “我虽不才,不能替你昭雪冤情,但是这也并不是我的错。”三皇子差点儿大声将此话说了出来,当着一众太监宫女。 他好容易忍住,瞅瞅身边低眉顺眼的奴仆,方道:“去通知夫人……就说我晚上过去。” 但到了晚间,三皇子批阅奏折批得上头,将他早先的承诺完全忘了。 谁料三更时分,一声凄厉的叫喊在东宫正堂里响起。三皇子手一抖,笔下顿时出现一个墨团。 他气愤地将笔一掷,正要问发生了什么事,忽见妻子披散了头发冲了进来,惨白着一张脸,颤声道:“有鬼,三殿下,有鬼……” 原来三皇妃得了丈夫的通知,在内堂等到黄花菜都凉了,便披衣外出,打算去三皇子的书房,当面问一声,丫到底还来不来了。 谁知她经过东宫正殿的时候,忽然见到一个白衣人影,幽幽地立在正殿中央。 三皇子得了信,带上几个人,手执火把灯烛,一起冲进东宫正殿——哪里还有什么人影? 正殿敞阔,到了晚间便冷风飕飕。三皇子只觉得背后发冷。 他忽然想起:虽说太子不是死在这宫中的,但太子妃是。太子妃是在为太子守灵的时候,屏退众人,自己吞金而亡。 这个可怜的女子,一生没有得到美满姻缘,却要因此而赔上一条性命。 三皇子登时觉得背后汗毛一根根地立了起来。妻子在殿中见到的那个鬼影,莫不会就是太子妃吧? 谁知这时两个婢女手指殿外,齐声道:“那里!” 三皇子夫妻二人,连同一众太监婢女,便同时目睹一个雪白的身影迅速无比地穿过东宫殿外的庭院,瞬间飞上对面殿宇的飞檐,在那里停了停,随即向空中一跃,顿时消失了。 夜空之中只余一轮明月。 三皇妃骇得当场晕了过去,醒转后立即开始发热。东宫便忙忙地请太医。 这太医一请,东宫夜里闹鬼的消息立即传了出去。而且传的可不只是东宫闹鬼,外头都说的有鼻子有眼,说是太子回来,找自己的兄弟索命。 至于这兄弟是谁,大皇子和贾放都在南边,四皇子近来日夜住在太学,东宫只有刚搬进去没多久的三皇子,这个索命的对象,除了三皇子不会有旁人。 三皇子听到这等传言,几乎气得要将银牙咬碎。面上却还得装作并无此事毫不在意的模样,将他那个情绪稳定的监国皇子形象继续演下去。 但到夜深人静时,三皇子心头依旧是惶恐的。毕竟那晚的异象那么多只眼睛,人人都看得清楚,不是他自己发梦。 “二嫂,二嫂真的是你吗?”三皇子默念。 “你和二哥的死……真的与小弟无关啊!” “求莫要再来找小弟,小弟也帮不了你们呀!” * 桃源寨。贾放拉了大皇子去胜利新村。 “上回您看到的那枚锅炉,已经安装起来。当初答应过你,就一起去看一看吧。” “二村还是一村?”大皇子已经知道些门道。 “二村。”贾放答道。 “不好好地做他们的红薯粉,捣腾这个锅炉干啥?”大皇子嘀咕着,但其实脸上写满了好奇,显然很想知道这次胜利二村又能带给他什么惊喜。 “现在二村的红薯产品主要是红薯粉,各种粉条和粉丝——”贾放给大皇子介绍。 红薯粉条和粉丝大皇子在桃源寨都吃到过,主要是酸辣粉以及各种锅子里搭配的粉条。另外这种产品在北方格外受欢迎——小园工业区多做炖菜和汤菜,往炖菜和汤里下粉条粉丝吸收汤汁,比那菜里的肉还好吃。 “除此之外就是红薯干。”贾放从怀里拆出一个小纸包,包里盛着一小包橙红色的红薯条,表面洒着一层细细的红薯淀粉防止粘连。 大皇子取了一枚送入口中,细细地嚼,点头道:“挺甜,又有韧性,给孩子当零嘴挺不错。” 贾放则微笑道:“给士兵当干粮,可能也能撑个一天两天。” 大皇子一点头道:“对,这玩意儿不用烧煮,吃下去也顶饿……只是仅凭这个未免烧心,只能救救急用。” 贾放一想:也对。 “这是怎么了,成天绕着红薯转。它红薯从地里采出来没地方放还是怎地?”大皇子终于起了疑。 贾放一笑点头:“真没地方放。” “不是挖了地窖,又建了谷仓?”大皇子不太相信。 “因为今年二村的红薯,种出了亩产四千斤的好成绩。”贾放说。 大皇子这回震惊了:“四千斤?我记得他们种了好几百亩,这岂不是——红薯要铺出来了?” 二村的红薯从去年就开始种。一年过去,如何育苗,如何移栽,如何收获,二村的村民已经有了不少经验。再加上南方地气温暖,这红薯几乎是一年四季都可以种植。 贾放从书本上查到的记录:关于红薯,只要育种得宜,随便种种都能种出个亩产两三千斤——不过那是在他那个时空。 但二村无论是官兵还是改造对象,都对这新鲜作物十分好奇,而上一季产出的一大嘟噜一大嘟噜的红薯果实也极大地提振了他们的信心。这一季二村便再接再厉,种出了平均亩产四千斤,震动了整个桃源寨。 什么作物能到亩产四千斤? 但这红薯的亩产一上去,问题也随之而来——红薯不耐储存。桃源寨气候温暖潮湿,红薯摆着摆着就烂了。 因此贾放才着急要将产出的红薯加工成各种产品,粉丝粉条红薯干,除了这些之外,就要用到上次从小园运到桃源寨的“锅炉”了。 这“锅炉”准确地说也并不是“锅炉”,而是一种发酵罐。对于红薯的加工处理方法是先将其制成淀粉,然后将淀粉水解成糖之后发酵,发酵之后提纯,就制出了一种相当神奇的物质——谷氨酸钠,它还有另一个家喻户晓的名字:味精。 但是大皇子对贾放这些名词与工序的介绍毫无代入感,露出一头雾水的模样,问:“味精?” 贾放点点头:“对,鲜味之精髓。” 他命人去将食堂掌勺的大师傅请来,只吩咐了几句,那掌勺点点头便去了,少时托了两碗一模一样的“小锅米线”过来。 大皇子面露遗憾:“不吃酸辣粉了呀?” 贾放有些哭笑不得:“你总得换点新鲜的尝尝吧?” 没想到桃源寨的乡民们好容易开发出了用米浆制成的米线,大皇子却还心心念念,不忘他的酸辣粉。 但是这眼前的“小锅米线”卖相也着实诱人——米线连同高汤一道,直接在小铜锅里煮成。肥瘦相间的肉末是在煮制米线的时候沿着锅沿放入锅中的,就着高汤和米线一起烫熟,再加入盐巴、红油辣子,洒上一把嫩绿嫩绿的豌豆尖,实在是赏心悦目。 大皇子满意了,抽出筷子,问:“这两份都是我的?” 贾放点点头:“尝尝哪一份更好吃。” 大皇子当下不客气了,也不顾烫,唏哩呼噜就嗦了一大口米线,紧跟着挥勺,立即就是一勺汤。只见他左右开弓,粉汤齐上。没多时,两只小铜锅便吃的干干净净。 吃干抹净的大皇子倒转筷头点点其中一只,道:“这碗更鲜。” 贾放便笑着去找别在铜锅锅耳上的标签,拆开来看,只见大皇子指点的这一锅上标签写着两个字“味精”。 “果然味道更加鲜美。”亲身实验了一把的大皇子表示叹服。但当他看到贾放拿给他看的“味精”,只是那么不起眼,小小的一把白花花的晶体,和盐巴没什么差别,大皇子又惊讶了—— “这……真是红薯来的吗?” “是的,几百斤的红薯最后只做出来这么些味精。”贾放指指盛放味精的小罐罐。 “那岂不是,耗费的人工都不得了了。”大皇子上次曾经来参观过红薯粉的制作,对那用畜力驱动的红薯碾碎机械印象十分深刻。 很明显,这味精的加工要比红薯粉还要复杂得多,再说将几百斤如山的红薯最后加工成这么一点点鲜味的“精华”,这得消耗多少工本。 谁知道贾放笑道:“不,这里头已经没有多少人工了。您随我来。” 大皇子吃饱了正好准备起身消个食,便随贾放在胜利二村内走动。他们见到一群人正聚在村中一座厂房跟前,那厂房上空也有一枚长长的烟囱,与“大家伙”的有点儿像,正在向外喷出白汽。 贾放带大皇子挤入人群,只见那里面依旧是红薯碾碎机械。一个十几岁的年轻“改造对象”正小心将洗净的红薯块茎拨弄到入料口中。 入料口内传出机械轰鸣,依稀可见里面有绞齿正在转动,将大块的红薯绞成碎块。 但是上次大皇子来时拖动转轮,碾碎红薯的两头骡子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座通体漆黑的机械,敞着口,可以看见炉膛内燃烧着火焰。正是这机械带动,让绞齿转动,把红薯完全绞碎。 “铜环三六,来,让大殿下看一下你是如何操控这机械的。”贾放大声说。 机械跟前一个浑身黑漆漆,脸上也涂满了黑灰的年轻人回过头来,一眼瞅见了贾放和大皇子,便欢然喊了一声:“好也——” 他当即抄起锹,铲起煤块就送入炉膛之中。炉膛之中的火焰瞬间又明亮了些。 众人随即听见巨大的机械似乎发出一身沉重的叹息,随即操纵杆动了起来,带动齿轮转动,及至绞齿,自然而然将送入入料口的红薯绞碎了。 “这一带没有河流,所以没办法利用水力资源。”贾放双手一摊,“但是为了节省人力,好让大家都有功夫蹴鞠,有机会去怡红活动中心唱歌看戏,所以我批了一台单缸蒸汽机给二村,专门用来将红薯粉碎。” 大皇子:好么……你这确实是够慷慨的。 第216章 大皇子今日确实是见识到了贾放的慷慨。 胜利二村里那么多的官兵,那么多改造对象,贾放竟然为了让他们有功夫去蹴鞠,有功夫去怡红活动中心娱乐,就这么大大方方地贡献出一台单缸蒸汽机。 谁知贾放却说:人力是最有限最宝贵的,能让机械去做,应当一概让机械去做。 他也确实是这么做的——完成了红薯的粉碎工序之后,浸泡、沉淀、沥干……一直到送入发酵炉中发酵,也都是由机械来完成。 只不过他手上的蒸汽动力机械还不够,有些工序的机械还是需要人力去辅助,但是这比大皇子所想象的工本要少上很多。 那只发酵炉,正是早先他看到从小园送到桃源寨的那只圆滚滚胖嘟嘟的大型锅炉,现在已经稳稳当当地竖立在二村的一个角落里。 发酵过程中需要全程控温,因此发酵炉附近也安装了蒸汽加热装置,并且贴了醒目的标示——“生产重地,闲人勿进”。 发酵完成之后的成品和废渣会从发酵炉中分离出来,成品要进一步提纯,最后精制成白色晶体;废渣则可以作为肥料,甚至发酵过程中产生的废水也是非常好的有机肥。 “可以可以!”大皇子顿时眉飞色舞。他这实在是没想到,原本只是屯田的几千人,现在竟然也能生产这么金贵的“味精”了。 “之后还打算生产酒精。”贾放指着那些红薯制取淀粉之后产生的废渣,“发酵炉已经向‘小园’下了订单了,几天之后就能送来。” “酒精?”大皇子念叨着这个名词,“酒之精华?” “可以这么说。”贾放点着头道,“这是医学院那边的必需品。以前他们总是直接向小园采购‘烧刀子’,我觉得太浪费了,还不如用这些边角料自己酿造酒精出来使用……” 谁知大皇子错会了意:“你是说……你在这儿,也能酿造烧刀子了?” 敢情这位在西北待过多年,经常听到“烧刀子”的美名。 贾放:额……等他把酒精酿造出来,勾兑成烧刀子,其实也是可以的。只是大皇子大概不会想要这种“烧刀子”。 两人谈起胜利两个村的发展,说着说着,不知起了什么争执。贾放便把铜环三六唤来: “三六,你跟大殿下说说,你现在是个什么情况。” 铜环三六这时满脸黑乎乎的,听见贾放的话,一咧嘴便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道:“贾三爷,大殿下。我现在服役期已经减到了十年,现在是村里的学习标兵,正在争取通过技术带头人的考核。” “到那时,我就能减到五年,再干两年,也就能有自己的房子,自己的地,贾三爷还许了我,说是厂子里许是还能分给我一点儿干股……” 大皇子这时候要暴走了:“干股……连我都没有……” 铜环三六却憨憨地笑:“所以我跟贾三爷说嘛,怎么样我都不会离了这里的。这儿就是我的家。再说了,这厂子也离不开我……” 贾放连忙冲铜环三六点点头,不再耽误他的工作,让他赶紧回去忙。 “大殿下,我现在有把握让那些‘改造对象’都成为这村的居民,让他们成为这田庄和厂子的中坚力量。”贾放说来颇有几分得意。 “至于他们以后是不是需要与屯田的官军一样,练兵和武备,都看大殿下的意思。” 大皇子当即沉默不语。 贾放的意思是说:他已经渐渐将这些昔日的山匪,慢慢同化为在两个村子里屯田的村民,让他们受教育,掌握技术,给他们地位,让他们有机会重新做人。 不过本来这些山匪就不是穷凶极恶,罪大恶极的那一批。当初最恶劣的那些,都已经在公审的时候绳之以法了。 但是,这些山匪,将来有没有资格作为官军的一员,又或是在紧急情况下被征发作为役兵,这就是大皇子自己的考虑了。 两人将二村的“红薯制品加工厂”参观过一遍,就回去了桃源寨。临走的时候,贾放捎带上了那罐子厂里刚提纯制出的“味精”,往桃源寨去。 * 水宪面前的桌面上放着贾放捎带回来的那一罐“味精”。他手里则是任掌柜给他送来的各项文书。 水宪也不去翻看那些文书,而是只管盯着那只小陶罐,同时以手支颐,修长的手指轻轻点在自己太阳穴上。 “这么久不回去,就真当本王在京中再也无所作为了吗?” 水宪想着想着,忍不住自己笑了起来。刚好贾放进来,看见他这副笑脸便问:“怎么了?” 水宪摇摇头:“无事,正好你来,向你订个货。” “订货?”贾放好奇地睁圆了眼,再顺着水宪的眼光,看见了那只小陶罐,立即明白了。 * 即墨港。如今港口多了征税的官员,按照卸货各船报上来的货单估计价值,然后征一成的上岸税。 原本这些人都是各州府征收路税的官员,如今海运增多,朝廷又新加了上岸税,这些官员就都调到港口来了。 路税征收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就是头次征收时,官员会按照货物的种类制定一个税基:茶叶多少文一两,丝绸几两银子一匹,瓷器多少钱一箱…… 往后无论这货物怎么换,只要运货的商人持有原先缴税的单据,就可以按照以前的税基缴税。 三皇子当初留的那一手就在这里。他给当初求上门的那些富商暗中去了信,嘱咐他们第一次报税无论如何拿最便宜的货出来。 因此才有了五文钱一两的茶叶、五钱银子一匹的丝绸、两千大钱一箱的精品名瓷…… 之后无论那货物好成什么样,征税官也不再看了,只管清点数量,数量一致便予以放行。 由此,那些三皇子提点过的大行商,小心谨慎地拿到了第一批缴税单,往后便有恃无恐,那上岸税对他们而言就是毛毛雨、洒洒水,浑不需在意。 但是从即墨港上岸的那些普通货物:上等的石蜡无烟烛,安全火柴,蜂窝煤,大件小件的玻璃器皿,甚至还有从海中捕捞上来的新鲜海产,都按照正儿八经在即墨城里的市价给核定了一个税基,征了税,缴了一成的税金。 这些都是小物件,没多少利,被征了税,就不得不把价格提起来。 货价的一成,不算多,但也是钱。 百姓们当然不乐意,但是东西比以往的好,一旦用上了,就丢不下,只好省着买,恨不得掰成两半用,一边用一边抱怨: “三殿下这是折腾个什么劲儿哟!” “还是以前太子殿下在时好——” “啊也,我听说……你可千万别告诉旁人呀!” 听说的内容,便是宫室辛秘,不足为外人道。但越是这样,越是一传十,十传百。 若是三皇子知晓了他的“上岸税”新政实际上推波助澜了关于他的八卦,不知他会不会后悔。 但今日这即墨港这里,无人顾得上京中到底是个什么舆论。几个征税的官员都拉长了脸,摆出一副秉公照章办事的样子。 “但凡有一件漏报,便属走|私,查到了会重罚,罚到你们船东担不起这后果。”征税官说过开场白,便接过了报税单。 还是那些,常见的几样。征税官扫了一眼,正准备命人去清点,却突然发现单子上多了一样—— “味精?” “对,味精。是新货,小的正打算请您核个价目出来呢!”随船而来的管事甚是伶俐,他跑这条水路的次数多了,与眼前这些官员都很是熟稔。 他说着让水手把一只瓷坛子从船舱里抱了出来:“总共就这么一坛子。小的原本懒了,不想报了,任掌柜叮嘱小的,说什么都不能漏报,少报一样都是偷逃国家赋税。” “盐巴?”征税官望着坛子里白花花的粉末问。 “不是盐巴,比盐巴味道淡多了。”那管事赶紧伸手,在坛子盖上抹了一点儿,送入自己口中。 征税官也有样学样,伸指蘸了一点尝尝:“这什么味儿!”还真不是盐巴,甚至不如盐巴,味道怪怪的。 “是呀,我们主上要的,说是北方那地界,用这个做饭,做出来往里加一点儿,那饭菜的味道就能好点儿。”管事耸耸肩,比了一个“你懂的”眼神,然后说:“谁知道呢?” 那征税官心想也是,估计这就是哪家达官贵人的一点点怪癖罢了。 再者这家缴税的态度一向很好,从不漏报,几个征税官这里也日常打点。 “那就,二百文一坛吧!”征税官瞅着小小的瓷坛子,在税单上写了“味精:二百文一坛”作为税基。 也就是说,往后再交上岸税,这样一坛交二十文的税金就可以了。 这二百文一坛的“味精”,缴了“上岸税”之后,又缴了四个州县的路税便到了京里,税金总共三十六文。 卸车之后,这坛味精被立即送到了晚晴楼。 晚晴楼的大师傅与厨娘早已收到了水宪的来信,信上夹着“味精”的用法:用量不宜多,必须与盐一道使用;不宜受热过久,出锅前加入;酸味菜肴不宜使用,鲜味极浓的菜肴不宜使用…… 一群厨子们难得遇到了可以“格物致知”的机会,纷纷动手,做起了实验:人手做两个菜,一个菜加味精,一个菜不加味精——做一回比较; 又将水宪信上所有的禁忌事项都尝试了一遍——确认了确实都是禁忌; 最后,厨子们实在无聊了,倒了两锅清水,一锅加入味精,一锅不加,找了晚晴楼口舌最厉害最敏感的厨娘来尝试——竟然也尝出了分别。 于是,这小小一瓷坛的味精,立刻被分装在一指来高的精美瓷瓶之中,塞上红布裹着的木塞子。用晚晴楼厨娘的话来说——长得像跟仙丹似的。 从第二日开始,食客们开始渐渐尝出些不同:“这食材看着寻常,味道怎么鲜得紧?” “是比以前好许多?怎么办到的?” 去过晚晴楼之后,食客们再回自家尝尝自家厨子的手笔:“不行不行,寡淡,太寡淡了!” 没过多久,京中各家大族富户的厨子们就被逼去向晚晴楼取经了。 晚晴楼的厨娘以前时常有被“借”到府上去的经历,当初“金银稻”流行的时候,连荣府都请过一次。因此情分依旧在。 于是,一只一只的小瓷瓶就从晚晴楼里“借”了出去,连带各种用法诀窍,都记在了各府厨子们的心里。 晚晴楼很大方,第一拨都是“借”的,结果自然也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在那之后,便有其他酒楼饭铺,暗搓搓地托了关系求上晚晴楼,求购味精。晚晴楼却双手一摊——没有了,连自家的货都没有了。 缺少味精的那几天里,晚晴楼的厨子和别家的一样,使劲儿想法子用火腿、瑶柱之类的材料吊出鲜味加在菜肴里。没有这类材料,又或是下不了这等功夫的店家和人家便只能回归以前的寡淡味道。 整个京城的大厨房都在求:味精,味精……你究竟在哪里啊! 终于,京里的一家杂货铺子声称有货了,五百文一小瓶,瞬间被抢去了不少。但没过多久被人发现货不对板,又都被退了回去。那杂货铺子多年的招牌,顿时被人给骂倒了去。 随即晚晴楼开始给各家“关系户”送消息:到货了,要不要呀? 要!——一时,京里的大小食肆,私家的大厨,全涌去了晚晴楼。 晚晴楼的大师傅却一本正经地在自家店面跟前玩起了“试吃”,师傅一边烹饪,一边加入一点点味精,成品出锅之后便请大伙儿品尝。 除了得意洋洋演示味精的这位大师傅,竟然还另有一个苦逼的“对照组”,另外一位脸罩寒霜的厨娘,正和对面这位烹制一模一样的菜肴,却不幸不允许使用味精。 “对对对,就是这个味儿。多少钱?” “二百文一瓶。用量不多,十来口人吃饭可以用上一个月……”那大师傅叨叨地将注意事项一口气都说了下去,让人觉得他这些讲解起码就能值上一百文。 许是各家早先被晚晴楼吊足了胃口,又被那间供应冒牌货的杂货铺提高了预期,这“二百文”一瓶的价格提出来,愣是没人觉得贵,一个个都还觉得捡到了大便宜。 晚晴楼这进来的第一批货,顿时被抢购一空,最后连那“试吃”的大师傅手里剩下的半瓶都被人求了去。 但很快,晚晴楼又进到了第二批货。 这次的货推出了大小包装,小瓶的还是二百文一瓶,还有一种大瓶,容量是小瓶的十倍,价格则刚好是一两银子一大瓶。大户人家厨房,或是专做这饮食生意的,就都觉得买大瓶划算些。 像宁荣二府的采买管事,就一口气买了十个大瓶回去,总共也不过十两银子——府里人多,一府里一个月就得用上两大瓶,还是多采买一些,放着反正也不容易坏。 就这么着,在京里这味精渐渐成了风尚,又传到了南边。甚至京里有不少大户专门买了这个送礼,荣府就采买了好些,送往金陵李家,和姑苏林家,当成给姻亲的好礼。 为了满足这个需求,晚晴楼连礼盒都做了出来。当然礼盒里也万年不变地配备了“说明书”,讲明了用法与禁忌。收礼的接到了,只当是送礼的对方准备的,都只觉得贴心。 即墨港。 船只刚刚靠岸,一脸严肃的征税官员又板着脸站在码头上,一本正经地重复:“但凡有一件漏报……” “哪儿能呢!” 年轻的管事从跳板上一跃而下,落到栈桥上,怀里揣着文书,来到了征税官面前,将文书递上,一项项地报上船上的货物: “这次有二十坛味精。”管事的笑容很灿烂,“咱东家说在京里卖得很好。” 征税官似乎还记着上次尝过的怪味儿,扁了扁嘴:“就那……还能卖得好?” “二十文一坛,总共四百文。” 这连五钱银子都没到。年轻的管事拱手谢了,将一应税银拿去交接。征税官便不再管他们了,自然也没看到,从船上搬下来的坛子,可不是上次那样小巧的瓷坛子。 这次是正正经经的大瓷坛,一坛能装几十斤的那种。 * 东宫。 三皇子在看各处报上来的“上岸税”税额。 上岸税不理想,那是意料之中的事。毕竟他柿子捡软的捏,专挑那些总额不贵的货物认认真真收税,其他那些真正的豪奢之物却都只收个零头。税额寒碜也很正常。 谁知三皇妃提醒了他一句:近日京中有一物名曰“味精”,极为精贵,小小一瓶便是一两银子。听说也是海上运来的。 于是三皇子满篇地找“味精”这两个字,却找不到。将税册翻遍了,才在即墨港税册的最后找到了——味精:税基每坛二百文。过去一月总共上岸三百坛,上岸税一共六十两银子。 三皇子:……? 听妻子说起,这“味精”明明是一笔大生意啊!一两银子一瓶,这三百坛运进京,少说也是三万两银子的生意,上岸税总共交了六十两? 他不记得有人曾为这“味精”讲过情,他连味精是什么都不知道。 三皇妃却说他最近的饮食里都加了味精,唯一没加过的那一次,三皇子皱了皱眉头,问了句“厨房是不是换了厨子”。 因此甚至是东宫,这一两个月里也花费了好几两银子下去。 三皇子便命人去即墨港打问,幕僚带回来的话令他郁闷无比——这东西第一次上岸的时候,没人觉得那东西会有什么值钱的,货主自己也“声称”不知道。但这东西就是在京里渐渐卖得好了起来,酒香不怕巷子深,一家有货百家求。 这即墨港的规矩,税基以第一次报税时核定的税基为准。 “殿下,这简单,您就单命即墨港为这‘味精’改个规矩,每次上岸的时候随行就市,重新核一次税基就是。”幕僚觉得这并不是什么大问题。 “不行,”三皇子断然否决,“绝对不行。上一次的教训还不够惨的吗?” 他如今总算是懂了一视同仁,一碗水端平。如果现在单独为这“味精”改了规矩,京里少不得又吵闹起来。改了一处,必然逼得他将规矩应用到其他家。 如果家家都每次上岸都重新核定税基,那他可以想象各处港口的上岸税税额马上会就此腾飞,白银源源不断地流入他的国库里……但是各种压力也会从四面八方源源而来,其中有好些是他无法拒绝的,因为他无法承受失去这些支持的后果。 所以这次他宁可坐视上岸税的流失,也不敢贸然改变征税时的规矩。 这甚至令三皇子有点儿怀疑,将来他手中的权力是不是真的就是无边的。 ——但至少会比现在好点儿吧?三皇子这么想着。 * 即墨港的征税官很快就收到了上头的指令,纷纷长舒一口气。如果要每次靠船都核一次税基,他们这几个征税官就根本没功夫合眼睡觉了。 浓眉大眼的年轻管事从北方过来的船上一跃而下,笑嘻嘻地向征税官打招呼。 征税官登时警惕:“这次又带来了什么新的货品,需要核定税基的?” 那管事顿时解开了随身拎着的一个包袱,递给那官员看:“您看,这靴子……” 那官员看时,见这靴子不过是平常靴子的模样,但是材料却寻常的牛皮、羊皮、毛毡之类的不同。这靴子的鞋帮软软的,滑滑的,触手颇有弹性,不知道是用什么材料做成。 年轻的管事满脸堆笑,道:“这靴子名叫‘胶靴’,是用一种树胶做成,最大的好处是不透水。像您这样天天在码头上跑的,这种靴子最适合您。” “这一双是小人们孝敬您的,至于这税基,您看着定,看着定……” 于是,在这即墨港的征税单上,除了多出一种味精之外,很快又多出了一种“胶鞋”。之后又会冒出来什么新货品,征税官着实也不知道。但反正他只管按照上头说的,只核一次税基,管它日后价格会涨成什么模样。 第217章 “天佑我桃源寨,风调雨顺,渔获丰美!” “下网喽——” 桃源寨。一声吆喝,负责承包青坊河与青坊湖中各色水产的渔夫们开始下网捕鱼。 贾放则带着一队招商办和规划局的工作人员在青坊河畔围观。 就在京中的百姓刚刚见识到用橡胶做成的雨鞋时,桃源寨的百姓们已经用上了防水服和雨衣。 尤其是下河捕鱼的渔夫们,都穿着连体的“渔夫裤”,站在水至齐腰深的浅滩上,一起扯动渔网。渔网的另一头系在驶向青坊湖心的渔船上。 随着一声“收网”,船上的渔夫撑起竹篙,带着网向岸边驶来。岸边同时将渔网收紧,待网底浮出水面的时候,便是一片欢腾的景象。 “好渔获!”贾放身边,招商办的工作人员们一起鼓掌。 早先他们指点渔民,在青坊河与青坊湖的交界处放了点鱼苗,一年之后,这些鱼苗就都变成了尺许长的黄辣丁。渔民们赶紧用一种看上去像大笊篱似的渔具将这些黄辣丁从水中舀出,扔到岸上用来盛放渔获的水盆里。 这黄辣丁向来以肉质细嫩著称,与桃源寨本地的酸辣鱼锅向来是绝配。 贾放一旦想象起那味道,便觉两腮帮子发酸,口中自然而然地生津。 然而招商办的一名工作人员却随手带着算盘,噼里啪啦地一打,算出来今日渔获的一半正好可以转卖给“小园”的大厨房,这样桃源寨的“逆差”可以减小一些。 等到渔夫们上岸,贾放赶紧问他们:“这渔夫裤穿得如何,漏不漏水,闷不闷?” 渔夫们实诚地笑,一起摇头回答贾放:“一点儿也不漏水,那就自然闷了?” 原来这种渔夫裤连胶鞋带背带裤,都是用经过处理的天然橡胶涂在织物上制成的防水材料做成的。渔夫们立在水中,再也不会担心皮肤在水中反复浸泡溃烂。以前众人一直担心的钉螺之类,也不会再带来困扰。 话说在这个时空里,防雨布防水布也早有制作。人们将桐油涂在棉布上,反复晾干再反复涂抹,等到桐油将织物纤维完全浸透再干透,便制成“雨布”,也叫“油布”。当初贾放在雷阵雨时抢救潇湘馆内的书籍,用的就是这种材料,防雨性和耐用性相对有限。 但是现在桃源寨有了天然橡胶这种材料,事情就变得很不一样了。桃源寨兴建了一家橡胶用品厂,产品线除了蹴鞠用的球、张友士的医学院订购的各种橡胶管子之外,他们还按照桂遐学提供的方法,将橡胶也涂在织物上,生产各种胶靴、雨衣,以及连体的渔夫裤。 防水效果好,自然会觉得有些闷。渔夫们再实诚不过,老老实实地回答贾放。 穿这一套穿得久了,人体自然产生的水汽也都会被闷在里头,无法散去。尤其是出汗以后,都会觉得湿乎乎的十分难受。 因此渔民们的办法就是每一个时辰上岸,把人从这渔夫裤里解放出来,好生透透气。 “贾三爷,这已经比咱们以前好多啦!以前下水,经常磕着碰着,破一块油皮,泡在水里,保不齐就中了水毒,生起脓疮,就连着好几天不能干活。现在这些都不怕了,单只闷上个把时辰,怕啥?” 有好心的渔民见到贾放脸色有异样,连忙开口安慰。 谁知贾放却不是为了这个而懊恼。他笑着说:“既能透气又能防水的材料,迟早会有一天能做出来的。不过既然这样,以后咱们在设计上就得注意些。” 贾放随之关照专门负责橡胶厂发展的招商办工作人员,提醒他们,在设计雨衣的时候,可以考虑在领口、腋下等位置多留一些通风出气的空间,免得有损用户体验。 他带着招商办和规划局的人,在青坊湖看了一圈之后,又去青坊河下游的水道勘测一番。 在日头西斜之前,贾放带着人回到大办公楼里,找了一张大会议桌,坐下来准备议事。 谁知这时候水宪先过来了,在贾放身边搬了一张椅子,坐下来开口:“好消息!” “送往京里去的各种胶靴,雨鞋与雨衣,上岸税的税基也定了下来。”水宪唇角挂着笑,“定了一个非常‘合理’的价格。” “好也——”招商办的人一起鼓掌。他们纯粹是为了水宪所陈述的事实而高兴。 然而贾放看了一眼水宪,知道这个家伙究竟是为了什么在高兴。 早先听说三皇子定了上岸税,却罔顾公平,在税基制定上暗暗动了手脚,保住了三皇子背后那些行商巨贾的利益,把商税税赋全都转嫁到其他的小商人、小生产商身上。 味精、胶鞋与雨衣,都是桃源寨出产的商品。桃源寨除了在武元县周边地区销售以外,也交了一部分到水宪手里,由水宪承担分销,并且收取运输和销售的费用。 水宪便将计就计,从旁人都未见过的“味精”开始,利用上岸税的漏洞,坑了三皇子一把,逼他改革上岸税征收中不合理的政策。 谁知三皇子宁可捏着鼻子吃哑巴亏,也不肯更改政策。 水宪与贾放商量:这就更好了。三皇子既然认准了第一次上岸时核定税基,那么他们就能有数不尽的新品等着三皇子。 如果三皇子愿意继续吃哑巴亏,那么桃源寨的这些出产就将继续享受商税低廉,行销天下的优惠。 如果三皇子不愿意再这么吃亏下去了,那么少不得,逼他一视同仁,让贪些行商巨贾也为国家,为天下百姓留下点利益来。 眼下贾放见水宪笑得高兴,心里暗赞:瞧把你给厉害的。 “听说你们近日去了青坊河下游勘察,勘察结果如何,我也来凑个热闹听听?”水宪将双臂抱在脑后,整个人靠在椅背上,懒洋洋地说。 自从到了桃源寨,水宪这个人就“天性毕露”,他以往那种离群索居,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质全没了,相反变成了慵慵懒懒随随便便没脸没皮——贾放经常在忙碌之际,或是在极严肃的会议场合一瞅身边,咦,怎么多了这么个家伙? 但这帮水宪一下子赢得了桃源寨乡民的好感,在小园与桃源寨联系越来越紧密的今天,这种好感很为“小园”加分。 水宪的话依旧不多,但是每每一语中的。尤其是招商办,桃源寨很多年轻的工作人员对他都很信服。 贾放掉脸瞅瞅这个懒洋洋的家伙,拿他没办法,于是点头对规划局的一个年轻成员道:“小濮,你来说吧。” 被称作“小濮”的年轻人登时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取出了事先准备好的两幅图,挂在了大会议桌后头的黑板上。 所有参会的人都转过去看那两幅图,只见一幅是桃源寨周边地形的舆图,另一幅则极为特殊,大伙儿看了半天,才看出来,那竟是从青坊河到青坊湖,再一直到下游地区地势的剖面图。 规划局很“年轻”,是个刚刚成立没多久的部门。这个部门除了“规划”之外,还承包了一系列地形测绘的功能。 贾放从各部门抽调了一些精兵强将组成了这个部门之后,不忘了鼓励这些年轻人:“桃源寨下一阶段即将进入稳定发展时期,以前那种‘大干快上’和遇到紧急情况临时上马的工程不能再有,因此事先妥善规划将会是我们的工作重点。” 以前规划都只靠贾放一人,现在贾放希望让桃源寨的乡民们都参与进来,毕竟是他们在这里生活,桃源寨的未来是他们的。 这个名叫濮作桥的年轻人就是规划局中的佼佼者,擅长数算与丈量,接受能力很强,眼界与思路也很开阔。贾放因此对他十分器重。 小濮将两幅图挂上,便开始为大伙儿讲解。 “这是青坊河,这是青坊湖。我再提醒大家一下,这青坊湖是当初‘王屋’与‘太行’崩塌的时候,落石形成的堰塞湖。而当初的落石形成了一座天然的水坝,这才堆出的青坊湖……” 水宪第一次详细听说“王屋”与“太行”山崩的故事,登时将身体坐正,望着那两幅图,将一双眼睁圆,显出一副极其专注的模样。 贾放在一旁顿时觉得十分好笑。自从他把桃源寨里那两座山叫做“王屋”与“太行”之后,那愚公移山的故事似乎就搬到桃源寨来了,甚至桃源村在这里生活了多年的土著,也完全不记得原先这两座山叫什么名字了。 谁知他忽然觉得自己垂在身边的手被人握住。贾放的衣袖偏长,刚好遮住了他的手,也遮盖了对方的手。 贾放感到水宪的手指在自己的手心里划了三个字:“不,许,笑——” 贾放:我真没笑! 偏头看向水宪,这人却依旧一本正经,凝神细听规划局的工作人员说话。这家伙明明就是在走神,偏生还做出一副好学生的模样,看起来正认认真真地听讲。 关键是……这家伙还真听进去了,还能总结,还能提出问题:“小濮,你的意思是说,青坊湖并不稳定,因此建议在青坊湖现有的淤塞处建一座水坝,以维持青坊湖的现状,是不是?” 贾放:……能一心二用真是好啊!一边撩人还能一边把这么复杂的问题都听进去。 他自己心里微微发痒,很明显地在走神,幸亏所有小濮说的这些内容他事先都知情,所以没遗漏什么。 濮作桥现在谈的,正是桃源寨在开发青坊河流域时所面临的问题。 青坊河和青坊湖水域已经基本上开发完毕。青坊河的水力资源主要用于驱动器械,带动生产;青坊湖则致力于水产养殖。 因此贾放等人把眼光放到了青坊湖的下游,打算在这里建一座小型的码头,让这里作为桃源寨水上运输的起点。 从青坊码头出发,行五十里左右,青坊河将汇入一条大河。这条河是西江支流,一直通向梧州,在那里汇入西江后可以直抵广州港,并在那里出海。 因此贾放的计划也包括在西江支流段建一座船坞,一座码头以及一座货栈。这样从桃源寨运出的货物可以在货栈暂存,转换至大船上,运至梧州、广州,在那里换上海轮出海。 至于在那里建船坞,则是为了把内河航运的小火轮造起来。 谁知还没等他们将青坊码头勘测完毕,就发现了青坊湖的隐患。 如果青坊湖一溃,青坊河会恢复原状,青坊湖将不复存在。青坊码头的位置或许能够向上挪至青坊城附近,但是桃源寨将损失青坊湖这么一个水产养殖基地,也会损失一座能够存储和调节水量的天然水库。 因此贾放决定要在青坊湖被落石堵起的那一段之外,再建一座水坝,挡住青坊河来水,即便当初山崩时形成的落石段溃塌,还有水坝在。 此外,贾放还有个想法:青坊湖面到下游之间,落差有十多米,这些水的势能着实不宜浪费,可以用来发电。 “发电?” 在讨论会上,规划局和招商办的人都傻了。甚至还有个年轻姑娘,从怀里掏了一幅“小园”出产的小镜子出来,举在手里,问:“您说的是这个吗?” 贾放当然知道这姑娘说的是“电母”。这个时空里的“雷公电母”形象和他小时候在电视剧里看到过的差不多,雷公持一对铜锤,电母娘娘则执一对闪电神镜,面容严肃,而不像眼前这个年轻姑娘,一脸的疑惑。 贾放顿时点头笑道:“是的,就是这个。” 水力发电的电,和自然界的雷电,性质完全一样。 只不过现在说这些都还早。会议之中他也不方便为大家详细解释。 “我只是给大家提出一个可能性。也就是说我们如果真的为青坊湖修筑一道水坝,对我们是有百利而无一害。在将来,它也许能给我们带来意想不到的好处。” 会议桌前众人都疑惑地互相看看,包括那位站在黑板跟前的小濮。 只有水宪一人,再次将双手抱在脑后,懒洋洋地靠向了椅背。对他来说,大约贾放说的就是一定对的,完全无需疑惑。 “继续吧,”贾放向小濮笑笑,“余下的,等你们桂遐学桂教员那里有眉目了,自然会向你们公布。” 大家一听说桂遐学那里会宣布详情,一个个都不担心了,便都转向小濮,细听他继续讲解。 “在青坊河下游,规划局的计划是建一座货运码头。现在面临的问题是,码头选址距离桃源寨大约有四丈左右的海拔落差。且两者之间距离较远,规划局的建议是建一座轨道,解决这一段的交通问题。” 就像青坊湖与下游水面一样,桃源寨与青坊码头的选址之间,也存在一段不小的高度落差。因此这条道路将是一条坡度较大的道路。按照规划局的测绘结果,这段路上坡度最大的一段可能有7-8度的坡度。 这坡度听起来不算什么,可是在实际施工中,已经算是相当困难的自然条件了。 听到了修建轨道的建议,在座的年轻人都面露古怪:“轨道不都修筑在平地上的吗?” “这么大坡度的轨道,即使是把蒸汽动力的机车头配上去,会不会打滑,会不会溜车?” “下坡是不是就不用车头,直接用刹车就好……” 大家讨论得热烈,却见贾放面露笑容,望着水宪。 濮作桥意识到什么,赶紧邀请水宪发言。 水宪顿时微微一笑:“其实,在斜坡上铺设轨道,小园已经有了好些经验……” 会议桌周围坐的一圈人顿时一起给水宪鼓掌:“这下我们可有法子了。” “感谢为我们分享小园工业园的宝贵经验!” 贾放:……为啥我分享宝贵经验的时候没人给我鼓掌? 水宪便将小园的法子说了出来——原来他们的秘密武器是一种名叫齿轨铁路的轨道和专门配置的机车头。 所谓齿轨铁路,就是在普通轨道之中,另行放置一条齿轨。与之搭配的机车头,则是事先安装了齿轮的。这些齿轮跟齿轨咬合行进,以解决爬坡的问题。 这个方案可以完全解决桃源寨修建斜坡轨道的需求,甚至不需要桃源寨自己解决——所有轨道和机车头的生产,都是交给小园工业园来完成的。桃源寨只需要完成测量与规划,把具体细节都反馈给小园的工匠们即可。 待到小园将适配的轨道和机车头生产出来,桃源寨采购之后安装,这条轨道就能立即投入使用。 待水宪说完,年轻人们一起为水宪鼓掌叫好——桃源寨关于青坊河流域的一系列开发,大方向就算是定下来了。 这时招商办的人也轻轻吐了一口气,道:“各位规划局的朋友们费这许多辰光也都是为了本寨的商业发展着想。我们为了感谢大家,今天特地凑了点钱,请了食堂的大厨,大家今天晚上请赏光享用黄辣丁做的红汤鱼锅。” “太好了!” “感谢感谢——” 年轻人遇上了这样的事,一概不会客气。晚上便高高兴兴地去赴那鱼火锅宴。 贾放与水宪也在被邀请之列,两人对坐,独享一只小锅。锅里两条新鲜肥美的黄辣丁,鱼肉细腻滑嫩,教人入口难忘。另外还有豆腐、粉条、米粉之类,供他们吃完鱼之后用鱼汤涮食——这已经着实和贾放所熟悉的酸辣汤鱼火锅差不多了。 身边两个部门的年轻人吃得开心,谈得热烈,一起畅想桃源寨以后的面貌。 水宪却在往贾放碗里夹鱼肉,柔声问:“怎么现在突然想起来开发青坊河了呢?” 贾放嘿嘿一笑,道:“以前技术条件不成熟,现在一盘点,该有的全都有了。” 这不,有了“小园”之后,他的工程基建拼图已然完整,有了钢筋水泥混凝土浇筑技术,建一座大坝对他来说已经不是什么困难的事,还可以再考虑设计一些搅拌机、打桩机之类的工程机械。 再加上水宪今日提到的齿轨铁路,贾放几乎已经能看见整条青坊河流域繁荣发达的景象。 水宪收回筷子,举起手边的水杯,饮了一口水,微笑道:“我信了你的鬼。” 贾放登时笑得欢畅:“到底是你明白我。现在想起来修这些,一来是条件成熟了;二来是大观园也同步在修的……” 他说的是事实,大观园那里,卷轴同时给了他两项景观:“蓼汀花溆”和“荇叶渚”。 “蓼汀花溆”,本身是大观园中的一座石港,由怪石堆叠而成,其下有洞,大观园中的水系从洞中流出,汇成沁芳溪。 这在贾放看来,意味着青坊河下游许是应当建起一座坚固的石坝,令青坊河水从石坝所留的泄水口倾泻而出。 而“荇叶渚”自不必说,本身就是一座渡口。 关于青坊河流域应当如何开发,大观园总共给了四项提示:青坊桥、紫菱洲、蓼汀花溆和荇叶渚。前两项贾放都已经完成,建成了宽敞的水泥混凝土结构桥梁;紫菱洲则成了水产养殖基地。不出意外的话,蓼汀花溆与荇叶渚应当就是贾放所想的这两项。 贾放将这些一一说给水宪知道,水宪头回听说大观园与桃源寨之间的对应关系,当下缠着贾放,将各处一一都问了一遍,独自闷坐着沉思,不说话。 贾放当他还在介意自己修完园子要跑路的事,于是轻声道:“当初不是说好的……” 未来的事既然无法掌控,那就好好珍惜眼前当下——这时他与水宪之间不用诉诸于口的默契。 谁知水宪又从锅里夹了一筷子刚刚烫熟的粉条,全都送到了贾放碗里,摇摇头道:“我在想的是……雷公与电母的事。” 贾放心头登时一松,没想到小水同学如此勤学好问,面对如此美食,竟然还要想探索电磁感应的奥妙。 水宪放下筷子,一本正经地望着贾放,认真地问:“你说桂教员那里很快就要有眉目了,你是怎么知道的呢?” 贾放登时去看面前的黄辣丁鱼锅子,看看是不是酸汤放多了,导致醋味过浓。谁知仔细地尝过,发现是正常酸度——水宪只是好奇,甚至跃跃欲试,似乎他也很想探究一下雷公电母的奥秘。 贾放终于放下心来,用筷子拨了拨碗里的粉条,说:“此事说来话长,我慢慢告诉你。” 第218章 这说来话长的“话长”,还要从“贪吃”加“多动”的桂遐学胡乱吃实验用金属片的这件罪状说起。 近来小园工业园提纯金属的工艺越发高超,能将铁、铝、铜、锌、锡之类的金属纷纷提纯。潇湘书院的理学院出于实验需求,就向小园购买了不少高纯度的金属,购置之后,就都放在桂遐学的办公室里。 谁知道桂遐学这个永远无法满足好奇心的家伙,有一天突发奇想:如果把这些金属都放在嘴里,能尝出味道上的区别吗? 这家伙也知道将重金属吞进肚里是很危险的,但他表示:我就只尝一尝。 于是桂遐学讲这些金属片挨个儿放进嘴里尝味道。他原本是按照顺序,砸吧完了这种,再尝尝那种。 偏巧有一回他“尝味道”的速度快了一点,结果将一片铅片和一片银片同时放进了嘴里。 有味道!——桂遐学登时得出结论。 * 水宪坐在贾放对面,露出一副想要同样尝试一下的样子。 贾放却笑着告诉他:“这其实并不是味道,桂遐学尝到的,是‘电’。” 水宪惊讶了:“是电?夏天雷雨时打闪的那种——电?” “对!”贾放点头确认。“馋嘴猫”桂遐学误打误撞发现,正是一种直流电。而那一刻桂遐学的嘴巴实际上形成了一个小小的电池结构。 这听起来好像很可怕,但实际情况确实是如此——桂遐学感受到的那种酥酥麻麻的味道,其实是他嘴巴里的金属铅与金属银,产生的直流电。 贾放越想越得意:为啥他手下的人运气就这么好? 自从桂遐学把两种金属片放进嘴里的那一刻,这个时空就不再只有空中天打雷劈的电,摩擦毛皮时产生的噼里啪啦的电……这个时空出现了可以控制,可以定向流动的电。 他把自己得意的理由告诉了水宪。 谁知水宪扬起头,瞅了会儿天花板,道:“嘴里出现酥酥麻麻的味道……我也品尝过,不一定非得往嘴巴里塞金属片。” 贾放:…… 他的脸顿时红得像是青坊湖出产的清蒸大虾,低下头,忍不住局促地用手巾轻轻掩着口。 谁让他与水宪感情日渐稳定,在一起的机会又多,自然会有些亲密独处的时候。 桂遐学是把自己造成了一个直流电干电池,可是水宪提到过的那种味道,酥酥麻麻的感觉,却是水宪和贾放两人同时体验到的。 贾放:难怪世人形容这个叫“触电”,怦然心动的那一刻,四唇甫接的那一秒,确实是“触电”的感觉。 只不过水宪能若无其事地说出来,而他贾放却只能当个虾米,甚至恨不得自己就是一枚红薯,在地下有个窝,等让他躲进去,等脸不红了再被人挖出来。 这个家伙,本性毕露之后便越发地没羞没臊,没脸没皮了。 “其实这一切你都知道,但是你没有亲手去做,而是选择让人们自己去尝试,自己去发现,是不是?”水宪绕开了令人羞怯难当的话题,换了一个角度继续问贾放。 贾放点点头,承认了:“对,我知道。但是我只是知道一个大概,不清楚细节。” 人生而有涯,而知也无涯。贾放接受过现代的基础教育,但他并不是在每一个专业领域都属精通,而且他也确实没有这个精力。 “因此我希望这个时代的人,有独立思考,发现与思辨的能力。我的指引固然可以让他们事半功倍,但是要让这个世界前进,依旧要靠他们自己。” 这就是为什么他要建潇湘书院,要让普通人接受教育,同时也让他们学会分析与质疑。即便他贾放有一日离开了,留在这个时空的人们,依旧能彼此扶持着,往科技树的高处勇敢地攀过去。 贾放说完了略有些后悔,生怕这话触了水宪的痛处,已经说得好像他马上就要跑路了似的。 但水宪略思考了一会儿,却点头道:“你说得对。” “不过我见你早先提起‘水坝发电’时非常有把握,是不是桂遐学的发现不止于嘴里感受到的异状?” 贾放点头:“确实不止,我刚刚说的,只是桂遐学最初的一项发现……打岔的是你才对!” 至于其他的发现,贾放打算第二天白天带水宪去理学院亲眼见识。 于是这晚间,就又是一个进行各种“实验”的美好夜晚。 * 第二天,桂遐学得意洋洋地在理学院的实验室里招待了贾放与水宪。 他先展示了一下他通过反复实验,试制而成的“直流电池”——一枚铜棒,浸在盐水之中,外面是一个用金属锌做成的外壳。 水宪见到这枚电池,自然觉得奇妙,但却完全不知道这能用来做什么。 贾放刚想解释:用处可多了。桂遐学却拦住了贾放,自己拿出了一枚带着指针的电流计出来,认真地指点水宪:“我接上正负极就会有电流通过,你帮我看着指针会不会动。” 这个桂遐学,与贾放之间就从来都是胡乱称呼,我啊你的;现在与水宪也是这样,倒让水宪放心一二,晓得桂遐学对所有人都一样,对贾放倒也没有什么特殊对待。 那边桂遐学就拿出两枚裹上了橡胶的铜指针,将两枚指针分别接在电池的正负极上。 水宪微张了口,总算没有惊呼出声。他面前的“电流计”上,那指针“叮”的一声就转到了最大值。 这又是一个没有任何人力驱动,物体就自己动了的情形。之前水宪见到蒸汽机时就已经觉得很神奇,普普通通的水,百姓们已经烧了几千年,如今却能推动“大家伙”前进了。 而现在,桂遐学只是放了一个平平无奇的金属缸,却能让眼前这个奇形怪状的“电流计”无风自动——这又是一件神奇的事。 水宪已经能预见将来这“电池”,能给这世间带来多大的改变了。 谁知却还没完,桂遐学手持两枚指针,等了大约半炷香的功夫,才将指针从电池的“两极”上松开。他小心翼翼地碰了碰指针上连接着的一段粗铜丝,说:“瞅瞅,这都发热了。” 水宪伸手去试,果然见那铜丝已经触手发烫,与适才那凉冰冰的金属材料截然不同。 贾放却已经皱着眉头道:“安全规章,桂教员,实验室安全要注意!” 桂遐学突然意识到自己让水宪赤手空拳地去接触那铜丝,已经违反了理学院实验室的安全规章,挠了挠头,赶紧向水宪道了个歉。水宪也觉无事,觉得贾放有点过虑了。 于是贾放只能将各种与用电安全的有关规章制度又重复了一遍。反正他在现代时设计大型建筑都要考虑用电安全,给客户的科普和安全提醒他也亲自做过,现在不过是把水宪和桂遐学当成是心很大很放飞的“甲方”来教育一遍。 水宪与桂遐学难得站到了一条战线上,相互看看,很快达成默契——两人都闭嘴让贾放尽情地说,摆出一副态度很好的样子,这样贾放就渐渐舒服了。 果然,贾放虽然费尽口舌,但是见到两人接受度很好,心里一口气才渐渐地平下来。 他终于又问桂遐学:“桂教员,至于我跟你提过的,那用铜线圈切割磁力线,能产生电流的事,你实验过了吗?” 化学能转换为电能的现象,已经由桂遐学无意中发觉了。贾放就非常关心,动能(势能)转换为电能的事儿,在桂遐学的实验室里能走通吗。 要是这条路能走通,那他就可以放心大胆地建设水坝,回头就可以向水宪的厂子订购发电机的转轮叶片组件了。 桂遐学冲贾放嘿嘿一笑,露出一口白牙,也不直说结果,反而支使起了水宪和贾放:“小王爷,你去帮我把那绑缚在架上的线圈抱来;贾三爷,您去帮我把那个支着磁石的架子也抱来……” 水宪的小园有一桩好处,就是它家的铁矿是磁铁的伴生矿。连带桃源寨现在也有相当丰富的磁石资源。 待到桂遐学演示一遍,用线圈在磁石附近转动,就能令那电流计的指针转动。桂遐学得意洋洋,而水宪则再次震动不已——这就是电吗? 虽然并非人人都相信天上的雷电乃是有个电母娘娘,举着镜子就能把闪电劈到凡间,但是眼睁睁看着桂遐学在自己的实验室里,泡上一缸盐水,或者是摇动手柄,转动着一团线圈,就能如那电母一般,人为造出“电”来。 这太过匪夷所思,令人难以相信。 另外这轻轻拨动指针的小小能量,真的就是“电”吗? 此刻在实验室里的桂遐学和水宪两人,相互对视一眼,却都没有什么怀疑。他们两人,一个是贾放一手指点,踏上了科学研究这条路的;另一个是贾放的知心伴侣,清楚他那些不足以为外人道的过往与来历。 这就简单了——这两位都选择了毫不犹豫地相信贾放。 虽然他们现在完全不知道,这线圈与磁铁,这铜锌相绕的一抔盐水,究竟能给这世上带来什么。 贾放却望着桂遐学桌上这些实验器具傻笑。 可不是吗?——他这不正是带着这整个时空在昂首阔步地迈向电气时代么? 想到他将来拥有直流电和交流电之后能进一步达成的各种工艺:电解、电镀、熔炼金属、感应加热……各种各样现代工业社会才能产成的工业制品,终于有机会在这个时空出现。 对金属实现加工的能力将进一步加强,这意味着贾放用来保护自己、威慑他人的那个秘密计划,现在也已经扫除了最后一项障碍,实现在望。 电灯将接过传统照明的接力棒,驱散黑暗。普通人的劳动、生活与娱乐将大范围地延伸至夜晚,新的娱乐方式将会出现,荧幕上将放映着活动的影响,乐曲与歌声能由磁带保存并在适当的场合播放出来。 通讯将极大地进步,电报、电话、无线电……人们不再是“身无彩凤双飞翼”了,他和水宪身处南北两地的时候,即便没有那道神奇出现的通道,也能每日互致问候,温柔地互道晚安…… 在贾放眼前,他能异常清晰地看见变化的到来——当桂遐学将铅片与银片放进嘴里“尝尝”的那一刻,这一切已经在路上,旁人无法阻挡。 ——电气时代啊。 贾放轻轻地摇摇脑袋,以确定自己不是在做梦。他虽然有心理准备,却没有预料到这一刻来得真的那么快。 新的时代即将来临,作为从异时空来的灵魂,贾放没有任何犹豫迟疑,唯有希望这个时空这里的社会尽快尽可能地向前冲。 他想过,桃源寨的生活方式可能不会发生特别大的变化:因为这本就是一个相对平权的小社会,人和人都是一样的,不存在阶层与地位的差异。 因为沼气的使用,桃源寨的人早已习惯了夜间的照明,他们不再日出而作日入而息,而是将夜晚的一部分时间用于学习、日常工作和娱乐。 然而相较于几年前他刚来时,桃源寨已经不再是个普通的农业小社会,这里依旧有农人、有小手工业者、有刚刚开始工业化的小工厂……这一切都在飞一样地变化,在短短两三年之间,这里的乡民百姓,就已经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并以此为起点。 好快! 相信这一切的变化,很快就会跟着影响小园、影响武元县、影响永安州、影响南方十州……乃至全国各地。 当年向奉壹没有等来,没有看到的变化,在这边土地上,已经发生了,且不可逆。 一想到“不可逆”这一点,贾放突然又惶恐起来。 时代的车轮滚滚前行,它带给每个人的,一家一户的,却不能保证是绝对美好的…… 贾放沉浸在自己的心事里,一时他的脸上浮现各种各样的表情,悲欢感慨,恐怕什么都有。 “子放!”有人伸手搭在他肩上,轻唤他的表字,那只手温柔却有力量。 贾放醒过神,顿时看见水宪与桂遐学这两人都正关切地望着自己。 水宪的眼神坚定,似乎想要将力量从他手中送到贾放心中。 桂遐学依旧是一脸笑嘻嘻,但却无法抑制地流露出关切与信任。 贾放赶紧提起唇角笑了笑,表示自己一切都好,同时心里无比感激,感谢眼前的爱侣与朋友,感谢他们愿意无条件地相信他。 虽然他脑海里的那些“未来”,在世人看来,不过是“妄想”罢了。 * 永宁州到南中州的边境,一个二十五六岁的货郎在一处兵营旁边探头探脑。 南方十州里,南中州是与南夷接壤边界最长的一个州,边境上最紧要的三关两寨,有两关一寨位于南中州辖内。 平南大营的驻军,却大多数在永宁州和永安州境内。驻扎在此地的,是几年前就到西南平叛的,南安王手下的兵。 这南中州的百姓,大多依附兵营为生。男人们在山里打猎,将猎物送到兵营里去换点钱粮,妇人们则靠给兵汉们缝缝补补,洗洗涮涮,挣一点小钱。 这座兵营可不比平南大营——听说平南大营的兵现在都开始自己屯田种地了,但是南安王的兵却都很有钱,粮食和装备源源不断地从北方运到。营里的兵出手也阔绰。 大约也因为这个,不少货郎愿意跑来南中州交易买卖。 一群住在附近的妇人成群结队地过来,见到这货郎便招手:“那后生,是永安州来的吗?快到这儿来。” 货郎赶紧脸上堆笑,迎了上去。 “缝衣针有吗?”妇人们见那货郎生得十分齐整,当即开口询问,“听说你们那儿便宜,给我十文钱的。”说罢,摸了十文钱递了出来。 货郎“唉”了一声,当即从他身上的褡裢里掏出一只小纸包,整个儿递了出去,同时道:“喏,十文钱的缝衣针。” 那递钱的妇人接过纸包一看,登时惊呆了。她给了十文钱,指望能买上两三枚,接过人递过来整整一包,里头密密麻麻的,不知道多少枚。 再拈一枚出来,只见那针亮晶晶的,针鼻上的孔也匀称。妇人不放心,又将针在自己衣服上刮拉刮拉,见针不弯不断,眼见着是好针。 “您放心吧!这也是永安州从其他地方买进来的,说是用了新技术,成批成批地用机械做出来的,所以才这么便宜……” 年轻的货郎放低声音,露出一副“其他人我不告诉”的表情。 妇人们一下子激动了:这十文钱一掏出来,怕是往后三年用的针都有了。 “还有什么,便宜又好的物事,快拿出来让我们瞅瞅……” 那货郎顿时给他那头累了半天的骡子卸了身上的货,一边拿一边细数:“这是机织细棉布,我问了,价钱大约是本地的一半……” “这是香辛料,这个叫朝天椒,这个是小米辣……这个叫味精,只要往菜里头加那么一丁点儿,再寻常的菜也立即鲜上个十倍。” “熏蚊子的蚊香要不要?挂在屋里的蚊帐呢?贴门窗上的纱要不要?” 妇人们围着这个货郎,恨不得把每样东西都拿出来细细地摩挲一边,每样都觉得好。 谁知就在此时,有个雄壮的声音厉喝一声:“兀那货郎,竟敢到大营一旁窥伺。” 妇人们顿时一哄而散,跑得干干净净,留在那货郎手里的,就只有十文钱。 “来人那,将他拿下,军法伺候。” 说时迟、那时快,一群兵丁一拥而上,瞬间将那货郎擒住,身上被搜了个遍,连头发都拆下来看过了。 “长官,这人身上没东西。”一个兵丁报上来。 “没东西也不能证明不是探子,将他推出辕门外,斩了!”军官果断喝令。 那货郎原本还想为自己争辩两句,一听见这声“斩了”,脚登时软了,站都站不住。被人拖了去辕门外,扶着跪在地上。雪亮的刀顿时举了起来。 “刀下留人——” 声音响起的时候,刀已落下。待那个“人”字喊出的时候,刀锋总算是偏了偏,“腾”的一声落在那货郎面前的沙地上。 货郎在这电光火石之间被人强留了一条命下来,魂不附体半晌,接着张开嘴就开始嚎哭,哭了半晌,终于有人烦他了,呵斥道:“号什么丧,上头留你一条命,是看你还有点用处。你再号丧,就真砍了。” 货郎这才止住了嚎哭,却跟筛糠似的抖。旁人见他这副模样,知道应是刚刚被吓得太狠了。 看守这货郎的兵汉却任由他抖了半晌,才提溜了人,进了兵帐,拜见“长官”。 这长官却看着不像将官,而是个文士模样的人物。文士见了货郎,将他详详细细地盘问一阵,晓得他是永安州的货郎,因为两州之间的利差,才来南中州贩货的时候,登时一笑起身,为这货郎解了绑缚,请他入座。 “瞧他们这办事办的……险些将你当成探子给砍了。”文士一脸的春风和煦。 货郎感激涕零:“大人救小人一命,小人感激无比,小人……小人愿为大人效死。”说着,年轻的货郎手忙脚乱,在那文士面前跪了下来。 “我要你死做什么?”那文士似是听到了无比好笑的话,“来来来,先坐下。我没去过永安州,听说那里商业发达繁盛,你能给我讲讲吗?” 货郎傻愣着,待见到那文士是真的想知道永安州的情形,这下才渐渐把自己所知的,一五一十都说了出来。 文士偶尔会打断他,问些问题。这货郎有的知道,有的并不十分清楚,当下都老实地说了。 待说到最后,那文士起身,背着手反复踱了几步,似是有什么决定不下。又见他眉心微蹙,似乎有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烦恼。 货郎傻乎乎地问:“大人,小人……小人有什么可以帮您的吗?” 那文士似乎终于想起了他,登时抬头,看了他半晌,方问:“你是货郎之身,往来各州县时无人留意。本官在永安州有些事务需要打听。不晓得你愿不愿意做本官的耳目。” 货郎全傻了:“小人……小人嘴笨人憨,大人怎就信得过小人?” 文士温文一笑,道:“就是你这样的人,打探消息才不会被人留意。如何,替本官跑一趟,所获之利,恐怕能抵你运送货物七八趟之利。就算是看在钱的份儿上,你应当也不会拒绝本官的诚意吧?” 第219章 京城里,荣府接到了好消息:贾政夫妇、林如海夫妇很快就要结伴回京。 自从上次贾政送妹妹贾敏南下,赶着与林如海完婚之后,京中一度变乱纷纷。三皇子掌握了监国之权以后,这般乱局渐渐平息。 三皇子对宁荣二府多少存了拉拢之意,因此给了贾政一个工部侍郎的职位,同时又点了林如海做巡盐御史。 这两个职位品级听起来相差不多,实际上巡盐御史是那等最让人艳羡的肥差,最需要个把持得定的聪明人才能行得正,站得稳。而工部侍郎则是需要慢慢在任上磨出政绩的。 考虑林如海与贾政当年科考的成绩名次与这两人的性格,不得不说,这三皇子于人事任免上,终于有点上道了。 如此一来,贾政需要回京,而林如海在携眷上任之前也需要入京面圣述职。两人便一道做了伴。 宁荣两府登时热闹起来。 贾代善夫妇已是多时没有见这一对儿女了,得了这信少不了心中安慰。再想到当日他们凄凄惶惶地出京,贾敏嫁入林家的时候都无亲生父母在身侧,荣国公夫妇自然存了好生补偿的心。 而贾赦身为国公世子,又是这个府的实际掌权人,他对弟弟妹妹的心结早已放下,听闻弟妹归家,更加一团欢喜,忙命人张罗,将贾政与贾敏的两个院子都收拾得妥当,供弟弟夫妇就此长住,妹妹与妹夫在此暂歇。 这日贾政与林如海携眷在京郊外码头弃舟登岸,荣府早有人快马等着,回报府里。 一时贾政与林如海的车队进城,到了荣府跟前。贾赦正陪着贾代善在府门外迎接。 贾政与林如海两个,见到贾代善亲自来接,都吓了一大跳,抢上来便行大礼。却见贾代善行动时依旧要扶着拐杖,但是已经不必旁人总扶着,行动时也不总见大喘气了。 这边翁婿父子见面,二门内则是史夫人与张氏见过李氏和贾敏。婆媳相见自然敌不过母女连心,史夫人一见贾敏,就抱在怀中,喊着心肝肉儿就大哭起来,完全将李氏晾在一旁。 张氏赶紧去照顾李氏,免得这个妯娌太过尴尬,却见李氏神情恬淡自若,没有半点不自在的样子。 张氏这才明白,丈夫平日里说的,说二弟娶了个对的媳妇,是一早就看出了这小两口脾性对付,李氏又是个不会作妖的性子。这份姻缘,虽是误打误撞撞上的,却总比原先那桩合适。 贾敏被史夫人抱着哭了一场,自己也觉得母亲冷落了二嫂,连忙招呼李氏,又说起当日李家一家前往姑苏给自己送嫁,还帮着联络了好些金陵贾家的旁支,那场婚礼也极是热闹。 史夫人一听,赶紧唤了李氏的手过来,拉着手说了半天的话,总算将刚才的失礼勉勉强强遮掩过去了。李氏却浑不在意。 张氏又命人将贾琏和贾瑚两个小的抱出来。贾敏和李氏都没有见过小贾瑚,而贾琏又正是最活泼可爱的年纪,姑嫂两个顿时都稀罕得不行,各色见面礼全都掏出来,恨不得给这哥俩挂了满身…… 荣府父子女婿三人,来到后院,就是见到这样和睦融洽的情形。 “要是老三在此,就真正一家团圆了。”贾赦叹道。 其余人一起点头。 他们明知贾放血缘上不是这府里的一部分,但是忆起过去种种,似乎正是因为贾放,才把他们这一大家子都捏了起来的。现下少了贾放,这个家,就总好像哪里不完整。 “该团圆的时候,终归会团圆的。”贾代善笑着说。 当初他像说遗言一样,亲口命贾政送嫁,林如海回乡娶亲的时候,可绝没想到今天大家还能这般重聚。既然如此,就应该更多些信心,相信这府将来的路,是能够越走越好的。 一时众人安顿下来,贾敏忙着将从南边带来的礼物分送众人。女眷之中,给史夫人和大嫂张氏准备的,显然是最为丰厚的。其中有不少崭新的妆品,令史夫人与张氏眼前一亮。 “这是唇膏,也就是口脂,母亲和大嫂喜欢什么色号,可以随意挑选。”贾敏取出了一本色卡,都是涂出来的口红颜色,用天干地支标记,可以索引到包装盒。“我给你们每位都准备了一整套。” 史夫人纳闷了:“口脂就口脂,哪来这么多颜色……不都是红红的?” 她一打开色卡,登时被各色各样的红晃花了眼,只见那顺序下来,是正红洋红胭脂红、茜色妃色樱桃色、海棠红与石榴红、酡红檀色……应有尽有,美不胜收。 张氏在一旁感叹:“这些个口红胭脂,也就你这个胭脂坊的大东家,才捣腾得出来。” 史夫人却从来不知道自己的闺女是京里如今赫赫有名的胭脂坊背后的主人,惊了半日没能说出话来。直到贾敏自己羞红了脸不好意思地说:“是如海的一个朋友,送的新婚贺礼,如海交给我打理的。” 史夫人伸手拍着心口:“什么朋友这么大手笔?!” 贾敏却不便多说了,只侃侃地聊起了生意经: “刚开始的时候材料难得,这口红只能用蜂蜡来做,出产很慢,价钱也昂贵。后来北方出了一种叫石蜡的,与南方产的棕榈油合在一处调匀,用起来既润泽又不易化,比蜂蜡还好……” “再说以前调色用红蓝花,颜色不过是浓了淡了那几种。而丹砂是三哥明说了有毒性的,谁也不敢用。那口脂的颜色就有限。谁知如海和我偶然见到一种从海外运来的胭脂虫,用那虫子分泌的色素制口红,那颜色一下子就多了……” 史夫人刚刚对镜试了一款口脂,正觉得颜色鲜亮,和自己的肤色极配,就听见了女儿说起这茬儿,整个人登时僵成一条木柱:什么?虫子?…… 张氏和李氏一下子都看出来了,妯娌两个一起打岔。 张氏:“小妹听你说得好生厉害,北面的石蜡,南面的棕榈油,还有海外来的材料……在你手中集大成。” 李氏:“可不是吗?” 贾敏点着头:“是呀,现在各处都在收上岸税,姑苏也不例外。所幸这些都是极便宜的材料,海运过来也不费几个钱,但制成口脂之后马上又是另一个价钱……” 贾敏的胭脂坊所做的口脂,材料都不值钱,因此税收有限。一旦摇身一变成了精美无双的妆品,那价值就能立即翻上几番。 一想到亲闺女这生意妥妥地能赚钱,自家闺女往后手里的财权不输于大家出身的女婿,史夫人心里顿时舒畅了,也不再膈应了,对镜照了照,问媳妇和女儿:“你们看这个色号适合我吗?” 屋里自然都是点头的。 除了盛在精致的铜管中,方便随身携带的口脂之外,贾敏还带了一种名叫香水的东西,盛在玻璃小瓶里,只要轻轻一按,就能喷出如烟似雾的香雾出来。 除了那馥郁芬芳的香雾,盛放这香水的玻璃瓶也晶莹剔透,无比精美,教人爱不释手。 “这个和咱们寻常时候用的香露有什么区别?”张氏忍不住问。 须知大户人家的太太小姐们,平时也喜欢用些香啊露的。多数时候是事先用香将衣物熏过,但偶尔也会用花露。只是花露留香的时辰不长,气味也淡,不如熏香或者佩戴香囊。 贾敏顿时笑了,道:“大嫂,你别看这一小瓶子里盛的,长得跟香露一模一样,效用却完全不同,抹上一点儿子,就能香上一整天。” 她替张氏选了一种,并且演示给大嫂看,说是适合抹少许在耳后,手腕上,或者干脆喷出一团香雾,然后走入这段香雾,此后便是味芬气馥一整天,无须另外准备香囊之类。 “这是怎么做的?”张氏依言试了少许,顿时也感觉甜美非常。 贾敏却笑:“说来惭愧,这是旁人做好了交给我的店铺售卖的。我知道做法,原料却甚是麻烦。这要用到一种名叫‘酒精’的东西。” “酒精?”张氏与李氏对望一眼,都觉得这个小姑子自从操持起了胭脂坊的生意,说话就一直古古怪怪的。 “是的,这香水就是把香料中萃取的芳香物质溶于那酒精才制成的。”要解释这香水的原理,原本是项相当复杂的事,可是贾敏却格外有办法,引导两个嫂子仔细去辨那香味,“大嫂二嫂,这香气是有前调、中调和后调的,味道各有不同哦……” 瞬时,女眷们的注意力全都转去了辨认不同香味去了。 贾敏则稍稍松了一口气,其实她知道的也就这么些了。毕竟这些香水,都是连瓶子都灌装好了,直接运到姑苏来,上岸之后交给贾敏销售。具体这香水如何制成,又是如何调出那些或热烈或悠远的香气,她就不知其详了。 不过,能折腾出这样复杂的香料,又能制出这么精美的盛器——贾敏觉得,这一定有她三哥贾放的影子在后头。 就因为这个,贾敏相信这“香水”一定能风靡京师,风行大江南北。她这次上京,其中一个目的便是将这香水带入京城世家大族的社交圈,让她们知道、了解这种新品,并被这东西彻底迷住。 * 贾敏猜得不错。香水这东西确实是由贾放捣腾出来的——这不二村都能利用红薯的边角料生产酒精了吗?酒精除了医学院张友士那里要用到一些之外,其余并没有像大皇子所期盼的那样,去勾兑“烧刀子”,而是用来做了香水。 各种香料的搭配,则是由对香料格外有研究的田小妹团队完成,方子定下之后,就进行各色香料的配比,然后送到二村,萃取出香精之后与酒精调和,制成一大桶一大桶的香水,运到水宪的小园工业园进行灌装。 所有盛放香水的玻璃瓶都由小园出产,灌装也在那里进行,并从那里送出港,运往各地。姑苏贾敏那里是重要的分销点。 因为是新品,香水在上岸的时候统一按照那玫瑰香露、木樨清露1这等香露的税基征的上岸税。 但实际情况是,香水成了“味精第二”。在这市面上,玫瑰香露、木樨清露之类的香露已经算是颇为金贵的了,但是各种香味的香水一面市,那价格比香露贵了何止十倍,但效用却比寻常香露好了百倍,一时再次引起轰动。 这香水刚刚引进姑苏的时候,曾有人在胭脂坊的分店门前彻夜排队,直到店家出面安慰,说是货物管够,无须担忧。 但第二天分店开门半日,所有运上岸的货品被一抢而空,店家食言,只能出面求爷爷告奶奶,请求各位老主顾“再给他们一个机会”。 到了运送香水的第二趟、第三趟船靠岸,这货品紧缺的情况才渐渐缓解了——但这只是姑苏的情形。这东西在京里,还未开始正式发卖。 但贾敏已经收到了很多以前认识的人书信前来打听,因此她非常有信心,晓得香水一旦在京里的胭脂坊总店发售,会是何等样的盛况。 到时上岸税在香水这一项上,三皇子恐怕又得捏着鼻子吃一笔大亏——但是这会是在苏州港,而不是在即墨港。 * 为了迎接贾政夫妇归京,林如海携妻归宁,贾赦提出了阖家前往晚晴楼,欢宴一场。 史夫人当即表示反对:这好好的回家一趟,为啥要在外头吃饭。 贾赦笑嘻嘻地向母亲解释:“这您可能不知道,京里最近特别时兴这个,到外头吃饭,算是尝个新鲜。再说了,您也知道,晚晴楼对面的小楼,是您媳妇的产业。那里头有好几样相当特别的吃食,您若是去了晚晴楼,儿子也好孝敬孝敬您,请您尝个新鲜。” 小楼其实是贾赦的产业,早年间和史夫人闹别扭的时候置办下的。如今事过境迁,双方都不再计较过去的事,史夫人反倒对那小楼生出些兴趣。 再说,她也从来没有去过晚晴楼,听说那晚晴楼里可以专设包间,女眷绝不至于抛头露面。史夫人便心动了。 贾代善笑容可掬:“一起去,全家人一起。” 只不过荣国公还是希望能低调一点,因此没有选人最多的晚上,而是选了一个中午晌。荣国府果真出了十几驾大车,将主人们纷纷送往晚晴楼。 晚晴楼也相当上道,引荣府众人走了一条独享的走廊,前往雅间。 雅间之中,男士一桌,女眷一桌,中间也不隔屏风,毕竟都是一家子,都已熟极。 贾赦专为订了晚晴楼上最好的席面,又早早做了准备,从小楼叫了各种锅子和铜锅烤肉来。 席间也着实是热闹——贾政一个不小心,就将他妹妹和妹夫当初是在晚晴楼初见的事实给说了出来,令对此毫不知情的贾代善圆睁了眼。 于是林如海与贾敏一起到贾代善面前给父亲行礼,干脆又请史夫人与荣公坐在一道,让小夫妇俩一起拜一回。 其他人见了乐得不行,干脆让小夫妇再来一回夫妻对拜,这便彻底补了没有在京里成亲,成亲时没有女方父母在的遗憾。 席间不知是谁又说了一句:“若是三弟在就好了。” 一时众人心中都略有怅惘。 贾赦最先从这种怅惘之中恢复过来,大声道:“老三虽然眼下不在这儿,不久必定会与全家团聚。我自饮一杯,遥敬老三,大家随意!” 话虽如此,席上诸人都纷纷饮了。唯有贾代善得过张友士的医嘱,不能饮酒,只饮了一点滋补的蜜水便罢了。 一时席罢,也不过是午后不久。女眷们自坐车回去荣府。贾赦则想在外头走走,解解酒气。林如海与贾政顿时想要一起作陪。谁曾想贾代善也提出:“这里距离荣府不算远,我与你们一道走回去吧!” 这个建议吓到了晚辈们,贾赦的酒立刻就醒了一半。他和兄弟妹夫正开口要劝,贾代善却笑着说:“你们也要体谅体谅老父,这么多久都没在街面上走动了,连这京里都不认得了。” 贾赦无奈,只得叫了一座车驾,紧紧跟随在他们四人身后,万一贾代善有不适,好立即扶老父上车。 谁知贾代善笑道:“昔日马上将军,沦落到手执拐杖,走两步便引来众人如此紧张……” 贾赦只得悄悄吩咐那车驾跟得远些,别太明显了,徒惹贾代善不快。 贾代善却叹息道:“若是没有放儿请来名医,为父今日想要在这里走动,也是不可得。” 说着,一家子四人已经来到了顺天府门前。 这时,一个满脸麻子的年轻人从他们身边经过。贾代善吃了一惊,突然开口道:“你,你……” 那个年轻人突然回头,立刻将贾代善等人全都吓了一跳。 从背影上看,那个年轻男人身段姣好,甚至每一步都风姿绰约。但是他一回头,旁人才看清,他那哪儿是一脸的麻子,分明是脸上受过外伤,脸上大大小小的都是些伤痕,一眼大,一眼小,两只眼眶甚至有些错位……好好的一张脸已是毁了。 这年轻人似乎认出了贾代善,他站在原地,眼光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番,突然身体一动。 贾赦一个箭步挡在了贾代善身前,要保护老父不受伤害,谁曾想那年轻人却是伏在地面上,郑重向贾氏父子磕了三个响头,眼中流露出求恳的神情。 贾代善顿时道:“你莫非是……” 他想的那个名字却不便在光天化日之下随随便便说出来。 年轻男子双手一扶地面,站起来垂首再次向贾代善致意,随即转身,头也不回地向顺天府府门处走去。 贾代善一挑眉,问:“赦儿,家丁护院带了吗?” 荣国公阖府出行,又怎可能没有护卫。贾赦一声招呼,登时十几个人冲了上来。贾代善却伸手一指:“去护住……他,咳咳……” 说到这里,贾代善不知哪里触动,登时又大咳起来,一时竟脸红气喘,直不起腰。 贾代善这里不妙,那个身形妖娆的年轻男子那里更加糟糕。他向顺天府大门冲去,岂料一群街头混混模样,穿着破衣烂衫却如狼似虎的凶徒,冲着那柔弱男子就冲了上去。 一起冲上去的还有荣府的家丁与护院,他们听老公爷的吩咐听习惯了,根本不及多想,直接冲上去护住了那名年轻男子,立即与冲上来的凶徒直接对抗,这顺天府门外立即就是群殴的局面。 贾赦与贾政都是慌了神,手忙脚乱地照顾贾代善。 而林如海则抽空留意了一下顺天府门外的混战。他知道对方绝对不是什么街头小混混,哪有混混肯跑到这顺天府门前撒野的? 但也多亏了荣府家丁冲入战局,搅起了浑水,给了那名柔弱男子可乘之机。这个身段极好,相貌却又极丑陋的人竟一鼓作气,冲到顺天府门前的登闻鼓下,一把抽出鼓槌,奋力向牛皮大鼓的鼓面上敲去。 一个凶徒冲上来,直接抱住了柔弱男子的纤腰,想要将他甩出去。 可是已经晚了,在这名男子被甩出去之前,他手中的鼓槌已经敲响了登闻鼓的鼓面。 “咚——” 人有奇冤则挝鼓。 登闻鼓一响,顺天府被震动,府门打开,无数衙役从府中涌出来。 “哪个在击鼓鸣冤?”顺天府的班头大喊一声。早先来势汹汹的暴徒见到衙役涌出,顿时丢下正在缠斗的荣国府家丁,夺路而逃。 那名柔弱的男子却被甩了出去,头磕在顺天府门前的石阶上,顿时磕出一个血口子,将石阶都染红了少许。 他却紧紧抱着那鼓槌不放。 凶徒退去,这年轻人用鼓槌奋力撑起身体,一摇三晃地来到那登闻鼓跟前,猛地吸了一口气,手中的鼓槌再次挥出。 “咚、咚咚——” 登闻鼓被敲响,整座京师被震动。 “草民阮云晴,有天大的冤情,诉当今监国皇子周德瑜,谋害了昔日东宫太子殿下——” 声声凄厉,声声泣血。 “太子殿下冤,太子殿下太冤那!” 第220章 贾代善在顺天府门前遇上阮云晴,这事实在太过巧合,让人无法不联想。 但仔细想来,这事却又确实是完完全全的巧合——毕竟这全是贾赦突发奇想,才邀了全家前往晚晴楼;在晚晴楼又是贾代善突发奇想,才否决了坐车的原计划,要和其他人一道走回来。 只要稍有变数,贾家人就不可能在顺天府门前撞见阮云晴,并且将他护住。 但无论如何,荣府的人需得先将贾代善照顾好。 被阮云晴勾起了旧事,贾代善突然旧疾突发,撕心裂肺地咳了几声,被贾赦背起,赶紧送上荣府的车驾,一行人匆匆回府。 贾赦留了个心眼,知道回头贾代善必然也会问起此事,连忙吩咐人在顺天府外候着打探消息,并随时传回荣国府来。 一行人回到府中,便忙忙地去为贾代善请大夫,又是通知已经回府的史夫人,史夫人又像是没脚蟹一样忙忙地扑出来,荣府顿时乱了套。 林如海却抽了个空对贾赦说:“今日之事,恐怕我等只是误撞上了而已。” “那阮云晴,不管会不会遇见岳父大人,都能顺利敲响那登闻鼓,告上这状。” 原来这林如海在事发时冷眼旁观,觉得在顺天府门前冲上来的凶徒们,有一万次的机会可以阻止阮云晴,却都只是做出一副他们要拦阻阮云晴的样子。 如果事发时,阮云晴没有遇见贾代善,而贾代善也没有将他认出来,恐怕就会是一群凶徒将阮云晴一顿痛殴,然后丢下他扬长而去,阮云晴在奄奄一息之际拼尽全身的力气,敲响登闻鼓的艰难故事。 贾赦听了也稍稍松了一口气。 自从赵成和老夏妈的事之后,贾赦曾一再自省,自己对荣府的管理是否有问题,荣府府内是否还有内奸钉子了。出了这事,贾赦又疑神疑鬼,担心是府里的仆人将荣国公的行踪透出去的。此刻听见林如海这样说,心里稍稍放松了些。 “多谢妹夫!”贾赦像拍贾放的肩膀一样,也拍了拍林如海的肩膀,没曾想林如海还不太适应这个,被贾赦一拍,差点儿被拍矮了一截儿。 一时消息源源不断地从顺天府送了出来。 这是涉及天家的案子,顺天府尹蔺言根本不敢接,硬是将阮云晴在府门口扛了三个时辰,遣快马出京,向京郊行宫的老皇帝请示了,才终于表示,接下了这桩案子。 三皇子从头至尾没有出现,他本人一直在东宫接见臣僚,却在百忙之中抽身,给府尹蔺言递了个信,说是让蔺言“秉公直断”,还说“本王也盼望兄长之冤情早日水落石出”。 与此同时,京中谣言四起。三皇子在东宫遇鬼的传说再次被抛了出来,传的人将当日夜里的情形描述得有鼻子有眼儿:三皇子如何惊恐,三皇妃在惊恐之下如何抓住丈夫又被丈夫甩开……满街尽是口沫横飞、大放厥词的场面。 三皇子竟然忍住了,没有下令让顺天府的人去把追究。 除了东宫遇鬼的事,这阮云晴冲上顺天府,敲响登闻鼓的传奇经历,登时也成为谈资。 全京城的人都在描绘阮云晴是怎样突破阻拦,奋力敲响登闻鼓的。刚开始时,根本没人提荣国府。两个时辰之后,荣国府突然在谈资之中出现了—— 在这口口相传的故事之中,荣国公贾代善作为太子遇刺的唯一见证人,也出现在了顺天府门外。尽管荣国公在太子遇刺时就落下了病根,但他还是极其义勇地护住了阮云晴,让他顺利地举起了登闻鼓槌。 贾赦听说了这个,转身对林如海道:“是了,你说的没错。” 这些传言显然也是对方早有准备,却没想到荣国公成了变数,逼得对方不得不临时更改,过了一段时间才把传言的“新版本”给放了出来。 贾赦与林如海商量着,贾政却听不懂:“你们说什么。” 贾赦一拖兄弟与妹夫,三个人一起去见贾代善。 贾代善早先确实犯了宿疾,咳喘得非常厉害。待荣府请了常来的太医过来用针,贾代善终于转好些,至少成功地安抚了史夫人。史夫人松了一口气,带着女眷们都撤回内院中,而将贾代善留在外书房,留给这些小子们。 三人以贾赦为首,三言两语讲完了外头的情形,等待贾代善示下。 贾代善靠在一枚迎枕上,听贾赦和林如海共同分析出的那份结论,也微微点了头。 “应当是如此,这件事是冲三殿下去的。” “若是三殿下无法通过这个考验,迈不过这个坎儿,他就……无法成为储君。”贾代善说。 贾赦等人相互看看,都是一脸骇色:难不成,这局,乃是皇帝陛下设的? 贾代善摇摇头,知道他们误会了,只费劲地道了一句:“恐怕是,真的凶手。” 贾赦他们的骇色更加浓重。 这句话意味着贾代善已经认定,三皇子与刺储之事无关。真凶另有其人。 “但陛下既然将案子交给了顺天府,这便是,给了三殿下一个自辩的机会。” “他如想成为储君,这是他唯一洗白自己的机会。” 贾代善说着。贾赦等人细细思量,都觉得这话没错——国不可一日无君,但也万万不能接受一个弑兄上位的储君。三皇子如果不能将这一点洗清,即便他被册立东宫,甚至登上太子之位,也会背负着巨大的隐患。 他伸手命儿子将自己扶起来些,道:“这一次为父不能再回避了。为父一定要前往顺天府,将所知之事说出来。” 贾代善话音刚落,门外已经有门房来传讯:“国公爷,顺天府来人请问国公爷的身子,明日能否前往顺天府一行?” 贾赦等都是心道:不愧是父亲/岳父,算得如此之准。 贾代善点头,指指门外。贾赦立即去回了门房:“告诉来人,国公爷明日一准前往。” 这时贾代善又转向林如海:“贤婿!” 林如海赶紧踏上一步,垂手听贾代善示下。 “你回京时日尚短,昔日你同年,是否尚未有机会见面?” 林如海老实地道:“尚未。” 他与贾政同年,但因为此前荣国府出事,两人都不在京中。现在回京了,少不得要一一送信,见个面,联络一下同年之谊,贾代善说的就是这个。 当年林如海是探花,状元孟有德、榜眼邝韧山。孟有德中状元之后在翰林院任职,太子殁后便求了一个外放的差使,出京当官去了。 邝韧山现在却在京中都察院任御史。 “贤婿,你今日便找个由头去见一见邝韧山,话里话外提点他一二,京里的舆论恐怕为人操控,身在都察院,宜静观其动向,切莫跟风……咳咳。” 林如海是个聪明人,眼一转就明白了贾代善的意思,当下郑重应了,带上拜帖就直接出门。 只有贾政留在父亲的外书房里,不知该做什么才好。贾代善便让他明日照常去工部履新,切莫想别的,也别掺和他人在工部衙门里评论时事,总之莫谈国事就是。 * 第二日,顺天府尹蔺言遣来衙役,请贾代善前往顺天府衙门,作为旁证。贾赦陪伴父亲前往,而荣国府其他人行止则一切如常。 带着荣国公府标记的车驾抵达顺天府,围观的人群顿时发出一阵惊异的呼声,接着有人鼓起掌来。人群中有人喊:“荣国公贾大人要为太子爷伸冤啦!” 贾代善眉头皱了起来。 此前三皇子带领刑部百般查问太子遇刺一案,他从未亲身前往刑部大堂。但那时情况特殊,他身受重伤,性命未卜,三皇子带人来要“请”他上堂自然是请不动的。 但这也给了人口实。仿佛此前贾代善是在回避三皇子主持的查案。 而如今由顺天府尹蔺言主持,查到了三皇子身上。他却一传便至。这实在难以阻止他人联想。 一时贾赦扶着父亲下车。贾代善手持拐杖,一时又大咳一阵,才在贾赦的搀扶之下,一步一步地挪进了顺天府的府门。 父子二人都听到顺天府门外有人议论。 “太不容易了。你们看贾大人,好好的一个勇武将军,就是因为太子遇刺那次受的伤,到现在都没复原……” “听说当日贾府是请了神医,才将人救过来的。” “那名医怎么没去救太子?” “这你就傻了吧?太子那次是当场毙命,给你大罗金仙也没有用。” “听说在场总共三人,就是太子殿下、阮云晴和荣国公贾大人。太子殿下当场毙命,只留下阮云晴和荣国公,今日一个是原告,一个是见证。这两位当时可都是重伤。” “什么武器那么凶悍?你们刚才看到了吗?阮云晴好好一张脸,被伤成了什么样子!阮云晴你们晓得嘛?晴空一鹤排云上,他排第一,原本是京里最最有名气的花旦。那身段,那俏模样……啧啧!” “是哟……如今只剩个身段,又有什么用。” 贾代善扶着拐杖的手略微有些颤抖,不知是不是想起了当日太子遇刺时的可怖场景,还是惊异于当年之事的好多细节已经流传于民间。 进入顺天府大堂,贾代善父子便发现太子太傅夏省身以下,刑部、大理寺、都察院等处的官员都在。看来顺天府尹蔺言认为兹事体大,风险不能只自己一个人来担着,便拖了这几处的官员一道下水。 除了这些官员以外,顺天府大堂正中,府尹蔺言身后,还傲然坐着一人,面冷似霜,不是旁人,正是三皇子。 贾代善父子登时都想起了当初审理科场弊案时,三皇子就是这般,端坐在顺天府尹身后。只是当时他身边另有一人,现在却只能用“音容宛在”四字来形容了。 贾代善落座之后,顺天府便落了府门,关起门来审理这一出太子遇刺之案——毕竟事关天家颜面,外头流言都已经传得沸沸扬扬,顺天府审案的细节若是再泄露出去,顺天府尹就真的很难再向皇帝陛下交代了。 “堂下所跪何人,抬起头来!” 府尹蔺言惊堂木一拍。被带来堂上的正是阮云晴,他身着囚服,额头上带着伤,身上犹有血迹——敲登闻鼓上告的后果是受五十板子的刑罚,看起来阮云晴昨日击鼓鸣冤之后就被打了。 但此刻,这阮云晴依旧脊背挺得笔直,并昂起头,望着府尹蔺言,昂然道:“小人阮云晴,原为排云班中的当家花旦,今日上堂乃是为太子殿下伸冤。寻常人遇害尚且有父母亲人鸣冤,为何太子殿下,一国之储君,遇害多日,其真相始终不曾水落石出,各位大人,难道不曾想过这背后的缘由吗?” 他的目光锐利,毫不游移地转向蔺言身后,一字一顿地说:“难道不正是因为,主持为太子伸冤之人,其实就是幕后主使吗?” 顿时举座哗然。而蔺言“啪”的一声拍了惊堂木,高声道:“大胆!——” 贾赦此刻站在贾代善椅子后头,偷空觑了一眼堂上坐着的三皇子。却见三皇子除了眼中流露出几分愤怒之外,面上并无多少感情波动,与当年审科场舞弊一案时,以及最近两次登门造访时相比,冷静镇定了不少。 贾赦心中暗暗地想,看来这一位监国数月,多少也有些进益。他又想起父亲的话:这次,是三皇子唯一的机会。 “无凭无据,你单凭太子殿下遇刺一案尚未审结,就无端妄陷他人,阮云晴,本官念你为太子伸冤心切,给你多一次机会,好好说话,不要无端攀咬指责,知道了吗?” 蔺言这算是客气的,否则就凭阮云晴刚才那一段毫无逻辑的无端指责,他就可以把这个毁了脸的戏子直接打出府去——当然这不解决问题,太子遇刺一事,依旧笼罩在一团迷雾之中。 关键还是要将这案子审个水落石出,否则太子在地下依旧背着冤屈,而三皇子在地上依旧负着骂名。 于是蔺言又一拍惊堂木,道:“阮云晴,你从头至尾,将你所知道的太子遇害一案的详情,细细说来,不可有半点隐瞒,知道了吗?” “是——”阮云晴细声细气地回答,终于有了一点点当初他名花旦的样子。 “小人与太子殿下,素有私情。当初乃是东平王撮合,因此常借排云班在东平王府唱戏的机会,私下相会。” 阮云晴话音一落,这顺天府的大堂上全都是倒吸气的声音。 毕竟太子夫妇伉俪情深之事天下皆知,没有人能想到太子竟然在外头有人。这年头,在外豢养美人的例子屡见不鲜,阮云晴当初又是京里一等一的美伶人,没人觉得有什么出奇的,但是这事偏偏安在了太子头上…… 难道储君,也有这等见不得光的感情的吗? 阮云晴自承与太子的私情,瞬间满足了所有人的好奇心。但这案子还是得审下去,蔺言无奈之下,又一拍惊堂木,高声道:“继续说,事发当日,你是与先太子殿下在……在一处吗?” “是……” 只见那阮云晴目光有异,声音也变得轻柔:“我知自己是个见不得光的人物,可我又偏偏放不下他……他也放不下我,那日我只唱了个开场,便惯例去后台相候。” “东平王府的戏台后头,有一间屋子是专门留给我……用作与殿下相会的。” “那日相见,我们已是久未见面,自然一上来便是……” 他没说下去,但旁人也猜得出,那便是干柴烈火,随后才是柔情蜜意的互诉衷肠。地下恋情,不都如此? 整座顺天府里,人人面色有异,毕竟谁也没想到听到了这么一出劲爆的大八卦。甚至顺天府尹蔺言在心头暗暗庆幸,亏得今日是关门审案,除了各部官员之外,连堂上的衙役都留的是自己的心腹。 蔺言赶紧连声咳嗽,对在场众人道:“各位请为亡者讳言,请谨言慎行。” 在座所有人纷纷点头,默然应下——八卦虽然劲爆,可毕竟也是皇家的八卦。而且三皇子就坐在蔺言身后,大家可不得答应么? 阮云晴却依旧跪着,眼神凄迷,应当是想起了最后那一段如蜜糖一般的甜美时光,以及突如其来的……血光变故。 “事毕之后,我正与殿下说话,谁知门外有人呼唤‘太子殿下’。我只道事情败露,顿时惊慌起来,殿下情急之下,只命我转过身去,紧接着便听有人推门进屋,道‘殿下可曾召唤臣至此’。” 阮云晴说到这里突然睁大眼,道:“接着我只听‘嗒’的一声轻响,便偏头想去看门外。谁知耳边是轰然一声,接着我半边面孔一片灼热,紧跟着便是剧痛,我伸手想要抱住殿下,谁知摸到了一手的热血……” 阮云晴说到这里,一对因面孔受伤而大小不一的眼里涌出泪水。看起来他是真的恋太子入骨,到此刻已是泣不成声,终于低下头道:“后来小人因为脸上疼痛,直接昏了过去,就再也不知其他。” 蔺言道:“你说的那个声音,是否就是凶手,如果再让你辨认,是否能辨得出来?” 还未等阮云晴回答,堂上已经响起另一个声音:“府尹大人,这位伶人当日所听到的,正是本人。” 开口的正是贾代善。 堂上众人,除了阮云晴之外,也大多猜到了这一点。当日太子遇刺,一死两伤,荣国公也是伤者之一。 当下贾代善便原原本本,将他如何被人相诱,前往戏楼后面的房间寻找太子殿下,如何发现自己被设计了,又是如何亲眼见到袭击者使用火铳,先杀了太子,又是如何换了一枚火铳,让自己身受重伤的。 最后贾代善说:“这一年多来,我始终反复在想。究竟是何人设计,诱我去撞破太子的私事,与那刺客又是否真有关联。” 贾代善思路清晰,繁简得宜,让顺天府中素有的人都听住了。 “初时我曾以为,一种是旁人恶作剧,窥伺到太子的隐私之后,使我去撞破。到时势必是太子与我两厢里尴尬。但这恶作剧之人与后来的刺客无关。” “但后来我重伤欲死之时,想起了一件事——那名刺客,随身携带了两枚火铳,用一枚害了太子,波及了这位阮小哥,但来不及给火铳上膛,便用第二枚火铳打我。” “而犬子贾放也曾遇到过手持火铳的刺客。据他所说,给火铳上膛耗费辰光,必须停下来多花点时间才能做到。” “我因此才想了明白,这是刺客早有预备,原本就是想让太子与我两人同时命丧当场。” 蔺言恍然大悟般地道:“既然如此,是否有可能是荣国公的仇家,特意设下的局,引诱荣公入彀?” 贾代善却摇摇头,道:“并不。那刺客的目标从一开始就是太子殿下。” 如果目标是贾代善,那么刺客第一枚火铳就会冲着贾代善去,而不会等到确认太子无救之后再回过头来袭击贾代善。贾代善只是个顺带的。但饶是如此,刺客估计也没有料到贾代善竟然能够逃出生天。 “如今我们还剩下这些人证:第一,东平王;第二,东平王府那名将我引去戏楼后的侍从。” 蔺言听完了贾代善的陈述,心里别提多舒坦了。要是人人说的都像贾代善这么条理清楚,那他这个顺天府尹就可以舒舒服服轻轻松松地断案了。 但是说起这人证,蔺言只能偏个头,望向身后坐着的三皇子。 三皇子表情木然地开口道:“东平王已发配西北军前效力。东平王府抄家,财产与家人奴婢罚没,荣国公所说的这名侍从,既然当日不曾指认,就已经流落至京里不知何处去了。” 话说这三皇子,也真的难怪人疑他——案发这么久,说是查也没查出个所以然来,只是处理了东平王一家子。处理的过程中又可能令关键证据泯灭,人证失踪。 阮云晴登时尖声道:“是,便是这样。这人的亲兄长遇害,着他审讯查案,他却将所有有关的证据轻轻放过……这难道还不足以证明,他与殿下之事有关吗?” 蔺言登时又是惊堂木一拍:“不可臆断!在这堂上说话你需要证据,人证、物证,你有吗?” 谁知阮云晴接着高声道:“有,我有人证,能证明周德瑜与此事直接有关。” 第221章 太子太傅夏省身夏大人,日常连名带姓地称呼那几个皇子。那是因为几个皇子都是他的学生,师道尊严,夏省身从不在意他们“学生”之外的身份。 但如今阮云晴在顺天府大堂上直呼三皇子的名讳,足见他心中痛恨,与三皇子不共戴天。 “人证?” 太子已死,东平王府中人被发卖的发卖,遣散的遣散,又何来人证? 但是阮云晴神情严肃,抬头望着蔺言,点头重复道:“对,人证!” 他右边半张面孔毁损得厉害,让人很难将他和当年那个排云班的台柱子,绝代佳人阮云晴联系起来。但是他眼里有一星火焰,似乎只要眼前这三皇子稍有不慎,便能让他这个已经入主东宫的监国皇子身败名裂。 “说来听听!”顺天府尹蔺言这次没敢拍手中的惊堂木。 “当日小人重伤昏迷不醒,还要多谢刑部的人为小人延请大夫,用药治伤。”阮云晴口中说是“多谢”,言语里连一点感激的意思都没有。估计是不忿刑部的人胡乱医治,让他一张脸毁损成这样。 “然而托各位的福,小人在刑部大牢里住了半年多,终于被放了出去。” 阮云晴话音刚落,蔺言便“哦”了一声,刑部的人面露尴尬,三皇子则面上僵硬—— 敢情阮云晴这样重要的证人,就只在刑部养了半年的伤就被扔出去了?刑部的人难道就没想过要好好审他? 一时顺天府里坐着的大人们眼神都有点儿古怪,似乎觉得阮云晴今日一开场时那段血泪控诉,也未必便没有道理。 接着阮云晴又自诉:他从刑部大牢被释放后,先是去了南方,后来为了这桩旧案重回京城,找到了排云班的兄弟们。 这时的排云班因为被卷入太子遇刺一案,哪里还有半点生意?班子里那几个兄弟,肯暂时收容一下阮云晴已是仗义,他们被阮云晴连累,自身尚且难保,又如何负担得了他的余生? 于是阮云晴去街面上打起了零工,他身子骨弱,做不了苦力,但是仗着声音动听嘴头甜,也让他混到了一些搬运的差事,虽然钱不多,但总能让他一人吃饱。 谁知这之后不久,竟让阮云晴遇上了一桩“大生意”——三皇子搬家,将府内的物事从三皇子府搬去东宫。阮云晴被同伴们说成是“虽然生得丑,但是手脚干净,做事细巧”,竟也混进了三皇子府。 “在搬货的时候,我遇见了一个名叫伍达的皇子府家丁,他说他专事搬运外书房的物事。于是我就始终跟着他,看能有什么发现。” 阮云晴说这话的时候三皇子脸色难看,让人猜想这伍达应该真有其人。 “结果他拿出了两只匣子递给我,让我好生捧着,千万不能摔着,因为里面就是火铳。” “我捧着那两只匣子,想想太子殿下的命,再想想我的脸,心里叫那一个恨。”阮云晴继续说,“但是我心知如果我直接带着这两只匣子冲进顺天府,恐怕在路上我就被人打死了……” “等等!”贾代善突然打断,喝止了阮云晴,“你说你听那伍达说匣子里是火铳,但是你并没有打开来看,是也不是?” 阮云晴惨然一笑,道:“荣国公大人,小人只是街面上帮人跑腿打杂的,皇子府家丁就在身旁盯着,您觉得我会有机会打开匣子?” 贾代善当即道:“仅凭你此言,不能断定匣子里就是火铳。” 阮云晴伶牙俐齿,马上反驳:“因此小人才说那伍达是人证,没有说小人就是人证。” 贾代善一阵无语,瞥了一眼坐在堂上的三皇子,心想:这就真没办法…… 当日三皇子领着刑部在京中大肆搜索火铳,还口口声声放出风去,说太子就是伤在火铳之下,甚至以此为由,差点儿冲进荣府拿住贾放问话。 但即便这样,三皇子最终也没能找到这对火铳的下落。 到如今,被人揭出来,这一对火铳其实就在三皇子府上,还大喇喇地就藏在外书房里? 贾代善在心头叹了一口气:但凡这三皇子真是个精明而实干的,就该一早追查出这火铳的下落。而不是手下人浮于事,终日做出一副忙忙碌碌的样子,实际上却一无所获,一直拖到现在。 看起来这位监国以来确实有所进益,可惜却成长得太迟了。 “所以你说的人证,就是三殿下府中的家丁伍达?”蔺言继续问那阮云晴。 蔺言背后,三皇子面无表情地开口:“这个伍达,本王记得他上个月酒后失足落水,人已经不在了。” 这下就更可疑了。 好不容易有个人证,在上回三皇子搬家的时候见过那对火铳,一转脸人就没了。这到底是意外还是被灭了口,有阮云晴指证,三皇子便是百口莫辩,有理也说不清。 三皇子不提起伍达可能还好些,一说这话,旁人都觉得,堂堂一个监国皇子,竟然连府里仆从落水之事也记得清楚。这下就更可疑了。 于是顺天府尹蔺言望着阮云晴道:“听三殿下所述,你提及的那名人证已经不在人世。你的证词眼下成了孤证,你还有什么想要说的?” 阮云晴低头沉思片刻,忽然抬起头,望着蔺言大声道:“蔺大人,现在没有了人证,还有物证。” “什么物证?” “就是那对火铳!”阮云晴提高了声音,他本是旦角,声音尖细,提高了声音便如同一个受了惊的女子。只见他伸手指着三皇子道:“如今,那对害死了太子殿下的火铳,正藏在东宫之中。若是能搜出这对火铳,交予荣国公贾大人辨认,就能确认——” “大人呐!——” 阮云晴“砰”的一声将脑门磕在面前的石板地面上。 顺天府尹蔺言坐在上首急得直搓手: 这阮云晴也太不像话,拔出萝卜带出泥,人证没了他还扯物证——还说这物证眼下在东宫,让他去东宫搜物证? ——他敢吗? * 四皇子的格物学院,近日里收到了东宫送来的一批旧家具。 三皇子入住东宫,自然将家什全都清理了一遍,不用的都丢在了库房里。 但是三皇妃嫌库房也太挤,着丈夫赶紧找人来把昔日东宫的东西都处理了。三皇子便想起了他弟弟老四周德璋正在太学里兴办“格物学院”。而老四手头一向没钱,这学院办出来想必也寒碜得很。他就去向弟弟打了个招呼,命人将东宫清出的旧家具都给送到格物学院去。 “都是好东西!”三皇子丢下一句。 四皇子收到东西看了看,确实:桌子都是花梨木的,还有两张是金丝楠木的,壁桌都以大理石或者祁阳石镶边;椅子都是乌木镶大理石的。形制多精巧炫丽,或镶金镀银,或雕刻暗花,东西金贵到没了边儿。 因此这三皇子哪里是清理不用的旧家什,分明是嫌弃太子留下的家什不吉利,才送给旁人的。 除了家什,东宫还送出来好些器物,香炉香筒、笔洗笔床、画匣画轴之类,零零总总一大堆,总要四皇子自己清理,分门别类。 四皇子生性不喜多言,撸起袖子就开始干活,自己收拾。 收着收着,他忽然发现了两枚长长的乌木匣子——这难道是盛放卷轴用的画匣? 但是画匣没有这么长这么大的。 于是四皇子打开了其中一枚,他盯着匣子里乌黑锃亮的铁器,顿时惊讶不已。 “这究竟……是什么?” 四皇子的一名亲随问:“要替您在东宫交过来的单子上核对一下吗?” 四皇子默默点了点头,将那枚铁器提出来,拎在手里随手把玩。 但是直到格物学院的人将所有送来的东宫旧物核对完,都一直没有找到这两只乌木匣子所对应的条目。 “您想要退回给东宫吗?”他的亲随随口一问。 四皇子却已经渐渐辨出了这枚铁器的门道。他将东西提在手里,那装着木柄的一头,顶在自己的肩窝上。 之后又该如何操作,他却又迷茫了。 于是这位四皇子开口道:“找画工来!” 他近日越来越明白言多必失的道理。以前贾放在他面前提过一句:说只要他说短句,一句句说得短促有力,他便不会口舌发颤,旁人就听不出他的口吃。 那名亲随果断“是”了一声,赶紧去找画工去了。 四皇子右肩与右臂却已经有些酸软,慢慢将那铁器放了下来。 果然,只要他在说话的人对面树立权威,自己有了信心,说话也就渐渐流畅起来——只可惜,能让他树立权威的人,迄今为止还不是很多。 * 桃源寨,贾放从双文处接到了贾赦的来信,而水宪从任掌柜处接到了四皇子的信件,两人将京里的消息一拼,得出结论:“害,原来是这么回事!” 阮云晴敲响了顺天府的登闻鼓,将太子遇刺一案重新摆上了台面,并指三皇子嫌疑最大。 阮云晴的理由是:三皇子在太子遇刺之后,查案不利,始终没能查出杀害太子,重伤荣国公的那两柄火铳究竟去了哪里。并且要求顺天府搜查东宫,这顺天府尹当然不敢,双方自然僵在那里。 而四皇子则莫名其妙地收到了从东宫送来的两柄火铳。 他写信向水宪确认,这两枚,是不是就是当日袭击水宪与贾放的那两枚,并附上图样。 贾放与水宪一眼就认出,当日在水宪的花园里穷追不舍,并且将“与谁同坐轩”中的鹅颈椅一把打散的火铳,就是图样上的这一枚。 “难道真是三皇子害了太子?”贾放问。 水宪迟疑了一会儿,摇摇头,说:“你还记得,你家老爹上回单独找你时,说的话吗?” 贾放晕了一阵才想明白:“……你说是皇上啊!” 上回皇帝陛下来时,曾经评价过一句三皇子:“老三是个蠢货。” 贾放与水宪都认为:三皇子确实才具平平,但真要说他蠢得没边,这倒也不至于。 要说三皇子真的有本事做这么大一个局,害了太子夫妇,那他为啥不早早就准备好一个替罪羊,将罪过都推旁人身上?何必要等到现如今,太子的旧爱指责到自己头上来,京中的百官与百姓都吃瓜看笑话? 贾放“嗯”了一声,看着信笺说:“我父亲……荣国府里那位父亲也是这么认为的。他以为此事与三皇子无关。” “而且我大哥在信上写了,我父亲认为,幕后做局的人,除了要置太子于死地之外,恐怕还与荣国府结有仇冤,因此故意引我父去寻太子,想要一并狙杀。再后来又……” 再后来又袭击了贾放与水宪,那次的主要目标恐怕也是贾放,而水宪是顺带的。 “有道理。”水宪评价。 “不过,你觉得真凶难道会为了嫁祸三皇子,就真的把他手中那两枚火铳都送到了四皇子那里?” 贾放点着头道:“这正是我担心的。” “我认为,对方手中,现在应当已经不止两枚火铳了。” 当初贾放特地问过贾代善,确认袭击太子的刺客一人携带了两枚火铳,用完这枚用那枚,恐怕就是因为火铳填弹不易且格外耗时,因此才特地做这样的准备。 到后来刺客袭击贾放与水宪,是分派了两名刺客,每人都掌握了一枚火铳——这令水宪与贾放判断,当时对手手中,只有这两枚火铳。 可是现在对手大方到,为了给三皇子栽赃,竟直接将这两枚火铳送到了四皇子手中。 但这也正应了贾放的担忧:他现在越来越担心,对手那里已经不止两枚火铳。这样即便贾放这里发展出了相应的武器,也要同时考虑对手实力等级也在同样提升。 “四殿下信上如何说?”贾放问水宪,“他会将此事检举给顺天府知道吗?” 水宪摇了摇头,道:“你这位四哥,你应当知道他的脾气。他是个特别较真的人。他认为东宫送出来的这一批家具里混着火铳,并不能直接证明这火铳就是三皇子从东宫中送出来以避免搜查的。这事儿从逻辑上不成立。” “确实如此!”贾放对四皇子的判断由衷地赞叹了一句。从逻辑上,四皇子收到火铳,并不能直接推导出三皇子送出火铳。 难得四皇子如此清醒。 “但即便如此,他也必须要将这件事上报给你另一位老爹,他自己做不得主。”水宪看着信笺说。 贾放点点头:“我明白的。” 这事儿,若是放到寻常人家,可能也差不多。兄弟争产,三哥有害了二哥的嫌疑,四弟即便相信三哥,也得把发现的证据告诉老父,免得父亲觉得四弟与三哥勾结,替三哥掩饰。 在这个时空里,即便是皇族,也必须按照世间通行的规则行事。 但是如此一来,京中的情势又僵在那里:阮云晴为太子喊冤却没有证据,有构陷之嫌,被下入大狱——但也可能是顺天府尹蔺言见他可怜,想要保一保他。 三皇子依旧在东宫监国理政,但是为了避嫌他再也不能插手查问太子的那桩案子。整件案子交给了顺天府尹蔺言,以及刑部、大理寺、都察院几处协办。 都察院御史邝韧山上书,称民间恐有人操控舆论——这也顺便落在了顺天府头上。 贾放叹息一声,道:“其实我们几个之中,任何一人出面追缉杀害太子之人,都不合适。” “你!”水宪言简意赅,似是想说其实贾放可以。 毕竟贾放名义上是外姓,在认祖归宗之前没有资格追逐那把椅子。再者他自己也受到了袭击,险死还生。如果不是水宪……他早已死了。 “不,”贾放摇摇头,“我有这个自知之明。” 京中一直有人传言他是皇上的心头肉,不让认祖归宗是因为怕他改回姓周是怕他受到伤害。人说立嫡立长立爱,他可能就算是“爱”的那一挂。 再说他在京郊和京里北静王府跟前遇袭,这事儿也圆不过去。毕竟旁人一旦问他是怎么逃脱的,他和水宪都不方便解释。到时候旁人自然可以说成是他自导自演,施的苦肉计来骗取天下人的信任。 虽然他此刻非常想查清太子遇害的真相,但是却不能由他出面。 “你父亲,你兄长!他们可以。”水宪稍许多解释了一句。 贾放立马明白了:“我怎么没想到呢?” 他虽然不能出面,但是贾代善是名正言顺的苦主,贾赦则是苦主的长子。他们两人可在京里周旋,凭借宁荣二府的人脉,慢慢查访事情的真相。 “好,我这就写信。”贾放搓搓手,想到就做。 水宪却轻轻牵了他的手,温和地道:“先不忙。今日原本约好了要去——那两处的。” 贾放一想,确实如此,信的事,倒可以先放一放,反正从他这里送信到京中荣国府,不过是片刻功夫的事。今日送去的书信,贾代善他们一样是明早收到,倒也不必急于一时。 “话说,我想这两处也确实应当想个代号,称呼一下,就像你那‘滴翠亭’似的。怎么样,有想法吗?” 水宪一面走一面问,当初他听说了“滴翠亭”在桃源寨实际并不真是一座亭的时候,就曾对此大加赞赏。 贾放想了想,道:“这简单,一个叫‘凹晶馆’,一个叫‘凸碧山庄’。” 水宪一听,便觉新奇:“‘凹凸’两个字,倒是极少入诗文……但你用来描述那两处的地形,倒也贴切。” 贾放被夸,悄悄地吐舌头,心想他这又是师她人之智,按《红楼》原书上所述,这两处大观园里的地名,是林妹妹想出来的才是,被他提前拿出来用了。 他又想这原本该是大观园里的两座建筑,却被他抢先一步,用来命名了水宪的小园附近两处特殊地点,甚至说是特殊机构。不知将来那卷轴将会怎样算。 但眼下却完全顾不得这些细节了,水宪已经拉着他,直接穿过“桃源——小园”的通道,来到小园工业园。 他先带贾放去了冲轧车间,查看上回答应大皇子的钢制盔甲。 这时冲轧铠甲的机械车床已经改进过了很多次,制成品出来也已经非常迅速。只要钢板能够跟上,一天轧出几十套铠甲绝对没有问题。 车间主任甚至还请贾放试了试他们新制出的铠甲。贾放试了试,发觉并不像欧洲中世纪那样套个全身的笨重铠甲,这甲只有几片,保护住要害部位。铠甲上事先预留了扣眼,将牛皮绳穿过,扎紧便是。 此外这铠甲完全模拟人体的形态制成,十分轻便,不影响行动。 水宪便问:“你觉得这种能够对抗火铳的威胁吗?” 贾放摇摇头:“我对此表示怀疑。” 他对这种薄钢板还是没多少信心。这种铠甲生产出来,对于冷兵器时代的箭呀,弩呀,刀枪之类,应当是绰绰有余,但是对于火铳中喷出的那些铁砂……甚至更先进的火|器造成的危害,贾放并不觉得特别乐观。 但他没有把话说死,而是说:“我们可以去尝试一下。” 水宪也知道他一向以实验结果为准,当下命人带上几套已经完成的铠甲,和他们一起前往刚刚被贾放命名为“凹晶馆”和“凸碧山庄”的两个地方。 前往那两处,水宪与贾放先上了一座“小园”的工人们平日里用来通勤的小火车。 小园的这种蒸汽小火车与“桃源——武元”的一样无差,只不过只有一种车厢。即便是水宪和贾放乘坐,也不会有什么“专座”,以示与工人们待遇无差。工人们都很吃这一套,见了水宪与贾放纷纷热情地打招呼。 然而水宪与贾放等一行人带着用毛毡包起来的好几套铠甲,在途中的一个极小的小站下了车。这里不通往任何生活区或是工厂,因此除了水宪一行人,没有旁人在这里停留。 水宪带着贾放等了大约一盏茶的时间,平坦的柏油大道上驶来了一驾马车,接上水宪和贾放,以及跟随他们的从人与铠甲,沿着道路往与轨道截然不同的方向驶去。 大约驶了有一个时辰的功夫,贾放好奇,问:“这是快要到了吗?” 水宪抿嘴微微一笑,随手揭开了马车车身上遮着的帘子。 贾放登时见到车帘外,是一片深蓝色的海岸。而马车正沿着海岸边上凸起的一座高崖,迅速向崖顶奔去。 第222章 车驾沿着海岸边的高崖行驶,道路一侧崖下就是蔚蓝的大海。 贾放远远可以看见远处崖顶有一排平房,远看甚至有点儿像是后世建筑在海边的度假村。待到走进,才发现这一排平房更像是兵营,同时还配着哨所。 车驾抵达,两个哨卫已经迎了上来,向水宪行礼。 水宪先问今日有没有异常,哨卫们一起摇头,接着带贾放和水宪看了看此处的地形。贾放立时明白了水宪看中此地的用意。 顺着崖顶向下望,只见这一段山崖下,凭空凸出来一片平坦的海滩,目测大约两千余步长,五百步宽。崖上至海滩,建了一座木制阶梯,旋转而下。 而这海边山崖的另一侧,则是一幅山中的洼地。沿着一道缓坡可直抵谷底,谷底平缓狭长,与那片海滩的大小相差仿佛。谷底没有其他建筑,只有几只谷垛。 视野最佳之处,便是高崖上的这一排小屋。从崖顶上往下看,这海滩上和洼地里,一草一木,全部一览无遗。 “你是怎生寻出这样一处所在的?”贾放由衷赞叹。这地方远离尘嚣人烟,海滩与洼地狭长,两段入口处加设哨卡就能控制出入。高崖上又居高临下,将两处的情形看得清清楚楚。 水宪微笑:“你又是怎样想出凹晶馆和凸碧山庄这两个名字的?” 贾放登时失笑,心想这两个名字确实非常配合这里的地形——至于他是怎么想到的?他只是想到在这里可能经常能听到突突的响声,他就联想到了“凹凸”的“凸”字,才想到而来这两处所在的。 “不说这些了,”水宪一扯他的衣袖,问,“先看哪一处?” 贾放道:“先看炮。” 水宪便带上他,从那架阶梯处下到海滩上。大约有一百余名侍卫模样的人跟在他俩身后,抵达海滩之后,便去高崖底边,纷纷揭开了厚厚的一层油布。 贾放这才恍然大悟:早先他一直猜水宪的人把东西藏在了哪里。毕竟这海滩三面是水,一面是高崖,运输不便。东西不可能频繁地运来运去,一定是就藏在这海滩上。 现在答案揭晓:原来这海滩上高崖下有一排凹洞,洞口则铺上了一层与山石颜色一模一样的油布,就将洞中所藏之物完全掩盖。 侍卫们便将一座一座,熟铁制成的炮推了出来。 贾放瞅瞅这些炮,一座座看起来平平无奇,就像是他那个时空里历史上遗留下来的红衣大炮。但他曾从水宪口中得知,在这个时空里,人们头一次见这种东西。 “你提过用精钢铸造线膛炮,但那技术还未过关,线膛炮还未造出来。你说的滑膛炮倒是造出来了。我命他们演示一下。”水宪说。他身后还紧紧跟着一个中年工匠,此刻又是紧张又是局促,眼光就没有片刻离开过贾放。 贾放点点头,“嗯”了一声。 水宪一声令下,侍卫们便开始往炮膛之中填药装弹。那一直跟在水宪身后的工匠也跑去帮忙。那头引线一点,只听“轰”的一声。贾放与水宪面前的滑膛炮重重向后一坐,炮口火光乍现,一枚黑乎乎的炮弹便“嗖”地飞了出去,落在远处的沙滩上,弹了两下,终于在沙堆之中停了下来。 海滩上高崖一侧,都被人事先迈了刻度线。立即有侍卫跑过去查看,然后报回来:“八百五十步!” 水宪扬扬下巴,看着那个负责校正炮膛角度的侍卫道:“如何?” 那名侍卫手中举着一枚校正器,高声道:“禀告王爷,确然是八百五十步。” 贾放当即伸手点赞:“非常不错。” 凸碧山庄现在正在试验的这一批炮,确切地说应当叫“前装滑膛炮”,火门点火。炮管里没有预制膛线,因此无法安放威力更强的“霰弹”。炮弹是实心的铅弹,相当于往远处扔实心球。 因此这种滑膛炮发射的效果,从本质上讲等于此前水宪曾经支援给贾放使用的投石机。投石机投出石块,和实心球的效用其实没啥区别。 但区别在于滑膛炮射出的“实心球”,射程是使用人力、畜力,再考虑上可能的弹力这些的数倍。眼见着刚才射出的炮弹,轻轻松松就落到了八百步之外,这在以前是不可想象的。 另外,上次桃源寨遭遇山匪,桂遐学操纵投石机时曾经发明了一个计算弹道的小工具,现在在滑膛炮上也用上了——毕竟这滑膛炮没有准星和照门,全靠抛物线来计算弹道,这和投石机有相似之处。 听见贾放的夸奖,那名中年工匠终于舒了一口气,嘴一咧,脸上顿时起了一片欢喜的褶子。 “这滑膛炮全是以铜铸的?”贾放看了看炮身,向那工匠询问。 “不,不全是,这炮现在是铜身铁芯。炮芯是铁制的,炮身以铜铸而成,如此比较节省材料。”工匠答道。 贾放点点头,命人去连发三弹,然后仔细去检查了炮身:“制到这个程度上,已经相当不错了。” 三弹连发之后,这滑膛炮的炮身已经很烫,但是并没有发红、变形,更加没有出现裂纹。证明小园的工匠们在铸铁、铸铜、淬火等一系列工艺都已成熟而精湛。 这种专门负责抛远距离实心球的炮弹,说实话威力相当有限。但是对于这个时空从未接触过火|器的人们来说,这简直就是奇迹—— 谁能想到,只是将过年过节时用来制作烟花爆竹的材料,与钢铁铸铜合在一处,就有如许威力? 水宪微微皱着眉,道:“看来这种火炮适于攻城,不擅野战。”他的要求还挺高。 贾放却说:“但这其实是最适合做舰载防御设备的。” 这是他从自己那个时空的历史中得出的结论。早期火炮在远洋船只上有着广泛的应用,无论是防御来自对手舰船上,还是来自岸上的进攻,滑膛炮都是一种有力的武器。随船携带的实心球,还可以用作压舱石,调整船只的配重。 水宪听说,双眼登时一亮,拍着手道:“太好了。近年来我国沿海岸南下的船只,过了广州、崖州之后,进入南夷地界,便成日遭受海盗的骚扰。有了这个,便再也不怕海盗了。” 如今海贸渐渐发达,海运货物成本低廉,沿海岸线南下的货运船只也越来越多。水宪也已拥有一支规模庞大的船队,但是这只船队最南只到崖州(海南),较少继续往南,也是因为南面海匪猖獗,较难防御的缘故。 虽然他的船队里一部分海船安装了明轮,但是真正在波涛汹涌的大海上,或者在靠近陌生的港口之时,明轮的效用有限,真正能威慑海匪的,还要数这些滑膛炮。 水宪又叫了那工匠过来,说起了现在正在研制的后装线膛炮。 那工匠一旦说到自己的专业,便侃侃而谈,毫无畏惧羞怯之色。只听他说得极有信心,想必是后装线膛炮的技术也一日千里,不多的几个技术难关亟待攻克。 贾放听着听着却走了神,心想只要这些滑膛炮还有缺陷,人们就会有动力去研制更加复杂的解决方案:滑膛炮总有一天会变成线膛炮,炮弹也不再是实心球,而是会变成威力更大的“□□”……威力越大就意味着战争会越来越危险,越来越多和他一样年纪的年轻人,会因为这些武器而牺牲…… 他和平主义者。 贾放脸上登时出现不忍之色,心里难免想:把这些技术带到这个时空,这究竟是对还是错。 水宪在他身边,立时看透了贾放的心思,顿时道:“子放,咱们讨论过这事。” “俗话说,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我们行正道之事,旁人若以这般武器攻击我等,无此等武器还击,我等便是束手待毙。” 水宪看着贾放,似乎在说:还记得京城外送客亭吗?还记得荣国公在东平王府吗? 贾放登时肃然点头,心想既然冲突再说难免,他便应拿起武器,保护自己。除此之外,再无退路。 “再说了,你还记得你曾经说与我听过的那个……大国之间相互威慑的故事吗?”水宪又补了一句。 贾放又点点头。 他曾经给水宪讲过当初美苏争夺全球霸权的故事,并且把两个超级大国手中掌握的超级武器形容了一下,说成是一种人所能想到最恐怖的武器——但当两个大国都意识到对方手中掌握着那件可怕武器的时候,他们都很清楚开战的结果是什么,因此不得不放弃了交战的打算,回头重新坐到谈判桌前来。 水宪说起这个故事,也是在提醒贾放——拥有,并不意味着一定要使用。不战而屈人之兵是战争的终极理想,而能成功地实现威慑也是一种重要能力。 贾放马上完全想明白了:他记起了那个隐藏在暗中的对手。 如果这个世上只有对手拥有火铳这样的武器,那么这就是一个平民百姓任人宰割的世界。对方完全可以凭借手中掌握的武器与暴力,自上而下统治整个世界,让天下财富供一人享用,天下百姓供一人鱼肉。 但现在,对方一旦知道自己也有这样的能力,便不敢轻举妄动。双方在一定程度上将会形成一种均衡,直到某一方率先出手,才会让这种均衡被打破…… “走,去山坳……去凹晶馆看一看吧!”水宪见贾放眉宇重归清明,登时将他一拉。 贾放一算:凸碧山庄既然是演炮的炮场,那么凹晶馆,应该就是演练火铳的靶场了。 两人沿着木梯回到崖顶的同时,工匠带领那些侍卫们将所以用来演练的滑膛炮都藏进了山崖下凹进的浅洞里。 水宪则向贾放介绍说:“这些工匠和侍卫,是精挑细选出的绝对可靠,我完全放心之人。” “此地地处偏远,近一年才刚刚修起的道路。除此之外各处都崎岖难行。因此这一对演武场,目前来看是绝对安全的。” 贾放跟着水宪等上崖顶,在那里两人又沿着一条小路,沿着那缓坡下到山坳里。 水宪的人则已经把早先那几处谷垛给拆了,拆出全是稻草扎成的靶子。感情这靶场平时看着就是一座荒凉的山坳,可一旦把谷垛拆开,就立即成了靶场。 抵达靶场,水宪身边立即换了一批人。贾放揣度,这“凹晶馆”和“凸碧山庄”是由完全不同的两队人马组成的,两者之间相互不通消息,都不知道对方在做什么。这一定程度上能够保护好两处的机密,即便一处事泄,另一处也能有所警觉和准备。 “让我们先试试铠甲吧!”水宪道。 登时便有人将水宪与贾放带来的冲轧技术做出的铠甲装在稻草扎成的靶子上。 “我也想看看火铳的威力。”贾放心里痒痒:他很想知道自己这边火铳的技术研究到哪个份上了。 根据贾代善的口述,以及贾放与水宪的亲身经历,对方使用的火铳,是一种滑膛式火铳,有效射程非常近,当日在水宪的园子里,那名杀手大约在四十步之内才敢举起火铳。但是他手中的火铳能在近距离打出大量的铁砂,没什么准星,但是能以此为对手造成巨大的人身伤害。 根据京里最新得到的消息,那两柄火铳出现在了格物学院里,交到了四皇子手上。 这看上去像是对方为了坐实三皇子的罪证,让“证物”以这种方式公之于众。 但也有第二个可能:也可能是对方手中也研发出了更厉害的武器,所以放弃了这两柄火铳。 贾放认为第二种假设的可能性很高,因此他希望自己这边的火铳水准较之滑膛式火铳有更高的提升才行。 “准备!” 负责靶场的侍卫们齐声高呼。钢制的铠甲套在了靶子上被放置在远处,所有的人立即撤离,回到安全的位置上。 “开火!” 只听“砰砰”几声脆响,就像是年节时放爆竹的声音。负责演练的侍卫肩上扛着的火铳纷纷喷出火光。 贾放留心了一下,这些侍卫距离靶子大约有一百步远——这个距离已经远远好过当初对手的那两枚火铳。 再看火铳射出的铁砂的范围,乃是尽数落在了对面的铁甲上。这不仅证明火铳的技术已经过关,这几名扛着枪托,在原地等待结果的射击手,射术也相当不赖。 射击手身后便响起一阵掌声:“不赖,不赖!”水宪的人相互鼓励。 随即有人去将那几枚装置在靶上的铠甲拖到贾放和水宪面前查看。 早先在远处,贾放见到这几幅铠甲都被打得千疮百孔,麻子似的。但是拖到近前看时,贾放却发现,绝大多数铁砂嵌入了铠甲,或是在铠甲上留下了一个又一个小坑,但是却没有将这精钢板轧成的铠甲打穿。 “哇!——” “好也——” 欢呼声再次响起。水宪手下那些侍卫们一跃而起,显得比贾放还要兴奋。 贾放忍不住失笑,觉得这群侍卫当真都是天真烂漫之人。他们用自己的“矛”,攻击自己的“盾”,矛好他们欢呼,盾好他们也欢呼。 但是细想来,这些侍卫们见到铠甲能够抵御他们心目中最厉害的武器,似乎将来在战场上他们便也有了保护——欢喜雀跃乃是人之常情。 水宪却没有笑,只是轻轻地击掌。负责射击的几个侍卫立即换上了另一种火铳。贾放留神,只见那火铳的铳口细而长,铳口上安着准星——贾放登时精神一振。 接着,侍卫们又重新给靶子上套上了一层崭新的铠甲,然后将这靶子拖远。一百步,两百步…… 拖着靶子的侍卫们回头问:“可以了吗?” 水宪比了个手势,他的手下立即大声喊:“继续!” 三百步、四百步…… 这回,连肩上扛着火铳的射击手脸上都露出惴惴之情——这么远,若是射不正,岂不是要在小王爷跟前丢大人? 终于,水宪比了个手势,他身边的人终于喊:“停!” 那靶子已经被拖到了距离他们这边五百步的位置上。 扛着靶子们的侍卫把靶子树好之后赶紧往回跑。待跑到安全地带,负责号令的人再次大声喊:“预备——” 射击手纷纷趴在地上,将火铳的枪托顿在地面上以保持稳定。 “放——” 这回是“突”“突”的两声轻响,两名射击手同时喊:“中靶!” 贾放不由得惊愕:这么远的距离,也能中靶,这意味着…… “这是线膛式火铳?”他竟然激动地喊了出来。 “是的!”水宪答道,“射程能达五百步,士兵经过操练便能瞄准无误。” 滑膛与线膛的区别在于,枪膛内是光滑的还是事先刻了膛线。线膛式火铳的枪膛内事先刻有螺旋形的膛线,能够让弹头沿着膛线高速旋转着出膛,因此比滑膛式的武器更加精准和稳定,射程也更远。 从刚刚的实验上就能看出,滑膛式只能支持一百步的射程,线膛式却达到了其五倍的射程。 但是水宪皱起了眉头,似乎对这结果并不感到特别满意。 果然,待到远处的靶子被再次送回来的时候,只见那副铠甲上同时出现了两个枪眼,铠甲被直接洞穿。两枚弹头深入靶子,几乎直接穿到了靶子的另一面。 这下子没人欢呼了,看到这个结果,人人都噤口不言,应是感受到了威力巨大的武器带来的恐怖震慑之力。 贾放与水宪相对看看,彼此点点头。两人都知道,有这线膛式在手,如果对方只有滑膛式火铳,那么自己人一定可以应付。 但如果对方也发展出线膛式呢? 万事皆有可能,贾放心想,他可绝不能想当然地认为对方没有机会发展到这一程度。如果对方也应用这种武器,给自己这一方来一出“斩首行动”,那就真的糟糕了。 于是水宪手一挥,道:“去将我带来的那个包袱取来。” 立时有人领命,快速奔去,将水宪交给专人看管的包袱取了来。水宪打开,从里面取出一件衣裳,确切地说,是一件马甲,对襟无袖,看起来十分厚实。从材质看,应当是丝绸或是织锦的,表面流光溢彩,十分好看。 谁知水宪手一伸,竟将这件马甲也给套在了稻草做成的靶子上,将衣带扎紧。然后他伸手入袖,取出一枚墨笔,在那人形靶子的心口处画了一个大大的墨色圆圈。 “待会儿瞄准了这里。”水宪口气淡然,嘱咐那名射击手。 射击手茫然地应下,显然是没闹明白——刚才那精钢打制而成的铠甲都没扛住,现在这件小马甲……北静王爷是裁衣裳没剪子,非得用火铳吗? 但既然已经吩咐下来,射击手就照做,正中靶心。 再将那靶子扛回来的时候,贾放与水宪都是面露紧张,一起检查那件马甲的情况。 其余侍卫和射击手也都好奇地凑了上来。 只见那件马甲表面接触弹头的地方,已经完全被弹头炙黑了。被烧黑的布料上有一个圆圆的黑洞。 但随即亲自射出这枚子弹的射击手“咦”了一声,指着那件小马甲道:“我怎么看见了弹头?” 大家急忙解开这件马甲。只见这马甲是数十层薄薄的丝绸叠成,最外头几层布料被炙出一个大洞。但越往里这弹洞越小,到最里一层那丝绸似乎紧紧地缚住了弹头,令其再也难深入半寸。 因此这具穿上小马甲的人形靶子和上一具套了铠甲的相比,差距十分明显。刚才是几乎完全打穿,这一回那弹头不过是没入了小马甲而已。如果将这稻草扎成的靶子想象成人的肉身,则可想而知:面对线膛式火铳,铠甲达不到防护的效果,但是这厚厚的,用真丝材料做成的小马甲,却有发挥着出乎人意料的效果。 水宪伸手,登时与贾放击了一掌。 而贾放“呼”地吁出了一口气,心头的一块大石终于放下。 他眼前这件厚厚的、花花绿绿的小马甲,可真不是为了保暖、美观,或是炫富使用的——这就是一件,早期的,防弹衣啊! 第223章 当初与水宪议定了要着手研发线膛式火铳的时候,贾放就决定了要研究防弹衣。 防弹衣并不是铠甲。它并不指望依靠坚固的表面来挡住高速破片对人体的侵害,更重要的是能够吸收或是耗散破片的动量,从而保护穿着者的身体不受、或是少受侵害。 自古以来人们研究过很多种材料,各种金属、藤、麻、自然纤维,作为在战斗之中保护人体的“装甲”。但这种防护又必须以不损害穿着者正常行动能力为前提,保护住穿着者的要害。 贾放经过一系列的实验发现,天然材料的织物在这一方面具有非常好的效果,于是才有了这么一件小马甲。 小马甲用几十层丝绸制成,用针线固定。在弹头触及的一瞬间,每一层丝绸都起到了分散受力的作用,最终让弹头的能量耗尽。 “所以织物确实是有用的。”水宪若有所思地说。 贾放点点头:“不过我们或许可以考虑在这马甲的最里一层装上薄钢板甚至是陶瓷板,用以阻挡受力,免得穿着者身体受到打击,造成内伤。” “嗯!”水宪点点头,不过看起来还是有点儿不甘心,“几十层丝绸,这成本确实高了一点儿。” 贾放哈哈一笑,道:“等你的石油炼化技术起来,再等到能够生产合成纤维了,这就都不是事儿了。” 不过水宪关心成本,这件事让贾放很高兴——这证明水宪并不只打算为皇亲贵胄、高级军官,打造这种稀罕的“防弹衣”。他显然想在一定的预算之内,为更多的人打造这种护具,以便让这些人能够安全地从事相关的职业。 一行人在靶场又待了一阵,反复试验火铳、铠甲和“小马甲”的性能,直到暮色渐浓,才从靶场离开。 射击手们珍而重之地将火铳用抹了清油的布擦遍,这才用涂了防水橡胶涂层的雨布好生裹了起来,送入一座保险库。库房门上的密码锁由两名侍卫分别控制,确保万无一失。 水宪与贾放看着这些危险的武器安全入库,这才放心离开。 “技术已经有了,你打算开工大量生产吗?生产的话生产多少?”两人一道乘车时,水宪与贾放商量。 这又是一个难题——贾放心想:其实这是需要他判断将来与对方冲突可能会冲突到何等程度。 武器泛滥固然不好,但若是不够用,也很容易让他丧失先机,在武装对抗中处于下风。 他不是个悲天悯人的圣父,当下与水宪说了两个数字。水宪点点头,道:“我猜你会做这样的打算。” 贾放摇摇头:“我纵然不愿,现在也没有退路了。” 水宪沉默了片刻,也点了点头,道:“确是如此。而我也并没有其他的选择,只能一力支持你。” 天色已晚,两人在黑暗的车厢之中将手握在一处,十指扣了扣。贾放便觉手掌心中生出几分暖意。 忽然,从车帘外头透进来一道温暖的光。随着马车的移动,那光源随之渐渐远离,贾放看见他自己的影子落在了水宪身上,渐渐拉长……片刻后又是一道同样温暖的光在马车的车厢外头照着,拖出另一道影子,随着马车的前进快速移动。 贾放猛地意识到:“路灯?” 水宪懒洋洋地半卧在车厢里,点了点头:“快要到车站了。” 贾放却兴奋地揭开了车帘去看,果然见路边是等距的一盏又一盏路灯,灯光昏黄却温暖。远处就是他们来时下车的车站,有一座小小的月台。 细听去,远处似乎有汽笛的声音,不知那时蒸汽机车还是海上的小汽轮。 贾放恍惚间觉得自己回到了属于自己的时代。但要真论起来,其实两个时代之间的距离也并不遥远,而贾放的存在令这距离的缩短一时加速了。 马车将水宪与贾放送到了月台上。在这里他们将搭上接夜班工人上班的蒸汽机车,一起回小园去。 等候的时候正巧一驾载着下班工人的机车经过,虽然机车的噪音震耳欲聋,依旧能听见车厢里人们欢声笑语。完成一天的工作的工人们似乎在当天的工钱之外,还收获了无比的轻松愉快。 于是水宪问:“下班……这么高兴的吗?” 贾放点点头。他以前工作的时候最长曾经试过两天两夜没有离开过办公室,在项目上把他所有的想法和理念全都做了出来,一气呵成爽到飞起。当然他完成之后回家的时候双脚就像是踩在棉花上——过量工作不值得推荐,但是那种成就感与满足感与这里的工人有共通之处。 “我要把你说过的都一一记住。”贾放絮絮叨叨地说完之后,水宪突然小声说。 贾放“嗯”了一声,指着另一头:“来了!” 蒸汽机车在夜色之中,喷着滚滚的白汽,在路灯的照耀之下披上了明暗变化的光环,往车站这边过来了。 * 两人在小园逗留了一晚,第二天携手回桃源寨去。 恰逢桃源寨有一件大事:桃源寨的技术人员在贾放的指导之下,改装了一座蒸汽小火轮。这天小火轮下水试航,全桃源寨的百姓都跑去看热闹。 小火轮在青坊河下游试航。青坊河上游的来水,经过青坊桥之后,汇入青坊湖。青坊湖的水面距离下游的河道有一段落差,两者之间形成了一道瀑布。小火轮试航的河道就在这段瀑布的下游。 现如今瀑布下游建起了一座水坝,挡住了瀑布的景致,青坊河上游的来水就都从坝身未合拢处留下的三道泄水闸里涌出来。 贾放见到那座水坝的时候心想:好家伙,建得真挺快。 但事实是,现在桃源寨建别的都还好,唯独建那钢混结构的建筑快到飞起——上回建防护墙留下的后遗症,大家一见到有类似的工程,就赶着把它们都修完,而且将活计干得你追我赶,似乎都特别享受这浇铸水泥混凝土的过程,不愿让旁人享用。 坝就是简单的重力坝,贴着瀑布修的,桃源寨的乡民们趁着枯水时节为这坝挖了很深的地基。按说重力坝存在一定程度上的资源浪费,毕竟这种坝的体积大,水泥的用量也大,材料强度并没有充分利用。但谁让桃源寨最不缺的就是水泥呢? 眼下这坝已经有了个样子,唯独泄水闸里应当安放的,用来发电的叶轮之类还未装进去。 不过这也急不得。距离桂遐学发现电磁感应也没多久,总得等他把那些道理都吃透,全明白了再说这水力发电的事。 水坝一侧的陆地上,修筑在斜坡上的齿轨铁道才刚刚动工。工人们还在那斜坡上打地基,毕竟带着轮齿的铁轨是需要牢牢固定在地面上的。 贾放来到河边的时候,河边挤了个水泄不通。 有人见到了贾放和水宪,登时大声道:“谁给贾三爷让个道儿来!” 桃源寨的乡民在这方面拥有高度的觉悟,一群人立刻呼啦啦地让开一个缺口,让贾放与水宪走到青坊河边,见到那条刚刚下水的“小火轮”。 这小火轮是一条木壳船,经过改建,安上了一台单缸蒸汽机,并且将那蒸汽机附近的木驳壳上都包了一层铁板,算是多加一道放火措施。 这条小火轮与水宪麾下那些安装了“明轮”的混合动力船相比大不相同——小火轮的动力并非来自明轮,也不是来自风帆,而是船身之下安装了一组螺旋桨。 蒸汽机开始工作之后,螺旋桨转动,带动小火轮前进,甚至还能后退。 但是这小火轮本身并不大,只有一层,有一只货舱,但是货舱里装载的,全都是供这只小火轮蒸汽机使用的煤炭。别说载货了,它也只能装载它到下游西江支流处那一小段的煤炭。 水宪终于按捺不住好奇心,问贾放:“所以这小火轮,就只能载上你我二人,观光用吗?” 贾放顿时将他的胳膊一拉:“请,请,今日我请子放上船,畅游青坊河两岸风光。” 水宪瞅瞅他:“你可不会干这等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贾放随之大笑,道:“这小火轮,若是放在陆上,便相当于是火车的机车头,后头挂上货车车厢,就是货运货车,后头挂上客车车厢,就是客运货车……” 水宪马上明白了,双手一拍,道:“我懂了。” “你这小火轮,可以用作拖船。拖货船就成了货船,拖客船就成了客船。” 贾放笑着点头,道:“你这悟性确实很可以嘛!”他确实就是这样打算的。 内河航运,风浪较小,蒸汽机能够给拖船提供足够的动力。通过拖船的形式,也避免对现有船只进行大规模改装,是一种非常经济的运营方式。 待到将来,各种造船材料成本的进一步降低,在内河上就可以制造钢铁船身的拖驳船只,坚固程度与寿命都会比现在要好很多——但是眼前这小火轮,外加现成的平底货船和客船,就已经是最厉害的运输组合了。 船老大眼瞅着岸上的乡民这么热情,登时冲岸上摇摇手,拉响了汽笛。 “呜——”长长一声响过,船老大的儿子启动了船上的小火轮。 岸上的百姓都能听见“突突突”的声音,倒是不同于蒸汽机车那里的“库次库次”。但是小火轮停在青坊河上,不见动静。 还没等大家伙儿开始议论,忽然有人指着船身之后,大声道:“看!” 只见船身之后的水面漾起了波纹,紧接着船身慢慢向前动了起来,随着那“突突突”的声音越来越响。小火轮上的一只烟囱开始喷出白汽,小火轮也稳稳地开动,朝下游驶去。 “好快!” 岸边上有人惊呼。 这是继蒸汽火车之后,桃源寨的乡民们又一次见到无须借助其他外力,自行运动的交通工具。 “没有蒸汽火车来得快。”有人反驳。 “别这样,一个是舟,一个是车,两者行驶的环境不同,不能直接比较嘛!再说了,你测定了,火轮时速多少,火车时速多少?考虑到水流作用了吗?” 桃源寨的乡民们都是接受过辩证唯物主义思维训练和思想教育的,对这种简单粗暴的结论都不怎么感冒。 就在这争辩与讨论之中,那“突突突”的小火轮就往下游去远了。 贾放这时稍许觉得有哪里不对劲,但是又说不出来——或许是今天气压有点儿低,让他觉得闷闷的,有点儿耳鸣? 水宪很快发现了贾放的不对劲,扭头问:“怎么了?” 贾放摇头:“无事!只是我觉得耳朵有点儿不舒服,好像总是能听见旁的声音。” 水宪“嗯”了一声,声调上挑,眼光也上挑,转向贾放身后那座青灰色挺立的水坝。 没等他研究完,乡民们这边顿时又热闹起来。有人大声喊:“快看,回来了!” “逆流而上回来了!” 耳边“突突突”的声音越来越响亮,果然见那小火轮掉了个头,逆流而上,从下游朝桃源寨这边过来。 待到那船走近了,乡民们才发现,那船的后头,竟然还拖了一条早先泊在下游的载货驳船。那驳船吃水很深,一看就是载货沉重。小火轮却举重若轻,拖着驳船沿着河面迅速朝码头这边驶来。 乡民们的掌声与彩声极为热烈。中间夹杂着水宪一声:“不对!” 水宪突然一声大喝:“快离开水边!” 与此同时,就在码头附近,也有乡民注意到了:“这水面的波纹好似不大对……没感觉有风啊!” 贾放低头,顺着旁人说的一看,也感觉到了:那水上泛起了细细密密的波纹,不是因为风拂水面,更不是因为正从下游驶来的小火轮,而是因为……这水面自己在震动。 “快退开!”贾放也是一声大喊。 但是他的呼声与水宪那声一样,尽数消失在乡民们热热闹闹的彩声与议论之中。 仅有几个反应过来的乡民连忙拍拍身边的人,指手画脚地劝动身边的同伴向后退。 正在这时,突然有人大声喊:“看那水坝!” 只见水坝的三道泄水闸中,像是飞瀑般地跃出三道水柱,水花飞溅,登时将河边候着的乡民身上全都溅湿。 大伙儿被眼前这景象惊呆了。码头边静了片刻——小火轮刚好于此时停下了马达,水边竟然有那么一个瞬间,鸦雀无声。 这个瞬间稍纵即逝,随着贾放高喊道:“快离开水边!”乡民们的惊呼声一时全响了起来。 “那坝要垮了!”有人高呼。 青坊湖的水面距离下游水面之间,大约差了数丈,贾放换算过,大约也就十几米,三层楼高。桃源寨修起的青坊河大坝,下游水面以上高五丈。要是这坝垮了,现在他们下游的这些人,连同贾放和水宪在内,全都得玩完。 就在众人全乱起来的一刹那,青坊湖那边忽然传来打雷似的声响。这加剧了乡民们的恐慌,大家不顾一切地转身往高处逃去,连鞋子被人踩掉了也顾不上。一时间水边的卵石河滩上全都是遗失的鞋子。 贾放却在这一刻心想:我不能一个人逃。 他一伸手,就握住的水宪的小臂。水宪一个反手也拽住了他。两人刚要离开,耳边忽然传来哭声。贾放一回头,只见一个五六岁大的男孩,被不知哪家粗心的家长落在河滩边上的,就这么落在了他俩身后。 贾放一个迟疑,水宪已经松开了他的胳膊。 两人在同一时间完全想到了一起去。水宪放开了贾放,贾放一个箭步冲向那孩子,将小家伙往肩上一扛,转身便跑。一回头,水宪还在河滩上等他。 那打雷似的声响经久不息,贾放的心几乎快从口中跳了出来。他扛着孩子,歪歪斜斜地迈出步子,几乎要失了重心的那一刻,被水宪一把拉住,两人并肩,带着那个男孩奋力冲上河岸边的高处。 在这里,乡民们却齐齐地抬着头,望着青坊河上方的水坝。 贾放听见一个乡民颤巍巍地说:“原……原来不是坝垮了呀!” 他连忙看向水坝那里,只见三股水柱从泄水闸中奔涌而出,但是水坝本身,并没有半点要垮塌的迹象。 贾放一想那大坝的结构,终于明白过来:“不是坝要垮!咱们的坝好好的!” “是后头青坊湖那道瀑布垮了呀!” 青坊湖是当年“太行”与“王屋”山崩的时候,落石大量滚入青坊河的河道,阻塞水流的去向,硬生生抬起了一个水库似的青坊湖。 桃源寨修青坊河的大坝,就是猜这后头淤塞青坊湖的堆石可能会被水流冲垮,为保住青坊湖,也为了下游的安全,建了这道坝。 但谁也没想到,后头那道瀑布,早不垮晚不垮,偏偏在今日乡民们聚在岸边看小火轮的时候垮了。 贾放一颗心也悬得老高。他带人设计青坊河那道坝的时候,是计算了青坊河水位最高时候的水量,以此推算大坝的最少受力水平。他有信心这坝能扛住青坊河丰水季水量最高的时候,但是他没把那些落石垮塌的冲击力给算进去。 重力坝的承载力是有一定富裕的——贾放只能这么安慰自己。 究竟富裕多少,能不能扛过这次垮塌的冲击,贾放只能说“不知道”。 但是无论如何,他们至少已经扛过了第一波冲击。那坝身依旧稳健,没有出现裂纹或是渗水。 贾放可以想见那些曾经堆出了一座瀑布的落石,现在已经被水冲垮,落在了坝身底部。而曾经瀑布与坝之间的空隙,应当已经被水注满。如果他想得没错,这座青坊湖大坝,现在应当终于成为一座“正常的”大坝了。 “贾三爷!” “来兴儿!” 贾放还在愣神,他肩头扛着的那孩子,父母家人一起找过来了。 那孩子的父母刚才一乱,就把自家的娃给忘了,等稍定下来发现大坝没有垮,一扭头发现孩子没了,顿时魂都吓没了。 便有乡亲指点:“你瞅瞅是不是你家的娃,刚才我看见贾三爷和那位水大爷把人从水边抱回来的。” 孩子的父母上来朝贾放千恩万谢,又让那孩子给贾放与水宪磕了三个头。 待到他们离去,贾放很疑惑地瞅瞅身边的人,不解地问:“为啥他们好像对你的态度不太一样?” 水宪无辜地摸摸鼻子,说:“我猜可能是因为我姓水的缘故?” 贾放顿时失笑。 这时他方才觉得全身的力气都像是被抽尽了一样,手软脚软,索性在河滩上坐了下来,盯着那座坝——他在等待着。 这时,青坊河下游的水面重新平静下来,因震动产生的波纹都已不见。而贾放心头已经将这座青坊湖大坝重力坝的全部演算和修筑的过程在自己心里重新过了一遍。 终于他确信自己有十足的把握。 于是他站起来,转过身,面对身后桃源寨的乡民们,高声喊:“乡亲们,刚才乃是虚惊一场!” “如今我却有个好消息可以宣布!” “咱们修的这座青坊河大坝,经过初步考验啦!” 百姓们早已从惊魂未定中渐渐恢复过来,听见贾放这么说,再看看那完好无损的坝身,喷涌出水柱的泄水闸。人们终于再次击掌喝彩。 * 事实证明,贾放的推断完全无误。 这天的事情发生过之后,桃源寨为了安全起见,还是疏散了所有的乡民,包括在下游航道上即将投入使用的小火轮。 第二天,待青坊湖和大坝完全没有任何异动了,再派人去大坝上勘察,得出的结论与贾放此前的推测一模一样:原先淤塞出青坊湖的落石完全垮塌了,但因为有大坝的阻隔,这些落石都落在了湖底,大坝的内侧。 而大坝则代替了这些落石,维持了青坊湖的状态,从而也成为一座真正的大坝,而不像从前,与青坊湖之间还隔着一道瀑布。 贾放实在是忍不住想:为啥他桃源寨的运气就这么好呢? 要是这座大坝晚落成半月,桃源寨现在就已经没有青坊湖了,下游亦将天翻地覆,不知会是个什么模样。 第224章 待惊魂甫定的桃源寨乡民们了解他们的幸运值之后,桃源寨里到处是歌声。这些乡民们以他们自己的方式小小地庆祝了一回。 没有完成的“小火轮首航仪式”隔天又重新举行了。别看这小火轮船只不大,却能拖动满载的货船,在风平浪静的内河河面上“突突突”地来去自如,让下游的其他船家格外艳羡。 但小火轮的船老大却深知这船还可以有改进的地方,下船之后就找了招商办的人商议,招商办的人马上帮他去联络理学院,一群人热热闹闹地讨论改良去了。 桂遐学却嚷嚷着推销他的“电瓶”——这家伙声称电瓶已经研究成功,可以不用烧煤,只用电瓶就驱动船只。唯一的不足是这电瓶需要取下来反复充电,电瓶的寿命也不知道多久。 贾放只得列了个单子,让桂遐学带着他的团队好生研究,在解决这些问题之前,不让他的电瓶投入生产应用——不过理学院内部小范围试验一下还是可以的。 于是,理学院立即出现了电瓶车的雏形。 …… 贾放松了一口气。他终于觉得桃源寨的科技发展之路开始走上了正轨:理论研究和技术应用相辅相成。理论研究为技术应用铺路,而技术应用获得的收入又回头反哺理论研究。 第一次工业革命和第二次工业革命的关键发现都已经完成,桃源寨也与具有大规模工业生产能力的原材料的小园工业园建立了直接的联系。 贾放心想:路子都已经铺好,如果他这时候抽身离开,桃源寨应当依旧能够沿着既定的路线继续向前发展吧? 说实话他心中不舍,毕竟是自己一点点着手建设起来的。 但他有种预感,在这个世上能不能留,留多久,不是他自己能够决定的。 * 贾放接到了贾赦关于太子遇刺案的最新进展之后,打算回一趟荣国府,面见贾代善。此外贾政等人他也很久未见了,甚是想念。 水宪便问:“要我陪你一起吗?” 贾放摇头笑道:“放心!我议过事就回来。” 水宪把一只匣子递给他,道:“把这个带上。”匣子里盛着最新制的防弹衣,已经在上回试验的结果上加以改进,在几十层丝绸之后又在最里一层垫上了三寸见方的小片钢板,。 贾放哈哈一笑,道:“我只待在荣国府里……” 水宪却冷着一张脸:“没说给你。” 贾放张大了嘴没来得及合上,想了半日才慢慢地醒悟过来:“你是说,你是说这个应该送给……” 水宪见他明白了,这才露出释然的表情:“你自己决定吧!” 贾放“嗯”了一声,把东西收了起来。这东西价值不菲,几十层的真丝,再加上用最新工艺轧出的薄型钢板,贾放略感觉有点受之有愧。他总觉得这两年水宪总在他身上贴钱。 水宪猜到他的心思,顿时苦笑一声,道:“都这时候了,钱的事你就别多过问了。现如今最紧要的是,要保住京里的大局,你我这两处都需要平安和靖,千万不能出现动荡战乱。” 他们虽然一直都在进行战备,可若是真的发生战乱,工商业需求下降,工业发展受阻,现有的大好局面就都完蛋了。 贾放点头表示同意,毕竟历史课本上有充分的例证能够证明这一点。当下他抱上这只匣子,匆匆赶回贤良祠,不多时就出现在大观园里。 贾放迈出稻香村院门的时候,听见大观园中有工人们正喊着号子,心里十分好奇。 正巧双文过来,见到贾放,又惊又喜,连忙招呼:“三爷,您回来了?” 贾放点点头,问:“园子里这是在修什么呢?” 双文道:“前儿个蓼汀花溆有一处堆石塌了,我刚好想着趁现在人手足,把那些堆石重新理一理,把能用的重新架上,不能用的看看能不能用到别处。” 贾放:——破案了! 双文奇道:“怎么了,三爷?可是我做错了什么?”她一时也紧张了起来。 贾放赶紧摇头:“没有没有……不过大观园里那几处水系,你最近应该没有大工程了吧?” 双文否认了,贾放这才松了一口气,心想幸好这是虚惊一场。 他请双文代为前往通传,不一会,贾赦就匆匆忙忙迎进园子,说:“老三,你总算回来啦!” 他亲热地搭着贾放的肩膀,拥着贾放一起往外走。 贾放却压低了声音问:“府里一切都好吗?” 贾赦一肘轻轻捶在贾放身上,笑嗔道:“若说唯一一桩不好,就是你不在,大伙儿见不着你,都怪惦念的。怎么样,这回见一下大伙儿不?” 贾放点点头,说:“我见一下二哥和如海,妹妹那里,请如海代为问候吧。劳烦大哥替我解释一下,就说是我有事突然回京,待不久,见一面就要离开的。” “好!”贾赦二话不说就应下了,拉着贾放道:“先去见父亲大人!” 贾放见到贾代善,荣国公正半卧在静室里的炕床上,也面露激动,点着头道:“好!回来就好,平安就好。” 贾赦顿时留下贾代善和贾放,自己出去张罗。 贾放便奉上了那只匣子,道:“父亲,这是用来防那火铳的,穿在身上,不说一定无虞,当能多一分保险。” 他把话说完有些迟疑,接下来的话他不知该如何出口。难道要解释一下,这东西也才刚刚研制出来,连他自己都还没有捞到一件——等到过几日再制出新的,他再补上给贾代善的送来? 谁知贾代善自然而然地接了过来,道:“好,我替你转交给那一位。” 这位荣国公,似乎一早就知道贾放想把这件在关键时候能够保命的“救命衣”送给他另一位“父亲”。 贾放面孔上登时涌起几分惭愧。贾代善却善解人意地道:“这节骨眼儿上,自然是大局为重。再说了,为父……” 贾代善肯这么说,表示他依旧把贾放看作是自己的孩儿,一片慈爱关怀之心,从未改变过。 “……为父的命大的很,你又不是不知道。” 贾放登时眼眶微微发热,心想这位荣国公一心为子女考虑,着实令人感动。 除此以外,这也证明了荣国公和他想得一样,这对父子对此次事情的幕后黑手,有着相似的判断和共同的指向。他俩都认为,唯有将龙椅上那位好好地护住了,才能维护京里的局面,免得天下动荡。 “这次的事,您也觉得三殿下是无辜的?”贾放问过贾代善的意见。 贾代善点点头:“当日在顺天府审案时,阮云晴言辞激烈,数次直接针对三殿下。但我观三殿下的神情,只有愤怒与忍耐,偶尔会见到懊恼,但是不见愧疚与心虚。” “为父在军中见过很多人,像三皇子这样性子的也见过不少。他并不是一个善于掩饰的人……”贾代善得出判断。 “懊恼?”贾放有点儿好奇,“三殿下会懊恼什么?” 贾代善顿时笑了:“自然是懊恼他早先时候没能好好追查太子的案件,也没能早点把阮云晴控制起来。” 贾放一想,觉得也是:若换了他是三皇子,恐怕早已怄死了——像阮云晴那种级别的证人,他该牢牢地掌握在手中才是。谁知这位竟无端端放阮云晴离开,又让阮云晴轻轻松松地上顺天府告状。 “当初三殿下怎么会……”贾放忍不住好奇。 贾代善淡笑着道:“若是设身处地,三殿下其实也难。当初他放阮云晴离开,是应一名富商大贾所求,其背后有什么利益纠葛外人不得而知。” “但纵观三殿下之生涯,他始终挣不脱‘利’这个字。”贾代善说了断语。 贾放皱着眉头,觉得贾代善说的没错。三皇子以前有求于人,从那时起便与追随者有了无数利益纠葛——这世上从没有单向的利益流动,任何人情都是要还的。 三皇子就深陷在这种利益流动之中,旧债未除,又添新债。他始终想与过去做切割,以便将来能做一个干干净净的储君。但只有极大勇气与魄力的人才能完成这样的切割,当断不断反受其乱,若是三皇子无法妥善处理,恐怕会被昔日这些利益纠葛所反噬。 阮云晴的事,恐怕只是他麻烦的开端而已。 贾代善没忘了嘱咐贾放:“无论你身在何处,切记自身之安危乃是第一要务。” 贾放应下,但贾代善还有一句话:“有那么一种可能,你才是暗中那人最想要置于死地的,其他人都是顺带。” 贾放闻言惊呆了:难道连太子遇刺都是“顺带”的? 贾代善点点头:“你才是局中之眼,其他人,只是身在局中,无法脱身而已。” * 经过了太子遇刺一案的审理之后,三皇子郁闷到了家。 倒也并非因为顺天府尹的态度有所偏颇,又或是荣国公的证词偏帮着阮云晴,而是三皇子实在是恼恨自己,当初为何轻轻巧巧把阮云晴给放了,若是将这人一直掌握在手里,哪怕随意养在个庄子上,也不过是多一张嘴一个饭碗的事儿,又怎么会添这么多麻烦? 当初案发之后,阮云晴刚刚从昏迷之中醒来,三皇子就问过了这名伶人的证词,并且与东平王等人的说辞进行了核对。 但是三皇子一听说这伶人没有看见真凶的脸,就对这人失去了兴趣,转而去荣国府问话,结果还在贾赦手下挨了一拳…… ——这都叫什么事! 渐渐地他也就将这个伶人给忘在脑后,直到有一天,有个相熟的行商求到门上,说是以前听阮云晴唱过一回,当时惊为天人。后来听说阮云晴犯了事,坏了脸,心里犹有些不忍,便来向三皇子求情,想请三皇子高抬贵手,将阮云晴放出去,他自会带阮云晴去南方。 三皇子反正也没能从阮云晴口中问出什么来,二来见他脸也坏了,此生再也没法儿站上舞台抛头露面,可怜也怪可怜的,三来也看着那个行商的面子上—— 那个行商在当年路税新政的时候就不遗余力地站在三皇子这边,言必称自己是“三殿下的人”。 没想到,竟然被人这么背后摆了一道。 三皇子刚想找那行商的麻烦,南边就已经派人来请罪:说是阮云晴刚养好伤就私自跑了。南边也没想到他竟然会跑到京里来闹上这么一出,原本以为他只是去见见班子里那些昔日兄弟的。 这名行商财力雄厚,往年帮三皇子做了不少事,以后内府与国库捉襟见肘的时候还少不了这样的人帮衬。 三皇子只能选择“原谅”了对方,叹了口气,独自郁闷,心想:自己到底还是没办法和过去这些牵牵绊绊的利益完全做割裂呀! 要真算起来,东平王也是——东平王与三皇子的母族沾亲带故,母族的人求上门请三皇子“高抬贵手”,将来东平王必定感激三皇子的大恩大德的。他却不过情面,便把东平王直接远远地发配走了事。 当初一时面软,答应下的事情,事后再看,全都是自己给自己挖的坑。 若只有这两件,三皇子可能还会觉得自己倒霉。 但后来案情的发展终于令三皇子警觉——东宫送给格物学院的旧家具,里面竟然混了两把火铳。 东宫绝对没有过这样的东西,他以前在三皇子府也从来没有过。 此事四皇子发现之后并没有声张,消息却不胫而走,几乎全京城的人都知道了三殿下为了转移凶器,把东西偷偷送到了四殿下那儿。 在那之后,都察院的御史也随即查出来,京中有人在操控舆论,当然都是对三皇子不利的。 三皇子就算是再蠢,也意识到有人在背后搞他。 他几次三番,想要直接面见顺天府尹蔺言,向对方赌咒发誓,说自己与太子之事毫无关联,让对方将阮云晴强压下去,胡乱结了这桩案子。可又怕这见面也被有心之人利用,费劲将这念头压了下去。 这天四皇子到东宫中来,面见三皇子,想要谈太学之中格物书院的招生问题。但这事儿连着科举改制,三皇子还没有想好究竟该怎么改,只能随便搪塞几句,想要打发这个弟弟。 四皇子可能也没有预期这位三哥马上就能给个答复。他只坐着与三皇子闲聊了几句,又问起一桩旧事:“三哥,京里都在传,你住进东宫之后,曾经见过二哥和二嫂……怎么回事?” 三皇子一凛,先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第一反应竟是:太子是支持科举改制的。 再看四皇子的神情,却只是随口提起,与此行的本来目的无关。 三皇子稍稍松了一口气:这事儿对自己的亲兄弟没啥好避讳的;当即凝神,将当晚发生的怪事原原本本地复述出来。 “白影?飞快地,越上屋顶?”四皇子只简要地问了两句,马上请三皇子吩咐下人,取了梯子过来,他要亲自爬上屋顶查看。 “这世上没有鬼魂。魂魄无法以物质形态存在。”近来四皇子管着格物学院,时常与太学和国子监的大儒们辩论一些关于“唯物”还是“唯心”之类的观念。大儒们只说“子不语怪力乱神”,而四皇子却说鬼怪们根本没有“存在的基础”。 三皇子倒是万万没想到自己的兄弟竟会从这个角度来考虑这件事情。眼看着四皇子飞快地爬上屋顶,踩在屋顶光洁的琉璃筒瓦上,他哑在当地,突然反应过来:为啥东宫“见鬼”的当晚,他就没有想到命人爬到房顶上去查看? 事发这么多天以后,他家老四,天潢贵胄,脱去长袍挽起衣袖,沿着梯子就亲自爬到房顶上去了?! 三皇子心中陡然生出惭愧:……许是皇父说得对,他就是这样一个憨憨。 究竟是什么给了他勇气,让他接下二哥留下的这个位子,而且还一直自信自己能做得比二哥更好?老大、老四,甚至还有老六……其实都是各有所长,各自能够独当一面的人啊。 三皇妃站在丈夫身边,轻轻推了推丈夫的肩,小声道:“殿下快找两个人一起攀上去照料一下四殿下啊?总不能就这么看着人爬到东宫的屋顶上,咱们都在这底下看着?!万一失足,咱们又怎么交代得过去?” 三皇子一想也是:他最近简直乱了心神,连这些基本的礼数都照顾不到了。 他刚刚招呼了东宫的下人,要顺着梯子攀上去,就听见四皇子在屋顶上高声喊:“找到了!” “我说这世上不会无端端地有鬼魂现世,多半是有人装神弄鬼!” 四皇子大喊一声:“扶稳梯子,我要下来了。” 说话间,就见这个年轻皇子从屋顶上探出个脑袋,往梯子上一跃。几个小太监在三皇子目光的注视之下,同时扶稳了梯子,四皇子才缘梯而下,往地面上一跳,来到三皇子夫妇面前,给他俩看自己手心里的东西。 “风筝线?” 三皇子惊讶道。 四皇子点点头,比划道:“东宫后一进院子,有棵树,枝丫伸了过来,上头挂着线。” 如今四皇子似乎掌握了说话的诀窍,只说短句,再加上他领着太学和国子监的诸般事务,成天和满口子曰诗云的读书人,这种简短有力的说话方式却给了他相当的信心。 信心一起,四皇子口吃的毛病便好了很多。 如今四皇子面对三哥三嫂,认真而决断地说“有棵树,树上有线”。三皇子恍然大悟,一拍头道:“我怎么就没想到呢?” 当日他和妻子同在东宫宫殿阶前,四只眼睛齐刷刷地目睹那个白影在东宫院中飞快地移动,随即飞上屋顶。 当时三皇子满脑子想的都是太子或是太子妃鬼魂前来造访,哪里会想到竟会有人特意安排,在东宫后的树上事先系了风筝线。 风筝线的另一头,可以在入夜之后系上一只人形的白色风筝,快速拖动的时候风筝飘逸,远远看起来就像是一个行动轻盈的鬼魂似的。 待到三皇子与三皇妃匆匆赶到殿外,暗中隐藏的人只需要快速拖动风筝线,让地面上的风筝被拖动,就能做出人影快速移动,飞上屋顶的效果。 之后三皇子夫妇被吓住了,也没想到要检查。但那人收起风筝线的时候许是因为惊慌或是匆忙,扯断了风筝线,那风筝线后来便留在了东宫后院的树枝上。 听见三皇子的感慨,四皇子连忙摇头道:“只是旁观者清……” 三皇子点点头,道:“是啊……这确实是,只缘身在此山中啊。” 他身在东宫之中,只想着太子二哥的魂魄是否曾经回来,却没想到这是活人做法,事先动了手脚。 四皇子望着三哥,很认真地道:“那一对,随家具运来的,火铳——弟弟已经查过,路上不可能……” 他说话一味追求简短,听起来便有些古怪。但是他的意思旁人尽听得懂:那对火铳事先混进了东宫的旧家具里,从东宫运到了格物书院。 但是这一路之上,都没有人有机会把东西混入其中,这证明,旧家具从东宫出发的时候,那对火铳已经混了进去。 三皇子恍然大悟,终于知道是他王府中的仆下出问题了。 其实他早该想到的,至少在顺天府大堂上阮云晴提起他府里的奴仆伍达的时候,他就该顺着伍达的“意外”身死查下去的。 “老四,今日之事,做哥哥的真要多谢你。”三皇子诚心诚意地致谢。四皇子却双手齐摇:“这……这有什么?” “父皇说过的……我们五人,要一起好好的……不,不能再……重蹈上辈覆辙。” 三皇子默然,这话是龙椅上那位父亲昔日交代的。皇帝陛下一直为义忠亲王千岁的事耿耿于怀,千万叮嘱他们几个要友爱,不能手足相残。 如今太子已经殁了,他深陷太子遇刺一案里,尴尬万分,无法自辩。 因此这时四皇子的手足之谊便显得格外珍贵。 “等这次的事情过了,哥哥一定……”三皇子想了想,竟不知该许这兄弟什么才好。 一想到弟弟的情分他不知该怎么还,三皇子却突然想到,这手足之谊,会不会也是一段将来他需要斩断的牵绊呢? 第225章 四皇子从东宫出来,直接回太学去。近日他忙于太学改制和格物学院的诸般事务,一直吃住在太学里,几乎完全不着他的皇子府。 岂料到了太学,门房来报,说是有两人在他的书房内候着。 “四殿下,那两位坚持不透露姓名,但都说是您的熟人。”太学的门房说起来都有点气鼓鼓的,显然是曾经起过一点争执,却又拗不过对方。 四皇子简单问了一下对方的形貌,登时加快了脚步,赶到自己的日常用来起居,处理公务的书房里。 “子衡,子放!”四皇子见到室内两人,没有多说半个字,只赞了一声:“好!”说着伸出双手,一手一个,握住了贾放与水宪的手,用力摇了摇,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他说话虽然不多,但这已经足够表达他此刻的激动心情。 水宪扭头瞅了瞅贾放,那眼神似乎在说:瞧我说的吧? 贾放与四皇子的交情没有水宪那样深厚,他与这个“四哥”,在上次太子的丧仪之后就再也没有见过面了。此刻见到四皇子待他亲近,颇有些羞涩地微微缩了缩手。 谁知这时四皇子的眼光在两人面上溜了一转,顿时流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他依旧言简意赅,只有力地说了两个字:“恭喜!” 明眼人都看得出贾放与水宪异乎寻常的“亲厚”,再加上四皇子一直与水宪是至交好友,对水宪知之甚深。这“恭喜”二字,蕴含了四皇子对好友与兄弟的真诚祝福。 水宪对此泰然处之,贾放则脸上红了红,赶紧切换话题,问:“四殿下刚才是去东宫了?” 四皇子点点头,请他们两位在自己书房里坐下,又命人送了茶上来,才将刚才他在东宫时与三皇子之间的一番交谈原原本本地都告诉了两人。 水宪与贾放对视一眼,都觉得颇为意外。如此伎俩把戏,对方把手都伸进了东宫里,三皇子当真毫无觉察? 水宪随之便问:“你觉得之后京中会如何?” 四皇子随手从自己书桌上的笔海里取出两支笔,笔尖朝上,左右手各扶一枝,让两支笔立在桌面上。 他一扬其中一枝,道:“三哥!”又挥动另一只手,道:“对手。” 四皇子因为口吃的缘故,近年来不喜多费口舌,又在贾放的指点下,喜欢说短句,因此他一旦想要解释复杂的情形,便喜欢拿一些“道具”在手边。 水宪与贾放点点头表示明白。但四皇子在这里只说了“对手”,而不是“凶手”,看起来他并未完全排除三皇子是谋害太子二哥元凶罪魁的可能。 四皇子伸手扬了扬代表三皇子的那支笔,道:“查明真相,洗脱嫌疑!”他同时就将另一支笔放倒在桌面上,示意如果三皇子能够以事实说话,并将太子一案的真凶绳之以法,那么对方不攻自破,再也不能兴风作浪。 四皇子又扬了扬“三皇子”,继续说:“真相不明,嫌疑暂去。”三皇子虽然不能找到太子一案的凶手,但是能拿出切实的证据说明自己没有嫌疑,至少能驳回阮云晴的诉讼。四皇子手里的另一支笔就绕到了桌子的另一端,斜斜倒下,示意暂时蛰伏,等待时机。 最后,四皇子看了看手中的“三皇子”,道:“拖着——”他另一只手的竹笔突然一下打击在“三皇子”上,“三皇子”登时“啪嗒”一声,掉在桌面上,一动不动。 这是……一旦三皇子处置不慎,便会遭遇致命一击吗? 桌边坐着的三个人,同时望着这支笔发怔,大家都呆了半日,贾放方笑道:“怪我,怪我……是我先挑起这个话题的。” 水宪瞥了他一眼,道:“确实不该,你忘了咱们过来是为了什么吗?” 贾放顿时微笑,望着四皇子道:“是想看看在四殿下治下的太学。” 这句话说到了四皇子的心坎儿上,只见他满脸笑意,丢开那两支竹笔不管,起身拉上两人,就往太学里走。 一行人来到了太学里。贾放都还未来过这座京中最高级别的教育学府,一路上尽顾着看新鲜。 却只见整座太学的建筑规制与他在武元县中征用的那座“文庙”相差仿佛,头一进是一座“大成殿”用以供奉孔圣。而太学这里规模更大,房舍更多,可容纳的太学生也更多。 但贾放对太学生们的印象并不佳——他穿来这个时空不久的时候就在晚晴楼上见识过太学生们的那张嘴,能吐出象牙的几率应该不太高。 四皇子却说,先带他们去看旧制太学,再带他们去看新成立的格物学院。 贾放:旧制太学难道还能生出什么变化不成? 一行人跟随四皇子,接近大成殿后的一座敞厅,远远地就听见有人在开口说话,讨论的正是官员与胥吏一并发俸,也就是南方武元县率先试行的“高薪养廉”之策。 只听那人道:“……胥吏与官员如何能够一视同仁?官员乃是经过十年寒窗苦读,孔孟之道烂熟于心。胥吏如何能比?” “这议题没有说将胥吏与官员一视同仁,只是说都发薪俸。发言者请不要偏题。”另一个冷静的声音响起,打断了那人的发言,将这如脱了缰的野马似的跑题大王给拉了回来。 贾放在旁一听:“这是……会议主持人吗?” 四皇子含笑点头。 敞厅里刚刚被人打断了发言的太学生继续道:“不偏题便不偏题。假设胥吏与官员一样,从朝中领取薪俸,这并不能杜绝胥吏刁难索贿、徇私舞弊、操纵司法、盘剥平民之种种陋习……” 这时贾放与水宪已经随着四皇子进入敞厅里。只见这太学生话还未说完,敞厅中一片举手示意要发言的。 台上则坐着一名年纪轻轻,二十三四岁上下的年轻太学生,看起来就是资历尚浅,刚进太学没多久的。但是坐在那位置上,年轻人板着一张面孔,努力做出一副铁面无私的样貌——这位想必就是刚才出言纠正的会议主持人。 主持人身边,还有两名太学生在奋笔疾书,显然是在记录刚才的发言。 谁知这时忽然有人大声插嘴:“高吾献你家世代在地方上做官,你这么说不过就是想维护官员在朝中的超然地位,若是与胥吏一起领取薪俸,那还玷辱了谁!” 主持人听见,登时睁大了眼睛,高声喊停,道:“高学士的话还未说完,插嘴者,发黄牌一张!” 贾放一听觉得更有趣了:发黄牌? 四皇子在他耳边小声解释道:“黄牌……禁言一炷香。” 还能这样?在这样激烈的辩论之中被禁言?贾放不由得为这个被发了黄牌的家伙默默点蜡。 谁知没完,主持人继续说:“议事厅里严谨质疑动机。高学士的发言不应与他的家世背景挂钩,质疑动机者,再发黄牌一张。两黄变一红,向学士今日完全禁言。” ——还有两黄变一红?! 贾放的表情更精彩了。谁知四皇子在他身边增加了一句解释:“蹴鞠……我也很喜欢!” ——原来是这样。四皇子因为喜欢蹴鞠这种运动,结果把红黄牌制度引入了议事规则之中。 领到了“红牌”的太学生此刻一脸的悻悻然,从敞厅之中他自己的座位上起身,坐到一旁的“旁听席”上,流露着一副很不服气却又舍不得走的表情。但没办法,规则在此,他自己犯了轨,现在就只能离开座位旁听。 将这名“向学士”被逐出议事敞厅之后,主持人朗声道:“虽然我并不同意高学士的观点,但是按照规则,高学士有权说完他所有想说的而不受打扰。” “高学士,请你继续。”主持人重新将说话的权力交还给高吾献。高吾献呆了一呆,很明显还未习惯这种辩论的方式,愣怔之后才继续往下说,但言辞之间很明显趋于谨慎,着重言语前后的逻辑关系,同时也开始努力举些例证。 贾放又细听了一回敞厅之中的辩论,突然想起了什么,赶紧问四皇子:“这是,罗……议事规则?” 四皇子点头:“是的,是罗氏议事规则。是从,你上次借我的书中,找到的。” 贾放一拍头,似乎觉得难以置信却又不得不信——这竟然是罗伯特议事规则?而潇湘馆里的神秘藏书室竟然让记载这议事规则的书本也入乡随俗,把名字也改成了“罗氏”议事规则? 难怪这太学中开会讨论国家新法的利与弊,竟然也用上了会议主持人,由主持人来控制发言者的发言内容不致跑题,以及倾听者能够做到不打断、不质疑动机。 “这罗氏议事规则……甚是有帮助。”四皇子即便说得简要,但也一副倾诉欲满满,非常想说的模样。 果然如此,贾放不禁也在心中感慨。 这《罗氏议事规则》说白了就是一本专门规定怎么开会,怎么讨论事情的特定规则。这项规则在后世几乎被应用在所有的领域里,大到联合国开大会,小到企业或社团的议事章程,都可能应用到罗氏规则。 水宪这时候也插了一嘴:“罗氏……规则?这是什么?” 贾放便絮絮叨叨地给水宪介绍:首先这开会议事的过程中,必须要有一个完全中立的会议主持人,基本职责就是维持会议的秩序,保证各人的发言在符合规则的前提下进行。 其次,发言者与其他旁听之人都需要满足一系列发言的规则,比如不得打断旁人的发言,不得质疑旁人发言的动机,不得人身攻击,发言以会议限定的议题为限等等。 整个规则的目的,在于保护每个人发表意见的权力之时,同时维持会议的有效与周密,以此真正做到广开言路,凝聚共识。 听了贾放的介绍,水宪登时感慨:“仅仅那不得质疑动机一项,就能一举扭转国人议事的千年旧习。” 贾放连连点头:“谁说不是呢?” 千年以降,国人议事的传统是对人不对事,动辄指责对方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对具体事务的讨论可以随时随地上升到道德高地,随时演变成为人身攻击。 因此朝堂之上,政见的不同随时可以转化为对人品的不认同,朝臣们可以花很多时间去琢磨政见不同者的个人道德与品行,而不愿将精力都放在亟待解决的问题上。各时代都上演着愈演愈烈的党争,而引起党争的不同政见本身,却往往在复杂而残酷的斗争之中被渐渐遗忘了。 四皇子在太学之中,尝试推行“罗氏”议事规则,就是为了能让参与议事的人能够领会那“专门对事,绝不对人”的议事精神,让持不同观点的对立双方,能够抛除成见,全力关注所议的核心政事。 唯有如此,唯有将这样的议事规则推而广之,待到这一批太学生成长起来,走上各自所在的要职之时,才能将各自的精力都集中于“解决事”而不是“攻击人”上。 贾放留心那位领了“红牌”被“禁言”的向学士,只见他坐在旁听席上,刚开始兀自显得愤愤,但过得一阵,便完全沉浸在双方精彩的辩论之中。当听见有人无端打断,或是无端攻击发言者的时候,他和会议主持人,以及其他的旁听者一样,出声想要阻止,随即脸一红,应当是意识到了自己刚才的言行确实是有偏颇之处,被罚的不冤…… 离开太学议事敞厅的时候,水宪连连点头,将四皇子赞了又赞。 相较于来自现代的贾放,这种议事规则对水宪来说是全新的,因此水宪更能感受到这种新“规则”的推行给这里的人们所带来的变化。 四皇子被朋友夸得略显赧然,赶紧指指贾放,那意思是:你该夸他。 水宪便横了贾放一眼,似乎在说:偏你藏私,这么好的东西,不肯拿出来。 贾放登时想要叫撞天屈:“我冤那……” 他从不参与朝堂之争,对文臣们你一言我一语的议政压根儿不感兴趣。成天和他在一起的那些工匠们则都是以事实为准绳,用实力说话的。大家从来不斗嘴皮子,新物件、新发明,能够实现的就是硬道理,所以贾放从来没有将注意力集中在上层知识群体的思想动态上。 四皇子弥补了他所遗漏的重要领域。 贾放突然觉得很庆幸。 这时四皇子哈哈笑着引他们两人离开:“去看格物学院!” 格物学院与传统太学又完全是另一副光景——这里的学生大多和四皇子一样,少说话,多做事。 贾放见这格物学院与他在桃源寨的潇湘书院好生相像。每间屋子最前头都挂着一块漆成黑色的大黑板,黑板上写满了各种各样的公式与计算。屋里除了摆放着浑天仪之类的传统观测仪器之外,也引进了不少新型的实验器材——小园出产的各种玻璃器皿就在其中,还有各式各样的大型天平、杠杆、滑轮组。 贾放偶尔眼一花,会觉得自己仿佛置身于后世的实验室里。 一回头,格物学院正门内立着一碑,碑上苍劲有力的四个大字:“致知格物”。 四皇子伸手捅捅贾放,道:“是令祖的手书。” 贾放稍微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这是向奉壹的手书,赶紧过去,在碑前拜了拜,心道:庆王老人家,您努力的方向是没错的,如今又后继有人,您老人家在天有灵,应当可以安息了。 四皇子与水宪,都在一旁安静地等贾放拜过,才陪同他一起往格物学院的后一进过去。 “咱们去看看……那件,那件东西!” 四皇子心里一激动,说话时语声发颤,但是却并不违和,听起来不太像是结巴。 他领着贾放两人,进入格物学院的后进。一入门,贾放便觉四下里一片安静:此处应当相当隐秘,若非事先得到允许,旁人应当没法儿进来。 四皇子带着两人进入一间暗室,请两人坐下,自己去开那保险柜的柜门。那保险柜似乎还颇为复杂,四皇子喀喀地开了好久,终于打开柜门,将两只长长的木匣取了出来。 贾放与水宪,都眼睁睁地看着四皇子打开两只木匣。 只见其中一只匣子里的火铳被钢锉从中锯开,剖成了两个剖面。另一只匣子里的火铳却是完好的。显然四皇子已经就这一对火铳进行了研究 贾放仔细瞧过那只被剖成一半的火铳,点着头道:“果然没错,滑膛的。” 水宪则问:“从工艺上能追踪来历吗?” 四皇子微微摇头:“正在查,尚无头绪。” 果然,想要通过这支火铳的铸造工艺上追查来源,确实困难了一点儿。但很显然四皇子没有放弃希望,依旧在命人追查。 这时四皇子抬起头反过来问水宪:“能仿制出来吗?” 水宪无声地点点头。四皇子终于舒了一口气:“太……太好了。” “不止是仿制……”水宪又补了一句。 四皇子登时睁大了眼:这样威力巨大的恐怖武器,连这都还不止? 水宪点点头。四皇子沉思了片刻,道:“先,先别告诉三哥。” 四皇子提点水宪与贾放二人的,是不要急于将他们研制出比滑膛火铳更加先进的武器一事告知三皇子。 主政者绝不愿意知晓有人掌握着比已知武器都更要厉害的东西,更何况是三皇子,正深陷与火铳有关的纠纷之中。即便是对亲兄弟,主政的三皇子也绝对会生出疑心。 这点简单的道理水宪和贾放都懂得,两人都是点点头,道:“这是自然。” 四皇子方才轻轻地吐出一口气,展颜微笑,道:“这感情好。咱们先离开这儿,谈点轻松的。” 三个人总算离开了储藏这两枚火铳的暗室,回到了光明之中的格物学院,一起去了四皇子的书房。一坐下,四皇子就开口:“人的事,两位可愿帮忙?” 四皇子一早就给水宪和贾放分别去了信,想请他们帮忙,给格物学院招揽一些人手。 水宪推荐了老童等几个小园的骨干,而贾放推荐的人选则是桂遐学。 在所有的人选之中,桂遐学是条件最符合的一位。他原本也是走的正途科举,半途转行进了潇湘书院的理学院,开始各种各样匪夷所思的研究的。他既熟悉传统书院中的那一套,又足以将“致知格物”中的那一套“理学”体系,带入格物学院里来。 这时贾放讪笑着,从袖子里抽出一封信,递给四皇子:“那小子听说了京里的格物学院,却也没显出多大的兴趣,反而列了这么一道清单,说是四殿下若能完全满足他,他就愿来。只要有一条不同意,这事儿就作罢了。” 四皇子连忙接了清单过来,一目十行地扫下去,越看越是眉飞色舞,拍着桌道:“好!” 这份清单贾放之前看过,知道桂遐学不想进京,因此在这清单里提出了很多相当苛刻的要求,比如即便是格物学院的山长,也不得干涉研究人员的研究方向啦,不得因研究人员的进度缓慢就克扣科研经费啦……总之贾放心里很是惴惴,不晓得四皇子肯不肯接受。 却没想到这一位不仅接受,而且觉得该当如此。 “山长只管理事务,具体研究,自然要看研究员……若是研究员,连要研究啥,都要听从山长的,那,那,那岂不本末倒置?” 但是四皇子看到最后一条,终于苦了脸表示不想同意。 “为啥他要,半年住在桃源寨,半年在京里呀?” 水宪登时笑道:“巧了。我这边的人,也是这么说的。半年在京中,半年在小园。” 原来老童他们虽然接受了四皇子托水宪转达的请求,但还也提出了与桂遐学一样的要求,希望能花半年的时间在小园继续他们的事业。 四皇子听说,愈发愁眉苦脸,似乎满脸都写着疑问:为啥在京里的我这么不受待见。 贾放和水宪却都非常清楚他们手下的人都在想些什么,贾放顿时笑着说了一句足可以在向奉壹那四个字相媲美的话: “科学研究,也要从实践中来,到实践中去嘛!” 第226章 东宫里,三皇子实在是烦透了。 顺天府尹蔺言送来了帖子,恭请三殿下明日到堂,再一次与阮云晴对质。 送帖子来的,是蔺言身边最伶牙俐齿的一个幕僚,在三皇子面前赌咒发誓,说这绝对是最后一次由监国皇子上堂对质,但是顺天府为了将新近掌握的一些证据都展示出来,给阮云晴和世人一个交代,因此无论如何都请三殿下给个面子,出席一次。 三皇子到最后也还不置可否。 待顺天府的人离去,他再次来到东宫阶前,望着暗沉沉的天气,自言自语道:“二哥,要帮你洗冤追凶,就一定要拖我下水吗?” 他突然觉得自己已经很累了,在那堆积如山的案牍与公务之间,竟还要腾出精力来料理这件事。 “启禀三殿下,太子太傅夏大人求见。” “快请!”三皇子一听说夏省身来见,登时又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 夏省身是他一向崇敬的老大人,虽然当初在科举弊案时闹得有点儿不愉快。但是夏省身对昔年监国太子的悉心辅佐人所共睹,如今夏省身肯来指点他,三皇子是求之不得。 “老师,快请坐。”见了夏省身,三皇子是毕恭毕敬,不敢有丝毫的怠慢。 夏省身看起来则像是对三皇子全无芥蒂,早已将当初那桩科举弊案时结下的梁子给忘了。 “殿下可是为了明日顺天府审理太子一案而感到烦恼?”夏省身问得开门见山。 三皇子双手一拱:“有请老师指教。” 夏省身摇了摇头,道:“指教真的不敢当,但请三殿下届时一定拨冗前往。见到那阮云晴也请勿恶语相向,免得失了身份。” 三皇子听了双眉一轩,心想原来这位老大人今日过来,竟是替那顺天府尹蔺言当说客来的。 他登时皱起了眉头,道:“夏大人,是否觉得本王在此案之中刻意隐瞒,又或是……本王就是背后指使之人?跟着您学了这么多年的孝悌忠信礼义廉耻,却连自己的亲兄长也要暗中谋害?” 夏省身早年间曾是火爆脾气,但后来经过科举弊案的打击,又在南方地界上险死还生了一次,火气已经被磨得很平,这时听三皇子说得尖酸,他只是摇了摇满头白发的那颗大脑袋,微微笑道:“臣,自是信得过三殿下。” “但臣信得过没有用,必须要天下百姓能信得过。” 三皇子紧锁着眉头,他也知道自己面临的困境究竟是什么。与其说这是一场政治危机,倒不如说是一场信任危机。如果他不能在太子遇害这一案中将自己摘个干净,往后他即便坐上了那把椅子,也还是会面对很多黑暗中的冷眼,暗戳戳指向他脊梁骨的食指—— 看,就是那个指使凶徒、弑兄揽权的凶手。 但是这一切他周德瑜又何惧?又何必非要站到台前去,像一个戏子一样,忍受另一个真戏子毫无道理的指责? 他是掌权者,这天下都该听他的。 谁知夏省身老大人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悠悠地开口,说了一句:“这个世上,没有不受约束的权力。” 这话令三皇子震动不已。 什么时候连夏省身都能够开口说这话了? 可是细想来,这话却不无道理。就拿他自己而言,自从开始揽权监国的第一天起,他就觉出了那一股暗中掣肘的力量。 他想要开放海权,他只想盯着一部分海运的商品收路税,他想要充盈国库,却又不想得罪那些以前支持过他的人……他想要这样,又想要那样。但最终,他还是无法随心所欲。 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在左右他施政,像是只留给了他小小的一块地界,逼着他在这里小心翼翼地腾挪辗转。 三皇子从来都觉得这是因为他还未正位为东宫太子,又或是尚未登上那把椅子的缘故。 谁知今日他的老师,一手培养出了太子二哥,如今又转向他的太子太傅夏省身,说出了这样的话:从没有……不受约束的权力。 “即便是父皇也是如此?”三皇子颇为质疑地询问。 “自然是如此,”夏省身非常平和地答道,“从来没有,不收任何约束的帝王。” 三皇子闭口不言,过了片刻,他方才道:“老师……不知这是不是本王的错觉,几年前,老师好像不是这样的。” 向奉壹尚在的时候,夏省身就是抨击向奉壹的“新学”最为猛烈的斗士,他试图引经据典,从圣人留下的任何字里行间找出理据,用来反驳向奉壹的理论。 向奉壹一朝身死,夏省身贵为太子太傅,未来的帝师,他更是不遗余力地力图将向奉壹的那些新学理论深深地都埋进故纸堆里去。当三皇子听闻“致知格物”的新学之说重新面世的时候,也是第一个就把这消息捅到夏省身那头,他知道老大人绝不会坐视。 是从什么时候起,连夏省身都转了观念,觉得连堂堂帝王都需得行事受限,而不再是王权神授了呢? 他这么一说,夏省身倏地一惊,仿佛三皇子又反过来戳破了他的什么心思似的。 “是的……老朽,这是什么时候变了呢?”夏省身竟然如一个年轻人一样,坐在三皇子对面,皱着眉头开始思索起来。 明明他以前视向奉壹的学说如洪水猛兽,但如今,他自己竟也有一部分思想渐渐朝向奉壹那个方向靠过去了。 如果一切君主,都没有绝对的权力,那么君权是不是就成了一个象征,这个国家,理应由更多更擅长诸般事务的人来打理? 若是如此,向奉壹当年另立义忠亲王为帝,非但没有错,更兼稳定民心,对国家有功?…… 难道他夏省身,南下一趟,看惯了桃源寨与武元县的风土人情,连心中所想也渐渐朝贾放那边偏了过去? 所以当初贾放邀他南下,原本就另有目的? 不对……夏省身想起来了,当初他南下,明明是龙椅上那位皇帝陛下安排的呀! 三皇子却没有心情陪这位老大人一起思考,他只皱着眉头道:“老师,您今日到此的好意本王心领了。至于明日去不去顺天府,本王自有决断。” 夏省身这才猛醒,愁眉苦脸地冲三皇子躬了又躬,请三皇子“三思”,但还是被三皇子硬邦邦地请出了东宫。 “老师请回吧!” 三皇子心中想的事:连你都不肯坚持原先的那套说辞,你……于本王还有什么用? 夏省身却是一副“真理越辩越明”的态度,再三请三皇子多想想,这才一步三回头地离去。 * 第二天,整座京城的百姓都在观望,看三皇子是否会按时出席在顺天府的对质。 最终三皇子还是去了,顺天府便也非常上道地关起门来审案,审案的过程并没有向外界透露。 但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没过多时,三皇子在顺天府的“庭审纪实”便传遍了京城的大街小巷。 这又是一次毫无成果,而且令三皇子相当不愉快的审理过程。 阮云晴依旧偏执,始终将矛头牢牢地指向三皇子。三皇子否认一切阮云晴的指控,并且认为阮云晴的这些指控是没有根据的,是对当朝皇子的污蔑。他表示不明白为什么顺天府尹要对阮云晴网开一面,始终不肯判阮云晴肆意攀诬。 的确,阮云晴提出的很多证词,都是主观臆断,他认为三皇子表现出的种种“迹象”,都不能直接得出三皇子就是凶手的结论。 然而在顺天府堂上,府尹蔺言却焦虑地说:“但您也没有证词能证明不是您做的呀?!” 三皇子登时沉默:反证最难。他手上确实缺乏有力的证据,能将他从此事里完全撇清的。 堂上还呈上了最新的证物,就是四皇子的格物学院从东宫“收到”的两枚火铳。 四皇子带着格物学院的人上堂作证,并且向所有人展示了这两枚凶器。 看到其中一枚火铳被从中完整地剖开的时候,三皇子的脸色很难看,他显然是想到了四皇子的人可能已经将这东西研究过,琢磨能不能复制了。 如果老四的人掌握了这么强大的火|器,三皇子就会觉得更加坐立难安一些。将来他即便坐上了那把椅子也会觉得心里不安稳,生怕重蹈他二哥的覆辙。 但是三皇子当时难看的脸色,在传言中被描述成是“像见鬼一样”吃惊,仿佛他真有秘密被戳破似的。 除此之外,贾放和水宪按照记忆,提供了当日在京城外和北静王府中袭击他们的人的画像。据贾放说,这画像画出来总有七八分像了。于是顺天府尹蔺言发了海捕文书,命各处衙役按这图像去搜捕。刑部也会将这文书发到全国各处寻找。 只是还会有人质疑:太子遇刺一案案发的时候,为什么没有人发海捕文书,没有人去按图索骥。 要是让三皇子来答,他会有无数的理由:贾放与水宪是失踪了很久才回京中的,之前没人想到他们能生还,回来之后又耽搁了很久才让他们回忆当初之事…… 但是在外人看来,这件事的直接解释只有一个,就是三皇子“不上心”。至于为什么“不上心”,便是众人口口相传地演绎去了。 听了这些传闻,三皇子再回到东宫的时候,感到极其挫败。 他明明听从了劝告,按照既有的规则,做了他应该做的,却面临了更多的指责和约束。这令他心生疑惑:夏省身前来劝告他的,究竟对不对。 几个幕僚拿了政务来回,都被三皇子一通生气,赶了出去。 一时天色渐完,三皇妃听说丈夫今日不顺利,命人举着灯烛,她自己提着给丈夫制的甜羹,来到东宫的外书房。 三皇妃软语安慰,那甜羹又是三皇子素日最喜爱的,那热乎乎、甜丝丝的香气,抚慰了三皇子的脾胃,便也顺带安抚了他的脾气。 见到丈夫好不容易冷静下来,三皇妃赶紧亲手从食盒里盛了一碗出来,递给丈夫。 三皇子刚要接,忽然闻到了三皇妃身上的香味—— 那样清新的花果香气,与过去人们用龙涎香、速沉、安息香熏在衣物上的味道完全不同。这味道水灵灵的,三皇子仿佛自己就站在清晨的御花园里,面前就是一枝沾着露水,含苞待放的月季。 “殿下喜欢这味道吗?” 三皇妃看出了三皇子微闭着眼辨析这香味的神情,登时喜滋滋地问。 这是……香水?! 这世界果然在变化,现如今,他的妻子已经在使用这样的东西期待着讨好自己了。 三皇子想起这茬突然愈加愤怒,伸手一挥,登时将妻子手中的甜羹打翻在地。 “滚!”他涨红了脸怒斥道。 三皇妃完全不知道究竟是怎样惹恼了丈夫,但也只能忙不迭地叫人进来,收拾了被打碎的瓷碗和被泼了一地的甜羹,捂着面孔匆匆忙忙地退了出去。 她身后跟着她进来的小太监不知该走还是该留,惊惧之下选择将手里的烛台顿在了三皇子的书桌上,连滚带爬地随着三皇妃退了出去。 三皇子这下子就只能眼睁睁地望着桌面上的烛台,看见上面点着的三枚无烟蜡烛,火焰明亮、稳定,安静燃烧着,似乎在嘲笑他。 一切都在变化。 快到人们都还来不及留意,过去的依旧溜走,他以前只是一个闲散皇子时候的那些日子,可以悠哉悠哉经营如意居自在堂的日子,早已一去不复返,再也回不来了。 他便想不要这些变化也不可得……究竟该怎样阻止这些该死的变化? 三皇子将头埋在臂弯里,刚才甜羹引起的饥饿感并没有消除,此刻越发成为一种折磨,磋磨着他的胃袋。但又像是他心里终究不舒服,不得安生。 这时外头有个小太监怯生生地来报:“五殿下求见——” 三皇子一抬头,好奇道:“老五?” 五皇子跑来这里见他?这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 说来这五皇子,在他们兄弟几个之中可真是一个异数。皇子之中那位身世最奇特的老六贾放曾经给他起过一个外号,叫“小透明”,这外号不知道怎么传扬出来了,偏生还十分贴切。老五就是这么一个“小透明”,不声不响,没有半点存在感。如果不是逢年过节需要准备节礼,估计都没人会想起他来。 谁让这位五皇子身份尴尬,不是他们的亲兄弟,只是堂弟呢? 但三皇子在满心满腹郁闷怨气的时候,突然有个兄弟上门来看他,三皇子怎么也要摆出一副好脸色出来。 更何况,这位五皇子上门的时候非常上道,并不是自己独个儿前来,他身后还跟着几个酒楼的厨子,抬着一桌席面。 “弟弟不才,没什么好孝敬三哥的,适才路过晚晴楼,点了几个菜……” 五皇子说话的时候,低垂着眼帘,略带几分羞涩。 三皇子抬头看他,心想:这些年,的确忘了拉拢这位小五。但这也难怪,他们兄弟几个人,各自有各自的想法,几乎每个人在做的事都不大一样,他忙于自己手头上的琐事,难免就忽略了小五。 但此刻看,五皇子似乎比他记忆中显得更要成熟一些,但依旧略显单薄。 五皇子拥有他们一家子共通的好相貌,肤白,五官细巧,低垂着眼眸说话的时候宛若一个好女子。三皇子盯着他的时候忍不住想:都是贾放是他们兄弟之中生得最出色的,但将那些根本没资格上皇家族谱的统统刨除,相貌最好的,恐怕还要数这位老五。 “老五啊,不是三哥说你,你来就来,带这些做什么,是觉得三哥这里会少你一根筷子?” 三皇子盯着五弟,不禁想起当初——他们兄弟五个,当初贾放还未来,太子二哥尚在的时候,被教导说他们就是亲兄弟,亲手足,一定要友爱。 但是后来五皇子发现了自己的真实身世,很是烦恼过一阵,那是天天哭,被大皇子训斥为“跟个娘儿们似的”,便是太子和自己悉心开导。 那时他自己也是个少年,也不知道安慰对方时该说些什么,他好像只顾着说:“叔叔是个坏人,你不是叔叔的孩子,你是我的兄弟,那自然是父皇的孩子。” 可是事实证明,五弟就是义忠皇叔的亲儿子,是他口中那个“坏人”的孩子。 当时他也不晓得五弟会不会因为那少年时的无心之言而记恨自己。 后来……五皇子没有记恨,而且认了命,背负着自己的身世,成了一个“小透明”。 现在想起来,三皇子心中多少还是存了一点歉疚之意。毕竟皇父与义忠皇叔之间,无所谓谁对谁错,谁好谁坏,最后都只是成王败寇,由胜利者书写历史而已。 “三哥,不能这样!”“小透明”似乎被三皇子这位监国皇兄的态度给吓到了,连连摇手:“不不不不……”似乎染了四皇子说话的毛病,连个顺溜话都说不出来。 “你们,快开始——” 五皇子招呼守在三皇子书房之外的那些负责试菜的太监。东宫的规矩,所有太子入口的东西,都要由这些太监亲口试过。三皇子还未成为太子,但也有幸享受了这般待遇。 不愧是京中第一大酒楼晚晴楼!——三皇子还没尝到这些美味佳肴,只是见到了试菜太监的动作与表情,便觉饥火中烧。 若是刚才那碗甜羹没有被他打翻就好了,至少还能让他垫垫,不至于像现在这般……挺丢人的。三皇子暗暗吞下了一口口涎。 “还有……”五皇子又取出了一坛子琼浆玉液,也命试菜太监尝了。只见那太监双眼一亮,显见得是东宫也不多见的好酒。 终于等到试菜太监向三皇子行礼,表示他们都还好端端地活着。三皇子赶紧招呼:“来,老五,今日陪哥哥喝两盅。人生那么多烦心事,可活着不就是该享受的吗?”他是真的有点儿迫不及待了。 五皇子却一脸的惶惑:“三哥,您不问问我来求什么?” 俗话说得好,礼下于人,必有所求。“小透明”也不掩饰,露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三皇子登时道:“这有什么,咱们是兄弟,一笔写不出两个周字来。你不来求三哥,难道去求旁人吗?” “来,先不说别的,你告诉哥哥,想求什么?” “在府里待着太闷,想求个差事?” “我就说嘛,你早就该出来求个差事了。你看人家老六,说是一去南边三千里,可是父皇转眼就把老大打发了去帮衬着他……还真是叫人怪眼红的……”三皇子这么说着,突然觉得自己也挺嫉妒贾放的,登时更加坚定了要拉扯老五一把的心。 “是,”五皇子抿了一口酒,面颊上一片浅淡的红晕,“是闷了些。想问问三哥,五城兵马司或者京营守备……有没有哪个职务空出来我可以担担的。” 三皇子一皱眉头,道:“这两个地方都有点儿麻烦啊!” 五皇子一脸的惶惑,连忙又给兄长劝上了几杯,才道:“麻烦就不要,麻烦就不要了……” “我……我也不知道这些对三哥来说也还麻烦……” 三皇子登时激起雄心,道:“话怎么能这么说?不麻烦!你三哥明日就出城,问过父皇去。” “小透明”的脸涨得更红了,使劲摇手,道:“还要惊动皇上,那更是弟弟的罪过……三哥,弟弟意不在此,只是想找个事情做。哪晓得,哪晓得……” “三哥千万不要如此。弟弟刚才不过是随口一问。” “不是不想试试旁的职位……旁的,弟弟也怕不敢胜任……” “……” 三皇子初时觉得这酒就是香,但饮到现在才觉得酒的后劲甚大,他本就是空腹吃酒,此刻更是颠三倒四说不清话来。 “老,老五……你,你要是在这酒里下点儿药……哥哥今儿就得结果在你手里……” 他醉眼乜斜,瞅见五弟脸上一片平静,猛地心惊—— 确实如此,如果老五想要对他不利,今日可以不费吹灰之力,置他于死地。 然而他醉过去再醒来,发现这样的事并没有发生。 第二天,阳光顺着窗棂的缝隙照进来的时候,三皇子发现自己还好端端地活着,还是监国的皇子。 第227章 三皇子醒来时回忆他那一场酩酊大醉,记忆中只有一些零星片段——他印象最深的是那酒真的不错。 除此之外还有什么?……三皇子伸手揉着太阳穴,回想昨日那一场好醉的同时,他和五弟的对话。 老五问起了五城兵马司和京营守备的事。他当时很慷慨地应了,说会帮老五说话,在皇父面前替老五谋一个职位。 但是五皇子一听说要向皇帝陛下请托,就自己先退缩了,说是无论如何都不愿意惊动远在京郊离宫休养的皇伯父。至于找差事的事儿,干脆请托三哥,帮他想想,看有什么合适的。 三皇子现在酒醒了,自己倒是想了起来:五城兵马司和京营守备的人选,他无权调动,但是拉拢应当是可以的。 他努力地想了想,方才记起:如今京营守备新提拔了一个年轻人上来,姓王,是都太尉统制家的子弟,好像叫做王子腾。王家的姻亲史侯府倒是曾再三举荐此人的。 他登时命一名幕僚,去找个合适的机会,让王子腾上东宫来,自己好见上一见。 除了五城兵马司和京营守备,他们兄弟俩还谈了些什么? 三皇子低下头,伸手敲了敲自己的脑瓜——对了,他想起来了,老五还问了顺天府那桩案子。 而他回答了什么?三皇子一点一点地回想,终于记了起来: 那时,三皇子已经喝高了,被老五这样逼问到眼前,着实有些恼羞成怒……他好像还摔了一个杯子。 “我周德瑜对天发誓,老二的事与我无关……” “虽然老二身故之后我查案不利,但是我从未有片刻起心要害老二。” “我问心无愧……” “这是我做人的底线!” 他还记得老五那时候的眼神:曾有一刻,老五的眼神是冰冷,是厌弃的。老五可能自己也没觉着,就这么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来,被他看了个正着。 那一刻,他还以为老五想要杀了自己,为太子报仇。 若是在那时老五想动手,三皇子可是没有任何反抗之力——毕竟所有的侍卫都被遣去了他的寝宫之外,所有的太监都被屏退了让他们兄弟俩好好说话。 若是那酒里有毒,或者老五冲上来掐住自己的脖子,三皇子只能束手待毙。 但是三皇子挺起胸,面对兄弟,澄清了他坚守的道德底线。 他与太子二哥政见不同,身世不同,行事的风格不同……但他们是亲兄弟,是手足。他从未起心要害过二哥。 果然,他说了这番话之后,老五的眼神终于转清明了,面上露出钦佩,甚至有讨好的神色。 三皇子想:他总算得到了一个兄弟的认可,为了老五流露出这片刻的眼神,他愿意天天把老五请来东宫里,一道喝酒聊天。 但首先要给老五找个事做。 只是三皇子还没太明白,为啥老五一上来就想着五城兵马司和京营守备——这两个衙门,是有油水呢,还是太清闲呢? * 这一段手足情深的月下小酌之后,三皇子时来运转。 太子一案发现了一点儿线索:贾放与水宪提供的画像发挥了作用,京城里两处专供力士挑夫租住房屋的大院里有人认出来,太子遇刺一案案发前后这两人确实曾在京城租住。 这算是有了难得的线索。顺天府正顺着这个路子追查下去。 若是能将持火铳追击贾放与水宪的那两名杀手找到,再追踪其幕后主使,许是就能找到太子案的幕后真凶。 就是得到了这么一点点好消息,三皇子高兴得连走路都带着风。 而贾放则放下了手中的各种事务,回归大观园好好看一看。 说来真有点儿惭愧,近来大观园中种种修缮,都是双文主持,他几乎没功夫过问。 同时双文也渐渐在京城里有了些名气:好些人都听说了荣国府出了一位女“明公”,绘得一手绝妙的工笔楼台,还擅长堆山凿池、起楼树阁、种竹栽花,为园林点景。 京里的好些文人雅士听说了双文之后,都只等着荣国府的“御园”赶紧建完,建完了他们好把双文姑娘请去,也依着样儿建一座清雅后园,好为枯燥的日常生活添几分诗情画意。 贾放听说了这个,自然高兴,对双文说:“等到咱们整座园子全都修完了,我就跟府里打声招呼,放了你的自由身。到时候你就在这京城中开一座造园社,打出令祖的名号,到时京里的大家全都一窝蜂地上门来请你……” 双文听贾放这般天马行空地设想,只当是他说点好听的哄自个儿,当即微掩着口笑着不说话。 陪在贾放身边的另一个,李青松,这会儿却耷拉个脑袋。 贾放知道李青松是个什么心思,当下继续道:“到时双文姐总需要一个大管家,大总管。双文姐上门勘园子的时候总得有人陪着吧?和人勘摸嘴皮子的时候得有人帮腔吧?需要各种画笔颜料宣纸的时候需要有人跑腿吧?……你们说,这个人选,双文姐从哪儿找最好?” 李青松顿时挺起了胸,将下巴扬起,一双眼却在偷偷瞄着双文的表情。 双文登时“噗嗤”一声笑,道:“哪有这样的事?难不成说,这园子修完了,咱们就不给三爷当差了?” 李青松却无所谓:他最怕的就是双文离开了荣国府,他却还得留在贾放身边当差。 李青松这少年的心思,贾放,甚至双文自己,都知道得非常清楚。 但是他与双文的年岁差得实在是有点儿大,所有人都对李青松并不看好。须知双文可是贾放身边第一得力的女将,贾放说得没错,凭她这一手画技,和主持修复皇家御园的履历——只要荣府肯放她自由身,她就立即能在京中自己立足。 因此李青松极其担心,怕双文不肯等他长大。 但贾放却觉得年龄并不是什么大问题,关键看双文自己的想法。毕竟这么多年相处下来,大家都是知根知底的。双文若愿意,李青松一定能把她捧在手心里,当一块宝似的护持着一直到老。 于是他正色对双文说:“双文姐,你还记得到我这院子里的头一天,我对你说过的话吗?” 双文登时垂了头,她怎么可能忘? 这几年来她当真觉得自己在这座园子里找到了自我,也看清了自己有什么样的能力,未来能做什么……这一切都离不了贾放给她的机会。因此双文早就暗暗下定决心,只要贾放需要,她就会留在荣国府里,留在贾放身边,去帮他做那些分身乏术时,既琐碎又繁杂的小事。 谁知贾放从来没有忘记他当初的承诺。 贾放说着回头,看向李青松:“至于你,决定权不在我,在你双文姐手里。她要你我就放你,她若是不要,我也不能让你去缠着他……” 李青松一下子精神了,带着乞求的眼神转向双文。谁知双文一对柳眉微微竖起,朝他狠狠地瞪了一眼。李青松立即被吓了回来,老老实实地双眼盯着地面,不敢再看双文。 “好了,咱们去看看你近来修的那几处吧。”贾放笑看这一对年轻人,故意转了话题。 双文爽朗地应了一声,当即在前头带路,领着贾放沿着大观园中的道路向前走去。李青松脚下一顿,赶紧跟上。 往水边去的路上,贾放路过一处又一处当初他精心建起,又反过来带给他惊喜的景致。 稻香村跟前的几畦田地如今已经是一派兴旺的景象。一畦一畦的地里都种着菜蔬,旁侧两溜青色的篱笆上挂着刚刚结下的瓠瓜和小茄子,缠在藤上浅紫色的则是鲜嫩的扁豆。 听双文说,这一片田地里种的四季菜蔬,基本可以供应宁荣二府的日常需求。有时史夫人还会特地遣人来打招呼,请双文想办法允一点菜蔬给她,送往别的府做节礼。据说荣国府自家出产的菜蔬,旁人都说好,送礼特别有面儿。 贾放一想:统共这么些田地,竟然能供应阖府上下这么多人了? 仔细一琢磨,贾放终于明白过来,转脸望着双文,伸出拇指:“你厉害!” 双文脸一红,道:“三爷您不也说过,要合理利用府内的资源吗?” 她所指的“资源”,就是指蘅芜苑那两处可以加速培育的花圃,从这里培育出来的种苗,都是生长快、产量高。这一批种苗再次繁殖之后,产出的种苗就会渐渐“退化”成为正常的作物,从此泯然众“植”。 稻香村跟前的这些菜地里,就全种着从蘅芜苑花圃里起出的种苗,这下菜蔬出产的速度自然是杠杠的。 一行人经过稻香村与蘅芜苑,遥望着潇湘馆。贾放立即心生感激: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若无潇湘馆这座大图书馆,他一个人,能够给这个时空带来的变化始终是有限的。 再越过一座院子,贾放见那院子后头一片,有如云蒸霞蔚一般,红彤彤的蔷薇花,正如瀑布般从竹篱墙上倾泻而下。 “对了,这怡红院你平时是怎生打理的?有什么人来用吗?” “有!”双文点头道。“上回大奶奶生日,就在这里摆了寿酒,还请了女先儿进来说书,很是热闹了一阵。”她口中说的,正是贾赦的夫人张氏。 贾放心想:这花团锦簇的地方,果然还是适合作为娱乐场所,丰富大伙儿的文化娱乐生活呀! “大奶奶说,这天然就是一出戏台。京里人最喜欢听的那几折子戏,什么《待月西厢》呀,《墙头马上》呀,唱得最出彩的那几出都可以放到这里来演,布景都是现成的,就跟那会动的行乐图似的……” 双文继续介绍。贾放一听,顿时笑了出来:“墙头马上?待月西厢?大嫂难道不怕小朋友问那么多为什么?” 双文摇头:“琏小爷和瑚小爷?不会的。有机会进来听女先儿说戏的,都是大奶奶的朋友,各府的年轻媳妇。若是大少爷二少爷他们在,一准就不演这些了,倒是会找几个能打能跳的戏班,来演一出打得结棍的武戏。” 贾放:……这也不错,看来怡红院的娱乐活动自带年龄分级制度。 路过了怡红院,贾放已经能望见水边崭新的景致。果然见那新景致由怪石堆叠而成,形成了一座狭长的石港,沁芳溪从石港中穿出。 只见堆石叠成的山石上,到处攀着藤萝薜荔,水面上悠悠浮荡着落花。四下垂落的藤萝之间,可见一片石面被凿平,上面写着四个字“蓼汀花溆”。 这“蓼汀花溆”除了水景之外,还在堆起石港的山石旁侧修了狭窄的山间步道,游园者可以沿着步道攀藤抚树,走到高处,自可以俯视整座大观园的水景。 贾放兴致极好,沿着步道走了一圈,绕过山石,便到了荇叶渚荇叶渡。 柳叶渚本就是水边的一片浅滩湿地,双文除了按照“荇叶渚”这个名字留下的意境,在水中种植了一大片荇菜之外,另外加修了堤岸与渡口,给水面增加了纵横错落的线条感。因此这柳叶渚显得十分深邃旷远。 贾放见之大赞,道:“双文,你这可是真的悟了‘理水’的真谛了。” 曾几何时,古人还在说“市井不可园也”。城市之中即便是最大的园林也不过数亩、数十亩的规模,与自然之山水不可同日而语。 但只要匠心独运,就能以叠山、理水这样的手法,在位于都市的园林之中,营造山林之胜。 听见贾放夸赞双文,李青松在一旁咧开了嘴,比自己得了夸奖还要高兴。双文却抿着嘴轻轻地笑。 “不过,须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贾放见到双文才具出众,极有悟性,存心想要点她一下,于是特别激将了一回,“须知,有些人能够在完全没有水的庭院里,也能使用理水的手法,展现水景哦!” 双文登时起了好奇心:“这如何做到的?没有水……哪里来的水景。” 李青松也偏帮双文,嚷嚷着道:“三爷不把话说明,咱们可不听您的。” 贾放伸手扶额,假做头疼的样子,道:“人家都是女生外向,你咋是男生外向,咋不听我的话了呢?” 听贾放如此评价,李青松与双文对视了一眼,两人都是脸红红的。 但双文就是有这般好奇心,贾放不说个所以然出来,她是决计不肯罢休的。 在双文给的这般压力之下,贾放只得将他所了解的日本禅宗“枯山水”的意境描述了一遍。 那又是与中国园林山水完全不一样的表现方式,“枯山水”这名字听着就透着一种“寂灭感”,但是简约与抽象也到了极点。这时同时考验建筑者与欣赏者的一种园林样式,不过他相信,双文肯定没问题。 双文的悟性绝佳,贾放一说完,她已经大致意会,甚至蠢蠢欲动,想要找个地方试验一下。 “回头看看之后要建什么再决定吧!”贾放劝说,“我回头再找本书来给你参考一下。”关于枯山水,他可以去潇湘馆借书。 双文这才应了。一行人从头至尾,将大观园内的水景详详细细地看过一遍,转回稻香村。 双文知道贾放需要看那幅卷轴,因此要将李青松支开。贾放却觉得无妨,道:“青松留下吧,这些不瞒着你双文姐,就也不瞒着你。” 既然两人同是自己的左膀右臂,贾放打算一视同仁。 李青松登时睁圆了眼:他也素知那稻香村中古怪颇多,但贾放不说,他就从来不敢问的。 这时李青松惊讶地指了指自己,问:“我,我也可以吗?” 贾放大度地点点头。李青松登时喜不自胜,骄傲地挺起胸脯,站在贾放身边,知道自己从此就是能与贾放和双文分享秘密的人了。 双文则去了西厢,取了那幅卷轴出来,小心翼翼地打开。 果然那卷轴上几处水面,“蓼汀花溆”和“荇叶渚”,已经全部成了水彩。这幅卷轴里,整个大观园的建筑已经建好了九成,但是此前不显。非要等到现在,卷轴上将水面都细细地绘出来,这整幅大观园的图景才像是被点了睛似的,透着无比的精气神。 贾放却急急忙忙,在卷轴上找那用墨线勾勒,尚未上色的新“目标”。 双文伸手一指:“这里!” 那是一座为假山所环绕的佛寺,一座小小的山门,山门之内探出几点寥落的梅枝,透着清净与出尘。 佛寺规模不大,只有一座正殿、东西两座禅房,和两侧耳房用于僧尼的日常起居。 贾放却也同时找见了一处院落,只见院子坐落在一处山坳里,距离一座水榭不远,从水榭出来,经过一条夹道,夹道两侧都是过街门,门上有石匾,向外的一幅上头写着“穿云”两个字1。 贾放暗自揣度,向里的应当是“度月”二字才对。 也可能是大观园中所余的建筑已经不多,今天这两项,对于贾放来说格外好猜。 “这一处佛庵,应当就是栊翠庵。”这是大观园中唯一一座宗教建筑。 “那处山坳里的院子,应当是暖香坞,与之相连的水榭,应当是藕香榭吧?”贾放说。 卷轴上留白处已经不多,唯一小小的一片留白出突然冒出来一个“对”字。 双文登时赞:“还是三爷渊博!” 贾放:……不是我渊博,我是剧透党啊! 李青松则凑过脑袋,挤在双文身边,冷不丁见到留白上无人书写自动冒出来一个字,吓了一大跳,往后退了一大步,差点儿摔倒。 贾放与双文对视一眼:早知如此,应当早点给李青松一点提示的。 他只能事后补救,对李青松解释道:“这是一卷神仙图轴,这里的图景都是为神仙所绘,因此是神仙在指点这座大观园到底应当如何修缮。” 李青松登时信了,走上来冲那图轴拜了拜,道:“神仙在上,请千万保佑我李青松……”他话到一半突然掩住,不好意思说出口,只能扭过头望着双文。 但他既然是这副表情,他所求之事也昭然欲揭。双文一张俏脸红红的,没动怒,只是轻轻地啐了一口。 谁知贾放咦了一声,他突然见到那留白上出现了一个“不”字。 啥?李青松与双文不是一对儿?这对年龄跨度不小的姐弟恋竟然是不被祝福的? 所幸李青松与双文都没看见那个“不”字,那个字飞快地从留白处隐去了。等到李青松和双文听见贾放那声“咦”,一起抬头看卷轴的时候,只见留白处出现了一个“是”字。 紧接着是:“神”。 最后是:“仙”。 “是神仙?”李青松又惊又喜,再次拜了拜,口唇一张一翕,应当是在低声祷祝。双文被这架势也唬住了,赶紧合起双手的手掌。 但只有贾放看见了所有的文字。 “不是神仙?”这话他藏在心里,没说出来。 这意味着一直陪伴着他的,指点他各种文字的卷轴,不是神仙之物?那么一直以来,与他用这卷轴留白处对答的,究竟是什么人,让他穿越到这个时空,建筑这座神奇至极的大观园,又究竟是为何? 如今这幅卷轴已经几乎被大观园的各处景致填满,留白处已经极少。这意味着,有些问题他如果不赶紧趁现在问明白,可能就没什么机会了。 他突然手持这幅卷轴,大声地问:“我问你,你是什么人?” 贾放虽然身处与自己的时代完全不同的时空,但他本质上依旧是个无神论者,相信一切事出必有因,最匪夷所思的经历,也一定能找到科学的解释。 双文与李青松在一旁都大吃一惊:毕竟贾放刚刚说过,这卷轴是神仙的图轴,而且卷轴上刚刚也自己说了,“是神仙”。 但贾放在这时突然大声质问对方,问对方是什么人?! 贾三爷是失心疯了吗?竟然想要得罪神仙? 谁知卷轴上小小的那一方留白竟然真的回应了,依次出现了四个字: “——你——问——我——吗?” 当最后一个字在留白中慢慢消失之后,那一方留白之中,竟然又涌现出了一个古怪的符号,小小的,宽宽的,横向占据了整个留白处。 双文与李青松却都不认得,同时转头看向贾放,却见贾放面上的表情十分神奇: 因为那卷轴留白处出现的符号是—— “qaq”。 第228章 贾放认出了那个颜表情之后,内心几乎是崩溃的。 他自从来了这个时空,就一直在兢兢业业地按照卷轴的要求重新修缮大观园。可能是因为“穿越”本身的特殊性,他很少去反思这件事后头的“动机”,很少去问为什么。 渐渐地,他意识到确实如“穿越”之前他耳畔听到的,这座大观园是一座旷世仙园,而贾放自己也渐渐在这个时空里找到了自己的位置,所以即便午夜梦回他会思考一下究竟为什么身处此地,但他从来没有质疑过这副卷轴后头的,究竟是什么人。 毕竟通过卷轴留白留书这种事,确实比较“仙”。 可如今这卷轴上只剩最后一小片小小留白的时候,贾放随口逼问,对方竟然招供了,说不是神仙,并且在贾放的一再追问之下,留下了一个小小的颜表情。 “qaq!” ——同时代的伙伴? 贾放觉得不可能,与他同时代的有为青年们,都在踏踏实实兢兢业业地过自己的精彩生活,没有人会想到拿他的人生来开玩笑! 可是这个颜表情,不止贾放看见了,连双文和李青松都一并看见了。 双文指着问:“这是个标记吗?像是个在哭的小人儿。” 专业拍双文马屁的李青松一叠声地点头:“是挺像。” 这话音刚落,这个小小的颜表情终于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连续的几个字:“不便透露!” 贾放好像有点儿明白了。 一直以来,通过卷轴与他对话的,都是一个成熟稳重的灵魂。因此这卷轴上出现的文字每每吐属文雅,又或是博闻广识。因此他从来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甚至还觉得这卷轴背后的“神仙”还挺接地气的。 至于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觉得不对的,可能就是从上次,卷轴给他提供了abcd四个选项的那次开始——如果是正常的国学画风,至少应该是“甲乙丙丁”吧?! 但是这卷轴给了他abcd,在这不就之后,他答对了卷轴的问题,对方给他甩了一个“bingo”。 画风改变得确实有点儿猛啊。 但是贾放在桃源寨找到了自己的生活重心,也找出了活在这个时空的意义。他一时再也顾不上考虑这“画风突变”背后的种种可能。 直到今日,他才意识到不对,但是对方画风引起了他的怀疑之后,以前的那个风格,竟然又突然回来了。 贾放沉默地面对这副卷轴。 “我理应享有知情权。”他说的话,在一旁的双文与李青松竟然听不大懂。 “可——” 卷轴上只出现了这一个字,没有任何细节,但大致可以算是一个承诺。 贾放思考了片刻,终于开口又问:“‘凹晶馆’与‘凸碧山庄’,这两个名字我已经送出去了。大观园日后不会再出现这两处。” 将要见证“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花魂”的凹晶馆与凸碧山庄,将要见证荣国府“无可奈何花落去”的这两处建筑,贾放已经下决心不会在大观园修建了。但凡他参与过修缮的建筑,他都盼着有一个完满的结果。 “随——意——” 卷轴上再次出现这两个字。但是待到“意”字最后那一勾一点也从留白处消失的时候,这小小的一片留白,迅速地被藕香榭附近的一处水面“填满”。 贾放抬起头来。 双文在他身边,颇为焦虑地问:“三爷,这是何意?” 贾放伸手将整幅卷轴轻轻地放在桌上,道:“几年的努力,就快要见证结果了。待到栊翠庵与暖香坞这两处修完,整座园子就修成了。” “真的?”双文松了一口气,叹道:“这可好!” 她露出些许笑意。 贾放心想:这原也自然,谁都渴望成就,耗费了数年心力修的园子,任谁都希望能看到个头,看到个结果。 但这对他意味着什么? 早先是打算好了,一旦修完这座“旷世仙园”,他功成身退,回归现代社会,继续自己在事务所的“远大”前程。 可如今,这卷轴后头,竟会出现一个使用颜表情的,不靠谱的小可爱? 他究竟能不能回去——以及,在这个时空里,他的挚爱与牵绊……他,他们就竟会怎么样? 话说,栊翠庵与暖香坞,都是带有禅宗与佛学色彩的建筑。原著中这两座建筑中的主人,一个是带发修行,另一个后来出家,常伴青灯古佛。这是不是也预示着他贾放将来,也会是一个孤家寡人,面对着玄之又玄的枯山水,让自己的感情与生命,都在这种抽象的寂灭之中,渐渐走向消亡。 但是面对双文与李青松,贾放却轻轻松了一口气,笑道:“是呀!大伙儿加把劲儿。很快就能看到修成的全貌了。” 人都是需要鼓舞的。看见李青松傻笑,而双文起衣袖,挽捧起卷轴就准备去描图样。见到他们这样干劲十足,贾放很为他们高兴。 而他也是这样一个人,他不喜欢将事情拖着,就算结果未必尽如人意,他也想要勇敢地面对结果。 “请记住阁下的承诺。”贾放望着双文手里的卷轴,默默地道。 在此之后,他就先将卷轴带给他的震撼抛在一边,转而去考虑栊翠庵与暖香坞这两处建筑。 他首先想到的是这两处建筑在桃源寨的功能投射:栊翠庵不用说了,佛家建筑。一般来说,中国古代城市格局之中,都会有一座这样类型的建筑,除了让居民们寄托信仰,也常常会作为举行公共活动的场所,比如办个庙会,举行一些庆典之类。 这种类型的公共建筑,是古代城市生活之中不可或缺的一个部分。 按说在桃源寨已经有了这样一座建筑——贤良祠。 但贤良祠的缺点在于,它距离桃源寨乡民们的生活有点儿距离——它是皇帝陛下当年为了隐秘地纪念庆王向奉壹而建的。而桃源寨除了几个像陶村长那样的老人,旁人根本不知道向奉壹是什么人,贤良在哪儿。 另外就是贤良祠是缩地鞭的出口。因此贾放在一定程度上压制了它的使用,毕竟他不想随时有人会跑贤良祠,而因为看见缩地鞭的使用而被吓到。 如果按照以前大观园与桃源寨之间的投射关系,贾放就必须要考虑建一座类似栊翠庵的宗教建筑,以满足两地之间的映射关系。 贾放心想:他好像还从来没有问过他的乡民们,关于信仰的问题。他们究竟是信神佛菩萨,还是太上老君,贾放完全心里没数。 而且自从桃源寨成型,他就从来没有见过乡民们拜神,好像有事的时候,跑来找他贾放的机会比较大。 贾放想到这里羞惭了片刻——他怎么能和神佛相提并论? 桃源寨能有今天,靠得都是乡民们自己的努力,他不过就是从旁出出主意,实在不好意思居功。贾放想:实在不行,可以替全体乡民建一座祭祖的祠堂之类。就算不是宗教信仰,也可以拜拜祖先,祈愿风调雨顺,让乡民们有个寄托嘛! 至于暖香坞,贾放就更加没有头绪了。不过他记得一点,按照原书中的记载,关于大观园的画,应当就是在暖香坞中画成的。 贾放拍拍脑袋记下,他得记得让双文在修缮暖香坞的时候,多在室中布置一些书画,好为这“暖香坞”增添几分来自文人雅士的闲情逸致。 * 双文将贾放的指点一一记下,随后列了一个清单,让李青松去递给了相熟店铺的掌柜。 “记得提一句,尽量帮我们找一些便宜的,既要便宜,又要好。”双文教李青松记下。 大观园的修建已经到了尾声,而贾放当初留下来几万两白银,也已经所剩不多。可见这修园子简直是个吞钱的营生。好在贾放存钱的票号得了上头事先打的招呼,不仅给了贾放十分优惠的利钱,这些年也用钱替他生了不少钱,这才让大观园的营建妥妥地这么维持下去。 如今贾放亲口说过,只有两处要建了。双文便将在通汇行的所有余款都提了出来,用于这最后两处的开销。 钱虽然不至于缺,但双文还是精打细算,能省则省。 李青松“唉”了一声,没忘了告诉那些书画、古玩店的掌柜。 隔天人家的东西送到了荣府上,双文将那些书画一幅幅地取出来看,再次感慨一声:“咦?” 李青松随叫随到,绝不缺席,这时赶紧探过头来看:“双文姐,怎么了?” 双文怔怔地,望着画上的题字。 “山子野!”李青松跟着念出了声,“哎呀,是姐姐的……” 李青松赶紧双手合什,在那画跟前拜了两拜。 双文感慨道:“这可真是巧了。” 李青松则说:“大约因为我们指明了要既便宜又好的书画。书画行的掌柜按这个标准去找,估计只能找到年月比较近的。令祖的画又妙绝,所以就给我们送了来……” 双文点点头:“应当是这样吧。” 她只当是巧合,暂且将找到祖父的画一事放在脑后。谁知没过多久,竟然接二连三,又收了好几幅山子野的作品。 这回连李青松都疑惑起来了,问:“双文姐,这是真的……令祖作品吗?” 双文点点头,道:“是的,祖父的笔触我都认得。这里头甚至有两幅,我很有些印象,小时候在家里应当是看到过……” “青松,拜托你去替我向那书画行的老板打听一下,问问他这些画究竟是从何处收来的?” 李青松巴不得能帮他的双文姐做点事,当下一叠声应了,快马加鞭地去问,又快马加鞭地回来,道:“那掌柜说了,是京里有几处世代京官的,如今外放出去做外任,京里的宅子想要租出去,于是就将压箱底的书画都笼了笼,交给书画行代卖。” “掌柜觉得价钱公道,又挺适合咱家的园子,所以才送了来。不过他说不想要也没事,反正也只是旁人寄放着的。” 双文却哪舍得送回去,连忙抱着那些卷轴摇头道:“都要了,都要下来。” 话虽如此,双文却还是有些疑惑。哪个官员会这么稀罕祖父的画作,一藏就藏了好多,现在却又弃之如履一般,放到外头寄卖? 但是她还是有些不甘心,既然现在有渠道,能把祖父的画作都收回来,那么,要不要试一试收回父亲的呢? 于是,双文在纸上写了一个名字,递给李青松:“请拜托掌柜,若是能收到这个人的画作,也请一并送来,我一一照价全收。” 李青松哪晓得这许多,拿了名字“唉”的一声,应了就去了。 双文却是怀抱着几分哀伤,望着李青松远去的背影,心想:傻孩子,我可是将自己这未嫁之身的姓氏都告诉你了。 没过两天,李青松竟真的带回来一只匣子。双文惊讶万状地打开,一幅一幅地看过,全都是工笔花鸟与美人——这确实是她生父的画作。 当年她的父亲,凭借这些画作,和一手不算惊世骇俗,但是中规中矩的画技晋身宫廷画师。 而她,却凭借着类似的技能,在教坊司苦苦捱着,力图保全清白之身。 双文将眼睁得大大的,看了半天,一滴泪都没有。 * 贾放却已经到了桃源寨里,随机采访他的乡民。 “老乡,你信啥神佛菩萨吗?拜太上老君吗?求神问道吗?” 那乡民正在赶去“桃源——武元”铁路桃源站的路上,听见贾放的问话,惊愕地回过头来。看这乡民的表情,如果不是因为认出了贾放的话,估计会把贾放当成是个神棍,而举报给稽查队。 “贾三爷,我没工夫,真的没工夫。”这乡民脚下匆匆,一边走一边回答贾放。 贾放“哦”了一声,站定了脚,觉得自己选择采访对象失误,应该找几位不那么忙的,有空回答问题的了解情况才对。 谁晓得那乡民即便走远了还不忘了挥手向贾放澄清,道:“不是没工夫理会您,是没工夫信这个信那个的。” 贾放恍然大悟,敢情这一位整天忙于生意,根本没工夫求神拜佛。 不过也是——他的桃源寨,人人都拥有饱满的建设热情,不止为了整个寨子,也为了自己的小家。大家伙儿一天十二个时辰,按照“官方”标准,工作四个时辰之外,很多人会选择多干一两个时辰的活计,一两个时辰去潇湘书院读书进修,再吃喝睡觉四个时辰。 一天十二个时辰用得干干净净,哪里还顾得上求神问道?有用吗?能增加知识吗?能增加流通券吗? 贾放想想:这种时间意识其实还挺朴素的,朴素且实用。 难道就是这个原因,桃源寨的百姓们,从来不考虑这些信仰问题的吗? 贾放一想:不对,寻常时候一天十二个时辰用得干干净净,但要是休息日呢? 桃源寨早已引入了休息日的概念——此地百姓纪年依旧按照朝廷颁布的历法,三十日为一月,闰年闰一个月。桃源寨便定下了初一、初七、十五、廿三这四天作为休息日。虽然分布得不大平均,但是因为初一十五这两日容易逢上各种节庆,作为休息日比较妥当。 除此之外,还有清明、端午、中秋三大节庆日,也会放假一天。 这四天里,工厂停工,但是餐饮企业,小型商业都可以照开不误,桃源集也照办。潇湘书院也有为平时没空的乡民们增开的补习班。 与此同时,蹴鞠的联赛通常都在这几天举行;怡红院的公演剧目和对歌会也都安排了在休息日里。 所以即使是一心想赚钱的小业主,为了这些文体活动,也会想尽法子,让自己休息上一两天。 有些人干脆挂牌免营业,也有些人找信得过的合伙人或者朋友来带班,总之,这休息日在桃源寨里相当风行。 休息日里,桃源寨的百姓也完全不考虑一下信仰问题吗? 贾放带着这个疑问,打算捡一个休息日,再次随机采访一下桃源寨的百姓。恰巧这天水宪回来,拉上贾放去看桃源寨自己的两个队在蹴鞠联赛中的“德比”大战。 两人随着去看球的乡民沿着高等级公路步行前往坐落在山坳中的蹴鞠场地,贾放则问了几个顺路的乡民。 “拜!”其中一个来自余江的移民理所当然地答道。 贾放舒了一口气,至此他终于觉得自己的乡民画风正常了一点。 “啥都拜!”谁知这乡民下一句就让贾放惊到了。 “啥都拜?” “是啊,菩萨也拜,老君也拜,当初有人说那什么三不知的大仙能治鼓胀病,咱不是多少钱都送了去吗?到最后又如何,还不是一场空?” 贾放恍然大悟:原来竟是这个原因。这些乡民们都是务实的人,当初到处拜过,却救不了最亲近的人性命,那种失望与痛苦,怕是就此影响了这些乡民的观念。 他还很清楚地记得当初张友士说鼓胀病能治的时候,余江来的乡民一起朝张友士纳头便拜的景象。 这么说来,桃源寨的乡民其实拜的并不是张友士,而是医学,能够为他们解除病痛、挽救生命的医学。 贾放好像有些明白了。 谁知这时斜刺里插过来一个年轻的生面孔,冲贾放说:“潇湘书院桂教员说了,不让乱拜,大仙或者神婆什么的,好多都是旁人做的把戏,用来骗取钱财的。什么夏日结冰,清水瞬间变红……这些大多都可以用科学原理来解释的。” 桂遐学在四皇子答应了他诸般“苛刻”的条件之后,终于动身上京去了,留下他的团队在桃源寨继续各种研究。但是贾放依旧日常听见桃源寨的人提起,桂教员长,桂教员短的。 “桂教员还说了,眼见为实,若是自己不曾亲眼见到过神佛,就不要随意相信,更加不用跪拜信仰,没意思!” 年轻人说得一套一套。贾放被他说的面皮微微涨红,水宪在一旁用胳膊肘碰碰他,嘴角流露出一丝促狭的笑容,在他耳边小声说:“你瞅人家说得多好。” 谁知下一刻,这个说大话的后生立即被人抓了去,道:“你知道这是哪位吗?你刚来我们桃源寨,说话就该谨慎些……这位是贾三爷啊!要是没有贾三爷,就不会有咱们这座寨子,不会有潇湘书院,也不会有桂教员跑来任教……” 这年轻后生张大了嘴望着贾放。贾放猜他是从别处来桃源寨各家厂子里工作的,但桃源寨对这些“外来人口”一视同仁,一直致力于在他们之中发现一些好苗子。眼前这个年轻人,恐怕就是这些“好苗子”之一。 “明白你的意思,”贾放友善地上去拍了拍这年轻人的双肩,“不过我也只是问一问大伙儿的情况,不是想劝大家去拜菩萨,拜老君。要是大家全都去出家,或者全都去修道……” 水宪在旁边大声咳嗽了两声。贾放:……尴尬! “……那这桃源寨谁来建设呀?”他好歹把话给说全了。 “可不是吗?”走在贾放附近的几个乡民一起大声道:“说实话,信那些,不如信咱贾三爷。拜菩萨,不如拜……” 贾放的手已经摇起来了:“不不不……” 谁知那人突然狡猾地改了口,道:“不如多听贾三爷给咱们上上课,讲讲致富经哈哈哈哈……” 旁人闻声一起大笑起来,水宪也在其中。 少时到了举行蹴鞠比赛的大球场。这球场如今已经扩建了不少,可容纳的观众已经有六七千人的规模,现场一片嘈杂。 这时主持解说正常比赛的乡民掏出了一枚扬声器出来——这时桂遐学临走之前刚刚研发出来的新品,甚至还在桃源寨和武元县申请了专利。桃源寨的乡民们都管这叫“大声公”。 这东西原理很简单,就是把解说员的声音转成电磁信号,再将这电磁信号经过扩音器放大,再在扬声器里播放出来,就转化成为人人都能听清楚的声音。 这时解说员手里举着话筒,一本正经地对到场的几千名观众道:“今天,我们非常有幸,请到了贾放贾三爷来观看大家伙儿的比赛。我们有请贾三爷来给大家说几句吧!” 贾放对此完全没有做准备,一时瞪着眼,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谁知这时场内的掌声响了起来,声浪一浪高过一浪。整装待发准备比赛的球员也一起列队,冲着贾放鼓掌。 贾放以前还从未这样体验过他在桃源寨的人气,此刻到底是有些激动。 他先说了些场面上的话,然后话锋一转,提到了刚刚他过来时在路上与乡民们的对话。贾放颇有感触地说:“刚才那位说,如果没有我贾放,就不会有现在的桃源寨。” 听见贾放说这些,整座球场都安静下来,安安静静听贾放陈述。 “但其实我想说,乡亲们,我的朋友们,你们应该感谢自己才对啊!” “正是因为有你们,才有了现在的桃源寨。这里的一切,都来自于你们的劳动与付出。” “你们才是这里的主人。你们才拥有这座寨子。” “我原本曾想过,要不要在这座寨子里修一座祠堂,或是一座神庙,供你们祭祖、拜神……可是我现在想想,你们最该感谢,最该崇拜的,是你们自己才对啊!” 贾放话音刚落,整座蹴鞠场内响起了经久不息的掌声。几乎每个到场的乡民,都从自己座位上站了起来,冲着贾放热烈地拍手,将手掌拍得通红…… 贾放看着他眼前的这些人,心里难免感慨,忍不住想,他这还修啥庙啊祠堂,他修一座属于劳动人民的纪念碑才是正解。 第229章 面对上座率百分之百,挤满了数千名观众的蹴鞠场,贾放手里拿着那枚“大声公”,一时心中如醉如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看来他的乡民们都是最为务实的。天上神仙对他们来说太过遥远,不如踏踏实实地信自己。 正感慨着,手中的“大声公”突然滋滋地响了两下,随后就哑了。无论贾放再说什么,都没法儿起到刚才那等全场听得一清二楚的效果。 蹴鞠场的解说员却早有准备,凑上来从贾放手里接过“大声公”,看了看说:“应该是电池没电了。” 这枚“大声公”之中装载的,是桂遐学团队前期研发出来的“干电池”,是一种用碳棒和金属分别作为两极,与加入电解质的浆糊一道,做成的化学电池。 这种技术还相当初级,刚刚加入干电池的“大声公”,贾放只用来讲了几句话,便没电了。 到底是刚刚起步,与后世发展成熟的化学电池技术相差还很远。 但是解说员却有条不紊,将贾放请到他的解说席上,又递了个话筒给贾放,说:“您用这个吧?” 贾放一瞅,只见这话筒用包裹着绝缘橡胶的长线连向一座一尺见方,半尺高的立方体容器。贾放知道那应该是桂遐学最先研制出的一个伏打电池组——如果不考虑携带的方便性,这种伏打电池已经完全能适应各种应用场合的需要。 除了那枚伏打电池组之外,话筒的另一头,还同时连着两座黑沉沉巨大的扬声器。 贾放冲着话筒咳嗽了一声,扬声器里登时传出低沉的咳嗽声,比刚才音质尖锐的“大声公”,效果更要好上几倍。 贾放吓了一跳,心想:这桂遐学的团队是将“低音炮”也研制出来了? 不过他可不知道,目前这些器材设备都还处在“试验”阶段,质量效果也忽高忽低。扩音设备偶尔变身“低音炮”,也只是误打误撞,如果要让桂遐学的团队做出来下一台还是这个质量,他们也未必能做到。 不过贾放这时也没有太多可以说的了。 他手执话筒,对在场的几千名观众大声说:“各位,你们是不是对即将到来的比赛已经期待万分了?” 至少在蹴鞠场内列队的两支队伍,球员们摩拳擦掌,早已等不及了。 贾放继续:“我就不耽搁各位欣赏精彩比赛了。各位,请欣赏本赛季最精彩的,桃源寨两支蹴鞠队的同城‘德比’大战!” 场内再度传出掌声、欢呼声与口哨声——喜爱这项运动的乡民们已经等了好一阵,这时终于能让他们的热情完全迸发出来。 贾放赶紧将话筒交还给解说员。解说员当即开始一一介绍两队阵容,并宣布比赛开始。 贾放则一溜烟回到自己的坐席上,在水宪身边坐定,朝对方悄悄吐了吐舌头。 “看来,你的问题,已经有答案了?”水宪问。 贾放笑着点了点头,心里拿定了主意——大观园里确实会建一座青烟缭绕,供修行者出世入定的佛家庵堂,但是在桃源寨这里,他要让这里的乡民更加相信自己的力量。 * 正当桃源寨的蹴鞠场里热火朝天地举行着同城“德比”大战的时候,桃源寨的招商办办公室里出现了一个货郎脏兮兮的身影。 他很失望地问:“怎么今天各店家都不在?休息日不是一般也有人看店的吗?” 招商办办公室里只有一个留守着的办事员,之前没人,他就捧着一叠油墨印出来的报纸在看。这时见来了人,办事员赶紧将报纸放在一边——毕竟值班时间看报纸是小事,耽误了正经事务则会被投诉的。 “今儿是桃源寨两支蹴鞠队自己和自己比赛。大伙儿都去看球了。” 货郎“哦”了一声,从怀里拿出一张单子:“小哥,我这次来,是想进这些货物。路上时间紧,看看小哥能不能通融一下,帮忙联系这几处的店家。” 办事员照着单子念下去:“缝衣针、火柴、无烟蜡烛、机织棉布……看起来都不是什么大件嘛!” 货郎在一旁赔笑着道:“不是,都不是……” 办事员立即起身,向外头张了张,道:“别处我不敢说,‘锦花’那里一定有人。我先带你去锦花纺织厂区去吧。对了,您这是从哪里赶来的?” “南中州。”货郎一身的风尘仆仆,伸手将头上戴着的帽子取下来当风扇,在手中摇了又摇。 “南中州啊!”办事员一边带着货郎出门,一面给办公室挂上一幅“办事员外出,有事请稍候”的牌子。 “这么远的路程,您的货怎么运?” “等把货都凑齐了,先去武元,在武元沿轨道到永安州州府,在那里换公路大车到永宁州州府,到了那里就得雇骡子了……” 货郎三言两语就概括了这南方地区的交通情况。永安州内,是轨道建设最发达的地方;永宁州还没什么轨道,但是州内大多铺设了等级比较高的公路,公路上有专门的运输用马车,随时可以雇来运货。 从永宁州到南中州,道路情况就没有那么好了,多数是土路泥路,承载不了大车,运货只能雇骡子或是挑夫。 所以这货郎大多选了轻便但利润还不错的货物。 两人经过青坊桥,进入青坊河对岸的小工业城。进了城门之后,办事员看了看四周,握了握货郎的手,小声道:“远来辛苦了。” 货郎陡然见到了自己人,一时兴奋,脱口而出:“远来你也是……” 但是有保密纪律摆在那儿,货郎即便再兴奋,也只能把“滴翠亭”三个字默默地吞进肚子里。 “我先把你带去‘锦花’,你去了只管和那里的大姐砍价。我去把上级请来,到‘锦花’和你见面。”办事员一口气把安排都交代了,“你要的货,我这就去给你安排,明天一早保管都安排齐。” “那感情好!”货郎一笑,露出一排雪白的牙齿,这是在桃源寨住久了的人的标志之一。 “别客气,有什么需要尽管说。你们这些出外勤的才是真正辛苦的。”办事员声音里带着一丝丝羡慕。 货郎却苦笑道:“可不是?”想起他在南中州的经历,货郎又补充了一句,“这回真是……差点儿被吓得尿了裤子。” 其中细节却再也不便多说了。货郎直接去“锦花”和大姐们砍价去,没过多久,“锦花”负责算账的大掌柜也赶了去,和那货郎私下“砍价”,一直到太阳落山,才把人送了出来。 “我们‘锦花’的货,有口皆碑,从来不给外人折扣的,但考虑到你正在开拓南中州的新市场,这次才有这样大的优惠力度。”大掌柜在厂子门口送别货郎,“下次再来呀!” “滴翠亭”那边得到的消息马上传到了贾放那里,贾放立即着人通知大皇子,理由依旧是蹴鞠——桃源寨的胜者要求和大皇子麾下胜利新村的球队再加赛一场。 大皇子带着几个平南大营的关键人物赶到桃源寨,听了贾放麾下“关键人员”的汇报,感慨道:“原来南安王是真的要反……” 他是个马背上征战惯了的,此刻感慨,只是因为国家即将面临又一场反叛动荡。感慨之后,大皇子却精神抖擞地开始盘算:南安王有多少兵马,而他平南大营如今实力提升到了什么样的程度…… 贾放坐在一旁,安安静静地听大皇子盘算,等到对方终于肯停下来喘口气了,贾放才说:“我们的人说了,对方可能会有象兵……” “象兵?”大皇子一怔,马上拍着桌子开始痛骂。 “他南安王这个没用的软蛋,竟然晓得联络外藩,私下里引入象兵……” “他还是不是本朝的人?我瞅他连自己祖宗姓什么都忘了?” 贾放听大皇子骂得这么凶,心里也颇为沉重。南方十州,气候不适宜养象,因此从来没有象兵——象兵是南夷的产物。 南安王所在的南中州,既然出现了象兵的踪迹,这么足以证明,南安王勾结南夷,将象兵引入中华大地,令南夷得以染指我领土,荼毒我百姓。 但气归气,贾放该提醒大皇子的还是得提醒。 “如果能证实确实有象兵越境,那么三关两寨之中……” 大皇子点头:“对!这真是令人气馁啊!” 三关两寨是国家的南面门户,如果象兵越境属实,那么证明三关两寨之中,至少已经有一处失陷,落入敌手。 若非有“滴翠亭”派出去的探子,南方这些州县到现在都还被蒙在鼓中,待到象兵出现,便是大难临头。 大皇子一想到将来可能的局面,心头气愤。他手里原本捏着一枚用来在黑板上讨论防御地点的粉笔,这时全部被捏碎了,大皇子手一松,齑粉全都落在桌面上。 在场之人,无不与他一般愤慨。 这南安王究竟是出于何等龌龊心思,竟然勾结外敌,将边关重寨拱手让出,众人都不得而知。 但是贾放记起当初桃源寨闹山匪的那一阵,平南大营也因为南夷的象兵压境,而不得不把兵力留在南方边境上,无力回援。可见这内外勾结早已有之。 “如今怎么办?”大皇子身边的属下小声询问。 “还能怎么办?凉拌!”大皇子没啥好声气地回,“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只能这样。” 水宪也在座,这时点点头,道:“是开始马上为各部做好战备的时候了。” 贾放瞅瞅水宪,知道小园那边已经为这一天准备了好久了。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如今终于到了用兵的日子——但是对手也不简单,竟然拥有象兵。 那些体型巨大,皮糙肉厚、刀枪不入的巨兽,在南方莽莽山林之中,跋山涉水如履平地,在战阵上又完全不知恐惧,不晓得后退。 南方各州在前朝也领教过象兵的厉害,有些地方直到如今,百姓都能以一句“象兵来了”吓住小儿夜啼。 现在再次面临象兵的压力,他们该如何应对。 “大殿下说个方位,这边马上开始运输各项装备。”水宪面色平静,他这份沉稳劲儿,感染了在座很多人。 大皇子是在西北磨砺了多时的人物,知道此刻意气用事不顶半点用处,当即点头应道:“子衡说得对。” 他凝神考虑片刻,当即道:“南安王的人都在南中州,据你们的探子说,象兵已经到了南中州境内,想必三关两寨之中,最靠近南中州的一关一寨,不是已经投敌,就是已经失陷。” 他重新拿了一枝粉笔,在黑板上边画边说:“所有的备战,都围绕南中州和这一关一寨进行。” 大皇子的备战基调一定,贾放身为平南节度使,也在基建方面做出了承诺:“所有从桃源寨通向这一带的道路与轨道施工,全部提为优先级最高的施工项目,要赶在对方反应过来之前,建成运兵、运粮、运物资的运输体系。” 水宪点点头:“道路一通,到时你们什么物资都不会缺的。” 这“物资”里,自然也包括所有那些“凹晶馆”与“凸碧山庄”的产出。只是这些是最高级别的机密,即便是现在会议现场,也有很多人没有资格与闻。 “这敢情好!”大皇子朝水宪一揖,道,“只盼这次……万勿再为南方的百姓民生造成任何伤害了。” 众人见到大皇子突然流露出这么一副悲天悯人的情怀,都有点儿不适应。对方却将眼一瞪,道:“我就想往后能好好看球,这理由总行了吧?” “行行行!”贾放连忙安抚自己这个大哥,“您看还有什么要交代的?” “咱们这边准备好透给对方什么消息了吗?” “都准备好了,”贾放点头,“已经教‘滴翠亭’的人知晓。” “滴翠亭”的人是个货郎身份,此事也属于高等级机密,连大皇子也属于“没有必要知道”的等级。如今消息已经托那货郎带南中州去,消息半真半假,或者说是九真一假,所有都是真的,只将最关键的“战备”一项隐瞒了去。 饶是如此,那货郎兀自置身危险之中。 大皇子终于道:“若是有可能,给那位‘滴翠亭’的兄弟带个好。谢他辛苦,告诉他这后方的事,我们都会一一做到,不会拖他后腿……” 贾放也肃然道:“是!该当的。” 前方的兄弟深入险境,出生入死,他们在后方,只有将一切都做好了才能对得起旁人的付出。 他们正商量着的同时,货郎小哥已经带着他所有的货抵达了永安州的州府,大皇子的话他一时是收不到了。 不过这位颇为遗憾地告别了永安州的轨道交通,带着满载的货物,转而登上了从永安州通往永宁州的货运马车。他知道自己从此将行走在刀尖之上,但他也知道背后志同道合的人们,不会辜负他自蹈险地的此行。 * 京里,双文近来一直很忙,极少停有下来打扮自己的时候,直到这日,福丫缠着要和双文一起出门。 “双文姐姐,这是咱们大小姐送您的购物券,您真的不想去胭脂坊看看吗?” 贾敏回京之后,给府里的人都送了礼物,连贾放的院子也没拉下,从孙氏到双文到福丫,都送了胭脂坊的“购物券”,说是有什么喜欢的自己去挑就行。 双文自从离了教坊司,就极少涂脂抹粉地打扮自己。她颜色本来就好,再妆扮就太过鲜亮了。若是每天都这么着对着大观园里的工匠和小工,估计这伙人的工作效率会下降很多。 但既是贾敏送了券过来,双文倒觉得有必要去一趟胭脂坊。 可想而知,贾敏是看在贾放的面上,才给贾放院里的人准备了这些,若是不去,倒显得不给自家小姐面子。 而福丫求着双文,也未必就真是馋胭脂坊里各种时兴的妆品,而是想借此机会出门去玩一玩。双文拗不过她,带她去了胭脂坊。 亲自来胭脂坊挑选妆品的大家女眷并不多,多数是小户人家和大家的管事仆妇。 双文将所有的购物券都给了福丫,让她在铺子里随意挑选。双文自己则只管站在铺子外沿,习惯使然,她抬起头只管打量这胭脂坊铺子里的装潢。 正看着,忽听身旁有个人招呼:“你是,梅……梅姑娘。” 双文离开教坊司那么久,还是头一次听见有人称呼她的本来姓氏,这一惊非同小可。双文当即转过脸望着来人,见是一个满头珠翠的妇人,睁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正目不转睛地望着她。 “你是,笑荷姐?”双文认出了来人。 这连笑荷是昔日教坊司的人,姿色不算出众,但是人如其名,哪怕日子过得再苦再难,也是打落了牙齿和血吞,面上始终都是笑眯眯与人为善的。因此在教坊司中,双文与连笑荷关系不错。 连笑荷到了年纪,因她一副好性格,被一户富商赎了做侧室,算是姐妹中结果不错的。 多年后双文再与连笑荷相见,只见连笑荷依旧是一副笑脸迎人的模样,头上身上,都颇为光鲜,身后还跟着两个小丫鬟,想来日子过得不错,然而眉梢眼角,已经多出了细细的笑纹,颇有些老态。 可见连笑荷在那富户家中的生涯也未必是一派尽如人意,但是按照连笑荷的个性,这种生活想必她也能安安稳稳地过下去的。 见了双文,连笑荷唏嘘不已,说她多少年没有见到昔日的姐妹了。随后连笑荷又望着头垂双鬟的双文吃惊不已,问:“你如何还是未嫁之身?听说你在,你在……哪一府来着?” 这时福丫不知从何处跳了出来,虎着脸道:“我们双文姐在府里可神气了,你可不能小瞧了她!” 连笑荷吃惊不已,随即又惯例浮上灿烂的笑容,点着头道:“我知道了,知道了!梅姑娘做个有头有脸的大管事,可不比随随便便嫁个小厮差!” 两人闲谈几句,连笑荷命人去柜台取了她订的东西,再向双文告辞,临去时免不了避过福丫,小声嘱咐:“女人家呀,花期短暂,寻个妥当的归宿是正经。” 双文低下头谢了对方的好意,连笑荷却轻轻拍拍她的手背,道:“昔日姐妹,有什么好客气的?” “我只是觉得你可惜,当年你父好端端的一介画师,又怎生落到获罪抄家这一步的?” 连笑荷一向笑容可掬,但双文却觉得最后一句就像是刀子戳中了她的心似的,还剜了又剜,让她心里痛到十分。 谁不是好人家的女孩儿,父亲又只是一介寻常宫廷画师,又何至于犯下滔天大罪,自己命丧黄泉不说,还害得妻女一同被发到那见不得人的地方去。 世人都说,年幼时经过富贵,这一辈子就都忘怀不了。梅家只是小户,可是双文幼时所经过那样安宁和乐的生活,一样牢牢地烙印在她脑海里,她从未有片刻遗忘。 如果父亲不犯事,哪怕是晚那么一点点,让她多享受片刻的父母亲情,多过一天那常人过的岁月也好呀…… 一时连笑荷走了,福丫挑完了东西,双文也不管,统统叫人包了,提在手上,拉着福丫就要回府去。谁知半路上被人叫住:“咦……这不是荣府里的双文姑娘吗?” 这是相熟的书画行掌柜,双文便驻足。 “近日新得了一幅您指名要的画,原本想请李青松小爷给您捎去的。但您今日来了,就请您移步看一下。” 双文早先将父亲的姓名字号写给了李青松,请他帮忙去市面上寻一些父亲的遗作。双文这么做也并非为了假公济私,而是想尽一份做人子女的本分。且她的父亲梅若鸿工于工笔楼台与人物,贾放当初确实吩咐了,要在暖香坞里多放置一些这样的画作的。 很快,这幅重见天日的画作在双文面前展开,只见是一副工笔仕女图,画中人物是明妃,也就是王昭君。美人图旁侧还题着一首诗,双文也读过,是王荆公的《明妃曲》:“明妃初出汉宫时,泪湿春风鬓脚垂。低徊顾影无颜色,尚得君王不自持……意态由来画不成,当时枉杀毛延寿1……” 双文看到这里,突然抬起头,将书画行的掌柜吓了一跳。 “双文姑娘,您怎么啦?” 双文摇摇头:“没什么。” 她心里却有个声音在喊:意态由来画不成,当时枉杀毛延寿,枉杀了毛延寿呀…… 第230章 双文的父亲犯事时,双文年纪尚小,甚至对这位成日里只知道在画室勤恳作画的父亲没什么印象。 她印象最深的,其实还是小时候那在父母庇护与照料之下,安逸平和的生活,那种从来不需要担心将来,不需要害怕下一刻竹尺就会打在自己身上的那种稳定与安全感。 在教坊司十多年,她所有的精力都花在保全自己上了,以至于她从来没有想过,为什么她竟会失掉了父母双亲,失去了她曾经拥有的生活。 然而现在她衣食无忧,开始着手追求人生的理想与意义。 可当她面对眼前这幅明妃图的时候,这问题突然就摆到了她面前: 究竟是什么改变了她的人生轨迹,让她生生从那个一向窝在母亲怀里撒娇的女孩子,变成了终日忧惧惶恐,不知该如何保全自己的教坊司女侍。 “意态由来画不成,当时枉杀毛延寿啊……” 双文读出这一句,自己也觉得有点儿讽刺。 这是王荆公写来讽刺汉元帝,同时表达对王昭君同情的诗句——他说这明妃生得实在是太美了,再高明的画师都无法捕捉那绝妙的神态。君王只以画识人,所以点了明妃出塞和亲,最后却又以此为由,杀了画工。 通篇都在嘲弄。 牺牲一个女人的终身幸福换取边疆和靖,这已经够羞人的了。这君王却因为这和亲的女人太美为由,杀掉了画不成美人意态的画工? 不过都是为了一己之私罢了,这跟个软蛋似的汉元帝,又可有片刻为她人考虑过? 当这幅画在双文面前徐徐展开的时候,当双文认出父亲的笔致与笔迹的时候,双文第一次认真地考虑是什么造就了她现在这样的人生。 “双文姑娘,您没事吗?”书画行的掌柜颇有些担忧,“要不要在店内稍歇,我去找个人将李小哥传来?” 双文却一眨眼,面上瞬间罩上了一层清霜,道:“不必了。你写个收条,这画我今日带回去。改日李青松来与你结算。” 掌柜这才放了心,弓着腰将她送出门。 …… 福丫陪双文回了荣府,小丫头偶尔张张后头,小声提醒:“双文姐姐,我好像看到了青松哥哥。” “理他呢?”双文面上依旧是寒霜,但她心知早先连笑荷在胭脂坊说“总比嫁个小厮强”的话,恐怕教李青松听到了,戳了李青松的心窝子。这小子眼下怕是在闹别扭,所以不肯出现。 但这又有什么关系,这事儿是她自己的。 双文把福丫领回了家,东西都放下,也不管李青松究竟在闹啥别扭了,自顾自披上一件大氅,用兜帽将头脸遮得低低的,重新又出了门。 这回她来了百工坊,提出想见任掌柜。无奈任掌柜却不在,代他理事的人赌咒发誓说任掌柜一回来,就来通知双文姑娘。 第二天,任掌柜亲自来了,候在宁荣后街,请人去大观园里通知了双文出来相见。 “可是贾三爷那头有什么要事?”任掌柜见到双文,忙不迭地问。 双文连忙裣衽行礼:“实在抱歉,惊动了掌柜上门。今日并非三爷有什么差遣,而是双文有些私事,想请任掌柜帮忙。” “私事?”任掌柜更加吃惊了,瞥了一眼,只见李青松在门外探头探脑的,却又不敢进来。 双文不理会外头的动静,自顾自将请托之事告诉了任掌柜,最后郑重行了一礼,道:“此事确实是双文的私事,原本没有请托任掌柜的道理,可是……也双文实在是找不到相帮的人了。” 任掌柜听了这件事,也惊讶不已,半天方问:“你是想查,将近二十年前宫中这位梅姓画工的旧案?” 双文将头垂得低低的,语气却十分坚定:“是!” 任掌柜搓了半天手,终于下了决心,道:“好,看在我们两家合作多年的份儿上,承蒙双文姑娘不弃,你给老任一些时间,老任帮你去查。” 双文喜极而泣,再三向任掌柜福了下去。她隐约预感到有个在心上压了多时的大石即将被掀去,可是知道当年的实情之后她又该怎么样应对,双文其实根本就没有想过。 但若是教她忍住不去查,她会觉得那块大石就一直堵在她心上,让她无法呼吸…… 贾放曾经提过“我执”二字,双文现在就觉得自己是这样的,陷入执念之中,几乎无法自拔。 大观园中,栊翠庵与暖香坞两处都在建着,而双文每日都陷入这份关于“我执”的焦虑之中,只有当她每日去栊翠庵后的小庭院里看一眼,按照贾放所教,思索一回禅宗的“枯山水”该如何创作时,她才觉得心头的执念稍稍有点松动。 可是这种松动是暂时的,只要一回到日常生活之中,双文就又会被焦虑所困扰。无论是孙氏还是福丫,都无法开解。而李青松,近日总也不进这园子。 又过了几日,这日双文惯例坐在栊翠庵后的庭院里。栊翠庵在建,不断发出凿、锯、锤、锉的声音。双文却无动于衷,始终一动不动地坐着。 忽然,有人进来传话,说是有人在外头候着,要给双文递消息。双文连忙起来,从大观园的后角门溜出去,果然见到有人在等她。 “是任掌柜托人来传话吗……”双文心中激动,路走得急了,甚至有些喘。 “你若想见知道昔日真相的人,明日午时,在打铜巷口的牌楼跟前等候。”来人是个街面上帮人跑腿的闲汉,把话传完就双手摇摇,说:“俺可不晓得什么人掌柜,鬼掌柜的,人给了钱,我就跑腿传话。” 说完那闲汉伸手腆着脸掏赏,双文不得不从袖子里摸了几文钱给他,那闲汉才千恩万谢地去了。 双文却越发认定,应当是任掌柜托人给她送信,否则不会特为选了打铜巷口。 第二天,她当然是去了。提前一刻,就在那牌楼下候着。 谁料午时之前,这牌楼下吱吱呀呀地来了一停四人的小轿,直接顿在牌楼下,轿夫顿在一旁休息。 待到正午,四个轿夫突然同时站起来,两个轿夫将轿子推起,轿杠冲下,另一个轿夫则将轿帘一撩,露出空荡荡的轿身——这轿子竟然是空的,里头没人。 双文盯着那顶奇怪的轿子看了一阵,突然意识到这轿子等的其实是自己。 上了这轿,不晓得会去哪里。 若她上了这顶轿子,实际就是将自己的性命交到了旁人手上。她孤身一个,天晓得旁人会怎样对待她。 可是她太渴望一个答案了。 如果平白错过这个机会,她想她整个余生,怕是都会在追悔与猜疑之中度过。她不大可能再得到安宁,再自由地去追求那些想要实现的了。 双文怔怔地立着,与那几个轿夫大眼瞪着小眼。突然她拿定了主意,快步走近那轿身,迈过轿杠,钻进轿子里。 轿夫们一起动手,将轿身放平,放下轿帘,扛起这顶小轿,一溜烟,便在这京中闹市里不见了。 * 双文在轿中也不知颠了多久,终于到了地头。轿子被放了下来。周围却一点声响也无。 双文迟疑着自己揭开轿帘,走出轿子,方才见到轿夫们竟然撤得干干净净。她连人带轿,现在在一座小院里。这小院三面是院墙,面前坐北向南,面阔三间,是一间砖瓦房。房门上挂着厚厚的帘子,窗上贴着桑皮窗纸。 双文清了清嗓子,问了一声:“有人吗?” 无人应答。 双文壮起胆子,向前迈步,来到那座瓦房跟前,伸手一揭帘子,只见那屋里门开着,只是门上挂着厚厚的帘子而已,阳光沿着她揭开的缝隙照了进去,照出无数细小的灰尘在空中飘浮飞舞。 双文再次鼓起勇气,问一声:“多有打扰,小女子进来了。” “快把那帘子放下来!” 双文对面有个苍老的声音尖声道。 双文一吓,手一松,那罩在门上的帘子就垂下,将日光尽数遮住。这屋里十分昏暗,隐约可见刚刚开口说话的人坐在一张正对着大门的八仙桌上,对着双文。 然而就是刚才那一瞬间,已经足够让双文看清对方的相貌:那是一位须发皆白的老人家,眯着眼,抱着一柄手杖坐在椅上,相貌五官让双文感到无比熟稔。 她年幼遭难,家人的相貌对她而言,早已印象模糊。 可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血脉相连的缘故,那些年少时牢牢封存在脑海之中的记忆此刻就像涌泉一样全都冲了出来。 一瞬间她记起了父亲的俊朗面孔,和母亲的温柔眉眼。甚至家中小院墙角梅花香气,和炊烟起时的饭菜味道,一下子全都涌进了她的脑海,不受控制。 而眼前这位,还需要做什么解释呢? 双文在昏暗的房舍之中,一步一步向前,来到那人面前,双膝跪地,颤抖着伸出双手,轻轻扶住老人家手中把着的那枚拐杖。 她带着哭腔开口:“祖父——”心中一阵骄傲,又是一阵哀伤。 骄傲的是,眼前这位,就是她的祖父,老明公山子野,连贾放都推崇备至的山水与造园大家。 哀伤的是,身世飘零,父母早已不在人世,她亦不曾想到祖父还在世上。 若是早知道,她还有这样一位亲人活在世上,她也不至于,不至于……双文的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似的滚落下来。 眼前这位自号“山子野”的老人眼神似乎不大好,但是听见双文颤声一呼,老明公登时将手伸向空中:“你是……你是,阿湄?” “祖父!” “阿湄……你与你母亲,生得一模一样……” 双文再无怀疑,她的真名是一个“湄”字,取自诗经之中“有美一人,在水之湄”。而双文是她进了教坊司之后,自怜身世,自己给自己起的名字。她想要将属于“阿湄”的过去尽数抹去,没有想过这日还能重新捡起。 双文赶紧用手握住祖父的手,满脸热泪,再也不肯松开。 * 自这日之后,双文每隔三日,会赶到打铜巷的牌坊下,这时会有一顶小轿来接她,走上一个时辰,将她带到一处僻静的院子里。双文在这里会陪祖父说一会儿话,替他收拾收拾屋子,照料一下祖父的饮食起居。 老明公山子野双目日常视物困难,因此不再作画,房间里也日常不点灯烛,昏暗无比。但不知道是什么人在日常照料,一日三餐都有人送来,每日有人来清理净桶,隔日会有人前来帮老人换衣洗漱。问起来山子野只说是好心的邻里,双文便也信了。 双文偶然问起山子野造园之事,他依旧能对答如流,令双文又是骄傲又是惋惜。 但她还没有找到机会问祖父,关于父亲当年究竟是如何获罪的。又或是双文生怕触及祖父的伤心之事,每每话到口边又忍住。 直到这一日,双文来看过山子野,正要离开的时候,忽然听祖父哼起了曲子,只听他轻轻地哼唱着,老人家吐字含糊,那曲子词便极难听清。 好在山子野是反反复复地哼唱,双文便渐渐听明白了,只觉得是一柄大锤捶在胸口上,只听山子野唱着的还是那一句“意态由来画不成,当时枉杀毛延寿”…… 她突然再也不想等了,双膝一曲,便跪在山子野面前,双手握住祖父的双手,颤声道:“祖父,父亲当年究竟是如何获罪的……究竟是何等罪名,竟至于砍头抄家?” 山子野“啊”了一声,带着疑惑的音调重复了一遍:“砍头抄家?” 他立即又放下了双文的问题,摇头晃脑地唱道:“……画不成,那个当时枉杀了毛延寿……” 双文的泪似泉涌,她知道祖父一定是受了刺激,一旦问及梅家获罪的情由,就勾起了祖父的心病。所以这事万万不能提不能说,否则难免让他老人家神志不清。 谁知,就在此刻,山子野的屋子门帘被揭开一线,有个年轻人清朗的声音响起:“梅姑娘吗?” 那年轻人似乎顾忌着老明公的眼疾,门外刚刚透了一点点光线进来,他又将帘子放下了。 双文赶紧伸手拭去了面上的泪痕,轻轻地握了握祖父的手,再转身出门。她背后,老明公依旧咿咿呀呀地唱着:“枉杀了毛延寿呀……” 双文离开了黑暗的屋子,眼前顿觉太亮,少不得手搭凉棚,眯起眼望着来人。 她面前,站着一个长得再好看不过的年轻人,二十上下的年岁,与贾放年纪相仿,甚至眉眼也与贾放很像。若不是他一身布衣地站在双文面前,腰间不见那枚丑鱼玉佩和石头印章,双文可能会以为自己见到了贾放。 “婢子见过这位公子,感恩公子对祖父的悉心照料。” 双文心知日常遣人照顾祖父,又时常接她过来探视的,一定就是眼前这人。 “不必客气。在下也是因巧合与老明公相识,前阵子听闻姑娘在收令祖与令尊的画,所以大着胆子试着请姑娘过来,梅姑娘勿怪。”对方彬彬有礼地一揖揖下去。 双文也赶紧福还回去,心里微微有些异样,不知是因为眼前这人与贾放生得太像,还是因为这位对山子野太体贴太周到。她隐隐觉得有些不对,但眼见着对方是好意,自己总不该怀疑。 这日见过,对方只留下了一个姓名,他姓杭,名叫杭德舟,留了名字之后就走了,什么也没多说。 双文还是一样,到时会有轿夫来接,将她送回打铜巷口牌坊下,这样一来一回总共需要耗上半天。双文下轿的时候瞅见了李青松像个傻子一样,缩在牌坊下等着。 双文没说什么,自从与祖父重会之后,她就自觉与李青松有些说不上话了。并不是嫌弃李青松是个再醮寡妇之子,也不是欺他是个奴仆,只是心里有事,面对李青松,往往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此后双文依旧每隔三日去见一次山子野,而那杭德舟偶尔也会出现一回。 双文却耐着性子,再也不提关于父亲获罪的往事,免得再刺激祖父。岂料这日杭德舟过来,守在山子野院中,见到双文出来,劈头盖脸就是一句:“梅姑娘,我着实是佩服你的耐性。” “你难道真不想知道,令祖如何会落到今日这番田地?你又如何会落到今日这番田地?” 双文低眉顺眼地道:“公子若是愿意指点,自会让双文知道。” “双文,双文,诚为薄命佳人,”杭德舟念了两遍双文的名字,感叹道:“但你绝非命该如此,而是蒙受了天大的冤屈,你可知道?” 双文将头垂得低低的,再次开腔,言语之间带了些鼻音:“请公子指教。” 这时,山子野竟扶着拐杖,从他那昏暗的小屋里走了出来。老人家大约是太久不曾外出了,陡然走出屋子,登时老眼昏花,“咕咚”一声,就从屋前阶上摔了下来。 双文与杭德舟赶紧抢上去扶住了,只见山子野丢开了拐杖,伸手捂着双眼,嘿嘿傻笑着。 双文心中哀伤,终于忍不住问:“祖父,如何……如何会如此?” 杭德舟当即道:“令祖就是因为令尊获罪,受了牵连,伤了眼神,神志有时也……对了,令尊获罪之事你可还记得?” 双文此刻明明一只脚踏在了她想要的真相跟前,却反而迟疑了,片刻后才答道:“记得少许,那时年纪太小,只知道获罪抄家,家父问斩。” “你可知令尊被问罪,其实是因为一笔不慎,错画了皇上的心爱之人?” “皇上的心爱之人?”双文茫然道。 杭德舟叹了一口气,叹息道:“说来也确实可怜。” 他当即将梅若鸿当年获罪之事讲了一遍:故事也很简单。梅若鸿身为宫廷画师,身负为皇室中人绘制画像的差事。偏偏那时,皇帝陛下喜欢上了一名宫外女子,便命梅若鸿去为她作画。 梅若鸿领命而去,请那女子坐了半日,画出了草图,精修完毕,先将样稿交与皇帝陛下过目。 谁知还没等他完稿,那女子便过世了。 梅若鸿手中这一幅画像,便成了皇帝“心爱之人”的遗像。皇帝陛下哀伤之余,便命梅若鸿,无论如何都要画出一幅完美的肖像,供皇帝陛下纪念爱人。 谁知这日梅若鸿正在最后完稿之时,忽然背后通传,说皇帝陛下驾到。梅若鸿被吓了一跳,他手中的笔一抖,便在画中人面孔上横着涂了一笔,顿时将画中人一幅娇颜涂花。 “这幅画落在皇上眼中,便成了令尊‘大逆不道’的罪证。他立即命人将令尊押下,三堂会审,令尊熬刑不过,招认了他认为这女子乃是与皇上无媒苟合,心怀不满,因此蓄意丑化。当即被判了斩立决,牵连父母妻儿。令祖的眼睛,就是那时坏掉的。” 双文垂着头听了半晌,忽然抬头问:“杭公子,观你与我年纪相仿。我家获罪之时,我年纪尚幼,公子想必也是如此。这些内情,公子又是如何得知的?” 杭德舟一对俊雅的眉头此前一直皱着,听见双文如此反问,反而舒开了,老气横秋地道:“是个聪明女孩儿!” 双文立即又将头垂下,眼观鼻,鼻观心,等待对方的解释。 “我不与你争论什么,也没有必要向你解释,”杭德舟冷淡地道,“你在大户人家当差多时,想必也自己有些人脉,能查到当年的旧事。” “等你确证了旧事,解了心中的疑惑。我再来与你说其他。”杭德舟似乎根本不想在双文身上多费辰光,一转身便走了。 双文沉默半晌,忽然听见山子野在身边嘿嘿地笑了起来,笑声爽朗,不知道是想起了什么开心的往事。她心中再次涌上一股子哀痛,渐渐地一股子愤懑积累在心头,却又无处宣泄,只得将祖父扶起来,送他回屋内安置。 杭德舟虽然甩袖而去,接双文的轿子依旧按时到来,将双文送回打铜巷口的牌楼下。 双文一下轿,就看见李青松带着任掌柜,满脸惶恐,正站在牌楼的另一侧等着自己。 第231章 将往事告知双文的时候,任掌柜面上一片歉然之色,显然也已经猜到了双文和她所打听的这位梅姓画工的关系。 待任掌柜说完,双文起身,郑重福了一礼,方才垂着头离开了打铜巷百工坊。临走时她神情有些恍惚,竟完全没顾上陪她同来百工坊的李青松。 “唉!”任掌柜望着双文离去的背影,叹息一声,对李青松道:“我看我还是给贾三爷去一封信,将双文姑娘的事好好说道说道。” 李青松却摇头:“这事儿是双文姐姐的私事,我看还是别告诉三爷了吧?” 任掌柜与李青松已经相当熟悉,早已不把他当外人,这时便伸手就在李青松头上敲了一个爆栗,道:“你这小子,别尽犯浑!你可知道,那‘意态由来画不成’的美人,是贾三爷的什么人?” 李青松登时傻了…… 双文回到大观园中,又是去了栊翠庵中坐了许久。在园内施工的工匠们纷纷玩笑,说双文姑娘别是真把这栊翠庵当成了禅定之所,眼看就要悟了。 她却对这些议论充耳不闻,只默默地坐着,一坐便是两日两夜。除了吃喝和偶尔沾一沾枕头,双文几乎所有的时候都坐在栊翠庵空空荡荡的后院里,面对她早先用细沙碎石铺起的“枯山水”,似乎连她自己也行将枯萎,陷进通往寂灭的入定。 她始终没有想通: 如何竟有人有这样生杀予夺的大权,只一笔,只因一笔,就可以剥夺一个画工的性命,毁去一个寻常女孩一生的幸福? 若是旁人有这样的权力,那她是不是也一样有寻仇的权利,去向那人讨还回来——那些无辜失去的性命,这么多年蘸着血泪的生涯,此间失去的公道,她是不是也有权利讨还回来? 她这么个普通人,与高高在上的九五之尊,究竟差别在了哪里? 到了第二天夜里,双文实在是支持不住了,便回蘅芜苑,倒头便睡,睡了一天一夜。 旁人都放下心来,只道双文姑娘是已经想通了。 谁知第四日头上,双文忽然起身,对镜梳妆,换了身衣服,午时之前出门,再次来到打铜巷牌楼跟前。照旧有小轿在此等候,将她接到山子野所住的小院跟前。 杭德舟已经在那里等她,一见她便劈头盖脸地问:“你可是确认过了?” 双文点点头,没说话。 杭德舟冷笑一声:“女人……都是这样的,生活安逸了,过去的一切都可以不计较,关起门来过上自己的小日子便罢了……” 话犹未完,只见双文抬起头,一双美目紧紧盯着杭德舟,眼中似乎有一团火。 “我想找他亲自问一问!” 杭德舟一怔:“找他?你是说……找皇上?!” 双文点头。 杭德舟眯着眼,看了双文半晌,忽然道:“问了之后呢?得到答案之后呢?你心里很清楚自己能问到什么,你不过是过不去自己心里那道坎儿而已。” 双文的眼中忽然又转迷茫。 “我来告诉你——” 杭德舟突然从衣袖之中,拿出一柄手铳,平平地举起。 山子野的小院里,不知什么时候跑进来一只觅食的母鸡,头一点一点地,正在院中转悠。杭德舟的手铳顿时转往那个方向,只听“砰”的一声,那只母鸡登时倒在血泊之中,双腿一蹬没了小命。 手铳响时双文浑身一震,这一声似乎将她震醒了。她睁圆了眼问杭德舟:“你……你是什么人?” 杭德舟手中倒提着那柄手铳,淡淡地道:“和你一样的人。” 与她一样,饱尝了屈辱的滋味,熬了很多年,如今才开始真正尝试复仇的人。 双文上下牙不断地颤抖:“太子殿下、荣国公,还有我家贾三爷……与你有何关系?” 杭德舟反问:“他们与你又有何关系?” 是啊,朝中权贵,你来我往,倾轧杀戮,与双文这升斗小民的哀伤与仇怨又有什么关系? 双文抖了半日,才将眼光转向地面上那只毫无生机的死鸡。 “现在这只鸡浑身遍布铁砂,就算是煮了来吃也会被硌了牙。”杭德舟冷笑着说,“任何人,就算是大罗金仙,也躲不过这手铳的一击。” “如果我把这只手铳交给你,安排你去见皇上,你会怎么做?” 双文讶然:“我?” 杭德舟点点头。 双文迟疑着,她反复问自己,三天了,她给自己提出的问题,究竟有没有得到解答——她究竟有没有权利,以夺去旁人的性命为代价,质问、审判……复仇? 杭德舟见状一声狞笑,抬起手臂,将手铳那黑洞洞的铳口指着山子野那间屋子的门口。 山子野在他的手里,不由得双文不点头。 与此同时,双文却极其坚定地点了头。她的声音不抖了,恐惧都被她抛在了脑后。 “但我有个条件。”双文朗声道,“你如果真能安排我见到皇帝,我会带上这……这东西。但是用不用这东西,在我!” 无论发生什么,她才应该是拥有选择权的那一个。 “否则就请你现在就给我们爷儿俩一个痛快,黄泉路上,好彼此有个照应!”双文大声说。 如果她受人胁迫指示,前往弑君,那她究竟成了什么人?她所渴望的公理与正义又成了怎样的笑话? 她从不畏死,可是却怕死得毫无价值意义。 另外双文也认定了现在对方有求于她,一时半刻之间,她与祖父必定无虞。 果然,杭德舟再次笑出了声,赞道:“不愧是贾放教出来的人,说出来的话还真是,一套一套的。” 他突然来到双文面前,一伸手就将她的右肩一扳,将双文整个人都拖入自己的怀里。双文大惊,奋力挣扎,却感觉自己落入一座铁箍之中,根本无法挣动。 年轻男子口鼻中喷出的温热气息就在双文耳侧,双文一时面红耳赤,却奋力高声道:“你若辱我,有死而已!” 杭德舟狰狞笑道:“放心,我对女人没有兴趣!我只是想教你领略一下——” 他强硬地托起双文的右手,让她的手指勾入手铳的扳机。紧接着两只手一道,抱着双文的右臂,举起,帮她扣下扳机,连扣三下。 “砰、砰、砰——”连贯无比的三声。 双文只觉得一声尖叫凝在口中,竟没能喊出来。 从那只手铳之中喷出的铁砂,尽数打在他们面前的院墙上,将那面墙打得有如筛子一般,全是大大小小的坑洞。若是换了血肉之躯,这眼前的景象恐怕不堪设想。 “对,这就是我想教你体会领略的,主宰一切的实力,拥有力量的感觉……杀戮的痛快。只要试过一次,你会像我一样,食髓知味,无法放弃。” 杭德舟松开双文,在她背后得意洋洋地说。 * “你现在唯一要做的,是将暖香坞尽快建好。” “暖香坞建好之后,皇帝陛下会再次前来幸园。到时你便有机会亲口询问旧事。” “皇帝幸园之前,我会派人将上好膛的手铳送到你手里。应当如何妥善保存,想必不用我教你。” “……为什么是暖香坞?”面对这个奇怪的杭德舟,双文满怀疑问。 “这自然是因为,暖香坞,无论是对皇帝陛下,还是对令尊,都是相当要紧的一个地点。” * 接下来的日子里,大观园中最后两座建筑,暖香坞与栊翠庵,以飞一般的速度建了起来。 贾放于中间抽空回来了一趟,在栊翠庵的后院里找到了双文。双文正抱着膝坐在这小小的一片庭院里,一动不动。 她面前,是一整片枯山水,寥寥两座山石,以及地面上用耙整理出纹路的细沙碎石——这就已经是一片世界。 贾放也学着双文,在她身边盘腿坐下来,左看,再右看。只见眼前一片简简单单寂寥的堆石细沙,竟然是具备充分韵律感的构图。 他越看越觉得精妙,不由得感叹:“双文,你好厉害!你这莫不是悟了?” 双文这时才如同从梦中惊醒,察觉多年来自己的最佳搭档此刻已经来到身边。她赶紧谦虚地摇头:“不,我没有悟,依旧在轮回里苦着。能垒起这些石头,不过是贾三爷指点有方罢了。”双文说着轻笑笑。 贾放看看双文,觉得她的情绪颇为稳定,并不像是李青松信上所写的那样骇人,稍稍放心,对双文说:“别太辛苦,别想太多。” “我会兑现我的承诺,待到整座大观园建成的时候,你就拥有自由身,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想做什么便做什么,带不带青松那小子也都随你……” 双文听见贾放提起李青松,忍不住唇角微微上扬,露出笑容,道:“青松那小子,近日还好吧?” 贾放听双文这样问,又忍不住担心起来,强笑道:“你不会真向我这么个尽日外出的打听李青松的情况吧?若是真的,我也只能含含糊糊地告诉你,还活着,没听说有啥不好的……” 他说得诙谐,双文“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转过脸正视贾放,道: “是我失言了。” 贾放眼中透着关怀,柔声道:“双文,你一直是个很有主意的人,但你也实在没有必要都事事自己担着。这世上还有很多人,都关心你,愿你好好的……” “另外凡事都应有个度,莫要迫得自己太紧……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招呼一声,就会有人来帮你。” 这些都是贾放的心里话,这么些年,他是看着双文一点点成长起来的,两人年龄上是姐弟,心态上却是兄妹。他自然不希望双文遇上什么解不开的难题,可是一旦真的遇上了,却又只能双文自己去解开。 这件事,只有双文先开口,才有办法帮她。 于是贾放半开玩笑地说:“听说你最近日常坐在这里参禅,身上都快长出青苔来了。” 双文笑笑不言,似乎马上又要陷入沉思。 “古人也有诗云,纵有千年铁槛寺,终须一个土馒头。但凡我们能将视野放长远些,个人的悲欢际遇,在历史长河终将是微不足道的。然而你如此才具,需得想想要留下什么,让后人能受益才好。” 贾放沉声开导,双文歪着头想了一阵,道:“我没有三爷想得那么长远。但我想问,若是我心中有些疑问按捺不住,只想问出来呢?” “那就问。”贾放答,“没有必要压抑自己。” “嗯?”双文没想到贾放给出的答案这么简单。 “但是你如果拿到了答案,需要仔细甄别,这答案有没有真正回答你的问题,会不会有别的因素影响到了你的判断。不要急于做决定,给自己一点时间……这是你的人生,所以要尽量把握能够自由做选择的机会。加油!” 贾放冲双文挥一挥拳头,比了一个“加油”的手势。 双文登时笑了。说实话她从来就没明白过“加油”这两个字到底是什么意思,是要火上浇油吗?但是贾放每每说得兴高采烈,这其中含义双文大概也能猜出来。 她扶着地面起身,活动活动早已麻木的双腿,笑道:“谢过贾三爷,您放心,一切我都省得。” “近来各处已经都修缮得差不多了,但是室内的布置还缺,正好您来,我问问您……” 双文看似已经将烦恼与疑问抛开,引着贾放,往暖香坞那里过去。在那里她征得贾放的同意,将从书画行那里淘来的那幅署名梅若鸿的《明妃图》,挂在了暖香坞里一个相当显眼的位置。 * 桃源寨。 近日里桃源寨的蹴鞠比赛举办得特别频繁,隔三差五就有一次,除了日常永安州里几个队的联赛之外,还增加了不少额外的“表演赛”。其中一次“表演赛”在胜利二村的球场举行,特地邀了所有的“改造对象”前去看球,当成是他们的“福利”。 如今胜利二村里,依旧处在“改造”过程中的改造对象已然不多。铜环三六和他的同伴们绝大部分都已经通过学习、劳作、立功等种种途径,完成了他们的“改造”期。成为二村的正式“村民”。 最初与铜环三六在同一个寝室的“室友们”,如今也已经各自分道扬镳。最小的一个被潇湘书院的张友士先生挑中,去医学院打杂当小工去了。其余五人都还在二村里,一个成了职业球员,随着蹴鞠队伍四处征战,其余四个要么在种田,要么在食品加工厂工作,生产味精、酒精和粉条之类各种各样的加工制品。 铜环三六依旧是厂里的技术骨干,胜利二村给他分了小小一片宅基地,旁人都开玩笑说铜环三六也要筑巢引凤了。 铜环三六每到这时都将脸涨得通红,喃喃地道:“哪有人肯嫁我……” 就在几年前,他还是个永安州人人谈之色变的“匪首”。 不过,也还真有年轻活泼的女孩子会找借口跑到胜利二村来,或是到怡红活动中心去偷偷瞅一瞅“大名鼎鼎”的铜环三六,想知道究竟什么样的人才能成为“凤珍”。 听说这次是“表演赛”,所有的改造对象都一起去了,赶到蹴鞠场,才发现了屯田的官兵们也坐在场内,整整齐齐的,将半边场子让出来给他们这些“改造对象”坐。 铜环三六觉出有些不对劲,战战兢兢地坐了。 果然,负责“表演赛”的两支蹴鞠队没出现,反而是大皇子走到了所有人面前。 大皇子从来不用“大声公”,一开口那雄厚的嗓音能将前排坐着的人耳膜震得嗡嗡响。 “各位请放心,咱说到做到,会有表演赛的。蹴鞠的儿郎们会很卖力,让你们看个够!” “但在那之前,我有句话想对你们说。” “我们收到探子的回报,南中州确定反叛。平南大营不日将开拔抗敌,开拔之部,包括在此屯田的两部。” 也不晓得大皇子是不是之前已经和官兵沟通过了,“改造对象”们惊讶不已的时候,官兵们一个个老老实实地坐在观众席上,双手放在腿上,一动也不动。 “什么?南中州反叛?那……永安州是不是也会乱?”铜环三六身边一个同伴急匆匆地询问。 铜环三六也觉得一颗心被猛地提了起来——他好不容易才在这儿扎下了根,有人认可,有人让他拥有恒产……这在以前,像他这样的穷苦人家小子是根本想都不敢想的。 “南中州距离咱们这儿,应该隔着永平州。不一定打得过来。”也有人出声安慰。 大皇子身边的一个将官开口,寒声道:“肃静!” 上官还未把话说完,哪里容他们随意插嘴讨论? 瞬间,整座蹴鞠场就安静下来,鸦雀无声,人人正襟危坐,静听大皇子号令。 大皇子满意地微微点头,又补充一句:“南中州叛军从南夷引入了象兵!” 铜环三六不敢发声,但是他的一双手紧紧攥住了自己那条裤子的裤面——这是桃源寨“锦花”出品的机织布料裁的,耐磨好打理,铜环三六相当爱惜。 但是此刻,他双手紧紧地攥住了裤面,似乎只有这样,才能稍许发泄心中的愤怒。 这是什么人,竟然引了南夷象兵来对付自己人?——是可忍孰不可忍。 “本王今天请你们所有人到此,就是想问各位一句。”大皇子这时陡然提高了声音,“平南大营的官兵,你们肩负守土重责,责无旁贷。你们愿不愿意让南边百姓再笑你们是窝囊废?!” 官军坐着的那一席,整齐划一地答了一个字:“不!” 这声音如同激流喷涌而出,但又极其简单,似乎屯田的官兵们此刻都只有一个心愿:他们定要一雪前耻。 铜环三六感觉大皇子的眼光朝自己这边转了过来,那鹰隼似的锐利目光这上千人之中似乎就紧盯着自己一个。 “还有你们,改造对象们!或许本王已经不应该再用这个称呼来叫你们,你们已经‘改造’完毕,你们是胜利新村不可分割的一份子,你们是有用的人!” 铜环三六将裤面攥得更紧些。 “本王想问一句,你们,愿意被本王征为平南大营的士兵,随军出征,保卫家园吗?” 应答者寥寥。铜环三六身边的同伴很明显嗫嚅了一阵,终于还是没这胆气大声开口。 大皇子也没在意:“还是那句话,表演赛马上就开始。今日请大家过来,是为了一乐,也是为了一聚,兴许以后大伙儿没有机会这么多人再齐聚在一起好好看个球。” “蹴鞠的儿郎请你们上场,让大伙儿的欢呼声赐给你们战无不胜的好运!” 大皇子并没有与“改造对象”们过多纠缠,他只是将这蹴鞠场子中间的场子交给了“表演赛”的两支蹴鞠队伍。自己果断地退在一边,观赏比赛,表情如常。 官兵那边,掌声与欢呼声登时非常应景地响了起来。 而铜环三六这边,却人人都心不在焉。 铜环三六头一反应是:这些朝夕相处了好几年的官兵竟都要走了——也是,他们这些当兵的吃官饷,这种时候他们不出头,谁出头? 但回头一想,官兵们平日里和自己这些人吃的穿的,日常劳作,着实没啥区别。自己因为是“学习标兵”的关系,优待礼遇甚至还胜过这些人。 他想起自己在厂子里的技师职位,忍不住烦愁:若是大伙儿都走了,谁来种红薯收红薯,谁来给他锅炉供原料? 下一刻他突然想起,若是象兵真的打过来,他还有什么机会种红薯、制味精? 铜环三六一生颠沛流离,过去这几年是他屈指可数的可以安定下来的日子。在这段时间里他得到了旁人的肯定,确认了自己的价值…… 现今却被告知,有人勾结了南夷,引入了象兵,要破坏了他这么不容易才得来的安定生活,舒心日子? 而他难道就这么看着,等着,坐看旁人将这一切都毁去吗?做个缩头乌龟,收拾点细软随时准备逃亡? 不,他早已不是过去那个铜环三六了,他的根基已经扎在了这里。如果没有了胜利新村,他就什么都没有,他也什么都不是…… 铜环三六抬起头,刚好见到蹴鞠场内球出界,死球了。 他直接从座位上跳了起来,冲着大皇子一声大吼:“大殿下,我愿当兵,我愿保家,我愿卫国,我铜环三六,绝不能在这个时候,当个怂货……” “对!”听见铜环三六如此突如其来的一声大吼,他身边好几个如同恍然大悟一般也跟着跳了起来,同时高声喊:“大殿下,我也愿!” 一时间这些改造对象所在的看台爆发出此起彼伏的呼声。 场中还在进行着蹴鞠的比赛,结果一个球员竟直接冲上了看台,和铜环三六他们站在了一处,彼此勾住了肩膀,将手臂挽在一处。 紧接着,“改造对象”们索性一起冲下看台,冲进了蹴鞠场,与同样冲进场的官兵们会合在一处。数千人聚在一起,紧紧相拥——他们日后就是同生共死的同袍兄弟了。 * 大皇子在一旁,总算舒出一口气,对身边的南永前小声道:“替我记一下,所有的‘改造对象’加入平南大营之后都有资格免除苦役。若有功勋,与官兵们一道论功行赏。” 他心头一松,心想总算又有几千人入账,对抗南安王和南夷的象兵,应当能多几分胜算。 “所有人,立即停下手中的日常事务,全心全意,开始练兵!” 第232章 双文原本对那杭德舟所说的,“暖香坞”建好就能引来皇帝陛下一事,心中存了疑惑。 但是暖香坞建得差不多了之后,贾赦竟真的找到了她,向她询问园子的进度,直说会告知宫里来人。 “暖香坞,无论是对皇帝陛下,还是对令尊,都是相当要紧的一个地点!” 双文记起杭德舟的话,忍不住打了一个寒噤:一切仿佛都在杭德舟算中。即便当初她在那人面前炎炎大言,说是自己来做决断,双文也有种预感:事实正如杭德舟所言,而自己也会如他所预料的那样,在九五之尊面前,举起那把手铳。 她再次来到栊翠庵后空空荡荡的院子里,坐了良久,心始终不能静。 她始终没有把握自己能像贾放说的那样,及时作出准确的判断,偏偏这又事关重大,不止关于她的性命,还事关宁荣二府几百口的性命。 双文突然站起来,将地面上用砂子与碎石精心炮制的“枯山水”一阵乱踢乱踩,小院内顿时一片狼藉。 直到她踢累了踩累了停下来的时候,一种无力感涌上心头,双文伸手捂住眼睛想要哭,偏偏她又不是那种等闲能哭得出来的人。 小院里的狼藉似乎也在笑她,笑她庸人自扰,笑她心乱如麻。 双文捂住脸,忍了好一阵子,将泪意都忍了回去,重新将院内理了理,大致能看得过去,这才离了栊翠庵。 福丫找到了她,告诉她有个妇人在大观园外头等她:“姐姐,你订的菜到了。” “我订的菜?”双文惊奇。 “姐姐,你真的不是订来孝敬奶奶,然后给福丫打打牙祭的吗?”福丫眨着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嘴里说的却暴露了她的小馋猫天性。 双文僵着一张脸,顺水推舟地点了点头:“先出去看看吧!” 宁荣后街上,果然有个拾掇得干净爽利的妇人,手里提了一个食盒,见了双文,立时笑出两眼角的细纹:“双文姑娘,您订的菜。” 双文略带疑惑地“唉”了一声,那妇人却提起了食盒,送到她面前:“不记得了吗?您在前头酒楼里特为定的,说是要孝敬、孝敬……” 福丫大声在旁边说:“孙嬷嬷!”妇人笑着点头道:“对,是姓孙,瞧我这记性。”她拎着食盒递给双文,但是那双手持得稳稳的,双文来接,她竟然纹丝不动,显然多少有些功夫在身。 “姑娘,您可千万小心着点儿,这么费工夫做来的菜,若是打了,可是要出大事的。”妇人望着双文,一字一句地说出来。 双文心头大震,她知道这食盒里头装着什么了。却又不能不接,当下她将那食盒接下来,双手使劲儿攥着,别过了那妇人,和福丫一起回去,却不敢回大观园里蘅芜苑,那里一路上都是羊肠小径,还经过好几处堆石,万一失手摔了,伤着自己事小,连累福丫更是大事。 于是双文回到了往来路径好走些的稻香村,找了个借口支开福丫,小心翼翼地打开食盒。只见里面是两个卤菜,看起来颇为精贵。将那两个菜碗起出来,她在食盒内里底部摸到了一个活板,轻轻一按,翻了过来,果然见里头一把黑沉沉的精致手铳。 外头孙氏的声音响起,双文连忙将那枚手铳取出来,用一块锦帕包了,与贾放的卷轴一道,藏在屋子尽头一个暗格里,随后赶紧把菜装回食盒里,拎上食盒,强装了笑脸出门,心里飞快地给孙氏编造一个庆祝的理由。 不久,荣国府的人告知双文:陛下幸园子,限三日之内,将园中各色工程尽数收尾,其中所有竹树山石、亭榭栏杆之类,三日内必须就位。第三日末尾工匠撤出,大观园中不留闲杂人等,静候圣驾。 “当然,双文姑娘不能算是闲杂人等啦!”贾赦对弟弟身边的这位丫鬟十分敬重,不敢有丝毫的怠慢。若是没有她当日提点,怕是他现在就是个拉扯着独子的鳏夫。 “三弟不在,园子里总需要一个懂得修园造园,皇上问起时能够接得上话的人物。除了你,再没有别人合适了。”贾赦告诉双文。 双文惊讶地问:“三爷……不回来吗?” 贾赦伸手挠挠后脑,答道:“皇上说不想通知老三。” 双文一下子手足无措地站着。 她绝对没有想到,皇帝会在贾放不在的情形之下,独自巡园。 她一直视贾放为师长,甚至一直存了依赖之意,听说贾放不在,她一下子觉得自己承担不了这份压力。园子里某处偷偷藏着的那柄黑色手铳像是一团烈焰,随时可以将她烧个干干净净。 而贾赦却非常理解这种心情,很同情地道:“别说是你了,就算是我,第一次见驾,也是战战栗栗,汗如浆出。不过放心吧,届时荣国公会出面迎驾,若没什么事也不会轻易问你 。” “对了,皇上特地叮嘱了,一定要看暖香坞,暖香坞各处一定要收拾妥当,千万不可怠慢。”贾赦再三叮嘱,一溜烟走了。接一次驾,就算皇帝陛下是微服,荣国府也有无数的事情要忙,离不了他贾赦。 双文听见“暖香坞”三个字,心头又是一惊。杭德舟将诸事全都说尽,没有一件能逃得出他的手掌心。 双文心中恐惧,几乎想要去将那枚手铳丢到沁芳溪里去。但念在祖父尚未脱险,她鲁莽不得,只能深吸几口气,勉强镇定,随后赶去暖香坞,为大观园的最后一景稍许再润色润色。 还有她的问题,那个压在她心头,几乎令她窒息的问题,到时御驾在大观园,她当真有机会面对那位九五之尊,问出那一句吗? 如果答案是肯定的,那枚手铳……她真的要用吗? * 东宫。顺天府传来了好消息,派出去追查太子遇刺一案的捕快在德安县抓到了贾放与水宪提供绘像的两人之中的一人,正在押解入京。 三皇子得到了这个消息之后十分振奋。 “那阮云晴一味胡搅蛮缠,如今面对确凿证据总该老实了吧?” “没想到,本王烦恼了那么久的案子,现在终于抓到了行凶之人——马上就要水落石出了。哈哈,还真的应当感谢一下老六。” 三皇子对面坐着五皇子,对方听见三皇子如此亲热地称呼贾放为“老六”,忍不住皱了皱眉头。 三皇子在待人接物上确实有些门道,他见状立即明白五皇子听见贾放的名字心里不舒服,登时开口,柔声称呼五皇子的小名:“阿珩,你的事,三哥可是一直都放在心上的。父皇那里已经问过了,除了京营守备那里你有些不便以外,其余六部,你随便进,五城兵马司也可,但五城兵马司又岂是你这样的身份适合待的地方?” 五皇子周德珩低着头唯唯诺诺了一阵,将带来的酒菜都摆上了桌,又命试菜的太监都试一遍,却被三皇子拦住了:“咱们兄弟,执着这些虚礼做什么?哥哥难道还不信你?” 试菜的太监,试了一半,都退了下去。 五皇子却还看不过眼,举箸将余下那些亲自试了一遍,又为三皇子斟了酒,道:“第一杯,敬太子在天有灵,凶徒被擒,沉冤眼看终于得雪。” 三皇子正高兴着,陡然听见了二哥的名字,心道这五弟还真是不识趣。 但是人死为大,再说他也怎么样都越不过兄长去。三皇子于是也举杯,一扬脖饮了——酒还是好酒,和上次老五带来的一样醇厚。 五皇子又替他斟了第二杯,道:“第二杯,敬三哥,洗雪清名,在朝中重树威信。” 三皇子接过酒杯:“这话我爱听。” 过去那段时间里,三皇子于政务之上极其勤勉,但人人都觉得太子监国那一段施政乃是珠玉在前,三皇子无论如何也越不过去乃兄。三皇子不觉自己与兄长比起来哪里有差,只是觉得自己威信不足,如今盼着借太子案的机会,重新在朝中立起一个刚正与怀柔并举的监国形象,恩威并施,重得人心。 他越想越美,将杯子送到口边,“吱”的一声饮了,饮后微微觉得有点儿头晕。 五皇子终于给他斟上了第三杯,道:“这第三杯,自然是敬三哥,入主东宫,加封太子,皇上百年之后身登大宝。” 三皇子晕乎乎的,觉得这个老五太会说话了,于是一口饮尽,大着舌头道:“老五,老五,我只有这么一句,待我登上皇位,有我,就会有你。” 五皇子嘴角轻挑,笑得很好看:“三哥,其实将来没有你,也会有我。” 这叫什么话?——三皇子晕乎乎地想,但是他却再也想不明白老五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了。 他像是沉沉睡去一般失去了意识,因此听不见五皇子在他耳边道:“三哥,真对不起。” “二哥死的时候是一瞬间毙命,没什么痛苦。到你这儿,我实在想不出什么特别好的法子,只好委屈你。” 五皇子伸手将事先准备好的书信取了出来,直接在东宫的书房里找了监国御印与三皇子的书信盖了,铺开来放在桌面上,接着又是一通布置,良久,方从书房里出来。 五皇子出来的时候,东宫里已经有人在候着。两人眼神相对,五皇子使了一个眼色,大声道:“三哥方才有些醉了,他坚持说要自己一个人待着,不让人搅扰。” 外头的人躬身应:“是——” 五皇子却应道:“你在这儿守着,回头三哥要汤要水起来,好歹有个人伺候。” 那名太监再次应:“是——” 三皇子便背着手,自管自离开东宫。他一旦离开东宫百步,便有他自己的人围了上来。周德珩捡了其中一个,耳语道:“去传京营守备王子腾来见我。” * 这一日,到了皇帝陛下来荣国府微服巡园的日子。 虽然皇帝陛下只是微服巡园,但是防卫一点儿不比上回轻松。宫中侍卫提前一日就到了荣国府里,先将大观园各处里里外外都检查了一遍,但凡有任何利器锐器,都被搜出来送了出去。 大观园中闲杂人等一概出园。孙氏与双文福丫早已搬了出去,蘅芜苑中生活起居的痕迹一概被抹除。双文此前藏在稻香村暗格里的手铳倒没被发觉:一来是因为暗格隐蔽,二来戴权事先得过皇帝嘱咐,稻香村不用细搜。 宫中内侍头领戴权又仔细将皇帝巡园的路线与贾代善敲定了,在何处停留,停留多长辰光,一一都详谈了一遍,万事具备,只怕出错。 圣驾降临的这天,荣府众人全部丑时即起,聚在荣禧堂跟前。荣国公贾代善笑呵呵地安慰府里战战兢兢准备接驾的各色人等:“出错在所难免,没什么好怕的,大家都警醒着些,万一有差错,及时补救便是。” 贾赦这个国公世子也已经有了七八分管人的火候,道:“此次接驾,有功者赏,怠慢者,立罚不贷。” 他的眼光从每个人脸上缓缓扫过去,荣府下人无不感到压力,纷纷低头应是。 双文也在一众仆从之中,低着头,心里如十五个吊桶,七上八下的,不知之后会如何。 正如贾代善所言,接驾这样的大事,不出岔子是不可能的。圣驾一到荣府门前,姓贾的这一家子就闹出了笑话—— 当皇帝陛下从舆轿中走出的时候,宁荣二公领头,率领两府众人在中门前跪迎。因是微服,皇帝只摆了摆手,让众人平身。 谁知就在这时,人群里忽然冒了个声音出来:“不好——” 说话的不是旁人,竟是宁公长子贾敬,他原是进士出身,见驾的礼仪尽知,因此没人料到他会在这时候闹出乱子。 “陛下印堂发暗,恐有血光之灾!”贾敬还是这句话。 荣府跟前还跪着的一群人,顿时汗都出来了。 最悔的则是宁国公贾代化。他原没有必要带贾敬出面,但做父亲的总盼着儿子能够得君上赏识;又想着贾敬若是见了皇上,兴许能记起以前君前效命的好处,将修道出世的心渐渐去了。 谁知贾敬冒出这么一句。 皇帝陛下足下一顿,转头向贾敬看去,脸上倒也不见愠色,温言问贾代化:“这是……你膝下那个修道的孩子?” 贾代化惶恐之至,连连叩首,道:“是,是我那不成器的……” 谁知这时贾敬却坦然地跪坐在脚后跟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拍着胸口道:“还好,还好,尚有化解之道。” 荣国府跟前一众人都是尴尬地几乎想要缩到地缝里去。他们根本没法儿分辨,这贾敬到底是突然醒悟,赶紧言语周旋,还是真的用他道家的无上法术,看出了皇帝陛下的“血光之灾”是真的有化解之道。 皇帝却定定地站在原地,凝神与贾敬对视片刻。贾敬虽然跪着,眼神却毫无身为臣子的自觉,毫无避忌地直接与皇帝对视,一片坦然。 皇帝只看了片刻,便道:“无妨,既然已有化解之道,朕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荣府跟前众人齐齐地松了一口气,唯有宁国公贾代化还趴在地上,迟迟不肯起来。 皇帝陛下弯腰,将贾代化挽起,温言道:“人人都有执迷。令郎既然执意修道,又能自得其乐,便让他去吧!……唉,说起儿女,这都是债。” 旁边戴权拼命地使着眼色,贾代善则顺势赶紧请皇帝陛下入府。一行人总算摆脱了门前迎驾时的尴尬,唯独贾敬没有与旁人一道起身,而是跪坐在原地,手中一把算筹,拼命地算了起来。 旁人也管不了他。贾敬自己坐在汉白玉条石铺成的石阶上,算了半天,郁闷地道: “这究竟是化解了还是没化解呀?” 皇帝陛下一行人却已经进大观园去了。两位国公之中,宁公且退了半步,由荣公贾代善陪伴在皇帝身侧。 “这些年过去,没想到,这座园子,真的叫这孩子给修出来了。”皇帝陛下望着修葺一新的大观园,难免感慨。 贾代善赶紧吹嘘赞扬贾放两句:“皇上的骨血,自然是天纵奇才。” 皇帝陛下却苦笑,道:“但在他心里,恐怕依旧以你为父。” 贾代善一时语塞,回想起与贾放相处时的种种,自己在受伤之后又得他照顾与爱护良多,一时感慨,竟然眼眶微湿,但忆起君臣之礼,他赶紧道:“这是臣,臣僭越了……” 他还未说完,皇帝就打断了:“更何况小园一向视你为亲兄长,眼下这情形,只怕她也是乐见的。” 皇帝一提到向小园,这君臣之间的对话立即陷入了诡异的僵局。贾代善实在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只能闭嘴静听着。他手中拐杖戳着地面上的卵石,发出轻微的哒哒声。 不过,贾代善倒是有些明白为啥陛下这次不把贾放召回来了——眼看着亲儿子跟了别人的姓氏,还跟别人更亲,陛下心里,难道不是添堵吗? 皇帝陛下却自顾自陷入了回忆,道:“还记得当年我们在庆王府听讲学。那时小园还小,一团天真,与你最为亲近,以至于朕一度以为,一度以为……” 贾代善又慌了,战战栗栗,汗如浆出。 “若不是后来到了暖香坞,朕怕是永远也解不开这个误会。” 贾代善赶紧擦汗。 皇帝陛下顿时想起这茬儿:“话说,暖香坞放儿建好了吗?” 贾代善早已命贾赦在暖香坞里里外外都看过,此刻恭敬答道:“已然建好了。” 皇帝沉思片刻,道:“别的地方上次朕看过,就不去了,直接去暖香坞。” 这和贾代善早先与戴权商量的路线不一致,停留时间也不一致。可是贾代善又有什么办法? 这时戴权偷偷向贾代善点点头,使个眼色,表示就这样吧。皇帝若能早早巡过荣府的园子,早早回到离宫去,他这也算是卸下肩上的一副担子。 于是一行人转了方向,穿过藕香榭,径直向暖香坞过去。 到了院门外,皇帝陛下扬起脸,望着门斗上“暖香坞”三个大字,忍不住驻足观望,良久无言。旁人猜不透这位心中到底记起了什么,又不能催,不能提醒,只能在一旁干候着。 终于,皇帝陛下满脸寂寥地开言:“朕想一个人在这里待一会儿,你们全在院门外候着。” “是——” 宁荣二公,荣府随从,宫中侍卫,以及太监首领戴权,全都躬身应下,一群人默默地在院门外候着,目送皇帝陛下一人进入暖香坞中。 贾赦突然想起,他早先安排双文在这园子中相候,万一皇帝陛下关于这园子有什么想问的,可以让双文来回答。 此刻他扭头望望,见身后是事先指定的一众仆从与仆妇,但其中没有双文的人影。 贾赦心想:这妮子,跑哪儿去了? 但是皇帝陛下现在想一个人呆着,自然也用不着双文。贾赦也就想想就算了。 * 皇帝一伸手,揭开暖香坞房舍门前悬着的猩红色毡帘,只觉得温香满脸。房舍之中不知熏了什么香,令人神清气爽,精神振奋。 他循着记忆向暖香坞深处去——当年即便他被软禁于此,却因为心爱之人就在身边,苦闷之中凭空得了一丝慰藉。 如今故地重游,他满心都是当初那些甜美的回忆,此时忆起,却别有一番苦涩味道——或许他这个年纪,想起往事,苦涩才是正常的。 最终皇帝陛下驻足于一幅画跟前——《明妃图》,即将出塞的王昭君怀抱着琵琶,依恋着故土。 说来也奇,这画的笔触色调似曾相识,皇帝陛下却记得原先暖香坞里从来没挂过这幅图。 一时兴起,皇帝陛下竟真的向前微微探身,去检查画像上那些题字。 “皇上可认得绘制这画的画工?”突然,一个清朗的女声,在皇帝陛下身后响起。 皇帝不假思索地点了点头:“梅若鸿,朕记得他,是朕下令将他处死的。” 双文苍白着脸,像个孤魂似地站在皇帝背后。她听见对方这么回答,右手中那柄手铳,登时缓缓地提了起来。 第233章 顺天府尹蔺行,连同刑部、大理寺、都察院等各处的官员,继续审理太子遇刺一案。 这日在顺天府堂上,蔺言命人将从德安县“按图索骥”擒来的凶徒带上堂,讯问口供。 人还未带到,蔺言瞅瞅身后空着的那张座椅,有些发怔——他只道这消息送去东宫,三皇子一定会很激动。今日的庭讯,三皇子按说会来的,谁知竟未到。 不过既然三皇子不在场,他也就放心地将阮云晴带上来,毕竟阮云晴也是个见证。 转眼间各色人犯证人都带到堂上,蔺言惊堂木一拍,先问那名叫做伍强的人犯: “去年太子殿下遇刺时,你可在京中?” 伍强立刻喊冤:“冤枉啊,去年三月间小人正在德安县做工了,不在京中。” 蔺言忍不住笑,心想这案子也太好审了。 “你若真像你自己所说,只是个寻常务工的匠人,你如何知道太子殿下遇刺的准确时间?” “寻常百姓能记得节气,记得几时下种插秧,像这般记得太子殿下遇难时日的,你岂不是不打自招?!” 蔺言偏头一瞥,只见阮云晴扬着一张遍布麻点的丑脸,正激动万分地盯着伍强,同时又强自忍耐着。看来这位也心中存了指望,盼着能从这条线上找到太子遇刺案的线索。 蔺言登时命人将伍强在京中租住房屋之处的管事传来辨认。那管事一眼就认出了伍强,道:“是他没错,小人能记得是因为,他们两个人,一向游手好闲,不用去做工,每天都赖在房屋之内,极少出门,却照样出得起房钱,买得起吃食,吃喝都还不错……” 这听起来就更像是买凶。阮云晴望着那伍强的眼光登时也怨恨起来。 蔺言再次一拍惊堂木,道:“不用大刑,怕是难以招认。来人——” 堂上的衙役立即水火棍夹棍伺候。刑部大理寺的官员,听到惨叫声,纷纷偏过脸,多半面露不忍之色。唯有阮云晴,睁大了眼,露出期待—— “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小人熬刑不过,干脆招供,求大人给个痛快——” 终于,伍强那里松了口气。衙役将他放开,这人趴在顺天府大堂正中,面朝地面,双肘勉强将他上半身撑着。 “小人,正是受人指使,使那铁铳,谋害太子,谋害荣国公之人……” 堂上一时哗然,这……简直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啊! 距离伍强不太远的阮云晴登时尖叫一声,朝伍强那里扑过去,若不是两个衙役将他死死按住,阮云晴怕是会直接扑到伍强身上,手撕牙咬,也难解他心头之恨。 蔺言只好再拍一记惊堂木,大声道:“肃静!”他想,吵什么吵,审案哪里会这么简单,他还有好多细节没有问出来呢? “你说,究竟是何人指使,又是何人给了你那两枚凶器,让你去谋害太子殿下?”蔺言身体向顺天府大案之外微微探出,声色俱厉地大声问。 “是三皇子殿下!”伍强也老老实实地回答。 “三皇子殿下?”蔺言心头一惊,眼光忍不住向身边的空椅子那里溜过去。 而刑部大理寺等处的官员,也一片惊愕,整座顺天府大堂上如同开了锅一般。 “等等,”蔺言再将惊堂木一拍,“三皇子不可能亲自找上你,他通过何人联络的你,又是何人指点你进入东平王府……” 他这一连串的问话根本没有机会问下去,顺天府堂上一片大乱。阮云晴挣开衙役,扑在那伍强身上,一阵乱撕乱咬,被衙役活生生拖开。刑部与大理寺的人不无兴奋地热议,到时都察院的人多半都是三皇子提拔起来的,此刻噤若寒蝉,不敢做声。 蔺言将惊堂木拍得手都麻了,堂上好不容易静下来些。他赶紧命人将伍强带下去,这人现在是天字第一号人证,除了半点岔子他都是要掉乌纱的。相比之下,那个原告阮云晴倒是没什么打紧了。 这位顺天府尹环视四周,问:“各位,如今……我等,是不是该遣使前往东宫,请三殿下亲身到此,来与人犯当场对质?” 这么大的事,他也不敢做主啊。 蔺言开了口,旁人纷纷附和,还有人七嘴八舌地给他出主意: “先别说人犯指证三殿下的事,只说请三殿下来亲自审问……把人请来再说!” “是呀,这么大的事,三殿下必须在场才行。” “这……太子一案果然事涉三皇子,是不是立即着人前往城外离宫,将此事报于皇上知道?” “……” 七嘴八舌,其实还是事不关己,反正最后不是自己拿主意。 蔺言无法,只得找了心腹幕僚过来,面授机宜,如此如此,把人打发了去东宫。 没过多久,那名幕僚回来了,面上带着难以置信的神色,整个人如同傻了似的,恍恍惚惚的。他身后跟着一个隶属东宫的幕僚,则是如丧考妣,两个眼泡都肿着。 蔺言的幕僚凑到蔺言耳边,低声说了一句什么,蔺言的脸色登时也变了。 旁人却都还没察觉到,依旧兴奋地热议着,讨论着三皇子将如何应对那凶徒的证词,如何给自己洗脱嫌疑。 东宫来人便小心翼翼地给蔺言递上一封封着火漆的信件。蔺言拆开,三下两下扫完了,就如木雕泥塑一般地坐在案几跟前,半晌,一动不动,一言不发。 堂上热议的人们渐渐觉出不对劲,一起朝蔺言那里看过去,顺天府里嘈杂的议论之声也渐渐消散,堂上变得鸦雀无声,人人凝神望着蔺言,等他开口。 “这,这是……” 蔺言的声音都哑了,他为官多年,怕是也从来没有遇上过这样的事。 “……三皇子殿下的绝笔!” ——什么? ——这不可能! 顺天府大堂只静了片刻,立时又轰的一声,变身为鸭塘。好些文官激动地站起来大声质问:三皇子好端端的,他们昨日刚刚见过,如何就“绝笔”了。 蔺言抹着眼道:“本官也盼这是假的。来来来,你们比我更熟悉三殿下的笔迹,你们来看看,这是真是假!” 一群人登时离座,一起朝蔺言这边过来,几个熟悉三皇子的文官一道凑过来,看过蔺言给出来的信件,一个个都哑口无言。 其他人看不见,一概心痒难搔,有人挤在外围,大声喊:“念出来,蔺大人烦请念出来!” 蔺言叹息一声,果然大声朗读,将信件的内容念了出来——众人都呆了。 三皇子竟在这封给顺天府尹蔺言的信件之中,自承策划了刺杀兄长之事,既得悉伍强被捕,便知纸里再也包不住火,无颜面对世人,只能自裁以谢天下。 “那,那……东宫那边,三殿下……” 有人颤声发问。顺天府尹蔺言微微地摇了摇头。他身边那位东宫来人悲痛不已地道:“三殿下于昨日夜里悬梁,但因他嘱咐过任何人都不愿见,知道今天上午,五皇子过来时才发现……” 既是如此,三皇子再也没有生还的可能,五皇子那发现的只可能是…… 都察院一系,三皇子昔日的旧臣此刻都朝着东宫方向跪下,不少人泪流满面。饮泣声中夹杂着一个人的疯狂大笑:“老天开眼,老天开眼啦!” 这自然是阮云晴。阮云晴一听三皇子没了命,高兴的举双手向天,奋力喊了数声之后,突然向身边的顺天府堂上的大柱子撞去,显然是心愿已了,不想在这世上偷生,一心求死。 所幸有衙役将他拦住,扭了押在一边,听候发落。 可是府尹蔺言这时候哪儿还顾得上管阮云晴? 短短一两年之间,监国的皇子,死了俩。 “如今我等该如何?”有人问顺天府尹。三皇子既殁,就算是他死得不光彩,但是毕竟是监国之人,这样一来全国的政务尽数受到影响。 又或者这些臣子们不该那么尽责,总想着政事。三皇子尸骨未寒,人死为大,总该有人为他操持丧仪。 礼部的人不晓得是不是已经赶去了东宫。 皇帝陛下是不是也已经得到了消息。 而现在在顺天府里的他们这些人,又应当做些什么? 众人都将眼光转到了顺天府尹蔺言那里。府尹蔺言沉吟了片刻,他虽然亲眼看到了三皇子遗书,但还是觉得有无限疑惑未解,顿时道:“我等事不宜迟,赶紧到东宫拜别三殿下……” “各位,京畿有变,请勿轻举妄动。” 一个年轻而雄壮的声音打断了府尹蔺言的话。一名全身甲胄的武将大踏步地走进顺天府,拱手自报家门道:“下官京城守备王子腾,特来提醒各位大人。监国皇子已殁,京畿动荡,请各位大人留在此处,不得允许,不得离开!” 他身后只跟着十几个京城守备的兵,但这些兵绝非五城兵马司的衙役可比,往顺天府门口一站,便似给这座衙门横添了一座大门。 俗话说,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眼下一群文官陡然见到了这么多兵守在门口,谁也不敢轻举妄动。 但是这么多文官被困在顺天府,蔺言嘴皮子还是要动的。他向王子腾拱手:“王大人!” 王子腾也很好脾气地回礼:“蔺大人!” “敢问如今东宫情势如何,三殿下他……他的后事可有人张罗?京中和朝中政事,由何人主理?……皇上是否已经知道此事?” 他一口气问出三个问题,却将三皇子的后事放在第一位,可见与这位皇子多少还是有些香火情分在。 王子腾对答如流:“夏省身老大人如今坐镇东宫,与三皇妃一道,料理三殿下的后事。五皇子如今按照三殿下的遗命,暂代监国之责,命下官主理京畿防卫……” 什么,五皇子?——顺天府中各人,全都倒吸一口凉气。 三皇子既殁,朝中还有四位皇子,大皇子与那位还没来得及上族谱的贾放尚在南方任职,急切之间赶不到京中来。京中尚有四皇子与五皇子,但这两位,从来都没有被人正式列入可以继承大统的人选考虑。 四皇子有口吃痼疾,很少在众臣子跟前露面;而五皇子,五皇子更加没有人考虑——这位根本就不是陛下的骨血。 等等!——想到这里终于有人悟了过来,顿时背后汗毛直竖。 五皇子身体里也流着属于皇帝的血脉,他的生父也是正儿八经在龙椅上坐过两年的。 当今天子复辟时一手将亲弟弟拉下马,却留下了这个侄子的性命。 如今正牌皇子们一个接着一个地丧命,而五皇子却在这么关键的时候果断地站了出来。 这难道是,当年那一幕要翻过来上演吗? 所有人都面带惊惧,望着眼前这个名不见经传的王子腾——有少数几个人知道他是都太尉统制王家的子侄,但他什么时候被擢升的京营守备,甚至无人留意。 “至于皇帝陛下……”说到这里王子腾表情肃穆。 “皇帝陛下已于今日午时前后,于荣国府中失踪了。” 顺天府中再次一阵大哗。今儿这是怎么了?大家早上出门都没看黄历吗? 顺天府尹蔺言捂着胸口,他觉得自己再也承受不住这样接二连三的打击了。 年轻的京营守备王子腾却冲大伙儿笑笑:“但只要诸位不要轻举妄动,暂时都留在这顺天府里,下官保证大家绝对安全。” 这……文官们相互看看,交换眼神:敢情这顺天府真的成了一座大牢,不管是原告阮云晴,还是凶徒伍强,还有他们这些审案的,旁听的,全都成了这牢里的囚徒,暂时是出不去了。 * 东宫,夏省身正在以师长的身份主持三皇子的丧仪。他一连两次送走自己的学生,老大人顶着的那一头白发如雪,脊背也被这一而再再而三的悲痛直接给压弯。 三皇妃数次哭昏过去,被周围的宫女太监们牢牢地看着,生怕又发生当初像太子妃那样的惨事。 但三皇妃哭虽哭,到底还有些手段,再者有娘家帮衬,将内院管得服服帖帖。东宫向各处报丧的报丧,守灵的守灵,哭灵的哭灵,倒也没见大乱。 三皇子殁去的外书房,却被五皇子给占据了,一道又一道临时政令向京城各处发了出去。当年太子遇刺的时候京中曾经短暂地戒严,如今五皇子照猫画虎,继续又戒严了。 他列了一张长长的名单,交给了京营守备那个年轻的将官——他要知道这张纸上所有人的位置、动向、随时随地、时时刻刻。而王子腾二话不说便应了,立即下去分派人手,转眼回来就说可以时时回报,最慢不会慢过一炷香。 五皇子颔首,觉得这年轻将官挺好用。 王子腾退去之后,五皇子仰头看了看昨夜三皇子自缢的那枚房梁。 自从他临时接管了监国的政务以来,已经接到不少昔日支持三皇子的臣子和富商明里暗里送来表示投效的书信与函件。这些人他早已联系过一圈,是早先三皇子在谋得监国之权之后,为了所谓的“公正”主动切割的。 现在这些人毫无例外地全朝五皇子这边靠了过来。 五皇子暗笑:三哥,你看见了吗?当初你看不上的,试图切割的,其实早已投靠了他人。 这些投靠他人的,还包括不少东宫的太监和三皇子府的旧人,见到三皇子那里无利可图,就一起投了过来。 这个三哥,平素看起来耀武扬威的,其实却头脑简单,是个一根筋的人,难怪皇帝会说他是个“憨憨”。 想到这个憨憨被自己一骗就乖乖地上钩,五皇子也不觉有多得意。三哥,知道吗,你当初看错了我,我就是那个坏人皇叔的儿子,我生来……就是要做坏人的。 五皇子出生的时候,皇上就已经复辟,他的亲生父亲就已经被软禁起来。他几乎从来没有见过自己的父亲,也不晓得父亲的情况如何。年幼时他是将皇伯父就当成是自己父亲的。 直到有一天,生母将真相告诉他,让他去皇帝那里询问,自己的父亲在哪里。 五皇子那时年少懵懂,竟然真的去问了,惹得皇伯父大发雷霆,马上承认了他的身世,但拒绝透露他父亲的去向。 直到很多很多年以后,五皇子才拐弯抹角地得知,生父义忠亲王早已自尽,而皇帝陛下据说是坐视没救,任由胞弟就这样结果了自己。 道理他都懂,自尽嘛,他那生父是求仁得仁,因此还要感谢皇伯父放他父亲解脱。 但是他却就此恨上了伯父一家,一家子,无论这些兄长们怎么对待自己,怎么把他当亲兄弟看,他都恨上了他的兄长们。他们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在嘲笑自己懦弱胆小,他们关怀自己的每一句话都只是在映射他是个没用的人…… 三哥,谢谢你,谢谢你让弟弟爽了一把!——五皇子坐在东宫外书房的书案跟前,面对堆起的奏折、朱笔与印章,五皇子突然有了志得意满的感受。 果然权力就像是春|药,一旦到手,心情简直就像是一缕青烟朝起飘。 五皇子根本不在意他右手边身后那个位置就是他帮助三哥“悬梁”的位置,他面前的书案就是他摆放那些伪造的“自白”与“遗书”的地方。 他唯一在意的,是皇伯父。 皇伯父去哪里了? 今日他一直都在东宫,无暇旁顾,更加顾不上荣国府那个老姑娘到底会如何。谁知道东宫的事情刚刚有点眉目,荣国府那里却传出来消息,皇帝陛下“失踪”了。 他在荣国府里几个消息来源,但是最近这些来源都递不出消息。 唯一的消息是——宁荣后街上有人听见两府的园子里传来“轰”的一声,像是闷雷一样。 那是手铳的声音。 皇伯父一定是见阎王去了,不知道他有没有脸去见自己的亲弟弟。 但是荣国府竟然有这胆子,捂住皇伯父的死讯?只说是失踪?他们难道就不怕自己下令京营守备,围住荣国府,冲进去抄了那座园子? 一想到那座园子,五皇子便恨。 如果当初皇伯父没有复辟成功,那座园子就该是属于他的——试想,园子原本属于庆王,庆王膝下无子,唯有一女而已。庆王当年扶持他父亲登基上位,这座园子,谁说就不会落到他手里?哪里会轮到贾放? 虽说贾放是庆王的外孙,血缘上占了优势。可若是没有皇伯父当初那一段孽缘,这世上又哪里来的贾放? 五皇子想到这里,仰头向天,幽幽地笑了出声。 话说这贾放,跟他其实有些缘分,只是世人不知——他和贾放其实是同年同月同日生的。 贾放一出生,便是皇伯父爱而不得的珍宝,为了心爱之人的遗愿,竟然肯将贾放放在心腹家中,让他像个平常孩子一般长大。 而他周德珩一出生,生父就是万人唾弃的乱臣贼子,生母胆小懦弱怕事,一直到他记事了,连真相都不敢告诉他。 贾放是庆王外孙,生来就拥有那座大观园,其中种种玄妙,外人虽不得知,但是他自有途径打听到一二。 近年来贾放在南方将封地打理得有生有色,想必也是得了那座“仙园”之助。 五皇子还曾经暗中收买了宁国府贾珍,让他帮自己从园中偷书出来,谁能想到偷书没有卵用,偷出来的书本上一个字迹都不显。 因此五皇子太嫉妒了。和贾放比他样样不如,运气尤其不如。 但如今,皇帝陛下在荣国府中失踪,不管那位是生是死,贾放都逃不了干系。 五皇子忍不住嘴角上扬,他想起了荣国府和都太尉统制王家之间,因为儿女亲事而起的那些龃龉。 “将王子腾找来。”五皇子已经渐渐习惯了发号施令,“命他将宁荣二府围住,待本王一到,便派兵马入内查抄,寻找陛下的下落。” “另外,传本王的监国手令,通缉荣国公之子贾放。无论哪里的地方官,发现贾放的踪迹,立即将其送往京城,本王立即给他擢升三级。” 第234章 南中州,货郎将带来的所有货物铺开,却并不像以往那样立即有人围上来。 货郎心中暗自叹息,自从南夷的象兵偷运入境,南中州的百姓便逃得差不多了。他带日用品来,自然无人问津。 但很快,一向联络他的一名南中州军官招手,将他叫了过去,问清他带了多少安全火柴和无烟蜡烛,便点着头笑道:“很好!” “将这批货直接扣了,将这人押下去,待会儿在军前杀了祭旗。”那名军官狞笑一声,发号施令,立即有十几个大兵冲上来,将货郎扣住。十几个人中,还有两个脸上绘着的花色与本土人士不同,显然来自南夷。 那货郎大惊失色,大声质问:“军爷,我可是按照你说的,将永安、永平两州的一应情形都打听了说与您。您只要派人验证一回,就应该知道我所说的,没有一个字是虚言呀!” 那军官随意地笑道:“话是这么说没错,但是大军出征要活人祭旗,总不能杀咱们自己人。既然你说你是武元县来的,那么对不住,你既生在了武元县,就是错的,就活该要死!” 货郎被几个兵一道扣在地上,还在奋力挣扎:“武元县……又怎么了?” “哈哈,象兵过境,所向披靡。只要王爷一声令下,大军便直扑武元县,到时玉石俱焚,武元县的百姓不死也会被掠去南夷做苦力。”那军官仰头大笑,“你不过早死片刻,又有何差别?” 货郎整个人都被按在地上,一边面颊在砂砾地面上反复摩擦,瞬间面颊擦出一片血迹,嘴里也渐渐都是血腥味儿——原来是他激愤之下,几乎将自己口中的牙齿都咬碎了。 但是这货郎心里却是敞亮的。只要他今晚没法儿赶回平安州边界,那里的暗哨借不到他的消息,“滴翠亭”就会马上收到消息,知道南中州正式反了。 只要眼前这军官不曾怀疑他带来的这些“消息”,那么他的任务就完成了。 但是他的生命马上就将走向终点——身为“滴翠亭”的外勤人员,他有这个自觉:毕竟人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总有这么一天的,他们所有的伙伴,在加入这个部门之前,就已经充分了解了个中的风险,人人都做了足够的思想准备。 甚至他所有的身后事都已经安排妥当,家人有人照顾抚恤,兄弟们会二话不说代替他在老人面前尽孝。 可是真当这一刻到来的时候,他还是不舍。 桃源寨多美,乡亲们多么善良,漂亮姑娘们唱出来的山歌比那百灵鸟唱得还要好听;那里的物产一日比一日丰富,从不担心缺衣少穿,各种各样新奇又便利的生活用品层出不穷;那里有多少人一辈子都没见过的设施,呜呜喷着白汽的蒸汽机车在铁轨上跑来跑去,流水带动的机械像变戏法儿一样把棉线制成棉布…… 那里还有他支持的蹴鞠队,他最喜欢的戏剧演员…… 最紧要的,那里是他心爱的家乡呀——眼下他唯一的心愿,就是以他的死亡作为代价传出去的消息,将帮助武元的百姓,桃源的乡亲们成功御敌,保护家园不受侵犯。 这样他深爱的那一切,就都能延续下去。 将来他托生,就还愿意托生在桃源寨。 那货郎转眼就被拖到了南中州大营之中,被强压着跪在主将南安王面前。早先那名将官禀报道:“禀报王爷,刚刚擒住了一名武元县来的探子!为杀一儆百,末将恳请,杀他祭旗。” 南安王双眼在那货郎面上身上一溜,便道他只是个远道而来的货郎,“探子”云云,只是杀来祭旗的借口。这位在南方滞留多日的王爷却并无详细审问这货郎的意思,只是淡淡地道:“既然如此,杀了祭旗。” 那货郎曾有片刻心里紧张,原本以为他的“滴翠亭”探子身份被发觉了,可如今听来,对方却只是随意给自己栽上个罪名,好为祭旗一事寻个理由。 如此粗心大意的将官,这么莫得本事的王爷! 货郎突然纵声大笑起来,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刻,他突然对自己的家园生出无限的信心!——他,终于可以瞑目了。 那笑声蓦地从中断绝,人头落地,南中州南安王麾下原本的平叛各部,混着来自南夷的象兵,在这血腥残忍的祭旗仪式之后,缓缓向永平州的方向进发。 * 京城里,贾放被通缉,宁荣二府被京营守备与五城兵马司的官兵围得水泄不通。 荣国公贾代善却命将荣国府中门大开,并且在门口放了一张圈椅,自己扶着拐杖,坐在这圈椅里。 但越是这样,守在门外的官兵就越是不敢轻举妄动。 “皇家敕建的荣国府,当今天子亲自下令重修的御园,岂是尔等说闯就可以闯,说搜就可以搜的?咳咳……” 贾代善气力不济,说一会儿,就扶着拐杖轻轻咳嗽几声。但就是这样,官兵愣是不敢越过荣国公所在的那条线,不敢进入荣国府去搜查。 “更何况,皇上尚在府中御园之内,尔等到此,意欲何为?” 贾代善不愧曾为一代名将能臣,这番话轻声细语地讲出来,却自有一等威势,竟令荣国府外围着的官兵一起向后退了半步。 “皇上尚在御园之中?”领头的一名京营守备军官惊讶地问,“我等接到的消息是皇上在御园中失踪,我等赶来荣国府,是来……是来护驾的!” 他没敢把原本接到命令来“搜府”、“找人”的命令说出来,只说是“护驾”。 “既是护驾,尔等便在这儿护着吧!”贾代善说完,便缓缓地阖上眼帘,身向后靠在圈椅中,不一会儿便鼻息沉沉,就像是睡去一般。 那名军官几乎傻了,但此刻他们确实是进也不得、退也不得,商议了片刻,便着人去通知他们的顶头上司,新任京营守备的王子腾。 不久,宁荣街前的石板地面上就响起了急促的马蹄声。马背上是一个二十五六岁,相貌俊朗的年轻人,身上穿着京营守备正四品的武官官服,正是前一阵子刚刚被提上京营守备这职务不久,同时被三皇子、五皇子等多人看重的王子腾。 王子腾一口气奔到荣府面前,翻身下马,径直来到贾代善面前,直接拜倒:“小侄王子腾,拜见叔父大人!” 这时,京营守备和五城兵马司的将官与衙役们才想起来,荣国府和都太尉统制王家……关系好像是相当不错的啊? 果然见贾代善慢慢地抬起了眼皮,紧接着慢慢扶着拐杖起身,将王子腾扶起来:“贤侄快快免礼!” 荣府门外围着的一圈人:……有戏! 王子腾却扶着贾代善坐回了他那张圈椅之中,年轻人单膝跪地,仰脸望着贾代善道:“叔父一向可好?小侄公务缠身,一向不曾过府探视,今日纯是临时抱佛脚,实属惭愧,叔父勿怪。” 贾代善抬起嘴角:“难怪旁人道你我几家之中,年轻一辈要数你最出息,这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却又够诚实坦白,很好……很好!” 王子腾咧嘴一笑,道:“叔父既然不见怪,小侄就问了——皇上可是在贵府上?” 贾代善点点头。 “京中出了如此大事,皇上因何还是不愿出面?”王子腾自然指的是在这短短十来个时辰之间发生的事:监国皇子自裁,大权旁落,政出多门,群臣如同一群没头苍蝇一样到处乱撞。 贾代善则轻轻摇头,反问道:“圣心岂是你我可以臆测的?” 王子腾登时被噎住,一个字都驳不了。 但王子腾既是年轻一辈之中的佼佼者,自然也不是省油的灯。他默然片刻,似乎对贾代善的言论表示同意,过了片刻却道:“但是三皇子大殓在即,皇上难道真的不想去一次东宫?” 贾代善温声道:“皇家之事,你我外人,还是不要干预得好。” 王子腾见贾代善这太极打得无比娴熟,只得轻咳一声,对贾代善道:“叔父勿怪,小侄奉监国皇子五殿下之命,有几句话要问一下叔父。” 他说着起立,轻轻咳嗽了两声,那言语声气登时换了。 “贾大人,本王初掌监国之位,甚至京畿防务及稳定民心乃是第一要务。皇上的安危亦是至关重要。本王想问:皇上如今可安好?” 五皇子一直是个深居简出,从不在旁人跟前露面的“透明”皇子,因此旁人没机会得知他平时说话声气是什么样儿,更少有人知道他是个什么脾气。 但贾代善见过五皇子,因此晓得眼前这个年轻将领竟将五皇子说话的口吻模仿得一模一样。 他面对一个监国皇子的“代理人”,即便是身为国公也不敢怠慢,当即撑着拐杖站了起来,拱手道:“回五殿下的话,皇上如今不可谓‘好’,但圣驾至少暂时‘安’。” 这话亦是四平八稳,滴水不漏。又折了一个亲生儿子,皇帝陛下再怎么也“好”不到哪里去,但是按照贾代善的说法,皇帝陛下至少是安全的。 “本王但闻,圣驾在御园中失踪,可有其事?” “并无失踪之事。皇上一直都在御园中。”贾代善郑重开口,竟然将此前对荣宁二府的指控一起给否认了。 “这……”围在宁荣二府之外的将官和衙役们惊呆了,要真是这样,他们这般苦哈哈地杵在这儿做什么?装树吗? 王子腾却似乎早料到贾代善会有此答复,一点儿都不惊讶,继续开口:“贾大人,本王问你……” 他一切都借五皇子的口气问出,以示自己全是为了公事,不得已而问之。 “……昨日皇上在园中之时,有人曾经在园中听见火铳的响声。可有此事?” 贾代善双眉一轩,道:“有——” 荣国府外登时一片哗然:火铳?当初太子殿下、荣国公本人都曾被这种致命武器袭击,火铳的威力甚至被人传得神乎其神,似乎能千里之外取人性命似的。 “贾大人依旧坚持说皇上安好?”王子腾紧接着问。 “是!火铳于龙体无碍。” “那么可否请皇上出来一见?” “皇上自己不愿见各位,臣又有何法?”贾代善反问。 双方就这样僵在这里。 王子腾深吸一口气,脸上依旧换了谦恭,道:“小侄已经将上头的问话都转达完毕了,但是必须提醒叔父一声,只要小侄一声令下‘护驾’,这边这许多官兵,就能马上冲进贵府,找寻陛下的行踪——损毁财物、惊扰眷属什么的,恐怕都顾不上了。” 贾代善见状却直接坐回了圈椅之中,微闭上眼,道:“皇上就在府中御园之内,尔等若是敢无诏入内,便等同于谋逆。贤侄若是有这胆子,试试看也无妨。” 这一回合下来,两边依旧咬得死死的,王子腾可以以“护驾”为名,直冲进府,但若是进府之后,拿不到任何对荣国府不利的证据,甚至若是皇上真的好端端地就在荣国府中,那王子腾和他手下这些将官士卒的前程就全完了。 王子腾面上不显,心中却飞快地计算:这真的是空城计吗? 他仔细考虑了每一种行动的胜算,最终还是决定稳妥一点,先退一步,将此处的情形返给五皇子知道再说。 谁知这时,荣国府门内突然出现了一个人影。这人穿着太监总管的服色,蹒跚而行,扶着荣国府大开着的中门上那些门钉,慢慢地走到了荣国府府门口。 “戴公公?” 但凡见过驾的人,都认得这一位——皇帝身边的内监总管戴权。 但这位以往颇有权势的戴公公此刻却看起来灰头土脸。他身上的袍子似乎被溅上了几点火星,被炙出几个黑灰色的洞,十分明显,他本人却没有注意到。甚至戴权面颊上也蹭了一块黑灰,头顶发髻也微微有些散乱,一副劫后余生的样子,连路都走得不太稳。 戴权走到贾代善的圈椅一旁,扶住了那圈椅才站稳,颤颤巍巍地问:“这位……可,可是京营守备王大人?” 王子腾行了一礼:“戴总管,圣上可好?” “圣躬安。”戴权颤抖着嘴唇,说出了这三个字。 荣国府外的将官和衙役们彼此看看,都觉得这位太监总管不大像是来给贾代善帮忙壮声势,反倒像是挖他墙角的。戴总管颤颤巍巍的这么一出现,令原本就心怀疑惑的人,心里更加疑惑几分——这要真“安”;就奇怪了。 “戴公公,当时皇上说,命我等留在暖香坞之外,他要一个人待在那里静一静,可是如此?”贾代善拖长声音问戴权。 戴权一叠声地点头:“是,皇上确实是亲口这么说的。” “那……如今东宫变故,皇上何时才会起驾前往宫中?”王子腾追问了一句。 “何时……何时呀?”戴权眼神游移,往贾代善那里又瞄了一眼,似乎在征求意见。 贾代善低头轻轻咳嗽,戴权像是被惊醒了一样,马上道:“快了!快了!” 众皆愕然:啥叫快了?! 戴权一惊之下又赶紧补充道:“三……三殿下的后事,自然由礼部夏大人主持。皇……皇上待到出殡之日,自、自然会前往东、东宫。” 上一次太子殁了,皇帝陛下也是亲自主持的大殡。 但眼下戴权这么一副声气态度,这荣府里要没有古怪,太阳就打西边出来了。 然而即便人人都知道姓贾的有问题,也没人敢就这么冲进去。“谋逆”这样一顶大帽子扣下来,谁都吃不消。 王子腾斟酌再三,还是决定将此处的情形报给五皇子再做打算。他当即命属下在宁荣二府之外继续围困,不许府中之人离开半步。 “对了,叔父大人,令郎贾放如今身在通缉之中,您可知晓?”王子腾问贾代善。 提到“贾放”的名字,贾代善面上终于显出一点儿疲惫。他点了点头。 “贾放如今可在京中?”王子腾又好奇地问了一句。 贾代善又摇摇头。 “若是犬儿按律当被通缉,臣并无帮他掩饰躲藏的道理。” “走!”王子腾转身上马,带着他的几个属下,离开荣国府。急促的蹄声再次在宁荣街上响起,须臾之间便已远去。 * “说皇伯父在荣国府中,安好却不肯出面?”五皇子惊讶地问王子腾。 王子腾点点头。 “有趣,有趣——”五皇子这么回答,但是他脸上的表情却表明他并不是真觉得“有趣”,只是荣国府的应对出乎他的意料,让他有些措手不及罢了。 “这是明摆着,老头子不安不好,但荣国府打肿脸充胖子,能往后支撑一时便是一时罢了。”五皇子得出结论。 “待到三皇兄出殡之时,老头子会出来亲自主持?”五皇子背着手,在书房里踱了几步。 “也好,这段时候刚好让我腾出手,把其他事都料理了,等南方声势一起,再回头收拾荣国府和老头子也不迟!”五皇子在心中飞快地计算了一遍,道:“就这么办。你这几日就命人反复围住荣国府,不允许往那府里送半点食水,各色药品、大夫、郎中,也一概不许入内。” “总之,没有本王的命令,没有一只苍蝇能活着飞进或是飞出宁荣二府,知道了吗?” 王子腾连忙应是。 “你是大族子弟,本王日后需要倚仗你的地方还多。”五皇子望着王子腾,温言勉励,“对了,本王记得原本有说法,四王八公之中,宁荣二府一向执各公府的牛耳。你可知姓贾的与哪些国公府第相熟?” “是!”王子腾当即将他所知一一说了一遍。 五皇子登时微笑:“很好,如今本王观你王家,距离成为高爵显宦,也不遥远了。” 王子腾闻言不胜欣喜,叩谢了五皇子,领命去了。他这几日主持京畿防务,事情无比繁杂,所幸年轻人精力旺盛,一一料理了。五皇子冷眼旁观王家子弟的这份沉稳劲儿,知道此人可以成为一个不错的心腹。 荣国公啊荣国公,不晓得你如今是否后悔当初结姻亲时错过了王家。五皇子心想,他对当初贾王两家交恶的经过非常清楚。 当初那桩科考弊案竟然还有这样的效果,可还真是歪打正着。 至于荣国府中那位的安危——五皇子听到了王子腾的回报,心里已经十拿九稳。既然手铳已经被使用,而按照王子腾的描述,戴权又是那样一副狼狈模样,那么他相信皇伯父绝无生还的道理。 但万一天不遂人愿,皇帝陛下还活着,那他既愿意在荣国府那座园子里待着就待着,等到了三皇子出大殡的时候,再从园子里出来,京城早已完全变了样—— 当然了,变样的不止京城,还有南方。 * 武元县,县令袁化和师爷李有为望着那份缉捕贾放的“通缉文书”面面相觑。 各地方官员一旦发现贾放踪迹,立即就地拘捕?……这咋做到? 别的地方不好说,但是在武元县境内,将贾放拘捕,那武元和桃源的百姓定会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反了天去。 但是这道文书明摆着就是给他们武元县发下来的。贾放自己的封地就在武元县隔壁,节度使府署则在武元县县城里。这文书名义上发给全国,实际上发他们这一处就够了。 上头下令,他们这些做地方官的,若是“抗旨不遵”,那顶上乌纱还要不要了? 正当袁化和李有为左右两难的时候,贾放来了,见了袁县令和李师爷,微笑着说:“两位还有什么好为难的?我人都在这里了,两位还不立即将我擒下?” 袁化一听大喜,心道贾放真是善解人意,解了他的燃眉之急,当下搓搓手准备虚情假意地推让两句。 谁知贾放敛了笑容,正色道:“玩笑就开到这里。两位请立即帮我往京中去信,就说已经擒住了我,但是百姓们多有拦阻我上京之意,为防民变,现下正将我软禁在武元县中。请京中速来人协助押解我上京。” 袁化:我还以为…… 但是如此一来能够观望一番京中和南边的情势,对袁化来说,倒也确实不失为更稳妥的做法。 于是袁化小心翼翼地向贾放请教:“恕下官愚钝,贾大人的深意是……” 贾放苦笑一声:“没什么深意,京里长辈们要唱空城计,我们做晚辈的,只好和他们一起玩一玩!” 第235章 暖香坞。 双文提起手中那柄手铳,浑身颤抖,将手铳对准了老皇帝的脊背。九五之尊对此没有半点防备,依旧背对着双文,认认真真地检视面前那张“明妃图”上,昔年画工留下的字迹。 双文提着那柄沉重手铳的时候,眼前不断浮现出在她在祖父那座小院里见到的情景:血肉模糊的母鸡,墙上密密麻麻的孔洞……只要她按照杭德舟教的,扣下手中的扳机,眼前这个脊背微微有些佝偻的老人,也就会变成那样。任何血肉之躯都逃不过。 只要,只要扣下扳机,一切冤仇就都了了。 她的父亲无端端丢了性命,母亲早逝,她吃了那么多年的苦楚。 一击之下,眼前纵是九五至尊,也一样化成一团血肉。 双文情不自禁地流下泪来,眼前一片模糊。 在这之后的她,那样的她……她就真的快活了吗? “梅若鸿……朕记得他……”老皇帝却丝毫不察,甚至连身后是什么人都不过问,继续仔仔细细地望着眼前这幅明妃图开始点评,“他人物学的是阎立本,后来转学的顾闳中,都没有自己的‘体’……” 这位皇帝陛下,竟然毫无顾忌地批评起眼前作者的画风起来了。 双文听得面红耳赤,冲动之下,那拿惯了画笔的纤指就当真朝扳机扣了下去。 “……但他与山水花鸟才是真的擅长,颇有其父山子野之风……” 双文的手指总算在千钧一发之际停住。 “山子野是造园堆石的大家,朕在京郊的离宫,好几处庭院都是他亲手设计的。因此朕不明白为何梅若鸿抛弃了真正所长,转而进宫,当画师,绘仕女……” 没人搭理他,老皇帝却自言自语:“是为生活所迫吗?” 到这时,他才转身,似乎刚刚意识到自己身后有个年轻的女人。 双文已经双臂酸软,那枚沉重的铁铳,她已经举都举不动了。但一见到老皇帝转身,双文却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奋力举起手中的铁器,尖声道:“不要动!” 皇帝一转身,便见到一枚手铳,黑洞洞的铳口正对着自己。他似乎马上就认出了这是火|器,但是却并不惊慌。 “孩子……” 老皇帝一开口,双文的眼泪就不断沿着面颊滚落下来。她想起了自己的祖父山子野,可是祖父清醒的时候却并不多。 “……你如此问朕,你是这梅若鸿的家人吧!” 双文不答,泣不成声。 “是了,朕想起来了,朕下令治梅若鸿之罪的时候,曾经下令株连家人,但后来还是看在山子野老人家的面上网开一面,法外开恩……” 这叫网开一面,这是法外开恩? 双文几乎想要尖叫一声,她的双臂不知从哪里生出来的力气,再次稳稳地端住了那只沉重的凶器,对准了面前的老人,手指紧紧地扣在扳机上。 她已经亲口问过对方,对方也亲口承认了,她这一生的悲剧,她自幼失怙,再长大些又失去母亲,在那暗无天日的地方长大……全都是因为对方。 她有权利报仇。 但同时,贾放的声音也在她耳边响起:“不要急于做决定……这是你的人生,你可以自由选择,但也要对后果承担责任。” 于是双文大声答道:“是,我是梅若鸿之女。我父罹难之后我家被抄没,我被罚入教坊司,到了年岁被放出来,如今是荣国府上的婢女。” “今日我只想问陛下一句,我和我娘,是不是奸恶之人,我父是不是真的死有余辜?我祖父……我们一家子,是不是真的咎由自取。” 皇帝陛下望着双文,隔了半晌,方才舒了一口气,道:“已经这么多年了……朕着实没想到能遇见你,听见你说这些。” “朕,确实对不住你们母女,还有你的祖父。在这件事上你们都是无辜的,朕降罪到你们身上,纯属迁怒。” 双文的眼眶又酸了,她真想对母亲和祖父同时说一声:听见了吗?皇帝陛下都亲口承认了,我替你们讨了一个公道回来。 谁知老皇帝下一刻斩钉截铁地开口:“但是你父亲并不无辜,在朕心中,他甚至死有余辜。” 双文:…… “只画错一笔,毁了美人的雪肤花貌,这就是死有余辜了?”双文忍不住流泪道,“难道一幅画,还比一个活人的性命更加紧要不成?” 皇帝却眉头一皱,问:“是谁告诉你这些的?” 双文:“是谁告诉我的不……” 皇帝却将她的话直接打断:“真相是,因为你父亲没有严守秘密,将消息透露给他人,朕的亲生孩子险些命丧九泉……” 双文顿时心生抗拒:是又如何?这又与在美人面孔上多添一笔,将美人像画坏有什么区别? 她在贾放身边待的时间长,受贾放的影响,自有一套对世情的判断标准:旁人只道皇家但凡有半点损伤,后果都是平头百姓承受不起的。双文却以为,她们这些人的命,与皇家那些人的命,是完全一样的。 皇帝继续道:“……为此,那孩子的乳母为了信守对故人的承诺,牺牲了她和自己亲生儿子的性命,救下了朕的孩儿。”说到这里,皇帝面上也是一片黯然,“你父虽是无心,但是朕、甚至你的祖父,都叮嘱过他,要他谨言慎行,千万不要将那孩子的详细消息透露半点……” “有人因他的无心之过而死。”皇帝最后道,“而朕的孩子,也差一点点,命丧黄泉。” “朕盛怒之下,下令处置你父,但后来朕也后悔了——你父亲虽然有过,但却不是主凶。” 双文:不……不是因为在美人图上多画了一笔? 她有点儿被人愚弄了的感觉。 现在回想,她确实曾经拿着杭德舟所说的“真相”,去找任掌柜求证,但这种陈年旧事,谁敢多说,双文只问:“起因是否只因为一张美人图?”任掌柜便嗯嗯嗯地点头肯定,欲言又止,不好多说。 现在想起来,一来这事涉皇家辛秘,外人能打听到的并不多,任掌柜再怎么打听,也未必能打听到这么仔细的内情;二来任掌柜即便打听到了,但知道梅若鸿与双文的关系,总要讳言几句,不方便说得那么详细。 所以那个杭德舟其实是把她当了棋子,为了一己之私冤,故意误导她,让她站出来为自己的父母寻仇,为自己讨还公道? 双文咬了咬下唇,再次开口问道:“因此,先父获罪,真的不是因为,皇上至爱之人的……画像?” 老皇帝皱起了眉,道:“这话你又是从何处听来的?” 还没等双文交待,老皇帝却又点了点头,道:“与朕此生心爱之人的那幅肖像……确实有一点点关系。” 他说着,扬起脸,向这座“暖香坞”的主屋看了看。 双文马上想起了杭德舟的交待,对方可是提到过的,这座“暖香坞”,对她父亲和皇帝陛下都有莫大的联系。 此刻她左右为难,沉甸甸的手铳就提在手中,但心里却生出疑窦,无论如何都想要得到答案。 老皇帝虚弱地叹了一口气,道:“孩子,你先把这么沉重的东西,放下来吧!” 双文警觉,她顿时紧紧握住了手铳。 “朕不会叫人进来,更不会治你的罪。这一点你尽可以放心……朕已经对不起你一次,不会再对不起第二次。” “朕自忖不是一个合格的皇帝,但依然想做一个合格的人,所以朕不会对你失言。” “如果你听完了朕所说的,依旧觉得朕亏欠你,只能拿命来还,那么朕就把命给你,后果你自己承担。” 双文依旧紧紧地将那柄手铳提在手中,没有放开。这是她所拥有的“权利”,不应轻易放弃。 “朕老了,儿子们都不在身边,想找个人说说话,聊聊过去的旧事都找不到人。”老皇帝叹息一声,突然提高声音:“戴权,戴权!” “朕在这里与人说话,没有朕的旨意,任何人不许进来!” 外头戴公公便应了一声。 外头有一阵轻微的骚动,不晓得是不是荣府突然发现:这理应空无一人的暖香坞里,哪里来的人与皇帝陛下说话的来? 双文这时终于稍稍放了一点儿心,这才觉察到她整具身体已经没有半分力气了,双腿软软地只想坐下来。于是她真的将那只手铳放在身边的地面上,自己则像是在栊翠庵里参禅一样,双腿一盘,坐在了老皇帝的对面。 皇帝丝毫没有责怪她失礼,相反,这位竟也像双文一样,缓缓扶着墙,坐在地上,也盘起了双腿,甚至闭上眼,如老僧入定一般,静了好一会儿,才道:“缘起,确实是朕心爱之人的一幅美人图。” “那时朕复辟登位没有多久,重新将政务接过,自然是忙得焦头烂额。” “当时朕身边有一个女人,名叫向小园。”皇帝陛下念出她的名字的时候,音调很是骄傲。双文立即明白,这个女子,对于眼前的男人来说,着实不同寻常。 他娓娓地说,说起过往,说起当时小园如何在他被幽囚的时候给予他慰藉,在他危急的时候带他脱困,如何盼望他能够不理政事,和她一起过世外桃源的日子…… “人都是这样的,失去的得不到的东西,都是最好的。” “朕想,小园于朕,就像是令尊令堂于你……朕失去小园之后,就再也没有过上一天真正舒心的日子。朕由己及人,能理解你痛失双亲的苦楚与煎熬。” 老皇帝说这话的时候,双文望着他的表情,突然觉得对方这十几年来,可能比自己在教坊司那种苦日子恐怕都还不如。她到此终于能稍许感受到皇帝向她忏悔时的那一点点诚意。 “但那时小园还在,还为朕诞下了麟儿,你可以想象朕当时有多么高兴,多么不信邪,以为自己是世上最幸福的人,对于身边人心中的苦楚,一点儿都不曾察觉……” “她苦,朕却只觉得她是闷了,她提出来要找一个画工,画下她当时的样子,朕当时完全没想到她只是想要将这幅画留给朕做诀别之礼,朕当时高高兴兴地点了朕信得过的画工——朕钦点的就是梅若鸿,是你的父亲。” 双文心下稍慰,她的父亲,至少曾是一位令人“信得过”的画工。 “梅若鸿当年就是在这院子里为小园作画的。有一次朕到这里来,听见这暖香坞里欢声笑语,似乎梅若鸿将小园开解的不错,朕心里十分安慰,可是谁知道……” 双文的心也跟着悬了起来,心道虽然父亲已有家室,可毕竟是个男人,不会令皇帝陛下吃醋了吧! 谁知老皇帝看清了她的表情,登时带着“矮油”的语气嗔道:“你一个小姑娘,这是想到哪儿去了?虽说梅若鸿在此为小园作画,但是这园子里跟着的太监宫女一大堆,可不会像现在咱们这样,独处一室……” “当年小园高兴,却是因为你。”老皇帝望着双文,温言道。 “是因为我?”双文头一反应,“这不可能?”她那时才多点大? “不错,确实是因为你。”老皇帝笑得温存,笑容却十分凄凉,令人心酸。 “这就要说到这座‘暖香坞’的一桩特异之处了,”老皇帝望着双文,突然生出些兴趣,“对了,听说荣府上有个丫头,是贾放的左膀右臂,你能在这个时候来到这里,不会你就是那个丫头吧?” 双文微微点了点头。老皇帝便仰天长叹:“不愧啊,不愧是山子野的孙女。”他再次重复一遍,“是朕对不住你。” 这时双文突然心生一个念头,若不是因为她的身世,她也不会因此过来荣府,遇见贾放与李青松,她也许这一生只是个普通人,到年龄就嫁了,随后就相夫教子,这世上的“女明公”双文就再也不会出现,可见人生之际遇终究是奇妙,失之桑榆得之东隅,她所失去的,到底是在另一头给了她些许弥补。 “岔远了,”皇帝陛下就如无数闲聊聊跑题了老人家一样,赶紧再将话题拉回来,“这座屋子的特别之处在于,能让人看见过去的事,小时候的事,那些特别珍贵稀有的过往,特别怀念的事……不止自己能看见,旁人也能看见。” “这不可能……”双文脱口而出。 她带人修的屋子,这种事她怎么不知道? 皇帝陛下却瞥了她一眼,似乎在说这女孩子怎么这么少见多怪。“你再想想,这座园子里,有没有什么你平时不信,但亲眼见了却又不得不信的奇异之处?” 双文微张着樱口,茫然不知该如何对答。这么一说,她确实是想起来了,这座园子里,怪异之处其实颇多:稻香村先不去说它,那潇湘馆里,每次她都能抽到心仪无比的书籍;蘅芜苑里两座花圃,承包了整座园子里所有奇花异草的育苗…… 这么说来,眼前这座“暖香坞”里,能让人看见皇帝陛下说的那些事,又有什么不可能的? 双文顿时四下里张望,似乎是想验证这一点,又似乎无比好奇,如果这“暖香坞”真的这么神奇,那么那些回忆,日日夜夜在她梦中出现的,比蜜还甜的童年,那些与父母在一起的日子……又会在哪里出现。 但是皇帝陛下却坐在原地,扬起头,一动不动地抬眼看着他面前的粉墙。 双文坐在对面,赶紧回头,向侧后方看去,却见背后只是完整的一片粉得雪白的墙壁,空落落的。 “说来也惭愧,朕初识小园的时候,她还是个小姑娘。朕一直以为,一直以为……一直以为她心有所属,记挂的是旁人。” 双文可不知道这个“旁人”,眼下就正在这座屋子外面候着。 “后来也是在这里,在这座暖香坞里……她给朕看她最喜欢的那些回忆,朕那时才发现,这些回忆,一帧一帧的,全都是朕和她在一起的时光……” 这座暖香坞如此重要,原来竟是因为,它是皇帝陛下与心爱之人的定情之处。 “那时朕已经落魄了,甚至不是一个闲散王爷——朕是一个朝不保夕的阶下囚,却何德何能,值得美人如此倾心……” 说着说着,皇帝陛下再一次陷入了痛苦的回忆之中,他哽咽着将那些不堪回首的过往,一股脑都告诉了双文。 “朕从来都不怪她离开,朕感谢她没有对朕做更绝情的事……” “朕命你父来此,为小园画像的时候,正值她刚刚生下放儿没多久……” 这回终于轮到双文大吃一惊了:放儿……这么说来,贾放才是…… 她隐隐约约听说过贾放的身世,可是却实在没能把贾放与生父因而获罪的那位“美人”联系起来。 “朕当年到这暖香坞来,第一次听见小园笑得欢畅,进得园来,才晓得是小园在这座屋子里见到了你父亲最骄傲最幸福的回忆,见到了年幼的你。” 双文一个没忍住,终于再次泪如雨下,但这回却是幸福的,骄傲的;她还从来没有想过,她的存在,竟给了父亲如此的愉悦与慰藉。 “是的,当时朕满心喜悦,只道是小园回心转意,肯为了这个孩子好好陪伴在身边,好好地过日子。” “但是她毕竟还是放不下……” 身在陛下与庆王之间,血缘亲情对上了心爱之人,向小园再也承受不住,终于郁郁而终。 “那时,你父亲那幅画还未画完,朕无可奈何,却也只能命他继续画。虽然他确实曾经误画一笔,毁去一整幅,但是这画作是可以重新再画的。因此朕命你父亲重新起稿,朕要他务必替朕画下一幅完美无瑕的小园,可以让她永远在身边,看着朕,陪着朕的小园……” “但也正是在这里,在这暖香坞中,你父亲在继续完成那幅画像的时候,曾口无遮拦地向旁人透露,他在小园生前,曾经听小园说过,她的孩子不在宫中,而是被寄养在别处。” “也许他只是一时口无遮拦,但朕当时却理解成了存心泄密。” “那会儿朕刚刚复辟未久,在朝中根基未稳,朕的政敌还很多,你父漏出去的这一点点风声,立即被有心人利用了,跟着便是放儿所寄养之处被人袭击……” 双文茫然地想:这是真的吗?她全心全意信赖的导师和引路人贾放,也曾差一点点遇害,而且是因为自己的父亲…… “朕自然大怒……”往后的事就一桩接着一桩,自然而然地发生。梅若鸿泄密一事被查证确凿之后,被盛怒之下的皇帝赐死,牵连老父与妻女,企图谋害贾放的政敌被皇帝陛下连根挖出来,毫不留情地剿灭。 这个故事与双文心中所预想的相去甚远,而眼前这个自承“不是个合格皇帝”的人,也与她心目中那个草菅人命的暴君有些距离。 可是这是真的吗? 双文双目酸胀,使劲儿摇头,大声道:“我不信!你口说无凭,总得拿出证据出来看看。” 老皇帝苦笑着:“朕金口玉言,此生从不撒谎,你连朕都不信……这‘暖香坞’确实特异,但是并不是时时都灵光的。小园在时可以,小园死后这里成了朕的伤心地,便从此荒废了。” “如今此地虽然修成,放儿却又不在,朕确实没有证据,能拿得出手……你若不信,朕也没有办法。” 谁知他一边说着,一边凝神往对面粉墙上看过去:“咦……这不是梅若鸿当年?” 与此同时,双文大惊失色,她仰起脖子,望着老皇帝背后的那面墙,睁大一双妙目,张开口,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天…… 这是她的记忆啊! 年轻的宫廷画匠,初为人母的梅夫人,还有梅夫人身边,那个正羞涩的抱着母亲,将脸埋在母亲裙裾之中的两岁小姑娘——那是她自己。 头上扎了两个丫角的小姑娘,不知是犯了错还是什么缘故,在母亲身边埋着脸,始终不肯抬头。年轻的父亲蹲在她对面,伸出右手,手里拿着一个活灵活现的面人儿。 粉墙上就是这样的画面,定定的,像是一幅“行乐图”,但是这幅图景实在是太真实了,活灵活现。 双文马上翻身站起,双目垂泪。她几乎想要伸手去触摸,似乎一伸手就能触到。 此时此刻她忽然心中涌出几许安慰,那时候的她,那时的一家亲情,不仅曾经安慰抑郁痛苦之中的向小园,也曾是父亲心中最骄傲最珍贵的回忆。 老皇帝却比她想得更远了一些。 他开口大声问外头:“老戴,是不是贾放到了?” “到了就让他进来!” 第236章 双文还未反应过来,老皇帝已经算到贾放到场了,当即出声,将他唤了进来。 双文这才咂摸出一点点滋味:原先拥有这“神通”的是皇帝的爱人向小园,而贾三爷是向小园的亲生儿子,因此也拥有“神通”。 她恍然大悟:果然修这座园子非贾三爷不可。 贾放一进屋,没顾上行礼,先四下里寻找。在双文手上没找到,但很快他双眼一亮,在墙根附近找到了。 贾放赶紧过去,小心翼翼地拿起那枚手铳,检视一遍,对双文说:“好彩你没用这东西!” “我们在南边也发现了这种火|器,但是技术工艺有点问题,用过几次之后就会产生细细的裂纹,从而造成炸膛,非但伤不了旁人,而且使用者会惨不堪言。” 双文看看贾放,也变了脸色。 她现在已经想明白了那杭德舟是不安好心,但是也没想到这人会这么不怀好意。 贾放打开了随身带着的一只匣子,将这只手铳装了进去,小心翼翼地扣在桌上,然后对双文说:“你放心,令祖那里,我已经请任掌柜去把他接出来,现在应该已经安全了。” 双文低下头,但是却长长舒出了一口大气,放下了心头最重的担子。 老皇帝却抬眼望着贾放,嗔道:“所以你一早知道这姑娘心里有事,却放任她跑到这里来质问朕?” 贾放挠头:“我……臣,不知道有人给了她这么恐怖的武器呀!” “但这东西在南边出现了,被我们的探子设法弄到一枚,送了来我这里,我才想起来了双文……” 他本意只是想让双文在皇帝面前尽量把压在心中的疑问问出来,他可从来没想到旁人会给双文一把手铳,教唆她行刺。 “这不双文姑娘在这里,也帮着您记起了过去好些事吗?”贾放强词夺理。 老皇帝却也只能板着脸嗔他一句:“你这个猴儿,不过仗着朕宠你,就无法无天了吗?” 这位九五之尊着实有些特别,固然可以为了旧日的感情放任自己,也愿意因为溺爱一任贾放胡闹折腾,却到底还是忘不了天下之事。他听说南方出现了手铳,关切地问:“南方情形如何?” 贾放登时愁眉苦脸地道:“不大好!南安王已经反了,还里外勾结,引入了南夷的象兵……” 老皇帝一听此事,登时破口大骂,将那南安王骂了个淋漓尽致,说他是个卖国的千古罪人。待到骂尽了兴,皇帝陛下才想起来:“不是早就命你和老大着手做准备,怎么……还应付不了?” 双文在一旁听着才明白:原来皇帝陛下早先奉贾三爷做平南节度使,又调大皇子往南方整顿军务,是早早就预见了有这种可能。 贾放这时却摇摇头:“没说应付不了啊,只是象兵是个意外,再说了,热、兵、器战争多造杀戮,不少地方的正常生产生活都受到影响……这当然不算是好事。” 老皇帝点点头,一对长眉一挺,道:“该来的总归会来,但凡你这次能将对手狠狠地打,打到它能记着疼,以后南方就太平了。” 贾放在一旁一边听,一边点头称是,表示记住了。 等到皇帝陛下交代了长长的一篇“执政经”之后,贾放这才小心翼翼地提醒,道:“发现手铳的事,不知为何,令小臣对三殿下的安危有些担心。今日赶来,就是想提醒三殿下一二。” 他将南方得到的讯息和双文的经历一结合,已经能大致锁定始终藏在暗中的对手是谁了。因此贾放判定,眼下执掌着监国大权,但是身处“弑兄”的风口浪尖之下的三皇子,恐怕正身处危机。 “扶朕起身。”皇帝陛下将手伸给贾放,却提出一个要求,“朕想在离开之前,看看朕的小园。” 贾放挠挠头,他此前不在暖香坞中,没有听到皇帝与双文的这一番对话,所以皇父的问话他全然不明所以。 却听双文颤声道:“难……难道这就是……” 贾放与皇帝随着她的声音同时抬头,只见暖香坞这温馨的小屋里,粉墙上竟隐隐约约地浮现了别样的图景。 一对男女正并肩走出一座小屋,男的俊朗,女的娇美。男人大约三十多岁,面上多少有些沧桑;女子却正值妙龄,甚至梳着未嫁时的发式。 画面是精制的,却定格在一个相当完美的时刻:女子正伸出手,似乎邀请男子欣赏眼前的景象,而那名男子则低头望着身边的女人,眼里写着深深的依恋。这副图景惟妙惟肖,各种细节处纤毫毕现——在贾放看来,这不仅仅是行乐图这么简单了,完全就是照片一类的影像,直接投映在暖香坞的粉墙上。 还不止——这甚至不仅仅是一幅平面图,贾放注意到这图景正顺着暖香坞的粉墙延伸——这就好像是360的全景图,刚好在这座刚刚修葺一新的小屋子里,展现在四面墙上。 老皇帝看得如痴如醉。 而贾放和双文则想到了一起去,两人一起动手,伸手去摘墙壁上的装饰与挂画。 双文小心翼翼地将那幅《明妃图》从墙上摘下来,卷好,然后在心口贴了贴,然后将卷轴放下——这意味着对她而言,这事已经翻篇,她已经挣开往事的枷锁,可以继续向前了。 贾放则纯粹是想看看这能呈现360无死角回忆的神奇“暖香坞”,以及他在这个时空里的老爹老妈,最甜蜜最重要的回忆究竟是什么。 于是,四面一白到地的粉墙上,出现了一整幅壮美至极的景色。 相互依恋着的男女,面对着的,是一副壮美的田园风光。 “桃源村!”贾放情不自禁地出声。老皇帝轻轻地“嘘”了一声,表示他想独个儿静静欣赏。 是的,这对男女所面对的,就是贾放第一次通过稻香村时见到的桃源村。面前是大片大片的水稻田,依着山是高低错落的吊脚楼。男人们正在水田劳作,女人们应当在楼内纺织。夕阳渐沉,炊烟袅袅升起——这是一副恬静的山村图景,男耕女织的简单生活。 如果贾放猜测得不错,眼下在这里出现的,应当是老皇帝此时此刻脑海中回忆的投影,可能因为这段回忆刻骨铭心,且被当事人放在心里反复咀嚼回响,这副景象才如此细致且生动。 贾放心想:原来这就是皇帝老爸心中最向往的生活,与老妈一道,过最简单的山居生活。 但是皇帝老爸最终还是选择搞事业,重新把自己搞成了孤家寡人。 好些人都是这样的,此情可待成追忆,当时却不肯珍惜。 * 老皇帝如痴如醉地看着,谁知道这时有个不和谐的声音响了起来:“陛下,陛下,出事儿了,出大事了。” 是太监总管戴权的声音。 老皇帝双眉一皱,脸上流露出惋惜的神情。 曾经出现在“暖香坞”墙上的图景,随着当事人这么一走神,马上开始分崩离析,片刻间便消失得一干二净。 “老戴!” 皇帝将戴权唤了进来。戴权面上全是惊惶,低声附耳,在皇帝耳边说了长长一串。 贾放在旁只依稀听见“三皇子”几个字。 果然是三皇子出事了吗? 随之皇帝面上也出现惊与痛,他低声轻骂了一句:“老三这个傻瓜!”眼圈登时也有些红。 贾放在一旁看得惊疑不已。 “走!”皇帝一声令下,“去东宫!” 戴权匆匆忙忙地紧随在皇帝身后,高声用他的尖嗓门儿道:“皇帝陛下摆驾东宫!” 门外一直候着的贾代善等人,匆匆忙忙地散开,为即将离开的老皇帝让出一条路来。 谁知就在此刻,突然有个宫中侍卫一个箭步抢上前来。 贾代善等人都以为这名侍卫是搀扶皇帝陛下,又或是要帮皇帝陛下把门。 谁知这名侍卫袖中露出了一枚手铳黑洞洞的铳口。 跟在皇帝身后的双文“呀”的一声尖叫起来,她见过这东西的厉害。 此刻的双文,早已忘记了早先她纠结万状的复仇之心。刚才那一番对话,早已让她忘记了对方的真实身份。老皇帝在双文眼里褪去了天子的光环,成为一个普通的、恋旧的孱弱老人。 可就在双文出声提醒的那一瞬间,皇帝张开手臂,将双文往旁边一推。手铳铳口的火花迸现,“砰”的一声巨响。皇帝陛下的身体像不受控制似的往后一挫。 这时,双文的惊呼声还未完。 她亲眼看着手铳膛内无数枚铅子飞向老皇帝的胸膛,她终于完全明白了——她根本就是杭德舟这一局中,无关紧要的一枚棋子,她问得出真相也好,问不出也罢,她壮胆行凶也好,胆怯收手也罢……最后这弑君之罪都会扣在她头上,扣在荣府头上。 当初她坐上小轿去探求真相的时候,甚至当市面上她父祖的画作慢慢流出的时候,这一局杀局就已经设好,不容其中任何一人逃脱—— * 平南大营。大皇子的议事营帐。 众人都看着面前的沙盘——这座沙盘不仅仅是一幅立体的舆图,更是一副将各处地形精准再现的一座微缩模型。沙盘上放着一排“象”,确切地说是写上了一个“象”字的绿色小旗。除此之外,叛军都是用蓝色的小旗标志,我方则是红色的小旗标志。 每一枚旗帜,代表一千人。 叛军与象兵的起点是南中州,但现在他们早已不在南中州地界上了,甚至整个永平州也已失陷。永平州的守军望风而逃,知州直接开城出降。 平南大营看似节节败退,但这实际上是在大皇子等将领的预料之中——永平州的基础设施不如永安州,道路交通以普通公路为主,还未开工建设轨道交通。那里不像永安州拥有先发优势,州内各县城之间都有轨道交通连通,且距离平南大营较远,物资与补给运输都要困难不少。 因此永平州的失陷实际上是“骄兵之计”,故意迷惑叛军和象兵,让对方长驱直入。同时永平州的各处村寨再行坚壁清野之策,后方设法切断对方的粮草补给线,便相当于将叛军和象兵围在永平州境内。 待平南大营的精兵一出,在永平州与永安州交界处正面交锋,堂堂正正地决一胜负。平南大营依靠着永安州强大的交通线支援,势必能将来犯之敌痛揍一顿。 计划安排得相当精妙,前景也很光明。可是此刻议事大帐里人人面色沉重,似乎都不大乐观。 原因自然是永平州那里送来了象兵入境之后的情报。 多年来,三关两寨据险而守,从未将南夷的兵卒放进中华之境内半步。然而这次是出了内乱,自己人从内里乱起来杀起来,象兵才得以入境。 也即是说,眼下平南大营的官兵,从未有过与象兵直接交手的经验。 早先平南大营的两千官兵在南中州与永平州边界上短暂的一段交战经验,直接刷新了所有人对象兵的认识。 原本大家都认为象这种巨兽行动缓慢,性情温顺,而且体型庞大,腾挪转折不便。谁知真在战场上遇上了,便只见那群象冲来,速度奇快,虽然比不上战马,但是步兵根本比不过。 这些巨兽皮糙肉厚、刀枪不入,等闲兵刃根本伤不了。但是巨象冲到跟前,只用长鼻一卷,就能将人掀翻在地,巨足一塌,人便骨断身死,全无抵抗之力。 面对这样的战斗力,即便是将交战的战场从南中州移到永平州与永安州交界处,平南大营的官军也得不到什么好处。 除此之外,这些大象还在永平州境内肆意践踏庄稼,破坏民房,肆无忌惮,无恶不作。这倒是激起了不少民愤,从永平州逃到永安州来的难民,请了识字的士绅联名上表向大皇子请命,请大皇子“为民除害、为国御敌”。但是帐中的将领一提起象兵,除了义愤填膺之外,就实在没什么别的法子了。 大皇子情不自禁地将眼光转向身边的水宪。 如今贾放不在,水宪就像是贾放的代言人一样。果然这位有些想法,淡淡地开口,道:“遇上这样的劲敌,需要在战略上藐视它,在战术上重视它。” 大皇子凝神一想:“有道理!” 水宪补充一句:“这是贾放说的。” 大皇子:“别告诉老六我夸了他啊!” 水宪沉默片刻,开口继续道:“既然象兵厉害,我等就需要堵住源头,不能再让象兵继续入境增援。” 大皇子点头:“这事已有安排,失陷敌手的一关一寨已安排精锐去收复,不出十天,必有消息。” 水宪点点头,凝神望着面前的沙盘,问:“永平州与永安州之间,有没有一些地势低洼且潮湿,容易形成泥沼,表面却又不容易看出来的地方。” 大皇子双眉一轩,他也不晓得。但是他手下平南大营的将官们经过这一通整顿,已经不像以前那样尸位素餐,这时立即有人献计:“有,这里有一处,名叫草莺谷的,就接近北静王爷说的这种地形。” 这将官在沙盘上指出来:“三面环山,这里是一片山谷,面向永平州,而往永安州则只有一条羊肠小道可容通过……” 大皇子一听这地形便拊掌,道:“立即安排,想办法让联络上我们的人,务必要将这些象兵妥善带入草莺谷。” “是——” 南安王的叛军之中早已混入了平南大营的奸细,到时只要让对方联络从这里派出去的假向导真探子,就可以办得到。 “其他的事……”大皇子转向水宪。 水宪依旧是一副“战略上藐视”的态度,轻轻拨了拨手中茶盅的盖碗,道:“胜利两村的一千火|器兵已经练得差不多,大营里也有一个火|器营拿得出手了。只是要对付象兵……我还得好好想想。” 大皇子眼含关切,道:“水老弟,这可得千万拜托你,别想太久!” 水宪默默点头,他不像贾放那样与人自来熟,相反总有些“生人勿近”的架势。连大皇子将手伸在空中,都不敢轻易在他肩膀上拍一下。 “不过只要接近了永安州,消息传递就快得多了。老六不是搞了‘电报’了吗?” “电报”这东西,真的是簇新簇新的,说来都让人不敢相信:发报站里一具连着电缆的机器,再加上一个发报员,就能把消息用“暗码”传递出来,传到另一个发报站。据说只要片刻的功夫,比贾三爷以前主持的那些邮政啦,六百里、八百里加急啦,都要快很多。 电报所能提供的消息,却比以前放狼烟那一项消息要丰富得太多。现在大皇子拿着从永平州边界处传回来的报告,几乎连骑在象兵身上的南夷兵脸上绘着的狰狞刺青都能想象出来。 只不过这发报用的“暗码”却谁也看不懂,只能等消息送到地头了以后,找“滴翠亭”的译码员通译出来才晓得是什么意思,一定程度上保证了消息的安全。 在永安州境内,所有的“电报”,都是通过电缆传递,属于“有线电报”。而电缆是在各地铺设轨道的时候,就一并预设好的。那时甚至潇湘书院的理学院都还没发明发报机。 却没有人惊异于贾放的这种“先见之明”,毕竟大家都已经习惯了贾放的这种“提前式思维”。 关于叛军和象兵的消息,只要能到永安州境内,就能以最快的速度传到平南大营所在的地点。大皇子久经战阵,当然明白消息通畅对于战事胜败意味着什么。 “和京中的消息往来怎么样?”大皇子问。 水宪将手中的茶盅放在了桌面上,淡淡地道:“不用担心。” 但事实上,他还是挺担心的。 眼下这世上,有线的“电报”已经建出了十几个发报站,分布在平安州的各处要冲。但按照贾放说的,这世上,有且仅有三台“无线”的发报机: 原本只有两台,但是桂遐学在上京的时候,带了一部分材料,和一本电码表,就直接去了格物学院。贾放预计他能在格物学院造出一台来。 如今这三台,一台在桃源寨,一台在贾府的大观园里,还有一台在格物学院,但是不知道是否已经被成功制造出来了。 贾放之所以把两台无线电的发报机放置在了桃源寨与大观园,是因为他曾经尝试过“缩地鞭”能够扩大声波。因此他相信电磁波在“缩地鞭”之中,也可以不被损耗地传递。 大伙儿后来试验了一番,发现果然能够。这样即便贾放没有闲工夫在“缩地鞭”的两头跑来跑去,消息也能方便快捷地传递——这样便出现了一条独立于贾放的,存在于京城与南方之间的消息传递通道。 但是皇帝陛下遇刺之后,荣府这边被围了个水泄不通。虽然荣国公贾代善亲自出马,唱起了空城计,京营守备和五城兵马司的人不敢冲进贾府,但是贾府的人也出不来,甚至连食水都要依靠大观园稻香村供应。消息自然一句也递不出去。 如果桂遐学造发报机的时候在哪里卡了壳,又或是缺少什么材料在格物书院里弄不到,那么南方和京里的通讯,就完全中断了。 * 京城,太学。夜已深,格物学院里有一灯如豆。 桂遐学趴在一个方盒子一样的机械跟前,支着耳朵听着盒子里头的动静,不时停下来,调整一枚可以旋转的按钮。 “不应该啊!”桂遐学愁眉苦脸,“上一台我就是这么做出来的。” 四皇子就在桂遐学身边,干等着百无聊赖,伸手拨弄拨弄被桂遐学装上去又拆下来的两枚长长的金属棒,流利地问:“这是用来做什么的?” 谁知那盒子里突然出现了一点点响动。桂遐学惊喜万状,立即指挥四皇子:“快,快快!” 四皇子瞪眼:快什么呀? 桂遐学:“四殿下,快帮我把这两枚‘天线’再举高一点,举远一点。”他说话声激动无比,言语虽然礼貌了一点,但还是在毫不客气地指挥一个皇子帮他举高天线,手动接收信号。 只听那匣子里响起了清晰的“滴滴”声,或长或短,间或有停顿。 这就像是寂静幽暗的深夜里,片云飘散,头顶上终于出现了一点点星光;又像是在浩瀚无边的大洋之上,一片孤帆猛地见到了远处波涛之间显露出另一具座船的影子。 桂遐学欣喜若狂地扑上去,抱着那匣子听了半天,确实听出那匣子里传出“滴滴”声循环往复,在一遍遍重复,他伸手就抄起一支笔记录,顺便拿出一本书。四皇子凑过去看,只见那书本的封皮上写着《电报新书》1。 第237章 按照五皇子周德珩的观点,“抢那把椅子”,就真的像小孩儿打架一般,冲上去,把椅子上现坐的那人暴打一顿,拖下来,自己坐上去。 而他的手法比这稍许迂回复杂些:依次把两个堂兄从那椅子上拖下来,连替罪羊都事先找好——他这才从犄角旮旯里施施然地站出来,坐上那把椅子,独揽监国之权。 抢椅子容易,坐稳这椅子也很容易,控制住京营守备和五城兵马司,许以高官厚禄,收买人心,将整座京城守得如铁桶一般;同时全城戒严,夜间宵禁,任何人不准妄动,就没有人能威胁到他的安全。 至于监国的政务就更加简单。俗话说萧规曹随,朝中各司各部,本就有指定之责在身,文官们只需要循规蹈矩,就能让整个国家继续这么运行下去——若非如此,早些时候太子那样的平庸之才就也没办法垂手而治,一连好多年。 朝中遭遇如此变故,文臣们第一时间自省的,却绝对不会是他们是否清廉,处理起政务的能力是否卓越;相反,他们只会反省,自己的队伍有没有站错,以前是否曾经在不经意之间得罪了他周德珩。 甚至有些老臣还会回过头去看二十年前皇上复辟时自己做了什么,以决定该用什么样的姿势来抱他五皇子的大腿。 五皇子打算吊着他们的胃口,让这些人好好煎熬一阵,再公开表示,旧事可以既往不咎,所有官员只需安心办事,一切都如以前。 到那时,官员们就会长长地舒一口气,摸着头上的乌纱,心想这官帽和脑袋总算是保住了;既然身家性命无虞,而皇家兄弟血亲之间那些破事儿,和他们这些人又有什么关系? 人人皆有私心,人人皆为保住私利而暗自庆幸。 在私利面前,公义并不总是那么重要。 当然,五皇子的手段还不止打人拖椅子这一桩,南面他有南安王起事遥相呼应,待攻破武元桃源,灭了大皇子一系,拿到他想要的,五皇子就会翻脸撕毁暗中与南夷的协定。南安王也会摇身一变,从里通外国的反叛,成为保家卫国的忠义之士。 五皇子将通过这一场守土之战的大胜,进一步扫除异己,确立自己的权威。 而到那时,世人就将重新认识,并且熟悉他周德珩—— 但眼下五皇子面前还有很多棘手的问题正摆着: 一是荣国府,荣国府坚称皇帝陛下无恙——这五皇子是绝对不信的。无恙为什么不出面?连亲生儿子的最后一面都不愿见?……不过反正荣国府能拖得过初一,拖不过十五,到了儿子出殡的那天,做老子的还有什么理由不出面?等到了时候,荣国府还不是得亲手把自个儿身上那层遮羞布给揭去? 于是五皇子按捺住命人冲进荣国府的冲动,只管着手在外布置——他甚至做了最坏的打算,即便老皇帝还真的活着,活得好好的,但只要兵权在手,五皇子也要让皇帝陛下亲身体会一下生父义忠亲王当年的心情,感受一下被人从龙椅上生生拉下马的滋味。 二是大皇子,大皇子骁勇善战,将是南安王的劲敌。但想南安王有象兵与火|器在手,若连大皇子都对付不了,那南安王就也别想什么“拥立”之功了。 最后还有那该死的贾放—— 南面的八百里加急文书送来,五皇子满心喜悦,却发现武元县令禀报,只是将贾放扣留在了武元。五皇子顿时暴跳不已,猜到南边恐怕是在阳奉阴违。他磨着牙自言自语:“躲在南边你便以为我治不了你?” “到时候京里宁荣二府一败涂地的时候,御园被我接管的时候,看你还能不能躲得住!” * 京中百姓,在三皇子“自裁”以及皇帝陛下“失踪”之后,就再次经历了一回全城戒严加宵禁的苦逼生活。一到晚间,全城各处关门闭户,但凡有人敢出门上街的,若非有公务在身,便会被立即逐归,甚至可能遭到五城兵马司衙役的责打。 寻常人家还好,以往京中最热闹的东门商家,以及不少地方的晚市,全都被迫关门。一时间城中的商户怨声载道。 但最让人感到不适的,却是官府对舆论的限制:只许说三皇子的坏话,和五皇子的好话,除此之外,一概噤声。 原本三皇子监国之时,京里讨论太子一案讨论得沸反盈天,三皇子也从来没有下过禁口令,只是自己郁闷无比地等待顺天府能尽快查个水落石出。但他却没想到过,自己身后,百姓们的嘴巴却被严格地管了起来。 清晨,宵禁解除,有些不得不出门上工的商家小贩之流,依着习惯来到晚晴楼跟前,叫上一碟热腾腾的肠粉,配一碗生滚粥。 几个老主顾见了面,自然而然地坐了一桌,但见到角落里有个穿着便服的年轻人一边埋头喝粥一边支起耳朵,一个小贩就个同坐的都使了个眼色。 大家一起低头,唏哩呼噜喝粥,间或抬起头,望着天边密密卷着的乌云感慨一句:“今天的天气好好啊!” 如此谨慎,自然是因为这几天中有不少“妄议”朝政的平头老百姓被五城兵马司抓了去,有打板子的,也有枷号的,视情节严重而论。 四处都有密探,人人都可告密,如此一来,谁敢开口? 然而茶楼那里,则有指定的说书先生坐在那里口沫横飞,说起三皇子如何巧计谋夺东宫之位,又如何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待到真相大白之日,终于无颜面对世人,只能一根绳了结性命。 旁听的百姓们诺诺地点着头,算是了解了如今的“官方”态度。 只是百姓们实在是没想明白:如果三皇子真是畏罪自裁,那为啥不给问,也不给说呢? 除了百姓们的嘴以外,全京城里被盯得最严的三处:宁荣二府、北静王府、太学。 宁荣二府自不必说,据传皇帝陛下在三皇子爆出“自裁”消息的那天在荣国府中失踪,到现在都没有重新现身。起初京里人说什么的都有,但到后来,谁也不敢乱说了。 北静王府与太学两处就显得有些古怪了,两处看似与姓贾的都没什么关系,甚至北静王府近来一直无人居住,那位年轻的北静王不知搬去了哪里,但京营守备与五城兵马司两处还是将这两个地方围了个水泄不通。 事发当日,太学生被全部围困在太学里,不许出入。在他们奋力抗议了两天之后,四皇子终于见到了京营守备王子腾,替他们争取到了食水和清洁的待遇,这些学生们才得以继续生存。 王子腾此举略有自专之嫌,四皇子还特地提醒他前往东宫去报备。 经王子腾提醒,五皇子才“终于”记起来,他在京里还有一个“堂兄”,于是亲自前往太学,“探视”兄长。 消息送入太学之后,四皇子带着几名太学的官员匆匆来迎。 “见过五……五殿下……”四皇子面对背着手站在太学门外的五皇子,行了他以往参拜太子或是三皇子时的大礼。这令五皇子心里非常非常舒坦,知道这位因为口吃而与大位无缘的四堂兄,非常识时务地在自己面前低了头。 “四哥这是做什么……”五皇子虚情假意地上前扶他起来,“小弟不过是凑巧,才得了监国之位罢了。” 四皇子紧张地憋出一头大汗,半天方道:“礼……礼不可废……” 五皇子心道这位就算是再有才具,若是在群臣面前只能这么说话,自然是于大位没有指望。他马上把这当成了四哥“识时务”的理由,而且心生拉拢之意。毕竟老周家很埋头实干的人不算多,五皇子此刻见了四哥,倒是有心将他留下一命,就像是当年皇伯父留下他一条命那样。 “早就听闻四哥着手办了格物学院,小弟仰慕之至,想要过来看一看。” 四皇子连忙将五皇子向里迎:“欢迎之至,欢迎……那个之至!” 他半弓着腰,像是个低等级的官员一样,将自己的堂弟往里迎。但这也很符合四皇子在五弟心中的印象:沉默寡言的、一心只知道做事,不理会那些言语往来纷争,以期在众皇子之间有个容身之地。 五皇子随着堂兄进入格物学院,他最关心的,自然是上次送到格物学院来的那两枚火铳,因此一踏入格物学院所在的院子,便急切地问起:“听闻四哥曾经将上次作为政务的两枚火铳仔细拆开,研究原理,可有什么成就没有?” 四皇子摇摇头:“哪里来的成就?好不容易剖开了,就送到顺天府充当证物去了。” 他也不避忌,直接将五皇子带去看格物学院专门负责研究武器的“讲武堂”。五皇子一进“讲武堂”,便见到处垒的是书,四壁上都挂着画,妥妥的是一出学院、书院的模样,和“讲武”、“兵器”看起来没什么关系? 四皇子引五皇子进来,便命人将上次那两枚火铳的记录取出来,打开给五皇子看。 五皇子见那是两枚火铳的仿真图——看来四皇子是请了高手匠人,将那两枚火铳的样子全都详细绘下来,绘得分毫不错。图上还标记着火铳的各处尺寸长短、材质之类,事无巨细,全都记录下来。 五皇子不置可否,只问:“四哥可曾尝试过……仿制这样一枚火铳?” 四皇子登时苦了脸,道:“四哥这,这里……要啥,啥没有……铁、铁匠无,铜、铜匠无……火火火火那个药……” 他说得实在是艰难,五皇子只得帮忙,代他把话说完:“火|药只能从过年放的爆竹里拆些出来,却根本不好用是吗?” 四皇子松了一口气:“……是是是是是!” 五皇子当即伸手,自己将两枚火铳的仿真图仔仔细细地卷起来,随手交给身边的随从。他一边递给身后,一边留神四皇子的表情。只见四皇子刚开始还有些纳闷,过了片刻,才恍然大悟,朝五皇子拱手示意,将头垂得很低。 火铳这种东西,若是流落在民间,或是被臣子掌握着,终究是一个祸患。 看见四皇子将图纸拱手送出,毫无恋栈之意,五皇子心里很舒服,爽快地道:“四哥带我好好在这里看看‘格物学院’吧!” 于是,在四皇子的带领下,五皇子参观了满屋子的滑轮与杠杆、各种线圈和指针,任意尺寸的瓶瓶罐罐,以及完全不知进退礼仪,只晓得守着那堆瓶瓶罐罐做研究的“研究人员”。 最后,五皇子见了庆王手书“格物致知”的那座碑,立在碑前,恭敬地行了一礼,以示尊敬——毕竟庆王是当年扶持义忠亲王上位,并因此丢掉了性命的人。五皇子自然得礼遇。 却见那碑后又新刻了两行字:“从实践中来,到实践中去。” 五皇子听着这话相当直白,顿时疑惑道:“这是何人说的话?竟能与庆王比肩?” 四皇子:“这这这……是是是是……”支吾半日,说得好生困难。 五皇子实在是没这耐心听下去,再加上这两句话听着似乎也有些道理,他便道:“不管是谁,看在庆王殿下的面子上,本王就也拜上一拜吧!” 待他拜过之后重新抬起头来,五皇子竟发现,这个向来寡言少语的四哥面孔上竟然流露出了一丝促狭的笑容。这笑容稍纵即逝,却没 第238章 “还记得我们前些日子在象兵阵前立下的誓言吗?” 大皇子端坐在马背上,面色严肃,冷然发问。 他面前是麾下那二百精骑,如今还剩下一百一十七人,也同样端坐在马背上。听见大皇子的问话,这一百一十七人一起将右手伸出,贴在左胸上,坚决应道:“记得!” 其中一名骑兵声音低沉地唱道:“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一旦有人开了头,大皇子的骑兵们纷纷开口,一道唱着,声音越来越雄壮。 然而大皇子一眼扫去,见到了另外尚有十几匹骏马,此刻正空着马鞍,忍不住悲从中来,眼中渐渐湿润。他忍不住抬头向天,脑海之中尽是那日在草莺谷跟前的情景—— * 仗着通讯便利,平南大营对南安王各部与象兵的动向了如指掌。表面上平南大营节节败退,但实际上,大军是按照原定计划,顺利将象兵与南安王麾下主力诱到了草莺谷附近。 但也许是一路行来太顺利,南安王生了警惕之心,竟然在距离草莺谷谷口数里的地方扎营,而且看架势是想要分兵。 南安王一旦在此扎营,并向四面放出探子,又或是擒住当地乡民当向导,草莺谷的秘密很快将不再是秘密。平南大营的布置就将全部落空,并且在南方十州人口稠密的腹地面对叛军的挑战。 这时候大皇子站了出来。他深知此时只有他是一枚足够分量的诱饵,于是他带上从西北边军一直跟随自己到此的二百骑,在叛军还未站稳脚跟的时候纵马而出,在象兵跟前挑衅。 当看见大皇子的旗号,叛军那里果然动了。果然如大皇子等人所期望的那样,从阵中跟出来的,是南夷的象兵。 这些象兵的坐骑都是成年的公象,象牙既长又尖,明晃晃地亮着。每头公象身上都驼着一个方形类似箱子的坐笼,坐笼里是两到三名不等的象兵,一人负责操控大象,另外一到两人则手持长矛与弓箭,不断向眼前的敌人发动攻击。 大皇子为了诱敌,一度来到了距离象兵很近的地方。二百名身穿深色战袍的骑兵,与座下毛色光亮的骏马们一道,与眼前那些庞然大物们静静对峙着。 忽听象兵那里,一名头领模样的人叽里咕噜地说了一会儿,象兵开始前进。这些庞然大物们,开始时看上去只是闲庭信步,后来渐渐奔得兴起,开始全速狂奔。领头的一头背上的象兵从象背上立起,指着远处大皇子所领的骑兵,口中叽里咕噜乱叫一通。 大皇子久经战阵,面色不变,待到象兵奔近之后,方才命自己麾下二百名精骑开始后退。 他也是艺高人胆大,亲自押后,带着麾下骑兵走走停停,每每等到那骇人的战象就在身后不远了,才催马紧赶上几步。而他面前就是流莺谷,三面环山的山谷,谷中地面柔软,多有表面覆盖着植被的沼泽,稍不留神便陷入其中。 而大皇子的精骑马队则已经到这里勘察多次,在每一条坚实可行的路上都做了标记。眼看就要进谷,谁知身后的象群却突然发了疯—— 起因是那领头的象兵手中的一枚手铳。 那名头领与其他南夷土兵一样,脸上画着凶神恶煞的纹样,仿佛来自蒙昧蛮荒。但这蛮子眼看着大皇子在前头渐渐要掉队落单了,便从怀中抽出一枚手铳,朝大皇子的背心随意瞄了瞄,扣动扳机,便是“砰”的一声—— 这手铳射程太短,不适合野战,从铳口喷出的铅子连大皇子坐骑的马尾巴都够不着;但这一声却有意想不到的效果:整个象群惊了。 南夷头领因为手铳的后坐力,整个人几乎从坐笼上向后翻去,被同伴死死抱住才没有落下象背,再抬头时,却见象群正在发足狂奔。他座下的头象发出一声嘶力竭的吼叫。 而大皇子的精骑马队那里却情势陡变,有些马匹闻到了身后象群的味道,也如受惊了一般,慌不择路地冲入流莺谷,大吃一惊的骑手连忙奋力控缰,免得坐骑自蹈死地,落入某个不知名的沼泽里。 而另一些马匹,闻到巨象的气味却四蹄酸软,越跑越慢,几乎软倒在地,再也站不起来。 大皇子的坐骑就是这样。大皇子大惊失色,伸手去拍坐骑的脖颈,谁知他的良驹竟然前蹄一软,大皇子猝不及防,顿时被甩了出去。 而象群也已经到了背后。领头的巨象一声嘶鸣,突然人力起来,两枚如磨盘一样厚实的前蹄,冲着大皇子的坐骑,就这样踏了下去。 大皇子回头的那一瞬间,只见陪伴他数载的坐骑正望着他,眼中似乎流露出依恋的神情,下一刻,巨足踏下,多年陪伴、战友一般的战马转瞬间化为一团血肉——大皇子痛彻心扉,但同时他本人也大难临头。 面前的巨象再次抬脚,大皇子在巨象跟前,仿佛一枚软弱无力的蝼蚁。 正在这时,一枚马鞭拦腰卷到,提起大皇子,将他一甩,瞬间将人甩在马背上。这正是部下来救,在千钧一发的时候将大皇子从巨象脚下捞了出来,两人合乘一骑,沿着道路标记直冲进流莺谷。 大皇子扭头环视战场,略略清点,便知此次损失不小,心如刀割一般。 “接应我们的人怎么还没到?” 他嘶声大吼,声音里一半是焦灼一半是懊悔。象兵竟如此厉害,巨兽能震住久经战阵的军马,这实在出乎他的意料。 而身前他最忠心的部下却道:“大殿下勿恼——你看那山上!” 大皇子闻言抬头望去,只见流莺谷两侧的山峰之上,事先埋伏好的炮膛已经亮了出来,手持火铳的士兵也已经纷纷瞄准,只待南夷的象兵进入射程。 “我们的努力和牺牲……不会白费……您说的!”部下大声吼了回来。 果然,只听轻轻的“突”一声响,兀自提着那枚手铳的南夷土兵头领往后一翻,直接掉出坐笼,落在象群脚下。发疯般狂奔的象群哪里还能分辨敌友,照样一脚踏了上去。从此这群南夷象兵群龙无首,余下的兵虽然在努力控制座下的巨象,但是无人发号施令,也无人指点下一步该向何处去。 这些象背上的土兵却还在继续一个接着一个地倒下去,从坐笼中滑脱,掉落在地面上,被后来的巨象踩中,成为一团肉泥。 偶尔有一个两个,没从坐笼中掉落的,却也多半毫无生机地挂在坐笼之中。他们的同伴上来检视,往往只能见到一个小小的伤口,或在头上,或在胸前,但却一击致命。 “是火铳!” 有个混着象兵之中的南安王部下突然大声用南夷土话说出来? 其余象兵却瞠目不信——骗人呢吧? 他们那头领此前从南安王手中得了一枚手铳,射程只有几十步,使起来铅子乱飞,稍不留神就误伤旁人。但是南夷土兵们已经视这兵器为神物,因而相信跟着南安王混不久就能把这天下给一股脑儿打下来,因此从南夷上来之后,就一路跟着他肝脑涂地地混着。 可是眼前这些,比手铳准,比弓箭射程远,百发百中,威力恐怖,完全颠覆了南夷土兵们对兵器的认知。 一样都是火铳,可是差距咋那么大呢? 南夷土兵自然不知道对手手中的这些火铳不比他们头领得到的手铳,滑膛铳和线膛铳的差别在于线膛的存在能够在膛内令弹头飞快地旋转加速,从而极大地增强了射程与精准度。 但他们已经没工夫考虑这许多了。南夷头领中弹之后,巨象们就像是没头苍蝇一样四处乱撞。象兵们不敢造次,纷纷努力约束座下的大象。 象群的脚步慢了下来,面对三面环山的谷底,即便大皇子的旗号就在眼前,南夷象兵也都不敢恋战,已经有人在努力控制着已经清醒一二的巨象掉头。 但是他们已经彻底失去了脱离战场的机会。就在南夷象兵将进未进草莺谷的时候,两翼山头上一早埋下的巨炮发了威。只听“砰”的一声巨响,紧接着是“咻”的一声尖利划过耳鼓,最后是一声震天动地的轰鸣。 炮膛里飞出的不再是什么实心球,黑沉沉的飞弹一旦在象群身后落下,便立即迸出火花,四散炸裂,并且发出一声巨响。 这岂不比手铳的威力要大上千百倍? 象群一下子受了巨大的刺激,已经稍稍冷静下来的巨象再次受了惊,不辨来路,不顾一切地向前猛冲,迅速进入草莺谷。 草莺谷内全都是纵横交错的道路,和极难辨认的隐性沼泽。前象奔着奔着,突然身子一歪,背上坐笼中的象兵就甩了出去。 巨象踉跄几步,还能尝试着从一潭软泥中拔足,踏到硬地上来。但是后头红着眼的象群根本刹不住脚,撞到前象身上,便是两只庞然巨物一起滚落泥淖之中的景象。 山头上的巨炮响了数声,就将整队象兵全部赶进了草莺谷。 这时大皇子和他的手下已经奔到了预定的安全地带,他手下所有生还的骑手都奔了回来,准备沿着一条羊肠小道撤离,回到位于永安州的大营之内。 在脱离危险之前,大皇子从属下坐骑上一跃而下,立在实地上回望草莺谷的景象。 现在这座草莺谷已经成了一座修罗炼狱。巨象们源源不断地冲进来,前赴后继,纷纷陷入泥沼,无法动弹。象兵们跃下坐笼,站在实地上伸手拉拽,想要把这些巨兽从泥沼中拽出,但往往是无计可施,徒呼荷荷。 象越聚越多,已经渐渐没顶的前象便成了后象的踏脚石,巨象们踏在同伴的身上不顾一切地进入山谷,进入那些未曾涉足的沼泽地,继而成为后来象的踏脚石。也有巨象灵性尚在,伸出长鼻与巨大的长牙,想要拦阻后来的同伴,但是被火炮惊红了眼的疯象冲上来却与自己的同类一阵撕咬缠斗,便是双双落入泥潭的结果。 大皇子和他的属下们见到这副惨烈的景象,再回想刚才经历过的险境,都是心有余悸。 在这座草莺谷里,人的影响力非常有限。南夷的象兵们纷纷放弃了与自己休戚相关的动物伙伴,借着植被的掩蔽,朝草莺谷两面的山坡上攀去。 象兵们似乎忘了,早先给群象带来致命打击的火|器就来自于这两翼山坡之上。 早先发射霰弹的火炮被推开,这回换上简单易行,连瞄准都不需要的滑膛炮,“实心球”被一个一个丢了出来,在山坡上弹跳着往下滚落,捶到了象兵便非死即伤。即便他们侥幸,让过了这些实心球,也还有火铳在等着他们。 只要山坡上的火铳手开火,象兵们立即死伤一片。面对山坡上的火铳手,象兵们却全无还手之力,无论他们用长矛、吹箭,还是石块,都无法达到火铳那样的射程,便只有束手待毙的份儿…… 大皇子立在草莺谷出口处俯身向下望去,面色严肃,半晌方道:“从此以往,这世间的战事就和以往再不一样了。” 他的那些部下们也纷纷下马,聚拢成为一个扇形,站在大皇子身后,沉默地看着这场面。 草莺谷里的场景给他们带来了巨大的震撼,以至于他们所有人在很长时间内都没能说出一句话,一个字。 但每个人都把大皇子的话听了进去——以后,这世间的战事就再也不一样了。 只靠匹夫之勇和一腔热血恐怕再也不顶事了,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将会成为主流,往后的兵争之中军备的水平将很大程度影响战事的结果——而这些被席卷在兵争之中的儿郎们,每次往战场上迈出一步,与死亡的距离就又无限接近了一回。 大皇子和他最精锐的二百骑,在险死还生之际,竟又多出了这样的感慨。 * 当南夷象兵们死伤殆尽,永安州的军民正在将一些被困在沼泽之中但还活着的巨象营救出来的时候,南安王的叛军在永安州府遇到了守军的迎头痛击。 叛军推出了攻城械,守军在城头上投出了“实心球”。 这东西可不比以前的滚木礌石,从火炮口掷出的实心球,不仅射程较以前远很多,那实心球哪怕是弹在地上反弹入人群,也能引起一片筋断骨折,哀声一片,盾牌也没有任何用处。 叛军以为那“实心球”不能瞄准,于是全员迂回全进——谁知那实心球如影随形,叛军走到哪里,打到哪里。 叛军好不容易等到“实心球”需要装弹的时候,仗着人多,从四面八方一起冲了上去,谁知永安州城头出现了成排成排的火铳手,噼噼啪啪一响,前面的人就如被镰刀收了去的稻谷一样,齐刷刷地倒在地面上,无一幸免…… 这究竟是力量有多悬殊的较量? 叛军们原本觉得自己占尽上风,不仅有象兵相助野战,自己人手中也握有不少火铳与手铳,可是一看对方手中这些兵器的性能与配置,叛军们个个生出“赶紧降了”的心思。 南安王不仅连连高呼:“老五误我!老五误我!” 京里那个谋划了一切的老五,自诩手上象兵和各种新奇的兵刃世所难敌,可是真到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的时候,却被发现完全是个弟弟。 他这一反叛,真是反了个寂寞。 * 待到大皇子回到桃源寨,他身边就只剩下一百十七名精骑。 经过这一次战事的历练,大皇子和他的精骑们,都有些“跟不上时代”的感觉,尤其是从永安永平边境回桃源寨的时候,大皇子和骑手们都坐上了运兵车,他们珍爱的坐骑则乖乖地在后头的车厢里吃着草料。 以前损耗畜力的运兵过程,现在竟然成了他们用来养精蓄锐的时间。 大皇子坐在哐啷哐啷的车厢里,听着前面火车头库次库次,觉得自己有点儿在做梦。 但是大皇子提醒大家,接下来,恐怕还有更让人如坠梦中的事。 “接下来,我们将在三十步之内,跨越三千里,直入京城腹地。”大皇子说。 “大……大殿下……”大皇子最倚重的一名部下忍不住出了声,他的表情说明他非常担心自己这位上司最近经历的新奇事情太多,糊涂了。 大皇子瞪了自己部下一眼,寒声道:“本王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只是提醒你们一声,待会儿小心一点,扶住自己的下巴,免得掉下来。” 他接着又肃然道:“南方战事,按照眼下的趋势,南安小子必败无疑,那个怕老婆的怂蛋,恐怕三日之内就回乖乖遣使上门请降。” “但京中的情势,恐怕才是令人没有半点把握的。” 大皇子提到京中,他那百来名属下都愣住了,此前还从没有人将南方的反叛与京中的变故联系起来。 也就是说,到了京中,就又是龙潭虎穴? “是的!”大皇子声如洪钟,“但本王向你们保证,你们从来都是本王的兄弟手足,即便是在京里,本王也不会落在你们身后半步……” 他在象兵阵前,就已经实践了一回自己的誓言,一直把自己放在了最危险的地方。 因此一百一十七人齐声答应:“是——” 他们重温了“与子同仇”的誓言,接着便随大皇子一同来到位于桃源寨的贤良祠跟前。贾放正在那里守着。 大皇子和他的精骑齐刷刷地下马,鱼贯朝着贤良祠大开的门户走过去。大皇子来到贾放面前,两人重重地一击掌,大皇子只管问:“军报都收到了?” 贾放点头:“电报都收到了。” 现在永安州所有的军情都在以电报的形式发送,贾放的消息,几乎是实时的。 在短短数日之间,象兵一败涂地,三关两寨收复,国境平安——南安王气焰尽灭,这一场看似轰轰烈烈的南方战事,眼看就能平息。 而京中却依旧是一个无底洞。 大皇子点点头,不欲与贾放多啰嗦,当下牵着他的马匹,昂首朝贤良祠的祠堂中走去。 他的部下们眼睁睁地看着上司的身影消失在祠堂之中,愣怔了半晌,才记起人家刚才的提醒:“托住自己的下巴!” 于是这些骑手们一个个都一手托着下巴,另一手牵着自己的战驹,鱼贯而行。他们如在梦中一般,进入一道黑暗幽深的通道。这通道刚好够一人一马并行。骑手们必须时不时轻轻拍拍身边局促不安的坐骑,鼓励它们向前走下去。 好在这三十几步并不长,很快他们就重见天日,发现自己竟然来到了一座小小的农家院落之中。院子不大,院里都是茅屋,围墙也都是黄泥夯的,墙头上稻茎掩映。 ——这真是到了京里吗?骑手们疑惑着。 院落太小,不够一百多人马待着的。于是骑手们跟随大皇子从院落之中慢慢出来,眼前这质朴的农家气象便渐渐洗净,眼前一派清丽华贵,显见得是京里富贵人家的后花园。 偌大一座花园似乎也从未接待过这么多人马,只能将那农家院落跟前那一道一道的田垄腾出来,让这百来匹骏马自由觅食。 待所有一百十七名精骑全部从稻香村之中出来之后,贾放最后一个跟出来,随手带上农舍的门户,一时间桃源寨便被他们所有人抛在身后。 再出门看,大皇子正远远地站着与贾赦说话。他麾下的精骑颇有素养,整整齐齐地在田垄上列队静候。只有那些马儿陡然到了一个新奇的地方,放眼望去,尽是食物。 于是这些战马们纷纷开始张嘴大嚼:架上的黄瓜花、嫩扁豆,地里的白菜秧子,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嚼一嚼再说。 贾放微笑着摇了摇头,却忽然觉得身边有个人拉了拉自己的衣角,扭头一看方知是福丫。小丫头扁着小嘴,伸出手指指指在田间大嚼的战马,神色间露着不满,小声说:“牛嚼牡丹花,马嚼扁豆花。” 贾放本想伸手拍拍小丫头的丫角,却惊觉她已经长大了,不便再当以前那个小女孩对待,便柔声跟她讲道理:“体谅一下人家吧!他们很不容易。” 福丫却点点头,道:“福丫懂的,三爷能一下子变出这么多天兵天将出来,三爷更不容易!” 贾放:……天兵天将? 好吧!但愿大皇子这一队精兵到此,真能如神兵天降一般,成为这一局的局眼。 第239章 京城,东宫里,五皇子接到了来自南方的军报。 军报读来,南方的形势一片大好,南安王的大军势如破竹,已经顺利拿下了永平州,直逼永安州府城下。大皇子麾下各部节节败退,大皇子据悉正率部对抗象兵,南安王判断这是蚍蜉撼树之举,恐怕命已不久长。 但是算来这也是四天之前的军报了,五皇子现在读来,心里竟还是有一点点隐忧——南方太远,他总感觉有些鞭长莫及,不在掌控之中。 要是消息来得能更快一点就好了。 今日是三皇子出大殡的日子,如果今日能收到拿下永安州府的消息,势必锦上添花。 不过京里应是万无一失的——荣国府那里被王子腾带人如铁桶一般地围着,京城方圆三百里所有的力量都在他的掌控之中。撇开南方,要是他今日没法儿好好主持一场出殡,那他就干脆别再肖想以后了。 五皇子想到这里,随手换上了素服,命人去将四皇子带来。 “四哥,今日,我们为三哥出殡。” 四皇子近日一向沉默寡言,今日破天荒开口说了一句:“应该的。”就再也不多说什么了。 五皇子故作亲热,上去挽着四皇子的手,道:“四哥是兄长,理应走在头里。” 四皇子却回过头,眼光锐利,盯着五皇子看了半晌,才默默地叹了一口气,抽开了手,转开脸,昂首向东宫偏殿走去。 五皇子见他眼中竟有惋惜怜悯之意,心中一阵暴怒,心道该被可怜的是你才对。 他一向被几个堂兄“怜悯”惯了,却从没想到二哥三哥接连命丧,四哥又被牢牢地掌握在自己手里,他竟然依旧在怜悯自己这个“小透明”。 “只待过了今日……”五皇子暗暗发誓。 今日是三皇子出殡的日子,他不仅仅要给这位三皇兄“盖棺定罪”,更要借此机会宣布皇帝业已驾崩。到时百官顺势请命,由自己登上皇位,随后腾出手来,再回头对付宁荣二府姓贾的,责以抄家灭祖之罪,同时控制府中御园,缉拿贾放,再打断他的四肢筋骨,让他成为一个十足的“工具人”、“钥匙人”。 这样,五皇子才能确信这“天下”终于落入自己的手里。 三皇子停灵停在东宫偏殿,三皇妃原本对此极有意见,但是五皇子与三皇妃母族谈过之后,三皇妃也渐渐没了声音,显然是认命了。这女人没了丈夫,如果还硬要娘家人为自己出头,显然是后半生不想好好过。三皇妃没必要跟自己过不去。 到了偏殿中,群臣百官都已经到了。见到只有四、五两位出现,大臣们脸上都出现惶恐—— 京中盛传皇帝陛下已经驾崩,今日三皇子出殡,依旧不见皇帝陛下的身影,让这传言越发显得真实。 在三皇子灵前,四皇子恭恭敬敬地行下大礼,起身的时候,他双眼红肿,满脸泪痕。 五皇子上前,低头行礼,心头却再也按捺不住兴奋——都说“盖棺定论”,到了他三哥这里却是“盖棺定罪”,能顺顺利利地做到这一点,这实在是…… 他心头舒畅,等到醒悟过来的时候,才发现四皇子正目瞪口呆地望着自己。 五皇子这才意识到他刚才竟然无意识地仰天大笑,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这也好——给他个机会看看,眼前这些人现在的态度如何: 五皇子眼光一扫,只见东宫侍从此刻都拜伏在地面上瑟瑟发抖;三皇妃为首的女眷们隔着一道帘子,缩在偏殿一角里,也都一声不吭。 他回过头看今日到场的文武百官,眼光所到之处,人人都低头将眼光转开,殿内噤若寒蝉,竟然没有一点声音。 五皇子心内得意,朝前站上一步,清清嗓子准备开口。他早已为三哥准备了一篇祭文,看似悼念,其中却极尽讽刺挖苦之能事。他的幕僚曾经提醒过,这篇祭文,其实没有必要当众宣读的,但是此刻他心里有一团火,正拼命燃烧着—— 对皇伯父一家子这么多年积压了多少恨,如果这时候不能都宣泄出来,恐怕就会把他自己给彻底烧毁了。 所以这时,该放火就放火,他不能退…… 正待开口,忽听一个苍老的声音道:“周德珩,灵前大笑,不合礼仪,有辱亡者,还请在三殿下灵前行大礼致歉!” 五皇子听见“周德珩”三字时几乎跳起来——他实在没想到都这时候了,竟然还有人胆敢直呼他的名字,还在纠结矫情礼数,还在用指挥命令的口吻要他向老三磕头行礼? 开口说话的这人不是别个,正是太子太傅,回京后兼任礼部尚书的夏省身。三皇子的丧仪由他带领礼部官员操持,甚至还因为“逾制”跟五皇子的幕僚起过好几次争执。 五皇子一见他便恨。 当年皇帝在征西之时离奇失踪,夏省身就曾力阻庆王向奉壹扶植义忠亲王登位,皇帝复辟之后他是主张严惩庆王的重要人物,据说还曾力劝皇上除去“义忠亲王”,以绝后患。 现在夏省身出面,五皇子并不意外,但是对方竟然自恃身份,出言不逊,五皇子心头的火早就腾了起来。 但是他面上表情依旧温煦,和风细雨地问:“老大人,昔有庄周在其妻灵前鼓盆而歌,本王今日在三哥灵前出声大笑,究竟有何不合礼制之处?” 主管礼部的老学究,夏省身却还有一大堆礼仪可以讲:“老臣因何出言反对殿下自知。长幼有序,尊卑有别,监国皇子过世,尚有皇上、大殿下、四殿下……今日之出殡礼仪,五殿下又有何资格出面主持?又有何资格在三殿下灵前朗读祭文?” 五皇子登时将手中致祭的文章一甩,冷然道:“为犯上作乱,阴谋弑君的人致祭,你道本王愿意?” 夏省身顶着一头雪白的乱发,再次上前一步,大声道:“太子殿下遇刺一案,顺天府尚且没有定论,即便是五殿下暂时揽了监国之权,也没有资格为三殿下定罪!” 顺天府尹蔺言此刻也在场,早先一直瑟瑟发抖的,但听夏省身竟然这么硬气,心里暗暗服气,身体也不抖了,脊背也直了起来。他等着五皇子问到自己,就也可以大声回答:多处存疑,尚无定论。 确实是这样,最近蔺言被关在顺天府里关了几天,无奈之下只能去将伍强再三提审,发觉案件之中确实颇多疑点,甚至套上任何一名皇子是主谋都可以能成立。此外,除去伍强的口供,找不到任何他与三皇子接触的人证或是物证,按照顺天府的看法,此案确实存疑。 但这又怎么样?三皇子人都死了。 这一向是个窃钩者诛窃国者侯的世道。 五皇子正把持着京中的防务,越来越多的人倒向他那一边,就算是最后查出来事情与五皇子有关,五皇子却向大臣们亮出屠刀,那该怎么办? 想着想着,蔺言又低下了头,缩了回去,心里默念:不过是几个姓周的在抢椅子,关我何事。 五皇子望着群臣百官一个个低头不语,只有夏省身一个老头子,顶着如雪的白发,独自一个人顶在自己面前,忍不住得意不已。 紧接着有人站出来,顺着夏省身的言语往下说:“老大人,按制,皇上既在,监国皇子之丧仪,理应由皇帝陛下亲自主持。上次太子大殡亦是如此,不知夏大人为何不坚持?是不是知道些什么旁的内情?” 夏省身横眉怒目:“老臣只说是五皇子没有资格,又没有提及其他!” 眼看这站出来说话的,乃是户部侍郎郎靖,以前是太子一系的人物,后来又转头了三皇子门下,如今又在帮着五皇子说话,这三姓家奴的丑态毕现,夏省身气得吹胡子瞪眼。 “那么敢问老大人,可知皇帝陛下身在何处?” 夏省身摇头怒道:“老臣如何得知?” 郎靖登时道:“皇上连监国皇子的丧仪都不曾出面主持,这难道还不足以令老大人醒悟吗?” “醒悟什么?”夏省身不蠢,听见郎靖这么说,似乎又见到了当年皇帝陛下失踪之时那混乱不堪的朝堂,气得连白胡子都翘了起来。 郎靖登时道:“国不可一日无君!” 这话一出口,文武百官们就像是同时被戳了一记似的,全都抬起头来,望着站在三皇子灵前的五皇子,心中都道:这……真是昔日重来吗? 昔日皇帝御驾亲征,在西北战场上失去了踪迹,因此执掌朝政的庆王推义忠亲王继任,以绝了西北戎人的指望。 但正因为陛下未死,才引起了后来那许多人伦惨变,无谓纷争。 现今也是同一个问题,五皇子已经摆出了夺位的意思,可是皇帝陛下呢,皇帝陛下还在世吗? 如果陛下还在世,那么五皇子在这里放什么厥词? 但郎靖说得也有道理,皇帝陛下在荣府莫名失踪,荣府就这么大点儿地方,又能失踪到哪儿去?若说陛下安好,又怎会连亲儿子的丧仪连面都不露? 不少人就担心这次的事和上次一样,是假消息,是误传;但他们看看得意洋洋站在堂前的五皇子——心想这位难道也会重蹈亲爹的覆辙,连皇帝陛下的生死都未查清,就敢于站出来夺位抢椅子吗? 于是,有不少人就慢慢地往郎靖那边靠了过去。 “是啊……郎侍郎说的不无道理。” “但是,但是……” 原本应当悼念亡者的偏殿,现在成了争论朝事的鸭子塘,议论之声高高低低,却没有止歇。 五皇子得意洋洋,伸出手轻轻击掌。整座偏殿里的议论声就此结束了,所有人静静地望着上首,想听五皇子究竟能说出什么来。 五皇子却很满意这种令出必行,人人尊重自己的感觉——这正是他人生二十来年从未经历过的。 谁知他突然听见了一种异动,一下子变了脸色。 紧接着所有的臣子,文武百官都听见了—— 整齐划一的蹄声,齐得像是只有一匹马。 但是那蹄声撞击着大地,却传导着千军万马的气势。 试想若是只有一匹马,蹄声怎么可能一直传入东宫之中? 但若不止一匹马,却如此行动一致,这又是怎样一群训练有素的精兵? 文官们瞠目结舌,武将出身的却齐刷刷地想起来一个人:“大殿下!是大殿下!” 蹄声到了东宫外,戛然而止。但文武百官依旧能感受到那种迫人的气势扑面而来。 蹄声止歇,东宫外随即响起喝问之声,随即是刀剑互斫之声。这些响动在片刻之间结束,随即是靴声霍霍,大踏步地向东宫侧殿走来。 随着脚步声在殿外响起,原本已经向郎靖挪近的那些官员,竟又都往回缩了些,退到了原来的位置。 适才五皇子当场变色的原因,自然是大皇子的出现给他的安排带来了变故。但随即外头的侍卫冲了进来,在他耳边说了几句,五皇子心中有数,登时恢复常态,开口稳稳地道:“请大哥进来。” 话音刚落,大皇子已经出现在偏殿门外,他身后远远的是一百余名精骑,正列队站在东宫偏殿之外的广场上。 百官们大多生出疑惑:大皇子只带了这么些人回来吗? 五皇子见到大皇子,面露微笑,道:“难得呀难得,南方战事如此吃紧,大哥竟然带着这百余精骑回到了京中!” 他言语讽刺,似乎在指责大皇子擅离职守。 不少臣子也确实是这么想的:南安王大肆作乱,南夷象兵在南方十州之内肆意来去,生灵涂炭。大皇子这时回京,确实有擅离职守之嫌,令人稍感不齿。 “一百十七名骑兵。”大皇子已经来到五皇子面前,坦然地澄清,“跟我回来的,一百十七名骑兵。” ——百来人?这顶个什么用哟! 已经挪开脚步的文官们,再次转向郎靖,慢慢又朝那边靠了过去。他们自然不知,凭借这一百十七名精骑的勇武,足可以冲破任何对荣国府的封锁,直抵东宫跟前。 “因为南安王被擒,数万大军尽数请降。南夷象兵,全军覆没,三关两寨重归我手。南方变乱已平。” 这是天大的好消息,可是文武官员们还都不敢相信。毕竟兵部刚刚收到的南方战报可不是这么说的。五皇子站在三哥的灵柩跟前,也忍不住再次变色。 大皇子一见群臣都用那样的眼神望着他,登时一虎脸,道:“这么大的事,岂能儿戏?若非南方已平,本王又岂能来这里?” 就在这片言之间,五皇子的情绪已经重新稳回来了:南安王又算得了什么?不过就是个帮忙抢椅子的。如今他在这位置上已经坐住了,又还有什么可怕的? “命人去把王子腾叫来!” 没关系,他还有京营守备和五城兵马司的人在手里。只要手里有兵,对方来了百来个人,再骁勇又如何?自己的人,十倍百倍围之,对方难道还能升天遁地不成? 大皇子听见了这话,根本不理会老五,自顾自到三皇子灵前,郑重上了香,拜了拜,又去将夏省身扶起。他身边只有百来人,却表现得对京营守备的大军毫不在意。 昔日与大皇子相熟的武将,多少也对此生出些怀疑:难道这位是千里送人头,好不容易打赢了南方的战事,然后把自己交到五皇子手里的? 至不济也得是在南方扯一面大旗,清君侧或是直接宣称长子即位的——这位为啥带着百来人就直接进了京? 或者大皇子真的就只是回来参加三皇子的丧礼?他们兄弟之间感情真有那么深? 但总之这位,实在是让人不看好啊! 这些思前想后的文官武将,已经来来回回地在这偏殿里挪了多少地方,现在都不知该站哪儿了。 正在这时,殿外有人通报,京营守备王子腾已到。五皇子精神一振,挥手道:“快传!” 王子腾却来得很慢,过了很久,方见他扶着一个身穿常服的老人,慢慢向这偏殿靠过来。 这老人面色苍白,似是久病初愈,又像是失血太多,只在王子腾的搀扶之下,步履蹒跚地行来,但老人的眼神却依旧犀利如刀,远远地直视五皇子。 五皇子眼尖,看清了远处的人影,一颗心登时凉了半截。 但他反应也快,他赶紧将身边的人一拉——这里还有一根能救命的稻草。 偏殿中的文武群臣这时已经跪下去大半。夏省身老大人顶着一头灰白的头发,满眼泪水,哭道:“皇上——” “老臣就知道,就知道……” 就知道皇帝陛下还是会像昔年一样,平安归来。 那边郎靖已经在如捣蒜似的磕头,心想自己真是猪油蒙了心,才会在这个时候跳出来当出头鸟,原本想搏一个拥立之功的,现在看来,往后的仕途怕是也要赔进去了。 * 年轻的京营守备王子腾,陪同着皇帝陛下一道,从东宫门外出现。五皇子立即明白他算漏了一条。 他算漏了王家与贾家的关系。 王家与贾家就算是因为儿女亲事交恶,两家之间的联系并没有完全切断。只要荣国府能将皇帝陛下安好的消息送到王家,王家自然有那心里明白的人知道该怎么选边站队。 王子腾这样的年轻人,就算是一身的冲劲儿,在关键时候还是会听家里老人的。 皇帝一旦现身,他之前的安排就已经全部付之东流,筹备了数年的计划,竟然就这样泡汤,岂能叫人甘心。但是五皇子却十分光棍,拽着身边的人,从怀里掏出一枚手铳,高声叫道:“谁都不许过来!” 他晃动着灰色的手铳,将铳口对准了四皇子的脑袋。 旁人这时才留意到五皇子竟然随身携带了这样的武器。东宫里却几个侍卫想要“戴罪立功”,竟有不顾一切冲上前去的。 大皇子登时高声道:“住手!” 只听“砰”的一声巨响,一名东宫侍卫倒在血泊之中,他身边几个也有受到波及,捂住正在流血的伤处开始呼痛。 而五皇子的手铳铳口,正袅袅地冒着青烟。 这是手铳这种武器第一次在文武百官这么多人面前施用,将满屋子的人惊得魂飞魄散。头一次听见这响声的一时都吓得趴在了地上,半晌才有人省过来:“火铳,这是火铳!” 答案昭然欲揭—— “太子殿下,太子殿下那次是……” 大臣们的逻辑很简单,谁拥有这种恐怖的武器,谁自然就是行刺太子之人。 所以五皇子就是暗中买凶,行刺太子,然后嫁祸三皇子,最后又挟持四皇子的人。 为义忠亲王报仇?——人人都想到这个动机。 五皇子一击就杀了一人,伤了好几个,瞬间所有人都退得远远的,谁也不知道眼前这事究竟要如何收场。 五皇子回手,兀自冒着青烟的手铳铳口抵在四皇子面孔上,登时一阵皮肉焦糊的气味传出来,四皇子一声都没哼,但是他的脸上竟被生生烫出一片伤口。 五皇子这时已经没有半点余力注意他手中的人质了。他只管挥动着手铳,红了眼地大声喊:“要命吗?要命的就滚开!” 东宫偏殿之内,竟然真的给他清出一条通道。 然而通道的尽头,却有皇帝陛下那瘦弱而孤独的身影杵在那里,拦住去路。 “孩子,放开你四哥吧!”皇帝望着五皇子,语气柔和地开口。 他伸出双手,示意身上没有任何武器。 “让朕随你去,这是朕欠了你的。” * 当日在暖香坞中,一名皇家侍卫拔出了手铳,铳口火花喷涌,无数铁砂铅子冲皇帝陛下胸前飞去。 行凶之人立即被其他侍卫按在地上,那枚滚烫的手铳在乱中被一脚踢开,总算再没有伤到旁人。 贾府的人和皇家的人全都慌了,一起冲上来看皇帝陛下的情况。 贾放却以两个字拦住了所有人的问题:“活着!” 他伸手要来了一把剪子,马上剪开皇帝身上的常服,接着将一件像是对襟马甲一样的东西从肩头和腰线上剪开,取了下来丢给贾代善。 贾代善看时,只见那马甲里衬着铁板,铁板上密密麻麻的,嵌着的全是铁砂铅子——但这东西护住了皇帝陛下的要害,没有让他胸腹部位直接受到损伤。 但是这马甲还是没能让皇帝完全避免伤害,这位右肩右臂上被伤了一片,鲜血正汩汩地涌出。总体伤势较贾代善要轻些,可是伤者正在迅速地失血。 贾放直接撕了衣带用作止血带,大致包扎了一下,果断做了决定:“谁来搭把手,和我一道把人先送到桃源寨去。” * 此刻在东宫之中,皇帝陛下一句温和的“朕欠你的”,令五皇子瞬间鼻腔酸楚,似乎要流下泪来。 他却哑着嗓子,冲着对方大吼:“把贾放找来!快,快去把贾放找来!” “不然我就要了老四的命。” 第240章 贾放接到京中的消息,要他尽快赶回大观园的时候,他正在等水宪——水宪从平南大营回来,就直接去了小园工业园,与他刚好错过。 如此一来,贾放只得给水宪留了一封急信,大致解释了一下京中发生的事,并且约定待京中的事情一处理完,他就立即回桃源寨来。 回到大观园中,推开稻香村的院门贾放就先看到了老皇帝的身影,其他人如宁荣二公、大皇子、夏省身等人都在。 夏省身从不知道大观园中的秘密,此刻看见贾放突然从稻香村中走出,惊愕得睁大了眼,白胡子颤动着,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贾放也顾不上老大人的惊讶了,见到面前的人,先问眼下的情形如何。 “现在正在藕香榭附近,”答话的是贾赦,他对大观园内四面八方的建筑方位精熟,由他来向贾放交代五皇子所身处的地点,是再合适不过的了。 “他说那里四面是水,各处有窗,对他来说也安全些。”贾赦解释了五皇子选择藕香榭的原因。 贾放却只有苦笑,心想这位应当是没看见过线膛型火铳的厉害。 “不过你要小心一些,那……那位激动得很。四殿下始终跟他在一起……”贾赦小声嘱咐,眼光向身边那些“大人物们”那里溜过去,似乎终于意识到自己嘴太快,有点越矩了。 但旁人听见却都连连点头。皇帝陛下叹了一口气,道:“这个小五……放儿确实要小心些。” 贾放也着实没有想到,五皇子在京中溃败得这么快,更加没有想到,他溃败之后竟然劫持了四皇子,而且在京营守备和五城兵马司的严密监视之下,跑到了荣国府内大观园来,口口声声要见他。 “也好……我也正想去见他。”贾放整了整衣衫。他衣内有小园工业园新近赶制出来的“防弹马甲”,但唯一的缺点是没法儿护住头脸。如果五皇子对着他的脑门儿来那么一下,他就决计没有自己两位父亲那样的好运了。 但是贾放却有不得不去见的理由:四哥还在对方手里,另五皇子究竟是从哪里得来那些火铳与手铳的,贾放也要问个清楚。 他表示马上就去藕香榭。老皇帝却怔怔地望着他,不知道在想什么。 片刻后,皇帝陛下扭过头,道:“去吧,保护好你自己!” “朕膝下凋零,老二老三先后不在,如今只余你们几个……这是朕的罪过——却硬要报应在你们这一辈身上……” 他声音哽了,说不下去。贾放赶紧点点头,道:“……儿臣省得。”说毕一拱手,辨识道路,往藕香榭过去。 大皇子一个箭步从他身后赶上,道:“大哥跟你一起去!” 大皇子这声“大哥”叫得自然而然,旁边的贾赦只好退了一步,撅起了嘴,心里微微不是滋味。 贾放却将大皇子劝住了,请他留在皇帝身边——毕竟一家子只剩兄弟这几个,总不能让人一锅端了。 藕香榭是与暖香坞一道建起的一座建筑,正如五皇子所说,这座水榭建在池中,四面有窗,左右有曲廊可通,前后有桥,跨水接岸。 此刻四面窗户全部打开,可以很清楚地看见五皇子与四皇子正对面端坐在水榭之中。如果贾放不知道前情,恐怕会以为这两位堂兄弟正在对坐小酌,共赏美景。 但此刻实情却是剑拔弩张,五皇子端坐在四皇子对面,袖中却始终笼着他那一柄火铳,似乎只要外头有一点点异动,四皇子就会如早先那名东宫侍卫一样横死当场。 贾放到了藕香榭外,拱手行了一礼,高声道:“四殿下、五殿下,贾放来了。” 四皇子登时面露笑容:“子放!”他看起来已经将生死置之度外,言笑随心。 而五皇子却连头都不回,寒声道:“上竹桥!”水榭跟前是一道竹桥。 “别耍花招,我听着呢!” 贾放依言上桥,果然听见“吱吱呀呀”,竹桥桥身伴随他的脚步发出声响。若是在寻常,这就是园中的乡野意趣,但是在这个节骨眼儿上,竟成了五皇子辨认他动静的法子。 若是有人想乘着贾放上桥的机会,跟着贾放身后一起混入藕香榭中,五皇子能很轻易地发觉。 贾放到了水榭之中,五皇子没给他多说话的机会,直接一指身边:“坐!”衣袖一动,手中那枚锃亮的手铳露出,无声地威慑。 贾放依言坐下,先问了一声:“四殿下可好?” 五皇子似乎很烦躁,不喜贾放擅自开口说话,愤怒地“嘘”了一声。 四皇子却望着贾放,微微点了点头,眼中流露出几分感激,却也有几分责备。贾放知道他在责备什么,但贾放自己却有不得不来的理由。 三个人端正坐在藕香榭中,三缺一,着实有点儿怪异。 在水榭之外,宫中侍卫,荣府护院,一队又一队人马,都在远处虎视眈眈。但他们都得过号令,为了保证四皇子和贾放的安全,绝对不可以越雷池一步。 “五殿下,有什么话不妨直说。”贾放偏头看向五皇子,却见这位也正认认真真地打量着他。 “其实,咱们两人,到底谁行五,谁排行第六,还不一定,对吗?”五皇子微微眯着眼睛,问贾放。 贾放不解,这时空里堂兄弟到底怎么排行他还没有搞清楚过,至少宁荣二府这边,贾敬就从未参与荣府他们几个的排位。 但四皇子突然明白了:“阿珩,你和子放其实是……同年同月同日生的?但我记得,我记得……” 他记得五弟和贾放在这大观园里叙过年齿,五弟比贾放要大上一个月。谁知竟不是真的? 现在想起来,五弟当时可能是刻意隐瞒。而他对贾放的一切恶意,可能全都来自两人生辰的巧合——同人不同命,导致五皇子对贾放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厌憎,连带受皇命收养贾放的荣国府,也承受了五皇子这种没有来由的恨意。 只不过,五弟的生辰年月到底是什么时候,皇族里又有谁真正关心过了? 一听见四皇子这么说,五皇子面上顿时露出笑容,他笑起来却比哭更难看几分—— “我一直就不明白,我究竟哪一点不如你贾放?” “直到后来才想通,原来我就是投胎不如你……” 贾放无语。 但是对方的心情他可以理解,两人如果确实是同年同月同日生,前后脚来到这个世上,命运却天差地别,实在难让人不感慨。 可是贾放对这种“唯出身论”却是拒绝的,他本就不是这具身体里原有的灵魂,甚至到这世上之后他所拥有的一切,取得的成绩,都与自己的努力密不可分。 但此刻贾放不方便反驳,五皇子随时可以认为他是“得了便宜还卖乖”。 “不过,现在应该是你们两位较量的时候了!”五皇子望着面前两人,双眼微眯,嘴角微微扬起,用一种事不关己的态度说道,“老大向来不得圣心,大嫂亦上不得台面……我替你们除去了老二老三,往后你们二位,就要各凭本事了。” “四哥,跟老六比起来,弟弟还是觉得你的赢面大些。”五皇子转向四皇子,语气里带了点谄媚。 贾放心想:这个老五,都已经到这时候了,竟然还在别有用心地挑拨离间——这到底是有多恨他们兄弟几个呀! 四皇子却似全然不把五皇子的话当回事,只管伸手指在桌上轻轻地敲敲:“大哥、我、老六……与你无关。” 以后他们几个再怎样,今日撕破了兄弟情分,日后即便有机会再见面,也不会再把五皇子当做兄弟。 五皇子登时将脸一沉,将手铳轻轻一推,道:“还得看今日大家落得个什么结果……别最后便宜了大哥!” 贾放连忙出来打圆场,道:“冷静,冷静……五殿下,你今日叫我来,不会就是专门和我比出生早晚的吧?” 五皇子精神一振,道:“自然不是……我只是想来好好看看你这座园子!” 上次他来时,只是个“小透明”皇子,混在座中几乎是隐形的。皇帝陛下心心念念的只有贾放一个人,而他也没有机会好好了解一下这座园子。 “就拿你这园子来说:万亩良田、充栋盈车的藏书、各种新奇的作物、出人意表的商品……还有什么?”五皇子又问,“你在南方那座封地上干得有生有色,都是拜这座园子所赐吧?” 听见对方的语气里满是酸味儿,贾放略一沉吟,马上回答:“这座园子自庆王时起就这样,但为什么当时并没有这样的特异?” 贾放这一反问,对方立即卡了壳。五皇子面露疑惑,眼光不断在贾放面上转悠。 “五殿下,我想,你手上应该也有一座,拥有特异之处的园子吧?” 贾放在对方提出大观园的种种“神奇”之后,心中突然生出了灵感——他明白五皇子手中所掌握的火铳与手铳是哪里来的了。 果然,他这么一说,五皇子脸色大变,一伸手便握紧了放在面前的手铳,杀气腾腾地问:“你也知道?” 贾放摇头:“不,我不知道。刚刚才猜到的。” 在这个时空里,他有一座园子,水宪有一座园子,为什么五皇子就不能也有一座? 四皇子是深知贾放与水宪底细的人,此刻听说,也恍然大悟。 五皇子一咬牙,点头道:“是!我也有一座……破烂园子,是先义忠亲王府的后院。我小时候时常在那里玩耍,待到后来,我突然发现那园子竟能通向一处……一处库房。” 贾放听着五皇子的描述,渐渐也出了神:按照五皇子所说的,义忠亲王府的小花园,竟然通向一座堆放武器的地方。但是那里有不少东西缺失,各种武器兵刃也缺少说明,因此五皇子摸索了很久,才一一研究出每样武器是干什么用的,又该如何使用。 “我看着那库房里的破烂玩意儿,我只想着,这都是什么,给我我也不想要——直到我发现了火铳!” 五皇子眼里开始出现神采。 “刚开始只有两枚,而且极其笨重,装填费时。但是这已经比任何其他兵器要来得厉害。” “我还是不满意,我在园子里继续找,我翻遍了所有的地方,直到我找到了手铳!”他说着得意极了,“可以连发,不用反复装填,轻便好携带,连女人都可以使用……” 贾放心头涌上一阵愤怒:“所以你刻意诱骗双文,哄她去刺杀皇帝陛下?!” 五皇子懒洋洋地道:“那个没用的女人……” 贾放一拍桌子站了起来,双手撑在桌面上,气势汹汹地望着对面的五皇子:“所以你从园子里拿到的,全都是武器——你随即用来灭世,用暴力和死亡来威胁这世上千千万万的人,用这种方式来达到你不可告人的目的,是不是?” 他在藕香榭里这样一激动一站,藕香榭外头的人全都被吓坏了。宫中侍卫们刀剑出鞘,贾府的家丁们猫下腰准备出击。贾赦顿时满脸忧愁,心想:老三,千万别冲动。 “是的,我过得不好,旁人就也别想称心如意。”五皇子双目直视贾放,他有手铳在手,贾放的声讨一点儿用处也没有。 “可是你知道南方的象兵是怎样全军覆没的吗?南安王那么多叛军,在永安州府城下没能撑过一盏茶的工夫……你自以为厉害的火|器,在行家眼里看来根本什么都不是。” 贾放话音一落,五皇子明显被震动了。他盘算得好好的南方大计,有象兵在,甚至还给南安王那里送去了十几枚手铳……竟然像贾放说得那样不堪一击? 他转头向四皇子看去,四皇子摇摇头,表示不是他格物书院干的。 “我实话告诉你,我确实拥有这样一座园子,这园子给我提供了很多资源,”贾放快要被眼前这个昏悖的老五给气死了,“可是这园子岂是只一味索取就行?你总得用这园子里的资源,为世人做些什么,推这世间向前发展不是?” “我那座园子刚到手的时候,也不过就像你说的,土地、稻田、老实巴交的农人,太子和三殿下还给我安置了一群身患疾病的移民到我的土地上……”贾放一开了话匣子,便滔滔不绝地说下去。 他到手的,只是一个拥有大部分农业资源和少量人口的南方普通村寨。通过多少年的努力,他才发展到了一定的规模,更是在联手水宪之后,才终于奠定了两地共同的工业基础。 “而你,不过是取得了几枚火铳几枚手铳,就妄想控制这世间,你……”贾放差点冲口而出,说这五皇子太傻太天真,后来突然想起来,在这藕香榭里,对方才是强势的一方,好不容易忍住了。 五皇子却已经提起了手铳,指着贾放:“这又如何?我至少还有这件武器,只要我愿意,你马上就能住嘴——” 贾放果然住嘴:他是好汉不吃眼前亏,发泄过了就算完。 谁知四皇子在一旁插了一句嘴:“致知格物……” 贾放连忙道:“对!” 如果按照四皇子所走的那条路,改革教育,扭转科举风气,推动对自然科学的研究,长此以往,势必也能发展到现在他与水宪所走到的这个高度。虽然可能会慢一些,但是只要耐心,就一定能看见成果。 除非躺在祖先留下的财富上不肯动,否则总能找到推着这个世界向前走的法子。 五皇子却挥动手铳,冷笑道:“今日请你们来,不是听你们一唱一和的。” 但是他心里何尝不后悔——当初在义忠亲王的后院,他自以为发现了宝贝武库,和旁人的多年经营与踏实积累一比,却什么都不是。 他从未付出什么努力,只是一味等待着上天给他这个苦命人更多的赐予。 为何他就想不起要将那手铳拆开,学会了这技术,再多叫几个匠人,一样多仿造几样呢? 或许这就是他和贾放的差别吧。 “我知道你这座园子一定能与别处连通。”五皇子用手铳指着贾放,“快带我去……如果你想要四哥活命的话。” 贾放既然能在这大观园与南边迅速来去,带来比八百里加急还要快很多的消息,这大观园里一定有古怪,而且关键只在贾放身上——五皇子早已算到这一点,并认为这是他脱身的唯一机会。 拿四皇子做饵,料想贾放这个傻乎乎手足情重的,一定会现身。他挟制贾放逃脱之后,再杀掉贾放,大观园里的神通消失,旁人就再也没法拿住他。 于是藕香榭内的三人起身开始行动。 “退开,退开——”贾赦紧张无比地指挥宫中侍卫和府里的家丁护院赶紧让出通路,“别让对面狗急跳墙,伤到我家老三!” 而这边三人离开藕香榭之后,却由贾放领着,一起进入了早先皇帝陛下遇袭的暖香坞里——按照贾放说的,暖香坞是从藕香榭到稻香村去的必经之路。 “等一等!”五皇子在暖香坞的屋子里发现了铁砂铅子的痕迹,也在粉墙上看见一点点残存的血迹,“这……” “你哄骗双文替你复仇,但是她悬崖勒马,没有动手,到时你早先安排埋在宫中侍卫里的人动了手,伤到了陛下!”贾放平静地回答。 五皇子面无表情地听完,回答一句:“没用的东西!”不晓得是在说双文还是那个侍卫。 贾放却想了想,道:“其实……直到那一日我才晓得这座暖香坞有什么样的特异之处。你想知道吗?” 五皇子听见贾放还是如此“发散”,一口气再次往上撞,开口怒道:“还磨蹭什么?你真要逼我对四哥动手?” 贾放忙道:“别……我也就是这么一说,以为你会想看看那些最要紧的回忆。” 最要紧的回忆啊…… 五皇子听见,脑海之中便自然而然地涌起各种景象。 与此同时,贾放与四皇子同时抬头,望着面前一道粉墙。四皇子“咦”了一声,道:“那不是……” ——那不是我们年少时? “是的,那是……五哥的,最珍贵的回忆。”贾放在旁补充了一句。 五皇子茫然地抬头,却一下子被眼前的景象给击中了。 铺满了整座粉墙的,像行乐图一样的景象——那是他小时候,确切地说,是生母还未告诉他身世真相的时候。他那时真当自己是哥哥们的亲兄弟,跟在哥哥们身后玩耍…… 那是大哥年纪最长,已经被丢出去习武练兵,他并不熟悉,二哥三哥四哥,却是总在一处的。 二哥是嫡子,日常会端一点架子;三哥对他却是最好的,总是叫他的小名,“阿珩、阿珩……” 五皇子忍不住要落泪——就在他亲手送三哥归西的时候,三哥曾也这么唤过他。 为何世事这样残忍,造化如此弄人?为何他就托生在母亲腹中,为何他与这些哥哥们不是真正血脉相连的手足? 在这一刻,五皇子突然明白了:这么多年来,他所恨的,恐怕并不是兄长们,他恨的是这命运,让他没法儿继续像以往那样,快快乐乐地在哥哥们身后当个小跟班,他恨的是自己从此被迫沉寂——所以他才感受到不甘,才起了杀戮之念,想要夺权…… 一旦踏出第一步,就一环扣一环,再也停不下来了。 五皇子立在暖香坞之中,面对他自己最“珍视”却从来不自知的回忆,怔了半晌,再回过头来的时候,他双眼通红,就像是刚刚大哭了一场似的。 “我明白了,”他冲着贾放喊,“是我不配为人!” “——我根本不配活在这世上!” 这世上原本有人爱他,愿意护着他,他却辜负了旁人的好意,就这样一步一步把自己推到了绝境上。 他突然举起手中乌沉沉的铁铳,铳口对准了贾放的面孔:“但既然是一样的人,我绝不能走在你前头!” 四皇子大惊失色,伸手去拉贾放。 贾放也来不及反应,对方手里那不是长长的火铳,就算他再敏捷,也来不及再次做出“脚踢火铳”那样的动作了。这时他眼角的余光里似乎看见了水宪。 身在这暖香坞里,果然能看见最暖心的回忆——贾放这样想着。 只听“轰”的一声巨响,血光乍现。 贾放与四皇子在原地愣了片刻,一起冲上去查看五皇子的情形。只见对方面上一片血迹,一直延伸到脖颈、胸膛、手臂…… 那枚已经用过很多次的手铳,终于——炸膛了。 五皇子想要在死前拉上贾放垫背,谁知他手中的武器不济,先害了自己。 五皇子却一时没能气绝,他转动着尚自能睁开的左眼眼珠,努力捕捉贾放的身影,左边嘴角拼命向上扬,似乎想要挤出一个笑容—— “你……赢了!” “我认,认命——” 五皇子的脖子渐渐后仰,眼中开始失去神采。他却依旧使劲地笑,奋力地笑:“……到底还是差不多的人,天真,心软……” “如果……一上来,我就杀了你们所有人,那我,是不是……” 五皇子的声音渐弱,终于气绝。 贾放与四皇子对视一眼,知道对方说得没错。如果五皇子真是那等心狠手辣之人,一上来就杀掉了四皇子,杀掉夏省身和那些敢于出声的太学生,再冲进荣国府,直接毁去大观园……那么,他确实可能已经掌握了权势。 * “竟然就这样了结了?” 暖香坞里的有人出声,紧接着脚步声响起,有人往贾放这边快步过来。 贾放原本因为五皇子的殒命而沉默不语,此刻一抬头,见到来人,更加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四皇子一抬头,道:“子衡,你来了?这两位是……” 此刻水宪出现在暖香坞里,跟随在他身后的,是两个奇怪模样的人,一个是四十余岁的中年妇人,另一个是十来岁的少年人,脸上透着稚气。 四皇子之所以惊讶,是因为眼前这两人的装束极其古怪:他们不梳发髻,头发被剪过,尤其是那少年,头发短短的,被剪的只剩半寸;他们身上的衣服也很奇怪,不穿袍子,女子也不穿裙,却穿着极其合身的对襟短衫与笔挺的袴裤,英气逼人——这副形容四皇子从未见过。 但就在他开口问下去之前,贾放转过身,冲四皇子行了一礼,道:“四哥,请你帮忙!” 四皇子马上明白了:“你需要我回避?” 贾放继续说:“刚才那一下,外头的人怕是都急坏了。请四哥代为转告,以安其心;四哥您脸上的烫伤也需要马上处理……另外,也请替小弟挡一挡旁人,小弟有些私事。” 这是贾放头一回亲口将四皇子称呼为“四哥”,四皇子心头一软,便点头道:“好,但你要小心。有什么事立即招呼!” 四皇子的眼光再次在那两个“怪人”身上转了转,紧接着他背着手离开了暖香坞,到外间去向皇帝等人禀报适才的内情去。 贾放与水宪终于有机会并肩而立,站在那两名奇装异服的来人面前。当然,这两人在四皇子看来是“奇装异服”,在贾放看来,不过是一个穿着剪裁合身的职业套装,一个穿着卫衣与牛仔裤罢了。 贾放与那中年女士坦然地对视一阵,眼光这才转向那名少年。这孩子稍许有些羞怯,半边身体藏在中年女士的身后,却探出个脑袋,好奇地望着贾放。 贾放心头忽然来了灵感,他冲那孩子问:“遇事不决就选c,你是不是就是这样的?” 果然,少年双眼亮了亮,点了点头,说了声:“是哒!” 贾放扬起脸,再次望向那名中年女士——卷轴背后的人。 现在,他终于有些明白了。 第241章 “贾放先生,非常感谢你参与我们的实验!” 中年女士伸出手,礼节性地与贾放握了握手,自我介绍她是一位从事异时空科学研究的研究员,身边的少年是她的儿子,也算是她的“助理”。 “您可能听说过,这个世界上存在很多平行时空,眼下我们所置身的这一个,是时间轴指向三百年前,以一本伟大的文学著作为背景而自动生成的平行时空。贾先生,我想您对这部作品应当非常了解吧!”这位女士开门见山,侃侃而谈。 贾放点点头,他能感受到身边有目光灼灼,正看着自己。 他这是终于招认了自己来自异时空的事实,此前水宪应当早已意识到这一点,但他却从未向水宪坦诚过,此刻贾放心底忍不住对身边人生出歉意。 “我们在研究了这个平行时空之后发现,这个平行时空里存在很多异时空现象,其中最明显的就是空间折叠——我想这两个现象,您二位都已经各自发现了。” 中年女士说得并不算浅显,但是空间折叠之事贾放曾向水宪解释过,当下水宪也点了点头,表示可以理解。 “正巧我的手头上有一个研究课题,是研究古典园林的建筑意象对于历史发展是否存在映射关系。因此我们选中了这个时空,开展了一次实验。” 贾放登时睁大了眼:“一次实验?” 女子面上微露窘色,点了点头道:“是的,是一个实验。确切地说,我们按照古典园林的各种建筑意象,赋予了种种本时空的人认为是‘特异’的功能,其中包含了多项重要的资源与辅助。我们希望看到本时空的人意识到这种辅助之后,能够自主推动这个时空向前发展——” 贾放越听越是震惊,感情哪里来的什么仙人,那卷轴之后,只是异时空的研究人员——而自己在这个世界上来回奔忙,不过是旁人眼里的实验过程而已。 而水宪则面色平静,这些言语对他来说应当是非常艰深的,但水宪却一直聚精会神地听着,尽最大可能去理解。 “原本我们期待本时空的‘土著’在发现这些古典园林的特异之处以后,能够立即着手推动社会的进步,但后来我们发现出于既有的局限性,这种进步非常非常缓慢。于是我们决定,引入一个对于该时代具有超前意识的人,引领这个时空的变革。” “但因为实验本身涉及古典园林的建筑意象,我们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实验对象,直到我们找到了你……” 贾放顿时笑:“所以你们趁我喝醉了的时候问我同不同意,我随口一答应,马上就被你们送到了这个时空?” “话说,你们的这个实验,经过了科学伦理委员会的审核通过吗?” 贾放问得怒气冲冲,心中满是不忿:这是不公平的,他是一个有自主意识的人,而他身边这些人,包括在这场变乱中死去的……都是活生生的人,他们凭什么要为了一场被冠上“科学”之名的实验,被迫改变人生轨迹,甚至枉送性命。 “贾先生,”中年女士不与他争执,“在我们的时空,与您所在时空的科学伦理还稍许有一点点不同。这个实验当然经过了伦理委员会的批准,而且我想提醒您,导致您如此伤感的那些人与事,直接原因并不是这个实验,而是某些人心中的贪欲与执念……” 说的也有一定道理,可是贾放还是气鼓鼓的。 “不过,如果您确实觉得受到了一定程度的伤害与打击,我们也可以考虑向您提供一些补偿……” 水宪却一直在旁默默观察,见那中年女士虽然嘴上说得的头头是道,但到底还是透着心虚。水宪想了片刻,伸手向面前短发短衣的少年招了招手,指着贾放道:“他曾经说有人在暗中帮他、指点他……那个人是你吗?” 少年人面带赧然,悄悄点了点头:“母亲偶尔会让我负责监控那幅卷轴,而我一直很想……很想帮大哥哥!” 贾放转过脸,正对上这张少年人真挚的面孔,想起了他卷轴上曾经出现过的可爱颜表情,心头的气稍许消了消。 “那么,又是什么让你们亲身来此?”水宪转换了话题,“刚才这位曾经提到过‘了结了’,你们到我们这个时……?” 贾放帮他接话:“时空!” “……是为了了结什么特别的事务吗?”水宪平静地问。 “是的,”中年女士面露严肃,“我们到此,确切地说,也是为了这位的事——”他伸手指着地面上五皇子的遗体。 “这个世上,总共有三处‘时空折叠’,分别位于你们三位的私家园林之中。贾先生这座园子,因为规模最大,层次最丰富,我们决定给你提供一个基于农业社会的改造空间;北静王这里,则是一个工业化社会空间……” “而这一位,他原本应该得到一个以商业与海外贸易为基础的空间,但是折叠空间出了一点偏差,以至于将他导向了一个以《武经总要》为蓝本的历代武器装备基地,导致这个时空比我们所预想的更早出现了火铳与手铳。” “《武经总要》?”贾放听过这本成书于宋代的军事著作,知道该书之中曾经出现过类似火炮之类的城防武器。但没想到这个库房里竟然有火铳与手铳。 “鉴于这一位有滥用火|器之嫌,并意在挑起争斗,很可能会造成这个时空内的大规模战乱——这就将有违科学伦理委员会的原则,因此我们赶来,就是为了阻止这位继续作恶。”中年女士陈述了他们赶来的理由。 “谁知道一到这里,这位却……”这位女士挡在她儿子面前,免得那少年看见五皇子的惨状,“不过这样一来,滥用武备的问题已经解决,而且那座装备基地已经对这个时空的所有人失去了效用,再也无法打开。时空折叠的错乱问题也不再是问题了。” “另外,贾先生,实验已经顺利结束,您的任务也已经全部完成,恭喜您,是您返回原时空的时候了。” “请您放心,当您返回原时空的时候,您的生活轨迹将原封不动,只是多了这一段记忆而已!” 贾放吃惊地问:“你是说,我马上就要回到原时空去了?” “是啊!”女人奇怪地问,“您在那里难道不是一位极有前途的设计师吗?难道您……不想回归本时空?” 贾放心下茫然:他当然想回归,他属于那里,他在那里还拥有大好的前程……可是,他也是人,在这个时空这么多年,他在这里已经添了无数的牵绊,其中最紧要的是…… 贾放偏过头,望着水宪,只见对方眼里一片温暖与宽容,似乎在说:你自己做决定。 于是贾放回头问对方:“如果我选择留在这个时空呢?” 中年女士一怔,应当是万万没想到贾放会给出这样一个答案,她摇着头道:“不行……” “如果你留在这个时空,你的本时空会出现轨迹空洞,也就是原本属于你的生存轨迹突然消失。如果你在本时空是个孤家寡人倒也罢了,可是你偏偏是个知名的设计师,刚刚获了大奖的……你如果就这样消失,也许会被当做失踪案调查,也许会引起社会的混乱,更紧要的是,你的朋友、同事、生意伙伴……每个人都会因为你的失踪而受到影响。” “这种后果,是科学伦理委员会不能接受的。”中年女士坚持道,“你这么做,真的有意义吗?” 贾放看了一眼身边的水宪,道:“有没有意义,只有我自己能决定。” 水宪听了这一句之后,眼里现出神采,嘴角噙着笑容,似乎对贾放的勇气表示感动与钦佩。 中年女士却觉得这个条件完全不可以接受,轻轻跺着脚说:“你如果执意这样做,我们完全可以将这个时空里所有的空间折叠都关闭,所有的特异都取消……” 贾放却微笑道:“可是这个时空已经发展到这个地步,就算是不再有缩地鞭,不再有种种特异,社会的发展就会因此而停下吗?” 这个时空已经初步建立了教育体系,打好了工业化的框架,百姓开始摈弃旧的观念,勇于接受新鲜事物,拥有一批勤于钻研的科研人员,和一批敢说敢讲、致力于解决问题的高级知识分子…… 将来无论是哪一位执政,大皇子还是四皇子,都会秉承开明的态度,甚至可能会接受庆王留下的理论,将皇权渐渐与执政剥离开,皇家脱离权力,只成为一个象征。 因此这位女性学者所提出的种种,对贾放而言,不构成任何威胁。 “当……当然不会……” 这位女士当即脑门冒汗,没想到贾放竟然这么坚持。而且他也确实没有办法勉强贾放:“这……这还是要看你本人的意愿……不过,你真不想回到本时空吗?那才是你的归属之地,你与身边人拥有共同的认知,世人更加理解你,认可你的成就……” 贾放抿着嘴不说话:对方说得一点儿都不错,可是对于他来说,他那一边都割舍不去——一边是自己的归属,另一边是相知最深的人。 “这位夫人,我能和您谈两句吗?”水宪突然插口,“单独谈两句!” 水宪一开口便学去了对方与贾放相互称呼的法子,再加上他的风度与礼仪无可挑剔,对方似乎感到没法儿拒绝,登时一伸手,道:“请!” 贾放却担心起来,扯住了水宪的衣袖:“你要去谈什么?” 水宪笑道:“没什么,总之不会越过你为你做决定……再说外头的人铁定急了,五殿下的后事,也需要马上处理一下……” 他轻轻把衣袖从贾放手里抽出,也彬彬有礼地做个请的动作,与眼前的这一对母子一道,转身向暖香坞另一翼过去。 贾放怔在原地,愣了半晌,才听见外头院门处的毕啄之声。他勉强压下心头的疑问,赶紧走出暖香坞,果然见老皇帝、贾代善等人已经急得脸色发青,额上见汗,见到贾放出来,总算长舒一口气。 唯有四皇子在松了一口气之余,以目示意,想知道水宪在哪里。 贾放却心里正乱着,顾不上回应。 他只觉得外界周遭纷纷扰扰,身边人来人往没有停歇之时,却怎么也比不上他心头的一片纷乱—— 其他一切他安排好了之后都能放手,这个时空里他唯一放不下的就是水宪。 * 也不晓得过了多久,四皇子过来碰碰贾放的胳膊,道:“他要你先去藕香榭等他。”说毕便走了。 贾放知道“他”必是水宪,赶紧赶去藕香榭。藕香榭中早没了此前剑拔弩张的凶险,此刻贾放方才看见水榭跟前柱上一对黑漆嵌蚌的对子,上面写着“芙蓉影破归兰桨,菱藕香深写竹桥”1。这座大观园,终于能让人注意到它应该的模样。 贾放将这一对反复念了几遍,忽听身后竹桥上响起“吱吱呀呀”的声响,再转身时,只见水宪满脸喜色,快步而来。贾放赶紧迎上去,只听水宪道:“我和那边说好了,我和你一道走!” “什么?” 贾放实在是没想到,水宪告诉他的,竟然会是这样一个“喜讯”。 “是的,我和你一道,到你那个时空去!”水宪说。 此刻贾放的心欢喜得像是炸裂开一样,他着实没能想到水宪为了他,竟然想出了这么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 水宪知他甚深,这世上但凡有一人能想到这个主意,那便是水宪无疑。 “前提是我们能在三天之内把这里的事务安排好的。”水宪提醒他,“得让这世上的人觉得我们不是凭空失踪,白日升仙!” “是!”贾放喜得双手一拍——这样逻辑就说得通了。他如果不回自己的本来时空,就会造成那边的混乱,但如果这里时空让他们预先布置,他再和水宪一道离开,就全无问题。 但水宪此去,便是放弃了他在这个世上所有的权位、财富和身份,跟自己去一个迥异的时空……全是为了成全贾放。 贾放伸出双手,握住了水宪的手,道:“多谢你……”话便说不下去了。 水宪却轻轻地把手抽了出来,提醒贾放:“我们只有三日时光,时间很紧很紧,容不得耽搁哦!” 贾放一拍后脑:“确实如此!”他赶紧起身,在藕香榭里胡乱找了纸笔,列了一下他要做的事。 他一边列,水宪一边看,边看边微笑点头:“看来你曾经将这些事反复想过很多遍!” 贾放列的单子挺长,事无巨细,包括要给双文写放奴文书,给李青松写求亲的婚书;也包括上书皇帝,将桃源寨的土地划归目前寨子里的乡民“共有”,尝试崭新的所有制制度……每一件他都事先想过,如果不给身后留下些什么他会非常遗憾。 待他全写完,水宪才笑道:“我要处理的可没有你这么多这么杂——我只要将水溶都安排好了就行。” 水宪离开,自有水溶继承他的北静王之位。但问题是,水溶现在还只是一个小朋友,他需要有一个妥当的人来照料水溶成长才是。 “你有什么人选?”水宪征求贾放的意见。 “我?”贾放心想:他的人脉主要限于荣国府,除此之外,就只有桂遐学他们,但水宪应该不希望将他的小侄子培养成一个“科学怪人”的吧? 水宪听贾放列举了四皇子等人之后,微皱着眉头说:“我想把水溶送出京城。” 待到水宪与贾放离开,水溶便自动成为“小园”的继承人。小园工业园的力量是任何执政者都会忌惮的,因此水宪想让水溶在长大之前,远离京中的是非。也是出于这个原因,水宪没有选择将水溶交给他一向交好的四皇子。 贾放与水宪一道,将他们能想到的人都数了一遍,贾放突然想起了一个绝妙的人选:“如海怎么样?” 水宪立时也双眼一亮:林如海祖上五代列侯,在苏州根基深厚,此后又是外放到南边去做官,远离京城的官场。 再加上林如海的秉性与品德,是水宪一向了解的,再加上有前科的探花教导,小水溶的学问,无论如何都不会差到哪儿去。 贾放另外还存了一个私心,水溶是将来的北静王,待他长大,自然会伸手扶持林家。林家的子女与水溶也自有一番因缘际遇也说不定。 两人当即将林如海请来,一起郑重拜托。贾放也将身上一向佩着的那枚丑鱼玉佩和天一生印全都交给了林如海,请他在将来水溶长大之后,再转交水溶。 林如海唬了一跳:“怎么跟往后就不见了似的?” 贾放看看水宪,水宪态度平静,淡淡地道:“刚决定的,要和子放一起出海,总有个三年五载的。” 林如海:……啊? 不过这个理由还挺令人信服,如今四海平靖,再无内忧,外界却不知是什么样的。林如海知道水宪早在几年前就生过造访四方的念头,到现在遇上了志同道合的贾放,并肩前往也不奇怪。 有了这样的借口,贾放与水宪果真在短短三日之内交代了所有需要交代的事,拜别了亲朋好友。他们两人终于聚在水宪王府的后花园里,坐在“与谁同坐轩”之中。 “时辰快要到了。” 当日是水宪与那对研究者父子约定的离开时间。 果然,到了时候,与谁同坐轩所面对的那一池碧水自然而然地从中分开,形成了一条在异时空之间穿梭的隧洞。 贾放伸手去拉水宪的手,却被对方轻轻地推开。 “你先走,我跟在你后面!”水宪说。 贾放登时心生疑惑:这是什么规矩? “还有一样,我和你不大一样,我没有经历过这样的奇事,在不同的……时空之间往来。因此上次那对父子告诉我说,这次去你的时空,我必须跟在你身后,而你……你在离开这道时空隧道之前,不能回头。” ——不能回头? 这是哪个神话故事里桥段?从冥界回归人间,一旦回头,就会永失所爱?2 “答应我,你一定不能回头!绝不能!”水宪的声音严肃,“用你对我的全部心意发誓——” 贾放突然预感到了什么,他的心开始隐隐约约地痛着——一旦回头,就会永失所爱,可是如果不回头,他又如何知道水宪真的在好端端地跟着他? 水宪却突然自后将他抱了一抱,抱得极紧,然后松开,伸手重重拍了拍贾放的肩,道:“你也要相信我,我放弃了这世上的一切,是为了与你共度余生,所以我亦用对你的心意发誓,无论发生什么,你我终会相会。” “贾放,你要勇敢!” 水宪说完,将贾放往面前的时空隧道里轻轻一推。他一只脚迈进隧洞之后,水宪再次提醒:“从现在开始,不要回头!” 否则就会失去那最珍贵的。 贾放身不由己地向前走,“与谁同坐轩”的景象没过多久就消失了。他耳边开始响起呼呼的风声,过了一会儿他连风声都听不到了,他在一片静谧之中缓步穿过时空。 最恐怖的是,在这一片静谧之中,他甚至听不见自己的脚步声,更加听不见水宪的。 他无从得知水宪是否依旧跟在他身后,更加不知道水宪是否安好。 但此时此刻他没有选择,只能僵直着脖颈,控制着自己的冲动,头也不回地往前走。 万古长空,一路行来是如此的寂寞。贾放走着走着,竟泪流满面。他知道那人一定比他背负得更多,为了对方的嘱托,他怎么样也要走下去,也要活下去。 终于,贾放眼前见到了一个出口。 一点点昏黄的、温暖的灯光从那出口处露了出来。贾放加快脚步,眼前似乎出现了他所熟悉的城市。 他在离开隧洞之前再次迟疑了一下,偏过头,招呼一声:“水宪,水宪!” 没有人回答他。 贾放的心彻底地沉了下去。 他终于走出了隧洞,身上早已换做了现代衣装,他身上还隐隐有些酒气,显然是回到了穿越之前,来到了那场庆祝酒会举办的当晚。 贾放回了头。 他身后是一座现代都市的夜景,路灯明晃晃的,一辆的士正往这边过来,按声喇叭,“滴滴——” 近处是一处路边摊,大约做的是小烧烤的生意,一阵又一阵诱人的香味传来,旁边有主顾在提醒摊主:“多加辣子和孜然!” “好嘞——” 这就是他的城市,他熟悉无比的地方,现代、永不停歇地运转着,同时也市井,烟火气无处不在。他深爱这城市里的每一处钢筋混凝土骨架,也爱它优美的天际线,繁花与绿荫。 可是他这次回来,却觉得自己失去了什么,心里虚空得发慌。 他循着已经很久远的记忆,回到了自己的家门口,从兜里摸出钥匙,开门,开灯,洗漱——家里的灯光明亮到令他觉得刺眼……他独自躺倒,让躯体再次体会柔软的床榻,脑子里想的却都是别的。 ——终于,他拥有了爱一个人的能力,不再是孤家寡人。 他却独自一人回到这里。 所爱隔山海,山海不可平。命中注定……所以悲从中来。 贾放就这样在榻上静静地躺了一整夜,第二天他却循着旧日习惯起身,早早地去建筑事务所上班去。 水宪说过的:要勇敢,无论发生什么事。 贾放暗暗下决心,水宪说过的每一件,他都会好好去做。将来若有一天能再见,他要告诉水宪,自己从不曾辜负,一直在努力做一个更好的人。 “早,放哥!”同事小周见到贾放的时候很惊讶,似乎没想到昨晚刚在庆祝酒会上喝了个酩酊,今天就这么早,这么干劲十足地来工作了,不愧是“甲方爸爸”。 “下一个案子是一处古典私家园林的修复,甲方指定了您。”小周把手里的一叠资料交给贾放,“不过在那之前,所里新来的律师想要见一见您。” “律师?”贾放没精打采地问了一声。 “是的,专攻知识产权保护方面的,听说在业界很有些名气。几个合伙人都说没想到竟然能请得到他。” 贾放“哦”了一声,说:“把他的名片给我吧,我看一下什么时间联系他。” 小周赶紧把名片递上,撇撇嘴补充了一句,说:“那位长得可真的俊极了,大伙儿都说您的‘本所最帅’地位可能会动摇。” “本所最帅?你这都是些啥名词?”贾放登时无语,随手接过名片,连资料一道,抱进了自己办公室。 他花了十几分钟,看望了那古典私家园林的修复计划,将心里的想法一一都记下之后,才终于有功夫往早先丢在桌面上的那枚名片上看了一眼。 贾放一推桌面,一跃而起。 他奔向办公室门外,大声呼叫:“小周,帮我联系一下新来的律师,现在,马上——” 然而已经不需要了。 一颗心涌上狂喜,在他的胸腔中猛烈地跳动起来。 新来的知识产权律师现在就站在他对面,文质彬彬地推了推架在鼻梁上的金边眼镜,随后向他伸出手: “水宪——” “初次见面,请多关照。” 英俊的男人唇角扬起,笑着似乎在说:过了这么久……终于见到你了。 * 我爱这艰难又拼尽了全力的每一天 我会怀念所有的这些曲折 ——朴树《空帆船》 (正文完) 第242章 “你真的决定了吗?”女研究者问。 “做这样的决定,不仅意味着你要放弃在这个时空里所拥有的一切,还意味着你要忍受二十多年的孤独时光,你珍视的人近在咫尺你却不能接近……等到你们能够重新相认的时候,这段感情对你来说,可能已经淡了,你也许会想与旁人共度余生……” “不,我不会。” 水宪斩钉截铁地答。 只不过他也没有想到,跟随贾放前往另一个时空,自己竟然需要再次经历出生——婴儿时——少年时……按照那位女学者所说的,在时间轴上贾放将回到他穿来的那个时点,而水宪自己将回到二十多年前,成为一名呱呱坠地的婴儿。 “这是必须的。因为你在那个时空不存在原身,直接将你投入该时空将引起一系列混乱。” “这项安排你不能告诉贾放,你必须等到他回归自己的时空之后,再安排与他重逢。” “我希望你能理解,这是时空穿越的规则。我们不希望为了一项已经闹出很多岔子的实验,继续惹出更多的麻烦。”研究者望着水宪,眼中流露出几分同情,“这过程中你需要独自承受很多,我由衷地希望你考虑好了再做决定。” 水宪点点头:“而我已经完全考虑好了。” 三天之后,他与贾放将所谓的“身后事”都安排好,与亲朋郑重作别,来到“与谁同坐轩”,通往异时空的隧洞准时开启。 贾放喜不自胜,水宪却知道这是两人暂时“分道扬镳”的地方。 他将“不得回头”的规矩说与贾放知道,贾放的神情顿时便得无比惶惑,似乎预想到了水宪不会跟紧他的脚步,两人到了异时空之后无法相见。 水宪无奈,只得将贾放一推,然后跟随他进入时空隧洞。 贾放独个儿在前面,一面走一面偏头,不断呼唤着水宪的名字,但是怕就此失去他,始终不敢真的回过头来。 水宪忍不住微笑——他们两人很少会交换生死与共的誓言,毕竟这世事难料,不知吉凶,随口许下诺言,到了最后往往只是虚情假意的见证。 但是贾放真的是在意他的,即便贾放是那样一个与世不同的人——这令水宪心里很有几分得意。 也不知走了多久,眼前出现岔道。水宪早先得过嘱咐,知道两人终于要分道扬镳了。 他不敢出声,只在原地略停了停,看了看贾放渐行渐远的背影。 “费长房缩不尽相思地,女娲氏补不完离恨天”——当初在稻香村里见到的这一联,水宪终于切身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了。 他独自走上岔路,心里默念贾放告诉他的那个日期——那是贾放获得业内大奖之后,举行庆祝酒会的那一天,只有过了那一夜,他才能光明正大地与贾放相见。 再睁眼的时候,水宪已经置身医院,他现在只是一名刚刚出生婴孩,并且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编号。 周遭都是婴孩啼哭之声的时候,水宪却努力尝试看清墙上的日历,暗自计算,他还有多少年才能与贾放相遇。 算着算着,水宪突然省过来:若这么算起,贾放现在其实也还未出生。 他懒洋洋地闭上眼,岁月漫长,这一世他要好好规划。 * 水宪按部就班地长大,“亲生”父母待他极好,甚至在他五岁的时候依他自己的意见,给他改了自己喜欢的名字。 在这崭新的时空里,水宪偶尔会忘记自己是个成年人的灵魂,他喜欢上了以一个孩子的视角去看待这个世界:自来水、电灯、那闷闷的夏夜里屋顶上吱吱呀呀转动的吊扇…… 待到了上学的年纪,拿到手油墨芳香的新课本,《语文》、《数学》……好生熟悉的一个个名词在耳边响起,他立刻想起了潇湘书院的小学部,知道自己正在经历贾放曾经的少年时光。 把这些都学完,就应当明白贾放是怎样成长,是如何成为他那样一个人——所以水宪不敢怠慢,即便有一部分学习内容对他来说相当简单,但他还是相当努力地学:他想要好好地重走贾放曾经走过的路。 待再长大些,水宪读书读到了希腊神话与俄耳甫斯,才明白当日自己随口一说“不许回头”,为何竟把贾放吓成那样,原来西洋那边早有先例,贾放自然患得患失——此刻再回想当日分别,水宪终于大致明白那次分离究竟给贾放带来了多少压力。 对不起…… 水宪屈指一算,这时候贾放应当已经出生,在他身边这座城市的某个角落里平安长大。 中学时,一个偶然的机会,水宪发现贾放和自己在同一所中学,只不过一个在高中部,一个在初中部。 他考虑了一阵,决定转学,在离开之前的那天,他在学校门口等着,想看看能不能与贾放见上一面。 那是个雨天,所以校门口都是打着伞穿着雨披赶着进校的学生。偶尔有人会注意到这位撑着伞在校门口等候的学长,多半有点儿纳闷:这么大的雨,学长为什么不进校呢? 水宪等了很久,直到铃声都响起了他才转身离开,知道缘悭一面;这次之后,下一次见面恐怕又要过好多年。 雨水顺着伞面滴落,水宪只是将伞面低了低,就撞上了一个人——没打伞,只用雨衣随手包了背包,额头前的头发湿湿的,直到撞上了水宪,才抬起头来。 水宪猛地对上了那样熟悉的一双眼睛,差点把对方的名字喊了出来。 贾放却赶紧道歉:“要迟到了,学长,真不好意思。” 水宪摇头表示无事,贾放立即绕过水宪,大踏步地往学校里跑。跑到一半,他不知为何心有所感,回头望了一眼,见到校门外穿梭的车流对面,水宪依旧撑着伞,远远地望着他。 贾放顿时停下了脚步,迟到也顾不得了,他转身翘首,想要看清那个令他猛然间有些心动的身影。 水宪的人影却就此不见了,贾放晃了晃脑袋,几乎怀疑自己看见的是幻觉。他转过身,将包着雨衣的背包直接往头上一顶,踏着水从校门口奔了进去。 水宪的确已经举着伞离开,离开的时候笑得欢畅—— 大千世界,繁花似锦,都比不上你,比不上你。 * 率先从中学毕业之后,水宪进了政法大学。在校期间他在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 曾有人当面问他为何无动于衷,他只开口答了一句很简单的:“我有心上人了!” 时间越久,思念越浓,就越坚定了水宪等到贾放的决心。二十余年,既然他等得如此辛苦,便也不满足按部就班地到时重会。 他想要做点什么,在贾放身边,能让他们往后成为一对并生的树,共同繁茂,谁都不会离开彼此。 这个时空他并不能预知未来,但却幸运地知晓贾放本人的成长轨迹。毕业后他在与贾放有关的领域深耕。待到贾放在业内开始崭露头角的时候,他已经算是小有名气的相关领域律师了。 贾放所在的事务所邀请过他,对家也邀请过他,水宪都婉拒了——还没到时候,他还不能与贾放产生交集。 但是他数着日子,终于在贾放获奖的消息刚刚传出来的时候,让相熟的猎头把自己的意思递给了事务所的人力资源总监。 事务所当然求之不得,盛情相邀,并且邀请他尽早加入,这样可以借所里的当家设计师贾放举办庆祝酒会的时候,和所里所有的成员好好认识一下,破个冰。 水宪却再次婉拒了。 人力只道是水宪不愿被旁人抢去了入职的风头,又有点担心水宪进了事务所之后与本所风头最劲的年轻设计师贾放合不来,别苗头,不敢勉强。 因此贾放回到本时空的第一个夜晚,两个人都是无眠的,一个因为弄丢了爱人而伤心得无以复加,另一个则是满怀希望,却想不出明日相见时会是什么样的情景。 但真到了再见时,一切却自然而然。 水宪到事务所的时候贾放还没到,小助理先带着崇拜的眼光先送来了所里早已准备好的名片。水宪随口问起贾放,“昨晚放哥的酒会,今天怕是要晚点到。”助理一面回答,一面盯着水宪那张俊美到不像话的面孔,似乎有心将水宪和贾放比较一下。 水宪嗯了一声,说:“他到了请通知我一声,我去见他。” 助理应了一声逃开,悄悄与一起围观的吃瓜群众交头接耳:“要别苗头了,要开始了!” 谁知贾放却按时到了,接下新案子的时候完全无意识地顺手接下了水宪的名片,自顾自进了办公室;过了一会儿,却风一样打开了门。 想要和他一起“别苗头”的人这时已经守在了他的办公室门口。 “初次见面,请多关照!”水宪自报家门,随即稳稳地握住了贾放的手—— 纵然数千个日夜的等待,纵有人生的千般滋味在心头,再相见时,却只有这简简单单的八个字。 意短情长。 第243章 林如海和养子林溶正站在大海轮的船头。随着海轮慢慢向港口靠近,岸上都市的繁华景象就像是一副画卷,在这一对父子面前缓缓展开。 早先林如海父子从苏州出发,带着一整个船队,一路沿海岸南下。船上载了各种轻工业制品,满满当当的,到了泉州,换上一批货,继续往南。眼下他们面前的大港和繁华都市正是广州。 船上的人正在观察海港,海港岸上的人也正在观察船—— 这整只船队,是由当今世上最先进的海轮组建的,多数是风帆与蒸汽机混合动力,其中最新的一条甚至安装了螺旋桨与内燃机,在海面上行动起来比世上任何船只都要灵活。 林家父子的船队上一路上经过的海疆并不能算平靖,但是海轮上配备的火炮让海匪们望洋兴叹,不敢相扰。船队就这样耀武扬威地向南行驶,顺路还庇护了不少同向而行的船只,再加上季风帮忙,一路行来,当真只能用“顺风顺水”来形容。 一时林家的船队泊进了广州港,林如海拍拍林溶的肩膀,道:“到了,你不是说想在实地上多待几天吗?正好在广州多游览几日。” 林溶回过头来,他已经是个十二三岁的少年了,个子已经窜到了林如海肩头,脸上也褪去了早年间的婴儿肥,在海上风吹日晒这么多日,肤色也不复白皙,总之早已不是林如海初见时那个雪团子一样可爱的小娃娃。 可是林如海对他还是极其喜爱。 当初林如海收养林溶,是水宪离开时一手安排的权宜之计。但旁人都知道林溶长大以后是要继承水宪留下的大批财资,以及北静王府的爵位的。 但这才过了几年,林如海对林溶的感情就早已超越了水宪当初的朋友之托,成为真正的父子之情。林如海恨不得将一身的学问全都传授给这个孩子,希望能帮助他,将来仕途顺逐,人生幸福。至于这个孩子长大之后会如何照应、报答林家,林如海倒没有想这么多这么远。 林溶冲林如海一笑,摇摇头道:“义父快带我去桃源吧!” “早先确实是想在泉州广州这样的大城市停留,多看看当地风物。可是现在一想到桃源云集了天下才智之士,孩儿就想插上翅膀赶去那里。” “再说了,他们都说在内河上行船,与在大洋之中不同。”林溶日常与船上的水手打交道,航运之事他倒是知道得不少,“进了内河,我肯定不会晕船的。义父,我们就先一步,换船赶去桃源吧,好不好?” 林如海自然没有不答应的。 父子两个一起下船。船队已经开始向港口卸货,港口处吊车的长臂伸伸缩缩,一副繁忙景象。港口有税务官员正在清点卸下的货物,并计算缴纳的税额。 林如海自管自带着林溶下船,知道这些官吏已经不再是过去那些只贪小利的胥吏。如今的吏治在新帝登基之后好好整治了一番,由官至吏都拿朝廷的俸禄,但一旦被发现有不法之举,就会被夺职问罪,永不录用。 但凡珍稀这份体面与优渥的差事,官吏们都得打叠十二分精神妥善打理这些工作。因此林家管事就能独力处理所有货物上岸。 林如海便带着林溶转往内河的客船小火轮,逆流沿西江而上,抵达桃源,大约只要两三天的时间。 林溶乘坐了一回西江上的“小火轮”,别有一番感受。在那之后,他与父亲又换乘了齿轮小火车,一边欣赏著名景点青坊河大坝,一边抵达桃源。 桃源现在已经不叫“桃源寨”了,直接升格为与武元县平级的行政单位,并且由京里的大人物“特辖”,成为了一个“直辖”单位。 这座“直辖”的桃源城可不同凡响,它拥有独一无二的所有制形式——桃源的土地和一切生产资料是由整座城市的居民“共同”拥有的——这固然拜前一任主人贾放所赐,但新帝在登基之后,特许了桃源城以后世世代代由居民“共有”下去,成为一个真正的“特区”。 桃源城除了这一点特殊之外,另一个特殊之处,便是这里拥有全国最厉害的高等学府:潇湘书院。 书院已经被拆分,小学与中学这两个负责基础教育的部分分别被命名为桃源小学与桃源中学,与武元县和永安州中其他的学校一样,每年招收适龄学生,同时也兼顾一部分成人教育工作。 而潇湘书院本身的规模扩大了很多,原本的医学院、理学院下又分出了十几个院系,招收天下才俊,与京中引领制度与理论研究的太学一南一北,堪能抗衡,再加上北方小园还有一座工学院,三座学院相互补充,一时瑜亮。 但潇湘书院是当之无愧三家之首,甚至太学格物学院的山长桂遐学也直言不讳,说潇湘书院是他的“启蒙”之所。因此这座书院成了天下年轻人的向往之所,连林溶小小年纪,都一直巴望着义父能带他来桃源“见见世面”。 但是林如海提醒林溶:“皇帝陛下亲临,桃源城里一定异常忙碌紧张,戒备森严。你到了城里,即便觉得哪里好玩,切记不可乱走乱说,免得出乱子。” 林溶点点头,颇有些向往,回想了一下:“以前宪叔在的时候曾经在宪叔的园子里见过皇上一面的,算来也有好些年没见到了。” 四年前皇帝陛下逊位,新皇登基。这位新皇执政有些不大一样,所有循规蹈矩的那些事务都交给各部官员去处理,他并不过问。 而没有先例的国之要务则由大臣们先辩论——所谓“真理越辩越明”,等辩上十几个回合之后,利弊得失便大致摆在世人面前。最终皇帝陛下会做一个“象征性”的决议,这个决议多半是臣子们自行辩论出的结果。 当然一些重要、甚至是急切的决定还是由皇帝本人亲自来做,意见双方僵持不下的时候皇帝也还是得出面安抚,寻求解决之道。即便新皇将朝中政务的格局加以调整,政治依旧存在。 但这极大地解放了皇帝陛下本人的时间,让皇帝能够接着全国方兴未艾的交通建设大潮,到四处巡视,甚至将全国各地的商品推广到别处去。 朝中臣子们对此本有些非议:他们觉得皇帝陛下现在已经不大像皇帝,更像是一个……吉祥物,离权力远远的,似乎权势烫手一样。 但皇帝本人不觉得如何,甚至连已经退位的太上皇也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好。臣子们动嘴皮子,那可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了。既然天下和靖,臣子们也就不好意思多说什么。 林如海带着林溶在当地找了住宿的地方先住下来,准备隔日去造访潇湘书院,却听说隔日皇帝陛下与宁亲王一道巡视潇湘书院,并且为新校舍剪彩。 “宁亲王,你还有印象吗?”林如海问林溶。 小朋友摇摇头,面露迷茫之色。 “宁亲王是当今陛下的兄长,常年掌管兵事。听说他当年曾经在此地整顿军务。当年南安王反叛作乱,南夷象兵入侵,就是宁亲王亲自带兵给予的迎头痛击……” 林如海一提英雄往事,林溶立即悠然神往,问:“这次我竟然还能见到宁亲王?” “岂止,”林如海拿出了两张蹴鞠联赛的球票,在手里扬了扬,道:“义父还买了球票,许是能看到宁亲王亲自下场蹴鞠——” 桃源的蹴鞠比赛天下驰名,如今全国各处都有人蹴鞠 ,蹴鞠高手也比比皆是,但是只有桃源被誉为蹴鞠运动的“圣地”,蹴鞠选手到此就是来“朝圣”,球迷也乐于到此观战,能看到一场比赛就已经是三生有幸,更别提能看到宁亲王这样的大人物亲自下场蹴鞠了。 “义父!”林溶一下子激动了,上前猛地抱住林如海。林如海虽然知道他是孩子心性,但见到林溶竟如此高兴,心里还是有几分得意,心里暗想:子衡、子放,你们的托付,我可从来没有一刻怠慢过。 “另外,还有一件事要告诉你。”林如海又拿出一封信,交给林溶,“这次你可能有机会见到你宪叔和放叔——” 林溶大喜过望,拍着手道:“宪叔和放叔,他们是从海外游历回来了吗?” 林如海不晓得该怎么回答,水宪与贾放其实是去了“另一个时空”,也是他们离开很久之后,才辗转有书信送到,告知林如海这个秘密。不过对林如海来说,这“时空”与“海外”其实也没啥分别,都是很远很远的地方就是了。 “等这次见到他们俩,你自己问吧。”林如海成功地把皮球给踢了出去。 第二日,林家这一对父子来到潇湘书院的时候,才发现,不止是皇帝陛下、宁亲王,这次熟人到的齐全,已经退休的太子太傅夏省身到了;格物学院山长桂遐学到了;荣国公世子贾赦到了……熟人到了一大圈。 贾赦与林如海是亲眷,一见面赶紧寒暄。林如海带着义子一道,先问了岳父荣国公的安。贾赦只说荣国公身体略有些不适,如今南方到京里铁路通了九成,中间却还有一小段要乘车的,荣国公夫人便发了威,怎样都不允许荣公前来,贾赦便当仁不让,代父南下。 “大舅,二舅呢?二舅没来吗?”林溶问起贾政。 贾赦一笑,道:“你二舅正当他的‘议长’,走不开呢!” 当初五皇子夺位未成,荣国府越发得到皇家器重,但是荣国公贾代善坚决辞去了一应职务,贾赦亦自谦才具有限,除了爵位之外,并无什么官职,反倒热热闹闹地做起了生意,成了一个富家翁。 倒是荣国府的老二贾政,凭借他板正耿直的脾气,竟然做起了专职的“议长”,也就是臣子们议事时专门控制议程与规则的“主持人”,从此再没什么机会发表个人见解,专门负责执掌“规矩”,对他来说,竟也是一门不错的差事——至少史夫人不再絮叨他们兄弟俩了,荣府里和睦好多。 今日潇湘书院中,重要人物到了这许多,潇湘书院竟还像以往一样,教员与学生们的一应日常与以往没差别,该上课上课,该做实验做实验,把皇帝、亲王这等人物一起都晾在外头。 重要人物们竟也都安安静静地在学院外头等待着,丝毫不敢干扰学校的运营——谁让这些科研与学术重地正是推动发展的重要原动力呢? 待到午时,书院里热闹起来——山长张友士陪伴着两名“奇装异服”的年轻人一道走了出来,见到这两个年轻人,在外静静候着的“亲友团”这时终于炸了锅。 最先表达不满的是资格最老的夏省身老大人。他望着刚刚“抵达”的贾放与水宪两人头上修剪得短短的头发,皱起眉头先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如此髡发异服,成何体统?” 贾放一点儿都不在意,笑嘻嘻地上来,张开双臂将老大人拥了拥,然后指指老大人下巴上的白胡子,道:“是呀,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老大人难道就不修胡子、剪指甲了?为啥非得跟头发过不去呢?” 夏省身却似乎早料到贾放会这样似的,无奈地伸手护住了自己的胡子,道:“罢了罢了,你这小子,满口一套又一套的,在这么多人面前,总要给老夫留一点面子吧!” 贾放似乎这时才意识到竟有这么多人一起在场,赶紧上前,一个一个地行礼见过来,刚开始还有些拘谨,到最后见到贾赦、林如海,再难抑制兴奋之情,直接上前一个个地拥抱过来。 水宪却一如他以前那样,神情舒淡,除了与以前一向交好的皇帝本人多说了几句话之外,多数时候都在与林溶交谈。 终于,轮到了桂遐学见贾放,这位格物学院的山长,伸出手指在贾放身上戳了戳,见对方没什么异样,便问:“所以这次不是投影了吗?” 显然,贾放与水宪尝试用“异时空投影”的方法与这边联系,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谁知贾放摇摇头,笑说:“还是投影,但是加上了虚拟技术。你们看到我们,就和当面见到一样逼真。而我也能很清楚地感知你们……拜托别戳那么狠好嘛?” 桂遐学“噗呲”一声笑了出来,瞅瞅水宪挂着一张清冷的面孔就在旁边,觉得还是不要再造次了,转换话题,道:“眼下各位总算是都到齐了,皇帝陛下也准备好为新校舍剪彩了。我建议大家速战速决,你们都知道的,我最馋这桃源寨的酸汤鱼……” 桂遐学曾在潇湘书院执教多年,酸汤鱼是他的心头好。只见他现在揉揉肚腹,好像真的饿了。 众人一时都笑了,皇帝周德璋当即将所有来宾和潇湘书院的教职人员一起请去新校舍跟前,三下两下剪了彩。 “各位,今日,贾放与水宪这两位,远道而来,朕请他们和大家说几句!”有贾放在,周德璋便乐得清闲,少说两句。他的口吃毛病算是好了,但是依旧不喜欢长篇大论,而是倾向于说有力的短句。这倒带动了朝堂上风气一改,人人开始追求简短与言之有物——这倒是皇帝本人自己未曾预料过的。 贾放登时搓手,该说点什么才好? “各位,好久不见!”他开了口,如今他已经不用手举“大声公”了,只需要在领口别一枚小小的扬声器,在场的所有贵宾,就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贾放和水宪一起回到了本时空之后,与另一个时空的研究员母子取得了联系。那边见贾放这时空的棘手难题解决得十分圆满,因此心生感激,给贾放提供了一个通往这边的异时空投影通道。 这有点像是古人想象天界是“天上一日,地上一年”,贾放与水宪可以控制他们联系这边的时间点,因此贾赦林如海觉得贾放他们已经很久没有回来过,但在贾放和水宪那边,感觉才过了个把月。 “但我实在是吃惊,这么短的时间里,你们竟然取得了这么多成就,让我实在是敬佩不已。”贾放禁不住感慨,本时空普通人的潜力真的是无穷的。 当年他在大观园内留下的种种“奇异”,因为他的离开,暂时完全停用了。连接大观园、桃源与小园的缩地鞭全部锁闭,各方已经约定,这些在林溶成年之前,不会重新开启。 饶是如此,这个时空的人们依旧完成了难以想象的成就——就像贾放所预言的那样,这个时空已经拥有高速发展的基础,即便没有贾放的引领,也一样能够自主前行。 贾放心里登时涌上一阵难言的自豪,他在这个时空付出的心血并没有白费。 “但也及不上您!” 人群里突然有人出声高喊,显然这是个贾放的崇拜者了。 一时称颂声此起彼伏,站在最前头那位年轻的皇帝,皇帝身边的亲王、老大臣、山长等人都在微微颔首。 贾放赶紧摇手:“我只是略尽绵薄之力,做了一些最基础的工作。但我在这里收获的,远远比我付出的要多……”他一面说,一面转头看向水宪。 皇帝和宁亲王等人都是早已知晓贾放与水宪之事,眼看着贾放将那快快乐乐的狗粮一把又一把地撒出去,这几位脸上登时都露出“矮油”的神色。 水宪依旧面色平静,只是眼神之中微露得意,毕竟他那许多年的等待终究得到了回报,余生皆是良辰美景。 贾放突然想起他的演讲还未完,面对那么多期待的眼光,他还需要好好勉励大伙儿一回。 “所以,这个世界曾经是我的,也是你们的。但世界终究是你们的。” “祝福你们,我最亲爱的朋友们。如果有一天,我们就此离开,不再归来,希望你们不会忘记昔日那些一起共度的时光。” 这异时空投影的机会不多,贾放和水宪重回这里的机会有限,终有一日两个时空会彻底隔断,两个世界,各有各的归宿。 这时皇帝周德璋开口了:“放心,绝不会忘的。” “你和子衡,会成为这世上最传奇的往事,最动人的传说。”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