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炮灰大师兄又崩了人设》 第1章 破关 正月十七,净昙仙师降临青云寺作法事除祟的日子。 天还没亮时就有大批信徒上山,青云寺里比过节还要热闹。 一位蓄着和头发等长白色胡须的老者,从山下而来,好不容易挤进人群当中:“这净昙仙师是什么人?” “他你都不知道,那可是太桁仙门大弟子方仙长唯一的徒弟!方仙长已经不在二十年了,这位净昙仙师就是我们所有人的希望!” “望舒仙君当年是何等光风霁月的人物,可惜了……” “呃,据老夫所知你们口中所指的那位方仙长,他应该还没有死,更没有收过徒……” “哎,望舒仙君多次造福我们百姓,一会儿法会结束我们还是要去祭拜一下!” “都说了我徒儿……望舒他还没死呢!” 可惜老人家的话已经没有人在听了,一道霞光落下,信徒纷纷挤向前方。 老人家眼看着有几岁大的小娃娃被人群挤得跌跌撞撞,忍不住叹了口气,弹指间一道蓝色的气团包裹住小童,帮他稳定住身形。 “咦。”小童好奇的看了看四周,没有看到气团的来处,忍不住戳了戳气团,气团围绕在小童肉肉的手指尖。 触感像棉花一样,小童眉眼弯弯发出咯咯的笑声。 他甩了一下长袖,刚打算凑上前却被人群外正偷偷摸进偏殿里的小孩吸引了目光。 这小孩和刚刚差点摔倒的小童看起来差不多的年岁,长得也是精致得和个年娃娃似的,却穿着褴褛。 老人家一眼看中的自然不是小孩的外貌,而是他那身根骨,竟然是天生的万灵体质。即便在这灵气稀薄的凡人界,小孩身边也包裹了一层淡淡的灵气,只是他还没学过怎么入体而已,是天生的修仙料子。 老人家心思一转,就跟着走进了供奉望舒仙君的偏殿。此时香客都集中在大殿外等着法事,偏殿里面除了刚刚进来的小孩外,还有一个冷着一张小脸,跟雪娃娃一样的小孩。 两小孩正一个抗着另一个去摸香案上的供果,听到老人进来的动静后,两人快速分开一左一右的站在神像两边假装自己是神像童子,动作整齐标准,显然是训练有素的。 别说如果不是衣着太破,单从长相来说还挺像的。 还有……你们一人手上捧着一个被啃了一口的苹果,是不是也太敷衍了一点? 老人家摸了摸胡子,有些惊喜的发现那雪娃娃的根骨也很不错,这凡人界的苗子竟然比之上三仙家出来的还要强。 他刚打算上前一步,突然听到雷鸣之声。 “臭小子可终于要出关了,这些烂摊子就留给他自己来处理吧!”老人家大笑三声,来不及和两个小孩商量,一手拎起一个娃直接消失在原地。 …… 雷鸣声跟上课铃声混杂在一起,以至于方谦并没有第一时间听见。 当然主要也是因为今天是个大晴天,直到这一刻太阳还乖乖的挂在头顶上,晴天霹雳这种事情并不常见,而他当时正被一本雷人的升级流小书勾走了全部心神。 以至于当雷直接劈到他头顶的时候,方谦整个人都是懵的。除此之外,竟然还有几分庆幸。 庆幸第一他才想起来这节是点名狂魔李大嘴的课,对方却再也不会追究他逃课的事情了。 第二,他在修仙界的前二十四年应该不是黄粱一梦而已,毕竟金丹雷劫都追着他跑到了异世界来了。 但是问题也来了,那本见鬼的书到底是什么?! 方谦盘膝坐在清心洞中仍在思考这个问题,以至于还没有反应过来第二道雷也已经劈了下来,给他来了一个透心的舒爽。 这是一本叫《登仙》的小说,讲述了一个名叫季峥的孩子,一路和所爱之人披荆斩棘、荣登仙途的故事。 既然有主角自然就有反派和炮灰,凑巧的是其中一个炮灰姓方名谦仙号望舒,身为太桁仙门大弟子。却记恨主角运势、贪图其爱人的美色,三番五次挑衅并试图坑害季峥,最后被季峥一剑斩杀。 可谓生的荒唐、死的憋屈。 方谦将自己这一部分剧情从头至尾看了一遍,非常确定里面写的并不只是同名同姓而已,毕竟连整个山门的人都同名同姓也是一个过于逆天的巧合了。 所以他前面二十四年都活在书中的世界? 其余种种都不是不能忍受的,但是文中言之凿凿他会对一个七岁的男娃娃一见钟情。 母胎单身了两个世界的方谦…… 如果还在现代社会,他一定会找到作者聊聊人生,顺便畅谈一下如何改改小说,比如把那位所谓的天命之子人道毁灭一下。但是问题是他又穿回来了,在跑到现代当了二十年的富二代后,被一道雷劈回到了云纪大陆,回到了太桁仙门。 并且不幸的直接迎来了他的金丹雷劫。 金丹雷劫是修真路上的第一个小雷劫,一般有三道或九道不等,往往跟资质相关。 方谦所遇到的就是金丹里难得一遇的九道雷劫,渡劫后可修成圆满金丹。 就在方谦走神之际,第三道雷劫已然成形,在空中露出狰狞的端倪。 方谦下意识摸向储物袋,从中只掏出了一把素白色无配饰的钧弘剑、一个木牌和三块暗淡无光的下品灵石。 方谦:……原来的我有这么穷吗? 此时清心洞外聚集了很多人,除了内门弟子之外,几位长老也基本都到齐了。 毕竟方谦被誉为仙门百年之内第一人,又是整个太桁仙门大师兄,他的这道金丹劫已经整整等了二十年。 “大师兄怎么还没有出来,这都第三道了,别……”陆岳的话还没说完就被陆澜捂住了嘴。 即便如此陆岳还是坚持把最后面的重点囔囔完:“我想他!” “大师兄是什么人,定是前两道雷太弱,大师兄都懒得管。”陆澜说得理直气壮,只是声音也有些微弱,他也是筑基圆满的人了,却自问硬接的话一道雷劫都接不下来。 不过想想历劫的是大师兄,那就没有什么不可能的。陆澜又重新挺起了胸膛。 “不如我们来打个赌吧,看看大师兄会在第几道雷劫时出来!”叶筱清作为内门当中最小的小师妹压力也最小,毕竟大师兄闭关的时候她还没到六岁,记不得什么,这会儿已经连赌桌都搬出来了。 “好啊,不如加本座一个?” 阴恻恻的声音从几人身后响起,几个小辈吓得一激灵纷纷回头,便见仙风道骨的老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他们身后,只是手上还提溜着两个男娃娃。 “掌门师伯!”众小辈瞬间老实了,目光不自觉地看向俩小孩。 叶筱清偷偷蹭到赌桌前,将赌局一溜烟的收了起来,见掌门的目光扫了过来,叶筱清一抖下意识问道。“掌门师伯这是你的私生子……啊……哈哈……” 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齐聚在她身上,有同情也有鄙视。她说完后才意识到不对,好在这时方谦金丹第三道雷劫终于落下。 一道白衣人影自洞中走出,剑若游龙直接斩向惊雷,这一剑破九霄,连天上的劫云都被劈散了开。 眼看着掌门的注意力被转走,叶筱清松了口气,暗自决定从今日起她也是坚定的大师兄迷妹了! 劫雷隐藏在层层乌云之下,重新凝聚成狰狞的模样,落雪却丝毫不受劫雷的影响,悄然落了下来。 方谦持剑站在山巅之上,落雪沾湿了他的鬓角,惶惶间有种苍茫荒凉之感。 他低头看了一眼持剑的手,这种灵力充盈、万物皆在掌中的感觉,他已经很多年都没有体会过了。 方谦这二十年虽然魂游异世,但本体却一直在洞中老老实实的打坐,早就修成圆满。从第四道雷至第八道雷,方谦全部都只用了一剑而已。 第九道雷劫是天雷劫,紫色的电弧虬结在一起,逐渐形成巨龙的模样咆哮着扑向大地。方谦主动迎了上去,破云之时六棱形的雪花飘在眉心处,平添了三分风流、两分温柔,这一次他出的剑也很温柔。 仿佛清风拂过云层,抚顺了里面狂暴的巨龙,然后云开破晓,漫天的霞光落下。他坐在霞光之下,身影被光芒吞没,遥遥望去恍然若仙。 掌门冷哼一声,唤醒看呆的众人:“都愣着干什么,还不打坐!” 几个小辈这才如梦初醒,红着脸纷纷盘膝坐了下来,蹭着大师兄雷劫过后上天反馈的恩泽。 方谦再睁开眼睛时,已经过一天一夜。 这一瞬间整个太桁仙门的一草一木,从断崖边被松鼠踩落的松雪、到外门弟子挑着的木桶中灵泉水摇晃的声音,全都汇集在他的神念当中。 方谦收回神念站起身,他看到了许多熟悉又陌生的面孔。修真无岁月,二十年间改变不了长老们的容貌,却足够让他那几个小师弟、小师妹们从蓬头稚子成长为挺俊青年。 二十年来被藏在心底的思念,终于翻涌而来,将他的眼角染上了一抹红色。 方谦下意识寻找到自己的师尊,却看到他正笑眯眯的捋了捋胡须望着自己,身侧两边还坐着两个看起来也只有六、七岁大的瘦小萝卜头。 “仙门年轻一代首座望舒仙君突破金丹劫时,其师尊太桁仙门掌门自山下带上来两个七岁的小孩,正是那两个在青云寺假扮仙童的季峥和林少信。” 书中的描写仿佛实质般哐当一声砸在脑袋上,伤怀和思念在一瞬间退离,方谦的表情彻底僵硬了。 仙门弟子早就已经习惯了不眠不休、不吃不喝的打坐方式,但两个并未修行过的小娃娃却受不了。 林少信又饿又困,身体早就开始打摆了,最后干脆一屁股坐在地上,两眼发直的看着前方,倒是冰着脸的季峥咬着牙坚持维持着打坐。 这一坚持,倒真的让他感觉一股暖流慢慢融入到体内,滋润着整个肺腑,原本已经麻木到失去感知的双腿,也像是被温水抚慰过一样,暖洋洋的感觉又痒又舒服。 只是这股暖流并没有持续很久就被打断了,他再睁开眼睛时就看见漫天的霞光已经消散。 那位被人人乐道的太桁仙门大师兄,散发赤足而来,原本的霞光似乎全部被他披在了身上。 只不过…… 季峥揉了一下眼睛,传说中如皎皎月光一样的太桁仙门大弟子,众人口中津津乐道的望舒仙君,为什么穿得比他们两个还破? 被两道雷生生打造成乞丐造型的方谦,心烦意乱的看着一左一右坐在掌门身边的“主角”。 原本书中的一段文字活生生的演绎在他面前,晌晴白日遭雷劈的方仙师抿了抿嘴角,思维还没反应过来,开口就道:“老头儿,这又是你从哪儿弄出来的私生子?” 第2章 命定 其实也不怪方谦,他投胎到豪门的那二十年里,身为富一代的老爹没事就会领回来一个私生子,美其名曰给他找的玩伴,致力于把儿子当傻子糊弄,好在钱财和宠爱上从未亏待过他这个名正言顺的大少爷。 老头这个词也是被他这个不靠谱的爹生生逼出来的。 只是对上他师父一脸哪里来的妖孽、霸占我徒儿的身体的表情,方谦这才恍然想起来自己在云纪大陆时好像不是这样的人设。 再一看现场除了一脸谜之兴奋的小姑娘,剩下几个都比他更像被雷劈过的样子。 最终还是掌门体恤自己唯一的亲传徒弟,只当他闭了二十年的关闭的有点傻,难得放缓声音主动解释道:“这是为师在凡人界捡到的两个孩子,我观其根骨不错,本来应该放到外门安置的,但是怕赶不上你的雷劫,就顺手带过来了。” 所以主角会一跃进入内门还是他渡劫的锅?方谦下意识看向两个小孩,他身上还带着天雷的气势。 这一眼扫视下来,只见趴坐在地上的娃娃呜的一声手忙脚乱的爬了一起来,躲到了另一个冰山脸疑似主角的小孩身后。 从身形和容貌来看,这一脸害怕的嘤嘤怪就是传说中自己会“一见钟情”的那一小只?叫做林少信的小孩?方谦的表情彻底麻木了,一时间竟觉得有些荒唐的喜感。 季峥护着林少信,一脸凶狠的瞪向方谦,配上矮小的身形,看起来奶凶奶凶的像只小狼崽。 方谦的目光也从林少信身上转移到了季峥的身上。 修行之人做的是逆天改命的事儿,方谦从不信命,但不代表他会喜欢未来有可能打算踩死自己的人。 方谦想起书中对季峥近乎逆天的描述,难得认真的看了这小孩一眼……这瘦得跟麻秆一样的小屁孩有什么好嫉妒的?作者脑子是不是脑子有坑? 掌门像是才想起来自己一没自报家门,二没询问两个娃娃的意愿,就直接把人拎上来的行为活像拐卖儿童的变态,当即咳了一声,弯下身自以为慈善的说道:“我乃是太桁仙门掌门唐景辞,你们可愿意加入我太桁仙门?” 殊不知这个表情他做起来看着更不像个好人。 原本已经打算拜入太桁仙门下的季峥都露出了犹豫的表情,最终在变强的动力驱使下点了点头。 “很好!”唐景辞笑眯眯的捋了捋胡须:“如果你们愿意可以直接留在内……” 来了,剧情开始了! 太桁仙门弟子如无特殊情况,不论根骨、资质,入门后都需入外门修习基础,考核后有内门的长老愿意收徒才可以进内门修炼。 书中因两个小孩根骨极佳,唐景辞也提议过将他们直接留在内门。 但最终只有林少信成功留了下来,而季峥在随后被“自己”以品行不端为由送去外门,造成两人聚少离多、不得不暗中私会的局面。也因此彻底跟季峥成了宿敌关系,拉开了他反派生涯的第一幕。 方谦自问不是个好人,虽然做不到因为一本书对小孩下手。但不代表他愿意看到这两个孩子直接拜在师尊门下,在自己面前转悠,给自己留下后患。 这份机缘既然因他而起,最终也免不了被主角记恨。不如索性做个“好人”送他们去外门团圆,眼不见心不烦。 方谦当即上前一步请示道:“师尊,既然此事应我而起,不如就由我将这两个师弟送往外门。” 已经打算拜师的季峥默默低下了头,掩藏住自己的表情。 内外门的差异,即便凡界中也无人不知,更何况季峥自幼对别人的敌意分外敏感。看来这位被百姓吹到天上的大师兄,和传闻冰壶秋月般的仙门首座不同,更像是一个口蜜腹剑的伪君子。 而唐景辞一秒忘了两个小可怜,心神瞬间被自己的宝贝徒弟吸引了过去:“可是你刚刚渡劫结束,应该闭关巩固修为才是。” “我已经闭关二十年了,不差这一会儿。”方谦似笑非笑的指了指两个小孩:“更何况我们内门都是筑基以上修为,没有日常供应饭食,这么点的孩子放随便两天大概就饿死了。” 大师兄的话没有毛病,特别直白易懂,但是听起来似乎总有点不太对。 不光围着的一圈小辈陷入了沉思,连过来道喜的几位长老一时间都忘了说话。 严重崩皮的方谦见自家师尊没有反对,动作潇洒的拎过两个小孩的衣领,眨眼之间就将人带去了外门方向。 “不对啊,我到现在不都有师兄送饭食上来?”身为内门最小的师妹,叶筱清在大师兄消失后弱弱的举起了自己的手。 陆岳一把捂住了小师妹的嘴:别说!说就是大师兄说什么都是对的! 这一天对太桁仙门外门来说一共发生了两件大事儿,第一件是他们的大师兄成功度过金丹劫,成为有史以来最年轻的金丹仙人;第二件也和大师兄有关,就是他亲自将两个小孩扔到了外门。 方谦带着两个小孩来到外门时,外门既没有授课也没有在自己的房间打坐,所有人都集中在风砚堂外等大师兄金丹雷劫的消息。 以至于他绕了一大圈才找到的人。当时所有人都围坐在一起,傻兮兮的仰望着已经消散的霞光。霞光此时已经被夕阳的落霞替代,而方谦就迎着残红落了下来,那光芒不及他半分风流。 方谦早年未曾闭关时,曾经多次在外门授课,这里大部分的人都见过他。 刚刚还在仰望的霞光一瞬间出现在眼前,所有人的视线一瞬间集中过来。 “我怎么觉得我打坐出了毛病,仿佛看到了大师兄?” “你别说,我也看到了!我会不会是走火入魔了?!” “这或许是陆师叔新研发出的幻境?做的有点粗糙啊,这披衣散发的完全不符合大师兄的形象!” 方谦:自家宗门的孩子怎么看起来都不太聪明的样子…… 方谦面无表情的给自己用了一个清洁术,由于二十年没用过于手生,顺手连两边的小娃娃也给清洗了一遍。 林少信一呆终于不再瑟瑟发抖,一脸崇拜和感动的看向方谦,望舒仙君果然只是看着凶而已,但还很温柔。 季峥:……此人口蜜腹剑,心思之深果然不是善类! 还是外门掌院最先反应过来,匆匆忙忙起身过来行礼,期间因久坐脚麻还差点把行礼变成大礼。 身为曾经的富二代,方谦条件反射想掏红包,但是想起储物袋里孤零零的三块下品灵石,方谦控制住了自己蠢蠢欲动的手。 掌院摸了把并不存在的虚汗,重新拱手行礼道:“恭喜方师兄,成为金丹仙人。” 他说着用目光偷瞄着方谦,面上明晃晃的写着您这座大山不好好呆在山上闭关巩固修为,怎么会出现在这儿的疑问。 “我送两个孩子来外门。”方谦想了想,考虑到自己特意送人下来,外门顾及自己的情面会搞特殊化,又补充道:“从今日起他们就是太桁仙门的外门弟子,一切用度与其他弟子相同便可,不用在意太多。” 这是什么意思?掌院迷茫,掌院悟了。 仙门当中往往只有杰出的修炼者从外门进入内门,这还是第一次出现被从内门赶到外门的。 再看这两个小孩穿的和乞丐一样的打扮,很显然是在上面得罪了什么人才会过的这么惨,所以大师兄才会特意交代“不用在意”,就是让我们冷处理! 自以为理解了方谦话中含义的掌院一把拉过两个小孩,拍着胸口保证:“方师兄请放心,把他们交给我,保准你满意。” 我有什么可满意的?方谦一脸狐疑,但也无心细思,他现在急需寻个安静、独处的空间来怀疑一下人生。 当然如果有一台游戏机,可以连上撸啊撸就更好了。 方谦下意识摸了摸别在腰间瘪瘪的储物袋,觉得人生有点灰暗。 方谦没听懂的话,季峥却听懂了,他抬起头看向方谦。 这个人长得真好看,眉如墨、目如桃花,眼尾更像是带出了一抹飞霞。但可惜他心却是黑的。 有方谦的“叮嘱”,可以想象到自己和少信在外门的生活,但即便如此他依旧舍不得放弃,这或许是他唯一的希望。 方谦临别时看了一眼自己带下来的两个孩子,只觉得季峥鼓着脸的样子还蛮可爱的,如果不翻着白眼努力瞪自己就更好了。 拜别外门后,方谦一身轻松的回到了自己住处。身为仙门年轻一辈的首座,独拥一座山峰,名为藏境峰,峰上常年落雪、以至于积雪不化,天地间尽是一片白色。他闭关的清心洞也在山峰之上,是一处难得的清修之地。 就是太清净了点…… 方谦看着眼前的茅草屋,皑皑的白雪压在屋顶上,左边屋角明显压塌了一块,看起来破旧不堪,只有门外的一枝梅尚算风雅。 方谦站在屋外努力回忆自己在这个世界生活的二十四年,印象里除了偶尔去外门授课以及下山历练,就只剩下打坐和练剑两件事。 可以说分外的简单无趣。 这哪是二十四岁,分明是七老八十才会有的生活。方谦一时间只觉得寒风瑟瑟、分外凄凉。 茅草屋内就更加寒酸了,筑基期之后的修炼者可以用打坐代替睡眠,所以整个房中只有一个打坐的蒲团,用家徒四壁来形容一点也不为过。 方谦坐在蒲团上,长出了一口气,想念小电和爪机的第一天。 第3章 任务 五更天时,才刚刚透出一点天光。 陆岳跟陆澜两个兄弟,站在藏境峰的山脚下,脸上露出罕见的犹豫神色。 “大师兄是不是还在巩固金丹修为忘记了时间?我们贸然上去会不会打扰到他?”陆澜在山脚下转圈,始终拿不定主意。 这会儿风砚堂内已经坐满了弟子,就等大师兄时隔二十年后的第一次开堂讲课,为了争取好的位置,很多人甚至从昨天夜里一直等到了现在。 “都过去二十年了,昨日也没来得及提醒,大师兄会不会是忘了今日需授课的事情?” 两兄弟面面相觑。 陆澜神色一肃,连连摇头:“不可能,大师兄是什么样的人物,别说二十年,即便过去百年他也不可能会忘!” 而此时陆澜口中百年不会忘事的方谦,此时正靠在梅花树下睡得正香,一夜之间落梅如雪点缀在他身上,恍然好似画中仙人。 金丹修士不惧寒暑,不得不说,比起蒲团还是雪地更为柔软舒适。 他是被门外的两兄弟吵醒的,这两人就着大师兄到底为什么迟到吵了起来,并且一路吵到了山峰之上。 方谦睁开眼睛看着天边的一抹蒙红,一瞬间有种不知今夕何夕的迷茫感。 他家房顶被人掀了吗?刘婶有没有报警?这梅花树是哪儿来的? “大师兄,您可是修炼有所不适?” “大师兄,您今日要给外门弟子授课可还记得?” 兄弟两人异口同声说完怒瞪对方,都觉得是对方侮辱了自己心目当中的大师兄。 单纯没有睡醒的方谦:“……” …… 被拽到风砚堂,直面下首数千双眼睛的方谦心里有点慌。就好像当了五年的教师,放下课本二十年后,不给备课的时间就被强行推到讲台上的那种感觉。 要讲什么?从哪儿讲起?是讲英语?还是化学实验? 刚背完全套考研政治的方谦,差点张口便道:弘扬社会主义科学修仙观。 方谦回忆大学讲堂上的教授授课时的模样微微一笑,终于说出了开场的第一句话:“二十年没见了,我们来点个名吧。” 原本一脸期待的外门弟子瞬间一片寂静…… 方谦本就不认得几个外门的弟子,点名不过是为了救场而已。 在方谦眼神的催促下,最终演变成了外门弟子自报家门,一千余人光报名就耗费了将近三炷香的时间。 一瞬间原本严正肃穆的课堂仿佛变成了大型的认人会场,不时有:原来你就是某某,今年大比第三十一名,久仰久仰、失敬失敬,之类的对话传出。 这样一来倒是真让方谦发现这里少了两个人。 季峥跟林少信。 …… 太桁山门内有一处灵泉水,名叫月牙泉,水中灵气充裕,内门弟子日常烹茶皆是此水,但是要出山门过断崖才能抵达。 这断崖高有万丈,只有一条简陋、破旧、只铺了零星几块木板的锁链桥可以通行,据说崖底深不可测,即便是渡劫期的修士落崖也无法生还,所以这里名为仙人落。 方谦当年曾经提议过修缮木桥,但被掌管财政的苏长老以弟子修炼理当艰苦为由驳回。 木桥在断崖之上,流云舒卷触手可及,偶尔有仙鹤啼鸣而过。 前往月牙泉挑水却是外门弟子最爱争抢的任务,不仅能够换取门派积分,还能借机饮用泉水修炼,而这个任务如今就落在了虽然侥幸引气入体,却连最基本的《练气决》都没有看过,不懂得如何运转灵气修炼的季峥头上。 对别人来说求之不得的修炼机会,对他来说却全无用处,泉水除了凉和清甜之外尝不出什么区别。 季峥扛着水桶站在木桥上,他人太小了,木板之间的缝隙别人抬腿就可以跨过的距离,他却需要跳才能过去,这样一来灵泉水就很容易洒出去。 季峥犹豫片刻,将扁担放在地上,取下一侧的木桶。自己先跳到下一个木板上再弯腰将木桶拎到自己站立的位置,只是这样一来一回势必耽误了不少时间。 交任务的地方在外门的鉴松堂,建在进内门的白玉阶梯下,这会儿只有一个姓徐的师兄百无聊赖的守在这儿。他人虽然守在这儿,心思却早就飘远了。 今天是大师兄望舒时隔二十年第一次代课,外门所有的任务都暂停了,他却偏被留在这儿等两个不知道从哪儿来的小乞丐,他怎么这么倒霉? 完全忘记了是自己日常好逸恶劳,才会有此恶果。 季峥拎着灵泉水过来时,徐师兄正一手翻着话本、一手啃着灵果,听到动静抬眼看了过来,一脸的不耐烦。 “你看看现在都什么时候了?将近两个时辰,你才提过来一桶水!知不知道外门一天至少要挑十桶水才会有积分,如果挑不完可是要倒扣着积分的!到时候可别怪师兄心狠。” 徐师兄想了想阴恻恻的补充了一句:“没有积分永远都换不到练气决,就别想修炼!” 季峥一言不发,将灵泉导入石潭中,提着空桶重新走向断崖。 另一边掌院分给林少信的活同样不容易,他要给十亩灵田浇水。只是相比之下没有危险,而且灵田的位置和昨天掌院分给他们住处很近。 外门弟子本来有统一住处,但掌院却借口弟子院都已经住满了人,只是住在看守灵田的草屋。 季峥、林少信幕天席地的陋巷都住过,对茅草屋没有任何意见。 但是好不容易找到位置的方谦很有意见:原来我们门派都这么穷?弟子统一住茅草房? 完全忘记了当年初得藏镜峰时,以修真者不该为外物所扰为由,只要了一间草房一树寒梅。 方谦很心酸,同时怀念起自己三环内一百八十平的大房子。 或许应该和师尊商量一下?作为天下向往的仙门,这么寒酸实在有失门面。 方谦虽然不喜书中内容,对两个孩子的印象也好不到哪儿去。却不会因为忌惮尚未发生的事情毁掉两个根骨、天赋都在众人之上的孩子,也不打算就此改变了他们原本的登仙之路。 毕竟大道艰难,已经有万年没出过飞升的仙人了。 因此虽然不同意让两人直接留在内门,方谦还是特意誊写了一份内门练气功法,打算替换掉外门发放的《练气决》。 方谦有意隐藏位置,林少信显然没有看见他,哼着曲儿单手轻松扛起两桶水,悠闲拎到灵田浇水。 方谦能看出林少信并没有引气入体,所以这是一个什么怪力萝卜头? 方谦突然觉得练气功法对林少信来说并不适合,他或许应该另外准备一份锻体的功法过来,比如《大力金刚锻体功》。有了想法后,方谦也不急着将练气功法送出去了,打算先观察一下。 但这里只有一个小萝卜头儿,那另一个萝卜头儿人在哪儿? 为了找到人,方谦特意跑到鉴松堂打听了一下。 “今日可有一个名叫季峥的孩子在此处接取任务?” 鉴松堂里还是那位徐师兄守着,看着话本头也不抬的说道:“他?我特意将月牙泉的留给了他!也不知道这会儿是不是已经落到崖底了。” 他说完才觉得声音有些耳熟,他目光悄悄从话本上移开正好对上方谦冷如寒星的目光。“大大大师兄……” 方谦现在心情有点不太美妙。 月牙泉、仙人落的任务,他怎么记得是练气三层以上才可以接取?太桁仙门什么时候开始拿人命开玩笑了? 方谦最后看了鉴松堂的弟子一眼,转头赶往仙人落。 待方谦离开后,徐师兄一屁股坐到地上,初见大师兄的喜悦已经消失殆尽。 他们是不是估错了大师兄对那两个小子的态度? 此时季峥正在木桥的另一端上抱起另一桶灵泉水,瘦小的身躯与空桶的高度基本相同,挡的脸都看不见,远远看去仿佛一个自己移动的木桶,看起来滑稽可爱。 方谦赶到时,看着努力移动的木桶,停顿了一下,好不容易将到嘴边的笑声憋了回去。 季峥看着眼前的木桥蹙着眉似乎有些犹豫,他最终没有放下木桶,咬着牙直接一步跨了出去。 木板之间的距离显然超出了他可以抱着桶横跨的长度,再加上锁链的摇晃,每一步都走得很不稳当,当他试图踏上第四块木板时,脚下一滑直接从缝隙掉了下去。 还不等他闭上双眼,就觉得有人拎住了他的后衣领,将他吊在空中。 方谦往上拎了一下桶卡住了,没上来。 方谦眼皮一跳:“松手。” 季峥听出了背后人的声音属于那位望舒仙君,目光中露出一丝诧异,随即更加牢牢地抱住木桶,死不撒手。 方谦冷笑了一声,直接将人提了上来,木桶和木桥撞在一起。看起来老旧的木桥完好无损,木桶却瞬间四分五裂。 方谦将季峥放在断崖边,灵泉水溅了季峥一身,使他整个人看起来像一只湿漉漉的狼狈小狼狗。 季峥看着眼前将似笑非笑的人,这个人是故意的,故意将他们踢到外门,“交待”外门的掌院给自己和少信安排一系列没办法完成的任务。 他却等在这里看笑话! 心中的委屈和恨意一瞬间爆发出来,他猛地拉过方谦的手臂,一口咬了下去。 方谦已经修成金丹,本不容易受伤才对,但季峥这小子的牙齿却轻易破开了他的防御,很快尝到了血腥的味道,腥甜。 方谦吃痛,抽了一下却没能抽出胳膊,他深吸口气。 这臭小子果然不招人喜欢! 第4章 伥鬼 最终方谦抄的那本练气功法也没有送出去,先不说季峥会不会领情,单说他这特殊的体质就不适合随意定下修炼功法。 方谦将挣扎着还要去打水的狼崽子扔回茅草屋,顺手定在了原地,带着他在自己胳膊上留下的“徽章”一路杀到了外门掌院面前。 他是将人扔到了外门,但从未说过是送过来送死的。 林少信暮色时回到小院,推开门时差点和还摆着咬人姿势的季峥撞了个正着:“阿峥你这是练新的功法?” 无法说话的季峥疯狂地动了一下眼睛,差点被气成河豚。他维持同一个姿势整整站了两个时辰,恢复后差点直接跪到地上,对罪魁祸首更是恨的咬牙切齿。 当天夜里,被方谦“教育”后的外门掌院亲自跑到季峥和林少信面前,将原本入门时该发下来的《练气决》、一个储物袋跟两块下品灵石也全部还给了他们。最后提议让他们住进外门的院子,却被林少信直接婉拒了,以季峥的性格不会想要跟陌生的人同住。 …… 隔日,陆澜和陆岳两兄弟带着大师兄亲手抄录的《大力金刚锻体功》来到小院,递给林少信时半晌舍不得放手。 如果可能的话他们甚至愿意出高价买下这本秘籍,但是林少信显然没有卖的打算,硬是凭借不同寻常的力量从陆澜手中将秘籍抽了出来,护在怀中一脸感慨:“大师兄果然是个好人。” 季峥想起那个将他们推到深渊再看他们笑话的男人,怎么会有这么可恶的人?他记忆里有人厌恶,有人怜悯,也有更多的人在冷眼旁观,还有那些洗不清的血海深仇。方谦却是第一个出现在他们生命中,像是在逗一只老鼠一样,拍一巴掌再拿糖在前面钓一下,那糖里偏偏又藏了刀。 他不相信对方真的会好心送秘籍过来,这大概又是对方无聊时想出来的消遣的游戏。可惜少信太容易相信别人,他必须想办法在少信开始修炼前验证真假。 只是从昨日拿到《练气决》后他就尝试修炼,却无论如何都没办法像方谦结成金丹时感受到灵气入体时流淌的温暖感,他甚至无法再感应到灵气的存在。 季峥抿着唇在两兄弟离开前,上前半步问道:“两位师兄,如何才能感应到灵气?” 陆澜愣了一下,像是才注意到角落里还有一个人一样,上下打量季峥几眼诧异说道:“你这不是已经成功引气入体了?” 林少信也有些奇怪的看了一眼季峥,他这个小伙伴从来不爱主动说话,当年沿街乞讨都是自己的活,倒是有人抢食物时,他总会冲在最前面。 可能是太桁仙门的环境改变了他的性格,林少信这么一想就更开心了。 季峥敛眉沉思片刻,再次斟酌问道:“那又该如何突破?” 陆岳想了想大大咧咧的说道:“突破这种事可说不清,我上一次似乎是杀凶兽突破的,还有人散个步喝个水就能突破了。”随即一脸兴奋的凑到季峥面前:“你猜这个人是谁?” 还不等季峥回答,陆澜已经伸手将陆岳拉了回来:“大师兄说过,不要在外面乱传他的事情。” “这怎么能是乱传,有关大师兄的话本里可都写着这段!” “你都说了那是话本。” “但我觉得那是真的!” 长相一模一样的两兄弟,吵吵闹闹的离开了茅草房。 茅草屋里,林少信在季峥提出借阅秘籍时,毫不犹豫的将还在翻阅的大师兄手抄锻体书借给了季峥,自己提着水桶跑到院子当中给灵田浇水。 这个任务并不是外门分享的,而是他主动申请的,并且在种田中找到了一丝快乐,精致的小脸上满是兴奋。 他并没有看到季峥站在阴影处,所有的情绪也都被藏在了阴影之下。 他从窗户望了出去,太桁仙门的楼台半掩在层层山峦之间,落雪覆盖在山峦之上,点缀出一片皓洁的颜色,合该是仙家才有的景象。 这是所有人向往的修仙圣地。 也不过如此而已。 …… 陆澜上藏镜峰时,方谦正无聊到数梅花,刚刚数到三十二朵,那娇美的花瓣在他眼中自动转成了鲜香的饺子,咬一口满嘴留香。 他头上还别着一根梅花枝,还有大半的青丝随意的落了下来,看起来凌乱狂放。倒不是方谦不好好梳头,只是他找遍了整座山峰都没找到诸如发冠、发带之类的东西。 合理回忆,那个被雷劫劈碎的发冠是他曾经唯一的家当。 方谦身上倒是换了一件素白色的长袍,除了衣角处点缀了云纹外,完全算得上朴素无华了。倒不是他不想换其他样式的,太桁仙门对内门弟子也没有统一服饰的要求,但是架不住他房中只有同一款式、同一颜色的衣物。 穿上去乍一看分不出哪儿是雪,哪儿是人的那种。 当然这只是他的自我觉得,对于乍一见梅树下赏花人的陆澜来说,只觉得人间殊色都不及他大师兄半分。 见方谦回头,陆澜行了一礼道:“大师兄,典籍已经给那名外门弟子送过去了。你如今闭关结束,是否还按照二十年前您订的规矩来?” 没有兄长陆岳在时陆澜一直都是恭谨谦逊的性格,和当年的方谦一模一样。 被娇惯了二十年,不小心培养成纨绔的方谦,看着略有些牙疼:“你看着办。” “好的,我会将你这个月的俸禄直接拨给苏长老。”陆澜应完,不敢继续惊扰大师兄观花,打算告辞离开。 方谦猛地转身:“等一下,你刚刚说了什么?” 陆澜被吓了一跳,试探说道:“拨给苏长老?” “不对,上一句。” “是否还按照二十年前您订的规矩来?” 方谦侧头微微一笑,认真回答道:“不了,麻烦你将俸禄送过来谢谢。” “好……好的。”陆澜同手同脚的走了出去,不大一会儿就将方谦这个月的俸禄送了过来。 方谦拿着二十块下品灵石和五块中品灵石突然觉得当初的自己真的太傻了,真的……太傻了!怪不得自己那么穷! “还有什么事吗?”方谦终于摆脱了赤贫的状态,和颜悦色的看着站在一旁没有离开的陆澜。 陆澜拱手说道:“师兄,申时别忘了去外门代课。” “知道了。”后悔自己多此一问的方谦不动声色的应了下来,深思却飘到逃课应该去哪儿了。修仙之人忌口食,他已经两天没有吃过正经饭了,但是二十年的习惯哪儿那么容易戒。 后山那群仙鹤就挺不错的,大概可以烤出烤鸡的味道来。 …… 太桁仙门的后山是供外门弟子历练的地方,连着外界的隗阴山,山中滋养了许多阴物和凶兽。仙门将其圈在自己范围内,门内定期接任务清理,以免祸害山下百姓。 当然如仙鹤之类的灵宠并不在此范围内,那都内门的戚长老养的,偶尔会放出来放风,都喜欢往这边跑。 主要是仙门内常年飘雪,只有雾凇没用鲜草、花、树跟清泉而这些在后山都能找到。 方谦当年没少进山做清理任务,轻车熟路的抓到一只凤潟,这种动物比仙鹤看起来更像鸡,因为好看的尾巴也成了戚长老圈养的灵宠,并且只养了三只。 如今剩下一公一母成双成对,走在最后一孤零零的那只如今已经成了架子上金黄色流着油的“烤鸡”。 方谦刚刚撕下鸡翅放到嘴边,就听到远处风吟虎啸之声。 方谦被吓了一跳,直接咬到了自己腮上的肉,疼的眼眶一酸。 这是哪个倒霉的小弟子,竟然惹到了伥鬼。 这隗阴山的伥鬼,和为虎作伥的那一位形似但绝不是同一概念。 这里的伥鬼是修炼有成的阴隗吞噬了凶兽,成了一种似兽非兽、似鬼非鬼的结合体,他们上一次七人成剑阵才成功消灭一只。 方谦心疼的看了一眼架子上的“烤鸡”,举着鸡翅眨眼睛消失在树林当中。 由于不清楚情况,未免无意间破坏了弟子的历练,方谦没有直接露面,而是蹲在了附近的树上,借着树丛的遮挡望了过去。 站在伥鬼对面那个小不点的人影怎么看着这么眼熟? 季峥显然已经跑了很久,月白色的弟子服早就被汗水打透了,再混着泥土和伤痕,看起来比他刚刚进仙门时更惨。 然而他跑的再快也比不过伥鬼的速度,一开始那只伥鬼还像是戏弄猎物一般慢悠悠的跟在他后方,见小孩逐渐没了力气眨眼之间出现在他面前。 方谦啧了一声,才刚刚引气入体就敢跑来后山招惹伥鬼,也不知道这位主角是胆子太大还是没脑子? 由于书中拜仙门的戏已经被方谦搅和的支离破碎,开场既不同,他看过的文字已经和现实出现了差别,这会儿也没办法判断这会儿是否属于正常情况。他出面会不会又斩断了主角的某个天赐良缘、天降神兵? 方谦这一犹豫,下面的小孩已经直接冲着伥鬼扑了上去。 季峥显然没有学过什么术法,更不会战斗技巧,打架全凭一股狠劲儿。 方谦看得一愣神,刚准备拔剑救人,就发现他以为会落空的一拳直接打中了伥鬼的面门。 方谦咦了一声,将剑按了回去,他发现季峥在打斗中,四周的灵气自然而然汇聚到他身边,钻进他的体内,快速修复他身上的伤口。 这是什么特殊体质?虽然被打的更惨了,但并非没有好处的。 方谦坐回树上,咬了一口烤鸡翅,给自己看戏围观主角挨揍找了充分的理由。 方谦戏看的轻松,季峥这边却是真正体会到了生死一线,他能感觉到自己体内的血已经快要流尽了,身上没有一处完好的地方,只凭执念和本能站在这里。 他还不能死……他还没有…… 季峥眼前越来越模糊,那只伥鬼仿佛出现了白色的重影,而重影又出现在他面前。他后来听到了一声虎啸,虎啸声又在一道剑光里消弭殆尽。 那剑光可真漂亮,和那个讨厌的人破晓一剑很像,比那一剑更美。 季峥倒下去时看见一双洁白的长靴走到他面前,靴子的主人手中举着的好像是……烤鸡翅? 第5章 梅香 方谦感觉到季峥最后的目光凝聚在自己左手中的烤鸡翅上,难得露出了疑惑的表情。 原来主角是这么好吃的吗?还是外门的伙食太差了,这小屁孩也吃不饱,所以才独自跑到后山来满足口腹之欲? 想到或许来后山的目的相同,让方谦的表情好了点,对季峥的印象也从烦人的讨债鬼变成了麻烦的小屁孩。 但这并没有改变他像拎一个麻布袋一样的方法拎起昏迷中季峥,将他扔到了丹堂外后直接离开了。 倒不是他不想将人送上去,只是临时突然想起一件重要的事情。戚长老最珍爱的烤鸡不对……凤潟,还死无全尸的躺在后山的烤架上。 匆匆离开的方谦并没有看到季峥努力睁开了眼睛,他想要看清那个人的脸,却只闻到了他身上的一点梅香。 季峥的手指动了动,听到丹堂弟子的惊呼声,又很快归于沉寂。 …… 方谦离开之前特意在烤“鸡”的位置做了标记,幸运的是他回去时,那只缺了一边翅膀的烤“鸡”还安安稳稳的呆在烤架上。只是此时已经彻底凉透了,原本的焦香酥脆的口感被油腻干柴的味道所取代。 方谦尝试着咬了一口,随即面无表情的吐了出去,将整只烤“鸡”埋进土中毁尸灭迹。 在把坑填平之后,方谦蹲在原地长叹口气,戚长老日常放灵兽的地方都有阵法保护,邪祟之物无法靠近。 如今虽然凤潟的尸体肯定是找不到了。但是等剩余的灵宠回到小沧峰时,戚长老就会发现少了一只凤潟,到时候依旧会怀疑到门中弟子身上。 他到后山并没有经过鉴松堂,倒是不用担心戚长老怀疑到自己身上来,剩下的弟子恐怕就要倒霉了。 除非到特定的除祟时间,外门布置给弟子的后山任务并不多。而且根据主角定律,这件事八成要落在那个小屁孩头上…… 方谦咬着草根再次叹了口气,救人已经属于意外了,他为什么还要替狼崽操心?但是现在扔下烂摊子转头就走,他又有点做不出来。 “大师兄你怎么在这儿?我找了你好久!”陆岳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他一路小跑到方谦面前:“外门今日……” 方谦愣了一下,眼神骤然亮了起来直接打断了陆岳的话,拉着人就往回走:“走,现在就去上课!” 风砚堂内,明明已经过了一个多时辰,下首还是齐刷刷的守着一千多双眼睛。 方谦面对这些充满了期待的目光,嘴角微微上扬:“既然昨天已经点过名了,今天我们就来做个课外实践吧。” 一千多名外门弟子面面相觑,课外是指哪儿?实践又是什么新出的秘籍? “太桁弟子职责就是除阴邪、杀凶兽,今日你们二十人为一组评比,天黑之前回到这里结算积分,积分最多组为胜。” 方谦领着外门弟子齐聚隗阴山中,简单交代后众人四散进山中。陆岳作为除了方谦之外唯一的内门弟子,却比谁都积极,自动将刚入练气期的小弟子算到自己的队伍当中,雄赳赳气昂昂的走在了最前面。 方谦站在原地等了片刻,确认四周无人后,脚尖一点转眼来到后山入口处,跃到一旁的树上。 不大一会儿就戚长老脸色阴沉的拽着鉴松堂的管事走了过来:“你就告诉我,今日都有哪些弟子来过后山?” “长老,我不是不告诉您,只是今日一共有一千七百八十名弟子进入过后山,实在没办法一一将名字告知与您啊!”管事一脸苦恼,他今天为什么没有换班,是打坐修炼不舒服?还是大师兄的课不香?为什么要来面对阎王一样的戚长老! 戚长老脸上阴晴不定:“你把他们的名册拿给我!” 接到通知后,因为基本外门弟子齐聚所以没有一一记录名册的外门的管事呆住了,崩溃了…… 戚长老一甩衣袖就往后山走:“算了,本君自己进去找!” 方谦看着差不多,落在临近的路上,和戚长老来个“偶遇”。他装作愣了一下,拱手执礼道:“戚师叔。” 戚长老冷着的脸缓和了一下:“是望舒啊,你怎么也在这儿?” 方谦神色平静回答道:“带外门弟子过来历练。” 戚长老愣了一下,想起管事说的此时后山有弟子,忍不住露出懊恼的神色。 方谦目光关切的问道:“师叔可是遇到了什么为难的事情?不知道望舒能否帮上忙?” 戚长老长叹了一口气:“算了,这么多人排查一年也未必能够排查出结果。”他说着有些埋怨的看了一眼将外门弟子全部带了过来的方谦,但终究不忍苛责什么,转身离开。 危机解除,方谦眉眼重新弯了起来,不复刚刚的乖巧雅正模样。随后百无聊赖的躺回树枝上等天黑,顺便想着等第一名出来后,要给什么奖励好。 一穷二白的仙门大师兄陷入了苦恼当中,最终长叹口气,深入到隗阴山中。这山上不止有阴祟、凶兽,还有一些灵草、灵果,用来当奖励比较适合。 他只吃了两口烤“鸡”,为什么还要花这么长时间善后,主角什么的果然是他的宿敌和克星啊! …… 被方谦当成克星的季峥正面无表情的端坐在丹堂的厢房里,他抬起手闻了闻自己的衣袖,上面已经闻不到那个人的梅花香了,只剩下在这房中染上的浓浓丹香。 林少信跟着丹堂的师姐见到季峥的时候,一张小脸红彤彤的,上面不少被戳出来的手指印。 他长得可爱,即便再瘦的时候脸上都显得有肉。以前上街的时候就没少被小姐姐们调戏,这会儿换了仙门的弟子服更是跟小仙童一样,被丹堂的师姐们挨个调戏个遍。 反倒是季峥这一身伤看着重,但其实都是皮肉伤,这会儿基本恢复到能蹦能跳的程度了。 两人面对面站着时,林少信看起来更像是被欺负了的人。 林少信气势汹汹的拉过季峥上下查看了一番,见他全手全脚的不像是有什么大问题才总算松了口气,鼓着脸教训道:“阿峥你也太乱来了,怎么能独自一个人跑到后山去。” “不用担心,我有分寸。”季峥叹了口气,按了下林少信的脑袋:“其实你没有必要过来一趟。” 林少信接到消息匆匆过来,其实做了要将人抗回草屋的准备,闻言瞪了季峥一眼:“让我不担心就不要再做危险的事情。” 季峥沉默了一下没有应答,而是走上前对着丹堂的师姐鞠了一礼:“多谢师姐相救。” 师姐本来觉得这小弟子冷冰冰的看着就不好相处,但现在看他进退有度。而且虽然瘦骨伶仃的,但五官却很精致,养好了绝对是个漂亮孩子,神色瞬间温柔了几分:“没什么你身上的伤本来就是看着吓人,却都没有伤到要害,回去多补补就行了。” 这位师姐说完一路将两个小孩送到丹堂门口,分别时没忍住又捏了下林少信的脸颊:“以后有什么事情可以来找我,我可以免费帮你们看诊。” 季峥一路若有所思完全没有注意到好友求助的目光:“多谢师姐,其实我还有一个问题,仙门内哪儿有梅花。” 师姐笑道:“太桁仙门常年飘雪,种梅的地方不少,不过多在内门当中。” 季峥眼神一亮:“那可有哪位师兄或师姐喜爱吃烤鸡?” 师姐愣了一下失笑:“怎么可能呢?修真之人忌口腹,如非必要不得进食,即便食用也只是吃些灵谷、灵果之类的,烤鸡这么独特的爱好,就从未听说过了。” 季峥神色一暗没有再多说什么,带着林少信离开了丹堂,只是在离开后目光不自觉的飘向远处的内门。 林少信有些好奇的走到季峥身边问道:“阿峥是要去内门找人吗?” 季峥抿了一下嘴唇没有回答,他是有点在意那个救了自己的人。 林少信又如何不了解自己这个好朋友,不回答就是想的意思,笑了一下继续说道:“明日会有内门师兄、师姐给我们上交流解疑的课程,我们明天去看看,也许就能碰到阿峥你想要找的人。” 季峥愣了一下,攥在一起的眉宇微松,隐隐有些期待,随即就听林少信继续说道:“算起来我们还一次课都没有上过,也不知道大师兄讲课的时候是什么样子的,大师兄那么厉害他的课对我们一定也很有帮助!” 林少信说的时候,眼神明亮充满了向往。 季峥蹙眉看向单纯的林少信,他太容易被人欺骗了,只要给一点所谓的甜头就会相信对方是个好人。 季峥突然觉得自己身上责任重大,叹息说道:“好,我们明天去上课。” 与此同时,好不容易用二十颗灵果打发了排名第一的小组结束了实践课,却从捧着灵果笑得比花海灿烂的陆岳口中得知明日还有公共课要上的方谦:“……” 阳光这么好,也许明天可以带着弟子们一起跳一段广播体操? 第6章 惨案 太桁仙门内门弟子的公共课,更像是隔峰师兄帮助刚入门的小弟子们寻找未来主修的方向。 但是因为授课的皆是内门核心弟子,一一传授符咒、锻体、丹修等等方向的不同,即便已经选定修炼方向的外门弟子也会到场,请内门弟子答疑解惑。 再加上这一次望舒仙君出关,或许能侥幸得他亲自指点剑法,风砚堂内更是一座难求。 为了抢到好的位置,林少信特意起了个大早,天还没亮就拖着季峥到风砚堂,成功占领了第一排的位置。 眼见着四周的弟子越来越多,林少信有些不安的动了动,凑到季峥耳边小声说道:“阿峥,你有没有想过以后想主修哪个方向?其实我挺喜欢丹堂的,但是大师兄好像觉得我更适合体修?” 季峥的注意力原本一直在外面,听到这句话脸色一沉:“你不必在意他的话。” 林少信却仿佛完全没有听到捧着脸继续说道:“不过如果能像大师兄那样成为剑修,一人一剑守护一方太平好像也不错。” 季峥无言以对,只觉得好友中毒已深,那些内门的弟子怎么还没到? 叶筱清是最早赶到的内门弟子,她的脚踝上挂着一串铃铛,一路叮叮当当的走了进来。脖子上还围了一串白色的绒毛,可能是风砚堂内很热的缘故,叶筱清戳了戳那团绒毛,绒毛骤然动了一下,顺着她的胳膊快速爬到手腕上,再次将自己团了起来。 竟是一只雪白色的小貂。 作为小沧峰的唯一亲传弟子,叶筱清虽然还只是练气修为,但是在灵宠方面却有着常人难以企及的养育心得。 理所当然的,在叶筱清赶到后身边瞬间围满了抱着可爱灵宠的女修。同样过来想要试探叶筱清是否是救了自己的神秘人的季峥,由于个头矮小一瞬间被挤到了人群之外:“……” 叶筱清眼尖的看到“可怜巴巴”还有些眼熟的漂亮小孩,眼睛一亮。他们小沧峰阴盛阳衰,常年只有她师父一根独草,分外寂寞。 季峥的衣着打扮和被掌门拎来时完全不同,以至于叶筱清并没有认出他来。 “麻烦让一下!”叶筱清从一众师妹中间钻了出去走到季峥面前:“小师弟,你想要进我们小沧峰吗?” 季峥恍然闻到了淡淡的梅香,他猛地抬起头看向叶筱清…… “师妹,你看到大师兄了吗?”陆岳话音落时已经插到了季峥和叶筱清之间。“我特意去藏镜峰上找他,却没有找到人!” 叶筱清白了一眼:“你们兄弟俩天天缠着大师兄都不知道,我上哪儿知道去?” 季峥瞪大眼睛摸了摸鼻子,这个师兄身上好像也有梅花的香! 真的是因为内门多梅花,所以每个弟子身上都有花香?但是那个人衣衫上的香,似乎不太一样。 季峥木着小脸坐回到林少信身边,闭上了眼睛。确定了!那个人身上的梅香就是不一样! 另一边叶筱清和陆岳斗完嘴下意识低头看去:“咦,我们小沧山的男弟子呢?” 陆岳白了一眼抻着脖子往外门看,望眼欲穿的等着他的大师兄:“小沧山除了戚师伯外,哪儿还有男弟子。” 叶筱清跺了一下脚,抬手打向陆岳:“你还我漂亮小师弟!今天陆澜师兄在内门当值,看谁还能护着你!” 陆岳脚下一滑溜到一边:“你说错且说反了吧!我可不是我弟,会怜香惜玉。别以为你年纪小,又是女人我就不还手啊!” 这两人的打闹很快又吸引了一众外门弟子,直到叶筱清的弟子令传来信息,才彻底阻止这场闹剧。 “不跟你玩了。”叶筱清吐了个舌头,临走时还没忍住四处寻觅了一下季峥的身影。发现他又凑到了另外几个内门的师兄妹身边,略有些忧伤的移开了视线,看来拐个师弟回去的宏愿还任重道远。 季峥有些呆愣的走到人群之外,这些内门子弟身上都多多少少都沾了点梅香,他或许永远都找不到那个人了吧。 林少信一直跟在季峥身边跟着转,见他将各峰的师兄见了个遍却没在一处过多停留,一张小脸差点愁成包子:“阿峥你哪样都不喜欢吗?这可怎么办……” “对了!还有大师兄,大师兄还没来!阿峥你是不是更喜欢剑修!我刚刚看到有师兄在卖和大师兄的钧弘剑同款样式的木剑,可惜我们灵石太少了……” 季峥记得那把剑,朴实无华,上面没有任何雕饰,同款木剑那不就是最普通的木剑吗?他看着抱着自己手臂,开心的像只小麻雀一样的小孩,感觉头更疼了。 不光人找不到,自家养的弟弟也快被坏人拐跑了,这可怎么办? 好不容易才找到借口,以再不浇水地要干了为由将林少信拐走的季峥,刚一出门迎面就看到了打着哈欠姗姗来迟的方谦,两人诡异同步地停顿了一下。 方谦站在原地难得反思了片刻,出门就撞到主角,这大概是他昨日偷偷下山导致上课迟到的报应。 这已经是第二次了,他以后一定认真备课! “大师兄!”林少信眼睛一亮,小手下意识的在衣服上擦了擦,然后按着季峥直接鞠了九十度的躬。 季峥:“……” 方谦:……有点折寿。 林少信依依不舍的说道:“谢谢大师兄送我的锻体功法,我一定会勤加修炼。” 方谦点了点头,看着林少信瘦小的身板昧着良心说道:“很适合你,加油。”他说完绕过两人,疾步走进风砚堂,活像后面有两个洪水猛兽。 见方谦目光闪烁、脚步匆忙,更加坚定了他不加好心的季峥怒瞪了方谦一眼,拉着不停回头的林少信离开。 无辜被瞪的方谦打了个喷嚏,迷茫的揉了揉鼻子,修仙之人寒暑不侵,他这是什么情况? 方谦很快就没有空想这个问题了,他刚一走进风砚堂原本还围着内门的师兄们提问的小弟子,全都老老实实的坐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就连内门的弟子都第一时间找好位置等着方谦讲课。 方谦跨进门槛的脚步微微迟疑了一下,在收回的边缘试探,在众人期待的目光下硬着头皮走了进去。“你们都想修剑道?” 回应他的是齐刷刷的点头,方谦在其中还看到了丹堂和器堂的两位首席弟子。 方谦停顿了一下,随即勾起了嘴角:“剑修之道就是勇往直前,既然你们坚持,那就都跟我来吧。” 当陆澜拿着掌门传信找到方谦时,刚好看到他持剑如同秋风扫落叶一般将外门弟子一窝一窝的扫上天。 那远远的黑点中,仿佛有一个属于他家兄长:“……” 得知师尊召见,方谦果断停手,收剑、转身、走人,动作流畅眨眼消失。 被遗忘在原地的陆澜:大师兄果然还是风一样的大师兄…… 太桁仙门的主殿名为钧天殿,要先过一座白玉雕成的踏仙桥才能抵达,这座桥如同弯延向上的仙梯,一路直上九重宫阙。座桥两旁飞鸟不渡,哪怕是渡劫大能亦不能御剑飞行。 当年太桁先祖钧天仙君,就是在这里立地飞升的。 方谦站在踏仙桥底端难得沉默了一下,他十二岁那年成为太桁仙门掌门唐景辞唯一的亲传弟子。 拜师仪式上,唐景辞牵着他的手一路走完这九百九十九阶仙梯,告诉他这座仙门总有一日会交到他的手上。 方谦在走到最顶层时回首看着仙气飘渺的宗门,他的气运已经和太桁仙门紧密地绑在一起,从此以后息息相关、密不可分。 再次踏上桥的那一刻,方谦飘荡了二十年的心仿佛有了着落。他不再是现代那个钱多闲的慌的纨绔富二代,而是仙门年轻一代魁首、掌门首徒、太桁大师兄望舒仙君。 太桁作为众仙门首座,而他是太桁大师兄,身上肩负的不仅仅是太桁这一座仙门而已,而是承载了所有仙门未来的希望。 方谦迈着沉重的脚步、怀揣着沉甸甸的责任走上踏仙桥,一共走了九百九十九步,再回首时已是天光将歇、暮色四合,一盏盏华灯点亮了着一座飘渺的仙踪,他…… 累了、还有点饿,想念昨日只吃了两口的“烤鸡”! 方谦推门走进钧天殿,刚好看到殿中内门小师妹叶筱清正坐在地上抱着唐景辞的大腿赖着不起来,听到声音两个人同时回头。 “对不起,打扰了。”方谦果断退后半步,还打算帮人关上门。 “回来!”唐景辞揉了揉眉心,感觉自己这个徒弟在闭关结束后莫名的变调皮了。“她是你筱清师妹,你不记得了?” 叶筱清总算松开手,配合的露出无辜的微笑。 叶筱清是唐景辞故友之女,自幼父母双亡,被唐景辞抱回太桁仙门,方谦当年还抱过她。那时候小不点的娃娃,如今已经变得亭亭玉立了。 突然感觉到中年危机的方谦:不会!哪有!别乱说!二十四加二十约等于自己刚好二十岁! 方谦勉强拉回自己偏掉的思维:“师尊叫我来是有何事?” “是这样,兖州赵家昨夜七十三人惨遭人残杀,其中修炼者被凶手生挖走了灵根,不过赵家幸还有一人生还,特意修书来我们太桁仙门求救。”唐景辞捋着胡须说道:“赵家也属于我仙门中人,为师想要你来带队前去兖州调查。” 挖灵根?方谦愣了一下眉头蹙起,还不等他发问叶筱清已经爬了起来,举起双手说道:“还有我!信都是我养的鸽子送来的,凭什么不带我。” “筱清啊,你才练气七层出门在外多危险啊。”唐景辞头疼的哄着:“而且就算我同意了,你师父戚长老也不会同意的,他可就你这么一个宝贝徒弟。” “没关系,我师父昨日就说他要为自己的鸡守灵七日,期间不会有心情管我。” 方谦莫名的有点心虚,在对上唐景辞求助的目光后,下意识应道:“师尊放心,我会照顾好小师妹。” “多谢大师兄!”叶筱清扑过来抱了一下方谦,蹦蹦跳跳的离开了钧天殿。 想让方谦出门拒绝的唐景辞目光幽怨的看向自家徒弟。 方谦咳了一声转移话题:“那个赵家……” “赵家是百年间新起的修仙家族,家中出了几个灵根绝佳的好苗子,可惜了。挖人灵根实在过于阴损,此事若不能妥善解决,日后恐成祸患。” 唐景辞叹了一声继续说道:“具体的情况为师也不大清楚,案宗都在当地官府手中。你刚刚突破金丹期,本该在门中好好巩固修为。另外你的金丹大典也还没有举行,奈何内门的几位长老都没有空余的时间,弟子中又数你修为最高……” “我知道了师尊。”方谦赶忙打断唐景辞的感慨,自家师父自己清楚,任由他说下去天亮了都不一定说的完:“师尊如果没有其他的事情,弟子先回去准备。” “等一下,这一次除了你和筱清之外,还会选出十个外门弟子跟你一起前去历练。”唐景辞说着一脸戏谑的看着自己的小徒弟:“另外去兖州会路过你的家乡长治镇,那里有个净昙仙师自称是你徒弟,为师怎么不知道我什么时候多了这么一个徒孙?” 方谦努力保持微笑:……说起来你可能不信,收徒这件事连我自己都不知道。 …… 外出查看的任务和门派日常挂的任务不同,会在第一时间传达到所有弟子的弟子令上。 季峥挑水灌溉灵田时还在想那个没有找到的人,他走的快了些,回过神时才发觉林少信没有跟上来。 季峥回过头却见林少信双眼通红的看着弟子令,他刚刚走神没有看到弟子令上的传信,正是公布的赵家七十三人被挖灵根一事,酌有意向的弟子去鉴松堂接取任务。 林少信控制不住自己的颤抖:“阿峥这是……” 季峥也低头看向弟子令上的信息,他的神色很冷,比今天的夜色看着要冷的多:“我知道了,你放心,我一定会去查清楚。” 第7章 离开 方谦说要收拾行李,但是他的全部全部家当只有一个蒲团、几块灵石、一把破剑和一树梅花。 蒲团和梅花都带不走,所以也没什么好收拾的。 日常连屋子都不想进的方谦坐在树下把玩弟子令——储物袋中的那块破木牌,如果不是唐景辞特意提醒,他确实忘了这个宗门特有的传讯工具。 弟子令除了用于传信之外,还录入了门派弟子积分,方谦弟子令上面的积分已经多到懒得数一共有几位数字。 自以为穷困潦倒,实际上富可敌国的方谦:“……” 他当年到底是怎么把自己活得这么清贫的? 方谦想了想给陆氏两兄弟传去信息,趁着外出这段时间刚好可以重新修整一下院落。 陆澜和陆岳两兄弟过来的很快,只是远远的就能听见两人吵吵闹闹的的声音。 “凭什么外门弟子可以接的任务,我们内门弟子不可以?”声音大的基本可以判断是源自于两人中的哥哥陆岳。 陆澜的声音听着沉稳的多:“胡闹那是给外门的历练任务,你一个筑基巅峰和一群练气期的小辈抢名额这合适吗?” “有什么不合适的,修道之事能者居之!我不管,大师兄带队,我要跟着去!” “你怎么跟小师妹一样胡闹,十人都已经选完了,你没机会了!” “那里面还有一个才刚刚引气入体的小孩,你怎么不管!” “那是人家凭本事选上的。” 方谦:……别说这两兄弟虽然形貌一样,但还是挺有辨识度的。等一下你们说的小孩是谁?! 陆岳想起那个一身是血也死不认输的孩子,莫名的打了个哆嗦没有继续争辩。他很快看到梅花树下的方谦,双眼一亮直接跑了过来:“大师兄,我想跟你一起去做任务!” 陆澜手慢一步没有拎住人,一脸愧疚的走到方谦面前:“大师兄叫我们过来可是有什么事情要交代?” 方谦选择性忽略了陆岳的话,直接给陆澜转了将近一半的积分:“闭关结束后我感觉清修对目前的修为没有了太大的用处,所以想改造一下居所,分出茶室、棋室、书房等,我外出这段时间里有劳你们改造一下,顺便照顾一下梅花。” 方谦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今天的大师兄也是努力不崩自己人设的大师兄。 结果陆澜还没有应答,某个刚刚还要跟着去出任务的憨憨已经一口答应下来:“大师兄放心,我一定改到让你满意。”完全忘了答应之后就不能跟着出任务了,只为能帮上大师兄的忙而开心不已。 其实不太放心,但话也收不回来的方谦,只能生生转移话题:“你们刚刚说的接任务的小孩是怎么回事?” “就是掌门师伯在大师兄历金丹劫的时候,带回来的那两个小孩中叫季峥的孩子。这种外出历练的任务外门本就有很多人争抢,因此特设了比武擂台。这季峥才刚刚引气入体,本来不太可能抢得到名额,只是被打飞了都要留根手指在擂台上,其他弟子也怕真闹出人命,让他硬是挺到了最后。” 陆澜话语中明显带着对季峥的认可:“也许内门很快就会再多一个小师弟了。” 方谦沉默了一下,他都已经努力避开了,为什么主角还是阴魂不散呢? …… 外出任务一般所有人在山门口集合,山门内四季飘雪,而这里却是万物生春的季节。明明门内还在下雪,隔着一道山门却下起了雨。微风细雨打在门口的石阶前,和不远处的飘雪成了泾渭分明的两道风景。 林少信红着眼睛将季峥送到山门外,一袭月白色的衣袍很快就被打湿了。“对不起,我太弱了,没能抢到外出的名额。” 季峥叹了口气,脱下自己的外袍不顾林少信的挣扎,盖在林少信头顶上:“回去吧,我会查清楚的。” 这一年来,他一直觉得自己是欠了林少信的。自从那一夜长陵染血,林家满门被灭,他们就成了彼此仅剩的亲人。照顾林少信变成了他的习惯而查出当年的真相也成了他早就已经背负的责任。 林少信抹了一下眼泪:“阿峥,我知道你心里有执念。但是死去的人永远都没有活着的人重要,我会好好修炼大师兄送给我的锻体功法,努力变强,等你回来。” 季峥:……这两天太忙,都忘了求证那本秘籍的真假了。 他还想再叮嘱几句,就见外门剩下的九人结伴过来,只能把话先咽了回去。“你别太急修炼,一切等我回来再说。” 林少信懵懵懂懂的点了点头,却只当季峥关心过度,并没有把这句叮嘱放在心上,在和其他几个师兄打过招呼后就依依不舍的告辞离开。 这几人中有三个女弟子、六个男弟子。其中修为最高的是一个叫余寄的年轻公子,如今已经是练气巅峰,另外几人显然以他为首。和外门子弟都穿月白色服饰不同,余寄偏穿了一身白衣,态度虽然温和,眉宇间却带着一点倨傲。 季峥看得出这个人对自己和少信的不喜,却也懒得在意,一个人远远的站在树下避雨。 叶筱清是在辰时三刻赶到的,人还未至先带来了一串铃铛声响,举着一把粉红色的油纸伞,一路叮叮当当的走了下来。她天生的一双笑眼,看着就与人亲近。 余寄等人闻声望了过去,见来人虽然一身内门打扮,却只有练气七层的修为,都愣了一下,暗道这次任务可能不难解决。 叶筱清昨日就听说队伍当中混进来一个七岁刚刚引气入体的小家伙,这会儿见是那日风砚堂见过的小孩,正孤零零的站在不远处,衣服早就湿透了,除了好奇之外忍不住有些心软。 她举着伞刚想过去就被余寄拦住,温声拱手问道:“这位师姐,我乃是平渊侯世子余寄,请问我们现在启程吗?” “朝廷的人?跑我们仙门来干嘛。”叶筱清看了余寄两眼不甚在意的挥了挥手:“走什么走,人还没到齐呢。” 叶筱清说着有些心虚的看着身后,他们原定的集合时间是辰时一刻,自己睡过头所以迟到了。一路上都在担心会被传说中雅正端方的大师兄责怪,甚至直接被抛下也说不定。 但是她人都到了,大师兄在哪儿呢? “还有哪位师兄没到……”余寄的话还没有说完就卡在了嗓子里,他已经看到了最后一个人。 方谦自山门缓缓而来,他没有撑伞,但无论是飘雪还是落雨,都一滴没有落在他身上。 季峥也看到了来人,眉头微微蹙起,他总算想起来余寄身上的衣物为何如此熟悉,因为方谦也总是这样的扮相。 但这身白衣穿在方谦身上,配上他那副懒洋洋将醒未醒的模样,却是三分清雅十分风流。对比之下余寄再穿这一身就仿佛东施效颦,穿出了麻秆的感觉。 同样睡过头迟到但还不能说,为了弥补特意摘了十一朵梅花枝的方谦,将花枝一一分给师弟师妹们:“我弄花枝耗费了一些时间,来晚了抱歉。这花枝上封存了我一道剑气,如遇危险,可用。” 最后一枝梅花落在了季峥手上,他抬头看见方谦发髻上插着的同款梅花枝:……分明就是迟到而已,怎么可能有人信! 他刚想完就听余寄等人激动说道:“多谢大师兄!我们一定好好珍藏、绝不轻易使用!” 方谦:……不用我做来干嘛? 季峥:“……” 方谦点了点头,挥手祭出从苏长老那顺来的云舟,自己率先站了上去,整个动作如行云流水般:“都愣着做什么?上来。” 众人这才如梦初醒般,纷纷跃上云舟。只剩下季峥看着云舟足足比他高出一截的高度,一张小脸紧绷,看起来已经冷到了极致。 这个人一定故意的,就像初见时将自己和少信从内门如同垃圾一样扔给外门,到这一刻直接祭出云舟,都像是针对自己而来。 他就是不想带着自己,所以才故意要抛下他。 季峥和林少信在凡间乞讨流浪时,没少经历过白眼,他原本不该在意方谦这个人。 但是他从未提过当年在长治他曾那么期待自己能早生几年,生在太桁仙门大师兄望舒仙君一人一剑斩杀阴祟守下一座城池的时候。 那是不是娘亲就可以不用死,他也可以得到救赎。 那一日他看到漫天霞光,这个人自霞光中走来,没有人知道他只是已经习惯了戒备和凶狠背后隐藏着期待。 然而当他努力将满身的刺儿收起来的时候,却发现曾经的那些美好词汇不过是这个人披的一层假皮,皮下不过是一只顽劣的恶鬼。 他曾经有多期待,如今就有多厌恶。 叶筱清等了一下才发觉还有一个孩子没有上来,她咦了一声,刚准备下去接人。就听到耳边传来清冽声音:“麻烦。” 随即她那个谪仙一样的大师兄已经先一步飘下云舟,像拎麻袋一样拎起了下面那个小孩,表情看起来要多嫌弃有多嫌弃。 再一次被方谦拎着衣领时,那连绵的细雨突然停了,天边露出一抹红霞,而季峥再次闻到了熟悉的梅香。 季峥晃神间已经被放到了云舟上,他睁开眼睛,却发现自己被放在了云舟的边缘栏杆上,云舟此时已经起飞了,往下只能看到一片云海:…… 方谦依旧抓着季峥的衣领,他看着小孩难得呆愣、仿佛吓傻的表情,笑眯眯说道:“怕吗?你要是真的怕,我可以送你下去。” 既然躲不掉,索性不如逗着玩。长途旅程这么无聊,总要找点趣事不是。别说日常炸毛的小狼崽,偶尔露出呆愣的表情还挺可爱的。 季峥:这个人果然还是很恶劣! 第8章 安排 兖州城中有一家酒楼叫做醉仙楼,传闻太桁仙门的仙人路过此地时,都醉在了这酒香当中。 雅间当中,方谦吊儿郎当的倚靠在二楼窗边,手里拿着醉仙楼的招牌一壶仙人醉,一头青丝还是用梅花枝挽着,一副放浪形骸的模样。 他身边只有季峥在,却点了一整桌的菜。 “这酥肉不错,不尝尝吗?”方谦见季峥从头到尾没有动过筷子,拿着公用筷子夹了一块酥肉放在季峥的盘中,左手持酒壶直接饮了一口,笑意疏狂。 季峥冷笑了一声,只觉得这个男人连最基本的伪装都不要了:“我们是来查案的,不是来吃喝玩乐的。” “急什么,筱清他们不是已经去官府拿档案了吗?”方谦歪着头含笑看着小孩气鼓鼓的样子,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是这个孩子似乎对赵家的案子非常上心。 那本书他主要只看了有关自己的前四分之一剧情,期间并没有灭门惨案的事情传出,季峥也一直呆在仙门内升级打怪。 也不知道是作者没写到,还是被人有意的封藏了起来。如果是后者,在整个纪云大陆能做到这一点的也只有当地官府了。 这世间仙门只管仙家事,而皇室掌管着龙脉和人间秩序,即便是仙家众人也要遵从皇家订下的规则,如不得杀凡人、各大主城皆不可御剑飞行等。 当然能够维持这样的规则,除了龙脉的庇护之外。也是因为皇室之人无法修炼,上位者百年一换,比仙家动不动活上千万年,以至于造成一家独大的局面要强。这也是几大仙门、世家默认的结果。 因此哪怕太桁仙门哪怕是名义上的第一仙宗,如果事件中没有仙家求助、没有朝廷的许可,也不能随意插手凡间的事情。 方谦一壶仙人醉还没有喝完,叶筱清已经传信过来。 “大师兄,府衙的人不给我们卷宗,称这是凡间仇杀案,那个赵家唯一的幸存者也已经死了,现在怎么办?” 季峥对上方谦意料之中的神色,想起当年不了了之的林家灭门案,一瞬间血色尽退。他才只有七岁,不得不依附太桁仙门才有机会,但如果打着太桁仙门的名头都做不到查清真相,难道这一次他也要错过了吗? 方谦晃着酒壶对弟子令笑吟吟的传信道:“怎么办,府衙的人应该已经给你们安排妥当了吧?” 叶筱清的声音里尽是不情愿:“他们不许我们插手案情,但是将我们请到了府衙别院安置,表示有结果的时候会通知我们,如果不是不能打凡人,我真想揍他们一顿。大师兄我们需要单独行动吗?” “行动什么?从你们露面那一刻起就已经被人盯上了。”方谦撑着下巴懒洋洋的说着,虽然皇室不能修炼,可从来没说朝堂当中没有高手。“小师妹,你先带着其他人在府衙住着,也表示一下我们太桁仙门对此事重视,没有结果绝不离开。” “就这些吗?还有没有其他安排?比如我夜探一下府衙,找找卷宗?” 方谦突然明白自家师尊不愿意放叶筱清出来的缘故:“没有,有需要我再联系你,别妄动免得落人口舌。” “好的吧,有事情我再跟你汇报。”叶筱清闷声说着,同时那边传来脚步声,她很快掐断了通信。 “那就不查了吗?”阴恻的声音从旁边传来,带着小少年特有的空灵感,听起来飘飘渺渺的并不真切。 方谦正在沉思,猛地被吓了一跳,忍不住抬手敲了一下季峥的脑袋:“小鬼,青天白日的不要吓人。查呀,为什么不查?什么时候仙门中事儿,也归皇室一家说的算了?” 他说着凑到季峥耳边:“不然你以为我没进兖州就和师弟师妹们分开行动是为的什么?当然是因为带着一个小孩不容易引起他人的注意了。” 当然还有一个理由是带着主角占着气运,案子会好破一些。 季峥愣愣地捂着自己被敲红了的脑门,他觉得自己的耳朵也有点痒,但是手不够捂不过来了。“你猜到了朝廷不会配合,那为什么还要让叶师姐去官府要卷宗?” “傻,既然赵家当时还有人活着不可能不向仙门求助,若是一直没有人出面,反而会引起凶手的警觉,我还怎么暗中调查?”说要调查的人在说完后又靠回窗边,望着一江春水悠悠然的饮着仙人醉。 方谦在现代是常饮酒的,但作为大师兄的二十四年却滴酒都未沾过。即便有修为撑着喝不醉,脸上也染上了一抹薄红,像是被调开了的胭脂。 季峥看得愣了一下,随即便移开了视线。 这个人果然不靠谱,那些话都是忽悠我的。季峥鼓着脸生起闷气,却也没有再出声打扰,殊不知方谦已经将整个神识覆盖了整个酒楼。 赵家一夜之间死了七十余口人,这么大的事儿就算明面上不说,私下里讨论的人也不会少。 这酒楼当中,就是最适合谈论的地方。 “赵家一向与人为善,虽然也是仙门的人,却从没有仙人的架子,这一次也不知道是得罪了什么人。只是可惜了赵家的那位大小姐,听说她本该拜入上清宗的,因为想多陪家人呆两个月,没想到就这么香消玉损了。” “他家的二少爷不更是,听说和曾经的仙门第一人望舒仙君的资质也有得拼,可惜喽,这一次赵家彻底绝种了。” 偷听却被骤然点名的望舒仙君:“……” “他们家的小儿子赵长生不是逃出来了吗?” 与他同桌的人停顿了一下,凑到他耳边悄声说道:“我听在府衙当差的大舅哥说那位赵家小少爷昨儿夜里突然暴毙了,听说是忧思过虑,发急症走的。” “满门被杀,自己又是一个没什么修炼天赋的,连仇都不知道跟谁报,换我我也窝囊死了。” 后面传来敲酒杯的声音,其余几桌聊的也都是差不多的内容。 方谦收回神识的时候,一壶酒已经喝到了底儿,桌子上的菜肴也被生闷气就开始吃菜的季峥吃了个七七八八。 “小猪,你这么能吃,我要养不起了。”方谦抬手又敲了一次。 季峥捂着难得有些凸起来的肚子没有说话,却在小二结账的时候,将储物袋中唯一一块灵石拿了出来。 店小二眼睛眼睛,脸上乐开了一朵花:“原来是个小仙君,失敬失敬……” 然而他还没来得及伸手,那块灵石已经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银叶子。 “多的就当时打赏了。”方谦说完拎起旁边的小孩直接走下楼,边走边语重心长的教育:“有没有人教过你,钱是不能浪费的,否则它就不爱你了。” 季峥被拎的一脸麻木:“我也不爱钱。” “不爱也要尊重它。”这才不枉费他特意从掌门师尊那里要来的银子,毕竟行走凡间花费灵石实在是太奢侈了。 好不容易被放下时季峥瞥了眼身边高挑的人:说的这么好听,倒是把我的灵石还给我。 方谦察觉到季峥的目光,微微勾了一下嘴角:“你不爱它就要懂得放手。” 季峥:“……” …… 虽然很多修仙世家就建在凡人界,但是要避免争端也要清净修行,总不能离凡人太近。 龙脖子山在兖州城东,是一处难得的小灵脉,赵家就建在山腰处的灵脉上,要先走过一段山路才能抵达。 如今刚刚入春,正是雨季,方谦和季峥刚走到山脚下细雨就落了下来。 季峥好不容易才干了的衣服转眼间就湿透了,他将手撑在头顶,下意识看了眼身边滴雨不沾的人。 “别看我,有能耐就自己用灵力挡住雨。”方谦这么说着拍了下身边小孩的脑袋,他原本湿透的长发瞬间变得干爽起来。 上次隗阴山之行,季峥倒是摸到了一点灵气运转的边,但是不代表他刚刚引气还没成功练气的人可以直接用灵力挡雨。 季峥憋红了脸,头发再次湿透了也没把一丝灵气引出来,转过头就对上了方谦戏谑的目光。 他怎么会听信了这个人的话,仿佛是个傻子! 季峥愤愤地想着,下意识加快了脚步,奈何旁边的人身长腿也长,他再怎么急行这个人都可以不紧不慢的跟上。 这样一赶路他们倒是很快看到了雨幕中的赵府。 赵家不过是新起的修仙世家,自然比不上有万年底蕴的太桁仙门,但是一眼望去能看到围墙内依山而建的亭台楼阁、雕梁画栋,自有一番江南水乡的精致美感。 赵家的大门此时紧闭着,门上贴了两条官府的封印,从外面看不出什么异样。只是方谦才一靠近就下意识的蹙起了眉峰,明明是雨天,这里血腥气竟仍如此的浓郁,活像是将这里所有人的血都放干,然后铺满了整座庄园。 方谦一把拎住还在一味往前走的季峥,拍干了他身上的雨水,单手将他夹了起来,举步一跃到赵家的围墙上。 人小体轻、身不由己的季峥挂在方谦的手臂上,深吸了几口气,勉强控制住了自己蠢蠢欲动的牙齿:好想咬他! 第9章 度化 虽然对赵家内的景象早有猜测,但当方谦站上围墙,一眼望去的一刹那,他还是彻底冷下了脸。 几十具尸体就那么交叠着堆在院子当中,地面、墙壁到处都是血迹,这些血迹在干枯后早就已经变成了深黑色,如今被雨水反复的冲刷后,汇聚在缝隙当中,积成红色的小河。 季峥在看清这副地狱景象时就开始忍不住的颤抖,甚至能听到牙缝中渗透出的敲击声,仿佛恐惧到了极致。雨幕遮挡住了他的表情,挡住了他眼神中的恨意。 “害怕就老实在这站着别动。”方谦只当这小孩终于有了这个年岁本该有的恐惧,随手将季峥放在围墙上,直接一步踏进院中。 院子里面怨气冲天,死去的鬼魂在饱经折磨后,早已经失去了任性,只剩下狰狞地恨意,扭曲咆哮着扑向院中的闯入者。 方谦长叹了一声,下一刻抽出钧弘剑。 “不要!”季峥一惊下意识想要阻止,却一头从围墙上栽了下去,余光中只看到一道剑光。 碎石划破了季峥的额头,他脑子晕了一下,还是挣扎着撑起身看了过去,院中鬼魂早已消失殆尽。季峥知道厉鬼被斩杀后就会彻底的消失了,他曾经也看到过同样的场景。 这一瞬间在淅沥的雨水下,这个七岁的孩子终于忍不住痛哭了起来。 他哭是为了当年、也为了这一刻同样的无能为力。 季峥在这些鬼魂身上看到了当年的母亲、当年林家众人的影子,却依旧只能重复地做着一样的噩梦,连毫无拔剑阻拦的能力都不具备。 但是从今往后,他决不会再掉一滴眼泪! 方谦眼神奇异看向季峥,也不知道这孩子是运气好还是坏,这么一会儿的功夫就能把自己搞到破相,倒是意外的突破了练气一层。 方谦收起长剑,将伤口尚未愈合的掌心攥拳藏在袖中、背在身后,踱步走到季峥面前。他不会超度,只能用金丹血来度化鬼魂。这是他的本源血,即便不再流血伤口短时间内也没办法愈合。 他伸出完好无损的右手,将小孩拎了起来:“不就是破了点相,值得哭鼻子吗?” 季峥撞开方谦跑了出去,没有看到原本滴雨不沾的人,此时已经被雨水沾湿了发髻。 方谦叹了口气,怎么和丹堂那些小姑娘一样,只觉得小孩的心也是海底的针。不再管跑得没影的人,走到一旁随手堆积的尸体前查看起来。 这些人身上都没有灵根,只是普通的凡人而已,然而尸体都遍布了剑伤,显然都是死于虐杀。 方谦脸色微沉,既为修士做这么多恶孽,是真的不怕天道惩罚吗? 虽然心知这些人已经入了轮回,但到底不忍心看着他们继续暴尸在雨幕之下。方谦抬了一下右手,大火骤然在雨中燃起,最终尘归尘、土归土。 方谦转过头正好对上某只小狼崽的阴沉小脸,手上的动作一顿,这小狼崽又发什么脾气呢? 还在很快季峥就低下头收敛了目光,声音平静的说道:“师兄,我找过屋子里没有其他的死人了。” 赵家是修仙世家,家中自然不可能只有这些凡人。 方谦也相信季峥不可能有遗漏之处,那么赵家那些修士都哪儿去了呢? 搬去了府衙?义庄? 不太可能。龙脖子山距离府衙和义庄都很遥远,将这么多尸体运送下去不可能没人看到,也自然该有人议论才对。 他听了那么久,却没有一个人提到赵家人的尸体去哪儿了,甚至百姓对于赵家灭门之事也都只是听说而已。 所以最大的可能,赵家人还在这座山上,只希望没有被凶手彻底毁尸灭迹了吧。 方谦这般想着,绕着赵府转了一圈,除了无处不在的血迹之外,倒真看不出什么异常来,甚至屋子里的金银细软都没有被人移动过。这场雨来得太不及时,即便原本有残留凶手相关的线索,如今恐怕也被洗刷干净了。 这会儿春雨骤停,一抹七彩的霞光勾勒在苍穹之上。站在阳光下,季峥才看到方谦潮湿的头发,露出诧异的表情:“你的头发……” 方谦嘴角微扬,低头看着面前的小孩:“太热了,凉快凉快,怎么你关心我?” 季峥鼓着脸颊扭过头,他就不该多此一问,这个人的嘴里就没有一句正经的话! 赵家的宅子是依山建的,祖祠建在了最高处,背靠着龙脖子山的山道。祠堂里面方谦和季峥两人都已经检查过了,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你在这儿等会儿,我上去看看。”方谦说完顺着山道继续走了上去。 季峥犹豫了片刻也小跑着跟了上来,两人之间隔了将近三米的距离。 “怕了就快点走,慢了小心被狼叼走了。”方谦回头看了一眼短手短腿的小狼崽,有些嫌弃的挑了挑眉,却还是放慢了脚步。 他后面的小不点撇了撇嘴,依旧保持着同样的距离,但总算不用小跑着跟了。 龙脖子山越往上走越难爬,眼看天边只剩下一抹残红,季峥觉得自己的双腿像是惯了铅一样,只能麻木的抬着。 他肚子也早就饿了,有些怀念醉仙楼的那一桌子酒席,为了转移注意力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你要上山做什么?” “挖坟。”方谦回过头一笑,哪儿还有传言中的仙风道骨,看着就像故事里的大反派:“现在后悔了想回去还来得及。” 有病。季峥咬着牙回头看了一眼暮色下的赵府,重新举步往上爬。 他还没走两步就突然被塞了一口桃花糕,这是来龙脖子山路上方谦买的。他当时还在腹诽这个人过来时来游山玩水的,没想到最终却进了他的口中。 季峥呆愣之际,突然方谦拎了起来抗在肩膀上,见他挣扎便顺手拍了一下:“等你自己走上去估计都子时了,我们是去挖坟的、又不是去招魂的。” 季峥不可置信的瞪大了眼睛,刚刚咽下去的糕点差点被硌的吐出来,脸色铁青的贴在方谦的后背上,恨恨地想着自己总有一天会长大,比这个人大很多! 龙脖子山头是一处风水宝穴,也是赵家的祖坟所在。方谦之所以能分辨出方向,是因为这里也有怨气凝结。白日的时候还好,在夜幕当中怨气浓重的看不清四周的模样。 但是奇怪的是这一片坟地却很清晰,像是在等着外人的到来。 “真像是来招魂的了。”方谦嘟囔着顺手将季峥放在地上,指了指前面的坟墓:“看了出什么吗?” 季峥瞪着眼睛看了半天,却没发现什么异常。 方谦走到坟墓边半蹲下来让季峥仔细看坟上的土,因为雨水的缘故,如果不是埋的并不平整很难看出翻新的痕迹:“坟是旧坟,这土却是新埋的,所以到你干活的时候了。” 他说着将从赵家后花园顺出来的铁锹塞到季峥怀中,自己抱着剑走到一旁柳树下,靠着树眯起了眼睛。 季峥抱着比他人还高出一截的铁锹顿了顿,一言不发的挖起了坟。 他四周的怨气像是被刺激到了一般,猛地扑了过来,却被拦在剑光之外。 季峥抬头看了一眼不远处看起来像是在发呆的人,默默加快了挖坟的速度。 方谦在季峥的视线移开后,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正在愈合中的左手。倒不是他真的想虐待、压榨童工,只是挖坟这种工作不利于伤口愈合,绝不承认自己是因为挖土太脏不想伸手。 他看着四周沸腾的怨气叹了口气,这或许注定是失血过多的一天,他下一次出门前一定要先去跟师尊请教一下度化之术。 好在新土只是草草埋下的,季峥用了不到一个时辰就挖出了全部土里的尸身。这坑中一共二十八具尸体,和赵府中的刚好凑成七十三具。这一瞬间原本不停试图攻击的怨气全都不见了,四周的风仿佛都安静了下来。 季峥抬起头刚想叫方谦,却正好对上了一张死不瞑目的鬼面。 季峥张了张嘴,铁锹落在了地上,他还来不及反应一截洁白的衣袖骤然挡在他眼前。 他仿佛听到了有人叹息一声:“长得这么吓人就不要出来吓唬小孩子了吧。”随即便失去了意识。 方谦将怀中沉睡过去的小孩放到一旁的柳树下。 飘在半空中的阴魂也不急着攻击,只是将四周的怨气全部汇集到自己身上,原本透明的魂体逐渐凝实。 在他成为实体的一刹那,原本已经平息的怨气瞬间翻腾而出,遮云蔽日。而站在柳树下持剑而立的方谦就仿佛一叶扁舟,误入了鬼域当中。 阴魂看着方谦手中的钧弘剑,黑色的血顺着眼眶落了下来:“剑修……该死!” 他说着便化掌为爪向方谦抓了下来,方谦翩身避开:“杀你的人也是剑修?” 阴魂并没有回答,却仿佛被剑修两个字刺激,冲着方谦再次落下攻击。 方谦将掌心的伤口再次撕裂,在一掌拍在阴魂身上。这人生前有筑基巅峰的修为,加上惨死后怨气加持,并不像那些没有修为的人那般好度化,只是停顿了片刻再次冲了上来。 钧弘剑专克阴祟,若是出剑恐怕这人连半点碎魂都留不下来。方谦犹豫时躲闪不及,后背被阴魂抓出五道血痕。 “拼了。”方谦咬破手指,不避反上,指尖的鲜血直接点在了阴魂的眉心上。 第10章 府衙 指尖连着的是心头血,那阴魂彻底停顿下来恢复了一息往昔温润、清俊的模样,又很快被怨气缠绕上来。 如此反复数次,他不累看得人都累了。 阴魂的怨受束缚,荣绕在四周的阴影也送算散了开,月光下衬得方谦的脸色苍白如雪。按理说这副模样多少该有点病美人的美感,但是生生被他周身懒洋洋的气场破坏殆尽。 他等得有些不耐烦,打了个哈欠说道:“我说这位兄弟,天色也不早了,有什么交代的话能快点吗?” “吾、乃、赵、氏、家、主、赵、延、修……”阴魂的语调还有些生硬,一字一顿的听起来像是在念经,不过这几个字说完之后,他周身的怨气就散了不少,看起来像是随时可以入轮回中。 方谦想起故事里永远写不出凶手名字的悲剧,果断打断了赵延修的话:“是谁杀的你?” 赵延修的语调终于顺了,他看向方谦认真且快速的回答道:“我不知道,劳烦道友将我和家人埋葬。” 他说完后像是心事已了,很快消失在空中。 方谦:……有一句必须被消音的话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他回头看了一眼睡得香甜的季峥,叹了口气认命走到二十七具尸体前,这其中竟然还有一岁幼童的小小身躯。从伤口可以看得出来,为了确保灵根的鲜活,这些人全都是活生生被挖走的灵根。 这样生生体会挖筋抽骨的痛,难怪怨气会这么浓重。 虽然填土比挖坑要快很多,方谦还是用了大半个时辰才将坟重新埋好,至于儿孙和祖宗共坟这种事情,想来已经投生的人应该不会太计较了。 他再重新埋好的坟前拜了三拜:“放心,我会帮你们报仇的。” 方谦顺手清洁了自己身上的土,走到柳树下捏了捏季峥的脸:“我真是欠了你的。” 方谦出完气,抬手将小孩背在背上,举步走下山。 季峥动了动鼻子,他难得没有陷入噩梦,只是梦里仿佛又闻到了梅花香。 …… 季峥是被活活压醒的,胸口处沉甸甸的重量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睁开眼睛时天才刚蒙蒙亮,眼前却一片黑,一时间有点分不清自己身在何处。 季峥好不容易挣出头,才发现自己被人像布偶一样团吧团吧塞在怀中,胸口上还压着一条洁白如藕的手臂。 那手臂的主人不是方谦是谁? 季峥无语片刻奋力将人推开,阳光进来时他才看清方谦唇色淡地几近于无,衬得脸色也过分的苍白。 季峥愣了下揉着眼睛坐了起来,再看时却对上方谦似笑非笑的眼睛:“好看吗?” 无聊。季峥抿着唇从床脚爬了下去,越过方谦时却被人踩住了衣角。季峥拽了一下没拽出来,怒瞪向方谦。 “我昨儿把你一路背下山,连句谢谢都不说吗?”方谦松开了脚先他一步下床,一头青丝随意地披散在背后。 季峥蹲在床边,肚子倒是先比嘴先行回答了。他昨夜一共就吃了一块桃花糕,却经历了上山、挖坟,睡着的时候还不觉得,醒了才觉得饿得胃疼。 季峥捂着肚子,从牙缝中挤出了两个字:“多谢。” 方谦自己是金丹期不会觉得饿,差点又忘了这里还有一只狼崽需要投喂。他挽起头发,回头看向床上的小孩,看着他咬牙切齿的模样,要是不知道他还以为自己和主角之间已经有了深仇大恨。 他转过身在季峥反抗前捏了一下小孩的脸颊,他昨夜就觉得这小孩瘦是瘦了点,手感却还不错:“算我收过报酬了,走吧去吃饭。” 方谦放下手后成功收获了一只因受到了挑衅,炸成一团的狼崽。 “大师兄,叶师姐不见了!” 方谦刚用清洁术给沉浸在炸毛状态的狼崽弄干净,就突然听到一个不太熟悉的声音,被吓了一跳才想起来这声音的源头来自于弟子令,是那个叫余寄的弟子传来的信息。 这玩意对比爪机也太不智能了一点,如果三更半夜突然在身边传来别人的声音,分分钟要拔剑的节奏。 方谦面无表情的拿起弟子令,只要不看脸,光听声音还是那个仙道楷模大师兄:“慢慢说,怎么回事?” “我今天早上来请叶师姐用膳,却发现她厢房内没有人,只留下一封信说她要去找卷宗,我试着用弟子令联系,同样联系不上。” “胡闹!”方谦揉了揉眉心,他叮嘱过叶筱清不要擅自行动,却低谷过这个只在她年幼时接触过的小师妹的顽劣程度。 真要把人弄丢了,别说他师尊不会护着他,就那位护短成性,日常能为灵宠追杀弟子的戚长老能追杀他到天边。 方谦掐断传信,试着联系叶筱清同样没有结果,顺手拎起一旁偷听的季峥:“不是饿了吗?我们去吃大户了!” 季峥:先不说大户的问题,咱们能不能先换一个姿势?! 一大早,兖州府的府尹还躺在床上为如何请走太桁仙门的那几位大神发愁时,突然收到下人传来的消息,太桁仙门的望舒仙君驾临。 府尹匆忙起身,披上外衣就往外跑,边跑边问:“不是说那个什么望舒仙君在二十年前就驾鹤西去了吗?怎么还活着?” 他边说边推开房门,一抬头就和院中仙姿飘渺的人目光对个正着。 府尹:……府里的这批下人也差不多该换换了。 方谦则职业假笑了一下:对不起,让你失望了,本君还活着。 府尹尴尬的大笑两声,主动迎了上去:“这位应该就是太桁大师兄,被誉为仙门年轻一代魁首的望舒仙君吧!今日一见果然不凡,不知道仙君驾临实在有失远迎。不知仙君到我们这小地方来……” 再不出现一下都被死亡了的方谦微微一笑:“自然是为了赵家一事而来,我与师弟有事耽搁了一日,现在来和师门汇合。” 府尹这才看到他身边站着的一脸不高兴的小孩,干笑两声:“何必劳您亲自前来。” “大人似乎不太想看到本君?” “怎会,仙君能来本府蓬荜生辉。这边请,我这就带您去和贵派的几位仙师汇合。”府尹低着头做请的姿势,也掩盖住了自己的表情。 方谦走了两步,突然想起来旁边一早上肚子就唱起空城计的某小孩,突然开口说道:“大人,这个时辰是不是该用早膳了?” 府尹艰难维持微笑表情,现在的仙君都这么实在的吗!? 府尹自然不好用招待普通仙门弟子的规格来招待望舒仙君,特意交代府中下人重新布菜,自己亲自作陪。 方谦不动声色的落座,等府尹招呼完准备用餐时开口问道:“大人今日可见过我门派的小师妹叶筱清?” 刚把热乎的海鲜粥放入口中的府尹差点被烫到舌头:“未曾看到,不如我叫人唤……” 方谦打断了他后面的话:“不用了,卷宗何时可以拿给我看?” 府尹一脸惊慌的放下勺子:“仙君有所不知,朝堂有规定,卷宗未曾定案前不得转给任何人观看。” 方谦像是不在意般转开了话题:“那先吃饭吧。” 府尹松了口气,总算拿起了筷子。 既然是招待望舒仙君的,这早膳必不能寒酸,桌子上面各式小吃总类繁多、样式精美。但是方谦此时却发现某个饿了的小孩吃的并不开心,甚至还有点生气。 方谦一脸迷茫,这届主角太难养,能不能退货??? 他看着旁边笑眯眯准备夹菜的府尹,自觉找到了源头:“贵府中应该还有许多事情要忙,大人不必在此作陪,用膳之后我自会寻师门中人。” 一早上就被叫起来,同样没来得及用膳,好不容易喝了一口粥却差点被吓飞的府尹,一脸麻木的被“请”出了厅堂。 方谦本以为季峥会好好吃饭了,却见他放下了筷子,原本只想好好吃顿饭的方谦也默默放下了筷子:“你到底在闹什么别扭?” “你说过要暗中查访。”季峥有些食不下咽,他不知道昨夜后来发生了什么,也怕线索断了之后,这个恶劣的男人会放弃继续追查下去。 “我查过了啊。”方谦咬着蟹黄包含糊的说道,别说这府衙的蟹黄包做的地道,咬开之后蟹黄直接流了出来,鲜香扑鼻。 季峥手一抖,低着头想着这个人果然要放弃了吗?但是他如论如何都要调查清楚!但是能杀赵家满门的人,必然也是修士,他…… 他还没有想明白,就突然被筷子敲了一下脑袋,季峥抬起头怒瞪过去,却见方谦反拿着筷子笑盈盈的看着自己。 “现在暗访结束,也该明察了。我原本不想和这些朝廷的人过多牵扯,但既然连我们太桁的人都敢动,就该考虑到后果。” 方谦将筷子倒转回来又夹了一个小笼包,在季峥面前虚晃了一圈最终扔进了自己的口中:“不得不说这府衙的小笼包也很好吃,早知道昨天就应该一起过来。” 刚觉得这个人并非完全没有可取之处,又瞬间跌回原点的季峥:“……” 第11章 明查 方谦放下筷子的时候,余寄已经带着另外八名外门弟子已经等在院外。 这九人脸色都不是很好看,本来接了外出历练的任务,就是希望能够多获取门派积分的。结果这一天下来不仅什么都没做成,还将内门的小师姐给弄丢了。 见方谦出来,几人全都围了过来,蔫蔫地唤道:“大师兄。” 方谦刚一出门就见几人排成一排站在那里,愣了一下问道:“这才一天而已,做什么垂头丧气的?” 余寄作为几个外门弟子中的代表,主动上前问道:“大师兄,我们现在怎么办?” 余寄神色中的倨傲倒是减少了不少,多了几分忐忑和懊恼,他原本很庆幸能和大师兄分开行动,这样也能有更大的发挥空间。 如果他能够在大师兄之前抓到凶手,那么大师兄是不是就能够记住自己? 方谦完全没有注意到眼前的人眼神当中隐晦的崇拜:“我们是来做什么的?” 几名弟子面面相觑,余寄试探性回答:“来查案子?” 方谦含笑看了余寄一眼:“那就继续查呀。而且我的小师妹丢了,作为主人家总要出点力、帮忙找一下不是?” …… 于是当府尹好不容易拥着美妾安静地吃上一口热乎饭时,方谦带着整十个师弟、师妹直接闯了进来。 彼时府尹刚好又在喝粥,这一次干脆卡在了嗓子里,咳得撕心裂肺。 未免对方直接咳背过气,方谦走到人身后伸手一拍,卡在嗓子里的这一口粥直接喷了出来,这一桌子的早点算是废了。 府尹的妾侍不知所措的往府尹怀里缩,被府尹一把推开,不耐烦的啐道:“你先进去,别在这丢人现眼。” 他再转过头看向方谦时已经换成了不知道是笑是哭的表情:“不知望舒仙君还有何指示?” 方谦拉着椅子坐了下来:“我的小师妹昨夜在你府中失踪了。” 府尹明显愣了一下,想起方谦之前的提问立刻哭诉道:“仙君,我确实没见过您的小师妹,她会不会……自己走出去了?” “不可能。”方谦将弟子令拿在手上转了一圈:“她的弟子令上显示人还在贵府当中。” 府尹抬起袖子擦了擦虚寒:“那在下现在就派人去寻找叶仙师。” “那倒不必,我们丢的人自己会找,我来就是想告知大人一声,若是惊扰了府中的人还请见谅。” 方谦话音一落,不仅府尹愣住了,他身后几个外门弟子也愣在了那里。 方谦似笑非笑看向身后一排师弟师妹:“还愣着干嘛,没听清楚吗?今日就算是翻遍整个兖州也把人找出来。” “是,大师兄!”余寄等人眼神一亮,挺胸抬头就往外走。倒是季峥犹豫了一下,还是站在方谦身后。 “等一下!仙君这可使不得啊!”府尹慌忙阻拦,但他自己没有修为,又如何拦得住仙门弟子,眨眼之间那九名弟子就已经消失在屋外。 方谦刚到府衙时就试探过,坐镇在这里的修士最高修为不过筑基巅峰而已,有他在没人敢动太桁仙门的人。 府尹拍着膝盖长叹口气,回头看向悠悠然坐在远处的方谦,只觉得传言不可尽信,一怒之下指着方谦口不择言:“望舒仙君你……你怎可如此霸道?就不怕皇室追究吗?!” 方谦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笑话一般,总算正眼看向府尹:“霸道?叶师妹是我师尊故友之子,内门戚长老唯一的亲传徒弟,你现在拦着我找?是希望等我们太桁仙门所有人一起来你这兖州找人?” “这……”府尹心里发苦,虽然明面上仙门也受朝堂规矩管制。但这是动不动就能移山填海的仙人啊,不触及利害关系固然没事,但要真的触及了仙门的底线,他们一个小小的兖州府又怎么可能拦得住。 方谦没有再理会颓废中的府尹,领着季峥走了出去。 走到无人的庭院时,方谦停下脚步眉头紧锁在一起目光看向远方,原本游刃有余的表情已然消失不见。 季峥有些稀奇的看着身边的男人,他看惯了这个人或是伪装清雅或者顽劣不堪,还是第一次见他认真的模样。 这一刻他忽然觉得,或许这个人真的可以找出残杀赵家人的凶手,也能翻出一年前林家的案子。 季峥想了想难得主动问道:“既然弟子令可以定位寻人,我们现在先去找叶师姐吗?” 方谦一脸诧异的看向季峥:“弟子令什么时候有了这项功能了?” “你刚刚不是说……” 方谦恍然笑道:“我那是骗他的,不然他怎么可能答应我们在这里搜查。” 他说完爱怜的看了一眼傻白甜主角,叹了口气说道:“你说我们现在去城西角买一包桃花糕回来还来不来得及?” 季峥不可置信的看向方谦:“所以你刚刚就在想这个?!” “不然呢?昨日剩下的最后一块已经被你吃了。” 方谦笑着按住炸毛边缘的季峥的脑袋,这只狼崽从接到任务开始精神就一直紧绷着,这很不利于健康成长:“放轻松一点,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就不信这小小的兖州府还把人藏到天上去不成。” 季峥深吸了一口气,他已经完全不再相信方谦的话了,挣开方谦的手自己跑了出去。 可惜他腿还太短,方谦跟了两步就追了上来,顺手拎着人调转了一个方向。“这边。” “我不会陪你去买桃花糕的!” 季峥挣扎着往反方向跑,又被方谦拎了回来:“乱跑什么,那是跟你开玩笑的,跟我去找卷宗。” 季峥狐疑的看了方谦一眼,眼神明晃晃的指出他不信任。 方谦啧了一声松开手,这两天养孩子养出了习惯,差点忘了这会儿差不多可以放主角自生自灭了。 等季峥再转头却发现方谦已经不见了踪影。 他今日才刚来府衙,刚刚方谦在的时候不觉得,等人走了才发觉自己身处何处都不知道,更不知道该去哪儿找起。 都是那个人的错,明明是仙门大师兄,年轻一代的楷模,私底下的性格却如此恶劣,他日后绝不会像他这般! 季峥面无表情的想着,却没有发觉比起当初对方谦单纯的厌恶,如今的自己更像是受到亲友的欺骗和逗弄后,恼羞成怒的孩子。 …… 方谦当然也不认路,所以他直接抓了一个府衙的下人给自己引路,直接跑去府尹的书房转悠了一圈。 等府尹收到消息赶过来时,方谦已经顺手帮他将所有的文案、卷宗重新整理了一边。 “本府怎么记得仙君说要找贵仙门的小师妹?为何会跑到本府的书房中来?”府尹幽幽地说着,连自称都变了。 方谦也不是很在意,将手中最后一个文案翻阅了一遍,可惜都没有和赵家相关的内容,略有些可惜的放了回去:“大人有所不知,我这个小师妹向来调皮,什么地方都敢闯。” 府尹一口气差点喘不上来,锤着胸口给自己顺气,感情你们家师妹什么地方都能闯,还能把神奇的把自己压缩成纸片钻进文案中不成?! 方谦没有什么尊老爱幼的习惯,也没有看到府尹一副年纪大了心脏承受不住的表情,走到对方面前态度温和的说道:“看来师妹没在这里,请问一下贵府陈列以往卷宗的地方在哪儿?” “你!欺人太甚!”府尹两眼向上一翻,直接晕厥了过去。 方谦看都不看直接从他身上垮了过去,七十三条人命,查都不查还不让别人查,就被他们轻描淡写的一笔带过,这样的府尹也该换人做做了。 方谦走出书房后,刚打算再抓一个下人问路时,弟子令中再次传来了余寄的信息:“大师兄,我们发现一处隐蔽的厢房,但是有结界拦着我们进不去。” 余寄说的这个地方其实是季峥最早发现的,他在跟方谦分开之后发觉自己迷了路,鼓着一口气随意乱闯,竟叫他闯进了一处隐秘的花园当中。 明明才刚入春,这里却开了满堂桂花,微风中都带着浓郁的桂花清香,但季峥却仿佛嗅到了一丝腥气。 这种反季的景象季峥只在太桁仙门内看到过,他眼睛一亮就准备上前查看,然后直直的撞在了结界上面。 季峥从地上爬起来,又尝试了数次之后捏着弟子令时犹豫了半晌,最终给一个名为兮瑶的师姐传了信息,那也是外门一众人中,唯一一个对他友善微笑的人。 兮瑶一直跟着余寄等人在一起,收到季峥传来的信息后,几个外门弟子同时赶了过来,却也都对这结界束手无策。 余寄试图用灵剑强行突破却遭到反噬,不得已黑着脸向方谦求助,却隐瞒了是季峥最先发现这里的事实。 只是当方谦将整个府衙转了一圈、威胁了十余名下人,才好不容易找到这处小花园后,看到站在众人之外的小孩第一眼,他就大概明白了能发现这种跟布了迷魂阵一样的地方,完全得益于主角光环。 正常人不会想到红墙上会有一道同样颜色、并且严丝合缝的旋转门! 方谦是一名剑修,从未修习惯阵法结界相关的课程。他在确认有结界后,直接掏出了钧弘剑,一剑斩了下去! “住手!” 第12章 鬼面 一道金光打在方谦的剑上,方谦看都没看持续斩了下去,剑势如虹,直接破开了结界。 方谦收剑时,就见府尹带着一众官兵将他们几人围住,这其中不乏练气修为的修士,两侧也有弓箭手策应。 刚刚那道金光则来自于那位镇守府衙的筑基巅峰修士,此时正站在府尹身边,脸色有些苍白,显然刚刚已是他全力的一击。 府尹显然已经撕破了脸,高声说道:“望舒仙君,本府敬你是年轻一代仙道魁首,一直以礼相待,可你乱闯本府府宅,破坏我府中结界,这般横行霸道可是要与朝廷为敌!” 面对府尹咄咄逼人的问话方式,方谦只是漫不经心的看了他一眼。 结界碎裂后,微风卷起金黄色桂花沾在他的衣角上,仿佛他就是来赏花、赏景的,说出口的话却句句都不饶人:“我太桁小师妹在贵府失踪,但是大人却在这里处处阻挠我寻找,莫非我师妹失踪和大人有关?” “你!简直是强词夺理!”府尹指着方谦说道:“就算你修为高强,可以在我府中来去自由,就不顾及你身后这些师弟师妹吗?” “就算我强词夺理,我倒是要看看,谁能伤我太桁中人?”方谦说完带着季峥等人径直走向院内。 府尹慌忙挥手便道:“放箭!快放箭!” 一瞬间万箭齐发,方谦拔剑转身,那些箭雨在他几人面前骤然停住:“你们先进去找。” “是,大师兄。”余寄等人知道自己留下来也只是拖累,干脆走向院内。 镇守府衙的那名筑基巅峰眼皮一跳,干脆从旁跃过,抓向走在最后且修为最低的季峥,试图以他为要挟,逼方谦弃剑。 季峥的脸色彻底冷了下来,他才刚刚步入练气的行列,如何能与筑基巅峰的抗衡?在对方抓过来时竟连躲避都没办法做到。 余寄等人显然也看见了,但奈何修为、速度都比不过这人。 季峥手指攥成拳,强迫自己瞪大眼睛看着逼近的人,然后却被猩红的血扑了满面。 那名修士茫然的看着自己丹田上插着的剑,表情逐渐变成了震惊崩溃,丹田破损等于断了他然后修仙之路,这比直接身死还要绝望。 方谦面容清冷,平平淡淡的抽出钧弘剑,另只衣袖一甩,箭羽纷纷落地,原来他转手出剑时,顺手将漫天的箭雨直接收拢进袖中。 那名修士颓然跪下,露出他身前季峥的脸。 方谦看了眼被喷了一脸鲜血的季峥,沉默了一下不太走心的说道:“抱歉,你实在太小只了,我没顾及到。你们几个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找人!” 余寄几人如梦初醒,快步走进院中,这一次没人再敢阻拦。 季峥抬手用袖子擦了擦脸的血迹,冷着表情站在原地。他原本想要道谢的话因为小只彻底卡在嗓子里面,这个人果然很讨人厌! 眼看着府中常年供奉的修士被人一剑废了,府尹两眼一翻一屁股坐在地上:“你、你……我一定要上奏!将你们太桁的暴行全部上奏给陛下!” 方谦笑着抖落剑身上的鲜血:“正巧,本君也打算奏请师尊,将贵府掳走我师妹、又要伤我师弟上书给陛下,讨一个说法。” 他说着自己倒也不走了,就抱着闲靠在桂花树下等师弟师妹们回来。 僵持之际,余寄带着几个师弟师妹匆匆走了出来,一脸懊恼的说道:“大师兄,这院子里没有人。” 这话一出不仅是方谦愣住了,那坐在地上不起来的府尹也跟着愣住了,随即像疯了一般大大笑着说道:“扶我起来,仙君本府就说您误会了,既然这里没有您要找的人,我们是否可以回去了。” 这一番话下来,竟是打算将刚刚的恩怨彻底掀过不提了。 府尹愿意粉饰太平,不代表方谦也愿意在这陪他玩文字游戏,方谦转头拎起很容易被当成靶子的季峥的衣领,拎着小孩直接走进院中。 府尹一愣,低下头遮住眼神中一闪而过的怨毒,很快又换成一副陪笑的表情跟在方谦身旁一起走了进去,却没有让府中衙役收起弓箭和刀|枪。 余寄抿唇拔剑站在方谦刚刚站立的位置,很快另外几个外门弟子也全部赶了出来,纷纷拔剑拦成一排,和府衙中人对峙。 不得不说这独立厢房是一处幽静清雅的地方,庭院假山一应俱全,庭院的茶台上还摆着一壶温茶,显然人才刚走不久。 方谦在用手背试过茶温后,停在原地闭上双目,神识扩大到整个兖州,一瞬间这方天地分毫毕现的呈现在他面前。 这一瞬间,水中游鱼摆尾的速度仿佛都变得缓慢下来,他还看到了余寄几人和那些官兵争吵起来,正准备拔剑。 而很远的地方有一个人,似乎察觉到了方谦的神识,回过头冲他一笑。那人带着一张鬼面,说不出的诡秘阴森。 是这个人! 方谦睁开眼睛后直接消失在几人面前,被遗忘在原地的季峥,神色阴沉的和还在不停地擦着虚汗的府尹对视了一眼,双方都很快的移开了视线。 季峥想了想,干脆走进了空无一人的厢房里,试图寻找遗漏的线索。 方谦几乎在发现那个奇怪的人的同时就抵达了这个地方,这是一处荒废的院子,四周杂草丛生。 方谦没有感觉到任何人的气息,院子里的大门敞开着,仿佛诱人追出去一样,但谨慎起见他还是用神识在四周先探查了一遍。 但这一查倒是真让他查到了一点违和的地方,那是这座荒院后面的一块破石头,它摆放的位置似乎没有任何的问题,却偏偏给人一种存在就是多余的感觉。 方谦看了一眼故意敞开的大门,转头绕到后面的巨石前,他也没有上前查看,举着剑就直接劈了下来。 “你这个样子就有点不遵守游戏规则了。”戏谑的笑声在耳后响起。 方谦再看时眼前哪儿还有什么巨石,分明还是只有杂草而已。 “装神弄鬼。”方谦冷笑了一声,反手将剑刺向身后,一阵风拂过。 方谦转头刚好看到那张带笑的鬼脸,那鬼面人在对上方谦的视线后发出一阵诡异飘渺的笑声,举起手中湛蓝色泛着诡异幽光的长剑,左手配合掐了一个指诀:“小可爱,我们下次再一起玩。” 他说着整个人像是变成了液体一般融化进一阵黑雾当中,方谦横剑扫过,剑气追进黑雾当中。 方谦听到黑雾当中的一声闷哼,但随即那黑雾就彻底散了去。 方谦表情一遍眨眼睛又追出到数里之外,站在城墙顶端,放眼望去已经再难找到那个人的踪迹。 这个人至少也是金丹以上的修为,想跑的话早就跑了,他是故意在等自己,就像是戏耍一样,留下一点踪迹等着自己来寻找到他。 亡命之徒。 方谦冷哼一声,身影一闪几步之间已经回到了府衙之中。 厢房外,余寄等九名外门弟子赫然已经和官兵上演了全武行。 方谦回来后直接插到了两边中间:“够了,我们还要继续在府中做客。” 他看似在训斥自己门下弟子,但目光却看着府衙那些人,着重强调了“做客”二字。那些衙役面面相觑,迟疑的收起了兵器。 方谦回头看向一众师弟师妹,这九个人虽然有些狼狈,但都没有真的受伤,他总算松了口气。 等等,不对!九个人?还有一个被他丢哪儿了? 方谦冷着脸回忆了一下,总算回忆起最小、最容易被容易被当成靶子的小狼崽,被他顺手拎进了厢房。 坚决不承认自己可能是年纪大了有点健忘的方谦,转头走进了厢房。迎面就看到季峥怀里抱个金光闪闪的东西,和府尹对峙。 其实府尹一开始还像哄孩子一样希望他能把怀里的东西交出来,可能是方谦久久未归的缘故,府尹显然已经有些不耐烦,直接上手去抢。 方谦看着季峥倔强的如孤狼般的眼神下意识拔剑后,心里蠢蠢欲动的想先拍主角一顿,然后就对上了季峥转移过来的目光。 方谦咳了一声,含笑走到两人面前:“大人这是在做什么?” 府尹也没想到自己刚刚准备有所动作就被方谦看个正着,神色不免有些尴尬:“这……贵派小仙师拿的是我心爱之物,一时情急请仙君海涵。” “既然是你的,那这是何物?”季峥抬着头,小孩子的声音听起来冷冷的,却又很清脆。 府尹噎了一下:“这是住在这里的客人赠与本府的,本府还没来得及看。”他说话间目光一直没有离开季峥手中之物,神色贪婪狂热。 方谦有些稀奇的问季峥:“你在哪儿找到的?”刚刚余寄带那么多人都没找到,这小孩自己就找出来了? 季峥难得乖巧的说道:“屋内暗格当中。” 所以说主角果然自带寻宝功能吗? “拿给我看看。”方谦从季峥手中接过那朵金光闪闪的巨大桂花,桂花小朵精致,放大到这么多倍可实在算不上漂亮。 “仙君你看这……是不是可以还给我了?” 府尹的双手不自觉地想要去触碰那朵桂花,被方谦避开:“在此之前,还请大人回答本君一个问题,您府上的这位朋友到底是何人?” 第13章 糕点 在方谦话音落后,府尹的动作一僵,讪笑着说道:“是位姓冯的仙长,游历到我们这儿,在府中借宿一段时间,不是什么大人物。这是他送我养身的仙物,莫非这位仙长有什么问题不成?” “原来金丹修士在大人眼中也是不值一提的人物。”方谦冷笑一声,将灵力直接探入那朵诡异的桂花中,那灵气刚入其中,神色猛然大变:“你们!很好!” 他说完直接将桂花捏得粉碎,一条金色的透明魂魄从桂花的粉末当中飘荡出来,懵懂的看向四周。眼神逐渐恢复清明,冲着方谦的方向拱手鞠礼:“赵家二郎,多谢仙君。” 原来正是百姓口中惊才绝艳,传说天赋能与望舒仙君相提并论的赵家二少爷,金色的魂魄代表着大气运,这个孩子原本该是仙途坦荡的,他的岁月却折断在最好的年华中。 赵家二少说完再次鞠了一礼,恋恋不舍的望了一眼赵家的方向,此时一别渡过忘川水,即便有缘再入凡世他也不再是赵家人。 当时赵家众多冤魂纠缠在一起,方谦并没有算过冤魂的具体数量,他也从未想过能有人做出这等丧心病狂的事儿来。 “这可真是好灵药。”方谦目光转向府尹冷笑一声,确认过这废墟当中不会再有暗格藏匿所谓的灵药,长剑一扫整个别院瞬间塌成废墟。 在飞尘的背景下,一身白衣更显得凌厉风流。季峥控制不住抬头看着他的背影,一时间心神激荡,第一次对长剑有了向往。 府尹手抖得如同羊癫疯,直直跪了下去:“仙君明鉴,我真的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啊!” 方谦背对着府尹和季峥,手不自觉的握了握钧弘剑,再回过头已经恢复了平淡的神色:“大人起来吧。” 府尹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仙君这……” “你真的相信他说的话?”季峥看着方谦一双眼睛漆黑如墨,他说不清自己是什么心情,只觉得刚刚自己的一颗心喂了狗,简直可笑。 方谦沉默了一下,微微一笑将手按向季峥,却被季峥偏头避开,执着地看着他的眼睛。 方谦避开了季峥的目光:“朝廷的事儿自然有朝廷来管。” “好。”季峥冷笑一声,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里。他在走到府衙门口时回头看了一眼,然后彻底记住了这个地方。 府尹不停地用袖子擦着虚汗:“小仙师他是不是误会了……” 方谦看着季峥的背影,直到看不见时:“大人可知道城中何处有花?” “花?”府尹想了想赔笑道:“那要看仙君问的是什么花了,我们兖州最出名的就是画舫和花房,那……” 方谦听了两句就知道这府尹误会了自己话中含义,却无意去纠正,也懒得再虚与委蛇直接打断道:“就不耽误大人修房子了。”随即转身离开。 在他走后府尹膝盖一虚跪在地上,两眼无神的沾着地上的那朵桂花残留的金粉,颤抖着往嘴中送去:“哎,我的仙丹……” …… 院外,余寄等人前面都听到了动静,见季峥出来但大师兄却不见踪迹,正拔剑重新往里闯,见方谦出来后赶忙收剑跟了上来:“大师兄,我们现在去哪儿?” “天色不早了,先去找个地方用膳吧。”方谦说着四处看了看:“最小的那个呢?” 余寄等人愣了一下面面相觑,还是兮瑶犹豫着说道:“我刚刚好像看到季师弟离开了府衙。” “气性这么大?”方谦失笑了,拿着弟子令犹豫了一下说道:“算了出去再看吧。” 望江楼是当地最大的一家酒楼,临江而建,雕梁画栋,其精美程度甚至要超过赵家。 余寄终于得以机会展现他财大气粗的一面,直接包下了整座酒楼。 “大师兄我们什么时候回仙门?”余寄嫌弃这酒楼的茶盏是别人用过的,特意将自己储物袋里的紫砂壶茶具贡献出来沏茶,伺候的无微不至。 方谦没有接茶水,反而从储物袋里摸出一壶醉仙楼的酒:“茶你自己喝,等抓到了人就回去。” 一个圆脸的小师妹眨了眨眼睛有些迷茫的问道:“可是那个金丹期的人不是已经跑了,我们上哪儿去追呀?而且幕后的真凶不就是那个府尹吗,他……” 小师妹想到将人魂魄制成灵药的操作,表情变得难看起来:“一定是他指示的,这个府尹当真该死!大师兄我们真的不管了吗?” “现在抓他也不会承认,等事情结束后师尊自然会和皇室讨个说法,这个不需要你们来操心。” 方谦望着江水晃了晃酒壶:“那个人既然有金丹期的修为,要想离开这里的话,杀完人就可以直接走了,根本不会等我们出现。而且既然用魂魄做药,还挖人灵根做什么?而且叶师妹的踪迹还没有找到呢,现在回去是嫌皮不够痒吗?” 他的话说完,几个小辈面面相觑:“那我们现在怎么办?” “等。”方谦仰头喝了一口仙人醉:“既然有胆量出现在我面前,就该做好永远都不出现的准备,否则……” 他的话没有说完,顺着醇香的酒直接吞了下去。这会儿刚好华灯初上,江中画舫依次挂上了彩灯。 穿着彩衣的姑娘抱着花篮走到床边,将鲜艳的花瓣洒到湖面上,在灯影下映照出艳丽的颜色。 “画舫……”方谦想起府尹提到的两个地方,勾了一下嘴角。这城中,哪儿还有比花娘更懂花的人? 方谦收回视线,温声说道:“难得下山一趟,你们不必一直跟在我身边,可以适当的去放松一下。” “是,大师兄。”余寄依依不舍的说完:“大师兄如果有什么吩咐可以随时叫我。” 方谦点了点头眼看着九个师弟师妹鱼贯走了出去,身影一闪也消失在原地。 季峥从府衙离开后就来到了江边,放眼望去水天一色,可是天大地大却没有他能去的地方。 能到太桁仙门不过是掌门唐景辞无意之举,如今要是与方谦分开,他连返回仙门的能力都没有。 季峥紧握着弟子令,用力到平整的指尖都深深地刻入了肉中。 “掉下去,可就真的捞不上来了。” 季峥吓了一跳,弟子令差点真的掉进江中,抬头正好对上一旁树上多出来的身影。 方谦坐在树上晃了晃酒壶,笑得活像是来带坏未成年的变态:“去喝酒吗?想不想提前去感受一下成年人的世界?” 季峥:“……不去。” 方谦勾了一下唇角开心应道:“你喜欢就好。” 被拎起来的季峥:有病! …… 江中画舫总是带着衣香鬓影的艳色,貌美的伶人或是起舞或是弹唱,一颦一笑都带暧昧和引诱。 季峥是被拎上画舫的,在他拒绝了方谦的“邀请”后。作为此间年纪最小的存在,一上来就受到了一众花娘的重点关照。 季峥一直以来能把人冻住凶狠气场,在这群女人面前彻底失去了效果,精致的小脸上很快多了许多鲜红的唇印,原本梳得整齐的发髻也被弄得凌乱。 “这小弟弟长得真好看,跟小仙童一样。”这艘画舫上的当家花娘捧着季峥的小脸,豆蔻色的指甲衬得脸颊更加白皙。“等你再长大点,姐姐教你做快乐的事儿如何?” “不必!”小孩恼羞成怒的声音,又换来一连串如同铜铃般的笑声。 如果眼神能杀人,那么方谦早就被季峥的目光杀死了。 可惜不能,所以方谦毫无影响的倚在画舫边。得益于一身仙姿,他周围反而是最清净的地方,那些花娘只敢远远瞟着,不敢随意亲近调戏,仿佛靠近已是亵渎。 其实方谦也没有办法,如果可能的话他更想离主角这种生物远一点。但是奈何对方比搜证犬还好用的多,府衙中的两条线索都是他误打误撞发现的。 所以带七岁稚子上画舫这种事,也实属无奈之举,绝不是为了看戏! 方谦扭头看着江面,嘴角上的笑容死活压不下去,直到余光看见季峥已经炸了成一团,才挥挥手让姑娘们离开,只留下一个倒酒的花娘。 这花娘见自己被留了下来,心中暗喜。纵然是惯于风月的人,望着方谦时脸颊上也忍不住染上了红色,含羞带怯地为他斟酒。 方谦挡住了花娘的手:“姑娘可知这城中哪儿有桂花?” 花娘愣了一下:“这个季节哪儿来的桂花?” 方谦伸手那湖面上的玫瑰花瓣便无风自起,直接飘落到他的手心上:“这可也不是这个季节的花。” 花娘掩唇一笑道:“这是姑娘们在花房里摘的,一年能开两三次,混在杏花里看着新鲜好看。玫瑰好种,但桂花可不好种,没听说早春就开花的。” 方谦将手中花瓣攥了起来笑道:“不必开花,哪儿种的多?” 花娘想了想回答道:“这城中桂树不算多,云台寺中有一片桂花,还有我们花房,秋姑娘照看的地方也有一大片的桂花。” 方谦掏出一片银叶子扔给花娘:“多谢姑娘,你可以出去了。” 花娘一愣,急声说道:“公子我……” 她的话在方谦的目光当中被迫收了回去,依依不舍的离开。 等人离开后,厢房内只剩下方谦和季峥两人,画舫在湖中慢悠悠的飘荡着,隔着江水还能隐隐约约的听到隔壁画舫中姑娘的歌声。 方谦总算看向蹲在角落里拒绝交流的小孩:“坐那么远做什么?不饿吗?这儿的菜肴味道还不错。” 季峥扭过头宁愿看江水也不愿意看眼前可恶的男人,哪怕这江水晃的他头晕! 季峥这么想着,一块软糯香甜的糯米糕猛地塞到他嘴边。 “你干脆改名叫小鞭炮算了,一点就会炸,一炸就乱跑,连解释的机会都不给。既然拿有仙资的人魂入药,就该有为此赎罪的准备,即便是皇室也保不住他。” 方谦单手撑着下巴坐在季峥面前,趁着对方露出惊讶的表情又把糕点往里塞了塞:“怎么样呀,小鞭炮,糯米糕好不好吃?跟我置气却饿着自己,你说你是不是傻。” 彼时岸边有烟火绽放,一瞬间将江水都挑染成红色。 这是人间常见的景色,但曾经连饭都吃不饱的季峥从未有机会真正去欣赏过。 季峥原本想问你不是骗我的?张口却不自觉的咽下了口中的糕点,糕点很甜,烟火也很美。那烟火和花灯照在眼前人的脸上,仿佛连时光都变得温柔了起来。 季峥维持着凶巴巴的表情抿了一下嘴,他有些舍不得嘴中的甜味,只是那时候他还不懂自己留念的到底是什么。 在往后的很多岁月中,他走过很多地方,又看到了很多人间的繁华景色,却再也没有了喂到嘴中的那一抹甜。 第14章 持剑 方谦带着季峥在湖中心飘荡了整整一个时辰才下船,画舫的姑娘纷纷跑出来送别,她们不敢唐突方谦,全都冲着季峥去了:“小弟弟下回再来呀,姐姐不要你银子!” 季峥木着一张小脸,大步流星的走在前面。只是在水上漂的久了,脚踏实地时却反而有种不真实感。 方谦憋着笑看着前面的小孩,努力地走着扭曲的直线,活像一只喝醉了的小鸭子,还有点可爱。 长街不远处,余寄正带着几个师弟、师妹闲逛中,余光看到方谦后,那个圆脸的小师妹兴奋的挥了挥手,她手里面还拿着一根糖葫芦:“大师兄!” 相比较而言余寄则显得矜持了很多,只是目光明显一亮,大步走了过来拱手说道:“大师兄。” 他说完后才看到走在大师兄身边的季峥,原本的笑脸一僵,隐晦却又极为不善的看了季峥一眼。 余寄一直是望舒仙君的忠实迷弟,这些年来衣着打扮、行为举止无一不在学他,也确实学出了几分风骨,拥有了不少的跟随者。 他如此地崇拜着望舒仙君,只要能够追随在他左右,哪怕是鞍前马后也算是如愿以偿。这一次能够在方谦的带领下做门派任务,对余寄来说是梦寐以求的机会。 然而事实上,他并没有多少机会跟着方谦,反倒是这个刚入仙门、修为低下的小孩,时时刻刻呆在方谦身边。 不过是一个乞儿而已!能有点修炼天赋已是福分,凭什么能得大师兄另眼相看! 余寄的目光一直背着方谦,但却并丝毫没有避着季峥。 季峥看出了他目光中的恶意,同样不善的瞪了回去。 方谦往前走了两步,才发觉主角没有跟上来,回过头就看到一大一小两个师弟如同斗鸡一样相互瞪着对方。 这是在玩什么? 余寄察觉到方谦的目光,面上一红对季峥的厌恶更深,却不敢当着方谦的面表现出来,哒哒地跑到方谦面前:“大师兄,你想去哪儿?我可以带你去!” “没事,你们自己去玩吧,我就随意走走。” 这个世界没有宵禁,夜市比白日里还要繁华。对方谦来说,这是无论是过去最早的二十四年,还是在现代的二十年中都未曾见过的景象。 所以方谦现在就只是想到处走走,瞧瞧新奇而已。既然不打算继续调查,那么带不带着主角都无所谓了:“你若是不想跟着我,也可以跟着其他人。” 季峥愣了一下,随即将瞪人的目标转成方谦,瞪完之后没有招呼任何人转头就走。 今天的季峥小朋友依旧是心思难测的小朋友,方谦眼看着那个叫兮瑶的小师妹出于关爱幼崽的同情心跟上了季峥,便很放心地挑了一个跟其他人都不相同的方向。 找不到理由跟随的余寄也失去了继续闲逛的动力,干脆返回了下榻的地方。 少了熟人的“盯梢”,方谦彻底放飞了自我,一路走来从糖人、灯笼买到小风车,他似乎也完全忘记了储物袋的存在,两个手差点拿不下。 结果一转头就和季峥、兮瑶两人走个对面。 方谦顺着两人的目光看向自己怀中抱着的零零碎碎的小物件,神色丝毫不见慌乱地将这些小玩意往季峥怀里一塞:“师兄送你的,拿去玩。” 说完顺手按了下季峥的头发,在两人反应过来前潇洒离开。 “大师兄果然很细心温柔啊。”兮瑶恋恋不舍的望着方谦的背影。 季峥冷笑了一声,温柔?分明只是怕丢人罢了。 即便如此,季峥还是将这些小玩意全部放进了储物袋中。不管方谦是不是随意之举,这也是他平生第一次收到别人送给他的礼物。 又刚好是在三月初一,他八岁生辰的这一天。 已经没有人会帮他记得这个日子了,只有他自己还记得。所以哪怕这些不是真心是送给自己的,也舍不得丢弃掉。 就像藏在地底肮脏的老鼠,贪恋着被别人随意丢弃在地上的干粮,就仿佛得到了天大的宝贝似的。 像个傻子一样。 努力绷着脸绝不回头的季峥大步走出这条街道,所以有什么好逛的,大好的时光就应该用在修炼上。 方谦完全不知道自己随手送的东西让主角脑补出了多少内容,他正站在街角杨树上挂着的红灯笼下,不开心地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双手,又实在懒得重新再买一回。 “大哥哥、大哥哥。”没等方谦下定决心时,衣角突然被人拽了两下。 方谦低下头看到一个长得珠圆玉润的小姑娘正扯着他的衣角,笑得露出嘴里缺了的门牙。 她将一束桂花递到方谦面前:“这是有人送给你的。” 方谦愣了一下,神识快速铺展开来,四周并没有那个人的气息。 他曾经在那个人身上留下伤口,钧弘剑伤绝不会这么快愈合,只要对方出现他就应该能感知得到。 除非那个人另有帮手,方谦想了想半蹲下来说道:“能不能告诉我,让你送花人在哪儿?他长什么样子?” “他说要跟哥哥玩捉迷藏,不能告诉你。”小姑娘做了个鬼脸,蹦蹦跳跳的跑远了。 这个小姑娘显然没有任何问题,只是一个普通的孩子。方谦看了看手中满是花香的桂花,除了不应该在这个季节出现外,花也只是一朵普通的花。 它会出现在自己手上,不过是那个变态给自己下的战帖而已,既无聊又恶心。 方谦转着手上桂花,那香气悠长静好,还沾着一点胭脂香味,他看了一眼充满了烟火气的街道。 骤然回到这个世界,原本熟悉的一切都变得陌生起来。没有了汽车的鸣笛声,没有了路边随处可以听到的音乐,更没有了依赖成瘾的手机和游戏。 这个世界只有最朴实的繁华。 年轻的情侣,小心翼翼地勾着对方的手指,却在触及时快速分开,眼神四顾就是不敢看向对方。 还在咿呀学语的幼童指着糖葫芦,口齿不清的叫着妈妈。 方谦不止一次怀念过现代的便利,却不可否认当他手持钧弘剑走出清心洞看,到仙气缭绕的太桁仙门,再到离开仙门踏入人间,他心里其实一直是安定的。 就像是落叶归了根一样。 他想要这个世界能够河清海晏,他愿为此而执剑。 …… 季峥被方谦从床上挖起来的时候,眼眶上带着明显的黑眼圈。他才刚开始修炼就用打坐代替睡眠,不困才奇怪。 “你这样修炼早晚会走火入魔。”方谦日常一拎,将小孩拎到府衙外的包子铺按在凳子上。“而且你都多大了,还跟个豆芽菜一样大,再不睡觉长大了也这么高。” 小二适时的将包子和米粥端上了桌:“二位慢用!” “其他人呢?”从不担心自己长不高,甚至谜之确信自己会比眼前这个讨厌鬼还高的季峥端坐在椅子上,面无表情的咬着包子。 “去了云台寺。”敢在府衙外开铺子,这家包子铺果然有自己的本钱,即便是普通的猪肉馅包子味道也是绝佳。方谦尝了一口,眼睛微微弯了起来。 季峥恰好抬头看到方谦的表情,愣了一下问道:“修炼之人不该忌口腹吗?” 方谦吃得开心,不计较多回答两句:“我修道只随心,不必在意太多。” 季峥闻言心中一震,有些莫名的猜测,却又很快抹了去。不会是他,怎么可能会是他! “在想什么?”方谦吃完包子,发现眼前得小孩又开始发呆,食指叩了下桌面:“吃完了走。” 季峥默默地放下筷子:“要去哪儿?” “昨儿晚上带你去了画舫,今天带你去见识一下花房。”方谦笑着拎起小孩,颇为不正经的用手一夹,直接走出了门。 刚刚果然想多了!刚用完膳食被勒的差点吐出来的季峥如是想着。 在兖州比画舫更出名的就是花房,但是没有姑娘送的百花笺外人不得入内。 但是对于望舒仙君来说,没有什么地方是去不了的,最主要的是也没有谁能拦得住他,花房门外的护卫甚至没有看到有人进入了其中。 “公子不请自来,是不是有失礼仪?”女人甜腻的声音从方谦身后传来。 他身后分明没有任何人,但那气息却冰凉凉吹在了方谦的脖子上。 “姑娘请自重。”方谦依旧含笑立在桂花树下,树上缀满了盛开的桂花,他手中也有一枝截断的桂花:“我以为这就是姑娘请我来的凭证。” 那姑娘冷哼了一声,也不回答是否,如一阵幽风拂过,惨白色的面皮猛地贴到季峥面前:“这小孩看着倒是一副皮白肉嫩很好吃的样子。” “姑娘这话就不太对了,对比起来明明是我更嫩一些。”方谦说着颇为不要脸的拉过了季峥的手,强行对比色差给那姑娘看。 望舒仙君常年在太桁仙门,食灵谷饮仙露,一身皮肉确实要比当了许久乞儿的季峥细腻,对比之下白得跟白瓷一样。 季峥:“……” 明明在恐吓却被偏到了比美频道上,不知道该不该继续吓人的鬼姑娘:“……” 第15章 桂姑 在僵持的气氛下,一阵春风拂过,桂花落在树下的两人一鬼头顶。 方谦看着眼前一脸迷茫不知道自己要干啥的鬼姑娘,含笑问道:“我想请问一下姑娘,你这院子可有一个鬼面人?” “咦,那不就是我吗?”鬼姑娘说着将舌头伸得老长,空洞的双目望着方谦落下了血泪。 方谦睁着眼睛说瞎话:“不及姑娘貌美。” 鬼姑娘含羞带怯的扭了扭,兰花指点在方谦的肩上:“死鬼。” 姑娘你撒娇之前能不能先把脸上的血擦一擦,方谦捂着肩膀觉得自己可能受了内伤…… 季峥深吸口气,绕开面前仿佛有病的一人一鬼组合,独自走向院中。 “小朋友你想要去哪儿呀?跟着姐姐玩不好吗?”鬼姑娘身子未动,脖子却伸出四五米远,用头挡在季峥前面,还是那副满脸血的带笑模样,猩红的舌头舔向季峥的脸颊。 她的舌头还没有碰到,脑袋就被直接按进了土里,单手按住女鬼头的方谦笑眯眯地劝说:“吓唬小孩就算了,吓到了花花草草就不好了。” 被吓的小孩季峥:“……” “你怎么敢按我的头!”鬼姑娘显然怒了,身上缭绕着黑色的怨气,四周风声骤停,却能听到桂花簌簌的声音。 这女鬼至少有几百年的道行,单凭怨气修为要在那位赵家家主之上,而且显然有所依托,一怒之下方谦的手就按不住了。 方谦眉头一皱顺手拎着季峥跃到桂花林中,几乎同时那些桂花像活了一样,细密的花瓣无风自起,化成层层叠叠尖锐的薄刃,划向方谦和季峥。 方谦左手拎着季峥,右手直接拔出钧弘,一剑破开密密麻麻的桂花花瓣,随即反手刺向趴在地上的鬼姑娘。 鬼姑娘冷冷一笑,钧弘自带锐气,一向克邪祟,但是她却毫无畏惧,凭空消失在方谦面前。 “你杀不了我的。”鬼姑娘的声音飘飘渺渺的仿佛无处不在,透明的身体猛地抓住了方谦的脚踝,试图将人拖入土地之中:“但你今日却注定要埋在这片桂花之下。” “多谢提醒。”方谦一笑,压根没有理会脚下的女鬼,直接横剑扫向那片桂花林中花开最艳的一棵桂花树,刚刚其他树上的花瓣都落得七七八八,唯有这一树上的桂花未落。 “不要!”女鬼的声音变得异常尖锐刺耳,却挡不住钧弘剑势。 “还请仙君剑下留人。”温柔的女声自桂花林中响起,人未至倒先有一道水障挡在桂树前,拦住了剑光。 即便如此剑气依旧落在树上,留下深刻的划痕。女鬼哀嚎一声,身影明显便透明了一些。 一位穿着道袍的女道士疾步走到桂树边,见没有伤及根本,明显松了口气。 随即女道士走到方谦面前弯身鞠了一礼道:“多谢仙君手下留情。” “是你自己拦下来的,并非我手下留情。”方谦撤开半步并没有受此礼,反而问道:“你是秋姑娘?” 秋姑娘盈盈一笑说道:“是,但还是要谢仙君,否则仙君再出一剑我拦不下来。” 方谦抱着剑叹了口气:“她身上除了有怨气之外,还有害人之后的戾气。厉鬼无法度化,姑娘小心养鬼为患。” 秋姑娘摇了摇头,神色温和却显然有自己的坚持:“桂姑也是可怜人,她杀人是为复仇。我在一日便护她一日,若她再害人我也会亲手做了结。” 方谦没有再劝直接转开了话题,从储物袋中取出那截桂花:“这桂花可是你这儿的?” 秋姑娘愣了一下,素手接过花枝仔细查看了一番摇了摇头:“并不是这里的。”她像是怕方谦不相信,又补充了一句:“这林中所有桂花我都认得。” 方谦皱眉追问了一句:“那姑娘可有见过一个鬼面人?” 秋姑娘依旧摇头:“未曾见过,若是不信,仙君可以自行查看。” 两人对话间,季峥一直在观察这位秋姑娘的神色,他对人一向敏感,可以分辨出对方没有恶意也不曾说慌。 倒是那半卧在地上的厉鬼此时仍用阴狠、仇恨的目光盯着方谦的后背,她刚刚是真的想杀人,现在依旧如此,只是顾及那位秋姑娘没再动罢了。 像是察觉到季峥的视线,桂姑猛地转过头冲他咧嘴笑了一下,鲜红色的嘴角直接裂开到眼角的位置,说不出的诡秘。 无聊……他如果手中有剑绝不会放过这只鬼,给自己留下后患。 方谦自然也不会听信秋姑娘的一面之词,只是他用神识一扫便确定秋姑娘所言为真,这片桂花林中除了这一人一鬼外再无任何气息或诡异之处。 他快速取出弟子令,试图联系余寄等人,那边却毫无动静,方谦眉头一皱:“糟了。” 因为桂花上的胭脂香方谦亲自来了这边,却让外门那些小弟子去了云台寺,如今看来正主却是在那一边。 “多谢姑娘。”方谦担心那些小弟子,拎着季峥直接告辞离开。 待方谦走远后,秋姑娘来到赖在地上不起来的桂姑面前,无奈的伸出手:“来,起来了。” 桂姑如小孩子一般将自己翻了个面,背对着秋姑娘。 “小孩子脾气。”秋姑娘笑了一声,将女鬼直接拉了起来,拍了拍她身上并不存在的灰。“说了多少次,下回不能吓人了,对待客人要礼貌些。” 女鬼瞪向秋姑娘。 “是、是,都是他们先吓你的,不是我们桂姑的错……”秋姑娘好脾气地哄着,丝毫没觉得自己的理都歪到天边去了。 一时间原本有些打蔫的桂花,又团团地开了起来,花香盈满了整个花园。 …… 云台寺作为当地最富盛名的寺庙,香火旺盛,白日里游客众多。 据说这家寺庙每日都会给当地的乞儿施粥,也因此得到了当地百姓的赞誉。 和寺庙门口石狮子下面的水泥台差不多高的光头小师父站在庙门口,每有香客过来都会念一句阿弥陀佛再发一炷香,表情呆萌可爱。路过的香客总会塞点银子或者自己带的瓜果给他,然后换来一句一本正经的“谢谢施主”。 方谦领着季峥到寺庙门前时刚好看到这一幕,再低头看一眼身边死鱼眼的小孩,忍不住长叹口气:“你看看人家,再看看你。” 季峥冷冷地跟方谦对视,最后还是方谦认命地移开了目光。“走吧,进去看看。” 季峥从头到尾没有说话,只是当小和尚将香递给他的时候,回了一个超凶的表情。小和尚抿了抿嘴,差点被吓哭。 方谦没看到自家狼崽欺负人家娃娃的过程,他在进入云台寺后,就将注意力放在寻找余寄等人上。 然而没有……什么都没有,不论是那几个外门弟子,还是被他伤了的鬼面人都找不到踪迹。 他倒是看到了后山的一片桂花林,应着早春的景象,上面没有半朵花开。 难道他又一次找错了地方? 不可能,早上的时候他特意交代过余寄几人到云台寺查探。即便这里没有问题,他们也应该先联系自己。这个云台寺一定有问题。 方谦再看跟在身边的季峥时倒是有些犹豫了,带着主角容易发现线索,但是明知道危险还带着小朋友往里跳未免有些不人道。 但是让他独自下山是不是更不人道? 方谦自以为隐晦的视线在季峥看来和明目张胆没有差别,他捏了捏拳头,声音听起来有些晦涩低哑:“你想让我做什么?” 娘亲在世的时候曾经教过季峥一些兵法权谋之术,方谦如今已经修成金丹,有他直接出面敌人可能会选择避让,不如先找一个人过去引蛇出洞,自己最适合做的就是这个“引路人”。 方谦眼看着小屁孩的表情越来越阴沉,一脸的莫名其妙。不就是偷偷地想了想让你自己下个山吗?怎么好像要绑你上刑场一样? “走吧,去后山。”方谦叹了口气,没有提出送季峥下山的打算,避开香客从寺中侧门溜达向后山。 季峥愣了一下,方才举步跟了上去。他想问自己是不是想多了,但是却发现怎么都开不了口,神色中难得露出了懊恼的表情。 从侧门出来之后,入目便是一片竹海,圆润的石子铺成的小路一直通往竹林深处。山中多雨,这竹林里也也带着新雨后的淡淡竹香。虽然少了前面宝殿前香火气,禅寺静谧到此处方才显现出来。 方谦带着季峥一路走到竹林尽头,小道至此处戛然而止。 “这位施主,再往前就是本寺的禁地,香客请止步。”手持龙纹钺刀的年轻僧人站在后山口,单手向方谦行了一个佛礼。 方谦立在路边似笑非笑的问道:“听说贵寺有一大片桂花林可供欣赏,在下特意慕名而来,还请小师傅通融一下。” 那僧人依旧低眉颔首笑容慈悲,但依旧不曾让路:“是有桂花林,但如今桂花尚未开放,所以这个季节后山是禁地,请施主海涵。” “那我要是硬要去看看呢?”方谦依旧不紧不慢的说着,气氛却随着他的话彻底凝滞了。 第16章 包子 年轻的僧人没有回答默默将龙纹钺刀横了过来,再抬眼看向方谦时,颇有怒目金刚之相。 方谦随手将季峥扒拉到自己身后,他没有拔剑,整个人却像是带了剑的锋利。 “让这位施主进来吧,你拦不住他。”这道声音是从桂花林中传来的,不算宏亮却仿佛就在耳边般清晰可闻。 年轻的僧人没有丝毫停顿,将龙纹钺刀竖起侧开半步,双目半合做单手佛礼。只是在方谦和季峥走进桂花林时,转头看向他们的背影,面上带着化不掉的担忧和愁绪。 和前面的竹林不同,此时的桂花林显得荒凉了许多,可是明明没有一朵花盛开的地方,方谦却闻到了甜腻的花香。 方谦没有走多久,就见到了树下的僧人。和拦在桂花林外宝相庄严的僧人不同,这僧人上身只披了一件鲜红的袈裟,露出大半莹白如玉的皮肉。 他的眉心处有一点胭脂红,眼睛下方也抹了大片艳丽的红色,将原本清秀的容貌点缀的妖冶邪魅。虽然满树桂花凋敝,他手里却拿着一枝盛开的桂花,对着方谦微微一笑道:“贫僧恒苦见过望舒仙君。” 方谦见到人才总算是明白那桂花上的胭脂香是从哪儿沾来的,即便站了这么远的距离,他都能闻到对方身上的胭脂味:“不敢,能否将我的师弟、师妹们还回来?” “小僧未曾绑架过贵派的弟子,何谈还字?”那僧人语调诧异,表情却还是那副懒洋洋的样子。“不过小僧倒是想和仙君谈一笔交易,仙君如若能带着弟子离开,不再管此间的事儿,小僧愿意代劳将贵派的弟子找出来。” 方谦有些后悔将季峥带了上来,眼前这个僧人即便是他也看不出修为的深浅,带着个拖油瓶会变得更加被动:“代劳就算了,我喜欢亲力亲为。我们换一个问题好了,鬼面人在哪儿?” “既然是捉迷藏,总不能让藏起来的人自己往外蹦,仙君不妨自己找找看。”僧人叹了口气似乎有些惋惜,身影如同鬼魅一般眨眼消失不见。 方谦立在原地没有动,在恒苦离开后整个桂花林都发生了微妙的变化,身后来时的入口如今已经消失不见了。 “你刚刚为什么不追上去?”季峥直觉如果方谦想追的话,不会让那妖僧逃脱。他唯一不追的理由是……自己? “我一向不擅长阵法,追上去能做什么?”方谦有些头疼的看了眼手中的剑,如果不是顾及可能还在林中的余寄等人,他可能会选择直接持剑直接毁了这片桂花林。 季峥沉默了一下:“大师兄,这桂花开了。” 刚刚还是枯枝的桂花树,在顷刻间挂上了一簇簇的桂花,风过后花瓣纷纷落下。 “这城中的人大概都对桂花有执念。”方谦抬手摘下季峥头上沾的桂花:“走吧。” 方谦的动作太自然,以至于季峥还没有反应过来,那桂花已经落在了地上。季峥不自觉地碰了一下刚刚被方谦碰到的发顶,力度那样的轻柔,他还没有感觉到就已经没有了。 季峥停顿片刻方才追了上去,他想拉一下方谦的衣角,却又克制的收了回来。 眼前这个人分明还是一如既往的不着调,却偏偏总是不经意的给他一点从未尝过的甜,就像在刀尖上洒的蜜糖。明知道贪恋的只不过是一份虚假的甜,却一次又一次的差点沦陷其中。 季峥咬着嘴唇沉默地跟在方谦身后,直到口中尝到血的腥甜,也没有松开。 云台寺后山原本并不大,但这片桂花林却仿佛没有尽头,眼看着暮色将近,方谦两人还在这片花林当中。 方谦走到桂花树下,看着树干上熟悉的剑痕叹了口气,简直控制不住自己蠢蠢欲动想要砍树的手。 还不等他有所行动,就见季峥抱着十余米的桂花树树干爬了上去,几下就爬到了树冠上。 方谦一闪身便站到季峥身后,两人之间的距离太近,季峥吓了一跳差点从上面直接栽下去,却被人再次拎住了衣领。 “这么笨还敢爬树?”方谦含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他跟季峥说着话,目光却看向四周。 这幻境笃定了方谦没有办法从上空离开,即便御剑飞行也总会不知不觉地回到地面,因此不会从上方找出路。树冠上都没加掩饰,从这里望去还是那个满是荒芜的桂花林,一眼就可以看到尽头。 从树冠上还能看到不远处的寺庙,听见暮色里的钟声。 从上方走可能很容易离开这片诡异的桂花林,但是方谦到这儿的目的可不是离开。 他的目光看向了桂花林中深处,从这里可以看到一处简陋的茅草屋,可能因为还在幻境内的缘故,方谦探查不出茅屋里面的动静。 方谦低下头看向手里面拎着的小孩,两人默默对视。方谦揉了揉眉心,将人甩到背上背了起来:“抓好。”随即脚尖一点,飞跃向茅草屋。 季峥下意识抱住了方谦的脖子,这个人身上很暖,身上也有淡淡的花香。 季峥愣了一下忍不住吸了一下鼻子,却发现他衣衫上沾得更多是桂花香,他神色一暗,说不清是松了口气还是失望。 方谦早在季峥吸气的时候就感觉到了,他忍不住缩了下脖子,看了眼天色暗自猜测这狼崽儿很有可能是饿了。 既然能分辨方位,方谦几个起落间便来到茅草屋前,他也不急着进去,将季峥放下之后,从储物袋里掏出两个肉包子塞到季峥手上:“吃吧,感觉我像是虐待了童工一样。” 季峥:“……”这个人什么时候把肉包子也塞到储物袋的?! 自觉完成了喂养任务的方谦,领着啃着肉包子的季峥走进茅草屋。 茅草屋显然是在幻境的边缘处,在走进茅草房的那一刻,外面盛开的桂花再次不见了踪影。 茅草屋并不大,只有一套草铺的席子,外门那个圆脸小师妹被五花大绑地坐在草席上,最里面还塞了一块白布。见方谦出现发出异常激动的呜呜声,一双大眼睛瞪地圆溜溜的,看着楚楚可怜。 方谦上前半步,考虑到男女授受不亲的问题,一时间有些踌躇。最后随手把还在面无表情啃着冷包子的季峥往前一放。“该干活了。” 季峥冷漠的吞下了最后一口包子,看了看手上油,直接拽下了对方口中的布条,顺便用干净的地方擦了擦手。 圆脸小师妹求助地看着方谦,两行泪珠滴溜溜地滚了下来:“大师兄,你快去救余寄师兄他们!” 方谦叹了口气,指尖也没有触碰到姑娘的脸,只是轻轻一扶,她脸上的泪珠就已经消失不见了:“不要急,慢慢说。” 圆脸小师妹吸了口气:“我们云台寺之后,余寄师兄就想到桂花林看看,结果守在林外的和尚说这里是禁地不能入内。余寄师兄和他起了冲突,边打边冲进了桂花林。随后有一个妖、妖僧突然出现,将我们全部扔进了桂花林中。在林中我们看到了一个鬼面人……然后我就失去了意识,醒来的时候就被绑在这儿了。” 她说话时季峥已经解开了她身上全部的绳子,小姑娘动了动被勒疼的手腕,眼泪又有往下掉的趋势:“那个妖僧说自己无意与太桁为敌,赵家的事情已了。只要我们离开,余寄师兄他们就自然也能回去了。” “看来昨夜说要跟我玩捉迷藏,就是为了引开我,方便抓你们当人质,逼我们离开。”方谦站在窗口:“我只是不明白,自入城来我一直和你们分开行动,以那个和尚的功力想绑你们轻而易举,为何迟迟不动手,非要等到你们到这片桂花林中。” “除非他也不能离开这个地方。” “不愧是望舒仙君,所以小僧昨日才特意请了一位小香客帮忙,将一株桂花送给最好看的人,引你们过来。”恒苦轻柔的声音自上方传来。“我每年只有春冬两季可以出来活动,做我想做的事儿。但也仅限于这片桂花林中,这是我和云台寺主持达成的约定。” 方谦站在原地,目光却看向了屋外,那里有一道人影藏在阴影处看不真实:“你就不怕那小孩子没有送到,或者送错给别人?” “那就只当是我们之间没有缘分。”恒苦的声音里还带着笑意:“更何况这凡间又有何人堪比望舒仙君?只要仙君出现,那桂花势必会到你的手中。” 方谦知道他肯定另有办法控制那个小孩,没有兴趣听他继续胡说八道:“你想做的就是帮一个变态逃离这里?” 恒苦颔首认真说道:“他做的事情很有意思,小僧想等一个结果。不如这样如何,等他离开这里之后,随便你们想做什么都行。” 方谦直接拔剑,剑指恒苦:“巧了,我对他做的事情非常不感兴趣,只想让他做不成功,你说怎么办?” 第17章 还债 恒苦像是听到什么笑话一样大笑了起来:“纵然你被誉为仙道年轻一代的第一人,也不是什么都能做成的。你现在连找都找不到,何谈破坏?” 方谦等他笑完才轻声说道:“其实我一直在想为什么门派的令牌会没有效果,钧弘刺下的剑伤也失去了感应。” 方谦说着眉宇微蹙了一下,像是陷入到了回忆当中,嘴角却微微上扬:“后来我想起了一件事,在我出关之后,师尊也曾联系不上我,因为我将弟子令忘在了储物袋中。” “花房的桂花盛开是因为桂姑的本体就是桂花树,那府衙的桂花为什么会盛开,还有这里呢?真的只是幻想吗?”方谦话音落时,整个人已如出鞘的利刃,钧弘的剑光直接刺向恒苦手中那一枝桂花,最主要的是他在这枝桂花上也嗅到了熟悉的腥气。 恒苦一愣,下意识将桂花收到了身后。而方谦几乎同时出现在他身后,指尖集聚灵气点上那枝桂花。 桂花枝落在地上顷刻间长成了高挺的桂花树,树上花枝妖冶,香气怡人,最主要的是与府衙的桂花树外形一模一样,连树上桂花都分毫不差。 恒苦刚要动,就被钧弘架在脖子上。 “不要乱动,不然划到你伤和气。”方谦持剑一笑,目光转向桂花树:“有的灵宝可以自成方圆,我还是第一次见。” 恒苦白了一眼,姿态懒散的一摊手:“行,我打不过你。尽力了,你们请。” “大师兄,这里可以进去!”圆脸小师妹带着季峥站在树旁,她的手已经伸进了树种,转过头看着方谦,一脸惊奇的模样。 “我们走。”方谦转剑反手拍了几下恒苦身上的灵穴,踱步走进了树中。 桂花树下恒苦原本僵硬的姿态一收,恢复了周身的柔软。他含笑望着桂花林的方向,可以听到一人踩着树枝而来的声音。 守在桂花林外,手持龙纹钺刀的年轻僧人走到桂花树下,他望着花树的目光有些悲悯,随即才转向恒苦:“恒苦,师父要见你。” “这可不是我越界的。”恒苦笑着念叨完,他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桂树,悠悠地走到了僧人身后:“走吧,小师侄。” 桂花树中是一道蜿蜒向下的楼梯,两边挂着灯盏,像是感应到了来人,那灯盏无火自燃了起来,灯光幽暗更衬得此地诡秘异常。 圆脸小姑娘自持是季峥师姐,坚持在后面断后,但这楼梯实在阴森,她忍不住有些害怕,只能不停地说话缓解气氛:“大师兄,你刚刚为什么要放过那个妖僧呀?” “那人身上有至少修了六世才有的佛光,可惜了……”方谦话音一顿,心里腹诽这第七世也不知道经历了什么硬生生变成了变态。“而且他身上血腥虽重,却没有一丝戾气,证明他从未杀过不该杀的人。” 季峥走在两人中间,他人小腿短却走路生风,不见任何恐惧:“他收留了那个凶手。” 方谦无奈地看了一眼一脸杀气的主角,心里想着你身上的杀气都比他重:“罪不至死。” 季峥没有理会方谦的话,反而加快了步子努力往下迈。 眼看到了楼梯尽头,方谦手中的钧弘突然发出了争鸣的声响。“果然躲在这里。” 楼梯尽头依旧是冗长的通道,方谦顾及身后的两人没有离开。只是又担心那人趁机逃走,便将钧弘祭了出去,长剑带着金锐之气直插进通道深处。 许是钧弘出现的缘故,方谦没等到剑回来,倒是先听到了深处传回来的声音:“大师兄!” “是余寄师兄他们!”圆脸小姑娘眼睛一亮,倒是忘了恐惧,只想着快点救人。 这样一来短腿的小孩就变成了殿后的那个,方谦回头看了一眼,再次拎着领子将人提溜起来,眨眼间来到声音源头。 只见通道另一端是一间牢狱一样的囚室,余寄等人就被关在铁笼子当中,纷纷用手把着笼子的栏杆将脑袋努力伸出来,一脸期待地看着方谦。 看起来怎么都傻乎乎的。 方谦无奈的用灵气震碎笼子上的锁,将被关着的小弟子挨个放了出来。 才走了两步方谦便发现这几个弟子脚步虚浮,他眉头一皱抬手搭上余寄的灵脉,灵力很快探入进去,发觉灵气只是暂时被封印,而非灵根受损便松了口气。 “大师兄你快看!”圆脸小姑娘惊呼一声,指着众人身后,他们来时的楼梯赫然变成了一堵毫无缝隙的墙。 方谦试着催动钧弘,发觉它还在此间之内,正与人缠斗当中。 他想了想抬袖打向墙面,本想着让余寄等人先从楼梯离开,却发现这墙是实心的,他用力一击都没有打透,反而整个空间都因他的灵气震荡了一下。 为了避免一不小心破坏了灵宝将这些师弟、师妹一起压在下面,方谦果断收回了灵气:“走吧,看看其他的方向。” 余寄等人闻言快速分开寻找,但是囚室就这么大,一眼能望到头也没有摸到暗门:“大师兄,这个囚室好像没有其他出口了。” 方谦感受了一下钧弘所在的方位,走到一堵墙前。他没有像刚才那样直接攻击,而是将手放在墙壁上感应了一下墙壁后方的空间,才微微用力将墙壁打穿一个洞来。 那几个外门弟子见此快速上前,将洞口扩大到能容人同行的大小,露出后面更大的一间囚室。 幽暗的灯光下,两边是并排的铁牢,里面一点动静都听不见。 余寄刚准备从洞里钻出去,就被方谦从后面拎了回来,他摸了摸衣领一脸迷茫。 方谦咳了一声:“抱歉,拎顺手了。” 深知方谦拎顺手原因的季峥默默抬头看了他一眼,方谦似毫无察觉般越过众人从洞中走了进去:“里面不太对劲,你们先在这边等一下。” 方谦刚一进来就听到身后有动静,一回头就发现季峥也跟了过来,而后面的破洞处伸过来九个带着好奇目光的好奇脑袋。 他们太桁仙门的人都这么活泼的吗?方谦已经习惯了带个拖油瓶,便没有再将季峥塞回去,任由他亦步亦趋地跟着自己。 方谦很快走到了铁牢边,他在洞口处边发觉这座铁牢当中没有任何活人的生气,但是却有微弱的呼吸声,既矛盾又诡异。 就在方谦犹豫的当口两边的牢笼自动解了锁,沉重的脚步声从里面传了出来。 方谦顺手夹起季峥,一跃离开了原来的地方,只见一个青白色皮肤的“人”骤然出现,拳头刚好砸在他们原本站立的地方。 “伪金丹期……”方谦皱了皱眉,只见十余“人”从两边牢房走了出来,其中最弱也有将近筑基期的修为,最强就是最先出现的那个接近金丹修为的“人”,不过也只是伪金丹而已。 方谦刚准备将季峥塞回到另一边就听到余寄的惊呼声:“大师兄!” 他转头便看到刚刚挖出来的洞正在快速的愈合,外门弟子中唯一还能动用灵力的圆脸小姑娘趁着最后一点缝隙将自己的配剑塞了过来:“大师兄,给你剑!” 方谦顺手将季峥甩到背后,反身接住将要落地的长剑,剑尖往上一撩直刺向扑过来“人”的眼睛,那“人”像是没有痛觉一般,依然在往前扑。 虽然在这些“人”的身上看不到生气,但方谦无法确认对方是否已经真的彻底死亡了。犹豫之下手腕一转,剑撤回的同时在对方眼角上留下一道划痕。 与此同时其余的那些“人”也全都扑了上来,这方谦地牢过道空间太小,身法无法施展开,全靠躲避一时间有些捉襟见肘,也无法分神去查看这些“人”的具体情况。 “是死人,他们的血是黑色的!”季峥有些懊恼自己刚刚惯性跟了过来的行为,为了避免再给方谦添麻烦,自动自觉地抱紧了他的脖子,目光看向剑尖上滴落的黑血。 方谦叹了口气不再躲避,剑光直接斩向最近一“人”的脖颈,那灵剑却入刺了金石当中一样坚硬。方谦剑气不断,继续斩了下来,那“人”捂着脖子径直倒了下去。 一阵黑色的怨气从“人”身上飘了出来,又很快散在了空中。 季峥抱着方谦的脖子,眼看着他剑之所及那些青白色皮肤的怪物纷纷倒下,没有一个能抵住他一剑之威。 这就是仙门年轻一代魁首,望舒仙君! 世人传其如阳春白雪,他曾经信仰过,也在见其人后彻底失望过。但从未有一刻像今日这般,他想要成为这样的人。 他也想要持剑,不止是为了复仇,也是为了守护,守护那些需要他和他在意的人! 当方谦收剑时,那个圆脸小师妹的低品灵剑直接断成了两半。 方谦看着断剑有些发愁的揉了揉眉心,很快他听到左边的墙面处传来的动静,一块墙砖落下,露出余寄的一双眼睛:“大师兄,可算是找到你了!快点,大师兄就在那边,我们把窟窿扩大!” 随着余寄的招呼声,整面墙很快露出可供人通行的洞口。 圆脸小姑娘第一个蹦跶了过来,刚想问候一下大师兄有没有受伤,就见方谦将一块灵石塞到了自己手中:“???” 认出那块灵石曾经一度属于自己的季峥:“……” 第18章 度化 “这些人体内都被塞了一条原本不属于自己的灵根,然后强行催灌灵气达到现有的修为,最后炼制成没有意识的傀儡。”兮瑶身为丹修在第一时间查看了那些青皮尸体的情况,却越看眉头蹙的越紧,恨声说道:“这个疯子!” 方谦同样收回搭在那些青皮“人”手腕上的手,脸色也有些难看。这就是那个鬼面人迟迟没有离开兖州的缘由,灵根必须要新鲜的移植才方便他做实验。 “大师兄你看这是叶师姐的!”一个外门师弟拿着一个弟子令从最后一个牢房里跑了出来。 弟子令会刻有弟子的名讳,方谦接到手中看着上面刻着的筱清两字长叹口气,心中有些不好的预感。 方谦脱下自己的外衣盖在死者的面上,余寄等人见此纷纷效仿。“走吧。” 可能是怕了方谦等人的破坏能力,这一次牢房的尽头直接出现了一道铁门,上面连锁都没挂,直接被众人推开。 这是一处像迷宫一样的通道,歪歪曲曲的出现无数条岔路,方谦能够感应到钧弘与人缠斗的声音已经临近了。 那人纵然受了伤,但好歹也是金丹期,即便钧弘是上品灵剑也很难留住对方,全靠死不放开的贴身纠缠。这么长的时间缠斗下来,已然呈现出碎剑之象。 钧弘是方谦的本命剑,在崩出细密的裂痕时方谦心神一荡,紧接着口中尝到甜腥的味道。 他原本走在最前面,此时突然停了下来,跟在身后的季峥没有刹住车直接撞在他身上。明明力度不算重,方谦却摇晃了一下。 季峥下意识抓住了方谦的手指,却发现他手上的温度凉的透骨:“你怎么了?” 方谦不想引起这些小弟子们的惊慌,将那口甜腥的血直接咽了下去,随即将手指抽了出来:“没事,走快点。” 他说完不再耽误时间,加快了步伐。 季峥人小本来走的就慢,见方谦几步就拉开了和自己的距离,愣了一下却没有说什么,一路疾跑地跟着对方。 事实证明方谦并不是很能适应迷宫,他明明能感知到钧弘的位置,但却仍有越绕越远的趋势。 在绕了五六个岔路之后,方谦干脆放弃了按部就班的寻找方式,一路砸起了墙直线走向一人一剑缠斗的位置。 …… 鬼面人作为法宝的拥有者,在方谦进入时便已经有所感应,他本想脱身离开的,却被这把破剑纠缠至今。 如今他只要再全力一击,这把剑就会彻底断成两截,到时候剑的主人也势必会受伤,他也不需要再继续逃了。 到时候……他一定要将那位光风霁月的仙道宠儿一身灵根和仙骨全部挖出来,看看到底是什么样子的。 他其实早就想这么做了,从那些太桁仙门的弟子来兖州的第一天起,就无时无刻地不这么期待着。 这么想着鬼面人横剑刺向钧弘剑身上的裂痕,而就在此时钧弘剑光芒大盛,一道剑气直接划开了鬼面人的掌心,他吃痛松开了手中的剑。 于此同时传来某人熟悉而懒散的声音:“好久不见。” 可能是一路炸墙的缘故,他原本的白衣上沾了不少灰尘,看着有几分狼狈,但更多的确是随意和洒脱。 方谦一抬手钧弘就回到了他的手中,这把已经出现了裂痕的灵剑再次发出了铮铮地声响,带着迫不及待的战意跟锐气,却被方谦牢牢地握在手中:“问一个问题,我的小师妹哪儿去了?” 鬼面人盯着方谦,目光如舔舐般在他身上流连,如果可能的话他恨不得现在就剥开这个人的皮肉:“这个问题其实我也一直想问你,她拐跑了我的小可爱,不如你来替代我的小可爱怎么样?” 季峥这一次没有跟着方谦,而是留在外门弟子身边,听到这句话时手下意识捏住衣角。他很讨厌这种只能站在后面被当成孩子保护的感觉,只恨自己为什么还没有长大,为什么不能再快一点长大? 方谦闻言倒是松了口气,他能听出这鬼面人没有说谎,叶师妹应该早就已经逃了出去。再看向对方的目光就如同在看一个死人:“还有什么遗言要交代的吗?” “狂妄!”鬼面人嘴里怒斥着,面上却露出了不协调的诡异一笑。他自知不是方谦的对手,虚攻一招,趁着方谦防守之际整个人再次遁入黑雾当中。 只是方谦已经被他逃了一次,怎么可能放任他在眼前逃走第二次。伸手直接将人从黑雾当中抓了出来,同时一剑破开对方的金丹。 随着鬼面人的尖叫声,他四周的黑雾也急剧散开,随即慢慢地缠上方谦,鬼面人脸上的绝望也慢慢变成诡异的微笑,随即反手抓住了方谦:“抓到你了。” 方谦这才发现他以为刺进对方金丹上的剑,其实只是刺进了黑雾当中。 “大师兄小心!”余寄等人一惊,顾不得躲藏就要跑出来帮忙。 方谦惊讶的表情只维持了一瞬,又恢复了游刃有余的笑容,反倒是鬼面人又变回了惊恐的表情:“你、你做了什么?为什么走不了了……” “你低头看看。”方谦很确定鬼面人是人,黑雾只不过是他的功法特殊而已,既然是功法就自然有破解的方式,他那一剑原本也不是冲着对方的金丹去的。 鬼面人低下头,正好看到怨气凝结的阵法中心位置正好插着的钧弘。他面色灰败不再做无谓的挣扎,黑雾这一次彻底散了开:“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上一次你走之后。”方谦将钧弘剑架在鬼面人脖子上,逼着他跪了下来:“既然布了阵法即便在使用后会消失,也不代表一点痕迹都找不到,同样的错误我不会犯两次。” 鬼面人听到此时反而咯咯咯地笑了起来:“你果然很聪明,现在你要杀了我吗?” 方谦并没有遮掩身上的杀意,凭他来兖州后的所见所闻,这个人死千百回也不足惜:“你是该死,不过在此之前先告诉我是谁指使你的。” “没有人指使我啊,我只是觉得杀人挖灵根很好玩,没准还能顺便帮一帮、救一救人。”鬼面人含笑看着另一个方向:“比如那个一心想要延寿的府尹大人,再比如……你说对不对呀,恒苦师父?” 一身红衣的恒苦站在拐角的阴影处,双手合十念了一声:“阿弥陀佛。” 方谦戒备地看着恒苦眉头紧蹙,他刚刚没有感觉到任何生人的气息,这个恒苦就像是突然出现的一样。 “施主不必惊慌,小僧不是来救人的。”恒苦看着鬼面人的表情与尘埃并无差异:“小僧只是来做一个了结。” 鬼面人愣了一下,不可置信地看着恒苦:“你不想让我帮你救人了吗?” “你救不了,我需要的不是一个活死人。”恒苦的神色冷了许多,这一刻他似乎也不再是以一个僧人的身份在对话,更像是一个失去一切的人,了无生趣却又被迫活着:“我们的交易只到今夜亥时,已经结束了,我只是来还我欠下的因果。” 他说着盘膝而坐,手持菩提珠诵起了经文。黑色的雾气重新升腾起来,围绕在恒苦周围,变成一张张狰狞的人脸,又很快被恒苦周身的佛光度化。 方谦在其中看到了几张在前面的牢房当中看到过青皮怪人,难怪那些人的怨气这么容易散去,竟是都被鬼面人收集在了一起。 随着怨灵的消失,恒苦周身的佛光都减弱了许多,眼看着周围的黑雾荡然无存后,恒苦站起身再次合十双手道了一声佛礼后,身影直接消失在原地。 余寄等人瞪大眼睛不明所以地看着恒苦消失的方向:“大师兄他……” “□□而已,他消耗佛光渡人,是真的不打算成佛了。”这个恒苦一身佛光却亦正亦邪,就是不知道他宁愿收留一个恶人也想要救的人到底是谁。 鬼面人见方谦分神之际,双膝悄无声息的下陷融入土中,显然是要借助法宝脱身,方谦并未收回视线钧弘脱手直接插进鬼面人的丹田内,将人钉死在原地。 方谦收回钧弘:“带他回宗门。” “是,大师兄。”余寄等人听到命令刚准备上前,就听季峥突然说道:“等一下,大师兄我可不可以单独问他一个问题。” 方谦愣了一下,这鬼面人已经废了丹田倒是没有什么不安全的,就是不知道这小狼崽有什么问题还不能让其他人听。 毕竟是他亲手带了这么久的小孩,很难再如最初那般单纯嫌弃,方谦想了想伸手封了鬼面人周身气海让他不能继续移动后说道:“我给你一炷香的时间。” 方谦说完带着余寄等人离开了原地,其实以他的修为不管走多远只要想听都能听见两人的对话,季峥也应该知道这一点。 他回头看了一眼独自站立在鬼面人面前的季峥,最终并没有将自己的神识铺展开。 等方谦等人走远后,季峥才走到鬼面人面前:“你可在一年多前去过长治镇,进过林家?” 鬼面人明显愣了一下,他看着眼前的小孩诡异的舔了舔舌头:“我回答你的问题有什么好处?” 季峥神色不变:“你想要什么好处?” “我告诉你,你放了我。” 季峥神色很冷,他似乎迟疑了一下才应道:“好。” “你附耳过来。”鬼面人在季峥凑过来后,阴测测地一笑:“我当然去过,还尝过这家人身上的鲜血,很甜。” 第19章 练剑 季峥身子一僵,强迫自己闭了一下眼睛,掩藏住杀意:“那你知不知道是谁,为什么要杀林家的人。” 鬼面人仍嘻嘻地笑着,带着几分引诱般说道:“我知道啊,你解开我身上的桎梏我就告诉你,小仙师这很公平。” 季峥攥了一下拳头,他像是被迷惑般,最终用灵气冲开了鬼面人的气海:“你说!” “小孩你真天真。”鬼面人大笑起来,他虽然丹田被废却并未将一个刚入练气的小娃娃看在眼里:“为了报答你这份天真告诉你也无妨,他们在找一个孩子,说起来跟你年纪应该差不多大,莫非那个孩子就是你?我要是将你带回去,他们一定会想办法修复我的丹田。” 他说着伸手去抓季峥却猛然呕出一口血,一脸不可置信:“怎么回事?” “天真的是你。”季峥表情冷漠,他刚刚虽然帮鬼面人重开了桎梏,却也在他体内留下了一道灵气,如今这道灵气直接取走了鬼面人的性命。 既然他猜到了自己的身份,就没办法再留活口。季峥亲手复了仇,转身走向方谦等人离开的方向。 “你是天煞孤星,会你身边所有亲近的人带来灾难,这是诅咒,你抹不掉的……” 鬼面人临死前微弱的声音传到季峥耳中,季峥的脚步顿了顿,却没有回头。 方谦就等在下一个转弯口,抱着剑阖目休息,听到脚步声时才睁开眼睛看向余寄等人。 余寄会意,拍了拍另一名弟子的肩膀:“走,我们去把人带过来。” “不用了,他自杀了。”季峥目光沉沉地看着他,似乎想探查他有没有听自己和鬼面人的对话,或者说听到了多少。却见方谦明显愣了一下,神色不似作假,他应该并没有偷听。 余寄皱了皱眉:“大师兄,我们去检查一下……” “算了,死就死了,没什么好看的。走吧,天色不早了,我们也该回去了。”方谦说着打了一个哈欠顺手按了一下季峥的脑袋:“小孩子总不睡觉永远都长不高。” 这话一出季峥才松了口气,张开攥紧的拳头。虽然日常被诅咒长不高,但无法否认的,他原本紧绷的心弦直到此时才彻底地放松了下来。 或许是因为主人已经不在了,方谦等人很快便找到了出口。 密道外月朗星稀,四周是一望无际的旷野,星海和月光是周围唯一的光源。他们背靠着一棵桂花树,在夜风中传来诡异的桂花飘香。 “这是什么地方?”小弟子们一脸迷茫地望着四周:“哎,这树怎么……” 那棵桂花树在几人全部走出密道后,逐渐变得透明最终消失在空气中。伴随着桂花树的消失四周显得更为空旷了起来,盼顾之内不见半点人间灯火。 方谦想了想干脆祭出云舟,随便选了一个方向飞去。 云舟上拿着自己和叶筱清的两块弟子令犹豫了一下,给师尊唐景辞汇报了一下自己这边的情况,简单交代了一下事件始末,重点强调了一下府尹和凶手勾结还有叶筱清失踪一事。 “府尹一事你不必再管,为师自会向朝廷讨个说法。”唐景辞话音一顿略有些迷茫地说道:“可是你小师妹已经回宗门了呀。” 方谦手上略一用力,差点捏碎了弟子令,他们为了叶筱清失踪一事从暗访变成了明察,一路明着和官府作对,结果当事人已经自己回去了? “哎,这事儿也怪为师,你师妹是今早才到的,我一忙就忘了跟你说。”唐景辞自觉理亏支吾了一顿,话题猛地转到了他今日忙碌的事情上:“瑶州秘境提前开启了,只剩下不到四个月的时间,你先别去长治镇,尽快回宗门。” 他说完不等方谦回复,径自掐断了联系。 方谦看着依旧没办法分辨方向的旷野,陷入了沉思当中。 最终方谦等人是在第二日清晨才勉强发现一处村庄,打听过方位才知道这里是离太桁仙门很远的一处边陲小镇,以云舟的速度也至少需要两日才能赶到。 方谦这才明白叶筱清失踪之后,为何不与自己汇合,而是直接回了宗门。感情鬼面人的这件法宝还是一个随意门,开门之后可能会被传送到任何地方。 季峥被方谦塞到云舟里面睡了一夜,此时趁着破晓天光,又回到云舟外打坐,这刻苦的程度比他当年更甚几分。 朝阳打在他漂亮的小脸上,更衬得面色红润、睫毛纤长如扇。就这么闭着眼睛静止不动的时候,不用阴沉冰冷的眼神看人,还真的蛮可爱的。 方谦蹭了蹭手指,想捏,看着手感就不错。 他蠢蠢欲动正寻思如何下手时,季峥突然睁开了眼睛看了过来:“大师兄。” 方谦愣了一下自觉败露,讪讪收回了手。 季峥却没有注意到方谦的动作,只是站起来一本正经地鞠了一礼:“你可以教我练剑吗?我想学剑。” 方谦愣了一下,走到季峥面前认真说道:“你刚入练气,还不急着决定日后的方向。剑道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而是百年、千年甚至数不清的岁月,此道艰难还是想好为益。” 季峥抬起头看着方谦,声音难得的郑重:“我想好了。” 朝阳下,一高一矮的两人四目相对,方谦看到了季峥眼中的认真,不仅如此还看到了几分孺慕。 方谦愣了一下下意识点了点头,回过神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已经不自觉地应了下来。 算了算从此地回仙门还有很长一段距离,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教教小孩打发时间也未尝不可。 既然想要修剑道首先得有剑,方谦只有一把钧弘如今上面还有了裂纹,而且幼童学剑以木剑为佳。 得知方谦想要借木剑,外门弟子当中最阔绰的余寄当即取出了十余木剑,目光有些羞涩的看着方谦:“大师兄,这都是我的珍藏,你请随便用。” 方谦不明白这毫无装饰雕刻的木剑有什么好珍藏的,他顺手拿起一把,才发现在剑身下方刻着不明显的小字——钧弘:“……” 季峥也没有想到自己有朝一日真的拿到了林少信一心想收藏的木制版钧弘,举着剑那一刻心情有点难以言喻。 方谦咳了一声,他原本是打算抹掉剑上面的刻字的。但是念及这毕竟是人家认真收藏的,最终悻悻地打消了这一念头。 方谦作为太桁仙门的大师兄,原本就有指导外门弟子的指责,只是在现代浪荡二十年后这项业务水平有点稀疏了。看着双手握着剑的季峥,一时间竟有些不知从何讲起。 他想了想从云舟里翻出百余块木板摆在季峥面前:“你今天只需要将这些木板全部斩成两段就可以了。” 原本期待方谦教授剑招的季峥神色略有些失望,但还是乖巧的走到木板前全力劈了下来,木板纹丝未动,季峥被震的手疼。 云舟上的木板都是打造云舟时所剩下的材料,别看只有薄薄的一片,其坚固程度却非同小可。 方谦坐在一旁的软榻上看着小孩一脸震惊加迷茫的表情,忍不住大笑起来:“你这样可不行,用剑可不止是手腕在用力。” 在季峥恼羞成怒前从后方单手抱住季峥,右手握住了季峥的手,带着他手中的剑斩了下来,木板应声而裂。 季峥愣愣地站在原地,他完全不记得剑的走势,大脑完全被背后的温度占据。他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有人抱了抱他,虽然并不算完整的拥抱,但是也确实和向往中的一样温暖。 “哟,还害羞了呀。”方谦松开小孩时才看到对方红透了的耳朵,没控制住爪子伸手捏了几下。意外地没有收获任何抵抗,只是收获了季峥的怒目而视。 方谦笑眯眯地放开了手:“会了就继续。” 季峥深吸了一口气,对着下一块木板狠狠地劈了下来,依旧连一道裂纹都没有出现。季峥咬着嘴唇,连着劈了十数下,木板光滑如夕。 方谦眼看着小孩对着木板一通乱砍之后跑到角落里自闭了,他眨了眨眼睛略有些迷茫,说好的主角天赋绝伦远胜于自己呢? “最后一次。”方谦抬手将季峥提溜回来,半抱着小孩把着他的手重新斩了下去…… 角落里余寄一脸怒意地看着自己崇拜地大师兄,手把手地教导着季峥,三番五次想冲上前,却被同门镇压了下来。 “大师兄依旧这么温柔又有耐心。”圆脸小师妹捧着脸一脸花痴地看着大师兄,恨不得将自己学的剑术全部忘记,回炉重造再请大师兄重新教一回。 她叹了口气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好了,我们走吧,别打扰大师兄了。” 圆脸小师妹的话赢得了所有人的赞同,大家集体架着余寄回到自己的房间,而她口中温柔又有耐心的大师兄在季峥成功地自己劈开第一块木板后,便靠着软榻陷入了梦乡。 季峥抬头看了一眼,小脸皱了一下,不自觉地放轻了动作。 第20章 闭关 云舟是在第三天暮色时回到的太桁仙门,当时季峥正举着剑一剑刺穿木板,抽剑时除了中心处留下的剑孔外再无一丝裂痕。 季峥不动声色地挽了一个剑花将木剑背在身后,转身时却松了口气,他脚下还扔着数不清数量的碎裂木板,都是一副“死无全尸”的模样。 方谦在将季峥拎下云舟之后,便匆匆回到内门去和掌门汇报结果。在他走远后,余寄冷冷地瞪了一眼季峥,也没有要回木剑地打算。 等人都走远后季峥紧握着木剑的手才微微松开,上面留下一个被汗渍浸湿的手印,他有些懊恼地用袖口擦了擦剑柄,随后珍而重之地将它收回到了储物袋中。 方谦再一次来到钧天殿的时候,又看到了熟悉的场景。 一身红装的叶筱清死死地抱着唐景辞的腿不撒手,看到方谦还愉快地打了个招呼,直接语出惊人:“大师兄你快帮我劝一劝掌门师伯,我要举行双修大典!” 方谦沉默片刻,迟疑地看向唐景辞:“恭喜师尊?” “……滚!” 方谦看着难得一脸煞气的师尊,总算收起了玩笑的心态:“小师妹要跟何人结契。” “是和在……在下。” 弱弱的声音从角落里传了出来,方谦下了一跳这才发现钧天殿中竟然还有一位活人。那是个长得白白嫩嫩的青年,眼角眉梢都写满了柔弱好欺负。最主要的是一身修为看着连季峥都不如,也就是说还没到练气一层。 这就难怪师尊不同意了,当女儿一样养大的孩子,硬是要嫁给这样一位,换成谁都会不舒服:“这位是?” 那人见方谦的目光看了过来,赶忙行了一礼:“小子是赵家三郎赵长生。” 赵家那个传说暴毙了的小儿子?方谦一脸诧异的看向赵家硕果仅存的独苗苗,果然起名是一种学问。 “大师兄有所不知,我当夜闯进府衙本是想找卷宗的却误入进一棵桂花树中,巧遇了赵郎,好不容易逃了出来,却发现身在北疆。我们两人一路相伴归来,早已私定终身。”叶筱清说着羞涩地低下了头,完全看不出刚刚死拽着唐景辞大腿时的豪放。 北疆?直接出境了,比他们还远了千里。叶筱清话中的信息量有点大,方谦不负责任的走神了。 在没有云舟的情况下,两个人千里相随,难怪缠绵悱恻、干柴……咳。如果不是后来路遇修行城市,租到飞行法宝,他们这会儿估计还在外面流浪呢。 “混账!不知廉耻!” 为了避免唐景辞用出窍期的修为一不小心按死俩的惨剧发生,方谦适时的将唐景辞的注意力吸引了过来:“师尊。” 唐景辞果然被自己的宝贝徒弟拉回了注意,却发现他脸色有些过于苍白,眉头一皱当即用灵力探入方谦的体内,果然在他的金丹上发现了一道裂纹:“谦儿这一趟可是遇到了什么事?” 趁着唐景辞用灵力探查之际,方谦向叶筱清使了一个颜色,叶筱清会意,当即拉着赵长生跑出了钧天殿,方谦这才取出钧弘递交给唐景辞。 唐景辞看着上面的裂痕脸色一变,一张老脸瞬间紧绷成菊花:“你记住凶手抓不抓到无所谓,不可拿自己的本命剑开玩笑。” 方谦直觉这话里的前后语不太对,但还是乖乖应道:“是,师尊。” 唐景辞瞪了方谦一眼:“你都不知道疼的吗?” 金丹碎裂无异于在体内捅了一剑,疼是当然疼的,但是还可以忍受的方谦实相地没有接话。 唐景辞长叹口气将钧弘接到手中,这些小辈一个比一个不小心,这才刚步金丹就敢弄坏本命灵剑。“钧弘为师会替你修好,你回去好好闭关,这次的瑶州秘境为师打算派你前去带队,秘境开启前尽快将金丹修复好,就不要到处乱跑了。” 等唐景辞语重心长的交代完,方谦好不容易脱身踏出钧天殿的时候,外面已是一片星河璀璨。 方谦伴着月光回到藏镜峰时,一瞬间还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简陋的茅草屋早就已经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一座巍峨的宫阙,碧瓦朱甍、层楼叠榭,只有那株梅花和万年不化的积雪依旧是原来的模样。 “大师兄,你终于回来了!”陆岳和陆澜两兄弟早就得到了消息,一早等在这里。“怎么样,还满意吗?” “满意……”方谦抬头仰望着一眼看不到尽头的建筑群,这么雄伟的建筑还能有什么不满意的?唯一不满意的就是一个人住这里感觉有些慎得慌。 陆澜拦住一心想要表相思之情的陆岳:“好了,先让大师兄好好休息吧,我们明日再来。” 方谦看着他俩的背影,心中萧瑟的循环着 “其实你不想走,其实你很想留”,奈何金丹修为并没有赐给他意念洗脑的能力,只能遗憾地独自走了进去。 等一下……你们回来!这儿哪儿是主卧?哪儿是客房?哪儿是可以睡觉的地方?! 迷路了半个时辰后,方谦面无表情的从空旷的建筑群中走了出来,翻身一跃到梅花树上阖目而眠。 其实幕天席地也挺好的,他都已经习惯了! 陆氏两兄弟果然一早就找了过来,顺便还带了一道掌门的口谕和一道阵法。唐景辞为了给他修复钧弘已经闭关了,特令他也跟着闭关,这道阵法正是下在清心洞门口的,等他金丹彻底修复后才能离开。 方谦也没想到师尊会做的这么绝,甚至还帮他选好了位置,然后派人看着他进去。 方谦顶着两个师弟纯良崇拜的目光实在说不出拒绝的话,何况金丹裂痕不修复日后确实会留有祸患:“我知道了。” 他回头看了一眼还没住过一次的华丽宫殿,莫名有种亏了的感觉,这一看他倒是想起来还有一件事儿未了。 “我明日再去清心洞,今日先去一趟藏书阁,你们不必跟着了。”方谦说完直接消失在两人面前。 太桁仙门的藏书阁又叫不为堂,取道家无为之意,当中有万卷藏书。他这一次是来给季峥找一套剑诀的,他自己修的剑锐气如金戈,点到时却又似春风化雨。 他这几日观察下来,这套剑诀并不适合季峥,他的剑带着一往无前的执拗。就像在劈开木板时,方谦没有指点到前他也会拼了命地寻找所有可能的方式。 他的剑不该被招式束缚,很适合他曾经看到过的剑诀《无相》,这个剑诀是钧天仙君所创,通篇没有一个剑招,却偏偏无招胜有招。 在季峥提出想要学剑时,他第一时间想到的便是《无相》。 他当初送季峥和林少信到外门时就决定过补偿给他们一人一套功法,林少信的那一份他早就给了,而季峥既然选择了修剑道,那么《无相》最合适。 子时,林少信起夜时看到季峥窗外有一道人影,他一惊刚想唤人,就见那人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那个人转过头月华刚好洒在他的脸上,将他面上的线条勾勒的近乎温柔,他的眉眼仿佛都带着笑的,这漫天的星光都不及他好看。 是大师兄……林少信捂着自己的嘴,失魂落魄的回到自己屋中,然后兴奋的一夜都没有睡着! 同样一夜未眠的季峥在离开方谦的盯梢后,再一次用打坐代替了睡眠。他顺着晨光睁开眼睛时有一瞬间的懊恼和心虚,下意识看了一眼周围,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自己现在已经不在云舟上,大师兄也不可能出现在房中。 季峥带着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失落情绪从床榻上爬了起来,随即便看到了窗户边的桌子上摆着一本《无相》剑谱。 他愣了一下鞋都没有穿就跑了下来,这一刻心跳到快得仿佛不是自己的。然而当他看清剑谱上的字迹时,刚刚的兴奋情绪瞬间被熄灭了。 季峥看过方谦抄给林少信的锻体心法,对方谦的字迹再熟悉不过,这剑谱上面端端正正的写法明显不是出自于方谦手笔。 季峥强忍着不开心翻开了剑谱,然后就看到了书页当中手绘的剑术动作图旁边密密麻麻的注解,那龙飞凤舞的字迹和锻体心法上看到的字迹一模一样。 在快速翻完整本剑诀后,季峥看到了一行小楷:好好吃饭睡觉,小心长不高。 季峥猛地合上书页,小脸通红地看着窗外。 还是不一样,少信那本明明是亲手抄录的!虽然……虽然这本剑诀上的注解其实更多。 小少年冷哼了一声,然后转头爬向被窝,他决定了今天上午不做师门任务,只用补觉! 他才不会长不高! 只是收了这么多次礼物,他应该回送点什么才好呢? 方谦一头扎进清心洞之后才开始后悔,一别数月他都忘了这洞中的清贫景象了。早知道他好歹应该先回藏镜峰顶收拾一下床榻被褥等,也不至于天天只能坐蒲团。 他这么想着顺手将蒲团捡了起来,低头却发现蒲团下面还藏了一本金光闪闪的书…… 这不是被雷劈回来前正在看的那本《登仙》吗?怎么也跟着他一起过来了? 他当时正在渡金丹劫,确实没有仔细查探过四周。方谦愣了一下,盘腿坐了下来,从储物袋中取出了一壶仙人醉,随手翻开了书页。 好歹他闭关无法出去的这段时间里,有了可以打发时间的玩意,这么想着方谦的眼角眉梢都放松了下来。 第21章 出关 六月初,人间早该是一片莺歌燕舞,藏镜峰上还是白雪皑皑。 方谦白衣散发自清心洞中走出,面容冷冽如冰雕雪刻。 他读早就已经读完了那本《登仙》,确切来说是《登仙》的第一部 。不同于第一次只看了自己相关的内容,跳过了所有旁支部分,这一次他逐字逐句的看完了整本书。 而这一部到了将近结尾时刚好拉开了狰狞的序幕,季峥十六岁生辰这一年,已经取代了自己成为年轻一代魁首。有“人”为了带走他,一路血洗太桁仙门。既然名为登仙,那来者也有真仙实力。 那一夜血染仙门,除了外出弟子,和一些被仙门长辈保护起来的小弟子外,无一生还。 怎么可能呢?方谦捧着这段文字读了无数遍,陷入了迷茫之中。 他能改变尚未发生的比如自己和主角之间的仇恨纠葛,却解决不了主角原生自带的仇恨。 因为那是早已经发生的事实,他不敢拿整个太桁仙门去赌。 更主要的是这一本到最后也没有写清楚来者到底是谁,他与季峥之间的仇恨从何而起,方谦即便想要查清楚源头都无从下手。 方谦在清心洞内枯坐了一个月,演算了无数条路,却没有一条是生路。 除非……那个“人”找不到季峥。可是藏到哪里能避开真仙的眼睛? 《登仙》第一本结尾处,唐景辞燃尽自己的修为提前打开了瑶州秘境,将年轻一代的弟子送入秘境当中躲过一劫。 那是书中季峥第一次进入瑶州秘境,却被那“人”撕裂空间追了上来,最终跌落到寻魔洞中的万鬼窟下,传说中那里连着鬼界之门,季峥却在其中真正打开了登仙之路。 主角登仙一路踏着的都是尸林血海,但是方谦做不到看着太桁也成了这铺在主角脚下血色中的一环。 既然是真仙,想要找到一个孩子根本不需要等到他十六岁,除非有什么条件限制他出手的时间和次数。 也就是只要在季峥十六岁这一年,那个人找不到他…… 瑶州秘境。 方谦望着仙气缭绕的太桁仙门,这里是他的家。该如何做,其实没有什么好纠结的,不是吗? …… 季峥用两个个月的时间,将《无相》整本书记得烂熟于心,包括方谦写下的注解都倒背如流。再一字一句地把没有理解的地方全部记了下来,等大师兄过来讲解。 他还用这次任务的积分换取材料,亲手做了一个礼物,也等着亲手交给大师兄。 他其实一直想说一句对不起,因为最初的印象,所以一直用最恶意的揣测安在对方身上,曲解对方的善意,一叶遮目般看不到对方的温柔。 然而他的修为都从练气一层蹦跶到了练气二层,大师兄一直都没有出现。 季峥举着木剑练完了日常的斩、刺、撩,刚走到草屋院外就看到里面熟悉的人影。 有一瞬间,季峥还以为自己又做了一个梦。他使劲儿揉了揉眼睛,才敢确定眼前的确实是真人。 “大师兄。”季峥跑到方谦面前,手忙脚乱地掏着储物袋,一时间不知道该先取哪个出来。 方谦看着眼前的小孩有一瞬间的怔营,他才七、八岁吧,小说里的人物和他又有什么关系?如果他判断错了、如果书是错的,没有按照书的走向打开登仙路,反被万鬼吞噬…… “我下个月要去瑶州秘境,你可愿意同行?”方谦声音干涩地说着,他想如果季峥拒绝就另择他法。 季峥的眼睛却亮了,带着显而易见的紧张和期待:“以我的修为可以吗?” “你想去?” 季峥一口应道:“想!” “好。”方谦藏在袖子当中的手下意识紧攥在一起。 方谦不想继续再呆在这个地方,在听到答案后便准备离开,他才刚一转身就被人拽住了衣袖。 季峥纠结到最后还是先拿出了自己准备良久的礼物,那是用一块上好的寒杉木雕成的发簪,上面细致地雕琢了几朵寒梅,色泽古朴而样式精巧。 方谦看了一眼就很喜欢,但他越喜欢脸色就越冷,连手指尖都凉的像藏镜峰上的冰雪一样。 季峥见他久久没有接也没有回答,便直觉他不喜欢这个礼物,他是仙门大师兄,怎么会喜欢这么廉价的礼物? 他有些惶恐地想要将簪子收回来,这么想的时候,手上的簪子就落到了方谦手中,耳边是那人温和的声音:“你剑练的怎么样了?” 季峥脸色一红,看着季峥用木簪挽起了头发,赶忙将《无相》也取了出来:“还有几处不懂的地方。” “好,从现在起,我会每日辰时过来教你练剑。还剩下一个月的时间……”方谦话音一顿,伸手按了下季峥的头顶:“我会教会你,你所有想学的东西。” 很快的,随着方谦话音一落,他就看到常年冷着脸仿佛别人欠了他很多钱的小包子,突然露出了笑模样。 不亏是文中的主角,天道的宠儿,虽然年纪小了一点,并不会影响他长得好看。不笑的时候像个雪团子一样,笑起来更是如云销雨霁。 方谦也笑了,只是这笑容里面难免有些苦涩。他难得没有用拎得方式,而是主动牵起了季峥的手,拉着他走进茅草屋:“走吧,今天开始上第一课。” 林少信拎着水桶回来时,又听到院中熟悉的练剑声,这段时间无论晨昏季峥总是抱着那把剑在练。 他叹了口气,刚准备推门时就听到了另一道懒洋洋的声音,一个简单的笨字他便听出了声音的主人是大师兄方谦。 林少信眼睛一亮,嘴角控制不住的往上翘。阿峥喜欢剑,大师兄是剑道翘首,能由大师兄来教导阿峥剑术,没有比这更好的事情了。 更何况即便阿峥不说,他也能感觉到这次回来以后,阿峥其实已经不再讨厌大师兄了,相反的他日夜都盼着能够见到大师兄一面。 林少信笑着将刚刚推开的一道缝隙的木门,又重新合了回去。 今天有点干燥,其实还可以多浇一遍地,就这么愉快的决定了。 …… 季峥和方谦约好了辰时练剑,他才刚卯时就爬了起来,抱着剑等在外面,然而一直等到正午才看到姗姗来迟的某人。 方谦手里提着一只烧鹅,迎上季峥的目光时,脚步微顿歪头一笑:“等了很久了?” 季峥抱着剑认真回答:“还好。三个时辰而已。” “生气了?”方谦笑着晃了晃烧鹅,随手放在院里的石桌上:“给你带了好吃的。” 季峥绷着脸一本正经地回答:“没有。” 方谦啧了一声,也不知道是不是相处的久了,他发现自己已经可以轻松地从季峥那张没什么表情的小脸上看出各种情绪。 不过他今日可不是故意迟到的,而是提前去准备了一下今天的“课件”。虽然花费的时长超过了预估,但是效果却极佳:“先吃饭,一会儿给你看好玩的。” 季峥盯着方谦看了几眼,默默收起了一早准备好的辟谷丹,坐在了石桌前,眼看着方谦从储物袋中又取出了三菜一汤一壶酒,举着筷子一时有些无奈。 直觉这人不像来授课的,倒像是来偷食的。 到底是对方谦口中好玩的事情有些期待,季峥用餐时下意识加快了速度,比方谦快了近一倍的时间就放下了筷子,一脸认真地看着方谦吃饭。 “怕了你了。”方谦脸皮再厚也被盯的有些无奈,他晃了晃酒壶从储物袋中取出几块和灵石很像,但比灵石还要剔透的几块石头,随手将石头打进院子的不同角落。“站进去看看。” 季峥不明所以往前走了两步,来到石阵中间。只见一模一样的“方谦”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手持灵剑快速舞了一整套剑招。 随即在收剑后,又重新一个动作一个动作的将刚刚的剑招全部拆解开来,演示给季峥看。演示结束后,阵中的“方谦”持剑走到了季峥对面,呆立在他面前。 方谦看着一脸呆愣的小孩,举着酒壶伸了个懒腰。这是他昨夜磨着阵法长老熬夜制作的,参考大学教学课件,做成更为先进的3d模式。 就是苦了他这个演员,把每套剑招从头到尾打了好几遍:“帮助你全方位的观察记忆,等你熟练之后,他会自动播放下一套剑招,怎么样喜欢吗?” 这样一来他就可以解放双手、双眼,观察季峥的动作是否标准。 季峥看了眼前的“人”许久,这个“人”太栩栩如生了,但伸出手触碰却什么都摸不到。他有些无助的眨了眨眼睛,小心翼翼地看了半响,最后才看向一边的方谦:“他是属于我的了吗?” 总觉得这话有点诡异,但是想不出问题在哪儿的方谦,迷茫地点了点头:“是你的。” “谢谢。”季峥说完掏出木剑,按照刚刚“方谦”舞过的剑招动了起来,“方谦”也在旁边同步舞动长剑。 方谦眼见季峥将剑招分毫不差的舞了出来,周身灵气混元剑随心动,属于天生剑体。 方谦眼睛一亮,随即又黯淡了下来。他举起酒壶灌连着饮了几口酒,却忘了凡界里百喝不醉的仙人醉早就被他在闭关的时候喝没了,这是太桁仙门酿造的灵酒,喝多了金丹仙人也一样会醉的。 季峥将整套剑招融会贯通之后,下意识回头看石桌前的人,转头发现方谦早已伏案坠入梦中。 季峥愣了一下收剑走了过来,见方谦收敛了身上的灵气后,雪落在他的发髻上,便从储物袋中拿出了一套干净的弟子服想给他披在身上,却在他身上嗅到了熟悉的梅香。 那是方谦睡在梅树上一夜沾上的带着新雪清冽味道的梅香,跟其他人身上的都不太一样。 季峥愣了一下,手指微微蜷缩,凑到了方谦耳边小声闻到:“大师兄,正月二十那日,你可去过后山?” 方谦迷迷糊糊地动了下眼皮,声音也显得有些含糊不清:“去过呀,烤鸡可好吃了,可惜我只吃到了两口……” 季峥低着头看着熟睡的人,像是意料之中的,没什么可惊喜的,但嘴角却不自觉地一点一点地勾勒出一抹笑容。 第22章 香桥 方谦醒来时已是月上阑干,他一动守在旁边林少信便第一时间发现了,一路小跑着进屋,边跑边大声道:“阿峥,大师兄醒了!” 不大一会儿方谦就见季峥从屋内走出,手里拎着一个食盒摆在他面前,并将盒里的餐盘一样一样的端了出来。 红烧肘子、醋溜排骨、翡翠白玉到最后的烤鸡,一一摆在方谦面前,最主要的是最后那道烤鸡的两个鸡翅还被特意撕了下来放在他的碗中。 方谦盯着那两只鸡翅膀,总觉得似曾相识。 “这都是阿峥特意跑到仙门外买回来的,一来一回时间有点晚,还好大师兄醒的也晚。”林少信说的颇为有口无心:“还有这只烤鸡……” 季峥咳了一声打断了林少信的话:“大师兄,尝尝看。” 中午用膳睡了一觉后,接着就迎来晚上这顿的方谦迟疑地举起筷子:“下回别去买了,你现在应该专心练剑,把修为也得提上来。” 季峥应的极快,也极为乖巧:“是,大师兄,下回我自己做。” 他话音一落就被方谦用倒过来的筷子敲了一下脑袋:“修炼之人忌口食,做什么做!” 季峥捂着头,眼睛里俱是笑意:“可是大师兄你不是说过,修炼随心。” “你是你,我是我,好的不学跟我学什么。”方谦白了一眼,一口咬下了鸡翅。 别说……比他烤的好吃了多了,不知道是出自哪家酒楼的? 接下来的一个月,方谦难得守时了一段时间,每日辰时出现在季峥院中,眼看着季峥彻底将《无相》融会贯通。 为了防止季峥“玩物丧志”,他还特意准备好了每日不重样的三餐,花式投喂两个小孩。这番滋补下来,蹭饭的林少信小脸圆润了不少,季峥却是抽条般身长都超过他腰身的高度了。 方谦站在树下看着小孩初现棱角的脸,万分怀念当初一夹一拎就能带走的娃娃。 七月初七这一日,也是瑶州秘境开启的前两日。太桁掌门唐景辞出关,将重新打造的钧弘还给方谦。 瑶州秘境最高只能容许百岁以内的金丹初期修士进入,在此间可修炼九个月的时间。以方谦的修炼速度来看,他大抵是最后一次进这个秘境,所以这一次唐景辞无论如何都不希望方谦错过。 心知自己并不会只进最后一次的方谦,笑了笑没有应答。 唐景辞没有注意到自家徒弟奇怪的表情,取出一份名单交给方谦:“这是这次甄选可进秘境的名单,你看看还有没有需要修改的?” 方谦看了两眼,将名单铺在桌上取笔在上面又填了一个名字——季峥。 唐景辞一直跟着瞧方谦落笔,有些疑惑的问道:“这是哪位弟子?” “我渡金丹劫时师父你从山下带回那两个孩子之一。”方谦搁下笔将名单还给唐景辞。 唐景辞愣了一下,好不容易想起自己从庙里拐回来的那两个孩子:“等一下,他不是才六、七岁?” “应该已经八岁了吧。”方谦不太确定的说着,话题一转道:“而且练气三层符合甄选条件。” 练气三层是入秘境的底线,名单当中可没有修为这么低的弟子! 不过这孩子确实比想象中还要有天赋,这才半年多的时间就已经练气三层了…… “那就这么定了。”方谦趁着唐景辞还没琢磨明白,一锤定音地说完脚底抹油般快速离开。 “哎,等一下!”唐景辞没拦住方谦有些发愁地看着名单,轻声嘟囔道:“我什么时候说可以定了?” 他提笔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没有将名字划去。 罢了,小徒弟难得主动提一次要求,不就是多加一名弟子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 方谦在唐景辞那里耽误了一点时间,到季峥这儿时又晚了一点,刚到草屋外就看到望眼欲穿的两个小孩。 方谦心里一软,一手按住一个脑袋:“今日是乞巧节不教课,我带你们去集市,明日再回来。” 两个小孩眼睛都是一亮,林少信像是突然想起来很重要的事情,猛地摇了摇头:“不行、不行,我还得浇地。” 方谦:“……”他在这来往一个月,亲眼见识了林少信对浇地的执念,比季峥练剑还定时定点。 最终林少信将季峥推出门,眼看着他和大师兄结伴离开,欣慰地叹了口气。 这段时间季峥的变化林少信一直看在眼中,他原本从未见过季峥笑的,但自从大师兄出现后季峥的每一天都过的很开心。 就好像昏暗的世界里,突然有了阳光一样,他也是鲜活的一个人了。 太桁仙门外不到十里的地方就有一座名为天水城的地方,取自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 今日是乞巧节,长街上格外的热闹。 方谦和季峥出来的有些晚,四周已经点起了各色彩灯,游人如梭。 仙门弟子肩负城中的守卫工作,日常也多在这里走动采办,是以很多人都认识他们身上的弟子服,见到仙门弟子都会含笑招呼。 “仙君是带小仙师是来买什么吗?快来尝尝婶家的酥糖。”膀大腰圆的大婶,随手抓了两块纸包的酥糖就往季峥的怀里塞,边塞目光还边瞟向方谦:“不要钱的。” “那就谢谢方婶了。”方谦拿起其中一块拆开纸皮儿扔进嘴中:“我们去那边香桥那边看看。” 方谦没穿弟子服,却又龙章凤姿一副乘鹤吹笙的仙家模样,一路下来不知道收了多少姑娘家的秋波。 季峥跟在方谦身后,一路跟下来怀里被姑娘们塞满了瓜果,甚至来不及往储物袋中放。 方谦回头看到小孩一副苦大仇深的表情,忍不住有些好笑,他余光瞥见角落里一家卖面具的铺子,脚步一闪便消失在季峥面前。 季峥站在原地愣了一下,明明是七月天,却像是被灌了一口冰雪入腹,一路冷到了骨髓里面。 怀里那些原本算不上沉重的东西,此时突然变得重逾千斤。季峥想扔了的,但是却下意识收紧了怀抱。 他还是那个随时可以被抛弃的人,一个月的和睦相处,让季峥忘了方谦最初的那份厌恶。 就像是贪恋嘴里含着的最后一口甜,一直舍不得下咽,猛地喝下去才恍然发现那味道其实是苦的。 季峥早就苦习惯了,但这一次不知道为什么却有点害怕。 方谦买完面具回来,正好瞧见季峥迷茫地站在原地,无助的表情看着让人很难不心疼。他突然有些后悔,后悔不该单独离开这一下。 看不到他就不会再有迟疑,看到了却早已经没有退路。只有借万鬼窟中万鬼遮掩季峥的气息,才能避开真仙的探查。 秘境一行无法更改,无论对于太桁仙门还是对于季峥本身,只有这样才能避开这一劫难。 长街尽头便是百姓搭起的香桥,百姓围着香桥拜完双星,举着火把点燃了香桥。 明艳的火光很快将整座桥吞噬,人们欢声笑语地庆祝双星在香桥相会。 站在人群外的季峥还是将百姓送来的小玩意仔细收了起来,看着前面的火光,在火光燃尽之前,一个面具突然遮在了他的头顶前。 他仰着头看到身后同样带着半张猴子面具的男人,露出的唇瓣上勾勒出明显的弧度,然后他的手中被塞了一个憨态可掬的泥娃娃。 方谦笑着趁机捏了下季峥的脸蛋:“这是磨喝乐,拿去玩的。” 磨喝乐寓意着吉祥喜乐,希望你能平安顺遂,还有对不起。 季峥两只手抱着娃娃,呆呆地看着火光:原来香桥是真的可以相会的。 …… 当夜方谦就带着季峥住在城中望江楼中,可能是七夕的缘故,今夜的星辰格外的美。 方谦拎着酒壶坐到了屋檐上,远处有人家点起烟花,半边天被挑染出绚丽的光。 季峥从下面爬上来的时候,踩碎了一块瓦片,刚往下滑就被人特别顺手地拎住了衣领,放在了自己旁边。 方谦重新躺回房檐上,举着酒壶随手指着天上的星星:“我以前曾经去过的一个地方乞巧节除了拜双星之外还要拜魁星,魁星就是北斗七星当中的第一颗星,七月初七也是魁星的生日,它会帮你找到方向。” 季峥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了过去,也看到了勺型的七颗星星:“我也能跟着它找到你吗?” 方谦愣了一下,收回手臂饮了口酒才继续说道:“可以,只要你想。要不要尝尝看?” 季峥接住方谦递过来的灵酒,仰头喝了一口,颇有种就算是毒药也能一口饮下去的豪气,只是灌完这一口之后还没到一盏茶的功夫,就红着脸滴溜溜的直往房下滚。 方谦单手按住醉得不省人事的小孩,无奈地摇了摇头,单手结印从自己眉心抽出一道金色的魂念压进季峥体内。 有这道魂念在他可以随时追踪到季峥的位置,可以感知到对方的生死,也可以替他转移伤口,挡掉致命危机。 抽离魂念对方谦的损伤也不小,他近乎脱力般倒了回去,望着星空慢悠悠地喝着灵酒:“我就知道接近主角准没好事。” 他说话时又有几道烟花在空中绽开,映在人的双目里面,刹那间这双眼睛也有了温度。 第23章 鬼域 七月初九,瑶州秘境开启之日。 除了太桁仙门外,其余的几大仙门世家也齐聚此地。 风砚堂外聚集了数百人,方谦作为太桁仙门这一次的领队站在了最首位。 在他左手边不远处站着一个神态倨傲的青年,一身红衣配了一把金扇,像是生怕自己不够显眼一样。还有意无意地往前半步,似有和方谦并驾齐驱之意。 “那是皇室的代表,逍遥侯朱丞安,当朝太妃的亲舅舅。修为也是金丹初期,可是年纪比师兄你大了一倍有余。”陆岳站在方谦后方,倾身凑了过来小声叨咕着。 他这几日和陆澜负责接待其他宗门世家的宾客,忙地脚不沾地,这会儿才终于倒出空来亲近一下大师兄,没话也要找话般说道:“百岁以内金丹只有师兄你和他二人,这人自视甚高,曾经多次以年轻魁首自居,因此对师兄你多有仇视,经常口出不逊。如果在秘境里遇到了,记得打他一顿!” 修士本身就耳目清明,更何况是金丹期的,陆岳话音一落,朱丞安阴翳的目光便瞪了过来。 陆澜站在旁边蹙着眉拉了自家兄长一下,护着陆岳先一步对上了朱丞安的视线。 方谦咳了一声,微侧了半步挡住两人之间的视线,同时撤到了与朱丞安持平的位置上。本来他对这个所谓的年轻一代魁首就没什么兴趣,也无意因此结仇。 见方谦退了半步,朱丞安总算收回了咄咄逼人的目光,心满意足地摇着折扇。 陆岳被弟弟拉着也不敢反抗,只能默默地看天嘟囔道:“也不怕闪到手。” 方谦无奈看了陆岳一眼,视线越过他看向后方,好不容易在人群的末尾找到了季峥。 他一大早就被师父叫了过去交代事宜,好不容易脱身已经赶不及去外门接季峥,只能等一会儿秘境开启后见机行事了。 正午一到,以唐景辞为首的几人飞到半空中,双手结印,一道虚空之门出现在众弟子面前。 从门中可以窥得两分另一边的山海轮廓,朱丞安见之一喜刚想上前,就听唐景辞转头呵斥道:“望舒,还不进来。” 朱丞安脸色一紫,冷哼了一声,到底收回了准备迈出的步子。倒是方谦在应下后,身影一闪从后方拎了一个小孩过来,单手捏了一道手诀,步下生莲三下踏进了门内。 在他之后,朱丞安等人才陆续各显神通,飞进瑶州秘境。 瑶州秘境是上古时期修炼仙地,当中世界版图辽阔,而传送位置却很随机。 方谦当年曾进过一次秘境,直到离开时都没有走全当中的三分之一,更不要提在当中找一个人。哪怕季峥身上有自己的魂念,运气不好的话短时间内也很难找到他,更不要提他还要在这一年内找到寻魔洞。 因此在踏入的那一刻,方谦干脆将季峥抱了起来,以免被传送到不同的地方。季峥下意识抱住了方谦的脖子,落地时整个人都是懵的,傻傻地看着方谦白皙的侧脸。 也不知道是因为刚刚走过空间缝隙,还是因为方谦突然亲近的动作。 两个人出现的地方是在一处清净的街道上,空气中带着雨后的潮湿,破败的石板路缝隙中长满了青苔。 这里的灵气已经浓郁到了肉眼可见的地步,四周都围绕着淡白色灵气所化成的薄雾,将街景遮得有些朦胧。 这是方谦当年没有到过的地方,他将季峥放了下来,牵着小孩往长街尽头走。这里的线索太少了,没办法判断出具体的方位。 季峥红着脸牵着方谦的手,嘴唇紧紧地抿在一起,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这里的灵气似乎异常地活泼。 他平时在仙门内打坐时挺不受灵气待见的,不强行拉扯根本不往他体内入。而这里却正好相反,即便他不移动,那些灵气也争先恐后的往他体内钻。 这才走了两步,就有种被灵气灌满了的感觉,简直举步维艰。但他表面还是风平浪静的,努力迈着跟平时一样的步伐,不想给大师兄添任何麻烦。 方谦是在自己握着的小手突然变得滚烫,才察觉到季峥不对劲,转过头就看到一只被烧红的“醉虾”。 “……没长嘴?难受都不知道说吗?”方谦抓住季峥的肩膀一拍,他四周的灵气像是被震开了一样,荡出了一圈圈的波纹。 方谦按着人直接盘膝坐在地上,等他将体内过于调皮的灵气全部捋顺后,才顺手将人夹了起来,几步来到街道尽头。 青灰色的城墙在这个地方屹立了近万年的时间,宏伟却又颓废。 城门此时正敞开着随时可以进出,只是从里面看不清外门的具体情况,方谦抬头看着城门顶上刻着菩沅镇三个大字陷入了沉思。 瑶州秘境十年开启一次,境内地图早已经被详细的绘制出来,细致到每一个领域当中可能会出现的凶兽或至宝。唯有两个地方没有绘制出来,一个是寻魔洞一个是鬼域,两者本身也是连通的。 这个并未出现在地图当中的城市,只有可能出自一个地方——那就是鬼域。 当年的瑶州和如今的纪云很像,有仙家居所也有百姓城镇。鬼域当中多是当年的繁华城镇,后来在彻底成为空城后因当地人执念而形成的领域。 鬼域的出现没有明确的方位,却是通往寻魔洞的唯一入口。他原本以为自己会找很久,却没想到一上来就到了这个地方。 方谦一时间也有些五味杂陈,盯着城门出口有些犹豫。鬼域到底有多大也没有人清楚,若是离开这座城谁也没有办法保证他们还会在鬼域之中。这或许也是天命注定,省去了他寻找的时间。 可是…… 季峥拽了拽方谦的衣摆,虽然有大师兄护着那些凶残的灵力不再奋力往他体内钻了,但是一直维持这个姿势实在容易大脑缺氧。 方谦低了下头看了季峥一眼,抬手将季峥放到身后改为背的姿势,转身重新走向城中。 季峥愣了一下,他不知道大师兄为什么不开心。就像是无形之中在肩膀上扛起了重重山峦,哪怕背脊挺得再直,可心却累了。 季峥趴在方谦的背上,在尽可能降低自己的重量的同时重新运转起体内的灵气,他想要尽快强大起来。 方谦没有注意到原本被他荡开的灵气又重新聚拢在季峥身边,随着他灵力的运转悄无声息地钻入他的体内。 菩沅镇和天水城差不多大小,分三街十六巷。两边房屋青砖黛瓦,依稀如当年,仿佛被时间抛弃、被历史定格了一样。 方谦还在一家烧饼铺子里看到了烤好的烧饼,除了没有热乎气以外看着就像是刚烤出来的一样。他伸手碰了一下那个烧饼,结果一碰就成了飞灰。 眼看天色渐晚,这城中暂时看不出什么异常,却难保夜里不会出现奇怪的东西,方谦抬手推开街头一家云生客栈的门。所幸这客栈木门没有和烧饼一样用手一碰就飞灰湮灭,还很□□地挂在那里。 客栈里看起来很干净,甚至都没有多少灰尘。 方谦在一楼随便找了一间厢房,他会的阵法屈指可数,干脆将钧弘拔了出来插在门上,镇住那些暴动的灵力。 好不容易修复好,就用来锁门的钧弘,卑微地发出了一阵铮鸣声,却被无视的彻底。 “你先在这休息。”方谦原本想将季峥放在床榻上,但是考虑到这里都是万年前的老古董,不知道够不够结实,还是随手将人放在了地上。 眼看方谦准备从窗户离开,季峥下意识唤了一声大师兄。 方谦不太优雅地撑着窗户回头一笑:“乖,别怕,钧弘会护着你的。” 季峥握了下钧弘剑的剑柄:“会一直护着我吗?” 他轻声念叨着嘴角边不自觉地荡开了一抹笑,小脸看起来精致软糯像初升的旭日,半点不见初到太桁时的阴翳。 季峥笑容只露了一下,很快收了回去,盘膝坐在地上背脊挺直,端正地打坐。而被方谦推开的那道窗户,则再也没有闭合过,一直等着某个夜归人。 方谦其实并没有走多远,就坐在距离客栈不远钟楼上,从这里刚好可以纵观到整座城市。 他盯着这座静止中的城市许久,盯地眼睛都酸也没见任何异状,倒是瞌睡先找了过来。 方谦打了个哈欠,二十年养成的睡眠习惯不是一两天能够改变的,他在太桁时也未特意纠正过,所以按时按点的困了,干脆斜倚在钟楼上闭目暇寐。 直到月落星沉时,方谦猛地睁开眼睛,他听到了远处打更的声音。 在此之前他神识范围内除了季峥之外没有任何的生命迹象,但此时这座城池仿佛活了过来。 原本只有星月光芒的世界,在近破晓时突然有了人家的灯火。不大一会儿,方谦还听到金鸡鸣叫和幼儿的啼哭声。 方谦看了云生客栈一眼,身影一闪来到城门前,原本敞开的大门果然严丝合缝地闭合了起来。 方谦挥袖推了一下城门,城门毫无反应,意料之中的他们被困在了这个地方。 云生客栈里,季峥被脚步声声惊醒。挂在门上的钧弘并没有判断出危险,也因此没有阻挡来人。 “有鬼啊!”抱着水盆准备清扫客房的小二,被迎面坐着的小孩吓了一跳,直接打翻了盆水。 刚巧方谦从窗户翻进来,那半盆水都冲着他的脸洒了下来。惯性抬袖遮挡的方谦,最终沉默地放下湿透了的袖口。 …… “承惠三块下品灵石。”从肚子到眼睛哪儿、哪儿长得都圆润的掌柜笑眯眯伸出胖手。 方谦拿灵石的手一顿:“一楼应该不属于上房。” 掌柜笑容不减,依旧执着地伸着手:“这位客官您说笑了,上房一夜一块中品灵石。” 中品灵石一块相当于百块下品,至今为止只拥有五块中品灵石的方谦,在短暂地觉得自己富过后,再次沦落成一个穷人。 但是堂堂地望舒仙君还不至于赖账,在上交了三块灵石过后,方谦领着季峥离开了客栈。 …… 今日的菩沅镇已经和昨天完全不同,街道上人流如梭。这里不愧是上古秘境,街上多是有修为的仙君,其中不乏金丹期的修士。 变化的不止是凭空出现的人,还有活蹦乱跳的灵气,今天也温顺了许多。虽然还是会往季峥体内钻,但是会乖乖排队给他一个捋顺的时间。 但凡鬼域多是由一个人或者许多人的执念而成,找到执念才能找到鬼域的出口。执念的形成总跟这个世界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情相关,往往伴随着毁灭性的危机,如果解决不了执念,误入鬼域的人很有可能会随着危机死在其中。 方谦领着季峥晃悠了一圈,也没有看出哪个人像这个世界的主角。 这才第一天的刚开始恐怕也看不出什么,方谦看向旁边的早茶铺子:“饿不饿?我们去吃早茶。” 季峥看着方谦明显期待的眼神,默默点了点头。 这家早茶铺子中有专供修士灵气充盈的菜肴,和普通百姓皆可食用凡食。和客栈一样,但凡有灵气的菜肴都贵的离谱。 方谦掐着预算混着点了几道他没听过名字的早点,将其中灵食推给季峥,自己享受平常的糕点。 季峥板着脸想将两份调换过来,却被方谦按住了手:“鬼域虽然生于执念,但期间得到的奇珍异宝包括这一顿简单的灵食都是真的,多吃一点对你有好处。” 至于他自己十年内没准备突破,当然挑可心的食用,只要消耗点一丁点修为将体内杂质排除便是。 “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季峥捏着筷子,目光执着地看着方谦。 方谦夹桂花饼的动作一顿,似真似假的说道:“为了害你,好好吃饭吧。” 季峥似乎并没有将方谦的话放在心上,方谦却失去了继续享受美食的兴趣,溜达到铺子老板面前:“老板,附近有什么好玩的地方,或者近几日有什么特殊的日子吗?” “客官是从外地来的?我们这小地方没什么著名的景儿,倒是有两个传说。”这会儿铺子里人不多,瘦得像根麻杆儿一样的小老板算着帐,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 “其中一个是封龙潭,指的是城西那道水沟,传说仙人将一条金龙封印在里面,借龙气滋养我们菩沅镇。” 方谦蹙了下眉,这个说法他总觉得似曾相识,像是在哪儿听过:“那还有一个呢?” “还有一个和特殊的日子有关,那就是菩沅节,传说公子沅得道飞升那天,下了漫天的金雨。为了祭拜公子沅,百姓特意将他飞升这天定为菩沅节,镇也改为菩沅镇。” 小老板终于放下了他的算盘,一脸神秘的告诉方谦:“每到这一日,天上都会下金雨,这也是我们这里最盛大的节日了,所以说客官来的是真巧,七日后就是菩沅节。” 方谦沉默了一下,非常诚恳地表示:“你这个说法不像是公子飞升了,倒是像是这位公子已经过世了。” “你这话可不能乱讲!”小老板当即变了脸色,将方谦连带着季峥一起轰了出去。 方谦领着季峥往城西走:“听出什么来了吗?” 季峥沉思片刻说道:“两个传说都有仙人,而且结果都是庇佑菩沅镇,两个之间应该有联系。” “不对,适当地得罪老板可以节省灵石。”方谦对上季峥迷茫地眼神微微一笑:“他刚刚赶我们出来的时候忘了收钱。” 季峥:“……”虽然最初的看法已经改变了,但是不得不说大师兄的某些品质真的半点没变。 封龙潭不难找,就在城西的近郊处,说是潭水不过是一条三尺余宽的小河,岸边竖着石碑上面写着封龙潭三个大字。潭水看着很深,一眼望不到头。 “这得多大点的一条小龙才能被塞进去。”方谦探了一下潭水,里面一丝灵气也无,看起来就是最普通不过的清水了:“不过锁龙井那么大点都能传说塞了一条龙进去,这里应该也差不多?” “锁龙井是什么?” 方谦回头看向认真提问的季峥,回忆了一下多处锁龙井的故事,揉到一起说道:“上古时期有一条孽龙作祟,水淹城镇,一位叫大禹的上神将孽龙塞到井里,然后在井边建了一座桥名为北新桥,他告诉孽龙等桥旧了,孽龙就能出来了。” 季峥听得眉峰直蹙:“孽龙虽然有罪,但是何必给它希望又让它失望,还不如一开始就不给。” 方谦停顿了一下,不自觉地松开了季峥的手,看似毫不在意地说道:“你说的没错……我们去另一边看看。” 大师兄有心事,他早就发现了这件事,但苦于自己口拙一直不敢询问。季峥捏了下衣角,心不在焉地跟在方谦身后。 但是怎么才能让他开心? 季峥这样想着,目光不自觉飘到了不远处飞落到水面上的肥鸭上,没有烤鸡或许烤鸭也可以? 这水潭或者说小河,长度也不过四、五里地,源头是城外的山泉水,鉴于方谦和季峥现在出不了城,只能在边上看一看。倒是让他们看到了一个戴着黑色斗篷,形迹可疑的人。 这里临近城外,四周百姓不多,就显得那个人格外的突兀。许是察觉到了方谦的目光,那人回头看了过来,眉如秋月、目似春水,一缕银色华发从斗篷里滑落出来。积石如玉,列松如翠,颇有种超越性别的美。 这乍一看久很像主角或者关键人物,方谦看了一眼身后的真主角季峥,还是他家小孩长得更好看。 这么想时那人踱步走到方谦,比方谦还要高挑一些,一身修为看不出深浅,眉心处有一道金色的龙纹,开口便说道:“你们不是这里的人。”这人周身气势极具侵略性,让人不自觉地忽略了他容貌上的出色。 方谦一席白衣看起来同样风华无量,即便在这人面前也并无逊色。他神色不变嘴角微微弯起,斟酌着说道:“确实昨日才到贵地,前辈您是在此地……” “我在祭奠故人。”那人打断了方谦的话,声音清冽如冷玉:“我是说你们不是这个世界的人,可惜了。” 方谦一愣直觉他说的这个世界的执念相关,刚想要再问清楚的时候,眼前的人已经失去了踪影。 方谦站在水边沉思片刻,那人修为远远高于自己,破局的关键可能还在他口中的故人。 在封龙潭边祭奠什么故人…… “嘎嘎嘎!”方谦听到扑棱水的声音和一连串鸭子叫下意识回头,就见季峥抱着一只肥硕的鸭子,奋力地往岸边拖,那鸭子就拼死地往水里游,一时间谁也没奈何过谁。 彼此的表情都带着一副奶凶的气势,从旁观的角度看颇为势均力敌。 方谦差点笑出眼泪,欣赏了半天娃娃斗鸭才总算上前准备将人拽回岸上,却也一脚踩进了水里:“咦。” 他刚刚明明用灵气附着在了腿上,但这水中竟是不能承受任何灵气的。 方谦想了想,抬手先将季峥和鸭子一起拽了回来放到岸边:“在这儿等我一会儿。” 他说完将外衫直接脱了下来取下发簪,仅剩亵衣重新跳入水中。 季峥湿漉漉地抱着鸭子,愣愣地看着方谦消失的方向。他想刚刚大师兄清瘦的腰身,散在水中的墨色长发。 大师兄真好看,他想着低下了头,和怀中的鸭子面面相对,同时露出了凶狠的表情。 …… 这封龙潭不长不宽,却足有百丈深,水中游鱼水草一应俱全,却看不出任何异样。 眼看线索就要断了,方谦沉思时顺着水潜到了潭底。 潭水中无法使用灵力,修士在其中与凡人无异。方谦凭借金丹修为才挺过这么久,却没有办法一直呆在下面。 他下意识用手撑了一下,却触碰到了一手的淤泥,方谦愣了一下心底逐渐有了猜测。 方谦拔出钧弘,一剑斩向潭底。 季峥将鸭子处理完放到烤架上,都已经准备上火烤了,也没见方谦出来。他有些担忧底看向水潭,却见原本平静的水面突然翻涌出巨大的波涛。 季峥眉头一皱不打算再干等下去,他犹豫地看了一眼大师兄摆在岸边的衣物。准备收进储物袋时,就见方谦从水中走了出来,手里还拿着一个蒙着一层铁锈一样的金色珠子。 透明的水珠顺着脸颊,一路顺着锁骨滚进里衣看不见的地方。 季峥这个年纪还不懂什么色授魂与之类的词,只是突然觉得阳光有些刺眼,忍不住揉了揉眼睛。 方谦走到岸上就迫不及待地给自己用了一个清洁术,随即才重新套上外衫,将长发挽了起来,随即才看向岸边死状凄惨的肥鸭:“你这是在做什么?” 季峥这才想起自己架好的烤鸭,眼睛亮晶晶地看向方谦,看起来异常乖巧:“我饿了,大师兄饿不饿?” 一炷香后,方谦坐在岸边眼看着季峥边翻着鸭子,边往上面刷酱汁,一看就是个熟练工。不大一会儿便有香味飘了出来,闻着还有些熟悉,和这段时间里季峥时不时孝敬的烤鸡很相似。 季峥将鸭子的翅膀撕了下来递给方谦:“师兄尝尝看。” 方谦沉默地接过来尝了一下,味道果然相近,焦香中带着一丝蜂蜜的清甜,但是方谦却尝出了诸多苦涩。 他或许一开始就错了,原本是条野性难训的狼崽,明明都已经送出去,干什么还手欠往回捡,不养就不会有犹豫跟不舍。 …… 方谦原本想在菩沅节到来之前找到那天穿着黑色斗篷的人,但这七日当中,无论是潭水边还是整个城中都没有找到这个人影子。 他还去供奉公子沅的庙宇看过,里面的泥像是一位脚踏祥云的怒目金刚。 庙中墙面上刻有关于公子的传说壁画,但大部分的故事因为日久失真,都略显夸张了些。上面唯一值得在意的是这位公子成仙前是皇室中人,常年在手上缠绕着一条小金蛇。 方谦想了想储物袋里的龙丹,再看了看壁画上缠绕在那位“金刚”手腕上,不足巴掌大懒洋洋的小蛇,突然生出自己可能猜错了的担忧感。 除此之外整个城镇祥和、安逸再没有任何的异常,有的时候方谦自己都会忘了还在鬼域当中。季峥的修为更是突飞猛进了一下,短短几日就到达了练气四层。 上古之地毕竟灵力充沛,其实就连方谦整日吃吃睡睡的都不觉摸到了一丝突破的门槛,只是被他强行压了下去。 天光刚刚破晓时,季峥睁开眼睛,他先看了一眼床榻上还在沉睡的方谦,悄无声息的离开了房间。 “方小哥,该起床……唔!” 这里是菩沅镇中的一家小院,布置典雅,虽然地方不大却颇具情趣,最主要的是普通人家的房子,并不需要灵石便可以租下来。 穿着一身花衣裳,长得颇为喜庆的大姐端着一盆水从外门走了过来,话还没说完就被突然出现的季峥伸长胳膊捂住了嘴。 这位大姐是这家的房主名为花茹,为人爽朗好客,唯一的问题是太过热情好客了一点。自从方谦带着季峥搬进来后,她就一日过来报道三回。 按照她自己的说法,这城中修士这么多,却没见过几个比方谦更俊俏的小哥哥。 “哎小阿峥你吓死我了!”花茹掰开季峥的小手,动作夸张的拍着自己的胸脯:“快把你哥哥叫起来,再晚一点可要赶不上咱们菩沅节的游街盛会了。” “我已经起来了。”方谦靠在门上打了个哈欠,一双桃花似的眼睛半开半合,显然还没有完全清醒过来。 “方小哥。”花茹掐着嗓子唤了一声,声音里带着憋不住的笑意,趁着方谦的目光看过来时,将盆里的水猛地往他身上洒。 方谦经过客栈那回早有防备,直接用灵气挡了回去,一盆水浇回到花茹头上,连带站在她旁边的小孩也被浇了满头:“花姐这是在做什么?” 花茹眼看着方谦将季峥拉过去,顺手用灵气拍干了身上的水,突然觉得自己站在这有些多余,委委屈屈地看了方谦一眼:“今儿是菩沅节,我们这儿有泼水祛秽的习俗,这不是清早过来帮你去去晦气。” 方谦有些迟钝地哦了一声:“那游街盛会是什么?” 花茹后知后觉地哎呀了一声,看着自己湿漉漉的衣服愁的原地转圈圈:“这可怎么办,游街快开始了,我这新换的衣服……” 方谦被她转的眼晕,抬手拍了一下她的肩膀。 花茹嘿嘿一乐,趁机抬手抱了方谦一下:“给你沾沾喜气,收拾好了快点出来。”她说完捂着脸,扭着粗壮的腰,一步一摇地扭了出去。 方谦神色无奈转过头却见季峥张开两条胳膊,漆黑的眼睛期待地看着方谦:“你这又是做什么?” “我也想要抱一下。”季峥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方谦,声音听起来有些暗哑跟忐忑:“可以吗?” 方谦头一次见小狼崽第一次主动提出要求,整颗心差点都化了。哪儿还有什么不可以的,其实季峥如论提出什么要求他都不会拒绝,更何况只是一个简单的拥抱,简单轻松到让人心酸,他弯身直接将季峥抱了起来。 季峥歪了一下头,靠在方谦肩膀上,大师兄的拥抱和记忆中一样的暖。 方谦抱着季峥来到街上,这会儿大街小巷已经挤满了人群。他在这个城中呆了七日,这会儿看到不少熟悉的面孔,这会儿脸上都挂着同样的喜庆,一脸期待的看着街头。 “来了、来了!公子沅来了!”长街上不知道谁喊了这么一句,百姓争先往街道中央挤,几乎同时天上落下了金色的雨。 雨滴自然落不到方谦头上,他单手抱着季峥,伸出右手接住了一滴雨水,金色的水珠在他手心滚动。 方谦低头将水珠凑到鼻尖轻嗅了下,眉头微蹙随即舒展开:“果然是龙气。”没等方谦细看,四周的人就推动着他往中间移动了过去。 不远处磅礴的战鼓声和男人苍劲的歌声同时传了过来,明明该歌颂登仙的仙人,唱的却是操吴戈兮披战甲,旌旗蔽日矢交坠。 这分明是一首战歌。 方谦拍了一下前面人的肩膀:“劳驾,请问这首歌不是在唱公子沅吗?” “当然,这就是溢美公子的歌。”那人一脸狐疑地看了方谦一眼:“每年都会唱,你难道没有听过?” 方谦没有回答接着问道:“但这不是歌唱战事的?” “对呀,公子沅是我们的皇子也是战神,这开头唱的就是他当年带兵时的场景。”那人不耐烦的回答完,就见远处有一人站在一面八个人抬着的巨大鼓上临空而舞,脚踏战鼓踩出声声战鼓响,那歌声也是他唱的,听起来气势凌云。 “快看,那是公子!”随着那人的临近,这金雨越下越大,甚至到了遮目的程度。 金雨中蕴含龙气,对凡人来说算得上难得的滋养,方谦便也没有用灵力护体,隔着雨水只能看到朦胧的人影。他想了想用灵力轻轻拂开前面的人群,尽量靠近中心的位置。 季峥自始自终都将头埋在方谦的怀中,没有让他看到自己的表情。 他也不知道是为什么,这金雨落在身上会从皮肤直接渗入了体内,甚至从经脉一路烫进了肺腑之中。 季峥整个人都被烫红了,但当金色的液体彻底融进体内时,却又会有一种无法言喻的舒适感。他能感觉到这金雨对自己很重要,所以哪怕再热也咬着牙忍了下来。 方谦眼看就凑到那面巨鼓下时,朦胧间看到鼓上面多了一个人,金雨遮挡了他的模样。 “扮成他的人都该死。”那人站在“公子沅”身后,动作看起来就像是将人揽在了自己怀中,动作温柔却又带着强烈的恨。 方谦心生不安,快速跃向前。然而比他更快的是鼓上的人被割开的喉咙,鲜血混着金雨一起洒落下来。 歌声和战鼓声随着那人的跌落彻底停了下来,四周的百姓还沉浸在刚刚的兴奋中,哪怕声音停滞也没有反应过来,还在向他们的“神明”祈福,祈求金雨下得更多一些。 也有金丹以上修为的仙君意识到不对,法术和剑光齐齐刺向那人,这一瞬间漫天的金雨骤然停滞了下来。 “等一下!”方谦心知这一切在当年已经发生过一次,但是若不阻止的话,他和季峥也会丧生在这里。 那人单手打了个响指,所有的攻击全部烟消云散。同时除了方谦和季峥之外,金雨和四周的百姓像是被定格了一般,维持着惊恐地表情看着眼前的一切。 那人似笑非笑地看着方谦:“你是在叫本座?” 方谦顶着压力避开那些被定格的百姓,踱步走近来者,看到那人一头华发如雪,正是潭边的人:“你是金龙。” “你认识本座?” “不认识,不过封龙潭祭奠故人,恨公子沅到连他的一个替身都容不下,应该就是故事里的那条金龙了。” 那人愣了一下,随即半嘲半笑道:“你说的没错,我就是那条传说中被仙人封印在潭中,用龙气滋养这片土地的金龙。” 方谦没有更多的机会去验证自己的猜测,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说道:“可是你并没有被封印,水潭下面的人也不是你。” 那人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一般:“当然,这不过是一个小偷偷走了我的龙丹和龙气,借此飞升,留下功德和龙气滋养这个城市,你说本座是不是应该把属于自己的东西取回来?” 他说完像是不耐烦了一样:“本座等了一千年才恢复人形,外来者你确实运气不太好,不过本座剩下的时间不多了,没有空继续听你的遗言……” 方谦在他没说完时就抢话道:“可是当年并没有人飞升,也确实有一个人被封印在潭底。” 他像是怕这条金龙不信,从怀中取出潭底的龙丹:“这是他手中一直握着的,可是你的?” 下一瞬,那颗龙丹就凭空飞到金龙手中,周身肉眼可见的缠绕出黑气,竟是有了入魔的征兆:“你骗我。” “那个仙人从来都没有飞升,当年被封印的一直是他自己。让我猜猜,他是代替了……”方谦话未说完就被金龙一掌击飞出去,他下意识护住了季峥,单手撑着地滑了数米才重新站稳。 他知道自己这些话会激怒这条龙,但这个破地方说给他们七日,但其实从头到尾只给了他这一会儿的时间,不阻止这条金龙就分分钟要血洗整个城镇。 初到秘境就遇见早就已经灭绝了的上古神兽,也不知道该说他们运气好还是不好。 季峥被方谦好好地护在身后,没有受半点伤。他有些恼火,恼火自己一直害怕给师兄添麻烦,结果最后还是成了拖累的那一个。 他不想继续当一个负累,却发现自己挣脱不开方谦的手臂。方谦明明没办法分神在在自己身上,却还是下意识将自己牢牢地固在怀中。 对师兄来说,自己很重要吗?自己真的配重要吗? 季峥没注意到,在他心神激荡的时候,那停顿在天上的金雨汇聚成一缕缕金线融进了他的体内。 “代替了你。”方谦抬袖擦了擦唇边的鲜血,说完了刚刚没有说完整的话,勾起嘴角笑得比那条金龙还邪佞:“你在怕什么?下去看看不就知道了?我只带出了你的金丹,可没有动过他的人。” 金龙站在原地,他手上还沾着扮演“公子沅”那个歌者的血。金龙转头看向方谦,双目骤然变成了竖瞳。 下一刻,他便从鼓上消失了。原本静止中的世界再次恢复了生机,人们的惊呼声和大鼓砸在地面的声音同时传了出来。 方谦抱起季峥临空而起,跃向封龙潭。 “方小哥!”花茹的声音从后面传了过来。 方谦下意识回过头,刚好看到对方担忧的目光。方谦强迫自己转回头,这里是鬼域,这些人其实早就不存在了…… 封龙潭边,方谦赶到时刚好看到那条金龙抱着潭水中淤泥下的人走了出来。 他神色有一些呆愣和迷茫,好像长久一来埋在骨子里的认知一朝被打碎了,看着让人有些心疼。 他走到方谦面前,第一次微微低下了头,目光中带着几分哀求:“你说他替我,是真的?” “我不知道。”方谦神色中也有一丝不忍,但是看了眼他怀中的人还是说道:“你应该比我清楚。” 金龙愣了一下,没有再问答案,抱着人离开了。 几乎同时,原本鲜活的城市在方谦和季峥面前褪了色,那些街道上的百姓也在一瞬间风化消失。霎时间菩沅镇变回了那个死气沉沉的空城,鬼域已然破解了。 季峥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却发现自己的视角变了,整个身体也不太对劲,“他”看到不远处硕大的铜镜,奋力地游了过去,终于看清了自己的全貌。 他变成了一条小金蛇。 第24章 共情 季峥逐渐忘了自己是谁,只记得有一个很好看很好看的人一直在照顾自己,他自己是一条小金蛇。最爱的事情就是缠在那个人的手腕上晒太阳,每次蜕皮的时候都喜欢缠在那人身上蹭一蹭。 那个人会很温柔的将自己褪去的蛇皮全部收起来,说等自己化形之后给自己制成法衣。 他不记得任何前尘往事,唯一记得的只有这个人。季峥以为这样的日子可以持续很久,直到那一天…… 作为一条蛇,他很怕雷鸣,那一天的雷声却特别大。 季峥将自己团成一个团,只露个小脑袋留在外面,瑟缩地看着门外。就在他以为那个人不会出现的时候,那个人持着剑走了进来。 生剥龙丹、挖筋抽骨夺走龙气到底是多痛?他已经不太记得了,对那个人的恨支撑着他生生挺了下来,最终恨意远远超过了痛楚。 他已经全部都想起来了,他是四海之内仅剩的一条龙,天道不许龙族的存在,他也从未想过自己能渡过天劫。 他把每一天都活成了最后一天,一直以来肆意妄为。直到路过这个小镇时,那个人间的战神过来屠龙…… 那个人从头至尾都在骗他!会变得弱小是因为他!会失忆也是因为他! 季峥猛地睁开眼睛,双眼也变成猩红地颜色,双手不自觉掐向眼前的人。 共情。 方谦还不至于将处于魔障的小孩这点力度放在心上,等他眼中的猩红褪去,才抬手按了一下季峥的脑袋:“没事了。” 下一刻季峥突然钻进了方谦怀中,紧紧地抱住他的腰身。 共情结束之后,曾经那些鲜活的感觉如潮水般褪去,仿佛只是听了一篇完整的故事,但心悸的感觉却一直留存了下来。 方谦愣了一下,攥了攥手指最终只是拍了拍季峥的后背。他没有说共情其实是双向的,只是代入得角色不同罢了。 “师兄我好了。”季峥的声音听起来闷闷地,从方谦怀中爬出来的时候,脸都已经红透了:“对不起。” 方谦微微侧过头,看不清他的表情:“你会觉得恨吗?” 季峥想了想,回忆起共情时的感觉,眼睛又红了一瞬,认真地回答:“恨。” “是该恨,恨就对了。”方谦声音很轻意味不明地说了一句,随手转了转手中金丹,现在鬼域两边的门都已经打开。有金丹在他可以感应到这片鬼域的位置,随时可以回到这个地方。 方谦站起身走到门口,门外朔风烈烈吹得白衣翻起,他回头笑着向季峥伸出手:“走吧,师兄带你看看这整个秘境。” 瑶州秘境很大,这里也曾是一个完整的世界。 有山峦起伏,也有名川大泽;有奇珍异兽,也有名人古迹。 半年的时间,季峥又往上窜了一个头的高度,从一个精致地娃娃变成了英挺的少年,修为更是精进到了练气六层。 没变的是他依旧不爱笑,只有对上方谦的目光时才会收起一身的刺和锋芒,下意识变得柔软。 …… “到了。”天色将晚时,方谦顺着龙丹的感应顺利回到菩沅镇外。 季峥看到前面静寂的城镇时,露出一瞬间的怔忪表情,当初的共情虽然只有短短地几刻钟,与他而言却仿佛看完了另一个人的一生。那一次在心底刻下的阴影太过沉重,以至于他再次来到这地方都有窒息的感觉。 刚出共情时觉得是恨,这一次故地重游却更多的是畏惧,他下意识拽住了方谦的衣袖:“师兄我们为什么要回这个地方?” 方谦回过头习以为常地牵住季峥的手:“鬼域另一端还有一个出口,秘境只剩一个月时间,我带你过去看看。” 菩沅镇还是和他们离开前一样,时间静止在了某一个时刻当中。这里的灵气也依旧狂暴,只是如今的季峥已经可以控制自己灵气吸收的速度,不至于像当初那般手脚无措。 季峥下意识看向城门外右手边的那条街道,他知道街道的尽头有一处别院,他从共情中醒来时就在这栋别院中。 这也是梦里他生活了许多年的地方,金龙和那个人的家:“那个人当年真的是为了替金龙渡劫,才那么做的吗?” “我不知道,这么说只是骗那条龙的。”方谦低头逆着夕阳看不清表情:“也许真的只是为了龙气和龙丹飞升,只是最后渡劫失败了而已。其实不论初衷是什么,结果都没有差别。” 季峥依旧执着于上一个问题:“如果是为了他,为什么不告诉他。” “世人不是每一句话都能说出口的。”方谦停了下来,他左手边还是那家熟悉的云生客栈,只是里面少了那位一脸算计的胖老板:“总有些事情没办法言明,而且即便说了也没有人会相信。我们今日就在这休息吧。” 明日是我生辰,季峥想了想,这话就确实不好意思直白地说出口。他摸了摸自己的储物袋,不过没关系他给自己准备了一份礼物,可以跟眼前的人一起分享的礼物。 这么想着季峥带着对生辰的期待,走进了客栈当中。 这一次方谦没有选一楼的客房,直接领着季峥上了三楼,他倒是要看看这一块中品灵石一夜的上房到底有什么区别。 整个三楼只有两间上房,房中都有一套小灵气阵。只是时间久了,早已经没有了灵气供应。 上古时期的聚灵阵和如今简化版的完全不一样,方谦身为阵法黑,在蹲下来看了两眼之后就把它当成漂亮的装饰。“你住这间,我住对面。” “师兄等一下。”季峥伸手拉住方谦的手:“我能修好这个,但是需要灵石和材料,我手中的材料只够修复一个的,不然我们……” 方谦愣了一下,他们曾经路过一个大能墓地,季峥在其中获得了阵法相关传承。 “你等一下。”方谦只当季峥见猎心喜,当即摸出储物袋扔给季峥:“里面的材料能用的随便用,不必省,你……” 他习惯性想交代季峥早点休息,不要彻夜的修炼,临到嘴边却恍然发觉自己其实并没有立场。 “明天见。”方谦说完,体贴地合上了房门,留下季峥一脸懊恼地看着储物袋。 这半年来他和方谦无论行走坐卧从未分开过,不过这秘境当中时时刻刻都有危机,不像鬼域危机早在半年前就解决了。 而这半年以来从未见过方谦将心思放在修炼上,自然不会为自己修好了聚灵阵,就留下来。 季峥盘膝坐在地上,被方谦养出软肉的脸颊鼓起,也失去了修复聚灵阵的兴趣。 此时方谦也未在房中,他从窗户翻上了房顶,下意识摸向储物袋中的灵酒才想起来储物袋已经被他扔给那只小狼崽了。 他枕着胳膊望着漫天的星河,脑海里演绎明日的步骤,却恍然觉得自己下不去手。 其实离秘境关闭还有将近一个月的时间,他或许可以再拖一拖? “救命!救命啊!” 刺耳呼救声划破寂静的黑夜,那声音仔细听起来还有几分耳熟,方向…… 在鬼域的另一端出口! 鬼域另一端连着寻魔洞,方谦眉头微皱,身影一闪便跃向声音源头,几乎同时季峥推开了窗户。 方谦来到街道尽头,这边没有城墙,只有一道透明的阵法波纹。方谦将手触碰到波纹上面,神色略有些迟疑。 虽然鬼域是寻魔洞的入口,但却不等于是出口,进入了就再没有选择,可另一端的呼救声越来越弱…… 他刚刚应该带上季峥,但是潜意识里他其实并不想这么早就带那个孩子进去。 “大师兄。” 方谦听到声音愣了一下,回头看见季峥站在自己身后,身上还挂着两个储物袋。 季峥仍是练气期,还没有学会御剑,显然是一路小跑着跟过来的,气息听起来有些不稳:“不去救人吗?” 方谦的手微抖了一下,随即握紧了钧弘走了进去:“走吧,去救人。” 穿过阵法波纹后,身后的鬼域便彻底消失了,方谦站在一片阴暗的树林当中。参天的古树遮天蔽日,他在树丛中看见数道阴影闪过,在他身后凝聚成狰狞的鬼面,被后跟过来的季峥冷着脸一剑劈散了开。 “这些不过是普通阴魂而已,伤不到人。”方谦说着熟练拎起季峥,跃向求救声的来源。 …… 朱丞安从来都没有像现在这样狼狈过,鲜血将红衣彻底浸透,他的瞳孔已经开始涣散了。 并不是每一个鬼域都有出口的,他误入的那个鬼域,只有一道门联通着寻魔洞。这里怎么可能有人救他,寻魔洞里从没有活人。 已经凝成实体的阴将举着巨大的斧子,冲着朱丞安的脑袋砍了下来。 朱丞安下意识闭上了眼睛,心想着自己一向活得漂亮,最后却要落得身首异处的下场。 但他等了许久也没等到那斧子落下来,他还活着? “啧,你真的是金丹期?这金丹莫不是假的吧。” 朱丞安听到声音有些熟悉,奋力地睁开了眼睛,看到自己的宿敌半蹲在自己面前。 他是在嘲讽我!朱丞安翻了个白眼,成功将自己气晕了过去。 气性怎么这么大?方谦无奈地叹了口气,任命将人背了起来:“走吧,我们找找出口。” 季峥看了眼方谦背上背着的朱丞安,他记得这个人,记得他对师兄的敌意。 此时的季峥只想甩掉包袱,从未想过前面的路会是什么样子。 第25章 万鬼 想要离开寻魔洞只有两个办法,一是活到秘境闭合那日,会有一线生机出现。一是找到鬼域的入口,但是入口并不会在他们最初进入的地方,能不能找到全看命。 不过方谦要找的从来都不是出路,而是寻魔洞深处,传说在极恶之地的万丈深渊之下的万鬼窟。 万鬼窟并不难找,只要来到阴气积聚之处,便能看到那处断崖,还未临近就便能感觉到滔天的血腥。 这里不再有茂密的树林,暮色中的天空被挑染出一抹血色,赤褐色的大地层层皲裂开。 “你害怕吗?”方谦将朱丞安放到一旁靠在树上,一路下来他看起来也有几分狼狈,但他身后的季峥却被他护的很好,从头至尾都没让半个阴魂粘身。 季峥愣了一下摇了摇头:“不怕。” “走吧。”方谦笑了笑领着季峥走向断崖处。 季峥有一瞬间的疑惑,但脚下却坚定不移地跟着走了过去,这块的景儿虽然奇怪,但是倒挺适合他准备的那份礼物的。 他这么想着,悄悄地从储物袋里摸出一个圆滚滚的小东西。 如果可能的话他今年的生辰愿望,是得到一份祝福,和…… 方谦走到断崖边突然回身,半蹲下来抱住季峥。 得到一个拥抱…… 季峥双目骤然睁大,嘴角上扬地弧度还没来得及拉开,后心却骤然一凉。他愣了一下,有些迷茫地歪下头,对上方谦冰冷的双眸。“师兄,为什么?” “半年时间练气六层,你的血脉很特殊,我想要你的心头血呀。”方谦贴着季峥的耳朵说完,慢慢拔出刺进季峥后心的剑。“再见,季峥师弟。” 方谦说完松开拥抱季峥的手推了一下,季峥被迫向后倒了下去,双目却一直紧盯着方谦的脸,从迷茫不解到眼角微红。 那一瞬间他仿佛又回到了藏镜峰上,那人散发赤足而来,明明是仙人之姿,眼底却带着显而易见的恶意。 或许那才是真实…… 他的手慢慢松开,攥在手里的东西掉落下来,滴溜溜地跟着他一起滚落下断崖。 深渊很长仿佛没有尽头,季峥从头到尾没有闭上过眼睛,他从来没有比这一刻更清醒的时候。 天煞孤星,这是诅咒。季峥笑了,笑出了血泪。说的没错,他就是天煞孤星,合该为复仇而活着。 他没有看到后心被刺穿的伤口,正被一道金光缓慢地愈合着。 断崖上方谦面无表情的看着悬崖,直到那个孩子的身影再也看不到时,膝盖像是承受不住身体的重量,突然单膝跪了下来,猩红的血顺着嘴角落下。 那个孩子还那么小,眨眼之际便看不到了。 方谦在断崖边跪了许久,直到太阳西沉,他放在季峥体内的那一缕魂念依旧安稳。 他撑着剑站了起来,步履蹒跚地走到搁置朱丞安的地方,他本想将人背起来的,却又觉得有些疲惫。 方谦祭出钧弘,掐了一个剑诀,钧弘震了一声不情不愿地飞到朱丞安面前,将人挑了起来。 他回头最后看了一眼身后的断崖才转身离开,却没有看到挂在剑上的人微微动了一下手指。 与此同时,万丈悬崖之下,黑色的怨气将四周压得死气沉沉。一个铁质圆球在地上滚了两圈,骤然从中间裂开。 一个穿着白衣的小人从圆球中爬了出来,眼神懵懂地看了一眼四周,嘴角抿出一抹笑,五官看起来和方谦极为相似。 他摸了摸自己圆滚滚的肚子,从里面掏出一个红色的礼花放在地上,精致如藕的小手抬起来打了一个响指,一串绚烂的礼花在黑暗中炸响。 小人抬着头看着天空,嘴中不时发出呀地感叹声。他双手撑着地,翘着二郎腿,姿势看起来要多悠闲有多悠闲。 就在这时一只脚从上踩了下来,小人依旧呆呆地看着“天空”,保持着微笑姿势半分没变地被踩进脚底。 季峥抬了下头,看着自己准备了多日的礼物,最终默默收回了视线。他身上划痕无数,月牙白的衣衫上尽是血痕,却奇异的没有任何鲜血流了来。 他的四周围绕着数不尽的黑影,不时幻化成狰狞地鬼脸,贪婪地望着这片土地上唯一的活人。却像是有多顾忌般没有直接扑上来,只是在周围徘徊着伺机将人撕成碎片。 一道黑影从他背后窜出,还没来得及靠近就见季峥骤然转头,眼角猩红比厉鬼还像厉鬼:“滚。” 他转头时又看到了身后,小人儿一脸迷茫地从土地中钻了出来,对他露出一抹微笑,眼睛里像是带着星光。 这份大礼……当真刻骨铭心! 季峥攥着拳头,强迫自己转过头,一步一步地往前走了过去。 这次没有死,他就不会死! 在他前方黑雾散去,出现一片墓地,有无数龙骨横卧在墓地当中。 龙吟的哀鸣声震彻四野。 原来这就是万鬼窟?这里的鬼,全是龙魂! …… 方谦一直等到秘境结束的那一天才从寻魔洞离开,这期间在朱丞安醒来之后,两人倒是运气很好的找到了一个通往鬼域通道。 朱丞安独自离开前,开口说了几天以来的第一句话:“我是不会感谢你的。” 方谦心思原本就没有放在朱丞安身上,见人没死转身便打算离开。 朱丞安一脚踏进鬼域时,突然再次回头看着方谦的背影说道:“你也不过如此而已。” 方谦愣了一下,眉头微皱,等他回过头时,身后已然不见了朱丞安的身影。 而后的半个多月,方谦再未靠近过万鬼窟。他走遍了整个寻魔洞,以自己的修为作引,度化了这里的恶鬼。寻魔洞里魂光点点,从未如此清净。 这种吃力不讨好的活儿,大概找遍整个修真界也只有他一人干过。 四月初九,瑶州秘境开启。 半卧在树上的方谦骤然睁开眼睛,看和天空上裂开的一道金色缝隙,很快有漫天的黑云试图将金光彻底吞没。 方谦挥剑展开黑云,捏了一道剑诀,在缝隙彻底闭合前离开了瑶州秘境,在闭合前他终于回头看了一眼万鬼窟的方向。 那里依旧阴气积聚看不清情况,但他却能感应到那个孩子的存在,方谦收回视线跃出瑶州秘境。 …… 太桁仙门外,陆续有仙门弟子从秘境内走出。 陆氏兄弟先一步离开秘境,此时都仰着脖子看着天空。当看到方谦出现时两人明显松了口气,陆岳一路小跑了过来,拽住方谦的手臂:“大师兄你终于出来了,这九个月你都在哪儿呀?我们一直都在找你!” “一直在里面,哪儿也都没去。”方谦用钧弘随手指了一下身后,心不在焉的看着人群,目光对上了被挤到人群外眼巴巴看着自己的林少信。小孩的目光无助的看着自己,又转向后面快要闭合的秘境出口。 “麻烦让一下。”方谦分开人群走到林少信面前。 “大师兄,阿峥在哪儿……他还没出来怎么……”林少信的声音有些发抖,看着已经将要完全闭合的秘境,下意识冲了过去,却被方谦拉着胳膊按住。 “会出来的,十年后我亲自进去接他出来,别怕。”方谦说完扛起林少信放在正在清点活着离开秘境人数的唐景辞面前。“师尊,你介不介意多个徒弟?” 唐景辞愣了一下,刚刚都到了嘴边的问候硬生生吞了回去。低头看向泪流满面,却一样一脸迷茫的林少信。 他记得这个孩子,还是他带来的太桁仙门。天生拥有万灵体制,收徒倒是不是不可,只是为什么选在这个时间?“为师……” 方谦不等唐景辞说完便打断了他的话,顺手将林少信推给对方:“师尊,我打算闭关去问心台,他就交给你了。” 唐景辞手忙脚乱地接住小孩:“你等一下,好好的去问心台干什么?” 方谦微微勾了一下嘴角没有回答,行了一礼后转身离开。 “唉……你……”唐景辞蹙眉本想叫住人,但他还身负着清点离开秘境人数的职责没有办法脱身,只能眼看着方谦离开。长叹了一声,他这个小徒弟一向最有主意。 “去问心台,当一切如心选择,尽快归来。”问心台在太桁仙门的最上端,方谦走到问心台前时,收到了唐景辞的传音。 “请师尊放心。”方谦笑了一下,将弟子令放进储物袋中,抬头看了过去,一柄巨剑矗立在白雪皑皑的顶峰,直刺苍穹。 方谦走近后没有立刻靠前,而是走到了山峰前那棵冷杉树前,挥剑斩下了一整块杉木。拿着杉木盘膝坐在了树下,从储物袋里取出一个小瓷瓶,里面装着季峥的心头血。 方谦以指尖剑气为刻刀,在木头上刻出了人的四肢和五官模样。他取出那滴心头血点在木头上,这块木头仿佛突然就有了灵性和生机,就像是活过来了一样。 木头娃娃坐在方谦对面,冲着方谦咧嘴一笑,五官中依稀能看出一点季峥的影子。 好丑……嘴好像刻歪了,脸也是方的。 方谦嫌弃地移开了视线,与此同时木头娃娃从地上爬起来,向外走了两步却吧唧一下面朝地摔了下去。 他的两条腿长度也不太一致。 方谦扶额将木头娃娃捞了回来,重新将身体打磨了一边,虽然还是小方脸但好歹能够正常行走了。 方谦松了口气,看着木头人一蹦一跳的离开问心台,转身看向巨剑的方向,举步走了上去。 第26章 问心 问心台是先祖立下的,用于惩罚修心不稳的弟子,以免弟子滋生心魔。而方谦此时虽然未有心魔却已经滋生了心结,不上问心台他挺不过十年时间。 问心台上,方谦站在巨剑之前,一袭白衣猎猎仿佛随时羽化而去,苍凉的声音仿佛自苍穹而来。 “一问修心可固?” 方谦目光平静:“依旧。” “二问初心可改?” “不改。” “三问修行为何?” 这一次方谦稍微停顿了一下,目光依旧清明:“为苍生,为仙门,为自己。” 方谦回答的先后是他心中位置的先后,苍穹的声音停顿了一下,像是在衡量他的话是否属心。 很快那道声音再度响起:“四问剑心为何?” 方谦的目光不自觉地偏向手中钧弘,嘴角微微勾起:“是我的道。” “五问……” …… “九问可有悔?” 前面八个问题方谦都回答的很快,一问一答不过一刻钟而已。直到这个问题时,方谦站在原地沉默了许久,手不自觉地握紧了手中的剑,却许久没有回答。 直到空中乌云积聚,方谦才一字一字地说道:“不悔。” 乌云盘旋,巨剑上隐有雷光闪过,须臾归于平静。 “十问可有愧?” 这一次方谦没有停顿太久的时间,他抬头看着苍穹,鹅毛大雪纷纷扬扬洒落下来。问心台上无法用灵气遮挡,雪花直接挂在了他的发髻肩膀、眼角眉梢上面,更显得整个人如同冰雕雪刻的一样。 “有愧。” 空中再次凝聚出深黑色的云,那巨剑上的电光闪烁,凝结成利刃从他的肩膀刺了进去。 方谦不自觉退了半步,他抬袖擦去嘴边溢出的鲜血,重新站回了原来的位置。 “十问可有愧?” “有。”方谦沉声说道:“我有愧。” 尚未散去的电弧重新凝聚起来,这一次打在了他的手臂上,留下一道见骨的血痕。 “十问可有愧?” 方谦的白衣上已经染了血,像一朵朵红梅点缀其上,他笑了笑望着苍穹再一次开口说道:“于仙门和苍生无愧,但于心有愧。” …… 方谦是半年后离开的问心台,这是太桁弟子在问心台上最久的一次。 进了问心台,除非自己渡过,否则旁人无法靠近。这半年来陆岳和陆澜换班蹲守在问心台下,就等他回来。 方谦下来时刚好轮到陆澜守在下方,正一板一眼的舞着剑招,见到方谦忙收起剑快速迎了上去:“大师兄。” 陆澜在来到方谦面前时,原本露出的笑意变成了惊愕,他慌忙抓住方谦的胳膊:“大师兄你的金丹……” 明明是结成了的完美金丹,怎么就突然有了碎丹之兆? 陆澜神色一肃沉声说道:“大师兄我们去找掌门师伯,他一定有办法修补金丹!” “不用,我回去闭关即可。”方谦安抚性拍了拍陆澜的肩膀,问心半年虽然金丹有损,但缠绕在心口的结已经散去。 既然觉得没错,坚持便可;既然觉得有愧,弥补便是。 虽然方谦拒绝了跟陆澜去见唐景辞,但唐景辞还是在收到消息后第一时间赶到了藏镜峰。围着方谦转了几十圈,气的直跳脚。 方谦早在唐景辞转到第十五圈的时候已经坐回了床榻上,撑着下巴委屈抱怨:“师尊别转了,我头晕。” 唐景辞终于停了下来,深呼吸了几次也没能平静下来,指着方谦的鼻子呵斥道:“你还好意思说?都多大的人了?你现在已经是太桁的大师兄了,做事情怎么还这么没有分寸!” 方谦想了想一本正经地回答:“我九岁入的太桁仙门,如今多大师尊不是最清楚吗?” 他话音一落就被唐景辞敲了一下脑袋:“跟我贫嘴,还当自己是小孩吗?” 方谦笑嘻嘻地凑过去:“师尊,您老都快一千岁了,对比之下我不小吗?” 唐景辞叹了口气,坐到方谦旁边:“你这性子……结成金丹后倒是转变了很多,更像小时候的样子了,皮猴一个。不过那几年你为了担起仙门大弟子的责任,确实压抑的太久了,如今也不知道算好还是不好。跟为师说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你的心魔是和那个孩子有关?” “师尊,我初心未改、天性未变。”方谦将头靠在唐景辞的肩膀上:“我做了一件不太好的事情,所以需要再做一点其他的事来弥补和偿还。” 唐景辞白了一眼,但到底没舍得推开方谦,他这个宝贝徒弟有多少年没跟他这么亲近过了?“你一向最有主意,为师也管不了你,罢了……” 他嘴上说着罢了,却把一个储物戒扔给方谦。 方谦接过来一看里面都是各种名贵仙草,数量之多让他怀疑自己师尊是不是搬空了整个太桁的库存。 “你叶师妹等了你九个月后又等了三个月,实在没等到你下来,上个月和那个赵家的臭小子举行了道侣大典。”唐景辞干巴巴地说着,转开了话题。 方谦愣了一下,在自己的储物袋中翻了翻,摸出一对透明的粉蝶。这是他在秘境当中得到的。名为一线牵,一只可以感应到另外一只的下落,还可以成像。 只是样式过于粉嫩,但送给师妹刚刚好:“送给师妹的贺礼,劳烦师尊帮忙给叶师妹带过去。” “好,为师也该回去了,你先好好静养。”唐景辞叹了口气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袖,他走到门前时突然停了下来:“就算你这十年不打算突破了,也把金丹修修,这样多疼啊。” “为师也疼。” 方谦愣了一下,下意识挡住有些酸涩的眼睛,嘴角却扬起了笑容:“是,师尊。” …… 九年后,长治镇。 细密的秋雨打在屋檐上,砸出淅淅沥沥的声响,同时带出了路边青草的芳香。 “净昙仙师有没有提到过这一次的献血是在什么时候?”茶馆中,几个汉子脚踩在木凳上,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天。 “就在这个月初三,听说是仙师的师尊望舒仙君的寿辰。” “望舒仙君不是早就……” “你这消息都落后了十年了,十年前那个什么望舒就已经突破了金丹,只是从此之后再没突破过,现在人人都说这修仙界年轻一代魁首……也不过虚名罢了!” 娃娃脸的青年猛地拍了下桌子,还不等起身就被身边的人一把按住。 “别那么激动,我们只是路过。”方谦一只手按住陆岳的肩膀,另一只手转动着茶杯,目光瞥向另一边说话的几人。净昙仙师?他的徒弟? 他当年匆匆回仙门,一路下来风雨飘摇,倒是真把这件事给遗忘了,他或许应该去看看那个什么献血仪式。 陆岳愤愤不平地坐了下来:“大师兄,他们说的太过分了!” “你就别给大师兄惹事了。”陆澜动作慢了方谦一步,单手扶额:“这一年因为你冲动都惹出来多少事了?” 陆岳鼓着脸看着自家弟弟,却不敢当着方谦的面反驳:“大师兄我们都出来快一年了,什么时候回去呀?” 季峥十六岁那一整年,都风平浪静的度过了。就在方谦以为已经结束时,发现自己派出来的小木头人突然断了联系。 为了调查清楚,方谦决定只身离开仙门,他在小木人身上留了一部分灵力,正好可以借此机会探查一下季峥的仇家。 还没到山脚时就被陆家的两兄弟堵了个正着,死活跟着一起离开了仙门。 这一年时间他带着两个硬贴过来的跟班,按着小木人走过的路,一路找了下来,至今没有找到小木人的影子。这是最后一个小木人曾走过的地方,若是还找不到就真的要返回太桁仙门了。 还有不到一年的时间,太桁仙门将会再次开启。 陆澜板着脸一本正经地教育:“明明是你自己要跟来的,不想跟你可以先回去。” “怎么跟兄长说话呢!而且大师兄不走,我绝对不走!这不是快到大师兄的生辰了嘛……” “即便现在启程也赶不回去,就不要给大师兄添乱了。” 这山下一年,两人日常拌嘴活像两个小孩打架。 方谦被吵得头疼叹了口气,习惯性按了按耳朵,起身走向旁边聊天那桌。 “劳驾,你们说的那个献血和净昙仙师都在哪儿?” 正说话的汉子不耐烦地转过头,在看清方谦的模样时却不自觉地放下了腿,不然总觉得是一种亵渎:“仙师就在青云寺内。” “多谢。”方谦拱了拱手走了回来:“我们走吧。” “大师兄你想去看看那个敢冒充你徒弟的人,也是,不能让这个人在外面逍遥……”陆岳的话还没说完就被陆澜用手按了回去。 陆澜隐晦地看了一眼茶馆中的其他茶客:“出门在外别胡乱惹事。” 陆岳撇了撇嘴没有说话,安静地跟在方谦身后走出茶馆。 方谦走到茶馆门口时突然停了下来,转头一脸懊恼看向迷茫的陆氏兄弟:“我刚刚似乎忘了问……那个什么青云寺,在哪儿?” 第27章 重逢 长治镇是方谦的老家,他在这里生活过九年,却从未听说过有青云寺这个地方,当然也可能是时间过去太久他已经不记得了。 此时踩在青石板路上,看着四周全然陌生的街景一时间有些茫然。 陆澜想了想问道:“大师兄,要不我们不先回你家里看看?府中的人应该会知道青云寺的位置。” 近乡情怯却又不好意思明说的方谦,木着脸犹豫了一下僵硬地点了点头。算起来,他已经有将近四十年没有回过方家了。 方家并非修仙世家,却也算得上钟鸣鼎食之家。 方谦以为自己这么多年没回来,不太能记得路的,没想到自己随便溜达了一会儿就看到了方家的大门。 可能近两年没怎么修葺过,门扉看起来有些褪色,原本的朱红变得像斑驳的血痕,但从外观上还能看得出曾有的恢弘。 这个家的外观和现代他家老宅的外观很像,恍惚间他仿佛看到了喜欢穿中山装的老头儿背着手从里面走了出来,踱步走到自己面前,揪着耳朵就开始数落。 方谦闭了一下眼睛,脑海里却又不自觉地想起另一个儒雅的男人,站在门前似有不舍却只是挥了挥手让他走吧。 方家的大门从里面推了开,拿着扫把的老伯弓着身走了出来,他先是奇怪地看了眼门口的三人组,随即目光定格在方谦身上。 “是……少爷吗?”老伯步履踉跄地走过来,他伸出手却像是怕脏了方谦的衣服一样,瑟瑟地收了回来:“您和上回回来的时候一样,一点变化都没有。” 方谦下意识握住对方的手,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如何称呼对方。这是当年原本跟在他身边的小跟班,转眼间白云苍狗。他还是原来模样,对方已有六十余岁,白发苍苍。 老伯手一抖,下意识将手抽了出来:“少爷我这手脏,不对现在应该叫仙君。仙君,老爷这段时候一直念叨着你,您……您快进来。” “别紧张。”方谦再一次扶住老伯,没有给他挣脱的机会:“我们进去。” 就在此时方谦挂在腰侧的弟子令突然亮了一下,唐景辞的声音从里面传了出来:“望舒,瑶州秘境有异动,恐怕又要提前开启了。” 方谦眉头微蹙:“我知道了,会立刻回来。” 方谦说话期间老伯全程无措地看着方谦,到最后目光彻底暗淡下来。 “抱歉,我会回来看他。”方谦说着松开了手,他想了想到底没舍得直接离开,从储物袋中翻出一个透明的瓷瓶递给老伯:“这里面有百粒延寿的丹药,一日一粒等我回来。” 随即祭出云舟:“我们走。” 陆岳、陆澜两兄弟没有任何犹豫地跟在方谦身后,只是在云舟起飞时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 那位老伯还站在原地,眼巴巴的看着云舟的方向,看到他们回头赶忙露出了局促的笑容,僵硬地挥了挥手。 直到人看不见后,陆岳才小心翼翼地凑到方谦身边:“师兄他是……” “他是我小时候的玩伴。”方谦不自觉地松了口气,心里却隐隐有些不安。修真无岁月,今日一别不知道又要什么时候才能再见。 陆氏两兄弟想起那位老伯白发苍苍的模样,一时间也有些哑然,安安静静地跟在方谦身后。 另一边,老伯拄着扫把,常常地叹了口气。 “阿恒是仙师的人过来了吗?”老人的声音伴随着一阵阵地咳嗽声从门内传了过来。 老伯一愣赶忙回身走进了方宅:“老爷您怎么出来了?仙师的人还没来呢,外面风大……” …… 长治距离太桁并不算远,以云舟的速度不过两个时辰便已抵达。 才刚到太桁方谦便看到空中裂开的秘境入口。 “这一次开的比上一次还要突然,弟子和其他仙门的子弟都来不及挑选。”唐景辞皱了下眉:“你快些进去吧。” “好。”方谦应了一声,掐剑诀飞跃进瑶州秘境当中。 陆氏两兄弟下意识想跟上前,却被唐景辞一手一个按了回来:“你们俩跑什么跑?还不快去帮我把修为适合的弟子召集过来!” 两人对视一愣,念念不舍地看了一眼秘境方向,蔫蔫应道:“是。” …… 这是方谦第三次进瑶州秘境,直接落在一片汪洋之上。这个世界的天空上染上一片血色,远方的海水翻涌而上,一瞬间天地倒悬的。 与此同时大量灵力从四周灌入方谦的体内,他压制了十年的修为再一次的蠢蠢欲动,甚至像是准备挤爆金丹。 但现在显然不是突破的时候,方谦眉头一蹙,感应自己那缕魂念的方位御剑飞去。 与此同时万鬼窟内,衣衫褴褛的少年睁开了眼睛,从地上站了起来。他的双目一瞬间变成金色的竖瞳,又很快恢复了黑色的沉静。 这少年瘦骨嶙峋,站起来之后全身上下更是只剩下一个骷髅架子,但是他站得很挺也很稳。 “我要回来了。”他抬起头望着悬崖顶端,嘴角的笑意邪佞狷狂:“你准备好了吗?” 正在御剑的方谦心口骤然一紧,修炼者对恶意的感应一向敏锐,更何况这么强烈的恨,而扯动恶意的正是他放在季峥身上的那一缕魂念。 方谦愣了一下,这个臭小子就这么恨自己啊。 招人恨的方谦停在原处发了下呆,才叹了口气任命地往前飞。有魂念牵引,他很容易重新找到寻魔洞的方位。 上一次来这里还是一片郁郁葱葱的树林,里面布满了阴灵。而这一次却只看到光秃秃的树干,上面连一点阴气都不没有沾染。 方谦本能觉得不安,他停了下来看着分外空旷的地方,闭目感受了一下他的那缕魂念。 就在身后…… 一道劲风袭来,方谦仓促避开,肩膀上留下一道黑色的指痕。他蹙眉看了一眼回头看向身后的人:“你入魔了?” 没有,季峥的身上也没有一点阴气,甚至多了一层功德金光。方谦刚松了口气,看到胳膊上的黑印再次攥起了眉峰。 少年看起来比他还要高了一些,他没有再急着攻击,右手按着自己左手的指节,那手指苍白的仿佛没有半点血色:“入魔?这是新的问候方式?大师兄可还认得我是谁?” “季峥。”方谦微微一叹向季峥伸出手:“我带你回去。” 季峥笑了一声:“回哪儿?万鬼窟吗?” 他话音一落人已经出现方谦身后,方谦提剑挡在脖子前,剑鞘刚好挡住了季峥扣过来的手。 季峥侧着头含笑看着方谦,他嘴边是方谦莹白如玉的耳朵,也刚好能看见他发髻上熟悉的发簪。 季峥有一瞬间的晃神,眼睛不自觉的眯起,里面一片暗沉:“九年多不见,大师兄一点长进都没有,仙道第一人就这点本事?” “你倒是长进了不少。”方谦用剑鞘敲开季峥的手,转身站到他的对面:“秘境还没有完全闭合,先跟我出去再说。” “大师兄!” 季峥刚想说话,就看到凭空出现的陆岳、陆澜两兄弟,他想了想收回了抓向方谦的手。 陆岳也没想到自己运气这么好,一进来就直接到了大师兄附近。唤完后才一脸好奇的看着周围和站在方谦对面的季峥:“大师兄,这是什么地方啊?他是谁” 方谦愣了一下不答反问道:“你们怎么也进来了?” “我们召集完其他弟子后就率先进来了。”陆澜回答时,目光不经意扫过季峥,他总觉得这个人有些奇怪,甚至隐隐能感觉敌意和威胁。 季峥没有说话,他低着头看着自己的手,犹豫要不要顺手将这三个人一起…… 不等季峥行动,方谦直接上前抓住他的胳膊,将人拉到自己的剑上:“我们走,这个秘境不太对劲,不能让其他弟子进来。” 季峥愣了一下,熟悉的动作让他一时间忘了反抗,回神的时候已经离开了瑶州秘境。 下一瞬,季峥就被方谦从飞剑上扔了下去。 “……”这过分熟悉的感觉。 太桁仙门外,已经聚集了数百准备入秘境的弟子。方谦四人从里面出来时,所有人的目光都下意识落在了他们身上。 季峥刚刚起的杀念不得不压制了回去,如果当着太桁众人斩杀方谦,他也必定会死,他还有太多的血海深仇没有报完。 他刚一落地,就猛地被人牢牢抱住,他下意识准备攻击,就听对方哽咽说道:“阿峥你终于回来了,大师兄果然没有骗我!” 季峥愣了一下,瞬间收回了手,转头看了过去。 林少信如今比季峥还要高出几分肌肉分明,只剩下白净的脸蛋还能依稀看出当年的模样,但是配上朦胧的泪眼…… 季峥面无表情地收回视线,随即恨恨地看向方谦。比起刚一见面时单纯的恨,愤怒中多了一丝隐约的委屈。 他原本养的白白嫩嫩的弟弟! 正在和唐景辞汇报秘境当中情况的方谦后背一凉,一脸迷茫地回过头,眉峰攥了起来。 唐景辞顺着方谦的目光看了过去,叹了口气道:“你把那孩子接回来了?若有误会就尽快解释清楚,别伤了和气,也别给自己留有后患。” 若是能解释清楚,他也不会走这一步棋,方谦头疼地想了想转移了话题:“秘境里面灵气暴动,极为不稳定,师尊先让弟子们回仙门吧。” “也好。”唐景辞看着秘境的方向叹了口气,如今九州之内的秘境所剩不多,其中又以瑶州秘境最盛。“你带弟子们先回去,为师再看看。” 希望瑶州秘境这一次能挺过这一次。 季峥被林少信拉着离开时回头看了一眼天空中的秘境之门,里面隐隐透露出一抹深红色。 他很喜欢……这个颜色。 第28章 不信 瑶州秘境的入口在打开一个时辰后,就彻底闭合了。 闭合前唐景辞感受到一股扑面而来的怨气与血腥气,即便以他渡劫期的修为,都被震的神魂动荡。 唐景辞脸色一沉,不论瑶州秘境当中发生了什么,看来这个秘境短期之内都没办法再进入了。他想了想,将秘境入口处彻底封印了起来,随即才甩袖离开。 “阿峥你还在看什么?”林少信拽了拽季峥的衣袖,缺没想到直接撤下一块布来,露出里面细瘦不见血色的手笔,心疼之余又有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你这九年到底是怎么过来的?你当年为什么没有出来……” 季峥收回看向秘境的目光,落到林少信身上时下意识蹙起眉,深深地吸了口气:“那位仙道年轻魁首是怎么说的?” 林少信愣一下:“大师兄什么都没说,事实上这九年大师兄都没怎么露过面。” 林少信说着表情变得严肃起来:“阿峥,你跟我说,到底发生了什么?” 季峥沉着脸说道:“先回去再说。” …… “你说是大师兄推你下去的?这不可能!”林少信从桌子前直接蹦了了起来,满屋子转了好几圈。 “不可能,大师兄说要亲自接你回来,为此压制了九年多的修为,阿峥你是不是误会了?” 季峥望向窗外,这里是太桁内门,从这里可以看到外面皑皑白雪。他也没想到时隔九年,林少信已经成了唐景辞的为二弟子,方谦的亲师弟。 他声音低沉,带着几分暗哑和嘲讽:“你不信我?” 若是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人值得他相信,那这个人一定是林少信,但是如今的林少信却并没有相信他。 林少信心里一紧,小心翼翼地凑到季峥身边:“不是,我是觉得中间会不会有什么误会?” “我那年九岁,会是什么样的误会?” 什么样的误会,要把一个年仅九岁的孩子推下悬崖?更何况他亲口说过,只为了要那一滴心头血而已。 季峥转过头看向林少信,他脸上瘦的几乎没有肉,看起来也实在当不上好看二字,甚至有点可怕。他身上穿着林少信的衣服,看起来空荡荡的,一点也不合身。 即便季峥变化了这么多,林少信还是第一时间认出了他。 对林少信来说太桁是他的家,大师兄待他如兄长般,但季峥是他最重要的人。他动了动嘴神色有些委屈,但却并非是替自己。 林少信伸手按住季峥的肩膀:“对不起,你想要怎么做?” 季峥捏紧了拳头,嘴角勾勒的笑容说不上是恨还是兴奋:“我会去找他清算。” 林少信心里一抖,但到底没有再多做规劝,起身走向门外。 “要去哪儿?通风报信吗?” 林少信愣了一下,回过头对上季峥深邃的目光,他回过身郑重地说道:“不是的,我永远都不会背叛你。” “我去给你准备点吃的,你太瘦了。”林少信说着叹了口气,如果可能的话他恨不得把自己的肉分给季峥。 “谢谢。”季峥想了想又补充说道:“对不起。” “你我之间永远不需要说这个。”林少信笑了笑举步走出房门,目光下意识看向另一边的藏镜峰,嘴边的笑意收敛起来。 林少信反复捏了几次拳头,他不相信大师兄真的会出手杀阿峥,否则他没必要压制自己修为,只为了接他回来。但是……阿峥不会骗他! 林少信想起当年瑶州秘境闭合,大师兄把他交给师尊收为唯二的亲传弟子,随后去问心台一呆就是半年…… 对了问心台!这之间必然有联系! 林少信眼睛一亮,转头跑回屋内:“对了阿峥大师兄他曾在问心……阿峥?” 他的房间里空荡荡的,飞雪从推开的窗子灌了进来。 林少信叹了口气走到窗户旁边,心里有些苍凉:他到底还是不信我了。 …… 方谦在回到藏镜峰时,差点直接单膝跪了下去,他扶着旁边的梅花树才重新站稳。 他在秘境时灵气灌入太多,修为早就已经压不住了,不过好在他现在已经不需要继续压制了。 方谦来不及进去,直接盘膝坐在树下,体内被强行压制的灵气疯狂涌入体内,一时间体内金丹光芒大盛。 方谦已经摸到了一道白色的壁垒,只要冲过去就可以突破金丹初期,然而就在此时一道劲风袭来。 电光火石之间,季峥站在梅花树下,簇簇寒梅落了满头。而方谦已经整个人移到了十米外,睁开了眼睛。 方谦刚刚移动时已经强行突破了屏障,虽然如今灵力流畅,但嘴里却咬出了一股血腥味。 不得不说每次见到这小破孩自己都会有点血光之灾。 季峥静静地看着方谦,这个人长得真好看,小的时候不太懂美,只觉得能与皓月争辉。 现在看分明是一朵有毒的花,开的越艳丽越想要彻底碾碎。 季峥踱步走进方谦,出手快如闪电地抓向对方,方谦下意识避开却被季峥抓住了发簪,直接抽了出来。 方谦一头青丝落下,他眼看着发簪在季峥手中化为齑粉,一时间也有些愣神。这个簪子他戴了十余年,多少有了些感觉。 也说不上心酸还是遗憾。 季峥拍了拍手上的灰:“大师兄,看来你的修为突破了,需要我说一句恭喜吗?不愧是仙道年轻一代的魁首。” 方谦叹了口气:“十八岁金丹期,你比我强。这个称呼你若喜欢,就你来当。” “那还要多谢大师兄你,亲手推我下去。”季峥话音落下时已经到了方谦的背后,手触碰到了方谦的脖颈。 刚一碰上就被方谦用剑挡开,他的手太冷了,虽然一触即分,方谦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对不起。” “对不起?”季峥小声念了一遍,笑声压抑在喉咙里面:“九年未见,你想对我说的就只有对不起这三个字吗?” 方谦沉默了一下:“我当年……” “当年怎么?莫非是为了我?”季峥踱步走到方谦面前,这九年多的时间,他从未觉得自己活得像个人。 他甚至分不清楚,支撑自己的到底是当年的血海深仇,还是这个人的脸。到最后他每日每夜想起的都是这个人,刻骨铭心,因为那是他曾经捧到心口的蜜糖,最后亲手挖了他的心头血。 他也想尝尝这个人的心头血是什么滋味! 方谦在季峥话音落下时,便仓促离开原地,避开了季峥的攻击。“我确实是为了你。” 他这话一出,季峥的眼睛瞬间变成了猩红的颜色:“为了我,你知不知道我当年有多喜欢你?能够跟你一起又有多惊喜?你是怎么回报我的?” “你等一下,我觉得这个对话有点不太对。”方谦被动避着季峥的攻击,倒吸了口气。季峥的这几句话,不知道为何让他联想起了小堂妹给他安利的那些某江小说。 “你不出剑吗?”季峥受够了猫捉老鼠一样的游戏,右手再一次掐向方谦的喉咙。 太快了,方谦手一动钧弘自动弹了出来,挡开了季峥的攻击:“季峥,你可是有仇家?” 季峥攻击一顿,神色中露出一丝迟疑:“你想说什么?” 方谦蹙了下眉,他当年便是没有办法说自己能预知未来,此时依旧百口莫辩:“你……” “大师兄!”叶筱清拉着赵长生的手蹦蹦跳跳的跑了过来,这才看清站在方谦对面的季峥,她直觉这两人之间的气氛不太对,有些犹豫地问道:“这位小师弟是谁啊?大师兄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季峥看向叶筱清,他认得这个师姐。当年那个爱笑,爱在脚腕上带铃铛的小师姐,如今看着自己的目光全是戒备和厌恶。 他也知道自己现在的样子……不人不鬼! “只是切磋。”方谦的目光一直盯着季峥,侧步挡住叶筱清和赵长生,他们两个都只不过筑基修为,尚不及季峥一击之力:“你们找我有事?” “我们很久没有见到大师兄,想来看看你。”叶筱清说着,背在身后的手偷偷地拿出了弟子令。 下一刻季峥的目光就定格在她身上,他的目光太冷,就像在看一个死物一般。叶筱清吓啊了一声,弟子令翻落下来时被赵长生接在手中。 “掌门师伯……”赵长生的话还没发出去,迎面就有一道劲风打了过来,还未打到他面前就被一道剑气阻挡。 “别闹了。”方谦冷着脸持剑与季峥相对:“你们先下去,别告诉我师尊。” 叶筱清不放心地上前半步:“可是……” 她的话还没说完就被赵长生拉住,摇了摇头,两人倒退着往山下走。季峥身影一动便打算拦住两人的去路,比他更快的是方谦的剑光。 剑光如吞日月,季峥的手被生生地震开,上面多了一道血痕。 他才开始认真。这个认知让季峥心中怒意更甚了几分,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他的眼睛里面或许从来都没有过自己! 第29章 龙气 方谦的剑出的很急,如疾风骤雨。虽然已经叮嘱了叶筱清夫妇,但是以师妹的性格不可能不去通知师尊。他不知道师尊什么时候会赶过来,在这之前最好能制住季峥。 不得不说,万鬼窟确实像给这臭小子开了个挂。十八岁金丹期,还有一身功德护体,想要在不伤到他的情况下制服他并不容易。 越打到了后面,方谦倒是真的打出了几分兴致。只是剑光之下,陆氏两兄弟好不容易捡起来的宅邸算是彻底报废了。 这是季峥第一次跟方谦交锋,只觉剑气有如山海,山不倒海不绝,他甚至找不到可以破防的地方。 望舒仙君,剑道天成,可那又怎样?! 季峥杀红了眼睛,对着方谦的剑气不避不让,反倒让方谦变得有些捉襟见肘。 “够了。”方谦反手将钧弘刺了出去,在季峥脸颊上留下一道血痕,同时肩膀上也留下了一道掌印。 季峥还想再攻击时,却发现自己被固定在原地没办法移动。 “你们在做什么?”唐景辞走到两人面前,手一抬季峥直接跪了下去:“身为外门师弟,不敬师长,该当何罪?!” 季峥低着头没有说话,在唐景辞出现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杀不了这个人了。或许即便唐景辞不出现,他也一样打不过方谦。 季峥的手指抠进泥土当中,手背上的青筋暴起。同门私斗还是生死相搏,按照礼数应该逐出师门。可是这样的师门,他真的想呆吗?! “等一下师尊。”方谦收起钧弘,侧身挡在季峥面前:“我们只是在切磋而已。” “你当为师瞎吗?”唐景辞气的直吹胡子,指着方谦说道:“你就继续惯着吧!” 唐景辞呵斥完就见方谦一副神游太虚,明显没有认真听话的模样,忍不住长叹口气:“我们太桁也有太桁的规矩,即便你偏向他也要遵规受罚。” 方谦沉默了片刻,微微一笑:“私斗是我们两个人的事儿,受罚我也一起。” 唐景辞再次气的跳脚,伸手想要去拧方谦的耳朵,但到底没舍得:“你……你这几年受的还少吗?” 方谦极为认真的思索了一下:“尚可。” 季峥在两人说道第三句的时候,就已经闭上了眼睛,全力冲开了身上的桎梏,甚至没有听见两个人的对话。霎时间四周龙气升腾,季峥的双眸也有一瞬间化为了金色,随即便消失在原地。 “龙气?这孩子身上怎么会有龙气?”唐景辞愣了一下:“莫非他是皇室中人?可是……” 皇室血脉不能修仙。唐景辞眉头一蹙,便想去追人回来,却被方谦拽住了胳膊,生生拉了回来:“师尊。” 唐景辞叹了口气:“你可知道皇室有诅咒,不得修仙也不能修仙?” “有龙气也未必代表他就是皇室中人。”方谦双手抱着唐景辞的胳膊,死不撒手。“而且修行本是逆天改命,又怕什么诅咒?” “好了、好了,为师知道了,你快松开吧,为师的胳膊快被你拽脱臼了!”唐景辞单手扶额有些头疼,努力把胳膊拽了出来:“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只要这个叫季峥的孩子还是我们太桁的门人一天,我们就不能不管他,皇室那一套不适用于我们太桁仙门。” 唐景辞看着方谦依旧一副含笑的模样,头疼更甚:“只是他身上龙气,终究会引来他人忌惮……离开太桁恐怕会有危险。” 方谦松开手,随手掰了枝梅花插在头上:“师尊放心,我捡回来的孩子,自然会负责到底。” “既然如此为师也就不多说了,不过小孩子也不能总惯着,多心疼一下你自己。”唐景辞叹了口气,没有再多做劝说,转头离开藏镜峰,走到一半时猛地停了下来。 等一下,那孩子最初不就是我捡回来的吗? 唐景辞摸了摸肚子,突然觉得自己真的老了,他也才……多少岁来着? 方谦看着唐景辞背影消失松了口气,身子往后直接靠在了梅花树上,他和季峥有魂念相连,可以感知到他如今还在内门当中。 方谦揉了揉还有些酸疼的肩膀,那个臭小子下手是真的狠。他转头看向被被毁的彻底的宅邸,这地方他住过几天来着?肯定没超过一个月。 他叹了口气,随即消失在原地。 …… 林少信在屋子里转一圈看一眼窗外藏镜峰的方向,几次跑到门口又收回了脚步。 大师兄那么强,阿峥会不会出事?他想赶过去帮忙,却又怕自己成了添乱的人。 一只枯白的手搭在窗户,季峥的声音从外面传了进来:“少信。” “阿峥!你没事吧?”林少信一惊,疾步跑到窗户口,见季峥除了脸颊上多了一道血痕外并没有其他的伤,刚刚松了口气又很快提了上来,那大师兄他可还好。“你们……” “我准备离开太桁仙门,先来和你道别。不过总有一日我会回到这里,再跟他清算。”季峥拧着眉看向远处,他现在有龙气护体,可以暂时遮挡住自身的气息,但毕竟不是长久之计。 “你等一下!”林少信心中一震,猛地抓住季峥的手:“等我一刻钟,半刻钟也行!” 他说完匆忙跑回屋内,将衣物全部塞进储物袋中,他怕季峥再一次不辞而别,目光不是扫过他身上。 他最后真的只用了半刻钟就收拾好了行李,匆匆忙忙地从屋里跑了出来,喘着粗气问:“你和大师兄你们……还有我们……现在去……去哪儿?” “我还不是他的对手。”季峥声音听起来有些干涩:“你现在是掌门亲传,风光无限,没必要和我一起。” 林少信抿着唇瞪着季峥:“我首先是你的家人,然后才是太桁门人,还是你嫌弃我修为不如你。” 季峥心中酸涩,嘴角却上扬了起来,他骨相还是好看的,只是瘦的有些脱型。此时笑起来就像冬雪初融,衬得眉眼如画:“我们一起走。” 方谦坐在房顶上,撑着下巴看着两个少年并肩走向仙门外,莫名地有种有儿长成的成就感。不愧是主角官配,时隔九年但感情依旧。 这一次没人争抢,两人应该更加顺遂才是。 只不过……看他们的背影和身形好像有哪里不太对劲? 方谦揉了揉眼睛,为什么看起来好像他家亲师弟更强壮的多?方谦默默移开了视线,翻身从屋檐上跃了下来。 他看了一眼季峥和林少信离开的方向,转身走回内门。 储物袋里灵酒不太够了,他还得顺便去趟丹堂,某个比竹竿还瘦的小孩实在应该好好地补一补了。 另外下山之后或许可以先顺路去买一趟桂花糕?他有点想念天水城刘家的桂花糕了。 …… 方谦没有急着追赶季峥,干脆隐藏起了自己修仙者的身份。反正有魂念在,这小孩一时半会儿也丢不了。 这十年来,他也没有比某人过的轻松。要不是季峥那身突如其来的龙气,他更想留在太桁睡个懒觉。 这两日快要入冬了,离开太桁之后也一路伴着风雪。 方谦每次出门不是御剑就是云舟,这一次倒是难得体会了一下信马由缰的快意,就是不用灵力裹身时飞雪变得有点打脸。 他现在走的这条道不是官道,路有些难走,四周人迹罕至。他手里面拿着桂花糕,在三番几次的颠簸下直接碎成了桂花渣。 方谦叹了口气,拍了拍手上的碎渣。他前面没太注意,走了两天才发觉这个方向好像是通往长治镇的? “这位公子能不能帮个忙!”穿着青衣的姑娘提着裙子从路旁突然冲了出来:“我家小姐的车陷到泥里了。” 方谦勒住马,似笑非笑地看向人高马大化着诡异浓妆的“姑娘”:“好。” 那位小姐的马车就在不远处,也不知道是怎么驾的马车,前半段直接冲出了官道,轮子陷在了泥里,任前面的马怎么拽也拽不出来。 方谦下马走过去看了一眼,赶在那小姑娘开口直接说道:“这个,姑娘你在前面驾马,我在后面推车如何?” 姑娘捏着衣角:“这多麻烦……不如我在后面推,公子您去前面帮忙拽一下。” 方谦站在原地不动:“不麻烦,怎么能让姑娘做体力活。” 青衣姑娘有些为难地看着方谦,直到听到马车上传来三声敲击声。青衣姑娘愣了愣,爽快笑道:“那好吧,就麻烦公子了,到时候我数一二三我们一起用力。” “姑娘请。”方谦伸手做请的手势。 青衣姑娘委委屈屈的看了他一眼,提着裙子踩进了泥中。“公子可以开始了。” 方谦听到前面打马的声音,单手放在马车后应了一声:“好。” “一、二、三!”随着姑娘的声音一落,一阵阵幽香从车内传来。 香味闻起来实在有些过于甜腻,方谦略有些不适的皱了下眉,随即缓缓倒了下去。 装晕太难了,有点想打喷嚏。 第30章 林家 “剑道如水,水利万物。” 大师兄站在月色下,剑光如水色,目光比月色看起来还要温柔。 小小的季峥站在大师兄身后,随着他的动作挥动着手中的木剑,有时候看傻了,一剑直接戳到大师兄身上。 “你怎么这么笨?”大师兄叹了口气,转过身握住小季峥的手腕,带着他的手挽剑花向前刺去:“手腕要这么转。” 月光下,两个人舞剑的身影逐渐重合。 小季峥看着脚下两个人的影子,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有些委屈。可能是寒夜太冷,他想抱一抱身边的人,这么想着就伸出了手,然后抱了个空。 刚刚的温柔和温度如潮水般褪去了颜色,小季峥还没来得及恐慌就发觉心口一凉,那柄钧弘穿透了他的后心,鲜血一滴一滴的落了下来…… 季峥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同样地梦他重复了四、五年,直到他彻底摆脱了睡眠那一天。 可能是凡尘太|安逸,或者是月色太好,他今夜竟然不知不觉地再次沉入了梦中。 “怎么了、怎么了?!”林少信从另一边床上蹦了起来,一脸迷茫地看向四周。作为方谦唯一的亲师弟,他也遗传了每日睡觉的习惯,这会儿脑子还是团浆糊,半天都没对准焦距。 季峥捂住心口停顿了半晌才说道:“没事,你睡吧,明天我们还要回林家。” 林少信听到林家两个字的时候心情难免有些低落,他哦了一声再次躺了回去,却没有再合上眼睛。 当年林家被灭门,他们害怕仇家会在暗中盯梢,再也没有回去过那里。一别经年,心里也分不清是难过还是惆怅。 另一边,季峥干脆从床上起身坐到了窗户边,手不自觉地摸向别在腰间的储物袋。 储物袋里装了许多瑶州秘境里得到的至宝,但有一个角落里却放着一堆“破烂”和一把平平无奇的木剑。 他几次扔了出去,又几次装了回来。 就算要扔也该一件一件的当着那个人的面一一碾碎。 季峥抵住自己的额头,他已经克制不住地想要等到那一天的到来。 …… 作为季峥的梦里人,方谦此时正躺在马车后面。马车行驶的方向倒是和季峥所在的方位相同,这一来一回并不会浪费多少时间。 看这两人的熟练程度,显然拦路截人的事儿也不是第一次干了。 迷药没能迷晕他,但黑夜确实让他昏昏欲睡。如果不是前面一直有声音传过来的话,他可能真的已经被马车晃悠地睡着了。 “这小子一看就有仙缘,仙师一定会喜欢。”粗犷的声音从前面传了过来,还伴随着撕拉裙子的声音。“不过我们下回能不能不扮成女的?” 很快传来另外一个男声:“可是老大不是说,扮成女的路人比较容易上当?” “还真的是,长成咱俩这样都能把人骗过来。”前面说话的人顿了一下:“你说他长得这么好看,会不会是个瞎的?” 大概眼瞎的方谦:“……” 不过仙师这个称呼似乎过于耳熟了点。 前面传出悉悉索索的声音,很快最开始说话的汉子再次开口说道:“怎么办,我们这个月的指标又没完成,最近的只身路过的异乡客越来越少了。” “主要是有仙缘的凡间客本来就不多,对了这个人我们还没测试过他到底有没有灵根!” “他长得这么好看,一定会有灵根。”汉子说着,拿开了身后的挡板,举着烛台向后方看了过来,和方谦对视在一起。 长得好看和有灵根之间有什么必然联系吗?方谦眨了眨眼睛,来表达自己的疑惑。 “你怎么、怎么醒了?”大汉脸上的妆容还没擦干净,唇上的胭脂被抹上的脸颊,在烛光的映衬下更加阴森诡秘,只是从轮廓能看出来他正是前面拦路的青衣“姑娘”。只是磕磕绊绊的嘴皮子,实在有些破坏气氛。 方谦扶额坐了起来:“你们太吵了,我睡不着。” 大汉指着方谦,手指抖如筛糠:“你、你、你……” 方谦被念叨地头更疼了:“我很好,谢谢。” “跟他磨叽啥,快用迷药啊!”另一个汉子从后面蹦了出来,一把将前面的人扒拉开,将一下子迷药洒向方谦。 对迷药的味道心有余悸的方谦下意识挥手,那些迷药便顺势全部洒了回去。 马车里很快传来两声巨响,两名大汉迎面躺了下去。 并不会驾马车的方谦:“……” …… 两个大汉醒来时天光已然破晓,两人揉着脑袋坐起来面面相觑。 “什么情况,那个小子……”顶着可怕妆容的青衣大汉说着,推开了马车的车门,一股寒风打在脸上,周围有白云朵朵,伸手可及。 他!们!正!在!天!上!飞! “啊啊啊……救命啊!” 方谦拿剑撩开车帘,颇为无奈地看向两个抱成一团瑟瑟发抖的人:“你们不是给某个仙师做事的吗?怎么还怕这个?” “大大大爷……我我我们……” “停,谁是你大爷,我可担不起。”方谦无奈的挑了挑眉:“来说说你们的目的地,我今天好心送你们一程。” 穿着青衣的汉子,松开同伴向着方谦爬了过来,还不等靠近就被方谦用剑柄抵住:“这位仙长,我们兄弟俩也都是听命行事,你大慈大悲就放过我们这一次吧!” “别这么害怕,说的我好像会吃人一样。”方谦拿着钧弘,长腿一跨半坐进来:“不如来说说你们口中的这位仙师如何?” 两名大汉面面相觑,迟疑片刻回答道:“就是我们长治镇的净昙仙师,仙师心善会挑选路过的有仙缘的人当徒弟。我们哥俩就是看您长得这么好看一定有仙缘,所以就想将您送过去。” 另一人闻言赶忙点头应和:“对、对!我们就是发发善心……” “还真是心善。”方谦嗤笑一声,意料之中的听到了熟悉的名字:“那看来我们的目的地确实是一致的,就带你们走一趟好了。” 青衣汉子眼睛一亮:“仙长可是认识净昙仙师?您看这不是大水冲了龙王庙……” “按理来说应该认识。”方谦扬眉一笑打断了大汉的话,起身从马车里钻了出去。“走吧,准备下去了。” 下一刻,两个三尺有余的汉子,在马车从天空上自由落体的时候,伴随着骏马的嘶鸣声被硬生生地逼出了少女般的尖叫。 率先一步落在地上的方谦,抬手一挥将马车稳稳地放在一边。 长治镇城外,路人纷纷回头看着从天而降的马车,均是一副惊疑不定的表情。 “救命、救命。”两个汉子泪流满面地从马车里爬了出来,拔腿就往城门内跑。 “回来。”方谦手一抬,那两个大汉明明在往前跑,脚步却不自觉地后退到方谦面前:“陪我去见见我的那位乖徒儿。” 青衣大汉扭过头看向方谦,一紧张就开始结巴:“徒、徒、徒……弟?” 方谦抬手敲了一下大汉的脑袋:“别乱叫,我师尊是太桁掌门,你是真不怕折寿。” 他话音一落,青衣汉子还没反应过来,他的同伴倒是直接跪了下来:“你是望舒……仙君?!” 随着汉子的话,四周的目光全部聚集了过来。 方谦一笑直接越过两人,一袭白衣飒飒风流:“不用行这么大的礼,这都还没过年呢。” …… 林家的别院建在长治县外不远处的祖峰山边,这里距离青云寺不远,原本也算得上是山清水秀的一块良地,只是在林家出事之后变成了远近闻名的鬼宅。 季峥和林少信走到林家别院外时天才刚刚蒙蒙亮,乌鸦蹲在枝头,被他们二人的脚步声惊动,发出凄厉的叫声。 林少信在临近宅院前下意识加快了脚步,他们当年怕被发现,一次都没有回过这个地方。甚至连家人的尸骨都未曾收敛,只是听人说最后被扔去了后山的乱葬岗。 “慢一点。”季峥跟在林少信身后,在他脚步不稳差点摔倒时,及时伸手将人扶住。 林少信勉强笑了笑,走到林府门前。 府门上还贴着官府的封条,经过十余年的风吹雨打,那封条早就已经变得破碎不堪。林少信含着眼泪,一把将封条彻底撕了下来。 季峥同时伸手将门彻底推开,迎面便是林家荒草丛生的宅院。曾经的鲜血早已经渗入地底,留下一处处的暗沉。 他们还记得当时林家人倒下的位置,而在门口的地方刚好是那个女人最后倒下的位置。 季峥站在门扉前目光深沉的看着地面,好像这样就能看到她最后努力看向自己,露出笑容的样子。 季峥半蹲下来,伸手摸了摸门扉,上面的血早就渗进了木头当中,留下深黑色的印记。 “阿峥你快看!” 林少信早在季峥发呆时就走进了宅院,绕到了后院的院子当中,那院子的正中间板正地停了三口棺材。 在荒芜的院落里,显得格外的荒凉诡异。 第31章 棺材 方谦跟着两个汉子来到青云寺时,身后还缀了一连串的百姓,净昙仙师每年都会来这座寺中除祟和收“有缘人”入门下。 这些人当中除了几位老人外,剩下的人都是第一次见到活的望舒仙君,边偷偷围观边小声交谈着。话题无论从哪儿开启,最后都会拐到容貌上。 被迫听了一路的方谦忍不住叹了口气,脚步停在了寺门外,跟在身后的人。 领路的汉子愣了一下,回过头小心翼翼地看向方谦,他脸上的妆容已经彻底洗干净了,模样看起来倒意外地英挺俊逸:“仙君怎么不走了?” 方谦没有回答,只是走到寺庙外围,往四周望去。这里的山势连绵起伏,似龙横卧。他虽然不懂阵法,却也看得出来有人特意调整过这里的地势,用来滋养这座青云寺。 从这里可以看到整个长治镇,而东北角的地方正是方家的老宅。 这一次回来,总该回去看看了。 “走吧。”方谦收回视线,举步走进青云寺内。随着他的进入,寺内传来三声钟鸣。 年轻的沙弥放下钟杵,走到方谦面前:“望舒仙君,仙师在里面等您,请随我来。” 方谦一路这么招摇的过来,主人家会提前知道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他随着小沙弥走进青云寺,他身后那些看热闹的百姓没有再跟上来。 两个大汉见此也准备脚底抹油窜进旁边的偏殿,却被方谦一手一个拽了回来:“别急,随我一起去见见我那个传说中的乖徒弟。” 他说着目光瞥了一眼偏殿,发现那里是……供奉望舒仙君的偏殿,从门口便可以看到里面憨厚慈祥的老爷爷款神像。 方谦忍住蠢蠢欲动想要拔剑的手,强迫自己目视前方。 领路的小沙弥闻言回头看了一眼,却并没阻止方谦多带两人的决定。 直到一座七层塔外,这座佛塔建在了青云寺的最上层,本来是灵气积聚的地方,四周却格外阴冷。 领路的小沙弥停了下来,侧身对方谦说道:“仙师就在里面,望舒仙君请。” 方谦看着眼前七层塔上明显缠绕的怨气,实在没忍住笑了出来,按住一阵阵剑鸣的钧弘:“你当本君傻吗?” 小沙弥也是微微笑着,不急不躁地说道:“仙君自然不傻,仙君若是不愿意进的话,自可离去。” 他话音一落七层塔门自动打开,一位老者被挂在塔门前,脚尖勉强能够到地上,他看到方谦时眼睛骤然一亮,努力挣扎着往前够:“少爷,老爷被他们绑走了!” 这个老者正是方家的那个仆人阿恒,他口中的老爷是谁,也不言而喻。 方谦脸色彻底冷了下来,钧弘顺势而出直接刺向绑着老者手腕的绳子。然而在钧弘出鞘的一刹那,四周的画面就像是被彻底隔离开了一样。 方谦还能看见两名大汉以及阿恒惊恐的目光,和小沙弥诡异的笑容,却都像是被放慢了动作一样,最终直接消失不见。 又是幻境! …… 季峥按住了林少信试图去推棺材的手:“先看看其他地方。” 按道理说不会有人特意给林家人收尸入棺,更何况已经过去十年的时间,把棺材明晃晃地摆在这儿,怎么看都不太对劲儿。 林少信神色一暗,强迫自己转移视线。 当年的凶手只是为杀人而来的,没怎么动过林家的东西,但这么多年过去,值钱的物件早就已经被人搬空了。 倒是东厢房里还有一些小孩子的玩意,比如破了个窟窿的拨浪鼓之类的还扔在原处。 林少信愣了一下,拿起拨浪鼓晃了晃,破了的鼓自然发不出什么声响。 林少信小心翼翼地用袖子拂去上面的灰尘,收到储物袋中,转身时却撞上了身边的柜子。 一个小木人从上面掉了下来。林少信捡起小木人,上下打量了几眼,发现五官依稀可以看到季峥的痕迹。 就是太丑了一点,这脸怎么还是方的? 林少信将小木人反了过来,发现它心口处还有一点焦黑的痕迹,仿佛是被腐蚀了一样。 他拿着小木人来到门口,递到季峥面前:“阿峥你看这个,是你的吗?” 季峥愣了一下,将小木人拿到手中,触碰的那一刹那突然有种熟悉的亲近感,就好像它也属于自己的一部分。“不是,你从哪儿找到的?” “就躲在柜子里面。”林少信好笑地指了指厢房说道:“总不能是它自己躲进去的吧?” 季峥闻言有些怪异的感觉,仿佛这个小木人真的是自己躲进的柜子当中,他想了想下意识将小木人收进了储物袋中,再抬头时刚好对上林少信惊恐的表情。 “阿峥!” 季峥骤然回头,那院子当中的三口棺材不知道什么时候自然地打开了。黑雾凝结成巨大的手,一把抓住了他的腰身将他拖向棺材当中。 季峥眉头一皱,以指为剑截断了黑雾,但那黑雾也只散了一瞬,就再次凝结在一起,分别抓住他的四肢,将人往棺材里面拉。 “阿峥……”相比季峥还能斩断黑雾,林少信只能抱着柱子挣扎了片刻,就带着柱子一起被吸进了棺材当中。 装着他棺材转瞬间恢复了平静。 “少信!”季峥挣开右手,直接劈烂了刚刚吞掉林少信的棺材,但里面空无一物。 季峥神色犹豫了一瞬,干脆放弃挣扎,任由黑雾将自己拖进了另一口棺材当中。 …… 这是一处山清水秀的地方,四周有茂林修竹,一派和谐安逸的景色。 季峥蹙着眉警惕着四周,他侧头看向身边的翠竹,抬手拽下一片竹叶。 他手中的竹叶依旧还在,但翠竹上同样的地方却也很快长出了同样的一片竹叶,大小、位置和颜色都分毫不差。 这里是……幻境?那林少信现在在哪儿? 季峥揉碎了手里的竹叶,还是只有离开了幻境才能找到人,正沉思时听到竹林深处传来的脚步声。 少信! 不对,折不是林少信……季峥没有回头,手指却慢慢蜷缩起来。 他听出来了,是那个人的脚步声! 方谦在这个秘境里已经转悠了快半个时辰了,在刚走到竹林外围时,就察觉到前面有人,钧弘刚一动就被他再次按了回去。 竹林中的人是季峥,他的幻境里怎么出现了小狼崽?“你……” 方谦话还没有完全说出口,季峥已经先一步打了过来。方谦举剑挡开季峥的攻击,近乎无奈的揉了揉眉心。 为什么到了幻境里面还这么暴躁?一言不合就开打? “你等一下,你是真的还是假的?” 季峥冷笑了两声,他第一次见到这么真实的幻境。为什么还要出现?为什么梦里和幻境都是这个人?! 这么想着季峥干脆放弃了攻击的章法,连眼睛都染上了一片猩红色。 方谦眉头紧蹙,现实中让着也就罢了,是他理亏在前,没道理幻境里还要让着这小屁孩。然而当钧弘出鞘的一刹那,方谦感觉到了一丝魂念的牵引,动作猛地停顿下来。 他是真的?!可是怎么也到了自己的幻境当中? 方谦愣神之际,季峥已经伸手掐上了方谦的脖子。 方谦的脖子纤细白皙,仿佛一掐就能掐断。可是他就这么死了岂不是太便宜了,他就这么死了,自己这近十年受的苦又该找谁收回来…… 他有多恨……在万鬼窟的日日夜夜都恨不得能食其骨肉! 季峥歪了一下头,在方谦反应过来前,直接将人按在地上,一口咬住了他的肩膀,直到嘴里面尝到了血腥的味道,也死不松口。 方谦也没想到季峥的力气竟然会这么大,以至于一时间没能挣脱开。肩膀上的疼痛让他微微愣了下神,手上凝聚的灵力很快消散了去。 要是咬自己就能解气的话,那就让他咬吧,最多也就是掉一块肉而已。 方谦等了一刻钟,感觉季峥的力度逐渐减弱,才叹了口气说道:“咬够了就松开吧,你牙不疼吗?” 季峥果然松开了口抬起头,但仍然死死压着方谦,双目紧盯着方谦的脸。咬一口怎么够?他恨不得一口一口将这个人彻底吃进腹中! 他这么想着,再次张嘴准备咬下去,却被方谦一手按住了脑袋,直接踹了下去。 方谦站起身,拉了一下衣服盖住右肩膀上的牙印:“咬一口就够了,你怎么进来的?”他想了想补充道“你也来了青云寺?” 季峥舔了一下唇边的鲜血,后知后觉的感受到铁锈的腥味,被愤怒冲晕的大脑总算恢复了清明:“方谦?” 方谦哭笑不得:“很荣幸,你还认得我。” 季峥目光深沉,手指几次蜷握:“你为什么会出现在我的幻境当中。” 这个问题其实方谦自己也很想知道:“我在青云寺,一座七层塔中。” 季峥面无表情看了眼四周的竹林。 方谦咳了一声:“你是从什么地方进来的?” “……棺材。” 方谦和季峥对视一眼,均沉默了一下,方谦率先转过头:“走吧,还想打等出去再说,我们先去找一找出口。” 季峥看着方谦毫不忌讳露出的背影愣了下神,眉头紧蹙,手上灵力几次凝聚。 他是真的觉得自己杀不了他?! 第32章 拥抱 方谦走了几步才发现季峥没有跟上来,回头看了过去:“发什么呆呢,走了。” 季峥想了想踱步走到方谦身边:“大师兄,我的心头血好用吗?” 方谦愣了一下,脚步微微停顿了一下:“你相信我是为了保护你,才这么做的吗?” 季峥猛地回头,从表情上看何止是不信,甚至恨意都更深了几分。没有下过万鬼窟的人,可能永远都不会明白那个地方到底是什么样子, 方谦露出意料之中的表情,微微叹了口气,随即嘴角上扬:“还不错,不愧是天道的宠儿。” 季峥猛地抓住方谦的手臂:“既然这么好用,你为什么一直都没有突破?” 方谦嗤笑了一下,伸手一个一个掰开了季峥的手指:“好用,自然要用在快突破的时候。” 季峥冷笑了一下:“你是真的半点都没有心,那你现在为什么不杀了我?这里只有我们两个,可以永除后患。” “你说的没错。”方谦越过季峥走了过去:“我是没有心,不过你的血我已经用不上了,杀你没有意义。” 季峥没有看到方谦在越过自己后露出的懊恼神色,这个地方有些古怪,呆久了会激发人心底的戾气。 他觉得自己足够平和,却原来也做不到全然没有委屈。方谦闭了下眼睛,看来在问心台呆的时间还不够久,不过现在的耽误之急是先离开这个地方。 “可对我来说。”季峥眼中一片暗沉:“杀你……很有意义。” 仿佛感应到了季峥内心的震动,四周一直若隐若现的怨气骤然增多,他刚刚强制压下的杀意再次翻涌而来。 杀了他,你就可以报仇了…… 杀了他,就可以结束这漫长的,没有边际的仇恨了! 是他欺骗了你,辜负了你! 你还在等什么? 等他再一次的从背后捅你一刀吗? 季峥单手扶助额头,眼睛几次变成竖瞳,左手也成了爪形。然而没等他动手,方谦先一步拔剑了。 剑气横扫,直接将季峥带进旁边的水潭当中。 季峥一愣之下,猛地灌了口水。他从潭中站起身,摸了把脸上的水,面无表情的看向岸边含笑的方谦。 “清醒了吗?”方谦半蹲在岸边,手里面拿着一根刚刚捡到的竹棍有一下没一下的捅着季峥:“清醒了就上来,不想入魔的话就把杀意先憋这,等出去了再说,这地方有问题。” 即便方谦不提,季峥也感觉到了不对劲儿。比起复仇,现在更重要的是找到林少信。 季峥一言不发拨开竹棍走回岸上,直接越过了看戏中的某人,走向竹林深处。 方谦耸了耸肩跟了上去,无奈的看着维持湿漉漉状态的某人:“下去这么多年,基本的清洁术都忘了怎么用了?” 他还敢提下面?!季峥怒瞪了方谦一眼,不想再看着某人的脸。当即加快了脚步,但身上的水却也很快蒸干了。 方谦愣了一下,虽然这小孩瘦得脱相,但是鼓起脸闹别扭的时候还是挺可爱的嘛。 整片竹林看起来并不算大,却像是没有尽头一样。这里面也有黑夜白昼之分,眼看夜色渐浓。 方谦拉住还在急行中的季峥,直接来到一块空地,从四周捡了些枯枝用竹子架了起来,随即席地而坐。 季峥蹙眉低头看着明显打算取火的方谦:“你又想要做什么?” 方谦生完火在储物袋里掏了掏,掏出了一块处理好的灵兽肉:“天色已晚,生火做饭。” 季峥深吸了一口气:“你是金丹期,不需要休息和进食。” “那漫长人生该多无趣?”方谦边烤肉边掏出一壶灵酒,喝两口后扔给季峥:“给你,暖暖身子。” 季峥下意识接住酒壶,随即才反应过来有灵气护体怎么可能被冻到? 而且直到此时他才意识过来,自己到底为什么要跟方谦一起走?明明是方谦跟着他,他为什么也要停下来? 季峥扔掉酒壶,转身走向竹林深处。 “等一下。”方谦叫住季峥,将烤好的烤肉塞到他手上:“吃完再走。” 季峥拿着烤肉一时不知该作何表情:“你……” 方谦嫌弃的挥了挥手:“没毒,快走吧。” 眼看季峥甩袖就要离开,方谦悠悠地补充了一句:“不要浪费粮食,不然戚长老会来揍你的,毕竟无论是不是可食用灵兽,在他眼里都是最可爱的存在。” 季峥背对着方谦手上的动作一顿,颇有种扔也不是吃也不是的无措感。 方谦又从储物袋里掏出另一块灵兽肉,颇为悠闲地烤了起来:“你的仇人给你洗手做羹汤,你不应该觉得开心吗?” 季峥没有回答,却也没有扔掉那块烤肉,很快消失在竹林当中。 “臭小子。”方谦松了口气,他将一整颗灵益丹都碾碎了洒在烤肉上,要是被扔了就太赔了。 不过常年不用丹药的方谦忘了一件事,灵益丹虽然增健体魄巩固神魂,但是极苦无比。 以至于季峥在咽下第一口时脸上的表情扭曲了一下,觉得自己最终还是被耍了。 竹林里的夜空很美,当篝火熄灭后,星星变得更加清晰璀璨。 方谦枕着自己的手臂,边喝灵酒边抬头看着星空。原本波澜的心境,倒是沉静了下来。 他没有想到自己会在幻境当中碰到季峥,骤然相见他甚至没想好怎么解释自己也会到长治镇。所幸季峥骤然见到“仇人”,仇恨之下压根没有想到这个问题。 方谦其实也很后悔,当时明明已经路过家门,却没有走进方家。哪怕先看一眼,也好过现在这般被动。 虽然是骤然相见,但当时被困在塔中的人确实是阿恒没错,不知道方家其他人现在怎么了? 这个幻境也还不知共有几重。 方谦胡思乱想的时候,目光从未离开过星空,将思绪拉扯回来时却骤然发觉不对。 什么北斗七星都开始指向南方了? 方谦从地上翻身跃起,他们一直在试图寻找出口,却从未想过出口可能在天上。 找到出路后方谦开始后悔不应该放那个臭小孩独自离开,这个地方太过诡异,他放在季峥身上的魂念若隐若现,很难快速找到他的位置。 方谦摒除杂念,闭目感受了一下。他的那一丝魂念……就在身后! 方谦猛地侧身,避开身后的攻击,转过头果然看到了季峥眼底的猩红色。 这两个时辰中,也不知道他去了什么地方,看到了什么! “清醒一点!”方谦蹙眉钧弘擦着季峥侧脸而过,震出一阵阵的剑鸣之声。 季峥的眼前一片花白,他似乎听到了熟悉的声音,却分辨不出这声音来自于谁。他甚至忘了自己身在何处,只剩下心底的杀意和执念。 这些执念一部分源于自己,一部分源于那些埋骨于野的龙魂! 他在刚刚又一次看到了万鬼窟的龙骨,它们在濒死时的挣扎和□□穿透了天地。 天道不容龙族,天道也从未曾容过他! 为什么?凭什么?! 随着季峥的杀意,黑雾蔓延在整片竹林,隐约有遮天蔽日的趋势。 方谦抬头看了眼将要被遮住的星辰,眉头越蹙越紧。 季峥受本能杀意驱使,攻击看起来毫无章法,却很难制服。 方谦叹了口气,不避反迎了上去。 季峥的指尖在方谦的脸上留下了一道血痕,方谦却伸手将季峥整个人揽进了怀中死死按住。 方谦抱的太用力,两个人也贴的太紧,那一瞬间仿佛能听到彼此的心跳声。 季峥的手就停在了方谦的后心,本能驱使他想要尝到血腥,但内心深处却有一股力道阻止他无法下手。 “没事了。”方谦像是没有感觉到抵在自己后心的手,只是轻轻地拍着季峥的后背。“放松,别怕,没有人能再害你一次。” 季峥的双手猛地按住方谦的后背,仿佛用尽了全部地力道,想要将人彻底融入到骨血当中,他甚至能听到方谦骨骼的声响。 他想得到一个拥抱想了十余年,恨可以蒙蔽他的心。但对于得到一个拥抱的渴望,却早就已经刻入骨髓当中。 他这一生吃的苦太多,背负的仇恨也太重了,但本质上却还是那个渴望得到甜的孩子。哪怕是抹在刀尖上的蜜糖,他也渴求了太久太久了。 这小子的力气是真大,方谦看着逐渐散开的怨气,强忍住将人推开的冲动。 算了,反正也按不死。季峥没有再动手,已经在方谦的意料之外了。他以为今晚不会只有脸上这点血光之灾,没想过季峥真的能克制住自己。 方谦像抱小孩一样抱着比自己还要高出一点的少年,眼看天光将要破晓,对方抱着自己的力度才逐渐放松下来。 “我还以为我们要明日才能离开了。”方谦松了口气,放开季峥的同时动了动僵硬的四肢。 季峥的目光已经恢复了清明,他并没有忘记昨日种种,懊恼的同时也滋生出了一丝怪异的情绪:“我……” 季峥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方谦打断:“有什么想说的等出去再说也不迟,我们已经耽搁的够久了。” 方谦说着钧弘出鞘,剑光直劈苍穹。 第33章 寒潭 那道剑光直接斩开了整个星空,撕开了幻境的伪装。 方谦和季峥眼前的竹林彻底消失不见,不过眨眼之间两人就掉进了寒潭当中。寒潭水深,直接没到了两人齐肩的位置。 彻骨的寒凉将季峥体内刚刚升腾起来的热气全部熄灭了,他抬眼看向对面的人。方谦也直接落到了寒潭当中,一身白衣早已经尽数湿透,紧紧贴在身上。 季峥不知怎么心口再次一热,仿佛有一阵邪火窜进体内,但他又不知道是从何而来。 这潭水也很古怪,和封龙潭很像,能够限制体内灵气运行。没有灵气护体,寒气更是入骨三分,方谦忍不住打了个喷嚏,随即抬眼望向四周。 他们像是在一个溶洞之中,洞口早就已经被巨石堵住了,而潭水一眼望不到边际:“我们先去四周找找出口。” 季峥一言不发直接选了一个方向淌水走了过去,方谦看着季峥的背影,摸了摸鼻子走向另外一边。 水道越走越深,到了后面已经触不到底,不得不游着寻找可以上岸的地方。潭水瘆人的冷,在水中呆久了整个身体都变得麻木。可是整个山洞都像是被水灌满了一样,除了岩壁就是潭水,完全找不到可以踏足的地方。 方谦想了想,干脆潜入水中。然而还不等他看清水下情况时,就被人从后面直接捞了上来。 方谦一脸迷茫地转头,对上季峥铁青的脸。 季峥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明明走的是另外一边,却鬼使神差地游到了方谦身后。在看到他沉入水中时,手比大脑更快一步的将人直接拉出了水面。 两人面面相觑,一时间谁都没有主动说话。 方谦咳了一声说道:“我就是想看看水下面有没有出路。”他说着眼角微扬:“你是怕我会淹死还是自寻短见?” 季峥才反应过来,像是被烫到了般快速松开放在方谦腰上的手,干干脆脆地一头扎进水下。 方谦愣了一下,再也忍不住笑意。而水中的季峥在听到方谦的笑声时,动作僵硬了一瞬,目光一片黑沉。 他只是想这个人最终能死在自己手中……只是如此而已。 方谦笑了一会儿,也跟着再次潜入水中。水下漆黑一片,没有半点光亮。即便以方谦金丹期的神识,也适应了片刻,方才勉强看清水下的情况。 在潭水的深处果真有一条水道,可以通往外界。 方谦在确认了方位后,转头游向季峥。这才一会儿不见,这小孩儿又游到哪儿去了?方谦犹豫了一下,先游到了浅水的地方。 这寒潭太冷了,从水下出来后,他眼角眉梢都挂上了寒霜。 方谦搓了搓手向四周望去,水面一片平静,完全看不到季峥的人影。他叹了口气,等到手指恢复了知觉后,重新潜入水中。 在漆黑的水下找到一个人,比找到水道要困难的多。方谦闭上眼睛,感受着魂念的牵引。 找到了!方谦睁开眼睛,向着潭水中心的方向游去,在潭底找到了显然已经失去了意识的某人。 所以……他其实不太会水的? 方谦愣了一下,颇有种荒诞的感觉,随即不再耽误快速游了过去。 …… 季峥自然是会水的,在水中生存对他来说更像是一种本能,他从未想过自己会栽在水中。 其实季峥比方谦更早一步找到了那个水下面的通道,他在入口处犹豫了很久,理智告诉他应该直接离开,那人如何与他无关。不杀他只是因为幻境诡异,不方便动手而已。 但是…… 但是刚刚方谦沉入水中时,内心深处胜出的惶恐,那一刻迷茫和恐惧甚至远远超过了恨意。 他是想亲手杀了他!季峥闭了下眼睛,最终还是返身游了回去。 他在潭底找到的方谦,那人白衣墨发飘荡在水中。像是听到了他的声音般,“方谦”骤然回过头,对着季峥微微一笑,这一笑仿佛寒潭化成了春水。 季峥眉头皱成川字,他直觉眼前的人有些不对。而此时“方谦”冲他伸出了手,见季峥没有反应,主动游到了他身旁,四肢纠缠上来…… 温热的体温在冰冷的潭水中变得异常明显,飘荡在水中的发丝还带着淡淡的梅香。 季峥局促地往后退了半步,眉头锁成川字。 他不是方谦! 季峥伸手拍向“方谦”,却发现像是拍在了一汪水上。 “方谦”还是笑着的,身上的衣物却一件件褪了下去,白皙的直接露在寒潭水中,表情看上去带了几分委屈:“你真的不喜欢我吗?” 喜欢?季峥嘴角笑容讽刺,他恨还来不及何谈喜欢? 他这么想着,嘴角挂上了自嘲的弧度。身上却越来越冷,下意识渴求着靠近唯一的温暖,意识也跟着越来越沉,到最后只剩下那个人的含笑的表情。 带着恶意和嘲弄…… 季峥心中一痛,最后的意识里已经完全忘了眼前的人到底是真是假。 他仿佛再一次出现在寻魔洞的悬崖边,没有办法反抗地从那里跌落了下去,而他的目光一直望着那个站在悬崖边的人。 那个被人人称道的仙道年轻魁首,一直都站在那里。 季峥再清醒的时候是来自于唇上的温暖,温热的气息自嘴唇渡进肺腑当中,原本近乎于窒息的感觉如潮水般褪去。 他猛地睁开眼睛,刚好对上方谦的脸,而此时他们两人的嘴唇还贴合在一起。他的嘴唇很柔软,虽然只是简单的贴合,却能清晰地感觉到上面的温度。 季峥瞳孔急缩,梦中的恨意盖过了他自己都未曾察觉到的绮念迅速冷却,抬手直接劈向方谦的胸口。 方谦在季峥动手前便已经发觉人醒了,第一时间拉开了彼此的距离。 又发什么疯?水下不方便讲话,方谦神色无奈的指了指水道的方向,示意他跟自己过来。 季峥愣了一瞬,有些迟疑地看向方谦,这个人看起来这般鲜活,他唇上还残留着对方的温度。 但这怎么可能……是真的? 方谦游了一段才发现季峥没有跟上来,而是呆愣在原地。考虑到季峥“水性不好”,方谦任命游了回来,抓向季峥的胳膊。 却在碰到季峥前,猛地将人往旁边一推。 季峥心中惊怒,才回过神转头就看到方谦一剑斩开了另一个“方谦”,而被劈开的“方谦”直接化在了潭水当中:“……” 那是只魇鬼。 魇鬼没有什么攻击和防御力,只要不被梦魇纠缠住,哪怕不动用修为也很容易被消灭。 方谦收剑无奈地看了季峥一眼,这只魇用着他的脸,是谁惹出来不言而喻,难怪季峥刚刚醒来就突然出手攻击。 不得不说不愧是主角待遇,他在水下游荡了这么久也没碰到半个阴秽之物,而季峥被一只魇鬼差点永远地拖进沉梦当中。 用他的脸都能被扯入梦中,笨是真的笨,恨也是真的恨。 这一次方谦没有再上前去拽季峥避免讨嫌,而是指了指水道的方向,率先游了过去。 季峥呆在原处沉默了片刻,才跟在方谦身后。他的嘴唇后知后觉的麻了起来,三魂七魄都跟着一荡。 他猛地抠了一下手心,直到抠出一丝血线,疼痛让他清醒过来。他在想什么?是在水中呆的太久,脑子都不清醒了? 水道狭长,两人一前一后游将近半个时辰才看到出口。 另一端还在山洞当中,顶端有一个对外开口可以看见外面的阳光。最重要的是,他们终于看到没有水的地方了。 方谦从寒潭中出来后,又连着打了两个喷嚏,在水里游的久了早就忘记了寒冷,出来之后方才觉得血液里都结了一层冰。 方谦试着运行了一下灵气,发觉灵力依旧受阻,只能勉强调用一两分。 这点灵力连用清洁术都变得奢侈,方谦想了想从储物袋里取出两套衣物,将其中一套扔给季峥,随即宽衣解带…… 季峥一愣下意识想起水中看到的画面,声音都变得急促发紧:“你做什么?!” 方谦动作顿了一下,奇怪的看向季峥:“换一套干净的衣服,不然还能干什么?你也赶快换了,真当自己是冻不死的?” “你……”季峥深吸了一口气背过身去,低头看着手中的衣物。他体内有龙气护体,并不会觉得寒冷,却突然觉得湿漉漉的感觉有些难以忍受了。 “别发呆了,换完衣服走,这么大的人了还害羞。”方谦叹了口气,也转过身背对着季峥。 季峥闻言转头看了过去,方谦已经换好了衣服,未干的墨发被一支梅花枝随意的挽了起来。 那簪子是他自己捏碎的,此时却多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感。 季峥转过头解开腰带…… 方谦背对着季峥,听着他更换衣物的声音,终于松了口气。这小子比当年还要别扭几分。方谦不再关注季峥,研究其眼前的山洞。 其实从第一重幻境开始,他就有一种被人监视着的感觉,能在这个地方做到这一点的,估计也只有他那位好徒弟了。 方谦走到石壁边研究了一下,石壁光滑完全没有可以踏脚的地方。 那他们该怎么上去? 第34章 未知 季峥换好衣物,回过头时刚好看见方谦用钧弘在岩壁上划出一道刻痕,脚踏在剑痕之上,用剑气刻出一条通往上方的阶梯。 方谦的速度很快,转瞬间已经来到了洞口处。许是察觉到季峥的目光,方谦动作一顿,低头看了过来:“愣着做什么?上来。” 他说着自己先翻身跃出了山洞,转身冲还在洞中的季峥伸出手。 季峥顿了一下,将手背在身后,踩在方谦刻下的剑痕上,眨眼之间便离开了洞穴。方谦啧了一声,含笑收回了手。 洞穴外又是一处山林,阳光顺着树叶的缝隙洒落下来。方谦再次试着运转灵气,只觉得体内灵气晦涩,能够调用的依旧有限。 季峥再次拽下了一片树叶,但树上却没有生成同样的叶子。他愣了一下,低头看向手中的树叶。 “不用看了还是幻境,有时间不如先找找出口,做的再别致假的也变不成真的。”方谦也拽下了一片树叶放在嘴边随便吹了两声,发现实在嘶哑难听、不堪入耳。 没有音乐天赋的望舒仙君讪讪扔了树叶,随便选了一个方向走了两步,转头发现季峥还站在原处。“发什么呆?” 季峥迟疑了一下,突然听到林少信的声音。 “阿峥!大师兄!” 季峥和方谦一愣,同时回过头看到林少信扶着一位老者走了过来。 “少爷。”老者看到方谦后比林少信见到季峥还要激动,甩开林少信健步如飞的奔向方谦。 林少信一脸呆滞的看了看自己空了的手,明明在前面的两个时辰当中,这位老伯一直保持着一副病病歪歪快要死了的样子,周身全部的重量都压在了自己身上,怎么突然就生龙活虎起来了? 方谦上前几步伸手扶助阿恒:“你们为什么会在这里?我……父亲在哪儿?” 方谦不说还好,一说阿恒更加激动,颤颤巍巍地就要往下跪,被方谦一把扶住:“少爷,我对不起你和老爷。” “别急,慢慢说。”方谦说着扶阿恒坐在树下:“你们为什么会在青云寺?这净昙又是什么人?” “净昙仙师是十一年前来到的长治镇。”阿恒坐在树下边捶着腿边说道:“他来的那一年刚好遇上阴祟作怪,净昙仙……那个妖人一人一剑荡平了所有的阴祟。” 阿恒说着转头看向方谦:“他的剑法很像少爷您的,又自称是您的徒弟,少爷您对长治百姓来说与神祗无意,所有对您的徒弟也很尊重。” “净昙每年会到长治镇四回,帮镇上的人除祟祈福。”阿恒想了想补充道:“每一次过来都住在青云寺。” 林少信蹭到季峥身边,小声问道:“阿峥你有没有事?你怎么和……” 季峥摇了摇头,转头看了一眼方谦,很快收回视线:“走吧。” “可是……”林少信愣了一下,他本以为大师兄和季峥能够一起出现,证明他俩人之间的纠葛已经化解了。 “等一下。”方谦拍了一下阿恒的手回过头吩咐道:“老实呆着别乱走。” 林少信下意识站直应道:“是,大师兄。”他说完愣了一下,小心翼翼地瞄向季峥。 季峥没有回答,只是走到角落的地方背对着方谦坐了下来,林少信赶忙跟了过去,欲言又止地看着季峥。 他想问季峥怎么会和大师兄走在一起,大师兄为什么也在长治镇?他更没有想到过季峥会真的听方谦的话留下来。 季峥此时心情也很乱,这一天的相处颠覆了他深刻入骨的认知,连恨意都开始变得动摇。 季峥按了按眉心,余光看向另一边的方谦,下意识收缩了一下手指。只是看到这个人,他还是会觉得痛。 阿恒见方谦收回了注意力便继续说道:“老爷他这两年身体一直不太好,这一次净昙主动邀请老爷到青云寺诊治……” 方谦眉头微蹙,打断了阿恒的话:“我记得我上一次给你留了丹药。” 阿恒猛地咳了两声:“少爷回来的那天就是老爷和净昙约好的日子,您前脚刚走,净昙的人就过来将我们接到了青云寺,老爷还没来得及服用丹药。到了青云寺后,我和老爷被他们强行分开,我被挂在了塔门外。直到少爷出现后,老爷应该也在塔中,少爷这是什么地方啊?” 方谦没有回答继续问道:“这青云寺又是怎么回事?” “少爷您当年回来铲平了邪祟,百姓为了感激你,特意建了所供奉您仙相的仙观。”阿恒想了想补充道:“净昙来了之后合天一法师联合扩大建成了如今的寺庙,您的殿就暂时移到了偏殿。” 方谦顿了一下,忍不住问道:“做了一个老爷爷相?” 阿恒蹭着双手讪讪说道:“仙相是前两年重塑的,参考了老爷如今的样子……” 方谦啧了一声勾起唇角:“还有一个问题,为什么要引我进青云寺?” 阿恒愣了一下,迷茫地看向方谦:“少爷在说什么?” “我知道了。”方谦叹了口气,站起身拔剑指向阿恒,眼神凌厉如刀:“那我们就换一个问题……你是谁” “少爷?”阿恒往后蹭一下,不明所以地看向方谦:“您不认得我了吗?” 方谦勾了一下嘴角:“认得你什么?你是我徒弟还那个什么的天一法师?” 阿恒愣了一下,捂着脸低笑出声,原本布满褶皱的脸很快恢复平坦光滑。他慢悠悠地站起身,完全无视了伸到脖子前的钧弘。 他穿着一件黄色的僧袍,却蓄着一头长发,一张娃娃脸上满是稚气:“不愧是望舒仙君,你可真好玩。” 方谦歪了下头:“我该谢谢夸奖吗?天一法师?” 天一一手做佛礼,一手摊向方谦眉目含笑:“不必客气,你应得的。” 林少信愣了一下,起身快步跑到方谦身边,怒瞪向天一:“你不是老人!” 天一微微一笑道:“小施主过奖了,贫僧确实还算年轻。” 方谦拍了拍林少信的肩膀将他拉回身后:“我的那位徒弟,和我家人都在哪儿?” 天一态度依旧温和地回答:“这塔有七层,出去了自然就能看见。” “为什么我们也会进来。”季峥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天一的身后,手扣在他的脖子上。 “你们是林家的人,自然是从林家进来的。”天一低眉一笑,完全无视了季峥扣在自己脖子上的手,蓦然回头看向季峥:“刚刚在路上贫僧就已经发现了,他不是那个孩子,所以你才是。” “我们找了你十年。”天一说着反手抓向季峥,同时季峥手上用力按了下去,却被一阵黑雾挡住,而天一的手则结结实实地按在了他的肩膀上。 比他手更快的方谦的剑光,直接穿透了黑气刺在了天一手上。天一吃痛松开手,上面多了一道血痕。 天一面上露出一丝诧异,没想到在自己的幻境当中,方谦的剑竟然还能伤到自己。 天一自知错过了时机,恐怕很难带走季峥,低笑一声整个人化为黑雾消失在原地。 林少信松了口气忙跑到季峥身边:“阿峥你没事吧?!” 季峥摇了摇头下意识看向方谦,方谦刚好收起了钧弘,转身随便寻了个方向,动作潇洒如踏风而行:“走吧,看我我也不知道路。” 林少信愣了一下迟疑说道:“那个大师兄……那是我来时候走的路。” 方谦的动作一顿,不动声色地转换了一个方向。 …… “我刚一进来的时候就直接进到了一处别院中,遇到了那个叫天一的人。”林少信一提到天一就忍不住生气,这一路上他被这个人像傻子一样溜来溜去。 方谦按了一下眉心,不用想也能猜到,这一路上他这位亲亲师弟大概连祖宗十八代都被人套了出去。 林少信念叨完突然想起来问道:“大师兄,你怎么也在长治?” 季峥愣了一下,这一天一夜的时间中,他从来没有考虑过方谦为什么会到长治来。仿佛方谦的出现,就是理所应当的一样。 方谦半真半假地回答道:“听说我多了一个徒弟,师尊叫我过来看看。”唐景辞确实交代过他到长治查探一下,但那已经是十年前布置的任务了。 林少信恍然哦了一声,他和季峥当年大部分时间都躲在了青云寺内,也是因为这里有望舒仙君和他的“徒弟”,所以将这里当成避风港。 现在想来他们躲的地方分明是狼窝才对! 已经十余年了,这些人依旧没有放弃寻找自己和季峥。林少信这么想着,下意识拽住了季峥的衣袖,他们的目标一直还是季峥。 季峥沉默片刻,冲林少信安抚地笑了一下,抬头望向天空。而走在前面的方谦突然停下了脚步。 那个天一法师说要走完七层才能离开这个地方,他是从塔前进入的幻境,自然而然地相信了他的话。 可是他从未进塔! 幻境从来都只有一个,他从未离开过! 第35章 殿下 方谦才刚刚相通这件事,就见季峥猛地将林少信推给自己,回身跑向寒潭的位置。 方谦能想到的事情,季峥自然也想到了。这些人一开始就是冲着自己来的。 既然是梦,那就醒过来! 方谦一愣扶住林少信:“你等一下,别冲动!” 林少信一脸迷茫地:“大师兄,这是怎么了?” “你在这儿呆着,明天再出来寻我们。”方谦说完盘膝而坐,将体内受限的灵气全部调动起来,冲破桎梏很快他嘴角溢出一口血来。 “大师兄!”林少信一惊忙冲上前,却发现方谦的身影逐渐变得透明,最终消失在原地。 林少信站在原地,呆愣地摸了摸头发:“……大师兄,你没说我明天怎么出来找你们啊?” 方谦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自己果然还在塔前,只是那个沙弥、大汉和阿恒都不见了踪影,四周也没有季峥的身影。 方谦擦干净嘴边溢出的鲜血,看了一眼眼前的七层塔,结下腰上挂着的弟子令,将长治镇发生一切告知唐景辞。 “放心去吧,剩下的为师会安排人过来,不过望舒啊,你这个徒弟……” 唐景辞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方谦直接掐断,随即蹙眉看向山下。好像又忘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林家…… 在哪儿? …… 季峥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果然躺在漆黑的棺材当中,他伸手推了一下挡在前面的棺材板却没有推动。 棺材外面传来一道声音:“别费力了,这是专门为你准备的,我还以为至少得再等你两天才能出来,没想到这么快。” 随即棺材晃动了一下,显然被人抬了起来。 季峥冷笑一声,一掌拍在棺材上,在木板上留下了一道掌印。 外面的人愣了一下,转头看过来时,季峥已经拍开棺材盖。 “我倒是小看你了。”棺材道人捋了捋胡须,似笑非笑地看向季峥。“这紫金棺材都关不住你。” “净昙?”季峥拍了拍手上的灰,冷眼看向眼前的人:“当年在林家也是你们?” 净昙含笑摇了摇头:“很可惜我没有亲临现场。” 季峥微微眯了一下眼睛:“那你应该庆幸。” 净昙停顿了一下补充道:“不过这院中的遗体,大部分都经过了我的手的,包括……那个女人的。” 他话音一落时,季峥已经打向了净昙的后心。净昙笑容不变,转眼就消失在季峥面前。 季峥心中一紧,这个人……是元婴期! 季峥还没来得及,净昙的气息出现在季峥身后,双手牢牢地搭在季峥身上:“小殿下,乖乖跟我回去,您的父皇可是一直都很想你。” 季峥眉头蹙成川字,手腕一转一道剑光斩向身后。 净昙愣了一下,才发现季峥手上握着一把波如蝉翼的剑:“你修剑?” 季峥并没有回答,提剑斩向净昙剑光如虹。净昙站在原地并没有移动,一颗佛珠从侧方打到季峥的剑尖上,剑尖被迫向右偏移。 季峥见此收起剑势脚下一点,向后跃开。 “阿弥陀佛。”天一法师站在林宅房顶上,双手合十念了声佛礼:“净昙你老了,一个小孩子都抓不住。” 净昙啧了一声:“老夫可从来没有请你过来插手。” 天一法师依旧笑容温和:“贫僧只是怕人跑了,和陛下无法交代。” 净昙看了天一一眼没有回答,手腕一转多出了一把长剑,直刺向季峥的面门:“小殿下,请接好。” 他的剑要比季峥的剑快的多,但是比起季峥剑气浩然,他的剑光如阴雨,细密地让人透不过气来。 季峥眉头拧紧,在净昙的剑势笼罩下,有种避无可避的感觉。他干脆不避反迎了上去,剑光交错如吞天海,这剑光之中还参杂了一缕金光,将净昙的剑势完全压了下来。 “龙气。”天一低眉旁观,见到此时才露出一丝兴致,单手手掐上了佛珠。攻击还没来得及出手就停顿了下,目光转向另一边:“望舒仙君,真是好快的速度。” “再不快一点师弟都要被你们抢走了,你们两个人,欺负我师弟一个小朋友,是不是有一点过分?”方谦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庭院当中,背靠着栏杆晃了晃手中的灵酒,颇为嫌弃的看了净昙一眼:“你就是净昙?我怎么会有这么老的徒弟?” 净昙一边接招,一边戒备地看向方谦。 方谦笑眯眯喝了口灵酒:“继续打,不必在乎我。”近十年没见,他还以为这小子把剑招都扔了。此时看分明已经剑气凝实,没少下过苦功。 他这话一出,就连季峥都忍不住分神了一下,目光瞥向方谦。 方谦冲他举了一下酒壶,做出加油的口型。刚做完口型,就被一个人挡住了视线,方谦微微一笑说道:“天一法师。你让我想起了一个人,不过他一身佛光,你却一身怨气。” 天一法师认真回答:“佛光也好、怨气也罢都是为了修行,并无任何差别。” 方谦啧了一声:“只是一个用度化修行,一个杀人取命来助修行对不对?强词夺理。” 方谦说着将酒壶随手一抛,钧弘顺势出鞘刺向天一法师,电光火石间已经刺到了天一法师的面门前,却被一颗佛珠挡住了。 天一法师两根手指夹着佛珠,有些可惜地看了眼上面的裂痕:“施主这样暴躁,才不利于修行。” “修行?”方谦洒然一笑,手腕反转剑气扫向天一:“我不在乎。” 天一法师脸色一变,急速后退开来,他手腕上的一串佛珠绳索裂开,珠子落了一地。 天一法师愣了一下嘴角边却挂起一抹笑容,身后原本被压制住的黑气迅速蔓延,无数张怨鬼在缠绕在他周围,狰狞的鬼脸看似温顺的蛰伏在他身边,却在他不注意时冲他露出狰狞的獠牙。 “我听说望舒仙君不杀冤魂只度化,这些人可都是冤死的。我的小可爱们看起来已经饿了。”天一法师抬手顺了一下身边女鬼的青丝。“她生前就喜欢长得俊俏的人,这天下论起容貌谁能及得上望舒仙君半分。” 随着天意法师的话,女鬼转过头看向方谦,惨白的脸上红色的嘴唇分外明显,跃跃欲试想要扑向他。 “杀人、取魂、练术。”方谦的面色彻底冷了下来,横剑指向女鬼:“我看它们更想吃的应该是你。” 女鬼惧怕方谦剑上的锐气,不自觉地往天一法师身后缩了缩,却又在他的逼迫下重新扑向方谦。 与此同时他身后饲养的冤魂也全部扑了过来,倒是天一法师借此时机脱身冲向季峥和净昙二人。 与此同时一道剑光直追他的背脊:“我说过让你走了吗?” 方谦有意用便宜徒弟喂一喂季峥剑招,可没打算让他们两个元婴欺负主角一个金丹。 天一法师回首,拂袖避开方谦的攻击,飞身跃回屋檐上:“本来想先迎殿下回宫的,既然望舒仙君一定要纠缠的话……” 天一说着看向与季峥缠斗在一起的净昙,净昙有些可惜地看了季峥一眼,同时飞身而起。 “就只能委屈一下殿下了。” 季峥举剑追向净昙,却见地面亮起了一道道金光,最终绘成一副巨大的阵法图,原本平整的石砖骤然裂开。 方谦原本已经飞身而起,见此又重新落了回来飞向季峥,冲他伸出了手:“季峥……” …… 林少信在林子里面转了四五圈后,恍然明白了大师兄和阿峥到底是怎么离开的。 他从储物袋里翻出一把精致的匕首,对着手腕比划了半天,硬是没有下得去手。 “少年仔,请问这里是什么地方啊?” 林少信听到声音下意识回头,刚好看到“阿恒”扶着树一步一步地往这边走了过来。 林少信愣了一下,怒气冲冲地走了过去,一把抓住阿恒的领子:“你竟然还敢出现!” “咳咳咳,少年你在说什么?”阿恒吓了一跳,脸色憋得通红。“我、我……” 林少信狐疑地看向眼前和普通人毫无区别的老者,举起拳头在他眼前晃了晃:“你觉得我还会再上当一次吗?” “我没有见过你啊……”阿恒吓了一跳,下意识跪了下去:“求求你不要杀我,我还要去找少爷和老爷。” 林少信一把拉住人:“你不是那个天一法师?” 阿恒迷茫地看向林少信:“小人名叫周恒,壮士说的是何人?” 林少信猜出自己可能误会了眼前的老者,试探性问道:“你是什么人?你说的少爷叫什么名字?” 提到少爷时周恒眼前一亮,开口答道:“我是方家下仆,家少爷乃是太桁山望舒仙君方谦。” 林少信深吸了口气,惊疑不定地看着周恒:“你是真的?我大师兄家的?” 周恒闻言拉着林少信的袖子直直地跪了下来:“这位小仙师既然认得少爷,求求你快跟我去救一下老爷!” 林少信手忙脚乱的将人扶了起来:“你放心,大师兄的爹就是我爹,我一定救他出来!” 第36章 仙骨 方谦再睁开眼睛时,身处在一片黑暗当中。这里阴暗潮湿,仿佛身处在地底当中。 他看了一眼四周,在不远处看到同样陷入昏迷当中的季峥。他的眉头紧蹙,身体不时抽动一下,一条金色的线从他的体内缓缓溢出。 方谦愣了一下疾步走了过去,却在靠近时被一道金色的屏障拦住了去路。 这是……方谦凝眉抽剑斩了下去,但阵法纹丝未动。 “别白费力气了,这是真仙早就布置下的阵法,未抽完仙骨之前没有人能进去。本来应该在准备妥当一些,但是我们都小觑了殿下和仙君。” “我们找了殿下十余年,没想到殿下竟然一直在太桁当中。”净昙不知道何时出现在方谦身后的角落当中:“我一直有个问题想请教仙君,殿下为何会成为仙君的师弟?仙君又是如何做到将人藏到真仙都找不到的地方的?” 方谦将目光转到净昙身上,微微一笑道:“便宜徒弟你也未免太不了解为师了,而且他好歹也是你师叔,怎么连师叔不叫了?在此之前不如先来提醒一下为师,我是什么时候收的徒?还有……你为什么要针对方家?” 净昙嘴角边的笑容渐失:“望舒仙君倒是伶牙俐齿。” “不敢当。”方谦说的轻松,剑气已经扫向净昙。顾及身后的季峥,他不能拖延太多时间。 净昙虽然避开的很快,但还是在手臂上留下一道深可见骨的血痕。 净昙神色微微一变,面对方谦时的压力和季峥时完全不在同一个等级,他明明修为要比方谦高出一整个大境界,但在他的剑下却有种压制感。 不愧是望舒仙君,净昙舔了一下唇角,眨眼之间来到方谦身后:“本座就先回答仙君的最后一个问题好了,殿下是上面要的人,你是我一直在等的人。” 方谦没有回答再次一剑劈了过去,这一次的剑如春水,连绵温柔却又锐不可挡。 净昙持剑挡了一下,剑身上崩裂出一道裂痕:“上次仙君驾临,我本就准备好了邀你到青云寺做客,没想到你会离开的那么匆忙,只好退而求其次的请令尊到寺中一叙。” 他原本是想借此打乱方谦的心神,没想到方谦的剑招犀利依旧,完全没有受其影响。 剑修可以越级挑战,净昙自己也修剑,但在方谦的剑势下却有种窒息的感觉,剑招逐渐慌乱:“你不想知道他们现在在哪儿吗?” 回答他的是直逼眉心的一剑。有师尊在,青云寺那边不需要他去操心,倒是这边更需要速战速决。 净昙神色微变,竖剑抵在眉心前挡住了钧弘。趁着灵剑碎裂的同时,整个人借机消失在黑雾当中。 本命灵剑碎裂,净昙恐怕一时半会儿不会再出现。剩下的天一…… 方谦转过身看向眼前的灵阵,他上次推测的没有错,他们的那位真仙恐怕真的要十年才能出来一次。而此时主持着阵法的,应该就是消失了的天一法师。 仙骨不抽完,阵法无法停下,但仙骨抽完了,这个人也就彻底废了。他要是废了,那自己这十年又是在忙乎什么? 方谦叹了口气,看向自己的手腕。他作为太桁仙门唐景辞首徒,七岁进太桁仙门,不过是因为仙骨天成罢了。 活该他会出现在这里。 天生仙骨的人和旁人不同,他的仙骨天生仙级,是可以自然修复的。但是旁人仙骨被夺,就彻底断了修仙一途。 方谦用灵气将手腕划开,鲜红色的血下面露出淡金色的仙骨。 他举着手腕走向季峥,这一次没有再被阵法结界挡住。只是有一道暗沉顺着伤口冲进了他体内,将仙骨一点一点抽了出来。 清醒着被抽仙骨是有多疼?仿佛骨头在身体里被融化了,然后强行抽出来一般。 方谦却只是皱了下眉,稳步走到季峥面前。可能是因为自己的出现分担了季峥的压力,他此时睡得倒是安稳了很多。 方谦沉默了一下,忍不住一脚踹了上去,将人踹地直接翻了个面,季峥却还没有醒来。 出完气的方谦半蹲下来任命地将人重新扒拉回来,伸手捏向了季峥的脸颊。如今的季峥脸上并没有多少肉,他掐了一下也没有觉得过瘾 方谦叹了口气将人抗在背上,这一动他手腕上的血流的更快了,原本就白皙的肤色更惨白了几分:“我到底是哪辈子欠了你的?” 他没有在意手腕上的血痕,将人往上提了提,举步走向外面。当方谦走到阵法边缘时,再次被一道金光拦住,但这一次光罩明显比前面薄弱了许多。 方谦抽出钧弘剑,鲜血和点点金光顺着手腕流到钧弘上。 他再次斩向光罩,光罩层层碎裂。四周的暗沉散去,方谦身上一松,手腕上的伤口开始缓缓愈合。 方谦停顿了下,从季峥的衣服上就地取材撕下来一块,缠绕在手腕上,鲜血瞬间浸透布料。他抬头看了一眼上方,钧弘顺势而出,剑光破开上方的石壁,阳光从上面洒了下来。 方谦背着季峥跃到上方,他们果然还在林家的院中。天一法师仍然站在不远处的房檐上,衣服上有点点血痕,显然受到了阵法的反噬,他手里面拿着一个泛着金光的瓶子,里面是季峥和方谦两人被抽出的仙骨。 而这四周并没有看到净昙的身影。 “望舒仙君,对自己是真的狠。”天一法师抬袖抹去唇角边溢出的鲜血。“但你觉得以你现在的状态,还能从这里逃出去吗?” “逃?”方谦笑了一下将季峥放到一旁靠在栏杆前,取下插在头发上的梅花枝放在他怀中。他习惯在梅花枝上留存一道剑气以备不时之需,此时刚好可以用上。 方谦持剑走向天一法师:“我没就想过要逃。” 他甩了一下钧弘,脚尖一点便跃上了房檐:“你们找了他十余年,而我找了你们近十年,总要问个清楚明白。你们跟他有何仇怨?林家又是怎么回事?” “怎么会有仇怨?”天一法师侧身避开了方谦的攻击:“他毕竟是我们的殿下,不过……皇族不可修仙,我们是在帮他,倒是你们太桁仙门是否也该给天下人一个交代?” “交代个屁。”方谦早就猜到了季峥的身份,此时再听天一法师提起,并无任何意外的感觉,手腕翻转剑尖刺向天一法师的眉心:“太桁收徒只看资质,他是哪一族的与我们何干?何时又轮到你们来指手画脚了?” 天一法师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被世人奉为谪仙的望舒仙君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一时间差点被方谦刺个对穿,只得狼狈避开。 方谦剑势不改直指天一法师的后心:“第二个问题,你们借由青云寺的名义,骗有修行资质的人到青云寺是为了什么?” 天一法师刚刚受阵法反噬,不敢随意驱动冤魂,气急败坏地说道:“你们还不出来!” 天一法师喊了两声,却全无人应答。方谦刚一开始还有些戒备,此时反而不急着攻击,将剑背在身后,似笑非笑地盯着天一法师,以免他借机遁走。 “行了,别喊了,你的人早就没了。”唐景辞敲着腿出现另一边的房檐上,笑眯眯看了过来:“我徒儿说的对,太桁仙门的事情,什么时候轮到你们来插手了?” “咦……”唐景辞顿了一下,眨眼间出现在方谦的身边,握住他的手腕,痛心疾首地说道:“我的傻徒弟,你这又干了什么?” 方谦无奈将手抽了出来,看向另一边试图利用黑雾遁走的天一法师:“师尊你再看这人就要跑了。” “怕什么?他跑不掉的。”唐景辞说完已经出现在天一法师的身后,将人强行将黑雾中的人往拽了出来。 天一法师终于露出了慌张的表情,他怎么挣扎都挣脱不开渡劫期修士的力道,他扭过头冲着黑雾当中说道:“快!救我出去!仙骨还在我这里!” 仿佛回应他这一句话,一柄刀从黑雾中骤然出现,直接斩下了天一法师拿着瓶子的手。 一只如枯骨般的手从黑雾中骤然伸出,抓住了天一法师被斩下来的手,随即迅速收回进黑雾当中。 “我的手!我的手!”天一法师抱着断腕惨叫出声,唐景辞早就放开他伸手抓向黑雾,然而黑雾已经散去,唐景辞什么都没有抓到。 方谦同时冲到天一法师的面前,却见他像是被抽干了血肉一样,迅速干瘪下去。他拎住天一法师的衣领急声问道:“你们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天一法师张了张嘴,却什么都没有说出来,就这么抱着自己的断腕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方谦皱了下眉,下意识看向四周。 林家院落外,穿着青衣的年轻人,放下了手中白玉笛,向着院墙伸出手。 一只指甲大小的透明小虫从墙上翻滚下来,直接落在他的手心上。 年轻人含笑将虫子送到自己的肩膀上,转身离开了原地,他走出了十余米后突然停住了脚步回头看了过来。 他的目光中似有留恋和遗憾,但很快遮掩了下去,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原地。 第37章 心疼 唐景辞摸着头凑到方谦身边:“徒儿呀,为师没抓住……”他说着脸色微沉了下来:“那个人也至少在渡劫期。” 方谦将天一法师的尸体放了下去,理了一下衣物:“师尊,你刚刚有没有感觉到附近还有其他的人存在了?” “其他人?这个人的手下我进来之前就已经解决了。”唐景辞愣了一下。 方谦摇了摇头。刚才隐隐有笛声被风声送来,而今却什么都听不到了。古刹远离市坊,断不会有误传之理。可唐景辞渡劫期的神识之下都并未察觉异样……那大抵是他听错了吧。 面对唐景辞困惑的眼神,方谦莞尔:“没什么,可能是我感觉出错了。” 唐景辞叹了口气,将方谦的手拉了过来。方谦的手不过随手包扎,几根布条早已被血染透,揭开时都带着粘稠。唐景辞觉得心都揪起来了,眼看方谦还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老人家恨得牙痒,储物袋里最上好的药不要钱似的往伤口上糊,手都重了几分。 方谦本是不觉得疼的,被师父这般蹂躏,还是忍不住嘶了一声,下意识想抽手。唐景辞哪里容他脱身,一双爪子牢牢钳住方谦,取了纱布层层叠叠,将方谦的手腕都包成了个粽子才松开来。 方谦的手都不会打弯了。他沉吟了一会儿:“其实过一会儿就好了。” “你以为天生仙骨这样作践也能没个损伤?”唐景辞苦口婆心,“正因如此,一旦损伤更难弥补。也不知道要耗费多少时候才能养好。你……” 方谦快速打断了唐景辞的长篇大论:“师尊可有找到我父亲?” 唐景辞叹了口气:“苏长老带着陆澜和陆岳去了青云寺,你就算不关心自己,也多体量一下为师,为师就你这么……” “还有师弟。”方谦说完不再打理陷入老父亲状态的唐景辞,走到依旧昏睡的季峥身边。叹了口气从储物袋里翻找了半天,才翻出一瓶丹药,塞进了季峥嘴中。 虽然他的速度足够快,又切开手腕将仙骨故意暴露出来吸引了阵法更多的注意,但不代表季峥的仙骨完全没有损伤。 他自己的仙骨可以自行修复,但季峥就只能靠药物滋补了。 喂完丹药后,方谦试图将季峥怀中抱着的梅花枝拿回来,却发现他的右手牢牢地握着花枝,用力到手指发白死活不肯松开。 方谦拔了一下,没有拔出来便干干脆脆地放弃了。他峰上别的不多,就梅花枝多,季峥喜欢索性就送给他了。 唐景辞不知道何时出现在方谦身后,弯着身酸溜溜地说道:“你对他比对为师还好!” 方谦揉着眉心往旁边一坐,仙骨流失又连着打到现在他也觉得疲惫。他转手就开始往储物袋里掏:“师父,啊,张嘴,我也喂您。” “胡闹,为师没事吃什么丹药。”唐景辞胡乱地挥了挥手,他到底还是心疼徒弟,拍了拍方谦的肩膀:“为师去外边看看,你先休息一下。” 方谦闻言撑着起身:“我去一趟青云寺……” 他话还没说完,院子中仅剩地棺材突然动了一下。方才松懈下来的几人顿时紧张起来,看着棺材盖板逐渐清晰地颤动,仿佛里面有什么东西在拍打。 突然,棺材里传出一声细微的闷响,之后是人声:“有没有人呢?这什么鬼地方?” 那分明是林少信的声音。 唐景辞生怕自己的宝贝徒弟方谦为了救他另一个小徒弟把刚糊上的手又给震裂了,抢先一步来到棺椁前。只一掌,便将林少信几掌下去都拍不开的棺材盖板给击了出去。果不其然,小徒弟林少信就在其中,猝不及防见了光,眼睛都睁不开还蒙了一脸的灰。 林少信反应极快,腾地就从棺材里坐了起来,目光直接越过了挡在前面的唐景辞望向方谦:“我找到咱爹了!” 闻言下意识看过来的方谦:“……?” 仿佛不存在一样的唐景辞:“……” 林少信目光坚定,对着二人拼命点头。 半个时辰前,方谦跟着周恒在幻境中转了几圈之后,终于找到了昏睡当中的方家老爷子。 林少信回头看了一眼来时的路,脑中对比了一番幻境里的地形,惊觉他们其实并没有走出来太远,真的是净在绕圈子。 周恒看出了林少信的震惊和疑惑,讪讪说道:“小仙君,我不是不信任你,就是老爷他……我不敢……就小心为上了。” 林少信抬了一下手:“没关系,不必多说了,有警惕之心是对的!我还要出去找阿峥和大师兄,所以……对不起!” 他说着一掌拍向了周恒的后心,周恒维持着惊慌失措的表情消失在原地。 林少信慌忙收回了手,在胸口合十:“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我也是为了救你。” 他说完就看向昏睡中的方家老爷子,仔细端详了一下他的眉眼,这一看倒是挺欢喜:“倒是真的和师兄长得有一点像。如果大师兄老了,是不是就长这样?” 林少信抬起手,比划了两下却实在打不下去。对着周恒的脸他可以暂时忘了尊老爱幼,但是…… 但是对着大师兄的父亲,他实在下不去手。 就在林少信纠结时,方家老爷子咳嗽了两声睁开了眼睛:“你是……谁呀?” 林少信吓了一跳,下意识唤了一声“爹”,叫完才惊觉不对:“对不起,我是大师兄的师弟……不对我是望舒仙君的师弟,来救您出去的。” 方老爷子愣了一下,忙抓住林少信的手:“谦儿他还好吗?” 林少信点了点头回答道:“大师兄很好,他也在长治。我们现在在幻境里面,等出去就能见到他了!只不过……” 他说着有些为难地看向方老爷子:“我唯一知道的离开幻境的办法就是借死脱身,可是我下不去手。” “幻境……”方老爷子沉思片刻,身影逐渐变得透明。 林少信懵了一下,伸手去拽方老爷子,却拽了个空。 方老爷子似乎也没想到自己会这么容易离开,只能在最后匆匆交代了一句:“少年人看破生死就能离开这里!” 林少信看着方老爷子消失的方向,有些迷茫地盘膝坐在地上:“看破生死?” “生死……”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腕,随即闭上了眼睛:“我已经死了。” 等他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回到了林家。 …… “我就眼睛一闭一睁就出来了。”林少信撑着棺材,从里面跳了出来。“大师兄,阿峥呢?” 林少信不愧是主角命,随随便便一走,不光找到了方家主仆,还顺便顿悟了生死。 方谦全部听完后却蹙了下眉,心中隐隐有些不好的预感。他指了指身后的亭廊,随即走向唐景辞:“师尊我先去青云寺看看。” 唐景辞若有所思的看着棺材,刚刚的阵法波动隐约让他找到了一丝熟悉感,他心不在焉的点了点头应道:“你去吧。” 方谦蹙了下眉,但是到底担心方老爷子,直接御剑离开了林家。 “我怎么感觉这么熟悉?”唐景辞望着方谦的背影,摸了摸下巴:“皇室……渡劫期,难道是他?” “小徒弟!”唐景辞想了想转过头找林少信,发现自家另一个便宜徒弟也蹲在季峥面前,一脸担忧地看着对方。 唐景辞忍不住叹了口气,他这是造的什么孽,这么多年就收了两个徒弟,都被同一个人拐跑了。 抱怨归抱怨,唐景辞还是任劳任怨地走到林少信面前:“别担心了,这小子是个好命的,死不了也残不了,晚点也就醒了。为师准备去京城一趟,你回头跟着苏长老他们回太桁仙门,暂时不要离开了。” 林少信迷茫地回过头问道:“师尊要去京城做什么?” 唐景辞看着小徒弟单纯的傻脸,没忍住手痒敲了敲了一下他的脑袋:“别问这么多,照顾好你的这个小朋友吧。走了。” “哎?”林少信愣了一下,眼前已经不见了唐景辞的身影。 林少信揉了揉被打疼的脑袋:“可是我去哪儿找苏长老他们?” …… 方谦刚到青云寺时就看到陆氏两兄弟,一左一右的站在门外,原本积聚的百姓都已经不见了踪影。 “大师兄!你出来怎么不带我们?!”陆岳第一个看见方谦,眼睛一亮忙跑了过来。 陆澜慢了一步,却第一时间看到方谦手上缠着的绷带:“大师兄你的手怎么了?” 陆岳愣了一下看向方谦的手腕,瞬间怒火中烧:“大师兄这是谁干的!我去给你报仇!” “回来。”方谦伸手将人拽了回来:“这是我自己弄的,你想跟我打一架不成?我爹在哪儿?” 陆岳愣愣地指向青云寺:“在里面,苏师叔和伯父在……” 方谦没等他说完,便已经消失在两人面前。 “一起……”陆岳下意识想跟过去,却被陆澜拉住胳膊。 陆澜摇了摇头说道:“别跟了,让大师兄自己进去吧。” 陆澜顿了顿,长叹口气,垂头丧气的站在弟弟身边。“大师兄不会有事吧?” “不会。”陆澜回头看了一眼:“他是我们的大师兄。” 第38章 陪伴 青云寺内,太桁仙门的一众弟子正看守着寺中原本的僧侣,见到方谦时齐齐地唤了声“大师兄”。 “大师兄,这边。”余寄从禅房中走了出来,神色有些忐忑:“师兄……” 方谦拍了一下余寄的肩膀,举步踏进禅房。 周恒正跪在床边,用袖子擦着眼泪,听到推门声下意识回过头:“少爷!” 方谦的目光越过周恒看向床榻,苏长老坐在床边握着一个老人的手,将灵力传入老人体内。 方谦脚步一顿,后知后觉地有些慌张。 “是谦儿吗?”老人的声音伴随着咳嗽声一起传了过来。 方谦顿了一下,走到床榻前。床上又瘦又小,脸上和手上布满了褶皱,看起来像是一张随时可以撕下来的皮挂在骨头上,完全看不出当年的风神俊朗。 他早就过了知天命的年岁,所以才能听林少信一句便看破幻境。凡人岁寿有数,到了时候即便再好的丹药也无济于事。 苏长老看着方谦叹了口气,将位置让给了对方,起身离开屋内。周恒犹豫了一下,也从地上爬了起来,离开时顺手带上了房门。 方谦掀了一下衣摆坐在床边,握住老人的手,将灵力传给对方。他的手很温热,暖意顺着交叠的地方传到他心尖上。 方谦手上微微一抖,下意识唤了一声:“父亲。” 他这一生一共有两个父亲,一个未曾有机会尽孝,一个已经来不及尽孝了。 “没事的,不要怕。”老人伸出另一只手拍了拍方谦的手背,笑地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谦儿回来了就好,你这几年过的好不好呀?” 方谦沉默了一下,就着交握在一起的手,将头靠在老人的身上:“好,我一直都很好。我这几年遇到了很多人,他们……” 方谦靠着老者将这四十余年的经历娓娓道来,他走过的山河,看过的风景,一字一句的讲给对方听。 他说到自己的渡劫,反去另一个人世走一遭,甚至说起了那册玄得不能再玄的书与自己的命运印证。罹瘦的老人仍是微笑着,牵着他的手。方谦突然心头一酸,他知道自己说的修行、说的现代父亲都听不懂,可他仍然安静地听着,在他停顿时轻轻应和。 方谦停顿了片刻,勾起嘴角继续叙说起那些曾经的开心或者难过的经历。 就好像补全了那些,未能陪伴的光阴。 …… 季峥醒过来的时候,已经身处在云舟上,他眨了眨眼睛茫然地看了眼四周。 “阿峥你终于醒了?”林少信端着汤药进来,乍一见季峥醒来,吓的绊了一跤。赶忙用灵气护住汤药,跑到季峥面前:“感觉怎么样?” 季峥下意识撑起身子,一动才发觉自己手上拿着一枝梅花。太桁仙门梅花虽多,但喜欢簪梅花枝的只有那一人而已。 季峥愣了一下,他恍然想起意识的最后那个人冲向自己的身影。那他现在在哪儿呢? 林少信将汤药放到一旁的桌子上,伸手将方谦扶了起来,在他身后垫上靠枕。随后重新拿起汤药碗,盛了一勺汤药喂到季峥嘴边:“苏长老说你必须要按时喝药进补,汤药更容易吸收。” 季峥将梅花枝收到枕边,直接将汤药碗接了过来,一口喝干了里面的药汁:“方谦在哪儿?” “大师兄?”林少信没想到季峥会主动提起大师兄,停顿了一下才说道:“师兄还在长治,他家……” 林少信想起幻境中见过的老者,匆匆一别后就无缘再见了,忍不住也有些伤神。“他恐怕要在长治滞留一段时间才能回太桁。” 季峥下意识抓了一下被单:“后来发生了什么?” “我也不知道。”林少信接过空了的汤碗放到一边:“我从幻境里面出来的时候看到师尊和大师兄都在,后来他俩都走了。我带着你找到了苏长老,现在在回太桁的路上,应该就快要到了。” 他话音落时,就感觉云舟在缓缓下落。 余寄推门走了进来,看到季峥醒了,下意识先翻了个白眼:“你们可真厉害,偷跑下山都能惹出这么多事端,到了准备下去了。” 林少信嘿嘿一笑,也没有理会余寄并不友善的语气,伸手去扶季峥:“阿峥,我背你下去!” “不必。”季峥推开林少信的手,他现在虽然还有些虚软,但也不至于完全无法行走。他起身时顿了一下,转身拿走了枕边的梅花枝。 …… 方谦是在半个月后才回的太桁仙门,归来那日一袭白衣朴素无华,头上带着白色孝额,面沉如水。 以至于看守山门的小弟子都没敢凑过去,只敢弯身行礼后小声唤了一句:“大师兄。” 等季峥得知方谦回来时,他已经回到了藏镜峰闭关。 季峥来到藏镜峰外,在方谦闭关后,藏镜峰也彻底关闭了入口,任何人都没办法上去。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这个地方,或者说自己想要得到的是什么样的答案。就想他原本以为上次和方谦决裂离开太桁仙门后,他就已经不再是这里的弟子了。 没想到再次回来,没有任何人提及当日的事情,甚至连这近十年的月份都一起补给了他。 他在藏镜峰外站了整整两个时辰,直到白雪落得满头才转身离开这里。 没有人知道望舒仙君这一次会闭关多久,季峥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等到他出来的那一天,问清楚这一次还有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保护他?真的有可能吗?若是保护那穿心的剑又是为了什么?季峥恍惚了片刻,嘴角不自觉的勾起一抹讽刺的微笑。 …… “你不能离开太桁。”陆岳和陆澜两兄弟站在林少信的屋外,拦住了再次准备离开的季峥:“大师兄特意交代过,在他闭关结束之前,你不得离开山门一步。” 陆澜在去年的时候刚刚突破金丹期,而陆岳性子太跳脱仍在筑基巅峰徘徊。季峥看了两人一眼,便继续往前走了过去:“你们拦不住我。” 陆岳鼓了鼓脸身影一转,将剑架在后一步出来的林少信脖颈上:“你敢走我就砍我师弟!” 林少信愣了一下,犹豫着配合做出惊恐的表情:“阿峥,大师兄不让你离开肯定有他的道理。我们要不先不走了行不行?你的汤药还没喝完呢。” 季峥看着那把离林少信脖子足有半米远的剑,挑了下眉。 对比陆岳和林少信浮夸的戏码,陆澜则简洁明了的多:“留在太桁,我会说服师尊收你进内门。” “没兴趣。”既然已经知道仇人是从哪儿来的没道理还坐以待毙,季峥早就已经打算好乔装去京城一趟,只是…… 季峥回头看了眼,正把着陆岳剑尖调整姿势的林少信:“你留下来。” 林少信闻言一惊直接推开了陆岳的剑,跑向季峥:“我不……” 陆澜见此直接拔出了佩剑,拦在季峥面前。 几人争持时,余寄突然走进院中:“季峥,你家里的人来找你。” 所有人的动作一顿,目光集中在季峥身上。 除了林少信之外,他何时有了其他的亲人?季峥冷笑了一声,沉着脸说道:“带我过去。” 余寄沉默了一下,有些纠结地说道:“你最好不要过去,大师兄不会希望你过去的。” 季峥愣了一下,蹙眉看向余寄。 余寄见季峥一副怀疑的表情气恼地说道:“你以为我想管你吗?还不是因为大师兄在乎……” 他的话还没说完,季峥突然出现在他面前,捏住了余寄的肩膀:“够了,带路吧。” …… 唐景辞离开太桁之后,苏长老暂代了掌门一职,此时正在钧天殿中会客。 朱丞安坐在另一边,慢悠悠地喝了口灵茶,便将茶杯放到了一旁:“苏长老,我是来请殿下回宫的,不是到你这里来喝灵茶的。” 苏长老不动声色地回复道:“侯爷弄错了吧,我们太桁仙门什么时候收过皇室子弟?” “那个叫季峥的弟子?”朱丞安说着像是想起了某个有意思的事情,嘴角微微勾起:“本侯当年倒是看走了眼。” 苏长老皱了下眉,似乎在思索季峥是谁,半晌后才说道:“据本君所知,那个季峥的孩子不过是孤儿出身,侯爷恐怕是弄错了。” “错没错皇室自有定论,还请苏长老将人请出来。”朱丞安说着猛地拍了一下桌子,桌上的茶杯被震地一晃:“还是说苏长老害怕当年望舒仙君残害皇子一事被曝光出来?” 苏长老当即变了脸色,赫然起身厉声呵斥道:“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本侯可没有胡说八道,这些都是亲眼所见。”朱丞安笑了一下不紧不慢地继续说道:“而且望舒仙君的罪状应该不止这一条吧?他的徒弟净昙法师为恶长治镇,虽然被你们太桁仙门亲手铲除了,但是……” 陆岳猛地推开殿门大步走了进来:“我师兄从未收过徒!” 第39章 要人 季峥站在踏仙桥前,沉着脸看着密密麻麻挡在前面的灵兽,身边的余寄被叶筱清用剑架住了脖子。 季峥抬着头看向站在灵兽前面戚长老:“戚长老这是什么意思?” 戚长老作为一个挚爱灵宠和萌物的长老,却长成了冷面阎罗的模样:“你先回去,这边的事情与你无关。” 季峥分毫不让:“里面的人是为我而来的。” “你是不是傻!”叶筱清急得直跳脚:“我们太桁仙门上万门人,他们还能一个个的找不成?” 季峥敛眉沉默,就好像叶筱清不是在和他说话一样。 叶筱清真恨眼前这小狼崽一般的少年怎么不能像灵宠一样听话。她转头便向余寄怒道:“谁让你去找他来的!” 余寄冷哼一声,却避开了叶筱清的目光。他虽然身处太桁,但他家世代为官。即便他自己能一腔热血豁了出去,却不能全然不顾父母兄族。皇室下令,他自然也要遵从。 更何况他早就劝过了!明明是这个人不听! 叶筱清瞪了余寄一眼,转头看向季峥,却发现他抬脚便走上了踏仙桥。 戚长老抬手拦住季峥的去路:“回去。” “戚长老,不见我他们是不会罢休的。”季峥转过头看向戚长老,目光沉沉。他想起了当年的林家,家主力保他们母子,将他们藏在林家后宅。 可是最后的结果呢?季峥捏紧了手指,又往前走了一步。 戚长老振了一下衣袖,将季峥带得往后退了半步。戚长老朗声一笑,他常年沉着脸,这一笑倒是显得俊逸舒朗:“这里是太桁仙门,还轮不到他们撒野。” 余寄忍了半天终究还是没好气地念了一句:“装什么装,你硬闯进去才真的是给太桁添麻烦。你以为皇室不得修仙只是随口说说的?” “说的好!”叶筱清闻言把剑收了回来,抬手拍了余寄一巴掌:“这才是我师弟!” 余寄被打的呲牙咧嘴,翻着白眼揉了揉肩膀,如果不是因为大师兄,他管这个人去死! 季峥沉默许久,他的目光不是看向任何人的,而是越过了众人看向整个太桁仙门。太桁仙门不是林家……这一次他该相信吗? 众人悬着的心最终随季峥离去的身影放了下来。 戚长老看了一眼自己的宝贝徒弟,叶筱清点了点头,立即跟上了季峥。 余寄沉着脸站在下方,在季峥走远后也跟着离开了。他今日所为等于站了队,要赶快联系家里,提前做好准备。 等几人都离开后,戚长老转过头看向钧天殿的方向,眉头皱成了川字。 …… 钧天殿内,陆澜拉住陆岳沉着脸看向朱丞安:“请侯爷不要乱说,大师兄从未收过徒,更不可能有元婴期的徒弟。而你说的大师兄陷害皇室更是无稽之谈,大师兄常年在太桁门内,几时与皇室接触过?” “这可不好说。”朱丞安笑了一下,继续说道:“望舒仙君是长治人,而长治镇的百姓可都知道他们的师徒身份。” “至于陷害皇室,那是可本侯亲眼所见。”朱丞安目光扫向殿外,见季峥没有出现难免有些扫兴:“他把季峥踹下了万鬼窟。” “你胡说八道!”陆岳一怒之下,在大殿直接拔出了佩剑。 “哥,冷静一下。”陆澜下意识便转身按住了陆岳,然而剑已出鞘,剑锋直指朱丞安。 朱丞安嘴角噙着一丝冷笑,眼角瞥向苏长老:“这就是你太桁的待客之道?” 苏长老沉着脸看了一眼陆氏两兄弟:“你们先出去。” 苏长老话音未落,朱丞安却像是接到了一道密令,神色顿时变得有些古怪:“不必了,既然贵宗认定殿下不在这里,本侯就先告辞了。” 他说完随意拱了一下手礼便转身离开大殿,朱丞安走到大殿外时,便看到戚长老和他的那一群灵兽,当即沉下了脸色,甩袖大步走了下来。 戚长老见此挥开灵兽,给朱丞安让出一条路来。 朱丞安走到戚长老身边时微微顿了一下脚步:“你们太桁仙门别太张狂,这天下说到底还是要听皇室的号令。” 戚长老并没有回答,只是做了一个请的手势,等到朱丞安离开后,袖袍一动,灵兽们便纷纷散去。苏长老带着陆氏两兄弟从大殿里走了出来,刚好看到大批灵兽成群结队的背影。苏长老顿时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你这是在做什么?” 戚长老板着脸:“太桁仙门不可欺。他们撤得蹊跷,之后恐怕会卷土重来。” “那也没有必要现在就直接撕破脸,不知道掌门师兄什么时候才能回来。”苏长老无奈地摇了摇头,背着手走了下去:“风雨如晦啊。” 陆岳和陆澜跟在苏长老身后,陆岳迷茫地看向陆澜:“苏长老在说什么?” 苏长老像是才想起来这两个人:“你们两个自己去刑堂领罚,尤其是你,还敢在钧天殿里面拔剑!能耐了你!” 陆岳蔫蔫应道:“是。”他说着转头看向藏镜峰的方向,神色看起来有些忧愁:“也不知道大师兄什么时候能出来。” …… 三个月后,方谦自灵泉当中睁开眼睛。 方谦忍不住伸了个懒腰,闭关的这段时光他过的甚至称得上悠闲。 毕竟这一天十二个时辰当中,他有十个时辰是睡着过去的。仙骨生长是一个漫长的过程,醒着体验未免痛苦,睡着了反而没有感觉。 这一睡下来,颇有种岁月不知寒暑的感觉。 方谦从泉中起身,泉水顺着乌发一路滑落下去。当他赤着脚走到岸边时,灵气已丝丝缕缕一般将他身上的水汽都剥离开,犹自停留空中,晶莹璀璨。 方谦拿起放在岸边的白衣展开披在身上,也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总觉得这世间的灵气有所减弱。这一点在他突破到金丹巅峰时感受最为明显,直观体现在原本堆满了灵石的储物袋,如今空了一大半。 太桁仙门有自己的灵脉,他又身处在内门藏镜峰当中,按理来说不应该出现灵气不足的情况。 方谦蹙了下眉摸出弟子令,先给师尊唐景辞发了一道信息,却并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方谦啧了一声,给陆澜发去信息,依旧没有回应。 他坐在灵泉边的石头上,看了一眼手腕上的金线,这是仙骨愈合时的表象体现,大概再有两三天就能彻底愈合了。 藏镜峰外的封印是几个长老联手下的,他仙骨未完全好之前根本没办法离开山峰半步。方谦想了想,从储物袋里翻出一块木料,以指为剑雕出小人的模样。只是这一次雕的比上一回还要不走心,连起码的五官都没有了。 方谦咬破指尖,点了一点血在小木人的头上,小木人动了动胳膊腿,有些笨拙地走了出去。走到门口的时候还回头看了方谦一眼,不怎么灵巧地打了个招呼,捧着脸等方谦的回应。 方谦懒洋洋地挥了挥手,小木人这才心满意足,一蹦一跳地离开了藏镜峰。方谦摸了摸鼻子,坚决不承认是因为自己的血这小东西才会变得这么活泼。 …… 而此时太桁内门中。 林少信将门推开一道缝,小心翼翼地看了眼左右,见四周没有人在,才从门缝里钻了进去。 季峥站在书桌前,执笔抄着太桁的门规,桌子上堆满了书卷。 “阿峥,我来救你出去。”林少信特意压低了声音。“我知道一条小路可以从后山离开太桁,我一会儿就送你到入口处,你……” 季峥头也不抬,落笔写下了最后一个字,同时打断了林少信的话:“外面现在是什么情况?” “外面……”林少信一惊差点说漏嘴:“没什么情况啊。” 季峥蹙了下眉,侧开身子示意了一下自己脚腕上的困仙索,有这个东西在他的修为完全被压制住了:“帮我解开。” 自从几个月前朱丞安离开后,苏长老就将季峥带到了这个地方,让他抄一千份门规静心,抄完之前不得动用灵力。 “好。”林少信下意识应声后,却又觉得有点不对,犹豫地看向季峥:“这一次我不能跟你一起走,你下山之后记得先做伪装……” 季峥搁下笔坐了下来:“先解开。” 林少信闻言惯性半蹲下来,想帮季峥解开困仙索。 “不能解!” 林少信手上一抖,下意识看向门外。就见陆岳气冲冲的抱剑走了进来:“你可真是我的好师弟!” 林少信慌忙站起来挡在季峥面前:“师兄对不起……我只是害怕……能不能不把阿峥交出去?” “谁说要把他交出去了?他是我们太桁的门人能交到哪儿去?”陆岳把剑往桌子上一拍直接坐了上去:“我是奉命来看着他,不让他乱跑的!” 季峥看了看桌上被陆岳坐乱了的手抄皱了下眉,目光锋利地看向陆岳。 “看我干嘛?”陆岳讪讪从桌子从桌子上下来,他确实气这个人惹了这么多的麻烦,自己又被迫过来做看守的活,都不能跟着弟弟去前面。 季峥没有在意被带掉的书稿,只是看着陆岳:“外面怎么了?” 第40章 逼迫 太桁仙门外,万人聚集。 一顶明黄色的轿乘停放在太桁仙门外最显眼的位置。纱帘重重,遮挡当中的人面目不清。只是隐隐见到当中的身影动了动:“太桁门人就没有一个敢出来的吗?” 他说话的声音不大,轻轻的,气息平稳。山门外并无他人,可这满太桁仙门的修炼者,只要他们想,便不会听不清他的话:“大家都是上门来讨个说法的,避而不谈也实在不是我们理解中仙人的待客之道。” 苏长老独自一人,缓缓踱步自山门而出。他看了一眼仙门外的众人,在场者有旁的声势远不如太桁的仙门,也有不少与太桁都有来往的俗家。苏长老的目光最终停留在了那顶明黄色的轿乘上,笑道:“不知各位聚集在此,所为何事?世外修行之地,招待不周。” 轿中人似是轻笑了一声:“有人肯出来说话总是好的。苏长老,烦请将本王的那位皇弟先请出来,如何?” 苏长老心中一叹,面上却丝毫不显:“王爷恐怕是弄错了。普天之下皆知皇室不能修行,我太桁之中又怎会有皇室之人?” 纱帐后又传来一声叹息,就连纱账都似乎被轻轻吹动:“这样说来,你们太桁什么都不知道?” 苏长老神色不变:“请恕老夫愚钝,听不懂殿下的意思。” “那么季峥,这个名字你总该知道了?” 苏长老一时不言。太桁仙门之外满是肃杀。 “看来苏长老是知道这个名字的。既然如此……”纱账中人的语气骤然一变,倒真的衬出他皇家的威严来:“烦请你太桁仙门将这个皇家罪子交出来!” 他话音未落,万人便齐声高呼“交出来”。说着,他们还逐步逼近太桁仙门,气势汹汹,竟好像是今天太桁仙门若不交出季峥,他们便要压进太桁门内。 苏长老周身陡然爆发出一股灵力,他手持长弓,空张满弦,却射出一枚带着流火的发箭,尖啸着钉在众人前行的脚步前。 “诸位,莫忘了这里是我太桁仙门。”苏长老缓缓放下手中的长弓,语声冷淡。太桁积威已久,只一箭便能警醒这群热血上头的家伙究竟谁才是如今的修行魁首,“太桁仙门,也绝不会‘交’出任何一名太桁弟子。” 法箭上的流火似因苏长老的怒火而熊熊燃烧起来。有修为不够高的修炼者当即便退了一步。 一只手自重重帷幔后伸出,纤细、嫩如春葱。却是一名身材略显幼瘦的绝色少女为她的主人撩起纱账。 随即,一名容貌与季峥有七分相似的年轻男子自轿乘中走出。他似是无意识地将大氅拢了拢,这个动作更令他比季峥要狭长的眉眼中露出一种阴郁乃至阴枭的气质来。 当朝三皇子,雍王萧宸。 他抬起眉眼,缓缓向仙门走来。视法箭流火如若无睹,皇族的龙气自会护佑他。 他望向始终没有放下长弓的苏长老,微微一笑:“教导皇室修仙,触发恶诅,导致天下灵气锐减。九州数条灵脉骤然枯竭,只因太桁一意孤行,断绝他人修行之路。太桁,还要执意与天下为敌?” “好大的一口帽子。”戚长老一身玄衣从门内走了出来,他身边还跟着一条八尺高的大蛇,对着仙门众人吐着鲜红色的蛇信。“我从未听说过一个人能导致整个九州灵气剧减的!皇室中人又如何?你们皇室中人难道就不是人了吗?” 萧宸动作一顿,抬眼望向戚长老的目光深沉,随即拧动了一下右手拇指上带着的扳指。 戚长老并没有在意萧宸的目光,他扫视过在场的众人:“召星门、乱矜山、仙巨城王家、姽城阴家……你们这一次来的倒是全!怎么都想跟太桁讨个说法?自己修行不利,多少年来都不成气候,怎么现在才想起来怪罪太桁?” 他话音一落,在场众人面面相觑,露出了犹豫的表情。 苏长老无奈的叹了口气:“戚师弟。” “师兄不必多说。”戚长老冷哼一声,取出一柄长枪立在地上:“要战便战!” …… 季峥见陆岳没有回答:“皇室又来要人了?” 陆岳快速摇了摇头,季峥看向林少信,见他也跟着摇头。“不止皇室的人?” 陆岳闻言瞪大了眼睛看向季峥:“你怎么……” “不愧是六皇子殿下,果真聪明。外面可不止皇室到场,到场的人足有百家之多。” “谁?!”陆岳持剑挡在林少信和季峥前面,戒备地看着门外。 一穿着青衣手持玉白长笛的年轻公子从门外走了进来,他微微一笑不轻不重地冲季峥行了一礼:“小生见过六皇子。” 赫然是当初在林家院外的那个人。 陆岳这些年在外门代课,从未见过眼前的人,当即拔出了佩剑:“你是什么人?为什么要闯进我们太桁仙门来!” “我自然是为了殿下而来的。”青衣人说话时目光掠过林少信,似有些古怪,但也只是瞬间便又移开:“殿下引起这么大的动乱,总要给天下人一个交代。” “我引起了什么?”季峥蹙眉看向来着,他看不透这个人的修为,能悄无声息潜入太桁内门的修为也绝不会太低。 他说的同时,脚腕上的捆仙索多了一层金色的龙气,逐渐蚕食着捆仙索。 青衣人和和气气地回答道:“皇家身负龙气不得修仙,殿下私自拜在太桁门下修炼,总要给一个交代。” “和他废话这么多做什么!”陆岳持剑刺了过去,林少信见此也一拳打了上来。 青衣人笑了一下,持起长笛吹了一下。 长笛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但陆岳和林少信却像被桎梏住了一样,停滞在原地完全无法移动。 青衣人看向季峥,见他额头上滴落的汗微微一愣,随即加快吹笛子的节奏。 …… 小木人原本是奔着山门外去的,它跑了这么久竟然一个弟子都没有看到,恐怕太桁真的出事了。 它其实有些着急,按照书中来看太桁出事是在三年前,应该已经避开了才对。可现在又是怎么回事? 小木人心中有些发紧,如果命运当真避无可避……那他这十年又算什么? 小木人刚一想完赶忙摇了摇头,不对,既然他当年能避开,这一次仍然可以。 只要他还或者一天,就绝不会允许任何人进犯太桁! 当小木人跑到一半的时候却突然听到了熟悉的笛子声,这个声音“它”在林家时也曾经听到过! 莫非有人已经潜入了太桁当中? 小木人停顿了一下,有些纠结地看了看山门的方向,随即转头跑向内门。 它错了……当初为什么不把头以下全部砍成腿,这么来回跑起来实在太慢了! 小木人两条腿倒腾地像个风火轮,风风火火地冲向内门。 赶到时刚好看到一道剑光劈开了屋顶。 小木人摸了摸光秃秃的头,这熟悉的既视感。果然下一刻就见就季峥持剑跃出,刺向另一个吹笛子的青衣人。 小木人又一拍脑袋,所以它上次果真没听错,,这个人当时也在林家,就是不知道为什么师尊都没有发现对方! 他的修为不可能在师尊之上,那么只有可能是对方的功法很特别。 这么一想小木人倒是没有急于过去,而是站在树下面伪装自己也是树的一枝,扯了几片叶子将自己遮了严实,唯露出一个脑袋望着吹笛人与季峥,撑着下巴围观。 主角没有那么容易被打死,它这个小身板直接冲上去也没什么用,还不够给人添菜的。 很快小木人便发现,这个人的每一声笛音都会造成季峥剑势的短暂停顿,季峥的剑甚至无法靠近这个人的衣角,所以这个人一直站在同一个地方没有移动过。 季峥没办法打到这个人,但这个人同样也没有办法擒下季峥,每次笛音攻击都会被他身上的龙气拦截住。 看起来笛子就是这个人唯一的进攻手段。所以……如果堵上他的笛子会怎么样? 小木人想着站起来伸了伸懒腰,弯腰在地上找了找,找到了一块刚好可以卡住笛子入口的石块。 小木人歪着脑袋左右看了几眼,比了比距离略有些远,以它身上的这点精血恐怕不足以支撑它把石头扔准。 正当小木人犯愁时,就看见林少信奋力从废墟当中扒拉了出来。 小木人松了口气,它很想笑一下只可惜自己没有嘴,它将右腿后撤了半步助跑,最后飞身一跃直接跳到了林少信的肩膀上。 林少信被踩的一愣,刚想转头感觉自己的脑袋被人拍了一下,随后动作不再受自己控制。 他的手中不知道何时多了一块小石头,手臂张开做抛掷的姿态,小石头瞬间被他扔飞了出去。 林少信没有看到,他肩膀上的小木人也正做着一模一样的姿势。 那枚小石头精准地打进了玉笛的另一端,笛声骤然一顿。季峥的剑顿时如同破除阻碍般,直直插向那人的喉咙。 电光火石之间,那人只是将笛子移开半寸,目光看向林少信:“少信,我是你兄长。” 而季峥的剑停在了他喉咙前。 第41章 兄长 林少信确实有一个一母同胞的哥哥叫林少珺,当年季峥寄居林家时,林少珺对他也很是照顾。季峥记得他被林少信拉着他跑出去玩时,林少珺总会坐在不远的地方,衣袂摆动,默默陪伴着自己的胞弟与他。 听说他也会吹笛,但季峥不曾听过。他对林少珺最后的记忆,便是林家遭到屠杀时,这个身形单薄并不魁梧的风流少年郎毅然挡在他与林少信的面前,后背透出一截清亮的剑刃。 季峥对林少珺并没有什么孺慕之情,但那是一个曾经对他施以善意的,活生生的,却又死在他面前的人! 季峥的眼角顿时一片猩红,联同他的手也因为这个名字一顿。可惜只这一瞬,便令他剑势中多了破绽,给了那人以喘息的机会。玉笛中的石子被倾倒出来。 待季峥的剑锋送到那人面前时,笛声再起,止住了季峥的剑势。纵季峥怒极,筋肉都因用力绷出紧致的线条,也不能再上前分毫。 如果方谦没有偷懒,给小木人刻上一副活灵活现的眼珠的话,小木人一定会翻一个标准的白眼。真蠢。这一招只能奏效一次,再想对他的笛子动手脚绝不可能这么容易了。 不过这个人说他自己是谁来着? 小木人顿了片刻,抬脚踢林少信脑袋一下,林少信身上一轻重新恢复了行动能力。 林少信根本无心关注刚刚发生了什么,目光紧紧地盯着青衣人。他说他是我兄长? 可是……怎么可能呢!他不是早已经…… 可是,可是如今再看。他的身形,他的样貌确实很熟悉,像是曾经那个温柔的兄长,更与记忆中的娘有六七分相像…… 林少信下意识向前一步,却差点摔在废墟当中。他仿佛失了神魂,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环绕着他驱之不去——哥哥真的还活着? 小木人在林少信的肩上也因这一踉跄,险些被甩落下去。他觉得自己刚才那一脚算是白踢了。他可没用那么大的力道,绝没把人踢傻的可能。可现在这两个……哦,还有一个。 小木人略一搜索,便发现了不知何时已经悄悄绕到青衣人身后,试图偷袭的陆岳。小木人寻思了一下,从林少信的肩膀上跳了下来。 陆岳看起来有些狼狈,刚刚屋子塌下来的时候,他刚好被砸到天花板下面,好不容易从瓦片中悄无声息地挣出来,身上还蒙着一层灰与碎瓦砾。。 小木人有些嫌弃地看了陆岳的裤腿,陆岳屏息收声,全神贯注,突然被人拽住差点左脚绊右脚,险些摔倒还是其次,胸中更是剧烈跳动,说是差点一口气没返回来也不为过。他下意识地回头看去,却没看见任何人。 陆岳有些心虚:“谁?” 小木人抬着头,无语的又拽了一下陆岳的裤脚示意他低下头,同时传音道:“是我。” 陆岳瞪大眼睛喜道:“大师兄!” 小木人赶忙比了一个噤音的手势,躲在陆岳背后看了一眼青衣人。 陆岳这会儿倒聪明起来了,他立刻带着小木人一闪,在青衣人的目光发现二人前便到了更隐蔽的地方,且迅速地蹲了下来。再看向小木人,眼神惊喜而崇敬。 小木人却在思考。方才陆岳一番举动,他不知为何竟也跟着就是一蹲。木制的关节轻轻作响。可他拢共就那么大点,蹲下也没任何区别,有什么好蹲的?还是这个木头脑袋把他也限制住了? 见小木人没再吭声,陆岳传了音过去:“大师兄现在怎么办?” 小木人也很愁,为什么在这里的不是陆澜而是陆岳?“没有别的办法,这个人的功法很特殊,唯一的办法就是把笛子抢过来。” “好,我这就去。”陆岳方才都敢想着上去偷袭。现在还有大师兄在自己身边,陆岳更如吃了熊心豹子胆,摩拳擦掌便准备听大师兄的上去抢笛子。只是不待他站起来,小木人便再一次扯住了他的裤腿。 方谦实在后悔自己刻小木人时怎么这么偷懒,现在连个活灵活现的表情都不能展现,无从让陆岳知道自己对他的莽撞的鄙视:“你靠近不了他。” 陆岳闻言又蹲了回去:“那怎么办?” 小木人拄着下巴沉思了一下:“你冲上去。” “好!”陆岳应了一声之后才觉得有些不对,这和他刚刚的打算有什么区别? 小木人拽着陆岳的衣服,翻身飞跃到他肩膀上,藏在衣领后拽住陆岳的头发:“尽量靠近,剩下的交给我。” “放心,我必会把你送到他面前。”陆岳一笑不再躲躲藏藏,拔剑从后方刺向青衣人。 陆岳先前的声响便都在青衣人的掌控之中,如今他不再躲藏,青衣人更是早有防备,笛声变得如疾风骤雨般,陆岳的攻击瞬间凝滞住。 不行,太远了……陆岳咬了咬牙,强行催动体内的灵气,将剑又往前刺了半寸。强行抵御笛声禁制,陆岳感觉到体内的灵气翻江倒海一般暴乱着涌向自己的四肢百骸,霸道地冲撞着自己的筋骨。陆岳再控制不住,生生呕出一口血来。 几乎同时,小木人从他身后冒出头。看似笨拙的木头腿脚踩着陆岳手中的长剑,飞扑而去。它的双手堪堪触到青衣人横起的笛子,然后,在青衣人后仰着躲闪的同时,木质的手臂狠狠插入笛子当中,刮飞了一层木皮。 笛声在一声喑哑后便只剩下了几声气音。季峥和陆岳身上的压力也骤然消失,笛子堵塞,季峥和陆岳身上的压力瞬间消失了。陆岳松了口气,一屁股坐在地上,而季峥的剑已经刺到青衣人面前。 青衣人的身影却如鬼魅一般消失,眨眼之间已经出现在了林少信的身后。 青衣人似乎这才后知后觉想起来自己笛子里插着一个小木人,一拽之下竟没拽下来,倒也察觉到这个小木人似乎有些蹊跷。他有些诧异地挑了挑眉: “这可爱的小家伙是你们的?” 小木人方谦下定决心,以后无聊的时候一定要刻一堆小木人,每个小木人都一定要刻全眼睛鼻子嘴。这个面无表情的脸上面,实在太难演绎出嫌弃的表情了。 青衣人的话音刚落,就被林少信从后面扣住了脖子,这个喜欢种田,速来温和的少年表情复杂声音也显得有些暗哑:“你是谁?” “我是你哥哥,你不信吗?”青衣人声音依旧悠闲,完全没有将林少信的那点力度放在眼中,“我胸口上可还有帮你挡的那一剑剑伤,想看看吗?” 林少信的手抖了抖。青衣人借此脱身,但也不走远。只是轻笑着看向林少信,而后扯开了自己的衣襟。单薄的胸膛上,一道狰狞的伤疤赫然眼前。 林少信满面的不可置信。他目光呆滞,在伤疤与青衣人的脸上来回不定。青衣人莞尔一笑:“少信,你长大了。” “不可能。”季峥的声音又沉又冷,他剑指青衣人,一字一句地说道:“他已经死了,死在我们面前。所以,你到底是谁?” 青衣人笑而不语。 季峥一剑斩下,剑锋冷冽上面除了金色的龙气外,还缠绕了一股黑气。 青衣人愣了一下,持笛硬是接住了季峥这一剑:“我就是林少珺,你们母女二人还是我带回家的,你真的忘了吗?” 季峥一言不发,剑再次刺了过来。青衣人转了下手,用笛子上的小木人去接季峥的剑。 小木人难得慌乱了一下,只是青衣人没能扯下他来,他自己想要脱身一样。他挣扎着躲开了季峥的剑锋。这青衣人分明是想借季峥的剑将自己砍死,心思是真的毒。 小木人顺势转头看向季峥,只觉现在情况不妙。这么一刺激,主角明显有黑化倾向。而且打了这么久了,为什么还没有其他人过来?仙门外现在是什么情况? 小木人不想在这耽误时间,只犹豫了一瞬便干干脆脆地借着季峥的剑气斩断了自己的右手手臂,落在地上同时它塞进玉笛里的手臂骤然炸开。 青衣人愣了一下,再看时玉笛上果然多了一条裂纹。 青衣人沉着脸看了小木人一眼,这一眼的时间季峥的剑便刺到了他的面门前,剑未至而剑气已经划开了皮肤留下一道血痕。 千钧一发之际,林少信抓住了季峥的手臂:“等一下!” 季峥手一抖,不自觉地停了下来。他也不敢赌,如果眼前的人真的是…… 青衣人轻笑了一声,身影如烟雾般消失在原地。 季峥神色一冷,刚准备追就听陆岳突然唤了一声:“大师兄!” 季峥下意识回过头,就见陆岳冲向小木人抱起对方,一脸心疼地说道:“对不起,都是我没有保护好你!” 努力跑向仙门外,却被半路截回来的小木人:……他就应该把脖子一下全部雕成腿! …… 太桁仙门内门的竹林中,余寄在原地绕了数圈,他每次想要跨出一步都忍不住收了回来,忍不住狠狠地拍了一下掌心。 “你在犹豫什么?” “谁?”余寄一惊回过头,就见青衣人不知道何时出现在了后方。 青衣人歪头一笑:“那个人比你的家人还要重要吗?你尝过失去家人的滋味吗?那种抽骨挖心一样的痛。尤其是这个祸端……是你自己惹来的。” 余寄瞪了一眼青衣人喘着粗气狼狈地避开目光:“我知道该怎么做,用不着你来管教我。” “那可不行。”青衣人一笑,下一秒贴在余寄身后:“我已经失去过一次了,容不得第二次马虎。” 余寄动作一顿,很快失去了神智。 第42章 逼问 “大师兄?”季峥走近陆岳,他沿着陆岳的目光,第一次仔细打量起那个小木人。 这个小木人体内显然存了一抹神识,但它竟然……是那个人? 季峥的目光紧盯着它,就连方才被自己斩断的手臂断面也不放过。小木人被看得一个激灵,下意识拼命摇头否认,随即又用仅存的那根手推了一下自己的脑袋。任它没有表情,常人也看得出它的懊恼来了。 它又不是怕了这小孩,自己刚才那是在干嘛? 陆岳看着小木人又摇头又推脑袋的,十分困惑。但大概也明白小木人不想让季峥知道他的身份,再开口时,他硬生生将大师兄三个字给咽了回去:“我们现在怎么办?” “去仙门外。”小木人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扯了扯陆岳。陆岳立刻将小木人恭恭敬敬地塞在肩颈之间,就在他准备出发时,却见小木人突然转过头对身后的季峥说道:“你留在这儿。” 季峥面无表情。既然这块被削得奇丑的木头不想承认自己的身份,那他凭什么听一块木头的话? 小木人显然熟知季峥的脾性,又补了一句:“少信,你看着他,不准他乱跑,更不准他接近仙门。” “是!”林少信还处于恍惚当中,还没将小木人说的话消化完全就先应了声。而后他才反应过来自己刚才答应了什么,再看向季峥时有些犹豫,却还是应声说道:“我会看好季峥的。” 风摇叶舞,林少信趁着这一阵林涛,喃喃了一句:“阿峥,对不起,我刚刚……有些害怕。” 他的眼眶不由红了起来。如果可能,他希望那个人真的是哥哥,但他更怕他是真的。 他还活着?如果他还活着…… 季峥看着林少信。记忆中他总在温暖的笑。林家还在时,他便一直黏着自己,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要与他分。后来林家没有了,这个失去了父母兄族的少年对他也不曾有过过任何芥蒂,还和在林家时一样。 在遇见方谦之前……也在被方谦推落万鬼窟后,林少信都是他唯一信任的人。 季峥拍了拍林少信的肩膀,就在陆岳准备悄悄带走小木人时,季峥转手便从他的肩上摘走了小木人。小木人措不及防顺手一抓,连带着陆岳还被小木人扯掉了几根头发。 陆岳吃了一惊,他一手摸向自己的后颈,一手试图将小木人夺回来。但此时季峥已经将小木人顺手塞进自己的前襟中,露出个木头脑袋。 小木人完全懵了,不明所以地抬头看去,却发现季峥也蹙眉看着它。林少信像是回了魂一般也凑过来打量了半晌问道:“这小木人怎么有点眼熟?” ……小木人开始琢磨自己刚才踹他脑袋一脚是不是真把人踢傻了。 季峥想了想,竟从储物袋里掏出了另一只小木人,与胸口这只相比,那只小木人只是多了一副……说是眉眼也勉强的面孔。 林少信更困惑了。陆岳也是一惊,怎么大师兄还有个□□在季峥这儿?凭什么他就没有! 小木人一见四肢健全的小伙伴,挣扎着试图从季峥的怀里爬出来。见小木人如此激动,季峥感觉到他接近了自己的猜想:“这是你做的?” 小木人尝试片刻,突然记起自己现在也是个木头,查探不了小伙伴的状况,便又不动弹了:“它怎么在你这儿?” “我在林家发现了它。”季峥的表情有些复杂:“所以,它的确是你做的。” 小木人依然没有回答季峥的意思。它若有所思地嘟囔起来:“原来它在林家?怪不得长治之后,我便失去了它的踪迹。” 季峥将这只小木人怼在自己的胸口前,似乎根本不管这个姿势外人看来有多尴尬:“你为什么要做它?” 那儿戏一般的眉眼突然湊了过来,小木人似乎整个都弹了一下:“辟邪?挡灾?” 季峥下意识握紧了手中的木人:“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小木人吓了一跳赶忙说道:“你快松手,别捏坏了!” 季峥下意识松了手上的力度,刚想再提问时就听到余寄的声音从身后传了过来:“季峥,苏长老找你。” 余寄行迹匆匆,走进院子却愣了一下。他看着塌陷的房屋,又看向杵在那边的三人:“这是怎么了?同门禁止私斗。” “当然没有私斗。”陆岳下意识地答了一句,但转念间似乎发现有何不妥。他拽住季峥的手臂,看向余寄,目光审视:“苏师伯怎么会找季峥?他现在不是正在仙门那主持大局吗?” “长老似乎是想让师弟过去问点情况。”余寄略有些不满,他的目光在陆岳拽着季峥的手上停顿了一下,“师兄这是不相信我?” 陆岳蹙眉说道:“苏师伯早先还遣我过来,叮嘱我让季峥待在内门,哪也不许去。” “你若不信是苏长老让我来的,和我一同过去,咱们当面对质便是。话我已经带到,你们到底走不走?”余寄挑了挑眉,显然有些不耐烦。 季峥沉着陆岳和余寄的对话时,将那个已经失去行动能力的小木人放回到储物袋当中:“问我什么?” 余寄神色复杂的看向季峥:“你真的是当今六皇子?” “不是。”季峥抱着小木人冷漠地看向余寄:“我与皇室无关。” 余寄闻言皱了下眉,神色变得有些古怪:“你和皇室无关?那你身上怎么会有龙气?” 季峥冷笑了一声:“我从未进过京城,更未曾见过皇室中人。至于龙气……” 季峥说着低头看向怀里的小木人,小木人一脸茫然的抬头回望了过去。 “可惜世人只相信自己看到的,你说你不是,他们也不会相信。”余寄叹了口气转过身率先向外走去:“走吧,别耽误时间了,苏长老还在等你。” 余寄还没站稳当,一声剑风便猛地袭来。他下意识侧身闪开,而后对着季峥气急败坏:“季师弟!你这是做什么?” 林少信一脸迷茫,不明所以。反是平日里极其鲁莽的陆岳,此时也已拔剑上前,与季峥一同剑指余寄。 二人剑势连绵不绝。余寄自然不会坐以待毙,只是在二人的围攻之下,余寄退得很是狼狈,却偏偏每一步都避了开。 这下林少信也看出端倪了,余寄平素视大师兄为偶像,剑法与大师兄相似,但是勇猛有余而灵巧不足。而且他这两年才入内门,怎么可能避开这两人的剑? “他不是余寄!”林少信说完之后,余寄咧嘴一笑,那笑容说不出的诡异,却不再躲避,栖身往剑上撞。 千钧一发之际,藏在季峥衣领里的小木人,突然跳了出来:“等一下!他是余寄,只是被人控制了。” 季峥愣了一下,剑势微缓。自余寄撩绕的剑花中,他欺身上前,以剑柄重重击晕了余寄。 于此同时一道金光从后方裹住季峥,猛地将他拽进一阵雾气当中。 “阿峥!” “大师兄!” 陆岳和林少信一惊慌忙冲了上来,却扑了个空。 “现在怎么办?”林少信惊疑不定地看向陆岳。 陆岳也有些头疼,他向来是能动手绝不动脑的,这次没看好人还不知道要怎么跟苏师伯交代,更主要的是季峥丢的时候怀里还带着大师兄:“我们去仙门外找苏师伯!” …… 此时太桁仙门外,众修炼者们逐渐缓过神来后,太桁积威的震慑便消退下去。人头攒动,只等萧宸一声令下,便等着上前去建功立业。 萧宸站在众人簇拥之前,似乎低头掩了掩两声轻咳,而后一抬手。修炼者们的骚动便停了下来。他声音依然平稳,并不刻意扬起:“仙门之首,便是这样表率的?看来有些规矩是该换一换了。” 戚长老冷笑了一声:“王爷带着数万人围在我太桁门外,可有当过这里是仙门之首?或者你希望太桁怎么做?交出那个叫季峥的弟子,你们就能离开我太桁?” “当然不会。”萧宸嗤笑了一声:“天下灵气锐减,但太桁还有灵脉未绝。太桁管教不当惹出这天大的祸端,自然也要有些仙门之首的气度,将事摆平安息。” 戚长老瞳孔微缩,满仙门传来灵兽隐隐的嘶吼声。他沉着脸道:“王爷的意思是让太桁出让灵脉?” 萧宸闻言微微一笑:“看来戚长老还是明事理的。” 随着萧宸的话音一落,跟随而来的众人跟着应道。 “对!” “交出罪子季峥!交出灵脉!” “这才是你们最初的目的。”戚长老冷笑一声,夹起□□指向萧宸:“痴心妄想!” 萧宸转动了一下扳指:“太可惜了,本王钦慕太桁仙门以久,却发现盛名之下……不过如此。” 随着他的话音一落,一道箭芒直接刺穿了他身后的顶账。 苏长老松开手,面沉如水:“王爷不该诋毁太桁。” 萧宸转动扳指的动作一顿:“看来太桁是下定决心与天下为敌了!既然如此……” 在他身后,也不知是哪一家的人率先甩了一下长刀,呵斥道:“杀!” 随着这一声,仙门众人这一次再无阻拦,冲向了太桁仙门。 倒是雍王萧宸冷笑了一声,在侍女掀开轿帘后重新坐了回去。 如今木已成舟,他只需要静待结局便可。 这些一心修仙的人,果真都没有脑子。甚是无趣。 萧宸百无聊赖地看着太桁仙门的方向,他家小阿珺这次的动作有些慢呀。 第43章 过往 金气缠丝丝缕缕,如蛛网一般纠缠着季峥,颇有种只要季峥露出破绽,便侵入他体内的态势。 季峥下意识便将小木人护在怀中,他的这个动作却让小木人呆了一下。它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也能被这小孩护一回,蓦然间多了一种这十余年也不算白费的欣慰感,与狼崽儿终于长大了的惆怅。 眼下自然不是煽情的好时机,小木人坑坑洼洼的“脸”上也没有任何一丝能泄露他情绪的变化。他虽然被季峥蒙了个严实,不过先前还是见着这四周升腾的雾气。略一感知,小木人便忍不住有些惊疑:“这是龙气?怎么会有这么大的怨气在里头?” 季峥沉默了一下,即便方谦不说他也认得出来,毕竟他与这样的怨气作伴了近十年的时间。 小木人堪称百折不挠,犹自添了句:“你这小不点都在万鬼窟待了十年了,他们还这么怨你,你小时候得是有多作妖?” 季峥无语,只是专心催动自己的龙气,护住周身。 似乎感觉自己要说漏了,小木人还装模作样地添了一句:“不过看你现在这么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小时候脾气一定不好,没少咬人。” 小木人的找补在季峥看来有些可笑,自己当初确实……咬了他不少口。但他此刻对付这些掺杂着怨气的龙气,二者勉强相互抗衡,倒是没那余力再分心戳穿他的身份了。龙气角斗中,不知是远是近,竟然传来了一阵龙吟。 季峥明显感觉到挂在自己衣襟中的小木人突然震了一下,便仿佛没点自主了一般往下滑去。他赶忙抬手将小木人兜住,撤回了部分龙气:“有没有事?” 小木人过了一会儿才恢复自主,复又用单臂钩住了季峥的衣襟,攀了回去:“我一块木头能有什么事?” 季峥顿了顿,突然问道:“对我手上的那个木人,你是不是还有话没说完?” “现在也不是说那个的时候。”小木人叹了一声:“我自以为做得周全,却没料到有今天这么一出。早知如此,我当初就不折腾了。” “你知道他们要找我?”季峥有些意外,他顿了顿,“如果你只是为了阻止他们找到我……又为何要特地接我出来?” 小木人沉默片刻,它虽然没有嘴,话音里却带着舒朗的笑声亦或是不必再隐瞒身份了,它自己都有着一股子轻松:“总不能在里面住一辈子。” 它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你的心头血就在小木人当中。我本想用它来引出你的仇家,而我自在它身上缚有法术,不会失了它的踪迹。” 小木人说着又有点生气:“原本应该是这样的。可一年多前,我突然失去了它的感应,四处搜寻都没找到这小东西到底藏到哪儿去了。” 季峥一直听着小木人说话,直到它说完后才开口问道:“你当年取我心头血,不是为了修炼?” 小木人有些尴尬的推了推脑袋,变成木头脑子的坏处就是说话不再过大脑,但是话已经说道这儿,便索性解释道:“只有万鬼窟中你才能藏匿行迹。但你的脾性,即便我一五一十说了,你也只会生出更多的疑问。更何况这种话,说出来谁会信?” 小木人说得没错。若是那时的季峥,必不会选择相信方谦。毕竟这些听起来太过荒唐了,谁又能预知未来的事情?方谦又是怎么知道自己的身份的?他之前对自己的好究竟是什么目的?当中有几层真心…… 更主要的是,哪有人是这么“保护”别人的! 即便如今季峥已经信了小木人七分,也还存在着三分戒备。他怕这件事全是一个局,一个要他死得心甘情愿的局。 小木人眼看气氛再次凝滞,生硬地转开了话题:“等结束之后我倒要看看你的仇家到底是谁,皇室又到底为什么非抓你不可。” 季峥不语。 小木人恨了自己的木头脑袋,半天想不出个能和平一点的话题。不想季峥的声音突然闷闷响起:“我天生便能修炼。而你应当知道,皇室众人出生便没有灵脉与仙骨。” 他的声音很平稳,手却紧绷握拳,连同他的内心也在反复质问自己,当真要这样赌这不是局,再去相信一次吗? 小木人并没有察觉到季峥的异样,叹了口气说道:“难怪他们要抽你的仙骨了。” 季峥突然用手按住了小木人的脑袋,虽然依旧看不清楚四周状态,但是能清楚的感觉到,他们停下来了。而且四周隐隐传来其他人的声音。 “这是什么?哪儿来的金色的雾气?” “我怎么什么都看不清了!” “大家不要慌,靠紧一些!” 小木人愣了一下传音给季峥:“是陆澜!” 季峥凝眸看去,能够看见不远处隐隐约约的宗门,还有齐聚在广场前的一干弟子。 小木人反倒是松了口气:“我说前面怎么没看到人,原来都在这儿。” “谁在那?!”陆澜听到动静看了过来,与此同时原本浓稠的金雾变得稀薄起来。 “是你?你怎么在这儿?我哥呢?”陆澜愣了一下放下防备,跑到季峥面前,看了一眼他身前的小木人:“这是什么?” 还不等季峥回答,众人便听到周围多了一个声音:“你们不是想知道众仙门为什么围剿太桁吗?” “因为你们眼前的季峥,他是皇室中人却私自修仙,触发恶诅,导致世间灵气逐渐断绝。” 季峥听出是源自于“林少珺”,他下意识攥紧了手。 林少珺轻轻一笑接着说道:“众仙门的人当然要来讨一个说法,你们也是仙门中人,难道一点都不在意吗?” 灵气是修仙之本,灵气断绝意味着仙途中断。太桁仙门中的灵脉虽然并未断绝,但灵气也却有锐减。这话一出,众人面面相觑。 林少珺感觉到了众人的动摇,接着道:“交出他,其他仙门的人也不会继续纠缠。” 太桁弟子本应心性坚韧,奈何林少珺本就是以笛音操纵术法的精英,此时虽然没有笛子,人声弱了些,却依然有蛊惑之效。加之龙气缠绕,众人只觉林少珺所言有理有据。 人群中,几人长剑出鞘,更多还是握着剑柄,却以异样的目光看向季峥这个“罪魁祸首”。 季峥瞥了他们一眼。对这些太桁弟子的选择他毫无意外。他并未在太桁仙门呆多久的时间,跟这些人更是无亲无故,在灵气、仙门与自己之间怎么选择不是很明显吗? “可笑。”一声低叱突然从季峥的怀里传了出来。季峥一愣,下意识地看向怀中的小木人。 小木人虽然只说了两个字,但声音清朗辽阔,稳稳地送入了每个人的耳中。这课业中无比熟悉的叱喝连同那些被大师兄的长剑扫飞了的记忆顿时潮水一般回到每个太桁弟子的心中。 灵气仙门与季峥之间,他们自然无条件站灵气仙门。但这个隐匿金雾之中莫名其妙的声音与大师兄的斥责之间,他们更乐意听方谦训话。 太桁弟子纷纷四下张望:“大师兄?是大师兄来了!” “我们太桁仙门什么时候沦落到需要卖弟子来保平安了?”小木人从季峥怀中钻了出来,直接爬到了季峥的肩膀上盘腿坐了下来。“你们一个个都皮痒了是不是?” 虽然不明白为什么大师兄的声音会从一个小木人的身上传出来,太桁的众人还是羞愧的低下了头,不敢再敢和季峥对视。 “太桁首席弟子望舒仙君?”林少珺的声音再次传了过来:“原来如此,倒也有趣,可惜看不到殿下被同门亲手送出去的样子了,既然如此,那我就亲自送你们一程吧。” 他话音一落,四周的雾气再次浓郁起来,卷着众人一起带向太桁仙门外 太桁弟子惊慌四顾:“什么情况?” “他为什么能控制龙气?”小木人下意识抓住了季峥的头发,他又听到了隐隐笛声,这个人到底有多少根笛子?! 季峥下意识将小木人捞回到了怀中:“不是他能控制龙气,是龙气选择了这个人。” 季峥神色复杂的看向金雾,他很确定这世间除了他之外再无人有龙族的血脉,那这里的龙气又是从何而来?这个人为什么可以操控? …… 不远处传来金戈和兽鸣的声音。 小木人只听了一个耳朵便可以判断出来:“是戚长老养的灵兽。” 季峥没有回答,只是警惕着四周。随着金雾的移动,越来越多的人被裹了进来。 “这是怎么回事?” “什么东西?你疯了吗?做什么砍我?” 陆澜也被带到了人群当中,好不容易金雾不再裹挟着他移动了,踉跄的扶住身边的人,定眼看时才认出那人正是苏长老。“苏长老!” 苏长老手上还握着长弓,蹙眉看向陆澜:“你们怎么都出来了?这是怎么回事?” “我们……”陆澜刚想说话就看到一柄剑刺向了苏长老的后心:“长老小心!” 他说着下意识挡在了苏长老的前面…… 与此同时。 闭目斜倚在轿子当中的萧宸睁开眼睛看向轿子里多出来的人,微微一笑。 “小阿珺,你怎么这么慢?” 第44章 神魂 风停了下来,那些太桁弟子却被翻滚的龙气与怨气吞没。季峥的眼里只余下那片诡异的金雾,再看不到任何人,也听不到任何声响。 季峥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自己的肩膀,指节碰到了一截坚硬而光滑的木腿,不由松了一口气。起码……他还在自己身边。 季峥自有龙气护身,但小木人却只能全凭修为强撑。木胎之身自然没有仙骨,小木人只能尽量将自己与季峥贴在一起。饶是如此,金雾稍有异动它也会觉得辛苦。也正因如此,小木人对金雾的动静更是格外敏感,隐隐察觉到当中有什么东西游曳而过:“什么东西?” 季峥也回头看了过去,脖子刚扭到一半,便被突如山海一半而来的威压激得运起自身龙气。 金雾里,一个颀长的身影逐渐清晰起来:“六皇弟,好久不见。” 太桁仙门常年落雪,萧宸虽说已经额外披了一件大氅,将大半张脸都藏在绒毛间,却还像是觉着冷,手中捧着一只精巧的暖炉。他看起来这般从容,仿佛这些带着怨气的龙气都与他没有任何干系。 他狭长的双眼看着季峥,内中的眼神有些复杂。像是在俯瞰蝼蚁,却又藏不住眼底的嫉恨。 同是皇室中人,凭什么生而不同? 季峥不敢怠慢,他一手按住剑柄,一手将肩上被龙气冲撞得满不自在的小木人捞回怀里。他毫不畏惧萧宸的目光,对着这张与自己有几分相似的面容,他并没有什么天生的亲近:“我没见过你。” 萧宸轻轻一叹,拧动着扳指轻声说道:“皇弟这么说可就太伤我心了,你的小时候我还抱过你呢。” 季峥没有回答,长剑森然出鞘,挽出一朵凄艳的剑花。 萧宸神色不变,足尖轻轻一点,便往后没入龙气之中:“你的食物已经来了,还不出现吗?” 一时间,龙吟大作。 小木人身子一僵,下意识往季峥怀里钻。季峥单手护住胸口的小木人,一剑劈开眼前的金雾。这一次,金雾似乎真的被他的剑风驱散。萧宸微微笑着。在他的身后,一道翻滚的浓郁的黑气似乎缓缓游动。 然后,季峥才看清。那是一条浑身缠绕着黑气的龙尸。龙尸将身体收紧了一圈,仿佛已经腐败了的龙首自萧宸的头顶缓缓低下。在它庞大的身躯映衬下,人显得这样渺小。 它仿佛听懂了萧宸所言,灰色而污浊的眼睛看向了季峥,里面既没有杀意也没有愤怒,平静,亦或者说是一片死寂。 龙尸身上缭绕的黑气又仿佛黑色的火焰。萧宸受其影响,身形似乎晃了一晃。他如今更冷了,这使得他那双几乎已经冷到开始发疼的手紧紧地贴在暖炉上。他的脸色苍白而无血色,但神色却很猖狂。 季峥刚想说什么,一股腥臭的风便向他撞来。季峥长剑一格,借着剑势避过龙尸扫来的长尾。刚一站稳,季峥便又按了按自己的胸口:“你没事吧?” “没事。”小木人的脑袋露在衣襟之外,也算看了个分明:“不过这条死龙怎么看起来有些熟悉。” 季峥不明所以。他戒备地望着这具龙尸,但又莫名觉得自己能与这头巨龙共情。 他感觉得到这条龙的龙魂尚在,但身体已经腐朽溃烂,如今现身不过是被人强行催动。这曾经世间最为尊贵的象征,却已经失去了言语的能力,残存的灵魂中充满了愤怒与痛苦。 有那么一瞬间,季峥觉得自己体内的龙气也在因为愤怒而翻腾,叫嚣着想要破坏一切。 萧宸伸出手,龙尸顿了顿像是在分辨眼前的人,然后乖顺地低下了头。萧宸冰凉的手轻轻抚摸了龙首一阵,季峥感觉到内心的暴虐与压抑也缓缓归于平静。 “我很好奇。”萧宸突然对着季峥说道:“皇族生来便不能修行,但你为什么可以?如果皇弟可以回答本王这个问题,那本王或许可以保你不死,如何?” 其实萧宸的这个问题小木人也很好奇,太桁仙门并不少与皇家的接触,皇族之人天生没有仙骨,无一例外。季峥身负龙气,毫无疑问便是皇族之后了,又有仙骨,就因为时主角所以可以随便开挂,随手乱写? 小木人对主角的这个属性便更是百思不得其解。 只是眼下,显然不是一个问话的好时候。 小木人敲了敲季峥的手,示意他一会儿趁机离开,随即从他怀中跳了下来。暴虐的龙气压的小木人晃了一晃,这才恍然觉得被人护着的感觉其实很好。 但就算它只是块木头,也照样能护自家仙门弟子的周全:“我们仙门的弟子,与你何干?怎么你们上次挖的仙骨不好用?还准备再挖一回?” 小木人成功牵住了萧宸的注意力。萧宸脸上抚摸龙首时的温和此时业已全无,取而代之的是一丝凌冽——若不是因为仙骨,他们皇族作为人间至尊又怎会陷入如此被动的境地? 不想季峥根本没听自己的,而是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小木人不由气急,却突然被季峥传音:“此地龙气全由眼前龙尸操控,你千万小心。” 小木人说完不由一愣,也对啊,都是龙气操控季峥又能躲去哪儿?行,木头脑袋这个梗是过不去了。 龙尸喷吐出一阵龙息,带出一阵寒气。 萧宸将面目在大氅中埋得更深,望着小木人与季峥的眼神便也愈发阴狠起来,却又有一丝病态的庆幸——也正因季峥身负仙骨,因此身后的龙尸即便未到十年之期,也能提前现世。 他哼笑了一声,漫不经心地说道:“还有呢?不过区区一枚替身,竟主动跳出来妄图主持大局?还是,你在拖延时间?” 龙尸再次动了起来,黑气翻滚有如熊熊燃烧的黑色火焰。它圈着萧宸与季峥的庞大躯体又收了收,晦暗的眼眸缓缓转动,似乎在辨认萧宸究竟是谁。随即,它便本能地游向了季峥,霎时间整个大地都像是在颤抖一样。 这头龙生前就活了上万年,此时方才显露真仙的修为来。 “是他?!”小木头人跺了跺脚,双手用力拍了下脑袋:“还闭关!再闭关就真的出事了!”他说着一跃飞向季去,同时将魂念汹涌地催动起来。 季峥挡不住龙尸这一击,甚至无法避开。但他眼神清亮,长剑却是一个攻手起式。 龙尸离得近了,尸臭熏得季峥几乎睁不开眼。它巨口一张,仿佛一吸便能将这渺小的人类吞入口腹。 季峥乘着这一阵腥风而起,却未能入龙尸之口。他狠狠踏了一脚了巨龙的嘴,翻上头顶,一剑猛刺,插入龙首有半截之深。巨龙对此却毫无反应,反而一甩尾横扫向踩在自己头顶的季峥。 “啪——” 小木人终于赶上,阻拦在了龙尾扫到季峥之前,顿时粉身碎骨,仅留下一滴鲜血,微不可见。同时季峥觉得胸口一热,一道金色的身影从他的体内飞了出来,将那滴鲜血融金了自己的身体。 一袭白衣,面如霜雪,一支粗朴梅花簪将满头青丝挽在脑后。 不是方谦,却又是谁! 季峥觉得自己的呼吸都仿佛被眼前人夺走。似感受到他的灼灼目光,方谦还回头冲着季峥笑了一下,眼睛里似乎带着整片星河。 季峥下意识对方谦伸出了手。他想碰他,哪怕只一下也可以。 然而方谦却伸手猛地一推,翻舞的袖袍甚至都没碰到季峥,一阵气流便将季峥推了出去,直往金雾之外飞去。就在季峥彻底看不清龙首之前,他看到那个方才猛地推开了自己的人,被龙尾扫过,彻底溃散。 那一片光,那个笑容里令他怀恋不已的温柔,在他的眼中仅仅只来得及停留片刻。 季峥已被整个推出了这片金雾。随即眼前的金雾便有如坍缩一般消失不见。季峥一眼便认出了这里是太桁仙门前,他脑中隆隆,似龙尸犹自阴魂不散地压碾。他知道那是神魂之力,可方谦的魂念怎么会一直藏在他的身上?! 他抚上了自己的胸口,只觉得那里空空的。仿佛陪伴了自己许久的东西突然失去了。 举目无人。可唯有这一次,季峥突然有了这么多年都未曾有过的孤独与彷徨。 …… 藏镜峰,灵泉边。 斜倚在巨石上仿佛慵懒入睡的方谦猛地睁开双眼,呕出一口血来。 魂念便是己身的一部分,即便他是金丹修为,能勉强压制失去魂念带来的损伤,这当中滋味却也并不好受。而且那十年来的一线牵引,在刚才那一瞬间也已经全部消失。 “怪不习惯的。”方谦蹙了下眉,随即长叹了口气。 他抬手擦去了唇边的鲜血,蹙着眉看向仙门的方向。末了微微一叹,持剑走下藏镜封,看来很多事情真的不是想避就能避的开的。 而且这一次,他师尊唐景辞并不在仙门当中。 事到如今。 他是太桁仙门大师兄,这个关也该结束了。 第45章 霜雪 季峥快速回到太桁仙门外,几步之外,便又见金雾弥漫。里面传来隐隐的打斗声,。 季峥疾步上前,昔日世外仙境一般的地方早已经血流成河,断臂残骸随意洒在玉石板上。着龙气当中的怨气过重,就连太桁门人也受其影响,与其他仙门的人缠斗在一起,颇有杀红了眼的架势。 他一眼便看见人群中的陆澜与林少信。 其实季峥与陆家兄弟接触并不太多,但不知为什么,这次他一眼就分辨出眼前的人是陆澜。 然而平素里一项稳重冷静的陆澜此时仿佛傻了一般,怀中紧紧抱着一人,坐在乱局之中一动不动。 林少信就守在他身边,面上不见了笑容。他几次击退攻来的修炼者,护着陆澜。然而此地乱战,林少信天赋虽高,也逐渐寡不敌众,腹背受敌。眼看捉襟见肘时,季峥挽剑挡开了他身后的攻击。 “阿峥!”见季峥林少信松了口气,眼中刚有一丝喜色,但余光瞥见一旁的陆澜,便又很快黯淡下去。他一脸怒气地背过身去,向着一名伺机偷袭的人打出重重一拳。 季峥看到陆澜怀中抱着一个人时本就有不祥的猜测,此时看清那人模样时心中也有些默然,最终别开了目光。 陆澜仍没回神。他只是看着怀中的兄长,眼睛又像是失了焦,根本没在看任何地方一般。陆岳的血还在流,沿着他的手滴滴答答地落下。血是热的,躯体却已冰凉。陆澜稍一收紧手臂,陆岳的肢体便是无力一垂。歪开的头颈边露出他的发带来。 两兄弟相貌一模一样,只是气质上稍有差别。陆澜端庄雅正,陆岳没个正型,时常因莽撞惹出些麻烦。这小子却挺疼弟弟,生怕惹了麻烦别人错怪了陆澜,特地与陆澜分了发带的颜色。陆澜系白的,他系蓝的。 之后陆澜还偶尔嘲弄陆岳——虽说有这么根发带,旁人逐渐分得清他们兄弟俩了,可陆澜还是没少为陆岳兜底,挨罚也总是一个人顶一半。 陆澜目光空洞地看着陆岳,仿佛再多看一会儿,陆岳便会偷偷睁开一只眼,偷看自己的窘态。 可惜并没有,永远都不会有了。 季峥与林少信的背短暂一碰。季峥便听见林少信低声说道:“我与陆岳师兄赶到的时候,正好看见陆澜师兄为苏师叔挡剑。然后,陆岳师兄就冲上去了。” 季峥沉默了一下:“苏长老呢?” “他去别的地方支援了。攻山门的人虽然多,但修为都不算太高,就是想调虎离山。”林少信声音里带了几分哽咽,眼泪一直在眼眶打转,却未敢落下:“苏师叔便让我先守在这里。” 季峥点了点头,没再接话。 金戈鸣响间,他能做的,或许也只有暂时护住陆澜与陆岳的这一点宁静的告别。 有季峥相助,林少信压力骤减。然而疲劳也令林少信的章法里逐渐多了些破绽。季峥毕竟在万鬼窟中待了十年,实战修为比林少信要更强一点,一眼便看出他力有不逮。趁着敌手暂缓,他从储物袋里取出一支梅花,交到林少信手里。 那是方谦闭关前交给他的,上面有那个人的剑气,可以代季峥护一下林少信。 方谦送给他的东西很多,零零碎碎的大多没什么用处,他每一样都收在了储物袋中。本以为自己在上面寄托了恨,但分明只是不舍而已。 林少信不明所以的看着梅花枝,再抬头时却发现季峥已经走进了浓雾当中:“阿峥你要去哪儿?” 季峥没有回头,声音悠悠荡荡地传了过来:“既然是因我而来的,也该由我来了结。” 林少信心中一惊:“阿峥!” 然而前面已经看不见季峥的身影了。 林少信想去追,但顾及到陆澜终究没敢离开。 …… 方谦持剑走到太桁仙门外时,飞雪落了他满头。 “大师兄!” 太桁弟子在见到方谦的这一刻起便仿佛从怨气的影响中摆脱出来,暴躁的情绪也逐渐平息,被打乱的剑阵与攻势重新集结。大师兄就是他们的主心骨与中坚。 方谦一路往前走来。他的步伐很稳,一路行来,有许多别派弟子不知道是察觉到方谦对太桁弟子的士气的影响,想着擒贼先擒王,还是觉得自己若一举攻下这一代的修行魁首必能声名大振过分自信,这使得方谦的眼前身后,刀光剑影不绝。 可方谦便是这般从容,举手投足间,反缴了他们的兵器。 叮叮当当里,方谦看到了戚长老。他手中紧握□□,肩上苍鹰原本水亮油滑的丰羽在它与修炼者的缠斗中秃了一大片,却依旧骄傲。见方谦走到这里,苍鹰张喙长唳一声,似是与他打招呼,随即直接从戚长老的身上飞跳到了方谦的耳边。 戚长老却是皱着眉头的,言语中不掩饰地带着些斥责:“你怎么出关了?” 方谦抬手便安抚了一下蹭过来的苍鹰,微笑了一下:“差不多了,就出来了。总不能让我闭关到地老天荒吧?” 戚长老打量了方谦几眼,见他已经是金丹巅峰逼近元婴期。戚长老微微一愣,不愧是年轻一代魁首,再给他一点时间他会成为整个修仙界第一人。 只是这天地灵气,前路势必变得更加艰难……戚长老长叹一声没再多言。 方谦展臂雄鹰犹豫了一瞬飞回到戚长老身边,而方谦已经走进了金雾最浓郁的地方。 …… 眼看季峥被方谦推出了龙气席卷,萧宸很是无奈。龙尸似也有些焦躁不安,缓缓游动,萧宸下意识地抬手,克制着自己对腐肉的厌恶,再又安抚着它。 然而他并没有等多久,不远处便传来了脚步声。 萧宸抬眼。他方才还在想季峥既脱了困,现下自己该如何,不料还没想完,他的好皇弟便又主动出现在他的面前。萧宸靠在巨龙的身上,真正仔细打量起对方。 他这个弟弟倒是和他长得有几分相似,不愧是他们家的种儿,眼底的狠辣和孤寂一点不少。 萧宸甚至有那么一种感觉。如果这个皇弟毫无特异,平平常常生在宫里,倒很可能讨得父王的欢喜,成为自己的劲敌。 幸好他生而不同。他得天独厚拥有仙骨,便就注定只能成为他们的养分,成为自己身后这条恶心玩意的口粮。 有些东西就是命。 萧宸忍不住露出一丝轻蔑的笑:“你这是主动来送死?” 季峥看了一眼巨龙,才将目光转移到萧宸身上:“我跟你走,带着你的人,离开太桁!” 萧宸愣了一下,脸上的笑容更显嘲弄。 季峥的表情沉了下来,更显阴郁:“你不肯?” “只是觉得我的好弟弟到底是个上不得台面的孽种,实在天真得可爱。”萧宸笑出了声:“那些个仙门不过是借着本王的号令,妄图吞下太桁仙门百年的积累,霸占太桁的灵脉。此时他们目的尚未达成,又怎会真的听从我的调遣。” 萧宸似是笑累了。他抚拍了一下巨龙的身体,感叹道:“不过你肯束手就擒,总是件好事。去吧,你的食物来了。吃了他你便可以恢复正常。这一次,可别再把他放跑了。” 巨龙毫不犹豫地想季峥游去。浑浊的眼中映出季峥冰冷的神色。 这一次季峥没再拔剑。他甚至并不躲避,静静地站在那里。随着巨龙逼近,他直接合上双眼,。 他已经认出它了。哪怕它现在身体腐朽,形貌大变,怨气将它的龙魂都扭曲,但他还是认出它便是自己和方谦曾经在幻境中遇到的那一条金龙。 和他共情过的那一条金龙! 胸中似乎一阵刺痛,紧接着,延绵的恨意与不甘便瞬间将季峥吞没。季峥一时间分不清他究竟还是不是自己,亦或者已经成了巨龙的一部分。他脑中迷茫,只有几个念头反反复复地折磨着他。 好恨。他已死去多年,却被迫困在这具腐朽的躯壳当中。 好恨。他想到那个人的身边去,尽管他辜负过那个人……不,那个人不就在自己的身边吗? 好恨,好恨,好恨…… 季峥的额上渗出大片冷汗,汹涌的怨恨与愤怒令他几欲作呕。这种□□上的异常更令季峥的神智都仿佛要被湮没。他几乎是用尽自己最后一点力气呐喊——不是的!他要找的那个人,那个会温柔地伸出手腕,让它好缠上去晒太阳的人,那个会将它蜕下的皮搜罗起来,带着笑说给他制化形后的法衣的人…… 那个人已经不在了。 他从头到尾,都只是在被欺骗而已! 巨龙的怨气似乎更加汹涌了。它下意识地回头,望着被他护在身后的人。 萧宸含笑看着它:“不认得我了吗?” 他不是那个人!那个人已经死在了湖底,就连尸体都是他亲手抱出来的! 巨龙似乎无法承受这样的撕裂。他恨,他困惑,他痛苦。他长吟着挣扎起来,汹涌的气浪将季峥与萧宸同时砸飞出去。庞大的龙身已然飞到了上空。 萧宸还没落地便被林少珺接住了。他脸色惨白,伸手推开林少珺,然后取出一把匕首割开了自己的掌心。 哒,哒……血腥味让巨龙逐渐平静下来。它浑浊的灰色双眼更是晦暗,然后再一次锁定了季峥。 叮的一声剑鸣。 季峥望着骤然出现在自己面前的方谦,刚刚空荡的心仿佛一瞬间被填满了。 第46章 落仙 你不是在闭关吗?已经结束了? 小木人也是你对吗? 你告诉我那些可是句句属实? 魂念又是怎么一回事?! 季峥盯着眼前人的背影,或许是方才与巨龙共情的残余影响,令他脑中这千头万念里的爱与恨瞬间便模糊了界限,却都愈发清晰。他想要拥抱这个人,将他融入到自己的骨血当中,就再也不会有分离。 方谦没有那么多的时间去关注身后某只狼崽的千回百转,他在巨龙再次冲过来时,从袖中拿出了一颗金丹直接塞进巨龙嘴中。 整条龙凝固了一瞬,长尾一甩直接拍裂了地面。 金光之中,巨龙逐渐缩小成人类的模样。和秘境当中遇到的那个人形貌并无不同,只是金色的瞳孔里一片死灰。 蓦地,他白瓷一样的脸上出现了大片狰狞的裂纹,这具毫无生气的躯体缓慢的转过身,目光便定格在了萧宸的身上。 他长得很像那个人啊……不对……他就是那个人! 金龙本能地往萧宸走去。灰色的眼瞳中,他注视着这张仿佛灵魂泯灭都不会遗忘的容颜,更何况他身上有他熟悉的血的味道,很甜。 “他不是。”金龙虽然不能言语,但方谦却像是读了他的心。他的声音如同叹息,低喃着:“这个人从未去过菩沅镇,没有在第十四条春街住过,他不知道你喜欢吃朱果,爱食青鹭肉,讨厌所有的灵蔬……” 金龙停下了脚步。他愣愣地看向方谦。他好像见过这个人,他说的每一句话,都在自己的记忆中击出涟漪。 曾经有一个人总喜欢用朱果逗他,吃了灵蔬才可以吃果子,他一条蛇为什么要啃菜?简直莫名其妙! 这个人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消失一天,再回来的时候总会带着青鹭肉,但是每次就那么一点,特别小气…… “他不是小气,只是青鹭本身就很少,又不敢离开你太远。”方谦静静地说着,并走近了金龙。他看着那双灰色的眼眸似乎有了些微光亮,更多却是疑惑。脚步微微一顿,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心口,他这里也残存了当年共情时的感觉。 “他每一次都在你睡了之后才敢匆匆去猎鹭,但又要赶在晚上之前回来。” 金龙张了张嘴,长久的死亡让他的声音仿佛被撕裂了一般喑哑:“为什么?” 方谦停顿了一下微微一笑道:“因为他不在你连睡觉都不肯。” 金龙突然笑了一声:“他明明知道……为什么还要放我一个人活着?” 方谦叹了口气:“因为舍不得。” 他舍不得自己养大的小蛇死,也舍不得整个镇子的人因此覆灭。 总有一个人要出来承担,那个人选择了自己。 金龙浑浑噩噩了这么多年,骤然醒来一时间反而情愿再次沉睡。与方谦的交谈中,他的灵智似乎也在缓缓归位。 他回过头看向一直愚弄自己的人类,这个人是他的后辈,不过菩沅从未有过子嗣,这样的后辈与他何干? 萧宸自金龙第一次开口说话以来,表情便更是阴狠。此时见金龙似乎逐渐恢复,匕首便再往手上扎去。林少珺蹙眉横上一步挡在萧宸面前,以防金龙突然暴起。 淡淡的血腥味再一次弥漫开来。事实上,萧宸的血还是有用的,堪堪清醒一些的金龙动作又迟缓了起来,手上的皮肤似乎也一块块剥落,露出内中的龙鳞,眼看人形都不再保了。 季峥一直注视着萧宸。此时见萧宸以自己的鲜血再一次控制了金龙,他不由有些讽刺地笑起来。长剑划开掌心。 同样是皇室血脉,他还与金龙之间有共情联系,没道理只有这个人能牵引而自己不能! 金龙即将被萧宸拉扯去的灵智骤然遭受了季峥的牵制,更显错乱。爱恨交错中,他脸上的裂纹更深,嘶吼出的不再是人声而是震耳欲聋的龙吟,眼神越是愈发晦暗。 方谦不由上前一步,然而金龙挣扎中已然恢复龙身,却不再是先前的腐败模样,而是一条漂亮而威严的金龙! 金龙初现,庞大的龙气直接压制了方谦,令他动弹不得。便在方谦这一滞的时间里,金龙腾空而起,一路向着太桁仙门的方向飞撞而去。 四周的龙气重新聚拢回到金龙的体内,龙气中参杂的怨气使得它的模样更加狰狞,一路横冲直撞了出去。 方谦瞳孔一缩,而行动恢复之后,御剑而起直追金龙。季峥见状眉头一蹙,毫不犹豫地跟了上来。 金龙意识混沌,行进的速度并不快,方谦很容易便追了上来。 眼看前面就已经到了太桁仙门外,如今金雾散后,金龙的身影便清晰了起来。原本缠斗在一起的仙门众人,在金雾散后逐渐恢复了神智,自然也注意到了半空中那条巨大的身影。 “那是……是……龙!” “是龙!龙族不是早就已经灭绝了吗?这里怎么会有一条龙?!” “快……快跑啊!它要撞过来了!” 也有太桁弟子眼尖地看到方谦:“是大师兄。” 方谦抿着唇看了一眼下方的仙门,启唇轻轻哼唱了起来。 那是一首菩沅曾经唱过的小调,清亮却又足够温柔的声音将这头疯狂的金龙牵引住,它下意识看向方谦。 然而金龙灵智却依然未复,不管不顾。龙身翻卷,天云滚滚,一时间太桁的灵气也都暴动沸腾起来。 方谦面色平静,却心知龙丹已经逐渐失去效用。金龙很快会恢复尸腐的模样,自己的这支小曲并不能牵制它太久。而金龙的真魂毕竟已经历经千年,更不知何故如此浑浊,怨气冲天。一旦没了制住的手段,金龙发狂,整个太桁仙门都将毁于一旦。 还有一个地方…… 方谦的白衣在飞雪中划过,仿佛一阵流光。他依然低低地哼唱着小调,牵引着金龙飞向仙门内。 方谦和金龙的速度太快,季峥眼看着落后了一节。他将心一狠,趁着金龙还在自己身边,当空生生复又抠入自己手掌上的伤口,仿佛那只是一团死肉般,而后将血肉模糊的手掌抓按在金龙的龙鳞上,用鲜血牵制唤回金龙的神智。 季峥并不知道方谦想要做什么,唯一能够做的竟然只剩下相信。 一个从未真心信任过任何人的人,下意识的选择也只是相信而已。 只要能帮到他,一只手又能算得了什么?命给他都无所谓。 金龙的身上,淋漓出一条长长的血痕。 季峥第一次真正意识到方谦在自己心底的重量。他这十年来,恨之入骨的是他,心心念念的也是他…… 方谦隐隐觉察金龙似乎又有了恢复灵智的迹象,却也没有回头,歌声依旧引导着金龙的方向。 前方便是飞鸟不渡的百丈悬崖——仙人落。 仙人落,隔断了仙门内外,两边只一道破烂木桥能够通行,边上却有一汪灵泉可供修行用。太桁仙门常会派些修行已经有些名堂的弟子来此处挑水赚取积分。 方谦是不用经历这些的,他上一次来这儿,还是为了将莫名被坑进来的小狼崽给捞出去。 只因仙人落实在是个极其特殊的地方,即便已修成真仙,一旦坠崖,也是毫无生机。 他们落在仙人落边,背后猎猎风止,身边有白云舒卷。 待方谦回过身时,金身灰眸的庞然大物躯体仍是轻轻浮动,现出上面季峥的血来。也正是因为这血,他几近溃散的灵智有了些许回光返照的迹象。他定定地望着方谦,龙须浮动。 方谦仿佛知道他想说什么,却先开了口:“他并不只是为了你,他还想守护这个世界。” “这个世间容不下龙族。”金龙声音里带了几分嘲讽:“如果这是他想要的,我成全,可是谁来成全成全我们龙族呢?” 方谦看着金龙微微叹了一声:“他曾说过要带你去看看梅花。” 金龙沉吟许久,似有怀念,声音里带出:“那时我重返幼期,还不曾蜕几回皮,天冷了便难受,只能一直睡。他总会拿这件事取笑我,却又说等我修为再高一些,不惧严冬了,便与我一起看梅花……” 金龙没再说下去了,等到他渡劫的那一天,所有的梦都结束了。 方谦看出金龙的灵智已是强弩之末,截断了金龙的话:“他没有失约,你看看周围。” 金龙一愣。他先前眼中只有方谦,此时才望见此处满山梅花。 方谦折下一段梅花枝,递向金龙。金龙看向这支梅花,一时竟分不清眼前人是方谦,亦或者是菩沅。 “他用你的金丹骗过天劫,替你而死。本以为你能长寿,却不曾想到他的父族贪图你的龙气……” 金龙对方谦所言恍若未闻。他体内的金丹龙气再次焕发出光芒,便如冬日暖阳。金龙低垂下巨大的龙首,轻轻地,一下又一下地碰触着方谦手中的花枝。 金龙的金丹到底还是撑不住了,太桁仙门的灵气也再一次躁动不安起来,整个大地都跟着颤抖起来。 即便不去特意感应,都能给清晰的感觉到太桁的灵脉也在急速的锐减。看来这天下灵气枯竭,果然与眼前的金龙脱不了关系。 他也不能再拖延下去了。 方谦暗暗叹息。他轻轻撩起袖子,露出一截手臂,同时往后退去:“来,我带你回家。” 金龙的眼中亮起了光芒,它忘了自己庞大的体型,奋力游向方谦,它还想缠到那个人手上。这个人已经很多很多年没有帮它刷皮了,也很久很久没有唱曲儿哄它入睡了。 它有多少年……未曾入过眠。 方谦站在仙人落边缘,在金龙缠绕过来的一瞬间,后退了半步直直的落了下去。 他抬眼看向太桁的梅花,眼中一片沉静温柔。他愿为苍生持剑,也愿为太桁而死。 金龙跟着方谦堕落仙人落。他的龙气在这里也全然消失,无法飞起,这一次,他即将真正死去。可他庞大的身体却只是亲昵地厮磨着方谦的手臂,仿佛他还是当年的那条小蛇,等着公子沅任它缠上手腕,与他一起晒太阳。但不知为何,这一次,他怎么也缠不上去了。 此时季峥终于赶到了仙人落边。他看见金龙的龙尾自断崖边一闪而过,他看见崖边,还有一支断了的梅花枝。 第47章 停雪 那一天,太桁仙门内门飘了万年的雪突然停了。天开云霁,阳光自云间逐渐亮起,洒落在积雪上,投射出一片明亮的光影。 然而太桁仙门的大师兄和那一条金龙,却一直都没有再出现。 仙门外弥漫许久的金雾散去,阳光洋洋洒在众人的身上。那些在太桁仙门外缠斗的仙门中人灵台中似也照进了一片清明。他们逐渐冷静下来,看着狼藉的战场,心中一片茫然。修为高深的察觉到自己被怨气影响,纷纷沉下脸来。 他们的面前,苏长老与戚长带领众弟子重新结阵,牢牢地挡在太桁仙门前。 失了金龙,萧宸的脸色更加难看。他手掌上的伤口没有任何愈合的趋势,看起来更加狰狞了几分,太桁的寒冷更是刺骨。他紧盯着苏长老与戚长老,最终甩袖离开。 仙门的人惧怕金龙的威仪,见皇室的人带头离开,剩下散兵哪怕不甘心也只得暂时退离了这里。 太桁仙门外的人头潮水一般褪去。弟子列队中,林少信一个转身奔向内门。他心中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关于季峥,也关于大师兄。他全凭直觉,一路沿着金龙方才冲进太桁仙门的方向奔袭。 他这一动,其余不少弟子也一同跑了过来。他们亲眼见证了大师兄引着金龙飞向内门…… 龙是怎么回事?不是说世间早已没有真龙的痕迹了吗?还有大师兄,他在哪里? 林少信一路搜寻,很快跑到了月牙泉旁仙人落崖边。他一眼便看见了季峥,仿佛失了魂一样,手持一枝梅花,向仙人落走去。 “阿峥!”林少信嗓子发紧,冲上前去,用力拉扯住了季峥:“你不要命了?” 季峥看了林少信一眼,语声平静,眼睛却完全失去了神采。他甚至冲着林少信微微笑了一下,像是在安慰他,告诉他自己没事:“怎么样才能下仙人落?” 林少信心里咯噔了一下。对大师兄,对金龙,他都有了一种不好的猜测。他不敢去看仙人落的那片断崖,但还是逼着自己去扫了一眼。那里黑黝黝,只能看见一片峭壁。 林少信也想用笑安慰季峥,但他觉得自己脸上的肌肉都在发酸发胀,做出来的表情无比僵硬。 他感觉到季峥又走了一步,手中牢牢扯住季峥的臂膀,声音竭力压制颤抖:“我也不知道,只听说这里十分凶险……阿峥,你想知道的话,我带你去问问苏师叔、戚师叔?他们不知道的话,就等我师父回来。我师父一定知道的!” 林少信锤炼□□久矣,但这一扯之下,季峥却分毫未动。 “是吗?”季峥看着林少信的脸。他从前总是无条件地信任他,因为他知道林少信不会骗他。可如今,他分明从林少信的眼中读到了一丝惶恐。他知道,那是在担心自己,说出的话却连他自己都没有相信。 季峥收回目光,然后他看向了仙人落。 万鬼窟他都下过,待了十年。仙人落应该也没事? 林少信见季峥的眼睛往仙人落飘,心中便觉得慌,顾左右而言他地抓过他的手,却被那血肉模糊的手掌吓了一跳:“这……疼不疼?我们先回去,从长计议,好不好?” 林少信不说,季峥都忘了这一节。可到此时,他看了一眼自己那肌肉仍在挣扎抽搐的手掌,也不觉得疼。他又想起自己落下万鬼窟时,被方谦所伤的地方几乎到他落下一半时便已经愈合的伤口。 还有不久之前从自己体内出现的那一抹金色的人影,那一抹无声无息,护了他十年的魂念。 他曾经恨极了方谦,也正因恨得太深,他无视了所有的细节,一心一意认定他也像旁人一样,想的是利用他、害他。 如果当初自己能与方谦再多相处一段时日,如果他能更相信一些方谦,如果他能发现那时的不妥…… 可世间最苦的,不就是“本可以”吗? 林少信绕了过来,挡在季峥的面前近乎恳求地说道:“也……也不一定是你想得那样。阿峥,我会陪你找的,但我们现在先回去,好不好?” 季峥轻轻掰开了林少信的手,他语声轻柔:“你们总说他如竹君子,仙风道骨。可他其实……一直都在骗我。” 季峥突然又在想,自己这条命或许很多年前起,就已经不是他的了。 他这么想着再次沿着仙人落的悬崖边缘往前走,林少信的呼喊与恳求他一句都听不见了。 林少信心中一狠,一掌重重劈向季峥面门,不想季峥不闪不避,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林少信终究没能狠下心来,临时收回了手,小心翼翼的跟在他身后,大有季峥走歪自己就扑上去救人的架势。 季峥也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这条路好像没有尽头一样,而旁边的悬崖也依旧深不见底。 季峥神色恍惚了一下,转头直接走向悬崖,下一瞬却被一道灵气直接拽着摔了出去。 “你跳下去了也找不到他。” 刚刚季峥的速度太快了,林少信眼看着季峥差一点跳下去,此时膝盖一软直接跪了下去,抬头看向刚刚将季峥拽回来面无寒霜的人:“戚长老?” 戚长老没有回答林少信,而是走到仙人落边看了一眼:“你看到望舒掉下去了?” 季峥顿了一下摇了摇头:“没有。” 戚长老冷笑了一声,一改原本威严的模样,有些讽刺的说道:“既然没看见,你跟着瞎跳什么。” 戚长老话虽然这么说着,手却攥的很紧。他转过头看向深不见底的悬崖,如今太桁门内已经感应不到半点龙气了,能给压制住龙气的地方也只有这这仙人落。 那望舒……方谦他在哪儿呢?那也是他们亲手带着长大的孩子啊! 他小时候其实一点都不乖。 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太桁就变成压在他肩上的一座大山了呢?他怎么就……突然不见了? 戚长老闭了一下眼睛,平缓情绪后继续说道:“仙人落其实有两个传说,第一你们都听说过,这个地方飞鸟不渡。第二……就是确实有一条路可以通往仙人落的底端。” 季峥眼睛亮了一下,就像是突然被点上了生机:“在哪儿?” “既是传说,总要花点时间去查。”戚长老摇了摇头。 “我们几位长老决定暂时用阵法封锁太桁仙门,布阵需要一些时日。三十天后,我会给你答案。”戚长老说完没有再多说什么,他最后看了一眼仙人落的方向转身离开。 季峥既没有动也没有回答,他在崖边一直坐到日落时,而林少信也一直陪着他坐到日落。他一直不敢看仙人落,也不敢去想,一旦想了他恐怕也难以控制自己。 只一天而已,他们已经失去了多少人? 有多少熟悉的师兄弟,明明昨日还在笑着打招呼,一转头就再也看不到了。 日已西沉,林少信还没有从悲痛当中抽离出来,季峥却突然站起身持剑走向仙门外。 林少信慌忙爬了起来:“阿峥你去哪儿?” “他到最后也只是想守仙门而已。”季峥声音很沉,在这一刻他像是忽然懂了,担负起仙门和苍生是多重的负担。 “那我就替他守仙门。” 戚长老等几位长老封锁太桁需要几日的时间,这几日自然也不会毫无防备,早已安排弟子轮班守卫。季峥骤然出现,这些弟子都是一惊。 其中几个弟子对季峥的感情很是复杂,虽然知道季峥无错,但仙门此劫毕竟因他而起,当即扭过头去。剩下还有几人,下意识便想上来询问大师兄的行踪,但季峥的表情太冷了,让人望而却步。 季峥最终走到了太桁仙门以外的刻着太桁二字的巨大石碑下,背朝仙门,长剑在地上划出了一道浅浅的痕迹。莫名的,他心中又是一阵剧烈的撕痛。 你看,太桁的雪已经停了。 从前每日还要派遣弟子扫雪,如今、以后……或许就都不用了。 他驻剑而立,连悲伤的情绪都消失了一样,表情一片淡漠。从此之后,越此剑者,死。 一连三日,他都不曾退下。那些悄悄潜入山门的人、那些想要探听风声的人、那些只是迫于形势暂时退下,如今想杀个回马枪的肖小…… 无一生还。 这三日,林少信每天都会站在他不远的地方。他若行走,便远远地跟着。若有敌来犯,他也出手。 他与季峥都没再说一句话。天黑尽时,他才会离开。 也直到此时,林少信才终于肯相信,大师兄……不会回来了。 第四天的时候,季峥身边多了一位身穿一袭白衣,系着蓝色发带的人,嘴角勾着一抹不太正经的笑。 陆岳……季峥第一次没有望着前方,将目光分给了身边的人,而这个已经抵达嘴边的名字最终还是被他咽了回去。 陆岳已经不在了。 “我们是双生子。”陆澜像是感应到了季峥的目光,叼着根草看着不远处,轻笑了一声:“我活着他就活着。” 第48章 梦中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陆澜在的缘故,这么久以来季峥第一次在夜里靠着巨石睡着了。 “小屁孩几个月不见,你总算养胖了点。”说话的人坐在屋檐上,背对着月光,手里还拿着一壶灵酒,笑眯眯地和下面的季峥对视。“好歹人模人样了。” “手感还不错,你要试试吗?”季峥也不知道自己的声音里为什么带了几分涩然。 那人似乎轻笑了一声,晃着酒壶饮了一口:“你又不是女娇娥,捏你做什么?” 他们两人之间的距离很近,近到再上前几步就能触碰的到,然而季峥却迟迟地不敢迈出这一步,好像踏过了界限梦就碎了。 “啧,干什么一副快要哭了的表情。”那人往前倾身,笑容灿若星辰。 季峥一愣,下意识张开双手以免这个人从房上掉下来,但内心隐隐地又希望他能落下来,到自己怀中。 那人歪了一下头,将灵酒随手一抛,笑着从房上跳了下来。 季峥慌忙去接,甚至忘了眼前人的修为与身手比他都要高出许多。他本以为会被那人撞满怀的,可到头来,他却只是拥抱到一场空。 他怀中什么都没有。 季峥骤然睁开眼,心口犹自突突地跳动。他还抱着剑靠在太桁仙门外的石碑前,睡得并不算太久,眼睛却有一种流了泪一般的干涩感。 天光破晓,远远一弯鱼肚白,晨露中透出一股青草香。 陆澜坐在高处,仗着树木枝丫掩去了大半自己的身形,倒也视野辽阔。他有一搭没一搭地晃着腿,震得融雪滴滴答答地往下落。见季峥醒了,他低声问道:“做梦了?” 季峥沉默着,没有回答。 陆澜也不在意转过头,他再怎么吊儿郎当,目光里总还带着沉静和温柔:“能梦见也是好事,总比看不到的强。” 季峥闻言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手,看到了确实不错,他有点想回到梦中。 林少信这一次比往日出来的要晚一些,这一次没有再远远地守着,而是直接走到了季峥的面前。他没有穿太桁的弟子服,而是改了一身短打便于行动,头发也是高高挽起。他来时,季峥与陆澜刚合力击退了几人,季峥正擦拭着剑上的血。 林少信犹豫了许久,季峥看了他一眼,也不知话应由何起,随口便说道:“今天已经是第五日了,进犯山门者已少了许多。” 或是因为多日没有开过口,季峥骤然开声,才发觉自己的嗓子嘶哑得厉害。 林少信下意识地愣了一下,随即他苦笑起来:“阿峥,你真的变了。” 变得会主动缓解气氛,会关心人了。 这一次季峥没再言语,只是静静地看向与自己一同长大的玩伴。 林少信又顿了一下,才说道:“我准备下山游历,顺便……找找他。” “好。”林少信说的是谁他们彼此心知肚明,季峥没有多问,也无需多问:“一路小心,避开山下的那些人,我就不送你了。” 林少信这一回表情真的松弛了下来。他的面目本就秀气和善,此时看来哪怕没有勾起嘴角,都像是天生带了那么一点笑意:“我你还不放心吗?从前我们躲避追杀,我何曾拖过你的后腿?” 旋即,他便又唠唠叨叨地叮嘱起来:“你也要照顾好自己。苏师叔戚师叔他们早就有所安排,倒也未必是一定要你们在此值守。累了就回去休息一下,还有,你已经太瘦了,还是要多吃一点……” 季峥下意识抬手捏了一下自己的脸颊:“我会的。” 林少信被季峥的动作搞得一愣,便没再说什么。 他想向山门外走去,却又想起什么,从怀里摸出一截梅花枝递向季峥:“这个还你。我那日只是有些疲累,怎么说也是天下第一仙门的掌门的亲传弟子,没你想得那么娇弱。” 季峥看了一会儿,才将花枝接了过来。他的储物袋中还有一枝,与现在手中这一根形貌左近,却是一枝红梅。 林少信又是一笑,他拜别了自己最珍惜的友人,转身往山下走去。他头也不回,手似乎扬得很潇洒:“放心吧,我很快就会回来的!” 季峥看着林少信的背影,等人走远了,才收回了目光,抱着剑重新靠回石碑前。他挺直的肩背堪堪触上粗粝的石面,陆澜便从树上落了下来。 蓝色的发带轻轻飘动。他随手将一枚树叶衔在嘴中,吹了一声。有那么一瞬间,季峥甚至觉得这里会传出嘹亮的叶哨的声音。可陆澜还是失败了,即便长得再一样,也不是事事都能做到一样的。 他无可奈何地一笑,将叶子弹到一旁,望着林少信离去的方向,突然开口:“等此间事了,我也打算暂时离开太桁。” 季峥点了点头。 “陆岳性子跳脱,其实修行本就不适合他,他更喜欢像话本里那样,仗剑江湖,做个痛快的游侠儿。”陆澜说着顿了顿,“但是山上有大师兄,所以他留下了……来之前,我听说你之后会去仙人落找大师兄。你一定要早一点找回他。” 陆澜说着,眼眶突然一热:“那是他最喜欢的人啊。” “好。”那又何尝不是我…… 一阵春风吹过,吹得树叶沙沙声响,也遮住了季峥差一点脱口而出的话。 …… 大战后的第九天,陆澜也要走了。此时的护山阵法已经布好了大半,一旦阵成,便只能出不能进。守山的弟子便可一一撤回。 陆澜没了这份牵挂,便对几位长老提出去游历的事。他素来稳妥,门中人缘也很不错,又刚失去了兄长,走的时候有不少人来送他。 陆澜走过石碑旁,季峥仍在那里。他给季峥递了一份内门中一定要他收下带走的灵果,涩然道:“我想去京城找一找掌门师伯,如果我师尊他老人家出关,就说我们云游去了。” 季峥本能地应了一句:“这话你应当同几位长老交代。” “我交代了。”陆澜笑了笑,“然后差点挨骂。” 他低着头,望着脚尖那一小块地:“如果真是陆岳,可能就真被骂了吧。” 季峥犹豫了一会儿:“累了就回来。” “嗯。”陆澜似乎抹了抹眼角,“你后来还梦到过他吗?” 没有。季峥那晚后每日每日都在逼迫自己再入梦乡,可闭上眼,一切都是黑沉沉的,没有那个人的调笑,也没有那个人的身影。他只能一次次将那支被他遗留在仙人落崖边的梅花看了又看。可这一支梅并未注入剑气,花骨朵也逐渐松坠。 然后,为了不让这一段花枝凋零,季峥便很少打开储物袋了。 见季峥长久不曾回答,陆澜也明白了。他低低地叹了一声。他从前也曾对方谦对季峥的特殊而疑惑过,可如今……大家都失去了对自己最重要的人。他只希望他人可以不再遭遇自己所承受的痛苦。他莫名相信季峥可以做得到。 “那你便多多保重。我要去游览山河了。”陆澜展颜一笑:“说不定山清水秀的,他觉得此地甚好,便入我梦来了呢?” “你也不必太为我担心,我要带着他的份活很久、很久……等见到大师兄,你也帮我问个好,告诉他我们过得应当还不错。” 季峥觉得自己的喉咙有些发紧。他看着陆岳挎着剑,浪浪荡荡下山去也。 这一夜,季峥梦见了方谦。 他梦见方谦为了偷懒,做了个阵法让他跟着影子练。那原本应当还是自己进万鬼窟前的事,他的身量还不足方谦的胸口,每日更被方谦戏耍得牙痒。可梦里,方谦还是从前模样,他却已身在十年后了。 他舞着剑,靠近方谦时,才发觉自己其实比方谦还要高出一截。 季峥愣了一下,剑势瞬间停顿了下来。 “发什么呆?”方谦回过头挑眉看向季峥。 这样的梦他做过很多次,下一刻必有一把剑从后方穿透他的胸膛。可这一次不一样,季峥看着方谦的脸,心里却无比地安定,他知道眼前的人绝不会伤害自己。 可他仍然觉得有些违和,下意识地想逃。这使得他的身体越发僵硬。 方谦看着窘迫的季峥,轻轻笑了一下,眼角褶出轻轻的笑纹。他伸手抓住了季峥的胳膊:“怎么这么怕我?” 方谦的手柔且暖,真实得异样。季峥的心头猛地一跳,竟下意识推了一把方谦,自己也向后倒去。冰凉的冷水灌入口鼻,压制了他方才莫名翻涌的热。可不待他的气息彻底平复,便被一只手拎出了水面。 长治幻境的寒潭。 季峥的心情一时间有些凝重。他的手腕仍被方谦抓着,仿佛生怕他一松手季峥就沉下去,肌肤相触里格外灼烫。他看着方谦就那样单膝跪在寒潭边,倾着身子,疑惑地看着他。 “湿漉漉的,不难受吗?” 方谦的衣服也是湿哒哒的,紧紧黏合在他的身上。看着白衣底下隐隐透出的一点肉色,方谦觉得自己应该移开眼神,应该将他的手腕从方谦的手里抽出来,应当让自己沉入冰冷的潭水里,泡上三天三夜。 但他却反握住了方谦的手,在他的惊疑中将他拉得更近。方谦的脸越来越近,他甚至看得见他耳垂上短短的、隐不可见的绒毛…… 季峥猛地从梦中醒来,他直接翻身坐起呆愣地看向门的方向。梦境中的一幕一幕搅在他的脑海当中,将他彻底搅乱了方寸。 “你醒了?” 就在季峥不知所措时,戚长老突然推门走了进来:“有结果了。” 第49章 离宗 按照《九州纪述》所写,仙人落通三界,在这里众生既生又死,修为高低也尽归于无。 生机难求,却并非没有。书中另有记叙,云纪沧澜洲的无垠死海中有一片入口。那是无垠死海中唯一的生地,也是通三界。书者兼又有一笔推测,在无垠死海的那个入口很有可能直通仙人落底。 “云纪沧澜洲?无垠死海?”季峥眉峰微微蹙起,他的印象当中并没有听过这两个地方:“是在哪里?” 戚长老沉吟片刻说道:“许多地方因岁月久远,记载下的名称多半有了变化。云纪沧澜洲我还有些端倪,多半便是如今的沧浪洲,只是因为凡人的官话变了几遭,才有了改变。不过无垠死海至今为止也只有传说,不知道究竟在哪儿,更不知道是否有人去过。” “多谢长老。”沧浪洲吗?季峥从来没有去过那个地方,他这一生大部分时间都在万鬼窟渡过的,但如今却舍不得方谦在仙人落下面多呆哪怕一刻的时间。 戚长老曾说要他等三十天。但在阵法启动的当夜,戚长老便找出了线索。 然而戚长老心中也很清楚,像季峥这样觉得掉下仙人落的人还能回来的在太桁仙门内已经没有了,尽管他们每一个人都希望大师兄能再次御剑而起,笑着对大家说,没事,他只是外出游历了一场,哪用得他们这些人瞎操心。 季峥并没有马上离开太桁,而是在太桁山内又逗留了两日。他跟别的弟子一同,将于大战中战死的同门埋在仙人落旁。 太桁仙门本是没有墓地的,可这天起,仙人落便承载了他们的寄托。更不说仙人落底,他们共同等着那个未归人。 余下的时间,季峥便前往藏书楼,试图自浩瀚书海中找出关于无垠死海的些微记载。 如今虽有阵法护持,外人难侵,但太桁的山门外仍然徘徊了许多人。 戚长老其实并不是很赞同季峥前去沧浪洲,毕竟那些人都是为他而来的,而他们这些老怪物还要守着宗门无法离开。 但是戚长老自己也知道没有人能够阻止季峥离开,只是每次在藏书楼遇到时总会规劝一句道:“凡事别太强求。” 季峥从不回答,只是微微一笑继续从书海中寻找无垠死海的蛛丝马迹。 六月初三的这一天。 季峥屋子里窗边并排坐着三个小人。其中两个是不会动的小木人,一个比一个长得丑,分列左右。中间那个瓷娃娃一般的小人模样倒是生动了许多,眉眼和方谦如出一辙。此时一手抱一个,看起来似乎睡得很香甜。 这小瓷人是他亲手做的,送给自己的生辰礼物,却偏偏成了他当初最痛的见证。 他一度因为恨,想要将这个小人挫骨扬灰。可也正是这个小人,硬生生缠着他,伴他挺过了下面的近十载光阴。 季峥收拾完行李,转过头看着此景,忍不住伸手推了一下瓷娃娃。瓷娃娃仿佛被惊醒了,下意识将左右两个小木人紧紧抱住,既懵又警惕地看向季峥。 季峥下意识勾起唇角,随后又冷了下去:“你们一点都不一样。” 小瓷人看季峥也没什么下一步动作了,不明所以地看了他一眼,随即又搂住了小木人,似乎又要睡下去。 那是长着他模样的小木人,季峥不知怎地心又软了下来。他不顾小瓷人的反抗,将它从木人的怀里给扯出来,安到了自己的肩膀上,然后将两个小木人全部收了起来。 肩上的小瓷人似乎很是生气,用力地揪着季峥的头发踢他脖颈,只是它太小,没什么力道,更伤不了季峥分毫。季峥低笑一声,以指腹轻轻摩挲了一下小瓷人,权当安抚。 “我们去接他回家。” …… 方谦睁开了酸涩的眼睛。他的半边脸压在考研题卷上,还闻得到离自己不远的同学身上淡淡的香水味。 他愣了一下,合上了做到一半的考验试题,离开了图书馆。 车水马龙的街道,明亮的路灯。他一路走回到熟悉的地方,漂亮考究的别墅中一片温暖的灯火。 方谦本能地从门口的花坛中摸到钥匙,然后开门进屋。 此时正值饭点,餐桌上对坐着两个人。方谦看着眼前熟悉的老头儿时,眼眶不知道为何一阵酸涩。 真奇怪,他明明只是去了一趟学校,怎么搞得好像是久别重逢了一样? 方谦强迫自己转开了视线,看向老头儿对面的人。 看起来老头子今天又带了一个新媳妇回家,这一次的媳妇长得还是很像他老娘,不过好歹没有领一个私生子回来。 “我饿了。”方谦轻车熟路从柜子里拿出拖鞋,走进餐厅,他平时坐着的地方,也摆好了碗筷,方谦顺势坐了下来:“老头儿这一次准备什么时候结婚?” 然而并没有人回答。 方谦愣了一下,他尝了一口米饭,一点味道都没有。 方谦有些迷茫的放下碗,刚想开口询问,就见老头子吃完饭,背着手走进客厅,他的背影看起来有些佝偻。方谦下意识跟了过去,看着老头子拿出三炷香。 方谦突然想了起来,他不属于这里。 方谦静静地看着老头子将三炷香祭在案前。蜿蜒着,袅袅升起的烟火带着一线香味。方谦看见老人念念叨叨地对着照片说着话,突然有些心酸。 老头子的“花心”从来都不仅仅是因为他有钱。排除掉年龄的因素,他确实是一名很懂情趣,看起来也从容雅致的男人。方谦再见却发现他憔悴了许多。许……或许他这个儿子和其他的私生子们还是有些不一样的吧? ……你有那么多私生子。该带回家就带回家吧。就算不一样,好歹也热闹很多。 他想说的话有很多,但是都来不及说出口了。 他的思维有些模糊起来,转瞬间他便已经被那一线烟火所吞没。四周白茫茫的一片,方谦站在原地有些恍惚。抬起头,唯有这里没有那片雾气。他意念一动,整个人往上飘去,然后看到了头顶的星空,除此之外依然是空茫茫的一片。 星空中,方谦身上还穿着太桁时的着装,储物袋也还挂在腰侧。可惜勿论周围还是体内,方谦都感觉不到一丝灵气,是以他身上的储物袋也就只成了一个摆设。 他低下头,手还是好好的,并非只是魂念。可这么一算……他到底是活着还是死了? 举目无人。还是要他……问苍天? 方谦不问,他走。 人间的光明大道,从来都是靠人自己走出来的。 他落回到浓雾中,随便挑了一个方向,大步走了过去。 不知道自己在哪儿,不知道自己会去哪儿,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修炼之人从来心性坚韧,可方谦却不知不觉竟有些焦虑与寂寞。 他并没有因为长时间的行走而感觉到疲劳与困倦,不过正因身心毫无变化,行走不知尽头,才令人更为绝望。 这里有没有人? 哪怕是和自己一同坠下来的金龙也行啊? 终于不知道走了多久,方谦停止了这漫无目的的行为。既然走不到头,那不如等着。 等一个转机,一个契机,一个变化。 虽说这里没有好看的小说、动画,更没有手机、ns。可修行之人对付时间从来也不是只依靠这些外物。 他盘腿而坐。在这个完全感受不到灵气的地方修炼。 消磨时间而已,谁不会啊。 虽说此地没有灵气,即便修行也毫无进益,但方谦的心还是逐渐静了下来。他听见自己的呼吸声低沉而均匀,隐隐的,他好像听见了人声。 死寂当中骤然有人低语的声音,方谦不由一怔。紧接着,他察觉到这声音……似乎,有一些耳熟? …… 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季峥在决定离开太桁仙门时,特地请其他人将自己带进后山。从这里出阵便是隗阴山。 隗阴山地势险要,且灵兽和阴祟众多,不过以他现在的修为,并不会畏惧阴祟之物,从这里有一条隐秘的小道可以直通外界。 给季峥指路的是戚长老座下的一名弟子。待他讲清楚要如何出山后,仍显得忧心忡忡:“外门的人大多冲你而来,万事小心。” “多谢。”季峥犹豫了一下,欲言又止。 这个季峥连名字都不知道的弟子突然一笑道:“你是不是想问我怪不怪你?” “其实我起初也曾恨过,为何因你一人要让太桁仙门面临这样的境况。可这些时日我仔细想过了,皇族对你的攻讦全无道理。天下灵脉哪有可能因你一人而枯竭?”他说来坚定,其实每一句话都也只是在说服自己:“欲加之罪而已,我们有自己的眼睛,能够辨别黑白。” “希望你能早日带着大师兄回来。”那名弟子笑了笑,转身离开。 季峥走出山门时,隐隐感觉到自己身上的灵气一阵波动。他回头看去,知道短时间内自己都不可能再回得去了。 隗阴山中昏暗低沉,季峥一路抄小径走。刚走到一半时,脚前突然出现了地陷。 季峥脚步一点,直接跳到后方避开了眼前的陷阱蹙眉看了过去。这条小径是太桁密道,按道理来说不该有外人知晓才对。 像是回应他的疑惑,有五人从树后走了出来。 “季师弟,我们又见面了。”眼前领头的人长了一张圆润的脸,但眼角却狭长,看起来有几分奸猾:“等了这么长时间,我原本还以为你不会出来了。” 第50章 故人 季峥蹙眉看着眼前的人,他看起来好像认得自己,但自己对他却并无印象。既然是“无关紧要”的人,眼看着对方有缠上来的趋势,季峥干脆利落地就抽出了剑。 那人脸色一僵,下意识后退了半步。 他看不透季峥的修为,自然也知道这小子的修为要高出很多。二人眼下距得近,若季峥想杀人,他恐怕…… 只是转念一想自己身边都是金丹仙人,想来总不会坐视季峥这个黄毛小儿当着他们的面放肆,便又有恃无恐了起来:“我听说你们太桁仙门的望舒仙君已经不在了,这一次看谁还能护着你。” 季峥听到方谦的名讳,愣了一下眉头微蹙,反而不急着出剑了:“你说什么?” 那人冷哼了一声:“季师弟当真是贵人多忘事,还记得月牙泉挑灵泉水的任务吗?当年若不是为了你,我怎么会被你那个好师兄逐出师门!” 季峥闻言一愣,尘封已久的记忆被重新翻了出来,这才忆起眼前的人正是鉴松堂的那名姓徐叫徐归的弟子,可是被师兄逐出师门又是怎么回事? 那人趁着季峥发愣的时机后退半步,暗中催促左右:“快上,他就是皇室要的那个人,尽量抓活的。” 徐归这一句如同废话。若非为了季峥,那几名金丹仙人又怎会任他这小喽啰狐假虎威这么些时日。徐归话刚出口,他们就已经出手了。 四位金丹仙人齐齐出手,声势不可谓不惊人,连带着整片山林都震动了起来。 然而没有想到的是,季峥的剑更快。在几人势头无可回避之时,他的剑直接出手了,转眼之间便将几人屠戮殆尽,每个人的眉心都带着一点血痕。 虽然听说剑修是修炼者中最容易越级杀人的那一类,但季峥如此轻而易举地击杀几名金丹仙人,徐归还是吓得直接跪在了地上,甚至失去了逃走勇气。 而季峥的剑锋也顺势架到了徐归的脖子上,目光森冷。 徐归的身形不住颤抖:“别……别杀我,同门一场我也不想来这里堵你,都是他们……是他们逼我的!” 季峥沉着脸问道:“当年是怎么回事?什么叫为了我被逐出师门。” 徐归原本充满畏惧的眼神里突然出现了一抹恨意,更因那经年的愤怒甚至停止了身体的颤抖,他抬起头却又在季峥的杀意中瑟缩了一下身体:“这个问题不是更应该去问问你的那位好师兄吗?” 季峥的剑锋紧紧一抵,徐归的脖子上顿时出现了一线血痕。可这时的徐归反而豁出去了一般,竭力嘶嚷了起来:“把你放到外门的是他,因为你把我逐出师门的也是他。什么仙风道骨,不过是反复无常,却要他人去死的小人罢了!” 徐归的脖子缓缓流着血。季峥眼神阴暗:“说清楚,你在说谁?” “还能有谁?”徐归阴沉沉地一笑,咬牙切齿地说道:“就是方谦!” 方谦被自己的名字拉扯住神智,刚一回身却差点从季峥的肩膀上掉下去。他下意识地拉扯了一下手边的东西,却是季峥的头发。 嗯?这都怎么回事? 季峥被徐归的那一声里的恨意勾起杀心,刚要下手,却被后颈的一阵扯痛给惊醒。他下意识地伸手一托,将从自己肩上落下去的小瓷人接了个正着。小瓷人比起在太桁时还要灵动不少,窝在他的掌心里,歪着脑袋看着四周,似乎有无限的疑问。 季峥皱着眉,不知道这小东西怎么突然动了。他将小瓷人放回肩膀上,压着嗓子按了一下它:“别闹,坐好。” 方谦眼看着季峥伸来的手如此巨大,想逃也无处可溜,生生被摁得往后仰了下去。方谦眼疾手快将短短的手臂插入季峥的发间,才得以没掉下去。 比起愤怒,他更多是觉得荒唐。他的眼角瞥见徐归的袖子底下露出些微机扩的痕迹来。 袖箭?两人离得这样近的距离,若袖箭是被人以法力加持过,那季峥就万没有躲避得开的道理。 方谦一时着急。顾不得自己差点从季峥肩膀上掉下去的事,当时就像叫喊:你…… 方谦才发现这个身体的嘴是假的!根本张不开,也没办法传音。 这是谁做的!还不如他的小木人! 然而他完全忘了,小木人是因为自己在上面遗留一丝神识才能够施展传音,他可从没给小木人雕过嘴。 好在季峥本就是很有戒心、极其敏锐的人。徐归杀机刚动,季峥的剑却更快,干脆利落的一道血线高高飞出,季峥还不忘用指腹摁住小木人的双眼。 别摁啦!再摁我就要掉下去了! 其实方谦还觉得这个圆脸人挺面熟,想多看看。但也因为季峥的手指头将他堵了个严实而未遂了。 方谦往后仰了半晌,总算从季峥手指的围追堵截里钻了出来。转过头却看到季峥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 那曾经他最惶恐的一段时日,四面楚歌无处安生,只能躲在不见阳光的角落当中,甚至连自己的仇人是谁都搞不清楚,最先学会的是辨别他人的恶意和恨。 所以他认准了是大师兄指使的鉴松堂,一厢情愿的恨了那么久,但今天却告诉他不是的…… 季峥突然有些想笑。他真是愚蠢啊,被自己心中的那一线“恨”蒙蔽了双眼,将那个人的好从头到尾忽略了全,却在追悔莫及后,尝遍了痛彻心扉的滋味。 方谦看着明显走神的季峥,忍不住伸手戳了戳他的脸……有点硬。 就算他这个瓷娃娃没什么触觉,也分明能从皮肤凹陷里看出来,手感不行。啧啧,孩子长大了,依旧这么瘦。没劲。 小瓷人的举动总算换回了季峥的神智,他看了一眼坐在肩膀上的小人,和方谦一模一样的眉眼让他心中一软。“我们走吧。” 所以到底要去哪儿?太桁仙门内现在怎么样了?不知道外面有很多人在狙你吗? 也不知道是不是小瓷人制作的问题,愤怒下两眼竟然渗出泪水,气鼓鼓的样子看起来格外的软萌。 季峥自然不会过多注意小瓷人的变化,在简单安抚了一下对方后,快速离开了隗阴山。 为了不引起仙门中人的注意,季峥特意改变容貌,隐藏起修为,日夜兼程地赶往沧浪洲。 只是可怜了方谦,他一直试图用手写来阐明身份,但绝大部分时间都被季峥关在了暗无天日的储物袋中。 说实话……这个感觉还不如呆在那个莫名其妙全是雾气的地方。 …… 沧浪洲。 云中客栈上房。 季峥总算停下了脚步,他将小瓷人放了出来,安置在窗台边上。这几日不眠不休赶路并不觉得什么,猛然一停原本被压下去的思念才重新泛滥了起来。 他很想他。 季峥伸手轻轻碰了碰和方谦一模一样的小瓷人,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忍不住勾了一下嘴角:“他在谷底,估计晒不了多少太阳。你多晒晒。” 我谢谢你啊! 小瓷人很想翻个大白眼,然而季峥已经离开了房间。不知道是不是现在变成了瓷人的关系,方谦感觉到季峥关门的那一瞬间,自己浑身上下的关节都在叮当作响。 他自窗台上往下望,犹豫了很久。 他对这个小瓷人的结实程度没有概念,不敢冒跌个粉身碎骨的险。他揪住了窗边的兰草,借着兰草垂下的空挡他成功蹦到了窗边的小桌台。然后再沿着桌腿一点点地蹭了下去,在此过程中方谦甚至很怀念自己那具木头疙瘩的身体,毕竟怎么摔都不会坏。 好不容易下来后,他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到底要怎么把自己的身份告诉季峥呢? 办法总比困难多。小瓷人眼见一旁还有个炭盆,顿时心生一计。他好不容易才抱了一块炭火出来,专心致志地在地上写下:我是方谦。 为了避免写太小季峥看不到,方谦还特地想把字写大一点。可小瓷人力有不逮,也着不好炭笔的力道,简简单单一个笔画,它也是写得断断续续,好几个弯折,更不提他的身躯在地板上跟着爬来爬去,将自己写下的笔画给擦糊了。 下笔之前,小瓷人还特地动用了一下现在的土疙瘩脑袋,觉得只写方谦俩字不够说明问题,怎么着也得写满四个字才行。 不料写字难度大大超乎他的想象,仅“我是”二字他就已经写得模模糊糊,难以让人看清楚。小瓷人惆怅了一会儿,只恨爹娘给自己起了个谦字,写起来估计更难。不过方是个好姓,哪怕只写“我是方”,可能也看得懂? 然后在他还没写成方的第二笔时,季峥重新推门走了回来,犹豫没注意脚下,顺势一脚踩灭了小瓷人好不容易写出来的字。 方谦气急整个人扑上去撞到季峥的腿上,季峥这才注意到下面的小人,微微蹙眉不知道自家小瓷人怎么从窗台上下来的,怎么又脏成这样了。便转身又叫小二取了水,将小瓷人从头到脚擦得干干净净。 小瓷人起先还在气闷,转头又出了点子。他将手沾水,试图在桌面上写字,但水一点也不听话,很快就自己结连成片,看不出个字形。 季峥目光柔和,点了点小瓷人:“这么喜欢玩水?” 你才喜欢玩水!小瓷人痛苦地就地一坐,将自己的脑袋敲得叮叮当当。 季峥有些意外,看起来它还真挺喜欢玩水的? 季峥犹豫了一下,心念一动直接将小瓷人放进了一旁的水盆当中。小瓷人入水后果不其然地直接沉了下去。 他自闭了。 第51章 王府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方谦想尽各种办法阐明身份,很可惜均以失败告终。 季峥发觉自从离开太桁以后,这小东西就变得过分活泼起来。 莫非太桁仙山的灵气对小瓷人这样的“特异”也有什么滋养之效? 原本小瓷人的制作材料是在秘境中的一处洞府得到的冰晶作为材料,有简单的喜怒哀乐。可现在看来,更像是已经修炼成了精。 但是季峥以灵识查探过,小瓷人还是从前模样,并无任何异常。季峥心情复杂的看着小瓷人,他是真的烦,每次将它从储物袋里放出来,他就不遗余力地想引起自己的注意,却又看不懂是在干什么。 就好比他现在正在吃饭,小瓷人却淌着菜汁,将菜从盘子里一根一根地往外抱。 季峥握着筷子眉头紧蹙,虽然仙门一次补给了他不少月份,却都是灵石并没有凡人常用的银两。 想到这里,季峥便不由微微一叹:“别闹了。” 离开太桁的这段时间,他虽然一路急行,却从未断过三餐。早已经不再是原本骨头架子的模样,轮廓被重新勾勒了起来,俊美中还带了几分阴郁。 全是这段时间奋力将自己吃胖的结果。 季峥看着个小瓷人不知疲倦地浪费,有些头痛但对着那张与方谦没太大不同的脸又生不起气来,最终只是轻轻弹了他脑壳一下:“再闹就把你关回储物袋里。” 方谦觉得自己的脑袋里一阵叮叮咚咚的回音,沉吟了一会儿,又记起自己被关在储物袋里暗无天日的时日,一怒之下也忘了自己辛辛苦苦摆的字了,直接将手里的菜砸到了季峥脸上。 关关关,就知道关。偏偏他没有修为,也没办法反抗。 小瓷人觉得自己快委屈死了,背对着季峥盘腿坐在桌上生起闷气。 季峥闪得快,用木箸挡下被小瓷人甩来的菜叶,不明白为什么这小瓷人的变化这么大。 季峥只狐疑了一瞬,便移开了注意。他在太桁翻阅了众多典籍,里面关于无垠死海的线索其实寥寥无几,甚至并无明确的指向性。只是他虽说与皇家没什么交情,但幼时母亲对他的教导仍然是将他当做皇子来对待,也知道不少皇室辛密。 于是外人眼中的寻常文字在季峥反复阅读中,却发现隐含当中的隐语。选定了几个极有可能的地方,其中最大可能便是在城西王的领地当中。 只是无垠死海的入口也是要特殊时候才会出现,而城西王萧执虽然与皇族关系太远,但也算是皇室血脉。季峥想要进王府恐怕并不容易。 等方谦气消了,再一转头时季峥已经规规矩矩的躺到了床上。 方谦:…… 感觉刚刚生气的自己仿佛一个傻子。 不知道为什么变成小人之后,好像脾气跟跟着上涨了。 方谦叹了口气,爬上爬下这种事一回生二回熟,他也发现了这小瓷人看着挺脆弱的,但其实很抗摔。 这一上一下并没有花费多少时间。 方谦看着季峥板正的睡姿,无奈的推了推下颚:说好的金丹期不需要睡眠呢。 但他也到底没舍得把人推醒,反而费劲将角落里的被盖在人身上,随即走到角落里看向窗外。 窗外明月朗朗,隐隐还听得见猫儿声嘶力竭的叫嚷,听起来来思乡的有,思春的更多。 方谦叹了口气,不知怎么的他突然开始想念自己的身体。他的魂魄如今被困在小瓷人当中,那他的身体呢?还在仙人落?还在那片雾中?那如果他打碎了小瓷人,是不是就回得去了? 方谦举起自己的一条手臂,盯着窗棂许久,终究还是没舍得把手臂砸下去。 算了算了,且不说砸了自己究竟能不能回去,就算回去了,恐怕对现在来说也没多大用。那片雾茫茫的地方,方谦是真没信心从里面探出点什么来。 瓷娃娃就瓷娃娃吧,虽说方谦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附身在这玩意儿上,虽说瓷娃娃也不能开口说话,但好歹还能看看这个花花世界。 方谦没有注意到,季峥骤然睁开的眼睛,若有所思的看向他的方向。 季峥并没有睡,他在等午夜时夜探王府,没有等到时间,却等到了小瓷人再一次的反常举动。 就算养出灵识也该与幼童无异,但他家这个……好像特别早慧? 他伸手直接将小瓷人放在自己的肩膀上,完全不知道这小东西若是有颗心也要吓得不跳了,随即从窗户跳了出去。 …… 沧浪洲虽说名字很多水,但其实是一片位处偏远的沙洲,整个城都是一种尘土的色泽,即便月色清冷,也显得有些萧条,甚至看起来还不如长治镇繁华。 而城西王府顾名思义,正在城西。这片粗朴的土地上,兀的竖立一片金碧辉煌的建筑,简直就像是从别处直接移来的一般,倒更显壮观。夜色中,城西王府依然灯火荧荧,格外显眼。 方谦坐在季峥的肩头,寒风猎猎,风沙迷眼,但也看清了王府的样貌。 方谦愣了一下,这小狼崽子跑来这个干嘛?是觉得皇室抓他辛苦,终于决定送货上门了,还是想来一波刺激的反杀? 方谦火气腾腾上涨:干掉了几个金丹期的仙人,你膨胀了是吧?就你那点剑术和修为,是想和谁丢人现眼? 可惜如论方谦怎么比划,季峥都浑然未觉。稍用土疙瘩脑袋一想,方谦突然反应过来以他这个位置,季峥是看不到他的。 于是他动手。 “嘶……”季峥突然感觉到到头发被人一扯,已经有些习惯了的他顿时明白小瓷人又开始闹了。他将小瓷人从肩膀上摘了下来,托在掌心当中。 对着季峥的沉沉目光,方谦突然意识到,自己还是没法对季峥表达自己的想法。但方谦是不会放弃了,应该说任何一个能修炼到如方谦这等境界的修炼者,他们会放弃的只有“放弃”本身。若连这点艰难都不能面对,那还修炼什么! 他略一思考,再次对着季峥开始比手画脚,做出一些动作,示意他不要贸然前进,王府凶险,他的皇族身份…… 还不等他演示完,黑漆漆一个布袋当头罩来。熟悉的储物袋的感觉让渡劫都面不改色的方谦眼前一黑。 臭小子!你是真长大了是不是! 季峥犹豫地看了一眼储物袋,随即收了口,系回自己的腰间。 这小东西是为自己跳舞鼓劲吗?虽说好意心领了,可现在实在不是时候。回头再帮它洗澡,给它玩水,让它开心一下。 季峥飞身而起,借着月色潜入城西王府当中。如果无垠死海确实在在城西王府,那么今日月过中天之时,也就是在此时入口会开启,三刻钟后便会关闭。他所拥有的时间并不是很多。 为了避免错过时辰,他仔细地观察着整座城西王府的灵气流动,任何一丝貌似异常的流动都有可能指引出无垠死海的入口。 他不知道找到以后,能不能顺利从中进到仙人落底,可这已经是他唯一的希望了。 突然,他身形一顿,向后退去。这一退太过仓促,季峥甚至踩碎了几块瓦片。青瓦坠地,季峥更是提起了几十分的警戒,也就在这时,季峥察觉到了些微不对——此地没有卫兵? 他再凝神看去,只见庭中确实无人。唯有一名女人静静地伫立在那里。 这女人看不出修为,也看不出年纪,乍一见仿佛青春年少,但眼底却很沧桑如同阅尽了人世般。 她阖着双眼,就那样赤足立在沙地中,穿着似是舞女打扮,露出的肌肤凝玉一般细嫩白皙,衣袖裙摆却如花瓣一般层层舒展。她容貌俏丽天真,身段却很妖娆,美得可担得起惊心动魄四个字。 就好像她在这里,沙洲都成了侬软的江南水乡,空气里都飘着一股子莲子的清甜。 季峥发觉自己看不出这个女子的深浅,或者说他在这个女人身上看不出活人的气息。 就在此时女子缓缓睁了眼睛,月色衬得她双眸更显清亮:“足下若是拜访王爷来的,还是应当先递帖。深夜翻墙而来,总不是个做客之道。” 季峥并不言语,直接祭出了长剑。如流星一般刺向女子,他时间不多,不想再浪费时间。 女子看来有些吃惊,身形却一点不慢,迎着季峥的剑锋掠了上去。长长的袖摆挥舞,一时间竟缠住了季峥的剑,微微一笑间,女子的脸与季峥的脸竟贴得极近:“英雄难过美人关。 季峥眉头蹙起反手搅剑,女子的袖子立刻碎得被风吹起,就好像一片片花瓣。 季峥迅速拉开了彼此的距离,女子却并不追击,同样向后退回中庭。落下时,那些被季峥搅碎的袖摆似是有了意识,竟然一片一片自己拼了回去。待女子落回地上,她的衣服又是完好。仿佛方才与季峥的恶斗都只是她烟波里的一场梦。 女子方一落下,足尖一点又是高高跃起,长袖一舞竟是将季峥都裹了进去。满目红粉中,季峥不论如何催动灵气,仍觉一点一点失去了控制力。 第52章 丢了 季峥神色不变,即便不动灵气又如何,剑气如芒再一次搅碎了女子的衣袖,而锋芒不停直接刺进女子的胸膛。 然而没有一滴血落下来,在季峥的剑抽出之后,她胸口上裂开的剑痕也快速地愈合了起来。 季峥蹙了下眉,侧目看向自己右臂上依旧紧紧缠绕的衣袖碎布,撕也撕不掉。那碎布如同有生命一般,还在自动生长,试图包裹住整个人。 而被包裹的地方,灵气没有办法正常运行。 女子倒是有些诧异的季峥一眼,抿唇一笑,看起来全无杀气。可那些缠在季峥身上的碎布却如有了自己的意识一般,蠕动着生长起来。不仅缠着季峥的手臂不放,还颇有种要将他整个人都裹进去的架势。 季峥一动却发现持剑的右手被紧紧勒住。此时月已过中天,季峥知道不能再拖,并不迟疑,一道金色的气息顿时自他脉门渗入紧卷着他的长袖中。 金气如一线火焰,娇花一般的长袖遭了火焰,终于暗淡了诡谲的艳丽,季峥脚尖一点跃到房檐上彻底脱身。 然而季峥的动作还是迟了,他分明感觉到在龙气出现时,仿佛有什么东西将这些灵气都鲸吞了下去。而等他彻底脱身时,城西王府已经重新归于平静。 季峥蹙了下眉,心知恐怕已经错过了今晚的时机,不再犹豫转身便跃出王府。 这女子修为和功法诡异,但刚刚缠斗时女子始终不曾出过王府范围,或许这便是对她力量的制衡。 女子果然没有追。她只是又阖上了眼,等她的衣袖再次自己恢复起来后,她才看向了自己手上的一只储物袋,季峥的储物袋。 女子的手伸了进去,突破了储物袋只能由主人使用的禁制,从中取出了一只精巧的小瓷人。 方谦好不容易离开的不见天日的储物袋,他手里面拿着一根糖葫芦的竹签下意识戳向眼前的人,也不知道季峥把这种垃圾随意堆放在储物袋里是为了什么。 却完全不记得自己曾有一日随手买了一堆小玩意,然后却为了顾全颜面,全部塞给了小孩。 这些于他来说是“破烂”的玩意,却被对方小心的珍藏起来,一放就是十余年。 方谦这一剑刺来的倒是有模有样,但还是在对方弹指下就便轻易地震断了。方谦这才发现眼前换了一个人……所以……怎么掏自己出来的是个女人? 那季峥哪儿去了? 这傻小子把他塞储物袋里就是为了把他扔了? 女子看着掌中的小瓷人手持半支竹签上演拔剑四顾心茫然的景象,不由又是一笑:“原来他就是季峥。全天下姓萧的人都在找他,他竟然自己来了城西王府。这或许便是……王爷的机缘?” 方谦觉得自己见鬼了——怎么,季峥这是在自己背上刺字了?这女人只是捡了个储物袋,为什么就知道他的身份了?早就说季峥想潜入王府的行为太过冒进,他还不听。这下倒好,明天他的海捕文书便该满沧浪洲了吧?! 方谦越想越气,盘腿坐在女子的掌上。接下来呢?自己会不会被这女子给摔个碎?那颗就精彩了,他自己没做到的事,反让别人做到了。 女子似有些触动,停顿了一会儿,才轻声说道:“我不会伤害你的。只是,你要告诉我,为何季峥的身上还有龙气。” 方谦有些疑惑。季峥是皇子,有龙气难道不应该天经地义? “从前是这样。即便如王爷,只是皇族旁支中的旁支,也会身负龙气,只是或多或少而已。”女子柔声说着,“可皇族失去了金龙,他们身上便不再有龙气了。” 方谦恍然,又不由有些困惑。这人莫不是有病?怎么对着自己絮絮叨叨解释了这么许多? 女子的表情稍显古怪。她微微泛红的指尖戳了戳小瓷人:“小东西,你是真不知道还是故意作弄我?” 方谦顿了一下,后知后觉的对上了自己和这个人的对话,随即对自己的土疙瘩脑袋绝望了。所以……你听得到我心里所想? 女子轻轻一笑,眼底却有些惆怅:“我当然听得见。虽说你与我有些不同,但其实也没太大的区别。我叫十七,你呢?你的主人给你起名字了吗?” 我叫你大爷。方谦面无表情的应道,顺便唾弃一下目前不知所踪的季峥。 什么都能弄丢,怎么不干脆把自己也丢了! 被方谦念叨着的季峥此时已经回到客栈房中,他关上门时才发现储物袋不见了。 他沉着脸站在窗前,眼看着天光泛白。手指不自觉地用力,直接捏掉了一块窗棂。 …… 西城王王府门的斜对面有一支馄饨摊。卖馄饨的老陈在此已经营了二十余年,隔日定时定点,将他那支馄饨挑子落在此处。一端是开水与热汤,另一端是新擀的面与馅。一旦落了摊,便有市人聚集。 老陈的馄饨都是现包的,粗短是指节在净白的面皮里却显得十分灵魂。包出来的小馄饨、元宝馄饨种种,都是匀称漂亮的底子。 入了汤在蒸腾的雾气里滚了滚就捞出,面皮半透明,显出里面一团或大或小的肉馅。闻了食指大动,见了更是口舌生津,入口更是馅料紧实弹压,面皮柔滑中又带着一股子韧,就着一口暖汤,给食客的惬意不亚于陈酿之于老酒鬼的快意。 据说老王爷在世时也经常会差人来买馄饨吃,甚至主动要帮老陈在此盘下个铺子。可老陈总推说自家婆娘身体不好,离不开城南那口救命井,就连馄饨汤也是井中水才做得好…… 总有诸般理由,与这富贵王爷定上那么一定。老王爷也只是笑笑。他知道老陈倔强,就连赏钱给得多了,下次再来他都要板着个脸,但总忍不住得着空就提一嘴盘铺子的事给老陈嫌弃嫌弃。 馄饨虽好。沧浪洲对这城西王府家的态度也可见一斑,从来是敬多过畏,若有机缘,话话家常也不是空想,倒没有寻常的威慑与隔阂。 此时已近巳时,寻常市人早已吃过东西干活去了。可老陈的摊上仍有不少人落着座,捧着瓷碗就着汤,低悄悄地说着话。 “你听说了吗,这世间如今灵气还在锐减,但龙气也消失了。” 同桌书生扮相的人闻言一愣,沉着脸低声喝斥道:“你找死啊,在王府门前谈论龙气!” 那人白了一眼,不甚在意地说道:“你又不是不知道,咱们家这位王爷从来不在乎这个。” “特殊时期,还是谨慎点好。”书生感叹着摇了摇头,随即凑到同伴耳边悄声说道:“昨夜有人潜入王府,还惊动了十七姑娘。” 同伴却是一惊,颇为不信:“昨夜?那得是何等修为的,竟连十七姑娘都会被惊扰?” “莫不是别家皇族派了什么修炼者过来暗杀我们王爷?!” 书生本是想让同伴闭嘴的,不料同伴的问题一个比一个多,还一个比一个可怕: “你想死可别拉上我。”书生的脸都黑了,三两口便吞吃了碗中馄饨。 同伴似乎也觉察出自己方才太过莽撞了,但他仍忍不住又追问了一句:“你今日还没去王府当差,是怎么听说的?” 情知不解答个清楚同伴是不会放过自己的。书生将心一横,拍下铜钱结账,拉扯着同伴的手臂,咬着耳朵与他一同走远了:“我大舅哥在王府当差,可惜除了十七姑娘外没有人见过来者的样子……大舅哥知道我今日要入府给账房先生打打下手,特地叮嘱了我。” 说着,他还弹了弹自己的腰间,似有金铁之声。 “老板,结账。”一名貌似平平无奇的粗犷汉子不久后也结了账,去的地方正离方才的书生与同伴一样。 这人正是乔装之后的季峥,有龙气护体,他可以隐藏自己的修为,昨夜一行后,他也有自信可以潜入王府一段时间。 但他等不到夜里。 不知道为何,当他发现储物袋丢了之后,心中莫名一阵空虚。不仅是为了储物袋中,那人留给他的种种回忆,还有…… 还有更重要的东西,被他不小心遗失了。 季峥迫切的想要取回储物袋,即便为此会惹来更多的麻烦。 他一早便在王府的前门后门侧门偏门等的地方转了个遍,正是为了伺机混入城西王府,却刚巧让他听见了这样一番谈话。 以他如今的修为,兼并龙气对修行的天然压制,竟然也不能压制住对方,反而处处被克制。昨夜的那个十七姑娘究竟是何人?或者说是什么东西? 而他的储物袋,此时多半便也在十七手中。 季峥原本还在犹豫如何在白日里潜入王府,这书生倒给了他可乘之机。他一路循着那书生与友人的道路跟去,借着他们看姑娘的一个空挡,从他的腰间摘走了腰牌。 他已将书生的样貌记了个全,好在二人身量也是相似。季峥改变了自己的容貌,加之手中的令牌,守卫并不生疑,直接将他放了进去。 季峥进府后,直往昨夜遇见十七的那个庭院而去。 第53章 酒香 暖室生香。 精致的小椅子比方谦整个小瓷人还要稍微地大了一些,但也不过手掌大小,上面雕花镂空一样不少。 方谦就这么坐在这张特制的小椅子上。原先净白的瓷身上被套了一件小衣裳,布料细腻,还刻有符印,动起来便是一个流光溢彩。 太闪了,方谦觉得自己像个烛台。 奈何这身衣服的符印阵法不知是何流派,方谦自己脱又脱不下来。 他倒也尝试过逃跑,只是放着这张小椅子的桌面上也刻有不仅仅是为了好看的繁复花纹,更是一则困阵。若是放在从前,这种寻常阵法方谦一剑劈了就是,可现在,他就只是个会动会跑的小瓷人。 方谦撑着下巴维持着微笑的表情,双眼迷离的看着前方。再一次唾弃将自己弄丢的季峥,如果不是这小子突发奇想跑到王府,自己也不至于被困在这个地方。 不过自己好像还没试过把阵法劈开。可能值得一试? 等一下……重点不是没有修为和灵气,而是……没有剑。 方谦站起身绕着阵法走了一圈,还没等他看出什么名堂,吱呀一声,房门已开。 方谦神色不变,落落大方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十七端着一只食笼走了进来,靠近方谦时,她的身边泛起道道水纹,仿佛穿过什么五星屏障。透过屏障后,十七才抬眼看向方谦。 方谦单脚懒散的踩着凳子,不太用心地打了声招呼:“早啊,十七姑娘。” “早。”十七轻轻一笑,从食笼里取出一叠糕点正放在方谦的面前:“知道你吃不到,并不是有心欺侮你。只是摆着挺好看的。” 方谦:…… “你家主人要是做你的时候多给你的嘴辟一条缝隙就好了。”十七说来还有点惋惜。她挺想看小瓷人吃比自己还大的糕点是什么模样的。 方谦翻了个白眼,稍收拾了一下心情,他又望向十七:“姑娘到底是什么人?” “你刚刚已经提到了,我叫十七。”十七的声音柔柔的,又取出一支小巧精致的酒壶酒壶,倾出一小杯灵酒也摆在了方谦桌前。 方谦目光下意识被那壶灵酒吸引了过去,也不知道这小瓷人的身体是怎么做到的,嘴巴张不开但鼻子却偏偏好用。 佳肴还勉强可以忍,这酒香却实在馋人了些。 十七见方谦垂涎欲滴的表情忍不住有些诧异,这小瓷人连张嘴都没有,怎么活像个酒鬼一样? 除非……十七的看方谦的目光多了一丝猜忌:“你以前喝过灵酒?” 瓷人自然是不可能喝过酒的。 方谦的心神虽因灵酒飘了一下,但很快被十七的话勾了回来。忍不住有些懊恼,他这见酒就被勾去心魂的性子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改一下。 但他面上却还是一副淡然模样,拿着酒杯在鼻尖晃了晃,目光中尽是遗憾:“喝不到还不许我闻的到吗?这里是城西王府,你是王爷的什么人?或者说,你是什么?” 十七闻言又笑了笑她眼睛微微眯起,里面如同亮着一汪清泓,正欲说话,门外传来一声通传:“十七姑娘,王爷想见你。” 十七一愣脸上突然露出些许喜色,便好像是个娇小姐突得了情郎写在扇面上的情诗一般,再不理会方谦向房门走去。走到一半时脚步突然又停住,回头就着铜镜扶了扶发髻,余光看向身后的小瓷人:“你看我美吗?” “……”对美丑一向没有太大概念的方谦,停顿了半晌点了点头。 十七轻笑了一声推门走了出去。 房门一关,方谦又是孤身一人了。 方谦一时未动,坐在原地白瓷手轻轻地扣着桌子,见无人再进来才起身寻找能够替代剑的东西。 可惜十七姑娘刚放下的糕点也没个硬质的诸如麻花什么的,更是连根钎子也无。方谦转悠了两圈,突然后知后觉地摸向自己身后,从自发间取下了簪子。 只是等方谦手攥簪子时,不由又有些出神。他现在才发现自己这样一个瓷人身子,居然别的一直是一支木簪。 木簪上梅花细致精巧,分明与当初季峥送给自己的那支一模一样。这么一截小东西,也不知季峥是怎么雕出来的。 突然想起自己以前雕的那几个木头人,方谦竟有点自惭形秽。 十七只当他没有灵气,必然出不了阵,但是…… 方谦在手上把玩了一会儿木簪,这东西虽说短了一点,但对方谦来说已经足够了。即便如今灵气尽失,但剑意仍在,木簪在手便也如剑在手。 方谦活动完手腕,然后便一剑刺向桌面的困阵。 阵法自然无法被轻易毁坏。方谦心沉如水,一剑不行,便再出一剑。 逐渐熟悉了这具瓷身与权作短剑的木簪,剑意也逐渐涌了出来,滔滔不绝。阵法底部泛起一阵又一阵的涟漪,又似有叮叮咚咚的玉石击撞声,组成阵法的灵气为了对抗这份剑意也逐渐显露出流动的痕迹。 若方谦举目望去,便会发现自己仿佛身在星空穹顶之下。灵气流动璀璨,正如浩瀚星宇。 但方谦此时剑心已入无我。他自知没有灵气催动,他的剑意不足昔日千分之一,并不足以支撑他一击破此阵。因此他只能另辟蹊径,专攻符印不断注入剑意。他希望十七能够走得足够久,如此一来,阵法迟早会有无法消解他剑意的时候,到那时他便可重获自由。 方谦也是面对着房门地方,只要十七来了,他一定能看见。若不幸她回来太早,再寻良机来过就是。 正当方谦打定主意之时,不想身后的窗子突然一响。方谦剑意不停,并不转身去看,稍一留意,并没有听见什么脚步声,琢磨可能只是窗子被风吹开了,便又放下心来。 剑意与困阵的灵气相撞,仍在发出轻轻声响。 若他此时转过头去,便会发现季峥正皱着眉望向空无一物的房内。 季峥在窗口停顿了片刻,他刚刚看到十七从这里离开,这才潜入进来,但不知道为何这个房间给他的感觉有些不太对劲,空气中还有叮叮咚咚的轻响。 他小心隐藏着自己的气息向前走去,屋子并不算太大,稍微一走动,季峥便知道这里还有一个阵法。 只是季峥对阵法了解并不甚多,又不敢贸然出剑以免惊动他人,一时间有些被动。 季峥这一走多少触动了阵法波动,方谦下意识回头直接看到了他。虽然特意改变了容貌,但是方谦还是一眼认出了对方。 猛地看到屋里突然冒出个无头苍蝇一般季峥,方谦一惊之下也不知自己应当喜还是应当怒,剑意却是实打实地断了。璀璨穹顶顿时黯淡,灵气流转归于平静,仍是将方谦困在当中。 方谦啧了一声,晃了晃手腕,嫌弃的败了季峥一眼。 季峥还没有研究出解法,那叮叮咚咚的轻响却突然停了。眼前房间却毫无变化,更显得有些诡异。 季峥犹豫了一下,用剑柄试探前伸,却发现阵法仍在。 叮。 正在困惑时,季峥再次捕捉到了轻不可闻一声脆响。停顿不多时,便又是一声,显然是循着某种节奏。 季峥眉头紧蹙,试探着向前走去。只是他脚刚抬起,那叮咚声便急促了起来,当他将脚落回原地,叮咚声的节奏便又循环往复起来。 季峥心思一转便猜到这叮咚声是在指点自己,只是他深入王府,会有什么人会在指点自己?! 他转了一下手腕,剑微微出鞘,神色当中戒备更深。 方谦看着季峥走着走着,明明都快却突然停下了脚步,眉头一蹙便猜出这狼崽又起了防备之心,忍不住有叹气的冲动。 变成瓷人和季峥相处的这段时间,简直催人变老。 他太难了。 方谦犹豫了一下,眉目微扬,转手再次攻向阵心。指望他人还不如指望自己,还是自己破阵更快一些。 季峥等了片刻,见争鸣之音突然改变了节奏。 安全起见他应该立刻离开这里,但是……冥冥之中有一种指引,让他移不开脚步。 他下意识摸了一下胸口,那里曾经有那个人的一缕神魂,而此时明明已经不见了,却仿佛又出现了牵引。 季峥不再犹豫重新踏出一步。 壁障之中,方谦的木簪仍然不住给困阵注入剑意,激起灵气与剑意相争。他眼看着季峥明明已经失去了指引,却重新找回了节奏般踏出罡步,心中暗叹了一口气——这小狼崽子虽然脾气不好,可天赋是真的高。 这样短的时间内竟能依照自己短暂的敲击悟出步法,着实骇人听闻。 季峥专心致志,循着步法似乎还摸到了一些修行的门道,每一步也都踩得愈发坚定。一整套罡步下来,季峥突然如同撞上一堵无形气墙,更激起一阵噼里啪啦的响声。 此时击节声也已经停了,季峥心知自己离破阵应当只有一步之遥。这一步却让他感应到了阵法屏壁上的一道剑意…… 这剑意过分熟悉! 季峥愣了一下身,未及思考再一次撞了上去,这次连自己的半边身子都有些麻木。 方谦看着季峥这样撞来,心情有点复杂。他好像刚夸完季峥聪明来着?怎么就犯上蠢了? 但季峥到底没有蠢太久。他持剑直接斩向了阵法,灵脉当中龙气游走,抵在剑气之上。气墙仍是一阵响动,却无法阻止世间至尊的龙气,波纹阵阵,更有皲裂之相,露出了屋中的原貌。 季峥长剑尚未收回,与手持木簪的小瓷人四目相对。 第54章 杀意 方谦就地一瘫。剑意这东西,虽说是伴随他几十年见到修行而成,但用起来也并非轻而易举,更非无穷无尽,他又没有灵气支撑。何况方谦刚才不仅要专注于自己的剑意,还要留意季峥的举动,对他进行指引,心力消耗不可谓不大。 此时见季峥破了阵,他也顾不得嫌弃季峥那一脸痴呆。木簪离了足下反复的刻印,思维已经开始放空了。 真的是他吗? 季峥下意识上前半步,却近乡情怯般不敢靠近。 季峥没有看到小瓷人的出剑过程,但他分明感觉到刚才牵动他思绪的剑意正在眼前这小瓷人身上。这怎么可能?这是他亲手做的小瓷人,十年来不曾有机会送给方谦,那它是怎么能使用剑意的? 小瓷人本就是他照着方谦的模样做的,此时没了木簪,青丝萎垂,倒更像那个人了。 “你……” 季峥还未想好自己要问什么,要如何问,方才还懒散摊着的小瓷人突然蹦起来,疯狂以剑意点击困阵,作为警示。 季峥目光不变不退反进,然而在他手指即将触碰到小瓷人时,一卷红袖却以更快的速度从他的身后紧紧缠住了他的腰身与手腕。 十七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立在门口,双手捏有印诀,凝视着季峥与小瓷人,手上杀意凌厉,红袖依然越缠越紧,嫣然一笑道:“你是昨晚的那个人?” 季峥低头看了一眼手上的红袖,抬手一震直接将红袖震裂开。 “没用的。”十七看着小瓷人的反应,已经基本确认了眼前的人就是季峥,她还保持着微笑的表情,看着依旧贴在季峥手臂上的红袖碎布:“除非你还有龙气,否则永远摆脱不掉的。” 季峥只是犹豫了一瞬,顿时屋内一阵莫名的炸裂声响,方谦只是听着也觉得自己周身一片发麻,那些粘连在他身上碎布纷纷落下。 与此同时更多的红绸扑面而来,试图将缠绕住他的口鼻,这看似温柔带着点缠绵的攻击中,却带了一点青色的锋芒。 那点锋芒过于细小,又藏在层层绸缎当中,很难被人发觉。 小瓷人眯了一下眼睛,手里的木簪祭了出去,叮的一声撞到了一枚银针上。 木簪和银针同时落到地下,那枚精致的木簪直接被银针穿透碎成了两半。 方谦愣了一下,有些可惜的叹了口气,随即抬头看向十七,声音清淡平和:“十七姑娘,皇室明明想要抓他,你为何却想要杀他?” 十七目光落到小瓷人身上,似乎有些苦恼:“你不太像是器灵,你是什么?” 方谦略有些苦恼的偏了一下头:“姑娘为什么每一次都不回答我的问题,反而抛一个问题来问我。” 季峥听不到小瓷人的话,却对十七的话有所狐疑,可惜现在不是探究的时候。他的剑光很快,像一道飞鸿破云而来已然刺向十七的胸口。 十七似乎格外畏惧龙气。她赤/裸玉足轻轻一点,整个人便向后仰去。红袖绷紧,竟是将季峥也一同拉出了房间。 季峥不受影响,一人一剑,清泓半片圆满,再次直刺了过来。 十七细细的眉间微微一蹙,裙摆扬起,一层又一层的粉白遮蔽在季峥的剑路上,又被撕扯、斩落。循环往复,好似没个尽头般。 十七的表情也严肃起来,手中印诀掐动,就像花间舞动的一只白蝶。她的衣袖、裙摆俱是她的武器,本是以柔克刚的路数,不料在季峥面前却再无一点胜算,只能凭借那些生生不息的绸缎,与季峥僵持不下。 季峥的剑尖也已到了十七的面前,长剑穿头而过。可十七的伤口不留一滴血。她双眸眨动,再次抽身,纤手一抹,国色天香的容貌依旧恢复如初。 “我不是活物。”十七轻轻一笑,她看来对季峥方才得手的那一剑全没放在心上。可也只有她自己清楚方才季峥剑上所缠的那一道龙气有多霸道,不过片刻,她竟感觉自己浑身都是火辣辣的疼痛:“你要怎么杀死一个从未活过的东西?” 季峥并未回答的剑光很快,竟好像得了几分方谦的形神。 十七也不敢硬接,收回了紧缠在季峥身上的红袖,急速退了开秀眉紧锁在一次。错过这一次,她怕自己没机会再除掉这个人了。 她没有对策,可他有。季峥突然返身,抓住堪堪爬出门槛的小瓷人便想直接跃上房檐离开城西王府。 他已隐隐听见人声,想来王府中的其他修炼者也即将露面。多一事总不如少一事,他从未想过在光天化日之下硬闯王府。 小瓷人满腹心事,此时却说不出一个字。 “十七姑娘,切莫放跑了刺客!”一道阴沉的老者声音震耳欲聋。十七脸色顿时有些苍白,但还是举起双手,再猛然落下。她周身再不着寸缕,整个城西王府的上空顿时变成一片旖旎的红,然后当头罩下。 季峥的眼中似都跳出一线金色火焰。他调动了自己全部的灵气、剑气与龙气,长剑劈向这一片红色的天。 十七的嘴角渗出一丝金色的血液,身躯微微晃动一下。同时,城西王府内其余修炼者业已赶到。他们当中为首者一眼便认出季峥的手段中包含龙气,登时一阵狂喜:“原来不是刺客,是贵客!结阵!” 其实城西王府内平素里有这个十七姑娘坐镇,这些个修炼者客卿平素里是没什么施展身手的机会,此时俱是纷纷使出自己的看家本领,缠住季峥的同时,更是在整个庭院中布了另一则困阵,连同那片红色的天空,将季峥囚禁其中。 季峥挣不出去,双眼赤红中仍混杂着一线金色。他出不去,便干脆落了下来,转头一剑扫了下来。他破不了阵,那杀掉布阵的人,总可以吧? 见季峥不逃了,红色的天空也顿时收卷,再次成为了裹住十七身躯的舞衣。她坐在庭中的树梢上,并不下来参与混战,一手紧紧按住胸口,小心调息。 底下一轮缠斗,季峥与王府的修炼者们各有损伤。十七脸上杀意再现,红袖悄无声息的缠向季峥的脖颈。 季峥无法回击,甚至无法躲避。修养了许久,始终被季峥护好的小瓷人单手一撑站在季峥的肩上,他手上已经没有了可以当剑的武器,便以指为剑接住了这堪比金丹圆满将结元婴的倾力一击。 方谦白瓷色的手掌,破开了细碎的裂纹。 他似乎隐隐看见十七的眼中有一丝悲伤,她的双唇也喃喃而动,说着:“对不起。” “十七,住手。”一声清朗男音自庭院外传来。十七脸色一僵,长袖垂软收回。她落下枝头,对一名刚走入这里的雍容男子跪礼道:“王爷。” “既是贵客,你怎可如此莽撞?”男子看起来不算年轻,虽然保养得当,仍给人一种青壮之姿的感觉,其实早已过了中年,眼角也有一片细纹。他说话不徐不慢,责备着十七,却又顿了顿,多了一丝关怀,“是不是受伤了?” 十七似乎有些心虚,不敢抬眼看男子,只管低头认错:“是十七待客不周,十七知错了。” 男子轻轻叹了一口气。目光从十七的身上移到了不远处季峥的身上。他顿了一会儿,抛出一个问句,话语间却满是不容置疑:“这位应该是六殿下?” 季峥并没有回答男人的话,只是蹙眉看向肩膀上的小人,眸中怒意升腾。 男子微笑一下,嘴唇几乎不动,却以只十七听得见的声音轻声询问:“我方才听见有人说龙气,便是他身上的?” 十七犹豫许久,终于还是郑重点头。 男子眼中顿时一片狂喜,眼尾细纹顿时深了不少。他紧紧盯着季峥,笑道:“算起来,本王其实还得唤你一声姑表叔父。只不过本王到底年长了你不少,还是喊六殿下,免得大家心里都不太自在。” 季峥将方谦捧回到手心当中,戒备地看向来着。 从男子言谈里,季峥若还猜不出此人便是城西王萧执是不可能的。可他搞不清楚萧执捉自己的用意,眼看萧执对着自己殷勤走来,他全身紧绷剑意蓄势而发。“我与皇室并无瓜葛。” 萧执闻言脸上竟然多了一丝歉意:“那……本王便抛了什么祖宗礼法,叫你季峥。你不介意吧?” 季峥并未回答,神色中闪过一丝犹疑。 萧执又看向了方才被季峥一直护住的小瓷人,眼中更多了一份说不出的什么感情。随后立刻吩咐下人备席:“相逢便是有缘,不论你今日到本王府中做客的目的为何,都让本王先尽一份地主之谊。如果有什么需求也尽管提便是,本王定会帮忙。” 这萧执留客的目的不明,季峥心知此时最好直接离开,留在王府更方便查探入口,更何况如今四周戒备森严,他想要全身而退恐怕也不容易。 方谦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拍了拍季峥手臂让他先静待情况,切莫轻举妄动。 季峥低头看了一眼小瓷人,神色莫测,沉吟半晌之后,应声说道:“好。” 第55章 战鼓 庭院的风格与整个风沙砥砺的沧浪洲都完全不同,白石砌成的小亭中已经摆出了一桌精致的酒菜。萧执与季峥客套了好一番,最终还是推脱公务,晚上定摆宴赔罪,随后留下十七作陪。 “这便是你们城西王府的待客之道?”方谦坐在季峥的肩膀上晃了晃脚,有点可惜的看着满桌自己吃不到的菜肴。 季峥掀了一下衣袍落座,庭院中的困阵此时仍是被那些难得一用的修炼者们玩儿命似的加持着,与守卫一同躲在庭院外不远的地方时刻准备。经过方才那一番缠斗,季峥心中有六成胜算,可以将布阵人杀绝。 只是……他还要等入夜。 面对眼前的酒菜,季峥一口未动。 十七不由一笑,抬手倒出一杯灵酒,却是送到了小瓷人的面前:“你怀里这小东西也很喜欢王府的灵酒。虽说他没有嘴喝不了,不过嗅嗅味道也是不错。何况我与他心意相通,说不定也能找出办法,让他一解酒馋?” 季峥原本将注意力放在四周,但心意相通这四个字又将他强行将他拉扯了回来,心中忍不住一阵恼怒。他紧蹙着眉峰,低头和怀中的小瓷人四目相对,随即便看到小瓷人拼了命的摇头。 鬼才和这个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女人心意相通,方谦无奈的推了推眼前硕大的酒杯,这么大的玩意是给他洗澡用的吗?结果酒杯没有推开,却把手推掉了一个碎片。 方谦颇为心虚的将手收了回来,却被季峥更快一步的按住。 季峥眼神中一片暗沉,小瓷人的特殊材料,想要修补并不容易。 方谦安抚性的拍了拍季峥的手臂,其实他又没死,早晚要回到自己的身体当中。不敢胡乱尝试回去一方面是对那个没有出口世界的厌烦,另一方面主要还是放不下这个傻小子。 也不知道他抽什么疯跑自己跑到了到太桁仙门外,还把自己送到了皇室当中。 这虎穴进好进,出恐怕没那么容易。 “我不是什么东西,但我能听到你的话,不算心意相通吗?”十七含笑将两人之间的动作收在眼中,随即问向季峥:“总是小东西小东西地叫,还不知他本名叫什么。” 季峥看着小瓷人冷冷一笑回答道:“他叫老东西。” 叫你大爷!方谦白了一眼,小孩长大就不听话了。不过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季峥好像对小瓷人的态度改变了? 正在方谦沉思时,突然听见十七递来一声传音:“我知道你不是普通的器灵,也知道你不肯对我泄露你的真身。在王府内,你的每一丝心念我都听得清清楚楚,所以奉劝你最好不要节外生枝。否则,我拼了被王爷怪罪,一身修为俱无,也一定会杀了季峥。” 方谦一愣,扭头望向十七。这个漂亮的女人嘴角挂着温和的笑容,全身上下没有一点杀气,但是他心里清楚她是认真的。 她从一开始,设下房中的阵法就不是为了防止自己跑。目的其实只有一个……让季峥死。 季峥还是寒着脸,看自家小瓷人和十七疯狂的眼神交流。他沉默片刻,低声:“姑娘请便,我有话要单独与这老东西讲。” “当然可以,十七也有事要做就不继续作陪了。”十七对季峥笑得亲热,方谦却是心底生寒。 十七又看了小瓷人一眼,便起身离开。待十七离开庭院后,季峥将桌上的酒菜往边上一扫,摆好了小瓷人,与他四目相对。 方谦原本想教育一下季峥“自投罗网”的行为,他撸起袖子还没动手就对上季峥的目光,反而有些不知所措,下意识将裂开的手掌背在身后。 季峥没有错过方谦的动作,却已经无心深究:“是你?”他的嗓音很哑,像是惴惴不安般补充了一句:“对吗?” 你这样说我哪儿知道你问的是谁。方谦有些头大,他不敢过多的思考,以免被十七听到自己的声音,这对一个土疙瘩脑袋来说实在有些艰难。 季峥等了片刻没有等到小瓷人的回答,到最后自己先笑了一声,伸出手指抵住小瓷人的额头:“没关系,已经足够了。” 方谦不明所以的看了季峥一眼,但最终,他再一次放空了自己。 他也有很多问题想要问季峥,但这些必须等到从王府安全地撤离之后,只怕今晚的夜宴,宴无好宴。 “兵来将挡。”季峥明明听不到方谦的声音,却仿佛看出了他的表情:“别怕,我会保护你。” 方谦愣了一下,扬眉一笑。 笑话……他望舒仙君,何时怕过 …… 萧执的书房前,十七轻轻推门而入。 城西王府中,萧执光书房便有三处。这一间最小,最简朴。也唯独这一间设有阵法,只有萧执与十七才能入内,就连收拾洒扫的事,也都由十七亲自去做。 十七走进书房,面沉如水。 萧执坐在榻上,眉头紧锁。见十七来了,他眼中的阴狠才有些许缓和,竟站起身来,主动迎接十七,声音温柔:“怎么样,心情好一些了吗?” 十七知道他眼中的深情都不是看向自己的,不由又觉得有些讽刺。书房中挂满了萧执的画,或坐或立,俱是女子画像。这些画像中人瞧身段,俱与十七相似,却没有一张画像绘有面目。 案上还铺着一张未成的新画,仍是女子绘像,穿的衣服也与十七一模一样,却是半遮半掩露出背后一朵硕大的牡丹花。 萧执仿佛根本没察觉十七内心的震动。他脱去十七身上的舞衣,指尖细细抚摸她光洁背脊上的牡丹图,微笑道:“你的伤,要不要我请人来看看。” 十七敛眉轻笑了一声:“不知王爷要找什么通天人士,来治我区区一个器灵的伤?” 萧执的指尖停下了下来,再看向十七的眼神莫名有些嫌恶,更有些痛心。十七将舞衣件件披上,又对萧执一笑:“是十七顶撞了王爷,请王爷责罚便是。” 萧执没有续着十七的话说。他盯着十七的脸许久,才终于找回了自己往昔的柔情来,说话间却已是公事公办的冷漠:“我听说你昨晚便与他交过手?” “是。” 萧执眯起了眼眸:“他不过金丹期修为,能从你的手中逃出城西王府?” 十七顿了顿,才回答道:“他有龙气。” 四个字一出,十七便感觉到自己的脖颈被萧执猛地卡紧。看起来温柔从容的城西王猛地便将十七整个人狠狠地推到墙边:“那你昨天为何不说?” 十七没有回答。她望着萧执,竟露出一丝柔婉清新的笑出来。 城西王并不怜香惜玉,只是稍一松手,然后再次将十七撞在墙上:“如果你前面没有提醒我,那你现在这样……你为什么要这样做,是想要杀死她吗?” “或许,是为了躲避王爷的惩罚?”十七的气息被萧执紧紧扼住,可她仍在试着笑,双手扶住萧执的手,“王爷,我不想死。” 她的手顺着萧执的手腕轻轻摸了过去,毫不掩饰地用自己所有的手段去挑逗萧执。 萧执看着十七。他没有松手,而是就着这样的姿势直接吻了下去。 …… 夜幕降临,王府四处挂起了宫灯,青色的幔帐随风而漾,衬得灯火像是隐于薄云背后的点点星光。 不远处,琴觞恣怡悦,几个婀娜的女娥举着精致的菜肴在幔帐间穿梭。 一曲未停,十七踏歌而至,她换了一身月白色的水袖长袍,裙角上绣着展翅欲飞的淡紫色蝴蝶,同色的流苏坠在额前,随着她轻盈的步伐而左右摇摆。 她来到长亭内,含笑看着依旧坐在原处的季峥:“公子,王爷有请。” 季峥如今已经恢复了本来的容貌,闻言将小瓷人放回肩膀上,举步走出屋门。 “你想逃离王府吗?”两人擦肩而过的时,十七突然轻声说道:“我可以帮你离开。” 季峥终于转头看了一眼十七,神色却有些莫测:“不想。” 季峥当然不想,如今想要找的人其实已经找到了,但也因此更加迫切的想要去往那个地方。 那个人本该松花酿酒,春水煎茶,日谈风雅的。 怎么可以困在甚至没有办法开口的瓷娃娃身上,季峥舍不得,也不愿意。 “那真可惜。”十七笑了笑也没有在意,转过头在前面引路。 西城王萧执在正厅设宴,季峥等人还没走近时,便听到阵阵仙乐声起,一位穿着薄沙的姑娘站在巨大的鼓上,在季峥踏进来时,脚尖一点生生地踏出了激昂的战鼓声。 坐在主座上的萧执微微一笑,点了一下自己身旁的位置:“请坐,不必拘束。” 季峥一眼便认出在座几人基本都是昨日围剿过自己的人,他神色不变自然地坐在了萧执指给他的位置上,却丝毫没有动筷子的打算。 倒是呆在他怀中的方谦探出头看了一眼酒席,觉得自己这一天天简直苦闷。 “怎么,不和胃口?”萧执问完见季峥丝毫没有回答的打算倒也不太在意,随着铮铮战鼓声手指有一搭没一搭的敲着鼓点继续说道:“本王早年曾和父王一同出征,平生不好别的音律,就只喜欢这战鼓,不知阿峥可听得惯?” 季峥低头看着怀中方谦神色一软,如今距离子夜时分还差一段时候,他停顿了片刻直接了当的问道:“王爷想要什么?不妨直说。” 萧执没想到季峥如此直白,一愣狭长的眼睛微微眯起:“本王确实想……借你的龙气一用。” 随着他的话音一落,战鼓声变得更加尖锐急躁,仿佛直接将人拉进战场当中! 第56章 舞剑 “沧浪洲别无风物,唯鼓歌可以称道。”磅礴鼓声中,萧执洒然饮酒,如将坐镇军中的大将,万马蹄前也是云淡风轻,“这一首,唤作《白虹逐星歌》,便是描绘我们的先祖麾下兵士气势如虹,驱逐叛逆的故事。” 鼓声阵阵,季峥表情不变,却已经暗暗将小瓷人护住,并摁住了剑柄,目光紧盯着萧执:“我不姓萧。” “你是修炼者,也是武人。”萧执仍是微笑,狭长双眼中似晕染了一分酒意,“听听罢了,权当助兴。” 小瓷人轻轻拍了拍季峥。季峥顿时明白了小瓷人的意思,犹豫了一下,才又与萧执对视道:“你想要我的龙气?” “是。” “为何?” “为了救一个人。” 不知是不是错觉,季峥似乎从萧执的声音出听出了一些惆怅。这更令他想到了方谦,想到自己所拥有的碎裂的小瓷人,不由低头望去。 萧执与他素来所认识的萧氏皇族并不相同,这句话说得更显他像个多情种子。这并不足以让季峥放下戒备,他时刻记得自己必须要借机脱困,找到无垠死海的入口,才可以救下那个人。 龙气虽然是他的凭仗,却并不是他的唯一。如果用龙气交换可以找到那个地方…… 季峥刚一张嘴,却被小瓷人猛地拍了一下。季峥看他一眼,方谦就猜这傻小子要把自己卖了,连忙提点。只不过这一巴掌,自己好像又裂开了一点。 季峥也看见小瓷人身上的裂纹似乎又长了两分,眉头紧蹙,指腹摩挲了一下小瓷人,低声道:“你以后有什么想说的,轻一点拍我便是,别又把自己给伤了。” 方谦忍不住白了季峥一眼,随即目光一转观察起四周。这王府当中处处诡秘,以季峥的修为杀光在座的人不难,难的是重重陷阵。 如果他的本体还在的话…… 方谦还没有想完,目光便对上了似笑非笑的十七。 啧,他差点忘了这里还有一个能听得到他想什么的人。恰在此时,鼓歌却突然停顿,再起时,音色却丰富了一些,显然是已经换了鼓阵。 萧执不由微微皱了一下眉。 十七已然身起,却是换了一身利落短打,盈盈笑道:“王爷今日摆宴,十七愿以剑舞助兴。” 不等萧执点头,十七腰肢舞动,竟从身上抽出一柄猩红色的软剑,剑锋更是直指季峥怀。 季峥神色不变,长剑自动出鞘,拦住了十七的剑锋。在密集的鼓点中,两人剑气交织在一起。 萧执脸色一变:“十七,住手!” 十七并不听从。她窈窕身段在鼓点中不住轻灵条约,长剑毫不留情地向季峥的要害刺去,威势虽不如她身着寻常舞衣,以布幔遮天蔽日来得浩大,剑招却更加凌厉。然而几个回合后,十七便知道自己的剑技绝比不过季峥,再行剑时,却指向了季峥的怀中。 土疙瘩的小瓷人突然察觉到了一丝凌冽的杀意,愣了一下忍不住蹙眉。季峥察觉到十七的意图,面色顿时冷了下来,一丝龙气缠上剑锋,杀气纵横。 萧执对季峥剑上的龙气看了分明,心中怒极,竟起身走向鼓阵,夺过了鼓手的鼓槌。堂堂城西王,竟亲自擂鼓。 城西王的鼓歌显然不如训练有素的将士什么人等要规矩,搓搓落落,虽说算不得难听,却远不如之前要来得有气势。然而出乎意料的是,萧执鼓声一起,十七却仿佛被鼓声所控制,亦或者说,城西王的每一次击鼓,都是敲打在十七的身上。 后颈、小腹、手脚关节……十七身上一阵阵剧痛。她痛苦地看了一眼萧执,最终缓和了剑势,仿佛真的规规矩矩跳起剑舞。 季峥剑气同样一顿,显然是四周的修仙者出手了。他侧目看了一眼仍在敲鼓的城西王,略一犹豫,终究收回了剑锋。 方谦见此拍了拍季峥,刚刚既然没有破阵,此时再想突围过于危险。 季峥不再言语地落了座,冷眼看着这对男女心神相异,协作了一场剑舞。 一曲终了,萧执抛开手中鼓槌。他分明怒气冲冲,走向季峥时,却又笑得春风化雨:“本王一时手痒,这鼓歌技艺并不精湛,献丑了。” 季峥目光瞥向十七。 萧执一笑,手中酒杯却狠狠掷向十七。十七额脸上顿时被酒杯砸出一道红印。可她还是不动,反对着季峥微微一笑,复又盈盈一拜:“十七莽撞了。” 说着,十七的软剑便缠回了手腕,轻轻退下两步。 季峥也不再多想。方才龙气触发时,他分明感觉到王府中灵气涌动,只是如今一切已经平复。他抬头望向那一轮皎皎明月,突然在想,自己耗了这么许久,是不是今天也白等了? 他忍不住又轻轻抚摸起了小瓷人。 方谦不知道季峥抽什么疯,瓷人虽然没有感知,但是季峥的动作过于暧昧,他觉得突然觉得自己的瓷身都要起一身的鸡皮疙瘩了,忍不住往旁边窜了窜。他这一动,季峥却不知怎么的,突然微笑起来,心也跟着定了。 怕什么,这么久都等了。人也在这里,还有什么不能等的。 小瓷人听见笑声瞟了一眼季峥,想不通这小狼崽到底是在想什么。 萧执看着季峥,大抵猜出十七方才借剑舞而行的刺杀并不能撼动季峥的心神,也算是放下一些心来。他击掌唤人又奉来一只新酒杯,借酒赔罪:“本王管教府中人不利,还请莫怪。” 季峥收回心神看向眼前的人,他在衡量如果劫持这个人,突围的几率能有多大:“你到底想要什么?” “本王说过,只是想借一点你的龙气,并无恶意。”萧执含笑说着:“本王自然也不会两手空空,只以殿下的自由作为要挟。醒来殿下昨夜潜入王府,必有所求。本王便以此为交换,如何?” 季峥往前走了半步,萧执像是毫无戒备,但他明显感觉到有杀意弥漫。季峥越过萧执看向立在他身后的十七,微微眯了一下眼睛。 他能感觉到自己如果再走进哪怕分毫,这个女人就算拼了命,也会阻拦自己:“王爷可听说过无垠死海?” 季峥的话说完,不仅萧执愣住,连他怀中的方谦也愣了一下。这小子千里迢迢跑出太桁仙门,就是为了找这什么海的? 但那是什么地方?方谦沉思了片刻,并未从脑海当中搜索到相关的地名。 萧执蹙眉沉思了片刻:“这地方本王不曾听说过。愿闻其详。” 季峥迟疑了一下,便告诉萧执所谓无垠死海的传闻,只是隐去了自己是为了再于无垠死海之中找寻通往仙人落的道路的事。萧执一直静静聆听,十七眼波流转全在小瓷人身上。 方谦被盯得烦了干脆放空了自己,什么都不去想。 良久,萧执恍然说道:“原来是修炼者的世外之地,那就难怪本王不知情了。殿下放心,若是入口真的在王府当中本王自会助你找到这入口。” 季峥两次感受到灵气异动都是在龙气激发时,他试着再次激发龙气,然而并没有找到异常的地方。 他沉默了片刻再次开口说道:“你想怎么做。” “本王说过想借殿下一点龙气。”萧执不急不慌的说道:“来复活一个人。” “好。” “不好!” 季峥和方谦同时回答,可惜方谦的话除了十七之外没有人能听见。而十七早在萧执说他想要复活一个人的时候,就已经没有心情再听外面的声音了。 萧执微微勾起了嘴角:“多谢。” …… 西城王府厢房当中,一灯如豆。 方谦站在桌上来回走,季峥颇为耐心的坐在旁边看着小瓷人来回的溜达。 从前他只觉得小瓷人怎么会这么聒噪活泼,如今却怎么都看不够。 见小瓷人转悠得越来越慢了,季峥忍不住伸手想要触碰。好不容易才消停了一些小瓷人立刻怒不可遏,用力推开季峥,反把自己推得踉跄着后退了好几步。 生怕小瓷人又碎了的季峥立刻缩手。 小瓷人就地一坐,瞪着季峥,用力敲了敲桌面。 季峥看了他一会儿,终于读出了他的疑问:“无垠死海当中据传有仙人落的入口。” 方谦闻言瞪大了眼睛,猛地站了起来:你说什么?! “别急。”季峥用手指按了一下小瓷人的脑袋:“无论如何我都会找到入口。” 谁急这个了!为了这一个虚无缥缈的传说,冒着险跑出太桁,和皇室用龙气交易,你可真厉害! 方谦觉得很憋屈。没有自己的身躯,小瓷人无法阻止季峥做任何事,甚至因为寄人篱下,还有十七那么个古怪的人在,自己连心里叫骂都得回避着某些信息,免得再往人家手里送棋子,危害太桁。 季峥这“主角”的机缘,怎么都这么莽,这么不过脑子? 眼看季峥油盐不进,手指又伸了过来。方谦直接抓握住他的手指,恨不能当场裂出一张嘴来把他手指咬下来。只是方谦这一握,反被季峥拎起捧在掌心。 季峥依旧板着脸,但眉眼却温和了许多:“一点龙气而已,伤不到我,不必害怕。” 方谦长叹口气,彻底放弃了交流。 第57章 耳红 交易谈妥、酒过三巡,萧执才如同恍然大悟一般,命客卿撤去庭院中的困阵。当然心里都清楚明面上的困阵虽然撤掉了,但这西王府依旧易进难出。 季峥转了转酒杯,饮下了今夜的第一口酒,凡间的酒对金丹期来说与白水并无区别。但他不知道为何想起了当年第一次喝灵酒,从房檐上一路滚了下去。 他恍然间感觉到有人抓住了自己,明明是寒夜中,身上却暖洋洋的。 当年他以为是灵酒的作用,但其实不过是那个人送来的一片神魂而已。 方谦并不知道季峥在这一杯酒下去,已经推断出了自己当年的行动,颇有些遗憾地看着季峥端着的酒杯。 连嘴都不雕刻的小瓷人,没有存在的必要! 季峥从头到尾只饮过一杯酒而已。散席后,侍女将季峥引到客居厢房休息。 次日一早,季峥的房里便送来了一箱的卷宗。 萧执穿得随意,懒懒散散,似也是刚起不久,还没有洗漱更衣。他拢着手,看着仆人将书箱放下后,轻描淡写地说道:“这些是沧浪洲的地方志、西城王府历代卷宗,还有些许杂记。虽说都是些红尘俗物,但记载风物也颇为不少,或许有用。” 季峥点了点头,走到桌前看了一眼卷宗 。 萧执从怀中又取出一卷长轴,递给了季峥:“这一卷是王府全览图,或许对你有用。” 季峥不由一愣。看着萧执的满面笑意,季峥将卷轴接过。这副卷轴触手便知有些年头,只是养护得当,纸张并不会发脆。看来并不是连夜画就的赝品。 季峥展开卷轴。他本以为这幅卷轴只不过是寻常绘图,展开后才发现上面标注十分细致,每一处院落叫什么名字,每一幢小楼几层高又是何够早,俱以蝇头小楷写在一旁,密密麻麻。就连什么院落应该住什么人,有几处院落甚至连旁人可以通行的时辰都注上一笔。 季峥愣了一下,这份图卷若是落入有心之人的手中稍加研究,城西王府必将陷入大乱。“王爷倒是一点都不避讳。” 萧执对季峥眼中的那份讶异似乎很是满意:“自王府各处,六殿下都可随意走动。” 萧执给了季峥太多意料之外的自由,季峥的心反而沉了下来。他不露痕迹地看了一眼在一旁撑着脑袋看戏的方谦,眼中生出一丝笑意。萧执对自己越是殷勤,便说明自己身上的龙气对他来说有多重要。他知道方谦此时是在担心什么,这才特意定一定他的心。 方谦暗叹一口气。崽子大了,不听话的时候还觉得自己特别为他人着想,但他现在确实拦不住。 如果不是瓷娃娃就好了……至少,至少有张嘴就好了。 季峥放下手中的画轴,看向萧执:“你想要我怎么做?” “我已经都安排妥当。殿下可以现在这里看一会儿卷宗,另外我府中客卿也任你调用差遣,修行的事,他们知道的一定比本王与这些书都要多一些。”萧执始终含笑,言谈间还是滴水不漏的架势,分明的场面做足,“晚一点,便会有人来领你过去。” 季峥应声道:“好。” “那本王就不打扰了。”萧执一笑转身离开,走到门口时停顿了一下,将一个储物袋递给季峥:“差点忘了,这可是殿下的东西?” 季峥愣了一下。这两天乍惊乍喜,差一点忘了自己的储物袋一直下落不明。这里面承载了他太多的记忆,和割舍不下的东西,季峥这一句也是来得真诚:“谢谢。” “应该的,本就是本王的小十七莽撞了。” 方谦坐在桌上,乍一见关了自己数日的储物袋也是心情复杂,抱着笔杆陷入了沉思。眼下萧执戏份做足,王府未必会真的放松守卫,但是表面上不会有那么多人看守,正是离开的最好时候。 可如今最要人担心的,倒不是他们逃得逃不掉。反是季峥愿不愿意逃。 萧执事了,也不多留。临走前看了一眼坐在桌上的小瓷人,目光沉沉,随后才踏出了房门,仆役温良得礼,萧执前脚刚走,便关上了房门。 房门刚一关,方谦迫不及待地在纸上划拉了一个大字:走。 方谦握着的笔比他人都大,写得又急,这一字最终是潦草一笔。季峥仔细的看了两遍才认出来,声音种隐有笑意:“去哪儿?” 方谦白了一眼,眼神当中颇有种明知故问的含义。 季峥随手拿起一本卷宗翻看起来:“我说过了,不找到地方不会走的。” 方谦气极,以笔为剑,在季峥的身上戳起了功夫。只几招,季峥的前襟便已是漆黑一片。 季峥也不在意,一抬手便取走了方谦的毛笔,搁到一旁。 好嘛,一代剑修翘首被个金丹期的小后生给缴械了。方谦又开始溜溜达达怀疑瓷生了。 方谦这一溜达,季峥便看见方谦那一身小巧精致的衣袍上点点墨痕,这才后知后觉。他不喜欢方谦这一身花俏法衣,只是昨夜太多的时间花在安抚方谦,与向方谦交代自己究竟是何目的上,现在才有了这些旁的闲暇。这样算来,萧执送来的储物袋也是及时。 他从储物袋中取出一件朴素的广袖白衣,和方谦在太桁的装扮分毫无差,也是他当年亲手所制的。 方谦见了这么一身白衣,明显松了口气,他对身上这身亮晶晶的衣服已经不顺眼很久了。季峥这个崽子自己没白养,总算干了件人事。 季峥顿时伸出手原本想帮小瓷人换掉染墨的外衣,临了却像烫了一样快速收回了手,转身说道:“换下来。” ……成。 方谦伸手便开始抽扯腰带。却忘了这一身法衣像是黏长在身上一样,凭他自己脱不下来。 季峥背过身去,半晌过后反而听到瓷片相撞的声音,顿时一惊,转过头来就见方谦还在对着腰带使劲。这时的季峥终于察觉到这一身法衣的异常,顿时摁住了身上碎瓷又要摇摇欲坠的方谦,声音有些沙哑:“我来。” 方谦扬眉,自然而然地张开了手。 只是这季峥……明明能做出如此精巧细致的瓷人,甚至雕出那么小一截木簪,怎么脱个衣服反而是屏息凝神,手还一直在抖。方谦扫了一眼看起来格外僵硬的季峥,还是憋住不去找笔损他。而季峥,终于将方谦这一身法衣拆解开,也是立刻松了一口气,猛然转过身去。 他的耳朵彻底红了。 …… 午时穿着罗裙的小侍女过来请季峥。 方谦习惯性抓住季峥的手臂,准备爬上他的衣襟,却被季峥按住。 他没打算带方谦过去,却又着实不放心放他一个人在屋内,犹疑下再次将小瓷人塞进了储物袋当中。季峥原本从未想过会再一次将他放进储物袋。 方谦不可置信地看着熟悉的漆黑的空间,一时间竟然忘了反应。 季峥随着小侍女来到西厢房,刚一踏进去便看到巨大的温泉池子,腾腾热气将整个厢房勾勒得朦胧,隔着屏障能看到水中女人绰约的身影。 萧执衣冠整洁,站在水池边对季峥一笑:“就辛苦殿下了。” 季峥这才看到这池水并非清澈颜色,而是绛红色的。 “殿下放心,这泉水除了导出一缕龙气外,并不会损伤你的身体。”萧执神色诚恳:“本王是真诚想和殿下合作的。” “既然是导出龙气。”季峥蹙了下眉,声音依旧平淡:“我伸手将龙气导入水中,想来也是一样的。” 萧执难掩失望神色,言辞更显真挚:“这……龙气导出需经由多条经脉。本王保证,绝无坏心。六殿下自可佩剑入池。若觉得有一丝不妥,本王再次任你格杀。” 季峥听见一阵水响,再见萧执目光坚定。以他城西王的身份肯对自己如此让步,已是极限。他也并不忌讳输出龙气一事,也不再言语。顿时脱掉外衫,踏入水中。 自然,还是带着那一柄佩剑的。 萧执也松了一口气。他坐在一旁,焦虑且凝重,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可他一点声息都没有发出,只是这样专注地看着。 季峥的体内龙气翻腾,吐息间,一缕金光溢出顺着泉水流向屏障的另一端。 这点龙气对季峥来说并无任何感觉,倒是另一边传来女人的□□声。 季峥看不到另一边的人,单从声音可以判断隔壁的人应该是十七。萧执站在岸边,目光死死地盯着隔壁,眉头也蹙了起来。 大概过了半个时辰左右的时间,季峥听到有人滑落水中的声音,萧执神色一变快步走了过去。 “殿下请回吧,恕不远送了。” 季峥没有说话,从泉水中起身,用灵气蒸干了身上的水汽,披上外衣走了出去。。 领他来时的小侍女还等在门外,见他出来躬身说道:“殿下是回去还是?” “不用跟着我。”季峥头也不回走出了院落,在无人的拐角处,将储物袋中的小瓷人放了出来。 方谦骤然看到阳光,下意识眯起眼睛,随即扭头看向季峥,两只小手疯狂比划:有没有事? 这臭小子上一次被人抽仙骨,这一次被人抽龙气。这哪儿是主角的命,分明是小可怜的命。 就算逆袭也不至于这么惨烈吧。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知道了方谦身份的缘故,如今季峥总能大概领悟到他想要表达的含义:“我没事。” 方谦迟疑地看了季峥一眼,见他神色平淡下意识松了口气,随即一脚踹了过去。 这臭小子,不仅关他,还吓他! 第58章 野心 过了片刻,方谦的气就消了。对季峥的执拗,方谦左右也没脾气,索性跃上了他的肩膀,拍了拍他的脖子。 季峥的心都软了。不知为什么,自从知道方谦就是这只小瓷人后,小瓷人的一举一动他都仿佛知道那背后的深意。此时脖子拍拍,季峥就知道方谦是让自己放胆去做。 季峥也正有现在随便走走,熟悉一下王府环境的的心思。 人间王府,金玉满堂。 季峥展开了萧执所给的画轴,信步闲庭。萧执吩咐也确实妥当,凡有府中下人路遇季峥,都退避一旁,停下行礼,却并不会过问他的来去,院落之间也是出入自由,看起来,整个城西王府对季峥都并不设防。 只是当季峥走进王府围墙边时,他和方谦都明显的感觉到四周王府下人的目光都隐隐落在了他们身上。 季峥稍一试,便知道自己这一份自由的边界在何处。他也不再试探城西王的底线,一路欣赏园林,入了王府后院。为了避嫌,季峥甚至特地绕开了府中女眷的居处,曲曲绕绕,又行到十七的住处旁的一处院落。 这一处院落很是僻静,似只是一座普通园林,居中一大片莲花池,莲叶亭亭,花骨朵柔嫩洁净。一阵风过,池水微皱,可以想见盛夏莲花盛开时的惬意。 季峥沉思了片刻,催动龙气,四周毫无反应。 这也是意料之中。季峥想也不想,便跨坐一旁,甚至还从储物袋中取出一本卷宗,安静翻看,只等夜里出了月亮,再试上一试。 他自己都没有发现,如今的姿态与当初的望舒仙君越来越像了,都是一派风流模样。 方谦懒得看王府杂记,从季峥的肩上爬了下来。眼看季峥立刻又要放下书来“玩”自己,方谦立刻摆摆手,一溜烟溜进草丛。 季峥忍不住又笑了一下,也不追了。 方谦知道季峥总算放过自己了,也觉身上一个轻松。他如今小小一只,视野不全,风景什么的于他而言如同无物,一不能说话二不能修行,打发时间的方式也可以说极其贫乏,在水池子边上踱了一会儿步,便百无聊赖地冲池水中扔起了碎石。 一枚、两枚……方谦越丢越无聊,索性一把一把,天男散花。 这一撒,方谦反觉察出了些许异常。又抓了一把小碎石,边丢边凑近池边。虽说方谦只有这么个尺寸,能捡起来丟掷的小石子更是微不可见。可水中波纹却全部被方谦丢出的石子干扰,涟漪一圈一圈,自有规律,这便不寻常了。 方谦凑到水边,离水面越来越近…… 季峥正在看一本异闻录,翻开后才知道里面记的只是城西王府的怪谈轶事,甚至还有几桩艳闻。季峥表情越看越奇怪,这萧执送的书……也不知是不是他自己挑拣的,怎么连自家的野文奇趣都送上门来了。 再翻几翻,无垠死海的传闻没有,反是看见莲花池的一桩怪事。 说城西王府中,曾有一位女眷因妒失宠。王爷本打算将女眷送出王府,甚至还看在往日的情分上给予了一笔丰厚的银资,教她余生无忧。可女眷却坚决不肯离开,最后在这一处莲池边徘徊数日,投水自尽。 往后莲池边便始终怪事连连,这处院落也自此荒废。可池中莲花却越开越令人惊艳。因妒而死的宠妾偏托生成了无瑕莲花,笔者特意引以为笑谈。 轶闻并不长,季峥还差几行看完时,突然听到一点方谦那边传来一点动静,下意识回过头紧张地看了过去,却见方谦坐在一朵莲花上,一脸迷茫地抓着花瓣,随着花枝摇摆被迫前后晃动。 季峥眼神一软,刚准备伸手将小瓷人捞回岸上,就听到有脚步声传来。 小侍女走到荷花池边,盈盈一拜:“殿下,王爷有请。” 季峥动作微微一顿,下一瞬还是将坐在花中的方谦捞了回来。“带路吧。” 方谦还沉浸在自己跌到花里的变故中,以至于坐在季峥手上时还有些呆。除了懊恼之外,最主要的是他刚刚掉都掉下去了,怎么就没碰一下水呢? …… 萧执这一次在书房等着季峥,十七此时也在屋中,立在一旁安静地为萧执研磨。 听见开门声,萧执回头看了过去:“殿下来了?请坐。” 季峥不着痕迹地看了十七一眼,见她除了脸色有些苍白之外,看不出任何异样。虽然不知萧执为何要用龙气养她,但这些都与自己无关。 “有事?” 萧执将一封密函递给季峥:“有人透露了你的行踪,恐怕不久之后就会有人到本王府上要人了。” 季峥对密函没兴趣。但是萧执递来,他还是下意识接过。这一看倒是出乎意料,上面并不仅仅只含自己到了城西王府这一条,其余还书有京中那些人物的动向。 方谦趴在季峥怀中将密函上的文字看得一清二楚,微微一愣紧接着瞪向萧执。 这封密函所书可不应该是一个闲散王爷能掌握了,这般毫无戒备,密函上连丁点墨团都无就交给季峥看,方谦更不相信这个能掌握这些信息的王爷会别无用心。 季峥也蹙了下眉,不动声色地将密函推了回去。他顿了顿声音有些嘲讽:“你打算怎么办?把我交出去?” 萧执似乎早料到季峥会这么问,含笑摇了摇头。 季峥不耐烦的挑了下眉。 萧执将密函收回,细细地叠好:“而今我与六殿下既成同盟,将你交出去,岂不是落了天下人的口实,背信弃义?” 季峥不想继续绕弯子:“你我的盟约只存乎你我之口,何来天下人口实?” “京中既然知道你在我这里,便不会不拿来做文章。” 萧执说着略一垂眼,语声低沉,更不容置疑:“本王不会说什么无愧于心的漂亮话。可从本王将你留在府里的那一天起,你我在他人眼中,便已是一条阵线了。而我们沧浪洲不过一个边陲小弟,没有由头是万万抵挡不了帝都的铁蹄的。” “你想要如何?” 季峥声音更加不耐烦,更不愿意再陪萧执打官腔。他对这些皇族之争一点兴趣都没有,只想尽快找到无垠死海,进入仙人落。 这凡尘滚滚,他在意的也不过那一人而已。 萧执朗声一笑,看着季峥的眼神无比犀利:“师出有名。” 后面的话萧执没有再说完,当他说完这四个字之后,方谦便用力地拽了一下季峥的头发。 季峥本来就听不下去萧执的那些话,见方谦指了指门外,二话不说便直接走了出去。 方谦在季峥踏出门外时回头看了一眼,刚好对上萧执似笑非笑的表情。 方谦的心情难免有些沉重。这些天来,他总算搞清楚世间的龙气都随着金龙的陨落而消弭,偏偏季峥身上龙气尚存。从前皇族以季峥出身皇室,却能事他人不能的修行而对他赶尽杀绝,逼他不得不将季峥藏在万鬼窟里十年。如今竟又开始觊觎季峥身上的龙气起来。 像萧执这样一介边陲的小王爷也敢以季峥身上的龙气生出这样大的野心,所谓利用龙气救人也并非萧执的目的,他从头到尾,都是在想利用季峥,坐上最上面的位置。 该怎么说?小季峥,就是好,浑身上下都是宝? 方谦愈发怀念起从前在太桁的日子,落雪赏梅,不必关心山外事,一心修道,何其清净。 或许与这个小狼崽子搅在一起时,这些清净便注定离他而去了吧。 似是知道了方谦的顾虑,季峥离开回到偏房当中,将小瓷人捧到桌上。 见小瓷人以那个人的眉眼露出担忧和无奈,季峥心头一阵柔软。他沉吟了一会儿,轻声说道:“你放心,我只答应了他用龙气救人,别的事我没兴趣,不会做。” 你倒是不会做,但就怕他设局让你不得不做。方谦盘膝坐在桌子上,伸手敲着桌子。 “别动。”季峥蹙着眉,按住方谦的手,以免他把手再敲裂了:“方才那封密函,他以为我只看了一眼,其实我都记下来了。” 季峥说着,嘴角微微勾了起来:“上面还有日期的戳印,沧浪洲离京城也够远。既然是京城来人,必是修炼者伴随皇族左右一同前来,更何况京城自认为做事隐秘,甚至都没有想过萧执这么个只能在族谱边旁记一笔名讳,竟能清查他们的动向。” “最少四五日,他们到沧浪洲的时间只会更晚,不会再早。”季峥说着,自己都不自觉声音中多了几分动情:“这几日,我必能找到无垠死海的入口。等我将你从仙人落救出来,顶多为他兑现救人的承诺。届时我们要走,又有谁挡得下我们?” 天大地大,没有人能拦得住他们。 方谦闻言叹了口气,负着手走到窗前。不知为何随着季峥的话,他开始想念太桁仙门了。 当时众仙家齐聚太桁外,纵然季峥能吸引走一部分的人,恐怕还有很大一部分人依旧窥视着太桁的灵脉。 仙门和天下,俱是风雨飘摇。 第59章 歌声 季峥对无垠死海的入口还没有头绪,方谦却突然想起莲花池的异样来。 鉴于无法言明,方谦犹豫了一下再次举起了毛笔,吸取上一次的经验。他以笔当长剑,剑如蛟龙、笔走龙蛇。 这字写出来虽然依旧不够好看,但好歹多了点辨识度,衣服没有遭殃。 季峥看完了方谦的手书,愣了一下,这才恍然当初小瓷人去作那莲上童子的缘由,嘴角下意识先勾勒出一抹笑。 当真是可爱。 下一瞬,脸颊上就被小瓷人点了一点墨汁。 季峥愣了一下这才发现刚刚所想的,已经下意识脱口而出了。 季峥脸上笑意仍不消减。他抬手将脸上的墨痕细细擦去,还回原本那张好面皮。接着,他便又将小瓷人放上了肩。有的时候情之所至,才更加难以自控。 方谦坐在季峥的肩膀上,随着季峥脚步的起起落落,方谦撑着下巴看向远方。 小瓷人的局限性很强,虽然能让神识寄居其中,但没有仙骨,灵气根本无法在里面流通。比之小木人更不妥的是,小木人时他还只是思绪迟缓,自从寄宿在小瓷人身上后,他甚至情绪都有些难以自控。 这时平静下来,难免郁闷。 说白了就是缺大脑。 他甚至在想,如果仙人落真与无垠死海想通,自己当时在仙人落中没有尽头一般的行走,是不是其实还是有尽头的?如果那时他不曾放弃,继续走下去,会不会比季峥先一步找到出口?如果那样,季峥也就不必深入险境。 想起从季峥那里得知自己落崖后太桁仙门的处境,方谦也难免恍惚,不知自己当初做得究竟对是不对。 待方谦收回思绪时,季峥已将他又带回了莲花池边。季峥顿了顿,将小瓷人放在了亭子中的石桌上后,自己走到了池边。 莲花池底应当有暗流,这样一处疏于打扫的小池塘,又是种的是出于污泥的莲花,水也不该会这样清澈。季峥蹲了下来,指掌尚未碰到水面,已先感觉到池水传来的刺骨冰凉。 季峥顿了一下,伸手一震水面顿时荡开圈圈涟漪,看起来也并无异常。 不对,坐在栏杆上的方谦望着远处的水波,刚刚季峥灵气震动水波时,隔了一瞬水波才蔓延开。 就好像,是有人有意操纵着这一池清水,故意演给他们看的一样。 方谦注意到的点季峥自然也看到了,他眉头依旧紧蹙,但心里却一喜。 他不怕水中有异状,最怕的是什么都没有,空手而归。 季峥自知当他离开萧执后,一举一动恐怕都在别人监视底下。他并没有什么与萧执虚与委蛇的心思,此时只想抢快。虽说天时才刚到黄昏,落日的光甚至还未来得及泛黄发红,但季峥既然已经确定了莲花池有问题,不愿再拖延。 池水缓缓没过他的掌缘、手背。彻骨寒里,他脉门中涌出一线金色的龙气,沉入池水。 池水再次震起波纹,可这一次,波纹却道道扭曲。 在某一瞬间,方谦看到池中的莲花全部开向了季峥的方向,但那又仿佛只是错觉,很快归回了原位。 方谦立刻察觉到了不多。他从石桌上一跃而下,快速地跑向季峥。 季峥也注意到了莲花的异象,他犹豫片刻又放出一线龙气,确认并不是自己眼花后便打算抽出手,回然而此时却感觉到水中有什么紧紧地拽着他的手,试图将他整个拉扯下去。 便在季峥犹豫的时候,他的小臂都已经没入水中,冰冷的池水渗透他的袖子,有灵识般一路向上爬来。 方谦看出了季峥神色有异。 就算是他如今的脑子,也想得出季峥是舍不得放过难得的线索,心中一冷。 小瓷人腿太短,一路冲过去速度也不快,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季峥被拖入水里。待他终于跑到池边时,水面仍是风皱一片,看起来一点异样都没,更见不到刚刚入水的季峥去哪儿了。 方谦呆愣了片刻,一时间有些五味杂陈,原来眼看着人从自己眼前消失是这种感觉。 他摸了摸自己的鼻子。仙人落他当年都跳了,现在也不算前途未卜,说不定跳下去,他也能从这么个瓷娃娃回到自己的身体里呢? 方谦颇有点认命了的意思,张开小短腿,噗通一声,也落了下去。 莲花池的水面荡开一圈又一圈的涟漪,夕阳之下,洁白的莲花也生出些暖意。一阵风,莲叶轻轻摇动。池边多了一身红裙,一双赤足。 十七有些畏惧地看着那一池莲花。她甚至不敢走得太近,更不愿自己的容貌倒映在水中。可当她想起方才季峥与小瓷人双双落水的场景,她又忍不住嘴角微微扬起。 可她眼中却仍全是悲悯与痛恨。她的笑,看起来像是在哭。 十七不再言语。她抬头望向了天空,那里隐隐出现了一弦明月的痕迹。 她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里。 …… “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 小瓷人没有口鼻,倒不必担心在水中不好呼吸的事。可他又不免有些惊异,水面上看来,这池子分明清澈见底,可等下来了才发现放眼四周皆黑,自己根本像是落入了一个墨池。 方谦手脚随意划动了两下,并没有太大阻滞,便更不至于是说是他入了水便已经陷在莲塘的淤泥里。他的周围仍是水,只不过他现在根本看不见眼前一寸之地,就更不提早他入水的季峥现在何处了。 小瓷人体量太小,再奋力游也赶不上季峥的速度。方谦想了想干脆放弃行动,整个瓷往下沉入水中。 不知沉了多久,他发现原先弥漫在耳边的汩汩水声仿佛也都消失了。无限的寂静中,女子的吟唱从若隐若现,变得愈发清晰。那声音有些熟悉,很像十七,但更空灵、寂寥。歌调婉转哀凄,竟给人以一种不是活人活物能唱出来的声音一般。 季峥呢?季峥又去了哪儿?这池到现在小瓷人都不曾着底,半当空里抓瞎,他又上哪儿去找季峥? 如果不被困在这小瓷人中就好了,如果能挣脱这个束缚的话…… 方谦没有看见一点点灵光缠绕在小瓷人周围,他这么想着的时候身体骤然一轻,曾经熟悉的体内仙骨充盈灵力的感觉重新回到体内,一时间竟然还有点陌生。 多了灵力作为倚仗,修炼者的目力自然也远胜过常人。方才遮眼的黑水此时再不是他视物的阻碍了。 目光所及,一个做工精致的小瓷人正在水流中飘飘荡荡地往下落。 方谦下意识地伸手抓住了小瓷人,入手的温度似乎比这池水还要高一些,反让人觉得似乎有那么点温暖。他望着掌心里皲裂的小瓷人,不由愣了一下。 他现在是?出来了? 不对……方谦后知后觉底发现,除了小瓷人外,他感觉不到自己的温度。 不重要了,脱离了小瓷人的束缚后,他便如同一尾游鱼,在这漆黑的池水中寻找季峥的所在。 季峥起先还想过是不是要以龙气与灵气挣脱这份来自水中的纠缠。但正如方谦所料,季峥舍不得就这样放过这分信息,最后才在犹豫里落入水中。 水流柔缓,如同妩媚的女子,温柔地将他拖入销魂乡,一路将他带入莲花池的深处。 季峥自然下来了,也不曾想过要逃。他顺应着水流的牵引,一路向下游去。 然后他也听到了女人的歌声。 歌声里,季峥只闪过一个念头——早知道还是将小瓷人装进储物袋里,也不知道他会不会乱跑。之后他的目光便被水中的一个女人所吸引。 严格来说,那个女人并无外形。只在水流的涌动里,看得到她曼妙身形。她仰着脸,双手冲着季峥高高伸出,便好似等待着季峥的拥抱一般。她的足下一片黑暗,在水中起起落落。而她的面目则在水流中丁点不明晰。 季峥眉头紧蹙。他感觉到女子脚下那一片黑暗根本是怨气凝结所成,与灵气并没有什么干系。可他选定此处,除了小瓷人告诉他莲池有异常外,更多还是因为一旦他龙气激发,这里的灵气便有不寻常的波动。 但现在,他身处莲花池中,却是丁点灵气也感受不到。 难道他找错了地方?这莲花池只与王府怪谈相关,却并非无垠死海的入口吗? 不论是与否,他既然下来了就总要一试。更何况大师兄还在岸边,他不能耽误太久的时间。 这么想着季峥的剑就已经出鞘了,剑气当中还带着一股金芒,缠绕在他周遭的手臂一时间全部被斩断。 那水中女子微微一愣,整个人往后瑟缩了一下,作为怨鬼最惧怕的无非就是刚正之气,这天下哪儿还有比龙气更正的? 但即便如此,那个女人也没有真的后退,在短暂的迟疑过后,反而游向了季峥。 那女人的速度很快,眨眼之间便出现在季峥的身后,季峥这才看清她的真实模样……这个怨鬼,并没有脸! 第60章 心念 女人的手很凉,贴在季峥的脖颈上。而下一瞬,清亮的剑锋穿过她透明的胸膛。 女人仰着脖子,向后倒去。流水间曼妙的曲线骤然崩溃。 季峥从头至尾都没有回头,身后的女人已经消失不见了,方才萦绕身旁的吟唱声也似被这一剑生生截断。 可是连脸都没有的女人,怎么会唱歌呢? 季峥的心头刚刚生起这一丝念头,便有无数的黑发缠到他的身上。这感觉竟有些熟悉,与先前被十七所缠如出一辙。同时他的耳边却响起断断续续的呼唤。 “阿峥……” 季峥逐渐分辨不出,那声音到底来自于谁,好像是林少信。但当他转过头时,又好像看到了在月下饮酒的人。眉眼轻佻,那酒水顺着他的衣襟滑落下来,在月色中染上一层朦胧暧昧的痕迹。 他歪头看了过来,冲自己招了招手。 “臭小子……” 方谦手握小瓷人一路往下潜,终于在池心看见了季峥。他平白担心了一路,然而此时见到季峥,却只剩下好笑。 季峥半陷在长发之间,似即将被蠕动着的如瀑长发吞没。他也在挣扎,却挣扎得并不激烈,也不彻底,仿佛对这一大团毛发都有了怜香惜玉之心,想走,又更想缠绵。 方谦算是从未见过季峥又这种姿态,似笑非笑地在原地围观了半晌,直到那些黑发开始往季峥的五官里钻,才出手。他以指为剑,一抹剑气削断了不少缠住季峥的青丝。眼看那些长发汹涌着又将卷土重来,方谦也不由叹息,上前拍了拍季峥的肩。 季峥骤然睁开双目,转过头刚好看到方谦的面容。他微微眯了一下眼睛,下一瞬长剑便指向了方谦的脖颈,划出一道剑光。 方谦吓了一跳,借着水势整个人后倒下去,避开了这一凌厉剑招,心里难免有些莫名其妙。这些头发上怨气虽重,但灵气却没多少,难道还能因此损伤了季峥的神智? 可惜水下不方便说话,方谦一边避开季峥后续剑招,一面皱着眉鼓着脸地对季峥比划,试图让季峥冷静一点,认清楚自己是谁。 季峥在第二次出剑时便已经察觉到不对,却没有收手而是借势却退四周阴邪。至于眼前这与大师兄一模一样的人…… 季峥虽然克制着收回剑气,却还是隐而不发之中,小心翼翼地戒备着,神色中却又下意识带了一抹隐秘的期待。 太像了。眉如弯月,眼如冬雪。他是仙门年轻魁首,轻轻一笑便可倾日月。 就连身上的气息也是一模一样,与他记忆中反复回味别无二致。但……但这怎么可能呢? 方谦皱着眉比划了一会儿,突然身形一僵,总算记起自己现在已非瓷人之身。他摇了摇自己握在手里的小东西,传音过去:“傻小子,打够了没?” “大师兄……”季峥张开嘴,先灌了一口黑水入腹中,他忍不住咳嗽了几声,眼角逐渐染上了血色。气息一乱,虽无黑发纠缠,他倒是自己在水里挣扎了起来。 “……”方谦觉得自己可能还有个说谁傻谁就傻的本事。只是转念一想,自己一个本该死了的人,突然变成了瓷偶,又突然真实现身了,也难怪人家反应这么大,能一时忘了自己在水里。 方谦上前试图抓住季峥,季峥也是挣扎着游向方谦。他的水性其实很不错,短暂的失常后便抓回了节奏,望着方谦,伸手便想要抱住他。然而两人的身体却完美地错开,季峥的怀中也是一空。 季峥和方谦同时愣了一下,方谦迷茫地低头看了看自己。所以他还是灵体状态?但是…… 方谦不由看向手中的小瓷人,自己竟还能握着一柄实物?这算什么?薛定谔的大师兄,既生又死? 他只停顿了一下便反应过来,自己在瓷人当中寄居了这么久,能碰到也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但是刚才他的剑气却能斩断那个古怪的头发,也能感觉到季峥剑锋上的灵气。 原谅他是第一次做鬼,实在有些摸不到头脑。 季峥的眼睛彻底红了,日思夜想,做梦都想见一见的方谦突然以自己原本的样貌出现在他的面前,可他却触碰不到。大概也是心底里碍着自己的双手从他的躯体中穿过时场面有些令人心悸,他的手只反复伸向方谦,在他的手臂上不断穿过。 方谦低头看了半晌,叹了一口:“好了,别玩了,先离开这里。” 离开?希望近在眼前,要他去哪里?季峥一转身,反游向了更深处。 方谦下意识伸手抓人,却摸了个空。他额头上青筋直跳,却也不得不跟着游了下去。 季峥心也很乱。他本以为自己能够沉得住气,却不想方谦近在眼前,自己对他却仍然触不可及。他甚至在想,是不是因为他下水的时分有了差错,才令方谦被自己连累出了差错。那他还能恢复正常吗?还能够变回从前那个大师兄,跟着他一起回到太桁仙门吗? 这一次明明方谦已经站在了他面前,他却比以往更加强烈的想要找到入口。 他希望他能够平安顺遂的回来。 诸般念头里,季峥不知为何总觉心烦意乱,一时间甚至也忘了将自己心底的话传音给方谦知道。 “歌彻郎君秋草。别恨远山眉小。无情莫把多情恼。第一归来须早……” 深水之下,再次传来熟悉的歌声,如泣如诉。 季峥的直觉很准,穿过黑水,穿过方才缠住他的头发,他终于看到了那个呆在湖底的女人。她一身湛蓝色的衣裳,一头青丝披散开来。她不知道在湖中坐了多久,目光看起来却天真又深情。 她的眼中并没有焦距,仰起的那张素净的脸,望着上方看不到顶的莲花池面。 等啊,她等了这么久,她的郎君却还是没有出现。 季峥和方谦同时停了下来,这个女人的容貌……和十七一模一样。 方谦将灵气运在掌心,这一回,倒总算让他碰到了季峥。季峥整个人都激灵了一下,立刻伸手想覆住方谦的手背,最终却还是按在了自己的手臂上。 方谦没察觉到季峥复杂的心情,他低着头看着仍在唱歌的女子:“这就是那个城西王想要复活的人?也不知道,那位深情款款的王爷有没有到水下看一看。” 不过这里怨气冲天,他要是真的下来了,可能就走不了了。 季峥好像没听到方谦的话一般,对着凄美的女人与幽深水底里绝望丁点兴趣都无。他只是反复在想,自己怎么就碰不到他?明明他抓着自己的手臂,他都能感觉到方谦皮肤上的细褶皱与柔软,这份感觉如此真实。 这个认知就足以让暂时季峥忽略外界的所有事情。 那美人像是才看到方谦和季峥,她浅灰色的眸子在两人之间扫过,最后定格在季峥身上。那双漂亮的眼睛里像是忽然有了光,身影一荡幽幽地向他飘了过来:“郎君?你是我的郎君吗?” 眼看着那水下的女鬼越凑越近,但自己身边的人却动也不动。 方谦无奈一笑,随手便将季峥推开,上前强行将女鬼的头掰向自己:“这位小姐,你认错人了,他不是你的郎君。” 也不知道是不是同源的缘故,即便没有动用灵气,他的手也结结实实地握住女鬼的头,并且将她的脑袋进行了一百八十度的旋转,场面一时间有些惊悚。 “抱歉。”方谦也像是意识到自己的动作有点唐突,并且有碍观瞻,刚想帮着这位美人将头正回去,就见季峥一剑劈在了美人身上,将人直接劈成了两半。 虽然怨鬼没有血但是这场面实在不太好看,方谦下意识转过头,一脸迷茫地看向季峥。 就算这个美人不怀好意,也不至于下这么狠的手吧? 在方谦松开手的一瞬间,季峥心底的戾气便彻底被激发了出来。他心里的执念太深,乍喜乍惊之下忍不住直接下了杀招。 他舍不得,哪怕只是分开了一瞬。 方谦没时间针对季峥当着他的面切“西瓜”的画面,因为原本被切成两半的美人依旧如怨如慕的盯着自己。 他有些嫌弃的松开手,往后退开了一段距离。 可能是刚刚方谦掰脑袋的动作更为直观,女鬼下意识忽略了旁边的季峥,再次飘向方谦,声音缠绵竟是凑过来想要亲吻他的侧脸:“郎君,你不记得我了吗?” 方谦不知为何下意识先看向季峥,果然看到他手上的一缕龙气金光。 不知道为什么,有一种意料之中的感觉。 方谦有些好笑地将女鬼一把按进水下淤泥当中,同时帮她避开了季峥的攻击,转过头一本正经地教育季峥:“对待女孩要温柔些,不然以后容易娶不到老婆。” 随即再看向被自己一巴掌按扁了的女鬼,语重心长地劝谏道:“小姐,男女授受不亲,更何况你是有夫之妇,你这样我们是会被浸猪笼的。” 第61章 当年 方谦三番五次的戏耍终于惹怒了怨鬼,她身上黑色的怨气升腾,原本白皙的脸蛋上面出现了青色的纹路。 “你们这些薄情寡义的人都该死。”女鬼说着,身后的头发根根缠着怨气自己竖起,从四面八方拢向了方谦与季峥,就好像一张怨恨的大网,笼罩在季峥和方谦身上。 方谦随意的一笑,那些头发纠缠成的网还没有触碰到二人,便被季峥以龙气灼断融化。 “这个罪名可不敢揽。”他不再按女鬼的脑袋,而是便将女鬼满头青丝扯在手中,剑气一动,三千烦恼从根而落,很快便消融在这一池黑水之间没了踪迹。 女鬼愣了片刻,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一双盈盈如水的眼眸肉眼可见的湿润了。 她到底是碰上了两个什么样的煞神?女鬼迷茫过后,再一次地面向淤泥,彻底自闭了。 季峥面如寒霜,持剑也来到湖底,还不等他出剑就被方谦再一次按住了手。 季峥立刻僵在了原地,忘记了移动。 “先等一下。”方谦一手按着季峥的手没有松开,另一只手拍了拍女鬼的肩膀:“劳驾,请问姑娘可否知道这莲花池底可有通往其他地方的通道?” 女鬼转头怒瞪了方谦一眼,下一刻就被季峥如刀锋般的目光吓得再次缩了回去,方谦还隐隐地听到了嘤嘤的啼哭声。 方谦叹了口气,无奈地看向季峥:“你别吓唬她,我们还要问路呢。” 季峥眼中血色还有褪去,他看向两人双手牵连的地方,身体却仍向着女鬼,仿佛随时出剑。 “再说了你不是还答应你那个姑表外甥还是什么的亲戚,要帮他复活一个人?”方谦看着女鬼孤单地抽搐着的背影,莫名有种于心不忍的感觉,可能是当鬼当久了有点唇亡齿寒:“八成就是这位了,还是给他留个魂吧。不然你达不成承诺,也怪尴尬的。” 季峥沉默了一下:“一片残念而已。” 这女鬼并不是一个完整的灵魂,因执妄而生,连心智都不全,自然也复活不成那位王爷心心念念的那一位。就凭她前面的举动,杀了也就杀了。 不过……季峥看着方谦的手,沉思片刻仍是出剑架在了女鬼的脖子上,他寒声说道:“回答。” 女鬼抖了一下,一脸迷茫的转过头。也不知道是转的过猛了,还是刚刚被方谦给掰坏了,愣是将头转到了背后:“我不知道你们在说什么。” 方谦像是没看到她的诡异和古怪,继续问道:“这水下可有出现过什么异常吗?” 女鬼歪着头想了想,脖子便更显扭曲。可她只是目光游移不定地看着方谦和季峥两人:“你们不就是吗?” 方谦终于不忍直视的别开眼睛,说别人之前,能不能麻烦你先照照镜子。 季峥神色不耐地往前递了递剑。 女鬼缩了下脖子快速说道:“每到午夜时,我体内的灵气就会急速生长,这算吗?” “午夜……”方谦愣了一下下意识抬头看了看莲花池外,一片黑水当中,看不见上方的情况,更弄不出如今是什么时辰。 “小心!” 方谦还没有看明白,就听到季峥的声音。他手上还有还有灵气覆盖,所以被季峥轻易的握住,随即拉向自己怀中。 然后……从季峥的身上穿了过去。 “……”所以下一次能不能提前沟通一下? 几乎同时女鬼的手以扭曲的弧度穿透了方谦刚刚站立的地方,她原本修建的圆润的指甲变得纤长锋利如同尖刀。 而月光直接穿透黑色的池水照进池底,原本细黑的水在月光下却变得清澈起来。 如今……刚好是午夜时分! 方谦和季峥愣了一下,他们都明显的感觉到这池水中灵气异常的活跃,但是却不知为何被牢牢地困在了池中。 这才是季峥几日以来没办法准确感应到灵气异常的真相,因为所有的异常都被困在了池水之下! 池中的女人仰着头看向月光,表情从懵懂变得虔诚,她微微侧着头,幽怨地盯着莲花池上方:“我的郎君,他来了?我等了好久、好久……” 方谦飘在季峥身后摸了摸下巴,直接打断了女鬼的诉说:“没有,他找了一个和你一模一样的替身,如今过的挺幸福的。” 女鬼的声音一顿,目光阴沉地看向方谦:“他不会的,他说过会娶我的!” 方谦挑了下眉刚想说话又顿住,转头看向季峥:“那位西城王婚否?” 季峥一面戒备这水下的女鬼,一面试图用龙气寻找无垠死海的入口,在龙气的刺激之下,水中淤泥猛然下陷了几分。 还不等他研究明白,就听到了方谦的疑问。季峥愣了一下,认真地回忆起进王府后的种种,却对府中是否有女主人完全没有印象。 女鬼见季峥摇头,明显松了地口气,总算找回了自己说到一半的台词:“萧郎既然没办法陪在我身边,你们就留下来陪……” 方谦突然拍了一下手,再次打断了她的话,愤愤不平地说道:“太渣了,竟然这都没有成婚,枉费了十七姑娘的一片深情。” “……”女鬼的气势骤然一顿,周身怨气更胜,这一次却是冲着两人身后的方向去的。 “你说是不是啊十七姑娘?”方谦同时转过头含笑看向身后,不知何时出现在那里的十七。 十七脸色看起来很是苍白,目光越过方谦和季峥两人看向沉在水下的女人。也是她……真正的主人。 她目光当中带着明显的恐惧,和一丝无法言说的痛恨。 她恨这个……给了她生命的人。 …… 一个时辰前。 十七眼看着季峥和小瓷人落入池水当中,没有人比她更清楚这水中是什么样的存在。 落下去的人很难再爬上岸,因为午夜之后的莲花池会有两个空间。只是有上面的莲花压制,即便是修真者也无法发觉而已。 她也是因为那个人当年落水,被迫入过一次水,才发觉这下方的不同。 那一次她原本以为自己也会化在水中的,却被水中的这个女人推上了岸。她本该想办法将那那个女人救上来,但是在离开莲花池的那一刻,心里的恐惧却压过了所有的良知。 十七最终逃离开了后院,她从未回过头,这么多年来再靠近过这个地方。 直到季峥出现的这一刻,她知道这个人在找无垠死海的入口,才将莲花池的记忆重新翻了回来。 季峥身负龙气,能感知到这里也在十七的意料之中。季峥想要找入口,十七也想要成全他。 说穿了,她就是想要季峥死,因为只有他死了,自己才能活着。所以她眼看着季峥来到莲花池边,看着他落入水中,却从未想过去阻止。 直到她走出后院,看到不知道在那里站了多久的萧执。 “你瞒了本王什么?”萧执一步一步走近十七,神色莫测。 萧执单手捏住十七,仔仔细细地端详着她的脸蛋:“你们长得真像。” “你当初告诉我,她是为了进京去找我失足落崖,才会尸骨无存。”萧执像是回忆起了一些不想回忆的事情忍不住合了下眼睛。 十七神色平静,直视着萧执的眼睛:“是。” 萧执忍不住用手盖住了十七的眼睛,她只有这一双眼睛完全不像她,他甚至有些惧怕和她对视,那会有一瞬间让自己忘了所爱之人到底是谁:“那你为什么会畏惧那片莲花池?” 十七闻言微微勾起了嘴角,她的眼睛和那个人不像,但这样笑起来的样子却和那个人一模一样:“王爷忘了吗?西城王府的祖训,后院的莲花池是不可踏入的地方,我也会怕死。” 萧执的神色果然软了一下,他凑到十七耳边轻声说道:“你明知道本王需要他的龙气,无论如何带他出来,本王在这里等着。” 十七抖了一下,侧过头避开了他挡住自己双目的手掌,有些无助的看向萧执。 “是。”十七笑了笑,将鬓发整理整洁,一步一步踏进曾经最让她恐惧的地方。 十七从来都不是什么好人,她还很怕死。但是她挚爱的王爷一直想要她死,然后用她的身体,迎接那个女人回来。 萧执看着十七的背影微微蹙了下眉,随后背过身去。 皇城的人就快要来了,而那时……季峥必须在。 …… 方谦对两个女人之间的爱恨纠葛完全没有兴趣,在她们目光对上的那一刹那边伸手推了推季峥,同时指向下方。 他在刚刚灵气异常时,便注意到了季峥利用龙气触发湖底异状。鬼知道这灵气异常还能坚持多久的时间,自然还是做正事要紧。 事已至此,他总不能一直当个阿飘。 即便方谦不提醒,季峥也从未放弃过寻找入口,他拉着方谦闪身来到女鬼的后方。 或许是因为十七在的缘故,那女鬼并没有分半分眼神给他们。 季峥再次将龙气探入淤泥当中,淤泥一瞬间搅出巨大的漩涡,翻天覆地般将整片莲池都搅动起来。 方谦眉头一蹙,他能感觉到一股巨大的吸力从淤泥下方传来,还不等他反应,那股吸力便猛地将他拖拽了下去。 季峥脸色大变,下意识想要将方谦拉回到自己怀中,而原本紧握在一起的手却在一瞬间虚化,他拽了一个空。 方谦最后看向季峥,费力地将怀中的小瓷人扔向对方。 也许下一刻睁开眼睛他又回到了小瓷人身体内了呢…… 他这么想着,彻底被淤泥掩埋。 第62章 死海 方谦再一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四周一片浓厚的迷雾,看起来甚是眼熟。他下意识准备起身,却又跌坐了回去。 无他……盘坐太久腿麻了。 有灵气的时候自然不会有这种苦恼,修炼之人打坐几个时辰是基本功,自又灵气贯通血脉,不至麻木。但是这个地方灵气没办法调用,他刚得回的灵气的感觉不久,这下好了,便又成了普通人。 盘膝坐这么久没废掉已经得益于他的体质了。 不过好歹现在既不是魂飘,更不是瓷偶。方谦也算是松了一口气,很庆幸……他还活着。 只是他回来了,那那只狼崽呢? 方谦揉着腿上的穴位疏通血脉,一面四处张望。既然已经回来了,那下一步就该是找出路。运气好的话,也许季峥还没进来,他已经出去了呢? 抱着这种微弱的希望,方谦在腿恢复了知觉后,再次走进迷雾当中。 然后,这一走又是几个时辰。 这种感觉有点太过熟悉,只是过了一阵子有人陪伴的时光,方谦竟也不能免俗,有些许好了伤疤忘了疼的意思。他停下脚步,这个地方还是那么奇怪,无论走多久都没有疲惫的感觉。就仿佛他并不存在,或者说……他是假的? 方谦这么想着,随手按了一下手心。 有疼痛感……他这么想着环顾四周,这里和他睁开眼睛时看到的地方毫无差别。 方谦叹了口气,正准备重新寻找一个方向时,猛然抬头望向天空。 和季峥呆的久了他差点忘了,按理来说他应该还在仙人落底下,但是上一次他为什么会飘上去,看到一整片的星空? 他思忖片刻,膝盖轻轻一弹,明明没有灵气支持,这具□□凡胎竟也一跃而起,轻易地穿越了浓雾,再次看见那片绚丽的星空。 方谦当年修炼,说好听了是生我既为剑,剑道天赋极高。可当他去异界走了一遭,便搞清楚了自己其实只是个偏科大佬。修道中人该修习的道理星象,他都只是涉猎,不专精,从先修行途中遇见什么门槛,也鲜少以旁的手段去解决的。 因此方谦之前浑浑噩噩,倒没想过好好看看头顶的星空。如今得了肉身,也没有灵气充盈,倒是只能去走走偏门,反而觉察这片星相与现实当中有不少区别,有点像他上一次在青云寺时和季峥一同进入的幻境。 只是幻境中的星河只是假象,如今的这一片星空却很真实。仿佛触手可及,可以摘星揽月。 心念一动,天上的星辰各自变幻,依照轨道升起落下。漫天星河顿时变成根根细线。无序与有序,精准而繁密地布成了一张大网。方谦的身体飘飘荡荡,仿佛被星网锁在当中。 倒是挺美的,方谦挑了挑眉抬起手指,仿佛追着飞逝而过的流星,却仍是抓不住丁点轨迹。方谦的神情却很淡然,指间划动,追着一颗又一颗捉磨不透来去的星。 湛蓝的天空里,他挥手随着星河轮转大袖张扬起落,找寻些许轨迹。 不知过了多久,他的指尖似乎捕捉到一枚飞逝而过的光线。当他轻轻碰触那一个小小的光点时,他似乎听到了“叮”的一声,光点也停驻下来,只一闪一闪,茫然无措。 而后,连接不断的“叮”声响起。越来越多的光点停了下来,被方谦所捕捉。 他已经知道这片星轨的规律了,这竟赫然是随天下灵脉走向而成的一面星空! 直到天上几乎所有的星星都再定住,方谦再不迟疑,抬脚顺着灵脉的方向,一步一步踏向那片星空当中。 …… 季峥只比方谦慢了一步,却眼睁睁地看着他在自己伸手可及的地方骤然消失了。 季峥抓了一个空,心中一紧,嘴角被咬出一片血色。 这是他第二次,眼看着他从自己眼前消失。 上一次有林长信,有门派长老相阻止。可这一回,天底下再无人能拦得住他了。 季峥眼角微微扬起,小心翼翼地将小瓷人在怀中,随即一头扎进了淤泥当中。 浑浊的灵气混着淤泥从四面八方裹住了季峥,便是口鼻被牢牢底封死不留一点缝隙。季峥却仿佛毫无知觉,只将龙气凝成一点专注开路。 在这一片黑暗当中,季峥思绪却忍不住发散了起来。 等大师兄出来之后是不是可以为他做一餐叫花鸡?他一直喜欢这类吃食。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下潜了多久,好像很长也好像很短的时间。那些几欲将他裹死的淤泥也凭空消失,感觉上甚至没有什么过度。 季峥明明在莲花池下,而此时却从空中直直的坠落了下去。 他下方是一片镜湖。一切也只在电光火石之间,季峥想以灵气护体时,已经来不及了。 他重重砸在了镜湖的水面之上。 修行之人锤炼体魄久矣,这么一砸,伤是伤不了筋骨,但疼痛也是实打实的。季峥却无甚感觉般直接站了起来,下意识往四周望去。 可惜……这里没有方谦的身影。 他明明没有用灵力,却也没有落入湖水中。只是他的存在却让湖水泛起圈圈涟漪,一直扩散到他目力所不能及的茫茫天地里。 这里是……无垠死海。 季峥低下头将怀中的小瓷人取了出来。小瓷人被他保护的很好,一路下来没有沾染到半点淤泥,见季峥目光小瓷人也歪头看了过去,露出了一个呆呆傻傻的笑容。 不是他…… 季峥蹙着眉,也不知道是焦虑还是失落。 大师兄并不喜欢被困在这娃娃当中,但这娃娃好歹还在他手心里面。 季峥移开了视线,将这个痴痴傻傻的小瓷人放在肩上,试图去别处寻找方谦。不想他的脚下仿佛有千斤重一般,紧紧粘在镜湖的水面上。 季峥下意识便想使出龙气,但最后关头,他却又停住了,反是蹲下身,细细地看起自己的倒影来。 需知人若是从正上方看向水中,那水中倒影哪怕不是一轮剪影,也合该晦暗。可这面镜湖中他的影像却是清晰分明,仿佛在他与镜湖之间还有什么光照亮了他的脸一样。季峥举剑刺向水中,涟漪泛起,圈圈波纹中,与他一模一样的那张脸却似乎不被涟漪所扰。 下一瞬季峥用龙气切断自己与湖面的联系一跃而起,而水中凭空伸出一只水色的手臂抓向他的小腿。季峥神色不变,踩着手臂直接跃到了另一边,他的脚没有落在水面上,长剑似是有灵,自行垫在他的脚下。季峥御剑漂浮,转头看向从水中站立起来的人。 “他”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只是由透明的湖水组成,嘴角还挂着一抹诡异的笑。 下来呀,到水里来玩。那“人”张着嘴并没有出声,但是光看嘴型也足以读懂他话中的含义。 季峥御剑飞的高了一些,没有在意那个从水中生出的“人”,而是蹙着眉看向水面,光滑如镜的水面上这一次并没有他的倒影。 那“人”等了片刻,见季峥没有下来,便自己举步走了过去,走路时他的腿也一直牵连着湖面。 季峥自低空御剑而行,可令人惊奇的是,那水中人双脚不曾离开过水面,竟也一路缀在他的下方,不曾被甩下过。 季峥起始时不以为意,飞了一阵子后,却发现这镜湖果然没有边际,落仙崖底的入口也是毫无踪影。 镜湖还是那个镜湖,天还是那片天,可这二者之间除却季峥与水中人,就再没别的什么了。 季峥停了下来,蹙眉望向脚下,奇怪的是随着他的停顿,那个水中人也停下了脚步,歪头看着他。 没用的。你就在这里陪我吧。 水中人仍是没有出声,张嘴时看起来甚至还有些许狰狞。季峥眉稍一挑,一道剑气斩下。 水中人仿佛全无还手之力,顿时形崩神散。可寂静天地间,季峥仿佛听到了一阵阵笑声。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突然,季峥身后水声大作。季峥不敢怠慢,身形一落,长剑握在手中,又是一斩。待他落上水面时,先前那种仿佛被粘住腿脚的感觉再次回来了,而他那一剑,水中人并未再次形崩,而是……成为了两个?! 两个水中人齐齐攻向季峥。季峥顿起杀心,眼中亮起一丝金线,龙气缠卷剑锋,刺向水中人。 砰砰两声,水中人炸裂开来。季峥脚上一轻,再次御剑而起,这一次,他戒备着所有不知会来自何处的攻击。 还不忘安抚一下肩上的小瓷人。若是那个人的话…… 季峥没来得及再想下去,水中淋漓而出一个庞然大物,竟是一条水龙! 这世上早就已经没有龙了。 季峥眉头微蹙,剑气所扫却像是打在了实体之上。 水龙隐藏在镜湖中的长尾猛地抬起,扫向季峥。季峥灵气连同龙气疯狂催动,才勉强躲开。而水龙一招未成,一招又起,长吟一声,竟是通天水柱自镜湖上轰然而起。 季峥并出剑指,以气为剑狠狠破开水势。他双眼紧盯着不住摆动的水龙,脸上竟生出一抹笑意来。 若要屠龙才能见他,那他屠龙便是。 第63章 屠龙 星光之中,方谦的脚下便自成是路。方才遥望的星河如今就围绕在他的周围,璀璨地照亮着方谦目光可及之一切,看起来却仍是一片虚空。 怪闪的。 当方彻底踏进这片星河时,虽然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变化,身体却恢复了对灵气的感知。 自己的身体还是不太一样,当身畅通的灵气流转,滋润着仙骨与灵脉后,一瞬间仿佛泡在了温暖的海洋当中,之前那种没着没落的感觉更是一扫而空。 方谦看了眼浮游身边的光点,伸手去碰了一下,那些光点仿佛有意识一般,避开了他的指尖,一个个逃开。却又不逃远,始终绕在他的周围,甚至还时不时撞一下他的身体,如同调皮的孩子玩耍一般。 方谦挑了下眉,装作放弃了一般往前走了几步,突然反手捉向自己的后腰,再从面前打开时,拳头大小的光点在方谦的掌心中不安地闪烁,装的自己仿佛是一个不会动的死物一样。 方谦忍不住露出些笑意,这光点,分明是灵石。剥去灵光细看,质地通润,内中蕴含的灵气更是精纯……这是极品灵石? 方谦轻轻摩挲着灵石,别说灵脉枯竭之后了,即便是原本天地间灵气充盈时,上品灵石已经难见。而像他现在手中这块灵石一般的品质的,恐怕便是上古秘境中也找不到一颗这样完整的。 他转头看向四周——所以,这里是挂了满天的极品灵石? 在方谦这一溜神的功夫,他掌心装傻充愣的那块灵石仿佛找到了挣脱的契机,然而灵石刚跳起来一些,便被方谦牢牢地重新攥在手心里。 “乖,别闹,陪我去前面看看。”方谦并不觉得灵石能听懂自己的话,但是在话音落后,那可灵石却仿佛听懂了一般老老实实地呆在方谦的手心当中,一动也不动了。 方谦咦了一声,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手心里的小光点,举步走向星光最深处。 那是一整片星海汇聚成的金色河流,里面流淌着数不尽的极品灵石。 方谦刚往前一步,就感觉到手心里的灵石跳动了一下,似对这片星海有所畏惧。 方谦迟疑片刻,试探着往前走上一步,滔天的灵压便扑面压了下来。 方谦身形登时一顿。磅礴的灵气自他的肌肤钻入体内,他觉得自己现在整个人都已经被撑得膨胀了起来。 灵气这种东西,天生温顺,然而此刻这些看似没什么攻击力的灵气仿佛将方谦当成了归宿,不管不顾地涌入,即便是方谦这样天生仙骨的人,一时间喉间也有了一丝血腥味。 丹田中金丹流转,迅速消解着涌来的灵气。方谦微微皱眉,看向前方璀璨星辰铺就的大道,最终长叹了一声。 除前路外,别无他路。 “不管了,死就死吧,总比呆疯了强。”方谦嘟囔完举步走了出去,几乎同时,方谦手中的灵石脱手飞出,直往反方向飞去,对着前方仿佛有无限的畏惧。 方谦回过头遗憾地看了一眼消失在星海当中的小光点,他以为这一路走来好歹建立了点革命友情,没想到小光点这么快就抛弃了他。 方谦的遗憾也只有短短一瞬而已,随即还是向前方走去。 方谦的金丹越转越快。他看起来信步闲庭,实则举重若轻,浑身上下对灵气的把握已经到了细致入微的境界,将这些灵气或挤压至仙骨与金丹当中,或疏导至体外,短短几瞬不仅修复好了他当时并未修复完整的仙骨,甚至有了化丹为婴的征兆。 但现在显然不是什么突破的好时机,方谦只有将灵气再次紧紧压制。反正这样的事,他也不是第一次做了。 他直接走入那片星海当中。 这里的灵石完全不像前面的那么活泼,虽然依旧璀璨却有一种死气沉沉的感觉。 方谦蹙眉,从地上拾起了一块极品灵石,不知为何从这块灵石当中感觉到了一点死气。 不太对劲儿,方谦强行封闭住自己的经脉,不再让一点灵气渗入体内,几乎同时大量的死气强行钻向他的身体。 只有死人才具有死气,换而言之,如果这么大量的死气全部涌入体内,他也不再是一个活人。 死气不是灵气,对付灵气方谦尚有法门,死气他却再无控制的可能了。 方谦叹了口气盘膝坐了下来,用体内已有的灵气抵抗入侵的死气,余光看到不远处在星光之下的黑色暗沉。 那死气竟然已经凝成了实质。 方谦愣了一下,猛然想到或许这些死气……才是天下灵气逐渐枯竭的原因? …… 剑气破开的水柱顿成泼天之势,如同滂沱大雨,洒洒落下。 季峥浑身尽湿。他以灵气与龙气包裹脚步,行于镜湖之上。 说是镜湖,此时水龙盘踞,几根水柱直通天际,滚滚浪,猎猎风,也早没了季峥刚到镜湖时的宁静场面。天光被压得极暗,茫茫大雾顿时变成压抑的暗蓝,偶尔窜过几道闪电,一副转眼便会有天雷轰然而至的景象。 水龙长须漂浮,带给季峥的压力竟比太桁时的那头腐龙带给他的压力更甚。可今时今日,季峥只觉得自己的骨血都在因一种莫名的紧张与兴奋而沸腾。 他修为有亏,这才让他一度失去了最重要的人。因此他日夜修行不曾怠慢,为的不过是不让将来的自己只能喟叹一句:“我本可以”。 他也确实天赋异禀,境界大有提升,更是身负龙气这等万中无一的东西,实际战斗力比起同阶的修炼者更要强横不少。 季峥眼中金线流动,整个人拔地而起。长剑不行于手,却仿佛自己有灵,忠实着与自己的主人配合绞碎了无数条自镜湖中突然窜起撞向二人的水柱。每绞碎一根水柱,天便再次压暗一分。一时间,天地里仿佛只有水龙的炯炯双目闪着异常的凶光,紧盯着季峥。 而季峥,却难近水龙三丈之地。 季峥面色平静,长剑重新回到手中,心中却有些震动。 他虽然有龙族血脉,并且借由万鬼窟的龙坟提纯。却为未想过有朝一日能够屠真龙,但他也并不觉得这条水龙是真实存在,因此一开始便以试探为主。 然而方才短短交手,水龙的强大超乎他的想象还是两说,更令人惊惧的是,他似乎感受到这条水龙,也是依照龙气而动。 莲花池外,灵脉枯竭,金龙殒没。 莲花池内,镜湖天地,一条连实体都无,仅以镜湖之水凝聚出龙身的水龙,竟然蕴有龙气! 短暂的惊讶后,季峥便发动了再一次的攻势。他身形如同鬼魅,不再与水龙长吟里爆出的根根水柱纠缠,而是尽力避开,全以龙气与剑气开辟道路。这一次他倒欺身更近,却在离水龙不远的地方再次受到了莫大的阻力。 轰隆—— 一声天雷狠狠劈下,正劈在季峥的身边。如人一抱之粗的银白雷电带着可怖的电光,燎灼着季峥。雪白的光更是映亮近在咫尺的水龙何其威严,令人心生恐惧。 季峥紧咬牙关,一瞬间仿佛听见自己的骨骼发出如同爆竹一般的响动,却又迅速被龙气修复,然后继续裂开。 季峥并没有后退,脸色也有些苍白,但是双目之中似也有龙气环绕。 水龙长吟一声,又一道天雷狠狠砸下,将季峥整个人都吞没在耀眼的光芒里。季峥眼前一阵发白,意识都险些模糊不清,可他还是不退,任皮肤焦灼溃烂而剥落,又蛮横着重新一寸寸地生长。 疤痕未愈,如同龙鳞。 紧接着,第三道天雷降下。同时,水龙长尾重重拍来,要季峥避无可避,只能走向那一条死路。 季峥的灵台却猛地一阵清明。他浑身因龙气在修复皮肉筋骨,金光缭绕。此时他却突然拼着自己重伤,将所有的龙气灌注一点,灌注在他的剑上。 他记起第一次向方谦学剑时,方谦懒散散地要他劈木板,唯有当灵气运于一点时,他才劈得开。那是极其枯燥,也极其乏味的道理,可那也正是世间最真的道理。 这一剑,天雷、水龙未能伤他身。这一剑,季峥破天雷,断龙尾。 闪电大作,似乎要酝酿一枚更为凶悍的天雷,诛灭季峥这个敢于天争的逆子。水龙断尾,伤肢没入镜湖水中,再抬起时,长尾复又长成。 季峥不躲不闪,剑芒一闪直斩了下来,水龙的怒吼顿作悲鸣。他却不是劈向眼前的水龙,而是砍向了脚底的镜湖。 他早该想到,这里的异常,都应该是来自于这片诡异的湖水。 水龙疯狂摆动,霸道的水柱不讲道理,一根根地窜起。可季峥已经找准了方向。波澜间,镜湖的水面出现皲裂,水龙也好像蜡铸的一般,仿佛开始融化,就要坍回镜湖之中。 季峥足底灵气也顿时消失,跟着水龙自他方才劈出的那一丝缝隙中落入水里。 水中静谧,仿佛水上的狂风骤雨天雷滚滚都是另一个世界的事。水面上有一个水色的人影,见季峥落水转身就跑。 他跑不掉。季峥一剑便刺穿了他的心口。水中人也彻底地溃散了。 待季峥再出水面时,天开云霁。镜湖的水面仿佛一面被破开的镜子碎裂崩坏。风起微澜,季峥施了一个清洁术,抖去身上参与的湖水与被天雷劈到时的灰烬,低头看去,水里有个黑黝黝的俊俏郎君也在看着自己,又被涟漪震荡得面目不清了。 第64章 再见 季峥就着水中倒影,弯身掬一捧湖水。水中清透,并无异样。 这里是什么地方,为何镜湖中会生出与他一般无恙的人,还有一条带有龙气的水龙…… 他心中有诸多疑问,也隐隐有些猜测与端倪。但他现在更有一线直觉,入了水他便见得到那个人了。 季峥不再迟疑,以龙气的锐利直接破开镜湖水面,这一次没有任何的阻拦,直接跌入湖中。 转瞬间,湖水便将季峥吞了进去,而后恢复了平静。 清冷的湖水瞬间包裹住季峥的身体。他本就是个会水的,如今入了湖中,竟一路往下沉去。有异必有妖,季峥却也不运灵气抵抗,合上眼,直直跌坠下去。 他仿佛听到了许多人的声音,有笑声,也有细语交谈。 他渴望被人拥抱,内心深处也恐惧着拥抱,此时却仿佛被很多人试图拉扯拥抱。 “滚!”季峥猛地睁开眼睛,静静地湖水当中,只有他一个人而已。 或者说那片湖水也不过是他臆想出来的,镜湖之下早已经是另一个空间。 一个迷雾重重,看不清前路的空间。 季峥眉头紧蹙,在进入这个空间之后,他体内的灵气好像消失了一般,完全无法感应到。 季峥在短暂的戒备后,内心忍不住欢喜。 自无垠死海,可以找到仙人落的入口。 这里……或许就是仙人落底部? 季峥面上不显,强行压制住了喜悦,四处寻找起方谦的身影。 他心中暗暗计算着自己的脚步与心跳,估计着自己已走了近一个时辰后,才终于停下了脚步。他看着四周别无二致的风景,手指不自觉地轻扣着,缓解内心深处的焦虑。 难道他还没有倒仙人落?这里……依然是无垠死海? 季峥迟疑了一瞬,心底难免有些荒芜。这天日之间,他要要去哪里找一个人。 就在此时,季峥突然抬起头看向天空,目光柔软了下来。这几日以来诸事紧逼他差点忘了今日刚好是……七月初七。 十年前的这一天,有个人在屋顶上举着灵酒,望着满天星月。 “我也能跟着它找到你吗?”小季峥坐在那个人身边,歪着头,看过去的目光尽是孺慕之情。 如今浓雾之中看不见天空,自然也看不到星月。 但是那一天晚上的星光很美,那个人回过头时眼睛里也有星辰:“可以,只要你想……” 我想…… 我当然想!季峥这么想,整个人骤然一轻,跃过了浓雾看到了那一片星空。 季峥不会看星象,唯一知道的就是当年方谦教他辨认北斗七星中的魁星。 仿佛应他所感,那七颗星星在整个星空当中变得异常明显起来,季峥毫不犹豫地顺着魁星的方位走了过去。 一条星海铺就成的路延申到他脚下,四周是明亮的星光。 但季峥却仿佛没看到这份美景般,只顺着魁星的方向走了过去。 然后他在路的尽头处看到那处静止的星海,还有星海当中盘膝而坐的人,星光映衬着他的脸庞。 “原来真的可以……”季峥下意识往前走了半步。 盘腿而坐的梦中人却猛地睁开了眼睛,厉声说道:“不准过来!” 季峥几乎在同时停下了脚步。他紧紧盯着方谦,满天星河之中在他面前突然失去了颜色,季峥勾了一下嘴唇,接着毫不迟疑地往前走了一步。 他当然看到了这星海当中的死气,毕竟这种死气曾伴随了他近十年,对死气的熟悉与厌恶更是深入他的骨髓之中。 方谦闭门闭窍,就为了隔绝死气,方才开口已是冒险,不想这小子竟一点也不听话。他再次睁开眼,忍不得白了季峥一眼。 “我有龙气护身。”季峥一步一步地走近方谦,没有半点迟疑。 方谦无奈地看向季峥,这小子虽然长大了,却仍是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性子,这么想着倒是忍不住笑了一下。揉着眉头站起身,看似轻松的整理了一下衣袖。 这在死气当中呆久了,他仿佛也习惯了。除了不能过多移动之外,仍然可以保持风度。 季峥望着方谦。经过先前种种,其实按道理他对眼前这个方谦是真是假也应该怀疑一下。可季峥望着方谦的面目,脸上微微颤动,也不知自己看起来是笑是哭。 他有龙气环身,是世间至刚至正的力量,死气甚至无法靠近他的身体。季峥觉得自己离方谦越近,感觉到眼前的方谦越真,整个人便颤抖得更厉害。 不过是转瞬之间,季峥已经来到了方谦的附近。 “行了,走吧。”方谦在季峥赶到之前,尝试着向前走了半步,这半步之下死气又一次重新将他包裹起来。 方谦眉头刚一蹙,下一瞬季峥直接将他整个人都打横抱了起来。 “你干嘛?”方谦吓了一跳,整个人都僵住了,耳朵莫名一阵烧热。他刚一动,季峥就将他抱得更紧,然后走向星海之中。 “别动。” 方谦没想到的自己会被拒绝,从他的角度看去,季峥的表情沉静,唯有双眼被漫天的星辰衬得更清冷了几分。 季峥以龙气将二人紧紧护住,他不敢低头看方谦,生怕自己在这种地方做出些不合时宜的举动来。他只能将整个人绷得更直更紧:“我们要渡过这条河吗?” 方谦没回答,这个姿势下他尴尬坏了,好不容易才挤出了一句:“你不如先换个姿势?” 季峥当他就是默认了,目不斜视,抱着人稳步从死气之中走向布满极品灵石的彼岸。 方谦叹了口气不再挣扎,他一向心比天大,小瓷人的时候在人家怀里面坐久了,这会儿虽然身形不太一样,但转念一想若非这么个姿势,季峥的龙气恐怕不足以护他周全。索性将整个人蜷了蜷,和季峥贴紧一点,给季峥减轻一点使用龙气的负担。 他明显感觉到季峥整个人都颤了一下。但季峥没说什么,仍是那么一副目不斜视的刚直模样,方谦就更不将这个放在心上,此时安稳了下来,还有闲情四处乱看了起来。 越走近湖心,星海中的死气越重,仿佛凝成了一个黑色的旋涡。方谦突然说道:“等一下。” 季峥不明所以地停了下来,他一直用龙气护着自己和方谦,此时脸色也有些苍白,却只字未言。 但也正是因为他体内的龙气,让方谦发现了一点异样。 当龙气下沉时,那些死气会有意避开,沉寂当中的极品灵石重新亮起了金色的光点。 这些光点……和生气很像。 方谦有些复杂的看了季峥一眼,他可能并非死气诞生的源头,但他体内的龙气却当真是恢复灵气的希望。 但是恢复灵气,本不应该是季峥的责任。 方谦只是沉默了一下,随即如常地一笑说道:“走吧,我们先离开这里再说。” 季峥没有低头。他此时不敢多看,视野受到了极大的限制,但也隐隐感觉到此地的异常。可当方谦说话时,他的心思便全都汇聚在方谦身上,也只按方谦所说的做。 他脚步加快,离开了死气沉沉的这一片星海。离湖心越远,生机流动便越是顺畅,灵气也越是充裕。若说他来的地方是一片死海,那这里的海洋便恢复了生机,浪涛轻轻涌动,将季峥与方谦送离死海之中。 季峥不需要再用龙气护体,但是他舍不得放下怀里的人,也因此一直没断了龙气的输出。 可惜季峥不想,不代表方谦自己不会看,他一直关注着四周,自然也注意到周围的变化。此时见死气少了,便拍了拍季峥的胳膊,直接从他怀中钻了出去。 季峥一阵晃神,心中与怀里都是一空,脚步也踉跄了一下。 方谦方才一直离季峥极近,这时跳下来,拉开了距离,才发现季峥的脸色不对。稍一愣后,他便明白症结所在。 季峥前日刚给那个西城王输了不少龙气,这一路下来又全靠体内龙气支撑,没被榨干已是难得。 他下意识想教训季峥,但想到方才季峥会损耗大量龙气还是因为自己陷落在死气之中的缘故,训斥的话又咽了回去。张开的嘴动了动,才叹了一句:“还是悠着点吧,年纪轻轻的就把自己搞虚了,是不是傻?” 季峥甚至没听明白方谦究竟说了什么。他的意识还停留在怀抱中方谦的余温上,只是听到了方谦的话,下意识地点了点头,露出一丝笑意:“嗯,不会。” 又顿了顿,才后知后觉地问道:“虚了是什么意思?” 方谦忍不住有些头疼,这人连自己说的是什么都不知道先答应了,回头还不被别人给卖了。笑着调侃道:“也没什么,只是我想你若把龙气用空了,可能人也会跟着傻。如今我们身处险境,尽量保持神智,对彼此都好。” 季峥认真地点了点头:“嗯,大师兄,我会的。” “……”总觉得这粒脑子是彻底指望不上了。 方谦别开视线,越过季峥率走向星河的尽头,那里却是一片黑暗。 第65章 星光 这个地方……看起来有点像黑洞…… 可这四周只有一条出路,方谦犹豫片刻,伸出手想要试探一下,然而手刚一伸出去就被季峥一把按住。 季峥沿着方谦的目光看向那黑色的漩涡,一瞬间感觉自己仿佛也要被吸进去。这旋涡中与灵气同源却格外暴虐的气息在凌乱的搅动,充满了不祥。季峥眉头紧蹙,迟疑说道:“我们再找找其他出路。” 方谦思忖了片刻,仍然不动,扬眉一笑反问道:“你是自无垠死海来,那我们还能否从那里回去?” 季峥想起那一片镜像湖面,沉默了一下摇了摇头:“找不到了。” 方谦对此仿佛意料之中。他笑了笑,一振衣摆就地坐了下来。季峥不解,方谦随手拍了拍自己的身边:“还看?坐下来休息一会儿。” 季峥从善如流,坐在了方谦的身旁。 他们两人之间的距离很近,伸手便能触碰得到。但是就是这一点距离,却让他迟疑着不敢唐突。他的手垂在了地上,无意间压到了他的衣袖,季峥的手指一僵,蜷缩之后最终仍是按上了方谦的衣摆。 季峥觉得自己有点可笑,仅是如此,他的躁动便似乎能得到些安慰。他自幼飘零孤苦,从没有人教过他如何爱一个人,却偏偏先尝到了患得患失的滋味。 他耐着性子,指腹划过柔滑的面料,心思万般杂陈。 方谦可没注意到季峥的心思,他从自己的袖子里摸了半晌,总算找出了储物袋。小小的布囊划过一段漂亮的弧线,落在了季峥的手心里:“里面有一支青色的瓷瓶,里面的药你嗑两粒好好补补,还好我以前屯的多。” 这些小药本就是给季峥准备的,一直事儿赶着事儿一直没能给他。方谦说完枕着手臂躺了下去。他平生第一次用极品灵石当床,感觉还有点新鲜。 这个地方没有死气,一颗颗流光溢彩的灵石围绕在两人身旁,不知怎的还从他们飞舞的弧线中读出些俏皮来。 方谦再伸出手时,正好戳中了其中一颗。他的嘴角不自觉挂出了一抹笑。 季峥从储物袋中依言取出了那支瓷瓶,目光却不自觉地落在方谦身上,舍不得移开。 “你看着我,我也不能替你吃。”方谦叹了口气,某些人的目光存在感实在太强烈,他想要忽略都没办法。 不是已经不恨他了?怎么还这么盯着自己? 方谦尴尬地收回手,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子。 季峥看着方谦脸上的笑变得有些僵硬,反笑了起来,没再说什么,从瓷瓶中倒出一粒丸药直接扔进了嘴中。 那药极苦,在入口的一瞬间季峥的表情就凝固了。 方谦看见季峥的表情一变,才后知后觉又记起这个关节来,也不知该怎么说,总觉得此事即便表达自己不是故意的,恐怕也是火上浇油。 季峥望见方谦的表情,记起从前二人似乎也有过这样的事后,忍不住叹了一口气,将那一口苦药咽下喉去。然后翻身便躺在了方谦的身边。 他一路赶得急,直到现在,他知道方谦是真真切切地躺在自己的身边,紧绷着的神经才彻底放松了下来。 他之前一直没有注意过四周的风景,直到此时才看到星光的美。 从方谦的眼睛里看到的…… …… 季峥竟是不知不觉中又睡了一觉。修行中人本是不需要睡眠的,可方才不知怎的,他躺在方谦的身边,意识竟沉了下去。 睁眼时,方谦似乎也在小睡。若以世俗年纪来算,方谦比他要大上几十岁,可当他合眼休息时,看起来仍是翩翩少年郎,那些沧桑从未在他的脸上刻下过很近。 季峥忍不得弯下身,伸手试图触碰他的眉眼。 方谦却根本不曾入睡,只是闭目养神,思索之后该是怎么个出路。此时见季峥有了动静,豁然睁眼,还对季峥笑了一下。 季峥立刻正襟危坐。 方谦只当季峥的拘谨是出于居然在自己的身边睡着了一事,并不在意。他也坐了起来,目光投向那一片黑色的旋涡。 季峥问道:“从那里出去?” 方谦摊手一笑道:“现在看来,似乎没什么别的出路。” 季峥没有再问,点了点头:“好。” 丹药虽苦,但生效很快,方才又彻底休息了许久,此时体内龙气竟还有些比先前更为凝实。 他不仅已经恢复全盛,境界似乎也有些许提升。虽然那里的气旋流转霸道,但季峥也觉得以自己的龙气护住方谦应当不是难事。他率先站起身来,稍一停顿后,便拉起了方谦。 不想方谦竟不松手,就这样与他携手,一同走向星河的尽头。 踏进黑洞前,方谦有些可惜的回头看了一眼,他挺喜欢这片星海的,如果可能的话他并不想这么快离开。 而且这里是灵气污染的根源,根源不解决,死气只会继续扩大。方谦有预感,他早晚还会再来一次这个地方。 就是不知道到那时,这里是否能重获新生。 方谦收回目光,举步踏进了黑洞当中。 黑洞里的气息杂乱地冲撞与撕扯着两人。季峥紧紧抓着方谦,想将他拉近一些,好用龙气护住他。然而出人意料的是,洞中的气息似乎并不畏惧龙气的刚正。 光怪陆离。方谦对这里却有种似曾相识之感,仿佛他最早穿越到异世界去时,也走了这样的一条路。因此尽管目光之中尽是迷幻,但方谦还是知道“前路”在哪。 他刚往前走了半步,却因和季峥牵着的手被迫拽了回来。转头就见季峥似乎被这片迷幻蛊惑得有些恍惚,只是与他握着的手仍抓得很紧,倒一如既往的倔强。 方谦向季峥的体内探去了一缕气息,仍未能让季峥恢复神智,但这一探之下,倒也觉察出季峥的身体与灵力并没有什么异样。 方谦无奈一笑,就着两人牵着的手,用力拉了一下季峥。 仿佛是畏惧两人牵着的手会分开,季峥蹙眉看了过来,竟乖顺的往前走了一步。 方谦叹了口气,任命充当起领路,拽着人继续在这条看不见的路上行走。 在某一瞬,方谦仿佛在漩涡当中看见了时光的缝隙,在那里有着通往现代的路,还有在他的遗像前摆上限量游戏机的老父亲。 有那么一瞬,方谦几乎就要调转脚步走过去。只是他的手还被攥得很紧。 “嗯,我不会去的。”方谦对目光甚至不曾聚在他身上的季峥笑了笑。他知道自己只是想,但眼下天下灵脉枯竭,太桁有难,他不可能不管不顾。 这是他的责任。 于是他带着季峥又往前走去。这是第二次,离家很近却不得归。 然后他又看见了长治镇。这里仍是记忆中的样子……不,这里是过去。他看见自己的家门中,走出还是幼童的自己。那时的他虽还有些稚嫩,但已显露出极有慧根的模样了。小小的孩童,背着一只漂亮的小书箱,在仆人的陪伴中告别了模样还很年轻的父亲,走上了街道。 经卷讲义他从来一点就通。虽说那时的他并不调皮捣蛋,但寻常的私塾教书先生根本镇不住他,教不了他什么。因此父亲特地为他请的私教。他这一次上街,虽说背着书箱,其实是去玩的。 后来,他便会在黄昏时分遇见他的师父,自此结下仙缘,待他再长两岁,了却与父亲的亲缘后,就会离开长治镇前往太桁。 他又看了一眼尚在世的父亲,与那个背着书箱的童子。 方谦略有些遗憾地收回视线,从那之后山长水远,终究是再无故人。 季峥一直讷讷的,但方谦一牵引,便又顺从地跟着他往前走去。方谦看着季峥此时格外温顺的表情,突然有些想问问,他这才活了十几二十年的岁数,在这条路上看见了什么,但最终作罢。 他就这样牵着季峥,一路往前走去。 …… 萧执在莲花池边站了许久,莲花池边,夜露湿重,站久了似乎身上都会跟着沉一些。 但他始终不动,甚至也不曾给自己添一件衣,只是死死地盯着莲花池中的莲花,指尖掐进了掌心。 他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在恐惧什么。 天光将明时,莲花轻轻颤动。十七从水中爬了出来。 萧执这才如梦初醒。十七脸色苍白,显然耗费了极大的精力。可也正因如此,萧执清楚地知道十七不是那个人,言语中下意识地便有些斥责的意思:“季峥呢?” 十七有些虚弱。她并没有先回答萧执,而是疲惫地爬坐上莲池边的青石上。她停顿了一会儿,才望向萧执,摇了摇头:“池中没有人。” 萧执还想训斥她,不想此时看着十七微微侧头,手指穿过长发细细梳理的样子,便有些恍惚。再回神时,声音虽然依旧严厉,却比先前要柔软了不少:“没有人是什么意思?” 十七仿佛心虚,微微低下了头,模样不胜怜爱。 萧执皱了皱眉,松开手时掌心似有鲜血流出:“你可知季峥对我有多重要?如今的天下局势,若季峥在我手中,我能做多少事?天底下哪有这么巧的事,他要找的地方就正在我的府中,因此他就这样落到我的手上——这是我的天命。十七,你不会不懂。” 十七顿了顿,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她望向萧执,柔柔一笑:“是妾身的错。” 萧执没由来心中泛起了一丝恐惧与恶心。他后退了两步,离十七远了一些,最终也没能撂下一句狠话:“既然知道错了,那稍加休息与整顿,就继续给本王找。这一次找不到就别上来了。” 言辞里,萧执仿佛也找回了一点底气,声音一点一点沉了下去,冰冷而残忍:“反正你只是器灵,并不会死。还有,不要再用她的脸对我这样笑了,我想吐。” 不等十七答应,萧执便匆匆地离开。 他没有看到身后的人,面上一半是笑,一半却仿佛在哭。 第66章 回家 想要在无数时光碎片当中找到准确的出口并不容易,踏错一步可能就会误入到洪流当中,再难出来。 方谦每一步走的都很谨慎,前两次的画面没能动摇他的心,却不代表他真的不在意。何况此时身边还有个小拖油瓶,绝不能行差踏错。 他深吸了一口气,合上眼只以灵气感受四周,带着季峥直直地往前走去。 不知何时,潺潺水声传到他的耳中。然而方谦再想往前一步时,方才一直乖顺地跟着他的季峥却死死地拖住他,往另一个方向冲了过去。 方谦回头看去,季峥步匆匆,只给方谦留了个后脑勺。 “怎么?看见什么了?”方谦并不指望季峥回答他,但还是玩笑着问道。 季峥眼睛猛然泛起狰狞的红光,行动更是决绝。 手却还是拽着方谦的。 方谦被这么一扯之下猛一个踉跄,很是无奈。也不知道他是在这洪流当中看到了哪个时光碎片,这么刻骨铭心,死命往前冲。 傻不傻。 方谦暗叹了一口气,略一用力,将季峥死死拉住:“别闹了,我们回家。” 季峥自进入这个神秘的黑洞后不久,便觉自己如同灵魂出窍一般,整个人都涣散开了。 像方谦一样,季峥一路上也看到了很多人,很多地方。起初,那是一名白衣女子。于有些冷落的宫城中笑着望向他。 “小阿峥,到这里来。”白衣女子蹲着身,冲他摇了摇手中的糖葫芦。糖葫芦很红,看着就甜。女子很美,笑起来也满是温柔。 季峥觉得自己应该过去的。可不知为何,他紧紧拉着什么,也不愿放开手。仿佛他所牵着的那份温暖便是他魂牵梦绕所在,死也不会放开。 见季峥迟迟不去。那女子的笑逐渐淡了下去,却并未泯灭,只是更多了几分疑惑。但她的眼神并不责备季峥,只是冲他挥了挥手,仿佛告别。 母亲…… 季峥张了张嘴,却没能将这两个字叫出声来。而一股温柔的牵引力,带着他继续往前走去。 “阿峥!” 季峥感觉到脊梁中窜起一阵滚烫的痛楚。冲天的火光中,大屋只余下一片庞大的黑影,时不时传来坍塌垮败的声音。 火光前,一个单薄的孩童身影站在那里。季峥看不见他的面目,但他知道,那是林少信。粉雕玉琢的娃娃浑身颤抖,双眼中既有惶恐,又有着对季峥的期待。 火海当中,一个穿着青衫的男人,从后面抱起了小林少信,冲他无奈的一笑。 过去啊……现在还来得及。 那边也是真实的。 只要走过去,就还来得及!来得及什么? 季峥未来得及细想,已经被人拉着走过了那个地方。他也说不清心底是遗憾,还是酸楚。 “季峥。” 季峥这一次看到的路,是通往太桁仙门仙人落的。 他再一次看到那条金龙,和……没有坠崖前的大师兄。 大师兄似乎也看到了季峥,微微一愣后冲他笑了一下,随即头也不回地引着金龙往下掉了下去。 季峥没有半点犹豫,想要上前,却模糊听到声音。 “别闹了,我们回家。” 回家?如果没有你,哪里才是家?你难道要我,再眼睁睁地失去你一次? 方谦双手紧紧地抱着季峥,连着叫了几声也没有叫回季峥的神志,季峥甚至有挣扎得越来越厉害的架势。方谦还不怀疑自己如果不是双手抱着人的话,这傻子已经全速冲出去了。 季峥双目赤红,似乎全世界都在阻拦着他救人,挣扎得便越是凶狠起来。方谦反是庆幸起此地灵气霸道不好调用,否则季峥若是灵气龙气一起来,这等地界方谦恐怕还真奈何不了他。 方谦头疼了一瞬间,干干脆脆地将季峥整个人扛了起来。这个姿势季峥小时候他没少用过,如今季峥身形变化之后多少变得有些费力,不过也不影响方谦行动。 奇怪的是季峥被扛起来之后,整个人都老实了很多,这无疑给方谦减少了不少麻烦。 方谦没有丝毫停顿,直接走了出去。他没有注意到,季峥目光恢复了清明。 这有点太熟悉的感觉一下子便让他从被牵引的状态恢复了过来,然而一醒来季峥就发现,天旋地转。姿势是自己最熟悉的姿势,但他已不是当年那个几岁的小萝卜头了。 幸运的是,这个人还在自己身边。 方谦肩膀骨骼清俊,硌得季峥有些胃疼,但他却一动也不敢动。 他怕一动梦就醒了。 …… 方谦走到他听见水声的地方,扛着季峥直接一跃而下。 又是黑水。 方谦本以为自己会遇到熟悉阿飘,但四周却没有看到女鬼的身影。 如今的黑水比起先前,也似乎有些变化。之前的黑水更轻薄稀淡,因此人入了水便直直地往下沉。然而这一次方谦一入水,便感觉到黑水将他的身体轻轻一托,倒像是寻常的水质了。只是灵气流转仍然受到了极大的阻滞。 这般漂浮,方谦也不好再将季峥扛在肩上。他好似一尾游鱼,在水中自如地扭转身形,并将季峥从肩上摘了下来。他原本想用腰带什么的将这傻小子缚在腰上,不想方才还全没神智的季峥反而自己动了,腰肢一摆,在方谦的下方游着,仰面与他四目相对。 方谦哭笑不得,传音说道:“醒了?那还不自己动,怎么和个小孩子一样?” 季峥没有说话,双手划动,灵活地游到了方谦的身边,捉住了方谦的手。 方谦不知怎么猛地呛了一下。甚至觉得自己呛出来的还是个问号。 季峥没有说话顾自带着方谦一路往上游去。逆光里,方谦似乎看到季峥的耳朵红了。 水中虽能见岸上的光,可真等两人从莲花池中冒头,才发现天色已暗,只是不知是谁在莲花池边放了一盏孤灯,四周也是一片寂静。 二人分别用清洁术打理干净了身体。方谦四周看了一眼。他还没有用自己的身体看见过王府。还是小瓷人时,视野拢共只有那么点大,还总是坐在季峥的肩上或被捧在手里。自己下地时,没修剪的青草都能比他高。对着人间的王府,他总有些好奇。 只是现在这么一看,王府也不过是房屋错落得比寻常人家要富贵繁华些,却没了做小瓷人时看的庞然大物的感觉。 方谦失去了兴趣,自然而然地抽出手,指了指外面,传音说道:“我们直接离开这。” 季峥下意识不想松手,却最终克制住,他有些遗憾地捻了捻指腹,点头应了下来。 然而未等他们行动,就见一人从月光下徐徐走来,停在了阴影处,隐隐能看到她的红色霓裳。 “殿下果真福大命大,妾身下水寻了三日。受尽王爷责备,如今殿下平安归来,妾身也就放心了。” 以方谦与季峥的修为,寻常人若这般近身而来绝不会没有知觉。季峥顿时警觉,方谦却不以为意。他看向月影里那道窈窕身影,笑了笑,刚要唤出对方的名字,却突然犹豫了一下,问道:“你是谁?” “想来阁下就是六殿下不惜以龙气与王爷交换,也要找一个机会亲身犯险来救的人吧。”那人往前走了两步,月光照在她白皙清透的脸上,一张绝色容颜笑得浅浅的,“妾身是十七呀……” 十七说着,看向方谦的眼神稍有些复杂起来。她下意识地伸指绕了绕自己的发弯,掩饰一般地又笑道:“阁下既是六殿下的贵人,自然也是王府的客人。幸六殿下归来,我家王爷已经等了很久了,请。” 十七说着,便侧过身为二人引路。季峥稍一迟疑便要跟去,却被方谦拉扯了一下。季峥不明所以,却横跨一步,先挡在了方谦的身前,传音问道:“怎么了?” 方谦没有说话,只是摇了摇头。这个十七身上有些不太对劲,从前她便能听得见自己心声,此时方谦也不敢贸然传音。 十七见二人半天不上前来,嗤笑了一声:“你们倒是够情深,王爷等你们许久了,妾身知道以二位的本事想要杀了我并不难,可是王府中早就布下了阵法,六殿下也早与我家王爷有过协议。一走了之,并不是眼下最好的选择。不是吗?” 她说着也不怕两人不跟上来,转身向外走出,走到一半突然回头问道:“对了,我的小瓷人呢?” 方谦愣了一下,这个称呼…… 他目光迟疑地看着眼前的十七,抬手按住试图拔剑的季峥,随即一笑道:“姑娘请。” 他察觉得出眼前的“十七”周身气息还带有最初他遇见过的那人的特质,但眼下更是似灵非灵的状态。他对器灵研究不深,却也知道“十七”定是出了什么变故,才最终是此模样。 倒也挺有趣的。 十七没问出答案,略有些遗憾地在前面领路。 方谦坦然地往前走去,临了给了季峥一个眼神,示意他跟上来。他们在王府当中,总要客随主便。说得不大光彩一点,从前季峥一个人就能把整个王府搅得天翻地覆,而如今季峥的修为境界有所提升,还添了一个快到元婴的他…… 城西王府应该庆幸方谦是个不喜欢以力破巧的人。他顶多也就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了。 此时月上中天,书房当中却还亮着烛光。 “两位请稍等。”十七回头笑了一下,上前扣了扣门扉。 “进来。” 十七推开书房房门,见萧执还在灯下看书,轻声说道:“王爷,季峥殿下回来了。” 第67章 道歉 萧执一愣。他放下笔,脸上难以抑制生出喜色,快速起身相迎。 “殿下可算是回来了,请坐。” 萧执的目光在季峥的身上略一停顿,便停留在了方谦的身上。他看得出此人是修行中人,可萧执还是第一次看见这样只消立在这里,便让人心生敬爱,觉得他整个人似乎都在发光,好似真的已经是一位仙人的修行者。 方谦回敬萧执的目光微微一笑,然后大大方方便找了个地方坐下,随手便将季峥拉到自己的身旁。 萧执这才自觉失态。他看了一眼十七,十七立刻会意,优雅地弯身,长颈好似天鹅一般微微垂下:“王爷,夜已深了,妾身去准备些夜宵与糕点,先行告退。” “去吧。”萧执挥了挥手,待十七合上门后,他又停顿片刻,才笑道:“如我没有猜错,这位便是传说中的望舒仙君了。恭喜殿下得偿所愿。” 关于季峥的那点事,在皇族内部传得很开。萧执一眼之下能将方谦与传说中的望舒仙君对上号并不算难事。 那日太桁一役后,虽然死伤众多,其中最广为流传的确是太桁仙门常年飘雪一夜停止,而望舒仙君身殒。而更有一说,季峥过去隐匿踪迹十年,便是这位望舒仙君所为。 死而复生之人正在眼前,他曾有的猜想得以实现。萧执放在桌下的手搅着衣摆,他所能做的,便是压抑住自己过分炙热的眼光,不去看他。不去想有朝一日,他等的人也会回来。 但这是方谦第二次听到同样的话,心中也有些五味杂陈,低头叩了一下桌面。 季峥眉头紧蹙,身体向方谦轻轻偏转,在方谦开口之前直截了当地说道:“这与你我约定无关,等约定完成我们便会离开。” “殿下可能误会本王了,本王只是关心殿下。”萧执笑了笑也不以为意。“殿下在本王王府来去自由,只不过殿下可能不知道,今日早些时候京城的人已经到了沧浪洲,他们不敢硬闯王府,但是离开了王府范围……” 方谦一笑截断了萧执的话:“这个就不劳王爷操心了。” “既然如此,我们明日……” 不等萧执说完,方谦已经起身。季峥也不在乎萧执的脸色,二人一路离开屋子。 开门时,十七为首,另领着两名侍女,端着暖汤扁食与糕点。她似乎有些意外方谦与季峥这便要离开,但终还是柔柔一笑,偏让开了走道。 方谦径直而出,走时不忘取走了十七端着的一只酒壶:“不介意吧?” 十七立刻向萧执投去问询的目光。萧执脸色不变,并没有因为季峥与方谦的擅自离席而有任何不快:“无妨。殿下在府中如何,仙君自然也是同等待遇。” 方谦踱步便走,两步后仰头仰头饮了一口壶中的酒,回过头冲十七笑了一下:“还不错。” 这王府里的酒,他总算喝到了。 在两人离开后,十七踱步走进书房。身后两名侍女见惯此景,并不跟随进入,而是将多余的餐点都撤下后,合上了房门。 屋内小灯如豆,萧执脸上假意的笑容也收敛下来。十七倾身,揭开汤盅轻轻搅动扁食,白透的面衣在清汤中轻轻飘动:“王爷,潜进来的人都已经解决了,季峥再次出现的事情是否要瞒住其他人?” “瞒住了还有什么意思,本王等的就是鱼能快点上钩。”萧执突然伸手抓住了十七的手腕。十七也没有小儿女突然受惊的姿态,反是微微侧过脸来,望着萧执。 萧执伸手挑起了十七的下颚:“你的眼睛,也开始像她了。” 他说完似乎有些烦躁地将人推开,目光望向窗外:“你先出去吧。” “是。”十七应了一声,起身走向门外,只是在门口处恋恋不舍地回看了一眼,随即才关门离开。 在房门彻底关闭的一刹那,她的目光也彻底地冷了下来。 …… 方谦边饮边行,当他轻车熟路地走回王府给季峥安排的住所时,酒也恰好饮尽。方谦有些不死心地再倒了倒,里头却一滴也没有了。 他啧了一声,随手将酒壶往后一扔,人间凡酒喝起来实在不够尽兴。 “给。”季峥的手恰时地从后面伸了过来,递上了一壶灵酒。 “你什么时候准备的这个?”方谦一笑,伸手接过酒壶,身子一翻便跃上了屋顶,枕着手臂对月倒了一大口酒,朗声一笑道:“还是这个味道足。” 季峥也跟了上去,轻轻坐在方谦的身边。在离开太桁仙门前,他特地另收拾了一只储物袋,将传说方谦爱吃爱喝的全都搜罗进去。其实修炼之人到这样的境界,应该是极其淡薄口腹之欲的。只是季峥始终记得他对烤鸡的嗜好,因此捕风捉影,但凡方谦吃过尤其是多吃两口的东西,都囤了个足。 灵酒自然也在其中。 方谦悠闲地喝着灵酒。他这段时间当过木头人、当过瓷人、当过阿飘,却好久没有以正常人的身体吹过风、喝过酒了。 良久,方谦翘起腿,将酒壶抛了回去,含笑看着季峥:“不恨我了?” 季峥下意识给方谦递了一瓶新的。然后才发现方谦抛来的酒壶中还残存些许。他沉默了一会儿,手中捧着那支酒壶,低头望着壶口的釉光:“对不起。” 方谦也没想到会得到这样的回答,忍不住长叹了一声。他刚想说话,双唇微张,便突然被季峥按住了嘴,不由愣了一下。 季峥也是一抖。掌心柔软,湿润,还有方谦鼻息里透出的暖气。但他还是没有将手挪开。借着月色,他看着身边的方谦,心中莫名宁静:“是我对不起你,从头到尾只会恶意揣测,却从未真的懂过人心。” 方谦闻言倒是笑了起来,弯起的嘴角擦过季峥的手心,季峥一顿只觉得痒到了心里。 方谦放下了酒壶,移开了季峥的手。他看着天上那一轮峨眉月,低低地笑出声:“你的口气未免也太大了。这世上,又有谁敢说自己能懂人心?活你自己吧,不愧于天地良心,就足够了。” 我不想懂别人的心,我只想守护一个人。季峥想着身体后仰躺了下来,也枕着手臂看向夜空。 不知道从何时起,复仇的心逐渐淡去。只剩下找到一个守着他,再也不想分开。 季峥抬起手看了看自己的掌心,他这双手早就沾满了鲜血。真的还有资格,守护另一个人吗? …… 方谦醒来时还在屋檐上,瓦片硌得他有些疼。方谦稍稍活动了一下身子,不小心便碰倒了身旁叮叮当当的空酒壶。酒壶滚动,却被季峥横着的臂膀挡住。 他就睡在自己身旁,鼻息中带着浓浓的酒香。 方谦记不起来季峥是什么时候开始喝的酒。再往前想想,从前季峥还是个小萝卜头,出来后太桁便遭逢大难,离开太桁后不久,自己就成了小瓷人陪着他。 唯一有印象的就是当初自己骗他喝的那一口灵酒,饮完的下一瞬那只小狼崽差点直接从房上直接滚下去。 这……该不会是他第一次喝这么多吧? 想到这里,方谦不由又产生了一种小狼崽长大了的感觉。灵酒不比凡人酿的酒,就连他这种时不时会喝一点的,昨夜过后也是睡沉过去,这下还不知季峥要睡到什么时候去。 他们现在可不应该是能够坦然安睡的时候。 方谦伸出手,刚想将人推醒。一瞬间钧弘自行出鞘。同时屋顶下高高扬起红白绸缎,仍是一贯里遮天蔽日的浩大声势,却与钧弘同时打到一柄飞剑上。 飞剑来得悄无声息,可见操纵飞剑之人修为修为不低。但飞剑剑气被钧弘所破,还没来得及当一会儿废铁,便被十七的绸缎绞碎。 方谦的头脸刚转向某个方向,十七的身影便一闪而过。她身法轻灵,还微笑着冲方谦颔首,眨眼之间已经到了灵剑过来的方向。 远处传来一声惨叫,修仙者五感敏锐,方谦很快闻到了一股血腥味。 在方谦出剑的同时,季峥就已经醒了。他有些懊恼地蹙了下眉,昨夜心思烦闷,闻着酒香竟然也不知不觉喝了许久,一直昏睡到现在。他扶额坐了起来,目光锐利地盯着不远处。 十七站在不远处的屋顶上,长袖仿佛被什么紧紧扯住,突然又扬起弧线,仿佛钓鱼一般收了回来。然而等长袖收回,方谦与季峥才看清,她纤纤玉手上拎着的是一颗血肉模糊的头颅。 方谦下意识蹙眉。 十七若无其事。她将人头拎到自己的背后,冲着二人拂礼说道:“惊扰了殿下,还请恕罪。” 话是这般,可随即她便好像什么事都不曾发生一般,拎着人头轻巧地跳下了房檐,离开时的步态仍如舞蹈一般。很快就没入屋丛之中。 “她这是故意做给我们看的。”方谦挑了下眉,他一向对他人没有明显的喜恶,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但对十七,他不知为何总也喜欢不起来。 看着就不讨喜呢。 第68章 软肋 季峥看着站在前头的方谦,勉力站起身来。尽管他神智仅是倦怠,全没到不清醒的地步,可站起身后,他的脚步仍有些掩饰不住的虚浮。 季峥下意识甩了甩脑袋,而后上前,低声道:“是冲着我来的。” 见季峥站到自己身旁来了,方谦下意识地拽住了季峥的衣摆。上一次在幻境中,这人得知对方针对的是自己便不管不顾的冲了出去。实在记忆犹新,让人放心不下。 方谦这个动作稍有些孩子气,季峥却仿佛读出了方谦的动作中的顾忌。 他曾经戾气极深,行动间全是少年人的锐气,可那时的他对生死都无所畏惧,正是一无所有,活着也只是为了给死去的人复仇而已,死亡可能对他才是解脱。 但现在不一样了,季峥心中有了软肋,前路尽是刀山火海,他却只想活着走下去。 季峥低下头看着方谦目光柔软,方谦松了口气。他站起身拉着季峥从屋顶一跃而下,推门回到房内。 两人在莲花池底待了这么几日,房中倒还是洒扫干净。 方谦静下心来,城西王府中稀薄的灵气顿时受他调度。方谦确认仿佛内并无阵法,自己的传音也并不会泄露后,便安心地拉开椅子,仿佛不经意一般坐了下来:“你这个远方亲戚可不像是什么闲散王爷。他与十七的关系也不太简单。” 季峥点了点头,并不马上回答。而是也佯作若无其事一般,从储物袋中取出一套茶具,开始沏茶。这时他才传音回复道:“我并不是很关心。但眼下京城的人已经在沧浪洲了,城西王也没有简单放了我们的打算。” 说到这里,季峥顿了顿。酒后的脑子不太清醒,他总觉思维不太灵敏。 正在季峥略有些迟钝时,他迎上了方谦似笑非笑的目光。方谦看着桌面上季峥摆出的茶杯,又想起自己被关的储物袋中那些鸡零狗碎的东西,哭笑不得地说道:“你这个两个储物袋里都装了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怎么和哆啦a梦一样。” 后半句季峥没听懂。他停顿了一会儿才反问道:“你不记得了?” 方谦刚端起茶杯想喝一口,被季峥这么一句反问得有些心虚起来。他微微皱眉,眼神上飘,但他做事一向随心,从来浪荡,哪有可能事事记得清楚。半晌后,他抬眼看了一眼季峥,确认他似乎对答案并不算十分在意,这才掩饰一般将那口茶喝进嘴里。 季峥若无其事地为他续茶,传音问道:“师兄,你觉得城西王留我们的目的是什么?” “多半是要拿你身上的龙气做文章。”方谦沉吟了一下,“从前皇室能够镇守天下,正因有龙气这一特殊条件根植血脉之中,标榜出他们与旁人之不同。可如今天下龙气全失,唯有你有。他但凡有心,不利用一下都是可惜了。” 季峥对“兄长”二字本能排斥,但没有打断方谦说话。他虽然聪明,但涉世不深,除却极强的戒备心外,勾心斗角的东西并不通晓。但方谦此时一点,他也就通了:“所以他不会放我们离开,甚至要光明正大地将我和他们绑在一起。” 对于这些血脉与他想通的人,季峥从来没在他们身上享受到丁点温暖,甚至更有血海深仇:“但这又有什么用?你……太桁一役前,我还是他们声势浩大讨伐的千古罪人。” “这对他们来说,就是锦上添花了。像你这样的‘真龙天子’,先前被皇族中‘别有用心之徒’迫害,如今天下大乱才有机会正身。” 方谦说着,叹了一口气,若真是这样,恐怕太桁也难免被拖下水的命运:“能给你安上罪大恶极帽子的人,自然可以把你塑造成救世的王者。很多时候,所谓的真相、是罪人还是圣人,都不过是别人的一张嘴而已。” “可笑。”季峥说完闭紧了嘴,目光锋利地看向门外。 三声门响后,穿着青色罗裙的小侍女推门走了进来:“殿下,王爷有请。” 季峥蹙了下眉,就见方谦伸了个懒腰率先走出房门:“走吧,你这天下唯一的龙气,我也想看看外人能用什么样的手段来调用。” 季峥自然没有犹豫,二话不说便跟着方谦一同走了。 小侍女来之前已经听说了季峥与自家王爷的不欢而散,心中惴惴,不想季峥屋里多出个方谦不说,这高高在上的皇子龙孙也并不如其他人传说的那样不好相遇,只是偷看了一眼二人的出众样貌,便走路声都不敢出地跟在二人身后。 方谦一马当先,走得悠悠荡荡。但他对王府的地形记忆有限,习惯性地往书房走。 小侍女眼看着方谦走错路有些着急,刚想出声提醒,就见季峥上前半步,单手揽住方谦的腰身直接将人往另一条岔路上一带:“师兄,这边。” 方谦一脸迷茫地被季峥牵着走向另一个方向。 小侍女深吸了一口气,下意识放轻了脚步,她总觉得这两个人之间的气氛刚好,而自己貌似有点多余。 …… 屋内温泉早已齐备,热气袅袅,视野朦胧。 萧执还站在他上一次的位置上,或许是屋内太过潮热,他只穿了一身纯白色的亵衣,望见季峥身后还跟着一名方谦时神色略显诧异,但很快颔首微笑道:“殿下,仙君,日安。” 方谦看了一眼门外的太阳,一笑说道:“日上三竿,不算太早。” 萧执不以为意继续笑道:“殿下,今天也有劳你了。” 屏障另一端,一个绰约身影微微一动,带起一片水响。 季峥熟门熟路的脱下外衣,还不等入水便看见方谦猛地背过了过去,顺便还强行拉着萧执转了个身。 季峥原本并不打算再多脱几件。只是见方谦这么背过身去,突然想起从前在幻境时,方谦便会有意回避自己更衣。不知怎的,此时看着方谦的背影,竟是干脆将自己的上半身脱了个精赤。 下水时,季峥更是可以放大了动静,余光则始终注意着方谦。方谦果然本能地偏转了一下头,又快速收回了目光。 季峥收回目光,嘴角不自觉的扬起了一抹弧度,缓缓将自己没入水中。 方谦原本只是觉得孩子已经大了总要避嫌,外人就更需要避嫌了。然而方才不经意的一瞥,季峥身体已经比从前的小弱鸡壮实不少,这孩子是真的长大了…… 而他背脊上的诸多伤痕,或深或浅,也都是他将季峥丢下万鬼窟后,令他吃的苦头。想起昨夜季峥对自己说的那番话,方谦一时间不知道是欣慰还是心酸,不知怎么耳尖似也泛起一片绯红色。 温泉水没过胸口,金线便自他身上扩散开去,迫不及待一般向屏障另一端游去。 但这一次,屏障后的人影似并不为龙气所动,不动,也不发出任何声响。 每一分静谧都是敲打在萧执心头的锤。他虽会为了长远给方谦面子,可大家都是男人,这般避讳在他看来根本毫无必要,因而耐不住便回头看去。几在同时,屏障那头晃起了轻轻水声。 萧执这才松了一口气。 方谦也迟疑着望向了屏障的那头。不知道是不是当过一阵子小瓷人的关系,就在方才,他似乎感应到屏障后有器灵,那个叫十七的器灵。 “小瓷人,是你吗?” 一声心音直传方谦心底。方谦虽说对着十七时并没有什么好感,可当这一道并无二致的声音响起时,方谦对十七的厌恶似乎也消失了。他下意识愣了一下,洒然一笑在心中想着:“这下换我能听见你心里的声音了?你呢?还听得到我的吗?” “对……”十七的声音有些微弱:“求求你……” 这几个字断断续续,极其微弱。方谦一直耐心等着十七的言语,却是半晌再无回应。他微微皱了一下眉,忍不得看向了水中伤痕累累的季峥与自己身旁的萧执,他们似乎都没有觉察出这里头的异样。 萧执的表情更是露出一丝罕见的柔弱。方才的水声后,屏障后便又安静了下去,一直听不见什么声响。约莫半个时辰后,萧执总有种熬出来了的感觉,又忍不住叹了一口气:“可以了,殿下请出来吧。” 他话音一落,还没见季峥有所动静,就被方谦带得再次转了个身。 萧执被方谦的动作搞的哭笑不得,忍不住长叹了一声:“仙君和殿下的关系果然亲密?” 方谦不明所以:“他是我师弟,自然亲密。” 萧执似笑非笑。听说许多世外的修炼者常常会在一些特别常识的问题上表现出鲁钝与无知的特性,不想今天倒是亲眼得见了。他刚想再开口说些什么,却被已经穿戴整齐的季峥打断:“大师兄,我们走。” 方谦总觉得萧执的话意犹未尽,不明所以地看了他一眼,但毕竟是不相干的人,方谦也懒得费脑思考。 他迟疑地看了一眼隔断的另一边,很快收回眼神,拉着季峥推门离开。 第69章 谈判 方谦和季峥出来时并无旁人。方谦并不急着回房,他从前虽总喜欢挂在梅花树上睡觉,却也不是真的宅,好不容易恢复了自己的身体,便四处逛起来。季峥对方谦所为自然也没有异议,只是跨出两步,与他比肩而行。 今日西城王府格外的安静。方谦和季峥一路走下来,竟然没看到几个下人,即便遇见了也都是脚步匆匆的模样。方谦牵挂着方才在浴池边上听见的十七的话,还没思索出个所以然,便见前门中一个小侍女一路提溜着裙子小跑而来。 侍女跑得很急,鬓发都有些松坠的迹象。她望见二人,眼睛顿时一亮,气息尚未平复,便先急声说道:“殿下,仙君!可算找到你们了,请跟我来。” 方谦与季峥对看一眼,方谦有些好笑地说道:“我们才刚同王爷分别,他又有召?” 侍女犹豫了一下,怯怯地应道:“方才有客人来了府上。王爷想请二位暂且回避。” “皇室的人?”方谦随口问了一句废话,随即似笑非笑地追问道:“是哪一位?萧宸?” 小侍女对眼前这位仙君竟敢直呼皇族名讳略有些不安起来,小脑袋一摇,松散的鬓发看起来便坠得更厉害了:“来府上的是当今大皇子,听说……以前从没出过京城。” “你面子还挺大。”方谦忍不住扭头对季峥笑道。 季峥不置可否。 小侍女见方谦与季峥还聊上了,不免心中有些焦急,生怕自己办事不利被主子责备。不想方谦又拍了拍季峥的肩膀:“你先回去,我过去看看。” 小侍女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了,可一抬头,一阵风,方谦早已没了人影。她求助一般地望向季峥,眼看着就要哭出来了。季峥本不是会安慰人的性格,眼下看着小侍女泪眼楚楚,又看着方谦离去的方向,最终也没说话,只是转身踱步回了屋子。 至于大师兄,他想玩就玩吧。即便皇族亲临,这城西王府中也绝没有能奈何得了他的人。 方谦虽说不认路,但好在城西王府的主厅倒是很明显,外头侍卫最多的地方便是。他也不知道从哪儿淘来的两撇胡子,粘上唇角,略缩了缩肩背,就这么大摇大摆地向正厅走去。 方一靠近,便有飞剑破空的声响。方谦神色不变,但还要掩饰修为与出身功法,是以退了两步,眼看着那柄飞剑擦着他的肩膀飞了过去,随即望向飞剑归去的地方。 一名青衫侍卫目寒如冰。飞剑在空中转了几转,便回到他的手上。青衫侍卫剑尖直指方谦,戒备与杀气不言而喻。 方谦讪笑着摸了摸自己的假胡子,顺带不着痕迹地将胡子贴得更紧一些,掩去了黑色须发下粘边:“在下是王府客卿,姓顾,名玉弓,出身郎溪州明灯楼。阁下这手飞剑使得好啊,但还是莫伤自家人……” 方谦叨叨絮絮,那青衫侍卫却不为所动,甚至隐隐有剑气增长的趋势。 方谦说着,语声也高了。萧执从屋内走出,与方谦四目相对。方谦的伪装实在不太走心,他一眼就出了对方,莞尔一笑道:“这位顾先生确实是本王的客卿。” 青衫侍卫仍然不动。方谦则笑着对萧执行了行礼:“王爷。” 萧执看出方谦绝不会轻易离开,但眼下僵局不得不破,于是又笑说道:“顾先生来晚了,快请进吧。” 青衫侍卫见萧执如此担保,长剑入鞘,便又走回了门边,抱着剑鞘一靠,连眼睛都合上了。 方谦自然也不客气,走到萧执面前时还特别自然地将戏做全:“王爷先请。” 萧执无奈一笑,率先回到正厅。 正厅的上位已经坐了一个男人,他看起来不算年轻了,眉眼与季峥和萧宸都有几分相似,只是眼角下沉如钩。正是当今大皇子萧朗安。 侧座位置空着,身后站着一名金丹期的修士。方谦认得之前季峥强行脱困时他也在围剿之列,想来便是萧执手下的得力干将了。果不其然,萧执进屋后径直便向那走去,做得安然稳定。方谦便也跟了上去,立在了萧执的身后,还不忘钩来一个酒壶。 十七并不在这里。 方谦来得唐突,上座萧朗安目光不由在他身上多来回了两遍,心中估量着他的修为与身份,可方谦却是镇定自若。 长治那算是自己故乡的地方,所塑之像、坊间流传的望舒仙君的绘像也都与他本人相去甚远,他倒不觉得京城亦或者是这沧浪洲能有人凭着那些个玩意将他给认出来。 何况他还给自己贴了胡子的。方谦甚至在萧朗安的目光里还喝了一口酒,不忘在萧执对自己的介绍中给萧朗安草草行了个礼。 萧朗安心中更是疑惑……哪有客卿如此大胆不懂规矩,又不顾忌自己的客卿身份对自己行礼这般随便的。 但他不想再在上面太多纠缠,目光转向萧执,又显几分阴沉与不悦:“城西王与本王已经绕了许多弯子了。可本王此次来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将我那个罪弟带回京中。父王还在京中等着,不好耽搁太久。” 萧执含笑等萧朗安说完,不动声色地转了一下酒杯:“殿下是不是误会了什么?王府当中并没有殿下要找的人。” 他话音一落,萧朗安直接摔了酒杯。 萧朗安身后的青衫人与萧执身边的金丹修士同时按住剑柄,只有一旁的方谦慢悠悠地仰头倒了一口酒,吞咽的声音在正堂当中分外的明显。 萧朗安轻笑了一声,房中紧绷的气氛被打破,很快松懈下来:“王爷府中的这位客卿倒是特别。” “特别好看?”方谦一笑放下酒壶,转头看向萧朗安。 萧朗安也没想到会得到这样的回答,愣一下莞尔一笑,转头对萧执问道:“城西王座上客卿有点意思。” 萧执也摸不清方谦的路数,只得笑笑了事。 萧朗安似从萧执的笑里推敲出他们关系并不是寻常的主子与客卿,再看向方谦的目光便颇有些审视的意味了。 萧朗安似从萧执的笑里推敲出他们关系并不是寻常的主子与客卿,再看向方谦的目光便颇有些审视的意味了:“想来本王若想请先生随驾回京,城西王是没有意见的。不知先生意下如何?” “殿下来沧浪洲是来找人,这主意怎么就打到在下身上来了。”方谦咧嘴一笑,同时捋了捋胡须,不动声色地将边缘按了按,以免露馅。 萧郎安目光落在方谦身上:“如何?先生既然这么说,是见过那人?” 方谦叹了口气,洒然一笑道:“不如何,只是觉得殿下可以回去了。” 他这句话一出,再一次将气氛拉回到了刚刚剑拔弩张的状态当中。 萧执脸色阴晴不定。方谦的出现他还可以解释为出面打探消息,可眼下这煽风点火,就全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姿态。可转念一想,自己不肯交出季峥,已然开罪王族,方谦替他开口送客倒已经是细枝末节,无甚差别了。 他低笑了一下,转头看向萧朗安:“没错,殿下可以回去了,现在回去应该还来得及赶上。” 萧朗安神色彻底冷了下来:“城西王,你要造反不成!” 萧执悠悠斟酒,冲着萧朗安遥遥一敬:“本王听说萧宸殿下已从太桁仙门外秘密赶回了京中,不知殿下可知晓?” 不等萧朗安说话,萧执将杯中酒一口引尽。 萧朗安神色几变,面对萧执,他居高临下:“皇弟主动请命太桁仙门,怎会擅离?你需要挑拨离间,扯开话题。” 方谦觉得有些好笑,一时间竟有种皇室之中不尽是心机之辈的感觉:“天下龙气衰竭,殿下此时离京,难免授人以柄。” “你胡说八道些什么?!”萧朗安心思几转,他虽然做事不算周全,但方谦和萧执的话已经点到这个份上他如何听不出其中的含义。当即愤然起身,怒瞪向方谦。 但最终深吸几口气后,直接甩袖离开,青衫人快步跟了上来。 萧执一愣起身追了出去:“殿下不留下来用个膳再走吗?” “不必。”萧郎安转头看了萧执一眼:“城西王,你好自为之。” 萧执一路将人送到门外,见人上了马车后才折身返回正堂,刚一进来便先忍不住大笑起来:“望舒仙君,你可真是个妙人。” “不敢当。”方谦随口应完,拿起一块桂花糕放入口中,不得不说这王府中的糕点味道做的还是很不错的。 萧执背着手往前走了两步:“仙君是何时发现本王所想之事?” “这么明显的事情,我又不瞎。” “本王只是一个凡人,岁寿不会过百,与我合作江山早晚也是他的。”萧执低头看向自己的掌心:“对他来说,百利而无一害。” 方谦吃完桂花糕,拍了拍手起身走向门外,话音中满是悠闲:“那是你的想法,与我们何干?” 萧执蓦然回首,只看到方谦的一片衣角,他脸上的笑意一收,目光看起来都锋利了几分。 第70章 出府 方谦从正厅出来后,身旁不再有侍女引路。但当方谦步入后院时,已经有个人等在那里了。 季峥站在一株花树下,负手而立。大抵是听见了方谦的脚步声,他微微偏过头,然后扬起了嘴角。 方谦顿了一下,眼看这小子如今身量长得似乎比自己还要高一些,戾气也消减了不少,浑然一枚俊美少年郎,怎么也与从前那个恶狠狠的爱咬人的小萝卜头联系不起来了。 他又想到那本改变了自己命运的书,忍不住有些好笑——即便季峥是现在这个模样,又有什么好嫉妒的?那书到底怎么回事?瞎写。 季峥见方谦停下脚步,不明所以,举步走到了方谦身旁。他刚准备开口,话还没说出来嘴里却忽然一甜,桂花香味充斥口鼻。季峥不由愣了一下,神情有些无奈。 方谦从长袖中又拿出了一个桂花糕,边吃边含糊地问了一句:“让你在屋里等我,怎么跑出来了?” 季峥被香甜的桂花糕塞了满口,自然一句话都回答不了。 “走吧。”方谦自然而然拉住季峥,将人拽着往回走,同时传音说道:“咱们应该没什么东西要收拾的吧?走走走,准备跑路喽。” 萧执既然与方谦把话挑明了,想来之后对待二人的态度也会转变。怎么想,城西王府都不是久留之地。 而且眼下萧朗安与萧执刚起争端,是他们离开沧浪洲的最佳时机。这会儿不跑路,难道还留在这儿过年吗? 方谦与季峥一路行到王府的僻静处,一路上方谦将刚刚正堂内的事情转述给季峥。 季峥虽然在意料之中,仍然沉默了片刻,凝眉看向不远处的围墙。 “看来是真的不想让我们轻易离开啊。”方谦看着围墙上依旧明显的困阵忍不住啧了一声,破阵容易,但不惊动他人却难。 季峥侧头看了方谦一眼,方谦的身份在萧执面前并不是秘密,而眼下的太桁仙山仍被皇室围困。若两人悄无声息地离开还好,若方谦的身份暴露,对如今的太桁仙门来说,只能是雪上加霜。 那如果只有他一个人呢?这些人的目标是自己,方谦一个人离开不会遭到任何阻拦。 方谦一笑,按住季峥的手臂:“这么紧张做什么?我们两个人想办法。左右不过是个阵法,总有阵眼与疏漏所在。” 如今他的修为可算是整个城西王府的天花板,其他修炼者但凡能有他这份天资与修为,早就自己开山立派去了,犯不着在这小小王府里当个客卿。 只是他与季峥都不精擅阵法,要找出这个阵眼,不知会花上多少时间。 “仙君。” 听到十七传音时,方谦刚刚试图破第一层阵法,猛然回头看了过去,四周除了季峥之外再无他人。 这又是十七的心里话? 几乎同时十七便又继续说道:“请仙君到莲花池这边来。” 方谦皱眉沉思片刻,扭头看向季峥,季峥对方谦的目光有些不明所以:“怎么了?” “没什么。”方谦叹了口气,顿了顿转身向后方走去:“跟我来。” 二人一路来到莲花池旁。一旁的石亭中,十七显然已经恭候多时。见方谦与季峥,她欠身一笑道:“仙君肯信妾身,前来此处,妾身不胜感激。” 季峥下意识露出防备的状态,从方谦离开正堂到现在不过一炷香的时间,这个女人却像是早就已经提前预知了般。 对比之下方谦却显得很悠闲,随意找了块石头便坐了下来:“你让我们来做什么?” “妾身知道二位想离开王府,特来相助。”十七始终浅笑着,目光里却满是说不出的幽怨。 这是十七第二次提出同样的内容,季峥眉头一皱:“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他也分明记得十七对自己的杀意。 十七的眼神动了动,目光在方谦身上停留许久,突然抓起了自己的裙摆。纤细的手指将裙摆一点点卷起,指间的颜色由白转红,又露出底下笔直紧实的长腿。便在腿根稍下方一些的地方,叩有一只莲花祥云纹的金环,坠着金线做成的流苏,华美异常。 季峥没有丝毫停顿,伸手一遮方谦的双眼。 方谦眼前骤然变黑,无奈摊了摊手说道:“姑娘这是什么意思?” 十七手指一松,裙摆落下,对两人的状态视若无睹:“这样的金环,王爷也有一只。” “十七姑娘应该是器灵对吧。”方谦叹了一口气,拉下了季峥的手:“其实我一直都不明白,为何当初萧执说要救人,是从我师弟身上身上抽出龙气,经由阵法渡给一个器灵。” 器灵是特殊的“器”因修炼者的一缕“念”而存在的“灵”,且与方谦从前寄了一缕念的小木人、小瓷人不同,一旦有了灵,修炼者的念便再无足轻重,本人也无法操纵器灵。器灵本就没有“生”这一说。只要器不毁,灵不散,器灵便是不死不灭。 不死不灭的器灵,又如何需要龙气去救。何况眼前的十七还是天赋异禀,甚至有超乎常人的修为。天底下的器灵,像眼前的十七一般的可算是独一份了。 十七微微侧头,指尖弯绕着一缕长发,苦笑起来:“其实哪算是什么独一份呢。寻常器灵修行低微,能如妾身这般已成化形的更是少之又少,只不过因为他们的主人大多是修炼者,而非皇族罢了。” 方谦愣了一下:“你的意思是……” “修炼者大多是以己身灵气蕴养器灵,灵气之中饱含着修炼者的念,器灵自然难以以自己的意愿生长。可王爷不事修行,以龙气滋养妾身,才令妾身有了今日修为。这已是世间难以知晓的秘密了,可世间更是只有妾身与王爷知道,当灵凝实便有可能成魂。妾身……有可能变成人。” 十七说道这里,脸色突然一片惨白,浑身上下都因恐惧而微微颤抖起来。十七咬了咬牙,抑制着这分战栗:“这世间也只有妾身与王爷知道,一旦到了那一步,妾身便会不复存在。王爷……王爷也将迎回这只金环真正的主人。” 她说着眼角泛起一丝泪光,器灵修成人,便不再是器灵了,属于她的意识也不会再存在于这个世间。但是王爷心里的那个人,从来都不是她。 季峥沉默了片刻,看向方谦。他直觉这件事中还有些蹊跷,可他对修炼者们的常识所知并不太多,因此说不上来究竟是哪里不对。 方谦简直叹为观止:“世间谁还能想到龙气竟然还能这样使用,这位王爷也算是奇人一个了。” 季峥一直静静听着,直到此时才说道:“所以你想杀我?” 十七颔首声音依旧不稳:“那时候六殿下不肯离开,妾身一时迷了心窍,还请殿下恕罪……可今时不同往日,若二位能走,那妾身才是真的感激不尽。” 说着,十七对二人深深一拜。 方谦侧过身完全没受她这一礼,扬眉笑道:“那便请十七姑娘带路吧。” 十七点了点头,竟是率先跃入莲花池中。方谦与季峥相视一眼,也跟着跳了下去。 这一次的莲花池水虽有些浑浊,但与从前的怪异黑水却绝非同质,甚至不像是下了同一个莲花池,这里面也不再有鬼气,那个长发女鬼也不见了踪影。 方谦和季峥跟着十七一路下潜,这才发现池中竟还有一处人工开凿的通道。狭窄的甬道中三人又游了片刻,这才先后出了水,却仍未到这条密道的尽头。 “城西王府先祖也曾是雄韬武略之辈,府中还有多处密道,但唯有这一条不知何故不受灵气干扰,不会被阵法牵绊。”十七引着二人一路前行,轻声为二人解释。“因为当年发生了一些事情,这里早就已经被废弃了。” 方谦轻轻拽了拽季峥,笑眯眯传音说道:“看来是因为无垠死海的缘故了。” 季峥没有回答,只是看了方谦一眼,牵住了他的手。 方谦愣了一下,他是随意惯了,却不是真的反应迟钝。自重生以来,季峥对自己的种种变化他都看在眼中,却只当是出于愧疚心里。 此时却有种怪异的感觉,甚至牵连的地方变得有些烫手。 黑暗静谧中,三人的脚步很轻。约莫一炷香后,十七停下了脚步。她对着方谦与季峥微微一笑:“再往前,二位从此便是天高海阔了。” 即将离开时,方谦却突然回头问道:“你究竟是谁?” 十七目光盈盈地看着方谦,在漆黑的通道中,她的笑容也变得有些诡异扭曲:“小瓷人,都说了多少次了,我是十七呀。一个不惜一切也要待在王爷身边的弱女子罢了。” 方谦摇了摇头:“你不是她。” “好一个不惜一切。”几乎同时,前路上传来朗朗男声。一盏跳动的烛火映亮来人的脸,不是萧执是谁:“听下人说你带着两位贵客跳入莲花池时,本王还不敢相信。十七,你可真是好啊——你也要背叛我?” 第71章 猜测 萧执不怒反笑,狭长双眼瞪着甬道中的三人。与此同时,十七甩出红绸,悄无声息地缠住了季峥与方谦的脚腕。 十七的绸缎可以压制修行者的灵气,却没办法压制龙气。季峥下意识抽剑,却被方谦轻轻按住,冲他摇了摇头。 萧执既能在这里恭候多时,便不会是他们随十七出发后才收到了消息。那他竟能出现在这里,便显得有些蹊跷了。与其硬闯,还不如静观其变。 见季峥与方谦并未反抗,十七也是松了一口气。她走上前来,脸色一片苍白。可看着萧执时,她的目光清冷而镇定,又露出一丝笑,嘴边凹下两枚小小的梨涡:“妾身绝不会背叛王爷,令王爷误会了,还请赎罪。” 萧执深深地看了十七一眼,径直上前走到方谦与季峥面前。他脸色阴沉,可对二人的私自离开,他并不显得怎么意外,甚至言谈之间维持着原有的风度:“本王曾对殿下承诺,整个城西王府你尽可来去自由,这句话到现在也还算数。” 说着,萧执微微让开身:“前面便是出口,但那里并没有千军万马,从头到尾,只有本王一人而已。” 说着他看了十七一眼,纠缠着季峥与方谦的红绸顿时红蛇一般缩了回去。十七看起来还算镇定,但眼神中又难免流露出些许惶恐,亦或是患得患失起来。 季峥轻轻放下了按着剑柄的手,但体内龙气已然蓄势待发。方谦则是一副脸眼皮子都懒得抬的模样,怎么看萧执这话都有些意犹未尽。 果然萧执停顿片刻便接着说道:“不过,据本王所知如今众仙门依旧围剿在太桁门外,如今天下灵气逐渐枯竭,龙气也不见踪影。” 萧执轻轻抚摸自己的戒指:“其实二位想要离开也不难理解,仙君那日旁听了本王与大殿下的对谈,心中自然牵挂太桁。如今众仙门灵修依旧借天下灵脉枯竭为由,奉皇族之名围困太桁山门,伺图剥夺太桁所占的灵脉。这怎么能让太桁弟子不以之为揪心呢?” 方谦认真地想了想回答道:“还行,不算太揪心。” 方谦修行随心随性,而且太桁有几位长老联手布阵,只要他们不想,任千军万马恐怕也难以破阵突围。更何况世间还有他的师尊,他不信太桁一役师尊没听到消息,会不管仙门。太桁仙山多一个方谦将就,少一个方谦也无妨。 萧执愣了一下,似笑非笑地说道:“仙君不必在如此,如今天下灵气依旧是太桁最盛,而世间龙气消失后,唯有殿下一人身负龙气。这样的局面,意味着什么?” 众矢之的。 季峥不自觉攥起了拳头,然后他的拳头就被另外一只手包裹住了。季峥一愣回头,刚好对上方谦含笑的眼睛。 “王爷未免太小看太桁了。”方谦拉着季峥和萧执擦肩而过,一路走向出口。“太桁诸事就不劳王爷费心了。”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京中对太桁素来礼敬,却也不过是先礼后兵。试问天底下有哪一个掌权者可以容得下这样一个不听话的修炼魁首?只不过原先明面上太桁不曾冒犯过京中,而京中又有龙气可以制衡修仙之人。如今平衡已破,仙门皇室中间的弦也已经断了。” 萧执低低一笑,将目光转向季峥:“更何况……你真的愿意躲在仙门背后,被人保护着?” 季峥突然停了下来,方谦愣了一下,蹙眉看向季峥,话到嘴边却有些犹豫。说白了,他没有权力替季峥做选择。 萧执勾了一下嘴角,自以为胜卷在握时,却见季峥反握住方谦的手,拉着他便走向出口。 萧执脸色一僵,神色阴沉不定。 十七站在萧执身边,目光深情地望着对方,直到此时眼神一转笑盈盈地开口说道:“季峥仍然身具龙气,望舒仙君死而复生,不知道这个消息对于旁人来说,值多少钱呢?” 这一次方谦和季峥同时停了下来,季峥眼中俱是杀意,方谦嘴角还带着笑,但目光同样冷了下来。“那就要看姑娘想买给谁了。” 十七踱步走到方谦和季峥面前:“就卖给我家王爷不好吗?我家王爷必当以诚相待。” 萧执意味不明地看了一眼十七,随即才接口说道:“本王的诚意,在这段时间当中表达的还不足够吗?” 萧执看着季峥按在剑上的手:“本王府中客卿都见过殿下的龙气和望舒仙君,杀了本王又有何用?只要我们合作,这天下的主人终归是你。” 方谦笑了一下,拉着季峥往回走:“既然如此,那就麻烦王爷再多收留我们师兄弟几日了。” 萧执愣了片刻哭笑不得地说道:“仙君,这边请,我们无需原路返回。” 方谦神色平静,面不改色地拉着季峥转头往回走。 通道尽头是在王府后方的一片沙丘之上,距离王府后院并不算远。 回去的路上季峥传音说道:“大师兄萧执此人并不可信。” “我知道啊。”方谦漫不经心地回答着,抬头遮着眼睛硕大的太阳,他还是第一次到沙洲来。这里总有一种豪迈的感觉,漫天的飞沙当中,就应横刀而笑,要是再有一壶烈酒就更好了。 “他们要是真的狗急跳墙放出消息,我们这一路都难以安生,更何况……”方谦收回目光冲季峥笑了一下:“这个人的消息比当今大皇子还要灵通,闲散王爷这个名号给他实在太委屈了,难缠得要死不说。我也想看看,他到底想要做什么。” 季峥无奈地看了方谦一眼,侧开半步,帮他遮挡住烈阳:“你高兴就好。” 方谦心中微动,意味不明地看向季峥。他还有一个点没说,回太桁之后难免有诸多事宜要做,在那之前他还想要弄清楚这个小狼崽到底在想什么。 他忍不住揉了揉眉心,莫非是在那个崖底下呆的太久,雌性生物见得太少? 这样真的会找不到老婆的…… 走在前面的十七突然回头似笑非笑地看了方谦一眼,最终却化成一声叹息。 方谦啧了一声,他差点忘了这里还有一个懂得听心声的鬼。 …… 季峥从蒸汽富蕴的浴池中离开时,一时间竟有种虚弱之感。这是他第四次给十七传输龙气,时间从半个时辰变成了一个时辰。 最重要的是,这一次的龙气抽取明显变多了,他入水之后便有感觉,但还在承受范围内便没有出声。 打开房门后,迎面凉风一片更觉眩晕,一只手及时托住了他,兼带着往季峥的嘴里塞了一块云片糕。 季峥转头,便见方谦噙着浅笑,揶揄道:“还好你是我太桁的人。听说有些修炼宗门,认为人身上发出的汗垢中都蕴含了灵气与精气,洗个澡,道行没准得掉上两三个境界。若要他们像你这样天天在水里泡着,恐怕和要了他们的命没什么两样。” 季峥一顿,在方谦说话时细细地嚼咽下了云片糕,顺着他的话问道:“什么门派?” 方谦本就是随口胡诌,被季峥反问,还没来得及编一个宗门名字,卡了壳。 季峥此时也已经缓过来了,便又从容地欣赏起方谦的模样。时间过的越久,对自己的心思越明确。 他不懂喜欢,却也知道自己想的只是这一人而已。 方谦被季峥的目光盯得有些手足无措,干脆自己吃了一块云片糕。他咳了一声,觉得有些话不能再拖延下去,然而还不等开口,房门再次被推了开。 这次出来的是萧执与十七,萧执依旧满面春风,与二人招呼完便径直离开。他身后的十七却的面容苍白,勉强对二人笑了笑,欠了欠身,才跟着萧执离开。 自前日重回城西王府后,萧执并没有过多说什么,只是每日除了请季峥到暖房中输送龙气之外,会抽一个时辰拉着季峥到书房讲解天下之事和皇室秘闻。 对王府安插在皇室的暗桩、密语也直言不讳地教给季峥,赫然一副奉他为主的模样。 方谦每次听完季峥的复述都忍不住感慨:“萧执这戏做的足够全,堪称影帝级别。” 季峥不明白什么是影帝,却不妨碍他认同方谦的话,这萧执所给的资料看似完善,但对眼下处境并没有实质性的用处。 所谓的交心,也不过是收拢人心罢了。 此时方谦望着十七的背影,点了点下颚,不太确定地说道:“她不是说若有龙气滋养,器灵会更加凝视成魂。若是按照她所述的,在彻底变成‘人’之前,应当只是增长了修为才对,看着怎么像是损伤更大?” 方谦这个问题,也不再季峥的知识范畴之内。他当初在菩沅镇第一次感受到龙气,又在万鬼窟继承了龙族遗念,龙气已经自然而然地融合在了一起。不过方谦原本对这个答案也没什么执念。 两人一路走回房中,季峥体内残余龙气丝丝缕缕,自成生息,不多时已经恢复如初。龙气运转时周身会有金光缠绕,方谦看得津津有味,可想到季峥这般不过是为了下次应对萧执抽取龙气,对季峥他又不由有点心疼。 这种心疼倒与从前见他被抽仙骨时有些不同了。但具体不同在哪儿,方谦又有点说不上来。转而想起先前自己在浴池外溜达时,那一只落到他肩上的纸鹊。 纸鹊上字书简单,只是请方谦夜里一叙。 上面连时间地点都没有,差评! 第72章 喜欢 这封纸鹤信笺并非没有表明身份,信笺右下角盖着一小方私印,是个安字,又以龙纹作装饰。 除了那位有过一面之缘的大皇子萧朗安之外,还能是谁? 方谦撑着下巴,随手抠了抠上面的龙纹。即便没有这封信,他也想去会一会这位京城来的大皇子…… “在看什么?”季峥将体内龙气重新捋顺,转头边见方谦对着一张纸发呆。 方谦转手便将信笺递了过去,似笑非笑地说道:“有人约我在黄昏后碰面。” 闻言季峥先皱了下眉,脸色直接沉了下来,还没看那信函上的内容便脱口说道:“那日你们在正厅相会,当真没什么别的异常?比如他们多看了你几眼?” 方谦莫名其妙认真地回忆了一下:“也没有吧。”他当时还粘了两撇小胡子,整体造型过于放荡不羁,盯着他能做什么? 季峥沉吟许久,最终叹了一声:“师兄当真想去?萧执约我夜里饮酒,恐怕不好同行。” “这倒无妨,单凭萧朗安和他那位护卫还奈何不了我。”方谦顿了一下,抬眼看向又开始准备茶点的季峥。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这次回来之后,这狼崽子一直把他当成猪养,忍不住叮嘱了一句:“分开行动的话,你自己也多注意一点。” 季峥不知怎么的便笑了,他将糕点摆成了花式递给方谦:“既入了这个局,不妨看看到底谁是谁的棋子。” 顿了顿,季峥的语音不知怎的略有些低沉沙哑,望着方谦的眼光却很亮:“等事情都有了了解,大师兄,我有话想对你说。” 他想说的话想了太久了,日日夜夜的魂牵梦绕,都汇聚成了那一个没有办法欺骗自己的答案。 方谦心中一动,有些莫名的猜想,但话到嘴边又有些卡壳。 他除了最初认认真真当大师兄那几年克己复礼以外,方谦活得一向浪荡、话随心说,难得有这种欲言又止的机会。 罢了,先等等看这狼崽想要说什么。如果只是他想太多,岂非也很尴尬。 …… 月上梢头时,方谦再次来到后院莲花池边的荒废院落,他嘴角边重新贴上了那两撇胡子,随意地靠在一旁杨树下。 大约一刻钟后,后方传来树叶飒飒声响,一柄剑直直地插向他的后心。方谦动都没动,只是懒洋洋地偏了一下脑袋。 飞剑擦着他的脸颊,刺进树干当中。 “你到人家的府邸,上来就破坏公物,是不是不太好?”眼看那柄剑将要重新飞出去,方谦抬手便将它按了回去,望向墙角的方向。 依旧是上次萧朗安身边的那个青衫人,只是这一回换了一身黑色劲装,月色下很难被发觉。 方谦自然一眼便看到了对方,还有他身后依旧完好无损的困阵。这王府的困阵大概因人而异,他和季峥研究了那么久都没能离开,这人倒是轻而易举地就潜入了进来。 完全忽略了自己和季峥都不擅长阵法这件事。 那人几步来到方谦面前,抬手便要去拔那把插进树干当中的长剑,却被方谦四两拨千斤地轻易挡开。“你家王爷约我过来,就是为了砍树玩的?” 那人蹙眉看了方谦一眼,退开半步拱礼说道:“请先生见谅,王爷命在下试探先生修为,请先生将剑还给在下。” 方谦愣了一下,也没想到这世上还有这么耿直的人,反手将身后的长剑拔了出来,递给来者:“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收起剑,认认真真地回答道:“在下秦枫。” 方谦揉了揉眉心哭笑不得,也不知道那位大皇子是怎么想的,派了一个木头来跟他谈判。“你家主子找我是为了什么?” “想请先生帮忙,里应外合将季峥带出王府。还请先生随我等一起回京,到时先生就是殿下亲信之人,等待先生的必然是高官厚禄。”秦枫抑扬顿挫地说着,中间还参杂了两声兴奋的高音。 显然是在模仿另一个人的原话。 方谦简直哭笑不得,想想这位大皇子能在皇室长安全地这么大,突然充满了怜爱之情:“殿下不急着回京,还惦记着将人带回去,又是何苦呢?” “先机已失,总要多些筹码。”秦风皱了下眉,显然那位大皇子交代的有限:“带他回京对殿下来说就是最好的筹码。” 方谦挑眉疑惑问道:“他好歹是太桁的弟子,这么做不怕得罪太桁仙门吗?” 秦风目光奇异地看方谦,似乎对他的问题非常不解:“太桁如今自身难保,为何会怕?更何况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天下的修士也当听从皇室的号令。” 方谦目光冷了一瞬,但很快又失笑了一声,自己何必跟傻子计较长短,而且太桁如何也轮不到一个外人评说。 秦风不明所以地看了方谦一眼,他显然也不想在城西王府停留过久,以免被人发现:“先生到底如何打算?” 方谦一笑总算将后背离开那棵老杨树,站直后认认真真地拱手说道:“既然王爷已经盛情邀请了,在下却之不恭。” “那就静候先生的消息。”秦风说着从怀中又取出一只纸鹤,那纸鹤震了震翅膀,飞到季峥的肩膀上。“事成可用纸鹤联系我,我会在这里接应。” “好。”方谦应完后,秦风木着脸点了下头,眨眼间便已经消失在他面前。 “大皇子身边的人都这么天真的吗?”眼看着人彻底消失不见,方谦随手点了点肩膀上的纸鹤。 不得不说,也许从大皇子这条路,可以更容易地离开城西王府。 方谦在原地站了片刻,才转身走回小院。 也不知道季峥回来了没有……所以他到底想说的是什么? …… 季峥离开正堂时,已是二更天了。门口十七似已经候了多时,见季峥出来,又一欠身说道:“殿下。” 十七自那日在密道之中被自家王爷抓了个正着起,便极少与季峥方谦二人交谈。说起来,整个城西王府中与季峥方谦打交道最为频繁的,并非府中下人,而是堂堂王爷与他的宠妾十七,也算是极其的礼遇了。 如今十七主动开口,季峥也停下了脚步:“其实你所求不过是与城西王长相厮守,可一旦城西王心愿得偿,你也不会存在,为何不走?” 十七闻言却笑了一下,依旧美得惊心动魄,目光中更显现出一丝决然:“妾身除了这里,哪儿也不会去,这是妾身的根。” 季峥闻言微微皱了下眉,但说白了十七如何与他并不相干。当即不再搭理十七,疾步走回厢房。 今日酒席上萧执比往日看来都兴奋不少,锋芒也更外露,理由却是京中那位高高在上的皇帝陛下昨日宿留在后妃那里胡天胡地,以至今天误了早朝。 当今天子过去一直勤于政务,对女色还不如对吊球来得热衷,近来也不曾听闻后宫纳了什么新人。总不至于是那些在后宫里面呆了许多年的美人,开发了什么新花样,让年过半百的皇帝陛下突然改了性。所谓的留宿后宫,只不过是一个借口罢了。 “天下龙气枯竭,如今几名顺位皇子,除了脾气急躁、性格耿直如大皇子这般被人支出京城的,其余几位都想方设法回到京中。”萧执随手转动了一下酒杯,一字一顿地说道:“本王原本以为他们只是想趁现在回京中分权,但现在看来,他们想的更可能是夺权。” “你想要说什么?”季峥依旧没有动过筷子,更没有碰过酒杯。 “那位可能已经不行……”萧执说完恍然想起季峥也是那一位的儿子,神色难免有些尴尬:“抱歉……” 季峥听出了萧执意犹未尽的话,却没有太多的真情实感。他本应称那个人为父王,可他自打有意识起,便不曾将自己当成过那个人的孩子,对于他或许即将丧命,季峥心中不会有比听闻陌生人之死所产生的怜悯更多的感情。 萧执没有再多言,季峥只看了一眼便可知道,他的“天时”已到。 可惜的是即便日日与萧执相伴,他也还没探出这小小的沧浪洲究竟藏有多少兵甲,竟能让萧执这样一个小小王爷也拥有如此多的底气,敢做起了化身为鲨的梦。 “再过两日,那个人就可以回来了。”萧执说着目光也柔软了下来:“到时候我们一起进京,共图霸业。” 季峥当时并没有回答,只是难得地举了一下酒杯,以示应承。 当季峥回到厢房,屋内灯火荧荧,季峥脚步停顿了一下。他这一生风霜雨雪,到此时才知道自己想要的只是这一盏灯的温暖。 他歆慕他……他喜欢他…… 因为爱太深,所以才会恨持久。所以当恨化为泡影,爱意却再难以隐藏。 但也因爱生怖,连靠近都会患得患失,那句话也一直封在口中。 “发什么呆呢?” 房门自动推开,方谦倚门而立似笑非笑地看着季峥:“那里是月华多,还是灵气足,能让你这么流连忘返。” 季峥愣了一下,无奈地摇了摇头,举步走进屋内。 能让他流连忘返的,只有这个人的身边。 第73章 死别 “所以你的打算是什么?”方谦盘膝坐在床榻上,他在星海时修为便已逼近元婴,可惜外界灵气稀疏,而城西王府也绝非可以闭关突破的地方。 但这几日方谦也难得勤快了一下,以免忘了濒临突破的感觉。 “进京。”季峥沉默片刻说道:“一直以来被动地被皇室追捕,我想化被动为主动。” 方谦一愣,也没想到萧执这么快就想要拥兵北上了。这只是一个处于地边外的沧浪洲,而这天下有野心的人不知凡己。 而皇室失去龙气控制,只作为普通凡人,又如何能控制得了身俱灵根的修士?只是如今灵气衰竭,修士自身难保,才没有兴趣插手皇朝诸事。但是想要和从前一样,皇室可以掌管修士,恐怕是困难了。 不过这个问题放到季峥身上却很好解,毕竟他既有龙气,又能有仙资。 眼看天下时局将乱,此时确非回太桁的时机。不过这一脚参进去,再想脱身恐怕就困难了。 季峥顿了一下转口问道:“师兄今夜谈结果如何?” 方谦失笑道:“你说巧不巧?那位大皇子也是想你回京。虽然阵营不同,目的倒是一样。” 方谦说完也忍不住长叹了一声,他原本打算借大皇子的力从城西王府离开,但既然季峥想入京,那这一步棋其实也就不重要了。 他正想着下一步的打算时,季峥突然踱步走到方谦面前半跪下来。“师兄,你先回太桁,大家都在等你回去。” 方谦愣了一瞬,扬眉冷笑了一声:“你的意思是我自己回太桁?” 季峥沉默了一下:“萧执定然不会放师兄离开,但是可以借萧朗安这条路离开王府,我与你共同离开,然后……”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方谦用糕点塞住了嘴,方谦白了一眼,还好他储物袋中储备量多,随时可取可用:“你说的都是什么话,你留在这,我自己回太桁?” 季峥竟真的点了点头,方谦手有点痒,不过考虑到某人口中的桂花糕还没咽下去,动手噎到的话容易闹出人命来,只是抬手弹了一下他的额头:“不如我们换一换,你回太桁报信,我进京如何?” 季峥忙将口中的糕点咽了下去:“不行!” “你也知道不行,又何必与我说?”方谦起身走下床榻来到灯前,从储物袋中摸出了弟子令,刚刚季峥虽然说了一堆废话,却并非没有有效信息,比如说……他复活至今,都忘了和太桁的人联系。 季峥蹙眉转身,欲言又止地看向方谦,他已经连累大师兄太多,实在不想让他继续参与进来。可他若是肯听,就不会是仙门一代魁首望舒仙君了。 方谦想了想还是先联系了自己那位漂泊在外的师尊,另一端却毫无反应。 方谦沉吟片刻,最终长叹了一声:“看来我也有了必须进京的理由了。” 与唐景辞分别时,他曾提过自己要去京中。太桁一役早已经传遍九州,但唐景辞至今没有露过面,这显然有些奇怪。 但是唐景辞修为早已是当之无愧的第一人,按道理说不该有危险才对。还有一种可能,就是他并没有在九州之类。 比如进了秘境当中,这弟子令便无法再与之联系。 季峥闻言叹了口气,还不等上前,便眼看着方谦再次祭出弟子令联系上陆岳。 “大师兄!”跳跃的声线从弟子令的另一边传了出来:“是你对不对!我就知道你不会有事。” 季峥愣了一下,站在原地迟疑着没有上前。 方谦也顿了一下,迟疑说道:“是我。” “我就知道你不会有事!”那边仿佛长长地松了口气。“那我就放心了。” 方谦揉了下眉心:“你先别放心,你弟弟呢?如今太桁如何?” “他不在。”那边声音接的很快:“我们如今在西楚地,并没有在太桁,但太桁有大阵守护应当无事……季峥师弟没有跟师兄讲吗?” 方谦默默听完,突然开口说道:“你是陆澜。” 那边闻言沉默了许久,一笑说道:“师兄,我真的不像他吗?”说这句话时那边的声音又恢复了端方清雅。 “很像。”方谦笑了一下,声音里多了几分苦涩:“但你们是我看着长大的。” “大师兄……”陆澜突然唤了一声:“请你一定要平安顺遂。” “我会的。”方谦推开窗户望着窗外的月光,他嘴角还带着一抹笑,但眼角却有些温热:“你……们也要保重自己,无论外面有再多风雨,太桁永远都是依靠。” “好。” 方谦掐断了和陆澜之间的联系,转过头看向季峥:“什么时候的事儿?” 他说着也不等季峥回答便自己恍然说道:“还是那一日吧,我出来的太晚了。” “大师兄……”季峥走到方谦身边,小心翼翼地执起他的手,方谦这才发觉自己的指甲不知道何时竟然生生地抠进了肉里。“对不起。” 方谦失笑了一下,松开了紧握的拳头:“傻子,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季峥停顿了一下,终于身后将方谦环抱住抵住了他的额头:“这与师兄也无关。” …… “大师兄,你怎么都不等等我?”系着蓝色发带的少年,嘟着嘴靠在窗户边:“你上一次交给我的剑招我都学会了,要不要看看。” 他说完不等方谦回答,长袖中寒光一闪刺向方谦,方谦动也不动眼看那寒光刺到眼前时突然变成了一束盛开的梅花:“好看吗?快不快!” 方谦摇了摇头:“你这么调皮,到底跟谁学的?” “跟你呀……”少年将手背到脑后:“掌门师伯都说了,整个太桁仙门,只有大师兄是最像我的!” 方谦忍不住敲了一下少年的头:“说反了吧,太桁当中你是最像我的。” “都一样。”少年也不觉得疼,笑嘻嘻地转身走了出去:“我差不多该走了,大师兄,祝你前路有花有酒。” 他说着回头看向方谦,那眼中也俱是笑意:“还有人真心相伴。” …… 夜风拂过房檐,方谦睁开眼睛,看着顶上的月光,随后下意识看向了自己的身边,他的身边当真还有一个人在。 季峥第一时间转头看了过来,神色看起来有些紧张。 方谦一笑,单手撑起了身体,仰头看向星空:“别担心,只是做了个美梦,见到一位故人。” 故人是谁他们心知肚明,方谦拍了下额头:“差点又忘了联系戚师叔。” 他说着四周摸了下,却没摸到弟子令。 季峥见此沉默地将弟子令递了过去,方谦接过之后用手把玩了一下,长叹了一声道:“算了,都已经这个时间,吓出个好歹就罪过了。还是等明日你再去输送龙气时,我再和他联系吧。” “师兄后续如何打算?” 方谦看向季峥笑了一下,这人明明都已经想好了,却偏偏要问一下自己的打算。仿佛什么都听自己的,却偏偏是从小脾气最倔的那一个。 方谦不知怎的,又想起了当年那个时时刻刻炸成一团的小狼崽,忍不住笑了一声:“都想好了打算何必问我,既然知道两位的底儿都还没交代,不如将其中一个当成凭借的东风吧。运气好的话,这一次一起收拢。” “好。”季峥盯着方谦的眼睛,他看得出来这个人真的放下了,忍不住松了口气,仰头躺下的时候也忍不住勾起了嘴角。 没有人比他更不舍方谦离开,如果可能的话,他恨不得将这个人放在眼皮底下,时时刻刻地看着。 剩下的,都不重要了。 …… 方谦和季峥在房上一直躺到天光破晓时,当那缕红色初现,季峥从上面跃了下去。 他又要去赴萧执的约了。 季峥既已决定化主动为被动,眼前其实本有三种选择,萧执不过其中之一。只是比起他毫无根基自己跑去京城任人鱼肉,亦或是被居高临下的萧朗安带在身边,与萧执一起相互利用,在他举兵进京时博得些许属于他自己的声名种种,都令萧执看起来是个优选。 最主要的是有了萧朗安这枚偏棋后,他有了和萧执相互制衡的筹码。 然而这个小小的结盟,倒也不是全无弊处。 虽说萧执在沧浪洲已经当了三十几年的城西王,可过去的他即便拥兵,却不曾真正有过离开沧浪洲的机会。如今他认定季峥就是他的天时,也并不怎么按捺得住。季峥反倒是首当其冲,成了萧执的第一个压榨目标。 过去几日一次变成如今每日都要下一趟浴池,进一次阵中。 十七也在季峥的滋养下变得越来越怪异。是时而虚弱,时而艳丽,令人更是捉摸不透。 季峥脱去外衣,再次潜入水中,借水流将龙气疏导出去。温暖的泉水将季峥浸没打扮,他沉下心来,继续尝试感受乃至控制龙气。 过去季峥是没这个能耐的,然而自从无垠死海一行后,季峥便觉得自己的修为有不少长进,这几日动不动龙气便抽了亏空,再长回来时倒似乎比过去还更多了一点。 过去的季峥也没少尝试过此事,但这里是城西王精心准备的抽取龙气的阵法,看似温暖清澈的水流里不知下了什么药,让季峥对离体的龙气感知全无。 不过体内龙气每经一次摧残,季峥对龙气的控制便似乎更精准一分,这一次,他似隐隐能感觉到体内的龙气是以一种缓缓溃散的态势散入水流中。 季峥本能觉得这当中有些奇怪。突然,屏障后再次传来女子低吟与哗哗水响。 第74章 偷听 方谦给苏长老传音时,对方刚好在炼丹。眼看丹药成型时,弟子令中突然出了方谦的声音。 苏长老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到一声巨响,整个丹房被炸得粉碎,苏长老原本柔顺的头发也一瞬间变成了怒发冲冠的造型。 这还是他三百年来第一次炸丹炉。 方谦也愣了一下:“苏长老?你没事吧?” 苏长老咳了一声,嘴里冒出一口灰烟,声音却有些颤抖:“无妨,咳咳,一点小意外……你无事就好,我就知道你不会有事。”他说着不等方谦回答便继续说道:“无事就早点回来。” 方谦无奈一笑道:“我准备先入京找一下师尊,到时再回太桁。” 苏长老沉默了一瞬,长叹了一声道:“既然已经做好了打算,去做便是,太桁一切都好,不需要你操心。” “师兄这是怎么了?丹房怎么炸了?”另一边传来陆长老的大嗓门:“你在跟谁说话?是不是哪个小子又惹祸了?” 方谦顿了一下 ,果断掐断了联系。整个太桁当中这位长老是脾气最为火爆的一个,也是话最多的一个。如果被他听到了,不被唠叨到自己同意折返太桁这对话是不可能结束的。 方谦从小最怕的就是这位长老,小时候淘气,满仙门追着自己跑的也是这一位,实在是心有余悸。 他分明记得陆长老在闭化神关,也不知道如今是修炼有成,还是因为太桁遭此大劫才不得不提前结束了闭关。 这么一想方谦又有些后悔,他应该问清楚再掐断联系。不过既然已经联系上了,之后总有机会问清楚。 方谦指腹划过弟子令,停顿片刻方才将弟子令重新挂回到腰间,从储物袋中取出了秦枫递给他的纸鹤,展开信笺想了想在上面提笔写到明日子时后花园一晤。随后捏了一个法诀,信笺自动重新折叠成纸鹤的模样。 纸鹤煽动了几下翅膀,绕着方谦转了一圈,才溜溜地飞了出去。 方谦分出一缕神识跟着纸鹤一路来到城西王府边缘困阵前,那纸鹤没有丝毫停顿地从困阵当中钻了出去。 方谦的神识也毫不犹豫地跟了过去,他依旧感受到了来自困阵的强烈阻力,但是纸鹤带出了一道微小的缝隙,挤一挤也总算是挤了出来。 小纸鹤在空中盘旋了一下,没有丝毫犹豫地飞去了一个方向。 方谦一路跟着来到一处幽静地院落里面,那纸鹤还没飞进去便听到里面传出摔茶杯的声音。 “父皇到底是怎么想的?!为什么会在这个节骨眼上派我离京?” 眼看小纸鹤将要飞向窗户,方谦一急干脆飞进纸鹤当中,将它拦在了窗户口,继续偷听里面的对话。 房中很快传来另一个男人的声音,听起来有些陌生,方谦肯定自己没有见过对方:“我倒觉得这恰恰说明殿下在陛下心中的地位很重。” 萧朗安似乎愣了一下,压抑着情绪问道:“怎讲?” “如今京城局势混乱,各路人马蠢蠢欲动,陛下恐怕是因为忌惮殿下的势力,才会派殿下离开京城。” 方谦听得忍不住想笑,这是什么狗屁话?或许上面那位忌惮自己儿子夺位是真,但出都出来了,此时才反应过来是不是有点晚。 他突然觉得萧执并非最佳人选,或许这位气量狭小的大皇子,才更容易合作。 “谁在外面?!” 是那个秦枫的声音。方谦心思一动,快速脱离了纸鹤。那只纸鹤颤颤巍巍地顶开了窗户飞进进去。 几乎同时,秦枫推门走了出来四下观望。 “秦风回来吧,是那只纸鹤。”萧朗安声音已经恢复了平稳。 秦枫皱了下眉,重新退回房内关上了门。 方谦最后看了一眼小院的方向,折身飞回城西王府,然后……他发现……自己被关了在困阵外,进不去了! …… “大师兄?” 方谦猛地睁开眼睛,按了一下眉心,他那缕神识还没收回来,一时间难免有些头痛。 季峥皱了下眉,撩开长袍坐在方谦,拉过了对方的手腕将灵气探入进去:“你做了什么?” 方谦挣了一下没挣脱出来,无奈地摸了摸鼻子,老老实实地交代了自己跟着纸鹤出去跑了一遭,神识却被困在府外一事。 季峥无言了片刻,长叹了一声道:“师兄还请多保重自己,其余种种都不重要。” 他即便想要复仇,想要搅那一滩浑水,也必然以方谦的安全为先。 季峥想了想最终还是转开话题说道:“萧执,请我们今夜一同用餐。” 方谦借机抽回了自己的手腕问道:“你那边发生了什么?” 季峥顿了一下,一五一十的讲起了今日种种。 一刻钟前: 季峥刚觉得今日有些奇怪,一旁的萧执疾步走到屏障后放一把将十七拉出浴池。十七一身纯白亵衣,柔弱无依地被萧执拉在怀中,满脸苍白。 萧执罕见地似是乱了方寸急声问道:“怎么了?” 十七朱唇微启,良久也没有说话,只是抬头对着萧执柔柔地笑了一下。 萧执一惊,竟猛然将十七推开,而后夺门而出,将十七留在原地。十七脸上仍带着些许笑容,更多的却是落寞。 季峥从池中出来时,转头看向了一眼屏障的另一头,看到了十七从水中伸出的手臂。 季峥没有多言,穿上外袍离开了方谦萧执已然全无了踪影。只有一名战战兢兢的婢子见季峥出来了,断断续续说城西王请他与仙君半个时辰后去正房用膳。 方谦听完季峥的复述,也有些迟疑:“这么古怪?按照你的意思来说,那十七有可能已经变成人了?” 季峥迟疑了片刻,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萧执一直想复活的人,应当是对那人有情的,可今天看来,又似乎不是。” 顿了顿,季峥突然抬头目光灼灼地看向方谦:“大师兄,是不是所有的男女之情都如此纠结?” 方谦原本刚想回答,我修道一生不曾体会过男女之情,被季峥这么望着,却猛地点了点头:“何止。城西王这还算好了的,算上他、十七、已故的那名女子也就三个人。你可见过一个宅门里……” 说着方谦还顿了顿,回忆一下自己异世游时看的话剧中究竟有几个人物:“宅门里上下两代差着几十年,约莫七八个人彼此间都爱恨纠缠,还因此死了人。那才算纠结。” 方谦说得煞有介事,就等着季峥问究竟是怎么个纠结法。 但季峥根本意不在此,也不让方谦把话绕开:“好在大师兄不纠结,我也不纠结。” 方谦卡壳了,无奈地看向季峥。这崽子是真的变皮了,干嘛,调戏大师兄? 方谦不再搭理季峥,起身直接绕过了季峥:“走吧,主人请客,总要入席。” 二人一路来到正厅,这里已被府中下人收拾妥当,布了整整一桌的菜。他们来得准时,可萧执倚靠着桌面,双眼微眯,手边已经倒着两三支酒壶,显然一副已经独斟独饮许久的模样。 他看见季峥与方谦来了,也不再说什么客套话,抬手示意下人为季峥与方谦斟酒,然后站起身来,冲着二位敬了一杯:“多谢二位,尤其是多谢季峥殿下。” 说着,萧执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寻常敬酒都合该是有来有往,但萧执仿佛心事重重。 送来的灵酒不喝白不喝。方谦不仅喝了,还未自己又添了一杯:“十七姑娘怎么不在?” 往日他见萧执与十七总是形影不离。今天席上却只有萧执一人,着实令人意外。合上季峥先前告诉他的那些事,方谦现在倒挺想看看如今十七是什么样的了。 萧执整个人一顿。他阴沉着又饮了一口酒,而后又将从前面对季峥与方谦的那张恭敬面具带上:“她刚获重生,有些虚弱,我便让她好生休息着了。” 此时不过午时,平日里萧执用过午膳便要处理政务,直到深夜。可今天的萧执却在席上不断饮酒,多与季峥说了些皇室秘闻,倒有些许话家常的意思。 方谦起初只是觉得古怪,不以为意,可直到婢女满脸担忧地为萧执送醒酒汤却被猛地推开时,他们才恍然,萧执竟是白日饮酒把自己给喝醉了。 这倒是蛮有趣的。怎么有人醉了也不脸红也不脸白,看着和平常时候没什么两样的?方谦不由扭头向季峥看去。 季峥似有所感,面无表情地吃了一口菜:“我上次醉了就睡着了,你忘了?” “怎么会忘。”方谦啧了一声感慨道:“这么看来你们家的人酒品都不错,不闹事。” 方谦调戏完自家小狼崽,转头看向萧执,难得逮到一个醉王爷,倒不如试着探探口风。方谦沉吟片刻,问道:“王爷举事的日子如今可定下来了?” 萧执眨了眨眼,镇定自若:“还没。本王虽说手上有些兵力,可如今京中那几位哪个不是私兵在手,又各自笼络了些个修行门派?本王还在等待其余几位与我处境相当人的回信,否则仅凭季峥殿下,优势得不大明显。” 季峥与方谦对视一眼。方谦再不避讳摇了摇头失笑道:“醉了。看来也不是完全看不出来,起码有点话痨。” 第75章 醉态 萧执喝醉了不仅话痨,还老实了不少。 他浑然不觉方谦是在说自己,还颇为感慨地捻着手中酒杯:“仙君醉了?无妨,殿下能把你送回去。本王也能叫下人抬,但殿下肯定不让。” 方谦举着酒杯的手顿了一下,一时间竟有些无言以对。 季峥也愣了一下,目光不自觉地看向方谦,窗外的日光映了进来,打在他的侧脸上,留下斑驳的光影。 可能是季峥的目光存在感太强,方谦挑了一下眉,执起筷子轻轻地敲了下碗,强行拉回了对方的神智。 季峥低笑了一声,移开了视线。 萧执还在继续感慨:“殿下也实在是器重仙君。我以龙气滋养十七十年,才令十娘有复生的迹象,却又撞上金龙殒没。本王差点以为过去那十年的功夫本王都白费了……可望舒仙君之死,传闻也不过过了月余,殿下便能令望舒仙君死而复生……仙君,殿下的这份心,莫辜负了啊。” 方谦简直哭笑不得,第一次觉得酒都索然无味了。 季峥却皱了一下眉:“他本就没死,何来复生之说?” 萧执却不以为意地一摆手:“殿下,你我二人如今是何等关系,也不必瞒本王。当初你带在身边的小瓷人现在又去哪儿了?想必那便是由仙君所生的器灵,又被殿下以龙气滋养,这才复生。” 方谦愣了一下,万万没想到萧执竟然这么会联想,某种意义上也算是误打误撞。 季峥却觉得手心有些痒,当时他并未想过用龙气滋养小瓷人,那样或许他们之间还能再多一分牵连。 萧执看着两人的表情更加坚定了自己的想法:“殿下的龙气果然也是万中无一,不仅是世间仅存,更在短短几天之中,先后令两名器灵复生。其中一名还不曾用过本王府中这代代相传之移龙阵,实在令人叹为观止。” 萧执话中毫无逻辑,听起来就像就是在胡搅蛮缠,却又偏偏能自圆其说,并且自己都深信不疑。 方谦听着只觉得好笑,转头看了季峥一眼,这皇室的基因也很是微妙了。 季峥沉默了一下,直截了当地问道:“十娘是谁?” 萧执一愣,方才说话时的放松与喜气顿时消沉。他又喝了几口酒,才苦笑起来:“那是本王最爱的女人。” 萧执的表情很快便柔和了起来:“她是跟随流云仙姑修行的弟子,渔家女出身,擅舞。本王的鼓歌,便是十娘教的。” 他似乎沉浸在了自己的回忆当中,声音越说越轻,可方谦与季峥都听出他话中的情谊。这名高高在上的城西王口中,那渔家女出身的十娘并没有什么下等出身的贫贱气,虽与高贵优雅沾不太上,却温柔而开朗。 少时的萧执还未开始理解父辈的野心,每日被压得辛苦,十娘的出现就是他喘不过气来的生活中的一缕光。 一个年少忧郁,一个青春纯净。萧执与十娘很快便私定终身。但十娘虽已是修炼之人,渔家女的出身却抹不掉,萧执毕竟也算是龙嗣,婚事便一再耽搁。 后来十娘死了,只为萧执留下了一对莲花祥云纹的金环。那时候十七刚刚被十娘养出器灵,有了自己的神识。 方谦挠了挠脸颊,他没想到萧执喝醉之后竟然这般的话多,简直话痨。 季峥对萧执话中的故事毫无兴趣,满心满眼只有方谦一人而已,见他午膳用的差不多了便开口说道:“师兄要是烦了,便先回去。” 方谦看了一眼还沉浸在自己世界的萧执,似笑非笑地晃了晃酒杯:“再等等看。”他随即白了季峥一眼:“我回去,你自己留在这?” 季峥抿了一下嘴唇,没有再说话。 萧执的话中一直围绕着那位已逝的十娘,却在最后不自觉地绕到了十七身上,也挺有意思的。也不知道他到底是说给他们听,还是说给自己听的。 方谦想了想再次将话题扯了回去:“王爷下一步有何打算?” “仙君如此关心,可是为了殿下?”萧执虽醉了,但精明本色却不减。他饮下了第六杯酒,冲二人笑了笑:“请仙君放心,城西王府早已经准备妥当,如今只欠东风。” 季峥冷眼看向萧执:“什么东风?” 萧执将酒杯忘桌子上一放,笑得有些肆意:“这就得先请殿下帮本王一个忙了。” 方谦在季峥之前问道:“王爷想要做什么?” 萧执一笑骤然起身,带着一身酒气,走到了季峥面前,直接抓住季峥的手:“就请殿下随本王走一趟。” 萧执此举来得猝不及防,季峥只是轻轻转了一下手腕,便将手挣脱了出去,沉默地站起身来。 方谦也同时站了起来,从容地跟在两人身后走了出去。 三人一路再次来到浴池,萧执慢条斯理地除去大半衣物,着了一身亵衣下了池子,然后看向季峥。 这是搞的哪儿一出? ……感觉还蛮奇妙的。 方谦恨自己这热闹看得不够彻底,刚就应该从酒席旁拿点瓜子、花生,再配一壶灵酒。 这萧执原本用这一池泉水引出龙气滋养十七,如今这是打算……用龙气养自己? 这是怎么样的突发奇想? 或者说,这才是萧执最初的目的。却没想到他会用这么直白的方式,就这么展现了出来。 季峥眉头紧蹙,原本不想搭理显然醉得不清的萧执。但见方谦已经完全启动了看热闹模式,无奈地摇了摇头,跟着下了水。 他也想看看这龙气是否能渡给别人,又会有怎样的后果。如是龙气能护着一个人,那他即便耗光体内所有龙气,也在所不惜。 季峥的龙气如往常一般,汇入温泉当中,一路流向萧执身边。 方谦站在岸边看得清清楚楚,忍不住摇了摇头:“不对。” 萧执在池子的另一端,表情也是由兴奋转了茫然。季峥当局者迷,有些疑惑地看向方谦。 “我记得第一次围观见你给十七输送龙气时,龙气是凝成一线进入十七的脉搏中的。”方谦摸了摸下巴传言给季峥,他当时和十七用意念传音,也大概了解了龙气传输的情况:“可你现在的龙气都散了,却没有半分进这个人体内。” 方谦摇了摇头,忍不住失笑了一声:“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永远不会变成你的。” 季峥沉默了半晌,转头看向方谦,最终长叹了一声。他在想什么?大师兄他天生仙骨,注定会扶摇而上,又何须这些多余的东西。 他也不多待,直接出了浴池,浑身一震抖干了沾湿的水。他回头望去,浴池中萧执仍是满脸的茫然空洞,望着浴池顶。 突然,萧执整个人都沉了下去,似在看浴池底部。 季峥和方谦同时愣了一下,方谦指了指下面的人:“需要捞上来吗?” 季峥蹙了下眉,刚往回走了半步就见萧执又从水中站了起来,长长呼出了一口气。他脸上的茫然已经一扫而空,只是起始时的肃穆与沉痛都被季峥与方谦看在眼里,可转瞬间,他便又微微笑道。 “令殿下与仙君见笑了。”萧执抹了抹眼前的水:“本王似乎是不胜酒力了。” 季峥微微顿了一下,似乎只这么片刻,方才在他们面前真心袒露的萧执便又不见了踪影。 萧执慢条斯理地出了浴池,擦去了身上的水渍。他苦笑着看向这一池温泉水,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三人本就是酒过三巡,萧执此时也好像酒醒了,在向二人赔罪过后便独自离开。 方谦和季峥也回到房中,两人同时开口说道。 “你的神识如今如何?” “那池水中有什么异常吗?” 方谦忍不住笑了一下:“挺好的,还在外面飘着,顺便逛了逛沧浪洲,颇有异域风情。” 这会儿又飘回到了萧朗安周围,只是那位秦枫实在过于敏感,分出去的只是一抹神识而已,也不敢靠的太近。 季峥皱了下眉,手指无意识地扣着桌面,如果明日还弄不清楚萧执的打算。不如先走走看萧朗安的线,也好先把流浪在外的师兄神识收回来。 至于池水的异常,季峥也说不上来,但从目前来看对他并无特殊影响。 入夜之后,有婢女过来送晚膳,同时传话告知季峥这几日好生休息,不必再去温泉室。 “你觉不觉得这萧执前后变化有些太快?”方谦沉思片刻,这变化还是从季峥上午回来时开始的。那醉酒后的一系列操作,更像是失了神智一般。 “算了我去捉个客卿来问问那个池中阵法究竟是什么。”方谦说着有些遗憾地说着:“早至如此,他醉酒的时候该问问此事的。” 随即不等季峥阻止,方谦便推开门,刚要踏出的脚步却是一停:“快看!” 季峥没有片刻迟疑走到方谦身边,但见不远处的主楼上,门扇四面打开,里头灯火辉煌。 萧执一身素衣,击鼓而歌。同样一身白衣的十七舞在萧执的身旁,纤细腰肢当真柔弱无骨,摇摆蒲柳一般风姿绰约。 第76章 汇集 鼓歌如风雷动,惊山欲倾。 方谦凝眉看了半晌,突然感慨道:“十七身上怨气很重。不管是不是城西王心心念念的那名女子死而复生,对他来说,有一名这样的枕边人可绝不会是好事。轻则折损阳寿,重则损身殒命。” 季峥愣了一下,沉吟片刻说道:“这或许也是他所求的?” 为求一人,能得片刻相处,就算会为此损命又有何妨? 方谦摇了摇头,刚想说什么,却又生生哑住了。 这世间真能有人死而复生吗?在跳舞的那名白衣女子,看着萧执的目光如此深情不似作伪,这绝不是怨魂能做到的。 季峥季峥对击鼓而舞的两个人并没有多大的兴趣,所以第一时间看出了方谦神色当中的异常:“怎么了吗?” “没什么。”方谦摇摇头,对萧执、对这名不知是十七还是十娘的白衣女子,方谦并不打算贸然下定论。忽然,他心中一念动,猛地向另一个方向看去。“看来今夜的城西王府足够热闹,这不……又有客临门了。” 也托了来客的福,他漂泊在外的神识,总算得以趁空返回王府内。 “我就说你现身这件事,怎么会只有大皇子一人参与,其他人即便留守京中,也不会放弃你这块肥肉。”方谦瞥了季峥一眼,那眼中俱是笑意。 说肥肉都不太准确,这分明是唐僧肉,不管目的为何,是个人都想过来咬上一口。 季峥见方谦嘴角微扬心中也跟着一松,无奈问道:“你的神识呢,可有收回来?” “不着急,先看看,我的神识还可以再逛逛。”方谦覆手抬头看向夜空,今天天气很沉,有种黑云压城的紧迫感。他蹙了下眉:“不对劲儿,他们这个鼓的这首曲调有问题!” 他还没来得及说完,就见数道阴影集聚在上空,围绕着击鼓而歌的男女。 “他们这在招魂。”方谦眉头紧蹙,不明白萧执这一出又是为了什么。 为了那些闯入者?城西王消息灵通,提前得知有其他人马集聚沧浪洲并非没有可能。 但是……为什么偏偏都选在了今晚?或者说,这真的只是一场巧合? …… 另一边,一刻钟前,方谦分出来的那一缕神识其实一直没有离城西王府太远,蹲守在附近伺机回到王府内,也因此在黑衣人闯入进来时第一时间发现了对方。 黑衣人脸上带着面具,但不知道为何却给方谦熟悉的感觉,仿佛以前曾经见过对方。可黑衣人修为强横,方谦随随便便放出来的这一抹神识并不敢靠得太近,再加上今夜无星无月,黑暗中根本无从辨别黑衣人的身份。 那人来到城西王府外,手上结印轻而易举地穿透了困阵,随即那人如闲庭信步般踏进了王府当中。 那个人使用的……是佛印。 这身熟悉的功德佛光倒是令方谦想起对方的身份了,正是曾交过手的恒苦。方谦后来曾向师尊询问过恒苦此人的后话,他分明应该被困在云台寺后面的那片桂花林中不得外出。 不知他是怎么出来的,又奉了京城里面那一位贵人的命令。派这么一位亦正亦邪的奇人,不远千里来到沧浪洲为祸人间。 大概还是为了他家那个令人头疼的狼崽子吧。 心中虽然诸多疑虑,但恒苦既为他在王府阵法上开了个口子,方谦也就理所应当地尾随进去。 王府中仍是鼓歌阵阵。大约是因为灵识之身,虽然修为大打折扣,对灵气等等的变化倒是敏感倍增。他几乎与恒苦同时望向天空。恒苦轻声颂念了一声佛号,随即说道:“这王府中可真热闹。” 紧接着整个人直接消失在原地。 “可不是……”方谦的神识在刚一跟进来时就直接藏在一旁的树影当中,此时在心里腹诽道:“这一晚上进来的牛鬼蛇神当真不少。” 恒苦佛法极深,困阵半天尚未合拢,又是两道人影趁隙而入。他们进入王府院墙后,还彼此看了一眼,抱了个拳,紧接着便各自离去。 看来还不是一路人,气氛也还挺和谐。方谦突然有点放心了,就算自己这抹神识被别人偶然察觉,估计多半也会被当做“同道中人”。局势明朗前,应该不会贸然出手,以免打草惊蛇,惊动王府众人。 方谦正想着,便又有一人赶在困阵恢复前潜入王府。方谦不由失笑——这大皇子虽然迟到但不会缺席,虽说与他约了明日相会,却不过塑料盟约,显然并不被大皇子特别看重。他这会儿是已经把秦枫给派来了。 不过都集体约在今夜是个什么情况?总不至于是为了和鬼姐姐们约会的吧? 方谦在树上蹲了半晌,见再没有人过来,犹豫片刻才悠悠地飘向自己的身体。 同时心里暗暗下了一个决心,等诸事一了返回太桁之后,他一定拉着季峥好好研究一下阵法。 这一个两个的进出城西王府都如同进了无人之地,只有他和季峥被困在阵法当中进出不得,又要顾及强行破阵会被人发现。 这仙门年轻魁首的名头,当的实在有些羞愧。 方谦眨了眨眼睛,猛地收回神识,意识反而出现了一瞬间的错乱,脚步踉跄了一下。 季峥抬手扶了一下方谦的胳膊,目光担忧地看了过去:“可有事?” “能有什么。”方谦一笑不是很在意地看向四周,只见周围鬼影憧憧,一阵阵阴气聚集到最上方的两人周围。 方谦按住发出阵阵剑鸣的钧弘,忍不住叹了一声:“这城西王是疯了吗?” 季峥蹙了下眉,迟疑着说道:“我倒觉得像是身不由己。” 方谦愣了一下,黑夜中他也很难看清远处萧执的表情,也下意识忽略了这方面的可能性。他刚想说话,却突然顿住,看向另一边。 “来了。”方谦低声念了一句。 小道上,一名侍女走来。方谦认得这名侍女日常会来这里为厢房做些洒扫,偶尔还会送来些点心与灵酒。可如今的她脚步僵硬,脸上带着平静而诡异的微笑,逐渐接近二人。 方谦目光微沉,手已按在钧弘的剑柄上。他如何看不出这名侍女身上已经没了活人气息,全被阴气寄居。高台上鼓歌不停,王府中的阴气却是越来越重,却不知这一夜过去,城西王府内还能剩下几个活人。 说来他的那些客卿呢?见此情形也不动手吗? 那名侍女像是感觉到了活人的气息,眼睛猛得一翻,尽是青白颜色,又直愣愣地盯着方谦与季峥,紧接着便扑了上来,还没等临近就被季峥一剑贯穿了头颅。 方谦微叹了一声上前半步,半蹲下来,合上了侍女的眼睛。 方谦不怎么在乎萧执与那白衣女子奏这奇怪的鼓歌是要做些什么。但眼下二人作下杀孽,方谦便不能看着凡人因此而死。 他望向高台,整个人拔地而起。钧弘出鞘,剑气磅礴盈满,仿佛方谦手中握着的乃是一柄巨剑。方谦气息暴涨,钧弘一剑便破开了夜下浓稠的黑雾。浩然正气之下,阴邪莫存。 与此同时,一声佛号,王府中突现一道巨大的金色手掌,作施无畏印状,重重拍向高台上已然花容失色的十七。 王府的后院中,恒苦周身佛光大放。虽不是他究竟是何人授意才前来此地,可此刻的僧人,仿佛只为除魔卫道而来。 “等一下。” 方谦出言阻止。而高台之上,面对压来的巨大手印,萧执手握鼓槌竟是横上一步顶在十七的身前。巨大手印顿时停住,声势却不止。十七惨叫一声,萧执的嘴角也是渗出鲜血。 恒古一声叹息:“此乃怨鬼。施主莫要违逆天道。” 十七整个人都颤了一下,可萧执身影依然牢牢挡在他身前,十七不由有些恍惚,紧紧捏住长袖,声音也有些颤抖:“郎君你怎么……妾身的鼓歌明明就已将郎君你……” “控制住?”萧执回过头来看着十七,惨然一笑:“本王是被你控制住了,但又从来没有这般清醒过。” “请你把她还给我。” 十七不可置信,起身试图拥抱眼前她日思夜想的男子:“王爷……” 萧执虽然在佛印下护住了十七,此时却重重一掌将她推开。他满眼血丝,一字一顿:“本王后悔了,把她还给我。” 十七目光空洞地看着萧执,突然捋着头发微微一笑:“王爷要的……到底是谁呀?过了今晚,王爷要的是谁、我就是谁,不好吗?” 萧执像是被吓到半,猛地后退了半步。 方谦飞身落在了恒苦身边。恒苦的施无畏印仍在,悬于萧执与十七的头顶,见方谦来了,竟还有余力与余心对他笑了笑:“施主,我们又见面了,你果然没有死。” “好巧。”方谦眉头微挑:“和尚不在家养桂花,跑到这来做什么?” 恒苦认认真真地看着方谦,含笑说道:“是为了向施主讨一个人的。” 他说完看向方谦身后,不知道何时站在那里的季峥。 第77章 真假 恒苦手中的施无畏印渐渐收了,一身功德金光也逐渐收敛。他含笑望着方谦与季峥,微微低头,佛相庄严里偏偏又带上些许艳丽。 方谦不吃他这套,笑了笑:“他是个人,绝不是我说给就给的什么物件。不过也算是你问对了人,他是我太桁的人,想要带走总要问一问太桁的意见。” 恒苦不动,低低念了一声佛号。 方谦后一句虽说没带什么杀气,但也不再压抑音量。此时的城西王府树影萧瑟,虽然无人露面,但方谦心知他看到的那几人恐怕此时都已在四周暗中窥伺。 毕竟自己身边还有块唐僧肉嘛。 季峥听着方谦的护短言语,莫名生出一股笑意来。 方谦一言声振城西王府,又见高台上那对迷惑男女似乎暂时不会闹出什么太大动静来,便准备专心对付这里的几路人马:“不过和尚你既在这里,不妨为我解个惑,要知道出家人不打诳语——你们怎么都选在今天夜探王府?是说好了的?” 恒苦的眼帘微微垂了一下,似也思索这个问题:“阿弥陀佛。想来今夜无星无月,适合暗中做事。” 说着,恒苦的合十手掌转而对向了季峥,言语诚恳:“贫僧绝不会加害殿下,望舒仙君也不必剑拔弩张。既然望舒仙君都这般说了,贫僧也开门见山,请殿下随贫僧走一趟。” 随着他话音一落,四周的空气似乎都凝结了。一道黑影闪过,是第二批进来的两个黑衣人之一,他站在另一端,刚和和恒苦已经方谦和季峥两人形成三角对立之势。 黑衣人的声音听起来略有些沙哑:“他要走,也该跟我走。” 方谦略有些好笑,刚想开口便听萧执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殿下是本王的贵客。诸位想待他走,总要问一问本王的意见。” 闻言几人俱是一愣。 方谦颇为好奇的看了一眼萧执,见他嘴角鲜血都尚未抹干净,此时站得又是堂堂正正,仿佛上一秒里还满是爱恨情仇的那个人不是他。 几乎同时,墙边出现了数道身影,正是城西王府中消失了的几位客卿,而原本藏身在暗处的秦枫和另一位黑衣人也被迫现身了。 因为他们身后,也都出现了一位客卿。 方谦记得上一次看到这些客卿,都不过是金丹期的修为,如今再看却俱在元婴期以上,放在任何门派都是长老级别的存在。 显然是强行提高了修为。强行提高修为对修士来说会有一定的损伤,却不会彻底废掉,也不知道这萧执是给了什么样的好处,才能让这些人如此死心塌地。 萧执一笑,从容地往前走了数步:“诸位是否觉得今夜王府很好进来?今夜恰逢阴时阴日,灵气最弱,困阵的防备也最弱,这府中更是毫无防备,对不对?” 萧执一语中的,而今在场的几名修士也俱产生了一种“果然如此”的感觉。他们当中不乏早想到这是个圈套的人,可明知是圈套,能接近季峥的机会也只有这一次,要他们如何不倚仗修为,夜闯王府? 方谦叹了口气:“你连自己王府中的人都算进去了,又是何苦呢?” 这府中阴气对修士影响不大,但普通人却很难存活下来。或者说…… 原本集聚在十七周围的阴魂,不知何时四散开来,蔓延在整个城西王府。 方谦看着下方游荡过来的走尸,一开始被阴气入体的走尸确实不强,但今日时辰特殊,再加上“十七”的招魂鼓。用不了多久,这些走尸就会变得很难对付。 这也是萧执计划当中的一部分? 萧执停顿了一下,轻叹道:“阴气混乱并非我所为,只是顺势罢了。我本意是为了殿下,这些人早晚要解决的,总不能留到去京城的路上当个隐患。” 恒苦面含微笑,其他几人都是一僵。他在今日得到消息,城西王已经准备好明日带季峥秘密入京。 城西王手中势力盘根错节,真的偷偷离开,恐怕很难再堵到人。 十七迷茫地看着萧执,在鼓声停止后,她就已经没办法继续掌控阴气了,甚至她身上原本聚拢的阴气也在飞速地消散,原本因阴气滋养而变得珠圆玉润的脸颊此时又恢复了惨白的颜色。 她早就已经是怨鬼了,阴气充盈才能强大,萧执此举无异于抽取了她的根本。 到此时,她突然盈盈一笑说道:“你早就计划好了的?” “引他们入府是早就计划好的。”萧执顿了一下,回头看向十七:“不过让她回来,虽然是临时起意,但也是真心的,所以你可以离开了吗?” 他话音一落,十七眼中瞬间落下了一行泪,那眼泪赫然是血红色的。 “你爱她?”她明明哭着却像是在笑,一步一步走到萧执面前:“我不可以吗?你看……我也是她啊,我们一模一样,你明明先爱上的人是我。” “是吗?”萧执看着十七,脸色阴晴不定:“可你也不是十娘。” 十七脸上终于露出了惊慌地神色,她上前一步后却发现自己和萧执之间多了一道屏障,她整个撞到屏障上面却无法突破过来:“你说什么?” 萧执一时间语声竟十分柔和:“其实本王很感谢你。” 他看着被笼罩在屏障之中的十七,将自己的手掌也按了上去,与十七的手掌相合:“是本王太沉湎于过去,才一时没看到十七的好。但当本王以为十娘复生的那一刻起,本王就已经开始后悔了。” “虽然后悔,可复生十娘也是我一生所愿,因此我一直在说服自己这样做是对的。”萧执垂下眼帘,不知不觉中,竟连自己的称呼也有了变化。 他不去看与他近在咫尺的绝望女子,“当我发现你不是十娘时,我的心里很高兴。若你真是十娘,我未必下得去手。而你也很好,至少你身上强大的阴气,能短暂地为我所用。” 十七杏眼圆瞪,她没有想到自己从头到尾都没有骗到萧执,更没有想到这个男人所谓的深情竟然这般容易改变。 绝望之中,笼罩身上的阴气怨气一时滔天而起。萧执不事修行,与她近在咫尺却并未受到冲撞。他方才眼中的柔情也全部消减,退后一步冷笑道:“既然是野鬼寄生,那把野鬼诛杀便是,还不快动手?!” 他话音一落,一道道阵法条纹围绕在十七周遭,她体内的阴气疯狂的逸散出去,一道道地外力如同撕裂一般拉扯着她的灵魂。 她像是感觉不到疼痛了一样,目光紧紧地锁在萧执身上,分辨不出是爱还是恨。 这就是男人,所谓的真爱如此廉价,“十七”突然笑了起来。她在水中呆了太久太久,吞噬过太多太多的魂魄,其中包括这个人曾经深爱的那个女人,还有那个被她困住的器灵。 这些女人,却都对他爱的这么深。而这个人,和她的王爷又是如此的像,也都如此的狠心。 “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她眼中留着血泪再次哼起了曲子,这样似乎……就不会痛了。 萧执目光不自觉地落在“十七”身上,心中也是一阵空落,手不自觉的攥成拳。他没有做错,而他爱的人总会回来。 一阵掌声从身后传了过来,方谦鼓着掌感慨道:“真是精彩,一箭双雕,如此孤注一掷的做法,看来城西王是对造反一事已经十拿九稳了?” 萧执微叹一声,转过身对方谦的嘲讽一笑置之:“望舒仙君哪里的话?眼前妖邪害人,本王请府上客卿为我家十七驱邪也是理所应当。” 对方谦所言的“造反”二字,即便萧执有这个心,也坚决不会当着众人的面认下来的,起码不会是现在认。 萧执字字掷地有声,屏障中的阵法也是旋转得风风火火。十七身上的怨鬼之息更为浓重,好好的一个艳丽女子此时却形容恐怖,望着萧执的目光却依旧深情。 萧执却只看见了女鬼的腿。从前奢华精致的那只祥云莲花金环如今颇有些黯淡无光的意思,想来是阴气与怨气污浊所致。他胸口莫名多了一股郁气,不由伸手抚向自己随身佩戴的另一只金环。 那是十娘留下的,更是十七器灵所栖。他看着十七的身体被阵法压榨绞出缕缕黑气冲天而出,心中既痛苦,又快意。 方谦望着萧执。他觉得那个阵法扭曲的不仅仅是女鬼,还有这个城西王。 “阿弥陀佛。”恒苦敛眉念了一声佛号,转头看向方谦:“施主可愿与贫僧一道除魔卫道?” 方谦原本还在和萧执对峙,骤然听到恒苦的话,顿时哭笑不得:“和尚,咱俩好像不是一伙的。” 恒苦不以为意:“此地皆魔,我们是道,怎么就不是一伙了?” 方谦犹豫了一下,认真询问道:“打完之后能放弃目标吗?” 恒苦斩钉截铁地回答道:“不能!” 方谦扬了扬眉毛,钧弘出鞘,如一道惊鸿划开黑夜。 一直闷声不响的季峥几乎也是同时出剑,与剑势同时倾斜而出的还有他一身霸道龙气。城西王府中被鼓歌招来的阴魂沾之,便发出凄厉尖锐如同惨叫一般的声响。 方谦剑芒大绽,仿佛这无星无月的黑暗一夜,他的剑便是世间光明。剑下阴邪莫留,方谦犹有余力回头对恒苦一笑:“和尚,说好的一伙,你就看看?” 恒苦嘴角微微扬起,手指轻弹。 第78章 生死 恒苦一手手指轻轻屈弹,作拈花手印,另一手不知什么时候取出一面经纶,轻轻摇转。功德金光中,恒苦还带着面具,但嘴角微扬似带慈悲,边诵经文、边向前行,步步生莲。 暴戾的阴魂甫一接近恒苦,便直接被度化了。 方谦余光看到忍不住叹了口气,对付阴魂某种意义上,该算是和尚的老本行。但是依旧用功德度化鬼魂,也不知道这一位所求到底为何。 萧执脸色阴沉。若只是一个恒苦,那算是萧执意料之内。可方谦与季峥纷纷出手,他招来的这些阴魂恐怕难以继续缠住这些闯入王府的人:“殿下与本王既早有盟约,又何必现在出手。” 果然秦枫和那两个黑衣人身上压力一减,反手打向身后的客卿。 “盟约也该是阳间的玩意。”方谦扬眉一笑,动作不停,剑光之下斩了许多阴魂走尸:“王爷既然请这么多阴间的助兵,物种不同实在没办法同流合污。” 眼看方谦与季峥二人斩杀阴魂还颇有些双剑合璧的意思,萧执再不多言,挥了挥手。那些强行拔高了修为的修士便立即从命,分两拨挡在了方谦二人与恒苦的面前。 恒苦经纶仍是摇个不停:“阿弥陀佛,这不公平。” 方谦回头一看乐了,那些客卿多是去找恒苦这个妖异佛子的麻烦,至于方谦与季峥,他们还是以阻挡为主,身法里时刻带着的是一击即走的灵动。相较之下恒苦的处境就艰难多了。 也难怪恒苦把语速飙到最快都要抱怨一句,和尚惨是实锤。 “也不算很不公平。”见方谦的目光停留在恒苦身上,季峥想了想决定安慰一下他:“府中的阵仗本就是用来对付你的。” 至于季峥与方谦,哪一个对萧执来说都还有用处,尤其是季峥,他还要留着我们或者说季峥,继续完成他的雄图霸业。这些客卿即便拦着也不敢下死手。 恒苦无言以对,经纶也已收起,双手从拈花手印转为金刚拳印,口中叱出一声箴言,便击向离自己最近的一名王府客卿。 院中三人,方谦是仙门年轻魁首,季峥有龙气傍身天然对修士有一定压制,二人还都是可以越境杀人的剑修,对付起来实在不易。 而看起来最好欺负的和尚,更是身具六世功德,只差一念成佛。此时不再分心超度阴魂,金刚拳印杀人毫不手软,当真是死亡面前众生平等。 方谦看得忍不住摇摇头。这人还是一如既往地铁了心要毁掉自己的功德身。 客卿们此时虽个个看起来仿佛已有了元婴修为,但全是丹药强行拔升,根基不稳,对上三人,很快便显出颓势。萧执牙根紧咬:“殿下这是执意要与本王为敌?” 季峥看都不看萧执一眼,只专心在方谦身边诛邪。 萧执的牙关突然一松,感叹一般念出一句:“动手。” 阵法之中,十七身上的阴气被源源不断地抽离出去,整个人都显得形容枯槁,再无往日妖冶妩媚。整个城西王府的上空再次被黑暗所笼罩,仿佛先前方谦的剑气不过昙花一现。方谦与季峥虽然有心再出手,却一时间被不要命的客卿缠住。 十七仿佛认命,无形的抽取中,她干瘦的身躯也飘在半空。可她的双眼却很亮,紧紧盯着不远处的萧执。 萧执似对十七的目光有所感,二人对视。十七却是嫣然一笑,嘴巴一开一合,对萧执说了句什么。她的声音轻不可闻,可萧执却读懂了她的唇语:我死了,她也活不了,你尽可以试试。 萧执目光一瞬间变得狠厉非常。可他没有动,而是慢慢地将头扭开。 十七低声笑了起来,她的笑声湮没在阴气的旋涡当中。她感觉得到自己在无垠死海中滋养出的怨魂也将被拉扯溃散,眼下的她已经是死路一条:“这便是男人,为了自己的霸业,为了别的女人,便会置妾身于不顾。哪怕妾身去死,也不会多看上一眼。” 她眼中,此地已不是眼前景象,而是许多年前,还在她生前时的景象。那是一个春风雨润的午后,她特地换了一身新裙,去找她许久不见的郎君。却见郎君搂着另一名女子,用曾经亲吻她、与她抵死缠绵的那双唇,对另一个女子说爱。 十七神智将散,笑容凄惨:“看到了吧?什么爱,他从来都不在乎你。他只是想用我这一身阴气,设局杀人罢了。” 这一句,却不知她是在对谁说。 阵法将十七身上的阴气抽空,王府中的阴气也是达到了顶点。那几名缠住方谦与季峥的客卿都是边打边退,方谦察觉到不对,有意将几人拖回战局,却还是迟了一步。随着整个王府的地面突然一闪,整个王府都被笼罩在了一种奇异的磁场当中。 季峥第一时间想拿下萧执,却是眼睁睁看着萧执等人更是直接在他们的面前消失了。他也并不恋战,折身便找方谦。 没有看到阵法破碎后,十七将萧执也推进了这片黑暗当中,随即才闭上了眼睛,流出了自己的最后一滴泪。 萧执虽说是城西王,但失去龙气后,体质与常人无异。先前还有阵法相护,不受阴气影响。如今被十七猛地一推,便堕入了无边黑暗。 他的身体不知是上浮还是下落,却始终没有着落。他亲眼看着自己的皮肤下不断渗出血液,化作一缕缕红烟,身体有如被抽干了水分一般干瘪。 他至始至终没有闭上过眼睛,一直望着上方。 最后推他下来的人!是十七!他认得她的眼睛! …… 这周围还是城西王府的景象,但是气场明显的变了。 方谦挑了挑眉,如今的城西王府,倒有些像瑶洲秘境里的鬼域了。不找到突破的口,恐怕很难脱离这个地方。 不过当初鬼域只有他带着一个小拖油瓶都轻松地度过了,这里还有这么多人呢,应该更容易才对。 方谦这么想着忍不住打了个哈欠,靠在不知何时回到他身后的季峥身上。 “阿弥陀佛。”恒苦忍不住看了方谦一眼,总觉得这人一放松下来,就显得像是出来游玩的一样。 “既来之则安之。”方谦对上恒苦的眼睛,微微一笑道:“都是这处境了,大家都互通下家门姓名,你们觉得怎么样?” 闻言原本还戒备周围得几人,下意识防备起彼此,他们都源自于不同的阵营,而目的却相同。 恒苦一笑,单手执佛礼:“仙君贵人多忘事,贫僧来自云台寺,法号恒苦。” 有恒苦率先打破了僵局之后,秦枫目光转向方谦,虽然少了那两撇胡子,但是方谦形貌未改,太容易辨认:“你不是城西王的客卿吗?” “我在城西王府做客,也就这段时间能当当他的客卿。”方谦丝毫没有暴露后的窘迫感,笑容和煦,不过不知是否是秦枫错觉,他觉得方谦的笑容中还有点狡黠。 “……”秦枫话虽不多,但也不是木讷的傻子。盯着方谦的目光中仍满是戒备。 见秦枫剑拔弩张,恒苦手中合十,主动为秦枫介绍道:“这位便是太桁仙门的望舒仙君,想来诸位应该听过。” 他这话一出,四周顿时安静。 方谦笑着对众人拱了拱手:“什么剑道魁首之类的,都是虚名,大家不必太介意。在下方谦。不知这二位是?” 两名黑衣人都有些迟疑,没有应声。说什么剑道魁首是虚名,谁知道是不是这时候拎出来敲打自己的?他们原本的任务都是带走季峥,可望舒仙君在前,他们恐怕就很难做到了。 方谦在这沉默里也不尴尬,拍了拍身旁的季峥:“这位大家也都认得,都是冲着他来的。我也再着重说明一下,季峥太桁弟子,本君师弟,懂?” 懂。太桁仙门出了名的护短。 季峥站在方谦身边,抱着剑冷眼看着这几人,望得他们俱是心头一惊。他们早前是知道季峥身上龙气未散的,可眼下看来,季峥的修为竟也有金丹期。望舒仙君天分已经很高了,季峥才几岁?到二十了没? 方谦看他们望着自己的目光依旧是有所顾忌,干脆挥手说道:“既然不肯说,我也尊重你们的意愿,不过为了方便称呼,就称呼你们大黑和小黑如何?” 说话间,方谦身手极快,突然推出钧弘半寸剑芒,剑气直取了一名走尸的头颅。 秦枫等人愣了一下,他们甚至都没有发现这具走尸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季峥守在方谦的另一侧,此时才开口说道:“先找找看有没有出路。” 此地诡异,虽说大家仍是立场不同,但几人更是心知唯有暂时的合作才有最大的可能逃出生天,是以都默不作声结伴而行。 方谦和季峥在城西王府呆的最久,理所当然的承担了带路的责任。 王府已成鬼域,但更令人奇怪的是,这当中的阴气流转全不讲道理,当中的阴魂与走尸也比先前要更为强悍,行动无声无息,也难怪秦枫他们先前没能察觉。一路杀到王府出口,然而这里哪儿还看得到大门。 第79章 入瓮 鬼域要是这么容易离开,恐怕也就不配称之为鬼域了。 方谦看了一眼天色,突然开口说道:“回房间。” 这王府中近千名家丁,还有数不清的阴魂。此地灵气流转不通,令他们无法通过调息等方式快速回复灵气,如此一来,灵气总有用尽的时候,这样下去太过被动。 不知道这其中的时辰是否和外界相同,但是萧执创造鬼域,阴气聚集。方谦估摸着也差不多该子时了,倒不如先找个安全的地方躲着,先挺子时三刻阴气最盛的时候。 虽然方谦还有一种预感。如今的鬼域恐怕与他从前身处的秘境等等有相通之处,都是阴气紊乱导致出的独立空间。方谦虽未亲身经历,但也听别的修炼者们说过秘境中一日,世上已一年的传闻。 阴气紊乱,秘境鬼域中的天时未必能以常理度之。 而这样一来,除非鬼域自行豁开一个口子,亦或者房钱他们找到阵眼,否则难以离开。 好在几人行走间,发现王府格局不变。虽说天时是没了,要五个立场各异的人信誓旦旦说自己有人和也实在勉强,但地利总算是真的。这几日方谦与季峥为了突破困阵成日在王府里也不是白溜达的。 提议回厢房,也是因为厢房是方谦与季峥最熟悉的地方。在那里,总能比在其他地方要安全一些。 来路平安,只是整座城西王府都是悄无声息。平常会有仆从点起的盏盏庭灯此时也并未点亮。今日本就无星无月,鬼域下的城西王府更显阴沉。饶是如此,方谦与季峥还是轻车熟路,路上竟再没一个走尸过来骚扰。 也不知这样是走对了路,还是没走对。 到厢房所在的偏院时,几人都是一愣,发现厢房前竟还有一名青衫侍女手持宫灯立在那里。这可算是六人进鬼域后看到的第一抹亮光,不知怎的,心中还生出点欢喜来。 可等他们看清楚侍女的面容时,便再喜不起来了。 其实青衫侍女还保持着生前模样。她并不算是什么倾国倾城的大美人,一张圆脸却也很有几分腼腆可爱,是极易讨家中长辈欢心的那种面向。 她身形端正,宫灯莹莹,一双大眼一眨也不眨地盯着前方愣愣出神。直到方谦与季峥走近,她才如梦初醒,生怕自己偷懒一事被管事人察觉一般微微低下头,羞怯一福:“殿下,仙君。” 她表情灵动,如果不是满脸毫无生气,身上阴气冲天,这本该是很可爱的一个女孩子。 青衫侍女帮他们推开了房门,手中宫灯却照不进屋内黑暗一般,只能映亮方寸之地。屋内比外头更暗,六人一时间并未上前。青衫侍女也不催促,也不眨眼,就那么看着方谦他们,嘴角还有一丝诡异的笑。 厉鬼往往百年才能修成魂智,剩下的哪怕生前再强大的修士,刚刚横死时也很难保持理智,魂魄往往是被生前的一抹执念缠住才强行存留世上,多半伴随着恨意,怨气缠绕,杀念横生。 这具走尸却意识清醒,甚至看不出半点杀意。 几人的目光下意识看向方谦,等着他的判断,隐有视他为首的趋势。 方谦也没说话,就在此时,众人又听见一行整齐沉重的脚步声。王府的护卫队配着刀举着灯笼走了过来,这些人的容貌也没有丝毫变化,甚至神色如常地止步行礼。 说是行礼,兵甲之士的杀意却更是森然。只是这种杀意仿佛受到某种控制隐忍不发,一片杀心被厚重甲胄所笼罩,蠢蠢欲动。 进退维谷,方谦略寻思了一下,便开口说道:“进去。” 难为他们走来此处一路平安,若在这时和王府守卫打个昏天黑地,绝对没有好处,更可能只是徒徒耗费为数不多的灵气。与其如此,倒不如以不变应万变。 了不起就是被请君入瓮。厢房内有他们在,谁顶出一面都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妥帖,怎么样也好过现在在外面僵持。 而且说不定能触发下一步的剧情? 十余年没有碰到游戏的人,在这一瞬间突然解锁了游戏之魂,还是真人现场版。 这么一想,方谦自己的忍不住笑,诡秘的气氛荡然无存。 青衫侍女见他们跟来了,总算松了一口气。难为她宫灯好似什么都没照亮,却依旧摸着黑麻利从容地将屋内烛火一一点亮。 六人这才看见桌上甚至备着茶点与夜宵,一间本不过二人居住的厢房桌子不大,此时摆得很满,倒是够六人吃的了。青衫侍女更是行云流水地为他们沏了茶。 方谦沉默地看着侍女忙完,才开口说道:“我们还有事要谈,你先出去吧。” “是,请仙君和殿下尽早用膳,以免饭菜凉了。”侍女盈盈一笑说完,竟当真听话地走向门口。 “等一下。”方谦突然再次开口说道:“你们王爷呢?” 他这话只是试探而已,没想到侍女真的停顿了一下,微笑回答:“夜已深,王爷自然已经休息了。王爷还差我叮嘱殿下和仙君,深夜当中,请勿到处走动,早些歇息为好。” 她说完便走了出去,并且体贴地关好了房门。 屋内几人顿了一下,他们阵营杂乱一时间都没有说话,只是戒备着四周,桌子上的夜宵和茶点都没有人动过。 废话……这十之□□是鬼做的东西,谁没事会去尝试? 方谦绕着房间走了一圈,屋子里还是他离开前的模样,看不出什么特别的地方。 如果他们当时没有回到这个地方,而是选择去其他的比如说萧执的书房又会如何? 一种可能是继续现在被阴魂包围的鬼域状态当中,另一种是会触发另一个剧情点。 比如……萧执? 可萧执既做局,不会不知道此地凶险。像他那样一个企图霸业之人,怎会让自己身处险境?更何况他只是一个没有修为,又失去龙气护体的普通人。 方谦有点感谢自己打单机游戏一周目不看攻略的好习惯,这令他本能地会记下一切经历的细节,何况现在他还是望舒仙君,记忆力比当初那个准备考研的小伙子似乎还要再好上许多。他细细咀嚼了两遍侍女临走前说的话,突然就躺了下来。 恒苦等人一直注意着方谦的一举一动,此时见他突然躺下了,都心生疑惑。恒苦还是惯例佛号开口:“阿弥陀佛,施主……” 他话还没说完,季峥已经上前一步,将烛火给掐了。 秦枫微微皱眉,只是他不喜言辞,一时还未发声。大黑却沉声问道:“望舒仙君这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洗洗睡吧。只是房间不大,各位只能将就一下了。”方谦懒懒散散。 几人又见季峥做了一个手势,这才惊觉此刻虽说烛火灭了,屋内倒不如他们想象的黑。只是循着季峥的手看去,几人的心头都是一跳。 只见窗影上,那手持宫灯的女子身影更显细幼,纤腰一握,惹人怜爱。可她的脖子却长长地,长长地绕了出来,仿佛想从门窗缝隙中将头探进来,看看他们在做什么,却不得其门而入。显然不是人所能拥有的脖子不住游动,活像一条美人蛇。 床上的方谦也看到这一景象,心中更是疑窦丛生。但他还来不及细想,一阵阴风吹过,侍女手中的宫灯顿时灭了,屋内再次陷入一片黑暗。 秦枫等人默契地来到房中窗口门前守着,而季峥则依旧站在桌前,凝眉望着窗外。 一片静寂中,方谦临空翻身从榻上直接翻到了床顶。几乎同时,一只手从墙中穿了进来抓向 也不知道是他太帅还是太美,上来就被第一个盯上了。方谦也不迟疑,钧弘剑光一闪,直接断了那只手臂。 另一边,窗户和门上都出现了无数只手都在试图破窗或破门而入。它们招招摇摇,如若无骨,却密密麻麻,仿佛斩之不尽,誓要将把守着的几人都拖出房门。 恒苦苦笑了一下:“阿弥陀佛,请恕小僧直言,我们如今很像瓮中捉的那个……鳖。” “知足吧,好歹有个壳。”方谦翻身回到自己方才躺着的位置。床上多了一条被他砍下的手臂,青白凉腻,断面无血,一旁的墙面上则光滑平整,丝毫没有被一只手捅破的模样。 突然,小黑闷呼一声。方谦回头看去,正瞧见他砍断了一条抓住自己肩膀的手臂。这一看,方谦反而不有有点发愣,这些手力道并不怎么大,可以说除了吓人以外毫无杀伤力。而秦枫面前的窗中,涌来的手似乎比别处都要少上许多。 看来不止是瓮中捉鳖,还有一招看门打狗,刻意为房中六人留出了一道“生门”。只是方谦看来,这生门可能比这间厢房更像陷阱。 可若是想要他们出去,何必是放开一个生门?府中走尸彪悍,一直玩儿真的试图把他们拽出去的话,或许还真的有人会中招,又何必像现在这样,只是声势浩大? 剧情强展开?除非这是鬼域的限制条件? 还真成游戏了? 方谦愣了一下,很快否决了自己的这一猜测,回头看向季峥,他所站的位置干干净净,没有一个鬼。 这个房间,一开始就是为了保护一个人的。 第80章 鬼王 这个念头只是灵光一闪,却让方谦一个激灵。黑黝黝的屋内,门窗处手臂仍在蠕动着试图将这些修行人抓出来,赶出去。如果这当真是为了“保护”而存在的厢房的话,那现在屋内就只有一个人是他们护着的。 季峥。 他看着少年郎的背影,由不由想起萧执来。怎么想,他都觉得萧执得算是如今这个城西王府鬼域中的关键性人物了。 却不知这个城西王,如今是人还是鬼。 少年郎的背影动了动,显然也想通了这一关节。他上前一步,伸手拉住了方谦的手腕,极其自然地揽住了他的肩,将他包在自己的臂膀之中。 方谦刚还看着墙面好像隆了起来,好似要憋个大的,出来一只能将方谦握在手中的季峥这一靠来,那墙面顿时泄了气,安安静静,再不作妖。 恒苦原本站在门边,余光瞟见这一景象,立刻念了一声佛号,一步往季峥边上湊了过来。 季峥挑了挑眉,但也没开口赶人。 这三人抱团,剩下的人也总会注意到,他们犹豫了一下,也全部都凑了过来。 六人紧挨在一起,多少有点挤。 方谦往边上刚动了一步,其余四人便也默契地拥着他们走了一步。只是如此一来,移动难免迟缓,甚至还有些滑稽。令方谦有种身边之人是磁石的感觉。 这一动,季峥的手从方谦的肩上落了下来,一时间有些空空落落。只是这样一来,方谦行动方便了不少。他顺手便抓住了季峥的手腕,带上这块护身磁石往桌边走去。只是摸到烛台后,方谦才后知后觉,自己可没有火灵根:“谁来点个火?” 季峥抬手一挥,一点龙气夹着火光直接点亮了烛灯。暖洋洋的烛光映衬下,外面再没了声响。 方谦忍不住轻声嘟囔:“这是安全屋的设定?” 在烛光暖意的映衬下,屋内一如原状,连方谦先前斩断的鬼手都消失了。这样一个平平安安的屋子内,六个人挤在一起便有些奇怪了。秦枫等人立刻走开,个个若无其事。 方谦挨着季峥坐下,凝眉看向烛灯。烛油被火融化,透明在芯,小小的一洼。看来不论鬼域中天时如何,蜡烛还是照常燃烧,而且眼前的蜡烛,能否挺过一个时辰都是未知数。 到时候天肯定没亮,这里有没有天亮都是个问题。 方谦寻思片刻,开口说道:“看来屋内如果是亮着的,外头的东西就不会进来。你们要不先恢复一下灵气?” 秦枫等人表情一顿,看着方谦的眼神变得微妙起来。 最终还是恒苦率先开口说道:“阿弥陀佛,施主这里俱是阴气,又如何修炼?” 在这个地方修炼,恐怕不是为了补充灵气,而是为了彻底疯魔的。 “排除杂念,挤一挤里面总还有灵气。”方谦说着走到窗户边,一把推开了窗户,青衣侍女还站在门口,脖子却已经伸到了窗户前。 方谦推开窗户,刚好和侍女迎面对上:“晚上好,夜风不错。” 青衣侍女温柔一笑,礼貌地将头收了回去,就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其余五人:“……” 方谦毫不在意地往窗外看了过去,可惜依旧看不见星月,自然也没办法判断时辰。 他叹了口气,认真感受了一下,浓郁的阴气当中,果然还包裹着一丝丝的灵气,抽取提炼一下总还能用:“你们来这边,能灵气多一点。” 秦枫等人下意识摇头,只有季峥乖乖地走到了他的身边,将阴气和灵气一同牵引过来,有龙气在阴气压根进不了他体内。 方谦只看了一眼便转开了视线,直接盘膝坐了下来,人比人容易气死人,还眼不见为净。 恒苦习惯性念了声佛号,随意坐在了一边,他本就不是修仙之人,不需要补充灵气。 秦枫三人对视一眼,犹豫了一下也盘膝坐了下来。却见方谦突然睁开了眼睛,从储物袋当中摸出了灵石,然后重新沉入打坐状态。 秦枫:“……” 灵石虽好,可鬼域当中的阴气与怨气如此浓郁,一旦打开窍穴吸收灵气,阴气便不可避免会钻入体内。大黑与小黑如法炮制,不到半个时辰便受不了阴气的森冷。秦枫挺得久一些,调息却也不足一周天。浑身如堕冰窖,指尖都在发疼。 他转头看向季峥和方谦,后者依旧在打坐,而前者依旧站在窗边看着外面,从他的角度还能看到旁边侍女的影子。 “回神了。”方谦睁开眼睛看向秦枫,在他尴尬地收回视线之后。目光瞟向蜡烛,如今只剩下三分之一。 方谦皱了下眉,起身看向窗外,季峥同时看着他摇了摇头。 这段时间当中,季峥一直看着窗外,但窗外没有任何变化。 方谦犹豫了一瞬,转身走到桌前直接拿起烛灯:“我们走。” 秦枫下意识看向他手中的烛台:“去哪儿?” “找一下此间主人。”他说着走到门前,没有半点迟疑地,直接推开了房门。 众人这才发现,不止是青衣侍女堵在门外,那些护卫也一个叠一个的堵在门外。骤然开门,他们的缺了倚靠,身子虽然晃了一下,却依旧站的很稳。目光齐齐地放在方谦身上,丝毫没有被捉了现行的尴尬。 也是,都做鬼了,能多尴尬?说不定刚才破开门窗伸进来的手都是他们的。 想到这一点,几人不约而同地看向了这些行尸的手臂,倒是没什么异样。 秦枫的灵剑已经出鞘,不知道是不是过去了一段时间的原因,他总觉得这些走尸似乎比先前看起来的要更大、更壮实一些,身上的阴气也更为浓郁。这使得他们明明是在滑稽地偷听门房,却更显诡秘。此时望向方谦他们的目光,也是毫不掩饰,充满了贪婪与杀意。 方谦从容地向前走了一步,笑容温和:“劳驾让一下。” 他手中,烛火轻轻跃动,似被阴气所扰,但还是顽强地亮着光,照亮方谦的脸。 青衣侍女看着这盏烛灯,竟当真错开一步,让出了道路。 那些个王府护卫一时间也是甲胄声声撞响,整齐划一。方谦举着烛台,季峥跟在身后,一路肃穆穿行。他们的身后,厢房再次被黑暗吞没,与此同时,那些走尸的目光也从方谦与季峥的身上移开,□□裸地盯着恒苦等人。 和尚再不迟疑,当即大踏步上前。其余三人也是速速跟上,让自己的身体落在烛灯的微弱光亮之中。 出了别院,季峥回头望去,青衫侍女与护卫仍在看着他们,季峥从他们的目光中,读出了一种感觉,一种眼馋的感觉。 院落外,阴气依然浓重,却不见走尸与阴魂。直到方谦刻意踩出脚步声,才令这一行人心中多了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他们都是修行之人,步法俱是轻不可闻,方才那一路行来什么声音都没有,心头总是被压住了一般,闷不过气。 恒苦上前两步,越过季峥,低声向方谦询问道:“施主可知道那些走尸为什么不攻过来?” “我觉得……”方谦回忆了一下他们的目光,感叹说,“他们并非不想,只是不能。那势必是有一种秩序在压抑他们的本能。” 半死不活的东西执念往往最深,比起人类更近野兽。能将这种东西的执念与本能压住,这种秩序与力量,恐怕强大得可怕。 恒苦似乎想通了个中关节,心情骤然凝重:“施主的意思是,鬼王?” 秩序不会凭空出现。方谦点了点头,恒苦所言也正是他所想。不等他再次提问,方谦突然再次开口说道:“别回头那些东西还跟在后面。” 大黑回头到一半,动作彻底僵硬住。 恒苦打破尴尬继续问道:“那鬼王想要做什么?” “引我们过去。”方谦笑了一下,见除了季峥之外的人都下意识放慢了脚步,玩笑般说道:“再慢一点,他们就追上来了。” 季峥感觉到身后几人不自觉露出的杀意,侧头看了一眼,他的眼神太冷。秦枫等人顿了一下,收起了刚刚滋生出的不满。 秦枫咳了一声说道:“鬼域刚刚形成,这些阴魂走尸就如此听话,这鬼王的实力该有多强?” “听话?”方谦笑了一下,眉头微挑:“既然鬼王想要召我们过去,那侍女可有提过鬼王半句?可有提过烛光不能熄灭?她倒是在出门前说过一句话。” 秦枫愣了一下,猛然想起那侍女临走前特意交代了一句:请勿到处乱走,早些休息。 季峥声音平静地说道:“这烛光早晚会烧完。”但是天丝毫没有亮的迹象。 秦枫沉默了一下,这走尸的智商未免也过高了一点,临走还下了一个套给他们,如果他们当真在屋内守到烛光熄灭,恐怕免不了会陷入四面楚歌的境地。 小黑一向沉默寡言,直到此时才开口说第一句话,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沙哑:“那鬼王为何不自己过来?” “好问题。”方谦微微一笑:“恐怕只有他自己能够解答了。” 第81章 大计 方谦这话说了约等于没说,几人彻底沉默了下去。 方谦倒是很无所谓:“出都出来了,想那么多也没意义。鬼域再诡异,也不可能无解。想太多小心早生华发。” 这样一个人为制造出来的鬼域,若当真是无解,天道不允。而现在想来,鬼域之所以能如此强大,恐怕也是附身十七的那名莲花池女鬼长期待在无垠死海之中,吸收了过多的怨气所致。 那可是连灵脉都能污浊的怨气与阴气,有这个威力,也不算出人意表。 手中灯火本就不长,方谦小心拢住烛火,不让它因风势过快地燃烧,同时加快了脚步,走向萧执的书房所在,不久便面见书房也是被笼罩在黑暗里,周围也无半点声息,一片平静。 仿佛是为了打破这片寂静,恒苦手中的佛珠轻轻撞响。 方谦再往前走了一步,手中的蜡烛突然火光一亮,比起先前燃烧速度要快了许多。方谦猛地回了一下头,看到院外挤在一起密密麻麻的走尸,这一路跟下来,恐怕整个王府的“人”都集中在这里了。 他们已经没有退路了。 既然没有退路,那就往前走。方谦率先走了到书房门口,直接推开了屋门。 屋门并未上锁,吱呀一声,带起一阵阴风,吹得内中书页哗哗作响。方谦将烛火往前递了递,便见桌案后坐着一名中年男子,支着下巴,似在看书。 他们都认得这名年轻男子,几人的手也各放在兵器上。方谦暗叹一口气,语气却很随意:“王爷,看书就该点灯,多伤眼睛。” 萧执缓缓抬眸,这才让几人真正看清了萧执如今的样貌。 他们在王府内所见的其他走尸,大多保持着生前的样貌,只是身上毫无生气,阴气森然,表情也僵硬诡异。 但萧执却不同。他的皮肤上密密麻麻,遍布裂纹,仿佛他整张人皮都将碎成小块剥落,亦或者是已经剥落过了,又被人一块块拼了回去。萧执对着方谦笑了笑,嘴角边的裂缝将他的笑容扯得更大,也更诡异。 他伸手:“请坐,不必拘礼。” 他手这一伸,季峥发现萧执的手上也同样有无数裂缝,隐隐还能看见裂缝中的血肉蠕动。他顿了顿,传音说道:“像是彻底碎裂过,重新拼凑出来的。” 方谦挠了下鼻尖,虽然他也有同样的猜测,但这未免有点骇人听闻,这些年的修行中,他从未听说过这种事。 方谦坐在一旁的椅子上,放下了手中的烛火。说来也怪,进入屋子后,烛火虽然已近见底,但燃烧的速度却再次放缓下来,灯火也比在外头要明亮一些。方谦对着萧执笑了笑:“王爷这里还有蜡烛吗?” 萧执目光微妙地看了方谦一眼,并未搭话。他似乎迟疑了片刻,终于站起身来,向一旁走去。 方谦等人都听到屋内响起了一种湿哒哒、黏糊糊的声音。而萧执偏偏动得这样慢,这样迟滞。脚步下每一步都是污痕。 恒苦忍不住轻声又念一句佛号。出家人茹素久矣,即便他会被人冠以一个“妖僧”的名号,如今从萧执身上散出的血腥味着实令他有些不太自在。 方谦倒是恍然了。难怪萧执还在这书房中,恐怕等他走出书房,身上的皮肉都得掉完了。 萧执一步步地走,似乎察觉到方谦等人看着他,还不忘儒雅地笑了笑:“见笑。” 这一笑,嘴角的一块皮肉便腐烂着坠了下去。只是刚碰上青砖石地,又轻飘飘自己扣回了原处。 萧执很不适应地摸了摸自己的嘴角,这一动,一条手有如秋树,扑扑簌簌,然后又缓缓一片片嵌了回去:“等本王习惯以后就好。” 秦枫与大黑小黑难免觉得有些作呕。 方谦倒是神色如常,只是可惜看来要蜡烛的计划行不通了:“看来王爷果然是特意将我们引过来,却不知所为何故?” “当然依旧是为了共谋大计。”萧执目光只落在季峥身上,目光灼灼同时却又有一分忌惮。 若有可能他恨不得如那女鬼寄生十七一般,夺舍季峥的身体,功成霸业指日可待。可他不能,也不敢。如今一双鬼眼中,季峥整个人都金灿灿的,龙气缥缈,却似真有一条小龙在他的龙气之中游动,甚至在察觉到自己的目光后,对着他吼了一声。 萧执顿觉体内激荡,皮肉掉得更快了。即便他如今是鬼王之身,实力远在季峥之上,但依旧会因龙气而畏惧。这份畏惧,甚至用他称帝的野心与执念都无法压制抹灭。 萧执眼中明明灭灭,既畏惧惶恐,又贪婪暴戾。方谦看着无语,忍不住轻轻咳了一声。 季峥冷着脸说道:“大计?” 见众人沉默,萧执也不在意继续说道:“如今我们相同了,也有了无尽的岁寿……” “还是不太一样。”方谦委婉地说道:“你已经死了。” 方谦话音一落,屋内空气一滞,秦枫等人身上寒毛下意识都竖了起来,随时都将拔剑。 半晌后萧执一笑说道:“没错,所以不会再死了,不是很好吗?” “那也说不……”方谦还没有说完,就被秦枫直接按住了口,与此同时季峥的长剑已经抵在了秦枫的喉咙上,剑芒清亮。 秦枫倒不太畏惧季峥的剑,可季峥无情的眼神却令他不知为何觉得还不如去看看鬼王。他无声地收回了手,有种这两个临时搭档是鬼王派来的卧底的感觉。 萧执见此情形,歪了歪头看向秦枫,黑色指甲抠着桌面,似乎很不耐烦,又似乎有些雀跃,声音里带着杀意:“殿下,这些人还要留着吗?” 秦枫不自觉地打了个冷颤,有些懊悔刚刚的冲动,他就不该管这个人! 随即萧执的目光离开了秦枫,近而在恒苦,在大黑小黑的身上一一移了过去。大概是怕皮肉总掉,萧执脖子不动,只一双眼睛,瞪大了、不眨,内中瞳孔缓缓划过。 季峥没有回答低头看向方谦,而方谦则第一时间先将烛灯往自己身边拉了拉,以免眼前这位主“不小心”把烛光熄灭了。 恒苦见萧执的目光落到了自己身上,忍不住往季峥身后站了一下,这个位置最安全:“阿弥陀佛,贫僧肉苦,不好吃。” 方谦笑了一下,总算将话题引到正事当中:“王爷如今想要怎么合作?” 萧执也不执着,含笑说道:“本王早在汕平谷备好了兵马,原本打算……” 鬼身多少限制了萧执的思维,他差一点开口说出原本夺取季峥龙气的目的。可如今龙气与他无异于□□,要之也无用。 萧执颇为遗憾地看了季峥一眼,重新开口说道:“打算解决掉这帮人后,以正皇室龙气为由举兵,带殿下入京。” 方谦挑了挑眉,他没想到萧执这一次连私兵藏匿之所都直接告诉他们,当真是觉得他们出不来这鬼域了。 萧执没有看方谦,继续说道:“不过本王既已成如今模样,白日出行恐怕多有不便,到时候要连夜行军。但殿下尽可以放心,为我们的军队会比原先的更加强大。” 萧执言语中笃定,方谦听得心中一悸,猜测萧执会不会打算将这些私兵全部炼化成不死不痛的阴魂、走尸。以鬼域中的情况看来,这些阴魂与走尸并不需要什么生前的执念,只因阴气的扭转便成,但却比寻常的阴魂与走尸更强也更难缠。 更甚者萧执目的已不仅仅是炼私兵,而是炼化整个沧浪洲…… 不对! 如若那样,萧执何不直接将整个世界都拉入鬼域之中?一旦到了那种地步,方谦季峥等人再神通广大,也定然无力回天。 鬼域一定还有所限制,并不全听鬼王的秩序。一如修道之人顶上还有天道。眼前的萧执也必然有身不由己的地方。 方谦的目光不由移到了萧执走过地方的污痕上。 萧执还不够强,因为不够强,所以他还未能完全掌控这具鬼身。也正因如此,甚至萧执都是被困在这片鬼域…… 这就是他的限制。 那会不会……吞噬才是他的真实目的?! 方谦的脸上笑意逐渐褪去,目光深远,他突然意识到从回到厢房开始,他就一直被这个人牵着鼻子走了。 “仙君在想什么?”萧执的声音变得飘渺起来,他不知何时已经站起了身,一步一步地挪向几人。 比他更快的是方谦的剑,一剑刺向了萧执的胸膛。 然而萧执身上皮肉分明都是碎裂开来,却仿佛有一层无形屏障,以钧弘之威竟无法刺穿,甚至一击之下如同撞在一面巨大的金盾上,任方谦催动五成灵气,剑芒也无法再往前推进半分。 他这一剑太快,其他几人还没反应过来。就见萧执露出诡异地一笑,徒手抓向方谦的剑锋。 方谦没有丝毫犹豫地抽身退后,几乎同时季峥的剑夹着龙气刺了过来。 这一次萧执没敢硬接,而是转身蹦到了窗台前,这一动作身上又掉了好几块肉。 第82章 分食 萧执身上的肉块掉了又慢慢往上贴,或是缓缓飞回去,或是顺着他的肢体钻进衣服往上爬。这让“蠕动”这种感觉在萧执的身上变得更为明显。 方谦一面打,一面留心萧执的肉块掉了多少,长回去又有多快。好就好在,很显然如今的萧执还没习惯这具鬼身。 季峥一剑不中,剑势不断反手又袭向萧执,方谦的钧弘也亮出一抹剑芒同时出手。 秦枫与大黑小黑虽说有心参战,可他们本就只是在萧执的书房内,他们与方谦季峥也毫无默契,竟都果断地选择退入角落,亦或者跳上房梁。其中大黑干干脆脆,从怀里掏出一把铜钱,居高临下玩起了暗器。 恒苦倒是不退。他“阿弥陀佛”一声,口中喃喃佛经不断,手印变化千万,功德金光大绽,随他一次次出手,均有一金光凝成的佛手印向萧执推去。 功德金光虽说比不得龙气霸道强横,但克制鬼魅或许比得龙气要更厉害一些,却又不伤活人。虽说佛手印推出的速度不算快,但萧执眼下却是个移动缓慢的状态,真是克得他死死的。 萧执结结实实挨了几下佛手印,又被季峥、方谦困死,嘴里发出凄厉的惨叫。双目赤红,皮下的碎缝里也仿佛映出一片红光,手掌上的裂纹骤然被撑大,亦或者是说他的手突然变大了几倍,漆黑的指甲尖利,萦绕一片鬼气,凶恶地向季峥、方谦与恒苦抡去。 季峥与方谦对视一眼,二人并未言语也无心音,却自生默契,身形一换,季峥横剑抵下萧执的鬼爪,恒苦的功德金光被二人交战时散出的鬼气吹得一片动荡。与此同时,方谦突然闪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剑劈向了萧执。 萧执慌忙收回手臂。方谦一击不中,却觉有戏——倘若萧执的防御真如先前一般,以他、以季峥的龙气都无法突破,那萧执必不需要闪躲。 屋内几人俱是战力不俗的修士,若非此地特殊没有灵气,也不至于如此被动。但他们也都如方谦一样,看出了萧执的破绽。大黑又捏了一把铜钱:“喂,你们再来一次。” 方谦忍不住往上看了一眼,摇头叹道:“撒币,兆头不好。” “……?” 大黑没想出个所以然,却听秦枫凝重:“看来鬼王根基不稳,此地虽说有他,有那盏烛火,可外面的走尸们仿佛要按捺不住了。” 秦枫所言也是方谦心中所想,倘若萧执被他们所杀,散出的鬼气必被外面的阴魂与走尸分食殆尽,等蜡烛烧完,再无光芒庇佑他们,他们六人恐怕就要面对个千军万马的车轮战。 而与萧执一战后,纵然是方谦,也少不得要从灵石中汲取些许灵气,才有把握面对屋外的鬼民群众。 而眼下他们与萧执必然是不死不休,若萧执逐渐在战斗中巩固了这具鬼身,对他们来说只能是更大的麻烦。 方谦挑了下眉,听着外面的动静心中一动说道:“和尚,再来一次。” “阿弥陀佛,施主想要无畏印?卍字印?还是降魔印?”恒苦皮了一波,说话间,三枚佛掌印已是重重叠叠,重磅出击。 “不过区区萧氏的走狗!也敢违逆本王!”萧执连挨三记手印,怒极双手暴涨,撑开黑色之下原来是一片诡异的紫,萦绕的鬼气感觉吸一口都要中毒。 秦枫小黑也死死抵住门板。秦枫目光投到桌上的蜡烛,生怕这最后一道阻拦走尸的法器也要损毁。萧执手中鬼气外泄,竟是将那些顾忌着烛火与鬼王的走尸们尽数勾来,层层叠叠地围在外面。 萧执怒斥之后,碎肉掉得竟不似先前那般多了。比先前更为巨大的鬼掌自上而下拍向方谦,却又被季峥以龙气抵住。 房梁上大黑果断出手,数十枚裹挟着灵气的铜钱向萧执射去。方谦则在季峥为自己制造出的这一机会中,自下而上,剑锋一撩,借着鬼王身上的裂痕,将这原先刀枪不入的鬼王斩下了一条手臂来。 萧执惨叫一声,手臂断口处喷出一片漆黑鬼气,一时间竟将书房里的烛火吞灭。门外走尸撞得更是起劲。几人俱及时封闭窍穴吐息,但仍多多少少被鬼气所侵,俱觉体内似乎被吸走了一点灵气。 方谦也没料到萧执的鬼气竟让众人又陷入黑暗,黑暗之下房屋外传来更加明显地抓挠的声音,那些走尸显然骚动了,可能是顾及到屋内的鬼王,并没有第一时间冲进来。 但是别人不进来,不代表方谦不会创造条件,他一剑挑起还在地上爬的手臂,直接推开窗户扔了出去。 场面一片寂静,萧执和外面的走尸一时间都没了动作,随后几人便听到外面骚动的声音,那些走尸好比池中肥鱼,追着这拖着长长黑气的手臂而去。 与此同时,方谦也走到了灯烛旁。出乎意料的是蜡烛仍未燃尽,只是因萧执身上喷出的鬼气,照亮的范围又小了许多。方谦松了口气。 萧执盯着方谦一字一顿地说道,语气当中尽是杀意:“你怎么敢?” 方谦一笑指了指窗外:“王爷现在出去,还来得及拿回点残渣。” 萧执的目光游弋不定,最终看向窗外。 难得鬼王转移了注意力,此时不跑还等何时?方谦当机立断拿起桌子上的烛台,一只手同时拽住了他的胳膊,方谦没有回头便知道这手的主人是季峥。季峥一路将方谦拽着,从后窗冲出了书房。浓重的鬼气中。 而恒苦等人也同时冲出了书房,方谦回头刚好看到恒苦身上环绕的功德金光,在夜色当中闪闪发亮。 方谦眼神一亮,冲着恒苦微微一笑。 恒苦:……贫僧不是很懂你。 方谦仿佛读懂了恒苦的表情,继续笑道:“劳烦大师了。” 没等恒苦明白有什么劳烦自己的,方谦将手中所剩无几的蜡烛给掐了。既然恒苦能发光,发的光还比蜡烛亮,那蜡烛还是省一点吧。恒苦无语,被迫充当了临时灯光。 书房之外到底天地开阔,虽说还是鬼域,但不至于目不能视了。 大抵是因为那只鬼手,外头的走尸里三层外三层,挤压在一起贪婪地分食鬼手上的鬼气。有几只鬼物干脆身形都比边上的要壮大了几分,看来方才吃了不少,犹不知足,竟是回头望向了鬼气重重的城西王书房。 秦枫心中一凛:“厉鬼相食,也能增加阴气。望舒仙君这是棋错一着了。” “你都知道我能不知道?”方谦站在房顶上,观察着密密麻麻的人头,“我们都知道,萧执能不知道?” 话音未落,书房中骤然又窜出一只鬼手,将一只外围的阴魂抓了回去。整间书房都好似在咀嚼一般,轻轻颤动。 方谦耸了耸肩:“能争取一点时间是一点罢了。” 书房中的萧执心中也是无比怨恨。鬼不似人,断手后仍有联系。他感觉得到外面的走尸在撕扯他的手臂,分食上面的阴气。他能成为鬼王,一是借了地势,这里毕竟是城西王府;二是他下坠过程中,吸纳了十七身上最后的阴气,虽然代价是最终摔的粉身碎骨。 虽说萧执险死还生,最终铸就鬼身。但真要论成为阴物的时辰,府中的侍女护卫们都要比他更长,根基也更稳。他先前在书房酝酿,熟悉这具身体,很大一个原因也是发现只要他一动,鬼气就容易外泄,成为他鬼之食量。 他原本放手一搏,想要凭借鬼域将那几个可恨的修道中人尽数除掉,却不想竟被方谦找到破绽,生生斩下一条手臂。鬼王的鬼气如何珍贵?纵他像现在这样咀嚼几十只小鬼,又如何能弥补得回来? 更何况,难保他杀人之时不再多泄露出些鬼气。万一有走尸吸纳得够多,会不会成长到足以与他分庭抗礼的境界? 他是要当天下之主的人!他怎会忍受这种屈辱! 鬼手又狠狠捞了几下,每一次都会捉入一只小鬼。书房内传来令人牙酸的声音,方谦凝神感受了一下:“照这么吃,他可能得把府里的走尸吃掉一大半才能恢复鬼气。不过……” 难保他不会在食用足够的阴气之后,将鬼手重新夺回。再加上这些送上门的食物,用不了多久他恐怕会比如今更加强大。 趁现在走,无疑是最好的选择。 方谦也不解释是去哪里,丝毫不吝灵气,御剑飞行。但其实他要去的地方离书房并不太远。季峥眼看他飞去的方向,便知方谦是想到哪里了。 他要去莲花池。 能成鬼王和那个假“十七”脱不了关系,那里是源头或许也是唯一的出口。方谦早就已经推断出附在“十七”身上的,正是水中有过一面之缘的女鬼。 按道理说方谦和季峥对去莲花池的路最为熟悉才对,即便是一片漆黑当中,也没有找不到路的道理,但是偏偏他们就迷路了…… 四周阴气越来越浓郁,即便是修仙之人也有些难以忍受。 方谦拽了一下季峥,沉声说道:“再点下灯。” 这烛灯只剩下最后一点,本想留一下遇到情况再点燃,可此时陷入了僵局当中。 季峥听话地点起了烛灯,手中烛光一亮之后,四周的阴气似乎散去了一点。但几人却发现他们此时所在的地方离书房并不远,他们还在周围绕道。一旦意识到这一点,众鬼分食鬼手与萧执啃小鬼的声音便又隐隐约约地钻入几人的耳蜗。 几人的脸色都不太好看,恒苦念了一声佛号说道:“看来那位王爷,是在强行留客。” 第83章 离开 方谦随意一笑,烛光下钧弘缓缓出鞘。清亮剑光含着剑气,一圈一圈地往外震荡开。剑身已出半截时,方谦松了剑鞘,扫出一片圆满。 眼前的黑暗鬼域为方谦的剑气所影响,咕嘟咕嘟地蠕动起来/他们所处的空间确实不太对劲,可惜单凭他的剑气破不开这里的阴气。 而紧接着季峥也出剑了。 在入鬼域之前,季峥对龙气的操纵便已有精进,此时他将龙气缠在剑锋上,飞快地接着方谦的剑气,以几乎相同的轨迹一剑斩下。阴气中隐隐传来一股什么东西烧焦了一般的臭味,阴气有一瞬间竟被撕开了一道口子。 “好样的。”方谦眼睛尖。一眼便认出了方位,领着众人往前走去。 这次几人都留了个心眼,每走过几步,便由季峥以龙气开路辨明方向。 龙气虽说可以自我修复,但也需要时间,几人行进时便将他护在当中。起始时众人走得还快一点,因知道萧执必是以修复巩固自己的鬼气为当先要务,可当周围的阴气涌动似有了些许分寸后,众人便不得不开始小心应对。 好在此时方谦已透过一扇月窗看见了莲花池。 莲花池上倒依旧是一片温馨从容,月光下白莲莹莹生辉,仍似为凉风摇动。众人与莲花池虽还有一墙之隔,但已俱觉身上一轻,阴气比起先前稀薄了不少。 可怪就怪在入莲花池无路。方谦错开两步,却发现本应当是院门的地方,也是一面平滑的石墙。 这就奇了怪了。方谦微微一挑眉,耐心在墙上寻找入口。 “阿弥陀佛。”恒苦突然道了一声佛号。 大黑斜了他一眼,称谓是跟着方谦喊的:“和尚,你这是劫后余生的喜悦?” 恒苦含笑微微摇头:“是见过去僧人舍身封住魔洞,留下的一支重瓣莲花,因而颂佛。” 方谦愣了一下,他本以为这一池莲花不过是种来观赏的,哪知道背后竟还有这样一层渊源。 总觉得不能细想。这城西王府的风水,大概可说是天下一绝了吧? 一向话少的秦枫听了恒苦的话,停顿片刻,忍不住闷声问道:“什么魔界?” 恒苦虽能看出莲花的来历,却并不知其所以然。却是季峥回答:“这下面连接着无垠死海。” “无垠死海……那不是传说中的有死无生之地?”大黑惊疑不定地看向方谦和季峥:“你带我们来这里,不是死路一条?” 方谦一笑说道:“怕什么?还能把你们买了不成?” 方谦这个态度,反令几人想起太珩一事。方谦作为太桁仙门的关键性人物,自是被牢牢看顾着的。围守太桁的人马虽说以萧宸为主,却也有别家的人混在其中,根本不曾听闻方谦离开,甚至有传闻方谦早已身死。 他怎么也出现在这个地方? 方谦的手已离了墙面。这面石墙恐怕暗藏玄机,他的灵气竟无法就此透过,更不提消失的院门:“不管怎么样,我们先找路进去再说。” “这可不行。”一声叹息从几人背后传来,与此同时,一只漆黑的鬼爪重重挥下。小黑躲闪得慢了些许,被鬼爪一擦,顿觉半身酥软无力。 萧执缓缓走入后院。他脸上带着狰狞的笑容,浑身上下的肉块虽说还在掉落,却也肉眼可见地无缝嵌合了回去。待他停住脚步不动时,浑身上下包括面庞都再无丁点裂纹,也无别的走尸那般的青白死气,竟是与生人无异。 萧执拢着手,依旧是他这个做王爷的好气度:“几位既当了本王的客,本王不许你们走,尔等便给本王留下。” 说着,萧执再一步往前踏去。 原本平常的莲花池顿时也笼罩在浓重的阴气当中。恒苦所言先贤舍身而成的重瓣莲花也黯淡些许,小小的月窗也似被萧执身上的阴气笼住,即将看不清正面墙壁。 方谦取出一枚小小的灵石:“你们先找路进去。” 话说完,身边却没有一个人动。方谦愣了一下,他在门派里当惯了大师兄,差一点忘了这里除了季峥之外,没有一个是他太珩中人。 季峥是不会走的,剩下的人又都是为了季峥而来。 方谦一笑总结性说道:“那就一起上吧。” 话一说完,他便将那枚灵石如糖豆一般丢如嘴里,舌尖一抵,将灵石推到了腮帮子里。而后回身,对着那面快完全被阴气包裹起来的墙面,一剑圆满,重重劈下。 金丹巅峰剑修的全力一剑,却只在墙上留下一道裂痕,并没有完全破开墙面,但那裂痕中却带了几分清冷的感觉,微风吹散了四周的阴气。 方谦出剑,萧执出手。他身形比起原先在书房中艰难蠕动,已然快上不少,目标直指方谦的后心。 可方谦的背后,有季峥。 萧执袭来不过电光火石里,季峥没有拔剑,竟是以□□横挡在前,使萧执的动作慢了一慢。恒苦一身袈裟飘动,那一身好用的功德金光几乎嗡嗡作响。 秦枫看了一眼,自知他的修行法门并无足以克制鬼王的特异,索性将受了伤的小黑拎到一旁,而后站并方谦身旁。借着季峥与恒苦拖住鬼王的时间,与方谦、大黑一起攻向墙面,不遗余力。 三名世间排的上号的修行者手下,墙面上的阴气已被他们吹散,龟裂出密密麻麻的细纹。随着纹路的越来越深,萧执的攻势也越来越紧。他疯狂地舞这鬼手,仿佛要突破季峥与恒苦的防线,却又虚晃一招,绕过二人,直取向方谦的后心。 方谦感觉到一股巨大的风压重重砸向他的背脊。可他手中仍是劈出了最后一剑。 墙塌了。 清冷的气息吹散了,浓郁的阴气。那一瞬间,四周的空气似乎彻底凝滞了。 …… 萧执手停在方谦后心一寸前的位置,而季峥的剑则刺进了他的脖颈内半寸,龙气不断灼伤着他的伤口,而阴气则快速地修补着他的伤口。 僵持当中萧执脸沉了下来:“你们以为这样就可以了?” 季峥却并没有在意萧执说了什么,只是沉声说道:“一、二、三,我们同时收手。” 他说着竟真的倒数了起来,萧执犹豫了一下,目光忌惮地看了一眼方谦身后的莲花池。 他知道莲花池下有另一个世界,甚至他能有现在这样强大的鬼身,至少有一半要归功于此。 可莲花池中除去那些无主的阴气,还有滔天的怨气。从前萧执是人,他分辨不出什么灵气与怨气,但还是听着府中老人的训话,不曾上前。 现在他是鬼王之身,对阴气、怨气这一类同源之息感受极其细腻。他觉察得出那里有三个女人的怨气,即便她们已经不在了,可怨气在莲花池中却被滋养得极其雄浑。 萧执恍然了一下,除了那个枉死的女人之外,这里面还有谁? 他眼神露出一瞬间的迷茫,未及细想,在季峥倒数结束时移开了手,季峥也同时抽出了剑。 方谦等人一刻不停,借机来到莲花池边。 萧执就站在另一边表情阴沉地看着他们,果然没有跟过来。半晌之后,转身走回了重重阴气当中。 他的鬼王之身才刚刚成型,能走到这个地方已经是极限了。至于这片莲花池。 萧执直到此时,恍然想起十七的变化是从入水之后,那水中的怨气…… 修成鬼王之后,属于人类的情爱已经彻底消失,但恨意和执念却越来越深。萧执回头看了一眼,随即便彻底收回了目光,总有一日他会扩大鬼域,彻底毁掉这个地方。 他会将自己的鬼域,扩大到整个九州! 眼看萧执没有追上来,秦枫不自觉地松了口气,这一晚上太过惊心动魄,以至于他现在还没有缓过神来:“现在怎么办?” “莲花池下有出去的路。”方谦漫不经心地指了指水下,目光还看着萧执的背影。 秦枫等人下意识看向莲花池……这是出去的路?还是通往无垠死海的路? 方谦似乎感觉到了这几人的不安,嗤笑了一声:“这有一条密道而已可以通向外面,无垠死海没那么好进。” 季峥看出方谦仍有心事,走到方谦身边:“怎么了?” “我在想。”方谦收回目光打量四周:“什么样的火,能一下烧了王府?” 众人再次陷入了沉默当中:“……” “阿弥陀佛。”恒苦低下头,默默地念了一声佛号,同别开了眼睛。 后院杂草丛生,想要点火并不难,难的是如何在遍布阴气的鬼域里放火。方谦目光转了一圈落在蜡烛上,随即看向季峥。 季峥愣了一下,无奈一笑点了点头:“交给我。” 当方谦等六人下水之后,龙气的金光夹杂着火焰一路冲向了府中。 方谦站在水中看着火光叹了口气,这场大火伤不到鬼王根基,但多少能。如果不是现场条件不允许,他更想用这莲花池中的水湮了整个王府,不知道效果会不会更好一点? 第84章 入城 或许真是莲花池中舍身的那位僧人成了佛,庇佑众人。一行人自莲花池中的密道走出城西王府这一路,可说是无风无浪。 鬼域当中时辰当真没有变化,从莲花池的通道出来,便先看到了一缕晨光。 随后几人都下意识地停了停步,有种劫后余生的庆幸感,恒苦还是老一套的念了一句:“阿弥陀佛”。 大黑直截了当,给了方谦季峥几枚灵石:“论身手,我不是二位的对手,带不走六殿下。但我家殿下毕竟有命,出了密道,恐怕还是会再来找两位的麻烦。届时二位正常出手便是。至于城西王府中我承了二位的情……大恩不言谢,日后我若看到什么天材地宝适合二位的,一定送到太桁去。” 天材地宝难得,以大黑这样修为的修炼者来说,此诺极重,也极其珍贵。方谦把玩着手中的那几枚灵石,默默不语。 小黑的半边身子都已在密道口的光中。他沉吟片刻,将目光投向了秦枫,想看看他作何解,不料秦枫也是低着头,眉目凝重。 季峥剑一时间大家都是默默无言,一步上前:“走吧。” 沧浪洲的清晨不似京中也不似太桁,总是有些湿气。几人一出密道,风沙扑面而来。至于空气中虽不浓郁但总归正常的灵气,更是令在鬼域中损耗了许久的几人不约而同地运起灵气,转瞬便流转一个小周天。 灵气运行的同时几人的身形便相斥一般快速分离,却又一致将方谦与季峥团团围住。几人劫后余生,俱是狼狈不堪。但在城西王府中时,他们可以暂且忘记立场,只做自己。出了王府,他们仍各自领有主人的命令。 方谦洒然一笑——世人只道修道中人逍遥快活,风光无限。却不知修道中人受天道掣肘,更被世俗所制。过去皇族有龙气制衡修道中人,如今他们失了龙气,却仍用名、利、威将这些平民眼中的“仙人”限得死死的,着实可笑。 他从容地给自己施了一个清洁术,活动了一下手脚,扫了一眼四人的阵仗:“你们要不要先打一架?这样一会儿咱们打起来,你们也不必防着背后有人下阴手?” 秦枫几人下意识地对视了一眼。望舒仙君的声名摆在这里,若他们真的心无旁骛,认认真真联手,或还有希望制住季峥。可彼此立场不同,便注定这条路他们是走不通的。 “阿弥陀佛。”恒苦的光头在晨光下锃光油亮,出家人的脑子动得也是极快,他笑着单手执一佛礼,“那我们恐怕没有一个人能够带走施主,倒不如合作如何?” 方谦一笑:“其实没有那么麻烦,我们本来也要进京城,也挺想见见你们的主子的?你们商量一个顺序,一个一个来?” 恒苦当仁不让地说道:“既然仙君答应了,那便先随贫僧走一趟。” 他话音一落,秦枫直接横剑指向恒苦,气氛再一次变得剑拔弩张。 方谦看得有趣,将季峥拉到一旁,也不忘煽风点火:“不急不急。大家也打了一晚上了,不如都回去休养一下生息,晚一点,我与我家师弟挨个上门拜访。” 季峥不由多看了方谦一眼,只觉师兄这话下去无异于在热油锅里倒了一碗水。不过……季峥微微勾了一下嘴角,他高兴就好。 此话一说,刚才僵持的气氛果然又炸了。 秦枫冷着脸说道:“凭什么?” 方谦一笑说道:“就凭我是望舒?”他这话一出,几人都沉默了一下。 方谦又说:“再凭我和我家师弟刚刚在城西王府救了你们的命。刚才谁说的大恩不言谢,我给你们一个请我们吃饭的机会,不为过吧?” 小黑憋不住了:“想不到堂堂望舒仙君也是个挟恩图报的小人。” 方谦飞快接道:“那小黑这儿我就不去了。” 小黑一张脸涨得通红,半晌悄声蹦出了一个字:“别……” 大黑顿了一下,适时地说道:“你这话说得不中听。君子有德报德,有怨报怨。什么挟恩图报,不都是小人用来欺负君子不和他们计较,吃白食用的词么?这样吧,小黑你就在最末一位。” 他这话说的毫无起顿,颇像念台词,但不妨碍小黑以死谢罪的心都有了。 恒苦当即取出一粒佛珠,轻轻一弹,落入了方谦的手中:“施主与殿下何时有空,可以跟着佛珠,便可找到贫僧。” 秦枫冷着脸思忖片刻,也没再敢拿之前方谦与他家大皇子的约定说事,又取出一只纸鹤。娇小的纸鹤扑闪了几下翅膀,落在方谦的肩上。秦枫看了一眼纸鹤,对方谦与季峥都微微低下了头以示恭敬:“希望仙君说到做到。” 其余二人也各自拿出信物,递给了方谦。 方谦一一笑纳。恒苦等人与背后人失联一夜,此时也都赶回去复命。 “他们真的相信了?”季峥蹙了下眉,似乎有些不解。 “当然没有。”方谦白了一眼,随手将这些人给的东西扔进储物袋当中:“这当中都掺杂了他们的气息,毁掉容易,但他们也会立刻发现。” 但他们没办法。只要方谦还在,只要方谦不想,就没有人能够带走季峥,倒不如买个好,再徐徐图之。 更何况传闻已经身死的方谦竟还好端端地活着,这一消息也算重磅。说不定拿来攻击攻击萧宸还有奇效? 季峥想通这一关节后,了然地点点头。 “现在去哪儿?”季峥这一次出仙门只为一人而已,如今目的已经达成,离开城西王府后他想要去京城的心念不知不觉也降了下来。 他对太珩原本没有太多的归属感,此刻却很想带着这个人回去,世外纷争再与他们无关。 方谦闻言顿了一下,回头看了一眼沧浪洲的方向,如果可能的话他更想先找个客栈休息一下,不过迟则生变,忍不住长叹了一声:“去汕平谷。” 季峥愣了一下看向方谦,只见他从怀中摸出一枚腰牌:“要感谢城西往大公无私,告诉我们地址之后还把腰牌一直挂在身上。” 否则他最后也没有浑水摸鱼的机会。 季峥忍不住失笑。他原本已经打算放弃的事情,又突然峰回路转,心里的感觉却有些怅然若失。 …… 季峥和方谦最后还是先回了沧浪洲。 一来,两人都不知道去汕平谷的路。二来,虽然方谦一直没说,但季峥看得出方谦心中对后来的鬼域如何了也是一直挂怀。因此在彻底迷路前,两人当机立断,都御剑先返回了沧浪洲。 如今还未到午时,沧浪洲的街道上人来人往,很是热闹。可见昨日城西王府的变故还未传到城中。 趁着季峥和小贩打听汕平谷方位的功夫,方谦望着城西王府的方向忍不住蹙起眉峰。他记得昨夜萧执吞鬼的样子,恐怕这个城西王原本一方面自身龙气不稳,另一方面也是想那些个走尸阴魂为他所用。如今损耗不少,总归是要补的。 城西王府可以被他整个拉入鬼域,沧浪洲假以时日,恐怕也能沦为死地。 放在过往,方谦必是一声传讯,将整个太桁仙门喊来。可如今太桁自身危机重重,他也不知道还有哪个门派在这时候敢露面,堂而皇之地与萧执这种皇族中人为敌…… 却不知有没有办法,把此地百姓迁出去。可虽说沧浪洲地处偏远,人口再少,也总也有近万人。即便有办法,而这些人又愿意离开故土,又能将他们迁去哪里? 而方谦与季峥眼下时间也并不算充足,更不知城西王什么时候会发癫。 头疼的事一大堆。方谦目光移向旁边的酒楼,人食五谷杂粮,总不能亏待了自己。 他这么想着拉起季峥便酒楼当中,完全忽略了自己金丹修为,根本不需要食宿。 沧浪洲位于沙漠当中的一片绿洲上,这里的客栈、酒楼都有股风尘的气息。 这家酒楼叫做醉客栖,大概是饭点的缘故,酒楼里面坐满了人。方谦和季峥俱是风神俊朗的人,一看就不像这个地方会养出来的人,刚进酒楼便迎来其余食客的目光。 “二位客官里面请!”店小二一溜小跑着来到二人面前。这两人一看便是大人物,岂有怠慢之理。可话出口后,店小二便又为难起来。这家酒楼生意向来红火,二楼厢房的订位都排至下月中旬去了,并无空位。可若说要两位仙人坐大堂…… 店小二余光瞟去,却见大堂早已满桌。若是平时,他还会招呼着让两位同他人拼个桌。可眼下,当着这么两个神仙人物,他开不了这个口。 就在店小二犹豫不决时,二楼传来一道声音:“请两位贵客上来吧。” 方谦抬头若有所思地看了过去,这个声音听起来非常耳熟,是他当时在萧朗安门外听到的声音。 店小二眼神一亮:“客观您看?” “上去看看吧。”方谦说着一笑,举步走了上去。 季峥蹙了下眉,临近厢房时他便感觉到熟悉的气息,推开门果然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光头。 第85章 约定 恒苦从桌旁起身,对着方谦与季峥微微一笑。出家人的笑意看起来很真切:“没想到殿下与仙君这么快就来了,快请坐。” 方谦与季峥只看了一眼恒苦,对他此言没太表态,随即目光便停留在屋内落座一旁的一名青衣道人的身上。这名青衣道人五官周正,惯常是修道中人的一眼看不出个年纪,下颌蓄有一缕胡须,说不上粗长茂密,却也绝非稀疏的山羊胡。 大抵是察觉到了方谦的目光。青衣道人微微一笑,起身将一旁空着的座椅拉了出来。 简单至极的动作,在他做来却有一种行云流水的儒雅之感:“在下秋晗。对望舒仙君和殿下的大名如雷贯耳,在下仰慕久矣,既能在此间巧遇,想来也是一种缘分。请坐想吃些什么,任意喊上就是。” 方谦看了一会儿桌上的清粥小菜,略有些无言以对。琢磨着眼前这两人怎么着也合该算是修道中人,既不为满足口舌,那不吃也没什么大问题,点了这么些东西上来也不知道是想干嘛。 他本来就是来改善伙食的,想尝一尝当地的风味,对着清粥小菜自然提不起筷子。 方谦满脸纠结,季峥却并不打算与恒苦、青衣道人有什么客套。眼看这一桌子都不见方谦喜爱的菜食,便出门招呼了小二,着他上些当地特色的酒菜上来。其实他的储物袋中还有许多灵酒与吃食,但既然大师兄路过此地被勾起了馋虫,那还是入乡随俗为好。 当然,季峥也没有由别人来承包大师兄饮食的理由,这一波菜叫了,便已先付了账就是了。 厢房内,方谦已坐在桌旁。他把玩着面前的一杯粗茶,看了恒苦一眼:“和尚真是不老实,你我也算有些交情,怎不说你也是大皇子殿下的说客。” 恒苦与秋晗俱是一愣。秋晗微微眯起了眼,看起来很显意味深长:“仙君此言怎讲?” 方谦刚才的话虽说是对恒苦说的,但其实真正想要试探的对象正是秋晗。毕竟若恒苦真是大皇子的人,昨晚和秦枫应该会有一场感人至深的认亲大戏才对。而果不其然,方谦刚放下这枚直钩,某人便忙不迭地咬了饵。 秋晗一言既出,自己似乎说漏了。紧接着,他便听见方谦说道:“秋晗先生可是在这沧浪洲城东第二街上巷子口的院子里落脚?” 秋晗顿了顿。修道之人如他这样离开山门暂寻一处落脚的,多会在住所附近设置禁制。他也自诩行为足够低调,记忆中更无与方谦的交集。此时却突然听见方谦将自己的住处说得如此详细,恐怕这望舒仙君的手段远在他意料之外。 方谦那双清亮眸子,仍是含笑看着秋晗。 秋晗迟疑了一下,笑道:“不愧是望舒仙君,在下确实为大皇子麾下……” 话说一半,秋晗突然摇了摇头:“既要与仙君合作,在下还是开诚布公为好。” 恒苦愣了一下,转头看了一眼秋晗,最终却只是捻了一下佛珠没有说话。 “左右我也即将从大皇子殿下那抽身而出,不如先与望舒仙君表示诚意。”秋晗起身,对着方谦作揖,重新自我介绍,“在下秋晗,与恒苦大师同为三殿下的门客。” 恒苦捻着佛珠而笑:“我们此趟来沧浪洲,正是为了请六皇子随我们入京一趟。” 方谦是曾经见过三皇子萧呈恩的。 当年他随着皇室仪仗队来过一次太桁,分明还是一名不足十岁的稚子,裹在貂裘中露出一张被冻得惨白的小脸,可他言谈举止端庄得体,心机城府莫说寻常孩童,恐怕来个大人也算计不过他。方谦不太在乎这些,但也听门中长老称赞过他颇有气象。 如今回忆一下……那时候就已经比大皇子萧朗安看起来要聪明得多。 方谦转了转手中茶杯。他对皇家的是是非非不太感兴趣,如今听得都有些头大。这时季峥在外面转了半晌,端着酒壶回来,便觉厢房内气氛甚是凝重,自家大师兄的眉头也是微微蹙起的。 季峥并未多言,坐在方谦身边,同时为方谦倒上了一杯酒。 方谦此时对美酒饮食的兴致已经淡了许多,但季峥都为他倒酒了,方谦的食指动了动还是饮了一口。大约是此地风土的缘故,沧浪洲的酒很烈,一路辣入喉咙,倒是让他的心情舒爽了不少。 方谦将先前几人所谈大致与季峥用传音说了一遍,而后便自行斟酒作壁上观。不想季峥听后顿了一会儿,也不理会恒苦与秋晗灼灼的目光,反是直截了当地问向方谦:“我一会儿让店小二将酒菜包起来,我们带着路上吃?” 方谦倒是笑了:“不错,挺持家,这要是将来讨了媳妇,倒不必担忧你这个皇子龙孙是个花钱大手大脚的人了。” 季峥见方谦的眉头舒展开,眉眼也软了下来,扭头对恒苦与秋晗笑道:“京城我是一定会去的,但我与大师兄现在还有事要做。等事情结束,我便随你们一同回京。” 方谦等季峥说完,一锤定音道:“那就这样吧,三天之后的辰时,沧浪洲城门外的长亭,不见不散。” 恒苦有些意外。秋晗也没料到他们答应得如此爽快:“殿下和仙君当真愿意与我家三皇子殿下联手?” “联不联手,还得等见上面后说。”季峥摇了摇头,“你我都不是天真之辈,何必拘泥于一时的承诺?” 恰好此时小二端着切好熟牛肉上来,方谦拿着酒壶站起身拍了拍店小二的肩膀:“麻烦帮忙打个包。” 店小二一脸迷茫地将菜重新端了下去。 秋晗看着方谦与季峥二人身上满是去意,虽说有不满,但最终并没有对二人强行挽留:“仙君和仙君不再多坐一会儿了吗?” “不了,免得耽误时间。”方谦笑了笑拿着酒壶率先踏出了厢房,季峥自然地跟了出来。 “那贫僧到时就恭候着两位施主了。” 方谦冲着后面晃了晃酒壶,没有回答。 出了酒馆,仍是热闹大街,车马喧嚣,贩夫走卒吆喝叫卖。比起方才清净的厢房中,倒来得更让方谦舒适一些。他与季峥走了两步,瞥见街口有个看起来颇有些寒碜的中年人,支着个读写信函的摊子在太阳底下昏昏欲睡。 方谦上前,连价钱也不问,从储物袋中摸出一片金叶子:“老板,借用一下笔墨与纸张。” 中年人起先不为所动,而后整个人猛地弹了起来,捧着金叶子惊疑不定地望着季峥与方谦。穷苦人家出身的人,这辈子哪有缘分得见这样的一片足够买得他百个摊子的金叶? 可看二人气度非凡,怎么看也不像是骗子下了血本打扮成这模样,只为了用用他的纸笔,便麻溜起来取了一块最好的砚台研磨起来:“二位公子,不如还是由区区为二人代笔?呵,当年区区的正楷,也是被乡学树作典范的……” 方谦摇了摇头,中年人自然不再坚持,双手将笔递了过去,又递上了一张上好的宣纸。 方谦接过纸笔,却先将宣纸往边上放下。他取出了秦枫的千纸鹤,在上面拟了三日后辰时城门口几个字样后,便在中年读书人看神仙一样的目光将纸鹤放飞了出去。 季峥围观了全程,一时间无言以对:“你打算将所有人一起约在三日后?” “有何不可?反正大家都见过也熟悉,进京路上搭个伴不寂寞。”方谦一笑,又将宣纸展平,写下了几个字,递给老板:“麻烦老板将这上面的内容抄写千份以上,在三日内传播出去。” 中年老板不敢怠慢,双手接下了纸张。抄写千遍这种事,对他这样的读书人而言不过小事一桩,也费不了他多少笔墨,远远比不得方谦递给自己的金叶子的价值。 眼看中年人的眼睛都开始放光,一副准备大秀书法的模样,方谦笑了笑,放下笔拉着季峥转身走回长街:“走吧,我们去看看这城西王留下的兵马,到底藏了多少人在谷中。” 待中年老板深呼吸了一遍,展开方谦留下的文字准备照样抄写后,却是一怔。他再三确认上面写的内容,最后竟是吓得整个人向后一仰,跌坐在了地上。 …… “师兄给那人留了什么?”出城后两人再次御剑而行,这一次换成了季峥带路,直接向着一个方向飞去。同时含笑看着方谦,他没有错过那个抄书的老板最后的表情。 方谦漫不经心地说道:“没什么,就是宣传了一下三日之后沧浪洲会有一次大的地动。” 季峥闻言也愣了一下,哭笑不得地说道:“师兄觉得沧浪洲的人会相信吗?即便他们相信了,到时候地动没有发生,恐怕他们还会回到沧浪洲。” “谁说不会发生的?不相信的话,只要先动一动也就信了。”方谦挑了下眉,随即却也叹了口气:“只是可惜了这一片绿洲。” 季峥愣了一下看向方谦。 “我跟着纸鹤出来的时候无意间发现了一些好东西,有没有想过无垠死海会在沧浪洲?” 季峥蹙眉似有些不解。 方谦勾了一下嘴角:“不过时间紧、任务重,我们先去汕平谷。” 两人这次总算问明了汕平谷的方向,只是当他们依照方位找过去时,仍是漫漫沙漠。这次二人留了个心眼,终于在此发现一个隐藏的阵法。 难怪之前他们差一点就在沙漠迷失了方向。 第86章 夺权 这一次,季峥与方谦既知道了是什么缘由导致他们一直找不到汕平谷,那所谓阵法,也只不过是一剑的事。 一抹剑光过后,阵法破碎。 “来者何人?”这军中自然也有修行者镇守,阵法碎裂立刻便有修行者长虹一般自内而出,将季峥与方谦团团围住,看架势却分明是准备要将二人就地格杀一般。 方谦也不废话直接将城西王府的令牌亮了出来:“王爷派来的人。” 七人见此对视一眼,却没有收起武器迟疑问道:“既然是王爷派来的人,为何持剑破坏阵法?” 方谦想了想认真地回答道:“事出紧急,没来得及。” 这七人看不出方谦与季峥修为之深浅,可光凭二人一剑便劈开他们苦心设置的阵法一事,便可知他们的境界绝非自己能比。而既然一面之下,方谦与季峥没有直接动手,更是拿出了城西王府的令牌,虽说几人心中有疑,但对他们的来意已是信了两三分。 其中一人让开了位置,然后其余几人纷纷身动,为他们让出一条道路。 待方谦与季峥上前后,他们仍是将方谦与季峥困在当中。每个人都不言语,只是手指法诀不断,大抵是在用心音交谈。 季峥的目光从他们的手上移开,而后安静地跟在方谦身后。 汕平谷除去被方谦与季峥破掉的障眼法外,内部还嵌套了几层阵法。想来那七名修行者也是见季峥与方谦并不简单,才立刻露面。若只是寻常修炼者路过,误破阵法,他们可能还要再观测一会儿对方的来意。 每过一道阵法,季峥与方谦的心就定了一点——汕平谷阵法重重,自然也是萧执令下。虽说二人没能料到一个区区闲散王爷,竟能笼络这样多的修行者为其效劳,可就几人目前对待季峥与方谦的态度看来,恐怕也并不知道如今萧执已是鬼王之身的消息。 待二人穿过最后一重阵法,顿觉看了半天黄沙的双眼舒服了不少。这里是一处绿洲,中间是一汪碧绿的池塘,两岸郁郁葱葱。以池塘为中心,营帐整整齐齐,绵延开去,还能见着兵甲的将士与营帐之间穿行巡逻。 耳中还能听到将士练兵时的金戈声响。 一直陪同着二人的修行者,也不再如先前那般将他们看得那般死了,想来也是知觉此地千军万马,修炼者再有通天之能,也难以轻易脱身。 其中一人说要对将军通报,早在两重阵法之前便先行离开。待方谦与季峥再跟着修行者们往前走上两步,便见到他已站在那里恭候着。 那名修行者将方谦与季峥带入其中一顶营帐,一名将军身居上座。方谦看得出,将军虽面白须净,面向文气,但太阳穴鼓掌,气息饱满,吐纳姿势均是有度,必定早已筑基,甚至恐怕已是筑基巅峰,只差一线便可到金丹期的境界。 那将军看着季峥与方谦,目光森冷,言语中满是杀伐之气:“王爷有何吩咐?” 方谦把玩了一下令牌:“没什么,派我们来接手军营而已。” 他这话一出,屋内一片寂静。 突然,将军拔刀,直指方谦的面目。方谦动都不动,季峥便已用剑挡挡下了将军的刀锋。两人动作如电光火石,一旁的修炼者也纷纷拔出兵刃,只摄于方谦云淡风轻中突然爆发出的威势,一时不知由谁第一个动手。 将军与季峥短暂交手,顿时脸色苍白,知道季峥若未留情,莫说他手中刀会寸寸断开,恐怕他本人也要命丧当场。将军凝眉,死死地盯着二人:“二位到底是何人?” 季峥从容地收剑入鞘,只报了两个:“季峥。” 方谦慢悠悠地跟道:“跟他的一位师兄。” 将军终于变了脸色,这天下若一个人的名字不会有其他人冒名顶替,那必定是季峥。 将军既然能在汕平谷统领众人,自然是萧执亲信中的亲信,知道萧执对季峥动过的那些心思。只是对二人带来的讯息,将军却并不当真。 他沉吟片刻,起身抱拳,礼数做足:“末将蒋钟,见过殿下。” 他说完也不待两人回答便一笑说道:“所以殿下,是想要接手城西军?” “有何不可?” 蒋钟点了点头:“殿下手持军令,自然并无不可。不如末将先为二位安排住处……” 方谦心知蒋钟是打算先暂时稳住自己和季峥,去联系那位永远都不可能再联系上的萧执,一笑说道:“先不用急,我们这次来一是接手城西军,准备三日后北上进京;二是辛苦将军派人去一趟沧浪洲城外十里的地方,往下挖会有惊喜。” 方谦的第一句蒋钟不以为意,倒是第二句让他多了一丝兴趣:“是何惊喜?” “如今天下灵脉枯竭,沧浪洲灵气却还算充裕。”方谦一笑继续说道:“本君一开始也有些疑惑,后来恰好发现这地下有一条灵脉。” 蒋钟终于不复刚刚的从容,赫然起身问道:“你说什么?” “将军没有听错,有一条灵脉,就在沧浪洲的下方。” 其实说是灵脉并不准确,那是无垠死海勾连的那片灵石星空滋养出来的普通灵石矿形成的小灵脉,就在莲花池通道的外围。 他上次神识出窍,结果回不来城西王府,曾试过走密道。可能是受水中独特磁场影响,灵矿中的灵气一直没有外泄出来。 蒋钟的声音有些干涩,身为修行者没有人能够拒绝灵石的诱惑,更何况这种修为临近突破的修真者:“那依照仙君的意思是……” “此去京城山高路远,不知是否还有回来的一天。”方谦说着单手扣了一下桌面:“自然都带走为好,对不对?” 蒋钟在帐内来回踱步数回,前日王爷确实和他取得过联系,让他准备军队随时入京。信中也却有提到过季峥。 萧执说得不太详细,可蒋钟太了解自家这位王爷,看似逍遥,实则最重权位。起事之际,所谓兵权几同于王权,哪怕萧执为了取信季峥,也断然不会将兵权全权交到别人手里。更何况两人只是带了一道口谕,连道笔书都无。 可是若非王爷默许,他们又是如何得知此处方位?那军令又是从何而来的? 蒋钟犹豫许久,突然对二人笑道:“想来殿下出来得及。兵权交付,除却兵符,还需有王爷手书,上盖王爷印鉴,才免出差错。末将并非信不过二位,只是我们这里虽说是军中,但办事也讲究章程与谨慎。兹事体大,总是小心为上。” 蒋钟言之凿凿,方谦和季峥听在耳中,其实还是“不信”二字。季峥身上陡然放出一缕龙气,小小的营帐内顿时气势盈满,隐有龙吟。龙气对灵气的压制下,蒋钟与其他修行者甚至挪不出一步。 蒋钟毕竟只是筑基巅峰,这样的情况下,竟是说不出一个字。还是另一名金丹期的修士怒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季峥顿时收敛气息,直截了当地说道:“你们不是不信吗?那我就证明一下我的身份。” 他转头对冷汗涔涔的蒋钟继续说道:“我看得出,虽说有重重阵法庇佑,但你布营帐的方位与位置却很讲究,最能发挥将士在沙漠中的战斗力,时刻准备应变。你说话口音也与本地有异,大抵是京中出身?” 蒋钟迟疑许久:“殿下想说什么?” 季峥只当他默认了:“既然你是京中出身,那我便当你平原、城巷的作战也有一手,毕竟兵家排兵布阵,如沙地作战的实在是少数。我也不知你与萧执过去有什么情分,但从今日起,我劝你还是不要再对他忠心耿耿为好。” 似乎是从季峥的口中听出萧执如今性命无虞,蒋钟暗自松了一口气,脸色却仍然绷得很紧:“我辈修为确实不及二位,也欣赏二位敢单枪匹马,直闯汕平谷的胆色。可你们要再继续说下去,那我只能拼上一死,来全我辈忠义。” 想起鬼域中嚼小鬼的萧执,方谦不知为什么有点牙酸:“你家王爷到底是萧氏血脉,虽说成了阴物,但却是鬼王之身,虽说不能算是活着,但也没人能让他去死了。可跟着那么个东西,你打算怎么办?忠臣义士剖心肝供疯主下酒,那倒也算是文人笔墨下的一桩美谈了。” 方谦停顿了半晌,见蒋钟面色惨白,一笑继续说道:“你这么慌做什么?你家王爷是自作孽。我们若真的想杀人,倒也不必绕这个弯子给自己留个后患。” 季峥听到这里才补充了一句:“这当中缘由复杂,确实不是我们动的手。你也是修行者,应当知道龙气刚猛,是鬼物的克星,那便也应该能理解,我们并无可能在可以杀掉一个人的情况下,强行留人性命,饲为鬼王。” 蒋钟的表情已有松动,也不知道时哪一句打动他。 方谦扣了一下桌子,再加了一次码:“这事也确实骇人听闻一点,你是军中大将,不便离去。那不如拣选几名金丹修士回沧浪洲探上一探,看看我们是否所言非虚。只不过回去后能不能离开,我并不保证。” 蒋钟一番天人交战后,与帐内的几名修行者眼神交流,其中大半顿时出了营帐。他声音喑哑:“殿下真身我已确认无疑。只是王爷对我有知遇之恩……” 说着,他亲自上前,为二人掀起帐帘:“现在,先委屈殿下和这位仙君暂留此处。一切尽待末将查验清楚。若果真如殿下所言,末将自当从命。” 第87章 挖矿 方谦与季峥的住处很快便安排上了,正在绵延军帐的当中位置。自内往外看去,除了军帐还是军帐,便连湖边绿意都被遮盖严实,毫无风光可言。 即便方谦不通用兵之法,也知此举是为控制二人,一旦事有生变,蒋钟自可率领麾下将士与修行者来找他们的麻烦。但在方谦与季峥看来,此举颇为白费心机。一旦查实城西王府之变故,届时将士们与修行者们恐怕自己还要先乱上一乱。 虽说季峥与蒋钟算是达成了暂时的协议,但事情未敲定之前,也难保有什么变数。 军帐外杀机四起,放下帐帘,军帐内则是简洁素净。季峥不忙休憩,而是取出了那些自醉客栖中打包出的饭菜,一一摆在方谦面前,自己也在旁边落座:“师兄是打算挖空下面的灵脉造成地动?” 方谦举着筷子点了点头:“我只给了他们三天时间,将本地灵脉挖掘殆尽后扬长而去也不是什么光明正大的举动,因此他们也无法假手矿工,只能亲自挖掘。这样一来,所谓矿道,也必定是能用就行,疏松稀散。届时我们再做点小手脚,必定地动。” 季峥想了想说道:“那条灵脉不大,恐怕整个坍塌也无法改变沧浪洲的地脉走势,顶多只能影响到沧浪洲的一部分地区。” “我们也不是真想搞什么地龙翻身,只要有些征兆,能把百姓吓出去便行。”方谦低低说道。其实他对这一计划能否成功并没有底。说到底,还是时间仓促。他可以在这三日内将民众的恐慌最大化,可三日后,地动是真是假,就都藏不住了。 方谦想着,一面眉头微微蹙起。他夹了一块牛肉送入口中,却是眼前一亮,扫平了他心中的不快。这地方的牛肉没有半点膻腥味、入口劲道。方谦想也不想,直接落下第二筷子,这一次却喂到了季峥嘴边。 季峥本也听得见方谦话中的愁虑,也思考起地动一事。他想得深,却突然被嘴边的触感吓了一跳,一愣之下那牛肉便被方谦塞进了自己口中。 肉好不好吃倒是其次,季峥满心满眼地都是自己嘴唇触碰到的筷子……大师兄也碰到过。 方谦将筷子收回来后,不自觉地咬了一下继续说道:“而且那条灵脉的走势与城西王府相差并不太远。一旦炸了,城西王府鬼域中的阴气自然外泄。即便伤不了萧执的根本,至少也算给他找点麻烦。只希望到时候那附近的百姓都已迁走,不会为鬼气所伤……嗯?你脸怎么这么红?” 季峥咳了一声,强迫自己移开了目光,同时转开了话题:“我们和那些人约了三日之后,还要等蒋钟探查结果和挖灵石,时间是否来得及?” “来得及。”方谦笑了一下:“不会多久的,这位将军就会派过来请人。” 因为无论城西王府出不出事,那条灵脉他都势在必得。 …… 季峥或许比方谦更通兵法与权术,但对灵脉之于修行众人的重要以及后者之于前者的贪婪,方谦的了解便远在季峥之上。正如方谦所料,大约一个时辰后,天色将晚,便有甲士前来军帐请人,言语举止十足恭敬。 方谦与季峥早已做好了准备,立刻跟了出去。却见那小将士欲言又止地看了一眼季峥,顾及到季峥的皇子身份终究没有多说什么。 汕平谷与沧浪洲距离虽说不远,但也不近,极考脚力。时间紧迫,为求不被行军速度拖累,蒋钟只点出三千精兵,此时俱是一身黑色劲装,便与隐瞒行藏,一个个也是身负开矿工具,其中也不乏有些修行基础的人。 蒋钟看了一眼跟在方谦身后的季峥,神色中略带了一丝犹豫,比起让季峥带路,他更希望这位殿下留在军中哪儿也不要去。 可蒋钟既留不住季峥,这个念头便只能算是想一想。他对方谦与季峥笑了笑,转头命人多牵一匹马,送到季峥身旁。待一切准备妥当,蒋钟翻身上马,抬手下令道:“出发。” 将士们不发一言,甚至便连这些战马都不打响鼻,安静且肃杀。 方谦和季峥入乡随俗,分别上了马在前面领路。 这三千将士里并非都是修行者,行军速度再快也比不上他们御剑的来回,等来到通道口附近时天色已经彻底黑了下来。 途中蒋钟收到了飞鸽传书,是早先派去探查王府消息的修行者传来回来的消息。 方谦没看到书信上的内容,但是单凭蒋钟变了的脸色便可以判断,这信上所写必然和城西王府的情况相关。 蒋钟看完信函之后,很快掩盖住眼神当中的情绪,似有些愤怒,也似有些失望。 他沉吟片刻,双腿一夹马腹,来到了季峥身旁。三人并行,蒋钟将方才手中的信笺递了过去:“殿下,末将派去的人已回了话。进入王府的人消息全无,留守府外的,也都感觉到内中阴气磅礴。想来王府中人恐怕都是凶多吉少了……” 季峥接过信件,扫了一眼便转角给了方谦。这本就是意料之中。就是不知道蒋钟送进府里的那几名修行者都是个什么修为,此时是不是都成了萧执鬼王的麾下一大战力。 蒋钟语声干涩。他心底里有时候也会讥笑这样一个乡下王爷,学书中帝王韬光养晦,却总在一些奇奇怪怪的地方显露出他眼界不过如此。 可萧执毕竟是他的旧主,对萧执这样的下场,总有些难以释怀。他看向身边打马前行的少年人,迟疑许久:“此时我尽可按住不发,殿下既然手握令牌,城西军今后便全凭殿下做主。” 季峥转头看了蒋钟一眼,颔首说道:“日后就有劳将军了。” “都是分内的事。”蒋钟点了点头,胯下坐骑脚步放缓,悄无声息往后退去。 要他这就对季峥忠心耿耿自然是不太可能,事实上能有哪个造反进京的胆子,蒋钟自己也不无私心。可几番谈话,季峥年纪虽不大但心思沉稳,又有龙气在身,日后未必不能真的成事。 方谦听着两人的谈话,同时已是一目十行地看完信上内容。这是留守在城西王府外的修士传回来的信息,他并未进入王府,但与进去的其中一人签有血契,如今血契已断,进去那人八成已经凉了。 他微微一叹收起了信函,堂而皇之地传音说道:“你信他所言?” “不信。”季峥声音平静:“只是萧执没有后代,我是最好的选择。” 方谦闻言转头看了季峥一眼,忍不住勾了一下嘴唇,他家养的孩子是真的长大了。随即看着前方,突然停马。 他如今已经能看到莲花池外的出口:“到了,就在这里。” 蒋钟将信将疑地停下马望向四周,这里一片沙丘,以他的修为感受不到半点外泄的灵气。 蒋钟的脸色有些阴沉,他在沧浪洲生活了一百多年,可从未听说这里有成型的灵脉。只是如今他这修为卡了三十余年,一直未曾突破,难免急躁了些。再加上季峥的身份摆在那,下意识相信了他们口中所言。 可如今…… 城西王府为何会沦陷如今尚未查探清楚,如果此地也有异常……蒋钟下意识摸向了身后的长枪。 蒋钟的动作自然瞒不过方谦的眼睛,他开口解释道:“将军不必多虑,这地方磁场特殊,感觉不到外泄的灵气也很正常。” 随即翻身下马,特意走到稍远一点,钧弘剑出直刺到沙丘之下。 剑气激荡之下,即便还有些距离,那些军马也难免受惊。蒋钟却已经无心计较这些,他已经能够感受到地下一阵阵的灵气,当即下马奔了过来,站在了方谦身边,语气当中难言兴奋,但用词却依旧谨慎:“仙君这些灵石当如何分配?” 方谦手中还有从星河中带出来的极品灵石,对这里的下品灵石并不是很在意,这些灵石本来就是他用来“买”军队的,他似笑非笑地看了蒋钟一眼:“自然是都用在军中。” 蒋钟深深地看了方谦一眼:“末将领命。” 他说完转身走到军前,下令让将士挖掘灵石,随即走到季峥面前:“殿下是在这里监督还是……” 方谦比季峥先一步回答道:“自然回去,这里有什么好监督的?” 季峥看着方谦勾起嘴角,随后才说道:“三日后起兵进京,我们回去。” 蒋钟脸色微沉,如今有灵脉在手,他更想借此突破到金丹期。但金丹大关,一闭便是多年,恐怕会错过这场天下盛宴。 他沉吟之后抱拳说道:“末将遵令。” …… 他们来的时候是随军而行,回去时三人御剑而归则要快的多,不过一炷香地时间便重回到军营当中。 “殿下早些休息,入京一事明日再商谈细化。”回到营地之后,蒋钟分别将方谦和季峥送回到各自备好的营帐当中,随即便匆匆地跟季峥告别。 季峥在他说完之后,不紧不慢地补充了一句:“将军准备何时昭告本座接手军营一事?” 蒋钟既然已经做好了打算,对此也没有含糊:“明日一早,末将自当昭告全军。” 季峥等人离开之后,便起身走向方谦的营帐,还未及走进便听到了一阵水声。 他的动作一顿,透过窗纸可以看到里面模糊的人影,正踏进木桶当中。 季峥心知自己应该走的,但双脚却牢牢地钉死在原地,一步都无法移动,就着屋内亮起的暧昧灯影,看着屋内水中的人。 他这边没了动作,却不代表里面的人没意识到屋外有了访客。 “谁在外面?” 第88章 沐浴 方谦在回到军营的第一时间,就向驻守在外面的小将士要了一桶水。清洁术虽然好用,但是总没有泡在水中的真情实感,总觉得缺了点什么。 其实季峥刚走到门外时,方谦便已经听到了动静。但他已将这满满一木桶的水热到了最令人惬意的温度,蒸腾的雾气里,他也猜测来人十之□□应当就是季峥。索性直接下了水。 他闭眼凝神,直到头发也被蒸起的热气沁得微微湿润,还不见有人进来。方谦有些疑惑地望向窗外。 水声响动,季峥这才如梦初醒,迟疑地开口说道:“是我。” 意料之中。 方谦整个人都在惫懒之中,简直觉得可以在水里直接睡过去。既来的是自己人,那就更不必动了:“进来吧。” 季峥觉得整个人喉咙都在痒。他又过了许久,终于在方谦再一次出声提问前走了进去。沙地干燥,可营帐内却湿润温暖,一如春日。蕴蕴雾气却并不遮季峥的眼,方谦靠在桶上的修长臂膀,白皙皮肤顿时刺入了季峥的眼中。 他不是第一次看大师兄入水的模样,但沐浴却还是第一次见。 墨色的长发散开,最后飘荡水面上,发上沾了水,顺着白皙的脸颊滑了下来,流过肩胛一路延申向下。 更深的地方隔着木桶,以现在的距离便看不到了,除非再上前一点。 季峥站在门口,一动都不敢动。 方谦原本在水里挺舒服的,可知道身边多了个季峥,尤其这小子一直莫名紧盯着自己,也终于有些许不自然起来。可当他看见门口这只呆鸡,又忍不住笑了起来:“你站在那里发什么呆?是那位将军说什么了吗?” “没有。”季峥一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声音有多沙哑,那股火气一直被强行压在心口,如今却已经窜上了喉咙,以至于开口都变得困难。 方谦听出他声音异常,愣了一下准备从水中起身,还不等他动作,季峥的一只手便按住了他的肩膀。 手上滑腻的触感激的季峥心魂一荡,但这一次却迟迟地没有将手收回来。这一次离得近了,透过水波能看到那人胸前的两点红樱。 季峥的耳朵后知后觉地红了,他目光游离了片刻,却没舍得真的移开。 这些年来恨是这个人,爱是这个人。春花秋月,满目河山,最后都化成了他的模样。 自己早就已经把他刻在了心尖上,他不懂什么是爱,却先把心填满了对方。 “愣神了?”方谦失笑着在季峥眼前晃了晃,拉回了他的神智。 “不必出来。”季峥说着总算移开了右手,半蹲在木桶前:“师兄还记不记得我曾提过等此间事了……我有话想要对你说?” 忙了这么多天,方谦差点忘了当初的怀疑。他在现代呆的久了,和男人坦诚相见并不会觉得有何不妥,但此时却突然觉得别扭起来。 方谦咳了一声掩饰般说道:“你先转过身。” 季峥顿了一下依言转过了身,听见身后水波的声音,随后便是悉悉索索的穿衣声。季峥低了下头,嘴角却不自觉地扬起弧度。 “好了。” 季峥闻言转头,刚好看到方谦拿着木枝挽起了长发。季峥目光微缩,神色中多了一点懊恼。 当初那个木簪……是他亲手捏碎的。 季峥咬了下嘴唇,却随即一笑。他能送一次,就能再送无数次。 木桶中的水还泛着热气,在烛光下晕出暧昧的色泽。眼看季峥没有说话,方谦也有些无法适从。 母胎单身两辈子,没有人教过他该怎么应对当下的情况。 “……你。” 两人同时沉默,又在同一时间开口,随即面面相觑。 方谦忍不住笑了一声,总算打破了刚刚的那点暧昧和尴尬。“说吧,找我什么事?” 但这一次季峥显然不想这么含糊过去,他走上前两步逼近方谦,声音压得很低,像是吹在方谦耳边:“我有话对你说,大师兄我……” 方谦下意识后退,可他身后已是桌子,眼看退无可退。 “小心。”季峥快速揽住方谦的腰,以免他撞到桌子。 方谦心中一跳,惊吓之余下意识一挥手,长袖一不小心打翻了窗边的蜡烛…… …… 一炷香后,方谦和季峥站在门外无奈地看着烧红了半边天的房子。 不久之前打翻的蜡烛点燃了糊窗户的纸,明明只需要一道灵气就能够掐灭的火焰,方谦紧张之下下意识想到木桶中的水,却一头撞到了季峥怀里。 季峥倒是记得掐诀,但是在方谦入怀的那一刻也乱了分寸,掐了一道火诀,原本刚刚燃起来的火苗一瞬间变成了冲天大火。 到此时即便止住火势这房间也没办法住了。方谦本就是沐浴出来刚穿的衣服,这下倒也哄烤得整个人都干干的。至于扬起沾在头脸的尘灰……还是用清洁术比较快。 待二人先离开了屋子,早有士兵冲来以绿洲湖中的水为营房灭火。二人灰头土脸,相视无奈。 季峥心下一酸忍不住叹了口气,可惜了他刚刚鼓起的勇气,这下一点都不剩了。 两人尴尬过后,干脆用灵气将士兵桶中的水聚合到一起,一口气的浇在了火上,直接熄灭了火焰。 这火虽然灭了,可营房已然没办法住了。 蒋钟原本在与心腹商讨灵脉和入京一事,听到消息匆匆赶来,目瞪口呆的看着基本被烧毁的房子,完全无法理解两个金丹期的仙人,是如何做到把自己房子给烧了的:“殿下这……” 季峥也有些尴尬,可他看来倒很从容:“没什么,烛火不小心点燃了,今夜已晚我和师兄住一间便是。” 方谦闻言微蹙了下眉,下意识想要拒绝,但对上了季峥的目光,最终还是选择了沉默。 蒋钟听得一头雾水。军营内有甲士按班巡逻,以常理而言,绝无可能酿出如此大的火灾。尤其眼前季峥与方谦均是面色古怪,怎么看蒋钟都觉得此事必有蹊跷。 但权衡片刻,蒋钟眼见营房的火势已然得到控制,也并未祸及其他营房,便按捺住了自己的好奇心。 至于季峥和方谦住一间的事……他们自己都说好了,那蒋钟更没有立场给方谦另外安排住处。 再加上此时离亮天剩下多少时候,蒋钟便没有再多言什么。 方谦跟着季峥回到房间,一路都在犹豫说辞。 他做了半天的心里预设,也做好了秉烛长谈的准备,却没想到季峥只是平平淡淡的说了一句:“师兄先休息。” 然后等方谦一脸迷茫地上床便主动掐灭了烛灯,他还记得自己的师兄一直有按照常人食宿的习惯。 黑夜当中,方谦完全没有半点睡意,他睁着眼睛看着床顶,耳边还能隐约听到另一个人的呼吸声。 不知道为什么,原本平稳地心突然跳动的很快。 他的手心也开始出汗,仿佛另一个人的气息就包裹在自己的周围。 想什么呢……那是你养过的小孩。 方谦叹了口气,翻身冲着墙的方向,强迫自己闭上了眼睛。 另一边,季峥在方谦翻身时,自打坐中睁开了眼睛,目光灼灼地盯着方谦的背影。 他原本也不该那么唐突地说出那些话来,只是在那一刻乱了心而已。 …… 破晓时,季峥猛地睁开眼睛,他先看了一眼床榻的方向,见人没有醒松了口气。 下一瞬身形一动,已然到了房门前,直接拉开了房门。 门外是一名年轻将士,他的手刚握拳准备敲门,见状受了点惊吓。刚准备说话,就见季峥沉着脸轻声关上了门。 随即那名将士便发现自己飞了,再落地时已经离季峥的房间足有八丈远。 “找我何事?” 小将怀疑人生地看了看地面,下意识开口说道:“来找你单挑……” 他说完还不等季峥回应,自己的脸倒是先爆红了。 季峥挑了挑眉,军营里的将士会找自己单挑,最大的可能是蒋钟提了什么。 虽然有些意料之外,但未尝不是一次契机。他略一寻思便点头应了下来:“好,你带路吧。” “不……不是我……”小将刚刚已经见识了季峥的实力,闻言慌忙挥了挥手想要解释,最后垂头丧气地在前面领路:“请随我来。” 季峥跟在他身后,声音平静地补充道:“放心,跟你们打,我不会动用灵气。” 小将闻言脚步顿了一下,回头看向季峥,解释说道:“早上将军宣布殿下将要接管城西军,很多兄弟不满,所以……殿下,军中人多,又都是久经沙场的老兵,你不用灵气,恐怕会吃亏。” 季峥点了点头,却没有多说什么,前面便能看到军中校场。 这一大早的,校场当中就围了许多的人。 季峥只看了一眼,不等那小将士开口,便飞身而起直接跃到了校场正中。单手覆在伸手,望着下方众人:“我不用灵气,你们谁先来?” 校场中一时间一片寂静,半晌后一个身高近四尺、肌肉虬扎的壮汉越众而出,一下子跳到了场地当中,溅起一地粉尘,声如洪钟:“我来。” 在他的对比下,季峥简直清瘦如竹。 随即也不待季峥答复,便举着长刀劈向季峥,他这一刀力如山河,季峥身影极快地一闪,刀直接劈在了台子上,地面裂开了一整道缝隙。 这人一击不成,气势丝毫不减,反手再次斩向季峥。只听下方一片叫好声。 季峥神色不变,甚至他背在身后的那只手从头到尾都没有伸出来过。 第89章 比武 季峥叹息了一声,抬腿便扫向虬髯汉子的下盘。虬髯汉子是个走外功的刚硬练家子,季峥这一脚力道不重,却正好扫得他整个身子都是一歪。小山一般的身体崩然倒塌。 这般失了颜面,这虬髯汉一张脸顿时涨得通红,但眼看季峥冷冷淡淡,方才一招用力之巧,绝非运气。 季峥这才亮出了一直背在身后的那只手,却是要将虬髯汉子拉起来。那汉子犹豫片刻,站起身来:“是我技不如人。” 季峥原本是不想说话的,可见虬髯汉子双目炯炯,还是沉吟片刻:“承让。” 虬髯汉子颇有些遗憾地回到军伍之中。他的武技在城西军中仅为中流,但胜在身材魁梧,天生神力,寻常武人都不是他的对手。他原本见这个突然冒出来说要接管全军的皇子殿下生得如此细弱,因而生出轻视之心,眼下才知对方手上确实有些真功夫。 虬髯汉子对此虽说心知肚明。可旁人看来,便难免觉得季峥不过运气好正好击中了他的要害。立时便有其他人走上校场,依次被季峥一招一个,解决得干净利落。 这般来了四五次,便是外行人也看得出季峥绝非只凭运气才能克胜将士。只是他们心中对季峥仍然满的怨气,虽说一时并没有人上校场,但不服的表情仍是在众人脸上,未曾消减。 一名始终沉默不语的净脸汉子突然讷讷道:“俺,俺来试试。” 净脸汉子一出,军中登觉心中郁气有了出口,纷纷加油叫好起来。这净脸汉子虽然看起来貌不惊人,实际却也有筑基修为,在城西军中,算是武技拔尖的那一撮了。 净脸汉子上了校场,规规矩矩地对季峥行了一个礼。他上场,与其说是不忿与不服,更不如说是旁观许久,见季峥的身手始终深不见底,而起了武人的比试之心。是以他上场后,也并未先动手,而是先观察季峥的身形体态,有无破绽,同时拣起一支长枪,枪尖微微上挑。 “得罪了。” 枪尖一点,如流星,毫不留情便点向了季峥的胸口。 …… 方谦来到校场外的杨树下时,早已是日上三竿。 这个位置离场地不算近,但能清晰地听到前面的声音。 方谦靠着树上,也不知道从哪儿摸出的桃儿,啃的风生水起。其实季峥离开时他就已经醒了,只是一直懒得移动。 这么长时间的奔波,难得有可以喘口气的空挡。疲惫说不上来,只是后知后觉的有一些难过。 他本是抱着必死的决心跳的崖,却意外生命坚强,但有些人却再也没有办法回来了。 不过总归太珩仙门,还是以前的太珩仙门。 校场上打斗声不绝,面前人头攒动,只差喝彩,这些本应当纪律严明的将士便与市井间看热闹的闲汉没大两样。 这么看起来,也还是怪诡异的。 方谦将桃核往草丛里一掷,拭去指尖甜汁,上前拍了拍一个外围的高个的年轻将士的肩:“小兄弟,里面打怎么样了?” 小将士一回头,方谦才发现他面目看来不过十五六岁,唇上青须绒绒,一张嘴,破锣嗓子震得方谦吓了一跳:“热闹!打了一个多时辰了!我还是第一次见有人能不动灵气,车轮战一战不败,甚至还扛得下我们教习的长枪!” 方谦煞有介事地长长“哦——”出了一声。看眼前小将探头探脑的模样,想来季峥此举应该收服了不少武人的心。起码眼前这个说话直率的半大孩子对季峥已是心悦诚服。 只不过这个孩子虽说还算有些修行的根骨,但显然还未能引气入体,尚在武人锤炼体魄的阶段。这支浩浩荡荡的城西军竟是连这等娃娃兵都用上了,方谦心中更是难免有些酸楚。 方谦又拍了拍小将士。小将士愣神许久,突然领悟了方谦的意思,忙不迭地帮他分开人群,将方谦引上前去,自己也借此挤上了前边,不必再苟在后方张头探脑了。 蒋钟作为军中大将,自是在校场旁设有一座。此时他眼睛奇亮,紧盯着的场中季峥,连方谦上到前来都未发现。校场之中,季峥并不着兵刃,却是双手皆出,敌对两名筑基期的修士。身上灵气与龙气并未流转,全凭体魄与招式中的巧劲与两名修士斡旋。 方谦一看,心领神会。虽说季峥没用兵刃,但他一手高高扬起,双指并作剑诀,分明用的是若干年前自己所授的剑招。而他虽不用灵气,但毕竟已跻身金丹境,甚至有圆满之相,再加上龙气傍身,自然也不会在一个时辰的车轮战中因疲惫落下风。 想到这里,方谦的眼皮突然一跳。自己是不是有心魔了?怎么老想着这小孩儿哪儿好,怎么夸他? 到他这个境界若有了心魔麻烦可就大了。他立刻转移视线,看向蒋钟。 之间蒋钟对校场之中仍是全神贯注,手指轻轻弹动,似是在幻想若他自己与季峥敌招会是如何光景。而他的身后,一名修士太阳穴高高鼓起,一身劲气外露,竟然是一位体修修至了金丹期。同样也是跃跃欲试。 方谦扬了扬眉,看来蒋钟是打定主意要让季峥输一场了。 果然,当一场结束后,那人抱拳说道:“请指教。” 季峥合上双眼,抿了一口气。正常来说,这名金丹修士自然不会是他的对手,可若要他不动灵气,不动龙气与他相争,也是个大麻烦。 只是放眼望去,周边将士脸上或多或少都露出些许钦佩与同情来。季峥顿了一下,知道自己若能应战,这片军心便真的赢下了一半。于是他点了点头:“好。” 金丹修士重重踏了一脚地面,整个人撞入校场之中:“殿下鏖战许久,在下便不用兵刃,殿下也尽可使用灵气,如此比试才算公平。” 季峥虽然不解金丹修士为何放弃了自己最大的优势,但既然对方松了口许他用灵气,那这一战便轻松许多。金丹修士身形极快,可季峥一旦金丹运转,灵气贯通,身影只比金丹修士更快。 金丹修士心头一惊,双拳推出。先前车轮战中,季峥对军中招式却已是一清二楚,顿时抓准了金丹修士动作中的缝隙,一掌穿入金丹修士臂膀之中手背一反,击在金丹修士的内肘上。 金丹修士顿觉双手一软,但他悍勇仍在,双手不能再战,身体却也是他行军之刃的武器。体修锤炼出的体魄比常人更为坚实,此时此时向前撞去,季峥竟被金丹修士磕了一下,不免有些头昏眼花。 他压下这一击撞出了血腥味,眉头一皱。金丹修士立刻乘胜追击,双手很快恢复,再次重重轰向季峥的门面。季峥一掌包住金丹修士,同时一缕灵气探出,竟是轻而易举地侵入了金丹修士的体内。 修士只觉体内翻山倒海一般,但碍于蒋钟的命令,不能轻易认输,竟强行顶了下来。季峥眉头一皱:“认输吧。” “谢殿下关心。”修士强忍体内不适,还要再战。季峥只觉这一战索然无味,干脆利落地卸下了他的四肢关节。 季峥这一手干脆利落,下面的将士顿了片刻,顿时又一阵欢呼声。像军营这种地方,天生对强者有崇拜之情。 蒋钟终于站不住了,他捏了一下手指,拔身来到场中,立在季峥对面。 “末将也想请殿下指教。” 四周瞬间一静,所有人的目光下意识集中了过去,半晌后才传来一片叫好声, 蒋钟修为虽然不及季峥,却是沙场中出来的老将,功法大开大合,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再加上季峥已经轮战到现在,这一场并不好打。 还不等季峥应战,就听一道声音传到场中:“将军想要玩,不如本君来陪你玩玩如何?” 季峥转头看了过去,刚好对上方谦似笑非笑的眉眼。 方谦说完随手折了一段杨树枝,轻飘飘地落在场地当中,含笑看向蒋钟:“我让你三招,也不动用灵气,将军请先。” 季峥略一犹豫,但见方谦一副兴致盎然的模样,便主动退到了台下。 蒋钟眯了一下眼睛,这显然不在他的计划内,但是他也很想探一下底儿:“不必让,直接来吧。” 蒋钟惯使长枪,他说完便将手中长枪横扫了出去,方谦说让三招就让了三招,这蒋钟的前三招他都没有出手,但凭身法避了开。 直到蒋钟第四招,枪锋回旋直刺向方谦的后心。方谦这才回手,杨树枝打在蒋钟的手腕上。 明明是如弱柳扶风的一招,蒋钟却手腕一麻,险些拿不住枪。 他心中微沉,自知不是眼前人的对手,当着全军的面却不敢有半分露怯。长枪一抖再次刺了过去,这一回方谦却像是喂招一般,一来一回的打了起来。 最终两人点到为止,以平局告终,保全了蒋钟的颜面。 蒋钟面色稍霁,抱拳说道:“多谢仙君赐教,请。”主动结束了这场漫长的车轮战。 回主营的路上,蒋钟主动提及今日一早便已经宣布奉季峥为新主。“晚上末将准备酒席犒赏三军,同时也让众将士和殿下熟悉一下。” 季峥微微蹙了下眉,他本不喜欢这些事情,但这些早晚都要习惯。随即点头应了一声:“好。” “灵脉挖掘目前很顺利,已有产出三万五千块下品灵石,大概明日便可以结束工作,我们后天拔营进京。”回到主营房中,蒋钟展开地图,指着上面的路线。“入京的路中,走官道最近,而这条路最为隐蔽,适合奇袭入京,我们……” 方谦漫不经心地打断了蒋钟的话:“不用,我们走官道就行,反正该知道不该知道的人都会知道。” 蒋钟停顿了一下,目光看向季峥,见他没有任何表示才迟疑地问道:“殿下是准备直接起义?” “不是。”季峥顿了一下,主动解释道:“不过有人邀我入京,我应邀罢了。” 这话有点谈不下去了,蒋钟头疼地揉了揉眉心,第一次怀疑起自己的选择。 “我们可以兵分两路。”季峥看出蒋钟的迟疑,想了想继续说道:“一队走官路,另一队隐藏踪迹走野道,同时也隐藏实力。” 蒋钟愣了一下,眉头依旧没有松开,似乎陷入了纠结。 “将军在担心什么?”方谦轻笑了一声:“将军大可跟着我们走官道,再派信任地人走野道。” 这样的安排自然最合蒋钟的心意,他自然不愿意让季峥领自己的兵。但是按照常理来说,季峥自己带几千精兵,而自己带大队人马走另外一条路比较适当。 “将军不必多虑。”季峥低头看着行军地图:“时间太短,我也没有把握带好兵。” 蒋钟这才松了口气,应声说道:“末将遵令。” 第90章 夜宴 后面关于进京事宜的讨论,方谦实在没有耐心听,中途便溜了出来。 等季峥和蒋钟商讨结束,再来寻的时候,就见绿洲的湖边,方谦俨然已与年轻的小将士们打成一片的架势。这些小孩年纪都不大,脸是汕平谷的日光与风沙砥砺后的黝黑,这一来,白衣白面的方谦整个人宛如玉雕成的一般,在碧绿的湖水旁显得格外显眼。 大抵是这些半大孩子的休息时刻,这些小年轻大多光了膀子下了水,手中吊着一壶烈酒,在水中手舞足蹈,显然是已经喝醉了。 方谦懒懒地倒靠在湖边的一颗树旁。凡间烈酒灌不醉他,倒也不妨碍他如醉酒一般慵懒。他笑眯眯地听着小将士们讲的沙场,迈迈黄沙当中的刀光血影,鲜血背后却是这些鲜活的生命最纯粹的情谊,和对未来最朴实的向往。 此时刚好黄昏,仅剩下的半轮红日将天空染上一抹霞光。他的侧脸看起来很认真,不时辅一口酒,应和一声打的好,这态度看起来十足是最好的听客。 季峥看的有些入迷,直到方谦无可奈何地转头看了过来:“你们聊完了?” 季峥点了点头,走上前伸出手:“酒席快开始了。” 方谦自然而然地搭住了季峥的手,顺势站了起来,回身招呼了一下那群小将士:“走吧,今晚你们将军请客,我们换个地方继续。” 那几个小将士顿时欢呼了一声,只是当着将军的面他们万不敢这般放肆,总还是得先回去醒醒酒,再换身干净衣服。一群小醉鬼东倒西歪,搭着肩结伴往回走。 方谦与季峥便静静地跟在他们后面。 拔营的时日已定。今日不禁酒,晚上更是大宴全军。这自然也是蒋钟用以鼓舞士气的手段之一。不算先前校场对战季峥,这些年轻将士们今日难得有如此闲空,不必操练。 这时酒意上头,嚎着战歌一路归去,倒也有些典籍中所谓的“先贤”的风流。 沧浪洲风土如此,战歌的调子与萧执先前所唱的鼓歌也有几分近似,只是更加粗粝简单,没那么多附庸风雅的吟哦。可饶是如此,眼前少年们唱起来的声音也是高低不齐,难以分辨其中音律,但胜在声音清澈嘹亮,仿佛声音里就带着金戈。 “操吴戈兮披战甲,旌旗蔽日矢交坠……” 这首战歌他们曾在秘境当中听过一次,当初的祭祀声音苍劲,自然要比这些小将士们唱的好听,却比不上他们的激昂。 这些小将士是萧执藏匿的私兵,从很小还是训练,但大部分其实还未曾上过战场,他们对沙场的所知与向往都源自于老兵头口相传还有一些话本当中。 而如今天下动荡,时局一乱,必起战事。到那时也不知道他们是否会后悔,是否还能保有如今的豪情跟向往。 …… 军队的晚宴格外的简单,营地当中架起了篝火,处理好的羊羔架在火焰上,上面刷上了盐水和蜂蜜,很快烤出娇红的色泽。 羊肉被篝火带起的风送出一阵阵香,送上一处特地为蒋钟等人腾出来的平台。平台的一旁,几只偌大的酒桶已经开了封,烟火里滚出浓烈酒味。将士们正手持大碗,轮流打酒。 军中大宴,所谓的规矩便只有不醉不归。这些人打了酒,便随意找个地方就地坐下,零零散散在平台旁围了几大圈。 季峥刚一出现,就被蒋钟请到了主位上。方谦原本想挑一个角落的地方安心喝酒的,却被季峥抓住了手臂,直接拉到了主位旁边。 蒋钟对此没有异议。这两日他也算看出来了,季峥只拿上京的主意,旁的什么事,全是方谦作主。他只是多看了方谦一眼,便举起了酒冲着季峥:“殿下,来和兄弟们说两句吧?” 季峥没有推辞,举着酒碗站起身,向将士的一敬:“我是季峥,今日之后,请多赐教。” 他说的话干净简洁,话音一落便率先仰头喝完了一碗酒。 也亏得早上的车轮战,这下首将士对他都有了印象。他说的轻巧,众人却只觉得他稳重,纷纷干了自己碗中的酒。 蒋钟自然而然地接过了话头,他举着一碗酒说道:“城西王府的事儿,我已派人知会过各队,相信没有人不知道了。这杯酒敬旧主,敬王爷。”他说着将酒洒到地上。 “敬旧主,敬王爷!”几千将士起身同时说完,将碗中酒洒在地上。 蒋钟等众人洒完酒,又给自己倒了满满一碗仰头喝干,随即擦干了唇边的酒渍,又倒了一碗才举起来继续说道:“季峥是当今六殿下,也是如今唯一身具龙气的人。我朝历代以龙气为尊,殿下便是天选之人。这一碗酒,我敬殿下。从今日起,我等势与殿下同荣辱、共进退!” 又是整齐的声音:“敬殿下!同荣辱、共进退!” 季峥起身,和众人一同饮下这一碗酒,随即说道:“今夜不禁酒,不守夜,好好玩。” 他这句话说完,气氛彻底被点燃。 大片的肉,大碗的酒。喝高了的将士们,放弃了一开始的矜持,划拳的、高歌的、起舞的,就着篝火,闹成了一片。 蒋钟要陪着季峥,并没有下场,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季峥介绍场中的将士:“那身穿白袍的小将是我义子蒋震,善骑射,可百步穿杨;还有他旁边的那一个,叫戚若云是我军中谋士……” 方谦看了几眼,他原本想拉着季峥下去玩。这小狼崽从小到大都是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颇有种天下皆蠢,唯他独醒的感觉。 这么多年没怎么被揍,大抵还是因为大部分的时日都独自在崖底下度过了,剩下的时候有自己护着。 其实说白了就是,他想让他多一点人气。 可他等了半个时辰,都不见蒋钟有停下来的迹象。 方谦百无聊赖地喝了一口酒,在蒋钟介绍完将士,又开始打机锋、探底细时放下酒碗,起身直接拉起了季峥:“抱歉,借用一下。” 蒋钟不明所以地停下话头,季峥顺势起身,被方谦带着来到将士当中。 还是跟他喝酒的那几人,他们前面喝多了,对着季峥没有紧张感,这会儿再看到皇子过来,神色都有些局促。 但被方谦灌了两碗酒之后,又都飘飘然起来。皇子算什么,还不都跟他们一样一个鼻子两只眼睛,年纪也没什么差别,顶多就是长得好看点。 方谦轻轻将季峥往前一推。季峥猝不及防,便落入了少年们的臂膀中。这些小将士招呼着便要和季峥划酒拳,一问之下,竟发现季峥连这都不会。小将们瞬间便觉季峥也不是什么无所不知无所不会的神人,一个个挤在季峥身边,教他该如何划拳。 季峥连百鬼缠身都经历过,可被这些只比自己小上几岁的人缠住,季峥头一次觉得头皮发麻,如临大敌。他回头望去,却见方谦冲着自己微微一笑,也撸起袖子走来,俨然一副要加入战局的模样,季峥觉得自己冷汗都要出来了。 “机关筹谋的事等明日再说。今夜难得有性质,何必跟老人家一样枯坐台上?” 方谦温柔的心音递进了季峥心中。季峥停顿许久:“师兄,你还记得你多大吗?” 方谦一时语塞:“年龄不是问题,再大也是你师兄。” “嗯,大师兄。” 不知是否错觉,方谦总觉得季峥这句大师兄话里有话。但眼看季峥已认真地与小将士们学起了划拳的规矩,方谦还是笑了起来。 难得皇子与民同乐,不大一会儿他们周围围满了将士,拉着他跳起了战舞。 被蒋钟点过名的戚若云此时摇着折扇来到了蒋钟身边:“将军觉得,此子如何?” 蒋钟的目光一直落在季峥身上,此时长叹一声说道:“天赋气运出人意表,我本以为他不善言辞,此时再看倒是很会拉拢人心。” “这倒无妨。”戚若云笑了一下:“对我们有利无害。” 蒋钟不明所以地看向戚若云。 戚若云含笑解释道:“如果将军想要的只是一个傀儡,当然傻一点,和将士们有隔阂一些比较好。但是……” 戚若云的话故意留了一半,蒋钟也不急,见戚若云持起酒碗,抛向旁边最近的篝火,篝火瞬间往上窜了窜:“天下时局已乱,京中更是胶着如这沸火。殿下如果只是普通的水,恐怕刚一如京就被吞噬蒸发了。但如果是烈酒,就能将火焰烧的更猛、更烈。” 蒋钟心中仍有顾虑:“可是……” “将军可是怕烈酒不受控?”戚若云依旧气定神闲:“事已至此。若事成,将军是从龙之功,而这兵马依旧是将军掌控。若不成……” 戚若云摇了摇头,后面的话没有再说。 “先生这是在劝我臣服啊!”蒋钟闻言反倒大笑了两声:“好,就先依先生所言,希望我们没有选错人。” 戚若云笑而不言。 第91章 旧识 夜宴到三更时才彻底散场。酒不醉人人自醉,虽说方谦饮这些烈酒如饮白水无甚区别,此刻脸上却也染上了一抹薄红,像是抹开的胭脂。 时隔一日,蒋钟也重新为方谦安排了营房。这一次季峥没再提出异议,而是跟着蒋钟安排的士兵,一路将方谦送回了新的营房,也算是认个路。可等季峥准备离开时,却被方谦拽住了手腕:“等一下,一会儿还有客要来。” 季峥不明所以,还是跟着方谦进了屋子。 一刻钟后,门外果然传来了敲门的声音。“大师兄。” 方谦闻言应了一声说道:“进来吧。” 闻言房门被推了开,戚若云举着灯笼走了进来,先将灯笼放在了门口,随即冲着方谦行了一礼:“大师兄多年未见,别来无恙。” 随即才面向季峥,同样抱拳行礼说道:“殿下。” “好说。”方谦应声之后,随口给季峥介绍道:“这位可是苏长老的爱徒,三十多年前和苏长老吵了一架,离家出走到现在,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混在了城西军中。” 戚若云听得一脸无奈:“大师兄,我也要面子的,要不要介绍的这么直白?” 方谦似笑非笑:“怎么不直白法?说你真心错付,非要娶人家小姑娘,所以和长辈闹不合?” 戚若云简直头大,赶忙再次打断了方谦的话,双手合十求饶:“师兄,拜托在师弟面前好歹给我留个面子。” 方谦白了一眼:“少耍贫嘴,有这个时间还不如给苏长老回个信息,他找了你多少年。” 戚若云闻言下意识缩了一下肩膀:“还是别了吧,老头儿要是发现我的行踪,能把我活剥了。” 季峥在一旁沉默地听着这两人的一来一回,看得出来他们相处已久,两人之间有种无言的轻松跟默契。 就在季峥以为这两人还会继续聊许久时,方谦的目光突然看向了自己:“行了,我们聊正事,他你应该已经认识了。” 戚若云点了点头:“闻名已久,季峥殿下,皇室之人却得以修炼,以一己之力截断了当今的龙气与灵气。”他说到这里的时候停顿了一下:“当然最后这句我个人是不相信的,小说话本都不敢这么写。” 方谦忍不住有些好笑,他面前这个人……可不就是小说里面的主角吗? “这个人叫戚若云,苏长老首徒,比我晚两天入的太珩仙门,否则太珩的大师兄可能就是他了。” 戚若云很中肯的说道:“这倒不会,即便我入门早也当不了几天大师兄。毕竟我才刚刚筑基,大师兄你都……” 戚若云多年前也曾听说过方谦闭关之事。这些年来他也见过不少金丹期的修士,自以为看出方谦修为的眼力应当是有的。然而当他细看时,才发现方谦浑身气息比起他所见过的那群金丹期修士要更加内敛与盈润,显然境界还要高出许多。 想到城西军中修为最高的金丹中期修士也说看不透方谦的修为。戚若云顿了顿:“金丹期巅峰了?” 方谦点了点头。 戚若云顿时松了一口气。若大师兄已经元婴了,那也未免太惊世骇俗,而他这个差点成为大师兄的人,也是被甩得太远了一点。 谁知方谦转头就对季峥介绍道:“你戚若云师兄根骨有限,也不擅长修炼。但他机缘好,对奇门遁甲和方术什么的,却都是一点就通。” 戚若云含笑往季峥身边凑:“没错,如果小师弟想要算命的话,师兄可以代劳。” 他话刚说完就被方谦拉着衣领拽了回来:“把神棍那套收起来,别教坏我师弟。” “这怎么是教坏?我可是正经学,正经算。”戚若云一脸无辜:“顶多只能说是旁门左道,但却绝非邪门歪道,多学点,不赖的。” 二人一唱一和,看得出默契,拌嘴拌得令季峥不免有些艳羡。他无奈咳嗽了一声,拱手说道:“见过戚师兄。” 戚若云面对方谦是师弟,可对着季峥,即便他修为远逊于眼前之人,师兄的得意劲仍是溢于言表,双眼一眯,看起来颇象个狐狸:“小师弟不必客气,从今日起你我就荣辱与共了。不过小师弟日常还是要叫我先生,我亦会称你为殿下。” 他说着神色突然变得严肃起来:“进京途中,我会每夜来找殿下,教殿下行军布阵,和带兵之道。” …… 戚若云过来时使用了幻术,四周的人不会发现他的行踪,但也不宜留得太久,以免被军中的修炼者发现,日后拔营进京机会更多,也会比在营地里面安全的多。 三人在短暂的交流过后,戚若云和季峥便一同离开了方谦所在的营房。 季峥举着灯笼走在外侧,今夜将士们都饮酒了的缘故,整个军营显得格外的安静:“戚师兄是何时跟大师兄取得的联系?” “你们过来的第一天,我就得到了消息。”戚若云说着笑了一下:“毕竟还挺轰动的。不过昨日申时才碰上面。” 季峥了然,是他和蒋钟在对入京信息时,方谦单独出来溜达的那段时间。 快到季峥的营房时,戚若云突然说道:“殿下,争天下不比寻常。你真的已经做好准备了吗?” 季峥沉默了,他这次离开太珩的目的只是找到那个人而已。再往前推导,他活着的目的只是为了复仇。 他想毁掉整个王朝,又怎么会想要接手整个王朝? 驱使他走出这一步,是当初在莲花池下通道时,萧执和他的对话。他从出生那一刻起,就一直陷在被动的境地当中。 被动的逃命、被陷害、逃亡,仅凭他一个人永远也守护不住身边的。更妄论复仇…… 他不想再被动下去,但是在太珩遇劫那一天他便懂了,这是并非他以一人之力可以为之的事情。 戚若云一直暗中观察着季峥,见季峥的神色从茫然逐渐变得坚定,忍不住微微叹了口气。 他很早就离开了太珩,这么多年也没有联系过,和这个小师弟更是从未见过面,但也算是久仰凶名。传闻中,季峥自孩童起便能霸占与污浊世间灵气,身边的人也都是非死即伤,可说是一等一的灾星。可如今看来,也不过只是个对未来想得并没有那么清楚的孩子而已。 这小孩心思未免过杂过多了些,难怪会让大师兄这么放心不下。 季峥开门时转头问了一句:“戚师兄为何会在城西军营地?” 戚若云用折扇推了推下颚,神色中出现了一抹尴尬:“当年离家出走,身无分文,又恰好精于推衍谋算,就来讨口饭吃。” 至于跑到沧浪洲这么远的地方,又进了一个完全被藏匿起来的私兵当中…… 当然是因为这样不容易被找回去,关个上百年的禁闭了! …… 戚若云前来营房自然也不仅仅只是让季峥认一下自己这名老师,他还为方谦送去了一个消息:城西军的灵脉开采会比预计的要早几个时辰结束。是以次日一早,方谦便隐匿身形来到灵脉旁,安心躺了半日,见蒋钟派遣的士兵一一从灵脉矿洞中撤出后,便钻了进去。 季峥在城西军营地中,跟着蒋钟熟悉军中事务,并未在方谦身边。只是二人言谈间,他察觉到腰上的弟子令亮了亮,神色当中多了一丝笑意。 几个时辰之后,随着挖掘灵脉的精兵一同回来的,还有沧浪洲接连发生小范围地动的消息。 蒋钟得到消息之后,下意识看向一旁的季峥。他猜测到此事和季峥那位神秘的师兄脱不了关系,不过这事对他来说并无害处,也没有必要深究。 比起地动,他更在意地是此行的收获。当中下品灵石足有几十万、中品灵石近万块,最为惊喜的是深处还挖掘到了数百块上品灵石。 这些灵石,私昧下一部分,便足可让他几辈子只消躺着享福。可蒋钟麾下账目一一盘点清楚后便下令,让将士们去校场集中。待他将季峥带去时,千人之众齐齐整整。 “这是末将挑选出此次走官道入京的人马,这些人基本都有修为底子。兆宇、兆书你们过来……”他说着点了其中两名皮肤黝黑的将士上前,向季峥介绍道:“此二人名叫兆宇跟兆书,都是筑基中期的修为,他们两人擅长藏匿之术,以后会贴身保护殿下的安全。” 这两人五官看起来很相似,明显是一对兄弟,兆宇看起来要年长两岁,但修炼者从外表无法准确的判断年龄。“见过殿下。” 他们说完直接消失在原地,季峥隐隐有一种感觉,这两个人就在自己身后,只是暂时看不见他们的身影而已。 季峥虽然感觉不到,刚刚回来的方谦却知道得一清二楚。他们二人的功法确实有些特殊,但在金丹巅峰前还是不够看。筑基中期能保护金丹期还身负龙气的季峥?说白了还不是监视。方谦嘴角一动,传音将二人的具体位置知会给了季峥。 这种事,知道总比不知道好。 如今万事俱备,蒋钟也没有继续拖延时间的打算:“殿下明日准备何时出发?” “卯时。”季峥说着停顿了一下:“我们要在辰时抵达沧浪洲城外的长亭,见几个同路人。” 第92章 撩人 萧朗安来到长亭外时,见已经有人坐在其中,那人却并非是季峥。 主要是对方光头实在太过明显,不用凑近也知道不可能。 他皱了下眉,看向身后的秦枫和秋晗。 秦枫显然也有些意外恒苦为何身在此处,但主子的目光,他万不敢同样以疑虑回望,只有沉声应道:“殿下,那人是一个叫恒苦的和尚,也是为了季峥而来。” 萧朗安眉头舒展,但看着恒苦的目光中显然有一丝杀意转瞬即逝。那天晚上的事秦枫对他详细禀告过,他自然记得这名有些古怪的恒苦和尚,也理所当然推测得出,这是为他别家兄弟做事的狗。 本以为自己被派遣出京,虽说京中局势落后一步,但季峥这里能抢先一步。不料别人手也不短,一路摸到了沧浪洲。这让他如何不动怒? 秋晗始终不动声色,但心中也有些叹息。对这一状况,他知道得比萧朗安要早上许多,也曾与恒苦研究过那方谦与季峥此举的含义为何,却没得出个所以然。 更重要的是,不论方谦与季峥设的是个什么样的局,他们都只能乖乖上钩。这是他们唯一一个可以堵到季峥的机会,后续便只能随机应变,兵来将挡了。 秋晗思虑间,耳朵突然动了动。他望向长亭外的杨树,苦笑道:“殿下,此处还有旁人在。” 萧朗安心头一惊。秦枫也顺着他的目光看了过去,在树上看到了两道熟悉的黑色人影:“……” 也不知道大白天的为什么还穿着夜行衣。 萧朗安冷哼一声,他心知季峥没出现之前不宜相互消耗,又自诩贵胄之身,自信即便这里有多家势力在场,季峥也应当给他这个皇长兄一个面子。他不再发问,也不再气恼,沉默着走进了长亭当中,撩袍而坐。 跟在他身边的婢女,快速上前准备好茶具、糕点。 恒苦并不起身,倒也是出家人不被世俗关系所束缚,萧朗安并不能因此怪罪他。只是恒苦对着萧朗安含笑念了一声佛号,萧朗安也不搭理,吃着婢女送来的糕点,余光都不曾扫过恒苦一眼。 恒苦早从秋晗那知道这位大皇子的性情,萧朗安的表现在他意料之中,反倒令人安心不少。他也就端端正正地坐在那里,不再看萧朗安一眼。眼睑低垂,口中默念佛经。 萧朗安吃着糕点饮着茶,心情却随着时辰一点点推延而逐渐沉重起来。眼看说好的时辰已经到了,却仍没有人影,他手中的茶杯也再送不到嘴边,敲回案上,激荡出些许茶水。萧朗安脸色彻底寒了下来,虽然京中局势未定,但他好歹也是皇长子,还从未受这般等过一个人。 如果不是那位盛传已久的望舒仙君守在他这位好弟弟身边…… 萧朗安嘴角勾起一抹邪笑,即便有一位仙君又如何,只要到了京中,他有的是办法让这两个人死无全尸。 就在此时,一阵铁蹄声传来。几人一愣,同时转头看了过去。 “诸位久等了。” 那是整整齐齐的数千兵马,当先一人正是季峥,而他身后左右两侧分别是方谦跟蒋钟。 季峥双腿一夹马腹,却是停在亭子外,甚至没有下马的打算。他看了一眼亭内等候的诸人,目光甚至没在萧朗安的脸上停留上一瞬。他扬声说道:“我们可以上路了。” 萧朗安手中的杯子,直接摔碎在原地。 …… 沧浪洲与京畿之地距离尚远,即便急速行军也需要月余的时间。 但有萧朗安在,他们想急行也快不了。 这位爷没有灵气和龙气,骑不了马也吹不了风,只能坐马车慢行。 谁都能看得出来他这是有意再拖延时间,毕竟从来捉老鼠的猫,突然身份转化为被捉的老鼠,换谁心情都好不到哪儿去。 萧朗安此次只带了百名近卫,拿着天子诏书,原本以为十拿九稳的事儿,哪儿想到会横生出一整个军队。 他拖延时间一半是因为身份的落差,另一半也是为了找机会传消息回京。 蒋钟策马到季峥身边,眉头紧蹙,目光扫向后方的马车:“殿下,我们就这么跟他耗着?” 只要季峥点头,他有的是办法让马车“加速”。 “不必了,我们不着急。”季峥这几夜和戚若云学习带兵之术,反而不急着那么快进京了。 既然是举旗进京,总要师出有名。既然这天下只有他一人有龙气,倒不如借这一路的时间,用天选之子之名压过他天煞孤星的名头。 季峥说着补充了一句:“也不用担心他传消息。” 他们挟持了一个皇子和另外三家暗探,又走的官道,京中的人不知道才奇怪。 无论对京城的那些人还是对他们来说,萧朗安一开始就是废子,有用但是作用不大,他传不传信倒没什么区别。 两人对话时,季峥目光看向四周,今日怎么又没有看到大师兄? …… 方谦混迹在小将士当中已经好几天了,这些小将士虽然知道他是季峥的师兄,是一个很厉害的修行者,但并不知道方谦究竟多厉害。 他们只知道这个仙人一样的人物对着他们没有一点高高在上的感觉,还经常弄一些零零碎碎的小玩意来跟他们分享,换一些民间的趣事和军营里的小故事听。 当然最重要的是,方谦长得真的很好看。他们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好看的人。 这一次他依旧混在后面的队伍当中,躺在放粮草辎重的车上,懒洋洋地晒着太阳。 “仙君,这个送给你。”小将士策马到辎重车边,红着脸将一个草编的蚂蚱递给方谦。 方谦伸手接了过来,他的袖子被随意的捋了上去,露出白皙光洁的手臂,这个人倒是怎么晒都晒不黑的:“多谢,很漂亮。” 小将士闻言脸更红了,没说一言驾着马快速跑了。 方谦拿着蚂蚱还没等研究两眼,就被人直接夺了去。 “师兄倒是很悠闲。” 季峥沉着脸的时候一向看不出情绪来,方谦转过头对上他的眼睛,只觉得目光深沉,像是要将自己吸进去了一样。 方谦不知为何突然有些心虚,但这份心虚实在太没来由了。 他咳了一声坐直了身体。“还好,这会儿太阳不错。” 季峥叹了口气,骑着马跟在方谦身边。有他在,倒是没有其他的小将士敢跑过来光明正大地找方谦玩了。 方谦枕着手臂叹了口气,总觉得这样呆下去也不是办法。但是让他暂时和季峥分开一段,也实在放心不下。 “师兄不必思虑太多。”季峥还跟在方谦身侧,此时突然开口说道:“我可以等。” 他这话说的还不如不说,方谦将手臂下移挡住眼睛。 好在他的尴尬还没有持续太久,突然自弟子令中收到了陆澜的传音,他声音听起来有些不稳:“大师兄我在荆州通过浮光掠影,看到了掌门师伯……” 浮光掠影是在荆州的一处秘境当中,可以重现另外一个人的一段时刻。 但那往往是危机的时刻,或者说……临终前。 陆澜为了谁而去的自不必说,但却不知为何在上面看到了唐景辞。 方谦在几次联系不上唐景辞后,心里也有过担忧。但考虑到唐景辞是当今第一,最逼近真仙修为的人,方谦从未想过他真的会遇上什么危机。 “在哪儿?”方谦说完之后才发现自己的手不知何时被另一只手包裹住了,他的手心当中尽是汗渍。 这一次陆澜回答的很快:“也在荆州秘境。” “我知道了。”方谦掐断联系时,眉头还紧蹙在一起,直到季峥用手一点点给他拂开。 “你要去荆州?” 方谦停顿了一下,有些不知该如何回答。 “我……” 我与你同行这几个字还没有说出口,便被方谦敲了一下脑袋:“都走到这一步了,无论遇到什么都给我咬牙走下去。” 他们是剑修,本该一往无前,哪儿有半途而废的道理。 索性荆州与京畿距离不远,他有云舟,如果顺利的话或许季峥这边大部队还没到京中,他便已经先到了。 季峥沉着脸没有说话,抓着方谦的手更没有分开,这个人是他心中执念。看他独自赴险一次就够了,此生不想经历第二次。 “别多想。”方谦微微眯了一下眼睛:“老头儿都搞不定的,我估计更搞不定,我……只是去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说着从辎重车上翻了下来,两人牵在一起的手也自然而然地分了开。 季峥沉默了许久,他没有下马只是自马上弯身取下方谦头上的梅花枝,将一个新的木簪插了上去。 这是他这几日做的,远比上一个精细的多:“等你回来,我想问的话,能不能给我一个答案?” 方谦心跳的很快,而两人的距离也很近,近到可以听到彼此的心跳声。 方谦最终没有回答,在季峥重新坐直以后,直接祭出了云舟翻身上去。云舟破云而出,方谦站在云舟上没有回头,却能感觉到季峥的目光一直落在自己身上。 这小子……问题都没说,要什么答案? 第93章 浮光 荆州是在京畿北部七百里外的一座城镇。在季峥等人上京的计划中,荆州绝对是一处重地。这里不仅仅是一处军事要地,又临近京畿,且有秘境存在,因此一直以来明面上由世代修仙的申屠家掌管,但实际上城中势力盘根错节,十分复杂。 此时正值八月,离京中越近,秋雨便越重。一片水雾中,一股股寒浪翻涌。荆州城外,一人白衣,撑着一把白色的油纸伞。伞面滴滴答答,显然已在雨中等候许久。 方谦望见那人的蓝色发带,一声叹息湮没在了雨声中。 那人却听到了这声叹息,一转头,见是方谦,眼神一亮,手中的伞也丢了。他快步上前,轻轻抱住方谦:“大师兄,我就知道你不会有事。” 陆澜此时也不知该说是激动还是心安。虽说有弟子令中的声音在先,可如今眼见季峥竟真的将方谦原模原样地救了回来,陆澜觉得自己那双已经不会流泪的眼睛竟又有些发热。他的大师兄确实还好好活在这个世上,依旧是当初的模样。 方谦沉默片刻,伸手拍了拍陆澜的肩膀:“对不起,我回来晚了。” 陆澜动作一僵,却没有说什么,只是在片刻后放开了方谦,脸上还带着一抹笑意。“不会,刚刚好,你回来了就好。” 方谦弯下身捡起地上的油纸伞手掌一捻,伞上的雨水与摔落地上时沾上的泥土顿时四散成了泥点,被抖了个干干净净。 他将油纸伞举在二人头顶,嘴角笑容如昔:“走吧,我们先城再说。” 荆州城雨中也很热闹,陆澜一路将方谦引入自己如今下榻的客栈,才总算有了能安静说话的地方。他招呼方谦坐下,熟练地沏了两杯茶,将其中一杯递给方谦。 方谦接过后抿了一口,下意识皱了下眉,这茶太浓、温度也不太对…… 他这么一想之后反而愣了一下,无奈一笑。被那人照顾久了,倒真把自己照顾成了二级残废,生活不能自理。 方谦将茶盏放到一旁问道:“你弟子令中说的秘境是什么情况?” 世间幻境不少,与幻境伴随的自然也是各类天材地宝。因此有大一些的幻境的地界通常都有修仙师门,亦或是世家一类的镇守。 陆澜沉默了一下,手无意识地来回绕动:“大师兄应该只是这荆州秘境在已有的秘境当中排不上数,当中最有名的只是能看到浮光掠影。我这一次比较幸运,刚进秘境没多久,就看到了浮光掠影……” 按道理来说一个人有幸看见一段幻影已是幸运,但他在准备离开时却偏偏看到了第二段。 “那段影像更像是记录,我看到掌门师伯也在秘境当中,就在我所处的位置,背后却有一个巨大的黑洞……”陆澜蹙了下眉,有些无法形容自己看到的景象。 浮光掠影往往只会记录真实发生过的事情。 方谦来时路上多次尝试联系唐景辞都无疾而终,他听完陆澜的描述,寻思片刻说道:“准备一下,我们晚一点再进秘境。” 陆澜应声说道:“好。” …… 荆州的秘境入口就在申屠家的领地范围内,进入秘境没有什么特殊的要求和限制,只需要交够灵石便可进入。这对在灵气之源走过一遭的方谦而言,等同于没有门槛。 这个秘境当中灵气与外界并无太大差别,所以来往的修士并不太多,门口只有两个练气期的小修士懒洋洋地坐在椅子上。见到来人也不打招呼,指了指前面的牌子,上面写着:入场十块下品灵石。 这家管理倒是蛮随意的,方谦掏出二十块下品灵石放在桌上,和陆澜刚准备进入秘境。 “等一下。”其中一个圆脸的修士突然开口说完,从怀里掏出一张画像,对着画像猛瞧方谦的脸。 方谦余光看到画像当中的人正是自己……这是外面的画像更新了? 另一个修士也凑过去看了眼画像,狐疑地对比着看向方谦:“不可能吧,不是说那个人还在行军的路上?沧浪洲路远,哪儿能那么快到我们这里来。” “可是……”圆脸的修士还想再说话,却被同伴捂住了嘴。“没什么可是的,定是你认错了。” 那人看了一眼方谦和陆澜说道:“好了,灵石都交完了,你们快进去吧。” 方谦一笑没有多说什么,和陆澜同时进入秘境当中,眼前的场景顿时一变,他们站在了一片花田之上,天气也从深秋变为了鸟语花香的春季。 方谦在进入秘境之后笑容顿时收敛了起来,蹙着眉看了一眼出口方向。 陆澜随着他的目光看了过去:“师兄是担心那两个人?” 方谦叹了口气,委婉地表示:“恐怕我们不太好出去。” 荆州和京畿相邻,恐怕申屠家本身和皇室便勾连不清。沧浪洲虽然远,但是他和季峥大闹沧浪洲一事恐怕早就传到了众人耳中。他们手中为何会有自己的画像,便也不难理解了。 至于外面的那两个修士,恐怕并不是真的打消了疑虑。只是比起打草惊蛇,让他与陆澜就此天高海阔再抓不到个形影,还不如将他们困在秘境之中通知门中师长来处理领功。秘境是人家的底盘,恐怕这会儿外面已经布置了陷阱,就等着他们突出。 陆澜本身聪慧,方谦稍一提点便想出了此中关键。秘境当中没办法用弟子令联系外界的人,自然也没办法搬救援。可他看着身边的大师兄气定神闲,似乎心中的一些糟糕想法,也不再骇人了。 方谦试着在秘境当中,用弟子令联系了一回唐景辞,依旧没有回应。 方谦收起弟子令,不太在意地一笑说道:“走吧,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有我在,还怕什么?” “大师兄说的是。”陆澜刚刚紧绷的情绪瞬间缓解了下来,辨认了一下花田,便指了一个方向:“大师兄,这边。” 秘境之中没有世俗间对修行者的种种禁制,二人御剑而行,很快便赶到了陆澜上一次遇见浮光掠影的地方。 此处是一片小树林,风景而言并不特殊别致。陆澜能认出这里,只是因为这片小树林的树底下生长着许多五颜六色的蘑菇,每一朵蘑菇伞面都有人脸大小。一眼过去,色彩斑斓,却不让人觉得好看,反而有些毛骨悚然甚至生出些许呕吐感。 二人在这一带等待了许久,也闲逛了一会儿。可浮光掠影并非有征兆的景象,这一次他们再没遇见浮光掠影。 陆澜沉吟了一会儿:“我在浮光掠影当中看到这朵蘑菇,因此判断掌门师伯的那段影像很有可能就发生在这里。” 陆澜指了指左手边的一朵巨大的蓝色蘑菇,那蘑菇的样子非常奇怪,上面可以看到清晰的五官,像极了一个正在痛苦挣扎的人。这样的蘑菇,想找出一模一样地同类确实不太容易。 方谦凑过去看了两眼,他总觉得这朵蘑菇像是活的一样。甚至隐隐有种想要动手戳一戳的冲动,但是最后放弃了这个作死的打算。 可陆澜既说了师父很可能在此地过,便沉下一口气,以灵气散发出去感念四周,可许久过后,他也没探查出这里有什么异样。 没有浮光掠影,也没有陆澜说的黑洞。 只有平静的鸟语花香,和一堆不太像蘑菇的蘑菇。但是按照常理来说,浮光掠影应该不会出错才对。 方谦犹豫了片刻,抽出钧弘用剑气将蘑菇斩开一道裂痕,露出奶白色的里肉。 他蹲着仔细看了看,看不出有任何问题。 方谦收剑起身,随便选了一条路走了过去:“我们去别的地方看看。” 荆州秘境本身不大,若没有其他线索再回来找也不迟。 方谦和陆澜随便选了一个方向走了出去,他们没有看见在他们离开之后,那朵被劈开的蘑菇当中突然渗出了鲜红色的血…… 陆澜也没有去过秘境的其他地方,好在荆州秘境整体不大,全部走完也用不了两天的时间。 在入夜时,方谦看到了一次浮光掠影,但画中的人却是他的父亲。 浮光掠影是将人瞬间拉进当初的场景当中,但是只能作为看客存在,眼前的景象似真似幻。明明能看见,却无法参与其中。 方谦又来到,长治镇青云寺的禅房内。这时的“他”还没有赶到,苏长老还在给床上的老人传输灵气。 方谦当初在床前陪了七日,又守孝了十天,自觉没有遗憾。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浮光掠影会将自己拉到这个场景当中。 他这么想着下意识上前了几步,看清楚床上的人。 别后重逢,方谦心里一时也有些茫然。 “谦儿……”床上的老人突然开口说道,他的目光不知道为何会望向方谦的方向。 方谦心中一阵悸动,下意识伸出手却握了个空。 老人的目光却突然变得有些慌乱:“谦儿……小心……小心……” 小心什么? 第94章 天命 方谦下意识往身后看了过去,却看到了一朵巨大的蘑菇,它长着和旁人一般的五官,此时张开的口中俱是密密麻麻地利齿。 几乎同时他听到了陆澜的声音断断续续的传来,却像是隔了一层膜般听不清晰:“大师兄……” 方谦瞳孔一缩,剑气顺势而出,直接斩向巨大的蘑菇。 浮光掠影的景象瞬间就碎裂了。 “师兄!”陆澜就站在他身边,手中的长剑早已出鞘,他们四周围了巨大的蘑菇,短时间未见,它们都长出了属于人类的五官,长着巨大的口对准两人。 方谦沉默了一下:“我们会不会还在幻觉当中?这里的蘑菇还会跑路的?” 陆澜挥剑的动作一顿,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他从未见过这种暴动的蘑菇,更想不到两名也算修为有成的修炼者竟会被区区蘑菇逼到这种境地。 方谦本来也没指望陆澜回答,剑气再次劈出。他脑中还快速过了一次现世对蘑菇的研究,下意识屏住气息,以免吸入孢子。不料这一次,却见蘑菇裂缝中流出的鲜血红汁。 陆澜的反应比他要大上许多。这世间虽也听闻过什么植物动物修成精怪,但从来只是传闻。如今真见一朵蘑菇流血,怎能让他不受冲击? 方谦脑子倒还动得更快一些。有些树种的树脂是红色的,剔开后便如流血一般。又例如墨汁鬼伞之类的蘑菇,一旦长成便会自我消解成汁液。 嗯,一旦走近科学,长牙齿的蘑菇都不怎么觉得吓人了呢。 更何况,以他金丹巅峰的修为,“杀”一些蘑菇还是很容易的。如果不是被浮光掠影拉到了过去的光影当中,压根不会出现一开始的被动情景。 二人不消片刻便将蘑菇扫平了大半。大概是趋利避害的本能,这些蘑菇虽然来时很快,此时退去也是密密麻麻,窸窸窣窣就钻入草丛与土壤之中没了踪影。 方谦拭去剑上的血,还低头嗅了嗅钧弘有无沾上异味。而后才走回陆澜身边。陆澜也松了口气收起了自己的灵剑。 刚刚大师兄突然停了下来,还不等他反应,四周就冒出成群的蘑菇,他一边护着停顿在原地的大师兄,一边斩杀蘑菇,多少有些捉襟见肘。 方谦看了一眼陆澜,走向来时的路:“走吧,我们回去看看。” “好。” 因为不用重新探路,回去的速度要快的多。两人御剑而行,不过片刻便返回到那片蘑菇林中。 这里还是一副春光正好的光景,惠风和畅,有鸟鸣虫吟。 但先前两人陷入危机,此时自然不会再第一时间冲上去。二人停滞空中,分别用灵气查探了一下四周有无异常。 很快方谦就得出了结论:“蘑菇少了。” 如果没有判断错误的话,少的数量和他彻底斩碎的蘑菇数量相同。看来这些蘑菇还真的会跑。 方谦脚底一空,钧弘回鞘。他整个人翩身而落,一脚踩踏上实地,仍是吹起一阵阵风。可蘑菇们似乎不受影响,动都不动。 方谦看了一会儿这些蘑菇,突然含笑用剑鞘捅了捅这些蘑菇的根部:“装死?还是想死彻底一点?” 刹那间,那些蘑菇全部动了起来。碧草间,五颜六色的人脸攒动。方才还是宁静祥和的花田,转眼便仿佛人间地狱。 与此同时,身后一道剑光闪现,方谦回头刚好对上陆澜浑浊的双眼。 方谦侧身避开了陆澜的剑,有些头疼地看了过去。 他的手腕上,是长了出了一朵……蘑菇吗? …… 这几日,边陲之地也罕见地变得多雨起来。 山河管道都蔓延着水汽,沧浪洲天干物燥,少有这样湿重的气候。虽说城西军中大部分人都有根底,可乍遇秋寒雨季,也难免有些不太适应,全凭军纪严明,行伍倒还没乱。 方谦独自离开之后,季峥就很少再笑过,倒是平添了些威严。这样一来,行军速度倒是快上了不少。 不过这并没有耽误,他们将季峥是当今唯一身具龙气的天命之子这一说辞传播出去。 “机遇往往伴随着风险。”方谦走之前曾经提到过这句话。 他们越强调天命所归,越会有人想要将他们置之死地。可也正因如此,他们每渡过一次死劫,便是将这份“天命”往百姓心中更深种一分。 季峥不怕死,他自幼便在尸山血海中打滚,那时皇族的人都杀不死他。只是现在遇到了一个人,多了软肋,他依旧不畏惧死亡,却舍不得离开有那个人在的人间。 也因此行事时难免也多了几重顾忌。 蒋钟戴着蓑笠策马来到季峥身边:“殿下,前面就是平沉谷了,我们确定不绕行吗?” 传说上古时候,仙人与恶兽一战,一剑浮沉,生生将山体之间开辟出这样一条平沉谷。后人循着仙人的剑痕,在这里修葺了一条官道,自来往商客等人同行。 这里通道狭窄通直,极易被夹击,是兵家最忌讳的行军道途。 但是平沉谷左边只有一条水道可走,危机并不比谷中少,而且沧浪洲缺水,这些将士恐怕很难适应走船。而右侧官道较远,绕路至少多出半个月的时间。 如果方谦未曾先行离开,他一定会选择绕路。如今,他渴望快一点到京城…… 戚若云也策马来到季峥身边,抬头望向前面的山谷。这寒风冷雨中他仍然摇着一把折扇,也不知道是求的是哪门子的风雅。 季峥看了他那把折扇一眼,看起来只是最普通的纸质折扇,上面墨笔提了字,甚至感受不到上面有灵气附着。但就这把破折扇,却偏偏不沾水,在雨里摇的风生水起。 “殿下若是不想绕路,可以先派人探一探虚实。”戚若云说着探听虚实,目光却看向了两边悬崖上。 戚若云所言的探听虚实,是派修仙者去两边悬崖顶端查看,是否有人埋伏。毕竟若真有兵马埋伏,必然藏匿在这两边的山崖上。 季峥沉吟片刻,心知自己不远改道而行已让营中将士有了重重顾虑。戚若云此言也是提点,当即应允:“先休营。” 这一场场的大雨浇的人心慌,季峥吩咐原地扎营之后,众人都松了口气,在空地上安起了营帐。 主帐当中,蒋钟铺开了地图,季峥、戚若云和蒋钟三人凑在地图边,看着两侧山形。这平沉谷两侧山崖上尽是茂密的丛林。 蒋钟沉思片刻说道:“这雨太大,又是在密林当中,恐怕不容易探查,是不是先等雨停?” 戚若云摇了摇头:“等雨停了,恐怕就更难看出踪迹了。” 而且他们在谷外扎营的事情到时候也差不多都传出去了,难免会陷入被动当中。 “分成两队,从两边入山探查。”季峥没有犹豫,点向其中右侧的悬崖:“我带一队去这边。” 戚若云跟蒋钟同时说道:“不行!” 戚若云蹙着眉,一把折扇摇的啪啪直响:“殿下有没有听过,主将不上阵前。” “我不是。”季峥面无表情的指向蒋钟:“他才是主将。” “……”诡辩,却让人无言以对。 戚若云目光复杂的看向季峥:“我怎么觉得殿下被某人教坏了。”他说的某人,自然是指的是已经不知道去哪儿了的方谦。 他这句话自然不是夸奖,没想到季峥听完后反而勾了一下嘴角:“我的荣幸。” 戚若云咳了一声,他前几日就觉得大师兄和这位小师弟之间的气氛怪怪的,现在这种感觉更深了一些。 蒋钟狐疑地看了一眼戚若云,对上戚若云含笑的目光后,逐渐打消了疑虑:“殿下再考虑一下,这些人本就为你而来,你不适宜主动涉险。” 这两年无论年纪还是出路都对不上,应该不存在什么联系才对。这样看来,更像是戚先生收拢人心的手段。 季峥眉头蹙了一下,他不太习惯等在后方,但是到底没有反驳两人的决定:“好。” 戚若云松了口气,将折扇一合含笑说道:“既然如此,我带一队去殿下所指的方向好了,剩下一队请钟先生带领。” 钟先生是军中另一位金丹期的修士,戚若云这话一出,季峥和蒋钟的目光全部地落到他身上,目光当中都写着不赞同。 戚若云无奈一笑:“这么看着我做什么?这山中的情况,我去才最适合做出判断。” 蒋钟寻思片刻,叹道:“既然如此,就麻烦先生了,若有事及时用信号联系。” “将军放心。”戚若云冲两人拱了一下手:“也请殿下放心。” 季峥抿了下嘴唇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戚若云和蒋钟离开营帐,准备入山探查的队伍。 季峥留在帐内,从腰侧取下弟子令。 方谦走后,每日都会与他联系,但今日至今还没有消息传来。季峥传信过去,也石沉大海。 大师兄是进到秘境当中了? 季峥看着帐外的雨,手指不自觉地摩擦了几下弟子令,似乎只有这样才能缓解他心底的焦虑。 第95章 夜雨 陆澜招招凌厉,方谦本想一剑削去他手上的蘑菇,谁知那鬼面蘑菇仿佛知道方谦的心思,鬼脸皱缩,眼看着便似乎要往陆澜的皮肤底下钻进去。可方谦一收剑势,那蘑菇便又舒展开来。 方谦的眼皮跳了跳。 陆澜的神智显然被这鬼面蘑菇影响,而这长脚蘑菇似乎还能辨识方谦的剑招。想起先前蘑菇们遁入地底的场景,方谦不敢太刺激蘑菇,以防这鬼面蘑菇还有什么他不知道的阴招。 陆澜被蘑菇蛊惑,剑招虽然凌厉,但并无太桁仙门剑招锋芒内敛,一气贯通的剑意,自然伤不了方谦分毫。可方谦屈指弹中陆澜的关节筋脉,却并没有令陆澜失去行动能力,剑招依旧朝着方谦的门面就招呼了过来。 “这么看来,师兄教你的剑招你也没刻进骨子里去。”方谦玩笑地叹息一声,足尖在陆澜刺来的剑尖上轻轻一点,整个人倒悬而起,剑芒圆满扫出。 他忌惮陆澜手上的鬼面蘑菇,可其他的蘑菇若想伺机爬上方谦与陆澜的身体,方谦可没那份以身饲魔的慈悲。 漫天剑光之下,一朵朵的蘑菇被彻底切碎。 尚未被方谦的剑芒伤及的蘑菇纷纷遁入地底,藏匿起来。地面多出了一片涌动的小土包,很快没入青草,再无踪迹。四周安静了下来,就连陆澜也停止了攻击,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 方谦刚想走近陆澜,就发现空中似乎飘起白色的雾。 不对……这不是雾气,而是成片的细小的孢子! 刚刚在砍蘑菇的时候,也有孢子到处飞舞,但是没有这般密集过。他只注意屏息,不让其进入口鼻当中,此时皮肤上也沾上了不少孢子,方谦此时也感觉到了一片异常的麻痒,显然是孢子竭力想钻入方谦的皮肤内生根出伞。 若非有陆澜在前,恐怕方谦也难免疏忽,着了鬼面蘑菇的道。只是如今有了防备,只消他灵气一个震荡,便足以将这些孢子振开。 空中孢子粉末细细密密,却近不了方谦的身。陆澜却又动了。 方谦无奈叹息:“又伤不了,费这个力气干嘛呢?” 钧弘入鞘。为免刺激蘑菇,方谦只以指掌,便穿入陆澜招式间显露出的破绽,反手一扭,牢牢钳住陆澜。紧接着,陆澜的身子也被方谦带动,整个人微微一震,身上的孢子也都弹开抖落。 手上那朵鬼面蘑菇却似乎更狰狞了一些。 方谦没有犹豫拉着陆澜御剑飞出这片蘑菇领地,回到秘境的入口附近。 出了那片孢子雾之后,陆澜再一次地陷入了暴动的状态当中,举剑刺向方谦。 “别闹。”方谦将陆澜整个人都牢牢压住。指尖一线灵气,摁上鬼面蘑菇,却发现这怪异的鬼面蘑菇寄生在陆澜身上,菌丝却已顺延着陆澜的血脉与灵脉一路往陆澜的心脉侵入。若方谦动作再晚一刻,恐怕陆澜的心脏与丹田里也要变成一片小蘑菇田了。 说不出究竟是陆澜在挣扎,还是鬼面蘑菇察觉到了危险。陆澜整个人弹动,身子高高弓起,竭力抵抗方谦,便是方谦手刀劈上陆澜的后颈,他也依旧不依不饶。 方谦心中生出一股怒意,手中灵气催动快了几分。鬼面蘑菇的菌丝也疯了似的往陆澜的身体里长。陆澜痛呼出声,高声惨嚎。 方谦并不被这喊声所扰得心烦意乱。他心如止水,灵气一丝一丝,将附着陆澜体内的菌丝一根根拔除燎烧。 每一根菌丝被从陆澜的身体里扯出,方谦都感觉得到自己的师弟精血气血都溢出了一点。 鬼面蘑菇被方谦从陆澜身上摘下后,便迅速干瘪,化成一滩浓汁。 陆澜悠悠醒转,却觉体内千疮百孔,原本闭塞自循的灵脉现在竟全是筛子。虽说捡回一条命,但陆澜心中也难免有些五味杂陈。 方谦自然之道陆澜在想什么,立刻从储物袋里掏出各类师父给他备的珍稀药丸,终于找出几味看起来可能有点用的,都不和陆澜打招呼,捏着他的嘴就灌进去:“乖,吃了药就没事了。” 陆澜苦的脸一变形,同时感觉到体内在被缓缓的修复。只是他精血被蘑菇吸走了许多,脸色依然有些苍白。他还记得被蘑菇寄生时的记忆,一脸愧疚地看向方谦:“大师兄,我给你添麻烦……” 陆澜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方谦拍了一下脑袋:“添什么麻烦?你是我带出来的,自然也要原样带回去。” 陆澜揉了揉脑袋有些发愣,他以前也没少被方谦打过头,但基本都是装成哥哥的样子替他受罚。这次虽然是因为自己的缘故被打的,但眼眶却莫名地有些发热。 方谦没注意到陆澜的情绪,他站起身看了看蘑菇地的方向,末了一笑说道:“这申屠家倒是真的敢。” “师兄是觉得这堆……”陆澜皱了下眉,显然还没有忘记被蘑菇寄生的恶心感:“是申屠家养的?” “不然呢?”方谦挑了挑眉说道:“他们家门口的秘境,出了这么诡异的玩意,却从来没有传出过半点风声。” 陆澜抿了下唇,他上次来的时候没有动过那些蘑菇。再加上很快就遇到了浮光掠影,急着联络方谦便离开了秘境,并没有深入其中,现在看来竟是捡回来了一条命。“师兄,我们现在怎么办?” 方谦只犹豫了片刻便说道:“再进一次。” 那些蘑菇只要做好准备,就不会再一次被寄生。其实更需要担心的是未知的风险。比如陆澜看到的,他师尊唐景辞背后看到的巨大黑洞。 陆澜没有任何犹豫点了点头,当即召唤出灵剑…… 还不等陆澜御剑飞起,方谦便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也不必这么急,你先休息一会儿。”这瞧着脸比雪还白,再来一朵蘑菇差不多就要被吸干了。 陆澜愣了一下,有些犹豫地应了一声:“是。” 自从看到掌门师伯的片段,他心中便难免有些焦虑。他不想再有任何熟悉的人遭遇危险时,自己却无能为力。 陆澜这么想时,一颗桃砸到了他的后脑上。 他下意识回身捡起桃,转头便看见靠着树的方谦,他手里面还拿着一颗桃,正上上下下的抛着玩。 “我听小季峥提过你临行前说的话。”方谦接住桃一笑说道:“挺好的,证明给我看。” 陆澜愣了一下,微风带起他墨色的头发和湛蓝的发带,一时间迷了眼睛。是他陷入了执念,差点忘了当初离开太珩的初衷,他还要代那个人去看遍这山河:“多谢大师兄提点。” “好说。”方谦再一次接住桃的时候,直接啃了一口。嗯……汁水茂盛,很甜! …… 平沉谷外,依旧是大雨滂沱,丝毫不见停歇的迹象。 深夜时,钟先生带的那一队人已经返回到营地。 “这一侧山上并没有发现任何人迹,不过杂草当中有被踩踏过的痕迹。”钟先生看起来有四十余岁,模样在修士当中罕见的普通,是那种进到人群当中就很难再找见的样子。 在城西军中也一直充当着暗探的职责:“属下怀疑确实有人藏匿在山中,但是属下无能没找到人。” 季峥摇了摇头没有说什么,既然是派来拦路的人,必然也是有修为的人,恐怕早就布下了陷阱,哪儿那么容易被发觉。 蒋钟沉默片刻说道:“钟先生先去休息吧,余下的等戚先生回来再订。” “戚先生还没有回来吗?”季峥掀开帘帐,透过层叠的骤雨望向不远处的峡谷,那里漆黑一片,看不到半点光亮。 “尚未……而且并没有传回任何消息来。” 戚若云和钟先生进山之前都带了信号弹,如若真的遇到危险,应当发射信号才对。 戚若云是军中智囊,蒋钟比季峥还要担心他的安慰,此时也走到门前看向外面:“殿下,若是明早先生还未归来,末将请命入山。” “不用。”季峥依旧言简意赅:“我亲自去。” 季峥说完在蒋钟出言阻止前再次开口说道:“我一人去,有龙气护体,即便是修真者也发现不了我。” 蒋钟欲言又止,季峥是他们此行唯一的筹码。因此他宁愿绕路而行,也不想季峥以身涉险。 “我意已决,你们拦不住我。”季峥声音平淡,说完之后直接走进了雨幕当中。 既然做好了决定,也就没必要再等第二日了,毕竟多等一时就会危险一时。 蒋钟伸手预拦,但终究没有出言阻止,只是看向暗处。有两道人影一闪而过,跟上了前方的季峥。 季峥刚一出来便察觉到兆宇和兆书跟在身后,这两个人确实在隐匿行踪的方面有特殊的本事,并不比他用龙气遮掩自身气息弱。 只是在上一次方谦特意提点过方位后,他能感知到了而已,带着他们也不会碍事。 季峥没有多言,借着夜雨御剑而起,飞向断崖右侧,那也是戚若云失踪前带队所去的方向。 第96章 寻找 方谦的储物袋里别的东西不多,就各种丹药补品最多,养一个暂时缺血的修士很容易,陆澜只花费了一个时辰就恢复了巅峰的状态。 荆州秘境当中没有日夜之分,一直都是艳阳高照。方谦见陆澜已经恢复了,便不再耽搁时间,两人再一次回到了那片蘑菇地。 这是他们第三次来到这个地方,中间隔了这么久的时间,这里已经不见了刚刚的那一片孢子雾,恢复了平和的景象。 只不过地面上的蘑菇比起最初,又少了大半。余下几朵不知是否感应到了方谦与陆澜回来,鬼脸扭曲,带着剑痕与干黑了的血迹,好似瑟瑟发抖,随时准备再缩入地底逃命,看起来好不可怜。 陆澜心有余悸,方谦从容走去。蘑菇顿时想逃,却快不过金丹巅峰,一把就扯住了余下的鬼面蘑菇中最大的一朵。 鬼面蘑菇吓得嘴巴一张,露出口中森森白牙。 方谦看了一会儿,突然认真问道:“你们有嘴是不是应该也可以说话?” 蘑菇惊了,它还从来没见过这么生猛的人类,整个菇好像都干了一半,更显憔悴。 为了自保也为了不成为下一个被抓捕的“目标”,四周的蘑菇同时散出孢子,只是这一次方谦和陆澜早有准备。在灵气运转下,那些孢子根本无法粘身。 蘑菇们本身没有什么战斗力,对着自家兄弟只能爱莫能助。只能说,还挺有义气的。 “没学过说话吗?”方谦戳了戳蘑菇的“脸”:“真是白长了一张嘴。” 蘑菇很气愤,以至于忘记了被砍的恐惧,张开嘴就想咬方谦,紧接着却被他用两根手指捏住了嘴巴。 “长了嘴却不能说话,那不如斩掉吧。”方谦冷下脸,钧弘应声出鞘。 “吱吱吱!”蘑菇疯狂地抖动起来。 与此同时,四周的其他蘑菇疯了一般将自己拔了出来,四散而逃。 方谦勾了一下嘴角,露出意料之中的笑容:“果然听得懂,你有没有看到过一位蓄着这么长胡子的老头儿?” 陆澜站在一旁,荣幸地围观了自家大师兄劫持蘑菇的全部过程:“……” 蘑菇不会说话只会吱,见伪装不下去了,干脆放弃了伪装,一本正经地像摇头一样摇晃起来。 “没见过?”方谦眯了一下眼睛看着那朵,很快接道:“你说谎,反正蘑菇还有很多,也不差这一朵了……” 方谦本也没真的打算用钧弘剁蘑菇,要么剑气,要么手撕,再不济让陆澜出手便是。他还天马行空地想起了季峥的烤鸡,倘若手上有那么一份料,这蘑菇没准也极其鲜美。越想,方谦越觉得可行,眼神一瞟,已经开始物色下一朵要遭殃的蘑菇是哪朵了。 既然是吃,当然要吃大一点的这一朵了。 可惜的是,蘑菇见方谦亮剑,立刻疯狂点头,“吱吱吱!”地惨嚎起来。 看来不能斩蘑菇了,方谦有些遗憾地收回了钧弘。“他最后出现在哪儿?” 蘑菇又一次地扎根在原地,一动不动了。 方谦差点被气消,这会儿又装成真蘑菇还有用吗?“既然申屠家用活人养菇,那这蘑菇一定有其价值,我们不如煮一朵尝尝看?” 威胁蘑菇,天理难容!大蘑菇有气无力地吱吱了两声,把自己拔了出来在前面带着路。 这蘑菇看起来不高,走起来却很快。但它也没有走多远,在中间的位置就停了下来,甚至还原地蹦跶了两下。 “他是在这里消失的?”方谦摸着下巴陷入了沉思当中。 大蘑菇疯狂地点头,随即趁着方谦研究的空挡,一点点的往后蹭,最终一溜烟地消失在密林当中。 不知道该不该阻拦一下的陆澜:“……” 方谦自然也注意到了蘑菇逃跑的全部过程,不过这些蘑菇的大本营就摆在那,真有需要的话再抓一个也不难,因此也没有计较它的跑路行为。 这个地方方谦已经走了很多次了,却看不出什么异常。 黑洞吗……方谦勾了一下鼻尖。 他想起来当初自己和季峥就是进入黑洞离开的那片灵脉星河,那这里的黑洞又有什么关联不成? 方谦想着失笑了一下,他或许想多了。信息不完整,他无法推断出师尊到底遭遇了什么,但是好歹明确了一个信息,唐景辞确实是在这里消失的。 方谦想起蘑菇最后蹦跳了两下的动作,犹豫片刻,迟疑地蹦跶两下。 四周一片安静。方谦失笑,这怎么可能蹦跶两下就出来了? 他回身走向陆澜,却一步踏入到了一片光影当中。 第二次浮光掠影…… 方谦愣了一下,没想到自己也能在短时间内连着遇到两次浮光掠影。 这一次他看到的是一片同样密林,如果不是叠化出来的光影效果,使眼前的景象失真,方谦一时间还难以判断自己竟然进了唐景辞的回忆当中。 唐景辞持剑站在他刚刚站立的地方,目光凝望着虚空的方向,好像有什么让他忌惮的存在。 方谦顺着他的目光看了过去,只看到一片虚空,没有看到任何异常……这浮光掠影给的线索范围未免也太不全了。 然而很快方谦便看到陆澜所述的唐景辞身后的巨大黑洞,确实和他与季峥曾经遇见过的黑洞很像。 方谦站的离很近,可以看清唐景辞面上的凝重,然后他没有任何迟疑地,直接踏进了黑洞当中。 方谦忘了自己还在浮光掠影当中,下意识伸出手想要去拽唐景辞的手臂,理所当然地抓了一个空,也因此却一步踏到了黑洞边缘…… 他似乎也能进去。 借由浮光掠影进入一个未知的黑洞,这么算来唐景辞看着的方向很有可能不是当时发生的事情。 这个浮光掠影的片段里,唐景辞也在另一场浮光掠影当中! 方谦只犹豫了一瞬,眼看浮光掠影将要碎裂,他一步踏进了黑洞当中。 “大师兄!” 在进入黑洞的那一刻,方谦疑惑地看了一眼身后,他似乎……听到了季峥的声音? …… 季峥站在断崖附近,夜雨朦胧了前方的视线,也冲刷掉了原本可能有的痕迹。 这太不正常了。季峥的眉头不由蹙起。这几日他一直跟着戚若云学习行兵布阵,自然知道自己这位师兄心思之缜密,即便是出来探路,也必定会留下后人可以追索的线索,以防不测。可一直到现在,季峥都没有发现他们的任何踪迹。 就好像,不曾有过戚若云这一队人马。 突然,季峥心生警兆。漫天雨幕中,他仿佛感觉到自己朝思暮想之人,却是身处在危险之中。 “大师兄!” 季峥下意识回头伸手一抓,却什么都没抓住。反是两道人影出现在季峥左右,警惕四周:“殿下。” 季峥有些失落。他一手按在自己尚在悸动的心口,眉头紧锁不开。 “无事,继续隐蔽。”季峥还望着远方。即便金丹仙人的神识再强大,龙气再得天独厚,也绝对看不到万里之外的荆州。 兆氏兄弟与其说是被什么危险逼出来的,更不如说是季峥的异常将他二人给吓出来了。此时他们也确定四周并无异样,眼下季峥开口,他们自然也是对视一眼,身形便缓缓隐入黑暗之中。 戚若云还没有找到,又平添了一桩心事。季峥的心头难免起了一阵暴躁。 季峥深吸了一口气,雨幕中还有山林特有的清爽味道,并无血腥。方才一路找来,他们也并没有发现此处有打斗痕迹。虽说戚若云只有筑基修为,但对方就算身手再高,也不可能悄无声息一点痕迹不留,将他们全部瞬间解决。 季峥还认真地想过一会儿,就算大师兄在这里,也不可能。 那便定有其他古怪。可戚若云本身便精通奇门遁甲,真有可能落入别人的陷阱里?季峥对此也不由得深深怀疑。 胸腔中那颗心脏还在不安地跳动。季峥不再犹豫,只想尽早解决此事。他觅一高处,站在枝头。手掌一翻,一缕金色的龙气在雨幕中若隐若现,便散入了山林之间。 以季峥如今的修为,操控龙气十分自如,但也难免分神。如此一来,他的行藏便再难像先前一样掩饰得□□无缝。 季峥也并不寄希望于那兆氏兄弟能掩护他一把。这倒并非是出于对两人的不信任,只是对方若有本事将戚若云连同一队大活人都动了手脚,让他们消失。那恐怕当季峥放出龙气的那一刻,他的行藏便不再是个秘密。 他只能赌,赌自己搞明白发生了什么事,能比对方的杀手来得更快。季峥合上了双眼,细细感知天地间灵气有无异动。 山林逶迤,重重叠叠。稀薄灵气似乎一阵风来便会被吹得更散。这一缕龙气被季峥控制成了一片同样稀薄的雾,借着风势,梳理着这些灵气的来去。 季峥猛地睁开眼睛,他找到了!在离这里十丈外的一颗杨树上,有微弱的灵气波动。 还有…… 几乎同时,一道更强的灵气从他身后罩了过来。 这整座山崖都在敌方的阵法之内! 第97章 卜卦 这是一条干净的街,可能刚被细雨打理过,路上的青石板缝隙当中还有积水。 方谦刚踏进黑洞,下一瞬就出现在街道正中央。 他看了眼身后,黑洞已经不见了踪迹,而陆澜自然也没有跟出来。 方谦掏出弟子令试着联系陆澜和唐景辞,意料之中的都没有任何回应。 方谦将弟子令塞回了储物袋,突然有些怀念自己异世游时的手机来。还是现代科技好,进到地底都有信号覆盖,哪像弟子令,隔着个秘境就只能当个摆设了。 他叹了口气,目光随即看向四周,这里没有什么人,街道两旁的屋檐上都挂着风铃,清风带起一阵阵悦耳的声响。 方谦站在路中犹豫了一下,刚准备走向一家店铺,就听到了有脚步声传来,穿着一身道袍的年轻人举着卦幡从街头走了出来。 “今有蛟龙出北海,衔烛幽都,含章拟凤……” 眼看那人一路念念叨叨地走来,路过方谦时也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打算,方谦干脆伸出手一把抓住了人胳膊。 小道士整个人顿时一僵,口出严厉,一手紧紧按在腰上大概是荷包的位置:“谁!做什么!” 尽管小道士一副奶凶奶凶的样子,但方谦清晰地感觉到他胳膊上传递来的颤抖,显然是被自己惊吓所致。他还是头一次遇见撞上自己是这么个反应的人,下意识地摸了一把自己的脸,我长得很像坏人?这小道士的相术应该极其糟糕了。 只是再见小道士双眼虽然明亮,但瞳孔却不似常人能对上焦,甚至而言有些偏移。他伸手在小道士面前挥了挥,小道士虽说有点反应,但却是微微侧头,以耳倾听。方谦总算了然:“你看不见?” 方谦这一出声,小道士顿时觉得这声音如沐春风。何况手中荷包捂得紧,也不见对方有抢夺的意思,顿时放松了一些:“不知这位先生何故拦我?” 小道士像是突然想起自己的身份般,啊了一声说道:“先生想要算卦吗?” 方谦看小道士镇定下来,松开了手。但此处毕竟是秘境之中,谁知道小道士会不会像鬼面蘑菇那样突然溜走,是以还是侧开半步,目光紧盯着小道士,防备他突然逃跑:“算卦……也行。不过在那之前,还有些问题要请教。” 大抵是误会了什么。小道士胸膛一挺,报出了一长串山名,又报出了一长串仙长的尊号。末了方谦才听明白,小道士是怕方谦觉得他没什么算卦的本事,因此搬出自己的出身。可惜他讲的那些,方谦一个都没听说过,只好讪笑了一下:“请问这位小道长,这里是什么地方?” 原来是个问路的。小道士不免有些泄气,更多了些狐疑:“此地是清水镇,先生是从外地来的?” 方谦“嗯”了一声。从黑洞外来的,也算来了吧。不过清水镇这个名字,着实普通,此地建筑也与他所见的城镇有些许差别,或许时间也不大对了。 心中有了猜测,方谦不免有些头疼。他按了一下眉心:“冒昧地问一下,如今是哪一年?” 小道士眉头一皱。若说问是哪一日他还好理解,可这哪一年……只是他听此人声音也不像是个坏人,迟疑片刻后,还是答道:“如今是建德十六年,三月十九。” 方谦深吸了一口气,成吧……他这是直接回到了五千多年前。 直接差了几十个世纪,弟子令联系不到人,那可太正常不过了。 小道士候了半天,不见方谦有下文,难免以为自己是被人涮了。这人虽说声音好听,却拣自己这么个瞎子欺负,看来也不是什么正经人。他叹息一声,再次摇起手中卦幡:“先生如果不算的话,那小道先告辞了。” 他说着往左边侧开一步,自觉不会再撞到人,随即便往前走去。 “等一下。”方谦伸出一条手臂直接将人拦了回来:“谁说我不算卦的,这就算。” “……” 小道士将卦幡插在墙脚,放下背后的竹篓,从里面一一掏出木头板凳、桌子板、甲骨,居然还有一套笔墨纸砚。 “先生,想算些什么?” 想算的有点多。方谦蹲在卦摊前犹豫许久:“就算一下,我该如何回家吧。” 这个问题着实有些奇葩,但是联系到方谦先前的古怪问题,小道士也就释然了。清水镇这样的小地方他开张不易,恐怕这几天能不能吃上饭就全靠这个古怪先生了。小道士迟疑片刻,没敢要求方谦换一个,干脆从怀中掏出几枚铜钱随意掐算了起来。 但这卦却越算越繁杂,竟然推导出无数个结果。小道士一脸的凝重,迟疑地对着方谦的方向说道:“先生有一个家已经回不去了……” 回不去的是哪一个家方谦心知肚明,他有些诧异看了眼这个小道士,他身上没有灵气、不曾修行,没想到这卦倒是算的挺准的。不过算卦也不是方谦的主要目的:“这城里的人都去哪儿了?” 小道士卜卦的动作一顿,一脸迷茫地“看”向方谦:“前些时候下了雨,大家大概都还没有出门。” “哦……”方谦随口应了一声,目光瞥向四周的房屋,这些房屋门窗都禁闭着,完全不像有人在的模样。 小道士算出了一头冷汗,将龟甲也拿到了手中,细细抚摸龟甲上的纹路,一手掐得飞快。 等他算完时原本完好无损的龟甲突然出现了一道裂痕,小道士心疼抱着龟甲,哆哆嗦嗦地说道:“先生……你的家恐怕不在我们这里。” 方谦原本还在研究街道上的情况,闻言有些转回目光诧异地看向小道士:“这话倒是没错,有回去的办法吗?” 小道士捏着龟甲,神色变得越来越沉:“有龙引渡,可以归家。” “龙?”方谦愣了一下,他差点忘了五千多年前,这世间还有龙的踪迹。而龙族退出历史的舞台,也差不多是在这个时代。 小道士说完龟甲彻底裂成了两半,他捧着龟甲陷入了悲伤,没有焦距的眼中多了一层朦胧地水雾。 方谦一瞬间多了一种欺负小孩的负罪感,不过他以前也没少欺负过小朋友,所以在从储物袋当中拿了一颗上品灵石塞给小道士当补偿后,这负罪感便彻底散了去。 他也有极品灵石,但是不适合拿给小道士,毕竟怀璧其罪:“再帮我算一件事,我要找个人,能不能算到方位?” 小道士拿着灵石一脸犹豫,他的龟甲裂了,也没有可以替代的工具。最终叹了口气,将龟甲和灵石都放在了一边:“我算算看,不一定准。请先生赐字。” 说着,小道士将纸笔从一旁往前推了推。 方谦有些狐疑地又看了小道士的双眼一眼。但既然小道士都没有提出异议,他便恭敬不如从命,提笔在纸上写下一字。将纸张递过去时,还不忘贴心地说了一句:“我写的是归,归来的归。” 小道士一声鼻音,示意自己知道了。之间他拎起那张纸,一手在纸背上轻轻抚摸,竟是以墨水的干湿,辨别方谦这个字究竟是怎么写的。只是他毕竟目盲,测字并非他所长。小道士摸了半晌,叹息一声:“这一卦可能不准,就不用给卦资了。” 方谦不由得咧了咧嘴,先前那一块上品灵石,才是一卦之钱?要不就是五千年前灵石遍地,要么就是小朋友口气太大。 小道士眉头微蹙,似乎仍在犹豫要如何表述。最终他摇了摇头:“方位不好找,先生随心便是,最终必定会得偿所愿。” 方谦仍没能从小道士身上察觉出点灵气来,却莫名觉得这一次小道士的开口,似令天地因果有了些许扭转。对五千年前的世界,方谦知道得并不多,但还是看得出来这小道士有些本事。 他站起身来,又掏出了一块灵石摆在桌上:“小道长,日后多多保重,我们可能没机会再见了。” 毕竟他们隔了时代。 小道长空洞的眼睛“望”着方谦离开的方向,末了开始慢吞吞的收拾东西,重新背起竹篓,顺着街道走了出去。 “今有龙焉,出于北海,伏于南越,终于北渊,后世不得相见……” …… 方谦和小道士分开之后沿街走了一会儿,在一家门口挂着酒肆招聘的店铺前停了下来。 他敲了敲门,许久不见里面有动静。方谦犹豫了一下,顺手去推门…… 门自己打了开,穿着店小二衣服的人站在门口,打着哈欠一脸困顿的表情,声音却压的很低:“谁啊,这么早?有事吗?” 早?方谦愣了一下,下意识回头看了过去,原本的艳阳和雨后的红霞都不见了,却而代之的是刚刚跃出地平线的朦胧朝阳。 方谦沉默了一下,看来他没有再次穿越,这里的时间轴显然是混乱的。这么一来,寻找唐景辞一事势必会变得更加困难。 毕竟在一段随时可能跳跃时空的空间里,要如何才能找到一个大活人? 第98章 龙族 晨曦的霞光打在方谦的侧脸上,像是融了一层金辉。 店小二嘴上抱怨完了,才抬头看清楚方谦的模样,光华荣耀,便是庙里的金身菩萨都没他这般好看。 说话间,店小二不知不觉背脊都挺直了不少,舌底也压了个庄重,却本能地放轻了音量,颇有些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的意思:“这位客官,不好意思我们小店现在还没有开门……” 方谦微微一笑:“没关系,我想找一个人,一个大约六十余岁,白胡子和头发一样长的老人,不知道你们有没有看到过。” 每天来往的客人不计其数,老者也不少。店小二仔细思索,心中有了几个对应,却又怕令方谦竹篮打水一场空,便又问得详细些:“不知客官想招的这位老人家,可好酒?好什么酒?” 方谦顿了一下。太珩不禁酒,但是方谦很少看见唐景辞饮酒。他自己也知道恐怕找错地方了,迟疑着摇了摇头。 店小二果然露出遗憾的表情,却难为他斟酌字句,生怕令方谦的不快活雪上加霜:“那客官可就找错地方了。我们这里是酒肆,来往都是好酒的客人。不好酒的老人家……实没见过。” 方谦挑了下眉,从储物袋中掏出一片金叶子来,递给店小二:“那能不能余我一壶酒?” 店小二下意识瞪大了眼睛,看了看金叶子又看了看方谦,露出纠结的神色。最后也不知道是方谦的美貌打动了他,还是金叶子实在值钱,店小二终于犹犹豫豫地接过了金叶子松了口:“那你等一下,我去给你打酒。” 他进去的时候,还特意看了眼四周,确认无人才将脑袋缩回去,同时关上了门。 方谦挑了挑眉,目光扫过街道。清晨的街道同样很安静,和前一瞬被打湿的世界不同,如今的街道看起来很干爽,甚至有些燥热。 他还没有来得及更仔细地观察,那酒肆的门就再次推了开,店小二将一壶酒推到了他怀中:“这是我们酒肆里最好的酒了,快走吧,这个点儿不要在街上乱窜。” 方谦一脸懵的皆过酒,先闻到了一阵酒香。方谦忍不住眼睛一亮。 店小二原本想关门的,但是看着方谦的脸却又忍不住说了一句:“你要找人的话可以去街头的春生铺子,那家什么生意都做,找人很方便。” “多谢……”方谦的话还没说完,店小二已经迫不及待的关上了门。 方谦勾了下鼻子,也不是很在意。随手取下了酒壶上的塞子,晃着酒壶仰头饮了一口,这酒中竟然还有淡淡的灵气波动,混在酒香当中。 方谦低头看了一眼,不免有些惊喜。他喝着酒慢悠悠地走向街口,同时将灵气悄无声息的铺了出去。 除了街口的春生店铺之外,他也想看看是什么让店小二这般忌惮。 不过探视之下却发现这个清水镇除了灵气比后世充盈之外,并无其他异常。方谦蹙了下眉,却并没有放松戒备。 眼看前面很快就到街口了,从这里已经能看到春生的牌匾。 方谦不再耽搁时间,快步走了过去。他没有看到自己身后的影子突然晃了晃,头部的位置微微弯起,好像是在凝望着他的背影一样。 …… 平沉谷中,那道灵气出现的太快,兆氏兄弟赶过去时,季峥已经失去了踪迹。 季峥在被拖进阵法中时,先一步出剑斩了下去。剑光穿透层层树影,将原本隐藏起来的阵中世界,斩开了一道裂痕。 藏在暗处的布阵之人也没想到季峥会如此不按常理出牌,忍不住吐了一口鲜血。 季峥在阵出现裂痕时,并没有急着脱身,而是向着刚刚他察觉异常之处御剑而去。 那是一棵高大的槐树,上面果真有一道灵力印记。可能是还在阵中的缘故,那道印记清晰了许多,正是太珩的标识。看来戚若云果然在这阵中。 几乎同时,季峥反手将剑刺向后方…… 一把折扇勉强架住了季峥的剑,戚若云看着和自己脸颊只差一寸的剑尖忍不住叹了口气:“殿下别激动,我还不想破相。” 季峥顿了一下,收回灵剑:“戚先生,先生此行可遇危险?” 戚若云摇了摇头,合上折扇敲了下手心道:“没什么,只是这阵法设的措不及防,我虽然侥幸没有被对方抓获,但也找不到出去的路,前面还担心在这阵法当中留下印记你会看不到。” 他说完忍不住再次长叹了一声,虽然和这个小师弟只有短暂的接触,却也对他的脾气了解了一二。在陷入阵法之后,他就猜到这小师弟一定会亲自寻过来。 戚若云说完转身走向季峥用剑劈开的裂痕:“走吧,你好不容易破开的阵法,一会儿恐怕又会愈合。” “等一下。”季峥说着看向暗中的一处:“先生请先离开,我去会会此间主人。” “哎,你……”戚若云挽留的话还没说出口,季峥就已然不见了踪影。 戚若云无奈地摇开折扇,看着空无一人的树林,小声喃喃道:“我就这么回去了,怕不是会被将军打死。” 他无奈地摇了摇头,眼看着被季峥劈开的裂痕重新闭合。换了一个方向而去,倒不如先把其他人救出来一起破局。 与此同时,密林深处。 两道人影一前一后凭空出现在林中,其中一人衣服上还沾了血痕,正是刚刚季峥破阵时伤到的那个布阵者。 “人呢?”他声音听起来有些沙哑和急躁。他们设这个阵,原本是打算等城西军从此地路过时,困住整个军队,借机带走季峥和萧朗安。 却没想到会在这夜雨当中遇到意外惊喜。 “刚刚还在那里,现在就感受不到了。”另一个人眉头紧蹙在一起:“会不会和他身上的灵气有关?” 他说着看向同伴:“我们还需要多久的时间?” “阵法启动大概还需要半刻钟左右。”同伴说着攥了下眉:“只要他还在这阵中……谁!” 一道剑芒,比他问题更快地刺向了他的后心。 “季峥?”那人抬手一道阵纹挡住了剑势,剑锋和阵纹交会处激起了阵阵火花:“既然是自己送上门的,就别怪我们不客气。” 这两个人的修为都在金丹期以上,季峥没有多言,转剑再次刺了过去。他的目标从来只有一个,就是斩杀眼前这个布阵之人,布阵的人不再,这里的阵法自然也就破了。 “狂妄。”布阵之人冷笑了一声,他身前迭起层层阵法,如同光牢般死死压向季峥:“在我的阵中,还想杀我?” 季峥压根没管身后的阵法,剑上龙气纵横,一剑破开前方层层阵纹,刺向那人脖颈。那人瞪大了眼睛,目光当中终于露出了一丝恐慌。 然而就在剑吻上对方皮肤的那一刻,他眼前的人露出诡异的一笑,剑尖如同刺入了琉璃当中,眼前的人突然出现了裂痕。 阵法幻象? “成了!快!”是一直被季峥忽略的另一个人,他手上还拿着三根香,神色当中的兴奋还没有完全散去,目光中却多了一丝奇异。 一阵诡异的香味蔓延开来,季峥动作一顿,血脉当中一股戾气蔓延开来。黑夜当中,他身上却泛起了金色的纹路。 这是什么……季峥脚步有些沉重,眼睛变成了金色的竖瞳。 拿香的人手一抖……这香是皇室库存中禁物,专门用来控制那条死龙的。会带出来是考虑到季峥身具龙气,这香或许能够左右他的心神。 如今看来,这哪儿是具备龙气,他分明……也是一条龙啊! 眼看季峥走向自己,那人的声音微微发抖,说不清楚是源自兴奋还是恐惧:“快一点!快!” 然而他最终的记忆停留在一只金色的龙爪上,直直的插进了他的额头当中…… 季峥抽出手甩了甩上面的鲜血,金色的眼睛看起来没有任何温度,他随即看向了另一个人。 “你到底是人还是……”那人声音也有些抖,同时加快的手上布阵的速度。“龙?” 季峥自然也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一步一步走向他,设在他面前的阵纹在龙气的侵蚀层层碎裂。 那人干脆闭上了眼睛,做好了阵纹最后一笔,他松了口气。 而就在此时,他却突然觉得脖子一凉,下意识用手捂住了自己的脖子,鲜血顺着指缝流淌了下来。 那人不可置信的睁眼眼睛,同时将阵纹推了出去。 光影当中传来一阵龙吟的声音。 树林的另一端,戚若云若无其事地甩了甩折扇上血迹,他这个纸扇子竟然毫不粘血,轻轻一甩上面就不见半点痕迹了。 他面前横七竖八地躺着十余个黑衣人的尸体,这些人中有原本就埋伏在谷中的杀手,也有他带来却被这些人杀害了的手下。 戚若云皱了下眉,他一路追到这里也没看到季峥的身影,也不知道那小子跑哪儿去了。 也就在此时,他也听到了那一声龙吟。 戚若云愣了一下,看着龙吟传来的方向:“龙不是早就已经死绝了吗?” 第99章 时间 春生这家店铺看起来有些老旧了,墙面上尽是斑驳的痕迹,牌匾上的春字也少了一横,看起来实在有些破败。 这家店的门窗也是禁闭着的,方谦在外面看了两眼,便上前一步刚准备敲门,那门吱呀一声便自己打开了。 方谦不由摸了摸鼻子。寻常店铺均是一扇扇门板拼就,内由一根门栓将门架住,如此一来,门便不占地方。可这么家破落店户竟用着这样的门,想来也曾是财大气粗的主。 可惜曾经荣华方谦一点也看不见了。从他的角度看去,大开的店门内黑漆漆的一片,察觉不出什么生人的气息。 那这门是怎么开的? 方谦放下了摸鼻子的手,提溜着酒壶举步走了进去。不知是什么令他产生了一种,自己的影子正在害怕的错觉。他迈入店内的脚步顿时一收,低头望向自己的脚下身后。 影子就是影子,并没有什么异样。 只是这一低头,身后的房门便砰地一声撞上了。方谦都没来得及借外面的天光看一看屋子里究竟有什么,便又是两眼一抹黑。按理来说,修行之人视物也可以靠灵气对周边的感知,但此地颇为怪异,方谦觉得自己根本就是陷入一片混沌之中,此时连个房子的轮廓都感知不出来。 方谦暗自叹息,同时将钧弘推出半寸,以防不测。 嘎吱,嘎吱—— 黑暗中传来怪异的声响,就像是有人踩在木质楼梯上,而这楼梯已有一年多没有人校钉,每一块木板是好的,每一脚都叫得人牙酸。 嘎吱,嘎吱—— 随着脚步声,方谦看到不远的上方出现了一缕微弱的烛光。烛光一点点变亮,似是从螺旋的木楼上一点点降下来。而借着这一点光,方谦总算看清了眼前的屋子。 这里看起来像是一个老旧的古玩店,两边都个摆了一个博古架子,上面陈列了许多古玩。也不知道该说老板懒,还是根本不在意,那些古玩上肉眼可见地蒙了一层灰。 方谦对此并不意外。毕竟这家铺子,也是肉眼可见的怪异与没有生意。 楼上的人终于下来了。那是一名年逾古稀的老者,手中举着一盏天女捧莲的烛灯。他身形佝偻,似乎比脸上显出来的年岁更为苍老。下楼梯对他来说显然不是易事。他脚步僵硬,没两步便要摸一摸膝盖。 方谦看着老人,眉头微微一蹙。这人身上虽然有一股死气,却并不像是真的死人,可能只是岁寿到了。 他这么想着,便上前一步扶住老人的手,那手上的温度完全不像一个活人。 方谦不动声色,抬头看向对方含笑说道:“老人家慢一点走。” 老人并没有挣开方谦的手,目光下移看向方谦:“客官是来买东西的?是来买消息的?还是来卖消息的?” 他的眼神看起来有些僵硬,像是死鱼的眼睛,声音听起来也刻板生硬。 方谦没有立刻回答,当老人走下来后,自然地松开了手,只是在松手时指尖滑过了老人的脉搏。 还有心跳…… “我是来买消息的。” 老人收回视线,将蜡烛放在桌子上,拉开板凳:“请坐。” 方谦看着上面的一层灰微笑婉拒:“谢谢不必了,我站着就好。” 老人闻言自己坐了下来,他坐着的时候背脊僵直:“我这里的消息分三等,最低等十块中品灵石,中等十块上品灵石,最高等一块极品灵石。” 方谦忍不住乍舌,几千年前的价格这么吓人的吗?都以为日子是越过越通货膨胀的,但这里显然不太正常。 老人像是看出了方谦的疑惑,也不恼怒,只是对方谦显得更没什么兴致。他眼睑微垂,声音又干又硬,听起来令人颇有一种费力的感觉:“你既然找到这里来,就应当知道我做的是什么生意。若你只是想问鸡零狗碎的东西,出去便是。若你想问的问题,跨阴阳两界,就应当知道这个价钱很是公道。” 老人一长串话说得断断续续,好几次都令人觉得他是不是要背过气去。可方谦却因此明白了老人的异常。若非他这样既有生气也有死气的人,恐怕也是真的做不了这营生。 好在方谦如今身上很是富裕,曾经当过富二代的人对灵石也不会有多吝惜:“我是来寻人的,我师尊唐景辞他老人家失踪了,这个算几等?” 老人闻言拿出笔墨纸砚:“绘像,若有生辰八字,一并记上。” 方谦拿着笔犹豫了一下,君子六艺他并不是没有学过,只是他剑修太过突出,太得唐景辞的宠爱,以至于这种课他睡着后从来没人叫醒过他。更不提他渡劫后用的都是硬笔书法,回来后也没再用过纸笔,如今下笔更是没了个轻重。 至于唐景辞的生辰八字……这种东西若是落入别有用心之人的手里,后果不堪设想。而且太桁不兴这一套,方谦八字只解四字,并不知道唐景辞生辰的具体年份与时辰。 笔墨因他控制不匀称,线条粗粗细细。但方谦画得很快,不多时便放下了笔:“请过目。” 老人也没想到他画的这么块,有些诧异地看过去。 ……要不是事先知道方谦是来找人的,他压根看不出这是张人脸。眼目高低不匀,鼻子……鼻子就是一个折笔。嘴巴则被埋在了一堆墨线里。 还没等老人看清楚那不全的八字是什么,方谦突然将纸又抽走,在大概是头顶的位置补了一堆茅草,然后满意地将纸递了回去:“可以了,刚刚少画了头发。” 老人看着画沉默了许久,才迟疑地幽幽说道:“最高等,一块极品灵石。” 方谦笑了一下,从一开始他就觉得对方并不是真的需要画像,不过……“找个人而已,就要一块极品灵石,这怎么听起来有点像诈骗?” 老人依旧静静地看着方谦,声音迟缓地说道:“你要找人来自未来。” 嗯?有点意思,方谦一手提溜着酒壶,另一手从储物袋当中摸出一块极品灵石扔给老人。“那他人现在在哪儿” 老人没有急着回答,只是拿着灵石端详了片刻:“你这灵石上面有死气。” 他说完用鼻子在灵石上又闻了一下:“不过我喜欢,你要找的人确实出现在这条街上过,不过却是在三百一十五年之后,也会到我这个小店当中来,如果你能够等到那个时候的话就能见到他了。看在这个灵石的份上,我可以再多送你一个问题。” 方谦沉默了片刻,心里几个问题几个问题闪过,比如这到底是什么地方?这家店铺又是怎么回事?清晨的小镇为什么会有问题。 他抬头对上老人诡异的微笑,心念一转问道:“请问现在是哪一年?” 老人愣了一下,意味深长地看向方谦,嘴角的笑容逐渐扩大:“如今啊,是康成四年啊。” 得……这又往前了七十二年,方谦忍不住有些头疼。 “还有别的问题吗?”老人的说话的声音越来越轻,甚至有些飘忽不定。“下一个问题,我可以不收灵石……” 方谦挑了下眉,这不收灵石的恐怕才是真正的危机。 老人见方谦没有再问下去,有些遗憾的移开目光,重新拿起蜡烛走向楼梯:“如果没有其他问题的话就请离开。出去的时候记得关门。” 你这个难道不是自动感应门吗? 方谦趁着还有烛光走到门前,这一次大门果真没有自己打开。他顿了一下没有立刻开门,而是回头看向正在一步一步爬上楼梯的老者。 他回头时刚好看到那老人也在扭头看着自己,每登上一步头就多转一下,眼看着就要将头转过一百八十度。 方谦不再犹豫,直接推门走了出去。 那扇木门像是变成了最普通不过的木门一样,在方谦踏出春生店铺之后也没有自动闭合。 出于对老人家的“尊重”,方谦最终将木门重新合了回去。举着烛灯的老人,已经彻底彻底走到了二楼,然而在关门之前他脖子伸得很长,脸仍然对着方谦的方向。 五千多年前的人,都是这么可怕的吗? 重新回到街道之后,太阳依旧没有彻底升起来,街道上依旧空无一人。 方谦还没有想好接下来去什么地方,却再次进入春生之前的奇怪感觉,他猛地回过头,刚好跟自己的影子对视在一起。 影子也没想到自己这么容易被发现了,猛地抖了抖,在重新装成一个正常影子和彻底暴起之间犹豫不决。 最后将自己拉扯成一条线,试图缠上方谦。 这是把自己当成傻子了?方谦挑了挑眉,甚至没有动钧弘,只是徒手抓了影子,将它揪了起来。 他能感觉到这影子上的阴气并不算强,并不能伤及自己。 果然影子被他抓到手上之后,强烈的扭动了起来,却并不能挣脱方谦的桎梏。 方谦刚想研究一下这影子的构造,原本晴朗的天突然乌云蔽日,没有了光时,自然也没有了影子。 方谦手上一空,凝眉望向四周。 而就在此时,他隐隐听到了一阵龙吟的声音。 第100章 有龙 季峥也不清楚自己到底怎么了。他眼前一片模糊酸热,每一口起都像喷出一团火,他的体内,似乎血脉与灵脉里流动的都是熔岩,缓慢地要将他灼成灰烬。 他从来没有告诉过任何人,自己身具龙族的血脉,哪怕是对方谦和林少信,也只字未提过这件事情。 其实,如果不是当年跌入万鬼窟,意外找到万龙冢,季峥自己都不知道这件事情。他的母亲是龙族的后裔。 没有人知道,龙的血脉是如何流入人类的身体中的。而人身上的龙血随着几代传承后,也逐渐稀薄,看起来与常人也越来越相近,再无了那些个什么出生时天地翻涌,满室异香。 可这一点稀薄的血脉,已足以令季峥这个继承了萧氏血脉,原本注定与修行无缘的人生出资质极佳的仙骨。 季峥在万龙冢中游荡了近十年。这十年,他是那里唯一的活物,体内稀薄的龙血吸引着缠绕在累累龙骨上的龙魂、龙气。它们侵蚀着季峥的身体。 那是痛苦的蜕变,季峥一面坚持着不让自己被彻底吞没,一面忍受着生与死的拉扯。而这份痛苦之中,他的血脉也因此彻底被提纯。 可他从未想过自己真的会变成一条龙! 季峥看不清自己的模样,他的眼前一片混沌,也分不清自己到底在什么地方,好像有无数的光影。他有些不适应底甩了甩尾巴,直接扫塌了身后的房屋。 然而下一秒,倒塌的房屋消失不见,他仿佛又到了一个新的空间当中。 怎么回事?他好像记得上一刻,他杀了那个布阵的人,但是也是那时那个人的阵法设成,他似乎被拉进了阵法当中。 季峥可以肯定他已经不在平沉谷内,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眼前的世界一再改变。 季峥忍不住张口,脱口而出的却是一声长鸣之音。 他看不清四周具体的模样,而体内的一团火也依旧无法熄灭。季峥头痛欲裂,一头撞了出去。 他仿佛穿过了无数时空,转瞬之间看遍了春夏秋冬。 直到他听到一个声音…… “龙?” 硕大的龙头望向下方,他能看到那个人,但两人之间却像是隔了一层光怪陆离的世界。 季峥在愣了一瞬间后,硕大的龙头直接撞了上去,却在对上那人惊疑不定的目光。 对了……我现在是一条龙? 季峥只是短暂的迟疑之后,却发现眼前又换了一个场景。 季峥愣了一瞬,下一刻被滔天的怒意填满…… …… 方谦看到那条金色的龙时,原本遮天蔽日的乌云顷刻间散了去,艳阳升出地表。 他光顾着震惊,还没来得及上前,那条龙便已经消失不见。 原本安静到诡秘的街道突然热闹了起来,多了许多行人和商贩,四周俱是叫卖声。但是对出现在路中央的方谦都没有任何表示,甚至像是没有看到一般。 方谦心中有些空落落的。他看着金龙消失的方向,正好在街那头,被熙熙攘攘的人们阻隔了视线,又有些后悔刚刚为什么没有上手摸摸看:“那个小道士算的还倒挺准。” 他这么想着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店铺。此时的店铺与他上一次看见时更为破败。门板上的漆已经褪色灰暗,本就掉了笔画的店名掉得更多了,只余下了日牛二字。 难为这店竟还开在这里,没被别人盘了去。不过想到店主人的来头,方谦也就不意外了。 他看着身边川流之人,在随便抓一个路人询问和再进店一次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将手按上了店门。 这个小镇里面时间、年代、活人和死人分不清楚,还不如再进去会一会那个不知是死是活的人。 也不知是什么缘故,这一次的门似乎没了上回自动门的威风。方谦手腕轻轻用力,将门推开。门内依旧一片黑暗,博古架前,佝偻身影的老人正擦拭着一只笔洗,手上的布巾也不怎么干净,笔洗颇有种越擦越脏的势头。 听见方谦进来,老人的手停了下来,却并未第一时间去看方谦。方谦拦了一下门,却惊讶地发现外头的光根本照不进这间名为春生的铺子,干脆松了手。 门缓缓地合上了。 他笑了笑,走向了老人:“我们又见面了,你还记得我吗?” 老人慢慢放下了笔洗与布巾。他微微低着头,眼睛却上扬着看向方谦,仿佛不翻个白眼便看不清方谦一般。与此同时,烛光也映亮了他的脸。方谦确信现在的时间与他上一次与老人见面时必然不同,可老人的容貌丝毫未改,脸上的每一丝褶皱都不曾变过。 良久,老人的眼珠子终于翻了回来。他声音喑哑,缓缓背过身去,一步步走向桌案:“记得。你的运气不错,有贵人助你。” 方谦一想便知老人口中的贵人恐怕指的便是那条金龙,点头应了下来:“是还不错,这是你主动说的,应该不收费吧?” 老人并未回答。他吃力地扶着桌子,就好像坐下时弯个膝盖都会令他感觉到十分痛苦。但他还是缓缓坐了下来,然后才开口问道:“这一次,你又想知道什么?” 方谦走向了多宝格,看着上头的摆件。这些摆件上依然是积着灰的,但看起来不如上一次给他感觉的那般肮脏,还能辨认出这些古董的精美与精致,不乏好物件。除此之外还有一些小玩意倒是蛮有意思的,方谦还看到一个精致的瓷偶……只是比季峥做的差了一点。 方谦惯性地就想伸手去碰,随口问道:“今年是什么年份?” “劝你最好不要乱碰。”老人头也没抬地说道:“你这个问题随便问外面的人任何人都可以。” 方谦挑了下眉,收回视线走到老人对面:“这不是离贵店比较近。” 老人抬头看了方谦一眼,他的眼中死气看起来更重了几分:“如今是建德七年。” 看来这又过去了六十多年。 方谦紧接着又问道:“这里的时间线是怎么回事?” 老人沉默片刻:“你确定要继续问其他的问题吗?” 方谦又拿出一块极品灵石:“请讲。” 老人拣起了这块灵石,握在手里,抵在自己的口唇前嗅着上面的死气。他脸上的沟壑似乎更深了一些,看不出是开心还是遗憾。他的每一个字都似乎是在斟酌:“混乱的不是我们,是你。” 方谦顿了一下,这个回答约等于无。突然觉得自己拿出一块极品灵石有点亏,不过没关系,他还有一个问题想要问:“外面那些都是活人吗?” “这个问题……”老人说着下一秒突然出现在方谦面前:“你问我吗?” 两人面面相对时,方谦突然问道了老人身上浓重的尸腐味道,这是上一次他并没有嗅到的。 “对你来说可能是一瞬,但是于我却已经过了几十年。”老人背着手,走回到原来的位置上,他的背看起来有些佝偻。“你走吧,这个镇子如何,不如亲眼去看看。” 方谦停顿了一瞬,他有种预感,这个店铺肯定还隐藏了点什么。不过也确实该去看看这个清水镇中,到底有什么乾坤。 方谦将灵石随手放在了旁边的博古架上,晃着酒壶走出了回春店。 这酒已经见了底儿,如今的时间和他买酒的时间差不了多少,也不知道那家店铺还在不在? 所幸,他推开门之后外面还是艳阳天,街道上依旧人来人往,他的影子也没有诡异的模样。 方谦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去,拿着酒壶晃了晃,最后还是选择了有酒肆的方向。倒不是因为酒肆,而是那边有城门。 不过有些可惜的是当他路过那家酒肆的时候,发现那里如今还是一家布料店。 方谦有些遗憾地勾了一下鼻子,看来这最后一点酒要省着点喝了。 清水镇并不大,不到一会儿方谦便来到了镇子的入口处,这跟他一开始出现的地方相隔的并不算远。 他往前走了两边之后,突然愣了一下倒退回来,目光看向墙角处。 那里还摆着一个非常眼熟的简陋卦摊,旁边的卦幡都长得一模一样,只是少了那个瞎了眼睛的小道士。 方谦停顿了一下,眉头微微蹙起。他这一路走过来,所有的店铺都随着年代的不同有着明显的区别,唯独这个卦摊没有丝毫的变化。 即没有变新,也没有变旧。 方谦目光下意识扫向四方,可惜并没有看到这卦摊的主人。 他停顿了片刻,走向对面的卖货郎:“劳驾,请问您有没有看到对面那个卦摊的主人?” 卖货郎愣了一下,疑惑地看向那边,神色变得有些惊疑不定:“那里什么时候多了个卦摊的?我怎么没注意到?” 他说着还挠了挠头,一副百思不得其解的模样。 方谦跟着看了一眼,很快收回目光。 “多谢,这个我要了。”方谦说着顺手从摊子上面拿一个泥猴子,取了一块碎银扔给摊主,拿着泥猴子向镇口走去。 在方谦离开之后,那个穿着道袍的小道长从拐角处走了出来,摸索着坐在卦摊前,等着他的客人…… 第101章 影子 方谦手持泥猴子,走得闲适随意。 他想试试,如果现在的方谦连时间都无法束缚他,那么空间呢?他是否是被困在这个小镇上的?如果是的话,那是不是这当中又有什么条件? 城门近在眼前,方谦已有了猜想。可当他踏出一步,便又瞬间回到小镇的街道时,方谦的心头还是猛地跳了一下,莫名还带有些许眩晕感。 街道依旧热闹,对于这个突然蹦出来的方谦,贩夫走卒也仍是视若无睹。方谦举起手中的泥猴子,与那张兽脸对视了一下,这一停顿,竟被匆匆行人撞了一下肩。 “对不住。”对方的声音很大,跑得却更急。 日渐西沉,方谦独自踩在小镇的主路上。只是这么些会儿功夫,街上的行人已经少了大半。可这一次,方谦留了心,倒是确认这些来来回回的人身上俱有生气,分明都是活人。 明明日头还远没到彻底落下去的时候,周旁的小店却都纷纷支起了门板。还在路上赶着回家的人也多是踩着光阳走。方谦亲眼看见一名妇人呵斥了一句顽皮着躲入墙角阴影的稚童,然后干脆只手将孩子拎了起来,夹在腋下,转眼便消失在了拐角处。 方谦有些莫名。似乎这里的人,很怕……没有太阳? 他摸了摸自己的脸,吃不准自己这个念头究竟是对是错,只是环视了一圈,终于找到了从刚才起就一直望着自己的人。那是一名带着头巾,小二模样的年轻人,正站在自家店门内,手中横着最后一块门板,想探头又不敢将脑袋伸出来一般,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方谦。 方谦抬了抬视线,匾额上写着“乐在其间”四字。 那小二目光殷切,更有些难言的焦躁。眼看日光昏黄,方谦也不再拖延,将手中空了酒壶一抛,便走了进去。 如果龙才能破局,也不知道多久才能再等到一条龙出现,也不能一直在街道上晃下去。 待方谦脚跟并入店面,店小二立刻将门板抵上,抱怨道:“客官是外乡人吧?” “嗯。有何不妥?” 方谦问得轻松,那店小二手脚麻利,已经将门板牢牢卡住,整个店铺都被封了个严严实实。那店小二这时总算松了一口气。他不慌不忙点燃烛灯:“本地人这时候早就回家了。何况客官看着有些眼生,若镇上有公子这样的神仙人物,那我必不会忘。” 店小二笑得真诚,感染力极强。方谦也跟着笑了起来:“诶,这个时候怎么了吗?” 店小二这时把人骗进来了,便不焦急了,先是殷勤地望着他:“客官住店吗?” 方谦也自知是上了贼船了,拣了一片金叶子递了出去:“住。” 店小二看见金叶子,眼睛比金子还亮。 方谦这会儿才看清楚了客栈内部。这个客栈看着不大,大堂里只有两三张桌椅,左边角落是向上的楼梯。方谦回忆了一下,从外面看,这间客栈大约有三层高。 不过这店小二说了此地鲜少外地来客,估摸着这两三层楼里都是空着的。 店小二掰着金叶子,他长这么大还没见过这样成色的金子。终于确认这是真货后,店小二看着方谦仿佛在看一个移动的钱袋子,麻利地抽出毛巾擦着已经有了包浆的桌椅板凳,又为方谦沏了一壶茶:“客官稍等,我这就去准备上房!” “不急。”方谦顺势坐了下来,目光打量四周,“你们家老板呢?” 店小二边沏茶边回答道:“这里常年没什么客人,老板早就回家了,留我在这守着就足够了。” 方谦想了想继续问道:“你们这是出过什么事吗?” “还不是那些龙闹的。”店小二端着茶水走过来,给方谦沏好茶:“这一早一晚,清水镇都变成了鬼镇,哪儿还有外地人敢过来?” 方谦瞳孔微缩,他本来就在寻龙,没想到这么快就能有线索:“和龙有关?” “可不是……”店小二说着还往四周看了下,凑到方谦耳边:“这几年龙族数量骤减,有几条龙不知为何盘踞到我们清水镇附近,那龙每天早晚出现,可都是食人的……” 说到这里,店小二的脸色也变得有些异样,仿佛只是说“龙”,便已经用尽了他的勇气。店小二眼珠子一转,便借着准备房间一事,离开了大堂。不多时,楼梯上便又传来了脚步声,店小二再见着方谦时,笑脸依旧殷勤:“客官,随我来。” 方谦知道店小二是不想再说了。他并不想强人所难,便站起身来,跟了上去。 店小二一路领着方谦:“膳食与洗澡水我晚些一并给您送进房里。清水镇的夜里不比寻常,千万不要乱走。” 方谦笑了笑:“膳食就算了,不过可以给我带壶酒来吗?” “当然!”店小二将方谦送入房中,并将手中的烛灯留给了他。 方谦在房中等了一会儿,听着店小二的脚步声逐渐走远后,便离开了小二为他准备的上房。这里是三楼,他推开其余客房的门,这些客房大同小异,顶高虽说宽阔,但屋子并不大,陈列一张床,一副桌椅,一面衣柜,便再放不下太多的摆设了。 这些房间都没有窗。或者说原本有的,如今已经被木条封死了。 这漆黑一片的,难怪需要烛灯了。 方谦回到了自己的房间,这里比其他的屋子干净一些。他来到窗边,这里的木条封得很死,一点缝隙都看不到。 方谦在强行拆木板和晚一点出去看看之间犹豫不决,既然龙总会在清晨和深夜出现,他总要探一下究竟。 还不等方谦考虑清楚,房门便被敲响,房门并未闭合,店小二站在门口端着酒说道:“客官,您的酒。” 方谦收回视线看了过来。 店小二将酒壶摆到了桌子上:“客官,整个客栈就我们两个人,若有招待不周的地方请见谅。” 方谦拿着酒壶闻了闻,可能是同一地方酿的酒,闻起来差不太多,上面也带着淡淡的灵气:“挺好的,辛苦了谢谢。” 他停顿了一下,紧接着问道:“你可见过龙?” 店小二露出一副惊恐的表情:“怎么可能,见过龙的哪儿还能活着回来!” “不必惊慌,我也只是随便问问,毕竟从来没见过的,总会好奇一下。” “我过一会儿端洗澡水上来。”店小二神色还有疑虑,走向到门口临了又回头不放心地叮嘱一句:“客官最好还是离窗户远一点为妙。” 方谦举了一下酒壶,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避而说道:“洗澡水就不必了,你也早些休息。” 店小二迟疑地看了一眼方谦,似乎仍然不太放心,最终没有多说什么,关门离开。 方谦等人走了半晌之后才起身来到门口,这里能打探到的消息都打听的差不多了,他本来想出去会一会夜里的“生物”,到门口时却发觉还有一个“人”在门外,他能听到对方的呼吸和心跳声。 一个活人,会这么守在门外吗? 这倒是有点意思,方谦在门口犹豫了一下,到底没有直接硬闯出去,而是回到了窗边,用灵气将木板撬开一条缝隙,足够看见外面的街道。 如今太阳早已西沉,漆黑宁静地街道上空无一人。 倒是很像他刚刚来到这个世界时的样子,就是看不到有龙的影子。 时间尚早,方谦也不急,干脆拉着凳子坐在窗边,除此之外还分除了一份精力给门外的那个人。 在神识的感应下,他能感知到门外的那个小二哥还没有走,一直保持着同样的站姿动都没有动过。 这样安静的夜难免有些无聊,好在酒味道尚可。方谦决定再等两个时辰,若是还没有什么变化的话就离开客栈。 正当他这么想着的时候,就看到一道道的黑色影子从各家禁闭的门缝当中挤了出来,这些黑影看起来分外的眼熟,颇像那个冒充他影子的玩意。 嗯? 方谦察觉到不对,蓦然回头就看见一道黑影从门缝当中挤了进来。他的神识分明观察到,这影子是从店小二身上出现的! 那道影子也没想到方谦会这么快就会发现自己,原本贴着地面滑动突然如活人一般直立了起来,紧接着快如闪电一般缠向方谦。 这些影子阴气不重,被方谦轻而易举地抓住,抽成一个条:“小二哥?” 那阴影显然没有意识,在方谦手中疯狂地扭动着。 方谦挑了下眉还没等有下一步的动作,转头便看到楼下面的那些阴影正齐刷刷的抬头看着缝隙的方向,下一刻便齐齐地贴到了窗户上。 方谦看都没看,将切割下来的木条直接塞了回去,拿着手里面不停变换着形态的阴魂走到门口,一把推开了门。 那个店小二果然就站在门口,他还有呼吸,明显是个活人。只是目光呆滞地看着方谦,声音没有一点起伏:“客官,夜里不能出门。” 第102章 夜探 方谦与店小二呆滞的目光对视片刻,他确认这店小二是个活人,可却看不出是什么名堂,才令他显得如此怪异。五千年前灵气充裕,术法运用比五千年后要更加花俏精彩,甚至还有龙族的踪迹,因此也难免有些诡道术法是他不知道的。 方谦不动那店小二也不动,他试探着往前走了一步,却见那店小二也跟着挪动一步,正挡在方谦的面前:“客官夜里不能出门。” 方谦低头看了看手中挣扎的影子,又看了看店小二的脚下,他略想了想回忆起当年看的那些文……迅速地将手中影子往店小二身上一拍。 他的速度很快,如果此地有旁人,想必连他的手都看不清,影子就直接与店小二强行被摁在了一起。 仿佛有什么东西尖叫了一声。当方谦松手时,那影子却并未如他所想的那样回到店小二的脚下。店小二依然满脸呆滞,鬼影则飞快地挣脱。它不敢再惹方谦,飞快地溜到了远处,尽管只是黑影,但也看得出他满是戒备。 方谦不免有些失望,他方才手握影子的时候分明感觉得到这影子就是店小二的,虽说阴气浓重,但与店小二毫无疑问是同源,竟然合不到一起吗? 店小二表情一直不变,甚至只要方谦不走出房间,他就如同站岗一般,直直地戳在那里一动不动,诡异至极。但在方谦看向角落里瑟瑟发抖的影子时,那店小二又机械地开口说道:“客官,夜里不要随便出门。” 区区一个没什么大用的活人,甚至此时他都不知该不该当这名店小二是个人,方谦心中一叹,伸手一抓便将那自以为躲了安全的影子便被方谦隔空抓回了手中。眼看影子不断扭动挣扎,方谦挑了挑眉,不觉有些好笑。 如今现在看来,这个影子可能比店小二还聪明一些。 他将一缕灵气探入到影子的体内,试着探明对方的构造。那影子剧烈挣扎起来,却没有办法挣脱桎梏。 寻常时候方谦也没机会像现在这样逮着个影子玩儿解析。但现在握在手里,便确信这团影子可说九成九是阴气,只余那一丝店小二的生气将影子与人身仍然联系在一起。但生人的身上怎么会有阴气,还是如此浓重的阴气呢? 方谦一面想着,一面将手中的影子如面团一般搓圆拉伸。影子不断挣扎,发出惨叫,却仍是被方谦牢牢控制在手中。 目前只知道,这影子有一定的神智,白天会依附在人的身上,而等太阳落山,影子便会出来单独行动。以清水镇整个镇子的怪异来看,或许整个镇子的人都有这样的异状也说不定。 想彻底将影子打碎并不难,却很难保证不会伤到店小二。在影子挣扎的过程中,店小二的脸色肉眼可见的变差了很多。 方谦几个念头在心里一转之后,便有些无奈的松开了手,那团影子立刻缩进了地缝当中,恨不得装成自己不存在。 店小二还站在门口,念叨着同一句话。听的多少有点烦躁,方谦身形一动,直接绕开了店小二走向楼梯。 那店小二和黑影齐刷刷地跟在方谦的身后,一路上店小二依旧重复着同样的话,仿佛这样说了方谦就能放弃出门的打算。 倒是那黑影一直在跃跃欲试,知道自己斗不过方谦,就想找机会和方谦的影子合在一起。但这个机会,直到方谦走到一楼也没有寻找到。 方谦端着手中的烛灯,在一楼转了一圈,没有看到任何可用的线索,随即走到了客栈的门口。 不想这一步仿佛激活了什么奇怪的开关,原本只是麻木跟随、说着话的店小二突然瞪大了眼睛。麻木僵硬的身体径直冲了过来,拦腰抱住了方谦的腰身,几乎用尽所有的力气要将他往回拽:“你不能出去!” 凭着方谦金丹巅峰的修为,一时间竟也被一个区区店小二给拉住。方谦微微一皱眉,低头便发现他面目极其狰狞扭曲,手臂上筋脉根根爆起。 这显然已经不是人身能使出的力道了。 方谦微微皱了皱眉,最终无奈了叹了口气,轻声道了一声“抱歉”,随即指尖便点在了店小二的眉心。一道灵气注入,店小二整个人顿时软倒在地。 店小二倒并未因此失去神智,只是整个人都失去了那种骇人且不属于他的力道。只是这个年纪不大的店小二刚从迷茫中晃过神来,有了那么点力气撑起身,一抬头便看见方谦打开了门栓。 店小二连阻止方谦都做不到。他慌乱无措,连滚带爬地爬到了柜台后,整个人蜷缩在里面瑟瑟发抖。 而此时,方谦已经打开了门板。 正如他先前所想。夜晚的清水镇已不是阳间的小城镇了。明月皎皎,斑驳的青石地上黑影憧憧,来回游荡。 随着门板被打开,顶上匾额的“乐在其间”四个字似乎也都颤了一下。黑影们顿时注意到这间有生人气味的屋子有了缝隙。 这些阴气为主的黑影看来,方谦这样一个生人现下简直比明月更加显眼,纷纷游鱼一般窜来。然而打头的黑影刚靠近客栈门前的石阶,便纷纷倒飞了出去。 钧弘剑锋前,邪祟安作孽? 方谦神色冷淡。只是顾忌着柜台后瑟瑟发抖的店小二,走时还不忘将门板合了回去,当然,也带上了那盏店小二给他的烛灯。 方谦本还想着自己这是和烛灯杠上了,城西王府时也是这么个情形。但再转念一想,就古代这物质条件,有个烛灯算不错的了,他也就释然了。 先前方谦不过困住影子,便令得与那团黑影同源的店小二也仿佛受了莫大的创伤。是以方谦走下石阶时钧弘并未回鞘,只是被方谦提在手里,震慑黑影。 白日热闹的街道如今只有方谦一个活人在正中缓慢行走,烛光与月光下他的影子在青灰的石砖上并不算太清晰。而方谦的影子后头,缀着无数黑影。 仿佛鲨鱼等待着将死的鲸,虽慑于钧弘凛冽的气势,但黑影们仍伺机接近。仿佛只要能近一分,它们就赚了。 方谦并不回头,他仍是持着烛灯,往前走去,冷冷地斥了一声:“滚,别往老子影子上湊。” 哪有半分太桁仙门大师兄温良恭谦的样子。 方谦清冷的声音在鬼镇的街道上回想,令人意料之外的是,他身后缀着的那些影子仿佛被他的这一句警戒激起了凶性,竟是密密麻麻地将自己压缩了起来。鬼影重重叠叠,原本平整的地面也似乎因此有了弧度。 没有任何征兆,这些影子突然暴起。浓郁的阴气集结在一起,也能有锋锐的杀气,直直刺向方谦。 方谦反手将剑一横。其实他本能是想以剑身格住这阴气凝结成的锋芒,只是驳杂阴气毕竟不是钧弘的对手,以至于方谦出剑后还需在退上两步,才不让剑气伤了这些影子,仅仅只是驱散。 如此庞大的阴影数量,也不知是不是整个镇子的人都在这里了。 方谦突然有种莫名的违和感。清水镇的人仿佛知道,一旦太阳落山,他们便会面临如此境况。 可如果是这样……那他刚来到清水镇时,遇见的那个盲眼道士是怎么回事?那时街上分明空无一人,也不知别人是不敢出来,还是不能出来,唯有那名目盲的小道士,虽有些一惊一乍,却能在街上行走。 却不知那小道士现在怎么样了? 仿佛是在迎合方谦的念头,方谦手中的烛灯猛地跳跃了一下。 于是方谦直接调转了方向,往他第一次遇见小道士的地方走了过去…… …… 变成一条龙的感觉很奇怪。 季峥不得不从头开始学习。学习如何呼吸,学习如何扭动自己长长的躯体,学习如何把控方向,学习使用自己那几根短短的爪子攫取他所能攫取到的一切灵气,来维持这具身体所需要的能量。 他甚至还要学习如何睁眼。龙有好几层眼睑,他起先总是无法一次睁开所有的眼睑。因此他不断地撞上山脊,撞上飞鸟。 但现在季峥终于掌控了这具身体。只是他虽然一直在飞,但他并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也不知道自己飞得有多高。他穿过一片又一片雾一样的云,对那个人的呼唤,只是一声又一声的龙吟。 后来,季峥决定飞得低一点。于是他开始往下游去,丝毫不在意若自己的身形暴露在世间将会引起多大的震动。 不知过了多久,季峥终于看见了地面。这是一个镇子,到处断壁残垣,像是经历过一场大战。只是没有人,也没有白骨。看起来就像整个镇子的人突然蒸发,而另有什么庞然巨兽在这个镇子这里狠狠地撒了一回野。 龙吟不绝,无人回应。 后来季峥才在残缺的城门墙上,看见了三个字——清水镇。 第103章 更迭 城镇的遗迹上空,飞龙游弋。 季峥虽然已经学会了如何使用这具躯体,但远没有到完全掌握的程度。是以不要说变成人身,就连变幻大小也做不到。他看清此地清水镇的题名后,龙首一昂,便又向上飞去。龙身盘踞,飞得极其小心。 若不如此,恐怕原本就已残败不堪的小镇会被破坏得更为厉害。 季峥记得清水镇。他成为龙以后,便不断在历史中穿行,也不止一次来到这里。甚至上一次见到那个人时,也是在此地。只不过那时街道砖瓦俱全,与如今他所看到的截然不同。 这里发生了什么?他还在这里吗? 他的问题,此时的天地间都无人能解答。为了不再破坏这个小镇,季峥盘踞起身体,在小镇上空浮动。 他不由又想起自己先前失控时与那人的惊鸿一面。当时的他只当是平沉谷设了什么幻阵,虽说一时心动,但自己也不认为那是真的。可如今他成龙已久,所在之地不住变化,而世间恐怕没什么修行者能设阵困住一条龙…… 那当时看到的那个人是真实的吗?自己现在停留在这里,是不是又是什么天启? 季峥想要靠近这个小镇。可他的身躯太过庞大,再飞低一些,恐怕单单是他吐出的龙息,这个破败的小镇也绝对承受不起。 这里会有那个人留下的痕迹吗? 一旦这个念头生起,季峥便无比强烈地想进入到小镇。 不知过了多久,季峥的躯体终于开始缩小。虽说他也尝试过变化人形,但迄今为止,大小已是他变化的极限。 大约是曾经变身为龙,那份感觉在季峥的身体里留下过记忆,最终季峥变成了一条长约一米的小龙。 原本渺小的城镇变得庞大了起来。季峥在里面自幼地穿行着,举目皆是败景,房屋坍塌得厉害,除了一家街门口的店铺外,季峥再没见到一栋完整树立的房屋。 这家铺子在一片残骸中完整地立在哪里,显得格外扎眼。虽然没有倒塌,但是经过这么多年的风雨洗礼,铺子上方的瓦片残缺不齐,支撑的房梁被腐蚀的严重,上面挂着的牌子也早就已经看不清楚字了。 但这些都不是季峥关注的点,他看的是掉在门口处的…… 一支木簪。 木簪上面有龙气蕴养,不受岁月侵蚀,依旧光滑如新。 季峥愣住了,他停顿了很久才迟疑地飞了过去,用爪子扒拉了一下,那木簪被戳的翻了个几翻。 他本以为这是自己思念成疾留下的幻影,可是触感却是真实的。 季峥伸出爪子想要爪起木簪,但是龙只有三指,他还不太习惯,抓了几次却只是让木簪越滚越远…… 季峥有些急了,却又不敢太用力,害怕会损毁木簪。 “咦,这里竟然还有条龙啊。” 季峥听到声音,下意识回过身,龙尾不小心甩到身后的店铺。他原本以为这被腐蚀严重的店铺肯定会塌,却没想到店铺连摇晃都没有摇晃一下,反而是他尾巴上的鳞片被卡掉了一片。 很疼……但是这不重要,季峥看向出现在身后的人。 那是……唐景辞? 他在这里,那大师兄呢?! …… 此时,方谦浑然不知自己心心念念的师尊,已经与狼崽子已经在另一个时空当中胜利的会师了。他站在清水镇的镇口,此处正是他遇见那个小道士的地方。可惜鬼影不散,那摇着卦旗的盲眼小道士却没个踪影。 要是连他都躲起来了,那方谦还真是没处去找他。 月亮比起他刚离开客栈时位置也有偏移。方谦皱了下眉,神色有些无奈。这个小镇也不知道时间规律是怎么算的,前两次时间跳跃的如此快,这会儿倒是开始正常走了。 他犹豫了一下,临空一跃到一户人家的屋檐上,那些影子盘桓在四周,但被方谦震慑过之后,倒是没有一个再靠近过来的。 方谦像是想起了什么,蹲身掀开瓦片。果然小镇虽然门窗闭得极紧,屋顶瓦上却无法轻易设防。屋内一片漆黑,方谦索性还用烛光照了照,却先对上了一双瞪得极大,却极其无神的双眼。 屋内只有一人,大抵是被方谦手中的烛光吸引,原本站得直挺挺的身躯僵硬地抬起头与他对视。他的身子依然不动,头却完全仰了起来,令人骇然他的脖颈究竟能否支持他的头颅,甚至开始怀疑是不是下一瞬,他的脑袋就会掉下来。 即便是方谦,看到这场景,也差点被吓了一跳。但他即便不用灵气感应,也可知里面的是一个活人,因为四周的阴影在嗅到活人的气息之后再一次的蠢蠢欲动了。 方谦迅速将瓦片合了上去,身形一动眨眼之间便来到另一家楼上,掀开瓦片,看到的却也是类似的场景。 哪有活人可以在夜里这么一直站着,但这生气和心跳却又做不了假。 方谦一连看了几家之后,心情复杂地回到街面上,这清水镇莫不是一个大型的养蛊之地? “请问这位先生,你要算卦吗?” 这声音很熟悉,甚至是方谦一直在寻找的。可这等诡异的夜里,小道士竟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的身后,方谦也免不得心头一跳。他回过头去,就见小道士仍是与他初见时的模样,背后一只竹编作的背篓,手中一杆卦幡。那双对不上焦的眼睛在月夜里,也是清亮得吓人。 分明是不同的时间,可小道士却像方谦一样,似是不会被这片异常的时间所束缚,与先前相比毫无变化。 至于小道士的发问,方谦一时间不知该如何作答。 小道士等了一会儿,并没有等到回答,于是他一脸认真:“若是不算卦的话,你挡着路了。” 要找的人突然出现在面前,方谦沉默了一下,下意识问道:“你不是看不见的吗?” 小道士脸上露出些许意外之色。他全不记得自己与方谦曾经会过面,可此人竟是与自己一会面就说出自己目盲的事。小道士下意识地笑了笑:“先生认得在下?” 方谦也说不好,只是含糊地嗯了一声。 小道士沉吟了一下,似乎是在思考如何解释:“我是看不见。可目盲之人对周旁的感应与常人也不尽相同,并不全倚仗视力。” 方谦又嗯了一声,心中却想着别的事情。 大概是误会了方谦不相信自己,小道士也又想起了自己赖以维生的技艺今天还没能开张,急忙补充说道:“算卦之人泄露天机,因此常有残缺。但另一方面,天生残缺之人,也易受天命之照拂,若行卜算,为天道所噬比常人要弱一些,算得也要更准一点……” 小道士本意是想对方谦推销一番自己的本领,说着说着自己也觉扯得有些远。卜算之外,小道士鲜少与人交流,说话难免缺乏技巧。他还带些许少年气息的脸庞微微泛红:“我算得很准的,先生要不要试试?” 真是盛情难却。何况方谦还是个回头客——上一回小道士确实算得很准。 只是方谦想起上一次擦肩而过,要不是自己拦住否则根本没有发现自己的小道长,有些摸不清这些微的差异是不是也是破局的关键:“如今是哪一年?” 小道士愣了一下:“如今是建德十五年,今日立春。” 随着他这句话,星移斗转,云开破晓,四周像是被刷新了一样。 方谦眼睁睁地看着四周的变化,这样的奇景并不多见,一时间有些被刷新了三观:“如今是什么时辰?” 小道士迟疑地说道:“差不多五更左右?” 五更了啊……方谦眨了眨眼睛:“今日街道上怎么也没什么人?” “有啊。”小道士挠了挠头。“这不是有很多人吗?” 小道士的话音一落,四周逐渐变得嘈杂了起来,卖货郎或担着货物或推着车走在街上。赫然一副晨起出摊的状态。 而这所有的变化,都源自于……眼前小道士的口中。 见方谦久久没有说话,小道士狐疑地问道:“居士?” 方谦笑了一下:“你认识龙吗?” 小道士愣了一下,倒不像客栈里的小二一般露出惊慌的表情,而是很平静地问道:“居士为什么会如此问?” “一直听闻这镇上有龙,却一直未得见,还想着是不是传言有误。”方谦停顿了一下,手握在钧弘剑上:“或者说,你就是龙?” 一瞬间四周嘈杂的声音消失了,方谦好像又回到了最初的那个雨后街道,街道上面空无一人。 小道士依旧神色平静,目光依旧没有焦距:“居士为何如此说?” 方谦看了看手中的烛灯,如今已有天光,这烛灯的光亮便显得有些微不足道了:“我有时候怀疑自己是不是做了一场梦,庄周梦蝶,梦到了这个地方。或者还是在浮光掠影里面没有清醒过。” 方谦说着看向四周,这里的景物都那般真实:“直到我想起来,在浮光掠影里面遇到父亲,他提醒我身后的危险。我确实还在浮光掠影当中,但这里本身也是真实存在的地方。” 第104章 境中 方谦说得沉静,小道士也似乎听得专心。他那双无神却很明亮的双眼眨了几眨。 方谦说完后,小道士并没有第一时间接话。他等了一会儿,这才确信方谦已经说完了。小道士腼腆一笑,有些疑惑道:“这位先生……是在说什么?” 方谦没有回答,只是顾自继续说道:“这世间也有自然的浮光掠影,却是映射真实与当下,只是看个新奇。可修行到一定境界,功法特殊者,也能制造一个近乎于真实的浮光掠影来。这种幻境依托于修行者的记忆。” 方谦似乎忘了小道士看不见一般,说着还轻轻点了点自己的脑袋:“自然,这样的浮光掠影也完全受主人的掌控。我说的完全,意味着这里的时间也是如此。” 且不论方谦凭什么能穿越时间而不老,说到底他是个外来人,凭借自身修为不至于沦为这莫名幻境的一员,自然不会被幻境所束缚。 但眼前的小道士看来全无修行者的气息,却依然能漫长的岁月里,无论没有被岁月侵蚀的痕迹,还如此精准无误地与方谦几次相遇,傻子都知道有蹊跷了。 上一次他虽说没见过这小道士,但好歹也是看见他的卦摊的。这么个东西,用不着代代相传吧。 小道士看起来似乎并不明白方谦再说什么,于是方谦继续说了下去:“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既然是真实的,那这里的传闻自然也可能是真的,比如这城中有龙,而龙食人。” 小道士想了想认真地解释道:“龙杂食,却也挑食,不会随便什么都入口。” “所以你才要把这镇中的人养成蛊吗?” 方谦的声音轻佻随意,但剑光却很冷。钧弘划出一道完满的弧线,掠向小道士的脖颈。 剑锋推到小道士脖颈前一寸,便没再继续下去。厚重的龙气泛起缕缕金光,柔和却不容反抗地将方谦的剑光包裹住。 小道士依然站在原地。他没用动,只是脸上先前那种略有些少年懵懂的神态骤然间变得成熟稳重。被方谦说穿以后,小道士不再隐瞒。他长叹一口气,笑容略有些苦涩:“不是我,我已经快死了。而且……我比你更想离开这个鬼地方。” 他的手抬起,轻轻摸了摸自己看不见的双眼:“龙族寿终,也有龙族该去的地方。” 方谦眼看着小道士的双眼中突然汹涌着喷出一阵死气,几乎同时用灵气护住周身,可随即他便发现那股死气被小道士的龙气牢牢裹住,不泄出分毫。小道士身上的气相依旧温和,不带丁点杀气。 方谦略一思忖,将剑收了起来:“既然不是你,那又是谁把这里搞成这样的?” 龙也有五衰,但这一条看起来分明看起来还不大,也不知道为何会混到灯枯油尽的地步。 最主要的是,方谦发现他左右手的手腕上和脚踝上都多出了一副银环,银环后面缀着长长地铁链,一眼看不到尽头。“你手上的是?” 难怪一开始看不到小道士身上的灵气跟龙气,明明龙生而有灵,出生便有金丹。原来是这锁链锁住了他的灵气和龙气,没有外放出来。 直到这时,小道士的脸上才显出些许骇然之色,身子一动,长长的锁链便也跟着抖动起来:“你看得见?” 这几百年当中,他不是没有见过别的误入此地的修士,也不是没想过跟人求助,但系在他身上,将他囚禁于此的锁链却是仙气所凝,唤作锁仙链。 修士再强也不过是凡人而已,虽说他们强悍到号称与天相争,可说到底能力摆在那里,争不过的。 “你说的能助我离开这里的龙,是你自己吗?”方谦没有回答,而是反问道,同时再次出剑直接斩上他手腕上的铁链。 剑在铁环上激起了一道道的火花,钧弘不过灵器而已,如何斩得开仙器,但偏偏却刻出了一道很深的划痕。 小道士眼神一亮,却很快暗淡了下去。方谦或许有些不为人知的能力,但也仅是如此而已了,他斩不开这锁仙链。 小道士将手背到身后,他微微垂着头,这倒显得他脖颈修长漂亮。他顿了顿,似乎收拾了一下期望落空的心情,之后才回答起方谦的问题:“我不记得曾经见过先生,先生所说的那条龙应该也不是我。” 方谦想起自己曾经见过的那条金龙,仿佛在岁月长河中一闪而过的影子。 还不等方谦回神,小道士神色突然一变:“他来了。” 小道士说完接着说了一句:“你看到的这个世界,不止我一个人在掌控。”随即便消失在方谦面前。 眨眼之间方谦回到寂静深夜,无数的影子蛰伏在黑暗的角落里,趁着他刚一出现不设防的空挡顷刻铺了上来。 剑气震荡,那些影子被剑气推的翻滚到远处。 方谦站在道路中央,陷入沉思当中。他刚刚的话并没有问完,按照里来将浮光掠影当中看到的应该都是认识的人的画面。所以即便那条小龙不提,他也猜到这里不止是一个人的回忆。 所以他最开始的时候猜测到自己仍在其中时,怀疑过这是在唐景辞的记忆当中。 但是显然不对,先不说师尊他老人家有没有活的这么长,他找遍了整个镇子也没找到他老人家的一片影子。 一个浮光掠影当中,承载了两个人的回忆,那另一个人是谁?是谁在每一段时间里都存在…… 方谦这么想着目光自然而然地看向街角的春生店。 除了小道士之外,每个时间段中都存在的,只有那个非死非生的老人。可是他以前也没有见过这个人,莫非是跟他师尊有些许牵连,他曾间接见过面,但是遗忘了? 他还没有到老年失忆的年纪吧…… 又或者,那名老人其实就是小道士的一身二体?那是不是还有一个人在? 方谦一面想着自己能想到的一切可能,一边走向那间春生。 黑夜当中,店铺门窗禁闭,方谦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变得敏感了,他总觉得这个地方的阴气变得浓郁了许多。 方谦在店门前刚一站定,突然,四周不论商铺还的民居,房门均被大力推开,寂静的夜里因此炸起了连串声响。方谦回头看去,发现那些惧怕黑夜,行尸走肉一般的百姓们都木着脸,从屋内摇摇晃晃着走了出来。 他们的眼睛,都死死地盯着方谦。 说实话,百鬼夜行也比这个场面稍微好看那么一点,好歹热闹,而且花样种类繁多,色彩缤纷。不似这里,顶多只能说是个湘西赶尸趴体的现场。 百姓们无主而动,向方谦走来。只是走得越近,他们的速度反而越慢,似乎有什么忌惮。方谦看了看手中快要烧完的烛灯,向诸人晃了一下,灯火猛地摇了一下,险些熄灭,可那些百姓的目光仍是死死盯着方谦。 看来不是烛火令他们忌惮,那……便是这家店铺了。 方谦再次转身面向店门。果不其然,原本此时应该身不由己,智力极低的百姓们纷纷骚动,却仍是不敢上前。 而春生的店门,已经自己打开了。 方谦没什么犹豫地走了进去,靴底激起一层薄灰。 在他步入春生后,店门在他背后又自行闭上,严丝合缝,不透外头丁点光亮与声响。 春生的店铺内,一楼并没有看到那个老人的身影。微弱的烛光映亮店铺内的博古架。上面的物件都还是方谦前几次踏入此地时的那些玩意,并无任何变化。 “有人吗?” 他站在店铺正中,静静地等了一会儿。也没有见那个佝偻身影从蜿蜒的木楼上走下来。方谦看了一眼手中快要熄灭了的烛火,举步迈向楼梯。 一楼他待过两次,可二楼是什么光景,他却未曾见过。那名老人虽说行动迟缓,但博古通今知晓未来。既然之前他主动下来招待过方谦,那没道理现在不下来。 方谦一路向上。二楼的阴气更重,也更暗。纵然是方谦,体内金丹也不由因此迅速流转,来消解阴气带来的侵蚀。他自问走得不算慢,可当他走到楼上一半时,一阵阴风便将他手中的烛火吹灭了。 方谦的脚步停了停。他将烛灯收了起来,便摸着黑继续上行。只是他挂在腰侧的钧弘微微出鞘,露出一点剑光。 出乎意料的是。当他来到二楼时,竟有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 明月照窗棂,风来帘微动。虽说二楼没有灯火,但浅浅月光也足以令方谦看清此地了。小楼二层是一整个平层,并无房间分割,一览无余,别无生人。 角落里支了一张榻,用屏风半遮着,上头还挂有一件青蓝色的长衫。 另有一面墙上,嵌着大小各异的木格,摆放着许多大小各异的瓶子,其中不乏琉璃制品。 方谦刚想去看看那些瓶子里究竟装着的是什么,可脚步刚出,便又止住了。 他扭头看向窗子。又是一阵清风,布幔微微摇动。从他的角度看去,外头明月皎皎,与窗棂上的木浮雕正能映衬成一幅好景致。 可是,这里怎么有窗户?竟然还打开着? 第105章 伏龙 方谦下意识便往窗棂旁走去,刚迈出两步,便听见一声咳嗽,声音并不大,但在方谦耳中听来,却无异于惊雷一般。他回头望去,便见那熟悉的老人站在他的身后。老人依然狗搂着腰身,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苍老的双眼满是浑浊。 “客官这算是不请自入吧?”老人低声叹息,隐含些训斥的意思。他缓缓上前,走几步便要停一停,但终还是移到了窗边,将窗子合了起来,将月光关在了外面。 屋内顿时又暗了下去。 老人似乎也察觉到了这一点,又摸去了屏风旁的柜子。方谦闲着也是闲着,索性上前搀住老人,将他带了过去:“老人家开门做生意,我在底下等了半天不见人来,便上楼了。还请老人家原谅。” 老人从柜子中取出火石,哆嗦着手擦了几下才打着了火。二层顿时恢复光明。老人板着脸:“这次又要买什么消息吗?” 方谦直接取出了一块灵石,捏在指尖转了一圈,笑眯眯说道:“那我便直接问了。你到底是什么人?” 不等老人回答,方谦又走近了老人一步,继续提问道:“年岁几何,修为几何?你可是这里的另一个主人?” 老人伸出手来,在无风的室内护住了手中的烛灯,更显得他掌心蜡黄,手背却是漆黑。皮肤褶皱皲裂得更像是……龙爪。 老人沉默了一会儿,低声说道:“你是个修士,应当看得出我有没有修为。” 方谦不动声色地绕到窗户附近,不知为何这个地方总给他一种危险的感觉,这种感觉他其实已经很少有过了。“眼睛看到的未必是真实的。” 老人倒没有否认,而是举着灯看了方谦一眼:“我劝你最好不要推开那扇窗户。” 既然对方都这么说了,方谦也不再犹豫。他砰地一声便推开了窗户,向外看去。 窗外依然月光如水,星辰如链,薄薄的云雾缓缓飘动,一如曼妙女子身上的最后一层纱衣。但这间春生不过二楼高,窗外的视野却好得可怕,没有任何一间民居的店铺遮挡月光。方谦不由靠得更近,这才确认了,窗外已非清水镇。 这里已经是另一个空间了,安逸且虚无。而当方谦靠得更近,才发现比窗子要高一些的地方,一条巨龙正在闭目假寐。它的龙鳞在月光下闪着璀璨的银光。而银龙的四爪上,熟悉的锁仙链紧紧抠进皮肉,将它困在此处。 方谦微微蹙起,不是第一次看见龙,但却第一次有种因龙的圣洁新生敬仰,一时间有些窒息的感觉。 人声惊动巨龙。它的眼睑微微抬起,巨大的身体扭动了一下。可他的眼神却似乎并看不到方谦所在,满是空洞。 好浓的阴气。 方谦一时间心生厌恶。这样圣洁的巨大银龙,却被数不清的阴虫寄生。这些阴气凝结出的秽物就如同藤壶寄生在船上一般,沿着锁仙链一路攀上巨龙的肢体,汇聚在银龙的下方,饥渴地攫取与掠夺巨龙的龙气。 原来有龙气滋养,难怪那些百姓夜里不寐也能成活,而阴气都被滋养出了神识。 可龙气是世间至刚至正至霸道的气,这些东西怎敢就此侵犯龙?除非是人为……可究竟是谁,又出于什么目的要这样做? 老人的声音缓缓传了过来:“我提醒过你不要看,这些事与你无关,知道了,你再留在这个城里只会给自己平添痛苦。” “我为什么要留在这种地方?”方谦有些好笑地看了一眼老人。 老人走向窗边,他缓慢的步子越走越快,似对窗外的景色有无限期待。他挤开了方谦,仰着脸看着窗外被囚的巨龙,那张毫无生气的脸上顿时有了生气:“我们人族生来平凡孱弱,山间猛兽的一爪都足以将我等杀死,想要突破修为也是困境重重。但龙族不同,他们生来便得天道眷顾。你难道不想知道,它们为什么能如此特殊?它们的龙气,又是否能为人所用?” 方谦心中沉重。他眼睁睁看着老人在说这番话时,仿佛返老还童一般,褪去了身上的岁月痕迹。他的皮肤逐渐变得光洁,佝偻的身体也重新变得笔直,喑哑的声音也疏朗开明起来,分明已是青中年的模样。 只那一头银发,更衬得他不惹尘埃一般。 方谦挑了下眉,神色难得露出诧异的神奇:“……师伯祖?” 他见过这个人。他刚进太桁时也曾被师尊惩罚去藏书阁抄书。方谦写字很快,抄完书后也不想回去继续在礼乐课上枯坐,便在藏书阁中上下翻找有没有什么有趣的东西。 眼前人的画像,是被藏起来的,就放在最顶层的位置。 按理来说太桁有专门供奉仙门祖师的祠堂,实在没道理将以为祖师的画像束之高阁。方谦抱着画像找到唐景辞,那是他第一次见师尊对自己彻底冷了脸。 “这人是仙门叛徒,不配在祠堂。” 唐景辞越这么说,方谦越好奇。后来他查到这个人叫陈殊予,按照辈分来说是他的师伯祖,擅长堪舆之术,三百年前就已经叛出了师门。 算起来正是戚若云的师祖。 他判出师门前已经达到了真仙实力,却不知道为何一直不能飞升。 只是方谦并没有直接见到过这位师祖,不知道为何也会进浮光掠影……难道只是因为一幅画? 陈殊予见方谦表情微妙,忍不住有些好奇:“你见过我?你我之间也有关联?” 方谦目光微缩了一下,他注意到了陈殊予口中的也字,这么说来他师尊唐景辞果然也在这个城中,就是不知道是在哪个时间节点里面。 方谦想了想直接说道:“我出自太桁仙门。” 陈殊予顿时恍然,明白了方谦先前称呼他为师伯祖的缘由。他有些感慨地摇了摇头:“原来如此……可惜你的师门长辈应当是不太认可这个称呼的。看来未来的我和仙门的关系会很微妙。” 他说着顿了顿:“便如另一个人一般,与我见面后便先拔剑,不曾如你我这般好好说话。” 方谦了然,那人看来是师尊没跑了。 陈殊予又问道:“小辈,我问你,我未来可有飞升?” “你吗?”方谦勾了一下嘴角,钧弘出鞘化成一道光弧刺向眼前的人。“自然是没有的。” 然而这只是虚晃了一招。剑气向前扫去,方谦的身形却往边旁一窜,整个人撞出窗子。他体态舒张优雅,与那条银色的巨龙在月光下竟似是另一对星与月。剑光破夜,直直劈向锁仙链:“行歪门邪道还想要飞升,做梦!” 剑气激荡之下,那锁仙链竟出现了一道裂痕。 原本死气沉沉的银龙受此震荡,半垂的眼睑全部睁开,庞大身躯不住扭动起来,试图将锁链挣断。方谦深吸一口气,再要行一剑,却突然觉得背后一股庞大的灵气向他撞来,是以不得不以钧弘格挡起来。 他扭头看去。陈殊予也已经离开了屋子。虚空之中,他仿佛脚踏实地一般走得很稳,身上灵气爆发,却不是向着方谦而来。刚刚抬起龙首的银龙仿佛受了什么压迫,又不得不垂下了龙首。愤怒与不甘令它看起来有些狰狞。 方谦嘴角渗出一丝鲜血。 陈殊予镇压银龙,目光冰冷。他居高临下,看着方谦的目光既藐视,又怜悯:“你没有办法改变历史,但是我却可以让你死在历史当中。” “真的没有办法改变吗?” 死地之中,方谦微笑了起来。陈殊予心生警兆,但在陈殊予出手之前,方谦已再次挥剑。剑锋准确无误地斩在他先前劈出裂痕上。 那锁仙链上的裂痕再次扩大,陈殊予脸色微变,却似有所顾忌般,抬手并没有攻击方谦,而是想要强行拉开时间。 他和银龙是这浮光掠影的主人,但如今的幻影却也是依托方谦才能存在,更何况既然是同源,他并不想取方谦的命。 不过这浮光掠影,于方谦而言是幻影,于自己却是真实。 方谦的举动让陈殊予的压制有了一丝松懈,银龙再次挣扎扭动起来,硕大的龙头猛地朝向陈殊予直接咬了过去。 龙身刀枪难入,凡有一片活龙许可被旁人取走的龙鳞,都是修士梦寐以求的护心镜。陈殊予一时间也是无可奈何,唯有向后退去,避开这一记龙咬。他的脚下在虚空中一点,便仿佛炮弹一般越过银龙,并出双指,直指此时已经骑在龙身上,持续击斩锁仙链的方谦。 不能杀,但可以阻止他,废了他,要他除了一条命外一无所有。 龙身巨大,而人形渺小,银龙一时间没办法回头支援方谦。 方谦对身后打来的灵气视而不见,而是斩下最后一剑,钧弘上再次出现了一道裂痕,而锁仙链同样应声裂开。 方谦硬受了陈殊予一击,身后发簪落下,一头墨发滑了下来。 与此同时银龙冲天而出,长尾扫过,顷刻间便毁了整个城市。 方谦在银龙脱困的一瞬间,便从他身上跌落了下来。在失去意识之前,看到一条金龙一闪而出。 这怎么还有一条龙? 第106章 撒娇 方谦在意识不清的时候,恍然觉得自己一直在下坠。也不知道下坠了多久,也更不清楚会落到何处。 他再睁开眼睛的时候,看到了一抹霞光。方谦尝试着动了一下,想要起身却失败了。师伯祖不是白叫的,陈殊予几百年修为凝结出的一击,令在仙人落底因机缘已瑧至金丹圆满,只因他刻意压制才不曾化出元婴的金丹如今如蒙尘一般黯淡皲裂。 不知为何此时却有一层龙气将他的金丹牢牢裹住,也抑制住了碎丹之兆。 是季峥留下的那个木簪的缘故?好在方谦天生仙骨,虽然缓慢,但金丹也在自己缓缓修复。 方谦忍不住长叹了一口气。他这颗金丹也算是多灾多难了。从金丹初成之后,就没怎么好过。这么算来,不也正是遇到那个倒霉催的小孩之后,才开始一路走在倒霉的路上的。 他转目打量起四周,发现自己似乎在一片废墟之上,但身下却还算平整干净。方谦躺了一会儿,感觉金丹稍有恢复,不再那么难以忍受之后,方谦才尝试着准备坐起身。 他的后颈刚离开地面,便见黑暗中一线金光向他游来。那是一条小金龙,不过手腕粗细。小金龙飞得很急,可靠近方谦后便缓了下来,小心翼翼地围着他打转,张口发出的龙吟像是奶鸣声。 小金龙爪子上还抓着一朵沾着露水的荷叶,也不知道它是从什么地方摘过来的,举着荷叶就想喂方谦,却被方谦偏头避开:“不用了谢谢,我不渴。” 小金龙闻言,毫不犹豫地抛弃了荷叶,犹犹豫豫地蹭了蹭方谦,但却像是怕弄疼他一般完全没敢用力。 方谦忍不住伸手戳了戳它。小金龙也不躲,小小的龙首抬起,冲着方谦又叫了一声。 方谦对上它黄金色的一线眼瞳,以及说是龙更类脑袋上鼓了两个包的小蛇的脑袋,终于忍不住失笑:“银龙预言有龙能助我脱困,难不成就是你?不可能吧。” 小金龙认认真真地叫了一声,换来的只是方谦无奈又略带宠溺地摸了摸它的脑袋。 小金龙……也就是季峥已经彻底无语了。他好不容易才学会将自己缩小,没想到唐景辞技高一筹,不仅将他塞来了方谦所在的时空,还将他固死成这么一个金线的大小。他又不够长,不然还能试试将自己拗成一个字…… 不过他刚一进来时,当真吓得差一点魂飞魄散,那是他放在心尖上的人,却眼看着他掉了下来…… 方谦并不知道眼前这条小龙心思当中还有这么多的千回百转,他从储物袋中摸出一粒药嗑进嘴中。 苦啊……方谦脸色不变,但心中难免惆怅。自己这还真是字面意义上的吃尽苦头。 感觉恢复了之后,将小龙抓在手中随手打了个蝴蝶结:“小东西,你有没有看到一条银龙?或者一个白发的人?” 季峥点了点头。但或许是他太小,导致点头的幅度也不够,方谦的目光依然满是疑惑。 季峥不自在地扭动了几下,他想关心方谦好点了没有,也想回答他的问题。但一动之后身上的结反而打死了,头尾重中间轻导致的结果就是啪唧一下子跌在了方谦怀里。 “……” 方谦轻笑了一声。怀中小龙软哒哒的,仿佛失去梦想的咸鱼,正在装死。 只是在方谦为他解开身上的扣时,小金龙还小心地将一身细密龙鳞收紧些许,免得刮痛方谦的手指,却将自己扣得更死。方谦不得不耐着性子,小心地从龙身上找寻他能撬开的缝隙。也不知道为什么,在一开始看到这条小龙之后,他就莫名地有一种亲近感。 季峥静静地等方谦解扣,他的指尖带过的地方泛起一阵燥热。他在一次有了火撩一般的感觉,和变身时的难以忍受不同,像是一点一点地烧起来,抓心挠肝却不得其解。 方谦好不容易解开扣,却发现手上这条龙的温度越来越热,忍不住挑了挑眉,又止不住困惑:“未化形的龙不是应当还是冷血么?你怎么反倒是要熟了一样?” 小龙闻言像是诈尸了一般,猛地窜了上来亲吻了一下方谦的嘴唇。 那个吻很轻,像是小心翼翼地讨好,又像是珍重到舍不得深入。 季峥刚刚克制不住自己的冲动。在分开时,心里面的那团火已经慢慢降了下来,只剩下数不尽的柔软。他恨不得立刻变回人形,将等了那么久都没有说出口的话说完,但在此之前还要继续压抑着自己。 方谦愣了一下,心里有一些微妙。但是考虑到这小东西,可能小的连人形都化不了,直接当成了小娃娃讨糖吃来的吻。 可惜他储物袋里没有糖果,倒是季峥那有许多这些零零碎碎的甜点…… 方谦愣了一下,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突然想到季峥。然而这已经不是分开之后第一次想到他了。 分开的这段时间,他总会不自觉地想起那个臭小孩。进京路上恐怕不会太平,也不知道他这一路平安与否。 方谦也曾怀疑过自己为何会如此在意,但是想到自现代归来之后,他大部分时间都围着那只小狼崽转悠,会在意也在情理之中。 自我安慰之后,便不再放在心上。 他现在还没有脱离浮光掠影,也没有找到师傅他老人家。方谦只是走了一下神,就很快收了回来。 方谦又重复了一遍前面的问题:“你有看到过他们吗?” 季峥想了好一会儿,最终还是用力地上下摇动,当是点头。 他刚被唐景辞塞过来时眼睛里只有方谦一人,但毕竟那条银龙存在感太强,想不注意到也难。 但是他真实的体型比那条银龙要长的多! 季峥想要告诉方谦这句话,可惜他发出的依旧是奶奶的鸣音? “在哪儿?”方谦抬手按了一下龙头:“饿了的话忍一忍,或者不介意苦的话我这也有丹药可以嗑。” 他说着竟然真的准备从储物袋中掏出丹药瓶。 “……” 季峥一甩身子直接带路。他如今已能理解方谦当初并非存心苦他一嘴,但那滋味太过难忘,他始终铭记于心,甚至有时还能从那些苦力回味出一丝甜来…… 但要他现在磕一粒什么的……还是算了吧。没事吃什么药,又不是有受虐倾向。 就是不知道他的储物袋去哪儿了,不然的话那里面倒是装了许多大师兄喜欢吃的糕点。 在季峥转过头之后,方谦刚刚的笑容很快消失了,眉头蹙起,起身时脸色显得有些苍白。 他虽然成功地斩断了锁仙链,破坏了这个世界的历史进程,但现在看来他并没能脱离浮光掠影。也不知那条银龙后来怎么样了。 但浮光掠影的契机究竟是什么? 可惜仙门师长对这位叛出太桁的师伯祖陈殊予三缄其口,从前的方谦也不是什么八卦的人,一心剑修,被师尊骂了以后对此事也不再关心。是以对陈殊予究竟是因什么缘故被定性为背叛师门,方谦一无所知。 他随着小金龙一路前行,这才惊觉这片废墟,正是被毁之后清水镇! 他对原先的清水镇太过熟悉。只是他刚才休憩的地方显然被人刻意整理过,甚至很有可能是眼前这金线一般的小金龙整理的……也不知道它是怎么办到的,是以他一时间并未察觉到此处的猫腻。 直到他发现自己走着的街道与房屋布局,与清水镇一模一样时,他才终于确认,也终于发现这个小镇被毁得有多彻底。 原本还算漂亮的小镇,曾经的青楼酒肆、路边小馆,都已经变成了一片废墟。 方谦脚步微微一顿……他怎么没有感觉到死气…… 他印象里,自己进入春生店之前,街道上分明都是百姓。如今整片小镇沦为废墟,房屋俱毁,那这里的人呢?就算活人们都提前收获风声,当真跑得一个不剩,那这里的家畜猫犬呢? 这里没有一点活人、生物存在的气息,更看不到任何一具尸体,整个镇子静悄悄的,仿佛真的彻底死了一样。 他停下了脚步,静静地思考。 季峥飞了一会儿,见方谦停了下来,掉头飞到他身边,缠了一下他的手腕。 这个动作他曾经在共情的时候做过,如今做起来却也得心应手。 方谦低头看了一眼小金龙,这龙虽然小只但也盘不上他的手腕,这样看起来不伦不类的,忍不住笑了一下:“无事,走吧。” 季峥也发觉了自己想要盘人家手腕的想法很蠢,不动声色地游了开,并且打定主意绝对不让大师兄发现自己就是这条金龙。 实在过于有损形象。 方谦本以为他们的目的地会在春生,那条银龙即便短暂脱困改变了历史,也不会是陈殊予的对手,没想到这小龙却将他带到了清水镇的镇子口,然后毫不犹豫了游了出去。 方谦愣了一下,这里不是出不去的…… 他这么想着往前走了一步,却一步走到了镇子之外。 第107章 成婴 这还是方谦第一次来到清水镇外,之前无论方谦怎么走,都始终被牢牢困在清水镇内。 他原本以为还会和上一次一样,走出来后被刷新在街道中央,却没想到这一步之后眼前却不再是熟悉的地方。 方谦愣了一下,随即便意识到,这或许是小金龙相护,也或许是因为自己先前斩断锁仙链,解放了银龙。如今不论是银龙还是陈殊予都已经离开清水镇,此地便再困不住他。 但眼前的场景,与他想象当中小镇外的风景完全不同。 清水镇废墟的天空是灰白色的,整个小镇都仿佛没有颜色一般。可当他离开清水镇,天空便染上了一片猩红。大地因此暗了下去,红光里只辨认得出脚下土地层层龟裂,仿佛已有数百年不曾接受过雨露。 入目皆暗,唯有巨大的龙骨森然泛白。它们横陈四野,他的正前方有一条龙身尚未完全腐烂,反因此萦绕着厚重的阴气。 若非这条龙已是死得透透的,一点也不动弹了,方谦几乎要以为自己以性命换取对方陨落的那条腐龙尚在人世。面对如此深渊地狱一般的景象,方谦觉得自己的脊梁几乎被紧紧吊着。 他沉默片刻:“这里是什么地方?” 简直就像是传说中的万龙冢一样。 季峥大致能猜出方谦心中想着什么,但他现在没有可以与方谦交流的方法,甚至连传音都做不到。事实上,他此刻心中的惊讶绝不下于方谦。 此地龙骨是真。季峥甚至认出了几条死状稍显奇特的龙骨,与他当年被困秘境时所见别无二致。龙族埋骨之地历来只有一处,季峥可以断定两地必是同一个地点,若有区分,或许从那头尚未完全腐烂的龙可以看出来,这里……是几千年前的万龙冢。 但他先前在清水镇外胡飞乱撞时,这里分明不是这样的! 乍一见这个地方,季峥心里也是五味杂陈,当年被恨意裹挟,全凭着对方谦的恨熬过了在这个地方渡过的十余年。 再回到这里,却已经全然换了心境。 “龙族寿终,也有龙族该去的地方。”方谦低喃了一句,随即长叹了一声:“便是此地吧。” 短暂的震惊后,方谦已恢复了心情。先前银龙化作小道士对他说的话顿时浮现在脑海当中。他不无怜悯地轻抚了一下身旁的小龙。这等幼小的身段,想来初生不久。本是天道宠儿,却恰逢灭族的时期,又要目睹自家尊长的尸骨。看它如今动也不动,必是受震撼极深。 一想到这里,大师兄的同情心便泛滥起来。他顺手将小龙捞了过来,挂在自己的肩上,语调轻柔:“别怕,我们进去看看。” 季峥正出着神,思考为何这里还有个万龙冢,突然被方谦捧上了肩,整条龙都不好了。隔着衣物他也能感受到那个人的温度,柔软圆润的耳珠便在自己的眼前…… 我会不会太重,压到人家?不,这样下去不行,不太对。 季峥原本清晰的脑子一片混乱,但他刚有起身自行的趋势,便被方谦牢牢摁住。 方谦顺手拍了一下一直在扭来扭曲的小金龙,光滑的龙鳞蹭着自己脖子真的很痒,他有些无奈地说道:“别乱动。”然后,方谦抬脚便踏进了万龙冢。 万龙冢中,龙魂尚未完全泯灭。方谦一步踏入,便被数不尽的龙吟震伤了上位伤愈的五脏六腑,喉头也不由涌出一口腥甜。 季峥对血腥味极为敏感,即便方谦很快便遮掩过去,他也还是第一时间发现了异常。 季峥曾经在万龙冢中也受过与龙魂相融的痛苦,但他与龙族是同源,龙吟对他而言只是略有些吵耳。直到方谦显出异样,他才惊觉方谦修为再高,也只不过是凡人之躯。幼嫩的龙身顿时散出龙气,将方谦护在其中。 有龙气遮掩,方谦身边的压力顿时减小了许多,他一笑摸了下小金龙的脑袋:“多谢。” 季峥对此却颇有一种受之有愧的感觉,他要是早一点发现,也不会让方谦受伤。 万龙冢其实很大,毕竟单一条龙骨都有一座山丘的大小。有的龙只剩下一根肋骨,横叉着指向天际,但即便是这一根肋骨,与人相比也依然高不可攀。 可惜钧弘先前为斩锁仙链,生出裂纹。小心起见,方谦眼下也只好先放弃御剑,只以步行前进。但一路走了大半个时辰,他都察觉不到此地有什么活物的气息。 方谦停在一截龙骨前,这龙骨上面还有从残存的一点龙气,但更多的却是死气。方谦蹙着眉戳了一下小金龙:“小金,你们都是龙族,能感受到对方吗?”他怕自己再这么没头没尾的找下去,等找到时那银龙连骨头渣都不剩下了。 季峥愣了一下,他当龙的时间不长,对同族感应这种事还不太熟练,应该说从来没有机会做过。经方谦提醒之后,才下意思感觉了一下。在这层层死气当中,真的有一点鲜活的龙气,就在离这里不算太远的地方。 他还要用龙气护着方谦周身,不方便脱离开,就只伸出个龙头当成指路标。 有点可爱。 方谦没忍住又撸了一下龙头,换得小金龙一个呆萌的回头。 只是待方谦又走了一段,季峥便缩回了脑袋,拒绝为方谦指路。方谦起初心中还觉得有些奇怪,但很快便发现万龙冢边缘有一片地带,死气尤其浓重,怨气不散,比起其他地方显然太为异常。 莫不是这个小不点怕它护不住自己,这才不让自己前去? 方谦愣了下神,嘴角微微扬了起来,他修行至今还从未怕过什么。当初敢和金龙相斗,如今自然也不会怕区区一些龙尸。 剩下的生死都是我命而已,不过如果可能的话,他还蛮想护着这条小龙周全的。哪怕他明知道千年以后的世界里,已经没有龙族存在了。 季峥顿了一下,他有心护着方谦,不想他进到这个地方。但也没有谁比他更明白,以方谦的性格,拦是拦不住的。 只恨他刚变成龙的时候体型如此巨大,以至于行动不便,如今倒是需要变大一些护着这个人了,却偏偏变成一只长虫大小,还要别人护着。 才走了几步之后,方谦的耳朵里面已然尽是鸣音,喉咙当中也再次尝到了血腥味。这味道多尝几次倒是也习惯了,方谦不动声色的继续往前走。这一次不用小金龙带路,他也一眼就能看见,那条银龙便横卧在前方不远处。 也难怪银龙会选择藏在这个地方,有深厚的死气缠绕,他身上的那一点生气几乎微不可见,陈殊予一时半会儿都很难找到他。 季峥整条龙都缩在方谦身上,试图用这样的方式帮他抵挡住死气和怨气。 他缠的过于认真,完全没发现自己已经将方谦的整个脑袋都笼罩住了。 方谦无奈按了一下小金龙,将挡住视线的龙头扒拉开:“宝贝,你是想要勒死我吗?” 季峥闻言像是被吓到一般,迅速撤开松松地围在方谦周围。 方谦轻笑了一声,顺手撸了一下小金龙,抬脚走到银龙面前。 银龙一直闭着眼睛,直到方谦走近时才有气无力地动了动龙头。却不是对着方谦的,而是对着他身上的那一条小金龙的。 龙族一向后代稀缺,已经很难看到纯粹的金龙了。不对……他印象里金龙只剩下了那一条才对,那条小龙又是从哪儿来的? “小辈,你叫什么名字?” 方谦愣了一下,他记得小道士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呆萌却很年轻,这银龙的声音却苍老地如同垂暮老者。 季峥嘴巴闭得很紧,自从他意识到自己的声音很奶之后,就再没有在方谦面前开过口。 “还不会说话?罢了,能在埋骨之地遇到后辈也算你我有缘……”银龙顿了一下,艰难地抬起龙爪点在小金龙头上。 一道道金色的龙气被传入小金龙体内,连带着他身边的方谦都受了益,厚重的龙气顺势进入他体内,将裂痕斑斑的金丹快速修复。至此龙气仍未停止,他体内的金丹越来越亮,如破晓般映着整个丹田,随即直接融化在体内。 一个可爱的,和方谦形貌形同的小儿出现在他丹田之类,睁眼之后第一时间竟是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连动作都和方谦神似。 这龙气竟是帮他省了几十年的闭关时间,直接化丹为婴了。 方谦看得出这银龙已经是强弩之末,对自己和小金龙来说倒是难得的机缘。 但是方谦不知道的是,此时的季峥却很惊慌……他能够感觉到随着龙气的输入,他快要化形了! 当着方谦的面化形和自爆有什么区别?! 可惜在银龙面前,他连挣扎都做不到。 然而就在此时,一道剑光落下,直接斩在了银龙身上。银龙长鸣一声,龙气也被迫断了开。 这是太桁掌门人历代所用,也是他师尊如今所用的佩剑……惊鸿?! 方谦一惊转头看了过去,见陈殊予站在他身后,手里面拿着的正是惊鸿。 第108章 惊鸿 惊鸿怎么会在陈殊予手上? 本命剑对于剑修来说重于生命,更何况这把剑意义不同。方谦的心越来越紧,握着剑的骨节也微微发白。 但如果老头儿也在这个时间点出现,以他对唐景辞的了解,断然不会悄无声息地被陈殊予夺剑。 即便这么想,方谦心中仍有不安。 陈殊予发现方谦的视线始终锁定在自己掌中的惊鸿上时,目光有些嘲讽:“很奇怪?只有掌门才可拥有的惊鸿为什么会在我手里?” 说着,陈殊予手腕翻转,在这猩红的天空下抹出一片清澈的剑光。他有些感慨地抚了一下剑身:“因为我本就是仙首,更是太桁这一代的掌门。身为太桁弟子,你竟然不知吗?” 方谦面上不动声色,瞳孔却是微微一缩。陈殊予轻描淡写的一剑,显露出他绝非临时掌握惊鸿,这样说来,他曾是太桁掌门的事方谦已经相信了一半。但要做上太桁掌门可不仅仅只要修为高深,必须要表现出足以统领整个太桁仙门的能力。 然而有了如此地位,即便罪大恶极,叛出师门,师门谱也不应该将他直接除名。 正如陈殊予所说,必定有人费尽心机,想要将他在太桁的历史上抹干净。可那个人又会是谁? 陈殊予并没太将方谦放在眼里,更何况这个后生先前受他一掌,必定受伤不轻,眼下钧弘也有裂缝,根本不是自己一合之敌。他来到此地一开始就只是为了那条垂死的银龙。他注视着银龙的眼睛,声音柔和而坚定:“跟我回去,我可以保你不死……”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一道剑光直直地刺向他的后心。 那把剑,也是惊鸿。 方谦长出了口气,一直吊着地心总算松了下来。他会踏入浮光掠影本就是为了找唐景辞的下落,结果最后兜兜转转反倒是师尊替他解了围。 季峥直到此时才从浑浑噩噩的状态解脱出来,还好刚刚临时龙气传输断了开,否则他恐怕已经露馅了:“大……” 他刚一开口就赶紧闭了回去,他前面明明只是龙吟声,这一次不知道为何倒是能发出人声来了。 方谦倒是没注意到他说了什么,只是听到小金龙能发出人类的声音了,难免有些惊喜。但随即意识到的是眼下恐怕有一场大战,是以直接将小金龙摘下来往银龙身上一放,而后侧身挡在两条龙之前,戒备空中的二人,俨然一副把两条龙当老弱妇孺的状态。 得益于刚刚银龙施予的龙气,如今即便没有小金龙护着,方谦也不再受此地龙族怨气的影响了。 季峥张了张嘴,却突然听见银龙一声传音,终于按捺下了心思,望向了身后的这条银龙。基于同族的缘故,他能感觉的到这条银龙的寿命已经走到了尽头。 唐景辞与陈殊予在半空僵持。唐景辞的目光是不自觉地往下瞟去,眼见自家宝贝徒弟站在那里,活的、受了点伤,但无大碍,回到仙门养养就行了。就是不知道这小子是从哪儿得到的消息,竟能追着自己找到这里来。等回太桁了再好好训话。 他重新看向了眼前的白发男子。方谦不知道陈殊予的过往,但他作为太桁掌门,对这等门内辛密却很了解。此时面对眼前这个也曾是传奇的人,他的心情稍有些复杂,终还是唤了一声:“师伯。” 陈殊予的目光停留在唐景辞手中的惊鸿上:“你是下一任的太桁掌门?” “是。” “既然叫我师伯。”陈殊予细细打量眼前的修士。从唐景辞的身上他有些熟悉的感觉,但记忆中却查无此人,“那为何一见面就行杀招。” 上一次见唐景辞还是春生的店铺中,只是当时他还没看清对方的模样,唐景辞便因时空的变幻消失了。 唐景辞压出了自己肺腑中的那口气,他祭起手中的惊鸿,平静地说道:“这柄剑正是师伯传给我的。师伯恐怕并不清楚,未来的你在判出师门之前,我与师伯的最后一个约定便是,从今往后,再不相见。若有再见面时,不论过去未来……不死不休!” 话音未落,唐景辞的杀气已排山倒海一般,随他的剑招向陈殊予压去。 猩红的天空顿时一片翻涌。银龙勉力将龙尾围在方谦前,这一动耗费他许多生气,顿时敛目。方谦此时定定地看着天空,他没有拔剑,但周身却俱是剑意。渡劫期的修士生死相争,可不是什么人都能得见的。以他的修为,在这样的争斗中并无方谦插手的余地。 他这点剑意也只是为了护着身后的一老一少的两条龙而已,老弱病残,总需要爱护一下。 陈殊予虽不认得唐景辞,但奇妙的是他似乎能理解唐景辞在说什么,是以他并不掉以轻心,也是抬手一剑。 二人身出同源,不论功法还是行招都极其相似,便连兵器也是太桁仙门的镇派之剑惊鸿。两人的身法速度也都极快,方谦的眼力也只能勉强辨认他们硬碰硬时激起的一阵又一阵的火花。整个万龙冢的安宁都被他们打破,龙吟汹涌,仿佛垂死的最后一声。 并不需要方谦爱护,更想爱护他的季峥此时正被那条银龙护在身下,紧紧压住。若非如此,季峥恐怕已经化形。他感觉到自己全身的骨头都在不住地震荡,大概所谓脱胎换骨就是慈东感受。可一仰脸,他便能看见方谦的背影,无比专注。 方谦没有注意身后的小金龙千回百转的心思,他还没见过自家师尊这般认真的模样。 唐景辞神色当中不像是有恨的,只是在认认真真地完成一个约定,一场生死的对决。 随即,他便看见唐景辞举起剑,那剑式分外的熟悉。 陈殊予静静地看着唐景辞的剑招,洒然一笑。他蛰伏此地多年,已很久没有像现在这样大动筋骨,一时间竟也有了往昔在太桁山间御剑逐雪的快意与风流。 然后,同样的惊鸿,同样的起手式。 “师尊……” 方谦脱口而出的声音被掩盖了阵阵龙鸣声当中,他下意识向前了半步,却又静了下来。 唐景辞与陈殊予现在所用的是太桁仙门当中极其特殊的一套剑法,名为“山间月”。这一套剑法听来柔和,却是太桁剑法中少见的刚猛剑路。一出剑,不论敌手还是自己,都再不留余地。 方谦只在当初唐景辞教自己的时候见过一次,这是第二次见。 他还记得当年,唐景辞收剑之后说过的话:“太过猛烈的招式伤人伤己,为师希望你这辈子都不会用此剑招。” “那师尊为何要教我这一招啊?”小方谦比了两下,剑招都没成型,有些懊恼的撇了撇嘴。 唐景辞沉默了许久没有回答。 直到他今日没有任何预兆的直接使出这一招,方谦才恍然明白,他当年没有说出口的话。有的时候是不需要余地生死相搏,不死不休。 方谦强迫自己收回了目光,转头看向银龙:“前辈,你和陈殊予到底是怎么回事?” 银龙刚刚将龙气尽数传给季峥,此时声音更苍老了几分:“就如他自己所述,龙族天生岁首悠长,而凡人生命不过百年。即便修仙,得道者不过了了而已。” “可惜他从来没有想过,天道早已不容龙族。反倒是人族一直繁衍生息。”银龙说到此时,低头看了一眼怀中小龙,目光变得柔和了许多。 龙族血脉传承艰难,能在死前看到同族幼崽,也算无憾。 银龙所述的这些,其实前面在和陈殊予相谈时方谦便已经知晓,只是他总觉得陈殊予得这一套操作有些熟悉。 和云台寺内桂花树下的那个人类实验还有净昙他们搞出来的阵法颇为相似,只是当初的那个鬼面人用的是灵根、灵骨,他这位师伯祖用的直接是龙气。 也不知道这当中是否有一定的联系。 两个渡劫期的人斗法,让本来就不是很稳定的世界变得更加风雨飘摇。 方谦原本放心不下唐景辞,这才立在这里围观,但看着看着发现眼前的世界开始出现叠影,同时出现了如同炼狱的万龙冢和人流攒动的清水镇镇口,而且镇口的日月和人群也在不停地替换,显然不在同一时间下。 方谦毕竟刚至元婴期,单凭一身剑气支撑恐怕难以长久。他蹙眉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两条龙,如果只有他自己在,管他日月变化,也一定看完这场仗,看到师尊安稳才行。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那条小金龙很投缘,虽然在自己的时代它未必活着,却不想看着他在这个幻境世界里,因这场意外丧生。 方谦想到此时叹了口气说道:“走吧,我带你们回清水镇。” 虽然不知道能不能找到镇子口,但是避开这里总会安全许多。 银龙闻言,却是将一直护着的小金龙推给方谦:“你们走吧,我已经走不了。” 他千方百计地脱离枷锁,所求的不也只是魂归此处吗? 又怎么会,再一次离开。 第109章 自述 银龙自知强弩之末,早已心存死志。方谦心念几转后接过了小金龙大步离开。大不了先将它送回清水镇,再回来一趟。 可就连方谦自己也知道,所谓的“再回来一趟”,或许更多只是在安慰他自己。以这条银龙眼下的状况看来,根本撑不到他回到清水镇再回来的时候……还不知道能不能顺利回去呢。 这个念头生起,方谦不由再看了一眼银龙。这一眼后,或许便是永别。 也不知若银龙陨落,这依托于它而生的幻境是不是还能存在。 季峥本还在死死压抑体内横冲直撞的龙气,骤然离开了银龙的镇压,回到方谦的怀里,体内顿时一片汹涌,全凭不想再方谦面前变成人的执念将连他自己都不了解的变化死死压制住。片刻后,龙气当真平静下来,季峥也没有变成人身,但体型却生生大了几圈。 方谦略有些无语地看着手中猛地一沉的金龙。原本一条线似的苗条娇小,仿佛扯一扯就能缠自己手腕上。如今却是一锅炖不下的势头,一段尾巴生生垂在了地上。 季峥先前那个体型窝在方谦肩头都唯恐自己压到他。如今见方谦的目光落在自己的尾巴上,这才注意到自己的变化。顿时委屈地将尾巴收起,并尝试自己浮空。但他目前还没有办法完全克制住龙气,刚浮起些许,莫名失去了全部力气,晕晕乎乎地就又坠了下去。 方谦眼疾手快,再次接住这沉甸甸的一团分量。虽说师尊和师伯祖还在天上打得难舍难分,但方谦仍是笑语了一句:“别动。你这小龙是吃了激素了吗?突然长这么大。” 季峥虽说大了不少,但方谦一个剑修的修士,还是抱得动的。 他随手将这条似乎更傻了一些的龙拢了拢抱紧一些。此地不宜久留,他必须尽快动身。 激素是什么季峥听不懂。此时的他体内龙气过剩,直接导致他眼下跟喝醉酒一般,整条龙都晕乎乎的,完全不知该何去何从。 察觉到方谦动了,他本能抬头看了一眼方谦。那线条坚毅的下颌与眉眼都令得他龙心一动,下意识收起尾巴缠在对方的腰上……这样人就是我的了。 方谦猛地觉得自己的腰腹被紧紧勒了一下,还以为是小金龙害怕,哄孩子似的揉了揉它的脑袋,心里却有些可惜这龙身光滑,不似毛绒绒的小可爱们好摸,只是鼓起的龙角摸起来还算有点意思:“快到了,不必惧怕。” 季峥有气无力,一声龙吟都叫不出来。他怕个屁,他是丢人! 这条路方谦已经走过一次,回程自然快上了许多,也是所幸一路平安。此时方谦已经隐约能看到清水镇的入口。用隐约来形容,主要是因为这里的时空还是混乱的,一会儿是茫然无边际的万龙冢,一会儿是人声鼎沸的清水镇门前。 浮光掠影的两个主人,银龙已然垂危,陈殊予则正与师尊唐景辞激战。此时整个空间没坍塌成什么匪夷所思的样子都不稀奇,能维持住眼下,已是相当好的结果了。 只是方谦捧着晕乎乎的小金龙,一时间驻足不前。眼前的时间点显然是在另一条线上了,若他踏进去……他还能再见到唐景辞吗? 然而现实并没有给他太久的犹豫时间,他身后原本完整的土地骤然间层层塌陷,那些露于荒野的龙骨转瞬间被巨的缝隙吞没,天地倒悬。 方谦回头看了一眼,心中也说不上什么滋味。不由将小金龙抱紧了一些,轻声叹息:“那条银龙已经不在了。” 这句话仿佛是他与银龙的告别。然后,他一步踏入清水镇中。 或许是银龙之死保佑,当方谦过了那一道线后,眼前的景象便再未变幻,依然是那片灰白的废墟。可能因为万龙冢的主体是银龙,那是他魂归的地方,所以塌陷的厉害。而清水镇的主体却是陈殊予,这里看起来和他们离开之前差别不大。 方谦一路无言。季峥却豁然清醒。那种从骨头里生出的拉锯感已经减弱了许多,他也大概能感觉到自己应该不会突然化形了。只是进清水镇这会儿功夫,他的身形似乎又拉长了许多。也难为方谦受着伤还一路把他抱过来。 季峥猛地从方谦身上窜开。不远不近地护在方谦的周身,惶恐且忐忑,却突然瞥见方谦眉宇间的不安和愁色。 怎能不愁?他乍死还生,得见师尊,如今却又不得不离开。世间常说修道之人清心寡欲,可只要还有这个“人”字,又怎么能做到真正无情? 季峥犹豫着想开口,但却不知该说什么话。 方谦发现小龙的目光始终停留在自己身上,这才意识到或许自己将心事摆在了脸上。他突地笑了一下,对小龙摇了摇头:“你的同族过世,想必你也不好受。不必担心,我等修道之人……虽在违逆天命,却也顺应自然。” 说道这里,方谦顿了一顿,扭头专注找起小镇真正的出口。 这世间有太多道理人人懂的,但事到临头,总有一句“然而……” 方谦这些没说出口的话,季峥仿佛都懂得了。他沉默地护在方谦身边。 至今为止,方谦还没有找到离开浮光掠影的办法。但是他知道即便是渡劫成功的仙人,也承受不住一整个世界毁灭所带来的灾难。 哪怕只是一个幻境当中的世界。 在这个世界彻底崩塌之前,他要想办法先找到离开这里的办法,他既然已经来了,总不能就这么半途而废。 他走入镇子深处。既然这个地方没有塌陷,那离开的契机很有可能还在这个地方。 那就来看看,这座小镇里面,还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小镇残景映入眼帘,不多时,方谦便停下了脚步。整座镇子都沦为废墟,却只有一间屋子依然屹立。那家老旧的店铺从方谦初见时便仿佛随时会被废弃,如今也是,但却依然完整。它匾额上的字也已经掉了个精光,只从痕迹上还能够隐隐辨识出“春生”二字。 普普通通的砖房,简简单单的杉木门,却不受时光与灾难的颠覆。 方谦想起当初春生的店门是自动对他打开的。如今想来,那纯属因为自己当初的一举一动都在那个渡劫期的师伯祖监控之下。 但这样一个普通的店铺在整个镇子被毁之后,为什么能独自残存下来? 除非……这个地方根本倒不了。 方谦这么想着走上前推开了木门,门内还保持着他离开前的模样,两边博古架上摆着各种各样的古玩。 依旧是一些没有灵气的玩意,但这一次方谦很认真的挨个探查了一遍,倒是真的让他找到了一份压在底下的书简。 这个书简看起来有几分眼熟,好像在太桁的时候在哪里看到过,只是那时候他看得乱七八糟的书太多,一时间也对不上号。 方谦疑惑地翻开书简,上面是陈殊予的自述。 方谦的嘴角顿时一咧。正经人哪有写日记的……不过这位师伯祖本身也不是什么正常的人,做的就不是正常的事儿。方谦的目光落在书简上镌刻端正的字上。 陈殊予也是少年入太桁门下,灵根存粹又天赋异禀,少年成名被委以重任,不过五百岁便成了太桁掌门。 而这个掌门的位置,他只坐了不到三年。 和方谦前面推测几乎相同,这书简上除了开篇陈述了陈殊予发现天道早就断了人飞升的机会,太桁在先祖钧天之后,万年的时间里再没有再出现过一个飞升成功的人。 更妄论这世间最多的,还是没有仙资的凡人。 但龙却不同,他们一族生来强大,而且不受下界拘束,可以来往于仙凡两界。龙气更是天生克制一切修道之人的灵气,蛮横霸道。若能将龙气引来,为修道中人所用…… 方谦看到这里神色复杂,恐怕他这位师伯祖也没想到,至此不过千年左右,龙族就尽数灭绝了吧?反倒是他形容如蝼蚁般的人类,一直在繁衍强大。 天道至公,不过如此而已。 这竹简后半段都是在写他如何擒龙、养龙的经历了,方谦想起那看起来还很年轻的小道士一时间有些不忍继续读下去。 方谦耐着性子快速翻阅到最后,也没看出关于这幻境的玄机,但其中几条手法包括阵法设计倒是真的和他前面所见,那些皇族抽取灵根、灵骨的手段相同。 难道皇室所为还取材于他这位师叔祖不成?但把对付龙族的这一套安在人类身上,果然皇室疯子多? 方谦干脆合上了竹简,犹豫了一下放进储物袋中,转身便准备上楼看看。 就在此时却突然听到啪的一声,转头便看到小金龙顶碎了一只瓷瓶,露出博古架后的阵法痕迹。 “……”原来龙族的运势这般好的吗? 在某一瞬间,方谦突然有些理解师叔祖了。 方谦吐槽归吐槽,还是抬手拽着小金龙的尾巴,将它拉回到身后,以免他误入到阵法之内。 他自己倒是没什么顾忌地往前走了一步,临近阵法的范围。 第110章 出境 方谦没有再往前,他只凑到这就被身后的小金龙咬住的衣服。 “别咬了,我没那么快走。”方谦有些无奈地原地蹲了下来,仔细观察起来。 阵法上泛着淡金色的光芒,也不知道是不是时间久了的缘故,上面的纹路并不算清晰。 方谦略一寻思,随手拿了个物件扔了进去,那阵法上光芒一闪,将物件直接吞了进去。方谦眼尖,看到阵法亮时有一朵巨大蘑菇一闪而过。 看起来非常的眼熟,不就是荆州秘境里面那些胆小怕事的蘑菇们吗? 为了防止误差,方谦顺脚上楼转了一圈。楼上和他走之前也没有太大的区别。 打开的窗户外,是陈殊予囚困银龙的地方,“天空”上还留着一个巨大的漏洞,那是银龙冲出去的时候留下的。 方谦特意拉着小金龙,在二楼横冲直撞了一番,什么都没有发现。 再回到一层,方谦随手取下博古架上的瓷人,将神识灌入其中,眼看着瓷人走进阵中。时间不多了,他要再做一次验证。 瓷人稳稳当当地走进了阵法当中,然后下一刻安稳地传送到了熟悉的密林当中,四周的蘑菇比瓷人还高的。 方谦睁开眼睛挑了挑眉,依旧没有冒进。他对阵法没有研究,无法知道刚刚的画面是假象还是…… 不至于这么容易就找到了出口吧? 就在此时,地面一阵震动,方谦脚步不稳差点一头跌进阵法当中。他身后的小金龙,眼疾“尾”快地卷住了方谦的腰,将人捞了回来。 方谦没心思安慰小金龙,三两步走出了门,原本还算安稳的清水镇,如今也是地动山摇,一副几欲崩裂的架势。 方谦面色一冷,回头看了一眼跟出来的小金龙,交代了一句:“待在这。”随即身形一动,几个起落间便回到了清水镇门口。 他身后还缀着一条不听话的小金龙。 还没等方谦再往前一步,就见一名青年男子在那。他眉目清朗,令人望之一如见艳阳般炫目,却是半身浴血,如同修罗。 方谦愣了一下,这个样子的唐景辞他有几十年没有见过了。 修道之人与天相争,本也是在抗衡岁月。他们多如方谦这样以自己的青年模样示人,并不会“老”。但唐景辞不同,他总是以老人的面目出现在众人面前。 方谦幼时是见过唐景辞这等模样的,可后来唐景辞就“变老”了。他也曾问过唐景辞为什么要这副模样,唐景辞只是笑着摸摸他的脑袋。 “为师毕竟是太桁掌门,总要显得德高望重一点。”唐景辞说到这里,还压低了声音,带着些许笑意,“倚老卖老也能方便点。” 太平盛世,人们总是要尊老一些的。 可如今唐景辞却不得不显出他全盛时的样貌,这才从苦战中活了下来。可好歹,他就在这里。 方谦一直紧绷着的心总算松了下来。他微微仰头看向眼前熟悉又陌生的人:“师尊。” 话到此处,方谦却又梗住了,一时间竟有种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的感觉。他对唐景辞的思念,他对太桁的那些感情,他死而复生的奇遇……一时间全都纷纷杂杂地涌上来。 唐景辞眉宇间杀气未消,但他看向方谦的目光却从强硬与锋利中生出一种柔和来。这种柔和只是一瞬,现实的危机压在前头,容不得他有太多叙旧之心。只要乖徒还在,出去给他灌药就是了:“他死了。” 方谦立刻听明白了师尊的意思。浮光掠影的两个关键人物都已经故去,这个空间与毁灭已经无异。这样想着,他立刻上前抓住了唐景辞的手臂:“这条小龙帮我们找到的出口,我们快走吧。” 唐景辞神色犹豫,最终说道:“我这边还没有完事,乖徒弟你们先走。” 方谦瞪大了眼睛,气的头疼:“你还有……” 他说着突然停了下来,他是在浮光掠影当中看到了师尊进来的,那师尊当时……又看到了谁呢? 师尊断不会是看到了过去的片段就跑进来,他会进这个地方的理由恐怕跟自己一样! 方谦即便意识到了,手臂仍然牢牢地抓着唐景辞不放。没有给他更多的思考时间,这个世界彻底扭曲了起来,大地和天空搅成一团,交叠成光怪陆离地颜色。 “快走。”唐景辞眉头一皱,到底还是徒弟的安危重要,他长袖一捞,带着方谦和季峥转瞬之间便回到了春生店外。 在这天地倒转的世界当中,这一座孤楼显得分外明显,而店铺外立着的人影也显得格外突出。 方谦挑了挑眉,这个人影看起来分外的眼熟,好像不久之前才看到过的,但分明感觉不太一样。 陈殊予虽然行事乖张,但周身还是正统仙气,但眼前的人却一身邪气,一眼看去便是邪魔外道。 “我的好师侄,我们又见面了,我追了你这么久,怎么这么急着就要走了吗?” 这个陈殊予手上也拿着一把剑,但却不再是惊鸿,而是一把白森森的骨剑。 季峥一见骨剑,心中泛起一股暴虐的情绪。身为龙族他能感受的到,这骨剑分明是龙骨所铸! 像是感应到了季峥的情绪,方谦抬手按了一下龙头权当安抚,目光依旧凝重地看着陈殊予。 得益于方谦的安抚,季峥刚刚生起的怒火直接消了下去。 “我也追了你很久。”唐景辞叹了一声,他在浮光掠影中看到陈殊予的踪迹,一路追了进来。却意外发现陈殊予的目标是过去的自己和银龙,这才有了前面诛杀另一个陈殊予的行为。 陈殊予追了几个时间段想要阻止唐景辞,却终究还是来迟了一步。 陈殊予冷笑了一声,目光落在季峥身上,竟还微微笑了一下,轻描淡写:“如果早知道我们那个时代也还有活的龙,我又何必跑到这个地方来。” 我们这个时代?方谦愣了一下转头看向飞在旁边的小金龙,他不是这个幻境当中的? 龙不是早就都已经灭绝了?后来干脆连龙气都没有了,只有那个人…… 方谦的心头动了一下,收回视线不再去看。 季峥整个龙僵了一下,努力地捂紧自己摇摇欲坠的马甲。 陈殊予撤开半步:“出口就在里面,不进来吗?” 回应他的是惊鸿和钧弘同时斩下的剑芒,钧弘剑上裂纹仍在,但碎剑之前多少都可以凑合。 即便唐景辞没有开口,方谦心里也清楚:这个人,绝不能让他活着回去! 季峥原本的体型都已经不受自己控制了,但或许是因为这个世界的构建已不再如原来那般牢固的缘故,他突然又掌握了自己身体的掌控权。大蛇一般的身躯暴涨起来,腾然一条金黄璀璨的巨龙,呼啸着也向陈殊予撞去。 陈殊予神色平台,只是抬了抬手。他的动作看来很慢,却恰好,并不予置疑地挡下了两人一龙的攻击。 竟是真仙修为! 方谦心头震惊,片刻前他见到的那个陈殊予还不过渡劫修为,如今竟已逼近传说中的仙人。但比他念头更快的是唐景辞。唐景辞这一剑比起出击,更多的还是阻击。他一眼便发现方谦也跟出一剑,刚修复不久的钧弘上又是裂纹密布,抬手就将方谦扯住往后一甩。 方谦只觉颈后一股巨力,随即龙尾落下,将他圈在龙躯当中。一时间他什么都看不见,只听见一声巨响,然后这条突然出尾护住他的巨龙身上鲜血四溅。 龙鳞坚韧,在凡人看来几乎不可攻破。可骨剑之下,巨龙也是皮开肉绽。巨龙似因此吃痛,身体猛地蜷缩了一下,但仍牢牢护住方谦。 唐景辞也不问这龙是哪儿来的。惊鸿被他以飞剑之法祭出,他浑身修为却是贯出一击,将身边的一人一龙顺势甩进了春生店内:“你们先走。” 金龙体型庞大,蓦然被甩进屋内,原本该撑破整个店铺才对,但这店铺奇怪地将他包容了进来。 在这个快要崩塌的世界里面,发生任何的事情都不奇怪。倒是地上阵法光芒大胜,一瞬间包裹住两人,转瞬时间便要吞没两人。 “师尊!”方谦自不愿这般离开,转头便要冲出阵内。 陈殊予眼中凶光大盛:“我不走,谁都别想走。” 他的骨剑高高举起,继而落下,剑风却是斩向地上的阵法。 他一生所求,只是为了修士的目标——成仙。他是修行的天才,可他发现仅凭自己的修行并不足以突破这一限制。为了成仙,他踏遍世间的浮光掠影,终于找到了这样一个看起来并不起眼的浮光掠影——一条龙的记忆。 有这个浮光掠影,他便可以回到过去,在一个龙族灭绝后的未来,利用千年前的那条龙踏上登天之路。 本应如此,本该如此! 陈殊予骨剑上戾气大涨。为了自己的这个目标,他牺牲了太多,甚至不惜暴露了自己当年实验毁了整个清水镇,被逐出太桁仙门。 然后他耗费岁月,一心成道,百年设计,却因唐景辞,因那个屋内的白衣后辈而功亏一篑。 他怎甘心! 陈殊予的目光此时却定定地钉在季峥的身上,流露出了一丝嗜血。银龙已死,可这世间却还有一条活生生的龙可供他使用。他这些年来的牺牲,到底还是打动了天道。是啊,他从前在太桁受众人崇敬时,话里话外,都羡他陈殊予是不折不扣的天道宠儿。 他怎会轻易失宠?这条金龙,不就是上天给他的礼物?只要将他们困在此处,只要将他们困在这里…… 剑风爆起,但被唐景辞挡住了一半,另一半却结结实实地砍在了阵法之上。 眼看阵法光芒渐熄,季峥化成人形,一把抱住想要挣脱的方谦,彻底跌进了阵法光芒当中…… 第111章 设伏 荆州秘境之中,陆澜心慌如撞。他已找了大师兄几个刻钟,甚至学着方谦的样子在原地打转,步子分毫不差。可秘境之中并无异状,他也实在搞不清楚方谦究竟是为何消失。 若是因为申屠家已经对秘境动了什么手脚……那大师兄是不是有危险?! 一念如此,陆澜更是心急如焚。正在他手足无措地回到原处时,竟发现一个人躺在那里。 “大师兄!”陆澜急忙上前,将大师兄扶了起来。 方谦紧闭双眼,被陆澜唤醒后,双眼几乎是瞪着一般猛然睁开,然后张口便呕出一口鲜血。 陆澜的心顿时一紧,抓住方谦的手腕要为他搭脉:“大师兄,你没事吧?这是怎么了?” 方谦喉头一片浓重的腥甜。他的手紧紧握拳,犹未回神。他还记得离别前陈殊予无情的剑光与唐景辞坚定阻挡在他面前的背影。也不知现在再设法回到那里是不是来得及…… 种种念头一闪而过,方谦很快意识到,他进入的幻境是以陈殊予为起点,陈殊予为了借助五千年前的银龙飞升,利用自己对银龙的记忆回到过去。 但源头已经毁了,他很难再进入到同一段历史当中,即便进入浮光掠影,也很难再找到唐景辞。 “我会活着回来,不必忧心。”这是他出来之前,听到唐景辞最后的传音。 方谦也不相信这九州第一人,会就这么陷在一个幻境当中。 方谦的模样简直吓坏了陆澜,尤其这一把脉发现方谦体内灵气混乱,能看出伤的不轻。 方谦终于注意到陆澜惨白脸色。他擦去自己方才呕出的血迹,对陆澜笑了笑:“我没事。” 他说着便站起身来。 秘境之中没了陈殊予的压制,方谦的身体已经轻松很多。眼下要务还是还是尽快离开此地。太桁仙门每一任掌门都有自己的魂火供奉在门内,唐景辞若是真的遭遇不测,只要离开秘境便可得知。 况且世界不稳或者塌陷,虽然九死一生但是并非完全没有生机。在没有固定出口的时候,还有一个办法就是破开世界的壁垒,前往另一个世界当中。 若是果真如此,恐怕很长一段时间都无缘再见。自己所能做的,也不过是在师尊回来之前守好这个风雨飘摇的世界,守好太桁仙门。 方谦心态稳定之后,才后知后觉地想起季峥最后的哪一个拥抱。 等一下,那条龙最后变成季峥了?不对!应该说季峥那小子……变成了一条龙?! 想起和小金龙相处的一幕幕,方谦忍不住眉头一跳。 他们最后分别时……方谦下意识按了一下自己的嘴唇。他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季峥最后化为人形拥抱自己的时候,嘴唇轻轻地印在了自己的唇上。 那惊鸿般的一点吻,淡地像是一朵云,轻描淡写地飘了过去。 浮光掠影消失的太快,以至于方谦还没有搞明白,到底是无意间碰上的还是某人刻意为之,就已经失去了对方的身影。 而此时再回想起来,方谦心中却忍不住一阵慌乱,细究起来还有一丝麻痒。 陆澜对方谦刚刚吐的那口血,仍然心有余悸,此时见方谦沉默,忙再次探了一遍方谦的脉搏同时问道:“大师兄,可是不舒服?你刚刚……” “没什么,就是进了一趟浮光掠影,看到了我师尊那个老头儿。”方谦神智被陆澜的声音生生拽了回来,那些还没有探明的心思,也瞬间地打散了。方谦叹了口气安抚般拍了拍陆澜的肩膀:“他没事,我也没事,我们休整一下准备出去。” 陆澜蹙了下眉,原本想询问掌门师伯如今在何处,但考虑到大师兄肯定有自己的打算,犹豫之后最终只是点头应了一声:“好。” 方谦不想耽误时间,只有离开秘境才能查探季峥那边到底怎么回事,也能请苏长老调查陈殊予相关的事情,于是蹙着眉嗑了一颗苦药,以便尽快恢复状态:“你可有听说过陈殊予这个人?” 整个太桁年轻一辈,就属陆澜读的书最多、也最为驳杂,自己都在藏书阁看到过的名字,陆澜也许也看到过。 陆澜不明所以,但他对方谦绝对信任。回忆了一阵后,他的眉头微微蹙起:“有。此人原先也是太桁弟子,但他杀孽深重,又叛逆师长,一百三十年前已被除名。大师兄为何问起此人?” 方谦嘴里的苦味不散,表情看起来还有些纠结。他并未回答陆澜,而是又抛出几个问题:“除此之外有无别的记载?他可曾留下什么书简?还有,你身上有没有备用的灵剑?” 方谦问得很快。陆澜并非反应灵敏迅速之人,顿了一下才先从储物袋里取出一柄灵剑递了过去:“大师兄,你的钧弘呢?” “碎了。”方谦漫不经心,随即御剑而起。 方谦虽然轻描淡写,陆澜却震惊非常。 本命灵剑损毁非同小可,难怪大师兄会受伤,想来那片浮光掠影中更有惨烈之事。 而大师兄会突然提到陈殊予,也必是与此事有关。他御剑跟上,继续思考大师兄布置下的问题,良久叹息一声:“门中对他别无记载,但在掌门师伯的书房中,似乎有这个人留下的书简。” 内门弟子虽然很少会接日常任务,但也会偶尔会提师门长辈打扫房间,尤其是被惩罚的时候。作为双胞胎之一,陆澜没有少被“惩罚”,对唐景辞的书房比方谦还熟悉。 方谦这才隐约想起自己的印象来源,那书简上的内容显然不容于世,只是不知道为何师尊没有直接销毁。 方谦有心想回一趟太桁,可又惦记季峥那头,一时间竟然有些□□乏术。 陆澜看出方谦神色当中的踌躇,主动说道:“师兄如果有什么需要可以交给我去做。” 方谦本不想让陆澜那么快便回到那个伤心地,但眼下这确实是更好的办法。他犹豫了一会儿,才轻声说道:“你若不愿意,我可以另想办法。” 陆澜笑了。双生子的眉眼本就别无二致,这一笑方谦更感自己恍惚里似乎看见了陆岳。迄今为止,他还尚未能有陆岳已经不在了的真实感。 然后,他听到陆澜说道:“大师兄你还没说是什么事。” 方谦叹了口气说道:“我需要你回太桁,看一看那份书简还在不在。若书简尚存,便带来给我。” 陆澜毫不犹豫地应了下来:“好。” 两人对话之间,便已经来到了秘境出口。 方谦没有多想便之间踏了出去,几乎同一时间,一道剑阵迎面打了下来。 经过先前一番变故,方谦早已将申屠家的那些修士都抛到脑后,这一道剑阵袭来他全无防备。 但方谦毕竟也是年轻一代魁首、一代剑仙,别人想以剑伤他,对他来说简直就是个笑话。从陆澜那借的兵器并不算十分趁手,饶是如此,兵刃相搏,方谦仍是稳稳占据上风,仅凭剑气便斩开了对方的攻势。 申屠家的修士被一招摒退,脸色也是一个比一个难看。方谦的名气很大,有关于他修为情况的一切在修行界而言绝对不是什么秘密。但他们分明记得望舒仙君只是金丹巅峰。 他们还计算着望舒仙君是剑修,实际战斗力更强一些,完全能越境杀人。是以虽然来人都是金丹期为主,但也不乏元婴期与有特殊手段的人。 但眼前人分明是元婴期!这是什么见鬼的天赋?他当初突破金丹期不也耗费了整整二十年吗?修道不是越到后面越为艰难险阻,每一境的修行都是天差地别吗! 若当初知道方谦已是元婴期的修士,那申屠家或许都不会出手。想要绞杀一名元婴期的剑修,不可能不付出惨重的代价。眼下京中正是关键时刻,此时自损战力绝非明智之举。 这群修士之中为首是一名元婴期的阵修,见势不妙,立刻收手。短暂犹豫过后,便直接换了套路,出口相邀道:“仙君,我家家主有请,不知可否赏脸光临。” 若是平常时候,方谦也不介意去申屠家走上一遭,好好问一问这号称“最安全”秘境当中的杀人蘑菇,还有设局截杀自己的事。 但如今他即惦记师尊魂火,又惦记能变成龙的季峥,自然不愿意在无关紧要的人身上浪费时间。 “不可。”方谦回答这一句的时候,顺手挥剑生生斩开了一条出路,祭出云舟拉着陆澜一跃而上:“我们走。” 云舟速度太快,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转眼便消失不见了。 一名金丹修士凑到元婴修士身边,犹豫着问道:“先生我们现在怎么办?” 那元婴修士看着方谦和陆澜离开的方谦,脸色极冷,声音也似含了冰一般:“先去禀报家主。” 他转过身,目中杀意隐现。同是元婴期,他共耗费了近五百年的光阴才将将突破,可这方谦才不到百岁?只是入了一次他们申屠家的秘境,凭什么?! 第112章 随心 云舟眨眼之间便离开了荆州地界,此时刚好日出东方、云霞满天。弧线优美的云舟驰行云上,被照耀得一片金红。四周云海浩瀚,是修道之人也少见的奇景。 可此时此刻,云舟上的人却无心欣赏这份美景。 方谦放下手中的弟子令。他方才已经传讯苏长老,得知唐景辞魂火仍在祠堂中并无异状,忐忑的心已经放下了大半。那是当今的九州第一人,只要还活着,便必有再相遇的时候。 他并未将弟子令收回储物袋中,而是把玩着这块花纹古朴的弟子令。他在秘境中耽误太久,此时理应给季峥传音,可事到临头,他却犹豫起来。 他抿了抿嘴唇,骤然想起来某只还是小金龙的时候也曾…… 方谦曾经以为那只是没断奶的小龙在求食,从未想过如果是有意而为,这么想着方谦额头青筋忍不住一跳。 这小子倒是越来越明目张胆了。 但是不知道为何,他心里却没有太多的恼意,更多的是无奈,和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这种感觉太过微妙,方谦抬手按了一下眉心,将未及发酵的情绪及时掐断。 还没等他犹豫太久,弟子令自己先亮了起来,某个小狼崽——现在应该叫小金龙的声音从那边传了过来:“大师兄……” 季峥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沙哑,方谦手上一抖差一点扔了弟子令。 好在两人相隔万里,即便季峥能化身为龙,也绝不会知道方谦此时的失态。或许是隔着云海的关系,季峥的声音似乎有些微阻滞:“你的伤势如何?” 季峥语气平常。反衬得方谦觉得自己方才的反应有些可笑。他并未回话,季峥也不催促,听着他的呼吸声静静地等着。 须臾,方谦总算压下了心中那点不自在,也如若无其事一般应道:“我的伤已经没有大碍了。你呢?城西军如今境况如何?你的身体又怎么样?为何也进到了那片浮光掠影中?” 虽说有些别扭,可他的心中终究是担心更多。至于先前那些旖旎情愫,瞬间便被埋没在他一连串的发问里。 季峥忍不住低低笑了一声,他如今还站在平沉谷的密林当中,四周倒着两具死尸,看样子像是刚死没太久。 那个时空里的时间,看起来和外界并不相同。季峥面色平淡地跨过了这两具尸身,继续找寻戚若云的下落:“我先前遭遇阻击,对方有人精通阵法,现在已经死了。” 季峥说得轻描淡写,方谦的眉头却不由皱起:“你现在在什么地方?戚若云呢?” 季峥的修行虽说是全靠他自己的天赋,并无什么师门庇荫,但他自幼警戒心极强,便到如今也只对太桁中人的脸色稍好一些而已。况且方谦还留了一个精通阵法的戚若云在他身边。因此乍一听闻季峥竟受制于阵法,方谦的心头不由猛跳了一下。 季峥似乎并无什么异常:“前面走散了,我们眼下在平沉谷,你不必过来,想做什么便放手去做。” 季峥这样一说,方谦反有些迫不及待。他将季峥此人看得透彻,典型的报喜不报忧。季峥此时越是隐瞒,方谦便直接那后面结果更糟。何况季峥先前还在浮光掠影里化身为龙,为他结结实实挡下陈殊予的一击。 他再不迟疑:“太桁那我让陆澜去看,你不必管我去哪里。” 说完他便掐断了联系,将季峥的反对扼杀在掌中。这样片刻功夫,旭日高升,先前宏大壮丽的景象已变成一片刺眼的灿烂。 陆澜早已在他身后等候多时。 他虽未听到全程,但也听到一半有余。奇怪的是,他总觉得大师兄与季峥说话时的有种……怪异。尤其当霞光散去,他发现自家大师兄虽然神色自然,但耳尖上却多了一点红,像是涂抹上的胭脂,心思便更偏了。 千头万绪,也不知道是开心还是家里白菜被人拱了的难过。 当初太桁一别,他并非没有发现季峥的心思,但是当时的他万念俱灰并没有深究,此时再看倒也不算是一厢情愿的。 陆澜沉默了片刻,重新开口说道:“师兄,我从这里下云舟回太桁,如拿到书简会第一时间传给师兄。” 方谦点了点头应道:“拜托了。” 陆澜祭出飞剑,刚准备离开时却又生生顿住,回头看向方谦:“大师兄,我们太桁修行随心,所以没必要被世俗枷锁所累,我们最大的心愿,就是你平安顺遂。” 方谦愣了一下,心里面紧绷着的某根弦一下子散了。 他好歹去现代走了一遭,还没有师弟活得通透,这别别扭扭地都不太像自己了。 方谦挑了挑眉,心态一变看着周遭风景都变得不一样,云卷云舒,景色宜人。 “多谢。”他抬了下手懒洋洋地一挥,阴谋算计太烦人,如今另劈了一条路出来,方谦突然对接下来的日子又有了新的憧憬。 陆澜一笑,御剑直接离开。 …… 季峥在平沉谷中独行了一段,先前那种奇怪的压力已然消失。不多时季峥便又找到了戚若云留下的标记,只是标记的指向正是军营。 等季峥回到军营时,大雨已停。他正巧赶上蒋钟痛心疾首地训斥戚若云与兆氏兄弟,就差把这几人都斩了。 季峥的出现及时救下了兆氏兄弟的性命。蒋钟的脸上不见松懈,他手中刀剑当啷落地,迅速前来查看季峥:“殿下,你可算回来了!” 眼看蒋钟的手就要拍倒自己肩上,季峥不动声色地侧身避开。蒋钟也放下了手,知道季峥对自己并无什么主仆情分。但季峥回来对他是绝对的大好事。他们此行本就是提着脑袋上京,若是连季峥这个最后的“名义”都消失了,他们可就是提前将脑袋交代出去了。 蒋钟站定。他回头又狠狠剐了兆氏兄弟一眼,而后低着头对季峥建议道:“殿下,末将觉得还是绕水路行船,不然等过了平沉谷到兴洲也免不了要走一段水路。此地凶险,沧浪洲人又没什么水路经验,早一点操练起来才是……” “不必。”不等蒋钟说完,季峥便截断了他的话头。他回头望向深谷:“布阵之人已死,此地安全,我们就走平沉谷。这里的水路湍急颠簸,河道也窄。兴洲水流平缓,港口也大,可行大船,于行军而言是上选。” 蒋钟愣了一下。他本就是因为平沉谷不宜行军而主张走水路,但却没想到季峥竟已将几处水路都了解清楚。这时说来有理有据,他也只能点头,当即重整三军,入平沉谷中。 为了避免两边再有人生事,蒋钟特意派了金丹修士在两边镇守,当然这一次说什么都没有让戚若云和季峥上前。 饶是如此,蒋钟仍未放下心来,亲自去巡视。戚若云见季峥打马,背影摇摇晃晃的,显然心中有什么思虑。他估摸着蒋钟一时半刻回不来,双腿一夹马腹,上前与季峥比肩。 戚若云还记得在平沉谷内听到的那一声龙吟。 他循着龙吟找去,却只在阵法之外找到手足无措的兆氏兄弟。至于龙与季峥,他皆不见踪影。兆氏兄弟也只言季峥在他们的眼前突然被人袭击,之后便消失了,两个汉子唯恐受罚,已在平沉谷中找了近一夜。之后,便是三人回到营中领罚的场景了。 戚若云若有所思地看着季峥,摇开折扇轻声问道:“殿下,你在平沉谷中可有听到龙吟?” 季峥对他人的戒备是刻在骨子里的,纵然戚若云也是太桁门人,他也没有说出自己能够化形为龙的事:“先生可能是听错了,如今世上早已没有龙了。” 戚若云摇了摇扇,不置可否,却也并未深究:“殿下后来可有遇上什么危险?说来惭愧,大师兄将你交给我,我本应当保证你的安危的,却反令你身陷险境。” 对此季峥倒并不隐瞒:“我确有一番奇遇。这里的阵修手段有些怪异,我被传送到了另一个时空。” 戚若云对此他并不算太意外,但紧接着便又听季峥继续说道:“在那里,还见到了大师兄。” “哦?”戚若云眉间微微一蹙,但随即便舒展开来。季峥身陷阵法能与方谦相遇,说明方谦也身陷阵法。但既然季峥安然无恙,大师兄也必定没事。随即他的目光便停留在季峥的脸上。 其实季峥表现得很正常。但提及心上人时每亩中流露出的欢喜与柔和并不是那么容易被藏住的。戚若云随手收了手中折扇:“你喜欢他?” 季峥骤然转头看向戚若云,他是第一个直白点出这句话的人。 纵然季峥没有回答,戚若云也已经在他的神色中看出了答案,忍不住长叹了一声,却也不知道这一声到底是为谁叹的。 “你喜欢谁不好,怎么偏偏喜欢的是他。” 季峥听到此时才笑了出来,这一笑如冬雪初融、万木长春:“只因是他,我才喜欢。” 第113章 告白 平沉谷确是兵家伏击的好去处。那不知是谁的敌手显然是押宝在阵法之上。在他们看来,那个阵法连金丹巅峰的望舒仙君都能困住,沧浪洲这等小地方来的行伍,即便有季峥这么个身负龙气的金丹期修士,左右也当被困死其中。 只可惜算盘打得响,却没想到方谦与季峥在幻境中碰了面,还双双升至元婴。破阵后,在平沉谷布阵的修士也死在了季峥的剑下。余下的喽啰数量并不多,也只能使些掷石块之类的招数,都被蒋钟布置在两翼的金丹真人轻松化解,还颇有些大材小用之感。 城西军顺利地穿过平沉谷,再往前不过三百里便是兴洲地界。 兴洲是溯引河跟柳江的交汇口,从这里并成一条大河直渡到海。兴舟本是鱼米之乡,即便山河飘摇也影响不到这里的歌舞升平。 这个红墙绿瓦的城市里,四处荡的都是脂粉和酒香,这里多得是坊间话本、风流韵事。 一只素白的手,在书摊上随手取了其中一本话本,这话本上的主角便是当今年轻魁首,一代剑仙的望舒仙君。 这也是坊间话本中主角次数最多的一位,但这一本却比较特殊,写的是他跟自己师门师弟之间的“爱恨情仇”。 来人轻笑了一声,一手拿着话本一手拎着酒壶踱步走过长街。 在他走过时,街道两边的窗户的依次打开,香帕和鲜花从楼上抛了下来落在来人的身边。 有大胆的姑娘直接临窗喊道:“官人,上来坐坐啊?” 那人抬头眉眼间尽是笑意,他一笑荡尽了人间春色,这一路花海都被他的笑容比了下去。 “不了,多谢姑娘美意,可惜家里有人了,我还得等他过来。” …… 兴洲,露华浓。 露华浓是兴洲最大的一处教坊,依河而建,是城中除城墙与钟鼓外最高的一座的一座楼。每至黄昏,不仅红漆小龙灯火璀璨,连同露华浓瞻檐外的溯引河上也漂有展展荷花灯。小楼中传出莺莺歌乐,撩拨着每个路过男子的心。 露华浓能做成如今这副规模,也与其坊中主人有关。这里的主人名为展玥。挑高的露华浓被展玥划为九层楼,每一层都有一个活色生香的大美人镇守。 而展玥本人,更是被每一名见过她的人誉为九州第一美人。只是这个美人惹不起,本身便有元婴修为,擅使一把九尺长刀,赤金打造,光净重就足千斤。 展玥平时是不大在露华浓的,以她的身份,不是什么人都请得动。但今日不同,露华浓尚未挑灯,她已坐镇九层楼,露华浓那九位环肥燕瘦,风姿各有千秋的花魁则都窃笑着围在她的身畔。 展玥柔媚面目带着些许怒意,言语里却满是语重心长的老妈妈劲:“你是不是算准了我今日不带刀来,才这副模样与我耍赖?” 能令这露华浓楼主、九州第一美人这般姿态的不是外人,正是大名鼎鼎的望舒仙君。方谦依窗而立,脸上噙着淡淡的笑,声音略带些无奈:“展姨这话可就有失公允了。你让我斋戒沐浴,穿熏香衣服,写信,我可都一一照做了,何来耍赖之说?” 说到这里,方谦有些遗憾地叹息了一声:“要请他来何必这般麻烦,直接用弟子令……” 方谦尚未说完,一名女子便噗嗤笑出声来,她细白如葱玉的手指轻轻翘着,声音疏淡,如梅花蕊上一晶雪:“想讨男子欢心,总要郑重些,以枫琅姐姐亲制的银叶笺书写便最见心思。玥姐,这小子还是不知好歹,不如收了他那劳什子的弟子令。” 此言一出,九层楼上顿一片黄鹂唱歌般的笑声。九位花魁平日里美貌女子不知见过凡几,乍见展玥来了个漂亮侄儿,都新鲜得不得了,越看越喜欢。 她们平时与展玥姐妹相称,得知方谦已有心上人后,虽也有些许遗憾,但随即便干脆当了方谦的便宜姨娘,一票人轰轰烈烈地为他策划起如何表白之事,已折腾了方谦两三日有余。 方谦虽隐隐觉得季峥也喜欢自己,可九位美人却见惯了男子负心,每天给方谦灌迷汤,令他也捉摸不清季峥对自己究竟是个什么心态,这才任人摆布。不料他这副倦懒模样更惹展玥生气:“看看你这样子。皇帝不急,急死太监。你和你那个破烂师尊就没一个省心货。” 说道这里,展玥突然顿住,眉眼舒展:“来了。” “哪里哪里?”九位美人顿时一拥而上,将方谦从窗边挤开,想看看这个能让方谦挂在心上的人究竟是长了几只眼睛几张嘴。 方谦被迫移开了,目光却也想往楼下瞟去。展玥将方谦那隐含期待的表情收入眼底,一时间也有些叹惋。她击了击掌,动作利落竟有些大将风范,顿时唤回了九名美人的注意力。 “掌灯,今日露华浓只为一人而开。” 随着展玥言语,九名美人齐声称是,鱼贯而出,各做准备。其中两人挽住了方谦的手臂:“走了走了,给郎君化个妆。郎君面目俊俏,稍加修饰,眉心再多些点缀,就更美了。” “这倒是不必了吧,而且美字也不大恰当。”方谦身形一动,便避开了那些姑娘强行牵过来的手:“不如帅字比较契合。” 那两个姑娘不依不饶地拉住方谦,往里面拖,同时疑惑地问道:“帅……是什么?” 这词自然不是这个时代的,方谦原本想解释,但到底心思却被下面的人引走了。在展玥目光的胁迫下,又不敢再挣脱这两个姑娘,边走边没皮没脸地胡乱说道:“便是我了吧。” …… 按照常理来说,兴洲的最大渡口在城东外十里处,行船渡河并不需要入城。 但在路过兴洲前季峥却收到了一份传书,书函上没有任何落款,但是仅凭着季峥对方谦字迹的了解,也知道这份书函源自于谁。 那字迹写的疏狂磊落,还带着点点墨香。 正巧蒋钟为了渡河船只,亲自与本地太守“接洽”商谈,实则威逼利诱以确保隔日能够顺利起航。按照前面的惯例,这水路即便老天不设关卡,也很难真的平顺。 趁着这个空挡,季峥迫不及待地入了城。 兆氏兄弟依然勤勤恳恳地跟在方谦身后,除此之外,戚若云也摇着扇子,尾随着跟了过来。 见了露华浓的招牌,戚若云的表情微微僵了一下,随即便展开折扇,遮住自己的面目悄声问道:“殿下,大师兄当真将你……约在此处?” 露华浓是什么地方,戚若云即便没有听过,此时一入眼便也看出来了。他已经知道季峥对方谦的心意,眼看方谦特地来信,本以为能见证什么,不想大师兄却是出人意表请季峥来这等烟花地。 这是……大师兄也知道了季峥的心思,为了拒绝不成?但是真要拒绝的话又何必大张旗鼓? 季峥看着眼前的招牌,嘴唇禁抿,面色变得极冷。他想起小时在画舫的那段经历,来的路上心中有多雀跃,此时便有多荒凉。 此时刚好是夕阳西下,地表上还有日光留下的一抹残红。露华浓上的灯笼突然亮了,紧接着一簇簇地焰火冲天而起,在空中绽放出绚丽的色彩。那些焰火的形状各有不同,季峥甚至看到了一柄冲天的剑。焰火升起,兴洲城也入了夜,更衬得小楼花里非常。 戚若云走在季峥身后,一瞬间扇子都忘了扇:“大师兄找的这家教坊,夜里活动倒是挺别致的。” 就在他说话间,无数花瓣自高楼上一路往下在空中铺成花路,几名穿着薄纱的姑娘踩着花瓣从空中跃了下来。 戚若云看得目瞪口呆,他家大师兄不愧是大师兄,当即玩笑般说道:“大师兄真是体贴人。不知殿下喜欢哪个?” 说着,戚若云一转头,却看见季峥的面色如结了冰霜,刚刚美人带来的旖旎瞬间烟消云散。 戚若云忍不住长叹一声,他心里知道季峥对某人的心思,即便是试探也还是逾越了。 戚若云无奈地以折扇敲了一下自己的嘴。 季峥刚想踏进楼中,就见一道剑光从楼上劈了下来,那剑光如水似将黑夜都斩开了一样。 那剑光在季峥面前戛然而止,那一人一剑如天外飞仙,直直地落在季峥面前。 方谦乌发如瀑、白衣如雪,眉间用胭脂点缀了一朵红梅,和耳垂上的颜色一模一样,更衬得如谪仙一般。手上却拿着一朵鲜艳的玫瑰花,嘴角上扬故作轻佻,眼神却不自觉地飘向了远方,下意识念着台词:“小郎君,可有许过人家?如若没有,许我可好?” 他顿了顿似乎觉得自己说的话不太对劲儿,咳了一声重新郑重地说道:“你要不要考虑一下,做我的道侣?” 这一次声音低了许多,如果不仔细可能都听不清。 “啪”戚若云的折扇直接掉到了地上,这是什么惊悚的告白,还选在妓院之外,也未免太吓人了一点! 第114章 戏水 玫瑰娇艳,露华浓的灯光将季峥的脸映得有些发红。 季峥沉默地看着眼前的人,在他话音落后,目光比星辰还亮了几分。他的手有些抖,怕拿不稳所以压根不敢伸出,其实他更怕这只是一场梦境。 见季峥久久没有接玫瑰花,在场所有人都不大自在。露华浓本就开在闹市,先前挑灯,又是如此大的阵仗,周围早已里三圈外三圈地看着当中这两个漂亮的高调郎君会如何收场。兆氏兄弟早已隐去行踪,戚若云后知后觉,捡起折扇,退了两步躲入安全的地方。 方谦方才那番话说得真诚。季峥迟迟不动,他的心里也是分外没底,捧着花的手不知当收不当收。 其实最后这个步骤被展玥嫌弃的够呛,但是方谦却觉得好歹是参考了现代的告白方式,足够特殊,如果再有一枚戒指就更好了。或许还应该配一个半跪的姿势? 方谦顿了一下,犹豫着后退半步,却被季峥猛地抓住了手腕。 季峥的手像烙铁一般扣的很牢,但却下意识留着一道缝隙,生怕弄疼了方谦,他依旧没接那朵艳得过头的玫瑰花,而是直接将人拉到了怀中:“我愿意。” 他像是怕只说三个字不够郑重,继续说道:“我想要做你的道侣。” 我不应该在这里的,我应该在营中看那帮粗人学泅水。戚若云面无表情地翻开折扇遮住自己的脸,倒不忘自扇骨间偷窥露大师兄和小师弟,他也想看看这俩人是打算抱多久。 季峥说我愿意三个字时,周旁还在窸窸窣窣,并未听清他说了什么。可等季峥将后面那句说出来时,街上再无人声。季峥这几个字清清楚楚,掷地有声。就算耳背听不见,也合该看见季峥将人抱在怀里的模样。 几乎同时,露华浓的大门打开,在渺渺仙乐的伴奏下,穿着大红裙的展玥从里面走了出来。 两边看呆了的姑娘,这才下意识起了舞。脑子里面却还想着,不愧是仙家子弟,告白都与她们这些市井凡人有本质的差别,高调得令人艳羡。周围看热闹的人民群众也一时间仿佛看了什么好戏一般纷纷叫起好来。 方谦这才恍然想起来,这周遭还有很多围观的人,抬眼一笑从季峥怀中钻了出来,还顺手将那朵鲜红的玫瑰花插在了人鬓边。 展玥见状拍了拍巴掌,那两条鲜花铺就的路瞬间散了开,直接洒向了场地当中的人。 两个大男人,顶着一头鲜花,场面一度变得有些尴尬。方谦实在没忍住先笑出声,那点旖旎的情愫瞬间被毁得一分不剩。 比较可怜的是后面的戚若云也成了被殃及的池鱼,这鲜花也粘了一头,颇为无奈地看向展玥。 不用说,以他对展玥的了解,展姨肯定是故意的。 展玥其实也觉得画面并不是很美,实在有损自己的名声,无奈提醒道:“客官,外面风冷,还是先进来吧。” 随着她话音一落,身后露华浓的大门骤然打开。 方谦心底那点别扭消散之后,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如今也算是有家室的人了。虽然这个家室有些特殊,方谦这么想着直接拉过季峥的手,带着他走进露华浓当中。 春宵一刻值千金,何必在外面吃风。 戚若云自然而然地跟上去,却被展玥揪住了耳朵拽了回来:“今夜的露华浓,只接待一个客人,乖,换个地方住吧。” 戚若云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展姨你这算不算是明目张胆地偏心?” 展玥一笑直接认了下来:“算,谁让你不是那个混蛋的徒弟呢。” 戚若云无言以对,只能尴尬微笑。 …… 露华浓内,用鲜花铺地,一路走来都是暗香盈鼻。 季峥眉头微微一蹙,眼角很快染上了绯色。自从觉醒了龙身之后,他对气味更加敏感,这香味当中有催情的成分,但对方谦似乎没有影响。 不过想来这香也不会是大师兄下的,他若有所思地回头看了一眼,露华浓大门缓缓闭合,门外明艳的女人注意到季峥的眼神,愣了一下柳眉微调。 这小子找的这个“媳妇”,可不太好压的样子。 展玥这么想着,却忍不住换上一副看戏的表情,不过这也挺有趣的,不知道那个人要是发现自己的宝贝徒弟被拐走了,会露出一副什么样的表情。 方谦还不知道自己已经被展老板娘卖了的事儿,拉着季峥来到早已经备好的房间当中。这里被布置成了新房的模样,屋子里面挂着红色的灯笼,上面还贴了喜字。 入目的便是一个巨大的温泉池,池水当中飘着鲜红的花瓣,池水边备好了毛巾和瓜果、点心。还两套备用的衣服,都是大红的颜色,看起来很像喜服。 方谦眉头一跳,道侣大典要日后回太桁再补办,这喜服显然来自于展玥的恶趣味。 除此之外,桌子上还放了一些造型奇异的小玩意。 方谦凝目一瞧便看出那些玩意的用处,一时间背脊僵直,下意识抬手用灵气掀开毛巾,将其严严实实地遮盖住。也不知道展姨是怎么想的,把这些玩意放到明面上来。 显然忘了这里本质还是一家青楼,自然会备一些趣味性的东西供客人享乐。 季峥将方谦的动作看在眼中,眉眼中也不觉闪过一丝笑意,心底却是一阵滚烫。“师兄,我们先沐浴如何?” 季峥的声音听起来过于沙哑,方谦手指下意识蜷缩了一下,暗自呼了口气,随即转过身快速走到季峥面前:“好。” 既然要入水,总不能穿着外衣便进去。季峥伸手拉住方谦,低头慢慢解开他衣衫上的扣子…… 他像是忘了自己还可以用灵气,只是手动一点一点地将他的外衫褪去,一丝不苟地像是在完成一件神圣的事情。 方谦一开始还能当成情趣,时间久却越觉得燥热难忍,他忍不住按了一下季峥的手:“我自己来。” 他说着便后退半步,快速褪下了外袍,直接踏入水中。 季峥全程没有阻拦,而是等方谦入水之后,才动手除去衣衫踏入水中。 他没有急着靠近方谦,而是隔着水雾看着不远处的对方。他太喜欢这个人了,恨不得立刻将这个人吞拆入腹;却也是因为太喜欢,舍不得碰他一下。 所以忍的炸裂也不敢唐突。 这温泉池实在够大,方谦坐在另一边,哪哪儿都碰不到对方。 方谦心中五味杂陈,坐得也有些不□□稳,没话找话般说道:“你现在可还会化成龙形?” “可以。”季峥字咬的很慢,声音也有些不稳,他的目光望向桌上的熏香。不愧是兴洲最大的露华浓,这桌上的熏香中都添了滋养气血的辅料。“师兄想看吗?” 这些药性并不算烈,但对一条对着心爱之人的龙来说,这药性无异于烈火燎原。他合着眼睛靠在身后的石台上,露出水面的地方冰凉,勉强拉扯住了他的神智。 他等了片刻没有等到回答,却听到了一阵水声。随即在在满室花香中,清晰地嗅到了那人身上的冷冽清香。 “不用了。” 季峥心中一阵猛地睁开眼睛,就看到近在咫尺的人。 “春晓苦短。”方谦眨了一下眼睛,凑上去印上季峥的嘴唇,唇齿交融前含糊地说道:“其他的还是等明日再看吧。” 屋内灯影摇曳,温泉水中弥漫的热气,遮住了一室的春光。 …… 露华浓旁,溯引河上。 这日露华浓并不对外营业,是以溯引河上并未放灯,清晰地倒映出灯火辉煌的小楼。沿河道蜿蜒而出,绕到稍远处,河面上便是星河一片。 一叶小舟搅乱河面。舟上,摇着折扇的年轻男子对着另一名红衣的绝色美人毕恭毕敬。舟行至一片杳无人烟之地,红衣美人的指尖在船舷上轻轻一点,这一叶舟便如同下了锚一般钉在远处,再不随水流前行。 红衣女子正是展玥。夜色朦胧,只为她添一份神秘,却并不使人能看清她的面目:“他与你真的是这样说的?当真不是你花言巧语?” 戚若云苦笑:“展姨可是真的不信我。给我一万个胆子,我敢使唤大师兄?能让那位修行高出我许多还身负龙气的殿下听我号令?” 是怕他师父关他一百年太短?还是嫌自己命太硬? 展玥沉吟许久:“太桁仙门一向只问道,不事国。” 戚若云放下手中折扇,正坐着望着展玥。他脸色罕见的十足正经:“若是从前也就罢了,可身逢乱世,就不能再拿太平时光的那套规矩守着了。” 展玥摇了摇头:“你们是想主动搅进那池浑水,终究是不太一样……” 说到这里,展玥生生停住。戚若云垂下眼眸:“我虽离开师门,在沧浪洲许久,但太桁如今是个什么境况,我也知道。我甚至曾听说大师兄死了……但好在那并非实情。” 展玥也是脸色阴沉。曾几何时她也是太桁山雪中的一支梅花,方才也正是想起时至今日太桁仍被众多仙门围着,他们早已被迫入局,根本无法置身事外。灵气匮乏的今日,太桁有如一头瀚海巨鲸,多少虫虱等待着太桁鲸落。 “我还是不太赞同此事。”展玥凝眉。 展玥的反应也在戚若云的意料之中,但他神色坚定:“对此事我也起过数卦,那片未来我看不清。但我更想相信大师兄。” 展玥沉默了许久,戚若云一直静静等着。终于,展玥长叹了一口气。 她的那柄长刀已经多年没有开封了。她曾发过誓,此生只为一人拔刀,或许这一天也不会太远了。 “我明白了,你们去做吧。” 她扭头望向一旁满江春水。如今的兴洲依旧歌舞升平,她甚至还能隐隐听见露华浓的乐声。一切都如平常,如太平盛世,也不知道这样的太平还能维持多久的时间…… 第115章 启航 蒋钟最后与兴洲太守敲定价码,蒋钟支付部分灵石,而兴洲会在四天后准备好可供城西军通航的船只与航道。 在城西军出发前,也就是第三日的夜里,他们拥护的这位殿下才回到军营当中。 戚若云与兆氏兄弟回营更早一些,但都默契地没有提及季峥与他那位师兄的不寻常,只是不便再在城中当殿下的电灯泡。是以城西营中人对此都没个准备。 季峥与方谦归来时,蒋钟正拉着兴洲抬手“诉说衷肠”。 那位年过半百,一脸福相的太守被扣在军中多日,身体上倒是没受迫害,精神却被烈酒摧残的够呛,每天都过的晕晕乎乎。听闻这支野军明面上的“正主”季峥回来,蒋钟总算可以放下酒碗出去走走。 这一走,蒋钟的魂掉了大半。季峥的修为长进他是知道,可他那个师兄,蒋钟本就看不透,这时只觉得对方身上气息愈发凝实内敛,显然境界更有提升。与其余修士一合计,才知不过半个月光景,这师兄竟也已登入元婴期。 他对这名男子的身份本就有猜测,如今也是坐实了——当今天下能有此等天赋心性的,唯有望舒仙君一人而已了。 不过这望舒仙君……脸色看起来却不大好看。 毕竟这三天对方谦来说,也十分的微妙。 季峥化龙之后修为也有提升,但不过是金丹巅峰,与元婴期相比多少还是有差距的。但是他漏算了某人的龙气加持,最可恨的是他说想要看龙,某人最后便真的变成了一条龙…… 要说不开心,当然更是谈不上,毕竟这人也是空白了两世之后,自己挑选的。 就是有种被狼崽子咬了一口的憋屈感,但是转头看见某人眼中藏匿不住的笑意,这点憋屈也就烟消云散了。 蒋钟在短暂的停顿后,像是并没有发现异常般,上前半步说道:“殿下,船都已经备好,随时可以启程。” 季峥没有回答,目光没有遮掩的看向方谦。 方谦看了一眼夜色中黑沉沉的江水:“明天天气应该不错,那就明日一早吧。” …… 城西军渡河这一日是八月初十。 方谦看得很准。这一天艳阳高照,风势不小,是个顺风。渡口处停着一艘巨大的船只。这是兴洲太守自己的私船,船舱内可容下几万余人。船身里里外外,蒋钟和兴洲太守吃酒的时候,便早已派人都仔细地检查过,并没有做任何手脚。 除此之外还有十艘小船策应,以免水中遭遇变故。 兴洲太守“亲自”送到一行人到渡口,船起航的时候洒泪而别。军中几个大老粗兴奋之余,邀请太守大人上船一游。 闻言一向养尊处优以至于常年往横向发展、一步三喘的太守大人,突然之间健步如飞,整个人化作一道烟尘,眨眼之间便奔向了城门。 方谦有幸围观了全程,不得不感慨凡人的潜力是无限的。 扬帆,启航。巨大的船身缓缓破开水面。逐渐明亮的日光下,巨船驶向前方。 从兴洲渡江到篆曲共需要三日的时间,到了那之后再转官道一路入京,如果顺畅的话月余可至。 方谦常年坐云舟行走,千里之行不过一日而已,即便在现代的那二十年也从未坐过船。难得体会了一下水上行舟,四面都是深蓝色的水,一瞬间只觉得天高水远。 看得久了,竟然还有点晕船。方谦覆手立在船头,衣袂飘飘仿佛随时会羽化而去,但若是细看便会发现他双目早已经无神。 好在这里晕船的不止他一个,他也算是其中最不显山露水的一个。 沧浪洲本就是一片沙漠瀚海,前几日冒雨行军都令这些习惯了粗粝风沙打在皮肤上的粗犷的将士们觉得满身黏答答怎么都不舒服,更何况如今是在这样一艘巨船上。启航不过一两个时辰,船舱里如今躺满了吐得七荤八素的人。 这些都不是最惨的,最惨的是船舱最下层的战马们,一个个都吐瘦了一大圈,毛都变得不亮了。 看来三天的集训,并没有让这些出身于沙漠的汉子和骏马习惯水路。 季峥有些无奈、也有些心疼地看着脸色略显苍白的方谦:“师兄,我们不如进船舱如何?” 方谦顿了一下,他现在不太想说话,也不太想动,便只摇了摇头。 在这吹吹风,多少舒服些。 季峥没有再劝,只是拉住方谦的手,用龙气一点点滋养着,缓解他的不舒服。方谦挑了下眉,嘴角微微上扬。 好在这一日确实很适合行船,巨船沉重,但一旦卷入江势,帆便张满,兼修士以灵力驱动船腹内的机轮,船行速度很快。照这样下去,他们很可能会提前半日抵达篆曲。 但也局限于可能了。 待他们出了益州地界,天上的云层便逐渐厚实了起来。戚若云掐指一算,便张罗起遮雨之事。可再往前行,天地昏暗,一副暴雨将至的样子,风却逐渐停了。 除此之外看起来一切如常,方谦却本能地感觉到一丝不对,往船边一扫,便发现始终护在船边的舢板竟少了一艘。确切说来,是就在他的目光中,骤然消失了。 事情发生的太快水面连波纹都没起,若不是方谦提前察觉到不对都未必会发现。 方谦神色不动,腰侧的灵剑自行而出,刺入水中。 钧弘剑身上的裂纹尚未修复,方谦如今使用的是一把名为斩阳的剑,剑身一片赤红如火。剑出时如缀日光,带出一片火红,竟在水中开辟了一条火路。 这把剑也是季峥从万鬼窟中带出来的,论品级甚至要在钧弘之上,只可惜方谦已经收了钧弘作为本命灵剑,斩阳再好也只能当作备用。 这备用此刻便派上了用场,很快水中便蔓延出一片猩红血色,一条大鱼跃出水面,那身长几乎与大船等同,通体雪白身上长满了倒刺,而那把斩阳便插在鱼腹之上。 大鱼一跃之后,带起的浪涛拍向船身,水迎面泼向船头。江水未及方谦和季峥身上便被灵气拦住了。 倒是剧烈摇晃的船身让方谦的脸色又苍白了一下,他还没有适应晕船这件事。 这大鱼吃痛后,却没有第一时间遁走,反而一口咬向船身。季峥伸手扶着方谦,同时将龙气直接压向大鱼。 龙乃是万兽之主,身上的威压足够让大鱼忌惮。 在大鱼跌回水中之前,方谦同时抬手收回了斩阳剑。 这一切不过在电光火石之间,等蒋钟和其他修士匆匆赶到时,水面早已恢复平静。蒋钟好歹是城西军统帅,也发现舢板少了一艘,顿时神色凝重,看向方谦与季峥。 方谦方才使了斩阳剑,惊心动魄之余更觉头晕,就连肚腹中也涌上了一层恶心。他按着眉心,稍舒缓了一下:“让周围的船靠过来,小心戒备,那条鱼并没有走。” 蒋钟点了点头,交代手下士兵将船只全部靠拢大船,另派修士镇守,免得又神不知鬼不觉地就出现了减损。 季峥眉头仍未展开,他龙身如今不易外露,否则化为龙形护航,这水中必然不敢再有任何生物跑过来冒犯。 半个时辰后,伴随着电闪雷鸣,豆大的雨点狠狠砸在甲板上。不知是因这场风雨,海上方才吞噬舢板的海兽,江面翻卷起大浪。 巨船吃水本就既深又稳,除了晕船的将士要受些苦倒也无虞。但周围的小船便吃尽了苦头,本就不适应水路的将士此时俱是牢牢抓住船沿,却是连站直身子放锚都做不到。 他们上京可不是为了朝拜的,自然也不敢让外人来控船,他们这群人中会掌舵的,水平也相对有限。 风雨飘摇中,这船随着水波荡的惊天动地,要不是修士强行用灵气护着两边小船,这会儿都不知道翻了几艘了。 这赶上海盗船了,方谦想了想干脆御剑至半空当中,整个人感觉舒服了很多。 虽然最近是雨季,但这场雨来的也有些突兀。一路行来天空都是碧蓝如洗,少有云彩。江上不是海上,天气不会那般多变。 这世间却有不少奇人逸事,但是改变天象也未必过于骇人听闻了些。 季峥御剑立在方谦身边,紧蹙着眉看着水下,暴雨之前他还能感受到那江中深处潜伏的大鱼,暴雨之后只觉得江水当中一片混沌,看不出玄机却又有种心悸的感觉。“改变天象一事,上古神兽可为。” 他化身为龙之后,自然也觉醒了相关传承,聚云布雨这一类的事情龙族也能做到。 不过说来也是惭愧,按照龙族的岁寿,他连婴儿都算不上,他现在除了龙形比较抗揍,可以用龙气欺负一下自家师兄之外,这些传承能力还不太能使得出来,给上古神兽丢人了。 方谦却无心计较自家师弟的无能,他瞪大眼睛看着水中:“按照你的说法,我可不可以理解……这下面有一只上古神兽?” 季峥沉默了一下,迟疑说道:“也不一定。” 可惜打脸来的太快,他话音一落,水面突然剧烈的翻腾起来。 第116章 鲲鹏 即便有金丹修士竭力稳定船身,但巨浪之下,几艘小舢板登时被掀翻,除却几名修士能以滞空自保,更多的人纷纷落入江水,眨眼间便被吞没。水面一片向上求救的手,但每一轮浪头过去,这些手便少少一些。 方谦无法定下这片江水风波,只得低空飞行,能救一个是一个。落入江水后连眼睛都睁不开的将士只觉手上一股巨力,紧接着他们就湿漉漉地拎出水面,高高甩起。 虽说身体撞上甲板时,个个都觉得自己的骨头都要被撞断了,可他们还是幸运的,还有许多人甚至没有这样的机会。 有方谦身先士卒,其余修士也纷纷尽力救人。唯季峥仍在甲板上。他也不动手接那些被甩上来的士兵,而是死死盯着江水。狂风暴雨里,江水一片漆黑,仿佛底下是无尽深渊一般。而正是这一片黑影,让季峥本能忌惮。 龙是天地间至尊的存在。即便季峥还只是一条幼龙,但能令他如此忌惮的,只有可能是上古神兽。 时代变幻,强大如龙族也早已退出历史舞台。季峥能重得龙身,也是强大的机缘促使万千龙魂以他体内的那一点龙血对他千百次提纯,也算受天道眷顾。但其余的妖族神兽,便罕有这样的命运。 如今世间倒还有许多异兽,但它们大多只是延续上古时的仙兽与凶兽的一线血统,自行衍变,却再没听说过有什么能化形的了。 季峥神色凝重,龙气不收,似在以幼龙之身对峙水下的庞然大物。江水确也逐渐平静下来。 蒋钟见风头过去,立时出来安排伤员,并清点人数。可就在此时,船身猛地震动起来,几人眼见着四周的景象突然变矮,俱是震惊不已。几名尚在江面上搜索将士的修士,更是眼睁睁看见一条巨鱼浮出水面,将巨船顶起。它巨口一张,周边的小舢板立刻顺流而入,流入它的口中。 夫鲲之为鱼,潜碧海,泳沧流,沈鳃於勃海之中,掉尾乎风涛之下…… 所以这是?鲲鹏……而鲲鹏食龙,难怪季峥会有忌惮。 不对,方谦很快抛弃了这一猜测,若真是纯粹的鲲恐怕还要远比现在大的多,出水那一刻也该化身为鹏。 如今这一条恐怕是得其一部分血脉传承的凶兽,远不如远古时真正的鲲鹏威仪。只是在这沧流之下存在了不知道多少年,才能不惧龙族,甚至让季峥这条“小龙”忌惮。 大鱼出水,方才平复下的江流顿时又汹涌起来。那些凭自身水性挣扎江中的将士顿时又遭了灾。大船在巨鱼的头背上颠簸,似被这条鱼当成了什么零食桶,正企望能再从里面抖几个人出来。 戚若云被颠得都快吐了,好不容易才制止住慌乱着持续向船上机轮输入灵力的修士。此时巨船被直接顶出水面,船早已身不由己,任机轮如何驱动,都不可能逃离。戚若云的内心都崩溃了:“殿下,我们……” 话出口后,才发现季峥竟不见了踪影。 方谦不假思索,当即祭出云舟。云舟仅能承载数百人,否则当初行军直接用云舟运就完了。 戚若云与方谦毕竟师出同门,一眼看出了他的意图。顿时联同其他几名修士,将巨船的纤绳拉上云舟,紧接着便策动云舟,将巨船一路往它可以行驶的江面上拉。在巨鱼的挣扎中要做到此事也是难如登天。 戚若云拼尽全力,方谦修为虽然最高,但还要分神控制巨船的走向,并防备巨鱼,等整艘巨船重新吃入水中,也有了一种消耗一空的感觉。 巨鱼卷起的波涛如暴雨一般洒下,戚若云与方谦在云舟上磕起了药,这玩意原本是他给季峥带的,如今倒是他自己嗑的更多。暴雨之中,二人没有多余的灵气挡雨,转瞬之间便浑身尽湿,看起来十分狼狈。 蒋钟终于找见方谦,他面色凝重,匆匆赶来:“两位,看到殿下没有?” 方谦闻言晃了下神,一扫疲倦之色,没有给出任何地回答,人影直接消失在原处。 云舟纵然能拉走船只,却也快不过大鱼的速度,后面没有任何追赶的痕迹,自然是有人拦住了大鱼。 云舟拉着船一路逃离有巨鱼的水域,方谦却逆风而行,斩阳在雨中留下一路火光。果不其然当他靠近巨鱼时,便见雨中一人悬空,衣袍鼓张,与那条巨鱼对视,眼瞳已变成金黄的一线。 大鱼痛失零食罐,却并未上前追击,因为它面前还站着一个“人”。在它出水的那一刻起,季峥便维持现有的姿势一动没有动过,他浑身杀气比他此时的龙气更为浓重,整片水域上似乎回响着一片龙吟。 若是平常凶手,在季峥天然的真龙威压之下早已退下。但这头凶兽体内那意思上古血脉却继承自鲲鹏,有食龙的本性。眼前季峥便是龙又如何?不过一条幼龙,血脉再浓厚,再近真龙,吞了也就吞了。 方谦闯入进来时,刚好看到巨鱼流露出的凶性,口中腥臭连同密密麻麻几排尖牙骤然张开。 吼—— 只要能吞下这条龙,它或许真能化为鲲鹏也未可知! 季峥回头看了方谦一眼,那眼神冷到了极致,深处却还深藏着情,这一眼生生止住了方谦的靠近。同时将龙气凝结在手中,牢牢地按住大鱼的嘴。 方谦松了口气,心知自己此时灵力还没恢复过来,侧在一旁又服了一粒药。 苦,真是苦。 但是嗑的多了也就习惯了,苦涩的味道顺着喉咙一路入腹中,滋润着近乎干枯的经脉,而方谦的目光一刻未从季峥身上易开锅。 季峥的指尖紧绷起来金色的龙鳞自皮肤下根根长出。 他本是为了拖延住这条大鱼,但当大鱼将注意力完全放在季峥身上后,他才发现自己想要全身而退也绝非易事,如今船队已经被云舟带着拉远,没有必要再藏着真身。 季峥化身金龙,盘踞江水之上。但提醒比起这只继承鲲鹏血脉的大鱼,竟还小上许多。 龙身显现,龙族的威压也是非比寻常。但这条大鱼却似乎更加兴奋,竟跃出水面。只是笨重身躯未免有些自不量力,未能咬到季峥,现行重重摔下。江水顿成冲天之势。 水雾遮蔽了方谦的视野,却反令方谦心头猛地一紧。鲲鹏生于渤海,虽说江海相连,但这等海兽体型庞大,屈居于这一条江水之中,不嫌待得憋屈么?而若有这么一头海兽长期在此作孽,展姨又怎会在知道他们要经由此处前往京城时不出言警示。 但当真能有人可以驱动这等凶兽不成?便是让驭兽见长的苏长老出手,恐怕也…… 方谦蹙了下眉,或许还真的有,毕竟当年那条金龙龙尸就被皇室困着驱使了不知几百年。 他的目光骤然望向远方云舟离开的方向,那里已经看不到一点踪影。方谦心中悸动,用弟子令联系戚若云。“你们那边……” 很快,在戚若云回答之前,他便听到一阵炸裂的声音。 话分两头,云舟虽然结实又有灵石驱动,但原本只可载百人的船只拖着这么一个庞然大物,纵使巨船是驰行海上,但以这样快的速度一路前行,靠的却全是云舟之力。不多时,云舟供给驱能的灵石便黯然破碎,连船身上也出现了破损。 蒋钟本还试图抱些灵石上来,但此时离之前那片水域已经许久,而那位望舒仙君和殿下尚未跟过来。眼看船上的几名修士都已力竭,还不如正常航行也做整顿,是以最后云舟被戚若云收起。 此时虽然没了暴雨,但天阴沉沉的,压得人的心头也沉了一些。 好在蒋钟开了一个灵石矿脉,眼下正是财大气粗的时候,从兴洲出发前买了不少物资,其中也不乏回复精气的药物。修士们相互照应服药,不多时也都好了个七七八八。只是人员损失不少,一种悲戚萦绕在众人的心头,挥之不去。 而再向京城驶了一段,蒋钟便远远望见船队的影子。 蒋钟自然不会天真地以为对方是来迎接他们的船队。原本平沉谷一役,加上兴洲四天,城西军的行踪从未藏着掖着,人尽皆知。皇城的人若是对此没有丁点防备与反应,那才是奇了怪了。 但对方船上也不见旗语。小心为上,蒋钟顿时命令船上的人进行防备,同时停锚,以逸待劳。果不其然,对方见巨船不动,竟主动靠近,随之而来的还有一片密密麻麻的箭雨,与修士策动术法降下的雷火。 戚若云也是在这时收到的方谦传来的讯息,蒋钟有些奇怪地看了戚若云一眼,也不知道他这个军师是何时同那位望舒仙君换取的联络。 不过现在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 “这边就不劳仙君挂心了。”蒋钟说着持长枪走到船头,在他身后,原本摊了一地的士兵不知何时已经重整盔甲,列队成阵。 他们城西军镇守边关、身经百战,真当是泥塑的,随便从哪儿冒出来的宵小就可以随意欺凌! “整军,备战!” 第117章 人鱼 入夜时,雷声更胜,但雨却已经停了,天气低沉地快要透不过气来。 季峥原本只是想要暂时拖住这只凶兽便伺机离开,但是缠斗之间自己也打出了凶性,一时半会儿停不下来。 他是龙族,又岂能向其他兽类低头。 两头巨兽打得正欢,方谦的状态也已恢复了大半。但此时一龙一鱼战得正酣,方谦不是没试过加入战局,但此时绝不是合适的时机。但不直接加入战局,也不代表方谦真就作壁上观。他御剑在边旁策应,骚扰着大鱼的进攻。 季峥早已杀红了眼,他对这具龙躯的运用似乎已更加得心应手,虽然体型上与大鱼并不占优,但形势已逐渐转变。 大鱼虽不能化形为人,但早已开了灵智。他万年时光一大半都是在沉睡中渡过,如今天地灵气稀薄,但只要它继续沉睡度日,再安逸个几万年也不是什么难事。 它被人强制唤醒,从海中来到这片小江。虽也存有吞吃了这条龙,进一步提升的心思,却不料这么一条幼龙竟能巧妙利用制空权克制自己,更有许多人类才会用的手段,一时间也是陷入苦战。 更不提边上还有个小苍蝇似的的元婴期修士时不时瞄着自己来上一剑。 大鱼能在世间无龙,上古神兽凶兽俱损的情况下一路活下来,自然也懂得审时度势。如果吞掉这条龙的代价是自己重伤,怎么算都是得不偿失。它不想为了一个虚无的提纯血脉的机会,继续和季峥硬碰,当即萌生了退意。 可就在它退意刚生时,突然听到了一阵笛音。 这笛音渺渺,听起来甚是遥远,却又像是近在耳边。 大鱼的灵智顿时褪去。笨重身躯一个停顿,竟吃下了季峥与方谦的一记攻击,轰然遁入水中。 方谦看着江水的滚滚浪涛,心头一惊,眉头顿时紧蹙了起来:“它往云舟去了。” 最糟的是,大鱼此举显然是违背本性,硬要与季峥和他扛下去。这等原始生物不似人类有什么义气之类的说辞,那此举显然便是被人操控的了。 他前面所想得到了验证,这凶兽当真是被人圈养出来的。 太桁一脉中,戚长老擅养仙兽,却也未有这般能控制大乘期凶兽的手段。 电光火石之间,季峥张口咬住了凶兽的尾巴。 受笛音控制的凶兽,少了刚刚的退却,变得凶猛异常。即便身后缀着一条金龙,依旧疯狂地冲向前方。 方谦没有停顿,闪身越过一龙一鲲,向着笛声传来的方向急行而去。这样下去他俩加一起打不过这发疯的大玩意,若真让它冲到船队那边,混战之下不知道会造成多少伤亡。 擒贼不如先擒王。 长夜当中,巨船竟已熊熊燃烧,令人看不见水面究竟是被什么改变了颜色。好在敌方的战船上早已进入白刃战,看来是巨船目标太大,且火力不足,因此蒋钟当机立断,直接开始白刃战。 杀上头时,那些不擅水战,行一路船吐一路的汉子们满是烈日与烈酒下锤炼出来的孤勇,刀刀见血,剑剑破肉。修士们则在甲板之外的上空拼杀掠阵。 如此危急状况,蒋钟能调度至斯,其将才也算可见一斑。 方谦并未加入战局当中,在这种状况下,大鱼前来显然是个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路数,对幕后的人来说可能最不在乎的就是人命了吧。如今他更在意的是,这些捉对厮杀的修士都不过金丹期修士。 再碎一把钧弘他都不相信区区金丹期修士能以笛声控制那条大鱼。 可是笛音终究该有一个源头,方谦蹙了下眉,将灵气集中在双耳当中。 火焰熊熊燃烧的声音,时不时出现的落雷声,江水波涛涌动的声音,兵刃相接的声音,将士们的惨叫声与为自己壮胆的喝骂声…… 虽说情况紧急,但方谦却仍是有条不紊,将这些杂音在自己的耳中滤了过去。终于再次捕捉到了那一丝缥缈的笛音。 找到了,方谦睁开眼睛没有任何迟疑,直接将神识探入其中一艘战船的船舱当中。 在神识探入时,如同探到了泥沼当中,里面一片空茫。 方谦在神识受损之前,直接掐断了联系,随即直接抽出了斩阳,一剑劈向船舱。 如今战局胶着,船上并非只有一方的人。无论是船上缠斗的士兵,还是四周掠阵的修士都没想到会有人突然来这一手。 这道剑光自然还没到船舱就被拦了下来,但是受剑气影响那笛声确实顿了一瞬。 这就足够了。 方谦没有犹豫,直接御剑冲进船舱当中。他身上剑气犹存,一路并非没有修真者试图阻拦,却都没能拦得住他。 船舱内没有灯火也没有打斗声,在他进入这里之后那些士兵也,只有笛音还回荡在四周。和他用神识探入时的感觉一样,仿佛进入了一片死地。 方谦脚步一顿,从储物袋里面翻出一盏烛灯来,用火折点燃蜡烛。这火折和烛灯都还是在浮光掠影时随手扔进储物袋中的,没想到竟然真的带了出来。 幽幽地灯光照着船舱,这船在江中,船舱内有水汽弥漫很正常,但这里却有一种密密麻麻地包裹着水汽的窒息感。 季峥那边拖不了太久的时间,方谦没有迟疑地快步走了进去。 如果说当初能够控制金龙是源于皇室身负龙气,而且又是公子沅的后人,让金龙误以为公子沅尚在。 那只凶兽虽然并不是真的鲲鹏,但好歹也有神兽血脉,如今又是谁在控制?这个问题很快便有了答案。 这艘船的船舱并不算大,方谦很快便走到了头。这一层看起来平平无奇,并没有发现异常的地方。 但应该还有下层才对,方谦略一思考再次摸出了剑,然而没等他斩下去便在角落里找到可以掀开的木板。 方谦颇为遗憾地收起了斩阳,上前掀开之后是一道向下的楼梯。 到此时笛声终于变得清晰可闻,方谦松了口气,提灯走了下去。 还没到下方,便先闻到了一股海水的腥味。 烛光的范围不大,勉强能够映照出下方的模样,着船舱下方竟然打造了一个硕大的池子,那吹笛子的“人”正在水池当中。 听到脚步声,那“人”受惊般回头望了过来,竟然是一个看起来不过十来岁大小的女孩。 说是女孩也并不准确,这女孩浑身长满了鳞片,细白的脖颈竟然开了两边鱼鳃,在烛光下一片蓝紫的幻光。 她的下半身浸在水中,两条腿将分未分,上半截紧紧地长在一起,末端却有些许人脚的样子。她本应当细滑光洁的皮肤上布满了一层又一层的伤疤与血痂。 人鱼?鲛人?方谦愣了一下,却直觉有些不对,传说中鲛人一族向来貌美,这个女孩……容他实在没办法和美字联系起来。 而且当真有这一种族吗? 几乎同时方谦心中一悸,下意识侧开身,几乎同时一道刀光从他刚刚站立地方劈了下来。刀光之下,他手中的烛灯也一晃熄灭了。 方谦下来时并没有发现角落里还有一个人在,这人至少也是元婴中期以上的修为。 一片黑暗之下,水中笛声变得惊慌、仓促起来。 方谦抽剑斩阳的火光带起一片亮色,剑尖却是对着水中的姑娘。 铮地一声,长刀抵在了斩阳之前。那姑娘受惊,笛子直接落入了水中。 方谦无意跟使刀人纠缠,反手一挑再落下时直接斩向水中长笛,他的目标从一开始就只有一个,那就毁掉这把笛子。 长刀客脸色微变,持刀去拦方谦,同时小姑娘惊呼一声,想用尾巴重新将笛子卷回手中。 方谦并没有给她这个机会,前面那一剑也不过是虚晃一招。剑势虽然被拦截,但剑气仍存,直接刺到笛子表面。 长笛应声出现裂痕。 小姑娘受惊整个人钻入海水当中,那刀客也是一愣,随即不遗余力地想要将方谦斩杀。 缺了长笛的影响,方谦相信季峥有办法引开那条大鱼,便不再走神,专心致志地对抗眼前的刀客。 这名刀客的刀很强悍,大开大合之间完全不留后劲儿,这种功法练起来伤人伤己,但却很适合临阵对敌。在这黑暗并且不熟悉的环境下,即便是方谦一时间也被逼退了十余步。 这船舱内似乎设有阵法,所以哪怕刀客的刀戾气再重也没有损伤到四周。 方谦退到第十步的时候大概摸清楚了四周的情况,然后他出剑了。剑出如山海绵长,一路破开了刀客密不透风的刀术,如旭日破云而出。 那刀客的面色终于出现细微的变化,转刀应接下了这一招,一口血从喉咙中喷了出来,但却仍未倒下,将长刀直接插进水中,那藏进水中的小姑娘不知道何时也游了出来,就藏在刀客的背后。 方谦重新点起了烛灯,他这才看清刀客的脸,他面上密布着密密麻麻的划痕,但一双眼睛却和这刀客的很像。 方谦心中一动,突然有了一个不太舒服的猜测。 第118章 信函 “她叫什么名字?”方谦举着烛灯主动退回了楼梯口,保持一个相对较远的距离。 刀客没有回答。他的目光冷冷地落在方谦身上,身形犹如一匹受伤的鬣狗。方谦方才那一剑已经伤了他的肺腑,刀客的呼吸也因此乱了,每一次吐息都似乎夹着血沫。 他的武技远不及眼前此人,但刀客没有丝毫退意,只要方谦还想靠近,他随时以命相搏。 方谦也没有理由对眼前人苦苦相逼。只要不让那名水中的少女继续操控大鱼,他的目的便已经达到。他尤不在意地直接坐在了舷梯上,微微笑着化解两人之间的敌意:“那位是你的女儿?” 刀客的眼下微微抽搐一下,凶光更甚。可就在同时,身后池子里轻轻响动,那说不清楚究竟是什么的少女又探出头来,担忧地望着刀客的背影。 刀客显然也察觉到这一点了,却并未回头,而是不动声色地移开一步,挡住了方谦的视线。 方谦知道自己的猜测相差无几。他顿了顿,小心地不令自己的语气与目光流露出什么怜悯之类的情绪:“我不会伤害她。只不过,你真的舍得自己的女儿一直待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 这个自然是不舍得,天底下没有一个做父亲的人舍得女儿吃这份苦。 可是他又有什么办法? 吃苦总比没了命要强。 刀客听见人鱼少女焦急地打水,心中欣慰,紧绷着的神经也微微一松。他心中对方谦的戒备虽未完全消除,但也确实减轻些许。此时终于开口应声:“你,走。” 刀客的声音又粗又哑,仿佛他已经很久没有说话。 在这完全没有光的地方,身边跟着一个显然也没办法开口说话的女儿,也不知道是如何活到现在的。 方谦越想,越觉心软。但却并不会听刀客的一走了之:“她身上的另一半血脉是来自那只凶……鲲鹏?” 凶兽到底不太好听,方谦在喉咙中绕了一下便换了一个说法。 方谦的言语虽然委婉,但此事从来都是悬在刀客心上的一把刀。饶是他天生冷面,听了方谦的话,也不由流露出厌恶神色。 方谦愣了一下,其实他说这句原本的意思是那些皇室的人恐怕又用了什么秘法,将人和凶兽相结合,把人折磨的不人不鬼。 但是看这个人的表情理解……不会吧,难道是那只凶兽亲生的? 方谦思维随意发散了一下,自己先吓到了自己。 因由方谦这一句话,刀客先前松懈下的戒备顿时复又提起。他浓眉紧蹙:“你想怎么样?” 方谦愣了一下,知道刀客大抵是误会他对那人鱼少女有所图,不觉也有些失笑,他以前总是觉得声名是负累,此刻却又有点感激自己的知名度:“我我对你们没有歹意,不知道兄台有没有听说过我的名字。” “我是太桁大弟子方谦,字望舒。” 方谦这句话出口后,那刀客眼神明暗,似有些疑惑,但在打量了他的衣饰后,大概选择了相信:“她身上的鲲鹏血脉比那只凶兽更加纯粹,但并非天生。她还小,不能死。我愿用命换她。” 方谦莞尔:“你既知道我,便也应该知道太桁弟子并非嗜血好杀之徒。” 他相信眼前刀客所言是真,如此一来,便是皇族又用了什么奇奇怪怪的法子。方谦突然想起恒苦,他当初护着鬼面人是为了一个人,那他如今效忠三皇子会不会也有相同的缘由。 如今恒苦也在船上,得空问问便知。 主意已定,方谦问道:“你愿不愿意让她随我回太桁?” 太桁是当世第一的修行门派,若在那里,能够搞清楚少女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也未可知。 刀客却并不言语,横刀相向。他们父女受制皇族,正因当年少女命势已绝,全靠皇族用了特殊秘法吊命。他不是不知道太桁的声名,但她不能让自己的女儿冒险。 只能拒绝。 他半生修练,后半生却只求能护着一个人。 “算了。”方谦轻轻叹了一声,举着灯反身走了出去。人各有所求,他也实在做不到去逼迫一个父亲和一个孩子。 直到方谦的背影彻底消失不见,刀客才松了口气,轰然倒入水中。 那女孩一惊,慌忙地潜入水下将刀客往外拖了出来。 刀客在陷入昏迷之前,冲着小女孩安抚地笑了一下。不必害怕,他只要活着,有一口气在,这世界上就无人能够伤害到她。 …… 方谦走出到甲板上时,天上又落下了细雨。 四周战火未歇却不见大鱼和季峥的踪迹,想来是那笛声停止之后,季峥便将大鱼引了开。 方谦松了口气之余,也难免有些忧心。他以前从未对一个人这般牵肠挂肚过,当年能够狠心将季峥推下万鬼窟,换到如今可能死活都舍不得,就算真的要推自己可能也会跟着一并下去了。 这么一想方谦又觉得有些好笑,他未再管近在咫尺的战事,眨眼之间便消失在原地。 方谦自从和季峥心意相通之后,得天道认可以隐约感应到对方的方位。他并未御剑飞太远,便看到浑身浴血的季峥临空立在江面之上,四周已经不见了那条大鱼。 像是有所感应一般,季峥也在第一时间回过了头看向方谦。他眸中金色竖瞳尚未恢复,一身龙气外露,尽是战意和锋芒。 还没等季峥有下一步的动作,就突然被方谦伸手抱住。季峥愣了一下,肌肉猛地僵硬,下意识收敛起龙气,生怕伤到对方分毫,只听到方谦的声音响在耳边:“没事就好。” 眼看这拥抱一处既分,季峥张了张嘴,下一刻就被塞了一丸苦药。 季峥抬眼看向对面的人,见他眉眼间笑意,那嘴里的苦涩便很快便化为了甘甜。 在短暂的拥抱过后,季峥换了一件干净的衣裳,才随着方谦以统回到大船,路上方谦问起那条大鱼。 “跑了。”季峥看了一眼深水之下,其实如果没有那阵扰乱大鱼神智的笛音,它可能早就跑了。兽类的思维简单,对危机又分外敏锐,本能是自保,人却因为有顾虑和在意不会把自己放在第一位。 方谦了然地点了点头,一抬眼便看到了他们的那艘大船。倒是不见了四周敌舰,想来也是得知失去了凶兽的援助胜算无几,直接退走了。 如今甲板上横七竖八地躺了上万士兵。 蒋钟也站在甲板上,正清点着这一次的伤亡人数,这些杀红眼的汉子们,打到后来反倒忘了在船上的不适,如今清点起来却发现真正损伤其实并不算惨重。 只是回到船上,看着摇曳的水波,这些蛮子晕船的毛病后知后觉的又回来了,这会儿摊着的人看起来才会这么多。 见季峥安然无恙地活着回来,蒋钟松了口气,但想起那只巨大的海兽,心中一时间也有些五味杂陈。 或许戚若云说的对,季峥确实是明主人选。他一开始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想法如今几乎已经消磨干净了,再对季峥更多了几分敬畏和遵从。 人类木强也是本能。 多余的话不必说,蒋钟在拜完季峥之后,率兵重新扬帆起航。 从沧浪洲到京城足有数千里,如今才走了不到一半的路程,每个人却对未来多了一分审视和期待。 …… 十月飞霜。 当第一场雪落下时,方谦骑着一头棕色的矮马,晃晃悠悠地伸手去接雪,晶莹的雪落在手心上不大一会儿就化成了一小滩水。 太桁仙门常年飘雪,这本是他自幼看的最多的风景。如今一别太桁半载有余,这雪景也似乎很久没有看到过了。 季峥策马走在方谦身边,见他特意不用灵气扫雪,忍不住有些无奈,但神色中更多的是温柔。等到雪落了方谦满头时,他才用灵气一扫,拂去那一片雪白。 修行的人不会受寒,他却总是忍不住操心。 按理来说季峥应当御马于前或者坐在后面的轿子里镇守,但他偏不。自从和大师兄确定了心意,这小崽子就如同化身成了年糕,毫不遮掩地,恨不得时时刻刻地粘在自己师兄身上。 那晚上的告白场面是戚若云和兆氏兄弟亲眼所见,蒋钟自然也得到了消息,只是方谦和季峥的身份太过特殊,他也不好说什么。 眼看着两人之间气氛太过微妙,蒋钟也只能试图侧面提醒一下。奈何他的提醒对季峥毫无用处,他原来夺军权或许还有复仇的心思,如今却更想护着一个人,其他种种都可以藏,只有这一件事他藏不了。 也从未想过要藏。 陆澜的信函是伴随着这场雪一起送过来的,信函当中正是陈殊予的那本手书。 手书和浮光掠影当中的那本看起来无甚差别,被保存的很好。但方谦在翻开看到第一页时便禁不住皱起了眉,这上面的内容不太对劲,不像是原本。 可是藏在太桁内的手书又有谁能偷走呢?难道是陈殊予自己不成? 还没有等方谦看完这本手书,城西军中又发生了一件大事,他不得不中断自己的思考。 因为大皇子萧朗安,在军中突然暴毙了。 第119章 对弈 方谦知道此事时,正坐在小火炉前扑扇小扇,嗅着炭火温出的酒香。 然后,他骤然竖起蒲扇,竟就此生生挡下了秦枫的剑锋。 “你……”方谦还来不及问话,秦枫的一击不成,剑招依旧连绵而来。方谦没有再出手第二次,坐在他对面的季峥便动了,仅用一只手,秦枫便被季峥的龙气压制得结结实实,动弹不得。 借着小火炉里映出的温暖火光,秦枫那一双赤红的双眼显得尤为阴枭,却不知究竟是因怒还是因悲。更令人瞩目的是,他身后竟还背着一人,正是他的主人萧朗安。萧朗安面色惨白毫无生气,眉心一道笔直的血线已经结成了黑色的痂。 饶是方谦一向心如止水,不为除至亲至朋之外的外物所惊,眼下也不由心头一震:“这是怎么回事?” 秦枫只是怒视着他与季峥,并不言语。 季峥沉着脸上前,略一探视便知大皇子萧朗安再无生机。萧朗安在城西军中死去,无疑对当下京中形势种种都有巨大的影响。他复又看向秦枫:“你怀疑是我们做的?” 秦枫终于开口说道:“殿下不过与我分开片刻便被人掳走杀害,除你们以外这城西军中还有何人能在我知觉之外下此毒手!” “所以你就来自杀?”方谦心中有些可惜,出了这等事,他的酒恐怕是喝不下去了,可惜了他这壶刚刚烫好的酒:“你这不是找茬吗?自己菜就觉得别人是凶手?” 秦枫听不懂所谓“菜”究竟是几个意思,但也感觉得方谦的不悦与嘲讽。 秦枫并不能算是典型的修行者,比起这一层身份,他更重要的属性其实应当是大皇子的死士。主人死了,秦枫本没有继续活着的道理,但只因主人为剑所杀,而城西军中能有这样高的修为,做到这些事的,唯有季峥与方谦。 是以才有秦枫积蓄许久,于暗处刺出的那一剑。 说他是来刺杀的,不如说是来送死的。 不多时,蒋钟等人便匆匆赶来。而此时,方谦已将萧朗安的尸首从秦枫的背上解了下来摆放平齐。秦枫则被季峥以龙气封锁了灵脉,此时的他体内灵气禁绝,浑身瘫软地跪在一旁。 萧郎安虽然是弃子,再不济也能在最后成为他们阵前立威的筹码。如今整个军队距离京城只剩下两个关卡,这萧郎安却偏偏死在了快要抵达京城前的路上。 他的死,很是时机。 还能在万人军中杀人,背后是何人所为,便值得深思了。最值得怀疑的,自然是随行的另外三伙人。 那两个黑衣人只身而来,一直不肯说到底是受何人指派,早就被严密看互了。 反倒是恒苦和那个秋晗,一个佛子一个道人,同出于三殿下门下。而这道人明面上又是大殿下的门客,看起来下手的机会更多。 短短几息的时间,方谦将凶手的可能性在脑子里面过了一遍。蒋钟此时看着萧朗安的尸身,也彻底明白了事态的严重性。 “你护主没错,想死也可以,总要先知道自己的主子是怎么死的吧?”方谦头也不抬地说完,蹙眉看着死者。难怪秦枫会怀疑到自己身上,这萧郎安分明是被人一剑刺死的,手法干净利落,伤口周围还有灼伤的痕迹,很像斩阳的手笔。 他可真是太冤了。方谦无奈地勾了下鼻子。 冤不冤的先放在一边,他们这一行一直以皇室中人要季峥入京为由,光明正大的送他过来,介于他身上仍有的龙气,和一路收买人心的效果,这路上虽有截杀但都是伏杀,剩下的他来得及到京城再慢慢谋划。 直到萧郎安死的这一刻一切都不同了,他们知道这是皇族弃子,但对外这是当今圣上的第一个儿子,皇长子萧郎安。 如今此人死在城西军中。 那么埋伏和截杀都可以变成光明正大的杀戮。 蒋钟也很快想通了此中关键,拧眉说道:“藏兵那一队人马如今离我们不过数百里,不如汇合。” 戚若云摇着折扇苦笑摇头:“恐怕不太妥当。” 当今皇族失去龙气,不说四方的修行者,就连镇守在边关的将士、王爷也都蠢蠢欲动,皇朝早就陷入内忧外患当中,世界格局眼看便要重新划分。 如他们一样叛军北上的还有安山王的镇北军,而且速度远比他们来的快,如今已经快到了京畿地界。 如果没有这次的意外,他们本可以借着勤王的借口,光明正大的让那队兵马出现。 可惜没有如果,计划永远也比不上变化快。 戚若云不是没有堤防过这种情况,从沧浪洲出来之后,萧郎安、恒苦甚至包括那两个黑衣汉子身边他都安排了守卫。一方面怕他们跑了,另一方面也是保护他们的安全。 可惜这萧郎安还是神不知鬼不觉的死了。 难道有小乘境界的修真者悄悄潜入了进来,他们没有发觉?可是当今天下,具备小乘境界的修真者不过数十人而已,无一不是一方大能,跑到这里来杀一个皇子未免有些奇怪。 所以想来想去方谦还是怀疑那位笑面的道人秋晗。 在秦枫被士兵压下去时,方谦突然叫住对方:“那位秋晗道长可会用剑?” 秦枫愣了一下,迟疑片刻之后才说道:“道长精于筹算,未曾见过道长用剑。” “好。”未见过不等于不会,看来他还得亲自走一趟。 事已至此,只能走一步算一步,季峥被拉去和蒋钟、戚若云等人一同商讨对策,也好对接下来的事情有所准备。 在众人离开以后,方谦也没闲着。他心中既然已经有了猜测,便跑去串串门了。他问了一声,便得知秋晗营帐所在,光明正大地溜了过去。 秋晗明面上依旧是大皇子的门客,安排的营帐就在萧郎安周围,这会儿门前多了不少守卫。 方谦和季峥的关系,这里的将士都看得清楚,自然没有阻拦地放他进了去。 秋晗此时正在烛灯之下跟自己手谈,他手里面持着黑子,一脸纠结地看着棋面头也不抬地说道:“仙君请坐。” 方谦顺势坐到了秋晗对面,下意识看向棋局,只见上面战况胶着,黑白两子杀得难分难解。 看着都觉得费神,方谦收回视线试探着说道:“道长,你跟的其中一位死了。” 秋晗动作停顿了下,随即将黑子落了下来,这一手如同找到了活口一般,原本缠绵的战局一下子清晰明朗起来。眼看着下盘收势已稳,秋晗大笑着连道了三声好。 “……”这人莫不是疯了或者魔障了?就算萧郎安并不是他真正的主子,也不至于这般开心吧? 秋晗这才抬头,一脸迷茫地问道:“仙君刚刚说什么?” 方谦无奈,感情这人太过投入压根没听自己说了什么,只得重复说道:“大皇子萧郎安被人谋害了。” “何人所为?”秋晗问完见方谦不答,后知后觉地叹道:“仙君不会以为是贫道吧?” 方谦是这么觉得的,但总不好直白地说。为了掩饰尴尬,他从棋篓中持白子下在左上方的气口中。大有既然下方失守,那边重开一片战场的架势,同时不答反问道:“道长觉得会是何人所为?” “这……贫道从未离开过营帐,也无从得知。”秋晗毕生所好都在棋中,说话时下意识执起黑子没有半点犹豫的粘了上去。 方谦看了秋晗一眼,白子紧跟而上,这一子竟是直接杀进了刚刚已成死局的地方。而他四周灵气激荡,白子当中带着剑意肃杀。 秋晗愣了一下,此时战意已起,停是不可能停下来的。秋晗犹豫片刻便执子落棋,用的却并非剑意,而是道家推衍法门,看起来四两拨千斤。 方谦落子很快只攻不守:“这个时间点上想杀殿下的人恐怕很多,但是真正能下手而且能够成功的人却寥寥无几,道长心里有没有人选?” 秋晗不慌不忙的下棋,也不慌不忙地回答:“那贫道姑且算一个吧。” 他想了想捻起一枚新的棋子,似笑非笑地继续说道:“其实还有许多人,落雪城的罗城主算一个,天熙殿殿主算一个,镇远将军扁肃算一个,太桁仙门唐宗族、苏长老,还有你望舒仙君,都算一个。每个人的情况不同,用方法自然也不同。” 方谦这次来的目的只有一个,试一试秋晗到底会不会使剑,如今用棋子对决至今,可以判定这秋晗确实是一个很强的对手,但是他也确实不会使剑。 如今的棋局已经被方谦搅得一片混乱,他捻子沉默半晌,直接抛到了棋盘上:“我认输,这棋我下不过道长。” 他说着起身走了出去,此时落雪初晴,天色将明。从这里向北数百里,就是这世间最巍峨的一座城,只是这百里路却不那么好走了。 秋晗有些惋惜地看着棋盘,上面的白子分明已经杀出了一条血路。 对手难得,可惜残局了。 第120章 沿途 萧朗安被害一事最好的办法是秘而不宣,但是秦枫背着尸体,大张旗鼓地持剑闯营一事已在军中传开。若只有城西军,或还可下军令,但当初方谦三日之约带出来的那几人就显然不会这样受束缚了。 眼下恒苦等人再自然不过地被看管起来,但修行者自有手段。季峥与蒋钟、戚若云一番密谈,最终也只能下令封锁,加快行军速度,并分出一队人马随时策应。除此之外,再无他法。 戚若云手中折扇摇得也不潇洒了,他长叹一口气:“这回倒真成了明目张胆去逼宫的了,如此一来倒不如和旁边那家联合一下?” 他话音一落,下首便有将士接话道:“可我们好歹是正统的皇子,而且龙气仍存,他们名不正言不顺,凭什么合作!” 戚若云苦笑了一下:“我只是开个玩笑而已。” 正说着时,方谦掀开帐篷的门走了进来。季峥早就听得不耐烦了,人死了就死了,改变不了事实,争吵也无用。 此时方谦走进来,季峥眼神一亮,再按捺不住,一闪身便已来到方谦的身边,再自然不过地拉住了他的手:“大师兄。” 浑然忘我,忘了此地除了戚若云这等自己人外,还有一群粗糙老爷们。 两人的关系在城西军中虽说不是秘密,但当着众人的面,方谦即便脸皮再厚也有些不自在。不过这点不自在,还不至于让他推开自家小孩:“那个秋晗没有练过剑,却难保不会和别人合谋。” 闻言帐中一人不解地问道:“如果只是为了给一个交代的话,我们随便找一个人顶上不就好了?何必费心费力地区找凶手。” 蒋钟闻言无奈一叹道:“其实就算交上去的是真凶,皇朝的人也不会相信。” 他这么一说那汉子就更迷茫了:“那我们还找真凶做什么?” 戚若云有些头疼地扶额,这军中的人思维很粗、做事又直,都不带脑子思考,带他们商量如何打仗还行,商讨谋算之事未免太累:“这大皇子总归是我们的‘座上宾’,如今蹊跷地被人谋害总要有个结果。” 方谦被季峥拉着坐在上首的位置,直到此时才开口说道:“不论如何,这凶手不能留在军中。” 眼看众人陷入沉思,既然要抢时间,就没必要继续耽搁下去,季峥最后拍板说道:“整军出发,其余路上再议。” …… 萧朗安遇害一事发酵的比他们预想当中要快的多,过了午后蒋钟便收到京城传信。 京中文人最多,将白说成黑自是不在话下。当着一纸送进季峥的车驾时,方谦顺手接过一看,便乐了。 这才几个时辰的功夫,京中已经准备派兵了,更有一纸声情并茂的檄文,将那位鲁莽寡智的大皇子形容成仁德无双的继任者,痛斥城西军惨无人道地趁大皇子奉命前往沧浪洲捉捕叛逆时挟持了他。萧朗安虽被挟持,却还有一身皇室的铮铮傲骨,不肯就范,最终被害惨死。 方谦仿佛有种看话本的感觉。 戚若云坐在方谦的对面,看着方谦看过了书面上的内容又回去烫酒,手边还有一册陈殊予的手书,颇有些无奈:“这皇家的反应,可够‘快’的。” “你待在军中这么多年,还能被人钻了空子,看来精于谋算这美称还是别要了。”这次没有人突然蹦出来刺杀,方谦这酒烫的很稳当。 戚若云挑眉冷笑:“明明是你引了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人到军中来,谁知道有问题的是哪一个?” 这两人幼时吵架的次数多了,当着其他人的面总要演一演不相熟,这私下里却要随意的多。 戚若云的话音刚落,季峥就拎着一个戚若云口中“乱七八糟”的人登上马车,还是他们的老熟人——恒苦。 方谦的酒刚好烫完,当即分出一杯问道:“大师,喝酒吗?” 恒苦整理了一下被季峥拎乱了的僧袍依旧含笑说道:“多谢施主,还是不必了。” 方谦也只是胡乱瞎客套了一下,说话时候那杯酒就已经送回了自己嘴边,听了恒苦的话,便更是再自然不过一饮而尽:“你和三殿下还有联系吗?” 恒苦愣了一下:“仙君何出此言,我身在城西军中,一举一动都受人监控,如何能和殿下联系?” “佛门秘法有很多。”方谦对这个答案不以为意,他们天天盯着都能死人,和京城联系又能算什么。 恒苦沉默片刻不再隐瞒,直截了当地说道:“大皇子遇害一事,不是三殿下派人做的。” “原来真的有联系。”方谦一叹看向戚若云:“你怎么看的人?” 戚若云莫名其妙的拿折扇指了指自己:“你怪我?”随之将折扇指向稳坐在方谦身边的季峥:“这三军归他统帅,难道不应该怪他吗?” 方谦喝着酒,丝毫不讲道理地说道:“我养的孩子,凭什么怪他?” 季峥含笑坐在方谦身边,不言不语,只是适当地递上剥好的花生,给方谦下酒,赫然一个小跟班的感觉。 戚若云无言以对,并不想搭理,而是转头看向低眉敛目的恒苦,为了和方谦吵架让外人看了笑话,实在不值当:“大师可是将大殿下的死讯通知给三殿下了?” 恒苦一笑道:“城西军中的情况哪里用得着贫僧通知?你们也未免太小看季峥殿下,在几位皇子心目中的地位了。” 比起滔天的野心,那生而具备的龙气丢失,恐怕更让这些皇室子孙如鲠在喉,如果所有人都没有龙气也就罢了。偏偏季峥依旧身负龙气,又有灵根可以修行,天生就和他们不一样。 他们这一路造下的顺应天命的声势,如今也已经传遍了整个大陆,对京畿那些人来说,季峥的存在比那些反王威胁要大得多。 他不死,皇子们寝食难安。 “无聊至极。”方谦仰头饮了一口酒,皇家无亲情,明明是血脉亲人,反倒有恨不得将其除之后快的仇恨。 确实无聊,越是临近京畿,越有种百无聊赖的感觉,季峥想着接过方谦的酒跟着饮了一口。这几个月以来他随军而行,立威、造势。他常年孤僻,这么多年来身边除了大师兄之外,也只剩下林少信。 这军中却有上万人,这些人他不能离得太近,却也不可太远。太近失了距离感,太远不宜拉拢人心。 但这并非他所喜爱的生活,还不如在太桁外门时,那临近灵田的小院,每日最期盼的便是大师兄踏月而来的时刻。 比如今争名逐利有趣的多。 方谦没注意季峥的千丝万绪,感慨之后便重新看向恒苦:“和尚,你还是想复活一个人吗?” 恒苦捻着佛珠的动作一顿:“这与仙君无关。” 这个和尚明明连杀业都破了,却偏偏不会打诳语,直白地让人语塞。 “我在兴洲江上的船只当中看到过一个死而复生的人。”方谦想了想改口说道:“说是人其实不大准确,大概是不生不死、不人不妖。” “因为爱把人拖回到人间地狱,这样真的好吗?这又真的是爱吗?” “阿弥陀佛。”恒苦低声念了一句佛号,随即一笑说道:“众生皆苦,但这也是众生的选择。” 方谦脸色微沉:“这分明是你的选择。” 恒苦含笑不语。 戚若云听了这么久也大概猜到了方谦和恒苦所言为何,忍不住问道:“你修了几世佛,为什么不等来生?” 恒苦摇了摇头:“来世?他不再是他,我也不再是我,佛修来世,但我不想修了。” 方谦在恒苦话音落后突然说道:“你可曾听过陈殊予这个人?” 恒苦神色微微一变,抬头看向方谦:“仙君可有这个人的消息?也对,他出身于太桁……” 方谦挑了下眉:“他的手书当真在皇室手中?” 闻言恒苦低声念佛号,并未回答。 “说回正题,既然不是三殿下,和尚觉得是何人所为?”方谦自己把题带跑了九万里,到最后又生生地拐了回来。 恒苦不必再去想那些事,神色也缓和了一些。他停顿片刻,说道:“施主不如查探一下,大殿下死的时候发生了什么?” 这一点方谦当日便查探过了,萧朗安死在驻军附近林中,除了他之外还有两个被派到萧朗安身边的城西军也死在一剑之下。 按照秦枫的供词,他当时只听到剑鸣声,赶到时人已经死了。 莫非凶手真的是从外面来的不成?可又怎么能那么准确地掌握萧朗安不再帐中的时间? 恒苦离开之后,方谦拿起手边陈殊予的手书,继续翻阅了下去,上面依旧是记录他如何利用龙气延长人类岁寿。看到第六页的时候,他便已经猜测到这本手书是他师尊唐景辞亲手临摹的。 他没有用自己惯用的字体,但细微处还保留着自己的习惯。 师尊不是和那个人有仇吗?怎么还会抄录他的手书,而原本的手书如今……当真在皇室手中? 如果是的话,那也应该是在最高掌权人的手中。 也就是当今的陛下…… 第121章 真凶 杀害萧朗安真正的凶手还未找到,但就冲着失去主人后竟胆大包天敢尝试刺杀方谦这一疯狂举动,秦枫显然不是一个可以放着不管的主。 一行人商议过后,将原先萧朗安乘坐的那一顶车驾设了阵法,更派了几名金丹期的修士守在车驾旁,作为秦枫的移动监牢。 方谦又温了一壶酒,来到这一顶华丽到浮夸的车驾中。彼时秦枫正坐在马车中盘腿而坐,似在修行,但短短数日,他已消瘦了好几圈,脸上的憔悴更像是大写的“不想活”。听见方谦进来的声响,他睁开双眼,里面像是蕴着两池黑潭,沉静且毫无生气。 方谦笑了笑,从容地坐在他的对面——从前那里是萧朗安的位置。秦枫的眼角微微动了一下,但并没有说什么。 方谦不知道萧朗安这等贵胄皇子的习性,摸了几次才找到他的酒杯,取了两只。秦枫看着方谦递送到他面前的酒杯,一动不动。 “背叛旧主的感觉如何?” 秦枫仿佛看见酒杯中泛起了一丝涟漪。片刻后他才缓缓抬头,依然是那双死气沉沉的双眼,望着方谦的眼神就连“疑惑”也没有。但他干裂的嘴唇微微扯动:“你们想拉我顶罪?” “想死的人不会在灵气尽失的情况下还尝试突破禁制。说得再难听点,你想死方法多得是。想杀我也好,眼下这副要死不活的样子也好,都不过是作戏。” 方谦顾自饮酒,仿佛并没有注意到秦枫眼中骤然出现的一抹凶光,“看来大殿下以前很信任你,否则你应该更早知道被龙气封住的灵脉是绝没有可能自行突破的。” 若非如此,不事修行的皇族又如何在千百年来牢牢克制着这群高来高去的“仙人”? 秦枫的眼神黯了下去,仿佛听不懂方谦的话。 方谦笑了笑,将酒杯又向秦枫推去了一些:“天气已经转凉了,你如今没有灵气护体,还是先喝一点暖暖身子。” 秦枫迟疑片刻,终于伸手端起了那杯酒:“人不是我杀的。” 方谦却没有接话:“虽说萧朗安身边可能最不缺的就是别的皇子的眼线,但你必是最特别的一个。是当今陛下派你来的?” 秦枫没有动,只是他捏着酒杯的手背,青筋根根暴起。 方谦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你并不想死,是因为有人在等你吗?” 秦枫嘴唇抿的很紧没有回答。 他曾想过死,也做好了赴死的准备。所以他本该死在那天五更,方谦的营帐当中,那样局看起来更完美。 本该如此。 但方谦修为太高,季峥动作太快。他在自己的灵脉下设下重重关卡,却阻挡不了那一股龙气冲入,不过眨眼,他便已经受制于人。 他曾想死,却未能死成。在那之后,他便失去了再死一次的勇气。 秦枫手背的青筋渐渐消了下去。他喝了一口酒。温过的酒,酒力热辣,更不谈方谦喝的都是灵酒,只一沾唇,秦枫的脸上便染上了一层晕:“你是何时知道的?” “不久前,我派人去京中查问,总算知道你的来历,也知道你是在十年前奉陛下之命才跟随在萧朗安身边。” 秦枫轻轻叹了一口气,苦笑起来:“太桁仙门不沾俗事,看来也只是说说而已。若连十年前的事都挖得出来……你们又有何野心?” 说着,秦枫又露出了嘲弄的笑容:“我不该问。毕竟连那位六殿下都在你身边。太桁想做什么,已是昭然若揭。” 方谦愣了一下,他倒没有想到这一层。自己所尊重的师长究竟是什么时候,又出于什么目的渗透到京中的……但随即,想起自己那下落不明的师尊唐景辞一贯的作风,方谦便释然了。 既然活在这天下中,又怎么可能真不知天下事。 他为秦枫又添了一杯酒:“太桁确实不沾俗事,所以更要知道什么东西能碰,而什么碰不得。要知道世间因卷入豪阀争斗而消亡的修仙门派可不在少数。” 对方谦的这番解释,秦枫显然并不全信,但以他如今的身份,并没有追究的立场。但再一想,此事与他也没有半分干系。 如今的他不过苟活于世,企望的或许只是京中的那位并不将他这种小人物放在眼里,放过他一条性命。但这……又真的可能吗? “其实大殿下以前……不是现在这副样子。”说起这位已死的旧主,秦枫平淡的声音里也似乎有些波澜,“他从前也是机敏过人。圣上将我派到他身边,主要也是行保护。那时他是真心想好好培养自己的长子的。” 可惜人是会变的。萧朗安以前虽然聪慧,但资质有限,还是单纯了些。而想要腐蚀一个像他那样的人,对某些人来说简直易如反掌。萧朗安有野心,却被旁人左右失了自知之明。他越做错事,便越想证明自己,行为举止便越显得急躁。 于是圣上对他的那些期许,也都变成了失望与厌烦。 这些,秦枫是知道得最清楚的。可他永远记得,少年时,还意气风发的萧朗安长发被风撩起。他笑得那般自信耀眼,对他伸出手说:“那你便好好将本王的一举一动都告知父亲,要他知道,本王就是不负萧姓的那个人。” 他一开始就知道自己是陛下的眼线,却毫无芥蒂地接纳了自己,此后十数年,也对他亲密无间。 他要如何不拿一个这样的人当他真正的主人? 一刻钟后,方谦便离开了这一乘车驾。 皇家父杀子、子杀父早已习以为常,如季峥自出生便被皇家当成了供养自己的养分,血脉亲情比纸薄凉。 他昨日想到陈殊予的手书可能在当今天子手中之后,才猛然想起这个人。如今各方势力风起云涌,原本稳坐高位的那个人不应该毫无动静才对。 戚若云安排京中的内线去查,没有查出陈殊予相关的东西,倒是查到了秦枫是十年前受当今圣上之命,才跟随在萧朗安身边。 最了解萧朗安动向的人,无论是自己动手、还是引人到附近杀人,还有那两名城西军之所以没有防备被一剑所杀…… 如醍醐灌顶一般,原本怎么都想不通的点一下子豁然明朗了。 方谦站在马车外,这两日的大雪将四周点缀出一片银白。他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马车,长叹了一声,翻身骑上了溜达在旁边的矮马,倚靠在马背上溜溜达达地往前走。 马车内,秦枫看着自己颤抖的双手。在方谦揭开的那一瞬间,他不是没想过一死,但是他对面的人是望舒仙君。 他还没有动手,就已经没办法再动了。 “既然前面不想死,那就好好活着吧。”方谦临下车的时候拍了拍秦枫的肩膀:“剩下的就交给时间吧,时间会给人交代。” 我还有时间吗?秦枫这么想着也从马车的木窗看向外面,一片白茫茫之中,能看到不远处恢弘的城墙。 安城关到了。 城西军驻扎在安城关百里外,这里距离京畿要地的最后一座关卡,城高十余丈,城外环绕着奔腾的江水。 安城关历来由安城公主驻守,以公主府为中心建成护城大阵,每次启动都会烧上万灵石,即便是大乘期的修士也很难强攻进去。 这是一道他们绕不过的关卡。 “这城门恐怕不会主动打开了。”入夜时,戚若云摇着折扇站在驻地中,望着不远处巍峨的城墙。 如今皇城当中还在派军过来支援围剿他们这支叛军,又怎么可能会主动打开城门,搞不好这将是城西军正式攻打的第一座城池。 如戚若云意料中的一样,直到第二天清晨,正常来说城门大开的时辰,安城关的城门仍然紧闭。反倒是城墙上多了许多警备。而城西军送去城中的信函也如泥牛入海、了无音讯。 季峥几人站在营地外,看着不远处的城墙。 蒋钟长叹了一口气,他们城西军舟车劳顿,后方补给却不足,不适合立刻开战,却也不能拖得太久:“殿下如今当如何?” 季峥目光依旧下意识追随在,跑到一群小将士中间和人家划拳的方谦身上,神色有些无奈:“能谈就谈,如果要打,打便是了。” 戚若云拍了下折扇:“我以使者身份入城,若不能说服公主开城门,三日后直接攻城。” 他话音落时,原本还跟着小将士们玩的方谦,眨眼之间便到了他们附近:“我随你同去。” 季峥嘴角下意识拉成一条线。 …… 戚若云和方谦以使臣身份来到安城关下,高耸的城门从两边推开。 安城关不愧是京城之外第一大关,街道宽阔,两旁房屋鳞次栉比。 有官兵驻守在路旁,拦着围观的百姓,那些百姓看向两人的目光虽然有好奇,但还是厌恶居多。 没有人喜欢被兵临城下的感觉。 对方谦来说,以往围观者中有崇拜有歆慕,但这种看仇人一样目光倒是挺新鲜的。 戚若云并不在意四周的目光,只是有些疑惑地看着方谦手腕上的金环,他以前怎么没见过大师兄佩戴这些东西?别致,但总有些违和感。 方谦顺着戚若云的目光看向自己的手腕装成手环的小金龙,神色颇为无奈。也不知道这家伙是突破了还是怎么回事,现在可以随意控制大小,还能乔装尾随。 也不知道蒋钟发现季峥不见了之后,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 方谦动了下手腕,用袖子遮挡住小金龙。 这条长街的尽头便是公主府了,从这里便可以看到府中高塔式的建筑直冲云霄,那是整个城中的中枢,大阵便是以此为初始。 到府邸前时,方谦和戚若云便翻身下了马,拾阶走了进去。 他们原本以为要进正厅时才能见到那位公主殿下,没想到才走到前厅时便听到一声叱喝。 随即一道剑光直奔方谦面门…… 第122章 求嫁 持剑人长得极为英气,个头却不太高。她身上明明没有灵气,单凭体魄却将剑修出了剑气,不是安城公主又是谁。 公主张扬跋扈,但她的剑气在有剑仙美誉的望舒仙君面前却不值一提,甚至破不开方谦周身的灵气。方谦连发丝都没有动,含着笑长袖一挥散了几分灵气,最终安城公主的剑气在他面前几寸停住了。 这姑娘也不生气,大抵是觉察出方谦的放水,便干脆利落地将剑收了起来,张口便说道:“你长得这么好看,要不要做我驸马?如果答应我的话,我就命人打开城门,放我那位小皇兄渡过此关。” 方谦眉头一挑没有回答,下意识将手背到了身后,几乎同时他便感觉自己的手腕内侧被某只小龙不轻不重的咬了一口。 方谦叹了口气,语气近乎无奈,也不知道是在安抚眼前的小公主,还是在安抚手腕上盘踞的小龙:“殿下莫要开玩笑了。” 安城公主柳眉倒竖,但眼中与其说是怒,更不如说是骤遭忤逆后下意识的不悦:“你是觉得我是普通人不是修仙者,岁寿不过百年,配不上你?” 方谦刚想接话,就听这位小公主继续说道:“这倒是不必担心了,自从龙气没了之后,本宫就发觉自己多了一条灵根,可以修行了!” 安城公主名为萧流云,是当今天子的小女儿。出生那年天降祥瑞,因此颇得圣上喜爱。自幼好武斗,韶华之龄就领军驻守在此地。她被当今圣上宠的有些无法无天,连这说话也颇为肆无忌惮的。 少女天真,她的话头在方谦耳中便多了另一层意味。 皇族身具龙气却天生没有灵脉,唯有季峥天赋异禀,这才招惹杀身之祸,被自己的父亲从小被追杀到大。 虽说金龙随他一同坠入仙人落后世间便再无龙气,但他从未听说过灵根还能重生一说,他先后遇见的萧执与萧朗安体内便完全没有灵根。 那萧流云身上的灵根又是怎么一回事? “你这个表情是不相信本宫说的话?”萧流云也自知这事不合常理,但眼前这好看的剑修不信她更令她有些恼火。 她解开皮制护腕,露出一截皓腕便向方谦伸去,似乎根本没想过方谦这等真正的修士想要制住她的脉门究竟有多容易一般:“虽然本宫还没有成功引气入体,但是灵根已成,过不了多久我也会成为修士,不信你探探看!” 方谦确实想试探一下的,奈何手腕上的小龙颇为不老实。方谦只好苦笑一声:“殿下不必如此,我信。” 萧流云瞧着方谦那一抹似有似无的笑,更觉眼前人相貌气质都是一等一的出众。打她出生以来,备受父皇宠爱,世间也只有这等男子能入得她眼。如今她更是能够修行之身,正好与方谦百年相伴,这不是天意又是什么? 她抿嘴一笑,将手缩了回来。半边袖子缺了护腕收袖,飘荡荡的,倒有那么几分小女儿柔情的样子了:“那太好了,你肯做我的驸马了吗?” 戚若云在旁边听了全程,好不容易才憋住笑,到此时忍不住传音给方谦:“不如大师兄牺牲一下色相,让兄弟们方便平安过关?” 方谦压根没有搭理戚若云,依旧看着眼前蛮横的小公主:“抱歉,我不肯。” 萧流云哪经历过这等一而再再而三的拒绝,何况方谦当众对自己拒绝得如此直白,一时间竟有些发蒙:“为什么?本宫长得不好看吗?” 这么一想,少女心中更是晦暗。她自知天生丽质,反而疏于装扮,觉得即便如此她走出门去也是艳压群芳的主。如今站在方谦面前,确实少了几分寻常女子该有的风姿……不由暗暗为自己过去的少不更事懊恼起来。 方谦被萧流云这么一问,也有些愣住。好看不好看的……这世上还能有人比他帅的?正在他心思飘远时,手腕突然又被龙鳞刮了一下。方谦无奈了,苦笑说道:“当然不是。但我已有道侣,自然不能答应你。” 萧流云顿时释然,她趾高气昂地仰起脸来:“那好办。本宫许你休了他便是。” 方谦心道不好,随即便感觉手腕一轻,他眼疾手快地抬袖一捞,将冲出来的小金龙重新捞回了袖子里。 方谦动作太快,萧流云只看到一道金光,却没看清到底是什么东西,忍不住好奇地想要扒方谦的袖子:“你是养了什么小动物吗?给本宫看看!” 还不等萧流云动手,就听到身后一道温柔的女声:“殿下,休要胡闹。” 在听到声音的一瞬间,萧流云快速站直了身体,赫然一副端庄冰冷的模样。 萧流云表情变化太快,方谦愣了一下忍不住失笑,这小丫头放到现代,大概会成为影后。 随即方谦看向后方走来的女人,她生得远不如萧流云灵动精致,以女子而言,脸孔也略显方正。但她眉目有神却不凌厉,端庄大气,看起来是一副慈悲模样。即便是面对萧流云这等皇女,也是不卑不亢。 便是这样一名端庄女子,却身着银色铠甲,手中一杆银枪在日光下熠熠生辉。只看装扮,她的身份便不言而喻。 寒枪女将解兮宸,金丹巅峰修为,成名百年为王朝立下过赫赫战功。 也是安城公主的老师。 解兮宸将银枪扔给一旁的小兵,同时伸手将小公主往后拎了一步让出路来:“两位使臣里面请。” 她看起来有些冷淡,连动作都分外的冷漠,说完之后便拽着安城公主走向前厅。或许对她来说,在前面带路已经算是礼数周全了。 安城公主边走边回头看向方谦,用眼神表达着只要方谦点头,她就大开城门的强大决心。 方谦感受到某个又蠢蠢欲动的小龙,忍不住按了一下眉心。 戚若云跟在解兮宸和萧流云身后,忍不住继续和方谦偷偷传音说道:“大师兄何时养了一条小蛇?” 萧流云看不清那道金光是什么,戚若云却能隐约看见是一条“长虫”,不过能想到蛇已是极限,没有人能想到当今世上还有龙存在。 谁能想到呢,他一个看过小说的人都想不到…… 方谦不知为何想起了在兴洲露华浓的几日,寒风中突然有点燥热。 …… 正厅内除了解兮宸和萧流云之外,还有数名公主府的谋士,戚若云一人舌战群雄。方谦站在旁边从头到尾没有说话,活像个花瓶。但是在他自报名讳之后,没有人敢把他真的当作花瓶。 萧流云在方谦刚一进公主府的时候就猜测过他的身份,毕竟望舒仙君的画像早就已经流传开了,但毕竟人总有相似的,没有他亲口验证来得强。 萧流云看着方谦的目光更加灼热,望舒仙君,人如皎月,那是多少深闺梦里人。 她小的时候是听着这个人的故事长大的,做梦都做过这个人会御剑来娶自己的梦,如果真的有那一天,她会将整个安城关当成嫁妆。铺十里红绸,风风光光地出嫁。 萧流云越想越神往。她虽是公主府主人,但此间主事的还是解兮宸。戚若云起始两句话还是对萧流云说的,但见这小公主一双眼睛恨不得长自家大师兄身上,便也将话头送向了解兮宸。 这位女将一直保持沉默,等到戚若云说完时,才慢声细语,一字一顿:“大殿下惨死,总要有个交代,本将不能放你们过此城。” “害死大皇子的真凶已经抓到了。”方谦一笑继续说道:“是一只有毒的长虫……” 方谦刚一开口,便听到两道回复的声音。 “可本将听闻殿下死于剑伤。” “你骗我的,我从未听说过你办过合籍大典!” 解兮宸和萧流云神色各异,萧流云在解兮宸的瞪视下,下意识坐直了身体,但目光仍然紧盯着方谦。 “……”方谦紧紧地抓住袖口,免得某个失去理智的小金龙,突然间血洗了前厅:“定道侣不一定要昭告天下,有天地为证足以。” “我不信!”解流云眼看方谦目沉如水,但又异常坚定。她眼睛瞬间红了,不理会前厅尚未结束的会谈,直接冲了出去。 解兮宸沉默片刻,最终无奈说道:“公主年幼,让两位看笑话了。” 她说完起身一拜,追着萧流云而去。和方谦插肩而过时,目光落在他身上,落下意味深长的眼神。 随着萧流云和解兮宸的离开,前厅辩论最终没有结果,方谦和戚若云被请到客房休息。 “你还有其他的好办法吗?”方谦面无表情地将重新装死的小金龙重新缠回到手腕上,刚刚在前厅听到天地为证时,这条龙猛地扩大了一圈,差点冲破了袖子。 “没有。”戚若云摇了摇折扇:“这世上谁反当今圣上,解兮宸都不可能反。所以……” 戚若云的声音故意停顿了下来,方谦不解地看向他,只见他一笑继续说道:“我们可以大闹公主府,破坏公主府的大阵。” 第123章 不行 大闹公主府这个胆大包天的想法能不能实施暂且不说,实施了之后他们怎么活着出去恐怕才是最大的问题。 如果没有戚若云在,他孤身一人倒是可以一试,带着戚若云他没有把握在炸掉防御大阵之后还能全身而退。 方谦正在犹豫时,突然听到季峥的传音:“我可以以龙身带你们离开这里。” 它恨不得现在就大闹公主府,尤其是那个胆大包天的女人,一定要吊起来打…… “不行。”方谦下意识否决了季峥这一个提议:“暴露龙身反而会有变故。” 其实何止是变故。他们一路行来,季峥作为皇子之身,如今是天下唯一一名身负龙气的人的消息早已作为百姓茶余饭后之谈资。这种事,谈得越久,便越容易令人相信。可那前提依然是季峥是一名“皇子”。 季峥可以被人称颂说有驭龙之才,却不能够真的在世人面前使唤一条龙。这不是人应当有的力量,这份力量足以令人畏大过敬,进而生怖再生恨。 更不提那条龙本身便是季峥。此事一旦暴露,他便更是千夫所指。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对季峥能化龙一事,如果可以,方谦希望能一直瞒下去。 方谦这么想着,低头看了一眼小金龙。戚若云顺着方谦的目光看向他手腕上的金环,下意识凑近看,却见方谦不露声色地用衣袖挡住了那条金色的小东西:“怎么了?” “大师兄这是养了什么灵兽?”戚若云笑着站直了身子,“还真是个宝贝,都藏着不让人翘?” 戚若云本只是习惯地对方谦打趣,不料方谦一本正经地答道:“嗯,很贵,不能看。” 戚若云无言以对。大师兄这般认真,搞得他不知道究竟是今天的大师兄有病还是自己有病。 方谦心满意足。开玩笑你能开得过我? 看着刚在自己这儿吃瘪的戚若云,方谦想了想,认真地说道:“总之若不能和谈,我便尽力一试,到时你自己想办法离开。” 戚若云闻言冷汗差点下来,他与方谦在全城百姓的见证下一同入城,怎么一个人离开?怕是他刚御剑飞起来便会被此地的修士将士给射下来。 他哑了哑嗓子,勉强牵动嘴角:“过此关不宜拖太久,我再去劝劝小公主与解将军,能不动兵甲,就不动兵甲。” 等到皇朝援军来了,不用想说服公主开城门,他们可以直接打道回府了。戚若云这么说着,其实心里也没有把握。 …… 戚若云有心一试,但心底早有准备。果不其然,解兮宸压根没有再给他第二次和谈的机会,晚些时候直接拟了一道书信给他们。 书信洋洋洒洒地写了满篇,翻译过来却不过一句话而已:两国交战不斩来使,你们走吧。 那位女将军也是个妙人,赶人都赶得文采飞扬。戚若云坐在灯下愁得脸都变了形,反倒是方谦立于窗前,持酒壶赏月一派悠闲模样:“我在这为你师弟劳心劳力,你能不能稍微上点心?” “说的好像就不是你师弟了一样。”方谦白了一眼:“明日我会弄一个化身跟你出城,你只管走便是了。” 戚若云一惊,差点碰倒了桌子上的烛台:“化身?你到化神期了?” “当然。”方谦晃了晃酒壶送给戚若云一个白眼:“不可能了,我才刚到元婴期,坐火箭也没那么快。” 戚若云不明所以地问道:“火箭是何物?” 方谦寻思了片刻:“你可以理解为云舟。” 这话题一跑偏气氛倒是松懈了下来,方谦一笑说道:“我曾经修过秘法万宗,即便是元婴期也可以暂时□□,只是□□没有温度心跳,修为也不太可以,到时候有突发情况的话就有劳师弟了。” 他曾经多次分出神识,独立存在也是得益于万宗。万宗本是剑术法诀,属于太桁秘传之术,修此剑术要先修神识。 方谦以前也没试过分出另一个自己,但是入元婴期后姑且可以一试,希望能挺到安全出城。 戚若云默默地看了方谦一眼,也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方谦这般提出来之后,明日的行程注定不会顺遂。 戚若云虽可试试能不能蒙混出关,但要一整个城西军蒙混过关仍是难于登天。他虽然精于阵法,但公主府中对他们看管极严,戚若云根本没有一显身手的机会,对这座阵法也是认识不全。要破阵,恐怕还真得是方谦来个狂轰滥炸,别无他法。 若方谦真的已经到了化神期,戚若云反不担忧。如今却还是免不得多问一句:“你一个人真的行吗?” 方谦微笑地着转头看向戚若云:“你有没有听说过一句话,是男人就不能说不行。” 戚若云彻底沉默了,当年太桁一别之后,也不知道大师兄到底遭遇了什么,说的话愈发听不懂了。 三更时,戚若云掐灭了烛灯。 他们都不需要睡眠,方谦也没有回单独的客房,继续坐在窗前看着外面的月光。 方谦手腕上的小金龙悄悄从袖口探出头,季峥不在乎外面的月光,他看的一直是看着月光的人。 戚若云坐床榻前转头看向方谦,心头忍不住一挑,仿佛这才是他熟悉的大师兄:“我一直想不通,你为什么会卷入到皇权的争斗当中。我以为最多未来有一天,你会接任太桁的执掌者,但这俗世与你无关。” “说什么胡话呢?”方谦收回看月的目光,似笑非笑地说道:“我也活在这人世当中。” 又怎么可能不沾俗尘? 戚若云会意,下意识还想问一句,但张了张嘴,他便不再出声了。 是不是因为那个人?——多半是了。 戚若云合上了眼,静静打坐,不再言语。 月光下,方谦伸手按了一下小金龙的脑袋。为俗世苍生是真,但是有私心也是真的。好在这两者从目前看来,并不矛盾。 …… 解兮宸说要请他们离开,便完全没有耽误时间,第二天天色一亮便派人过来请人。 方谦和戚若云从公主府离开时,除了领路的小厮没有任何人相送,但也没有受到任何阻拦。 戚若云却悄悄松了口气,方谦看起来神色自如,但若有修真者靠近便会立刻察觉到他的不对劲。 此时时间尚早,街道两边并没有多少人围观。眼看就要前方就是打开的城门,戚若云却突然听到身后一阵马蹄声响。 他一惊猛地回头看起,只见萧流云骑着一匹红枣马,打马过街一路狂奔而来。 戚若云下意识看向方谦,只见他这位大师兄也在同一时间打马狂奔向城门。戚若云只愣了一下,也赶忙跟着策马而行。 萧流云见状顾不得顾惜爱马,响鞭连连炸响,催促坐骑向前冲去。娇声叱咤:“站住!——关城门!拦下那二人,本宫重重有赏!” 守城门的将士不明所以,但见公主有命,厚重城门还是缓缓合上。 方谦与戚若云此时离城门还有一条街的距离。虽说只要他们御剑,便足可在城门关上之前冲出去,但若在城中公然御剑与挑衅无异。眼看御马冲卡无望,戚若云和方谦干脆勒马停了下来。 戚若云有意无意地挡在方谦前面,拦住策马而来的萧流云,好在她目前还不是修士,也看不出方谦的异常来。 萧流云看都没看戚若云,扬眉一笑道:“你让我抱一下,我就送你们安全出城。” 她说着不等方谦回复,直接便上前想要拥抱对方,还没凑近就被戚若云拦了下来。方谦□□没有温度和心跳,这一抱可不就得露馅了:“男女授受不亲,殿下还是算了吧。” 萧流云握着马鞭扭头看向戚若云,说实话戚若云本也是一副风流俊俏的模样,只是有方谦的金玉在前,所以容易被忽略。 萧流云对美色一向没什么抵抗力,她迟疑了一下,手都扬起来了到底没舍得挥出马鞭,只是撇了撇嘴说道:“让开。” 戚若云心里想着,这必须不能让,但话语中一副哄小孩的语气:“这不太好。” 好不好的,本宫说的算。萧流云白了一眼,压根懒得再废话,两腿一夹自马上临空而起,竟是直接扑向了方谦。 方谦一直沉默的听两人对话,直到此时伸手一抓,直接拎着戚若云的领子将他从马上抓了下来,挡在自己面前和萧流云撞在一起。 戚若云眼疾手快地抱住了萧流云,抱着人安稳落地,以免撞坏了人家小姑娘,没想到刚一松手就被对方赏了一巴掌。 戚若云握着折扇,忍不住叹了口气。 “殿下,你又胡闹了。”解兮宸的身影出现在街道尽头处,她挥了挥手,厚重的城门重新打开。 萧流云红着眼睛看了方谦一眼,最终捏紧了马鞭转身离开。 下次再见就是敌人了吧?她这么想着,也没有再回头。 萧流云走的很慢,倾耳听着身后两道马蹄声,一路出了城门。 第124章 破阵 在策马安城关,快到城西军驻地时,马上的方谦很快消散了。 背上的人突然没了,饶是身经百战的战马也受了惊,马蹄高高扬起,眼看就要跑远。 戚若云认命地合上折扇,筑基修为在那群大佬面前不堪用,但驯服一匹马问题不大。一脱马镫,戚若云便已跨腿夹紧了马匹,不住安抚,不多时便让马匹安静了下来。 他回头望了一眼身后城池,随即便一扬马鞭,返回城西军。 他相信方谦的选择,也深知纵使方谦已是元婴修为,做出如此行径也极其冒险。唯有尽快赶回城西军,全军候命。待方谦破坏护城阵法,他们必须尽快冲破城防。 二人对此也算有过计划,初步估计会在三个时辰后动手。但戚若云没有告诉方谦的是,他会设法让城西军更早前来压境。虽说此地有护城阵法,但一支军队列队城门之外,也能牵制住解兮宸。 方谦便更安全。 可惜戚若云千算万算,却没能算到城中还有另外一人,否则他绝不会同意方谦的行为。 也可惜,这个世上没有如果。 公主府无人的墙头上,方谦无奈地拍了拍季峥紧扣在自己肩膀上的手臂。城门前的闹剧他们两人都看到了,那之后这小金龙便迫不及待地化形成人,从后方一把抱住方谦,活像个人形膏药。 方谦哭笑不得:“好歹也是你妹妹,要不要吃这么大的醋?” “不是。”皇室对季峥来说只有血海深仇,没有血脉情深。 方谦沉默了一下,他知道季峥仍有心结,这件事不提也罢。“走了,准备干活。” 阵法中枢的高台建在公主府的中心位置,四周有重兵守护。但从外形上看,除了楼高了一点之外,就像是普通的绣楼。 解兮宸平日里就住在此楼中。 季峥又变回了小金龙的模样,环绕在方谦的手腕上,他的龙气能够遮挡住两人的气息。 毕竟是女子的闺阁,方谦暗道了一声抱歉,一闪身便进入了楼中。 解兮宸这会儿尚未回府,楼中一二层空无一人,再往第三层走时却受到了阵法的阻碍。这并非护城大阵,并不难破解,难的依旧是不惊动旁人。 好在这段时间他们遇到的阵法次数多了,方谦也多少摸到了一点门槛。可以把阵法看成一个几何图形,每一个阵法都有其中枢,破开那一个点之后便可迎刃而解。 方谦将灵气探入到阵法当中,一点点摸索阵法结构,那些精妙的阵型一点点在他面前呈现出金色的立体纹路。这种方法虽然多少有些笨拙但却实用,不过片刻他摸到了中心的点。 只是怎么击破也是个问题,单用灵气恐怕很难做到一举击破,而剑气锐利并不适合悄无声息地破阵,方谦迟疑了一下看向手上环绕的金龙。 龙气克制灵气,或许可以一试,只是这龙气又不属于他…… “你需要龙气?”季峥抬头看了方谦一眼,随即蹭了蹭他的手腕。 一道灼热的龙气顺着方谦的经脉输了进去,和以往护着自己的龙气不同,这道龙气就像是赠与他的,在他的体内扎了根,和灵气形成泾渭分明的两条线。 龙气原来真的可以赠与甚至……夺取的? 难怪皇室会为此陷入疯狂。 仿佛读懂了方谦的疑惑,季峥传音道:“其他人我不知道,我与你结为道侣后,便觉得你我灵气交融,我的龙气也因此能够畅通。若龙气能如此轻易地赠予,当初城西王与那个器灵也不会落得那等下场。” 皇室秘法虽说要付出一些代价,但换而言之,龙气的转移并非不可能,当初那条金龙和公子沅恐怕也是如此。这样说来,皇室发现无法轻易杀害季峥后,便改口愿意联同合作,也未尝不是一种斡旋。 龙气充盈体内。方谦对体内这道龙气并没有任何的留恋,直接将其探入阵法当中,一举击破了中心的位置。 眼前这一道阵法阻碍瞬间消失,未免解兮宸突然回来,方谦不做任何停留走向上一层。 和一、二层短暂的十几阶木楼梯不同,这第三层阶梯方谦走了许久,像是一条永远走不到头儿的圆圈。 方谦也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窗外明明是白日,这里却一片昏暗。方谦体内剑气激荡,而季峥身上的龙气,破开重重雾气之后,便看到不远处的光点。 这条路他终于走到头了,登上最后一个阶梯时,眼前豁然开朗。 那是一个空旷的大堂,前方是一整块碧玉石台,台上摆放了盏盏铜灯、依次排列,摇曳的烛火汇聚成万千星河,对应天棚上闪烁如星子般的阵法明光。 这里看不到外面,却无端感受到了天地星辰的广阔,站在这里有那么一瞬间仿佛窥探到了阵法本源。 太桁仙门的护山阵法关闭了几百年,前段时间才重新启动,那时候方谦已经不在山中,因此这还是方谦第一次见识到这种大阵。 这便是护城阵法? 时间所剩不多,方谦略一犹豫再次将灵气探入灯海当中,一瞬间灯中火苗仿佛向上窜了一大截。 万千的金纹同时冲进了方谦的脑海当中,仿佛在脑中塞了一整个宇宙。 冲击之下方谦头痛欲裂,下意识跌向后方,直接落入一个人的怀抱当中。 方谦脸色苍白,这短短几息的时间鬓发已经被汗水打湿了,却还有闲情挥手道了一声:“哟,变回来了?” 季峥沉着脸看向那一排排的烛灯,挥袖将龙气直接打向灯芯。 灯光晃动,连成一片相辅相成,在龙气震荡之后,却一个都没有熄灭。 护城大阵之所以是大阵,是因为每一处都相辅相成,除非他们能够一气熄灭所有的烛光,否则根本撼动不了阵法的本源。 方谦缓了片刻,耳鸣声消除之后,用剑气打向天棚上的星子,瞬息之下那星子似乎变换了些许方位。 “咦。”方谦挑了挑眉转头看向身后的季峥,两人并没有任何言语,季峥摇身变成是十尺有余的金龙,方谦手中的斩阳同时出鞘斩向天上的星子…… …… 安城关外,乌云逐渐遮蔽了天日,细小的雪花夹着寒风刮脸而来。 西城军一万余人披着战甲,兵临城下,四野之内仿佛只剩下铠甲摩擦出的沉重声响。 号角声从城墙上传了出来,城向的士兵手持弓箭同样蓄势待发。护城河上的铁索桥已经被收了起来,想要攻入城中,还需要横渡江水。 蒋钟策马立于阵前,脸色却极为不佳:“我们当真不等殿下?” 戚若云顶着刮骨寒风依旧锲而不舍的摇着他的那把折扇:“机不可失失不再来,不等了。” 在回到营地听闻季峥失踪之后,戚若云有一瞬间想到了缠绕在大师兄手腕上的小东西,但很快便甩掉了这一猜测。 怎么可能的,那是活生生的人,还能变身了不成? 蒋钟看了一眼压得极低的乌云,这风雪倒是越来越大了:“我们何时进攻?” 戚若云想了想,反手取出一把巨大的长弓。那弓身极重,压得胯|下战马嘶鸣,却没有后退。 他将弓弦拉满,长箭夹着风雪一路扎进到护城河对岸拉起横桥的铁索上,只听叮地一声,那锁链出现了一道裂痕。 戚若云没有片刻停顿,在第一箭飞出的时候,第二箭便已经射出,穿透进同样的地方。一边的锁链应声裂开,横桥掉落一半。 他身后的城西军一瞬间爆发出山呼的声响。 戚若云的这两箭胜在出其不意,然而另一边的锁链就没有这般顺利了,箭尚未至,就被一道银光斩断。 一个身披战甲的女子立在安城关上。 解兮宸居高临下,手中银枪寒光闪闪,一如她锐利的目光。 戚若云扬眉一笑,来的刚好。攻城还要等护城大阵破开,他现在的目的本就是为了拖住解兮宸。 戚若云抬手取出三支箭,一同架在弓弦之上,一瞬间三箭齐发。 与此同时蒋钟挥手,他身后的将士列阵,弓箭手同时向安城关拉满弓弦,两边战势一触即发。 仅凭枪锋,解兮宸没有办法一口气斩断戚若云这三支箭,她没有半点犹豫地从城上一跃而下。 □□横挑,折断了那三支箭羽。 解兮宸随即将将□□杵在地上,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 戚若云和蒋钟此时的目的只是骚扰,也不急于进攻,双方你来我往的箭雨看起来都有几分像是试探。 解兮宸心里却隐约觉得不对。 即便这铁桥落下,城西军能渡河,又如何破得了护城大阵? 她的目光下意识扫向对岸,却发觉不光没有看到那位传说中的六皇子,也没有看到那位到城中做客的望舒仙君。 解兮宸心中一寒,没有半点迟疑地飞身返回城上。 戚若云见她动作,手上方向一变,箭顺着她的后心而去,还没等触及就被一阵灵气震断。 看来是城中的其他修真者出手了。 戚若云眉头紧蹙,如果现在就强攻城西军难保损失惨重,但解兮宸一旦回城发现端倪,大师兄那边又会有危险…… 戚若云犹豫不决时,突然听到一阵阵爆裂声响,安城关上的大阵突然显现出来,随即层层冰裂! 成了! 第125章 过关 恢弘的金色大阵在一瞬间显露出原本的模样,然后顷刻间消融。 解兮宸的双目瞬间红了。大阵被迫后逐渐飘散的金光,那是几代渡劫期大能呕心沥血才设置完善的。解兮宸做梦也没想到,这座拿去庇佑京城都不为过的荐股大阵竟会在她镇守期间被破。 这座大阵上下对应,绝无被以点破面的可能。但想要同时击落星辰与灯火,又谈何容易?击落的时机又要求极其严苛,这又有谁能做得到? 是那个没用出现的望舒仙君方谦?“区区”元婴期而已,不可能做到这个地步。 难道有大乘期的修士混入城中?可这样的修士,又怎会在护城大阵开启时无声无息地潜入城中? 解兮宸银牙咬碎,眼中怒火熊熊。而此时,城西军也动了。 蒋钟策马,手中长刀挥动:“进攻!” 他心中也是一阵狂喜,如果季峥连安城关的这座阵都有办法破,那恐怕天地间再没别的什么能难倒这位皇子了。 他跟对了人。 战鼓和号角声齐响,上百名修士飞渡过河,齐攻向尚未断开的铁链。安城关的人虽说平日里也算训练有素,但解兮宸个人强悍,却无法在太平盛世里练出一支悍兵。此时失了阵法,人人的心中都有一种信念被攻破的震惊与惶恐。一时甚至忘了去看解兮宸的指示。 解兮宸独立难支,最终眼睁睁地看着铁桥落下,万人的城西军长驱直入,无人阻挡。 萧流云不知何时来到了城头,脸色苍白的望着城下的兵马,她手中的剑却握的很稳。小公主奉命守关至今尚未遇到战事,却不代表她害怕战事! 戚若云策马在桥上扬声说道:“我们只为过关,无意伤人,还请殿下以及将军放行。” 不等解兮宸回答,小公主先一步扬眉说道:“你做梦。” 她说着用长剑割开自己的衣袖,随即扬剑厉声说道:“只要本宫活着,就没人能强闯此关。” 戚若云哭笑不得,也不知道这小公主是在割袍断义还是断袖了。 而此时城西军已经冲到城门前,彻底敲开了战事的警钟。 …… 方谦和季峥这边也并不轻松。 一人一龙同时斩碎了星子和下方的烛火,整个大厅瞬间陷入到一片黑暗当中。 大阵碎裂这里不再安全,季峥落地时直接化身成人。两人从高塔当中冲了出去,几乎同时,两人都感应到几道威压同时从不同的方向冲了过来。 这样的威势之下,方谦与季峥暴露可以说只是时间的问题。两人干脆不再躲藏,分别呼出佩剑,破楼而出。两人声势如此,那些修士自然也不是瞎子,流星一般缀在二人身后。 安城关中的供奉自然也是非同小可,解兮宸能有这样的成就,也不无家学渊源之故。季峥立刻感觉到,这些修士中,赫然也有几位元婴期的老祖。 季峥与方谦当即对视,一个眼神便知道对方想的也是一样。他们并不恋战,只想抢在被追上前与城西军汇合。只可惜那几位元婴期的老祖显然不会放过他们,两人御剑速度极快,却都折了弯,生生避开了迎面而来的一道剑阵。 以寡敌众,又是在别人的地盘上,怎么看季峥与方谦都不占上风。何况下方还有无辜的百姓,他们只是想过城,不论是城西军还是安城关的百姓,任意一方有折损,都不是方谦愿意看到的。 只是不知道城西军到底什么时候能进城。 他这么想着还是祭出了斩阳剑,既然要打那就速战速决,才能损伤最少。只是二人剑锋才刚出鞘,便突然都觉得后颈一凉。一股凌冽的杀气笼罩了整个安城关。就连城外的两军交战,也在这道威压之下不得不停滞了。 能够笼罩全城的森然杀气,只能是渡劫期的修士才能有放出来。但选择以杀气而不是以灵气震慑,来者不善。 难道安城关中还有渡劫期的修士镇守不成?! 不对……不在安城关终! 方谦举目望去,一艘巨大的云州破开云浪,降在了安城关的上方。方才那道杀气也已经散了,一道清朗声响落下:“臣程臻,恭迎六殿下萧寒回京,入主东宫。” 此言一出,四海皆静,唯有季峥面沉如水。 萧寒这个名字,自然是至高无上的那个人赐予的,因为他生于寒冬腊月天。一味药而已,不需要特殊的名字。 这两个字对季峥来说,更像是耻辱的象征。 在云舟落虾之后,一直紧闭着大门的安城关终于打开了城门,容城西军顺利通过此地。 方谦等人再一次来到公主府邸当中,这一次小公主萧流云安安静静地坐在一侧。她的眼睛微红,全程没有给方谦半点目光。 方谦勾了一下鼻尖,看来护城大阵被破一事,这位小公主是彻底记仇了。 主座上如今坐着一个青衫男人,放在修真界当中这个人的外貌算不上出众,甚至有些普通。但是他坐在那里,就没有人能够忽略。 当今天下渡劫期修士屈指可数,明面上只有三人而已。程臻便是其中一位,常年驻守在深宫内院,他没有任何党派,只忠诚于坐于皇位上的那个人。 在方谦和季峥进来之后,程臻站起身取出一道圣旨递给季峥:“既然刚刚已经宣过,微臣便不宣第二次了,殿下何时随微臣回京。” 季峥沉着脸没有伸手去接,他早已经做好了进京的准备,却不想以这般被动的方式。“我自会入京,但为何要与你同行?” “这是臣的使命。”程臻依旧含笑维持着递圣旨的姿势没有收回,季峥同样一动不动,对视之下季峥额头落下一滴滴的冷汗。 方谦挑了挑眉,抬手接过圣旨:“我代我师弟接了,不过我们本就准备进京,就不劳前辈大驾了。” 程臻这才转头看向方谦,在日光之下能看出来他的瞳色看起来很浅,像盛了一汪冷泉:“我见过你,你是唐景辞的徒弟。” 方谦想起当初在林宅时唐景辞曾经提及宫里面那位,多半指的就是此人,那几处阵法设计估计也是出于此人手笔。 方谦想了想,犹豫地问道:“需要我带个话给他老人家?” 程臻收回视线:“不必了,他不在此方世界。” 渡劫期的大能离成仙只有一步之遥,早已能感应天地,只是飞升之路已有千年不显,他们也没有办法离开此方世界。他们都在等摸到飞升契机的人出现,因此即便不想见,对另外几人的行踪也是了如指掌。 唐景辞消失的时候,程臻第一时间便感应到了。“我很遗憾,他是我最想亲手杀的人。” 他此话一出,四周气氛瞬间凝滞,方谦停顿了片刻才一笑说道:“那可真遗憾,实现不了了。” “无所谓。”程臻嘴角依旧维持着同样的弧度:“殿下何时随我回京?” “明日启程。”季峥说完平平淡淡地补充了一句:“但你若是硬要同行,只能劳烦同我们一起走官道了。” 言下之意依旧是不同意摔下城西军,坐云舟直接入京城。 程臻收敛了笑容,凝神看了季峥许久,见他神色不变才松口应了一声:“好,微臣听令。” 很快那艘停在安城关上方的云舟重新飞上了天空,而这一次,程臻并没有跟随离开。 …… 城西军中多是沙漠上的汉子,如今千里迢迢入京,身上却还带着大漠上的习气。一开始的时候还有些惧怕季峥,后来多了方谦撑腰,这些人平时行事作风也都随意了起来。说好听了是懒散,说难听一点就是无组织无纪律。 但这些在程臻出现之后全部消失了。 有渡劫期的大能压阵,整个军中行走间不见半点交谈,连马蹄声都特意放轻了。但全军的速度却提高了许多,恨不得前方就已到京畿脚下。 蒋钟第一次后悔自己的选择,如果不来参合这一趟,萧执不再之后他完全可以在沧浪洲称王称霸,雄踞一方,何必跑到京城来搅这趟浑水。 他目光下意识看向身后躺在辎重车上叼着草根的方谦,忍不住有些晃神。 不愧是望舒仙君,在大能的威压之下一切如常。 方谦内心其实也很崩溃,这姓程的也不知道是什么来头,一直针对着他来。他不需要故意释放灵气,只需要用威压笼在他周围足以。 之所以做出轻松的样子,自然是为了给季峥看的,免得他一想不开跟人家渡劫期的大佬拼命。 这样倒是也挺磨练意志的。 在这般被动修练之下,他体内的元婴都凝时了不少,看起来像个珠圆玉润的小娃娃煞是好看。 方谦苦中作乐的想着,却对自己的小元婴颇为嫌弃,因为这小元婴也不知道怎么搞得,每次只要方谦内视都会换来一个白眼。 久而久之方谦便懒得继续看了,长得再可爱又怎样,可惜性格也一点都不萌。 这么说来,怎么那么像某个人的小时候? 第126章 良人 从安城关到京畿尚有几百里的路程,在程臻的陪伴下硬生生地压缩在十天之内,日夜兼程走完了这段路。 方谦也赖在了辎重车上整十天,除了季峥在侧的时间外,他就没从车上起来过。某个渡劫期的前辈也没打算让他起来。 直到前方看见巍峨恢弘的城墙,程臻才撤去威压,方谦翻身一跃而起,瞬间感觉浑身上下都轻松了不少。 季峥本在前面,听到动静疑惑地看了过来:“大师兄?” 方谦轻轻一笑说道:“没什么,我只是怀疑有人暗恋我师尊,不过他老人家惹得风流债一向很多,也不算是意外。” 他话音一落,一直守在前方的程臻骤然回头看了过来,以他的耳力万里之外的声音只要他想听便能听到,更何况近在咫尺的声音。 这家伙压根没想过要隐藏。程臻只看了一眼,便收回了视线。 方谦挑了下眉,从辎重车上翻身而下。这一路上他并不是没有担心过程臻会强行带走季峥,如果他真要出手,恐怕他们人再多都拦不住。 可是真到了京城他反而不怕程臻了,这一路当中季峥没给过程臻半点眼神,程臻也并没有任何的怨言,反而在季峥靠近自己时,还有意收敛了威压。 莫非上面那位,是真的诚心诚意地要请季峥……入主东宫? 这听起来就挺荒唐的。 有程臻在,戚若云也难得的安静了一路,直到此时才策马过来:“殿下,城西军另外一队人马也已经抵达,如今驻扎在城东百里外的地方,您看我们是共同入城还是?” 季峥看了一眼程臻,他知道这个人此时正听着他们的对话:“挑选一千精兵随我入城,剩下的去城东驻扎。” 戚若云摇了下折扇:“遵旨。” 不远处的程臻一言不发,显然对此也并无异议。 这一千精兵不到一个时辰便挑选了出来,还没到城门时便看到前方早已有人列队恭候。 最前面一位便是他们的老熟人萧宸。 虽然京中远比太桁要来得温暖,但此时萧宸身上依然围着厚重的大氅,脸色也更苍白,似乎比起在京中时要更为畏寒。想来先前那条腐龙既为萧宸所驱使,恐怕失去腐龙后,他也没少被责罚。之后更是龙气消散,他的身体恐怕也就是在这段时间出了问题。 更不提腐龙身上死气的侵染等等。但某种意义上……也是活该。 虽说熟悉萧宸,但他身边的那一群人季峥与方谦根本连他们的官服代表何等地位都分不清。这时就轮到戚若云发挥用场了。 戚若云隐在一行人身后,悄悄对方谦与季峥传音:“左边那位春服竹蟒纹的是礼部尚书郭自在,右边胡须挺长的那位是户部侍郎余任,他的小儿子也曾在太桁修行……” 方谦看着余任垂至胸前,油光水亮的胡须,又看了看他的样貌,倒是想起了一名年轻男子,立刻恍然:“哦,是余寄他爹。” 那个同样喜欢穿一身白衣的外门弟子,方谦之所以对他有印象却是因为他手里面那一堆刻着钧弘名字的木剑。 也不知道太桁和朝廷如今这般形式下,那名小弟子如何了。他记得余寄在出事前对太桁的忠心,想来夹在太桁父亲所事的萧宸之间,他也有些不好受。 戚若云又将萧宸身边的人大致都介绍了一遍。季峥心中有数,先上前一步。 城门口的人齐刷刷地跪了下去。 “参见太子殿下。” 萧宸的脸色并不好看,他没有行跪拜礼,只是碍于程臻尚在鞠长躬说道:“恭喜皇弟,得偿所愿。” 得偿所愿吗?萧宸这句话不过讽刺而已,季峥却扬眉轻笑了一声,他确实已经得偿所愿! 只是得的可不是这个所谓的天下! 和那个人相比,江山不过一纸轻。 季峥挥了下衣袖,看着那些跪拜的人起身,随即才说道:“走吧,进城。” 这是整个九州最繁华的一个城市,也是最大的一个城市,象征着至高无上的权利。在季峥眼中却如同黑暗中潜伏的巨兽,张着血盆大口,吞噬所有路过的人。 季峥离开这座城时不过五岁而已,如今时光斗转,他又回来了。 …… 东宫之位空悬三十余年,对回京途中惨死的萧朗安而言,甚至可以说他对此是盼了一辈子。这个名头最终是落到季峥的头上,京中早被有心之人造势,四处宣扬他身上龙气尚存,是为天授。京中早已封路,专辟出一条道让季峥与他带来的那支精兵入城。 饶是如此,百姓依旧夹道欢迎,张头探脑,只等一睹太子的风采。 也不知道谁起的头,在季峥入城后不久,便有人高呼起殿下千岁。随即将鲜花和水果抛向马车,连带着他身后的精兵都得了不少鲜花。 仿佛季峥真的是天命所归,得皇室认可的真龙天子,不是当年那个和母亲狼狈逃出京中的可怜虫,也忘了近一年前朝廷联合几大宗门围剿太桁,口口声声宣称他是罪子。 最善变的不过是人心。 “早就知道人心不可量,所以才要学会收拢人心。”方谦依旧骑着他那匹小矮马,此时歪头看见季峥神色不愉,便传音跟季峥说着话。他原本是跟在队伍后面的,奈何季峥非要跟他并排走,这一来一回又跑到了队伍的最前面。 奈何方谦长得好看,除了季峥那边,就数往他身上扔的鲜花最多,不过这待遇也不是第一次他都习惯了。 “百姓觉得你能给他们带安逸,便会奉你为神,觉得你会引来战争和灾祸就会把你当成恶鬼,所以说人心简单却也复杂。” 就恰如安城关的百姓觉得城西军要攻城,哪怕方谦长得再好看,看着他的目光也是充满了恶意的。而京城在经历了掌权者失去龙气,人心动荡之后,迎来了身具龙气龙气和皇族血脉的太子殿下,自然流露出崇敬和喜爱。 “得民心者,得天下。”方谦看着前方的长街,日光下的京城街道看起来颇有种波澜壮阔的富贵繁华:“你想要这个天下吗?” 不想,我想要的只是一人而已。 季峥心里想着,后续种种都不过是为了留住、护住这一人。 他这么想着的时候,已经来到了宫墙之下,这是整个王朝的中枢,每一个人都要翻身下马以示敬畏。 到了这里他身后的精兵便不适合继续跟随了,只有方谦、戚若云以及兆氏兄弟随他入宫。而蒋钟带着精兵,随礼部尚书在宫外落脚。 朱红色的大门从两边打开,里面的宫人鱼贯而出,最后九人抬着一定明黄色的轿子:“恭迎太子回宫。” 那是天子的座驾。 宫城外,是无数前来围观的百姓,在明黄轿子出现的那一刻,又哗啦啦地跪倒了一片。 不论缘由,那个人的姿态给到了。 但是……凭什么那人给了他就要接呢? 季峥拂袖绕开那顶轿子,直接踏进宫中,他身后的一群人急急忙忙地跟了上来。 其中一位面白无须的公公拿着拂尘快步赶到季峥身边:“殿下,请随我来。” 季峥原本以为自己一到宫中就会被引去见那个人,没想到这公公却直接将他带到了太子的东宫。 宫内早就得到了消息准备齐当,除了宫女和侍从还有两名朝官,加起来约有百余人都在院中跪等着。 那位公公在众人起身之后,轻声介绍道:“殿下,这位是太子太傅和首辅大人,负责给殿下您讲解朝政相关。剩下宫里头的小事儿可以直接问小德子,大事儿可以差人问老奴……” 说完之后公公直接拂袖一拜道:“那殿下早些休息,老奴告辞了。” 他说完便直接带着出宫门迎接那一众人告词离开了,从头至尾都没提上面那位。 “既来之则安之。”方谦拍了拍季峥的肩膀,总之目前看,不会是最坏的结果。 眼看着季峥被拉近宫中换装束,还有两个大人排队等着演讲,方谦想了想自个溜达了出去。 …… 方谦第一次进这宫中,不适合到处乱走,好在东宫本身占地就很大。后方有一整片竹林,如今冬雪未化,竹叶上尚有积雪,衬得墨竹更为冷艳了几分。 这会儿人都在前面迎接新来的太子殿下,后面基本没什么人。方谦倒是乐得悠闲,随便乱逛了起来。 竹林深深,绕得久了方谦有点不记得来时的路。但在宫中又不适合御剑而行,方谦站在原地踌躇了片刻,随手瞎指了一个方向便走了过去。 还没等他走出多远便听到身后传来一道声音:“你是什么人?” 方谦回过头便看到一位穿着麻布衣拄着一根竹杖的老人,老人见他没有回答,便主动走上前:“你看着有些面生,这里是东宫,是怎么进来的?” 方谦诚恳地回答道:“跟着新太子过来的。” 老人沉默了一下:“你是他什么人?” 方谦思考了片刻这关系该如何定位,说是师兄弟好像也不大准确,最终回答道:“我是他良人。” 老人:“……” 第127章 宠着 方谦语出惊人,那老者显然被震了一下,若有所思的打量方谦。 “长得倒是还不错。”老者像是自我安慰一般继续说道:“也对,你们修仙者寿命长久,从来不讲男女相配,这么一看你们倒是挺相配的。” 方谦挑了挑眉,他总觉得这人的目光像是在看岳丈看女婿……怪怪的:“老丈又是何人?” “一个宫里面的老人,不是什么值得一提的大人物。”老者颇为随意地挥了挥手,随即指了一个方向:“你走反了,要找回去的路的话,应该走这边。” “多谢。”方谦辨认了一下老人指的方向,再转过头时,长廊幽深,已经没了人影。 方谦顿了一下。那老人身上气息很沉,但顶多也只是武人能有的气息,周身不见一点灵气。 这样的一名老人,竟能悄无声息地离开,方谦都没有发觉他的去处…… 方谦勾了勾鼻子,这深宫深藏不露的人恐怕不少。 为了避免再次迷路,方谦不再继续乱转,而是按照老者所指的方向而去,不大一会儿便看到了熟悉的宫殿。 此时宫殿前的人都散去了,只剩下几个宫女和侍卫在当差。 殿前扫地的宫女在看到方谦之后,颠颠地跑了过来:“仙师,殿下交代您若是回来了可以先去寝宫休息。” 说到这里,小宫女下意识地顿了顿。深宫之中,诸事无聊。她也曾在不当班的时候偷看些外头送进来的话本,知道些皇帝贤臣的佳话,但不知怎么,说到让这位仙师去“寝宫”,她就止不住有些脸红。 这里能称为寝“宫”的地方,自然只有太子殿下的居所。 小宫女将头也低下了,迅速地背过身去。方谦没注意到宫女的神色的异常,随着她来到寝宫当中。寝宫内还有两个宫女在,手脚麻利地准备好茶点。 方谦不大习惯这么多人围着自己,便让宫女们先散了。 季峥好不容易脱身回来的时候,已经月上楼台,宫女用长杆挑起烛灯。一盏盏灯火连成片,将整个宫阙挑染出红彤彤的颜色。 他沉着脸走进来时,看到方谦正坐在窗前对月吃着糕点,这宫里面的点心做的着实精巧,就是个头太小了,一口一个都不为过。 “回来了?”方谦看到季峥起身拍了拍手上得糕点渣:“如何?” 季峥被两位大臣拉着讲了一整日,见到方谦之后立刻换了一副委屈的表情,将脑袋搁在了方谦肩膀上:“师兄我头疼。” 方谦愣了一下,心想着这臭小子小时候都没这么撒过娇。不过考虑到他们身处在皇宫当中,难免触景生情,心软之下到底没舍得推开人。“他们都跟你讲了什么?” “本朝官员、国情、库存、各州文书、战报……”季峥越数越“委屈”,趴在方谦身上不肯起来。 方谦不得不随身挂着一个大年糕坐到榻上,也陷入沉思当中:“他还真想让你掌权不成。” 季峥冷笑了一声,终于舍得把自己从方谦身上撕开了一点,斩钉截铁地说道:“不可能。” “他恨不得我死,又怎么会想把江山给我。”季峥这话说的难得稚气,这么多年过去了,因为方谦的缘故他早就抹平了心性, 方谦想起今天偶遇的那个人,难得沉默了一下。这宫中和上面的那位行事处处诡异,如今看下来倒像是这个江山是一个烫手的山芋,迫不及待地想扔给季峥。 …… 方谦的预感成了真,第二天一早大内总管便带着圣旨到了东宫。大内总管趾高气昂,腰板得都有些向后弯。 季峥不跪。他从没想过自己要因为那个男人跪下。但那看来高傲,无比在乎天家尊严的大内总管对此似乎也不慎在意。只管自己照本宣科。不亏是专司送旨的大太监,虽说少了些什么,却并不像别的太监声音尖细,反倒中气十足,言辞恳切。 却是说,陛下年事已高,拟旨十日后传位给季峥。 这一道退位的旨意并未请文人来凑字,言简意赅。短短十数字后,大太监便放下了手中那一道皇旨。 季峥面沉如水,全程背着手没有接旨的意思。入宫两日,那个人完全没有现身,做法却让人越发摸不到头脑。 公公对此视而不见。也不让季峥接旨,而是将它交给了站在一旁的小德子,皮笑肉不笑地道了一声喜,便飒然而去。 很快各部便派人赶到东宫,拉着季峥准备大典上的诸多事宜,还有前线的战事等着季峥来定夺。仿佛一夕之间,他已经彻底成了这天下的主人。 方谦在一旁插不上手,便干脆再次溜了出去。 季峥早就下过命令,这宫内方谦可以随意走动,再加上方谦昨日在太子寝宫里过了一整夜。因此宫里面的人看到方谦也不会随意阻止,只是当方谦路过之后,会忍不住谈论几句。 这宫里的新太子带回来的人可真好看,难怪会这么宠着。 “你们怎么知道不是我宠着他?”方谦第三次听到同样话的时候,忍不住身形一动来到那几名宫女身后。 几个小宫女吓了一跳,刚想回身请罪,就见方谦已经转身走远了。 小宫女对视几眼,没敢再多话,静悄悄地干着自己手上的活计。 方谦再次跑到后面的竹林当中,想看看还能不能偶遇那个奇怪的老者。现在形式看着太被动,哪怕多打听点小道消息呢。 可惜这一次方谦直到走出了竹林,都没碰到那位老者,反而是眼前的路越走越荒芜,显然已经出了东宫的地界。 方谦站在原地踌躇片刻,见四周荒凉的像传说中的冷宫,也没见人跳出来阻拦自己乱逛,便举步走进去。 道路尽头是一个废弃的旧院子,四周杂草丛生,院子前挂着牌子名为“朝露园”。院门也老化了,歪歪斜斜、将掉未掉的挂在那里。 方谦都不敢用力推,生怕自己一用力这门就废了,他犹豫了一下直接从旁边跳进了院子当中。 院子里面极为荒芜,只有一间简陋的不想皇宫里该有的房子,房子旁边是一颗桃花树。大冬天的,树叶早就落光了。 树下有一个供稚子娱乐的秋千架,上面的绳子断了一根,只剩下一根拖着木板。 他才刚一站定,一个花生就扔到了他头上。方谦愣了一下,他感觉到了桃核,却偏偏没能躲开。 方谦抬头看了过去,发现站在院中的正是他前面想找,却没有找到的老者。 老者拄着竹杖坐在院子当中的石凳上,神色不愉地说道:“不请自来,有违客道。” 方谦犹豫了一下,诚恳发问:“那要我出去重新敲个门再进来?” 老者看了看自家摇摇欲坠的门,到底没舍得让方谦祸害,指了指自己旁边的位置:“过来坐吧,你在找我?” 方谦上门是客,总不太好空着手,索性从储物袋中取出从东宫顺出来茶点:“我昨日才随季峥进京,也就是你们那位新太子,对宫里面的事情不太了解,这宫里面有没有什么忌讳的事情。” 老者看了方谦一眼,不紧不慢地说道:“这宫里面忌讳的事情可就多了,但是如果是最上头的那个人发话,可以百无禁忌。所以这个位置才显得格外诱人。” “有什么好的。”方谦随手倒了两杯茶:“连亲人都算计,连宫墙都出不起。” 如果不是天下局势太乱,季峥心里又有血海深仇的牵绊与修行有碍,他压根不想季峥趟这次浑水。 老者愣了片刻,喃喃自语道:“你说的对,这宫里面的人一点选择的权力都没有,闷无趣了。”他说着拿茶当酒,一口闷了个干净。 方谦也没想到自己随便一句话都能触及人家的伤心事,一时间有些无言以对,他想了想换了一个话题:“当今圣上有六位皇子,为什么要选一个常年养在宫外的。” 老者像是没听出方谦话中的试探,不以为意地说道:“你们自己沿途不都在宣传,他是天命所归,王朝至今才出了这么一个同时身具龙气和灵气的皇子,不是他还能是谁?” 方谦神色微冷:“他从出生便是如此,但皇室一开始的打算可不是这般。” 老者闻言冷笑了一声说道:“人呐,都不愿意屈服自己的命运。别人看当皇帝的是至高无上的荣耀,但这里的人却又羡慕那些修仙者漫长的岁寿。” 所以拿稚子为药引,想夺人灵根,可曾想过最终会两头落空。 那老者还在继续说道:“没有龙气,皇族无法服众,更没有办法继续控制众仙门。想抢他灵根的心,和祖宗基业比起来,到底还是后者为重。” “荒唐。”方谦彻底冷下脸,突然生出带季峥一走了之的心。 管他什么破江山,只是不想如了这些人的意。 “这世上荒唐的事儿多了,望舒仙君活了这么多年,还不懂吗?天色将晚,我这里也没有好菜,就不留客了。” 方谦还有许多问题想问,但那老者显然不打算给他机会,说完之后直接背着手返回了屋中。 第128章 夜杀 这一天季峥回来的更晚,方谦还在犹豫要不要将老者的话告诉季峥。又觉得说完之后,季峥真的有可能甩手一走了之。 抬头便见季峥正和自己身上的衣服做斗争,他身上穿着的是礼部新送来的礼物,样式繁琐自己越解,那扣子越是缠绕在一起。 但什么太监宫女的,都是季峥自己轰出寝宫的。如今空荡荡的寝宫中,只有两个活人。方谦无奈上前,掰开了季峥添乱的手,试图为季峥解开衣扣。 这身衣服原先至少得有三□□着脱下,方谦琢磨了一会儿,也是越帮越无力,干脆拍了拍季峥:“做个前桥,让重力帮你脱衣服。” 季峥没动。他仍是直直地伸着自己的双手,看着还在纠缠衣扣,目光深沉却像有火焰蕴含在其中。 他故意没有让宫女帮忙打理,一方面是不喜欢外人接近自己,另一方面也存了找机会亲近方谦的心思,沿途行军其实一直都没有时机再做亲近的事儿。 等到这熟悉又陌生的皇宫之后,季峥心里就没有一刻安静过,强压在血脉的滔天仇恨一直蚕食着他的意志。 季峥没有一刻不想直接拔剑冲进那人寝宫,为那一夜长眠的人复仇。 只有到了方谦身边,他的心才能真正平静下来。说平静也不对,他永远做不到在方谦身边没用绮念。 谁知方谦抠了半天的扣子,也有些恼了。他往季峥的小腹上狠狠一拍,季峥只得如他所愿,弓起了前桥。方谦自下而上,一路将他这身繁复袍子向上撩起,竟发现里头还有不少内扣,顿时气结:“就算是个粽子,也不带这么难剥的。” 被衣服蒙住头脸的季峥想象了一下方谦的样子,不由笑了一下。紧接着,他便又听到方谦说道:“你见到那个人没有?” 季峥此时的心情全在方谦身上,猛地听见这么一句心情稍沉,但也没有坏到彻底。方谦的手隔着亵衣在他的腰上不住触碰,他声音听起来都变得沙哑了起来:“没有。” 方谦动作不停低着头继续和复杂的礼服扣做斗争,眉头却挑了起来:“把整个江山都给你了,却连面都不肯露,这个人也真是够奇怪的……谁!” 他的手还放在季峥的衣服上,腰侧挂着的斩阳却直接出了鞘,冲破屋顶刺向蛰伏在上方的黑影。 斩阳再回到方谦手中时,上面已然见了血光。方谦手持斩阳,转眼之间便已经离开了寝宫。 季峥第一时间站直身子,被撩起的裾摆一一垂落回原来的位置。他看着解到一半的礼服,嘴角抿成一线。今晚本该是良夜,却总有些不开眼的东西跑来捣乱。 他也没有耽搁时间,脚下一点便来到了寝宫外。 整个东宫一片宁静,没有风也没有人声,只剩下浅白色的月光和昏黄的灯影笼罩着宫阙。 外面守夜的侍卫和宫女倒了一地,四周站着七八道黑衣人影,见季峥出现之后,同时出手攻向季峥,手上尽是杀招。 季峥和方谦也出剑了,却不是冲着黑衣人去的,而是刺向了他们周围空着的地方,那几人微愣之后举剑去挡,却没有快过方谦和季峥的剑。 黑夜仿佛被劈开了一道裂痕,凝滞的空气突然又流动了起来,四周有人声传来。 “快点,那边!” 一道巨大的威压笼罩下来,那几人黑衣人没有半点停顿咬破了齿间的毒药,闷哼一声全部倒地不起。 竟是在同一时间自缢了。 下一瞬程臻便出现在院落当中,他脸色并好看。自从他负责镇守皇宫以来,已有上百年没人敢随意闯入了。 皇宫当中执勤的守卫也很快赶来检查地上的尸体,发现也都是宫中当值的人,腰侧都带着腰牌。难怪能悄悄闯入东宫当中,还在这宫中布阵。 程臻沉着脸,越走近季峥,脚步也越快,仿佛非如此不能显示他的恳切。待到季峥面前时,他更是第一次单膝点地:“微臣护住来迟,请殿下责罚。” 与此同时,他身后那些匆匆赶来的将士也是齐刷刷跪了下去,甲胄摩擦的声响都极为齐整。 季峥衣冠未正,蹙眉看着寝宫上方露着的大窟窿,神色不愉地说道:“查,是谁派来的,剩下的你们自己看着办吧。” 意思便是是否惩罚,怎么惩罚,你们自己看着办。 那些守卫闻言身体抖得更厉害了,若是太子责罚他们还能留下性命,可惜…… 但此时却无一人敢提出反对,连头都未敢抬起。 这一夜最终季峥和方谦是在偏殿凑合过的,宫女重新打理完退出时,已经过了三更天。 方谦合衣坐在床榻上:“距离你登基还有九日时间,这九日里暗杀不会少,就是不知道是你的哪一位皇兄派来的人了。” 估计也查不到了,方谦说着转头看向还在和自己衣物较儿劲的忍不住一笑道:“这天都快亮了,你还脱什么。” 季峥也是无奈,放弃更衣的打算,坐到方谦旁边:“戚师兄如今在宫外,也在暗中布置我们自己的人,只是……” “有点来不及。”方谦接着季峥的话说完,忍不住叹了一声,这十天看起来是皇位交叠,更像是催命符。 他们在皇城没有根基,想要扎根绝非一朝一夕的,但是留给他们的时间却不够多。 方谦往后一躺:“想那么多做什么,天总会亮。” “我倒是希望晚一点天亮。”季峥往后一倒,躺在了在方谦身边:“明日无论谁阻止,我都去见见那个人。” 他不想再继续等下去了,所有的事情都应该有一个了解。 方谦侧过头看了季峥一眼,笑着直接握住了季峥的手。“好啊。” 一点点金芒顺势落入季峥的体内,那是方谦分出来的一片神魂。 季峥的手像是被烫了一般蜷缩了一下,却又没舍得松开。小时候那一次,他喝醉了酒无知无觉,这一回却眼睁睁地看着对方的神魂落入自己的体内。 那一瞬间两个人仿佛交融在一起,能够听到彼此的心跳声。 季峥捧着自己的胸口,他能感受到自己体内那个人神魂的温度,不过这一次我会保护好你。 他转身用力抱住身边的人,整座皇宫像一座孤城,唯有身边的这个人是真实的。 既然主动撞了进来,就别想再离开了。 …… 五更一到,几位大臣已然等在东宫外,就见季峥持剑从侧殿当中踱步走了出来。 几人俱是一震,还没来得及反应,眼见已经不见了季峥的踪迹。 华盖殿。 九十九阶白玉梯一路向上,这里便是整个京畿最高权位的地方。高挑的飞檐,盛起落雪仿佛于云端之上。 这里住着的,也是整个九州最具权力的那个人。 季峥举步走上白玉阶,老太监疾步从殿内跑了下来,一路追在季峥身前,有意无意地拦住他的去路:“殿下,无诏不可入内啊。” “让开。”季峥声音极冷,脚步一错便绕开了那个老太监。 “殿下……”老太监长叹一声,撩着衣摆匆匆忙忙地赶到季峥身边:“你不能这么乱闯。” 季峥充耳不闻,九十九阶梯仿若一瞬便走到尾,随即滔天的威压便从大殿之内落在了他身上。 是程臻。 季峥只是皱了下眉,便继续走了下去。 那老太监没有再跟上前,刚刚面上的紧张全部褪去,只剩下平淡和冷漠。 季峥的每一步都走的极为艰难,殿中人的威压一开始只是警告,而随着他的靠近却在逐步增加,最终踩在他临界点上。 季峥依旧没有停,他知道一定自己停下来,就没有机会再靠近这个地方。 金色的龙气缠绕在季峥周围,还有一点点金光缠绕在他心海当中,被牢牢锁在体内死活出不来。 “你这让我很为难啊。”方谦近乎无奈的调侃在季峥耳边想起:“我是想护着你,不是来被你护着的。” 季峥嘴角微扬,却一言未发,又往上走了几步。 “你连九天都等不得吗?”大殿之内传来一道苍老的声音:“算了,想进就让他进来吧。” 随着他的话音一落,一直笼罩在季峥四周的威压瞬间消散,眼前的大殿轰然打开。 “我怎么觉得这声音有几分耳熟。” 季峥没有听见方谦自言自语的声音,事实上当他踏进大殿的那一刻就什么声音都听不见了。 京畿重地,即便皇室不能修行,也有灵气萦绕,又受龙气千年滋养。虽非仙家之地,但也胜似仙家。 但这大殿当中,却缠绕着密密麻麻的阴气,甚至黏稠在了一起,比万鬼窟下还要重几分。 层层阴气遮天蔽日,阻断了外面的阳光,在这一片阴暗当中,有一个老人拄着拐杖站在阴影处。 目光如炬,盯着走近的季峥。 “是他?”不对…… 藏在季峥体内的方谦神魂只看了一眼就依旧分辨出,哪怕这位老人和竹林当中那位长得再像,他们的眼神却差了太多! 第129章 见面 大殿之内,除了老者之外并不见其他的人。 “你想见朕?”老者走路的动作极慢,一步一步走到季峥身前:“朕以为你只会恨朕。” 他凑近之后,季峥和方谦才发觉不仅这大殿之上,就连这老人身上都缠满了阴气,像是来自阴间的死魂,又像是……入了魔道。 这样的气息,方谦曾经在陈殊予身上感受到过。 这是多行不义,还是实验太多……把自己搞得不人不鬼了? 老者的目光贪婪地看着季峥,那目光不像是在看着自己血脉至亲,倒像是看着一盘食物。 他的目光令人极度不适,季峥眉头紧蹙,腰侧的长剑发出阵阵剑鸣。 老者强迫自己扭过头,看了一眼身后明黄的龙椅,上面雕刻的龙头栩栩如生。老者目露怀念之色,终究压过了贪婪:“有什么想问的尽快问,问完就尽快走吧。” 这老者到处都透露着古怪,季峥却冷着脸不动不动。 他曾以为自己会一路浴血,杀至此殿;也曾想象过在战场上,将对方的头提在手中,却从未想过他们会这般平静地面对面站着说话。除了老人对他的傲慢与不视他为乎人的傲慢不曾改变,季峥对他的恶感,也不曾改变。 季峥的手按在剑上:“当初是你派人去的林家。”他能感觉到自己的手心里似有些温热。 老人并不避讳,缓缓点了点头。他看着季峥扶在剑柄上的手,竟是将力道撑上了手中的那支拐杖,转过身一步一步地向龙椅走去:“是朕。林家忤逆,该杀。” 过往的血债就这么直白的摊在自己面前,季峥恨到极致反倒笑了出来:“可我觉得不该。” 老者的喉咙里低低地压出几声笑。他并不回头,只用后背对着季峥:“可你现在,也杀不了朕,这世上已经没有人能杀死朕了。”” 他说完又拄着拐杖一步一步的走向那张龙椅,后背对着季峥,仿佛丝毫不怕他会从身后出剑。或者说,即便他出剑了也没有用。 因为在老者背过去之后,季峥就已经出剑了,他的剑却被阴气凝结成道道魔影缠住,如蛇尾一般猖狂摆动。他的剑再难以寸进。 季峥没有收剑,清亮剑锋仍然直指老人的后背:“不论是身边效忠多年的臣子,还是继承你血脉的骨肉至亲,你都不会放在眼里,更何况是我。但你却要将皇位传给我。” 季峥语气依旧平静:“你已经快死了。” 若非如此,这个贪婪至极,又狂妄至极的人,又怎会将自己的江山拱手于人。 老者眯了一下眼睛,身上有杀气弥漫,但又很快散了去,他大笑着说道:“你说的对,若我不死,这皇位我不会给任何人,这江山只会是我的。” 他这一次没有自称朕,而是以我自称,话语中尽是对岁寿不能绵长的遗憾。 “你的江山南方和北方都有战乱,你的几个儿子都在计划着逼宫夺位。”季峥冷笑一声:“有什么好的?” 老者神色看起来有些奇怪:“好不好等你坐上了,就明白了。国不可一日无君,朕没有办法上朝了,你从今日起就好好打理朝政吧。你与朕相看两厌,没事就不要过来了。” 季峥没有再说话,他只出了一剑便知道自己杀不了这个人,随即转身离开了华盖殿。 他刚一到殿外,便听到方谦传来的声音:“你相信他说的吗?” 季峥冷笑了一声:“他说的话,我一个字都不信,我总有一日会杀了他。” 那漫天的阴气和阴霾的眼神,说这个人放弃了,怎么可能? …… 方谦其实也不大相信,他在看见老者容貌的那一刻,便再一次跑到了竹林后方那个类似冷宫的地方。 在看到正在院中除草的老者时,方谦不自觉地松了口气,这个老者是除了那些宫女之外,这深宫当中第一个跟他搭话还帮他指路的人。勉强算是有一点恩情,若季峥的仇人也是他,难免有些尴尬。 老者侧头看了一眼方谦,对他三番五次的不请自来甚是无语,瞥了一眼便继续做自己除草的工作:“他去见那个人了?” 方谦想了想没有隐瞒地点了点头:“见到了。” 老者动作一顿,扭头看向方谦:“你觉得我和他长得很像?” 何止很像,简直是一模一样。世间双胞胎面貌肖似,但也会因个性、经历的不同,而产生细微的差异。如陆澜与陆岳,其实陆岳的左耳耳垂上有一个红点,需要凑近才能发现。而相处久后,彼此熟悉,方谦有事也能从二人唇角惯性位置的不同判别出二人来。 但这种差异,在老人与殿上那位的身上,却完全不存在。若非方谦神魂尚在季峥体内,亲眼看着同一时间两位老人并存,他也无法相信他们是两个人。 老人听了,对自己与那人长得完全一致一事不置可否。只是笑一声,放下工具背着手往屋内走:“你们在太桁呆的不好吗?没事来搅什么混水。太桁避世之后,山门内自有灵脉可支撑千百年,千百年后斗转星移,外界如何与你们有和相干。” 方谦自来熟的跟在老者身后,随着他走进房屋当中,同时感慨道:“如果不是那边已经有一个爹了,我会以为你才是季峥的爸。” 这是他第一次进到这个屋内,和外面的荒凉不同,屋中被打扫的很干净,里面的家具摆件都有些陈旧,但却被保养的很好。 正中间还摆放着一个小孩玩的木马,这么多年过去木马上面的红漆已然褪色,露出木头的原色,这小木马身上还刻了一个季字。 方谦心神一动,走上前摸了摸木马的头:“这是他小时候住的地方?” 老者回头看了一眼方谦,神色有些黯然:“若真是能这么好,他们也就不用逃了。” 他说着指了指后面的那面墙,侧着身看不清他的脸上的表情:“那里才是他从小住的地方,想去看看吗?” 既然来了,为何不看?方谦一笑,没什么犹豫地推开了墙面…… …… 季峥回到东宫时,身上杀意未消。眼看前殿大臣们仍等在那里,个个恭恭敬敬,却都像是心有准备,要开口长篇大论的模样。 季峥转头就走,眼不见心不烦,一路回到寝宫,却不见方谦在里面,只好又出来逮一名宫女问道:“方谦在哪儿?” 那宫女本是在偷闲,转身见是太子,顿时惶恐地拜了下去。季峥更觉烦躁,但心知再发火,无疑火上浇油,只是静等着那宫女回话。 等宫女终于行过了礼,终于答道:“回禀殿下,公子往后方竹林去了。” 再一抬头,季峥的身影已经离开了很远,正是去往竹林的方向。 他进宫两日,从早到晚被大臣纠缠,倒是没怎么关注过方谦日常去了哪儿,也是第一次到这竹林当中。 季峥体内有方谦一缕神魂,再加上两人早已心意相通,顺着感应在竹林中寻找没有耽搁多久的时间便走出了竹林,看到后方的小院。 在看到小院全貌的那一刻,季峥的脚步猛地一顿脸色骤变,十指猛地攥成拳。四周的竹林被他身上的龙气震的一荡,发出阵阵脆响。 他怎么会到这个地方来? 这个地方原来在这里吗? 季峥也只停顿了一瞬,便举步踏进院中。本就破损的木门,在季峥一推之后,吱呀一声彻底寿终就寝了。 院内此时一片空寂,季峥目光下意识看到院中的秋千。大抵是那位老者修好了秋千上面的绳子,此时秋千随着寒风悠荡着。 季峥大脑空白了一瞬,耳中仿佛听见稚子的笑声,还有人温柔的叮嘱。他眼前闪过苍白色的画面,画面中的女人早就看不清脸。 她轻声哼着歌谣:“天将大雨,商羊鼓午……” 画面当中还有一个男人,站在阴影处看着女人和稚子嬉戏。他身上明黄色的龙袍是整个画面当中唯一的颜色。 在他出现的那一刻,整个画面被割裂开。 “快一点,别抽干了,给他留一条命。” 季峥一瞬间头疼欲裂,血色替代了原本安详的画面。 “季峥……季峥!” “大师兄……”季峥咬了一下嘴唇,他眼前还是空荡荡的院子:“你在哪儿?” 方谦沉默了一下,继续说道:“呆在原地等我,我很快出来。” 季峥自然不可能站在原地等的,他没有任何迟疑地走进了眼前的房中,掩面便是敞开的灰墙。 季峥眯了一下眼睛,举步走了进去,那堵墙之后是一个空旷的向下的楼梯。他还未向下走,便见方谦疾步冲了出来,一头扎进了他的怀中。 方谦跑的太快,撞到季峥身上才勉强停下来,他脸色有些苍白退了半步拉着季峥便往外走:“走吧,我们回去。” 季峥并没有反驳,他随着方谦转过身。却下意识扭过头目光看到后方,一个拄着竹杖的老人出现在楼梯上。 季峥身上气势一变,他腰侧的剑自行而出,直接刺向老人的咽喉。 “等一下!”方谦很快松开手,身形一动用斩阳挑起了季峥的长剑,那剑擦过了老者的面颊,留下一道血痕:“先别动手!” 第130章 往事 季峥不解地看向方谦,这个地方和这个老者的出现,无一不刺激着他原本就紧绷的神经,他的双耳当中尽是鸣音。 “季峥。”方谦手持两把剑走到季峥身边,像是提溜的不是两把上品灵剑,他自己也不是视剑如命剑修,随后就将剑扔到了地上。 随即上前将季峥揽在了怀中,拍了拍季峥的后背:“别怕,我在。” 季峥愣了一下,护在他心口的那一片神魂也散着温暖的光,他眼中的血色尽数褪去。他单手环抱着方谦,用尽力气恨不得将人融进自己身体当中:“我没事。” 站在后方的老者愣了片刻,面色有些无奈,等了许也不见两人分开。忍不住敲了一下竹杖,故意发出声响。 季峥目光阴沉地看了一眼老者,和他身后“囚室”,终于舍得松开方谦:“我们走。”他说完拉住方谦的手往出走去。 地上的两柄剑震动了一下,其中斩阳飞回到方谦腰侧主动入鞘,另一把灵剑却并没有入鞘,如同戒备般对着身后的老者。 季峥这把灵剑无名,却也是由龙骨打造,一片惨白之色,上面缠绕龙族的怨气和杀意,也需要鲜血来滋养。对它来说有杀伐便可,不需要名字。 它与季峥出于同源,与季峥心意相通、杀意也相通!如果不是顾及方谦在场,他不会放弃尝试诛杀眼前的老者。 至于这老者到底是何人,他早晚有一日会探查清楚。 那名老者依旧站在楼梯下方,默默看着两人走远。 季峥和方谦一直牵着手返回到竹林当中,方谦三番两次地侧过头看向季峥,想要搭话却又犹豫不决,倒是季峥主动说道:“你都看到了?” 方谦顿了一下眉头紧蹙,他想起了刚刚看到的那间逼仄的地下“囚室”。 那囚室当中没有窗户,刚一进去的时候一片漆黑,在老者点亮烛灯之后才能勉强看清。囚室里面只有一张窄小的木床,上面缠绕着铁锁链,四周的墙壁上尽是斑斑血痕。 那里是……季峥小时候住的地方。 季峥没有等方谦给出答案,因为答案他们心里清楚:“我在那个地方活到五岁,除了两岁以前的记忆不太清晰以外,剩下的全部记得。在我母亲争取下,我每隔七日可以出来放松一天,剩下的时间都在那间小屋中。” 方谦心中一紧莫名的有些难过,他有些恨自己在穿越之前为何没有读全那本有关于季峥的书。读全了必然舍不得推他下万魔窟,让他自己在下面又孤寂近十年。 他会一直陪着他长大,教他读书练剑,或许和如今两个人的结局不同,但至少能弥补他童年的缺憾。 季峥发现身边人脚步不自觉地慢了下来,微一停顿便猜测到他心中所想:“我曾得你真心相待,并无遗憾。” 在外门和秘境当中的一小段时光,却是他记忆当中关于年幼时最快乐的时段。 季峥停顿片刻,在方谦开口之前继续说道:“未来有你相伴,更无遗憾,我们还有千万年。” 方谦心中一叹,但到底时光不可追,再有遗憾也没办法补全。就像他曾经拼命想要改变命运,最终还是会被命运捉弄一样。 倒还不如顺其自然,正如季峥所述,他们的未来还有很长。 方谦心思坚定,见季峥的心情也已然平静了下来,便转而问道:“你们当年是怎么逃出这里的?” “母亲说通了一位宫里面的老嬷嬷,趁着那人不注意,用……粪车带我们出去的。” 方谦闻言沉默了片刻,季峥说的轻松,但其中的风险却不可估量。 “那时候我以为外面的世界只有院子那么大,没想到院子外还有那么广大的世界。” 季峥和方谦走到了竹林一处,两人都没有用灵气护体,寒风裹挟着冬雪落了满身。 方谦一笑抬手拍去季峥肩上的雪,拉着季峥继续往回走:“听说顺着皇城一路往北,渡过坚城关是一片雪地,那里是凶兽的天下,也有人族在那里艰难的生存,他们的房屋都是用冰雪打造的。而往南出了南海,有仙岛蓬莱,那是佛家的圣地,宝相庄严,有金身佛子驻守仙岛。再往西有一大片森林,林中多是奇珍异兽,那里的人……” “等此间事了。”方谦说了许久的话,抬头看见近在咫尺的东宫:“我们就到处走走吧。” 那时候你会看到这个世界很大,九州之外还有世界,而在世界之外还有数不尽的世界。他们曾经在灵源之地的黑洞当中窥探到一隅,那其中也有方谦曾经生活了二十年的家。 “好。”等此间事了,天高海阔,你在哪儿,我去哪儿。 …… 和方谦意料中的一样,接下来几日东宫就没有消停过。探子和刺客层出不穷,不过宫中有程臻镇守,宫外有戚若云和蒋钟周旋。他们悄无声息地将东宫守卫换成了城西军的人,那些刺客和探子最终都没能凑近到东宫前。 第九天,深夜。大雪纷飞,宫中灯火如昼。 明日便是大殿的日子,宫中的几位重臣都未离开,准备大典上相关事宜。 而作为正主的季峥此时却和方谦坐在东宫的屋顶上看着月色,季峥始终不相信那个人是真的想把江山交给自己。 明日或许是一道死劫。 然而此时太桁早已关闭山门,天下灵气依旧持续衰减。众仙门人顾及季峥身上的龙气,并未干涉皇朝的决定,却不代表他们当真认可了季峥。 罪之子早已深入人心,若是杀他能够让灵气恢复如初,如今早已有人动手了。即便如今,恐怕也有仙门蠢蠢欲动。 如今朝堂之外也是风雨如晦。 方谦晃了晃酒壶,看着下方连成片的灯火。他们约好了此间事了便去云游天下,但此间的事何时能了,天下何时安稳,却是一个未知的答案。 季峥也在看着眼前的宫阙,他去过整个京畿最高的华盖殿,在那里仿佛整个江山都踩在了脚下。 这就是那些人死活放不下手的皇权。 三更时,风雪更胜,在宫灯的映衬下,整个东宫都亮了几分。 方谦原本懒洋洋躺在屋檐上,此时猛地坐了起来,凝眉看向远方:“这么快?我还以为要等白天。” 季峥已经站了起来,眺望向宫门的方向,那边有连片的火光。 守卫东宫的城西军快速在东宫集结,警惕着四周,其中一人说道:“殿下,是三殿下和四殿下联手逼宫!您先进殿躲避一……” 他话音还未落,一支箭从远处射了过来,一下子穿透了小将士的后心。 方谦的剑也同时出手了,但还是慢了一步,眼看着那小将士倒了下去。他冷着脸看向对面几十米外的高塔,上有一个穿着战甲的人手持长弓而立。 而对方的箭尖这一次却指向了方谦的眉心。 元婴期,弓箭手。方谦曾经听过一个名字,临安殿主顾长流,他的箭比风还要快。 方谦想到这个名字时,顾长流的下一支箭已经抵达他的眼前。 方谦没有动,只是抬手将斩阳竖起,箭羽直接嗑在斩阳的刀锋之上,从中间劈成两半。随即飞身一跃,剑指向顾长流。 顾长流见方谦过来也不恋战,转身从高塔上跳了下去,除了方谦之外还有两道气息跟随而来,都是“守卫”在季峥身边的修真者。 不对,声东击西。方谦猛地回头冲回后方。 季峥仍站在屋檐上,他听见身后传来一道低语:“阿弥陀佛。”与此同时几道剑光从四周聚拢刺向季峥。 季峥没有动,他手上的骨剑带出一道锋利地弧线,直接搅碎了那几人的剑光。 而恒苦手上的佛印也已经盖到季峥头上。 …… 萧宸身上还披着大氅,手上却拿了一把长剑,带兵一路杀到华盖殿前。他脸上尽是血污,早已经不见了当初的优雅贵气,眼底却燃着熊熊的野心。 这上面是他跪了半生的人,也是他从小到大最畏惧的存在。 但是从今日之后就不会了,这个王朝没有人能让他在俯首称臣,但在此之前他还需要再忍耐一下。 他身边依然站着如影子一般的林少珺,手握横笛,悠悠笛声传出。在笛声中,他们身边的将士像是不畏死一般冲在最前面,给他们生生开辟出了一条血路。 通向华盖殿的白玉阶梯被血色染满,却露出一条向上的路来。 萧宸没有第一时间走上阶梯,而是转头看向站在身后的王兄……三皇子萧呈恩:“王兄请先。” 萧呈恩身穿了一身金色的华服,看起来比小的时候圆润了许多,一眼望着就舒服且喜庆。 他身上没有沾半点血腥,闻言笑眯眯地看向萧宸,上前拉住萧宸的手臂:“皇弟何必客气,你我兄弟两人共行便是。” 萧宸闻言却也没有挣脱,和萧呈恩手挽着手走上阶梯,看起来一副兄友弟恭的模样。只是在萧呈恩看不到的地方,萧宸嘴角却微微上扬,勾勒出讽刺的笑容。 九十九层阶梯并不算高,两人很快便走到了头。临到大门前,萧呈恩却松开了萧宸,撩开衣摆直直地跪了下来。 “父皇!儿臣此行只为清君侧!请父皇开门。” 萧宸神色不变,也跟着跪在了旁边一拜到底,口中呼道:“请父皇开门。” 然而华盖殿的大门却依旧紧闭着,一道摄魂的威压却从其中传了出来,直接打在两兄弟身上。 萧宸和萧呈恩措不及防之下,俱是喷出了一口鲜血。 第131章 登基 恒苦的佛印停在季峥头上一寸之地,被龙气格挡无法寸进。 “如果你修成了九世金身还有可能伤我,可惜。”季峥转头看向恒苦,这一来一回的功夫方谦已然回到了他身边。 而城西军也重新列阵集结,困住了闯入者。 恒苦看着方谦和季峥摇了摇头:“可惜了。” 方谦一脸疑惑地看向恒苦:“可惜什么?” 恒苦长叹一声说道:“我是在替我自己可惜。”若非执念他不会散去功德,功德必然能破季峥护体龙气,可若没有执念他也不会搅在尘世纷争当中。 “今夜是最后一次,贫僧放下了。” 九世修佛,到最终还是心生执念,却不想一念成佛,一念成魔。恒苦说完竟盘膝而坐,一道道功德金光缠绕在他周围融入体中,竟转瞬之间修成了半个金身。 方谦看得叹为观止:“他这是渡了最后一道劫?还有这样的渡劫的吗?” 为执念消磨了满身功德,如今又散去执念直接修出金身。也不知道是该感慨这人运气好,还是他天生该成佛的。 恒苦修出金身之后,重新站起身,眼角眉梢俱是慈悲笑意,整个人看起来当真成了纯净的佛子。他执佛礼一拜,然后主动送出了双手,任由城西军将他带了下去。 方谦无奈看了眼恒苦的背影,随即收回视线问道:“我们去前面看看?” “好。”季峥应了一声,目光看向远处的华盖殿,那里是战火最盛的地方,红色的火焰点燃了宫阙。 “殿下……”城西军中的小将犹豫不决,不知是否该阻拦。不管前殿战火如何,他们的任务始终只是保护季峥的安全。 小将这么想着,便单膝跪了下来请命道:“请殿下去内殿暂避,我等自当去前面打探消息。” 在季峥回答前,方谦先拍了拍那小将士的肩膀:“没事,要是前面沦陷了,我们这儿也安全不到哪儿去。” 更何况……想到华盖宫中的那一位,方谦长叹了一声:“前面可能比我们这里更安全。” …… 萧宸和萧呈恩赶来逼宫自然不会是毫无准备的。 除了季峥那边拍了数位高手偷袭之外,两人勾连了安山王,在宵禁之前联通守卫打开城门放镇北军入城。驻扎在城外的城西军也以护太子为由杀入城中,霎时间整个京畿也沦为战地。 厮杀漫天。 京中原本的禁卫在两位皇子逼宫时便已经紧急调入宫中,想要护城需要调遣陛下的令牌,召膘骑军入城,能最快达成这件事的只有程臻。 只要程臻不在宫中,他们便立于不败之地。 萧宸和萧呈恩原本是这么以为的! 在威压蔓延出殿外的那一刻,林少珺便冲了上前,试图用低音帮萧宸抵御,然而长笛却在威压下直接崩裂开。碎片划伤了林少珺的脸颊。 林少珺也吐了一口血,半跪在萧宸旁边。 萧呈恩脸色一片惨白,他半伏在地上高声喊道:“父皇!你要杀了我们不成?!” 苍老的声音从宫内传了出来:“逼宫是死罪,不该杀吗?” 萧宸和萧呈恩对这道声音本能地畏惧,同时低下了头,萧宸狠狠地咬了一下嘴唇,心思杂乱之下脱口说道:“父皇,儿臣不服啊!父皇!” “这天下是朕的,朕说给谁就给谁。”这是他最疼爱的两个儿子,里面的人沉默了片刻继续说道:“你们走吧,朕就当你们从未来过。” 大雪纷纷落下,洒在萧宸和萧呈恩的身上,萧宸握着手中长剑,十指用力到青白。他知道自己这一次要退走了,就再没有机会了。 里面的人是他的父皇,但是皇家并没有血脉亲情!杀了他,就还有机会! 邪念一瞬而起,然而还不等他起身,极重的威压直接拍在他身上。林少珺猛地扑到萧宸身上帮他分担了一半,但即便如此两人的骨骼也一瞬间被拍碎了一般,无法再起身。 萧呈恩跪在身侧,眼看着两人的惨状,一瞬间万念俱灰,站起身踉踉跄跄地走下玉阶,而大殿之内的威压如潮水般直接退了下去。 而此时季峥和方谦已经来到了玉阶之下,举着一把油纸伞看着华盖殿前的几人。 季峥嘴角微挑,露出讽刺的笑容。 这就是亲情?即便逼宫了也不舍得直接处决? 他抬头看了一眼依旧紧闭的华盖殿,挥手示意道:“拿下他们。” “是。” 萧宸和萧呈恩所带来的人马早已所剩无几,在城西军赶到后便被全部镇压。季峥身后的守卫快速上前压住没有任何抵抗的萧呈恩,将上方的萧宸和林少珺也压了下来。 华盖殿中全程没有任何动静,像是默认了季峥的行为。 就在此时一道人影凭空出现,直奔林少珺的方向,将林少珺抢入怀中。守卫一愣,纷纷举起刀剑。 季峥看到人影时愣了一瞬,即便对方蒙着面,他也一眼便认出那人正是林少信,当即厉声说道:“住手!让他走吧。” 林少信抱着林少珺回头深深地看了季峥一眼,随即未发一言飞身而去。 季峥望着林少信的背影,眼底有些苍凉。那是他仅存的家人,但这一次林少信却不是为自己而来。 再亲密的挚友,长大了也总有分开的一日。但他们彼此能互一日便护一日,下次见面还能提一壶酒,也就够了。 季峥手心一热,他转头看向方谦,神色很快放松了下来,他如今也有自己的毕生所求。 方谦也一眼认出了林少信,毕竟对方的身形实在过于好辨认,而对方之所以从清美变成如今的健硕里面有他的一份锅:“既然都在京城,很快就会见上。” “好。”季峥应了一声,踱步走到玉阶前:“是否要改日?” 他这句话问的没头没尾,但是再次之人皆懂他话中的含义。今日两名皇子逼宫,安山王叛军入京,整个京城战火未消。 明日怎么看都不适合继续举办登基大典。 然而没过多久,华盖殿中便再次传出一道声音:“明日是吉日不宜改动,太子还是回去准备登基吧。” 季峥冷笑一声,拉住方谦返回东宫。 …… 那人执着于明日举行大典,必然有后续一系列的准备。 四更时,戚若云进宫见季峥。 这白衣公子刚参加完城中的厮杀,也是一身血腥,进东宫之后来不及说话先灌了一大口凉茶,随即才说道:“这次血洗并非完全没有好处,明日大典上都已经换上了我们的人。而且原本百姓是允许在成华宫外观礼的,但经过这一夜的伤亡,估计不会有多少人到场。” 戚若云话音停顿了片刻,才长叹一句道:“这一夜对外统计伤七千人,死六百人。实际死伤早已过万。” 这样大规模的打斗,不过交战双方,就是卷进来的百姓都不知几人了。 方谦闻言沉默了一下:“你们都觉得他会在大典上利用周围的人做什么?” 他不知道为何越临近天明时,心中越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但却并非是源自于明日一早的大典。 甚至那个人会护着他,确保大典能顺利进行。 修真者沟通天地,对危机多少有一些感应。在那一瞬间,他甚至有了想带季峥一走了之的打算。 “应该不会那么简单,恕我直言那位皇帝陛下仿佛比我们更急于让季师弟登基。”戚若云说完之后干脆一屁股坐到了地上,这一个晚上的厮杀,他已经很累了:“你有什么想法就快点说,我看看还来不来得及安排。” 方谦见戚若云一副快要累断气的模样,无奈地给他倒了一杯茶,眉头却已然紧蹙:“大典之后新帝要去清风台祭天……” 戚若云闻言反倒松了口气:“你放心,路上我们已经安排妥当,比宫里面要安全。” 方谦沉默了片刻,最终长叹一声道:“但愿如此。” 大雪到五更天时骤然停了下来,礼部仪仗相关的人早早等在大殿外。宫女捧着礼服鱼贯而入,准备帮季峥更换时,方谦却上前取走了宫女手上的华服,亲手披在季峥身上:“我等你回来。” 季峥一笑突然伸手抱住方谦,传音说道:“大师兄,别忘了除了你之外没有人知道我的真身,他杀不了我。” 龙族即便修为尚不如人修时也依旧是万兽之主,或许能用邪术囚龙,但真想杀死龙族并没有那么容易。 “我知道。”方谦等季峥松手之后退开半步,在几个宫女的协助下,帮季峥整理好衣冠。 寅时三刻,季峥整装结束,推开东宫的大门走了出来。 临近冬至,天亮的晚。此时外面依旧用宫灯取亮,殿外地上的鲜血早已经被打扫干净。 季峥一路从东宫走过泰华门,即便经过昨夜的夜杀仍有不少百姓前来观礼,当他路过时尽数跪下山呼万岁。 季峥走到玄武殿外,文武百官早已等候在殿前,在他出现的一刻纷纷下跪朝拜。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季峥脚步未停走到最高的位置上,他和这个王朝并不熟悉。 但这个王朝从今日起,便属于他了。 第132章 祭祀 继位大典一共耗费了近两个时辰,整个过程繁琐复杂。方谦并没有官职在身,混在太子的守卫当中,从一开始的兴致勃勃到后来干脆魂游天外。 直到一声退朝才惊醒过来,下意识望向季峥。 季峥也望向方谦,刚准备向他走过来时,那位追随在老皇帝身边的太监总管便拦在了他身前。 “陛下轿子已经备好,我们该启程去清风台了,吉时耽搁不得。” 季峥冷笑了一声:“你们倒是迫不及待。” 老太监全程弯着身,闻言也不反驳,只是陪着笑坚定着挡着季峥的路。季峥看了老太监一眼,甩袖走向轿子。轿子旁的小太监见他走过来,匆忙趴在地上当人墩。 季峥并未理那小太监,直接飞身一跃坐上了轿子。 方谦勾了一下鼻尖,即便不凑近他也知道季峥此时心情并不愉快。他回头看了一眼殿前的龙椅,那个位置坐起来可能本就不太舒坦,更何况季峥如今这个位置并没有坐的稳当。 清云台在京畿以南的邹淮山上,山路蜿蜒盘踞,最明显的是帝王明黄色的驾座。 “今天一直是晴天。”戚若云也混在队伍当中,凑在方谦身边说着话,神识却外放戒备着四周。“还真是个吉祥的日子。” 这里放眼之下都是山路,若有偷袭是绝佳的位置。但奇怪的是四周一点杂声都没有,难道那老皇帝真的单纯想把皇位传给季峥不成? 方谦望向不远处已露端倪地清风台,眉头紧锁。不管他心里有多少不安,这清风台还是到了。 石台在山路尽头,高耸入云端,从下方看不到上面的半点端倪。 程臻等在石台下方,将一杯酒递给踱步走来的季峥:“请陛下上石台,祭天地。” 他说完有意无意地拦在身后随行百官的前面,这清风台历代唯有帝王和帝后能够上去。 季峥接过酒樽,撩开衣摆走上清风台,他知道哪怕登基大典已经完成,这最后一步的祭祀天地若有纰漏,那个位置他依旧坐不上。 “等一下。” 季峥脚步骤然一顿,转头看向身后。 只见方谦率众而出,眉眼含笑,一副真诚发问的模样:“既然帝王和帝后可以上台,帝王的道侣应该也可以?” 程臻蹙眉看向方谦:“你是何人?” “在下是太桁弟子,名方谦,字望舒,也是他道侣。”方谦笑着指向眼前的清风台:“前辈应该能辨别在下所言非虚,我应该有资格,登此台!” 方谦话音一落,满座哗然。 望舒仙君,仙门一代魁首的名声早已远扬,再看其人也是凤仪鸾姿的模样。他话音一落,这百官倒是先信了一半。 当着百官的面,程臻一时间举棋不定,以渡劫期的修为能看出两人气脉相连。 季峥的目光不自觉地落在方谦身上,两人四目相望。这清风台上风险不定,季峥心知应该让方谦留在下方,但拒绝的话却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 他反身走下清风台,将手伸向方谦。 程臻脸色阴沉,但到底没有没有驳新帝的面子,侧身让了开。在他心里,方谦即便再出色,也不过是刚刚崭露头角的小辈而已,弄不出什么岔子。 方谦一笑上前握住季峥的手,两人携手走上长阶,一路上了清风台。 这里是历代帝王祭拜天地之所,登到上方才觉天地浩大,高台之上直通天地。这清风台从下方望不到上面,但自上而下时只要修为足够,一眼可以望见整个九州。 季峥回过头看到身后的方谦,只见他白衣翩跹,仿佛随时便可羽化乘风而去。 “请陛下和……帝后拜谢天地,陛下朗诵祭文。”程臻的声音从下方传来,中间略有些停顿,方谦的出现原本不在他们的计划范围之内。 方谦和季峥对视一眼,看来这清风台依旧在程臻的监控之下。 季峥没有说话,将祭酒洒在清风台上,两人对着苍天拜了下来。 “师兄,我们这是不是也算拜过天地了?” 方谦本在拜谢天地,猛然听到季峥的传音,心脏猛地震动,表情却颇为无奈:“小心治你不信天地的罪。” 季峥不以为意,仍随着方谦一同俯首叩拜:“我从不信天地,只信你。” 方谦没有再说话,嘴角微微上扬。 三百九叩之后,一段文字浮现在季峥眼前,那些文字略有些古怪,季峥皱了下眉。 见季峥久未出声,程臻再次传音催促道:“请陛下念祭文。” 季峥按照祭文刚念了一段,一道金光自天地间笼罩了下来。云层在金光中逸散开,他们二人站在高台上,能看到下方的人在顶礼膜拜。 方谦看不见季峥眼前浮现的文字,却能听到他口中念的声音。他眉头微蹙,下意识拉住了季峥的手。 季峥愣了一下,中断了祭文,那聚拢来的天光很快变得浅淡下来,即便隔着这么远的距离,也能看到下方人群的不安。 “陛下!”程臻的声音震在季峥耳中,这一次明显带了强势的威压。 季峥嘴角抿成一线,心知不念完祭文这次祭天不会完成。他不再犹豫,对照着脑海当中的文字继续念了下去。 天光越来越盛,洒在下方百官身上,就连远在京畿的人也都受到恩泽,纷纷拜谢新帝,这一次他们坚信了自己的新帝是得天道眷顾的人,注定要成为自己的帝王。 外界的声音,季峥此时已经听不到了,在祭文念到一半的时候,他便感觉到有一道神魂意欲抢占他的身体! 原来如此!难怪迫不及待地想让他登基! 竟是放弃了夺取龙气、灵根,打算直接夺舍了,但是他的身体,岂容外人侵占! 季峥闭上双目,原本的神魂在老皇帝萧衍的神魂进入的那一刻,便直接化成龙形,带着一声龙吟冲向侵入者。 一人一龙的神魂很快搅成一片,而季峥口中念的祭文却仍未停止,或者说他如今已经停不下来了。 有祭文加持,萧衍的神魂越发强大,即便在一开始被金龙逼退几分,但很快又压制了下来。 可是季峥体内原本就不止他一个人的神魂,方谦的那缕神魂虽然只是一片,但在入侵者潜入时便已经察觉。 方谦愣了一下没想到还有这样的操作,惊怒之余直接冲了上去。他手中无剑,神魂当中却自带剑气,直接刺进了那道闯入的神魂当中。 萧衍不曾想过季峥体内还有他人神魂,措不及防下被方谦的剑气所伤,慌张之下便想退出季峥的识海。 而外界,方谦也在第一时间意识到不对,反身抱住季峥,将额头抵在季峥的额头上,将自己的神识也探入其中,挡住了萧衍神识的去路。 季峥一鼓作气,在方谦的协助之下,张嘴将萧衍神魂直接吞入口中。萧衍奋力挣扎,最终却化为光点消失在季峥的识海当中。 萧衍消失之后,季峥骤然睁开眼睛。 萧衍在他识海中横冲直撞,他并非没有受伤,只是这一战之后他的神魂更为凝练了,也算是因祸得福。 方谦同时睁开眼睛,如今危机已然渡过,他后知后觉地后退半步,却被季峥一把拉了回来紧紧抱在怀中。 漫天金辉依旧,金辉之下季峥低头吻住方谦。 祭文已经停止咏颂,金辉慢慢散去,一道霞光出现在天边,将整片天空挑染成瑰丽的颜色。 半个时辰之后,季峥和方谦才携手走下高台。 程臻一直守在高台下方,第一时间抬头看了过去。他略有些迟疑地打量了季峥几眼,最终压下了心底的诧异,最终单膝跪了下来。 程臻一生忠于帝王,也永远终于王位上的那个人。他这一次的下跪,才真正认可了季峥帝王的位置。 在他身后,群臣跪拜,恭迎着整个王朝的新任主人。 于此同时,有仙鹤等大鸟盘旋在清风台上空,送来众仙家迟来的道贺礼。一切看起来都向着好的方向发展。 但这目前还只是看起俩…… 华盖殿中。 层层的帘幕后方,萧衍猛地睁开了眼睛,一口血直接吐了出来,原本就枯老的容颜一瞬间变得更加迟暮。 他的大部分神魂都已经被季峥吞噬,只余下一小部分借着祭文带来的天道金光藏匿起来,脱困回到他自己体内。如今的思维还有些混沌,迷茫地看着四周。 直到对上角落里的人影,目光才勉强恢复了一丝清明。 “你来做什么?” 那老者走到烛光之下,面容分明和萧衍一模一样:“我是来救你的,你既是我,你死了我也活不了。” 萧衍闻言发出桀桀地笑声:“你是不是早就在等着这一刻了?可以轻易吞噬朕,取代朕的这一刻?” 老者并没有停下脚步,一步一步地逼近着萧衍:“我们本来就是一个人,只是原本你强我弱,而如今……” 萧衍没等他说完便扑了上去,一把抓住了老者:“谁吞噬谁还不一定!你不过是我借着龙气分裂出去的一部分,如今我神魂受损,既然你主动送上来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两人身形交叠在一起,最终诡异地融合了起来。 第133章 外患 新皇登基,百废待兴,加上枯竭的灵气引动全国各处或天时或地利的异变,季峥伏案一直忙到深夜,才丢下案本。 按规矩,季峥既然已经登基,应当入住华盖殿才是。谁知等季峥上了乘辇,发现还是回东宫的路,不由招手示停:“这是去东宫的路?” 似乎早知季峥会有此问,一名宫人低头趋步上前。他态度恭敬到一种诚惶诚恐的地步:“回禀陛下,太上皇仍在华盖殿中,尚未能迁至太和殿。预计,还要些时日……” 眼看那宫人束得没有一根杂毛碎发的后颈似因恐惧起了一片鸡皮疙瘩,季峥微微一皱眉,赶在宫人文绉绉的马屁与求饶前摆了摆手,示意乘辇继续往东宫去便是。 方谦那一缕神魂在季峥体内,自然将这番话听了周全,微愣之后有些迟疑地说道:“我应该堵住了他才对,他怎么还活着……” “无所谓。”季峥安坐乘辇之上。他举目向华盖殿的方向看去,红色的高高宫墙间,华盖殿的鎏金顶在夜色中依旧华美非常:“我能杀他一次,自然也能杀他第二次。” 萧衍纵然是活着,如今也脱不了一个神魂受损的境地。只是他若在华盖殿中,刚刚继位的新帝大张旗鼓在华盖殿行凶,总有些太过招摇。而他也需要一些时间修整。若真如那宫人所说,等两日也不算太久。待萧衍移居之后再动手显然更为妥当。 季峥这番心思虽不言语,但方谦与季峥神魂相牵,也就全都了然。他本以为季峥登基后多少能轻松一点,却没想到国事繁重,萧衍也未死。 如今的情况与当初季峥决定上京时的预想可谓截然不同。若早知上京夺位后,季峥没被腥风血雨所包裹,反是被案牍文卷埋没,一忙整日,到夜里也没个安寝,方谦或许当初便不会那么鼎力支持了。 所谓计划赶不上变化。 方谦暗暗叹息,却没想到之后一连几日,季峥忙得连东宫都回不去了。 方谦闲的没事,自然充当起季峥的眼目。他分出一缕神识,悠悠来到华盖殿。宫人不时进出,倒真的都是一副忙于搬运的样子,与那一夜宫人的话并无出入。 但等方谦想要进入大殿时,却发觉门上另有玄机,他至多只能止步于大殿门前,却不能再往内了,只能悻悻放弃。 妄议太上皇是重罪,但方谦这一缕神识流连宫中许久,也算得出。如今尚还居住在华盖殿的萧衍只因年迈体弱,不得受风,这搬家的事儿又拖延了下来。近几日似乎身体又有恶化,连通新帝季峥在内,任何人都不见。 这话倒是又与他们上京前,众皇子骚动,帝王身体有恙的事合上了。 只是方谦与季峥都是亲眼见过萧衍一身邪气化为魔气。一日未除,这威胁便继续存在下去,方谦寻思片刻决定先去太和殿那边探探虚实。 然而方谦刚出东宫便收到了陆澜传信:“大师兄,昨日灵气再次锐减,就连我们太桁的灵气也不到平日一半。” 京畿有千年龙气沉淀,再加上前日里祭拜天地获取的天道恩泽,并没有感受到灵气变化。 陆澜后续的话没说,方谦便已明白了其中的含义。如今太桁外围剿的宗门并没有完全撤去,虽然顾及护山大阵并没有再次进攻,但若灵气继续消失,难免会孤注一掷。 而季峥上京时,被他们煽动的人多是在期待所谓真龙天子归位,海清河晏。季峥继任后情况不仅没能变好,反而进一步恶化,也必会民心尽失。更不提灵气完全消失后,唯一拥有龙气的季峥恐怕会成为所有修炼者眼中的香饽饽。 内忧外患啊。 方谦不由有些好笑。该怎么说?不亏是主角?从头到尾这仇恨都拉得稳稳的? 眼下唯有设法恢复灵气,否则他们这一群修炼中人,必定会沦为变革历史的渣滓。他又想起自己与季峥在仙人落中见到的那个灵气源头,那些深沉的死气,或许便是天下灵气剧变的源头。不找到死气的源头并根除,此后百年,这世上都不会再有一丝灵气出现。 方谦头疼归头疼,现在远水也解不了近急,脚步依旧不停地来到太和殿中。 太和殿是整个皇宫靠南的一处大殿,这里环境相对清幽许多。 方谦到了太和殿外围的时候下意识看了一眼周围,他这一次是从外围绕过来的,此时一看倒是发觉这里和竹林后面那个废弃的院落相距不远。 萧衍会选择在这个地方倒也很微妙,方谦想起竹林院中的老人,他上次离开时特意留了一个小木人在竹林外的小屋看守。 这两日好像并没有特殊的什么动静…… 嗯?他这两日关注都在季峥身上,倒是此时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那老者似乎从未离开过房屋半步,如今想来也有些不太对劲儿。 这么想着,方谦不再靠近,以免打草惊蛇。他催动小木人,无声无息地潜入那栋破屋,看看那老者究竟做些什么。 与此同时方谦本人站在太和殿外的杨树上,越过宫墙可以看到另一边宫人在老太监的指挥下将各种物件搬进殿内。 遥遥地还可听见老太监不停地念叨着:“小心一点,这可是太上皇最喜欢的物件。” 方谦初步算了一下,这老皇帝最喜欢的物件少说也有四五十件了,其中包括了陶瓷枕和锦被,看着还挺接地气的。 如今物品还没有搬完,萧衍自然也不可能出现在这儿。方谦刚想将神识附着在其中一个瓷瓶之上,大脑突然一阵阵痛,是他放在竹林外小院的小木人出了问题。 方谦眉头一蹙,没有再分出神识,而是转身向着竹林外的小院飞身而去。 太和殿中,一直在指挥的老太监有意无意地看了一眼院外的瞥了一眼。随即很快收回视线,哎哟一声冲向旁边抱着大花瓶的小太监,小心翼翼的拖了一下花瓶的底座:“你可轻点,这可是太上皇最喜欢的花瓶,碰坏了小心砍了你的脑袋。” …… 方谦一开始的感觉并没有出错,太和殿和竹林外的小破屋距离并不算远,急行下不过片刻,他便已经到了小院门外。 小院积雪洁净如新,只有先前方谦使唤的小木人留下长长一道细浅的脚印。 方谦没什么犹豫的推开院门门走了进去。雪愈发衬得这坐落在皇城里的简朴小院有些萧索。刺目的白雪上,一个烧焦了的小木人被遗弃在门槛处,看起来便像是它本还挣扎着想要从屋内逃出来,却骤遭了什么火法摧残。如今半截倒在雪地上,又还剩下一半,挂在门槛上。 方谦灌入小木人体内的那道神识自然已经不在了。他对小木人的操纵截止到让小木人进屋,紧接着,他的神识便被一股难以言说的力量扯出小木人后打散。是以眼下,方谦对屋内的事可说是一无所知。 他定定地看着那半截小木人,神识骤然张开,将小院包裹其中。里面的一息一毫,甚至一粒雪籽融化时发出的轻响都在方谦的掌握之中。但这里没有任何生命的气息,更没有那名与萧衍长得一模一样的老人。 他走上前去,雪地发出苦涩的响声。被烧焦的小木人有焦炭沾惹上了方谦的掌心,除此之外,残存的阴气也丝丝缕缕地绕着。 莫非是萧衍所为? 不对,他的神魂都被季峥吞噬,即便还活着,也不过是苟延残喘,绝对没有道行能打散他寄托小木人之上的神识。 难道是是那个和萧衍形貌一样的老者? 方谦闪身来到窗前,将窗户推开了一条缝隙。从缝隙中看了过去,阳光从窗户透进屋内洒在木马上,看起来宁静祥和,似乎没有任何异常。 但是方谦手中黑色木人却提醒着他,这安详的画面只是假象。 方谦没什么犹豫,转身走向房门,然而还不等踏进房门便听到了季峥的传音:“师兄,你别进去,也别动,站在原地等着我!” 不止是季峥体内有方谦的神魂,方谦身上也有季峥留下的印记,在他神识受损时季峥便已有感应。 季峥当时仍在大殿内听着几位大臣的争吵,其中以丞相为首的老臣认为新皇登基理应大赦天下,萧宸等几位皇子、安山王等人也在附和之列。 另一方虽说不如他们位高权重,却都是些能争善辩的文人,个个风骨硬挺,认为这几人都犯的谋逆大罪,正是罪无可恕,应当严办。 为此已然吵了近一个时辰。 季峥原本撑着头听着,却突然神色大变,不理会满朝文武,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 而此时方谦半只脚已经要踏进房中,闻言有些哭笑不得。“放心,你师兄我丢不了。” 他说着将长剑持在手中,说完直接踏进房中,同时一道剑光直接劈向角落。从窗外看时,他便已觉得这里有一丝违和。 在剑光之下,整个墙面扭曲了一下…… 第134章 蚂蚱 墙面不断扭曲,方谦下意识退了一步,可就连他脚踩着的地面一时间也仿佛软绵绵一片,令方谦脚下毫无着力点。与此同时,扭曲的墙面浓郁阴气扑面而来,隐隐纠结成厉鬼的模样,便冲向了方谦。 至于他身后的房门,早已怦然关上。 方谦心知对方必是有十足把握,才会将自己困在这里。也难怪之前小木人体内的神识还未能进入屋内便被打散。这里根本就是一处养魂窝,养的还都是阴魂。神识不比魂魄凝实,自然受不起阴气的冲撞。 而那只焦黑了的小木人,自然也是为阴火所烧,才会最终出现成那般惨状。 阴魂骤然扑来,方谦最开始也被这屋里的诡异情景唬弄了一下,但看清楚之后反倒无甚感觉,只是本能地有些厌恶。 他一眼便认出这些阴魂都是已生出灵智的阴魂被人有意捕捉放在此间,除此之外,更施展神通抹去了这些阴魂的意识,只使他们以贪婪的本能存在。 阴魂能够壮大自己的方式便只有吞噬阴气,又有什么阴气比起凝聚成魂的阴魂要来得更为精纯? 方谦心念一动,斩阳在手。灼灼焰光经方谦催动,骤然暴涨燎卷。斩阳借的是日之光辉,本身带着烈火般灼热的气息,对阴魂杀伤最重。 阴魂四窜而逃,而来不及逃走的直接在斩阳的剑光之下化成了飞灰。 方谦舞动手中斩阳,心境一如古井不波。这些阴魂没有意识,对他来说更无扼杀一个智慧的愧疚,自然也不会手下留情。剑光所至之处,直接将阴魂彻底搅碎。 方谦剑式大开大合,却轻巧灵动地避开屋内所有的陈设。剑风与阴风鼓动,令屋内小木马不住吱呀吱呀地摇。方谦倒还分得出一缕灵气,将小木马包裹其中。虽说方谦与阴魂打了个昏天黑地,小木马倒是安安静静,仿佛身处另一个世界。 阴魂来势汹涌,但没有灵智全凭本能,自然不会是年轻剑首的对手。阳光自窗棂间洒了进来,映亮了空中游动的点点浮尘,无尽祥和。墙面与地面也都一如过去般平整陈旧。这里还是那间老屋,没有人,也没有滔天的阴气。 方谦迟疑了一会儿,手掌便按上了侧边的墙壁,轻轻一推,隐门便动了,露出后头的一截窄窄的楼梯,一路向下,没入无边黑暗。就在他准备走下楼梯时,一直紧闭的房门被人砰地一声撞开。 方谦并未感觉到危险,但转头看去,便见季峥一身龙袍,面色苍白。方谦想明白了季峥来这里的原因,无奈一笑道:“我没事。” “我知道。”二人神魂相牵,季峥知道方谦失了一缕神识,但也知道他没事。可有些事,不是亲眼确认,他便放不下心来。 眼看季峥依然绷着一张脸,方谦不由哑然失笑,心中也略有些温暖。他对季峥伸出了手,嘴上不由感慨起来:“不过是一些阴魂。若是连这都应付不了,怎么当你师兄?砸了我太桁仙门的招牌,我那师尊有朝一日得还,还不扒了我的皮。” 季峥却一把抓住了方谦的手,将他拉入怀中。 方谦哭笑不得:“我这可不是为了求抱抱。” 季峥却没有松开他。他知道方谦虽然看起来不在意,但其实心中还是藏了太多东西。这些东西,世上谁都可以不懂,但他不能,也不愿。 片刻后,季峥还是放下了手臂,只是手与方谦依然牢牢紧握:“萧衍有些不对劲。我这几日派人用秘法潜入过华盖殿当中,里面一点活人的气息都没有。” 方谦愣了一下,随即勾了下鼻尖长叹了一声,感情他们两人都在偷偷的调查萧衍,还有一瞒着对方? “我们下去看看吧。”季峥看出方谦的心虚,无奈叹了口气,看向方谦身后的墙面。 方谦蹙了下眉,第一反应是不想让季峥再去那个地方。上一次进去的时候,他就差点用剑直接毁了那里。 只是考虑到这里到底有季峥和他母亲的仅存回忆,才克制住了当时蠢蠢欲动的剑。 “无妨,对我来说那些都已经过去了。”季峥神色平淡,拉着方谦直接走了下去。 楼梯很窄,二人只能一先一后。方谦看着季峥的背影,心头一时间有些复杂。而这截楼梯也很短,不过二十几步,两人便又踩上平底。囚室不大,几丈长宽,即便不是两人在内,也足显逼仄。而那名老者也并未在其中。 但墙面上血迹斑斑,早已渗入墙灰,一片渗人的黑,仿佛连季峥的目光都被吸进去,令他看起来十足深沉。 方谦错开一步,有意无意地上前挡住了季峥:“看来这里什么都没有,那老头儿也不在,此地不必久留,咱们回去吧。” 说着,方谦还拍了拍季峥的那一身龙袍:“赶紧的。” 季峥如今也已经濒临元婴期,这么小的一个房间,即便是方谦挡着也不妨碍他第一时间看清房中的一切,但心中仍是一暖。 他本就是来接方谦的,闻言也没有任何意见。两人刚走回楼梯口,还未登上楼梯,季峥却突然停了下来,猛地转头看向身后的房间。 房门未掩,屋内陈设只一张不知还能不能躺人的木床。而那张木床底下的阴影里,一只草编的蚂蚱静静地躺在那里。 季峥松开了方谦的手,来到木床旁。床边尤有积灰,脚步踏上时,尘灰轻轻一浮。季峥的灵力将那只蚂蚱托起,待蚂蚱来到季峥的掌间时,已被他的灵力滋润,竟变得绿意盈盈,重新焕发了生机。 方谦跟上了季峥身后,只见那小蚂蚱还用黑豆子做了两个眼睛,编的栩栩如生。 “这是娘亲编的。”季峥看了一眼手上的蚂蚱,感觉到方谦的视线将它交到了方谦手上。“虽然有点破,你若不嫌弃的话就放你那里吧。” 方谦愣了一下,看着手上的小蚂蚱,一时间有种小心翼翼害怕碰坏它的惶恐感:“放我这里是不是不太合适?” 季峥闻言眼中也有了笑意:“没有人比你更合适。” 方谦也随即展开笑颜。手心灵气一蕴,小蚂蚱便灵动地高高跃起,停在了方谦的肩上,小黑豆眼微微上移,一副傲视群雄的样子。 “不嫌弃,这小玩意还挺可爱的。”这是季峥他娘亲为他编的。方谦想起自己初见季峥时这孩子便苦大仇深爱咬人,倒不知他更小一点的时候,会不会有捧着这只小蚂蚱说说故事聊聊天的无邪。 而季峥给他的东西,他自然从来都是不丢的。 季峥看着在方谦肩头嚣张跋扈的小东西,总觉得自己捡回来一个可能会跟自己争宠的东西,不知为何有些头疼:“走吧。” 两人没有再停留直接离开了囚室。等重新回到竹林之后,方谦才叹了一声说道:“那天抱歉,我不该阻拦你。” 他与那老者相处了几回,能够感觉到对方的善意,这才阻止了季峥出手杀人。 “不必这么说。”季峥摇了摇头,硬要算的话还是他拖欠身边人的更多。 方谦倒也没有执着于这件事,将去太和殿前收到的陆澜传信和季峥重提了一下。 “如此说来,倒是要早做准备。”季峥眉头紧蹙,如今他身处朝堂当中,四方叛乱尚未完全平息,对修仙界的信息收集难免迟钝。 方谦有些心不在焉地说道:“这些你倒是不用操心,山门那边也会派人查探,即便你登基为王,但只要还挂着太桁弟子的身份,太桁便永远是你的后盾……” 季峥脚步却突然停了下来:“师兄也想去调查?” 方谦卡壳了一下,目前只有他和季峥去过灵气源头,他又是整个太桁的大师兄,出了这样的事情他责无旁贷。 但是萧衍未死,他又实在放心不下季峥。今日会贸然闯入小院,也未尝没有此中原因。 季峥没等到方谦回答,便继续说道:“再等两日,我与你同去。” 方谦愣了一下,哭笑不得地抬手拍了一下季峥的头:“说什么胡话呢?你这个当皇帝的跑了,江山给谁做。” 谁愿意做谁做。这话头只是季峥舌尖上转了一遭,便被吞了下去。“师兄若是想去调查我不会拦你,但你可不可以别去那个地方……” 他说的委委屈屈,明明是形貌俊美的一个人,却偏做出可怜的样子,一双眼像是盛了秋水看的方谦心都化了。 方谦哭笑不得地说道:“我还没说要走,看你这都打算送行了。” 季峥紧紧地握着方谦的手:“不会,再给我一点时间,我会陪你回太桁。” “好啊。”方谦也无意挣脱,只是含笑说道:“我还欠你一个道侣大典,到时候一起补上。” 季峥愣了一下,扬起了嘴角:“好,我等着。” 到时候你忘了,我也会给你一个盛大的,天下皆知的道侣大典。 让全世界见证,从此之后,你是我一个人的。 第135章 少信 方谦之后便回了东宫修行功课,但走前留了个心眼,将一缕神识寄托在了太和殿,至于华盖殿那里,宫中也没什么特别信赖的人,之后也只能每日分出神识去瞧上一瞧。 只不过这一决定在后来看来,倒有些过分充足的意思了。只因他与季峥都做好了在东宫再住月余的准备,不料隔天夜里,宫人便前来向季峥请示,说是次日便可以开始将陛下与仙师的物件移至华盖殿了。 这消息不大不小,奇的是方谦留在太和殿的神识一切如常,而太和殿并未有人入住其中。 季峥仍是习惯性地将那些侍奉的人都轰出宫去。入了夜,方谦为季峥掌灯,将太和殿的事也告诉了季峥。季峥坐在等下,手边还摆着几沓奏折。闻言也没什么太大反应:“不用太在意,我们明日搬去华盖殿便知。” 自登基之后,程臻便也跟随到入住到东宫。这个人立场不定,很多对话不适宜让程臻听到。 方谦点了点头。他看着季峥的侧脸,心中又不由有些感慨起来——萧氏以前为了季峥身上的这条仙骨闹出那么多事,会不会就是觊觎修行之人可以不眠不休,便有更多的时间批奏折了? 这么想着,方谦走到季峥身旁坐下,随手拿了一本奏折随意翻了两页,见上面写满的蝇头小楷顿时有些晕字。 “那是户部尚书送来的文书,哭诉国库空虚。”季峥头都没抬直接说道:“不必理会。” 方谦啧了一声,有种自己养的小孩真的长大了,翅膀硬了的感觉。小时候那个脾气冷硬倔强的小屁孩,现在也能耐着性子看这些废话连篇的奏折,甚至随便拿一本都能记得上面的内容。 既然提到了明日,方谦想了想说道:“明日我打算出宫一趟。” 明日既然要搬去华盖殿,按理来说他不应该乱跑,但是在宫中无法感应到外界的灵气情况,不亲自去看一眼实在难以放下心。 算起来他们到京中已有些时日,但除了去清风台祭拜之外,还没有出过宫门。 季峥笔停顿了一瞬,王朝风雨未定,他自然不希望方谦离开自己的视线,却也不舍得一直留他在宫内:“好。” 大不了明日尽早结束议事,出去寻他便是。 季峥也看出了方谦神色当中还有犹豫,补充说道:“华盖殿一事不必忧心,有宫里的人负责,戚若云那边也会派人盯着。” “你现在倒是什么都跟那小子说。”方谦叹了口气,弯下身就着烛光看季峥。 有道是灯下看美人越看越美,方谦一时迷了眼,单手捏住季峥的下颚,直接凑了上去。 如今夜已深,案头前还有批不完的奏折,不过这些已经不重要了。 季峥眸色深沉,抬手熄灭了烛光…… …… 等方谦清醒的时候已经日上三竿了,他神智还有些恍惚,下意识摸了一下身边发现没人之后,反倒松了口气。 方谦起身暗叹自己定力不足,第已经是第几次被美色所惑,大概他上辈子欠了这个人的。 或许这辈子也欠了太多! 方谦慢悠悠地从床上爬起来,想起今日还要外出,又忍不住又叹了一口气,下定决心从今夜起与季峥保持十米以上的距离。 不然实在伤神……也伤身! 自清风台祭天之后,方谦为季峥道侣一事早就传遍了整个皇宫。尽管他没有任何其他宫中身份,但宫人见他,无不跪拜叩首。待他一路顺顺当当来到宫门前时,当值的卫兵也早已接到上司叮嘱,立即开门放行。 方谦便这样从边门,出了皇宫。 出宫西行不久,街上便热闹起来。自那日夜袭已经过去了数日,京畿又恢复了往日的繁盛模样,一路走来市列珠玑,户盈罗绮。 来往的车里都是大户人家的子弟,或者有官职在身的,按车前的阵仗分辨地位,相互礼让。 倒是一副物华天宝、繁盛安逸的景象。 方谦欣赏了一会儿市井烟火,随手向一名小贩买下了一串糖葫芦,嘴里便有了那点酸酸甜甜的味道。而那小贩还没能拣出找钱的铜板来,一抬头,那俊美如仙人一般的公子哥便已不在眼前。 京城内凡御剑者,都会被萧氏封住仙骨灵脉,更有甚者以死罪论处。 虽说如今萧氏已没有了龙气,无法在以此震慑修行中人,但这条规矩,大家倒都还老老实实地守着。只不过对方谦来说,不能御剑,也还有缩地成寸的步法。那小贩还没抬起头来的时候,他便已经扬着手中的糖葫芦,来到城门前。 京城还在龙气所护的范围,他想看天地灵气的变化,必须要出城。 可方谦不知怎的,顿了一顿。这一顿,他便感觉到有人在看自己。 人群中,林少信拎着一包药又惊又喜地看着他。 二人目光相接,林少信顿时露出干净的笑容,快步上前。 只是走得越近,方才真情流露的那些情绪都变得有些拘谨与羞赧。方谦一看便知他是在为自己那日闯宫的事不好意思,一笑置之,上前主动拥抱了一下自己这个明明是主角却被自己带偏成了个金刚芭比的师弟:“少信。” 林少信动作一僵反手紧紧地抱住方谦,声音里多了一些哽咽的气音:“大师兄,你还活着,实在太好了。” 方谦甚至还听到了吸鼻子的声音,一时间哭笑不得地拍了拍林少信的后背:“好了,都多大人了,已经快金丹期了,大庭广众的哭鼻子也不怕别人看笑话。” 林少信讪讪松手:“大师兄对不起,我……”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方谦按住了脑袋:“不必如此,你没有做错什么。” 方谦说完看了一眼林少信手中的药材,从储物袋当中取出丹药瓷瓶:“这个应该对你有用,就是有些苦了点。” 林少信接过瓷瓶打开闻了一下,是上品丹的丹香,林少信面上一喜,压根没把方谦的话当回事。“大师兄,你要不要去我那里坐坐?就在城外不远,我原本住在城中客栈的,只是找到家兄之后,城中行事便有诸多不便,我便在城外租了一处小院……” 方谦本来也要出城看一看,对此自然没什么异议。 出了城门之后,便离开了龙气守护范围,方谦明显感觉到四周灵气锐减,若不是刻意吸附,甚至感觉不到灵气的存在。 如今情况这般严重了吗? 方谦看着好不容易才在自己手中聚拢成一团的灵气,问向身边的人:“少信,你有没有感觉到灵气不对劲?” 林少信苦笑:“我下山后,起先还没觉得。可后来回想,从那时起灵气便一直在减少。到如今,除却修行者自己的凝练积累与灵石中所蕴的灵气,天地间的灵气已经所剩无几。” 他说着脸色一苦,没有灵气的地方不易于养伤,为了让林少珺早日恢复,他不得不用灵石布阵。这几天下来,他都已经穷得叮当响了。 林少信的苦恼并没有维持太久,在看到不远处的小院时便恢复了活力,蹦蹦跳跳的往回走:“师兄前面就到了。” 林少信少时在林家,也算是钟鸣鼎食之家,是一位活得滋润的小少爷;后来虽然和季峥流浪了一年但也被季峥保护的很好;再后来便到了太桁,一路从外门弟子变成掌门亲传。人生算得上顺风顺水。 可以说从小到大都被保护的很好。即便突逢巨变,也没有改变骨子里的单纯。 然而方谦在靠近小院的那一刻便骤然停了下来,一把将林少信拽了回来,同时一剑劈开了小院的门。 小院当中骤然亮了一道阵法金光,是有人提前设下了陷阱,只是被方谦提前发现破解了而已。 林少信愣了一下,还没弄清楚发生了什么,就听到一连串惊天动地的咳声。 “哥!”林少信一惊冲进院中,就看到林少珺站在树下咳的直不起腰,有鲜血顺着指缝流了下来。他原本伤势未愈,这会儿又收到阵法反噬,还能站着没晕就已经是毅力过人了。 方谦持剑走了进来,眼看着林少信慌慌张张地从瓷瓶里掏出一粒丹药塞到林少珺的口中。林少珺的咳嗽声一顿,露出一言难尽的表情。 方谦挑了挑眉,似笑非笑地直接撕开了两人表面的平和:“阵是你设的。” 林少珺靠着树站直了身体,目光瞥向方谦:“是又如何?” “他闯入皇宫救你,你却设阵害他?” 林少信却先林少珺一步回答道:“不是,这阵杀不了人,最多只是困住人而已。” 方谦长叹了口气,无奈地揉了揉眉心:“我的傻师弟,他分明是想抓住你,用你换回他的主子,你怎么还替他说话?” 他这话说完之后,林家两兄弟同时沉默了。 最后还是林少信开口说道:“我知道。” 但是他是我至亲兄长,在我小时候拼死救过我的命,所以这一次无论如何,我也要护着他! 第136章 灵源 林少珺眯着眼睛看着眼前的弟弟:“你若真想帮我,就帮我将四殿下从天牢中救出来如何?” 这一次林少信却很坚决地摇了摇头:“他要杀阿峥,对不起,我做不到。” 林少珺冷了一声:“那你还说什么,我们道不同不相为……”他话还没有说话,就被方谦抬手敲晕了过去。 林少信对哥哥的态度心知肚明,却没想到方谦出手。他连忙托出了哥哥的身体,望向大师兄的眼神迷茫中带着征询的意味。 “为免你哥哥再说什么气人的话来,也为了他的人身安全……”方谦甩了甩手腕,不以为意第一笑:“放心,没伤他筋骨。但他若是再说下去,我怕我会不小心拔剑。” 林少信从小就听大师兄的话,闻言也没有任何的意见,直接抱起林少珺放回屋内。 方谦也跟着走了进来,这小屋不大,屋内看着就很清贫没什么摆设,地上却特意摆了一道聚灵阵。 不用说也知道这阵法是为谁布置的。 林少信将林少珺小心地在床上放平,还不忘为他盖上被子。林少珺昏睡时,先前的戾气与阴狠都无,只是面目略显憔悴,方谦一时间不知道这兄弟二人这段时日都是如何相处的,心中也不免为林少信叹了一口气。 林少信坐在床边,也是静静地看了一眼林少珺,而后起身,将方谦引到一旁:“我曾以为他死了,林家只剩下我一个人。所以当我发现他还活着时,我很开心。” 说着,林少信又顿了顿:“他终归是我兄长,现在又是经脉损伤,不说未来仙途已毁,恐怕连常人的阳寿他都活不到。大师兄,你能不能让阿峥……让陛下不要追究?我会护着他,也会管着他。我只想有我一日,便不要再体会一次当年只能坐视亲人惨死的痛苦了。” 林少信这一番话说的不急不徐,声音也很平稳甚至不带一丝抖动。可他心中却忐忑异常,到后来更是移开了目光。 其实他知道的。他知道大师兄一定会答应自己,也知道季峥已经因为大师兄的缘故柔和了许多,或许真的会看在他的情面上放过林少珺。可他还是想要一个切切实实的承诺来保护林少珺。 林少信不知道这是不是就叫做卑鄙。 良久,一只温厚的大手轻轻按了一下他的脑袋,就像林少信小时候方谦常常会做的那样。方谦的嘴角露着一丝笑意:“带他回太桁吧。” 多养一个人而已,他们太桁还养的起。 林少信愣了一下,猛地抬头看向方谦:“可是……” 方谦啧了一声,打断了林少信的话:“让你回就回,哪儿那么多可是。” 林少信迟疑了片刻,他也知道回太桁最安全。只是因为林少珺的身份,他又参与了围剿太桁一役,所以不敢带他回去。 但是有方谦的话,太桁没有人会反对林少珺进仙门。 林少信心思几转,为了兄长的安全,他最终还是决定呈了大师兄的情:“谢谢大师兄。” “你是我师弟,也是太桁掌门唐景辞的亲传弟子。”方谦伸手捏了一下林少信的脸颊:“太桁是你的家,不必为此害怕。” “是!”林少信泪眼汪汪地看着方谦。 “你坐这个回去。”方谦一笑从储物袋当中取出云舟放置到外面的院中,同时也取出了陈殊予手书:“正好,你帮我把这个送回太桁。” 他在宫中这段时间并非没有找过陈殊予原版的手书,却一无所获,或许华盖殿中会有收获? “大师兄放心,我一定将这个安全带回去。”林少信收起手书,突然红着脸一副愧色地说道:“只是……大师兄,坐这个我灵石不够。” 方谦无言以对,又贡献了几块上品灵石出来。 “季峥晚一点会来寻我,你要不要等他……”方谦眼看着林少信一把扛起兄长往云舟走,忍不住开口问了一句。 林少信动作迟疑了一瞬开口说道:“不必了,反正早晚会再见的。” 他说着回头看向方谦展颜一笑道:“还未恭喜大师兄和阿峥。” 林少信本身长得眉清目秀,配上一身肌肉看着有些不太协调,但这一笑却说不出的疏朗俊逸。“太好的祝福话我不会说,就希望你们和和美美,永远在一起。” 方谦也是一笑,从善如流地说道:“好的,我们会的。” 林少信没有再说什么,扛着人进了云舟,在灵石的催动下,云舟破风而出飞向天际。 方谦没有离开,而是在小院中坐了下来,等了不到半个时辰便见季峥匆匆赶来的身影。 “你来晚了一点,人已经走了。”方谦坐在门外的竹椅上,懒洋洋地晒着日光。 季峥不以为意的嗯了一声,走到方谦旁边,握住了方谦的手:“我不是来找他的,是来接你的。他能照顾好自己,不需要我操心。” 方谦被季峥握住手的时候,脑海中不自觉回忆起前夜,眼皮下意识一抖,差点把手抽出来。 季峥眨了眨眼睛,眼中不自觉露出笑意,表情上却故意露出了委屈的神情:“我昨晚累到你了?” 还好意思提昨晚? 方谦没忍住白了季峥一眼,换来对方的一声低笑。 季峥也怕真的把师兄惹急了,话音一转问道:“师兄这次出来查到什么了吗?” 方谦叹了口气:“这地儿的灵气都快枯竭了,我打算到附近灵脉看看里面什么情况。” 最近的一条灵脉在由皇室把控的邹山之上,进出有重兵守卫。季峥明白了为何方谦会在这里等着自己,无奈地叹了一声道:“好,我们现在去。” 方谦的云舟已经给了林少信,两人御剑倒是也快,只是在出发时出现了一个小的分歧。 方谦看着季峥踩在剑上伸向自己的手,哭笑不得的表示:“我还没老到遗忘了怎么御剑,不用你带我。” 季峥听完乖顺地从剑上跳了下来:“我忘了如何御剑,请师兄带我。” 我觉得你是当我瞎…… 方谦对季峥粘人的程度简直刷新了认知,颇为无奈地祭出了斩阳,将季峥拉上飞剑。两人像粘体膏药一样,一路来到邹山附近。 灵脉前有重兵把守,方谦和季峥提前落了下来。山门前的官兵快速围了上来,高声呵斥:“什么人?” 季峥直接拦在了方谦面前,身上金色龙气外显。 山门前的士兵慌忙跪了下来:“参见陛下!” 季峥没有说话,拉着方谦直接探入到灵脉当中。这会儿并没有工人在里面开采灵矿,整个矿地都静悄悄的。 这里是灵脉之地,灵气本应充足。方谦和季峥在外围时还没有太大感觉,但进入灵矿之后却觉得,这里灵石似乎并不太多。 方谦眉头紧蹙,挥手自石壁当中取下了灵脉中的一块灵石,握在手中翻看。 这就是一块下品灵石而已,看不出什么特别的地方。方谦随手抽出了里面的灵气,只剩下灰色的壳子时,却显出中心处一点黑色。 方谦愣了一下,将灵石壳拿到眼前:“这是……” 季峥从方谦手中拿走灵石壳,将龙气灌入其中,却见那黑点像是活了一般猛地往外窜出。却还是快不过龙气,被直接灼烧殆尽。 两人同时说道:“是死气!” 这和灵源之地那些极品灵石当中的死气一模一样,方谦又挖出了几块灵石,越往深处的灵石上面的死气越重。 方谦长叹了一声,他当初在灵源之地没有找到解决的办法,却未曾想到会发酵的这么快。 他总不至于再回去跳一次坠仙崖吧? 这条灵脉不算太长,两人不大一会儿便走到尽头,到最深处时已经很难再感觉到灵气的,反而四周充斥着浓郁的死气。 两人面色都不太好看,如果只是灵气被消磨,对修仙的人来说却为灾难。他们可能很快会迎来末法时代,但并不会影响这一方世界的运转。 但若是任由死气蔓延,这个世界将再无活物生存。 这里的死气虽然不如灵源之地浓郁,但呆久了对人多少都有影响。季峥身具龙气倒没什么,却舍不得方谦在这里呆太久,拉着方谦便往外走:“我们先离开这儿。” 来的时候毕竟一路查探,回去却要快上许多。两人缩地成寸,不大一会儿便到了灵脉口。 方谦想了想,在门口设下一道剑气封印,有这道封印在,灵脉当中的灵气和死气都没有办法蔓延出来,但他们都知道这毕竟也并非长久之计。 而出现死气的灵脉也肯定不止这一处。 回去路上,方谦和太桁那边取得联系,让他们检查就近的灵脉,尽快挖掘尚未被污染的灵石,封印已有死气的灵脉。 断了联系之后,方谦还是忍不住叹了口气,即便太桁附近的能封住,但天下灵脉那么多如何封的过来?别人家门口的,又怎么会同意你去封印? 两人在夜幕之前重新回到宫中,这一次却是直接回的华盖殿。 第137章 找人 华盖殿迎接新主,打扫一新。空荡荡的殿堂被收拾一新。方谦与季峥的私物并不多,这一来望去却是一片空荡荡的。 当季峥与方谦进入后,华盖殿顿时有了人气,不再如先前那样阴沉可怖,反有一种正大光明的感觉。至于之前密布的阴气魔气什么的,也都全部消失了。 宫女将宫灯高高地挑上,整个大殿顿时晕上一片明亮与温暖。她们知道季峥这个新主子的风格,在宫中处理好了以后,便鱼贯而出,静悄悄地都退了出去。 季峥看了方谦一眼。此时的方谦也正好睁开眼。虽说方谦心中已是早有预料,但仍有些失望:“没被动过手脚。但陈殊予的手书也不在此处。” 方谦越来越觉得,陈殊予的手书所记或许可以动摇如今整个修行世界的修行体系与根基,甚至萧衍之前的异常作为等等,都与陈殊予这份手书有莫大干系。可这也只是个猜测而已, “难道我一开始想错了?”方谦坐在龙塌上,眉头紧锁。 陈殊予的手稿没在宫中?不对……看那萧衍所为,简直复制了他那位师伯祖。 季峥摇了摇头,走到方谦身边:“那人很有可能在太和殿,我明日会设法打探到他的下落。” 眼看着季峥也坐在龙塌上,方谦突然端端正正地坐直了身体:“如今灵气所余不多,还是珍惜现在,抓紧修炼为好。” 季峥闻言哭笑不得,整个太桁就没有比方谦更会偷懒的人,但是有的人偏偏喝水都能突破,因此这懒也懒得光明正大。 这一会儿倒是用上功了,也是真的把我当成禽兽了。 季峥这样想着,不知怎么笑了一下。看着已经盘腿而坐开始沉息的方谦,心中也生起一丝温暖。这是方谦仅仅会对他表露出来的“假正经”,也正因如此,这个世人眼中高不可攀的仙人在他这里,也只是他有血有肉的爱人。 他靠在了方谦身边也盘起腿来。二人虽然没有直接接触,但吐息间灵气却已交融,将周围的灵气攫入体内循环运转,复又融合。 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一夜无话,第二日一早方谦便收到了太桁传来的回信,太桁门内的灵脉当中果真也发现了死气。 “死气一事关乎重大,我决定昭告天下,请众仙家合力封存灵脉。”苏长老的话从弟子令当中传了出来,他的话中却还带了几分犹豫:“只是……” 苏长老虽然没有说完,其中含义却很明显,死气一事一旦公布,太桁和季峥都会变成众矢之的。 太桁为众仙家魁首,既逢动乱,没办法继续闭门不出。且此事既由太桁放出消息,势必承受最大的压力。 苏长老对此已经心有准备,但太桁毕竟人多势众。他的犹豫,只是怕方谦为此要牺牲太多。 却没想到方谦完全没想到自己。听着苏长老话中的留白,他只是轻轻地笑了一声:“我们太桁……何时怕过这个?”他转头看向身边身着单衣的人。 季峥下床来到桌前,磨墨提笔写下圣旨,即便方谦不上前看也知道他所写的与死气有关。既然要公告天下,季峥身为帝王合该以身作则。 “师叔尽管去做便是。”方谦一笑说道:“我们这边自会支持到底。” 苏长老声音也松了下来:“还未和那名叫季峥的小弟子道一句恭喜,还有你……” “他听着呢。”方谦懒洋洋地说道:“师叔去忙吧,也别太忙了,小心掉头发。” 自从唐景辞消失之后,苏长老代管太桁,接连遭遇动乱,简直操碎了心,发际线有明显后移的倾向。 苏长老一句不想多说,迅速的掐断了和方谦之间的联系。 方谦掐断联系之后,笑容一收:“我今日打算去太和殿一观,算起来我们结为道侣以来,我还没去拜过公婆。” 虽然分了一道神识过去,但想想竹林小屋的遭遇,便可知他神识所见也并不可靠。 季峥的圣旨还没写完,笔下一顿,纸面上顿时晕了一大团墨迹,这圣旨算是彻底废了。“师兄我陪你……”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方谦用桂花糕堵住了嘴。“你大师兄不是小孩子,丢不掉,死不了。你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更何况你不是说那个人没在太和殿吗?还怕什么?” 方谦说着意有所指的看向季峥笔下的圣旨。 季峥挑了下眉,提笔重新拟了一份圣旨,却未再发一言。 他大师兄是天边的一盈月,他做不到把明月拘在自己身边,就只能追随在明月周围。 …… 皇宫内一个月以来,先是出了一个太子持剑闯太华殿。紧接着又出陛下道侣,硬要给“病重”闭门不见客的太上皇请安敬茶。 拦都拦不住。 “公子,太上皇他不见客,您还是先回去吧……” 依旧是那位老太监,卑微地跟在方谦身后,一路都在努力规劝。 作为宫中老人,这名老太监对宫中上下都极其有分寸,自然不可能不知道眼前此人正是仙界极具盛名,甚至在民间立有供奉祠的仙人望舒仙君。但若只是如此,他还可以狐假虎威,用自己代表的天家尊严镇一镇对方。 可偏偏他还是当今圣上得天道认可的道侣。入宫以来除去圣上上朝时,就不曾与他分开过。二人极其亲密,甚至还听说当今圣上为了救这位望舒仙君,不惜以身犯险,这才与他双双出了死地。 这样的人,他怎敢拦? 单凭老太监自然是没办法拦住方谦的,甚至腿脚都跟不上这位仙君的大步流星,眨眼之间便拉开了一段距离,几步登上前面的台阶:“我入宫之后还从未拜见过太上皇,实在太失礼数了。” 大殿前的守卫见方谦上来,犹豫着亮出了刀。 方谦半点不停,迎着刀便走上前,甚至都没有用灵气护体。守卫一惊,不敢真的伤了方谦下意识收刀。 方谦同时抬手推开了大殿的门,一阵风夹着树梢上的落雪飞了下来,带得他衣袂飘飘,而太和殿内放眼望去果然没有任何人的踪迹。 萧衍去哪儿了?他真的还活着吗? 方谦转头望向门外下意识跪了一地的守卫:“我父皇在哪儿?” 季峥都没叫出口的称呼,方谦倒是随口就来,当然这也是因为他在现代呆久了,爹这个称呼可以用在许多情景当中,自然唤的无压力。 那些守卫一时间没反应过来,迟疑回答:“属下也不知道……” 方谦不以为意,抬脚便要走进殿中,才刚迈进一条腿,却骤然感觉到一阵威压冲自己施了下来。方谦脚步一沉,而他身后的两名守卫已然吐血倒地。 即便不回头,他也知道身后的人是程臻。 方谦侧头看了一眼,平平淡淡地将另一条腿也踏进了殿中:“前辈,太上皇失踪并非小事,为何没有人上报?” “妄语。”程臻面沉如水,他反手一压,试图让方谦下跪。 方谦眉头一挑,斩阳出鞘划过画面,将上方划出一道深深的裂痕。他在原地站得笔直,身上剑气纵横,一副睥睨姿态。 但只有他自己知道,这只是负隅顽抗而已,除了保持姿势,他并不能移动半步。 程臻冷哼一声,眨眼之间便出现方谦身后。 在程臻出手之前,便听到季峥的声音:“住手。” 程臻手上积聚的灵气骤然散去,冲着季峥的方向跪拜下来。方谦微微松了口气,紧攥着斩阳的手一松,即便季峥不来他也有把握接下程臻的这一击,但难免会伤筋动骨。 趁此功夫,方谦在太和殿扫了一周,有些遗憾地说道:“他没在。” 季峥踱步走进殿内,直接越过了依旧跪拜的程臻,也没有在意消失的人,而是直接走到方谦身边:“东西找到了吗?” “陛下要找什么,不如告诉老奴?”老太监含着笑凑了进来:“老奴对宫里熟,这里的东西、物件都知道摆在哪儿。” 方谦闻言一笑问道:“那你可看过陈殊予写的一本书记?” 那老太监露出迷茫的表情:“那是何人?应该不是在宫里应职过的人啊,不然老奴不可能没听过。” 方谦一直盯着老太监,见他的表情不似作假忍不住有些失笑,若陈殊予听到自己有朝一日被人提及在宫中应职,不知会是何表情。 既然华盖殿和太和殿都没有那本手书,那萧衍可能带在身边。季峥看向依旧沉默跪在地上程臻:“人在哪儿?” 程臻眉头紧蹙并未答话。 季峥冷哼一声,一身龙气压在整个宫殿,窗外寒风凌冽,刮着竹叶发出瑟瑟声响。 程臻脸色阴沉,迟疑片刻终于说道:“太上皇在宫内静养,这会儿可能在后宫锦绣堂赏鱼。” “多谢。”方谦拉着季峥,两人转眼之间便来到锦绣堂中。 这景秀堂是后宫娘娘的住所,季峥并未纳过任何人,而方谦常年与他同住。这后宫一直悬空,他们也从未来过这里。 季峥和方谦本以为这只是程臻的随意之语,却真的遥遥看到了萧衍的身影。 第138章 因由 天是阴的。 锦鲤池那一汪绿水中,花色繁重的锦鲤不住浮出水面。萧衍坐在池旁一方嶙峋青石上,脚边一根鱼竿,线远远的垂在水中。他则是一身蓑衣,还像模像样地带着一顶斗笠。若不知道他是谁,此处又是何地,恐怕还真以为他只是一名寻常的垂钓老翁。 在听到脚步声时,萧衍提了一下鱼竿,那水中悬直的鱼线突然一飘,便移开了。 这鱼竿上,根本连鱼钩都没,更不提饵料了。 萧衍脸色不变,并没有走脱了鱼儿的懊丧。他重新摇了摇鱼竿,那根线便又缓缓沉了下去。 萧衍仍是目不转睛地盯着逐渐平静的池面:“你们来了。” 方谦脚步一顿,这是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可笑姜太公好歹还有个直钩,这位仁爹是干脆连钩都没有。自己还这般颠颠地跑来,总觉得好像被小看了。 即便没有靠近季峥也本能地察觉到眼前的人不太对劲儿,小时如何他早就不记得了。但凭借回到京畿的两次交锋,他可以确定眼前的人并不是那个试图侵占他身体的萧衍,或者说……不完全是。 季峥拉住方谦,戒备地看着前面的老者。他看起来异常的苍老,已经到了古稀之年,即便隔着一段距离也能感受到对方身上的沉沉暮色:“你是谁?” 老者闻言总算转头看向了季峥,他神色当中有慈爱,却又像是参杂了恨意的复杂情绪:“朕是你的父亲萧衍。” 他仍然自称为朕,仿佛自己还是这个天下的主人。 季峥站在原地未动,他手中剑气却直直地扫向萧衍。但剑气抵达对方面前时,却如陷入泥沼一般被吞噬消失。 “年轻人,不要动不动就舞刀弄枪的。”萧衍说着又甩了一次鱼竿。 方谦看的一笑,直接走到萧衍旁边看着水中的锦鲤:“你自己都不静心,又何苦说别人。”这没钩子的鱼竿短时间内都拉上来两次了,按照这种方式钓鱼,即便上面挂上钩子,也只能钓个寂寞。 萧衍眼中骤然显露出暗沉,但也很快藏匿了起来,不动声色的握着鱼竿,压根没有搭理方谦的话,仍然对着季峥说道:“这天下已经是你的,还来找我做什么?” 季峥感觉自己像是听了场笑话:“你想杀我的时候,就没想过我会来找你?” “你没死,还强大了,好好做你的皇帝不好吗?”萧衍眼中的烦躁已经变得肉眼可见,他缓缓地将鱼竿收了起来。“或者说……你还想杀父不成?” 季峥腰侧的剑铮地一声出鞘刺向萧衍,却被他用单手拦住,龙气灼伤了萧衍的手掌,留下一道焦黑的痕迹,翻开的地方露出缕缕阴气。 这东西过去几百年方谦也没见过多少次,自他入仙人落后,却是不能更熟悉了。死气一出,方谦的手也已经握上了剑柄,随时准备与季峥配合,搏杀眼前此人。 萧衍收回了手。面对就剑道而言可说是当世巅峰的两人,他并无畏惧之色,甚至桀桀笑了两声。他提起鱼竿,细细地将放出的鱼线一点点收了回去,然后慢吞吞地往回走。 浑身上下没有一丝破绽,季峥与方谦一时间竟没能找到合适出剑的气口。 萧衍的脚步很慢,也很从容:“我杀不了你们,你们也杀不了我,都回去吧。” 方谦却横了一步,挡在萧衍的去路前。他紧盯着萧衍的面目:“你知不知道陈殊予?” 萧衍并未因为方谦的无礼态度而愤怒,他仿佛想了一会儿,点了点头:“一个学我先祖用龙气养人,却只不过是学的不伦不类的失败者,最后还坠入了魔道,一代掌门最终被自己的门派除名。”他说完似笑非笑地看向方谦:“你前面不是还唤我为父皇吗?怎么不叫了?” 不当面可以不要脸,当面自然不会这般称呼。方谦勾了一下鼻子,他说的这位先祖大抵就是公子沅了。 “他确实不怎么样,你同样没有成功。” 因为当年公子沅是为救人,而金龙真心信他,并非强取豪夺。即便如此也不是全无影响,否则为何皇室虽有龙气代代相传,却再无灵根。 而在失去龙气之后,反而恢复了灵根,也算是因果循环。 萧衍闻言面部表情扭曲了一下,随即很快又恢复了平淡,看着眼前堵路的两个人。“你们今日来,就想问我这个问题的?” “当然不止。”方谦看向池中过分活蹦乱跳的锦鲤,虽然已到冬至但这池水没有结冰,不时有锦鲤翻越出来,看起来就很肥美。 眼见萧衍没有动手的意思,他拿了一块糕点,站到池边掰碎了喂给锦鲤:“不如先聊聊死气是怎么回事?你身上的,还有灵脉当中的。” 萧衍冷哼了一声,他刚刚被划伤的手掌此时已经完全愈合:“人或者其他任何生物死了之后都会有死气,长期和死气呆在一起就会被污染,这么简单的道理,你们会看不出来?” 方谦诧异地转过头:“你死了?” 他想了想继续接道:“还是和那条死去的金龙呆久了,我猜一下,你曾经试着夺取金龙身上的龙气延寿,夺取来的却只有死气。” 若是果真如此,难道灵气源头被污染,还是他带着那条金龙一同跳崖的锅? 不对……在那之前灵气便已经减少。 方谦一瞬间没心情继续喂鱼,随手将剩下的糕点全部洒了下去:“除了抽离他人仙骨气息,你们还做了什么乱七八糟的实验?” “朕做的事情,那就多了。”事到如今萧衍倒也不急着走了,他找了块石头坐了下来:“朕年轻的时候爱上了一个女人,结果她却为朕剩下了一个与众不同的孩子。千年了皇室猜出了这么一个带有灵根的孩子……” 季峥神色一变,即便萧衍没有指名道姓,他口中的女人和孩子所指的是谁却不言而已。他手中的骨剑发出一阵阵鸣音,身上是克制不住的杀意。 萧衍像是没有感觉一般:“那是朕平生以来第一次出现不忍心,为了解决这个问题。” 他说着转头冲两人诡异地一笑:“朕借用自己皇弟的尸身,把自己分成了两半,把不需要的感情全部分了出去,也就是如今大部分的我。多亏了你上一次把那半的神识吞噬了大部分,我才能夺回主导权。” 他这话一出,方谦和季峥的脸色皆是一变,方谦诚恳的评价道:“听着有点变态。” 萧衍并没有在乎方谦的评价,只是慈爱地看着季峥,但其中仍然掺杂了无法忽视的贪婪:“你是朕最爱的儿子,你小的时候朕还抱过你。” 季峥手中的骨剑一动,忍无可忍般直接刺向了萧衍的眉心。 萧衍一动未动,骨剑自己停了下来,如同被金石所挡:“朕说过了,以你们的修为,现在杀不了朕。” “这么扭曲的爱,真的消受不起。”方谦说着也一剑斩了下来,他身后的那池水也被他的剑气所带,旋转成水龙的模样张口咬向萧衍。 一尾锦鲤迷茫地从水龙中跳跃出来,下一瞬就被一道灵气温柔地送回了池中,锦鲤蹦出水面吐了一个泡泡,随即又潜入了池中。 而这短短的几息间,方谦和季峥已经多次变招,但他们的攻击在萧衍面前全部失效了。 方谦眉头一蹙,将斩阳收回鞘中,随即趁萧衍尚未反应时伸手抓向他的手臂,却抓了一个空。“你……” “人活着的时候有生气,死了之后就时死气,但死气却该在地府或者其他的什么地方。为了留住金龙,皇室将死气锁在人间,即便如此每十年只能调动一次。可为了你,朕提前调动了金龙,导致龙气与死气失衡。龙气彻底消失之后,这死气便也困不住了。” “朕本该死了,却又因为死气滞留,不死不生,与你们又非真的在同一界当中。所以你们杀不死朕,朕也杀不了你们。”萧衍不以为意地说着,眨眼间出现在季峥面前:“不然你以为朕为何会放过你……” “真想杀我,就趁早解决死气,可惜以你们如今的修为还做不到。”萧衍摇了摇头,背着手往回走去。“等到渡劫期或可一试。” 萧衍早就该死了,因为死气才吊着命,当他完全和自己合成一体的时候,他的寿命也彻底到了终点。 却也因为死气,成了跨越阴阳两界,但两界都不存在的人。 方谦也笑了,这一次却是气笑的,他们自己搞出来的问题,却要旁人来解决。天下哪儿来的这种道理,更何况……“你觉得以当今所剩下的灵气,还能修炼到渡劫期吗?” 萧衍脚步一顿,脸色也有些灰败,没有人喜欢这种不死不活的状态:“若还有龙存在,或许能用龙气转化死气……” 他的话没有说完,毕竟在他的认知当中,龙早在千年前就已经彻底灭绝了。 而方谦和季峥的脸色,却骤然变了。 第139章 长乐 这世间自然还有一条龙,而且就在他们身边。 “渡劫期吗?”方谦突然一笑说道:“有那么多极品灵石在,好像也并不难突破。” 世上虽说已不再有飞升的修行者,但渡劫期的修士却并不算很少。可即便如此,这些渡劫期的修士,也多不会愿意牺牲自己的灵源去渡化死气。 倒不是道德不够高尚,但谁也不知道究竟应该怎么做,更不知道耗尽自己一身修炼许久才凝练起来的灵气是不是真的能够拯救苍生。几百年的寿命与求道,为一个可能性而全部奉献的魄力,也确实不是每个人都能有。 季峥看着方谦的笑,只觉得有些刺目:“师兄,我……” 还不等季峥说完,便被方谦一口打断:“不管你有什么打算,都给我憋回去。” 季峥笑了一下没有回答。如果这一趟势在必行,他们都不会让对方一个人独自面对。 他作为新帝本就繁忙,跟着方谦连跑了两天,刚一出后宫就跑去御书房议事。时进事移,许多情况虽在季峥的意料之内,但却来得比季峥与方谦推测要更快。修行世家与不少修行的宗门,都已开始扩散新帝实为灾星的言论,一时间人心惶惶。 此事敏感,季峥也知道臣子们对自己多有顾忌,干脆摒退旁人,唯独留下戚若云:“说吧。” 戚若云自沙盘上下了几枚信标:“闹得最大的是兖州苏家、旗云赵家,另琅琊东、张孟湖一带的宗门也已经联合起来,想要讨一个说法。” 说着,戚若云顿了顿。手指移向太桁所在的那一片山脉:“太桁已经召集有意赈济天下的仙门,去封印与清理未死气所污染的灵脉。” 季峥静静地等了一会儿,却见戚若云没有要继续说下去的意思,不由微微皱眉:“我只留你说话,正是想要一个真相。师门那边是不是也并不顺利?” 不知怎的,听见“师门”二字,戚若云心中还是有一瞬间流入一丝温暖。他又看了一眼如今已有些不怒自威的气度的季峥,点了点头:“虽说如今看来,只是清理灵脉的时间慢了一点。但召集这些宗门很急,并没能一一甄别。我担心会有人阳奉阴违,甚至暗中破坏。” 季峥的嘴唇抿起,看着沙盘上的太桁。 戚若云又笑道:“但我相信更多的修行者见太桁表率,应当会更为天下先。我相信人更多时候都是善良的。” 季峥的目光却显得有些暗淡:“善良的人很多,可只要有一个恶人混入其中,善意便难以避免被伤害。” 身居此位,季峥仍觉自己无能为力。个人的力量或许在命运面前,太过渺小了。但这个念头一起,季峥便想起此时还在他寝宫中的方谦,随即露出笑意。 他原本就一直违抗天命,怎么如今却差一点认命了? 他看向戚若云,征询起对方对于各地可能起事的对策。 可惜世事并未朝最好的方向发展,隔日便传来太桁弟子在一处灵脉中遇袭一事。 这京城尚未动乱,各仙家倒是先打成了一片。而且死气蔓延的出乎意料的快,除了沧浪洲城西王府那一片死地之外,又连续出现了两处鬼域。 方谦这两日没有离开过皇宫,他也没干别的,就是将在以季峥为主角的那本书,按照记忆默写了下来。 突破元婴之后,方谦神魂又强大了许多,原本有些模糊不清的细枝末节也变得清晰起来。在他的“不懈努力”下,季峥的命运线早就和书中天差地别了。 中间更是生生砍掉了近十年的光阴,书里面那些金手指也随之弧了过去。 对方谦来说金手指这类的东西都是身外之物,剑修修行从不依靠外物,他不需要、季峥更不需要,所以从来没有涛过。 这一次倒是猛地想起来,原著中的宝物当中有一件仙器名为恒日,是一座时光塔。外界一日内中百年。 恒日当中只是另外一个不同维度的空间,这百年时间也是真真实实渡过去的。原本方谦觉得这仙器的存在有些鸡肋,一困百年也未免太过寂寞,但对现在来说这仙器却再适用不过。 按照书中的时间线,这个仙器应该是五年前季峥在平乐镇的长乐门中发现的。仙器早已自动封印,扔在藏宝阁中,直到被季峥发现才重见天日。 当然仙器的问世,后续没少给季峥带来麻烦,但这都是书中的剧情了,与当下无关。 平乐镇倒是离京畿不远,御剑而行至多一日便可抵达。 方谦依旧很头疼,头疼的主要原因是这长乐门,是第一个相应号召准备和王朝对着干的宗门。考虑到自己的画像早就铺满了大街小巷,他难不成还得变个装? 除了这个以外,如何让季峥同意也是一个难解的谜题。 方谦不是没考虑过偷偷溜走,只是他如今与季峥如今已是道侣,再互相隐瞒似乎有些不太地道。 方谦考虑再三,还是和季峥直言了自己的打算。 季峥的回答是意料之中的:“我与你同去。” 他不等方谦回来,手上突然多出了一条小龙,那小龙又缠绕到了方谦的手腕上。 方谦看了看小龙,再看向眼前的“季峥”时,发现眼前的人还是那个人,除了脸色苍白了点,甚至还有微弱的心跳。 这万宗的秘法□□,季峥用得倒是比方谦还顺。“这□□可维持七日,师兄看这样可好?” 方谦无奈地点了点头:“七日足够了。” …… 平乐镇在京畿西边的一座古镇,长乐门便建在镇内。 这两日备战当中,古镇门口设有重重关卡,除了投奔而来的修士并不放人进城。 此时平乐镇门口站着一个白发白胡子的老头,他身上穿着普通的布衣,一脸纠结地看着眼前的文书。上面需要填写姓名、修为和擅长。 长乐门这么接地气的吗? 老者犹豫提笔在修为上填的筑基初阶,擅长剑术。等老者填完之后,守卫匆匆扫了一眼,漫不经心地说道:“一颗上品灵石。” “这么……” 守卫不等老者说完,便颇为不耐烦挥了挥手:“交不起快走!” 看老者这副模样,明显已经到了风烛残年,即便有修为在身也控制不住的老化,这辈子无望突破筑基期了。这样的人估摸着根本上不动战场,如果没有灵石更没必要放人进城。 老者冷哼了一声,从储物袋里拿出一块上品灵石扔到桌上,他动作时手腕上露出一个金色的圆环:“如此,老夫可以进去了吧?” 守卫目光探究地看了眼老者重新被袖子遮挡住的手腕,嘴角的笑容邪狞:“进去吧,这两日镇子上不□□宁,最好不要到处乱跑。” 老者闻言点了点头,走向平乐镇。 他身后的守卫,凑到同伴耳边悄声说道:“来了个肥羊。” 这老者自然是乔装之后的方谦,那守卫的话他自然也听在了耳中,一时间有些哭笑不得。看来老翁的模样,果真可以降低他人防备。 “如果师兄听我的打扮成女……” 季峥的传音尚未说完,就被方谦冷冷地堵了回去:“闭嘴,不然我炖了你。” 在出发前夕,季峥也不知道从哪儿淘来了几件裙子,试图让方谦借此变装。当然那些长裙最终在剑气之下全部变成了碎布,但这并没有减轻方谦的心里阴影和季峥的期待。 为此不时地提一提,刺激一下大师兄,或许某一日他就能够接受了呢。 平乐镇的街道上上并没有多少人,家家房门紧闭,偶尔有带修为的人路过也是脚步匆匆。 长乐门在古镇街头,看起来和普通的江湖门派并无差异。 方谦走近时,见有不少修士自门前进入也跟着走了过去,但这一次却被结结实实地拦了下来。 “早知道就把修为报的高一点了。”方谦习惯性勾了下鼻子,站在门口叹息。 季峥蹭了蹭方谦的手腕:“不如我为师兄取来如何?” 他现在可大可小,偷偷进出府邸也方便。 方谦皱了下眉没有说话,龙气本就可以隐匿身形,只是那仙器特殊,若不能被触动谁也拿不走它,一旦被触动阵势很大根本瞒不住。 让季峥一个人进去,他实在不放心。 方谦盯着正门,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储物袋。 一刻钟后,方谦凭借一块极品灵石,成功的成为长乐门门主的“座上宾”,与此同时一道金影从无人的后院飞进了长乐门中。 “老夫听闻长乐门门主高义,率先举旗讨伐罪之子,为仙门恢复灵气鞠躬尽瘁。”方谦不太走心地说着,更多的心神放在已经平安抵达后院的季峥身上,还顺手捋了捋自己自己的假胡子:“老夫别无所长,只有将往年从秘境中偶得的这一块极品灵石献给门主,也算是尽一份力了。” 长乐门主许巍原本就是对极品灵石出处感兴趣,才跑过来接见了一下这个老头,闻言兴趣顿时失了一半。这秘境当中机缘巧合太多,即便是同一个秘境,也很难找到同样宝物。 但极品灵石太过难得,哪怕有万分之一的希望许巍也不想放弃,还是耐着性子继续问道:“不知老先生是在哪一出秘境当中,发现的这块灵石?” 方谦闻言停顿了片刻,目光悠悠地望着窗外,看起来像是陷入到了回忆当中,可天知道他只是因为看到季峥那边情况不对,忍不住走了一下神而已。 第140章 绘图 长乐门的藏宝阁建于后院。虽说是“藏宝阁”,但小门小派并无可以称道的底蕴。最初或许在内也放有珍宝,如今却只是些有些价值但并也仅限于此的东西陈列其中。 长乐门中最为贵重的一柄上品灵剑,如今也成了许巍的佩剑。若以门阀大族的眼光来看,这藏宝阁与杂物间无异。 既然没有会为人觊觎的重宝,藏宝阁并不派人把守,只是草草落了一把锁。或许是被风吹动,门扇也并未严丝合缝,而是向内折去,露出一条缝来。 季峥看了一眼缝,身形便缩得更小了一些,恰能通过这条缝游进去。原本一切顺利,但季峥万万没想到他刚将头探进藏宝阁,便感觉到有人竟然抓住了他的尾巴。 “漂亮小蛇,出来陪我玩呀!” 童音稚嫩,下手却并无分寸。季峥生生被拽出了藏宝阁的门缝,回头看去,才发现这其实是一名约莫四五岁的孩童。 季峥不知道自己这番小心翼翼是怎么被这么个孩子近了身的,他试图挣脱,不料反觉尾巴被人紧紧攥了一把,一时间脱身不得。 这孩子是怎么回事?天生神力? “咦,小蛇你是不是被卡住了?我来救你!”那孩童拽了几把竟没能将这金灿灿的长脚小蛇完全拖出来,手上力道更是加剧。 季峥的龙爪牢牢插入门中。身体还可以糊弄稚童说是蛇,但露出头后,便难免惊世骇俗了,败露行迹更是必然。 无奈之下,季峥龙气一震。那孩子也不知怎的,只觉指尖猛地传来一股麻痛,带得他整个身躯都是一震。再低头时,这漂亮的“小蛇”已是失去踪迹。小孩呆愣了片刻,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哭声惊天动地,即便是已经进到藏宝阁里的季峥也被吓的一懵,随即炸毛一般窜进了藏宝阁深处。 围观了全程的方谦,没忍住笑出了声。 许巍嘴角一抽,忍不住唤了一声:“先生这是……” “抱歉,忍不住回忆起了当年的事情。”方谦拉回神识,认认真真地感慨:“我当年渡过南海时误入一处秘境当中,那秘境宛如仙境般,我还在其中遇到了一位仙子……” 如南海、北地等人迹罕至的地方,确实有许多遗落的秘境,但却并非固定秘境,能遇到或者在哪儿遇到都不一定。 这些秘境也没有名称,有些甚至并非完整的秘境,只是某一处飘落的碎境,若误入其中很有可能被不稳定地时空搅碎。 许巍彻底失去了兴趣,起身便准备离开。 方谦突然开口说道:“许门主若是对此处秘境感兴趣,在下倒是可以将地图绘出来。” 许巍脚下一顿,回头又换上了一副热情的笑容:“那就有劳先生了。” “不客气。”至少在季峥激活仙器之前,他还得缠着这位门主大人,也不能让他将自己赶出长乐门。 方谦自然没去过什么南海秘境。但他上过地理课,更玩过一款航海背景的游戏,为了在各个物价不同的港口间策划最佳的贸易路线,方谦没少花时间在绘制地图上。虽说方谦对绘画一事没有任何天赋,但勤能补拙,只有绘制地图一事,方谦做得格外出色。 许巍见方谦下笔沉着,甚至比起如今所有的勘测图来说还精细一些,对那虚无缥缈的环境更信了几分,入迷地盯着盯着纸面。 方谦画得行云流水,但也有意拖慢了自己下笔的速度,连海岛与海中的冰川礁石,洋流形成的旋涡都一一画了出来。 可惜画得再慢,也有画完的那一刻。好在季峥那里已经快得手了。方谦的笔尖悬于纸上,顿了一顿,便在海洋当中的某处,画上了一个叉。 这个叉令许巍顿了一顿。他沉吟片刻,还是未能思索出来两截短短的直线交叉起来究竟是何用意:“这是……” “这个交汇点,便是秘境所在。”方谦连说话的语速都慢了不少。 他笔刚一落下,屋外陡然冲起一道绚丽光芒,信标一般直冲天际。仙器问世,光芒比方谦预想当中还要绚烂庞大。 方谦忍不住叹了一声,这一次恐怕不止是长乐门,外面的人也第一时间看到,这镇上恐怕很快就要热闹起来了。 许巍脸色一变眨眼间便消失在会客厅中,他没有注意到被自己定义为孱弱的“老者”,甚至比他更快一步地从原地消失了。 微风拂过,只剩下那副地图还留在桌案上。 …… 眨眼的功夫,藏宝阁外已经围了一群人。 这两日长乐门来了许多外来的修真者,状似投奔长乐门,实则各怀心思。也因此许巍没有第一时间打开藏宝阁,而是互相戒备着。 方谦在人群当中还看到了门口处光着屁股的小娃娃,他像是被突然出现的人们吓到了,一时间也忘了哭,一双大眼睛惊疑不定的乱瞟着,看起来虎头虎脑的样子,还挺可爱的。 许巍皱着眉挥了挥手,很快便有一个侍女快步上前抱走了小孩。 许巍趁着脸说道:“抱歉诸位,今日长乐门不宜见外客,诸位还是请回吧。” 这是开始明目张胆的赶人了,众人戒备地互相看了几眼,却无人后退。 方谦混在人群当中反而松了口气,他巴不得这些人自己先打起来。但可惜这些人也不傻,几人对视一样,同时攻向了藏宝阁的大门。 在攻击抵达之前,大门便率先打开了。 而方谦也一步挡在门前,横剑一搅便拦下了所有攻击,但这一动原本的伪装便破了,显露出原本的容貌和元婴期的修为。 有眼尖的人一眼看出了方谦的身份:“他是望舒!” 与此同时,季峥从里面走了出来,手中还拿着一个流光四溢的宝塔,看着就很容易闪瞎别人的眼睛。 “是皇……是那个萧寒!” “他怎么会在这里!” 许巍脸色阴沉:“此二人盗取我长乐门至宝,别让他们跑了!” 即便许巍不说,就冲着季峥手中仙气萦绕的宝塔,众人也不会放他离开。 方谦抽出斩阳,眉头微蹙。以他们的修为,想一路闯出去回到京城,恐怕也没没那么轻松。 正当方谦纠结时,季峥却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臂:“师兄,我们进去。” 原著里已有部分尚未写到季峥进入这恒日当中,方谦自然也没想到可以直接进去这个选项。 方谦一愣之际,已经被季峥拽着跌进了恒日当中。只见一道柔光一闪,这两人便失去了踪迹。 原本光华四溢的宝塔在吞进了两个人之后,突然变得灰突突的,直接掉到了地上。 在场众人面面相觑又互相戒备,谁都没有在第一时间凑上前。 到最后还是许巍这个家主率先上前,试图拿起落在地上恒日,然而他并没有拿起来…… …… 恒日当中是另外的一个世界,但这个世界看起来着实简陋了一些,这里有天有地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了,堪称一片空白。唯一符合仙器的地方便是这当中灵气充盈,而且未被污染。 方谦第一次庆幸季峥跟了过来,否则只有他一个人在这地方的话,别说修炼一百年,可能十年就先疯了。 季峥看着空荡荡的空间也沉默了一下,从储物袋中取出了一个竹屋,随即依次取出各种家居用品,配套齐全。 方谦一言难尽地问道:“你都是什么时候准备的这些?” “等你回来的时候慢慢收集的,一个储物袋满了就多装几个。”季峥并不是很在意地说着,原本空旷的地方很快被他布置出了许多生活的气息。 方谦起初闻言还有些心疼,但看着季峥转悠了一会儿,竟然打算在竹屋门口种花种草,颇为无奈地说了一句:“好了。” 他想了想觉得口气有些不太缓和,便又补充道:“我们是来修炼的,不是来过日子的。” 过日子这三个字明显说到了季峥的心坎上,在进入恒日的一瞬间,他确实生出了就在这里过日子的心思。 他们有整整百年的时间,这么一想他心就彻底软了。 他不介意这个世界有多荒芜,只要这个世界有旁边的这个人足以。 “这个恒日是一次性的?若不是一次性的,等诸事结束大不了我们再进来一次。”方谦这话说的相当困难,毕竟谁没事都不会想被关在一个地方一百年。 只是他早就发觉了季峥骨子里依旧是偏执的,不过在自己面前收起了所有偏执和戾气,装成乖顺听话样子而已。 明明小的时候张牙舞爪的,以为收起了爪子就不是狼崽子了?可能还真不是,现在是龙崽子。 季峥看了方谦半响,叹了一句:“不是一次性的。”恒日已经认主,日后他们想进来多少次都可以。 他说着拉着方谦走进屋内,既然要修炼那边好好修炼。 却还忍不住默默想着双修功法,是不是也算一种修炼方式? 闭关修炼是一个漫长的过程。 山中无甲子,世上已千年。 百年的时间降至,季峥已经到了化神巅峰,而方谦离渡劫只差一线。 这一线是因为恒日当中,没有天雷劫。 第141章 渡劫 长乐门有仙器问世,但无论多少人合力都没有办法将仙器移动半分。 看来这仙器已经认主了,恐怕只有诛杀救主才能重新收服。 没办法,许巍只能派出数名元婴巅峰的人守在藏宝阁门外,除此之外那些“投奔”而来的修士也都“自告奋勇”地守在周围。 然而这一等就是一整天。 第二日在季峥和方谦进入恒日的同一个时辰,那座死气沉沉的塔突然再次焕发出光彩。 守在外面的人先惊后喜,刚要上前时便见两人从塔内骤然出现,还不等众人看清,便被滔天的威压惊的一愣。 还不带有下一步反应时,便见苍穹之上凝聚出狰狞的雷云。 这是跨进渡劫期的九天雷劫,只见两道人影中的一道,在刚刚露面后便直接化成一道金色的光影,眨眼之间出到雷劫之外。但守在这附近的修士却已经来不及逃开了,惊雷如虬龙般劈天盖地的砸向所有范围内的生物。 许巍收到消息赶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毁天灭地的一幕,方谦所处的天地间除了自己之外,所有的人和物都在转瞬之间化为了烟尘。 许巍目眦欲裂,这藏宝阁外守着的是他们长乐门所有长老,就这么直接地没了。 他半是仇恨半是畏惧地看了一眼持剑斩向劫雷的人,转身刚想逃离这个地方,却看到季峥不知道何时出现在他身后。 许巍意识的最后,是看到了季峥金色的竖瞳,像蛇……也像龙。 季峥面无表情甩掉了剑尖上的血,这一场雷劫之后,长乐门几百年的基业恐怕就毁于一旦了。 如许巍这样的小人物,或许一辈子都摸不到化神的边,并不能给大师兄造成伤害,但是他不愿意赌任何的可能。 他到底还是皇室的人,有一半流淌着那恶心人的血。 季峥这么想着的时候,大腿突然被人抱住,他低下头看见那个藏宝阁门外的小娃娃。 小娃娃没有看见季峥挥剑的样子,却看到了他金色的眼睛。小娃娃乳牙掉了两颗,笑起来有点傻,但牢牢地抓着季峥大腿,用的劲儿和昨日拉着小金龙尾巴的力度差不多:“漂亮小蛇!” 季峥沉默了一下,看着不远处许巍的尸体,抬手遮住了小娃娃的眼睛。 渡劫期的雷劫直接劈了整整三天三夜,方圆之内都化为了焦土,而季峥也在周围守了三天三夜。 这期间并非没有人过来试图扰乱,却也有在附近的太桁弟子陆续赶到,并没有给那些人凑近的机会。 这期间季峥收回了自己扔在京畿的□□,同时将国事甩在了戚若云等人身上。 等戚若云得知自家新帝跑路了的时候,大殿里的人已经消失了,只留下一封请几位大臣代管国事的圣旨。 三日后,劫云散去,天光破晓,天道恩泽汇成一缕霞光落在下面的人身上,也惠及了身边所有守护着的人。 季峥没有像其他人那样就着突破渡劫期的霞光感悟,而是目不转睛地看着沐浴在霞光当中的人。 方谦也没有打坐,而是手持长剑站在原地,那些光芒自然而然地聚拢在他身边。一身白衣翩跹,仿佛随时会羽化而去。 也就在这时,方谦转头看着季峥笑了一下,眨眼之间便走到了季峥身边:“我们去沧浪洲。” 想要再次进入灵源之地,无非是从太桁的落仙崖或者从沧浪洲的死地。但是落仙崖有很大的不确定性,同时跌落的人甚至很可能不会出现在同一空间当中,这也是当时戚长老阻止季峥跟随跳崖的缘故。 相对而言从无垠死海进入更为保险一下。 季峥没有应答,只是双手接住人,揽住方谦的腰身,抬手收回了再次尘封的恒日,两人化作一道流光消失在原地。 以他们如今的修为,即便不用御剑也可以缩地成寸、日行千里,更何况只要到无人之处季峥便可化为龙身。 不过一日之间两人便回到了沧浪洲。 和当初繁华的城镇不同,如今的沧浪洲早已经变成了一座死城,原来仅一座城西王府的鬼气扩大到占了一整个领域。 季峥和方谦两人站在沙丘上,看着不远处黑漆漆的鬼域,原本沙漠当中的入口已经彻底被黄沙掩埋,找不到踪迹了。 方谦长叹了一声,看来他当初挖空灵石炸了入口并没有起太大的效果,但是给他们如今再次进入制造了不小的麻烦。 好歹当初那场地动避免了不少百姓的死亡,也不算是完全白折腾。 季峥显然也想到了同样的问题:“我们怎么进去?” “既然是到人家的地盘上,好歹都是老朋友了。”方谦说着叹了一声,萧执是这世间第一个鬼王,又有死气加持,也不知道如今变成什么模样了。“自然要光明正大地登门拜访了。” 季峥点了点头,两人并肩走向鬼域当中,很快阴气和鬼气便彻底吞没了两个人的身影。 …… 萧执算不算老朋友不一定,但是欢不欢迎方谦和季峥倒是一目了然。 从他们踏进鬼域这一刻,空灵而诡异的笑声就围绕在两人耳边,仿佛许许多多的人潜伏在这周围围观着他们的到来。 方谦从储物袋中取出了一个灯笼拿在手上,微弱的光芒勉勉强强的破开了一点阴霾,但四周的笑声倒是减弱了不少。 这随身带拉住的习惯,还是在这鬼域当中养成的,看来对这里依旧有效果。 很显然这段时间他们突破的迅速,但这世间第一个鬼域鬼王又赶上这天地间死气失衡,府中便是无垠死海的入口,成为得天独厚的修炼场。如今鬼域庞大,在他的领地之内近乎无敌。 是以季峥用龙气烧了半天,也没找到正确的路,一时间有些不耐烦。 眼看着季峥有直接化龙的冲动,方谦按住季峥的手腕,含笑说道:“有客临门,作为主人都不见一下的吗?” 他声音轻缓,却清晰地传到了秘境当中的每一个角落。“你一直不见客,我会忍不住再放一次火。” 有渡劫期修为的助力,只要有一点火苗,他就可以燎原。 鬼域空荡荡的,许久没有听到其他的动静。方谦也不急,拉着季峥站在原地等候。 半晌之后,一道声音出现在两人身后:“你都已经是天下的主人了,跑到我这一个小小的鬼域里捣什么乱?” 方谦和季峥转过头,果然在后面看到了熟悉的人影。 萧执如今的模样和生前没有分毫的区别,脸色甚至要比生前红润了几分。他同样目光复杂地看向两人,他是恨季峥的。 恨季峥毁了自己的一切,也恨他得到了自己梦寐以求的江山。即便是在鬼域之中,他也依然有自己的消息渠道,自然知道了季峥已经成为这个天下主人的消息。 但也拜这两人和那两个莫名其妙的女人所赐,他成了鬼王之身,若非成为鬼王,他只有屈屈百年的寿命,哪有现在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快活。 这么一想他倒是也没那么恨了,如果他们不在自己地盘捣乱的话,他甚至可以放两人出去。 “你们来这里想做什么?”萧执眉头微挑继续说道:“还是你们想要除掉我?” 鬼王早晚都要除掉的,但却不是现在。方谦认真地回答道:“我们只是路过。” 萧执沉默了,他这么大一片黑漆漆的地方,谁没事往这里路过?就算找借口也该编的好一点:“既然你们喜欢这里,就彻底留在……” 然而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方谦再次打断:“都说了只是路过,借你府上的莲花池一跳。” 萧执:“???” …… 不管萧执心里有多少问号,最后还是破开了领域当中的阴气,放季峥和方谦来到莲花池边。 这池水也在他领域范围之内,鬼域初成时他惧怕这里不敢靠近,如今却已经无甚感觉。或者说他畏惧的气息已经彻底消失了。 鬼王是没有心的,但在气息消失那一刻,萧执在莲花池边站了一天一夜,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可能也只是觉得有点寂寞,这方天地已经属于他了,却没有一个可以说话的人。 这或许也是方谦和季峥到来之后,他没有攻击的缘故,或许只是想跟人说说话。这是他成为鬼王之后,唯一保留下来的人性了。 虽然对莲花池没什么畏惧,但萧执还是不太喜欢这里,会让他空了的心房多了几分莫名其妙的难过。 “你们到这里要做什么?” 方谦也没想到萧执这么好说话,直接就带他们来到了莲花池。 如今寒冬腊月,这池水并未结冰,上面的莲花还开得好好的,方谦随手指了一下墨色的池水:“说了借这里一跳。” 萧执再次沉默了。 方谦倒是接着说道:“王爷应该没下过这里吧?里面很黑,当初我们下去的时候有一个女人,十七很怕她……” “够了!”萧执身上的鬼气第一次外露出来,他已经很久没有听到过那个名字了,再次听到却分不清是什么感觉。 方谦也不在乎自己被打断,拉着季峥一跃入池中。 只是留了一道传音在上面。“王爷有机会,也可以下去看看……” 第142章 静好 方谦本已经做好了上次炸隧道时底下塌方一片的准备,但此时见底下竟还是完好的,也不免有些惊喜。 这算什么?感谢玄学?无垠死海的力量如今倒是为方谦与季峥留出了一条拯救之路。 稍走深入一些,这里便是当初季峥与方谦都无比熟悉的地下甬道。他们很快通过了无垠死海,再次看到了头顶那片绚烂的星河,但这片星河如今却黑沉沉的,再没有亮彩。 灵石依旧漂浮在他的周身,但却不复当初的轻灵与跃动,方谦指尖轻轻一碰,灵石被触离了轨道,顿时死气沉沉,叮当落地。明明是一块极品灵石,如今却与最为粗劣的灵矿中的渣滓一般。 方谦的心情不由有些沉重。萧衍只提到了渡劫期有可能能够化解死气,却没有提过如何化解,这一点恐怕他自己都不知道。 季峥走了两步,突然觉得身边的人不再与自己比肩。他回过头去,却正见方谦捡起了自己刚才所碰触的那块灵石,牢牢握在手中。 “别担心,我就试试。”方谦笑了笑,他的灵力便自掌心包裹住了整块灵石。 季峥脸色微微一变,他看见方谦手中灵石上的死气被灵气一激,活物一般扭曲着、贪婪着吞噬着方谦的灵气。但当方谦的灵气逐渐精纯、足够大量后,死气便显然不是灵气的对手了。 说是度化,怎么看怎么像是物理超度的路数。 季峥缓步上前,轻轻握住方谦的另一只手。十指相扣,脉门相抵。方谦察觉到季峥这里的暖流,不由会心一笑,清除死气输出的灵气一时间似乎也多了撑腰的人一般变得霸道起来。 死气逐渐被冲卷变淡。季峥微微一皱眉,方谦觉得浑身一震,竟是被季峥的龙气入侵与贯穿。死气万不是龙气的对手,几乎瞬间便消失殆尽了。 方谦急忙甩开了季峥的手,总觉得刚才那一瞬间自己身上的感觉恐怕比死气的感觉还要微妙。他掌中,灵石也恢复了绚丽华彩,隐隐还有重新漂浮起来的趋势。 季峥伸手将它摁回了方谦的手,顺手又拣了一枚为死气所污染的灵石。一回生二回熟,死气几乎瞬间便被他用龙气净化了。 方谦握着手中那块沉甸甸的灵石,长叹一声:“我终于明白为什么一定要渡劫期了。” 灵气但凡少一点,都必会反过来成为死气的饵食。 二人均将灵石握在手里。周围的死气太重,此时将灵石放回去,只会令它们重新受到污染。二人对视一眼,默契地一面恢复灵石,一面向灵海走去。可走不出几步,两人便被滔天的死气震的脚下一顿。 原本璀璨的灵气长河已经彻底变得灰暗,原本跳动着的灵石安静地躺在灵源当中,死气将天地都感染成一片黑色,带着将所有生灵全部覆灭般的绝望。 想要化解这里的死气,恐怕要将灵力一瞬间铺到整个死海当中。这哪是让他们恢复灵石,这是要以命净化灵脉。 这个想法只存在了一瞬间,下一刻方谦和季峥同时动手了,剑气和龙气同时打向对方。他们都想控制住对方,将对方留在原地。 龙气霸道地将方谦围住,而剑气却被季峥所化解。方谦有些诧异地看着季峥,他身上的气息分明已经到了渡劫期。 仿佛猜透方谦心中所想,季峥含笑将动弹不得的方谦包入怀中。方谦听见季峥的声音带着笑,他温热的吐息落在自己的耳畔:“大师兄,对不起了。龙族的境界增长与人不同,也没有所谓渡劫期。” 这分明是一句瞎话。即便龙族的修行不如修行者这样境界分明,但季峥显然很清楚自己已经到了渡劫期,只是他的渡劫期没有雷劫,所以顺势隐藏了起来。待季峥松开了怀抱,方谦望着对方的眼睛,叹息道:“所以你早就防着我了?” 季峥避开了方谦的视线,仿佛只要不看着他,自己就很坦然:“这里情况不明,我是龙族,曾经受天道眷顾,比起让你去冒险,我出面更妥当。毕竟自小我找东西的运气就比你好。” 他难得的说了很多话,神情当中多有不舍。 方谦闻言反倒展眉一笑:“如此,我也就不必觉得愧疚了。” 季峥愣住还没反应过来时,就发觉方谦留在自己体内的那缕属于方谦的神魂突然出手将他自己的神魂拉扯到下方。 他从未对方谦设防,也从未想过他小心翼翼护着的神魂有朝一日会鸠占鹊巢。 季峥再睁开眼睛时,嘴角勾起一抹笑容,和方谦平时笑的模样没有任何区别。 他打量着对面的方谦,笑眯眯的捏了一下方谦的下颚:“我这么好看的吗?” “别玩了。”自己和自己的对话实在有些诡异,方谦白了一眼就闭上了嘴,等着“季峥”解开了自己身上的桎梏。 方谦有些新奇地看了眼“季峥”,他还是第一次在对方脸上看到这样的表情。方谦笑了笑伸手抱了一下季峥,他知道对方能听到自己的声音:“等我回来。” 他说完径自走向了星海,没有看到身后季峥神色的几次转变,仿佛在跟自我抗衡一般。 到了渡劫期之后,这死气对方谦影响变小了许多,起码不耽误他在这片死海当中行走。 方谦走到死海的中心处盘膝坐了下来,他自认算不上什么好人,只是身在其位难免肩负苍生社稷。 这身修为本就是为了度化灵石修来的,在此处散去也没有什么好可惜的。可能唯一惋惜的是,他还没来得及回太桁看一看梅花,也没有和季峥办过正式的道侣大典。 也不知道还能不能有机会。 方谦闭上眼睛,他身上的灵气像一道璀璨的银河瞬间铺满了整个死海。 他突破渡劫期花费了三日的功夫,而散去修为却只需要一夕而已,而这死气沉沉的星海在滔天的灵气滋养下快速褪去了死气沉沉地模样。 一个灵石在星海当中跳动了两下,慢悠悠地飞了起来,随即一头撞进了方谦的怀中,将自己体内好不容易恢复了地灵气强行灌进了方谦体内。 有一自然有二,很快又有一颗灵石循着同样的路线飞到方谦身边。 很快越来越多的灵石,飞到方谦身边,环绕着将灵气提供给方谦,再由方谦回馈给整个灵海。 两者之间生生不息。 可惜即便有再多的灵石供给方谦只是一个人而已,是人就还有极限,没有办法无限度的吸收和提供给这片海洋。 方谦榨取完最后一丝灵气的时候,连手指都泛着白色,他没有睁开眼睛,却能感觉到自己脚下还有丝丝缕缕的死气蔓延。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这死气但凡有剩余,他这次的努力就全部白费了。 经脉当中没有灵气了没关系,修士的身体日夜得灵气淬炼,尤其是渡劫期的修士,身体本身也蕴含了大量的灵气。 只不过这样一来,他终究是要食言了。 方谦叹了口气,身体逐渐变得透明,而就在这时他听到了一声龙吟。 金色的龙气,蔓延着洒到整个星海当中。方谦下意识抬首,看到上方硕大的龙头。 四目相对,那一瞬间如同过了万年。 …… 华盖殿在半个月后迎回了他的主人。 季峥归来的那一天,天上飘着飞雪。他站在大殿外,抬头看了许久,突然想起了在太桁落仙崖前的时候。 那一天是终年不变的落雪骤然停滞,这一夜却是大雪纷飞落了满城。 如今这天地间的灵气开始缓慢地恢复,原本打算举旗造反的仙家,在得知太桁大弟子望舒仙君和当今陛下两人合力使得天下灵气修复之后,便歇了造反的心思。 有那时间还不如好好修炼。 这世间看起来和没有动乱之前一样了,但好像又有哪里不一样了。 “还是一样吧,至少我现在还在。” 这声音是在季峥心口响起的,声音悦耳只是听起来有些迟疑。 季峥冷哼了一声,顿时也没了陪“人”赏雪的兴致,大步走进殿中。确实不太一样,上一次连人带魂的失踪了,这一次是身体直接消失只保下了神魂。 “所以你到底要气到什么时候?”方谦的声音再次响起,听着多少有些无奈。 华盖殿中,很快挑起了灯火,季峥屏退了侍女。第一次搭理被他自己护在体内的神魂。 “师兄可有想过,我们其实可以同心协力。” 一人以灵气、一人以龙气协力为之,或许并不需要这么大的代价。 这一次方谦倒是沉默了片刻,最终化成了一声嗤笑:“进去之前,你可并不是这么想的。” 否则也不会想要用龙气困住自己,说白了那时候他们都不清楚到底需要消耗多少,才能净化整个灵源,一个人接替另一个是最保险的做法,只是他们都舍不得对方做第一个罢了。 方谦像是怕季峥气的不够狠,还在径自说着:“而且你要嫌弃我整个都在你这鸠占鹊巢的话,可以随意雕一个小人,我就能出来了。” 季峥冷笑了一声不再做任何回答,直接盘膝坐在龙塌之上,不是为了修炼,只是为了用龙润养识海内方谦的神魂。 重塑身体,一种办法是集齐天才地宝重新打造一个适合的人身,还有一种是魂修自身修出肉身。 两种办法当中,第一种无疑快上许多,但天才地宝世间难求。第二种更为保险一些,却需要漫长的岁月修炼。 季峥等不了那么久,只能一边用龙气养着方谦,一边着人寻找天才地宝。 明日我也去找吧。 这江山已定,天下太平,我也该有自己的生活了。他这一次只为一人而活。 识海当中的小人并没有听见季峥的心声,他被龙气哄着投入了修炼当中,也是难得的岁月静好。 第143章 恒苦1 早春三月时,蓬莱仙岛的和尚乘着宝船来到京畿。他们带来了佛骨舍利,想要以此来换自家的佛子。 鉴于上面那位三天两头的不在宫中,跑去各界云游寻找天才地宝,是由戚若云负责接待。对方提完来意戚若云才想起来,这天牢里面还关着一位修佛法的和尚。按理来说那一位犯得是逼宫大罪,要等秋后处刑的,但毕竟是蓬莱亲自过来要人,也不好直接拒绝。 戚若云犹豫再三还是给不知道跑到哪儿去了的季峥传去消息。 没想到季峥很快回信答应下来,佛骨舍利是难得的天才地宝,对大师兄重塑身体颇有裨益。 戚若云得了圣旨,没什么犹豫的让天牢放人。 时隔数月,恒苦从天牢当中走了出来。他身上的僧衣已经很破旧了,但佛子金身却修得更加完美。 恒苦刚一出天牢,便引万千来佛光。 那些蓬莱来人在看到佛光那一刻,当即念着佛号长拜叩首。 恒苦敛眉同样念了一声佛号,跟随蓬莱来客登上了宝船,宝船化作流光飞向蓬莱仙岛。 在船上,恒苦回头看了一眼身后,金丹初成的那一刹那,他突然想起了自己前九世的记忆。 原来他和那个人也不止纠缠了一世了,难怪会毫不犹豫地散掉金身呢。 从京畿到蓬莱路途遥远,坐宝船却不过七日而已,这七天他却仿佛过了几世。 …… 恒苦的第一世,生在了战乱年代,那时候龙族还没有灭绝,各族纷争不断,百姓苦不堪言。 那一世恒苦没有名字,只是一个靠偷鸡摸狗才勉强活下来的小乞丐。他七岁那年,京中遭遇大雪。 他本以为自己活不下来了,朦胧间却看到一个人的袈裟。 那一次恒苦睡了三天,醒来的时候看到一个和他差不多大的小和尚。他把袈裟披在了自己身上,只穿了一件单衣,一张小脸也冻的煞白。 “我身上有佛光护体,不怕冷。”他举着一碗不知道用什么熬成的菜糊糊一点一点喂给恒苦。 那菜糊糊很苦,恒苦却吞咽的很快,他已经很多年没有吃过一次热的东西了。 后来他才知道这小和尚叫恒裟,是跟师父云游到了此地,因为战乱所以和师父分开了。两个小孩抱团活过了那个致冷的冬天,恒裟还会辨认草药和可食用植物,有恒裟在,他们好歹没有饿死。他还教恒苦习字诵经,引佛光入体,这样也能暖和一点。 “贫僧法号恒裟,既然教了你修佛,你便算入了我门中,不如与我一般取恒字辈。你就叫恒苦吧,众生皆苦,人生恒苦,但贫僧希望你能苦尽甘来。” “我叫恒苦。”恒苦眼睛多了亮光,从此以后他拥有了自己的名字。 等到春暖时,恒苦又开始重操旧业,过上了小偷小摸的生活。他第一次出去摸回来两个馒头,他本来将其中一个递给恒裟,没想到却被恒裟训斥了一番,然后三天没跟他说过话。 “他们那些人穿金带银,我们却吃不到一顿饱饭。你说佛普渡众生,但为何不度我们?” 恒裟听到了恒苦的疑问,终于搭理了恒苦:“我便是为度你而来,偷盗不好,你以后就会明白了。” 明白什么……我就是靠这手艺活到这么大的。 恒苦心里吐槽,但是到底没敢说出口。 为了偷盗一事,恒苦着实苦恼了一阵,他到底舍不得这世上唯一对他好的人,戒了一段时日。但他小偷小摸地惯了,冬日里没什么人和恒裟啃树皮都行,但有人的时候总管不住自己的手。 为了不让恒裟生气,恒苦每次都借口自己乞讨得来的食物和银钱,完全忽略了这样一个民不裹腹的时代。就算有善良的人,也不会每天都有人去可怜一个小乞丐。 恒裟看在眼里,最终只化成一声叹息,只是在给恒苦讲佛法时总是有意无意地给他讲一些相关的故事。可惜这些故事恒苦并没有听懂,他还是会以乞讨为借口,去做偷盗的事情。 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恒苦摸了这么多人最终还是踢到了铁板。他偷到了一个官家身上,对方咬死要抓到他。 为了救恒苦,恒裟穿走了恒苦的衣服,将袈裟留给了他,然后一把火烧了两人落脚的破庙。 恒苦后来再也没有找到过恒裟,却意外被恒裟的师父捡了回去。 乱世之中人如草芥,他知道,却从未放弃过寻找。那是他最诚挚的一世,但也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拜山拜佛,都只为找到一个人,直到生命的尽头。 …… 恒苦的第二世,直接出生在蓬莱。 天宝十四年,天地之间灵气最繁盛的时候。佛法自然也是最盛的时代。 恒苦生来是带着佛光的,踏着七星莲花而来,他是天生的佛子。佛子诞生是整个仙岛最大的喜事,那一日整个仙岛都在为他庆祝。 小恒苦从小被大觉音寺的住持抱养,沐浴在诵经声和佛光中长大。住持也不敢认他为徒,只以师父相称,而非师尊。 但和旁人印象和期盼中的端庄守礼的佛子不同,仿佛诸天神佛搞错了人,小恒苦他……“不负众望”地长歪了。 从小摸鱼摘花,最先被祸害的就是大觉音寺后面的那一片莲花池,万年不变的莲花池差点被小孩捋秃了。 后来还是日常照顾莲花的师傅实在看不下去,把那一片划成了小佛子的禁入区。 等再大一点有修为傍身之后,寺后面的高墙就再也拦不住小恒苦,他早就想去看一看外面的天地了。 小小的孩子,不知为何却生出了对自由和更广阔的世界的向往,好像外面有他要找的人或事儿。 前两次翻墙的结果是他还没有跑到山下,就被师父抓了回去。因为他是佛子的缘故,全寺上下都对他毕恭毕敬,闯了祸也不会受到责骂,只会有一堆大和尚围坐在他周围,不停地诵经,仿佛这样就能洗掉他身上的顽劣性格。 从几个时辰,到几天几夜,最后以恒苦坐在蒲团上睡着告终。 这一次恒苦吸取了前面的教训,特意挑选师父和寺中几位大师外出讲佛的日子,偷偷翻墙出去,这一次果然没有受到任何阻碍。 恒苦跑到山底下的时候,乐极生悲被小石头搬了一跤。本以为会脸着地,却被一个青年拎着后衣领幸免遇难。 “小孩,小心点。” 恒苦抬头便看到了一个面容和善的青衣人,这人倒是长了一副慈悲的模样,比自己看着更像佛子,但却蓄了满头青丝。 “你是来出家的?”恒苦站直之后下意识问道。 青衣人愣了一下,似笑非笑道:“倒也确实有此想法,目前还不太确定。” 恒苦踢了一下石子,闷闷不乐地说道:“出家有什么好玩的。” 青衣人看着眼前的小和尚,鬼使神差地说道:“你想下山玩吗?” 恒苦还没有下过山,闻言也没有多遮掩,眼神明亮地看着对方。 青衣人莞尔一笑,领着小孩掉头走下山:“我带你去玩,晚上再送你回来。” 恒苦只听到玩这个字,便自动忽略了送他回去的后半句。 蓬莱岛本身不大,和中原的城镇差不多,只不过装扮上略有不同,集市上又多了许多珍珠之类的水产和供佛用品。 到了这里恒苦才发觉青衣人的扮相和街上都不大相同,包裹的要严实的多。 像是看出了他的疑问,青衣人低头一笑:“我来自中原,是来求佛的。” 这一日青衣人带着小恒苦走了许多地方,见了很多好吃的、好玩的,也讲了许多与中原有关的故事。 到了黄昏时,青衣人不顾恒苦的哀求将他重新送回寺中,他站在门口犹豫了一下,终究没有踏进寺门:“我叫陆怀杉,我们有缘再见。” 小恒苦舍不得进去,扒在门口不肯离开:“你不想求佛法了吗?我可以帮你求我师父。” 陆怀衫摇了摇头:“还没到时候。” 他说完就没有任何留念地转身离开了。 恒苦刚一回到寺中就惊动了寺里面的僧人,这是他有史以来第一次被师父罚抄经文,抄了三天才从禁闭中出来。 但这并不能减轻恒苦对外面的向往,反而变得更加深刻。 于是他又挑了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从墙翻了出去,然而并没落地就被人接个正着。恒苦抬起头愣愣地看向眼前的陆怀衫。 “小孩,你这是第二次往我怀里面撞了吧?”陆怀衫无奈地一笑,将人放下:“又是偷跑出来的?” 恒苦赶忙比了一个禁音手势,拉着陆怀衫便往山下跑,却没看见对方转头看着隐秘在黑夜中的寺庙,神色复杂。 仿佛约定般,恒苦每隔几日,便会翻墙跑出来一次,每次都能准确的找到陆怀衫。 主持一开始还管着他,后来便也随恒苦去了。个人自有个人的缘法,更何况他是佛子,总要修自己的功德。 有了主持的放任,恒苦更加随行,白日念经修行,夜里就拉着陆怀衫四处游荡,他听了许多有关外面的世界。 又有了想要出仙岛看看的冲动。 第144章 恒苦2 偷偷跑出大觉音寺是主持默认的事情,但是跑出岛显然不现实。 有时候恒苦会拉着陆怀衫到海边,试着越过大海看到彼岸的模样,当然除了一望无际的蔚蓝,他什么都看不到。 只能通过陆怀衫的话,畅想着大陆的模样。那是一个比蓬莱仙岛要大许多许多倍的地方…… 眼看时光流逝,转眼之间便过了一年。恒苦身高往上窜了不少,已经快到陆怀衫肩膀的位置了,却发现陆怀衫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少了,但是问他什么他也不说。 这一年中,陆怀衫从未踏进过大觉音寺里面,哪怕只是上柱香。却经常会出现在寺庙附近,每次询问都会回答缘还未到。 出家也要挑选一个良辰吉日不成?恒苦不懂,但他年纪不大却很懂得尊重朋友,所以也从来没有往下追问过。 “怀衫,明日是花沐节,我早一点跑出来,我们去西市逛逛。”恒苦坐在一艘破木船上,他头上包着白色的头巾,看不见原本的光头,倒是看出了俊俏的模样。 这船只是岸边的摆设,并不能真的驶出大海,他却很喜欢这个地方,没事就会过来坐一坐。 陆怀衫闻言神色当中露出了一丝迟疑:“明日恐怕不大行,我另有事要做……” 恒苦鼓了一下嘴显然不太开心:“可是我们约好了,还约了张锋他们一起去百花宴……” 陆怀衫不等恒苦说完,便按了一下他的脑袋:“乖,我明天要去办点事儿,等回来了给你带好吃的。” 恒苦没有回答,出家人不打诳语,但他觉得陆怀衫骗了自己。 这天晚上分别的时候,陆怀衫揉了揉恒苦的脑袋,他眼中似乎有千言万语,却一字都没说出口。 花沐节当日,蓬莱仙岛到处都是绚丽的焰火,年轻的姑娘穿着露脐装,穿梭在人群当中,捧着花篮洒在身边人的头上,一副热闹的人间烟火样。 恒苦也被洒了一头的花,但是他并不高兴。他原本最喜欢的热闹,在今日也失去了兴趣,只觉得吵闹不堪。 无聊……恒苦撇了撇嘴,也不知道这会儿陆怀衫在做什么?他这么想的时候转头看了眼不远处立于高峰上的大觉音寺,却猛地看到不停上窜的大火。 恒苦只愣了一下,逆着人群飞速往回跑。很快有更多人的人也注意到大觉音寺的大火,惊呼声和脚步声交杂在一起。 恒苦只希望自己能再快一点,甚至有些后悔平日里为什么没有更好的钻研佛法。 他跑的嗓子都冒烟了,才勉强看到山门,也看到了立在山门前的人,那一袭青衫陪伴了自己整整一年。 恒苦愣了一下,上前想要去拉陆怀衫:“你不是说要去做事?为什么会在这儿,这么大的火,你站这危险……” 他的话并没有说完,手上却拉了一个空,恒苦愣了一下,不可置信地看向自己的手。 陆怀衫却笑了:“众生皆苦,小和尚你的名字倒是取得很恰当。” 对了……他的名字是谁给取的呢?住持吗?好像他生来便是这个名字。 “恒苦!” 恒苦挠了挠头,刚想到住持时,便骤然听到了住持的声音。 “师父?”恒苦下意识应了一声,跑向住持:“我看到大火,所以就回来……” 然而当恒苦和陆怀衫擦肩而过时,却被对方按住的肩膀,一柄带着青芒的剑就架在了他的脖子上:“这火是我放的。” 恒苦瞪大了眼睛,一脸的茫然失措,他没有害怕只是茫然:“陆……” 住持长叹一声:“阿弥陀佛,施主所为到底是为何。” 陆怀衫敛眉苦笑了一声:“我早已经拜访过大师,也明确表达过,我是为求连泷芯而来。” 不远处山门前,许多人都在救火,他们三人这里却安静地像是另一个世界。那时候恒苦还不知道,自己只是入了他人的领域当中。 住持捏着佛珠,神色悲悯:“连泷芯是我教至宝,岂能交予外人?” 陆怀衫苦笑着说道:“我不懂,宝物比人命还要重要吗?” 住持闻言摇了摇头:“你求宝是为杀生,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我自知罪孽深重,但苍生有祸,我杀生,只为救人。”陆怀衫还在笑着,却推了一把恒苦,将他直接推向住持的怀中:“至于成佛?我从未想过,也不该是我。” …… 那一夜之后,恒苦就没有再见到过陆怀衫,大觉音寺丢了至宝连泷芯,听说那是一剑佛家圣器,但用不好也可以变成杀人的利器。 恒苦在寺中修行到十八岁,这些年他没有再摸过鱼,也没有再翻过墙。只是在十八岁满的这一年,拜别了住持,离开了大觉音寺。 佛子到人间是来历练的,不能一直呆在寺中。住持捻着佛珠,长叹了一口气。 那几日刚好有外界的商船到蓬莱,带来许多外面的新鲜事物。不过对于如今的恒苦来说,他在意地并不是那些新鲜事物,而是停泊在海岸边的大船。 有了这个大家伙,自己就能离开蓬莱仙岛的。外面是他曾经最渴望看到的世界,如今却只剩下怆然。 南海难以跨越,不说水下的怪兽,就说随处可见的秘境空间碎片都能轻易的要人命。这也是大陆和蓬莱之间的商船,几年也不会出现一艘的主要缘故。 也正因如此,他无论如何都不能放弃这次的机会。 船上的生活比他想象中还要漫长而无趣,坐商船来往的大多是亡命之徒,他们无聊的时候就聚在一起喝酒打牌,玩闹的性子起了还会拉着船上的和尚,让他跟自己一起喝酒。 酒恒苦自然是不会喝的,但是打牌这些人却从未赢过他,短短几日酒收服了这群一开始还想让他出糗的大老粗。 佛子东渡,或许有神佛保佑,虽然也有不顺,但最终还是花费了两个月的时间平安抵达了中原。 这时的中原也出于战乱年代,能够统一天下的公子沅尚未出生,太桁也尚未成为后世的第一仙门。 这个世界的秩序未定,自然一片混乱。 恒苦虽生为佛子,但对众生苦相却很难共情。他来中原只是为了找一个人,问一些事。 他不信相处了那么久陆怀衫不知道他佛子的身份,挟持佛子去大觉音寺交换,无论他想要的是什么,住持都会答应。 可他从未这么做过。或许最初在山下相遇时,他牵着小恒苦的手,并非没有过这种念想,但一念之间转瞬即灭。 恒苦原本以为在人海茫茫当中想要找到一个人并不容易,但陆怀衫却远比他想象中要出名。 但这名声却毁誉参半,爱他的人说他是英雄,恨他的人说他是恶魔。他以一直之力救下一座城,也屠杀了千万人。 他自己也没有回来。 什么是对?什么是错?当初为什么不用我做饵,恒苦心里有太多的问题都没有答案了。 但这不妨碍恒苦知道,那个人的目的是想要救人。陆怀衫曾经亲口这么说过。 第二世,恒苦没有回过蓬莱,他在中原辗转,救过很多人,攒了一身功德,也没有找到想找的人。 后来接连几世恒苦都没有投身成人,他当过飞鸟和游鱼、变身过林子里凶猛的野兽,体悟过朝生暮死,也见过了高山。 但无论是哪一世,他身边都会出现一个陪伴的身影,这个陪伴却从未长久过。 直到第九世的时候,恒苦成了怀引河的引渡人,怀引河是一个飞鸟不渡的地方,人入水既沉,自然也没有办法造船通路,却是锦洲和漠渡口之间唯一的连接。 想要去锦州只能靠渡河,因此出现了专门带人过河的引渡人,只有他们的船能渡的过去。 恒苦每个月的七日都会遇到一个奇怪的青衣人,无论晴天还是下雨这个人都举着一把油纸伞。坐在船中也不会将伞放下来。 第十次的时候恒苦忍不住和对方搭话:“你每个月都要走一个来回,不会觉得很麻烦吗?” 青衣人摇了摇头回答道:“我是为了见一个人,所以不在乎麻烦。” 这是恒苦和青衣人第一次交流,对方的声音意外的好听,恒苦忍不住还搭话,他思来想去:“你的伞是特质的?怪好看的。” 他说着忍不住抬头看了看天空,这会儿太阳不大,自然也没有下雨雪。“你是为了遮阳吗?” “这是我自己做的。”青衣人举伞的手很稳,笑得也很好看:“也算是吧。” 两人说完之后,船刚好泊岸。恒苦有些遗憾地叹了一声:“客官,到了。” 青衣人照例掏出一锭碎银放在船中,随即举着伞走下船。 “客官!”恒苦眼看着青衣人将要走远,忍不住唤了一声,见他回头也有些不好意思:“我三日后还在这等你。” 青衣人闻言一笑,颔首应道:“好。” 恒苦眼看着青衣人走远,将船划开时忍不住哼起了歌。他第一次见到这个人的时候就忍不住觉得亲切,想搭话已经很久了。 第145章 恒苦3 自那日之后,恒苦和青衣人的交流便多了起来,他知道对方名叫陆怀衫,家住在漠渡口,去锦州只是为了见人。 那一定是他喜欢的人吧。恒苦这么想着的时候,心中不知为何觉得有些酸涩。 又是七日这天,恒苦将船泊在岸边等着陆怀衫。这日天气不好,苍穹看着低沉沉地,看起来风雨欲来。 陆怀衫举着伞按时出现在岸边。 恒苦有些犹豫,按道理这样的天不宜出水,但他又舍不得每个月难得相处的机会。他没有开口,陆怀衫便走了下来坐在日常的位置。 陆怀衫似乎也满怀心事,面上带有愁容,握着油纸伞的手因过于用力而爆出青筋。他看着恒苦犹豫再三说道:“今日行舟,小心一些。” “好。”恒苦心中微微一叹,将船划出了水面。 他想着今日大不了少说两句话,尽量快一点到对岸。可惜当船刚走了一半,暴风雨便猛烈的砸了下来。 怒涛翻涌下,那一夜孤舟显得渺小又可怜,而陆怀衫举着伞从头到尾都很沉静。 对比之下恒苦显得慌乱了许多,作为引渡人他不该任性在明知有雨的情况下还渡客过河。若是真出了事故,他自己倒是无所谓,平白葬送了他人的性命。 眼看着暴风雨越来越急,恒苦脸上肉眼可见的显出一串汗珠:“别怕。”陆怀衫说着站起身,看了看沉如墨色的怀引河。 陆怀衫身材只算得上高挑而已,但他站着的时候如同一座高山,恒苦的心奇迹般的安定了下来,操控着船的手也更稳了。细看的话他手上还带着一道道功德金光,只是这一世没有修炼的他并无感知。 陆怀衫转头看了一眼定下心来的恒苦,眉头却反而紧蹙起来,他望着阴云密布的天空长叹了一声,他知道今日这船怕是没有办法泊岸了。 他算的今日是恒苦此生的一道劫,却没算到这劫竟还是因己而起。 果然小舟最终只坚持了一刻钟,最终还是被巨浪拍到了水下。 怀引河入水则沉,哪怕是常年走船的人也不例外。恒苦在落水的一瞬间,心中杂念重生,但第一反应却是想要将陆怀衫推上小舟。 小舟是特质的,即便翻了也不会彻底沉入河中。可是这水太沉了,无论他怎么游都触碰不到另一个人。 然而就在此时,他却看见陆怀衫似一尾游鱼般向自己游了过来,伸手抓向自己的手臂,然而那手却从自己手臂当中穿了过去。 恒苦和陆怀衫俱是一愣,随即陆怀衫手指上出现了点点金光,那金光整个燃烧了起来,将人挑染的瑰丽而明艳。这一次他准确的抓住了恒苦,拉着他游上了岸。 恒苦是在三日后清醒过来的,他醒来的那一刻,怀引河两岸奔走相告。这还是有史以来,第一个坠入河中还能生还的人。 许多人围在恒苦的床头,七嘴八舌的询问他是如何活下来的,却见恒苦呆呆地没有反应,误以为人虽然回来了,但魂儿却没了。 不大一会儿,便纷纷摇头离开。 但恒苦的轮台却从未这般清明过,他这一世从未修行过的,脑海当中却突然浮现了万千经文。也突然懂了在怀引河下看到的是什么。 那是一个人的魂力,他燃烧了自己的魂力,将自己送上了岸。 能用肉眼看到魂力,无非是对方并非活人。陆怀衫这一世压根没有投胎成人,他一直在这里等着自己、陪着自己。所以难怪无论晴天雨天都要举着伞,那一把伞可以凝固他的神魂。 所以恒苦这么多年来,会一直当一个引渡人,哪怕有其他机会也从未离开过。 他做引渡人是为了等一个人,那鬼魂频繁渡河也只是为了见……一个引渡人。 恒苦身上功德佛光初现,但他这一世并没有离开过怀引河。而是一直做一个引渡人,接引来往的人。 每个月七日时,恒苦都不会接客,但会风雨无阻的行舟河上诵经,为河下每一个冤死的人超度,也为了寻找一个未归之魂。 …… 第十世,也是这一世。 恒苦出生便有九世功德金光加持,投生在了一个姓江的富贵人家。 七岁时,有一个年轻的和尚登门,直言恒苦与佛有缘,希望恒苦能跟自己入寺修行,被恒苦的父亲用扫把打了出去。 但这个和尚却很坚持,每天都准时准点到江家大门报道,虽然每次都没靠近大门就会被哄走。 小恒苦倒是很喜欢这个和尚,可惜除了最初那日见了一面后,因为父亲不许,便再没有见到过他。 “小孩。” 小恒苦独自在院子里荡秋千时,突然听到和尚的声音。他愣了一下,转头看了过去。就见那和尚趴在墙头,笑眯眯地看着自己。 明明是很好看的一个人,却偏偏笑得像个坏蛋。 小恒苦想到父亲的叮嘱,犹豫片刻从秋千上跳下来,便往院子里跑。 “等一下!”那和尚抬手想要唤住小恒苦,却整个人从墙上跌了下来,看起来实在有些狼狈。 小恒苦看的好玩,倒也不急着跑了。 和尚盼着腿坐在地上,看着笑得见牙不见眼的小孩忍不住叹了口气:“贫僧恒裟,小朋友想不想和贫僧一起修行?” 小恒苦快速摇了摇头:“人间喜乐很多,出家有什么好玩的?” 恒裟愣了一下,似笑非笑地看着眼前的小孩:“你倒是挺会说话,但你又没有试过,怎么知道修行不好玩?” 小恒苦愣了一下,觉得这个和尚说的也有一些道理,当然主要还是因为他长得好看,声音也很好听,就算没什么道理的,自己也能听进去。 恒裟笑着从地上站了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尘,从袖子里取出一本破旧的小册子,上面的书页都烂了:“这是修行秘法,你好好修炼,等到时候我来接你。” 小恒苦有些嫌弃地将册子接在手中,看见恒裟从原路爬了回去,然后噗通一声掉到了另一边。 这一次的声音显然惊动了守卫,小恒苦下意识将册子藏了起来,悄咪咪地看着那和尚被鸡飞狗跳地追出了江府。 一看就不像是什么正经的和尚。 自从那日之后,恒裟就没再闯过府。恒苦一开始还每日准时准点的去花园里荡秋千,可惜花园一直都很安静,连只野猫都没有。 直到一个月之后,恒苦才第一次翻开了恒裟留下的册子,那上面全是用梵文书写的经文。他原本以为自己会看不懂的,但那些梵文的念法却自动自觉的滚到了恒苦的舌尖上。 这一本经文,他没用多久便从头到尾背诵了下来。恒苦心中还有一点隐秘的期待,这一本经文背完之后,那个不太正经的大和尚就会带着新的一本经文出现。 然而并没有…… 小孩忘性大,时间久了恒苦也不太惦记那位只见过两次的大和尚。倒是经文一直都没忘,每天睡觉前都会不自觉地念叨一回,和中邪了一样。 既然是佛子的最后一生,自然不可能一帆风顺。恒苦十岁那年,镇子上遭遇土匪烧杀,大部分的人都死了。 危机时恒苦突然念出了经文,佛光护住了他。 恒裟是在一个时辰后赶到的江家,他没有急着带恒苦离开,而是先盘膝坐在地上诵经超度亡灵。 直到晨曦时,才走到蹲在墙角围观了一夜的恒苦面前伸出了手,面容慈悲:“你尘缘已断,可以跟我走了。” 恒苦却伸手将人直接推开,直接跑了出去。 他已经不小了,能看懂家中出了什么事,也知道有些人再也回不来了。 …… 恒裟没有说什么,只是跟在恒苦身后,看着小孩走过出了江府,走过了整条街道。 他只是度化了那些冤死的灵魂,但街道上依旧满目狼藉。 恒苦是江家的大少爷,镇上的人都认识他,每次他出来的时候这些人还会偷偷塞好吃的给他。 比如如今躺在街角的江婶,她做的炸糕很好吃,每次都会塞给他两块。 恒苦的眼睛骤然红了,如果人生恒苦,那人为什么还要活着? 他有些后悔,最后念出了那一段经文,没有佛光护体,他应该和这些人一样,冰冰冷冷地躺在这里。恒苦一瞬间想了许多事情,但又仿佛什么都没想。他从旁边的绸缎店中找到一些零碎的布匹,盖在每个人的脸上。 就这样一路走到了城门口,城门上挂着的旗子上面染上了血,看不清上面的字迹。 恒苦下意识用袖子擦,但越擦越模糊,还蹭了一袖子的血。从出事到现在,恒苦从来没用哭过,但这一刻却忍不住泪如雨下。 “你是不是早看到了这个结果,你为什么不早一点来?!” 恒苦发泄一样喊着,换来的是那个和尚按在他头顶上,那是一双很温暖的手。 “对不起……” 佛子的命运和劫难都是注定的,没有人能改变这个结果。尤其是他,更不能够。 恒裟陪着恒苦在城下呆了两日,他也哭了整整两日,直到昏厥过去才被恒裟抱着离开这里。 从此江城少了一个大少爷,云台寺中多了一个恒苦僧人。 第146章 恒苦4 恒苦来到云台寺才得知,恒裟这个一看就不太靠谱的大和尚,竟然还是寺中的住持。只是常年游历在外,寺中大小事务都由他师弟代管,他自己就是个甩手掌柜罢了。 因为恒苦的出现,恒裟难得安安静静的在寺中呆了两三年,哪儿也不去专心带小徒弟。恒苦的天赋是与生俱来的,十五岁时就已经遍读了所有经文,他看过的经文全部都能熟背下来。 云台寺将恒苦当成了未来的希望,倾心培养。但只有恒苦知道自己并不具备怜悯之心,对神佛也无半点敬畏,呆在寺中只是因为他无处可去。 至于看一遍的经文就能倒背如流,不过是因为这些经文似乎原本就在他的脑海当中,并不需要刻意去记。 眼看恒苦已经逐渐可以独当一面,恒裟便心安理得地放下了这个大包袱,趁着月黑风高,又到处云游去了。第二年恒裟反回寺中,又带回来一个因家中发洪水无处可去的小弟子。 恒苦对这个“甚是可怜”的小师弟原本没有任何感觉,奈何这小孩无时无刻不粘着恒裟,让他莫名地多了几分危机感,仿佛属于自己的东西要被别人抢走了。 于是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自三岁以后就再未曾与人同床的恒苦抱着被子来到恒裟的屋外。 在恒裟开口询问前,恒苦便率先说道:“我梦到了江家。” 他这么一说,恒裟心就软了,直接将已经和自己差不多高了的人放了进来。 小师弟第二天一大早习惯性来找师父,却见日常冷着脸的大师兄从屋里走了出来,眼身锋利如刀。 小师弟哭着跑走了。 自那之后,恒裟去到哪儿恒苦便跟到哪儿,他不想再看到师父身边再多一个粘人的小师弟。 历练本就是修行的一环,更何况恒裟本就有带他出去历劫的打算。对此自然没有任何的异议,带着小拖油瓶上山下河,也挺愉快的。 日子久了,恒苦才慢慢发现恒裟一直在用功德在度化众生。 每次恒苦问起来,恒裟都笑着抬手按一下恒苦光头:“散一点功德,保佑他们去更好的地方,值得。” 对于这种回答,恒苦一向不屑一顾,明明经文就可以超度,非要散功德是什么毛病? 也因此在遇到大灾大难时,恒苦便先了恒裟一步将此地死者超度。等恒裟转过头时,那些代表着亡灵的金色光点已经陆续着飞向了远方。 恒裟忍不住摇头感慨:“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前浪死在沙滩上。” “师父,这两句并不能接上。”恒苦做完度化工作后,起身走向后面拿着蒲扇坐在树荫底下的人,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这个人也能找到休息的空袭。 恒裟眯着眼睛看向恒苦,可能是刚度化了一批人的缘故,他现在身上缠绕了重重功德金光:“徒弟……你知不知道你自己有点眩眼?” “……师父,出家人忌酒。” 恒裟一脸的苦恼:“为师没有喝酒,莫要冤枉为师!” 颇有种孩子长大了,怎么就不听话了呢……的苦恼。 …… 佛子入世的最后一劫,是情劫。 可惜恒裟观测了恒苦许久,这个人在江家被毁之后就仿佛断情绝爱了一样,天地万物人或浮游对他没有任何区别。 这般心性倒真是成佛的好材料,但是按他来看缺的哪只是情劫,分明还有怜悯之心。 所以他带着这个徒弟风里雨里地跑了不知多少个有大灾大难的地方,就是未来唤起他的怜悯之心。 现在看起来还是颇具成效的,如今恒苦会主动超度那些亡魂。却没想过他这个冷心冷性的徒弟,不过是不想看他继续散自己的功德而已。 但剩下的情劫该怎么渡?自幼出家的恒裟被情一字彻底困住,他自己尚且未曾经历过情劫,该怎么帮徒弟渡劫? 恒裟心里发愁,干脆偷偷跑出去买了一堆话本。不是说书中自有黄金屋吗?那书里面应该也有写怎么渡情劫。 然后他看到了,这书里面被提及最多的地方—— 青楼楚馆。 无论是才子佳人的,还是修仙剑客,每本书中都会或多或少的出现这个地方,然后发展出一段情缘。 恒裟看完了基本话本之后,忍不住先念到了一句“阿弥陀佛”。心里不知该松口气,还是更沉重了。 纠结之下,他决定自己先去青楼走一趟,再决定要不要带徒弟去那种地方。 恒裟也是一个行动派,当天晚上趁着徒弟修炼,便独自溜了出去,完全没有发现自己走后小徒弟骤然睁开的眼睛。 …… “大和尚也是来喝花酒吗?” 恒裟才刚走到秦风馆门前,就被衣着单薄的小姑娘直接缠住了。他从脸直接红到了脖子根,口里面念着佛号,却没什么抵抗地被姑娘拉了进去。 这青楼里面进来一个大和尚,不用老鸨招呼,那些姑娘们便自动自觉地围了上来,半是强迫地将人哄到了楼上的厢房中。 一时间倒酒的,调戏的,往他怀里凑的,恒裟周围遍是香粉气。 “这和尚长得可真俊。” “大和尚来喝口酒呀。” 那姑娘见恒裟不回答,竟用香唇含了一口酒,扒住恒裟就要往他嘴里送。 “姑娘自重!”恒裟慌忙躲避,直接带翻了桌子,又换来了一连串的笑声。 等恒苦推开门时,看到的是他傻呼呼的师父脸颊上、甚至衣服上都被姑娘亲出一连串的唇印。 “哟,这又来了一个俊俏的小和尚呀。”还在往恒裟脸上凑的花姑娘只愣了一下,便巧笑着往恒苦身上凑,还被凑近便被一道金光猛地推开。 “滚。” 恒苦的声音冷极了,不止是屋内的姑娘害怕,连恒裟都吓了一跳,最终无奈地安抚那些受惊的姑娘:“你们先出去吧。” 姑娘们看了看两人,小心翼翼地从屋内溜了出去。 恒苦并未阻拦那些姑娘,只是踱步走到恒裟面前跪坐下来:“师父没有什么想跟我说的吗?”他说话面容沉静,嘴角甚至还带着一抹笑,看起来竟然还有一些妖娆。 妖娆?恒裟愣了一下,倒吸了一口冷气,觉得自己肯定是被刚那群花姑娘撩花了眼,才会有这么可怕的想法。 恒裟咳了一声顾左右而言他:“为师这一次是为了秦家……” “秦家家主是遇魇鬼,但一向洁身自好从未出入过这种地方。”恒苦语气平静,却怼的恒裟无话可说。 “徒弟……”恒裟长叹口气:“给为师个面子。” “好。”恒苦一口应了下来,随后执起桌上的酒壶,仰头将酒倒入口中。酒是楼里面姑娘自酿的,入口醇香,恒苦却从其中品尝到了苦涩。 和血海深仇的痛不同,这种苦涩是哦那个心尖开始一点点麻木,转瞬之间连意识都变得浑浊了起来。 恒裟阻止不及,愣愣地看着自家乖徒弟瞬间变成了油闷大虾,然后咚一声地,以头嗑上了桌面。 恒裟愣了半晌,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家小徒弟一杯倒,顿时笑的不能自己。可是笑完了之后也有些愁,他摸了摸自己的光头,后知后觉地想着自己这是在做什么?接下来又该怎么做? 难不成真把徒弟留在这里,让那些姑娘们祸害? 恒裟想了一下宝贝徒弟清醒后的反应,忍不住打了个冷颤,到底将人抗回了客栈。 只是一杯酒而已,恒裟原本觉得就算醉,应该也不会醉的太久。恒裟原本是这么想的,然而直到回到客栈,恒苦也没有清醒。 恒裟有些发愁地将徒弟扔到床上,还没来得及脱身,就被人一把抱住。 后面贴上来的身子过于滚烫,恒裟吓了一跳,就着月光看了过去,见徒弟扔是一副熟虾的模样。 从温度上来看,也是真的熟了。“师父?我好热……” 修佛以来有佛光护体寒暑不侵,自然也不会有病邪入体。恒裟自然也没遇到过这样的场面,一时间有些手忙脚乱。 难道这酒中有毒 恒裟神色一肃,反手抓住恒苦的手腕,一探却发现恒苦体内并没有任何毒素,但血脉却极为活跃,说通俗一点就是——热血沸腾。 这是怎么回事? 恒裟呆愣之际,恒苦却将人直接扑到了床榻上。 恒苦不通□□,他只是觉得很难受,体内有一股火儿却不知该如何消减,只有抱着身下的人才会让他觉得舒服一点。 恒裟愣愣地看着身上变身小狗一样的徒弟,后知后觉地想起话本里面多次提及的,青楼妓馆当中的酒菜不能随意碰,里面多少都添些了一些促进春风一度的玩意。 作孽啊…… 这个孽还是他自己作出来的,恒裟用手臂挡住了眼睛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 这一夜对恒裟来说过的分外漫长,直到破晓时,恒苦才彻底沉睡过去,恒裟也才松了口气,只觉得这一夜自己老了十岁。 但是情劫这个,他算不算误打误撞的帮徒弟渡过去了? 恒裟摸了摸光头,非常心大地想着。 然而佛子的最后一劫,哪儿有这么容易渡过? 第147章 恒苦5 在情劫之前,恒苦先迎来了自己的生死劫。 在青楼的乌龙事件之后,恒裟和他结束了漫长的游历,返回云台寺中。 眼看距离恒苦遭遇“情劫”已经过去了一段时间,却半点金身都没修出来。恒裟有点愁,回到寺中之后便直奔藏经阁。 一时间寺中尽是住持改了性子的传言,恒裟这个住持在小弟子心目中从来都不是刻苦的形象。 恒裟在藏经阁中,呆了足足一个月,恒苦每日都会按时按点的送膳食到藏经阁当中。但十次有九次,那膳食都会被纹丝不动地拿出来。 佛家不像道家有具体的练气期、筑基期等,一切修炼都是水到渠成,寺中僧侣围观了几日,断定住持一定是闭关修禅,所以才不进饭食。 寺中经文与情劫相关甚少,恒裟一直以为动情便算历情劫,但此时结合话本中的一观,想要渡情劫还得先动心。 动心,就是喜欢一个人,会有情不自禁。 怎样算喜欢一个人?这题实在朝纲了,恒裟愁的头发差点往外冒。 但很快恒裟就遇到了更愁的事情,在他从藏经阁出来之后,恒苦突然拜别寺中众人,独自出门历练。连他这个师父也不需要了。 或许独自历练,可以遇上喜欢的人?恒裟摸了摸下巴,眼看着养了好久的徒弟头也不回的走了忍不住有些心酸。 殊不知,正是因为青楼一行,如同往平静的湖中投入了石子,搅乱了恒苦原本无情无欲的心,他才要辞行独自离开。 恒苦一向我行我素惯了,他给自己一年的时间,若是还放不下,那就还俗罢了。 他自问不是什么好人,虽不知为何会对佛法通透,却不妨碍他可以随时抛下 佛家不算天命,却对天命有所感知。 恒裟在恒苦走的第五天,便感觉到了一阵心悸,一时间坐立难安。他本身也不是什么能老老实实呆在寺中的性子,当即收拾东西上路了。 …… 黑水寨,位于当年江家的北侧。 这原本并非恒苦的目的地,他只是在云游时听闻黑水河的大当家突破了金丹期,邀请各方参加他的金丹大典。 他从来没有忘记过,那是他的血海仇人。佛家慈悲向善,他却从未有慈悲之心,恒苦并不想看仇人放下屠刀,他想要那些人血债血偿。 恒苦看了看远方,云台寺远在千里之外,他什么都看不清楚,然后他转身前往了黑水河。 拿到邀请函并不难,只是作为一个两袖清风的和尚,恒苦直接被安排在了最下首的位置,距离主席位很远。 恒苦也不是很在意,哪怕面容上再沉静,但也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从进门的那一刻起,他就一直在念着清心经。只有这样才能控制住自己心里的血色,不至于一念成魔。 面前的酒菜恒苦一口都没有动过,他耐心地等着这群人欢庆了整整三天三夜。 这酒席上的酒自然也都是灵酒。眼看大殿内的人东倒西歪的躺了一地,恒苦终于缓缓站起身。他已经完全张开了,一身灰色地僧袍更衬得眉目如画,眼角微微上挑带着几分魅色。 大当家也喝醉了,举着酒壶睡眼朦胧地看着恒苦。“我是不是在哪儿见过你?” 恒苦没有动,一双眸子清清冷冷地看着对方。 大当家见状眯起眼睛细瞧恒苦:“我想起来了……你是江家那个,你不是已经死了吗?”他说着还猛地拍了一下桌面:“当初你若是肯从了我,我又何苦屠你全家。” 恒苦合十双手念了一声:“阿弥陀佛。”然后手掐佛印,一掌拍向了大当家…… …… 恒裟赶到时,黑水寨已经血流成河,只余一人站在院中,身影被夕阳挑染的如魔似幻。 恒苦的一身僧袍也尽是血色,他身上层层缠绕着功德金光,竟是金身初显。他回头看向匆匆赶来的恒裟微微一笑,如佛祖拈花一笑般,然后踱步向恒裟走了过来。 如果杀生也能成佛吗?那又何必救世?罪大恶极之人都该杀。 恒苦明明一言未发,恒裟却仿佛能听到他的声音一般,不由地瞪大了眼睛。 他的想法太过于惊世骇俗,恒裟一时间也忘了言语,直到恒苦走到自己面前。恒裟看着一身血腥气的徒弟,眉头紧蹙起来“不对……” 如今恒苦比恒裟还要高出一点,他笑着看着眼前的师父:“徒儿说的,哪里不对?” 世事如此,以德报怨,又何以报德? 恒裟并没有错过恒苦说话时眼尾处的一抹红色,那遍身的功德金光中也掺杂了缕缕黑色,竟是生出了魔根。 恒裟念着佛号长叹一句:“你魔障了。” 由佛入魔,可能只需要一瞬间,但彻底清楚魔杖却并不容易。更何况恒苦身上有九世功德,若是任由其发展的话,这一次恐怕真的会变成死劫。 恒裟向恒苦伸出手:“跟我回去吧。” 恒苦看着眼前白皙的手,上面干干净净地没有一点伤痕。恒苦的瞳孔一缩,却未发一言绕过他便往外走。 还不等他走出多远,就被恒裟抓住了手臂,口气软得像是在哄孩子一般:“乖一点,跟我回去。” 恒苦深深地看了恒裟几眼,心里一点点地松动。他仿佛忘了许多事,却又依稀记得这个人对自己来说非常重要,是他拼了命地压抑自己也舍不得伤害的人。 所以……才更不能随他回去。 恒苦甩开了恒裟,一步一步走向外面,他一开始步步莲花,后面莲花消失逐渐形成道道黑色的印记。 触目惊心。 恒裟望着恒苦的背影眼中尽是慈悲,他不介意一地的污血,盘膝坐了下来,一字一字的念起了佛经。 他用自己的功德度化这满屋的怨鬼,还有一大部分的功德分出围绕着想要远行的人。 恒苦脚下的黑印逐渐消失,他回过头望了一眼身后的人,目光中有一瞬间的呆愣。随即倒了下去。 苦战几日,他并非完全无伤,只是佛性和魔念交杂,才撑到了现在。恒裟度化完怨鬼,看着以面着地的小徒弟,悠悠地叹了口气。 …… 彻底清除一个人滋生出来到魔根并不容易,恒裟废了整整三个月,才将恒苦体内魔根一一清除。 然而就在他松了一口气时,却有大量的魔气从恒苦体内滋生而出,转瞬之间便出现了彻底入魔之兆。 他身为佛子,这生死劫难又岂是那么容易渡过去的? 恒裟措不及防被魔气攻击正着,忍不住呕出一口鲜血。再一点点清除显然时来不及了,他咬着满口血腥,将突然而生地魔气全部渡到自己体内。 原本已经初显金色的佛骨被一点一点地染上了黑色,却又顷刻恢复惨白。 等魔气渡尽,恒裟也已灯枯油尽。他放下恒苦走到桌前,分别跟云台寺和恒苦各留了一封信。 一封是交代云台寺住持之外,请师弟多看顾恒苦,他这个徒弟情劫尚未渡过,未来恐怕还有入魔的风险。 另一封却是让恒苦好好修佛,争取早日成佛。两封信全然未提过自己。 等恒苦醒来早已经找不到人了。 恒裟本以为恒苦不会记得自己魔根生出之后的种种事情,没想到恒苦在清醒那一刻所有记忆却还分毫不差地留在那里。 他记得所有的事情,没有入魔只是因为那个人辛辛苦苦帮他剔除魔根,甚至不惜性命,就是不希望他入魔,他舍不得恒裟的苦心白费。 但是魔根未成,执念已生。他虽不入魔,不消执念,却也不想成佛了。 …… 从中原到蓬莱不过三日而已,短短三日恒苦却看了自己的十生。劫难已渡,金身已成。他们想做不想做的,最终都阴错阳差的达成了。 在宝船停泊在蓬莱的那一刻,万丈金光落下,来接引新佛。 恒苦回首看了一眼人间,人间诸般颜色尽在眼前,却找不到熟悉的人。在那一瞬恒苦心中迟疑,那金光也变得飘渺欲散。 他该走了,成佛之后便可不再受天道的束缚。这十世还不够吗? 恒苦这么想着,随着金辉一步步踏了上去。红尘诸像在他身后一一褪去,他看到了诸天神佛在自己面前。 他想起了自己从何而来,他原本就是佛前供奉的莲花,那是一朵伴生莲。也忽然间明白了,为什么每一世都有一个人陪伴。 那一刻他仿佛又听到了那人的笑声。 他在第一世的时候他便提到过:你是佛子,而是我来度化你的人。 新佛诞生,殿前莲花开遍。其中有一朵原本枯死的莲花,在佛光下逐渐焕发出新生。 第148章 方谦1 方谦从季峥体内出来时已是三年之后了。 当然他自己灵识还没有修炼出实体,而重塑身体的天才地宝也并没有准备妥当。季峥只是用了其中一部分,重新打造了一个瓷娃娃。 别说方谦刚入娃娃体内的时候,还有点习以为常的感觉,操控着小人甚是轻车熟路地爬上爬下。 他被困在季峥识海当中三年,之前又强行闭关百年。虽然有一个人陪他走遍这世间的山海,却仍然有些遗憾。 如今好不容易能跑能动了,就一刻也停不下来。方谦打开储物袋掏出他还高出一截的糖葫芦,几步蹦跶到了窗前,还没等往外溜走就被人从后面拖住,放在了手心当中。 “大师兄,这是又要去哪儿?”季峥看着手心上的小人,无奈的叹了口气。他们如今身处在万和宗门的客居当中。 万和宗门中有凤凰火,方谦如今这具小身体就是靠凤凰火打造而成的,除了身高大小是短板之外,甚至能够引气入体。 只是新做的容器,想要更完美的养魂还需要在凤凰火中静养七七四十九天。 可惜方谦一天都呆不住了,分分钟想往外面跑。但每次还没泡到外面,就会被季峥抓回来。 方谦心虚的摸了摸鼻子,他刚刚怎么没听到季峥回来的动静? 季峥双手捧着方谦,语气尽是无奈:“大师兄这次是想吃什么?我可以替大师兄买回来。” “不好。”方谦鼓着脸说完,狠狠地咬了一口糖葫芦,咬下了……一小块糖皮:“我不会被人发现,也不会被人拐卖走,就是太无聊了,我就是想出去走走。” 方谦越说越丧气,感觉糖葫芦都不甜了。 季峥眼神一暗,声音也有些哑:“师兄再忍忍,还有十多天,到时候你想去哪儿我都陪你。” 方谦啧了一声,看季峥黯然伤神的模样,怎么感觉自己像是欺负人的恶霸。他拿着手里的糖葫芦戳了戳季峥脸颊,思考了片刻随口胡说道:“你不觉得我跑你追也是一种情趣吗?” 说完之后下意识抬头,便看到了季峥眼中似有一团火。恍然意识到自己的话多少带了撩拨的成分,他们好歹也是得天道认可的合法道侣了,时隔这么多年。不光季峥想,他自己又何尝不想,然而他此时这个小身板却什么都做不了。 方谦轻笑一声,决定不再继续逗弄季峥:“我不乱跑,就是起来活动活动。” “好。”季峥也不管是不是真的相信了,直接应了下来,同时随手帮小瓷人调整了一下糖葫芦的位置,方便他更好入口:“再给我一点的时间,就能将天才地宝全部凑齐了,到时候你想去哪儿吃什么都随你。” 方谦还沉浸在刚刚的思绪当中,下意识说道:“就只想着吃和玩吗?” 季峥看着手中精致的小人,嘴角抿成一线,当然不只想吃和玩……他脑海当中的吃和师兄想到恐怕并不一样,但是他怕说得太直白会吓到师兄。 季峥想着将方谦送回阵法当中,方谦恋恋不舍地看了一眼窗外。万和宗门建桃花谷中,这里不仅有十里桃园美景,最重要的是还有远近闻名地桃花酿。 也是方谦央求了季峥几日,都没给他买回来的东西。如今方谦神魂尚且脆弱,桃花酒中却有极烈的灵气,纵然方谦觉得并不会伤到神魂,但季峥不想冒任何风险。 也因此才有了这几日的你追我赶。 方谦倒也不至于真的馋成这样,除了第一天解放忍不住想出去看看之外,剩下的时间便真的只是逗着季峥玩。 他这个师弟兼职道侣什么都好,就是容易苦大仇深,明明走的是某点男神打脸的路线,却活出了某江男主的苦大仇深。 “师兄。”季峥看着坐在阵中的小人露出各种各样的小表情,嘴角微微上扬了起来:“等四十九天一到,我们先回太桁仙门。” 方谦闻言目露怀念之色,生生死死如过了两世,他已经很久没有回太桁了。 在方谦被勾起了思乡情绪时,却听季峥慢悠悠地接着说道:“回去之后,我们就举行道侣大典。” “啊?”方谦看了看自己的小身板直接愣在当场,他是说过归来后补一个道侣大典,但如今这样是不是不太合适? …… 也不知道是不是被季峥的道侣大典四个字刺激到了,方谦在接下来的日子里难得安分守己了一段时间,等着自己的神魂和这具小身体彻底融合。 时间一道之后,这小瓷人的好处便也体现了出来,不光能够还引灵气入体修行润养神魂,原本冷硬的瓷身变得柔软甚至有体温和心跳。 除了大小之外,看起来和人类的躯体并无太大区别。 “但这也不是可以举行道侣大典的理由啊。”临行之前方谦坐在季峥的肩膀上,被带着转了一圈桃花谷。 这谷中还是凡人居多,为了避免麻烦方谦一直扮演着安静的玩偶,全靠传音跟季峥对话。 “和师兄举办大典不需要理由。”季峥心情看起来很不错,一路走下来但凡看到方谦可能喜欢吃的东西,全都买了下来。 “我这不是觉得体型不对等吗?”好歹是洞房花烛夜,顶着个娃娃模样渡过,是不是太委屈了点? 季峥闻言却一笑:“这就不劳师兄操心了,我自有办法。” 什么办法?方谦不明所以,却转眼看到季峥拿起旁边铺子卖的桃花酿:“老板,给我来两坛!” 得寸进尺的方谦一瞬间忘了身材不匹配的事情,小手拽住了季峥头发,底气十足地说道:“十坛!” 最终这十坛酒被折了个半,季峥只买了五坛,随后便带着方谦御剑返回太桁仙门。 当年灵源死气被方谦和季峥度化之后,天地灵气恢复正常,那些声讨皇室和太桁仙门的仙家师出无名便慢慢退走。太桁也不再继续关闭山门,很快恢复了以往的繁荣。 当季峥带着方谦御剑赶到时,可以看到太桁山门脚下人来人往,而门中的几位长老和弟子此时都守在山门前。像是早便得了信息,特意赶来迎接他们的。 如今唐景辞已在异界的消息早已传遍九州,而方谦迟迟没有归来,太桁不能长期无首,苏长老接任了掌门之位。但他这次也守在大门前,含笑望着御剑而归的人。 方谦心中一软,从季峥的怀中蹦了下来,覆手走到山门前:“我回来了。” 太桁众弟子看着缩小了数倍的大师兄,集体沉默了。后面的小弟子,扭过头忍不住红了眼眶。 太桁的雪停了这么多年,他们的大师兄终于回来了。 站在苏长老身边的戚长老看着眼前的小人沉默片刻,半蹲下来按了一下方谦的脑袋,万年不变的冰山表情一瞬间柔和了下来:“回来了就好。” 口吻听起来颇像在哄孩子,方谦愣在当场,呆呆地看着戚长老站起身,重新冷下脸看向季峥:“早就该回来了,在外面磨蹭这么久,不过你们这要怎么结道侣大典?” 季峥对戚长老的变脸并没有在意,只是温和一笑道:“长老放心,我自有办法。” 眼看接到人了,众人也不好一直堵在门口。入太桁之后,苏长老便直接将二人带回了钧天殿中。“七日后是难得的吉日,大典就订在了十日后。” 季峥抱着方谦,态度谦卑:“您是长辈,大典在太桁举行,日期理应由您来订。” 苏长老看着季峥满意地点了点头:“距离大典还有些时日,若有想请尚未通知到的,还来得及通知。” 方谦打了个哈欠,他以魂体住在季峥体内,又养回了睡眠的习惯。“知道了。” 苏长老看了看不过手掌大小的太桁大师兄,无奈让两人回去休息。 在季峥转身后,苏长老突然想起来般交代道:“你如今已是一代帝君,统管仙凡两界,即便……”他说着看了一眼被季峥抱在怀中的方谦,忍不住长叹了一声:“有再多理由,偶尔还是要回去看看。”季峥再不回去接手,离家出走多年的戚若云已经抗议到要再次遁逃了。 季峥闻言神色平淡的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方谦愣了一下,若非苏长老谈起,他都快忘了季峥还兼着人间帝王的身份。 不过方谦很快便没有经历去管自家师弟做了多年甩手掌柜的事了。 藏镜峰上,陆澜等一干师弟早就等在了那里,他们也有多年没见到大师兄了,一个个都对大师兄想念的紧。可等他们真的见到人之后,却一个个都想要以下犯上,把掌心大小的大师兄抱过来撸一撸。 当然有季峥在场,他们即便再胆大包天也只能想想而已,不敢真的上手。 但不妨碍他们围着方谦问东问西,顺便趁着季峥不注意,悄悄深处手指去戳方谦白玉一样的脸。 方谦躲了几次之后,忍不住鼓起了脸颊呵斥道:“都滚回去。” 伴随方谦的话同时而来的,还有季峥身上的威亚,众弟子一哄而散。陆澜走在最后,到院门口时忍不住停了下来,回首问道:“师兄这次回来,还走吗?” 方谦坐在季峥的肩膀上,闻言愣了一下,回头看着陆澜不答反问道:“你呢?” 陆澜愣了一下,望着院中梅花一笑道:“走吧,但走多远都会回来,这里是我们的家。” 方谦想了想,很快给出了自己的答案:“与我亦然。” 即便漂泊万里,有太桁在一日,他们便总会归来。这里是他们的家。 第149章 方谦2 望舒仙君和当今帝王的结契大典,虽然没有大肆宣扬却早已经传遍了九州。实在是这两人太过传奇,也不知道如何以二人之力扭转的整个修真界的死气和灵气,就连人间都四处流传着帝王和帝后的话本。 这俩人的大典,无论仙凡都恨不得亲至。奈何这大典除了特定邀请的人之外,并不许外人观礼。 即便如此,送来的贺礼也堆满了整个藏镜峰。 三月初十,大典当日。方谦坐在桌子上,看着面前精致的喜服,再看一眼拿着精致的小发簪、巴掌大小的梳子围在自己周围的师妹们。有种自己变成了玩偶的既视感。 他到如今还没想明白,凭这小身板要如何结婚。不过想想,他们本就已经是道侣了,所谓的大典不过走个形式没有必要太过较真。 就当时哄小师弟开心罢了,因为双方道侣都是男的,没有谁来结亲一说,只约定了在太桁大门出相见,再携手前往钧天殿。吉时一到方谦便穿着喜服走了出去,身边陪着一群“高大生猛”的师弟师妹。 即便找再多的理由,这都和他想象中的大典不一样。方谦脸冷了下来,直接御剑来到山脚下和季峥约定的地方,然后远远地看到同样一身红衣——和他一般大小的“小人”。 “???” 方谦顶着一头雾水,来到对方面前。眼看着和他一般大小的人,勾唇一笑向他伸出了手:“大师兄,我们走吧,别耽误了吉时。” 像是看出了方谦的疑问,季峥含笑传音解释道:“我的龙身可变大小,所以尝试了一下人身,发现果然也可以。” “……”完全没想到自家道侣这么会玩的方谦沉默了一下,金龙原型巨大,那是不是反向可以证明,季峥某天开心就能变成一个巨人? 方谦想想那个画面,即便是自家道侣,感觉也不太美观。他还没想完,就被季峥捏了捏手心:“大师兄回神了,我们到了。” 方谦愣了一下,看着近在咫尺,但因为自己变小而显得格外雄伟的殿宇,在他们走近时殿门缓缓打开。 无论是方谦和季峥如今都没有长辈在世,按理来说苏长老作为太桁现任掌门,也可代替方谦的长辈受他奉茶。但毕竟季峥身为这世间唯一一条真龙,除了天地之外无论拜谁都不好。 所以钧天殿内空无一人,所有宾客都留在了外面,这倒也免除了他们两个“小不点”面对一群巨人围观大典的尴尬。 季峥拉着方谦一步一步走完了全部的流程,再加上后续宴请宾客等诸多事宜,等回到藏镜峰已经快三更天了。 今日大喜,季峥终于将桃花谷的桃花酿拿出来允许方谦喝上一些。许是新做的身体并未粘过酒,而这酒中灵气也重的缘故,方谦才喝了几杯就已经有些醉了。 回到房中就着烛光捧住季峥的脸,凑过去仔仔细细地看了两眼,醉眼朦胧地说道:“媳妇真好看,可是怎么有两个?” 季峥无奈一笑,刚准备用灵气驱散方谦体内的酒气,却被那人凑近直接吻了一下,季峥一愣眸色逐渐变深。 方谦对此却浑然不觉,稍微退开了一点,岂自笑得开心:“你那么大,我这么点,洞房花烛夜怎么办?” 方谦的话像是吹在了季峥的耳边,季峥的耳垂上很快染上了一抹红色,却在方谦想要退开时将人紧紧地搂进自己怀中:“我们现在一样大。” “什么?”方谦本就醉得迷迷糊糊的,并没有听清季峥的话。 季峥不打算再解释,抱着人直接跃上床。原本就很宽敞的床榻对如今的季峥和方谦来说,仿佛无边无际。 喜服逐渐从身上褪去,大红色的被褥将瓷白的身体衬得更加艳丽。方谦也不觉得冷,更不觉得危险,看着身上的人径自笑着,笑着笑着就将人拉了下来…… 烛灯一晃,悠悠地灭了,床榻上传来缠绵的声音,而夜还很漫长。 …… 新婚燕尔缠绵是很正常的事情,但方谦和季峥从藏镜峰离开时已经是十日之后了,两人还不是一起出现的,而是一前一后从屋中出来,方谦手里还举着剑追着季峥跑了出来。 他手上的那把是被季峥重新修复好的钧弘剑,本命剑随着主人的心意也变成绣花针般大小,但别看这剑小但剑气却半点都不弱。 一剑恨不得劈开半边山峦,季峥在他的剑气之下只躲不攻,看着是被追杀,更像是宠着方谦随他砍着开心。 直到方谦跑累了,将剑往身后一抗,翻了个白眼席地而坐,左手下意识按着自己的腰。 眼看方谦停下来,季峥也巴巴地凑了过来:“大师兄,要不要我帮你揉揉腰?” 方谦闻言瞪向季峥,他还好意思说。素了多年的人就不是个人,连一个娃娃都不放过,整整十天哪怕他都开口求饶了,也没能下来过床。 虽然身体不在,但他元神仍是渡劫期,却生生被搞到晕了过去,简直…… 方谦这么想着也忍不住有些脸红,伸手将季峥直接拉了过来:“你简直是来讨债的。” 两人的距离离得很近,季峥单手按着方谦的腰,眼中忍不住带了笑意:“大师兄又不怕了?” 方谦啧了一声,拽着季峥的衣领,在将人拉到自己面前:“怕什么我又没喝醉,敢再来,打出去。” 两人的距离近的不过一指有余,就在此时藏镜峰外传来一串脚步声,余寄直接闯拉进来。 在萧宸带众仙家围剿太桁之后,纵使仙门师兄弟对他并没有什么变化,但余寄自己一直心有芥蒂。 这些年除了定期会回门派递交任务,闭关进阶之外,大部分时间都在外出除祟。这一次也是进了一处小秘境当中,因此错过了方谦和季峥的结契大典。 从秘境出来之后,余寄闻讯立刻赶回了太桁山门,并且马不停蹄地一路赶到了藏镜峰。 “大师兄,你终于回……来……了。”余寄手把着院门,目瞪口呆地看着院中亲密的两个“小人”,下意识将门关了回去:“对不起打扰了。” “回来。” 余寄瞪大眼睛猛地推开门,一脸不可置信的看着方谦和季峥:“大师兄你、你们怎么……” “变这么小?”方谦站起身,随手弹了一下衣摆上并不存在的灰:“实不相瞒,我修了一种密法,可以让人自由变换大小……”他说着不怀好意地笑了一下:“这样可以增加点情趣,你不觉得很好玩吗?” 余寄闻言脸瞬间爆红,和他脸颊颜色有一拼的还有坐在方谦旁边的季峥。即便知道大师兄只是在开玩笑,也忍不住想到一些不该有的东西。 余寄脸红之后眼睛却一亮,如果能自由变换大小,那日后无论是对战还是进秘境都会方便许多,还可以达到出其不意的效果:“大师兄能不能教我?” “这可不行。”方谦似笑非笑地接着说道:“得等你有道侣之后。” “好吧。”余寄一向以大师兄马首是瞻,自然他说什么是什么,虽然有遗憾却也不会强求。 正经和重遇大师兄的喜悦过后,余寄走上前对着缩小版的季峥端端正正地行跪拜礼:“草民余寄见过陛下,陛下万安。” 当年余家是被季峥亲口保下来的,如今余父仍是朝中重臣,这个情他得认。而身为臣子后代,得见君王也必要跪拜。 季峥神色平淡地抬了下手:“起来吧。” 余寄起身之后,将自己早就准备好的结契贺礼交给了方谦。“大师兄,希望你能幸福,以后平平安安仙途坦荡。” 方谦如今的身板不适合收礼,那贺礼盒子比他人都大,便干脆收进了储物袋中:“谢谢,虽然外出历练也是修行,但到底不如家里好,我们太桁一脉一向顺势而为,过去的事情也不必太放在心上。都是自家师兄弟,不用这么绷着。” 余寄心中一松,也坐在两人旁边:“师兄说的是。” 大师兄不在太桁这些年,他每次都匆匆的回来匆匆的走,直到此时突然有了倦鸟归林的感觉。 余寄坐在台阶上,不自觉地说起了自己这些年游历的见闻,他太久没有见到大师兄,也太久没有放松过,不知不觉便说了几个时辰。 方谦早就等的不耐烦,但见自家师兄还认真听着,到底没舍得强行打断,只是从旁准备了糕点、茶水和瓜子,全当陪师兄听戏了。 午后,苏长老那边给季峥传信,说是帝都那边来信,让他过去一趟。 季峥习惯性想要带着方谦的,但方谦仍气恼他这几天几夜的所为,直接将人推了出去:“我们又不是连体婴儿,更何况小别胜新婚,快去吧。” 季峥叹了口气,有些依依不舍的走了出去。 传信的人自然是戚若云,他一来是给大师兄送来结契贺礼,二来是请常年翘班的皇帝陛下尽早归巢,顺带将近日需要他亲自批复的奏折一并送了过来。 再加上大战刚刚过去三年,仙凡之间的裂痕并未完全恢复。太桁是仙门之首,皇室掌管人间秩序,苏长老就着相关事宜和季峥探讨了许久。 等他从钧天殿出来的时候,已经月上阑干,他抬眼就望见了百无聊赖地站在台阶前的方谦。 季峥一愣,双眸中染上喜色:“大师兄怎么过来了?” “新婚燕尔,自然是来接媳妇回家的。”如今季峥已经恢复了原本的身高,方谦一笑跃到季峥的肩膀上,找个舒服的位置便坐了下来。 季峥眸间也染上了喜色:“好,我们回家。” 此时月朗星疏,倒是个难得好天气。 至于明天,管他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