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侯有疾》 第1章 荒诞 燕赵歌是痛醒的。 额头痛得像是被人用榔头狠狠敲了一下,身上也酸痛得没有气力。她咬着牙,蜷缩着身子,心想,她单骑冲阵,几乎被箭雨射成了刺猬,却还没死,不知是该说一句吉人自有天相,还是祸害遗千年。 若是长公主听了的话,定然会说是前者。燕赵歌自认为自己是个满手鲜血的刽子手,可在对方眼里却不是,不仅不是,还将她视为大晋宗室里最后的脊梁,也不曾想过她早就想去死。或许是想过的,但不肯让她自寻死路。 罢了罢了,横竖都是一死,快给个痛快,早些闭眼断气,也好过于忧愁再见到父亲时如何与他诉说这些年。 她一心等死,连动弹一下都懒得。 模模糊糊的,燕赵歌听见了说话声,正处于豆蔻年华的声音。 听起来像是季夏的。 这算是回光返照? 看来是离死不远了,都产生幻觉了,季夏明明代替她守在长公主身边。她赴死之前,下了死命令,要季夏自此之后奉长公主为主,燕王所属听从长公主号令。 但就算是幻觉,能回到十年前,却也是好的。 十年前啊……十年前的长安,连风都还是和曦的。 “季夏。”燕赵歌叫了一声,就这么两个字,喉咙就烧得厉害。 很快,脚步声匆匆而来,季夏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几分激动几分后怕:“世子,你终于醒了。君侯已经在返回长安的路上了。” 燕赵歌闻声楞了一瞬,她抬眼去看季夏,接着懵了。 这是季夏,又不是季夏。 兴平四年春天,蓟侯府走了水,季夏为了救燕宁越,在大火里被熏坏了嗓子,毁了面容。但眼前的季夏,脸蛋嫩得仿佛能掐出水来。 我在做梦吗 燕赵歌试探着伸出手,捏了捏季夏的脸蛋,软软的,很有弹性,触感和真的一样。 季夏面上露出了几分诧异之色,却也只是将她的手重新塞回被子里。“世子,您再歇一会儿,季夏去煎药。” “我怎么了吗?”燕赵歌还是有点懵。“长公主攻入长安了吗?”她试探着问。 季夏大惊失色,“世子,您染了伤寒,别是烧糊涂了。” 烧糊涂? 从小到大,燕赵歌只染过一次伤寒,那时候她十八岁,还是蓟侯世子,不是颠沛流离无家可归的燕王。 她猛地坐起来,来不及顾及昏沉沉的脑袋,目光越过季夏的肩膀,一眼就瞧见了挂在墙上的一幅字。 字迹苍劲有力,金钩银划锋利如刀。 燕赵多侠士,慷慨引悲歌。 燕赵歌在心里默念了几遍,在胸膛里疯狂鼓动的心才慢慢安稳下来。她心中有一种啼笑皆非的感觉,荒唐大于欣喜。前一刻她还在自寻死路,转眼间就回到了十年前? 她深吸一口气,问道:“父亲还有多久到长安?” 季夏答道:“大约还有两日。” 两日啊。 燕赵歌大脑一片空白,复又睁开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幅字,渐渐红了眼眶。 我终于……又能见到父亲了吗 她用力地闭了闭眼睛,将眼泪逼了回去,复又躺回去,用手臂盖住眼睛,“我再躺一会儿,吃药的时候叫我。” 季夏应声退了出去。她前脚刚出去,弟弟燕宁越就迈着小短腿进来了。 “哥哥哥哥。”季夏连拦都来不及拦,燕宁越已经从她腋下飞快地钻进了屋子,在燕赵歌床边一屁股坐下。“燕宁盛那个混蛋趁着父亲不在,哥哥又在生病,又跑出去了花天酒地了!” 燕赵歌一脸哭笑不得,只得坐起身子,对着季夏摇了摇头,季夏便去熬药了。她伸手揉了揉燕宁越还扎着总角的头。“不许无礼,他是你二哥。” “才不是呢!我内心就只有哥哥一个人!”燕宁越瞪着眼睛。他年龄小,因为还未开始习武,脸蛋也圆圆的,平日里最喜欢学他们父亲生气时瞪起眼睛的模样,却学得不像。 燕赵歌忍俊不禁地笑了起来,心中的郁结之气消散了不少。 “哥哥!”看到燕赵歌还是笑着的模样,燕宁越伸手佯装要去打她,拳头落下却又变得轻飘飘的了。“你在生病,我不和你一般见识。但等父亲回来了我一定要和父亲告状!败坏家风!有辱斯文!” 咦?她记得她这个弟弟一向喜武厌文,怎么突然就出口成章了呢?燕赵歌想起前面燕宁越还说了个花天酒地,不禁问道:“你这些话都是和谁学的?” “济南王府的一位王子。” 济南王?燕赵歌下意识挺直了脊背。 济南王一系是宗室远亲,乃是高祖皇帝第五子的后裔,至先帝时经历十一朝,早已破败,甚至靠着给人当田户为生,先帝过继其幼子后怜惜其遭遇,封其为在鲁郡分出几县复建鲁国。 老鲁王早在今上登基前就逝去,今上继位后特许鲁王爵位此次承袭郡王,为济南郡王,而非鲁国公。现在的济南王是鲁王的长子,没什么本事,但他的儿子司鉴宏是个帅才,于军伍方面很有天赋,燕赵歌死后,不出意外的话,就应该是由他和长公主两人辅佐幼帝在长安登基。 但济南王一辈子都没有朝过长安,怎么就悄无声息地来了?她为何从来不记得有这回事? “你在何处认识的济南王王子?” 燕宁越眨了眨眼睛,“我跟着燕宁盛认识的。” “……”燕赵歌表情变得很难以言喻,“你不是不喜欢他吗?” “但燕宁盛带我出去玩……”燕宁越鼓着脸颊说道,随即又小心翼翼地看着燕赵歌,“等哥哥病好了我就只和哥哥一起玩好不好?和燕宁盛在一起一点也不好玩。他只会给我买糖,还凶我,不像哥哥,还给我讲故事。” 燕赵歌在心里叹了口气,她哪里会讲什么故事,她讲的统统都是年幼时父亲给她讲的燕地的风土人情。她稍加改变之后,当故事一样讲给了燕宁越。 纵然燕国不复,但燕地尚存。 “哥哥?” 燕赵歌捏了捏他的脸,道:“你跟着老二出门是对的,决不能自己一个人出门,等我病好了,我带你出府去。” “好诶!” “父亲近两日就会回长安,你最近的大字练了吗?” 燕宁越闻言,一下子从床上跳了起来,他用期待的眼神看了看燕赵歌,大约是觉得让燕赵歌代写不太现实,便慌忙地跑了出去,一边跑还一边回头看着燕赵歌,喊道:“等我写完就来找哥哥!” 燕赵歌笑着摇了摇头,等燕宁越的身影完全消失在视线中,她才不自觉收敛了笑容,只觉得有什么东西沉甸甸地压在心口处。 燕赵歌现在三个弟弟,除了燕宁越之外还有庶出的燕宁盛和燕宁康。但她平日里重视的只有燕宁越,她将其视为父亲燕岚的唯一传承,和她早逝的同胞弟弟燕歌一样重要,所以在他出了意外的时候,燕赵歌才会那么痛苦。 燕宁越逃过了兴平四年蓟侯府的走水,却没逃过乱世动荡时腐烂的人心。 “季夏,喊季钧进来。” “是。” 季钧是燕人,燕国覆灭之后流浪到大晋,卖身进了蓟侯府。这样的情况在过去十几年里有很多,然而更多的是一家十几口都葬身在逃亡的路上,最终一个也不剩。穷苦百姓在天灾人祸下,连苟且活着都是奢望。 “少主。”季钧单膝跪在燕赵歌身前,一身短打。 “让人去街上打听打听,济南王是什么时候进京的。” “是。” 燕赵歌想不明白,如果她早几天醒来,做了些事情的话发生些变化倒也不叫人意外,但这种莫名的变化是怎么回事?倘若济南王府入京,司鉴宏没能留在鲁地,鲁地的兵马还会落到他手上吗?等到十年之后,是否还有那个能征善战的司鉴宏? 那么,又是否会有外戚燕王? 这一切都是未知数。 燕赵歌叹了口气,端起季夏放到她眼前的碗,没怎么犹豫,张嘴喝了下去。刚煮出来的汤药还散发着热气,稍微有点烫。她舔了舔嘴角沾上的药汁,将药碗放在柜子上,然后对上匆匆离去又赶忙到她身前的季夏的目光。 “怎么了?” 季夏看了看空空如也的药碗,又看了看面色一如平常的燕赵歌,突觉拿在手里的蜜饯变得十分多余了起来。 燕赵歌了然。 她年幼时到大晋的一路上因为风餐露宿而落下了病,养了两三年才堪堪养好,那几年总是在吃药,每吃一碗药都要大哭一场,因而有了嗜好甜食的习惯。后来她开始习武,病生得少了,却依旧离不开蜜饯。 十九岁的她还要含着蜜饯才能吃下药。 可二十九岁的她早就尝不出蜜饯是个什么滋味了。 燕赵歌从季夏手里拿了一颗蜜饯塞进嘴里,很甜,甜得发腻,但那十年的苦难远远比这甜滋味更真实。 “送到母亲那里去,就说是给阿越的。” 季夏微微一怔。燕赵歌吃的蜜饯是城南一家铺子售卖的,因为同时供给宫里而受到追捧,往往有价无市,如果不是铺子背靠着的赵侯府和蓟侯府有旧,燕赵歌是吃不上的。 “阿越该换牙了,可以吃甜食,但要克制一点。” “是。”季夏应声道。 燕赵歌的思绪不禁转到了她的继母身上。 燕宁越的继母是代宗皇帝的外孙,尚了临原侯的康越公主之女。第一代临原侯是随着世祖北伐而受封的,到了代宗皇帝的时候还勉强支撑着门楣不坠,再到先帝时期就破败了,康越公主有女无子,等她逝去,临原侯得了先帝旨意再娶,临原郡主便主动请缨,嫁了当时收复北地有功的蓟侯,被先帝封为郡主。 燕赵歌对自己的继母没什么恶感,临原郡主嫁来的时候她已经八岁了,跟着父亲在外院读书习武,交集并不多,若不是燕宁越总是粘着她,除了逢年过节和家里有客的时候,她们几乎是没有交流的。 燕赵歌不可能会有子嗣,将来肯定要过继,与其挑选庶出的燕宁盛燕宁康,不如从小培养燕宁越。 她一早就有这样的想法,但一来只是有个隐隐约约的想法,还没有敲定;二来父亲还未到知天命的年龄,不急于一时;三来燕地战事不稳,贸贸然未必是好事。燕赵歌本来想等燕宁越加冠之后再和父亲详谈这件事,燕宁越却没活到那个年纪。 不过现在不是想这件事的时候,有另外一件事要尽早处理。 第2章 庶子 燕赵歌记得这次伤寒她一病就病了一个月,父亲回来待了一阵子,因为北地匈奴有动向,就又回了北地,再之后遇袭重伤,不久便伤逝了。兴平三年一整年蓟侯府里都乱成一团,没人去管两个庶子,也没人知道燕宁盛创下了大祸。 如果不是长公主力压众议,她就要栽在这件她前世根本不知晓的事情上了。 她换了一身干净的里衣,再套上中衣,披上一件外套。四月里长安的风还是冷的,季夏不许她穿着薄薄一层就出院子。 蓟侯府人口简单,小辈里只有四个人。燕赵歌七岁开始在外院读书,八岁搬到外院居住,等她成亲之后才能再搬回内院。燕宁越因为年纪尚小还留在内院,燕宁盛和燕宁康白日里都在外院读书习武,晚上休息才会进内院。内院平日里只有临原郡主和燕宁盛和燕宁康的生母。 燕宁盛和燕宁康是同一年生的,今年不到十五岁,还没有搬到外院,但这并不耽误燕宁盛闯祸。 燕赵歌令人守住了外院的角门,燕宁盛只会也只能从后院的角门溜进来,他的生母一家都卖身在了府里,娘舅张大做了后院一个角门的门子,燕宁盛经常借着这个便利溜出去。 之前是燕赵歌心心念念的都是燕地,对两个庶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现在不行了。 燕赵歌站在内院的角门前,她生母不在,虽然是侯府世子,但年轻的继母和正直青年的继子私下有交集未免惹人口嫌,她便知会了临原郡主。临原郡主派了内院管家梁直跟在她身边,方便她吩咐事情。 燕赵歌很有耐心,她叫人搬了套桌椅在角门处,披着袍子捧着热茶,季夏时不时给她换上一杯。随她在此处候着的梁直和亲兵也都披了袍子,以防受寒。 现在是兴平三年的四月十九。 燕赵歌一边喝茶一边想着兴平三年发生的事情。虽然很多天翻地覆的事情都发生在兴平四年,但实际上在兴平三年,甚至更久之前就有预兆了,只是没有人将这些事联系到一起。 元月,皇后生皇长子。 三月,镇南将军叛乱被杀,宗室蜀国公暂领镇南将军部。 四月中,皇次子和皇三子接连出生。今上立皇长子为太子。 五月,太皇太后薨逝。 六月,匈奴突袭北地,镇北将军遇袭重伤。 九月,镇北将军伤逝,广南侯领镇北将军。 十二月,北地大雪,漠北饥荒。 再之后,匈奴南下。 广南侯……呵。 一直等到接近月上中天,府里早已打上了灯笼,角门才被两个鬼鬼祟祟的身影推开。 燕赵歌负手而立,面沉如水。 内院管家梁直惊讶地睁大了眼睛,是二公子燕宁盛和张大的儿子张石,姨娘的内侄给公子哥做小厮随从很正常,但做到鼻青脸肿这样狼狈可就很少见了。 张大扑通一下就跪了下去,“世、世子……” 燕赵歌视线连偏移都没有,她看着燕宁盛,道:“燕宁盛,现在早就过了归府的时间。” 燕宁盛紧张得喉咙发紧,他倒是不怕燕赵歌,虽然是长兄,但很少过问他和燕宁康的事情,两个庶子在外边闯祸了也只是由管家报给父亲,接着被罚跪抄书,燕赵歌在旁边听着连个眼神都不会给。他和燕宁康都不认可这个长兄,但燕宁康的生母是自己卖身进府的,不像燕宁盛的生母还有父母兄弟在府里帮衬,燕宁康被罚过几次就老老实实地呆在府里。 燕宁盛只怕父亲燕岚。 罚跪一跪跪一夜,膝盖青紫肿胀,连走路都不成,却连眉头都不皱一下的父亲。 “父亲在时府里的规矩如何?”燕赵歌问道。 梁直躬身道:“府里的规矩不曾变过,无公务要事宴请,须于戌时一刻前归府。” “现在何时?” “亥时三刻。” “犯错了如何?” “当跪祠堂。” 燕赵歌看着燕宁盛,道:“去跪着。跪到明早。” 燕宁盛瞪大了眼睛,吼道:“父亲不在,凭什么?!” 张石早就跪在了他父亲身边,连眼眶都肿胀着的面皮汗如雨下。燕宁盛是主子,反抗不过跪几天禁足而已,他这种家生子敢反抗轻则发配到庄子上种田,重则全家被发卖。谁也没想到昨天还病得那么厉害的世子,今天就醒来了。 “你是不是觉得,我这个世子只是摆设?”燕赵歌问道:“梁直。” “世子。” “记上,燕宁盛流连花柳而迟归,在外惹事生非,顶撞长兄,罚跪祠堂。”燕赵歌盯着他衣服领子蹭上的胭脂,“张大不守规矩,不会教子,罚二十鞭子。” “是。” “梁直,事情你禀给母亲,张大以后在前院,后院如果缺人手让母亲叫人知会我,我叫人牙子进府。” “是。” “父亲这几日就会回京,内院打扫得干净一点。燕宁盛如果反抗,可以捆了丢进祠堂,祖宗不会怪罪。” 听到蓟侯最近回京,梁直心里一凛,“是。” 燕宁盛已经熄了反抗的心,垂头丧气地被亲兵压着去祠堂。就算是他想反抗也挣脱不开在北地战场上过了数遭的亲兵。 “张石今后不再跟着你,去前院。” 燕宁盛,你最好还没有闯下祸端。燕赵歌冷着脸走向外院,张石瑟瑟缩缩地跟在后头。 府里虽然人丁单薄,但还真的就不差这一个庶子,就连现在看起来胸无大志的燕宁康在以后都比燕宁盛有出息得多。如果真的已经酿成大错,让燕宁盛在宗祠里跪死,也好过蓟侯府满门抄斩。 “今晚都发生了什么。”燕赵歌坐在外院的小厅里,身前跪着张石。 “回世子的话。小人和二公子用过午食后出的门,二公子在茶馆听了一下午的评书,晚饭是在翠香楼用的,之后又听了清倌人唱的小曲儿,便回来了。”张石低着头道。 “你爹除了抹不开情面,让燕宁盛钻点空子之外还算是个老实本分的人,不然父亲也不会将张姨娘收房。但你小子居然是个滑头,你当我不敢发卖了你全家么?” “小的不敢……小的不敢,实在是,实在是小的就是在门外候着,具体发生了什么小的也不清楚。”张石跪在地上连连叩首,心里那点小算盘被吓了一吓就立刻烟消云散了。 “不需要你清楚,从头到尾地讲。”燕赵歌敲着桌子,“如果你觉得需要鞭子才有动力讲,我可以现在就赏你二十鞭子。” “是。回世子的话,下午,下午在茶馆,二公子在包厢里面,小的一直守在门外,期间有两个贵公子进来,二公子口称小王子,将人迎了进去。再之后小人就不清楚了。” 小王子?长安拢共也没几个王府,是哪个府里的小王子?燕赵歌皱着眉头想,却想不起来,时间隔得太久了,她很多事情都记不清了,如果不是这件事导致的祸端异常严重,她根本就不会记得。 “没有女子?”燕赵歌问道。 “没有。” “不是说听评书么?包厢里听评书?燕宁盛听得是哪门子的评书?” 张石不敢回话。 燕赵歌也知道张石既是燕宁盛的表兄,又是他的小厮,自然下意识地会包庇他,不然得罪了燕宁盛,他一家子在府里恐怕没什么好日子过,但为了不得罪燕宁盛而得罪世子,那就不只是没有好日子过那么简单了。 “继续说。” “那两位贵公子请二公子在翠香楼用了晚饭,小的侥幸跟着吃了一点,之后翠香楼的一位清倌人在大堂里弹琴唱曲,等她唱完了之后,二公子不知被什么人请上了楼,小人在楼下等着,不多时二公子就被人赶了下来,小的也遭到了一顿打。” “燕宁盛在楼上待了多久?” “大约两柱香的时间。” 两柱香,那应当是没有时间犯错。也可能是没等犯错就被发现了……很多事情都还不明了,难以断言。 燕赵歌点点头,算是认可了这个说法,道:“这次的事情记着,下次犯错一起罚。你不必回后院了,燕宁盛的小厮我会另指派人,这段时间你在前院。” “谢世子!”张石激动得热泪盈眶,他倒豆子一般将事情都讲了出去,再回燕宁盛身边必然不会有他的好果子吃,跪几个小时都是轻的,燕赵歌让他留在前院反而是在照顾他。 “出去吧,谢言会安排你的。” 谢言是外院的管家。 “小的告退。” 等张石退出去,季夏才进来给她换了杯热茶。“世子,暖暖身子,夜里风大。” 燕赵歌笑了笑,端起茶杯啜饮了一口,热气顺着她的喉咙灌进去,连五脏六腑都暖和了起来。她大病初愈,身体受不得寒,不然这个时节是不应当觉得这样冷的。 “稍微喝一点就好了,回房,该歇息了。” 季夏点点头,给她披上外袍,两个人打着灯笼,一前一后地在府里走着。 先不论济南王为什么会进京,单是这一声小王子就值得深究。 晋室南狩后算上先帝在内的五代皇帝子嗣都不算丰盈,再加上世祖皇帝北伐还都长安又定下了祖训:宗室王爵仅止其身,而子孙无问嫡庶,长子封国公,去封国,其余子孙封君,允世袭罔替,承荫入仕,然后以序迁转,与异姓勋爵荫子入仕一般,必须历任年深,排资历,方封郡王,而其祖、父所受之爵及国则不予承袭。 大晋现存的王爵不过双十之数,晋室南狩之前的宗室也只复立了先前的鲁王。 而长安的御史特别喜欢追着宗室的屁股喷口水,亲王们也更愿意在自己的封地花天酒地,所以其实是没几个常年在京的封王的,在京的多是按祖训留在长安读书习武的诸王余子。通常情况下,在京的亲王也就是皇帝的兄弟们和子嗣们,但先帝无子,当今是被过继而来,没有兄弟,子嗣方面,皇长子才刚刚出生几个月,就更不可能了。 难道是济南王府?不,应该不是,这件事上辈子也发生了,而那个时候济南王是没有进京的,不应当是济南王府。燕赵歌想了一圈,都想不到可能的人选。她连现在大晋有多少王爵都很模糊。 明日出府去转一圈好了。 燕赵歌叹了口气。 希望还来得及改变一些事。 第3章 长安 燕赵歌一整晚都惦记着济南王府进京的事,比平日里起得还要早了半个时辰,虽然有些睡眠不足,但兴许是前些日子病里睡得久了,只睡了两个时辰的脸色竟也要比昨日好上一些。她对着琉璃镜左看右看,揪揪刻意修得英武的眉毛,又摸了摸乌黑浓密的头发,拍拍自己饱满白皙的脸颊,最后满意地点点头。 十九岁当真是好极了。 她换了一身短打,在院子里活动筋骨,又打了几遍拳,感觉身上已出了不少汗水,在风里吹着也不觉得寒冷才停了手回房换衣服。她刚解开腰带,就听到了敲门声。 “世子,要沐浴吗?热水已经烧好了。”季夏站在门外说道。 燕赵歌哑然失笑。 因为身份的特殊,她房里没有执夜的婢女,以前是知道她身份的季夏在外间的榻子上守着,等她过了十二岁,深觉这样太辛苦,就将季夏赶回了她自己的房间。总归她自己睡着也不会有什么大碍,唯一的一次就是十二岁的时候深夜里突然来了葵水,染脏了上好的锦被,也是季夏教她该如何如何,还特地自己去烧了热水,对别人只说是自己葵水记岔了日子,那时候府里还有几个没眼色的燕地小子笑她不知羞,被燕赵歌找了由头好生收拾了一顿。 也不知道季夏是几时起的。 燕赵歌摇摇头,道:“随便洗一下就好,用了早饭之后要出府。” “是。” 直到沐浴后换了衣服又用了早饭,昨日出去打探消息的季钧还未回府。 燕赵歌倒是不担心他,季钧是在流民里摸爬滚打过的,一路逃亡到大晋,别说下三滥的手段,活该断子绝孙的事儿都不知他见识过多少,地痞流氓也打得了交道,这是他自己学来的本事,旁的人做不得。在这一点上,虽然燕赵歌自诩文武双全,却也不敢说自己胜过他。 当然,这仅仅只是兴平三年的燕赵歌的想法。她要是现在还觉得自己文武双全,能把自己害臊死。 “季钧回了吗?” “还未。” “叫季峥跟我出府。”燕赵歌想了一下,问道:“老二在祖祠跪得怎么样了。” “三更的时候跪得睡了过去,现在应当还在跪着。”季夏答道。 燕赵歌问出口就觉不对,这事儿不归季夏管,不应当问她。但在后世的时候她身边的人就只剩下一个季夏,就连季钧都被她塞进了燕地的斥候军里,身边的事事都交给季夏也就成了习惯。燕地是她的立身之本,无论如何她都不能丢。 不怪我偷闲,实在是季夏想人之所想,能人之所能。 燕赵歌沉默了一下,道:“不必事事都揽在身上,这种事情让别人去做。” 季夏怔住,点点头,回道:“是。” 燕赵歌笑了起来,“季夏,你得活得比我长。” 这话她说得耳熟,十年之后她也说过一次。彼时她捆了反对她单骑冲阵的长公主,将燕王令牌和护符悉数交与季夏手中:“季夏,你得活得比我长,你要守着长公主,看着大晋中兴,看着燕地百姓安居乐业,看着宁康子孙满堂。自此以后,燕王所属,听长公主号令,见殿下,如见我燕赵歌。” 季夏不明所以,燕赵歌明明在看她,却又感觉不像是在看她。 燕赵歌笑而不语。 以后的事情她说了于事无补,徒增压力而已,季夏已经够苦了,她不能让她的胆子变得更重。无论来不来得及补救,季夏绝不能再毁了面容。 出府自然还要再换一身衣服,燕赵歌可没打算装平民百姓,倒不是她自夸,她这张脸要是放在平民女子身上,早就有纨绔子弟坐不住了。 一身白色的交领宽袖锦袍,下着同色锦裤,腰间束着以金线绣了云纹的绸带,坠着白玉环珮,脚上一双锦缎软底尖头靴。再拿上一柄折扇,成了。 季夏沉默着看着燕赵歌这一身行头,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从昨日燕赵歌捏她的脸开始,她就觉得她家世子似乎哪里不对头。 该不会真的烧坏了脑袋?她想起燕赵歌那一句大逆不道的话,背后莫名有股寒意。 季峥绕着燕赵歌转了一圈,在旁边嬉皮笑脸地道:“世子今儿个穿得这么风流倜傥,出去肯定会吸引一大帮小娘子的目光,府里是不是快要有少夫人了?” 燕赵歌愣了一下。 季夏瞪了季峥一眼,轻声喝道:“闭上你的嘴,这事儿是你能多嘴的吗?” 季峥嘻嘻笑着,卖乖道:“你不是也很在乎这个嘛,我看你先前愁得很。” 季夏脸颊白了一瞬。 燕赵歌回过神来,抬手在季峥头上“啪”地敲了一记,纸扇打在头上还是有点力道的,引得季峥“哎呦”了一声。 季峥年岁小,虽然和季钧一样都是流民,但是他是被燕岚从外面抱回来的,打小就养在府里,除了习武学规距之外没吃过什么苦头,府里人丁又简单,还不至于有一些为难小辈的老奴,虽然做事上不含糊,但有时候着实滑头,嘴上也花花。 “我看你是皮痒了,本世子都不敢惹季夏,你还敢拿她打趣,当心你的月钱。”她佯怒地看着季峥。 季峥“哎呦”“哎呦”地捂着脑袋,可怜兮兮地看着季夏,哀求道:“季夏,我的好季夏姐姐,饶了小的这一次,小的再也不敢了。” 季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季峥本来长得俊秀,平日里却总是挤眉弄眼地做一些怪相,连后院的教养姑姑对他也比对别人和蔼。她板着脸,故作冷漠地道:“再有下次,仔细你的皮。”说完自己也笑了起来。 “行了,再出府了都要晌午了。季夏好生照看着府里,有要事的话派人来前街寻我,我随便逛逛,走不远。”燕赵歌整了整衣襟,摇着扇子,歪头晃脑地出了府,“季峥,跟着本公子。” “得嘞——”季峥又对着季夏讨好地笑了笑,“季夏姐姐,小的这就跟着世子出府了,您瞧好,世子回来的时候保准红光满面的。” “快走快走,哪个要瞧你。”季夏啐了他一口,毫不犹豫地关了角门。 季峥摸摸脑袋,一边感叹着女儿家的心情真真是变化莫测,一边转过身去追快要走远了的燕赵歌:“公子!公子您慢着点!” 大晋都城长安在旧长安的东南方向,乃是世祖皇帝北伐后精挑细选定下来的都城所在,此地介于南北方交界处,地势平坦,河流支系众多,无论是陆路还是水路都极为方便,而且过去数年风调雨顺,既不会因为北方缺少雨水而导致干旱也不会因为南方雨水丰润而引起洪灾,被世祖皇帝誉为天赐之都。而事实上也的确如此,自世祖皇帝建安元年在此重建长安城,至今已过了五十又四载,以长安为中心的三辅地区不曾有过灾害。 燕赵歌摇着扇子迈着八步,本就一身华贵的衣服,出门前又特意在脸上涂了些脂粉,像纨绔公子多余像将门子弟,再加上后面跟了一个弯腰缩脖的季峥,脸上还挂着谄媚的笑,就更引得行人避之不及了。 长安城共有一百零八个坊,以皇城为中心,向外扩散开来,最靠近皇城的几个坊住的是近支宗室、外戚驸马等,也有一小部分的世代公侯,越靠近皇城便越尊贵,且东贵西贱,比如皇后娘家住的便是挨着皇城东边的兴隆坊。 蓟侯府在平康坊,处在正正好好的位置,既没有过于远离皇城也没有过于靠近外城。蓟侯这个爵位本事按照荣爵算的,虽然有封地,但封在进了匈奴手里的燕地等同没封,先帝便赐了一座在平康坊的宅子,临近的勋贵们大多是有名无实的勋爵,也有一些丢了爵位的公侯之后。后来燕岚把封地打下来了一部分,也没再搬走,这个地方远比兴隆坊要好得多,也有人气得多。 燕赵歌本以为春寒料峭,加上天气也不算是很好,街上会没有什么人,可路上的人却比她想的多得多。 “今日怎地这么多人?” “回公子,今儿个春闱放榜。”季峥跳着脚打量了一下。虽然人多,但见他穿着不似一般人家,一般百姓都特意避着他,倒也没有提到旁的人。 燕赵歌恍然,是这个时候了,虽然她没自己参加过,不过倒是见了很多次了。 “这人也太多了,公子,咱先寻个茶肆坐一下吧。” 燕赵歌点点头,左右她出门也不是为了办事,就是随便看看,看看这还繁华着的长安城。对比十年之后那破败又脏污的长安,她可太喜欢这里了。 【长公主,我等还都之后,长安是不是便会逐渐恢复往日的繁华?】 【定然会的,等还都了,本宫赐你兴隆坊的宅子。建制比亲王府。】 是啊,定然会的。燕赵歌笑了,这有什么怀疑的人,长公主的能力旁的人是从来不怀疑的,倘若她没能力,先帝也不会让其辅政了。 只是,可惜啊……可惜没有看到还都长安的那一天,没有看到司裕详满门抄斩,那场景一定很精彩,胜过万篇评书。 燕赵歌微笑着在一家茶肆坐下来,她在大堂挑了一个临街的位置,几个铜板一壶的茶水自然不是什么好茶,苦涩得紧,比不上府里的上好碧螺春,但也别有一番滋味。 “相比较而言,还是现在的长安叫人喜欢。”燕赵歌饶有兴趣地打量着街边,形形色色的百姓,空气里飘着的味道,远处的犬吠声,吵闹声,小儿啼哭声,都在她大脑里写下繁华盛世这几个字。 坐在一边的季峥有点摸不着头脑,以前燕赵歌张嘴闭嘴都是燕地如何如何蓟城如何如何,怎么几天反倒夸起长安来了?这日头是不是打西边出来了? ——“听说今上要从这次一甲里给长公主挑驸马,真的假的?” “噗——”燕赵歌刚喝进口的茶水猛地喷了出去。 这是哪儿来的谣言?! 第4章 寒门 燕赵歌被自己喷出来的茶水呛了一下,连连咳嗽。 “公子!”季峥惊叫了一声。 “不碍事。”燕赵歌深深喘了一口气,用帕子擦了擦脸,“去打听一下这个谣言是打哪儿来的。” 谣言,她坚信这是谣言。 “公子您自己在这……” 季峥犹豫了起来,要是出了点什么事儿,回去季夏能扒了他的皮。 “我是三岁稚子吗?还能让人拐了不成?这里离着平康坊进着呢,前边又是坊市,快去。”燕赵歌瞪了他一眼,“你以为我不知道每次出门还有亲卫随着我吗?” 季峥劝不动她,只得跑出去打探消息。 待季峥走了,强行被压在心里的那点犹疑才冒了出来。 长公主生于元兴四年四月初一,乃是先帝皇后所出的长女,也是先帝唯一的公主,初时以世祖皇帝还都长安后的年号为封号,称建安公主;元兴二十一年改为晋阳公主;元兴二十二年先帝驾崩,太子登基,遗诏加其长公主封号,命其辅政。 尽管她是大晋此时最为尊贵的公主,就连当今也要让她三分,出身高贵又才华无双,但令人遗憾的是,长公主的亲事两度确立而两度废止。 元兴十六年,先帝钦点长平侯府嫡次子尚建安公主,隔了不久之后,长平侯府惹出了嫡庶风波,嫡次子应当是庶长子,早先落水而亡的庶女却应该是嫡出。先帝勃然大怒,以长平侯骗婚为由除其爵废其封国,发配北海,三代以内不得过山海关。 元兴二十年,下嫁于高成侯嫡长孙。亲事未成,高成侯嫡长孙落马而亡。 一直拖到了如今,长公主已经二十又一了。 但,但前世的兴平三年燕赵歌不曾听过今上要从这一科的一甲中给长公主选驸马的流言,连一点点风言风语都不曾有。长公主的亲事真正确立是在兴平七年的夏天,不是点驸马,而是下嫁,对方也并非是文人士子,反而是燕地将门。虽然这门亲事有名无实,仅仅是为了师出有名,但也是一门极好的婚事了。 燕地将门得到了外戚的身份,得以名正言顺插手政事,长公主得到了燕地百姓与士兵们理所当然的拥戴,稳扎稳打准备平叛。除了最后外戚自寻死路之外,一切都很好。 思绪间,季峥已经从人海里挤出来了,看到燕赵歌仍好好地坐在茶肆了,忍不住松了一口气。 “流言打哪儿来的?” “公子,这不是流言。这次春闱之前,今上在早朝上金口玉言,说太后想从今科士子里给长公主选驸马。竞争好像还挺激烈的。” 燕赵歌抬手用扇子敲了他一记,“瞎说什么,还是没准的事儿,用什么金口玉言。” 季峥一脸疑惑,皇帝在早朝上说的话难道还不作数吗?戏文里不都说君无戏言吗? “今科会元是谁?” “是个叫曲岁寒的,听说是寒门子弟。” “倒是个好名字。”燕赵歌哼了一声,“寒门,这世上哪儿有真正的寒门,不过是些家财万贯又祖上无名者罢了。” “公子此言差矣。那曲岁寒自幼丧父,家境贫寒,全靠母亲给人家浆洗衣物为生,寒窗苦读十几年才考得会元,怎地不算寒门子弟?” 燕赵歌抬眼打量着这个不请自来的家伙,一身过于简朴的青色直裰,看模样是个读书人。 “敢问公子高姓大名?” “我姓燕。” 青衣士子在脑袋里迅速转了一圈,没有找到对得上的人选,长安城里姓燕的勋贵只有一个蓟侯府,但蓟侯府是将门,府里的公子想必也是一副粗鄙模样,眼前这个人长得俊秀貌美,应当不是。衣着华贵但无龙纹,环佩也是最常见的模样,只带了一个小厮出门,不是高门,大抵是富商。 他问道:“敢问燕公子,缘何辱我寒门。” 燕赵歌奇道:“缘何辱你寒门?我何曾辱你寒门?”她抬手示意季峥老老实实在一旁待着,本打算张口的季峥只得又坐回去。 “自幼丧父却苦读诗书十几载,寡母不辞辛苦养儿十几载,怎地到了燕公子口中便不算做寒门子弟了?这不是辱我寒门,又算什么?” “既然你说我辱你寒门,那我倒要问问。十几年浆洗衣物得财几何?十几年寒窗苦读花费几何?一路进京赶考又花费几何?长安居大不易,住宿嚼用又花费几何?只寡母一人浆洗衣物便能供起,那为何世上仍有目不识丁之人啊?” 青衣士子被噎了一下。 临街的茶肆本就人多,加之附近有坊市,春闱又刚放榜,四处都是士子,很快就聚集了不少围观的人。 “那,那当然是他们天资不足。” “哦?天资不足?那曲岁寒怎知自己天资足够呢?满腹经书却年年落榜者大有人在,你如何判断其天资不足呢?”见围观的人多了,燕赵歌便站起身子,继续问道,“刚才的问题还未回答我。只寡母一人浆洗衣物便能供起一个读书人寒窗苦书十几年的花费吗?” 围观的人里有人插了一嘴:“当然是不能。” 有第一个插嘴就有第二个,顿时七嘴八舌地插话了起来。 “寡母一人如何供养得起?便是再有一母也是不够的。” “那曲岁寒不是籍贯江南吗?在场无人识得?” “他叔父是江南有名的富商啊。怎地到了长安便成了寒门?” “我记得他不是早已定亲了吗?” “人家定亲与你何关?” “……” 燕赵歌微微一笑,如果曲岁寒只是个普通士子倒也罢了,他即然是会元,就免不得遭人嫉妒,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可不是说说的,除非他真的家境贫寒,又性情高洁。但能被前世“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想回燕地”的燕赵歌听在耳朵里,这位显然不是什么高尚之士。为了成为左相的女婿,弃了自己的未婚妻,这件事可在长安闹了很久,连蜗居在府里的燕赵歌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我非是士子,但也读过几本书,勉强算是圣人子弟。倘若真的家境贫寒,值得我等称赞,便是夸上一夸又何妨。但若是商贾之家,还是不要在这里徒增笑料了。”燕赵歌用扇子敲了敲青衣士子的肩,“你这一身直裰虽然看着简陋,是棉布,但是针脚细密,用的还是上好的锦线。是故意做的吧?” 青衣士子被说得几乎无地自容,面皮涨得红红的,慌忙逃窜了出去。 燕赵歌解决一个潜在对手,心情大好,握着扇子对着围观者行了一礼,“感谢诸位助我。” “公子说得真是大快人心,我等乐意相助。” 人群很快就散了,燕赵歌看了看日头,在茶肆里也待得够久了,不如再出去转转。 季峥在桌子上留了一块碎银,算作给店家的犒赏。 “公子,那曲岁寒被你这么说了一通,别说一甲了,怕是连二甲也选不上了。” 燕赵歌道:“他要是成了宰相的东床快婿,便是状元也做得。” “啊?不看真才实学的吗?”季峥在府里待了这么久,高门之间那点龌龊事门清儿,这么说不过是故作不懂,给燕赵歌添个话头。 燕赵歌此刻心情好极了,懒得理他。 经她这么一通话,曲岁寒的前程算是毁了一半,剩下一半也摇摇欲坠,要是能自请去苦寒之地做个县令,说不定还能捞回点风评,熬个几十年再回长安就没人认得他了。他肖像的婚事自然也要作罢,就算他考了状元,今上也不会点他为驸马,不然肯定要被百姓戳脊梁骨,还会落下一个继子容不得继姐的名声,今上性子敦厚,做不出这种事儿。左相想必也不会……他要是眼瞎了认准曲岁寒,那就当燕赵歌的一通想法喂了狗。 溜达到坊市里买了一盒蜜饯,虽然味道比不上赵侯府那家,不过也是上等的质量了,又卖了一些点心准备带回去给燕宁越。希望他大字写完了,并且不会被父亲发现是后补的,不然怕是屁股不保。燕赵歌促狭地想着,感觉到了一股视线落在她身上。 直勾勾地盯着她,完全不加掩饰的那一种。 燕赵歌假装不经意间地望过去,和一个在酒楼二层站着的男子对上了视线。 过了几个呼吸的时间,对方首先移开了视线,接着人也离开窗边了。 大约是在看放榜的士子吗?燕赵歌想,又很快把这个想法丢掉。女子她还能理解,一个男子还用那种眼神看别人,令她忍不住恶寒。 不过这个人有点眼熟。我是在哪儿见过?燕赵歌皱着眉头想了一下,一无所获就将事情放下了。 当务之急是打道回府,不知道季钧回来没有,济南王府回京的事可是……她忽地一怔。 济南王府! 那个男子和司鉴宏长得很像,他是济南王府的人。 但是为什么要看着她呢? 蓟侯府在长安有关系的就是赵侯府和临原侯府,无论哪方面都应该和济南王府毫无瓜葛……难道是为了燕地吗? 第5章 进京 待燕赵歌慢悠悠地回了府里,已经几近日落了。她在外面喝了一肚子茶水,又吃了几块点心蜜饯,倒是不觉得饿。不过等季夏安排厨房动火,清淡的小菜和清粥在桌子上一摆,她的肚子还是咕咕咕地叫了起来。 “无论吃了多少次,还是觉得季夏摆的饭最好吃。” 季夏:“……” 要是换不知道的人来听还以为饭菜是她做的呢,这都什么话。 “待会儿把点心和蜜饯给阿越拿过去。”燕赵歌吩咐道。 “是。” “老二还跪着呢吗?” 季夏顿时露出一言难尽的表情。 按照府里的规矩,燕宁盛犯的错一般要在祖祠里跪六个时辰,从昨日夜里跪到今日晌午就差不多了,年龄小的话跪不满时间下人们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当看不见。但偏生燕宁盛是个异类,别说六个时辰,四个时辰都不满,燕赵歌前脚出门后脚人就坐下了,亲兵架着都爬不起来的那种。 燕赵歌一点也不意外,燕宁盛要是老老实实听话那才叫人惊异,今天能跪足四个小时都已经出乎她的意料了。 “那就让他继续跪着吧,什么时候跪满了六个时辰什么时候才能出祠堂。另外抄十遍《礼》,什么时候抄完什么时候可以出府。”五经之一的《礼》差不多有九万多字,十遍就是九十多万,够把燕宁盛困在府里好一阵子的了。“让张姨娘看着他,人要是跑了,还是按府里的规矩来。” 禁足期间私自出府,可就不是跪六个时辰那么简单的了。 季夏点点头,安排人去后院将事禀给临原郡主。 后院的很多事燕赵歌是没法管的,在燕宁盛搬到前院之前,她也就能让犯了错的燕宁盛去跪祠堂或者抄书了,欺压庶子是不存在的,她要是欺压庶弟,父亲燕岚第一个抽的就是她。 等燕宁盛到了前院,她就能理所应当地给他加课业了,礼乐射御书数,一个都不能少。还有燕宁康也不能落下。 燕赵歌想到燕宁康,才意识到自己忘了些什么。燕宁康不像是燕宁盛,比起燕宁盛,他简直听话到离谱,在府里悄无声息地活着,虽然各方面都不出彩,却也不惹祸。连燕岚有时候都会忘记自己有这么一个儿子。 “宁康最近在读书吗?” 季夏一边诧异于燕赵歌很不客气地叫燕宁盛为老二,到了燕宁康就变成亲亲热热的宁康了,一边淡定自若地答道。“不在。” “不在?”燕赵歌愣了一下。“他没去国子学?” 蓟侯府里一开始是有教书先生的,是一个岁数挺大的老博士,燕岚花了不少人情才把人从太学里请来给刚启蒙的燕赵歌做老师,燕赵歌也很给面子地学得很努力。等后来老博士告老回乡,换了一个稍微年轻一点的二甲进士来给燕宁盛和燕宁康启蒙,结果被两个人气得吹胡子瞪眼,只能和燕岚请辞。燕岚也懒得再去请人了,就干脆将两个庶子丢进了国子学。 和作为官学最高管理机构兼最高学府的太学不同,国子学是专门提供给勋贵子弟的,水平层次不齐,有滥竽充数的,镀金的,混日子的,就是没有认真研究学问的。让这帮子娇生惯养的勋贵子弟去研究学问那可真是要了老命了。 燕岚也没打算将两个庶子养成读书人,等到了十七八岁,往北地一扔,经历几场战争,在死人堆里打几个滚,活下来那自然就是合格的将门子弟了,至于是军侯都尉还是校尉,甚至更高,全看自己的能力与运气。活不下来的……那便是命了。 就如初上战场的燕岚一般。 “这几日二公子都在府里。” 燕赵歌想了一下,道:“不去便不去吧,左右在国子学也只是混日子,学不到什么东西染了一身坏毛病的话父亲回来还要责备他。明儿个用了早饭后让宁康来前院书房里找我,我给他安排点事儿做。” 虽然浪子回头值得称赞,但是既然有提早板正的机会,为什么还要再等浪子回头?燕赵歌自寻死路之前选燕宁康做继承人,而不是旧日燕国偏远宗室,不仅仅只是因为他是自己的弟弟。 这种事情就不必禀给临原郡主了,只要派人知会燕宁康就行。 季夏忙得不可开交,燕赵歌倒是清闲得很,坐在书房里一边看书一边喝茶水,她特意抽了前朝的书来看,虽然史书多用春秋笔法,又因为种种原因而被断章取义,不过在不涉及皇权的部分还是有很大真实性的。 前朝国号为汉,立国三百三十五载,两度三国,第一次亡于皇帝年幼外戚专权,第二次亡于边军做大,第三次亡于匈奴之手,之后大晋立国。虽然因为与大晋的国情不同而没有什么可取性,但当故事来看还是挺有意思的。 看着看着,季钧回府了。 一身黑色短打灰扑扑的,腰带是断了之后又再打结系上的,连脚上的鞋子都是补了又补的那种。尽管知道季钧是故意换上这一身衣服出去打探消息,但真的看在眼里燕赵歌还是免不了有点心酸。 倘若北城关未破,根本就不会有这么多流离失所的燕人。燕赵歌在心里长叹了一口气,问道:“怎么样?” “济南王府是三月初入京的,长公主在早朝上以宗室不堪无人能用为理由,令济南王府、江王府、沈王府等六位封王连其家眷一起入京,留宗正府待命,另外还有蜀国公也一起入京了。” 燕赵歌点点头,这的确是个理由。 晋国宗室不堪大用可不是世祖皇帝开始的,从高祖皇帝立国以来,宗室就宛如一群猪一般,虽然偶尔有一个才高八斗抑或是武力过人者,但也就那么一两个,更多的还是米虫。尤其是高祖皇帝不肯放宗室为官为商,宗室们就只能花天酒地,外加拼了命地生孩子。宗室越来越多,税收又不见涨,等到了穆宗皇帝南狩前夕,内有乱民外有异族,早就养不起已经几十万人的宗室了,在外饿死者比比皆是。世祖皇帝后来定下祖训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不过,本来就不堪大用,进京了就能大用了?济南王府毕竟有一个司鉴宏,还说得过去,别的王府……她都没什么印象,还是亲王的话估计也不会太远,不是世祖皇帝就是代宗皇帝封下的。 至于蜀国公嘛……呵,来了长安正好,她得好好算一算兴平十四年那笔账。 “还有没有其他的消息?” “有传言说,蜀国公意图谋反,长公主令蜀国公进京也是为了此事。” 燕赵歌猛地站起身子。“蜀国公意图谋反?!” “只是传言,但街坊里传得像是确有其事。” 燕赵歌这下子心里有些惊疑不定。她心里有两块大石放了很久了,一块是父亲被偷袭重伤不治,另一块则是蜀国公。 蜀国公的父亲蜀王是世祖皇帝的嫡亲弟弟,随着世祖皇帝北伐征战无数,最后被封在了蜀地。世祖皇帝十分喜爱这个弟弟,甚至想过立皇太弟,但在数位臣和宗室的反对下只能作罢。蜀王病故于元兴二十年,之后他的长子封了蜀国公,余子按例封君。虽然只是蜀国公,但他仍然在蜀地享有一个县的封地,这是其他的宗室国公不曾享有的待遇。 但谁也不曾想过蜀王在蜀地近四十年,将蜀地打得宛如铁桶一般,可以说得上是军民一心。等蜀王病故,蜀地的兵马假意被镇南将军所节制,听从朝廷的命令,实则仍旧向蜀国公效忠。等到兴平四年今上出了意外,蜀国公才露出了一嘴獠牙,和匈奴鲜卑里应外合,狠狠地捅了长安一刀。虽然他自己也没有落到什么好下场就是了。 但如果已经出了这样的传言,蜀国公还会反吗?这个传言又是打哪儿来的呢? 司鉴宏如今应该才刚刚及冠不久,按理来说名声不显,济南王府又没什么底蕴,进京能有什么大用?长公主又是从哪儿知道司鉴宏的呢? “我知道了,你先去休息,厨房给你留了饭,我让季夏给你热一下。” 提到季夏,季钧那张生硬的脸才算活了起来,黝黑的脸颊上露出了一点腼腆的笑意。他以前吃的苦头太多,养成了沉默寡言的性子,进了蓟侯府又时刻小心谨慎,连表情都很少外露,燕赵歌年少时还见他偶尔笑一笑,等到了现在十天半个月也不见一次。 “日头沉了,就不麻烦季夏姐姐了。” 燕赵歌:“……” 燕赵歌道:“那你叫厨房的厨娘给你热一热,这个时候饭菜估计都凉了,最近天气不好,不能吃凉的。” 季钧应了声,又和燕赵歌说了几句在外头打听来的事儿,都是些无关紧要的,比如皇后娘家的一个公子哥想尚长公主,被皇后一巴掌抽回去了之类的。 等人走了,燕赵歌暗地里翻了个白眼。季峥那个岁数小的就算了,你都二十五六了问季夏一个不过双十的小姑娘叫姐姐,羞不羞? 这都是跟谁学的。 呵。 第6章 帝姬 大晋在世祖皇帝之前并没有长公主的封号,一般来讲是皇帝的姐妹被尊称为长公主,皇帝的姑姑被称为大长公主,然而实际上的封号还是某某公主。世祖皇帝驾崩后,代宗皇帝继位登基,感慨于自己的同胞姐姐平阳公主跟着世祖皇帝南征北战数年,又辅佐自己顺利继位,劳苦功高,又英年早逝,于是下旨在其封号中加长,群臣见其口称长公主殿下,长公主于朝堂位比三公,于宗室位比太子,自此,大晋才算有了长公主这个宗室爵位。 但平阳长公主毕竟早逝,朝堂之上任谁也没有体会到一个位比三公的“太子”会是怎样的权势,直到出了一个凭遗诏辅政的晋阳长公主。封于世祖皇帝龙兴之地,大晋最富饶的建安县,食邑两万一千户,立于勋贵顶端,同时依先帝遗诏,有辅佐皇帝、匡正朝政、讨伐不臣之权利,长安八校之一的虎贲营听其直接指挥。 满朝文武百官心里都是苦的。先帝仁厚,无论如何被朝臣顶撞,只要符合规矩,就不会被责罚,哪怕是真的得罪了先帝,也仅仅只是罚一年俸禄回家闭门思过,这样的先帝得了一个仁宗的庙号,也养出了一个同样性情敦厚的太子。继位至今仍旧在细心学习如何理政,很少插手朝政,看不懂的地方也仅仅只是问一问。本来大家都以为终于出了一个垂拱而治的圣天子,谁料又摊上了一个手握先帝遗诏的长公主。 先是将隐隐有权臣风范的故丞相张公讳毅喷得不得不致仕回乡养老,借此狠狠地敲打了一遍满朝文武,又整顿了一遍京营,不仅直属的虎贲营被打乱了重新部署,连原京营节度使都因为吃空饷太过直接被下了诏狱。一时之间长安风气一整,登门送礼之人顿时绝迹。 但这只是暂时的,一直维持这种高压状态是绝对不可能的,不然不说朝臣,连宗室都要跳出来闹了,宗室的那点儿俸禄可不够他们挥霍,没人送礼的话早就把自己饿死在外边了。之后又渐渐地固态萌发,长公主对几位重臣府外络绎不绝的访客视而不见,重臣们也不再试图将皇帝培养成垂拱而治的模样。互相之间相安无事,但京营却是没有松懈下来,新任命的京营节度使借着姻亲的人脉倒也勉强坐稳了位置。 但长公主始终是不满意的。 瞧瞧今科会元,江南富商出身,师从故吏部侍郎,锦衣玉食,左佩刀,右备容臭,竟然口称自己是寒门子弟,这让那些真正的寒门士子如何自处? “皇姐,何故如此生气。”皇帝捧着两杯热茶进了御书房,就见到长公主板着脸,批着厚厚一沓的奏章,手边是早已没了热气的茶水。。 虽然是御书房。但长公主稳稳当当地坐在主位,看见主人来了也只是抬了抬眼皮。“为你的天下生气。” “这哪里是我的天下,这是大晋百姓的天下。”皇帝将热茶放在桌案上,“近来天气虽然回暖了,但还是要喝些热的。” 长公主抬头瞥了他一眼,将热茶接过,捧在手心里,“多多少少有点皇帝的样子,不要总是做些旁的事。” 原先在御书房端茶倒水的两个小宫女都是新进宫的,年岁比较小,被皇帝抢了几次茶壶,以为自己没有用了要被发配冷宫了,在后厨偷偷哭了好几场。长公主听了之后一时无语,只能换了两个抗压的大龄宫女上来。 “照顾皇姐可是我分内之事,,若是让皇姐操劳过度生了病,父皇肯定要托梦教训我。”皇帝笑呵呵地,对于长公主明显有些逾矩的话也不甚在意,“再说,朝政有皇姐在,定然无事,我自当清闲。” 长公主手里奏章往案桌上“啪”地一丢,语气不善道:“既然皇帝这样觉得,那我这就出宫开府,请陛下亲理朝政。” “不应当不应当。”皇帝对着长公主拱了拱手,笑道:“皇姐能者多劳,自当为大晋多献一份力,我年岁尚轻,还应当多看多学,就不掺和添乱了,这也是父皇教导的。” 瞧瞧,偷懒的时候多会说话,还知道用先帝当借口,一到早朝就哑巴了,活像个锯了嘴的葫芦! “刚刚椒房殿来人寻我,我想应当该去看看太子了,皇姐如果不忙,不如一齐去看看?。”皇帝仔细打量了一下桌案上的奏章厚度,忍不住摇了摇头,“看样子,皇姐今日应当是没有空闲去看太子了。那不妨改日一同去。” 椒房殿里住的是皇后。 “司传综。” 长公主说得颇有咬牙切齿地意味,被连名带姓相当无礼地叫了的皇帝也只是笑眯眯地看着她,好像被冒犯的不是自己一般。 “臣弟在。” 长公主憋了一口气,俏脸气得浮起一层薄薄红晕,她张口想要说些什么,最后还是忍住了。 “皇姐无事的话,臣弟先告退了?” 长公主定定地看着他,看着这个被先帝过继而来的弟弟,昨日才从下巴上冒出来的胡茬今日就刮得干干净净,连一丁点痕迹都不剩。她忽地叹了口气,疲惫地道:“去吧。过会儿我送一些奏章到你宫里,明日早朝前多少看些。就算你不愿意理事,总不能一点都不看,这不合规矩。” 皇帝点点头,不带半分犹豫地走了。 “传综。” 皇帝站住身子。 “母亲已经很不满了,她兴许会给我点一位驸马,我的时间不多了。明年或者后年,我迟早要成亲的。你要尽快掌握朝政才行。” “没有人可以强迫大晋最尊贵的公主,谁都不能。皇姐,在你愿意之前,朕不介意大晋再死一位驸马,已经死了两个了,再多一个也无关紧要。”皇帝转身,看着她,笑得像是最天真无暇的孩童,“我们不是说好的吗?只要皇姐陪着我,整个大晋都是皇姐的。” 长公主看着他离去的身影,心里莫名地升起一股寒意。 在过继司传综之前,先帝有三个皇子,皇长子意外身故,皇次子夭折,唯一嫡出的皇三子,她的双胎兄长,在六岁那年病死了,之后不得已才过继了司传综。但以防万一,先帝还是做了两手准备。先帝以帝王心术培养她,却以另一种方式培养司传综,等到先帝驾崩,她才知道司传综已经不算是个正常人了。 司传综以一种极其病态的心理依赖着她,甚至不惜完全放权,让自己被架空。这无关于情爱,是另外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她曾经的确遗憾于自己非男儿身,明明有能力,却碍于性别不能掌权,一开始她也的确很高兴,高兴于司传综虽然成了皇帝,但在她面前丝毫未变,她不需要担心被猜忌。 但……这是正确的吗? 长公主看着拿在手里的奏章,国家大事皆操纵于她之手,她却感觉不到曾经的那种喜悦,那种立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喜悦。 总之,先处理奏章。她用左手揉着额头,右手打开奏章,粗略地看了一遍,内容是弹劾蓟侯领镇北将军私自回京。长公主皱了皱眉头,镇北将军回京这件事之前已经递过消息了,蓟侯世子病得都要死了,总不能不让人家回京,怎么还有言官弹劾,这是俸禄给多了闲得没事儿吗?抬手用朱笔在上面批了个已阅,便丢到一边去了。 大事儿没有几件,鸡毛蒜皮的事儿倒是一堆,每日都无哉无患的确是好事儿,可就怕有黑了心的臣子为了自己的政绩藏着掖着不肯上报,等到事情不可挽回了才报上来。奏章批完了得用印,虽然奏章每日都是长公主批的已经是不公开的事实了,但明面上的公府还是要做的,皇帝连玉玺都留在御书房了,每次还得长公主用完之后给他送到未央宫去,以防宫内有宵小夜探御书房。 到底是好是坏呢? 长公主想不通,将奏章按照先前的顺序摞在一起,恰好第一本就是弹劾镇北将军的那本奏章。她有些出神地看了一会儿,又很快回神。 “来人。” “长公主殿下。”守在门外的小黄门应声入殿。 “命太医府送些伤寒的药到蓟侯府去,再添一些补药。” “小臣领命。” “等一下,本宫记得胡老太医还没有告老,胡老太医还在太医院的话让他走一趟蓟侯府,若是不在,就让他儿子胡太医去。” “小臣领命。” “……不,只药送过去就可以了,太医就不必了。”长公主皱着眉头,在殿内踱了几步,才像是终于确定一般点了点头,“药材照送,太医不必去了。听明白了吗?” “小臣明白。小臣告退。” 蓟侯世子……蓟侯世子能不能一用呢? 长公主想到燕地的战事,就又觉得头疼了起来。 还有脑子不清醒的皇帝,难缠得紧的太后,新入京的宗室们的是非,就连后宫刚生了孩子的皇后和妃子也在勾心斗角。 第7章 无题 翌日一早,太医府送来的药材吓了燕赵歌一跳,也幸好只是送来了药材,而不是跟来了一位太医。自家人知自家事,要是太医府真的来了一位太医为她把脉诊治,她的身份十有九八就瞒不住了,蓟侯府也会就此覆灭。 万幸万幸。 千恩万谢地送走了来送药的宦官,燕赵歌抹了一把额头上的虚汗,连带着吓得一帮的季夏脸色也惨白惨白的。 “无事无事,不要惊慌。”燕赵歌松了口气,送来的药材都是上好的,还有一些补药,“送到库房去。” 季夏连连点头,强行稳定心神,脚步稳健地去了库房,如果不是脸色还很苍白,很难看出刚刚差点面临一场灭顶之灾。 为什么今上会突然送药过来?燕赵歌拧着眉头,百思不得其解。她病重的时候送来也就罢了,病都大好了,她甚至还出府去转了一圈,才送药过来,是想表达什么呢? 前世宫里送药过来了吗?来过太医吗?没来的话感觉说不通,一府世子病重,没道理宫里会不派太医过来,但来过的话,她的身份是怎么瞒过去的呢? ——她醒来之前太医有没有来过呢? 燕赵歌想到这里忽地一愣。 “不,肯定是没有来过。季夏是知道我身份的,如果来过的话她不会不和我讲,母亲肯定也会告诉我一声,按道理来说如果宫里来了太医,等病愈之后是要去宫里谢恩的。这证明太医是没有来过的,但不来的话,又说不通啊……” 燕赵歌感觉自己像是钻进了一个死巷子里,虽然免于大祸临头,但是有太多不合常理的事情,想不明白的话,她很难安下心来。 季夏从库房回来,站在门口敲了敲门,道:“世子。三公子用了早饭来找您。” 燕赵歌抬手按了按太阳穴,道:“让宁康进来。” 季夏应声,推开门,将燕宁康迎进书房,才又退出去关门。 “大哥。”燕宁康站在燕赵歌身前,眉眼低垂,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来。 燕赵歌打量着他。 一身靛青色的袍子,披着御寒的风衣,眉目间满是沉郁之色,脊背虽然挺得很直,但是肩膀是缩着的。 现在的燕宁康还远远不是兴平十四年时的模样,那时候的他任着工部侍郎,稳重极了,万事深思而熟虑,却又不缺少决断的眼光,而不是现在这副沉默寡言的的样子。兴平十四年的朝臣将领,要么是从万军中带领部署厮杀而出的,要么是从乡县底层一步一步爬上来的,没有一个蒙荫者。那时候每一场仗都打得吃力,同时与匈奴、鲜卑、叛军交战,安置于燕地的朝廷是一根被迫绷紧了的弦,吏部官员不足,户部长时间吃紧,国库亏空得厉害,百战精兵早就打没了,招募的新兵一批又一批踏上战场,在血与泥土里滚一圈,活下来的成了老兵,没活下来的就此长眠。谁也吃不准什么时候大晋就会彻底崩溃掉,谁也不敢任人唯亲,唯恐成为那溃了千里之堤的蚁穴。 “书读了多少了?” “刚刚读完《论语》。”燕宁康回道。 燕赵歌忍不住笑了一声。她这个弟弟倒是怪实诚的,放到外面,要是说一句哪个十四岁的读书人才刚读完《论语》,十之九八要被人家嗤笑。而且燕宁康明明已经读完了《大学》,她让去国子学都打听清楚了。 “无论你心里有什么想法,书都是要读的,在国子学读不下去的话,就留在府里读。”燕赵歌说道,“做士人要读四书五经,做武将也要读兵书。” 燕宁康沉默不语。 “我不知道是谁和你说了些什么,还是你自己看书的时候看到了什么。但是今天我告诉你,蓟侯府是将门,是镇北将军府,不是那些勋贵世家。将门不论嫡庶,论的是打仗亲兄弟,上阵父子兵。你哪怕去考个状元回来,我也不会忌惮你。如果你真的有那个本事,这个世子可以给你做。” 燕宁康慢慢地抬起头,喉咙动了动,轻声道:“大哥,改立世子,爵位要再降一等的。有嫡立庶、有长立幼也要再降一等。我非嫡非长,由我继承的话,爵位要降四等,那样就只剩二等伯了。” 燕赵歌:“……” 我们现在说的是这个事儿吗? 燕赵歌说道:“宁康,我不希望将你和老二养成废物。燕地只靠我和阿越是撑不起来的。” “大哥希望我去北地吗?” “如果你想去的话,这次父亲回来,我会和父亲说,让你一起去。” “父亲会愿意吗……?”燕宁康问道,语气很轻,像是在自言自语一般。“父亲不是只看重嫡子吗?父亲只看重大哥。” 他自幼见惯了父亲燕岚对于大哥的溺爱与纵容,也习惯了对二兄和自己两个庶子的严苛与放任。他年幼的时候想不通到底是为什么,同样的错误放到不同人身上会招来不一样的处置,同样都是子嗣,都是儿子,为什么呢?直到临原郡主入府,他偶然间偷听到临原郡主对身边的婆子丫鬟交代,两个庶子无所谓,但绝不能冲撞了世子。他一下子就明白了。 因为他是庶出,因为大哥是嫡出,根本上就不一样,以后大哥是要承爵的,而他们会被分出府去,自此之后便是两家,除了同宗之外,再没什么瓜葛了。 燕赵歌一时无言。燕岚的确是偏心,一方面是因为她的身份,虽然是做男儿养的,但许多事情不能真的一概而论;另一方面,不论偏远宗室的话,她是旧日燕国嫡系唯一的子嗣,她同时也承载了燕赵两个家族的血脉。可这些事情是不能和燕宁康解释的,燕宁康没必要知道这些事。 “父亲当然愿意。“燕赵歌放缓了语气说道:“父亲不曾说过不愿。如果父亲不愿意的话,就不会特意请傅老先生来给你们启蒙了,傅老先生虽然只是二甲进士,他的父亲却是昔年的傅丞相,如果不是傅丞相担心惹人非议,依傅老先生的才气,是当得起一甲的。” 最后却被你们气走了,这话她想了一下,还是没有说出口。 燕宁康也意识到了傅老先生是谁,当时他和燕宁盛两个人在门上立水桶,虽然最后侥幸没有砸到傅老先生,却溅了对方一身水,导致老先生一气之下请辞。一个德高望重的老先生被两个学生故意溅了一身水,这是何等轻慢的行为,又是何等的羞辱,只是请辞却已经是给足蓟侯面子了。他想到这里,顿时羞愧得脸颊都红了,抵触燕赵歌的情绪也散了大半,规规矩矩躬身道:“是弟弟年少无知,羞辱于傅老先生,当跪祠堂。” 燕赵歌:“……” 嗯,不开窍这一点上倒是和日后一模一样。 “你跪祠堂有什么用啊,跪祠堂能得到傅老先生的谅解吗?”燕赵歌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道:“朽木不可雕也!” 燕宁康的眼睛亮了起来,常年垂着唇角显得阴郁不已的脸颊也突然明媚了起来,这才终于像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傅老先生肯收我做弟子吗?” “当然不肯。” 燕宁康:“……” “你都没登门谢罪,傅老先生凭什么收你做弟子?”燕赵歌笑道,“快点回去读你的书,至少要读完四书,我才好让父亲带你登门谢罪。” “我早就读完四书了,五经也看了一半了。” 燕赵歌愣了一下,国子学的人明明说他前几日才刚放下《大学》,怎么一转眼连五经都看了一半了?她看着燕宁康那一下子活络起来的眉眼,又想到后来傅老先生见到他不过三日便收了这个徒弟,顿时了然。 小小年纪竟然会藏拙了,藏得好,藏得太好了。 燕宁康被她看得有点心虚,挺起来的肩膀下意识又缩了回去。 “你再缩我就把你丢到北地去。” 燕宁康立刻挺得笔直。 燕赵歌也不戳破他的那点小心思,到底只有十四岁,心思浅,被她几句话就说动了,她觉得有些好笑,又有些感慨。“拜师傅老先生这件事情急不得,我不清楚父亲是否能安排,这段时间你就不必回国子学了,先在府里学,等父亲回来再商议。如果暂时不行的话,你先到太学里去读,总归时候尚早,你也不必急着下场。“ 燕宁康点点头,道:“我省得。”他表情变化了一下,神情犹豫地问道:“父亲真的不会怪罪吗?” 当然不会了。燕赵歌记得,前世燕岚临终的时候,满心都是悔恨,那眼泪一滴一滴,都砸在燕赵歌心上,滚烫滚烫的。燕岚自己就是浪子回头的典范,他不会教管孩子,只知道罚跪,罚跪不管用就撒手不管,总归燕家有燕赵歌就够了,更何况还有一个燕宁越,等事出突然,北地大乱,他重伤不治躺在床上的时候,意识到乱世将至,才后悔莫及。 倘若他仔细一些,两个庶子就该是燕赵歌的助力。 一个人撑着,实在是太艰难了。 第8章 燕岚 燕岚是在日暮时分入的长安城,带着一队两百人左右的亲卫。他是勋爵,自然可以直接入城,但是亲卫们不行,要得今上首肯之后才能入城。两百人的百战精兵足以奇袭皇宫了,要是天时地利人和俱在,借乱掀翻长安城也不是问题。 燕岚提前得了长公主的手令,将亲兵们安置在城外的虎贲营里,虎贲营早已为其腾出了一小块营地,还准备好了吃食和粮草。当然,安置是暂时性的,长时间供给的话虎贲校尉估计会把这队亲卫直接吞下来。百战精兵啊,京营的另外七营都眼红得禁。 因为是私事回京,又没有紧急军事需要汇报,所以燕岚不必急着进宫,赶着明日的早朝入宫面圣即可。 燕岚自元兴十四年赴北地复燕,元兴十八年被封镇北将军,至如今已是兴平三年,回京的次数屈指可数。就连先帝驾崩时,因为匈奴有乱,他没能回京为先帝哭灵,只在北地服丧了二十七天,算是不落人口舌了。 打他一进城,府里就得了消息,此时正门大开,以世子为首,带着下人在外迎接。 燕岚一路上紧绷着的一口气一下子就泄了。吊在喉咙里的心也落了下来。看世子的模样,虽然脸色还不大好,但应当是无碍了。 “父亲。”燕赵歌迎了上去。 燕岚点点头,拍了拍燕赵歌的肩膀,目光落到了落后一步的临原郡主身上,只是对视了一眼,临原郡主便知晓他的意思,微微颔首算是回应。燕岚笑了笑,看向缩在燕赵歌身后的燕宁越,没等他开口,一直盯着他看的燕宁越瞪大了眼睛,喊到:“爹爹!” 五岁的孩子跳起来就扑了个满怀。 燕岚将他抱在怀里,又看其他人,两个姨娘自然是没资格出来迎接燕岚的,就只剩下沉默着站在燕赵歌身后的庶子。 “父亲。”注意到燕岚的目光,燕宁康率先开口说道。 “嗯。”燕岚应了一声,“先入府吧。” 没有谁过问了燕宁盛。蓟侯府现在总共就只有四个孩子,一只手数都绰绰有余,人不在燕岚自然看得出来,他有时候忙起来记不得庶子,但不代表他真的会将庶子忘在脑后。人不在肯定是有原因的,不过没必要在府外问。他将府内的事情留给燕赵歌和临原郡主管理,是信任和肯定,处理得好自然万事大吉,处理得不对也没必要家丑外扬。 燕岚抱着燕宁越和临原郡主走在前头,后面跟着燕赵歌和燕宁康,最后是家丁仆役。 “看到了吗?最受宠的其实是阿越。”燕赵歌在燕宁康耳边悄悄低语。“你看父亲直接把他抱进去了。” 燕宁康拧着眉头,父亲不是只重视大哥,是只重视嫡子? 燕赵歌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他又想岔了。 “你也不想想,阿越多乖,他自己出府都知道要跟着燕宁盛。你和燕宁盛年幼的时候整天闯祸,府里鸡飞狗跳,父亲一年半载才回来一次,不仅看不到你们练大字的成果,还给府里惹麻烦。” 燕宁康若有所思。他记事比较晚,很多事情都只有个模模糊糊的印象,甚至于如果不是旁人说出来,他就直接忘记了年幼的一些事。 他不太记得闯祸了的事情,但对于被罚却记忆犹新,可能也是因为痛苦要更容易被人记住。 “大哥,你说我现在如果说自己是五岁的话,父亲会抱我吗?”燕宁康认真地问道。 燕赵歌:“……” 醒醒,日头才刚下去你就开始做梦啦? 燕宁越在燕岚怀里一路上絮絮叨叨什么都说,从夏日里在池塘打水漂到冬日吃汤圆放烟花,从燕赵歌伤寒一路讲到今早太医府送了药过来,声音稚嫩又中气十足,连坠在后头的燕赵歌也听得一清二楚。 燕岚对于燕宁盛没出现的事情有底儿了,到了中门,他将燕宁越放下来,看着临原郡主,道:“前院有一些事儿,得今晚就处理了,你带着阿越先回后院。” 临原郡主神色上看不出是喜悦还是失望,只是点了点头,牵过燕宁越的手,道:“无妨的,公事要紧。” 到底是夫妻一场,燕岚是看得出她神色变化的,若是往日他就直接在前院留宿了,今天不知怎么的,鬼使神差地说了句:“可能会晚点,让人给我留门儿。” 临原郡主怔了一瞬,笑了起来:“自然是要留的。” 燕宁越仰头看着燕岚,扯了扯他的衣角:“爹爹,我大字一张也不落,全都写完了。” “爹爹理完公事就去看,好不好?”燕岚被他瞧得心都化了。 燕赵歌年幼的时候正赶上燕国动荡,他国破家亡,丧子又丧妻,浑浑噩噩地在大晋生活,两个庶子出生的头几年他连看都没看过几眼,后来他醒过来重振旗鼓准备收复燕地,两个庶子已经被姨娘养得顽劣不堪,他打心底里就觉得厌烦,而燕赵歌已经过了可以被抱起来的年纪了。没多抱抱自己的孩子终归是有些遗憾的,燕宁越补足了这一点。 两个庶子顽劣到什么地步呢?砸碎了前朝的花瓶,捞鱼掉进池塘,上树却摔断了腿,后来直接把傅老先生气走了。燕岚年轻的时候虽然也是只知道吃喝玩乐的纨绔子弟,却是十分懂礼守规矩的,也不曾伤到自己,气走先生。他深觉两个庶子顽劣,是块朽木,又没什么时间教管,就直接丢进国子学不管了,能浪子回头自然是好的,不能的话蓟侯府也不差这一口饭,养着就是了。 所以能看到燕宁康上进,他是打心底里觉得高兴。 不过傅老先生……似乎有点难办,毕竟前些年燕宁康削了他的面子,文人最小心眼了。 “父亲,不如让宁康先去太学里,傅老先生的嫡子也在太学,他见识到宁康的才学,自然会和傅老先生提起,到时候再让宁康去傅府负荆请罪。” “是个可行的办法。”燕岚点点头,这也是唯一的办法,傅家是世族,世代在士林里都受人尊敬,连皇家都要礼让三分,让燕宁康被傅老先生收入门下,着实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儿。 他看向燕宁康,“这是你自己做的打算,就要一条路走到底,如果半途而废的话,以后就不要再出府了。” “绝不丢我侯府脸面!”燕宁康高高兴兴地去准备了,燕赵歌暗自摇头,看来他要变成后世那个稳重可靠的燕侍郎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 书房里就只剩下了燕岚和燕赵歌两个人。 “太医府怎么会突然送药来?”燕岚问道。 燕赵歌将事情说了一遍。 燕岚沉吟了一会儿,道:“先帝是知晓你的身份的。” “儿子心里也是这么想的。”燕赵歌年幼时不说是百病缠身,却也差不了多少,蓟侯新封,在大晋又没什么信得过的医者,给她治病的只能是宫里派来的。 听到燕赵歌自称“儿子”,燕岚眉头皱了皱,心里有些不舒服,好好的女儿,却不得不被他养成儿子。但这是唯一能得到先帝信任的办法,若不是如此,他现在哪有机会收复燕地,燕赵歌也会直接被点给今上。他长叹了一口气,“清月,父亲有愧于你,这些年苦了你了。” 燕赵歌微微一愣。 清月是她幼名,她原来叫燕清月,到大晋后顶替了弟弟燕歌的身份,名字也改了。这么多年来,燕岚几乎没有这么叫过她了。 至于愧对不愧对……她是燕王仅剩的嫡系子孙,这些事情她不承担谁承担呢?说到底,真正苦的是燕岚。 当年燕国尚在的时候,他父亲是燕王的幼子,自幼养尊处优,喜好风花雪月,喜爱玉石,年少时爱慕她母亲,那位赵地的明珠,得偿所愿后也琴瑟和鸣。尽管他是燕王唯一的嫡子,但因为年纪最小,无心政事又不曾沾染兵权,其他王子都十分放心,也放纵他吃喝玩乐。燕赵歌作为燕王唯一的孙女,自然备受宠爱,直到她刚出生的时候,王长子镇守北疆遇害,边军叛乱,引外族南下,燕地的天,塌了。 之后燕王又立两位太子,皆死于战乱。 不久后,燕国国都蓟城步了赵国国都邯郸的后尘,为匈奴与北戎的联军所破,燕王不得已,带着家眷奔逃到了大晋。一路逃亡很不容易,养尊处优的人哪能那么快就适应恶劣的环境,适应不了的就死了。她的母亲,她的舅舅,她的弟弟,她的许多亲人都因为种种原因逝在路上,草草埋葬了。 她对燕地的记忆没有多少,提到逝去的亲人虽然伤心,却没有多痛苦,真正撕心裂肺的是燕岚,他的一切都在燕国,却在接近而立之年的时候,不得不舍弃一切去往他乡。元兴八年逃亡至大晋,元兴十四年就又去了北地为将,这其中付出的心血,千言万语也是道不尽的。 “父亲,您看重我,我其实很高兴的。”燕赵歌道,如果不是有这十几年的积累,后来她哪里有机会带着人又逃回燕地呢?若不是做了十几年的蓟侯世子,燕地的军民也不会那么快的承认她,之后,她又怎么会有机会成为长公主的左膀右臂呢? 一饮一啄,自有天定。 燕岚控制不住地红了眼眶,忍不住摇了摇头,感慨道:“我是真的老了,等再过段时间,我就和皇帝请旨,让你承爵。”燕岚顿了顿,又道:“当今是过继而来,许是不清楚你的身份,但长公主定然是知晓的,这一点你要小心。” 燕赵歌这下彻底愣住。 原来如此,这样就说得通了。 后世的一切异常,就都有了答案。 第9章 往事 燕赵歌记得很清楚,兴平六年,安置于燕地的朝臣和燕地武将发生了第一次大的冲突。 燕地的土地大多数都是有主的,是燕岚逐渐收复北地之后分给北地军民的,虽然要交税,但税收是交给蓟侯,而不是大晋皇帝,燕地是蓟侯的封地,这一点谁都记得。但朝廷不能没有税收,俸禄募兵都是要钱的,燕赵歌就默认了燕地税收的八成供给朝廷,但燕地的军民不肯,偏安燕地的朝堂已经没有文不掌军武不问政的传统,武将和朝臣争执间,差点出了人命。那时候司鉴宏的兵马还在鲁地固守,燕地的兵马全都在燕赵歌手里,这里简直就是她的一言堂,她甚至可以废掉小皇帝自己登基。 最后不知道是哪个燕地将领说了一句,供给朝廷可以,但总要给我们蓟侯一个名分,没凭没据的凭什么帮你大晋掌兵啊。朝臣一听觉得甚为有理,燕家和晋室可是没什么关系的,重用实在是让人放心不下,皇家笼络将门的手段无非是联姻,要么娶妻要么嫁女,但蓟侯没有姐妹,皇帝又还在尿床,朝臣和宗室一合计,不如嫁公主罢,嫁哪位呢?大晋现存的公主除了长公主之外,可没旁的了。以此为起点,才有了兴平七年夏日里的婚事。 燕赵歌那时候又惊又怕,她是拒绝不了的,她没有立场拒绝,燕地所有的人都在欢呼雀跃,文臣武将,百姓商人。朝臣高兴于朝廷终于可以稳定下来了,将门高兴于不必在蓟侯和晋室之间两难,百姓高兴于皇帝下嫁了一位公主到燕地,甚至是一位绝无仅有的长公主,商人们高兴于燕地的稳定可以促进交易的稳定。 怎么办呢?燕赵歌最绝望的时候甚至想干脆让燕宁康顶替算了,但他不能,燕宁康刚被傅老先生收为弟子,而傅老先生已经是丞相了,燕宁康的未来必然是光辉的,只要还都,他将来一定能进入中枢。而且,作为燕国最后的嫡系子嗣,她的生母是当年的赵国公主,她身负燕赵两家的血脉,足以配得上大晋的长公主,甚至让大晋的长公主下嫁,但燕宁康不行,燕宁康是庶子,哪怕是尚长公主,都足以被朝臣弹劾羞辱天家。 她不能为了一己之私害了仅剩的弟弟。 她浑浑噩噩地熬到了成亲那天,碍于国库不足,亲事尽可能从简,却还是要比常人家繁琐许多。燕赵歌与长公主父母长辈皆已不在,便以牌位代替。成亲成得仓促,洞房也简而又简,连合欢酒都没有,燕赵歌就抱着被子去了偏房。但那一日长公主那一身火红的嫁衣,像是烙在心上的朱砂,烫得她辗转反侧,夜不成寐。 直到两年之后,有燕地出身的官员在朝堂之上说出“蓟侯当以子嗣为重”时,她才惊觉地看向立于皇帝身后的长公主。华服金冠,金玉为佩,长公主立于高台之上,其权势谋略皆无人出去右,却当中被人说了子嗣这种辱及颜面的问题,却没有动怒,只是平静地看着燕赵歌。燕赵歌一阵茫然,恍惚间竟然忘了身在朝堂上,直到被燕宁康拍了拍,才回过神。 她从长公主的眼睛里看出了很多,有期待,有失望,也有赞许,她甚至从那双眼眸里看出了深情。这当然只不过是她的臆想,一双眼睛里怎么会藏住那么多东西呢,却终于还是熬不过自己的良心,当夜跪在了长公主房里,跪在长公主身前,道出实情。 长公主说了什么呢,她说:“无妨,左右不过是权宜之计。” 她说:“此时大晋内有叛军外有异族,皇帝年幼,外族亲族俱已不在,只剩本宫一人而已。而燕侯年轻有为,又手握大军,大晋需要燕侯之处胜过燕侯需要大晋多矣。无论燕侯因何而出此言,晋阳只当不曾听见。” 彼时燕赵歌改封了燕侯,她不明白长公主什么意思,只当长公主不在意她是男是女,总归亲事是假的,虽然疑心于长公主为何如此镇定,却也只能以其性格里的端庄稳重来解释。直到如今她才明白,这根本不是什么端庄稳重,而是早已对她知根知底。 怪不得啊……怪不得在此之前,有一次她无意间闯进长公主闺房,撞见了只穿着内衫的长公主,对方却神情自若,脸颊连红都没有红,反而是她红着脸狼狈地退了出去。她只当长公主成亲之后也对她有意,默认了她们之间身份的改变,倾心于她这种可能让她沾沾自喜,却从来没有想过,长公主从头到尾都知道她的身份。 白活了前世一遭啊。 “清月?” 燕赵歌回过神来,反射性地回道:“我省得。”她顿了顿,定了定神,又继续道:“长公主的事情我心里有数,自今上登基,长安政令皆出于长公主之手,您不必担心。” 燕岚:“……” 什么?长公主的什么事儿?我担心长公主做什么?我担心的是等我死了她要收拢兵权对你下手啊。 燕赵歌也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一大堆胡话,以手做拳抵在唇边假意咳了咳,道:“父亲,儿子是说,长公主宅心仁厚,又明事理,即便知晓儿子的身份,也不会对儿子下手的。” 燕岚:“……” 事出反常必有妖! 燕岚道:“是不是长公主拿你的身份威胁你了?” 燕赵歌:“……” 这都哪儿跟哪儿啊? 燕赵歌道:“您放心,儿子还不至于白白丢了性命。” 燕岚想了想,燕赵歌也不像是个傻了的,平日里什么模样他心里还是有数的,他在附近布下的暗子也没有说宫里来过什么贵人。他只当燕赵歌前阵子病得糊涂了,脑子不清醒。 “你有数就好,时候不早了,早些休息吧。”燕岚沉吟了一下,又道:“宁康已经给自己做好打算了,宁盛的话,实在不行,就让他做个纨绔子弟吧,总归府里还养得起,等到你承爵,分家分出去就罢了。免得徒生波折。” “说起这个父亲,翠香楼可能有问题。”燕赵歌道:“张石被打得那么惨,连二弟都被赶出去了。以他的性子,不可能会藏着掖着,必然会自报家门,如果自报家门还被打的话,怕是来者不善。” “你让人去查了么?” “还未,府里没有这方面的能手,我不敢贸然去探查。” “这件事上做的很对。”燕岚赞许道,“翠香楼是宗室的产业,轻易动不得,以后府里的人不要再去,你罚宁盛罚得对,让他长长记性。” “宗室的产业?是哪一位亲王吗?”燕赵歌问道。 “不是,是蜀国公。这以前是蜀王的产业,本来是酒楼,等蜀王薨了,蜀国公接手,就变成了烟花之地。” 陷害燕家的是蜀国公?用宗室来陷害?燕赵歌心里一凛,燕家是和蜀国公没有过节的,不仅没有过节,甚至没有接触过,如果不是兴平四年蜀国公趁着今上驾崩的时候掀起叛乱,她这辈子可能都只听其名而不见其人。结果蜀国公却陷害了蓟侯府,用一个不得不委身于烟花之地的宗室女引诱了燕宁盛,这个宗室女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有皇室血脉。如果不是因为事情爆出来的时候已经是乱世,朝廷离不开燕家,燕宁盛又早就死在长安了,死无对证,这件事长公主根本是压不下来的。 这对于皇室来说,对于宗室来说,是奇耻大辱,晋室的颜面都被踩在了脚底下,不将燕宁盛千刀万剐,不将蓟侯府满门抄斩都不足以平息心头怒火。 燕赵歌还得感谢蜀国公掀起叛乱,不然蓟侯府最少最少也是一个男子七岁以上皆斩,七岁以下男子并女子充如教坊司为奴,满门抄斩夷三族都不是不可能。 燕赵歌还在沉思,燕岚先开了口,道:“这件事你先不要过问了,我们在长安没有眼睛,比不得旁的扎根几十年的世家,我去托人打听,兴许只是冲撞了哪位宗室。” 燕赵歌在心里暗暗摇头,哪里会那么巧,蜀国公陷害蓟侯府,燕宁盛就恰好冲撞了贵人被打出来,免了一场灭门之祸,要知道前世蜀国公可是成功了的。这一定是有人搭救了蓟侯府,还特意打了燕宁盛一顿,让他长个教训,明白流连花柳的祸端。 “那两位小王子暂且不去管他,这半年里在京的宗室要比往日多得太多,小心谨慎为上,北地战事不稳,不能被有心人捉了把柄。还有长公主。”燕岚看着她,面色严肃地道:“我知道你素来是个有主意的,能把府里的事情打理的井井有条,但唯一一件事,不能去招惹长公主。” 燕赵歌暗道,我的爹啊,你可说得太晚了,你女儿不仅招惹了长公主,还把长公主娶了。而且不是你女儿招惹长公主,是长公主招惹你女儿啊。 “我省得。” “你省得就好。今上故意放权不知为何,天家无亲,为了争权不知死了多少人,府里绝对不能卷进去,不然一招棋差,满门皆输。” 燕赵歌点头应下。 第10章 早朝 大晋的上朝传统乃是一旬一朝,是为大朝,大朝时所有四品以上官员都要上朝;每日一次的称为小朝,小朝时只需要三府六部的长官并三公九卿及京营节度使出席,各司下属官员按流程做事,除非有要事,不然不必上朝。 燕岚这次赶上的是小朝,大朝恰好在两日前。他寅时一刻就站在了宫外,先给执手的侍卫递了自己的令牌,等着侍卫将上朝用的笏板给他拿过来。没办法,镇北将军这个职位不是京官,他手里是没有笏板的,从任职镇北将军到现在他上朝的次数屈指可数。 寅时三刻,陆续有官员来到了宫外等候。 先帝体恤京官冬日里等朝苦寒难耐,便延迟了冬日的上朝时间,卯时二刻才开始上朝,京官们卯时至宫外即可。但燕岚不知道规矩早就改了,他仅有的上朝次数都是在夏日里,燕赵歌也不清楚,燕赵歌直到朝廷偏安北地时才上过朝,那时候的朝廷得看着她的颜色,哪里还敢提点她应该何时上朝。 燕岚仍惦记着昨日和燕赵歌的一番谈话,他也去问过在书房里老老实实抄书的燕宁盛,那两位小王子一位名叫司传铄,出身刚进京不久的沈王府,另一位叫司鉴杨,他却是不知晓对方是哪个王府出身,但想来应当也是刚进京的几个王府之一。司传铄是不久前他在外面听评书时认识的,提前给燕宁盛递了消息,要请他吃茶,恰好也是燕赵歌病着,无人管他,他就带着张石出了府。 先前他只认识司传铄,来了两位小王子是他不曾想到的,另外一位只说了自己姓甚名谁,却不提自己的出身,燕宁盛也没有那个深思熟虑的脑袋。待喝了一会儿茶,司鉴杨问他要不要去翠香楼,燕宁盛正兴奋于和宗室贵人打上交道,早就将不准留恋花柳的家训忘在脑后,想也没想就答应了。 等到了翠香楼,司传铄又提议说翠香楼最近来了个清倌人,琴棋书画皆是一绝,他们已经提前付了请人出场的费用,问他愿不愿意一起上楼,燕宁盛自然是满口答应,结果前脚进去,连一杯茶都没喝完,他就被司传铄踹了出来,着实摔了几下狠得,连张石也被打了。 燕岚听了之后一阵无言,心下一片清明。还能有什么不明白的,两个小王子联起手来给燕宁盛下套,而燕宁盛又是个傻的,连怀疑都没怀疑就跳了下去,只是不知道中间又出了什么变故,导致对方最终放弃了。 大晋宗室取名都是按照宗谱来排的,第二字按照【开先承祖德,继述裕家传,鉴学宗资治,文章启后贤】来排,而第三字又不一样,按世祖皇帝定下的规矩,亲王的嫡子及嫡孙定名与皇家齐,余者自行定其宗序。沈王是代宗皇帝第二子,沈王的王子和今上是一辈的,但今上继位前的名字从系,今上的三个皇子的名字虽然还没有传出来,但字辈是早就定好的,从广,司传铄和司鉴杨明显都不是嫡出。 大晋对于嫡子和庶子并不一视同仁,相较于前朝而言,显得有些苛待庶子。按照继承法的规定,非世袭爵位承袭,承袭者为嫡出长子降一等,嫡出余子降两等(有嫡长立幼情况下),庶出长子降三等,庶出余子降四等,过继者额外降一等,主系绝嗣由旁系继承者降一级,立世子后改立则再降一等(世子身故不在此列)。改立世子和有嫡立长、有长立幼的情况下,世爵按照非世爵论处。 就算是宗室,虽然只有亲王长子能承袭国公,余者皆封君,但嫡出会有额外的赏赐,做官也要比庶出容易。而庶出的王子等亲王死了,就只是普通的宗室了,做官只能凭自己,像嫡出一样蒙荫做官却是远远不能。 燕岚也考虑过是不是蜀国公在给燕家下套,但左思右想都想不到理由。思绪间,他听到一个人的脚步声渐渐进了。 “镇北将军老当益壮啊。” 是宗正府大宗正。 燕岚笑着拱了拱手,“不敢当不敢当,大宗正才是真的老当益壮。” 大宗正乃是宗室远亲,是靠着自己爬上来的,已经接近花甲,因为喜欢倚老卖老、说话又很讨人厌而被很多人看不顺眼,但大宗正辈分甚高,是和世祖皇帝一个辈分的,公务上又不曾出错,连先帝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也因此他身上只有一个封君,换成别的宗室,早就封了郡王了。 大宗正笑得胡子都抖了抖,他就喜欢别人夸他老当益壮,这不前阵子还纳了一方二八年华的小妾。“老夫听闻,镇北将军世子还未娶亲啊。” 燕岚眉头微微一皱,又很快舒展开,道:“犬子的确还未娶亲,不过蓟侯府和赵侯府有旧……” 这就是在暗示大宗正,世子夫人还没定下,但十有九八是赵侯府的姑娘,您老就不要过问了。 但,如果大宗正懂得看人眼色的话,他就不会被别的官员在背后呸他一声老东西了。他只是微微一笑,捻着胡子道:“哎……没定下就好,没定下就好。” 燕岚:“……” 这个人怎么听不懂人话? 燕岚做出为难的模样,道:“大宗正也清楚,我燕家和赵侯府有些瓜葛,犬子的生母便是当年的赵国公主,世子夫人实在是……” “镇北将军不必为难,老夫心里省得。此事老夫一力办妥,必不叫镇北将军与世子为难,世子就且在府里等着好消息罢。”大听不懂人话宗正笑呵呵地说道。 燕岚:“……” 什么玩意??? 没等燕岚详问,早朝已经开始了,文武朝臣宗室分三列入殿。 燕岚不是京官,以前都是跟在宗正府后头,宗室大臣人少,纵然他故意中间空着一段以示距离也不至于太过于靠后,平日里倒也无妨,但今天有大宗正那一席话,他总觉得自己站得不太对劲。总有一种自己已经是外戚了的错觉。 一定是错觉。他心想。 但大宗正给了他当头一棒。 只见大宗正中气十足地口称:“老臣有要事禀报。” 燕岚隐隐觉得哪里不对。 大宗正先整了整朝服,手握笏板,对着今上,亦可能是对着站在今上后侧的长公主,大声道:“前日里听太后想为长公主选婿,老臣有一人推荐。蓟侯领镇北将军世子名赵歌者,生而聪颖,幼而循齐,长而敦敏。且能文能武,行诗作赋兵戈骑马无一不在话下,老臣以为,当配长公主。”说完,也不待群臣反应如何,侧身迈开一步,将身后的燕岚暴露在了皇帝眼前。 燕岚一口粗鄙之语含在喉咙里,却不能吐出来。 今上先变了脸色,咬牙切齿道:“呵呵,大宗正真是……”他气得说不出话,只能咬着牙说了一句“不愧为大宗正”。 明眼人都看得出今上处在暴怒的前夕,大宗正却拱了拱手,一副此乃分内之事的模样:“老臣愿为陛下分忧。” 皇帝没办法拿大宗正怎么样,对镇北将军如何却轻而易举,他看着燕岚,满眼都是杀气:“镇北将军,你的世子,真如大宗正所说,如此优秀啊?” 你这个老匹夫瞎xx吹啥呢?燕岚眼眶里满是热泪,就算我儿文武双全,你也不能这么夸啊,你也不能当着皇帝的面夸啊,你这个老东西,太黑了啊……虽然你夸得都是真的,我儿也的确配得上长公主,但这不是配不配得上的问题啊……这是要抄家灭族啊——! “犬子,犬子……”燕岚哽咽着,实在是说不出一句“犬子顽劣”这样的话,年近二十即将加冠的侯世子要是被其父当朝说了一句犬子顽劣,基本没什么做官的前途了。都要加冠了还顽劣,那不如接着回家玩去吧。 “镇北将军?如何不回朕的话?” 皇帝气得脑袋都要炸了,先帝连续给他皇姐点了两个夫婿,一个玩了狸猫换太子之计,是个妾生的庶子,另外一个金穗其外败穗其中,家里的妾都玩死三个了却让庶弟顶包,如何配得上他皇姐?他皇姐气质不凡,又才华横溢,将国家治理得井井有条,如此人物怎么能嫁人相夫教子!你们这帮粗鄙之人怎配得上我皇姐! 太后是他继母,压着他就算了,大宗正那个老东西他管不了也就算了,毕竟他父皇都管不了,但你区区一个镇北将军朕还治不住?! 治不住让我皇姐治你! 燕岚磕磕绊绊地说不出话,朝臣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长公主板着脸,以手掩面,不知是不是过于疲倦,还是厌倦于自己的婚事,沉声道:“大宗正,以后本宫的婚事不必再拿到朝会上来说,此是皇家私事,如大宗正觉得……觉得蓟侯世子是大材,不若直接去后宫禀给太后,也好过于将本宫私事堂而皇之地放在朝堂上。” “老臣有罪。”大宗正已经达到了目标,见好就收。 燕岚咽下满腔泪水,不愧是长公主啊。 第11章 交谈 大宗正自然不是出自真心想要给长公主找个好的夫婿,不过给长公主找个夫婿的确是目标之一。 自今上继位以来,权力尽数在长公主之手,对宗室限制得也十分严格,像先帝在时,封君的宗室大多都能在俸禄之外还能有一百户左右的食邑,用来供给宗室们的花天酒地,但今上继位之后这种好处就没有了,不仅如此,连先帝许下的食邑也收了回去,长公主一句此举不合世祖规矩就把宗室们堵死了。 京臣们熬过去了,宗室们可熬不过去。 几个宗室大臣红着眼睛将高祖皇帝到现在的各种条例翻来覆去地看,发现别无其他办法,求长公主高抬贵手怕是不可能了,那不如给长公主找麻烦吧。于是几个宗室贵妇到后宫去给太后吹风,左一句长公主双十年华已过是时候成亲了,右一句皇帝也该亲政了长公主应该放权,太后还在犹豫不决,又有贵妇紧跟着一句“皇帝可是继子,继子的儿女和自己亲女儿的女儿如何一样呢?” 于是太后开始认真思考这件事了,并且给皇帝施压,于是才有了皇帝红着眼睛咬牙切齿在前朝上问“太后想给长公主选驸马,众卿以为如何?” 宗室们想得很美好,长公主一定会苦恼于成亲的事,但又有太后的压力推辞不得,等成亲了哪里还能继续总览政事,不然驸马的面子放在哪里,皇帝自然就有机会亲政了。夫婿也得挑一个一看就大有可为的,今科会元曲岁寒就是个很好的人选,出身不错,又接连拿了县试、府试、院试的案首,小三元的名号在江南地区很是出名,接着乡试得了解元、会试得了会元,倘若再殿试拿状元,便是连中六元的状元郎,配得起大晋长公主。至于那未婚妻,面对长公主自然得甘于做妾。 可惜,可惜被蓟侯世子坏了好事,虽然燕赵歌坏事的时候没有留名字,但燕姓的勋贵长安独此一家,稍微打听打听便知道是谁,也就当日那个青衣士子是个傻的,还以为燕赵歌是个富商之子。但既然被蓟侯世子坏了好事,那不若让蓟侯世子顶上好了,镇北将军手握兵权,其嫡子尚长公主,即可联姻皇室保全富贵,又能得到皇帝的欢心。 什么?你问为什么能得到皇帝的欢心?这还用问吗?长公主尚了将门自然就不能问政了,皇帝顺理成章拿回政权,如何不高兴呢? 嗯……宗室们想法很美好,然而一开始就歪了。 皇帝根本不是没机会揽政,而是主动让自己被架空的。 散朝之后皇帝还是一肚子气,连本来说好的去看太子也不想去了。 “混蛋!那个老匹夫!”皇帝恨恨地骂着,恨不得大宗正即刻驾鹤归西,“明日!我明日就要他乞骸骨!!他如何敢逼迫皇姐!还拿着太后当挡箭牌!” 长公主在一旁思考着什么,没有接话。 “皇姐,你是不是也这么觉得?还有那个蓟侯世子!他不配!还什么能文能武,行诗作赋兵戈骑马无一不在话下?我呸!”皇帝骂了一阵子,感觉解气了一点,发现长公主怔怔出神,出声问道:“皇姐?你怎地不说话?” “我在想,蓟侯世子似乎,可用啊。”长公主道。 皇帝:“????” 我现在就去敲了他的腿! 发觉皇帝神色变化,长公主不由得一笑,道:“我不是说我的婚事。你看,蓟侯世子是嫡出,燕国覆灭不到二十年,他在燕地肯定很得人心,她的生母又是当年赵国的清月公主,赵地肯定也有人愿意追随他,有他一人,就足以坐镇燕赵两地,再有精兵能将辅佐,匈奴鲜卑可平。” 赵国覆灭于代宗皇帝永昌十年,之后赵国王室一支投奔了燕国,另一支入长安,被代宗皇帝封为赵国侯。 皇帝顺着她的思绪想下去,忍不住一拍手,惊道:“这样就能腾出手来处理蜀地的事了!” 蜀地兵马簇拥蜀国公这件事长安并不是不知道,只是先有赵国覆灭又有燕国覆灭,近些年匈奴又蠢蠢欲动,实在是腾不出手来。 “然也。”长公主给了他一个赞许的目光,又皱起了眉头,“但他本身爵位有了,生母近支绝嗣,远亲又有赵国侯,继母是临原郡主,临原侯又不能施恩……” 对于临原侯,皇室都恨得牙痒痒。 老临原侯是尚公主,而不是公主下嫁,这两者的区别可就大了。公主下嫁要住进临原侯府,驸马可以纳妾;尚公主则是住进公主府,得到准许侯才能纳妾。临原郡主的生母康越公主无子,便准许老临原侯纳妾,但老临原侯却得寸进尺,宠妾灭妻,但那时候公主已经病重,没有办法向外传递消息。直到临原郡主嫁到蓟侯府,稳定了自己的身份之后才告诉皇室,可那个时候老临原侯已经过世了,处置临原侯府也来不及了,反而会让别人以为皇帝要对蓟侯下手,先帝就只能忍了,一直到如今,都没什么机会处置临原侯府。 施恩自然是不能的,连帮他满门绝嗣都来不及,怎么可能施恩。 “那就只能联姻了,蓟侯又没有妹妹,我也不能纳妾,就只能联姻了……宗室近支的公主……”皇帝喃喃道,然后惊觉事情又绕回到了长公主身上。近期入京的六位封王,除开济南王之外都是近支宗室,礼王、福王是代宗皇帝的兄弟,沈王、浙王、江王乃是先帝的兄弟,但无论是哪一位,都没有带适龄郡主入京,要么是和离归府的,要么才七八岁。 济南王虽然也勉强算得上是近支,但毕竟是贫寒出身,年龄合适的早些年都是在泥地里打过滚的,一出生就娇生惯养的年龄还没有两位数呢。 蓟侯世子马上就加冠了,也不可能让人家等五年再成亲,而且人家有意和赵国侯府亲上加亲呢。早朝之前镇北将军和大宗正的那些话可都被内侍听在了耳朵里,记录早就摆在了皇帝的桌案上。 皇帝一时懵了。 “没什么好法子呢……”长公主感叹道。 “我不同意这门婚事!”皇帝瞪着眼睛,“我就是不同意!” 长公主失笑,她摇摇头道:“本来也没有考虑过蓟侯世子。”她想了想,又忍不住笑了,“我想嫁的人已经不在了。综弟,要是我一辈子不嫁,你愿不愿意一辈子奉养我啊?”长公主半开玩笑地说道。 尽管为避天下讳,皇帝一继位就改了名字,但长公主仍然习惯叫他原来的名字。 “当然愿意!”皇帝毫不犹豫地答道。倒不如说乐得如此,在他看来全天下没一个人配得上自家皇姐。他回答之后,看着长公主的笑颜,虽然笑得很轻松,但他还是犹豫了一下,问道:“皇姐,是卫广吗?” 长公主反而是愣了一下。 卫广是昔年的长平侯庶子,当年长平侯领镇北将军,击溃匈奴数次,隐隐约约有迹象要晋为太尉,结果却爆出了狸猫换太子的事件,长平侯将同日生的庶子和嫡女掉了包,如果不是卫广尚了当时还是晋安公主的长公主,事情也不会闹得那么大,导致最后长平侯自杀,长平侯国废爵除国。 “卫广,嗯……也许是吧。” 皇帝低着头,心里十分不安,“皇姐……我……” 他依稀记得他年幼时,皇姐定亲之后似乎是很开心的,卫广也的确是个很出色的人。 “我知道。”长公主道,她拍了拍皇帝的肩膀,“长平侯自杀之后,父皇就和我讲过了,事情是你查出来的。虽然,虽然卫广的确很有才华,我也相信他如果做官,会做得很好,但长平侯毕竟还是犯了罪。” 皇帝点点头,但还是觉得心里有一处不太舒服。 “现在的问题不是我的婚事,而是蓟侯世子,宗室当真没有适龄的宗女了吗?” 皇帝也沉思了起来,他想了想,道:“如果蜀王、秦王等的后代可以的话……” 长公主的眉头皱了起来,“不行。血脉有些远了。” “都怪大宗正这个混蛋。做什么要和太后提皇姐的婚事。” “大宗正不提,左右宗正也会提,总归是躲不过的。”长公主摇摇头,“时候不早了,我去看看母后,你不是昨日应了皇后今天下了朝要去看太子吗?” “当然是要去。”皇帝亲自将长公主送到殿外,看着长公主走远,回到殿内又忍不住踱步。 蓟侯世子,蓟侯世子……他停住步子,瞳孔里寒光一闪,要不干脆,先用蓟侯世子,左右太皇太后日子不多了,皇姐肯定要守孝,等之后再杀了蓟侯世子,这就至少有了五年的时间……但北地的事情倒是个麻烦,等解决了北地的事再杀了他?也不行,时间太久了,皇姐怕是孩子都要生了,还怎么执政,到时候朝臣又要一大堆屁话。 他转来转去想不出办法,最后满脸戾气地踢了一脚床榻。 “来人,给朕宣锦衣卫指挥使。” 先看看蓟侯世子到底是个什么东西,要是和高成侯一路货色,那就用完杀了了事。 第12章 之后 大晋三府六部中的三府指的是宗正府、内府以及锦衣府,其中内府是皇帝私产,锦衣府是皇帝鹰犬,其长官皆是皇帝家臣。锦衣府又称锦衣卫,原本在世宗皇帝朝时作为皇帝私兵,后来历经代宗皇帝、先帝两朝,其职权扩大,百官皆受其掣肘。如今的锦衣卫指挥使徐边乃是先帝时期的老人,他是元兴四年的武进士,曾任长水营军司马、射声营军司马、殿前侍卫、黄门侍郎,先帝临终前遗诏其为锦衣卫指挥使,加侍中,封一等伯。 大晋文武各有科举,和文士科举三年一次不同,武士科举一年一次,每次最多只取三十六人,称武进士,不仅要考君子六艺,还要考察对兵书的运用。虽也设有武状元,但因为考核过于严格,极少有人可以拿到武状元。武进士在京营八校内轮转任职,由其时任长官给予评价,决定其最终官职。 “臣侍中领锦衣卫指挥使,徐边叩见陛下。”徐边单膝叩首,跪在皇帝身前。 自皇帝登基,大小事务尽数交于长公主手里,每日里在后宫只顾着吃喝玩乐生孩子,早朝上只有在长公主被重臣用话怼住时才会发表意见。锦衣卫指挥使虽说是皇帝亲信,他甚至身上还任着侍中官,这却是他第一次被皇帝召见。 皇帝一声不吭地打量着他。原本的锦衣卫是世宗皇帝的亲兵,负责宫内守卫,后来在北伐还都的战争里被用于巡察缉捕,甚至能对重臣缉拿审讯,代宗皇帝时改了规矩,宫内守卫交予京营八校,锦衣卫就只剩下了给皇帝做鹰犬的职能,给皇帝当眼睛,当鼻子,当刀。 “今日上朝,大宗正的话应该都已经传出去了,没传出去也不要紧。朕讲给你听,大宗正有言‘蓟侯领镇北将军世子名赵歌者,生而聪颖,幼而循齐,长而敦敏。且能文能武,行诗作赋兵戈骑马无一不在话下,老臣以为,当配长公主’,不知卿以为如何?” 徐边的冷汗“刷”地就下来了,这是送命题啊。满朝文武哪个不知太后急迫地想把长公主嫁出去,但长公主不愿意,不仅长公主不愿意,被抢了权柄的皇帝也不愿意。鬼知道这是为什么,他就是一个小小的侍中领指挥使,哪里有资格掺和这等大事,要掉脑袋的啊。 徐边犹豫了一会儿,道:“陛下,微臣和蓟侯领镇北将军无甚交情,微臣不知其世子如何。” 皇帝哼了一声,道:“朕当然知道,你要是和蓟侯有交情,你的屁股就该挪个位置了。锦衣卫有监察百官及其家眷的职责,镇北将军乃边疆重臣,手握重兵,其权势仅次于九卿,你身为锦衣卫指挥使,不可能没有看过相关文书。” 大有徐边敢说一个否字,立刻就削职回家待命。 徐边额头上冷汗淋淋,动了动喉咙,仔细回想了一下,道:“镇北将军出身旧日燕国宗室,乃燕末王幼子,燕国覆灭后携带家眷奔逃至长安,先帝封其为蓟侯,初时在北地任校尉,长平侯之后,先帝以蓟侯为镇北将军。其世子,年幼多病,先后丧祖父、生母、娘舅、同产弟,七岁即入蓟侯府外院读书,师从太学博士宋公,据宋公言,其天资聪颖,尊师重道,孝敬继母,友爱庶弟。蓟侯世子身边无侍妾通房,只有一个贴身丫鬟,两个随从小厮,与丫鬟不曾同吃住,未曾去过花柳之地,未曾夜不归宿。衙门里没有蓟侯府的诉状。” 长安一般情况下是没有宵禁的,纨绔子弟一起喝得烂醉如泥一清早醉醺醺地往自家走是大街上常有的风景。经常会有不安于现状的风尘女子在路边等着被执绔子弟轻薄,脑子不太清醒的纨绔子弟会将对方看成天仙,再被旁人吹捧两句,就会掏出一把银子将人赎回家了。 皇帝的眉头拧了起来,这家伙风评如此之好? “真的一点坏处都没?” 徐边自己说了一通也觉得蓟侯世子是个相当不错的人选,长安里的勋贵子弟才华出众的也不是没有,但像对方一样连个通房侍妾都没有的勋贵子弟可真是凤毛麟角,鹤立鸡群啊。但架不住皇帝用阴森森的目光盯着他,他被看得头都大了,只得绞尽脑汁地想:“微臣、微臣……” 他怎么就不是诤臣?!哪怕是言官出身呢!就能有勇气咬死口说这家伙真的没有缺点啊! 当幸臣也太难了,陛下求您外放了微臣吧。 怎么可能呢?皇帝狐疑地看着徐边,该不是蓟侯给了锦衣卫指挥使好处?不,蓟侯才刚入京,要说给好处也应当是给左相,再不济就是大宗正那个老不死的,哪儿轮得到锦衣卫。皇姐也说徐边做锦衣卫指挥使是一把好手,那我还是不动了,免得误了皇姐的要事。 想到这里,皇帝的神情顿时又和蔼了起来,“来人啊,给锦衣卫指挥使赐座。” 徐边膝盖都跪麻了,颤颤巍巍地站起来,歪着屁股坐在了凳子上。 “朕并非是怀疑蓟侯有何不妥之处,但卿也知晓,皇姐乃是按先帝遗诏给朕辅政,朕年幼时多依长公主,朕不忍长公主再所托非人。”皇帝睁着眼睛说瞎话,连面皮都不红一下,“大宗正虽然德高望重,但毕竟年岁大了,容易眼花。更何况,金无足赤人无完人,锦衣卫指挥使也不想再出长平侯嫡子、高成侯嫡孙等龌龊之流罢?” 徐边暗暗在心里腹诽:长平侯就算了,爹坑儿子儿子坑爹的实力典范,但高成侯平白无故摔死了个嫡孙又失了天家的恩宠,怎么就龌龊了呢? 不过他也只敢在肚子里说,明面上还是一脸正气道:“陛下所言甚是,长公主节俭爱民、气度恢宏、任贤用能又忠厚仁恕,当以一仁厚君子配之。” 皇帝被他夸得飘飘然,不愧是我皇姐。 飘了一会儿,皇帝回过神,若无其事地咳了几声,道:“此事便交给卿了,朕务必要看到一个真实的蓟侯世子,即便他金穗其外败穗其中,朕也不会治卿之罪。” 朕还要好好地赏你!皇帝给了徐边一个眼神。 徐边挺直身子,跪下叩首道:“微臣领命!必不负陛下所托。” 嗯,就是蓟侯世子了,陛下您放心,蓟侯世子他一定是个君子,就算不是,微臣用刀子教他如何做君子便是了。镇北将军又如何,吾等锦衣卫,从来都只听从皇命! 徐边领命兴高采烈地走了。今上继位三年,终于肯用锦衣卫了,虽然为的是长公主的事儿。想到长公主,他又暗暗摇了摇头,长公主这哪里是辅政,先帝干脆直接传位给长公主便是了,省得朝臣们还要提心吊胆的,生怕哪一天天家争权,波及到朝臣,没看右相早就装病在家了么,就等长公主哪天忍无可忍,让他乞骸骨回乡养老。 另一边,刚回府的燕岚也很高兴。 “我儿啊,长公主当真如你所说,有明君之象。”燕岚一边夸着长公主一边觉得我儿眼光甚为出色。 燕赵歌脸都白了,我的爹啊您大白天的瞎说啥呢?长公主是明君那您把今上放哪儿啊?您是要拥立长公主登基吗?让今上内退? 待燕岚说完朝会上的经过,燕赵歌脸色又白了几分,“大宗正,吾与你无冤无仇……” “这事怎能怪大宗正,这是好事啊。虽然那个老匹夫坏得很。”燕岚早朝的时候还觉得天要塌了,等下了朝就缓过神来,仔细一想,长公主早就知晓燕赵歌的身份,本来这也是先帝用来辖制燕家的手段,必然会留给下一代皇帝,要是等燕赵歌死了皇帝还拿捏不住一个武将,那这大晋趁早改名换姓罢。而且,无论是长公主下嫁还是燕赵歌尚长公主,都不算是欺君,燕赵歌本来也没办法如常人一般结婚生子,如此一来,不如与皇家联姻,好处多多。 “等你成亲了,你和长公主都是女子,长公主要用你,要用燕地,还要执政,自然不会过于为难你。只是苦了我儿不能夫妻恩爱琴瑟和鸣,不若你成亲之后去找个面首罢。” 燕赵歌:“……” 燕岚没注意燕赵歌面色古怪,他倒是很认真地在考虑燕赵歌和长公主成亲之后的事情。燕歌没了之后,他就将燕赵歌即当儿子养又当女儿养,虽然嫡孙和嫡外孙都抱不上是个遗憾事儿,但养燕赵歌二十年,任其长大而不必受世人言语,倒也令他满足,眼看着要加冠了又能娶长公主,哪怕是尚公主,也足以保一生富贵了,想必亡妻在天有灵,若是知晓,应当也是欣慰的。 燕赵歌目瞪口呆地看着燕岚的神情从高涨又低落了下来。 “长公主……哎,我儿自行决断罢。”燕岚说着摆了摆手,“成与不成在你一人,不必担心府里,你父亲还不至于要靠晋室的恩宠为生。” 燕赵歌:?????? 第13章 思绪 临原郡主对这门婚事倒是比较赞成,要是能借着长公主的手将临原侯满门抄家就更好了,年幼时受到的羞辱和眼睁睁看着母亲病死却无能为力的痛苦是无论如何也无法忘记的。 唯一的问题是差了辈分。 她是代宗皇帝的外孙女,理论上和今上是同辈的,这样论的话燕赵歌和长公主就岔了辈分了。 但这也不是大问题,只要今上点头,辈分根本不是问题,皇家的辈分就是一团乱麻,今上被过继之前可不是传字这一代的,后宫里姑侄同伺皇帝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儿。 临原郡主把想法说给燕岚,燕岚只是摇了摇头,道:“咏月是个有主意的,让她自己决定罢,成与不成都在她一人。”他顿了顿,道:“总归,府里还有我在,就算咏月最后承爵,我也不会让宁越就吃了亏去。” 燕赵歌表字咏月,她的恩师太学博士宋公中年丧妻又丧子,晚年收了燕赵歌当学生,临终前和燕岚一起将燕赵歌的表字定下来了,歌者,咏也。因为还未加冠,所以没有叫开。 但燕赵歌前生在经历了流离失所之后,自觉如恩师和父亲所希望的那样,一辈子歌咏明月,已经做不到了,便自己改了表字。 临原郡主瞪了他一眼,说道:“你这说的什么话,咏月难道不是我的儿子吗?就算不是我亲生的,他是世子,是蓟侯府的门面,是宁越几个孩子的依靠,我难道还能觉得他碍了事不成?” 燕岚微微一笑,他年幼时在燕王宫里看过的勾心斗角的龌龊事儿不知多少,自己也经历过,一念之差有多可怕他比谁都清楚,连今上都远远不如他。今上被过继的时候先帝无子,到登基可谓是顺风顺水,没经历多少波折。 有些话提前说了比不说强,就算大家都心知肚明,也要丑话说在前头。 “咏月我不担心,宁康已经决定好了自己的路,宁盛的话我再回北地就把他带着,放到军里去,能成什么样子就看他自己了。几个外戚看着北地的军功都眼热得很,说不定什么时候我就被乞骸骨了,趁着还方便,定一定宁越的路。”燕岚很自然地转换了话题。 即便和临原郡主夫妻多年,他也不愿意对方插手燕赵歌的事情,在他心里燕赵歌的母亲永远都只是清月公主。他当年迎娶清月公主时对着其父兄承诺永不纳妾,也永远不会有庶子,到了大晋却迫于香火而不得不食言,再娶,纳妾,又有了别的庶子和嫡子。他自诩自己是个食言的小人,却不愿意再食言下去,这是他唯一能为燕赵歌做的了。 临原郡主也顺势转移了自己的话头,她心里很清楚别的儿子是比不得燕赵歌的,三个孩子绑在一起都比不过,她自己也比不得燕赵歌的生母,顶替清月公主的位置是不可能的,活人永远都比不过死人。但她打心底里为燕赵歌考虑的话,她不相信燕岚会无动于衷,不相信会永远无动于衷。人心都是肉长的,迟早有一天,这颗心会被她捂热了。 她说出来也只是希望燕岚不要一直看着燕赵歌,吃不到肉,最起码让底下几个儿子有口汤喝。 当然,燕宁越就算是只有汤喝也得喝大头。 “宁越想跟着你习武,他要当将军。” 燕岚沉吟了起来。 燕宁越继承燕地是还不行的,不说有没有这个本事,燕宁越肯定争不过燕赵歌,燕地的军民也不会愿意。燕国覆灭不到二十年,燕地百姓还记着当年大晋不肯出兵救援蓟城的仇呢,就算当时大晋太上皇崩了,先帝为了稳定局势无法出兵,算是事出有因,百姓们也要在大晋身上记一笔,毕竟大晋是宗主国,眼睁睁看着属国灭了是怎么回事儿。这点子隔阂起码要两代人才能渐渐被遗忘,这才过了一代人而已。而且要一个大晋宗室之后做蓟侯,要是没有燕赵歌估计也就捏着鼻子认了,现在燕赵歌还在,他敢说,燕地军民怕是要反了天了。 “让宁越走武举的路子罢。” 临原郡主的眉头拧了起来,好端端的勋贵子弟做什么要去走武举?和一棒子泥腿子争?这哪能行。 燕岚一看她的表情就知道怎么回事,无奈道:“你不要指望北地,北地迟早要被天家收回去的,连咏月都没有机会,就算我把宁越带到北地,他最多到校尉就会被限制住,这如何能和武举比?武进士可是天子门生。” 临原郡主一想也是,勋贵子弟做到重臣的虽然有,却不多,幸臣却不知凡几,比起正儿八经科举武举出身的远远不如。要是能在勋贵和士林中左右逢源,倒也是好事。 “宁康过些日子许是要拜师,到时候我问一问老先生,要是还有精力,就连宁越一起收了。” 临原郡主点头应下,心下却不以为然。一个二甲进士能有什么大才,就算父亲是故丞相,人走茶凉,这么多年又能剩下多少恩泽,何况不懂得借势做官,故步自封的老学究而已,哪里能给她儿子多少助力,况且又要分燕宁康一半。 打定主意要给燕宁越仔细挑选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师。 燕岚又岂会看不出她的心思,只能暗暗摇头,傅老先生不过是在养望而已,先帝时担心污了傅丞相名声而不肯出仕,傅丞相逝去后又守孝三年,士林勋贵哪个敢不敬佩傅老先生?若是这下不计前嫌收了燕宁康,名望怕是要直达天听了,朝堂上虽然没有空位,但太子三师三少都还空着呢,以傅老先生的名望,被任太师太傅都极有可能。若是有机会和太子做同门的师兄弟,哪里还需要咏月的提携,反而是咏月沾了光……罢了罢了……人各有志,不能强求。 他也不再说什么,总归临原郡主是宗室,是有自己的门路的。塞进宗正府和宗室们一起读书说不定也是个好出路。 燕赵歌自然不知道父亲和继母的一番谈话,知道了也不碍她的事,现在要紧的,却是如何提醒父亲在北地要小心。前世燕岚于战场上遇袭重伤,北地军队大乱,被匈奴占了不少便宜,今上以广南侯暂领镇北将军,将重伤的燕岚送回长安,等燕岚逝去,击退了匈奴的广南侯就顺理成章地被任命为镇北将军。 说一句大不敬的话,前世燕岚死的太突然了,六月底重伤,九月初伤势过重而过世,燕岚被送回长安的时候早已不省人世,伤口溃烂得不成样子,又发着高烧,没几天就咽气了。他根本来不及和燕赵歌交代后事,不说别的,燕赵歌甚至不知道长公主知晓她身份这件事,不然她也不会会错意了。 燕赵歌提笔的手一颤,笔尖上的墨汁就落在了纸上。 守在一旁的季夏拿过脏污了的纸,又给她换了一张新的,问道:“世子今日似乎心神不稳?”平日里燕赵歌练字都是很稳定的,连写十几张也不会有一个错字,今天写了一下午了,连一张干净的都没写出来。 怎么又想到长公主身上去了?都怪父亲,好端端的说什么婚事,说婚事就罢了,做什么要扯到长公主身上去,害得她一下午都静不下心来。燕赵歌叹了口气,干脆放下了手中狼毫,不写了,再写下去也只是浪费时间罢了。“思绪纷扰,静不下心。” 季夏给她收拢了桌子上的纸笔,一边动手一边道:“既然静不下心,世子不如出府散散心?” 燕赵歌闻言,忍不住笑了,“怎么?这次不是让季钧给我唱曲儿了?还是说有人给府里抵帖子吗?”看季夏点头,她倒是愣了愣,没想到真的有勋贵给蓟侯府递帖子。 燕家祖上既不是和世祖皇帝一起打天下的开国功臣,也非代宗皇帝争皇位时的从龙功臣,在长安又没有姻亲,家里有没有待字闺中的女儿,极少有勋贵会给府里递帖子,仅有的几次都是赵国侯府递的,因为是为了给女儿相看夫婿,都被府里回了。 “难不成是赵国侯府?” 等季夏拿帖子过来,燕赵歌看着那个赵字,就知道是自己猜对了。 燕国和赵国裂土封王已经是穆宗皇帝南狩之前的事了,本是作为北方屏障的,结果挡住了异族,却没挡住叛军,使得穆宗皇帝不得不南狩。赵国覆灭还要在燕国之前,永昌十年,赵王太子急病没了,赵王急火攻心一病不起,剩下的两个王子一个手握兵权,一个背靠大晋,谁也不肯服软,恰好那一年冬天雪大,草原无粮,引弓之民争相南下,手握兵权的王子怕出征得不到粮草,背靠大晋的王子怕给了粮草对方反攻邯郸,赵国就此覆灭。手握兵权的王子带着兵马去了燕国,背靠大晋的王子便去了长安。 现在的赵国侯算是燕赵歌的堂舅,他和燕赵歌的母亲清月公主都是末代赵王的嫡孙。 燕赵歌打开看了几眼,忍不住笑了,赵国侯二子赵允让的嫡长女明日及笄,请他过去观礼。因为赵国侯世子没有女儿,赵允让的嫡长女便是赵国侯的嫡长孙女,怪不得要大办。 “一点诚意都没有,明日及笄今日才送帖子来?”燕赵歌哼笑道,“去,回了帖子,本世子明日一早就去观礼。” 看来提醒父亲的事情,要落到赵国侯身上了。 第14章 赵侯 赵国侯府是当今太后的娘家,赵太后给先帝生了一个皇子一个公主,虽然最后皇子没保住,但这并不是赵太后的错。之后先帝过继了今上,等今上登基,赵太后也很识大体,并没有仗着自己是太后就妄想插手朝政,或者将自己的娘家人安插到朝臣里去。 赵国侯府虽然出了个皇后,但也没将宅子挪到皇城底下的那几个坊去,不像皇后的娘家,先前还蹦跶着想要尚长公主,之后就被皇后拍回去了。长公主也是你们这帮子臭鱼烂虾能肖想的吗?滚回家去面壁思过!作为枕边人。皇后可比谁都清楚长公主在皇帝心里的地位。 虽然皇后把自己的娘家人拍回去了,但长安的勋贵多如牛毛,随世祖皇帝北伐的,助代宗皇帝争位的,南狩之前的勋贵复爵的,还有各种外戚,想尚长公主借此一步登天的足以绕长安城一圈还多。皇帝油盐不进还惹不起,太后也不是随便就能见的,但长公主的外家,赵国侯府就在平康坊,随时都能递帖子,是个勋贵就能递帖子。 赵国侯府和蓟侯府只有一墙之隔。先帝当年念着燕赵两家守望相助了一百多年的情分,将赵国侯府隔壁的宅子赐给了蓟侯府,那时候老赵国侯的女儿已经成了皇后了。 按理来说燕赵两家离得这么近,又是姻亲,应该多走动走动的,但无奈两代赵国侯都想着要和蓟侯府亲上加亲,蓟侯府就只能退避三舍。而且就算燕赵歌是个男儿,燕岚也不愿意就这么给燕赵歌定了亲。燕家是燕国后裔,手握重兵,却又在长安没什么根基,按理来说连燕赵歌都会被先帝赐婚,起码要赐婚三代晋室才能安下心来,确保燕家不会说反就反。是燕岚跪在先帝身前,讲述燕赵歌的身份,哭着恳求先帝允许燕赵歌不出镇不出仕,吃喝玩乐安渡一世,先帝才收回了那份心。 这次大办及笄礼的是赵国侯的嫡长孙女,燕赵歌要比她年长一辈,而且赵国侯的女儿都嫁出去了,不然她还不敢来,生怕赵国侯一句亲上加亲善莫大焉抓她去做女婿。 燕岚是从来不出席这些宴会的,他在长安的时间寥寥无几,与其偶尔去一家,干脆就都不去了,省得被说闲话。只要不是家里有待字闺中的女儿的勋贵家,燕赵歌都会以蓟侯世子身份应邀,先说上几句家父公务繁忙无暇拜访恕罪恕罪,觥筹交错几轮后打道回府即可。 因为蓟侯府特殊,勋贵们也知道蓟侯世子可以代表蓟侯,但临原郡主不能代表蓟侯世子,所以给蓟侯府的帖子都是两份,一份给燕赵歌,一份给临原郡主。 但是出门还是要一起出的。 燕赵歌做着孝顺的模样,给临原郡主当了一回车把式,下车的时候又恭恭敬敬地站在一旁,给足了临原郡主面子,临原郡主自然也礼尚往来,温声细语慰问一番,演出一副母慈子孝的场景来。 然而私下里谁也没把谁当回事儿。燕赵歌和临原郡主差了不到八岁,站在一起任谁也不会觉得这是母子,与其相亲相爱让人说闲话,不如假装和睦。反正很多人就喜欢以阴暗的心理猜别人家的事情。 礼单是按照往年的规矩给了,比起别的勋贵,给赵国侯府的多了两块玉如意,以示亲近。蓟侯府财产不多,燕赵歌昨天看库房的时候深觉应当省吃俭用,库房里的东西都不如后世她拿的燕地两成赋税多。 正宾请了一位国公夫人,父母丈夫俱在,又儿女双全,看得出赵国侯下了一番大力气,全福的夫人在勋贵里虽然不难找,但是请到国公夫人这么贵重的就很难了,抛开皇亲国戚,国公夫人已经是京里数一数二的正宾人选了。 燕赵歌默默在一旁看着,看着正宾高声吟诵祝词:“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寿考惟祺,介尔景福。”之后跪坐着为那个赵家小娘梳头加笄。 她以前还挺羡慕正常的女儿家有机会及笄,成亲生子。后来自己经历了一回,发现也没什么特别的。虽然不是特别严谨的笄礼,但也算圆了她的心愿了。 等三拜之后,燕赵歌找了个机会,拽住忙得晕头转向的赵国侯世子,“表兄,舅舅在吗?小弟有要事一叙。” 赵国侯世子还惊了一下,没想到燕赵歌真的来了,拍拍脑袋醒了醒神,“父亲在后院,我命人引你过去。罢了罢了,人多又乱,我带你去。” 赵国侯独自在后院饮酒,虽然今日大办的是他的嫡长孙女,但今日的及笄主要是为了公布定亲的事情,他迎了宾客之后觉得有些疲惫,就将剩下的事情交给世子了。 “父亲,燕家表弟来寻您。” 赵国侯摆了摆手,让赵国侯世子去做事情,凝神看了看燕赵歌,笑了起来,“你和你母亲真像。来,坐。” 燕赵歌拱了拱手,道一声恕罪,就坐了下去。 “蓟侯又没来?” “父亲公务繁忙,无暇拜访,请舅舅赎罪。” 赵国侯哼了一声,“他就是不想来见我。也罢,他要是来见我,我还要想办法打折他一条腿才是,不见也罢。” 燕赵歌一头雾水。 见她不解,赵国侯解释道:“你母亲是我赵家的明珠,她体弱多病,身子养得不易,又是那时候最小的女儿,我们都娇惯得紧。当年燕赵两国多少才俊都想娶你母亲,我那时年少,和几个堂兄弟逢人便说,谁敢娶我妹妹,谁就要被我们打断一条腿。我祖父不肯把她早早嫁出去,硬生生留得过了双十年华,没成想,最后便宜了你父亲。”他感叹道:“那时年少啊,你母亲要是我嫡嫡亲的妹妹,说不准,如今早就子孙满堂了。” 燕赵歌知道赵国侯是在怪罪父亲,怪罪他让母亲病死在来大晋的路上,怪罪他明明知道母亲身体不好,却还生了一双儿女。 “此事不能怪父亲。” “我要是怪他,你还能在这里坐着?我早让门房把你打出去了。”赵国侯打量了她一眼,道:“看你也不像是个能喝烈酒的,身娇体弱得和你母亲一个模样。无事不登三宝殿,有话直说,没事快走,不要在这里碍着我喝酒。” “请您救我父亲一救。”燕赵歌起身就跪在了地上。 赵国侯愣了一下,看着她的眼神变得锐利起来。“起来说话。” “请您先答应。” “你要是张嘴就来一句皇帝要你燕家满门抄斩,那我救得了么我?起来!” 燕赵歌闻言,顺从地站起来。 “你先说说怎么回事,坐着说。” “有人要害我父亲。”燕赵歌将燕宁盛在翠香楼的事情说了,“父亲觉得只是宁盛当时冒犯了宗室的那两位小王子,但我觉得可能不止如此。” 赵国侯的眉头皱了起来,“你想赵国侯府怎么做?” “请您让二表兄去北地为将。我父亲如果遇害,获益最大的就是副将广南侯,广南侯是皇三子外家,倘若掌了北地兵权,将来一定会引起皇子争权。” “说点实在的。”赵国侯端起酒杯喝了一口,“晋室争权夺利干我赵家甚事。” “大晋的爵位可以分袭,但是无封地的荣爵不在此类。赵国侯府仅仅只是外戚,一无兵权二未出仕,大表兄可以承爵,但二表兄就只能做个富户,既然您蒙荫不到二表兄,不如让二表兄去北地争一个爵位回来。燕家的爵位已经到顶了,封地也成了皇帝的忌讳,燕地迟早要如赵地一般分开来,我想父亲很愿意对二表兄相让。” 燕赵歌道:“若是父亲真的有难,二表兄助上一助,燕家上下都承您的情,就算没有,二表兄也能捞一个爵位回来。” “说了半天,你就是想让我赵家也入局,是也不是?” 燕赵歌没有否认。她昨夜苦思冥想,发现无论如何都绕不开的一点就是,她怎么知道燕岚再去北地肯定会遇袭,无凭无据的她没办法解释消息来源,唯一的办法就是让赵国侯府入局,搅浑了这一池水,才有生还的机会。 “这件事和你父亲说了没有?” “还没有,父亲怕是不会同意。” “我就知道你还没有,你要是说了燕镇北根本不会让你来走这一遭。崽卖爷田不心疼的小混蛋,还往外许燕地,家产都让你败光了。”赵国侯瞪了她一眼。 “既然自己守不住,给外人不如给亲戚,舅舅,您说是吧?而且燕赵两家守望相助了一百多年,不应当因为到了大晋就断绝往来才是。”燕赵歌嬉笑道:“以前是外甥年少,舅舅恕罪。” “你自己知道就好。你表姐表妹都嫁出去了,一个也不剩,再不多走动走动,我就上门去敲你爹的腿!”赵国侯哼道,“行了,事儿我应下了,回去和燕镇北说,我改天请他喝酒。” 燕赵歌应声退下。 “等一下。” “舅舅?” “元泽是怎么死的?” 燕赵歌怔住。赵元泽是她母亲的同胞兄弟,她的亲舅舅。 “随我伯父战死的。” “我想来也是。他一向是个要强的人,又好面子,逞能死在外面,也好过死在家里。你在外面不要丢了他的脸。” “是。” 赵国侯看着燕赵歌退出去,又喝了一大口烈酒,连喉咙都火辣辣得。 当年赵国覆灭,愿意去大晋的就去大晋,不愿意去大晋的就去燕国,赵元泽是他祖父指定的太孙,是个极有才华的人,大晋皇帝甚至愿意为他单独封侯,可他太才高气傲了,连犹豫都没犹豫,就拒绝了大晋皇帝,不仅拒绝,还写了一副字,落了大晋皇帝的脸面。 “燕赵多侠士,慷慨引悲歌……元泽啊,我没有勇气去打折燕镇北的腿,你也没有照顾好妹妹,我们平了。可我到底还是不如你,燕镇北有个好儿子啊。” 第15章 决定 赵国侯的动作比燕赵歌想象得要快得多,他借赵太后之口向皇帝表示了自家想为北地战事尽一份力,并且分一份羹的想法,等到下一次大朝会,皇帝便任命赵国侯二子为破奴将军,归属于镇北将军府麾下。 平心而论赵国侯二子能力是有的,虽然燕赵歌也不清楚他统军能力如何,不过能被任命为将军,就算是杂号将军,应该也是有些本事的。哪怕皇帝任人唯亲,长公主也不会看着皇帝在大事上胡闹。 燕岚带着燕宁康去傅府负荆请罪,荆条和谢罪的礼品被收了进去,两个人被拒之门外。 “家父说,心意领了,谢罪就免了,谁无年少犯错时,不必如此兴师动众。”傅老爷子的长子在门外对着燕岚拱手,一脸歉意,“府里已经闭门谢客多时了,等家父允许,一定登门致歉。” 燕岚只得打道回府,不过这次也没有白来。燕宁康将自己写过的文章和策论订成一本册子,送给了傅老爷子当谢罪礼,傅老爷子能收下,就证明燕宁康的才学还是打动了傅老爷子的,剩下的就看燕宁康自己的努力了。 燕岚能在长安待的时日不多,已经过了一个大朝会,估计下一个大朝会的时候皇帝就会下旨让他回北地镇守。 燕宁盛老老实实在家抄了许多天的书,连饭菜都是下人送进房去的。他不是个傻的,反而还挺聪明,知道自己犯了错又顶撞燕赵歌,要是父亲来责罚抽他一顿鞭子再罚跪一天一夜都是轻的,他只不过是不顺从燕赵歌而已。 燕宁盛的字写得不算差,只是不够规矩,比起燕宁康来说他的字要肆意飞扬得多,不过这段时间他的性子被磨了一些时日,也终于沉稳了一些。 这段时间他身边没有随从,他姨娘的内侄被燕赵歌派到府外去了,除了做饭菜和洗衣服不用他自己动手之外,什么事情都要他自己做。 他提笔写完最后一个字,一笔一划都标准得像是临摹的字帖一般,抄书比写大字还要难,写大字写错了一个字一张纸就废了,抄书抄错一个字一整本就废了。 好不容易抄完一本,放到一旁去晾晾墨迹,一抬头就看到燕岚站在门口。 “父亲。”燕宁盛慌忙起身。 燕岚走到他身前,看了看纸篓里塞得满满得纸团,又看了看抄好的书,满意地点了点头,“字写得很好,看得出是用了心的。” 燕宁盛有点不知所措,燕岚极少夸他,记忆里似乎这是第一次。他自知自己不够出色,还很顽劣,得不到什么夸奖,但还是希望父亲能用这种赞许的目光看着他,夸上他一两句。 “宁康过些日子要去太学读书,你想不想一起去?”燕岚问道。 燕宁盛有些意动,想了一下又摇了摇头,他清楚自己有多少斤两,字写得好不代表学问做得好,文章时政策论他一个都不会写,不仅不会学,也看不太明白。 燕岚有些失望,燕宁盛的字已经有了些许风骨,假以时日必成书法大家,不做读书人的话有些可惜。但毕竟自己的路要自己走,是强迫不来的,他也没有特别失望,又问道:“为夫过些日子就要回北地了,你赵家的二表哥会一起动身,你想去北地吗?” 燕宁盛张嘴欲答。 燕岚顿了顿,不等燕宁盛回答,继续说道:“不需要勉强自己,不愿意去就待在府里,你是侯府的公子,你大哥肯定不会短了你的吃穿。你们都马上要十五岁了,宁康已经决定好了,你总归要给自己寻些出路,你要是只想做个富户,家里产业铺子也不缺。” 说是这么说,但若是燕宁盛真的决定做个普通的富户,想必燕岚还是会有些失望的。 燕宁盛本来张嘴就说要去北地,听到燕岚接下来的话又犹豫了起来,他想了又想,道:“父亲,未来是大事,儿子得再想想。” 燕岚点点头,道:“事情不急,你可以慢慢想,决定好了再说便是。” “大哥会随父亲去北地吗?” 燕岚看了他一眼,左右燕赵歌只能富贵一生的事儿也不是什么需要隐瞒的事情,长安上上下下的勋贵大臣都知道,也不多燕宁盛一个。“你大哥不会入军伍。” 没有意外的话,燕赵歌这辈子都只会是个吃喝享乐的闲人罢了。 燕岚在回北地之前将燕宁康送进太学。太学惯例一旬放假两日,燕岚趁着太学放假的时间将燕宁康送进去,等再放假,他就在回北地的路上了。 勋贵们将自家子弟送进太学的能力还是有的,只是太学里授课的博士都是些老顽固,一准盯着勋贵子弟们的课业穷追猛打,不少妄想进去镀金的勋贵子弟都被严苛的课业逼得退了学,在长安里闹了不少笑话,之后再没有勋贵敢送人进去镀金了。 “吾儿啊,你进了太学,一定要守规矩,不要顶撞那些老学究,他们脾气一个赛一个得坏,又臭又硬,读得不好不要紧,千万不要失了体面。”燕岚千叮咛万嘱咐地道:“实在读不下去就送信回家来,让你大哥去接你回家,我们回家不丢人,莫要为了读书熬坏了身子骨。” 前些年荣国公府的准世子为了读书熬坏了身子结果英年早逝的例子还在眼前,实在是容不得燕岚不担心。 燕宁康一脸哭笑不得,父亲怎么说话前言不搭后语,别人家都是在太学里好好读书,到了自己家就变成了读得不好也不要紧。 “父亲,我都省得的,您放心,我一定会好生照顾自己的。”燕宁康跪下给燕岚磕头,恭恭敬敬地连磕了三个,道:“您在北地也多保重,我们兄弟一定会齐心协力。府里有大哥,有我们兄弟,还有赵家舅舅照看,您万事放心。” 燕岚叹了口气,要是燕宁康还是原来那副模样他也不会这么上心,养着就是了,总归不愁吃不愁穿的,但他现在这么上进,自己也得多尽一些当父亲的责任。 “倘若你的老师要给你取字,便以咏字取罢。你大哥的名字是特例,但你们是兄弟,总归是要一处的。” 燕宁康脸上浮现出激动的神情,“是!” “去罢。” 燕宁康从地上站起身,整了整衣服,提着包裹就进了太学。他只穿着棉质的长衫,包裹里是一些随身物品,常用的书籍和换洗衣物早就送进太学的宿舍里去了。太学不比国子学,国子学可以带随从,可以吃喝玩乐,但在太学要是敢这么做,马上就会被博士喷的狗血喷头,要是敢还嘴,立刻就会有言官在朝会上弹劾,因为这个被除爵的勋贵不在少数。 “父亲,宁盛肯跟您去北地吗?”回府的路上,燕赵歌问道。 “他说要再想想。”燕岚叹息了一声,“我燕家以后怕就只是勋贵了,不成将门了啊……” “宁盛不成还有宁越呢。” 燕岚笑了一声,道:“我都接近知天命之年了,等宁越成人,怕是已经拿不起刀枪来了。” “父亲此言差矣。姜太公八十为武王丞相,廉将军七十尚且能饭斗米,肉十斤,被甲上马,黄汉升六十追随玄德公。父亲如今不过半百,十年之后才花甲之龄,如何拿不得刀枪?” 燕岚摇摇头,他明白自己的身体什么状况。他年轻时就是一个纨绔子弟,每日吃喝享乐,从来没想过自己会有上战场的一天,也几乎没有拉筋练骨过,骑术平平,舞刀弄枪也就是个架式。等燕国没了,到了大晋他才开始练武,因为错过了最适合练武的时间,他付出常人百倍的心血与努力,却收效甚微,还坏了身体,这些年不过是强撑着罢了。阴天下雨的时候骨缝里都渗出阴冷,冻得他打颤。 可燕赵歌还没成家,长安朝廷又不稳,政局风云变化得令人心惊。他总要等到有一个孩子能靠自己立住,能护得住府里的人,能成为其他兄弟的依靠,才能退下来。 等到了府门前,燕宁盛早在这里等着了。他穿着一身黑色的武士服,挺直了脊背站在门前,燕赵歌凝神看他,发现不知不觉间他脸上的稚气已经褪了不少,想来如果再来一次的话,定然是做不出质问燕赵歌你凭什么罚我这样的事的。 “父亲,我随您去北地。”他掺着燕岚下了马,又看向燕赵歌,见燕赵歌摇了摇头,利落地翻身下马,燕宁盛便恭恭敬敬地立在一旁。 “决定好了?” “决定好了。” “可没有后悔药给你吃。”燕岚看着他,还带着些稚嫩的脸颊上有了几分自己重振旗鼓后的影子。“你习武不成章法,又没有仔细读过兵书,就算随我去北地,也只能当个小兵,和新兵一起操练,那里没人在乎你是侯府公子。” “那我也决定好了!”燕宁盛道:“大哥承爵,宁康从文,我习武,如果我不成,您再培养宁越也来得及!” 燕岚笑了。 第16章 旨意 兴平三年四月底,燕岚又去了北地。不知道是不是匈奴异动太大了,这一次出发的不只有燕岚和赵国侯二子,还有京营八校之一的越骑营和胡骑营也跟着一起动身了。 虽然据宫里流出来的消息说,是长公主觉得京营早已不复世祖皇帝时的精锐,实在是不堪大用,才不得不放出京。但燕赵歌一听就知道长公主怕是又打着什么别的主意了,要知道前世长安动荡的时候,全靠着京营八校的精锐才一路还算安稳地到了北地。 长公主的一肚子坏水儿,她可比谁都清楚,在燕地的时候没少有朝臣被她算计得有苦说不出,还要拱拱手说谢长公主恩典。就是不知道这次是谁这么倒霉,要被长公主算计了。燕赵歌忍不住偷着乐,手不小心一抖,又写废了一张纸。 她面色不变地放下笔,唤来季夏。 季夏见怪不怪地又给她换了张纸,她已经习惯了自家世子想事情时心神不稳,不仅不稳,还与常人不同,表情越是凝重严肃,下笔就越顺畅严谨,越是轻快放松,就越是容易出错。 她瞟了一眼燕赵歌写错的字,燕赵歌最近在看本朝南狩前的史书,正看到太宗皇帝朝,她闲来无事就照着随便写写,这里明明是“皇长子病危,萧妃生一子,皇长子竟转危为安,帝心大悦,封萧妃子为王。”结果燕赵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她写完“长”字,后面竟然跟了一撇。 燕赵歌若无其事地看着季夏将那张纸揉了丢进纸篓。 能有什么事,不过就是写错字而已,而已。 “世子!宫里有旨!”季钧从门外跑来,大喊道。 燕赵歌命人打开正门,来的是个面白微胖的宦官,十分和蔼。 “蓟侯世子,今上有旨意请您接一下罢。” 燕赵歌拱手道:“有劳王公,您先请,季夏,给王公上茶。” 王公笑眯眯的道:“不忙不忙,今上说只是一道中旨,不必大费周章,若不是口谕必不使那帮子读书人信服,便不会有这道中旨。” 燕赵歌有种不好的预感。中旨指的是未经外朝的旨意,大晋凡是圣旨,皆要送到外朝由丞相用印,旨意上同时有左右丞相和皇帝的印才作数,不然是没有效力的。前朝皇帝就曾用没有效力的中旨驱使重臣做事,最后皇帝反口,使得重臣不得不以矫诏的罪名自杀。 “那,那我这便接了罢。”燕赵歌有点不安,不知道皇帝又出了些什么幺蛾子。 前世在长安动荡之前,她的路是定好了的,吃喝享乐富贵一世,若有需要便再娶一门妻,她闭门读书自娱自乐,从不曾过问朝堂上的任何事情。如果不是突然天崩,她是可以安度一生的。但这也导致了她对当今不是特别了解,她只知道当今在朝堂上就是个摆设,朝政皆出于长公主之手,其他一概不知。 【朕膺昊天眷命,制曰:朕惟治世以文,戡乱以武,而蓟侯领镇北将军实朝廷之砥柱,国家之干城也。乃能文武兼全,出力报效讵可泯其绩而不嘉之以宠命乎,朕心甚悦。其世子名赵歌者生而聪颖,幼而循齐,长而敦敏,且能文能武……朕深以为然。朕以为,能断大事者,不拘小节。而蓟侯世子有干将之器,却不露锋芒,虽为勋贵之身,却孝顺懂礼,有爱兄弟,实乃大才……故而,特赐蓟侯世子举人出身,准其殿试。】 燕赵歌瞪大了眼睛。 这什么意思?让她参加殿试?她犹疑地看着王公,希望对方能给点不一样的答案。 王公微微一笑,道:“今上有口谕:‘大宗正于朝堂上举荐尔,当尚长公主,朕之皇姐乃吾晋室明珠,应配一绝世君子,文武全才,且出身优渥者。皇姐赞许尔是可造之才,当得一用。朕觉尔稍有不足,又不愿皇姐错失一良配,特意下此中旨激励,赐尔出身,许尔殿试。勿要得意志满,让朕与朕之皇姐失望。” 燕赵歌懵了。 皇宫。 “皇姐,就算蓟侯世子可堪一用,封一个殿前侍卫便是了,为何要赐其举人出身,他燕家是将门,又不是世家文人。”皇帝不解地问道。 “一个殿前侍卫可不够她施展的,你等着看罢。”长公主道,“你说到时候给她个侍中?左右是勋贵出身,给个侍中应当不会遭到朝臣反对,侍中的任命也不需要走外朝。” 侍中是皇帝身边的亲信近臣,不在三府六部九卿的范畴之内,按理来说朝臣是管不着的,但架不住前朝皇帝以宦官为侍中常侍,来平衡朝堂,最后导致了前朝覆灭。朝臣们都心有余悸,恨不得连皇帝任命一个女官都插手。 皇帝心道这个主意好,锦衣卫都是废物,锦衣卫指挥使更是废物,抓个把柄都抓不出来,还送来一篇满是赞美之词的公文,我难道说不出夸奖别人的话要你来教吗?给你二十鞭子罚俸半年都是轻的!这次把这家伙放在自己眼前,就不信抓不出什么龌龊事儿。燕赵歌,等朕抓住你的小辫子,你就完了。 “侍中也好,朝臣应当不会为了这个为难皇姐,左右是个幸臣罢了。那殿试之后也给他个进士出身?还是同进士?” “她可当不得幸臣。”长公主摇摇头,燕赵歌要是做幸臣,就那张直言不讳的嘴,皇帝怕是早被气死了,不被气死也得砍了她。“殿试的题目定了没有?” “还未。” “那就以北地战事为题,写一篇策论罢。想来蓟侯世子应当会答得不错,若有上上,就给她个一甲,若是上中,就给她二甲前几。”长公主道。 “啊——?”皇帝拉着长音叫道,脸拉得老长,“一甲?二甲前几?那帮子言官又要上谏了,肯定又有朝臣弹劾你任人唯亲了,那么多折子哪里看的过来啊?皇姐你不会真的看上他要许他驸马了?” “说什么呢。”长公主敲了敲案桌,“你也来调侃我?嗯?你是不是想自己处理政务?” “我……我这不是担心么……”皇帝低着头嘟囔着,“这些人一个个都道貌岸然的,肚子里全是男盗女娼的东西,人模狗样。再遇上一个高成侯子之流可怎么办啊……总不能连他也杀了。” 长公主叹了口气,道:“你放心,我肯定不会嫁她,父皇许了燕永谣富贵一生,我没道理再把她拉扯进来。” “啊?”皇第敏锐地抓住了重点,“燕永谣又是哪个?” “……”长公主微妙地移开了视线,“口误,燕赵歌的表字不是咏月么,口误。” 皇帝狐疑地看着她,心里觉得不对,但是长安勋贵里又没有燕永谣这个人,总不能是个平民百姓?蓟侯府那两个庶子肯定不可能,要真是……朕就把蓟侯府满门抄斩!皇帝左思右想,觉得大约长公主是真的口误了。 “不过呢,若是十年之后,我兴许真的会嫁她。” “我不同意!” 话题成功转移了,长公主暗自松了口气。 不对不对不对,皇姐这么紧张,肯定有问题!他家皇姐一向严谨,从不肯犯口舌上的差错,这个人一定存在,朕一定要把他抓出来,千刀万剐……不,好生安置……他在心里咬牙切齿,能被皇姐记在心里的人,呵,朕倒要看看,你是个什么模样。 等长公主走了,皇帝唤来内侍,“去太学,问问前些日子入学的蓟侯的儿子表字是什么,没取的话让他师长尽快给他取一个,朕要尽快知晓。” 内侍出去问了一圈,回来答复:“陛下,蓟侯的儿子,还未拜师。” “没拜师?没拜师他进了太学?勋贵不都是在国子学吗?” “陛下,国子学里面勋贵太多,不太适合研究学问。” 那就是说风气不好,读不下去。皇帝忍不住踱步,“前些日子蓟侯还在京的时候,不是登门傅府被拒了么?去给傅府递个话,让他……不,这样也太便宜他了。给朕拟旨。” 【忠孝之家,庭训早膺乎节义绳武之胤堂谕切凛乎纲常,光前无沗,贴后有方,爰申疏爵之荣,用章式谷之报。尔傅致学,乃先帝相国傅明安之子,英资俊爽,目光如电,惠族睦宗,类晏婴之贷众,解衣推食同范纯之好仁笃启亢宗之嗣茂显体国之忠,兹以覃恩,今以尔为太子少师,教于太学,锡之敕命于戏,麟趾超群,青锁彰义方之训,班衣焕采,紫宸表余庆之光。】 “送到外朝去用印,左右丞相的都必须用上,皇姐的便不必了。再给他传一道口谕,让他收蓟侯儿子为徒,但是,不要太过于轻而易举。明白朕的意思吗?” “奴婢明白。奴婢领命。” 一般情况下这种旨意一定会被外朝封驳的,但太子少师目前只是个空头衔,太子还没断奶呢,而且等送到外朝的时候,朝臣们看到上面没有长公主的印,就会以为皇帝和长公主出了分歧,这道旨意会以极快的速度通过并且被传达下去。 皇帝冷笑一声,你们怎么明白长公主的良苦用心,你们怎么懂得皇姐为大晋付出的心血。 第17章 殿试 皇帝赐勋贵子弟出身这件事并不稀奇,勋贵家的长子能继承爵位,余子却只能分得一些家产,历代皇帝都会给勋贵的余子赐一个进士出身,方便他们蒙荫做官。但赐举人出身这种行为就很鹤立鸡群了,不过的确是当今干得出来的事情,得到消息的朝臣们翻遍史书,也没见到前例。 中旨已下,驳还是不驳? 在尚书台当值的朝臣们面面相觑。 “左相,您看这……” 左相沉吟了一下,道:“左右不过是个举人,随陛下去罢,准其殿试倒是有些麻烦,陛下定然会看其文章,但蓟侯世子不过是一勋贵子弟,想来是争不过我大晋众多士子的。” “就怕陛下有点他状元的想法。” “胡闹!陛下怎么可能会……”左相想到这,感觉话说不下去了,当今说不准还真的干得出来,一个被抢了全部权柄的皇帝,还有什么干不出来的?“中旨已下,驳不得,不过是件小事,顺着陛下便是了。倘若陛下胡闹,还有长公主呢。” 其他朝臣们深以为然,虽然长公主代为执政不合规矩,但当今继位之前性子就很乖僻,继位之后也没少胡闹,还是长公主执政比较利于大晋,虽然不能借着权力给自己行方便,感觉有些碍手碍脚。 “左相,宫里又送来了一道旨意,传话的内侍说必须左右相同时用印。” 左相一楞,圣旨上同时有皇帝之印、丞相之印才算是有效力的圣旨,不然接旨的臣子就是矫诏,今上为何又特意强调了一遍?他忽地想到了什么,将旨意接过来一看,忍不住笑了。他命人去取右相之印,等印过之后,掏出自己的左相之印印上去。 大晋以右为尊,丞相用印时先右后左,但因为右相抱病在家多时,为图方便,右相之印一直放在尚书台,是经过皇帝点了头的,现在朝中文臣也多以左相为首。 “去传旨罢。” 一位品阶较低的官员接过来,下意识打量了一眼,发觉了不妥当之处,忍不住道:“哎?怎地没有长公主用印?” 左相似笑非笑地道:“怎地非要有长公主之印呢?” 官员连连应声,将圣旨又抵还给宫里来的内侍。莫不是,今上和长公主之间有了纷争吗?官员有一种风雨预览的感觉。 果不其然,皇帝下旨的第二天,新任太子少师傅致学就走马上任了。 长公主听闻,也只是无奈地摇了摇头。昨日皇帝刚下旨就通知了她,就算不通知她也不会觉得有什么,要知道,这份权力可是皇帝亲手交到她手上的,连着传国玉玺一起。她和皇帝之间不可能会有间隙,最起码现在没有,若是那么容易就产生隔阂,她就不会代皇帝执政这么久了。 傅府。 “父亲,您不是说长安不稳,不易出仕吗?” 刚换好朝服的傅致学摇了摇头,道:“说是这么说,可宫里旨意来了,哪里能推辞呢?更何况……” 他长叹了口气,心道:更何况长公主虽是明君,可牝鸡司晨总不是长久之计,今上怕是要夺权了。他看了不明所以的长子一眼,又摇了摇头。 他的幼子尚且年幼,长子生的时候正赶上先帝登基,权力交接不够稳定,连他父亲贵为丞相都要谨慎行事,他就更不敢放纵自己的儿子,长子被他关在府里苦读诗书,甚少出去应酬交往,就养成了这种不谙世事的性子,这种性子哪里能做官呢。 太子少师……等太子成年,他都快要入土了,今上这是要给蓟侯的儿子铺路啊。 等过了四月,转眼就到了殿试的时间。 世祖皇帝因为怜惜士子们二月进京赶考的时候春寒料峭,有些住得远的甚至一月底就奔波在进京的路上了,便将会试改在了四月,殿试便顺水推舟地放在了五月望日,即十五。 刚过了四更天,天色还是模糊的,燕赵歌唉声叹气地穿衣洗漱,吃了两口稀饭就准备出门。 “世子,您这个样子今上是不会点您的。”季夏给她披上外袍上,道。 “我情愿他不点我。” 殿试的地点在未央宫,皇帝登基,大小朝会,各种大典和册立太子皇后等均在此举行。燕赵歌慢悠悠赶到的时候已经过了五更天,皇宫前人头攒动,一个个穿着整洁的殿试服站在宫门前,兴奋地等待着人生第一次踏入大晋最中心的宫殿。 只要能参加殿试,起码都能捞一个同进士出身,一甲入翰林,名次高一点的会被分发进三府六部做个小官,低一点的被外放做个县令。无论最后做了什么,都算得上是一步登天,再也不算是普通的百姓了,被称呼着某某官人,日后大晋的风起云涌皆会与其息息相随。 举人们都穿着统一的殿试服,只有燕赵歌一身红色朝服,显得格外出众。众士子皆远离了燕赵歌,暗地里对着燕赵歌指指点点,或不屑一顾,或心生艳羡。 众星捧月一般被聚在中心的自然是会元曲岁寒,这一科里没有重臣之子,除掉燕赵歌也没有勋贵出身的,自然将出身好文采又高的会元捧了起来。 “提前恭喜曲兄了。”有士子对着曲岁寒拱手恭贺道。 “兄台说笑了,殿试尚未开始。”曲岁寒摆了摆手,嘴上说着哪里哪里,却是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 曲岁寒看到了燕赵歌,表面上风轻云淡,心里却恨得要死。前些时日的流言几乎传遍了整个长安,那个燕姓的富商之子自然也没有道理再藏下去,况且燕赵歌直接将这件事忘在脑后了。蓟侯士子燕赵歌,如果不是燕赵歌,说不准他过了殿试就会被点为长公主驸马,一步登天,日后青云直上也不在话下,可有了那流言,做驸马便是奢望了,皇帝不可能顶着这样的流言再点他,那样是会被宗室和百姓戳脊梁骨的,连本来准备把女儿嫁给他的左相也不再有下文了。 青梅竹马的富商未婚妻如何比得上左相之女?如何比得上长公主?原本大好的仕途被毁了一半,他如何能不恨燕赵歌。 燕赵歌咧了咧嘴,指指点点是免不了了,她倒也不在乎,唯独希望皇帝不是打算在她身上做什么文章,让她考一个三甲,然后回家吃喝玩乐。她也看见曲岁寒了,她不认识曲岁寒,只瞥了他一眼,就懒得再关注了。 等到天色渐明,皇宫宫门打开,小黄门鱼贯而出,宣旨令等在宫外的举人们分成两列入殿。 皇帝亲军甲胄齐全刀兵在手,把守着各处要道,从甲胄和兵器来看,其中有锦衣卫、虎贲营、羽林卫等,身高八尺容貌俊秀又手握长柄兵器的则是大汉将军。 进入皇宫之后,小黄门并没有直接指引士子们去未央宫,而是先来到了一处稍显低矮的宫殿里。一开始众人还在疑惑,等进了宫殿,扑面而来的热气马上就告诉他们这只要做什么了。 沐浴更衣。 这个宫殿虽然低矮,但是看起来很宽广,用深色的帷帐隔开了几处,里面有正冒着热气的浴桶。 沐浴有两种寓意,一是委婉地搜查士子身上是否有违禁品,二是要洗干净之后再见皇帝显得最终,毕竟的确有家境贫寒洗不起澡的士子。 燕赵歌懵了。 她不能洗啊! 这时有一个宫女前来,对着燕赵歌行礼之后道:“蓟侯士子,长公主请您去旁边一叙。” 嗯?长公主?请我做什么?燕赵歌不明所以,但是能逃掉集体洗澡自然是好的。她跟着宫女走到旁边的宫殿,推门一看,里面空无一人,一个冒着热气的浴桶,还有挂着干净衣服的架子。 这还是有什么不明白的呢?燕赵歌感叹道。长公主无论什么时候都很善解人意啊。 沐浴更衣之后,小黄门引领着士子们到了未央宫前,这里站着一排礼部的官员,小黄门对着官员交代了几句,便转身离去。剩下的就是礼部的事情了,强调了一些注意事项,过了大约小半个时辰,才又领着士子们去了殿试地点——未央宫前殿。此时已经旭日东升了。 皇帝端坐在龙椅上,燕赵歌瞄了一眼,看起来年岁不大,感觉和自己应该年龄差不多,旁边立着的华服金冠的贵女自然是长公主。殿下站着一排重臣,没几个燕赵歌认识的。 皇帝训话了几句之后很快就发了试题册和答题的纸,比燕赵歌想象得要薄一些,她虽然是第一次参加殿试,但是后世倒是举行过,那时候朝臣一起弄出来的试题册厚厚一沓,哪像现在,摸起来感觉就两三张。 一阵鼓乐响起,鞭炮齐鸣,有宦官高声道:“陛下特许,本次殿试文章不限形式!” 这可真是瞌睡来了送枕头,燕赵歌敲了敲头,她虽然也背过四书五经,但恩师宋公可没有教过她科举考试的题是什么规范,写得不好可以说学艺不精,写得不合规矩会被人抓小辫子,说她藐视科考。 皇帝在龙椅上洋洋得意,没想到吧。 蓟侯世子肯定不知道这狗屁文章怎么写,皇姐要给他一个一甲,我怎么能拖后腿呢?不过他这模样长得倒是真好,怪不得皇姐觉得可以大用,朕也觉得可以大用啊。 长公主扶额,无言以对。 第18章 策论 【朕顺天命继皇帝位,统八荒而御万极,牧亿兆之民,大庇天下,必使之以咸有生之地,复有养之业,而后方尽奉天牧民之任,为无愧焉。……夫北之蛮夷扰边,匈奴鲜卑侵扰日渐繁复,自高祖皇帝以来劫掠不断,祸患日渐炽盛。朕夙兴夜寐,不得其法。前无祖宗之法可得,亦无前朝之例可鉴,时至今日,唯有觅良策。诸士子,明于理,晓时务,博览群书所期资我者,朕侯久矣。汝等尽可直陈所见所知,陈之于卷,朕亲御览,勿惮勿隐。】 燕赵歌通篇看了一遍,不限文体的话这简直就是送分题啊。没有谁比她更了解北地的状况了,这种策论她闭着眼睛都能写出十篇来。 只是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感觉这一次考题像是专门为她准备的一般,可皇帝又怎么知道她对北地如此了解的呢?她来了大晋之后再没回过北地,就算父亲会时不时给她讲一些北地的事请,也不可能讲策论讲民生。 想不通啊。 燕赵歌摇了摇头,先提笔将自己的姓名、年龄、外貌、籍贯等按要求写在答题纸上,之后开始沉思。 写到是好写,但写哪方面呢?民生?军事?平匈奴之策?她父亲是现在的镇北将军,她又是燕国王室后裔,无论怎么写,都会被认为是燕家对于北地的想法。 干脆就,交出去罢了。燕赵歌定了定神,开始打草稿。 左右赵家舅舅已经和父亲商议好了,父亲也接近知天命之年,急流勇退方才平安。明年不出事便安享一世,宁盛从武宁康从文,蓟侯府也不会那么容易败落,若是出了事,不过重蹈覆辙罢了。 都是死过一次的人了,我的父亲、我的继母、我的弟弟们、所有依靠我燕家为生的人,还有长公主……倘若保不住,要这燕地有什么用。 惯例先在前面吹捧一遍皇帝,再吹捧几句长公主,从北地的编户齐民入手,北地燕赵两地一共十五个郡,其中一半是边郡,越是靠近匈奴,其户籍就越是残破,人丁越少,越少就越挡不住匈奴。 写到一半,有内侍宫女送了早餐到大殿上,正巧燕赵歌早晨出门时只喝了两口稀饭,胃中空空,下笔难免无力。 两个素材一碗粥一个馒头,摆在案前,十分朴素,但散发着香气。 燕赵歌咽了咽口水,宫里的御厨可不比外面的厨子,连看起来最简单的青菜豆腐都做的十分精致,白白嫩嫩的豆腐块在她眼前散发着芳香,粥的口感粘稠而细腻,馒头也蒸得松松软软的,更像是点心。她食指大动,先放下笔墨,拿起筷子吃了起来。 这个味道真是令人怀念啊。后世娶了长公主之后,每天最令她高兴的事情之一就是吃早饭,长公主从宫里带来的御厨技艺高超到令燕侯府的厨子惭愧不已,燕赵歌直吃得胖了好几斤。 两道菜被她吃得干干净净,连一根菜叶子都不剩,她对着前来收盘子的宫女道了声谢,提笔继续答题。 旁的士子都是意思意思吃上一点,哪里敢大吃特吃,也就只有燕赵歌一个人吃了个肚圆,令周围的士子侧目不已。 丢人!没出息! 空空的盘子也吸引了皇帝的注意。 “我第一次见到在宫里吃饭能吃干净的勋贵子弟。”皇帝低声和长公主说话。岂止是勋贵子弟,将范围扩大到朝臣和勋贵也找不出几个来,也就只有当年和世祖皇帝代宗皇帝打天下那帮开国功臣敢这么吃了。 长公主道:“外面的厨子比不得宫里的御厨,难免的。蓟侯世子又不像一般的士子。” “皇姐说的对,这些士子就是虚伪。”皇帝哼了一声,抬手招来一个内侍,道:“今日做早食的那个厨子,等殿试结束之后,派到蓟侯府去,朕送他了。” 内侍应声而退。 长公主哭笑不得。“你做什么要送她个厨子?” 皇帝哼哼道:“皇姐都要给她个一甲了,我难道还吝啬于一个厨子吗?” 长公主被噎了一下,道:“送便送了罢,正好令蓟侯世子养养身子,她自小体弱。” 皇帝:“???” 皇姐怎么知道他自小体弱?! 皇帝问道:“皇姐,你对蓟侯世子的了解莫不是过甚了。” 长公主一脸风轻云淡,道:“蓟侯世子刚到大晋时病了几年,太医府的御医都往蓟侯府走了个遍,连太医令都去了,我如何不知?” 太医令一向只为皇帝、皇后、太子和太后诊治,除非皇帝开口,否则连皇子皇孙都请不到他。 长公主想到这里忽然笑了,道:“我记得那时候现在的蓟侯还是蓟侯世子,燕赵歌病了之后,老蓟侯每日上朝就哭哭啼啼的,问什么都答不上来,父皇都要被他烦死了,上了几次朝就勒令他在家休息,不准上朝。” “皇姐怎么记得这么清楚。” 长公主笑道:“当朝哭到不能自已的勋贵,纵观史书怕是也就这一个啊。左相恐怕都还记忆犹新呢。” 左相的确对蓟侯记忆犹新,一开始他倒是没想起来,等过了一阵子他回味过来,才想到蓟侯燕家是哪个勋贵。这不就是那个胡子花白老大一把当朝痛哭流涕的那个吗?!当年左相还是个翰林官,被恩师提携着蹭了一次上朝,结果就被震撼住了。 六十多岁的老蓟侯被先帝问到时连话都说不出来,张嘴就是哭,零零碎碎说出来的也是吾儿命苦,我燕家要绝嗣了之类的话。几次之后,先帝被气得火冒三丈,可燕地新复,老蓟侯又是花甲之龄,原本老蓟侯子孙满堂,不说孙子遍地跑,却也不至于就剩这么一个,还病得要死了,的确是可怜得很。先帝也没办法惩罚他,只能捏着鼻子把他赶回家了,还附赠了整个太医府的御医。 那时候左相年轻,觉得老蓟侯丢人至极,现在想想,实在是高,以退为进啊。 先帝不可能对燕家放心,稍有不测就是下狱,可老蓟侯生生就是用自己仅剩的孙子,挽回了蓟侯府,满府的御医就是先帝的态度,先帝要是想废掉蓟侯府,怎么也不可能派去这么多御医。还在长安站住了脚,让现在的蓟侯娶了郡主,这个计谋实在是太高了。 他的目光落到正奋笔疾书的燕赵歌身上,一身红袍的燕赵歌在一群世子里实在是乍眼得很。 【臣谨对:臣才疏学浅,读书寥寥,难以应对陛下大问。陛下勤政爱民、任贤用能,……长公主宅心仁厚、宽以待民。……天下之患无常处也、惟善谋国者、规天下大势之所趋、揆时度务、有以制其偏倚之端、则不至于变起而不可救。夫立国之初、每鉴前代得失、以定一朝之制、时势所迫、出於不得不然、非能使子孙世守以维万世之安也。……此臣肺腑之言,今得以献之于陛下,实乃臣之大幸也! 臣末学新进,敢冒天威,不胜惶恐之至。臣谨对。】 写完草稿之后燕赵歌又自己看了两遍,查缺补漏,一边看一边点头,好文章好文章,起码得给个状元啊……不对,不能要状元,给我个三甲让我回家就行了。她抬头看了看在一旁候着的左相,缓缓点了点头。 想必左相是不会给今上任性的机会的,别说一甲,就是点了二甲,天下的士子也要闹起来了。 等燕赵歌草稿写完的时候,端坐着的皇帝大约是觉得坐累了,站了起来,迈着步子巡视考场。 先看一眼今科会元的,再看看长公主之前说出身贫寒但为人踏实的,最后绕到了燕赵歌身边。 这个字好看。皇帝先看到的就是燕赵歌的字。平心而论燕赵歌的字虽然练了许多年,好看归好看,但风骨是没有的。但她毕竟经历过后世十年的金戈铁马,见字如见人,她的字比不得其他人的潇洒漂移,却格外大气,下笔力道要比一众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士子们重得多,几乎要透出纸去,也稳得多,一笔一划都隐隐带着锋芒。 皇帝暗自点点头,不愧是将门子弟,这个字写得太妙了。 策论内容挑重点看了几眼,皇帝忍不住在心里咦了一声。怪不得他皇姐说此人可以大用,对北地的看法和用政与皇姐定下来的策略几乎完全吻合,说几乎是因为长公主是从执政者的角度,而燕赵歌则是从臣子的角度。皇姐肯定是不会透题的,那么就是说……蓟侯世子还真是个大才。 皇帝又看了一眼低头抄写策论的燕赵歌,这蓟侯世子长得是真好,字也好,可惜被皇姐先看中了,哎,朕也想大用他,亏了。皇帝一边懊恼着自己先入为主嫌弃蓟侯世子,一边又忍不住夸赞皇姐眼光真是没得说,走到一旁去看别的士子的策论了。 当满天红霞时,进行了一天的殿试正式结束了,未央宫的宫门再次打开,奋笔疾书了一整天的士子们意气风发地从宫门列队而出。 蟾宫谁折桂,鳌头独占谁,三日后才可得知,不过出来宫门的士子们一个个都踌躇满志,再也不复先前考后忧愁的模样,因为十年寒窗,科举考试,殿试便是终点。不管结果如何,大家都能上榜,考完便是一件值得庆祝的大喜事。 燕赵歌摸着额头上的汗水,领着皇帝赐下来的御厨回家了。 第19章 惨烈 殿试之后,士子们都各回各家各找各妈了。 试卷收上来后即刻糊名密封存档,理论上来讲这些殿试的试卷应该由皇帝来阅卷,殿试之后有三天的阅卷时间,但皇帝每天忙着看太子和抓对长公主心怀不轨之人的小辫子,哪有时间一份一份地仔细看试卷,于是,这个责任就交给了以左相为首的八位重臣,由他们来皇宫阅卷,阅卷之后挑选出最优秀的十份卷子,呈给皇帝,让皇帝来决定状元、榜眼、探花,剩下的便是二甲前七。 “皇姐,你说蓟侯世子的策论要是评不上前十怎么办啊?”皇帝问道。他看过蓟侯世子的文章,也看了别的士子的,蓟侯世子的文章不能说是鹤立鸡群,也没有多出色,仅仅只是在想法上与长公主高度重合,比这帮士子们的想法少了几分天真,多了些务实的政策,但这件事上评卷的重臣们又不知道,万一掉到前十以外可怎么办。 “你不是看了燕赵歌的策论了吗?”长公主道。“写得如何?” “堪称一绝。”皇帝道:“要是我来阅卷,我肯定点他为状元。” 长公主:“……” 长公主非常有失风度地翻了个白眼:“那你为何不去阅卷?” “四百多份卷子啊,那得批到猴年马月去?我不去。”皇帝毫不犹豫地拒绝,他眼睛一转,有了个主意,说道:“皇姐,你能认出蓟侯世子的文章吗?” “认不出。”长公主道,这倒是实话,为了防止阅卷的朝臣认出士子们的笔迹,造成作弊的嫌疑,殿试的卷子都是由内侍抄写一遍,抄写后的送到朝臣那里去评卷,原本封存到皇宫里,等阅卷之后再由内侍核对原本与副本是否一致,没有问题之后才会将名次贴榜。 长公主哪里能靠着内侍的字迹就认出燕赵歌的卷子来。 “那皇姐怎么点蓟侯世子啊?”皇帝不死心地问道,他总觉得长公主和燕赵歌之间有什么猫腻,但长公主没有要事几乎不出皇宫,又从来都没有往蓟侯府派过人,他实在是找不出什么痕迹来。 “若是让燕赵歌占了士子们的位置,天下的读书人怕是要闹起来了。额外赐他一个一甲便是,要是没有点进一甲,就赐他个二甲第八。” “皇姐你居然一开始就打着作弊的主意。” “这怎么能叫作弊?给勋贵子弟赐一个进士出身可是从高祖皇帝就传下来的传统了,我不过给的稍微高了一点,一个一甲罢了。”长公主笑了起来,“不给他一个一甲,这朝廷上的水怎么能搅浑呢?” 皇帝:“……” 论算计人,长公主这个状元拿得当仁不让。 “要知道开国功臣大抵都堕落了,荣国公府这一代居然只能承一个一等伯,开国功臣里竟然找不出一个承袭国公的勋贵。原本天下承平,就容易以文压武,将门勋贵再堕落了,这朝堂可就不稳定了。”说到这里,长公主顿了顿,继续道:“右相年老体弱,不愿冒风险,便随他去了,但却不可纵着左相势大。明面上说着殿试者皆天子门生,可哪个以天子门生自居了?还不是蝇营狗苟,为了钱财钻营门路者比比皆是,甘愿为他人门下走狗。” 皇帝的神色也跟着凝重了起来,道:“右相若是告老,便无人可用来平衡左相,吏部尚书懦弱胆小,礼部尚书资历又不够,户部刑部工部都不能动,兵部尚书也空缺许久了,三府又不能服众。实在是无人能用。” “所以,我要用蓟侯。”长公主道,注意到皇帝不解的眼神,她解释道:“去岁匈奴首领病死,他的长子刘延做了首领,但位置却不稳,他有几个有兵权的兄弟,急需一场大胜来稳固自己的位置。今年年初北地又有几场大雪,北地灾荒虽然不重,但匈奴一定受损不少,我猜也许就在最近了。这也是我让赵国侯二子带着越骑营和胡骑营一起去北地的原因。” 前朝皇室姓刘,曾嫁了数位公主到匈奴去联姻,多数都嫁给了匈奴首领,几百年下来匈奴的首领大多姓刘,也因此自诩是前朝皇室后裔。 皇帝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他倒是没在意为什么长公主有匈奴的消息而他没接到,先帝肯定给长公主留下了足以自保的力量,在匈奴有几个暗子也不稀奇。他连传国玉玺都给了长公主,就不会因为这等小事而猜忌。 “皇姐是想调蓟侯入京?但赵国侯二子不足以接掌北地,难道要用广南侯?” 提到广南侯,长公主忍不住皱起了眉头,道:“广南侯是皇三子的外家,能用,但是不能在北地大用,不然未来恐怕会怂恿皇三子争夺太子之位,你早早定下来太子不也是为了这个吗?” 皇帝笑了起来,说来也是他幸运,年少就被先帝过继而来,先封了国公,后来又封王,太子之位稳固如山,没有兄弟夺权,继位的时候也没有什么波折。他没经历过诸子夺嫡的现状,不知道那有多险恶。但他毕竟是贫寒出身,几个兄弟为了几根可以食用的草根都会大打出手,争夺这千万人之上的位置,怕是更要残忍得多。他不希望自己的儿子们将来手足相残,干脆破了规矩,嫡长子一生下来就立了太子。 历代皇帝几乎都经历过争夺皇位,恨不得置对方于死地,等到继位之后也会对兄弟们严防死守,最后自己也变得敏感而多疑,甚至于等到年老了还会防备自己的太子。皇帝能对长公主一直抱有完全的信任,不曾猜忌她,防着她,未尝不是因为没有经历这些,还存着一分赤子之心。 “那北地怎么办?” “裂土封王。”长公主道。 皇帝一愣,“可,没有人选啊。而且燕地都封给蓟侯了。” “在赵地封宗室过去。”长公主从架子上拿了一份北地的地图下来,在桌案上铺展开,“北地一共十五个郡,除掉燕地的七个郡,赵地还有八个郡,秦王子孙都废了,用不得,但蜀王当年随着世祖皇帝南征北战,他的儿子们也大多行走军伍,能力是有的,封到北地的话,想来不成问题。” “但是蜀国公有异心,蜀地的兵马朝廷仍然没办法管控,能行吗?”皇帝沉思着。 “蜀地的兵马并不是全都受蜀国公控制,不然世祖皇帝早就分割蜀地兵马了。蜀王想必也知道全都交给长子一定会引起长安的主意,才分散开交给儿子们,可惜他的儿子们并不一心。”长公主道:“,蜀地一共十个校尉部,镇守南蛮的两个校尉部不能动,那是直属于镇南将军的。剩下八个分别在蜀王的六个儿子手里,蜀国公手里有三个。剩下的蜀王五子都封到赵地去,准许他们带着那一营的兵马,只剩蜀国公就好办多了。” “蜀王五子都在赵地,赵地怕是不稳啊。”皇帝看着地图,喃喃道:“上谷、代郡、燕地……将赵国侯二子封在赵地?牵制蜀王五子?若有变动以燕地兵马为援军?” “然也。” “不仅是蜀王五子,沈王、江王等亲王诸子皆封于赵地,地寡而人多,退可以宗室为屏障,进可攻匈奴,吞其土地,之后移内地百姓于边境,屯田练兵,匈奴之患可解。”皇帝说到最后,高兴地拍着桌子,毫无身为皇帝的自觉,他笑道:“不愧是皇姐。人心便心杂,蜀王五子虽然有兵马,但左有蓟侯赵侯,右有亲缘近的宗室,无论如何也反不起来。” 长公主点点头,道:“当初燕地封得模糊,蓟侯若是大胜,便要分割燕地,以八郡为侯爵封地不合规矩,到时候将广阳和渔阳封给蓟侯,赵国侯和其二子裂恒山,代郡雁门不封。调蓟侯回京,他再在北地待下去,恐怕要病死在那里。” “那以谁为镇北将军?” 长公主微微一笑,“蜀王长子为蜀国公,却是庶长子,蜀王次子才是嫡长子,碍于祖训却只得了封君,封其县王,以其为镇北将军。” “狗咬狗啊这是。”皇帝只要一想到这些个心怀不轨的宗室们到时候面临的场面,就忍不住抚掌大笑。 长公主摸着北地的地图,从蓟城一路下滑到底,在长安的方向点了点,指尖又上移,最后点在了燕地首府蓟城上。她禁不住幽幽叹息,心上一股说不出的滋味。 燕赵歌,我压住了广南侯,派了赵国侯二子,连越骑营和胡骑营也调过去了,倘若还是救不下燕岚,便是天意了,你莫要怪我。 若是重蹈覆辙,你莫要再自寻死路。 是我晋室对你不起,是我司传绍对不住你,连燕宁康都没能保住,可我那时已经,自身难保了。 燕岚在北地遇刺伤逝,燕宁盛于长安动荡中不知所踪,燕宁越被拐了当成两脚羊,燕赵歌为了夺回长安城以身犯险单骑冲阵,燕宁康在她被囚禁之时于北地竖起反旗,兵败被杀。 可她心里再愧疚,想要补偿的燕家已经满门绝嗣了,那为了大晋献出一切的燕王也死在了长安城下,尸骨无存。 无论如何,她终究还是错过了。 那个真心待她,为了她付出了一切的人。 第20章 面圣 殿试之后,燕赵歌舒舒服服地在家闲了一天,一天三顿吃青菜豆腐,虽然不明白皇帝为什么赐了个御厨给她,但是青菜豆腐是真的好吃,府里原来的厨子已经心甘情愿给新厨子打下手了。 第二天她刚用完早食,还没来得及撤桌子,前院就一阵鸡飞狗跳,季夏的脚步声匆匆而来。 “世子,有圣旨到了。” 燕赵歌反射性地觉得皇帝又出幺蛾子了。先赐了个举人,又赐了个厨子,这次要赐什么? 等到了前厅,发现压根儿不算什么圣旨,就是一个内侍来传皇帝的口谕,召她进宫面圣。 燕赵歌恍然大悟,忘了这茬儿了。朝臣阅卷之后会把最好的十篇呈送御览,然后内侍会一一对应取出封存的原本,拆掉糊名,将士子的姓名籍贯等露出来,由皇帝选定状元和榜眼,依次定下二甲前七。在放榜之前,皇帝会单独召见这是个士子。最终的殿试名次,一甲的状元榜眼探花,二甲的前七都要在皇帝召见之后才会决定下来。没有应对好的话,从状元掉到二甲第七甚至更低也不是没有可能。 皇帝要召见燕赵歌,也就是说,她的名次在这次殿试前十。 为什么不直接给个三甲啊,长公主为什么不劝劝今上啊。燕赵歌感觉头都大了,但还是得进宫。 燕赵歌跟着内侍出门,坐着府里的马车直奔皇宫,路上她不着痕迹地和内侍套了几句话,又塞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红包,小内侍眉开眼笑地和燕赵歌透露了许多面圣需要注意的细节,比如今上极其尊重长公主,所以牝鸡司晨这种话就不能说了,不然不仅名次掉下去,最后肯定会被发配到苦寒之地喝风。 两世为人,燕赵歌还真是第一次面圣,长安动荡之前她没进过宫,长安动荡之后她作为燕地最有权势的人之一,入朝不趋,剑履上殿,连后来的小皇帝都要老老实实叫她一声姑丈,哪个朝臣不尊称一声燕王殿下,谁敢抓她的逾越之处? 进了皇宫,燕赵歌被小内侍领着在一处偏殿等候,过了大约半个时辰,又有一个内侍进来,对着燕赵歌开口道。 “蓟侯世子,今上宣你觐见。” “有劳令公。”燕赵歌拱手道谢,微笑道。 “蓟侯世子客气了。”内侍一脸笑意,微微弓着身子在前面领路,一边领路一边小声地说着一些忌讳的东西,比先前那个小内侍说得更为详细。 皇宫里的内侍不全都是阉人,也有健全之人,但因为靠着侍奉皇帝为生,外面的人又分不清哪些是阉人哪些是健全人,干脆就一概而论,经常会有读书人在背后啐他们一口,骂一声腌臜东西,当着面骂的也不少见。像燕赵歌这样对着所有内饰都礼待有加的凤毛麟角,也很容易得到他们的好感。 燕赵歌原本也看不上这些阉人,直到后来长安动荡,今上驾崩,蜀国公兵变,一群内侍顶着箭矢拼死从宫里将太子抱了出来,交到她手里的下一刻就咽了气,一身的箭羽,燕赵歌却连这些人姓甚名谁都不知道。京营八校护着长公主、太子和燕赵歌去了燕地,一路上因为风餐露宿和粮草不足,加之有叛军拦截,到燕地时兵马死了一大半,而那些自诩忠义的朝臣,却在蜀国公夺得皇宫后不久就脱帽下跪,恭迎新帝,其丑恶嘴脸可见一斑。 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她忍不住在心里感叹一声。 她被引领到了未央宫的一处宫殿宫门外,领路的内侍道:“请蓟侯世子稍等,奴婢去通禀一声。” “有劳令公。”燕赵歌再次感谢。 进去通禀的内侍没过多久就出来了,让燕赵歌再稍等片刻,里面有一人正和皇帝奏对,得对方结束之后才能进去。 又过了一会儿,一个内侍引领着一个昂首挺胸的士子出来了,其一脸傲气、状元乃囊中之物的模样不是今科会员曲岁寒又是何人。 燕赵歌和曲岁寒对上视线,被对方狠狠地瞪了一眼。 这人是不是有毛病?做什么瞪她?她一脸不明所以,旁边的内侍给她解释道:“刚才那位乃是今科会元。” 原来如此。看对方这模样,似乎奏对的结果很好啊。燕赵歌对着对方微微颔首,她一个侯爵世子,父亲又是重兵边将,对一个还未走马上任的准官员微微颔首就已经算是很给面子了,就冲着对方瞪她这一眼,要不是这里是皇宫,她上去给对方一脚都不会有人说什么。 曲岁寒似乎被燕赵歌的动作气到了,咬牙切齿地问了一声好,接着又昂首挺胸地走了。 燕赵歌:“……” 燕赵歌毫不在意地道:“这位读书人似乎对我有些意见。” 领路的内侍微微一笑,道:“进宫之后的一切举动和交谈,都会被记录下来禀给当今。” 哦豁,这下曲岁寒怕是要去岁寒之地种松柏了,名副其实,妙哉。 燕赵歌跟着内侍走进殿内,殿里飘着淡淡的檀香味道,殿上摆着一张屏风,屏风前是一张案桌,案桌后坐着一个穿着明黄色龙袍的年轻人,年岁和燕赵歌相仿,殿下也摆着一张案桌。 一进内殿,内侍就直接跪下了,他是皇帝家仆,面圣必须要跪。燕赵歌却可以先整理一下衣襟,再跪坐在地上,拜倒在地,道:“臣蓟侯世子赵歌恭问陛下圣安。” “朕躬安。”年轻人自然是当今皇帝,他微微咳了一声,才道:“蓟侯世子起身罢。” “臣敬谢陛下。”燕赵歌再拜,谢过后才起身立在一旁。 “给蓟侯世子赐坐。” 有内侍拿来一块灰色的蒲团摆在殿下的案桌后,燕赵歌低声谢过内侍,再拜皇帝,端正地跪坐在蒲团上。 皇帝暗暗点了点头,礼节上没有欠缺,也不是纨绔子弟的模样,走路姿势端正,外貌是极好的,就是身子似乎单薄了一些,若是再健壮一些可以直接任为殿上的大汉将军了……咳咳咳,不行不行,怕是要被皇姐责罚的。他低咳了一声,道:“蓟侯世子可曾取字啊?” 燕赵歌不明所以,回答道:“臣父和恩师已经为臣取好了字,为咏月,歌以咏志的咏,明月的月。因为臣还未加冠,所以并未叫开.” “好字,蓟侯世子比朕年长些许,又得皇姐欢心,朕便以表字称你。”皇帝在心里十分诧异,燕赵歌的表字是咏月,那燕永谣又是哪个? 燕赵歌一头雾水,我什么时候得了长公主欢心?她自醒来到现在除了殿试的时候用余光瞄了长公主几眼外,还不曾和长公主见面过,长公主怎么可能赏识她? 皇帝是不会给她解释的,他满脑子都是燕永谣到底是哪一个,于是便问道:“朕听闻咏月有兄弟三人,可曾取表字?” “不曾,臣之兄弟最大者不过十五,最小者方才五岁,臣父虽以咏字定臣之兄弟之表字,更详细的还未取。” 皇帝点了点头,和锦衣卫暗中调查的结果一致,燕赵歌很诚实,这很好。他想了想,又问道:“咏月可还有远亲啊? 这个问题越来越离谱了。燕赵歌一边在心里感叹皇帝比她想象得还能出幺蛾子,一边回答道:“臣离开燕地时年幼,不知堂兄弟有几人,臣之嫡亲叔伯父一共四人,皆战死于北地。” 皇帝问完也意识到他问的越来越偏,完全偏离了策论的范围,掩饰性地咳了一声,道:“蓟侯子嗣单薄,朕心怜惜,故此一问。” “臣惶恐,谢过陛下,得陛下垂怜,不胜感激。”燕赵歌拜谢道。 “这次策论,咏月写得甚得朕心,长公主也夸赞咏月乃是大才。能列为前十,足以证明你之才能。”皇帝夸了几句,话题一转,道:“但你出身勋贵,举人身份又是御赐,虽有才华,但若是直接得了一甲,恐惹士林朝臣非议,朕将你列为第三甲,你可有意见?” 燕赵歌大喜道:“谢陛下赏识,谢长公主夸赞,臣学识不深、愧不敢当。况且,雷霆雨露俱是君恩,若无陛下赏识,不说此次殿试,臣连举人身份都不可得,能得三甲身份,臣感激涕零。” 皇帝暗暗点头,燕赵歌说话时眼睛里的喜悦不是假的,是真的觉得得了三甲的名名次就非常好,这样的士子太难得了。怪不得皇姐这么喜欢这个燕赵歌,早知道这个人如此懂规矩识大体,他也很喜欢啊! 燕赵歌是真的高兴,随便给她一个三甲,她就老老实实回家,反正皇帝也不可能把她发配出去当县令,这样也不会引人注目,这简直太好了。 皇帝又忍不住咳了几声,燕赵歌连忙收敛笑意,一脸关切地问道:“陛下是否身体不适?” 燕赵歌的关切倒不是假的,一起的动荡都是从兴平四年今上意外驾崩开始的,那时太子不过两岁,蜀国公立刻就有了异心,串连着不够忠诚的朝臣们,掀翻了长安的天。 若是今上没有驾崩,说不定一切都不会发生。 第21章 白喜 实际上燕赵歌不应该开口问这句话,因为皇帝乃是一个王朝的中心,其身体状况被诸多人所关注着,任何的病症都会引发连锁反应,除非已经年老体衰病重到无法掩饰的地步,否则皇帝不会透露自己健康与否,是否患病。若是疑心重的皇帝反而会觉得是臣子有异心,所以在打探自己的身体状况。 但燕赵歌是真心实意地关心着皇帝的身体状况,她脸上担忧的神色是真是假皇帝能判断出来,也就没有在意这小小的冒犯,笑道:“不碍事,近日睡得有些晚了,又贪吃了一些蜜饯。” 燕赵歌松了口气。不是患病就好。 不是她过分担忧,实在是前世皇帝死得蹊跷,她虽然没有亲身经历皇帝从患病到驾崩这一段时间的事,但是长公主后来给她细细讲过。 兴平四年新年夜的宫宴上,因为只是家宴,皇帝后妃不多,三个皇子都很健康,又有几位身份不低的宗室在场,皇帝便小酌了几杯,当时蜀国公也在,两个人还在宫殿外谈了一些事情,也许是因为当晚皇帝吹了一会儿风,第二天便染了风寒,再过了一周,皇帝就一病不起了。先是持续发热、少眠盗汗,接着咳痰咯血,身体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下来。 据长公主所说,皇帝驾崩之前吐的已经不只是血了,还有一些五脏六腑的碎片,残骸腥臭发黑,太医据此推断皇帝得的兴许是传尸一类的病,却无计可施。得了传尸的大多都只能等死,侥幸痊愈的却也病愈得莫名其妙,太医最多也只能让皇帝再多活一阵子。可急症来势汹汹,对于传尸等病症又没有切实有效的医治办法,等太医确认到底是哪一种病的时候,已经太晚了。勉强熬到四月,皇帝便驾崩了。 皇帝驾崩之后蜀国公立刻发动了兵变,先控制朝臣,再接管京营残部,等到蜀国公控制长安之后,便以皇帝患病之事有蹊跷为由,处死了太医府所有的太医,甚至于连医治过皇帝的太医的家人们都被下狱处死。 燕赵歌和长公主谈论此事的时候,觉得皇帝的病十有九八是蜀国公害的,但谁也不知道蜀国公到底是怎么对皇帝下手的,皇宫里从来没有人得过传尸,无论宫女内侍,当日来赴宴的宗室里包括蜀国公本人也都是未曾患病的,蜀国公甚至还活到了北地朝廷攻回长安那一天。皇帝得病之后,宫里才陆续有人或发热、或咳嗽,这些人后来也都被蜀国公处死了,唯一值得庆幸的就是皇帝患病之后就没再探望过三个皇子,被内侍们拼死从宫里抢出来的太子也没有患病,健健康康地长大了。 可燕赵歌虽然知晓后来发生的一切,却无法预防,她管不到皇宫里的事情,重活一世这种事又不能随便与人诉说,她甚至不敢和父亲透底,若是被当成犯了癔症,将她当成疯子困起来,那燕赵歌可就真是自寻死路了。她只能寄望于在发生了这么多变故之后,蜀国公会忌惮于局势不利,不敢轻举妄动。 燕赵歌想到这里,眉眼间难免带上了一丝忧愁之色,被皇帝看在眼里,更觉得她忠心耿耿,连自己偶尔贪食导致的咳嗽都记挂于心,十分忧虑。皇帝沉吟了一下,本来应该在放榜之后,施恩于燕赵歌时再说的话便提前说了出来。 “咏月,你有大才,朕不忍你落到三甲去,三甲做官便只能外放县令,等到转回长安却是要磋磨十几甚至数十年,白白耽搁了那些年月。总归你是勋贵出身,赐一个进士身份也算不得什么,一甲进士和三甲进士也差不了多少,你性子志虑忠纯,又没有一般勋贵子弟好沾染的恶心,朕赐你一个榜眼,许你侍中,莫要令朕失望,莫要令朕之皇姐失望。” 燕赵歌愣住,过了几个呼吸,她看着皇帝,确定不是自己的幻觉,做出一副感激涕零的模样,拜倒在地,激动不已地道:“臣谢主隆恩!臣乃燕国末裔,国破家亡、颠沛流离而来,先帝赏识微臣满门,不以臣之祖父昏聩,许臣之祖父以蓟侯,不以臣父浪荡,许臣父以镇北将军,微臣满门受先帝恩惠,感激涕零,赴汤蹈火,在所不惜。然,臣年不过二十,寸功未立,才学未成,陛下隆恩,臣受之惶恐,恐惹非议,请陛下收回成命。” 皇帝却以为燕赵歌只是在假意推脱,三让三辞的戏码谁都懂,便笑着道:“咏月有大才,却不是朕虚言,长公主却也经常夸赞咏月。策论当得今科前十,试卷非朕所批阅,也算不得朕任人唯亲。用为侍中,朕以为非常妥当。” 燕赵歌还要推辞,却有一宫卫闯入殿中,轻甲在身,神色匆忙,跪在地上道:“陛下,长公主请您往寿宁宫。” 皇帝脸上的笑容刹那间就不见了踪影。他看了一眼拜倒在地的燕赵歌,语气不复之前的轻松自在,变得生冷了许多,硬邦邦地道:“咏月起身罢,朕意已决,刚才之事莫要再推辞。” 对策结束,宫中又有意外之事,让燕赵歌谢恩出宫便是了,但他不知怎么地,忽地变了想法。“皇姐有事寻朕,朕去去便来。咏月在这里稍坐,有事可唤黄门。来人,给蓟侯世子看茶。” 说完,皇帝便匆匆而去。 内侍给燕赵歌上了一杯茶,便守在殿内,一方面是方便燕赵歌吩咐,另一方面也是防着燕赵歌动了不该动的东西,这里毕竟是皇帝寝宫的一部分。 茶水温热,芳香四溢。燕赵歌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她背对着守门的内侍,脊背挺直,却忍不住在心里叹息。 这个时间,又是寿宁宫,想来是太皇太后到了时日了。一切都能改变,可生老病死却是人力无法触及的。前世太皇太后差不多也是这个时间驾崩的,活了七十多岁,算是喜丧。人这一生有失有得,有来有往,有喜也就有悲,这是无法避免的。 皇帝板着脸,连轿子都不想坐,将一切礼节都丢在一边,提着袍子一路跑到了寿宁宫。 太皇太后是代宗皇帝的皇后,先帝生母,自今上登基之后便避居在寿宁宫里,年初病了一场,身子便不大好了。神智模糊得厉害,也经常说一些糊涂话,睡着的时间要比醒着的时间长得多。往日里皇帝来看的时候太皇太后都是睡着的,长公主闲了就在这里守着,生怕错过了太皇太后清醒的时候。 虽然是白日,寿宁宫里却灯火通明,披甲的宫卫和锦衣卫手握刀兵,交错着守在寿宁宫周围,领头的宫卫统领见到皇帝也只是拱了拱手,武将刀甲在身时是不跪的。 “陛下,长公主说请您到了直往殿内去。” 寿宁宫住的是皇帝祖母,长乐宫住的是皇帝母亲,入宫都是要先禀告一声的,连皇帝也不能随便闯入。但今时不同往日,耽搁不得。 一进殿内,皇帝就先被药味儿呛了一下,混杂着宁神的檀香味儿,令他不由自主地咳了几声。 守在外殿的老嬷嬷看到皇帝到了,眼眶泛红,拜了一拜道:“太皇太后刚才醒了,正等着您呢。” 皇帝禁不住心中一喜,接着心里就咯噔一声。平日里的宫里的卫士和锦衣卫是不披甲握刀的,再加上刚才披甲宫卫不经通传闯入殿中的行为,情况已经昭然若揭了。 回光返照。 皇帝深吸一口气,走进内殿。 太皇太后仰靠在床上,身后垫着枕头,太后坐在一旁不住地抹眼泪,长公主坐在床沿,小声地和太皇太后说着些什么。许是听到了脚步声,太皇太后的眼睛动了动,视线挪向皇帝走来的方向,“是综儿吗?” 太皇太后的眼睛早就不好了,却还能认得出他。皇帝吸了吸鼻子,走过去,贴着床沿跪在榻上,道:“皇祖母,孙儿来了。” “已经长这么大了呀。”太皇太后看着跪在身前的皇帝,这么近的距离她也只能勉强看清皇帝的脸,“绍儿说你今日召见了今科士子,不能耽误了正事啊。你快些起来,身子好不容易养好了,可莫要再糟蹋自己。” 皇帝鼻子一酸,太皇太后已经苍老得不成样子了,说话时连气儿都是散的,却还惦记着他。 先帝选择过继他而不是近支宗室在朝野惹了很大非议,几个宗室大臣反对,重臣也不赞同,是太皇太后力排众议,将他接过来养在膝下。太皇太后代表了代宗皇帝,她的意见就是代宗皇帝的意见,宗室们不敢违背她,朝臣们也没有立场再反驳。 他年幼时家贫,兄弟几人都吃不饱饭,他最小,总是抢不过,比同龄人都瘦小得多,身子骨也不算健壮,也是太皇太后命人给他调养身子,他肠胃不好,在吃食上甚至比先帝还要精细得多。 “您放心。”皇帝强忍着不哽咽出声,握着太皇太后苍老如树皮的手,道:“孙儿已经召见完今科士子了,都是个顶个的人才,父皇传到孙儿手里的江山,孙儿一定完完整整地传下去,绝不会负了父皇教诲。” 第22章 相思 “哎呀,祖母让你好好照顾身子,哪个教你提你父皇了……”说是这么说,但见自己的继孙能这样和自己承诺,太皇太后是极为高兴的。 长公主也上前道:“皇祖母,阿综这个皇帝当得很好的,没有辜负父皇,兴许比阿继都要好。” 阿继是长公主的同胞兄长的名字,先帝唯一的嫡子。 太皇太后听到长公主这么说,更是高兴了,这证明先帝看人的眼光没错,她支持先帝的行为也是对的。她动作缓慢地握住皇帝的手,轻轻拍了拍。 世祖皇帝一生都在马上奔逐,他的儿子们,代宗皇帝这一代自然也都上过战场领过兵。代宗皇帝和太皇太后成亲的时候世祖皇帝尚且只是皇子,大晋的皇帝还是世祖皇帝的父亲哲宗皇帝。太皇太后出身江南富户,而代宗皇帝那时只不过是皇帝众多皇孙中的一个,朝廷俸禄有限但宗室众多,他过得甚至不如一般商贾之家。是太皇太后看中了他,坚持要嫁过去,甚至愿意私奔,哪怕聘为妻奔为妾。 世祖皇帝定鼎江山后,代宗皇帝也没有辜负她,他在几个兄弟之间争得了太子之位,世祖皇帝要给他重新选太子妃,也被代宗皇帝拒绝。哪怕太皇太后无子也不肯废后,非嫡非长的先帝能在代宗皇帝驾崩之后登基,也是因为自幼养在太皇太后膝下,是太皇太后一力支持才坐稳了皇位。 先帝因此从不违背太皇太后的意愿,当今也愿意孝敬她,承欢膝下。她抚养了两代皇帝,又是从世祖皇帝时期走过来的老人,宗室里最年长的都要尊敬地称呼一声太皇太后,有她在,皇帝想要做些什么都方便得多,这面大旗有时候甚至比先帝还要有用,毕竟宗室是敢顶撞先帝的,却不敢顶撞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虽然神色清明,但她毕竟年岁大了,没那么多精力,话说多了就容易精神不济,多数时候都是长公主和皇帝再说,太皇太后时不时点点头。 皇帝只捡着有趣儿的说,有关兵事的一个字儿也不提,不是不能说,却是怕太皇太后听了伤心难过。 太皇太后娘家姓叶,是当年江南最有名的几个商贾之家,却因为嫁给代宗皇帝而不得不卷入战争之中,不仅将万贯家产统统献给了世祖皇帝,连叶家的叔伯兄弟也都马革裹尸,代宗皇帝征蜀地的时候,叶家的一众小辈儿又上了战场,一个也没回来。 太皇太后先前病得糊涂,只当她的侄子侄孙们还在蜀地征战,偶尔醒来一会儿,也一直念叨着一些叶家小辈儿的名字,希望他们平平安安的回京,没有功劳也不要紧。她甚至将长公主认成了年轻时的太后。 可到哪里去找一个叶家呢?叶家是商贾出身,不是勋贵,开枝散叶的能力本就不如勋贵,却为了太皇太后能在皇家立住,能让自己这个外戚身份在长安不受人白眼,叶家先是捐了家产,一点儿也不剩,连个铺子都没留,后来又一代又一代地上战场,现在连个远支的族人都找不着了。 这如何能说呢? 皇帝梗着喉咙,只希望她不要想起来,开开心心地去。 太皇太后半躺着,昏昏沉沉地,突然问道:“兴儿在北地如何了?” 皇帝一时接不上话,长公主开口道:“前些日子刚去了北地,好着呢。” 元兴初年,叶家近支远支加在一起仅剩的一个小辈儿染了风寒,没几天就去了,叶家就此绝嗣。直到元兴六年,先帝将整个江南翻了一遍,才找出一个血脉不知隔了多少代的叶兴,认在太皇太后兄长的名下做曾孙。先帝有心提拔他,让他跟着长平侯在北地历练,本打算过些年就调回长安接手京营,结果匈奴奇袭北地,叶兴中箭身亡。 “别骗我了,我虽然糊涂了一些时日,脑子也不行了,忘了好些东西……可我今日清醒得很,我知道兴儿也捐了国,去寻他的叔伯兄长去了……” 太后在一边抹着眼泪,也不插嘴。 太皇太后虽然身份贵重,却和蔼得很,从来没给先帝的妃子们立过规矩,最多惩治一番闹得厉害的后妃,却也只是敲打敲打,事后还会好生安慰。能活到七十多岁是太皇太后的福分,娘家却断了香火。 满门忠烈是太皇太后的骄傲,也是痛苦。 皇帝梗得说不出话,眼泪也跟着留下来,哽咽着道:“您放心,叶家肯定不会断了香火,逢年过节,孙儿给叶家的叔伯兄弟上香,孙儿给挪到皇陵里去,世世代代受人景仰……况且,况且,我们还没在北地找呢,兴许,兴许北地有……” “老婆子活了七十多岁,什么没见过啊,不要再找了,若是找出一个不忠不孝的,老婆子到了地下要被骂的。莫要哭啊,莫哭莫哭,这么大了还哭鼻子……”太皇太后看着皇帝,道:“叶家没了便没了,老婆子不在乎了,可燕岚是个可怜的孩子,燕家不反,就不要负了燕家。” “孙儿省得。”皇帝连连点头。 “燕家毕竟是穆宗皇帝封在北地的,守了一百多年,前些年也没了好些人,能活下来都不容易。莫要再让人家上战场了,绝嗣了的话,皇家面上也不好看,至少让人家留一条香火。” “您放心。燕岚的嫡长子孙儿刚见过,叫燕赵歌,文武双全,样貌长得也好看,一表人才。孙儿给他一甲,留他在京中,等明年燕岚也调回来。” 太皇太后微笑着点头,忽地看向一旁的长公主,问道,“绍儿,这个燕赵歌,是不是就是你说的那个?” 长公主在太皇太后说到燕家的时候就觉得不好。 前世太皇太后是在睡梦里去的,谁也不知道具体是什么时候走的,守夜的宫人们也说不清。长公主生怕再错过,就一日又一日地守着,时不时捡一些话来说,但能说的就那些事情,她又不能说一些枯燥的政事,说来说去就说到了燕赵歌身上。她说的是后世的燕赵歌,挑着能说的说,只是安自己的心,也希望太皇太后能走得放心,却没想到太皇太后会清醒,还清醒了这么久。 但话都说出去了好些日子,又是对着太皇太后说的,收是肯定收不回来了,她只能认下。“是她。长安里就这一个燕赵歌。” 皇帝心觉不好,连眼泪流到鼻子上都忘了擦。 “绍儿也夸,综儿也夸,看来这个燕赵歌真的是才华无双啊……这样我就放心多了,你父皇挑驸马的眼光不好,长平侯家的和高成侯家的都不是好的,老婆子生怕你再被人所误,我虽然是睡着,可我都听见了……综儿既然也说是好的,那看来就是极好的了。”太皇太后又将目光移向皇帝。“我记得,你父皇去之前,给绍儿留了一道旨意?” 先帝驾崩之前,除了遗诏之外还另外留了一道旨意,是给长公主赐婚的,旨意上的印章除了传国玉玺、皇后之玺、太后之玺之外,同时还有先帝私章。皇帝驾崩之后其私章便会作为陪葬品一起下葬,这种圣旨是仿造不得的。赐婚是皇帝家事,即便没有丞相之印也具有效力。这份旨意早已在石渠阁备份过,只是因为旨意上的名字还是空着的,所以石渠阁也仅仅只是记载了有这么一道事关皇家家事的旨意,却不知具体内容。 先帝怕长公主将来有了心悦之人,却因为种种阻力而无法得偿所愿,才留下这道空白的赐婚旨意。因为是先帝遗诏,连当今和太后都违背不得。 如今唯一能拦上一拦的也就只有太皇太后了,可她心疼长公主还来不及,又怎么会阻拦呢? 皇帝连心都在抽搐,只觉得脸上的泪都变得冰凉了,听到太皇太后的话,不由沉重地点点头:“孙儿按了章,还存在未央宫寝宫的床榻下。” 未央宫寝宫的床榻下有一个暗盒,大小恰好放得下一卷卷起来的圣旨。未央宫是世祖皇帝督建的,暗盒也是世祖皇帝设计的,本来是因为代宗皇帝这一代皇子们都十分出众,能文能武,世祖皇帝不知道立谁为太子,便打算秘密立储,方便他随时更改主意。后来代宗皇帝当了太子,这个暗盒就没用了,世祖皇帝便传给了代宗皇帝,代宗皇帝又传给先帝。 太皇太后经历了风风雨雨,皇帝的那点小心思自然瞒不过她,但皇帝没有逾越之处,和长公主姐弟之间相处也十分融洽,她也不好点出来,但这种亦姐亦母的眷恋毕竟不是长久之计,若是让他人得知,肯定会谣言四起,有损天家声望。 “不若就写上这燕赵歌罢。”太皇太后说道。 长公主见事情不可挽回,干脆就将错就错认下了这件事,但赐婚是不行的,她至少要保这一世的燕赵歌一生富贵平安,不能再卷进来了。她摇了摇头,道:“皇祖母,此事燕赵歌不知。” 皇帝大惊失色。 我皇姐是单相思?!这怎么成?!燕赵歌他怎么配让我皇姐单相思?!他怎么敢不心悦我皇姐?! 太皇太后也愣了一下,感叹着道:“燕岚生了个好儿子啊,能令绍儿单相思……真想见见……” 皇帝的大脑飞速运转,在让太皇太后带着她嫡亲孙儿单相思的想法驾鹤西去和让太皇太后了无遗憾之间抉择,瞬息之间,他就做好了决定。 “皇祖母,这燕赵歌还在宫里,孙儿刚刚召见他,还未让他出宫!”皇帝飞快地说完,不容长公主拒绝,立刻对守在门外的内侍吩咐道:“来人,传候在未央宫的燕赵歌过来!准其宫内疾走,快!” 第23章 召见 太皇太后其实是镇住蜀国公的最后一道保险。 满门忠烈,娘家绝嗣,抚养了先帝,又抚养了今上。近支宗室里辈分最高的就是蜀国公了,连蜀国公都等太皇太后驾崩了之后才敢动作,就足以说明其在朝野间的地位地位。 若是太皇太后能再活一些年,后来的事情也不至于变得那么遭。 可惜啊。 燕赵歌捧着杯子抿了口茶,长长地叹了口气。 兴平四年,皇帝刚刚驾崩,连事先准备好的遗诏都没颁布,蜀国公便行了兵变。先有披甲持兵守卫宫中的锦衣卫副指挥使杀其长官,控制住了未央宫。就在皇帝的病榻前,尸骨未寒余温尚在,蜀国公却称太子年幼,尚在襁褓之中,不足以承担国家社稷,宗室不能奉诏。锦衣卫副指挥使立于殿内,一手持刀,一手拎着自己长官血淋淋的脑袋,在场数位重臣脱帽奉诏,左相阻拦被当场杀害,太后阻拦不得被幽禁。 当夜,蜀国公血洗了长安内外的握有兵权的勋贵,凡是不愿下跪者皆以谋反处死,其中就包括了京营八校的校尉和广南侯府。 蜀国公以暗害皇帝的罪名将皇后娘家满门抄斩,又夺了太后娘家赵国侯府的爵,后谎称皇二子和皇三子身体有恙病夭折,却是毒死了两个皇子,只有宫变当夜被宫人内侍拼死抱出来的太子逃过一劫。 等到蜀国公登基后传旨天下,蜀国公的诸位兄弟于蜀地响应,带兵北上;济南王余子司鉴宏杀济南相,收拢鲁地兵马,拒不奉诏,诸多宗室口头响应;征西将军于凉州按兵不动,既不奉诏也不起兵;广南侯听闻自己满门被斩,吐血昏厥,一夜白头,一直坚持到长公主一行到了北地,交了虎符才含恨而终。 燕赵歌一直觉得燕岚的死是广南侯下的手,就是为了握住北地的兵权,为了她的外孙将来能够登上皇位,她寻死之前都这么觉得。复仇无门的苦闷,一家人的死,国破家亡的痛苦,都无时无刻不在折磨她,她甚至做梦都梦得见燕岚和燕宁越,或许还有杳无音讯的燕宁盛。父亲死去后那腐烂了的身躯,继母服毒七窍流血身亡时那可怖的脸,燕宁越在热锅里挣扎着逐渐融化的惨象,燕宁盛宛如一团烟雾一样消散在了人群中,一次又一次出现在她空洞的梦境中,像是日日夜夜在质问她:为什么没有复仇?为什么不给我们报仇? 可等她被万箭穿心那一刻,她忽然就放下这股仇恨了,是不是又能怎么样呢?真相已经不得而知了,而广南侯比她还要惨得多,她死了之后燕家至少还有一个燕宁康活着,广南侯府却连个女儿也不剩了。 燕赵歌已经不恨了,再恨又能怎么样呢?死去的人回不来,活着的人却饱受折磨。她不曾和任何人吐露这一切,包括长公主。长公主是可以理解她的,若是说了,在她的安慰下兴许也能缓解痛苦。可那只是治标不治本,给长公主再增添一份悲伤罢了。以长公主的性子,一定会把这一切都揽到自己身上,当成是皇家的过错。 燕赵歌不愿意看到她痛苦的模样,哪怕仅有的愉悦都是假象,都是伪装。她宁愿自欺欺人。 只是后来实在是撑不下去了。 她活了近三十年,等到心有死志,却什么也不曾留住。燕国的叔伯兄弟,生母,舅舅,燕歌,祖父,父亲,继母,之后是两个弟弟。到头来,她只剩下燕宁康和长公主了。可她是长兄,她得成为弟弟依靠,怎么能反过来依靠弟弟,长公主是她的君主,成亲是假,效忠是真,她从来都不能回应燕赵歌。 是真的绝望了,才会应下蜀国公的要求。 【燕赵歌,倘若你敢单骑冲阵,我便开了这长安城门。】 燕赵歌接到信件时哈哈大笑,笑得连眼泪都流出来了。之后她捆了长公主,交代了后事,从容赴死。她去时,小皇帝尊她为亚父,三跪九叩拜别她,燕地军民含泪相送,哭声震天。 这便是一报还一报,蜀国公害她国破家亡,她便杀了蜀国公的兄弟儿子,这下蜀国公又来要她的命了,等长安被收复,长公主自会为她报仇,蜀国公一系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说不准,还是她赚了。 燕赵歌抹了抹眼角渗出的泪水,在心里笑骂了一声自己。唤来守着的内侍,换了一杯热茶。 总归还是有时间的,重活一世的机遇千百年来绝无仅有,不到最后一刻,她是万万不肯放弃的。 蜀国公如今在京,就有了更多的下手机会,太皇太后即将去了,虽说诸王在京,却也未必能成为他投鼠忌器的理由。 蜀国公到底许了什么出去不得而知,但从后来诸位重臣脱帽摘翎、下跪相迎的举动来看,一定是很优厚的条件了,不外乎裂土封爵,赋税优免,连京营八校里的胡骑越骑两营的校尉都投其阵营,甘愿为蜀国公府下走狗。可惜京营八校的兵马不愿遂乱臣贼子的意,京营八校里代代都是良家子,父传子,子又传孙,世代累受皇恩,虽然长官叛变,但随其叛变的兵马却寥寥无几,皆是拼了性命地护送长公主和太子去了北地。有当夜在城外值守的士兵,甚至来不及回家拜别父母,就踏上了不归路。 京营八校兵马近万,八成死在了路上。 杀出了长安城,健壮者一路向北,瘦弱者、负伤者、患病者甘愿断后。那去往北地的路上,尽是大晋忠义男儿的尸骸。 如今长公主将胡骑越骑调去了北地,蜀国公想来是没有机会拉拢他们了。剩下六营里,虎贲直属长公主,长水校尉为皇后娘家兄长,射声校尉、步兵校尉出身于上林苑的孤儿营,中垒校尉多年空缺,只剩一个屯骑营,想来也翻不起什么大风浪。 唯一的问题是锦衣卫,宫变那日最关键的就是锦衣卫,若不是锦衣卫指挥使死了,副指挥使投靠蜀国公,控制住了未央宫,在场的朝臣兴许也不会那么快变节。但锦衣卫副指挥使投奔蜀国公的理由也不甚明了,因为蜀国公登基的第二月,就抄了副指挥使的家,全府算上仆从三百余人被送上了法场,连幼儿都没能幸免于难。 燕赵歌吹了吹热气,忍不住眯起眼睛,她醒来之后有些畏寒,都五月了还在喝热茶。 殿外脚步声匆匆而来,如一个时辰前那样,披甲宫卫闯入殿中,道:“蓟侯世子,陛下召你去寿宁宫。” 召我去寿宁宫?召我去寿宁宫做什么?和燕家沾亲带故的是太后,可不是太皇太后啊,一点瓜葛也没有。 燕赵歌想不明白,但宫卫哪容得她继续想下去,甚至为她牵来了一匹马。 燕赵歌甚至有一种这不是太皇太后驾崩,而是皇帝驾崩的错觉。 一路疾行,马蹄子敲打在石板上,声音脆响,前头有锦衣卫和宫卫给她开路,也不用担心走错了地方,去到不该去的宫殿里。 燕赵歌没见过太皇太后,也不认识叶家的人,但对于先帝御赐的忠烈之府,她是十分敬佩的。左右太皇太后要去了,见见也没什么,能送太皇太后一程,也是她的福分。 寿宁宫内殿里屏退了伺候的宫人,在场的人不多,皇帝和长公主她认得,苍老一些的是太后,身边跟着抱着孩子的嬷嬷的贵妇人想必就是皇后了。 “臣赵歌……” 皇帝直接打断了她的话,道:“皇祖母要见你,省了哪些礼节,快些过来。” 这个语气可真是无礼之极。燕赵歌被噎了一下,只得拱拱手,算是行礼了,走上前去,皇帝让了些许位置,方便她跪在榻上。 “皇祖母,燕赵歌到了。” 太皇太后似乎是小憩了一会儿,缓缓睁开眼睛,浑浊的眼睛动了动,目光落到燕赵歌身上,问道:“你就是蓟侯的长子吗?” “恭问太皇太后圣安,蓟侯是臣父。”燕赵歌回道。 “你父亲身子还好不好啊?” “回太皇太后,臣父身体尚可。” “唉……都说浪子回头金不换,可浪子回头苦得很啊,若是无灾无难的,纨绔一生倒也好啊,让你父亲莫要勉强自己,身子要紧……你也莫要争强好胜,过了殿试,就安安心心在京里做官……老婆子多几句嘴,你带回去给你父亲听,不要怪老婆子多事……” 听着太皇太后关怀的语气,燕赵歌的鼻子莫名地也酸了。这种祖父母对着孙儿的关怀,她已经许多年没有感受过了,自老蓟侯逝去,再没有哪家老人用这么和蔼的语气和她说话,关心她了。 “谢太皇太后关怀,臣一定带给臣父。” 长公主看着几乎要落泪的燕赵歌,幽幽一叹,不知自己心里是些什么滋味。 这是燕赵歌,却又不是她认得的那个燕赵歌。 可重活一世这种事又不足外人道也,是又不是,熟悉却又陌生,实在是揪心得很。 令人心烦。 第24章 两情 太皇太后握着燕赵歌的手,相谈甚欢,从年幼读书习武到近期送庶弟入太学,给幼弟启蒙。蓟侯燕家的门风本就正直,燕赵歌自己又懂礼守规矩,没有作奸犯科的记录,饱读诗书,能说会道,武艺也不差,拉弓上马都不在话下,最重要的是长得好,浪子可以回头,长得差的人却没法换张脸皮。太皇太后越看燕赵歌越觉得欢喜,问着问着就问到是否娶妻纳妾上去了。 “回太皇太后,微臣还未娶妻,臣父之家训里有规定,娶妻之前不得纳妾、不得收房。” 收房便是收了打小伺候自己的贴身丫鬟,也有长辈赐下来的丫鬟,唤作通房,连侍妾都算不上。 这个可真是太好了。太皇太后笑得眼睛都看不见了,长安的这些个勋贵面上冠冕堂皇的,内地里一个比一个龌龊,什么脏的臭的都往房里塞,不提长平侯家的,就说高成侯家那个,说是没有纳妾,对绍儿情真意切,综儿仔细一打听,嚯,七八个通房,还死了好些个,这怎么能成,这是要造孽的啊。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综儿打着她的名号暗算了高成侯嫡孙。 “快起快起,别跪着了,你年幼时也病了许多次,综儿说你表字咏月,老婆子就叫你一声咏月,快坐下。” 皇帝坐在一旁板着脸,面上不动声色,心里怒火滔天。前几天才堆积起来的对燕赵歌的好感,被太皇太后悄无声息间就败坏了个一干二净。 可皇帝就坐在床沿,后边又坐着长公主,燕赵歌哪里敢贴着皇帝坐下,左看右看,干脆跪坐在了榻上。“谢太皇太后恩典。” “谢什么……你要是真的谢老婆子啊,那老婆子问你一句,你要诚实回答。” 燕赵歌道:“不敢欺瞒太皇太后。” “咏月可愿意尚公主?” 燕赵歌愣住了。 终于还是问道这个问题了。沉默不语的长公主早就料到了太皇太后会有这么一问,却还是禁不住抽动了一下眉头,藏在袖子里的手下意识攥住了内衬,又缓缓松开手,面上仍是若无其事的模样,好像被谈论婚事的并不是她。 皇帝在心里咬牙切齿,燕赵歌,你等着,朕要和你好好算算这笔账,你竟敢哄了太皇太后。他早就把是他自己强留燕赵歌在宫中这件事忘到脑后了,自然也不会记得的传旨燕赵歌这件事也是他下的命令。 “老婆子现在不是以太皇太后的身份问你,咏月就当我是个普通的老人,你愿不愿意做我孙儿的夫婿?” 愿意,当然愿意,怎么会不愿意呢? 若是不愿意的话,她后来做什么戎马十年呢?她大可在燕地日日夜夜醉生梦死,军政大事尽数交予朝臣,左右等光复长安,皇家定然会赐予她燕家丹书铁券,与国同休,香火世世代代连绵不绝。 燕赵歌站起身,后退几步,又跪在地上,沉声道:“谢太皇太后恩典。” 看燕赵歌的反应,想来是不会愿意了。从燕赵歌进来到现在,她连一个眼神都没给她的绍儿,看来真的是绍儿单相思。太皇太后就禁不住在心里叹了口气。毕竟是尚公主,不是公主下嫁,尚公主就相当于平民百姓家的入赘了,子孙从皇姓,计入宗室,驸马又不得纳妾,天然就低了公主一等。燕家子嗣不丰,燕赵歌又是仅剩的燕国嫡脉,怕是蓟侯也还指望着他开枝散叶呢。 除非万不得已,不然哪个实权勋贵愿意自己的嫡子尚公主呢? 可这么好的孙婿,谁舍得让出去呢? 老婆子说不得要做一回恶人了。太皇太后定了定神,刚想说话,就听到燕赵歌异常平稳的声音。 “——微臣愿意。”燕赵歌拜了下去,复又起身,直视着太皇太后,道:“长公主倾国倾城,风华绝代,微臣不敢不从,愿意尚长公主。” 皇帝本来都等着燕赵歌恕难从命之类的话了,这一句愿意惊得他差点跳起来。 ——燕赵歌!你怎么敢!你不配! ——立刻!马上!给朕拒绝! 长公主也怔了一瞬,她的目光不由得落在燕赵歌身上,这是她第一次仔细看现在的燕赵歌。 即便是跪在地上,却也是挺直了脊背的,自有一股昂扬向上的气质,眼神中正平和,一派坦然。 这不可能是她。 十年征战,又背负着家仇国恨,后来的燕王早就被仇恨压垮了。蜀国公挑动乱民掠走了燕宁越,导致燕宁越惨死,燕赵歌便亲自率兵南下,破了防备空虚的蜀地。她亲手杀了蜀国公的兄弟,叫技术最好的侩子手,剥了他儿子的皮,装上稻草送去了长安,他的儿子靠着参汤吊着命,在城墙上哀嚎了三天才死。 那时候燕赵歌的眼神,充满了疯狂与仇恨。 长公主庆幸不已,又有些失望。 太皇太后也是一喜,但看着燕赵歌并没有多少喜色的脸颊,意识到接下来的话才是重点。 “但恐怕,微臣不能奉诏。” ——你怎么敢拒绝!你对我皇姐有什么不满吗?! 皇帝又差点跳起来,看着燕赵歌的眼神充满了怒火。燕赵歌,你如果不给朕一个合理的解释,朕就把你踢到三甲去,给朕去漠北吃沙子罢! 只见燕赵歌缓缓道:“长公主自先帝驾崩,凭遗诏辅政,长城内外皆知我大晋帝姬才貌双绝,万国无双。之良质冰清玉润,之华服闪灼文章,之貌容香培玉琢,之态度凤翥龙翔。其素若春梅绽雪,其洁若秋菊被霜,其静若松生空谷,其艳若霞映澄塘,其文若龙游曲沼,其神若月射寒江。即便非长公主,此等人物,臣也必然心悦。” 皇帝忽然又不生气了。他在心里连连点头,夸得好夸得好,文采真不错。至于有冒犯的地方,看在燕赵歌夸得诚心诚意的份上,朕就不追究了。 长公主被夸得下意识偏过头去,她很快意识到自己的不妥当,又转了回来。燕赵歌这张嘴真是……天赋异禀。 一直候着的太后也愣了愣,和皇后面面相觑。 “微臣早先于殿试初见长公主,便已被长公主气度折服。长公主才逾苏小,貌并王嫱。韵中生韵,香外生香。品拟飞仙,情殊流俗。明月前身,可人如玉。逸气凌云,神仙益志。慧心青眼,雅态芳思。不慕繁华,依子空谷。谁其友之,唯松与竹。孤高成性,静而能安。谁其配之,唯桂与兰。臣辗转反侧,夜不能眠。” 皇帝听得面色古怪,真是……头一次见到有人能把示爱这种事说得这么清新脱俗……燕赵歌真是个妙人啊。 长公主俏脸上已经浮现淡淡红晕了。她有心想回避一下,但又觉得回避颇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味,只得硬着头皮坐在这里,但从身后传来的两道目光给了她颇大的压力,一时间只觉得如坐针毡。 “若是问臣是否愿意尚长公主,是,能得天家之垂青,尚长公主,实乃臣之福分。” “若是问臣是否心悦长公主,是,如长公主一般的女子,前无古人,想必也后无来者。” “臣不敢谎骗太皇太后,若是能与长公主两情相悦,臣愿意尚长公主,入赘皇家,日升日落,伴于长公主左右,倒茶研墨,即便臣之子孙代代,皆冠皇姓,臣也心甘情愿。” “臣以险衅,夙遭闵凶;前失燕地,后丧母舅。臣少多疾病,常卧床褥,先帝悯臣孤弱,赐太医日夜医治,是以臣得以苟全性命。陛下之赏识,长公主之赞许,猥以微贱,当侍左右,非臣陨首所能上报,臣不敢不肝脑涂地。” ——这是勋贵子弟?怎么说的比那些个读书人还好? 太后和皇后又对视了一眼。 燕赵歌顿了顿,挺直腰背,郑重地拜了下去,缓缓道:“今臣亡国末裔,至微至陋,过蒙拔擢,宠命优渥,岂敢盘桓,有所希冀,臣生当陨首,死当结草。太皇太后之恩典,臣才学浅薄,寸功未立,虽寤寐思服,然实在惶恐,自觉非长公主之良配,不敢奉诏,请太皇太后收回成命。” 皇帝已经不知道自己是该高兴还是该生气了。高兴吗?这个混蛋居然敢不尚他皇姐。生气吧,又把他皇姐夸得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真是令人头大。 太皇太后叹息不已,说来说去就是一句话,你孙女太好了,我配不上,入赘都不配。这如何能强求?就算强求了吗,也不是个知心人啊,她在地下也不会安心。 “罢了罢了。是老婆子为难你了,快些起来,莫要在地上跪着了。” “微臣敬谢太皇太后。” 燕赵歌不想娶长公主吗?她想。对于她来说,娶和入赘没有任何分别。 但后世她与长公主朝夕相处,彼此之默契,只一个眼神便心领神会,这样的她都不能令长公主心悦,十年相伴都得不到的,现在又怎么可能呢? 燕赵歌知道太皇太后只是为了求心安,看其神色,估计也就几个时辰了,承下也无妨。可她不能,她如何能欺骗一个时日不多的老人呢,此时应下了,若是不能做到,太皇太后在地下也不会心安的。况且叶家满门忠烈,她要是现在应下了,皇家绝不会给她反悔的机会。 第25章 相悦 “快些起来吧,我知你是个好的,是我家绍儿没这个福分。” 燕赵歌跪坐在榻上,太皇太后攥着她的手,叹息道:“这些年也苦了你了,可惜我没有女儿,不然你就是我孙儿了,哪还轮得到临原侯。” 这话有些刻薄了,燕赵歌只当听不见。 “臣祖父去得早,祖母也未曾给臣承欢膝下的机会,若是太皇太后愿意,臣愿意为太皇太后披麻戴孝,以敬孝心。”燕赵歌说道,语气十分诚恳。 这话其实是在哄太皇太后,临原郡主是宗女,作为她继子的燕赵歌也算半个宗室子弟,太皇太后去了她肯定是要披麻戴孝的。前世燕岚不在长安,又没有多少宗室亲王在京,她还为太皇太后守过皇陵。不过这一世长公主宣六位封王进京,想来燕赵歌是没有这个机会了。 太皇太后已经有些糊涂了,想不到那么多,燕赵歌心诚又懂事,愿意为她披麻戴孝,她乐得如此,自然不会拒绝。 “人这一辈子难得糊涂,老婆子临死前糊涂了一阵子,能清醒也是幸事。是老天爷赏脸,给我留了些时间。” 燕赵歌下意识要说一些宽慰的话,对上太皇太后浑浊的眼睛,那双眼睛里已经没什么光彩了,她又不由得将话咽了回去。 还有多少时间,没有谁比太皇太后自己更清楚了。 燕赵歌不喜欢说些违心的话来奉承,两世为人,她一贯坦诚,对着风烛残年的太皇太后也没必要再说些虚的。 “叶家没了,可我还在,好歹我还姓叶。那些个祖田产业,都姓叶。趁着我还清醒,就都交代下去。” 皇帝立刻唤来候在殿外的太史官员来记录。 太皇太后说得很慢,一边想一边说:“叶家的田产不多,江南的祖田祖产,还有些私产,世祖皇帝和代宗皇帝赐下来的庄子铺子,就都归综儿,入内务府,算作皇家私产,不要进国库,我不放心,所有的地契都在寿宁宫存着,待会儿拿给你。你父皇走时,我看过内务府,剩的不少,却也不多。户部惯于寅吃卯粮,国库总是亏空,综儿你年轻,莫要被诓骗了,国库出去的东西,三成都被吞了,内府拨下去的才是实打实的,老百姓会念着你的。” 皇帝含着泪点头。 “当年叶家给我的陪嫁,挑两个收成好的庄子,给咏月,剩下的东西都给绍儿。绍儿是我嫡嫡亲的孙女儿,还未成亲,我得多留一些给绍儿做嫁妆,女儿家的嫁妆是从来都不嫌多的。我也知羞,总不能让咏月白白地给我披麻戴孝,那成什么了。我知道你们都不缺这些东西,就当是留个念想,也莫要推辞了,总归我去了,也无人继承。” 燕赵歌也只得将推辞的话咽回肚子里。 太皇太后话说得有些急了,缓了一缓,才低低地唤了一声太子。皇后连忙把太子抱过来,一直歇着地太后也凑了过来,她也不年轻了,像年轻人一般在床边守着是熬不住的,太皇太后也体谅她。 燕赵歌见状,从榻上退了出来,皇帝给了她个手势,让她到一旁站着,或许有心或许无意,她站到了长公主身边,隔着大约一人的距离。 “长得可真好,叫什么来着……” “鉴庭,父皇遗诏上赐了曜字。” 大晋从立国以来就有皇帝改名避天下讳的传统,日出万物进为晋,所以高祖皇帝规定子孙继位后改的名字必须从日,世祖皇帝为了保证传位的稳定性,规定更名必须隔代。皇帝继位前名传综,代宗皇帝指定了他这一代的皇帝名曙,先帝临终前也给下下代的皇帝留了曜字。 “日出有曜,好名字啊……再挑两个庄子给庭哥儿,我记得还有两个皇子,孩子还小,也不必折腾一番抱过来了,各给一个庄子,剩下的都是绍儿的。东西不多,可别说我厚此薄彼,让我在地下都不安生……” 一众的人都连连应下。 “太后、还有皇后啊……我没给你们留些什么,可不要埋怨……” 太后红着眼眶摇头,都年过半百了,孙子都有了三个了,还在乎这些虚的做什么? 皇后不住地抹着眼泪,给了她的儿子两个庄子,另外两个皇子一人一个,这就是间接承认了庭哥儿的太子之位了,不出意外,将来继位的就是自己的儿子了,她还能有什么不满的? “太后啊……绍儿是个有主意的,你莫要催她……儿孙自有儿孙福……” “您放心。”太后应道。人都要没了,没有不应的道理。 太皇太后交代完了事情,已经疲倦得睁不开眼睛了,微微喘着气,道:“让我睡一会儿……” 长公主对于太皇太后的逝去比其他人都有准备得多,她镇定自若地唤来候着的嬷嬷,伺候太皇太后重新躺下,再拉下幔帐,挡住室内的光线。 太后和皇后先回宫了,太后在寿宁宫坐了半天,她年轻时生孩子没养好,身子骨不大行,再熬下去恐怕也离驾鹤西去不远了。皇后生了孩子才不久,也在将养着,先带着太子回宫,等太皇太后没气儿了再过来磕头。 燕赵歌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走,但皇帝和长公主都没发话,她就只能在这里等着。 皇帝净了面,等长公主出去吩咐事情,他盯着燕赵歌许久,冷冷地哼了一声,“蓟侯世子好文采啊。” 燕赵歌摸不着头脑,不知道自己在哪儿得罪皇帝了,思来想去也就只有她拒绝了太皇太后赐婚这一个理由,可她都把长公主夸成仙女儿了,皇帝还是不满意吗? “臣愧不敢当。” “你还有什么不敢的?燕咏月啊燕咏月,你连寤寐思服这种话都说得出来,你还有什么不敢的?你怎么敢觊觎我皇姐?!” 燕赵歌:“……” 你都是当皇帝的人了,婉拒的话听不出来吗? 皇帝又哼了一声,要说些威胁的话,见长公主进来,便将没出口的话咽了回去。 见长公主过来,燕赵歌拱手行礼道:“见过长公主。” 长公主点点头,然后看向皇帝,眼神里驱赶之意味颇浓。 “回头朕再找你算账!”皇帝只得恶狠狠地瞪了燕赵歌一眼,气呼呼地走了。 燕赵歌:“……” 这可真是无妄之灾。 “燕赵歌,你表字咏月吗?”长公主问道。 燕赵歌回答道:“是臣父和臣之恩师一齐定下的。” 虽然之前就知道不可能,但听到燕赵歌亲口回答,长公主面上还是难免失望之色。落到燕赵歌眼中就更让她莫名其妙了,长公主对她表字不满?可后世还夸赞来着,她改了表字之后还很不高兴,怎么回事? 长公主从燕赵歌的反应中意识到自己失态了,也没有解释,很是自然地收敛了神情,道:“本宫婚事历经波折,太皇太后临终心忧,是不作数的,你莫要介怀。” 燕赵歌摇摇头,道:“家有老人,如有一宝,太皇太后之心忧,即如臣年幼时臣之祖父忧臣病体,臣能理解。” 一时间相顾无言,长公主道:“太皇太后后继无人,想你披麻戴孝,就委屈一下,先在这里候着。”说完,长公主看着她,神情恍惚了一下,又很快回神:“来人,给燕赵歌赐座。” 燕赵歌看着她的身影,忍不住蹙眉。 她既有爵位又有表字,长公主却直接称呼她的姓名,简直无礼之极,长公主为何对她如此不满? 燕赵歌在寿宁宫的一个偏殿里用了午食,太皇太后驾崩在即,不好大鱼大肉,长公主也没心思吩咐御膳房做得有多精细,几个清淡爽口的小菜,就着馒头,燕赵歌吃得很是舒心。 傍晚的时候下起了雨,晚食后她托长公主命人给府里递了话儿,这一夜在宫里留宿。过了酉时,长公主给她安排好了睡觉的地方,燕赵歌总觉得躺不下去,翻来覆去又起来去寿宁宫里守着了。 长公主似乎是在看奏章,见她进来也没有只是点了点头。 为了太皇太后能睡得沉稳,寿宁宫里只点了一点蜡烛。昏黄的烛光下映着长公主的侧脸,燕赵歌竟有一种又回到了前世的错觉。 太荒唐了。 她定了定神,跪坐在榻上,守着守着,不知不觉困意就涌上来了。迷迷糊糊之间,劈里啪啦地雨点打在屋顶,风声大作,惊得燕赵歌醒了过来,再看长公主,已经伏在案上睡着了。 燕赵歌探了探太皇太后的鼻息,若有若无的,显然已经是弥留之际了,估摸着就在这一会儿了。她小心翼翼地站起身,走到长公主身前,轻声道:“殿下,该起了。” 长公主睡得并不踏实,不安稳的梦境里全是燕赵歌的模样,她本以为最印象深刻的应该是燕赵歌赴死之前留给她的那张笑脸,和那一声“我去后,燕地上下莫敢不从,殿下务必珍重”,反而是她早就忘记了的样子。 或许,只是她以为自己忘记了。 燕赵歌稀里糊涂地和她成亲那一夜,她呆若木鸡地看着她,然后涨红了脸,落荒而逃。 整整十年,就算是石头也被捂热了。她的心是软的,可硬不过石头。 恍惚间,她听到有一个熟悉的声音唤她,出口的不是冷冰冰的长公主,是那温声细语的殿下,有多少缱绻缠绵都藏在这两个字里。 燕赵歌,你为什么不肯等我呢?我们不是说好了的吗? 你怎么反悔了? 我们说好了的,你怎么能……反悔呢? 第26章 守灵 燕清月,你可知道,兴平十五年的新年,冷得彻骨啊。 我自己一个人在冷宫里,连母后的面都见不着,连庭哥儿都不在了…… 你怎么能那么狠心,留我自己在兴平十四年?你知道那之后的日子有多难熬吗?你怎么能……笑着说出那么残忍的话……你怎么能笑着对我诀别?! “殿下,微臣敬您,重您,视您如君父,如今君父有难,家国安危系臣一人,此行不得不去,若是一去不回……想必也没有若是了,此行定然是不归路。”那人轻轻笑了一声,笑得风轻云淡,“自兴平四年宫变,臣家破人亡,流离失所,历经波折整整十年,为我燕家血仇,为我大晋国恨,为那北上一路葬身荒野的千万忠义男儿,微臣此行此去,心甘情愿,纵使尸骨无存。” 彼时她被束手捆住,被绢布堵住了嘴,她瞪着眼睛,眼眶里全是泪,想说的太多,太多太多了,你为什么……不肯听我说呢? ——司裕详只是想要你的命,他根本就不会开长安城门的。 ——司鉴宏心怀不轨你知不知道?他只等着你死了之后他好篡权。 ——你弟弟根本就不会掌兵啊,他护不住自己的。 ——别去啊。 ——算我求你了……别去…… ——你要是死了……我到哪儿再去找一个燕清月……你如何再赔我一个燕清月! 可燕清月还是走了。 她说:“殿下,臣燕赵歌,愿为大晋世代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她说:“殿下,燕赵歌死了,还有燕宁康,燕宁康死了,还有燕家代代子孙,燕家从前可以镇守北地一百年,那也能再镇往后的一百年。” 她说:“——阿绍,燕清月以后不能再伴你左右,为你颂诗弹奏了,以后你自己一个人,要好好的。若是有了心上人,记得给燕清月上一炷香,也好安了她在地下的心,让她无牵无挂地投胎转世。” 那个心狠得不得了的人,对着她微笑,然后温热的泪就流淌了下来。那脸颊上明明全是泪,却还是笑着的。 “臣燕赵歌于此辞别长公主。殿下,燕清月走了。”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有无数的哭喊声被噎在了喉咙里,一国之长公主,一国之下千万人之上,如此之尊贵,救不回来一个燕清月。数十万大军在城外严阵以待,兵甲在身,却只能眼睁睁看着燕王赴死。 她记不清自己坐了多久,一直到被缚住的手臂酸麻得毫无知觉,红着眼睛的季夏走了进来,先用匕首割断了捆住她的绳子,之后跪在地上,三跪九叩:“季夏拜见长公主。” 到底还是没了。 你到底还是去了。 她笑了起来,笑得浑身发抖,状若癫狂。 司裕详,本宫要灭你蜀王一系满门,师徒故旧姻亲好友,一律抄家灭族。 之后也如她所想,司裕详拒不开门,城外大军围困长安六个月,直到长安城内弹尽粮绝,饿死了孩子的叛军将领杀司裕详,提头献城投降。她杀得长安人头滚滚,血流成河,可燕清月再也回不来了。 再之后?再之后司鉴宏又反了,他手握兵权逼得新帝退位禅让,圈禁长公主,登基改元,大赦天下,统统与自己无关。她甚至连争都没争,还争什么呢?有什么可争的,司鉴宏愿意当皇帝那他就去当,谁愿意谁去,这天下,和她一文钱关系都没有了。 为了父皇那一旨遗诏,她被迫失去了多少?又还剩下什么? 若不是司鉴宏逼反了燕宁康,她恐怕会在皇宫里枯守一辈子。 后来燕宁康兵败自杀了,司鉴宏命人告诉她,匈奴首领派人来长安求娶大晋公主,他允了。 大晋还有哪位公主?不就剩那一个了吗? 她笑着说好,当夜便横刀自刎。 燕清月,这是司鉴宏逼我的,你不要怪我,要怪,你只能怪你走得太急,怪司鉴宏逼我去和亲,我都嫁了你,怎么能再嫁呢…… 恍惚间,长公主似乎又听到了那个熟悉的声音,那张脸一直都是笑着的,为她披上外袍,为她倒上一杯热茶,为她领兵作战,为她保家卫国,为她……自寻死路。 ——“殿下,该起了。” 长公主眼泪蓦地流了下来,她抬起头,眼前便是那张熟悉的面孔,唇角微扬,眼眸含笑,远远比梦里更真实。她一时间有些发懵,眼泪顺着眼角一滴一滴地往下流,张嘴就要说些什么:“燕……” “长公主?太皇太后怕是……” ——太皇太后。 长公主身躯微微一震,混乱的思绪也立刻回神,这是蓟侯世子燕赵歌,是燕咏月,不是燕王燕永谣,不是她的驸马,燕清月。 “——赵歌,你受累了,本宫去看看太皇太后。” 燕赵歌只当她担忧太皇太后过甚,在睡梦里也不住地流眼泪,有心想安慰一下,却又不知道如何开口。仔细想想,她又摇了摇头,她又什么资格去安慰长公主呢? 长公主坐到床榻边,试了试太皇太后的鼻息,几乎是气若悬丝了,随时都有可能驾鹤西去,时辰上早过了子时,她也没心思再去看什么奏章,便一动不动地坐着,看着太皇太后,慢慢地眼眶又红了。 她本以为从来一次,便能坦然地面对太皇太后驾崩的事情,前世她没能赶上,也不知道太皇太后走之前是否觉得痛苦遗憾,这件事她一直惦记到自刎那一刻。这次终于见到了最后一面,能亲眼看着太皇太后过世,太皇太后是寿终正寝,没病没灾的,走得安详,想来也不会有什么遗憾的地方了。可她还是感觉痛心,想到太皇太后的那些交代,那些牵挂,她心里总有块地方堵得难受。 燕赵歌悄悄走过来,离长公主不远不近的,跪在榻上,安安静静地陪着。 总归你是长公主,总归你是司传绍,即便你不记得我,我也不能视若无睹。 过了大约半炷香的功夫,太皇太后的胸前不再有起伏了,长公主咬着嘴唇,又探了一次太皇太后的鼻息,这下什么都没有了。 “去报下去罢,太皇太后崩了。”她红着眼眶,紧紧地抿着嘴唇。 内殿里没有内侍守着,燕赵歌也不在意自己干了宦官的活儿,她应了声,咽下喉咙里的那点儿酸涩,抬脚便出去交代了。 从年初太皇太后大病开始,宫里就已经为丧事做准备了,所需要布置的东西和孝布麻衣都是已经备好了的,燕赵歌只需要将太皇太后已经驾崩这件事告诉守在殿外的内侍,他们自会禀告皇帝,按着历来的规矩做事。 等燕赵歌再回寿宁宫,长公主已经收敛好了刚才失控的情绪,除了眼眶还有些红之外,和平日里没什么两样,只是看起来多多少少有些疲倦。 “蓟侯世子今日受累,先去休息罢,待早朝过后,本宫会派马车送你回府。” 一整夜没有休息,中间也只小憩了一会儿,白天又要应对皇帝和太皇太后,燕赵歌现在的确是有些精力不振,但看长公主哀伤过度的模样,她张了张嘴,实在是说不出告退的话。 “左右快到四更天了,臣便是去休息也休息不得多少时间,不若还是等在这里。”燕赵歌道,“国家社稷还需长公主费心,请您务必保重身体,莫要悲伤过度坏了身子。” 长公主愣了愣,露出一个很勉强的笑容,但燕赵歌看得出来,她是真心在笑,只是因为心里还很悲伤难过,所以看起来有些古怪而已。 内侍拿出准备好的孝布和麻衣,有条不紊地分发了下去,不等早朝开始,灵堂已经备好了,宫内的宫女内侍也都换上了麻衣,宫卫头戴孝布手持长戟,静静守在灵堂两侧。 太皇太后驾崩,今日早朝自然是休了,有大事直接呈上来,无事退朝。看皇帝眉头紧锁阴云密布的模样,也没有哪个大臣敢说自己有事,于是以极快地速度退了朝。 ——“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 ——“蒿里谁家地,聚敛魂魄无贤愚。鬼怕亦何相催迫,人命不得少踟蹰……” 灵堂里一片素白,低沉的挽歌之声萦绕,到处都是哭泣声。 当今天子自然是跪在灵堂第一排,左侧并排跪着太后,右侧靠后半个身子的位置跪着长公主。两人后面一字并排跪着皇后、皇后娘家和赵国侯及其世子。第三排是皇帝的诸位妃嫔和应诏进京的封王们。 按照长公主的指示,燕赵歌跪在了赵国侯世子的旁边,赵国侯见她过来,瞪得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 “你如何在这里?”赵国侯扯着她的袖子,压低声音问道。 燕赵歌思考了一下,决定长话短说,便低声回答道:“舅舅,我昨夜一直在寿宁宫。” 赵国侯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什么意思?太皇太后昨夜驾崩,燕赵歌一直在寿宁宫里?难不成他要娶哪位郡主?可就算是娶郡主也没资格跪在这里啊,要知道连进京的诸王们都只能跪在第三排,能跪在第二排的,要么是天子兄弟,要么是外戚。长公主能跪在第一排也是因为她是辅政的长公主,没看还落后了天子半个身子么? 这到底怎么回事?赵国侯绞尽脑汁,直到跪灵都没想明白,他压根儿就没敢往长公主身上想。这可是他妹妹唯一的子嗣,怎么能入赘了皇家去?燕岚也肯定不会同意的。 燕赵歌哪里管他纠结,又蹭了顿午食才出宫,昨夜的雨已经停了,天朗气清万里无云。 不知是长公主忘记了,还是安排给她的马车被哪个宗室借走了,燕赵歌是一路步行回府的,她也懒得再叫人回府给她派马车,总归天气好得很,她心情也好得很。 重活一世到现在什么都没有解决掉,利刃还是悬在她头顶,她却突然安心了许多。 “长公主……燕赵歌心悦你啊。” 司传绍,燕清月还是心悦你。 她迈开步子,走得十分轻快,殊不知有一个从皇宫出来便一路尾随着她的锦衣卫听到她喃喃自语的话,纠结地皱起了眉头。 “完了……报上去又要挨鞭子了……” 报还是不报?这是个问题。 第27章 传胪 依太皇太后遗诏:“天下吏民,此令到出临三日,皆释服。毋禁取妇嫁女祭祀饮酒食肉者。自当给丧事服临者,皆无践。绖带无过三寸,毋步车及兵器,毋发民男女哭临宫殿。宫殿中当临者,皆以旦夕各十五举声,礼毕罢。非旦夕临时,禁毋得擅哭。已下,服大红十五日,小红十四日,纤七日,释服。佗不在令中者,皆以此令比率从事。布告天下,使明知朕意,毋有所改。” 国丧仅仅三天便结束了,太皇太后的谥号礼部和宗正府也早有定论,从代宗皇帝谥号,为昭德皇后。威仪恭明曰昭,明德有功曰昭;辅世长民曰德,忠诚上实曰德。 燕赵歌听闻也只是摇了摇头,这个谥号是远远不足以形容太皇太后之功德的,可惜代宗皇帝的谥号也不过是昭武,总不能越过了代宗皇帝。死在战场上的叶家人的血,哪怕是写出一个昭烈都绰绰有余。 因着太皇太后驾崩,今科殿试放榜推迟了三天,一直到太皇太后遗诏中的三日之期过后,皇帝才将一甲和二甲前七一共十位士子的名次定好,密封起来,要等到传胪才能被得知。虽然朝臣和士子们都等得望眼欲穿,但谁也不敢催促,一是国丧期间,二是皇帝近几日面色阴沉如雷雨骤至,眉头皱得几乎可以夹死白骨蚊了,谁也不敢去撩拨。 自然也没有人敢问跪灵那日为什么蓟侯世子跪在了皇亲国戚那一列。连头最铁的大宗正都不敢在此时触皇帝的眉头,他虽然经常听不懂人话,但最会看皇帝眼色,不然也不能活到这个时候了,早触怒了先帝被赶回老家种田去了,哪还轮得到他在这里倚老卖老。 放榜前一日,礼部遣人送了一身进士服过来,是供明日金殿传胪用的,样式十分繁琐,燕赵歌只看了一眼就让季夏收起来了。出宫之前,长公主有特意提点过她,她这个进士身份和旁的士子是不同的,不能抱着同窗的想法搅到一起去。虽然衣服赐下来了,但最好还是穿着蓟侯世子的朝服,不然说不准就有那个不长脑袋的户部官员被人当枪使,一笔把她支到漠北吃沙子去了也说不定。 燕赵歌心道最想让我去吃沙子的就是皇帝,要是真有户部官员这么干,那肯定是被皇帝指使的。 她回府之后思来想去也想不通,到底是哪儿得罪了皇帝,难道就为了太皇太后的一个庄子?皇帝总不会这么小气罢。索性这次殿试得了一个厨子回来,也不算太亏。 翌日一早,燕赵歌美美地吃了一盘青菜,又喝了一碗清粥,换好衣服,在轿子和马之间斟酌了一下,选择了骑马。 文爵乘轿,武爵骑马,她父亲还任着镇北将军呢,就算退下来了,蓟侯这个爵位也是实打实用军功换来的,只要不当街纵马,没人管她。长安城里也有专门的马道,虽然可能会乍眼了一点儿,但等皇帝的旨意下来,一甲加上侍中,更乍眼,也就不差这一会儿了。 路上巧遇了同样骑着马的赵国侯,赵国侯神色复杂地打量了一眼燕赵歌身上的袍子,长长叹了口气,道:“莫要做个幸臣。” 燕赵歌对着赵国侯拱拱手,道:“谢舅舅提点,咏月谨记。” 幸臣什么啊,皇帝就是拿我当幸臣用的,不是幸臣我怎么可能站在这里呢?直到站进了未央宫前殿,燕赵歌还在想这个,尽管做幸臣的最终都没什么好下场,可这是她能接近皇帝的唯一选择,熬不过兴平四年,所有人都要死,她还在乎什么下场? 虽说考过殿试的都称为进士,但又不太一样,一甲为进士及第,二甲为进士出身,第三甲为同进士出身。燕赵歌本来期盼着得一个三甲就回家,皇帝愿意点她一甲她也不能推辞,而且她回府仔细想了想,以一甲身份待侍宫中的话,说不准就有机会抓住蜀国公的把柄,皇帝到底是怎么染上了传尸,这件事可到现在都没有着落呢。 等礼部官员宣读好了一些每科科举都会讲的话,一个内侍便将密封好的名次交到了礼部官员手里,礼部官员双手捧着接过来,向坐在龙椅上的皇帝和站在他身后的长公主行礼,走到殿中摆着的一张案桌前,拆掉密封,缓缓打开抄写在绸缎上的名次。 看到这一幕,站在文武朝臣后的士子们都激动不已,唯一另类的是燕赵歌,她站在赵国侯旁边,处在武臣里比较中间的位置。 无数直勾勾地目光都落在了那张桌案上。 礼部官员高声道:“兴平三年殿试一甲第一名……秦峰!” 他的声音虽大,但未央宫前殿实在太大了,又没站在上风处,靠近殿门位置的士子是根本听不清的。于是便有值守的宫卫大声重复,一个接一个地喊,一直到守在殿门处的宫卫也重复完一遍,才算喊完一遍。 曲岁寒脸上的笑容僵住了,状元不是他?左相明明说了此次状元十有九八归属于他,只要得了状元便把女儿嫁给他,这个杀千刀的秦峰是哪一个?为何毁我婚姻?他之前已经做好了充足的准备,连脚都卖出去了一只,另外一只也迈了一半,停在半空中不知如何是好,他脸色苍白而僵硬,像是一座石像一般。 唱榜时,;一甲不同于二甲和三甲,为了彰显其不同和皇帝的嘉奖,要连续唱三遍,不等第一遍唱榜的余音消散,第二遍唱榜声又已经传来。 “一甲第一名……秦峰!” 第二遍唱榜声响起时,曲岁寒终于回过神,将脚收了回去,幸好在礼部官员下来迎他之前,那个叫秦峰的士子已经出列了,不然若是错认了姓名,怕是要出不小的丑。 “你便是秦峰?请随我来。” 秦峰身材高大,进士服穿在他身上和习武的袍子没什么两样,长得也一表人才,倒不如说这殿里的士子就没有一个长得丑的。他对着礼部官员拱拱手,声音十分洪亮地说道:“末学秦峰。” 这声音听起来像武人多过像读书人。 曲岁寒绞尽脑汁也想不起来这个秦峰是从哪儿跳出来的,他自来心高气傲,又连中五元,只差状元便是六元及第,旁的人都不肯结交,专门结交一些高门勋贵子弟和诗书世家,哪里晓得这个姓秦的粗鄙之人是谁。 燕赵歌盯着那秦峰的背影许久,摇了摇头,她对这个人毫无印象,想来应该是她重生之后导致了什么变动,致使皇帝改了主意,也或许是因为曲岁寒的那些个流言。她想到这里忽然愣了一下,有什么东西从她脑海里一闪而过,十分关键,她却没能抓住那个东西。 秦峰在礼部官员的指引下出列,顶着一众士子艳羡的目光,走在了御道上,最后站定到靠右的位置。 御道便是专供皇帝走的道路,只有殿试放榜时能有一次例外,让状元和榜眼上去走一遭。 “臣秦峰,敬谢陛下隆恩。”他跪下叩拜道。 过了殿试便是天子门生,虽然平日里不需要跪拜皇帝,但认恩师的时候还是需要磕头的,毕竟天地君亲师。 一甲第一名唱榜第三遍结束,便轮到了宣布榜眼。 “一甲第二名……!” 除了状元外,剩下的两名一甲都叫做榜眼,其中年纪小的那位又被叫做探花郎,先宣布榜眼再宣布探花已经是不成文的传统了。 “一甲第二名……!” 听完一甲唱榜之后,曲岁寒几乎要崩溃了,状元不是他就算了,榜眼还不是他?想到刚才迈出去的步子,可不是没有人看见,他旁边的士子都看着呢,还有殿试之前和放榜之前周围士子的吹捧,现在指不定人家怎么在心里笑话自己呢。他恨不得找个地缝儿钻进去。 “一甲第二名……燕赵歌!” 怎么三个榜眼? 不说一头雾水的士子们,连阅卷的朝臣们也一头雾水。 传榜的礼部官员弓着腰跑到殿下询问了内侍几句,由内侍禀告给皇帝,再转达给礼部官员,这才弄明白。 因为今科殿试有御赐出身者,其文采虽然上佳,当得一甲,但毕竟没有经历过乡试,难免士子们以为不公,恩典其为一甲榜眼,不算在名次里。 燕赵歌出列之后跪地谢恩,再站起来站到另外两位榜眼身后,她无意间一抬头,和殿上的长公主对视了一眼。 她忽然间觉得似乎是抓住了什么,但又有些虚无缥缈。 长公主目光微微闪动,又若无其事地移开了视线。 皇帝见状,不禁一阵咬牙切齿,想到前几日锦衣卫指挥使报过来的消息,更是恼得心头发痒。 你燕赵歌就算千好万好,也配不上我皇姐! 他开始认真思考要不要把燕赵歌发配到漠北吃沙子去了,仔细想想又觉得不妥当,只能作罢。主要是他皇姐必然会反对,朝臣也不会赞同的,还容易让别人以为他对镇北将军有什么不满呢。 燕侍中,朕等着你。朕倒要看看,你到底有多心悦朕皇姐。 皇帝忍不住露出一个狞笑来。 在一旁候着的锦衣卫指挥使打了个寒颤,下意识摸了摸臀部,上次挨的鞭子还没好呢,这么快又要挨鞭子了吗? 第28章 夸官 这次殿试不仅仅是燕赵歌觉得十分诧异,就连一众候着的朝臣都惊得差点一口气没喘上来。 状元落到了一个名不经传的士子头上,而原本连夺五元的会元曲岁寒却落到了二甲第七,看皇帝排榜的这个意思,若不是会元考得太低会引得人们非议,恐怕掉到二甲靠后去都有可能。 其中尤其以左相最甚,宦途沉浮几十年,他养气功夫实乃一绝,天塌地崩都能不懂于声色,此刻却也难免露出惊愕之色。他想要将女儿嫁给曲岁寒并非是什么瞒得住旁人的事,本打算会试之后便将女儿嫁出去,若是之后曲岁寒摘得鳌头,正正好双喜临门。后来的风言风语传到了他府里,引得他夫人大怒,女儿哭泣不止,他才又犹豫了下来,斟酌再三,没有仓促决定。他只有一妻,不曾纳妾,膝下也没有儿子,这个老来女便是唯一的掌上明珠,连今上想纳为皇妃都被他婉拒了。 右相数次乞骸骨被拒,他焉能不知道为何?不过是皇帝担心等右相回乡,又无人能与他抗衡,他这一派的势力独大,难以平衡朝政。若是年轻时他或许会愤愤不平,哀怨于皇帝的不信任,现在老了,什么都看透了。原本还想着一直辅佐皇帝到自己垂垂老矣再乞骸骨回乡,但六王进京之后,长安必然暗潮涌流,他不如急流勇退,保全自身,说不准也能落得一个值得后世传唱的身后名。 只是他这个女儿,他实在是放心不下,人走茶凉的道理谁都懂,又到了待嫁的年纪,若是和他回了老家,如何能嫁得良人?倒不如趁着他还有些余力,将女儿现在嫁了,能得夫妻和睦一世,他九泉之下也足以开怀了,就算夫妻不和,想必其夫婿看在自己还有些人脉的份上,也能善待他的女儿。 只是这个曲岁寒,风评便不是上佳,又没能得了状元,现在嫁嫡女,却是低嫁了。左相在心里暗暗摇了摇头,目光不禁落到一甲的四个士子上,两个榜眼看着年岁都不小,想来已经娶了妻,状元虽然一表人才,但看其身形总觉得有些粗俗,至于那样貌俊秀的探花郎……和皇家抢人,稍显不妥,且蓟侯乃实权边将,丞相之嫡女嫁将军之嫡子,难免瓜田李下,君心难安。 还是再看看罢。 他就这么一个女儿,总不能仓促嫁了,大不了多留上几年,一日相权在手,那个敢笑他? 至于那曲岁寒,没谈妥的婚事作罢便作罢了,若是敢在外边传些不好的,休怪他无情。 唱榜结束后,礼部侍郎亲自领着此次一甲的四位士子前行,踩着御道,一直走到殿外台阶处才停下来,等着迎接殿试金榜。 状元郎秦峰站在最前,余下三个一甲士子稍稍靠后,站成一列,燕赵歌站在中间,又比另外两个榜眼稍微靠前些许。 秦峰脚下的御道石与旁的都不一样,他脚下的石头上雕刻了一只鳌,鳌背上盘着一条龙,而按照礼部侍郎的指引,他正好踩在了这头鳌的头上。这鳌和龙本就是一体的,传说鳌是神话中的巨兽,乃是龙头、龟身、麒麟尾,石雕雕刻得栩栩如生,人踩在鳌头上,宛若在海中乘风破浪一般。 这便是独占鳌头了。 殿前曾献升平策,独占鰲头第一名。 唱榜自此便结束了,乐师奏乐,朝臣拜别皇帝与长公主。 礼部官员将金榜交到礼部尚书手里,礼部尚书打开看了几眼发现没有错误之后,又交到了吏部尚书手里。 候着的朝臣们也都饶有兴趣地凑过来看金榜,他们都对这次的名次很感兴趣。早在殿试之前就有风声说左相相中了会元,要其做女婿,据说都要下聘礼了,结果蓟侯世子横插了一杠子,闹得满京城都是风言风语,婚事便搁浅了,本以为要等会元拿到状元再娶,结果不仅没拿到状元,连榜眼都没他的份儿。 这次会元没拿到状元,想必也娶不到左相女儿了。 这可真是大快人心啊,有和左相不是一派的官员在心里暗自窃喜,据说左相的女儿待字闺中已有十八年了,嘿嘿,这下看好的女婿又飞了。 礼部尚书给了吏部尚书好几个眼色,对方都不为所动,他气得直咬牙,干脆自己上阵。不过仔细想想也是,以吏部尚书胆小细微的性子,若是哪天敢出言挤兑人,怕是天上的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他连挤兑弹劾自己的言官都不敢。 “左相,可否要一观金榜?再过片刻金榜便要悬挂出去了。”礼部尚书一脸笑意,十分诚恳地用眼神对着左相示意。能挤兑左相的机会可太少了,遇到就得抓住了,不然后悔莫及。 吏部尚书有苦说不出,这里只有他资历最浅,上一任吏部尚书病死在任上,他才是个刚上任的吏部侍郎,远远不足以担任尚书,但恰逢那时先帝驾崩,故右相与先帝君臣相得二十载,悲痛之下一同去了,今上不得已把告老还乡多时的老臣抓了回来当差,便是如今的右相,把他强行提到了吏部尚书的位置,指望他和右相一起平衡左相的势力。可右相像个缩头乌龟一般,日日告病在家,就他自己如何敢抗衡左相,除了缩着还能如何? “咳咳……礼部尚书还真是体贴入微啊,不亏为礼部尚书,懂得知老孝老,知晓老夫已经是花甲之年,这年纪大了,耳朵也有些不大好了,刚刚在殿上也没怎么听清,老夫这边谢过了。”左相说话间就将礼部尚书贬低到自己儿孙辈去了。 礼部尚书面色就不大好了,但他的确要比左相小了个近十岁左右。但左相都开口了,虽然品阶同等,但实际上尚书还是要比丞相低半阶的,只得将金榜递过去,心情宛如吃了苍蝇一般。 左相接过来看了看,便手持金榜,向着站在阶上的新科士子们走去,目标直指状元秦峰。 左相赞许了秦峰几句,又对着其他几位士子寥寥说了几句,虽然左相给了燕赵歌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但被她无视掉了。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重臣和武将和睦相处可不是什么好事。 再之后便是殿试放榜的重头戏——御街夸官。御街夸官又叫做游街夸官,一甲士子们穿着锦袍骑着高头大马在皇城里行走,享受百姓们的欢呼与赞誉,说不定还会有贵女临街投花,剩下的进士们就只能步行了。 御街夸官的目的在于表彰进士们,以激励天下士子们的求学上进之心,积极努力,奋力攻读,最终金榜题名。其实质上就是状元领着进士们去看官员张贴金榜,然后各回各家。 礼部的官员捧着金榜,走在最前头,秦峰领着两位榜眼和燕赵歌走在中间,其余的进士走在后面。 金榜贴好后,早已恭候多时的京兆府尹领着人凑上前来,口上说着恭喜恭喜,给一甲士子们披上红绸披风,戴上大红花。 太仆所属的官员只准备了三匹马,皆是毛色纯红的高头大马。因为没有提前说,没有燕赵歌的份儿,不过不要紧,她自己骑了马来,已经提前嘱咐了太仆将马牵过来,换上金色的马鞍。虽然是黑马,但因为是北地战马,其精神抖擞、气宇轩昂的模样,反而盖过了状元秦峰胯下的马匹。 差役鸣鼓开路,手捧黄色旗帜,上书“状元及第秦峰”,鞭炮齐鸣锣鼓震天。 长安百姓也一齐涌上街头,争先恐后地要看看今科状元郎是个什么模样。 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看秦峰坐着的姿势和握着缰绳的熟练模样,便知道这是个惯于骑马的。燕赵歌也毫不逊色,燕家本就是将门,她又自小被燕岚教育着自己养马,从喂食到刷马全都要她自己亲手做,她跨下的马也是被她从小养大的,只要稍一夹腿,这马便懂得她的意思,知晓要往哪里走,连锣鼓鞭炮的响声也惊扰不到。剩下的两个榜眼就有些战战兢兢了,僵着身子坐着,生怕惊了马,可能被太仆选出来的马,又岂是这么容易受惊的? 秦峰握着金丝马鞭,看着燕赵歌的马,一脸艳羡,低声道:“燕兄,小弟有个不情之请。” 燕赵歌微微一笑,回道:“秦兄不必如此客气,换在下表字咏月即可。既然知道是不情之请,便莫要提了,以免伤了我们之间的和气。” 秦峰愕然。 “这马乃是我自小养的,实在是不舍得送予秦兄,得罪了。”燕赵歌道。 秦峰拱手道:“是我冒昧了,恕罪恕罪。” 燕赵歌看他穿着状元冠服,总觉得有些违和,便问道:“看秦兄模样,想来是将门子弟?” “既然咏月如此,也不必再客套了,唤我表字子进便是。”秦峰说道:“我出身陇西将门,咏月想来也是。看这马,乃是北地战马?” “子进好眼光,这马自小在长安养大,旁的人可看不出和京城马的区别。”燕赵歌恭维道。 被燕赵歌在自己最得意的地方夸赞,秦峰脸上难免现出几分得意之色,道:“咏月谬赞了,家父教导过我:各地的马因其血缘不同,筋骨都是不同的,纵使水土一般,也不完全一样。非是我自夸,但我自小便学习如何观马,做马之伯乐绰绰有余了。” 燕赵歌猛地一怔,陇西将门,姓秦,莫非是征西将军府出身? 她忍不住道:“敢问子进,令尊可是征西将军?” “正是。” 第29章 游街 征西将军忠心与否,却是很难判断的。 若是说其忠心,动荡之时未起兵勤王是事实,朝廷暂安于燕地后,征西将军陈兵关外,固守西北八郡,直到兴平十四年,都不曾出动一兵一卒,其心迹着实可以。 可若说其不忠,却又有些难以判断。西北有羌人大小部族不知凡几,其部众或千或万或十万,常有叛乱,又经常有匈奴人过去煽风点火,世祖皇帝定鼎中原后,曾下旨命后代子孙,无论如何,不得调动西北兵马,从这方面来将,征西将军按兵不动也说得过去,况且他也不曾对司裕详俯首称臣。司裕详狗急跳墙之际,曾封征西将军为秦王,总领西北军政,但在西北上空飘着的,一直都只是大晋征西将军的旗帜。 只是不知道收复了长安之后,情况如何,想来征西将军也不是个看不懂天下大势的人,不然他恐怕早就起兵,一争这天下了。 思绪间,街上的人已是越来越多,街头巷尾的人群像潮水一般涌来,其热情几乎能将空气点燃,宽阔的街道都被挤得滴水不漏,若不是有差役提着木盾清街,这一行士子怕是早就被人群淹没了。 平民百姓在街上挥汗如雨地挤着,有钱的富贵人家早就把临街的酒楼茶楼等店铺的二层包厢订走了,多是一些待字闺中的小姐,或者前不久刚和正在游街的士子中的一位定亲,她们嬉闹着挤在一起,粉面含春、杏眼如媚,看着游街的士子们不由得心潮澎湃,握在手里的帕子都恨不得捏碎了,有更激动一些的,直接将随身的帕子或者头花丢了出去,再大胆一些的,干脆丢了头上的簪子。 因为承受了探花郎不该承受的热情,燕赵歌被砸得着实有些狼狈,帕子头花什么的就算了,激动一些也能理解,她成亲的时候也是这么激动的,差点掀翻了书房,可你丢一把簪子下来也太危险了吧!还是纯金的簪子! 秦峰笑而不语。 燕赵歌看了看他,将目光移开了,又看了看表情稍显艳羡的两位榜眼。算了,谁让她年轻又俊秀呢,唉。 “咏月可成亲了没有?” 燕赵歌愣了一下,这话问得着实唐突了,但看着秦峰一脸我想给你介绍一门亲事的诚恳模样,她心里有点复杂。“还未成,不过……” 话还没说完,就被秦峰截断了话头,“那这么说,长安里街头巷尾的流言都是真的了?” 燕赵歌疑惑道:“流言?什么流言?和我有关系吗?” “你不知道?”秦峰一下子来了兴致,兴致勃勃地道:“上到勋贵下至百姓都在传呢,说蓟侯世子心悦长公主殿下,但今上选中了会元曲岁寒做驸马,于是一气之下当街与一士子辩论,坏了那曲岁寒的名声。之后被今上召见时又求到了寿宁宫中,太皇太后感动于蓟侯世子的痴心,准其跪灵,同外戚。” 燕赵歌:“……” 这到底是经过了多少次的加工才能变成这个驴唇不对马嘴的模样啊? 燕赵歌道:“平头百姓不懂这期间的弯弯绕绕,你一个将军府出身的还不懂得吗?不过是些茶余饭后的谈资罢了。” “哎,此言差矣。”秦峰摇头道:“正所谓,一样米养万种人,戏本里的故事来源于生活,可生活里的故事往往比戏本里更离奇。咏月觉得如何?” 燕赵歌看着他一脸八卦的模样,一阵无语。 “我觉得,你可以去做个说书先生。” “你也这么觉得,我年幼时也这么觉得,但被我爹狠狠打了一顿。” 燕赵歌翻了个白眼,心道:不打你就怪了,你一个钟鸣鼎食出身的千金之子,想去做那靠嘴吃饭的说书先生?我要是你爹起码把你腿打折了。 “不过我爹说我考上状元就能去说书了。” 燕赵歌:“……真要去说书啊?” “那怎么可能呢。我要是去做说书先生,那相马的技艺岂不是白学了么。” “正所谓,技多不压身,我觉得子进可以琢磨琢磨,如何将相马技艺融进说书先生里去。”燕赵歌一脸诚恳道,若是不听她说的话,旁人还真以为她在提什么情真意切的建议呢。 秦峰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然后看着燕赵歌道:“咏月,我们刚才讲的不是说书先生的事儿罢。” “……是的。” “那再重新说回流言。”秦峰坚毅的面容上复又显出八卦之色来。“咏月是否真的心悦长公主?”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若换作了你,令尊情愿让子进尚公主?” 秦峰笑了一声,“我爹要是不愿意,便不会让我进京来了。”他看着燕赵歌,道:“咏月姓燕,大晋姓燕的将门唯有镇北将军一府,我爹敬重燕家镇守北地的百年功绩,我也敬佩代代为了北地安宁马革裹尸的燕家人。倘若咏月与长公主两情相悦,我不愿做那横刀夺爱之人,自然拱手相让,但若是咏月无意,少不得,我要争上一争了。” 燕赵歌眨了眨眼,问道:“倘若我心悦长公主,那你怎知长公主也心悦我?” “我不知,但今上知晓。”秦峰道:“你我皆是嫡子,但我下有嫡出的弟弟,且文韬武略皆在我之上,继承征西将军是再好不过的人选。咏月血脉非同寻常,且是唯一的嫡系,尚长公主怕是不容易罢。” 燕赵歌微微一笑,“同为将门子弟,令尊况且赞同子进尚长公主,焉知家父不肯?” “即便无嗣?” “那便无嗣。”燕赵歌道:“尚未成亲,你如何知我无嗣,即便入赘皇家,冠了皇姓,可那仍旧是我的子孙,怎能叫做无嗣?” 秦峰脸色微微变了一变,又笑了起来,道:“看来咏月当真对长公主情真意切,是我冒昧了。” 燕赵歌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在冷笑。都不是三岁稚子,哪里那么容易就交心,与人相处最忌讳的便是交浅言深,能够和初次见面的人就说其自己年幼时的糗事的傻子在勋贵子弟里可不多见,这种傻子能得状元?她要是信了,才是真的傻子。 费了那么多口舌,原来在这里等着她呢。 她要是男儿身,说不准还真的会萌生退意。 “咏月莫怪我试探,长公主乃是奇女子,前三朝七百余年未曾有这样的女子,想必后来者也无人可及。若是错失了这样的女子,我一定会后悔终生。” “子进须知,祸从口出的道理。”燕赵歌捏紧了缰绳,胯下黑马似有所感,不安地用蹄子刨了刨路上铺着的石板。“若是心悦一般女子,便应该禀告父母,差得媒人上门求娶,当街说此冒犯的话,实在有损对方声誉。且长公主乃是先帝嫡女,奉遗诏辅佐当今,于朝堂位比三公,于宗室位比太子,虽说不同于普通女子,却也是女子,你如此在街上大放厥词,是否有不敬长公主之嫌?是否有不敬先帝之嫌?” 秦峰脸色霎时一变,强笑道:“咏月或许过于担忧了罢,我可从未不敬长公主,先帝在位二十二载,其功德配以庙号仁宗,何人敢不敬先帝?” “那就休要在这里胡言乱语。”燕赵歌安抚地拍了拍马背,黑马安静下来,喷出一口气,打了个响鼻,她道:“你若说今上召你进京是为了赐婚于你,我信,许你尚长公主,我不信。” 燕赵歌懒得再和这种自以为是的人说话,驱着马到一边去了,左右这路宽敞得很,三马并趋都绰绰有余。 秦峰面色一阵青一阵白的,最后冷哼一声,板着脸,仰首挺胸地策马。 燕赵歌说话的声音虽然不大,但架不住秦峰的嗓音洪亮,照比在殿上时又洪亮了几分。燕赵歌虽然不明白他此举用意,但想来居心不良,她自己又没做什么龌龊事,行事光明磊落,没有必要藏着掖着,干脆也提高了声音,说到最后连周围的百姓都听了一二句在耳朵里。 担负保护士子责任的锦衣卫分散在游街的队伍里,有一个专门跟着燕赵歌的,将两人对话从头到尾都听在了耳朵里,眉头禁不住抽搐了几下。 这个报上去,指挥使怕是又要挨鞭子了。指挥使挨鞭子,他就得挨鞭子,虽然事后今上也会赐些东西下来,多是一些贵重的药材和金银,但平白无故挨一顿鞭子,怎么想都觉得很亏。 莫不如……春秋笔法? “春风以至,最宜鸿雁传书”等声音仍然不绝于耳,燕赵歌颇为无奈地躲避了几个砸过来的香囊,就有一方包着香囊的帕子落到了黑马的头上,还捆得很严实,弹了几下之后落到燕赵歌怀里。 黑马被砸个正着,十分不满地打了个响鼻。 “回去给你喂草料,给你喂最好的。”燕赵歌一边安抚着黑马,一边向着凶器投过来的方向望去。 酒楼二楼窗户打开,从她这个角度看去,却空无一人。 燕赵歌拿起那团成一团的帕子,材质是上好的蜀锦,边缘处绣着金线,里面包着的香囊也十分精致,富贵如意的图案,里面包着的香料不用看也知道是十分金贵的。 她慢慢拧起眉头。 第30章 赐书 燕赵歌捏着帕子看了看,仔细观察了一下帕子上绣线的手法,又轻轻嗅了嗅里面香囊的味道,眉头皱得更深了。 看起来不像是京里的刺绣手法,香料也不是京里常见的。 她虽然没怎么接触过刺绣和香料,但是长公主是十分精通这方面的,甚至可以就着味道分辨出香料是哪一地产的,同样的刺绣图案也能分辨出各地不同的刺绣手法,燕赵歌对此甘拜下风。 总觉得,随便一丢就丢进她怀里,是不是太巧了呢? 燕赵歌又抬头看了看那空无一人的窗边。 拜托长公主分辨一番?她脑海里下意识浮现了这样的想法,又反射性摇摇头。 可不能拿这种小事去叨扰长公主,也太大材小用了,请几家面料铺子的掌柜来分辨一番就是了。长公主的手帕惯用苏州运来的贡品,可不太喜蜀锦,所用香料也都是御用之物,香囊里的味道虽然闻着像是上等香料,但远远达不到御用之物的品质。况且,贸贸然为之说不定还会得罪了长公主。 细腻的布料在指尖上被搓了又搓,燕赵歌心下定了定,发觉已经距离刚才的窗边走出去好远了,再丢到地上总有些不打自招的嫌疑,不论对方出于什么心理,巧合还是特意为之,贵女的香囊手帕都是随身携带之物,若是随便丢了恐怕也会给对方招来祸端,实在不妥当。 燕赵歌想了想,唤来一直跟随着自己的锦衣卫,将香囊和手帕交到对方手上,道:“这些东西不知是哪位贵女掉的,流落在外面似乎是不太妥当,我也不便随身携带,待会儿游街结束后,若是得闲,烦请替我交到县衙去。” 锦衣卫内心泛起滔天巨浪,哪个士子若是能得贵女投掷香囊手帕,都恨不得将东西供到自己家里去,要是能借此机会乘机做对方府上的乘龙快婿就再好不过了,这里怎么跳出来了一个这么楞的? 但是,毕竟是能和长公主有瓜葛的人啊,一般的贵女恐怕也不会被这位蓟侯世子放在眼里。 不提心里种种想法,锦衣卫将东西接过来,恭恭敬敬道:“卑职领命。” 解决一大难题,燕赵歌心下情绪大好,连刚才出言不逊的秦峰在她眼里都顺眼了几分。 锦衣卫看着燕赵歌笑得阳光灿烂的模样,甚至哼着小调,又看了看在自己手里的香囊手帕,一个想法忽地浮上心头。 若是将此事呈上去,想必便不会挨鞭子了罢?今上既然对蓟侯世子心悦长公主一事不满,若是其与其他贵女又有了瓜葛……便能解决此事了!……不行不行,擅自揣摩今上心意是大忌,得先禀告了指挥使才行。不过我这主意简直完美无缺,为吾长官解决一大难题,我真是忠心耿耿。 锦衣卫已经打好腹稿,准备向锦衣卫指挥使禀告了。 燕赵歌自是不知道锦衣卫的心里话,连这手帕香囊的主人也不曾想到燕赵歌会有如此决定。 掷出手帕香囊的酒楼二楼包厢里,几个贵女嬉闹着,而被围在中间的贵女,从其袍服上隐隐显现的四爪龙纹便知其是宗室王女。 “没想到蓟侯世子骑在马上,真是一表人才,安乐姐姐可真是好眼光。” 被恭维的安乐郡主摆了摆手,虽然暗自得意,却自谦道:“哪里哪里,却是父亲选定的人选。我也只是来看上一看,若是癞蛤蟆上岸般的模样,定是要推了的。” “噗嗤……安乐妹妹你呀,哪有这样开玩笑的,怎能将自己的未来夫婿说成了癞蛤蟆的,那可是探花郎呢,一甲士子里属那燕赵歌最俊秀貌美,家世又好,等婚事定下,不知有多少人羡慕你呢,今日街上有多少女儿家顾不得矜持,你看那帕子簪子纷飞的模样,以后可要好好珍惜才是。” “姐姐真是说笑了,还没定下来呢……”安乐郡主嬉笑着,口上说着还没订下了,心里却已经将这人当成了自己的未婚夫婿,看成了囊中之物。 “以安乐姐姐的样貌,这夫婿岂不是手到擒来?先前不知有多少蜀地士子拜倒在安乐姐姐裙下,妄图迎娶安乐姐姐的士子勋贵们,没有一万却也有八千了。” 再勉强自己自谦,却也免不了面上的得意之色,安乐郡主笑得像花儿一样。她穿着一身华府锦袍,显得出窈窕的身材,纤细的腰间又流苏,颈下肌肤雪白,面上白里透红,不过二八年华的脸颊上还稍显稚嫩,却又带着一丝妩媚之色。在这些人中间众星捧月,却也的确是容貌最出色者。 宗室之女一般只有诸侯王嫡女才有封号,亲王之嫡女封郡主,郡王之嫡女封县主。她以国公之女的身份得封郡主,这便是皇帝的看重,再看着周围一圈的贵女,郡王之庶女、公侯之女,哪个不得老老实实地夸赞她?即便是年长她些许的,再心不甘情不愿,也得叫她一声姐姐。以她的身份,区区一个蓟侯世子还不手到擒来? 至于那长公主……哼,二十多岁的老姑娘了还敢争些什么?早早把自己嫁出去才是正途。况且,几年之后还是不是长公主还未可知呢。 被恭维的人虽包藏祸心却也飘飘欲仙,出言恭维的也都心怀鬼胎,自然没有人提到先前满城风雨的流言,也没人不识趣地将这件事八字还没一撇的事情说出来。 游街还在继续,燕赵歌却看到了一个十分眼熟的身影,她策马靠近过去,对着锦衣卫打了个手势,示意放缓些许。 锦衣卫下意识回礼,然后怔了一下。 这蓟侯世子怎么会锦衣卫的暗语? 燕宁越眼巴巴地在街边等着,身边跟着几个家丁亲兵,季峥如临大敌一般守在一旁,寸步不离,生怕这小娃娃被人群挤散了。燕宁越看到燕赵歌的身影便兴奋地奔了过去。“哥哥哥哥!我哥哥拿了一甲了!” 燕赵歌踩住马鞍,勒紧了缰绳,只一矮身便将他从地上捞了起来,放在马上。 “你怎地跑来了?街上这么多人,跑丢了的话你教父亲母亲该如何是好?”她左手拦着燕宁越,右手拽着缰绳,无处安放的马鞭干脆就塞到了燕宁越怀里。也亏得燕宁越年岁尚小,若是再大一些,便抱不起来了,即便是现在。这样抱起来也有些吃力。 燕宁越嘻嘻笑着,在家里干等着哪有跑出来有趣,还能骑大马。 秦峰看着这兄友弟恭的模样,禁不住在心里冷笑一声,现在愈是感情好,等十几年之后,争抢世子之位的时候,便愈是激烈。我倒要看看你燕咏月,如何做这选择,是干脆将这世子之位相让,自己分家出府,还是与嫡嫡亲的弟弟争夺一番,闹得鸡犬不宁之后再将弟弟赶出去。 “哥哥哥哥!我也要骑大马!” “父亲不是给你带了小马驹回来了吗?” “那个是小马——我要骑大的。” “你还没有马镫高呢。” “哥——哥——” “不——行——” 秦峰忽然又感觉有些落寞。争抢不过弟弟是事实,有些不舍得弟弟出府也是事实,他要是能早些认清自己不是继承将军府的料,是不是便不会和嫡亲的弟弟产生隔阂?明明他们小时候……也是这般和睦的。 已经回不去了,无论如何都。 到底还是生了几分艳羡之情。 御街夸官在经过了几条主要的街道后,便转向了状元郎的家,也就是征西将军府,虽说征西将军常年不在京里,但府邸是早就备着的。 不说先前的龌龊心事,秦峰对着燕赵歌等三位榜样拱了拱手,拜别诸位游街的差役和锦衣卫,便进了府。 榜眼中,属燕赵歌年纪最小,自然也最后回府,等到了蓟侯府,御街夸官也结束了。 蓟侯府门前鞭炮齐鸣、锣鼓震天,仆役亲兵一齐候着。之前见燕宁越被燕赵歌带着走了,季峥便带人回府了,此时也守在府外。 日头逐渐高升,阳光灿烂,长安城内的喧闹渐渐到了尾声,人们也都陆续回家了。 临原郡主送了上好的鎏金狼毫,燕宁康虽在太学,也给她送了一块砚台,赵国侯那边也送了一整套笔墨纸砚来,还附赠了一刀上好的宣纸。 燕赵歌都一一收下,就是不知道猴年马月才能用上了,她虽然有练字的习惯,但笔墨纸砚都有惯用的,几乎是不换的。 “改日将这一套笔墨纸砚拿给宁康。”燕赵歌道。 季夏一边收拾着东西一边点头,接着一愣,“世子,这纸是上好的宣州纸,墨也是松烟墨,您不是惯用这些么?” “不是早些时日就换成了晋阳纸了吗?” 也是。季夏点点头,便将东西收到库房里去了。 “世子,先前您不在府里,宫里赐了些东西下来。” 等燕赵歌看到赐下来的东西,禁不住一愣。 赐金和布匹都很正常,但怎地赐了一本《韩诗章句》下来?她可从未读过这本书。 等一下。 《韩诗章句》? 燕赵歌翻着这本书籍,看起来像是被翻阅过许多次的,上面打了许多标注,连书角都有些褶皱。她怀着一种莫名的心情,翻到了记着“有章句曰歌,无章曲曰谣”这一页。 这一句被人用朱笔特意圈出来了。 第31章 蒹葭 翌日,燕赵歌用过早食,便骑着马前往礼部衙门。 按照传统,传胪放榜后的第一个清晨,皇帝会赐宴于礼部,便是士子们口中的琼林宴,因为是皇帝赐宴,又是皇家御宴,也被称为恩荣宴。 燕赵歌对是否是皇帝赐宴这件事并不感兴趣,但这几日都在吃皇帝赐下来的御厨做的菜,便想再常常别的御厨的手艺。除了口腹之欲之外,她也希望再见长公主一面。 战乱之后,她偏安燕地,满心都是仇恨,自诩以她如今心智再配不上咏月这个表字,便自行改了,改成了永谣,取自《韩诗章句》里“有章句曰歌,无章曲曰谣”这一句,虽然本意的章是乐章的含义,但被她曲解成了章法之意。 长公主对此十分不赞同,却也不能阻拦她。 自这一本书,先前被她或无意或刻意忽视的所有异常都被她放进了大脑里。 如果她醒来之后,改变的一切都是因为她的所作所为,那在此之前呢?六王入京是因为什么?前世不曾出现的流言是因为什么?秦峰入京科考又是因为什么? 如果…… 如果…… 她忍不住攥紧了缰绳。 如果有另外一个人和她一般,自后世而来。 如果这个人是…… 想到这个可能性,她深深吸了一口气,脸颊上也不由得涌起一阵绯红之色,至于是因为什么,激动或者别的,便只有她自己知晓了。眼看着到了礼部衙门,她压抑住自己的臆想,将马交给仆从照看,大步走了进去。 臆想。 在未能被证实之前,只能是臆想。 这一次琼林宴对于汇聚礼部衙门的进士们来说,便是最为高兴放松的事了。昨日放榜时,一个个士子都梗着脖子僵着身体,一口气提在喉咙里,像是等着受刑一般,直到点到自己名字才能将心放回肚子里。今日便丝毫不用紧张了。琼林宴虽然规模大,人又有些多,但是是以今科进士为主,而且皇帝也没有到场,不仅皇帝每到,连长公主都没来,士子们自然不会过于紧张。 因为皇帝不在,便由礼部尚书主持,先是代皇帝宣了一遍设宴的旨意,之后对进士们表示了恭喜,便分席位开始了琼林宴。 这次摆了近百桌,酒菜都是皇帝御旨来的御厨亲手操刀,连青菜豆腐都能做得如此芳香四溢,燕赵歌很难不对别的菜肴流口水。按规矩五人一桌,每年只有一甲士子这一桌是例外,只坐三个人,不过今年一甲士子有四位,算是例外中的例外。 琼林宴单纯只是为了给士子们庆祝。除了在宴会开始的时候要敬酒三杯之外,便没什么需要讲究的了。燕赵歌提起筷子就吃,宴是好宴,酒也是好酒,做什么不吃? 只是可惜长公主没有到场。 她本做好了当面问上一问的准备,想问的东西在肚子里翻来覆去地交换,可看到长公主没到场,她又有些泄气了。 真的应该问吗? 问的话要怎么问呢? 若是真的,问了之后该说些什么呢? 若不是,问了之后又怎么解释呢? 不问的话…… ——总觉得心里有一处空落落的。 燕赵歌禁不住一声接一声地叹气,吃一口菜喝两口酒,这菜回府还能吃到同等的手艺,这酒错过了可再难寻看,她自然要多喝一些,但在同桌的人眼里,这便是借酒浇愁。 “探花郎何事发愁啊?”榜眼甲问道。“是否是有心事?若不是些需要避讳的事,不如说出来,我们帮着参详参详,也好过你自己借酒浇愁。” 借酒浇愁?这算哪门子的借酒浇愁。她在燕地时才是真的借酒浇愁,每日都喝得酩酊大醉,若不是被长公主一巴掌拍醒,还不知道要醉到什么时候去。燕赵歌长长谈了口气,捏着这小小的杯子,仰头又是一杯下肚。 眼看着秦峰被拽出去喝酒了,他是这次科考最大的黑马,在场上又没有相熟的人,不知多少人看着他眼热嫉妒,会元曲岁寒更是身先士卒,领着一众士子端着酒杯走来。他现在最恨的已经不是燕赵歌了,而是抢了他状元之位的秦峰,好妻虽然难娶,却并不少见,他若有权有势,三妻四妾不在话下,但状元,一辈子却只这一次。 他对秦峰恨得简直心头发痒。 见秦峰走了,燕赵歌又是一声长叹,做出一副苦闷的样子,道:“我有一个故交。她最近写了封信给我,说是有一些难以决定的事,但我看了信之后,也不知如何是好。” 两个榜眼对视一眼。 “燕兄不妨仔细说说,正所谓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我等虽然不才,稍微出些主意却还是可以的。” “是这样的。她……曾经有一个未曾谋面的心悦之人,她对对方心悦已久,十分倾慕,达到了茶不思饭不想的境地。但她先前不知晓对方是否也心悦她,便苦守了一些时日,始终得不到想要的回应,以为对方不倾心于她,便主动离开了。前些时日,她遇到了这位疑似她心悦之人的女子,但因为先前不曾谋面,她不知晓这位女子是否是她心悦的那位,有心询问,又不知如何出言才恰当,也不知询问是否应当。”燕赵歌顿了顿,又叹了一声,“她苦恼得很,我也虽然有心相助,却实在是不知如何是好。” “这……的确是有些难办。” 燕赵歌先给两位榜眼倒了酒,又给自己倒上,举起杯子,一脸诚恳地道:“小弟还未婚配,对此事不太了解,给不了什么有效的建议,两位兄台想必已成婚有些时日了,想来一定有些办法,还请助我……友人!” 榜眼甲率先开口道:“燕兄,你……那位友人如何得知对方不倾心于他的呢?” “大抵是因为太长时间没有得到回应罢。”燕赵歌道。 榜眼乙便道:“那这位兄台又是如何表达自己心意的呢?” 燕赵歌陷入了沉思。她表达心意……不是,她的友人表达心意的时候,她记得是……写了一封信。 “写了一封信,在信里夹了一首《蒹葭》。”燕赵歌道。这封简短的信她写了半个月有余,《蒹葭》写了一遍又一遍,但无论怎么写笔法都不能令她满意,最后只得挑了几张相对来说最满意的夹进去,“夹了大概四五张。” 榜眼甲、榜眼乙:“……” 这是表达心意吗?这怕是请对方品鉴自己的书法罢。 “那这位女子又是如何回应的呢?” “回了一首《氓》,大概也是同样的数量。”燕赵歌道,一边说一边回想那封信里的内容,“笔法十分出色,还用了不同的笔体。” 榜眼甲、榜眼乙:“……” 果然如此。 “所以,燕兄那位友人又回了些什么?” 燕赵歌皱起眉头,问道:“这还如何回应?心迹表露得如此明显,我那友人也是要面皮的,便不再提及,就此作罢。” 榜样甲说不出话。 榜眼乙一脸苦相,问道:“那你……那位友人是如何理解这番心意的呢?” “《氓》之有云:‘及尔偕老,老使我怨。淇则有岸,隰则有泮,总角之宴,言笑晏晏。信誓旦旦,不思其反。反是不思,亦已焉哉。’其中含义便是稚子也懂得。” 这次换榜眼乙说不出话。 榜眼甲终于忍无可忍地道:“那便不曾想过对方只是当作品鉴书法而随意写了一篇字?”他不等燕赵歌回答,继续道:“哪里有和女儿家如此表达心意的,我曾见过借信互通心意的,却不曾见过写五篇《蒹葭》示爱的。” 榜样乙连连点头,附和道:“便是如此,这样表达心意,实在是不妥。即便对方理解了,却也无法回应,若是回错了意,便成了一桩笑话。” 见燕赵歌还有些不解,他问道:“若换作是燕兄,有一女儿家寄来信件,里面夹了五篇《蒹葭》,燕兄会如何理解。” 燕赵歌恍然大悟,之后便是极其复杂的神情,端着就被,怔怔地立着,几乎成了一座石像。 “怪不得……怪不得之后她又单独写了第一小节给我……原来是这个意思……原来她是这个意思……根本不是拒绝……”燕赵歌喃喃自语,一时间只觉心如刀割。她只当长公主因为公务繁忙没有时间完整地再写一遍她只当长公主又拒绝了她一次…… 如果她不曾就此退缩,如果她没有做此等蠢事……她究竟错失了多少本应获得的东西? 燕赵歌惨笑了一声,对着两位榜眼道:“谢二位兄台助我,此等大恩无法言谢,若有所托,必定倾尽全力。” 两位榜眼点头应声,又对视了一眼。 等秦峰拜托灌酒的士子们回来,燕赵歌已经一身酒气了,看神智倒是十分清醒,只是那一脸怅然若失,又有些追悔莫及的神情,令人好奇不已。 秦峰忍了又忍,看着燕赵歌又灌下一摊子酒,终于忍不住问道:“到底发生了何事?” 两位榜眼一齐摇头道:“我等不曾知晓。” 此等秘事,还是藏在肚子里为好。 第32章 锦衣 等琼林宴结束后,又有一张请帖递到了燕赵歌手上。请贴上的落款是左相府。 见状,不少进士都眼红不已,恨不得把帖子抢过来。 这是琼林宴的惯例,由皇帝赐宴的琼林宴又叫做大恩荣宴,在大恩荣宴结束后,还有一个小恩荣宴,惯例是由右相赐宴,但因为如今右相久病卧床,这次小恩荣宴是由左相设宴,在左相府里。 大恩荣宴得的荣耀只是表面的好处,被吹捧一时而已,小恩荣宴的好处却是实实在在的,一旦被丞相赏识,其指尖漏出哪怕一点点好处,将来都可说得上是仕途坦荡。 “诸位可是得了帖子?” 秦峰从怀里掏出一张一模一样的,摇了摇头,道:“我可是去不得,便要得罪左相一番了。” 别人眼红不已的请帖,在他手上却如烫手山芋一般。虽然同为将门,但秦家和燕家是截然不同的。燕家主母乃是宗室中人,算半个宗亲,且嫡系子嗣尽在长安,不像秦家。秦家祖上乃是羌人归化而来,自臣服于世祖皇帝后,世世代代居于西边,别说是嫡系子孙,连个旁系的都不曾在京里。 秦峰是秦家嫡长子,此次得诏入京,刚得了皇帝欢心,被今上点了状元,若是敢赴左相府的宴,那他简直是不要命了。 “那我也要得罪左相一番了。”燕赵歌看着旁边接了帖子欢喜不已的两个榜眼,“恭贺两位兄台,咏月少不得要先告辞了。若是左相问起,劳烦替咏月行个方便,解释一番,过些时日必定亲自去府上赔罪。” “好说好说。” 两个榜眼出身一般,在京里又无甚势力,能搭上左相是再好不过的。 秦峰有些诧异,他不赴宴还说得过去,燕赵歌有甚需要回避的?难不成今上已经忌讳到这种地步了? 燕赵歌不管他如何去想,十分敷衍地拱了拱手,便走出了礼部衙门,还顺手牵羊了两壶酒。 秦峰看着她的小动作,感觉一阵哭笑不得。这酒虽好,但顺手牵羊之事却不应当为之,燕咏月怕是酒虫在世了……不过甚好。他心里不由得对燕赵歌生出几分轻视来,连口腹之欲都不能控制的人,想必也难消美人恩,还有甚可在意的? 皇帝虽然没有亲自出席琼林宴,但宴中所有发生的事情都被锦衣卫记录了下来,虽不能详细记录,但谁和谁交谈甚欢这种事却是可以的,连其中的谈话细节锦衣卫也能窥得一二。 “有心悦已久之人……哼哼哼,燕赵歌,朕可算是抓住你的小辫子了。”未央宫里,皇帝捏着那记录的本子,笑得十分狰狞。 朕倒要看看,你还有什么脸胆敢说心悦我皇姐的话。 锦衣卫指挥使候在一边,瑟瑟发抖。 幸好没自作主张将昨日蓟侯世子被掷手帕与香囊这件事添油加醋地报上来,不然定会被骂的狗血喷头,挨顿鞭子都是轻的。陛下这哪里是对蓟侯世子不满,分明是对蓟侯世子在长公主之前还有心悦之人十分不满,换做是谁也不能轻饶了对方,何况是天子。 “给朕查个明白,朕要看看,这令蓟侯世子念念不忘的女子,到底是谁……未曾谋面,好一个未曾谋面。”皇帝咬牙切齿。还又遇到了这位女子,燕赵歌啊燕赵歌,你真是给朕好大一个惊喜,朕若是不好好回报了你这份痴情,都有愧于将皇姐托付到朕手中的先帝!你如何对得住太皇太后的临终嘱托!你如何对得住皇姐对你的心意!你如何对得住朕的栽培之心! 蓟!侯!世!子! “臣遵旨,必定查个水落石出!”锦衣卫指挥使沉声道,出宫之后发现自己被上一片凉意,连内衫都被汗湿了,汗津津地贴在身上。真是伴君如伴虎……蓟侯世子,你自求多福罢。 他回了锦衣卫衙门,先把昨日那个自作主张的抓出来狠骂一顿,喷得对方脸上都是吐沫星子,几乎要睁不开眼睛,才住了口。 “涉及长公主之事莫要自作主张!”锦衣卫指挥使怒骂着:“若不是本官机警,今日焉能有命在?!快快去把那些东西交到县衙里去,不要沾染一点这其中事情!” “是。”被骂的人垂头丧气地表情,挨骂是小事,失了君心却是大事,能在锦衣卫里当差的大多都是子从父业,称得上是手足兄弟,兄弟们的父母也是自己的,临终前托兄弟赡养双亲抚育孩儿是极为常见的事。若是指挥使失了君心,他们下边的人也不会好过,平日里就得缩着尾巴做人,能得的孝敬也要打个折,奉养那些因为执行任务没了儿子丈夫的老人寡妇也要吃力很多了。 “等一下,就说是你捡到的,莫要提及蓟侯世子。”锦衣卫指挥使呼呼喘气,虽然气得大脑发懵,但神智还在,道:“蓟侯简在帝心,其世子又有陛下看重,长公主赏识,不是我等可以得罪的,若真成了皇亲,我等更是得罪不起,莫要忘了,锦衣卫是陛下亲兵,是陛下家臣,如今陛下口称见长公主如见君上,那我等便是长公主亲兵。省得吗?” “卑职明白!” 看着这个属下跑了出去,锦衣卫指挥使按了按发痛的脑袋,本来以为自己考了武进士会进京营里当差,兜兜转转却进了锦衣卫,他实在是不擅长揣摩君心,虽说这种行为会受到今上猜忌,但作为臣子却不得不揣摩一番,以保全自身。 他不由得长长叹了口气,本来许多事情是不需要他去想的,锦衣卫只要当好刀就行了,根本不需要有自己的意志,奈何原本的两个副指挥使,一个因为敛财过甚被抄家流放,一个被调进虎贲卫里去了,现在两个副指挥使的位置都空缺着,再加上先帝时期两位锦衣卫镇抚使因为探查北地军情失职而导致镇抚使这一职衔被撤裁,如今整个锦衣卫都在他一人之手,这是毫无前例的事情,实在是不由得他不担心。 “去叫常千户进来。”他吩咐道,锦衣卫下辖十四所千户,目前在衙门里的千户唯有常千户一人。 “卑职见过指挥使。” “去一趟蓟侯府,问一下……罢了,这事不能问蓟侯世子,打听一下京里勋贵中,哪家贵女惯用蜀锦的。” “这……这可就多了,蜀锦这些年在京里十分流行,怕是难查。”常千户苦笑了一声,道:“不瞒您说,卑职的小女儿也喜欢蜀锦喜欢得紧。” 锦衣卫指挥使陷入了沉思,想了一下,便道:“待张家小子回来后,问一上问,那些东西是在何处交到他手里的,排查那一条街的酒楼茶铺,总要容易得多。” “蓟侯世子不是昨日刚得了探花?发生了何事?” 锦衣卫指挥使和常千户细细讲了昨日之事,又提了几句皇帝的命令,叹道:“我总觉得这东西不太简单,不然蓟侯世子如何会躲,可他躲得,我们却躲不得。若是之后出事了,陛下肯定是要过问的,答不上来怕是要被治一个失察之罪,不如现在就查一查,等陛下过问,也有话说。” 常千户也十分赞同,这种事放在一般人家再平常不过,可在天家就是足以掉脑袋的大事,更何况蓟侯世子和长公主的那点流言蜚语早传遍了长安城,敢在这个时候插上一脚的勋贵,不是包藏祸心便是另有所图,无论哪一个都是他锦衣卫的职责范围内。 “哎,陛下若是痛痛快快地赐婚于蓟侯世子,哪怕尚公主,便也没有这事儿了,太皇太后为何不赐婚……” “老常慎言!”锦衣卫指挥使喝道,他拍了一下对方肩膀,道:“此乃我等分内之事,莫要说这些话。” 常千户苦笑道:“我也知道,但这些年我等一直被闲置,除了探查一下勋贵重臣家私,便没有旁的命令了。即便是因为镇抚使之事,却也不该闲了整个锦衣卫。” 先帝时锦衣卫一直握在太上皇手里,两个镇抚使也直接听从太上皇命令,燕国覆灭前夕赶上太上皇驾崩,朝中不稳无法出兵,等太上皇崩了燕国也覆灭了,先帝给了北地锦衣卫所旨意,命其接应燕王及其子孙入长安,镇抚使却未听从,最后导致燕王到长安时,仅仅剩下一子一孙。先帝一怒之下抄了两位镇抚使的家,其本人问斩,子孙流放,三代不得考举回京。 “陛下有陛下的想法,非是我等可以猜测的,莫要失了本分。”锦衣卫指挥使道:“再联络北地的千户,去探查一下蓟侯世子近些年是否与北地有信件往来,近十年的都要查到。” 他思来想去,蓟侯世子也只和北地有联系,想来这个心悦之人应当也是北地人,甚至于十有九八是燕地人,若是京里的,没道理会不曾谋面。 可他哪里想得到,这些都是燕赵歌仓促之下胡诌的,除了心悦已久和久别重逢之外都是些假话,锦衣卫注定要一无所获。 常千户道:“卑职领命。” 第33章 授官 翌日一早,燕赵歌用过早食后,便又一次穿着朝服往礼部衙门而去。礼部主要负责朝会、筵席、祭祀赞相礼仪等,今科士子今天聚集在礼部,进行为期三日的训导,主要是学习礼仪。第四日便要正式参加朝会,向皇帝谢恩。 在礼部衙门的第一日,所有进士都被授官了。大晋新科进士不需要进行朝考,殿试后就直接授官。吏部将盖有大印的授官榜单并相应朝服一并送到了礼部,由礼部公示和分发。 秦峰作为状元,毫无意外地被授予了翰林院修撰。这是自高祖皇帝时期流传下来的惯例了,翰林院修撰一直都是状元郎的自留地,担得此职的必定是状元郎。 今科的两位榜眼一个被任命为翰林院编修,一个被放到了吏部,担任吏部主事。 得了翰林院编修那位笑得眼睛都看不见了,对着燕赵歌千恩万谢,他本以为这个职位会落到燕赵歌头上,却没想到让自己得了。 翰林院里修撰、编修、检讨同称为翰林院史官。编修职位一般是一甲士子或二甲前几名担任的,却也不是没有意外,偶尔也会有二甲后几甚至三甲士子担任的情况。 主事则是各部下面司属的官员,其上面有郎中、员外郎,负责带领下属的小吏整理相关奏议、咨文、行文。因为吏部对文官选拔权重极大,争抢此职位的士子数不胜数。算是一个顶顶好的位置了。 除此之外,二甲士子按照各自排名,比较得皇帝欢心和有才华的,也都分配到了比较好的职位,到三府六部观政或者被选为选庶吉士,差一点的就只能去衙门里观政了,观政即是候补,有缺便补上上任。三甲的大多都被外放,留在京里的不足一成。 至于燕赵歌……她看着授官榜,半天说不出话。 补入锦衣卫,授锦衣卫副千户。 不是说好的侍中吗?怎么是锦衣卫? 她深吸一口气,感觉大脑有点晕。 秦峰笑得有些幸灾乐祸,锦衣卫虽然名声在外,却不是什么好名声,在一些锦衣卫挥起屠刀的郡县,其威名远扬十里八乡,甚至可以做到止小儿夜啼。 总得来说,锦衣卫是一把刀,不够快的刀就会被丢弃,刀太快了也不是什么好事,还容易伤到自己的手。 燕赵歌瞥了他一眼,心情迅速稳定了下来。锦衣卫就锦衣卫罢,虽说侍中飞了,但锦衣卫也是个好差事,她正愁没有门路查一查前世那一刀宰了上司的副指挥使。 锦衣卫原有十级,世祖皇帝改指挥同知为副指挥使,代宗皇帝撤了指挥佥事,先帝又撤了镇抚使,现在就只剩下了八级,副千户这个职位上面只有指挥使、副指挥使、千户这些而已。副千户从五品,算是高官了,翰林院修撰不过从六品而已。 借着她的爵位,熬上一阵子爬到千户不成问题。时间不多,她要做的事却很多,得抓紧了。 燕赵歌原打算借着侍中官在宫里探一探风声,锦衣卫的任命大多时候不走吏部,吏部无从得知,但其作为皇帝亲兵,副指挥使肯定没少进宫。她父亲没有锦衣卫的门路,但想来宫里的内侍宫女应该听得到只言片语,只要打听得出姓甚名谁,家住何方,她就有办法解决此人。 锦衣卫指挥使经常上朝,但副指挥使却从不露面。因为指挥使大多是有爵位有出身勋贵,偶尔有几个不是的也都在考举走过一遭,所以脏活基本都是副指挥使干的,得罪的人不知多少,皇帝几乎不在外面透露其身份。 不过锦衣卫副千户也不差,就是不知道她会在哪位千户名下当差,希望是个好相处的。 长公主听闻此事,惊诧得不知说些什么。若是找到皇帝质问一番,总觉得有不打自招的嫌疑,而且也不该质问皇帝,若是不问,她又心忧得很。 自锦衣卫将守灵那日的记录交上来,她就觉得有些不对头,不说其他,燕赵歌不该在这时心悦她,她从来就不是一个会见色起意的人,在北地的时候下面的人送了一个又一个的美人进府,连司裕详都来添堵般地送了个长安名妓来,也没见燕赵歌给哪个好脸色了,一律赐给下面没娶妻的兵将们了。 她重活一世,对燕赵歌抱着的也只是眼不见为净的想法。除了对太皇太后外,她不曾透露分毫心事出去,却误打误撞,又见了燕赵歌一面。那干干净净的模样,一如她年幼时在蓟侯府见到的燕赵歌,眼瞳纯粹得像是琉璃一般,去探病的人大哭一场,反而要病重的人来安慰,哪怕那时她重病在身,也是笑着的。 燕赵歌就该是这般模样,什么痛苦,什么仇恨,什么遗憾,都不该有。 她本打算这一世许燕赵歌一生富贵,哪怕最后重蹈覆辙,也要保全蓟侯府,再不教其家破人亡,国恨家仇应该是让她皇家的事,是司姓的事情,不该由别人来承担。但那一句心悦到底还是让她起了疑心,她又命锦衣卫在蓟侯府的暗探去查,才发觉蓟侯府里有这么多事情于前世不同。 前世燕宁盛不曾去北地,前世燕宁康不曾入太学,前世燕赵歌的病不曾好转这么快。 那是否……是否是……便是她本人呢? 长公主即希望是,又希望不是。她矛盾极了,犹豫又犹豫,送去了一本被她翻阅过许多次的《韩诗章句》,圈起了最关键的一句,又特意做了许多标注,即便不是也有回转的余地,若是…… 若是的话应该怎么办呢? 前世种种她要如何说呢? 燕清月会原谅她,会理解她后来的毫无作为吗? 若不是……她又要孤寂多少时日呢? 长公主神色晦暗难明,干脆提笔写起字来。 写的是《诗经》。 氓之蚩蚩,抱布贸丝。匪来贸丝,来即我谋。送子涉淇,至于顿丘。匪我愆期,子无良媒。将子无怒,秋以为期。 我都说了这不是交易,我理解你的心思,我请你等我一等,等我平叛,等我不负父皇嘱托,等我不负弟弟临终遗愿,等我把庭哥儿送上皇位……我们不是约好了吗? 你怎么说话不算话呢……连媒人都没有,非要我当面提出来吗?燕清月你羞不羞……你怎么就不明白…… 她眨了眨眼,就有晶莹的泪滴落在纸上,晕开了墨迹。 “——皇姐!”待皇帝闯入殿内,看到的就是这般景象。他的皇姐在垂泪,一边写字一边垂泪。 皇帝先是怔了一怔,冲过去抢过桌案上的纸,虽然字迹晕开了一大块,但仍然能看得出这是哪一首诗。他勃然大怒,好你个燕赵歌,对我皇姐始乱终弃!我皇姐温文尔雅,哪怕动心却也不曾逼迫于你,你却始乱终弃!害我皇姐一个人在这里垂泪,还写着劳甚子氓! 朕要将你千刀万剐啊燕赵歌! 皇帝在心里发泄了一通,还觉得不够,甚至想冲到礼部衙门将燕赵歌打一顿,但看着长公主黯然伤神的模样,他的怒火又消散了大半。当务之急是安抚皇姐,燕赵歌可以过后再说,总归不会跑了他。 他盯着纸上那一滴泪,又看了看沉默不语的长公主,觉得十分束手无措。他是被过继而来,长公主年幼时是否常常哭泣他不知晓,但从他入宫中以来,他只见过长公主哭过两次,一次是先帝驾崩,一次是太皇太后驾崩,连那长平侯家的骗婚于长公主时,她都不曾落泪。 此刻却为了这燕赵歌。 “皇姐……” “不碍事。”长公主道,她用帕子抹了抹眼角处的湿痕,便再无什么痕迹了,“蓟侯世子既为锦衣卫,莫要苛待了她,蓟侯还要大用。” 皇帝怎么品怎么觉得最后一句话有一股掩饰的意味,但这种时候他又不能过问,恐问及长公主的伤心事,再掉几滴眼泪,他就要冲出去手刃燕赵歌了。 “我……我是想着,若是用为侍中,我怕他……”皇帝咬了咬牙,“我怕他肖想皇姐!放在锦衣卫里也能磨练一番。” 长公主奇道:“肖想我的多了,怎地不见你挨个磨砺?” 皇帝一时语塞,这怎么解释,因为旁的人肖想单纯就是肖想,这个家伙明显让你很意动啊,都说到太皇太后那里去了! “罢了,磨砺一番是好事,左右锦衣卫空缺甚多,若是有才,不妨提上来。过些时日如果调回蓟侯,说不得长安会有些风雨,以她为锦衣卫的话,倒也能压一压。”长公主道,“也省得放在宫里给你添堵。” 皇帝连连点头,皇姐就是心细,连这种时候都惦记着朝政,还担忧着燕赵歌给他添堵,那他也不能拖了后腿。他咬了咬牙,道:“不若让他兼了侍中?” 长公主不禁蹙眉,凝神看着他,问道:“你确定?” 皇帝一副英勇就义的模样,咬牙道:“愿意,放到宫里来,也好看清这蓟侯世子到底是个什么模样。” 当着长公主的面,他不能直呼燕赵歌姓名,不然肯定会被训斥无礼。 长公主不可置否地点点头,道:“那便如此罢。” 也不知燕赵歌接了那《韩诗章句》是个什么反应。 第34章 屏风 三日的时间如白驹过隙,转眼就到了上朝谢恩这一天。按照传统,由状元带领新科进士们上朝谢恩,也算是检验这三日成果的时候,若是做了什么不符合礼节的事,不仅礼部要吃挂落,这个进士也会被认作是藐视君王,别说仕途了,能不能保住全家性命都难说。 状元郎献表和燕赵歌没什么关系,她跟着程序走即可,最后以皇帝的训导结束了此次朝会。并不是每次的朝会都有事情需要禀报,像是这种有特殊内容的朝会,朝臣们都会不谈政事,言谈间只称陛下圣明,让每日都忙于政事的皇帝也轻松一天。 虽然当今皇帝每日都很悠闲。 “尔等或入翰林,或入六部衙门,或遣郡国乡县,职我文字,黼黻我太平。储德宅材,以用于汝他日。既为朕之良臣,又为朕之门生,莫要懈怠,损了朕的颜面。否则,朕可不会轻饶。” “谨遵恩师教诲!”今科士子齐声道。 经历了殿试的士子便可以以天子门生自居,但也只有这个时候可以口称恩师,天地君亲师,君毕竟在师前头,朝会面圣还是要口称陛下。除非皇帝开恩,亲口承认了某某士子为自己的学生,准其如此称呼,不然平素里对着皇帝叫老师也算不敬。 也因此,很少有士子真的将自己当成天子的学生,门生与学生虽然只有一字之差,却千差万别。孔圣人门徒三千,最终继承了他才学的却只有七十二个,也只有这七十二个人被世人承认是圣人之徒。 等朝会结束,有内侍来请秦峰入宫。状元郎代表诸位进士上表谢恩之后会被皇帝单独召见,是从前朝沿用下来的惯例,旁的也没有很惊奇。 “探花郎,陛下一并召见。”待来请秦峰的那个内侍走后,又有另外一个内侍来请燕赵歌。 燕赵歌:“……” 我又做了什么惹着这位活祖宗了? 她原本打算下了朝之后去锦衣卫衙门点个卯,拜一拜码头,也探一探上司的底。看来今日是去不了了。 “有劳令公。”燕赵歌拱手道谢,手上神不知鬼不觉地塞了片金叶子过去。 大晋历代皇帝对于内侍受贿的事大多数时候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不是为了暗害自己而收受礼金便不会插言,这反而有助于皇帝向外面透露自己想透露出去的消息。左右地位低微的内侍听不到什么要害的事,听得到的也不会为了那点金银珠宝就卖了皇帝,自己靠谁吃饭该忠于谁心里都是有数的。 当然,皇帝如果病重,天子之位空悬的情况下又是另一种情形了。 内侍手上轻轻一撮,便知金叶子成色十足,手腕一抖,东西便滑进袖子里。他笑得眼睛都看不见了,恭敬有礼地道:“探花郎客气了,这边请。” 今科探花郎一表人才,懂规矩识趣,出手还大方,重要的是对内侍没有一般士子的偏见,哪像前头那个状元郎,恨不得拿鼻孔看人,大家都是娘爹生养的,凭甚瞧不起人? 燕赵歌一边走,一边用余光瞄了几眼眉开眼笑的内侍,对方看着十分年轻,套话应该也比较容易,便问道:“陛下召见状元乃是传统,但不知召见在下,是为何。若是无碍于令公,还请为在下解惑,也好教这心放回肚子里,免得忐忑不安,于陛下面前失了礼节。” 瞧瞧这探花郎多会说话,无碍于令公,请为解惑,那些张口闭口尔乃卑鄙之人的家伙真应该来学学,这探花郎似乎还有世爵在身,也没将眼睛长到天上去。内侍被燕赵歌恭维得脸上几乎要笑开了花,便道:“陛下近日虽看起来心情不佳,不过想来应当不是为了探花郎之事,探花郎无须恐慌,但也要小心谨慎些。” 燕赵歌再次道谢,又塞了片金叶子过去。 虽然蓟侯府余财不多,但必要的人情往来是不能省的。 燕赵歌被引到了未央宫的一处偏殿里,等着皇帝召见,现在大约还在和秦峰说话。 有内侍给她上了一壶茶,闻起来芳香四溢,估摸着是宫里贵人专用的。内侍惯会看人下菜,流言蜚语蔓延长安这么多日皇帝都没治燕赵歌的罪,说不准她哪一天就尚了长公主,得罪不得。 等了两盏茶的时间,一个年轻貌美的宫女将她请进殿内。 燕赵歌不由得看了两眼,倒不是她好美色,实在是进宫这几次都是内侍出面,还是第一次见到皇帝派宫女来迎她,有些令人好奇,不过也就是好奇罢了。 燕赵歌进去才发觉这是皇帝寝宫,比一般的宫殿都富丽堂皇得多,一扇屏风遮挡住了一旁的桌案,想来上面是有些机要文件的,不便被燕赵歌看在眼里。皇帝正盘腿坐在床上,手里拿着本东西在看,板着脸,看不出心情如何,不过想来不太愉悦。 “微臣恭问陛下圣安。”燕赵歌拜道。 皇帝瞥了她一眼,“朕不安。” 燕赵歌:“……” 她就知道皇帝又有幺蛾子。 “陛下此言,微臣惊惧万分,不胜惶恐。” 皇帝呵呵地冷笑了两声,惊惧万分,那脸不是听红润的吗?怎么就惊惧万分了?还惶恐,真的惶恐你还敢去招惹我皇姐?!想到这,皇帝手上使劲一甩,看着的东西就飞了出去,啪地摔到了燕赵歌眼前。 “你自己瞧瞧!朕如何能安!” 燕赵歌恭恭敬敬地拿起拿本子,向皇帝告了一声罪,打开看了几眼,发现里面记录的是琼林宴那天的事情,不够详细,只有只言片语,各种细节都没有,还着重描写了燕赵歌对那未曾谋面的心悦之人的夸赞。 被锦衣卫算计了,我什么时候夸了人家那么多句了?燕赵歌暗骂了一声,合起本子,摆在一边,复拜道:“微臣有罪。” 好,知道自己有罪就好,看朕怎么治你的罪。皇帝恶狠狠地问道:“你罪在何处啊?” “微臣当日所言并非皆是实话,臣不知此言会直达天听,欺瞒于陛下,臣有罪。”燕赵歌道。 皇帝感觉似乎有哪里不对头。“给朕从实交代!” 不仅如此,燕赵歌继续面不改色的撒谎:“臣与臣心悦之人,并非未曾谋面,臣年幼时,应当是见过一次的。但臣未婚,其未嫁,臣担忧若是说出实情,有损人家闺誉,故而不敢以实言告之。臣并非有意欺瞒君上,然还是犯了欺君之罪,故而臣有罪,请陛下责罚。” 皇帝被她说的晕头转向,锦衣卫可是将蓟侯府在京城里的所有姻亲故旧都查了个遍,毫无头绪之下又跑到燕地去查,结果还没发回来,这下你告诉我你年幼时见过?见过一面的多了去了!难不成朕还要查有多少家京城勋贵去过蓟侯府吗?! 皇帝只觉得一阵头痛,他前些时日染了风寒,总觉得感觉有些精力不济,原本看着这燕赵歌就来气,刚才又和状元废了许多口舌,头就有些晕了。看燕赵歌还没起身,忍着气道:“你先平身。” “臣敬谢陛下。” “赐座。” 待燕赵歌坐好,皇帝又问道:“你前些时日,说心悦我皇姐,又于琼林宴上口称自己有心悦已久之人,这如何解释?” 燕赵歌道:“不敢欺瞒陛下,臣心悦之人,从始至终不曾变过。” 皇帝愣了一下,不曾变过?你敢诓骗于朕?!他第一反应就是燕赵歌骗他,但看对方那十分坚定的眼神,又觉得所言非虚。欺君可是要掉脑袋的,蓟侯对于边关再重要,却不会有哪个皇帝容得如此冒犯,而且蓟侯识趣得很,世子想来应该不会是那信口雌黄之人。 那么……他心中已经有了答案。皇帝看了一眼那安然不动的屏风,气得直咬牙,出口的话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你心悦之人到底是哪一位?” 好你个燕赵歌,你敢算计朕?!得罪了朕不要紧,讨好皇姐才是正事,你是不是早就料到皇姐会坐在这里?!你这个小人! 燕赵歌若无其事地瞄了一眼那屏风,谁叫皇帝一副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做派,她这个位置别说看清那桌案上文件的字了,连有多少本怕是都看不清。而且这么明显的屏风,是个人都知道后边坐了个人。若是在别的宫殿里,她兴许还不会直接往长公主身上猜,但这可是皇帝寝宫,能进皇帝寝宫的人总共就那么几个,除了长公主还能有谁? 总不能是赵太后想看看她这个外甥罢。 不过既然是长公主,不妨试探一番。 “不得其首肯,臣不能言。” 都这个时候了你还在讨好皇姐?!朕难道一点分量都没有吗!?亏得朕先前还以为你是个可用之人!你就是个善于阿谀奉承的小人!被奉承的还不是朕!皇帝气得怒发冲冠,喝道:“燕赵歌!你是不是以为有蓟侯,朕便不敢治你的罪!” 虽然是这么想的,但是话不能这么说。燕赵歌一边想着这皇帝事情怎么这么多,一边拜下去,道:“臣不曾有此想法。臣惶恐,请陛下收回此言。” 燕赵歌自己也觉得她似乎是有些不够敬重皇帝,但后世十年的经历让她实在是对皇权敬畏不起来,太子于燕地登基后,她还担任过太师,更何况这皇帝也没有皇帝的样子,倒像是在耍小性子的弟弟一般。 “朕不收!给朕从实招来!否则,朕要治你大不敬之罪!你还不敬长公主!两罪并罚!” 燕赵歌又瞄了一眼屏风,不知长公主现在什么神情,真是令人好奇啊。 第35章 侍中 燕赵歌到最后也没有将长公主说出来,她不能确定长公主到底是不是如她一般,只敢试探些许。若是,那自然万事大吉,以她们之间的默契,不需要交流长公主也能明白她的意思,帮她补全漏洞,但若不是,那就真的难说后果了。 她不敢赌不是的可能性。 接着她就被皇帝从宫里赶出来了,口头上的赶,实际上还是内侍被恭敬地送出来的。 看看天色,快要晌午了,不如回家吃饭,明儿再去锦衣卫衙门点卯,左右也不差这一会儿。燕赵歌回府路上顺便去了一趟书铺,她需要一本新的《韩诗章句》。 等燕赵歌走了,坐在屏风后的长公主才起身,皇帝如变脸一般收敛了怒色,嬉笑着将她迎过来。 “皇姐怎么看?” “自然是坐着看。” 皇帝:“……” 我不就恐吓了燕赵歌一下吗?不必如此罢。 皇帝问道“那燕赵歌所言非虚?” “皇弟以何心思问我?若是以茶余饭后之思来问我,大可不必。不若去一观市井,其事纷纷扰扰,想必有趣得很。”长公主的脸上看不出喜怒,说出来的话却隐含着怒气。 皇帝自知先前失言,得罪了长公主,陪着笑道:“我也就是吓他一下,我如何不知蓟侯于北地的重要性,不过是以此逼迫他一番罢了,燕赵歌着实是个滑头,不肯说实话,还有损皇姐声誉。” 长公主看着他,忍不住微微一叹。 皇帝虽然和燕赵歌年纪相仿,却是被她护着在宫里长大的,又被先帝刻意地养成了如今这种性子,有些时候看起来显得天真,但其实很明事理,他只不过性子跳脱一些罢了,有些勋贵子弟二十岁的时候还在招猫逗狗胡作非为呢,他爱玩闹也情有可原。她如今能大权在握,全靠着他不争不抢,和毫无保留地信任,只要不闹得太过,任谁都不愿意去责怪他。只是有时候还是有些过火。 她道:“我知你不愿意理政,也罢,毕竟有我在,轻易也不会出了乱子。但莫要总是去招惹蓟侯世子,连名带姓地叫人家好生无礼。” 皇帝笑了起来,道:“皇姐之才华,天地共鉴,便是我愿意理政,这朝中也不能缺少了我皇姐的一份。至于那燕……燕咏月,才华横溢,脾气又硬,放到御史台如何?” 长公主瞪了他一眼,道:“莫要胡言。”又道:“你觉得蓟侯世子如何?” “于锦衣卫甚是恰当,察言观色的本事着实厉害。他之前若是敢说出任何一人的名字,我恐怕就要下旨问罪了,少不得给一个抄家灭族,毕竟我先前那火气冲天的模样,不治罪实在是说不下去。”皇帝说得风轻云淡,“若是敢说出皇姐的名字,便治他欺君之罪。” 长公主的眼神望了过来。 “准其戴罪立功。” 长公主:“……” 所以先前那么生气的模样,到底是真是假呢? 长公主道:“蓟侯世子若是说我,也算不得是欺君。”看到皇帝瞪大了眼睛,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样,她解释道:“我曾经以献太子的名义,探望过病重的燕赵歌,那时候她年岁尚小。” 献太子指的是先帝唯一的嫡子,皇三子司传继,立了太子之后病故,谥号献。这之后先帝无嗣,才在宗室过继了一子。 “那他说曾经苦守了一些时日是指?还有那五篇《蒹葭》!” 燕清月啊燕清月,你可真是会给我找麻烦。看了锦衣卫报上来的东西,长公主就已经明白了,能一次写五篇《蒹葭》来示爱的士子,大晋怕是再找不出第二个了。 这到底是朽木还是璞玉?长公主感觉十分费解,但再费解也得把燕赵歌这漏洞百出的话圆上。 “苦守了一些时日大约是指,我和高成侯嫡孙定亲之前的事罢。至于那五篇《蒹葭》……被我看后便烧了。” 皇帝眉头紧锁,燕赵歌年幼的时候就爱慕皇姐?但年岁太小记忆不清,不能确认是不是皇姐?长平侯被废到皇姐和高成侯嫡孙定亲这段大约有两年的时间,燕赵歌在这段时间心悦皇姐?却不想父皇点了高成侯嫡孙做驸马,皇姐那段时间也的确对高成侯嫡孙不假辞色,因为以为自己有机会?等了很长时间发现皇姐也对他不假辞色?于是就放弃了?等父皇驾崩,皇姐成了辅政的长公主,燕赵歌就更没戏了。前段时间又在殿上看见了皇姐,又起了心思?这么一来就说得通了,他不知晓信件的事也合理,父皇在的时候谁给皇姐送了什么东西,还轮不到他过问。 长平侯被废是在元兴十八年,到如今已经七年有余了,若是算上献太子还在的那段时间,足有十多年了。燕赵歌若真的如此痴情……倒是可以勉为其难地考虑考虑。 嗯……这么看的话,燕赵歌还算是个顶顶好的人选,就是蓟侯有些麻烦……蓟侯愿不愿意让他入赘皇家呢?老蓟侯就这么一个嫡孙,要是真入赘了又显得我这个皇帝很不讲道理,可我的皇姐怎么能嫁出去呢?嫁出去了还怎么理政?朝政可全都是皇姐的心血,我又不善于和那些朝臣虚与委蛇。 皇帝在寝宫里转了一圈又一圈,最后转到头昏脑胀也想不出办法。 长公主见状一阵哭笑不得,道:“慢着慢着,又没有荆轲来追你。” 皇帝长长叹了口气,“这燕、燕咏月真真是……令人苦恼。” 一直到用晚食的时候,皇帝还在想这件事,不仅想这个,还在想长公主。 献太子他没有见过,不清楚其天资如何,旁人夸来夸去几分是真几分是假也无从得知,但长公主的才华他却是亲眼目睹了的。他被过继后,先帝时常夸赞皇姐聪慧,颇有世祖之风,他生在贫寒之家,幼时不曾读书,启蒙又晚,需要学得东西又太多,学什么都觉得很吃力,总是完不成课业,先帝也没有责罚他,只是常常叹息,叹息为什么皇姐不是男儿身。 他被过继时,献太子刚过世不过半年而已,是先帝仅剩的皇子,又是中宫唯一所出,宫里还在悲痛之中,皇后只看着他就会落泪,是皇姐率先关爱他,亲昵地叫他名字,带着他在宫里生活,之后又有太皇太后的庇佑,他才得以在宫里平安长大。 日复一日的,他渐渐升起了让皇姐继位的想法,但祖宗规矩就是祖宗规矩,大宗正又死板得很,朝臣也不会同意,若是一意孤行,便是将皇姐放在架子上烤,他只得放弃。直到后来,偶然间有几次朝会,借着幔帐的遮蔽,他和皇姐站在龙椅之后观政,皇姐看着朝臣们怔怔出神,那眼神是泛着光彩的,带着憧憬,又有点像父皇的眼睛里的神采,被他看在眼里,放在心里,又有了另一个想法。 不如,他做那垂拱而治的圣天子罢。等他继位,由皇姐来总理朝政。无论哪一方面,他都不如皇姐出色,皇姐又是中宫嫡女,这皇位就该由皇姐来坐。 他开始假装听不懂夫子讲课,假装不喜朝政,假装不明白帝王之术,假装自己天真过甚,兴许是他藏拙的事被看出来了,父皇叫他去寝宫里,他和父皇谈了很久,才让父皇相信,他是真的愿意拱手让权,才有了那道辅政的遗诏,才有了长公主大权在握,皇帝在宫里吃喝玩乐的情景。他怎么会不愿意呢?若不是皇姐,他在这宫里都不知道被害死多少次了,因为那一碗加了料的汤,御膳房死了多少人,因为他差点失足落水,又死了多少内侍宫女。这都是皇姐为了他做的,他如何能以德报怨? 皇姐于他之重,更甚于父皇。 父皇临终前将皇姐托付给他,希望他给皇姐择一良人,可这世界上哪有什么良人!有哪个配得上皇姐?有哪个配得上大晋之长公主?这世间男儿千千万,却找不出一个配得上的。 可太后在催,朝臣也在催,若不是太皇太后才驾崩不久,催婚的折子怕是要摞到一尺多高了,但即便是这样也又不长眼睛的频频上奏,若不是他之前随便翻了翻折子,可能到现在都不知晓皇姐压力有如此之大。 想到先前长公主落泪的一幕,十之九八便是燕赵歌了,他再千万个不愿,也不能再阻拦。燕赵歌是如今顶顶好的了,再找不出一个比他更洁身自好又有才华、还有家世的,只希望他不要是个金玉其外败穗其中的。 燕咏月,你不要让朕失望。 不要让朕的皇姐失望。 “来人,拟旨。” 兴平三年五月,帝下诏:朕膺昊天眷命,制曰:朝廷待士之恩,莫重于褒锡;人子报亲之至,莫切于显扬。蓟侯世子燕赵歌,世受国恩,秉性忠亮,其性之义,其行之良,允文允武,诚信素孚……朕甚嘉之,以为侍中,随朕左右,待侍宫中,兼领锦衣卫副千户……其往自今,当体朕意。 第36章 衙门 圣旨到的时候燕赵歌正在往《韩诗章句》上写批注,一篇文章要读个三五遍,断一断句读心里才能有一点想法。读书是个水磨功夫,按照她自己估算,读完这一本估计要到六月底了。她毕竟不是那些十年寒窗不问世事的读书人,平日里还有旁的事要做,而且做学问也已经离她有些太远了,足足十个年头,哪里还记得下什么东西。 这次旨意较比之前那几次要重要得多,也很繁琐,燕赵歌得打开侯府正门,沐浴更衣,焚香之后对着圣旨恭恭敬敬地拜下去,口称“臣赵歌恭问陛下圣安”,传旨的内侍才会打开圣旨宣读。待宣读完毕,燕赵歌要再拜一次,双手接过来,阅读一遍,最后请到祠堂里供着。 “有劳令公。”能来传旨的内侍身份非同寻常,不能用简单的金叶子就打发了,燕赵歌挑了一块水准上上的玉佩塞了过去,刻着富贵如意的图案,随身带着也不显得逾越。“敢问令公如何称呼?” “咱家姓程。”程公公面色白净无须,约莫三十岁左右的年纪,身体有些消瘦,颚骨略微突出,眼睛又十分细长,笑起来的时候看着没那么和蔼。“蓟侯世子客气了。” 口称咱家,那便是宦官了,宫里姓程的宦官可不多,身份又比较高的,让她联想到一个人。 燕赵歌问道:“可是名讳无疾的那位程公?” 程无疾一愣,道:“正是。” 他心里十分奇怪,他只是个黄门令,俸禄不过六百石,负责皇帝寝宫的一些事宜,虽然经常能接触到皇帝,但是因为大权都在长公主手里,没有多少人会来讨好他,也就只有后宫一些不得宠的妃子会指望从他这里得到皇帝的一些喜好进而得宠。他位卑而权低,没有多少人会记得他的名字,能记住他姓什么都算是对方有心了,蓟侯世子如何得知的? 燕赵歌强稳住自己激动的心情,道:“程公快请,季夏,给程公上茶!” 程无疾更是一头雾水。 燕赵歌没法不激动,当初将太子交到她手里的那位宦官虽然没有吐露自己的名字,却说了另外一个名字,是这个人趁乱连夜将太子从皇后宫中抱出来的,为此甚至冲撞了皇后,是强行从太子乳母手中把孩子抢过来的,一路上转手了几十位内侍宫女宫卫,死了无数的人,燕赵歌抱过太子的时候,那襁褓已经被鲜血浸透了,上面全是不同人的血。 而这个人就叫程无疾。 如果太子不能成功在北地登基的话,重建朝廷击溃司裕详完全是奢望,因为不会有人愿意跟随一个没有头领的势力,哪怕只是名义上的头领。 程无疾为了太子而死,有恩于晋室。 燕赵歌有八成的把握,这个人就是抢出太子的人,皇宫里虽然内侍众多,但也没多到会重名的地步,更何况对于宦官来说,黄门令这个官职已经不算低了。 只是,未央宫的黄门令,怎么会跑到椒房殿去?虽然从位置上来说椒房殿从属于未央宫,但作为一国之母,未央宫的人是没有资格插手椒房殿的事了,更无从谈起入殿中强太子。 “蓟侯世子不必客气了,咱家还急着回去复命。” “一杯茶,不碍事的。” “真的不必客气了。”程无疾拗不过她,只能坐下来喝一杯茶。 闲聊之间,燕赵歌得知他原本是在椒房殿服侍的,前不久被调到了未央宫寝宫。 这又是一处变数,再联系上先前的那些,燕赵歌可以断言,长公主十之九八也是重活一世,但是得不到她的亲口承认,她无论如何都不能安心。 等程无疾走了,燕赵歌又拿出圣旨看了一遍。以侍中领锦衣卫副千户,皇帝怕是要对锦衣卫有大动作啊。 侍中这个官职是从前朝沿袭下来的,为常置官职外的加官之一。侍中是皇帝的侍从,可随意出入宫廷,位次于常侍。作为皇帝的随身近臣,侍中的任务繁杂,几乎什么都要管,偶尔也会参与朝政。 侍中没有品阶,但通常被视作仅次于九卿一级的官员。锦衣卫指挥使也是九卿一级,相当于与锦衣卫副指挥使平齐了。这也就是说整个锦衣卫里只有指挥使能压住她,但又因为侍中可以随意出入宫廷,与皇帝的关系密切,指挥使哪里敢压制她,供着她都来不及。 麻烦了啊。 燕赵歌叹了口气。 翌日一早,燕赵歌用了早饭就去了锦衣卫衙门点卯,为了方便,三府六部的衙门都在皇宫周围。兴许是来得太早了,她骑着马到的时候,衙门里还没有什么人,只有一个身形十分魁梧的汉子坐在衙门里。 “敢问可是指挥使?”燕赵歌拱手行礼道。 汉字抬头瞥了一眼她,声音十分生硬地问道:“你便是来报道的燕赵歌?” “正是。” “端得一副好样貌,却不知内在如何,别是粮袋装糠麦才好。” 燕赵歌皱起眉头,这个人怎么上来就胡言乱语,一点不懂礼节。 “敢问可是指挥使?”这次问,燕赵歌的语气就没有那么好了,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人不敬我,便休怪我送上一副棺材。 “某当然不是。”汉子站起身,道:“某姓卢,乃是韩千户属下副千户。” 燕赵歌这下就完全明白了。锦衣卫里每一个千户所下辖的兵丁都是有数量的,定额为一千二百人,作为千户副手的副千户自然也不可能无限设置,京里这一所的副千户就只有两位,分管着兵丁。如今多了她这一个副千户,却没有增加兵丁,这便是分权,对方能给她好脸色才怪。 想明白这一节,燕赵歌也松了一口气,不是莫名其妙得罪了人便好,锦衣卫职权重且乱,暗子遍布了整个大晋,同一卫所的大多沾亲带故,互称兄弟叔侄,若是招惹了麻烦得很。 “某晓得你是来撞钟的,那便老老实实撞你的钟,平素莫要胡乱伸手,若是有了功劳与孝敬,自然少不了你的那一份。若是弄砸了些东西,拼着扒掉这一身皮,某亦要你好看。”汉子瞪着眼睛,凶神恶煞的。 撞钟?燕赵歌眨了眨眼睛,才明白过来,有些哭笑不得。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这是觉得自己来是混日子的了。她虽然的确有类似的想法,却绝不是不愿意出力,只是没必要沾染锦衣卫而已。 “卢副千户怕是误会了些什么。”燕赵歌道:“我只是在锦衣卫挂名而已,平日里只点个卯。” 卢副千户一脸狐疑地看着她,问道:“此话当真?” 没等燕赵歌回道,就有另一个声音响了起来:“卢老虎!一大早不在家里睡觉,作甚在衙门里胡言乱语!” 来人没有卢副千户那样魁梧,却也要比燕赵歌健壮得多,他一脸怒意地走来,紧紧盯着卢副千户。 卢副千户瞬间就不见了刚才那副凶恶的模样,耷拉着脑袋,道:“卑职见过千户,卑职有罪。” “滚到一边去!”来人喝道,看着卢副千户去了衙门后院,才看着燕赵歌,带着伤疤的脸挤出一点不算好看的笑意,“某家姓常,常见的常,称呼老常便是。” “卑职燕赵歌,见过常千户。”燕赵歌在心里暗暗叹了口气,这常千户脸上有一道疤,看得出是刀疤,穿过左眼,从额头一直划到了嘴唇。 “莫要客气。”常千户将她迎进去,到衙门后院的一间屋子里。又拿出了一套崭新的一副和兵器。“锦衣卫平日里穿着的一副和朝服不同,若有公事便穿这个,这个是飞鱼刀,你的身份令牌还在做,等做好了再拿过来。” “多谢常千户。”燕赵歌道。 “锦衣卫近些年也无要事,点个卯便可以回去休息了,待会儿指挥使兴许会来衙门,你可以拜见一下。”常千户说话间转了一下脑袋,燕赵歌这才发现,他连耳朵也少了半只,只是掩在头发下面,并不明显。 见燕赵歌的眼神里有些疑惑,却又没有问出口,常千户便道:“不碍事,许多年了,刚入锦衣卫时被贼人抓住,照着脑袋劈了一刀,命大没死。” 燕赵歌沉吟了一下,道:“千户,不瞒你说,陛下如何心思卑职不敢猜,卑职来锦衣卫就是撞钟的,也不敢胡乱插手锦衣卫的事务,但若是只点个卯便回家,着实有些浪费光阴,不若做些什么罢。” 常千户看她说得坦诚,也长长叹了口气,锦衣卫如今现状惨淡得很,只副指挥使和镇抚使全部空缺这件事便足以引人注目了,甚至于下边许多百户所都开始荒废了,吃空饷吃的厉害,收孝敬也有些变本加厉了。这些都不是瞒得住的事儿,说说倒也无妨,左右以这燕赵歌的家世,稍微探查一番便能知晓。 常千户粗略地说了一些,前些时日埋怨皇帝的话却是半点也没出口。 燕赵歌皱起了眉头,两位副指挥使全都撤掉了?锦衣卫指挥使是足够忠心的,不需要担心,这样的话司裕详根本没机会让锦衣卫反水了,但权力全都握在指挥使手里,到底还是不稳妥。 人心是不能考验的。忠臣未必不能是奸臣,奸臣也未必不想做忠臣。 那么,长公主打算做什么呢? 第37章 无题 “老实说,这些年锦衣卫的很多兄弟过得都不容易。”常千户道:“锦衣卫虽然在一些方面上权重,但是锦衣卫的粮饷银钱从来都是自给自足的,有时候富裕,大多数时候却都是亏空得厉害,之前还能借着查案的便利捞一点填补填补,从镇抚使被撤之后,陛下便再也不肯用我等了。” 说到这儿,他苦笑了一下,道:“我有一子一女,贱内也是擅长织布的,即便我丢了这条小命,也勉强能糊口,坚持到我儿长大入锦衣卫那一日。但很多兄弟家里都不富裕,甚至有些还没有子嗣命就没了,家里就剩下老父老母,按规矩我们得养着,等我们死了也有别人来养。但现在的情况,就算是吃糠咽菜,都养活不起了。” 燕赵歌一边听着他说,一边神情也严肃了起来,镇抚使一事她不清楚,还要再问一问才能确定是什么状况,但若是锦衣卫真的情况严峻到这个地步了,副指挥使反水倒也有了理由。都活不下去了,谁还肯向你效忠? “卑职来之前,想来千户已经知道卑职的出身了,这件事卑职无法插手。”燕赵歌摇了摇头道:“无能为力,对不住千户了。” 常千户眼中禁不住露出些许失望之情,又很快收敛了起来。这些年他求了无数的勋贵,什么脏活都干了,态度再恶劣的也都见过,有些勋贵甚至不拿锦衣卫当人看,燕赵歌这种直言相拒的反而算是好的了。 “是我冒犯了。”他拱手道。“燕副千户毕竟身份非同寻常,若是有什么想法,还请帮上一帮。哪怕给口饭吃,给个活命的机会,下面孤儿寡母也不至于饿死。” 燕赵歌点点头。她知道常千户指的不是自己出身侯府,而是能搭上皇家的关系,只要长公主和皇帝其中一人松口,锦衣卫的好日子就来了。她倒也不是没有法子,由父亲燕岚那边上报朝廷,以北地战事的情报为由,请锦衣卫重设北地千户所便是最好的理由。但她不能说出口,一是这么做容易惹得皇帝猜忌;二是锦衣卫下层兵丁或许真的有揭不开锅的家庭,但上层的百户千户家里一定富得流油,若是尽了自己的力,还会有人饿死,她是不信的;三是,长公主已经在锦衣卫有后手了,她能废掉两个副指挥使,就证明锦衣卫会有大变动,她随便插手反而会坏了长公主的事儿。 这不值当。 “锦衣卫的事儿我管不了,但孤儿寡母还是能帮上一帮的。”燕赵歌道,她从案桌上拿了一支笔,又铺开纸,抬笔写下了几个铺子的名字。“这几个铺子是燕家名下的,懂得织布的可以去做工,不懂的也可以做几个荷包,荷包虽然不值钱,但积少成多,做一天赚一天吃食,倒也够度日了。过了十岁的男丁可以去铺子里跑腿,等到了接父职的年纪再走,我会提前打招呼,不签死契。” 常千户显然没想到燕赵歌会有这一番话,他深吸一口气,拱手沉声道:“燕世子,大恩不言谢,某不敢说有求必应,但若是有能做的,必定去做!” 燕赵歌道:“丑话说在前头,做工要认真,不能浑水摸鱼,也不能手脚不干净,不然送官了,锦衣卫面上也不好看。” “您放心!”常千户单膝跪地,道:“燕世子给一口饭吃,便是我等恩人,只要是不违背忠孝礼义之事,我等都可做得。” “……这个倒也不必。”燕赵歌看着他洗得发白又在不明显处打了补丁的袍服,心里有点复杂。如果这身衣服不是作秀的话,这个人倒还真是个可用之人,有些过于实诚了。 卯时将过的时候,锦衣卫指挥使来了。 一身干干净净的袍服,看起来还挺新的,年岁大约四十左右,比起常千户来又瘦了很多,倒是接近平常人的身材了。 “卑职燕赵歌,见过指挥使。”燕赵歌道,上前一步,正准备单膝下跪,没等跪下就被拦住了。 “不必不必。”锦衣卫指挥使姓徐,是武进士出身,原本算是武臣行列,但锦衣卫是独立在文武大臣之外的,与其说是武臣,不如说是内务府那般的家臣,只不过不是奴仆身分而已。也因为这个,锦衣卫相当遭人白眼,连指挥使都逃脱不得。 看锦衣卫指挥使来了,常千户道了一声告退便出了门去。 等常千户走了,锦衣卫指挥使赔着一张笑脸,脊背挺得也没先前那么直,有些佝偻,他对着燕赵歌道:“平日里衙门无事可做,燕世子点个卯便可回去休息了。” 燕赵歌的眉头不由自主地皱了起来,这锦衣卫指挥使位比九卿,又有随时面见陛下的特权,别说是她这样区区一个侯世子,就算是亲王丞相亲至,也不该如此卑躬屈膝。 锦衣卫的现状已经糟糕到这个地步了吗? 长公主……到底是怎么想的呢?这样下去锦衣卫一定会有乱的。 被念叨的人忍不住打了个喷嚏,手上握着的东西也掉在了地上。万幸她背对着躺在床上的人,没有被对方看到这一幕。她用袖子遮住口鼻,不着痕迹地揉了揉有些发痒的鼻子,还没说什么,病着的人反而紧张了起来。 “莫不是我将病症传染给了皇姐?”卧病在床的皇帝几乎要从床上跳起来:“快些回去休息!莫要为了我坏了身子!” “你要是能老老实实睡觉,说不准我能活到一百岁。”长公主瞪了他一眼,将刚从书房取来的书放在一边的案桌上,道:“你是三岁稚子吗?染了风寒还敢去上林苑骑马?要不要我令人带你去御花园的池子里游一圈?” 皇帝讪讪地笑,道:“我就是随便一说……” “随便一说也不成!好生睡着!莫要碍着我批折子。” “是是。”皇帝将身体缩在被子里,他感觉自己额头和手脚都烫得厉害,五脏六腑里却又有一股子凉意,又冷又热地十分不舒服,可又不能不躺在床上。他本来病了有些时日了,但自觉无碍就只喝了些许汤药,又趁着前几天天气不错去上林苑骑马游猎,导致病情加重了,今早下朝就觉得头昏脑胀,脚步虚浮,险些一头栽倒在未央宫后殿门柱边,骇得随行的内侍宫女当时就吓晕了几个。 长公主正在看近期关于北地的奏章,这一封是镇北将军燕岚上的,里面写了匈奴的一些动向,隐隐约约有聚兵于北地边境的迹象。也证实了长公主先前的话,匈奴的老首领的确已经死了,新继位的是嫡子刘延,却不是长子,老首领的长子年长其十岁有余,早已羽翼丰满,权兵皆握于手,刘延位置不稳,急需一场大胜来稳固自己的地位。 鲜卑人势弱,却聪明得很,不同于匈奴人已经在北海铸城十几座,固定了都城位置,鲜卑现在仍然是完全游牧的状态,首领所部找起来麻烦,又十分懂得化整为零,因此匈奴人不会主动去打。燕赵已经成了历史,能成为匈奴人进攻目标的,就只能是北地了。 燕地此时固若金汤,匈奴人下手只能从赵地下手。前世也的确是从赵地进攻,因为守北地的主力在燕地,赵地将领有些懈怠,斥候也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便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只得龟缩在城里,镇北将军率军援救,却被人从背后放了冷箭,当场坠马。于战场上坠马的,九成九都死无全尸,亏得有亲兵拼了命地来救,才捡回了半条命,却也没活多久。 “现在调动蜀地兵马去北地,怕是来不及了。”长公主道。 “临阵换将调兵都是大忌,做不得。”皇帝接话道。 长公主摇摇头,道:“不是这方面,赵国侯次子虽然做不得主帅,但为一将的本事还是有的,有镇北将军坐镇,北地不会乱。只是,这奏章是前些时日来的,即便送来的路上一人双马日夜兼程,也要半旬有余的时间,调动蜀地兵马也需要时间,等到了北地,这场仗十之九八已经打完了。而且,蜀地的兵马若是一齐调动,难免不出意外。” 皇帝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那若是,先调一部分呢?” “你觉得先调哪一部分适宜?” 皇帝思考了一下,道:“蜀王第五子,如何?蜀王第五子的生母是风尘出身,按理来说,蜀王逝去后余子都可封君,但蜀国公以其血脉有疑为由,请父皇废了其爵位,只得了一个一等伯,也是蜀王诸子里唯一一个没有爵位在身的,其所掌握的校尉部也是蜀地兵丁最少的校尉部。只要稍微施恩于其,便可拉拢过来,分化蜀王子嗣。” 长公主给了他一个赞许的眼神。 “只给一个侯爵便足以施恩了罢。”皇帝道。 “不,宗室子弟可没有封侯的先例,不能破这个例子,不然待几十年后怕是遍地都是有实权的宗室侯爵,不妥当。先调其去北地,无论有军功与否,都以功封王。”她顿了顿,道:“先封县王,再转郡王。” “和北地将领抢功,怕是不妥罢。” “蓟侯会心甘情愿的。之后便调蓟侯回京,北地军权如此便可顺利交接了。” 皇帝定定地看着她,忽然道:“皇姐是真的心悦蓟侯世子。” 第38章 关雎 长公主怔了一下,道:“怎么这么说?” “因为皇姐心悦卫广的时候,我不见皇姐有如此心忧过。”皇帝道。 长公主先是沉默了一下,然后露出了很轻很淡的笑容,道:“我心忧,和我心悦燕赵歌,没有关系。”她没有再因为皇帝直呼燕赵歌的名字而呵斥他,反而很顺理成章地承认了皇帝的话。 皇帝也愣了愣,他的设想里,皇姐就算承认也会更掩饰一些,或者干脆不肯承认,却没想到坦白得如此痛快。“皇姐心悦燕赵歌,和卫广是一种感觉吗?”他问道。 时隔多年提起卫广,长公主有一种恍惚感,像是在说旁人的事情一样,如果不是皇帝之前提起,她几乎要忘了卫广是谁。 “是不一样的。”长公主道:“我与长平侯子素未谋面,在此之前也不曾知道有这么一个人,谈不上如何心悦。父皇定的婚事,我纵然不喜欢,也无可奈何。” 虽说是不喜欢,可定了亲事之后多多少少还是报了些许的期待,期待这人是个什么样的人物,期待长平侯府是什么模样,期待自己的将来。她会下意识地去关注卫广,打听长平侯府的事,毕竟这些东西即将与自己息息相关了,落到旁人眼里,便是喜欢了吧,她最初也是这么觉着的,直到她在燕清月眼睛里,看见了自己的身影。 她之前对卫广的些许感情,根本算不得喜欢。 “那便是不喜欢他了。” “……综儿,你该知道,女儿家的婚事大多都是盲婚哑嫁的。礼教和世人容不得女儿家先去喜欢一个人,再商谈婚事。” 皇帝沉默了很长时间,长到长公主已经批阅完奏章了,他才忽然间从床上爬起来,掀开被子,正坐在床沿边。 “皇姐,我容得。”他说的很认真,语气里有一种不容置疑的肯定,“大晋的兴平皇帝容得,大晋的天下便容得,世人便容得。” 长公主被他说得鼻头一酸,眼泪几乎要掉出来。哪有几个人事认真关心她的婚事的?关心司传绍的婚事,而不是大晋长公主的婚事。先帝将她的婚事当成筹码,虽然留了那么一道圣旨,却也未必能让她如愿以偿,说不准还是辖制她的手段;太后只是想让她嫁出去,至于婚后幸福与否,最为尊贵的长公主嫁出去到别府也是说一不二的,权力在手里便够了;朝臣不关心她,只关心什么时候她肯放权;赵国侯倒是很关心她,却也碍于种种原因帮不上忙。 只有这个弟弟,这个过继而来的弟弟,是真的关心她,在意她。他不在乎权力,不在乎被戏称为圣天子,不在意世人眼光,他只在乎她过得好不好,嫁的是不是自己喜欢的人。 “姐姐。”皇帝道,从他被立为太子之后,已经许多年没这么亲昵地叫过长公主了,“姐姐,综儿容得,你的弟弟容得。” “如果三皇兄在的话,想来也容得。”他顿了顿,又补充道。 “……胡言乱语些什么。” 长公主背对着皇帝,不肯露脸,皇帝却知道她只是不好意思在弟弟面前落泪而已,他皇姐其实面皮很薄的,只是擅长隐忍而已,而且惯于会勉强自己。 “明日早朝,将燕赵歌召来宫里罢,左右他在锦衣卫也就是个摆设,可没有多余的兵丁分给他。” 长公主点了点头。 燕赵歌在锦衣卫衙门待到晌午才走,的确是如常千户所说,衙门里清闲得很。因为她在衙门里,锦衣卫指挥使不敢点卯就走,坐立不安的样子看得燕赵歌一阵皱眉,本来打算待到午后下衙再走,看他这个模样她也有点待不下去了。 午食后宫里送了皇帝口谕过来,让她明日在早朝前一个时辰入宫。侍中的官服和腰牌都送到府里了,提早入宫不是什么问题,只是这个时辰,让她入宫做什么?要知道侍中的职责可包括了“掌乘舆服物,下至亵器虎子之属”,难道真的让她做这个? 捏着鼻子倒也能做得,就是心里着实有点膈应。 燕赵歌这一觉睡得不怎么安稳,总觉得梦里梦到了什么恶心的东西,被季夏叫醒的时候脸色差极了,连早饭都用不下。 她换号侍中官服,戴着貂蝉冠,握着令牌在宫里自然畅通无阻,十分顺畅地进了皇帝寝宫。她进去的时候皇帝还未起床,幔帐遮住了床榻的位置。 “可是燕赵歌?”兴许是听见了燕赵歌细微的脚步声,幔帐后传来一个明显中气不足的声音。 真不愧是姐弟,无礼的地方都一模一样的。燕赵歌在心里道,上前一步,拜道:“臣,侍中领锦衣卫副千户,燕赵歌,恭问陛下圣安。” “咳……免礼,给侍中赐座。” 有内侍拿来一个蒲团,燕赵歌轻声道谢,正坐在蒲团上。 “你新为侍中,需要熟悉宫中事务,朕最近身体抱恙,不便露面,朝会由长公主主导,你便随侍长公主左右,见长公主如见朕,莫要失礼,否则,朕决不轻饶。” “微臣领命。” “还有一事,朕担心朕不在朝,朝臣看轻长公主,你此次代朕观政,若有出言不逊者,记录在案,回禀于朕。” “微臣领命。” 皇帝歇了一下,又道:“你上前来,朕看看你。” 燕赵歌一头雾水地起身,弓着腰凑到床榻边上。皇帝从里面掀起幔帐,露出一张十分苍白的脸颊,身体较比之前消瘦得多,袍子披在身上也看得出明显的骨骼轮廓,掀起幔帐的那只手更是瘦得骨节突出,像是只剩皮包骨头了一般。 “咏月一表人才,好极了,莫要负了朕的一片苦心。” 燕赵歌被吓了一跳,她来不及去思考皇帝说的一片苦心是什么意思,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 皇帝是不是要崩了? 按理来说不该是今年啊,就算长公主逼得司裕详狗急跳墙,但也不应该啊,长公主不是早就备好先手了吗?她虽然不清楚长公主都做了什么准备,但想来一定是有所准备的,不然不会召六王入京,这么多诸侯王在长安,比前世只有司裕详自己在长安,更容易引起混乱,也更容易被人浑水摸鱼,趁虚而入,长公主不可能想不到。 也就是说,只是普通的生病吗?燕赵歌想着,她前世几乎没有关注过宫里的事,皇帝病了这种需要隐瞒的事更是不可能被她得知,她甚至不记得前世的这个时候她在做什么。 大晋举行朝会的地方,也就是未央宫前殿,实际上是由两个宫殿组成的,以龙椅分隔开,旁边用黄色幔帐遮掩,龙椅外边是朝会的大殿,龙椅里边是一个很小的宫殿,说是一个房间更恰当一些。这里往往是年岁不足以上朝的皇子观政的位置,有时需要太后观政的时候太后也会坐在这里,朝臣们虽然知道幔帐后有人坐着,却不知道是谁坐着,会根据情况改变自己的用词和想法。 燕赵歌坐在这里,桌案和蒲团几乎是贴着龙椅背后摆的,朝会上的声音也听得一清二楚,只要龙椅的位置听得见,她就听得见。她拿着笔,摸着铺好的纸,朝会还未开始,她心里有些许紧张,又不知道自己在紧张什么。 左右还有段时间才开始朝会,先随便写点东西好了。她现在还记得的完整的诗句就只剩诗经了,还只有几首记得,写《蒹葭》的话意图过于明显,不如换一首。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燕赵歌低着头,殿里烛光通明,忽地有一片阴影落在洁白的纸上。她的手禁不住一抖,一滴墨滴在了“逑”上。 “好好的字,好好的诗,让这一滴墨毁了。” 咚—— 她慢慢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去,抬起头来,便和站在身前的人四目相对了。她鬼使神差地没有起身行礼,仍跪坐着,只是微微躬身,问了一声好。“微臣见过长公主。” “免礼。这次怎地不写《蒹葭》了?”长公主问道,根本没在意她的失礼的,问完又看了看那墨渍,道:“可惜了。” 咚—— “微臣、微臣不曾写过……”看着长公主的眼睛,她几乎要说不出话来,很是艰难地才把“蒹葭”二字从喉咙里吐出来。 长公主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伸手摸了摸那纸,道:“等下了朝,再写一封送到晋阳殿来。” 晋阳殿是长公主的寝宫。 咚咚咚—— 燕赵歌说不上此刻是什么心情,她大脑里几乎一片空白,心跳声震耳欲聋,她想要去捂住自己的耳朵,又感觉过于掩耳盗铃了,想捂住胸口,又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兴许已经红了脸,兴许神情呆滞,兴许面目狰狞可憎。她呆了不知多久,她猜测大约有一甲子还多的时间,才回过神来,低头应是,然而长公主已去前殿应付朝臣去了。 看烛火燃烧的程度,不过半炷香的时间而已。 她伸手捂住脸颊,烫得厉害,像是发热时的温度。守在殿门处的内侍没有看向她,想来是心跳声没有被他听见。 “太傻了……怎么可能被听见呢……”她喃喃自语道。又喘了几口气,才平稳了呼吸,听着外头朝会的声音,记录了起来。 第39章 朝会 今日朝会是小朝,在朝的人不多,只有三公九卿、三府六部的长官在朝,还有部分因病赋闲的有功公侯,主要商讨的是关于北地的安排。 按照镇北将军、蓟侯燕岚在奏章上所述:匈奴老首领已亡,新任首领刘延位置不稳,其兄弟皆虎视眈眈,刘延有陈兵于武阳关外的迹象,鲜卑人也有所动作,去向不明,战事极有可能一触即发,请朝廷早做判断。 实际上还有另一份奏章在长公主手里,同样是燕岚上的,不过内容是弹劾赵地守将及其一并下属的,上头不思进取,玩忽职守,下头欺压百姓,吃喝玩乐,赵地局势糜烂,百姓惶惶。她心里有数,这个弹劾十有九八是属实的,甚至可能比燕岚所说更严重一些,不然没道理同样的兵力燕地守得住赵地受不住。但这个时候肯定不能放出来,不然容易引起赵地反弹,要等到燕岚接掌赵地兵马后,再治赵地军将的罪。 “自穆宗皇帝南狩,封下燕国,燕氏子孙坚守北地一百余载,劳苦功高,元兴初始归朝,如今匈奴不怀好意,鲜卑未必不肯随风而动,燕赵乃是北地门户,不得有失,诸卿如何看待镇北将军疏奏?” 只见九卿之一的大鸿胪上前一步出列道:“臣昧死以奏陛下,自前朝以来,匈奴纷扰不断,又因前朝下嫁数位公主而自诩前朝后裔,世祖皇帝在时有云:其狼子野心,天地所知,路人皆闻,其心可诛!其行该杀!鲜卑朝秦暮楚,一臣怎可侍奉二主,那匈奴也不过是蛮夷尔,配不得君王一称。臣愚以为,鲜卑之罪不亚于匈奴之心,当遣将军,分列侯,统大军,问罪于鲜卑首领,治其罪责,胆敢弃我大晋而奔匈奴者,都该诛三族流九族!” 这话说得杀气腾腾,就差没有说直接将鲜卑人全部杀光了。 这也是大鸿胪的惯例了,名义上是管理藩属国与对外关系的,表面上做出一副君子做派,实际上煽风点火、唯恐天下不乱,恨不得把周遭的匈奴、鲜卑、戎人、羌人等杀得一干二净。 早在大晋立朝的时候,大鸿胪还叫典客时就是鹰派的典型代表,也就只有高宗皇帝之后朝廷势弱,他们才肯安分下来,等世祖皇帝北伐之后,又跳了起来,张嘴我大晋乃天下共主,闭嘴尔等蛮夷不配存活于世,先跟着世祖皇帝干翻了乌孙,又怂恿着代宗皇帝打蜀地,最后蜀地蛮人一半归化入城,一半被杀,这世界上再无蛮人。 当然,大鸿胪也不是个傻的,他敢跳起来是因为其有管辖从交趾丛林到漠北草原的所有归义人、内附部族和附庸属国的权利,其下属的属国校尉更是有一支满编的野战校尉部,都是善战的老兵,从附属的部族抽调而来,给予田地、美妾、粮饷和荣誉,归义人和内附部族不完全算是大晋人,但其地位要远远高于未归化的蛮夷,而且有一条律例里规定,凡进入某校尉部的归附人,其家庭及子孙入大晋户籍,世代为大晋百姓,三代之后可以搬迁到关内去,为了大晋户籍,有无数归附人争着脑袋要进来,做天朝上国的百姓,这就是大鸿胪的底气。 和京营八校那种精英军官模式不同,京营八校一部虽然只有七百人,但每一个兵丁都是按着底层军官培养的,可以在需要的时候迅速扩编为一只近万的军队,战斗力也不会减弱多少。属国校尉是常备力量,如果需要的话还会抽调出去征战,左右大鸿胪富得很,从下边献上来的合理的不合理的钱财统统入库,户部看得十分眼红。 先帝是个仁厚的性子,不然也不会得了仁宗的庙号。先帝不愿意打,大鸿胪只能按兵不动,太上皇在时还能折腾一下打打牙祭,等太上皇去了,大鸿胪就只能拔了牙齿和爪子,老老实实窝着,但一旦有机会,仍然会跳起来。 大鸿胪吃得就是战争饭,哪怕大鸿胪是个文弱书生,在这种大环境的推动下都要变成战争贩子,更何况现任大鸿胪是军伍出身,乃是从现役将军转过来的,他曾担任过雁门郡尉、燕地校尉、安北将军等要职,因伤才调回了长安任大鸿胪。 户部尚书一言不发,因为世祖皇帝朝时匈奴和鲜卑都曾派贵族来长安朝见,来的鲜卑贵族甚至跪地称臣,三跪九叩,从大义上来说,这事是大鸿胪的事,不必户部出钱。反正户部事绝不会出钱的,发了战争财也捞不到户部的库房里,凭什么要做那肉包子打狗的事? 大鸿胪这一出言,曾在军中任职的数位列侯都一齐赞同,纷纷出言道:“臣等附议!必以雷霆威慑鲜卑!” 这是日常,世祖皇帝鼓励武人争斗,鼓励将军好战,所有人都怕再重蹈穆宗皇帝时的覆辙,说得好听是南狩,实际上不过是南下逃亡而已。后又定下了文不问军武不涉政的规矩,这里的文武指的是经历,不曾担任武职的大臣不得过问军事,不曾担任文职的大臣不得过问政事,若是能文能武,自然是可以过问的。世祖皇帝当初定规矩时,可没少因为这个扣文臣的俸禄,一扣扣一年,有的文臣甚至连这辈子的俸禄都扣没了,也因此,君王不过问的话,一般的文臣是不肯在军事上出言的。 “左相以为如何?”长公主问道。 当今丞相虽然没有军伍经历,但作为三公之一,在另外两位三公级别的重臣都不在朝的情况下——右相抱病,太尉空缺,她必须要过问左相的意见。前朝的三公是太尉、丞相、御史大夫,但因为御史大夫会被丞相制衡,高祖皇帝觉得不够言论自由,把御史大夫踢到御史台去了。 左相上前一步,道:“臣以为大鸿胪所言甚是。但去岁关中大旱,几个大仓都曾开仓放粮,若兴战事,恐粮草接应不及。” 大鸿胪没有任何沮丧,属国校尉已经十多年没有出战了,再多个几年也没什么,而且镇北将军就在北地,先前还调了京营八校的两部过去,就算打仗也轮不到大鸿胪,等属国校尉部到了北地,战事怕是都打完了。不过还是要跳一跳的嘛,不然长公主和皇帝忘了属国校尉可就亏大了,君不见锦衣卫安静了许多年,好多人都想不起来了?估计陛下自己都忘了还有这么支兵马了。 大鸿胪接茬道:“臣以为丞相所言非也!《左传》云:晋侯、秦伯围郑,以其无礼于晋,且贰于楚也。如今鲜卑无礼于我大晋,且贰于匈奴。丞相所言虽不无道理,然臣以为,鲜卑如此辱我,若不严惩,夷狄恐怕将以为我大晋可轻!当以雷霆手段震慑鲜卑,令其不敢妄动。须知,蛮夷之人不懂忠孝礼义,对其不可有任何宽恕之心,否则,刘宋前车之鉴,就在今日!” 前朝国号为汉,皇室姓刘,嫁了十几位公主去匈奴,前朝末帝甚至还和匈奴首领以兄弟相称,最后匈奴暴动,兵锋直指前朝国都洛阳。 丞相道:“如今只是匈奴有动尔,鲜卑情况尚且不明,若是唯有此事却贸然兴兵动武,怕是为弄巧成拙,不若派遣一使者持节,往鲜卑探查,再做决定。” 他顿了顿,补充道:“臣以为当遣一宗室老人前去,若能有战功更是上上,其身份贵重足以安抚,其手段雷霆足以震慑。” 长公主的眼神顿时就古怪了起来。 朝臣在宫里有几个耳朵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长公主对这些耳朵是谁都心里有数,宫里也的确是需要时不时透露一些消息来安朝臣的心,但是这件事打算派遣一个宗室之人去北地可是在皇帝寝宫里谈的,耳朵能放到皇帝寝宫里去的话,岂不是也能暗暗地对皇帝下毒? 她缓缓问道:“不知左相属意何人?” 左相沉思了些许时间,道:“臣本想举荐蜀国公身份最是恰当,然蜀国公年老体弱,臣不忍让其走这一遭。其余宗室,臣不述略,还请长公主定夺。” 长公主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希望左相只是自己想到这里了,而不是有耳朵在皇帝寝宫,不然就算左相再有能力,她也少不得要令他病故了。如今皇帝的安危大于一切,她不能冒这个险,哪怕最后左相因为反对蜀国公篡位被杀,其忠心天地可鉴,也不行。 燕赵歌写到这里的时候,手控制不住地顿了一下,还好墨没有滴下去,不然这张纸就废了。 这个语气……长公主对左相动了杀心。 她心里十分清楚,皇帝现在绝对不能死,至少在平定匈奴之前不能死。前世就是皇帝死了,一切才乱成一团。皇帝不死的话,蜀国公不敢动,锦衣卫不敢反,京营八校不敢反,蜀国公兄弟也不敢随从,征西将军会听诏。朝臣们所有的小心思,都是因为皇帝死了,继位的太子不过两岁。守着太子登基哪有从龙之功大?要知道,跟随世祖皇帝打天下的那批功臣,和簇拥代宗皇帝继位的那批功臣,到现在都还富贵着呢。 第40章 一更 左相,唉。燕赵歌摇了摇头,也不知道左相是聪明反被聪明误,还是故意如此。此等大事,怎么能当朝出言举荐人选?还举荐了蜀国公……,等等,不对,他举荐了蜀国公?他知道绝对不会被采纳,所以举荐了蜀国公?还是说蜀国公托人请到了左相府,左相不得不应承下来? 无论是哪一个,左相此举都很黑啊。向宫里举荐人选应该悄悄地举荐,左相要是真心举荐,就应该在今日朝会下朝之后再入宫去拜见长公主。当朝举荐不被采纳已经是不成文的惯例了,要知道当朝举荐,极易被朝臣以为是同党,争斗的时候也会把你一齐□□了,皇帝也会觉得你这个人有很深的关系。也因此,在大家都心知肚明的情况下,如此举荐反而相当于告诉别人,我和这家伙不是一伙儿的。 十之九八,蜀国公暗地里联系了左相,想要自荐这个位置。 蜀国公除了年岁大一些,有可能死在路上之外,的确是十分好的人选,宗室里属他身份贵重,又领过兵,无论威慑还是安抚都游刃有余。只是,若是让他去了,串联上鲜卑人,反而于局势不妙,长公主的人选也肯定不是他。 和燕赵歌猜测的没错,蜀国公昨日派人去了左相府里,请左相举荐自己。左相不知蜀国公有心谋反,便应承下来。出使蛮夷这种事一般人都不愿意去做的,路途遥远不说,还有可能死在路上,还容易被卷入对方的斗争里,君不见历史上张骞出塞、苏武牧羊。尤其是对于士大夫来说,出使蛮夷就相当于流放,一个个嘴上说着以圣人教学安抚蛮夷令其归心,可没几个愿意去做的。哪怕被逼无奈被皇帝点了出使,也会挂印而去,干出这事儿的士大夫数不胜数。 蜀国公愿意自荐,是极好的,不然皇帝还要从勋贵子弟和宦官中选人,还要过问对方意愿,不然再逼出一个中行说来,可就万万不妙了。 左相以为蜀国公是从宫里得到的消息,毕竟他是宗室,又是皇帝长辈,可等上了朝,看周围臣僚的反应,都不知晓此时,他就知道不好。这事怕是长公主和皇帝秘议过的,还没有透露出来,不然不可能只有蜀国公知晓,旁人不知晓。要知道如果真的商议,也应该先和他这个丞相商议。他抉择了一下,决定当堂举荐蜀国公,果不其然,长公主的反应非同寻常,让他知晓这事大有问题,不然长公主不会用那种暗含杀机的眼神看他。 蜀国公的消息来源有问题,甚至于蜀国公有问题。 那么,是被当作了蜀国公同党?还是被认为在宫里有秘密的耳朵?无论哪一个都不是什么好事,于是他迅速否觉了举荐蜀国公,可能会被旁人当成想要划清和蜀国公的界限,但对于长公主来说这不足够,一个不被宫里知晓的耳朵,足以成为令他暴病而亡的理由。等下了朝,他要去宫里拜见长公主,脱帽谢罪,他可以死,但不能因罪而死,不然妻女全都保不住。 “左相所言甚是。昨夜,本宫闻奏报,与皇帝商议后,已定下出使人选,乃是蜀康王第五子、一等伯司裕谈,诸卿以为如何?” 一种朝臣顿时就露出了很微妙的神情。 当年蜀王薨了之后,除了蜀王长子继承蜀国公之外,先帝给蜀王诸子都赐了爵位,蜀王第五子得了常乐君,结果蜀国公以蜀王第五子生母乃是风尘女子,出身有疑为理由,要求废其爵位,除宗室。先帝只撤了爵位,改为一等伯,却没有除宗室,之后蜀国公和蜀王第五子成了大仇。 这事其实很好理解,蜀国公生母乃是蜀王侍妾,蜀国公出生后人便没了,一直养在蜀王王妃膝下,王妃有嫡子之前也的确是拿蜀国公当亲生儿子养的,蜀国公对王妃有很深的感情,直到蜀王一顶小轿把司裕谈生母抬进了府。勋贵人家流连花柳没什么,纳清倌人当妾也没什么,但是直接把接过客的风尘女子接进府里当妾,却是太过了,哪怕弄个小宅子养着都没什么,蜀王这个举动是将王妃的脸面往地上踩。王妃和蜀王吵了许多天,最后气得昏死了过去,不久后就病逝了。蜀国公不敢怨恨自己的父亲,便恨上了让自己的母亲病故的女人,连带着这个庶出的弟弟也恨上了,才有了后来的行为。 实际上蜀王又不是傻的,孩子要是有问题早就被他摔死了,哪还会养到这么大。先帝也是因为这个只废了爵位,没有除宗室,蜀王诸子不睦对皇家是有好处的,蜀王有六个儿子,只有次子是嫡出,若是以第五子搅动了蜀地的水,皇家就好插手了。 而且蜀王第五子年岁也不大,才刚过不惑之年,代宗皇帝征蜀地时,也是领过兵的。 “臣以为蜀王第五子、一等伯出使甚佳。”左相说话的时候差点咬到舌头,称呼别人要么称呼表字要么是官职爵位,蜀王第五子的表字还轮不到他来叫,又没有官职,若只称呼一等伯,大晋的一等伯一抓一把,最后便成了这种不伦不类的称呼。 大宗正道:“臣附议。” 许多因病赋闲在家的列侯也跳了出来:“臣等附议!” 要知道蜀王第五子可是领兵的,手底下有一个校尉部,,蜀地到北地一来一回小半年,若不是带着,这兵马说不准就被别人吃下去了,若是带着,到了北地怎么安排?担任什么职位? 而且为什么一定要选蜀王子?世祖皇帝兄弟三人,除了蜀王之外还有秦王,秦王子孙里打过仗的也不少,不是都死绝了,能征善战的大有人在,只是当年秦王交了兵权,导致他们手里没兵而已。 那么就是说,皇帝对北地有大动作,这可都是军功啊。他们虽然因病上不得战场,但子孙上得,自然跳出来纷纷响应。想要世代富贵,不惹事是不够的,还要有功,不然哪天出了一个不肖子孙犯了罪,连以功赎罪都不能,爵位可是万万不能丢的。 “既然诸卿皆赞同,那便依皇帝旨意,蜀王第五子、一等伯司裕谈。” “臣恭听圣命!”藏在大宗正身后的蜀王第五子立刻出列。 蜀王第五子和蜀国公不是同时入京的,他是之后接了诏令,带着兵悄悄到了长安,借着京营八校的调动掩盖住了动静。许多朝臣都不知道其入京的事,甚至不知晓其在殿上,突见其人,吓了一跳,更是觉得宫里有大动作。 “皇帝旨意:尔仅有一等伯之位,恐为鲜卑所轻,特赐尔郡王爵,名号常乐,以卿为常乐王领护鲜卑校尉,建节使,持节往鲜卑,查清鲜卑通匈奴之事!若遇事,许卿便宜行事,鲜卑诸部,公侯以下,皆可先斩后奏!” 长公主道:“尔身份无疑,乃是蜀王第五子,封君是惯例,郡王爵位却是特赦,此去鲜卑,莫要缩手缩脚,污了我大晋堂堂宗室之名。” 鲜卑有公侯吗?有,鲜卑当年下跪称臣时,被世祖皇帝封了一个侯爵出去,却也就这么一个,也就是说,常乐王过去可以随便折腾,为所欲为。 常乐王激动得都要哭了,多少年了,这个一等伯的爵位让他在宗室里就是个笑话,还有人侮辱他,说他不是蜀王的儿子,说他生母给蜀王戴了帽子,这简直是奇耻大辱,可他又能如何?兄弟们瞧不起他,他自己又没什么反击的能力,一个一等伯哪里够看。现在有了郡王爵位,长公主亲口承认了他的身份无疑,看谁还敢侮辱他?! 更何况,他的兄弟们可都只有一个封君,大兄不过是国公而已,哪里比得上郡王? 此生必为长公主效忠!必为皇帝效忠! “至于副使及使团人选,依惯例,由卿自觉。”长公主道:“为恐不测,本宫会下诏给虎贲校尉,虎贲校尉部受卿节制。” “臣谨奉诏!必不辱使命!”常乐王下定决心,无论长公主要他去北地做什么,哪怕是要谋杀镇北将军,他都会照做。长公主给他的荣耀与尊重,这辈子都难以忘记。 领着虎贲校尉在鲜卑,杀人放火都不在话下。至于自己的旧部?他在蜀地时,俸禄被蜀国公扣了不知多少,自己都快要饿死了,哪里管得及那些兵丁,这一个校尉部的人只剩下了三成,还是因为有官身有爵位,为了那屯田留下的,长公主想要就拿去,左右他养不起。 “卿此去鲜卑,若匈奴有动,便留在匈奴,听镇北将军号令,待得胜再归朝。” “臣谨奉诏!”常乐王欢天喜地地跪下行了大礼。 成了摆设的一众朝臣恍然大悟,原来是要把常乐王封到北地去啊,不过常乐王入京怎么没听到风声?皇帝是不是还有别的想法? 左相背后的汗津津而下,几乎湿透了整个背部。常乐王和蜀国公有大仇,用常乐王在北地,却不用蜀国公,那便是要提防蜀国公,蜀国公有异心? 他怎么就卷进去了? 等下了朝,他才敢抹了抹额头上的冷汗,和值守的内侍告罪一声,在前殿等着长公主召见。 “左相。”来传命令的却不是内侍,而是新任侍中,也不是从小径走的,而是从龙椅后的小殿内走出来的。“长公主召见。” 蓟侯世子已经得君心到如此地步了吗?竟然可以在龙椅后观政。 第41章 二更 朝会后,燕赵歌将手里记录的纸整齐地叠放好,写错了的和乱写一气的纸团成团丢进废纸篓里,准备回禀给皇帝。正准备询问一下值守的内侍,该去什么地方等待皇帝召见,就见长公主穿过幔帐。 “微臣见过长公主。”燕赵歌行礼道。 长公主微微颔首,问道:“侍中此次观政,感官如何?” 这要怎么回答?若是无人之地,她大可无半分隐瞒地说出来,可这里是未央宫前殿,内侍宫女皆是皇帝的人,她若是说了什么不该说的,引得皇帝忌惮长公主该如何是好? 看燕赵歌为难,长公主也不以为意,道:“想来侍中不便与本宫分享罢了。” 这副挤兑人的模样可是和后世一模一样啊。燕赵歌无奈,只得道:“微臣所言所想,皆可闻长公主耳中,不曾有半分不便。只是其中有些稍显逾越,若有冒犯之处,还请长公主恕罪。” “那你先说说看。”长公主走过来,停在案桌前,拿起那一沓记录的纸,足有十几张,她道:“看样子,侍中此次观政收获颇多。” 燕赵歌正要出言,有内侍过来通禀说左相求见。 “让他候着。”长公主道。 “是。”内侍应声而退。 “从左相当朝举荐蜀国公来看,蜀国公和左相也许暗地里有联络,但并不是一条心,也或许根本不是一条线上的。左相言及举荐时,长公主语气稍变,想来此事该是十分隐秘的,这证明宫里有暗探。但这个暗探应当不是左相的,如果是的话他不会自作聪明举荐蜀国公,宦海沉浮数十年,他这点眼力还是有的。那么就是说,这个暗探十之九八是蜀国公的。蜀国公于宫里有秘密的消息来源,此举不忠,其心不义,当惩。 “不论世祖皇帝子孙,秦王子孙与蜀王子孙习武众多,上战场的不知凡几。蜀王子孙势大,蜀地兵马不可控,蜀国公之心难测,却也并非不可探得。赴鲜卑之行上上人选该是秦王子孙,而非蜀王子孙,因为秦王子孙多年不曾掌兵,偶掌一时,也不会夺了兵权去。定为蜀王子孙,或是因为蜀王子孙并不和睦,有机可乘,这机,便是蜀王第五子。 “以蜀王第五子、常乐王为前锋,封在北地,不着痕迹地收其兵马,不会引得蜀王诸子警觉,反而会让他们嫉妒不平,再封出去便容易多了,其所属兵马若是能收在手中自然是好的,受不得便安在北地,左右与匈奴战事频繁,你来我往,只需几年,这忠于蜀王子的兵马便能更换成忠于朝廷的兵马。 “这是阳谋,所有的算计都摆在了明面上,蜀国公却阻拦不得。蜀国公如果要反,他最多许出去郡王,裂土建国的亲王他是不肯的。左右都是郡王,为什么还要跟着蜀国公谋反?” 长公主点点头,没有说话,等她看完燕赵歌记录的东西,纸张拿在手里,冲着燕赵歌扬了扬,问道:“计谋乃是上上,当得侍中之位,既然看得明白,为何不记录上去?” “此乃微臣愚见,不敢卖弄。” “是吗?”长公主不置可否地低声问了一句,大约不是问燕赵歌的,也没等她回答,又走到废纸篓边上去了,看了看废纸篓里的纸团,又看着燕赵歌,问道:“这些是什么?” 燕赵歌心觉不好,硬着头皮道:“是,是微臣写坏了的……” 长公主定定地看着她,直看得燕赵歌心脏怦怦乱跳,才移开目光,蹲下身去,也没用内侍,自己伸手将纸团捡了出来。 “长公主……” “侍中刚刚才说过,所言所想,皆可闻于我耳中,不曾有半分不便。所言所想可以,所写便不可以?” 燕赵歌只得将阻拦的话咽了回去。长公主啊长公主,你怎么不按常理出牌? 废纸团并不多,只有六个,长公主一一展开,三张是写错了字的,燕赵歌又重新抄写了一遍。一张是朝会前滴了墨渍的那篇《关雎》,另一张则是字迹工整没有墨渍的《关雎》,不知为何被搓揉了扔掉了。 最后一张,长公主虽有所准备,却还是看得一愣。 但曾相见便相知, 相见何如不见时。 安得与君相诀绝, 免教生死作相思。 长公主准备好的所有说辞都再说不出口。 殿内一时间寂静无声。 “侍中将这纸,送我可好?”她手捏着那张纸,极为用力,几乎要将攥在手中的部分揉碎在掌心。 燕赵歌吸了口气,道:“再好不过。” “颠沛流离十载,家仇国恨,未有子嗣,侍中可曾后悔?” “不曾后悔。” “燕侍中言,所言所想,皆可闻于我耳中,不曾有半分不便,可有隐瞒?” “不曾有隐瞒。” “燕清月曾写《蒹葭》,言及心悦,又写《关雎》,口称寤寐思服,可有欺骗?” 清月是燕赵歌的本名,又是她母亲的封号,自她发觉自己心悦长公主那一天,便将这个名字告诉了长公主。 燕赵歌怔了一怔,旋即又笑了起来,道:“不曾,燕清月不曾欺骗长公主,也不曾欺骗司传绍。” 长公主也跟着笑了起来。 两人万般话语想说,此处却不是细说的地方。 “先去寝宫罢,皇帝在那里。耽误了这么久,他估计要等得急了。”长公主率先道。 “是。”燕赵歌从她手中接过记录的纸张,笑得极为灿烂,“如此,微臣便先告退了。” 长公主点点头,藏在袖子里的手动了动,又缩了回去。“等一下。” 燕赵歌停住步子,回身看着她。 长公主若无其事地道:“帮我宣左相进来。” 燕赵歌看着她,眨了眨眼睛,道:“微臣领命。”她经过长公主身边,步子顿了一顿,伸出手,拽了拽长公主的袖子。长公主会意,隔着衣料,和她手指相触。 “阿绍。”她轻声道。 朝服的布料其实很厚,这微不足道的触碰远远不足以让长公主有什么感觉,可她还是觉得似乎是摸到了燕赵歌的体温一般,滚烫滚烫的,连刚刚碰在一起的地方也烧了起来。 值守的内侍目不斜视,假装自己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听见,他是长公主亲信,是信得过的人,但还是惹来了长公主严厉的目光。 “刚才的事若是透露出去,就去漠北吃沙子罢。” “是!” 燕赵歌没听到这话,若是听到了一定会恍然大悟,怪不得皇帝动不动就喜欢将人发配到漠北去吃沙子,原来是有传统的。 长公主将那三张写了诗句的纸叠起来收在袖子里,废纸又团起来丢进废纸篓,这些都是要专门处理的,不能流露到宫外去。 燕赵歌将左相带进来,对着长公主行礼道:“殿下,左相到了。” 长公主微微点头,态度比对别的朝臣态度都和蔼得多,道:“皇帝向来是等急了,去罢。” 燕赵歌也笑着回道:“微臣告退。” 左相等得衣服都干了大半,看着这两张笑脸,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长公主是不是身子有碍,怎地脸有些红?燕侍中的神情好似也不大对劲。 难道陛下病得这样严重吗?燕侍中只是入宫这么短都染上了? 燕赵歌离了前殿,跟着内侍来到皇帝寝宫,这次皇帝已经起床了,披着袍子坐在床边,手边是一盏热茶,神情不振,又有些焦急。 “臣恭问陛下圣安。” “免礼免礼。” 皇帝连忙道,连燕赵歌行礼都等不得,就一把扯过那沓纸,细细地看。燕赵歌侯在一边,看他眉头时而舒展,时而紧皱,时而面露微笑,时而怒火奔腾。 “好你一个大宗正!”皇帝狠狠地将手里的东西摔到地上,根本就不在乎燕赵歌也在场,咬牙切齿地怒骂道: “个老不死的,朕不在就欺朕皇姐!竟然没有一个朝臣肯帮朕皇姐说话!都该死!” 朝会刚开始时,长公主言明皇帝身体有恙,不便参与朝会,此次朝会由长公主主导,大宗正很隐晦地问是不是皇帝被长公主拘禁了。虽然所有朝臣都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但大宗正的脑子不正常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朝臣们只当他又犯病了,假装鹌鹑不肯出言。 燕赵歌假装没听见。 “去传令大宗正!给朕召进宫里来!” “微臣领命。”燕赵歌应道,抬腿就往外走。 “——你给我回来,不是你。”皇帝瞪了她一眼,“这是你该做的事儿吗?” 燕赵歌:“……” 她就很想问,侍中有什么不做的吗?连虎子都端得。 “给朕坐下。”皇帝挪了挪位置,指着床沿另一头的位置,“这里。” 燕赵歌硬着头皮坐下了半个屁股。 “朕问你,你对朕皇姐感官如何?朕要听实话。” 燕赵歌斟酌着答道:“回陛下,微臣那日在寿宁宫说的,全都是实话。” “可你那天不愿意尚朕皇姐!”提起这个皇帝更是火冒三丈,气不打一处来。“你为何不愿意?!” “臣愿意,长公主若是出自本心,臣愿意。”燕赵歌道:“臣愿意入赘皇家,此生绝不纳妾。” “即便无子?” “即便无子。” 第42章 三更 “所言非虚?” “微臣所言据实,不敢欺瞒陛下。” 皇帝陷入一阵沉默,然后道:“你可知道秦峰入京来是为何事?” 燕赵歌道:“臣不知。”其实她心里有些许猜测,但还是要装作不知道,作为皇帝是不会喜欢过于聪明的臣子的。 “两月前,征西将军为其嫡长子秦峰,求娶公主。皇家公主如今只有一位,便是长公主,朕唯一的皇姐。”皇帝道:“先帝驾崩时曾许长公主一世如意,朕也曾许,永不逼迫皇姐。所以,朕没有应下。朕得等皇姐点头,只要皇姐愿意,嫁谁朕都允。” 燕赵歌已经明白皇帝想要说什么了。 “燕赵歌,朕打心底里不愿意皇姐嫁你燕咏月。你是燕国唯一嫡系,尚不得公主,可我皇姐乃是大晋长公主,除了入赘,何人配得上?你告诉朕,你配得上吗?” “臣配不上。”燕赵歌道。不是她奉承皇帝,以现如今的状况,她真的不配让长公主下嫁,她如果不是燕国嫡系,尚长公主都是天上掉馅饼的事。长安里愿意尚长公主的公侯之子比比皆是,如今的她在里面毫不出奇。 “你知道就好。可皇姐心悦你,不同于长平侯子的心悦,你懂吗?” “微臣明白。”燕赵歌怎么会不懂,这世界上哪有两种心悦,只有心悦和不心悦,心悦了她,自然就不心悦长平侯子,她懂得很。 “你懂便好。”皇帝点点头,近日胸口气血郁结的不适感都减轻了许多,他话说得有些多,感觉喉咙处十分干痒,便端起放在旁边的茶来喝。“长公主不能下嫁,你若是入赘皇家,定会惹得百姓非议,你如何决定?” 燕赵歌想了一想,道:“臣有寡人之疾,担不得子孙繁衍的重任。” 皇帝猛地一口茶喷了出去,幸而燕赵歌坐在他身边,若是按照以往面对面坐着,恐怕这一口茶就喷到燕赵歌脸上去了。他用帕子抹了抹嘴角的茶水,眼神十分诧异地看着燕赵歌。 这可真是令人意想不到啊,皇帝只是想让其在早朝上,当着朝臣的面,请求尚长公主,情真意切一些,面子工作做好了,朝臣们也不敢在明面上非议。只是没想到燕赵歌思路这么偏,另辟蹊径,辟得人崴脚。 寡人之疾是什么?原本是说公侯好色,但男人但凡有权有钱,有几个不好色的?简直凤毛麟角,因此也就不用寡人之疾代指好色了。就皇帝所知,朝中有几个重臣丧妻之后坚持不再娶,却纳了几房美娇妾,还被旁人称赞情深义重,他听闻简直想喷对方一脸口水,这算个狗屁的情深义重。现在在大晋,提到寡人之疾,都是指那方面不行。 “你可想好了?”皇帝忍不住问道,子嗣可是大事,他能控制燕赵歌不纳妾,却不能阻止对方在没有子嗣的情况下还不纳妾,那样会被百姓戳脊梁骨的。而且有几个男人敢说自己有寡人之疾的,哪怕被旁人取笑般提一嘴都要争个面红脖粗,恨不得当场展示一番自己的能耐。 燕赵歌肯这样说,是真的心悦长公主,所以即便无嗣也愿意。和想要娶长公主的秦峰一比,高下立判。 “臣想好了。”燕赵歌道:“臣有兄弟三个,幼弟也是嫡出,即便没有臣,也不会误了燕家香火,臣之兄弟便是臣之手足,手足之子便是臣子。” 看燕赵歌说得如此诚恳,皇帝反而不忍心了,道:“也不必……如此一来,于清月公主未免过于刻薄了些。” “陛下,人言可畏,世人待男子宽容如海,待女子刻薄若针。臣若担下此事,世人便只会嘲笑臣患了寡人之疾,却也只能笑臣一时,不过是茶余饭后的谈资罢了。但若是有任何嫌疑落到长公主身上,这便成了攻讦长公主的凭借。长公主天纵奇才,不应当为此小事而拖累。” 燕赵歌说得极为有道理,可有哪个男子能容忍自己成为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皇帝自己都不能。他心里不禁升起些许对燕赵歌的敬佩之情。 “先帝许你一世富贵,朕是知晓的,但长公主为朕辅政,为长公主驸马,绝不可能单单一世富贵。” “微臣愿为长公主披荆斩棘、赴汤蹈火,纵使身死不足惜。”燕赵歌沉声道:“若先帝为臣准备好了一世荣华富贵,便转给臣的幼弟罢。微臣虽然不才,愿为长公主前驱。” 皇帝的目光中透露着赞许,暗自在心里将秦峰二字化了一个大大的叉。虽然燕赵歌只说了忠于长公主,但他是不在意这个的,大晋天下忠于皇帝的人太多了,多燕赵歌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但真心忠于长公主的却是少之又少,哪怕虎贲校尉忠于长公主,前提也是先忠于自己。所有朝臣都在担心他与长公主不睦,担忧长安不稳,更有狼子野心之辈盼着他和皇姐反目。 但这怎么可能? 如今有一个燕赵歌只忠于长公主,他是打心底里高兴。 等燕赵歌出宫,皇帝一个人坐在寝宫里沉思。 便是燕赵歌了罢,但以其如今爵位官职尚长公主,显得太单薄了些,得想办法提上一提。京里又没什么功劳分给他,锦衣卫……记得锦衣卫北地千户所早就被撤了,不如复建?以燕赵歌为锦衣卫北地千户所千户?反正他就是担任个空职位,脏活累活下头有的是人愿意干,倒是可行,但以什么理由从副千户升到千户呢?北地战事好像是个很好的由头啊。 爵位也得改,总不能夺了镇北将军的嫡子又夺了人家的爵位,改封也要理由,理由、理由……封个爵位下去怎么这么麻烦?朕就是想赐点东西不行吗? 还真的不行。 另一边,左相拜见长公主后,正好在宫门口遇上了打算出宫的燕赵歌。 “见过左相。”燕赵歌拱手行礼道。 左相心情复杂,不说被长公主骂了一顿的事情,单单是长公主那一句“燕侍中给你求了情,本宫以为燕侍中所言甚是”就回味无穷,值得深思个旬月的时间。长公主这是在给燕侍中造势?还是铺路?难不成宫外的流言是真的?蓟侯世子要尚长公主了?真的入赘皇家?那蓟侯岂不是要闹一场啊?老蓟侯在殿上闹开的模样他可还历历在目,有其父必有其子。 不论其他,燕赵歌同时得了皇帝和长公主看重,其未来必定平步青云,又是将门出身,说不准就是下一个冠军景桓侯。当得一交。 大脑里宛如跑马灯一般,左相面上不动声色,道:“该是老夫谢过燕侍中,为老夫在长公主面前美言,不胜感激。” 燕赵歌微微愣了愣,没想到长公主会和左相说这个,道:“左相客气了,晚辈不过从实道来罢了,左相高风亮节,令人倾佩。” 左相苦笑一声,道:“若真高风亮节,便不会屈从于旁人之势了。” 燕赵歌知道他说的是蜀国公,只是不便点明,毕竟蜀国公现在还未被治罪。 “时间快到晌午了,想来夫人定是在家里等得急了,不若左相先行。”燕赵歌道,晚辈给长辈让行、官低者给官高者让行是规矩。“晚辈骑马,脚程要快上不少。” 左相长叹了一口气,道:“吾妻前日带着小女去看望老夫岳父岳母去了,老夫早些归府也无人,不若慢些行走,和燕侍中说些话。” 话说到这里,燕赵歌已经明白左相想和她说一些不太方便在这里、也不方便在左相府讲的话,她的身份也不便去拜访左相,借着这次碰巧,说上一说也是好的。她给管理马匹的仆从塞了一块碎银,令其将马送到蓟侯府去。 左相乃是文人出身,不曾上过战场,也不会骑马,乃是坐着马车来的,见状,左相也命仆人赶着车先回府,打算慢慢地和燕赵歌走回去。 “慢着。”燕赵歌拦住那仆人,道:“皇宫到府里毕竟有一段路途,日头又大,等到了府中怕是浑身衣服都热得湿了,反而不美观。还是等在半途中罢,晚辈记得长安街有一茶馆,不若让马车停在那里?” 左相点点头,燕赵歌是在照顾他,他毕竟是个半百老人了,若是半路中暑倒在路上,燕赵歌就算是有一百张嘴也说不清。 “您先请。” 左相也不谦让,走在前头。心里不禁感叹蓟侯会教儿子,他只有一个女儿,有时候也会被弄得苦恼不已,难以想象蓟侯有四个儿子,还能把儿子养得如此出色。 “蜀地有动。” “晚辈知晓。” “北地有动。” “晚辈知晓。” “蜀国公有问题——想必你也知晓罢。”左相看着燕赵歌神色就知道燕赵歌都明白这些东西,看来他提点是白提点了,也罢,左右不过是结个善缘,等他女儿成婚之后,若是女婿有难,说不准还要燕赵歌帮上一帮。“那想来,蜀国公想嫁女给燕侍中,这事燕侍中也知晓了?” 燕赵歌懵了,这她真不知道,什么? “蜀国公有一女,封为安乐郡主,蜀国公口称御街夸官那日,燕侍中得了安乐郡主的香囊与帕子,于后朝请陛下赐婚。” 燕赵歌深吸一口气,蜀国公真是好算计,她那日要是真的不以为然,随便丢了香囊帕子,便中计了,蜀国公能安排这种桥段,一定是有后手的,找几个贵女说她亲手接了那香囊帕子不在话下,幸好,幸好当日给了锦衣卫。 “左相,晚辈不曾接住什么香囊帕子,不过随行的锦衣卫倒是捡了一个,蜀国公不若去锦衣卫衙门问问?” 左相愣了愣,然后哈哈大笑。 真是英雄出少年。 第43章 千户 蜀国公想将女儿嫁给燕赵歌这件事是单独和皇帝说得,没有经由长公主。那时候皇帝怎么看燕赵歌怎么不顺眼,已经将这件事在心里安排好了,甚至想让左相出面,作为媒人去蓟侯府谈亲事,结果燕赵歌得了太皇太后,他就犹豫了起来,长公主又坦言相告说自己也心悦燕赵歌,他自然不可能再同意这门亲事。 至于之前答应蜀国公的,哼,谁能证明?朕说没有就没有,天子金口玉言,你敢说朕不守承诺? 主意打好了自然要快快地办,不然有哪个不长眼睛的横插一脚,他是真的要杀人了。 先以北地战事为理由,重设锦衣卫北地千户所,就设在燕地的中心蓟城。蓟侯世子燕赵歌乃是燕人出身,熟悉燕地草木,又有燕王血脉在身,深得燕地百姓信赖,以侍中领锦衣卫北地千户,下辖两个副千户,调长安千户所千户常某某、副千户卢某某往北地,余者百户、试百户、掌旗、小旗并兵丁皆就地招募,其余以旧例自理。 明面上对于常千户来说这是贬谪,实际上这是明降暗升,因为任谁都知道燕赵歌不可能去北地任千户,燕家父子都在北地,皇家不会放心的。从皇帝的举动上来看,也不像是打算长久地把她放在锦衣卫里的样子,少则一年半载,多则两三年,燕赵歌的位置就要动一动,说不准还要重设镇抚使,甚至于是副指挥使的位置,等燕赵歌走了,谁能顶她的位置?除了常千户还能有谁?常千户在京城任千户许多年,又跑到北地去任千户,这就是资历,再提拔的可能性要比之前大很多,如果说以前他升迁都不敢奢望的话,他现在甚至觉得连副指挥使都能摸得到。 这样的情况下,他又怎么会觉得这是贬谪呢?这可是天大的好事,他恨不得在家里给燕赵歌立上长生牌。况且北地的战事还要频繁过西地凉州,凉州现在只剩下了几乎被打垮的羌人,但北地匈奴还在蠢蠢欲动,战事一起,锦衣卫就有滔天的军功,升迁简直太容易了。 皇帝这是为了给燕赵歌铺路把他贬谪下去,等军功够了再升迁,看到他的名字就会想起他不得不被贬谪这件事,少不得要优待他几分。 圣旨一下,常千户带着卢副千户专门跑到蓟侯府里去谢燕赵歌,泣涕涟涟的模样,就差要跪下了。燕赵歌尴尬不已,的确是她向皇帝举荐的常千户,皇帝问她人选,锦衣卫里的人她哪里认得,也就认识这三个人,看模样常千户也像是个能做事的,问了常千户,常千户又和她推荐了卢副千户,她便一齐举荐了上去。 皇帝也知晓她不认得锦衣卫的人,只不过是让她得一份人情罢了,能用不能用还得问锦衣卫指挥使和长公主,最后确定下这两个人都是能做事的,不会坏了北地的事。 常千户道:“千户,卑职有个不情之请……” 常千户对于身份转变十分适应,原本燕赵歌在锦衣卫里也不是正经当差的,本身有爵位在身,又领着侍中的职,他一开始就没拿燕赵歌当下属看,都是客客气气的,锦衣卫指挥使也不敢在燕赵歌眼前拿乔,还有点卑躬屈膝的,也就只有卢副千户这个没长脑子的敢威胁燕赵歌。 “如果是说底下吃不起饭的兄弟们,可以一并带到北地去。北地千户所重建,百废待兴,我去不得北地,只有你们想来为难得很,重新招募的也是新丁,不懂锦衣卫的规矩,不若带些老人过去。不方便去北地的孤儿寡母留在京里,我自会照看。” 常千户一张嘴燕赵歌就知道他要说什么,也就只剩这件事会求到她身上来了。 “陛下那里我已得了允许,百户一下皆可调去,但莫要过火。” “千户,大恩大德没齿难忘,只要有我老常一口饭吃,便不会亏了底下的兄弟们。” 卢副千户“扑通”一声跪下,道:“千户,是俺没有脑子,先前冒犯了您,是打是骂俺都挨着,您的恩德俺们永世难忘。” 燕赵歌:“……” 还真是个没有脑子的。 常千户被他气得跳脚,要不是看着燕赵歌还在,他已经骂出来。说你没脑子你还真没脑子啊!就算真没脑子这时候也不能干这么没有脑子的事儿啊!人家都不在意了你在这里作什么幺蛾子?! 先前感动的气氛已经没有了,常千户只得告罪一声,带着一头雾水的卢副千户离府,一路上踹了他无数脚。 “卢老虎!你以后就叫卢没脑子算了!” 卢副千户自知理亏,不敢还手,虽然他不知道自己理亏在哪里,但是千户如此生气,那一定是自己理亏,委屈巴巴地挨踹,也不还嘴,常千户看他那个模样更是来气,恨不得把这人的脑袋撬开看看里面是不是装满了面粉和水的混合物。 等回了锦衣卫衙门,锦衣卫指挥使正巧在,前些日子差点惹祸的张家小子也在衙门里。 “怎地了这是?” 锦衣卫指挥使恶狠狠道:“我今儿入宫,被陛下一顿狠骂,差点挨了鞭子,问那香囊与帕子的事,问为何不直接交了宫里头?” 张家小子一肚子委屈。你前儿个自己说的让俺交到县衙里去,不要提及蓟侯世子,怎地今儿个自己挨骂了又来骂俺? 常千户一时无语。当今有长公主辅政,政事上一点不糊涂,也不怎么贪恋美色,其他方面千好万好,唯一一个问题就是喜怒无常,看锦衣卫指挥使今年挨了多少鞭子就晓得了,对蓟侯世子的态度一会儿好一会儿坏的,他们怎么知道报上去是好是坏,最好的处理方法自然是按蓟侯世子的要求交到县衙里。 “那香囊和帕子交到县衙之后如何了?” “俺不晓得。”张家小子老老实实道:“俺交了就回来了。” 锦衣卫指挥使一肚子气,只要一涉及到蓟侯世子就没好事儿,要么挨骂要么挨鞭子,甚至还得挨骂之后挨鞭子,可又不能不讨好,他之前都卑躬屈膝到那个程度了蓟侯世子怎么还在惹事儿?! 惹不得躲不得,你还要我怎样?! “莫生气莫生气。”常千户心里清楚,原本锦衣卫指挥使只负责在朝臣面前露面,这种挨骂挨打的活都是副指挥使干的,只是长公主废了两位副指挥使,又没有另设,所有的事就都堆到指挥使身上了,现任锦衣卫指挥使又是武进士出身,本来是要被人仰望的,被人面叫官人,口称青天,最不济也是个都尉,如今却干起了走狗的活计,只骂几声出气算是脾气不错的了。 锦衣卫指挥使歇了口气,感觉心头那股怒火消了不少,他不敢怨皇帝,却真的对如今的差事不满意,原先还有副指挥使扛着,现在只剩他自己了,才明白锦衣卫到底是做什么的。 皇帝的走狗,出气筒,什么脏做什么,什么坏做什么。他们负责给皇帝找证据,只要皇帝需要,哪怕没有证据,也要伪造出来。 平息了一会儿,再看低眉顺眼的张家小子感觉也顺眼了不少,他叹了口气道:“是我脾气冲了,对不住。”他又看着常千户和默不作声的卢副千户,道:“你们也奔波了一天了,早些回去休息,过些时日就要去北地了,底下兄弟也安排好,莫要出了岔子。” “卑职领命。” 等出了衙门,卢副千户才道:“俺觉得,张家小子不该被骂。” “你觉得什么你觉得,这话是你能说的吗?” “所以俺只和你讲,姐夫。” 常千户恨恨地咬了咬牙,要不是看在自己儿子还小的份上,眼前这个憨过头了的又是妻子唯一的弟弟,他早把这家伙一脚踢出自己的千户所了。 “指挥使那厮不过就是看着张家小子一辈子都出不得头,才将气撒到张家小子头上,他怎地不来骂俺?”卢副千户早就对锦衣卫指挥使一肚子不满,却又不能说,难受得很,眼看着有了新的、且更大的靠山,能说了,当然要说个痛快。“张家小子的确出身不行,他父亲做了错事,可张家小子没错,当年听太上皇的命令也不算……” 常千户一巴掌拍到他头上,红着眼睛喝道:“你还说!要不要命了!” “俺要命,可俺兄弟也要命。”卢副千户看着他,完全不在乎打到自己头上的巴掌,“他娘病得要死了,俺给了他二两银子,没治好。” “那是你姐给你攒得娶亲的钱!” “俺和姐姐自小就没娘,俺爹没了之后,被人吞了抚恤,是张同知给俺家送米送面,又给了银子,俺和姐姐才活了下来,才有命继承俺爹的职位。”他一字一顿道:“祸不及家人,他张家有恩于俺家,俺就不能干看着。” 常千户气得直喘气,卢副千户说得没错,可那张同知是什么人?是当年只听太上皇旨意不听先帝旨意的两位指挥同知之一,等太上皇崩了,这两位同知立刻被抄家问斩,也就只有那时还在襁褓里的张家小子躲过一劫,养在锦衣卫里吃百家饭。 得罪谁也不能得罪皇家! 天大地大皇帝最大! “姐夫,俺不娶亲,俺也不要儿子,俺养着张家小子,让他给俺养老送终。” “胡闹!他姓张你姓卢!你要气死我吗?!” “那俺要去还了张同知的人情。” 常千户被气了个半死,又拗不过一根筋的妻弟,只得转过头又去蓟侯府。 “姐夫,长公主是个好的,不会怪俺们的。” 常千户瞪了他一眼,他怕的是长公主吗?他怕的是皇帝! 喜怒无常的皇帝! 第44章 信笺 燕赵歌第二次送走常千户和卢副千户,回府之后忍不住长长叹了一口气。 张家的事儿是一笔烂账,她管不了,她只能假装自己不知道张家的过往,让常千户把那张家小子带到北地去。 代宗皇帝是马上皇帝,又在夺嫡之战中斗败了自己的几个兄弟,无论是在文臣武将还是百姓军伍中都极有威望,等到先帝继位的时候却做了几年还握有权利的太上皇。尽管,有一部分原因是怕刚登基的先帝无法抗衡朝臣,但也未尝没有不愿意放弃权柄的可能性。 从古至今,为了皇帝之位兄弟相杀、子弑父、父杀子的比比皆是,谁也逃脱不掉。从这一点上来看当今其实是个相当仁厚的皇帝。 锦衣卫作为皇帝的家臣,会看不出局势来吗?会,但是能做到指挥同知这个职位,却还看不懂局势的寥寥无几。锦衣卫本来就是擅长厮杀和勾心斗角的,不会也要会,从这一点上来说,那两位指挥同知未必是只忠于当年的太上皇——代宗皇帝。 其实很好理解,先帝只想着笼络燕家,收拢燕地军民的心,却没想过,燕家到了长安之后要怎么办。当年的燕家可不是现在这般,子嗣一只手就输得过来。燕赵歌虽然只有一个亲弟弟燕歌,但她有四位叔伯父,嫡出庶出的堂兄弟姐妹加在一起二十几位,还不算伯祖父叔祖父甚至血脉更远的宗亲。 人多心就杂,这些人到了长安必然会生乱子,有脑子明白局势的自然有,不长脑子的也大有人在,有些人在燕地作威作福惯了,让他到长安夹着尾巴做人,他是不肯的,时间长了就会慢慢试探皇家的底线。先帝又要安抚人心,又要顾及燕地百姓,不可能第一时间以雷霆手段震慑,那不知好歹的自然会得寸进尺,等事情大了,少不得杀个人头滚滚。 燕王子嗣没死在燕地,却死在了你大晋皇帝的屠刀下,这算怎么回事儿?燕地还收不收了?百姓是愚昧的,他们看到更惨的遭遇的时候,就会忘记自己经历的苦难。能看到鱼肉乡里景象的只是少数,更多的,只看得见燕家镇守燕地一百余年,劳苦功高,好不容易逃到了长安却被杀得血流成河。 没人想看到这幅景象,或许也是出于这个原因,太上皇才在临终前给两位指挥同知下了死命令,锦衣卫按兵不动。燕赵歌有时候甚至在想,当年追杀他们的匈奴人,真的都是匈奴人吗?她的母亲、她的舅舅、她的弟弟……到底是因为什么呢? 这些已经找不到答案了,燕赵歌也不愿意去找。好不容易重活一世,她不想为了这种事浪费宝贵的时间,人总归要活在当下。况且这些也只不过是她的猜想罢了。 现在的要紧事是北地,前世北地的战事大约是在五月下旬起的,打得不算艰难,却也不怎么轻松,因为赵地守备松弛,差一点就被匈奴人攻破了关卡,赵地之后的几个郡国地形都一马平川,最适合骑兵长途奔袭,若是被攻破,后果不堪设想。 也是因为这个,父亲燕岚才会领兵救援赵地,却没想到会遇袭。之后北地局势一塌糊涂,抽不出兵力回京勤王,蜀国公动作又太快,等燕赵歌到北地,击退匈奴稳定了北地局势,蜀国公已经登基有一阵子了。 她相信长公主的手段,但还是放心不下。一日不尘埃落地,就一日难以安心,连睡着觉,梦里都是北地战场。 士兵们在厮杀,到处是尸体和断了的兵戈,马匹的悲鸣,北风萧瑟,领兵的将领两鬓斑白,却奋勇杀敌,手中□□狠狠地刺出去,一个,又一个,直到一支不知从何而来的箭射向他,箭头锋利,闪着寒光,似乎是萃了毒,尾羽在风中颤动着—— 燕赵歌猛地惊醒。 她额头上全是汗,身上衣衫都湿漉漉的。惊魂未定地喘了几口气,才明白过来,她刚才在书房里睡着了,看见的那些都是梦。 “太不吉利了。”燕赵歌按了按突突突直跳的太阳穴,“父亲吉人自有天相,不会有事的,不会的。” 她也明白这只不过是自我安慰罢了。 季夏从府外进来,送来一封信。 “长公主命奴婢送来的,说是……世子您怎地脸色这么差?”季夏看燕赵歌脸色就觉得心慌,那张脸白得一点血色都没有,惨白惨白的,燕赵歌本来长得就很瘦,脸色又差成这样,感觉就只剩下骨头架子了,一阵风就能给她吹跑了。 “刚刚做了个不太好的梦。”燕赵歌不想细说,将信接过来。 她因为实在是放心不下北地,将季钧塞进了常乐王往北地去的行伍中,季钧脚程快,又懂得一些下三滥的手段,到父亲身边也算是一道保险。 季夏就是替她去送季钧去了,还带回来一封长公主的信是她没想到的。 盯着那信良久,燕赵歌还是把信放下,吩咐厨房烧水,她得先换身衣服才行。 待沐浴更衣之后,一切准备妥当,燕赵歌才又拿起那封信,小心翼翼地撕开一条缝。 里面夹着两张漂亮的信纸,字迹是漂亮的小篆,不过字数少的那张内容有些令人摸不着头脑。 “天朗气清,惠风和畅,宜出游踏青。” 今日的天气可说不上是天朗气清惠风和畅,想来不是约她今天出门。长公主的面皮也没有厚到可以婚事未定就约她出去,婚事定了就更不可能了,婚前不见是习俗嘛。 燕赵歌看了一会儿,又拿出另外一张来看,这张倒是很简单易懂,是首诗。 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投我以木李,报之以琼玖。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燕赵歌微微一笑,一段时间不见,想不到长公主如此大胆,既然这样她也得投桃报李才行,总不能辜负了长公主一片心意。她翻出一张北地特有的信纸,上面印着蓟城的风貌。 这次没再做一连五封的蠢事,燕赵歌只写了一遍,但写得很认真投入,待用烛火烤干墨迹,封到信封里,连着自己的令牌一齐交到季夏手里。 “送到宫里去。” 季夏看了看信封,没写落款,便问道:“是送给长公主吗?” 燕赵歌想了一下,摇摇头,顿了一下,又摇摇头,道:“你送到宫人手里便是,对方该知晓应该交到谁手里。” 季夏一头雾水,只得照办。 果然,宫门口值守的宫人听说是燕侍中送来的,都没有问是送给谁的,直接送进了宫去,这封信也理所当然地摆在了皇帝的眼前。 皇帝瞪着眼睛看这封信,目若铜铃。 拆还是不拆呢? 皇姐的信朕拆不得,你燕赵歌的信朕还拆不得吗?朕今天就要……皇帝伸向信笺的手停在半空中,抖动了一下,又收了回去。 他在自己殿里踱步许久,纠结半天,决定眼不见为静。 “来人,长公主的信笺,送到晋阳殿去!” 他在心里又给燕赵歌记了一笔。 长公主听闻后一阵失笑。 燕赵歌就是故意的,明明有避开皇帝送来的门路,她偏不,偏要光明正大地送进宫来,让皇帝干瞪眼,又不敢拆开来看,只能自己生闷气。 她笑着摇摇头,某种意义上来讲,这也算得上是,君臣相得? 再去看那封信,不知怎么地,她突然有些紧张,不算之前的《氓》,这是她第一次给燕赵歌写这么……露骨的信。 昭昭之心溢于言表。 实在是,实在是,不知廉耻至极。 只希望燕赵歌不会因为这个看轻她。 长公主犹豫又犹豫,屏退左右服侍的宫人,轻轻撕开信笺。 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爱而不见,搔首踟蹰。 静女其娈,贻我彤管。彤管有炜,说怿女美。 自牧归荑,洵美且异。匪女之为美,美人之贻。 字体锋利如刀,笔锋略感潦草,又带着刻意写得规整的感觉,看得出是细心写的。 她不由得涨红了脸,忍不住在心里啐了燕赵歌一口。 “燕清月你这个……”她轻轻咬着嘴唇,感觉手里的信十分烫手,烫得她都拿不住了,“……不要脸的。” 但平心而论她好像也没什么资格说燕赵歌不要脸,大家表露心迹都是一样的露骨。想到这里之后,脸烧得更红了。 复又看了几遍那字迹,嗅着信上的墨香,确信这不是梦,这是真的,是活着的燕赵歌,她才安下心来。将信塞回信封里,放到床头的一个檀木盒子里。 盒子里的空间还有很多,可以放很多信。 将盒子郑重地放好,长公主才又开始批阅奏章。在第三次差点将燕某人的名字写上去之后,她终于还是放下了手中的笔。 批不下去了。 不知道清月懂不懂她的意思。 皇帝听闻后在寝宫里怒骂了一晚上,又在心里给燕赵歌记了一笔。 不,是好几笔。 第45章 交锋 常乐王奉命去了鲜卑。一并同行的出了虎贲校尉之外还有新设的锦衣卫北地千户所一行人马。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皇帝要重新启用锦衣卫了,宫里对于新晋的侍中领锦衣卫千户燕赵歌也十分看重,自然没有那不长眼睛的,常乐王也对锦衣卫十分客气,他心里清楚得很,随他去鲜卑的人里,也是有锦衣卫的暗探的,但只要他没有异心,这个暗探与他而言就不存在。 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在蜀地缩着尾巴活了几十年的常乐王可太明白了。 两队人马在北地分路而行,锦衣卫去了镇北将军府所在的蓟城,常乐王则拐道往燕地更东边去了,从燕地最东边的关卡传过去,便是鲜卑人的聚居区,也只有这个关卡可以从大晋去往鲜卑。 与自诩是前朝后裔的匈奴首领不一样,鲜卑的首领曾经和高祖皇帝叔侄相称,两人都娶了前朝宗室的公主,这两位公主恰好是姑侄,等天下平定,鲜卑首领虽手握大军,却仍尊称高祖皇帝为姑丈,这也是鲜卑人会愿意跪在地上俯首称臣的原因之一。 大晋立国之前,鲜卑分五部:元氏、段氏、慕容氏、宇文氏、乞伏氏,其中由以元氏鲜卑部族实力最为出众,还被前朝皇帝封为鲜卑王。 匈奴人虽娶了数位前朝公主,却仍然蠢蠢欲动,前朝末帝为了防备匈奴不得不又嫁了数位公主到鲜卑去,嫁给了当时的元氏鲜卑首领。但元氏鲜卑首领因为幼年经历坎坷,患有癔症,常常神志不清,甚至嗜血好杀,在此之前已经犯病接连杀了三位前朝公主,前朝末帝顶着巨大的压力,将一位宗室郡主以公主之位嫁去,这也是最后一位嫁到鲜卑的前朝公主,因为自此之后,元氏鲜卑首领的癔症好转了,鲜卑人也对这位公主十分尊敬。 几年之后,天下烽烟四起,在自己夫人的洽谈下,元氏鲜卑首领决定起兵勤王,未曾想,前朝末帝下旨杀了自己夫人的父亲,元氏鲜卑首领一怒之下刀劈了前朝末帝赐下来的鲜卑王金印,就此掀起叛旗。后来因高祖皇帝势大,又有民心,便投在了高祖皇帝麾下。 天下平定之后,元氏鲜卑首领放弃兵权,带着自己的夫人和愿意内附的鲜卑人入关,化胡归汉,不愿意的则留在关外,高祖皇帝依照惯例封了两个侯,一个是在关外的鲜卑侯,一个是在关内的锦衣侯。比较可惜的是,锦衣侯的后裔皆亡于南狩之路,不然的话,若是重封锦衣侯,以其为副使,此去鲜卑想必要容易得多。 这次出行的副使乃是故镇北将军、长平武桓侯门下长史,当年曾在长平武桓侯门下奔走,为其效劳,自长平武桓侯逝去,便赋闲在家,是常乐王仔细打探了一番之后才请出来的。先帝一直恼怒于长平侯府骗婚之事,直到今上登基,问过长公主意愿之后,才允礼部定下来这个谥号,将其名字与功绩刻在先帝陵寝之内的英烈碑之上。 武定四方曰桓,克敌服远曰桓。 “多谢杨副使肯助本王一臂之力。” 杨副使长着一副文人的面孔,看起来似乎也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摸样,却是实打实在战场上杀过匈奴人的,自身爵位也累积到了一等子。 “常乐王殿下客气了,您该谢的是当今与长公主殿下,若非长平武桓侯得已安眠,在下情愿做一耕地老翁。” 常乐王抽了抽嘴角,这家伙还真敢说啊,也不怕再得罪一次宫里。上一次便是如此,长平武桓侯虽然获罪,却并未牵连镇北将军府麾下的官吏与军将,新任镇北将军到了北地之后更是没有改动任何职位人选,只是眼前这家伙过分耿直了些,说得难听些是脑子有病,竟然敢上疏请先帝赐长平武桓侯谥号,先帝当时还在气头上,别说已经逝去的长平武桓侯了,连废了爵位的长平侯府都想砍光了,这简直是撞上门来的出气筒。先帝气得差点要杀人,还是长公主劝下来了,只是把人从镇北将军府踢了出去,却没给新的职位,这人只能被迫赋闲在家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这人敢这么说,证明其并非是皇帝的暗子,常乐王与其交谈时也能放下少许的心。 这次出使鲜卑,明面上是要镇抚鲜卑的,实际上是以安抚为主。鲜卑五部之间互扯后腿,捏不成一股劲儿,但如果被匈奴窜动一起用兵的话也会给北地造成很大压力,二十年前的蓟城繁华如长安,现在的蓟城却只是一个军事要塞,北地的元气根本没有恢复过来,如果可以的话尽可能不要开战,但匈奴人压力在前,谈和是要被百姓指着鼻子骂的,只能想办法让鲜卑人不搀和进来。 常乐王估算过,虽然匈奴人一向喜欢吹嘘自己控弦二十万,实际上能上战场的也就五万左右,剩下的全是负责运送辎重的民夫。而且因为匈奴人近些年已经半农牧化了,这五万里精通骑术与箭术的可能一半都不到,更多的还是会骑马就被算作是骑兵的半吊子。加上普通士兵,这些士兵因为匈奴人冶铁技术不过关,只有残次的兵器和铠甲可以用,甚至于有的连整齐的棉甲都配不齐,只要能在第一时间打垮匈奴人的主力骑兵,就会兵败如山倒。 鲜卑人却是个麻烦,他们虽然人数没有匈奴人多,却仍然保持着游牧的生活习性,善于骑马又会射箭,来去如风,若是倒向匈奴那边,对于镇北将军收复北地这件事来说是很大的影响。 其他的却都是小事,要紧的是,一旦北地战线吃紧,抽不出兵力来,宗室里就会有人有些小心思了。 常乐王不用猜也知道是谁,更何况当今还隐晦地提点了几句。若是叫对方成了事,别说爵位了,他的子孙们统统要死。 无论如何,要死死压住匈奴五部,这件事有杨副使在会轻松不少,他在长平武桓侯门下时经常接触鲜卑的事务,这也是常乐王特意请来对方的原因。 路上又和杨副使寒暄了几句,常乐王被怼的说不下去了,这人张嘴闭嘴都是一个意思:我出使是被迫的,我不想来,我欠皇帝人情,不然我才不来。 常乐王头大如斗。 燕赵歌在长安待得十分惬意,皇帝的病渐渐好转,却不肯上朝,她每日都去宫里点卯,替皇帝观政,抽出闲暇的时间写一封信,早朝结束时交给宫人,等第二日早朝前便会得到回信。 今日是《风雨》,明日便得到《越人歌》,前面送去《野有蔓草》,后面就会回得《月出》。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 你来我往,持续了几天之后,燕赵歌在收到《月出》时,一直保持镇定的脸颊终于还是微微变色。嫣红之色从脸颊一直红到了脖颈,连耳朵也染上了令人会心一笑的粉嫩之色。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 月出皓兮,佼人懰兮。舒忧受兮,劳心慅兮。 月出照兮,佼人燎兮。舒夭绍兮,劳心惨兮。 燕赵歌捏着这信纸,几乎要说不出话来。将别人的名字写进诗句里,再送给这个人,这种手段也太赖皮了。她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有什么有关情爱的诗句是带着绍字的,只得作罢。下朝之后从两个闲聊的宫女嘴里知道长公主在晋阳殿里不知为什么笑得很开心,她气得差点脸颊又红了。这宫里哪有什么巧合,还不是长公主故意让这两个宫女在这里说这个,故意让她知道人家在殿里笑。 这次少见的,在下朝之后交出《褰裳》这一首之后,燕赵歌回了蓟侯府,十分郑重地找出了她之前特意命人收来的晋阳产信纸,原是前世用惯了晋阳纸,也用惯了晋阳的信纸给长公主写信,这一世不过是留个念想罢了,却没想到会有用到的一日。 她飞快地又写了一封信,这次字迹难免狂野了些,却也无法,烤干墨迹之后交给季夏,脸色极其郑重地道:“一定,一定要交到长公主手里。” 季夏一时摸不着头脑,有哪一次交不到长公主手里了吗? 果然等到第二日早朝的时候,未再见长公主回信。长公主穿了一身白裙,素净但不失威严,冠饰换了浅绿色的,是湖水绿,到下了朝,又佯装不经意间从另一边的袖子里拿出一条红色的丝绸帕子来。 燕赵歌笑得得意洋洋。 长公主瞪着她,俏脸泛红。心里却也不免得意,终于羞了燕赵歌这朵花一次,这一城还不知谁胜谁负呢。 这一次写得却是《出其东门》。 出其东门,有女如云。虽则如云。匪我思存。缟衣綦巾,聊乐我员。 出其闉阇,有女如荼。虽则如荼,匪我思且。缟衣茹藘,聊可与娱。 至于那装病的皇帝仍然窝在后宫里,时不时骂燕赵歌一两句,甚至于有一次在皇后宫中抱太子时,太子只是毫无意义地发出了类似于“咯”的声音,也能引得皇帝骂上一两句,皇后哭笑不得,却也知道这人要飞黄腾达了。 第46章 饺子 大晋兴平三年五月底,匈奴首领率军突袭燕赵两地。赵地守将平素懈怠守备,其下属校尉、司马多有飞扬跋扈、欺压百姓之举,建节使、护鲜卑校尉、常乐王持节斩赵地守将,以宗室之身收拢赵地兵马,在镇北将军驰援之前守住了赵地关卡。 等消息传到长安,已经是六月初了。 大臣上的奏章燕赵歌看不得,但是长公主给她透露些许消息却是可以的。 无论是北地锦衣卫日夜兼程而来的奏报,还是父亲燕岚和常乐王先后送来的奏章,里面都没有镇北将军遇袭这一句话,燕赵歌一直提着的心终于能放下去一半了,剩下一半还要等战事结束,她亲眼看见完好的父亲回京述职,才能真正安下心来。 皇帝在后宫里也很高兴,兴许是因为吃到了装病不上朝的甜头,长公主又因为皇帝装病才能每天在未央宫内见到燕赵歌一事而对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愈发地肆无忌惮了起来。 身子没好利索就开始骑马,醉酒,甚至某天突发奇想要抱着太子一起骑马,皇帝那点儿骑术哪里够看,若是太子有个闪失,所有随从的宫人都要死。随行的中黄门令劝谏不得,当场撞死,左右由着皇帝胡闹下去,他们早晚都要死,事情传到太后耳中,太后将皇帝叫过去狠狠地训斥了一顿,甚至让皇帝在挂着列祖列宗画像的殿里跪了一夜,皇帝才终于收敛了些许。 但眼见着皇帝行事越来越荒唐,左相也渐渐失望了起来,若是没有长公主,他想必要死谏一番,以明自己忠心,□□国家社稷,但如今有长公主把持朝政,政事无论大小皆张弛有度,皇帝又只是在后宫里闹腾,就随他去罢。只是太子万万不能出事,这可是国本。 见左相不为所动,一众朝臣也都没了声音,只有言官还在不停地上疏,有好言相劝的,也有厉声怒斥的,这些弹劾皇帝的奏章统统被长公主送进了未央宫寝宫,它们的结局也只有一个,被皇帝看都不看就丢进火盆里。 后宫里,皇帝除了吃喝享乐之外就是抱着三个儿子玩,每天开心到让皇后都有些莫名其妙。 从成为太子妃的那一天起,皇后就知道她这辈子指望不上自己这个皇帝丈夫了,没有哪个皇帝会在登基之前就对自己的结发妻子说出未来皇帝不是我,是我皇姐这种话的。等到皇帝登基,皇后更加肯定了自己的猜测,他真的无心政事,所有大事小事统统丢给长公主,之前还会过问一两句,现在连后宫都不肯出一步。 有的朝臣还以为长公主拘禁了皇帝,在朝堂上怒骂长公主,前脚下朝后脚这个朝臣就被叫到皇帝寝宫里去,挨上一顿狠骂,皇帝骂得中气十足,喷得对方一脸口水,眼皮子都要被涂抹星子粘住了,丝毫不像被拘禁了的模样,次数多了,朝臣们也明白过来了,皇帝就是不想上朝。 可那又能怎么办?武将们可不管政事到底是谁在处理,长公主也好皇帝也好都是君,他们只认虎符和传国玉玺,只要粮饷兵械不短了他们的,朝廷说如何武将们便如何。 文臣头大如斗,不知如何是好。牝鸡司晨不是长久之计,可你敢这样跟皇帝劝谏,下一刻乌纱帽就飞了,滚回家养老去罢。可若是不劝谏,他们又着实无法忍受政事由长公主操控的事实,妇道人家就应该成亲之后相夫教子,在朝堂上算是怎么回事? 有那老古板要在朝堂之上请求乞骸骨,长公主连问三遍都是同样的答案,手一挥,准了。于是没什么晋升希望,脑袋又不好使的都回家养老去了。在左相看来这帮老不死的就是脑袋不好使了,谁处理政事有什么要紧?眼看着大晋此时政通人和,北地百废待兴,正是大展身手的时候,就因为所谓的牝鸡司晨就回家养老,可是大亏特亏。 朝臣眼里的皇帝与长公主之间的斗争由皇帝退步告一段落,卧病许久的右相病也好了,但在朝上还是颤巍巍的,张嘴臣有罪,闭嘴臣年迈。年迈你回来干嘛啊!回家养老去啊!占着茅坑不拉屎!左相对于自己不能担任右丞相这一点一直深恨不已,自然看右相也不顺眼。 燕赵歌这段时间心情好得很,和长公主之间的交锋,你来我往,有胜有负。胜负是次要的,彼此之间情谊交融才是主要目的,重活一世,若是再出了那些令人啼笑皆非的荒唐事,燕赵歌还不如自己就抹了脖子。 至于在她死之后的一些事,她有些在意,却也没那么在意。想来那之后的事并不怎么令人舒心,不然,长公主又怎么会重活一世。先死的人总要更轻松一些,因为还活着的人要承担更多一份的悲痛,从这一点上来讲,燕赵歌并不想探究那之后究竟如何了。 因为每当她想到这里,就会意识到,她把长公主留在兴平十四年了,留她一个人守着诺大的皇宫,看着小皇帝长大成亲生子,亲政,被万民敬仰。 那之后,再无人如她一般待司传绍。 再看眼前人,眉目如画,如此真实,却又宛如在梦里。 燕赵歌深深喘了一口气,才压下去胸口那股针扎一般的痛楚。 “怎地了?”长公主问道。 燕赵歌摇了摇头,轻笑道:“我在想,饺子是生的还是熟的好。” 长公主眨了眨眼,一脸困惑。今日午食可没有准备饺子。 燕赵歌这段时间一直在宫里,若是来不及在晌午之前回府,午食便留在宫里用了,原是给她准备了一个偏殿用来休息用餐的。但皇帝荒唐得起劲,给长公主惹了不少麻烦,她也就不客气了,干脆将燕赵歌叫进自己的晋阳殿里来用午食。左右服侍的宫人都是亲信,哪怕有一些不合时宜的亲近之举,也不会被传出去。 “侍中想吃饺子?” 燕赵歌看着她,世人常常称赞二八年华的姑娘貌美,然而一旦过了桃李年华,便开始贬低了起来。也有不少人在长安里非议长公主的,总是有那市井无赖大言不惭地将姑娘家的事当成谈资,仿佛如此便能得到什么好处一般,燕赵歌借着锦衣卫的便利,也都能知道一二。可在她看来,没有谁比长公主更貌美的了。那双灵动的眼睛带着些许困惑,像是坠了漫天的星河,叫人移不开目光。 “该是殿下来吃。” 长公主更加不解了。 一旁的丫鬟们笑得东倒西歪,只差没扑倒在地上了。这些都是随着长公主一起长大的,年岁大的已嫁了出去,年岁小的还留在长公主身边,也有不愿意嫁出去的。在殿里她们无须拘礼,和长公主宛若姐妹一般相处,只差名分的长公主驸马也不是外人,她们自然乐得更是欢快。 燕赵歌也不解释。这般的长公主可太少见了,无论是平素自矜身份抿着唇从眼眸里流露出淡淡笑意,还是和她单独相处时笑语嫣然的模样,都好看得紧,令人心头发热。此刻的长公主也是如此,她因为不解而轻轻蹙眉,略施粉黛的脸颊上却是掩饰不住的笑意。 “到底是什么呀?” 燕赵歌笑而不语,等用过了午食,对着晋阳殿里的莺莺燕燕道一声谢,便出了宫。其实很多时候,她都是赶得及回府用饭的,嗯。 长公主仍然摸不着头脑,饺子自然是熟的好吃,哪有人喜欢吃什么生饺子……生的? 生? 她一怔,脸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涨红了。 丫鬟们见她终于明白过来,嘻嘻哈哈地凑过来打趣。 “长公主,驸马问您吃不吃饺子呢。” “生的好还是熟的好呀?” “当然是生的啦,哪有在那种时候吃熟的呀?” 长公主被说的脸颊愈发红润,最后恼羞成怒一般,将一众丫鬟都赶了出去。 若不是燕赵歌说起,她早就忘了饺子的事情了。 按大晋的风俗,成亲之时会有喜娘端一盘半生不熟的饺子来给新娘子吃,吃一口,还要问一句生不生,答案自然是生,映衬了婚礼中多子多福的一环。但前世长公主与燕赵歌的婚事一切从简,虽然也吃了饺子,却是熟的。那时长公主只当没有人准备生饺子,便直接用了熟的,正巧婚礼颇耗体力,她饥肠辘辘地咬了一大口,吞进肚子里才算是缓过劲儿来,后来又把那盘饺子吃得一干二净。等到无意间听到几个小媳妇之间谈话,言及婚礼上的饺子,半生不熟的饺子有多难吃,肉又有多腥臊,还有不懂的小娘子被恶心得之后吐了出来,被婆婆一顿大骂,她才明白过来。 以长公主的身份,彼时朝廷安好,驸马需要入赘,根本就不会有这种环节,等到了北地,更不会有哪个婆子敢上来教她这方面的知识了。这些都是燕赵歌一手安排好的,却不曾对她说过。 第47章 字条 不断有战报从北地传来,等到六月底,一封八百里加急的战报从北地而来,一路上跑死了几匹马,等传令兵到了长安,已经力竭,几乎昏死过去。 是喜报,北地大胜。 自先帝时期丢了燕地以来,大晋已经许多年没有此等大胜了,长公主一边安排了传令兵去休息,调太医府的医馆日夜守候,另一边派遣身强体壮能呼号的骑士骑马在街上奔走,传此捷报。 于是立刻就有数位精通骑术的羽林郎被选中,背插旌旗,头戴翎羽,于人群中策马而不伤人,高举着绢书呼喊道:“捷报!捷报!北地大捷!护鲜卑校尉、持节使者常乐王殿下平定鲜卑之乱!杀匈奴首领!全歼匈奴入寇之兵马!斩首骑兵近万!俘获六万有余!牛羊粮草不计其数!” “北地大捷!” 人群被这突如其来的捷报砸中,先是愣了一下,旋即整个长安都陷入了欢呼之中。 “大晋万年!天子万年!” 无数稍微明白些许北地战事的都感觉到十分不可思议,倒不是说常乐王到北地去是否真的参与了战争,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去就是去分润战功的,若真的由镇北将军自己吞了这份战功,怕是又要封一个燕王出去,宫里肯定是坐不住的,卸磨杀驴是迟早的事。 能有这种一句都没提到镇北将军的捷报传出来,证明镇北将军十分识时务,冲他这么识趣,皇帝也会在别的方面上补偿他一二。 不可思议是因为,镇北将军怎么能这么识趣? 无数人捶胸顿足,若是不这么识趣,等镇北将军落马,不知有多少东西可以吞到肚子里去,太可惜了。 传令兵到了长安的第三日,才有带着详细战报的将士从北地而来,身上的甲胄还带着伤痕,被十数个宫卫簇拥而来,进了未央宫。 皇帝已经很长时间没有上朝了,此番大捷让他极其兴奋,骑着马在上林苑里跑了一圈又一圈,等到又有将士到了长安,立刻换了衣服走出后宫,此等大事,必须要皇帝亲自接见才行。 长公主无语至极。 “末将虎贲校尉所属都尉拜见陛下,末将恭问吾皇圣安!愿吾皇万寿无疆,大晋万年。”将士单膝而拜行礼道,从怀中取出好几份印着不同官印的帛书和密封起来的战报,双手高高捧起:“末将奉持节使者、常乐王殿下之命,特来向陛下报捷!此乃报捷文书以及常乐王殿下的奏疏!还有镇北将军的奏疏,托末将一并带来。” “快快取来!”皇帝立刻就迫不及待的下令。 长公主在一旁看着,也不插言,皇帝偶尔能如此兴奋,也是好事。 “护鲜卑校尉、常乐王、持节使者臣裕谈昧死拜上疏皇帝陛下:陛下过听,托臣以鲜卑之事,授臣以临机决断之权,臣窃不胜犬马心,暴骸中野无以报……鲜卑无碍,鲜卑侯病重,其子年幼,鲜卑五部皆有所动……臣谨遵圣命,以雷霆镇抚鲜卑,然匈奴首领残暴,频频伤我晋室北地军民,及至臣至北地,竟悍然入寇,掠杀无数……幸赖陛下庇佑……臣以虎贲将军为左右,随镇北将军击匈奴,斩杀匈奴首领刘延,歼灭匈奴入寇之万骑,俘获兵丁六万有余……期间赵地有乱,不得已持节斩赵地守将……北地诸事,唯陛下幸察。臣裕谈昧死再拜以闻皇帝陛下。” “镇北将军、蓟侯臣岚昧死拜上疏皇帝陛下:……” “好!”皇帝高声喝道,“大胜!该赏!” 长公主瞪了他一眼,赏什么赏,你以为这是戏班子吗? 帛书里提到战事只是寥寥几句,详细的战报才是大头,也不会有文绉绉的话,全部是以连不识字的平民百姓也听得懂的话来写的,生怕出了纰漏。 这本战报是镇北将军所写的,写得格外详细。 匈奴人一共出动了六个本部万骑,算上仆从军和民夫共计十万有余。其中两个是匈奴首领直属的精锐骑兵,编入八千骑兵,剩下四个则是其追随者的部族,都只有四千骑兵。因为提前有了准备,北地这次并没有被打个措手不及,以有心对无心,匈奴人直接撞在了北地防线上,常乐王先控制住了赵地,又联络了鲜卑人,从背后狠狠捅了匈奴一刀,鲜卑捞了不少好处。本就和匈奴首领不睦的其他匈奴头领见状立刻撤兵,不仅撤兵,还断了匈奴首领的后路,导致其麾下兵马大乱,粮草短缺,十万大军几天之内溃乱成一团。匈奴首领于乱军中坠马,被马蹄踩踏而死,打扫战场的民夫根据其刻着龙纹的头盔找到了他半个脑袋,已经面目全非无法辨认了。 锦衣卫这次在战争中立了大功,其他匈奴头领能那么果断地抽身撤兵,就是因为锦衣卫下属的兵马化整为零,奇袭了匈奴的两座城池,佯装出北地兵马已经攻入匈奴内部的假象,吓得他们不得不撤军回援。 此次大胜,除了俘获的士兵和辎重之外,还有几个匈奴贵族。 匈奴人自前朝覆灭,便自诩是前朝后裔,自称刘汉皇帝,广封诸王,除掉匈奴王城龙城,每一座城市便象征着一位匈奴的王。大晋却是不认这匈奴皇帝之位的,只叫其匈奴首领。此次除了匈奴首领之外,一同入寇的匈奴王共有五位,其中两位被锦衣卫吓得撤兵回援自己的城市,生擒两位,斩杀一位。 被斩杀的匈奴王乃是死于此次前锋将领,赵国侯二子之手。 …… 战报后面附有粗略的战功统计,更详细的要等战事结束之后,镇北将军回京述职才行。 但这也足够令人兴奋了。 这六万俘虏可以用于治河,用于修长城,甚至卖出去给殷实人家当奴仆,有能征善战的也可以让其戴罪立功,以功赎身,免于被奴役,若是利用的好,说不准今年都不用征发徭役了。更别提那数不尽的牛羊,足以让户部吃得直打嗝。 长公主盯着战报许久,提笔写了张字条,叠起来交给宫人,命其送到燕姓侍中手里去。 燕赵歌自北地第一封战报发来,便整日地守在宫里。皇帝知道她担忧北地战事,也担忧镇北将军,便给了她这个便利。 但是!你们怎么能用朕的人情来谈情说爱! 皇帝还在一旁看着,见长公主如此大胆,顿时怒从心头起。他道:“皇姐,捷报我也听完了,剩下的都是要事了,左右没有旁的事,我就先去看太子了?” 明明你才从皇后宫中来。长公主知道他的意图,也不说破,点点头,允了。 皇帝若无其事地走出殿内,立刻叫人将刚才送信的宫人截住,区区一张字条他还是看得的。等把字条截住,他仔细一看,却发现并不是想象中的谈情说爱的话语。 而是——匈奴首领已亡,侍中以为新首领为何人? 皇帝:“???” 你们天天送信来送信去,就聊这个? 我不信! 他恐吓了送信的宫人一番,务必让其相信只要透露出去这件事就会全家死翘翘,吓得对方差点失禁,才放人走了。 燕赵歌正在御书房里整理文书。 侍中是皇帝的随从,理论上什么都干,但皇帝要是敢让她去端虎子,长公主就能让他吃不着好果子。皇帝也不愿意让燕赵歌干这个,虽然每天都要怒骂一顿对方,但是平心而论他还是很欣赏燕赵歌的,端溺器这种事自有别的宫人来干。但燕赵歌每日候在宫里没什么事做,也不能天天来蹭吃蹭喝的,皇帝看她闲得很,干脆就把她丢进御书房里整理一些不重要的文书了。 战战兢兢的宫人送来了长公主的字条,燕赵歌虽然疑惑,但也不会开口,宫里的水深着呢,她担任侍中至今能平安无事有少许原因是父亲是镇北将军,更多的还是因为长公主的照看和皇帝的刻意为之,宫里的那些个肮脏事儿才沾不到她身上,也没有哪个宫人敢给她下套儿。 看了字条,燕赵歌会心一笑,这都是惯例了,她和长公主以前经常玩这种把戏,互相猜测对方的想法,本来是为了彼此印证,防止各方面的推测出现漏洞,后来却变成了心意上的互相试探,只是可惜直到最后,谁也不肯让步,什么也没试探出来。洋洋洒洒写了一通,又交给这个宫人。 “劳驾,送回去罢。” 宫人又战战兢兢地走了。 在殿外守了半天的皇帝将回信拿过来,看完之后眉头皱得简直可以夹死苍蝇。 ——臣猜测是匈奴首领尚在襁褓中的幼子,匈奴各部头领之间彼此并不信服,任谁上位也不能让其他人安心接受统治,所以维持现有状态是最好的选择,选幼子则是因为便于操控,身后又没有势力可以依靠,不会有人愿意效忠一个还在襁褓中的孩子的。 你们真的在聊天下大势?! 皇帝放走了传信的宫人,感觉十分怀疑人生。 第48章 蜀公 捷报传来的当夜,未央宫里大宴,皇帝宴请在京公侯与重臣,长公主、皇后、太子皆出席,为出征将士贺之。 等详细的战报传到朝臣手里,无数的朝臣公侯都沸腾了。 此番大胜,北地一定会诞生一个新的军功集团,这个倒是无所谓,因为里面已经被皇帝掺了沙子进去,抱团是不可能的,不互相捅刀已经是很给面子了。沸腾是因为,赵国侯第二子头上的军功。作为先锋将军,率领骑兵八百,,生擒数千,斩杀匈奴王。前朝赫赫有名的冠军景桓侯随大将军长平烈候出战,以轻骑数百奇袭匈奴后方,斩捕两千余,生得单于叔父,因此得封冠军后,食邑一千八百户,这般事迹即便是几百年,传到大晋,也依然为世人津津乐道。 赵国侯第二字就算封不到冠军后,食邑却也不会差太多。 可惜斩杀匈奴首领的功劳算在了常乐王的头上,若是算作镇北将军或者赵国侯第二子的军功,想来能封一个万户侯出去。 粗略估计,此次大捷至少能封出七八位千户侯出去,百户侯十几位左右,底下功爵不计其数,宫里如果愿意松松口,镇北将军说不定有机会晋位国公,不过很难。左相不禁摇了摇头,镇北将军的幼子是宗室女所处,定然是要封侯的,不然作为燕家与皇家的纽带,势力太单薄了些。 蜀国公作为宗室,自然也出席了,他和其余宗室诸王坐在一起,神色平静,似乎皇帝以蜀王第五子为常乐王一事根本没有影响到他。 这次宫宴只是浅尝辄止,真正的狂欢还要等到北地兵马班师还朝。 临出宫前,蜀国公递了手令,求见皇帝。 皇帝晚宴上喝了酒,有点微醺,在寝宫里的时候还有些迷惑,听到宫人禀告蜀国公求见,也没有多想,直接道:“宣进来。” 皇帝总共见过蜀国公三次,第一次是先帝驾崩他登基的时候,蜀国公从蜀地而来奔丧,那时候蜀国公头发都是乌黑的,身强体壮得不像是个五十多岁的老人。等到第二次,年初下旨诏诸王入京,蜀国公那时显得十分苍老,黑发中掺杂了大半的白发,脊背也有些佝偻了。现在是第三次,又和之前不一样了。 “罪臣裕详昧死拜见圣上。” 蜀国公头发已经全白了,脸上也攀上了不少老人斑,拄着手杖,颤巍巍地对着他行礼。皇帝连忙让他免礼,若不是惦记着蜀国公的前科,他甚至想扶对方起来。无论如何,这是宗室的老人,他是晚辈,只要不是大宗正那般倚老卖老的老不死,他多少该尊敬些。 皇帝犹豫了一下,还是给他赐座了。 蜀国公口称罪臣,也就是说……他认罪了? 皇帝皱着眉头,虽然皇姐说锦衣卫查到了蜀国公谋反的痕迹,但还没有交到朝堂上去,蜀国公是不是有感觉很难说,但如此突兀地承认了自己有罪,是否有些不合常理? “臣有罪,臣曾经肖想皇帝之位。”蜀国公坦诚得无比痛快,让皇帝更加疑心。 蜀国公准备了这么多年,这样就认罪了?仅仅因为拆解了蜀王诸子之间的关系?再加上北地大捷?会不会还有别的什么阴谋? 似是看出皇帝眼中的疑虑与戒备,蜀国公长长叹了口气,这一声长叹让他看起来更加苍老。 “陛下,臣今年五十又八了,几近古稀,已经时日无多了。” 皇帝忽然间意识到,蜀国公已经年近古稀了,就算登基称帝,又能当几年的皇帝?看蜀国公一举一动也不像是个身体好的,毕竟年轻时是上过战场的,能活到这个岁数已经是很长寿的了,普通人家能没病没灾得活到五十多岁都很稀奇。 那么,是真的放弃了? 蜀国公肖想皇帝之位他不奇怪,宗室里肖想皇帝之位的多了去了,先帝连着死了三个儿子,连朝廷里都人心浮动,宗室里有想法有什么稀奇的,倒不如说宗室肖想才是正常的,毕竟皇帝无子的情况下,宗室多多少少有些希望,若是朝臣有想法,那就是打算谋反了。 “罪臣当不得陛下信任,却也请陛下听臣肺腑之言。”蜀国公道。 皇帝犹疑了起来,他没有经历过诸子夺嫡的惊险,于人心算计上也不算精通,更何况之前又饮了酒,让他去应付老谋深算的蜀国公,不如直接请长公主来。 “陛下,有些话臣只能对着您讲,长公主再为陛下辅政,也只能是长公主。”蜀国公似乎是话里有话。 皇帝点了点头,暗搓搓蹭了蹭袖子上的一点暗色,刚才宫宴时油渍蹭到袖子上了,他现在才看见。 “臣幼年时,为臣父长子,世祖皇帝曾有立皇太弟的打算,也有许多人与尚且年幼的臣言,谓臣之太孙,臣年幼,不知人心之险恶,又不懂位分尊卑,竟以为事实果真如此,等代宗皇帝登基,臣才明白过来,是让人诓骗了。虽说是明白,心里却还是报了些许不该有的想法,这毕竟是想法,不仅仅是臣,臣之嫡弟,秦王叔之子,兴许都有过想法,或许也没有,是臣妄加推测。” 蜀国公说得诚恳,也没有避讳一些不该说的话,听在皇帝耳朵里着实是肺腑之言,也就没有打断他,但到底是喝了些酒,精力着实是有些不够用,往往他还在想前一句话是不是有什么别的意思,蜀国公就已经说完下一句话了。 “等到先帝,先帝接连失了三位皇子,献太子自幼聪明伶俐,孝顺懂礼,文武皆喜,年六岁便上朝听政,且能提出一些有用的意见来,朝臣也多有夸赞,国有此储君,臣也很欢喜,只是到底上天要夺人所爱,叫国家失了如此储君。” 皇帝眯着眼睛,不是说肺腑之言么?怎么夸上献太子了?要夸对着太后和皇姐去夸啊,对着朕夸什么,朕又没见过献太子。 “臣不轨之心,便是由此而起。不同于庶出的秦王叔,臣父与世祖皇帝一母同胞,乃是嫡嫡亲的兄弟,倘若先帝无子,便当从臣父一系子孙中挑选嗣子,臣以为,臣之嫡孙,该当此任,虽有自卖自夸的嫌疑。然,先帝却从偏远宗室选了一嗣子,便是陛下。说一句大逆不道的,历经十一朝,鲁王果真是宗室血统吗?所以臣有了不轨之心。” 皇帝沉思着。 老东西你孙子再出色也没有朕出色,不然先帝怎么挑了朕? “敢问陛下,可否相信,人能重活一世?” 皇帝迟疑了一下,点点头。他素来喝酒之后舌头容易打结,说话像个结巴,能不说话就不说话。 五谷都能轮回,人有什么不行的?他想。 “臣以为,长公主该是重活一世之人。” 皇帝的身子猛地镇了一下。他盯着蜀国公那张苍老的脸,确信自己刚才听到的话不是幻觉。 “敢问陛下,揭露臣之罪行的,是否为长公主所为?” 皇帝点点头。 “可,微臣所作所为,皆是出自臣之手,不曾假手以旁人。哪怕是臣做不得的事,请了善于搬运的脚夫,最后也一齐埋在地里去了。臣连臣之子都未曾告诉,长公主如何得知?那边只有一种可能,长公主乃是从后世而来之人,之后所发生的一切,长公主皆知晓。” 皇帝想了想,故意拖着长音掩饰自己醉酒结巴的事实,道:“蜀国公——如何知晓?” 蜀国公只当因为他在诋毁长公主,皇帝不想和他废话,所以问得简短,便道:“因为臣也是自后世而来。” 皇帝忍不住打了个酒嗝,他尽力捂住嘴才没让蜀国公听见,幸好离得不近,看在蜀国公眼里却成了皇帝已经无法忍耐住自己的怒火了。 “陛下驾崩于兴平四年,疑似染病,锦衣卫副指挥使叛变,杀锦衣卫指挥使,杀左相,最后控制了长安。” 皇帝沉默了许久,道:“朕死之后……是何人?” “是微臣。”蜀国公当机立断跪下,道:“皇二子皇三子皆被毒杀,太子年幼尚在襁褓,臣不得不如此。臣继位之后,未曾改动分毫,连年号都没有变更。臣原本打算等臣死之后,以太子为嗣君,只是太子被燕赵歌略到北地去了。” 皇帝一怔,怎么还有燕赵歌的事儿? “燕赵歌在北地十年,掳走了太子,又掌控燕地,长公主不得不封其燕王,还委身下嫁,其权势之盛,哪怕燕赵歌被臣杀死,其庶弟仍旧能继承燕王之位。”蜀国公道:“陛下,臣老矣,燕赵歌尚且年轻,不得不防。” “那你为何……嫁女给燕赵歌?” “前朝之曹孟德曹公,曾被评价曰治世之能臣、乱世之枭雄,可见人在不同的环境中是会产生不同的想法的,臣想,若臣能将燕赵歌拉拢住,使他没有掳走太子的机会,如此留在京里,北地便没有机会乱起来,北地不乱,大晋便不会乱。以燕赵歌之才能,若在盛世,定然是下一个镇北将军,臣有信心,其能得万户侯。” 第49章 处置 “朕承认,燕赵歌有大才。”说话间,皇帝已经酒醒了大半,蜀国公如此言论,他也不可能再让自己醉下去。“若按你所说,朕皇姐委身于燕赵歌,那又如何会亲口和朕承认,说愿意朕点燕赵歌为驸马?” 蜀国公道:“陛下,有一词叫日久深情,以燕赵歌之才华,长公主倾心于其并不是异常之事。更何况,连在长安的臣都看得到燕赵歌之才华,长公主又怎会看不到?以臣之愚见,情谊想来是有的,却也并非没有怨恨。以长公主之心胸,为了大晋愿意以燕赵歌为驸马,并不难以理解。” 怨恨吗…… 皇帝想到了被他截住的字条,字字都是国事。果真只是为了大晋吗?所以连情爱之事半点都不提及? 不,不对,皇姐一向守礼,亲事未定,皇姐不会做出这种事来。 而且他和皇姐说,认可燕赵歌时,皇姐脸上的高兴也不是假的。 如果蜀国公所言后世之事属实,那皇姐就不是委身,而是心甘情愿地下嫁。 “以你之见,燕赵歌娶朕皇姐,只是为了权力?” 蜀国公斟酌着语言,道:“臣妄自猜测,或许有三分情谊在内。” “燕赵歌可纳妾?” “不曾。” “可有庶子?” “无论嫡庶,不曾有子。” 皇帝阴沉的脸色稍缓,看来燕赵歌所说只心悦皇姐一人是真的,不然以蜀国公所说燕赵歌在北地的权势,皇姐又是下嫁,没道理会不纳妾。 蜀国公表面不动声色,内心翻江倒海。他没想到长公主在皇帝心里这么值得信任,连后世长安动荡皇子皆亡太子被掳这种大事都不值得皇帝深问,而是先关心长公主的婚事。不过无子这种事,连同房都未曾,哪儿来的子。 果然长公主能独揽大权不是没有原因的。 “你之前说杀了燕赵歌,他如何死的?” 蜀国公道:“臣诱骗燕赵歌单骑入城,后乱箭射杀之。之后开门迎长公主。” “那之后又如何了?” “之后臣不知,臣死于太子还朝之日,长公主以为臣是乱臣贼子,斩了臣之首。” “北地兵马皆在燕赵歌之手?” “并不,除燕赵歌之外,还有济南王之子平山君,后封了鲁王。” 皇帝沉默不语。 蜀国公的话真假参半,他要和皇姐去证实,但想来后世之事应当是真的,年初皇姐的确有许多行为很突兀,无论是诏诸王入京,还是在蜀地安插锦衣卫,让征西将军子进京赶考也很奇怪,赵国侯第二子也去了北地,若是这样就说得通了。 诏诸王入京是后来诸王有变,安插锦衣卫是因为蜀地是动乱之源头,征西将军子进京想来是想以其为质子,赵国侯第二子去北地的话……北地有变?匈奴破关了吗? 他信不过蜀国公,这些都不能直接问,不然先入为主的话,就难办了。 “你说燕赵歌为燕王,那镇北将军去了何处?” “镇北将军于今年伤势了,燕赵歌以世子之身承爵。” 皇帝恍然,怪不得皇姐要调镇北将军入京,还派了京营八校去北地,镇北将军若是死了,北地就不好办了,朝里还有不少空缺呢,可不能死了。 他又细细问了几个主要的朝臣与一些公侯家族的情况。待听到征西将军府听诏不听宣时脸色控制不住地沉了下来。 镇北将军伤势,临原郡主服毒,燕宁盛不知所踪,燕宁越成了两脚羊,最后燕赵歌又死了。 皇帝清楚得很,乱世里的不知所踪就和死了一样,这样算下来的话,燕家几近绝嗣,以燕赵歌之权势,长公主下嫁是必然的。不然朝臣和军民都不会安心。 蜀国公在宫里待到了天边渐明才出宫,他年岁大了,宫宴就很费精力,在宫里又要正坐又要下跪,身上的旧伤都在隐隐作痛。 只是,这却是值得的。 北地大捷,匈奴被打断了脊梁,无论谁上位都不会安稳下来,他留在北地的后手已经毫无用处,长公主重生得比他早得多,等他回来,蜀地兵马已经被拆解,也安插好了锦衣卫,就算他统领的兵马仍旧忠心,也已经没有希望了。 皇帝不会容他,他早晚要死。可前世的事情毕竟死无对证,只要皇帝对长公主起了疑心,就不愁之后的事情了。自古天家无亲,他不信皇帝会那样信任长公主,现在信任,也不代表能信任一辈子。就算皇帝信任,可长公主的儿子会姓司,燕家有兵,长公主又有权,等太子长大,太子也能如皇帝一般信任么?皇帝难道不会担心长公主为了自己的儿子篡权么? 长公主,就算我司裕详死了,你也得不到好,我在地下等你,等你和皇帝反目成仇那一天,有了这一把火,想来不会太远。 每逢朝臣入宫面圣,必定会有史官于暗处记录对奏内容,不过有些没节操的皇帝事后会修改对自己不利的言乱。皇帝一夜没睡,头痛得很,却睡不着。他看着那记录,只感觉头痛欲裂。 他叫来人,将记录用蜜蜡封好,送到晋阳殿去。这种大事不能透露出去分毫,至于那记录的史官和当夜值守的内侍,史官可以暴病了,内侍拖到永巷中打死即可,落到史书上,不过是一句触怒皇帝罢了。 长公主倒是不奇怪蜀国公也如她们一般,只有一个人那是上天垂怜,若有两个说不定是老天爷自有谋划,她和燕赵歌互相确认身份之后,便明白重活一世的未必只有她们两个,只是没想到是蜀国公。 蜀国公过分地安静也让长公主有过疑心,但随着进一步地肢解蜀地兵马,蜀国公仍然没有动作,就算疑心也没有那么担忧了,左右没有兵权就翻不起浪花来,只是蜀国公没有垂死挣扎这一点让人诧异不已。 看了记录之后,长公主禁不住摇了摇头,怪不得,原来蜀国公在这里等着她呢,这个坑挖得可够深,她若是不小心谨慎,没准还真的会摔进去。 假如是原来的她,可能还会芥蒂于自己明明有才华却因为不是男儿身而不能执政这一点,与皇帝争夺权利。但现在已经完全不会了,她品尝过万万人之上的滋味,虚荣过后只剩下空虚与孤苦,她不想再品尝第二次。 她原本的打算是等事情平定,皇帝如果还需要她执政,她就继续给皇帝当靶子,逼不得已需要成亲的时候,就挑一个纨绔子弟入赘,圆房是不会的,最后被意外便是了。如果不需要,兴许是出宫开府邸,赋闲到死。 可燕赵歌和她一起来了,没有让她等得太久,未来自然也要变一变。 既然能相守一生,又何必孤独终老? 只是,蜀国公这些话,皇帝信了多少呢? 长公主猜不到,但她又不能去问,因为问了皇帝也只会说他一个字都不信,可事实真的如此吗?真的,一点点都不信吗? 真的吗? 长公主陷入了疑虑中,她举棋不定,不得已给燕赵歌去了一封信。 平心而论她是不愿意燕赵歌知道之后的事情的,燕赵歌将一切都托付给了她,以身赴死,她却什么也没守住,甚至还自暴自弃了,十年征战才夺回来的一切,轻而易举地又失去了。 燕赵歌像是根本不在意一般,只回了八个字——莫思莫想,莫猜莫问。 长公主忽然恍觉,这就是蜀国公的计策,一旦种下了怀疑的种子,就迟到会生根发芽。 最好的结局方法,就是不去想,所以皇帝连一句话都没有问她,显然也是不想提到这个。 蜀国公面圣第三日,有言官弹劾蜀国公大逆不道,意图谋反,未央宫下旨,圈禁蜀国公府,查明原委之前,任何人不得进出。 第六日,于长安蜀国公府中查出重甲五十副,轻甲近百,刀剑弓盾数百,另有大黄弩两架。 皇帝震怒,下诏将蜀国公及其诸子并年过十五的诸孙下入诏狱,下旨令锦衣卫彻查。 以蜀国公之爵位,有权在家中收藏甲胄刀剑,但也仅限于几副,而不是如此庞大的数量,简直可以组装起一支数百人的骑兵,强弓重甲,甚至还有严禁流露出去的大黄弩。 蜀国公府就在皇城脚下,宫里只要一想到有这么一支兵马藏在这么近的地方,随时可能突入宫中,就不寒而栗。 第十五日,蜀地锦衣卫上报蜀国公谋反之实证,其中包括私自开采矿山、蓄养战马数千、蜀地蜀国公府内家丁皆是百战精兵……最后附了蜀地数位郡守、郡尉并将军校尉的证词与官印,证明锦衣卫所上报的内容皆是实情。 如此一来,证据确凿,连宗室也无法再求情了。 第十七日,皇帝下旨,蜀王庙享不变,蜀国公除宗室,废爵位,收起封地,所属校尉部划归镇南将军府,其子孙皆废为庶人,除爵。 满朝文武松了一口气,不是大开杀戒便是好的,北地战事未定,不好再在长安折腾,要杀也要等北地稳定再杀。 皇帝正巧也是这么想的。 第50章 意外 一直到处置了蜀国公之后,皇帝都没能睡一个好觉。任谁听到旁人说自己会死在某年某月,因何而死,恐怕心里都不会太安稳。 他明白这是蜀国公的计谋,是明晃晃的离间之计,他无论如何都必须信任长公主,他控制自己不去往某种可能性上去想,白日里有事做倒还好说,夜里难眠,众多思绪就会涌上心头,他控制不住自己的大脑,控制不住地去想去猜,甚至以最卑鄙无耻地想法去猜测他的皇姐。 他真的是病死的吗? 他真的不是被迫暴病吗? 皇姐不是完全掌握了朝政与皇宫吗,为什么会让他被暴病呢? 他甚至想不起,在一个时间点之前,长公主并不是如今这般柔韧有余地处理朝政,她会犯错,会不知所措,会因为难以处理的政事而深夜难眠,也并不会在皇帝表达自己想要托付朝政的想法之后,就一概而受。她会回避,处处守礼,几乎不在私底下接见朝臣,即便接见也要有史官与宦官值守在殿内,更不肯私下接触武臣将官,所有政令一律送到未央宫,由皇帝亲自用印之后才会下发。 这些皇帝都想不起来,他只想得到,他皇姐此时便如真正的皇帝一般,政令直通天下,受万人景仰,自然也应当庇佑万人。 这万人,理所应当包括了他。 所以皇姐为什么没有庇佑他? 为什么? 为什么? 皇帝常常在夜里惊醒,背部冷汗淋漓,有一个声音在他耳边不断地重复着:你还有一年可以活,你只有一年可以活…… 等他意识到的时候,怀疑的种子已经深深种下,这就是蜀国公想要的。 他要皇家分崩离析,他要皇帝与长公主反目成仇。 皇帝尽力想维持下去的和睦,即将成为假象。 可他没有办法控制自己了。 皇帝忍不住苦笑了一声,他难以想象将来的自己会不会与皇姐刀兵相向……不,不会,只要他有一点点想收回权柄的苗头,皇姐立刻就会抽身而去,将这朝政还给他,从此之后赋闲在家,再不会过问政事,在这方面上。皇姐的敏感程度超乎常人的想象,她根本就不会给你留下刀兵相向的可能性,为了家国天下,皇姐会退让,退让到让你都不忍再步步紧逼下去。 赋闲在家是小事,一旦有了隔阂,此种和睦的景象,就再难出现了。 可这怎么办呢? 蜀国公啊蜀国公,朕就不该见你……朕当时怎么就喝了酒呢…… 皇帝坐在未央宫里,恨得发狂。 处置蜀国公之后,北地的完整战报就加急送到了长安,战事已经结束,匈奴退兵,常乐王也狠狠敲打了一番鲜卑,此番得胜还朝,定然是要大封的。 但如何封却让他为难了起来。 换作之前,赵国侯第二子封侯,镇北将军的战功封到燕赵歌身上,蓟侯世子改为燕宁越,再惠及镇北将军庶子燕宁盛。这本来都是商量好的,他却隐隐觉得不妥。 燕赵两家为姻亲,燕家两侯,皆是军功侯,是不降等承袭的,加在一起食邑至少万户,赵国侯第二子封侯的话也是军功侯,算上赵国侯的食邑,燕赵两家食邑接近两万户,等镇北将军还朝担任兵部尚书,燕赵歌以侍中官领锦衣卫,赵国侯又是太后娘家…… 燕赵歌难道不会,心有不轨吗? 他真的是心甘情愿入赘的吗? 他真的不会怨怼于朕吗? 人一旦起了疑心,什么都会怀疑,连看见一只飞过的苍鹰都会想这只鹰会不会飞下来啄瞎他的眼睛。 皇帝犹豫了许多天,迟迟无法下决定,但镇北将军与常乐王已经在回京的路上了,包括被俘虏的匈奴王在内,数万的俘虏与缴获的东西,虽然走得很慢,却也没有多少时间了。 “陛下,您歇一歇罢,皇后命人送了参汤来,还是热的。”守在殿外的内侍轻声道。 “是什么时辰了?”皇帝回过神来,才感觉到时间的流逝,已经是傍晚了,肚子里雷鸣一般。 “回陛下,刚过酉时三刻。” 皇帝按了按发痛的脑袋,道:“不喝了,赐给你了,传令下去,朕去皇后宫中用饭。” “奴婢领旨。”内侍应声而退。 坐了一整个下午,皇帝扶着桌案站起来,只觉得头晕目眩,他这段时间本就睡眠不好,心事又重,频频盗汗,已经虚弱得不行,差一点就摔倒了。 服侍的宦官手疾眼快地扶住他。 若是之前,皇帝兴许还不会这么好胜,但他现在满脑子都是那句陛下驾崩于兴平四年,这几乎成了他的梦魇,于是一把推开宦官,道:“朕身体好着呢,朕自己走。” 皇帝自觉年轻,身体虽然比不过将门子弟,却也不会逊色太多,此时又满脑子都是朕要死了的念头,哪里还肯让宦官扶着,甚至于为了表现自己身体健康,也或许是为了安自己的心,他迈着大步走下大理石的台阶,还走得飞快。 皇帝才二十几岁,若放在平时在,这区区几十阶台阶自然不在话下,但他本就久病初愈,又长久没有睡好,精神不如以往,又跪坐了一下午,双腿也比不得平时有力气。他脑中阴影甚重,甚至在走路的时候都会浮现蜀国公的声音。 “陛下驾崩于兴平四年。” 朕怎么会驾崩! 朕身体好着呢! 朕要活到太子娶妻生子,天家子孙满堂才行! 他几乎就要喊出声来,脚步顿时又快了几分,却一脚踩空,从台阶上摔了下去。 身边原本是有很多机灵又有懂得看颜色的宦官的,但架不住皇帝本就喜怒无常,最近因为失眠,喜怒无常尤其厉害,刚才又推开了服侍的宦官,导致三步之内竟没有一个宦官,谁也反应不及,就这样眼睁睁看着大晋皇帝从台阶上滚了下去。 “陛下!” 服侍的宦官顿时慌乱了起来,皇帝一旦出事,未央宫里所有的官员都属失职,无论是内侍、宫女还是卫士,都要被杀头,他们现在只能期望,皇帝只是受伤,而不是……最严重的那种可能性,皇帝受伤最多自己杀头,如果是驾崩……那么未央宫值守的有一个算一个,统统诸族。 额头的痛楚尤其明显,皇帝清晰地知道自己磕到了脑袋,就是不清楚有多严重。 朕是不是要死了…… 意识到这种可能性,他反而没那么心慌了,心里反而踏实了很多。等待死亡,要比死亡来临那一刻,更令人恐怖。人恐惧的永远是未知的事物,看不见摸不着的,尤其是死亡,一旦触摸到这个东西,反而会没那么害怕。 皇帝此时就是如此。 朕死了的话,是不是就,就不会…… 皇姐,我还是综儿啊…… 他闭上了眼睛。 皇帝昏倒后几个呼吸的时间,长公主闻讯而来,下诏:锦衣卫与当日值守的京营八校校尉即刻封锁未央宫,宣太医府太医,禀报太后、皇后以及太子,宣左右丞相、太尉、大宗正、六部尚书、赵国侯入宫待诏,派京营指挥使封锁京营八校营地,禁止任何将官出入,出营立斩,封武库以防不轨…… 半刻钟之后,未央宫里被众多御医充斥着,但连医术最好的太医令也面色凝重,很明显,皇帝的状况并不好。 一个时辰之内,长公主诏命中所有提及的朝臣与宗室皆出现在了未央宫,其中就包括了燕赵歌。 没办法,镇北将军此时正在率军回京的路上,京营所属的三个校尉、俘虏、北地回防的兵马皆在其旗下,为了以防不测,燕赵歌必须要留在宫里。 燕赵歌长长叹了一口气。 千防万防,没防住皇帝自己摔倒。结果比蜀国公暗害之后没得还要早…… 蜀国公心里估计要乐开花了,现在只能庆幸,幸好先拿住了蜀国公,不然若是等皇帝出事了,蜀国公可就没这么容易束手就擒了,不过这么说来的话,他恐怕肠子都要悔青了。 白白错失了机会啊。 也幸好北地战事平了,不然怕是要比前世更加麻烦,现在太子连一岁都没有,继位也太早太早了。 且不论昏迷的皇帝,长公主陆续下诏:以中尉暂领太尉,节制京营八校以及长安武官武侯,其所属亲兵不得妄动一步,违者皆以谋逆论处;封锁所有关卡,任何人不得出关,除镇北将军外,任何兵马不得入关;押解蜀国公一系人至宫中监视,不得有任何异动,若有意外负责之人全家抄斩。 皇帝昏睡了两个半时辰有余,然后慢慢地醒了过来。 一个月前宫里才送走了太皇太后,却没想到一个月后,这么快又有人要被送走了,更没想到的是,这个人是自己。 他睁开眼睛,发现周围围了一圈人,太后、皇后和长公主站在前头,后边跟着三公九卿级别的重臣,丞相太尉等都在列。 “母后……儿子,儿子梦见了三皇兄,三皇兄说儿子没有丢人,配当他的弟弟,配当先帝的儿子……” 太后忍不住在旁边哭了起来,她前些年陆续送走了三个儿子,两个妃嫔生的,一个亲生的,如今却又要送走自己仅剩的嗣子。 “皇姐……这大晋,便托付给皇姐了……”皇帝断断续续地道。 长公主含泪应下。 “让朕想想……燕赵歌,燕赵歌在不在宫里……” 第51章 遗诏 “陛下,臣在。”列在诸多重臣之后的燕赵歌上前,跪在榻上。 皇帝用力喘了一口气,道:“给朕……跪着——” “微臣领旨。”燕赵歌挺直脊背跪着。 倒没有谁觉得这是苛待,能在皇帝临终前跪在榻前受训,是多少勋贵重臣想都不敢想的。 “丞相……” “臣在。”左相与右相一齐上前,心知这是要录遗诏了。 “今日,朕将大行,诸卿,听朕遗命……” “臣等俱在,恭听圣谕,请陛下下诏。”在场的朝臣们哭着跪成一片。 皇帝在太医的搀扶下勉强坐起来,喘着气道:“朕闻盖天下万物之萌生,靡不有死。死者天地之理,物之自然者,奚可甚哀?……朕既不敏,常畏过行,以羞先帝之道德。……天下吏民,令到出临三日,皆释服。毋禁娶妇、嫁女、祠祀、饮酒、食肉者……归夫人以下至少使。令太子继位,皇二子与皇三子皆封国公,太子年幼,命长公主以天子礼摄政……准右相国致仕,以左相国为右相国,以礼部尚书为左相国……” “臣等谨奉诏!” 录完遗诏,皇帝不由得歇了口气,挺着的身体也软了三分,有太医端来一碗温热的参汤,断断续续地喝下去了不少,眼看着脸色竟然好转了不少,一副容光焕发的样子。 然而,稍微有点常识的人都明白,这是回光返照,代表着情况糟糕到了极点,已经无可挽回了,只能凭着一口一口的参汤吊命,已经时日无多了,少则一二个时辰,多则半日一天,就会驾鹤西去,还未必能一直保持清醒。 “燕赵歌……” “臣在。” “当着满朝文武、宗室、还有太后的面……朕再问你一遍……你可愿意,尚长公主……?” 燕赵歌毫不犹豫地重重叩首,道:“臣愿意入赘皇家,臣愿意就此侍奉长公主一世,不纳妾,不收通房,不狎妓,不恋美人,臣得长公主足以无憾此生。” 皇帝猛然间坐了起来,吓了旁边候着的太医一跳,他脸色苍白得没有血色,眼窝深陷,目光直勾勾地盯着燕赵歌,问道:“此话当真?” “微臣不敢欺瞒陛下,臣之心意天地可鉴,日月为证,臣以燕家列祖列宗排位起誓,若将来有半点违背,请陛下废臣爵位,除臣封国,绝不敢有半点怨怼之心。” “好……朕没有看错你。”皇帝笑了笑,道:“先帝在时,常与朕夸你,才学如何,品德如何,朕亲眼加了,觉你实乃国之栋梁……先帝有遗诏,赐婚于你,尚长公主,朕将大行,便成了这婚事……” “拟诏:蓟侯世子燕赵歌多有材艺,宽博谨慎,敦厚行义,通国达体,先帝以为长公主良配,赐婚于其,朕深以为然……以蓟侯世子尚长公主,封燕侯,食邑燕地千二百户,仍任侍中官……朕夺人所好,因此,特赐蓟侯另择一子上报宗正府,定世位,准其不降而袭。” 按照大晋的继承法,公侯册立世子之后在世子尚在的情况下废掉重立,爵位削一级,无论世爵功爵还是荣爵,皆是公爵降为侯爵,侯爵降为伯爵,一等公降为一等侯,一等侯降为一等伯,以此类推,连宗室也逃脱不掉。 “燕侯能文能武,朕不忍其赋闲在家,白白错失一良才,太子年幼,缺良师教导,便以燕侯为太子启蒙之师,授太子太师……赐长公主府,建制比亲王……” 燕赵歌再叩首道:“臣乃亡国末裔,卑鄙之人,先帝授臣祖父爵位,赐封国,准臣父袭爵,先帝之恩德,臣不敢辞,恐有负先帝期望,臣燕赵歌敬谢先帝。蒙陛下垂青,赐臣出身,诏书特下,授臣侍中,寻蒙国恩,除臣锦衣,皇恩浩荡,臣惶恐,不知所言,定然万死以报国家社稷,不负先帝期望,不负陛下所托。” 皇帝终究还是心有忐忑,既失望于镇北将军还未回京,无法加恩于燕赵歌,令其兼任锦衣卫指挥使,却也因此而庆幸。燕赵歌有了如此大的权柄之后,长公主真的能制住他吗? 可这个时候,皇帝只能相信燕赵歌的忠诚,相信长公主的手段。实在是没有信得过的辅政大臣,他是过继而来,没有信心宗室会偏帮于他,又恐朝臣欺太子尚在襁褓,只能重用外戚、勋贵,外戚要等赵国侯第二子回京,封赏的内容已经定好了,况且赐婚的旨意一下,燕家就又成了外戚,勋贵的话……没有几个能担大任的,若是有,也不至于连一个能任镇北将军的都跳不出来,还要到宗室里去挑。 兴许是看出了皇帝的忐忑,长公主稍微犹豫了一下,低着头的燕赵歌恰好抬头,给了她一个眼神,于是她定了定神,上前,在皇帝耳边轻声道:“燕赵歌是信得过的,未来可能要过继宗室子弟。他的寡人之疾,是真的……” 一瞬间,皇帝心里思绪万千。怪不得后世燕赵歌无子,怪不得不纳妾,不收通房,不狎妓,不恋美人……他真的有寡人之疾!那他还恋个屁啊!这个混蛋哄骗朕!皇帝气得一口气没上来,差点厥过去,幸而长公主及时继续道:“我心悦其,也是真的。燕赵歌扶持了太子整整十年,最后燕家绝嗣,她担得此信任。” 皇帝这才松了一口气,但到底还是受了惊吓,刚才强撑着要听长公主说完,此番一旦泄气,就更是支撑不住了。 既然这样,他就不担心燕赵歌夺了司晋的江山了。 燕家绝嗣……怎么能绝嗣…… “以……以燕侯为锦衣卫指挥使……拱卫、拱卫宫中……赐天子剑……节制、京营八校……及羽林……以……讨不臣……辅佐……于太子……”皇帝越说越吃力,眼看着出气多进气少,“燕侯……燕侯……” “臣在!”燕赵歌连忙上前。 皇帝瞪着眼睛,抓住她的手腕,紧紧地握着,几乎要掐出淤青来。 “朕皇姐就托付给你了……你莫要负朕皇姐……你莫要负我姐姐……你莫要负我姐姐啊……” 燕赵歌咬着牙,忍不住流泪,道:“臣不负,臣绝不负长公主,臣绝不负陛下所托!臣绝不负先帝期望!” 皇帝流着眼泪,最后缓缓闭上了眼睛。 父皇,儿子不孝,儿子先皇姐一步走了,有负您所托。幸而有忠臣可以托付太子,可以托付江山,可以托付皇姐。您当年夸过燕家世代忠良,皆是忠义之士,儿子给皇帝挑了燕家的嫡长子燕赵歌做驸马,入赘我司氏,兴许您也是见过的,儿子仔细考察过了,是个好的,您若在天有灵,请保佑皇姐与燕赵歌婚事顺利,一生无忧…… 殿中偏僻的角落,值守的史官提着笔在纸上记录下此事。 长公主以摄政公主之身,抱着尚在襁褓的太子,对着皇帝遗体叩首,然后将太子放在一块铺垫上,立刻就有早已准备好的内侍一拥而上,崭新的龙袍和十二旒的天子冠,不过因为尺寸不合,仅仅只是披上而已,天子冠也只是放在了头部上方的铺垫上,太子若是挣扎一下龙袍就会从身上掉下来,万幸的是没有。 依惯例,太子应当于大行皇帝灵前继位,袭号曰皇帝,被在场重臣三叩九拜之后,即刻前往未央宫前殿,传召在京文武百官,文武百官需于前殿上叩拜新帝,表示自己愿意忠于新帝。 长公主披着龙袍,一手抱着太子,一手捧着天子冠,腰上悬着玉质虎符与传国玉玺,身后簇拥着大批的锦衣卫士兵与宫卫,慢慢地向着宣室殿走去,等一行人到了宣室殿时,文武百官早已等候多时了。 在文武百官的瞩目下,依先帝遗诏以天子礼代新帝摄政的晋阳长公主抱着年幼的新帝,一步一步,登上宣室殿的御阶,朝着龙座走去。 新君正式登基一般是在先皇死后一个月。但登基只是一个仪式,一个宣告世人这个国家换主人了的仪式。而实际上在登基以前,新君就已经被百官参拜,奉为共主了。甚至于有不少皇帝是在先皇灵位前继位的,毕竟常言道,唯名与器不可假于人。 小皇帝被常安长公主放在龙椅之上,他手里抱着天子十二旒,龙袍因为不合身,只能盖在身上,只数个呼吸时间就被揉搓得出了褶皱。由于尺寸的不合适,看起来略感可笑,但在这大殿之上,却是没有任何一人敢笑出来。 一个宦官,高声道:“新君即位,百官参拜!” 文武百官,在左右相、太尉及大宗正的率领下,朝着小皇帝拜下身,齐声道:“臣等叩见陛下,陛下圣安!” 躺在龙座之上的小皇帝还在襁褓之中,根本不知道自己所在何方,只握着长公主的手一个劲儿地笑,还时不时地笑出了声,朝臣齐声恭贺声音震天,却也没有吓得哭出来,看起来倒是个胆子大的。 “众卿平身。”长公主清冷的声音在殿中回响。“宣大行皇帝遗诏。” “诺。”即刻就有内侍应声,大声宣读遗诏起来。 燕赵歌站在殿下听着,神情严肃,一言不发,连唇角都抿成了一条直线,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新晋的燕侯似乎心情不太好。。 于是有好事的朝臣立刻以眼神传递消息,等到遗诏宣读完毕,一个已经不知道扭曲成什么模样的消息传遍了宣室殿内。 兴平三年七月初九,帝崩于未央宫,遗诏令太子即皇帝位,皇二子与皇三子封国公,新帝年幼,长公主以天子礼代为摄政……以蓟侯世子燕赵歌为长公主驸马,封其为燕侯,食邑燕地一千二百户,以侍中官领锦衣卫指挥使,赐其天子剑,节制京营八校及羽林卫……准右相致仕,以左相为右相,礼部尚书为左相……令天下吏民,令到出临三日,皆释服……归夫人以下至少使。 ——《晋书孝宗本纪》 第52章 诽谤 皇帝大行,依遗诏重新安排文武百官,三公之下便是九卿,而与九卿平齐的锦衣卫指挥使如何变动,就成了大难题。虽然以燕赵歌现在的年龄担任比九卿的职衔稍显不足,但她有锦衣卫北地千户所的军功,又有外戚的身份,燕家和皇家沾亲带故的,职衔又是皇帝爪牙,外朝大臣睁一只眼闭只一眼,只当看不见。 但现在的问题是,原锦衣卫指挥使怎么办? 这家伙出身不算差,又是走正统科举之路爬上来的,本身没有犯错,不好贬谪。况且锦衣卫刚立了大功,就把原锦衣卫指挥使贬谪出去,让锦衣卫体制内的官员怎么看?让外头的官吏怎么想? 皇帝刚驾崩你们就敢算计皇帝亲兵头子? 前朝合计来合计去,把人塞到京营做副指挥使去了,京营指挥使从来都只是起到辖制京营八校的校尉作用,并不能直接接掌京营八校的兵马,能做到什么地步还要看京营八校尉肯不肯听你的命令,所以没有设置副指挥使,不过现在情况特殊,塞进去一个也无妨。等别的地方有了空缺,再把人调出来用,朝廷一贯这么使唤不是勋贵出身的武官。 新任京营副指挥使十分高兴,终于甩掉了锦衣卫这个大包袱,他一个正统出身的仕人,怎么能做那蝇营狗苟之事?熬上几年资历,但凡有点功绩就能调任野战校尉,若是有战事,担任常设将军也不是问题。 礼部尚书迁左相,便由礼部右侍郎填补空缺,层层提拔调动。 等到镇北将军回京,长安已经安稳了下来。 新帝登基,自然要靠大肆封赏来收买人心,镇北将军得胜还朝更是最好的借口,没有比这更恰当的了。 常乐王爵位为特赐,故不再加封,于赵地划六县设常乐郡,以其为常乐王封国。 镇北将军迁兵部尚书,加国公衔,广阳县并入蓟县,为蓟侯封国,食邑共万四千二百户。二子燕宁盛封三等子,食邑四百户,三子燕宁康蒙荫建文君,食邑百二十户。 前锋将军封邯郸侯,食邑千二百户。 …… 册封的爵位与食邑皆是早已定好的,没有再起波折,不过这些新封的军功侯是留是去到是个不小的问题,常乐王自然是要镇封国的,镇北将军也无须再商讨,三等子燕宁盛调入未央宫羽林骑,至于邯郸侯,在请示了长公主之后,同样调入未央宫,任驸马都尉。 奉车都尉与驸马都尉同为未央宫的守卫,负责皇帝的出行安全,驸马都尉因为掌管未央宫骑兵,尤其重要,必须要掌握在自己手里,这两个职位从来都是由外戚担任,驸马一词也是因此而来。 奉车都尉是如今的国舅陆成侯担任,因为故太皇太后娘家人都不在了,赵国侯两子又都没有战功,原来的驸马都尉只能由代宗皇帝的驸马担任,这下有了新晋的邯郸侯,长公主立刻把那个她名义上的姑父踢回了家。 其实以燕赵歌为奉车都尉或者驸马都尉也很合适,然而她掌握了锦衣卫,再兼任未央宫的职位就不太合适了。 虽然遗诏出临三日皆释服,但不可能真的这样尊崇。大行皇帝的皇父仁宗皇帝驾崩时就遗诏节俭,丧失规模还比不上一般的诸侯王,因为是仁宗皇帝遗诏,大行皇帝不得不尊崇,太皇太后遗诏也是如此,但到了如今,长公主代年幼的新帝跪灵,再如此节俭便有些说不过去了。 至少要守灵三个月,在京有资格上朝的重臣公侯都要来哭丧,没资格的在家也要戴孝。任何胆敢寻欢作乐的都要被治罪。 但这有点苦了燕赵歌。皇帝驾崩应该悲痛才是,但她对皇帝一没什么感情,二乱世走一遭实在是提不起太多的敬畏之心,气氛到了倒是能哭几声掉些眼泪,让她在朝堂上像别的官吏一样哭出来,她哪里做得到? 况且父亲燕岚没死在这次战事中,还平稳从北地调回长安任尚书,蜀国公一系也被□□在了宫里,想来这辈子是没有机会出来蹦跶了,她和长公主的婚事也订下了,虽然不知道猴年马月才能成亲,但这也是定下了!她高兴都来不及,哪里有眼泪可以掉? 但不哭勉强可以,笑出来可就是大不敬了,燕赵歌只能勉强自己板着脸,看在旁人眼里就是一副十分不高兴的模样。 于是朝臣议论纷纷。 燕家四子,三子有爵位,先帝遗诏也说了准蓟侯再择一子定世位,剩下的那一个嫡幼子想来就是世子了,蓟侯食邑万户有余,在不封国公的今日,万户侯便是勋贵顶点,况且蓟侯又加了国公衔,旁人称呼其便是蓟国公,虽然不能将国公之位传承下去,但满长安有几个能担任九卿的国公? 如此之权势燕侯怎地还不高兴? 思来想去,人们将目光放在了婚事上。 莫不是,燕侯不满意这门婚事?碍于在大行皇帝榻前不得不应下? 一旦有一个人有这种想法,立刻就一传十,十传百,结合早之前的流言蜚语,本来还想着八卦一下皇帝为何驾崩的如此之快的长安人民立刻就换了瓜吃。 皇帝驾崩这种事哪比得上男女之情好八卦?一个不好还要被锦衣卫捉去问话。八卦一位侯爵可就一点压力没有,至于这位同时任着锦衣卫指挥使……嘿嘿,世祖皇帝有云:非议政,毋禁言。 等朝廷反应过来的时候,长安里头的八卦已经满天飞了。 就连大行皇帝临终时,亲眼见着皇帝赐婚,亲耳听见燕赵歌情真意切的承诺的几位朝臣们,也不禁疑惑了起来。正所谓空穴来风未必无因,难不成真的有什么隐情? 其中又有数位朝臣推波助澜。有单纯看好戏的,捧着瓜和妻女吃得开心极了,也有早就盯上了兵部尚书之位却因为被抢而怀恨在心的,子承父过是常理,更有大批爱慕的长公主的勋贵子弟在各个书坊间七嘴八舌地添油加醋,将所有道听途说的消息都告诉说书先生,也不问真假,甚至于威胁人家必须添到评书里头,不然就如何如何。 征西将军嫡长子,姓秦名峰者,便是其中权势最大的爱慕者。 秦峰正在酒肆里和狐朋狗友们大吐苦水。这家酒肆背靠顺国公府,虽然家中没有重臣在朝,但借着世袭罔替的国公之位,子嗣里没有过于顽劣不堪的,嫡系又懂得做人,因此在长安里混得风生水起,许多勋贵子弟都喜欢光顾此家。 “他燕赵歌——凭什么?!”秦峰喝得面色涨红,一个酒嗝接一个酒嗝地打,面前摆了七八个空了的酒坛子,底下还有摔碎了的。“明明——明明皇帝下诏传我如今,便是要许我公主,如何——如何却又嫁了他燕赵歌!” 顺国公世子面上哭笑不得,心里却是腻歪至极。 奉应承顺四国公府皆是皇室在外的耳目,从代宗皇帝至今,便一直负责为皇室传递消息,附带方便锦衣卫。也因为这个,四国公府子弟多善于察言观色,看人下菜,若不是秦峰是征西将军嫡长子,顺国公世子是绝对不会出面作陪的。 他出面本来是觉得,秦峰身份不一般,说不定能打探到什么私密消息,结果这家伙却在这里大放厥词。 “我——我为了公主,连、连世子之位都让给我弟弟了——!” 顺国公世子对此嗤之以鼻,这哪里是让,爵位还有心甘情愿让出去的?不过是争不过自己的弟弟罢了,便顺水推舟借口谦让,养一个友爱弟弟的名声,来长安讨生活,你还敢肖想长公主?就你也配? 顺国公世子不愿意出言,却有一同喝酒的纨绔子弟甲张嘴道:“不过是收买人心罢了,若是征西将军得了大功,陛下如何敢不许公主于你?” 又一纨绔子弟乙哈哈大笑道:“燕家惯会奉承皇家,哪比得上征西将军战功赫赫,老蓟侯在殿上为了活命哭得没个人样子,那燕赵歌深得那老东西精髓,却没想到将自己搭进去了,不纳妾,不收通房,不狎妓,不恋美人……好志向——!兄弟几个不如看看,他燕赵歌是否真的能做到!” “想来是不能的!他爹都有庶子!听闻燕赵歌继母年轻貌美,说不准……嘿嘿……” 眼看着话越说越离谱,顺国公世子不得不出言相劝,道:“莫要侮辱人家,临原郡主乃是宗室……” 秦峰被奉承得飘飘欲仙,又酒精上头,大脑稀里糊涂的,听闻此言不由得大怒,啐了顺国公世子一口,道:“我——我就骂了怎地?许他做幸臣,施那见不得光的手段,不许我骂?还仁宗皇帝遗诏,我呸!若真有仁宗遗诏,岂会四年不发?!若真被仁宗皇帝看重,还有那长平高成之事?不过是掩人耳目罢了!” 顺国公世子躲过扑面而来的吐沫星子,厌恶不已。秦峰说得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只是有些事情不能放在明面上,大家心照不宣即可。 “不过——不过是假托仁宗皇帝之名罢了——!”秦峰瞪着眼睛,大吼道。 早有头脑清醒的勋贵子弟见状不好,立刻溜之大吉。慢了一拍的就将秦峰的话听进了耳朵里去,醉醺醺的脑袋立刻醒了一大半。 说大行皇帝不过是假托仁宗皇帝之名? 这是诽谤皇家啊。要抄家问斩的。 顺国公世子额头上的汗津津而下。 皇帝才刚刚驾崩,你就在这里诽谤皇家,被诽谤的还是大行皇帝,你不要命我还要命啊! 但现在堵住秦峰的嘴已经晚了,这酒肆里不知有多少人是宫里的暗探,又有多少人是锦衣卫的。 “顺世子……”反应过来的纨绔们吓得牙齿都在打颤,他们都清楚这里是什么地方,只要不非议皇家,说什么都行,只要你挺得住对方的报复,你甚至可以在这里辱骂重臣公爵,但可没人知道陇西来的秦峰知道不知道。 顺国公世子抹了抹汗,命人将秦峰捆了,堵住嘴,秦峰瞪着眼睛挣扎了一会儿,等酒意上来慢慢就睡着了。 “莫慌,莫慌。大放厥词的是他,与我等无干。” 不多时,锦衣卫鱼贯而入,为首的正是新晋锦衣卫指挥使,燕侯燕赵歌。 只见燕赵歌穿着锦衣卫官服,腰跨御赐天子剑,对着他露出一个十分无害地笑容。 “秦峰诽谤皇家,辱及大行皇帝。暂且压入诏狱,等候陛下发落。” 顺国公世子咽了咽喉咙。 诏狱啊,纵观大晋十几朝,可没有一位能完好从诏狱里出来的。 “诸位皆是证人,一同请罢。” 第53章 庙谥 新帝登基后第一次大朝,文武百官俱在。 幼帝躺在龙椅上,怀抱天子冠,长公主披着龙袍,站在龙椅右边。 此次大朝,定大行皇帝尊号。 “长公主,臣赵歌有奏。”燕侯整顿衣襟,一脸正气地站起来。 “准。” “臣盖闻古者祖有功而宗有德,制礼乐各有由,闻歌者,所以发德也;舞者,所以明功也!先帝即位以来,临天下,通关梁,不异远方;除诽谤,去肉刑,赏赐长老,收恤孤独,以育群生;减嗜欲,不受献,不好美人,不私其利也。内抚黎庶,外御夷狄,功莫大焉!先帝德厚侔天地,利泽施四海,靡不获福焉。明象乎日月,而庙乐不称,臣甚惧焉,昧死奏请陛下,定先帝庙宇之乐舞,以明修德,然后,祖宗之功德著於竹帛,施予万世,永永无穷!” 听了这位新晋的长公主驸马、侍中领锦衣卫指挥使、燕侯燕赵歌的话,文武百官都是面面相觑。 这燕侯也太不要脸了! 他意思已经很明显了,那就是,他要新帝给先帝立庙,上庙号!在谥法制度中,只有有庙号的天子,才能享有特别为其制定的乐舞! 先秦前汉时代的谥法制度是极为严格的,然而到了大晋之后谥法制度便崩坏,每位皇帝俱有庙号,哪怕在位不过月余的襁褓皇帝也能得一哀宗庙号。等到世祖皇帝登基,看了这些祖宗的庙号,都觉得太过于不要脸了些,穆宗皇帝南狩之前的襁褓皇帝、傀儡皇帝统统被撤掉了庙享,剩下的偏安于南方只知道享乐的皇帝也被撤了庙号,只留下谥号。南狩的穆宗皇帝能有庙号是因为他封下了燕赵两国作为北地屏障,燕赵两国为世祖皇帝北伐出了大力,世祖皇帝才认了他的庙号,保留其庙享。 不论有功有德的世祖皇帝与代宗皇帝,仁宗皇帝在位二十余年,虽然性子宽厚,却没做出什么大的功绩,还失了燕国,因此得了不伦不类的仁宗,因为实在是不知道歌颂皇帝什么恩德好,也没有功绩可以歌颂,那就夸他仁厚吧。 先帝在位不过四年,准确的来说是三年余几个月而已,政事都是长公主处理的,怎么能给他上庙号?许多人在心里腹诽着。此例要是开了,那以后,是不是是个皇帝都能有个庙号了? 更多的人挠头搔首,但偏偏,没有人敢反对! 于公,先帝看重燕侯,虽然是以侍中官待侍宫中,先帝却不曾拿他当成普通的臣子看待,更多的像是友人,能以侍中身领锦衣卫指挥使,便知道先帝有多器重燕侯了,临终前还谆谆教诲燕侯,托付长公主并太子。于私,燕侯乃是摄政长公主的驸马,燕侯生母与先帝的太后乃是同宗近亲姐妹,从这论起的话,蓟侯与先帝便成了表兄弟,新帝是燕侯的外甥,于情于理,燕侯为先帝请立宗庙,却也是没话说的。 何况锦衣卫乃是天子爪牙,燕侯又持有天子剑,他既是新帝表叔又是姑丈,谁能反对?谁敢反对? 长公主也是一怔,旋即露出些许轻微的笑意。“众卿以为如何?” 问题大了! 但,能站出来指责,摆在台面上议论吗? 谁敢啊! 没看见就差把杀人二字写在脸上了的锦衣卫士兵一直按着腰刀刀柄吗? 没看见那位一枪捅死匈奴王,一战功封邯郸侯的驸马都尉如狼似虎一般盯着朝臣吗? 没看见打断了匈奴脊梁的故镇北将军、现任兵部尚书蓟侯一直杀气沉沉吗? 因着大宗正病重,在朝的乃是右宗正,只见右宗正上前一步,拜首道:“臣闻仲尼曰:王者,必世而后仁,善人治邦百年,亦可以胜残去杀!先帝主政天下四年,布德行武,功绩著于竹帛,纵城旦司空,亦有恩泽,臣愚窃以为,先帝当立庙祀之,使天下世世代代,皆知先帝之德!” 常安长公主看着右宗正,神情不变。 燕侯眉头一挑,看着右宗正,神情似笑非笑。 右宗正之后,以秦国公为首,带着诸王上前拜道:“陛下,臣等附议。” 长公主微微顿首,刚想张口说些什么,只见一位侯爵站起身来。拜道:“陛下,臣以为,此事兹事体大,当交由左右丞相、尚书领百官共议,之后禀告太后与太皇太后,再做定夺。” 大晋功爵五等十五级,又有世爵勋爵荣爵之分,若是再算上宗室的封君,一共三百多位,又有勋贵常年在封地吃喝玩乐,一时之间,朝臣谁也想不起来这是谁。 “此乃何人?”长公主招来一个宦官询问道。 “回殿下,乃是英侯!”被长公主喊到面前的那位宦官低声答道。 “嗯……”长公主沉吟了一下,道:”可是英国公后人?本宫记得英国公乃是世祖皇帝时的功臣,其战功赫赫而得封英国公,位列八位开国公,食邑四县共万二千户,因子孙不肖,串联蛮人而被代宗皇帝废爵除国,子孙流放。先帝敬重英国公劳苦功高,不忍其香火断绝,故而过继旁支子弟承爵,封英侯,于英国公祖地复建英侯侯国,赐食邑千二百户,那旁支子弟,可是卿?“ 英侯顿时就被吓出了一身冷汗。 换做谁,遇上一位只提到姓名爵位便能说出其来历与身世的君王,也会被吓得浑身是汗。 没等长公主开口,燕侯直接厉声道:“英侯乃晋臣乎?!先帝予你恩惠赐你爵位复你封国,你才得以重建祖宗香火,你如何敢辱先帝?你如何对得起先帝?!殿卫何在?!” 邯郸侯与燕侯配合极为融洽,无缝衔接般地接口道:“未央宫卫在!” 英侯直接吓得匍匐在地,身体抖得像个筛子,只怕下一刻就会有如狼似虎的殿卫把他拖出去砍头,哭喊着道:“臣、臣冤枉……臣为晋臣,不敢忘先帝恩惠……” ”燕侯言过其实了。“长公主以手覆面,似乎是稍感疲倦,叹道:“英侯既为晋臣,那卿就下去好好休息吧。” “臣谢恩!”英侯顿时如蒙大赦,跑回自己的位子,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再也不敢出声了。 刚刚才怒气冲冠的燕侯一边口称“臣失礼,请殿下责罚”,一边乖巧地退了回去,一脸安详。 无数朝臣在心里感叹长公主御夫有道。 原左相,如今的右相上前一步道:“陛下,臣有奏。” “准。” “臣闻元精磅礴,济万物而不昭其迹者,荐名曰天;至道汪洋,泽万世而不有其功者,定议于帝。伏思自古帝王,膺太名,号大行,使金声而玉振之,以绍乎无穷之闻者。帝莫盛于尧舜,王莫盛于禹汤也。盖易名之典,下不得诔上。古者将为至尊之谥,必质于郊,然后定之。所以推天下之至公,虽天子不得以自专也。”左相道:“恭惟大行皇帝浚哲应期,泰清抚运,惇序宗属,抚怀戎狄,钦恤刑辟,蠲薄赋繇,惠养鳏独,赈恤乏绝,凡曰仁政,不忘寤寐。傥若日月得天而能久照,四时更化而能久成。于万斯年,永绥寿恺,则雄才大略足以弥纶于高厚。丰功远烈足以辉掩于往初。谨按谥法:尊仁安义曰孝,保大定功曰武。” 右相顿了顿,继续道:“臣愚以为,当尊大行皇帝为孝武皇帝。” 嚯。 右相不出声则矣,一出声就是一声震天雷。 孝武?先帝当得起孝武?最赫赫有名的孝武皇帝当属前朝世宗,可这文韬武略样样不及,连在位时间都拼不过人家,这如何能比? 但有了英侯的前车之鉴,没有哪个朝臣敢跳出来反对。 右相继续道:”然,此不过为臣之愚见,先帝恩泽四海,泽被苍生,不可一言以蔽之,尊号当由百官共议。” 朝臣恍然大悟,原来是以退为进啊。 继右相之后,原礼部尚书、如今的左相上前一步,道:“陛下,臣以为:世功莫大于高祖皇帝、世祖皇帝,德莫盛于太宗皇帝、代宗皇帝,当仿代宗皇帝、仁宗皇帝之故事,为先帝立庙,陛下宜当世世代代献祖宗之庙,郡国诸侯各为先帝立庙,诸侯王公侯使者侍伺天子,岁献庙前,请著于竹帛,宣布天下。” “众卿还有何异议?”长公主扫视文武百官。 谁还敢有异议?没看左右丞相并宗正都不愿意出言反对了吗? 保不定刚才那个英侯已经被燕侯记在了小本本上,要知道这位新任锦衣卫指挥使记仇的本事可是一等一的,先帝前脚刚刚驾崩,后脚他就把妄想求娶长公主的征西将军子秦峰以诽谤先帝的罪名按进了锦衣卫诏狱,这可是前科状元郎啊,就这么进了锦衣卫的魔掌。有顺国公世子和诸多勋贵子弟的证词,征西将军连求情都求不得。 “既无异议,宗正。” “臣在。”右宗正出列上前。 “礼部。” “臣在。”礼部尚书出列上前。 “由尔等负责,为先帝立宗庙,制乐舞。” “臣等遵旨。” 兴平三年七月底,群臣皆顿首为先帝上尊号曰恭平皇帝,上庙号曰孝宗。 在朝臣看来,先帝在位四年,明白自己不是大才,于是让贤于长公主,谥恭,尊贤让善曰恭;毫无波折地平定了蜀国公谋逆,又有北地大胜,谥平,克定祸乱曰平。若不是在位时间实在是太短,该谥景字,布义行刚曰景。 至于孝宗如何理解……那可就智者见智了,先帝承仁宗皇帝遗诏,政事上没有大的变动,当得起孝宗,但只强调先帝的孝顺而不是功绩……总之这是百官扯皮了一个月的结果。 原有臣子提议上庙号绍宗,疏远继位曰绍,结果被燕侯喷回去了。 要知道先帝可不是以某王之某子身份继位的,是嗣子,是先帝过继而来,上了天家宗谱,那继子和嫡嫡亲的儿子就没有任何区别,你却在这里强调疏远继位,是何居心?况且长公主名绍,你以长公主名讳定先帝庙号,是否有不敬皇家的嫌疑?这又是何居心? 那臣子被燕侯说得掩面而走。 第54章 玉佩 事实上,真正关心大行皇帝庙号的其实不多,所谓定庙谥这件事,不过是一场无声的博弈。是皇帝与朝臣之间的博弈,是如今的摄政长公主并其支持者与中立方甚至反对方的朝臣之间的博弈。 从结果上来说,姑且是长公主一方占了上风,谥法中孝是上谥,恭平皆是中上。左相目前算是偏向了长公主,但右相的屁股似乎没打算挪动。 孝武这个谥号尊给先帝,到底是打心底里觉得先帝有此功绩呢,还是故意给长公主一个下马威呢? 虽然是博弈,但也不能摆在明面上,扯皮了一个月终于顶下,长公主在满意之余,也不禁松了一口气。要是有哪个不长脑子的朝臣敢因为这个是死谏,这人是杀还是不杀?万幸是没有。 与这场风平浪静的博弈对比,秦峰的事情就显得有些凶险了。 秦峰在诏狱里的待遇还算不错,睡得地方是床,还有干净的被子,米饭虽然不好,却不是馊了的,顿顿有肉,每天晚上还有一壶混酒,只是他从来不喝。 一开始还会对着顺国公世子及和他一起喝酒的勋贵子弟们破口大骂,后来慢慢就冷静下来了。大难临头各自飞是人之常情,征西将军府和顺国公府没什么交情,不可能顶着抄家灭族的风险包庇他。但他父亲手握重兵,秦家又是羌人归化,西凉羌人部族众多,征西将军府堪堪算是西凉的土皇帝,顺国公世子就算不敢包庇他,也不会冒着得罪他父亲的风险而去揭发他。 更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是,锦衣卫为什么来得那么快?到底是谁报的信? 锦衣卫怎么敢,怎么敢在顺国公府的地盘上动手? 他在诏狱一个月,因为是征西将军的嫡长子,倒是没有哪个小吏敢做恶人给他上刑,也没有人来看他。但在这个时候,不闻不问就是最坏的结果,因为这意味着,征西将军很有可能将他当为弃子。放弃嫡长子,这种选择在世家大族中虽然少见,但并不是没有,有的时候为了家族的未来,连族长都能舍弃,区区一个嫡长子又算得什么?尤其是秦峰还有一个比他更出色的嫡出弟弟的时候。 秦峰虽然有时候拎不清,但并不是个傻子,他酒醒之后就意识到自己犯了大错,诽谤皇帝是死罪,尤其是被诽谤的还是两代先帝,其中更有一位刚刚才大行。若是皇帝尚在,兴许还能看在秦家多年镇守西凉的份上,免除他的死罪,但如今才刚刚改朝换代,新帝尚在襁褓,朝政大权皆在长公主之手,又有新驸马为走狗,就算长公主肯放他一把,燕赵歌会放他一马吗?饶恕他这个肖想过长公主的情敌? 若是换作他,他不会。 十之九八命是保不住了,早死晚死而已。 但死总要死个明白。 总得死个明白。 秦峰从床上翻身起来,用力地拍了拍铁制的栏杆,喊道:“来人!” 他喊了许久,才有喝得满身酒气的狱卒前来,一边打着哈欠,一边挪动着步子,神情极为不耐烦,道:“秦状元有何事?” 如今诏狱里就只有秦峰一个,先前还有蜀国公一家在里面,狱卒们皆如临大敌一般日夜守着,先帝驾崩时蜀国公一系被关到宫里去了,狱卒们也就放松了下来,换着班吃酒猜拳,至于秦峰,锦衣卫新得了大靠山,各个都摩拳擦掌,就等一场滔天大案好立功升职,盯着诏狱的盯得眼睛都红了,给秦峰十个脑袋他都不敢越狱。 “我要见你们指挥使。” 狱卒反应了两秒,回绝道:“没空。” 指挥使忙着备嫁,哪有功夫理你?老老实实在牢里等着长公主殿下旨意吧。 秦峰猜不到他的想法,只当狱卒狗眼看人低,没有好处不愿意传消息,他在身上摸来摸去也只摸到一块家传佩玉,乃是出生时仁宗皇帝赐下来的,其他的都被收了上去,左右自己要死了,留着也无用,若是落到弟弟手里,那他就算是不被杀头也膈应死了。 咬了咬牙,秦峰将玉佩递了过去,道:“劳烦给传个话。” 狱卒不认得那玉佩上的图案是什么意思,却知道能做成玉佩的玉都是好东西,便收了过来,收了东西也不好不给办事,于是道:“俺就是个当差的,话给您传上去,指挥使见于不见,不是我等可以左右的。” 秦峰明白这个道理,也做好了肉包子打狗的准备,等狱卒走了,他在栏杆前巴望了一会儿,还是回去躺着了。 那狱卒在手心里把玩着玉佩,回到值班的房间,另外三个狱卒在这里一边喝酒一边等他。 “瞧见没有,还说着那秦状元没半点油水,俺这不是赚到了吗?” 几个狱卒虽然不识几个大字,但消息却灵通得很,秦风进来第一天便打探到了进来的原因,这可是死罪,也就熄了捞点油水的指望,再说了,秦峰身上原来带着的票子金银板纸,在锦衣卫手里走一遭,连那身锦袍都被扒走了,半点也不剩,哪轮得到他们几个。 “这可真是稀奇了,锦衣卫从来都是雁过拔毛,连个耗子都不放过,竟然也能有漏网之鱼?快让哥几个看看。” 得了玉佩的狱卒甲得意洋洋地把玉佩放在桌子上,任凭其他狱卒摸来摸去,眼神中十分艳羡,恨不得刚才猜拳输了不得不去应话的是自己。 “这东西不对。”狱卒乙摸过来看了看,皱着眉头道:“得还回去。” 狱卒甲不依道:“俺知道你以前在锦衣卫待过的,但俺又没偷没抢,是那秦状元给俺的,你们锦衣卫漏了东西,还不许俺收了?怎地就得还回去了?” 狱卒乙道:“这东西上面有龙纹,兴许是御赐下来的,锦衣卫不敢收,才留在秦状元身上。” 狱卒甲狐疑道:“真的假的?你莫不是在骗俺?” 狱卒乙道:“他不是让你去给指挥使传话吗?换了差之后你去指挥使府邸求见,有这玉佩门子肯定会报给指挥使,指挥使总不会骗你,若真是御赐的东西,你不仅典不出去,还会被抓起。指挥使那样身份的人总不会昧了你东西,赏你一片金叶子就够你儿子成亲的了。” 狱卒甲寻思了一下,觉得有道理,再看狱卒乙也觉得顺眼了不少,连忙赔罪道:“俺大字不识一个,刚才多有得罪,兄弟别跟俺见识。” 狱卒乙摇摇头。他是因伤从锦衣卫退下的,在诏狱里作为锦衣卫的眼线。那玉佩绝对是御赐的,不提云纹的事,直说锦衣卫可从来都是属饕餮的主,人在锦衣卫手里走一遭,别说是玉佩了,连个内衬都不给你留,秦状元一身衣服都是穷苦百姓常穿的那种,肯定是被脱得干干净净的,怎么可能漏了玉佩。 不知指挥使会怎么看这件事。 一直被念叨个不停得燕赵歌感觉鼻子有些发痒。 她最近闲得很,本以为以她的年龄与资历担任锦衣卫指挥使会有点小麻烦,阳奉阴违是免不了的,却没想到底下十四所千户一点意见都没有地接受了她这个指挥使,不仅没有意见,还十分踊跃,做什么都任劳任怨,更别说因为战功新晋的锦衣卫镇抚使了,没错,就是那个常姓千户。 燕赵歌在家想了两天,觉得可能是因为常千户升任镇抚使,给了他们升职的希望。 下属过于勤快,她这个指挥使实在无事可做,就只能在家里闲着。不过也闲不了太久,礼部和宗正府还在忙先帝的丧尸和陵寝之事,估计等忙完这边就要开始忙她和长公主的婚事了。 因为长公主于宗室位比太子,婚事程序上和太子娶太子妃差别不大,唯有一点不同是,身份是反过来的,因为是入赘,她这个驸马是被娶回去的。 八抬大轿,十里红妆,从蓟侯府到长公主府。也是因为这个朝廷才没有赐燕侯府下来,仍然让她在蓟侯府里住着。 长公主府还在筹建,位置就在皇城底下,旁边是先帝除太子之外的两位皇子、蔡国公和茂国公的府邸,只等两位国公满十五岁出宫开府。长公主府那块地是原来的鲁王府,老鲁王去世后爵位降为郡王,宅子就被收回来了,亲王建制和太子建制要差上不少,很多地方都要修改甚至重新设计,建造好估计要等到明年了,燕赵歌却总觉得有些等不及,该说是归心似箭么……也不对,蓟侯府也是她的家。 “世子,您这个字写了一上午了……”季夏忍不住出言提醒她。 燕赵歌立刻回神,纸已经被滴落的墨水阴湿好大一块,盖住了原先写上的字,至余残部露在外面。她盯着那个露出来的那个口字,若无其事地将纸团成一团,丢进废纸篓。 “不写了——哎,季夏,你又叫错了。”燕赵歌笑道,“不能再叫世子了。” “公子,奴婢又叫错了。” 燕赵歌被封了燕侯爵位,不再是蓟侯世子,府里的人便不能再叫她为世子,一般是称呼侯爵为君侯,但一个府里有两个君侯实在是奇怪,便改口叫公子,不过到底是叫了这么多年的世子,一时半会儿还改不过来。 燕赵歌眯着眼睛,道:“无事,左右再等一年,你又要改口。” 季夏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燕赵歌说的是等她和长公主成亲之后,就得叫燕赵歌为驸马了。 “是,公子。” “外头阳光正好,我出去晒晒。”说走就走,燕赵歌丢下笔,步子迈得轻快,像是踩着风一般。 公子是真的心悦长公主啊。季夏看着前头那个身影想道。街上那些乱七八糟的流言都该死。 等用了午食后,门子禀报说有一诏狱狱卒求见,手里拿着一块似乎是宫里的玉佩。 燕赵歌反射性觉得秦峰出事了,但仔细想想,应该不可能,征西将军都准备放弃他这个儿子了,更何况就算出事也不该是狱卒来寻她。 狱卒瘦瘦的,二十来岁的模样,一见她便跪下道:“见过指挥使。” 燕赵歌哭笑不得地扶起他,道:“跪天跪地跪君王跪父母跪师长,作何跪我?” 狱卒被扶起来,十分手足无措,道:“俺……秦状元想见指挥使,给了俺一块玉佩当酬劳,俺兄弟说东西可能是宫里头的,俺拿不准……”说着拿出玉佩,也不敢递过来,小心翼翼地放在了桌子上。 燕赵歌了然,她没有拿过来,只看了几眼,瞧见上头的龙纹,便这块玉佩十有九八狱卒是收不得的,除非这块玉是假的,但秦峰不可能随身带一块假玉。 她沉吟了一下,唤来季夏,道:“季夏,去库房取一块长命锁,再拿五十两碎银,用麻布包好。” “是。” 她吩咐完,又看向不知所措的狱卒,道:“这玉佩是御赐的,你收不得,收了也卖不出去,我这里便留下了,五十两碎银你收好,长命锁留着给孩子,算是我的一点心意。玉佩我买下了,之后如果秦峰找你麻烦,有我锦衣卫担着,无需担心。” 狱卒的心顿时踏实了许多,玉佩再值钱他也不知道能典当多少,当铺惯会看人下菜,五十两银子才是真真的钱,还是碎银,花出去也不显眼,那长命锁更是可以当成传家宝了。 命季夏将千恩万谢的狱卒送出去,燕赵歌拿着那玉佩,沉思了起来。 能被秦峰随身携带的,锦衣卫还不敢拿走,估摸着应当是仁宗皇帝赐下来的那块玉,大晋勋贵惯来以长子承爵,历代皇帝也都有赐玉佩给勋爵长子的习惯,燕赵歌自己也有一块。 只是秦峰不想着联系他爹把他捞出来,却舍了这块玉来找她,是为了什么? 垂死挣扎? 第55章 红豆 左思右想之后,燕赵歌决定去见秦峰一面。 不过秦峰犯得是死罪,就算燕赵歌现在位比九卿,也不能随便去见秦峰,得先禀告宫里,得了允许之后才行。 ——其实她就是想去宫里看看长公主。 婚事定下来之前还能死皮赖脸地往宫里跑,哪怕会被先帝怒目而视,只要瞧见长公主的身影就会觉得心满意足。现如今却总有一种很难以启齿的情绪在作祟,阻碍她去宫里见长公主。 如果现在说见长公主总觉得有点害羞的话……事到如今还说什么这种话……临阵退缩是不是太丢人了。先帝肯定会想要从土里跳出来打我一顿的。她想道。 燕赵歌有侍中的令牌,自然在宫里畅通无阻,但长公主并不是一直都有时间的,不断地有朝臣公侯入宫拜见,因为这样那样的事,燕赵歌就算如先前那般一直守在宫里也很难和她说上几句话,这才回家去了。 看在旁人眼里就变成了燕侯回府“待嫁”。 不过在长安百姓眼中,这成为了燕侯不满意这门婚事的一项有力证明,没看燕侯厌恶到都不怎么入宫了吗?先帝在时可是每天都入宫的。 今日长公主似乎很有时间的样子,燕赵歌才刚进宫,就有内侍来唤她,道:“燕侯,长公主殿下有请。” 内侍用看着皇后一般的眼神看着燕赵歌,甚至于比对皇后还要亲切。后宫里可不只有皇后,还有贵妃夫人佳丽无数,但长公主肯定只有这么一个驸马,还是入赘的,入赘就是皇家人,讨好了驸马就等于讨好了长公主啊。 “劳烦令公带路。”燕赵歌拱手谢道。 两世为人,燕赵歌还是第一次踏入晋阳殿内殿,感觉和其他的宫殿没什么不一样,但这是长公主的寝宫,只要一意识到这个,她就会有一种莫名的紧张情绪。 内侍脸上挂着极为灿烂的笑容,直接将她带到了内殿,行礼之后,才退了出去。 燕赵歌吸了口气,缓步踏入殿中。殿里没有内侍和宫女候着,只有长公主一个人坐着,凝神看着些什么。 “——殿下。” 长公主抬眼,目光落在她身上,神情淡淡的,对着她微微点了一下头,道:“坐。” 以前在燕地的时候,她和长公主两个人相处,是极为随意的,不需要多余的客套,长公主这一声坐,立刻就让燕赵歌找回了以前的那种感觉,紧张的情绪顿时消散了大半。她从善如流地拿了个蒲团过来,斟酌了几个呼吸的时间,坐到了长公主身边。 “燕侯今日入宫,可有要事?” 燕赵歌正准备说些什么,听到长公主没什么情绪的声音,表情一下子就僵住了。 “微臣……微臣并无要事。”她在心里苦笑,果然是生气了。不过想来也是,任谁前脚刚定下婚事,后脚就被对方冷落,都会生气的。 但因为过于害羞所以不敢进宫这种事怎么可能说出口啊! “既然无要事,那便出宫罢。”长公主道,语气平稳得像是在朝堂上和朝臣商议大事一般。“本宫还有事做,不便多留燕侯。” 这可真是熟悉的感觉。燕赵歌想,以前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产生分歧的时候,长公主说话就会是这个语气,若是在朝政上有纷争,她语气反而会更亲近一些。 就这么出宫可是下下策,还会激怒长公主,使不得使不得。她眼睛转了转,目光落在长公主手中的书上,问道:“殿下在看些什么?” “历法,礼部在商议断龙石下放的时日。” 燕赵歌恍然,断龙石放下之后,先帝的陵寝便封死了,国丧也从此结束。这个话题接不上啊,她又不懂历法,哪里看得出哪天是黄道吉日哪天不是。 殿内一时鸦雀无声,燕赵歌还在绞尽脑汁地找话题,只听长公主长长叹了一声,道:“燕侯到底有何事找本宫?” “臣……臣无事找长公主。”看着长公主明显兴致不高的脸颊,燕赵歌咬了咬牙,道:“臣……我是想问,先帝遗诏已下了一月有余,小定时日尚且未定,不知……” 长公主沉默了片刻,忍不住微微叹气,道:“我还以为你要问什么时候成亲呢,原来只是小定啊。”语气中略显失望。 燕赵歌大脑懵了一瞬,耳旁轰隆隆一片雷声。过了好久,她才回过神来。 “……阿绍。” “嗯?”长公主偏头看她。 燕赵歌松了口气,道:“我还以为……” “以为我生气了?” “嗯……” 长公主看着她,唇角不自觉地勾了起来,眼眸中透露着不加掩饰的笑意,道:“本来是有一点生气,但我又不是不了解你,惯会临阵退缩,你若是哪天能当面大胆直白起来,倒叫我惊讶了。” 她要是个能在感情上直率的性子,前世的路怎么会坎坷到那种地步?借物言情终归是不如自己亲口所说。 那目光里的盈盈笑意实在是过于明显,让燕赵歌不敢直视,下意识移开目光,但很快又移了回来,道:“那这么说刚才……?” “我是故意的啊,清月。” 长公主这么直白,反而让燕赵歌不知如何是好,她愣愣地回看了过去,两个人对看了许久,最后一齐笑了出来。 “到底有什么事,总不会无缘无故进宫来,就是为了看我?” 燕赵歌眨了眨眼,道:“这个理由也不是不行,我倒还可以看看陛下。” “那要不要我现在就命人送你过去啊?”长公主嗔怒地看了她一眼。 “那倒也不必。”燕赵歌笑道。细细说了秦峰的事,又拿出了那块玉佩,长公主忍不住微微蹙眉。 “是我父皇赐下去的那块。”长公主道:“征西将军若是肯退一步,秦峰便不必死。” 燕赵歌摇摇头,道:“西凉多是羌人部族,秦家又是羌人归化,在西凉宛如土皇帝一般,怎么肯交兵权?” 当年世祖皇帝北伐时,北有匈奴、鲜卑、乌孙,南有蛮人,西有羌人,西北又有戎人,堪称四面楚歌,为了能够北伐成功,不得不于西边封了一个西凉侯领镇西将军,南边封了一个南城侯领镇南将军,才算稳定了南边与西边。后来蛮人叛乱,被代宗皇帝平定,但那时羌人又蠢蠢欲动,代宗皇帝为了稳住秦家,将镇西将军升了一格,为征西将军,本想着之后再找借口削掉,却不想遇上了赵国覆灭,代宗皇帝腾不出手来,时至今日,秦家已经尾大不掉了。 “兵权肯定是交不出来的,我也不会异想天开到那个地步。”长公主道:“只是征西将军府始终都在秦家手里,若是出点意外,西凉可就乱了,我是想能不能借这个机会,插一个副将过去。广南侯还在京里候着呢。” 北地大捷,诸位将士皆有封赏,镇北将军的副将广南侯自然也不例外,加了一千八百户的食邑,几个余子也都得了恩爵。只是,北地诸多郡县都被封给了宗室和新晋勋贵,镇北将军府职权远远不如先前那样大,如今由宗室里的一位郡王担着,广南侯再任其副将便不合适了,军中没有空缺,他又不愿意去兵部,耽搁了许久,职位还是没有下落。 “那我倒是得和秦峰好好探讨一下了。”燕赵歌道。她心里明白得很,其实以广南侯为新任镇北将军是最合适的,只是碍着前世的遭遇,长公主不想她心里有芥蒂罢了。 又说了一下朝政上的事,眼看着到了宫禁时间,燕赵歌再心有不舍,也得出宫了,今时不比往日,她不能再在宫里留宿了。 “再握一下?”燕赵歌道,她的手上一层薄薄的茧子,是自幼习武时握枪拉弓磨出来的。 长公主闻言点点头,倒是不觉得燕赵歌主动这件事奇怪,这种程度的亲近燕赵歌已经轻车熟路的,再进一步却比登天还难。她伸出手,手掌白皙手指纤长,指甲透着好看的粉色,此刻四下无人,倒不用像之前那般藏着,还要隔着袖子握了。 先是指尖相触,之后是温热的手掌贴在了一起,柔软的掌心蹭着有些硬的茧子,燕赵歌心脏猛地一跳,有一种异样感涌了上来。 “咏月,你还记得,之前握了多少次吗?”长公主攥着她的手,笑眯眯地问道。 燕赵歌嘴角抽动了一下,她为了揩油找的借口可谓五花八门,连什么没摸过旁人的手这种烂话也能说得出来,左右不过是握一下手,长公主也随她了,持续了几年时间,天知道握了多少次。 “大约……一百次是有了罢。”她试探着猜道。 长公主微微一笑,手上猛地用力,燕赵歌对此毫无防备,猝不及防之下被拽了过去,直接扑倒在了长公主怀里。 “这是第一次。”燕赵歌听到轻柔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伴随着暧昧的热气。 一直到回府里,燕赵歌都宛如在梦中一般。 “公子?该用晚食了。” “想吃红豆饭……” “欸?奴婢这就吩咐厨房去……” “水晶红豆团子也行。” 季夏看着燕赵歌晃晃悠悠地回了房中,又回味了一遍刚才乱七八糟的对话。 红豆? 难道有什么好事将近吗? 第56章 整治 秦峰又等了三天,终于等来姗姗来迟的燕赵歌。 她带了一个塞得满满的食盒,蒸鱼炖肉清淡小菜,还有一壶当着长公主的面从宫里顺手牵羊出来的好酒,以此摆在了秦峰面前。 “这地面,燕侯坐得?”秦峰问道。他像是被这一个月的诏狱经历抹平了棱角一般,哪怕燕赵歌身着锦袍,而自己一身粗布麻衣,也没有什么明显的情绪起伏。 若是一开始就有如此城府,说不准还会麻烦一些……倒也未必,人的性子早在十几岁就定型了,区区一个月,恐怕还磨不掉秦峰过去二十几年养成的轻狂性子,一朝得志或一朝丧志,大放厥词是免不了的。 燕赵歌一边想一边撩起袍子,直接坐在了地上,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此地为王土,我燕赵歌为王臣,如何坐不得?” 秦峰沉默了一下,问道:“是王臣,还是长公主之臣?” “这有何分别?” “若你为王臣,便不应当偏颇于长公主,若你为长公主之臣,倘若长公主有反心,你如何自处?” “你如何知晓长公主有反心?” “披龙袍,乘御辇,此乃忠臣?” 燕赵歌一愣,然后哈哈大笑,道:“秦峰秦子进,你时日无多却还妄图在这里离间我与长公主,你又是何居心?” 秦峰沉默不语。 “不要多想了。”燕赵歌拿起酒壶,亲自为他斟上一杯酒,道:“长安所发生的一切,征西将军皆一清二楚,可时至今日,西凉仍旧没有一人前来,你前路已定。” 秦峰深吸一口气,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烈酒入喉,脸色霎时就红了三分,他道:“便毫无转机?” “毫无转机。”燕赵歌又给他斟了一杯酒,道:“却也未必是毫无转机,可机会不在你我,不在长安,而是在西凉,在令尊手中。以大晋律法,犯了死罪之后以金赎罪并非没有前例,哪怕是诽谤皇家诽谤君王之罪,也可赎得。” 她顿了顿,看着秦峰,道:“只看征西将军,是否愿意赎你之罪。” 若是愿意,又怎么会到现在都毫无消息,哪怕派遣一旁系长辈来长安谢罪,也好过不闻不问。 秦峰喝了酒,问道:“这是断头饭吗?” “不。”燕赵歌摇了摇头,道:“你的罪还未定,总不好叫你天天吃牢饭,我托了御膳房的御厨,专门为你做的。这壶酒还是从长公主手里抢来的。” 秦峰定定地看着她,道:“我已输得一塌糊涂,分文不剩,若是燕侯前来只为落井下石,便不必走此一遭。” “此话从何说起?不是秦状元请我来的吗?”燕赵歌道:“秦子进,你罪名未定,功名未除,仍是我大晋兴平三年的状元郎,仍是西凉侯的嫡长子,西凉侯世子的有力竞争者,如何算得上是分文不剩?再说输得一塌糊涂,你若是指赐婚一事,也未免太高看自己了,我燕赵歌还从来没把你当成对手过。” 世上最大的羞辱不是在失败后被胜利者踩在脚下耻笑,而是对方一脸风轻云淡,说你连拦路石都算不上。 秦峰何曾被如此羞辱过,他瞪大了眼睛,一口气憋在喉咙里,直憋得脸色红到发紫,几乎要跳起来将燕赵歌打一顿,连拳头都攥紧了,死死盯着燕赵歌。 但燕赵歌知他做事顾头不顾尾,又极为自以为是,只是冷眼看着他,道:“这可是你请我来的,我虽然没有权利治你死罪,但冲撞九卿也是大罪,你不想被拖出去抽鞭子罢?” 秦峰闻言如同被兜头浇了一桶凉水一般,这才冷静下来,意识到燕赵歌和他身份已经不一样了,她如今只有状元功名,却还是待罪之身,而燕赵歌却已经高高在上,授为九卿,裂土封侯。 锦衣卫指挥使…… 秦峰咬着牙喘了几口气,才忍住冲动,神情却不像之前那般平静,看着燕赵歌的眼神宛如择人欲噬的猛兽一般。“不过是因为天家垂青才得了爵位与职位罢了,你有何真才实学?凭甚得长公主垂青?你也配是长公主良配?” 燕赵歌笑了起来,道:“看来关你一个月的时间,并不够你看清自己身份的,秦子进。你觉得我没有真才实学?你觉得我不配长公主垂青?你觉得我不堪为长公主驸马?你觉得……你凭甚觉得?是凭借令尊征西将军的职位还是令尊西凉侯的爵位?又或者是你所谓拱手相让的世位?还是说……那张喝了点酒就只会大放厥词的嘴呢?” 每说一句,秦峰的脸色就更红润一份,他脖颈上青筋暴起,酒意上头更始面容狰狞了三分,吼道:“燕赵歌,你莫要以为我不敢动手,左右都是死,便冲撞了九卿又如何?死前若是能将你头颅拧下,却也值得了!” 燕赵歌抱臂于胸前,站在一旁,一脸嘲讽,道:“那你倒是动手啊,秦子进。此处没有旁人,莫要说我燕赵歌仗着身份欺辱于你。你若是不敢,也怪不得征西将军不肯舍了旁的来救你。” 这是秦峰心里最大的痛楚,都是母亲所生,都是嫡出,父亲只看重弟弟而不看重他,燕赵歌尚自襁褓就被定了世位,而他呢?他长到十五岁父亲都不肯立他为世子,说什么弟弟比他更出色,他弟弟那时才八岁,连论语都读得磕磕绊绊……他今年二十又四,文武双全,甚至得了状元,武艺也远远比弟弟强……凭什么!凭什么! 凭什么不是我! “凭什么!”秦峰怒喝一声,跳起来当头一拳对着燕赵歌挥来。 燕赵歌早有准备,防着他狗急跳墙,秦峰受刺激也是她算计好的,后退一步稳住下盘,起身一脚,正踹中秦峰胸口。 燕赵歌早看他不顺眼了,有机会整治他一番自然不会留手,脚上的力气是半点没收。那酒里被她下了东西,会让人神志模糊,身体无力,秦峰自觉用了十成力气,实际上只有平时一半不到,脚下步子也不够稳,但他哪里还能感觉得到,此番被燕赵歌一脚踹了出去,背部狠狠撞在墙上,发出沉闷的声音,又扑倒在了地上,掀起一地尘土飞扬。 “咳咳……咳……你耍诈……”秦峰捂着胸口咳嗽着,挣扎着要爬起来。 燕赵歌自小习武,力气虽然比不过同样习武的秦峰,却比一般人的力气大得多,以有心算无心,这一脚下去说不得会踹断秦峰几根肋骨,却也未必会断,具体的状况还要等大夫医治后才知晓。 “秦子进,看看你的模样,你也配肖想长公主?” “咳咳……”秦峰瞪着她,“你……你算计我……燕赵歌……你个小人……” “我是小人?”燕赵歌不是第一次被这么骂,先帝没少骂他混蛋,骂他是个小人,但那只不过是出气罢了,倒是秦峰这一句骂,让她很意外。“我倒是很好奇,你有什么立场骂我是小人。” 她迈着步子,走进趴在地上的秦峰,道:“你以为别人会相信你是真的倾慕长公主吗?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着什么算盘吗?说什么不忍心兄弟相争而主动退出,你根本就是争不过你弟弟,你根本就是被征西将军放弃了。但你毕竟是嫡长子,有长立幼要降爵位,征西将军不愿意,因此一直没有定下世子人选。正好先帝下诏,诏征西将军一子入京蒙阴,于是你被踢到了长安。你到长安之后又听到了街头巷尾中的流言,说宫里要从今科士子中为长公主选婿,你就此心生妄念,妄想娶长公主,借此夺得西凉侯世子之位。” 秦峰将牙齿咬得咯咯作响,胸口处疼痛难忍,喉咙里又有一股腥甜的味道,他动了动喉咙,将那一口血咽了回去。“你在……胡言乱语什么……” “胡言乱语?是不是胡言乱语,你心里最清楚不过。你仗着身份,雇人在街头巷尾放出流言,声称先帝诏你入京是为赐婚于你,碍于种种,无论宫里还是衙门都不能治你之罪,后又得了状元,你以为你便高枕无忧了么?你以为长公主不清楚你的龌龊心思吗?” 燕赵歌将摆在地上的酒壶一脚踢翻,酒水洒在地上,混着地上的灰尘,和成一片泥泞。 “秦子进,长公主之身份你也配妄想?你怎敢妄图借着征西将军的势迫使长公主下嫁?你怎敢逼迫长公主?你怎敢?!”她最后一声压着嗓子吼出来,又是一脚踢在秦峰胸口。 秦峰猛地一口血喷了出来。 先前是没有想到,燕赵歌越说大脑里的思绪就越是清晰,她若是没有一起回来,燕家与皇家便不可能如此默契,北地兵权更替也不可能如此顺利,倘若北地不稳,长公主是否会为了朝廷安稳而委曲求全?是否会让眼前这废物一般的东西趁虚而入? 这些事情都随着她的重生而变为不可能,但她却不能不后怕,她只要想一想这种可能性,就觉得全身发寒,恨不得干脆杀了秦峰。 可秦峰不能死,至少现在不能死,他还有别的用处。 “秦子进,肋骨断了的滋味不好受罢?我可以给你一个活命的机会,你想活吗?” 秦峰已经有些神志不清了,他甚至不能分辨燕赵歌到底在说些什么,但活命两个字他却是听得清清楚楚。 “……我要活……”他嘴里含着血,口齿不清道:“做什么都行……我要活着……” “很好。”燕赵歌收敛杀机,微微一笑,道:“来人,秦状元摔伤了,去请太医。” 第57章 教管 羽林卫如京营八校一般,都是从前朝传下来的,名字取自“为国羽翼,如林之盛”,前朝时羽林卫隶属于光禄勋,世祖皇帝后将其从光禄勋划了出来,其长官直接听命于天子,除此之外不听任何人号令。羽林卫成员来源有三:一是战死沙场者的子嗣,二是关中地区出身优渥的良家子,三是有功之臣的子嗣。 燕宁盛便是第三种。 羽林卫长官为羽林中郎将,位次九卿,下属左右仆射、左右陛长、羽林中郎、羽林侍郎、羽林郎中、节从羽林。 燕宁盛担任的便是俸禄二百石的节从羽林。以他的功绩担任羽林侍郎却也绰绰有余,但年少而位尊,不是好事,燕岚也不希望他就此一步登天,少年总要磨一磨性子稳重一些才好做事,便压到了节从羽林。 燕宁盛也没什么不服气的,在战场中走了一遭之后他才知晓父亲这么多年来撑住蓟侯府的门楣多么不容易,长兄明明能文能武,却不声不响在家中沉积二十年,又是多么的寂寞。换做是他,有这么多本事,怕是早就高兴得跳起来了。如今却还要为了燕家,入赘皇室,此后子孙再不能姓燕。 我得为了大哥争一口气才是! 燕宁盛刚满十五,在羽林卫里不是年纪最小的,那些父兄战死沙场,总角之龄甚至尚在襁褓就被抱进羽林卫中吃俸禄的比比皆是,但羽林卫下属官员中,他却是年岁最小的。他又有官职又有爵位,父兄皆在,皆是朝廷重臣,他的功绩又是在父亲的庇佑下夺得的,少不得要被人说些闲话。 父兄皆是九卿之位,被天家看重,三弟还在读书,四弟还是个不懂事的孩子,大哥只比我大四岁而已,总不好所有重担都压在父兄身上。我有职位,有爵位,我也担得起燕家! 燕宁盛辩不过人家,羽林卫禁律中有“十七律、五十四斩”,禁私斗,也不可能动手,他初来乍到,也没有帮手,平日里只能憋着一口气,更加严苛地锻炼自己,连原先看不进去的兵书也开始硬着头皮读下去,哪怕是囫囵吞枣,不管看不看得懂,先背下来再说。 背下来总是没错的。他想。 燕宁盛一进羽林,便又有爵位又有官职,自然会被别人认为是蒙阴进来的镀金的,尤其是父兄皆是重臣,的情况下。但军中一项以强者为尊,人们敢嘲笑一个蒙阴入羽林的勋贵子弟,却不敢嘲笑一个付出了努力与汗血的羽林郎,大家一起作战,便是没有血缘的兄弟,是能交托自己性命与后事的,没有多少人会故意得罪自己的生死兄弟。一旦亲眼看见了燕宁盛日复一日的努力,流言自然随风而散。 “燕节从。” 燕宁盛听到有人叫自己,也不忙着答话,先稳住身体,慢慢放下手中石锁,有长官训导说锻炼时不能慌张,一个不慎便会拉伤,要修养许久。 他抹了抹汗,抬眼看去发现是两个年岁相仿的少年人,皆穿着羽林卫的服装,眉眼间有些相像,兴许是兄弟。 “不知两位……”他越看越觉得这两个人眼熟得很,对方都微笑着,并不答话,只等他猜出来。 “是你们!” 燕宁盛直接跳了起来,这两人便是当日在翠香楼将他打了一顿的宗室小王子! 一个名司传铄,一个名司鉴杨。 “燕节从莫怪。”司传铄拱了拱手道:“前些时日多有得罪,但我们也是迫不得已。” 燕宁盛闻言,眉毛不禁竖了起来,冷冷道:“打了别人一顿也算是迫不得已?我怎地没听说过这种不得已的事?” 司鉴杨苦笑道:“此事说来话长,我等出身于沈王府,家父沈王世子,这位乃是我叔父,当日之事乃是听从长公主之命令,我等非嫡非长,拒绝不得,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 燕宁盛皱着眉头,道:“你们莫要骗我,我长兄乃是长公主驸马,我回府一问便知。” “问得问得。”司传铄道:“燕节从自然问得,我等也想知晓当日为何要做此事。” 看着态度应当不是骗人的话,燕宁盛对二人也就没有那么大的敌意了,眼前的两人还都穿着羽林卫的衣服,以后少不得一齐共事。他拱手道:“刚刚气上心头,多有冒犯,还望恕罪。” “不碍事不碍事。”司传铄一边说一边拍着司鉴杨的肩膀,道:“我们叔侄也没白白做事,长公主将我等放入羽林卫,便算是自己人了,你长兄尚了长公主,便是我等姐夫……哦不是,鉴杨得叫姑父才是,以后咱们便是一家人。” 司鉴杨脸上稍显尴尬之色,叔父年龄还没有自己大,在府里就算了,反正还比他更尴尬的,比如他嫡出大哥……但当着外人说这些话,太尴尬了。 燕宁盛面上连连应声,心里却是哼了一声,想道:拿我做垫脚石,却还和我是一家人?呸,谁和你是一家人,我大哥可是入赘皇家,你们不过是宗室罢了,连先帝另外两位皇子都不配和我大哥是一家人。你们算个什么东西?呵。 燕宁盛靠自己得到了旁人的尊重,心里更是高兴,轮休回府时明明想兴高采烈地说一些羽林卫里的趣事,却还要板着一张脸,强装稳重,殊不知喜悦的情绪都从弯起来的眉眼中透露出来了。 燕赵歌心中的一块大石也落了地。前世燕宁盛的失踪,也是一件极大的憾事。 闲谈间,燕宁盛将这件事说了,燕赵歌心里十拿九稳,这事是长公主安排好的,蜀国公算计燕家,用宗室来破局是最恰当不过的了。若是勋贵出面,惹了祸端,宗正府一定会拉偏架,但若是蜀国公府和沈王府……沈王江王湘王可都是兄弟,子孙众多,蜀国公府却和秦国公府关系不怎么密切,宗正府到底会偏向哪边,可太难说了。 司传铄虽是庶出,却是沈王最年幼的儿子,在沈王府还算得宠。沈王世子年岁和燕岚相当,世位稳固如山,平素里也将司传铄这个弟弟当自己儿子一般养着,他惹了祸沈王世子也会兜着,以其破局,再好不过。 燕赵歌沉吟了一下,道:“待我去问问长公主,也好有个结果。” 说是这么说,十之九八还得她编一个理由来搪塞燕宁盛,不然宗室女沦落风尘这种消息传出去,不仅天家面上无光,燕家也很难事不关己。 燕赵歌应得痛快,燕宁盛反而心生犹豫,道:“大哥,不若不问了吧……” 燕赵歌毕竟是入赘,成亲时赘婿会被像平常娶妻一样坐着轿子抬进新娘家里去,为世人耻笑,更有甚者还要改名换姓,比纳妾还要低人家一等。燕赵歌虽然不用改名换姓,但毕竟是入赘,燕宁盛总担心燕赵歌会受什么气。 燕赵歌愣了愣,猜到了他些许想法,拍了拍他的肩,道:“莫要担心,长公主待人一向亲切。” 但不管怎么说,莫名其妙被打了一顿的事总算是有了个结果。至于是长公主下的命令……长嫂如母,教管劣迹斑斑的小叔子,需要理由吗? 燕宁盛还在忐忑不安,燕赵歌转头就进宫了。 长公主正在宫里哄孩子,地上铺了软垫,三个还不能走路的孩子哇哇叫着满地乱爬,时不时爬到一起了还要打一架,小手一推,对方翻个身就算是赢了,赢了的继续气势昂扬地向前爬,输了的哇哇叫着奋起直追。候着的宫人焦急又无奈,长公主在一旁看得乐不可支。 燕赵歌对此景象十分无语,要是被外臣看见长公主将当今天子当成玩具一样看着,一定会有言官死谏的。不过以前长公主就有这个毛病,新帝也没被养歪,和兄弟之间关系好也有利于国家社稷,索性随她去吧。 “分得出哪个是皇帝吗?” 燕赵歌前世做了十年的太傅,小皇帝长大后恭恭敬敬地叫她燕师,长大之前……算是她半只手拉扯大的,另外半只是长公主的手。信得过的人实在太少,北地朝廷人手又远远不足,照顾孩子这件事上干脆就亲力亲为了。她是将小皇帝当成自己孩子养的,如何会认不出? “便是那个。”燕赵歌抬手指了指正将茂国公孩子按在地上揍得哇哇乱叫的,蔡国公趴在一旁,犹豫着不敢上前。 没人管着,茂国公被揍着揍着就哭了起来,哭得声嘶力竭,有负责哺育茂国公的宫人心疼地看着长公主,长公主只当看不见,她又转过头去看着燕赵歌,眼眸中含着眼泪,一脸梨花带雨。 燕赵歌:“……”觉得我会怜香惜玉?我看起来像不要命的吗? “我觉得,等断了奶就不需要奶娘了。”燕赵歌道:“皇家子嗣不丰,不能让他们娇生惯养地长着,有纨绔子弟七八岁了还要奶娘哺育,这可万万不行。等断了奶,给一笔银子,哪儿来的回哪儿去。” 长公主对燕赵歌的反应十分满意,连个眼神也没给那宫人,道:“咏月说得在理。” 见茂国公哭了,小皇帝停了手,看了看缩在一旁的蔡国公,抬手拍了几下茂国公的脑门,嘴里叫着:“啊!啊!” 蔡国公也跟着叫了起来,这下茂国公哭不出来了,眼泪还挂在脸上,小皇帝凑过去撞了他一下,三个孩子滚在一起,没多久就又开始一边乱叫一边爬来爬去。 燕赵歌忍不住笑道:“这不是挺好的吗?” 第58章 小定 大晋的陵寝制度同样传承自前朝,从皇帝登基之日开始,礼部并宗正府便会选址建造皇陵,并且迁天下富户与公侯之家于此建城,同时收拢因种种原因失地的百姓于此定居,来保证天下郡国稳定,最终建造出来的并不仅仅是一座陵墓,更是一座城市。 只有三公之位的重臣和皇亲国戚才有资格在死后葬入皇陵中的陪葬墓。先帝在位时日尚短,有资格葬入其陵寝延陵陪葬墓的并不多,只有几位前些年才过世的重臣,因为都担任过先帝的老师,葬入了延陵中,不然按照规矩,该是葬入仁宗皇帝的敬陵的。外戚之中也只有当今国舅和燕赵歌有资格,燕岚现在也只有半个资格,剩下半个还要等新帝赐他三师头衔,太傅太师太保合成三师,地位等同三公。 一直等到七月底,礼部挑了一个黄道吉日,将先帝的灵枢放入皇陵中,并落下断龙石。 安安稳稳封了延陵,朝中所有大臣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不怪他们紧张,实在是这个时节不好,正逢雨季,若是雨势大一些,冲垮了某个地方,那先前的一切心血可都付诸东流了,要另找个地方重建皇陵,先帝的梓宫就只能在殡宫里放着,一直到新的皇陵建好,若是再出了什么问题……反正梓宫在殡宫里一停十几年的又不是没有过,至于丞相会不会因此被迫致仕,礼部与工部的官员会不会因此被贬谪,而新帝又会不会就此下罪己诏,都和天下百姓无关。 皇陵能安安稳稳地封好,对于百姓来说就是天大的好事,因为这意味着延陵城的规划已经到了尾声,开始建造城门了,少府又要开始贱价卖地了。依照惯例,陵寝城里,东边住公侯之家,北边住富户,剩下的西边和南边是留给无地百姓的,半卖半送。 当年燕国覆灭,燕地流民无数,仁宗皇帝就是靠着陵寝制度,用敬陵城吞下了大半无家可归的流民,分发粮食于农具,租赁牛羊,又宰了几十个为富不仁的商贾,将地分出去,才稳住了局势。 礼部和工部忙完了,剩下的就是内务府的事了,按照律法,当今皇帝的陵寝城是中宫太子的汤沐之地,即是所谓的封地,封地自然就是私产,交给与锦衣卫并称皇帝爪牙走狗的内务府打理也是理所当然的。 工部虽然督建完了延陵的建造,但是还不能休息,因为新帝登基了,该给新帝建陵寝了……另一边又有长公主府正在建造,建制比亲王,又是以天子礼摄政,各方面都要注意,因此抽调了很大一部分的工匠与官员过去,如今工部人手严重不足,工部尚书揪着脸捏着图纸又回衙门里找人出去选地了,连他也得撸着袖子出去跑。 新晋礼部尚书见状忍不住在一旁幸灾乐祸,直到兵部尚书提醒他,长公主府的地基已经打完了,小定的时日该定下来了。 礼部尚书:“……” 所谓小定即是定亲,普通人家只要合过八字,再对过族谱,确认八字不冲,且族谱没有亲缘关系,便可以放小定了,告诉各自的亲朋好友,两家的儿女亲事定下了,再由男方送上四盒金质、银质、或者包金包银的首饰作为小定礼,包括戒指一对、镯子一对、耳环一对、颈圈一个。之后挑一个良辰吉日放大定,过聘礼。 但这种事对于普通人家而言,官宦人家如果娶的是嫡子正妻,不仅仅斟酌于过聘礼时间与成亲时日,连小定时日也是要斟酌的。天家要考虑的就更多了,不仅仅是要避开列位皇帝、列位皇后的诞辰与忌辰,天灾人祸的时节也要避开,为了方便百姓庆祝还要避开秋收和春耕。如今太皇太后与先帝接连驾崩,民间规矩守孝三年,虽然婚事是遗诏,不必守孝,但五月与六月却是必须要避过去的,一年到头的好日子总共就那么几个,跳来跳去竟也不剩几个了。 更何况燕侯又是入赘,长公主建制比亲王,于宗室比太子,虽然说可以直接按照太子娶亲的礼节来,但很多礼节反过来并不适用,比如吃饺子问生不生那一环……问一个男子生儿生女,燕侯婚后十有□□会成为勋贵们茶余饭后的笑柄。 也难怪礼部尚书会瞬间变了脸色。 “燕尚书……” “咳咳……”燕岚假意咳嗽了几声,道:“广南侯有要事找我,我先告辞了。” 礼部尚书看着他离去的身影,心里的哀怨转为咬牙切齿,狠狠道:“好你个燕季晓,左右入赘的不是我儿子,我便以太子妃之礼节办此事,看你到时如何是好!” 燕岚身影顿了一下,回身拱了拱手,道:“,多谢尚书,我燕家若是能出一太子妃,我便是做梦也笑醒了。” 礼部尚书:“……” 论狠还是你狠。 事情总归要做,早办不如晚办,再拖下去长安的流言都不知道变成什么鬼样子了,曲折离奇到说书先生都忍不住泣涕涟涟……当然是假的。 总而言之,先合了八字,把小定放了,族谱就不用对了,燕家在北地一百多年要是还能和皇家有亲缘关系,那简直是见了鬼了。 礼部挑了一个比较好的日子,呼啦啦一大堆官员上门,用上好的绸缎抄了燕赵歌的生辰八字,由在相术上造诣多年的一位老先生来合八字,连先帝与当今太后的八字都是这位老先生合的,能请出此人,足以说明天家看重。 这下百姓们总不会说是宫里逼着燕侯入赘的了罢。礼部尚书暗暗抹了抹额头上的汗。 老先生随声带着一柄金色的小算盘,又恭恭敬敬地匣子里取出长公主的生辰八字,两张并排摆在一起,算盘劈里啪啦地拨了起来。 只用了一炷香不到的时间,就有了结果。 老先生眉开眼笑,连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了,对着燕岚拱手道:“大喜!大喜啊!天作之合!我合了这么多年的八字,还从未见过如此契合的生辰八字!长公主殿下与燕侯堪堪是天生一对!” 燕岚一脸愕然道:“有这么好?” “您别不信,我合八字合了几十年,从不做那糊弄人的勾当。您看这里,无论以什么来算,乾造与坤造皆是上上之配,起运、交运、旺衰、神煞无一不合。而且长公主命中有四劫,燕侯命中有三劫,只有结合,才能逢凶化吉,转危为安,不然的话……”老先生越说越惊愕,连表情都隐隐扭曲了起来。 眼看着燕岚的表情也不太好,礼部尚书忙道:“打住打住,我等又不精通相术,你只管告诉我们结果。” “好得不能再好!”老先生斩钉截铁地道。 “如此便好,如此便好。族谱便不必对了,来人,放定礼!” 本来还应该有近亲女眷来给插戴首饰这一环,但既然是入赘,便免了此礼节,连最古板的宗亲也十分赞同。 四盒小定礼也有变化,一对冰种祖母绿的扳指,一枚金质虎符,一柄百炼精钢佩剑,一身以金线缀了龙纹的大红锦袍。 总得来说,都是武官武将十分喜欢的赏赐,尤其是扳指和金质虎符,正常用来调兵遣将的虎符是铜质的,金质虎符则是皇帝赏赐给有功的武官,算是给予武官赏赐中最顶级的赏赐了,当然比起爵位与食邑还是不如的。 天家给了定礼,燕家自然要回礼,一般入赘是没有回礼的,礼部尚书特意请了长公主允许,就算是入赘,也不必卑微到如此地步。他想。 定礼都变了,回礼自然也有变化。 翡翠玉石首饰一盒,金镶红蓝宝石的钏簪钗各一对配为一盒,文房四宝一盒,大红绣花衣衫一盒。 回礼不错。礼部尚书心想。 礼部尚书是代表天家来的,自然不会摆什么席面,又对照着过去的旧衣衫仔细量了燕赵歌的身形尺寸,卧房的大概布局,书房里的书籍,连燕赵歌常骑的那匹马的马鞍的数据都测量了,才敲锣打鼓地走了。 临走前,管家梁直将一个小小的锦盒交到礼部尚书手里,道:“婚事已定,我家公子不便出面,此物请尚书转叫给长公主殿下。” 礼部尚书拿着东西在手里掂了掂,轻飘飘的,感觉里面可能是书信之类的东西,便应承了下来。 等礼部一行人出府,燕赵歌才从屏风后面钻出来,长长出了一口气,道:“下此再也不作此隔墙有耳之事了,腰酸背痛,折磨人得很。” 燕岚道:“你还想有下此?” 燕赵歌沉思了一下,道:“小定肯定是没有下回了,不若放聘礼的时候再听一回罢。” 燕岚:“……” 燕岚哭笑不得,道:“你在长安风头无二了,若是再叫人得知你做此事,我燕家名声还要不要了。” 说是这么说,但燕岚也只是说笑,他的女儿能有此归宿,他已经心满意足了,便是不要这尚书之位,也甘之如饴。 至于实则是两个女子成亲,世间既然有好龙阳的男子,凭甚不能有好女子的女子? 第59章 八字 回衙门的路上,坐在马车里的礼部尚书陷入沉思。 真是令人万万想不到,老先生浸淫相术几十年,精通《易》,德高望重又不慕名利,几乎不出面应酬,本以为是个高风亮节的人,却没想到居然如此擅长阿谀奉承之事,做得得心应手,简直□□无缝。 不知道的人还真以为燕侯和长公主的八字如此相合,可这种天作之合的八字一向是万中无一,门当户对又八字相合,又更是万中无一中的万中无一。哪里这么容易就遇见了?勋贵人家合八字时一般都只敢说旺夫利家之类的话,哪里有人敢往外说某某两家结亲乃是天作之合的。 真是想不到啊……礼部尚书又想到老先生讲解八字是那一脸惊愕又带着欣喜的神情,心中更是佩服,自己还是太年轻了些,看看人家胸有成竹的模样,看来这尚书之路还要走很久。他今年不过三十又七,前礼部尚书升任左相国,礼部底下实在是没有人了,只有更年轻资历更浅的,才不得不把他这个礼部右侍郎提了上来,不然按照规矩他还要再熬上几年资历才行。 不过天作之合再好不过了。新帝年幼,长安不稳,急需长公主坐镇朝堂,若是婚姻之事稳定,攻讦长公主的人想必也会少很多了。 他想了又想,还是有些忍不住,还是掀开帘子,唤来一个礼部的文书,道:“请老先生过来一叙。” 礼部文书应声,转头去请坐在另一个马车里的老先生。 老先生一脸疑惑地上了礼部尚书的马车,他刚坐定,礼部尚书就迫不及待地问道:“可是长公主有所托?” 老先生:“……不是你请我去合八字的吗?婚事不是先帝赐下的吗?” 礼部尚书假意咳了咳,道:“您也知晓,那天作之合少之又少……” 老先生恍然,道:“的确是长公主所托,请我一定合好八字。不过,这次合八字的结果却不是我决定的。” 礼部尚书的眉毛拧起来了。 “本来是念着,长公主婚事不易,燕侯又才貌双绝,的的确确是个有才的。先帝才大行不久,朝堂不能再有什么波折,我才破例,做这么一次手脚,可结果却不是我能控制的,”他叹道。“那八字合在一起,的确是天作之合。” “真的?”礼部尚书有些动容,心里也忍不住嘀咕了起来。“那长公主和燕侯命中的劫数是怎么回事?” “我只能算出劫数,却不能知晓具体,不然泄露天机,是要遭报应的。”老先生顿了顿,道:“不只是天作之合,还有四个字,我刚才没有说。” “哪四个字?” “缺一不可。” 礼部尚书愣住了。 果真有这么好么? 外头的百姓小吏不知晓,他们在朝的臣子可是再清楚不过了。 若八字结果真的有这么好,岂会拖到先帝病重时才定下婚事?仁宗皇帝临终前就有赐婚旨意简直是无稽之谈,朝臣们早就清楚有这么一道旨意,却隐而不发,十之九八是空白的,不然的话,谁能拦住仁宗皇帝遗诏? “我家传相术从前朝至今五百余载,未曾见过如此不可分割的八字,合则一生合乐安康,分则历经坎坷凄凉。”老先生摇了摇头,看着礼部尚书犹疑不定的神情,将剩下的话咽了回去。 有些话不说为好。 十几年前,为了安老蓟侯的心,他被仁宗皇帝派去蓟侯府给年幼时的燕侯看相,看是否是早夭之相。虽然不算是长寿之相,却也能活到而立之年,但却是个天煞孤星的命,命里无父无母、无妻无子。 他算出来的时候着实被吓了一跳,天煞孤星的命格少之又少,往往年幼丧父丧母,流离失所,及至老年又无妻无子甚至中年丧妻丧子,但蓟侯府的人丁却还算完整,燕侯只丧母而已。他旁敲侧击了一下才得知,其嫡嫡亲的母族皆丧,赵国侯府这个舅舅家是另外一支。 他没敢和老蓟侯说燕侯的命格,只说了燕侯不会命丧此病,之后才和仁宗皇帝禀明了这些。 本以为蓟侯燕家近些年会有什么变故,却一直安安稳稳,兄弟之间和睦,甚至出了两位九卿重臣,他百思不得其解,直至今日再看燕侯八字,竟然能和长公主八字完全合在一起,解出来的字,也终于解了他的疑惑。 所料不错的话,这婚事便是长公主与燕侯各自命中的一劫,或许也是最大的劫难。两人互相是对方劫难的唯一破局之法。 不过这些话不能和礼部尚书讲,不然长安说不定又要多出许多风言风语来。 老先生到礼部衙门里点了个卯就打道回府了,礼部尚书先将一行人都带回去,再入宫面见长公主。小定回礼直接交到宫人手里便是,燕侯托管家交到他手里的锦盒可一定得由他亲自交给长公主。 他年轻时也是如此啊,将一封封包含情意的书信塞到不起眼的盒子里,再想办法转交给心悦之人。不过里面到底写了什么还真是令人好奇啊,不知道燕侯会不会如他一般,在里面偷偷塞胭脂之类的东西。 见了长公主,礼部尚书恭恭敬敬地拜道:“臣恭问殿下金安。” “免礼。”长公主道,她本想问些什么,一眼就看到了礼部尚书捧着的盒子,便转而道:“这是什么?燕侯托你送来的?” 完全被抢了话的礼部尚书:“ ……”长公主怎么猜得这么准。 他默默地将手里的盒子交到内侍手里,由内侍呈上去。 长公主接过来,放在手里掂了掂,然后随手放在一边,像是根本不在意里面的东西一样,问道:“看见燕侯了没有?” 礼部尚书道:“燕侯未曾出面。但有侍者已经量好了衣服尺寸,已经送到内务府去了。” 长公主点了点头道:“放聘时日定下没有?” 礼部尚书:“……” 他定了定神,道:“八月的吉时用不得,九月十月又正逢秋收,不若定在十一月……?” 长公主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礼部尚书立刻改口道:“臣愚以为,十一月不可,天寒地冻,不便于与百姓同乐,七月二十八正是吉日,宜嫁娶、订盟,时节恰好。太常有言,近些时日皆风和日丽,最适宜不过。” 长公主十分自然地笑了出来,就好象刚才给人压力的不是她一般。 她道:“那便辛苦礼部诸位了,商定好礼单之后便直接交到内务府去罢,我已下好了命令,若是有什么为难之处,也尽管交由内务府。” 礼部尚书道:“臣谨奉命。” 礼部尚书出宫之后,先抹了抹额头上的汗,又摸了摸自己官服的背部,触感潮湿极了。他长长叹了口气,赶回了礼部衙门。 听到放聘日子定在了七月二十八,在衙门里的大小官吏都炸了起来。 “这在时间上根本来不及!”礼部左侍郎一脸质疑地看着他道:“今儿已经是七月二十五了。” 虽然明显是以下犯上,但现在根本没工夫计较到底谁是尚书谁是侍郎这种事,礼部尚书一边擦汗一边苦笑着道:“我也清楚,但长公主之命……” 礼部由侍郎道:“长公主年过双十,又屡遭悔婚,心急也是难免的。我等食君之禄,为君分忧,乃是分内之事,莫要抱怨。但尚书,我等便是有四只手却也不能在三天内定好聘礼,长公主是否给予我等便宜行事之权?或是依照过往故事?” “都没有。只说若有为难之处,尽数交由内务府。”礼部尚书道:“我等只要商量好礼单便是,可问题是,长公主府建制比亲王,长公主于宗室位比太子,如今却又以天子礼摄政……” 聘礼到底是什么规格的呢? 众人苦思良久,最终定下来,仿照先帝尚为太子时大婚的聘礼,去掉一些于理不合的用具,再将一些不太合适的东西换成别的,必如戒指换成扳指之类的,至于内务府有没有这么多扳指可就是内务府的事情了。 长公主在宫里,盯着那个锦盒,翻来覆去地看。 这里面会是什么呢? 她先提笔在纸上写下一个“信”字,想了想,又写下“手帕”两个字。 这个重量大约就是这两样了罢。她想着,打开了锦盒,接着愣住了。 里面摆着一个香囊,大红色的,针脚不够整齐,不够平整,上面还绣了一个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生物,旁边还有绣的很凌乱的花花草草。 长公主拧着眉想了半天,判断不出这到底是只鸡还是只鸭子。 给她换茶的侍女仔细看了看,忍不住笑了,道:“殿下,燕侯应当是想为你绣一只凤凰的。” 凤凰? 嗯? 嗯——? 那这么说来旁边弯弯曲曲的不是水草?是凤凰的尾羽? 长公主左看看右看看,还是觉得这只凤凰长得过于奇怪了。 “咳……是不是太……那个了点……” 翌日,有朝臣发现,长公主腰上挂了一个奇丑无比的香囊,是放到街上一文钱两个都不会有人买的那种。 第60章 香囊 一众朝臣十分不解。 为什么要挂这么丑的东西?难道是谁送的?就算是燕侯送的也不能送这么丑的吧?!换作谁家的女儿要是收到这么丑的香囊,恐怕要气得退婚了。 这种东西根本就拿不出手啊。 朝臣们一边想着,一边将目光移动到一言不发的燕侯身上。锦衣卫指挥使虽然要上朝,但是一般的政事是用不到锦衣卫的,燕侯在朝堂上从上朝到下朝,往往一句话都不会说。 ——脸色好差。 哪怕是隔着很远的朝臣也能看出燕侯脸色的不对劲,有些苍白,又过于严肃,目光紧紧盯着长公主。有离得近的大胆凑上去瞟几眼,会发现燕侯眉头紧锁,太阳穴微微鼓起,明显是紧紧咬着牙的。 一时间,流言四起。 今日朝会无大事,很快就退朝了,相熟的官员三三两两地走着,燕侯理所当然地又入宫了。 “燕侯先前为了避嫌,不是不肯入宫吗?怎地今日无事反而进了后宫?” “你还不知道吗?昨日礼部派人去蓟侯府合了八字,说是小定已经定下了,择日便要放聘。” “原来如此,这样一来便不必避嫌了,先帝后宫里无子无女的夫人姬妾也都放出宫去了,只剩下皇后和两位太妃而已。” …… “燕侯怎么如此生气?”有朝会时站在后排看得不太明朗的官员小声问道。 “这还不容易看出来吗?明显这个香囊不是燕侯送的啊……燕侯出身优渥,又身居燕赵两家血脉,也不可能会送出这么……”回答的官吏斟酌着用词道:“这么简陋的东西。” 一边听着的官员恍然大悟道:“那这么说来,长公主心悦之人却也不是燕侯?” “怪不得会在先帝病榻前成了亲事呢。”又一个官员接话道:“怕是为了稳住北地局势而联姻蓟侯罢,燕侯虽然白得了爵位,但他本有蓟侯世子的爵位,又被迫入赘皇家,公主却还另有心悦之人……” “住口!”较为年长的官员瞪了他们一眼,道:“天家之事是我等可以非议的吗?你以为你们是市井小民?可以免于惩罚吗?谨言慎行都被你们学到哪里里去了?” 议论纷纷的官员们立刻住口道歉。 待这位年长的官员走了,有年轻的小声道:“说什么让我们谨言慎行,明明他自己在茶馆里每天都听说书先生讲长公主和燕侯的八卦来着,平日就他听得起劲。” “嘘——” 作为话题焦点的燕侯此刻内心充满了焦虑。 前世和长公主成亲之后她也没考虑过要不要绣个什么东西,世人眼中的男子就不该接触针线,她顾及着身份的问题,虽然有时候也很感兴趣,但还是没碰过。等这一世赐婚的旨意下来,她就打定了注意,左右没什么比男子入赘更为人耻笑的了,摆弄针线又有什么的。 反正她不怕被笑。 可是! 可是! 可是明明绣好之后看着还不错,为什么配在长公主腰间看着却那么丑啊!怎么看起来像是《山海经》中记着的怪物啊!?简直就像是在鸭子的尾巴上插了几根树枝啊! 为什么可以这么丑啊! 候在晋阳殿外的内侍见燕赵歌来了,笑眯眯地将她迎了进去。在晋阳殿伺候的宫女内侍大多都知道了燕侯亲手给长公主缝了一个香囊,也将长公主昨夜在寝宫里时笑靥如花的模样看在了眼里。虽然燕侯做出来的成果惨不忍睹,但是心意是好的,不然长公主也不会挂在腰间了。两个人之间感情好,他们看着也高兴。 只是这话不能说出去,他们作为长公主的亲信,无论在宫里看见什么听见什么都是不能外传的,不然全家都会被牵连。哪怕是听到看到一些流言,也只能忍着。 “燕侯,殿下可喜欢那香囊了。”进了内殿就换了长公主的贴身宫女画水来迎她,画水看着面色不太好的燕赵歌,笑着道。 燕赵歌不自然地将头歪到一边去,问道:“真的吗?” “真极了。”画水笑道:“殿下从前佩戴的香囊都是奴婢几个做的,偶尔也有内务府送来的花样,这还是头一次换旁人做的呢,啊,燕侯可不是旁人。” 燕赵歌在大脑里回想了一下以前长公主佩戴在腰上的香囊的模样,和自己做的仔细对比了一下……“是我太不自量力了。”她叹气道。 这种东西怎么戴得出去? “往后的香囊,也麻烦了燕侯了。”画水道。 燕赵歌愣住了,迟疑着道:“这东西根本没法子……实在是有损天家声誉的东西……怎么能交给我做呢?” 画水一本正经道:“香囊等东西不过是锦上添花罢了,即便什么都不佩戴,长公主仍是大晋之长公主,不损其威严一丝一毫。”她转儿道:“况且表面上的华丽,远远比不上燕侯一片心意。即便殿下与燕侯心意相通,感情无懈可击,却仍然有宵小妄自推测,加以散布谣言,奴婢等人也会担忧不已。倘若长公主能够随身带着燕侯亲手做的东西,长公主想来会是极为高兴的,哪怕比不得内务府的华丽。因为这香囊代表着燕侯,它不仅仅只是一枚香囊了。” 燕赵歌被说得脸色变了又变,明白是自己想得太狭隘了,她弯下腰,拱手十分郑重地道谢道:“多谢画水姐姐提点,咏月感激不尽。” “既然感激不尽,便多多照顾长公主。”画水笑着道。她们都是与长公主一同长大的,她还要比长公主年纪再大两岁。她们这种身份是不可能放出去婚配的,本来应该随着长公主下嫁而配给驸马的小厮随从,甚至于给驸马做通房,但熬到了这个年纪,想要嫁人恐怕也难了。先帝登基之前,长公主未曾位尊权重时也给过她们恩典,许她们十五六岁便出宫嫁人。只是一同长大这么多年,将长公主看作是自己嫡嫡亲的姐妹,哪里舍得弃长公主而去呢? 若是长公主能够一生合乐安康,便是孤老宫中也是甘愿的。 燕赵歌沉声道:“一定,我绝不负长公主。” 说话间,已到了内殿,画水笑着对她行礼,燕赵歌点了点头,踏步进入殿中。 长公主一身中衣,坐在榻边,腰带松松垮垮地系着,没有被衣服收拢起来的颈部暴露在外边。她正在用帕子擦着头发,看起来像是刚刚沐浴完。 燕赵歌见状一下子就紧张了起来,她强装镇定地走过去,站在长公主身旁,从一旁的小几上拿起一方干净的,撩起还在滴水的发梢,动作小心翼翼的。 长公主顺势便放下了手中半湿的帕子,含笑看着燕赵歌动作。 殿里一时寂静无声,只有擦头发发出的些微声音。 “做什么这么看着我?” “嗯……”长公主想了一下,道:“补上昨日的份?你昨日不是没有入宫吗。” 燕赵歌手上动作稳极了,她头不歪眼不斜,神情极为认真,她一边擦一边道:“那要不要把前些时日的也补上?” “那——几分利?” “左右倒右手的东西,也要收利?” 说话间,长公主的头发已经被擦得半干,燕赵歌将用过的帕子叠起来摞在一起,好方便待会儿有宫女来收走。 长公主定定地看着她,眼眸里充满了笑意,“当然不要。”她答道。 燕赵歌用梳子梳着她的发梢,轻柔地摸着她鬓间的发丝,手指穿梭在发丝间,力道不轻不重地按压着头皮。 长公主闭上了眼睛。 “阿绍。” “嗯?” “香囊是不是很丑?” “的确很丑。” “但还是要戴?” “猜对了。” 燕赵歌笑了起来,她放下握在手里的梳子,用手扶着长公主肩膀,微微低头,额头抵着长公主后脑,鼻翼间全是沐浴后的清香,顺着她的呼吸钻入四肢百骸中,扎根在五脏六腑里。 “过几日我再做个新的。” “嗯。”长公主靠在了燕赵歌怀里,她向后仰头,以仰视的姿势看着燕赵歌,道:“今日朝会上看着是不是很丢人?” 这个姿势逼得燕赵歌后退一步,将胸口的位置让给她的脑袋,她不得不直视长公主的眼睛,也不得不将眼睛里藏着的东西暴露出来。也因此,先前被燕赵歌强行忽略的东西的存在感就愈发明显了。燕赵歌不动声色地吸了口气,道:“兴许是有些丢人。” “那你要快点做个好看的出来。” “嗯。” 长公主一眨不眨地看着她,唇角含着些许笑意,眼睛里波光粼粼,像藏着一汪泉水。 燕赵歌的目光在长公主被衣衫半遮半掩的颈部流连忘返,更无法离开那泛着诱人光泽的嘴唇。她宛如被蛊惑了一般,慢慢地低下头去。 一个温柔的吻落了下来,长公主下意识闭上眼,吻却只落在了微微颤抖的睫毛上。 燕赵歌从背后将她拥在怀里,不是之前那种克制自己的牵手,也不是带有距离的触碰,是真真切切地将她拥进怀里。 “不要急,阿绍。”燕赵歌用发烫的耳朵贴着她的脸颊,“我们还有很长的时间。” 我们还有很多很多年,所以不要勉强自己做这种事。即便没有这种事,我也愿意为了你付出一切。 “……嗯。”她放松身体,完全倚靠在燕赵歌怀里,一直忐忑不安地心也放了下来。 我知道,正因为我知道—— 第61章 放聘 为了放聘的事,好几个衙门都闹成了一锅粥。 先不提内务府和礼部为着礼单互相喷口水的事,京营八校又乱成了一团。 因为是皇家的婚礼,燕家又有两位重臣,为了彰显尊重与诚意,长公主便嘱咐内务府从京营八校中挑选一些的军士来抬聘礼。本来是让内务府自己挑选一些人的,结果京营八校的校尉为了这个差事打了起来,直接打到了御书房里。 “我等皆为京营军士,凭甚你长水营的人可以出一百个?!” “俺虎贲营直属长公主殿下,这次放聘的人应该全由俺虎贲军士来!” “我们胡骑营刚得胜归来,打得还是燕侯之父故镇北将军之旗帜,怎么说也应该由我们胡骑来!” “你是看不起我们越骑营吗?” “你放屁!” “……” 一片凌乱。 长公主一时间只觉得头痛不已,八个校尉几乎要在御书房里打了起来,但每一个说得都很有道理,正所谓不患寡而患不均。 “殿下,羽林中郎将求见。” 长公主宛如看到了救星一般,喝道:“安静!这里是御书房!” “臣等有罪。” 看校尉们老实下来了,她才道:“宣羽林中郎将。” 羽林中郎将一身戎装,进来之后先行礼,然后道:“殿下,臣听闻内务府正在选押送聘礼之人。” 长公主点头道:“是有此事。” “臣冒昧,微臣之属下有二者出自宗室近支,还有燕侯兄弟,主动请缨,希望可以……”羽林中郎将一边说,一边发现候在一边的京营八校的校尉们的眼神宛如要吃人一般。 宗室。 长公主眼睛一亮。这种事用宗室才是最为妥当的啊。 她假装沉思了一下,才道:“那此事便交由卿等了,莫要出了岔子。” 差事从天而降砸得羽林中郎将吓了一大跳,但他焉能不知道这是个好差事,能给长公主押送聘礼,那简直是在向天下人说这只兵马得我信任啊,他立刻道:“微臣领命!” “殿下……” “噤声!”长公主喝道:“若不是你们如此浪荡,我焉能将此事交予羽林?!御书房岂是容得你们胡闹的地方?!自己去领二十鞭子!再有下次一并处罚!” “臣等知罪……” 京营八校的校尉们垂头丧气地走了。 长公主也松了口气,打定主意,成亲那一日的人手一定要想一个完全的理由。 大晋兴平三年七月二十八,羽林卫的兵丁四处张贴红榜,向天下广而告之,长公主与燕侯的婚事已经定下,今日便下聘礼了。 因为长公主府现在还只有一个地基,连围墙都没有打好,此次下聘的聘礼是从内务府衙门走的,一共五百一十二抬。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恰好比先帝为太子时大婚的聘礼低了一百二十八抬。 大晋在聘礼上,没有特别详细的规矩,除了皇帝大婚和太子大婚之外,皆是看各家财力而定,选一个吉利的数字放聘。无论嫁妆还是聘礼,皆以六十四抬唯一整数,称为全抬,也往往有不足这个数的,就陪送三十二抬,称为半抬。凑不够六十四抬的一般都是普通的百姓家,稍富裕一些的十二抬或者十八抬,普通人家六抬或者八抬。 聘礼的箱笼里并不只有金银玉石,三牲、鱼果、酒米、茶糖、对联等皆在内,哪怕并不富裕的百姓之家凑出双数的聘礼也是十分容易的。 公侯之家的聘礼由爵位以及官职而定,一般几百抬的都有,最常见的是一百二十八抬或是二百五十六抬,皆是在六十四的基数上翻倍。除此之外也有一些不成文的规定,比如弟弟不能越过哥哥的聘礼,否则便是长幼不分,会导致家宅不宁。 但这对长公主毫无影响,此时无论是皇家还是宗室,再没有比她身份更贵重的人,连小皇帝都要叫她一声姑母。只要长公主愿意,她掏出一千抬聘礼都可以,只要她掏得出来……嗯,有在江南顶顶富裕的晋阳县作为封地,想掏不出来也挺难的。 就算长公主掏不出来还有太皇太后,太皇太后盼着长公主成亲盼得看谁都像自家女婿,前头又黄了两次婚事,别说是怎么看怎么满意的燕侯了,就算是个看不顺眼的也就捏着鼻子认了。 更何况燕侯乃是入赘,再多的聘礼最后都是要再收回长公主府里去的,只不过是抬出来给燕侯长脸罢了。 也因此,这一次下聘,竟然奇迹般地没有令任何勋贵家的小姐眼红嫉妒,连当今太后当年嫁给尚为太子的先帝时都要被她们酸上几句,现在提起来竟然都是一脸微妙的表情。 无论怎么说,和一个男子比聘礼,还比不过……怎么想怎么心情复杂。 内务府衙门距离蓟侯府说远不远,说近不近,隔着小半个长安城而已,还不是最繁华的区域。以羽林卫军士的脚程,不到一个时辰就送到了,实在是不足以让全城百姓都立刻知晓长公主放聘的消息,掌管内务府的内府令沉思良久,大手一挥,道:“给我绕着长安城走上三圈!” 羽林卫的军士们兴高采烈地应声:“卑职领命!” 此行打头的除了羽林中郎将之外,还有一位宗室老人,乃是世祖皇帝的兄弟,故秦王的子嗣,在宗室里与天家血缘十分近,平素里又是个洁身自好的,没有什么坏名声。本来有人提议说请故蜀王一系的宗室老人,蜀国公犯了罪还有故蜀王的次子可以用,但被长公主以蜀王系诸子皆镇北地,来京不便这种理由拒绝了。但实际上,只是长公主私心里不想将这种差事交给蜀王一系而已,前世蜀王诸子随着蜀国公举起反旗的事情,她到底还是有些许芥蒂。 故秦王有四个儿子,承袭秦国公的秦王长子早在仁宗皇帝时代便过世了,剩下几位皆接连逝去,这一位乃是仅存的秦王幼子,封了溪南君,名声很好,但不曾出仕,若不是长公主亲自去府上请人,请他以自己的长辈身份前往蓟侯府,恐怕还请不出这位。 虽然说代宗皇帝或者仁宗皇帝的兄弟们走这一趟身份也足够,但论其德高望重这一点,还是远远不如这位溪南君的。 羽林卫的军士特意走得很慢,挂了红花的箱笼一抬接一抬经过大街小巷,引得百姓频频驻足。箱笼最上层的盖子都是打开的,小儿手臂粗的翡翠如意就足以令人膛目结舌,更别提拎在军士手里的大雁了,一人手里两只,蔓延出去不知多远,有的甚至翅膀还在抽动,很明显是活的,在后面甚至还有鹿。 送聘礼的羽林卫正在路上,蓟侯府的帖子也挨家挨户送去了,赵国侯府是最先接到的,其次是临原郡主的娘家临原侯府,虽然临原郡主早就和临原侯府成了仇敌,但为了脸面上好看,还是咬着牙吩咐人送了帖子。 眼看燕宁越有希望承爵,她不能再起什么幺蛾子。就算不看这个,燕赵歌和她的关系虽然只是表面上融洽,但燕宁越还小,十年之内蓟侯府还是要燕赵歌来撑着,没道理为了过去的一点苦难就落了燕赵歌的脸面,兄弟反目吃亏的绝对不是燕赵歌,这点她是看得很明白的。 几乎要到了晌午,挺胸抬头抬着聘礼的羽林卫军士才踏入蓟侯府。 守卫蓟侯府的锦衣卫军士们皆刀兵在身,严阵以待,不肯堕了自家指挥使的威名。 羽林中郎将下马,行礼道:“某乃羽林中郎将,奉晋阳长公主之命,礼聘蓟侯府大公子,纳征之礼共五百一十二抬,请燕家过目!” 羽林中郎将心里激动坏了,虽然换做一般人家这只不过是管家下人的活,但这可是皇家的聘礼,换位思考他这就是在为太子下聘,谁能有此殊荣? 他的话音刚落,就有甲胄在身又样貌堂堂的羽林卫军士拎着大雁过来了。 羽林中郎将高声喊道:“第一抬:纳雁之礼!大雁六十六只!” 按照古礼,聘礼里面是一定要有大雁的,也叫“纳雁之礼”。但长安所在的位置很少会有大雁飞过,这个时节也很少见大雁,大多数人家都会换成大鹅。 按羽林中郎将的想法,凑足八十八只才是最完美,可惜羽林卫的军士们跑遍了京畿三辅地区也没有射够八十八只,只能忍痛定为六十六只。 溪南君也下了马,先打量了一下衣着不同于锦衣卫的蓟侯府亲兵,皆是百战将士,原为镇北将军的亲兵,镇北将军如今为兵部尚书,他们也自愿以家丁仆役的身份在蓟侯府守门。 一身干净利落的短打,没有甲胄没有兵刃,神情却不逊色于锦衣卫和羽林卫的军士,蓟侯治军有方,深得人心,看来治家手段也不会太弱。 “第二抬:征鹿之礼!” 羽林中郎将还在高声宣告聘礼内容,溪南君已经摸着胡子,在管家的带领下去了内院。 一般来说应是近支女眷来插簪的,但很显然不能给燕侯插簪,他也只是按照惯例去看看燕侯如何而已。 第62章 圆贰 为了放聘的事情,燕赵歌临时搬到了内院去住。 侯府内院没有多余的院子,也来不及再起新的院子,燕宁康干脆将自己住的院子腾了出来,跑到燕宁盛的院子里找个了厢房住进去了,左右他一旬才休沐一日,在府里也住不了多久。 前院迎接客人的事情交给了燕宁盛燕宁康兄弟俩,燕赵歌并非是不能出面,只是蓟侯府将来还是要教给他们的,趁着这个时候锻炼一下也是好的。 蓟侯府人口不多,姻亲也不多,虽然没有大摆宴席,但是帖子也送出去了不少,不说三公九卿地位的,在京的宗亲王府是一个都不能落下的,除此之外还有很多想要登门走兵部尚书门路的,空闲些的亲自提了贺礼来,忙不开的也让小辈或是管家送了贺礼来,几乎忙的不可开交。 溪南君这次以长公主长辈身份来府里,自然也要燕岚亲自迎接。他对着几位九卿重臣告了一声罪,便引着溪南君向内院走去。 “蓟侯家有麒麟儿,老夫羡慕至极。” 燕岚嘴上说着哪里哪里,却是一副红光满面的神采,宛如要嫁女儿一般。 溪南君心道你儿子入赘你还一副十分高兴的样子,这到底是真高兴还是假高兴呢?若换作是他的儿子有这个想法,还是嫡长子,他一定会一巴掌抽回去的。 但看燕侯这模样,任谁也不能在这个时候说些不好听的,比如赘婿其实在大晋地位很低,甚至没有一般姬妾的地位高之类的话。这虽然是实话,但不能在这个时候说。这就好比人家孩子满月礼的时候你凑上去说这孩子一定会死,被打一顿也是活该。是个人都会死,但说话要分场合,在人家孩子满月礼的时候说这个就是没事找事了。 这是最基本的人情世故。 “大公子尚长公主,会不会有所不便?” 燕岚十分奇怪地看了溪南君一眼,道:“我儿既五姬妾通房又无庶子庶女,有何不便?” 溪南君:“……” 他假意咳了咳,道:“老夫是想问,大公子心意,燕尚书是否心有芥蒂呢?” 燕岚在心里冷笑了一声,心道果然如我所料,长公主摄政之事如此顺利,竟然没有朝臣宗室反对,实在反常得很,蜀国公伏诛之事又过于简单了,外面肯定还有同党,原来是你们宗室的人,算计我燕家一次不成还不够,竟然还要再来算计第二次吗?我堂堂燕国后裔,岂能被你们这等小人一而再再而三地算计? “我儿自幼体弱,又颠簸流离一段时日,若非仁宗皇帝恩德,早已没有今日了。非结草衔环不能报,区区尚长公主又算得了什么呢?”燕岚道:“况且,仁宗皇帝曾许我儿一世如意,我儿心意便是如此,我又怎能违背我儿心意?” 溪南君自然不知道燕岚所想,他只是真心实意地问了这一句,也是怕再重蹈临原侯覆辙。 不知为何,自世祖皇帝以来,天家所出公主寥寥无几,连近亲宗室所出的郡主县主都少得可怜,至今为止天家公主只有三位,世祖皇帝之女平阳长公主、代宗皇帝之女康越公主,以及仁宗皇帝之女,如今的晋阳长公主。 不算早逝的平阳长公主,康越公主虽然生母地位卑微,却是代宗皇帝独女,深得代宗皇帝喜爱,尚了她的老临原侯出身羽林卫孤儿营,是代宗皇帝一手养大的,深得代宗皇帝信任,才得已尚长公主,却在代宗皇帝驾崩之后背弃了代宗皇帝的信任,宠妾灭妻。更甚有流言说,康越公主曾经怀过男胎,却被老临原侯故意下药堕了,只为熬死康越公主之后再娶,这样子嗣便能随自己的姓林。 如此白眼狼行径,但凡宗室都不会容忍此等耻辱,即便老临原侯死了,还有临原侯兄弟们,父债子偿天经地义,只是现在还没到和临原侯府算账的时候。 但绝对不能再有临原侯第二。 溪南君正要说什么,只听到一个颇为轻佻的声音。 “燕世叔。” 来人是个十分年轻的公子哥,穿着华丽,却脚步虚浮,从称呼燕岚为世叔上来看,应当是来自一个与燕家交往颇密的勋贵世家,能在今天这种时候来说明对方十有九八有爵位在身,大概率是世子,但很难想象与以武立家的蓟侯府交往过密的勋贵世家承爵人会如此顽劣不堪。 溪南君看向燕岚的眼神透着疑惑。 燕岚的表情变得不太好,他道:“是临原侯世子。” 老临原侯自身不正,儿子也养得不怎么样,临原侯府不过两代就破败了,子孙贪恋富贵安逸,不肯习武弄枪,又没有人读书出仕,内宅里也不怎么安宁。燕岚虽然迫于无奈娶了临原郡主,却不肯认下临原侯府这门姻亲,从来都没给过好脸色,小辈连声姑父都叫不得,只能叫世叔。临原侯勉强沾上了蓟侯府的光,怎么肯松手呢?万幸临原郡主姓司不姓林,不然这块牛皮糖更是甩不掉了。 燕岚心里怄得要死,却碍于今天不能发作,不然临原侯世子也不敢大摇大摆地上门来观礼,这是吃准了燕岚不会在今天将他拒之门外。 “姑父,外甥来晚了,不知表弟可在内院啊?”临原侯世子嬉皮笑脸地道,平日里叫一声燕世叔还要看燕岚脸色,今天光明正大地叫姑父,量他燕岚再怒火滔天,也不敢在此时发作。 溪南君面色沉了下来。宗室与蓟侯府联姻,那是司姓与燕家的事,什么时候轮到你一个姓林的外姓人在这里攀亲戚了?看来一直在宗正府内部商议的将临原侯府剔除宗亲一事也该有个结果了。 燕岚沉默不语,溪南君也没有答话,临原侯世子自讨没趣,在心里啐了一口,面上却是不显。 等到了垂花门,临原侯世子正要跟着燕岚进去,没等燕岚发作,溪南君却伸手拦了一拦。 “此乃天家亲事,姻亲可进,世交长辈可进,无关人等,还是莫要进此门了罢。” 临原侯世子表情顿时扭曲了起来,道:“蓟侯夫人可是我嫡嫡亲的姑母,燕侯是我表弟,临原侯府与蓟侯府为姻亲关系,我凭甚不能进?” 溪南君心知此事不能让燕家人出面,不然事情落到外人嘴里不好听,他不等燕岚出声便喝道:“噤声!蓟侯夫人乃宗室所出贵女,以郡主身份嫁予蓟侯,蓟侯府之姻亲乃是宗室,是司姓,你有甚资格以蓟侯府姻亲自居?!” 临原侯世子接不上话了,他恨恨地盯着溪南君,道:“此事与你何干?!” “老夫今日,便是以长公主长辈身份,来蓟侯府做客。”溪南君瞥了他一眼,道:“回去告诉临原侯,你们临原侯府未必还算得上是宗亲。” 临原侯世子面色顿时变了。 临原侯府如此落入境地,还能在外边招摇过市,便是靠了宗亲的牌子,只要不犯大错,哪怕得罪了人也有宗正府出面,一旦被剔除了宗亲的身份,那下场…… “老夫也曾与故临原侯有过一些交集,他带兵还是有一手的,却不想子孙如此不肖……”溪南君看着临原侯世子狼狈而去的身影,不禁叹息道。 燕岚跟着一起摇头,却是在心里冷哼。老临原侯要真是个明事理的,就不会胆子大到宠妾灭妻,上梁不正下梁歪罢了。带兵有一手?呵,能征善战的将士里不知有多少善于吃兵饷喝兵血的呢。 有才华可从来都不代表人品好,可惜世人总是不明白这一点。 燕赵歌在房里坐得快要发霉了,今天每个人都忙的脚不沾地,就她最清闲,清闲到只能在房里坐着,等着宗亲长辈上门。 闲着也是闲着,不如绣一绣香囊好了。她最近除了风雨无阻的晨练之外,剩下的时间都用在刺绣上了,而不仅仅是香囊,大婚那一日用的礼服也需要自己亲手做,还要再给长公主缝一身衣服,内外都要有,还要纳两双鞋底。她指头上被扎得全是窟窿,深感女子的不易。 努力的时日尚短,香囊目前还没有什么飞跃性的进步,只能说是从看起来又像鸡又像鸭变得像鸡多一点。尾羽也没有再绣的像海草一样了,至少能看出这不是海草。 燕赵歌盯着成果半响,长长叹了口气,丢进一旁的篮子里。 “哥哥,我也想要。”燕宁越坐在一旁,目光直勾勾地盯着那在燕赵歌看来是个失败品的香囊。 “不行——,这不是给你的。”燕赵歌又拿出一块锦布,又看了看被缠起来的十个指头,又忍不住叹了口气。“怎么就这么难啊……” “都是送给长公主殿下的吗?” “是啊。” “这么多,那哥哥给我一个也不要紧的吧?” 燕赵歌抬眼看着他,挑了下眉毛,问道:“你柜子里有那么多糖,分我一些也不要紧的吧?” “不行!” 燕赵歌轻哼了一声,道:“所以这个也不行。”看燕宁越还是恋恋不舍地盯着那个香囊,她抬手捏了捏燕宁越头上的总角,道:“每一个都是为了长公主做的,也只能送给长公主。” 第63章 圆叁 “因为是哥哥嫁出去,所以香囊是哥哥做吗?”燕宁越好奇地问道:“就像父亲用的香囊都是阿娘绣的一样。” 燕赵歌微微一笑,道:“这只是一部分理由罢了,就算是长公主嫁给我,我也会有想要给长公主绣香囊的想法的。” “但不会很奇怪吗?”燕宁越眨着眼睛看着她,问道:“父亲就不会绣这个。” “如果父亲有一日给母亲绣了香囊,你会怎么想呢?” 燕宁越皱着眉头想了想,然后摇了摇头,道:“不知道。感觉只是很平常的事情。” “那如果,我要你给母亲亲手绣一个香囊呢?”燕赵歌一边仔细琢磨着针脚,一边说道:“下月就到母亲生辰了罢。” 燕宁越眼睛一亮,喊道:“我也要给母亲做!” “为什么要给母亲做呢?” “因为是母亲啊。” “理由就是这个了。” 燕宁越不解地看着她。 “就像因为是母亲,所以你想要给母亲做香囊一样。因为是长公主,所以我想给长公主做。和长公主嫁我或者是我嫁长公主,这两者之间没有必然联系。只是我内心的想法罢了,如果一定要一个理由的话,那就是我的心意如此。” “心意?” 燕赵歌道:“是我对长公主的心意,就好比母亲对父亲的心意,阿越对母亲的心意,虽然并不是相同的情感,但其饱含的情谊却是同等重要的。” “哥哥,我不太明白。”燕宁越听得懵懵懂懂的。 燕赵歌笑着揉了揉他的头,道:“听不懂也不要紧,你只要记着这份心意就好了,无论男子对女子,还是女子对男子,心意都是同等的。若是出现了一些非同寻常之事之人,也不可以因为世人言论便轻视人家,如果发生在自己身上,也不能因此而自甘堕落或是过分骄傲自满。” “……是因为哥哥嫁到皇家去,有人说了些什么吗?”燕宁越看着她,他年纪还小,并不明白入赘到底意味着什么,但也知道这是一件极为不合常理的事情,因为他从来没听过谁家的男子入赘了去,又或是哪家的女子娶亲回来,都是男子娶亲女子嫁人,话本上也从来没有这种情节。他问道:“哥哥为什么要入赘呢?” “这个理由啊……不如改日去问问母亲吧。”燕赵歌道:“我的心情,想来和母亲嫁给父亲时的心情应该是一样的。” 临原郡主总不会傻到告诉她儿子,她是不得已才嫁到蓟侯府的。 燕宁越点点头,道:“等送走了客人们我就去问母亲!” “我记得你前些时日看了庄子的书罢,看得是哪一篇?记得内容吗?” “记得!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那篇!” “而宋荣子犹然笑之…… “且举世誉之而不加劝,举世非之而不加沮,定乎内外之分,辩乎荣辱之境!” 燕赵歌失笑,道:“你倒是囫囵吞枣背下来了,知道是什么意思吗?” 燕宁越摇摇头,道:“夫子还在讲《论语》。” “那要记好这句话,时时刻刻记着。”燕赵歌也没有多做解释,燕宁越的年纪是不会明白什么叫做宠辱不惊的,仔细解释了他反而容易忘掉,她不解释,燕宁越就会一直惦记着,惦记很长时间,会牢牢地记在心里。等到年长遇事就会明白了。 “我可以去问夫子吗?” “当然可以,你还可以去问父亲母亲,你二哥三哥,学堂里的同窗。但是最后要总结一个你自己理解的意思给我。”燕赵歌道:“这是我校考你的题目,等到你能回答上来,就可以骑大马了。” “喔!我要骑大马!”燕宁越欢呼道,他一直对马厩里那几匹属于燕赵歌的高头大马眼馋得很,可惜身板不够骑不上去,燕赵歌又不肯骑马上朝的时候带他,这下终于有了希望,简直要高兴得跳起来。 至于燕赵歌成亲之后,这几匹马就要带走这件事,可没人和他说。 嗯,燕赵歌也从来没说可以骑的是马厩里那几匹。 门外,一直听着的溪南君长叹一声,道:“果真是个麒麟儿,可惜不生在天家。” 燕岚只觉得他这话别有用心,道:“我儿入赘皇家,以后便是天家人,为君效力分忧自不在话下。” 溪南君皱了皱眉头。这蓟侯似乎有些……防备心过重? “老夫是说,若是皇子……哎。”也不知道如今皇帝宝座上的奶娃娃将来长大是个什么模样,若再长成了先帝一般的模样,国朝堪忧啊。 燕岚更警惕了,道:“陛下年岁尚小,待成长起来定是圣明君主。” 溪南君:“……” 他叹道:“罢了罢了,是老夫多言。进去和大公子说几句话,老夫便走,左右只是走个场面。” 寿宁宫里,长公主正和赵太后显摆自己的香囊。她已经在朝会上显摆好几天了,是时候在后宫里也显摆显摆了。 别说是长安的朝臣勋贵,就算大晋天下的男子,都没几个亲手给自己心上人绣过香囊的。长公主在腰上配着这个,简直得意至极。 “母后您瞧,这是只凤凰!”长公主显摆完又有些羞赧地笑了笑,道:“不过不太像……” 赵太后赞同道:“像!怎地不像?这是我大晋最好看的凤凰!” 旁边伺候着的宫人也一齐夸赞着。 伺候在赵太后身边的人多是当年她从赵国侯府嫁到天家时带过来的侍女,都是看着长公主长大的,长公主面见了还要叫一声姑姑才是,自然也有资格在这时候出声。 长公主倒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了,她明白燕赵歌做的其实不怎么样,旁人只是冲着她才夸上一句而已,被这么认真地夸反而心里隐隐有几分难堪。 “燕侯有心了。”赵太后叹道。“如此行径之男子,世所罕见。不枉我儿倾心。” “母后……” “我唯独怕的,是他只是讨好于你啊。绍儿,你对燕家,过甚擢拔了。若是有个万一,大晋就要改朝换代了。” 长公主沉默不语。 她会不知道吗?她心里再清楚不过了,一个十九岁的九卿重臣,会在长安引起什么样的风波?她会不明白吗?锦衣卫指挥使和守卫未央宫的驸马都尉乃是姻亲,若是串联了会有怎样的后果,她会不清楚吗? 可这都是功臣啊,她如何能做那兔死狗烹之事?如何能寒了天下将士的心? 她如何能辜负了燕赵歌? “母后,她不会的。”燕赵歌绝不会有不轨之心。 赵太后看着她坚定的眼神,也只能摇摇头。 “母后。”长公主呢喃着,坐到了赵太后身边,肩旁轻轻靠在了赵太后身上,“阿娘……” 自仁宗皇帝驾崩之后,长公主担起辅政的重任,就很少再流露出如此软弱的神情了。她闭上眼睛,近乎哀求地说着:“阿娘,我不能再辜负她……” 大晋不是前朝,并非两宫制度,后宫无论如何都是无法干政的,除非有皇帝诏书要求太后垂帘听政。可如今先帝诏书在长公主手里,她才是奉诏摄政之人。但若是赵太后有心,不能干政却能制长公主,孝之一字大过天,连皇帝都不敢明着违逆生母,区区一位长公主又哪里敢违逆呢? 如今宗室的态度还不明朗,虽说是拉拢了蜀王系,可还有秦王系游走在朝野,除此之外还有五位亲王并济南王并未表明对小皇帝的态度。大晋天下郡国并行,若是宗室有异,长安是很难稳得住的。一旦再有变乱,后果不堪设想。 可这是她唯一的女儿,她又怎么忍心看她两难。 “阿娘,我已经辜负过她一次了。”长公主心里很清楚,若不能说服赵太后不插手,燕家境地便不能稳,尤其是燕赵歌的锦衣卫指挥使,天家家臣的位置,赵太后更是想换就换。“我不能再辜负她了……” 赵太后只以为坊间流言是真的,她的女儿与燕赵歌神交已久,互相思慕却不得。仁宗皇帝后来是将长公主当作储君培养的,长公主年幼时也几乎微服走遍了京畿三辅,与燕赵歌相识也在意料之中,那孩子洁身自好,又有才学,倾心也正常。 更何况燕赵歌已经年过十九,勋贵世家有几个年近二十还未定亲的?不过是在等她的晋阳罢了,一等再等。 “我的儿啊,你如何如此命苦……” 赵太后忍不住叹息。 先是长平,后是高成。 她很清楚仁宗皇帝点长平侯子为驸马的理由并不单纯,仁宗皇帝早知道长平侯府里的那点子猫腻,只是借此手段除掉在北地扎根数十年的长平侯罢了。串联蜀王意图不轨的高成侯也是如此,叶家绝嗣也未必不是仁宗皇帝的手段。 这便是帝王,为了江山,为了皇位,连唯一的女儿都可以利用,都忍心利用。 只是苦了她的晋阳。 赵太后到底还是心软了。 “既然燕侯得我的绍儿信任,我便不管了,莫要出了乱子。” 长公主不禁松了口气。如此结果是再好不过了。 只是扮可怜这种事到底有些对不起母后,为了燕赵歌却不得不为之。 第64章 甘愿 “公子,溪南君到了。”候在门外的侍女叫道,虽然溪南君和燕岚都已经站在门外了,但还是要通传的。 燕赵歌盯着手里的香囊愣了一下,也没想着藏,直接摆到一旁了。 朝廷内外都知道长公主驸马最近在家里做针线活,连街头巷尾的茶肆酒楼都在谈论这个事,藏着掖着反而落了下乘,不如就摆到明面上。 燕宁越本来在燕赵歌眼前摆弄还不觉得什么,一听到有外人来就有些不太好意思,但看着燕赵歌若无其事的模样,他又不好意思藏起来,也一齐放在一旁。 “莫要藏着,女子做得的事,我等男子也做得。”燕赵歌道。 燕宁越连连点头。 溪南君一进来就听到了燕赵歌的话。 “燕侯此等心态,老夫自愧不如。”溪南君口称燕侯,却不是之前称呼的大公子,便是将燕赵歌放在同等地位上了,并不单单是以长公主长辈身份来说话,更有同辈相交的意思。 燕赵歌心知肚明,她起身行礼道:“晚辈见过溪南君。” 燕宁越学着燕赵歌的礼节,也跟着稚声稚气地道:“晚辈见过溪南君。” 燕赵歌长得好,也确实有才华,加上又洁身自好,兄友弟恭,母慈子孝,放到最苛刻的人嘴里都不能说一句不好。溪南君也是越看越觉得这个驸马挑得好,之前的长平高成他不便多嘴,但这个驸马却是真真挑到他心坎里去了。 若是燕家稳得住,陛下又能顺利成人,宗室就不该再有别的想法了。 大晋的制度承接前朝,同样是郡县制与分封制并行,亲王封郡,郡王封县,五等世爵亦有封国,皇权并不是绝对的力量。早在仁宗皇帝过继偏远宗室子弟而不是在近支里挑选之时,宗室就已经心生不满了,但碍于故太皇太后之威,也只能认了。但如今陛下尚在襁褓,连走都不会走,朝堂政事皆在长公主一人之手,痴心妄想者便蠢蠢欲动起来。 世祖皇帝的兄弟,蜀王系和秦王系是宗室里最有分量的两支,长公主能用分邦建国的手段安抚蜀王系,却不能用同样的手段安抚早就不问政事的秦王系,这也是长公主特意请溪南君走这一趟的原因。一旦蜀王系和秦王系都站在了长公主那一边,剩余的宗室便不敢妄动了。 溪南君心里明白长公主的打算,他也抱着亲眼来看一看能被先帝看重的人到底是什么模样的想法,甚至于不惜搭上仁宗皇帝那一道空白遗诏。 见了之后,论其风度,不愧为能镇守燕地一百余年的燕家子孙。 蓟侯会教子,四个儿子都不差。 燕家风骨尚存。 溪南君心里打定了主意,说了一番教导的话。无外乎忠君报国不愧先帝之类的话。 小定时,男方的近支女眷长辈要说的话都有定数,溪南君说得随然不合惯例,但是于此情景却是极为符合的。结亲是两家的好事情,溪南君也不希望落下什么值得被怨怼的,因此说的很客气。 等念完了,溪南君打开随他而来的侍者手中捧着的锦盒,从里面拿出一支玉质的发簪来,犹豫了一下,还是插到了燕赵歌已经束好的发髻上。 男子二十行冠礼而束发,用发簪或者发带束起。按理来说,插簪都是由其师长来做,燕赵歌虽然早早取了表字,也束发了,但还未行冠礼。溪南君犹豫也是因为这个,他若是动手了,就相当于自认燕赵歌师长的身份,宗室再想针对燕赵歌,他也不能再高高挂起。 锦盒里的东西是长公主准备的,之前听说长公主准备的小定礼都是将门子弟的东西,他便理所当然的以为这锦盒里的东西也是一样的,也没有打开过,却不想是一支男子的发簪。 到头来还是被长公主算计了。 但若是燕赵歌忠心为国,为其保驾护航又有何妨呢? 只要其一心为国家,为大晋江山社稷。 他的父亲,故秦王便是因为害怕世祖皇帝定鼎江山之后会对自己有疑心,导致兄弟反目,大晋再次陷入动荡,才交出了几十万大军的虎符,在秦国吃喝享乐致死。若非如此,哪里轮得到蜀王势大,北伐时秦王战功当数第一,只是北伐前继位的是世祖皇帝罢了。 “燕侯,长公主乃我大晋明珠,自此以后,便托付于你。你当尊先帝遗诏,辅佐、教导陛下,莫要辜负先帝苦心。”溪南君道:“莫要令宗室再起波澜。” “晚辈受教。” 燕赵歌松了口气。 如此一来,宗室无忧。 前世也是因为蜀国公在长安站稳了,逃到北地的太子又年岁太小,能不能活到亲政都难说,仁宗皇帝连续夭折三个儿子的经历还在眼前,秦王系的宗室如此才倒向了蜀国公。 礼成了,溪南君也不好再留在后院,燕岚请他去前院坐会儿。本来就没几个人的院子里又清净了下来。 等客人们都散了,燕赵歌才换下身上的衣服。她这一身衣服都是内务府送来的,皆是御用之物的水准,仅仅比皇帝专用的差了一线。以她的手艺,再绣十年怕是也绣不到如此地步。 一般人家的新娘要绣自己的嫁衣,嫁到天家去却是不用的。天家子弟成婚时的衣着皆有制度,由内务府特制,用不着新娘子去绣,但凡要绣的都只是做个样子,彰显自己有贤惠的一面罢了。 燕赵歌心里清楚,大婚那日长公主是绝无可能穿上她亲手缝制的衣物的,只是她自己想做,而恰好,长公主也愿意穿。 这是燕赵歌的执念。 “大婚那日的衣服不成,里衣总能穿我做的。”她喃喃道,先洗了脸上的妆容,再将头上的发簪取了下来,玉的水准极好,雕工也足够出色,虽不华丽,却精致极了。男子用的发簪和女子是不同的,这一支虽然没有那么多华丽的装饰,但只凭其做工,戴在女子头上也不是不行。 一看就是长公主特意挑的。 燕赵歌左看右看,然后小心地收到了盒子里。 等成亲之后,她就能光明正大地用长公主的妆匣了,不必再遮遮掩掩。 季夏从前院过来,带着聘礼册子,发觉候在外间的侍女有些眼生,不由得多看了几眼。 府里的婢女皆是从流民里捡来的,自小在侯府里养大,前些年又放出去一批自愿出府的,现在剩下的季夏年岁算是最大的,也是府里的领头人,府里的哪处归谁管理她门儿清。也就只有临原郡主身边那一批季夏不太熟络,但就算不怎么熟络,只要在府里遇见过的,季夏也会有个大概印象。 眼前这个她却一点印象也没有,像是此前从未出现过一般,神情姿态也不同于一般的婢女,年岁也要比她们大上不少,很少会有哪家府里留婢女留到如此年岁还不放出去嫁人的。 季夏忍不住又瞧了几眼,对方微微一笑,道:“我是从宫里来的,叫我画水便是。” 季夏恍然大悟,原来是宫里派出来教导礼仪的,不过派一个年轻的侍女过来还挺少见的,一般都是年岁比较大的嬷嬷,总觉得有些奇怪。她叫了一声画水姐姐,便拿着定礼册子进了内间。 “公子,聘礼都在前院摆好了,过会儿点一下便要收到库房里去了。”季夏说道。 这是在问燕赵歌要不要自己去前院看一眼聘礼。 燕赵歌想了想,摇了摇头,道:“你去罢,再叫上季峥季钧去点,莫要累着自己。” 季夏抿唇笑了。 虽是累了点,可心里高兴着呢。 等季夏出了门去,画水走进来,先行了礼,然后走过来帮燕赵歌解开束起的头发。 燕赵歌盯着镜子里的自己,怔怔出神。 她的样貌原本就随了母亲,靠着脂粉的装点才没有那么女性化,也勉强称得上是男子那般的俊秀了。等将脸上的脂粉洗净,头发再披散下来,就全然不同了。 这分明是一张女子的脸。 半点棱角也无。 她靠着这张脸,靠着这个假身份,骗过了多少人,又骗过了多少年。 画水帮她梳着头发,梳成平日里半散发的模样,最后用发带束好。 “公子,还要再画眉吗?”她问道。 “不必画了。”燕赵歌道。再画一万次,也是假的,终究成不了真。 画水点点头,看着燕赵歌镜子里的模样,她笑道:“改日您到宫里,也洗一次脂粉给殿下看看罢,殿下一定很欢喜。” 燕赵歌怔住。 “殿下也一定很希望,有朝一日您能换上女儿家的衣服,哪怕只是暂时的,并不能示之与众。”画水道:“殿下和奴婢几个都讲过,您虽然心系国家,一心为国,却也不必一生以假面示人。” 燕赵歌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笑了出来,道:“论能言善辩,我远远不及长公主。” 阿绍,我明白这是攻心计,却甘之如饴。就像我明白,你回我那封信的初心,到底是什么一样。 我只是假装不知。 第65章 西凉 因着天家喜事,连带着在狱里的人犯们也沾了点光,改善了不少伙食。秦峰作为目前唯一被囚禁在诏狱里的人,又有伤在身,长公主命令下,更是得到了不少好菜。 等他伤好了,便是上路之日。 他受伤之后,燕赵歌找来医官给他医治,但不知是医官手艺不行,还是燕赵歌下手实在太重,断了的骨头虽然接上了,但却染了气疾,呼吸稍微急促一点便咳嗽不断,更别说继续打熬筋骨习武弄枪了。 但就算没有染上气疾,重新接上的骨头也本就不如原来结实,想象之前那般,只能是奢望了。 秦峰倒是看得开,他能活下来就已经是长公主手下留情了。 盘桓北地的蓟侯燕家已经被瓦解了,就只剩下西凉秦家了。 秦峰一边想着,一边喝了口酒,许是喝得太急,刺激到了喉咙,致使酒液呛到了气管里,他不住地咳嗽,没咽下去的酒液也喷了出来。他从床上爬起来,一边努力压抑着咳嗽的欲望一边去找放在桌子上的手帕。 骨头接上之后,他虽然还是在诏狱里,却换了地方待着。不再是牢房的模样,更像是个正经的房间被一分为二,被铁制栏杆一分为二的另一边则是出口,由刀甲在身的锦衣卫守着门。唯一的好处是床榻被褥是干净干燥的,还有桌椅和茶水,不算明亮的阳光也能从头顶的窗户透过来。 与其说是对于投靠之人的诚意,倒不如说是给予新收服的狗的骨头。 他勉强止住咳嗽,用麻布手帕抹着嘴角的污渍,便听到了由远而近的脚步声。 “殿下。” 狱吏恭恭敬敬的声音响起,秦峰不用抬头也知道是谁来了。 秦峰站在另一边,冷眼看着狱吏搬来一张桌子,又搬来椅子,仔仔细细擦了一遍桌椅之后又端上来一壶茶。 “退下罢。”长公主道。 “喏。”一直守着的锦衣卫应声行礼之后退了出去。 “罪臣见过长公主殿下。”秦峰极为随意地道了一声,然后坐在了床榻上。“不知长公主所来,是谓何事?” “你比我想象的要更狂妄。”长公主道。 秦峰笑了一声,道:“殿下想象的?那殿下以为,罪臣是何模样?哦,我已被除去功名,剥夺官职,该自称草民,草民有罪,还望殿下恕罪。” 话里话外都是讽刺之意。 “秦家虽有羌人血统,西凉侯却以老持稳重而闻名,我以为,你会更肖父一些,也怪不得西凉侯不肯以你为嗣。” 不肖父,这是秦峰最大的痛楚。 秦峰胸口骨头断裂处猛地痛了一瞬,他冷汗淋淋而下,咬着牙,却不肯服输,冷哼道:“若只是来说风凉话,殿下大可不必,燕侯已经来过一回了,殿下是准备夫唱妇随吗?” “若非你冒犯,我也不会做此有失身份之事。” “殿下这么说,是指燕侯上次试图置我于死地,乃是听从了殿下号令?” 长公主明显有些不置可否,她道:“是或不是我指使的,你能怎地?” “殿下便不怕我,有朝一日,将那位燕侯拉下马?” “那也要等你翻身了才有可能。”长公主倒不在意秦峰言语上的冒犯,事成与不成,秦峰的结果都是一样的,区别只是早晚而已。 秦峰禁不住冷笑一声,问道:“您果真是如此信任燕侯不会被人抓住把柄,还是只是,将燕侯当作棋子呢?就如同我一般。兔死狗烹、卸磨杀驴的手段怕是早就备好了罢。” 这个时候生气酒就落了下乘,也会被秦峰以为有机可乘,长公主还要靠着他撬开毫无缝隙的西凉,可不能让他自作聪明。 “是什么给了你,燕侯是那只驴的错觉?”长公主道:“秦峰,你的命是燕赵歌保下来的,你值不值得她保你一起,全看你这次之后能不能活下来。对于你的处置已经送到西凉去了,西凉侯态度不明,但你嫡嫡亲的弟弟秦峪,却上表愿意以十万金,西凉战马一千,赎你之罪。” 秦峰的表情顿时僵在了脸上。十万金不算什么,一千西凉战马却是无价的,尤其是在北地刚打完一场大战,战马损失无数的情况下。西凉战马耐力极好,而且有负重能力,有了这一千战马,长安便能组建一支擅长长时间奔袭作战的骑兵,甚至于一支刀枪不入的重甲骑兵。 长公主轻轻笑了笑,道:“你弟弟说,这一千战马,可以是没有阉割过的。” 西凉进献给长安的战马永远都是阉割过的公马,并且严禁未阉割过的西凉马驹和母马流出西凉。朝廷掌握的马种皆有缺陷,不是耐力不足便是身形矮小腿短,他也清楚朝廷曾数次暗地派人入西凉偷马而不得。 战马是西凉的命根子,也是目前唯一能那捏住朝廷的地方,他父亲靠着战马与朝廷换粮食,才有了如今表面上分庭抗礼之势。若真如此,他就算侥幸能回到西凉,等着他的也只有死路一条。 秦峰瞪着眼睛,表情狰狞极了。 他这个弟弟,是真的想要他死。 “你若是想保命,就只有这一条路。入锦衣卫北地千户所,明面上,我会告知西凉你被流放了。至于在去北地的路上你能不能活,就是你自己的事情了。” 秦峰露出一个极为狰狞的笑容,道:“别妄想着我会完全顺从你们,我可不是你养的狗,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这是在讽刺燕赵歌了。 “燕侯目前为锦衣卫指挥使,北地锦衣卫对其忠心耿耿,你若是想活到有资格能争西凉侯爵位那一天,最好还是谨言慎行。”长公主一边说着一边起身,该说的都说了,她可不想再听秦峰说一些对燕赵歌冒犯的话。 “北地锦衣卫对燕侯忠心耿耿,却不是对殿下忠心耿耿吗?” 长公主淡淡道:“只要燕侯对我忠心,就算再多的人对燕侯忠心,我又有什么好惧怕的?” “但愿不会有,燕侯辜负殿下信任,又或者陛下无法忍耐那一天。” “若真有那一天,本宫先杀你。” 秦峰愣了一下,然后哈哈大笑,喊道:“草民敬谢长公主殿下恕罪!草民恭送长公主殿下!殿下金安!” 燕赵歌啊燕赵歌,你以为你比我好多少吗?我们不过都是狗罢了,只不过你如今境遇好些,尚为天子爪牙,而我只是一条丧家犬。 我秦峰如今侥幸有你相救,等你落难一日,我看还有谁有资本来救你。 他笑着笑着,又打心底里心酸。父亲是真的放弃他了。 秦峪,你不仁,休怪我不义。 西凉侯府。 前些时日,长安对于秦峰的处置就已经以圣旨的形式送到了西凉,之后又有长公主口谕被甲卫快马加鞭送来。 除去功名,剥夺官职,以锦衣卫护送其流放北地。 口谕内容则是秦峰虽有罪,西凉侯子嗣不丰,又劳苦功高,宫里不忍西凉侯丧嫡长子,因此准其以金赎罪,流放至北地后,准其暗地里将人接回西凉。 “不愧是天家啊。”西凉侯很快就想通了其中契机。长公主将决定交到了他手上,要么接回来自己处死,要么任凭秦峰在北地折腾。区区流放何须劳驾锦衣卫,不过是侧敲旁击地告诉他,秦峰到北地之后就会被塞进锦衣卫里,说不得未来会如何。 他心里清楚得很,秦峰如果能活下来,将来西凉一定会被闹得天翻地覆,甚至于失去如此地位。当下应该当机立断,杀了秦峰以绝后患。可他无论如何都下不去手,他若是能下得去手,早在决定不以秦峰为世子之时就下手了,坠马而亡再容易不过。 那是他的儿子啊,是他的长子,他曾满心期待着秦峰的降生,第一次为人父的喜悦他还记在心里,秦峰年幼时的一些温馨时光也都历历在目。 西凉侯长长叹了口气。 “峪儿,你如何看?”他问自己的二子,也是他心中认定的世子。 秦峪比起兄长秦峰来说,的确肖父得多,性子沉稳,沉思了一会儿,才道:“无论如何,还是要将大哥接回来。”他看着西凉侯的眼睛道:“大哥性子冲动易怒,如果就此不管的话,说不定会在外又惹祸端。况且,落叶归根,不能让大哥死在外头。” “仅此而已?” 秦峪沉默了一下,道:“母亲会伤心的,儿子不想母亲伤心,也不想父亲您为难。无论犯了什么错,他终究是我大哥,是您和母亲的儿子。” 西凉侯欣慰地笑了笑,虽然一个儿子过于轻狂放纵,但他还有另一个儿子,尤其是这个儿子类己。若是峰儿的性子稍微稳重一些,他也不会有废长立幼的想法。 “为父再想一想,你母亲做了羹汤,去罢。” “儿子告退。“秦峪行礼后退了出去,径直向内院走去,候在门外的小厮快步跟了上来。“大哥去北地路上一定十分辛苦,挑几个手脚麻利的下人赶上去伺候。” 小厮道:“小的明白。” 大哥,你犯了死罪,便就此去罢,莫要再起事端。我会替你侍奉母亲,孝敬父亲的。 都已经被父亲放弃了,何苦再挣扎下去。 第66章 引诱 自匈奴新任首领刘延死后,匈奴便乱作一团。匈奴虽然自称是前朝后裔,却并不完全沿用前朝制度,同时还有匈奴自己的封爵体系,匈奴人的左贤王便相当于大晋的太子。然而问题在于,刚刚继位的新首领就是原本的左贤王,他还未来得及确立新的左贤王,就死在了战场上。 匈奴与大晋不同,以左为尊,刘姓贵族里最尊贵的贵族便是左右贤王、左右谷蠡王、左右大将,其下还有大都尉、大当户、骨都侯,皆分左右,即是官职又是爵位。如今缺了左贤王,新的首领又死了,其余的贵族就蠢蠢欲动了起来。 然而即便左贤王位置有人,也不妨碍他们对首领之位垂涎欲滴,因为刘延只有一子,还在蹒跚学步的阶段,其生母又只是个奴隶,刘延因为厌恶其身份便杀母留子,将孩子养在自己的正妻膝下,而他的正妻,被尊称为长乐公主的汉中王之女,却又是被他强行娶来的,十分厌恶这个孩子。 汉中王一系是匈奴刘姓贵族中血统最为尊贵的一支,与其他贵族皆是前朝公主嫁到匈奴后的子嗣不同,第一位汉中王是前朝末帝的幼子,战乱之时逃到了匈奴,被当时的匈奴首领接纳,封为汉中王,也是他引导着匈奴汉化,匈奴才有了如今的体系,才会自诩前朝后裔,改姓氏为刘,自称刘汉皇帝。 匈奴极为崇尚血统制,他们信奉出身,官职与爵位皆是世代传承,因此也就极为尊敬汉中王一系的子孙。又恰好,曾经的汉中王手里握着三个万骑,封地牛羊无数,刘延娶汉中王之女为正妻也就不足为奇了。 但那时曾经,汉中王随着刘延南下,死在了大晋的边境,虽然损失的兵马并不多,但他却没有自己的儿子,汉中王的继任者陈轻是汉中王收养的义子,能征善战,且对长乐公主忠心耿耿,当初反对长乐公主嫁给刘延的便是他,只是拗不过故汉中王。 总得来说,刘延死了之后,首领直属的万骑虽然四分五裂,但大义却在长乐公主之手,又有新任汉中王作为后盾,如果想要成为新的首领,就需要长乐公主的支持。 而对匈奴来说,得到一个女人的支持,最好的办法莫过于娶了她。 不巧的是,新任汉中王也想娶长乐公主。 于是匈奴闹翻了天,在谁都不想大动干戈的情况下,再心不甘情不愿,也只能捏着鼻子让前首领刘延的儿子继位,长乐公主摄政,汉中王以长乐公主弟弟的身份守卫王城。 如此一来,匈奴与大晋上层的状况竟然极为相似。 …… “锦衣卫不愧是锦衣卫。”燕赵歌看过北地锦衣卫呈上来的报告之后,感叹道:“在北地不过两个月便摸透了匈奴状况。看来平定北地指日可待。” “胡言乱语些什么呢。”长公主站在门口,从侍女手里接过刚沏好的热茶,让侍女退出去,自己端了进来。“这些事在匈奴人尽皆知,连奴隶都知道匈奴贵族争着想娶那位长乐公主。” 她将茶壶摆在桌子上,被吃净的茶杯放到一边,又拿出两个干净的杯子,倒上新茶。 燕赵歌拄着下巴看她动作,笑着道:“我们大晋的百姓也知道,贵族们都争着想娶我们的晋阳公主殿下,结果却被我这个女子娶回了家。” 长公主白了她一眼,道:“你那是娶吗?你明明是嫁,是入赘。” “那又有什么干系。”燕赵歌端起茶,轻轻抿了一口,不由得道:“不愧是天家的东西,味道就是好,外面的东西可比不得。” 长公主:“……” 她蹙眉看着眼前这个人未施粉黛的脸,白白净净的,抿着嘴唇微微一笑,眉眼弯弯的模样显得人畜无害。但时不时转一下的眼眸看起来又格外狡黠,好似在告诉别人,这个人并不是表面上那么无辜。 “不要在那里意有所指。”长公主用指节敲了敲桌子,道:“况且前些时日放聘礼的时候,我不是送去一抬茶酒了吗?” 燕赵歌又抿了一口茶,眯着眼睛笑道:“那个毕竟是聘礼,之后还要原封不动抬回来,拆开了多麻烦。再说了,自己在府里喝多没劲,哪有在宫里和你一起喝舒服?” 长公主猝不及防,被她噎了一下。 虽然这也是她所承认的事实,但这个人为什么可以这么不要脸? 果然论嘴上功夫,自己还是远远不如这个家伙。 想到上次自己主动出击时燕赵歌的反应,长公主心下又有了别的想法。 “咏月。”长公主放下手里的茶,轻声叫着她的名字。 “嗯?”燕赵歌应了一声,看到对方慢慢凑过来,有些不明所以,但盯着那刚喝过热茶而显得饱满红润的嘴唇,她的心跳不自觉快了几分。 长公主竭尽全力压着耳后灼烧起来的异样感,慢慢向着一动不动的燕赵歌靠近,最后在呼吸可闻的距离停下。 燕赵歌僵着身体,甚至下意识摒住了呼吸。 长公主“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看到燕赵歌连脸上的表情都僵住了,她又若无其事地退了回去,道:“你刚才看起来好像演武场的假人。” 燕赵歌:“……” 她还以为要被亲了呢,结果是假的。 “演武场的假人可不会动,而且那个不叫假人,叫木桩。不要因为上面插了几根木头就觉得那是个人啊。”燕赵歌没好气地道,她刚才紧张得差点昏死过去了,结果长公主只是在玩。 好气啊。 “不是看起来和田野间的草人差不多吗?”长公主笑意盈盈地看着她,主要是在看她泛红的脸颊。 燕赵歌也意识到了长公主的目光所在,倒不如说这目光如此炽烈,她意识不到才奇怪。下意识想伸手摸一摸,又在身体动起来之前就抑制住了。 草人和木桩差得也太多了……她有心想辩论几句,但又不敢对上长公主的目光。只能将视线移到一边,道:“话题偏得太过了,刚刚不是在说正事吗?” 长公主虽然预料到了,但心里还是难免有一些失望,可燕赵歌性子如此,也不必强求,时间毕竟还多得很,不急于一时。 “刚刚说到哪里了?” 燕赵歌想了想,道:“狄夷之人不懂礼数,匈奴如今状况,不是长久之计,长则三五年,短则一两年,一定会有变,如果秦峰能活到那个时候,那就是他的机会了,等到那个时候,战马应当也不会太吃紧了,可惜西凉马不能为我们所用。” 北地大捷让户部吃得满嘴流油,国库久违地又充盈了起来,唯一的问题就是战马不足,俘获的大多都是伤马甚至于驽马,不然慢慢布局怎么比得上乘胜追击? “说到西凉马,果然和先前预料的一样。西凉侯动手了,锦衣卫快马回报,截住了三波行凶者,皆是西凉口音。” 燕赵歌愣了愣,问道:“西凉侯?不是他儿子?” 长公主奇道:“你怎地如此了解?” “因为西凉侯虽然老持稳重,却过于优柔寡断了,他下不去那个手。想要杀秦峰的,只可能是秦峪。”燕赵歌道:“全都用西凉人刺杀,虽然能给秦峰一种其实是西凉侯下的命令的错觉,但秦峰活了这么多年,不至于连他爹是什么模样都不清楚,秦峪这是明着告诉秦峰,他想要他的命。” “已经不打算再伪装了啊。”长公主摇了摇头道。 “聪明反被聪明误啊。他以为秦峰这是必死的局面,想让秦峰死得明白。但有一个问题是,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这些人手未必都是忠于秦峪的,或者说,未必只忠于秦峪,况且又有我们插手,一旦有风声传回西凉,西凉侯就要再思量了,能截杀嫡亲的哥哥,焉知不能再弑父弑母?” “但只要秦峰死了,西凉侯就算再怎么思量,也没有选择的余地了。” “那就要看西凉侯心有没有那么硬了。”燕赵歌说道,然后又是一笑:“西凉侯肯定不会心硬的,所以秦峪才敢肆无忌惮地截杀秦峰,只要秦峰死了就万事大吉,不然让秦峰活着回到西凉,西凉就要走上前世的路了。” 前世因为西凉侯迟迟没有立世子,导致秦峰与秦峪争斗不休,他死之前朝廷已经偏安北地,他虽然得以舒心地立秦峪为世子,却避免不了兄弟反目,又是一母同胞,西凉侯夫人支持哪个都不是。秦峰既嫡又长,秦峪又有西凉侯的喜爱,两者各有优势,难分上下。秦峰虽然狂妄,但心思并不难猜,底下人也不会心惊胆战。反而秦峪却过分阴沉了,毕竟虎毒尚且不食子。 一直等到燕赵歌死之前,西凉都没有稳下来,不然西凉出兵的话,胜负难料。 “最后西凉向朝廷俯首称臣了。”长公主道。 自重生之后,长公主与燕赵歌都很有默契地不提及前世燕赵歌死后的事。 思虑种种,难以宣之于口。 一时间,殿里只剩下细微的呼吸声。 第67章 罪孽 “最后赢的是秦峪,对不对?” “猜对了。”长公主道。 “不出所料。秦峰虽然性子更好猜一些,但太过于狂妄了,如果是他胜了,十之九八会在长安光复之后出兵的,想打朝廷一个措手不及。秦峪就不会了,秦峪只会想办法先填补西凉的损失,再做打算。于他而言,再向朝廷俯首称臣一次也并非不可,毕竟他肖父。” 长公主笑了笑,道:“你说的没错,直到我死,秦峪都没有反。” 燕赵歌看着她,怔怔出神。 燕赵歌并非是不想知道前世的事,她想又不想。如果她前世就与长公主心意相通的话,她死之后长公主又有多痛苦呢?为了复仇,她不可能不会对蜀国公子孙下手,这又会导致蜀国公的复仇,要她死。 她如果不愿赴死,就一定会有流言。百姓是世上最容易煽动的,他们会被哄骗着,以为只要她死,长安城们就会打开,蜀国公就会拱手投降。有脑子的都知道这不可能,可在情绪的催动下,在有心人的煽动下,又有多少人能保持理智呢? 她不得不死,她必须死,于情于理都躲不过。 况且私心里,她也不想再和长公主互相试探下去了,从最开始这一切就都是错的。 从那五封《蒹葭》开始。 她再蠢,再不懂得儿女情长,也不会蠢到以为这样算是表达心意。她只是在试探长公主而已,也不怪长公主之后会回她《氓》,一切都是她自作自受。 是她自作聪明,不愿失了先手,又不肯藏于心底。 如果一开始她能更坦诚一些,能更有胆量一些,是不是结局就会远远不同,是不是就不必将长公主一个人留在兴平十四年。 是不是……是不是司鉴宏就不敢反……宁康就不会死呢…… 这一切她都不知道,也永远都得不到答案。 燕赵歌定了定神,对上长公主的眼睛,那双眼睛里除了情意绵绵,还有掩饰不住的忐忑不安。 “阿绍,和我讲一讲,我死之后的事吧。” 长公主低低地应了一声。 “兴平十四年四月,燕王于长安城外单骑冲阵,殁于乱箭中。以燕王族弟为燕王。” “兴平十四年十月底,长安城守将杀蜀国公,献城投降。长安城收复。” “兴平十四年十一月初一,帝于未央宫登基。三日后禅让于鲁王。初九,长公主被囚禁。” “兴平十五年一月,鲁王以兴平皇帝子侄身份登基,改元晋安,是为晋安元年。” “兴平十五年二月,晋安帝下诏削藩,削燕国四郡三十九城。” “兴平十五年四月,燕王反。” 长公主语气平稳极了,就像是记录在一本史书上的墨字一般平静。这本就是她经历过的,该流的泪也早就流尽了。 ——不是的。 原本一开始,就是她单相思啊。 长公主为了支离破碎的江山筋疲力尽,她拼了命地去拯救摇摇欲坠的大晋江山,举步维艰,哪里有闲暇去顾及儿女情长。 是她一厢情愿,是她想要表达情意,却又遮遮掩掩,是她妄图和长公主厮守一生,却又不肯放下家恨,是她强求长公主的心悦,却不肯罢休,是她心甘情愿而死,却不肯放过长公主。 赴死前的一字一句,都是在故意戳长公主的心。 她即爱又恨,心甘情愿地献出一切,却也恨得发狂。说什么‘若是有了心上人,再上一炷香’,都是骗鬼的话,她恨不得长公主这辈子再忘不了她,她恨不得长公主这一辈子不嫁,只为她一个人守着,她恨到当着她的面辞别,就是因为知道,如此一来长公主绝不可能将她抛之脑后。 可这局势并非不能扭转。 她如果愿意保全蜀国公子嗣,蜀国公未必不会在走投无路之际投降,她亲手将蜀国公子嗣千刀万剐,理所当然的,自己也不得好死。 千般万般,都是她的错。 是她自己,一步错步步错,又不肯悔改。 “兴平十五年,战事再起,烽火燃遍了北地河山。” “兴平十六年六月,燕王兵败自杀。” 燕赵歌紧紧地攥住了拳头,虽然早有预料,后来的事情未必如她所想那般顺利,不然长公主如何会重活一世?她和蜀国公都不是好死,想来长公主也十之九八并非含笑而终。 只是她千算万算,算不到司鉴宏会反。 太子年幼时曾经生过一场大病,朝堂也争论过是否要由宗室继位,最终商定的人选是还是平山君的司鉴宏,却被他拒绝了,那时太子几乎处在弥留之际,眼看着救回来的可能性渺茫,他还是拒绝了,不肯继位。之后太子奇迹般地病好了,也再没有人提及此事。 燕赵歌因此才觉得司鉴宏是个极为忠心的人选,后来封其为鲁王是她也出了不少力气。 但怎么可能呢? 司鉴宏居然会反? 她看错了人吗? 她满心以为,她死之后会是一个太平盛世,结果却又是一个乱世吗? 父亲临终前的嘱托,她一个也没有做到。 已经有温热的液体在她眼底聚集,她鼻子发酸,硬生生将泪咽了回去。 “兴平十七年三月,匈奴来使,求娶公主。” “兴平十七年四月初一,晋阳公主横剑自刎。” 四月初一,怎么会是四月初一?怎么能是四月初一? 燕赵歌控制不住地滚动了一下喉咙,就有一滴眼泪落了下来。 “不是的……” “不是的……” 她颤抖着身体,眼睛里全是泪,一滴接一滴。 “不是的……阿绍……” “我没有想要这样……” 她泪流满面地看着长公主,不住地摇头,眼神里全是仓皇。 “阿绍……为什么……” “我弟弟……为什么……到底为什么……” 为什么我死之后会这样啊? 明明我是为了你们,为了家国天下而死的,为什么我最后变成了罪人啊?! 长公主眼里的泪也流了出来,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握住了燕赵歌不住颤抖的手。 “咏月,这不怪你……” “这怎么能不怪我啊?!” “我不死的话司鉴宏怎么敢反?!我不死的话谁有胆子削藩?!兴平十四年燕国总共五郡四十一城,削了四郡三十九城,燕宁康如何不反?!那是我留给他的东西他如何不反?!司鉴宏圈禁了你他如何不反啊你告诉我!!” “都是我的错啊!!” “……为什么啊……” “为什么啊——!” 像是在问长公主,又更像是在问自己。 她眼睛通红地盯着长公主,喃喃道:“是不是我一开始就错了?是不是我一开始就不该肖想你,是不是我一开始就不该自以为是的,以为我能得到你……从那时候我就错了对不对……对……我不该的……如果我不自作聪明,平山君就不会是鲁王,他没有机会反,宁康不会死……司曜更不敢逼着你嫁去匈奴……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对不——” ——长公主猛地将她拥入怀中。 燕赵歌瞪大了眼睛。 “……阿绍?” “不是的,不都是你的错。”长公主紧紧地拥着她,几乎用尽全力一般拥着她,像是要将这个人勒进自己的身体一般。“在自以为是这一点上,我们同罪。” 我当初明明看透你的心思,却没有点明,接纳了你对我的好,却没有回报一丝一毫。 你对我的恨,你对我的报复,都是我应得的。我也同样算计了你,回信也好,互相试探也好,还是所谓的勾心斗角,都是我计划好的。唯一不在计划里的,就是我到底还是将自己的心意搭了进去,没有人能预料到将来会中意什么样的人,包括我自己。 幸好我最终还是看明白了自己,看明白这不是愧疚,不是怜惜,不是歉意。 不然我简直罪无可赦。 只是太晚了,那时候你已经决心赴死,我却阻拦不得。 错的其实是我。 我明明来得及挽救的,我可以阻拦司鉴宏篡位,我也可以给燕宁康去一封信,我更可以起兵清君侧,忠于你我的远远多于忠于司鉴宏的。只是我不想再继续下去了。 我真的太累了。 我连你都失去了,还有什么再值得珍惜的呢。 “是我放纵了司鉴宏,不是你的错,这不是你的罪孽。”长公主道:“如果一定要说的话,我们两个人都有罪,或许这也是我们能重活一世的原因。是上天让我们来赎罪的,要认罪,也是我们两个一起认罪。” 燕赵歌毫无章法地挣扎了几下,最后在长公主怀里嚎啕大哭。她一直哭到角落里的熏香都燃尽了大半,才吸了吸鼻子,像只猫儿一样蜷缩着。 这下才算是终于解开了心结。 “阿绍。” “嗯?” “好丢脸。” “知道丢脸就好,快让我看看你哭成什么模样了。” “我不要。” 燕赵歌涨红了脸,窝在她怀里不肯露面,长公主也不强求,塞给她一条手帕让她擦脸。 “……阿绍。” “嗯?” “你闭一下眼睛。” “成亲之前不可以。” “阿绍——” 是不是不应该开解她,这样好歹还矜持一些。 长公主闭上眼睛的时候还在想这个问题。眼前陷入黑暗的下一秒,触感柔软而温热的东西在她唇上一触即逝。她再睁开眼,燕赵歌靠在她胸前,抿着嘴唇直笑,笑得脸颊红润润的。 长公主耳根悄然红了,她指尖点在刚刚轻薄过她的地方,道:“不知礼法。” 第68章 欢喜 “阿绍,我好欢喜。” “嗯。” “我真的好欢喜。”燕赵歌仰望着她,还湿润着的睫毛又沾上了点点晶莹。 长公主神情温柔地看着她,用指尖抚平她的眉眼,道:“我都知道的。” 燕赵歌喉咙里哽咽了一下,眼泪差点又顺着眼角流了出来,还好她反应快,愣是吸了吸鼻子给憋回去了。 “我真的……真的好欢喜……” 我还能再见到你。 我们还有机会重来。 还有……你肯和我同担。 长公主几乎是抑制不住地低下头,吻了吻她的眼角。 “我也很欢喜,我们是一样的。”所以,不要怕。 前世长公主直到在北地稳定下来之前,她都不知道燕赵歌到底是个什么模样。她年幼时见过燕赵歌,对那双眼睛格外有印象,如果不是献太子早夭,她不得不被先帝隐隐推到储君的层次,身边所有的东西都变得更有规矩更森严,兴许在长安动荡之前她们就会相识,结为知己也说不定。可惜没有如果。 逃到北地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因为见过了太多人的死亡,燕赵歌都是麻木的,神情呆滞得像是雕像,拒绝接触一切东西,包括燕宁越,要季夏提起才想得起来用饭喝水,想得起来自己是个人。只有在看见太子的时候,她会没有那么木然,大约是意识到了这是北地朝廷的希望。但她是北地的主事人,北地军民比起皇室与朝廷,更信任仅剩的燕王子嗣,燕赵歌必须担起大任。 长公主不得已,用复仇这个词来开导燕赵歌,成效显著。只是对燕赵歌不够了解的她,远远没想到她会那么偏执。 还没来得及复仇,燕宁越被骗走了,一起的还有几十个好不容易才逃到北地的孩子。从各处分散而来的小股兵马还在不断进城,到处都是混乱的,燕赵歌忙得满眼都是血丝,来不及照看燕宁越,孩子就失踪了。 所有人都以为燕宁越死了,结果他和另外一些失踪的孩子出现在了城外的流民群里,娇生惯养的孩子在一群脏乱的流民里格外显眼。 混乱可以将人心里的恶放大无数倍,易子而食、生啖人肉在乱世不叫惨状,叫常态。 燕赵歌被迫站在城墙上,城内是她必须要担负起来的北地军民,城外是已经算不上人的无数流民。 和几口大锅。 他们要求进城,要求分粮食分衣服分住处。但秋收时节未止,突兀的动荡又毁了不少庄稼,北地今年注定要比往年歉收。更何况为了夺回长安,又要练兵,哪里有多余的粮供养这几万流民。 燕赵歌一口回绝。 长公主不意外燕赵歌的拒绝,却料不到她会像石头一样立在城墙上,咬着牙,听着城外的哭喊声,眼睁睁看着什么叫两脚羊。 这点东西是不够几万人分的,眼看着流民有了冲击城门的迹象,守城的将领果断下令放箭。 “——殿下。”她嘴角带着血迹,神情阴冷,眉眼间全是戾气,“我又死了一个弟弟。” 长公主那时自以为能理解燕赵歌,她的兄弟们也都死了,最后一个弟弟在她眼前痛苦地死去,只剩下一个还在襁褓里的奶娃娃。她有心想说些什么帮燕赵歌拉拢人心的话,统治者太过于冷血并不是什么好事,就算是为了家国天下,也会被非议。 “您当初答应我的,血债血偿,对吧?”她看着长公主笑了起来,齿间尽是过于用力而从牙龈里渗出的血,连带着嘴唇都猩红一片。 长公主愣住了,心中有莫名地后悔,但已经出口的话是收不回来的。她说:“是。” 后来她亲眼见着,燕赵歌亲手将蜀国公的儿子千刀万剐,只剩下沾着碎肉的森森白骨,又将那东西与一包碎肉派人给蜀国公送了过去。她才意识到,燕赵歌的路走歪了,是被她亲手带偏的,那人眼里的疯狂与执拗,令人心惊胆战。 她开始想办法把燕赵歌从悬崖边上拽回来。 幸好燕赵歌还有一个弟弟,虽然他们关系一般,却是燕赵歌仅剩的血亲了。长公主也试着以自己的方式对燕赵歌嘘寒问暖,她怎么照顾司传综,就怎么照顾燕赵歌。她清楚燕赵歌的实际身份,所以自觉无需避嫌,却成了燕赵歌心悦她的诱因。 她明明是希望燕赵歌明白,世界上还有其他的东西,而不仅仅是报仇。结果燕赵歌放下了仇恨,却盯上了她,那份偏执一点没少。 长公主不敢刺激她,为了好不容易稳定的局面也不能拒绝,只能任凭燕赵歌一步一步陷落下去,被她心悦的人冷眼旁观,她却不知。 燕赵歌是真心对她好的,甚至不惜将北地权柄拱手相让,长公主能在她死之后那么顺利的接掌北地,有一部分原因也是这个。 石头没有办法被捂热,但是可以被火烤的滚烫滚烫的。燕赵歌的固执是那把火,长公主没办法不心动。 可这不符合常理。 长公主被割裂成了两个人,一个人在她心里因为燕赵歌而欢喜忧伤,另一个像是最古板的老学究一般狠狠地抽她鞭子。 她不断地挣扎,和燕赵歌的试探也你来我往,让对方眼里的光芒一闪一闪的,有时散发着光彩,有时候又黯淡不已。 火山也不是时时都能喷发的,随着前线的捷报一封接着一封,他们离长安也越来越近,长公主心里也越来越忐忑不安,直接表现就是她不再用之前那种暧昧的态度回应燕赵歌了,她开始回避,她躲着燕赵歌,对对方期待的长安生活避而不谈。 燕赵歌眼里的火熄灭了。 义无反顾地为她,为大晋去死。 燕赵歌死了之后,她才明白燕赵歌于她而言有多重要。 那是她这十年来,仅有的温暖。不求回报,也毫无保留。 燕赵歌将她当成最后的救命稻草,当成活下去的理由,长公主又何曾不是?这江山于她而言真有那么重要吗?一帮男人守不住的东西,凭什么要我一介女流之辈拼了一切去守? 就因为父皇的遗诏吗?就因为我是长公主吗? 难道我生在天家,就该如此吗?! 所以当司鉴宏篡位的消息传来,长公主第一反应竟然是冷笑。关我什么事,我既不是储君,又不是天子。 一定程度上来讲,燕赵歌和长公主的性子是有些许相似的,皆是被什么东西束缚着,长公主是被礼教,燕赵歌是被燕歌的身份,她们都被迫向前走,又有些逆来顺受。 燕赵歌从有记忆开始,就被固定好了人生路线,她才华横溢也好,玩笑人生也罢,都只有一条路可走。如果不是后来的动荡,她根本没有机会出现在朝廷的视野中。燕岚给予她的身份,既是让她免于被联姻的保护,也是束缚她的枷锁。她被皇帝、被父亲、被死去的弟弟压着,从来都没有反抗过,也无力去反抗,她任凭自己被推着向前走,一步一步到了北地,到了必死的关头,就选择去死。事实上真的是必死的关头吗?未必的,这只是她以为的必死,她认定她需要死在这个时候,就义无反顾地去死了。 以长公主的手段,未必不能怂恿民意,让她被北地百姓拥戴。 可她太偏执了。 偏执得可怕。 但细细深究,却又不同。 长公主的逆来顺受是因为责任,她出身天家,享受的同时,也要担负起责任,所有压在她身上的她都不能拒绝。但燕赵歌的逆来顺受,却是因为茫然无措,她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任凭一个人被父亲教导说,你这辈子在家吃喝玩乐就可以了,什么都不要做。都会茫然无措的。 那我出生在这个世界的意义是什么呢? 没有任何意义。 燕赵歌前二十年的生活都像一潭死水,她按部就班地习武读书,不问世事。燕岚要她如何,她就如何,从来没有人问过她,她是喜欢这样顶着弟弟的身份生活,还是更喜欢做一个普通的女子,有相夫教子的未来。燕岚甚至不知道她喜欢刺绣,每当看着侍女绣东西的时候,她的眼里都有光。 长公主重生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派锦衣卫探查蓟侯府。 寅时起床练拳,用过早饭后练枪,下午骑马,旁晚回来读书,亥时之前会熄灯。不出门,不与任何人交往,对两个弟弟都是淡淡的,对燕宁越的态度会好一点,但也仅限一点,对临原郡主恭敬但不亲近。 朝廷重臣都说蓟侯虎父无犬子,蓟侯世子洁身自好,孝顺懂礼,将来必成大器。 天知道长公主听说的时候,到底掉了多少眼泪下来。 她根本就不是为她自己活着啊! 是名为燕歌的人在她的躯壳里活着! 后来的那些年,那个会哭会笑的才是燕咏月,她会因为过分亲近她而局促不安,她会因为想向侍女讨教如何绣香囊而涨红脸,会把太子扛在肩上满皇宫里乱跑,会特意换成晋阳纸来写信…… 长公主的泪不自觉地落了下来。 当时一时冲动,让皇帝许你出身真是太好了。 哪怕你不是我的燕清月,我也不想你顶着一副空壳子孤独地活着。 我要你站在阳光下,有血有肉的活着。 “我也真的……真的好欢喜……” 第69章 夜宿 理所当然的,晚饭是在宫里用的。聘礼都放了,还做什么欲盖弥彰的事。 长公主亲自下厨,连先帝都没有的待遇,乐得燕赵歌眼睛都看不见了。晋阳殿里有小厨房,长公主只管掌厨,切菜烧火这些活自然有下人去做,燕赵歌本来自告奋勇要烧火,被柴火呛了一嗓子的烟,长公主哭笑不得地把她赶出去了。 燕赵歌扒着门板悄悄地盯着长公主看,目光灼灼。 假装路过的侍女们见状,禁不住地笑。 事实并不是燕赵歌一直以为的,长公主不心悦她却为了家国江山将她玩弄于掌心,而是后来心悦她,却苦于礼教森严,进退两难。至于燕宁康的死,也不是长公主的错,明面上看起来像是见死不救,可燕赵歌这个亲哥哥都没管的弟弟,做什么要寡嫂来管,况且当时燕宁康贵为燕王,底下十几万军民仰仗他生存,兵败被杀那是燕宁康自己的果。如果他固守北地的话,当时的朝廷是没有能力攻打北地的,不提早已筋疲力尽的兵马,这十年征战早就耗尽了国库的粮草,田野荒芜百姓流离,当下最需要的是修生养息,反而北地却因为没有战事,兵强马壮粮饷充足。只能说燕宁康不懂得审时度势,白白丢了北地。 至于更深的,燕赵歌不想思考,也没有深究的必要。 心结去了大半,再没有什么阻碍她的了。 寿宁宫里,赵太后忧心仲仲。她没有故太皇太后看得那么开,尽管燕赵歌也是她的子侄辈,可这么有才华的一个人能沉寂十九年,一朝得道便一飞冲天,心思得多沉啊,她的晋阳真的不会被算计吗? 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为篡时。 赵太后担心得不得了。 派去晋阳殿探查的内侍宫女一波接着一波,连先帝的皇后,如今的陈太后都惊动了。 “母后……” “我担心啊。”赵太后握着陈太后的手,唉声叹气。 “您别担心,先帝和晋阳都觉得是好的,连皇祖母也对燕侯信任有加,皇祖母风里来雨里去的,哪有人骗得过她的眼睛的。”陈太后安抚着她。 “我总是觉得我的晋阳……唉……” 陈太后心知赵太后如今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安抚她是听不进去的,只能燕赵歌用自己的行动来证明,他是另一个周公,而非王莽。 有陈太后一起聊聊,赵太后提着的心也放下了一些,正说着,派去晋阳殿的宫人回来了。 宫人道:“回禀太皇太后,长公主在下厨。” 赵太后:“!!!”晋阳在下厨?! 陈太后:“???”晋阳会下厨? 本来只做了几个小菜和鸡汤,赵太后听到长公主下厨的风声,雷霆大怒,派人把鸡汤和一盘小菜讨走了。陈太后紧随其后,讨走了一盘小菜。 长公主和燕赵歌看着仅剩的两盘菜,面面相觑,接着相视一笑。 “那便,如此吃罢。” 长公主还命人拿了一坛酒上来,和燕赵歌生辰同年的女儿红,其中含义不言而喻,燕赵歌未喝先醉,面色嫣红。 杯盏碰撞。 许是酒有些烈,燕赵歌很快就醉了,迷蒙着双眼赖在长公主肩上,喃喃道:“阿绍,为什么是四月初一……你怎么舍得……” 长公主下意识攥紧了手里的酒杯,又缓缓松开,道:“你之后,再没人给我过生辰了,空留着这一天有何用处?” 前世燕赵歌死在兴平十四年的四月初二,蜀国公要她四月初一,也就是长公主生辰那一天赴死,既要她的命,又要诛长公主的心。燕赵歌将信截下来,除了死忠亲信之外谁都不知道这封信的存在,她给长公主过了最后一个生辰之后,才选择去死。 燕赵歌再恨长公主,都舍不得在那一天去死。 “我用忌日占了这一天,再没人能在这一天庆祝,除非改朝换代。”长公主道。 以长公主之功绩,有很大可能会在死后以天子之礼下葬,最次也是太子之礼,她的忌日合该全天下的大晋子民为其戴孝,宛如历代皇帝驾崩一般。 既然世间再无燕赵歌,那也再无晋阳。 “可我舍不得啊……”燕赵歌摸着她的脸颊,感觉眼皮沉重极了,强撑着道:“你怎么舍得,连我的那份一起,怎么那么狠心……” 燕赵歌睡着了。 长公主心知她太疲倦了,需要好好睡一觉来梳理今天所知道的一切,完全不同于她认知的事实她未必能立刻全盘接受,燕赵歌只是不愿意长公主误会,所以强撑着罢了。 所以她在燕赵歌的杯子里下了东西,杯沿一圈都沾了蒙汗药。 她在燕赵歌额上落下一吻。 能死在四月初一,也多亏了司鉴宏的成全,无论他为了什么篡位,都给了她一个去死的理由。 “来人,扶燕侯去我床上。” 候着的侍女们顿时花容失色。 长公主无语至极。她只是借此机会,收拾一些人罢了,又不是今夜就要睡人家,为什么都一副天塌了的表情。 蒙汗药的分量足够燕赵歌睡到明日早朝前,等燕赵歌醒来,流言早就散步全城了。 长公主在心里打定主意,吩咐人打水,她亲自给燕赵歌净面,又换了寝衣,一番事情之后也到了入寝的时间。 燕赵歌在床上睡得规规矩矩,这时候再看才隐约有了幼时的影子,长公主拄着下巴看了她会儿,道:“我今日睡榻上。” 但凡大户人家,床都不单单是床,而是小型的房间,床在最中间,旁边有窗户有帷帐,还有可以放杂物小几,紧贴着床但稍矮一点的地方则是榻,夜里用作守夜的下人休息的地方。 长公主这么尊贵,怎么可以睡榻上?! 侍女们心急如焚,但看长公主的神色,大有你们敢劝说我就敢睡到床上去的架势,只得闭嘴。 至于禀告赵太后是不可能的,晋阳殿里的所有消息,长公主点了头才能传出去,哪个敢私传,不仅仅是父母兄弟,连一起值守的都要遭殃。 长公主逗了侍女们一会儿,眼看着自己在她们端庄的形象要崩坏得一塌糊涂,才住了口。 “我睡侧间,这样总行啦?” 内侍宫女都松了口气。 寿宁宫的赵太后听闻燕侯夜宿晋阳殿,失手打翻了一盏茶。 “给我把晋阳叫过来!” 长公主迤迤然而来,恭敬道:“不知母后唤儿臣何事。” 赵太后本来一肚子气,见她态度更是火大,恨恨道:“你如何敢留燕侯夜宿宫中?!即便夜宿,也不能留你晋阳殿!” “母后,在您眼中,儿臣是何样的人?” “我儿端庄守礼,有林下风气。”赵太后不假思索地道。 长公主丝毫不意外赵太后的答案,沉默了一下,道:“那您以为,倘若这样的儿臣犯了错,朝臣会以为如何?” 赵太后意识到长公主要说什么了。 “就如同君子挑水的故事一般,如果儿臣不做任何改变,儿臣便是那个君子。”长公主道:“朝廷需要儿臣,江山需要儿臣,所以儿臣做那个君子,可儿臣不能一辈子做那个君子。” 赵太后明白她的意思,道:“可也不该用你的名声去做这件事。” “这是儿臣唯一的筹码。”长公主挺直脊背,然后跪了下去,道:“皇帝尚在襁褓,但总有一天会长大。他年幼时会犯错,会喜好吃喝玩乐,甚至会和长辈撒娇,可他永远是君王,他惦记着江山天下,迟早有一天,他会因为曾经有一个品性过于高洁的长辈摄政,而心生不安。” 赵太后长长叹了口气。能在幼帝成年后保全自身的辅政大臣,少之又少。她的晋阳想自保,提前预备好手段并不在她的意料之外,但还是令人心痛。 “母后,综儿只有一个,儿臣不能奢望皇帝长大了也如综儿一般信任儿臣,为防将来,儿臣仅有此计可用。” 赵太后问道:“这也是你一开始便打算好的吗?连燕侯都用上,而不仅仅是一个蓟侯。” 长公主微微一怔,她起身看着赵太后。 这原本是她预备给先帝的手段,自污羽毛以自保,用几个莫须有的面首流言而保自己平安,两世却都没有机会用上。先帝如此信来她,她也不需要这种手段了,如今却为了小皇帝而用上了。 “是父皇告诫儿臣的。” 赵太后恍然,这的确是仁宗皇帝用得出来的手段,尽管外边传他仁厚爱民,下手的时候却比谁都狠,甚至能借儿子的手杀人,借自己父亲的名义覆灭一国。太上皇那几年奄奄一息,眼看着就要驾崩了,哪里还有精力给锦衣卫传话,当年的两位镇抚使一举一动皆是奉了仁宗皇帝命令。 “莫要学你父皇。”赵太后有时候都在想,是不是仁宗皇帝做得亏心事太多,才会夭折了三个儿子,继子又英年早逝,而先帝至死也不曾和长公主起过纷争,所以三个儿子都健健康康的。 “儿臣不会。”长公主道:“儿臣选燕赵歌,不是为了利用她。” 第70章 七十 燕赵歌醒来的时候头痛得不得了,她一边思考自己的酒量应该没有这么差,一边回想昨日有些模糊的记忆。 晚饭喝酒,然后又哭了……还是趴在长公主肩上哭的……再然后……嗯……不记得了。 不记得了! 燕赵歌腾地坐了起来,长公主给她喝的是毒酒吗?! ——才怪。 她按着自己的太阳穴,打量了一下周围,发现是长公主的床。认得出来是因为被子上有凤凰的图案,宫里有资格用凤凰的目前不过是赵太后、陈太后和长公主而已,总不能是两位太后的床,那可真堪称是睡出来的灭门惨案了。 “放宽心,长公主的床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没什么大不了的……迟早都得睡……”燕赵歌一边嘀咕着一边将里衣的系带系上。十有九八是长公主给脱的衣服,这人小心眼极了,不可能让别人来动手的。 燕赵歌掀开帷帐,发现榻上跪着两个小宫女。 总觉得有很多话想说,但是说不出口。 “咳咳……”燕赵歌假意咳了咳,道:“什么时辰了?是不是该早朝了?” “回禀燕侯,刚至寅时。”小宫女回道:“殿下说您醉酒疲倦,请您朝前沐浴。” 燕赵歌点头应是,一身酒气是该沐浴,又问道:“殿下呢?” “殿下刚起。“小宫女一板一眼回道。 燕赵歌总有种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感觉,她其实是想问长公主昨夜睡在哪儿的,又不太好意思问。 沐浴之后换了一身朝服,之前穿的衣服连带着她的束胸都被长公主的亲信捧走了。先束胸,穿上里衣中衣,之后一层又一层。 朝服比一般的服饰繁琐得多,虽然燕赵歌不太习惯被伺候,但也只能硬着头皮习惯了,因为等她凭自己穿上朝服,可能天都大亮了,也就只有束胸和里衣是她自己穿的。 用了一碗青菜粥先垫垫肚子,燕赵歌被内侍引着前往未央宫宣室殿。她本来以为会绕路到宫门外再进宣室殿,内侍却直接把她引到宣室殿后殿去了。要知道可没人看见她一早入宫,这样一来,所有朝臣都知道她昨夜留宿在宫里了。 内心有点忐忑不安,但长公主这么做,一定有她的理由。 燕赵歌穿过帷帐,站到龙椅右边的陛下站好,这一向是锦衣卫指挥使和内府令的位置。 时辰已至,百官入朝。 内府令见她先是惊讶了一下,低声问道:“燕侯何时入宫的?” “……昨日。” 内府令顿时露出了一副原来如此的神情,道:“老夫明白,老夫理解。” 燕赵歌:“……” 原来如此个屁啦,你个老东西懂甚么了? 也有其他见到燕赵歌的朝臣开始窃窃私语,说的什么燕赵歌听不见,但一定不是什么好话。原本百官入朝之后皇帝即刻便会驾临,但不知为何,今日入朝已过了半炷香时间,长公主才带着小皇帝姗姗来迟。 “臣等恭问陛下圣安,恭问长公主殿下金安。” “众卿免礼。”长公主道:“诸卿有何要事,一一道来。” 右宗正立刻向前一步,道:“长公主,臣有奏。” 大宗正前些时日病已经好了,只是身体虚弱在家养病,由右宗正代为上朝。惯例来说这种情况大宗正应该请辞的,右宗正身强体壮正是合适的继任者,但一来秦王系宗室态度未定,二来右宗正又和蜀王系有不小交情,为了防止宗正府搞事,长公主还是硬压着没让大宗正乞骸骨,毕竟他再喜欢倚老卖老,屁股是坐在长公主这一边的。 长公主道:“准。” 右宗正从袖子里掏出卷成一卷的锦布写的疏奏,交给黄门呈上去。 宗正府所属的大臣一般是不会在朝廷上出言的,需要他们上奏的情况只有定庙谥、定诸王封号以及立太子等事宜,目前没有用得上他们的地方,却突然上奏,令人好奇不已。 内府令用疑惑的眼神看着燕赵歌。 燕赵歌摇摇头,示意自己不知此事。 疏奏不长,没有繁琐的引经据典,长公主很快就看完了,沉声道:“此事并非只是天家之事,该叫诸卿公议。” 右宗正拱手道:“是。”他挺直脊背,道:“代宗皇帝之康越公主,尚临原毅侯,逝去已有十八载,仅有一女,封临原,元兴十四年嫁与蓟侯。康越公主逝去前,临原毅侯纳妾,生三子两女,皆为林姓。公主驸马乃是宗亲,此为世祖皇帝之规定,但若是公主无子,驸马再娶,子嗣为外姓,是否也为宗亲?无先例故事可依,臣等不敢妄为,请长公主断定。” 长公主点点头,看向其他朝臣,问道:“诸卿以为如何?” 很多朝臣第一反应是先看燕侯脸色,现在的临原侯可是燕侯继母的异母弟,难不成宫里要对燕侯下手了?可燕侯昨夜才宿在宫里,就算翻脸也不能翻这么快啊。 看了半天,燕侯从先帝驾崩之后上朝永远板着脸,完全看不出是什么想法。 没有人答话。 长公主便道:“兵部尚书以为如何?” 燕岚上前一步,沉着脸道:“临原侯府为内子娘家,臣不便议。” ——那就是有不满不能说。 长公主又道:“锦衣卫指挥使以为如何?” 燕赵歌心道临原侯府全家都死绝了才好呢,表面上仍然不动声色的模样,道:“临原侯府为微臣外家,臣不敢非议。” ——那就是有不满不敢说。 朝臣们大概摸透了燕家和长公主的态度了。 关于朝政大事,都是先送进宫里,让宫里看过之后才会放到朝廷上百官商议,一时防止有朝臣犯傻,当朝说些不该说的,二是给宫里留几分颜面,万一弹劾到皇帝宠妃身上,皇帝又不想责罚,就会把疏奏扣下,上疏的朝臣也就明白了皇帝的意思。 右宗正能当朝说出来,证明长公主确是对临原侯不满,而且极其不满。 不用担心屁股坐歪,朝臣自然就敢发言了。 倒不是说长公主过于威严导致朝臣不敢说话,只是临原侯这事儿可大可小,要是换做一个诸侯王,早就有言官疯狂弹劾来刷政绩刷名望了,区区一个宗亲侯爵而已,放在宗室里也就是个封君,宗正府里有几百个封君呢,再则,废一个临原侯而已,也就是长公主严谨,要拿到朝上来说,换做任何一个皇帝估计都是下个旨意就结了,犯不着因为这种小事得罪皇帝。 右相道:“长公主,微臣以为,此事当与京兆尹共议,若临原侯府有罪,按律论出,若无罪,除宗室便是。” 另一朝臣道:“臣附议。” “臣等附议。” 长公主道:“可。”她又看向京兆尹,道:“京兆尹可有意见?” 京兆尹一脸苦笑,道:“长公主,臣正要弹劾临原侯。” 长公主横眉道:“因何弹劾?” “临原侯世子前些时日,强抢人妇,将其夫逼死,又将妇人迫害而死。” 长公主皱眉,宗室人太多,若不是想要废了临原侯这一支,她根本就不会关注临原侯府是不是犯了罪,这合该是京兆尹与宗正府自行处理,道:“缘何不报?” “那日是放聘之日,臣便压下了此事。臣有罪,请长公主责罚。” 燕赵歌脸色顿时变得一片铁青。这是前脚从蓟侯府走后脚就去抢妇人去了,帽子几乎要扣到她头上去了。 逼人致死还有什么好说的,大晋律法里虽然允许出钱赎罪,但这仅限于犯的罪不涉及百姓,若是死了百姓,只要捅到皇帝眼前,犯罪者无论是公侯还是宗室,统统要死。 长公主沉声道:“既然如此,那便不必再议了。宗正。” 右宗正上前道:“臣在。” “丞相。” 右相与左相上前道:“臣等在。” “锦衣卫指挥使。” 燕侯上前道:“臣在。” 长公主道:“你等共办此事,按律治罪。锦衣卫指挥使即刻派人封锁临原侯府。” “臣等领命。” “京兆尹,你可知罪?” “臣知罪。” “京兆尹知法犯法,包庇临原侯世子,罚俸一年,贬为长安令丞,暂代京兆尹。” 京兆尹跪下道:“罪臣领命,谢长公主恩典。” 这时候,突然有一个内侍行色匆匆地进入殿中,在长公主耳边低语几句,长公主的面色即刻大变,瞬间变得极为苍白。 “殿下!发生了何事?!”燕赵歌急声问道。 长公主看了她一眼,缓缓道:“河东暴雨,大河几近决堤了。” 群臣顿时哗然。 燕赵歌也是目瞪口呆,兴平三年夏的确有一场持续的暴雨,河东几郡受了水灾,但她从来没听说过因着这场暴雨,大河可能决堤的事,看长公主脸色,也不像是先前就知道了的,若是提前知晓,定然会早做准备。 到底怎么回事? 工部尚书大惊失色,道:“殿下,五年前才重修过大河堤坝,臣当时奉旨前往河东壶口督建,怎么可能因为一场暴雨便决堤了?!” “决堤之处,就在壶口。堤坝尚在,但已成水灾,周边上党、河南、渭南皆已受灾。”长公主道,她神情少见的有些恍惚。 第71章 安排 河东水灾的情况是瞒不住的,一旦大河决堤,灾民涌进周边郡县,甚至入京,第一个掉的就是河东太守的脑袋。河东太守也还算聪明,快马加鞭地把消息送到京城了,就是不知道其赈灾手段如何。 早朝因此事匆匆结束了。 长公主皱着眉头,将左相、右相、工部尚书等几位重臣召进了御书房。燕赵歌也理所当然地跟进去了。 “长公主,壶口堤坝乃是臣五年前奉仁宗皇帝旨意督建的,怎会因为一场暴雨便有决堤的迹象呢?”工部尚书急急忙忙道,一脸难以置信。 仁宗皇帝时只有元兴初的几年有战事,仁宗皇帝又不好广建宫殿大兴土木,国库因此累积了不少钱,为了修壶口堤坝用了大半,他当时任工部侍郎,奉仁宗皇帝旨意前往河东督建堤坝,他虽然不是特别精通水利,但每一样的账目都是亲眼过目了的,就算底下有中饱私囊的,那么多的钱砸出去建成的东西,也不至于被一场暴雨冲垮。 长公主明白他的意思,工部尚书的父祖辈都是清廉的官员,名望养得极好,他妻子又是曾经江南富商的嫡女,陪嫁了好大一笔嫁妆,不至于为了从捞这么一点小钱搭上几代人养出的名声,能到工部尚书这个位置,也不是那种容不得眼睛里沙子的人,懂得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不然底下的人捞不到点好处早就闹起来了。 是意外吗?还是别的? “长公主,到底是堤坝出了差池,还是今年的雨水太大,我们在京里都不好说,要派人过去才能知道。”右相道:“况且就算堤坝稳固,如今河东已成了水患,赈灾也得提上日程,还要防止疫情。” 燕赵歌拧着眉头,没有说话。 目前没她说话的份儿。 “那便如此吧,诸位以为派遣何人合适?” 工部尚书立即道:“长公主,治水一事臣愿前往!” 他是因为有督建壶口堤坝的功绩才顺利地被提拔到工部尚书的,不然还要再熬上几年。眼看着堤坝可能出了问题,他的官帽也跟着不稳了,官位还是小事,若是有流言说他中饱私囊不顾百姓,世世代代的名望可就砸他手里了。 “尚书若前往,工部事宜恐怕不太妥当。” “殿下!”工部尚书急得额头冒汗,道:“工部事宜两位侍郎皆能自断,皇陵与长公主府的修建已经安排妥当了。河东水患或许为臣之过错,请殿下允臣前往!” 长公主沉吟了一下,道:“那便由卿前去。” “谢长公主恩准!”工部尚书得了差事就请辞出宫,事态紧急刻不容缓,他也只能治水,赈灾和疫情都不是他能做的事儿,留下来听也毫无意义,不如回衙门把该安排的都安排了。 疫情只能由太医府派人去,得由太医令挑几个身子骨不错的太医跟着去就是了。 至于赈灾人选倒是令人犯难。单河东一郡就有二十四县,近一百万的人口,赈灾难度不小,得找一个做起事来举轻若重的。但只要灾情不严重的话,赈灾也不算是太难的事,河东有根仓、湿仓,负责供给大半个关中地区的粮食,只要及时开仓放粮,料想不会有太多的流民。 “长公主,臣以为,当遣一宗亲大臣,持节镇抚河东。”左相道:“如果河东太守赈灾得当,便是去安抚百姓的,如果不得当,甚至有灾祸之象,便当当机立断,惩治河东官吏,安抚受灾百姓。” 右相道:“臣以为左相所言甚是,臣愚以为,燕侯是最合适的人选。” 不仅燕赵歌没想到,连长公主也怔了一下。 左相也十分诧异。 右相继续道:“古来每逢天灾人祸,粮价必涨,受灾百姓为了活命,贱卖田产者比比皆是,由此门阀世家兼并田产,收人为奴,放任其做大,国将不国。如今壶口决堤一事尚未明确,河东一地有根仓、湿仓,为关中中心,领县二十四,百姓二十三万户,若河东有乱,关中不稳,事关重大,当早做准备。倘若河东局势糜烂,当以雷霆手段震慑之,燕候如今为宗室贵胄,又领锦衣卫指挥使,率天子亲兵走此一遭再合适不过。” 左相脸皮子禁不住抽了抽。 燕赵歌险些笑出来,这位右相前世可是敢在诸位朝臣皆脱帽跪地恭请蜀国公登基的情况下怒骂蜀国公的,当着门阀世家出身的左相说这种话可一点不叫人意外。 长公主皱着眉看向燕赵歌,道:“燕候以为如何?” 燕赵歌稍微考虑了一下,无论赈灾还是杀人,她都还挺有经验的,于是道:“长公主,臣愿往。” 长公主没有立刻答话,她在权衡利弊。 遣宗室大臣是最明确的想法,甚至应该遣一位皇子去的,但当今皇帝和其兄弟都在襁褓里,就不用考虑了。河东如今局势,为了以防万一,的确需要一位能以雷霆手段控制河东的大臣,宗室里有领兵经历的只有蜀王系和秦王系,蜀王系都封出去镇守了,秦王系屁股还没坐到长安这边,不考虑。外戚里陈太后娘家都是废物,合适的人选就只剩下赵国侯和燕赵歌了。 派赵国侯去也不是不行,私信里长公主更希望派赵国侯去,前世河东这个时节的确有暴雨,她却从未接到过河东壶口有决堤之患的消息,这极有可能是人祸而非天灾。河东周边几郡都没有几个封国,决堤若是人为,一定是冲着长安冲着她来的。 是蜀国公留在外面的后手? 宗室里痴心妄想的在搞事情? 还是长平侯府的余孽? 长公主想不通,但无论是哪个,燕赵歌前去都很危险。 天子尚在襁褓,长公主摄政,有太多的人骑墙观望了。 她不想让燕赵歌去。 “殿下。”燕赵歌先前是没有想到,但仔细琢磨就会发现,这个差事对她来说简直再合适不过了。 第一,她不需要名声,哪怕河东士人将她骂成狗屎,她也不在乎。 第二,锦衣卫是把刀,只要天子需要,一声令下就能将糜烂的河东官吏杀得人头滚滚,血流成河。 第三,她敢杀人,她敢为了长公主肃清河东官场,而不用担心自己落得前朝郅都义纵等人的下场。 “臣愿往河东赈灾,请殿下允许!” 长公主沉默了良久,才道:“准。” 决定好了人选,长公主立刻就下了逐客令,明显是不高兴了,燕赵歌哭笑不得,但左相与右相在场,她也不好上前去拉拉扯扯的,只能跟着一起告退。 出宫的路上,燕赵歌找了个借口,和左相右相告别,又绕了回去。 右相拽住了想要说些什么的左相。 “你作甚?” 左相横眉竖眼地道:“你说我作甚,你听不出那燕候的借口就是糊弄我等的吗?” 右相不客气道:“就是糊弄你的又怎地?燕候与长公主两情相悦,轮得到你这个老东西在这里叽叽歪歪些不该说的?” “再两情相悦他不守礼!我如何能忍?陛下尚在襁褓,宫里尽是女流之辈,他如何能留宿宫中!你也是一朝重臣,长安昨日便又有新的流言,长公主名声如此一来便如那白纸上的墨渍,你如何不心痛?!”左相恨恨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早自有打算,毁了长公主名声,你便能理所当然总览朝政,我告诉你,没门!” 说话间情绪激动处,左相口中吐沫四处飞溅,右相皱着眉头躲了几次,发现躲不过之后甚至退了一步。这行为让左相更加火大,立即喋喋不休地喷了起来。 领路的两个内侍一个低头看着脚底的地砖花纹,一个斟酌这搭建起围墙的石砖为何如此漂亮,皆是假装自己不存在。个右相一个左相一,哪个也得罪不起,万一劝架劝得不对自己还要遭殃,还是闭嘴为好。 真羡慕给燕候领路的啊。 左相越骂越起劲,右相只觉得空气中都是他的口水味儿,恶心得慌,眼看着有一滴口水飞到了他穿着的官服上,右相立刻勃然大怒。这官服穿了有些年月,磨损得厉害了,前几日女儿刚给他补过,却被左相口水污染了,他如何不怒。本来还想再忍一忍的想法也烟消云散,厉声道:“竖子不足与谋!” 说完甩着袖子就走了。 左相懵了。 一个内侍手疾眼快地给左相行了个礼,赔了个笑脸,然后快步跟了上去。另一个内侍慢了一步,只得满心哀怨地留下来跟着左相。 “什么叫竖子不足以谋!老匹夫!你给我讲清楚!”左相反应过来右相在骂他,更是怒不可遏,提起袍子飞快地追了上去,堪称健步。 “你这种连长公主心思都看不透的老东西,还是早早入土为好。”右相讥讽道。 左相气了个仰倒,从来只有他骂人的份儿,什么时候这么被人骂过。 “你一定比我死的更早!” “若是长公主得偿所愿,大晋天下太平,百姓安居乐业,我便是立刻死了又何妨?”右相冷冷道:“倒是你,我听说你的几个儿子娶了不少小妾啊,希望不要闹到京兆衙门去。” 合着好话赖话都被你说了! 左相简直要被气死了。” 第72章 表兄 燕赵歌折回去发现长公主还在御书房里,一个人沉着脸坐着,一副不高兴的模样。她对着想要出声的内侍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内侍见状便退了出去。 燕赵歌知她为何不高兴。 前世蜀国公能成功篡位,绝不仅仅是靠他自己的势力,哪怕算上蜀王系宗室也是不够的,那几个校尉部在京营八校、羽林卫和锦衣卫的十几万军士面前根本不够看,更何况统治国家有军队是不够的,还要有能治理国家的臣子。与蜀国公串联的并不仅仅是京营八校,朝中有几位朝臣,江南的几个世家大族,还有闲置的几位将军。只不过这些人先后都被长公主找由头贬谪了,世家世家大族一时半会儿不好动手,得从长计议。 蜀国公虽然被□□在宫里,但是外面说不定还有其同党,河东水患兴许也是这些人搞的鬼,这样一来河东一行肯定是危机重重,如此状况下燕赵歌去河东赈灾风险太大,若是有不轨之徒隐藏在乱民之中趁机行凶,后果不堪设想。 前世燕赵歌为了大晋落得死无全尸的境地,长公主如何还忍心让她冒着风险去河东。 ——凭心而乱,她也不想让她去。 哪怕显得自私一点,只要能护得燕赵歌平安,就算被朝臣非议又有什么关系呢? 只是燕赵歌太执拗了。 想到这儿,长公主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燕赵歌悄悄地走过去,从她背后揽住她的肩膀,长公主的身体因为她的触碰反射性地瑟缩了一下,又很快放松下来。 “你不是出宫了吗?” “我和右相左相编了个理由,就又回来了。” “哼。”长公主哼了一声,道:“左相在礼部待了大半生,可是难缠得很。” 燕赵歌梳理着她的头发,在她后脑轻轻落下一吻,道:“有右相替我拦着他,不碍事的。” 长公主眉头一皱,语气也凉了几分,道:“那谁替你拦着我?” 燕赵歌被噎了一下,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长公主性子温柔,偶尔会对她耍一点无赖,大多数时候都格外的通情达理,上次使小性子的时候还是因为茂国公的奶娘对她暗送秋波,却也不需要她安抚,只斜了她一眼事情就过了。如今突然使小性子,让燕赵歌有些不知所措。 不知所措归不知所措,长公主通情达理归通情达理,很多时候意见的分歧并不需要纷争相对,而是要好好解释自己的想法,让对方信服,安抚其不安的心。 这是一个不需要回答的问题。 燕赵歌绕到她身前,在长公主愠怒的眼神中蹲了下来,伸手握住她的手,抬头凝视着她。“阿绍。”她轻声道。 对上燕赵歌的视线,长公主不知怎么地就有些心虚了起来,燕赵歌为了大晋安宁不惜以身犯险,她却满心惦记的都是私事。一想到这个,更是有些坐立不安了起来。 燕赵歌握着她的手,改蹲姿为单膝跪地,道:“阿绍,我知你是担心我,但除我之外,没有更好的人选了。赵家舅舅前些年伤了腿之后就没养回来,骑不得马,你也不希望他晚年还要拖着病体奔波。” 长公主抿了抿唇,道:“赵国侯世子身体尚可。” “可他没有从军经历,下边未必服他,一旦局势过于糜烂,未必能第一时间控制住河东局势。” “你如今也没有。” 燕赵歌看着她道:“可他不敢杀人,我敢,且我知你信我。” 长公主沉默不语。 “阿绍。”燕赵歌又叫了她一声,望着她的一双眼睛亮晶晶的,黑色的瞳仁明明是沉着的,却浮了一层光。 长公主在那双眼睛里看见了自己的倒影,与身形高大的她比起来,自私的自己显得格外丑陋。她在心里暗叹了口气,道:“真是欠了你的。” 燕赵歌笑着看她。 “去罢去罢,记得平安回来。”长公主道。燕赵歌低下头,用鼻子在她手背上亲昵地蹭了蹭,除了甜甜的胭脂香气,还隐约闻到了淡淡的血腥气。她前世在战场上撕杀了无数次,对血腥味格外敏感,先是一愣,以为长公主受了伤,但看着对方似是无碍的神情,立刻就明白了过来。 葵水而已,幸好没有张嘴就问,不然这脸又要烧起来。燕赵歌暗道,脸上还有隐隐发烫。她还从来没接触过旁人的葵水。 “我带着锦衣卫和天子剑去,倘若河东局势无法挽回,我便统统杀了,接管河东政务军事,统筹赈灾事宜。” 长公主想了想,又摇了摇头,道:“不妥。河东世家倾轧,彼此之间联姻不断,关系盘根错节,锦衣卫沉寂二十年,河东的锦衣卫户所十有九八已成了一滩烂泥,长安的锦衣卫也未必当得大用,不说兵械,操练方面肯定压不住河东世家的乡勇,带去也不过是添乱而已。我先前还觉得整治锦衣卫不在一时,结果现在就被难住了。” 燕赵歌按住心里的那点心猿意马,道:“整治不在一时,锦衣卫被打压了二十年,哪怕如今我为指挥使,下边也习惯了卑躬屈膝,正好趁此机会一振锦衣卫旗号,也好震慑一下宵小。” 长公主横了她一眼,道:“你说得容易。” 燕赵歌想了想道:“那从京营八校中挑一部给我?只要河东不发生叛乱,七百骑士绰绰有余了。” “你倒是不客气,一张嘴就是京营。”长公主道,但如今状况,她和燕赵歌之间也不必细分你我,讲什么君臣尊卑,那都是虚的。“不过京营八校不太妥当,校尉将军未必听你的,况且以赈灾知名调京营八校过去不太妥当。” “羽林卫?羽林乃皇家私兵,我如今为外戚,临时统领羽林卫也说得过去。” 长公主沉吟了一下,点点头,道:“这倒是可以。那还是打锦衣卫的名头,功劳分到羽林卫头上便是。” “我和羽林中郎将也还算有一点交情,正妥当。”燕赵歌道:“但若河东局势真的糜烂至一定程度,河东太守郡尉下头县令县丞一定官官相护,我需要河东虎符,保河东郡兵不失。” 虽然是意料之中,但燕赵歌能如此理直气壮地索要虎符,长公主还是稍稍吃了一惊。 纵观古今,如此胆大妄为者唯燕赵歌一个,如此信任亦臣亦妻者唯长公主一人。 长公主取了存放虎符的匣子过来,里面皆是铜质虎符。 统兵虎符皆是铜质,银质金质的都是赏赐的荣誉,只有铜质的才能用来统兵,其上刻有所属的郡国或是军队名称,一半在领兵的将官手中,一半在皇帝手里,如果遇事,皇帝就会以虎符为信物,派遣侍者前去处理。 但除此之外,又有玉质虎符,凭此可以调动多个郡国的兵马甚至统领全国兵马。 虎符制度是由前朝传下来的,乃是前朝太尉的信物,大晋的太尉不常设,多是由卸甲归田的老将军担任,不再统兵,虎符就回到了皇帝手里,皇帝亲自统领天下兵马。 长公主拿出刻着“河东”二字的半块虎符,上边的字也各只有一半,另外一半在河东郡尉手中。长公主沉吟了一下,又放了回去,重新取了玉质虎符出来,交到燕赵歌手里。 “河东如果乱了,周边几个郡国未必不会被裹挟。以防不测,拿着这个更稳妥一些。” 燕赵歌接过来,感觉心情十分奇妙。 虎符这么事关重大的东西,她作为一个臣子敢要,而长公主作为君王却也敢给,给的还是天下兵马虎符。 “不过锦衣卫作为天家亲兵,统领郡国兵马不太妥当,恐怕惹人口实,我得再遣一人随你去,让我想想遣谁比较好。” 长公主陷入沉思,燕赵歌就保持这个姿势看着她。 长公主沉思了良久,发现没什么合适的人选,挑得这个人得是个武官,品阶不能低又不能高,低了不够格拿虎符,高了未必服气燕赵歌压他一头,资历太深的恐怕又会倚老卖老,这人不过就是给燕赵歌当个幌子,若是不听话发而麻烦了。 “让赵家表兄随我去河东,岂不是正合适。” “那便这么定了。”长公主道:“待明日上朝,我拿符节给表兄,加一重保险。” 两人叫同一个人为表兄,心里泛起难以言喻的滋味,禁不住愣了一下,然后相视一笑。 有点奇怪,但并不会令人不适。 “我去河东赈灾还有个好处,是我刚刚才想到的。我熟知兵事这件事只有你我知道,在外人看来我履历苍白得很,只有白拣来的北地军工,河东官场或许会以为我是得了你的欢心,才被准许去捡一份功劳,而对我抱有轻视之心,说不定能占个便宜。”燕赵歌笑道。 长公主禁不住抿唇一笑。 虽然这个时候这么开心不应该,但是燕赵歌说出来“外人”二字,听起来格外令人舒心。 “就你鬼主意多。”长公主弯下腰,指头轻轻点在她鼻子上。 燕赵歌盯着她的脸颊,鬼使神差地,张嘴咬住了对方的指头。 第73章 不同 长公主也是练过武的。 世祖皇帝重新定鼎江山之后,深觉无论天家还是宗室都是不堪大用的废物居多,不仅书没读过几本,连扛点东西都抬不起手来,于是定下了从此之后小辈必须练武的规矩,不说能达到上战场的地步,至少要上马能拉弓,下马能持枪。 她幼年的时候也下过一番苦功夫来练武,后来仁宗皇帝将她当成储君培养,练武的时间越来越少,到如今就只能挑着空闲的时间动一动身体了。 既然懂得练武,手指自然也不会太过于细嫩,她指腹上有一层薄薄的茧,说软不软,说硬不硬,和指甲一起被燕赵歌的牙齿轻轻咬住。 这是在做什么?长公主想。 我在做什么?燕赵歌想。她转了一下眼睛,看着长公主白皙的手背,又看了看对方的脸颊,没有半点厌恶,反而隐隐带着笑意,于是试探性地伸出舌头舔了舔指腹上的茧。 长公主含笑的神情凝固在了脸上。 不到一个呼吸的时间,她立刻将手收了回来,燕赵歌猝不及防之下差一点咬到自己的舌头。 两个人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地涨红了脸。 怎么说,气氛有些尴尬,但并不叫人难堪。难得的亲近给两人之间添了几分亲昵,因为不够熟悉这种亲昵,又有些不好意思。 “咳咳。”燕赵歌一手握拳,抵在唇边假意咳了咳,道:“时候尚早,不如先用一下早饭?” 被这么一提醒,长公主才惊觉已经过了平日用早饭的时间了,她胃里也的确是有些饥饿。 在御书房用饭不合适,自然是回了晋阳殿。 长公主的肠胃不是特别好,吃不得太油腻的菜,尤其是早晨。厨房里变着花样给她做清单的小菜,连酱菜都做的炉火纯青。 燕赵歌格外好口腹之欲,她倒是不调,人间美味吃着自然欢喜,又腥又硬的军粮也能吃个肚饱。但平素里能吃到好吃的谁还愿意去吃不好吃的呢。 燕赵歌一边咬着馒头就着酱菜一边想长公主是不是故意的,就冲厨子的手艺,她的心就先软了八分。 长公主吃得不多,用了半碗粥又吃了几口菜,就放下筷子,笑吟吟地看着燕赵歌风卷残云。她吃得快,但吃相不难看,还算文雅,一口馒头一口菜,再喝一口粥。长公主看着看着,又想拿起筷子再吃几口,但已经放了筷子,再拿起来不怎么符合礼仪,便作罢了。 燕赵歌咽下最后一口馒头,往长公主那里瞄了一眼,长公主还没想明白她在看什么,只见她手一抬一伸,一个碗就落到她手里了。 长公主愣愣地看燕赵歌又开始喝粥,后知后觉地发现那是她喝剩下的半碗粥。 “百姓重粮辛苦着呢,不好剩下。”燕赵歌理直气壮地道,好像捡人剩饭来吃的不是她一般。 长公主又羞又恼。 唤来人讲碗碟收拾下去之后,燕赵歌替板着脸的长公主屏退左右,凑过去哄她。 长公主也不是真的生气,就是自己吃剩的东西被燕赵歌吃了,脸上实在是烧得慌,燕赵歌捡着好听的话去哄她,她自然半推半就地下了台阶,完了还要红着脸数落燕赵歌胡言乱语。 相处多年,燕赵歌自然知她脸皮薄,那点子厚脸皮全用在朝政上和朝臣你来我往地算计了,到她这儿薄得像张纸,又苦于多年礼教束缚,就算前世走一遭如今已经明白不应当事事遵循礼教,可习惯成自然,一时半会儿难以放松下来。 燕赵歌喜欢极了她想放肆又羞于放肆的模样,扯着她的衣角,凑过去在对方耳侧偷了个香。于燕赵歌而言,她心结已结,婚事也定了,聘礼都送到她家里了,再没什么能阻挡她喜欢长公主的了,蠢蠢欲动的心自然再也压抑不住,趁着机会占点便宜是理所应当。 耳朵比起嘴唇自然光明正大得很,但如果放在情爱里,却好像多了几分缠绵一般。 长公主嗔怒地看了她一眼。 之后谈了几句河东局势,又找来河东地图和当年壶口堤坝的设计图一一对应,过去赈灾的有效策略也都一一列出,连午饭都是匆匆用了的,最后定好了可能用得上的几条计策,虽然是尽可能准备万全,可长公主还是觉得心上沉甸甸的。 “世祖皇帝时河东蝗灾,其赈灾策略想来也用得上。”长公主翻着特意取来的原本,道:“水患和蝗灾虽然不同,但赈灾不外乎安抚百姓、发放粮食、抽调青壮修建房屋,再注意疫情和防止有小人作乱,这本里都一一提到了对应的策略,最大的难题不过是粮食。但河东去年丰收,除去供给关中的漕粮和存到敖仓的军粮,根仓、湿仓里应当还有两百万才是。” “集先贤之智慧,想来河东赈灾应当十拿九稳了,剩下的问题只是看河东官场如何了,粮价若是涨得太过,还是要杀一批人才是。”燕赵歌脑海里隐隐约约浮现了一个想法,但转瞬即逝,她没能抓住,也没有太在意,道:“只要河东不乱,我简直就像是去捡功绩的,让旁人看了怕是嫉妒得眼睛都红了。” 长公主斜了她一眼,这说的是什么话。 离宫禁还早着,燕赵歌不想这么早回府,便提议来下棋打发时间。如今已经到了八月,燕赵歌前去河东赈灾不知多久,虽然河东距离长安不远,但一来一回也要个四五天,中秋肯定是要在河东过了的。 棋盘摆上,长公主欣然让燕赵歌先落子。 燕赵歌捏着玉石做的白子,毫不犹豫地落子,“啪”地一声,听得出是十分果决了。 前世燕赵歌稳下心来便开始算计朝臣,北地朝廷里并不是所有臣子都想着收回长安,甘愿苟安北地的也有,燕赵歌算计这个斗那个,那个斗这个,又挑动匈奴打鲜卑,暗地里却让北地将士假扮鲜卑去抢匈奴的粮草,连燕宁康和长公主都是她手中的棋子,更别说远在长安的蜀国公了,偏偏自己像个局外人一般,还能若无其事地和被她算计了的朝臣打探消息。 长公主那时候以为燕赵歌如此计谋,应当也十分善于下棋,都说善棋者必定善谋,善谋者棋艺无双,却没想到对方就是个臭棋篓子。 长公主含笑跟着她落子。 这棋还真是打发时间的。 顷刻间棋盘上人仰马翻,燕赵歌犹犹豫豫,左思右想才下了一子,长公主紧接着再落一子,又杀了一片,眼看着就将燕赵歌逼到了死角。 燕赵歌紧紧皱着眉头,目光在长公主的脸上和棋盘上游移不定。 “我要悔棋。”燕赵歌道,再不悔棋就输了。 长公主捏着棋子在掌心里翻来覆去地揉搓,那冰凉的棋子都被她掌心焐热了,慢里斯条地道:“我不准。” 燕赵歌憋着气,喉咙里哼哼着,随便下了个位置。 左右都输了。 果不其然,长公主眉开眼笑地落子下去,又吃了不少白子,棋盘上白子零零散散的落着,不懂下棋的人看了都知道是白子输了。 燕赵歌冷哼一声。 长公主扑哧一声笑了,道:“明知道自己不善下棋,还要和我下。” 前世燕赵歌和长公主下棋的次数没有一千也有八百,燕赵歌从来都没赢过。 燕赵歌道:“这是乐趣。” 长公主用指头点了点自己的脸颊,道:“这里都鼓鼓的,还是乐趣?” 燕赵歌看她脸上掩饰不住的笑意,也不解释,慢悠悠地收起棋盘上的棋子。 惯来是只下一盘的,长公主惊诧于燕赵歌如此执着于与她下棋这件事,又奇怪为什么从来都只下一盘,后来才发现是个极好的打发时间的法子。 燕赵歌那时候还不是后来甘愿将一切都拱手相让的模样,长安去北地路途遥远,又风餐露宿,有许多勋贵死在路上,也有不愿意折腾自己干脆就在长安家中上吊了的,也因此在北地的勋贵大多都是年轻人,在二十几岁三十几岁的勋贵里,燕赵歌是最出彩的一个,无论什么事上她都能侃侃而谈,手上有真本事,领兵作战和统领朝政也是一把好手。 如果不是她姓燕不姓司,这北地朝廷的皇帝之位早就换人了,小皇帝哪还等得到收复长安之后再被拘禁,更是没有司鉴宏的事儿了。 能在一种方便压燕赵歌一头,她也高兴,便没有深究燕赵歌执着下棋的原因。 也没道理去深究。 人都在眼前了,还管那些旁的做什么。 长公主看着她,眼神愈发柔软。 燕赵歌踩着宫禁的时间才出宫,天已经黑得透了,不便骑马,她就牵着缰绳走在街上,后头远远坠着一队锦衣卫兵丁,以防不测。 四下无人,燕赵歌盯着自己的指头,心里的那点小九九又浮了上来,忍不住搓着指头,搓着搓着就搓到了嘴里,还咬了咬。 这滋味怎么就不一样呢? 同一时间,长公主洗了脸上的胭脂,照着铜镜凑近了看,冷不丁地,手指摸了上自己的唇。 燕赵歌的唇比她想象的还要柔软的多,要是抹点胭脂上去一定很好看。 说不定也很好吃。 第74章 羽林 燕赵歌回了府,让门房把马牵下去,自己从角门进了前院。 原本从宫里出来时就很晚了,她牵着马再是健步如飞也走不快,这时候府里已经熄了灯,只在游廊檐下点了些灯笼。 昨晚睡得沉,但是因为药物脑袋不大舒服,她醒来之后意识到自己醉得太快有些反常,也就明白过来长公主做了什么,脑袋沉沉的,心里反倒飘飘欲仙。 季夏迎了上来,燕赵歌脱下身上的披风交给她,提了一句最迟后日就要离京,让季夏通知季钧季挣收拾一下东西。季夏心里有数,点头应声。 燕赵歌本想直接回房睡觉,发觉前院书房的灯还点着,迈出去的步子又拐了个弯。 兵部尚书空缺已久,一是因为实在找不到合适的人选担任,资历够的将军们要么顶着太尉的头衔告老在家,要么在战场上缺胳膊少腿儿地回来了,朝廷也不好意思让人家出任兵部尚书;二是兵部的事儿着实不多,六部里分工明确,吏部掌科举和官员升迁考核,户部掌户籍和国库,礼部掌天下礼仪、祭享、贡举之政令,兵部掌各地军籍、兵械粮饷及武举,刑部律令、刑法、徒隶等,工部掌土木、水利、工匠等。 表面上看兵部权利与另外五部相仿,其实不然,武举每科至多只有三十六人,绝大多数时候都不会填满这个数字,武官的升迁由皇帝直接管理,远远达不到吏部的高度。更何况几个方向都有将军府,除了东面,南有镇南将军府,北有镇北将军府,西有征西将军府,为了减少火耗,三处大军的粮饷一贯都是从当年税收里截留,不走兵部的手,兵部也就只能提供一下兵械。夏日里北地和匈奴那一场仗更是一点没有劳烦兵部的人。 燕岚任着镇北将军的时候不觉得这个制度有什么问题,等他开始梳理兵部的文书,才发现问题大了去了。 粮饷竟然不过朝廷? 仅仅是凭一张文书便可以从各地粮仓调走数目颇大的粮饷,三处大军每年所需的粮饷不是个小数目,一处粮仓是绝对供给不够的,按照规矩各地粮仓还要留存至少满仓一半的粮食以备后患,这说明各处至少要调两三个粮仓的粮才够用。 如果消息通知不够及时,某一处大军同时拿着印信去几个粮仓取粮,而粮曹互不知情,那被取走的很有可能不仅仅是这个数目的粮食,多出来的粮食如果落到心怀不轨之人的手里,后果不堪设想。 就算各地目前没有不轨的想法,可粮饷能自给自足了还要朝廷做什么,还能对长安的天子有敬畏之心吗? 燕岚对此心知肚明。 他对大晋没有多忠心,只不过是燕国没了,他没有更好的去处罢了。他若是敢去匈奴鲜卑,燕家的列祖列宗都要从土里爬出来骂他,也只能投奔大晋,哪怕大晋可能在燕国覆灭一事做过手脚,可这是唯一的后路,又能怎么办呢。当然要他背弃大晋皇帝他是不会去做的,燕家百年忠义的招牌不能毁在他手里,他的妻儿也都要靠当今生存,更别提唯一的女儿嫁了长公主。 想到燕赵歌,燕岚已经有了不少皱纹的脸上露出一抹笑来。 但不论怎样,至少燕岚过去没有在粮饷上动过手脚,他连空饷都没吃过,不然燕赵歌也不至于在看过府里库房之后感叹余财不多。镇南将军那边才请走了蜀王系的宗室们,他动作再快也来不及。那就只剩下了本就问题重重的征西将军府了。 征西将军府,西凉侯。 异族从来都是养不熟的狼,只看本朝就有西北戎人背弃了世祖皇帝,蜀地蛮人也反咬过代宗皇帝一口,再往前,前朝国柞六百余年,后来国势微弱,藩臣做大,不得不与匈奴互为兄弟之邦,联姻数代,甚至赋予了刘汉国姓,而最后天下大乱的时候第一个兵峰直指前朝国都的便是匈奴人。 可西凉侯已经尾大不掉了,解决此患不是一朝一夕之事。得找个时间与咏月商议一下才是,探探长公主的口风。 燕岚正想着,听见有人扣门。 “父亲。” 是燕赵歌的声音。 燕岚起身给燕赵歌开门,看她进来又关好门,笑道:“我还以为你今日也留宿宫中了。” “儿子在长公主那儿领了河东赈灾的差事,明日早朝后,最迟后日一早就得出发。” 燕岚面上露出几分诧异。 燕赵歌又道:“赵家表兄随我一同前去,若有不测也好镇压河东郡兵。” “你任着锦衣卫指挥使,不好插手地方,这么做事周全得很。”燕岚点头道:“让允说去的确是个好人选。” 赵国侯世子名允说,年轻的时候蒙荫做了郎官,又在京营八校打熬了一些年,如今孙子都有了,只任着中郎将的官职在家赋闲,虽然没机会上战场,但见识是有的。赵国侯世子性子很沉稳,不会因为意见不合就和燕赵歌对着来,冲着二人之间的关系对方也不会让燕赵歌下不来台。 这个人选正合适。 燕岚又沉吟了一下,道:“长公主虽给你派了羽林卫,但我还是不太放心,除了季钧季铮府里亲兵挑二十个腿脚便利的随你去河东,若是有个万一也有可靠的人回来传信。” 燕赵歌自然应下。 燕岚回过头来又说了他刚才的想法和粮饷方面的一些隐忧,道:“你这次正好借着这次机会探一探根仓和湿仓的虚实,若是无忧便等这次结束之后再商议改一改这粮饷之策,若是有问题你也莫要声张,河东地主豪强数不胜数,又有不少世祖皇帝封下的公侯之家,不可轻举妄动。明日早朝后我去寻长公主,提一提这粮饷的事。” 燕赵歌也一一应下。 她两世为人却没去过河东,也不是很清楚河东状况,纸上写得终归是虚的,真正如何还要到时候再看。至于父亲说的不可轻举妄动,她没打算随意处置,但该杀人的时候绝对不会手软,如今大晋兵强马壮,就算暗处有些许小人,也不足为虑。京营八校里拉到北地打仗的可只有三部,剩下五部眼红得很,就等着一场大战让自己加官进爵呢。 至于河东官场可能会有的反弹,以贵治贵。 翌日一早,长公主宣布了前往河东的一行朝臣,工部尚书去治水,长公主驸马领着羽林卫去赈灾,太医府几位御医带着一帮学徒随行。 长公主特意强调了长公主驸马这个身份,示意朝臣燕赵歌这次是以外戚之身前往赈灾。 朝臣之间眉来眼去,传递着消息。 早朝之后,燕赵歌先去寻了羽林中郎将,将自己的想法说了。 羽林中郎将大吃一惊,道:“你要挑世家勋贵子弟前往?” 不怪他吃惊,但凡有出身的世家子弟都傲气得很,能自愿进羽林卫里的也都是想着做一番大事的,彼此之间谁也不服谁,操练的时候打得人家鬼哭狼嚎的也是常有的事。他平日里有时候都镇不住这一帮出身不凡的,更愿意带那些孤儿营出身或是父兄战死沙场蒙荫进来的应差,听话还有本事的人谁不喜欢? 是不是因为燕候自己平日里脾气不错,所以觉得别的勋贵子弟也好说话? 羽林中郎将委婉地道:“这一帮着实飞扬跋扈得厉害,燕候不如……” 燕赵歌笑道:“要的就是他们飞扬跋扈,若是一个个胆小怕事,我还不要了。” 羽林中郎将傻眼了。但长公主已经嘱咐过,随行羽林卫由燕候自己挑选,他也不能违抗长公主的命令,只能硬着头皮答应了。至于之后如何,燕候就自求多福吧。 羽林卫人数至多不过三千人,除掉还不能征战的羽林孤儿,有一千骑士可供燕赵歌挑选。 一千羽林骑士们刚练过早操,一身衣服像是在泥水里打过滚一般,饿得饥肠辘辘,连眼睛里都泛着绿光,恨不得能吃人,却还要在自己直属长官的催促之下站到空地上。大家都憋着一股气,想看看到底是谁来了。 哪怕是长公主亲临,也不能让他们不吃饭。 燕赵歌站在高台之上,手里拿着一个简易的扩音设备,先对着羽林骑士们笑了笑,然后道:“诸位!我乃故燕王嫡长孙,前镇北将军、如今的兵部尚书之嫡长子,先帝特封燕候,侍中领锦衣卫指挥使,燕赵歌!” 众多骑士心中一凛。于将门子弟而言,过去的燕国宗室,如今的长安燕家,是一道迈不过去的大山。从穆宗皇帝至今,一百余年,接近两个甲子的时光,奉命镇守北地,御敌于关外,未曾有失,燕国破灭之后仅剩祖孙三人,送走了年迈的父亲,又上了战场。 哪怕自己饿着肚子,哪怕冲着燕家这两个字,他们都要听听,这个人要说些什么。 “第一,蒙长公主看重,点我为河东赈灾使臣,带三百羽林骑前去河东赈灾!” “第二,河东世家豪族倾轧,盘根错节,虽有灾情,但河东不容有失!” “第三,你们羽林,二十年没有上过战场!如果说京营八校是废物,你们羽林更是废物中的废物!” 羽林骑士的脸蹦得紧紧的,连羽林中郎将都觉得面上无光。 因为燕赵歌说的是事实。 羽林卫和京营八校二十年没上过战场,怠慢操练,镇守雁门关的句注军更是嘲笑前两者为废物。可如今废物之一的京营八校已经上了北地战场,他们借着北地大捷为自己正名。 羽林卫却没有这个机会。 第75章 长修 “你们羽林是废物中的废物,我燕赵歌同样也是废物中的废物,因为大晋有一支兵马,比你们羽林更废物!他叫锦衣卫!而我燕赵歌,是锦衣卫指挥使!”燕赵歌说完自己先笑了,她看了一眼面色铁青的羽林中郎将,继续道:“于是我向长公主请求,带羽林卫前去河东。” “锦衣卫已经废了!锦衣卫废了二十年!我指望不上河东锦衣卫!我选了你们!我希望你们不要让我失望,不要让长公主失望,不要让你们的父母兄长、不要让祖宗失望!身上有爵位者,更要对得起你们祖上传来下的爵位!”燕赵歌喝道。 这是赤裸裸的激将法,是明谋,可没有一个人能冷静下来,谁敢让长公主叹息着说是我看错了你?谁敢让父母兄长蒙羞?谁敢让祖宗牌位蒙羞? 没有人。 一个个士兵怒目圆睁,狼一般的眼神瞪着燕赵歌,恨不得吃了羞辱他们的这个人。 气势有了。 燕赵歌心下大定,高举长公主给的羽林虎符,道:“此乃长公主所赐羽林虎符,羽林卫听令!” “末将皆在!”空地上的羽林骑几乎整齐划一地跪了下去,连羽林中郎将也单膝跪下。 “父兄乃世爵者上前一步!” “有爵位在身者上前一步!” “宗室外戚出身者上前一步!” 燕赵歌道一句,就有一批人起身上前,她数着大概的数目,差不多有三百人,才继续道:“从前朝始,河东便是世家倾轧之地,豪族频出,世祖皇帝封开国功臣二十三家于河东,一公三侯六伯五男八子,皆是世爵。河东如今河东有难,世族豪门不肯放粮,粮价飞涨,百姓何苦?!” “古来皆传士人有天命在身,于是大晋士人辅佐高祖皇帝定鼎天下,辅佐世祖皇帝北伐异族,还都长安,西征戎人,南灭蛮族。” “你们自以为有天命吗?” “你们甘愿为河东之流吗?” “你们能眼睁睁看着百姓流离失所,易子而食,而钟鸣鼎食之家载歌载舞,酒肉不断吗?” “我大晋士人,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上马定乾坤,你们要做那趴在百姓上吸血的虫子吗?你们要做蛀食大晋根基的硕鼠吗?你们,要这天下有朝一日如前朝末年的乱世,如穆宗皇帝南狩后的悲凉,如江南以北尽失后的累累惨状吗?!” “我等不愿!”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句,之后高喊声此起彼伏,最终汇聚成一个整齐划一地声音:“我等不愿!” “既然不愿,随我赴河东赈灾,肃清宵小!” “随燕候赈灾,肃清宵小!” “随燕候赈灾,肃清宵小!” 被热血冲昏头脑的骑士还在高深呼喊,有聪明些的已经隐隐约约意识到燕赵歌要利用他们做些什么。 燕赵歌露出一丝微笑,她先前看了羽林骑中的出身于籍贯,其中不乏出身世爵公侯之家的,尽管只是庶出的子嗣,但这也是一股力量。为了家族传承稳定,越是豪族,就越是不会轻易动摇世子之位,这些庶子反而更得他们嫡出兄长的看重。 只要驱使得当,肃清河东却是足够了。 无论河东情况到底如何,河东二十三家勋贵通通都要死,不然她怎么捏住河东粮食,为将来除掉西凉侯做准备。勋贵里有一个算一个,但凡世家大族就没有屁股干净的,燕赵歌都不能保证十几二十年之后燕家会不会也如这些硕鼠一般,拼了命的蓄奴吞田。 她最多只能在那个时候,保下较为干净的一支,不至于香火断绝罢了。 前世的一切都为了司鉴宏做了嫁衣,这一世,她要长公主受万万人敬仰,芳名流传百世。 她要哪怕小皇帝掌权,都动不得长公主。 待羽林卫用了早饭,全副武装之后,燕赵歌在未央宫从长公主手中接过作为印信的符节,率着队伍踏出了长安城门 从长安去河东要沿着渭河南下,路途上有不少好风景,穿过渭南平原就到了秦岭脚下的华阴县,华阴县与潼关对应,再往前数百里就是函谷关,值得一提的是如今的函谷关并非秦关,而是前朝武帝时重建的新安关。函谷关把持着入关咽喉,西据高原,东临绝涧,南接秦岭,北塞大河,从战国时就是兵家必争之地。 长安去河东有两条路,一是走函谷关,过弘农,渡汾河,另一则是从华阴县北绕道至大河渡口,但如今河东周边水患严重,渡河显然不够妥当不够。过弘农虽然也要渡河,但汾河可要平缓多了。 一路急行再渡河,夜班时分正好踏入大河边上的县。 这已经是到了河东境内了。 燕赵歌下令在此休整。连续几百里奔波,再精通骑术的人也受不了,赵国侯世子已经有四十岁了,路途又颠簸,他脸色苍白到几乎要吐出来,随行的季夏早在华阴县就掉了队,燕赵歌让季钧带着四个亲兵护着她慢慢赶上来。 驿站的条件自然好不到哪里去,就着热水凑合着吃了干粮,各自安排房间睡了。 最好的房间让赵国侯世子住了,燕赵歌随便找了个有床的房间睡下,季峥拖着铺盖在门口守着,她抹了把脸,季夏不在她连衣服都不敢脱,将脏了的外袍脱下来简单搓了搓就晾起来,干不干净就那么回事儿,左右是军里的衣服。 “咏月。” 门外是赵国侯世子的声音。 燕赵歌一愣,对着季峥点点头,季峥动作飞快地卷起铺盖摆到一边,然后打开了门。 “表哥。” 赵国侯世子表情有些沉重,道:“河东的状况怕是不好。” 季钧关上门退了出去,房里只留下燕赵歌和赵国侯世子。 “我刚刚出门去转了一圈,田里都被水淹了,河东水患可能比长安想象得更严重。” 燕赵歌心里一凛,她虽然打算尽可能都宰了河东勋贵豪强,但并不希望在水患的情况下真的有人做什么。 “季峥。” “君侯。”季峥进来单膝下跪。 “明日一早派人去外头打听一下粮价多少,田地多少一亩,河东有多少富户在施粥,太守又有没有开仓放粮。” “是。”季铮应声后退了出去。 赵国侯世子看着燕赵歌有条不紊的模样,感觉十分欣慰。燕赵两家守望相助一百余年,他若是能有如此子嗣,死了也甘愿,燕镇北真是让人羡慕。他这一次就是来给燕赵歌当幌子的,燕赵歌若是做了什么锦衣卫不能做的事儿,都由他来担着,这也是长公主授意的。 先前父亲说燕赵两家未来怕是要靠着燕赵歌撑起门楣,他那时候还觉得父亲夸大其词,如今见了才知道什么叫少年不凡,二弟的爵位官职都是从燕世叔手里来的,燕世叔那等人物,虎父焉能有犬子?本来是想着提点她一些,见她如此这般,反而觉得提点多余了些。 “咏月心里有数便好。”赵国侯世子笑着道:“既然咏月心里早有打算,我就不多做打扰了。不过有一点,莫要坠了我燕赵两家的门楣。” 燕赵歌虽然不明所以,但还是应道:“这是自然,必不损祖辈之名。” 赵国侯世子欣然回去睡了,留下燕赵歌一个人摸不着头脑。 “已至河东长修,田地皆没于水,表兄言水患或许更甚于料想……”燕赵歌就着驿站提供的纸笔,给长公主写信,“兴平四年,八月初四夜,燕咏月于河东长修。” 天刚刚放亮,季峥换了一身衣服出去打探消息。 燕赵歌咬着硬邦邦的馒头,喝着没什么味道的汤,上面漂着零星的猪油,感觉十分怀念宫里的厨子。 季峥没用多长时间就回来了,燕赵歌对着他推了推桌上的馒头,让他边吃边说。 季峥也没客气,先咬了一口馒头,用力咀嚼了几下咽下去,才道:“只长修的粮价就翻了六番,百姓说一天一个价,上田是下田的价,下田没有人买,前几日有富户在隔壁的县施粥,但只放了半日就有人来砸了摊子,之后再没有人施粥了。官府没有放粮,无论根仓还是湿仓都没开过。百姓无钱买米,只能靠吃树叶充饥,但很多地方的水还没有下去,别说树叶了,连土都吃不到。” 燕赵歌神情凝重了起来,局势比她想象得更坏。 河东太守为什么没有开仓放粮?河东自前朝开始就是膏腴之地,论富庶仅在江南之下,按理来说应当收归长安才是,可开国功臣数位都出自河东,不得不封在此地,世祖皇帝就是因此才在河东封了二十三位世爵,希望他们互相争斗,不至于让百姓活得太苦。 可如今看来,世祖皇帝的想法大错特错。 长修是一个县城,是有石头城墙的县城,不是那些夯土围绕的村落,是有库房有粮仓的,一个县城都没有粮食可以吃,那再底下的百姓怎么办?那些连赈济都捞不着机会的百姓怎么活下去? 河东的太守到底在做什么? 第76章 硕鼠 羽林卫洗漱用饭整顿继续上路。 如此一支气势昂扬的骑士经过,战马神俊,骑士甲胄在身,利器在手,很是吸引目光。 燕赵歌领头,挑着一些不那么泥泞的地方走,饶是如此也减缓了前行速度。 长修县中,百姓们对于忽然到来的骑兵队伍十分好奇。于百姓而言,地方兵和强盗无异,越是装备齐全透露着身份不凡的气息的兵马,反而越是能让他们信任。甚至有胆子大一些的百姓踩着泥泞不堪的土地围观,小声窃窃私语着,猜这一行人是哪个地方来的兵马。 燕赵歌一路看过来,发现这些百姓的身体都十分瘦弱,露在外面的手几乎是皮包骨头的,面色发黄,连勉强包裹住身体的衣服也都打满了补丁,但就是这样还是有破损的地方。 赵国侯世子面色差极了,他紧紧攥着缰绳,几乎要压抑不住内心的怒火。 “表哥,稍安勿躁。”燕赵歌低声道。 赵国侯世子只得板着脸,可怒火也从他眼睛里喷出来了。 都说天下乌鸦一般人,又有人说千里为官只为钱。燕赵歌对于官吏的德行清楚得很,长安对于地方的管控是有限度的,尤其是在一些偏远的郡国,河间、广陵等郡,赋税一年收三次,甚至能收到二十年后去也不稀奇,底层百姓到底过着什么日子,前世燕赵歌一路向北逃亡的路上已经一清二楚了。 如果说关中的农民仗着时不时的天子巡视和上次还能饱腹,甚至于吃上一口肉的话,关中之外的很多地方就只能勉强维持温饱,如果摊上一个疯狂敛财的官吏,甚至只能在夏季捡野菜充饥。 可这长修是哪里? 长修是河东的县! 从长安策马急行最多两日的路程! 这帮子硕鼠就敢于如此苛待百姓,换做其他地方又如何? 燕赵歌抿紧了嘴唇,她要紧牙齿,不发一言地从饥饿的百姓身边走过了。 没办法,这次出行羽林卫只带了三日的干粮,这么点东西就算分出去,也不够这些人吃,如果他们得陇望蜀的话,就有大麻烦了。 “咏月。” 燕赵歌看向赵国侯世子。 “无论如何,河东太守必须死。”赵国侯世子沉声道:“他不死不足以平民愤。” 燕赵歌点点头。她本来也没打算放过这个连开仓放粮都不肯的人,根仓和湿仓里面储存的粮食本身就是以防万一的,河东发了大水,河东太守有权利开仓放粮,这是他的分内事,可他没有做好分内事,不外乎有三条路,戴罪立功,以金赎罪,以死谢罪。如果河东还没有人饿死,燕赵歌倒是可以让他以金赎罪回老家种田去,如果有百姓饿死了,这家伙就等着将脑袋挂在城墙上点天灯罢! 燕赵歌想到这里又有些奇怪,各个郡县惯来是二元制度,太守、县令管民生,郡尉、县尉管军事,互相制衡。河东太守如此做派,河东郡尉为什么没有上报?再不济他制衡不了河东太守的话,完全可以用军粮救济百姓,事后再上报,这种行为也是被允许的,过去有过此种先例。 要么,河东郡尉被架空,要么……他要利用如今状况看着河东太守死。 公侯之子致人死亡尚且要罚金偿命,太守又岂能例外?世祖皇帝不吝啬封赏,却也不珍惜自己的屠刀,后面的皇帝自然有学有样,遇到违法乱律的勋贵子弟,先杀了再说,哪管你背后到底是哪一家勋贵。 河东太守必死,河东郡尉也得与他一起去地府作伴。 “咏月,我猜,应当是大水之后,河东太守没有开仓放粮,下头官吏与地主豪强勾结,囤积粮食,才导致粮价飞涨。他们在吞噬人命。”赵国侯世子低声道。 燕赵歌嗤笑一声,道:“表哥,你看的还是浅显了一些,勾结地主豪强的不是下头的官吏,是这河东的太守与郡尉!” 赵国侯世子吓了一跳,问道:“为了区区一点粮食的钱,封疆大吏何至于此?” 他想不通,一郡之太守的地位,上赶着给太守钱财的商贾到处都是,不说家财万贯却也足以享乐了,何至于拼着性命赚这么一点小钱。 燕赵歌摇摇头,道:“我也想不明白,但能到达如此地步,肯定是河东太守和郡尉一起勾结的,不然不至于连底下的县城也不放粮,连富户都不敢施粥就足以说明了。我有预感,不仅仅是长修,整个河东怕是都成了这个模样。” 赵国侯世子想了想,又摇了摇头。赵国侯府不缺钱,虽然一开始的日子的确是有些紧张,等赵家女儿嫁进宫里去之后就富足了不少,仁宗皇帝登基赐了不少田产,先帝登基又赐了不少,虽然没有封国,却比万户侯都富裕,自然犯不着用这种手段捞钱。 “诸位听令,全军急行!”燕赵歌高举虎符喝道。 管他到底藏着什么猫腻,把住河东郡兵就万事大吉,量这些硕鼠也没有冲击军营的胆量。 “诺!”羽林骑们举着兵器喝道。 河东安邑,太守府中。 河东太守发觉自己突然间心慌意乱,眼皮子跳个不平,心悸得厉害。 他喝了几口安神的茶,又在院子里慢慢转了几圈,却觉得心还是慌得厉害,像是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一般。 作为河东太守,他当然知道河东目前状况,甚至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了,这完全就是他一手造成的。 他是蜀地人,科举的名次并不高,后来得了蜀国公世子的举荐,才得以出任地方官,转任了几次之后到河东任太守。得了蜀国公世子的扶持,自然要投桃报李,他经常传一些不知有用没用的消息给蜀国公世子,蜀国公世子一概而受。他和原来河东郡尉并不对头,以前的河东郡尉脾气又臭又硬,他连见到对方都觉得倒胃口。三年前这个郡尉病死在了任上,长安又派了一个郡尉,倒是好说话很多。 有一次两人喝酒,他苦于俸禄不多,又不敢大肆收受钱财,每旬应酬之后剩余的仅够家中妻儿吃白菜豆腐。河东郡尉便提议倒卖根仓和湿仓的粮食。 他明明是胆小怕事的性子,却鬼使神差地应下了。 过去几年河东都是丰收,各个粮仓里都存了大量的粮食,往往去年的粮食还没吃完,今年的就又存进去了。每年都有几十万的粮食发霉,最后只能被拉去喂猪。 既然这样,为什么不能卖点钱呢? 于是,他与河东郡尉联手,开始倒卖粮仓的粮食。一开始只敢几千石几千石地倒卖,卖出去了先探探风声,稍有风吹草动便坐立不安昼夜难眠,等风平浪静了却抑制不住自己的欲望,又对着粮仓伸手。 买粮的商人是河东郡尉联系的,河东太守并不清楚是谁,只要铜板赚到自己的口袋里就万事大吉,至于到底是谁买的有什么关系?就算是匈奴人买的,也得能突破北地防线才行,更何况河东郡尉拍着胸脯和他讲绝对不是卖到了异族去,别说匈奴,连西边已经半归化的羌人都吃不到一粒米。 他也因为河东郡尉的保证而放心下来,如果真的出了事,河东郡尉也捞不到好处。 凭借着卖粮,河东上下的官员都吃得满嘴流油,眼看着那腰上的系带都宽松了不少。 朝廷来巡视粮仓的官吏一次也没有发现,他的胆子也慢慢大了起来,从几千石到几万石,甚至一口气买十万二十万石。 若不是军粮真的动不得,他甚至想连军粮一起买了。至于粮饷不足的问题,一帮泥腿子而已,就算当了兵也还是泥腿子,有什么可畏惧的。 结果前些时日突逢大雨,河东水患严重,他正准备开仓放粮的时候,才发现根仓和湿仓空荡荡了,连平素的三成都没有。那一瞬间他后背的衣衫都湿透了。 一旦开仓放粮,朝廷就会知道河东粮仓出了一只堪称吞天食地的硕鼠,一张嘴就吞掉了河东近两百万石的粮食,那时他全家都要死。 不得已,他强行抄了几个背后没有什么势力的地主的家,将粮仓里的粮食勉强凑了一百万石,又用麻袋装了一堆不能吃的稻壳进去压在粮仓底下充数,只要撑到秋天,新粮一进库就万事大吉。 可那个河东郡尉竟然告诉他,这几年的粮食都是蜀国公买去的,而蜀国公前不久因为意图谋反已经伏诛。 河东太守当时就宛如被雷劈了一般,耳朵里轰隆隆一片响声。 蜀国公可还没起兵呢,这粮食十有九八都在蜀地存着,一旦被朝廷找到,朝廷怀疑粮食来源,就会大肆彻查各地粮仓,到时候河东一定会暴露。 他走投无路之下,派人去掘了一半的壶口堤坝。 正巧最近大雨,大水淹了整个河东的话,那粮仓损失一些也是很正常的,他再伪造一些账目,谎称赈灾了一部分,只要没人彻查粮仓,就不会有人发现他倒卖粮食的事。 只要没人彻查粮仓的话。 第77章 安邑 作为大晋最精锐的军队之一,羽林卫也没有愧对于“为国羽翼,如林之盛”这个名号,虽然二十年没有见血,行进间却没有多少怠慢之意,诸多骑士官职不同,原本所属行伍也不同,却能按照官职大小自动排列,服从比自己高一级的长官命令,最终由仅有的一位羽林中郎统率。 从混乱到整齐划一,尽是羽林骑士自发行动,仅仅只是报了自己的官职,便迅速汇聚成了一只完整的队伍。如果是征战的话,这样的队伍兴许会因为彼此间的生疏而有战败的风险,但对于河东郡兵而言,他们是无敌的。 羽林中郎策马跟在燕赵歌和赵国侯世子身后,燕赵歌勒马放缓速度,落到了羽林中郎身边。 燕赵歌在羽林卫营地训话之前,就已经拿到了羽林卫的资料,包括其姓名、籍贯、出身、父兄担任何职都一清二楚。 这三百骑士里,不乏父兄乃是开国公开国侯的,也有自己身上就带着不低的爵位的,尽管他们的生母未必是良人,甚至有的是娼妓,但他们能在羽林卫里任职,就说明其背后的家族对其是很看重的,不会轻易放弃。 世祖皇帝还都长安后封下的那一批功臣与再后来的勋贵都不一样,他们被加了开国衔,这种加了开国爵位的才是真的世袭罔替,比如奉应承顺四大国公府。大晋的勋贵如果犯了律法,皇帝是很少会网开一面的,从世祖皇帝到先帝,因为触犯律法被除封国废爵位的勋贵足足有几十位。但开国爵位是不废的,只除封国食邑,皇帝会在其子嗣中挑一位品学兼优的承爵,哪怕子孙不肖也不会丢了爵位。 赵家被封了赵国侯而不是赵侯,也是因为加了开国。 眼前这位羽林中郎刘破奴便是这样的例子。 匈奴人出身,刘姓,其曾祖父于世祖皇帝北伐时从军,后因为在征战中替故蜀王挡了一箭身亡,被封了开国男。结果不知道这刘姓子孙是吃饱了撑的还是米酒喝多了,代宗皇帝时竟然和匈奴人眉来眼去,因此全家抄斩,只留了一个襁褓中的娃娃承爵,养在羽林卫中。 刘破奴的名字是自己改的,从名字就能看出来他对自己匈奴人的出身有多么憎恨,这很常见,北地兵马里有无数因为在匈奴鲜卑活不下去来北地投军的,在战场上杀人毫不手软,哪怕是原本的亲戚朋友也能刀兵相向,其忠心程度令汉人瞠目结舌。因为憎恨鄙夷自己的出身,其子孙后代的名字大多都是破奴、破胡、屠胡、杀奴一类。 不过也好,背叛者为了证明自己的忠心,往往比自己人更尽心尽责。 前朝末年替刘汉皇室抵挡匈奴人兵峰的,大多都是归义胡人的后代,无数归义胡人用性命前仆后继地为刘汉皇室尽忠,反而是汉人已经开始给自己找后路了。 “刘中郎。” 刘破奴松开缰绳,对着燕赵歌拱手行礼道:“末将见过燕候。” “刘中郎,自春秋以来,诸夏从不是以出身为判断。宗周末年楚自称蛮夷,其后文明日进,诸侯不复以蛮夷视之;而若本为诸夏,行为不合义礼,亦视为夷狄。”燕赵歌道。 刘破奴一怔。 “自穆宗皇帝南狩以来,秦淮以北除燕赵两地外皆受蛮夷侵害,生灵涂炭,百姓十不存一。世祖皇帝为我汉人江山而北伐,亦重用蛮夷之人,如前朝一般,教其礼仪,明其本心,不以其出身辨其心性,凡有功者皆有赏,凡有罪者皆有罚,所以蛮夷心之向往,归义者众多。大晋还都长安后,归义者虽非汉人,然世祖皇帝不曾弃,封赏亦不吝啬,于是封下一百余位开国功臣,刘中郎祖上亦在此行列。敢问刘中郎,为汉人还是匈奴人?” 刘破奴深吸一口气,道:“末将乃是汉人,长安刘氏。” 燕赵歌微微一笑,道:“刘中郎即为汉人,又何必如此委屈自己,取此名字而为小人之人所不齿,令祖宗蒙羞者乃是罪人,而非刘中郎。于我而言,刘中郎为汉人,为我大晋将士,焉能妄自菲薄?” 刘破奴眼睛一亮。燕赵歌是谁?不提其出身功绩,这可是大晋的宗室外戚,是长公主驸马,其本身就代表了长公主,在小皇帝尚在襁褓的如今,长公主就代表了天家。燕赵歌此言,便是天家认可他为汉人,而非匈奴人。 “末将谨遵燕候教诲!” “我听闻刘中郎有一子刚刚出世,不知取了名字没有?”燕赵歌笑眯眯地道。 刘破奴知道这是燕赵歌想要给他的儿子取名,幸好还没有取名,但就算取了也要说没取,这可是和天家拉近距离的好机会,谁会拒绝?他立刻道:“还未取。” 燕赵歌假意沉吟了一下,道:“便名金罢。” 刘破奴心里一凛。这是什么意思?《释名》中有云,金,禁也。对于汉人哪怕是鲜卑人,这个名字仅仅只是一个名字,或许可能有敲打的意思。但他祖上是匈奴人,前朝时匈奴太子降汉之后,便以金为姓。后来为了阻止外戚篡位而破家。 燕候是希望他家世代忠义如金家,还是希望他谨守本分? 亦或是两者都有? 刘破奴一时半会儿想不通,只得道:“谢燕候赐名。” 燕候拍了拍他的肩,道:“这是你长子吧,百日宴的时候,若是方便请我去吃酒。” 刘破奴又感觉有些受宠若惊。 燕赵歌已经想好了,等尘埃落定之后,把勋贵里尤其是将门出身和小皇帝年岁差不多的都塞到一起去读书练武,看小皇帝欺负茂国公那个劲头,肯定也压得住别人。从小相伴的情分不说是最为稳固的,却也不会轻而易举的崩溃。旁人会将他们当成帝党,这些孩子也会将小皇帝当成手足兄弟,只要小皇帝不瞎折腾,她和长公主死之前,大晋的社稷稳固如山。 这才是她开导刘破奴的真实原因。 看刘破奴的神色明显是还芥蒂着匈奴人的出身,等到他儿子刘金长大,有小皇帝撑腰,再有谁说他是匈奴人估计小皇帝自己就会先冲上去抽他两巴掌。朕的兄弟是匈奴人?你怎么不说朕也是匈奴人? 燕赵歌想到这里忽然一愣。 京营八校中胡骑越骑长水三部里的兵士大多是归义胡人,是不是就是因为这个原因,胡骑越骑才会被蜀国公拉拢,因为蜀国公肯给他们一个汉人身份? 燕赵歌沉思了起来。 其实京营八校很多时候都用不到,尤其是额外又有羽林卫和句注军的情况下,能二十年没有征战就足以说明状况了。八支兵马是否过于冗余呢? “燕候,安邑就在眼前了。” 燕赵歌立刻从思考中回神,京营八校要等到回京之后与长公主商议再定,现在她思来想去也毫无意义。 河东郡治在安邑,战国时韩赵魏三家分晋,魏国都城。此地历代能人辈出,只前朝便有名将长平烈侯、冠军景桓侯、阳平壮侯、寿亭壮穆侯,世家倾轧并不稀奇。[注] 能将百姓祸害成这副模样,也算是一种本事了。 河东郡兵的营地在安邑郊外,用粗糙的栅栏围着,只远远看去就能感觉出河东的惫懒。大晋的兵马里只有京营八校和羽林卫是完全脱产的,连北地兵马都在屯田,各地郡兵自然也要种田,平日为民战时为兵是常态,各县各乡的青壮也都每年至少要抽一个月的时间操练。 但看看这营地,栅栏已经裂开了,没有人在营外值守,燕赵歌一眼望去甚至看不到几个人在。 她的表情顿时狰狞了起来。 各地郡兵虽然有屯田,但从来都是轮换着去种田的,保证至少有五成以上的兵马在营里操练,可她竟然看不到几个人。 河东郡兵竟然糜烂至此,那想来底下县乡更是不堪了。 “中郎将赵允说何在?”燕赵歌怒喝一声,从怀里掏出玉质虎符,高高举起,喝道:“天子虎符在此,中郎将听令!” “臣中郎将允说在此。”赵国侯世子立刻勒马,来到燕赵歌面前,下马拜道:“临行前长公主有言,虎符事关重大,不可轻易动用。请燕候明示因何如此,否则,臣不敢奉诏。” 这就是在作秀了,是做给羽林骑士看的,告诉他们事出有因才要接管河东郡兵,名正言顺,不然燕赵一家亲,表兄弟两个堪称穿一条裤子的,让外人瞧了说他们狼狈为奸可就不好了。 “世祖皇帝在时命令,天下郡兵除秋收外,每旬休一日,轮值耕田。更有诸多规定,而河东却未曾遵守!”燕赵歌喝道:“我等蒙长公主厚爱,持节授权,虽赈灾而来,但此地糜烂至此,我等如何能视若无睹!长公主赐我虎符,准我节制天下郡国兵马,长公主有命,我燕赵歌焉能不从?!” 赵国侯世子立刻道:“臣谨奉命!” 大义有了,还有宫里背书,还有什么做不得的? 刘破奴当先抽出腰间长剑,高举起来道:“我等愿为燕候效死!为长公主效死!为天子效死!” 羽林骑士们见状亦是举剑高喝:“我等愿为燕候效死!为长公主效死!为天子效死!” 燕赵歌抽出先帝赐下的天子剑,道:“诸将听令,随我接管河东营地!” “末将奉命——!” 第78章 交锋 帝都长安。 长公主正在与人下棋。 “平山君棋艺真是令人意外。” “长公主说笑了。” “非是说笑。”长公主抬手落下一子,她看着与自己对弈的年轻男子,微笑道:“我本以为燕候不在京,便无人可与我对弈,未曾想济南王府竟然有棋艺如此高超之辈。” 年轻男子微微一愣,手里的玉石棋子几乎要从指缝里漏出去,他手一翻又将棋子攥在手里,盯着棋盘半晌,缓缓落下一子,道:“微臣才疏学浅,比不得燕候。” “平山君何以如此妄自菲薄?”长公主问道:“宗室中独济南王兄老持稳重,济南王世子肖父甚多,济南王兄却不曾夸赞世子,于我面前,夸赞的却是平山君。” 老持稳重,其实是想说宗室里只有济南王老老实实地不敢惹是生非,因为济南王府根基最浅,能得郡王之位全靠当年过继了一子给仁宗皇帝,又没有能出仕的,稍有不慎就会被夺爵。年轻男子哑然失笑,道:“长公主,您若是有话不妨直说,宗室封君者几百,我司鉴宏何德何能,令长公主殿下如此谨慎试探。” 长公主微微一笑,道:“你觉得燕侯如何?” “臣以为,燕侯乃是忠臣。” “此结论凭甚得出?” “臣的粗鄙之见。” “平山君是忠臣否?” “臣为忠臣。” “大晋之忠臣,还是皇家之忠臣?” 司鉴宏沉默片刻,道:“若天子圣明,则为天子之臣;若天子荒唐,则为太子之臣;若天子荒唐,太子肖父,则为天下之臣。” “平山君以为本宫是否担得起圣明二字?” “担得起。长公主之圣明,乃是微臣平生所见之君中,当得最字。” 长公主不置可否地点点头,抬手又落下一子。 “倘若有一乱世忠臣,匡扶幼帝,平定叛乱,戎马数年,曾有机会登临大宝却推辞,如前朝孟德公一般,待天下太平后却走了与孟德公截然相反之路,囚禁宗室,逼天子禅位,改元登基,自立为帝。平山君以为,此举为何?” 前朝孟德公忠义无双,当时天下群雄并起,逐鹿中原之势已成,眼看着刘汉气数已尽,孟德公却力挽狂澜,先是从外戚手中救回幼帝,辅佐幼帝登基,又率兵平定北方,致死不曾染指过皇帝宝座。在孟德公死后,刘汉天下被孟德公之子夺取,后来又有前朝昭烈帝于巴蜀重立刘汉旗号,直至后人成功北伐,天下一统。 虽然孟德公之子篡位,却未曾损伤孟德公德行,直至前朝覆灭,孟德公忠义无双的名号依旧被传唱,也被大晋士人敬仰。 “……臣不知。” “倘若此人也为宗室,平山君也不知吗?” “……臣不知,臣非是篡位之臣,当今天子也非亡国之君,故而臣不知。” 长公主看着司鉴宏一片坦然的神色,微微叹了口气。 重回一世这种机会向来是可遇而不可求的,长公主重生后时常犹觉在梦里,遇到燕赵歌后更是这么觉得,等到蜀国公自己坦白,却又多了一个重生之人。这种千载难逢的机会如今却扎堆出现了,难保不会再出现第四个,她第一反应就是司鉴宏会不会也是从后世会来的。 但看其神色,又似乎不是。 不是也理所应当。从另一个角度上来讲,她与燕赵歌,还有蜀国公都有渴望重活一世的理由,唯独司鉴宏没有,他佐理过朝政的,还会统兵,比起那时候才十二岁的小皇帝,朝臣对司鉴宏更信服。最后司鉴宏登临大宝,当了皇帝,也不是那么让人无法接受。 他应该是没有理由祈求再活一世的。 但向上天祈求来生这种事本身就是不在常理中的,若不是她那时实在是已经绝望了,也不会荒唐到想要再遇到一次燕赵歌,本也只是求个心安,却没想到会有这样的机会。 司鉴宏看着长公主稍显阴沉的脸色,本来想直接岔开话题,却又犹豫了几分,斟酌着语言道:“臣愚以为,有几种情况。或许天子疲于征战,本就有禅位之心;或许有意图谋害天子之人,明为篡位实为护君;或许,因其战功赫赫又声名在外,为天子所不容。” 不是没有可能。 长公主下意识否决掉了前两种可能性,小皇帝疲于征战是有可能的,但以她和燕赵歌对其的教导,不可能做出禅位的举动,况且真是禅位的话,何必逼死燕宁康?司鉴宏与燕宁康也是相识的,旁人不知道但司鉴宏对于燕宁康到底会不会统兵这件事是一清二楚的,他要收回北地兵权的话,只要让她代为传信一封,燕宁康就会交出来。 意图谋害天子的话,只要保护好天子就行了,篡位这种事,哪怕是假的,但只要昭告天下,那就是真的。唯名与器不可假于人,小皇帝没有那么傻。 容不下后世的司鉴宏倒是很有可能,毕竟唯一能和鲁王分庭抗礼的燕王死了,她当时又不问世事,为鲁王的司鉴宏声明在外,手握大军,其手下将军逼他上位,甚至替他行兵变都是有可能的。那种情况下容不得司鉴宏只求自保,小皇帝为了保住自己的皇位,只能杀他。 想到了这一点,长公主禁不住叹了口气。真相大约就是这样了,可怎么和燕赵歌说呢?因为你死了,司鉴宏为了自保才不得不篡位?可这又不是燕赵歌的错。 “长公主棋艺,微臣自愧不如。”司鉴宏纵观棋盘,捏着棋子斟酌了许久,才又落下一子,吃掉了长公主的一片棋子。 长公主回过神来,先放下这件事,去看棋盘才发现自己的棋已经断了,目前看来败势还不明显,但输棋只是时间问题。“这话该我说才是,平山君棋艺高超,我自愧不如。”她笑着随意落下一子。 “微臣能赢长公主,是因为长公主赢惯了。” 长公主微微一愣。 司鉴宏用手指点着棋盘上的几个位置,道:“臣与长公主一共下了三盘,臣只胜一盘,却已经摸清了殿下棋势,您只想着胜者通吃,却忘记了有时局部的劣势,是为了大局得胜。您一子都不肯让我,应当是习惯了这种下法了。” 长公主忽而意识到了什么。 “您不妨输燕侯一次。”司鉴宏道:“燕侯虽然不善棋艺,却并非不能赢。” 长公主皱着眉头沉思了一会儿,道:“受教了。” 正说话间,有内侍来报:“长公主,有河东来的信。” 司鉴宏十分有眼色地道:“时日不早,微臣该告退了。” 长公主先前就意识到似乎哪里不对,还没等抓住这不对的地方就被内侍打断了,一时间想不起来,心里只留下了些许痕迹。等司鉴宏离去,她从内侍手里拿过河东来的信,一封是按照正规奏疏写的,一封则是普通的油纸信封,落款有些许不同,但皆是燕姓。 清清楚楚,一个是能给朝臣看的,一个是私底下写给长公主的。 长公主轻哼了一声,先拆了那封落款是侍中领锦衣卫指挥使燕赵歌的,里面写明了河东郡长修县的一些状况,和对于大河水势的分析,之后是一路上的见闻,哪处百姓生活似乎不易,又有哪处勋贵飞扬跋扈而百姓敢怒不敢言都一一写明了。 这某处十有八九是华阴县。长公主心里跟明镜似的,燕赵歌一路上为了能尽快到达河东,虽然走大路,却不进县城,唯独华阴县,是要绕过大半个华阴县去渡口。明日这封奏疏要甩到左相那里去,让他再成日里盯着燕赵歌夜宿宫中的事儿不放,处置不好有他的好果子吃。 另一封信长公主拆开的动作就没有那么随意了,用小刀沿着边缘裁开一条缝,再小心翼翼从里面拿出信纸来。 是晋阳县特有的梧桐纸,晋阳盛产梧桐树,因为晋阳纸以梧桐为材料,晋阳纸又称为梧桐纸。 长公主忍俊不禁,这人怎么还随身带着晋阳纸的,竟也不觉麻烦。 这封信先写的从渭河到华阴的见闻,哪里风景好,哪里山清水秀,哪里又有前朝留下的遗迹值得一看,洋洋洒洒竟写了一大页。她强忍住笑意,继续看下去,第二张写的就是正经的了。比前一封更详细的对于大河水势的分析,包括能看到的几处支流的水势,虽然水大,却并不湍急。最后是燕赵歌自己的猜测,河东决堤极有可能是人为。 工部尚书已经在去河东的路上了,到时他也会给长安传信禀明河东状况,燕赵歌是担忧她的想法与工部尚书地判断有冲突,才只写给了长公主,毕竟无论从年龄还是履历上来看,都是工部尚书的判断更令人信服。 长公主沉思了一会儿,先将后一封信的第一张收起来,和之前燕赵歌写给她的信放在一起,剩下的几张收在一起,准备明日早朝时拿给朝臣们看看。 平心而论,她还是更信任燕赵歌的判断。 “画水,给我研墨。”长公主想着要给燕赵歌写一封回信,便张嘴唤了人。等站到身前的不是画水,而是另外一个宫女,她才想起来画水前些时日被她派给燕赵歌了,如今在蓟侯府里当差。 “长公主,上回燕侯研的墨还有一些呢,奴婢给您拿来,只要再添些水就可以用了。” 长公主瞪了她一眼,道:“就你话多。” 第79章 狠毒 接管河东比燕赵歌想象的容易得多。 营地里几乎是空的,只有不到一百人在营里。按照规定,郡兵应当有七百人至一千人,由各地都尉掌管,都尉听命于郡尉。 “回禀燕侯,河东郡兵一共八百人,营内有九十三名兵士并都尉一名。”年轻的羽林卫甲胄在身,只是对着燕赵歌躬身行礼。 这是燕宁盛,他比原先稳重很多了,身形也魁梧了不少,很难再在他脸上看出当年那个顶撞兄长的少年的影子。这一路上燕赵歌都没有过问过他,看到了也只当这是个普通骑士,燕宁盛有自己的路要走,他有自己的想法和打算,不需要燕赵歌去帮他。 有九卿之位的重臣兄长,本身就是最大的扶持了。 燕赵歌笑了笑,拍了拍他的肩膀。 都尉在营内呼呼大睡,一身酒气,哪怕现在已经日头高悬了。燕赵歌进来的时候他还在睡,有羽林骑士想要叫醒他,燕赵歌摆了摆手,直接抬脚将这个酒鬼从床上踹了下来。 “——哪个狗东西敢打扰老子睡觉!”都尉摔了这一下终于清醒了,酒还没醒,骂骂咧咧地从地上爬起来,晃悠着身子还没站定,就看到身边站着的陌生骑士。他长大了嘴巴,霎时酒醒了一半。 燕赵歌十分温和地对着他笑了笑,然后一马鞭照着都尉的脸抽了上去。 都尉被打得跳脚,大脑还没完全清醒,反射性地就想还手,两个羽林骑士上前按住他,对着他的膝盖踹了几脚,都尉吃痛之下不得不跪在了地上。 “擅闯兵营是死罪!”都尉瞪着因为连续醉酒而通红的眼睛,死死盯着燕赵歌看。 燕赵歌表情僵了僵。羽林卫的好男儿用这种宛如吃人一般的目光瞪着她,她只觉得欣慰,但是眼前这个都尉的眼神,怎么看怎么觉得恶心。 这大抵就是狼和鬣狗的区别了。 燕赵歌抬手对着这张脸又抽了一鞭子。 “我等锦衣卫,奉命来河东赈灾,顺便杀人。”燕赵歌低声道。 “锦衣卫?”都尉愣了一下,然后笑了起来,道:“既然是锦衣卫,那看来你就是燕侯了。锦衣卫二十年不动刀柄,如今却以河东磨刀吗?也要看你有没有那个本事啊!” 燕赵歌皱起了眉头,从都尉的话里她似乎听出了什么意料之外的东西。她沉声道:“河东郡兵都去了哪里?” “去了哪里?当然是干活啊。”都尉嘿嘿笑着,“郡尉不肯发粮饷,军田都被发卖了,我等吃不起饭,不干活还做什么?” 河东郡尉不肯发粮饷? “河东郡兵糜烂至此,按规矩你全家都要死。”燕赵歌道:“我可以保你妻儿老母一命,但我需要知道具体的状况。” “左右都是死,说了又有何妨?”都尉心知河东从发大水开始,一直都是在刀尖上跳舞,赌的就是长安会派那种爱惜羽毛的大臣前来,只要来的不是喜欢惹是生非的皇子,那么一切都好说,天家如今也没有能出门的皇子。可千算万算,没算到来的是长公主驸马,还来得这么快。 河东还没收到消息,人却已经到了。 他除了死之外别无他法。 “自这个郡尉上任,河东已经三年没有粮饷兵械了,屯田早就进了别人的肚子。我是都尉,克扣粮饷也扣不到我头上,但下头兵丁有一个算一个,都饿着肚子,只能给地主家打长工。” 燕赵歌沉默片刻,问道:“河东里长安快马不过两日距离,便没有人去长安告状?” 都尉嘿了一声,道:“去岁我麾下有一小子,年轻气壮,不知天高地厚,跑到长安去告,不仅人再也没回来,家里的老母暴毙,妻子幼妹也被卖到勾栏里去了。” 一旁听着的羽林骑气的脸色红紫,出身优渥的他们哪里见过这种手段?以为给穷苦百姓放贷以谋求对方田产甚至是奴仆便是最坏的手段了,却不想世间竟有更恶毒的。杀人父母,淫其妻女,这与禽兽何异?! “太守为什么没有开仓放粮?” “去岁河东丰收,存粮二百一十万石,如今却只有不到七十万石,您猜这粮食去哪儿了?” 燕赵歌的脸色立刻变了,厉声问道:“匈奴还是羌人?” 都尉哈哈大笑道:“那就要您亲自去查问一番了,我小小的一个都尉哪里知道那么多呢?能说的我都说了,不能说的我也都说了,我妻儿老母具在,挣扎不得,希望燕侯大人有大量,保我妻儿老母一命。” 燕赵歌闭了闭眼睛,点点头,道:“你犯的罪依律该斩,如果所言不虚,我保你全家性命。” “谢燕侯!” 燕赵歌给了羽林骑一个手势,之后走出了营帐中。 六成以上的粮食不翼而飞,这才是河东上下不敢开仓赈灾的原因。一旦这件事被长安得知,河东上下但凡有品阶的官吏皆要去廷尉那里走一遭,负责粮仓的官吏统统要掉脑袋,太守与郡尉甚至全家都要死。 一百四十万石的粮食,那是一百四十万啊。前世可没有这一遭啊! 燕赵歌手里捏着马鞭,狠狠地抽了一下地面。 这粮食无沦落到匈奴还是羌人手里,后果都不堪设想……不对。前世哪怕是北地朝廷打匈奴都打得很轻易,就是因为匈奴连年大雪缺量,这粮食绝对不在匈奴手里。羌人的话更不可能,长安如今能拿捏住西凉就是因为长安捏着西凉的粮饷,一粒米一个铜板都不会多给,你敢反我就让你饿肚子。 还有谁会大批量买粮? ——蜀国公。 这批粮食是蜀国公兴平四年造反的底气。 而且不止这一批,河东郡尉三年前上任的,如果从那时候开始倒卖河东的粮食,这是至少三百万石的粮食。 足以让朝廷再打一次匈奴,国库还不会吃紧。 “刘中郎!” “末将在!” “你带五十人去安邑城里给我挨家挨户敲门,按着册子,把这缺了的七百给我一个一个找回来!”燕赵歌咬牙切齿道。 太守,郡尉,河东世家,我要一个一个杀。 从羽林骑接管河东营地开始,太守府就是一阵兵荒马乱。 来的不知道到底是谁,但是名头不小,全副武装的一支骑兵连过问河东郡尉的意思都没有,直接接管军营,杀气腾腾的模样令所有在河东吃得满嘴流油的官吏都十分不安。 人来的太快了。 长安到河东快马也需要两日,如果乘车还要更慢。太守明明让人在长安盯着,一有动静立刻传信回来,信没到人却来了,这说明什么?说明这一支骑兵要么日夜兼程而来,要么一人双马,根本不需要节省马力。从一到安邑城就迅速而有力的行驶命令,十有九八是一人双马。 有资格一人双马的骑兵,羽林卫还是长公主直属的虎贲营? 河东太守背上的汗津津而下。 “这可如何是好?这可如何是好?”他在太守府里来回踱步,急得满头是汗。 “别转了!”被河东太守请过来一起商议的河东郡尉被他转得几乎要晕过去了。 “那你说这如何是好!”河东太守焦急道。 “不过是接管兵营而已!只要不查粮仓就万事大吉!” “如果查了呢?!” “谁敢?!”河东郡尉瞪着眼睛喝道:“来的能是谁?!如果来的是宗室,他敢查吗?查到了他敢说吗?别忘了粮食是卖给蜀国公了!宗室以外又有哪个敢掀开这盖子?河东二十三家勋贵绑在一起,谁敢得罪?!除了皇帝除了长公主除了太子谁敢得罪?!谁顶得住河东二十三家勋贵的反扑?!” 河东太守的情绪渐渐稳定了下来,喃喃道:“你说得对。如今没有皇子,长公主执掌朝政不可能亲临……没有人敢查的,没有人的……” “太守,查明白了!来的自称是锦衣卫骑兵!”被派去探查的下人忐忑不安地回来回禀,就看到他家太守瘫软在椅子上。 锦衣卫骑兵,来的是锦衣卫指挥使。 那位长公主驸马。 这位代表了长公主,如何不敢? “完了,河东上下所有人都完了……我们都得死……” 河东郡尉按住自己不停颤抖的手,然后狠狠给了河东太守一个巴掌,骂道:“还没到走投无路的时候呢!就算来的是那位,一个乳臭未干的黄毛小子而已,账本他都未必看得明白!又不是他爹!你怕什么!你以为这位是长公主吗?!” 河东太守惊吓之下他可能都不知道河东郡尉在说什么,只是连连点头不断附和:“粮仓,粮仓怎么办?” “听着。”河东郡尉深吸了一口气,道:“这位我们动不得,他也未必吃好处。只能先下手为强,你现在派人,去烧了粮仓。” “烧了粮仓?!”河东太守大惊失色。 “不然要怎么办?!粮仓一烧就死无对证,除非有人出卖你我,不然没人知道我们卖了河东的粮食!就算那位怀疑到我们头上,也没有证据,河东世家会抵制他的。” 河东太守眼神呆滞地转了转,道:“你说得对……那堤坝呢?” “这位能快马前来,不可能治水的大臣行动也如此迅速,一不做二不休,我去将剩下的堤坝掘了。我就不信这等状况下,他还能查粮仓。” 第80章 走水 燕赵歌命人肃清了河东营地,将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丢了出去,下头的羽林骑士军营依照律法,将河东营地简单整顿了一番,才终于有了点军营的样子。 河东已成了一滩烂泥,从营地就可见一斑,无论是粮仓还是库房都空空如也,武库里面摆着的兵械更是已经生了锈,账本也记得乱七八糟,哪怕是不懂看账的赵国侯世子来看都能看出点不妥当之处来,燕赵歌来看,与其说这是一本账本,倒不如说这只是一本记了些许数字的簿子。 燕赵歌占了刚才那个被杀了的都尉的营帐,地上还有一滩没有完全干涸的血迹,她皱着眉头抬脚迈了过去,左看右看又觉得不是很妥当。 “来人。” 守在账外的年轻羽林骑士当即迈步进来,道:“末将在。” “弄点土来把这血迹抹了去。”燕赵歌吩咐道。 “诺。”年轻羽林骑士应了一声,就打算离去。 “等一下,中郎将还在营地吗?”燕赵歌问道。 羽林骑回道:“回燕侯 ,中郎将正在统计营地里还有的兵械和辎重。” 燕赵歌点点头,道:“帮我去请中郎将过来,若是得闲的话。” “末将领命。”羽林骑士干净利落地应声而去。 羽林骑士出了营帐,和一起守在账外的燕宁盛打了声招呼,道:“燕节从,燕候命我去请中郎将,我去去便回。” 燕宁盛微微颔首,道:“你去便是,这里有我守着足以。” 羽林骑士笑道:“虽然这是事实,但总要两个人来守着才方便燕侯唤人,我去寻我侄儿来替我,如今长公主与燕候亲事已成,我侄儿便是你侄儿,有事只管叫他。” 燕宁盛脸上的表情僵了一瞬,他真的不想要一个比自己还大两岁的侄儿,而且他也不想和天家论辈分,宗室也不行。 司传铄和长公主是同一个字辈,燕赵歌和长公主结亲之后,他和司传铄间接就成了同辈的兄弟,司传铄的侄儿司鉴杨就成了他的侄儿。但是,他的母亲,如今的蓟侯夫人也是宗室出身,乃是代宗皇帝的外孙女,名讳第二字也是传字,从这里论的话,他其实还要比司传铄矮一辈。 ……他的长兄燕赵歌和长公主就成了差辈的姨表亲。 燕宁盛猛地打了个寒颤。 不对不对,大哥的生母还和当今太皇太后是同宗的姐妹呢,可千万不能这么论。 等那个所谓的“侄儿”,司鉴杨顶了司传铄的位置来一起守着,燕宁盛悄悄侧过身抹了抹额上的汗。 在账里写信的燕赵歌自然不知道燕宁盛在想些什么,就算她知道了最多也不过莞尔一笑。最不能论的就是天家的辈分,姐妹姑侄共侍皇帝的比比皆是,不说远的,仁宗皇帝时后宫里还有姑侄前后脚怀胎生子的,可惜孩子没有保住。 她在写给长公主的信。 以河东如今的局势,三百羽林卫是远远不够的,如果都尉的话属实,三百羽林卫压不住河东官吏与豪强的反弹,尤其是这豪强里是二十三家的开国功臣。按大晋律法,各级爵位皆有定制,允许有私兵,尽管只能装备棉甲和半石弓,手持的兵械也只有铁质刀剑,精炼过刀剑和枪戟一律不能私藏。但各个郡国的兵械从来都是三年一换新,看武库里锈迹,里面的兵械少说有五年了,如果河东郡尉再报一些兵械损坏的记录上去,新发下来的兵械去哪儿了? 除了落在河东豪强手里,还能有别的可能吗? 况且各地的勋贵都有私藏兵械的风气,尤其是大晋讲究“侍死如奉生”,许多领过兵的将领都想着藏一些兵器死后带到墓里去,到地下去好接着带病打仗。能得封开国公的勋贵,会弄不到些许精炼过的兵械吗?会弄不到上好的皮甲甚至铁甲吗? 只要能武装出一百人的带甲步兵,羽林卫都会在这里碰个钉子。 所以为了稳妥起见,她要给长公主写信,调剩下的七百羽林卫过来,既是为了防止河东豪强狗急跳墙,也是为了如果事情不可挽回,能以最快速度镇压河东。 燕赵歌一边想一边写,刚在烛火上烤干墨迹,就听到了有人进来的脚步声。 “咏月,你命人寻我?” 赵国侯世子抬脚迈了进来,后头跟着负责守门的燕宁盛,他和燕赵歌对视了一眼,给了燕赵歌一个我尽力了的眼神,就行礼退了出去。 燕赵歌哑然失笑。 他这个表兄哪里都好,唯有一点,经常公私不分,惹人说闲话。赵国侯世子的年纪比燕岚还小几岁,燕岚能在北地征战,赵国侯世子却带着中郎将的官职在家赋闲,就可见一斑。连去北地战场上捞功绩,赵国侯都是优先考虑了自己的次子,而不是长子,虽然也有燕赵歌推荐的原因,但若是能用的话,赵国侯怎会忍心让自己的长子在家里混沌度日呢? 长公主都和燕赵歌抱怨过宗亲里能用的人少之又少,秦王系不肯出仕,蜀王系又好不容易才丢到北地去,剩下的宗亲里有才华也不是没有,但年岁都太小了。驸马都尉负责守卫未央宫,如此重要的职位却只能由代宗皇帝的驸马来担任,长公主还不太熟悉这位驸马,邯郸侯得封之前,长公主一直对于未央宫守卫有些忐忑,也动过让赵国侯世子任此职的想法,最终还是作罢了。 惯于将私情凌驾于公事之上的人,谁敢重用? 燕赵歌看着赵国侯世子走进来,微微叹了口气。 以燕赵两家的关系,其实用不着通传,甚至燕赵歌去赵国侯府的时候递个帖子就进去了,连提前问一声都不用。眼下这情况也是,赵国侯世子进来就进来了,但旁人看来的话,难免会觉得赵国侯世子有些不知礼数了。 燕赵歌想了想,还是按下了提醒赵国侯世子一声的想法。 若是还有救,赵国侯早就按着他这个长子改了,也不会到如今还是这么个性子,燕赵歌没道理去做这个恶人。 “河东库房情况如何?”燕赵歌一边收起写好的信,一边问道。 “一塌糊涂。”赵国侯世子道:“处处都是亏空,账上的数字也不对,我虽然不懂算账,但是连着三年的数字都是一样的,我还是看得明白的。武库的兵械不仅数量对不上,连型号也不对,兵部每一批下发的兵械皮甲上都有标识和纪年,武库里的兵械没有。” 燕赵歌深吸了一口气,道:“也就是说,这三年的兵械,都没有入库。” “不仅仅是没入库,换下来的兵械按道理来说要交回兵部融了重铸,但东西都没有入库,又怎么交回兵部?交回兵部的到底是什么很难说。况且武库里的不少兵械符合兵部的标准,但是唯独没有标识。”赵国侯世子用指头按了按隆起的眉头,道:“兵械上要铸有标识的规矩是从代宗皇帝永昌十四年开始的,再之前的兵械也都没有标记。” 河东豪强是没有能力铸造兵械的,就算能铸造也不能锻铁。这也就是说,武库里这些兵械,是永昌十四年之前的东西。 “没有标记和纪年还被兵部接收了的话,兵部的人也在从中牟利,官职还不小,不然是瞒不住的。”燕赵歌一时间只觉得头痛的厉害。 粮仓亏空的事还没弄明白,又扯出来了倒卖兵械的大案。 一时半会儿弄不清,干脆就放下。 “表哥,烦请您帮我走一趟河东衙门。”燕赵歌道:“我想试一下河东的水到底有多深。” 赵国侯世子先是一愣,立刻就明白了燕赵歌的意思。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我现在去。” 燕赵歌将代表身份的符节和羽林虎符交给他。 赵国侯世子走这一趟,或许可以扰乱河东豪强的视线,让他们以为只来了赵国侯世子,若是能让他们以为赵国侯世子可以收买,那可就再好不过了。 燕赵歌用蜜蜡封好信,将燕宁盛喊了进来。 “将这封信送去长安,一定要快。” 燕宁盛接过来,犹豫了一下,道:“我不能留在这里吗?” 燕赵歌微微一怔,道:“你是羽林骑士,不留在这里去什么地方?” “父亲说,父子三人同朝为官虽然是美谈,但是会被旁人说结党营私。”燕宁盛道。 燕赵歌哑然失笑,她抬手敲了敲燕宁盛抱着的头盔,道:“父亲杞人忧天罢了,等你爬到九卿之位,再去考虑我燕家是否有结党营私的嫌疑罢。” 燕宁盛恍然大悟,对着燕赵歌意气风发地行了礼,然后跑出去送信了。 燕宁盛出去的时候和一个奔跑进来的骑士撞了个正着,他几乎被撞倒在地,手里的信也差点没拿住,他气得几乎要骂娘,要不是顾虑燕赵歌就在账里,他这声早就骂出去了,但还没等他稳住身子,就听到了那个横冲直撞的骑士的声音。 “燕侯!根仓走水了!” 第81章 县令 河东又下了一场大雨。 燕赵歌一身羽林卫的甲胄,披着蓑衣,面色阴沉地看着被烧得垮了一大半的粮仓。 大火之下,烧掉了一切能证明河东有罪的证据,连带着粮仓的亏空也有了理由,如果不是这场大雨的话,粮仓里剩下的粮食也会被烧掉。但本身河东的水灾就很严重,安邑城因为地势较高,在前几场大雨之下还安然无恙,但这只是暂时的,眼看着附近的几条河水都涨了上来。 壶口的堤坝本身就已经不牢靠了,如果雨下的再长一些,决堤只是时间问题了。 河东衙门的差役顶着大雨从粮仓里抢出来还没被烧尽的粮食,但燕赵歌知道剩下的不会太多了,河东太守能动这种手段,肯定也把其他首尾都收拾好了,能抢出来的粮食绝对比都尉所说剩下的还要少。 “燕侯,雨太大了,您先回去歇着吧。”司传铄站在她身后一步的距离,为她打着伞。 雨势不小,她哪怕是披着蓑衣,站在伞下,一双靴子也是泥泞不堪了,发梢都已经湿了不少。 燕赵歌摇了摇头,道:“传命下去,莫要叫我燕侯。” 司传铄微微一怔,道:“将军,末将领命。” 他唤来一个羽林骑,将燕赵歌的要求吩咐下去,对方只是点点头,便去执行命令了。 “中郎将回来了吗?” “将军,中郎将还未回来。”司传铄道:“已经吩咐下去了,若是回来了第一时间请中郎将过来。” 燕赵歌微微颔首,又看向粮仓那边。 谁也没防备粮仓会走水,火势起的猛烈,近日又有大雨,安邑城的百姓家里都没有存水,不仅没存水,甚至将家里的水都倒了出去,生怕涨水淹到城里的时候自己家里的水又成了负担。等到河东衙门的差役拎着桶来扑火的时候,根仓已经烧尽了,湿仓还有被救下来的可能。 羽林中郎带着五十羽林骑去寻人了,燕赵歌身边留了五十个以防不测,剩下的都拉到粮仓里去救火,就算根仓被烧尽了,火也要救,不然若是烧到了别处,就不仅仅是粮仓的问题了。 燕赵歌脚下的土已经被水泡得湿软,她抬脚踩了踩,又蹲下来用手按了按,手上全是泥水。 “将军……?” 燕赵歌抬手抹了一把溅到脸上的雨水,她长长叹了一口气,道:“雨水太大了。” 司传铄忧心忡忡地点头。 临近天黑,带着差役抢救粮食的安邑县令才一身泥水地过来了。约莫四十岁的模样,一撮山羊胡子软趴趴地贴在下巴上,官袍先是被烟火熏黑了,又在泥水里浸了一遭,早就不成样子了。 见燕赵歌的视线落到了自己的官袍上,安邑县令用袖子擦了擦脸,苦笑道:“让您见笑了,城里的青壮都被拉到壶口救水去了,剩下老弱妇孺在家里,我也不好意思叫人家再出来救险,左右大家都是人,不如我自己带着人动手了。还要多谢将军出手相助,不知您贵姓?” “我姓司。”燕赵歌道。 “多谢司将军。”看燕赵歌如此年轻的模样,安邑县令只当是宗亲里的小王子来混功绩的,实打实来做事也好,过来混日子分一杯羹也罢,左右他手下的人做了事,就不算白来一趟,安邑的百姓也念一分他的情。 只要不是来添乱的,就能帮上忙。况且这个年轻人衣袖靴子都是湿的,脸上左一道右一道的泥水印子,估摸着是在雨里待了不断的时间,能出来亲眼看看灾情到底如何也比在屋子里指点江山强。 司传铄对于燕赵歌冒充宗室之人没有半点反应,嫁了长公主自然就是宗室的,按常理来说称燕赵歌为司燕氏一点问题也没有。 反正出了问题有长公主。 “粮食抢了多少出来?” 安邑县令叹了口气,道:“三十万石顶天了,还有不少泡在雨水里的。大火烧塌了仓顶,又赶上大雨,被风一吹,里面的粮食就全湿了。” 燕赵歌跟着点点头,沉默了一下,道:“既然都湿了,河东的天气也不可能再晾干粮食,干脆就都发下去,左右要赈灾,河东不是还没放粮么。” 安邑县令有心想说点什么,张了张嘴,又叹了口气,道:“司将军,这粮食也不是我的,若是能开仓放粮,我怎么也不会拦着的,这不是我能左右的事。” “如果有百姓因为河东不肯开仓放粮饿死了,第一个要被问罪的是河东太守,第二个就是你。”燕赵歌道:“我姓司,这次赈灾长公主命我与赵国侯世子全权负责,我命你开仓放粮,如果出了事,自有我担着,与你没半点干系。” 燕赵歌说得风轻云淡,听在安邑县令耳朵里却令他心情十分复杂,他在心里暗叹一句初生牛犊不怕虎,又有些羡慕眼前这个年轻人还能有这种锐气,他刚出仕时也是如此意气风发,想要做万民的青天,最后却事与愿违,蹉跎成了这副模样。 “司将军,不是我不肯,是这安邑城里的一切,我都管不着。” 燕赵歌皱起眉头,语气森然地问道:“你是安邑县令,你管不到安邑的事?” “这安邑若只是个普通县城,我作为县令自然管得到,可这是河东郡治,此处有太守府,我一个小小县令,如何能管?”安邑县令道, “便有我在也不行?” “大晋皇帝十数位,宗室千千万,只一个司姓,不成。” 司传铄突兀地道:“我父亲名讳第二字为家字,封号为沈,乃是仁宗皇帝的兄弟,这位是我兄长,与先帝关系亲密,与长公主亦是君臣相得,你若有话不妨直说,天大的事我等也担得起。” 燕赵歌闻言,闭上了刚张开的嘴。 冒充宗室其实是有风险的,一旦被有心人捉住把柄,捅到长安去,哪怕长公主不愿意也要罚她一罚,但由司传铄嘴里说出这话来,却免除了这种风险。 宗室的王子愿意认谁为兄弟,还需要知会旁人吗? 安邑县令深吸了一口气,亲王子嗣加上羽林卫将领的身份,应当足够和河东豪强抗衡了。河东豪强再飞扬跋扈,也不敢逼着亲王子嗣去死,这种行为是在藐视宗室,更是在藐视天家。 他有心借燕赵歌的手将这河东官场捅个窟窿出来,也没用燕赵歌出示身份令牌,他根本就没有考虑过身份是冒充的这种可能性,竹筒倒豆子一般地将他知道的东西全都说了出来。 安邑县令今年四十又四,因为家境贫寒买不起什么书,长得不好看也娶不到富贵人家的小娘,三十四岁那一年才考上三甲进士,又没有钱贿赂户部的主事,在长安蹉跎了两年之后才被分到河东来当县丞。一开始在宜川县,那一任的宜川县令是个混日子的,所有事都交给他做,索性他做得还不赖,宜川县连续三年的课考都是上上,宜川县领因此得以升迁,为了感谢他的付出,宜川县令向河东太守推举了他,他就被调到安邑县任县令。但河东太守是个混蛋,安邑县令虽然有能力,他可以让安邑县课考评为上上,也能让河东的课考至少在上中,但是他做出的功绩不足以让河东太守升迁,河东太守尝到了甜头,便不肯放他离开,每次报上长安的课考评价都只是中上,安邑县令因此错失了升迁的机会。 燕赵歌听到宜川这个地方,诧异地看了安邑县令一眼,却没有打断他,安静地等他说完。 安邑县令先是说了他和河东太守的恩怨,又细细说了很多他觉得有问题的事。 “司将军,我不和您讲虚的,粮食我不懂,我也看不得账本,我是从宜川来的,壶口就在宜川,我就和您讲壶口。您既然是从长安来的,就应当知道,水是从壶口漫过来的,壶口堤坝就在宜川县前头。我不懂治水和堤坝的事儿,但我看过壶口堤坝的修建,五年前工部来修壶口堤坝的时候,我还在宜川担着县丞,我还帮着抬过石料,石料和木头用得足足的,分毫不差,而且都是好料,这一处不该决堤。”安邑县令道。 “但壶口就是决堤了,不仅决堤,还淹了河东附近的郡县。”燕赵歌道。 “可这不该,宜川县在下游,淹了正常,却绝不该被冲垮。宜川建在大河边上,世祖皇帝北伐时,为了从匈奴人手里夺回关中,在壶口建了宜川城,方便从此出兵过大河,宜川的城墙是按照要塞建造的,皆是双层错开的石墙,中间留了过水的余地,这样就不会轻易被冲垮,石砖中间灌了米糊,如此连接再牢靠不过。水势再大,也不该冲垮宜川的城墙,不可能冲垮的。” 安邑县令说得句句在理。燕赵歌正沉吟着,远远有几个人打着灯笼走了过来。 打头的是几个打着灯笼的下人,后头走着几个提着袍子的,因为下雨路滑,不能坐轿子,河东的驽马又都被派去拉堵水的石头了,也为难这些养尊处优的人大雨天还要在外头走。 没等燕赵歌开口,司传铄抢先一步上前道:“羽林卫司将军在此,来者何人?!” 燕赵歌禁不住抽了抽嘴角。 这孩子是不是话本看多了? 第82章 枯二 来的是赵国侯世子,他刚在酒楼里吃了一顿好酒好菜,河东太守与河东郡尉请客,河东数位勋贵作陪,赵国侯世子放下宗亲的架子,一群人其乐融融,吃得十分尽兴。如果没有人在他们吃完菜喝完酒之后禀报消息说粮仓走水这件事情的话。 燕赵歌的打算他是清楚的,明着以他为首,燕赵歌不暴露自己的身份,先虚与委蛇,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平定河东。但他其实觉得燕赵歌的想法多少有些太过于慎重了,河东豪强胆子再大,是不敢和长安对抗的,有粮食又怎么样?派一个杀伐果断的重臣,一部野战校尉随行,就足以将河东杀得干干净净了。 但毕竟长公主先前已经嘱咐过了,这次以燕赵歌为首,就差明摆着告诉他,他走这一趟就是陪衬。燕赵歌手段心思都是有的,只是有些太过于瞻前顾后了,他想着,听到了一个中气十足的喊声。 “羽林卫司将军在此,来者何人?!” 这是打算冒充宗室了,还让沈王子嗣来给他背书,真有这小子的。赵国侯世子哑然失笑,在河东太守和河东郡尉不解的眼神中,低声解释道:“这位是羽林卫的将领,宗室出身,长公主很看重他,莫要得罪了。” 河东太守一副我一定将这人捧好的神情,反而是河东郡尉皱起了眉头,问道:“不是说锦衣卫随行吗?怎么会是位羽林将军?” 赵国侯世子在心里嗤笑一声,你算个什么东西也配让我解释?若是尽心尽责为国效力也就罢了,把河东治成这副模样却还敢在这里问东问西?他一想到刚才被吹捧得油腻至极又要假装十分受用的模样就一阵恶心,但面上却是不显,反而和颜悦色道:“这次随行的尽是羽林卫,只不过是打着锦衣卫的旗号罢了,让锦衣卫捞一份功劳,毕竟……”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语气却意味深长。 河东太守立刻就明白了赵国侯世子的意思,道:“毕竟如今的锦衣卫指挥使乃是长公主驸马,燕侯。” 赵国侯世子给了他一个慎言的眼神。 河东郡尉没有接话。 待走进,有一个十分年轻的将领站在雨里,姿态挺拔,脸色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阴沉。 河东郡尉是带过兵的,若是没有领兵的经历他也任不了郡尉的职位,他能感觉出这个年轻将领身上透着一股金戈铁马的气息,普通的兵士在营地里训练的再刻苦,时间再长,其气势也比不过真正经历过战争的兵士,比不过那些在战场上摸爬滚打活下来的人。这也是为什么野战校尉部会嘲笑京营八校和羽林卫是废物。 他有些相信赵国侯的话了,这人是真正领过兵的,而那位燕侯,是没有带兵经历的。 “司将军,这位是太守,这位是郡尉。”赵国侯世子介绍道。 这年轻将领自然是燕赵歌,她微微颔首,唤了一声见过诸位,算是行礼了 。 司传铄从怀里掏出他自己的玉佩,一面是四爪蟒,另一面刻着他的名字和沈王府的字样。他一边出示,一边介绍自己,语焉不详地提及了几句燕赵歌,只说这是自己的兄长,对于名讳和爵位却没有半句话。 “好了,废话莫要说了。”燕赵歌瞥了他一眼。 司传铄立刻噤声,一副令行禁止的模样。 “东水灾的情况你们比我清楚,”如今粮仓又走了水,粮食剩得少之又少,还有一大半是被水泡了的,这天气晒不干的,不如发下去赈灾。”燕赵歌道:“粮仓的亏空我给你们记着,还有段时间就到秋收了,等别地有了余粮,再送到河东来。” 安邑县令在一旁闷不吭声。 河东太守与河东郡尉对视一眼,这是打算为他们背书? “既然将军领了赈灾的差事,我等自然依您吩咐办事。”河东太守道。 “司将军。”赵国侯世子上前一步在燕赵歌耳边低语几句,又用余光看了看送他们过来的一众仆从,河东太守和河东郡尉夹着尾巴还来不及,哪里敢有这么多的仆从,这些人自然是河东豪强家里的,明面上是雨大路滑怕发生意外,实际上却是探查一下羽林卫的态度。“河东豪强许了不少好处给我,一百万金,十个收成不错的庄子,两个在长安,还有很多人情上的好处。希望你压下此事。按你说的,我应下了。” 燕赵歌哼了一声,河东百姓苦不堪言,这帮硕鼠倒是吃得满嘴流油,压下?怎么可能。 “有没有探到壶口决堤的事?” “没有。” 燕赵歌心里有数,点了点头,像是和赵国侯世子达成一致一般,对着河东太守说道:“河东营地的状况,之前的事我既往不咎,但明日一早,我希望看到一个符合律法的河东营地,人和兵械一个都不能少。” 河东郡尉自然应下,人好说,各个里正手下都有预备役的民兵,抽一千个出来便是,河东郡近一百万的人口里抽一千个还是很容易的,兵械也不难,让豪强们先从肚子里吐出来,等这位羽林将军走了,再吃进去,左手倒右手的事儿。 “还有一点。最多再过两日负责治水的重臣和太医们就会到河东,兴许会有长公主亲信随行。在人到之前,我要看到二百万石的赈灾粮,河东百姓一个都不能饿死。”燕赵歌道。 这可就是非常无理的要求了,如今河东的粮食一天一个价,豪强们赚得金钵满盆,只良田就买了数千亩,吃不起饭而不得不卖身的仆人更是数不胜数,哪里还愿意往外吐东西? 像是看到了河东太守非常为难的模样,燕赵歌语气一变,森然道:“这是我从北地调回之后,长公主吩咐下来的第一件差事,如果你们让我在长公主那里吃了挂落,就莫要怪我让你们没有好果子吃。河东境内杀人放火未必能做,但调你们去漠北吃沙子还是很容易的。” 这就是赤倮倮的威胁了。 河东太守被吓了一跳,关内哪怕是威胁也都是委婉着的,哪像这位,一张嘴就是杀人放火,还要他们去漠北吃沙子,漠北哪里有油水可以捞,吃惯了大鱼大肉再让人回去吃白菜,哪个会愿意? 河东太守张嘴想要说些什么,河东郡尉拦住了他,道:“您放心,必然不令您难做,两百万石赈灾粮,一粒米也不会少。” 燕赵歌笑了起来,捡着话夸赞了一番。 天色已黑,两拨人马分开。燕赵歌一行回河东营地,河东太守一行自然要回太守府。 一路上,河东太守几次想要说些什么,都被河东郡尉眼神制止了,他只能憋着话,一直到进了屋子,关好门,话匣子才终于被打开。 “那可是两百万石粮食!我等到哪里去找两百万的粮食!”他急得团团转,连日大雨,天气又渐渐转凉,他额上却渗了不少汗水。“你又不是不知道这二十三家皆是一毛不拔的性子!缴个税都推推诿诿的,他们哪里肯出这么多的粮食!” 河东郡尉瞥了他一眼,冷冷地道:“那你去和那位司将军说,他手上是见过血的,不然不会有那等气势,又是从北地回来的,十有九八是在北地大捷立了功的。刚任羽林将军,新官上任三把火,你说说这火要烧到谁身上?” “可那也……那要怎么办啊?!”河东太守瘫在椅子上,已经没了主意。 “不急,先将河东营地的事弄好。”河东郡尉道:“这位司将军有羽林虎符,也有沈王府的令牌,那司传铄如此敬畏他,说不定是沈王嫡子,他的身份肯定是真的,但我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你派去在长安的人还没有消息么?” 河东太守抹了抹额上的汗,道:“没有战马可以用,也比不得羽林卫可以日夜兼程,长安到河东三日到就算快的了。” 河东郡尉敲着桌子,思量着要不要派人去接一接,但左思右想还是作罢了。如今不比平常,看这样子这位司将军还没有怀疑粮仓亏空的去向,也说了不会计较粮仓到底怎么走了水,但如果他们动作太大,被盯上的话,可就难脱身了。 “壶口的堤坝如何了?” 虽然旁边没有人,河东郡尉还是走到窗边,开窗看了看外边,又关上窗,坐到椅子上才道:“已经安排好人了,子时动手。” 河东太守长长叹了一口气,道:“前次掘了一半的堤坝,宜川被冲垮了一半,这次全掘了,宜川怕是要全县被淹。这是我等的过错。” 河东郡尉讥讽地笑了一声,道:“你如今知道过错了,倒卖粮食时赚得两眼放光的模样,可不见你觉得自己有过错。” 河东太守张了张嘴,又叹了一声。 粮食是死物,卖了就卖了,宜川县被冲垮了死的可是百姓,这是活生生的人命,哪里能相提并论。 “莫要在那里唉声叹气了,就算查不到我们头上,先前没有开仓放粮也是罪过,你还是想想被问罪之后的去处罢。” 第83章 兄长 燕宁盛是凌晨时分进的长安城,那时还没到开城门的时间。他用力叩开城门,给守城的士兵出示了自己的羽林卫令牌和带着锦衣卫指挥使印信的信笺,自然一路通行。 他在城门处丢下了已经跑得精疲力竭口吐白沫的战马,又换了一匹马继续在长安城里奔驰,奔着皇宫急行而去。这个时间天才蒙蒙亮,各家百姓还都没醒,省去了他大声呼喊以求让百姓避开奔马的力气。事实上他也没有力气去呼喊了,前一日午时从河东出发,一路上昼夜不停地奔驰,才终于在这个时候到了长安。为了节省时间,他只在各处驿站换马的时候吃了几口饼子,再喝几口水,马匹备好便上路。因为长时间的骑行,他的大腿内侧已经被马鞍磨得血迹斑斑,他甚至没有那匹口吐白沫的马有力气,只凭着胸口的一口气死命地拽着缰绳,才能让自己趴在马上。 已经接近上朝的时间,路上有不少或是坐马车或是骑马的朝臣,对一路奔驰的燕宁盛侧目而视,议论纷纷。 没等守卫未央宫的卫士拦截他,燕宁盛就在未央宫门前摔了下来。他松开缰绳,放松已经僵硬了的腿部,就从马上滚了下来。 卫士慌忙来看他,燕宁盛脸色苍白,喘着气道:“羽林卫,河东——河东急报。” 燕宁盛是被抬近宫里的,他已经站不起来了。 出了此等大事,早朝自然要推迟。长公主匆匆而来,从燕宁盛手里接过信笺,他才终于放心地昏了过去。 “命太医好生医治,不得有半点差错。”长公主道。她看着燕宁盛血迹斑斑的腿部,还有因为长时间攥紧缰绳而在掌心深深勒出的淤血痕迹,忍不住叹了口气。 燕宁盛品性其实不坏。前一世燕宁盛下落不明,也无从查找。但这一世她曾仔细探查过蓟侯府的每一个人,燕家的孩子每一个品性都不差,有燕岚这样以身作则的父亲,临原郡主嫁过去之后不曾苛待过两个庶子,偶尔还会命人照看他们一番,两个姨娘也不是什么作奸犯科之辈,小节上可能有亏,但是为人是非方面是没有过错的,如果有的话也进不了燕家的门。这样的环境下养出来的孩子,做不出天怒人怨的事儿。 这才是长公主愿意拉燕家一把的原因,而不仅仅是因为这是燕赵歌的弟弟。 燕岚之前虽然不怎么管庶子,但森严的家规在那里,又有燕赵歌以身作则,两个庶子谁也跑不出去,最多白天出门去吃茶听评书,在府里再闹腾也出不了大事。但燕赵歌病了之后,门禁渐渐就松了。燕宁盛半点没有防备,撞到了成心算计燕家的蜀国公手里,最后被引诱着酿成了大错。 一个房里连个豆蔻年华的侍女都没有的公子哥,连男女之事的滋味儿都没尝过,一出门就跑到花柳之地用了淸倌儿?还是第一次去那种地方就做了这种事? 十岁孩童都不信的。 只是事情毕竟已经做下了,那个淸倌儿又的确是宗室出身,只不过血缘太远了,比济南王一系还要远,长公主才能以年代久远,宗谱不可查为由按下这件事。 可那时的太子到底还是因为这个对燕家有了几分芥蒂,不然也不会眼睁睁看着燕赵歌去死。 幸好她回来的还不算晚,让沈王子嗣盯住了燕宁盛,才没有第二次酿成大错。 长公主按了按发痛的太阳穴,拆开了信笺。 字写得格外凌乱,看得出是时间紧迫飞快地写出来的。里面写了河东粮仓可能亏空数额巨大,河东营地荒废,局势糜烂,三百羽林不足以镇河东,请调羽林全军。 不太好办。如果河东粮仓亏空情况属实的话,调羽林卫过去是没有问题的,但燕赵歌用的可能两个字,如果实际上没有亏空的话,反而会使得河东勋贵们对长安产生不满。燕赵歌能写此封信,就说明河东的状况确实需要一千羽林卫的镇压,但朝臣不信。在朝臣眼里燕赵歌就是个没经历过什么的毛头小子,借着身为外戚才能担当九卿之位,他们是一定会反对的。 长公主思虑间,发现信封后面又付了一行小字。 河东粮仓走水。 河东连日大雨,怎么可能会走火,这只能是人为放火。 长公主到宣室殿,让朝臣们看了这封信笺,最后以不容置疑的语气下了命令:“命羽林中郎将统率在长安的羽林七百骑赴河东赈灾,听从燕侯号令。虎贲营即刻拔营,驻扎华阴县,以防河东不测。” 右相第一个赞同长公主的命令。 左相不太赞同这个命令,一千羽林镇河东绰绰有余了,何必再派遣虎贲营过去?但长公主命令已下,这种时候顶牛就是在找死。 没有朝臣反对,羽林中郎将即刻领命,整顿羽林卫,一刻钟之后,驻扎上林苑的羽林七百骑一人双马,从长安城奔驰而出。 又过了一个时辰,驻扎长安城郊外的虎贲营七百骑拔营而起。 这些是在河东的燕赵歌所不知道的,他也不知道燕宁盛会为了尽快传信到长安昼夜不停地跑,差点把自己跑得没了命。 回营地之后,燕赵歌将司传铄和司鉴杨找了过来。 “兄长。”司传铄先是悄悄瞥了几眼燕赵歌的神色,心里有些忐忑地叫了一声。 燕赵歌没有反驳,嗯了一声算是应了,她道:“找几个会盯梢的,在城外三十里处给我盯着从长安来的人,神色匆匆的、骑着马的、没拿什么大包袱的全部拦下来。我要拦的是河东在长安的眼睛,宁盛回长安去了,我将这个差事交给你们,事关重大,莫要搞砸了。” 司传铄眉开眼笑地道:“兄长您放心,我等必然给您办得妥当。” 司鉴杨诧异极了,他一肚子疑问又问不出来,等出了营帐,才问道:“小叔父,您为何称燕侯为兄长?” 司传铄细细讲了燕赵歌冒充宗室的事情,他对于认了燕赵歌为兄长这件事十分得意,笑嘻嘻道:“如此一来我便是燕侯的兄弟,谁不高看我一眼?” 司鉴杨皱眉道:“小叔父本来也是长公主的兄弟,犯得着如此吗?” 司传铄用朽木不可雕也的眼神看了他一眼,哼了一声道:“兄弟?你敢叫长公主一声长姐吗?礼福沈湘江五个亲王府,算上济南王府,传字辈的男丁有多少你数得过来吗?不说旁的,我们沈王府我行十一,长公主会认这么多兄弟吗?就算是认了,嫡系的兄弟不比我们更亲近?人家有爵位有田,我们这种庶出的有什么?这么多人眼巴巴瞅着,攀长公主哪里比得过攀燕侯容易?” 他一边说着,一边用指头使劲儿点了点司鉴杨的脑袋,恨恨道:“平时对燕宁盛莫要端着,打好关系没有坏处。父王百年之后我至少有个封君的爵位,不愁吃不愁穿,你一个国公庶子到那时候还有什么?你自己的嫡亲兄弟有多少?算上你各个叔伯的子嗣又有多少?别忘了你爹后院里还有大着肚子的,分家的时候这么多孩子你能捞到什么?不趁着现在扯着王府的虎皮给自己捞点好处,你等到那个时候谁管你是谁啊?” 司鉴杨也不敢躲,苦着脸挨训,道:“侄儿知错了,小叔父你莫要再戳了,脑袋要烂了。” “我看你就来气!”司传铄这才收回手,哼了一声道:“要不是当初我攀上长公主,领了燕宁盛那个差事,如今羽林卫哪有我等的位置,你以为羽林卫那么好进的吗?下次再见到兄长,莫要再叫燕侯,学着我叫叔父。人家手里漏点东西都够你吃一辈子得了,万一给你个机会到北地去捡个爵位,那岂不是赚大了。” 司鉴杨脸皮抽了抽,这下又多了个叔叔。 昨夜燕赵歌一声令下,河东衙门连夜派人跑遍了下属的二十四县,抽调预备役的民兵青壮。原来的郡兵找是肯定找不回来了,军籍名册都是早些年的,很多人都死了,就算没死岁数也不小了,根本不符合郡兵的条件,河东太守干脆从下头的县城里重新抽调青壮,左右这位司将军说既往不咎,既然如此再填一点小错也不要紧。 天刚刚放亮的时候,一千个有过训练经历的青壮就站在了河东营地里。其中不乏世代的兵户,甚至有几个往上数几代的男丁都有过战争经历。 燕赵歌暗暗点头,这么看的话,河东还不算烂得太彻底,至少兵户还没有烂。她将名册交给被召回来的刘破奴,既然已经有了一千个愿意当兵的青壮,那哪些惯于给地主家做工的人就不要回来了,她甚至连原来在营地里混日子的郡兵都发了些粮食遣散回家了。 “有一个算一个,出身籍贯都记录在册,但凡出身世爵或是家里有爵位的通通不要,和河东勋贵沾亲带故的一概不要。” 刘破奴十分诧异,三百羽林卫尽是勋贵子弟,怎么到了河东郡兵这里就统统不要了?难道长安的勋贵比河东的勋贵更高级吗?他想不明白,但燕赵歌不解释,他也就只能怀着疑问照做。 第84章 决堤 人家清白的民户青壮有九百二十三人,剔除的那些有几个是勋贵门第的庶出子孙辈,九转十八弯能和河东勋贵联系上的也都踢出去了。 燕赵歌这才满意地点点头。 有一千羽林卫压着,这和河东勋贵一点儿关系没有的九百青壮一定敢动手。 燕赵歌找来刘破奴,吩咐道:“挑一些步战好手,擅使刀的,把这些青壮带出来,至少要有个架势,不能怯场。” 刘破奴应了下来,想了又想,还是没忍住,低声问道:“将军,为何这些人不用勋贵出身的?” 燕赵歌瞥了他一眼,道:“我挑你们是为了什么?” 刘破奴道:“为了以勋贵制勋贵,以爵位对爵位,压制河东豪强。” 燕赵歌翻了个白眼,道:“你既然知道我的意思,这些河东人就算是勋贵出身也是河东勋贵,我怎么能用他们?” 刘破奴恍然大悟:“末将明白。” “再者说,就算河东勋贵有靠得住的,可再靠得住哪有我们长安人靠得住?”燕赵歌抬手握拳,轻轻砸了砸他肩部,道:“我等长安人士,便是乡党,我不用你们,难道还要用一些外人吗?” 刘破奴心里一乐。他和燕赵歌其实都算不上是长安人,至少在祖祖辈辈都在长安的百姓来说,他们还是外来户,燕家还是北地的燕家,刘家还是那个归义的匈奴人。但别管旁的百姓怎么说,燕赵歌认可他,那就走够了。从这个角度看的话,“金”这个名字未必不是个好名字,前朝的归义匈奴金家,可是辅佐了前朝数代皇帝,忠孝显名,七世不衰。前朝皇帝也将金家当成自己人,这样的话,刘家也是大晋皇室的自己人。 “将军说得甚对。”刘破奴领了差事走了,感觉脚下都轻飘飘的,差点飞上天去。 燕赵歌哑然失笑。从行囊里取了河东的地图出来,铺到桌子上。 偌大的疆域在地图上不过是小小一块,河东在其中更是毫不显眼,一个巴掌大小罢了。将河东拿出来制成图,才会发现原来河东也不小,乡县这么多,人口这么多。 这一场大水,不知要死多少人。若是天灾倒也罢了,可这是人祸。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 接近午时,落在后头的季夏和季钧到了,有了季夏在,她心里总算能稍微踏实一点。季峥拿了饭菜过来,馒头和野菜汤。不是她在长安吃惯了的白面馒头,而是灰面的馒头,捏在手里能明显感觉到里面有硬质的颗粒。 “河东衙门现在也吃这个?” 季峥回道:“衙门送来的白面馒头我们没收,这些是用我们的军粮和城里百姓换的。” 军粮虽然味道不行,但是营养和抗饿方面都是一顶一的,不是这种馒头可比的。 燕赵歌咬了口馒头,里面的杂质硌得她牙痛,面上却是不显,一边吃一边道:“让大家先吃军粮凑合一下,明天河东送粮食来,我们就不用吃这个东西了。衙门开仓放粮了吗?” “辰时开始就在放,是稀粥。” 燕赵歌点点头,有总比没有强。 只吃了几口,就有报信的羽林卫闯了进来。 “将军!壶口又涨水了!” 燕赵歌吓了一跳,一口馒头噎在喉咙里,她喝了口苦涩的野菜汤,才将那混杂着麦壳的馒头咽下去。 “怎么回事?” “昨夜壶口的堤坝又毁了,宜川县已经完全被淹没了。” 燕赵歌已经吃不下去饭了。外头的大雨没停,壶口的堤坝又毁了,宜川县保不住了。 “这事儿我们管不了,最迟明天工部尚书和太医们就到了。”说是这么说,心下却格外沉重,燕赵歌又去看河东的地图。 宜川县在大河下游,但地势不低,一般涨水是淹不到宜川的,而且从宜川往上很长一段都很平坦,就算发了洪水,也不应该冲垮了宜川城。这是第一个疑点。 她出长安之前在工部看过五年前修壶口堤坝的记录,钱是一分不差地拨下来了,知道底下会雁过拔毛,还特意多拨了一些。工部尚书不是眼睛里容不得沙子的人,他懂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不然也做不到尚书的位置。在不影响堤坝的情况下,底下人贪一点无伤大雅,如今却出了问题。这是第二个疑点。 如果粮食的确卖给了蜀国公,在听到了蜀国公被拘禁的风声之后,肯定会想办法掩盖粮仓的亏空,因为正赶上大雨,有水灾的风险就干脆掘了堤坝?可这也太蠢了些,既然懂得烧粮仓的办法,那为什么不一开始就放火?也不对,一开始就放火,河东阴雨连绵的天气粮仓走水,明摆着告诉别人河东粮仓有问题。 看来还不算太蠢。 燕赵歌按了按眉心。不能对这些官吏的智慧过于高估了,她前世在北地的时候就已经深刻体会到了他们的愚蠢和自以为是。天下的百姓都是皇帝的财富,这帮子粗鄙之人是怎么觉得他们窃取了天家的财富,皇帝还不会责怪他们的?这些人的脑子真的没问题吗? 燕赵歌又对着地图琢磨了一下,唤来季峥,吩咐道:“你跑一趟宜川,避开水,看看宜川的百姓撤到哪里去了,活下来多少人,吃不吃得上饭,有没有疫情。再打探一下壶口决堤的事儿,堤坝毁得蹊跷,如果是有人动了手脚,说不定宜川的百姓会看到什么。” 季峥点头应是。 待到傍晚的时候,司传铄捆着一个人兴冲冲地回了营地。 “抓到了?”燕赵歌见状挑了挑眉。 “抓到了,身上带着河东的户籍,还有河东太守的手令。”司传铄眉眼间全是兴奋,道:“我们问话的时候他就要跑,鉴杨冲上去就把人抓回来了。” 燕赵歌夸了他几句,没等她再吩咐,司传铄又兴冲冲地跑回去继续堵人了。 被抓住的人看起来不像是给人跑腿做事的,更像是个种田的农户,或者猎户。燕赵歌注意到他手上有握过弓的痕迹,又很快改了想法。 汉子被麻布塞住了嘴,神情惊恐地看着燕赵歌,喉咙里发出呜呜咽咽的声音。 司传铄捏着刻着户籍的木牌看了看,祖祖辈辈都在一个地方居住的人是没有这种户籍木牌的,只有背井离乡的人才会由当地县衙给出这样的东西,来证明身份。问道:“李二,安邑县李家庄人士,身长七尺二,身形魁梧,面色黝黑,无须。兴平元年兵户转为民户。” 她哼笑了一声,将木牌丢在地上,发出“啪”地一声。 “按律法,能从兵户转为民户的人,要么是在战场上断了手脚又没有儿子可以入伍;要么是到了退役年限以军功换田,于军营驻地屯田,才能兵户转民户。李二,你是哪一种?” 李二在地上挣扎着,神情从惊恐转为哀求。 “你应该知道,大晋的户籍制度一向是极为严苛的,违律转籍的,无论出身、爵位、军功,一律贬为城旦舂,且遇赦不释。”燕赵歌笑得很是和曦,给人的感觉如沐春风一般,却在李二眼里却像是刽子手一般。“你的子女,会被收到教坊司,这辈子都是奴隶。所以我很好奇,你怎么会想要违律转籍呢?你原是兵户,有握过弓,应当不会是普通的步兵,等到退役朝廷会给分田,若是军功足够,还会给你分匈奴或者鲜卑的奴隶,你原本应该有几个同样是兵户的儿子,几个聪明伶俐的孙子,他们或者读书,或者习武,继承你的家业,赡养你,让你含笑而终。” 李二听得神情呆滞,几乎就要陷到燕赵歌的话了了。可她话锋一转,冷然道:“可你的愚蠢毁了这一切,你不仅毁了你自己,还毁了你的儿子孙子,他们这辈子都是奴隶,你的子子孙孙都是奴隶,除非主人怜悯,不然永远都翻不了身。” 李二终于不再挣扎,他的眼睛里流出了泪水,透着显而易见的悲痛。 “我问,你答。如果和我心意,我可以抹去你的罪责。能听明白吗?” 李二连连点头。 燕赵歌在心里叹了口气,她蹲下身,将堵住李二嘴的麻布扯了出来,道:“你为什么转籍?” “俺儿子在太守手里,俺女儿成了太守的妾。俺就三个儿子,都在为太守做事,俺小儿子五岁就给太守的儿子做书童。”李二流着眼泪,对着燕赵歌痛哭流涕,要不是被捆着手脚,可能就直接给燕赵歌跪下了,饶是这样他也想要爬起来给燕赵歌磕头。“求您救救俺儿子女儿,俺死了不要紧,求您救救俺家孩子,俺也是没办法……俺不这么做俺儿子就没命了……求您救救俺孩子……” 谁不知道当兵吃兵饷比给别人家当下人强得多?可若不是生活所迫,谁又愿意舍了自由身,给别人当奴隶? “太守要你做什么?” 李二吸了吸鼻子,强压住呜咽,道:“俺们在长安给太守等消息,只要有河东的消息,就送回去。” “你这次送的是什么消息?” “长公主的驸马,这次来俺河东赈灾。” 燕赵歌点点头,又道:“我叫燕赵歌,表字咏月,就是你说的长公主驸马。” 李二张大了嘴,他以为这位甲胄在身的只是个将领,结果却是这么大来头的贵人。 “你母亲妻子尚在罢。” 李二点点头。 “我要你给我做一件事。”燕赵歌沉声道:“只要你做了,无论做成与否,你的母亲妻子我都给你养着,你的女儿我会再寻一户可靠的人家嫁出去,你的三个儿子我会带在身边教导,无论读书习武,还是种田做商,我都一并支持。但我可能保不了你性命。” 李二咽了咽喉咙里的吐沫,他喘了几口气,仍然感觉大脑反应不过来。他第一反应是这人在骗他,如此的贵人怎么会找他做事?但看着燕赵歌的脸庞,又觉得可能是真的。 “您、你能不能给俺看看您的,那个,户籍?也、也不是户籍,就是那个可以……” 燕赵歌没等他说完,从怀里掏出了两锭金子和自己的令牌。 “这金子给你,你可以先安排家里人。” 李二没见过这东西,但做得这么精细,他觉得是真的。 “俺、俺没见过这个,但俺信您。俺不要金子,您一定要保住俺儿子……” “我说到做到。” 第85章 前世(一) 谁也没有想到,皇帝驾崩的当夜会乱成这个模样。 城里到处是带甲的兵,还有地方起火了。 燕赵歌夜半时分被烟呛醒,就看到了远处灼眼的火光。她分不清是哪里起了火,正好季夏和季峥匆匆来寻她。 “君侯,城里恐怕要乱起来了。”季峥道:“我们的人探得了消息,皇帝没了,蜀国公要篡位。” 燕赵歌咬了咬牙,道:“收拾东西,我们走。” 蜀国公篡位的话太子必定不得善终,赵国侯府肯定要遭殃,这样他们蓟侯府也会受到牵连。父亲燕岚又死得蹊跷,与其留在长安受困,不如逃去北地。广南侯掌握北地才一年时间,燕赵歌有信心在这种乱世下将北地握在自己手里。 府里有亲兵二百,皆是百战精兵,趁乱未必不能逃出城去,只要出了城就好办多了。燕家现在手里无兵,蜀国公也未必会拦她。 季夏给燕赵歌收拾东西,季峥去整合府里的人手,季钧去安排燕宁康和燕宁盛去了。此一时彼一时,燕赵歌也顾不得要避嫌的事,直接闯进后院,先去弄醒了睡着的燕宁越,又去寻病着的临原郡主。 自打父亲伤势以后,临原郡主哀伤过度,身子便不行了。前阵子刚染了风寒,卧床静养,如果不是情况危急,燕赵歌也不想打扰她。 “母亲——”燕赵歌闯进房里,要说的话戛然而止。 临原郡主坐在床上,一身华服,手里握着一个瓷瓶。 燕赵歌心里有了不好的预感,但她不想向那个方向去考虑,她和临原郡主不算亲近,但临原郡主刚嫁过来的时候,是很亲昵地对待她的,也仔细照看过她,后来有了燕宁越,才渐渐疏远了。 “母亲……” “歌儿,你过来。” 燕赵歌含着泪跪在她身前,道:“长安乱了,您随我去北地罢。” 临原郡主摇摇头,道:“我这一生折腾得够久了。你父亲肯娶我,肯给我一个家,我已经心满意足了,我不能舍你父亲而去。” “那我们要怎么办啊……母亲……” 临原郡主对着她微笑,嘴角已经渗出了血迹,她道:“你父亲走了,你就是家里的顶梁柱,要好好照看弟弟们。” 燕赵歌颤抖着摇头,哭道:“不要,母亲不要……您不能……” “我唯一遗憾的,就是没有个女儿……” 燕赵歌死死地咬着牙,才没让胸口里的悲凉汹涌而出,她将哭声咽下,从怀里掏出帕子,给临原郡主抹净了口鼻处溢出的鲜血。 “母亲,您不遗憾,我是您女儿,我是您女儿……”她轻轻拥抱了临原郡主的尸身,又在临原郡主平静的面容上吻了一下,道:“我一定,一定照看好弟弟们。” 临原郡主手里的瓷瓶滑落,掉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燕赵歌用了几个呼吸的时间平稳了情绪,她收拢好临原郡主的首饰,用一个盒子装起来。临原郡主的嫁妆是带不走的,只能拿走这些给燕宁越做个念想。 燕赵歌从临原郡主房里出来,撞上睡眼惺忪的燕宁越。 “哥哥,母亲也醒了吗?” 燕赵歌用力将眼泪憋回去,抱起燕宁越,道:“阿越,母亲不能和我们一起走了。” “啊?为什么啊?” “母亲去找父亲了。” 燕宁越困扰地皱着眉头,问道:“母亲不陪我了,那我怎么办呀?” “哥哥在呢,我们都在一起。” 燕宁越才六岁,他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燕家的家教让他知道这个时候不能胡闹,于是乖乖地点点头,被燕赵歌抱着走了。 府里除了亲兵的下人都被聚集在一起,讲明白了情况,愿意一起走的就一起去北地,不愿意的发放契书,就地遣散。 “紧要关头,我燕赵歌没有能力保住大家性命,府里的钱财和粮食都发下去,各自去罢。”燕赵歌拱了拱手,算是赔罪。 库房里的东西,除了用的上的金银细软和粮食之外,其他都带不走,索性燕家余财不多,也没什么兴趣收藏字画古董,倒也不太心疼。也幸好当年旧燕国覆灭时,因为国库里的东西没法带走,还埋在燕地某处,只有燕赵歌知道地点。只要他们能活到北地,就不会缺东西。 从燕岚死后,燕赵歌就有离开长安的打算。燕岚背后的箭伤永远是她心里的一根刺,让她无法再信任皇家。但锦衣卫盯燕家盯得很紧,她自然可以一走了之,但找不到带着其他人走的机会,做了许多准备却也只能作罢。 燕赵歌弄了两百匹好马在长安城郊外的庄子里藏着,皆是从北地弄来的,为了避开长安的眼线,着实费了她不少力气,她本来以为用不上了,却没想到成了如今的救命稻草。 所有人都遣散了,燕赵歌将燕宁越绑在自己背上,亲兵们护着燕宁盛和燕宁康跟在她身后。 燕赵歌最后看了一眼蓟侯府的牌匾,对着季峥点点头,头也不回地走了。 季峥留在最后,放了一把大火。 两百个亲兵皆是甲胄在身,手里握着精刀枪戟,平日里这些东西都是禁忌,但这个时候没有会管你是不是违禁了,连城防的兵马看见他们都只会绕道走。 收拾了家当想要逃出长安的百姓见状悄悄尾随在一行人身后,走了没多久,最后却聚集了一大群拖家带走的百姓。 燕赵歌不得已,只能站出来高声道:“父老们!我燕家兄弟四个,三个弟弟都年幼,只有我还担得起事情。我没有本事保诸位安全!诸位愿意随行的话,请自便,但若是遇了事情,莫要怪我燕赵歌顾着弟弟袖手旁观!” 要命的时候哪里还有人在意别人能不能顾得上自己,借着燕家一行人能逃出长安城去就谢天谢地了,自然不会有人对燕赵歌的话挑刺。 队伍里的人越来越多,巡视的城防兵马已经看不下去了,只得拦住燕赵歌,道:“您是哪一家的我不管,您走了我也管不着,但您不能带着这么多百姓走,不然陛下那里我说不过去。” 燕赵歌心道皇帝驾崩了,太子没登基,蜀国公又要篡位,你忠心的是哪个陛下?但无论是哪个都和燕赵歌无关,燕赵歌拱拱手道:“我姓燕,如今情况您也明白,我母亲刚才随着我父亲而去,局势乱成这样,我们兄弟四个在长安再难待下去,只能逃了。” 对方恍然,故镇北将军死的蹊跷,去岁长安里全是流言,说得有鼻子有眼的。人家为了还年幼的弟弟们跑出去也说得过去。 “只是这百姓……” 燕赵歌摇摇头,道:“我只顾我弟弟们,这些人与我无关。” 得了燕赵歌的态度,对方也放心多了,将燕家一行人放过去,再命拦住人潮涌动的百姓们。 眼看着有了出城的希望,百姓们如何肯依,顿时推搡了起来,有破口大骂的,有呼喊燕赵歌姓名的,还有痛哭流涕的。 燕赵歌只当看不见,听不见。 长安城里几十万的百姓都想往外走,城防兵马人再多也多不过百姓,瞬息之间,由士兵们组成的人墙就被冲垮了。汹涌而来的百姓们将燕家一行人淹没。 亲兵们背靠着横刀而立,飞快地将燕赵歌几个人围在中间。季钧一手抓住季峥一手抓住季夏,燕赵歌反射性地摸了一把背上的燕宁越,人还在,她放心下来抓住离自己最近的燕宁康,再去寻燕宁盛的时候,人已经不见了。 乱世里一个人一旦没了音讯,再找到的几率近乎于零,别说活人了,连尸体都找不到。 她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感觉。 我没了一个弟弟。燕赵歌想。 等百姓散了,发现燕宁盛不见了的众人一阵默然。没人敢提议去找,却也没谁敢提议不找。 燕赵歌一手攥着燕宁康的手,另一手拢着趴在自己背上的燕宁越,心想:我还有两个弟弟。 “我们继续走。”她道。 燕宁康跟在她身后,看着燕赵歌的身影,只觉得抓在自己手腕上的那只手,很用力很用力,痛得他指尖都发麻。 二哥,对不起。他在心里默默地道歉。 马上到了城门处,有一个人冲了过来,像是从火灾里冲出来的,浑身焦黑,连面容都看不清,偏偏怀里抱着一个包得严严实实的东西。 这人到了燕赵歌眼前,竟然扑通一声跪下。 燕赵歌问了几声没有回应,探了探鼻息,才发现人已经死了。皮肤焦黑,十有九八是被烧死的,能撑着跑到这里也是不容易。 燕赵歌抱过那个包裹,才发现里面是个孩子,襁褓都被鲜血浸透了,却睡得正熟,粉雕玉琢得甚是可爱,只是襁褓里什么都没有,不知是谁家的孩子。 罢了罢了,救他一命。能不能活下来,就看天意了。 后头又有一群身上焦黑的人追上来,见燕赵歌抱走了孩子,领头的声音嘶哑地问道:“这孩子是我家小主人,敢问阁下名讳。” “我姓燕,故镇北将军的燕。”燕赵歌道。 “竟然是蓟侯当面。”对方跪了下来,对着燕赵歌叩首道:“我家主人不幸遇难,只剩我家小主人,仇家太多,我等无力照顾,您既然有出城的意愿,请您照看一下,令我家小主人平安长大即可。” “你家主人姓甚名谁?这孩子又叫什么?” 对方沉默了一会儿,才哑着嗓子道:“姓程,名无疾。” 倒是个好名字。 燕赵歌道:“我等一行人将去北地,我会仔细照看这个孩子,但如果遇上人祸,也未必能保他完全。” 对方没有应声,只是道:“就托付给您了。” 燕赵歌还想再问,这些人从地上捡了一些破布团起来,装作一个襁褓的模样,抱在怀里又匆匆而去。 燕赵歌看着怀里安睡的孩子,长长叹了口气。这一家有此忠仆,幸甚。 她将孩子交给季峥,一行人继续赶路。 待到了城门,见到另外一行人正在拆掉城门外的拒马,皆是甲胄在身的骑兵,为首一人却是个女子,英姿飒爽的模样,在火光里都一清二楚。 燕赵歌心里一动。 这时候还能统率大队骑兵出城的人,只能是司姓。 是蜀国公一方还是天家一方? 见燕赵歌一行人接近,护着女子的骑兵立刻列阵横刀。 燕赵歌高声道:“我姓燕,故镇北将军的燕,敢问可是长公主当面?!” 那女子抬手给了手势,骑兵中有一人上前,对着燕赵歌道:“正是。” 第86章 粮食 趁着夜色,李二进了太守府。 “来的果真是宗室出身的将军?”河东郡尉问道。 李二跪在地上连连点头,说道:“司将军是从北地回来的,得长公主信任,才领了差事,满长安都知道。” 河东郡尉皱着眉头,问道:“这一位是哪个府里出身的?” 李二回道:“俺听说是沈王府,具体的俺也不知道。” “那位燕侯呢?” 李二一怔,想了想,又摇摇头,道:“俺不知道,您只说让俺打听关于河东的事,没说让俺打听燕侯。” 河东郡尉和河东太守对视一眼。 待李二被带下去了,河东太守长长出了一口气,道:“我就说你疑神疑鬼的,这位司将军可是会统兵,那位燕侯就算才高八斗,也不可能在没上过战场的情况下就明白了如何统兵,更别说操练青壮了。” 河东郡尉点了点头。这话说得有理,他白日里派人去探了河东营地的情况,皆是按照大晋《步兵操典》来的,一点不差,羽林卫皆是骑兵,只会骑兵之法,如果是那位燕侯的话,断然是练不出来的。但他还是觉得有哪里不太妥当。 河东郡尉道:“我还是觉得不对,眼皮子一直在跳。就算是为了给燕侯挣一份功绩,可为什么不是燕侯亲自来呢?如果是燕侯亲自来的话,便是以羽林卫打着锦衣卫的名头也不会叫人觉得不对劲了。” 河东太守想了想,道:“会不会是去了壶口那边?以治水的名义。灾祸之后一定会有流民,如果手段不行的话,就算粮食足够也未必能安抚住流民,说不定还会捅出大篓子。这位赵国侯世子看起来也不像是会赈灾的模样。治水的话必然要有精通水利的工部官吏随行,等雨水退了就是白捡的功劳。” “去了壶口那边,为什么要打锦衣卫的名头?” “会不会是,来挣功绩的不是燕侯,而是锦衣卫?锦衣卫沉寂了二十年,各地卫所都烂了,只有前些日子的北地大捷挣了一份军功,但那只是北地锦衣卫,内地各郡国的都还烂着,会不会是长公主想借此机会重振锦衣卫?” 河东郡尉一想,有理。这样的话就说得通了。可眼皮子一直在跳,让他心神不安。 “传信的只有这个一个人?靠得住?” “李二的三个儿子都在我手里,他女儿还在我后院呢。”河东太守哼笑着,道:“给他十个胆子他也不敢离了我去。不过传信的不止他一个,我在长安安排了四处人手,每一处都有四五人,同时往回传信,既然李二到了,那想来别的人手明早也会到。” 河东郡尉这才放心下来。这件事不提,又开始商议赈灾粮的事。和他们想象的一样,河东二十三家勋贵果然一毛不拔,本有两三家想出一些粮食的,见别的勋贵不肯出粮,也改了主意。 “这可如何是好?” 河东郡尉眼里闪过一丝狠厉之色,道:“既然他们做初一,也别怪我等做十五。过去的账本和往来书信不是都存着吗?挑几封要命的挨家挨户送过去,我就不信他们还敢做铁公鸡。” “啊?这、得罪了河东勋贵,我等以后怎么办?” “以后?你还觉得有以后?如果没有赈灾粮,那位司将军即刻就会拿我们祭旗。你别忘了我们身上担着的可不止有粮仓的事儿,如果被这位联合河东勋贵们将其他事情抖搂出来,你是想被腰斩还是想被车裂?”河东郡尉咬着牙道:“河东二十三家勋贵皆是开国世爵,就算身死族灭,也不会断绝香火,只要不得罪皇帝,他们是真真正正的世袭罔替,就算得罪了皇帝最后被废掉爵位,日后也会复国,英侯便是最好的例子。而你我两个别说世爵,连功爵都没有半个,你想百年之后当孤魂野鬼吗?” 河东太守被说得出了一身的汗。他这才想起来,除了倒卖粮食之外,其他丧天良的事儿也没少做,别的不说,李二那个娇滴滴的女儿怎么进了他的府里成了他的妾室?还不是因为他用强,不然以人家的样貌和李二的身份,大可以嫁一个身家富足的百姓做正妻。他还强迫李二从兵户转为民户,李二的两个儿子本来要入伍,也被他强行拦下来了,不就是怕李家会翻身,将他做出的丑事传出去。 “我现在就吩咐人去送信。” 河东太守捡了一些信命人分头送过去,又附了一张请人来太守府做客的帖子,一个时辰不到,来了二十二家,皆是家主。 唯一没来的,是河东二十三家勋贵里唯一的开国公,信国公。 一众人又耐着性子等了两刻钟,信国公世子才姗姗来迟。 “诸位,对不住,家父近来身子不行,来晚了,实在对不住。”信国公世子对着众人行礼,满带歉意地道。 既然已经说了对不住,众人也不能再说什么,尤其是还搬出信国公来当话头。河东郡尉不动声色,河东太守按压住怒火,商议就此开始。先说了那位不知姓名的司将军,又提到了司传铄,最后说到被要求的二百万石赈灾粮。 垣国侯诧异道:“出粮食倒是可以,但为何要出二百万的粮食?河东粮仓走水和我等有何关系?凭甚要我等来出?” 一旁的解国侯摇了摇头,道:“话不是这么说的,事情在他不在我等,我们有什么资格和人家说‘凭甚么’?凭你我那些不成器的子孙吗?还是凭一县一乡一亭的封国?” 按照大晋开国封爵法,开国公封两县,开国侯封一县,开国伯封一乡,开国子封两亭,开国男封一亭,皆世袭罔替。世祖皇帝在河东封下二十三家勋贵,一公三侯六伯八子五男,加在一起就是四县六乡二十一亭,凑在一起差不多有六个县了,除了这二十三家之外河东又有不少宗室的封君,实际上直接受河东衙门管控的乡县并不多。 绛国侯问道:“小女夫婿就在北地从军,我不曾听说过沈王子嗣曾往北地入军,从北地调回来的将军也只有蓟侯、邯郸侯和广南侯三人而已。这位司将军的身份果真不虚么?” “羽林虎符和沈王府的手令我等都见过了,不会是假的。”河东郡尉道。 信国公世子问道:“那这位司将军可有说其官职?” 河东太守微微一怔,道:“不曾。” 信国公世子沉吟了一下,道:“这位未必是沈王子嗣,但宗室之身份是假不了的。燕侯不过靠着谄媚长公主才得以掌权,莫说我们,宗室里也多有人看他不起。司传铄虽说是庶出,在沈王府里却十分得宠,让他去讨好燕侯,给燕侯的假身份背书是没可能的。” 看到众人惊异的眼神,他笑了笑,道:“家父与沈王世子有点交情,我也曾见过司传铄。” 众人这才意识到其他爵位与开国公有多么大的差别,他们可以结识一些比较落魄的宗室封君,却绝没有可能与亲王府交好。 “那信国公世子以为,这人是谁?”吕国伯问道。 “兴许是济南王府的。”信国公世子道:“先帝便是从济南王府过继而来,当今年幼,宗室态度瞹昧,启用济南王府的子嗣并非没有可能。济南王府在宗室里毕竟势弱,与沈王府的地位更是不可相提并论,因此借用沈王旗号也并非不可能。” “那为何不直接用沈王子嗣?” 信国公世子看了对方一眼,慢慢道:“平衡。” “那我等如今如何是好?”河东太守问道。 “济南王府与其他亲王郡王不同,是从底层上来的,先帝也不曾与其亲近,在宗室里面也显得有些落魄。这位司将军若真是统过兵,那兴许是隐藏姓名去了北地为军,得了功绩之后才彰显自己的宗室身份,因此被长公主大用。就像这位说的,这是长公主命他办得第一件差事,定要办得漂亮至极,不然长公主定会对其失望。”信国公世子道。“粮食的事儿必须要给,不然这位一定会拿我们立威。” 一听到要给粮食,有几位勋贵立刻有了退缩之意。 信国公世子冷笑一声,心道若不是你们不懂进退,贪得无厌,也不会引来一位心狠手辣的赈灾重臣,一定是长安听到了风声,不然历朝历代哪有实权将军负责赈灾的,与其说是来赈灾,倒不如说是来杀人的。 可他只顾着腹诽旁人,却没想到河东如此糜烂的局势中,也有他家一份。 “我们信国公府出五十万。”信国公世子道,他站起身,已经不想再和这些鼠目寸光的人说下去了,“粮食待会儿就送过来,明日若是粮食凑不齐,也不是我们信国公府的错。左右持节使者能斩列侯以下,却斩不得我国公府。” 解国侯也跟着起身道:“解国侯府出二十万。” 垣国侯与绛国侯也同样出了二十万。这样就有一百一十万了,等这四位走了,河东太守对着仍犹豫不决的勋贵,阴森森地道:“若是一毛不拔,就莫要怪我了。” 第87章 收网 燕宁盛昏睡了一天。 他一路上没歇几口气,也没吃多少东西,昼夜兼程而回疲惫至极,又是顶着大雨走的。原本还穿了蓑衣戴了斗笠,可骑在马上戴斗笠十分挡视线,戴了没多久就叫他丢了,蓑衣倒是能挡雨,但吹一阵风就将雨滴吹进他外袍里去了,浑身都是湿的。他扑倒在未央宫门前的时候,竟在地上留下一大片阴湿的水渍。 内侍前脚给他洗净身子,换上干净的衣服,他后脚就发了高烧。烧得脸颊通红,皮肤滚烫,连太医令看了都神色凝重,不敢打包票说一定能愈全。 长公主下了早朝发现他高烧不退,脑子里轰地一声。 如果说前世燕宁越的悲剧是因为实在没有人手去看顾他的话,那燕宁盛的踪迹不明就全是因为燕赵歌的决定了。她曾听过燕赵歌在醉酒情绪失控的时候嚎啕大哭,哭她眼睁睁看着继母自尽,哭她一把火烧了蓟侯府,哭她连让继母入土为安的能力都没有,哭她……亲手杀死了这个弟弟。 一个自幼养尊处优的十五岁孩子在乱世里活下来的几率有多大?长公主从来都没想过。 其他人的死是燕赵歌的无能为力,是她的亏欠,燕宁盛的死就是她的罪孽。 她本有机会去寻燕宁盛的,如果四散人手去寻的话,未必不能寻到。燕宁盛不是个傻子,他知道和兄弟们走失了会在走散的地方等着的,他会等着燕赵歌来寻他,可他没有等到。就算他被流民裹挟着出了城,也会再跑回来。 是燕赵歌自己放弃了,为了其他人活命的机会,放弃了燕宁盛。 这是燕赵歌长久以来的梦魇,她至死都没能摆脱。 如果这次燕宁盛因为燕赵歌的命令而死,恐怕又要重蹈前世覆辙。 燕宁盛的床边围着一圈太医,内侍宫女一刻不离地候着,给他换毛巾,擦手脚。长公主在御书房批奏疏,总是觉得心神不宁,跑了一趟又一趟,最后干脆将桌子挪进了燕宁盛昏睡着的殿中,一边看着一边批,心里总算能踏实一点。 燕岚下朝之后就在这里守着,急得满头是汗,眼睛红了一圈。这是他儿子,燕宁盛出生的时候燕歌已经没了,这是他实际上的长子,孩子出生之后他自己在书房里哭得撕心裂肺,哭自己总算没让燕家绝嗣。哪怕燕宁盛还是原来那副文不成武不就的模样,人病成这个样子他也会悲从中来,更妄论燕宁盛和从前远远不同了。 燕家怎么就这么苦? 可他能怪燕赵歌吗?不能的,怪燕宁越也不对,更不能怪长公主,只能怪自己。 “燕世叔不妨先坐一下。”长公主道。 “我坐不下啊……”燕岚苦笑着,最后还是一屁股坐在了蒲团上,一声长叹接着一声。“我……唉……” “燕世叔,燕宁盛不会死的。”长公主沉声道。 燕岚猛地回身,对上长公主的视线。 “不会的,燕世叔,您的儿子,一个也不会少。” 燕岚咧了咧嘴,他有心想要说什么,却又什么都说不出口,喉咙肿胀得要命,像是被塞住了,成心不让他出声似的。 这样子……这样子还不如让他浑浑噩噩度日,好歹能保住一条性命……我燕家为了大晋而死的人已经太多了……我的儿啊…… 他痛苦地用手捂住脸颊。 长公主镇定自若地批着奏疏,谁都可以乱,但她不能。就算急到手足无措,毫无办法,也不能显露出来。 一直到傍晚,燕宁盛才终于从昏睡中醒来。 他的眼神里一片浑浊,眨了一下眼睛,又一下,才勉强看清些东西。 “水……” 立刻就有内侍端了温水过来,用勺子小心翼翼地喂给他。 他烧得嘴唇干裂,喉咙里干渴得厉害,一勺一勺的水根本不足以缓解他的喉咙,恨不得跳起来从内侍手里夺了那碗水一饮而尽,但这仅仅是想象。 听到燕宁盛醒了,长公主丢开奏疏走了过来,燕岚肿着眼睛凑过来,但燕宁盛周围都是太医和伺候的内侍,哪里有他们的位置,燕岚抻着脖子看着半天,终于找到一个缝隙,将脑袋挤了进去。 燕宁盛对着燕岚神笑了笑,十分虚弱地道:“阿爹……” 燕岚顿时老泪纵横,燕家的规矩一直是严教子,燕宁越只有还是个奶娃娃的时候才这么叫过他,后来都是规规矩矩地叫父亲。可父亲这个称呼就像是隔了一层似的,远远不如阿爹亲近。连才五岁的燕宁越现在都叫着父亲,已经许多年没有孩子这么叫他了。 “阿爹在呢,在呢……”燕岚有心想摸摸他,但手又伸不进来,只能对着燕宁盛挤出一个不知是哭还是笑的表情,道:“没事的,阿爹在呢,盛儿,爹爹在呢……” 人能醒过来,神志清醒,风险就少了一大半,剩下的问题就只是降温了。太医们飞快地给他望闻问切,连药炉都搬了过来,就在殿里熬药,降温之后再给燕宁盛灌下去。内侍们不停地用水给他擦手脚,额上的毛巾一条接一条地换,眼看着温度就降了。 燕宁盛慢慢挪动着眼球,在众多太医之后看见了长公主的一片衣角。 “长公主……河东、河东……” 太医们给长公主让了位置,燕岚也趁机挤了过来。 “河东很好,七百羽林已经在路上了,虎贲营移营华阴以备不测。”长公主看着他,神情十分柔软,“燕宁越,你做得很好。” 关系再亲近的人也只能称呼表字或者官职爵位,他还没取表字,同僚都以官职称呼他,叫他燕节从。能叫自己名字的,要么是亲人,要么是极其无礼的仇家。长公主显然不是仇家。 “我还想、还想再去河东帮我大哥的……”燕宁盛想到这里还是有些遗憾的。 “你已经做得足够了。”长公主用帕子擦了擦他额上的汗,道:“等你哥哥回来,我为你请功。” 这里就是说笑了。 长公主安抚了他几句,惦记着燕宁盛还没愈全,也没有多说。将话头让给了眼巴巴看着的燕岚。 “阿爹……” 燕岚看着他,一肚子话在喉咙里,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阿爹在呢,阿爹在呢……” “我没给您丢人,也没给大哥丢人……” 燕岚连连点头,感觉眼泪又涌了上来。“没丢人,你们都是好孩子,都是好孩子,好好养病……好好养病啊……” 燕宁盛放心地又睡了过去。他睡着之前还在想,我爹还是关心我的,他眼里不只有大哥,也有我们。 燕岚问长公主要了一盆水净面,擦脸的时候才发觉眼皮子肿得已经不能见人了。 长公主在旁边笑得很委婉。 “这个、长公主……”燕岚尴尬地搓了搓手。 “燕世叔为父心切罢了。”长公主收敛笑容,正色道:“父亲心忧儿子正正当当,若有哪个敢在背后嚼舌头,且看我治他。” 燕岚的注意力全在那句燕世叔上了。他先前心焦气躁也没有注意,这下放下心来,才意识到长公主改了称呼。 怎么叫我世叔呢?燕岚想。 我女儿还没嫁呢,怎么就开始叫我燕世叔了?燕岚纠结着,过会儿又想:不对啊,应该叫我岳父的,怎么才叫我世叔呢? ——岳父好像也不对,明面上我的儿可是男子。 他纠结来纠结去,放弃了继续纠结。真令人头大,还是世叔罢。 燕岚纠结完了,想到长公主那一声“燕世叔”,又变得眉开眼笑了起来。 一张五十岁的老脸笑成这副模样,着实不算好看,尤其是眼皮子还是肿的。 回府的路上一路行人对着燕岚侧目而视,燕岚不去管他。 等回了府,到内院里,临原郡主见了他的模样,吃了一惊。 “这是怎地了?” “好事!盛儿立了大功,长公主还唤我‘燕世叔’。”燕岚美滋滋地去逗弄燕宁越去了。 临原郡主一个人摸不着头脑。 好事?好事怎么哭成这副模样?这到底是什么好事? …… 季峥是深夜回来的,带着一身雨水,显得格外狼狈。 账里的灯熄了,季钧守在外账,见季峥回来,便站到外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君侯刚睡下,河东那边连夜送了几批粮食过来,君侯怕雨水湿了粮食,一直在忙,连晚饭都没用。” 季峥想了想,压着声音道:“那等君侯再睡儿,我再去叫季夏姐姐,宜川的事态有些紧,等到明早怕是要遭。” 季钧点点头,低声道:“我在这儿守了半夜了,你来守会儿,我去给君侯热些饭菜。” 季峥将蓑衣给他,悄悄掀开帷帐进去了。 季夏搬了椅子守在内账外头,点着昏暗的油灯,正提笔写着些什么,见季峥进来,吓了一跳。 “光线太暗了,小心伤眼,明儿再写罢。” 季夏摇摇头,也不停笔,一边写一边道:“得把粮食记着,明儿就要放粮了,若是乱了账本定会有人给君侯泼脏水。”她抬头看了一眼衣服还在滴水的季峥,道:“等季钧回来,你去换身干净衣服,别受了寒,君侯起来还要一会儿。” 季峥点头应下。 燕赵歌睡得并不踏实,脑袋里全是河东的粮食,前一夜粮仓起火的那一幕,在她的梦境里和前世季峥在蓟侯府放的那一场大火重合了。 她置身于大火里,一边是噼里啪啦爆豆子一般的响声,一边是含笑而逝的临原郡主。 遮挡她视线的像是烟,又像是雾,周边的一切都朦朦胧胧的,看不太清。她手里握着一根铁棍,又或许是长槍,漫无目的地走着,找不到方向,既不知道从何而来,也不知道该往哪里去。 “大哥。” 有个年轻人在叫她。 “哥哥。” 有个少年的孩子在叫她。 两个声音此起彼伏,最终合二为一,在她耳边不断重复着。她额上的汗津津而下,不知是因为焦急,还是因为大火,她努力地去寻找着什么,却哪里都找不到。 那两个呼唤她的声音越来越远,渐渐消失了。 大火中又出现了一扇门,她将手里的东西丢下,猛然冲了上去。 临原郡主睡在大火里,面容仍旧是十分安详的,一个遍体鳞伤的人躺在她怀里,数支箭穿透了她的身体,浑身是血,面目可憎,神情却十分轻松,甚至有一丝释然。 她退了一步。 这是她自己。 这是她前世死后的模样。 原来我死的时候,这么轻松吗? 我以我的命,偿还了我欠下的。 我为燕家打下了不世爵位。 我应该……她向着火焰烧起的地方迈了一步,又迈了一步。 ——清月。 燕赵歌猛地惊醒。 大火燃烧的声音犹似在耳边,空气却是微凉潮湿的,细微的雨声透过帷帐钻了进来,还有模糊不清的低声交谈的声音。 有那么一瞬间,燕赵歌有些分不清梦境与现实。 她在黑暗里坐了会儿,垂着眼睛看着自己的手掌,那只为了护住燕宁越而没能抓住燕宁盛的手,一直到额上的汗变得冰凉,她才轻轻叹了一口气。 这是她前世长久以来的梦魇,若不是死了一回,偿了命,她仍旧会现在里面,无法自拔。只有在长公主身前,她才会觉得她还是她自己,而不是背负着三条性命,为了燕家活下去的躯壳。 按了按发痛的眉心,燕赵歌起身,将外衣套上,用火折子点了灯。 梦里也是长公主的声音唤醒了她。 “不知道阿绍现在在做什么。”她低声喃喃道,想到长公主时心中涌上的些许暖意驱散了梦里的茫然无措,感觉踏实了许多,过去再怎么也好,都已经是过去了,她现在也不是那个一无所有的燕王。 见内账点了灯,季夏隔着帐子问了一声:“君侯,要用些饭菜吗?” 燕赵歌感觉到肚子里空空如也,自然应下。 季钧端着煨好的饭菜过来。 “季峥还没回来?” “刚才回来了,一身都是湿的,我让他去换衣服了。”季夏道。 燕赵歌没什么胃口,但多少还是吃了点儿垫垫肚子。 等季峥换好衣服过来,她就将筷子往边上一放,还热着的饭菜推给季峥,道:“吃一些,边吃边说。” 季峥点点头,一边吃一边道:“宜川城没了,半座城都塌了,剩下的半边不知情况如何,得等大水退了才能去探一探。前一回堤坝垮了,就有不少百姓遭灾,大部分都逃到旁的村子乡县里去了,还有些心存侥幸的留在城里,这回就没了。” 燕赵歌感觉心里沉甸甸的,虽然知道可能性渺茫,但她还是问道:“就一个也没活下来?” “有一个活下里的。”季峥道:“是个孩子,他爹娘兄弟上次起水的时候都死了,他被托到树上抱了一夜,才活下来。没地儿可去,就又留在城里了,这次涨水的时候他在山上,又捡了一条命。” “孩子现在在哪儿?” “我把孩子托付给一户人家了,留了些钱让他们暂时照看。” 燕赵歌思量了一下,问道:“有探查到什么消息吗?” “有。”季峥细细说了探到的消息,这消息还就是从这侥幸活下来的孩子身上得到的。 这孩子姓张,刚过八岁,没有大名,因为在家里行六,旁人就叫他张小六。张家在宜川县算是个富户,是专门开山采石料的,听说当年世祖皇帝建宜川城的时候采石料的人里就有张家人,张小六的爹尤其擅长炸山采石料,手艺十里八乡都出了名,也为了壶口堤坝的石料出了不少力气。 张小六年岁小,没听过堤坝决堤是个什么声音,但他听过他爹炸山的声音,碎石块稀里哗啦地飞,耳朵都被震麻了,脚下也要抖三抖。第一次决堤的时候他睡得稀里糊涂地就被他爹托到树上去了,没能听清楚,但第二次的时候他在山上,是醒着的,那声音他听得一清二楚。在从破口汹涌而出的巨大水声之前,有一声像极了火薬的巨响。 “但连宜川城都被冲垮了,找到火薬痕迹的可能性不大,您没必要再去看了。”季峥道。 说是这么说,但燕赵歌还是想去看看,前世的经历令他总是想亲眼去看一眼,不然就是放心不下。不亲自去督促一下,天知道底下的人会做成什么样子,十成的差事只做了七八成都是值得夸赞的了,最怕的是只做了两三成应付了事还觉得自己做出了一番功绩的。 “季夏,你和季峥在这儿守着,我和季钧去看一趟。”燕赵歌吩咐道:“我尽量快去快回,若是天亮我还没回来,按我们说好的,开仓放粮,粮食一粒米都不能少。” 季峥想劝她却劝不住,要是能劝住燕赵歌就不会在这儿了,连长公主都阻止不了她,他们能做得就只有将人看好了,别一失足掉到水里去。 正说着话,守在外头的季钧进来递了个话。 “君侯,信国公府派了人来。” 燕赵歌一怔,感觉心里有点堵。她将穿好的披风又脱了一下,丢到一边,宜川城这下是不能去了,且听听信国公府来人要说些什么。 来人约莫三十岁出头,穿着一身深色衣物,衣角一点水迹都没有,连鞋子上也只有足底有点湿润,不像是一路走过来的。 “司将军。”来人对着燕赵歌一拱手,道:“家父是信国公府的当家人。” 燕赵歌眉头一挑,问道:“信国公世子?” “正是。” 燕赵歌伸手请他坐下。 信国公世子打量着燕赵歌。很年轻,下巴上连点胡须也没有,二十岁出头甚至更年轻。如今宗室亲王五位,皆是近支宗室,因为血缘近,相貌上也多多少少有些相似之处,但从这个人脸上他看不出一点熟悉的痕迹。 果然是济南王府的人。 “司将军并非是沈王子嗣罢。”信国公世子说得十分肯定。 燕赵歌不置可否,坐到信国公世子对面,道:“信国公世子不必问我到底是谁,有话不妨直说。” 季夏过来上了一壶热茶又退下去。 信国公世子更在心里肯定了自己的想法,沈王子嗣不好拉拢,但区区一个济南王府却容易得多。 “济南王府根基尚浅,至今无人出仕,也无人在军中,您是第一位,您在北地过得不易,来长安应当也没有轻松多少。” 燕赵歌皱起眉头,这说得是什么乱七八糟的,我不是冒充沈王府的人吗?怎么到他嘴里就成了济南王府了?按宁盛的脚程,应当是昨日晌午过后到了长安,那羽林卫应当是明日下午才到,还要再拖延一日的时间才行,司传铄做事虽然没有差错,但平日里冒冒失失的,可不能在这里除了差池。 她沉声道:“信国公世子若只是想说这些有的没的,那我便要送客了。” 信国公世子只以为戳到了这位的痛楚,心里啐了一口,道不过是个和天家沾亲带故的破落户,装什么宗室贵胄,面上却笑得温和,道:“这次二百万石的赈灾粮,我信国公府出了五十万。司将军刚回长安,诸事应当都没有安排稳妥,若是不介意在下冒昧,愿意为司将军赈灾之事再出一份力。” 他从怀里掏出一封塞得厚厚的信封,放在桌子上,缓缓地推了过去。 这是在贿赂她? 燕赵歌挑了挑眉,也不客气,抬手就将信封拆开了。厚厚一沓全是契书,田契、房契、铺子,少数有个十几张。 她微微一笑,道:“信国公世子还真大方,有话不妨直说,便是看在故信国公的份上,我也不会推辞。” 还能有什么说的,不过是些肮脏的事儿,推脱到下人身上,请燕赵歌掩盖一二,一定会严惩下人云云。燕赵歌捏着那契书,自然没有不应的道理。 等谈得妥当了,已经是凌晨了。 两个人都心满意足,燕赵歌送信国公世子出帐,迎面撞上了匆匆而来的司传铄。 “兄长!羽林卫来了!”司传铄一双眼睛全在燕赵歌身上,根本就没看见信国公世子,等走得进了,他才看见人,十分诧异,问道:“你怎地在?” 信国公世子见状只觉得不好,司传铄怎会如此热情?再联想到不该出现的羽林卫,后背更是汗津津的,他勉强维持住不动声色的神情,看着燕赵歌,只觉得对方的脸上的笑容像是阎王的催命符。 “司将军,既然已经妥当了,那我就不打扰了。” 燕赵歌笑得更加灿烂了,道:“来了便是客,还未好好招待,如何能让信国公世子就此离去呢?不如再多坐片刻。” 周围几个身穿甲胄的羽林卫骑士已经围了上来。 完了。 信国公世子脚下一个踉跄,几乎要跪倒在地。 第88章 雷霆 信国公世子被羽林卫押着,到这一步已经没有挣扎的余地了,无论对方到底是谁,能动用羽林骑已经说明了一个事实:天家已经不打算再留着他们了。但就算死,他也要死个明白。 “你到底是谁?” 燕赵歌笑了笑,道:“我大约就是你们口中那个,因为谄媚才得了长公主欢心的燕侯。” 信国公世子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道:“怎么可能?区区燕侯怎么可能有这种手段?” 燕赵歌原本不准备回答他,想了想,还是凑近了,在他耳边道:“你知道生而知之者吗?我生来就会读书习字,生来就会习武统兵,我生来就是辅佐长公主的,所以大败匈奴,所以蜀国公伏诛,所以河东逆贼皆要死。” 荒唐。这是信国公世子的第一个想法。但由不得他不信,如果不是生而知之者,他根本就无法解释这一切。 “河东二十三家勋贵,会如何……?”他颤巍巍地问道。 燕赵歌从袖子里掏出符节,在信国公世子眼前晃了晃,道:“信国公及其世子、垣国侯及其世子、解国侯及其世子并绛国侯及其世子,押送长安等候发落,余者,皆抓起来依律处置,如有反抗,格杀勿论。” “你这是酷吏之行!”信国公世子怒吼道:“杀如此多勋贵,士人不会容你的!” 燕赵歌冷冷一笑,才二十三家罢了,她在北地杀的远远比这多。 为保大晋江山社稷,休说二十三家,便是一百家一千家一万家,她也杀得。 “把人给我关好,不要让他走脱了。”燕赵歌最后看了信国公世子一眼,冷然道:“你最好祈祷你父亲不会负隅顽抗,也祈祷一下你们这些蠢猪能聪明一点。虽然有规定说是列侯以下可斩,但可从来没有说,如果冲撞军阵的话,不能斩。” 信国公世子再想说什么,已经被堵住了嘴,他只能在喉咙里呜咽着,看着燕赵歌远去的身影,目眦欲裂。 七百骑羽林卫有序地进了营地,刚起床准备晨训的河东郡兵们都十分不安,他们意识到可能会有大事发生,却不知道这事会不会波及到自己,因此而恐慌。 “燕侯。”羽林中郎将对着燕赵歌行了礼。 “让诸将士埋灶做饭,休息一下。一路奔驰而来,太过于疲惫了。” 羽林中郎将诧异了一下,问道:“可来得及?” 燕赵歌点点头,道:“来得及。营里有三百羽林正当用处,还有九百郡兵,虽当不得大用,但造势却是足够了。” 羽林中郎将依她安排。 一直等到晌午,七百羽林吃饱喝足,也休息够了,燕赵歌才在营地中央下了命令。 羽林卫严阵以待,甲胄在身,枪戟在手,每一个都挺胸抬头地盯着燕赵歌手中的东西。列于羽林卫阵后的郡兵们学着羽林卫的列阵,尽管学得很不像样,却已经有了些许章法,至少那种气势是有了。 燕赵歌高举着旄节,其上装饰的牦尾迎风招展,如火焰一般的炽烈颜色,令每一个在场的将士看得都一清二楚。 “我乃侍中领锦衣卫指挥使、燕侯、持节使者燕赵歌,奉天子诏,赈灾河东!河东太守、河东郡尉并河东二十三家勋贵、地主豪强等,勾结逆贼,妄图不轨!我已回禀长安,得长公主口谕,命我全权镇压河东乱党,若有反抗,格杀勿论!” “谨遵天使号令!”羽林卫骑士高声应道,心里更是兴奋极了。 河东这地方还能有敢负隅顽抗的?郡兵都在他们手里,河东还有什么可畏惧的?这简直是白捡的功劳,谁不兴奋? 燕赵歌对着羽林中郎将低声道:“让出身不凡的将士打头,河东之地历来能人辈出,这事之后说不定会有反弹,莫要牵连了出身一般的将士。” 她顿了一下,又道:“令各家百姓关闭门窗,勿要生事,否则按逆贼同党处置,非常时刻,莫怪我手下不肯留情。” 羽林中郎将心领神会,道:“末将明白。” 待羽林中郎将走了,燕赵歌唤来刘破奴,低声吩咐道:“河东太守有个姓李的妾,你命人将她悄悄接出来,她是李二的女儿,还有她的三个兄弟也都在太守府内院。李二应当也在,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末将领命。”刘破奴是知晓李二的,也清楚李二的谎言是冒了多大的风险,一般人就算死了也要入土为安,更妄论有功者。 河东二十三家勋贵虽封地各异,府邸却都在安邑城。这很好理解,乡城县城哪比得上郡治所在的安邑城繁华,便是长安也有不少因为觉得自己的封地不够繁华而跑来长安过生活的勋贵。让这些自以为身份尊贵的勋贵们住在乡下,还不如杀了他们。 这也便宜了燕赵歌,她不用循着封地去一家一家地杀,只要将安邑城的勋贵们统统杀掉,河东的治理就完成了一半。 一千羽林带着九百郡兵立刻从城门鱼贯而入,直扑太守府、郡尉府、县衙等重要官邸。郡兵虽然什么都不懂,但他们只要会一件事就够了。 杀人。 反抗者杀。 逃跑者杀。 犯罪者杀。 只要不老老实实在家里的,无论百姓还是勋贵,统统杀掉。 这一切都极为迅速,须臾之间就将安邑城的大小官署控制住,封闭坊市,路口城门皆有将士把守。 待城里兵戈之声暂且平息,燕赵歌才在亲兵的护送之下踏入安邑城。她一路高举着节旄,这是天子使者的象征,所有将士在看到节旄的那一刻都会行礼。 太守府被带甲持兵的将士守卫着,十步一人,到处是血迹,显然这里经历了一场短暂的厮杀,但从将士们的神情上判断,这场厮杀并不激烈。连身上带血的郡兵看着燕赵歌的神情都极为狂热,明显是没有杀够。 有距离才会有尊敬,一旦神被拉下神坛,掉入人间,就不再是神了。就如同前世她一手教导太子一般,她原本对皇帝是有所敬畏的,但亲眼看着太子一日日长大,因为犯错贪玩被她训斥,那不多的敬畏也渐渐消失了。河东郡兵此番能对官吏们痛下杀手,就不愁没有第二次了。 上司谋逆,下属劝谏不得便手刃上司,是很常见的事情。 羽林骑兵将所有妄图抵抗的人都杀了个干干净净,脑袋砍下来挂在城墙上,尸体堆到城外空地上,等着一起处理,遣散被迫为奴的男女,没有反抗的官吏全都被羁押了起来。 燕赵歌暗暗叹了口气。她还特意等了半日,就是希望河东官吏能联合起来抵制她,这样她就能一次性杀得干干净净了,从尸体的数量上来看,河东官吏里有自知之明的人还挺多的,让她不免有点遗憾。 “尽快将太守府里打扫干净。”燕赵歌道:“河东的太守与郡尉呢?” “已经被末将羁押了起来。” “带他们来见我。” 河东太守已经吓得几乎要失禁了,河东郡尉已经从将士们对燕赵歌的称呼中推测出了这位是谁,但他仍旧硬撑着,看着燕赵歌恨恨道:“燕赵歌,你别高兴得太早,河东郡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简单。” 如今的情况下他是必死的,就算罪不至死,燕赵歌此举已经违背了将相不辱的传统,为了燕赵歌的颜面,他不死也得死,长安会逼着他去死,求饶和狡辩都是没有用的。他看着燕赵歌,反而笑了起来,道:“河东全郡上下二十四县,二十三家世爵,数百家地主豪强,数百位官吏,皆在局中,你以为羽林镇压得住河东,还是锦衣卫的名头镇压得住?我看你最后要如何是好,我倒要看看到最后,长公主保得住你与否?” 正好赵国侯世子走进来,听到这番话,不禁露出担忧的神情。历朝历代都没有善终的酷吏,燕赵歌若是在河东大杀一通,就算她赈灾得了好名声,也很难去掉她酷吏之名。 燕赵歌沉吟了一下,道:“天下之事,所不能决者,一杀字足以破之。” 河东郡尉不信,他既不信燕赵歌有这般胆量做酷吏,也不信燕赵歌能全身而退,因此有恃无恐道:“就算杀能杀多少?你是能杀光二十三家勋贵,还是能杀光河东官吏,亦或者地主豪强?” 燕赵歌叹了口气,有些人就是不掉棺材不落泪。她道:“你还记得,被你们倒卖的不只有粮食,还有河东武库的兵械吗?” 河东郡尉脸色霎时变了。 “看来倒卖兵械属实。这种情况下,说了算的是我,不是你们。我说你们倒卖了多少就倒卖了多少,我说谁家暗藏兵械,谁家就暗藏兵械。”燕赵歌微笑着,温和的神情显得格外阴森,“我可以说,河东太守对长安不满,倒卖粮食给蜀国公,我还可以说,河东二十三家勋贵心怀不轨,私藏兵械,企图冲击三辅。” “你们既然能将这一批的兵械都还回来,就证明各家库房里还有更多的。倒卖兵械是事实,私藏兵械也是事实。至于粮食,河东人都是硬骨头吗?不尽然罢,只要有一个开口,你们都要死。不,没有开口的也不要紧,我说他们开口了,他们就是开口了。” 河东郡尉终于失去冷静,情绪失控,状若疯癫地大吼道:“你怎可颠倒黑白,指鹿为马!” “你还是想想,你会怎么死比较好。”燕赵歌冷漠地道:“我大晋不是前朝,没有废车裂、腰斩等刑罚。” 第89章 火油 燕赵歌懒得再废话,命人将这两人拖下去。 赵国侯世子担忧地道:“咏月,你莫要做酷吏。” 燕赵歌道:“不会的,表兄。我会辅佐长公主,一直到当今亲政为止,如何会为了这些王八蛋东西而担上酷吏之名?” 赵国侯世子再是担忧,也只能相信燕赵歌的话。 “放粮的事如何?” “一切顺利,许是有羽林卫坐镇的原因,还没有意图抢粮者。”赵国侯世子道。 这是之前安排好的,今日天一亮便开始在安邑城南门放粮赈灾,晌午动手之前又结束了放粮。燕赵歌本以为七百羽林卫今日晚上才能到河东,却没想到会这么快,还附赠了虎贲营。她推断,能来得这么迅速,除了有羽林卫一人双马昼夜不停的原因,另一方面也是靠了燕宁盛一路奔波,怕是累坏了。 燕赵歌想到燕宁盛走之前信誓旦旦说要再回来帮她做事,就忍不住一笑。 不过羽林卫来得这么迅速,倒省了不少功夫。晚上杀人的话,怕是会有浑水摸鱼之辈。 “不过领粮食的百姓很多,又有其他遭灾了的乡县的百姓,恐怕会有人多次领粮,只为了吃饭倒也还好,就怕其心怀不轨。流民也比我们刚到河东时多了不少,长此以往下去,河东不安。”赵国侯世子道。这也是每一次灾情之后的大难题,流民要如何安抚,灾情解决后又要如何,不能只给他们粮食吃,不然养出一堆懒汉来可就得不偿失了。但若是做事,这些人又未必能做些什么。 燕赵歌沉思了起来,她在房间了转了几圈,道:“表兄,您先去安排,我得好好想想。” 河东状况比她来之前想象得更糟,本是打算粮食下放到乡县去赈灾,虽然知道肯定会有黑手,但也别无办法,只要不太过贪婪,她就只当看不见。只是河东现在烂成这个样子,下头的官吏能不能用还是两说。 斩草除根才是正理。 “燕侯,李二求见。” 燕赵歌怔了一下,没想到这个李二居然还活着,不过倒是好事,她道:“带进来。” 李二的四个儿女都还活着,但女儿似乎被河东太守折磨过,身上有很明显的伤痕,脑子也不大清醒,被送到医馆去了。他带着三个儿子跪在地上痛哭失声,谢燕赵歌的救命之恩。 燕赵歌禁不住长叹了一声,若不是遇到了河东太守这样的混蛋,李二一家的生活是不该如此的。 “李二,你在这件事上有大功,我给你两条路。”燕赵歌目光沉沉,“第一,留在河东,我查过你的军籍,以你原来的功绩在河东任军侯绰绰有余,你的三个儿子也可以算入河东兵丁中。第二,你入锦衣卫,我给你一个总旗,锦衣卫的官职可以传代,但世代都只能是锦衣卫兵籍,你死了由你的长子接班,你的长子死了由他儿子接班,没有儿子就由你的次子接班,一直到你没有子嗣为止。无论你选哪一个,都有一千金,足够你养你女儿一辈子。” 李二哽咽了一下,看了看原本意气风发却因为为奴几年而变得畏畏缩缩的两个儿子,还有被养的胆小怕事的小儿子,又想到神情呆滞胡言乱语的女儿,他咬了咬牙,道:“将军,俺要入锦衣卫!” 燕赵歌没想到他会这么选,又问了一遍,道:“你确定要入锦衣卫?” “确定!俺入锦衣卫!” 李二抹了抹眼泪。他已经想好了,因为他河东上上下下的官吏被大清洗了一遍,肯定会有人将这事算在他脑袋上,军侯虽然仅次于都尉,但在真正的贵人眼里和普通的百姓一点区别都没有,到那个时候他连自己的姓名都保不住。不如就此投奔这位将军,他刚才打听过了,这位是真真正正的大人物,说杀谁就杀谁的那种,锦衣卫是被他管着的,他投奔到对方手下的话,别人想动他也要掂量掂量,若是遭了灾,这位贵人总不会见死不救的。 “谢您救俺全家。”李二跪着磕了个头,他的三个儿子也跟着磕头。 燕赵歌命人将他们带下去了,心里却沉甸甸的。 明明是靠自己立功换来的奖赏,却要谢她,这到底是什么道理。 控制住大小官署之后,无论是羽林卫还是河东郡兵的屠刀都没有停下,踹开各个勋贵豪强的府门,无论性别身份,是贵族还是努力,是男子还是女子,稍有抵抗就是拳打脚踢,挣扎过甚的直接一刀杀了了事。最多对孩子留几分力气,不会下死手,但打晕是难免的。 曾经被河东百姓仰望的勋贵豪强们顷刻间沦为阶下囚,被枷锁套着,捆着双手,像狗一样从府里拖了出去,再关进囚车里。 并不是所有府邸都容易攻破,至少信国公府不是。信国公府大门紧闭,无论是踹还是用原木撞都撞不开,有将士从信国公府的围墙上翻过去,直接剑雨被射成了刺猬,几声惨叫之后就没了声息。又过了一会儿,将士的尸体被从围墙后扔了出来。 羽林中郎将一眼就认出这箭是朝廷的兵械,上面兴平二年的标记清晰可见。他转头派人去请示燕赵歌。奉了他命令的羽林骑小跑着去了,没多一会儿又提着一桶东西回来。 “这是什么?” “回将军,是火油。燕侯说用这个烧,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燕侯是这么说的。” 羽林中郎将倒吸了一口气。这是要杀鸡儆猴,还是斩草除根?这得死的多惨啊。他犹豫了一下,又敲了敲自己脑袋。信国公府连朝廷的兵械都拿到手了,叛逆之心昭然若揭,他做什么要为逆贼担忧? 一整桶的火油用水袋分成小袋,先绕着信国公府的围墙倒了一圈,遣散周围的人,再将剩下的袋子拿掉塞子,轻轻隔着围墙丢进去。 羽林中郎将看着一个将士拿着火折子点了火。 哪怕是打匈奴,都没有用火油烧。一是火油这个东西在地下,可遇不可求,这点东西烧城没什么大用,二是有违天和。 火势很快就起来了,火油这个东西比什么都好烧,烧得又猛又烈,而且不能被水扑灭,想要扑灭只能用沙土。只是信国公府外头一圈都倒了火油,里头的人想要扑灭也没法子。不仅是围墙,信国公府的正门和偏门角门也都倒了火油,里头的人要么被烧死,要么被呛死。 没有人有机会逃出来。 羽林中郎将看着大火,听着杂乱的声响,再想到燕赵歌那张总是带着若有若无笑意的脸颊,和那句轻描淡写的格杀勿论,寒意顿时爬上了心头。 有了信国公府这只鸡,就不怕有人不想当猴子,剩余三个国侯府乖乖束手就擒,连一丝抵抗的迹象都没有。不抵抗的话还会有人能活下来,若是抵抗了下场就是全府人被烧死。 能带上枷锁的都是勋贵,奴仆则是被链子拴着,一个接一个地从府邸里出来,羽林中郎将还特意命下头带着这些阶下囚绕着信国公府走一圈。 每一个经过燃烧的信国公府的人,都会下意识快上几步,只看几眼,身上就会泛起寒意,脚步恨不得再快几分,远离这场骇人的大火。 一车又一车的金银珠宝、丝绸布匹被从各个府邸里拉出来,堆积到太守府的库房里,还有无数的牛马畜生,和被绳子拴住双手的奴仆,也有少许因为没有绳子了而只是用布料在手腕上草草系了一圈的,他们互相依靠着,神情惶惶地看着刀兵在手的军士。敢于反抗的人都死了,剩下的都是想活命的,哪怕一百个郡兵看守着过千的奴仆,也没有人敢逃跑。 一直烧到了将近子时,信国公府的大火才终于熄灭,结识的青色砖墙被烧得黑黝黝的,包了一层铁皮的大门也四分五裂,像是被烧得,又像是被砸的,露出漆黑的口子,好似一只张着大嘴的巨兽,令人不寒而栗。 羽林卫将士们打着火把进去收敛尸骨,到处都是被烧焦了的尸体,扑倒在地的,趴在围墙上的,沉在已经干涸了的池塘里的,还有因为无法忍受火焰与窒息而自杀的,也有不少人是被塌落的房梁砸死的,死的一个比一个痛苦,但对得起他们自己了。 燕赵歌还肯命人收敛他们的尸骨,让他们入土为安,而不是丢到荒郊野外喂狗,就已经是很给面子了。 越是贵族,就越是喜欢用上好的木料搭建房屋,他们不会像百姓一下选择磨制好的石料,这在他们眼里是下等民才会用的东西。梓木的地板,红木的桌椅,越是高贵就越是奢华,越是奢华就越要彰显自己的高贵,这反而成了取死之道。 但他们永远都不明白,自己为何而死,连死了也只能做一个糊涂鬼。 “燕侯,完整尸体一共一百一十八具,无法辨认身份。”来回禀的羽林卫顿了一下,露出了些许难以言喻的表情,道:“还有一些烧得只剩残肢的了,没有办法确认原本共有多少人。” 其实还有人已经烧得连灰都不剩了,毕竟是火油。 燕赵歌想了想,道:“核对太守府里的户籍册,将信国公府的嫡系数出来有多少人,随便捡一些对得上的尸骨,以信国公府的名义收敛了便是。反正烧成这个模样了也认不出谁是谁。” 羽林卫表情僵在了脸上,后背又窜起一股寒意。 “……末将领命。” 第90章 处置 燕赵歌忙了一整夜,对着之前整理出来的赈灾册子修修改改,困了就喝一肚子热茶,她这几天都没怎么睡,前一夜是粮食入库,今夜是各家的库房掏出来的东西,还有奴仆的名册,哪些是世代为奴的,哪些是自愿卖身的,又有哪些是被迫卖身的,都要尽快整理出来。实在熬不住了才打个盹。 而且不只是这些,她是来赈灾的,不是来杀人的,主次要分清楚。 壶口决堤,受灾的只有沿河的县乡,安邑县实际上没有受灾,安邑的百姓吃不起粮是因为安邑的粮商和豪强地主勾结,坐地起价,把这些不长脑子的东西砍了之后,平价放粮就足以解决安邑缺粮的问题。但别的地方不行。 尤其是宜川,城肯定要重建,但百姓都跑了,怎么把这些百姓找回来,又怎么才能让他们安定下来,而不是闲来闹事,才是最大的问题。 季夏悄悄进来,见她伏在桌上睡了,脚步轻轻地走过去,想吹了灯,让她睡得久一点,燕赵歌却已经醒了。 “什么时辰了?” “刚至卯时。”季夏看着她眼底浮起的淡淡青黑之色,不禁道:“您再歇一会儿罢,时辰还早着呢。” “不早了,事情多着呢。”燕赵歌摇摇头,用手抵着嘴唇,硬生生咽回去一个哈欠,打了一盆冷水洗了脸,才算精神了不少。“去叫刘破奴来。” 刘破奴才刚起,听到燕赵歌唤他,慌忙穿上自己的甲胄匆匆而来,道:“请燕候吩咐。” “你带人去下头乡县走一圈,通知到各乡县的县令里正,确认到底有多少个乡县受灾了,买得起粮食的百姓有多少,需要赈灾的百姓有多少,各处堤坝损毁情况如何,有几处需要修理,几处需要重建,大约需要多少石料木材,需要多少人手。重新统计百姓户籍,要明确有多少人还留在本地。” 燕赵歌说到这里,声音低沉了下来,她看着刘破奴,目光沉沉,道:“底下官吏手里没有人命的,我准他们以金赎罪,戴罪立功,做得好过去的事可以一笔勾销,我既往不咎。手里有人命的,以命偿命,这事也勾销,祸不及家人。但若有铤而走险之辈,我不介意再烧一个信国公府。” “末将明白!”刘破奴心知这位燕侯是个心狠手辣之辈,别说一般的重臣,连酷吏都不敢这么做,酷吏最多杀人杀得血流成河,可杀人不过头点地,哪有一烧几百口来得狠,连收尸都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先人的骨头。 忠于皇帝,忠于长公主,忠于燕侯。刘破奴行了礼,即刻去办了。 燕赵歌在院子里打了一遍拳,活动了一下过于疲劳的筋骨,沐浴之后吃了两口馒头,就算是用了饭了。 季夏看了直皱眉头。 “咏月。”赵国侯世子拿着一张写满了小字的大纸进来,犹豫着问:“这样真的好吗?” 燕赵歌粗略地看了一眼,笑道:“当然好,若不这样,士人还以为我燕赵歌嗜杀成性,我就是要他们看看,我杀的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赵国侯世子在心里叹了口气,你这样下去,迟早会得罪全天下的地主豪强。燕赵歌性子执拗得很,他劝不过,只能照做。 硕鼠杀得干净了,就没有理由再封城了。天一亮,试探着开门看看状况的百姓发现路口还站着手持刀兵的军士,但是昨日堵着坊门的拒马已经挪走了,显然是允许他们随意走动了。 昨日先是开仓放粮,没等百姓高兴劲儿过去,就又是封锁道路,接着大军入城,蹄声震天,兵戈、厮杀、惨叫声持续到半夜,家家户户都紧握刀兵,夜不能寐,生怕有趁乱作恶之徒闯进来,索性一夜平安。 有胆子大的百姓出了门,发觉到处都是被清扫过几遍但还有痕迹的血迹,更觉心惊胆战。有身穿甲胄的军士走过来,一脸肃穆地在墙上贴了张大纸。 “这、这是甚么东西?俺、俺不识字,劳烦明公讲解一下。” 军士看了这百姓一眼,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柔和下来,道:“不敢当明公称谓。奉侍中、燕侯之命,赈灾抚民杀贼除恶,安邑城地主豪强皆杀,贪官污吏也已下狱。燕侯有命: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河东军民,凡有冤屈者,无论贵贱,皆可上告。凡被告者,无论官职为何俸禄多少,白身或是公侯之子,皆要停职受审,无一例外。” 那百姓听完,眼睛里流出了眼泪,跪在地上嚎啕大哭了起来:“我的儿啊!我终于等到这一天了啊!” 军士顿时手足无措了起来。 有听到动静,悄悄出来看一眼的人见状,叹了口气,给军士解释道:“他的独子才十岁,聪明伶俐,长得又好,被那郡尉之子强要去当书童了。那郡尉之子都过了及冠之年,哪里需要十岁的孩子当劳什子书童,不过是当个玩物的娈童罢了。被人搓弄了一段时间,没几个月孩子就没了。” 那军士顿时怒发冲冠,深恨自己昨日闯入郡尉府时没有一刀劈了那个郡守之子。 相似的一幕出现在了无数个坊门内外。 于是安邑城拨乱反正的消息不胫而走,百姓发现到处是陌生的军士之后奔走欢呼,尤其是那些横行霸道的官吏和飞扬跋扈的勋贵皆不见了踪影之后,人潮立刻涌上了街头。 执勤的羽林卫和郡兵走着走着就会被一大群百姓淹没,他们将煮好的鸡蛋馒头,还有晒好的肉干塞到军士手里,又匆匆离去,生怕他们会拒绝一般。 不断地有人去太守府投诉状,致人死地的,强抢民女的,吞并宅田的,坑蒙拐骗的,数不胜数。赵国侯世子命人找了几个识字的百姓充当书记官,写秃了一根又一根毛笔,诉状分门别类摞了厚厚一沓。最后已经写不下了,不得已在太守府门外立了个牌子,找几个声音洪亮的百姓大吼道:“某某官吏罪以致死,不必再诉!若有冤情,说一声便是!” 隔一段时间便吼一声,那牌子上的人名越来越多,一直到安邑城绝大多数的官吏和地主豪强都上了那个牌子,连底下狗仗人势的奴仆都没有逃脱掉,百姓们才边哭边笑地回家去了。 赵国侯世子管着安邑城的民政,虽然忙得手忙脚乱,但是没出什么差错,燕赵歌就放心地交给了他。 等她数出来查抄出来的田产,忍不住讥笑了一声:“土地十万亩,奴仆两千余,黄金四十二万,银两六箱,钱近万万,粟米三百万石有余,还有数不清的珍惜珠宝古物……” 这些东西比她燕国一百年的累积都多! 足够再打两次北地战役还有剩余! 万万钱是什么概念?仁宗皇帝时有一位宗室封君之子犯了死罪,以金千斤,钱两千万赎死罪,而仁宗皇帝允了,充进国库,户部尚书私下里感慨国库终于不至于连耗子看了都会哭。 而这些才是初步查抄的,河东二十三家勋贵的封地府库只是派人去封了,还没有查抄,而最贪婪的信国公府府库被烧了,不然还不止这些。 就冲着这些粮食,她怎么能不杀? 不仅要杀,还要让河东百姓都看得见,她燕赵歌不是酷吏,是天子之臣,是百姓的官。 她不是为了杀人而杀人,是为了百姓而杀人。 刘破奴分开遣人去了河东下属二十四个县,带着令燕赵歌十分满意的册子回来了,至少在数据的真实性上是令人满意的,看起来信国公府给了他们足够的震撼。 “大阳县令自杀,汾阴县令自杀,长修县令自杀……”燕赵歌哼了一声。 河东二十四县,除去信国公府的端氏县皮氏县,解国侯的解县,垣国侯的垣县,绛国侯的绛县,这四个县没有县令县尉县丞,剩下的二十个县令统统自杀了,还自杀了十六个县丞和十二个县尉,最夸张的长修县里,县令、县尉、县丞、主簿、教谕五位官员统统自杀,能主事的竟然只剩下了一个里正。 燕赵歌看了几眼就觉得火冒三丈,恨不得把这些戴罪立功的也杀了,但杀了的话就真的没人可以用了,她只能强压怒气,冷冷道:“传令下去,各县设置放粮点三至五处,受灾百姓就近领粮,除宜川城人外,其余乡县百姓不得在外乡领粮。按人头算,每人每天可以领一升粮食,孩子领半升,粮食不够的乡县报上来,粮商不得涨价。如有草菅人命的,新账老账一块算。” 最后一句她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末将领命。”刘破奴道。那册子他看了都觉得火大,更妄论燕赵歌这种真真正正将百姓看在眼里的朝臣了,要是有足够的人手,他相信这位燕侯可以将河东官吏通通杀了。 待刘破奴走了,燕赵歌沉着脸恨恨地踢了一脚桌子。 “……混蛋。” 她从没有一刻,这么想念长公主。 第91章 洪宇 自燕赵歌走了之后,长安流言四起。先前因为故太皇太后与先帝先后驾崩而压下去的流言立刻席卷重来。 这回的流言不像是先前尽是猜测,什么故太皇太后看上了燕侯这个孙女婿,什么先帝十分中意燕侯,什么连仁宗皇帝在时也对燕侯多有夸赞。燕侯看起来似乎是对长公主情真意切,还硬生生等了一位长平侯子又等了一位高成侯嫡孙,如今终于等到了尚长公主的机会。 可这不应该啊! 长安里酒肆茶楼的说书先生惯会讲故事,别管人家四书五经到底读了几本,讲故事的本事是一个赛一个,死的能说成活的,黑的能说成白的。从还是蓟侯世子的燕侯当街怒斥那所谓的寒门士子之后,这位就成了酒肆茶楼茶余饭后的常客。 老百姓们吃着茶听着书,面上笑着,心里却一个劲儿地犯嘀咕。 燕侯既然是这么好一人,为什么当初没直接与长公主成了好事呢? 这家说燕侯和长公主早就郎有情妾有意,可偏偏仁宗皇帝不同意,才有了后来作废的两次婚事,如今燕侯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那家又说燕侯和长公主原本根本不相识,燕侯却是在殿试上一眼认定了长公主,立刻就去求了故太皇太后,得了故太皇太后认可;又有人说,这婚事根本就是虚的,长公主心悦的非是燕侯,燕侯也不心悦长公主,这门亲事根本就是先帝为了稳固江山仓促赐下的。 各家有各家的说法,凑到一起听起来南辕北辙,却偏偏像真的似的。 这说书先生讲得都是假的罢。 说书先生面上不显,心里却慌得厉害。酒肆茶楼吃得就是这口饭,讲究的就是故事的真实准确,还要迅速,不然听过一遍的故事没几个人愿意再花钱听第二遍。但各个送消息来得都拍着胸脯说绝对是真消息,可这胸脯子都快拍碎了也没看见真在哪儿啊?! 前脚儿燕赵歌出了皇宫,后脚儿消息就送到了茗香楼去。 这茗香楼是长安一顶一的茶楼,说书先生嘴皮子不仅利索,而且厉害。听了一耳朵消息,只在脑子里一转,就有了主意。他笑眯眯地将折扇在手心里轻轻一砸,道:“诸位,今儿我们讲燕侯!你们猜这燕侯,昨夜宿到哪儿去了呢?” 呦呵? 夜宿? 那肯定不是睡在自己府里了。 这可是个劲爆消息啊。 大堂里静了一瞬,立刻就炸开了锅。 “哪儿啊?不会是睡到翠香楼里去了?”有人大声问道。 底下顿时哄笑声一片。 又有人问:“总不会是睡到哪家小姐的床上去了罢。” 说书先生笑得高深莫测,道:“这个小哥还真猜中了,真就是睡到一位小姐的床上去了,今晨起来连侯府都没回,爬起来就上朝去了。” 嗬,这可真了不得。 隔壁茶楼昨日还在侃侃而谈燕侯对长公主的情真意切呢。 快别卖关子了,给大家伙讲讲。 小二哥再切两盘羊肉来! 说书先生心知差不多得了,再卖关子下去恐有抹黑天家的嫌疑,他清了清嗓子,道:“这位小姐,便是我们燕侯的未婚妻。” 底下立刻嘘声一片。 未婚妻还能有谁?当然是长公主啊。 人家男欢女爱的睡到一块儿多正常,怎地说得像是燕侯睡了别家小娘似的,没劲。 可没劲归没劲,故事还是要听,酒肉不能白点呀不是。再说了这故事也稀罕得紧,多少年没有天家的事儿了,自打仁宗皇帝过继了先帝,宫里可就没什么值得津津乐道的事儿了。 于是又兴高采烈了起来。 这一片声音中,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句:“不对啊!长公主和燕侯不是前儿个才刚定亲吗?怎地就睡到一起去了?先帝驾崩才多久啊?” 大伙儿忽然反应过来,是啊,先帝才刚驾崩,长公主就……不好吧。 这……不是说长公主最最守礼吗?就算是先帝没有驾崩,只定亲未结亲,就睡到一块儿? 说书先生面色不变,啪地一声打开手里折扇,轻轻扇了扇,看着刚才出声的人道:“我可没说,长公主和燕侯睡到一块儿去了,这可是抹黑天家的话,可不能乱说。” 那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这事儿啊,得从元兴九年,燕国覆灭讲起……” 嚯! 这么远! 这三天三夜也说不完啊! 茗香楼里一时间热闹非凡,酒菜一盘接着一盘,东家乐得眼睛都看不见了。 这故事连续讲了好几天,从燕国覆灭燕国王室难逃大晋到燕侯年幼时病得奄奄一息,如今讲到了燕侯曾给长公主写《蒹葭》示爱,却因为少不更事,一口气写了五封,长公主如何茫然无措,说得惟妙惟肖,宛如就在当场一般,引得底下听着的哄堂大笑,顿时就拉近了和燕候间的距离。 原来高高在上的天潢贵胄也有这么笨拙的时候,和他们普通百姓也没什么区别嘛。 司鉴宏在二楼坐着,边上坐着和他样貌极为相像的一个少年,十一二岁的模样,一看就是兄弟。 “兄长,您何必蹚这趟浑水呢?” 司鉴宏盯着楼下的热闹的景象,笑了笑,他看着名为洪宇的少年,问道:“洪宇,你觉得这长安如何?” “啊?”洪宇愣了愣,道:“我觉得很繁华。” “那和鲁县比起来呢?” 提到鲁县,洪宇的眼神中闪过一丝不符合年龄的阴翳,回道:“我觉得还是长安好。” “我也觉得长安好。有圣明天子,有长公主,有忠心耿耿的朝臣将领,有安居乐业的百姓。哪像我们鲁县……沆瀣一气,蛇鼠一窝。”司鉴宏道。 “那您也不必插手长安的乱局啊。”洪宇一脸不解地问道:“兄长先前不是说长安动荡得厉害,不易来此吗?您也说了您志不在此,只想颠覆……那位,您为何要……?” 司鉴宏摇了摇头,他道:“记得来长安之前,我和你说了什么吗?” “记得。兄长说,您要辅佐陛下,挽救大晋江山。可陛下已经驾崩了……” “是啊,已经驾崩了。”比他想象得驾崩的还要早,尽管并不是意外,却难免让人觉得心慌意乱。司鉴宏沉默了片刻,才道:“已经不需要我了。” “啊?” “没什么。我想效忠的陛下已经驾崩了,有燕侯辅佐,想来是没有我的用武之地的。” 洪宇皱起眉头,不满地道:“那燕侯不过二十岁,哪比得了兄长才学?” “能得探花郎,自然有其本事,不要总看人家不起,你兄长我不又是有三头六臂,什么都做得。”司鉴宏好笑地在这个妹妹头上点了点。 “就是什么都能做得!” 说话间,守在外头的随从敲了敲门,进来道:“东家,府里来报,宫里诏您进宫。” 这个府里,自然不是济南王府,不然怎么可能会称呼他一个“外室子”东家呢?这是司鉴宏自己的平山君府。 司鉴宏怔了怔,看了一眼不明所以的洪宇,道:“我知道了。” 待随从退出去,他轻轻呼出一口气,看着洪宇,问道:“洪宇,你会不会怪我,不肯让你姓司,自己却姓了司。” 洪宇看着他,认真地摇了摇头,道:“兄长,您姓司有您的理由,我明白您讨厌这个身份,却因为……不得已为之。我厌恶父亲,也厌恶这个姓氏,您肯给我您的名字,肯收留我,这已经是我结草衔环都无法报答的恩情了,请兄长千万不要再自责。” 司鉴宏看着她的眼神里全是笑意,道:“莫要妄自菲薄,你是我唯一的妹妹,怎么能如此低微地说话呢。” 洪宇这才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幼时流浪的经历,让她更多地将眼前这个男子当成需要自己侍奉的主人,而不是可以耍赖撒娇的兄长。短时间内观念还是改不过来的,需要长久地相处才行。 “啊,兄长您又岔开话题了!不是说不蹚这趟浑水吗?” “长公主之命,兄长我区区一个封君,可没法回绝啊。” “说谎!明明先帝登基那一年诏您入京您还推辞来着!” “这个嘛……” 兄妹两人一边笑着一边吵架,到了长公主眼前。 长公主打量了几眼洪宇,又看着司鉴宏,目光透露出几分微妙。 司鉴宏从她的目光中立刻就明白了这个惯来一肚子坏水的长公主的想法,道:“长公主,这是舍妹,名为洪宇。” 居然不是女儿。 不过以自己的旧名给了自己的妹妹?长公主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道:“来人,赐座。” 洪宇这才小心翼翼地坐了下去。 “既然是你妹妹,为什么不姓司?”长公主看着这个少年装扮的少女,脸颊稚嫩得过分,眼眸里透出几分小心翼翼的神色,会不自觉地靠近司鉴宏,显然是长公主端庄得过分的妆容给了她很大的压力。“洪家的妹妹吗?” “不是。”提到洪家,司鉴宏已经没有更多的反应了,他只是看着旁边乖乖巧巧的少女,露出一个宠溺的笑容,道:“这是我嫡亲的妹妹。” “今年多大?” “十一,还未过今年生辰。”洪宇回道。 洪家覆灭在元兴十年,看来不是洪家的子嗣。 “四方上下曰宇,你对你妹妹的期望还真不小。”长公主淡淡道。 洪宇愣了一下,显示没想到她名字还有这种说道,没怎么读过书的她也不可能会看过《说文解字》,明白自己名字的含义。 “取自《楚辞》‘高堂邃宇’,这仅仅是微臣母家对微臣的期待罢了。”司鉴宏道:“可惜微臣为志向,不得不违背母亲期待。” 母家,而不是外家么,有意思。 “你的志向是忠君,还是窃国?” 第92章 理由 洪宇骇得瑟瑟发抖。 “自然是忠君。”司鉴宏道。 洪宇松了口气,用希冀的眼神悄悄望着长公主,连她自己都没发现她的眼神。 长公主注意到了,一边惊奇于司鉴宏这种人竟然会有这么天真的妹妹,一边对着洪宇温声细语道:“我不信。” 洪宇:“……” 兄长我能不能先回家,你和长公主斗起来实在太可怕了。 司鉴宏笑了一声,道:“微臣不过有一宗室爵位而已,食邑只不过糊口罢了,有什么底气不忠君呢?再言,先帝乃微臣嫡亲叔父,臣于微末之中得先帝恩惠,受封平山君,又有什么理由不忠君呢?” “这话我姑且信你。”长公主勉强认可了这个说法,“所以,来此为何?” 明明是你先诏我入宫的。司鉴宏在心里摇了摇头,论养气的功夫,长公主还是不如燕王,若是燕王的话,怕是能和他东拉西扯一整天,只要他不开口,燕王绝不过问,燕王会把他逼到角落里,不得不交出主动权,燕王如果不死,他想篡位太难。只是他现在带着洪宇,不能和长公主你来我往地斗上几回合,即便长公主恼羞成怒,他也能淡然处之,总归长公主奈何不了现在的他。 他没有子嗣没有妻妾,所以能得所有人信任,想来燕侯也是因为这个才未有子嗣的,就是怕太子生疑,可惜还是蜀国公技高一筹。 可惜了。 罢了,他现在除了洪宇的身份之外,已经别无所求了。 司鉴宏回过神,道:“微臣想以洪宇为平山君的承爵人。” “兄长?!”洪宇惊叫了一声,总算意识到现在是在皇宫里,又捂着嘴缩了起来。 长公主问道:“理由呢?” “微臣不会娶妻,也不会有子嗣。洪宇是微臣仅有的妹妹,以为承爵人,理所应当。”司鉴宏道。 “理由很充分。”长公主道,像是认可了一般,转而又道:“可我记得,你是济南王长子,不提夭折了的,如今还活着的同父兄弟也有三四个罢。” 司鉴宏轻描淡写道:“可臣是外室子,自然无法和天潢贵胄相提并论。臣的两个兄弟都死了,洪宇是臣唯一的妹妹。况且她姓洪。” “正因为她姓洪。”长公主道。 姓洪的人怎么能承司姓的爵位? “正因为她姓洪。”司鉴宏道。 就因为她姓洪,才能承我的爵位。 长公主没想到洪宇在司鉴宏心中分量这么重,细细打量了洪宇几眼,身量不算高,有些营养不良,但长得很俊秀,看得出父亲母亲的容貌都很出色,比起十一二岁更像是个八九岁的孩子,因此才能雌雄莫辨,又像是个漂亮的小娘,又像是个俊俏的少年郎。 她莫名地联想到了燕赵歌。燕赵歌十一二岁的时候,兴许也是这副模样罢。 长公主思绪几转,对上洪宇的视线,眼神怯生生的,像是受了惊的兔子。这点却是和燕赵歌不像。燕赵歌病恹恹躺在床上的时候,还是眼眸透亮,嬉笑着说姐姐真好看。 司鉴宏能将这个孩子亮出来,也是在给她一个握得住把柄,让她放心。 “我允了。”没什么不能答应的,不过是一个封君罢了,宗室封君上百,不多这一个。长公主看着洪宇,正色道:“你要你兄长的平山君,还是要一个县主?” 司鉴宏没有接话,他看着洪宇,这事要洪宇自己做主才是。洪宇紧张得有些发抖,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殿下,这两者有、有什么分别吗?” “你要你兄长的平山君,就必须姓司,入宗室。若是县主的话,我可以给你一个洪姓忠臣之后的身份。”长公主看她的眼神有些怜悯,又有些感同身受。 这个孩子和燕赵歌着实有些像,当年的燕赵歌没有选择的余地,若是能给她机会,她未必会选择这样一条路,兴许也会和如今的选择一样,可那至少是她自己选择的,而不是被迫走上后来的路。 基于此,她愿意给这个小姑娘一个选择的余地,而不是任人摆布。 洪宇思量了一下,她攥着司鉴宏的衣角,低声问道:“无论哪一个,我哥哥都还是我哥哥吗?” 司鉴宏一怔。这是洪宇第一次叫他哥哥,而不是兄长。 “前者是,后者不是。” “……那我要姓司。” 没顾忌长公主在场,司鉴宏低声问道:“洪宇,你确定吗?无论哪一个都不要紧的,你姓什么都是我妹妹。” “我确定。我要我哥哥。”洪宇又微微涨红了脸,道:“外姓叫哥哥的话,会被说闲话的。” 这是洪宇自己的想法,司鉴宏也只能叹一口气。他看着长公主,道:“请您给洪宇一个身份罢,但是不要落到济南王府去。” 长公主听到济南王府四个字也皱了皱眉头,这一系实在是太不成器了点,但凡上进一些,也不会落到全府人没有一个在朝为官的地步,比仁宗皇帝时刻意避嫌的沈湘江三王子嗣还不如。 “这事我会斟酌的。” 司鉴宏点了点头,又道:“请您为洪宇赐名。” 洪宇怔了怔,有心想问我不能直接叫司洪宇吗,但这个场合不能随便说话她还是懂得,虽然长公主看起来很和蔼的模样,但是她父亲看起来也很和蔼,实际上却是一片黑心肠。她打了个寒颤,紧紧地抿起嘴唇。 “原来是在这儿等着我呢。”长公主轻笑,说什么给她送把柄,其实是让她给这个小姑娘保驾护航,天家赐名,其保护的意味在明显不过了。“你用什么来和我换这个名字?” “蜀地粮仓。”司鉴宏道。 长公主悚然而惊。司鉴宏能提出来说明这个粮仓肯定不是被朝廷掌握住的几个蜀地粮仓,那么是哪一个,就显而易见了。她看向默默听着的洪宇。 “兄长和长公主说些事情,让旁的姐姐带你去坐一会儿,待会儿我们就回家。”司鉴宏摸了摸洪宇头上扎着的总角,将她交给了宫女。 待洪宇走远了,不等长公主问,司鉴宏立刻道:“您想为燕侯铺路,仅仅河东是不够的。蜀国公为谋反准备了几十年,从故蜀王在世时便一直囤积东西,到如今无论是兵械还是粮草,都是一笔极为庞大的数字。微臣用这个,和您换一个赐名。” 这已经是非常直白的话了,只差明言我也是从后世而来的。 长公主不奇怪司鉴宏为什么会知道这个,最后整个朝廷都在司鉴宏手里,有人愿意为了蜀国公殉死,自然也有人愿意为了活命而坦白一切,她只是不懂,为什么司鉴宏会篡位。 这根本毫无征兆。 “我要一个理由。” “因为燕王死了,独木难支。” 长公主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听起来很真实,但也并非不是假象,如果她死之前司鉴宏没有多嘴的话。 “罢了,我也不过只是想要一个理由而已。”我知道你在说谎,但我不追究了。 “微臣敬谢殿下。” 长公主思量了一下,道:“堂堂鲁王,却是什么外室子出身,丢人现眼,以为我不懂那些狗屁倒灶的事儿吗?当年明媒正娶,却又逐人出府,连个名分都不剩,左右我看济南王府也很不顺眼了。既然济南王不想要你这个嫡长子,那我也只好夺人所爱。平山君,本宫有三位兄长,不知你喜欢哪一位做你的父亲?” 司鉴宏脸上露出一丝错愕,他千算万算没算到要将自己过继出去……不过这样也好,总算是能和济南王府一刀两断了。他对着长公主躬身道:“任凭您安排。” 无论是天家还是平民百姓,过继自己的子嗣给无嗣的兄弟延续香火是很常见的现象,长公主此举虽然不走寻常路,却也说得过去。不过仁宗皇帝一共三子,二子和三子皆是夭折,只有长子是病故,一般来讲是不会给夭折之人延续香火的。 民间说法里,孩子要健健康康长到六岁,才算真正的降生,六岁之前夭折的几率实在太大了。 “我长兄名讳绪,取开端之意,乃是我皇祖父取的。过继给我长兄,不愧对你才华抱负。”长公主道:“你也莫要再愧对我。” “微臣有罪。”司鉴宏跪了下来,曾经的事不足为外人道,但他既然做了,就要以一己之身扛到底。 “鉴字辈嫡系从广,高檐邃宇,屋深响也曰宏,宏宇乃是同义,与你母家姓氏又是同音,想来深得你心意,我也不做那等讨人嫌的事,你妹妹还叫洪宇,只改宗册上的名字,愿意从广就从广,不愿意就名宇。” “谢殿下恩惠。”司鉴宏跪下磕了头,他闭着眼睛,真心实意地道:“谢您饶恕微臣之罪。” “我不是饶恕你,是相处多年,时至今日我仍然无法相信你会篡位。”长公主看着跪在身前的司鉴宏道:“我不追问过去的事。你有你的理由,我只问一句,我死后太子如何?” “太子仍为太子,微臣至死未曾有妻妾子嗣,臣死后,依旧以太子继位。”司鉴宏道。 长公主深深吸了一口气,道:“莫要和燕赵歌言及从前事,她不是我。我知你是故意给我理由去死,但燕赵歌无法不去介怀我的死,落在她手里,你不会好过的。” “微臣明白。” 第93章 怒火 兄妹两人没有在宫里留饭,一路慢步走了回去。 过继的旨意一时半会儿下不来,这不过是长公主自己决定的,还要和赵太后与陈太后通气,毕竟给皇家添丁不是小事。离皇家最近的宗亲都要追溯到仁宗皇帝的兄弟去了,若是过继给了长公主的兄长,那就是先帝的兄弟子嗣,截然不同。况且司鉴宏本身与先帝也是嫡亲的叔侄,过继之后不止礼法上有联系,血缘也是最近的,远远高于其他的亲王府。 司鉴宏捡着洪宇能听的东西给她说了,十一岁的小姑娘听得惊叹不已,原本对长公主满心的敬畏也渐渐转为亲近。 在她看来兄长身为宗室效忠皇室简直是理所当然的,她又不清楚蜀地粮仓的底细,司鉴宏修修改改的事实听到她耳朵里就变成了长公主是真的很和蔼,很好亲近的。 “哥哥哥哥,我们什么时候再去找长公主说话。”小姑娘眨着眼睛,眼神中满是憧憬。 司鉴宏笑了笑,也没有多解释,长公主的身份心性,最多看洪宇天真烂漫而逗她一下,恐吓是不会的,洪宇若是能和长公主亲近起来,他反而放心很多。 “等事情尘埃落定了就可以了。” 洪宇笑得眉眼弯弯,在司鉴宏身后一步蹦蹦跶跶地走着,心里的小算盘噼里啪啦地响。如此一来既摆脱了原来的身份,又能得长公主的庇佑,她和哥哥的生活安稳无忧,若是能再有一个嫂嫂,也不用太好看,比长公主难看一点点就可以了,这辈子就圆满啦。 她忽然又意识到了什么,皱起眉头,心下有些不安地问道:“哥哥,父亲那边会同意吗?” 司鉴宏仍是笑着,眼底却一片冰冷,他安抚着洪宇,道:“那个畜生会的,长公主诏书一下,他不同意也得同意,谁也阻拦不得我们自立门户。以后不要再叫他父亲,他不配做我们的父亲。” 对自己的亲生父亲口称畜生,任谁听到了都会立刻将这人扭送到官府去,以不孝的罪名处置,偏偏这两兄妹一点异议都没有,做妹妹的还一脸我哥哥说得对的神情。 “以后我们的父亲就是先帝的兄弟,先帝是我们的叔父,莫要再提那个畜生。”司鉴宏低声道:“不过暂时要先保密,莫要坏了长公主的事。” 洪宇连连点头。只要不是那个畜生,谁做他们的父亲都行。 司鉴宏看她的模样,眼里透出些许笑意。 他前世没能遇到洪宇,那时的他不知道除了手刃仇人之外,有太多可以报仇的办法了,他亲手杀了自己的父亲和异母兄弟,走歪了路,就再也没法回头了。 不知是不是上天可怜他,让他有机会重活一世,有了前世的经历,他自然不会再重走一遍原来的路。 和他的母亲不一样,洪宇的母亲是济南王真正的外室,清倌人出身,被济南王赎身养在了府外。济南王性子懦弱,只敢将人养在府外,连孩子都有了也不敢提一句认祖归宗,偶尔悄悄去看一看,结果被那个手段颇为厉害的济南王妃发现了,洪宇的母亲被直接打死,济南王妃捏着鼻子让洪宇在府里生活了一阵,还是把人丢了出去。 那时的司鉴宏重生已经有了一阵日子,不同于前世的他只知道闷头一门心思地读书习武,他用了一些手段招揽了些能用的人手,一直盯着济南王的行踪,最后将洪宇捡了回来。 他是外室子,俗称的私生子,原本随着母亲姓洪,收养洪宇之后,他将自己原来的名字给了洪宇。 他和长公主说志向有变,所以改了名字,可在他心里,宏宇却是同义的。 他只是不想忘记洪家而已。 更没法忘记济南王为了富贵与所谓入赘的屈辱,做出的狼心狗肺之行,抛弃母亲与他们兄弟的怨恨,洪家上下一百三十余口的仇恨,每一条命都历历在目,每一个人都忘不掉。他不会再手刃仇人,但济南王必定要死,要比前世死得更惨。 “洪宇,会编蚱蜢吗?” “不会。” “哥哥给你编,这是小叔父教我的。”司鉴宏捡了几根软硬合适的草,手指翻动间一个活灵活现的蚱蜢就出现在了掌心。“我现在教你。” “啊!哥哥好厉害!小叔父也好厉害!” 司鉴宏将蚱蜢放到她手心里,眼里笑意更盛了些。 小叔父,兜兜转转你还是我小叔父。只是我不能再效忠你的儿子了,长公主会为大晋江山鞠躬尽瘁,就让我留些力气守着洪宇罢。 “我们今儿不在府里吃,今儿哥哥高兴,我们去酒楼里吃。”司鉴宏将洪宇抱了起来,骑在自己肩上。“走咯。” 洪宇忍不住尖叫一声。 外貌九八岁的孩子骑在二十多岁的男子肩上,比起兄妹更像是父女一般。引得路人侧目。 司鉴宏哈哈大笑。他的心态的确是养女儿多过养妹妹。 两人说话间,只见一匹骏马急驰而过,马上骑士大呼着:“百里加急!莫要挡路!” 骑士一路奔驰而过,带起不甚明显的烟尘。 “哥哥,又要有战事了吗?”洪宇问道,在她的心里也就只有战事才会这样传消息。 “若是战事就该是八百里加急了。”司鉴宏道,他刚才注意到那骑士肩上绣着的肩章和背幡图案皆是虎贲营的,虎贲营如今驻扎在华阴县,负责接应羽林卫,想来是河东的事,希望不是因为燕赵歌杀人杀得太过了,不然善后可是个不小的麻烦。 他叹了口气。 “哥哥?” 司鉴宏将脑袋里的想法丢了出去,再如何也和他一点关系没有了,他驮着洪宇道:“走!我们去吃好吃的。” “喔——!” 长公主命人送司鉴宏和洪宇出宫,一个人在宫里用饭,用着用着就长长叹了口气。 司鉴宏,洪宇是你这一世的变数,你莫要再走从前的路,不值得。 不然她也没法子了。 不是她对司鉴宏有多信任,而是司鉴宏的篡位真的不合常理,能顺理成章继位他不肯,却偏偏要背着骂名篡位,这是为什么呢?长公主想不明白,曾经她也对司鉴宏篡位一事深信不疑,直到匈奴派人来求取公主,司鉴宏单膝跪在她身前,告诉她:如果想追随燕王而去,又怕令燕王失望的话,这是最好的理由。因逼婚而自尽,就算是燕王也不能说上半个不字。 那时的长公主想想还真是,她若是从容嫁了,燕赵歌在地下估计要气得直哭,却又不舍得骂她,估计会叨叨絮絮埋怨她不肯在地上享福,又会因为长公主来陪她而笑得灿烂。 于是她自尽了。 燕赵歌就是这个性子,她忍不下被她憎恨的人活得欢快,所以杀害了燕宁越的乱民,杀为祸百姓的叛军,千刀万剐害她国破家亡颠沛流离的蜀国公的子嗣,杀得血流成河,杀得毫不手软,却半点不解她心头之恨。她的一腔热情与仅剩的柔软都给了长公主,所以对她又爱又恨,不敢步步紧逼,退一步,再退一步,最后卑微到只要你记得我,我就可以为你去死。 她一时间只觉得心上十分酸涩,喉咙堵得厉害。 我司传绍何德何能,得你如此心悦? 梦里的燕赵歌是怎么答的? ——即便你无德无能,我亦不改本心。 若是现在的燕赵歌,估计会嬉皮笑脸地说:我就是有千万种本事,也逃不出阿绍的手掌心。 长公主又忍不住笑了出来,一滴眼泪随着她的动作滴在地上。 “油嘴滑舌。”她轻声道。 快些,快些回来罢。 长安离河东两日的距离,也太远了些。她想。 “长公主,有河东急报。” 长公主神情一凛,将急报拿过来,飞快地看了一遍,已经是怒火中烧了。仅仅是河东倒卖粮食这一句话,就够她雷霆大怒了,更不要提后面那几句,倒卖兵械、决堤疑似人为了。尽管之前是这么猜的,但是一旦被验证,她感觉自己就像是要决堤了的堤坝一般,怒意上涌。 “给我宣右相、左相、吏部尚书、户部尚书、兵部尚书!立刻马上给我滚进宫里来!”她气到口不择言,也忘了这里面还有她未来的岳父了,管他是哪位,先骂一顿再说。 不到两刻钟时间,五位被叫到的重臣齐聚宫中,还有几位在殿外候着。 长公主没搭理右相,先喷了一顿反对调动虎贲营的左相,又骂了一顿负责官员选拔与调动的吏部尚书,没统筹好各地粮仓的户部尚书也挨了骂,等要骂到兵部尚书的时候,回过神来想起这是燕赵歌的爹,她未来的岳父,顿了一下又想起来这位兵部尚书刚上任才几个月,连兵部堆积的各类文书恐怕都还没整理出来,挨骂也轮不到他。 长公主深吸了一口气,压住怒火。 “你们自己看!” 右相拿过帛书看了一眼,只见帛书上写着:臣燕赵歌谨拜殿下:河东上下卖粮、兵械于郡外,粮仓失火有疑,堤坝恐为火薬所破,河东勋贵藏器械,有逆反之心,局势所迫,臣斗胆以雷霆手段暂且制之,请殿下早做定夺。 这还定夺什么呀?当年世祖皇帝还都长安,各地地主豪强以为可以像前朝门阀们制衡前朝光武帝一般制衡世祖皇帝,结果被世祖皇帝杀得吓破了胆子。 之后的代宗皇帝接过了屠刀。 也就是仁宗皇帝相对来说仁厚一些,先帝又没有在位太久,没有提起屠刀,让这帮蛀虫又得意了起来,不知东南西北了。 “长公主,臣以为当即刻命令虎贲营赴河东,以防河东勋贵狗急跳墙。”右相立刻道。 哪怕是士族出身的左相,都不敢在这时候说一句不能杀。 长公主看了一眼苦着脸的左相,道:“左相,传令下去,虎贲营拔营,赴河东,若有不测,格杀勿论。” “微臣领命。” 这事儿交给左相,压住士族勋贵,省得燕赵歌杀得太过引得其他郡国的勋贵世家跳脚大骂,虽然不是什么大事,但还是没有这种麻烦为好。 “吏部尚书,立刻严查河东官吏的升迁记录,三试的主考官、师从何人、举荐人都要清清楚楚。” “微臣领命。” “户部尚书核查河东粮食的入仓记录,不能有半点差错。” “微臣领命。” “兵部尚书。兵部尚书空缺已久,怕是有些麻烦,将最近几年河东营地兵械的更换与往来记录调出来便是。” “微臣领命。” “右相,去翰林院调一批待职的士子,要能做事的,我有大用。” “微臣领命。” 等出了宫,燕岚发现,他被另外四个官员孤立了。 第94章 前世(二) 燕赵歌没想到会在城门口遇上长公主,叫她吃了一惊,但仔细一想,长公主自皇帝登基以来便辅佐皇帝处理政务,如今皇帝驾崩,蜀国公意图篡位,长公主要走也是情理之中。 只是不知道长公主未来能在何处。燕赵歌想,又觉得自己的担心匪夷所思,如今她连燕家都顾不好,管人家做什么。 燕赵歌对着长公主行礼,言明自己一行也要出城,便不再多言。 等长公主一行拆掉了拒马,燕赵歌在踏出城门的那一刻,下意识收住了脚。 她盯着这座混乱的城,怔怔出神。 “君侯,要不我留下来去寻一寻二公子。”季钧道。“二公子就算是被乱民裹挟着也走不远,我脚程快,寻到了就追上来。” 燕赵歌闭了闭眼睛,点点头,声音有些艰涩,道:“拜托你了。” 她不能为了燕宁盛一个人,将这两百多人的性命放在火上烤。此时趁乱还能走,连长公主都不在城里了,蜀国公显然已经控制了宫里,等到他反应过来,封了长安城,就没有走的机会了。 她不去北地,拿什么给父亲报仇? “兄长。”被她抓住手的燕宁康不自在地动了动被握住的手腕,燕赵歌这才恍然觉察一般地松开手,却发现那白净的手腕上已经被抓出了几道通红的指印。 燕赵歌怔了一下,将手收了回来。 燕宁康看她动作,下意识伸出手,又像是意识到了什么,将手放下了。 “我们走。” 他们得尽快到庄子上拿到藏起来的马匹,再等一等季钧,最迟明早就必须要离开三辅。 庄子在长安郊外十里的地方,就是个夏日避暑的地方,什么都不产,也没什么人知道,胜在地方够大。燕岚当年建庄子的时候顾忌着兄弟几个未来可能会用到这里,而建了演武场,还有马厩。 一行人快步到了庄子,没再遇上长公主那一行,燕赵歌也松了口气,这种情况下和天家扯上关系显然不是什么好事,无论对方什么身份。 亲兵们十步一人把守好庄子,生火做饭。孩子饿醒了哇哇大哭,燕赵歌让季夏熬了些米糊糊给他吃了,哄了好一会儿才又睡过去,燕宁越在一边眼巴巴地看着。 “怎么了?” “哥哥,我们以后不能回长安了吗?”燕宁越问道,他不明白发生了事,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要走,尽管乖乖跟着燕赵歌,但打心底里还是更想在长安,而不是那个只从父兄嘴里听过的北地。 燕赵歌沉默了下来。 这辈子怕是都回不了长安了,她要报父亲的仇,能从背后射父亲一箭,仇人必定是镇北将军府的将领,她觉得或许是广南侯,因为父亲死之后,广南侯领了镇北将军的职位,但蓟侯府上下和广南侯一点仇怨都没有,广南侯应当也不至于为了区区镇北将军的职位对父亲下手,那有谁能驱使身为皇子外家的广南侯? ——答案是天家,是皇帝。 她的仇人是皇帝。 “阿越,我们不能再回去了。”燕赵歌沉声道。 “那母亲怎么办呢?母亲不是没和我们一起走吗?还有父亲和祖父的牌位。” 燕家的祖祠在北地,祖上的牌位也都留在了北地,在长安蓟侯府供着的只有燕赵歌父亲燕岚和祖父燕阵的牌位,走之前燕赵歌也都一起带走了,唯一带不走的只有临原郡主的尸身,永远留在了那片大火里。 “母亲……母亲去了呀。” 燕宁越忽然意识到燕赵歌之前那句“母亲去找父亲了的含义”,他愣愣地看着燕赵歌,然后哭了出来。声音不大,是那种压抑的小声啜泣,哀嚎都堵在喉咙里,让呜咽声愈发地模糊了起来。 “哥哥、哥哥……我想要母亲……我想要阿娘……” 燕宁越从来都不是个会任性的孩子,燕岚去世之后更是愈发乖巧,乖巧到连哭都是小声压抑的。 燕赵歌将他揽在怀里,听着他的哭声,她此刻有一种嚎啕大哭的慾望,却只能痛苦地闭上眼睛。 燕宁越在她怀里睡着了,正是长身体的时候,睡到一半被叫醒又奔波了一路,燕赵歌都觉得极为疲倦,何况是一个六岁的孩子。 “君侯。”季夏将孩子哄得睡了,看燕赵歌疲惫不堪的模样,想将睡着了的燕宁越抱过来。她声音嘶哑得厉害,像是被火熏了,又像是被刀割过一般。 燕赵歌看着她脸上的面具,对上那双眼睛,轻轻摇了摇头。 “季夏,我们又要回北地了。” 十几年前从北地来长安,是逃。 十几年后的现在,从长安去北地,名义上是复仇,其实还是逃。 季夏在面具后的脸颊不知是什么表情,她在燕赵歌身边坐下,闭上了眼睛。 燕宁康在几步之外的阴影处站着,被风吹的摇曳着的火光忽明忽暗,他在黑暗中的神情也变得模糊了起来。他在那里像是一塑雕像一般立着,不知过了多久,又慢慢走回房里去了。 天渐渐放明的时候,一身狼狈的季钧回来了。像是从大火里冲出来一样,脸上是熏黑了的痕迹,身上一股子烧焦的味道,衣服裤子破了几处,蹭上了土又有洇湿的痕迹。 看他的模样,燕赵歌就知道结果了。 “长安里如何?” “咱走了之后没多久就封城了,到处都是乱糟糟的,也到处都是兵。我是今儿早晨寻了机会爬上墙头从护城河里游过来的。”说到这儿,季钧那张不拘言笑的黑脸上竟然少见地露了几分愧疚出来,他低声道:“君侯,我没找着二公子。” 燕赵歌看着在一旁狼吞虎咽用饭的燕宁越,挤出一个有些扭曲的笑容,她道:“我省得的,不怪你。”她深深吸了一口气,道:“季钧你先去用饭,我们马上就走。” 季钧应了声。 燕赵歌自己孤零零地站着,心里莫名地涌上来一种不知道是什么的情绪,堵在她胸口。她想哭又想笑,想大声地吼叫来纾解胸口的烦闷感。可她最终什么也没干,就只是站着,用力地吸气又呼气,等季夏来寻她,她才搓了搓脸,将压在她心上的东西抑制住,又变回了那个沉着冷静的蓟侯府当家人。 这两百多条命都在她肩上,她不能乱。 拔营起帐,一行人在路上路。这次有了马匹之后行进速度就快很多了,燕宁越被燕赵歌抱着,乖乖坐在马上,一声都不吭。带着面具的季夏骑马跟在后面,季峥抱着孩子,季钧随在最后。 燕宁越年纪小,又带了个襁褓里的孩子,一路上走走停停,一直到晚上才勉强出了三辅地界。 “君侯,前头有个村子,我等是宿在外头还是借村子住一晚?” “派两个人去问一问,再让人在村子周边跑一圈,看看有没有兵马之类的,以防不测。” “是。” 不多时,派去的亲兵回来了。 “君侯,村子另一头有大批的战马,看马屁股上的烙印,好像是京营八校的兵马。” 燕赵歌心上一沉,蜀国公篡位的事情里就有京营八校插手了的影子,京营八校未必全都叛变,但无论这支兵马所属于何人,都善恶难辨。她沉声道:“我们走,不能宿在这。” 然而此时现在再做定夺已经晚了,燕赵歌远不如对方的将领懂兵,原本静悄悄的四周涌上来不知名的骑兵,将燕赵歌这一行人包围了。 确实是京营八校的兵马,肩章背幡皆在,甲胄齐全枪戟在手,能装备到这等地步的长安兵马,除了天子亲兵羽林卫之外,也就只有京营八校了。 燕赵歌暗暗叹了一口气。她还是经验不够,仅凭纸上学来的兵法终归不如能征善战者,这一路上应当是有不少暗探的,她都没注意到。也不止如此,仔细想想,一路上错误犯了不少,应该派一些轻骑在前头探路的,到了这个村子应该先探一探再派人去问。 “君侯,我去罢。” 燕赵歌拦住了想代替她出面的季夏,将燕宁越放在季夏马上,低声道:“能出动京营八校,十有九八是宗室的人,无论是哪一方人马,都和我等没有关系。虽然身份不明,但未必会对我们有敌意,我去探一探。” “可……” 燕赵歌微微一笑,道:“你已为我做得足够多了,如今我为蓟侯,此事该我担。” 陌生的骑士皆手握火把,燕赵歌策马上前,高声道:“家父为故镇北将军,请您出面一叙!” “蓟侯当面,得罪了。”为首的将领上前,道:“我等夜宿在此,不知来人为何,故而出此下策,得罪了,还请您稍稍原谅。” 看来不是敌人,燕赵歌松了口气,道:“既然您有公务在身,我等便不打搅了,这便走。” 将领面露为难之色,道:“这附近十里八乡只此一个村子,您离了这处,怕是找不到夜宿的地方。” 这是什么意思? 燕赵歌皱起眉头,问道:“您有公务在身,我等一行人若是留宿,怕是多有不便。露宿荒郊野外并非难事,但若是因为您的好意,而使您差事有误,倒使我难堪了。” 将领沉默不语。 燕赵歌明白了,她对着将领拱了拱手,又退了回去。 “君侯?”季夏不明所以,这是交涉失败? “对方来头不小,这位将领不能自决,兴许是派人去询问了,我们等一等。”燕赵歌道。 燕宁越仰头看着她,道:“哥哥,他们好过分。” 燕赵歌笑了笑,她道:“我们要借人家的地方夜宿,总要给人家询问主人的时间。” 好像是这个道理,但又好像哪里不对。燕宁越眨了眨眼睛。 这哪里是询问主人能不能夜宿,分明就是在问如何处置他们。只是这话还不能和燕宁越说,他太小了,理解不了那些弯弯绕绕。 燕赵歌耐着性子等了一会儿,大约是得了回话,那将领高声道:“蓟侯,我们殿下请您一叙!” “随我而来的人该如何?” “自然夜宿村中!” 结果还不算太坏。只是不知这殿下是哪位? 大行皇帝只有三子,皆在襁褓之中,先帝没有其他子嗣,宗室里虽然有多位亲王郡王,却都没有大用,当得殿下之称的少之又少。况且这些人都不在长安,这位殿下……别是蜀国公子嗣罢。 一路兵甲林立,对方也是不着急,燕赵歌先安顿了燕宁康和燕宁越,又将孩子交给季夏照顾。领路的将领只是在那抱着孩子的被子上停留了一瞬,又很快移开了。 燕赵歌被指引着到了一处屋子,得了允许,才敲门而入。 屋里的人不是她以为的蜀国公子嗣,又或是某位王子。而是一个女子,一身戎装,披甲带刀,目光凌厉。 燕赵歌恍然,竟然是这位,怪不得担得起殿下之称。她刚刚就该想到的,明明在长安城门就碰了一面,再遇上也是常理之中,但他们一行人走得慢,又有一段路没有马匹,没想到对方队伍里尽是骑士,竟也能和他们碰到一起去。 “微臣燕赵歌,恭问殿下金安。” “事到如今,还说什么恭问,又何谈金安,不过是丧家犬罢了。”对方道:“离了长安,失了身份,我不过是普通人。” 燕赵歌摇了摇头,怎么可能会是普通人?普通人能冠司姓?普通人能领兵?还是普通人可以被如此多精兵良将守卫着? “殿下,人的出身是上天注定的。” 像是看出了燕赵歌的不信,她长长叹了口气,道:“你如何才信我?” 燕赵歌一怔,为何要得她的信任?长公主已沦落至此了吗?但此刻显然容不得她深思,她只是想了想,道:“微臣冒昧,敢问殿下名讳?” “……”明显是被燕赵歌的话噎了一下,对方沉默了片刻,才道:“我曾听故镇北将军夸赞过,说其长子稳重,却不想,所谓稳重为这般。” “殿下此言诧异,您既然自诩为普通人,臣问一普通人名讳,又有何不妥之处?交心者,自报名讳乃是最基本的,您以为呢?” 对方又沉默了许久,久到燕赵歌以为她不会再出言了,她开始反思是不是自己有些逾越的时候,对方开了口。 “我名绍,司传绍。” 燕赵歌又是一怔,这人不按常理出牌。她看着对方,而司传绍也在看着她,那双眼睛落在她身上,她莫名地就恍惚了几分。 “你也说了自报名讳乃是基本,我已经说了。” 燕赵歌理解回神,道:“微臣名歌,燕赵歌,表字,”她微微顿了顿,“表字永谣,徒歌曰谣。” “我记得,你原来表字咏月,歌以咏月。” 燕赵歌对此闭口不谈,只是道:“微臣刚刚冲撞殿下,请您责罚。” “我责罚你做什么。你说得对,我既是普通人,与你当以平辈相交。”司传绍道:“请坐。” 燕赵歌依言坐下。 “永谣,此行一路向北?” “是。” “去燕地?” “是。” “自保,还是拥兵?” “殿下……” 司传绍皱着眉头敲了敲桌子,道:“都说了平辈相交。” 燕赵歌从善如流地道:“那您以为,我该如何称呼?” 司传绍这才发现她可以叫燕赵歌的表字,可以叫燕赵歌的爵位,甚至可以直呼其名字,但反过来却不行。她没有表字,既然说了平辈相交自然也不能再叫她长公主了,直呼名字,料想对方还没有这么大胆。 “叫我晋阳。”晋阳是她的封号。 “晋阳。”燕赵歌重复了一遍。 司传绍感觉眉心发痛。人生第一次折节下交,还差一点折戟沉沙,传出去怕是要叫人笑掉大牙。可如今局势不同往日,她要招揽燕赵歌为她效力,就不能再和从前一般。 “晋阳以为,这两者有什么区别吗?”燕赵歌道:“我去了北地,以我的身份,自然可以拥兵,拥兵即能自保。即便我只是想自保,可长安乱了,我自保,就要拥兵。” “拥谁的兵?镇北将军府的兵?还是朝廷的兵?亦或是,蓟侯府的兵?”司传绍问道。 “如果我说是蓟侯府的兵,晋阳是不是就要将我乱棍打出去了?” 司传绍想了想,然后摇了摇头,道:“我还不至于如此,你带着三个弟弟多有不便,想拥兵自保也是情理之中。” 三个弟弟。 明明只剩两个了。 这话没必要和对方解释,燕赵歌绕过了这个话题,她道:“晋阳比我想象的,善解人意得多。” “你不过是想想罢了,乱世之中匪夷所思的事情想法多不胜数,你这倒是能让人理解的了。我若是承了这份夸赞,倒显得我往脸上贴金了。”司传绍很诚恳地道:“不过还是谢你夸赞。” 燕赵歌想,眼前这人比她想象得有趣多了,也没有那高高在上的架子,如果没有那么多事,她倒真的想深交一番,说不定能成为知己,可惜,可惜。 可惜这人是敌非友。 “天色已晚,您有话不妨直说,开诚公布,却是有益无害的。” 兜了一个圈子,场面话也说了,是该奔入正题。司传绍点点头,正色道:“如今局势你也明白,皇帝驾崩,蜀国公篡位。我需要借你的身份,借燕地的兵,夺回长安,以正朝纲。” 作为掌权者,在这种时候,不避讳乱世两个字却是难能可贵,最怕的就是明明偏安一隅却做着统一王朝的梦,醉生梦死。如果燕赵歌肯做力挽狂澜的能臣的话,一定会高兴于遇见了明君,可她燕赵歌做不了忠臣。 “晋阳,我的身份、燕地,你都可以拿走。但我请您以长公主的身份,回答我一个问题。”燕赵歌目光沉沉地看着她,道:“我父亲的死有蹊跷,您知道这件事吗?” 司传绍知道这件事,她很想说不知道,可她作为辅佐皇帝的人,再清楚不过了。 “我知道。” “那您应该也知道,我父亲背后中箭,因而落马,最后重伤不治逝去。” “我知道。” 燕赵歌定定地看着她,缓缓道:“我要一个答案,我要知道到底是谁害了我父亲,我要他血债血偿。” 这是燕赵歌第一次将心里的话说出来,燕岚死了之后再没有人能听到她藏在心里的东西,没人分担她的压力。她亲近不了临原郡主,燕宁盛燕宁康还是没长大的孩子,燕宁越才六岁就不可能了。她不将季夏季钧季铮当成奴仆,可终究还是主仆有别。 “我燕家数代,从我先祖受封燕王至我祖父失国,守卫大晋北疆一百余年,纵使马革裹尸也无怨无悔。断了手臂断了腿的,落马而亡的,中箭身亡的,但从来没有一次,伤口是在背后。从来没有一次。” “您能不能告诉我,我父亲身后是谁?他身前又是谁?” “谁和我父亲有那么大的仇怨,能不顾北地战局,背后射杀他?” “您能给我一个答案吗?” 燕赵歌的语气一句比一句平稳,像是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可听在司传绍耳中却宛如惊涛骇浪。这要什么心性,才能将杀父之仇说得平淡如水?要多少次在寂静无人时反反复复地琢磨,才能将仇恨压得如此淡然? 她招揽燕赵歌真的对吗? 可如今情况,她不用燕赵歌,又要用谁呢? 晋阳路远,且无险可守,宗室里除了蜀王子嗣外皆不掌兵,镇南将军府已在蜀国公手上了,征西将军府其心难测,除了镇北将军府的兵,再没有可以用的了。 只能是燕赵歌。 “燕赵歌,这事不是天家做的。天家如果需要你父亲的命,康越公主之女就不会嫁过去了。” 燕赵歌缓缓呼了一口气,道:“我要报仇。” “理所应当。” 燕赵歌对着她露出第一个笑容。 事情谈妥了,司传绍送她出门,燕赵歌站在门外,先行了礼,道:“殿下,刚刚多有得罪,微臣冒犯了。”不等司传绍回话,她又笑着道:“不过即便晋安想要平辈相交,却也是不能的,我母亲名讳第二字为传字。” 司传绍:“……” 她看着燕赵歌的身影,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若是这么论,对方得叫她姨母。 愣了片刻,她禁不住笑了起来。 这人还真是有趣得紧。 好像有什么东西被她忘在脑后了,一时间想不起来,料想应该不是大事,不如明日再想。 外头月色正浓,司传绍更衣净面,看着月亮就会想到燕赵歌的表字,她将燕永谣这个名字咬在唇边,翻来覆去地念,最后摇了摇头。 不如燕咏月好听。 第95章 醉酒 燕赵歌一纸令下,将河东百姓安排得明明白白:从今日起至八月底,河东受灾百姓每人每日可以领一升粮食,幼童半升。为防拥挤踩踏,单日男子男童领粮,双日女子女童领粮,准一次领两日粮食。 一句只能在本乡领粮,四散的流民立刻老老实实回了原籍。 河东上下官吏自杀的太多,处处人手都不够,燕赵歌只能分散了羽林卫的骑兵,河东二十四县戒严军管,但这不是长久之计,一时半会儿还好,时间长了不止羽林卫吃不消,百姓也会心惊胆战的。而且分散羽林卫之后,说不定会有狗急跳墙之辈,永远不要高估这些人的智慧。 幸而虎贲营及时到来,稳住河东局势,又带了长公主的旨意。 河东谋逆一案,由燕赵歌全权负责。 已经是为这次事情定性了,天家金口玉言,即便不是谋逆,也必须是谋逆。 这样就好办多了。 河东上下官吏被抓的抓杀的杀,剩下的都是想活命的,自然没有人敢再去对堤坝动手脚,等大雨停了,水势渐稳,重建堤坝就提上了日程。 原本是要户部拨钱粮,抽调民夫修堤坝的,但河东抄出了这么多东西,燕赵歌干脆将户部丢到一边去了,直接由河东府库出钱粮,还省了运粮的火耗。征调的民夫就动用河东的百姓,左右这一场大水下来河东的粮食也收不回来了,干脆让百姓做工,省得在家里闲得生事。有余力的青壮可去壶口堤坝做工,提供饭食,一日一百钱,不愁百姓不去做。 河东二十四县的城墙有一半都有损毁之处,不提完全损毁了的宜川城,壶口堤坝重建也是个费时费力的工程,若是抽调民夫,估计要修个几年才行,哪像现在,钱粮一抓一把,连七八岁的孩子都想冲上去抗石头。 太医院的太医们带着河东二十四县医馆的大夫、学徒,往受灾的县乡里去,大灾之后最怕的就是大疫,尤其是大多数大夫都是河东人,看着患病的百姓心里更是焦急,一个个都忙得脚不沾地,恨不得长八只手。 除宜川之外的流民大多都回了原籍,宜川的流民也被妥善安置在离宜川原址不远的一处高地上,暂且先住着帐子,等宜川城搭出一个架子再搬回去。 太守府里,燕赵歌看着堆在身前的文牍档案,忍不住冷笑了一声。 这些日子,初步审查了河东二十三勋贵和河东顶层的官员的罪状,全都犯了死罪,而且不止一桩,其中牵扯田产钱财数不胜数,性命数百条。若是依照律法走流程来判罪,拖个一年半载不成问题,三五年也不算长,若是得了天家某位贵人的欢心,一朝赦免也不是没可能。 但燕赵歌怎么会等那么久,河东受苦受难的百姓又怎么能容忍这些垃圾再逃脱? 河东地主豪强有一个算一个,没一个好东西,力求有杀错不放过。思来想去,燕赵歌干脆拍板定论,以“首罪勘定,余罪推定”论处,只要有一条罪名核实,其余同等类型的罪名皆按照属实处理,不必再核实。并且,确定犯了死罪的犯人不必再核实其余罪名,全部按照属实处理,左右都是死,省些力气处置旁人。 这么一来,审讯的速度飞快,到今天终于全都审结。 犯了死罪的无论身份,一旦确立罪名,立刻拖到城外刑场去处置,有官吏大声诵读犯人的出身、样貌、历任官职和罪状,诵读完毕之后才会按律处置,腰斩、车裂、或是砍头。公开处刑这种手段历朝历代都有,但因为一直以来都有着将相不辱的不成文规定,官员勋贵哪怕是犯了死罪也不过是被自杀罢了,以此来保全家族和脸面。太守郡尉这等高官,国侯国伯这等爵位的,拖到刑场来处死却是头一遭。 见色起意而强抢民女,因事不顺而虐杀百姓,贪人田产而灭人满门……一桩桩血案被声音洪亮地宣告世人,丑恶之行大白于天下。 百姓们或怒目圆瞪,或咬牙切齿,或嚎啕大哭。 连从别处郡国而来观望风声的士族勋贵子弟此刻听了也是怒发冲冠,这样的人不死怎么对得起天下?简直是令他们勋贵蒙羞! 诵读到最后,官吏高声喝道:“明正典刑,以正国法!” 屠刀立即落下。 除了杀人之外,受害的百姓分别得到了不等的赔偿,损失了什么就得到什么,死了人的,燕赵歌也只能派人带着赔偿的钱财去安抚一下,更多的却是无能为力。 “君侯,除信国公府以外,皆行刑完毕了。”季峥从刑场回来禀报道。 燕赵歌打着哈欠从桌子上爬起来,眼底一片青黑之色。 信国公府没法行刑,因为除了信国公世子之外全都被烧死了。开国爵位是不废的,只要留下一条血脉来承爵,燕赵歌还没找到信国公府的旁系血脉,信国公世子暂时还不能杀,不过没死也差不多了,信国公府满门皆殁的消息传到他耳朵的当天,他就疯了,整日里痴痴呆呆的,吃喝拉撒都在一块,没人看着的话连自己的溺物都能吃进去。 “什么时辰了?” “酉时二刻刚过,您该用晚饭了。”季峥道。 燕赵歌点点头,抑制不住地又打了个哈欠,她用手抵着唇边,硬生生地咽回去了。 季峥见状,忍不住道:“君侯,您歇歇罢。您就是铁打的,这么熬也熬不住啊。” “你懂什么。”燕赵歌捏了捏鼻梁,懒洋洋地道:“早些处理早些回京,我还等着回京和长公主赏月呢。” 季峥:“……君侯,今儿就是十五了。” 燕赵歌怔住半晌,哑然失笑,她喃喃道:“不知不觉都十五了啊,回不了京,月还是要赏的,将饭摆到院子里去,咱几个一块吃。” 季峥应了,先去预备饭菜,又叫了季夏去寻在外头忙活的季钧。 河东这几日没有雨,但也没有晴,天上的云厚厚一层,晚上都看得见,不仅白日里遮住了太阳,晚上又遮住了月亮,连形状都是模糊的,还赏什么呢? 可他们君侯偏偏兴高采烈的,对着不甚皎洁明亮的月色也能痛饮三杯,最后酒喝了大半,菜却没吃几口,脚步踉跄着步子回账里了。 季夏有心扶她一下,燕赵歌眯着眼睛对她摆摆手,一步三晃地走了。 “君侯醉了?” “应该是。”季钧心里沉甸甸的。君侯未必是不睡,兴许是没法入睡,近来杀了那么多人,就算事出有因,心上也不会太轻松。“我们尽快做完事,随君侯回京。” 燕赵歌回了账里,巡视了一圈,最后在桌前坐下。 醉了吗?有点清醒。清醒吗?好像又迷迷糊糊的。 她将昏暗的油灯挑亮,拿出纸笔来,端详了一下这是不是晋阳纸,然后又想到她也只带了晋阳纸出来,才放下心。刚要动笔,又忍不住打了个酒嗝。 有几天没写信了,写点什么呢? 燕赵歌捏着笔,又打了个嗝。 写之前有不少东西想说,看着这张纸,大脑里却一片混沌,什么都写不出来了。 写河东? 不行,河东没意思。 写最近的事儿? 不行,杀来杀去的,阿绍不喜欢。 写水灾? 她又没亲眼去看过,有甚么可写的,而且阿绍也不喜欢。 那就——写月亮。 今晚的月亮不怎么样,但是她心中的月亮,妙极了,值得一提。 燕赵歌打着嗝,在纸上泼墨挥毫,一蹴而就,笔法浑然天成。 “好、好字!”她眯着眼睛点了点头,将纸在烛火上烤干了,因为手下不稳还险些烧了纸,叠起来塞进信封里,盖上火漆印。“季夏!” 季夏匆匆而来,见燕赵歌稳稳当当坐着,顿时松了口气。 “这个,明儿一早,送去长安。” 季夏笑着将信收了,帮着稀里糊涂的燕赵歌脱了外衣和鞋,用热水给她净面,勉强去了酒气,燕赵歌躺在床上的时候还瞪着眼睛看她。 “君侯,您该歇息了,不然长公主知晓了我等也担不起。” “胡说!”燕赵歌怒喝了一声,她瞪着季夏,道:“阿绍怎么会做那种事!” 季夏:“……” 您说的那种事是哪种啊? 季夏哭笑不得地道:“您歇着吧,您不睡这信怎么送啊?” 燕赵歌瞪着眼睛想了想,她睡醒了才会到早晨,到了早晨信才能送出去,于是她对着季夏“呵”了一声,闭眼睡了。 季夏给她掖了被子,自去休息了。 翌日一早,燕赵歌醒来只觉头昏脑涨,浑身酒臭味。季夏端来热水和干净毛巾,她一边洗脸,一边转着脑袋,却感觉有些神情恍惚,竟然想不起昨晚做了什么。 “君侯,信一早就给您送出去了。”季夏道。 燕赵歌擦脸的动作一僵,刚才还模糊着的记忆立刻变得清晰了起来。 对,她对着月亮喝酒了,因为中秋回不了京而生闷气。喝完酒之后呢?之后给阿绍写了信。 信? 信!? “你说信送出去了?!” 季夏点点头,道:“您说一早送出去。” 完蛋了。 第96章 明月 因为不是加急的信件,长公主隔了两天才收到信。 “长公主,河东的信。” 长公主闻言只是顿了顿正在批阅奏疏的手,淡淡道:“先放一边儿去。” 反正燕赵歌好长时间没给她写信了,估计是河东来禀明情况的信,又不是加急信件,早看一会儿晚看一会儿都无妨。 嗯,十天也是好长时间。 她这阵子被朝臣气得不行,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各处漏洞百出。不提已经成了筛子的兵部,兵部尚书空缺了几年,只凭着两个侍郎监管不到也说得过去,吏部的名册却是乱七八糟的。 河东太守虽是正经科举出身,为官却走了蜀国公世子的门路,按理来说蜀国公世子既然为举荐人,就必须记录在册,这样出了问题也好辨析是谁的责任,。吏部的名册上却半点没有提及蜀国公世子,就好像这个人和蜀国公府半点不相干似的。 这还是燕赵歌误打误撞揪住了河东太守的尾巴,怀疑到了蜀国公府上,不然谁也不知道有这么大联系。长公主又去和被拘禁的蜀国公世子对峙,对方倒也干脆,问什么就说什么,连带着还供出了曾任镇北将军副将的广南侯,这位能出任镇北将军府职位,也是走了蜀国公府的门路,却谁也不知情,连亲手调动广南侯去镇北将军府的长公主都不知道,其中竟然藏着这么要命的事。 蜀国公到底留了多少后手? 锦衣卫的被拔掉了,京营八校的被拔了,如今广南侯还在长安,镇北将军府换了一茬人,应该也被拔掉了,这次又除掉了河东的。 广南侯…… 长公主微微叹了口气。 广南侯有女无子,嫡出独女是先帝三子、茂国公的生母,因为一眼相中了先帝而执意入宫。三个皇子年岁相差不大,谁都有机会,广南侯因此起了争储之心。前世直到皇帝驾崩之前,才匆匆定了太子之位,广南侯已经做了两手准备,谋位之心已起,自然不可能再收回去。但这一世在她的影响下,皇长子降生没多久就立了太子,广南侯应当不会再有这种心思了。 说到底,作为皇子的外家,想自己的外孙登基是很正常的,但是为了外孙的登基,提早十年二十年就计划谋得兵权,以此为将来的凭借,却着实太反常了些。 广南侯也不像是深谋远虑之人,如果是受了蜀国公的蛊惑,似乎说得通。 前世广南侯死的时候悲痛欲绝,面对燕赵歌的神态却很坦然,燕岚应当不是他害死的。如果是蜀国公下的手……算了,前世的事想不通就想不通,想通了也没什么用,当务之急是将蜀地的钱粮兵械取出来,天知道蜀国公还预备了什么后手。 若不是为了让藏在暗处的人投鼠忌器,她早就处置了蜀国公府的人了,哪里还会留这么久。又让人心堵,又浪费粮食。 批完奏疏,长公主总算能歇一口气,目光落到那封信上,现在看到河东两个字就烦,不看。 呵。 她冷哼了一声,收拾了奏疏又去看三个孩子。这个年纪的孩子一天一个样,几天不见好像就又长大了不少。 小皇帝还是追着茂国公打,茂国公爬来爬去地躲,偶尔回击那么一下,觉得有些疲惫了的小皇帝就又来了精神。蔡国公还是在一旁观战,但已经不像之前那样悄悄地了,他经常举起小拳头挥来挥去,嘴里啊啊叫着,也不知是在给谁鼓劲儿。 长公主看得心里软成一片,抱起这个颠一颠有多沉了,又捏捏那个的脸颊看看软不软,小皇帝见状,飞快地爬过来,两手握拳冲着她大叫,叫声很尖锐。 长公主禁不住吃了一惊。 一旁伺候的宫女忍俊不禁,道:“长公主,陛下不高兴了。” 长公主恍然,原来这是不高兴了,这是以为她在欺负他两个兄弟?所以冲着她示威?她弯腰把孩子抱起来,在空中轮了个圈。 小皇帝又尖叫了起来。 叫声和先前不太一样。长公主看向宫女,宫女从善如流地道:“应当是很喜悦。” 想想后世那个性子沉闷的小皇帝,再看看这个会尖叫的小娃娃,长公主就忍不住笑了起来,能重活一世真的太好了。 “三个孩子都好好照顾着,不要分身份。他们是兄弟,应当彼此信赖。”至少这个年纪,不该有隔阂。 能遣来伺候皇帝的自然是宫里的老人,不存在听不懂话的情况,对于长公主没有言尽的意思也能完全领悟,宫女对着长公主行礼,应了一声。 小皇帝在长公主的脸上叭地亲了一口,咧着没有牙的嘴巴直笑,又想要伸手去够另外两个孩子。 长公主捏了捏他的脸,将三个孩子放到一块玩去了。 养孩子或许是一件令人感到幸福的事,但是生孩子绝对不是。年幼的时候她撞见过一次宫里妃嫔生子,难产血崩,最后一尸两命,那个惨象很长时间以来都是她的阴影。或许对于旁的女子而言,生了孩子做了母亲,人生会更圆满,但她不会。 她若真的有这样的想法,留住长平侯子卫广一命很难吗?卫广是很有才华的,改公主下嫁为驸马入赘,并无不可。只是她不想罢了,她默默允许弟弟动用手段,将事情闹得一发不可收拾。 也或许是,她此生非燕赵歌不可。 又哄了一会儿孩子,时间差不多要到用晚饭的时候了,长公主径直去了寿宁宫。 宫里平日若是一起用餐,也就是赵太后、陈太后、长公主、蔡国公生母和茂国公生母五人罢了。长公主忙起来没时间往寿宁宫跑,那就只有四个人。虽说皆是丧夫的寡妇,气氛却不沉闷。十五那日晚上长公主也是在寿宁宫用的,今年连续驾崩两位天家贵人,又赶上河东水灾,自然不能大摆,只在宫里摆了一小桌酒菜,也还是这五个人。 桌上气氛远比历代皇帝的家宴都和谐的多。 宫中妃嫔争来争去无非就是为了皇帝的恩宠和自己儿子的未来,皇帝已经没了,恩宠自然也没了,儿子的未来又定好了,再争那就要等到二十年后争一争儿媳妇了,现在还有什么可争的? 于是气氛和谐的令人瞠目结舌。 像是普通人家一样聊家常,陈太后和两个太妃互相夸赞对方的儿子,赵太后笑眯眯地听着,时不时夸一句自己儿子年幼时如何聪慧如何懂事,也不知道她那么多儿子,被夸的是哪一个,谁也不敢问,万一被夸的不是先帝可怎么办? 长公主酒足饭饱之后回了寝宫,再看那封河东的信也不觉得厌烦了,手上利索地拆了信封,只一眼,长公主就愣住了。 里面是一封鬼画符一样的东西。 她不可置信地又回去看那信封,信封上什么都没有,连个收信人和寄信人的落款都不肯写,火漆也是普普通通的印在上头。 但里面的信纸是晋阳纸。 怎么回事? 长公主拧着眉头,将那鬼画符一样的东西耐着性子看下去。字迹就像是醉酒的人明明控制不住自己的手,却还想要写得规规整整似的,字这一笔已经写得偏了,不如继续写下去把这个字写完,至少还像个字,可这字的主人偏不,偏要将字正过来,这样不仅排版是歪歪扭扭的,连字形都扭曲了,若不是她仔细辨认,压根儿看不出这写的是什么东西。但即便是这样也有几个字写得一团乱,已经认不出原本的模样了。 好像是夸赞月亮的? 还在信纸的另一面画了画,下头画了个举着杯子的小人,上头画了个不知是月亮还是太阳的东西,被一团云遮住,旁边寥寥几笔大约是桂树,方方的东西可能是亭台楼阁之类的。这被举起来的杯子比那小人的头还大,亭台楼阁像几个箱子摞起来的,桂树像是张着大嘴欲要吃人的妖怪,也不知这到底是什么流派的画。宫里的画师看了都要叹为观止。 最后写了一行小字,凌乱又模糊,几近无法辨认。 长公主看完就明白了是谁写的了,她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难得燕赵歌还有这么糊涂的时候,这信可得好好收着才行。 纸上隐隐约约还有些酒气,她只嗅了嗅就闻到了,算算时间,这信应当是十五那日从河东送来的。 她能想象得到,燕赵歌一个人孤坐着,对着月亮自饮自酌,最后又醉醺醺地回房,给她写了这么一封信的景象。 长公主用指腹描摹那信上的痕迹许久,才轻轻笑了出来。 “不对呀,你名月,该我咏才是。” 她铺开信纸,斟酌着写了几句话,复又去看那鬼画符,那乱七八糟的字看在她眼中,竟然像活了似的,看不清的字也渐渐理出了头绪。 最后那一行写得难舍难分的小字,更是被她看得清清楚楚了。 “我眼中之明月,不及我心中的万分之一。”长公主低声读了出来。 这话分明该她说。 第97章 星月 燕赵歌着实愁了一段时间。 她倒不是因为信上写的东西发愁,咏月有什么可让她发愁的,就算写了一封咏人的诗,她也不愁。但问题是,那个字太丑了。 实在是,太丑了。 燕赵歌敢说她蒙学的时候都没写过那么丑的字! 她虽然写信的时候醉酒醉得稀里糊涂的,但也不是不清醒,写了什么,怎么写的,还是记得清清楚楚的,只是她那个时候脑袋可能有些问题,写出来的时候竟然觉得这字妙极了,恨不得当场羽化登仙。 她还在信纸背后画了一幅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鬼东西! 醉酒误事! 燕赵歌对自己恨得牙痒痒。 但也没法子,事情做都做了,信也寄出去了,她再气自己还能如何? 再说了,亲都订了,只等来年成婚,就成了一家人,到时候好看的不好看的都要展露出去,又岂止是这一点小事?还不知道要露出去多少底呢。 燕赵歌想通了这一节,又去忙河东的事情了。 如今河东的官吏人手不足,虽然虎贲营来的时候带了消息说正在筹划从吏部拨近几次科举榜上有名但还未出仕或者只是在各衙门观政的士子来,但长安衙门和底下县乡做事是全然不同的,新科士子来任职手忙脚乱都是好的,若是犯了错,于现在的状况怕是雪上加霜。况且河东乃是大郡,不同于辽东、象郡这种百姓少的偏远地方,新科士子出任县令虽说不是不可能,但绝不会出任河东这种底蕴深厚又能人辈出的地方。 燕赵歌不指望这帮士子能做的如何,不添乱就是好的了。 她从底下提拔了一些没有劣迹的小吏上来,第一个被提拔的就是长修县仅剩的那个里正,长修的本地军户,因伤退下来后当了里正,有不段的年月了,长修大大小小的事儿都门清,做事儿也利索。燕赵歌直接将人放到了长修县令的位置,目前还是暂代,但如果做得好,她会向朝廷举荐此人,朝廷接不接那就是朝廷的事儿了。 河东太守和郡尉的活儿都在赵国侯世子肩上,除了安邑县之外,其余的乡县也都各有安排,安邑因为是郡治所在,暂且不需要县令和县尉。 除此之外,信国公府的封地端氏与皮氏两县,解国侯府的解县,绛国侯府的绛县,垣国侯府的垣县,并下边的开国伯子男所封的六乡二十一亭,皆要收回朝廷。其里正、亭长及所属吏员皆要重新设置。 燕赵歌为此头疼了一阵子,才勉强将河东的架子搭起来,不用再让羽林卫的骑士去做官吏的活儿。之前那个样子,不止羽林卫觉得奇怪,连百姓也过不好日子。 “咏月。”赵国侯世子急匆匆地过来,手里拿着壶口送来的统计,面色凝重地道:“你看这个。” 燕赵歌见他这么严肃有些惊讶,他这个表哥虽然有些时候容易拎不清,但做事手段是有的,而且他公私不分也只在亲近之人身上体现,河东除了她之外可没有第二个亲近之人,他所展现的就只有过去在京营八校中和任职中郎将所带来的雷厉风行。 河东虽然底蕴深厚,但也只是底蕴,实际上这里除了二十三家勋贵和地主豪强之外什么也没有。天下郡国但凡出了一个不凡的人物,厉害到能够陪葬皇陵,天家都会督促着其子孙搬入陵寝城去,这既是天家给予的恩泽,也是防止地主做大的手段。 赵国侯世子在这里兼任太守与郡尉,如同如鱼得水一般,因此燕赵歌想不到河东有什么事情能让他露出这么凝重的神色。 燕赵歌将东西结果来看了,只一眼,就拧起了眉头。 这是一封工部尚书的手书,说是工部尚书写得并不准确,他只是为民请命,代灾民情愿。 直接被水情冲垮的县城只有宜川,但并不是只有宜川受灾了,底下不少的村子因为地势低洼,又毫无防备,直接被冲得塌了大部分房屋。宜川地处高地,等水完全退了直接重建即可。但其余受灾的村落不成,有些地方成了洼地,一片泥泞,短时间内是没法重建的,得给这些没了房子的百姓另外找地方住。 如今用的帐篷只能是一时的手段,而且帐篷也并不足够,更多的百姓还是找一块不湿的地方席地而睡。但眼看着八月要过了,一到了九月天气就会迅速地凉下来,等到那个时候再想办法可就来不及了。 可建房子的事儿却是催促不得的,采石料是要时间的,人再多没有石料也白搭,河东也没有那么多木头可以用,还等着从别的地方运。 这一封手书,就是解决这件事的,里面详细写了想法。 河东既然有没了房子的百姓,那也有房子还在但是屋主遇难了的,稍作修理便可以继续使用,至少遮风挡雨不成问题,总比帐篷强得多。与其让那些失了房子又失地,只能靠赈灾粮度日的百姓在本地举步维艰,不如让他们去其他村镇,将失去主人的房子和田地分给他们,先扎下根来,有了盼头日子就会好过很多,朝廷再扶持一下,问题就解决了大半。 不失为一个好办法,但里面问题可大着呢。 “这是谁提出来的?工部尚书虽然不精通水利,但他这辈子的精力都耗在工程上了,这个法子他想不出来。”燕赵歌问道。 赵国侯世子摇了摇头,道:“说是万民请愿。” 燕赵歌嗤笑一声,怎么可能。要知道河东二十三家倒了之后,一万多亩的田挂在河东衙门的名下,就等灾情过去之后重新丈量土地,分田到户。连几岁小孩都知道,每个酷吏大杀一通之后,朝廷都会分田,分牲口,分农具。而且灾情之后的房子可是统一建造的,石料都是足足的,最结实不过。百姓怎么可能为了一时的温暖而放弃朝廷分下来的房子和田地。 那种受灾之后随便修补一下的房子怎么比得上工部专门设计搭建出来的房子。 不过是有人盯上了那些无主的房子和地罢了,燕赵歌手段之下,分田是分不到地主肚子里的,但是这种房子和地,稍稍用些手段就能吃进去。 “这个主意不是百姓能想出来的,但不失为一个好法子。”燕赵歌看着赵国侯世子道:“表哥既然能拿过来,就说明你也觉得这个东西有可取之处。” “可不可取,在人不在事。”赵国侯世子道。他是觉得这个法子可行的,不然也不会拿过来问燕赵歌,但问题也很大。 能不能用还要看燕赵歌的想法,这次出使毕竟是以燕赵歌为首。 “表哥既然觉得可以,那便放手去做。不过底下安置的到底是不是灾民,表哥得看仔细了。” 百姓离开生养自己的地方,到陌生的地方去生活,固然得到了房子和田地这样的补偿,但并不是去了就能扎根的,一个外乡人想要融入一个地方,至少要几年时间,期间一旦出了什么意外,都会导致这个地方的人集体抵制外乡人。这对一些想要吞并田产的乡绅和徇私枉法的官吏来说就是机会。 一个不留神,百姓就会失去财产,而这些人则会赚得盆满钵满。 赵国侯世子自然知道这一点,不然他也不会特意过来问燕赵歌的意见了,他点头道:“这是自然的。” 燕赵歌想了想,补充道:“表哥安排下去的时候记得说一声,如果有哪个地方被安置的百姓被查出来不是灾民,当地官吏渎职,羽林卫负责审查,这个百姓按侵占田产罪论处。我能杀信国公府满门,也不会对区区乡绅地主手软。” 赵国侯世子哭笑不得,他一开始还想着给燕赵歌保驾护航,没成想却反过来了,燕赵歌倒成了他此时放手而为的靠山。 又商议了几句,赵国侯世子胸有成竹地走了。 燕赵歌待她走了,研墨写信,最近实在是腾不出手写信,她连睡觉的时间都是挤出来的,静下心来写一封信的时间是远远不够的。只能吃饭的时候打打腹稿,琢磨一下想写什么,再在睡前的时候写上去几句话。本来这封信快要写完了,她偏偏却在十五那日吃醉了酒,稀里糊涂地寄了一封鬼画符出去。 她写好了信,着人喊季夏过来。 季夏来了,没等燕赵歌拿出刚写好的信,季夏掏了封信出来。 “长安来的,长公主的信。” 燕赵歌默默地接过信,早从之前她的反应中推断出那封送去长安的信里的内容可能不同寻常,不等她开口,季夏就十分识趣地退出去了。 信里写了十五那天长安的月色,风恬月朗,月色如霜。短短几个词语,却让燕赵歌忍不住心生些许遗憾。 后头又写了宫宴,宫里没有大摆,就只有五个人加上三个孩子坐在一起聊些家常。这里寥寥几笔画了几只啄米的鸡,又画了一只活灵活现的鹤,高高仰着头,一副神气活现的模样。 燕赵歌禁不住一笑,这是在表达鹤立鸡群? 将宫里的太后太妃们形容成鸡,也不怕被赵太后捉到训斥一顿。 画占了很大的篇幅,最后就只剩下了一句诗。 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燕赵歌看了很长时间,才将信纸贴在额头上,闭上眼睛,宛如长公主在她身边一般。 不止前生,这一生怕是都败给你了。 她将写好的那封信丢在炭盆里烧了,又重新提起笔来。 但万事皆可,唯有这件事,我不愿输你。 第98章 回京 这封信燕赵歌写得很慢,一写就写了一个月。 一直写到河东事情安排妥当,准备收拾东西回京了。 当然,回京的只是她和虎贲营,如今河东局势稳定,自然不需要近两千的兵马在这里镇着,有羽林卫给赵国侯世子坐镇,底下的人也不敢玩花样。 从翰林院和各衙门观政来了一批愿意为吏的士子,有许多都是自请来的,或许有沽名钓誉之辈,却也有才高八斗的。但无论是出于什么原因,这批士子自降身份来当小吏,朝廷自然不会忘了他们,天家更不会。等他们爬上去,这一份不同寻常的履历看在天家眼里,自然就会想起这些人主动为君王分忧的事来。 二十四县的县令县尉县丞也都各有安排,不同于这些主动请缨的士子们,这些封路千石位列正七品的位置都被长安的勋贵子弟占去了。 一封又一封的书信从长安寄到河东来,开头皆是燕侯敬启,落款各有不同,有开国衔的就有十几位,某某侍郎,某某侯爵在其中都是位卑的,宗室的封君郡王,甚至连当朝左相都委婉地问了一句河东是否还有空缺。 这很好理解,大晋立国以前,想要为官走的是举孝廉的路子,要养名望,由当地的官吏一层一层推荐上去,最终到朝廷手里再授官。但从高祖皇帝开始,规矩就改了,改为举孝廉和考科举并行,一开始还有士子走举孝廉的路子,也有官吏为了利益而推举人上去,但这之后的举孝廉可是有连带责任的,一旦被推举的人被发现了德行有亏,那推举他的人也没有好果子吃。出现了几次这样的事情之后,几乎就没有再举孝廉的了。 等到了世祖皇帝之后,虽然没有废掉举孝廉,但也和不废没有区别了。但世家勋贵子弟考科举很少有能考过寒门子弟的,一是不如人家刻苦,二是皇帝治理天下,必然要给寒门一个上来的机会,所以这也导致了一甲进士里几乎都是寒门出身。 燕赵歌这个探花郎是御赐的,不算在内,秦峰那个状元却是因为要动征西将军府,所以先将秦峰架了上去,结果却因为北地战事而不得不搁置。 出身优渥,科举却只拿了个二甲,说出去着实不好听。但如今举孝廉是不行了,可不考科举你凭什么做官呢?蒙荫是可以,但哪家没有数个子弟的,又不可能各个都蒙荫。连宗亲都只能得个爵位,想要入仕就凭真本事,这是朝野上下都认可了的。 这也就导致了,许多自认为有真才实学却没有办法出来做官的。 不管是真的有才学而未出仕的,还是另有所图,燕赵歌在仔细甄别了之后,几乎是一概而受,除了实在是歪瓜裂枣的被她婉言拒绝了。 事实上,这些人能来河东二十四县担任主要官职,要比由那些从下头爬上来的所谓的寒门士子,更合燕赵歌心意。因为这样的话,朝廷诸公就不好互相交换利益之后再遣一些不知道能做什么的官员来了,来的若是一些不知所谓的,打乱了燕赵歌在河东的布置,那她这次杀的人可就白杀了。 河东遭了水患,朝廷肯定要减税减赋,之后的几年内都要以修生养息为主。豪强地主又都被除去了,诸多百姓都重新得到了田地和牲畜,有了自己的田肯定那个会更努力地活,各方面都是蒸蒸日上的,河东本身又有良田无数,除非遭了蝗灾,不然几乎每年都是丰收。明明遭了灾却还丰收,这几乎是白捡来的政绩,只要不自以为是的话,比如前些年就有一个脑子不好使的官吏妄图教导农民该怎么种田,但他本身又不懂农田之事,瞎指挥的结果就是那一年的收成只有往年的七成。 这些勋贵子弟人能被自己的家族推出来捞功绩,证明都不是蠢货,就算有脑子不好使的,他家里人也会告诉他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如今的局势下,没有人会愿意去得罪炙手可热的燕侯,得罪了燕侯就相当于得罪了长公主。临原侯那样的傻子毕竟少数,只能说老临原侯教子无方。 只要他们不自作主张,燕赵歌的布置就不会乱,他们只要吃吃喝喝,当几年雕塑,就有满手的政绩可以拿,何乐而不为? 事实上燕赵歌也不止是为了河东,这些年国库亏空的不是一星半点,归根结底还是世祖皇帝封了太多有封地的世爵出去,甚至还封了两位实权藩王,蜀王和秦王,蜀国封五郡,秦国封四郡。代宗皇帝为了防止几代之后这天下就不姓司了,拼了命地找由头削爵,才巩固下司姓的江山。但这也导致了勋贵们,尤其是开国勋贵,对天家的抵制。 如今长公主摄政,表面上风平浪静,阴暗处不知有多少人等着抓她的错。燕赵歌也是想着用这个手段卖这些勋贵一个人情,这样的话在之后不涉及自身利益的事情上,他们就会将屁股挪得离长公主那一方近一点,离另一方远一点。 只要他们在河东捞的政绩足够,就不愁他们不肯承情。 更妙的是,这些人捞了政绩就会走,他们的根永远都是在长安的,而不会在河东扎下来,一定程度上抑制了地主的产生。他们走之后的后来人不会冒着得罪其身后家族的风险而改动他们留下来的东西,但这些勋贵子弟为了不得罪燕赵歌,也不会改动燕赵歌定好的东西,而燕赵歌制定下的又都是符合朝廷和天家利益的。 环环相扣。 河东就此收入囊中。 燕赵歌走时河东又下了一场雨,雨势不小,施工的各处也都停了,一是防止出现意外,二是免得染了风寒。一路上没有几个人影,自然也没有万民欢送的场景。 她倒是想象过这种样子,至少前世她死的时候北地十万军民以泪送她。如今河东百姓具是不知道她回京的事,也没有来送她,免了灾祸让燕赵歌松了口气,可也让她不免心生落寞。但转而一想,其实她也没有做什么,不过是杀人一些人罢了,实际上的事情都是赵国侯世子出面做得,也怨不得百姓不知晓。 再者说了,她也不是为了万民欢送才走这一遭,若是因为这种事就心生哀怨,反而落了下乘。 河东上上下下皆是走了燕赵歌的门路,自然少不了相送。燕赵歌劝了又劝,许下待来日回京必定大宴宾客,才将人劝回去,却仍有一人顶着大雨披着蓑衣来送她。 是这安邑县的县令,年岁比燕赵歌大了些许,却也年轻得很,下巴上的胡须才刚刚蓄起来。 能谋得郡治安邑县县令的差事,这人身份自然不一般,乃是故秦王的嫡系曾长孙,二代秦国公的嫡长子,司传纪。从这个名字就能看出他是亲国公府的承爵人,按规定亲王嫡子及嫡长孙定名与皇家齐,之后只有承爵人才能同皇家定名。虽然现在还不是世子,但想来捞了功绩之后,秦国公就会和朝廷请封了。 “多谢燕兄相助。”司传纪对着她拱手道。 秦王系子孙都是不出仕的,然而安邑县这个职位却是秦国公主动给燕赵歌写信为司传纪求来的,信里写得十分诚恳。秦王一系主动示好,燕赵歌也不会拒绝人家,自然就同意了。 “司兄客气。” 司传纪身上书卷气息重,比起宗室子弟更像个书生,难以让人心生恶感,笑起来也很温和。他道:“宗室子弟皆姓司,如此称呼多有不便,若是不介意,我托大称燕兄表字咏月,燕兄若是不介意也可称我表字伯纲。” 都说伸手不打笑脸人,更何况燕赵歌对他没有丝毫恶感,秦王系在宗室里的名声也是最好的,她从善如流道:“伯纲兄。” “我叔祖父自打见了咏月之后,一直念念不忘,说咏月多有燕地先辈风范。他喝醉酒之后还曾说了大不敬的话,不该嫁入宗室,平白埋没了咏月才华云云。” 燕赵歌想了一下,才想起来司传纪说的叔祖父是哪一个,故秦王的幼子,放聘之日来的那位溪南君。 “谬赞了。当不得溪南君如此夸赞。” “非也。”司传纪道,“我此番并非仅仅是为了功绩而来,以我这一系宗室现状,功绩唾手可得,咏月应当也是知晓的。” 燕赵歌点了头,认可这话。的确,若是能让秦王系坐到长安一边来,给点功绩算什么,再封一个秦王出去都不在话下,当然封地肯定是比不过故秦王的,亲王封爵如今边疆最多一个郡,关内最多一个县,这是不可破的规矩。 “叔祖父说,咏月当得我这一辈第一人。我虽不曾出仕,却也在家读书习武,自蒙学以来不曾荒废。叔祖父都不曾如此夸赞我,我如何甘心,便主动请缨,来河东一观。”司传纪语气不急不缓的,却有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道在里面。“来之前,家父已经说了如今局势,也和我言明家中选择,决定向长公主靠拢。但我毕竟是未来的世子,咏月从我名字中也能看出,秦国公府注定要交到我手里,我若是不肯,我父亲所做的一切都会付诸东流。所以他同意我来了河东。” 燕赵歌安静地听着,等他说完了,问道:“伯纲兄在河东看到了什么?” “国泰民安,安堵乐业,歌舞升平,河清海晏。”司传纪说完微微一笑,道:“你是不是以为我要这么说?” 燕赵歌默然。 “不是的,我看到的不是这个。我看到的是,百姓没有房子住但是神情很平和,没有人借着安置灾民而侵吞他人财产,没有孩童在路边饿死,没有百姓在夜里冻死受寒,没有妻儿被卖掉为奴。论为政手段,宗室子弟里年轻一辈当属第一。”司传络长长叹了口气,接着道:“若只是如此,我还不会心服口服。可你杀了河东二十三家勋贵,二十三家的血仇都在你身上,回京之后必然会遭到攻讦,不只是你,你在河东所做出的一切无论为何,都会被有心人反对,他们会穷追猛打,连一个字都不肯放过。” “你基如此,所以每一条政令都出自赵国侯世子之口,赵国侯乃是当朝国舅,攻讦他的世子就相当于攻讦先帝,攻讦太皇太后,没有人敢这么做,如此一来,河东安稳无忧。赵国侯世子有此功绩,无论进退皆有路,最少最少河东太守能落到他手上,这可比有名无实的中郎将强多了。从头至尾,担了风险的就只有你,就只有大开杀戒的燕侯。” “我才疏学浅,不敢贸然评定燕侯杀二十三家勋贵之行对或是错,尽管此举的确过于激进,且有伤天合。但,再恰当不过。天下之事,所不能决者,一杀字足以破之。燕侯教导,我铭记于心。” “燕侯,谢你为大晋天下,为我司姓天下,背此骂名。”司传纪对着她深深鞠了一躬。“我自愧不如。” 燕赵歌怔了怔,想说什么又说不出口。 “刚刚是以我秦国公长子身份谢你。现在以我私人身份,谢你如此辅佐长公主。我年幼时,曹王照料我颇多,他青年早逝,我碍于长辈意愿,不能助长公主,心里着实过意不去。” 曹王指的是长公主的长兄,被封为曹王。皇子降生之后先封国公,再封亲王,若是太子则再立太子,这是规矩,曹王却没有等到立太子那一天就病逝了。碍于种种原因,仁宗皇帝也没有为曹王追封太子。 “第三,权当我托大,我以兄长的身份,谢你如此心悦我妹妹,谢你如此看重我妹妹。她婚事不顺,又成了仁宗皇帝的筹码,我不敢非议仁宗皇帝,却也为她感到心痛。” “两甲子前,大晋幸而有一位燕庄毅王,两甲子后,大晋幸而有一位燕侯。” 燕庄毅王乃是燕家先祖,马革裹尸后被当时苟活于江南的大晋朝廷赠谥号庄毅。她何德何能,可以和先祖相提并论? 燕赵歌沉默许久,才哑然失笑,她只是道:“莫要夸赞我,我所作所为只是为了长公主。” 司传纪看着她,用带着些许遗憾的语气道:“咏月于河东的种种措施,只一条就足以扬名立万,名垂青史。你做了这么多,却能为大局,为百姓隐居幕后,心性了得,非我能比。” 燕赵歌知道他是在表达善意,但这一通夸赞下来,她实在是不知道怎么接话,琢磨了半天,就只能干巴巴地说一句:“伯纲兄谬赞了。” “咏月此次回京定要小心,宵小无处不在,莫要被人寻了机会。河东无须担心,我在河东一日,便不会被宵小窥伺。” 司传纪叮嘱起来的模样像极了她爹,燕赵歌一肚子话说不出口,又被夸的晕头转向,怀着不明所以的心情走了。 司传铄和司传纪关系比较陌生,只能算是互相知道对方的名字,对着他点了点头,算是问过好了,追着燕赵歌而去。 司传纪在雨里看着虎贲营护着燕赵歌走远,幽幽一叹,才回了安邑县衙。 天下衙门都是一个布局,前院是办公处理事务的,后院就是居住的地方。司传纪绕过前院去了后院,在门廊脱了蓑衣,但因为雨势太大,他的外衫还是不免变得湿漉漉的了,脚上也是一脚一个泥印,他刚一进屋子,没等说话,就被盖了一脸毛巾。 “快点擦擦!若是病了可怎么办?”体型娇小的女子凶巴巴地吼着。 司传纪脸上的笑意加深了不少,他本就不是好争的性子,也没必要和对方争,依言用毛巾擦干了脸颊上的水渍,才凑过去在对上的唇上亲了一口。 对方霎时红了脸,嗫嚅着嘴唇,半天才挤出一句蚊子声音大小的话来。 “还、还没成亲……” “快了。”司传纪在她身边蹲下来,握着她的手,情真意切地道:“燕咏月可以为了心悦的人入赘皇家,我有什么理由不能为了你和我父亲争上一争?我不要别人,你就是我的妻,只有你可以是。” 他头发湿漉漉的,一身狼狈,如此做派有些好笑,被他握住手的女子却笑不出来。 他们是青梅竹马,自小一起长大,又是表亲,她的姑母就是司传纪的母亲,情投意合之下喜结连理简直是理所当然的事。但早年她兄长犯了事,连累父亲丢了爵位。这种情况下,别说是正妻了,连妾都不能奢望了。可她眼前这个人为了娶她,抗住了秦国公府所有人给予的压力,硬生生咬着牙不松口,甚至扬言府里敢给他议亲,他就敢带着人私奔,让秦国公府成为长安的笑料。 秦国公恨得不行,却又不愿意妥协,事情便拖到现在,不然司传纪如何会年近三十还没有娶亲。也因为这个,他的世子之位到现在都没有请封。 “真的,你信我。”司传纪笑着看她,道:“我都想好了,我先和燕咏月攀交情,等我在河东做出一番功绩来,就去求长公主为我们赐婚,有燕咏月为我们说和,又有当年我和曹王的情谊在,这事一定能办妥,我父亲就算再不愿意也要依了我们。你长兄的罪名我也想好了,又不是害人性命夺人钱财的罪名,以金赎罪便是了。不过是不小心冲撞皇陵罢了,还是南狩皇帝的皇陵,哪里能压人一辈子。” “我尽快请长公主同意我们定亲,好不好?你等等我。” “……好。” 女子眼里的泪落了下来。 司传纪笑着笑着,眼底也有了泪。 从年少熬到几近而立,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了。 燕赵歌一路上走走停停,也没明白司传纪到底什么意思,想表达秦王系屁股坐到长安这边了?可那一大通夸奖和感谢莫名其妙的,让人摸不着头脑。 不过她对司传纪这个人感官不坏,给她的感觉不像是秦峰那种假装文雅的做派,秦峰对她说的第一句话就让她心里不适。司传纪说话却和风细雨,给人一种恰到好处的感觉。 而且很诚恳,每一句话都很诚恳。 她想了又想,还是想不明白,眼看着长安到了身前了,干脆将这个问题放下,总归司传纪是没有什么坏心思的,想不通就算了。 燕赵歌先去宫里述职,长公主在御书房里等她,见她一身雨水地回来了,先是一愣,接着笑了起来。 “先去洗一洗,换身衣服。” 洗澡只能在晋阳殿里洗,晋阳殿之外的地方都有暴露身份的风险。 燕赵歌泡在热水里,缓解疲劳,感觉浑身骨头都请了二两。 “更换的衣服放在这里了。” 她趴在浴桶上,懒洋洋地应了一声,抬眼只看见一片裙角,似乎材料不俗。 咦? 材料不俗? 能让她觉得材料不俗的还有谁的衣服? 所以刚才是长公主进来给她放的衣服吗?! 燕赵歌呼吸一窒,本就被热气熏热了的脸又烫了几分,她矮下身子,将脑袋沉浸水里,咕噜噜地吐着泡泡,好一会儿才又冒出头来。 莫慌莫慌。 燕赵歌冷静了一会儿,擦干身上的水,换上长公主给她准备的衣物,一身白色的长袍。 她擦着头发,赤着脚从屏风后走出来,长公主正在榻上坐着,笑盈盈地看着她。 “怎地了?”她坐过去,贴着对方的肩。 “清瘦了不少。” 燕赵歌轻哼了一声,语气里颇有些得意的意味,道:“那是自然,毕竟我在河东做出了不少事情来。” 长公主凝视着她,眼神温柔得醉人,像是最浓烈的酒,让人沉溺其中。 燕赵歌不自觉地放下了手中的帕子,凑了过去,她的心砰砰地跳,有大朵大朵的烟花炸开,躁动着,蛊惑着,催促着。 她轻轻吻住长公主的唇,朦胧之间,全然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只晓得像是打翻了蜜一样的甜,又很软。 长公主伸手捉住她的衣袖,复又握住她还有些湿润的手,微凉的指尖从手腕慢慢蹭下去,划过掌心,插入指缝中,最后十指相扣。 两人交换了一个长长的吻。 燕赵歌看她脸颊绯红又有些喘息的模样,只靠在她肩上笑,末了又要凑过去,被人用指腹抵在唇上。 燕赵歌顺势亲了亲她的指尖。 长公主嗔怒地看了她一眼。 “不知羞。” 第99章 朦胧 现在还不是能肆意妄为的时候,能在成亲之前偷到这么一个吻,燕赵歌已经很满足了,她见好就收,赖在长公主怀里像只狗一样蹭啊蹭的。 长公主低头看着在自己怀里耍赖,又像是在撒娇的燕赵歌,忍俊不禁地道:“这是在做什么?” “嗯——占便宜。” 长公主:“……” 不愧是你,可以把这种话说得这么理直气壮。 燕赵歌仰面躺在她腿上,柔顺的长发还是散乱的,因为刚洗过澡,脸上也没有画上刻意让自己变得英武的妆容,这让她笑起来的时候,面容比平日里都细腻得多。 长公主用指尖轻轻戳戳她的眉心,道:“你进宫是来述职的,不可以耍无赖,快起来。”又想了想,问道:“外头下着大雨,你一路打马回来估计累得不轻,饿不饿?要不要先用饭?” 燕赵歌这才意识到已经是傍晚了,她明明是晌午过后进的宫,只洗了个澡偷了个香,时间怎地过得这么快? 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饿是有一点的,但实在是不想离了这温暖的怀抱。燕赵歌思绪翻涌着,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到刚被她品尝过的嘴唇上,上头的胭脂已被吃得干干净净了,露出唇瓣原本的颜色来,又因为她刚才的行为有些不得章法,那唇瓣被吮咬得红润润的,配上主人脸颊上还残留着的绯红,更是明艳动人。 燕赵歌不由得动了动喉咙,总觉得有些干渴。 明年,明年,明年才能成亲,怎地就不能明日呢? 快等不及了啊。 燕赵歌暗暗叹了口气,身体由平躺转为侧躺,脸颊顺理成章就埋到长公主小腹去了。她闷闷地道:“待会儿再用。” 长公主自是不知道她现在的想法,若是知道了估计要羞得脑袋冒烟。能在成亲之前叫燕赵歌占了便宜去,就已经是很违背她遵守了几十年的礼教了,虽然她和燕赵歌的这种情况到底是谁占谁便宜也很难分清,但无论是怎样都没有在成亲之前亲亲我我的道理。旁的人定亲之后都要刻意保持一段时间距离,以防流言蜚语,到她们这里反而反过来了。 刨除掉其他的打算,和燕赵歌亲近是出自长公主本心的想法,她又不是真的闺阁小姐,每日里被长辈千叮咛万嘱咐不可过界。但燕赵歌偏偏又是个在奇怪的地方执拗过头的性子,像是怕惊扰了她一般,一贯是小心再小心。要长公主去诱惑她一下,她才肯大着胆子凑上来,下一次就又缩了回去。 刚才她只说了一句不知羞,燕赵歌就退回去了。 她都那么主动了!又是拽袖子,又是牵手,这个人怎么一点都感觉不出来呢?! 长公主又羞又恼,简直要气死了。 可这种事要是她主动过了头,倒显得她很不知廉耻似的。 她目光不善地盯着神情十分舒适的燕赵歌,对方似有所感,闭着眼睛在长公主小腹上蹭了蹭。 长公主:“……” 总觉得有些奇怪,但又不是特别奇怪,就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让她心上有点不安。 燕赵歌躺了一会儿,才舒适得微微叹了口气,道:“阿绍,我终于回长安了。” 长公主立刻丢掉了不知道哪儿来的那点子不安,她用手梳理着燕赵歌的头发,轻轻嗯了一声。 “阿绍……”燕赵歌的声音渐渐低了下来,“我在河东杀了许多人。” “我知道。” “我应该是做了许多好事,百姓们都过得很好。”燕赵歌慢慢地说着,她的唇角翘了一下,没翘起来,又垂了下去。“可我杀了信国公府上下,是烧死的。” 长公主跟着她道:“我知道。”复又补了一句:“咏月,我都明白的。” 燕赵歌身体微微颤抖了一下,用力闭上眼睛,不再言语了。 长公主明确意识到了某种异样感,但她不知道这种异样感从何而来,直到她感觉到自己小腹处似乎有些湿润,她才惊了一惊。 “咏月?” “……嗯。” “你看看我。” “……” “咏月,你看看我。” 燕赵歌不情不愿地抬了头,她眼眶微红,睫毛上湿漉漉一片,脸颊上都是泪,眼睛里更是带着少见的惶恐不安。 长公主在心里叹了口气。 认谁一口气杀了这么多人心里都不会好过的,更妄论这人是燕赵歌。今时不同往日,以前燕赵歌杀的是为非作歹的乱民,杀的是敌军,如今杀得却是大晋的士民,无论多么罪恶滔天,都是大晋的士民。前世的罪恶燕赵歌以死还清了,可这一世长公主不可能让她再以这种手段偿还。 再者说了,她明明谁也不欠,凭什么要还。 没那个道理。 她低头吻去燕赵歌眼角的泪,声音不由自主地柔了下来,“和我说一说河东。” 燕赵歌从到长修那一日,一直说到了司传纪为她送行。 她原本以为她不在意的许多东西都清晰了起来,压在她心上,沉甸甸的,令人喘不过气来。 长公主听着,唇角的笑意越来越深。 “既然都记得司伯纲说的话,怎么还能自怨自艾。以他们犯的罪,哪怕是由刑部处置,也是要死的,这次只不过是你暂代了刑部职责而已。” 燕赵歌说不出话来。 “强抢民女,该死吗?” 点头。 “夺人家产,该死吗?” 点头。 “害人性命,该死吗?” 还是点头。 “明明知道他们都该死,怎么还揽责任在自己身上。不要忘了,明正典刑,以正国法。” 燕赵歌的眼神亮了起来。道理她都懂得,只是她被那么多条性命蒙住了眼睛,一时间看不清了而已。 “这次记着,下次不准了。” 长公主屈指在她额上轻轻弹了一下。 燕赵歌抿着唇笑。 待过了一会儿,又问到司传纪的事情上去。长公主简略地和她说了一下。 秦国公夫人祖上乃是江南大族,和故太皇太后的叶家一样,皆是倾家荡产才挣来世代富贵的从龙功臣,被封了开国侯。这一家因为救过故秦王世子的命,也就是现在秦国公的父亲,第一代秦国公,和秦王系更熟络一点,还因此将嫡出女儿嫁给了故秦王世子。不过因为后来世祖皇帝对故秦王渐渐起了防备之心,故秦王为求自保,勒令子孙后代不得出仕,连带着他的世子妃出身的那一支也沉寂了下来。 第二代秦国公也同样娶了这家的女儿。 司传纪心爱的那个女子是他嫡亲舅舅的女儿,原本两小无猜,等年纪一到交换八字定亲就是了,结果早些年这个女子的兄长在长安的时候,喝酒误事,冲撞了南狩皇帝的陵寝。所谓的南狩皇帝,指的是从南狩的穆宗皇帝到世祖皇帝之前的那一位皇帝,因为苟安于南方却自诩南狩而得名。他稀里糊涂闯进了一位皇帝的庙宇里,若是别的皇帝倒也罢了,毕竟南狩皇帝没几位名声好的,秦国公出面以金赎罪便是了。可被他冲撞的这一位,却是哲宗皇帝,世祖皇帝的父亲。尽管当年世祖皇帝为了得位而逼迫其哲宗皇帝退位,世祖皇帝的功绩却也足以抹去这一点。可无论如何,这是世祖皇帝的父亲。 这个女子这一支原本是嫡系,而且是承爵的一系,却因此丢了爵位。她的兄长也被流放去了北海。 如此犯下大罪,怎么还能做未来的秦国公夫人? 但司传纪不肯。 从小认定的妻子因为别人的错不能成为他的妻,甚至连妾都不能,他怎么肯? “这差事是他自己跟我求来的,秦国公也有些等不及了,司伯纲的弟弟们都有好几个儿子了,他还没成亲,于爵位传承不利。”长公主道:“他这是想着如今卖你一个人情,等到他攒够了功绩,来找我赐婚的时候,希望你能还他一个人情,帮他挡一挡宗室里的人。” “另辟蹊径?”燕赵歌听了之后恍然大悟,复又道:“这等想法,我真是自愧不如。” 长公主斜了她一眼。 “我是说,如果是我的话,我立刻就带你私奔。” “聘为妻奔为妾,说什么呢你。”长公主这回娇嗔地看了她一眼,不过说是这么说,却对这话很适用,连眼神都不一样了。 “那总好过我娶别人,你嫁别人。” 燕赵歌目光灼灼地看着她,因为刚哭过,本来透彻的眼眸里有些朦胧,看人的眼神更是柔软极了,藏着一片瞹昧。 “就你会说好听的。”长公主禁不住红了耳根。 燕赵歌笑了起来,道:“我只说你喜欢听的。” “那别人若是也喜欢,可如何是好?”长公主低头看她。 “别人喜欢跟我有什么干系,我只说给你听。”燕赵歌抬起手来,揉了揉她红透了的耳根,轻声道:“我只说给你听,不教旁人听见。” “油嘴滑舌。”长公主抿着唇直笑,抬手拢了拢耳畔滑下来的发丝,慢慢低下头去。 两人呼吸交融,唇齿间全是对方身上的香气。 可我偏偏喜欢。 第100章 非议 燕赵歌哼着小曲儿回府了。 她和燕岚说了河东的事情,以及一些出于自己本心的选择,引得燕岚叹息不已。 为天家挡枪,着实不是一个好的选择,哪怕对方是长公主。但燕家数代于北地马革裹尸,他也不是没在北地受过致命伤,只是侥幸未死罢了,又有什么理由要求燕赵歌不这么做呢? 燕赵歌是个一条路走到黑的性子,从年幼到如今很少会有自己的想法,如今有了他却不能不支持,哪怕在世人看来,这荒谬至极。 一个女子想成为另一个女子的依靠。 一个臣子妄图得到天家的绝对信任。 “父亲,于公于私我们都需要彼此,长公主需要一个人能让她在朝堂上放手而为,我明年二十,需要一个能让世人闭嘴的妻子。如今和我长公主,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你不必过于担忧了。” 燕赵歌安抚着他。 理是这个道理,可天家做的卸磨杀驴、兔死狗烹的事儿还少吗? 可燕赵歌如今已经不仅仅是他的孩子了,她有了爵位,有了官职,有了自己的抱负,就算撞得头破血流,他也不该去阻止,他也没有办法阻止。 意识到自己其实在很多方面都无能为力的燕岚神情落寞地走了。 燕赵歌看着他已经有些佝偻的身影,心里不免一叹。 如果她说长公主也心悦她的话,说不定会让燕岚放心很多。在燕岚眼里,是燕赵歌单相思,而长公主只是因为她身份的重要性和无可取代性而对她重视。 但这话不能和燕岚解释。 牝鸡司晨的事情已经很是让朝野内外非议了,只是碍于这是先帝唯一的血亲,仁宗皇帝仅剩的子嗣,又有先帝遗诏,加上长公主的确手段不差,朝廷上下才认了这个结果,但并不是没有反对的人。如果再传出长公主喜好女子的话,燕赵歌简直不敢相信长公主会被朝野内外的人攻讦成什么模样。 燕赵歌无法确定当燕岚听到长公主喜好同性这个消息的时候,会是什么反应。燕岚接受她这个唯一的女儿喜好女子,是由多种因素在其中,更大的原因是她为了维持身份注定要娶个女子,但并不代表他能接受他效忠的君主喜好女子。 她不能赌这个可能性,哪怕这是她父亲也不行。这件事注定一辈子都不会宣之于众。 之后燕赵歌在家赋闲了几天,直到朝廷开始清算河东谋逆一案。 这一件惊天大案暴露在世人眼中,手段说得上是残忍的燕赵歌也置身于风口浪尖之中。 除了已经被处置的河东二十三家之外,还涉及了长安各处衙门数十位官员,皆是走了蜀国公的路子当官后为蜀国公牟利的,或是被蜀国公威逼利诱而不得不为其所用的,但无论如何都犯了罪,其中官职最高者乃是掌御史台、负责监察百官的御史令,贵为九卿。 朝野哗然,长公主震怒,下令廷尉以最快速度查清此案,不得包庇,违者同罪,定要查个水落石出。 至于在这件事上有功的燕赵歌,食邑加一千户,锦衣卫指挥使名号从此名副其实。 封赏一下,长安立刻炸开了锅。 说什么的都有,更多的还是夸赞燕侯手段高超,且一身正气,不然怎么能一下子落了二十三家勋贵去。 长安不比外头的郡国,这里的百姓日子滋润很多,闲来无事就去酒楼茶肆听小曲儿,再八卦一下勋贵的那点事儿。好听点的说法是天子脚下,生活富足,不好听的就是吃饱了撑的。 不过近来酒楼的生意不怎么好,因为都被茶肆抢去了,茶肆里面又有其以茗香楼生意最好,为什么呢?因为故事讲得好,而且消息拿得快且准。 小曲儿固然好听,但新曲儿不是那么容易做出来的,况且早听晚听都一样,但这故事过了这村儿可就没这店了。 大名鼎鼎的燕侯刚一回京,茗香楼就生意火爆。 茗香楼的东家有特殊的消息渠道,一早儿就将事情摸得清清楚楚了,事实上也容不得他们弄不清楚,这消息就是从宫里头出来的,他们敢添油加醋,后脚就会有取代茗香楼的。这东家也明白这个道理,所以只当自己是个讲故事的。 说书先生讲得绘声绘色,先说河东水势如何惊人,有多少人因为这个流离失所,房子垮了,粮食没了,说得大家伙儿眼泪汪汪要哭的时候,话锋一转,说河东不肯开仓放粮,因为有硕鼠,顿时群情激愤。又说燕侯一到北地,先是虚与委蛇查明真相,之后当机立断,以雷霆手段镇之,将逆贼扼杀在萌芽中。为了传递消息,燕候的弟弟昼夜奔波,差点丢了性命。 多少年没有这种惊天大案了,上一次一口气夺了这么多爵位还要追溯到代宗皇帝去,虽然有点见识的都知道这爵位是短短不可能废的,没看在代宗皇帝征蛮人时和蛮人勾勾搭搭的英国公府虽然被废了爵位,之后却又复爵了。但大家伙儿都高兴,谁不喜欢以牙还牙以眼还眼?犯了那么多的罪,死了那么多的人却罚金了事?凭什么有这样的规矩,就凭你们有个好祖宗吗? 有客人听得热血沸腾,听到信国公府蛮横抵抗,还射杀官兵,燕侯立即烧了信国公府上下,杀鸡儆猴,更是拍手称快,连连夸赞燕侯有本事有胆量,当得起为民请命这四个字,引得众人附和。 但一种附和声中,有一个人沉着脸骂了句:“无知小儿。” “你说什么?!” “我说他无知!”这人站起身,高声道:“便是有天大的罪,也不该杀人几百口,更不该烧死人家满府的人。他怎地就知道那死了的人里通通都是为非作歹之徒?若是有被迫卖身的呢?若是有那襁褓中的幼儿呢?难道他们也该死?” “况且火油这个东西轻易动不得,烧得快又很难扑灭,幸而河东连日大雨,只烧了信国公府,若是晚上起了风烧到了旁的建筑,若是烧掉了半座安邑城,你们也会在这里说什么有本事有胆量,为民请命?” “分明是逞一时威风,罔顾他人性命!” “说到底,有哪位两袖清风的官人会杀得半座城血流成河?君子远包厨的道理难道不知晓吗?你们不知晓,那得了探花郎的燕侯还不知晓吗?分明就是为了酷吏之行,却不愿意担酷吏之名!” 这人说的慷慨激昂,似乎处处在理,几句话下去,原本人声鼎沸的茗香楼里霎时安静下来。 隔了一会儿,才有人梗着脖子道:“你这是强词夺理!” 这人嘿嘿笑着,道:“我未曾见好杀人的君子,也未曾见能容忍朝臣杀数千人的明君。” 这是在诽谤天家了。 可以八卦皇帝喜欢某位妃子不喜欢某位妃子,却不能评论这皇帝是不是明君。 这个人不怕死,不代表别人不怕死。 见客人没都说不出话来,这人得意极了,正想要在说些什么,只听到楼上传来拍掌的声音。 众人循声望去,发现是两个衣着不凡的勋贵子弟,一个年长些,另一个还是个少年郎。 这是司鉴宏和洪宇。 司鉴宏一边给他鼓掌,一边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道:“原来在你眼中,逆贼不该杀,倒卖数百万石粮食的贪官污吏不该杀,射杀官兵者不该杀,草菅人命、夺人田产、抢夺妻女者不该杀。怎地?难道有一天你的老婆女儿被人抢了,你去控诉却遭到殴打,你的田产被人夺了,你去上诉却无处可去,你什么都没做,却无缘无故就被杀害,曝尸荒野。你也能说出一句,不该杀来么?你能吗?” 洪宇一脸不忿地道:“你也晓得君子远庖厨?那明明是君子不忍杀生,却并非不杀,孔圣人也曾诛少正卯,难不成孔圣人也非君子吗?夏日里匈奴来犯,北地官兵杀匈奴人上万,难道他们也是酷吏吗?你只看燕侯杀了多少人,却不问燕侯为何而杀人,不查被燕侯杀了的人有何罪孽,你也配评定燕侯事迹?” 说话间,两人已经走了下来,司鉴宏走到那人身前,打量着他,道:“世祖皇帝北伐,还都长安时杀了多少人?代宗皇帝平定南蛮之乱又杀了多少人?未曾见能容忍朝臣杀数千人的明君?戍守边疆的将领所杀的异族不知凡几,天家也容不得他们?” 这人的胸口止不住地起伏,恶狠狠地看着司鉴宏,他刚才的话已经让不少听客动摇了,再说下去肯定有站到他这边来的人。人心是会变的,那燕侯再名声赫赫,也是勋贵出身,只要引导得当,就不愁会没有敌视他的人。 可眼前这个人却横插一脚,坏了他的事。 司鉴宏入京有一段时间,但露面却只是最近的事,认得他的人不多,听众里说不定会有几个觉得他面熟的,却猜不出身份来。 这人已经被架到了火上,退是退不得的,干脆壮着胆子道:“您莫不是哪家公侯子弟,来给燕侯说好话的?” “上一个诽谤天家的人,叫秦峰,乃是今科状元郎,其父为征西将军,爵为西凉侯。早已被流放北地了。”司鉴宏嗤笑了一声,道:“曲岁寒,你是觉得你在长安的日子太好过了,想去北地吹吹风,还是觉得你那江南富商的叔父,比征西将军在长公主面前更说得上话?” 第101章 可爱 长安百姓的记忆力着实不错,尤其是这帮听众,听到曲岁寒这个名字立刻就想到了这人是谁。 “这、这不是殿试前那个风头正盛的状元郎吗?怎地在这里?” 这话就是明晃晃的嘲讽了,但凡看过御街夸官的都知道今科状元姓秦不姓曲,就算有不知道的,先前司鉴宏说了那一番话之后也该明白了。 有人接着低声道:“不在这里在哪里去?连个一甲都没得,还妄图求娶长公主,要我说他连燕侯一根毫毛都比不上。” “四月里燕侯不是在前头茶肆里驳过一次这曲岁寒,家财万贯装什么寒门学子,啧啧。” “那怪不得会说人燕侯坏话,想当倡妓又立牌坊却被燕侯坏了好事,妄图撇了自己的未婚妻肖想长公主,结果状元叫秦公子夺去了,长公主被燕侯娶了。这仇可大了。” “呸呸呸,什么仇。这分明就是这曲岁寒无缘无故记恨燕侯,再者说了,燕侯都要入赘,还轮得到他曲岁寒娶长公主?” 底下一阵善意的笑声。 尽管入赘会被人戳脊梁骨,但以平民百姓的身份,谁也不能对将河东勋贵杀了个干干净净的燕侯说一句不好来,人家簪缨子弟为了你们这帮泥腿子连名声都不要了,结果连句好话都不给人家? 那也太不是个东西了,便是给你搭把手还要说声谢谢呢。 何况人家燕侯对长公主可是情真意切,哪像这个曲岁寒分明就是冲着一步登天去的。 高下立判。 曲岁寒立着,被说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想夺了门去,眼看着有几个不怀好意的听客一脸若无其事地起身,站在门边,像是在晒太阳。 呸,这个日头这么大,哪个傻的会在这时候晒太阳,明摆着就是要堵住他去路。 他说不出话来,但别人可没想这么轻易就放过他。 有胆子大的听客对着司鉴宏高声问道:“看您出身不凡,也不知道是哪家的公子,不妨与我们说道说道,毕竟来了就是客,您说是吧,东家?” 不知什么时候出来的茗香楼东家在一旁站着,额上汗津津的,闻言尴尬地笑了笑。 这人他不认得是谁,但却晓得身份,这是给天家做事的人,这几次的消息全都是这个人卖到茗香楼来的。只是给天家做事的,身份能随随便便就露出去吗? 司鉴宏笑了笑,对着一众拱了拱手,道:“我姓司,这是舍弟,宗正府的闲人罢了,平日里就好这说书,茗香楼也是常来的,本来不应当打搅诸位,只是这曲岁寒口吐狂言,污人清白,实在不能忍。” 司鉴宏先前来过几次,有常年在茗香楼听书的对他有些模糊的印象,当即就信了他的话。 茗香楼的东家也连连点头。 司鉴宏又看向那曲岁寒,道:“你若是只败坏燕侯名声,倒也罢了,燕侯‘芳名在外’,也不至于和你一般计较。你读了四书五经,又有功名在身,不是那等不知晓礼仪尊卑之人,却诽谤当今,曲岁寒,你是有几个脑袋够砍的?” 芳名在外这四个字让一众听客笑了起来。 从燕赵歌为故太皇太后跪灵开始,坊间就有那种细细碎碎的流言,半真半假,有好有坏的,发酵到现在早已澄不清了,却也没有燕家的人出面说他们败坏燕侯名声,他们也都懂得这其中含义,只当茶余饭后笑一笑罢了。 洪宇冷哼一声,眼睛里都是嘲讽,道:“我十三岁,才蒙学的年纪都懂得诽谤君上是死罪,你怎地不懂?你是真的不懂,还有有人怂恿你说出这种话来?” 曲岁寒根本不是司鉴宏的对手,他只不过是故意跳出来挑事的,哪里会想到撞到司鉴宏手里,被怼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一片嘘声中,低头冲出了茗香楼。 司鉴宏见状不禁摇了摇头。 站在门口的人推开几步,若无其事地伸脚一绊,曲岁寒就摔在了地上。 嘘声转变成了哄笑声。 曲岁寒出了这么大的丑,脸顿时变成了猪肝色,但他不敢回头,手脚并用地爬起来,踉踉跄跄地跑远了,从姿势上来看是摔得不轻。 司鉴宏见他逃了,清了清嗓子,收了个尾,道:“在座的都是明白人,前因后果,孰是孰非,一目了然。我们兄弟实在是看不过他在那里胡说八道,不然也不会有这一遭。因为燕侯在河东秉公执法,犯罪死了的勋贵不少,有那黑了心的想要给燕侯泼污水,诸位茶余饭后若是得闲,不妨搭把手。今儿这顿我请了,诸位随行。” 有人请客,自然没有不应的道理,听客们纷纷附和,茗香楼里愈发热闹。 燕赵歌得了消息的时候正好在宫里。 “你派司鉴宏去的?”燕赵歌问道。 她正在宫里帮长公主批奏折,一般来说批奏折都是大事亲阅小事交由下头自决,但出了河东这么一摊子事,长公主深觉就算是小事也不能放任,尽管全部亲自批阅是肯定不行的,但是偶尔搞一次突然袭击却也还有余力。更何况如今还有燕赵歌这个白捡的苦力,不用白不用。 “当然,不然人家和你无亲无故的做什么给你说好话。” “那当然是因为我才华无双,使他折服。”燕赵歌笑道。 长公主白了她一眼,道:“好好说话,传出去旁人还以为燕侯好龙阳,那我岂不是亏大了。” 燕赵歌坐在她身旁,肩靠着肩,闻言立刻凑过去在长公主脸颊上亲了一口,笑道:“我好不好龙阳,旁人不晓得,阿绍难道也不晓得?” 长公主对于她时不时的偷香行为已经有了一定程度的抵抗力,哼了一声,也没有反驳。 “话说怎么想到用司鉴宏?我还以为你要大用沈王府。” 长公主想了想,道:“沈王府也得用,司鉴宏也要用。司鉴宏有那个本事,只因为还未曾发生的事就弃之不顾,到底还是有些浪费。况且他和综儿以前有些交情。” 这倒是燕赵歌不知道的。 长公主知道的也是一星半点,已经是十几年前的事情了,先帝被过继后又早过几次毒手,宫里大清洗过好几次,完全知道实情的并不多。 “综儿被过继那一年鲁地饥荒,他是老鲁王的幼子,家里没有粮食吃,外头也挖不到树根,是司鉴宏想办法给他找吃的,不然早就饿死了。司鉴宏在他父亲那儿不得宠,还被赶出家门过,综儿被过继之后,感激他,也怕他被饿死,从我父皇那里求了个平山君的爵位给他。” “原来是这样。那他不肯在北地继位倒是说得过去了。”燕赵歌若有所思,“我记得济南王世子如今才十五岁,世位怎么不在司鉴宏头上?” “这事儿我也觉得奇怪。”长公主道,她重活一世之后查过,但是时间太久了,无论是鲁地还是宫里的人手都被她父皇清洗过,知道内情的少之又少,连司鉴宏和综儿有些交情还是她机缘巧合才得知的。“宗谱上记得是,他和他弟弟都是外室子。” “有蹊跷。”燕赵歌皱起眉头,道:“一家子都快饿死了,怎么可能有余粮养外室。就算有余粮,鲁王出身低微,也不会容许他养外室的,还养外室子。” 长公主也想探究明白,但她更担心被燕赵歌发现司鉴宏也是重活一世,从燕赵歌在河东的手段来看,她还是被前世的行迹影响着,她不想燕赵歌再陷入复仇的漩涡里。 “不必深究了。”长公主道:“济南王品行不端,再过一阵子就着手废掉济南王府。” 燕赵歌怔了一下,总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没等她想通,长公主接着道:“我打算过继司鉴宏给曹王兄。” 燕赵歌陷入沉思。司鉴宏的人品是信得过的,虽然他最后篡位的行为始终是她心里的一个结,但不能否认这个人,不然她也不会将司鉴宏推到鲁王的位置,也不会因为还有司鉴宏为朝廷尽忠而放心。 “宗室和太皇太后的意见呢?” “宗室那边我还没过问,母后没有反对。” 燕赵歌仔细想了一下,唯一会遭人诟病的只有司鉴宏的出身,至于济南王的意见,司鉴宏都沦落到外室子的身份了,哪里还有他说话的份儿。 “对了,他妹妹倒是可爱得紧。” 嗯? 嗯??? “感觉和你年幼时很相像,就是怯生生的,不像你,你年幼时胆子大,嘴也甜得很。”长公主笑着道:“不过比你现在可爱多了。” 燕赵歌眉头一皱,感觉事态有些不对劲。她再看长公主神色,发现长公主笑得眉眼弯弯,顿时恶向胆边生,佯怒道:“好哇,你竟然觉得我现在不可爱!” 她将长公主扑倒在榻上,努力瞪着眼睛,装出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却只能引得长公主开怀大笑。 燕赵歌将心一横,干脆低下头去,在长公主白皙的颈上吻了一下,倒没怎么用力,却是让长公主禁不住地颤了一下身子。 两人独处,自然屏退了伺候的宫人,殿中就只有她们两个,长公主的本意是防止宫人听了些不该听的去,却不成想在这个时候便宜了燕赵歌。 长公主愣了愣地看着她,显然没想到燕赵歌能做出这种事。 燕赵歌也被自己的行为吓了一跳,但事已至此,无可挽回,她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挠起长公主的痒痒来。 “别、别……” 燕赵歌上下其手,无所不用其极,她常年在军里摸爬滚打,道听途书和亲眼所见的奇奇怪怪的东西不知多少,手法更是高超,冰清玉洁的长公主哪里受得住,几乎将身体缩成一团,眼角更是笑出了泪。 “快说!我可爱不可爱!” “可爱,可爱……” 长公主脸色绯红,衣冠不整地躺在她身下,她拼搏不过,只能连连认错。 燕赵歌这才意犹未尽地放开她。 至于先前的不对劲,早被抛到脑后去了。 第102章 生气 不过认错归认错,燕赵歌这回可没打算见好就收。这种机会千载难逢,不说得陇望蜀,却也不能就这么眼睁睁看着大好的机会溜走。 燕赵歌眯着眼睛看她,目光里藏着被刻意压制住的炽热。 长公主半点没有发觉,她的神经还停留在刚才玩闹时的触感上,她的身份与出身注定了她不会有太多的肢体接触,也不会像燕赵歌那样因为在战场上摸爬滚打,导致对触碰习以为常。她对于燕赵歌的触碰是很陌生的,陌生到会觉得无法掌控自己的身体了。 更陌生的是在凌乱衣衫下,那些不着痕迹,却又无法不去在意的细微变化。 令她心慌。 如此种种之下,她很难再分精力去注意燕赵歌的身份变化。 “阿绍,司鉴宏那妹妹叫什么?” “叫洪宇,是司鉴宏的旧名,早些年他还没得爵位的时候,是随母姓的。”长公主下意识回道,出口之后又觉得不太对劲,问道:“怎么突然问这个?” “我还是对司鉴宏不大放心,先前没听说他有这个妹妹。当真是妹妹吗?”燕赵歌问道。 她这么一问,长公主也禁不住迟疑了起来。 “的确是他妹妹,但……” 司鉴宏重生的时间显然要比她早得多,她去寻司鉴宏的时候洪宇已经在他身边了,司鉴宏那时已经在鲁地做了不少的事情。她查过洪宇的出身,的确是济南王的女儿,母亲是倡馆的淸倌儿,从样貌上来看他们也的确是兄妹。 但谁也拿不准,洪宇是一直都在的,只是前世出了意外,还是这一世才遇上司鉴宏的。 燕赵歌皱起眉头,这可不行,谁知道蜀国公到底留了多少后手,万一其中就有司鉴宏一个,可就大事不妙。况且如今,已经有三个人是重生的,难保司鉴宏不是,这里不得不防。 “等过继之事商定好之后,让他妹妹没事进宫来学学宗室礼仪罢。过继给曹王兄,司鉴宏少说也得封个国公罢,他妹妹岂不是郡主?” 燕赵歌这声王兄叫的无比自然,长公主甚至没有觉察到不妥,她顺着燕赵歌的思路说下去,道:“说得有理,司鉴宏这么宝贝他妹妹总不会是装出来的,洪宇留在宫里也是一道保险。不然污了我曹王兄的贤名……” 她说到这里突然一愣。 “你怎么也跟着我叫王兄?” “难道不该叫吗?”燕赵歌理直气壮地反问。 长公主想了一下,也没什么不妥,应该的,就是唐突之间受到了一点惊吓。她想通这一点,心上头有些欢呼雀跃的感觉,再看燕赵歌,忽地发觉两人的姿势较比刚才竟然没有改变,对方竟然还支着手臂伏在她身上。 她一时间只觉得脸上腾地一下烧红了,甚至冒着热气。 “曹王兄我叫得,二皇兄三皇兄我也叫得。”燕赵歌竟然还举一反三起来,她俯下身子,在长公主耳边慢慢地道:“即便母后父皇,我也叫得。” 长公主几乎要喘不过气来,燕赵歌实在是离得太近了,温热的呼吸吐在耳朵上,还可以用那种轻飘飘的语气说话,身上那种令她心慌意乱的感觉本来已经褪去了七七八八,这下又浮了上来。 这下还管什么叫不叫曹王兄还是母后父皇的,便是燕赵歌叫声娘子,根本逃脱不掉的长公主怕是也会慌不择路地应下来。 “你叫得,你叫得……”她脸色绯红,想推开燕赵歌又觉得手上用不上力气,只能连声求饶。 燕赵歌这才心满意足地在她耳朵上轻轻吻了吻,又引得长公主身体一颤。她左亲一下右亲一下,犹未满足,盯着那粉里透红的耳朵,越看越觉得诱人,一张嘴就含出了那一处。 长公主身体霎时僵住。 她大脑里一片空白,四肢的力气都被抽空了,只感觉得到耳朵上那一点异样。 过了好一会儿,燕赵歌松开她的耳朵,手上在她腰间反复摸索,又去咬她的嘴唇。长公主下意识地咬紧牙关,她不急不躁,含着唇瓣细细地吻着,像雪花落地那样轻柔,长公主身体渐渐地就放松了下来,神情迷蒙地回应她。燕赵歌一直吻到她喘不过气来,才依依不舍地松开她,又不舍得离开太远,就贴着嘴角喃喃着让她呼吸。 长公主这才感觉到窒息,这下脸已经不全是羞红的了,还是憋红的。 “燕赵歌!” 长公主咬牙切齿地一把推开她。 燕赵歌讪讪地从她身上爬起来,知道惹火了人家,神情乖顺地坐到一边去,瞧着长公主。对方的耳根已经红透了,满脸薄红,从白皙的颈部一路烧到了眼角眉梢,眼波流转间泛着一股惊人的媚意,诱惑至极。 看得燕赵歌又忍不住咽了下喉咙。 长公主起了身,才发现自己头发散得不成样子了,衣领也被拽开了不少,腰带竟然已经被解开一半了! 混蛋! 登徒子! 我怎么就那么轻易地信了你! 她羞愤交加地瞪了低眉顺眼的燕赵歌一眼,连句话也没说,自去净室打理了。 燕赵歌一个人孤零零地在这里坐着,用手指摸着自己还湿润着的嘴唇,眼眸里尽是掩饰不住的笑意。 长公主在净室里照着铜镜,简单沐浴了又换了衣服,脸颊还是烫的不行,嘴唇还是肿胀着的,又过分地红润,她甚至刚刚走路的时候还觉得手脚发麻,使不上力气,这般状态明眼人只一看就知道发生了什么。 流氓! 不要脸! 她在心里骂了一通,将所有能想到的骂人的话统统骂了一遍,才觉得解气了不少。出了净室,发觉燕赵歌正坐着批奏折,刚才只批阅到一半,两个人就玩闹了起来,将正事丢在一边不管了。 燕赵歌认认真真地看着奏折,时而眉头紧锁,时而唇角含笑,又时而稍显怒意。她大大小小各方面的事都门儿清,前世在北地的时候朝政大多数会先走一趟燕王府,再呈到朝廷上去,是后来燕赵歌和长公主交了心,认可了这个人,才全付交由朝廷。 也是因为这个,长公主才会对燕赵歌处理朝政这件事格外放心,若是换一个一知半解的,关系再亲近长公主也不敢放手。 她愣愣地看了一会儿,看着燕赵歌一本接一本地批着奏折,手上狼毫的动作不停,心里的怒气已经消散了大半。 那……那档子事左右都是要经历的,时间早晚而已,不应当如此生气。 长公主安抚了一下在胸腔里砰砰跳的心,才走了过去。 她一进来燕赵歌就注意到了,但刚才才惹了人家生气,现在不好再嬉皮笑脸的,长公主又不知为什么一直站在那里,她就干脆接着批阅奏折了。 恰好奏折批阅得差不多了,她抬起头来看着走到身边的长公主。她坐着,长公主站着,两人对视。 没等长公主张口,燕赵歌伸出手来,两只手臂张得大大的,一脸无辜地道:“抱一下。” 长公主:“……” 这人到底能有多不要脸。 想是这么想,长公主还是心怀警惕地抱了她一下,又很快松开,不给她蹬鼻子上脸的机会。 燕赵歌忍不住笑了起来。她道:“阿绍,你坐下来,这一本有问题。” 长公主隔了半臂的距离坐下,拿过燕赵歌说的那一本奏折来看。 是弹劾燕赵歌的,内容无非就是河东的那点子事,值得注意的是,这一本的主人是世爵,且爵位不低,因为文不成武不就,又是个浪荡子弟,身上只有一个没甚大用的散官职位,还是他父亲在世时求来的。 按理来说,这种混吃等死的勋贵都很有自知之明的,不会蠢到掺和进朝政中,哪怕贵为开国公,若是没点本事就掺和进来,也不会有好下场。 “这帮子勋贵动手还挺快的。”燕赵歌感叹道。 “你这是夸还是在骂?”长公主忍不住道:“从你杀净河东勋贵到今天一月有余了,这些人才联合起来,连我都有些于心不忍了。” “真的吗?我看你算计曲岁寒算计得很顺手。” 长公主看了一眼燕赵歌,对方神情没什么变化,似乎只是随口说出来的,才道:“这人真是蠢得很,以为投奔了几家闲散的开国公就能抗衡外戚,我真是想不明白,到底是谁给他的底气?” “那还有什么想不明白的。从五月到现在,满城的流言和朝堂上的布局,不就是为了这个么?还用想明白?收网之后流放北地干干脆脆。”燕赵歌挑了挑眉,道。 “生气了?” 燕赵歌眨眨眼睛,反问道:“我有什么可生气的?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罢了。难不成她还能抢我未婚妻吗?那当然是不能,既然不能我为什么还要生气?就因为你用了这个人?” 长公主哑然失笑,理是这个道理,但燕赵歌的话未免也太多了,她平日可是不会在这种显而易见的问题上多费口舌的。 所以果然还是生气了。 长公主忍不住抿唇笑了起来,刚才因为燕赵歌动手动脚的那点微不足道的不舒服不翼而飞,满心就只剩下燕赵歌因为有人肖想她而生气了。 燕赵歌看着她笑,也跟着笑起来,神情里带着不易发觉的得意。 示敌以弱,可以事倍功半。 这不是轻而易举地就哄好了么? 第103章 缘由 “不过这些人也真是够蠢的,一个个都钟鸣鼎食的,怎么一个比一个蠢,世祖皇帝若是还在世,估计要气得将爵位都收回来。曲岁寒蠢就算了,他不蠢的话也不会买通士子帮他在长安吹嘘自己了,本身有未婚妻,却想要和右相家议亲,却又肖想我们大晋的长公主。” “结果被你坏了好事。”长公主笑盈盈地看着她,这人真是奇怪得很,都不知道是不是自己认得的那一个,就敢上去坏事,也不怕真的惹到了不该惹的。 “此言差矣,我这怎么能叫坏了好事,分明是成了我自己的好事。” 这个倒是真的,原本十九岁的燕赵歌是很少会出门的,就算出门也不会去茶肆就馆这种地方,倒不是因为觉得去了跌份,而是她觉得做这种事情毫无必要,自然也不会去驳那为曲岁寒说好话的青衣士子。 长公主却是从这里才开始关注燕赵歌的,彼时她没考虑过燕赵歌和她同样这种可能,只是希望能让她走一条不同于前世的路,不想却就此重逢了。 “那我倒要谢谢你了?” “谢谢倒不必,不若以身相许?” “没个正型。” “说起来,一开始是如何打算的?” 长公主想了想,道:“曲岁寒虽然品性不行,但是才学确实是有的,不然也得不了状元,我本来是打算用他来拿捏住右相的,那时候故右相若是致使了,没有合适的人选,就只能由原左相为右相,一层一层向上,便是如今的结果,你也看到了,左相根本没法制衡右相。我原本是想拖一拖时间,等曲岁寒当了他的女婿,将人拿在手里,右相自然会投鼠忌器。结果……” 她眼神里露出少许的惆怅之色。 这里的右相指的是原来的左相,左相则是原礼部尚书。 结果皇帝驾崩了。燕赵歌在心里接上了长公主没说完的话。 皇帝驾崩,新君尚在襁褓,朝廷便不能力求制衡了,哪怕一家独大也要稳住才是,所以有了故右相致仕,原左相为右相。 先帝失足不至于会成为长公主的梦魇,但她总归是很遗憾的,人固有一死,却不该死的如此荒唐。也因此,她对不择手段的蜀国公更是愤恨至极。 “那长安的风言风语怎么成了你要选驸马?” 长公主眨了眨眼睛,道:“我用这个理由把秦峰从西凉骗来的,以为他会悄悄进长安,结果他是个大嘴巴,把事情说出去了,不得已就只能制造流言了。正巧那时候母后的确催得紧,我就暂时借他一用。” 燕赵歌哭笑不得,原来是这么回事吗?怪不得秦峰会说他进长安来就是为了娶长公主,她还当这人不知所谓口吐狂言,合着是被诓了。 “你可真是……”她想说两句,心理思绪烦乱得很,又不知道说什么,最后只能化成一个充满无奈的眼神。“要好生照料自己才是。” 长公主抿了抿嘴唇,声音压得低低的,道:“迫不得已。我怕重蹈前世覆辙,为了压住蜀国公,做事难免急迫了些,有些人就给母后施压,迫使我成亲,离了未央宫,好让他们肆意妄为。若不是恰好等到了你,大晋的长公主会死第三个未婚夫。” 她看着燕赵歌的眼神里难免带了一丝紧张,她问道:“咏月,我是不是……不该如此?” 燕赵歌还在后怕秦峰竟然有成为她家阿绍未婚夫的可能性,闻言愣了愣,感觉有些奇怪,便问道:“为何不该?” “因为我是为了,一己私欲而杀人……” 这和旁的不同,为了天下杀人,为了百姓杀人,都有大义在,是为明正典刑而杀人,是理所当然。可无论是长平侯子的死还是高成侯嫡孙坠马身亡,原因都只有一个,她不想嫁。 因为她不想嫁,所以她弟弟做了手脚,而为她定亲的父亲不知什么原因,默认了这件事。 燕赵歌做事从来都是挺胸抬头的,除了杀人之外,还有前世的燕宁盛,她不亏欠于任何一个人。长公主对着如此光明磊落的燕赵歌难免生出几分心虚来。 “那长平侯不是骗婚吗?我记得他以庶子代嫡女,难不成是我记错了?”燕赵歌仔细想了想,有些不确定地道:“高成侯我记得似乎也犯了罪?” 长公主一愣。 “我不可能记错的,哪怕是普通人家,骗婚也是不应当的,退婚理所当然,放在天家这就是欺君之罪,只处置长平侯,全家流放已经是格外开恩了。”她想了想,有些愤愤地道:“便是庶长子又如何,就算担心出身,过到主母名下充当嫡子也未尝不可,却用这种狸猫换太子的手法,这种家风不可取!” 长公主不由自主地松了口气,她忍不住握住燕赵歌的手,低声道:“你不会觉得我手段肮脏吗?” “对付这种人还要端着架子吗?”燕赵歌知道她只是在自己这里才会这样不安,就如同她仍然会因为前世长公主的瞹昧而有些忐忑不安,但这已经不能主导她了,迟早有一天,她会彻底甩脱前世。她反握住长公主的手,温声道:“阿绍,保护自己的时候是无须吝啬于任何手段的。” 长公主喘了口气,挺直的脊背下意识松了两分,只觉得心上少了一块大石,又像是漂泊无依的旅人终于找到了归宿,于是心下终于安定了下来。 燕赵歌忍不住低头吻了吻她的手背,轻声道:“共卧锦衾话石烂,同看鹊桥等海枯。我心亦然。” 两人相视一笑。 “说起来,以如今的状况,曲岁寒要如何处置?” “虽然是我利用了他,但诽谤也是实实在在的。等收了网便按罪论处。” 燕赵歌提议道:“那不如流放到北地去,若是遇上了秦峰,说不定会发生什么有意思的事。” 这倒是可行。长公主想了想,赞同了她的提议。 燕赵歌在宫里待到晚上,才施施然地回府了。 太学里头,燕宁康正整理着自己近些日子写的文章,装订成册,准备带回家去。明天开始有三日的休沐,之前他只回家住两天罢了,但长兄终于回了长安,少不得要过问他功课,口说无凭,干脆拿着册子回去,也好叫兄长知道他在太学里有下过苦功夫。 太学的宿舍皆是一人一间,虽然比不得家里头,但胜在清净。因为前头有友人说了要来寻他,他便没关房门。正整理着,门外头有个少年敲了敲门,喊了一声“燕兄”。 “顾兄。”燕宁康立刻放下手里的东西迎人进来。 这太学里头的学子皆是心高气傲之辈,自诩才华横溢,他是勋贵出身,又是半路被塞进来的,与他交好的没有几个,只有这一个名字换做顾令仪的,八月底才来的,年岁不大,个子也要比燕宁康矮不少,还长得很漂亮。同样是半路插进来的,燕宁康立即就对顾令仪有了维护之心。 也不仅仅是因为这个,以顾令仪的样貌和随身物品来看,应当也是出自世爵大家的,却并不盛气凌人,无论对谁都是温和有礼的,被冒犯了也会有理有据的回击,并不忍气吞声,也不咄咄逼人。这个性子相当合话不多的燕宁康胃口,一来二去两人就成了朋友,一齐习武一齐读书,几乎形影不离了。 “上回休沐,我和我爹说起得了你的照顾,他听闻你文章做得好,品性也好,特地让我来问问,愿不愿意来家里做客?”顾令仪道。 燕宁康有些意动,他要走文官的路子,燕家在文臣里面没什么人脉,最多为他除一除路上的荆棘,助力却是给不了的。顾令仪平日里看得许多书都是孤本,一举一动又有大家风范,想来他爹也是学识渊博之辈,若是能上门拜访,求得一二指点,说不定能少走许多弯路。 他心里这么想,却不得不拒绝,道:“顾兄,我家里有事情,虽然感激,却也只能推辞了。” 顾令仪顿时目露失望之色,虽然这样失礼,却忍不住问道:“你家里有什么事情?” 燕宁康看着手里的文章册子,笑道:“我兄长才从河东回来。” 顾令仪愣了一下,才想起燕宁康出身蓟侯府,他兄长是燕侯,如今的锦衣卫指挥使。 燕宁康想了想,有些犹豫地道:“我上回休沐回家,同我父亲说了在太学交了一位要好的友人,我父亲说若是有机会请你来做客……不知你意下如何?” 长安的年轻一辈,无论是勋贵子弟还是士子,都对这位心甘情愿入赘天家的燕侯很感兴趣。河东一案在长安引起轩然大波,更令他们好奇不已,这其中也包括顾令仪。顾令仪的爹做了一辈子文官,交好的也都是文官,突然有一家名声赫赫的将门出现在眼前,又得了邀请,若是不去拜访那简直是亏大了。 当即便应了下来。 “明日一早用了早饭就去你家做客,我去给我爹回个信,告诉他晚些时候回去。” 顾令仪应下来,高高兴兴地走了。 第104章 拜访 燕赵歌回府的时候,府里才刚吃完晚饭。她经常在宫里吃完才回来,厨房不会特意留她的饭。 “咏月,明日宁康休沐回来。” 燕岚说了,燕赵歌才想起这件事情来,她想了想,最近朝廷风起云涌,长安不比河东,做事得稳扎稳打才行,不能冒进。因而为防有人狗急跳墙,她近几日就不去上朝了。 “我明日一早去接了宁康回来?”燕赵歌问道。 “不必,他刚递了消息回来,同窗来府里做客,说是得了人家照顾。”燕岚说着,又有些疑惑,道:“他那同窗姓顾,去太学比宁康还要晚一些,说是有大家之气度,不仅学识渊博,出身似乎也不凡,但长安哪一家姓顾?” 燕岚对长安的勋贵不怎么熟悉,但燕赵歌在宫里看过各家的封册,尤其是在长安的,她都记在脑子里。长安的勋贵倒是有几家姓顾的,但要么是纨绔当家,要么是将门出身,远远当不得大家之气度这句话,更妄论学识渊博了。她又去想朝臣姓甚名谁,从三府六部九卿,从右相到六部郎中,没有一个姓顾的。 “兴许是长安外头来的。”燕赵歌安慰着燕岚,道:“宁康也不是个傻的,能和他交好证明人家也不是心机叵测之辈,再者说了,就算是,只要诚心和宁康相交,也不是不行。他们还只是学子,旁的不和他们相干。” 燕岚长长叹了口气,他怎么能不担心,燕赵歌在河东的事情惹了众怒,长安的茶肆酒馆里每天都在谈论此事,这种情况下,燕家的任何事情都有可能成为旁人攻讦燕赵歌的理由。可他又不能去责怪燕赵歌,燕赵歌已经自己开了府,路也走得和燕家先辈不一样,她要讨好天家,平衡宗室,她走得已经够艰难了,他怎么能去责怪她? 如履薄冰啊。 燕岚又叹了一口气。 翌日一早,天边还是黑蒙蒙地,顾令仪就收拾了东西,去拍燕宁康的门。 燕宁康睡眼惺忪地出来开门,含糊道:“你怎地这么早?” “不早一些哪里赶得上你兄长在府里头?我特地去打听过了,燕侯每日早朝之后都不回府的,在宫里头一直留到宫门落锁。”顾令仪显得兴致勃勃的,道:“我早先就想着亲见燕侯一面,若是能和燕侯说上话那简直再好不过,我父亲也对燕侯多有赞誉,可惜我家是文官,不得随便拜访将门,若不是恰好和你是同窗,还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有这样一个机会。” 燕宁康只听前半段话就差点骇得魂飞魄散,在太学里住的久了他几乎忘了这一茬。他兄长可是恨不得住在宫里头的。 他立刻跑回房里去换衣服,跑到一半又折返回来,将顾令仪请进来,道:“你先坐一坐,我换了衣服就来。” 顾令仪在他床上坐下,目光无所事事地在房间里乱飘。 太学的宿舍都不大,只能放下一张床一个架子一张桌子,净室则在另一处,离着宿舍不远。燕宁康飞快地跑去去洗脸刷牙,动作伧俗到身上里衣的前襟都湿了。 顾令仪忍不住一笑,道:“却也不必这么急,眼看着九月就过了,天气转凉,你还是换了里衣再走,不然要着凉的。” 燕宁康虽然心急,却不能穿着湿衣服回去,只能依言换了里衣。他衣服脱到一半,动作忽然停住,意识到房里还有一个人,旁的事倒无所谓,但顾令仪脸蛋实在长得太好,在顾令仪面前换衣服总让他觉得有些不妥当。他悄悄挪了两步,满脸不好意思地看着顾令仪,道:“顾兄……” 顾令仪非常善解人意地转了过去,声音里带着笑意,道:“燕兄怎地如此羞涩?” 因为你比我兄长长得还好看,我实在是羞于脱衣,我若是好了龙阳,怕是要被父亲打死。燕宁康在心里嘀咕着,手上不停地换好了衣服。他没出声,顾令仪也没有转过来,对方挺直脊背坐着,双手自然放在膝盖上,脸蛋俊俏极了,皮肤又白,只侧脸看过去就会觉得这人的样貌长得实在是巧夺天工。 平常人家可养不出这样的孩子,便是他兄长出身不差,却也没有养的这么漂亮。 他又想到太学里头有腌臜人在顾令仪后头说什么“面如好女”,这可不是什么夸人的话,漂亮成这个模样若是没有好的家室,迟早要被人抢了回去做娈童。 真真是令人放心不下,可这人又好像对旁人没什么防备之心,说进来就进来,说让背过去就背过去,幸好他不好龙阳,不然他若是起了坏心,顾令仪哭都没地方哭去。 燕宁康思绪乱七八糟的,顾令仪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停了,开口问道:“燕兄可是换好了?” “换好了换好了。”燕宁康拿着订好的册子和他一同出了宿舍,和教谕说了一声,便去马厩牵马。 顾令仪马术不差,至少不比燕宁康来得差。燕宁康虽然不是特别精通马术,但年幼的时候也是下过苦功夫的,他只是将更多的精力放在了学识上。但顾令仪口称父亲为文官,上马的动作却干净利落,明显是学过的,说不定手上的功夫也不弱。 这还用他担心吗?燕宁康这才意识到,眼前这人可不是坨软柿子,谁都能来捏一下。 但这张脸着实容易阴沟里翻船啊,他想,兄长年幼的时候在府里苦读诗书勤于习武真是太好了。 一路顺着马道到了府门前,天边已经渐渐放明了,燕宁康心里忐忑不已,不知道燕赵歌是不是已经上朝去了。 季峥带着两个门房在门前守着,见了燕宁康,连忙上前行礼,将马牵过来,口中先说一声:“三公子回来了。”又对着顾令仪齐声道:“顾公子。” 燕宁康也顾不得合适不合适了,先问道:“父亲和大哥在不在府里头?” 季峥道:“君侯已去上朝了,大公子还在府里,听闻三公子带了同窗回来,特意告了假在府里头。” 燕宁康眼睛一亮,扯着顾令仪的手,道:“快快快。” 顾令仪的目光落在两人牵在一处的手上,眨了眨眼睛。 两人从偏门进去,顾令仪低声道:“都说门房是各家的脸面,你家门房怎穿的这么朴素?平白叫人看低了去。” 燕宁康笑道:“便是穿着锦罗绸缎又如何?我父亲说燕家百年的名声不需要门房来撑脸面,我兄长也说脸面是自己挣来的,我先祖几代人马革裹尸才有了现在的燕家,我爹挣来了北地的蓟侯侯国,还挣了一个蓟国公,我兄长挣来了他的燕侯侯国,我要是要脸面,也要自己挣才是。” 顾令仪只听说燕家家风严谨,却想不到是这么个模样,当即愣了。哪家的勋贵不是借着父兄的庇佑闯荡,只听说过莫要借着家里的名头惹是生非,却从来没听过不能借着家里的势向上爬的。 半晌,顾令仪才道:“怪不得我爹说,蓟侯和燕侯都是个人物。” 燕宁康愈发肯定顾令仪来头不小,但人家不说,他也不好上赶着问。听到顾令仪的父亲夸赞,他与有荣焉。 正说着话,迎面走来一个女子,十九八岁的模样,穿着打扮都很寻常,神色却平静得很,进退有据。 “三公子,大公子说你既然要请同窗,自然会早早回来用饭,特意让我在这里等你。” 燕宁康叫了一声季夏姐姐,顾令仪摸不清这人是做什么的,也跟着唤了一声。 两人跟在季夏后头,燕宁康悄悄地和顾令仪咬耳朵,道:“这是我大哥的侍女,和我大哥一同长大的,我家里没有姐妹,我们兄弟都拿季夏当姐姐看。” 顾令仪恍然,心里头又有些疑惑,同房?侍妾? 像是看出了顾令仪的疑惑,燕宁康有些不悦地道:“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大哥只心悦长公主。” 顾令仪心生愧疚,立刻道:“是我的不是,因为各家勋贵都是这样的,我便以为燕侯也是,却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燕宁康能和顾令仪合得来便是因为这一点,一旦意识到自己犯了错,立即道歉,既不拖拖沓沓也不顾左言他,道歉也是十分诚心的,这等品性实在难能可贵。 顾令仪道歉了,燕宁康便不生气了,反而有些高兴,道:“我大哥这样的人物,便是整个大晋都没几个的。” 顾令仪心道,的确是如此,纵观大晋十一朝,也没有几个敢对着勋贵痛下杀手的,上一个还是世祖皇帝,再往前却要追溯到高祖皇帝去了。 说话间进了正堂,两人在门外整理衣冠,顾令仪跟着燕宁康进门,行礼问好。 “不用这样拘束,先请坐下罢。” 声音听着年轻得很,顾令仪道了谢,直起身子,发觉这位应当是燕宁康母亲的长辈格外年轻。 “你们回来的这样早,怕是还没吃早饭罢,先歇一下,待会儿同你大哥一齐用。”燕宁康的母亲语气很是亲切,“不清楚你什么时候回府里,便没有预备太多的饭菜,厨房里有点心,你们先吃一些垫垫。你大哥这个时间应当是在晨练,可以先去寻他。” 她又对着顾令仪说道:“府里交好的人家不多,你既然和宁康成了友人,便不要那样拘谨,就当是在自己家里一样,莫要生分了。” 两人一齐道了谢。 待出了正堂,顾令仪后知后觉地想起燕宁康是庶子,这个年轻的母亲却也不是燕候的生母。而是继母,但态度却亲切得很,对着燕宁康也没有旁人家主母对待庶子那样生分。 可外头传蓟侯府里蓟侯夫人对庶子苛刻,对燕侯这个前夫人生的嫡子也没什么好脸色,一门心思都在自己的儿子身上。 果然流言不可信。 第105章 戟法 “我母亲是不是很和蔼。” 顾令仪点点头,道:“伯母年轻得很。” 燕宁康笑了笑,道:“我们兄弟几个之中,我母亲最爱的还是我四弟。” 顾令仪沉吟了一下,看着燕宁康,道:“若是连自己的孩子都不能细心照料的话,何谈去照料其他人生的孩子?” “就是这个道理!那些妄自猜测的真的是烦都烦死了!”这些日子燕宁康被流言蜚语逼得有一肚子话憋在心里,却又无处去说,总算是有人能听他大倒苦水。旁人总是用恶意去猜测他家里的事情,太学里那些心怀恶意的士子,打又打不得,骂也不能骂,他真真是要气死了。 “我年幼的时候和我二哥顽劣的很,文不成武不就的。说是年幼,其实也就是去岁的事。”燕宁康说到这里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我是庶出,我母亲又是继母,我以前觉得母亲为人冷漠,不拿我们视若己出,待入了学才知道母亲的难处。主母教庶子,继母教继子,都是很难的,我父亲前些年又不在长安,我们不懂得体贴母亲,却还要腹诽母亲,实在不该。” 顾令仪点点头,道:“是这个道理。” “幸好我大哥愿意管我们,不然我们怕是要蹉跎一辈子了。我大哥以前严肃得很,性子又很沉闷,也不怎么愿意理我们两个,我们都不太敢接近,只有我四弟没事就去招惹他,我嘴上虽然不说,内心还是挺羡慕的。” 顾令仪听着,问道:“燕兄这些话可有和燕侯说过?” 燕宁康微微一怔,摇摇头道:“不曾。” “那燕兄不如和燕侯详细地说说,既是亲兄弟,便不该有隔阂。燕兄,依我这个外人所见,燕侯并非是你口中那样的人,若是心有疑虑,不妨直说。得到一个答案,心里也安定许多。”顾令仪正色道:“圣人云:君子不重则不威,学则不固。主忠信。无友不知己者。过则勿惮改。” 燕宁康豁然开朗,他越看顾令仪一本正经的神色越觉得自己先前的想法实在是有辱人家,于是拱手长揖,老老实实地赔罪。 顾令仪一头雾水,问道:“为何突然和我道歉?” 燕宁康道:“先前在学里,旁人诽谤你,我却未曾争辩,反而觉得对方说的不错,这是第一错。我先前觉得你貌若女子,容易被人掳了去,这是第二错。顾兄学识见识皆强于我,我却觉得你不如我,这是第三错。” 顾令仪开怀大笑,笑得很不符合名字。 “燕兄真是有趣得紧。”顾令仪笑着道:“燕兄既然已经明白了道理,那记得之后和伯母道歉才是。” “谢顾兄教诲!定然要如此,还要负荆请罪才是。”燕宁康赔了不是之后,只觉得心胸都畅快了,再没有先前那种烦闷的感觉。 “倒是个好主意,不过若是负荆请罪,长安里怕是又要多一种流言。不如带着你四弟出门见识见识,伯父和燕侯虽然位尊权重,却是看不到外头学子的生活的。既让伯父伯母知晓你的想法,也能稍微解除流言的困扰。” 燕宁康一听就知道这主意好得不得了,也顾不得碰顾令仪会不会让对方觉得被冒犯了,他揽着顾令仪的肩,用力地抱了一下,道:“顾兄真是我的良师益友,我此生定要和顾兄深交!” 顾令仪怔了一下,也反手抱了抱燕宁康,笑道:“我还以为燕兄先前就拿我当知己看待,原来竟不是么?” “当然是当然是。”燕宁康连忙解释,又发觉自己做了些什么,啊地叫了一声,手忙脚乱地将人松开,退出去几步远,臊得满脸通红。 顾令仪叹了口气,问道:“你我是同窗,又是知己,便是多抱几下也不当事的,怎地如此慌张?” 燕宁康有苦难言,谁叫你长得这么好看,比学里那些浪荡子养得书童还要漂亮几分,我若是好了龙阳,燕家百年名声可就要毁在我手上了。 他只能结结巴巴地道:“我怕,我怕顾兄觉得冒犯。” “你当我是什么了啊?我年幼时在外家也是习过武的。”说到这里,顾令仪不由得哼了一声,道:“若不是前些年不大安定,回不得我外祖家,荒废了不少,不然我定要敲你几鞭子。” 燕宁康的注意力立即被引到鞭子上去了,他正要说什么,感觉前方似乎有个模糊的身影,抬起头来才发现是燕赵歌。 “大哥。”他唤了一声。 燕赵歌不知道在这里站了多久了,闻言挑了挑眉,道:“你们在这里互诉衷肠?” 燕宁康脸臊得更红了。 顾令仪叫了一声燕侯,大大方方地上前见礼。 燕赵歌嗯了一声,道:“既然互为知己,也不用这样生分,随着宁康叫我就是。” 顾令仪从善如流地改口称燕大哥,又道:“我在家里行九,您叫我顾九便是。” “时间不早了,先去用饭,不然都不晓得这是早饭还是午饭了。”燕赵歌说着,目光在顾令仪身上停留了一瞬,感觉对方样貌有点眼熟,便问道:“顾九是哪里人?” “祖上是蜀地经商的,我爹考了科举做了官,便举家来长安了。” 燕赵歌眉头一皱,怎么又是蜀地,但看顾令仪模样,蜀国公的后手若是在对方身上也太可笑了些,应当是她多虑了。况且三府六部的主事和九卿之位的重臣都没有姓顾的,兴许是底下的小官,就无关紧要了。 燕家不讲究食不言寝不语,饭菜也是简单的几个小菜,过分的朴素,味道却不差。顾家家产是不少的,甚至说得上是丰厚,来了长安后带了大把的钱财和地契,又在长安置地买田,但无论是在长安还是蜀地,没吃过这么好吃的菜。 顾令仪少见地多吃了一碗饭,实在是好吃,不多吃点总觉得亏大了。 燕宁康见状忍不住偷笑,趁着燕赵歌和季夏说话的功夫,悄悄地和顾令仪道:“我大哥殿试时,先帝赐了早膳,只有我大哥吃得一干二净,先帝就赐了厨子下来。你多吃些,多吃些才能长得高一点。” 长高点就成美男子了,这样我才能心安啊。这话他吞在肚子里没有说。 顾令仪听了目瞪口呆。 说话间,燕赵歌捡了些道听途说的蜀地见闻来问顾令仪,她两世都没去过蜀地,但见识是有的,是真话还是假话她听得出来。顾令仪用长安官话一一作答,偶尔插几句蜀地的方言,还能纠正一些燕赵歌故意说错的地方,看得出的确是蜀地出身,不然不会知道的这么透彻。 燕赵歌这才信了顾令仪的说法,实在是蜀这个词令人没法不在意。 既然已经成了知己,便不必在意对方的家室,无论是什么出身都无妨。总归大不过天家去。 用了早饭以后,燕赵歌教考燕宁康的功课,燕宁康虽然用功,但是努力的时日尚短,因此被燕赵歌问得满头大汗,原本支支吾吾能答上来的也想不起来了,答完最后一题,已是汗流浃背,感觉自己学了还不如不学。 燕赵歌对结果倒是满意得很,虽然答得不尽如意,但看得出是用心了的,持之以恒才是正道。 她又去问顾令仪的功课,半点不拿人家当外人。顾令仪答得倒是比燕宁康顺当,但言语间有一种少见的执拗,不像燕宁康被驳了之后再考虑一遍,顾令仪要先问一句为什么?待燕赵歌细细解答了之后,才会再行思考。 这是文士里很少见的,带着些武将之风。 燕赵歌在河东盯着燕宁盛许久,在长安能派人去羽林卫里问一问状况,已经对燕宁盛十分放心了。但太学里是她摸不到的地方,燕宁康现在的学识她不担心了,但武艺也不能落下,毕竟出身将门若是荒废了武艺,遭他人耻笑事小,抹黑燕家脸面事大。 燕赵歌让两人去换身衣服,顾令仪比燕宁康个子小些,可以直接穿燕宁康的,腰带系得紧一些,裤脚衣角打绑腿就成,左右只是为了方便活动。 演武场的兵器架上十八般兵器俱全,各地将门都有自己家传的武艺,燕家的是枪法,靠着这一手槍法才能镇北地。燕赵歌有自己惯用的长槍,燕家的子孙都有,连燕宁越也有一杆小木枪,只不过燕宁康先前荒废了一段时间,又跑去太学里读书,他原来的枪长度已经不够了,用起来也不大顺手,只能从架子上拿一柄新的用。 看得出枪法生疏了很多,招式间的衔接有些生涩,但好在基础是打牢了的,燕宁康下盘稳得很,虽然被燕赵歌的攻势震得手麻,却仍然能稳稳地握着长槍。 顾令仪在一旁看得眼睛都亮了。 “得勤练才行。”燕赵歌收枪而立,又看向顾令仪,道:“我先前听你们说话,你擅使鞭子?” “不,鞭子是我娘教我耍着玩的。”顾令仪一边说,一边去架子上拿了一柄长短合适的长戟,握在手里。“我家擅长的是这个。” 燕赵歌咦了一声,戟构造以矛为主旁生横刃,同时具备了勾啄和刺击双重功能,杀伤力比枪要强,但用法可要比枪复杂多了,枪以刺和扫为主,戟却同时要掌握十几种用法,稍有不慎就会被挑了兵器去。 将门以外,子弟习武多练剑练到,少部分有渊源的会练枪练棍,但大晋会练戟的仅有一家。 镇南将军府顾家。 “我早就想会会顾家戟法,苦于没有机会,却不想现在遇上了。”燕赵歌抬手挽了个枪花,“先前是我冒昧,顾兄,请指教。” 第106章 留宿 燕家枪法和顾家戟法皆是在战场上打熬出来的,论溯源的话,顾家戟法还要更古早一些,几乎能追溯到高祖皇帝去。燕家却是在穆宗皇帝前后才起家的。 是以在各地将门中,顾家戟法的名望还要更胜一筹,燕家借着镇守北地百年的名声才能与其平分秋色。 燕赵歌前世时遇到过顾家子弟,那时候镇南将军府嫡系亲信皆被蜀国公杀了,只有几个旁系隐姓埋名逃了出来。然而可惜的是,因为是旁系,戟法学得不精,比起嫡系来终究差了些许火候。也怪不得她看顾令仪会觉得眼熟,都是顾家子弟,样貌上有些相似也是正常的。 燕赵歌早先惦记着这件事,却没什么机会去蜀地会一会镇南将军,没成想有个顾令仪送上门来。 “燕大哥,我戟法学的不精,请您指教。” 皆是从先辈手里代代传下来的战场杀戮之法,燕家枪法和顾家戟法又有不同。 燕家在北地百年,那时北方除了燕赵之外皆在异族手里,双拳难敌四手,燕家的人再多也挡不住潮水一般的匈奴人。后来一代代燕家人摸索着练出一套合几人之力对敌的枪术,换做枪阵,凭着这一套枪阵,燕家才渐渐逆转了北地攻势,以攻代守。燕家子孙众多,尤其擅长结阵,经常是兄弟几个在战场上合力对敌,单打独斗的功夫却要弱上不少,只可惜的是太多的燕家子孙死在了北地,到燕赵歌这一代已经没有足够的兄弟练枪了。 顾家戟法却是以守代攻,招招谨慎。都说见字如见人,练武也是一样,胆小的人绝使不出大开大合的枪法,冲动易怒的人也很难在记忆上步步为营。顾家人之谨慎,从镇南将军能稳稳地镇着蜀地,从世祖皇帝朝到如今就可见一斑,故蜀王未必没有旁的心思,只是他不敢动,若不是被蜀国公捉到机会,蜀地到现在还是稳的。 顾令仪年纪尚小,戟也不是惯用的,燕赵歌虽然想打个尽兴,却也没想着欺负一个孩子,只对了几十招,试了试对方的根基就收手了。顾令仪下盘稳固如山,见招拆招,攻法不见得凌厉,但防守却是密不透风的,没叫燕赵歌占了什么便宜。 “你这戟法学得不到家,以守代攻虽然好,但过分注重防守就少了几分锐气。镇南将军的戟法家传比燕家枪法还要久,不该如此。” 顾令仪衣领湿了一大片,将长戟放回去,抹了抹额上的汗,道:“枪是和我哥哥们学的,因为我不用上战场,就只学了点皮毛。” 这才说得通。 燕赵歌点点头,道:“既然不是战场之术,那学得却是顶顶扎实的了。” 燕宁康看得眼睛都花了,看顾令仪和燕赵歌对了几十招,偶尔还能有来有往,只觉得十分丧气。他的枪法可没有好到可以和燕赵歌有来有往地对几十招。 燕赵歌瞥了他一眼,没有出声提点。燕宁康已经进了学,说不准过几年就要下场,他需要自己去想通很多事情,而不是让旁人提点。 等两个人沐浴过了,时辰已经不早,顾令仪想要告辞归家。 燕宁康只这么一个合得来的同窗,好不容易来家里一趟,恨不得和顾令仪同吃同睡,便挽留道:“你前回不是说仰慕我大哥,想要问一问河东的事宜么?我父亲也马上就要归家了,你若是还想知晓北地的事,没谁比我父亲更清楚的了。” 顾令仪犹豫了起来,第一回 去别人家拜访就留宿,是不是不太好?但燕宁康说得确实都是顾令仪十分好奇的,因此又十分想留下来。除此之外,那厨子做的饭也十分让人回味。 没等顾令仪犹豫明白,燕宁康立刻吩咐人去收拾床榻被褥,他不太好意思和顾令仪睡一张床,但在他房里临时再加一张床却是可以的。 都已经准备得这样妥当了,顾令仪拒绝不得,只得让燕家的下人送了一封信回去,禀明自己在燕家留宿,也好叫亲人放心。 晚饭的时候燕岚已经回来了,从燕赵歌那里得知顾令仪也是出身将门,再看顾令仪样貌,感觉十分意外。将门能养出这样的孩子? 有点难以置信,但顾家戟法总不会是假的。 用了饭之后,燕宁康领着顾令仪去他书房里做功课。 燕岚犹豫再三,还是忍不住道:“这孩子真不是个姑娘家?” 燕赵歌翻了个白眼,道:“哪个姑娘家能随便和男子抱来抱去的?要真是个姑娘家,就宁康对人家动手动脚的模样,镇南将军估计即刻就要杀到府里来了。” “可、可这,也长得太好了些。”燕岚显得忧心忡忡地。 “父亲您就放一百个心,宁康不会拿人家当姑娘看的。” 说话间,早先被燕赵歌遣出去的季夏回来了。 “怎么样?” 季夏道:“特意去吏部着人问了,顾公子籍贯是蜀地的,在族里行九,现住在兴安坊,进学是由镇南将军府的属官送到太学里的。顾公子父亲名讳世泽,是元兴四年的状元,先任翰林,后转广陵太守,元兴十六年病死在任上。同镇南将军府的顾世澜将军乃是异母兄弟。”她顿了顿,道:“吏部的籍贯里有说顾太守形貌昳丽,有谪仙之范。” 燕赵歌咦了一声,道:“确定是状元?” “是状元。” 燕赵歌拧着眉头,道:“不应该啊,广陵太守这个位置虽然没问题,但状元就算外放,也不该放到广陵那等湿热的地方,这不是诚心折磨人吗?”她又看向季夏道:“是他人转述还是你亲眼所见?” “吏部主事给我看了顾公子的籍贯册子。” 燕岚听了半晌,道:“或许是获罪于人了。” 人都死了近十年,再去深思也于事无补。但到底得罪了谁却是要弄明白的,燕宁康与顾令仪交好,若是因此而受了牵连,那可就麻烦了。燕赵歌捏了捏眉头,思虑间,被派去给顾令仪家里送口信的季峥回来了。 季峥道:“送去了兴安坊,宅子比一般人家大些,没见到顾夫人,只有管家将信接了进去。守门的皆是退下来的老兵,不比府里的亲兵逊色多少。” 这是验证了季夏的说法,按时间来算,顾世泽死的时候顾令仪只有三四岁,被顾世澜接过去养是理所当然的,将门向来子嗣不丰,又多有马革裹尸之辈,无论儿女都很重视。顾世泽的死有些蹊跷,顾世澜派亲兵守着顾令仪也说得过去。 “顾九的母亲没有改嫁?”燕赵歌又问季夏。 季夏道:“没有这一条,应当是没有。” 燕赵歌问得清清楚楚,好笑地看着燕岚,道:“这下父亲总该放心了罢,顾太守长得那样好看,他儿子长得好也是理所当然的。” 燕岚叹了口气,道:“若是个姑娘我还放心些,宁康若是有什么逾越之处,只要八字对得上,定下亲事便是了,左右门当户对的。可如今这样,他要是好了龙阳可如何是好?便是龙阳我也认了,我只怕他冲撞了人家,顾太守的独子,我们拿什么跟人家赔礼?” 燕赵歌:“……” 另一边,燕宁康和顾令仪一边做着功课一边闲聊。 “你戟法怎地练得这样好啊?” 顾令仪稳稳持着笔,将这一列小字写完后,才道:“我父亲先天不足,总是在生病,我出生后因为样貌像我父亲多于像我娘,我伯父担心我身子会和我父亲那样,让哥哥们从我三岁的时候就带着我习武,一直练到如今。” 燕宁康啊了一声,神情里很是羡慕,道:“真好,我和我二哥也是从小练枪的,可惜我先前不懂事,荒废了很久。” “我刚刚看过你和燕大哥对练的招式,下盘很稳,只是招式上生疏了,现在开始重头练起的话,应该不算很难。” “在学里练枪的话好像施展不开。”燕宁康道:“带枪过去的话我总觉得有些危险,上个月你的书还被人偷了呢。若是我的枪被偷了去做坏事,那我可要背上骂名了,还连累无辜的人因我受罪。” “……你怎么知道我的书被偷了?”顾令仪看着燕宁康,道:“我记得我丢书的事情只和先生说过,还特意请先生不要声张出去。” 燕宁康眼神飘忽了一下,含糊道:“无意间得知的。” “燕宁康。”顾令仪神情严肃地看着他,道:“那本书对我来说很重要,是我父亲留给我的,我不希望有其他人知道那本书的存在。” 燕宁康闻言,立刻老老实实地道:“是陈度说的。他偷了你的书,然后拿出来和我们这些同样是勋贵出身的子弟炫耀,说他能进你房间,得你的书,迟早也能得你的……人。” 陈度是陈太后父亲的嫡次子,天资不算差,学识和武艺也都有,被陈家当成继承人培养。唯有一点令人介怀的是,陈度尤其好龙阳,曾经干过将街上样貌出色的男孩抢来做书童的事,最后以金赎罪,在宫里吃了好大挂落。 陈度好龙阳在太学里不是秘密,顾令仪刚进太学就被他盯上了,但顾忌着顾令仪是被将官送进太学里的,来头似乎不小,后来又有燕宁康护着,没有被他得逞。 这种污言秽语,燕宁康实在不愿意说出口,哪怕只是转述。 顾令仪听了之后,并没有如燕宁康所想那样面色阴沉或是勃然大怒,反而对着燕宁康笑了起来,十分认真地道:“谢谢你。” 第107章 问罪 “我父亲是元兴四年的状元,当年任翰林,元兴十三年调任广陵太守,十六年病死在了任上。” 燕宁康在一旁安安静静地听着。 “广陵湿热,又有瘴气,我父亲担心我娘的身体,便没有带我娘赴任,将我娘送回了蜀地,那时候我娘已经怀了我。我生在镇南将军府里,名字是我祖父给我起的,取自‘岂弟君子,莫不令仪’。太守五年一任,等到元兴十八年,我父亲就可以回京述职了,谁也没有等到那一天。”顾令仪说到这里,忽然一笑,看着燕宁康问道:“你应当是燕家的第一个文官,家里都是将官,有什么感觉?” 燕宁康思绪还停留在顾令仪父亲身上,愣了一下,才道:“应当可以打得过将来的同僚。” “还真是你想得出的答案。”顾令仪噗嗤一笑,道:“我祖父也是这么想的。他曾经和我说,我父亲体弱,但并不是不能习武,虽然上不得战场,但是打得过文官,所以祖父让父亲去考科举了。我祖父说话的时候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语气,但他其实很喜欢我父亲的。我父亲户籍上,有一句形貌昳丽,有谪仙之范,就是我祖父写上去的。” 燕宁康喃喃道:“怪不得你这么好看……” 顾令仪没理他,继续道:“我父亲也是庶出,但他和我伯父关系很好。伯父将我视若己出,哪怕我到了长安,也不曾短了我的吃穿用度。我对我父亲所熟知的一切,都来源于我祖父、我伯父,还有我母亲的叙述,但我没有亲眼见过,也没有亲手触碰过他。那本书是我父亲唯一留给我的东西,里面写了我的名字,还有很多他对我的期盼。” “怪不得你会这样重视那本书。”燕宁康恍然大悟,想到陈度的恶行,道:“待我找个机会打他一顿,给你出气。” “……那本书我已经拿回来了。”顾令仪低声道:“我伯父毕竟是镇南将军,虽然比不得原先的镇北将军府势力,但也不是轻易就能被人拿捏的,但凡蜀地出身的,都要给我顾家几分颜面。这事情不急于一时,得徐徐图之,不能落了太后脸面,你等着瞧,且有他的好果子吃。” “那我就等着瞧。” 烛火渐渐黯淡了下来,燕宁康挑了挑灯芯,又看一眼角落处摆着的刻漏,不禁大惊失色。 “怎么都这么晚了!”他手忙脚乱地推搡着顾令仪,又从柜子里掏出衣服来,“快快快,快去沐浴,这是我十二三岁时做得新衣服,一直没有穿,你穿应当还算合身。” 顾令仪被他推进了院子里的净室里,一个院子里就只有一个净室,没有多出来的,他只能拿着衣服跑到燕赵歌那里去。 他过去的时候燕赵歌刚好洗完,见他拿着衣服过来,就明白了什么事,便吩咐厨房再烧两桶热水。 “大哥,我有点事想和你说。”燕宁康趁着水还没烧好的功夫,将陈度的事儿粗略地说了一遍,期望能从他这个看起来无所不能的兄长这里得到一个妥善的解决办法。 “这个事情不好做。你们现在谁都没吃亏,最多被当成小辈打闹,我如果插手,就相当于和陈家对上了,长公主处在中间会很为难的。”燕赵歌道。 燕宁康听了也没有很失望,他也只是来问问罢了,主要的目的其实是让燕赵歌知道有这样一件事,之后如果惹了祸,打了陈度又或是开罪了陈家,府里也好做安排。 “不过让他出个丑还是没问题的。”燕赵歌想了想,道:“我有个主意给你,你待会儿沐浴之后可以和顾九商量一下,看看可不可行。” 她细细说了自己的想法,燕宁康听了一遍,觉得十分可行,且那陈度绝没有不上钩的道理。 “宁康。”燕赵歌最后叫住了他。 “大哥?” 燕赵歌看着他,神情十分严肃地道:“不要好龙阳,阿越还小,家里还指着你和宁盛开枝散叶呢。”她看着燕宁盛已经凝固在了脸上的表情,顿了顿,又道:“就算你好了龙阳,做大哥的也会尊重你的,但是不要强迫人家顾令仪,顾九是顾太守的遗孤,我们家里不做那等脏事。” 燕宁康脸腾地一下红了。 “大哥!我们是同窗!” “既然是同窗,那就不要扭扭捏捏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对着的是哪家的小姑娘呢。顾九比你年纪小,又年幼丧父,你在太学里头多照顾人家,即便仗着家里的势也不要紧。” 燕宁康隐隐约约从燕赵歌的话里听出了其他的意思。 “蜀地要有动作了吗?” 燕赵歌抬手弹了一下他脑门,道:“这不是你现在该知道的,不过你可以瞎猜。” 燕宁康连连点头。 等燕宁康走了,燕赵歌擦着头发,又开始想顾家的事。 “顾九说祖上是蜀地经商的,顾家祖上是经商的吗?”燕赵歌皱起眉头,她对顾家了解不多,只知道从代宗皇帝起顾家就镇守着蜀地,防备着蜀王,但更之前的毫无印象。就好像世人都知道蓟侯燕家是旧日的燕国王室,但在那之前是干什么的却一概不知。 她飞快地写了一封信,封好之后交给季峥,让他拿着自己的手令送进宫里去,这个时候宫里已经落锁了,一般这个时候的信除非十万火急,不然都要等到第二天才呈上去,但是凭她的手令,前脚送上去后脚长公主就能接到。 长公主接到信的时候已经准备休息了,她看着信,禁不住面露诧异之色。 顾世泽的遗孤什么时候去了太学读书?她怎么不知道? 再往下看,陈度垂涎顾令仪未果这一句,就已经足以令人额上青筋暴跳了。 她喊来黄门令,道:“去取太学的册子来。兴平年的。” 人的精力是有限的,哪怕是皇帝也不可能事实都看在眼里,更多的是派人将各处衙门官署一天发生的事记录下来,汇集成册子,封存在石渠阁,不出事情的话,这些册子几乎没有重建天日那一天。但一旦出了事情,就可以凭这些东西迅速地找到源头。 太学学生的入学与退学是单独的一册,按照年号来编。兴平这个年号只有三年,薄薄的一本,长公主从最后往前翻,没翻几页就找到了顾令仪的名字。 入学时间是八月二十七日,恰好卡在八月休沐之前的最后一日,籍贯是蜀郡成都,品学兼优,由蜀郡郡学选送而来。 再翻顾令仪入学之后发生的事,找到了陈度偷顾令仪父亲遗物的事。这事虽然顾令仪要求不声张,但是太学的博士们不可能不记录下来,不然出了事担责任的可是他们。 陈度以顾太守遗物为凭,索求云雨之事,因顾令仪直言相拒,毁之。 长公主深深吸了一口气,才压制住胸口的怒火。 很好。 非常好。 顾世泽的遗孤,竟然是顾世泽的遗孤。 “宣陆成侯进宫。再宣右相……不,先不宣。” 陆成侯进宫的时候还是懵的,他是陈太后的长兄,早些年只是个普通的北地军官,凭着妹妹嫁给还是太子的先帝,成了太子妃,而得以跻身勋贵行列,先得了封君,被塞到京营八校中操练,又被扔到北地军中积攒功绩。等先帝登基,他妹妹做了皇后,封陆成侯,食邑六百户。先帝看他还算老实本分,性子也谨慎,便让他担任了奉车都尉。 他心里十分不安,他唯一一次忘乎所以的时候,就是执意带着妻儿去北地,那时他在北地做一小城的守将,自以为高枕无忧,却被匈奴破城,妻子三尺白绫悬梁自尽,嫡长子和他妻子刚生下来的孩子也不知所踪。 从那之后他的谨小慎微几乎是刻到骨子里去了。 半夜宣朝臣觐见,坏事大过好事。 “臣恭问殿下金安。”陆成侯在长公主身前跪下来。 “你的嫡次子,在太学读书,为什么不在家里读?”长公主沉声道:“你的儿子是儿子,别人家的孩子就不是孩子?” 陆成侯一怔,旋即苦笑,陈度又惹祸了。 陈度原本是庶子,是他母亲硬要塞家生女给他做妾,他违抗不得只能收下,他本来不喜这个儿子,可他弄丢了自己的一双嫡出子嗣,糊涂的性子在长安都出了名,各家都不敢再嫁女儿给他这个糊涂蛋,最多娶个妾来,既然都是妾,家养的外头来的又有什么分别。他就没有再娶,将这个庶子记在正妻名下,充当嫡子。可这个孩子小时候是被他姨娘养着的,不知怎么地就养歪了。 学问武艺都说的过去,可这吊儿郎当的性子却怎么也扳不过来,人家都是老子训儿子,他家倒好,儿子凭着自己是独子,反而拿捏起老子来了。 “微臣有罪。”他重重地叩首,含泪道:“请殿下责罚。” “责罚?”长公主起身一脚就将他踹得在地上打了个滚。她恨声道:“你让我责罚?那顾令仪父亲是英年早逝的广陵太守顾世泽,是镇南将军顾世澜的亲侄儿,一辈子没见过自己父亲一面,就有那么一本书当遗物,连睡觉都抱着,叫你儿子毁了!你儿子还妄图和人家云雨一番,这是人能说出来的话?!这是能在太学里说出来的话?!你教不好儿子就关在府里头打!做什么出来祸害别人家孩子?!” “你当就你只有一个儿子吗?!顾令仪若是出了事,你不怕顾世泽半夜来托梦问你要孩子吗?!” “我念着你年岁不小了,说不定这辈子就这么一个儿子了,陈度先前惹了些祸端,我也不和你计较。你以为那事情就那么过去了吗?!” 陆成侯只能流着眼泪磕头。 “请您责罚。” 第108章 过继 陆成侯仅剩这么一个儿子,除了磕头谢罪之外又有什么办法?难不成还能把这仅剩的儿子砍了头? 长公主就是因为知道这个,才更加怒火难消。 顾世泽是谁?镇南将军顾世澜唯一的兄弟,老镇南将军最宝贝的儿子。老镇南将军当年有个青梅竹马,两人情投意合,可那青梅竹马却先天亏损,难以有孕,老镇南将军不得已另娶他人,而青梅竹马甘愿为妾,因为她不能生孩子,加上和老镇南将军情谊深厚,将军夫人也不曾为难她。等过了几年,这青梅竹马竟然奇迹般有孕,早产剩下了个孩子。 这孩子就是顾世泽,顾世泽出生后,没几年亲生母亲就去世了,将门子嗣不易,将军夫人将孩子抱过来养在自己膝下,当亲儿子养。 若只是如此倒也罢了,顾世泽先天不足,练武精力不济,文采却是一顶一的,得了元兴四年的状元还不够。任翰林时奏疏一封接一封,几乎每一封都能得仁宗皇帝欢心,尤其是在宗室尾大不掉的问题上正和仁宗皇帝心意。宗室得知后忍了又忍,最后实在任不了,联合吏部将顾世泽踢出了长安,外放做县令。结果顾世泽在外做官做得也风生水起,不到十年时间一路做到了一郡郡尉的位置。 元兴十年,献太子薨逝,仁宗皇帝悲痛之下,决定在宗室里择一子过继。远在广陵的顾世泽得知消息后,一封奏疏寄到长安,言明过继近支宗室和远亲的利害,甚至在最后附了一句“如今支强干弱,倘若过继近支宗室,将来谁为支谁为干?” 仁宗皇帝最后打消了从福礼沈江湘五王府过继的念头,转而去寻远亲,最后挑到了后来的鲁王府头上。 这事被宗室得知,气得咬牙切齿,恨不得生啖其肉,趁着顾世泽到了转任的时候,直接将人运作到了广陵郡去。最后如他们所愿,顾世泽病死在了广陵。 过继近支和过继远亲相比,到底哪一个更恰当,说也不好说,但顾世泽代仁宗皇帝受过却是确确实实的。 除此之外,顾家在蜀王薨逝之后,拆分蜀王遗留的兵马也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顾世澜甚至成功离间了蜀王五子。多重考虑之下,作为遗孤的顾令仪不仅要活着,还要活得好好的。 这样才能让天下世人知道,天家从来不会忘记功臣,连功臣的遗孤遗孀也不会。 “你儿子以为可以凭着独子的身份拿捏你,你是不是也以为你是太后兄长,当今国舅,我又名不正言不顺,就不敢废了你的爵位?是也不是?” 这可是诛心之言,若是流落出去,长安有了国舅家凭身份拿捏长公主的流言,陈家全家都要死。 陆成侯额上冷汗淋淋而下,被猜中心思的恐慌一瞬间大于了对独子的担忧,他咬着牙闭上眼睛,对着长公主磕头,哭道:“微臣不敢,微臣不敢。” “你不敢?你儿子连顾令仪都敢动,还有什么不敢的?有其父必有其子,你儿子如此,我看你也未必是什么好东西。”长公主只思考了一瞬就有了主意,她喊来值守的内侍,道:“拟旨,陆成侯嫡子陈度,四体孱弱,才疏学浅,德行不足,劣迹斑斑,难当大任,不当为陆成侯世子。陆成侯劳苦功高,老实本分,朕不忍其因子获罪,故而准其过继一子承爵。” 陆成侯傻了一般地怔怔看着。 内侍按着她的话写完之后,长公主又看了一遍,才点点头,道:“送去太后那里用印。” 陆成侯这才反应过来,哭嚎着道:“殿下!殿下!请您饶恕他!殿下!” “我可没杀你儿子,既然这么溺爱,就留在家里头好了,莫要出来祸害旁人家的孩子。”长公主冷冷地道。 陈太后也早就对这个败坏家里名声的侄子不满意了,虽然陈家没什么值得人夸赞的名声,但在这之前却也没什么坏名声,对于外戚而言没有坏名声就是最大的好名声。况且她的儿子现在是皇帝,若是有一个恶名远扬的表哥,世人听了只会直摇头,如今陈太后眼里只有她的儿子,别说是唯一的侄儿,就是她亲哥哥也不能碍着她儿子的路,谁挡谁死,只要他回家待着做个纨绔子弟已经算是仁至义尽了。 她只看了几眼就用了印,又道:“陈家族地在琅琊郡,我虽然不曾回过族地,但听闻族里有不少麒麟儿,我兄长过继可以从其中挑选。” 内侍带着用了印的圣旨和陈太后的口谕回来了,一字不漏地说给殿里的两个人。 长公主笑了笑,看着神情呆滞的陆成侯,道:“陆成侯,接旨罢。” 陆成侯动了动喉咙,满是泪水的脸上挤出一个笑容来,他叩首道:“臣,接旨,谢陛下隆恩。” 他知道,他接下了这旨意,他唯一的儿子这辈子就完了,德行不足,劣迹斑斑,难当大任,无论哪一个评价都足以压垮一个尚未出仕的学子,这几句评语注定了陈度这辈子只能是个平头百姓,别说是陆成侯这个爵位,他连官都做不了。 就算他将来学好了,有着一道圣旨在,也注定翻不了身,皇帝之印在上头,又有长公主和陈太后发话,他甚至连吏都做不了。 可不接,不接就是死。 “既然旨意已下,明日就将你儿子从太学里头叫回家去罢。” 陆成侯带着旨意失魂落魄地回家了。 长公主又翻了翻那本册子,将写着“陈度以顾太守遗物为凭,索求云雨之事,因顾令仪直言相拒,毁之。”那一页撕掉,用笔墨将这一句涂黑了,无论怎么看也看不出这里原本写的是什么,才叫来值笔墨的内侍,道:“将这一本重新抄一遍。” “奴婢领命。” 见内侍退出去,长公主才松了一口气,老镇南侯在世时将顾令仪当眼珠子似的宝贝着,底下的几个孙子孙女谁也越不过去,顾世澜也当成亲生的养着,若是再因为外戚作恶让顾令仪在长安里传出了什么难听的来,那天家真是对不住顾家了。 事情安排妥当了,长公主才写了回信给燕赵歌,顾家虽然早在高祖皇帝是就有威名,但这么些年下来,连朝廷都南迁了,何况是一个将门。被代宗皇帝任用之前,顾家在蜀地是做镖局的,后来又做了蜀锦的生意。老镇南将军至今,顾家发家才两代,说自己是商贾出身也难怪。各地的户籍不通,顾令仪籍贯是蜀郡的,长安这边查不到顾令仪更详细的信息是很正常的。 写到这里,长公主忽然愣了一下。 顾令仪去燕家做客了? 难不成是留宿吗? 她犹豫再三,顾忌着燕家和顾家两家身份都不一般,到底还是没在深更半夜把右相喊进宫来。 罢了,明日早朝后再问问。 燕宁康洗好了澡,回房时发现顾令仪早就在床上坐着看书了,连头发都擦干了。 “你怎地这么快?” “是你洗的太慢了。”顾令仪用手捂着嘴打了个哈欠。早晨起来的太早,这一整天又是被教考功 课,又是和燕侯对练了几十招,身体早就疲惫不堪了,连眼皮都在打架。若不是顾忌着在别人家留宿,主人还没回来就睡过去实在说不过去,不然顾令仪一上床就能睡过去,能撑到现在实为不易。 “刚才和我大哥说了几句话。”燕宁康绕过新放进来的床,爬上自己的床裹着被子,他倒是不觉得困,头一次有人来他家里留宿,还住着一间屋子,秉烛夜谈四个大字已经在他脑海里盘旋很久了。 见燕宁康进了被子,顾令仪捻了捻灯芯,让烛光变得更黯淡一些,才钻进被子里。 “顾九。” “……嗯?” “我能这么叫你吗?” “你不是已经叫了吗?” 燕宁康一想也是,于是道:“我在家里行三,你叫我燕三也行。” “我叫你大名就是了,你能不能快点取表字……”顾令仪在被子里又打了个哈欠,这下有被子就不用再用手遮着了,“总叫你名字感觉太失礼了。” “你不是也没有表字吗?” “我又不出仕。” “啊?你不出仕吗?你不出仕为什么来学里读书啊?” “不是所有人都为了出仕才读书的,你蠢不蠢……” 燕宁康被噎了一下,又去想别的话题,道:“等我枪法练好了,和你一较高下。” “比我高半个头还要和我一较高下,丢不丢人啊你……”顾令仪控制不住地翻了个白眼,但是因为眼皮是在太沉重了,没翻起来。 “那怎么能说是丢人呢,你个子肯定也会长起来的!” “长不起的长不起的……” “哎说起来,你既然出身镇南将军府,为什么说自己祖上是蜀地经商的啊?” “我祖父做镇南将军之前顾家是经商的……你话为什么这么多……” 燕宁康还是觉得有哪里不对劲,但顾令仪已经睡着了,他又不能把人家拽起来问,而且他也不知道问什么。大脑兴奋了一会儿,睡意上涌,慢慢地也睡着了。 第109章 往事 燕赵歌接到了长公主的回信,里面细细写了顾家的事,言明祖上的确是经商的,她才放心下来。 想不到顾家和天家还有这段渊源。 这回陈家可要倒霉了,先丢了一个嫡长子不算,这个嫡次子也废了。若是过继,为了防止再被养歪,养在陆成侯府的几率也不是很大。再者说了那陈度的姨娘也不是什么善茬,能把自己的儿子教得敢拿捏老子,未必不能将别的孩子再带歪了。 不过这样的话她先前和燕宁康说的那点小计谋倒是用不上了,也算一件好事,学子就该安安心心地读书,心怀鬼胎的都应该回家去。 燕宁康醒来时天光大亮,再看时间已过了辰时。他神色茫茫然地要去叫睡在另一张床上的顾令仪,那张床上却空空荡荡地,哪里有人,连被褥都叠得整整齐齐。 他吃了一惊,连忙穿上衣服起来找人,刚跑出院子就看到来传话的季峥。 “三公子,刚刚顾家来信,请顾公子回去,您还睡着,顾公子就没叫您。” 燕宁康懵了。他还想着今天早晨早点起来练枪,也和顾令仪练一练,结果他还没起,顾令仪竟然已经走了! 顾令仪骑马来的燕家,自然也要骑马回去。因为年纪尚小,顾家特意挑了一匹性子温顺的马送到长安来,只要不故意惊了它,是绝不会突然暴起的。顾令仪一路上一手拽着缰绳,一手摸着马背上的鬃毛,喃喃着说着些什么。 “马儿,你说我爹会不会怪我一时兴起留宿燕家?” 马儿听着顾令仪的话,打了个响鼻。 “你这是什么意思啊?难道你以为我爹会因为这个骂我吗?……哎,其实我也觉得他会。但我爹把燕侯夸得天上地下绝无仅有,突然有了机会我怎么能不去拜访一下呢?拜访得晚了留宿也是很正常的嘛,我坚持不留宿人家会怀疑我有问题的。” 马儿又打了个响鼻。 “你是不是在骂我?你也觉得我留宿不对?你怎么能觉得我不对呢?” 顾令仪和马吵架吵了一路,一直到回到兴安坊的顾宅才住了口。 “我不和你一般见识,下次一定吵赢你!” 马儿用湿漉漉地鼻子拱了顾令仪一下,被下人牵走了。 顾令仪脚步轻轻地走进去,发现正堂多了位不速之客,胡子花白,穿着一身文官的官服,正襟危坐。 “……爹。” 顾令仪的爹面色沉重地道:“你眼里还有我这个爹啊。” “爹爹你这话从何说起。”顾令仪陪着笑凑过去,狗腿子一般地给人捶背,“我眼里哪能没有您这个爹。” “哼。”顾令仪的爹冷哼一声,道:“我看你在燕家待得挺好的,怕不是忘了家里的爹娘。燕宁康那小子就那么好?让你这么惦记?还是说燕侯也不老实?” “爹你怎么能这么污蔑人家呢?前回不是你把燕侯夸上天的?” 顾令仪的爹气得吹胡子瞪眼,道:“那我也没有叫你在人家家里留宿!若是这样的话你还是不要去太学里头了!” “爹!”顾令仪吓得叫了一声,又意识到自己爹向来是个吃软不吃硬的,干脆软着声音撒娇道:“爹——您贵为右相,怎么能说话不算数呢?” 顾令仪的爹——当朝右相闻言恨恨地道:“我哪里说话不算数?便是隐藏身份我也将你送进太学里头去了,陈家那个小子的事你说你自有主张,我也忍着没有出手,我到底哪里说话不算数?顾令仪,你快点说!” “爹……”顾令仪感觉自己是有些过分了,绕到右相身前,“我知错了。” 右相长长叹了口气,道:“九娘,我承他燕家的情,所以愿意在朝堂上相助一二,但我却从来没想过要用你来还这份情。你虽不是我亲生的,却是我唯一的女儿,无论再如何,你还是个女子。你说你想去太学看看,我也为你改了户籍送进去,可你得记着自己的身份。前有陈度,后有燕家小子,你教我怎么放心呢?” 若是燕家任何一个人在这里,听了这番话都要惊掉下巴,和燕宁康同吃同睡,甚至可以扯手拥抱的顾令仪竟然真的是个女子。 “爹,燕家是从前的镇北将军府,和顾家一南一北守着大晋,我实在想去看看。您也说过我的婚事幸好有燕候横插一脚,不然怕是所托非人,这些情义我都记着。先帝驾崩之前,您和我说朝廷过于动荡,您有致仕之心,问我是留在长安,还是回蜀地,如果留在长安,婚事便托付给燕侯,由长公主帮我相看赐婚,若是回蜀地,自然也有我伯父照料。您如此信任燕侯,就如同信任我伯父一般,我总要亲眼看看燕候是什么样的人,如何能得了您的信任,才不负您多年养育。” 右相暗暗叹了口气,他这个女儿或许是因为少孤而寄人篱下的缘故,早慧得多,又天资聪颖,假以时日必成大器,可偏偏生了女儿身。这个世道哪里有女儿家大展身手的余地,若是本朝初倒还有几分可能,可这么多年也只出了一个长公主,却是身份时机恰到好处,绝不会有长公主第二。 “你看燕侯,看得如何?” “不愧为长公主良配。文韬武略不在话下,爹爹的眼光果然不错。” 听自己的女儿这么夸赞,右相顿时有了几分得意之色,他这辈子最引以为傲的事情就是当年救了顾世泽一命,他道:“那当然,若是眼光差了的话怎么会认识你父亲。你父亲当初叫贼人打劫了行囊去,流落街头,幸而叫我遇上了,我看他一表人才,谈吐不俗,定然是君子之流,将他请到家里头留宿。果然你父亲那一年高中状元,我才得了个二甲第三。” 顾令仪心道:又来了,这过往我已经听了不下一百次了,爹你怎么还没说腻歪?没看娘都不愿意过来看我了么。 “爹你还是回府里头和我娘去说罢,我回去做功课了。”顾令仪道:“那燕宁康话多得很,聒噪极了,还非要秉烛夜谈,我昨日功课都没做完。” 右相连连点头,道:“去罢去罢。”他说完又觉得哪里不对,狐疑道:“你昨日在燕家留宿,住的应当是客房罢?” “……”顾令仪脚步一顿,沉默下来。 右相顿觉不好,惊道:“顾令仪!你难不成和人家住……” “没有!你女儿我还是要脸皮的!” “你莫要让我赔进去一个女儿啊!” “哎呀爹你烦死了!” 顾令仪脚步不停地跑回房间去了。 她将房门反锁上,才背靠着门急促地喘了几口气。怎么可能没有,她就是和燕宁康睡了一个房间两张床,她醒的时候燕宁康还在床上呼呼大睡,睡姿和她伯父家的堂兄几乎一模一样,看着就很亲切。也正是因为燕宁康性子和她那个憨厚的堂兄很是相像,她才能那么信任燕宁康。 她平稳了一下心情,去架子上拿下一个册子来,这册子是她父亲顾世泽留下的那本书的副本,里面记了许多对她的期望,因为担心原本被损毁,她自己一个字一个字抄了一遍,做了一本副本出来。她从六岁开始照着这本册子一项一项地做,一直做到如今,里头只剩下几项还没有做了,原本却被陈度毁了。 是她不够小心,误以为不会有人敢闯入太学的宿舍,不是太学的错,但是陈度…… 最新完成的一项是考入太学,这里面很多事项都不是适合女儿家做的事,比如考入郡学,比如写一篇得了上评的策论,顾世泽未必是真的要她都做了,或许只是随手写下来的,也有一些是她还未出世时因为不知是男是女而胡乱写的,却被顾令仪一一照做,哪怕有些事情对女子来说是很冒犯的。 往后,是得太学第一。 再往后,考得状元。 再再往后…… 顾令仪看着最后一条,抿了抿嘴唇。 她将册子合上,疲惫地躺在了床上。 “父亲,娘为什么不将我生成男子呢……” 顾令仪一离开,右相立刻一改刚才的轻松模样,反而面色凝重。 顾令仪的生父顾世泽与他是至交好友,他们是同年的进士,顾世泽虽然才学不差,小事上却有些糊涂,进京路上轻而易举就叫人骗去了行囊,不得不流落街头。右相是巴郡出身,巴蜀之地的口音是很相似的,他以为顾世泽是同乡,就将人收留了,直到到长安之后顾世泽才坦白自己其实是蜀人。但当科状元一脸坦诚地对着你道歉,样貌好又彬彬有礼,右相怎么也生不起气来,两人反而借此成了至交好友。 顾世泽去广陵其实是他出的主意,那时候颇有能耐的广陵郡王刚刚薨逝,虽然报上来的广陵国税收只是一般水平,但其实广陵被治理的相当不错,顾世泽若是去了,定然能一展身手,以他的能力说不定能借此回京任京官,从此平步青云。 结果顾世泽死在了广陵,那么信任他的顾世泽死在了广陵。 他又自责又愧疚,尤其是当他得知顾世泽的遗孤一天都没有见过生父的时候,更是悲痛得无以复加。他考虑了许久,以不能有嗣为借口和自己的妻子合离,以家产的一半作为赔偿,送妻子风风光光地回了娘家,跪在地上和妻子的娘家父兄道歉,请他们原谅。 三年孝期过后,他娶了顾世泽的遗孀。 自此之后,你的妻子便是我的妻子,你的女儿便是我的女儿。 顾润之,你一路走好。 第110章 相似 他考虑了很长时间才决定下来这件事。 如果不是他建议顾世泽出任广陵太守,顾家会将他运转到关中或是蜀地的郡县去,未必还是太守的官职,但一定不会病死在异乡。顾世泽的妻女合该他来照顾,这是他欠下的孽。 如今的大晋女子是可以再嫁的,而且没有儿子的女子必须再嫁,这是律法中所规定的。可世界上没有第二个顾世泽,顾世泽的遗孀若是遇上了一个不好的,顾家又鞭长莫及可怎么办?顾世泽留下的小女儿怎么办?她连生父的面都没见过就要忍受一个可能不够关爱她的继父吗? 况且,就算顾世泽的遗孀靠着顾家没有再嫁,可孤儿寡母的,寄人篱下的日子如何好过?顾世澜再关照这母女,他也只是位伯父,他自己有妻儿,他是镇南将军,他是蜀郡顾家族长,他要管的事情太多了,难免有顾虑不到的地方。顾世澜的女儿和顾令仪年纪相仿,出阁约莫也是同一个时候,等到该说亲的年纪,顾世澜难道会更看重侄女吗?他难道会见更好的人说给侄女而不是自己的亲女儿吗? 有一位官至镇南将军的伯父,和有一位任太守的父亲,一个是伯父,一个是父亲,如何能一样呢? 那时右相任户部郎中,尽管官职不甚如意,但他有信心能爬得更高,等到顾令仪出阁的时候,他未必不能达到尚书之位,就算达不到,有一个侍郎父亲,也比一个将军伯父好嫁。 这里唯一对不起的就是他的妻子,可他毫无办法。他不可能在有妻子的情况下再悉心照顾顾世泽的遗孀遗孤,那样名不正言不顺,且有污顾世泽清名。他到岳父家里磕头赔罪,请他们原谅,他的妻子还年轻,且有他一半家产在身,根本不愁再嫁。 他被埋怨,被岳父被舅哥破口大骂,最后一身狼狈地孤身回家了。 他给顾世泽的遗孀去了一封信,言明利害和顾令仪的未来,如果愿意的话,等到顾世泽孝期过去,他便上门提亲。他和顾世泽是多年好友,顾世泽的妻子自然也是认识他的。对方既没有答案也没有拒绝,就已经是一个明确的答案了。 孝期过了之后,他向朝廷告了假,带着全部的身家去蜀郡顾家提亲。 成亲之后,他带着自己的新婚妻子回了长安,顾令仪留在蜀地。年幼的顾令仪半年住长安,半年住蜀地,不在长安的时候右相也会定期去一封信给她,他牺牲了自己可能会有的子嗣来赎罪,只希望顾令仪能像个普通的女儿家长大。 可到底还是长歪了。 想到这里,右相忍不住叹了口气。 顾令仪的婚事是他相看的,那曲岁寒的确不错,才华是有的,年少丧父,年前丧母,顾令仪若是嫁过去,不必再受婆婆的磋磨,而且家世也不差,他那叔父家底很是厚实,便是瞧曲岁寒不顺眼,看着他的面子也得老老实实出该出的聘礼。他却没有想到曲岁寒先前是定了亲的,但凡有点才华的学子只要励志于学,都不会早早定亲,一朝金榜题名榜下捉婿,哪个不羡慕? 从曲岁寒到长安,再到殿试之后的时间,根本不够人往江南一来一回的,去探一探他是否有亲事根本来不及。长安的人关注士子看的都是家世文章人品,一看父母双亡就什么都明白了,自然不会再去关注别的,哪个会晓得他那叔父给他定了一门亲事。若不是燕侯插手此事,恐怕等殿试一过,他提前从吏部得知排名,只要在一甲内,他就会立刻将人捉进府里迅速走完六礼,等曲岁寒孝期一过就成亲。到那之后再有人告诉他曲岁寒在江南定过亲事,可就太晚了。 若是如此,他更是对不起顾世泽了。 这才是他偏帮于燕侯的原因, 只是恩情归恩情,他却没有将女儿嫁到燕家的想法,燕宁康的学识还不如曲岁寒呢,又是庶出,顾令仪嫁过去不仅要侍奉继母,还要顾着姨娘,这成什么了? 这是绝对不行的。 得想个法子。 长公主旨意下了之后,内侍立刻快马加鞭地将旨意送去了琅琊郡,还有陈太后的口谕,言明要在族中挑一个德行上上的子弟承爵,琅琊陈家的几房无论直系旁系都很意动,这可是一步登天的大好机会。但传信的内侍说的很是明白,这个子弟进长安后不会住在陆成侯府,陈太后会额外赐一个小宅子住着,吃穿用度半点不缺,只要一心相学便好,如果送了什么歪瓜裂枣进长安,污了太后娘家的名声,就休怪长公主没有容人之度了。 自家人知道自家事,若果真是有真才实学的,哪家舍得过继出去,从此以后将别人的父母当成亲爹亲娘奉养,孙子也不再是自己的孙子。挑来挑去,最后挑了一个名唤陈化的,今年只有十二岁,父母皆亡,由兄嫂抚养长大,人品才学还算是不错,就是不知道这孩子能不能令陈太后满意。 陈化被内侍带着进京,先去了陆成侯府,给陆成侯磕头认亲,便成了陆成侯嫡出三子,又去未央宫里谢恩。陈太后挑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宅子给他住着,从宫里拨了二十个人手照顾他的起居,考察了一阵子发现品性确实是不错,才入了太学。 顾令仪回了太学之后突然发现陈度已经不在学里了,感觉十分困惑,她早已计划好了要如何对付陈度,怎么休沐了三天,陈度却突然回家去了?是谁知会了长公主吗?燕宁康将事情说给了燕侯? 等隔了一个月,陈化入学,看着这个年纪比她还小些的少年十分诚恳地来给她赔罪,顾令仪才明白过来。陈度这是叫陈家放弃了。 “顾公子,我六哥先前对您多有冒犯,已被长辈提回家去了,不会再来太学叨扰。先前损毁的东西,陈家无法完璧归赵,实在对不住。”陈化对着她躬身行礼,小小一张脸上臊得通红。 他虽然是得了指点来道歉的,但知晓了这位族里的六哥做过的事,却感觉害臊得不行,他在邯郸长到十二岁,族里的兄弟从来都是规规矩矩的,就算有几个不学无术的也不至于去做偷鸡摸狗的事,当街抢人,强迫同窗,从来没见过这么能惹是生非的。 “我姓陈名化,在族里行十一,六哥如今是我嫡亲哥哥,特意代他来向您赔罪。您是打是骂,我绝无怨言。” “教行於上,则化成於下。令尊给陈兄取了个好名字。”顾令仪回礼道:“陈度是陈度,陈兄是陈兄,我还是分得清楚的,不必如此妄自菲薄。你初来乍到,若有不懂的可以去找先生,也可以来寻我。我刚来时也多亏了燕三照顾。” 陈化对着她感激一笑,从琅琊来到人生地不熟的长安,连用的下人都是陌生的,太后又不肯让他见继父,好不容易入了学又要替未曾谋面的继兄和人赔罪,实在是心力交瘁。 “谢您宽宏大量。” 顾令仪倒是对这个陈化很有好感,彬彬有礼长得又不错的人是很难让别人感觉厌恶的。 正说着话,燕宁康凑过来,揽着顾令仪的肩膀,问:“这是谁?” 顾令仪不着痕迹地摆脱了他的手,道:“陈度的弟弟。” 燕宁康立刻如临大敌,瞪着眼睛道:“你要做些什么?” 陈化一边自我介绍一边在心里苦笑,他这个族兄到底是有多令人厌恶啊,别人甚至要直呼其名。他又赔了一遍罪,燕宁康才略微放下心来,道:“那我叫你一声陈十一,我叫燕宁康,你可以叫我燕三。” 闲聊几句,三人一起去教室上课。陈化看得出燕宁康对顾令仪的回护之心,也没有特意凑上去,反而站到了燕宁康另一边。 燕宁康左边一个比自己矮一头的顾令仪,右边一个更矮的陈化,他自己像鹤立鸡群似的,感觉十分新奇,倒是对陈化没什么敌意了。 陈化和他们学不到一起去,走到一半便分开了。顾令仪看着他的身影一直皱眉头。 “燕三。” “哎,怎么了?” “你觉不觉得陈化和陈度长得不太像?” 燕宁康想了想,道:“我以前是听过的,陆成侯丢了嫡长子,陈度其实是他庶子,后来记做嫡子的。若是还有一个嫡子的话,陆成侯应当不至于去培养陈度。听陈化口音,也不像是长安人,莫不是从族里过继的,如果是的话,长得不像倒很正常了。” 陈度长了一张圆脸,陈化的脸骨骼上却是有些棱角的,若他不说真的看不出这两人其实是族兄弟。 “是不是亲生的也和我们没干系罢,你怎么突然在意这个?” 顾令仪犹豫了一下,道:“我觉得他有些眼熟。” “眼熟?你还见过别的陈家的人?”燕宁康愣了,陆成侯府人丁比燕家还要简单,就只有陆成侯、陈度再加上他姨娘,充其量再多个陈化,顾令仪从什么地方还见过陈家的人? 顾令仪想了想,又摇了摇头,道:“兴许是我的错觉。” 她闭口不谈,燕宁康也不多问,两人一齐去上课去了。 之后又偶遇陈化,顾令仪不着痕迹地仔细打量,确信自己的感觉不是错觉。 和这张脸隐隐透着相似感觉的另外一张脸,她一个月前在燕家见过。 第111章 叩阙 这一个月,长安政局风起云涌。 燕赵歌在河东杀得有多痛快,世爵们的反弹就有多厉害。 而事实上,当初在河东的时候,赵国侯世子收到了几十封来自于附近几郡的名士、致仕老臣、亦或是世爵的来信,来为某家某人求情的居多,劝燕赵歌以“大局”为重的也不在少数。一个个十分自我感觉良好,连区区一个不能世传的一等公也敢跳到燕赵歌脸上来,要知道大晋爵位,有封号和无封号,能世传和不能世传可是天差地别。 一等公的爵位虽然看着很贵重,见面也要称呼一声某某公,但落到儿子头上的时候还不知道要降到哪里去呢。金陵贾氏一门双公,穿袭不过三代,如今只剩下了一个三等伯和一个一等子。 这些求情的信被燕赵歌一封不落地送回了未央宫,落到了长公主手里,美名其曰请殿下决断。长公主还能有什么决断?自然是当朝毫不留情地驳斥了一顿。 这些被落了面子的名士勋贵不敢记恨长公主,但给燕赵歌下绊子却敢得很。说得好听些燕家世代良将,大晋栋梁,说得不好听些不过亡国末裔,夹着尾巴逃到了长安而已,在北地镇守一百年,说不定就成了匈奴人了呢,谁知道燕国破灭是不是你们燕家和匈奴人的关系破裂导致的,不然英明神武如穆宗皇帝尚且要避匈奴锋芒,渡江南狩,你们燕家怎么就能守一百年?再者说了,我们皆是纯纯粹粹的汉人,世代晋臣,你有什么资格跳到我们脸上来? 这位英明神武,被吹得宛如高祖皇帝在世一般的穆宗皇帝,因为水土不服死在了南狩的路上。 长公主听了之后都哭笑不得。 于是长安流言四起,曲岁寒只是一个开端。 别以为读书人就是什么好东西,读书人反而更坏得两脚流脓,大字不识一个的坏蛋再坏也只会杀人劫掠,一刀下去尸首两端罢了,而读书人熟读四书五经,熟读史书,他们知道怎么能杀人于无形。 今儿有人说燕侯嗜杀成性,以血为食,明儿就有人传谣说燕侯信奉匈奴的天神,在河东杀的人都是献给天神的,以此来获得力量和智慧,说得有鼻子有眼的。 还有人妄图颠倒是非,说燕候是为了河东姓燕,河东的粮仓根本就不缺粮食,都是后来燕侯去了河东将粮食运走了,为了掩盖这个事实才放火烧了粮仓,又将罪名扣在河东太守头上。 流言传到最后,燕侯竟然成了身高十二尺,额生三目,长着四只手,身穿铁甲手持长槍的神将,力大无穷却没有智慧,为了让自己保持神志而不停地杀人,还嗜好吃幼儿血肉。 燕赵歌听了之后大笑,在府里反反复复地量自己的身高,确信自己连八尺都没有,最多七尺八寸。 她还将这件事当成笑话一样讲给长公主听,长公主比她还要矮上两寸,闻言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 长公主本来因为长安里的流言而十分担心,怕燕家承受了太大的压力,传成这副模样她反而放心了不少,三岁小儿都知道神将之所以是神将,是因为他们只能在庙里供着,和祖祠里供着的祖宗牌位是一个性质,若是哪一天神仙下了凡,给百姓的惊吓绝对不亚于入土多年的祖宗死而复生。 “快让我看看你额上第三目长在哪儿?四只手在哪儿呢?” 燕赵歌挑了挑眉头,故作神秘地问道:“当真要看?” 长公主愣了一下,看燕赵歌的神情,感觉对方一副心怀鬼胎的模样,但再心怀鬼胎又能怀到哪里去?这次殿里可是有宦官宫女在守着,她倒要看看燕赵歌到底能有多不要脸,于是道:“要看。” 燕赵歌起身瞄了一眼守在门口的官宦,还有假装自己没长耳朵也没长眼睛的宫女,又慢里斯条地坐下来,贴着地板慢慢挪腾过去。 她要是直接坐过来,长公主反而不会觉得有什么,这么慢悠悠地动作就很容易给人心理压力。长公主心下有点惴惴的感觉,不知道燕赵歌到底要做些什么。 燕赵歌先凑过去,从背后握住长公主的手,她常年习武,血较常人热一些,体温自然也热一些,却也是正常限度的热。然而长公主却觉得她的手像是在发烫一样,温度竟然和捧着手炉时的温度差不多了。 长公主等了一会儿,发现她没有别的动作了,就只是坐过来握住了她的手。 “做什么?这天儿还没那么凉。”长公主笑着看她,问:“不是要给我看第三目吗?还有四只手。” 燕赵歌唇角含笑,手臂一伸,将她抱到怀里,两只手都和长公主的手十指相扣,下巴抵着长公主的肩,道:“这不是就有四只手了吗?” 长公主笑了起来,她侧过身子,正脸看着燕赵歌,问道:“就你能说会道,既然三只手有了,第三目呢?” 燕赵歌在她眼睑上落下一吻,柔声道:“在这里。” 长公主下意识闭上了眼睛。 燕赵歌的吻顺理成章地从她眼上落到了唇瓣上,在她唇瓣上一寸寸地、慢慢地碾压过去,唇碰着唇,齿挨着齿,温吞得教人生不出反抗的想法。 长公主紧紧地攥着她的手,几乎是下意识地迎合燕赵歌的动作。 燕赵歌本来打算浅尝辄止,也好消一消她心头郁气,却没想到长公主如此配合,这哪里还能忍得住,若不是双手和长公主十指相扣,她几乎就要上手了。 燕赵歌最后在她唇角蹭了蹭,才放开她,舔了舔自己同样好不到哪儿去的嘴唇,装模作样地道:“感觉比前回的好吃多了。” “登徒子……”长公主唇瓣被吻得红润饱满,眼波流转间似是能滴出水一般。 “等下回肯定更好吃。” 长公主瞪了她一眼。没说一开始用的胭脂虽然好看,但是吃进肚子里却是不行的,这回用的胭脂是特意从内府找的方子,内府的匠人琢磨了好长时间才弄出这么个吃进肚子里也不要紧的胭脂来。 燕赵歌将她抱在怀里,感觉心上十分满足。 “我真是等不及了。”她喃喃道。 长公主红着脸默默不语。她要是想和燕赵歌比脸皮厚,再活几辈子恐怕都拍马不及。 大约是传播流言的人也意识到了这个流言有多离谱,所以没过几天,长安的流言蜚语又变了个样子,这次以诛心之言直指燕家。 说蓟侯为兵部尚书掌握军需兵械,燕家长子封燕侯把持朝政,燕家二子在羽林从军,燕家三子在太学读书,燕家的姻亲赵国侯府,一个为河东太守把持关中粮仓,一个为驸马都尉掌控未央宫守备,等到十年后燕家羽翼丰满,必定要改朝换代。 若不是赵国侯是自己嫡亲的舅舅,这话说得的长公主都要信了。 连赵太后都将信将疑地将自己哥哥召进宫来。 幸好有以秦王系为首的宗室和这些人散布谣言的勋贵对抗,另还有在河东选官一事上承了燕赵歌的情的几十家勋贵纷纷出言,总算没有令长安的流言蜚语呈现一边倒的趋势。 还有羽林卫,尽管名气是让锦衣卫占去了,但功劳却是羽林卫的,不少羽林卫的骑士借此升官得爵,这些人都惦记着燕赵歌的情分。他们世代累受皇恩,违背天家意志的事不能做,但在天家没有表态之前,声援自己的恩人和曾经的长官却是可以的。 昏了头的勋贵们也没傻到对羽林卫动手,有不长眼睛的动了羽林卫的一个小军官,立刻就遭到了一千羽林骑的集体反扑,没捞到好处不说,甚至赔出去了不少家产。 一直到长安的第一场雪落下,这场风波才终于渐渐到了尾声。 尾声是以邯郸侯叩阙为开端的。 雪是从深夜里开始下的,鹅毛般的大雪从天空坠下,轻飘飘地落在地上,慢慢地铺起厚厚一层。 直到天空渐渐放亮,雪也没有停下。 邯郸侯就是这个时候出现在未央宫宫门前的。 他穿着甲胄,手里持着长槍,顶着大雪一步一步从赵国侯府走到未央宫宫门前。跪下叩首,复又起身,先放下手里长槍,再摘下头盔放在地上,接着是身上的甲胄,一件一件地脱下来,整齐地摆在雪地里。甲胄之下是武将的官服,他也慢慢脱了下来,叠起来摆在甲胄之后,最后脱掉自己的官靴,摆上驸马都尉的手令。他只剩下一身雪白的单衣,穿着袜子站在大雪里。 今日是大朝,上朝的朝臣比平时多,第一个来的是户部的一位主事,先是吃了一惊,待看清这人是谁之后,便明白今日朝上定然有一场大风波。 无论文臣还是武将,哪怕是犯了死罪,谢罪时也只需要脱帽,也无须像邯郸侯一般将身上的官服或是甲胄脱个精光。 这是用命在谢罪啊。 又陆陆续续有朝臣到了宫门前,即便是不认识邯郸侯的在别人提醒下也知晓这人是谁了,先帝和长公主的表哥,赵太后的侄子,如今的未央宫驸马都尉。 邯郸侯不发一言地站着,任凭视线落到自己身上。待朝臣来得差不多了,他才将放在地上的长槍握在手中,倒持长槍,用力挥出,枪尾重重敲击在宫门上。 ——咚! ——咚! ——咚! 每一下都像是敲在人心上一般,声音沉闷。 他连敲九下,才跪在地上叩首。 “臣邯郸侯、驸马都尉赵允让,今有流言云赵家意图谋反,道尽微臣不忠不孝之行,微臣于此脱帽卸甲,自请入昭狱。” 自请入昭狱! 朝臣哗然。 第112章 鸣冤 事情闹大了。 待看到已经冻得晕过去的邯郸侯被宫卫用架子抬进宫里去的时候,在场的朝臣不约而同地想道。 原本流言和赵家是没什么干系的,但作为燕家目前唯一的姻亲,还是不可避免的被波及到。而燕赵两家的关系又的确非同一般,守望相助一百年的情分并不只是纸面上的,无论赵家是什么反应,都难免会被猜忌,不然赵太后也不会忐忑不安地将赵国侯召进宫里来询问了。 这本是死局,邯郸侯却用这种以退为进的方式来表明自己、整个赵家都是忠心的。 不是说我掌握未央宫卫队却不忠心吗?那我现在就自请交还手令虎符。 不是说我赵家对天家不忠不孝吗?那我就认罪,我自请入昭狱受罚。 不是说我有大逆不道的念头吗?什么东西我都还给天家,只留一身正我清白的白衣。只此一身如何大逆不道? 连先帝的母族,只是稍微波及到了一点的赵家都尚且要用这种手段为自己伸冤,那么处于旋涡中心的燕家又要用何种手段? 况且外戚本身就代表了皇帝的脸面,先帝失足驾崩的事本就让天家很是丢脸了,先帝母族又传出这样的流言,无论是真是假,天家落面子是一定的了。这件事无论赵家还是燕家都无法自证清白,因为一不是诬告,没有人告发或是弹劾,尽是长安的流言蜚语,二没有证据,逐风捉影的事儿要如何证明自己没做过? 换作任何一个时候,无论是真是假都会在皇帝心里留下芥蒂,正所谓三人成虎,众口铄金,一万个人说同一句话,不是真的也是真的了。这种情况下皇帝就算是再信任,心里都会有一丝怀疑,但凡掌权者都会有这种疑心病,不然史上为何那么多年轻时英明神武的皇帝年老了却疑神疑鬼心性大变? 只要开始怀疑,留给燕赵两家最轻的处置都是暂且革职查办,重则抄家灭族。因为换任何时候天家的神经都不会这么敏感,都会维稳,日久见人心,时间长了不愁看不出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只是小皇帝尚在襁褓,朝臣都人心惶惶,宫里头的太皇太后、皇太后哪一个打包票说外戚一定不会造反?哪一个敢说在这种情况下他们绝不会有二心? 谁也不敢担这样的风险,势必要将驸马都尉和锦衣卫指挥使换了人选,说不定河东太守的位置也要换人。就算燕赵两家不想换,流言蜚语都得逼着他们不得不自请辞官。 小皇帝在这种风声里长大,还会对燕赵两家有什么好印象吗? 这是明谋,是最恶毒的连环计。 邯郸侯舍了一切以身破局,却也未必能全身而退。 最终鹿死谁手,要看长公主,看陈太后,看赵太后。 “大晋已经几十年没有人叩阙鸣冤了,还是连敲九声。”右相幽幽地道,当先进了未央宫。 在他身后的几位重臣面色都不算好看,像右相这样既无族亲又无儿子的终究是少数,大多数人或是主动或是被迫都掺和进了这件事情中,有自己想着下场捞点好处的,也有被儿子或是姻亲拖累的。谁也算不得无辜之人。 未央宫殿上,长公主的面色也不好看。 这是早先设计好的破局之法,除此之外还有别的计策在后边,只等时机恰到好处。她却没有想到,这个二表哥能对自己如此狠心,未央宫门前可是一大片用石砖铺就的空地,不遮风不挡雨,便是夏日夜里一身单衣站在那里也会觉得冷,何况是这个时节,又下了大雪。 二表哥不肯给自己留一点退路,她又怎么能心软? 长公主半点没提及邯郸侯的事,只是板着脸处理朝政,面色也比往日阴沉许多。没有哪个敢不张眼睛地去触她的霉头。 有言官小心翼翼地提及长安里最近的流言,却也不敢说燕家赵家如何如何,只是说这有损天家威名,请长公主早做决断。 兵部尚书听了立刻上前,脱帽跪下,道:“微臣蓟侯、兵部尚书燕岚,臣有罪,请长公主允许臣辞官归家。” 一众朝臣:“……” 长公主面色更是冷若寒霜。 过了半晌,长公主才从紧咬着的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来,道:“兵部尚书无罪,本宫不准。若是无事,即刻退朝!” 陈太后的最近的心情着实不怎么样,先是娘家侄子惹出了不少祸端,虽然严惩了那个不肖子,刚过继的那个孩子陈化也还算懂事,她本来以为没事了,毕竟长安里可没几个姓顾的大户人家,赔罪送些东西也就罢了。结果长公主告诉她,那顾令仪是镇南将军兄弟的子嗣,继父是当朝右相,她不得不挑出不少好东西送到顾令仪的宅子去赔罪,因为右相府是不收宫里和姻亲以外送来的东西的。 陈家家底比不得燕赵两家,陆成侯先前死了妻子又丢了两个孩子,原配的嫁妆一点不差地退回给人家了,因为陈家理亏还补了很多。如今的陈家是拿不出赔给右相府的东西的,陈太后只能从自己的私房里出,这些可都是一点一点攒下的,很有大一部分是昭德皇后赐下来的,当然也有赵太后赐的。这些东西都是珍品,甚至有独一无二的物件,却要为了别人的错送出去,这让陈太后心痛了很长时间。 也让她对于陈度更恨了,恨不得把这个不肖子打死,因而每逢休沐就将陈化召进宫里来,生怕这个孩子也长歪了,更重要的是向陆成侯表达自己对陈化的好感。陈化也的确合她心意,和顾令仪相处得竟然还不错,还能和燕家的老三成了友人,竟然随着燕三开始习武了,还说大丈夫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上马定乾坤,让陈太后高兴了好一阵子。 但也没高兴多久,因为长安的流言蜚语传开了。 燕赵陈三家同为外戚,陈家是最弱的一环,也是最不堪一击的,如果燕赵两家因此倒了,陈家难道会有什么好下场吗?她对陆成侯有几把刷子还是心知肚明的,做个奉车都尉只能说是勉勉强强,想要扛起外戚的大旗却是做不到的。 因此陈太后坐立不安,经常让人出去打探消息,生怕哪一天突然得知陆成侯府抄家灭族的消息,又或是流言里带上了陈家。 陈太后唤来一个宦官,问道:“最近长安或宫里有什么有意思的事儿吗?” 宦官在陈太后身边伺候许久了,知道她除了私房钱和小皇帝之外事大多都不在意,能被陈太后特意问起来的只有长安的流言蜚语了。陈太后是想问有没有和陆成侯府有关的流言的,但直接问倒显得她像是和这件事有什么关系一样。 宦官答道:“回禀太后,长安里倒是没什么有意思的事,不过今天早晨倒是有两件事,奴婢也不知道该不该和您说……” 陈太后眉头一皱,道:“说来听听。” “第一件事是,邯郸侯早晨叩阙鸣冤,被冻晕过去了。” 陈太后眉头禁不住一跳,“邯郸侯叩阙鸣冤?” 宦官详细给她说了说早朝前的事。 陈太后眉头渐缓,出面的既不是赵国侯也不是赵国侯世子,邯郸侯是要另立门户的,还代表不了赵家。她问道:“第二件事是什么?” “第二件事是,兵部尚书上书辞官。” 陈太后对前朝的事不是特别敏感,官职也不大记得住,先前宦官若是称呼邯郸侯为驸马都尉,她可能就想不起来这人是谁了。兵部尚书也是一样。宦官看她一副不解的神情,解释道:“便是蓟侯,燕侯的父亲。” “原来是蓟侯……蓟侯?!”陈太后的眼神顿时就锐利了起来。燕赵两家同气连枝,蓟侯如果请辞,赵国侯会不请辞吗?那到时候陆成侯要不要请辞?燕赵两家请辞了还有多年积蓄和名望在外,陈家有什么?一个食邑六百户的陆成侯? 大多数外戚是靠着皇帝的宠信才能掌权的,也有少部分有实力的,陈家是前者,燕赵两家是后者。如果没了这份宠信,陈家能在长安活多久?就凭她那个连妻儿都能弄丢的兄长能支撑门楣?没了燕赵两家扶持,陈家将来会不会拖累她的儿子? 天大地大,她儿子最大! 思来想去之后,陈太后立刻道:“去看看长公主是否已经下了朝,若是下了朝,快快请来。” 这一个月长安的流言蜚语变换了数个模样,却没有人去压制,连宫里的官宦侍女都在悄悄地传流言,这说明长公主是故意放任的,放任外头传播着抹黑外戚的流言。 她既无长公主的智慧也没有她的手段,对朝政如何处理也不感兴趣,只要她的儿子能平安长大,顺利亲政就行。所以她从来不过问朝廷上的事,但不代表陈太后不能过问。作为皇帝生母,她若是铁了心,也能给长公主制造点麻烦。 无论长公主打着什么主意,外戚绝对不能倒! 外戚是最忠于皇帝的,谁都可能反,唯独外戚不会反。 第113章 失控 长公主从陈太后宫里出来的时候一脸哭笑不得。 陈太后半是威胁半是哀求地让她不要动外戚,至少在外戚真的有谋逆之心之前不要动。 长公主费尽口舌才让陈太后相信,没有人打算动外戚,无论哪一方势力都没有这个打算,哪怕是针对燕赵歌的势力也只是单独针对燕赵歌,而不是想着将燕赵陈三家都拉下水。 当然如果真的都拉下水了,他们也不会退让半点的。 这一句话长公主没有和陈太后说。 陈太后听了也只是徒增担忧罢了,陈家在这场斗争之中是没有还手之力的,根基还是太浅了,燕赵两家如果不是长公主屁股坐歪了,也很难全身而退。 邯郸侯雪夜叩阙鸣冤的消息不胫而走,原本因为外戚和天家关系的特殊性,是禁止百姓大肆议论的,但先前的一个月京兆尹并未明言制止流言,宫里对于这件事上也一言不发,有心人便肆无忌惮了起来。百姓们战战兢兢了几天之后发现勋贵们也在编排外戚,也就放心了。 太学闭门教书,禁止太学学子参与这一场舆论风暴,违律者立刻逐出太学。 傅少师府。 先帝驾崩之前拜故傅丞相子傅致学为太子少师,先帝驾崩后,太子登基,傅致学迁为少师。 傅少师听闻后,长长叹了口气。 “况之。”他叫来自己的长子。 “父亲。” “待此事过去,便让净之住在太学里头。” 傅况之吃了一惊,傅净之是他弟弟,傅少师的幼子,他问道:“父亲您先前不是说太学里闲杂人等太多,不适合净之住在里头吗?” 傅少师叹了口气,道:“此一时彼一时,眼看着风雨欲来,傅家如何还能置身事外?锦上添花终究不如雪中送炭。”他看着傅况之道:“你的性子出不得仕,在家里潜心读书,等时机到了去太学做个先生罢,也好和燕家结一份善缘。” 傅况之知道自己能力在哪儿,也没什么怨言,但对于父亲说的和燕家结一份善缘却十分不理解,问道:“燕家境地已经沦落至此,我们家虽然不至于落井下石,也该快快避让。父亲为何说要结一份善缘?” 傅少师摇了摇头,道:“你只看见了有数位勋贵名仕与燕侯为敌,可这其中是否有一位实权将军参与?是否有掌权的宗亲参与?是否有封疆重臣参与?参与的话又站在了哪一边?” 傅况之一边听着傅少师的话一边想着,发觉根本就没有任何一位将军掺和进去过,宗亲倒是都下场了,却是站在燕赵歌那一边的,流言里也毫无封疆重臣的身影。 “父亲,您是说……” “你只看到了燕侯在河东杀了许多人,就将他当成了酷吏之流,但也不要忘了,燕侯是去赈灾的,而河东勋贵,犯了大逆不道的罪状。” “便是如此也难逃问罪,前朝数位酷吏皆有功于前朝皇帝,最后不也落得身首异处的下场?” 傅少师不由得看了傅况之一眼,道:“但不要忘了,燕侯曾经为昭德皇后跪灵,又有仁宗皇帝圣旨,得先帝赐予天子剑。” 傅况之一惊,昭德皇后代表了代宗皇帝,这么说来的话,燕侯实际上是有三位皇帝为其背书的,这样的人若还不能被天家信任,那天家就真的无人可用了。 “父亲,那为什么外头的人看不见?” “昭德皇后薨逝后没多久就有北地大捷,紧接着先帝驾崩,谁还记得燕侯曾为昭德皇后跪过灵?当日为昭德皇后跪灵的朝臣宗室子弟数不胜数,燕侯在其中毫不显眼,便是看见了,也只当是哪一位封王世子罢。” 傅况之恍然大悟。 “燕尚书的儿子在太学,右相府的顾令仪也在,太后前些日子夺了陆成侯嫡子的继承权,改为过继了一个族中子弟,这个孩子也在太学里头,净之若是能和他们成了朋友,即便我致仕之后傅家无人出仕,也不至于落败得太厉害。” 傅况之羞愧地低下了头。 “这不怪你,你幼时我就没有打算出仕,也没有好好教你。”傅少师道:“等太学休沐去蓟侯府拜访一下,拿那燕宁康的文章来给我看看。” 傅少师的父亲为丞相时,仁宗皇帝才刚刚登基,代宗皇帝退为太上皇,却仍旧影响着朝政,傅丞相因此而谨小慎微,连收徒都不曾,甚至将有状元之才的儿子压到了二甲。傅少师也养成了这样的性子,一辈子不曾收徒,如今却要为了自己死后两个无法在政治上生存的儿子去收徒弟。 傅少师看着笨头笨脑的长子,又叹了口气。他原先想着给幼子定下右相家的那个姑娘,不说能让傅净之就此平步青云,但靠着右相的遗泽和镇南将军却也不会稀里糊涂就得罪了人去,可如今要靠着燕家保存自身,却不好和燕家抢人了。 镇国公府。 镇国公爵位乃是开国爵位中最顶级的一位,如今传到了第五代。世祖皇帝北伐时,三代镇国公并镇国公数位兄弟族亲死在战场上,两度救下了世祖皇帝的性命,等到代宗皇帝时镇国公府竟然死的剩下了一门寡妇带着几个还没有车轮高的幼童,承爵的连枪都挥不起来。代宗皇帝惦记着镇国公府的恩情,数次施恩,下嫁公主,赏赐姬妾。也因此,镇国公府一直在勋贵中保持着超然地位。 所有因河东事而对燕侯不满的齐聚于此,不少人面色郑重,甚至眼神惊惧。 这一个月,他们不留余力地对着燕侯出手,甚至裹挟着赵家和陈家,哪怕用了民声这种令天家无比忌惮的手段,就是希望能一口气将燕侯打死,最好十几二十年都不能起复,也好叫长公主知道,什么叫做世爵,让长公主不敢再轻举妄动。 只是却被邯郸侯破坏了。 昭狱是什么地方?廷尉所不能决者入昭狱,外戚、重臣、宗室亲王都在此行列,又因为昭狱受锦衣卫掌控,锦衣卫手段之下入昭狱的没有几个能完完整整出来的。邯郸侯和如今的锦衣卫指挥使燕侯是表亲,他在里边自然受不得罪,查明无罪后释放是一定的,可旁人呢? 邯郸侯只因风言风语就要自请入昭狱,那旁的勋贵要不要入?下场传了流言的勋贵是不是也要入昭狱? 天底下的勋贵士族有几个屁股干净的?还不都是一屁股屎,燕侯不会查邯郸侯,就算要查长公主也会压下来,毕竟赵家是外戚,可查别的勋贵呢?难道会手软吗?难道燕侯会放过他们这些放出流言的人吗?难道宫里会容忍他们这些操纵民意的人吗? 镇国公府沉声道:“当务之急,是要想办法将燕侯压下去,但切勿波及燕家,主次要分得清清楚楚。”他说着瞪了一眼一旁的奉国公,道:“即便燕家有反心,如今状况天家也动他不得,燕家一动赵家陈家也会跟着动,外戚是小皇帝的根本!” 奉国公讪讪一笑,是他看着先前流言蜚语传得过于顺利,就得意忘形了,竟然让下人出去传燕家有谋逆之心的流言。 “只是,若长公主下旨,可如何是好?”承国公问道。 “下旨又有何妨,那也要长公主有人可用。京兆尹衙门的差役难道敢闯入你我的府邸吗?还是说长公主敢下令让京营八校又或是羽林卫的骑士来查?若查不出我等有谋逆的嫌疑,长公主一个失职是免不了的,宗室就会奋起将摄政大权夺过去。”镇国公道:“因此长公主绝不会下旨的。” “燕侯可是锦衣卫指挥使?”应国公道:“锦衣卫复出时间也不短了,若是动锦衣卫,我等要如何?” “锦衣卫废了二十年,可不是几个月就能起复的,便是那燕侯有心,却也要有人可用才行。”镇国公说到这里忍不住一笑,道:“还得感谢仁宗皇帝恩德,若不是仁宗皇帝废了锦衣卫,我等如何能如此逍遥自在?” 听者闻言也相视一笑。 原先锦衣卫镇抚使失职一事,仁宗皇帝却只是打算废掉镇抚使,是他们在背后出力,让锦衣卫的罪状满天飞,最后导致了锦衣卫被废,锦衣卫指挥使沦为泥塑。论了解锦衣卫,哪怕是皇帝都不如他们奉应承顺四家了解,锦衣卫倒了,失去监察的职责,长安之外可就是他们的天下了。可惜顺国公府不肯加进来,不然何至于漏了河东一地,还不是因为河东是顺国公府负责的。 “东家,不好了!”镇国公府的下人慌慌张张地闯进来。 镇国公眉头一皱,道:“慌慌张张地成何体统!” 那下人缓了几口气,才道:“外头流言变了!” 镇国公心里忽然有了不好的预感,“变成什么模样了?” “外边,外边都在传,燕侯心悦的其实是蓟侯夫人,临原郡主。他们在传,燕侯乱了伦常……” 在场的四位国公大脑里轰隆一声。 第114章 胭脂 流言一瞬间就遍布了全城。 燕赵歌在临原郡主院前重重地磕了三个头,额上几乎要见红,才心里沉甸甸地走了。 燕岚下了朝见她在院子里坐着,也说不出什么,只是长长叹了口气。 “待过了这阵子,你自去开府罢。” 其实早该这样子了,燕赵歌自己有了爵位,就当应当自开一府,仕途一道上便是父子兄弟,也未必不是同道殊途。 “父亲,是儿子的错。” “我不怪你,只是,我得顾着你母亲。你已经有了自己的路,决定好了,就继续走下去罢,莫要回头。我劝不得你,你也要满二十了,你的将来如何,都在你一人。”燕岚终究还是没说出更重的话,只是眼神定定地看着燕赵歌了会儿,又摇了摇头,道:“锦衣卫指挥使位比九卿,天家应当是要给你赐宅子的,你若是愿意就去户部问一问,不愿的话,府里在永兴坊还有个小宅子,住你一人是足够的了。” 燕赵歌仰头看着天上的太阳,阳光很刺眼,晃得她眼睛酸涩,又疼痛。 她从来都不是,都不是和父亲一样的人。 父亲只想着保全燕家,延续燕家。这一点都没错,可她如果也只想着这一点,长公主要怎么办呢?她的阿绍要怎么办呢? 她已经将阿绍留在兴平十四年一次了,难道要再将她留在兴平三年一次吗? 她的阿绍位尊而权重,天家重权而轻亲,长安流言里已经有了长平高成之事,难道要再添一件燕侯之事吗? 她当初那么信誓旦旦地和先帝承诺,决不会背弃阿绍而去,如今却又怎么能……怎么能…… ……父亲还有三个儿子,还有母亲,可阿绍只有她……阿绍只剩她了。 燕赵歌平静地流了一会儿眼泪,才用院子里的雪搓了搓脸颊,好叫眼睛的红肿看起来不那么明显。 她喊来季夏为她打来热水净面,沉默地用热毛巾敷着眼睛。季夏与她长久相伴,是看得出来她的变化的,却也什么都不能说。 “长安里哪一家的胭脂卖得最好?” 季夏怔了怔,没想到她会问这个,想了想,道:“永安坊的钱家胭脂是顶顶有名气的。” 燕赵歌动作顿了顿,她对这家铺子也略有耳闻。 “喊季钧季峥收拾一下东西,我们挑个时间搬出去。” 季夏大吃一惊,道:“公子,您不是要从府里出嫁吗?怎地又要搬出去?” “临原侯府已经废了,母亲再没有娘家可以回了,因我要做的事污了母亲的名声,我不走的话母亲如何自处?” “可您的名声要怎么办呢?” 燕赵歌沉默了一下,道:“我有什么名声?我需要什么名声吗?我不过就是靠着谄媚长公主爬上去的幸臣罢了。” “公子!” “季夏,没有什么比香火延续更重要了。我续不得燕家的香火,所以父亲此举,再妥当不过了。” 季夏还想要在说些什么,燕赵歌已经甩了毛巾回房换衣服了。 可这对您妥当吗?二公子想从武就从武,三公子想从文就从文,君侯虽说前些年不管,却也在意他们的想法,可您呢?君侯从来都不曾过问您到底是什么想法。季夏怔怔地立着,半晌才回过神来,她端起已经凉了的水,一转头发现不知什么时候过来的燕宁越躲在一旁,眼神有些惊惶。 “小公子,来找大公子吗?” 燕宁越连连点头,神情又有些犹豫,问道:“哥哥要搬出府里去吗?” 季夏将手里的水盆放下,蹲下来和燕宁越平视,道:“大公子要搬出去了。” 燕宁越虽然年虽小,但名声很重要这一点他还是知道的,他再缠着燕赵歌也说不出让自己大哥不要顾及母亲的名声留在府里的话,可道理是道理,心里却是十分难受的。 “哥哥、哥哥就算是入赘了,也还是会有孩子啊,难道不姓燕就不算燕家的孩子了吗?”他眼睛里的泪蓄在眼眶里,几乎就要掉出来了,“哥哥的孩子以后也会叫我一声叔父的呀,为什么就不算燕家的孩子了呢?” 他浅显地以为,所谓的延续香火就是子孙后代,只要是自家的孩子,就是香火。 季夏也不知道怎么给他解释,她和季钧一起卖身进来,就已经是舍了自己的姓氏了,就算以后能脱籍,子孙也不会记得她原本的姓氏,只会记住燕家给予的季字。 “小公子,不是一个姓,就不能算一家人。” 她只能这么说。 燕赵歌换好衣服就径直出了门,奔着永安坊的钱家胭脂去了。 到了她才发现永安坊到处都是买胭脂和女子饰品的小店,门外还有一些小的摊位,上头摆着石头或者木头的佩饰,还有些胭脂盒,雕工不如大铺子里的,但是胜在便宜。这里面钱家胭脂是最大的铺子,三层楼的高度,上头挂着牌子,手书四个大字。 燕赵歌打量了几眼,抬脚迈了进去。 里头尽是涂脂抹粉、头戴翠玉的小娘子。 燕赵歌下意识将视线避开,这已从小养成习惯了。 有店里的伙计迎上来,见是一个样貌俊秀的公子哥,穿着也颇为不俗,面上笑意立刻盛了三分,道:“公子是给家里姐妹买胭脂?” 燕赵歌摇摇头,只看了柜子上的胭脂样品几眼,道:“这里的不合适。” 长安里的伙计都是人精,哪还不知道一楼柜子上的货色没被这个贵公子看在眼里,立即将人请上了二楼。 二楼里的人就少了很多,零星几个人在挑东西,都被一个伙计带着,声音轻轻地介绍着,比楼下安静许多。 “您看您要挑些什么样子的?” 燕赵歌放眼看过去,瓷器瓶的香木盒的锦盒的,颜色深的颜色浅的,还有不同味道的,顿时皱起了眉头。她知道胭脂有许多种,却不知道竟然有这么多讲究。 “二十岁左右什么样子的胭脂最为合适?我要送人,送……”她顿了顿,颇有几分理直气壮的意思,道:“送我娘子。” 伙计一听就乐了,在楼下一副沉稳的模样,看几眼就说不合适,还以为稍微懂点,看得出楼下那些都是便宜货,原来是个愣头青。 这样人的钱可最好赚了。 “胭脂这个东西可是没有‘最好’这样的说法的,只有适合不适合。这要看您家娘子是胖是瘦,面色是白还是不白,脸型又如何,唇形又如何,是早晨用的还是晚上用的,喜欢什么香味的,是淡一点还是浓一点……” 伙计叨叨絮絮地说了一通,燕赵歌听得脑袋都大了,连忙道:“很瘦很白……都拿来我瞧瞧。” 店里就喜欢做这样的买卖,伙计将燕赵歌引到另一边去,拿出几款不同盒子的胭脂来。 燕赵歌挑了一个味道清淡的,用指尖捻了一点胭脂在手上搓了搓,触感十分细腻,蘸一点水化在手上颜色也很均匀。她对胭脂没什么研究,但是这个东西是用什么做的还是知道一点的,长公主从前也给她讲过。 “就这个了。”她道。 伙计脸上笑开了花,这一款可是最贵的胭脂,“我这就给您包上。” 燕赵歌道:“不急。”她看了一圈,指了七八个味道色泽上不太一样但质量差不多的,道:“这几个也一起包起来。” 哪怕是一样的胭脂,瓷器瓶的就是要比普通盒子的贵,锦盒的看布料价格又不同,燕赵歌挑的不仅胭脂是一等一的,连外头装着的盒子都是最好的,伙计不由得留了几分心眼,不着痕迹地问道:“不知公子您贵姓?” “我姓燕。” 伙计恍然,原来这位是燕侯。他顿时松了口气,也不是所有勋贵都要面皮的,以前有过贵公子来买胭脂,却不给钱拿了东西就走的事情,不得不防。 付了大半张金叶子出去,只剩被剪下的一小块,被燕赵歌塞在袖子里。 “多谢。”她提了东西便走。 钱掌柜拿着那大半张金叶子,笑得满脸是褶子。 “东家,您说这燕侯买来是送谁的?” 钱掌柜看了他一眼,道:“还能有谁?当然是长公主了。” “可外头的流言不是说燕侯和……” 没等伙计说完,钱掌柜抬手在伙计的脑袋上拍了一下,叱道:“这种事也是你能说道的?要不要命了?” 伙计咧了咧嘴,道:“大家伙儿都在说,不是有句话叫法不责众?” 钱掌柜瞪了他一眼,道:“大家伙儿?你以为是先前那种没什么实证的风言风语吗?若是蓟侯府那位一时想不开……造谣的有一个算一个全都要被抓去见官,那位是宗室的郡主,等到时候你和谁去说法不责众?” “俺,俺就是随便说说……”伙计自知失言,缩了缩脑袋去干活了。 燕赵歌不知道钱家胭脂铺子里的谈话,就算知道了她也不在意,长安家长里短的流言可太多了,保不齐就有人看她不顺眼在背后编排她,又或是只因为嫉妒她。只是无端传出来这么个流言,倒让人措手不及了。 第115章 梳妆 燕赵歌提着胭脂进了宫。 她跟着内侍一路进了晋阳殿,殿里无人,只有值守的内侍宫女,对着她道:“长公主正在沐浴,燕侯稍作。” 燕赵歌点点头,将胭脂放在一边,等长公主沐浴完。 长公主提前没有得她要进宫的消息,燕赵歌进宫了之后才有内侍来禀,但那时她已经进了净室,宫女也不会在这个时候来打搅她。因此她出了净室,正擦着湿漉漉的头发,看到燕赵歌坐在榻上,忍不住吃了一惊。 “怎么这个时候来了?” 燕赵歌神情温和地看着她,顺手将长公主手里的帕子接过来,道:“想进来就进来了。” 这是个很“燕赵歌”的理由,长公主一面听一面顾及着她的神色,却发现她神情上半分戾气没有,反而带着一股过分的淡然。 长安里的流言蜚语愈发激烈,什么妖魔鬼怪都敢张嘴说上一二句,她自然不敢放松,因此派了人时时刻刻地盯着风声,稍有转变就立刻来回禀她。昨晚接到消息的时候,她大脑里轰隆一声。 燕赵歌怎么可能和她继母有染? 这纯粹是污蔑。 只是人言可畏,三人成虎,众口铄金,这种流言一旦传了出来,想要澄清可能难上加难。人怎么才能证明一件自己没有做过的事? 证明不了的。 也因此,她对于这个下场传留言的人分外愤恨。 针对燕赵歌的一直是镇国公府那一方的势力,他们代表了世爵的利益,燕赵歌杀了河东二十三家勋贵,因此得罪了镇国公府再正常不过。但如今的这位镇国公却不是个傻的,他年幼时府里的叔伯兄弟都死光了,只剩下一门寡妇,代宗皇帝担心他被溺爱成纨绔子弟,特地下旨令其在宫里和皇子一齐读书。是一齐读书,而不是做伴读。皇家的教育从来都是最好的,和皇子一边看齐,镇国公自然不可能是个鼠目寸光之辈。事实上,如果他是鼠目寸光之辈的话,镇国公府是根本保不住那两万户的食邑的。 镇国公知道什么能传,什么不能传,他敢用所谓民意去攻击燕赵歌,逼迫天家,却绝对不敢造这样的谣。只是逼迫天家,宫里未必会怎么样,最多记一笔,等到以后一起清算。但用这种脏污的手段往外戚身上泼脏水,这是在侮辱皇帝。 侮辱燕赵歌,就相当于侮辱长公主。 站在燕赵歌一方的宗室们更不会如此了。 大家都很清楚底线在哪里,也很清楚天家的手段从来都是没有底线的,一旦破了宫里设好的那条底线,最先掀桌子、也是最有能力掀桌子的一定是天家。 那么到底是怎么回事就一目了然了,这是有第三方的势力在其中浑水摸鱼,试图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那只黄雀。 “阿绍。” “嗯?” “过几日,我要搬去永兴坊住了。” 长公主微微一怔,永兴坊离皇城的位置比平康坊远一些,但是离太学比较近,里面住着的多是一些没有爵位的中层官员,是燕岚当上镇北将军后第一次在北地打了胜仗,仁宗皇帝赏赐下来的。 “要住多久?” “可能,要一直住到出嫁罢。”燕赵歌说到这两个字时笑了起来,她摸着长公主顺滑的头发,道:“来年我就二十了,又有爵位又有官职,其实早该搬出来了。父亲终归是朝臣,身为外戚的只有我,我不能因为我的决定而拖累父亲,拖累燕家。” 这样和被赶出来又有什么分别呢?长公主险些要落下泪来。 “宁盛想做武将,宁康想做文臣,我只是幸臣罢了。” “燕清月!”她猛地从燕赵歌怀里挣脱出来,一双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她,一字一顿地道:“你不是幸臣,从来都不是。” 燕赵歌忍不住笑了起来,道:“我带了好东西给你。” 长公主还想再说些什么,燕赵歌已经低头去拿那个不知道装了什么的小包裹了,她刚刚就看到了,但不知道是什么,燕赵歌没说她也就没有在意。 燕赵歌将外面的那层锦布拆开,里面是一个稍微大点的香木盒子,上头刻着钱家胭脂的字样,再里面是七八个小盒子,有瓷器瓶的,也有锦盒的。 胭脂? 燕赵歌起身去了长公主的梳妆台前,拿了一柄木梳和一个小小的铜镜,还有一条束发的带子,坐到长公主身后,“我本来想着胭脂先买回来,有机会再用,却不想正好你在沐浴,那干脆现在就用了罢,好不好?” 这怎么会不好呢? “我先给你梳头。”燕赵歌用手顺了顺长公主的发梢,接着用那柄木梳慢慢地给她梳了起来,待把头发梳得顺了,她开始给长公主一下又一下地通头。 “母亲刚嫁过来的时候,我已经八岁了,在那之前就搬到外院去住了。大概是因为我幼时丧母,母亲很怜爱我,经常叫小厨房做些吃的给我送过来,也有母亲自己亲手做的。味道其实不算太好,但除了母亲之外没人给我做。我对于生母的记忆没有多少,母亲照顾我,怜爱我,她就是我的亲生母亲。那时候我父亲不肯踏入内院一步,每天都在外院喝酒,要么歇在书房,要么歇在我两个姨娘屋里头。下人都在猜母亲这辈子可能没有孩子了,只有三个别人生的儿子,晚年怕是会很凄凉。我听了之后在被窝里哭了一晚上,然后决定去做点什么。” 说到这里,燕赵歌忽然笑了一下,道:“你猜我去做什么了?我拎着我的木枪跑进内院,跪在我母亲面前,我说您不要管旁人说些什么,那些下人都是活该烂嘴的,您是我母亲,我就是您的亲生儿子。之后母亲抱着我哭了一场,那天我父亲喝了酒,烂醉在外院,这件事谁都不知道。再之后,母亲开始给我缝一些衣物,她说小时候穿亲娘给缝制的衣服的人有福,一生都有福气。” 长公主忍不住叹息。 临原郡主的日子过得不算如意,燕岚纳妾是为了延续燕家香火,只要他不再娶,燕家主母永远都只能是那位清月公主,三个孩子只能叫清月公主为母亲。是她父亲,仁宗皇帝逼着燕岚再娶,不再娶就要将燕赵歌嫁给某位皇子,或者某位王子,以此来稳固天家和燕家的关系,她的母亲赵太后当年入宫也是如此,燕岚不愿意将燕赵歌加入天家,只能再娶。既然是被逼着再娶,对临原郡主没什么好脸色也是很正常的。 “我母亲说她年幼的时候穿的都是亲娘缝制的衣服,就是那位康越公主,所以才有福气摆脱临原侯,嫁到燕家来,就算没有孩子她也能一生安稳,因为有我叫她一声娘,我那时叫她阿娘。”燕赵歌在她头发上吻了吻,“我小时候特别喜欢让母亲给我梳头,母亲说早间梳头的时候要通两三百下才行。阿绍,我给你通五百下好不好?” 长公主的心已经软成了一团,她说:“好。”然后又拉了拉燕赵歌衣袖,道:“五百下手要酸的。” 燕赵歌看着她笑。 长公主见她笑了,也忍不住笑,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口来,就只能叫她的名字:“清月……” “我母亲说得对。小时候穿亲娘缝制衣服的人有福气,我母亲有福气,她和我父亲相敬如宾,后来又生了阿越,逝去的时候也没病没灾的。” 燕赵歌吻了吻她的脸,“我也的确有福气,虽然后来母亲渐渐疏远了我,但幼时母亲给予我的关怀,让我没能长成纨绔子弟,我读了书,又习武,最后担起了燕家。后来我又遇见了你。” 这也算有福气吗?长公主有些心酸地想。前世她遇见燕赵歌的时候,临原郡主没有随行,她就猜到人应该是去了,先前没得知蓟侯府老夫人重病的消息,想来不会是病死的,那十有九八是自尽了,不然那时的燕赵歌也不会那么悲痛。先死了丈夫,自己自尽之后又先后没了三个儿子,燕宁康最后也没落得好下场,这也算有福气吗? 就算死的没有那么痛苦,也算一件有福气的事。但燕赵歌又怎么能说自己有福气呢?她过得那么苦,苦得连蜜饯都尝不出甜滋味来,怎么能叫有福气呢? “阿绍。”燕赵歌看长公主眼角流出了一点泪水,就知道她是想左了,但也没有解释什么。她觉得自己是有福气的,但在长公主看来她前世过得却是很痛苦的,解释只会让长公主感觉更心酸。况且燕赵歌性子执拗,认定了的事情就不会改变想法,她觉得自己是有福气的,那就是有福气,她会为了她的阿绍而去改变一些做法,却不会从心底里改变看法。“幸好我还能再遇见你。” 燕赵歌慢慢地给她通头,人心都是偏的,就像她喜欢长公主,所以也喜欢长公主这一头长发。倘若她还是蓟侯世子的话,做事一定会斟酌再斟酌,无论如何都不能拖累了燕家,但她已经不是了。 她从前将燕家交到了燕宁康手里,哪怕最后燕宁康被逼的自尽,她也不会去怨恨司鉴宏。她恨的只是司鉴宏逼死了她的阿绍。 说分道扬镳太过难听了些,但自此之后各走各路却是一定的。 待通得差不多了,燕赵歌拿过一条发带,将长公主的头发束了起来,挽成一个发髻。 “阿绍,我真的很有福气。” 能在那个时候遇见你。 第116章 偿还 长公主睫毛上还带着泪花。她能遇见燕赵歌,何尝不是她的福气? “莫要哭了。”燕赵歌轻轻吻去她眼角的泪,道:“母亲不会怪我的。况且只不过是流言罢了,但凡了解一点的都知道母亲嫁进来之前我就搬到外院去住了,除了这阵子之外从来都不在内院住的。” “真的能澄清吗?”长公主像是在问燕赵歌,又像是在问自己。 “能的。怎么会不能呢?”燕赵歌从那大的香木盒子里拿出一个小的出来,“我挑了几个香气不一样的,因为不知道你喜欢哪一个,我就都买回来了,要是都不喜欢的话,我改日再去买。” “我怎么会不喜欢?” 燕赵歌一笑,她蘸了些清水,将胭脂在掌心化开,用小指轻轻地抹在长公主脸上。 这个胭脂大约是用兰花花瓣做的,带着一股淡淡的兰花香气,味道香而不腻,萦绕在鼻翼间,随着呼吸被吸入体内,再吐出来的时候,似乎连呼吸都带着兰花的芳香。 “以前我就很想这样了。我年幼的时候责怪我父亲整日醉酒,不肯忙些正事,也不肯好好待母亲,母亲说他前半生活在蜜饯里,不知世事,不知疾苦,所以后半生颠沛流离,路途坎坷,才会性情大变。我母亲说,我父亲不是不肯好好待母亲,只是他的情谊都给了我生母,没有半点给别人的余地。”燕赵歌一边给她抹胭脂,一边道:“我祖父还在世的时候给我说过,我父亲兄弟四个人,他是最小的一个。我三位伯父都是能文能武之辈,所以我父亲得以做个浪荡子,喜好风月,却幸而没有风流成性,不然我祖父再偏爱于她,也要打断了我父亲的腿。” 长公主安静地听着。当年燕国的三位王子皆是才华横溢、文武全才,无论哪一位接了燕王之位,燕地都稳固如山,可坏也坏在这一处,三人相争王位,导致燕国动荡,最后覆灭了燕国。她父皇在世时也曾为此而叹息,一人为王足以守江山。 燕赵歌指尖抚过她眼角,细细抹匀了胭脂。 “我从前和你讲过,我年幼时名清月,燕歌是我弟弟的名字,我现在的名字,虽是我父亲起的,但来源却是我大伯父写下的一幅字。” 赵国覆灭后,一支来了大晋,被代宗皇帝封为赵国侯,另一支去了燕国。 “当年赵国覆灭便是因为兄弟相争,我外祖父愧疚不已,因而决定去燕国继续与匈奴征战。外祖父将我生母和我舅舅托付给了我祖父,就死在了战场上。舅舅和我父亲的关系最好,其次是我大伯父。因为赵国的前车之鉴,舅舅劝我大伯父不要兄弟相争,只要保全燕国,做些退让又有什么不能够的。我大伯父既嫡又长,原本是众望所归的燕国太子人选,却因为舅舅的话向我祖父请求镇守北疆,他不想和弟弟们手足相残,却没想到有人希望他永远都留在北疆。” 最后北疆关城破了,燕王长子尸骨无存。 长公主熟读这段历史,北疆关城乃是燕国的最北的重城,其后几乎是一马平川,尽管有几座小的关城,却拦不住匈奴人的骑兵。 “城到底怎么破的没人知道,我们只知道匈奴人来了,城破了,我伯父死了,接着是屠城。北疆关城一破,后头的几座城是根本守不住的,但还是要守,因为我们姓燕,姓燕的不守,就没有人守北地了。我祖父年纪大了,便由二伯父领兵出征,三伯父坐镇蓟城。后来二伯父也死了,三伯父便带兵去打匈奴。我父亲想上战场,却连一套完整的枪术都使不出来,这时候才知道有多后悔。但也已经来不及了。我三伯父死了之后,匈奴人就兵临城下了,我祖父终于下定决定,去大晋。因为我父亲是仅剩的嫡系,最后走的也只有我们,我许多的伯祖父叔祖父、伯父叔父带兵以身冲阵,死在了城下,城外,城郊,一路上皆是燕姓子弟的尸体。”燕赵歌微微一笑,道:“阿绍,我有没有和你说过,我前世的死法虽然痛苦,我却是很自豪的。战死沙场,马革裹尸,是燕家人的宿命。” 长公主禁不住眼眶一热。 这是什么狗屁宿命,这分明就是他们司姓不肯豁出性命去,整个天下供养着司姓,供养着大晋天家,皇姓子弟却不肯为了疆土马革裹尸,让别人去承担自己应该承担的责任。 “我大伯父镇守北疆之前,曾写下一幅字,赠给我舅舅,以表明自己志向。我舅舅死前,将这幅字交给我祖父,待我弟弟长大成人之后再给我弟弟,他觉得我父亲这辈子也只能这样子了,错过了练武打熬筋骨的最佳时期,又没有仔细读过什么书,文不成武不就的。只是我弟弟在路上生了高热,没能活下来。最后这幅字到了我手里,成了我的名字,就挂在我房里。” 她在长公主唇上落下一吻,这个吻是微凉的,带着眼泪的咸涩味道。 “我祖父说,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当年他若是当机立断,在北疆关城破城那刻便做好决定,派一支精兵护送燕姓子弟去大晋,燕家就不会只剩下我自己。我祖父因为这个吃了大苦头,悔恨终生,临终前惦记的都是这个。所以我绝不会优柔寡断,无论是逃离长安,还是下令屠杀流民,亦或者是现在。” 长公主一怔,立刻反应了过来,问道:“清月,你不会是……” “是我,流言是我自己放出去的。”燕赵歌和她平视,低声道:“连锦衣卫都不能轻易伸手到燕家里去,外人又怎么会知道蓟侯府里的阴私。” 长公主微微一叹,道:“清月,你不该这样的。此事之后蓟侯会与你有隔阂,临原郡主也……” 燕赵歌指尖压在了她唇瓣上,止住她将要出口的话。“阿绍,壮士断腕的道理,我们都懂,不是吗?” 长公主说不出话来。 “借我长水营一用。” 长公主沉默了片刻,点了点头。 “清月。” “嗯。” “你从之前就做好这个打算了吗?” “是从河东回来之后才想好的。我对得起父亲,前世我留下了一个燕王爵位给宁康,这一世我保住了燕家满门。但我对不起我母亲,我没保住阿越,所以这一世我还她儿子一个万户侯的世子之位。我没保住宁盛,所以我送他进羽林,遣他入京送信,他有爵位有官职有名声,只要自己守得住,便是一路青云直上。就算是宁康,我也对得住他了。” 自此之后,我把一切都还清了。 便是欠赵家的,我也都还清了。 长公主眼里含着泪,将她紧紧抱在怀里。她明白燕赵歌未尽的话,因为明白所以才更加痛心,这人从来都是这样,将一切事情都安排妥当,哪怕前世恨着她,却也安排了一条足以让她含笑而终的路。 你借了临原郡主的名声,还她儿子一个洁清自矢、甚至大义灭亲的燕家吗? 从此之后,无论你再做什么,都无法再牵扯到燕家了,燕家仍然是那个拥有百年忠义名声的燕家。 而你燕赵歌,就只是燕侯燕赵歌。 “阿绍,你以前总说嫉妒我还有个弟弟,现在换我嫉妒你了。”燕赵歌被她抱在怀里,声音轻飘飘地喟叹道。 长公主热泪津津而下。 我那哪里是嫉妒你,我哪里会嫉妒你,我是让你回头看一看,回头看一看你仅剩的弟弟,他不懂行伍,他只能做个文臣,却为了得到你的认可而走岔了路子啊。 我怎么会嫉妒你…… “等这次除掉了这几家,你就等着和我成亲,好不好?”长公主轻声问道。 “好。”燕赵歌干净利落地应道。 这当然好,该死的都死了,该杀的都杀了,匈奴的脊梁也断了,修身养息少数也要十年。大晋至少能平稳到小皇帝亲政,至于再之后的事,与她何干? 世祖皇帝当年封下八位世袭罔替的开国公,以镇国公府为首,其下英国公、荣国公、宁国公,还有奉应承顺四家。英国公降为英侯,荣国宁国两家因为子孙不肖不再习武,袭不得国公之位,镇国公仍然吃着先人的遗泽,早已没了先祖的风范,奉应承顺四家作为天家的耳朵,其中顺国公府之外的三家却妄图将自己变成天家唯一的耳目,其心可诛。 镇英荣宁当年皆为战功赫赫的武将,其后人却虎父犬子。不说旁系出身的英侯,也不说不再习武的荣宁两家,镇国公明明还在习武练枪,却没有其先祖之风范,这些年一不为国征战,二不仕宦朝廷,反而打着联络其先祖旧部,操控大晋世爵的主意。 大晋的律法来自于先秦,先秦覆灭后为汉,汉承秦制,晋承汉制。刑无等级,诸侯王犯法与庶民同刑,这一字一字皆写进了大晋律法中。 世祖皇帝用刀子才教会他们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只两代人就忘得干干净净了。 不痛痛快快地杀一场,他们怕是都忘了自己姓甚名谁,这大晋姓什么了。 他们以为锦衣卫废了二十年,已经不能用了,却忘了北地大捷也有锦衣卫的一份,骑马射箭的本事一时半会儿提不起来,但在探查消息上锦衣卫却仍然是一把好手。 不肯老老实实活着,那就去死罢。 第117章 风暴 长安城内,建武坊前。 长安城内的里坊越是靠近皇城,其居住者的身份就越是尊贵。紧挨着皇城的里坊有八个,皆是以大晋过去帝王的年号命名,其中最为尊贵的当属以高祖皇帝年号命名的建武坊。 燕赵歌一身甲胄,只有脸颊露在外头,腰挎天子剑,凝视着这座自从建成后没有一个人敢硬闯的里坊。 无数穿着锦衣卫官服腰挎长刀的长水营将士举着火把,照亮了前路,也照亮了建武坊的大门 世祖皇帝登基之前,镇国公府的先人就是世祖皇帝的属将,等世祖皇帝登基,被认为镇国将军,原本只是个有名无实的杂号将军,却偏偏在北伐战争中打出了名堂,后来得以开府建衙,等到还都长安,得封镇国公。 镇国公府和昭德皇后的娘家叶家是一样的,皆是数代人马革裹尸,只是运气比叶家好一点,留下了一个上不得战场的稚子,还顺利长大了。 三代镇国公的功勋,就是镇国公府的保命符,也因此镇国公才敢做这种事。 连横世爵? 上一个胆敢连横世家贵族的顶尖贵族姓王名莽,最后篡了前朝。 “指挥使。”季钧穿着一身黑色短打,半蒙着脸,凑过来道:“已经控制了建武坊的兵士。” 长安夜里是不闭户的,各个里坊只关走车的正门,却不关一次只余一人通过的侧门。也因此,各个坊门处都设了一个队率,领一支五十人的小队,来保证不会有不法之徒闯入里坊,和处理随时可能发生的意外。这支小队归属于负责长安城警戒的中尉掌管。 现任中尉燕赵歌不认识,就算认识也没必要通气,自锦衣卫设置以来,锦衣卫执行事务,从来都没有需要和谁提前打招呼一说,天子爪牙,自然只听命于天子。这是锦衣卫得罪了许多人的原因,但也成为了被皇帝信任的根本原因。 “将建武坊的队率带过来。”燕赵歌道。 季钧应了一声,让人将队率带了上来。 那队率二十余岁的模样,站到燕赵歌眼前,拱手道:“请问您是哪一位,也好叫末将知道是从还是不从。” 燕赵歌顿时来了精神,问道:“从怎么说?不从又怎么说?” “您若是有圣旨,末将自然当从,请您入坊。您若是没有圣旨,只凭着您的手令和腰牌,恕末将不能从命,便是死,也要在此阻拦于您。”那队率道:“请您将圣旨于手令腰牌借末将一阅。” 燕赵歌痛痛快快地交了自己的腰牌手令,被季钧带着的圣旨是长公主刚刚才写出来的,上头墨迹半干未干。 锦衣卫腰牌是铜制的,正面用阳文写有“锦衣卫指挥使燕赵歌”字样,背面则是用阴文写着“朝恭官悬带此牌,无牌者依律论罪。借者及借与者罪同,出京不用”,侧面又有发此腰牌的时间:兴平三年七月初九,却是先帝驾崩的那一日。 队率核对了锦衣卫腰牌和圣旨内容,双手高举着圣旨还给燕赵歌,躬身道:“末将职责所在,请您莫怪。” 燕赵歌将腰牌收到怀里,圣旨放到季钧手里拿着,看着队率道:“我还是头一次见到敢以队率之职拦九卿的,这是你分内之事,我既然不会怪你。却不知你姓名?” “末将姓贾。” “长安里姓贾的一千个没有却也有一百个了。” “贾琰。” “哪一个贾?” “末将姓贾,自然是末将父亲的贾。” 燕赵歌心里已经有数了,看着贾琰道:“锦衣卫里我缺个副手,你愿不愿意跟我?” 贾琰沉默片刻,道:“末将归属于中尉,您应当与中尉说此事,不该与末将言。” “我只问你愿不愿意。” 贾琰不肯答话了。 “那就之后再说此事罢。圣旨你既然也看了,劳驾为我开建武坊正门。”燕赵歌也不强迫他,左右人不可能丢了的。 贾琰点了头,带着建武坊的兵士缓慢推开了建武坊的大门。 世祖皇帝封下的八个国公府如今只余七家,其中五家都在此处,只有荣宁两家不在。 火把照亮了漆黑的夜空,也照亮了烫金的牌匾。 按照制度,五户为一邻,五邻为一闾,二十闾为一坊。应当有五百户人家的建武坊,却被五个国公府占据了。 燕赵歌看着镇国公府的牌匾,在这之前,这座府邸在长安城里处于超然地位,哪怕是同为国公的其他几家在镇国公府面前都要矮上半截,谁也不敢在此放肆,但现在……她抽出腰间天子剑,冷然下令道:“传我将令,缉捕镇国公、奉国公、应国公、承国公阖府,胆敢反抗者,除国公及国公夫人、世子及世子夫人外,杀无赦!” 闪着寒光的长剑霎时刺破了黑夜。 旋即,有手持重戟的军士上前,用力击破了厚重的大门。 “什么人这么大胆?!”几个守着大门的门人吓了一大跳,大声喊道:“这里是镇国公府,你们不要命了吗?!莫要忘了老镇国公的恩德?!” 然而能回答他们的只有兵戈利器。 长水营的将士手上动作连顿都没顿,只将刃锋架到他们身前,门人立刻吓得挺直脊背,半分犹豫没有地跪在了地上,生怕割破了自己的脖子。 举着火把的将士们手握长刀,鱼贯而入。 喧哗声立刻惊醒了沉睡中的建武坊,连旁边的几个里坊也被行走间甲胄摩擦和兵器碰撞的声音惊动了。 无数人从床榻上爬起来,或惊恐或惊惶地望着远处的火光,听着兵刃的鸣叫。 有附近几个里坊的人大着胆子跑出自己所在的里坊,躲在暗处悄悄观望,待看清举着火把守在坊门外头的将军身上穿着的衣服时,立刻倒吸了一口凉气。 锦衣卫! 大晋成建制配备长刀的部队仅有锦衣卫。 有人禁不住惊呼出声,然后立刻闭嘴跑回家里去送信了。 只看那火光之地,就知道出大事了,建武坊里五家国公府,无论哪一家出事都不是小事。奉应承顺四家因为同为天家耳目,惯来是同气连枝的,拔起萝卜带着根,要动绝对不止一家。而镇国公府地位超然,这一家倒了,整个武勋阶层都要震一震。 很多人都以为锦衣卫就算复出了,但毕竟已经废掉了二十年,想再启用并非是简单的事,在河东以羽林充当锦衣卫的事情不是秘密,但可以这么做一次,难道还能这么做几年?天家脸皮要不要了?这么想来的话,最起码几年之内锦衣卫还不是能辖制他们的手段。 可惜天家就是不要脸皮了,倒不如说,如今的锦衣卫指挥使并不介意被人在背后说狐假虎威,亦或是狗仗人势。 燕赵歌拎着长剑跟在后面,冷眼看着这一场变故。 京营八校中,越骑、胡骑和长水三营在长安里是没有根基的,这三营的将士皆是归义人的后代,仰仗着天家恩德生存,绝不会因为敌人是高官厚禄之辈而心慈手软,只要一声令下,他们就是最快的刀子。 没花多少时间就攻破了镇国公府,大概也有他们没有抵抗的缘故。数百名年纪不同的男女被绳子捆着,按在地上动弹不得。 一个身形魁梧,却头发斑白的老者被压到了燕赵歌身前。 “镇国公。”燕赵歌抬眼,看着这位曾经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地位的镇国公,连右相在他面前都要给三分薄面,足以说明其权势了。 镇国公看着燕赵歌,面色淡然,道:“此番输了,却不怪我,只怪其余三家长了个猪脑子,不听人言。” 燕赵歌笑了笑,道:“这你倒是怪错人了。”她俯下身子,用只有镇国公听得到的声音说道:“这些日子的流言,也有我一份。便是没有此事,我也不会容你辖制长公主。” 镇国公神色却变都没变,只道:“怪不得你会赢,原来你早已计划好了,以有心算无心,我输得不冤。只是,就算我死了,镇国公府仍然能传下去,你将来触怒天家的那一天,你靠什么保住燕家满门?” 燕赵歌反问道:“我为什么要保住燕家满门?棋场博弈,无人不是棋子。既然想下场赌自己赢,就要做好满盘皆输的准备。” 镇国公哈哈大笑,道:“不愧为被先帝看重的燕侯,怪不得先帝愿意以仁宗皇帝的名义为你背书,天家可真是找了条好走狗!” 燕赵歌面色如常,挥了挥手,道:“押到昭狱里去,解邯郸侯的寂寞。” 镇国公深深看了燕赵歌一眼,目光略过遮住半张脸的季钧,忽地玩味地笑了。 “燕赵陈三家连在一起,燕侯,我等你被天家猜忌的那一天,你的下场一定不比我好。” 燕赵歌面色一变。 等到镇国公被带走,她抓住季钧,紧紧盯着季钧的眼睛,神情由惊疑不定转为不可置信。 季钧眼神里全是不解之色。 “季钧,你还记得你原先姓什么吗?” 第118章 长命 原来姓什么? 季钧罕见地面露茫然之色,仔细想了想,摇了摇头,道:“指挥使,您是知道的,我和季夏都是从北地流亡过来的。哪有什么名字,连姓都是老君侯给的。” “你真不记得?”燕赵歌虽然相信季钧的话,却忍不住再问一遍。 季钧听她这么问,也只能皱着眉头仔细地想,倒像是真想起什么了似的,道:“我只记得城破了,匈奴人开始屠城,我藏在地窖里,再出来时城已经塌了大半,后来就遇上了季夏。这些我刚来府里时和老君侯讲过的。” 燕赵歌不由得拧起了眉头。 季这个姓是从蓟城来的,因为和蓟同音而取。季夏叫季夏是因为她原来姓夏,季峥是父亲从外面抱回来的,名字也是父亲,那季钧的名字是怎么来的?原先姓钧吗? 不可能的。 季钧原来不姓钧,而是姓陈。 前世季钧死得很早,因为北地实在缺少将领,他和季峥都入了军中担任底层将官,最后在一次和匈奴的厮杀中,他们所在的那一屯与大军失散了,一直到那一场战事平息,季峥才坡着一只脚,拖着季钧已经烂得不成样子的尸体回来了。据季峥所说,匈奴人的攻势实在太猛,瞬息之间他们就被冲散了,当时季钧迎胸中了一箭,因而落马,跟在他后头的季峥下意识地去拽他,却反而被拖下了马,因此被踩断了一条腿。两人被其他的军士拖着,拖到了一处在废城建起来的村庄里,托付给村里的老人照看,还能行走的军士就又回去杀敌。 季钧和季峥藏在村子里养伤,季钧的伤太重,只挺了两天零几个时辰。弥留之际,他让季峥去废城的某一处找一块长命锁,季峥依言去挖,挖到了一块金质的长命锁,上头尽是橙红色的锈迹,刻着一个模糊不清的陈字。季钧告诉季峥,这是他的姓,留给他作纪念。 季峥死前将这块长命锁交给了燕赵歌,但彼时燕赵歌没想那么多,天底下姓陈的那么多,又不是只有陆成侯一家,她那时根本就不知道陆成侯曾经在北地丢过孩子,况且就算她知道了,那时陈家满门都被蜀国公杀没了,也于事无补。她将长命锁收起来,就再也没想起来。 如果不是刚才镇国公出言,燕赵歌几乎要忘了这件事了。 她刚才仔细看了看,才发现季钧的眼睛和长大后的小皇帝一模一样。前世燕赵歌虽然和小皇帝朝夕相处,但她根本就没有想到这一茬,谁会去注意两个表面上毫不相干,身份更是天差地别的人是否长得相似呢?况且前世小皇帝长到十一二岁的时候,季钧已经死了很久了,燕赵歌几乎要忘了季钧什么模样,根本也不会去想小皇帝是否和他长得一样。 但季钧既然不记得自己原来姓什么了,为什么最后又让季峥去找了一个长命锁?且还真的找到了。按照那个长命锁的锈蚀程度,起码要在土里埋七八年,伪造是伪造不出来的。燕赵歌记得季钧大概是在她八岁的时候,和季夏一起来府里的,因为操着一口燕地的口音,又是两个年岁不大相依为命的孩子,燕岚才肯将人收进府里。那之后季钧就没有离开府里超过两天的时间,去一趟北地至少要半个月,这只可能是他在卖身之前埋下的。 “指挥使,镇国公认识我这张脸吗?还是说有谁和我长得很像?”看燕赵歌脸色变了又变,季钧忍不住出言问道。他有记忆里来好似就是在外头流浪,后来碰上了季夏,因为听说了燕王后裔在长安,便一路东躲西藏卖身进了蓟侯府。更之前的事情,姓甚名谁,父母是谁,家住何方,却一概不知。他也曾诧异于自己为什么什么都不知道,但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的东西,后来才遇上她的季夏又怎么会知道? 燕赵歌沉默了一下,问道:“你的身份可能,不太一般。” 季钧怔了怔,问道:“会影响到您吗?” “会。” “那您就不要和我讲了。”看出燕赵歌眼里的疑惑,季钧一边捋着自己的想法,一边慢慢地道:“就算我以前姓的是天上的那个姓,也抹不掉我曾卖身为奴的过去,无论对于哪一家达官贵人来说,我都只能是耻辱,只有死路一条。不仅我要死,还会连累您,和燕家。得不偿失。公子,我和季夏一样,从前姓季,以后也姓季,子孙代代都姓季。” 这大抵就是从前的季钧会埋了那个长命锁的原因了罢,但这也说不通,长命锁如果是季钧埋得,他没道理会不记得自己原先姓什么,看季钧的神色也不像是在隐瞒的样子,陆成侯得封之前只不过是个北地军侯罢了,实在没必要隐瞒,季钧自己不愿意的话燕赵歌也不可能强逼着他认回陈家的。 那么,是他后来自己忘记了?还是说有人提醒他?难道那个村子里有人认得他? 话又说回来,季钧既然埋了长命锁,十有九八就是不想再要这个东西了,可最后他没有将这个秘密带到土里去,反而又交给了季峥,为什么? 这其中意义到底是什么呢? 燕赵歌思虑着,抬眼看到季钧还沉默地看着她,便道:“这事不是我等可以决定的,镇国公认出了你,说不得会往外传些什么,我们不能失了先手,这件事我得禀给长公主,让她定夺。但如果你不愿意的话,没有人能逼着你认亲,我会尽可能保住你的身份。” 季钧下意识攥了攥手中握着的长刀,又像是意识到什么似的缓缓松开,他道:“公子,镇国公,将我和哪位贵人联系起来了?” “当今太后娘家,陆成侯府陈家。” “我原先姓陈吗……”季钧低声喃喃了一声,又道:“公子,我和季夏虽然是卖身进来的,但燕家不曾亏待我们,无论读书习武,我们皆是随着公子的,吃穿用度皆不弱于寻常百姓家。燕家的恩德我们都记在心里,到底是什么身份,您和长公主决定就好,一个我不认得的血亲,并不比养我育我的燕家更亲近。” 燕赵歌抬手拍了拍他的肩,道:“我省得。等我和长公主成亲之后,我放你和季峥脱籍,入锦衣卫。” 季钧愣了一下,道:“公子,您不必如此的。” “不是因为这个。我早有想法了。等我和长公主成亲之后,我说不得要赋闲在家,你和季峥随我一起学了一身的武艺,若只是困在府里给我跑腿就大材小用了。再者,我从来都没拿你们当下人,季夏是我的姐妹,你和季峥都是我的兄弟,既然是兄弟,自然应当有一番自己的事业,总是跟着我像什么样子。在河东的时候,你和季峥做的事情,我都看在眼里。” 季钧默默点头。 镇国公并奉应承三家人都抓进了昭狱里,喧哗声渐歇,燕赵歌才带着几个人敲开了顺国公府的大门。 “请问您是哪一位?”门人隔着门在里头心惊胆战地问着,生怕他们成为下一个镇国公府。 “我乃侍中领锦衣卫指挥使、燕侯燕赵歌,此次是奉长公主之命捉拿逆贼,惊扰了阖府上下,实在过意不去,特意来此赔罪。” 门人苦着脸,很想说一句你不要来赔罪了,你不来就是最好的赔罪。但这事他决定不了,他只能告罪一声,去寻管家,让管家禀给顺国公。 管家一听大惊失色,立刻去找顺国公,胡子已经花白了的顺国公更是被震得晃了晃身子,镇国公并奉应承三家都成了逆贼,那八大国公府里完好的就只剩下了顺国公府,这岂是好事?他犹豫再三,忽然膝盖一软,身子歪着倒在榻上。 “我、我似乎是旧疾犯了,快去请世子,让世子接待燕侯。”镇国公说完就闭上了眼睛,似乎是晕过去了。 管家只能怀着十分复杂的心情去请顺国公世子。顺国公世子被府外的动静惊得睡不着,看管家过来还以为是锦衣卫要对自家动刀子了,骇得几乎要抱着妻儿大哭。 不怪他胆小,连镇国公府都要倒了,作为奉应承顺四家里最弱的顺国公府,一枚兵权二没人情,凭什么抵抗锦衣卫? 管家解释了一下,顺国公世子才稍微放心了,又想到抓捕秦峰那一次,燕侯虽然毫不手软,但却是十分守礼的,既然和他们家没有关系,那应该不必担心。 他这么想着,但站在大门前的时候还是忍不住腿软。 前有被烧得一干二净的信国公府,后有连反抗都不敢反抗的镇国公府,他顺国公府真能保全自己? 门人缓缓拉开了大门,燕赵歌一身连点灰尘都没沾上的甲胄站在门前,身后随着八个身着锦衣卫官服腰挎长刀举着火把的兵士,皆低着头候着,再往后站着的却是建武队率手下的兵士,如狼似虎的锦衣卫爪牙两个影子都没有。 顺国公世子长长出了一口气。 燕赵歌在他开口之前道:“世子,今晚多有叨扰。” “不碍事不碍事。”顺国公世子面上挤满了笑容,杀得只要不是他们家,哪怕外头天崩地裂也一点事儿没有。 “贼人皆已伏诛,今晚多有惊扰,原本不便于多做打扰。但奉应承顺四家毕竟同气连枝,本官也不想顺国公府被牵连,便多一句嘴。”燕赵歌摩挲着腰间天子剑,缓缓道:“此事与顺国公府无关,莫要庸人自扰。” 燕赵歌这话说得很不客气,甚至无礼至极,听在顺国公世子耳朵里犹如惊雷一般。 他立刻就明白了燕赵歌的意思道:“这是自然的,顺国公府上下皆是忠君报国之辈,如何会与贼人同流合污。” 聪明人说话就是这一点好,不需要多费口舌。 燕赵歌对着他微微一笑,道:“改日登门拜访。” 第119章 阎王 燕赵歌连夜进了宫。 长公主还没歇下,一直在等燕赵歌的消息。夜里行事是燕赵歌定下的,因为夜里突袭可以让一些人猝不及防,免去了许多麻烦,但她的心仍然无法安定。锦衣卫夜里行事等于摒弃了中尉可能的援助,若是其中有个万一后果不堪设想。 燕赵歌进殿的时候长公主一副坐立不安的模样,在殿里来回踱步,待看到一个完好的燕赵歌时她才松了口气。她快步上前,握住燕赵歌的手,左右打量一下,确认对方身上没缺点什么,衣服也是干干净净的,没有破损。 “事情顺利?” 燕赵歌点点头,顺势在她唇上落下一吻,道:“镇国公阖府都没有反抗,我没去奉应承三家府里看,但人压出来的时候没有人受伤,下头来禀的时候也没说有人死亡,很顺利。” “那就好。”长公主这才放下心来,有信国公府的前车之鉴,她实在是难以预料这些世爵们在危急时刻会做出什么事情来,毕竟兔子急了还咬认。 “信国公府只是信国公府,镇国公能守住镇国公府就代表他绝不是目光短浅之辈,束手就擒的话,他的爵位虽然保不住了,但是封地说不得会落到他某个没有参与这件事的儿子身上。但若是拼死反抗,就只能像信国公府一样,满门死绝,留下一个稚子守着一个空空的爵位。” 长公主叹了口气,也不知信国公府到底是怎么想的,以信国公府的罪状,就算犯了死罪,幼儿也是无辜的,天家还不至于丧心病狂到连没有车轮高的孩子都杀,再残暴的酷吏也干不出这种事。留下一帮孩子相扶着撑起国公府也是一条路,毕竟连触怒了仁宗皇帝被废爵除国的英国公府后人都能再得封英侯,大晋天家记仇却不寡恩。可惜信国公脑袋一根筋,坚持要一条路走到黑,最后只剩下一个痴傻了的信国公世子,连生孩子的能力都没有,还要锦衣卫跑到信国公府祖地去找这一家的族亲过继一个孩子。 “信国公府要过继的孩子还没有找到。” “怎么会没找到?信国公府旁支不是有好几房吗?” “封地没了,府库没了,连宅子都被烧了,谁愿意承接一个空空的爵位?”长公主忍不住扶额叹息,道:“看信国公府的那个鼠目寸光的样子,也不像是会有目光长远的族亲。” 燕赵歌哑然失笑。恩威并施才是正道,刚杀了信国公府满门,难道会随便找一个孩子承爵了之后就不管了吗?那样的话天下人要怎么看天家?刻薄寡恩,刑赏不测,百姓们什么难听的话都能说得出来。将一个孩子养育成人的花费对于天家来说只不过是九牛一毛,就算他天资聪颖文武皆学,也不过多耗费一点精力人手罢了,为了省这么一点东西而落一个坏名声,得不偿失。 “那就像陈化一样,过继一个父母双亡的孩子,这样穷苦出身的孩子只要不被人带着走上歪路,品性都不会差。”燕赵歌说到这里顿了顿,道:“世间如济南王一般的人,终究还是少数。” 长公主也想到了这一处。 “陈化的品性的确是不错的,读书习武都很刻苦。只是陆成侯……若不是陆成侯丢了嫡子,哪里轮得到陈度放肆。” 燕赵歌微微皱起眉头,问道:“我只知道有这么一件事,陆成侯什么时候丢的嫡子?” “就在你来长安之后没多久,元兴九年陆成侯在北地为将,守着一座瓮城,他将妻儿接了过去,结果城破了。他妻子刚生了孩子,听闻城破就上吊了,他的嫡子和那个刚出生的孩子没了踪影。”长公主道:“那个嫡子说不定有活命的机会,但那个刚生下来的孩子,怕是早就死了。” “那座瓮城现在还在吗?” 长公主凝神想了想,道:“听说是在上面建了个村子。”她说完看向燕赵歌道:“怎地了?” “季钧可能是陆成侯丢了的那个嫡子。”燕赵歌将刚才和镇国公的对话一字不落地重复了一遍,道:“前世季钧死得太早了,我也没在意这个,我刚刚才发现,他的眼睛和阿曜的长得几乎一模一样。” 阿曜就是小皇帝司鉴庭,登基之后为避天下讳,改名为司曜。 长公主沉默片刻,若是还没过继陈化的话,季钧认祖归宗也不是不行,但陈化已经过继了,在陈太后那里过了明路,这个承爵人几乎是板上钉钉了,季钧再认祖归宗,身份就会很尴尬。最重要的是他曾卖身为奴,陈家不是一般的勋贵,是外戚,是小皇帝的母族,皇帝的娘家表哥曾经为奴,还不知有多少人会耻笑于这件事。 “季钧怎么想?” “季钧不想姓陈。”燕赵歌道:“但他已经被镇国公认出来了,说不得之后会有一些麻烦事,我们不能坐以待毙。” 长公主思考了一会儿,道:“这事我来办。我命人去长安销了季钧的奴籍,陈家在琅琊的族亲不少,也不是所有人都在一处,我派人去琅琊找一家下落不明的将季钧的名字记上去,算作是季钧母亲那边的血亲,这样长得像也说得通了。无论他是单纯长得像,还是真的是陆成侯丢了的嫡子,这个安排都足以掩人耳目了。不过还是要问问他的意见。” 燕赵歌点点头,这个办法足够妥当了。 “不过他自己想不起原先姓什么吗?” “我也奇怪这件事。前世季钧死之前托付了一块长命锁,上头刻着陈字,季峥死之前又将这块长命锁给我了。他既然能记得这个东西,就该记得自己原先姓什么,但他却是一点不记得。在长安这么些年,季夏偶尔还会祭奠一下自己双亲,季钧却半点不惦记,倒像是生来就是孤儿似的。” 长公主道:“我明儿派人去户部查一下陆成侯的那个嫡子叫什么。” “再查一下那座瓮城,季钧的长命锁就是在一个建在废城之上的村子里挖出来的,大约在涿郡易城往北四里左右的位置,若季钧的身份属实,这座废城应该就是陆成侯当年守的那座瓮城。” 长公主应了下来,又忍不住叹息,道:“若是陆成侯得知被自己弄丢了的嫡子卖身为奴才活下来,怕是不会好过。” 燕赵歌将她拥在怀里,她从后揽着长公主的腰腹处,下巴搭在她肩上,薄薄的绸缎锦布隔绝不了躯体的温度,这份触感让刚刚还紧锁的眉头立即被抚平了几分,她侧过头亲了亲长公主的脸颊,道:“那是他们家的事情,自然有他们自己处理,待我回去问问季钧想法,他若是愿意,我就将这事告诉陆成侯,若是不愿意,就让他只当自己的嫡子死了,也好过找我们麻烦。” 长公主就着这个姿势蹭了蹭她的脸颊,道:“什么叫他们家的事情,季钧从小就随着你做事,若真有了麻烦,最后还不是落到你身上,这哪里是他们的麻烦,分明是我们的麻烦。” 燕赵歌想了想,道:“那等这件事办妥了之后再告诉陆成侯,也省得他知道之后找我们麻烦。” “他怎么敢找我麻烦?分明是找你的麻烦。” 燕赵歌佯怒道:“刚刚才说是我们的麻烦,现在又说是我自己的麻烦,前言不搭后语,你这个小娘子,怎地如此善变?” 长公主笑盈盈地看着她,反问道:“那你能奈我何?” 燕赵歌哼了一声,故作凶狠道:“现在就叫你晓得我燕阎王的厉害。” 长公主听了之后忍不住大笑。 这个称呼却是前世百姓暗地里取的。燕赵歌为了保燕地安稳,杀流民兵痞杀得太多,百姓对她又敬又畏,不敢直呼其名字,只敢以那位代称。后来燕赵歌得封燕王,燕字又和阎字发音相近,就干脆叫了阎王。原本是暗地里悄悄叫的,却不知怎么流传的开了,连不惧燕赵歌的朝臣见了她都会打趣两句。 “燕、阎、王——”长公主故意拉着长音唤她,那尾音拖得很长,像是上扬又似乎是向下,带着一种百转千回的韵味,直勾到人心里去了。 燕赵歌用手将人拘在怀里,面上忍不住跟着一起笑,她亲着长公主的头颈,吻落得细密而缠绵,口中含糊道:“现在就叫你晓得我的厉害……”她说着,竟然去摸长公主腰上的系带。 长公主没想到燕赵歌竟然这么大胆,不对,应当是燕赵歌这个时候竟然还能有这种心思,心下一阵哭笑不得,却又觉得对方的吻像是含了蜜饯一样,直直甜到了心坎里。但能被心悦的人这么缠着,心里总归是高兴的。她被亲的发痒,手忙脚乱地去阻拦燕赵歌的手。 “这、这是在外殿……” “那我们现在去里头。”燕赵歌毫不犹豫地道,作势就要将长公主抱起来。 “至多还有一个时辰就是早朝了……” 燕赵歌咬着她的唇瓣,极为温柔地道:“你也知道还有一个时辰呢,绰绰有余。” 长公主大惊失色,你怎么知道时间绰绰有余? “燕清月!” 燕赵歌眉眼含笑地看着她,应道:“我在呢。” 长公主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被耍了。 “燕清月!”长公主又气又羞,气燕赵歌戏弄她,羞自己竟然能联想到别处去,咬牙切齿了半天也挣不开燕赵歌的手,只能瞪着眼睛看她。 第120章 青阳 长公主恨恨地道:“你下次若是在胡言乱语,我就……就……” 她就了半天就不出下半句话来。 “我哪里有胡言乱语?”燕赵歌笑得眉眼弯弯,看着她道:“你也说了还有一个时辰才到早朝时间,这么长的时间无论做什么都绰绰有余,我说的难道有什么不妥之处吗?” 长公主被噎了一下,一时间感觉说不出话来。 无论做什么都绰绰有余这种说法,就很容易让人浮想联翩。 但这话如果和燕赵歌说了的话,她一定会变本加厉!得寸进尺! “总之,再无言乱语,我就……”长公主搜肠刮肚竟然找不出一句能威胁对方的话来,太重的话实在是伤感情,轻飘飘的话又没什么力道,倒像是在打情骂俏。她干脆在燕赵歌下巴上咬了一口,力道不大,只留下一个带着些许口水的浅浅牙印,不需多少功夫就会自己消失掉。“我就再咬你一次!” 燕赵歌几乎要笑没了眼睛,她忍不住凑过去又去吻长公主柔软的唇瓣,亲的她眼眸湿润,几乎要滴出水来,才咬着她的耳朵道:“时间还长着呢。” 长公主攥着她的衣袖,竭力平稳着急促地呼吸,她神情迷蒙地想:时间还长着呢,还没到早朝的时间。 还没到…… 她眼皮禁不住落了下来,又反射般地睁开眼睛。 “阿绍。”燕赵歌轻轻吻着她的耳朵,道:“我给你唱歌好不好?” 她说话的声音实在是过于轻柔,长公主大脑又有些迟钝,反应了两个呼吸的时间她才明白过来燕赵歌在说什么,只能动作迟钝地点头。 “青阳开动,根荄以遂,膏润并爱,跂行毕逮……”燕赵歌轻声唱着,这是从前朝传下来的歌谣,被百姓们传唱到了每一处,即便连北地的百姓都会在春天颂唱,赞美春天的雨露,赞美万物复苏,赞美春天给予的恩泽与福佑。 “明明第一场雪都下了,唱什么青阳……”长公主喃喃着道,眼睛几乎要睁不开了,她靠在燕赵歌怀里,不再试图让自己的上下眼皮打架,也不再抵抗浓浓的睡意。 “霆声发荣,壧处顷听,枯槁复产,乃成厥命……众庶熙熙,施及夭胎,群生啿噬,惟春之祺……”燕赵歌唱到第三遍的时候,长公主已经沉沉睡去,她趴在燕赵歌肩上,呼吸沉稳而悠长。 燕赵歌小心翼翼地将自己的手从长公主怀里抽出来,支撑在身后,而后一点一点地向后倾斜身体。她注意着长公主的神色,只要稍有皱眉的迹象便立刻停下动作,僵着身体一动不动,这滋味实在难受得紧,她额上全是汗,腰臂都是酸软的,到最后竟然耗费了一刻钟的时间才将自己的背部贴在榻上。 酸痛的肢体猛地放松下来,燕赵歌忍不住长长呼了口气,才发现自己衣衫几乎都是湿的了。 长公主枕着她的手臂,手里仍然攥着她的衣服,睡得十分沉稳。 燕赵歌看着她的脸颊,唇角忍不住勾了勾,她抿着嘴唇想将唇角上扬的弧度抑制下去,却怎么也压不下去,反而有继续上扬的趋势,最后变成了一个略显诡异的笑容。意志和身体的本能抗衡了一会儿,最好她还是放弃了继续抗衡,任凭嘴角咧上去。 成亲之后大约就是这样的生活了罢。 燕赵歌捂着脸无声地笑了一会儿。她被枕在长公主脑后的手臂动了动,轻轻推了一下长公主的背,长公主就顺势滚到她怀里,脸颊贴着她的胸口。 她用另一只手揽住长公主的腰背,以求让长公主睡得更舒服一些。这种身躯相贴的姿势虽然亲密,但长久维持会让肌肉十分不舒服,为了让长公主睡得更踏实一些,燕赵歌只能让自己的身体迁就着她。 要是能一直下去就好了…… 时间差不到到了上朝的时候,守在门外的宫女脚步轻轻地走进来,轻轻地道:“燕侯,时辰要到了。” 燕赵歌挺起脖子,对着她点点头,看宫女转身轻手轻脚地出去,才摸着长公主的脸颊,柔声道:“阿绍,时辰到了。” 长公主还在睡梦里,下意识地用脸蹭了蹭她温热的掌心,喉咙里发出含糊而连绵的声音,显然是不愿意醒来。 燕赵歌仔细听了听,没听明白。 “阿绍,再睡下去要睡过早朝时间了。” 长公主仍然不为所动,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燕赵歌只得伸手捏住她的鼻子。 呼吸不畅的感觉让长公主一下子从睡梦中惊醒,她大口大口地喘气,发现燕赵歌侧着身子躺在一边,神情无奈地看着她。 “怎、怎地了?” “到早朝的时间了,再睡下去就只能我代你上朝了。”燕赵歌道。 长公主白了她一眼,这种事怎么能代,还不知道朝臣要怎么在背后编排呢。 长公主去净面更衣,回来后身上带着一股淡淡的香气,还有点熟悉。燕赵歌盘腿坐在榻上,拄着下巴看着她动作。 “用了上次的胭脂?” 长公主换了一身朝服,还有些时间,便坐在燕赵歌身边,道:“用了玫瑰的。” 燕赵歌在她唇瓣上轻轻吻了一下,笑道:“香得很。” 唇上的胭脂不可避免地沾到了燕赵歌唇上,原本淡色的嘴唇染上一圈艳红,长公主抬手按在她唇上,将那点胭脂抹匀了,才透出一点红润之色来,也可能是因为她的动作,燕赵歌的唇瓣被揉得变红了。 “现在不是一样了吗?” 燕赵歌忍不住抿了抿嘴唇,看着她的眼瞳里满是笑意。 长公主草草用了些清淡小菜和粥,便上朝去了,留燕赵歌自己在殿里。晋阳殿的人手都是长公主的亲信,可以随意被燕赵歌使唤,燕赵歌就算在这里换上女子的裙装也不会惹来诧异的神情。 “画竹姐姐,劳驾您待我去沐浴了。” 被叫到的画竹微微一笑,道:“您若是对着殿下也叫姐姐,我等说不定会比现在更高兴。” 燕赵歌眉头一挑,面上不禁露出几分意外之色,她拧着眉头想了想,想到某一处去,眉毛顿时舒展开,对着画竹行了一礼,道:“多谢画竹姐姐指点。” “既然是关于殿下的事,奴婢就却之不恭了。” 宫里的热水一直是常备的,只要需要就能用上,内侍在净室里放了两桶热水,大浴桶里是水温合适的清水。燕赵歌将衣服脱在屏风前头,赤着身子进了浴桶里。她不习惯被人万事周到地伺候,尤其是洗澡的时候,晋阳殿的宫人也不会讨这个嫌。 画竹进来将脏衣服收走,又拿了干净的衣服挂在屏风上头。 燕赵歌的衣服在晋阳殿里是常备的,无论是平日里穿的衣服还是朝服亦或者是冕服,有些衣服是她前几次留宿的时候留在这里的,也有一些是长公主命内府又做的。 舒舒服服地洗了个热水澡,热水本就解乏,里面又用了一些安神的草药,燕赵歌几乎要睡在浴桶里去了。她打着哈欠从浴桶里出来,草草擦了身上的水,换上画竹给她拿过来的衣服,只有里衣和中衣,外袍却是没有的。 “连这一项都想到了,真不愧是阿绍身边的人。”燕赵歌嘀咕着,赤着脚走到内殿里去。 守着殿门的宫人对着她行礼,燕赵歌点点头,绕过遮住床榻的屏风,扯了一旁叠得整齐的被子,爬到长公主床上去睡了。 说不得要给阿绍个惊喜。她睡前朦朦胧胧地想。 长公主不知道殿里的事,她睡得很舒服,连不知为什么一直悬着的心都踏实了许多,只是到底睡得不足,睡了一个时辰,稍稍有些疲惫。 昨晚连夜抓了四家国公府,打了世爵们一个措手不及,他们来不及互相串通援助,但一定会在早朝上发难,长公主需要的只是用一个足以说服人的理由说服持反对意见的朝臣和列侯们。 长公主将小皇帝抱来,放在龙椅上,小皇帝抓着她的手指,瞪着大眼睛啊啊地叫。明明早朝已经开始了,但小皇帝这个样子她也不能将人丢到一边不管,只能耐心地哄着。 朝臣瞪着眼睛看着长公主哄孩子,面面相觑。 提意见吧,可这是皇帝,你敢对皇帝有意见?就算你敢,可你对着一个还不会说话的小娃娃讲道理又有什么作用? 不提意见吧,好像又不是那么回事,这么多文武重臣在这里等着,长公主却在那里哄着孩子,怎么想怎么不对劲。 无论怎么样,皇帝还是皇帝,哪怕他现在天天尿裤子,咬手指,只会啊啊大叫,那也是皇帝,私底下怎么想没人管得着,但表面上的尊敬是必须要保留的。 长公主怎么哄也哄不好,干脆就将小皇帝抱在怀里哄着,小皇帝顿时就不叫了,在她怀里躺得十分安分。 “咳咳……”长公主假意轻咳了几声,道:“既然这样,早朝就开始罢。诸卿有何要事?一一禀上来。” 许多原本想要上奏,弹劾锦衣卫一本的言官突然就有些说不出话来。 第121章 陈轩 几个言官面面相觑,最后还是御史令上前一步,道:“长公主,臣有本奏。” 晋室的御史令由前朝的御史大夫而来,前朝御史大夫虽然有制衡丞相的作用,却在名义上是丞相府属官,但大晋的御史令却独立于三府六部,位比九卿,他们可以尽情地畅所欲言,弹劾一切他们觉得有必要弹劾的事情和人。前朝因为受制于丞相而不敢出言亦或是骑到丞相脸上张牙舞爪的御史大夫数不胜数,高祖皇帝因为曾担任过前朝言官,深受其害,便将言官从丞相属官中独立出来,设御史令。 长公主道:“准。” 御史令道:“长公主,臣请弹劾锦衣卫指挥使。昨夜锦衣卫领圣命,夜袭建武坊,声称抓捕贼人,下镇国公府、奉国公府、应国公府、承国公府四家于昭狱。臣不敢非议陛下圣旨,但世祖皇帝在世时曾有言,建安、太康、永徽、景乐、熙宁、显庆、建宁、泰宁八坊内不得动刀兵,锦衣卫指挥使如何敢违背世祖皇帝?” 一言激起千层浪。 这八坊皆是以大晋历代帝王年号命名的,也是围绕着皇城的八个坊,里面居住着的都是世爵重臣,这是给予当年助世祖皇帝打天下的功臣们的荣誉,也是对于拱卫天家的重臣的酬谢。 无数人感叹着御史令不愧为御史令,张嘴就是雷霆一击,锦衣卫指挥使燕侯即是长公主驸马,昨夜的事情乃是领了圣旨而为,若是被弹劾成功了,长公主的面子就丢了一半,再之后政令是否能出长安可就未可知了。 更多的人视线在殿中飘忽不定,试图寻找正被弹劾着的锦衣卫指挥使,然后发现一贯与内府令站在一起的锦衣卫指挥使不在。 咦?怎么回事? 长公主沉吟了一下,问道:“以卿之所见,如何行径算动刀兵?仅仅是拿出来便是算动刀兵了么?” 御史令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头,但仅仅是拿出来怎么算的上是动刀兵,晋室的制度本就承接了武风盛行的前朝,中间又有穆宗皇帝南狩之事,世祖皇帝为了抗击匈奴,养出百姓的彪悍之气,明令百姓家里可以自备刀兵枪戟,连百姓都可以有的东西,世家勋贵又怎么可能没有? 因此他道:“自然不是,至少是以刀兵胁迫,才算得上是动刀兵。” 御史令想得很好,四家世袭罔替的国公府总不会全都束手就擒乖乖被抓,总有人要反抗的,只要有一个人反抗,见了血,他就能将锦衣卫指挥使拉下马,自此之后他御史令不畏皇权的高尚品德定能传遍长安,流芳百世。 长公主露了出一个很明显憋不住笑的表情,带着点窃喜的意味,她单手抱着小皇帝,以手握拳抵着嘴唇,假意咳了咳,道:“好叫御史令知道,镇、奉、应、承四家国公府,皆束手就擒,当场认了罪。” 御史令的表情宛如被雷劈了一样,他愣了几个呼吸的时间,才深深吸了一口气,跪下来道:“臣弹劾不实,辱及锦衣卫指挥使,请您责罚。” 这也是惯例,言官可以风闻奏事,但倘若罪名并不属实,就必须当庭谢罪,这是对于言官败坏被弹劾者名声的惩罚,因为并非是实质上的惩罚,只是丢脸丢面子,也更容易被人接受。 “既然知道弹劾不实,那便退下罢。”长公主道:“本宫代燕侯饶恕你的罪过。” 御史令依言退后,他立刻就明白了这是个圈套,是长公主和锦衣卫指挥使联手设下的全套,将言官们套进去,既然四家国公府已经认罪了,言官还有什么可弹劾锦衣卫的?果真有罪的话,便是高祖皇帝的口谕也是不作数的,没有什么比稳固大晋朝廷,维护天家威严更重要的。 最重要的事,四家国公府束手就擒,连反抗都没有,谁知道是不是和天家达成了某种共识?万一这是个拉别的勋贵下水的圈套呢? 世袭罔替的勋贵里一大半都和天家穿一条裤子,我呸。 看着御史令缩了回去,长公主又看向别的朝臣,道:“御史令的弹劾不作数,不知诸卿可有异议?” 那自然是没有异议了。 长公主接着敲打了一遍朝臣,明里暗里暗示四家国公府已经伏诛,长安里的流言到此为止了,若是再有找事的锦衣卫绝不姑息,勿谓言之不预也。吓退了一大群蠢蠢欲动的朝臣。 下了朝之后,长公主犹豫了一下,还是将陆成侯留了下来。 陆成侯茫然无措地随着长公主去了御书房,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长公主,犬子一直在家中,不曾再惹事了。” 陈化被夺了承爵权之后,陆成侯终于狠下心来将陈化在家里狠狠地抽了一顿,又被他罚去跪祠堂,几番教训之下总算是老实了一些。这下可没有舍不舍得的一说了,以前舍不得是因为就剩这么一个儿子,要是自己死了之后没有人供奉香火,他九泉之下都不得安生。但如今有了继子,虽然和他不是很亲近,但旁观来说是个懂礼孝顺的,读书习武还看不出成效来,未来也未必能做一番大事业,但守住陈家不招祸端却是绰绰有余的了。 这种情况下,亲生儿子不趁早打得老实了,难道还留着等他死了之后祸害整个宗族吗? 长公主禁不住叹了口气,陆成侯若是早有这个决心,陈化也不至于成这副模样。 “我有些旧事想问你。你丢了孩子的时候,守着的那座瓮城叫什么?” 陆成侯回道:“钧城,三十斤为一钧的钧。” 对上了。长公主在心里道。怪不得季钧会叫季钧,他舍了自己的姓名,却不肯忘记母亲吊死的那座城,所以给自己取名叫钧。 “你丢了的孩子取的什么名字?” 陆成侯微微叹了口气,道:“嫡长子叫陈轩,嫡次子,或是嫡长女,我本想取名叫陈轻。” 孩子生下来的时候正赶上匈奴人攻城,他心里悔恨交加,怨恨自己不该带妻儿来,但他作为守将,却是不能临阵退缩的,他只能期盼亲兵能够护送着妻儿出城,结果城破了。他带着仅剩的几个亲兵再回去,只看到妻子挂在房梁上的尸体,接生时擦拭身体的沾了血的棉布和一盆盆的血水还在房里头,两个孩子已经不见了。 陈轻? 长公主忽地一怔,这名字好似在哪里听过? 没等她想明白,陆成侯面上有些疑惑,又有些他自己都觉察不出的欣喜,低声问道:“长公主,您是得了什么消息吗?” 话一说口,他立即就愣住了。 长公主长长叹了口气,燕赵歌是很重视季夏三人的,季钧不愿意的话,她绝对不会将这件事告诉陆成侯。她虽然很怜悯陆成侯,但燕赵歌的意愿显然比怜悯陆成侯重要得多。 “钧城后来被匈奴人拆了,成了座废城,钧城的百姓们自发在上头建了座村子。陈轩当时已经有六岁了,说不定能活下来,你不若遣人去北地探查一二。哪怕是挖到尸骨,埋进陈家祖坟,也算是落叶归根了。” 陆成侯的眼泪落了下来,当时兵荒马乱,他没能带着妻子的尸体走,只能就地埋了,等钧城收复他才又将尸骨挖出来,带回琅琊老家埋进祖坟里。只是两个孩子都找不到了,他到地下怎么和自己的妻子交代?他妻子拼了命生下的孩子,便是死了,也该有具尸骨。 陈轩肯定活得好好的,陈轻那么小,刚才生下来,到底被谁抱走了?是不是好好地养大了? “殿下,请您助我……殿下……”陆成侯跪下来,哭得泣不成声。 “我会让北地锦衣卫助你。”长公主道:“到处挖一挖,说不定能挖到。” 陈轩就是季钧,他还活着,但陈轻,一个刚生下来的孩子,她真的不抱什么希望。在盛年一个被遗弃的孩子都未必会被捡回去,更妄论是那样混乱的时候? 陆成侯抹着眼泪走了,估计要亲自去北地找孩子了。 长公主不知道他能不能找到陈轻的尸骨,但肯定能找到季钧埋在钧城的那块长命锁。给了他这个希望,到底是好是坏呢? 在有结果的那一天之前,谁也不知道答案。 长公主平稳了一下心情,回了晋阳殿。 画竹在内殿外的隔间守着,见长公主来了,轻声道:“殿下,燕侯还在睡。” 长公主殿里的人虽然都值得被信任打,但也只有画水和画竹知道燕赵歌的身份,这种事终究还是少数人知道比较好。 长公主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然后轻手轻脚地进去。她本来以为燕赵歌早晨之后就会回蓟侯府里头,没想到竟然在她宫里睡了一上午。 燕赵歌躺在她的床上,枕着她的枕头,盖着她的被子,长发披散在枕头上,平日里看起来过于英武的面容也变得柔软了许多,眉宇间没了那股杀伐果断的气质,看起来就乖得很。 长公主看了一会儿她睡梦中的面容,忽地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 她脱掉外袍和中衣,只穿着薄薄的里衣,钻进了被子里。 第122章 秘密 燕赵歌做了个梦,大约是四五岁的时候,祖父那个时候还没有去世。她因为从燕地到长安的逃亡路而亏损了身子,一直在生病,几乎起不来床。因为这个,祖父怕燕家绝嗣,便压着父亲纳了妾,两个姨娘也都怀了孩子。 她知道自己可能要死了,于是每日都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 祖父每天去朝堂上哭诉,皇帝压着火气派御医又派人送药,最后将整个太医府的医官都送来了。 梦里的时间是格外模糊的,春夏秋冬交错,她有时候看到记不得面容的生母轻声唤她,有时候又看到弟弟燕歌跟在她身后跑,拽着她的衣角喊姐姐。 姐姐? ——姐姐,你长得好好看。 她好像也叫过别人姐姐。 是谁来着? 姐姐?谁? …… 朦胧不清的雾霭过后,比她年岁大一点的女童趴在床榻上,眨着眼睛看着她。 “姐姐,你长得好好看。” “我当然好看啦,你长得也好看,你爹爹长得也好看。”女童看着她笑起来,露出两个浅浅的酒窝,“你叫燕赵歌对不对?我叫你小歌好不好?” 不对,我不叫这个…… “姐姐,我告诉你一个秘密……我原来叫……” “我知道这个啦,那我也告诉你一个秘密……父皇说事情还没定下来,要保密哦。” “那我们拉钩钩——”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谁变谁是小黄狗——” “小黄狗不行!” 秘密,是什么来着…… “清月,你什么时候能好起来呀?郊外的桃花都要落尽啦。” “我祖父说、就快了……我马上就能好起来了……阿绍姐姐,你等等我……” 阿绍……阿绍姐姐…… “等你好了就快快习武,我父皇说习武可以强身健体,百病不侵!” “我要和我爹爹学枪!燕家的枪法!等我长大了我还要上战场杀敌,我肯定会好好地……” …… “阿绍姐姐,我病要好了……你为什么不来了呢?” …… “你和我说的秘密,还作数吗……” …… 燕赵歌醒来的时候已经是艳阳高照的时辰了。 她是被热醒的。 她常年习武,惯来体热,身子又好,哪怕是冬天也只盖一层锦被,连棉絮都不要。按理来说,她不该热成这个样子,什么时候换什么被子季夏心里都是有数的,她这次却睡得汗流浃背,颈上腋下全是汗,还觉得哪儿哪儿都是沉甸甸的,胳膊腿也不知为什么抬不起来。 她勉强睁开眼睛,入目的雕花屏风和绣着花鸟鱼虫的帘子就让她吓了一跳。这不是她的床。 那是谁的床? ——是阿绍的。 她这才放松下来,又去看像是被什么紧固住了一样的手臂。 入眼的先是光洁饱满的额头,额上沁出细密的汗水,几缕零乱的发丝在额上翘着,眉眼舒展,唇线微弯,埋在她胸口的脸颊睡得红润,再往下的衣衫凌乱,露出了白皙的肌肤。 长公主枕着她的手臂,缩在她怀里,一只手还紧紧地搂着她的腰。 被一个人压在身上,胳膊腿还能抬起来可就奇了怪了。 燕赵歌试着抬了抬腿,没挣脱开,干脆放弃了。 她侧过身体,将长公主整个抱紧了怀里。心脏在胸腔里砰砰直跳,柔软的肢体和恰到好处的体温透过薄薄的衣衫尽数传来,一种无法用语言形容的心情涌上心头,几乎要从她的喉咙里跳出来。 什么? 到底是什么? “……清月?”睡意朦胧的长公主被她的动作折腾得清醒了过来,神情茫然。 “阿绍,你以前常来蓟侯府的对不对?” 长公主怔了怔,然后笑了起来,道:“你想起来了?” “……嗯,我想起来了。” 她年幼的时候是很期待那个阿绍姐姐来看她的,来的虽然不频繁,但是每次只要对方坐在凳子上,握着她的手伏在榻上静静地看着她,年幼的燕赵歌就能从那只小手传来的温暖中得到莫大的力量。 她不信任有些疯疯癫癫的祖父,也不信任经常醉酒又在酒后胡言乱语大哭大笑的父亲,两个姨娘就更不可能得到她的信任了。只有阿绍,她甚至将祖父与父亲千叮咛万嘱咐不要说出去的名字告诉了阿绍。 只是后来阿绍不再来了。 她病好之后,也将这点温暖忘掉了。 “你后来不再来了,是因为献太子薨逝了罢。” 长公主在她怀里点了点头,又像是单纯地蹭了蹭她胸口一样,道:“那之后,我父皇过继了综儿,我作为半个储君,就不能再随便去某位勋贵家中了。” “然后我又忘了你,你就当过去的事从不存在,对不对?”燕赵歌吻了吻她的额头,道:“你应该打我一顿,这样我就一定能记起来了。” “可你现在不也记起来了吗?那样就好,不记得也没关系。” 燕赵歌笑了起来,道:“我不仅记起来了这个,我还想起来了你跟我说的秘密,你记得我的秘密,我却忘了你的,这不公平。” 长公主闻言怔了一下,脸颊顿时红润了几分,若无其事地道:“我哪里知道你的什么秘密,你的名字明明是我父皇告诉我的。” “你又耍赖。”燕赵歌摸了摸她已经染上桃花颜色了的耳朵,笑道:“分明是在那之后才知道的。” “你怎么知道我又耍赖啦……” “你之前还说小黄狗不行的呢,就你会耍赖。” “我哪有——” “那秘密还作数吗?” 长公主唔了一声,不说话了。 燕赵歌有心逗她,咬着她的耳朵唤着她:“阿绍姐姐,阿绍姐姐……不是说好等我病好就习武,强身健体,上阵杀敌……你答应了我的,怎么说话不算数?” 长公主被她含着耳朵,顿时就软了半边身子,又被她禁锢在怀里,半点力气都提不起来,只能软声细语地哄她,道:“这不是已经……圣旨都下了,我哪里说话不算数?” “这圣旨果真是留给我的吗?” “你觉得不是?” “我不知道,我猜不透,时间太久,我也没办法猜。” “你觉得我父皇是个什么样的人?夸赞的话就不要了,史书上夸他的人太多,不缺你这一句。” “有开疆拓土之志,却只有守城之资。” “我皇祖母也是这么说的。”长公主道:“可连续两代帝王皆是能人,文才武略样样精通,又懂得广纳贤才,且深谋远虑。作为继任者,怎么也不能是个庸才。但我父皇,偏偏就是那个庸才。” 都说虎父无犬子,老子英雄儿好汉,可现实里更多的还是老子英雄儿混蛋。 代宗皇帝是那个好汉,仁宗皇帝就是那个混蛋。 “但也没办法,三位王叔里,沈王叔胸无大志,只知道吃喝玩乐,湘王叔喜怒无常,刑赏不测,江王叔性子虽然好,但耳根子太软,我父皇反而成了最佳的太子人选。” 燕赵歌叹了口气。她父亲燕岚年轻的时候在燕地,哪家长辈听了他的名字都忍不住摇头,叹息百年将门的燕家怎么出了这么一个纨绔子弟,可偏偏最后扛起燕家家业的,也是这个纨绔子弟。 阴差阳错,亦或是命运弄人。 “赵国的覆灭是我皇祖父一手操纵的,他精于谋略,皇祖母说世祖皇帝也认可他的这份谋略,以至于将赵国宗室玩弄在掌心之中,最后互相憎恨、忌惮,以至于分道扬镳,从此再没有赵国赵王。”长公主道:“可这份计谋,在燕国是无法实现的。燕姓子弟和赵姓子弟从来都不同。” 旧年的赵国宗室,尤其是王室子弟,是很少上战场的,太子就更不会了,打仗的将领没有几个姓赵的。但燕国却反其道而行之,越是宗室越要上战场,想做太子就更要上战场,这是燕王传承的规则,所以他父亲这个嫡系出身的纨绔子弟可以吃喝玩乐而不被忌惮。 因为他身上没有军功,手上没有匈奴人的血。 “后来我一直猜测,北疆关城城破是我父皇的手笔,他应该是用了锦衣卫去做这件事,他希望燕国内乱,燕王子自相残杀,他想做黄雀,可最后失败了,他没能像我皇祖父那样,得到一个完整的赵地。最后他不得不将那两位锦衣卫镇抚使下了狱。我父皇担心有人毁了他的名声,他担心史书上会记在他这位皇帝手段残暴,他将一切都抹去了。可惜抹得太干净了,反而遭人怀疑。” “阿绍,这只是猜测。我从来都不在乎燕国是怎么消失的。” “我知道你不在乎,可我没办法不在乎,就像我没办法不在乎你父亲的死,是不是广南侯下的手。”长公主看着她,轻轻地道:“我父皇远远要比我皇祖父狠心,他利用我的婚事除掉长平侯和高成侯,他利用过继之事让宗室与镇南将军府有间隙,宗室下手杀了顾世泽,却又让综儿和镇南将军府拉上了关系,镇南将军府不能再在天家和蜀国公之间左右逢源。我父皇会算计,但远远不懂得谋略。” 如果懂的话就该知道,这种手段只会让宗室与天家离心,一个得不到宗亲支持的太平皇帝,真的能长久吗? “你当初和我说的婚事,也是算计中的一环?” “是。他原本想将你嫁给我弟弟,但你年幼时生的那场大病伤了根本,让御医诊断出你将来极有可能会无嗣,再做这样的决定肯定会被天下人非议,但他又不甘心放着大好的机会,于是他答应了蓟侯隐瞒你的身份,并且决定,让我嫁给你。以此来笼络住燕地的民心,就像我母后嫁给我父皇一样。”长公主抬起头来,看着她的眼睛,道:“这才是我频繁去看你的原因,我父皇让我交好于你。” 燕赵歌在她鼻子上亲了一口,问:“那你当时夸我好看是真心的吗?” 长公主原本心里有些忐忑,却一下子被问懵了,她没想到燕赵歌会这么不按常理出牌。 “阿绍?” “……嗯,是真心的。” “这样就足够了。我特别,特别喜欢你笑起来的样子。只要是真心的,那缘由是什么又有什么关系呢?” 长公主沉默了片刻,低头用额头撞了一下她胸口,叹息着道:“你在这种事情上的豁达真是让人招架不住。” “所以终于肯对我投怀送抱了?” “白日里不要胡言乱语。” “我哪里胡言乱语?”燕赵歌笑得开怀,“我早晨睡的时候还是自己一个人躺在被窝里,怎么等我醒了怀里却多了个娇滴滴的小娘子?” 长公主抬手在她肩上敲了一记。 “你还听不听了?” 燕赵歌立刻闭嘴。 “第二次婚事被废的时候,我就知道,在我父皇眼里我只是筹码,就像前朝皇帝可以将女儿嫁到匈奴鲜卑去一样,为了他的想法,便是纨绔子弟,我也得嫁。我没有办法反抗我父皇,说句大逆不道的,我盼望着他驾崩的那一天。你知道那道赐婚的空白圣旨是怎么来的吗?是我偷了玉玺自己印的,不知怎么就被我父皇发现了,因为我只写了一道给我自己赐婚的空白圣旨,他只当做这件事不存在。等到我父皇驾崩之前,他告诉我那道圣旨他在石渠阁已经存了档,让我自己挑一个好拿捏的驸马。” “然后你将圣旨给了你弟弟?” 长公主嗯了一声,道:“综儿的性子我了解,他不会像我父皇那样逼迫我,但没有任何人是一成不变的,他又是我父皇一手教导出来的,未必不会随了我父皇的性子。” “你拿你自己当赌注?” “即便是输了,不过再死一个驸马罢了,却能让我看清一个人,也好早做防备。” 燕赵歌将她紧紧地拥在怀里,轻声问道:“那你有没有看清我?” “到北地之前,我就看清楚了。不然你以为我会那么放心地嫁给你吗?万一引狼入室了……哼。” 这一声“哼”几乎哼到了燕赵歌心里,她心下软成一片,感觉又酸涩又难耐,眼眶都有些泛红,低下头吻长公主的脸颊,吻她的耳朵,吻她的鼻子,吻她的嘴唇。 “这算是阴差阳错,还是命里注定?” 长公主被她吻得气喘吁吁,勉强抵着她的肩,才算是给了自己一点喘息的空间。她喘着气道:“再胡言乱语我真的要打你了……” 燕赵歌笑着又去吻她。 长公主被她压在床上,吻得晕头转向,连腰带都解开了大半,燕赵歌一边吻一边哄着她,趁着她不注意动手动脚,眼看着手已经伸进了里衣里头,忽地听到急促而沉闷的脚步声,像是特意踩得这么重似的。 “长公主,燕侯,有北地送来的消息。” 长公主还没反应过来,燕赵歌却是一脸遗憾地收了手,在长公主唇上落下最后一个吻,再给她将腰带系上。 “我去问问什么消息。”燕赵歌一边说一边爬起来,长公主这才发现她里衣竟然松松垮垮地套在肩上,腰带不知是没系还是刚才被挣开了,里头干净利落的肌肤轮廓几乎一览无余。 长公主立即烧红了耳朵,将头偏了过去。 燕赵歌动作慢里斯条地将里衣穿好,做派活像刚从风尘女子的床上刚爬起来的纨绔子弟,又套上挂在一边的中衣,掀开帘子出去了。 长公主慢慢将头转回来,看着她站在帘子外头,穿着整齐之后才向殿外走去。她拧着眉头摸了摸自己的胸口,又摸了摸自己的小腹。 “都是女子,谁也没多些东西或是少些东西,怎地清月的身子看起来就是比我的好看?” 燕赵歌走出内殿,画竹和一个身着薄甲的兵士在外头候着。见到燕赵歌,画竹面色一如往常,那兵士却是吃了一惊。 “燕侯。”画竹唤了一声,对着她行礼,兵士也愣愣地跟着行礼,像是还没有反应过来似的。 “长公主在休息,莫要惊扰了她,在外头说。”燕赵歌像个主人一样在前头走着,将画竹和兵士引到外殿来,寻了一把椅子坐下,道:“画竹姐姐,劳驾您为我们沏一壶茶。” 画竹抿唇一笑,径直去了。 兵士站在一旁,显得手足无措。 “这个消息,我们将军……” “你看我坐在这里就应当明白,传达给我和传达给长公主是一样的,哪怕你不叫我知道,之后我也能从长公主嘴中知道消息,何苦为了面子功夫而得罪了我?”燕赵歌道。 那兵士面色变换了几次,终于屈服了,将怀里的信纸交到燕赵歌手里。 落款是镇北将军,现任镇北将军是故蜀王的第二子,嫡出长子,封辽东王。 里面附了三张信纸,第一张上写了匈奴及鲜卑近期的动向,尤其是匈奴,不知为何陈兵于燕地边境的匈奴部族纷纷抽调兵力回了匈奴的都城龙城,抽调最少的都在半数以上,最多的甚至抽了八成的兵力走。辽东王在信中说明,很有可能是龙城有变,十有九八是匈奴的小首领出事了。因为他接到了一封来自匈奴长乐公主的书信。 燕赵歌看到一半画竹沏好了茶端过来,燕赵歌喝了一口就又看了起来。 第二张和第三张既是长乐公主的书信。 其中言明匈奴王庭直属部族及汉中王部愿意归顺大晋,以部族兵马换取大晋的爵位封地,并且附赠匈奴十三王城的分部地图以及各个部落的所在。唯一所图是能让长乐公主与汉中王在长安安家落户,并且保证能让匈奴的小首领顺利长大成人。 同样的内容用匈奴语写了一遍,又用同样的笔迹写了一遍隶书。 燕赵歌皱起了眉头。 匈奴除了匈奴王庭所在龙城之外有十二座用石砖建起来的城市,归属于十二匈奴王,这十二座城市与龙城合称十三王城。上次北地大捷,匈奴出动了六个本部万骑,也都损失在了北地境内,但这些都是王庭直属的力量,其他部族的力量却没有损耗多少。十二匈奴王里斩杀一位,生擒两位,死掉的那位就是这位汉中王的父亲, 不说那位长乐公主,大晋对于汉中王而言,可是杀父仇人。 就算匈奴风俗与晋室不一般,却也不至于对于杀父之仇视若无睹,更妄论这汉中王是义子,为了得到部下的信任,就更应该为其父报仇才是。 “除此之外还有没有别的消息?” 兵士摇了摇头。 燕赵歌道:“我省得了,让人带你下去休息,等长公主醒了,再做决定。” 兵士对着燕赵歌行了军礼,被内侍引着下去休息了。 燕赵歌拿着信走进内殿。 长公主仍然披散着头发坐在榻上,身上的衣服没有换,看起来今天是不打算出晋阳殿了。 “匈奴出事了。”燕赵歌将信给她。 长公主看了一遍,神情惊愕。 “这一世的匈奴怎么乱的这么快?” 燕赵歌摇了摇头。前世长安变动之后,匈奴也不是风平浪静的,匈奴几个封王带兵攻打龙城,希望擒获匈奴小首领和长乐公主,汉中王带着自己的部族和王庭直属的部族死守着龙城。若不是当时的北地朝廷希望他们打得再乱一些,争取在夺回长安之前都不要平定下来,而悄悄卖了些兵械粮草过去,龙城早就被攻破了。 最后匈奴变得四分五裂,匈奴境内同时竖起四五个皇帝旗帜。 “可能有秦峰的手笔。”燕赵歌道:“他不是去了北地千户所之后,又去了匈奴,再之后就没有消息了。锦衣卫内都在猜测他可能是下一个中行说,但中行说可是宦官出身,秦峰心高气傲,绝对不会甘愿当蛮夷之辈的。” “你别忘了秦家可是羌人出身。” “京营八校里羌人出身、鲜卑出身、匈奴出身的人还少吗?你看哪一个长得不像是我晋室人?” 长公主笑了起来。 “那这封信怎么办?” 燕赵歌想了想,道:“让辽东王全权处理此事罢,看看对方做派再说,若是真的诚心内府,给她一个万户侯又何妨?” “那便如此罢。” “不过我倒是挺好奇,这位长乐公主到底是有多大魅力,能让这汉中王放弃一切跟随到大晋来。” “那等人到了长安,你仔细去看看?” “那倒也不必,我看着你就够了。” 第123章 姓陈 匈奴,龙城。 匈奴源自于秦汉时期的东胡,在前朝高祖登基之前东胡就已经覆灭,取而代之的草原霸主则是匈奴,从那时起匈奴就称呼其王庭所在为龙城。之后尽管因为匈奴被打压的四分五裂而不得不几次废弃龙城,但最后在晋室穆宗皇帝南狩之后又将龙城建了起来,仿照着曾经的长安城而建,皆是用实心石砖建成,几乎是牢不可破。 故匈奴首领的独子,如今的小首领正在龙城宫中独自玩耍着。 他怀里抱着一个用植物藤曼缠起来的球来回跑着,用力地丢出去,再追着藤球跑过去,捡起来之后再丢回来。期间时不时看一眼穿着长袍坐在一旁看书的年轻女子,只要看到的对方脸上的笑容就会更盛几分,玩起来也更加的开心。 “小平安。”被看了几次之后,那年轻女子终于忍不住唤了他一声。 “阿娘!”被叫做小平安的孩子立刻丢开手里的藤球跑了过去,他抱着女子的小腿,眨着大眼睛看她,问道:“阿娘要和我一起玩吗?” 女子微微笑了一笑,问:“和阿娘一起玩好玩吗?” “好玩!”小平安重重地点点头,然后又补充道:“比和爹爹在一起的时候好玩!” 提到小平安的爹爹,女子脸上的表情有一瞬间的凝固,又很快恢复过来,她将小平安抱起来,柔声道:“小平安想不想爹爹?” 小平安明显有些不知所措,他以前从没被问过这种问题,就算他阿娘提到了也只是告诉他不要想着他爹,小孩子玩心大,娘亲和舅舅都在身边,常年看不到又不亲近的爹转眼就忘到脑后去了。 “阿娘,我说不想的话您会骂我吗……” “不会的。小平安是阿娘的孩子,我怎么会骂你呢?”女子亲了亲小平安的脸颊,问道:“你告诉阿娘想不想就可以了。” “我不想爹爹……爹爹总骂我……”小平安明显对于他爹有很深的畏惧,只是稍稍提到都会下意识缩一缩肩膀,他不安地看着女子,道:“阿娘,我不喜欢习武,我也不喜欢爹爹,你不要告诉爹爹好不好,爹爹会打我的……” 女子忍不住叹了口气。 小平安的爹,刘延明显不是一个仁慈的父亲,倒不如说匈奴就没有几个仁慈的父亲。匈奴人就算立国建城,骨子里还是透着草原的狼性,残暴,凶狠,哪怕是对于自己的子嗣也毫不留情。匈奴的孩子一生下来就和马匹作伴,学会了走路就有一只小马驹,他们从小就会骑马,长大了就会在马上开弓放箭,在这种情况下,接近五岁了还不会骑马的小平安就显得很孱弱,尤其是小平安的生母还只是个奴隶,如果不是因为他是刘延唯一长大了的儿子的话,恐怕刘延自己就会杀了他。 就好像她的父亲,故汉中王一样,尽管汉中王是前朝皇帝的后人,但这么多年过去了,也早就被匈奴人同化了,她的父亲甚至比一般的匈奴人还要残暴。她原本有四个亲兄弟,都是因为达不到故汉中王的要求而死掉的,故汉中王又收了无数的义子,他们互相之间厮杀,比谁更聪明,谁更优秀,谁更心狠手辣,只有最后的胜出者,才是被承认的子嗣。 “我不告诉爹爹,这是小平安和阿娘之间的小秘密,对不对?既然是小秘密怎么能告诉爹爹呢?” 小平安脸上的阴霾立刻散去,露出一个大大的笑脸,脆生生地道:“对!这是我和阿娘之间的小秘密!不能告诉爹爹!” “那小平安告诉阿娘,你想不想换一个地方生活?” “换一个地方?我们不在这里住了吗?” 女子轻轻捏了捏他的鼻子,道:“我们和舅舅一起去更暖和的地方住好不好?冬天下雪了也不会冻死人的地方。” 小平安神色上有些意动,匈奴的冬天实在是太冷了,前阵子一场接一场的大雪,不少部族都饿死了人,粮食一天一个价格,到处都是卖儿卖女的。他虽然没出过王宫,但是奴隶们窃窃私语说这些事情的时候他确实听到过的。 “爹爹、爹爹会同意吗?” 小平安还不知道他爹刘延已经死了,他一年到头也见不到刘延几次,几个月不出现根本不会让他觉得刘延死了。 “爹爹会同意的。”也容不得他不同意,一个死人的意见还不是任活人操控。 “那爹爹和我们一起去吗?” “小平安想爹爹一起去吗?” 小平安缩了缩脑袋,眼睛里满是畏惧,小声道:“阿娘,我怕……” 答案已经显而易见了。 但女子知道,这孩子聪明得很,如果不聪明的话也不可能在龙城王宫里活下来。刘延曾经有一个活到八岁的儿子,意外死了,但任谁都知道这不是意外,刘延自己也知道,他甚至知道是谁下的手,但他无可奈何,他的兄弟们都有自己的部族,王庭也不是完全被他掌控着,他知道了,也只是知道了。就因为这样对方才敢下手的。 这也是他拼着得罪了汉中王义子也要将长乐公主娶回来的原因。只要长乐公主在龙城王宫里一天,那位深深爱慕着长乐公主的汉中王义子就会站到他这边。 现在应该叫这位汉中王义子为汉中王了。 “小平安,阿娘不是说过了吗?这是我们之间的小秘密,无论我们说什么,都不会告诉爹爹的。”女子,也就是长乐公主刘煜柔声说道:“小平安不相信阿娘吗?那阿娘可要伤心了。” “我信!”小平安连忙说道,神色却还是有些犹犹豫豫地,“阿娘,我不想和爹爹一起,爹爹会逼着我习武,会打我的。” 刘煜刚想要说些什么,只听到一阵轻微的脚步声。 来的却是如今的汉中王刘行周。 因为和刘煜并没有血缘关系,样貌上也没有半分相像之处,刘行周穿着匈奴人常穿的窄袖骑装,脚上穿着一双黑色厚底的马靴,尽管一身胡服,头发却是像晋室百姓一样束了起来,方方正正的脸也不像一般匈奴人的脸上那样,会有自己用小刀割下的伤疤。 刘行周的样貌像汉人像过像匈奴人。 “舅舅!”小平安大声叫了起来,他从刘煜怀里爬出来,向着刘行周跑过去。 刘行周将他抱在怀里颠了颠,笑着问道:“想不想舅舅?” “想!” “那舅舅也想你。”刘行周将小平安高高举了起来,她对于小平安而言比刘延更像是父亲,最起码她不会无缘无故地责骂小平安。 刘煜只是坐在一边笑。 和小平安玩了一下,刘行周单手将小平安抱在怀里,坐到刘煜身边去,低声道:“算算时间,信应该已经送到长安去了,再有一个月我们就能接到回信。” “嗯。”刘煜应了一声,她看着刘行周,目光禁不住软了几分,道:“你真的要和我一起去长安?” “我不去谁去?”刘行周一边和小平安比着手掌,一边道:“如果大晋的那位长公主逼着你改嫁怎么办?我总算是想办法弄死了刘延,也熬死了父亲,怎么可能再叫人将你娶走了。” “刘行周……”刘煜的脸上显出几分无奈来。“那毕竟是父亲……慎言。” “我没有直呼其名就已经很对得起这位父亲了。”刘行周淡淡道,她对这个将自己养大却也摧残了自己很多年的父亲没有半点好感,若不是他是刘煜的生父的话,她几乎就要直呼老不死的了,但饶是这样她嘴上也是半点客气都没有。“你当初明明是要嫁给我的,刘延用一个万骑和随意出入龙城做交换就将你娶走了。如果不是你反对,我当初就会亲手杀了他。” “刘行周!” “你吓到小平安了。”刘行周神色平淡地安抚着有些惊慌的小平安,哄着他道:“乖,舅舅和阿娘没有吵架,不会打起来的。” 刘延以前鞭打他的其他妃子给小平安留下了很大的心理阴影。 刘煜也只得对着小平安笑了笑,压下心里的那点不适。 “每次说这个你都不高兴,我不说你又要自己提起来,他对我来说只是一个无关的人而已。”刘行周叹了口气,问道:“我非要献上我的命,你才愿意相信我可以为了你舍掉一切吗?父亲是父亲,我是我。” 刘煜沉默了片刻,道:“对不起。” “我不要你的对不起。”刘行周道:“寡妇门前是非多,更何况是一个带着一大笔家产又貌美的寡妇。到长安后,你嫁给我,小平安以后就是我的儿子,以我的样貌,没有人会觉得他是匈奴人的血脉。” 小平安立刻竖起了耳朵,“舅舅你要当我爹爹吗?” 尽管刘延是个十恶不赦的混蛋,但是小平安却很得刘行周喜欢,她揪了揪小平安的耳朵,道:“你这小子又乖又聪明,给你爹当儿子可太浪费了,不如来给我当儿子,怎么?你不愿意?” 小平安眼睛都亮了。刘行周既不会打骂他,也不会逼着他学那些枯燥的经书,他不会骑马也不会把他绑到马匹上去。 “我愿意!”他直接扑到刘行周脸上,大喊道:“爹爹!爹爹!” 刘煜深深叹了口气。 “晨晨。” 刘行周眉头禁不住跳了跳,道:“每次你这么叫我都没好事。你总不会要我现在放弃随你去长安罢,信已经寄出去了,下头的大小头领愿意从我的都收拾好了行囊,不愿意从的都杀了,我们已经没有退路了。” “不是,我是说。得给小平安取个名字了。” 刘行周想了想,很随意地道:“那就叫刘陈好了,你不是说我原先姓陈吗?” 第124章 手感 刘煜十分无奈地道:“这也太随便了。” “整个匈奴都知道你不喜欢小平安,认真起个名字多奇怪。”刘行周看着怀里昏昏欲睡的小平安,压低了声音道:“难不成你还打算用刘延起的名字?他的心思谁不知道?大晋皇帝会允许长安出现一个‘刘病已’?别说让小平安顺利长大了,顶着这个名字能不能活着到长安都是两说。你假装自己厌恶小平安,不就是为了安别人的心,能让小平安长大吗?既然只是为了能让他长大,叫什么又有什么关系,便是刘平安都要强于刘病已这个名字,大晋皇帝的天下可是从刘汉皇帝手里夺过来的。” 刘病已是哪一位?前朝孝宣皇帝,生长于微末,其统治硬生生挽救了前朝孝武皇帝之后几乎要崩溃的底层吏治,为前朝又续了尽一个甲子的命,其“孝宣之治”“孝宣中兴”记载于史书之中,有极高赞誉。 刘延的想法很美好,他出身一般,没有能给予助力的母族,受制于自己的兄弟们,但是希望自己的儿子能够像前朝孝宣皇帝一般,但可惜的是,这终究只是妄想。普通的刘姓百姓叫这个倒也罢了,但汉中王一系却是宗系明确的前朝后裔,小平安记做了刘煜的儿子,这在法理上是名正言顺的前朝后裔。 怎么能叫大晋放心呢? 她们想着去大晋,绝不是为了被猜忌的。 “那也不该叫刘陈。与父同名,不妥当,该避讳。”刘煜道。 刘行周怔了怔,道:“我又不叫刘晨。”说是这么说,她却悄悄地勾起了唇角,明显是在笑。 刘煜也跟着笑起来,道:“你生父生母我大概很难找到了,但总要留些纪念。” 刘行周是汉中王的手下买回来的。刚将她买回来的时候,放到刘煜这里养着,因为刘煜这里有年纪大会照顾孩子的老夫人,尤其是女童,所有的女童都在刘煜这边被养着,刘行周那时才刚出生,皮肤还是皱巴巴的,只会哇哇大哭,也不知是怎么被从外头带回到匈奴还能活下来的。 刘煜那时就对这个生命力异常顽强的娃娃很感兴趣。她专门去打听,得知刘行周是被一个六七岁的小少年托付给一家百姓的,叫做陈轩,说这个孩子叫陈轻,父母都死了,只要能让他妹妹活下来就行,还留了身上全部的金银细软,钱财不少,可惜这家百姓不是什么好东西,转手就将孩子卖给汉中王手下的人了,还赔着笑希望汉中王手下留他们一命,汉中王手下看在孩子的份上,给他们留了个全尸。 刘煜叫她陈轻,但更经常的是叫她晨晨,这个名字一直叫到了现在。 “那就留着,等到大晋让大晋皇帝来取,我看他们惯来喜欢赐名,或许自己取的名字跟能让自己安心?”刘行周道:“但实际上叫什么都是一样的,就算我现在叫刘行周,于你而言我也是陈轻,或者是晨晨。” “你说得对,小平安叫什么,都还是我们的小平安。”刘煜看着已经在刘行周怀里睡着了的小平安,轻轻摇了摇头。 “你终于肯承认小平安是我们的儿子了,而不是刘延的。”刘行周看着她道:“刘煜,匈奴人不在乎到底是谁的儿子,我更不在乎我的儿子是不是亲生的,我只在乎你。” “刘行周,我们不是匈奴人,我们是刘汉的后裔。” 刘行周皱了皱眉头,她从小刚会说话的时候,刘煜就会这么说,告诉她她们是汉人,不是匈奴人。她还曾经因为自称自己是汉人而被别的义子孤立过。但这是刘煜想要的,她就会去做,尽管她不明白刘煜为什么这么执着于当一个汉人,为什么这么厌恶匈奴人的身份。 “为什么一定要是汉人呢?匈奴有什么不好的?” “等你到大晋就会知道了。”她看着刘行周不解的神情,问道:“你希望小平安在匈奴长大吗?你希望他变成刘延的样子吗?” 刘行周沉默了一下,叹了口气,道:“我照顾他,是因为他是你儿子,我对养孩子没有任何兴趣。” “他不是我生的,只是他母亲将孩子托付给了我罢了。” “可小平安叫你阿娘的时候你分明很开心。” “他叫你爹爹的时候你难道不开心?” 刘行周按了按发痛的眉心,道:“刘煜,我们一定要聊这种没有意义的话题吗?” 刘煜哼了一声,道:“你以前都是叫我姐姐的,长大了就开始叫我名字,这就是你。” “从父亲说要将你嫁给我那一天开始,我就不拿你当姐姐看了。”刘行周起身,将睡得熟了的小平安放在榻上,看着刘煜道:“如果在我们成亲之后,你坚持要我叫你姐姐的话,我没有意见的。” “刘行周!” “不叫的那么大声我也听得见。”刘行周看着她,平静地道:“我这辈子无牵无挂,匈奴也好大晋也好,我是一定要跟着你走的。你要留在匈奴,我就帮你守着龙城。你要去大晋,我就带着兵送你过去。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一定要去大晋,但只要你想,我就是你的助力。” 投奔大晋的想法并不是刘煜一时心血来潮,尽管汉中王性情残暴,又喜欢虐待妻妾,但却一直坚持以君子六艺教子,无论是亲生的还是义子,只要还没被他放弃,就都一视同仁,刘煜也在这个行列。学的越多,她就越厌恶匈奴的各种风俗,屡废不止的父子同庐,收继妻制,甚至可以为了所谓的尊贵血脉,而将自己的妻子献给贵族,以求一个有贵族血脉的儿子,然而再有血统,下等人还是下等人,奴隶永远成不了主人。 她开始计划着脱离匈奴,去大晋生活,哪怕是做个普通的百姓都要强于做一个匈奴人。仅凭她自己是不够的,汉中王虽然因为她的智慧而看重她这个女儿,却也防着她,不许她接近汉中王部的将领,但手里没有兵的情况下,只凭她自己和几个能够信任的奴隶,想要逃到大晋去,简直是天方夜谭。 她思来想去,将目光放在了汉中王的义子身上,她的亲兄弟们是不可能帮助她的,他们贪婪而丑陋,只将自己的姐妹当成可以交换的商品。刘煜最后的看中了年幼的刘行周,当然那个时候她还不叫这个名字,她叫陈轻,这些义子大多数都是没有名字的,就算有了也无关紧要,因为最终汉中王会给胜利者取一个新的名字。 她最终挑中了被自己看着长大的刘行周。 刘行周虽然是被汉中王买回来的,但是她和汉中王并不亲近,汉中王有一百多个义子,一一亲近哪里有那么多功夫,通常都是随便找个奴隶照顾,首先要在这种不能预知结果也不知其好心或是恶意的照顾中活下来,才能有竞争的资格。这一百多个义子中有男有女,只是绝大多数的女童都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被出局了,似乎男童天生就要比女童更强壮更凶狠一些,刘行周能活到最后是因为她比其他人更心狠手辣,却也有刘煜的帮助。 后来汉中王渐渐地忘了有这么个孩子,也根本想不起谁是谁。刘煜看着刘行周,将她藏起来,慢慢地替换掉她身边的人手,最终将刘行周的身份隐瞒下来。汉中王不在意自己的继任者是不是自己亲生的,但绝对会在意其性别,因为女人怀孕的时候实在是太孱弱了,孱弱到任何人都可能会有异心,况且以匈奴人的秉性而言,也很难去效忠一个女人。 刘煜曾经考虑过要不要选一个男童,最后放弃了。有那样能亲手虐杀自己妻妾的父亲,很难相信他的儿子未来不会做出类似的事情。 汉中王妄图以自己这个才貌双绝的女儿辅佐自己的儿子,他的最终目标是扰乱大晋,谋求复国。只是等刘行周杀了她全部的兄弟,被确立为汉中王世子,渐渐在汉中王部掌权之后,他才发现刘行周眼睛里只有刘煜,她根本就不渴求复国。最后汉中王将刘煜嫁给了刘延,哪怕刘延残暴而荒淫,但能换得一个精锐的万骑和随意出入龙城的权利,这有利于他进一步掌控匈奴。 然而他死在了大晋,这一切都成了刘行周的东西。 刘行周并不是逆来顺受之人,尽管她不能反抗汉中王的决定,也不可能把刘煜从龙城王宫里抢出来,但她可以泄露消息给大晋,她漏了匈奴的出兵路线和营地地图给大晋的锦衣卫,于是顺理成章地,刘延和汉中王都死在了大晋。 她不仅重新得到了刘煜,还白白捡了个儿子。 “没有任何人可以强迫你,包括我自己。” 刘行周越卑微,刘煜就愈发痛心。“你当然要和我一起走。小平安已经叫你爹爹了,不是吗?” 刘行周终于露出来了一个发自内心的笑容,她道:“那我们就慢慢地等长安的消息罢,我听说大晋皇帝比小平安的年纪还小,决定权都在那位长公主手里,能执掌一国政事,这位怕是比你还要厉害很多。” “……到了长安你多多去拜访一下?” “——嘶。宫里又不是随便能进的,我只是觉得那人很厉害,我对她的那个驸马更感兴趣……!我都不感兴趣,真的……所以说别再掐了……” 刘行周终于将自己腰上的肉从刘煜的手里解放出来,痛得龇牙咧嘴。 刘煜看她神情感觉一阵好笑,道:“我又没有使力气,皮都没红半点。” “我不这样你怎么会多心疼心疼我?” “我哪里不心疼你?” “那不如让我夜宿王宫?” “……” “以后再说,以后再说。”刘行周立刻举起双手,示意自己没有别的意思。 刘煜忍不住抬手掐了一下她的脸颊,有些咬牙切齿地道:“上回你夜宿王宫,外头几乎要炸开锅了,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故意带着脖子上的痕迹出去炫耀吗?害得我还要和那些又脏又臭的虚与委蛇,你能不能消停一点。” “不让他们跳起来,我怎么有机会宰掉几个不听话的?” 刘行周看着刘煜,她长了一副汉人的面孔,却有着一双匈奴人的眼睛,像虎豹又像豺狼,透着凶狠狡诈,这让她唇角的一丝微笑看起来也带着些许狰狞。她道:“我先前刚借着这个机会宰了摸到汉中城的自次王,还狠狠敲了浑邪王一笔,若不是你坚持要去大晋,再有数年的时候我就能完全掌控匈奴。”她说到这里,话锋忽地一转,又道:“不过这样也好,我们去长安过太平日子,小平安不适合匈奴,他应该在长安里长大。” 刘煜知道刘行周其实是不太赞同她的决定的,就好像当初刘延向汉中王求娶她,她内心不愿意嫁给刘延,却还是答应了。她违背了当初说好的,嫁给刘行周的约定,但刘行周也只是默默地认同了她的决定,然后找了机会将刘延害死了。 刘行周从来不会违背她。 “说不定长安里找得到你生父生母。”刘煜道:“这样我们好歹有个根。” “你,我,还有小平安,我们在哪儿,哪儿就是我们的根,我不需要所谓的生父生母来当我的根。”刘行周太阳穴随着她说话而鼓起来,她道:“刘煜,我不在乎的,我只在乎你们。” 若是真的不在乎,根本就不会强调了。刘行周心里特别在意被她哥哥送人这件事,这是她这辈子心里拔不掉的一根刺。 刘煜将她拥在怀里,吻了吻她的嘴唇,轻声道:“希望大晋皇帝快写给我们回复,我感觉匈奴就要乱了。” “急不得的,大晋皇帝还是个奶娃娃,那个长公主再有能力也不是皇帝,底下的人也未必会完全听从,说不得要拖上一年半载。” “嗯。”刘煜长长叹了口气。 然而和他们设想的不一样,那封信到长安的当天,长公主就写好了回信返回去。 尽管长公主没有一言九鼎的权柄,但这种事却完全可以绕过底下的朝臣自行决定,再者说了,匈奴的首领带着兵请求内附,谁会拒绝? 和中原王朝从先秦时代就一直打到现在的匈奴人首领请求内附归化,这是天大的功绩。 燕赵歌看着长公主将那封信写完了,用蜜蜡封好交给带信来过的兵士。 “会不会有什么阴谋?” 长公主想了想,又摇了摇头,道:“到了大晋境内自然要卸甲除兵,赤手空拳又打不过全副武装的将士,应当不会有什么阴谋,只是我有一点想不通,刘延死了之后匈奴仍然保持着脆弱的平衡,只要平衡不被打破,按理来说可以僵持很多年,直到刘延的儿子长大,但偏偏那位长乐公主要求内附,而那位汉中王竟然也愿意了?” “爱美人不爱江山?”燕赵歌调侃道:“不过没有匈奴的江山,她怎么有资格爱匈奴的美人?不怕美人的追求者把他撕碎了?” “说正经的呢。”长公主白了她一眼。 “是是是。”燕赵歌贴着她的肩膀坐着,道:“会不会是因为不想给别人养儿子?” “我觉得应该不是,匈奴人的孩子成活率没有大晋的高,有孩子就足够欣喜的了,至于是自己兄弟的还是自己父亲的全然不重要,不然也不会有父子同庐而居这种风俗了。那位汉中王不也是义子吗,他……”长公主说到这里忽地一愣,问道:“那位汉中王名讳是什么?” 燕赵歌将桌上的信捡起来看了几眼,道:“刘行周,行归于周,万民所望的行周。有什么问题?” 长公主拧着眉头站起身来,在专门存放重要书信的柜子里翻了起来。 燕赵歌也跟着起身,蹲在一边,问道:“怎么了吗?” “今儿早朝之后,我召了陆成侯问话,他丢的两个孩子一个叫陈轩,一个叫陈轻。我总觉得似乎在哪里听过陈轻这个名字,可能是……”长公主只说了一半就不再说了,她需要那封信来证实她的想法。 “我给你找,记得是什么样子的书信吗?” “和匈奴有关的。” 燕赵歌咦了一声,道:“你不会是觉得那位汉中王是陈轻?” 长公主并不答话,她急迫地需要那封书信来验证这种猜想,如果被验证了的话……她在凌乱的书信里找,最终找到了那封在北地大捷之后,匈奴经历过一番势力洗牌后,锦衣卫北地千户所寄过来的书信,里面写明了匈奴的统治阶级。 她看到了上头那几个一直被她追寻的字。 汉中王陈轻。 燕赵歌也看到了。 两人相顾无言。 “怎么可能,这个人不是叫刘行周吗?怎么又叫陈轻?是不是匈奴知道陆成侯丢了孩子故意……” “我不确定。”长公主紧绷的肩膀松懈下来,她靠在燕赵歌肩上,轻轻叹了口气,道:“我早晨才给陆成侯说了,让他去钧城寻一寻陈轻尸骨,兴许能寻得到……陈轻是怎么跑到匈奴去的呢?按理来说,应该是被陈轩抱走了才是,我本以为是孩子生下来就死了,或者陈轩知道自己乱世里带不了一个刚出生的孩子,送给别的百姓家养,但怎么送也不会送到匈奴去。” “你也知道是乱世,钧城被攻破,什么都有可能,说不准就是陈轩将孩子送出去,结果那家百姓又被匈奴人将孩子抢了过去。”燕赵歌揽着她的肩,轻声安抚着她,道:“你也是好心,我们谁也想不到陈轻会活下来,再者说了,也未必就是陆成侯的儿子,天底下姓陈的有那么多家,重名又有什么稀奇的?” “可汉中王姓刘,大约就是了。陆成侯找不到陈轩,又找不到陈轻……” “阿绍,这是陆成侯自己一手导致的后果,在他坚持将妻儿带到北地去的时候,就应该预知到一旦城破会有什么下场。大晋从来都不会扣留边关将领的家眷,是去是留全凭自己的打算,所以镇南将军府都在蜀地,征西将军秦家也都在西凉,而我燕家却留在了长安。他丧妻丢子,教子无方,全是他自己的事。” “但……” 燕赵歌被她一会儿“可”一会儿“但”地说法搞得脑袋都要糊涂了,她干脆吻住长公主那张滔滔不绝的嘴,后头所有没出口的话连带着柔软的唇舌都被她一起吞到肚子里去。 长公主眼神定定地看着她,慢慢闭上眼睛,乖顺地贴在燕赵歌怀里。 燕赵歌亲了一会儿,见她没有再说下去的慾望,才将那被吻得有些红肿的唇瓣松开。 “但……” “你还‘但’?”燕赵歌竖起眉头,眼看着又要亲过去。 “不是那个啦。”长公主抬手抵住她要凑过来的脸颊,道:“我是说,季钧长得和陆成侯就有几分相似了,如果确实是那个陈轻的话,样貌要么肖父要么肖母,肖母倒还好说,陆成侯夫人去了十几年了,万一肖父,被认出来了的话,怎么办?” “万一被认出来了可怎么办?”燕赵歌重复了一遍,屈指在她额头上轻轻弹了一下,道:“你总想着别人怎么办,你怎么不想想我要是生气了怎么办?” “你要是生气了……” “嗯?” “那就这么办。”长公主挺起身子,在她脸上亲了一口。 “只有一口?” “你不要得寸进尺。” “两口总行?” 长公主皱着眉头看她,露出一副十分不满的样子。 “我亲,我亲还不行吗?”燕赵歌一边说着一边凑过去捧着她的脸颊,叭叭叭连亲好几口,亲的她脸上都是口水。 长公主神情顿时绷不住了,她笑着去推燕赵歌的肩膀,道:“脏死了……” 燕赵歌一听,勃然大怒,你敢嫌我脏?她按着长公主又连着亲了好几口,长公主笑得推不开她,感觉手上软绵绵的,不敢使劲。 “你是不是练了软骨功,怎么肩膀这么软……”长公主一边说一边去看,然后神情慢慢凝固了。 她的手正按在燕赵歌胸口正上方,肉最多的那一块被她压在指头下,触感绵软而有弹性。 燕赵歌默默地看着她。她虽然自小开始缠胸,但晚上肯定是要放开的,防止影响骨头生长,胸虽然不大,但还是有的。 “手感好吗?” 第125章 往来 长公主将几乎要脱口而出的尖叫声咽了回去。 再怎么说因为摸了别人的胸就尖叫也太……离谱了一些,虽然这很失礼,但她的就是燕赵歌的,燕赵歌的就是她的,同理可得燕赵歌的胸也是她的……长公主定了定神,努力保持平稳地心态,镇定自若地评价道:“手感很好。” 在这种两个人都觉得很不好意思的情况下,明显谁脸皮厚谁才是赢家,在军营里摸爬滚打过的燕某人显然要比养尊处优的长公主脸皮厚得多,于是她假装自己的脸没有红,甚至厚颜无耻地道:“那再摸几下?” “咳……”长公主假意咳了几声,若无其事地将手收了回来,道:“暂且到这里就可以了。” 燕赵歌眨着眼睛看着她,忽地伸手,在长公主胸口揉了一下,力道不轻不重,恰到好处。比起她先天发育不足的胸,长公主的胸就十分饱满,而且富有弹性,无论从什么角度来说,都很吸引人。 长公主毫无防备之下被突然偷袭,呆滞了几个呼吸的时间才反应过来燕赵歌做了什么,从来没被人触碰过的地方突然被抓这么一把,生理上的异样感和心理上的异样感都过于明显,原本只是稍带点粉意的耳朵立刻烧红了,脸颊上也是一片绯色。 “——燕赵歌!” 燕赵歌举起双手做投降状,十分诚恳地道:“礼尚往来。” 礼尚往来? 这怎么能叫礼尚往来?! 我只是不小心按了你一下,你居然那么用力地去抓……长公主只是想想都觉得大脑一片混乱。 这算什么礼尚往来! “登徒子!” 喜欢礼尚往来的燕侯被恼羞成怒的长公主赶出了皇宫。 等燕赵歌走了,长公主感觉胸腔里的心脏还在怦怦直跳,那种令全身都不适的异样感还在心头挥之不去,总觉得有些不安。 稍稍平稳了心情,长公主试着捏了捏自己的胸,尽可能将手势和力道靠近燕赵歌刚才的登徒子行为,但抓来抓去,感官都十分平淡,就好像在摸自己手臂上的肉一样,完全没有那种像是一瞬间就被抽空了体内力气的感觉。 怎么回事? 她陷入了深深的疑惑之中。 思来想去搞不清楚,长公主就只能放下这个问题,因为无论是去问别人还是请别人来摸自己的胸,这些行为都显得她很心理扭曲……就算要摸最好的人选肯定是燕赵歌,随便找个人来摸自己的胸算怎么回事……但感觉这样有太便宜她了! 改天偷袭一下试试,反正……她的就是我的。 长公主想。 燕赵歌站在未央宫宫门之外,长长叹了口气。 做个登徒子到底有什么错? 她和守卫未央宫宫门的卫士对视了一眼,卫士对她讪讪地一笑,道:“燕侯,您……不若先家去?长公主命您今天不准入宫了,您站一晚上我们也不能违抗命令。” 燕赵歌又叹了口气,道:“我这就走,不叫你为难。” 卫士看着她远去的身影,感觉有点牙疼。昨儿半夜入的宫,到现在才出宫,眼看着日头都要落山了,马上就要到明天了,怎地这么依依不舍的……谁再说长公主和燕侯感情不好,我去抽他一嘴巴子。 燕赵歌回了府,发觉她的东西已经收拾得差不多了,这也难怪,她不过是有些衣服和书罢了,旁的人家还有生母的嫁妆,她生母留下的东西都在燕国覆灭的时候被毁了。 “公子,君侯说内府送来的嫁妆也一并抬过去。”季夏看着她,神情到底还是有些犹豫,道:“我们就此分家了吗?” 燕赵歌沉默了一下,点了点头。 都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娘家无论犯了多大的罪,都不关嫁出去的女儿的事,女婿家就算抄家灭族,也和娘家没有半分关系。 她就是那个嫁出去的女儿。 季夏心里沉甸甸的,前些日子还好好的,突然间就要分家,至此之后就是两家人,只要不是犯了要夷族的罪状,两家自此之后互相都干涉不到。就算夷族也要看夷几族,夷三族是父族、母族、妻族,至少夷五族,夷父族、母族、妻族、兄弟、祖母族才能牵连到燕赵歌了。除非作为父亲的燕岚犯了夷三族的罪,那样作为长子的燕赵歌也要一同被处置,但燕岚还没有蠢到那个地步。 虽说以如今的状况而言,分家是好事,可都说父母在不忿异,外头的流言都传得那么难听了,再分了家,还不知道要怎么编排…… “季夏。” “哎,公子。”胡思乱想的季夏连忙应了一声。 “你和我来,我有些事情问你。” 季夏跟着她走到书房里去,燕赵歌先坐下,然后让季夏也坐下。 “季夏,你记不记得是在什么地方遇到了季钧?” 季夏只是想了一下,道:“钧城。” “当时什么状况?”燕赵歌追问道。 “我是钧城人,城破了之后,因为吃的和水都不够,我爹娘将我藏进了地窖里,出去找吃的,就再也没回来。”季夏不明所以,但还是一边想着一遍慢慢地答,时间太久远了,她当时年岁又很小,很多事情都记得不怎么清楚,要慢慢地回想才能记起来。“我在地窖里藏了不知道多少天……七八天?好像是,一直到吃的和水都没有了,才爬出来,钧城那时候已经成了废墟,到处都是残垣断壁,我发现匈奴人已经走了,才大着胆子往外跑。城里都是尸体,我挨家挨户找吃的,在一家的地窖里找到了季钧。” “地窖里?” “对……对,是地窖里,我记得他当时摔得头破血流,整个人都是晕着的,而且很虚弱,几天都没吃过东西了。” “那他当时有没有和你说什么?” 季夏摇了摇头,道:“那个地窖很深,要用很长的梯子爬下去,我觉得可能是爬下来的时候没扶稳,摔下来磕到了脑袋,问什么他都答不上来,就记得钧城。之后来府里之后就成了他的名字。” 所以才叫季钧? 燕赵歌皱起眉头,先不论陈轻为什么会跑到匈奴去,应该是季钧知道自己养不了孩子,就将陈轻送人了,然后陈轻又不知道怎么落到了匈奴的手里,再之后季钧在地窖里躲着,然后爬上爬下的时候失手摔了下去,撞到脑袋,忘了先前的事,等他死之前又都想起来了? 为什么要埋长命锁? 大约是因为那块长命锁是金子做的。 稚子怀金过市,恐惹杀身之祸。 “公子,是季钧的身份有什么问题吗?” 燕赵歌摇摇头,道:“不是,只是好像是找到他生父母了。” “真的?”季夏一副大喜过望的神情。 “还不是特别确定,先不要和季钧说。” 等季夏出去,燕赵歌又长长叹了口气。 长公主的担心不无道理,如今陈轩陈轻都找到了,不和陆成侯讲的话说不过去,万一某一天谁发现了这件事,又发现长公主知情不报,就要和陈家生间隙了。可若是说了,陈轻怎么样无关紧要,他的身份反而对大晋有利,若是没有这层关系,将来说不定还要嫁个出身好的宗室郡主给那个匈奴小首领,以此来安两方的心,但有了陈轻的身份,大晋皇帝的表哥是匈奴首领的继父,这关系不能更牢靠了。 只是季钧的身份……如果哪一天他想起来了,又改了主意,那事情可就太麻烦了。 怎么想都不好弄。 只能按长公主说的,先在长安县衙把季钧卖身的记录销掉,大晋仆人的卖身契向来一式三份,一份在主人家手里,一份在仆人手里,一份在各地当地县衙存档。销掉长安县衙那一份,之后再在琅琊找一家陆成侯宗族的远亲,要没了踪影的那种,若是去过北地更好,将季钧的名字写上去,这样对外也好有个托词,只说是人家将孩子托付给了蓟侯府。 至于外头的人信不信,与她何干? 内府送来的嫁妆不需要再打点,送来之后除了宴宾客那天之外就没有打开过,直接原封不动地抬过去就可以了。燕宁康临时借给她的院子被收拾得干干净净的,也不知道他这月休沐回来后看到是些什么心情。 “公子,都收拾好了,我们今儿就搬吗?”季峥一身汗水地进来,脖子上挂了条毛巾,看着燕赵歌问道:“您要不明儿再搬?小公子早晨来过一趟,抹着眼泪走了。” 燕赵歌犹豫了一下,道:“不,就今儿,箱子封好就直接抬过去。外面盯着府里的不知道有多少,记得嘱咐下头的人,路上无论谁问什么都不要答,,管好自己的嘴。” 季峥点了点头。 “我去看看阿越。” 燕宁越住在临原郡主的院子里,直接进去显然是不可能的,但燕赵歌身边能用的人就只有季钧季铮季夏,她们三个都在忙,她干脆请画水帮忙跑一趟,左右也只是传个话而已。 画水欣然去了。 燕赵歌在临原郡主院子外头等着。 没过多久,画水领着燕宁越从院子里出来,燕宁越眼皮子还是肿着的,明显是大哭了一场,他看着燕赵歌,嘴巴瘪了瘪,又有要掉眼泪的架势。 “哥哥……” 燕赵歌将他抱起来,忍不住叹了口气,哄着他道:“怎么哭了?” “哥哥你不要走……你走了就不会回来了……”燕宁越说话的声音里带着颤抖的哭腔,他趴在燕赵歌肩上,紧紧地抱着她的脖子。 “怎么会这么觉得呢?”燕赵歌轻轻拍了拍他后背,道:“就算我走了,我也还是你哥哥,怎么会不回来呢?” “可、可我问过阿娘了,阿娘、阿娘说分家之后就是两家了,除了、过节祭祖你都不会回来了……” 燕宁越趴在她肩上嚎啕大哭。 第126章 分家 燕宁越在燕赵歌肩上大哭了一场,哭得嗓子都哑了。 燕赵歌也不知道怎么哄他了,因为燕宁越说得确实是实话,这一搬出去,除了逢年过节几乎是不会再回来了,旁人家也是一样的,分了家就是两家人,怎么还会像原先一样当自己家呢。 等燕宁越缓过来,燕赵歌将他放下来,矮下身子和他平视,道:“阿越,记不记得《为政》第二十二篇里写了什么?” 燕宁越吸了吸鼻子,哑着嗓子道:“子曰: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大车无輗,小车无軏,其何以行之哉?” “还记得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吗?” “一个人如果不讲信用,就不知道他能做什么。就像、就像牛车没輗 ,马车没有軏一样,他用什么走呢?” “所以哥哥不能说谎对不对?” “对。”燕宁越抿着嘴唇,眼睛通红地看着她,道:“哥哥,不可以不走吗?” “不行的。说好了的事情就不能反悔了。《颜渊》第八篇,棘子成曰:‘君子质而已矣,何以文为?’子贡曰:‘惜乎,夫子之说君子也……’” 燕宁越接着她的话道:“‘驷不及舌。犹质也,质犹文也,虎豹之鞟,犹犬羊之鞟。’”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对不对?” “对。” 燕赵歌拿出帕子擦了擦他脸上的泪,道:“阿越,哥哥要以身作则,所以哥哥不能骗你。我走了之后,除了逢年过节祭祖,的确很难再回来了。那阿越来找哥哥好不好?永兴坊离平康坊不远的。” 燕宁越只想到了燕赵歌要走这件事,却没想到他完全可以跑过去,顿时破涕为笑。 燕赵歌又哄了他一会儿,要牵他回去,燕宁越才红着脸,十分不好意思地抓着燕赵歌手,乖乖跟着走了。 两人没离开院子太远,没几步又走回去,燕宁越一抬头就看见自己母亲站在院子前。 “阿娘!”燕宁越迈着小短腿就跑了过去 临原郡主笑得很是无奈,蹲下身来,抹了抹他脸上干了的泪迹,问道:“你早晨才哭了一场,眼睛肿得像馒头,怎地又哭了?” 燕宁越咧开嘴直笑,道:“哥哥说我以后可以去永兴坊找哥哥!”他大喊着,转头去看燕赵歌神色。 燕赵歌对着他点点头,又看着临原郡主,道:“母亲,是我的不是,让您费心了。” 临原郡主神色有些复杂。自打燕岚卸任镇北将军,迁兵部尚书,燕家才算真的安稳下来,不然早先总觉得有灭族之忧。她也能放下心来出去走动,走动得多了,听不到外头的流言是不可能的,说了些什么她也都知晓一二,说不怪燕赵歌是违心话,但若是真的去责骂她这个继子,她又狠不下心来。 她曾真心抚育过燕赵歌,燕赵歌过去也像燕宁越一样,抱着她的腿笑着叫她阿娘。 可惜不是她亲生的,不然何至于离心。 “你随了你父亲的执拗性子,你也有了自己的主意,我劝不得,也不做那多余的事。只有一点,自己在外头不比家里,好生顾着自己的身子,你幼年卧病在床时日不短,身子骨未必比得过那些自幼健健康康的孩子,莫要逞强。得了闲就遣人送点东西回来,也好安我们的心,省得叫你弟弟整天胡思乱想。” “儿子谨遵母亲教诲。”燕赵歌恭恭敬敬地应道。 临原郡主怎么听都感觉心里不是个滋味。换做燕赵歌年幼时,一定会兴高采烈地大喊“儿子知道了!” 又说了几句关心燕赵歌的话,临原郡主牵着燕宁越的手走了。 燕赵歌站在原地看着,一直到两个人进了屋子,都没有谁回过头。 “后悔了吗?” 燕赵歌摇了摇头,转过去去看不知何时站在她身后的燕岚,道:“不后悔。你和祖父都教过我的,当断不断必受其乱。” 燕岚心情也很复杂,他不知道他这个女儿性子里的那股狠劲到底是随了谁,明明不曾经历过什么,却比他这个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都要心狠,对旁人狠,对身边的人狠,对自己更是下得去手。 “家里承爵的东西不能动,你娘也没给你留下什么,府库里的东西分成四份,拿一份给你做嫁妆,比不得长公主的聘礼,算是我的心意。”燕岚道:“今儿出了这个门之后,以后的路,你好自为之。燕家是帮不上你了,我得顾着你弟弟们。” 燕赵歌撩开袍子,跪在地上,重重地叩首。 一声。 两声。 三声。 “爹,女儿去寻自己的路了。” 父母在世儿子若是要离家,会对着父母磕三个头,以示自己不能奉养的愧疚之心。燕赵歌的行为却又有别的深意。 说不上恩断义绝,却是就此别过。 燕岚握了握拳,最终还是没有扶燕赵歌起来。 …… 燕赵歌跟着最后一趟车离了蓟侯府,天色已经黑了,她骑在马上,最后看了一眼蓟侯府的牌匾,就好像前世兴平四年她决定好离开长安的那个夜晚,那时她也是这样看着蓟侯府的牌匾。 “这辈子走的怎么比前回还早呢……” “君侯,您说什么?”燕赵歌是压着嗓子说的,跟在他身边的季峥没听清她说什么。 “我说走了,我们回家。” “哎!”季峥高高兴兴地应了一声。 大约是天生的,季峥就没有那么多愁善感,哪怕是分了家他没也当回事,就好像只是出门探亲一般,尽管他是被燕岚从外头抱回来的,燕岚对他的恩情更重,但他还是随着燕赵歌东跑西跑。 “季峥,季钧认到自己的本家了,你怎么看?” 季峥愣了一下,道:“君侯,这是好事儿啊!为什么问我怎么看?我当然是为他高兴。” 燕赵歌解释道:“季钧是当今太后娘家的远亲,陆成侯陈家的族人,过阵子应当是要认祖归宗了,等到时候我将你和季夏一起放籍出去,当然还是随着我做事。” 能被燕赵歌一直带在身边的人自然不会是愚笨的人,季峥立即就明白了燕赵歌的意思。 这是要改季钧的出身,他不再是北地来长安卖身在蓟侯府的里奴仆,而是琅琊陈家的族人。 “君侯您放心,我省得。”季峥笑了起来。 燕赵歌看着一口应下的季峥,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季钧改了出身的话,和他一起从北地逃到长安的季夏势必也要改,那季峥呢?季峥会不会因此而有芥蒂? 季峥是被抱回来的,那季峥的身世又是什么呢? 燕赵歌一怔。 当年燕国覆灭之后,流离失所的百姓几十万,孤儿更是成百上千,她父亲为什么只抱了季峥回来? 为什么抱了季峥回来? 这是不是代表季峥的身份或许也不一般? 燕赵歌想不通,这事儿只有燕岚知道。 永兴坊的宅子是燕岚当年第一次立了战功时仁宗皇帝赐下来的,这份封赏不大不小,给的恰到好处,尽管燕家是用不上的。 宅子前后两进,季峥季钧带着仆从住第一进,燕赵歌住了第二进,季夏住在东厢房。先前装箱运过来的东西都放在耳房里堆着,大部分东西都是用不到的,等她成亲了再搬到长公主哪里去。 这宅子自然没有蓟侯府的宅子大,但或许是因为没有像蓟侯府改建出演武场的原因,宅子的布局显得很精致,还带了个小花园,池塘假山都不缺,多少有那么点意思。 “住这里之后再调锦衣卫就方便多了。”燕赵歌在宅子里转了一圈,对着季夏道。 她任了锦衣卫指指挥使之后,是可以随身带一队锦衣卫当护卫的,一是预防有突发状况人手不够,二是锦衣卫做得脏活累活太多,遭人恨,说不定就有狗急跳墙之辈上门来袭击,这也是历任锦衣卫指挥使的惯例了。但因为锦衣卫在燕国覆灭这事上可能扮演了不好的角色,导致燕岚对锦衣卫是很忌讳的,锦衣卫不方便出现在蓟侯府里。 再者,在这之前锦衣卫的手从来都没有伸到过蓟侯府里头去,能被天家得知的消息都是老蓟侯和燕岚故意透露出去的,蓟侯府被防守的如此密不透风,若是在燕赵歌这里变成了个筛子,那反而是她的不是了,尽管这么严防死守没有任何作用,反而会被天家猜忌。 因此,燕赵歌平时出行都只有府里的几个亲兵和季钧或者季峥随行,锦衣卫里的好手对此怨念颇深。能给自己上司做护卫的都是自己人,晋升也是最快的,前世季峥季钧给燕赵歌做了亲兵,一放出去就做了中层的军官。 “君侯,牌匾什么时候挂?”季钧过来问道。 燕赵歌沉吟了一下,道:“先不挂,我明日上朝问长公主求一幅字来。” 季钧点头应下。 燕赵歌又道:“长公主已经给你定了出身,琅琊陈家的族人,与陆成侯家是远亲,需得寻一家合适的陈姓人家将你的名字写上去。你意下如何?” 季钧沉思了一下,道:“君侯,这么做的话,我需要改名字吗?” “不需要。” “那一切随您和长公主安排。” “好。那明日上朝你随着我去,我让长公主给你安排人手,你得走一趟琅琊陈家才行。” 将小件东西暂时安顿好了,厨房里头什么都没有,显然是没办法做饭的,肚子饿得咕咕叫燕赵歌才想起来这一茬,若只有她的话,现出去买菜卖肉,稍等一等也就吃上了,但随着她从蓟侯府里出来的亲兵人数不少,扛着塞得满满的箱子走过小半个长安城到永兴坊里不容易,有些身体强壮又有劲儿的还不止跑了一趟,都是诚心跟着燕赵歌出来的,燕赵歌不能亏待了人家,出来第一天就叫人家挨饿,算是怎么回事。 宫里赐下来的御厨给了一个爱莫能助的神情,道:“君侯,只凭着我一个便是有八只手也做不出来这么多人吃的菜。” 燕赵歌揉了揉额头,道:“你随着季夏去寻一家酒楼,做几桌子酒菜让送到府里来,我请大家吃席面。今儿事情多,大家都辛苦了。” 季夏应了一声。正要出门,门外却忽然有叩门的声音。 “有人在家吗?您家订的醉香楼的席面做好送来啦。” 燕赵歌一愣。 刚搬过来什么都是乱的,也没有上手的门子,季钧直接上前,朗声应道:“我们没有订席面,您家怕是送错了!” 醉香楼来送酒菜的下人登时愣住,人家给的地址就是这里,说是永兴坊燕府,怎地就不对了呢?那领头的后退几步抬头看了看大门上的牌匾,空空的,什么都没挂。 这一家怕是新搬来的,坏了,送错了。领头的心里咯噔一声。幸好这一家提前说一声,不然他可是亏大了,这些酒菜确实不便宜。 “实在对不住,我们送错了。请您家知道永兴坊的燕府在哪个位置吗?我们寻了一圈也没寻到燕府的牌匾,还以为是您家。”领头的高声道。 他一边问着一边心里十分不解,地址是没错的,左右两边的府邸的牌子也对的上,但怎么就不是这一家呢? 季钧也懵了一下,他看了一眼燕赵歌,燕赵歌对着他点点头,季钧干脆打开中门,探出身去,道:“这里是燕府,但我们家没定席面。” “但,但地址写的是永兴坊燕府,永兴坊就您家姓燕,左右两家的牌匾也对得上……” 醉香楼领头的人和季钧面面相觑。 正僵持着,远远走来一行人,手里提着灯笼,脚步声齐刷刷的,不似一般人。 季钧反射性地挺起身子,手摸上腰间藏着的匕首。 为首的是个年纪大约不到三十岁的男子,穿着一身华贵的衣袍,他身旁跟着个十一二岁的小少年,衣着却也是平常百姓家穿不起的锦布,两人身后跟着十来个穿着粗布衣裳的仆从,神态却半点不像是仆从的模样,反而像是在军中历练过的军士。 燕赵歌听到动静走出来时,那小少年走到近处,看着醉香楼的人说道:“已经送到了呀,我还以为要更晚一些呢。” 醉香楼的人看见她也松了口气,道:“公子,您家未挂牌匾,我们还以为送错了。” 少年笑着摇了摇头,道:“这可不是我家,这是我们兄弟送给燕府上下的一点心意。” 醉香楼的人表情又凝固了。 燕赵歌盯着那不出声的男子,试探着道:“平山君?” 平山君司鉴宏对着她微笑,道:“燕侯,初次见面。” 燕赵歌拧紧了眉头,她总觉得司鉴宏的样貌很熟悉,不是因为前世见过他感觉熟悉,司鉴宏如今的样貌和前世他们在北地遇见时相差的很多,气质也全然不同,前世的司鉴宏神态沉郁,带这些阴冷之色,如今的他却看着格外轻松,连眼眸里都带着真切的笑意。 “我今天上街听闻燕家分家的消息,看到从蓟侯府出来的人到了这一处,一整天都在忙碌,想来是没时间备酒菜的,便自作主张定了些酒菜送来,希望没有添麻烦。” 司鉴宏说得很客气,燕赵歌也不能伸手打笑脸人,再者说如今的司鉴宏还不是前世那个逼死长公主的司鉴宏,这一点燕赵歌是分得清的,她不会去迁怒于无关的人,尽管这应当是一个人。 “那我在这里先谢过平山君,我才搬出来,许多事情都一塌糊涂,若不是平山君先见之明,一家老小今天怕是要饿肚子了。”燕赵歌对着他拱手行礼道:“多谢。” 司鉴宏受了她的礼,也对着行礼道:“举手之劳罢了。” 那少年也对着燕赵歌行了礼。 “见过燕侯。” 虽然作了男子打扮,但行为举止却是很难改变的,燕赵歌从其举动看得出这是个女儿家。 想来这就是被司鉴宏当成眼珠子一样看待的那个妹妹了。看着感觉气度上和顾令仪有几分相像之处,只是这女儿家却没有顾令仪那个男儿家长得好看,不过又说回来,燕赵歌自己都没有顾令仪长得好看,也是让人忍不住唏嘘,不知道老天爷到底是怎么想的。 两厢见了礼,燕赵歌道:“今日实在不方便,改日登门拜访致谢。” 司鉴宏回道:“燕侯今日事务繁忙,我们兄弟便不多做打扰了,至于登门之事,随时恭候。” 燕赵歌还没想明白这个随时恭候是不是有什么深意,司鉴宏带着妹妹和随从转身走了,没走几步就到了燕府隔壁的宅子门前,道:“燕侯,这里便是我平山君府了。” 燕赵歌恍然大悟,随时恭候原来是这个意思,两家是邻居,那自然随时恭候了,想要上门递一张帖子就是了,少了许多麻烦。 不论其他,司鉴宏这个人才学人品都是有的,尽管到现在她都想不明白最后司鉴宏为什么要篡位,但并不妨碍她觉得司鉴宏为人可信。如果这一世太平,和司鉴宏深交也未尝不可。 燕赵歌让季钧大开中门,将醉香楼的人手放进去,酒菜都摆到第一进去。酒菜司鉴宏已经付了钱了,燕赵歌又付了一些当辛苦费,醉香楼的人乐颠颠地走了。 “诸位,话不多说,今儿多谢,以后有我燕某人一口饭吃,就不会少了你们的。”燕赵歌举着杯道,酒菜就摆在了一进院子里头,桌子不够就干脆搬了箱子拼在一块,她一个个看过去,仔细数了数,发现竟然有二十个亲兵跟着她从蓟侯府里出来。 这是她先前想不到的。 燕赵歌生母早逝,自然没有什么曾经伺候过她母亲的老仆人再来帮衬着她,她平时也很少在府里露面,出门带着的随从永远都是季钧季铮,但饶是这样也有人愿意跟着她。这些随着她出来的亲兵都是燕岚的亲兵,按理来说该守着燕岚才是,却自愿跟着她出来了,自愿跟着她这个名声不怎么好,又靠着入赘吃饭的燕侯。 燕赵歌没什么架子,底下的仆从也不怎么怕她,在守规矩的情况下说笑几句却是很平常的,有个一脸汗水的汉子大声道:“君侯,您在府里如何俺们都看得见,您在河东做的也不是亏心事,俺们不是外头那些没良心的,只要能跟着君侯,就算吃馒头啃咸菜俺也愿意!” “我也是!” “俺们都愿意!” “除了将军之外,您就是俺们燕地的主人,俺们就认燕赵两家,旁的都不认!” “对!” “只要您对得住百姓和俺们,杀人放火俺们都不在话下!” “这话说得在理。” 燕赵歌深深吸了口气,才忍住涌上来的那股酸涩之意,她忍不住笑骂道:“我燕某人是那种不长脑子的东西吗?带着你们一帮看着就是北地军中出来的去杀人放火?是你们不要命了还是我活腻歪了?痛快喝酒吃饭,吃饱了睡好了再给我干活!既然跟着我出来就别想着享福了。” “俺们要是七老八十等着享福那就留在府里头了!” “连个三十都没有,怎么能叫俺们享福去?!” 一种人喝得东倒西歪杯盘狼藉,燕赵歌看着一片狼藉的院子,忍不住按了按发痛的太阳穴。 “君侯,您先去歇着罢,这里我们几个来收拾就行了。” “这么多剩酒剩菜,靠你们收拾要收拾到什么时候去。”燕赵歌想了想,道:“去请永兴坊的队率带几个能做事的过来,不要好逸恶劳的,一个人半贯钱。” 季峥很快就叫人过来了,算上队率一共叫了八个人。人多了收拾的就很快,不到一刻钟的时间就将院子收拾得干干净净了。 “今儿辛苦,改天请诸位吃酒。”燕赵歌让季夏将钱给了,额外给了队率半贯钱。 永兴坊队率满脸笑容地道:“谢燕侯赏识。” 这可不是赏识么,大晋普通军士的兵饷一月一贯钱,另外配给半石粮食,只帮着收拾点东西就有半贯钱,傻子才不愿意来。 等送走了这些人,燕赵歌看着干干净净的院子松了口气,感觉今天忙的骨头都要散架了。 季峥不好喝酒,几乎没喝几口,神志还清醒着,凑过来道:“君侯,那位平山君,我们先前见过的,不是初次见面。” 燕赵歌一愣,问道:“你先前见过?在哪一处见过的?” 季峥道:“就是您四月份病好之后第一次出府,我们在茶肆喝茶,有个士子主动送上门来找骂的那天。咱们之后在市里买了蜜饯回府,回府的时候有个人在酒楼一直盯着咱们,就是那个人。” 燕赵歌将这件事从记忆里翻出来,如果不是季峥提醒,她几乎要将这件事忘到脑后了。 那人竟然是司鉴宏? 因为司鉴宏如今的样貌和征战之后的样貌气质全然不同,她只当是和济南王府有关的人,却没想到这个人就是司鉴宏。 此时再想想,司鉴宏那个眼神还是令她觉得很奇怪。 那种毫不掩饰的探究之意,像是要从她身上看出什么一般。 但按理来说她和司鉴宏是毫无交集的。 难不成…… 第127章 明修 尽管如果有可能的话,燕赵歌希望亲手杀了司鉴宏和蜀国公,一个家仇一个国恨,但都没有机会了。前世蜀国公被长公主杀了,这个仇已经报了,司鉴宏将长公主逼死了,却是没有机会再报此仇恨。 燕赵歌从来不是一个迁怒的人,前世和蜀国公的仇恨已经了结了,她是没打算再对蜀国公府痛下杀手的,也因此蜀国公府一门到现在还圈进在宫里,好吃好喝地养着。杀河东勋贵是因为有那样的义务,而不是她喜欢杀人这种行为。司鉴宏也是同理,和她有仇恨的是前世的司鉴宏,是那位战功赫赫却又举目无亲的鲁王,而不是这个领着妹妹四处拜访、对如今生活十分满足的平山君。 就算再仇恨滔天,也没道理要一个人为他到了将来才会做的事情付出代价,更何况以如今状况,那样的将来根本就不会到来,司鉴宏不会再是鲁王。他会被过继给长公主的长兄,那位曹王做嗣子,最后会被封为郡王,亦或是曹国公,却和鲁字没有半点关系了。 对这些燕赵歌看得很清楚,如果她看的不清楚的话,前世根本就不会有那么多人追随她,认同她。 只是还有很多想不通的地方,司鉴宏那个眼神到底是什么意思?燕宁越先前说他跟着燕宁盛认识了一位济南王府的小王子,这个小王子又是哪一位?想来不会是司鉴宏,不然直接口称平山君便是了。 想不通就不想,不是所有问题都有答案的。燕赵歌在心里默念了几遍,感觉心胸开阔了不少,泡了个热水澡自去睡了。 翌日一早,燕赵歌起来上朝,季钧随着她出门。 作为昨天不声不响就没有上朝的锦衣卫指挥使,燕赵歌得到了许多不同含义的目光。然而更值得注意的是,她在未央宫门前站定了一炷香之后,她父亲燕岚才出现在未央宫门前。 父子离心? 还是说,分家的传言是真的? 昨日燕赵歌搬东西时并未避着人,从平康坊到永兴坊几乎跨越了小半个长安城,一路上不知被多少人看在眼里,心里嘀咕着燕家父子是不是真的要分道扬镳了。 如今一看,果然如此。 但有聪明人想再等一等,再观望一下,这燕侯心机得很,四位开国公都被他算计进去了,还有什么他不能的? 燕赵歌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一副此事与我无关的模样。 待时辰差不多了,诸位朝臣入朝。 燕赵歌站到内府令身边。 “燕侯昨日怎地没有上朝?”内府令低声问道。 “因为有要事在身。” “要事?所谓的要事就是夜半时分进宫,晌午过后出宫?” 燕赵歌闻言,将落在龙椅上的目光移了过去,落在内府令脸上,她的神情看不出是悲是喜,语气十分平淡地道:“贵为九卿行列的内府令,想来应当不是喜欢嚼舌头的人罢?” 内府令被她的眼神看得脊背一凉,想起眼前这个人可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家伙,立刻讪讪一笑,道:“当然不是。” “那就好。前段时间长安的流言蜚语可令我困扰得紧,四个国公府为其信口开河的行为,已经住到昭狱里去了,希望不会有第五家,不然外头的百姓说不定会误会昭狱是个好地方。”燕赵歌淡淡道:“律法里虽然有不因言论罪这一条,却从来都不包括官吏和士族,勿要庸人自扰。” 身上没有世袭罔替爵位的内府令立刻噤声。 若是其他的官吏或许在这位燕侯的威胁之下还不会这么快就妥协,但这绝对不包括内府令,锦衣卫、内府、太医府共称三府,皆为皇帝家臣,其长官的任免不受丞相及吏部尚书的辖制,皇帝想用谁就用谁,他若是开罪了燕侯,说不定下一刻长公主就会让他告老还乡。 “燕侯,某也只是问问,随便问问。”内府令假意咳了咳,绕过先前的话题,道:“昨日御史令弹劾燕侯,燕侯却不在场,故而心生疑惑。” “我不是这阵子都没上朝吗?内府令怎么才开始疑惑?” 内府令的表情僵在了脸上,我就是给自己找个台阶下…… 这时,宦官高声唱诺,示意百官长公主驾到,该闭嘴了。内府令立刻一副不应该继续说话神情,闭上了嘴。 燕赵歌不由得撇了撇嘴。 长公主恰好这时踏入宣室殿中,瞧见燕赵歌神情,禁不住一笑,又意识到于群臣前不该如此,便立即将脸上的笑忍了回去。 看在群臣眼中就又成了长公主不喜驸马的铁证。 这可不是嘛,换做你是长公主,你喜不喜欢自己的驸马和他继母有猫腻?便是流言也不成,常言道无风不起浪,空穴来风未必无因,到底是怎么回事……谁知道呢…… 群臣拜了皇帝之后,立刻就有人上前一步道:“陛下,臣有本奏。” 却是如今的大宗正。 先前那位在朝堂上向先帝举荐原来的蓟侯世子,如今的燕侯,口称“蓟侯领镇北将军世子名赵歌者当配长公主”大宗正因为生了一场大病,虽然之后又好转了,却颤巍巍的,比常年在家养病的前右相还不如,长公主干脆就换了个人来任大宗正。 大宗正道:“陛下,仁宗皇帝子曹王,聪明文武,本于天赋之才。孝友温恭,发自生知之性。居惟秉谦。动必由礼。于是仁宗皇帝先封其邓王,后封其曹王,然命运多舛,曹王年二十而薨逝,谥号康,……臣请陛下于宗室中择一子,以续曹王香火。” 燕赵歌顺着声音看过去,禁不住在心里咦了一声。 这不是故秦王幼子,溪南君吗? 秦王系子孙竟然出仕了? 不过想想倒也没那么令人惊讶,毕竟连秦国公嫡长子司传纪都任了河东郡安邑县令的话,溪南君出仕好像也不是那么反常的事,这位德高望重的溪南君任大宗正可是再好不过了。 龙椅旁的长公主沉吟了一下,没有回答,而是先看向了右相,问道:“右相以为如何?” 右相在心里暗叹了一声,他还在求学的时候是听过这位曹王的事迹的,这位曹王生在代宗皇帝继位那一天,又是代宗皇帝长孙,虽然并非是那时还是浙王的仁宗皇帝的王妃所出,却也得了代宗皇帝的欢心,代宗皇帝亲自为其取名,名为绪,封为邓国公。等其年过三岁便改为邓王,年岁十五又改了曹王。 按照惯例,大晋的皇子生下来先封国公,活过了六岁之后封王,若是确立其为太子,则要再改动一次其国号,这样群臣便会明白皇帝的意图,主动上疏请立太子。 只是那时代宗皇帝连太子都没有定下来,又何谈立曹王为太子?代宗皇帝四子相争不断,代宗皇帝态度未明,群臣自然不敢上疏。永昌十八年,代宗皇帝内禅于长子浙王,仁宗皇帝登基,本能顺利立曹王为太子,仁宗皇帝却又因为受制于已经被尊为太上皇的代宗皇帝,而渐渐厌恶被代宗皇帝喜爱的曹王。元兴二年,曹王忧虑过甚,骑马时不慎坠马。 “殿下,臣以为,大宗正此言甚好。” 长公主点点头,又看向左相,问道:“左相以为如何?” 左相觉得不太行,但想不出不行的点在哪儿,按理来说这是皇帝家室,不拿到朝堂上来说也行,但长公主偏偏拿了上来,很给朝臣面子了。况且是大宗正提议,理由说得也很中肯,为了延续香火,他再反驳好像有些无理取闹。思及此处,左相道:“殿下,臣附议。” 长公主点点头,又看向群臣,道:“诸卿可有异议?” 自然没有,给曹王过继个儿子,或者孙子,和他们这些不姓司的有什么关系? 既然没有意义,那这项事情就通过了,长公主看着溪南君,道:“大宗正,便由你负责此事,于宗室中择一子,过继给我曹王兄。” “微臣领命。”大宗正行礼道。 “诸卿还有何要事,若是无事,便退朝了。” 小朝一贯没什么大事,能拿到朝议上来说的,除了言官弹劾某位官吏之外,一般都是已经定好了的事情,走个过场罢了。 礼官问了一遍,见无人应答,便要按着流程退朝。 却见到靠前的官吏中走出一人,对着长公主行礼道:“陛下,臣有本奏。” 长公主定晴一看,却是兵部尚书燕岚。 最近兵部可是忙得很,发现河东倒卖兵械一事上和兵部有关后立刻就炸开了锅,因为近些年没有大的战事,主要的战事都在镇北将军府下,但镇北将军府却又不归兵部管理,导致兵部的官吏升迁很难,但凡有点关系的都想方设法调走了。好不容易出了一个惊天的案子,上上下下都忙个不停,恨不得把抓手脚不老实的全都抓出来,化做自己的升迁资本。都说揪出萝卜带出泥,这些犯了事的像是被串在线上的蚂蚱,抓住一个揪着线头立即能拽出一串来,一个都跑不了。但这些差事忙是忙,却不算是大事,还不至于拿到朝堂上来讲。 群臣们也都很好奇在朝堂上几乎没什么话的兵部尚书要说些什么,上回上奏还是因为流言太盛,兵部尚书想要请辞而被长公主驳回。 “殿下,微臣请求分家。”燕岚道。 燕赵歌看着,听着,嘴唇抿得紧紧的,几乎成了一条直线。 内府令张大了嘴巴,反射性地去看他身边的燕赵歌,其神情阴郁到堪比雷雨前的天气。 分家? 燕家分家还能将谁分出去?除了长子之外下头三个儿子都是小的,将这么小的孩子分出去是要被戳脊梁骨的。但即便是作为长子的燕侯已经有了独当一面的本事,这时候被分家出去,作为父亲的蓟侯这辈子都要背上不慈的骂名。 长公主面色微沉,低声道:“这是兵书尚书的家事,本宫本不该过问,但既然兵部尚书于朝堂之上讲了出来,本宫也就多一句嘴,兵部尚书此意已决?” “臣意已决。” 长公主沉默半晌,道:“准了。” 燕岚跪下磕头谢恩。 到底是为了保全燕家而于长子划清界限,还是为了不让燕家成为贱人攻讦长子的手段?怕是两者都有,右相暗暗摇了摇头,不愧是老蓟侯的儿子,明面上分道扬镳,实际上却是一举两得。 燕赵歌板着脸,仰头看着长公主,一副怒火攻心的模样。 长公主应了燕岚的请求之后,很自然地侧过头去看了一眼燕赵歌,从她眼睛里看出那么一点笑意来。 成了。 第128章 栈道 明眼人都看得出长公主面色微沉,其心情不悦溢于言表,立在内府令身边的燕侯也冷着一张脸,唯独得了长公主口谕的燕岚神情显得很是轻松。 “无事退朝,燕侯同兵部尚书留下。”长公主面无表情地道,抱了小皇帝转身走了。 燕岚上前,和燕赵歌对视一眼,跟着内侍进了宫。 待长公主走了,慢腾腾在后头准备出宫的朝臣们开始“眉目传情”。都说长舌妇长舌妇,这帮老头子聊起八卦来是一点不弱于所谓的长舌妇,中尉在其中尤其鹤立鸡群,半个朝廷都知道中尉好八卦,比长舌妇还好。 “燕家分家,到底是真是家?果真是父子离心了?”中尉一边若无其事地说,一边盯着随着他走的官吏。 他起了头,自然就会有愿意捧臭脚的跟上道:“这还能有假?昨日我家夫人可是亲眼见着了,从平康坊往外抬箱子的下人是一批接着一批,箱子上头都印着蓟侯府的字样呢。除了送嫁之外谁家往外抬这么多东西?” “这倒也是。但那燕侯年纪轻轻心机却颇深,未必不是装出样子给旁人看的,那些箱子你可见到都送到哪儿去了?”又一个官吏问道。 “这倒是未曾……我家夫人又不是什么喜欢说道家长里短的,不过听说是送去永兴坊了。” 发问的官吏闻言,忍不住腹诽道:蓟侯府在平康坊,离着永兴坊隔着小半个长安城,你家夫人不喜欢家长里短,竟然能跟着到了永兴坊?难不成是专门去永兴坊的吗?他心里虽是这么想,但因为这人官职比自己高一级,又是九卿之一的中尉感兴趣的事,面上还是做出一副十分感兴趣的神色,问道:“那永兴坊不是在西城?怎地搬到永兴坊去?” 周围听的人也觉得十分纳闷,且感觉不可思议。 东贵西贱是惯例,食邑两千户的列侯再怎么说也不能搬到西城去,若是八大里坊那种也就罢了,永兴坊这名头一听就晓得不是什么好位置,就如同平康坊一般。若不是平康坊先出了一位皇后,又有了一家外戚,怕是也要遭这些官吏嫌弃。 无人得知永兴坊的宅子其实是仁宗皇帝赐下来的,那时候燕岚不过是个北地的将官,过去再有身份也都是过去的事了,他身上的官职爵位放在长安半点都不够看,也没有人会特意去注意那宅子在哪儿,不知情的官吏权当这是燕岚买下来的。 “有哪一位住永兴坊的吗?”有人问道。 任职吏部主事的人仔细想了想,不太确定地道:“永兴坊,似乎住了几位宗室?”却是想不起宗室姓甚名谁爵位为何。 京官都是人精,论钻营的本事一个比一个厉害,但凡住了重臣世家的里坊那一定是记得清清楚楚,连左邻右舍是谁都不会忘却的。既然没有人记得永兴坊,那只能说明永兴坊里头住着的都是一般百姓和不入流的官吏了。 有知晓永兴坊的过来凑了个热闹,面露神秘之色,道:“好叫你们得知,这永兴坊的南边可是明业坊……” 一提明业坊,诸位官吏都露出一个原来如此的笑容。 盖因这明业坊内的歌姬舞姬却是三辅地区都出了名的。长安不仅房价贵,客栈住宿也贵,每逢春闱更是贵的让一般士子难以接受,囊中羞涩而不得不睡大街的也不是没有过。世祖皇帝因此在西城明业坊设置了几处归属于内府的客栈,专门用来低价租给进京赶考的士子们居住,之后此处举人进士云集,歌姬舞姬齐聚此处也不足为奇了。 “那看来还真是父子反目了。”有人感叹着,蓟侯食邑万户,又贵为九卿,同样位比九卿的长子即将尚长公主,却分家出去,住了个临近明业坊的宅子,啧啧…… 但也有不信这幅说辞的,中尉就是其中之一。皇帝和外戚联起手来给朝臣下套的例子还少吗?他正想着怎么反驳,只见傅少师从眼前经过,立刻出言将人拦住了。 “傅少师,听闻傅少师幼子也在太学读书,那想来应当和兵部尚书家的是同窗了,不知关于此事,是否能探得一二?” 傅少师停了步子,面色不大好看。外头怎么样那是外头的事,怎么能波及到太学里头去? “吾儿一心向学,不知窗外事。”傅少师语气冷冷地怼了回去。 中尉在傅少师这里没落得好话,面上不太好看。中尉负责的是长安城里的安全,手底下有一个正的校尉部,是实权九卿,自然不是傅少师这种手里头没权利的可比的,心里恨恨地嘀咕了几句,转头又盯上了陆成侯。 “陆成侯,听闻都尉刚过继的儿子也在……” 陆成侯此时满心都是能不能在北地找到他孩儿的尸骨,哪怕找到一具他也能和亡妻有个交代。本来打算就此辞官的,但他是小皇帝的舅父,就这么辞官了皇帝外家没人撑着可不行,况且奉车都尉担负着守卫未央宫的职责,就算他想请辞也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辞得了的。 折腾了半天,他只能将这事托付给北地锦衣卫,心里焦躁极了,又是自责又是愤怒,憋着一股火无处发泄。偏偏中尉一头撞了上来。 中尉的话只说了一半,陆成侯就勃然大怒。我丢了两个孩子,仅剩的那个不成器到被我关在家里头,被长公主和太后逼着过继了一子承爵就算了,你竟然还敢上门来讽刺我?你算个什么东西你来讽刺我? 他红着眼睛,当先一拳头挥出去,不偏不倚地砸在中尉脸上。 中尉压根就没想到陆成侯会动粗,半点没有防备,结结实实地受了这么一下,扑倒出去好远。 陆成侯将拳头收回来,周围的人才反应过来,登时一拥而上,拉住已经不打算再动手的陆成侯。 中尉狼狈地爬起来,脸上鼻血直流,连牙齿都松动了几颗。没被打掉牙算他走运,但这样也不太好受,岁数大了不比年轻的时候,在泥土里和同僚翻来覆去地打,浑身青紫都不当回事。 “陈奉车!” 陆成侯瞥了他一眼,转身走了。 中尉感觉又是羞又是恼,大晋朝堂并不是一直都气氛和谐的,吵起来动粗的情况也不是没有,反而还很多。只不过这些年文武双全的朝臣没有世祖皇帝那时候多,朝廷上大多都是文臣,武将少见,自然打架这种事也少了很多,近些年更是没有了。中尉几乎要忘了在未央宫里头被人挥拳头是什么场景。 但就算他记得,和朝臣因为意见不合打一架,与被人莫名其妙地打了一圈又是两码事了。 面子里子都丢得干干净净了。 走在最后的右相经过,淡淡道:“揭人短处,戳人痛处,不是君子所为。” 什么意思?中尉呼呼直喘气,感觉右相的话里别有深意,他只是喜欢八卦,但不是个傻子,自然能从右相的话里听出未尽的意思。他戳到陆成侯痛楚了? 什么痛处? 因为儿子不肖? 可世家勋贵自己的子孙不肖而过继出色的旁系子孙继承,甚至于直接让旁系子孙来继承也不是什么稀罕事,这有什么戳他痛楚的?他儿子又没死。 中尉想了半天想不通,从怀里掏出手帕来捂着鼻子,气冲冲地走了。 陈奉车,好你个陈奉车,你等着,不报此仇我就是你生的! 缀在最后不紧不慢走着的几个宦官将一起都看在眼里。 “程公,不该拦上一拦吗?” 被叫程公的宦官看了一眼发问的小宦官,道:“拦哪一个?打人的是国舅,被打的是中尉,哪个你能开罪得起?为人处世要长脑子,莫要为个区区小事拼上性命。” 被教训的小宦官连连点头。 季钧在未央宫门外牵着马等着,自打燕赵歌开始上朝,他和季峥都习惯了在未央宫门前等着,也并不觉得不耐烦。但眼瞧着一众朝臣皆都走了出来,只剩后头稀稀拉拉的几个岁数大的,却不见燕赵歌身影,他一时也有些茫然。 君侯此前未说今日要入宫啊? 他正琢磨着是请卫士带个话进宫问问,还是先回府里头,就听到一个声音响了起来。 “陈公子。” 自从季钧得知自己原姓陈之后,对这个字就格外敏感,季钧心里一惊,面上却不露半点声色,看向对方,发觉是几个宦官。既然是宦官,又称呼自己为陈公子,季钧心里就有数了。 “敢问您是?” “咱家姓程,程去疾。” “原来是程公当面。”季钧跟着燕赵歌多年,礼节半点不缺,对着程去疾行礼道:“请问有何指教。” 程去疾道:“长公主遣我等随陈公子回琅琊陈家。” 这么快就已经要上路了么?季钧心里多少有些犹豫,毕竟涉及了自己的生身父母,但事态紧急,燕家对他有恩,如果因为这事牵连了燕家,就是他的错处了。想到这里季钧便应了下来,道:“既然是长公主之命,自然要即刻上路,只是我在此处等燕侯,我走了燕侯如何是好?” 一个小宦官上前一步,从季钧手里接过燕赵歌那匹黑马的缰绳,道:“请公子放心,我等定然在此处等候燕侯出宫。” 长公主都安排好了,季钧也没什么可啰嗦的了。他牵着马匹随着程去疾走了。没走出两步,忽地心有所感一般,回过头去,只见一个须发皆是斑白之色的官吏从未央宫走出,后立刻上马,骑着马远去了。 程去疾回过头低声道:“陈公子,这位是陆成侯。” “陆成侯……吗?”季钧点了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 陆成侯大概永远也想不到,这个面容普通一身粗布衣衫宛如奴仆一般的男子,就是他丢了十几年的子嗣,还是嫡长子。季钧最后在心里对着陆成侯这个名字叫了一声父亲,骑上马走了。 …… 燕赵歌和燕岚被引到宫里,有小黄门请燕岚在一处宫殿稍坐一坐,便又引着燕赵歌走了。燕岚坐了一会儿,就看到几个小黄门抱着书本端着茶水和点心过来了。 “蓟侯,殿下请您在此处坐上片刻。” 燕岚欣然应下。 小黄门抱来的书都是前朝史书,且是皇室珍藏,外人难得一见,他看得津津有味,一边吃点心喝茶一边看,一直到看到日头都向西去了,才恋恋不舍地放下。 他和守在殿外的小黄门打了声招呼,说自己要出宫,小黄门带着他出去。踏出宫殿的那刹那,燕岚立即换了一副表情,面色阴沉,神情愤懑,任谁看了都不敢触其眉头。 守在殿外的小黄门是长公主亲信,不然也不会得此差事了。他一边在心里感叹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一边为燕侯的计谋而感到心惊。 燕岚的步子迈得沉稳而急迫,像是一步都不愿意在宫里停留似的。他甚至不曾和未央宫守卫道一声长短便甩着袖子走了。 今日当值的不是前一日感叹燕侯和长公主感情颇深的那个,见状忍不住呸了一声,道:“什么东西,用自己儿子换前程,还敢作此态度!” 守卫乙碰了他肩膀一下,道:“什么态度也不是你我可以过问的,闭上嘴老老实实当值。” 守卫甲有心想再呸一口,在守卫乙的目光下也只能作罢。 被派出来守在未央宫门口的各家下人们见状立刻回府递消息去了。 另一头,燕赵歌被带入晋阳殿里,只见早朝上还面沉如水的长公主一副喜笑颜开的模样,禁不住跟着一起笑了起来。 “怎么样?一起算计朝臣的感觉好不好?” 长公主长长出了一口气,看着她的眼睛灿若明星,道:“太好了,我现在感觉我们还在岸上,他们统统都掉进了水里。” 这是什么奇怪的比喻,燕赵歌笑着在她脸颊上亲了一下,道:“先前就和你说不要将分家的事放在心里上了,你还一副耿耿于怀的模样。这样总算放心了罢,就算是分了家,以后走两条路,我父亲也是不可能在我背后下手的。” “所谓,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暗度陈仓还早着呢。” 第129章 暗度 显然比起给一位早逝的亲王过继子嗣这件事,长公主驸马与其亲爹父子离心、家庭分崩离析更有看头,也更让人会觉得是不是能从中得到点好处。曹王生前身份再贵重,再得代宗皇帝看重,人死茶凉乃是常理,连其兄弟孝宗皇帝都驾崩了,这还有什么好关注的呢? 无论过继宗室里的谁那都是宗室的事,要是过继给皇帝做嗣子说不定还能争一争从龙之功,但风险也不小,故广陵太守顾世泽不就是因为这个被宗室暗害了么,从龙之功没有,命却丢了一条。 然而谁都想不到的是,长公主偏偏就是要他们如此。 因为燕家父子反目成仇分崩离析是假的,分家是真。燕岚看重了燕赵歌这么多年,怎么可能因为燕赵歌旗帜鲜明地支持长公主便舍弃这个儿子?即便没有多年的父子情,但燕赵歌身为长公主驸马,又位比九卿,身上燕侯食邑两千户,当爹的得多眼皮子浅才能将一看就知道其未来前途无量的儿子赶出家门去? 只能说燕赵歌前头将临原郡主拉下水的行为实在太有误导性了。任何一个当父亲的都不能允许自己的儿子和他的继母有什么瓜葛,一是帽子上实在不好看,二是传出去全家都没脸见人了,三是惹到皇帝面前自己也没什么好果子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连家都不能齐,还治什么国,回家躺着睡大觉去罢。这么一看的话,将燕赵歌逐出家门的行为反而是重拿轻放的惩罚了,因为过去发生这种行为的人家,这种儿子基本都是被处死了。 明面上,燕赵歌是长公主的驸马,实则是长公主忠实的走狗爪牙,燕岚敢处置,长公主立刻就能对燕家下手。但如果不处置,顶着一顶绿油油的帽子,燕岚这辈子都要羞于出门了。于是才有了分家一事,直接将长子逐出家门,另立门户。 朝臣也是基于这种考虑,想法才被带歪了的。如果他们先前就知道燕赵歌是女儿身,亦或者知晓司鉴宏和济南王府之间的龌龊事以及他本身所具有的才华,立刻便能明白长公主所图。但信息不对等的情况下能歪打正着的,少之又少。 这种惊天大事之下,没有谁再去关注曹王过继一事了。 “现在就看溪南君有什么理由说服太皇太后了,想让我支持司伯纲娶亲,总要先拿出点诚意出来。” “诚意?人家秦国公嫡长子跑到河东去当县令,守着你的政策,一点没有变动,这还不够诚意?” “这也算是诚意?”燕赵歌哼笑道:“确定不是看着蜀王系已经屈服了,秦王系在宗室里独木难支而不得不向皇室靠拢,再顺便在河东一事上分一杯羹?” 长公主指尖点了点她鼻尖,道:“好赖话都叫你说了。” 燕赵歌张嘴在她指尖上轻轻咬了一下,道:“我把能说的话都说了,叫别人说无可说。” 长公主禁不住笑了起来,脸颊上笑容浅浅的,笑意却深入到眼睛里头,只看那双眼睛都能看出她的开心。 燕赵歌惯来喜欢她这双眼睛,她见了太多的人,经历了太多的事,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就格外喜欢心思赤诚之人。因为除了少数几个人,没人敢直视长公主的眼睛,去看清她眼睛里的藏着的东西,她自己大约是不知道的,但燕赵歌看得格外清楚。 长公主一颦一笑,一喜一怒都在眼睛里,写得明明白白的。 就因为这双赤诚的眼睛,燕赵歌才敢在燕家被人从背后狠狠捅了一刀之后,再去信任一个人。 “阿绍,日子不能再早一些定下来吗?” 长公主愣了一下,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燕赵歌说的是什么的日子,看着燕赵歌握着她的手,在她手背上轻轻地吻了吻,才意识到燕赵歌在说成亲的日子,登时脸上红润了几分。 “驸马恨嫁,闻所未闻。你知不知羞?” “知羞的讨不着媳妇儿。” 长公主扑哧一声笑了。这又不知道是燕赵歌从哪个街头巷尾听来的了。原先明明是个一本正经的人,怎么却变成了如今这一副样子。 “衣冠禽兽,还是道貌岸然?” “明明是真心实意,情真意切。”燕赵歌凑过去,在她唇上吻了吻,又佯装不满地咬了咬她唇瓣,道:“快点给我收回去!” 长公主笑到倒在她怀里。 自然不是因为什么笑到支撑不住,这种理由也太蠢了些。想腻在一起就腻在一起,做什么要找那些理由? 燕赵歌将她拥在怀里,正要再去亲一亲这张仗着自己的身份所以什么都敢说的嘴巴,就听到殿外轻轻的脚步声。 是画竹。 画竹走进来,一路低着头,也没有到处看,站定了轻声道:“殿下,燕侯,太皇太后在过来的路上了。” 燕赵歌咦了一声。 大晋虽然承接了前汉的制度,同样是长乐宫未央宫的两宫制,但并不像前朝那样吹捧孝道,孝道是大不过律法和国事的,无论是太后身份还是太皇太后身份都很难在政事上插手。先帝登基到如今,赵太后也只过问过长公主的亲事。若是有什么事,赵太后遣人来寻长公主过去便是了,亲自过来却是很少见的。 燕赵歌和长公主起了身,整顿衣襟,老老实实恭候着,没多久,赵太后就进了晋阳殿。 “母后。”长公主唤了一声,凑上前去。 燕赵歌规规矩矩地行礼,叫了声“太皇太后”。 赵太后见到燕赵歌在晋阳殿里头,面上也没露出吃惊来,显然是来之前就知道燕赵歌在这里了。皇城内外都知道燕侯下了朝就往晋阳殿里跑,成日里在寿宁宫住着的赵太后又怎么会不知道这件事。 赵太后对着燕赵歌点了点头,被长公主扶着坐到首位上。 这是赵太后第一次认真看燕赵歌模样,她总共只见了燕赵歌两次,第一次是昭德皇后驾崩那一次,这一次是第二次。昭德皇后驾崩那一回,人多又乱,加上丧事要紧,她想仔细看也没有机会。 赵太后盯着燕赵歌看了半晌,拧着眉头道:“你上前来,我好看得仔细点。” 燕赵歌上前几步,抬起头来。 赵太后仔细打量着。 宫里宫外都有人夸赞燕赵歌,夸模样夸本事,夸情意重。她半点都是不信的,前头那个高成侯家的嫡孙也被夸,夸得顶顶好,实际上呢?先帝派了两个锦衣卫将高成侯府的底儿掀得一干二净,折磨婢女,强行堕胎,栽赃给庶弟,若不是看在前头垮了一个长平侯府,再垮一个高成侯府实在是不好看,高成侯府绝不会就死一个嫡孙。 能讨昭德皇后欢心,证明燕赵歌会交际,会钻营,长袖善舞;河东一事处理的不错,证明燕赵歌才学不差,用人知事都是顶顶好的;品性从过往来看,只能说是不差,但尊师重道孝敬父母,成亲之后却冷遇发妻的又不是没有,短时间是看不出的,只能用时间来证明了。 燕赵歌长得不差,应当说是长得很好。长安的各家勋贵子弟没几个长得丑的,因为自小养的好,甚至于一个赛一个的好看,穿一身裙子就能去当姑娘家的额也不是没有。但像燕赵歌这样的却是很少见,比他好看的勋贵子弟没他眉宇间的那股刚硬的气质,学文不习武的没有那种他身上那种杀伐果断的气质,常年习武的照比燕赵歌来看又显得有些粗俗。 儒将。 赵太后心里浮现出了这么个念头,这些年边关战事愈发地少,朝廷上用得着武将说话的地方也越来越少,都是文臣在说话。没有仗打武将就升不了官,朝廷上又说不上话,愿意习武的士人就愈发地少了。做武将兵书是一定要读的,但兵书之外能修身养性、增长见识的书,却没几个武将愿意读。 赵太后这几年只见过两个能文能武的年轻人,一个叫秦峰,另一个就是燕赵歌。 这身气度,没给燕赵两家丢人。 赵太后示意燕赵歌坐下,叹了口气,道:“你和你母亲长得真像。” 能不像吗?亲生的母女关系,要么像父亲要么像母亲,就算一边随了一点样貌,也不可能完全不像的。赵太后照着燕赵歌的脸去寻她记忆里妹妹的模样,总能寻到一点相似之处。 燕赵歌道:“先前舅舅也这么说。” 能被燕赵歌叫舅舅,说得显然不是已经被除了宗室名录的临原侯那一家子,而是赵国侯府。 “若不是你和绍儿结了亲,该叫我一声姨母才是。” “便是结了亲,您也是我姨母。” 燕赵歌立刻顺着杆子向上爬,道:“姨母,等我和阿绍结了亲,还要称呼您一声母亲。” 赵太后笑了起来,显然是对燕赵歌这一生姨母很是受用。 世祖皇帝这一系的子孙因为不好女色,子嗣都不丰,比不得宗室远亲开枝散叶的能耐,但天家偏偏又最重子嗣。她这辈子失了四个儿子,三个别人生的,一个自己生的,如今只剩下三个孙子,就更是希望能子孙满堂。 既然燕赵歌是入赘,那子嗣肯定也要姓司,相当于是她的孙子孙女了。 赵太后想到这里,不由得看了一眼燕赵歌。 我家绍儿身子好着呢,一定能多生几个孩子。 一想到将来被一众孩子围着的模样,赵太后几乎要乐开了花,看着燕赵歌怎么看怎么顺眼。 第130章 元湘 “那便叫我姨母就是了。”赵太后的神情显得很是怀念,道:“昔年在赵地时,赵家的姑娘不少,与我年纪相仿的却只有你母亲,我们幼时玩得是很好的。她是家里那一辈最小的女儿,又身体不好,吃食都被控制着,我就偷偷给她塞糖吃,还因为这个经常被我祖父训斥。” “赵家的女儿那一代没有习武的,她却想要习武,还说要上战场杀敌,可惜她身体实在不好。我们自小一起玩,年轻气盛,一定要分个高低,我因为自己年岁要大一些,总想压她一头,好显示出自己是个当姐姐的。我最后还是没比过她。” “后来赵国一分为二,我随着我父亲来了长安,她随着她父亲去了燕国,之后我们再没有机会相见了。后来她给我来了两封信。第一封是她嫁给你父亲的时候写的,字里行间都是琴瑟和鸣的喜悦感,我也为她高兴。第二封信是你们生下来之后写的,你母亲在信里说,我们关系最好,也同样都生了双生子,就像是心有灵犀一样。” “她在那封信的末尾里写,感觉燕国似乎也要陷入动荡了,燕家子弟从来没有临阵脱逃的,你父亲自然也不会。她希望等你们再大一些,就将你们姐弟送到长安来养着,燕岚就是个胸无大志的,你们姐弟在燕国也继承不了什么,出色的王子王孙有好些个,不如趁着还没乱送到长安里来,能平安长大就足以了。” “只是没等你们长大,燕国就乱了。” 提到燕赵歌的母亲,赵太后的神情显得既叹息又怀念,她似乎是沉浸在回忆里,过了半晌才问道:“你母亲有跟你提起过我吗?” 燕赵歌也在仔细回想,她离开燕国的时候太小了,只有两岁,又是两世为人,近三十年的记忆混杂在一起,陈年记忆早就模糊了,这些年又没人和她提起她生母,甚至连画像都没有一张。她连不确切的模糊记忆都回想不起来。 赵太后又叹息了一声,道:“是了,你年岁太小了,怕是连你母亲是什么模样都不记得了,又怎么会记得旁的。早知如此,当年我就该和仁宗皇帝争一争,将你和绍儿的婚事定下,也好过折腾这么多年。” 燕赵歌的呼吸漏了一拍。 长公主面色也很诧异,道:“母后,您从前没说过这一遭事情。” “人都死了,还有什么可说的?”赵太后道:“元湘第二回 来信给我提过,想将绍儿嫁给她儿子,先合八字,若是八字合适,就将亲事定下。但那时大晋里外都不太平,仁宗皇帝不是很赞许,想等你到了长安,和绍儿相处一段时间,若是合得来再考虑婚事,结果没等到那个时候,你到了长安之后身子又不好,婚事自然就作罢了。” 元湘。 这是燕赵歌第一次从别人口中听到她生母的名字,而不是在冷冰冰的牌位上看到那三个字,心里有一种十分复杂的感觉。好像和她的生母更亲近了一些。 燕赵歌垂着眸子,仔细琢磨了一下,试探着道:“您在赵家的时候,是不是行五的?” 这却是她猜的,赵国侯曾经说过她母亲在家里行六,小名六娘,既然赵太后和她母亲年纪相仿,又要大一些,就应该是行五的。即便是猜不中也没关系,两岁的孩子记不住事情太正常了。 赵太后的神情显得有些惊喜,道:“你娘和你说过我?” “有一点印象,只记得有位五姨母,更具体的半点都不记得了。” 赵太后感觉有些失望,又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燕赵歌要是还能说出十七八年前的事情,她反而要吓一大跳了。 “原先赵家元字辈六个女儿,如今却只剩我一个了。你母亲不能习武,但琴棋书画学得都是极好的,早些年她还不好这个,后来不知怎么地就认真学了,甚至能自己谱曲子。我原先以为她想凭着这些东西找个良人嫁了,一生安顺。等她嫁了你父亲,我得了她的信才知道,你母亲一早就看上了你父亲。” 赵太后叨叨絮絮说了许多,谁也没打断她,一是不敢,二是没必要,三是燕赵歌想更多地听一听自己生母的事情,这些东西没有人会讲给她,父亲燕岚更不会谈及自己的伤心事,也不会伤了临原郡主的面子。长公主知道她心思,自然不会阻挠她。 “都是过去的事了……”赵太后喝了口茶润润嗓子,重新看向燕赵歌。同自己从小一起长大的姐妹的儿子显然要比旁人都显得亲近许多,加之有样貌有才华有人品,怎么也不能说出一个不字来。赵太后回忆了一下过去的往事,再看燕赵歌就觉得十分顺眼了,至少比来之前要顺眼得多。 “你元泽舅舅是个极有才华的,样貌也好。他惯来是个有个主意的,那一支去燕国继续打匈奴也是他提的主意,他原先在赵国就给我祖父当幕僚,到了直面匈奴的燕国更是如鱼得水一般,我在长安都听到过他的许多事迹。你也是个好的,都说外甥肖舅,我看着你,就好像看到了他一般。河东一事上,处置的再恰当不过了,只是信国公府上,还是有些过激了。” 赵太后亲自过来显然不可能只是为了叙家常,燕赵歌天天往宫里跑也没见赵太后寻她过去说说话,摆明了就是有要事要说,眼下这一茬才是重点。只是河东一事都过去两月有余了,信国公府满门都下了葬,赵太后后知后觉提起这件事来……想来为的不是信国公府。 信国公府就剩一个痴傻的信国公世子了,谁还愿意顾着他? 燕赵歌斟酌了一下,道:“信国公府那件事外甥做得的确有失妥当,河东决堤,连日大雨,粮仓亏空,又有暗藏兵械之事,外甥担心迟则生变,事急从权,不得不如此。原本只是想重拿轻放,世祖皇帝的规矩外甥也是省得的,只是信国公府拼死反抗,还杀了两个锦衣卫的军士,若不杀鸡儆猴,天家颜面尽失,怕是又会有人蠢蠢欲动了。让姨母您担心了,是外甥的过错,外甥以后做事一定更小心谨慎一些。” 燕赵歌说得诚恳,又全都是站在天家角度说的,半点私心都没有,赵太后原先准备训斥人的话也不知不觉就收了回去。她在心里仔细琢磨了一下,发现燕赵歌说的话句句有理,若是燕赵歌和河东勋贵有过节倒也罢了,一点过节没有却还手段雷霆,之后又没额外捞到什么好处,一千户食邑是她自己凭本事挣来的,这么看的话她在河东行事显然只是为了天家办差,总不能是好这一口罢。燕家的家风可养不出嗜杀之人。 “你省得就好,我也不是在责怪你。只是那酷吏的名声不好听,还是不要担在身上。”燕赵歌一口一个外甥,一口一个姨母,直接说到赵太后心坎里去了。 瞧瞧,多么好的孩子。河东一事的骂名都揽在自己身上了,好处却是别人的,河东太守给了她娘家侄子,河东二十四县的县令有八县用来为天家拉拢宗室了,粮仓的亏空也填满了,水灾之后的重建和流民赈抚没叫朝廷出一分钱,全靠他自己解决了,还顺带清理了兵部的败类。 这么好的孩子怎么能挨骂呢? 赵太后越想越觉得不应该。 “姨母您放心,外甥定然不会污了外戚的名声。” 赵太后愣了一下,然后禁不住大笑。 这一句外戚,到底是从哪边论的呢? 长公主的神情有一瞬间变得复杂。 赵太后又说了些话,无外乎安抚燕赵歌的话,外头的流言蜚语先前也给了赵太后很大的惊吓。她也是因为这个才亲自过来看看燕赵歌,不要再弄出信国公府的事情来。 满门抄斩不算什么,历朝历代哪个皇帝要是不心狠手辣一些就要被朝臣世家踩在脸上,只是烧死满门还是有些过了,那些只有一张嘴的儒士们又烦人得很,到处骂来骂去,还不能因言治罪。 燕赵歌和长公主一齐将赵太后送出晋阳殿,恭恭敬敬地在殿外候着,一直到看不见随着赵太后出来的内侍们了,才回了晋阳殿。 “我还以为是来敲打我的呢,怎么最后又变成安抚了,骇了我一大跳。” 长公主道:“应当是有哪家勋贵夫人入宫了,和母后说了些什么。大约是你杀鸡儆猴,猴子们吓破了胆,担心再出一只鸡。” 燕赵歌嗤笑了一声,道:“我又不傻。河东和长安是远远不同的,就算长安有国公府犯了谋逆大罪,烧死满门也是不行的。我姓燕,可又不是真的阎王,做什么这么怕的。” “你可是凶得很。”长公主掐了掐她脸颊,道:“我早朝时可是看见了,你竟然敢恐吓内府令,嗯?也就是他是宦官出身,家里又没权没势的,不敢得罪于你。” 燕赵歌的脸颊被她捏出去一块,难免说话漏风,口齿不清地道:“谁叫他天天要讲些八卦,他还要管我为什么昨天上了朝前天没有上,内府令又不是中尉,手上有兵又有权,万一被谁算计了拖到小巷子里套上麻袋打一顿,你是处理还是不处理,要如何处理?” 长公主哭笑不得。 正说着,内侍进来禀报道:“长公主,燕侯,下朝后中尉和奉车都尉在未央宫宫门处起了冲突。” 他详细地禀报了一遍冲突是因何而起的,发展又如何,最后谁打了谁。 长公主:“……” 燕赵歌道:“你看我就说,连中尉都被打了,还能有内府令好果子……痛痛痛痛!” 第131章 陈仓 溪南君用了三天时间才将合适的人选一一调查清楚,呈到赵太后案前。事实上根本用不上三天的时间,每一支宗室成员的数量都记在宗正府里,每一个孩子降生都要报备到宗正府,被宗正府记录在册才算是宗室成员。溪南君只要翻一翻鉴字辈的子孙的档案,再看看其品性,是否作奸犯科,是否体有顽疾,是否样貌不正,就可以定好粗略的人选了。 拖三天只不过是做样子给朝臣看的。 礼王、福王、沈王、湘王、江王并济南王六家,鉴字辈男丁共四十七人,又排除不合适的人选,例如王世子、王世孙、王长子、王长孙等,分十二本册子,其中记录了生辰年月八字,母族家系,品性学识,一一列在赵太后面前。 赵太后先翻了翻记录不合适的人选的那几本,大多是嫡出,将来要承爵的,也有几个是身子不好常年修养的,显然不能过继出去。唯独有一个庶出,身子又好且还有功绩在身的,出自沈王府。 “这个怎地不合适了?” 溪南君抬眼看了一下那个名字,道:“是沈王世子不肯过继,这个司鉴杨和沈王的老来子玩得来,大约是舍不得。” 赵太后叹了口气,换做她,她恐怕也舍不得。便不再去看不合适的人选了,越看越觉得出色,却又不是自家的,心里难受得慌。 宫里已经有三个还没养大的孩子了,能不能养大也不好说,天家子孙遭了一场病就没了的也不是没有,赵太后不想再经历一回白发人送黑发人,便直接将十岁以下的孩子略了过去,只看十岁以上的。十岁以上的品性到底如何就已经显露出来了,这个性格懦弱,那个秉性恶毒,赵太后看了一遍下来,竟然没有合她心意的。 这也难怪,真的品性忠良又肯下苦工夫的,哪怕是庶出也当宝贝看,谁肯过继出去给别人家当儿子。 可连合她心意都不成,又怎么能过继给曹康王做嗣子? 永昌十年,她刚至长安,便被代宗皇帝嫁给了还是浙王的仁宗皇帝,成了曹王的继母。曹王虽然不是她亲生的,却是她亲自养大的。曹王生母是浙王侧妃,没几年就病故了,代宗皇帝将曹王养在自己宫里,后来因为几个皇子开始争太子之位,而被养在未央宫的曹王这份砝码实在太有分量,很容易就让朝臣以为他意属皇长子,代宗皇帝便将已经十岁的曹王交到她膝下养着。 代宗皇帝雄才大略,几个儿子却都才疏学浅,全然没有其父其祖父的风范。长子浙王却生了一个类己的长孙,又是在登基之日生的,如果不是朝臣和宗正都在劝阻,代宗皇帝怕是还没立太子,就要先立太孙,但饶是这样,先封长孙为邓王,又改封曹王,其心思也足够明显,毕竟别的孙子别说亲王之位,有些连国公都没封。 大晋惯来是以长子继承家业的,世祖皇帝乃是哲宗皇帝的长子,代宗皇帝虽然不是长子,但世祖皇帝长子战死,次子早夭,代宗皇帝占了年长的优势,又有军功在手,才压过了礼王福王。再往前数几代,除了太宗皇帝是以次子为太子之外,皆是皇长子继位。 赵太后嫁来之前就知道浙王已经有了被代宗皇帝看重的长子,她的儿子最多只能得个封君。她也没有想着将曹王设计害死,再让自己的儿子上位,她连儿子都没有,又哪里想得到那么多,她是浙王正妃,无论哪个儿子承爵,是不是她生得,都得恭恭敬敬地称她一声母亲。因此她尽心尽力地抚养曹王。娘家年纪相仿的侄儿都来给曹王做伴读,她的娘家兄弟能成为赵家子孙到了长安之后的领头人,得封赵国侯,自然不会是什么混吃等死之辈,她的侄儿们也都没有给赵家丢人,为曹王尽心尽力。 曹王也没有愧对代宗皇帝的看重,代宗皇帝征蜀地时他为代宗皇帝出谋划策,妙计频出,代宗皇帝杀戎人时他隐姓埋名亲自提刀上马,挣了一份起码得封一等侯的军功。无论是朝臣还是军中,曹王都深得人心,最要紧的是,代宗皇帝并不因此而感觉忌惮,曹王的文采武艺,乃至帝王心术,都是代宗皇帝一手教出来的。 所有人都以为曹王一定是将来的皇帝,所有文臣武将都觉得浙王登基之后,定然会立曹王为太子。 可偏偏浙王没立。 由此退位为太上皇的代宗皇帝和自己刚登基的长子产生了冲突,原打算对朝政慢慢放手的代宗皇帝不肯放权了,仁宗皇帝对此记恨不已,更是防备上了羽翼渐渐丰满的曹王。 曹王虽然生在天家,却没经历过天家争权,他的父亲和叔父争权夺利的时候,无论哪一个敢牵扯到他身上,都会被代宗皇帝狠狠的训斥。他对朝臣会用帝王心术,却不懂得防备来自亲人的明枪暗箭,尤其是他的父亲。他的祖父将毕生所学皆传授给了他,却反而成了他父亲忌惮他的理由。 曹王失魂落魄,浑浑噩噩了许久,坠马而亡。 若是他不死,燕国覆灭的不会那样难看,蜀国公不敢有二心,西凉侯仍然老老实实地给大晋镇守西凉,以秦王系为首的宗室更不会作壁上观,连如今的秦国公嫡长子,都曾经以曹王唯首是瞻。更不会有后来过继故鲁王子嗣的事情了。 可偏偏他死了。 想到这里,赵太后又长长叹了口气。 溪南君见状,问道:“太皇太后,可是这些人不和您心意?” “若是过继给二哥儿,哪怕是献太子,人选都是恰恰好的。可过继给曹王……” 溪南君看她眉眼间尽是不满意之色,便从怀里又掏出一份薄薄的册子来,放到赵太后眼前,道:“臣来之前,长公主曾又吩咐,您若是对这些人选都不满,便让臣拿出这一份来。” 赵太后道:“是了。绍儿若是没个主意,也不会让你当朝提出了。” 溪南君退到一边去,等着赵太后的意见。 比起别的来,这一本大约是只有几张纸,上头写了个“平山君”,大约是爵位。 “这平山君,是不是仁宗皇帝在时封下的那一个?” “正是这位。” 原来是他。赵太后对这个人是有些印象的,仁宗皇帝过继了子嗣之后,封下了鲁王府,综儿原先的长兄就成了鲁王世子。鲁王子嗣不多,一个县的食邑绰绰有余了,综儿却总是显得忧心忡忡的,又不敢尽实说,问了几次,才说原先在鲁地的时候有个姓洪的豪强子弟接济过他,但是没拿食物给过他的兄长们,担心鲁王府一朝得势,会报复回去。 她一想也是,既然自己有了本事,总不好还欠着人家人情,给个封君的爵位还人情绰绰有余了。她得了仁宗皇帝首肯之后便派人去寻这个姓洪的,结果发现这姓洪的全家都死干净了,财产成了鲁王府的,她从亲王妃熬到皇后,还能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吗?狠狠地训斥了鲁王及其世子一番,却又在鲁王府里找到了这个洪姓子弟,这人实际上是不姓洪的,洪是其母族的姓,本名是叫司鉴宏,乃是鲁王世子的外室子。 宫里的事情就够赵太后烦的了,懒得再听这些狗屁倒灶的事,匆匆封了平山君之后,就将这件事抛在了脑后。那时没有仔细想,现在想来却疑点颇多。鲁王这一支是宗室里最落魄的,面朝黄土背朝天地活着,怎么会有钱养外室呢?无论是百姓还是勋贵都最看重子嗣了,鲁王世子连一个儿子都没有,却先有了个十岁的外室子? “这人是绍儿看中的?” “长公主说学识品性皆是不错的。” 赵太后还是很相信自己女儿的眼光的,辅政以来几乎没出过错处,便道:“在京里不曾?” “年初随着济南王从鲁地入京了,正在永兴坊住着。” “永兴坊?燕侯如今是不是也在永兴坊住着?” “正是,两府挨在一块。” “那倒是巧得很。”赵太后沉吟了一下,又翻了那薄薄的册子来看。在鲁地时用心读书习武,十分刻苦,不曾娶妻不曾纳妾,府里除了做打扫的老仆之外只有两个跟着出门办事的随从,连个通房丫头都没有。到长安之后未曾去过花柳之地,只卖艺不卖身的花楼也都没去过。 竟然还能有个燕赵歌第二?若真属实,倒是令人惊喜的很。 赵太后想着,道:“召其入宫来给我看看,若是不错的话,便是他了罢。” 溪南君行礼道:“微臣领命。” 宫里的骑士快马加鞭将赵太后口谕送到了平山君府。司鉴宏之前就得了长公主的消息,在府里已是穿好了衣服候着,洪宇百无聊赖地陪着他等着,眼看着骑士在府外等着他,司鉴宏看着洪宇犹豫了一下,道:“我们一起去。” “啊?太后要过继哥哥又不是我,我去干什么呀?哪有给人家过继女儿的呀?” 洪宇说得在理,但司鉴宏答应过继就是想给洪宇一个干干净净的出身,而不是风尘女的女儿。与其等到过继之后再想办法,不如今天就带进宫里去,在赵太后眼前过了明路。 洪宇这些日子在长安里养得已经有了几分姑娘家的模样,身上也不再是瘦的干巴巴的了,显出十二岁女儿该有的身形来。司鉴宏不好再随便抱她,便又牵了一匹性子温顺的马出来。 对着骑士解释了一句这是自己的妹妹,骑士就没有多做阻拦,阻拦也没有什么用。若是非要跟着他还能将人拘在家里头不成? 未央宫的卫士只是问了一句就放两人入宫了。 “哥哥,太皇太后是不是很慈祥?” 司鉴宏拧着眉头想了想,然后摇了摇头,道:“我不清楚,总归比济南王妃慈祥得多。” 洪宇下意识打了个寒颤。 领路的内侍不声不响地将对话听在耳朵里。 长安里落了几场大雪之后,温度就降了下来,寿宁宫早早就烧上了地龙,比外头要暖和得多。一路骑马过来,再厚的斗篷也挡不住喜欢往领子里钻得风,等进了外殿,洪宇摘掉斗篷,悄悄搓了搓冻得发红的脸颊。 内侍对这种失礼的行为视若不见。 待得了宫女传禀,两人才进了内殿。 在上头端坐着的自然是如今的太皇太后,只是不知在下首坐着的老者是哪位了。 “见过太皇太后。”司鉴宏规规矩矩地行了礼,洪宇也跟着行礼,脆生生地唤了一声“见过太皇太后。”她出身不好,但礼数在司鉴宏的教导下却是半点不缺的。 “好孩子好孩子。”赵太后原还想绷着脸问一番话,立刻就绷不住了,她最喜欢女儿,尤其是长得好看礼数又周道的,笑眯眯地道:“你是哪一家的呀?” 洪宇答道:“臣女是平山君家的。” 赵太后愣了一下,看着司鉴宏的目光中多了几分审视。 溪南君觉得有些头痛,司鉴宏宝贝他这个妹妹他是知道的,但是没有想到入宫也能带进来。他抬手唤来一个宫女,对着宫女耳语几番,又让宫女一字不差地转述给赵太后。却是隐瞒了洪宇母亲是个淸倌儿的事情,对于天家而言,淸倌儿也好风尘也好,都是一样的。 原来如此。 济南王那个浪荡子,是做得出这种事的。前有一个莫名其妙的十岁外室子,后有一个被赶出家门的庶女。这宗室真是越来越不堪了,怪不得绍儿前些时候要将那临原侯除了宗室名册中去,要她看,济南王府也该除了去。 赵太后对洪宇更多了几分怜惜之情,皱起的眉头稍展,目光落在洪宇的衣服上,就又皱了起来。平山君的爵位没有食邑,每年只吃那么一点俸禄,自然也穿不起太好的锦罗绸缎,洪宇身上穿着的只是普通的锦布衣服,却也要比司鉴宏身上的好上许多了,但还是入不了赵太后的眼。 “这孩子讨我喜欢,去挑两身合适的衣服。” 在寿宁宫里伺候的都是陪伴赵太后许多年的老人,大晋天家公主少得稀奇,这么些年就出了一个晋阳公主,对女儿家稀罕得紧,赵太后话音刚落,立刻就围了上来。 洪宇不安地看向立在一旁的司鉴宏,司鉴宏对着她点点头,笑得十分温和,洪宇这才放心下来。 “谢谢太皇太后赏赐。”洪宇对着赵太后笑起来。 长得好看,笑起来自然也好看,笑得赵太后心花怒放,恨不得希望这个小姑娘是自己的女儿。 洪宇被一群老宫女簇拥着走了,不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是不会回来的。 待人走了,赵太后收敛了脸上的神情,看着司鉴宏道:“你这妹妹是怎么回事?” 听人说是一回事,听他自己说就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微臣便是外室子出身,流浪在外,吃过苦头,弟弟跟着我也死在外头了。我不知道就罢了,既然知道了,怎么也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妹妹死在外头。”司鉴宏说到这里感觉心口有些发闷,他呼了口气,道:“一死了之倒也罢了,若是被人卖了,到些不好的地方去,再受些折磨,我这一生都良心难安。” 赵太后的面色稍缓,道:“你也是个有心的。宗正有意过继于你,才召你入宫来,问问你的意见。” 司鉴宏沉默半晌,问道:“微臣的妹妹能和微臣一同过继吗?” 虽说是有些喜欢洪宇,但赵太后还没考虑过连洪宇一起过继,她道:“大晋立朝以来,未曾有过此种先例。” “微臣冒犯。臣父是个什么样的人,宗正府应当悉知,微臣有爵位,无论如何都饿不死,便是被要求娶哪家贵女,好好供着便是了。但洪宇是臣父之女,若有一天被要求认祖归宗,微臣实在无力阻拦。若是臣父想要将洪宇嫁到某一家去,微臣更是没有立场阻拦。”司鉴宏跪了下来,额头紧紧贴着地面,低声道:“臣不敢奢求过继之事,但请您看在臣曾经和先帝有旧的份上,求您将洪宇过继出去,让她这一生能安安稳稳的过日子。” “你这是挟恩图报啊。”赵太后叹了口气。 司鉴宏跪着一言不发。 “罢了,罢了。你先起来。”赵太后看着他,道:“你也是个苦命的孩子,洪宇我也舍不得。我听说你早些年读书习武十分刻苦,文武双全,是否属实?” “臣读过几本书,也练过一阵子的刀枪,不敢当文武双全。” “谦虚是好事,过度的谦虚却是虚伪了。”赵太后想了想,道:“既然读过几本书,便让溪南君考考你。” 溪南君道:“臣领命。” 立即便有宫女端了桌案,拿了笔墨纸砚过来。 溪南君提起笔来,只稍作思考,便在纸上开写。他虽然没有经历过科考,却读了一辈子的书,,又在太学里教过几年的书,儿孙启蒙也是他亲自来的,见过的题不知多少,四书五经不说信手掂来,却也有八成是极为熟悉的了。他写得很快,不多时功夫就写了一张之后,摆到司鉴宏眼前。 司鉴宏粗略地看了一遍,题大多出自《论语》和《孟子》,涉及到的篇目是常见的,考得却十分细致,还转了几个弯,稍作不慎就会被误导。 他原先的志向是考中状元,爬到三公九卿之位,再想法子掀翻了济南王府,自然不会在读书上懈怠,常用的经书早些年就被他背得滚瓜烂熟,答题起来如同行云流水一般流畅,稍作审视便能答上来。 经义只考了两张,第二张题大多出自《左传》《春秋》《大学》之中,皆是不常见的篇目,司鉴宏写完感觉额上也见了汗。 第三张却是策问了。 问匈奴,问北地大捷。 司鉴宏是亲手打过匈奴的,鲁王和燕王是那时大晋的两根支柱,他熟知兵事,不比燕赵歌弱到哪里去,后来又登基为帝,将乱成一团的匈奴算计进来,亲眼见过,亲身经历过,肚子里又有好些墨水,写起来自然成竹在胸。 他从前汉起手,将匈奴与中原王朝数百年的纠葛一一道清,再讲到大晋与前汉,大晋与匈奴,从历史、地理、气候、国情、百姓,等数个方面入手,最后得出匈奴的弱点在何处,要打该如何打,燕地是怎么失的,北地大捷又为何会胜,天时如何,地利如何,人和又如何。 司鉴宏许多年没有这种慷慨激昂的心情了,他写到心情澎湃处,几乎力透纸背,原本规规矩矩的字也龙飞凤舞的起来,几乎要飞到纸外去。 溪南君原先坐在他对面看着,看着看着就站到他身边去了。有那么一瞬间,溪南君的呼吸都屏住了,待司鉴宏写完,他将那张纸抢过来,拿在手里又仔仔细细看了一遍,越看越心惊,越看越觉得胸口气血激涌,若不是顾忌着这是在寿宁宫里,他几乎就要拍案叫绝。 这不该是一份考卷,这应当是一份奏疏。 溪南君缓了许久,才从那种激昂的情绪里脱出来,叹息着道:“你若是生在旁家……请太皇太后一阅。” 赵太后也是读过书的,虽然不像士子那般刻苦,但一直都有在读,无论是当年抚养曹王还是后来养育自己亲生的献太子,她皆是十分认真地去读所需要的书,不说能考个秀才回来,起码也要能看出自己的儿子学得是好是坏。她出身不算差,自然有几分见识,看得出司鉴宏这一篇文章着实不凡。 和溪南君想的角度不一样,她想的是,如果将人过继到曹王名下,以兄长的身份为小皇帝启蒙,应当是极好的。小皇帝启蒙不缺大儒,连燕侯都顶着太师的职位,但外臣、外戚和天家的教导是全然不同的,赵太后担心小皇帝没有父亲教导,会被外臣教得长歪了,万一成了儒士嘴中垂拱而治的圣天子,那她可真是没地方哭了。 因为之前秦王系作壁上观的原因,她还是对秦王子孙有些不信任,但司鉴宏这种没有根的却十分好拿捏,只要她诚心待洪宇,不愁司鉴宏不肯用心。 她心里打定主意,就定下了司鉴宏这个人选,附赠一个洪宇罢了。 她张嘴想要多一个孙女儿,量外臣也不敢多嘴。 第132章 软的 又交谈了几句,赵太后对司鉴宏也难免多了几分喜爱之情。说得差不多了,洪宇才被老宫女们推着从偏殿走了出来。小姑娘长得好看,换了一身衬人的衣服就更是好看,俏生生地往那里一站,再一笑,就笑到赵太后心坎里去了。 “快来让我瞧瞧。” 洪宇闻言便凑上前去给赵太后仔细瞧。 她脸颊红润,印堂平整,杏眼柳眉,关键是五官长得端正,好看却周正。稍显不足的是身形有些瘦了,大约是因为幼时养得不好,连下巴都是尖尖的。 赵太后心里已经认定了这是自己的孙女,就越看越觉得心疼。将小姑娘拉过来嘘寒问暖,又叫人找了件银狐皮裘给她穿,将洪宇裹得像只圆润的小狐狸。 “这才像话。” 洪宇一身锦衣貂裘,和还穿着一般锦布衣服的司鉴宏形成了鲜明对比。司鉴宏却只是对着赵太后行礼道:“多谢太皇太后赏赐。” “这算什么赏赐呀。”赵太后笑眯眯地看着洪宇,道:“好东西还在后头等着呢。” 赵太后留了兄妹两个在宫里用了饭,用得也很简单。赵太后上了年纪,牙口胃口都不好,常吃的都是清淡的、易消化的小菜,今天因为留了人用饭才让厨房多做了两道肉食,整张桌子上算上汤也没有超过十个菜,看着比一般的富户都朴素许多。 等两人出宫,洪宇还觉得脚底像是踩了棉花似的,她父亲明明是个泥里滚过的,不比寻常百姓尊贵多少,不过是侥幸翻身成了宗室封王,却恨不得用鼻孔看人,锦罗绸缎穿着,山珍海味吃着,骨子里也还是原来那副模样。赵太后出身尊贵,又养尊处优了一辈子,整个大晋也没有几个比赵太后更尊贵的人,却这么和蔼,平易近人。 “哥哥吗,我不是在做梦吗?” “如果是的话,这个梦大概要做一辈子了。” “做完这一辈子才好呢。” 宫女将人送出去,回来向赵太后禀报,赵太后正和溪南君说着话。 赵太后道:“着人去查一查,济南王外室子到底是怎么回事。” “臣领命。”溪南君应道,顿了顿,又道:“太皇太后,事情久远,锦衣卫又废了,未必能查得清楚。” 赵太后也知道时间太久了,元兴十年的事儿,距离现在都过去尽十五年了,哪里是那么容易查得清的。若早知道有这么一天,她当年遣人去鲁地给司鉴宏封平山君时就应当查个一清二楚。但现在后悔也于事无补了。她想了想,道:“查到多少算多少罢。” 溪南君应声。 等溪南君说完话,宫女上前,悄悄转述了一遍司鉴宏和洪宇兄妹二人进宫时和出宫时的对话,听得赵太后眉宇间的神色即刻间阴沉了下来。 济南王王妃是当年的鲁王府自行求娶的,原本仁宗皇帝过继了孝宗皇帝之后,见鲁王世子还没有娶妻,打算赐婚给鲁王世子,结果正挑着鲁地的贵女,还没挑好人选,就传来鲁王世子娶妻的消息。仁宗皇帝丢了个大面子,又不好处罚鲁王府一家,干脆就任其自生自灭了,用鲁王子嗣为官的打算也无影无踪。 济南王王妃在闺中时就是有名的性子泼辣,鲁地贵女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也就鲁王府这种一问三不知的破落户兴高采烈地将人娶了回去。济南王王妃因为自己的性子毁了三门亲事,在闺中过了二十五,其父母心急如焚,碰上鲁王府来求娶,一方急需一个出身好的贵女当世子妃来撑起门楣,另一方着急将女儿嫁出去,如此一拍即合,婚事就成了。 但不知道中间是发生了什么,济南王王妃的性子从泼辣转为狠辣,最后变得狠毒,竟然能狠心将济南王的外室打死,将济南王的外室女赶出府去自生自灭。 赵太后若是不在意这个外室女倒也罢了,毕竟宫里的人手段狠毒的比比皆是,济南王王妃这点手段还不够看。但她已经对洪宇喜欢上了,再看济南王王妃就觉得不太顺眼了。 能将一个孩子吓得连听到名号都会不自觉地打寒颤,也太过了些。 赵太后斟酌了一下,道:“大宗正,将济南王犯的事情整理一下呈上来,我要看看这一家子到底有多不成器。” 世间勋贵就没有一个好的,哪怕是洁身自好入秦王系,也出过不肖的子孙,也曾因为狗屁倒灶的事闹到过京兆尹那里去。济南王若只是养了一个外室,那绝不会惹得济南王王妃如此兴师动众,大户人家养个外室纳个妾都是寻常事情,接到府里便是了,但她竟然要将人打死,这反应未免太过激了些。一个女儿家又不是庶子,年纪到了挑个好人家嫁出去就是了,就算是庶子,只要不是长子就夺不得爵位,又何至于如此? 如此推断的话,济南王一定是做过更出格的事情,让济南王王妃不得不下此狠手。 “臣领命。” “再挑个好日子,将两个孩子过继给曹王。”赵太后想了一下,道:“曹王的封号封下去不太合适,毕竟蔡国公和茂国公在,容易误了支系,再挑一个合适的,也给洪宇挑一个好一些的封地,要名字好听的,既是亲王之女,就封个郡主罢。名字也要改一个,鉴字辈嫡系从广,也给她哥哥改一个。” 溪南君不动声色地应下。明明是为了过继子嗣承续香火的,怎地就变成了也给她哥哥改一个?这就是所谓的重女轻男吗?怪不得长公主会受重视,我是不是也应当回去更重视一下自己的孙女曾孙女? 这消息传到长公主那里,长公主十分愕然。 本来想着让司鉴宏讨赵太后欢心,才好为洪宇讨个身份,结果却是反过来了,讨赵太后欢心的其实是洪宇。 “姨母真是非同一般,一看就是不走寻常路的人。”燕赵歌在一旁跟着笑。 长公主白了她一眼,道:“我母后能是一般人吗?一般人家哪里肯尽心尽力养庶长子的,还养得极为出色。” 这倒是实话,像赵太后那样尽心尽力抚育曹王的继母,太少见了。燕赵歌就亲身经历过,临原郡主生燕宁越之前也及其尽心尽力,但等到燕宁越出生,就慢慢生分了。不过从这个角度上来说,说不定是因为赵太后当时还没有自己亲生的儿女也说不定。 “是是是,姨母不是一般人,姨母的女儿自然也不是一般人。”燕赵歌嬉笑着凑上去亲她。 长公主忍不住伸手推了她一下,燕赵歌不依不饶地凑过去,一来二去就变成将长公主圈在怀里的姿势了。她紧紧揽着长公主的腰腹,下巴抵在她肩上,两人的身子挨得紧紧地,她问道:“不亲亲我的?” 长公主侧过脸,在她脸颊上吻了一下,道:“天天都亲,你还要怎样?” 燕赵歌从来都是给个杆子就往上爬的类型,长公主已是习惯了每日亲亲抱抱,她自然就会想着更上一层楼。听着长公主的话,燕赵歌忍不住捏了捏她的腰,道:“明明是我天天亲你,你都不肯主动多亲亲我的。” 长公主哪里是不想,只是她看透了燕赵歌的性子,知道这个人得了便宜就买乖,眼睛里全是得陇望蜀的计谋,自然不肯让燕赵歌轻而易举地得逞,至少成亲前不能。 但她要是能挡得住燕赵歌攻势,挡得住自己内心的想法,也就不至于在这短短几个月内节节败退,都睡到一张床上去了。因而似躲不躲地左闪右避,又被燕赵歌拘在怀里,怎么躲都躲不开,起又不来,只能抓着燕赵歌的手,一边阻拦一边求饶道:“亲,想亲的,一定亲……” 燕赵歌笑得开怀,一边和她咬耳朵一边说着悄悄话,又捡些好听的话来哄人,左一句阿绍姐姐,右一句摸一摸不碍事的,长公主稀里糊涂地就被她哄到床上去睡午觉了。 午饭都吃了还睡什么午觉? 长公主躺在床上迷迷瞪瞪地想。她只感觉燕赵歌轻手轻脚地脱了衣衫,掀开被子钻了进来,手臂从她脑后穿过去,将她搂在怀里,紧接着身躯也贴了上来。 “阿绍姐姐……”燕赵歌一边这样唤着她,一边含含糊糊地去亲她脖颈,手摸在腰带上,两根指头一挑就将那腰带解开了,她顺着内衫之间的缝隙摸进去,在腰间稍作徘徊,似是在犹豫向上还是向下。 燕赵歌只犹豫片刻就决定好了,向下长公主十有九八是要恼羞成怒的,还是不要的好,向上应当不会反应过于激烈。她便向上摸去,腰腹往上再有什么?有肚兜,说不定还是鸳鸯戏水的图案,里头裹着柔软的两团,勾得她心都是痒痒的。 长公主被亲的浑身发麻,顾不上在腰间作弄的手了,一开始便没有管她,但向上却是不行的,亲都没成,这怎么行?她一手抓住燕赵歌伸在她衣衫里的手,另一手用手臂抵着燕赵歌的胸口,几乎就要发怒。但手臂上不同于结实肌肉的触感又让她一愣,念着上次碰着里时令她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干脆将手抽回去,只留手掌在那里,在燕赵歌胸口轻轻一抓。 软的。 燕赵歌下意识缩了一下身体,在长公主身上作弄的手也往回收了一下,做出一副护胸的姿态来。 长公主眨了眨眼睛,又抓了一下。 第133章 自作 “……手感怎么样?”燕赵歌镇定自若地问道。 长公主已心心念念了这件事许久,自然比之前更沉着冷静,于是答道:“十分不错。” 这次轮到燕赵歌不知所措了。 长公主尝到了反制于人的甜头,寻到了能压制燕赵歌的大好机会,便想也不想地挤入燕赵歌怀里,手还在她胸口处放着,道:“你刚说我都不肯主动亲亲你的,那我现在主动亲了,是不是也能主动摸摸?” 她打定主意要弄明白,摸别人的和摸自己的,别人摸自己和自己摸自己,为什么会感觉不同。 燕赵歌那日落荒而逃。 长公主紧接着送了一幅字到她府上,亲自手书的“正大光明”四个字,被制成烫金的阳文匾额挂在正堂,右下角用小篆刻着“兴平三年十一月初四晋阳长公主御赐”。 不知道的还以为燕赵歌做了什么光明磊落的事却被天下人误会了呢。 虽然河东一事上的确误会颇深。 宗正府又用了几天的时间才将司鉴宏和洪宇的封号定好,又挑了几个适合做名字的字来给赵太后挑。 曹王受封曹王之前为邓王,这个封号顺延下来,到司鉴宏身上,封邓国公。赵太后原本打算依济南王先例,封其为郡王,但碍着一次特例是特例,两次特例恐怕会让后人以为此事可行,而坏了世祖皇帝定下的规矩,于是作罢。洪宇封了寿安郡主,取长寿平安之意,封地定在了三辅内十分繁华的寿安县。 司鉴宏的名字定为应,《说文》,应,当也。大约是想表达以司鉴宏才学理所应当为曹王子孙,又有《徐曰》口,鹰字也。本作口,今作应。或许是希望司鉴宏的性子能像鹰一样,而不是继续忍耐下去。 洪宇名字为廣,《国语周语下》:熙,廣也,取明亮之意 两个名字都寄托着赵太后的殷切期盼。 旨意传到外朝,朝臣一片哗然,谁也没有想到赵太后竟然会挑了一个成年的宗室子弟过继,还是过去默默无闻的。甚至连着平山君的妹妹一起过继了。 这平山君到底哪儿招赵太后喜欢了? 想不通。 有觉得没有故事可依、不应该过继成年宗室子弟的言官立刻上谏,对长公主道此事不符合祖宗之法,应当劝阻赵太后。 长公主闻言当庭落泪。从世祖皇帝只有三个儿子活到还都长安说到仁宗皇帝亲子儿子都死了沦落到不得不过继子嗣的地步,语气之凄凉,闻者见者无不伤心流泪。 这番话不是呵斥胜似呵斥,上谏的言官哭着下朝了。也不知是被长公主说得羞愧难当,还是当朝哭出来自决十分丢人,下朝之后生病在家告假了一旬有余。 赵太后听说自己被上谏的事,立刻出宫去哭先皇帝的庙。哭自己只有一个女儿,儿子都没了,过继个聪明伶俐的孙女也要被朝臣上谏,嗣孙那么有才华却只能在济南王府里当个透明人,为什么不生在天家……世祖皇帝啊孙媳妇该如何是好?代宗皇帝啊儿媳妇该如何是好?我连个贴心小棉袄都没有,日子怎么过的这么苦呀…… 总之就是一番哭诉的话,这下所有朝臣都闭嘴了。 好像也没什么可以反对的,只不过就过继了一个成年嗣子,天家夭折故去了那么多皇子,过继一个健健康康的好像也说得过去?况且平山君承的还是邓国公的爵位,而非曹国公这种有特殊意义的爵位又或是济南王那样破例承郡王,这一点上来看赵太后似乎也只是挑了个合适的人选罢了,更没有像蜀国公那样破例拿了一县的食邑。按规矩来说宗室国公是没有食邑的,只有亲王和郡王有食邑。 不过寿安郡主,似乎很得赵太后喜欢啊,食邑也很不错,似乎可以为家里的嫡子嫡孙求娶一下。有合适的嫡女嫡孙也可以问问赵太后意见,那位邓国公似乎还没有娶妻呢,连个通房也没有,自家的女儿嫁过去立刻就能生嫡长子也说不定。 朝臣立刻就将过继的事忘在脑后了。 燕赵歌不由得感叹,赵太后与长公主这对母女不去编书真的白瞎了这副本事。 所谓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是也。 至于济南王府,没人管他们的意见。 大晋兴平三年十一月初十,帝下诏:以济南王子宏、济南王女宇为故曹康王嗣子嗣女,王子宏更名应,承邓国公爵位,王女宇更名廣,封寿安郡主,食邑寿安县。 旨意送到济南王府的时候,府里一片混乱。 司鉴宏虽然从来没有在济南王府里住过,但是因为他没有分家出府,衙门里记载他仍是济南王府的子弟。长公主也刻意嘱咐了,一定要先送到济南王府一趟,再转到平山君府。传诏的宦官虽然不解长公主意思,但还是照做了,等到了济南王府,府里头找不出承诏的人,宦官才恍然大悟。 这是长公主给邓国公并寿安郡主撑腰呢。 别说司鉴宏了,济南王甚至不知道圣旨上这个王女宇是谁,他有这么个女儿吗? 宦官询问了一下,发现两人都不在,便出门去按照长公主所说的,去了平山君府,任凭济南王在后头对着他大喊。 可谓是丢脸至极。 “那个畜生竟然过继给曹康王了!”济南王恨恨地砸了一下桌子,因为情绪波动过大而没能控制手劲儿,他很快又因为手掌过于疼痛而龇牙咧嘴。“当时就应该直接让他死在外头!” 老鲁王王妃神色十分平静地道:“现在说这些也毫无用处,他已经得了长公主和太皇太后的赏识,过继的旨意也下了,你以为你还可以违抗圣旨吗?不如想想现在应该如何。”但说是这么说,从她握着手杖的手上如同枯树皮一般的皮肤都开始变得紧绷起来的样子,就知道这位老夫人并不像她说的那样平静。 “现在如何?”说话的是老鲁王的次子,故鲁王有五个儿子,过继了幼子,四子饿死在了元兴十年,现在就只剩下三个了。他道:“这是不应当问大哥吗?再怎么说也不该问我和老三才是,我们身上连个爵位都没有,儿子不是我们生的,也不是我们丢的。” 鲁王三子连连点头,瞥了一眼脸色极差的济南王,道:“二哥说得有理。” 济南王的脸色黑得像是锅底一样,道:“别说得好像你们在府里这么些年没有捞到丁点好处一样。” 鲁王次子哼了一声,道:“”若不是你,我和老三身为亲王子嗣,怎么会连个封君的爵位都没有,连你那个杂种儿子都有平山……” “够了!”鲁王王妃重重地在地上磕了一下手杖,她目光凌厉地看着三个儿子,道:“现在是让你们吵架的时候吗?要紧的是如何解决现在的事。” 济南王瞪着眼睛闭上了嘴。 能怎么解决?低声下气把人请回来,先给父王磕头,再给济南王磕头,认下这个儿子,认为长子,而如今的济南王世子为次子,再从济南王府将人过继出去。可你们以为司鉴宏还是当年那个只能任人宰割的孩子吗?鲁王三子在心里嗤笑一声。当年司鉴宏兄弟被从府里赶出去的时候,可是身为他们父亲的济南王一力做出来的,都说虎毒不食子,可偏偏济南王就要杀了自己儿子,只不过就是因为这是他的耻辱。司鉴宏自己命大活到了仁宗皇帝下旨封君那一刻,于是才被重新接了进来,生辰八字却是胡乱写的,不然的话哪里轮得到现在的济南王世子。 不趁着那个时候把人弄死,现在知道后悔了。他又又仔细想了想前些年有没有苛责过司鉴宏,确定自己没有做这种眼皮子浅的事儿。鲁王府发达之前,他几乎没见过司鉴宏,自然也不会对其有过亏待。 鲁王王妃长长叹了口气,道:“命人将宏哥儿……”她顿了一下,改口道:“命人将大郎请回来。” 她说到这里,狠狠瞪了一眼要说些什么的济南王,成功让对方闭上了嘴。鲁王王妃的神色波动了一下,才道:“开正门。” 世家勋贵只有发生大事的时候才会开正门,能为了司鉴宏开正门,足以显示对其的看重。 但若是早些看中,却也不会发生这种事了。 济南王一脸心不甘情不愿的样子,又无可奈何,甩了甩袖子,愤愤地走了。 他只是继承了爵位,没有出仕,大晋也不以孝治国,小小的不敬根本算不得什么。如果不是当初鲁王王妃执意要为他娶一门能撑起门楣的亲事,不叫其他人家看清他们鲁王府,他如何会将自己的儿子赶出府去?如何会发生这种事? 但他显然忘了,当时做这个决定的时候,坚持反对的只有鲁王,却是因为他明显意动了,洪家又满门死绝,为他再娶一门亲事也是必须的,鲁王才作罢,随他想法去了。济南王王妃嫁进来的时候,济南王可没有半点对于将自己的儿子赶出府去的悲痛。 如今的状况,不过是他自作自受罢了。 第134章 自受 鲁王王妃微微叹了口气,显然也是有些悔不当初,但事已至此,还能如何呢?她对着婢女道:“去请王妃来议事。” 这个王妃显然指的不是她自己,而是济南王的王妃。 婢女连连应声,然后去寻济南王王妃。 济南王王妃一个人正在房里坐着,什么都不做,只是单纯地坐着。 婢女轻轻敲了敲门,然后推门进去,道:“王妃,老夫人请您去正堂议事。” 济南王王妃淡淡地应了一声,又问道:“议事?议什么事?这府里有什么事是我有资格议的?” 婢女低着头,恭恭敬敬地道:“宫里来了旨意,要过继大公子出去。” 因为鲁王王妃的话,她已经开始称呼司鉴宏为大公子了,尽管这么称呼过了今天就不能再使用了。但济南王王妃却是不知道这件事的,她闻言先是不由自主地晃动了一下身子,才道:“怎么?大王连我仅有的儿子也要夺去吗?像当年五叔那样,送到天家去,像狗一样讨好人家?” 济南王有七八个儿子,具体到底是七个还是八个,或是更多更少,她却是不知道的,因为根本不关心。她只在意自己生的那个儿子。 婢女道:“王妃,过继的不是世子,是平山君。” 平山君。 济南王王妃仔细想了想,才将这个人从自己的记忆里翻出来。因为长安来的圣旨,那个一身脏污的孩子被从外头找回来,然后养在了府里。济南王对这个儿子极其厌恶,恨不得生啖其肉的厌恶,但因为在长安过了明路,又被仁宗皇帝和刚过继出去的五叔惦记上了,暴病而亡是不行的,再厌恶也只能好生养着。 她性子泼辣,却并非手段狠辣之辈,那时她刚怀了孩子,对鲁王府的内情一知半解,也不清楚平山君为什么会被憎恨,她原先是想着,这孩子既然是外室子,是没有承爵的资格的,威胁不到她的孩子,那就好好养着,便找了来叫他读书习武。年幼的平山君是怎么回应她的? 【你们对我再好,我也绝不会忘记洪家的血海深仇,绝不会忘记死在外头的弟弟。这份仇恨在我复仇之前,绝不会消失!】 他是这么说的。 她被那孩子眼里的仇恨骇了一跳,去问还是鲁王世子的济南王到底是怎么回事,但他对此讳莫如深。后来她又去查了一下洪家,得知内情之后,陷入深深的恐惧之中。 洪家满门全都死绝了,却只是因为济南王自以为是的耻辱,有朝一日如果济南王以为她也是耻辱,是不是也会杀她们家满门?就算济南王没有杀她家满门的能力,如果对她下了黑手呢?她回了娘家,找到父母说自己想要与济南王合离,却被父亲骂了一顿,说她年近三十,肚子里又有孩子,合离了之后谁肯要她?刚刚成亲就合离,她爹的脸面放在那里? 她只能又回了鲁王府,日复一日,最终变成了这个模样。 鲁王的性子表面上是个忠厚老实的,实则却草菅人命,作为他长子的济南王又能好到哪里去? 济南王王妃目光沉沉,道:“请了世子没有?” “老夫人没说。” 济南王王妃站起来,道:“走罢。” 她走在前头,婢女在后头亦步亦趋地跟着。等到了王府正堂,只见鲁王王妃坐在上首,鲁王次子和鲁王三子坐在下首,却是不见济南王身影。 又开始了吗? 济南王王妃在心里嗤笑了一声,对着鲁王王妃行礼,唤了一声“母亲”,又对着鲁王次子和鲁王三子分别唤做“二叔”“三叔”。 “不知母亲唤儿媳来是为何事?” 鲁王王妃脸上露出一点笑意,道:“先做。” 济南王王妃依言坐下。 鲁王王妃道:“宫里来了旨意,想要过继大郎,就是原先是外室的那个。圣旨我们家自然违背不得,却也不能就这样叫天家过继了去,总要从府里头走,祭祖了再走,也好给他祖父一个交代不是。” 济南王王妃忍不住又嗤笑了一声。外室子?你们家一个破落户也敢说人家是外室子? 洪家原先可是鲁地的富户,家财万贯,家主只有一个女儿,看中了你家长子样貌好,用一百贯钱换人去入赘,之后又不断地接济于你家,最后换来了什么?一朝翻身,满门死绝。明媒正娶生下来的儿子成了外室子,不知逼死了几个,仅活下来的一个最后竟然要靠天家的恩泽活着。 当爹的竟然希望自己的儿子横死街头。 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不知母亲是什么意思?” 鲁王王妃沉吟了一下,道:“那孩子对他父亲心里还有怨恨,子恨父实在不该,但毕竟他遭了灾,我们也不怨他。只是这事上如果他父亲出面,恐怕会惹出一波三折来,不若你去劝一劝大郎,让他回府来住几天。还有他那个妹妹,说来惭愧,我竟然不知道我儿竟然还有一个女儿。” 你个老不死的知道什么?鲁王次子忍不住在心里腹诽,父亲死了之后,你跑去和仁宗皇帝哭,哭自己的孙子辈还没长大,儿子辈却又不成器,难以支撑门楣。仁宗皇帝最后心软破例让府里承了郡王爵位,可也让他们丢了他们本该得的封君。你个老不死的只在意大哥,只在意这块王府牌子,什么之后看中我们的死活?连我们这些亲生的都不看中,又怎么会看重大哥和那些养在外头的女人剩下来的孩子? 济南王王妃也不禁露出了意外的神色,道:“不知这个女儿是怎么回事?” 鲁王次子简单说了一下圣旨的内容。 原来是她。 济南王王妃一听司鉴宏的妹妹,就知道是谁了。 济南王娶了她之后还装得人模人样,她原先还以为是个良人,后来撞破了对方在外养小,还是青楼接了不知多少次的风尘女,那女子为济南王生的儿子竟然只比他的儿子小几个月。她当时如遭雷击一般,却碍着这毕竟是济南王子嗣,接进了府里。之后鲁王大发雷霆,狠狠训斥了济南王一顿,济南王因此老实了一阵子。等鲁王薨逝,济南王就渐渐流露出本性来,变本加厉。不仅什么脏的臭的都往府里接,甚至连鲁王王妃身边的丫鬟都不避讳。 济南王王妃越来越失望,也因为这个她生了嫡长子之后,就再也没和济南王同房过。 只是有些人是接不进府里的,风尘出身,或是寡妇,甚至还有别人家的妻子,不方便的济南王就养在外头。他浪荡成性,却不是个能负责任的,许多为他生了孩子的希望让孩子认祖归宗,他却不肯认,甚至还希望让孩子死在外头。那些走投无路的女子只能来寻她,但她又有什么办法? 她只能为对方找一份生路,安排一些做活。这些人出身不好,没有大户人家肯收,哪怕是后厨的婆子都不行,就只能去做一些下贱的活计。因为这个,她的名声到外面却成了狠辣。但她也认了,好死不如赖活着,自己死了一了百了,孩子怎么办?她要不是为了自己的儿子不变成济南王那副模样,她早就绞了头发去做姑子,也好过在府里被恶心。 只是有个风尘出身的女子却是个性子烈的,认定了济南王,要让女儿认祖归宗。济南王摆脱不得,就生出了狠毒之心,将人打死了。济南王惯来是会做人的,他知道她的名声已经坏了,就干脆用了她身边的丫鬟婆子,将那女子打死了还不算,竟然还想着把那女儿也一起打死。 她费尽心机才将那孩子报下来,本想着养在府里,养大了挑一户有钱无权的人家嫁出去,一生无忧。济南王却不肯,竟然想要将孩子送出去给一国公府的世子做小。郡王之女给国公世子做小,整个宗室的脸面都被他踩在脚底下。 济南王王妃终于绝望了,她不想再给济南王收拾首尾了。便将这女儿赶出府去,却也暗中派了人一路随行,她原先的打算是指引这女儿出了鲁地,再让自己娘家的铺子收留她,让掌柜收养她,当亲女儿养着,等到年纪合适再嫁出去,那铺子就是她的嫁妆,这一辈子都和济南王府再无关系。却不想被司鉴宏半路将人截去了。 她暗中关注了一阵子司鉴宏,确认对方是真的有好好养育这女儿,还取了名字,才终于放下心来。封君的妹妹,比商贾之女强上许多。 洪宇。 济南王王妃在心里念叨着这个名字,禁不住笑了一下,看着鲁王王妃道:“这女儿,却是大王的错处。您还是不要想着将两个孩子拉拢回来了,杀母之仇,焉能忘却?这两个孩子可都是姓洪呢。” 鲁王王妃面色大变。 她好一会儿才镇定下来,看着济南王王妃,狠声道:“姓什么都是我济南王府的子嗣,便是过继出去也休想逃出去!” 济南王王妃终于忍不住嗤笑出声,她满脸嘲讽地看着鲁王王妃,道:“你以为两个孩子过继给了谁?是天家,是先帝的长兄,你以为长公主会如仁宗皇帝一般心软吗?你以为燕侯能杀河东二十四家勋贵,却不敢杀你吗?别忘了,连先帝都不肯念着鲁王府的旧情!” “你别以为你能逃得了!”鲁王王妃疾声厉色地道。 “我逃得了?”济南王王妃哈哈大笑,道:“我为什么要逃?我平生不曾做亏心事,我为什么要逃?” 一直作壁上观的鲁王三子忍不住道:“大嫂,您就算不在乎您自己,却也要顾及一下世子。” “先帝从鲁王府过继而来,曹康王嗣子从济南王府过继而来,无论如何济南王府都不会满门死绝。你以为到时候长公主会留下谁?是怂恿儿子残害子嗣的老夫人?是心狠手辣连亲生女儿都不放过的济南王?是无才无德只知道花天酒地的鲁王余子,还是我那洁身自好又秉性忠良的儿子? “这答案,不是很明显吗?” 第135章 书童 鲁王王妃气得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地,重重地敲了一下手杖,恨恨道:“当初就不该娶你这个毒妇进来!要紧关头却不肯为府里做事,若不是时机不对,我现在就命老大休了你!” “那您倒是休啊。”济南王王妃一脸似笑非笑地表情,道:“您休了我,我立刻就去叩阙,大不了撞死在未央宫门前,逼死儿媳,您以为您有什么好下场?” 鲁王王妃倒吸一口凉气,紧紧地捂住胸口,急促地喘气,像是被气到了一般。 “老二老三!这就是你们的大嫂!这就是济南王府的当家人!” 鲁王次子和鲁王三子皆不吭声。 “当家人?我可当不起这个名头,这些年王府里账面上亏空多少,大王是个甩手掌柜一概不知,您也不知道吗?那亏空到底是怎么填上的,您不清楚吗?您逼着我掏了多少嫁妆出去,来填补你儿子花天酒地的嚼用,养着二叔三叔两家人。”济南王王妃嘲讽地笑了一声,像是在笑自己,道:“可惜我当年眼瞎,错把混账当良人,竟然主动交了大半的嫁妆给你们,不然我何至于如此?我若是嫁妆还在手,我如何还会在府里蹉跎十几年? “如今状况都是自作自受,也不必怪我不肯出力,你们何不直接索了我的命去?” 济南王妃说完这番话就走了。 眼看着济南王府落败在即,无论她的结局如何,她的儿子都能活下来,活着承爵,子孙延绵,香火不断。于她而言,也算是守得云开见明月了。 她忍了十几年,终于不用再忍受了。 鲁王王妃面色乌云密布一般,呼吸却不像先前那样急促了。她沉默了半晌,目光凌厉地看向自己的两个儿子,道:“老二老三,你们先前如何不肯说话?” 鲁王三子吞吞吐吐道:“母亲,大嫂说的也是实情……大哥承爵之后府里就没有食邑了,靠着宗正府给的那点子岁供勉强能养活府里的人,可大哥在外头养小,又一房又一房地纳妾,不靠着大嫂的嫁妆,我们早就喝风去了。您怎么能想着休了大嫂呢……” “老三!我是为了谁?我难道是为了我自己吗?!我还不是为了你们!”鲁王王妃瞪着鲁王三子道。 鲁王次子闻言哼笑了一声。 鲁王王妃立刻将目光挪向了他,道:“老二!你在笑什么?吃府里的用府里的,紧要关头却不肯为府里做事!你们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母亲?” 鲁王三子刚想要说些什么,就被鲁王次子拦住了。他拍了拍弟弟的肩,示意他别说话。 “母亲,既然您问了,那儿子也就不藏着掖着了。”鲁王次子慢里斯条地道:“自古以来,就没有一碗水端平的事,连切肉都不能完全切成等重的两块,大哥身子好,长得也好,又是长子,所以理所当然得到的最多。我和三弟都明白这个道理,所以我们从来都没有怨恨过您和父亲的偏心,饿死的四弟,被过继出去的五弟,应当也是这么想的。 “您想让大哥好过一些,所以让大哥去洪家入赘,又担心大哥在洪家过得不好,所以从来都不肯收他送回来的东西,不愿意被洪家看清了,哪怕我们几个肚子饿得咕咕叫。洪家因此以为我们家里存粮很多,被拒绝几次就不再送了,后来四弟饿死了。 “大哥出去入赘,家里就剩我们四个,您和父亲的粮食肯定是一口不能少的,但存粮又不够,我们就只能抢着吃,四弟脑袋聪明,性子好,知道哪里能挖到好吃的草根,哪一处的能捡到鸟蛋,我们都喜欢他,因为跟着他我们不至于天天饿肚子。但五弟性子不好,他孤僻又不怎么说话,年纪上也和我们差上许多,我和三弟不喜欢他,您和父亲连名字都没给他取,我们整日里就只叫他小五。五个兄弟里只有五弟没有名字,时间一久,就更生分了。 “饥荒越来越严重,到最后,我们开始抢五弟的吃的,四弟暗地里会将自己的多分给他一些,自己只吃一点点,白日里又要带着我们去挖草根,吃得少消耗得多,直到有一天我们早晨起来,发现四弟安安静静地躺着,皮包骨头一般。 “后来,后来四弟去哪儿了?”鲁王次子静静地看着鲁王王妃,问道:“您说将四弟埋起来了,可我后来去找了,连一根骨头都没有。您将四弟埋到哪里去了?” “……你是在质问我吗?” 鲁王次子呵地笑了一声,道:“我哪里敢?我只是想知道,家里一粒粮食都没有,长安来人之前的半个月,我和三弟饿得眼睛发绿,恨不得将五弟吃了的那段时间,您和父亲,为什么没瘦成我们这个样子?您的粮食是哪儿来的?” 鲁王王妃大骂道:“混账!” “对,我混账,我们兄弟两个都混账。不混账的四弟饿死了,不混账的五弟被你们卖出去了,大哥加上我们兄弟,都是混账。我当然知道我混账,可难道我想做个混账吗?难道我们兄弟想做个混账吗?你为了大哥的前途尽心尽力,杀了洪家满门,连自己的孙子都不肯留下,你依赖卖老,胁迫仁宗皇帝,保住了封王爵位,让大哥成了济南王。而不是鲁国公。” 鲁王次子说着说着,眼睛慢慢就红了。 “可你为我们做了什么?你为我们兄弟做了什么?你为我们娶了妻。我娶了济南太守的女儿,他女儿又老又丑,脸上的痣足有指甲盖大小,但她是济南太守的女儿,济南太守可以为你们掩盖洪家的事。三弟娶了一个地主的女儿,比常人家两个女人加在一起还要胖,因为他爹有钱,整整两万贯,还有一百个金饼。这些钱可以让大哥在花柳巷子一掷千金,可以让他养小,可以让他纳妾。 “可我们得到了什么?我们应得的呢?我们身为亲王嫡子,理所当然得到的爵位呢? “连司鉴宏都得了平山君,我们的爵位呢?! “你说啊!你都没有将我们兄弟当成亲生骨肉看待,凭什么要我们拿你当成母亲看待!说什么我们吃府里的用府里的,你当我们愿意吗?如果不是你夺了我们该得的东西,你以为我们会在府里这么多年吗?!这是你欠我们的!不是我们欠你的!” 鲁王次子最后一声怒吼出来,目露凶光,几乎要择人而噬。 鲁王王妃大脑发懵,眼前黑了一瞬,她紧紧地握着手杖,看向鲁王三子,语气里带着稍许的哀求,问道:“老三,你也是……这么想的?” 鲁王三子沉默片刻,缓缓道:“母亲,您是知道的,我不喜欢您给我娶的妻子,但终究我不是畜生,她为了生儿育女,就是我的妻,我做不出大哥那样,杀妻害子的事,所以再不喜欢,我也认了。说句大逆不道的,父亲刚去世那会儿,我是很高兴的,因为我终于可以离开这个府里了,这里是大哥的家,却不是我的家。 “我本来早就计划好了,我得了爵位,就带着我的妻儿出府生活。我年幼时没能启蒙,我做了半辈子的混账废物,我不能让我的儿子和我一样,我要让他读书习武,能做文臣,也能做武将。我要让我的女儿也能读书,学琴棋书画,她要嫁一个良人,而不是她爹这样的混账。 “可这些,都被您毁了。您不该奢望延续王府,大晋立朝以来,从未有过一次,亲王世子继承郡王的先例。” 鲁王王妃被噎得说不出话来,她用手指着她的两个儿子,浑身都微微颤抖了起来。她从前以为二子和三子都是极为听话的,却不想两个儿子都有自己的心思,甚至将她这个母亲当成仇人。她越想越觉得胸闷,几乎全身的血液都涌到脑袋上去了,原本眼窝凹陷的眼睛也微微鼓了出来。 “我是为了谁?我难道不是为了你们好?一个封君能得到什么?一个封君怎么比得上郡王……”她不断地喃喃自语,似乎是在说服自己一般,紧紧地握着手杖,感觉脑袋里有什么东西在一个劲儿地跳着,几乎要冲破她的脑子。 “封君比不上郡王?郡王的兄弟就只是庶民罢了。”鲁王次子冷冷地道,既然已经撕破了脸皮,那也不必再伪装下去了,这些事情在他肚子里憋了许多年,再不说出来他几乎要要将自己憋死了。“我宁愿吃着封君的岁供过一辈子,也不想当郡王的兄弟!” 他甩手走了,只留下话不太多的鲁王三子。 “母亲。” 鲁王王妃瘫软在椅子上,用哀求的眼神看着她这个儿子。 “您好自为之罢,我和二哥的想法是一样的,无论如何,我们都不会为了大哥去奔波的。天家会治大哥的罪,但未必会治您的罪,这事情之后,您就好好地养在府里罢。您和世子祖孙一场,他怎么也不会不给您养老送终的。” 这话里话外的意思,竟然是都不肯在她膝下侍疾了。 鲁王王妃捂着胸口,她经历了饥荒,原本身子骨就不好,今天又遭遇了一连串的打击,肝火旺盛,气血上涌,急促地喘了几口气,只觉得耳朵里一阵剧痛,她似乎听见耳朵里一声脆响,像是什么东西破裂了一般,紧接着眼前一黑。 鲁王三子目光沉沉地看着他母亲倒在地上,耳朵里流出了猩红色的液体。先前为了议事,正堂里没有安排下人,后来他们兄弟和鲁王王妃吵起来,吓人就更不敢进正堂了,如今就只有他在正堂罢了。 “母亲,家里第一次粮食不够的时候,你给大哥两块饼子,却只肯给我们半碗稀粥。你知道大哥是怎么和我们说的吗?您肯定不记得了,但我这辈子都记得清清楚楚。大哥一边吃饼子,一边对我说:‘三弟,你数一千个数,数完就不饿了。’我今天把这个话,说给您听。 “您毕竟是我母亲,我不能像大哥对待我们那样对您,所以我只数一百个数。” 鲁王三子蹲下身,看着地上慢慢蔓延开来的鲜血,轻轻笑了起来。 “一,二,三,四,……一十八,一十九,……六十三,六十四,……九十九,一百。”他顿了顿,面色忽地一变,变得焦急而惊恐,大喊道:“快点来人,老夫人中风了!” 守在外头的下人们脚步匆匆而入。 而倒在地上的鲁王王妃已经气若悬丝了。 济南王王妃不知道后面的闹剧,自从看清了济南王之后,她就再也不关注府里的事情了。她回了院子,先喊来自己的贴身婢女,道:“去将世子请过来。再派人去请大王的几位公子,愿意来就来,不愿意来就算了。” 济南王世子第一个就跑过来了,他生在元兴十二年,今年只有十五岁。 “母亲!我听下人说您刚才去正堂了,是不是祖母又为难您了?” 看着儿子,济南王王妃感觉心里抚慰了许多,这是她一手养育出来的儿子。她这辈子大约就这样了,但她的儿子未来还很长。 “我没有被为难,先坐下,莫急。” 济南王世子只能坐立不安地坐下。 第二个来的是济南王的幼子,排行第十一,今年只有五岁,他母亲是淸倌儿出身,被济南王赎身进来的,前些年落水死了,就只剩他自己在府里,照顾他的都是和他母亲入府之前伺候他母亲的下人。至于到底为什么落水,就只有天知道了。 “儿子见过母亲,给母亲请安。”他又转过头去给济南王世子行礼,道:“给大哥请安。” 小小的人却一板一眼地行礼,看起来好笑得很,济南王世子将他抱起来,笑道:“小十一又长大了。”还顺手捏了捏他的脸颊。 济南王幼子推了几下,推不开济南王世子的手,就只能苦着脸一概而受。 “母亲,该给小十一启蒙了罢。” 济南王王妃微微一笑,道:“你心里有数就好,不必过问我。” “那等小十一满六岁,我来给小十一启蒙!”济南王世子显得兴致勃勃的,立刻就将刚才还惦记的事忘在脑后了。“先生说我已经学得足够好了!” 第三第四第五来的同样是生母早逝的,在府里像个透明人一样活着,济南王幼子那样好歹还有他生母的下人来照顾,他们这些却只有一些府里的老仆了,虐待说不上,却绝对不会尽心尽力,还要偷拿你东西,偷吃你的饭。提早尝尽了人生百态,让他们哪怕有一点能活得更好的机会都不会放过,也因此,他们才会来这里。 等了两刻钟,再没有人来了。济南王王妃才微微点了点头,道:“喊你们过来,是有一件事要说。我只负责说,信不信在你们。济南王府很快就会被废掉了,不出意外的话会成了国公府,甚至更低。世子可以承爵,但郡王之子按照律法是封不得爵位的,分一笔钱就要出府去。你们年岁太小,就此出府的话还不知要落到什么地步去,也算是我多管闲事,给你们找一条路。” “儿子谨遵母亲教诲。” 济南王幼子不明所以,济南王世子笑着揉了揉他的总角,心里却微微一沉。母亲这是要给他铺路了。 “世子明年就要入太学读书,你们读书读成了什么模样我不清楚,但想来是入不了太学的。愿意的话可以给世子做个书童,在太学里读一些书,将来说不定也能入太学。科举虽然不易,但总好过蹉跎一生。” 书童说得好听,但其实就是下人。谁愿意给自己的兄弟当下人? 等那几个走了,济南王世子忍不住道:“母亲,就算是为了我……也不必如此的。” 济南王王妃叹了口气,道:“我等这个时候等了许多年,便是长公主想要重拿轻放,我也绝不会让这事就这么过去,我一定要将它闹大的,我不能让你背着你父亲犯下的罪恶活过这一生。 “府里人多眼杂,你这些弟弟心性都不行,我总要试探一二,才好看出哪个值得助上一助,不至于好心当了驴肝肺,哪个是白眼狼,恨不得吸食骨髓的。这些你都要明白。” 济南王幼子眨了眨眼睛,问道:“母亲,便是我也不行吗?” 济南王王妃笑着点了点他脑门,道:“你是个好的,母亲没有说你。” 五岁的小娃娃顿时笑了起来,又很快收敛起来,板着脸道:“必不负母亲期望!” 第136章 调戏 过继的事落定得很快,前脚下了圣旨,后脚就将一切都办妥了。 邓国公府落在了景乐坊,这里原是蜀国公府,蜀国公府满府被圈禁后就闲置了下来,如今正好派上用场,连建制都不需要改动,换块牌子就能入住了。 平山君府这座府邸是司鉴宏从内府买来的,只花了一贯钱,和赠与也没有什么分别了。里头只住了司鉴宏和洪宇两个人,还有一些被司鉴宏从外头买来的仆从,余财也不多。内府只出了二十个年轻气壮的下人来帮着抬东西,几个大箱子就把府里的东西都收拾走了。 内府令遣了卫士打着国公仪仗来接人,皆是身高八尺而相貌堂堂者,高举着绣着“邓国”二字的旌旗,告诉长安百姓和大晋勋贵,大晋宗亲多了一位邓国公。 司鉴宏一身锦袍,头戴玉冠,身下一匹毛色油亮的黑马,立在府前。 他看着下人将平山君府的匾额取下来,换上一块平平无奇的司府匾额,大晋宗室里没有爵位的有许多,成了商贾的也不在少数,长安里就有四五家挂着司府匾额的,若不认识,确实很难明了对方是哪一家。 “我原先以为,我要在这府里住一辈子,却想不到连一年都没有住上。”司鉴宏微微叹了口气,显得有些感慨。 坐在马车里的洪宇掀开帘子,探出头来,看着他道:“便是搬了地方,这院子也还是我们的,以后来小住一下却也是可以的。” 司鉴宏摇了摇头,洪宇不懂的。他得诏入京时就意识到,长公主应当也是同他一样,重活一世之人,于是他处理掉了在鲁地预备的种种后手,变卖存下的财产,带着洪宇入京,并向内府买了这宅子。他原先的打算是从长计议,这一世长公主的行事风格随了那位燕王,手段雷霆且毫不留情,料想若是有一天能够掀翻了济南王府,那些罪状足以让济南王被自杀,他就十分宽慰。 有了洪宇之后,他将洪宇既当女儿又当妹妹,也不想再娶妻,原本是想招一个赘婿,家室差些不要紧的,但要性子好,长得不差,未来能将他平山君爵位承下去,他死之前再将那赘婿了解了,以免再生出济南王那般的人和事。如此一来,他这一生就再也没有什么好遗憾的了。 只是却不想有诸多变故,最终竟然成了天家子弟,因此十分感慨。 一行人正待要走,只听大门打开的声音,燕侯燕赵歌从一旁的燕府里头走了出来。 司鉴宏见状立即下马,对着燕赵歌拱手道:“多谢燕侯鼎力相助。” 燕赵歌笑了笑,还礼道:“我没做什么,只能说,多行不义必自毙。” 司鉴宏道:“那也要多谢。先前说的改日登门拜访,怕是只能再推迟一段时间了,燕侯莫要见怪。” “那我就在家里恭候邓国公大驾了。只是要趁早,不然拖来拖去,就只能去长公主府拜访了。”燕赵歌笑道。 司鉴宏一脸肃然。 两人对视一眼,哈哈大笑,心里那点不知从何而来的芥蒂也不翼而飞了。 看着一行人走远,燕赵歌在府外遥望着,目光沉沉。 季峥从府里头跑出来,见燕赵歌还在看着,似乎在想些什么的模样,便立在她身后等着。 “季峥。” “哎!君侯。” “都说再一再二,不能再三再四。但如果已经有三了,焉知不能有四?若果真有四,又从何得知?” 季峥懵了。 “君侯,您说的我半点都不懂……” “不懂就不懂罢,走,我们入宫。”燕赵歌摇摇头,不再去想那些事儿。 若是假的,自然不必再去猜测。若是真的,长公主一定知道答案,不告诉她自有不告诉她的理由,她做什么一定要去求一个毫无意义的真相,让自己,让长公主,让司鉴宏,都不好过呢? 长公主正在宫里生闷气。 济南王府的罪状一条不差地呈了上来,连最为维护宗室的宗正府官吏看了都觉得这一家死不足惜。也就几个孩子是无辜的罢了,但获罪从来不讲罪不及家人,只有一人获罪,全家遭殃。但济南王府毕竟和天家关系匪浅,如今又给曹王过继了子嗣,若是处罚得太过,指不定就会被非议,说天家不近人情。 她原先想着处置了济南王就罢了,赐毒酒一杯,白绫一条,让济南王世子承爵。结果济南王府竟然敢算计她,着人去宗正府报备说老王妃中风了,还请了太医府的医官过去诊治。医官诊治之后回来回禀,说老王妃确实中风了,且十分严重,还在昏着,可能醒不过来,但就算醒过来,最好的结果也只是嘴歪眼斜瘫在床上,这辈子就是个废人了。 前脚刚过继后脚就中风。 这不是明摆着说天家去济南王府抢孩子吗? 长公主恨得牙痒痒,却又无可奈何。这种情况下再处置济南王,却不好处置了。不然百姓会说天家刻薄寡恩。 “长公主,燕侯入宫了。”候在门外的内侍进来通传道。 “快让燕侯进来!” 燕赵歌一进来,就看到长公主在榻上坐着,一副十分不高兴的模样,不由得笑出了声。 “燕赵歌!” “我不笑。”燕赵歌举起双手,嬉笑着凑过去,问道:“发生什么事了,惹得我们阿绍姐姐生这么大气?” 长公主斜了她一眼,道:“你前回不是说不进宫来了吗?” 前回说得却是她揩油长公主,却被反制于人的那回,长公主大器晚成,后置于人,令燕赵歌大惊失色,仓皇而逃,还说府里新迁,东西还没有整顿好,这一旬先不进宫来了。 第二天的确没有出现在朝上,第三天就老老实实上朝点卯了。引得长公主在殿上看着燕赵歌若无其事地和内府令八卦,一阵好笑。不过确实是有一阵子没进晋阳殿里来了。 燕赵歌长长叹了口气,显得有些悔不当初的意味,道:“我回去想了又想,话不该说得太满。早知道一旬时日有这么长,我当初就该说明日不进宫里来了,也好全了我的面子,不至于让我太过丢脸。” 端茶进来的画竹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然后立刻噤声,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轻手轻脚地将茶水放下,再轻手轻脚地出去。 殿里静悄悄地,燕赵歌和长公主两个都听见画竹出去之后,压低了声音嘱咐旁的伺候的人,说燕侯在殿里,莫要去打扰。 燕赵歌:“……” 什!么!啊! 这次被调戏的是我!! 长公主笑盈盈地看着她,道:“这回做好准备了?不会落荒而逃了?” “不要说得好像我每次都会落荒而逃一样!”燕赵歌瞪着眼睛,气势汹汹地道:“今日的我已非十日前的我了!”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那别了十日,我是不是要刮目三次?” 燕赵歌怔了怔,努力板了板脸,没板住,然后笑了出来。 “我觉得比你刮目这种毫无意义的事,不如做点更有意义的,”她一边说着,一边凑上前去,在长公主眉眼上落下一吻,道:“我亲你三次不比刮目三次更重要吗?” “只亲三次?”长公主半点闪躲都没有,目光直直地看着她。 燕赵歌又被她说得怔住了。 怎么回事? 长公主怎地突然这么大胆? “怎地不说话了?”长公主起身,将她拥进怀里,燕赵歌要比她高,她这么做没有燕赵歌拥她方便,垫着脚才好将下巴垫在燕赵歌肩上,但这个姿势却显得更加亲昵。 燕赵歌只好矮下身子,好不叫长公主那么委屈她的双脚。 “我在想,若是这十日都要补回来,应该亲多少次?”燕赵歌煞有其事地说着,一边说一边想,道:“一日便是没有百八十次,却也有二三十次了罢。” “一日都补回来?” “我怕你明日见不得人。” “那便请燕侯代本宫上朝。” “使不得使不得。” 长公主开怀大笑。她手上用了点力气,将燕赵歌抱得双脚离了地,再后退几步,坐到榻上,姿势就变成了燕赵歌坐在她腿上了。 燕赵歌扶着她的肩,有些不太适应这个姿势,面上略有不安。有心想让长公主将她放下来,但看她兴致勃勃的模样,之前又的确是没这样过,又不太好意思开口。 平心而论,这样坐在别人腿上还是头一次,感觉十分新奇。 燕赵歌在外做男子打扮,束发自然不像一般女子那般仔细,不上朝的时候只用发带草草束住,半点都不肯多费心思的。此时发带已是有些松散,估摸着是晨起时束的,几缕黑发从间隙处漏了出来,落在肩上。 大约是因为从小就当男儿养,却又没彻底被养成男儿,眉宇间那股子英姿勃发的气质哪怕将门女儿都是比不了的,但和一身凶悍之气的将门男儿相比,又多了几分俊秀。 燕赵歌亲昵地贴着她的肩,唇角噙着一抹笑,眼瞳里也都是笑意,又带着几分不知为何的喜悦,肩上垂着几缕柔顺的发丝,端端正正地坐在她膝上,看起来十分乖巧。 过了好一会儿,长公主才感觉到自己胸腔里心脏跳动的感觉。 竟然是看得呆了。 “清月。” “嗯?” 燕赵歌还在体会这种前所未有的感觉,听到长公主唤她,下意识应了一声,带着点疑惑。 但很快她就没有疑惑的余地了。 因为长公主吻上了她的唇,带着些迫不及待,对着那唇瓣又亲又吮,好似要将这个人吃到肚子里一般。 第137章 拒绝 两人腻歪了好一会儿。 燕赵歌歪在长公主肩上,涨红了脸,大约是憋得。她又用手背遮着自己的眼睛,却又没有完全遮住,于是弯成弧线的眉眼就露了出来。 很难为情。 但是压过难为情的是喜悦。 她从前一直以为什么事都是在她肩上扛着的,也只有她能扛起来,无论是长安动乱之前的燕家,还是到了北地之后的大晋,她都只有自己。她勉强自己向前走,便是爬也要往前爬,因为后路是没有的,她不能退。她退了的话父亲的仇怎么办?自尽的母亲怎么办?弟弟的仇怎么办?好不容易安稳的北地又要怎么办?北地的所有军民都仰仗着她生活,将她视为大晋皇帝驾崩之后的天,她一步都不能退。 重生之后亦是如此,尽管和长公主心意相通之后,让她的压力减轻了不少,但有些事情她仍然是不肯放下的。她从小收到的教育就是这样的,她要担责任,她是燕家长子,她是长公主驸马。她理所当然地应该将事情撑起来,即便背负一些骂名也不要紧,因为这是她该做的,她用了这样的身份,就有这样的义务,有这样的责任。 她从来没有想过,全身心地依靠一个人是个什么滋味。 如今她体会到了。 很舒服,很舒服。 像迷路在沙漠中的旅人终于找到了甘泉,辗转于四季的灵魂找到了归宿,在黑夜里度过无数日子的根向上攀爬,终于绽放在阳光盛开的地方。 “清月。” “嗯。” “你很好看。”长公主说道,她有些像找一个漂亮的话来夸奖燕赵歌,搜肠刮肚一番之后却没什么她觉得恰当的,只能又重复了一遍:“你最好看。” 燕赵歌忍不住笑。她凑到长公主唇边,轻轻吻了吻她,道:“你最好看。”顿了顿,又补了一句:“在我心中,这世间你最好看。” 说完这一句,她只觉得自己心口处怦怦直跳,脸上红晕更深了些。一手遮不住脸颊,干脆将头低了下去,紧贴着长公主颈侧。 更腻歪的话不是没有说过,但此情此景,一句你最好看,不知为什么显得十分了不得,比那些更肉麻的话都要动听许多。 大约是美人如玉,叫她迷了心窍。 然而迷了心窍的不仅仅只是她一个。 长公主闻言,一时间怔住了,连呼吸都轻了几分。她从来想不到,发自肺腑的一句夸人的话,竟然会有这般效力,比在故太皇太后宫里时说的那一番话还要令她心动,之前那一番话虽然辞藻华丽,言语动人,却没有这简简单单一句来得打动人心。 心脏在胸腔里跳个不停,有一个想法在她脑海里蠢蠢欲动,怂恿着她,逼迫着她,让她不能对此无动于衷。长公主只犹豫了片刻,就顺从心意,低下头去吻燕赵歌,对着她左边脸颊亲了又亲,又去吻她的耳朵,吻落得轻柔,又细细碎碎地,夹杂着她的轻声细语:“清月……清月……” 她感觉什么都说不出口,只能翻来覆去地唤燕赵歌的名字,在燕赵歌脸颊脖颈耳朵几处亲了又亲,唤她的声音一下比一下软,一声比一声甜。 燕赵歌只觉得像是失手打翻了一桶蜂蜜,又不小心踩了进去,陷得手足具软,怎么也爬出不来,只好在里头泡着,却是越泡越软,越泡越是脱不得身。 有心想阻拦,却又没什么阻拦的立场,之前她如此对待长公主时,却也没被拦过,还那般得寸进尺,得陇望蜀,怎么好到她这里就变了规矩?燕赵歌只在大脑里挣扎了一下,就放弃了阻拦的想法。 长公主见她将所有亲昵都一概而受,一副乐在其中的模样,本来打算见好就收的想法立刻就变了。她的手原先就放在燕赵歌腰间,就是摸来摸去也不显得突兀,那芊芊玉指捏着燕赵歌的腰带,在衣衫缝隙处流连忘返,其目的显而易见。 得功于燕赵歌私下入宫时惯来是一身轻装,带钩几乎是没有出现的机会的,这也方便了长公主,她只稍稍用力,没怎么废劲儿就将手挤进了燕赵歌的衣衫里。 燕赵歌闭着眼睛,只下意识动了动眼皮,放在膝上的手也颤了颤。 长公主一边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她的神色变化,一边控制自己的手艰难前行,但男子的衣衫本就要比女子的薄上很多,又要宽松一些,她能将手塞进去已经是谢天谢地了,换做是她自己的衣服,半只手的空间都没有。燕赵歌的毫不阻拦,成了这只手一路畅行的帮凶,最终,她到了她想去的地方。 燕赵歌微微皱起眉头,然后缓缓喘了一口气,脸色有些古怪,说不上好,却也不坏。 感觉真的很微妙。 长公主和她是一样的想法,虽然是隔着裹胸,但握在手里的感觉,无论是手里还是心里,都觉得十分充实。这胸摸起来就是和自己的不一样,要是能把这一层扒掉就好了,她心里第一次有了这种十分冒犯人的想法。 “你还要摸多久?” 燕赵歌勉力控制着自己,不至于失态,沉着冷静地问道。但看在长公主眼里就好像是强行板着脸一样,明明很在意却强装若无其事的模样,好笑得很。 “再久一些?我和她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燕赵歌:“……” 燕赵歌板着脸道:“这词不是这么用的,快点拿出来。” “清月——你就当她不存在嘛——” 燕赵歌眼角抽动了两下,你以为你在摸猪吗?还当做不存在,就算你摸的是母猪的胸脯,她也不会觉得你的手不存在的啊! “快点。” “不要。” “快一点。” “我不要。” “……” “……” 罢了。 燕赵歌落败般地将额头抵在她颈侧,微微叹了口气。这个姿势下,她总觉得没办法拒绝长公主的要求,尽管这要求显得是那么的失礼,又很流氓。她忽然十分怀念之前那个会红着脸对着她大喊登徒子的阿绍了。 世风日下……不对,人心总是善变的……也不对。 总之她现在大脑里糊涂得很。 长公主的手倒是乖乖地放着,一动不动,只要不刻意去感受,倒真的像不存在一般。 “……我想不起入宫为着什么事了。”燕赵歌皱着眉头想了想,又摇了摇头,道:“不记得了。” 长公主还在想燕赵歌的胸的触感为什么和自己的不一样,听燕赵歌的话思绪立刻就被岔开了,道:“对了,我先前正要和你说,济南王府的老王妃中风了,我们先前做的打算都得推翻了重来。” “中风了?这个时候?”燕赵歌跟着重复了一遍,眉头拧了起来,道:“司鉴宏在府里根本就不受重视,怎么会因为这个中风了?有没有别的事情发生?” “锦衣卫在济南王府的暗探我还没有过问,还不清楚是不是因为别的事情。” 这就不好办了。济南王府的人除了司鉴宏之外,燕赵歌一个也没有接触过,其中内情一概不知。但最后能沦落到除了司鉴宏之外一个活口也没有的地步,想来和司鉴宏之间是有不小的恩怨的。只是这份恩怨到底谁对谁错,不是当事人很难明了。 “不过济南王府的罪状的确不小,准确来说是济南王。”长公主道:“仅宗正府记录在案的涉及人命的事情就有六件,夺人田产的倒是没有,都是养人做外室,却又将人抛弃了。” 燕赵歌眉头紧皱,脸色不太好。 她惯来是个眼睛里容不得沙子的,要是有用忍忍倒也罢了,济南王这种毫无用处的不杀了了事都对不起她在河东一案上杀的人。但鲁王王妃中风一事上实在是太赶巧了,原本天家从济南王府两度过继,在百姓眼中看来就算是欠了济南王府的情,该多多赏赐,怎么能下狠手处置? 卸磨杀驴,兔死狗烹,不外如是。 两人都没什么好的对策,却又不甘心就此放过济南王。 “殿下,燕侯,故鲁王次子求见。”侯在外头的内侍脚步轻轻地走到附近,隔着一道镂空木墙,低着头道:“正在宫外候着。” “故鲁王次子?”燕赵歌想了想,对这个人毫无印象,“他进来做什么?” “既然求见了,便让他进来便是,说不定这事情上会有什么转机。”长公主朗声道:“宣其觐见。” 内侍应了一声,去通传了。 “这事和鲁王余子大约是没什么关系的,觐见是为了什么……你怎么用这种眼神看着我?” 燕赵歌翻了个白眼,指了指还放在自己胸口处的那只手,道:“我觉得她应该回家了,你若是不介意被人看到这副模样,可以不让她回家。” 长公主立刻将手收了回来,又给燕赵歌整理衣襟,她当然介意,介意得不得了。燕赵歌这副模样只有她能看见,别的人一概不行。 燕赵歌去洗了把脸,躲在屏风后头,这一处后头是一张小小的床榻,是坐是卧都很舒服。鲁王次子进宫里来,她不好光明正大地听人家说的话,虽说即便不听,只要是有用的长公主也会告诉她,但明面上还是要分君臣的。 鲁王次子被内侍引着进了晋阳殿,长公主看他模样是个性子沉稳的,宗正府报上来的案卷中也没有他的名字,准确来说是上头除了济南王和济南王王妃之外,谁也没有。 “草民恭问长公主金安。”鲁王次子跪下磕了头,尽管他是亲王子嗣,但身上一没有爵位,二没有官职,便是草民。 “不知有何要事?” “草民要状告生母。” 长公主身体不由得一震。 第138章 六亲 济南王府。 鲁王王妃中风之后,府里乱成一团,连忙从太医府请了医官过来诊治,最后得到一个年老体衰,未必能治好,便是治好了余下时日也要在床上度过了,嘴歪眼斜是免不了的,能不能出声目视还是两说。 鲁王三子跪在床边痛哭流涕。 鲁王次子匆匆而来,为此感到十分惊讶。从他们幼时到现在,无论发生什么他母亲都能中气十足地骂一场,竟然会突然间中风?他四弟饿死那次,尸骨不翼而飞,他母亲却也没有多悲伤,到底怎么回事? “王医官,我母亲如何?” 王医官提笔写着药方,一边写一边摇头,低声道:“太晚了,若是中风那刻便立即去太医府请医官,还不会这么严重,拖得有些久了。老王妃身子骨养得还算可以,但毕竟年纪大了,最好还是不要受太大刺激。” 中风那刻?鲁王次子瞥了一眼跪在地上直哭的三弟,压下了心里的某种想法。 王医官写好药方,又嘱咐了熬药的一些主事事项,和如何照看中风的病人。鲁王次子亲自将王医官送出府去,再回到鲁王王妃的院子里,发现大哥济南王还没有到这里来,便是他三弟那个废物也跪在这里了。强压下心里的不满,他寻了一个婢女,道:“去寻大王过来。” “二东家,大王刚刚出去跑马了。”那婢女道:“只带了两个随行的小厮,没有交代去何处。” 跑马?鲁王次子闭了闭眼睛,他大哥会跑什么马?不过是去寻一处花柳巷子花天酒地去了。若是先前还好,一旦撕破了脸皮,这一声二东家就越听越刺耳,他若是得了他原本就能有的爵位,哪一个不得规规矩矩称呼他一声某某君,便是下人也应该叫他东家,如何会是二东家? “好好伺候老夫人。老三,你跟我过来。” 鲁王三子抹着眼泪从地上爬起来,跟着他走到耳房里去。 “我问你,母亲为什么会中风?” “这事二哥你不该问我,你该问问母亲,我便是推母亲一下,最多将母亲推得摔了,却不能让母亲中风。”周边没了下人,鲁王三子的神情便变了稍许,变得十分阴沉。 鲁王次子皱了皱眉头,道:“我只问你,我走之后你是不是又说了什么刺激母亲的话?” “我只是说了,我不会为大哥的事情去奔波罢了。母亲的长孙孝顺的很,就算是瘫在床上口不能言目不能视,一日吃喝拉撒都要人伺候,世子不是也会照顾的么?二哥你操什么心?” 想到济南王世子,鲁王次子紧皱的眉头也舒展了几分,大哥生了个好儿子,若不是因为有个好儿子,他早就想法子掀翻了济南王府了。 “你打着什么主意我不管,但你得记着,那是我们的母亲。” 鲁王三子咧了咧嘴,露出一个略显扭曲的笑容,道:“这我当然记得,我不过是让母亲知晓,数一千个数是什么滋味罢了,况且也没到一千个,才一百个而已。” 他说完转身就走了,转身那一刹那,眼泪又从眼睛里落下来。 鲁王次子沉默半晌,呼了一口气,按了按发痛的太阳穴,去了济南王王妃的院子。 济南王王妃正看着两个儿子在读书,大的带着小的,一字一字研读着《急就章》。 “急就奇觚与众异,罗列诸物名姓字, “分别部居不杂厕,用日约少诚快意。” 济南王世子极有耐心地教着,他幼弟大字不识一个,连自己的名字也不会写,直接写复杂的字就写得七扭八歪,几乎辨认不出这是个什么字,但他却极为满足,尤其是幼弟先前读过的字转头就忘了,用那种孺慕的眼神看他的时候。 先生说的兄友弟恭就是这个模样了! 济南王王妃坐在一边绣着东西,偶尔抬头看一眼兄弟两个,笑得很是温柔。若是她能有两个,甚至更多的儿子,是不是也会是这一副模样? 如今这样也不差,这孩子生母意外早逝,被她养大和自己生的也没有什么分别,便是他生母的死不是意外,以后想要追究,也不是她下的手,追究不到她身上来。 鲁王次子来的时候,就看到这一副母慈子孝的场景。 “大嫂。” 济南王王妃很隐晦地皱了皱眉头,看着两个孩子道:“到暖阁里头去学,我和你们二叔说些事情。” 济南王世子应了一声,带着幼弟对着鲁王次子行礼,一齐唤了一声二叔,便去了暖阁。 鲁王次子看着两兄弟的身影,微微笑了笑,道:“大嫂真是好福气,不仅世子忠厚老实,连十一也是个孝顺懂礼。” “不敢当。”济南王王妃召人进来给他沏了杯茶热茶,又屏退左右,道:“我这辈子的福气大约也就在这一处了。二叔有事不妨直说。” “好,那我就不拐弯抹角地了。”鲁王次子道:“母亲中风了,还不晓得能不能挺过这一处。” 济南王王妃一怔,问道:“这点事情也能将母亲气得中风?我还以为起码要夺了爵。” 鲁王次子:“……” 心里再怎么恨,自己的母亲被自己的嫂子说成这个样子,到底还是不太好受。但如今的状况毕竟是鲁王王妃自找的,她哪怕有一点不那么偏心,也不会落到如此境地。鲁王次子念及此,心头的不适顿时一干二净了。他道:“挺过挺不过都不是我一个次子需要考虑的,我也不会特意来和大嫂说这些。我来是为了,大哥的事。” 济南王王妃听到这个词就觉得头痛。 “大哥又出去跑马了,名义上是跑马,实际上却是去了花柳巷子。” 济南王王妃皱了皱眉头,问道:“那与我又有什么关系?这十几年来都是这副模样,便是先王逝世,也没阻挠他在府里花天酒地。” “您不想直接摆脱了大哥吗?” 济南王王妃缓缓抬起头来,目光直直地看着他,道:“这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我想要大哥去死。” “二叔,谋害长兄是死罪。” “若是意外呢?”鲁王次子缓缓道:“譬如,力竭死在女人肚皮上。” 虽然早就希望济南王去死,但这个死法着实有些难以入耳。济南王王妃不由得紧了紧攥着茶杯的手,道:“你想怎么做?” “这些事情我自有安排。” “按你这么说来,好处都被我得了,你又能得到什么?” “我有四个女儿,却一个儿子没有。”鲁王次子道:“府里一共十一子,大哥有八子,三弟有三子。我前些日子,问大哥过继一子,大哥却不肯。此事之后,还请大嫂为我过继一个儿子,以承香火,也好叫我的女儿们出嫁之后还能有娘家依靠。” 济南王王妃直觉这里头似乎还有些别的事情,事情绝不是鲁王次子所说的那样,至少不完全是。但她思来想去也想不到到底有什么阴谋,风险都被鲁王次子承担了,她得到的都是好处,只要没有鲁王王妃和济南王拦着,过继一个儿子给自己的叔叔又有什么难处? “那便拜托大嫂了。”鲁王次子对着济南王王妃长揖到底,十分诚恳地道:“若我无法脱身,请大嫂代我养育这个孩子,严加管教,莫要走了他父亲的混账路。” 竟然现在就以父亲自居了。 济南王王妃看着他离去的身影,一时间不知道说些什么好。 鲁王次子走的时候脚步轻快,像是卸下了一个大负担一般。 …… 晋阳殿中。 在屏风后头的燕赵歌也是一惊。 状告生母? 大晋的律法承接前汉,基本是照搬过来的,这么多年也只在宗室勋贵的条例中有大的变动。而前汉律法中有一条叫做亲亲得相首匿,即三服亲属和夫妻之间,除犯谋反、谋大逆等十恶不赦的罪行以外,有罪可以相互包庇隐瞒,不向官府告发;对于亲属之间容隐犯罪的行为,官府也不会按律法追究其责任。这一条律法来源于《论语》中的“父为子隐,子为父隐,直在其中矣”,即“亲亲相隐,直在其中”。 前汉宣帝地节四年对此下了确切的诏书:“父子之亲,夫妇之道,天性也。虽有患祸,犹蒙死而存之。诚爱结于心,仁厚之至也,岂能违之哉!自今子首匿父母,妻匿夫,孙匿大父母,皆勿坐。其父母匿子,夫匿妻,大父母匿孙,罪殊死,皆上请廷尉以闻。” 卑幼隐匿有罪尊长,不追究责任;尊长隐匿有罪卑幼,死罪上请廷尉决定是否追究罪责,死罪以下也不追究责任。 子为父母匿,是不犯法的,状告了儿子反而是犯罪。 鲁王次子是不想活了吗? 长公主定了定神,问道:“大晋律法中有一条,亲亲得相首匿,你可知晓?” “草民知晓。”鲁王次子拜道:“草民书读得不多,但也明白天地君亲师于我等的恩德,大晋律法也略知一二。只是此事却无法为草民母亲隐匿。” “你说。” “草民要状告母亲,犯了十恶不赦的大罪,十恶不赦中第八,不睦。”鲁王次子道:“草民之母杀草民大哥,济南王妻家洪家满门,又将其与其子驱逐出府,任其自生自灭。济南王原有数位子嗣,皆是与洪氏所生,最后流落在外,只剩下一子,得天家垂怜,免遭于难。” 这一子说的就是司鉴宏了。 长公主点了点头,又问道:“我却是不清楚,鲁王王妃为何要杀洪家满门。” “因为鲁王府被封之前,济南王是入赘洪家的。” 第139章 不认 入赘? 这倒是没有人想到过。长公主怔了一下。大约是先入为主的缘故,她潜意识里就没有考虑过鲁王系子孙会入赘的可能性,但这样想的话,那一年饥荒到已经要饿死了,入赘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 燕赵歌不禁陷入沉思,鲁王受封之前,家境连一般的百姓家都不如,为了图口饭吃将儿子送到富贵人家入赘,是有可能的。但人家肯给你一口饭吃,就是天大的恩德,便是翻身了也不该如此恩将仇报,太丢宗室的脸了,连自己的儿子都要杀,是不是还有别的隐情,比如……她想到自己所知的洪宇的身世,禁不住摇了摇头。 不该如此猜测别人。在有实证之前,洪宇的身世也未必是真的,至少不一定全是真的。 跪着的鲁王次子继续道:“草民大哥入赘洪家,是在元兴元年,那时草民五岁,草民的三弟刚刚才出生,他在娘胎里养得不好,带了病,我母亲为了生他也落了病根,因为这个,草民……” “等一下。”长公主感觉被鲁王次子一口一个草民说得头有些发痛,她道:“不必一口一个草民,你是民,不是草。” “是。”鲁王次子顿了顿,继续道:“家里没有什么余财,连粮食也不多,为了给我三弟治病,让我母亲养身子,我大哥入赘了鲁县洪家。但我大哥并不愿意,若非逼不得已,哪个男儿愿意舍了自己的尊严和姓氏,入赘别人家,儿女都不能随自己的姓氏。” 长公主下意识瞟了一眼屏风。 燕赵歌躺在榻上翻了个身,闻言轻轻呸了一声。我就是男子,我也愿意入赘给阿绍。 “大哥入赘之后,我再没有见到过他。我父亲是个要脸的,他逼不得已将大哥送出去入赘,却只接受了洪家送来的嫁妆,不肯接受过多的救济。后来鲁地旱情越来越严重,我又多了两个弟弟,一年到头种地得的粮食再养不起全家人了,我父亲便去了洪家,希望能借一些粮食来。”鲁王次子停顿了一下,道:“没有借到。” “嗯?”长公主狐疑地道:“一点也没给?” 若是真如此,洪家便是死有余辜。她查过洪家,灭门之前是鲁县数一数二的大户,全县四成的田地都是洪家的,还多是好地。洪家当年的财富还达不到按照陵寝制度被强行迁入三辅地区的地步,却是地方豪强中数一数二的,但大晋律法却也规定了这种地方豪强应尽的义务,其中包括对官道和驿道的修整、大灾之年对穷困百姓的救济。 作为鲁县豪强,洪家是有这样的义务的。 这也是官府没有对商贾下狠手的原因,若是换做前汉武帝那个时候,一道算缗政策下去,全天下八成的商贾都倾家荡产。 “洪家那一年在鲁县施粥,未曾停过。还将地租减到了二成。” 长公主暗暗点了点头。 “我父亲去借粮虽然没有借到,洪家却遣了人来送粮。”鲁王次子道:“大约是为了照顾我父亲的颜面,我父亲惯来以宗室远亲自居。送了几次之后,我五弟,遇见了一个洪姓子弟,他给我五弟送了许多吃的,大约有半年。我抢了他送来的吃的,洪家发现了这件事,便没有再送粮食来了。” “这人是不是司鉴宏?” 鲁王次子点点头。 原来这段渊源在这里。长公主听到这里,许多理解不了的事情也都理解了,比如为何综儿刚被过继时,十分惦记司鉴宏,甚至让母亲遣人去鲁地将人找出来,提前封了君。这是救命之恩。 “之后,之后我五弟入了长安。我父亲被封鲁王,洪家将我大哥和我大哥的几个儿子送了回来,还将洪氏也送了回来。洪家是有自知之明的,也未曾妄图让洪氏做正妻,只说看在几个儿子的份上,做个贵妾。我父亲应下了,但我母亲转头就将洪家满门杀了,霸了洪家财产。还说我大哥那几个儿子不是我大哥的血脉,是洪氏偷人生的。洪氏自缢而亡,那几个孩子被赶了出去。再之后,长安来圣旨,说要封洪氏所出长子为君,我母亲便又将人找了回来。” 长公主皱紧眉头,问道:“只找回来了一个?” “只能找一个回来,别的都死了。” 燕赵歌在屏风后喃喃道:“怪不得……” 怪不得济南王府的人最后只剩下司鉴宏一个去了北地,其他的怕是都被他杀了。他杀了自己的父亲和继母,还有叔伯兄弟…… 长公主问道:“你说的都属实吗?如果不属实的话,便是诬告。诬告是死罪,诬告亲属,怕是要判车裂。” “草民所说皆是实话。洪家灭门一事,除了我母亲之外,连原济南太守也参与其中。请您明查。”鲁王次子对着长公主叩首,道:“不仅如此,便是我大哥济南王也参与其中。您既然过继了平山君,便请您一洗平山君及其兄弟的冤情。” 长公主沉吟片刻,点了点头。若是情况属实的话,废掉济南王府却是绰绰有余了,再给他的儿子封个国公之类的,便能堵住长安百姓的嘴,左右也该袭国公爵。 鲁王次子踏出未央宫的时候已经夕阳西下了,他站在未央宫宫门外,许久,才轻轻叹了口气。 偏爱总是毫无缘由的,就像他母亲偏爱长子,他偏爱四弟,而他父亲明明毫不犹豫地过继了五弟出去,却又在临终的时候老泪纵横地叫着小五。大哥不愿意入赘,却不得不入赘。四弟可以一直活到如今的,却饿死在了元兴十年。五弟也可以做他们的五弟,却懵懂地被过继了出去。 这是偏爱?还是愧疚? 是愧疚罢。 母亲这一辈子都对大哥有愧,最终成了扭曲的爱护。大哥只是很不满意入赘这件事,便要杀了洪家满门,杀了便杀了,又为什么要杀孩子呢?那一点点的不顺心,就能成为残害子嗣的理由。 说到底他有什么资格去责备母亲,四弟会饿死,不也有他的责任吗?他嫉妒四弟聪明,嫉妒他有本事,嫉妒他性子那么好,无论是长兄还是幼弟都能一视同仁。在这份嫉妒下,他利用三弟,算计五弟,最后将四弟逼上了死路,成了一具干瘪的尸体。 到现在也不知被人啃食过的骨头到底在哪里。 前些年还以为自己是个狼心狗肺的人,心狠如铁,所以做下这种事却毫无感觉,却越来越感觉愧疚。母亲在对大哥偏爱中的恶毒,大哥放浪形骸中恶毒却不自知,都在加重他的愧疚。 “二叔父。” 鲁王次子猛地抬头,发现自己走着走着不知怎么就走到了一处马车旁边,而济南王世子坐在马车里,掀开帘子,十分担忧地看着他。 “大郎怎地来了?” “门房说您出府的时候脸色很不好看,我担心您出什么意外,便禀了母亲前来接您。”济南王世子很腼腆地笑着,道:“母亲说您性子有些时候会容易偏激,担心您在宫里冲撞了长公主,我来接您的话说不定可以跟长公主求求情。” 鲁王次子眼眶有些泛红,他深吸了一口气,将涌到眼眶处的眼泪憋了回去。 “大郎,我们家去。” “哎。” 便是为了大郎,他这事也必须做不可。 便是兄长,母亲,又能如何? 他从前妄想,若是大郎是他的儿子该有多好,给大哥做儿子太亏了,大哥那种混账怎么配有这么孝顺懂礼的儿子。如今看来,他更不配给大郎做父亲。 他连自己的儿子都养不活。 等鲁王次子走了,燕赵歌从屏风后头走出来,和长公主对视了一眼,两人的神色都有些凝重。 “去鲁地探查一二?” 长公主想了一下,道:“事情过去这么多年,洪家又都满门死绝了,找到证据的几率不大。不如将鲁王三次召进来问一问这件事,若也是同一番说辞,便是真的了。” 燕赵歌犹豫片刻,摇了摇头,道:“不够妥当。不论鲁王次子所说的是否是实话,鲁王三子的言辞都未必可信,他若是坐到了济南王那一边去,便是发生了的事也定然会说没有。但如果反过来,和鲁王次子是一路的,没有发生的事情也会说有。” “是这个问题。”长公主陷入了沉思。 燕赵歌趁此机会将她抱起来,坐在榻上。 长公主象征性地挣扎了一下,嗔道:“别闹,说正经事呢。” “我哪里在闹,分明我也在做正经事。”燕赵歌将她整个人抱在怀里,肩贴着肩,足抵着足,感受着长公主的体温和柔软的躯体,恨不得将长公主整个揉进自己身体里。 “那能不能先说完这件正经事呢?” “当然可以。”燕赵歌凑过去吻她,在她脸颊上留下一个沾着口水的印子。 长公主哭笑不得,也懒得去擦脸,靠着燕赵歌的肩,说道:“我想了一下,若是突然遣人去问罪,痕迹过于明显,万一他狗急跳墙就不美了。不如趁着年底的上计,将原济南太守召进长安,问个清楚。不说查个水落石出,但是否撒谎,却是看得出来的。” 燕赵歌赞同地点点头,然后又道:“不过那济南太守如今在何处?总不会隔着十几年还在济南罢。” 大晋的地方官最多五年就要调动一次,便是碍于种种原因,满五年却不能调动,也要向长安述职。如今才是兴平三年,济南太守至少兴平元年在长安出现过,起码有他的属官来长安代他述职。不过大晋郡国一百多个,区区一个两千石的济南太守存在感不高,长公主一时间还真想不起这人被调到何处去了。 “待我看一下。”长公主起身去架子上找记录两千石官吏任免与调动的册子,将兴平年济南郡那一本抽出来,拿着册子又坐回到燕赵歌怀里。 “元兴十年因鲁地大旱获罪贬谪,暂代济南太守,元兴十二年复职,元兴十六年调任广陵太守,接替病死的顾太守……怎地又是广陵?” 第140章 琅琊 琅琊郡紧挨着临淄郡和胶东郡,临海,郡治在开阳县,前汉归属徐州刺史部管辖,大晋立国之后废刺史,直属长安。琅琊从先秦时代便是天然的港口,实际今日仍有许多百姓在这里靠着打渔为生。 从长安到琅琊,一路是走水路过来的。季钧原本想骑马,碍着随行的几个宦官都是手不能提肩不能抗的,更不可能会骑马了。 季钧一路上沉默寡言,程去疾几个自然也不会多嘴多舌,在宫里当差的最忌讳的就是分不清什么场合说什么话,若是实在有傻子分不清,干脆就少说。说多错多,说少错少。 早在他们来琅琊之前,长公主已经遣了一队锦衣卫的军士来琅琊办这件事。锦衣卫虽然归属于锦衣卫指挥使,但并不是所有的锦衣卫都能被锦衣卫指挥使命令,长公主遣出来的这一队便是皇家专门培养的人,只挂着锦衣卫的名字,却不听锦衣卫指挥使号令。这些人皆是孤儿出身,比起羽林卫的孤儿营还要更无牵无挂。 长公主将一切都统筹好了,季钧这次来只需要认一认陈家的祖祠在哪儿,再在户籍上按个手印,签上自己的名儿,最后走一走琅琊郡,记得哪一处都有什么就可以了。毕竟他若是户籍出身琅琊陈氏,却不晓得琅琊都有什么,明眼人都知道他的身份有问题了。 季钧一直在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姓陈,他毫无印象。远远地看着那个据说是自己父亲的人,心里也没有什么感觉,就像是在看着一个陌生人一般。不,陆成侯于他,于季钧而言,就是一个陌生人。只是他忘掉了在北地时候的事情却也是事实。 他原先不记得自己是谁,睁开眼睛就是在黑暗里,额头上有一道伤口,从伤口里流出来的鲜血淌了满脸,已经结成了血痂。他饿得不行,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那处地方一点光线都没有,什么都看不见,若不是恰好季夏打开从上头打开地窖,他几乎要以为自己是个瞎子了。 他有常识,知道木头是木头,石头是石头,什么东西能吃,今年是哪位皇帝在位,年号是什么,却对于自己的身份没有半点印象,父母叔伯兄弟更是一概不知。既然无处可去,便随着季夏一同上路了。季夏给了他吃的喝的,带着他一起从北地走。他也不知道自己有多大,但想来是比六岁的季夏大上许多的,两人一起走,比季夏自己一个小姑娘上路要安全许多。因为没有名字,他就拿了钧城做名字。 等进了蓟侯府,他就叫做季钧。 他对于自己的身份并不是一点疑虑都没有的,会不会是匈奴人或是鲜卑人的后代?家里是不是犯了事情?逃奴之子有没有可能?他将所有想到的可能性都猜了一遍,可得不到答案。渐渐地,他就放弃了。他在茫然,却也比全家都被匈奴人杀了的季夏强得多,至少他感受不到和亲人生离死别的痛楚。 这一辈子大约就是这样了。幸运的话说不定会娶个妻子,将季这个姓氏传下去,以后子子孙孙都姓季,至于他到底姓什么,又有什么关系呢?他原来是这么想的。 可踏上琅琊郡的那一刻,他忽然间就对这个地方有了模模糊糊的印象,尤其是在进了开阳县之后。 某一处酒楼原先应该是个茶肆,那家张记面馆原先姓王,这个角落有个坡脚瞎眼的算卦先生……他最后止步在一处宅子前。 程去疾十分有眼力见地让随行的找了个路人问话,对方原本一脸不情愿,但看着摆在自己眼前的钱立刻满脸堆笑,道:“这一处是陈氏的宅子,陈家长房原先是住这里的,当今太后娘家晓得不?就是这一处了。” 琅琊陈氏祖上可以追溯到前汉开国,琅琊陈家先祖为前汉开国丞相曲逆献侯幼子,蒙荫被封至琅琊,之后开枝散叶,绵延至今。陈家先祖有六个嫡子,这便是嫡出六房,又有随着陈家先祖来琅琊落户的其余陈氏子弟,都记做旁系,从第七排列至第十三。 但这么些年过去,前朝都起复了两次,何况一个家族,族谱长幼序了又序。在世祖皇帝还都之后,重新最后序了一次,不分嫡庶,一共十三房,由长房担任族长。 长公主给季钧挑的便是陈氏第十三房。 能落到第十三并不是因为年幼,而是那时这一家示弱,只有两兄弟,产业却是丁点没有。这两兄弟离了琅琊郡,到外头去讨生活,再也没回过琅琊郡,这些年一次也没有回乡祭祖过。晋人最重视拜祭先人,这么多年都不回来,十有九八是死在外头了。是不是真的死了,还要长公主细细核查之后确定,不过这不妨碍季钧先落了户籍到琅琊陈氏。 季钧带着程去疾几个宦官,靠着宦官的手令住进了驿站,接着就有人上来递了一封信给季钧。 季钧将信撕开,里头写着陈氏十三房两兄弟的一些事情,和长公主的人查到的户籍辗转。 这兄弟俩年长的叫陈远,年幼的叫陈边,由寡母抚养长大,碍于那时天下大乱,陈氏宗族也没有多地能力抚养族里的孩子,两兄弟都只读了启蒙的书。等寡母病逝守孝三年,便卖了田产到外头讨生活了。只是不知为什么路上起了分歧,陈远去了南边,而陈边却去了北边。之后陈远户籍落在了广陵郡,陈边落在了雁门郡。再之后就需要时间探查了。 长公主让季钧自行挑选落在谁名下,但她的建议是落在陈边名下。 季钧将这一封信看完,目光落在最后写着的一个名字上。 陈修。 落了籍,以后就叫陈修。 他看完了信,默默地将信烧了。 “我晓得了。长公主是怎么说的?” 来送信的人一身奴仆装扮,看不出是做什么的,对着季钧恭恭敬敬道:“陈公子,陈氏那边已经打点好了,您去写个名字便好。” 季钧点点头,道:“那这下便去罢,早些处理好早些回京。” 那奴仆应了一声。 陈氏宗族里已经乱成了一团。 缘由是前阵子长安来了人,说锦衣卫里有位如今的锦衣卫指挥使亲兵乃是陈氏宗族子弟,却因为早些年其父祖离了琅琊再未回乡,想代父亲回乡祭祖,再将自己的名字写到族谱上去。但十三房早就没人了,田产被十三房的两兄弟卖了不说,因为这些年十三房都没有人回来,陈氏族长便做主将十三房的房子收归祖产,分给了上进好学但是家里没钱的年轻子弟,早就分出去了,若是这人拿着房契找自己的房子,可如何是好? 陈氏扎根在琅琊数百年,算是琅琊郡数一数二的大户了,即便是战乱也没耽搁了陈氏的发展,反而能人辈出,最厉害的当属陈氏长房。倘若是刚序齿的那几年,没了房子再建一座便是了,长房有钱又有势,在族里说一不二。可随着当年那位长房的族长病死,族长的独子没甚才华,族里争权夺利不断,又没有子弟在朝中任职,这些年陈氏已是在走下坡路了。 “这一位确信不是长公主遣回来给长房撑腰的吗?” 陈氏族长已是没了主意。 他这个族长之位乃是当年各房争权夺利之下妥协的产物,他根本就没有什么权利,别说划分祖产了,能保住自己这一房的祖产就不错了。 三房的家长瞪了他一眼,道:“慌什么,便是撑腰又能奈何?当年老族长病死,我们按照规矩重新选定族长乃是理所当然,不然难道要让他那个连《论语》都背不出的儿子当族长吗?荒唐!” 陈氏族长苦着脸道:“六叔父,族长之位就算了,可长房的家产都被各家吞了,如果长公主遣人来要这一份,我等如何是好?” 这陈家六叔父叹了口气,心里也没什么注意了。 当初各家都盯着长房的财产,尤其是陈丞相留下来的人脉,便联手将长房的余财吞了,打着陈丞相的名义去陈丞相各个故交那里招摇撞骗。陈丞相的独子只学到了陈丞相的大公无私,却没学到其手段,没多久长房的家产就被吞了个一干二净,而其本人还不自知。等他知道的时候,长房已经落败了,陈丞相的遗泽也所剩无几。他临终前厚着脸皮又借了一点人脉,将儿子送到北地为军,女儿托付给了妻子的娘家。 陈家这么些年都是只读书的,陈丞相的孙子为军自然不被他们看在眼里,北地有燕国做屏障,哪有什么战事,没有战事自然就没有军功。后来这人在北地又闯了祸,丧妻丢子,更是不觉得这一房会再起复了。只是不知道天家怎么突然就想起了琅琊陈氏,让陈氏将所有适龄女儿都入宫中,说是要给邢王选侧妃。邢王虽然还没有立太子,但这位置却是板上钉钉的。陈氏立刻就兴高采烈地将人送了进去,既然是陈氏女儿,也不能落了陈丞相的孙女,就一齐送了进去,却没成想天家偏偏挑中了陈丞相的女儿。接着皇帝改邢王为梁王,又立梁王为太子,下诏为太子求娶世祖皇帝朝故丞相嫡孙女为太子妃。 是求娶。 给足了陈丞相面子。 陈氏那时就慌得不成样子,之后陈丞相的孙子封了侯,入宫的陈家女又生了皇长子,如今已经陆成侯成了国舅。他们就更加慌乱了。只是不知道为什么,陆成侯这么多年也没找过陈氏的麻烦,原以为这件事就这么算了,长公主却突然遣了人来,说什么是十三房的子嗣,想要认祖归宗。 这么多年,什么时候认祖归宗不好,偏偏这个时候认! …… 季钧站在一处大宅子之前,这一处便是如今的陈氏族长所住的宅子了。他看了许久,忽然道:“陆成侯出自哪一房?” 领着他来的奴仆道:“出自长房。便是那位病逝之后被世祖皇帝痛惜曰‘失其则失半壁天下’的陈丞相。” “族长为什么落到别处去了?”季钧虽然对陈家知道的不太多,却也清楚陆成侯没有兄弟,只有一个妹妹,就是当今的陈太后。 “当时年幼,家产被夺,便走落异地他乡谋生。”大约是长公主先前就算到了季钧会想知道陆成侯半生事迹,便交代了下来,只听这人娓娓道来:“陆成侯夫人也是琅琊人,是陆成侯母亲为其娶的,因陆成侯当年只是一北地都尉,便没有带妻去北地。后陆成侯母亲病逝,陆成侯嫡长子在琅琊无人照看,陆成侯便派人将妻儿接到了北地去。” 无人照看。 宗族里,族里出资照顾孤儿寡母乃是应有之意,便是族长换了人选,也不应当如此压迫人家。若是家家族长都如此,宗族制早就维持不下去了。 如果……如果陈氏宗族当年肯出一份力,肯照顾那个孩子和他母亲的话,是不是陆成侯就不会因为不放心而将妻儿接到北地去,是不是就不会有后来的事。 “我只能写个名字吗?” 那奴仆微微一笑,道:“陈公子,长公主有吩咐,您若是不问,我等便不能说。您若是问了,我等就要实话实说。您想做的事,皆可,只要不伤及人命。” 这就是说,只要不出人命,随便他闹。 这是替他那已经不记得了的父亲讨债。 第141章 尘埃 闹一顿,又要怎么闹呢? 季钧又问道:“十三房的祖产是否还在?” 那人回道:“陈氏各房产业分成两部分,一部分是可以卖掉的,另一部分是不能卖的,房契捏在族长手里,各房只有收益,但没有买卖的权利。十三房当年外出之前将可以卖掉的部分卖给了长房,不能卖的也交给了长房,由长房代为保管年年佃租。” 但长房的财产被夺了。季钧垂下眼眸。 长公主给他的施展空间很大,这是真的希望他大闹一场?还是让他替陆成侯决定些什么呢? “陈公子。”那人看着他似乎是想明白了什么,从怀里掏出了一个东西,摆在季钧眼前,道:“您的腰牌,出京前长公主命我带出来,转交给您。” 一块铜制的锦衣卫腰牌,一面用阳文纂刻“锦衣卫指挥使亲兵陈修”,写有身份信息,另一面则是“朝恭官悬带此牌,无牌者依律论罪。借者及借与者罪同,出京不用”,却是对从锦衣卫指挥使至锦衣卫普通兵丁一位不落的警告,侧面则是发放此腰牌的时间:兴平三年七月初九。和燕赵歌一样,都是先帝驾崩那一日。 有了这块腰牌,便足以证明季钧的身份,尽管他不能直接命令琅琊郡的锦衣卫,但锦衣卫指挥使亲兵的身份,足够琅琊郡的锦衣卫卖他一个面子,在一些无足轻重的事情上行一个方便。 季钧沉思许久,才点了点头。这算是长公主对他的考验?考验过了所以才给他这个身份?锦衣卫指挥使亲兵,这个身份不能说是不重了,尽管将校任命自己的亲信为亲兵是应有之意,但从奴仆一跃而成为锦衣卫军户,堪称一步登天。 这份恩情……管他呢,他从来都不觉得自己应该姓陈,只是生为人子,还是应当做些事情,然后就此了结恩怨,再无瓜葛。再之后,他就只是季钧,身份户籍姓什么又有什么关系? 他心里打定了主意,将手里的锦衣卫令牌又丢到那奴仆手中,道:“既然是长公主吩咐,你便替我拿着罢。” 那仆人再去看他,季钧竟然已经做出了一副傲气凌人的气派。怪不得能得燕侯看重,让长公主费心费力,为其铺路,心思原来这样透彻。他在心里暗暗赞叹,又看向程去疾,道:“程公请。” 程去疾会意上前一步,叩了叩门。 陈氏的门人隔着门问道:“是哪一位?有无拜帖?” 程去疾笑眯眯道:“我等是从长安来的,拜帖没有,倒有一道长公主口谕,不知可否充当拜帖?” 那门人登时吓得额头见了汗,先让人进宅子里去禀报族长,陈氏族长闻言慌忙出来,让门人开了门。 门外有四五个人,几个宦官打扮的,一个奴仆打扮的,还有一个穿着一般但是自有一身世家大族气度的男子,只站在一旁,并不说话。他心里有了几分猜测,却并不点破,只是对着宦官中为首的程去疾彬彬有礼道:“不知贵人到来,未能远迎,还请恕罪。” 世间最看不起宦官的就是他们这些自诩清高的读书人,尤其是世家大族,恨不得用鼻孔里看人,大家都是爹妈生爹妈养的,心理上却非要高人一等,自以为天家一等,自己二等,泥腿子三等,奴仆宦官四等。于是世祖皇帝屠刀一挥,宰了一半的世家大族,于是连号称几世几公的某些世家大族都安分了许多。 若是换在那之前,陈氏族长是绝不会以这种态度对一个宦官的,哪怕对方带了长公主的口谕。当然,这其中也有陈氏近些年没落了的缘故。 “不碍事。” 陈氏族长将几人请进正堂里去。 季钧步子稳稳地坐了首位,连一丝犹豫都没有。程去疾几人依次落座,那奴仆只站在一旁,并不坐。 陈氏族长心里咯噔一下。 陈氏的下人依次上了茶,又和程去疾寒暄了几句,陈氏族长终于忍不住,对着程去疾问道:“敢问程公此次是……” 程去疾笑眯眯道:“想来我等来此之前,陈公应当已经知晓此事了。锦衣卫指挥使有一亲信,乃是出自琅琊陈氏,自幼在外未曾归宗,此番前来便是为了此事。” 奴仆模样的人放了一块令牌在陈氏族长面前,他只看了几眼,就能确定这是货真价实的锦衣卫令牌,便是令牌是假的,宦官总不会是真的。这为首的程姓宦官,一看就是阉人。 季钧这时才开口,道:“我姓陈,名修,祖父单字讳边。” 果然是十三房的人! 陈氏族长脸上表情僵了一瞬,也不知该高兴还是不该高兴。无论是长房还是十三房的人,都很麻烦。两房的祖产早就被各房吞吃干净了,原先还有一部分长房的东西摆在明面上,转个样子,可等前些年陆成侯派人来琅琊将他的庶长子借走了,却没有半句话提及祖产的事情,他们就以为长房不要这一份了,更是理直气壮地将剩下的东西都分刮得干干净净。 可万幸的是是十三房的,十三房的祖产才有多少,当年的长房族长是按照各房的人丁分配的祖产,十三房只有两人,自然是最少的,田地不过几十亩,而且是中田。这点东西他自己就能添上,只是到底肉痛了些。 陈氏族长自然没有不应的,将季钧领去陈氏祠堂,拜过了其余几房的家长,叔伯祖父地叫了一通,最后由他亲手将陈修这个名字写了上去。 各房都眉开眼笑的,陈氏这些年是一日不如一日,突然多了一个能和长公主牵扯上的族亲,都在盘算着如何从中牟利。原先一亩田都不肯让的饕餮也转了性子,竟然是各家分着将十三房的祖产又还了回去。 “还有一事。”跪了祠堂之后,又回到陈氏族长的宅子里,季钧仍然坐在上首。他已经成了十三房的家长,自然能和其余家长平起平坐,只是看他一个脸上连胡须都没有多少的年轻人坐在首位,惯于看人胡须长短下菜的陈氏族人心里总觉得有些不舒服,却也没法子,那块锦衣卫令牌,就是这人最大的依仗。 “来之前,我得了嘱咐,需为长房的六叔点一点长房祖产。” 陈氏族长一口气几乎没喘上来,他身子猛地抖了一下,禁不住问道:“是谁的吩咐?” 季钧神情淡漠地看着他,敲了敲摆在一旁的锦衣卫手令,答案不言而喻。 能遣锦衣卫出来,替外戚做事,还有宦官随行,还能是奉谁的命令。他问这句话真是多此一举。陈氏族长不由得苦笑,道:“这……这么些年了,许多房契地契都不清不楚的,还有些是被变卖了带走了……” 意思就是查不清楚了。 一直板着脸的季钧竟然笑了一下。 他心里一直闷着一股火气,为自己丢了的记忆和想不起的身世,为没办法相认却也不想相认的父亲,为陈氏当年做得缺德事情,若是陈氏族长老老实实交了出来,他反而会觉得十分憋气,总觉得无处发泄。但得了这样的态度,他忽然就觉得心上十分轻松。 可以大闹一场了。 “既然族里查不清楚,不如去县衙问问。” “县衙里的也早就改过了……记录都……” “您的意思是,无论如何长房的家产都找不齐了?” 陈氏族长咬了咬牙,若是能交出东西,他何至于和锦衣卫的人顶牛,可实在是交不出,现在族里都是些鼠目寸光的人当家,但凡有几个头脑清醒的,也不会贪婪到将长房家产吞得一干二净。 “那便请锦衣卫罢。” “陈修!”不知是几房的家长终于忍不住跳了起来,道:“你莫要忘了你也姓陈!我等是息息相关的!我们落了灾你以为你能得到什么好处吗?” “身为天家鹰犬,锦衣卫什么事都做得,什么事都查得。河东一案就在眼前,各位族亲,莫要自误。” …… 季钧在琅琊郡闹得动静不小,整个陈氏四分五裂。消息传回长安,燕赵歌都不禁瞪大了眼睛,跑进宫里去质问长公主:“到底是怎么安排的琅琊郡?” 长公主轻描淡写道:“不过是让琅琊陈氏分宗了。琅琊陈氏延绵几百年,族人上千,若是继续下去,琅琊便要成为国中之国了,不如此还能如何?难道像世祖皇帝那般痛下杀手?” 燕赵歌哑口无言,闷闷地道:“可你也不能让季钧担这么大的差事,又不是前世那个上过战场的季钧,他只随我去过河东罢了,万一做不成……” 原来是担心这个。长公主松了口气,还以为燕赵歌对她这么器重季钧十分不满呢。 “季钧既然有能力,就不能给你做一辈子的随从。万一有朝一日季钧和陆成侯相认,看你如此器重季钧,陆成侯也不好和你计较旁的事情。” 燕赵歌脑袋乱七八糟的,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担心些什么,拧着眉头想了半天,才靠在长公主身上,长长叹了口气。 “放心罢,陆成侯还没有那么大的胆子和我翻脸。” “我倒不是担心现在。”燕赵歌恨恨地在她脸颊上咬了一口,气势汹汹,力道却轻轻地,连个印子也没留下,她道:“陆成侯毕竟是太后娘家,等皇帝长大了,还要依仗外戚。万一你因此和陆成侯起了间隙,他又去在皇帝耳边说你坏话,摄政许多年的姑姑和没有威胁的舅舅,哪一个更令他放心?你既是懂得帝王心术,怎地连这些都不防着?” 长公主一边听着,却是笑得眼睛都看不见了。 “你还笑!我事事都与你打商量,这么大的事你怎地不和我打商量!” 长公主转身就将她按在了榻上。 “做这事的时候,你也没有和我打商量。” 第142章 不对 燕赵歌被噎了一下,道:“这怎么能相提并论?” 长公主反问道:“如何不能相提并论?哪一件事不是大事?” 燕赵歌再次哑口无言。她要是敢说两个人亲热一番不算大事,估计能被长公主直接轰出宫去。 长公主将她按在床上,心里像吃了蜜一样甜。掌握主动权的感觉原来是这般美妙的,亏得她前世时还觉得被燕赵歌护在身后十分有安全感,等燕赵歌出了事就觉得天塌了一般。一株躲在墙后躲避风雨的小草如何会没有安全感?那堵墙几乎就是它的天,等到墙一倒,它肯定会觉得天塌地陷。 “都是大事。”燕赵歌只得屈服地道:“但既然是大事,你好歹知会我一声,我也好早做准备。” “这是季钧的决定,我又不是神仙,哪里能提前预知得到?” “你敢说你事先没有做过这边的打算?”燕赵歌抬手捏了捏她脸颊,触感极有弹性,令人爱不释手。她道:“琅琊陈氏一分为二,另立长安陈氏,这么大的事情只凭季钧自己怎么做得?分明就是你早有这般想法,做了万全准备,却还要我牵肠挂肚!” 长公主噗嗤一下笑出了声,道:“燕清月啊燕清月,你也有今天。” 燕赵歌瞪大了眼睛,道:“我怎地了?” “从前牵肠挂肚的却是我,如今却想不到反过来了。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长公主将她的手从自己脸颊上拿下去,又撩起燕赵歌耳畔的碎发,想要握一把,还带着皂角的清香的发丝却从指缝间滑了下去。她道:“从前家国大事尽在你一人身上,朝堂政事或是出军交战,我想帮忙又不怎么帮得上,又怕自己拖了你后腿,心急如焚,几乎要在被子里偷偷地哭。” 燕赵歌眨了眨眼睛,问道:“真哭了吗?” 长公主瞪了她一眼。 燕赵歌就只能讪讪地笑。 “现在也该轮到你为我牵肠挂肚了。”长公主又撩起一缕发丝,放在指尖轻轻吻了吻。 燕赵歌抬手按在榻上,撑起身子,在她唇上轻轻一吻,道:“那倒是我的不是了。” 长公主顺势就着这个姿势回吻她,噙住她的唇瓣,从里到外,从唇到舌,将人压在身下吻了个痛快,只觉得身心都舒畅了。 当然,这‘舒畅’仅限今天,明儿还是不通畅的,需要再痛快一番。 燕赵歌一双眼瞳惯来眼神凌厉如刀锋,瞪起眼睛来除了一些身份贵重的人之外极少有人敢和她对视,只凭这便足以得一不怒自威的夸赞,此刻这双眼睛却波光潋滟,像水一般地柔,脸颊也泛了艳丽的红。 长公主吃饱喝足,便躺在她怀里,枕着她手臂,像只猫儿一般乖巧。 躺了一会儿,长公主道:“我今日始知《长恨歌》深意。” 燕赵歌用鼻子“嗯”了一声,表示自己在听。 “‘云鬓花颜金步摇,芙蓉帐暖度春宵。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原来是这个意思。” 燕赵歌听她说完,幽幽地道:“后头还有两句你怎地不说?‘承欢侍宴无闲暇,春从春游夜专夜。后宫佳丽三千人,三千宠爱在一身。’你喜欢哪一句?” 长公主:“……” 燕赵歌到底是怎么做到饱读诗书而学以致用的?她怎么一用就有歧义?燕赵歌怎么就说得那么好听? 长公主一时间理亏,就只能默默地去把玩燕赵歌的头发。燕赵歌进了晋阳殿之后,十次有八次要将头发披散开来,另外两次是赵太后或者陈太后在场,不方便如此。长公主喜欢看她不施粉黛、头发披散的模样,做足了女儿家姿态。 她正玩着那一缕头发,燕赵歌忽地转过来头来,道:“刚才那诗用得不对。” 长公主用手指缠绕着发丝,一圈一圈地绕,时不时拨弄一下翘起来的发梢,玩的正开心,听到燕赵歌的话先是懵了一瞬,才反应过来燕赵歌指的是《长恨歌》这首诗,便问道:“哪里不对?” 燕赵歌语气十分意味深长地道:“‘春宵苦短’却是不够恰当。” 长公主略一思考,赞同地点点头。燕赵歌说得没错,还没成亲呢,怎么说的上是春宵……这人应当是这个意思……没错?但看着燕赵歌颇为值得深究的神色,她总觉得这其中话里有话。 燕赵歌暗地里扳回一局,明面上在长公主鼻尖上亲了亲,若无其事道:“陈氏的事情你到底是怎么安排的?” 长公主不疑有他,立即便被岔开了思绪,道:“自前朝传下来的世家大族,大多都在南狩之后折在匈奴人手里了,便是随着穆宗皇帝南狩的那一批也被世祖皇帝杀了头,真正传承数百年的如今已经寥寥无几,但也不是没有。像琅琊陈氏这种随世祖皇帝北伐立了功,虽然没有世爵,但陈丞相声名远扬,便是史书上也有一席之地,名声便是最好的传家之宝,爵位反而是画蛇添足了。 “世祖皇帝早就想将琅琊陈氏肢解开来,只是碍于陈丞相劳苦功高,又有名望,而不得为之。等陈丞相逝去,陈氏虽然尽是目光短浅之辈,却也不是愚笨之人,只是族内之间争夺家产这种事情,甚至放不到太守眼前去。若是陈丞相还在,倒是能以治家不严这种理由驳斥陈丞相一番,也算削了陈氏面子,可那时的陈氏别说丞相,连个太守都没有,空顶着百年名望罢了。 “就算想要肢解陈氏,也无从下手。” “所以趁着这一次机会,将琅琊陈氏分成两家,琅琊陈氏为一家,陆成侯为一家?这样一来琅琊陈氏虽然空有名声,却再也不能和外戚陆成侯沾亲带故了,若是犯了罪就更好处置了,琅琊陈氏的没落已成定局。而长安陈氏只剩下陆成侯一家,因为顶着外戚的身份,敢于招惹的不多,但这身份也是拖累,陈化便是再有才华,也不会被清流之辈接纳,从前和陈丞相有故交的人家也不会再和陈氏来往了。我说得对不对?” 燕赵歌和她鼻尖对着鼻尖,距离贴得极为瞹昧,说话间呼吸交融,几乎就要融到一处去。 “对极了。”长公主笑着蹭了蹭她,接着道:“不过有一处也不对。长安陈氏并非只有陆成侯一家,而是三家。” “四家?”燕赵歌脑子转得快,立刻就明白了过来,道:“季钧落籍所在那一房算一家,还有哪一家?” “早年陈太后进宫之前,陆成侯在北地为军,亲兵一部分是从琅琊陈氏的族亲里挑选的,这些人大多是父母早亡或是年老体弱,在各房中处于比较微妙的地位,继承不着祖产,家里又没什么余财,也不会读书,跟着陆成侯去北地军中寻一门生路。人数不多,我查了陆成侯府的亲兵册子,也就四五人罢了,归为一房。”长公主道:“除了他们之外还有一些祖祖辈辈都给陈氏长房做佃户的陈姓子弟,这些人也记做长安陈氏,归为第四房。” 燕赵歌恍然。 地主和佃户之间并非是你租我的田我给你佃租那么简单的事情,与其说是雇佣关系,倒不如说是盟约者,两者从来都是相互依存的。以三辅地区为例,佃户除了缴纳佃租之外,还具有向地主效忠的义务,与此相对的,地主也具有保护佃户的责任。遇上天灾人祸,地主还需要低息借贷给佃户粮食,让其谋生,以度过这段时间。 这些佃户往往祖上几代人都是某一家的佃户,极为忠诚可靠。三辅地区的许多豪强都会从中挑选一些有能力的年轻人给自己的子侄当扈从,他们自幼一起长大,同吃同住,将彼此当成手足兄弟,等到将来这些子侄无论做什么,这些扈从都是最可靠的心腹。而等这些子侄成事了之后,也绝不会让自己的扈从还只作为区区一个扈从。历史上作为主人家的扈从,甚至是奴仆出身的人,上了战场后借由军功一步登天的比比皆是。 当年燕国覆灭之前,燕家也有此制度,挑选父母双亡的孤儿一手抚养长大,赋予其姓氏名字,就如同大晋的羽林卫孤儿营一般。 当然,也有一些往死里剥削自家佃户的豪强大族,拼了命地放高利贷,兼并田产,对于这种胡作非为的人,陵寝制度会告诉他们如何做一个遵守律法的地主的。 “陆成侯知道此事?” “当然知道,陆成侯早些年就有和琅琊陈氏分家的想法,他家当年在琅琊有几千亩的田产,钱几十万贯,宅子数座,如今分文不剩。若不是他丢了嫡出的子嗣,仅剩的庶子又是在琅琊陈氏的族地长大的,的的确确承了琅琊陈氏的恩情,他不好再动分宗的想法,怎么会拖到今天?” 燕赵歌对于陆成侯和琅琊陈氏的恩怨是一概不知的。但仔细想想,长辈提携子侄是很常见的事,便是碍于身份不好提携,带在身边教导的也有很多,像陆成侯这样完全和宗族割裂的是极为少见的。 “琅琊陈氏就甘心丢了外戚的身份?”燕赵歌问道,她问了之后不等长公主说话,又回答道:“是了,世祖皇帝当年论功行赏,无论是爵位还是金银都是毫不吝啬的,陈丞相应当得了极为丰厚的上次,陆成侯作为后嗣却沦落到如此地步,甚至要拼了命去军中挣前途,可见琅琊陈氏到底吞了多少东西,这些东西不肯吐,又吐不出,就只能分宗了。” “我家清月就是聪明。” 第143章 朝仪 晋承汉制,每逢岁末为朝仪。前汉武帝之前岁末按颛顼历定为九月,武帝之后更换太初历,岁末为十二月,晋依照此制度,以十二月为岁末。 所谓朝仪,即帝王临朝时的仪式,天子面向南,三公九卿面向北以东为上,东宫面向东以北为上,朝臣面向西以北为上,宗室在路门右侧,面向南以东为上,礼官在路门左侧,面向南以西为上。朝仪之位已定,天子和臣子行揖礼,礼毕退朝[注1]。《周礼夏官司士》载:“正朝仪之位,辩其贵贱之等。” 朝仪为君臣对拜,臣拜君,君亦拜臣,以此正身份。 朝仪的流程是固定的,只要按照规章制度就不会出问题,但今岁不同,这次朝仪正逢新帝登基,除了正常的仪式之外,还有新君登基后的第一次祭拜天地祖宗宗庙,以及各郡国的两千石重臣入朝参拜新君。最为麻烦的是一岁一计的上计制度。 大晋的上计制度也是承接了前汉的,每逢岁末,天下郡国必然要派人上计长安,全天下的上计吏齐聚长安,携带着一整年的账本。按规定,上计的账本细则包括缴纳的赋税状况、服役状况和各衙门的开支,必须要具体到每一户的每个人丁,每一亩田,是否缴纳赋税,缴纳了多少,服役状态,于何处服役,时间长短,何时出发何时归乡,自带干粮还是衙门出资,等等都必须记录得清清楚楚。 一个郡国,多则十几二十县,少则七八个县,人口几万至几十万不等,上计是一件极为麻烦的事情。以河东郡为例,河东二十四县,人口近百万,一年到头的账本绝不是几本或是几十本就能记得清楚明白的,而是要用车拉,几十辆装的满满的马车从河东启程,一路绵延至长安。 而此种风景绝不仅仅是河东一家的风景,有无数的马车在这个时候从各郡国启程,一路至长安。而为了保证上计的官吏和账本安稳到达长安,各个郡国衙门会征发数以百计的百姓,派遣一郡之内一半甚至更多的郡兵,更有甚者,还会直接雇佣各县乡青壮甚至于让地方豪强出钱雇佣游侠来为上计保驾护航的。 由不得郡国的官吏不恐慌,因为上计是除了春耕、秋收、祭拜、以及用兵之外最大的事,此事惯来由丞相带着六部衙门负责核查审阅上计账本,确保不出现任何一个微不足道的错误。而一旦上计出了差错,首当其冲被皇帝问罪的就是丞相,这种情况下丞相最好的结果都是乞骸骨,最坏的情况甚至要自杀谢罪。 而一旦丞相遭殃,底下必然也不会好过,六部衙门姑且不论,让丞相承担如此大的屈辱的那个郡国从上到下的官吏都要被问责,两千石到六百石通通要被彻查,干干净净的倒也罢了,一旦哪个屁股上不干净,尤其是对着账本动了手,除了自杀之外就没有别的活了,自杀至少能保全家族。就算皇帝没有问责的意思,朝中重臣也会自发地去问责该郡国,以防再次出现这种状况。 谁也不想莫名其妙就被自杀了,况且上计的结果关乎着各郡国的考评,是上上还是上中,或是落到了中上中中,这考评决定了官吏是升迁还是原地不动,甚至被贬谪,是被夸赞还是被批评。因此,每逢这个时候各地都格外紧张,尤其是一些风评不太好的郡国官吏,更是如临大敌,生怕有哪个喜欢多管闲事的游侠半路将账本劫走了。 上计制度确确实实保护了百姓,前汉的皇帝用此制度,可谓是用心良苦。 燕赵歌站在未央宫门前,面前无数满载账本的马车经过,马车连成一片,遥遥望去,竟然看不到尽头。 “燕侯。”内府令站到了她身边,悄悄问道:“您瞧那边那位佩戴青绶三彩的官员,瞧着像是从外头进京来的。” 燕赵歌抬眼打量了一眼内府令说的人。岁数不大,约莫四五十岁,留着山羊胡须,袍子上有七种图案[注2],腰上佩戴三彩青绶,青白红,淳青圭,长丈七尺,百二十首[注3]。官印被装在腰间的鞶囊里[注4],看不到是什么颜色的,但看他长得十分陌生,想来不是京臣,应当是被长公主诏书召进长安里来的。 朝仪之前,长公主下诏,令地方两千石任期超过五年的于此次朝仪时入京述职。 虽然是将原济南太守,如今的广陵太守召进长安的手段,但任期超过五年的地方两千石却并非只有广陵太守一人。前汉第二次亡国便是因为地方的两千石一任便是十数年,于当地深深扎根,和地方豪强相互勾结,最后长安政令失去了效力,加之那时皇帝年幼,于是君不为君,臣不做臣。长公主为防此种情况再次出现,将这些任期超过限度的地方两千石召进长安,是应有之理。 没有谁会怀疑长公主有别的心思。 就像琅琊陈氏分宗一事,谁也猜不到最初仅仅是为了个季钧一个合情合理的身份,燕赵歌想到这里,不由得看了一眼身后的人。 陆成侯站在她身后几步远的位置,面色竟然破天荒地好了许多,连对着上次得罪了他的中尉也笑呵呵的,让人啧啧称奇。 发生了什么好事值得这么高兴? “燕侯?” 燕赵歌回过神来,瞥了一眼内府令,道:“是不是从外头进京来的我不晓得,您不如去问问?” 内府令碰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钉子,讪讪一笑。心里却忍不住腹诽道:这燕侯怎么这么难以接近? 陆成侯确实遇到了好事情。 他遣人去钧城废墟上建起来的村庄里打听,是否有个无父无母的男童带着一个婴儿曾经在这里住过,问了几次无果之后又问是否有见到一个出身看起来不错但是孤身一人的男童,最终从一个老丈嘴里得到了消息。说是十几年前钧城刚破的时候,城里兵荒马乱的,大批的人拖家带口往城外跑,而有个衣着不凡的男童却反其道而行之,从城外往城内跑,他亲眼见着那个男童在许多个地方都埋了些东西,换在往日里一定有无数人对这男童到底埋了些什么十分好奇,但乱世里没什么比性命更重要的,因此他也没在意。等匈奴人退了,他又回了钧城居住,想起来这件事,从他还记得的位置将东西挖出来,却是个刻了字的木牌。 木头是上好的胡杨木,很难腐朽,像是从什么东西上硬生生掰下来的一块,两头都是断裂的痕迹。上头刻着些字,老丈念着这孩子可能是和家里人走散了,城破了再留下来显然是不可能的,但天下之大,一旦走了再寻到自己的亲人恐怕就是奢望了,便刻了这东西埋在地里,以期望家里人再回来寻他时可以发现这东西,最后就算是死了,也是给家里人一个交代。 老丈将这木牌交给了陆成侯遣去的人,陆成侯的人又命人将这东西送回了长安,到了陆成侯手里。 木牌上头的字迹刻得七扭八歪,深深浅浅的,一看就是不动雕工的人拿着力气牟足了劲往上刻下的。木牌只有两个巴掌大小,上面密密麻麻地刻着小字,正面刻着:妹妹送给别人家养着了。反面则是:我在地窖里藏着。 陆成侯一看这东西,眼泪就留下来了,这哪里是什么木牌,这是他为他的嫡长子亲手做的木剑,如今却成了这模样。若不是上头的字迹给了他些许安慰,他几乎是要痛哭出声了。 他的儿子,他的女儿兴许还活着……陆成侯跪在新建的长安陈氏祠堂里大哭大笑,又高兴又愧疚,如果他在匈奴人退兵之后,仔细带人回去搜一搜,而不是接了亡妻身躯就失魂落魄地回长安的话,是不是就能找到在地窖里藏着的陈轩,说不定连他的女儿也能找回来……可一切都只是如果,但至少还活着,他的儿女还活着。陆成侯和亡妻的灵位说了一整夜的话,翌日上朝时却还神采奕奕的。 他现在只期待着那老丈口中埋着的其他东西,既然陈轩在钧城的地窖藏着,那说不定在他离开钧城之前,还会再埋下一些刻着字的木牌,比如记录了自己的去向之类的……哪怕只有一丝的可能,他都要将儿子找回来。 至于琅琊陈氏分宗损失的那点早就找不回来的家产算什么?他如果真的想找,就不会这些年都一声不吱了。如今的长安陈氏家产只比普通的富户丰厚一点,任谁看了都十分放心,若是像祖父那时一样,富可敌国,土地阡陌相连,长公主估计就要想着怎么把这些田收到内务府里了,最不济也要收到国库里。那些最喜欢追着别人屁股喷口水的言官恐怕也会盯上他,得不偿失。 他既不喜欢享乐,也不喜好美人姬妾,要那么多钱财有什么用?安安稳稳过了这一生才是正理,若是能将儿女找回来就再好不过了。至于他死了之后陆成侯府怎么办,那就是陈化的事了,既然是天家亲自派人挑选的承爵人,那想来不会荒废了陆成侯爵位,还有陈度……陆成侯现在一想到陈度就觉得头痛,已经懒得再去管这个儿子了。 反正他不缺儿子了。陆成侯正了正衣襟,面上露出一丝微笑来。 燕赵歌用余光看着陆成侯面色变来变去,但看起来还是比较愉悦的神色,她心里十分好奇,迫切地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问,还是不问? 她正心里纠结着,已成了邓国公的司鉴宏走了过来,道:“燕侯,久疏问候。” “可不敢当。”燕赵歌笑着回他,道:“邓国公前途无量,眼看平步青云,若是得道一日,还望提携一下在下。” 司鉴宏笑道:“燕侯说笑了,与其说等我平步青云一朝得道,不若看看这些郡国来的两千石,无论是平山君,还是邓国公,都只是空头爵位罢了,哪里比得上这些真才实学之辈。”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那山羊胡子的郡国两千石离得不远,听得清燕赵歌和司鉴宏的对话,面色猛地一变,甚至倒退了一步。他动作之大,立刻引起了周围人的主意。 司鉴宏原先没注意到他,见状不由得将视线移了过去,他先是一愣,接着透露出几分疑惑来,仔细打量了对方几眼,忽地玩味一笑,道:“这不是——济南太守吗?” 他语气说得意味深长,但凡听了的人都能体会出其中几分深意,至于体会到什么,就因人而异了。 山羊胡子脸色大变,道:“您认错了,下官不是济南太守……” 燕赵歌插言道:“您便是原济南太守,如今的广陵太守?” 山羊胡子——广陵太守脸色顿时变得十分苍白。 司鉴宏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道:“原来是转任到广陵去了,还剃了胡子,怎么,如今不以壮穆侯的美髯为志向了?” “您说笑了,邓国公。” “我可没有说笑,太守您离开济南而去广陵,莫不是广陵也有了一个需要被你灭门的洪家?但您可不要忘记了,封在广陵的礼王府,可不是济南王府。” 司鉴宏说完便走了。 广陵太守一个人立在原地,神情僵硬。 燕赵歌见状,哪还不知道洪家灭门一事有这一位的身影,甚至就是他派人下的手。自以为司鉴宏一辈子翻不了身,却没想到司鉴宏如今成了邓国公,宗室里封君数以百计,封王国公却是凤毛麟角的,无论是封王还是国公都不超过十个数,最要紧的是。封王国公,要么是,某位皇帝子嗣,要么得天家看重,譬如礼王福王等,又譬如辽东王常乐王等。 这邓国公显然是后者,却绝不是他区区一个两千石惹得起的。 广陵太守想了半天,忽然想到,再得天家看重,这人也是济南王子嗣,洪家灭门的事有济南王府的首肯,他是敢违背律法告发祖父祖母,还是敢告发父亲? 燕赵歌看他面色渐渐好转,决心再添一把火,便道:“这位邓国公,可是仁宗皇帝长子,曹康王的嗣子,沿用了曹康王旧号邓王,袭封邓国公。” 广陵太守:“……” 眼看着广陵太守脸色又苍白了起来,燕赵歌很满意地点点头,感觉心里舒坦了不少。 等上计的车马陆续入宫之后,东方的天空渐渐泛白。 平明已至。[注5] 文武百官,勋贵宗室,按官职爵位先后入宫。 一路上甲士林立,未央宫卫士、虎贲营将士、锦衣卫兵士等,甲胄在身,刀兵在手,皆严阵以待,以防不测。 长公主先是在自己的寝宫内梳妆打扮好,再前往未央宫内,将养在椒房殿的小皇帝抱到未央宫寝宫里,腰间配上玉玺黄赤绶,绶带有黄赤绀缥四彩,长二丈九尺九寸,五百首[注6]。再配世祖皇帝北伐时所用长剑,这才是真正的大晋天子剑,赐给臣子的不过是在皇帝属意下由内务府锻造出来的普通的剑罢了,只是上面刻着赐剑的皇帝旧时名讳,以此名讳为剑命名。 长公主抱着小皇帝,站在寝宫前,问道:“群臣可都到了?” 黄门令道:“皆至。” 这是固有的流程。 长公主顿了顿,又问道:“燕侯可至?” 黄门令一愣,虽然不明白长公主为什么多此一举,但还是道:“燕侯已至。” 长公主问出口了就有些后悔,这样重要的场合,燕赵歌怎么可能不到?但既然她不知为什么问出了口,也就不会在面上显露出来,就好像是她一时兴起问了一句罢了。 黄门令接着道:“请陛下移驾宣室殿,宣慰诸臣。” 长公主点了点头,走向车辇。朝仪的流程她是十分熟悉的。从先帝为太子时,她便在每次朝仪时伴随着先帝,等到先帝登基,她又作为辅政大臣,亲自参与了朝仪。 先是辅佐太子,接着辅佐皇帝,如今替皇帝摄政,心里滋味有些复杂难明。 车辇周围有数百虎贲营将士在虎贲校尉的带领下恭候着。 见长公主到了,虎贲校尉上前拜道:“臣虎贲校尉,暂领奉车,请陛下乘车!” 长公主登上车辇,一路到宣室殿,沿途五步一甲士,十步一旌旗,所见之处皆是大晋将士。即便以管窥豹,也能知晓如今的未央宫成了一个巨大的兵营。 若是这种情况下再叫蜀国公成了事,那可真是天大的笑话了。长公主想道,然而时至今日,她仍然不明白蜀国公为何能那么轻而易举地掌控了未央宫。 这个疑问恐怕要伴随她一生了。 车辇直接驶进未央宫内宫,长公主在此处抱着小皇帝下了车辇,在这里,太皇太后赵氏、皇太后陈氏已经在此处等着了。 平明刚过,鸡鸣乍响。 长公主抱着小皇帝,坐着由宣室殿内宫进入宣室殿。 太常叩拜道:“陛下,吉时已至,请陛下登临!” 长公主道:“可。” 候在一旁的黄门令立即朗声道:“陛下制曰:可!” 群臣立刻叩首道:“臣等恭迎陛下!” 长公主在虎贲营精锐簇拥下一步一步向前走,踩着御街向上,一直走到皇帝宝座之前,她只犹豫了半个呼吸的时间,就选择抱着小皇帝坐在了上头,而不是将小皇帝放下,自己立在一旁。 这两种选择里蕴含的意义,天差地别。 长公主道:“诸卿平身。” 太常很好地掩盖了眼中的震惊,朗声道:“皇帝命群臣平身。” 群臣起身,以文武分列两侧,又有勋贵宗室夹杂其间,每一个人都看见了在皇帝宝座上坐着的长公主。 若不是此时是决不能出现骚乱的朝仪,群臣恐怕立刻就会哗然。但饶是这样,也有言官一脸跃跃欲试的模样,目露遗憾。 接着三公九卿依次为皇帝献上贺礼。 右相领着九卿上前,左相领着位比九卿的官员上前,太尉领着开牙建府的将军上前,一齐道:“臣等为陛下贺,愿吾皇千秋万岁!” 丞相太尉献礼,长公主起身回道:“朕谨谢丞相(太尉)贺礼。” 封王、九卿、将军、位比九卿之位献礼,长公主起身回道:“朕谢诸卿贺礼。” 燕赵歌恭恭敬敬地出列,献上一块并蒂同心的上好玉佩,长公主微微抿唇,道:“朕谢燕侯贺礼。” 燕赵歌知道她又要笑出来了,老老实实地退回去,防止长公主笑场。 但看在不知情的朝臣眼里,却是不禁疑虑了起来。长公主看别人还是微微笑着的,怎么看燕侯时连脸都板起来了?莫不是两人有了分歧? 两千石以下的贺礼都不用长公主亲自道谢,而是由太常代收。 之后便是朝仪最重要的一事,定位次。 新君登基后的第一次朝仪时各位重臣坐的位置决定了这一年甚至往后几年这个臣子在朝中的位置,是重要还是不重要,便是三公九卿也要分个上下。先帝登基时辅政长公主先坐,于是长公主力压群臣,整治朝政而丞相太尉不敢言。 长公主端姿整座,沉思了一下,道:“右相劳苦功高,赐座!” 右相也是愣了一下,才被宦官带着坐到御阶之下。他万万没想到长公主会让他坐在这个位置,先帝在时他还经常为了自己的理念而和长公主争锋相对,如今避长公主锋芒却是不得已而为之,没想到长公主竟然这样高看他。 长公主选他,理由只有一个。 右相背后没有世家大族,妻子是顾世泽的遗孀,同样不是士族出身,这样无论是捧起来还是找由头贬谪都不怎么费劲,而且右相没有儿子,又没收弟子,仅有的女儿还是继女,婚事并不完全由他决定,这就代表了他想提携女婿都不是特别名正言顺。这样一来右相致仕后必定人走茶凉,根本就不会有结党的风险。 那么第二位是谁?太尉?还是左相? 不等群臣多加猜测,长公主道:“陆成侯为太后胞兄,却能为朕解忧,持守本心,清廉爱民,朕心甚慰。赐座!” 陆成侯坐下时脑袋仍是懵的。 点陆成侯是因为,陈氏刚刚一分为二,陈氏过去的名声仍然在琅琊陈氏身上,陆成侯单立长安陈氏一脉,却没什么拿得出手的功绩,过去又没少在子嗣方面丢人,陆成侯是陈太后兄长,代表了太后颜面,太后又代表了皇帝颜面,如果就这样被人所看清,那丢的就是天家的人了。 “太师才学渊博,允文允武,公忠体国,朕甚佳之,赐座!” 太师?谁? 三师三少不是只有一个少傅吗? 群臣还在想这太师到底是谁,就见到锦衣卫指挥使、燕侯燕赵歌施施然上前,拜谢之后坐到了御阶之下。见到燕赵歌起身之后,这些人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先帝遗诏里拜燕赵歌为太子太师,太子登基了,自然顺理成章地为了太师。 眼巴巴等着的左相差点一口气没喘上来。 屁嘞! 这哪是什么“朕甚佳之”,根本就是你长公主甚佳之! 第144章 宫宴 但尽管左相在心里疯狂腹诽长公主,但面上却是老老实实的,像是对燕赵歌在大朝仪上位列第三这种事一点一件都没有。而事实上他也的确没办法有意见,连太皇太后亦或者是太后都无法在大朝仪上对皇帝指手画脚。无论这个皇帝是少不更事还是年老体衰,握有实权或者是被架空,在这一刻他都必须是至高无上的。只要心里但凡还存有维持这个王朝的想法,就必须要在这个时候对皇帝的安排保持沉默。否则的话,一旦皇帝跌下他的宝座,失去了那层神秘的面纱,底下的人就再也没有敬畏之心了。 前汉三度覆灭,第一次外戚操控皇位更迭,第二次权臣操控皇位更迭,废立皇帝,毒杀废帝,第三次匈奴背信弃义,攻破前汉国都,皇帝却为了苟活而认匈奴首领为叔父。这皆是因为底下的人看清楚了,所谓皇帝,所谓上天之子,不过就只是个人罢了。 这是大晋的前车之鉴,所以哪怕后来大晋皇帝几乎将面子里子都丢干净了,不得南逃苟活,但朝臣和勋贵仍然替皇家维持着仅剩的尊严,美名其曰南狩。 至于燕赵歌一个嘴上没毛的年轻人堂而皇之地位列第三,尽管朝臣十分不满,但只能默默接受。官职爵位可以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分个高下,能力、履历、年纪、出身,都是影响因素,所以有三公九卿六部衙门,所以有品阶之分,有万石、中二千石、真二千石等俸禄之别,但唯有一点是无法客观评断的,便是得皇帝欢心。 朝仪上以弱凌强是很常见的事,皇帝如果喜欢某个臣子,对方却碍于种种原因官职并不高,便会发生这种事,将这个臣子位次排的比较靠前,告诉朝臣,朕看好这个人。这对于这个臣子而言,优劣各半,得了皇帝赏识,却也被其他朝臣视作眼中钉,但对于被凌的“强”而言,却是天大的坏事。 如今的大晋朝堂上就有一个很好的例子,当今的太尉。 太尉原本是与丞相对等的,一个是最高武将,一个是顶层文官。自前朝武帝时废太尉另设车骑将军之后,太尉便成了个虚职,此后多以不掌兵的将军担任此职位,这将军往往是功名赫赫之辈,但到了皇权旁落的时候变成了权臣弄权的最好职位。大晋立国之后,虚设太尉,太尉职衔变成了给予武官的最高荣耀,若是有哪个将军被从边关调回朝中,仍任将军职位却得不到太尉的虚衔,反而成了屈辱。 但也有另一种情况,就是皇帝并不需要一个有威望的太尉,但为了平衡丞相而不能空缺此职位,便会提拔一个资历较老但是没什么拿得出手的功绩的将军担任太尉。如今的太尉便是如此,依照仁宗皇帝遗诏,设一左一右两位丞相互相制衡,先帝登基之后将政事尽数交予长公主,担心任命一个强势又有功勋的太尉会反制长公主,于是挑了如今这位。 太尉姓王,单名讳绩,表字无功。虽然表字和名字两者之间含义是相辅相成的,要么同义要么反其道而行之,但王太尉这个表字却是取得太妙了。王太尉寒门出身,父亲是个三甲进士,官职县令,王太尉靠着屡试不中,最终怒而投军,靠着父亲遗泽转到了北地军中。 之后屡次战役,包括数次对匈奴的战事,和赵国覆灭与燕国覆灭的几场战事,皆立了战功。按理来说这人封侯拜将不在话下,却不知是王太尉天生愚笨,还是真的不够走运。代宗皇帝打戎人的时候,杀降八百,被斥责夺官,后起复。打匈奴的时候,在大漠中迷失方向,延误战机,被贬为庶人。赵国战事,负伤被俘,被准许戴罪立功。燕国战事,坠马短腿,错过了最终的决战。 王太尉一生经历大小战事数百次,并非不劳苦功高,却总是在关键时刻功亏一篑,而难以因功封侯拜将,时至今日只有一杂号破虏将军在身。 此谓“无功”是也。 于朝臣眼中,便是燕赵歌这个“弱”凌了王太尉和左相这个“强”,尽管太师与太尉、丞相是平级的。 长公主稍稍顿了一下,确信没有人敢在这个时候跳起来反驳,才继续道:“御史令。” 御史令立刻出列道:“臣在!” “朕以为,天下之治,在吏治,在纠察。吏治清而社稷安,纠察严而百姓乐;吏治坏而宗庙不稳,纠察松而百姓穷困。吏不能治,纠察不明,则奸伪并起,而上下相遁;蒙罪者众,刑戮相望于道,而天下苦之。自群卿以下至于众庶,人怀自危之心,亲处穷苦之实,咸不安其位,故易动[注1]。”长公主端坐着,透过旒珠凝视着御史令,沉声道:“卿负此重责,当时时警醒。” 御史令听了,额上的汗淋漓而下。 这却是长公主在敲打他了。 长公主对过去一年御史们的成果十分不满意,兴平三年的几件大事,包括蜀国公意图谋反,老临原侯当年宠妾灭妻,灭的妻还是天家公主,河东谋逆一案,等无数大大小小的事情可以被弹劾,他却都没有弹劾,反而盯上了燕侯。 他只顾着看燕侯是不是真的在河东一事上问心无愧,是不是真的忠心耿耿,是不是真的和继母毫无瓜葛,却将自己的本职工作放在一边。御史的职责是弹劾,所有有必要的人和事情都要弹劾,而不是只弹劾燕侯。 长公主只是很隐晦地提醒他,而不是当众批评甚至暗示他应该立刻乞骸骨回家养老种田,算是很给面子了,证明他在长公主面前还是有几分香火情的,至少他过去几年的成果还是被长公主认可的。但如果他继续这样下去,长公主就一定会让他滚回家里去。 三公九卿六部的各官员里,御史令因为本质工作是弹劾,有时候甚至要替皇帝行使意志,弹劾某位重臣。因此御史令是最遭人恨的,如果他失了天家的信任,那绝对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自杀都是最好的结果! 御史令想到这里,立刻拜道:“陛下教诲,臣一定铭记于心,不敢忘却半点,为陛下扫清天下贪赃枉法之徒!” 长公主满意地点了点头。既然知道是要扫清贪赃枉法之徒,那想来是不会再追着燕赵歌屁股跑了,那点子破事天天弹劾都烦死了,燕赵歌是什么人她难道会不清楚吗?要你们这些吐沫星子整天乱飞的人多管闲事! 御史令之后,长公主点了廷尉。 “朕近来读《礼记》有所感悟,苛政猛于虎,朕深以为然。然却不可轻刑罚。刑罚轻则天下视律法为无物,刑罚重而百姓不安天下苦之。期间轻重之道,需卿自行拿捏。” 廷尉拜道:“臣谨遵陛下口谕。繁刑严诛者,吏治刻深者,赋敛无度者,皆按律当诛!” 再之后,长公主先后点了左相和六部尚书。 左相终于松了一口气,至少没落到九卿最后去。 六部尚书之后点了王太尉,王太尉一脸戚戚然,努力笑着向长公主表忠心,然而并没有什么用。太尉这个职衔表面上是给予武官的荣耀,实际上只是为了防止战功赫赫的武官走到功高震主那一步,从实权将军调任太尉,是明升暗降,高高帽子一戴,脸面有了,却没了兵权。 若不是边关没什么有功高震主风险的武官,也没有适合担任太尉的人,长公主早就把王太尉踢回家里去了。关键时刻就掉链子,有还不如没有呢,谁敢用这样的人? 况且,能征善战的人眼前就有一个,就算战功封王也没有任何的风险,她为什么不用呢? 长公主的目光移到坐着的燕赵歌脸上。 燕赵歌和她对上视线,悄悄眨了眨眼睛。 排位次结束之后,便是各郡国进献特产和属国上供了,再接着是上计吏上殿朝觐,并简略说明去岁该郡国的赋税、徭役、田亩、人口以及各种工程的状况,各家豪强出了多少钱,修了多少路,沿河的修堤坝修得如何,靠山的开山采石料又是如何,都要一一道清。 这也是长公主最重视的地方。 历代大晋皇帝就如同前朝一般,在登基之前游历三辅甚至跑出关外的传统,但登基之后却不能再这么做了。倒不是会被朝臣劝阻,而是财政吃不消。因为天子出巡,一路花费走的是内务府的账目,而不是国库……这是高祖皇帝定下的规矩,内务府养天家,国库养天下。 先帝登基后巡视过一次鲁地,花掉了几千万钱出去,这钱够再打一次北地战事。钱不是问题,问题是他什么也没有巡视出来,一路上百姓安居乐业,幸福美满。但事实如果真是这样,鲁地又怎么会一次又一次的饥荒呢?先帝回长安后在宫里大发雷霆,再也不提巡视天下的话了。 况且天子出巡,沿途士民工商都苦不堪言,担任护卫职责的将军一路上战战兢兢,迎驾的当地官吏也战战兢兢。为了防止出现刺杀皇帝的意外,还要提前通知当地官吏,但巡视天下就是为了看看关外的百姓过得如何,被人提前知道了,就势必会作秀造假,既然这样去了还有什么意义? 也因此,这是唯一一个可以详细了解地方郡国状况的途径了。 但实际上,长公主还有一些别的想法。她听着某郡国的上计吏说着,用余光瞟了一眼燕赵歌。 燕赵歌正端姿正座,仔细听着上计吏的汇报,时不时点头,时不时摇头,偶尔又会眉头紧锁。看起来比皇帝还认真得多。 至于皇帝,长公主看了一眼在自己怀里的小皇帝,已经咬着拇指睡着了。 再再之后,就是宫宴。 未央宫灯火通明,无数侍女端着装有食物或是酒水的盘子穿梭于殿中。 每一年的最后一日,皇帝会在未央宫里宴请群臣,以显君臣同乐。而太后也会在长乐宫宴请诸位王妃、国公夫人、侯夫人等。以此喜乐,共迎新年。 长公主让乳娘将饿了的小皇帝抱走,又换了一身衣服出来。 从本质上来讲,宫宴就是群臣夸赞皇帝,给皇帝溜须拍马屁的场合,一些在其他场合说出来会被旁人认为是幸臣的夸耀之词,在宫宴时都可以说出来。花花轿子人人抬,便是再虚心纳谏的皇帝也不愿意在这么喜庆的日子里听人说一些不好听的话。 平日里这种行为叫直言不讳,这个时候就叫找抽。 燕赵歌吃着佳肴,喝着美酒,尽兴到酣畅淋漓。大约是因为前世她醉酒次数太多,给了长公主很深的阴影,导致吃饭时长公主很少会允许她喝酒,便是允许了最多也只能喝上一两杯,哪有这时候一壶接着一壶地喝得痛快。 一边的陆成侯凑过来,道:“我听闻燕侯的亲兵也是我陈氏族人?不知可否一见?” 燕赵歌已经有了几分醉意,她盯着陆成侯看了一会儿,道:“虽然姓陈,但不是你陈氏族人。” 陆成侯:“???” 怎么和长公主给我说的不一样?那陈修不是算作长安陈氏的二房子弟了吗?到底怎么回事? 燕赵歌敲了敲桌子,道:“虽然姓陈,但是,但是他是我的亲兵,是我锦衣卫的亲兵。是他爹,他爹托付给我爹的,没有旁的身份。” 陆成侯更糊涂了,这关托付不托付什么事情?他是陈氏子弟又不耽误给你做亲兵,这孩子年纪轻轻就做了锦衣卫指挥使的亲兵,一看就知道前途无量,他怎么也不会倚老卖老将人从锦衣卫里调出来了,便是他有这个心长公主也不会同意的。所以,燕侯是不是喝醉了?说话怎么颠三倒四的? 右相在旁边安安静静地吃着东西喝着酒,将两人的对话尽数听进耳朵里,已经对这件事有了个大概。顾令仪先前是和他讲过,在蓟侯府里有看到一个奴仆模样的人,长得却和陈度有些相像。他那时只当是单纯的长得像,琅琊陈氏再没落也不会允许族里子弟卖身给人为奴的。 但听燕候话里话外的意思,似乎真的是陈氏子弟,还在陈氏分宗之后,落到了长安陈氏的族谱上。燕赵歌这话明显是就要坐实那人陈氏的身份,抹除过去曾卖身为奴的记录。 这也难怪,外戚的族亲卖身为奴,落得可是皇帝面子。 不过这和他又有什么关系呢?他只是个纯臣罢了。只有一个女儿会被他牵肠挂肚,就是这个女儿总记着他生父的期待,做些女儿家不常做的事情,什么去太学读书,去同窗家里做客,前阵子还说要考个状元回来……右相想到这里,忽地眼皮子一跳。 坏了,顾世泽死之前顾令仪还未降生,是男是女都不清楚,所以那本册子上既有女儿家常做的事,也有男儿常做的事,万一顾世泽写了一条嫁个如意郎君之类的……最近顾令仪可是和燕宁康相处得颇为融洽!万一看上了那小子……右相杀气腾腾地瞪了燕赵歌一眼。 燕赵歌似有所感,瞥了一眼右相,又回过头去和陆成侯扯皮。 陆成侯听她车轱辘话翻来覆去地说,实在是烦了,道:“我晓得了,那孩子就是良家子,被他爹托付给你燕家!莫要再说了!” 燕赵歌连连点头。 坐在后头的官员听到陆成侯的话,不禁调笑道:“怎地?燕侯年纪轻轻也开始给人说媒了?” 这人以为燕赵歌在给陆成侯的儿子说媒。 燕赵歌一拍桌子,道:“我明儿就去你家说媒!” 她有了几分醉意,大脑晕头转向地,也不太能搞不清楚到底是谁说的话,就随便冲着一边回了话。好巧不巧,恰好对着右相了。 右相脸色顿时铁青一片。 “你敢来我立刻打断你弟弟的腿!” 燕赵歌:“???” 她懵了一瞬,想起来右相有个女儿,前世配了曲岁寒,但曲岁寒已经不知道哪里去了,右相女儿大约还待字闺中。以大晋女儿家一般在及笄前一到两年相看人家并且定亲的习俗来看,右相女儿今年应当十三四岁,燕宁盛和燕宁康过年都十五,似乎正合适。 “这个,我还要回去想一下,到底是我二弟合适,还是我三弟合适,请右相您,莫急。” 右相:“……” 他几乎要被这个醉鬼气笑了。长公主能不能赶紧把燕侯堵了嘴捆起来啊! 燕赵歌的确是醉了,她可以让自己沉浸在酒意里,让大脑放空。这是兴平三年的最后一天,多事的兴平三年终于过了。 除了先帝比记忆还早驾崩了一年之外,一切都很顺利。 父亲没有重伤在北地,蜀国公府老老实实伏诛了,蜀王系子孙不敢再动,秦王系子孙也站到了皇家这一边……最重要的事,先帝死得干净利落,明明白白,而不是像前世那样,疑似蜀国公下的手。这样一来,兴平四年发生的所有事都不会再发生了,历史上不会再有兴平四年,那些惨剧,那些遗憾,都被留在了回不去的过去里。 只要接下来再解决掉匈奴和西凉侯,她有生之年大晋一定稳固如山。 更重要的事,她和长公主的婚事得到了皇帝的背书,她和长公主乃是情投意合,而并非过去那样权宜之计,有名而无实。 等到百年之后,她可以和长公主埋在一处。 燕赵歌想到这里,眼泪几乎要落了下来。 朝仪以鼓楼上的钟声为尾声,敲了整整一百零八下。按如今历法,一岁有十二月,二十四节气,七十二候[注2],合起来正好为一百零八,敲一百零八下,便象征着这一年已经结束,新年伊始。 兴平三年,顺利过了! 燕赵歌高举着酒杯,眼里落了一滴泪。 “臣赵歌,敬长公主!” 长公主微微一笑,端着酒杯也回敬了一下。 有眼尖的朝臣立刻跟随道:“臣某某敬谢长公主!” 长公主眉头一皱,勒令群臣朝仪结束各回各家,和老婆孩子守岁去罢。 敬酒的朝臣只能讪讪一笑,在卫士的护送之下,有序地离席出宫。 燕赵歌此刻立即让大脑清醒了过来,看着陆成侯在卫士簇拥下离去的身影,不由得一笑。 她刚才虽然是故意醉的,却也是装的,不这样怎么骗得陆成侯应下她的话呢?周围所有的朝臣都听见了,那陈修,也就是季钧,是其父亲托付给燕家养育的,而陆成侯自己也承认了这一点,等之后就算陆成侯发现季钧就是自己的儿子,曾经卖身给燕家为奴,也无法追责了,她甚至还要感谢燕赵歌现在的行为。 因为燕赵歌这一番话,相当于提前给长安陈氏去除了身上的污点。 陈氏的事总算是告一段落了,现在就只剩下司鉴宏的事情了。真是希望广陵太守能够痛痛快快地交代啊,也好省些功夫。 燕赵歌一边想着,一边琢磨自己是回燕侯府直接睡觉,等第二天再回蓟侯府祭祖,还是现在出了宫就回去。 “燕侯。”一个宦官拦住了她的去路,对着她说道:“长公主请您入宫。” 请我入宫? 燕赵歌一愣,没记错的话朝仪的宫宴结束之后,还有天家自己的家宴,在场的人皆是宫中妃嫔、宗室与外戚。但宴请她做什么?她虽然以外戚自居,但她和长公主还未成婚,此时让她入宫,是不是有些为时过早? 但百般思虑,也敌不过长公主的邀请,燕赵歌只是整顿了一下衣襟,便道:“请明公带路。” 她出了未央宫,就看到长公主的车辇停在未央宫门前。 咦? 车辇的帘子被人从里面掀开,只见画竹钻出来,看着燕赵歌道:“天家家宴已经开始了,为节省时间,长公主请燕侯登车。” 咦——? 这种时候做这种事,会被言官弹劾的啊! 阿绍你清醒一点! ——燕赵歌犹豫都没有犹豫,便提着袍子上了车。 长公主正坐在车里,靠着垫子歪着身子,笑盈盈地看着燕赵歌。见燕赵歌没用多少功夫就上了车,不由得笑意更深了。 “怎地这时候请我入宫?” “却不是我的想法,而是母后的想法。”长公主道:“母后说你曾以昭德皇后子侄的身份为昭德皇后跪灵,而昭德皇后的娘家叶家早已没人了,便姑且也算作外戚,请你入宫来赴宴。” “你不想请我?” “这时候自然不能请,明年便可以了。” 燕赵歌也笑了起来,她凑过去想亲长公主,却被抵住了唇。 “一身酒气,是不是喝醉了?” 燕赵歌绕过那只手,吻上了涂着薄薄胭脂的嘴唇,含糊道:“酒不醉人人自醉,你比酒香多了。” 第145章 大雪 匈奴下了近半个月的大雪。 匈奴要比燕地更向北许多,因而冬天来得比大晋要早,也格外地冷。 大雪只一夜就染白了匈奴的大部分土地,再过两日便过了膝,等到半个月之后的今日,已经有许多处房屋被积雪压塌的了。 不知为何,今年比往年还要冷得多,雪也要下得更多更厚。原本按照部落居住在各王城外的部落纷纷赶着畜生想要进城去,但是却被守城的为兵阻拦了。人进城可以,牛羊不行。 匈奴的城市因为缺乏有经验的工匠和重组的材料,建造得没有大晋的城市结实宽阔,有些王城甚至不如大晋的县城。这就有导致了它容纳住民的能力是十分有限的,容纳几万人是可以的,容纳成千上万的畜生却是不行的。 但牛羊一向是牧民的命根,让他们放弃牛羊孤身进城,和要了他们的命没有半分区别。 被逼无奈之下,牧民们只能选择赶着牛羊南下。曾几何时,在大晋的世祖皇帝夺回北方之前,他们是有许多温暖的地方可以度过冬天的,至少他们还拥有河西走廊,和更温暖的河朔地区,若是能抵达阴山脚下,就再好不过了。 哪怕是在往前两百年,无论是中原王朝还是匈奴,北方的牧民都是这样过冬的。他们会用一个月时间,跨越一千多里的道路,最终抵达阴山,并在那里度过整个寒冬与早春,于第二年的晚春回归。这其中区别只在于过冬的时候河西走廊、河朔地区和阴山到底在谁手里而已,在中原王朝手里,去的自然就是中原的牧民,在匈奴人手里,那就是匈奴牧民。 有大量赶着牛羊的牧民被做镇北地的诸王接纳,辽东王做主,将各个小部落拆解分化,登记在册,便成了归义匈奴人。其他封王见状也有学有样,以此来充实自己的封地人口。尤其是领了新设郡国的常乐王,长公主看似很大方,封了他六个县,然而等他到北地才发现,这六个县加在一起都不到两千户。他想给自己组建一支亲兵卫队都招募不齐足够的青壮!若不是长公主允许他从蜀地带旧部过来,那他真的要苦恼死了。 其他的封王也不太好过,只是状况比常乐王好一些罢了,都想方设法地充实封地人口,人多了税收才多,府库里才有钱,才能打仗立功,说不定这辈子就爬到亲王上去了呢。亲王长子袭国公,可世袭罔替,而郡王的长子就只有一个封君可以拿,此间简直天差地别。 于是诸王们和南下给自己找生路的小部落一拍即合,只要给自己取一个汉名,在户籍册上按个手印,就是大晋百姓了。还分房子分地,想接着放牧的给划牧场,不想的还可以以十分公道的价格卖给各王府。而这一切只需要每一年缴纳一点赋税而已,家里有多个男丁的还要去服徭役。但这比起过去的日子不知道要好了多少倍!缴纳的那些赋税远远比不过大部落贵族的要求他们上供的牛羊乳酪。 这对于饱受欺压的小牧民来说简直像进了桃花源一样,能安安稳稳地过日子,当个普通老百姓,而不是给所谓贵人当奴才,谁不愿意? 因此这消息一传十十传百,许多底层的小部落都顶着风雪赶着牛羊南下了。 等各个匈奴王们反应过来的时候,人走不过万的小部落几乎都走干净了。没走的大多都是离大晋实在太远,走到一半牛羊就要被冻死了的。 这怎么办? 匈奴的人口原本就不多,还喜欢各自为政,若是老首领还在的话倒还勉强能服众,但连继任的新首领都死在了大晋,如今的首领不过是个权宜之计,连个正式的名字都没有的孩子罢了,他们如何会信服? 但不信服也没有办法了,因为在这场大雪中损失惨重的并不只有底层的小部落,小部落撑死了几千头牛羊罢了,但以他们的身份,部落的牛羊十万二十万头都不止,若是在这个冬天饿死冻死了大部分,那他们的部落里的绝大多数人都无法活到明年的晚春。 因此几个匈奴王一齐求到了龙城,期望能从那位据说拥有大晋的长公主一般智慧的长乐公主得到一些好的建议。 而长乐公主只有两句话。第一句是,在牛羊饿死冻死之前将其杀掉,冻在冰雪里,一直吃到春天。第二句是,南下攻打大晋,如今大晋北地封国不知几何,想来各个府库一定十分充裕,若是攻打成功了,一定收获颇丰。 这说的不是废话吗?! 但也怪不得长乐公主的态度,刘延死之后他们已经将龙城的小首领视若无物了,连带着还敢轻慢背后站着汉中王的长乐公主,被长乐公主如此应付了事也在常理之中。 匈奴王们气得在心里大骂,又狠狠地在心里羞辱了长乐公主一遍,稍稍解气了,才心不甘情不愿地回了自己的王城。 龙城王宫里。 长乐公主耐心地教导着小平安读书写字。小平安除了说话之外,学什么都很慢,甚至有的时候一天只能学一个字,还未必记得住。但长乐公主并不着急,等到了长安,有的是时间让小平安学东西,并不急于一时。 至于外面的大雪,平心而论,她等这场大雪已经等了很久了,这是唯一能悄无声息地离开龙城的办法,她希望这场大雪下得越大越好。至于死在大雪里的人,又与她何干呢? 刘行周这半个月都在整顿汉中王部的士兵,她只挑绝对忠于自己的心腹,或是完全忠于长乐公主的人,一共跳出了一千的精锐骑兵,又遮人眼目般地调了一个万骑入龙城。汉中王部的将领已经见怪不怪了,从刘延死后,新任汉中王就一直以长乐公主马首是瞻,调一个万骑去龙城保护长乐公主,完全意料之中的事。 “刘煜,皆准备好了。”刘行周穿着一身凝霜的薄甲进了宫。 “爹爹!”小平安看见她,立刻丢下了无论如何使得也不顺手的笔,扑到刘行周身上,大叫道:“爹爹你身上好凉。” “因为外头下雪了。”刘行周揉了揉他脑袋,道:“先去自己玩一下,我和你阿娘有些事情要说。” “那等说完事情爹爹来陪我玩!” “当然。” 看着小平安被侍女牵着走了,刘行周看着刘煜问道:“我们什么时候走?” “今晚。”刘煜说道。 “今晚?”刘行周怔了一下,道:“外头雪这么大,这一千骑兵能活到长安的怕是不足十分之一。” 刘煜摇了摇头,道:“今晚走,但我们不直接去大晋。” “不去大晋去哪儿?” “去打右贤王。” “冒着风雪打?!” 刘煜无奈地看着她,现在的刘行周远远不如后来的她那么可靠,因为想成为她的依靠而强装沉稳,却又在一些关键的时候不够沉稳,显得有些大惊小怪。 “不是真的打,只是佯攻。”刘煜点着地图道:“龙城在匈奴腹地,我们如果像一路南下去大晋的话,势必要惊动这几处王城的斥候,一旦走漏了消息,后果不堪设想。但如果匈奴乱起来的话,就好办多了。” “但龙城怎么办?就算乱起来,他们也不会弃龙城于不顾,若是发现了我们南下,一定会派兵截杀的,这一千人可不够看的。”刘行周问道。 “我们走这里。”刘煜在地图上画了一条线,她连着点了几处,一边点一边道:“从这里走,只要躲过了最开始风雪,走到这里,风就会被挡住了,只是下雪的话根本不成问题。” 刘行周顺着她的手看去,已经明白了刘煜的想法,她问道:“这地方从前都没有走过的,靠得住?” “当然靠得住,从前没人走过是因为前汉时这里就成了中原人的地盘。后来等大晋皇帝南逃,我们占了北方,没道理再跋山涉水地去这个地方。因此就渐渐被人遗忘了。” 那你又是怎么知道的呢?刘行周微微动了动嘴唇,终究还是没有问出口。 “刘煜,你还记得我先前说过,我从来都不会干涉你的决定,只要你想,我就做,没有人能强迫你,我也从来都不会干涉你的决定。只是这次,我想要一个理由,为什么一定要去大晋?” 为什么呢? 刘煜想,她虽然一直渴望着大晋,却也没有那么强烈,盖因以她的出身和身份,是可以在匈奴像一个汉人一样生活的。只是后来她做了一场梦。 梦里大晋陷入内乱,打了一场十年的战争,匈奴却也不太平。刘延因为荒淫暴毙在了床榻上,之后匈奴也陷入了内战之中,刘行周拼了命地守住龙城和汉中城,为此伤了右手,瞎了一只眼睛,却也没能守住。 最后匈奴四分五裂,各自为王。匈奴仍旧在混战不休的时候,大晋却一统了。 那位年轻的皇帝长在战乱和贫寒之中,却不缺谋略和眼光,这大概是因为他幼年时就有良师教导,可小平安没有,小平安最终没有长成刘延的模样,却也没有什么能力,他怯懦又贪图享乐。 自称刘汉的匈奴人在大晋的兵锋下节节败退,拆毁了一座又一座的匈奴王城,最后兵临龙城。小平安和她可以活,但刘行周活不下来,她曾数次屠戮大晋的城池,劫掠百姓为奴,她手上沾满了晋室百姓的血。 最后刘行周带着愿意随她去死的匈奴将兵做了最后的一次冲锋,死在了龙城脚下。 刘煜醒来的时候大汗淋漓,心中满是恐惧,那个梦太真实了,就好像她真真切切地看见了刘行周的死亡一般。 梦里的时间是模糊的,所有事情都堆积在一起,但现实不是,她原本只是当个梦,直到现实里大晋发生的所有事情都和梦里一一对应,她确信她遇见了未来。 她开始着手准备,不是投奔去大晋,而是妄图将大晋吞到肚子里去,希望匈奴去统治中原,这样汉化的就不只是她,而是全部的匈奴人,匈奴人将不复存在。她比原先更早的时间嫁给了刘延,并且真心地为刘延出谋划策。 她算好了时间,这一年春天,大晋的镇北将军将会回长安,她可以趁着那段时间出其不意地攻打大晋,就算镇北将军提前回来了也没关系,因为大晋会有一个身份尊贵的人,将镇北将军送到他们的刀锋之上。 刘延因为她的真心而十分信任她,也十分信任从不违逆她的刘行周,当然也有汉中王一起出征的缘故,他信心十足地带着兵去攻打大晋,却不想被刘行周泄露了行踪。 她想要匈奴人都成为汉人,可刘行周眼睛里只有她,她心甘情愿自己成为刘煜的棋子,却无法容忍刘煜将自己也当成工具。刘行周不知道她的梦,也不知道她的计划,没有人知道她的计划,可刘延已经死了,再说也于事无补。 大晋的逆贼已经伏诛,内乱大约是不会有的了。但匈奴十有□□会乱,原本刘延加上汉中王部完全压得住匈奴的其他势力,可等他一死,平衡就被破坏了,王庭的势力群龙无首,下头将领都在观望。 匈奴人没有忠诚,谁强谁就是主人,弱者活该被杀。如果匈奴像梦里一样乱起来的话,就会重走一遍梦里的路,最后匈奴十三王城都会被拆毁,她和小平安困居在长安,刘行周会死在龙城脚下,这辈子再也没有机会找到她的生父生母。 刘行周会再死一次,死相惨烈,被数杆□□穿透身体,死不瞑目。 她最终放弃了这一条路。 “因为我做了一个梦。我梦见匈奴乱了,四分五裂,各自为政,彼此之间大打出手,将对方视为仇敌。我梦见大晋攻入了匈奴,你死在了大晋的兵锋之下。我和小平安被困在长安,困了一生。”刘煜说道:“我不想你那样死去。” 刘行周怔了一下,然后笑了起来,道:“那我们就去长安,去做汉人。” 刘煜看着她笑了起来,复兴匈奴的梦原本就是遥不可及的,已经失败了一次,没有再做第二次的道理。而且比起去让匈奴入主中原,她还是更希望和刘行周一起平平安安地过日子。 不然她怎么会给小平安取这个名字? 刘行周在她嘴唇上亲了亲,轻声道:“我去看看小平安,晚上来接你,多带一些抗寒的皮毛。” 刘煜的计划没有被任何人发现,至少她去大晋的计划是没有的。她当夜将王庭直属的各将领召过来,下了进攻右贤王部的命令。几位将领大惊失色,在下雪的夜晚搞袭击虽然很容易奏效,但是一旦在雪夜里迷失了方向,等待他们的只有冻死。 “你们都有寻路的法子,右贤王的势力不小,相信你们肯定可以顺利地找到右贤王城。” 刘煜深知这些人并不忠于她,也不忠于小平安,此时能听他命令完全是因为他们是王庭直属的力量,他们世代都效忠匈奴首领这一系,如果只因为小首领太过年幼就改弦易辙,恐怕也不会得到新主子的信任,所以还在观望中。 “右贤王城中有我的内应,你们只需要到右贤王城下,佯攻几番,我的内应便会打开城门,迎接你们入城。此番进攻,无论你们在右贤王城中有何收获,都归你们所有,我只要右贤王的头。” 几个将领顿时了然。 右贤王是谁,就是刘延夏日进攻大晋时见事不可为立刻临阵脱逃的那两位之一。 若是这两位不撤,刘延未必会死在大晋,就算败了,逃回来的可能性还是很大的。 几个将领对视了一眼,其中一个道:“长乐公主,您差我等做事,总要让我们先看到些好处罢,万一那内应出了什么差池,我等一路累死累活跑到右贤王城,又平白无故得罪右贤王,不太划算啊。” 这就是在欺负长乐公主空有名望和无实权了,换做刘延在这里,这将领绝对不敢这样说。 但刘煜并不发怒,轻轻拍了拍手,道:“这些我早有准备。” 立刻有许多宫女合力抬着四个看起来似乎非常沉重的箱子过来了。 “这些是提前给予你们的酬劳。” 说话的那将领上前,打开一个箱子,几乎要被里面的光晃得花了眼。 匈奴是窃据过中原北方的,他们已经被中原人同化了很久了,也从中原偷走了许多的珍贵财物,而这些都堆在龙城的库房里。这里面有什么? 晶莹剔透的琉璃杯,纯金的茶壶茶具,还有许多他叫不上来名字的瓷器玉器。 这四个箱子,都是。 他自以为已经是见过世面的人,却还是忍不住结结巴巴地问道:“这、这些真是给我等的?” “若不是的话,我抬出来做什么?让诸位饱个眼福吗?”刘煜问道。 有那么一瞬间,这将领有想过要不要在此处袭杀了长乐公主,然后行那所谓挟天子以令诸侯的事。但也只是一瞬间,匈奴毕竟不是中原王朝,他若是敢挟制小首领,必定被群起而攻之,况且还有一个以长乐公主走狗为乐的汉中王,只凭他自己是根本敌不过的。 将领后退了一步,让其他将领也上前去看一看那箱子里的宝物,都是些大件东西,看着就十分珍贵。 几人对视一眼,互相点点头,这买卖划算得很,就算攻右贤王城不成,有这些东西走走大晋商贾的门路,也能换不少金银和粮食回来,说不定还能换到盐和铁器,太划算了。 他们一齐对着刘煜跪了下来,道:“必定为长乐公主肝脑涂地!” 第146章 家宴 家宴设在了太皇太后的永寿宫之中。 比起别的王朝和大晋其他帝王的时代来讲,如今家宴的人数是比较少的,只有赵陈燕三家外戚,和在京的诸王们。赵家来了赵国侯以及赵国侯夫人、赵国侯世子以及世子夫人、还有邯郸侯以及邯郸侯夫人,还有年轻的一辈子弟,陈家只有陆成侯和陈化,燕家更是只有燕赵歌自己。 不过人数比较少也只是相对于其他时候来讲,毕竟皇家本身就是一个支系庞大的家族。不算已经和小皇帝成了隔房兄弟的邓国公司鉴宏和寿安郡主洪宇,礼福沈湘江五王的子嗣妻妾就远远超过了三位数。 这里要说的是,虽然五王整府入长安,但是礼王并礼王世子是没有入长安的,早在兴平二年的时候,礼王就已经病入膏肓,奄奄一息了,礼王世子以及世子妃一直在礼王身边尽孝,说是尽孝,但其实礼王府上上下下都在等着礼王去死,实在是礼王活得太久了,连礼王世子都有些颤巍巍的了,看东西都要眯着眼睛看,礼王世子的长子都有孙子了,礼王竟然还活着。 礼王是世祖皇帝的四子,只比代宗皇帝小几个月,而皇位已经从代宗皇帝又传了两代了,连长安都觉得心急如焚。至于同一时代的福王,福王是世祖皇帝的幼子,比仁宗皇帝还小两岁,体格正硬朗着,喊一声都中气十足。 在京的封王唯一没受邀请的是济南王,司鉴宏身世的事情长公主已经告诉了赵太后,赵太后勃然大怒,若不是还没有实证,她几乎就要将大宗正叫进宫里来夺了济南王的爵位。作为暂时性的惩罚,济南王没能入宫参加这一次家宴,如果这件事并不属实的话,说不定会得到一些补偿,但这事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了,济南王被夺爵已经成了必然。 永宁宫中大约有四五百人,按着身份、性别和年纪分开坐了几处,像年纪超过七岁又不到十五岁的孩子们就在偏殿坐到一处去了,郡主县主们也坐了另一处,亲王们坐一处,外戚又在一处。 赵太后和陈太后都很喜欢这样的场面,热热闹闹得看着格外舒心。 这是陆成侯头一回见到自己的嗣子陈化,十几岁的孩子规规矩矩地在他身前坐着,问什么答什么,绝不多一句话,言谈举止也是极有礼貌的,唯一不足是对他恭敬有余亲近不足。陆成侯只看着陈化,就会想到自己那个年幼时就十分聪颖的嫡长子,若是没有丢,如今怕是都娶妻生子了。还有他的女儿…… 陈化看着他神色里流露出不易察觉的痛苦,犹豫了片刻,小声地问道:“父亲,您要不要稍作休息?” 陆成侯摇了摇头,抬手想要抚摸一下陈化的头,但是看着陈化头发束得紧紧地,他这手下去怕是就要散乱了,便让手掌落到陈化肩上,轻轻拍了拍,道:“为父没事,你是个好孩子,在太学里要刻苦一些……不用那么刻苦也不要紧,身子是最重要的。你母亲早早去了,家里现在只有个不成器的兄长,他犯了错还叫你担任责任,,为父会多多教导他。等休沐,回家里住一住,院子早就给你扫出来了。” 陈化咬着嘴唇,重重地点了点头。陆成侯话里的关爱是很容易就听得出来的。他年幼丧父又丧母,被长兄长嫂抚养长大,因为家境不好,常被长嫂白眼,还要连累长兄挨骂。后来又被族里挑着过继了出去,他原本只是想着,他走了长兄就不会被骂了,却没想到因祸得福。 陈太后填补了他缺失的母爱,而陆成侯如今,也开始试着做一个父亲。 燕赵歌跟着长公主进来,立刻吸引了殿里众人的目光。 翻遍先秦、前汉、大晋三朝史书至今,燕赵歌是第二个入赘皇家的驸马,不由得让人多看了几眼。上一个是宠妾灭妻的老临原侯,已经被除了宗室名册了。 长公主对着殿上的赵太后跪了下来,拜道:“儿臣给母后请安,恭祝母后千秋万岁。” 燕赵歌跟在她身后跪下,拜道:“微臣恭问太皇太后、太后圣安,恭祝太皇太后、太后千秋万岁。” 赵太后笑着让长公主起来,看向燕赵歌的时候,脸上笑容不免收敛了一些,但对于燕赵歌这个女婿她还是十分满意的,尤其是前头有老临原侯这个将天家尊严踩在脚底下的这个例子在。 “快快起来罢。” 燕赵歌起身,跟着长公主和诸王寒暄,顺便认认人。 礼王府领头的是礼王幼子,因为礼王其他子嗣都已经病死了,仅剩的礼王世子和礼王幼子看起来也不像是身体好的。 福王看上去倒是相当精神,头发都是乌黑的,燕赵歌甚至觉得这位看起来比自己的父亲年纪还小些。体格瞧着也十分硬朗,说句大不敬的,看着再熬死一个皇帝似乎也不成问题。 沈王是司传铄的父亲,司鉴杨的祖父,特意和沈王世子一齐领着司传铄和司鉴杨来道谢,看到燕赵歌谢了一遍又一遍,道:“多谢燕侯提携吾儿吾孙。” 燕赵歌连忙回道:“沈王、沈王世子客气了。” 司传铄和司鉴杨一齐站在沈王身后,对着燕赵歌做了个鬼脸。 司鉴杨:“……” 燕赵歌哑然失笑。 湘王和江王在宗室里是没什么存在感的,没什么贤明倒也没什么错处,子孙也不多,不像沈王府子孙近百。 又和司鉴宏寒暄了几句,长公主领着她到赵太后身边,让燕赵歌坐在自己下首。位置和诸王持平,倒也说得过去。 “今日朝仪,皇帝觉得如何?”赵太后问道。虽然说的是皇帝觉得如何,但实际上问的自然是长公主,一个牙还没长齐的奶娃娃怎么也是说不利索话的。 “甚好,四海升平,百姓安居乐业,上计的成果也是不错的。”长公主答道。 赵太后笑了起来,道:“这就好。” 遂不再过问这些事情,长公主自幼被仁宗皇帝做储君培养,在这方便比赵太后更懂得权衡,既然局势还算稳定,没有失控,赵太后也就不打算上去插手,只是依照惯例问一句罢了。 酒过三巡,陈太后看着安安静静吃菜喝酒的燕赵歌,忽然道:“燕侯和长公主的亲事已准备了半岁,不知正日子定了没有?” 燕赵歌怔了一下,看向长公主。进来之前可没有说会提到成亲的事情。 长公主面上露出几分诧异,显然也是没有料到。她稍作思考了一下,道:“这是礼部负责的事,太后若是感兴趣的话,不若遣人召礼部尚书进来问上一问。” 陈太后讪讪一笑,道:“我也只是随口一问。”却不再多言了。 赵太后面色不虞,但到底碍着这是家宴,没有发作。 后宫里的人,无论是太皇太后还是太后,又或者是皇后,都是没有资格召见外臣的,他们最多只能召见宗正府、内务府和太医府的官吏,因为这三者都是为天家服务的,宗正府是亲戚,内务府是家仆,后者则是任何人都可以去请的医官。但外朝的臣子是不行的,前汉的灭亡有很大原因是皇帝被外戚操控,外戚的权利要么来源于皇帝,要么来源于皇后,或者太后。大晋为了防止再出现这种事情,所以明令禁止宫里的人召见外臣。 因此,长公主如此说来之后,陈太后才会觉得尴尬。 之后宴上的气氛稍显尴尬,诸王们也小心翼翼的,只有坐在偏殿的孩子们还兴高采烈地玩闹着。 “时间也不早了,明日早朝还要祭祀列祖列宗,就此散了吧。”赵太后说道,然后被宫女扶着进了内殿。 一干人等恭送赵太后离开,然后就此散了,分别被宫人引着出宫。 长公主和燕赵歌一起走向晋阳殿,刚走出去没几步,身后传来匆匆的脚步声。 “长公主,燕侯。”陆成侯叫住了她们。 陆成侯大约是喝了不少酒,脸色有些红润,被陈化小心翼翼地扶着,生怕他摔了。 “太后冲撞了,实在是对不住。”陆成侯道。 陆成侯最近因为一直在北地找孩子,也无心去管顾奉车都尉分内的事,长公主不好撤掉他的职位,因为撤了之后没人能顶上来,便让他继续担任奉车都尉,但实际上奉车都尉分内的事被拆分给了锦衣卫、羽林卫和虎贲营,这也是为什么宫宴的时候,有这些将士在场值守的原因。 但陈太后大约是以为长公主不想让陆成侯担任这个位置了,以为长公主是在排挤陈家,故而在家宴之上出言为难长公主,那句话潜台词就是马上要成亲了秀嫁衣才是正经事,就算不用秀嫁衣也要学规矩的。然而被长公主回敬了回去。 长公主倒不生气,这年头世人对女子多有偏见,鲁地甚至不许寡妇改嫁,陈太后是因为陈丞相才能入宫被选为太子妃的,她不怎么聪明,仁宗皇帝也正是因为她不怎么聪明,才选中了这个人,不然若是换一个聪明绝顶的,怕是要暗地怂恿先帝和长公主争权了。 对于不怎么聪明的人,自然不需要过多生气了。 “无事,我也正在考虑亲事,太后倒是提醒我了。” 陆成侯感激地看了长公主一眼,长公主给他挑了个好继子,又成功和琅琊分宗,又告诉他应该怎么去找儿子,还真的找到了不少线索,这些事情足以让他这一辈子都效忠长公主,偏偏陈太后看不清楚,将恩情当成怨怼,甚至还在拖后腿。 恩情不是嘴上说说而已,得真正去做才行。陆成侯想着,牵着陈化的手,道:“这位是晋阳长公主。” “学生见过长公主。”陈化恭恭敬敬地道。 长公主看着他,想了想,道:“你该叫我晋阳姑姑,是不是?” 陈化一愣。 陆成侯是小皇帝的舅舅,陈化和小皇帝便是表兄弟,而长公主又是小皇帝的姑姑,从这一边论,还真的是要叫姑姑。 “侄儿见过晋阳姑姑。”陈化只脑袋一转,就立刻改了称呼。 长公主道:“没什么可送你的,等你金榜题名,姑姑给你点一门好亲事。” 陈化立刻涨红了脸。 陆成侯笑着,又介绍燕赵歌,道:“这位是燕侯,便是你那同窗,燕宁康的长兄。” “见过燕长兄。”陈化眼睛一亮,他入学之后最交好的人就是燕三燕宁康,每天都听燕三说他兄长如何如何,没有一百遍也有八十遍,听得耳朵都要起茧子了,本来以为他只是吹嘘,但那个出身一看就不凡的顾令仪却十分赞同,让他也对这个燕家兄长十分向往了。 “改日让宁康带着你来家里做客。”燕赵歌拧着眉头想了想,道:“你是该叫我舅舅呢,还是该叫我姑父?亦或者是跟着宁康叫我大哥?” 陈化懵了。 姑父和大哥好像理由都很充分,但是舅舅是怎么回事啊? 长公主忍不住瞪了燕赵歌一眼。 燕赵歌哈哈笑了几声,然后收敛笑容,道:“你回学里和宁康仔细琢磨琢磨,琢磨明白了告诉我。” 陈家父子走了,年老的牵着年纪小的,年纪小的扶着年老的,相互依靠着走了。 “陆成侯进来怎么这么高兴?” “听说是在钧城找到了陈轩以前埋的东西,大约是觉得找到孩子有希望了。” 燕赵歌暗暗叹了一口气,可这孩子就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等陈轻到了长安,陆成侯认得出来吗? 父子对面相逢不相识。 只能说造化弄人了。 “我今晚睡哪里?” “你睡大街上。” 燕赵歌:“????” “阿绍姐姐你是说笑的,是吧?” “你刚才调侃陈化也是说笑的?” 燕赵歌:“……” 燕赵歌道:“那,那当然是了。” “既然是说笑的,那还是睡大街罢。” “——阿绍姐姐!” “咏月弟弟——” 燕赵歌一时怒上心头,冲过去将人横抱了起来,惹得长公主下意识地一声尖叫。 “小娘子,不如今晚就与我入洞房。” 长公主:“……” 长公主沉稳地道:“来人,将这不肖之徒抓起来,关进昭狱。” “我错了!” 第147章 元初 翌日,长公主于朝上改元元初。元者,始也,初者,始也。 是谓元初元年。 元初元年正月初一,长公主带着小皇帝,领着文武百官,在高祖皇帝庙祭祀列祖列宗。 晋承汉制,汉承秦制,秦依周制。礼记中记载“建国之社稷,右社稷而左宗庙”,从宗周至今,历朝历代皆重视宗庙高于重视社稷。尽管大晋以右为尊,但仍然如此,只是说作“左社稷而右宗庙”罢了。历代皇帝未必年年祭祀天地,但一定要年年祭祀祖宗。祭祖本身是向天下昭告正统、明确君臣地位的一种行为。 而献酎金在祭祖中尤为重要。 酎金制度同样是传自前汉。《说文》酎者,三重醇酒也。 前汉文帝时有规定,于高庙祭祖献酎饮酎时,诸王和列侯要按封国人丁数量献金,每千口俸金四两,余数超过五百口的也是四两,由少府验收,此谓酎金制度。另外,偏远藩国凑不齐黄金者,可以以犀角、玳瑁、象牙、翡翠等代替黄金。所献黄金如份量或成色不足,诸王削地,列侯除国。 前汉武帝时,以献金份量或者成色不足为理由,夺爵一百零六,占前汉当时列侯数量的一半。此谓酎金夺爵、酎金失侯。 之后的历代皇帝仍然能遇到在献酎金时缺斤少两者,却再也遇不到如此大规模的事情了。 仁宗皇帝还在时,曾经和长公主感叹,为何再遇不到前汉武帝是那样愚蠢的列侯了,哪怕献金时再遇到滥竽充数的,要么对方是个穷困潦倒的荣爵,实在是拿不出足够的黄金,要么献金者还是个奶娃娃,根本分不清黄金和黄铜,被下人哄骗着献了铜充数。 总是找不到宰肥羊的好时机。 多亏北地大捷和河东一案,无论是内务府还是户部长官的国库都十分丰盈,长公主也没打算靠着酎金制度再从勋贵手里捞一笔黄金,只要明面上过得去,稍微缺那么一星半点,连最精打细算的陈太后都是不会苛责的。 但,肉食者鄙这四个字能写进左传里,是有足够的理由的。 长公主微微叹了口气,看着眼前被堆在一起的金饼,颜色都是黄澄澄的,放在阳光下甚至可以反光。但实际上……她随手拿起一个金饼放在手里颠了颠,就知道重量不对了。 大晋对于货币是有着严格规定的,一斤合十六两,一两合二十四铢,一个铜板重五铢,一个金饼为一斤。多一点少一点都是不行的。 同样大小的金饼和铜饼,重量是不一样的。 而她手里的这块金饼,至多只有十二三两。 这也太过分了。 先前已经有了一回河东案,杀了二十三家勋贵,平心而论,无论是长公主还是燕赵歌,都是不想再杀勋贵的,她只是摄政长公主,而并非皇帝,能少杀还是少杀一些比较好。但这种自寻死路的,若是放过了,怕是要遭天谴。 尤其是,新帝登基的第一次祭祀高庙,就敢做这种事。是觉得皇帝年幼,长公主摄政,而诸位朝臣一定会辖制她吗?所以她不敢严惩此人?这到底是不将天家威严放在眼里,还是不将她这个长公主放在眼里?亦或者是,不将皇帝放在眼里呢? 自世祖皇帝以来,大晋还没有用酎金制度严惩过勋贵们,这帮家伙大约是忘记了酎金夺爵四个字怎么写了。更是忘了,酎金不合规矩,可是会吵架灭族的。 “去查一下,这里面哪一家所献酎金最不合规矩。不论诸王勋贵。”长公主吩咐道。 那内侍动都没动一下,低声道:“回禀长公主,最不合格的乃是福王所献。” 长公主心里微微一动,问道:“差了多少?” “福王只献了二十三块,并非是足金。” 福王的封地在东海郡,封了三个县,紧挨着广陵郡,一共一万八千户,人丁大约有四万有余,按理来说要献酎金至少四十块。 “福王啊……”长公主幽幽叹了口气。 世祖皇帝挑太子时,与代宗皇帝争得最厉害的是礼王,几乎就要压过代宗皇帝了,也因此代宗皇帝更为防备礼王。对于比自己的长子还小几岁的福王,代宗皇帝是当子侄看待的,自小多有照顾。也是年幼的福王说更信任三皇兄,三皇兄继位的话,宗室的兄弟们一定能一生安乐。言语里对着排行第四的礼王透露着浓浓的不信任,这成了决胜的砝码,最后排行第三的代宗皇帝当了太子。 代宗皇帝为了感谢福王,同时也是为了拉拢宗室,给福王又多封了一个县。原本福王封地只有两县,且都是在人烟稀少土地荒芜的地方,是代宗皇帝皇帝亲自下令将福王改封到十分富庶的东海郡的。礼王封地两县只有九千人口,往下的沈湘江三王更是只有一县封地。 这是否成了福王恃宠而骄的理由呢? “将这件事知会一声太皇太后,再请大宗正来处理此事,不得姑息。”长公主斟酌了一下,吩咐道:“济南王献金多少?” “献了三块。”内侍顿了一顿,低声道:“最重的一块只有十二两半,长公主刚才拿的那块便是济南王所献。” 所谓自寻死路,大概就是指这个了罢。 “将这件事也知会太皇太后,和礼王一并处理。” 秦王系子孙这把刀,可是快得很。用来杀宗室,最利落不过了。 处理完酎金的事情,长公主佯装无事地继续带着群臣祭祀宗庙。 依宗周时所定的昭穆制度,天子立七庙,诸侯立五庙,大夫立三庙,士立一庙,庶人无庙。天子立七庙,三昭三穆,与□□之庙七。因此,无论大晋有多少位皇帝,但只有七位皇帝能被时时奉祀。 南狩前的高祖皇帝、太宗皇帝、高宗皇帝、成宗皇帝,南狩时的穆宗皇帝,南狩后的世祖皇帝、代宗皇帝、仁宗皇帝,原先被奉祀的是这四位,但因为被尊为孝宗皇帝的先帝驾崩后要立庙,所以只能委屈没什么建树的成宗皇帝将神主牌依附在高宗皇帝庙中了。 世祖皇帝继位后,因为羞愧于祖宗的不要颜面,致使谥法制度崩坏,因此废掉了穆宗皇帝至世祖皇帝父亲哲宗皇帝指之间的几位皇帝的庙号,南狩前的皇帝庙号虽然没有被废,却直接撤掉了本就不该拥有的庙享,例如性格懦弱、被权臣与外戚架空的宁宗皇帝。 从太宗皇帝庙一路祭祀到才建造起来的孝宗皇帝庙,一整天几乎就要过去了。 长公主凝视着孝宗皇帝庙里的神主牌,良久,才轻轻叹了一口气。 虽然比前世去的更早,但如今的结局反而更好,你的庙享还在,太子顺利登基了,蔡国公和茂国公也还活着,大晋没乱,天下太平。 你说对吧,综弟。 按晋律,每至新年,官吏至庶民皆可以休沐十天,从前一年的腊月二十八至新年的元月初七。各衙门需要轮番休沐,必须要保证各衙门正常运转。 但有一些不在此列,比如各郡国的上计吏,再比如入京述职的地方两千石。 上计吏要在驿站里随时等候丞相的召唤,而入京述职的两千石们也要等着宫里召见。 广陵太守在驿站急得额上全是汗,嘴里已经因为上火而起了一片水泡。 大晋一共一百零八郡国,入京述职的有六位,先后有五位被长公主召见了,他曾亲自上门拜见,问与长公主对奏大致内容,却发现全然不同。 譬如雁门太守,雁门郡原先是边郡,后来成了内郡,不再常年驻扎野战校尉部,但此处自前汉时便和匈奴你来我往地打,到现在仍然民风十分彪悍。长公主问的就是这一方面,只问百姓是否安居乐业,是否游侠之风盛行。 再譬如朔方郡,朔方郡如今为边郡,却几乎没有战事,大约是因为此处有和匈奴鲜卑往来的集市。乃是世祖皇帝时设的,且明言告之匈奴,敢大军来攻,永生都不再设置互市,于是匈奴戚戚然。长公主只问互市状况,匈奴人鲜卑人是否行凶,于此处进行交易的商贾是否上税。 至于其他,赋税或是服役或是近些年的政绩,一概不问。 位于江南的广陵有什么? 什么也没有。 广陵太守甚至不敢往此次受诏入京是不是有别的原因上猜。 等到元月初五,宫里终于来了传诏的内侍,召广陵太守入宫对奏。 广陵太守这才松了一口气,乘着租来的马车去了未央宫。 他在马车上仔细琢磨宫宴之前发生的事,洪家灭门一事上侥幸得以存活的那个孩子,竟然由平山君改封为邓国公,还是过继给曹康王为嗣子。因为不明所以,他特意去打听了,才知道是平山君的妹妹合了太皇太后的眼缘,因为不好单独过继一个女儿,所以连带着兄长一起过继了。 这算什么理由? 广陵太守百思不得其解。姑且不说宗室里到底有多少女儿家,但是这个妹妹就值得深思。洪家灭门是他一手做出来的,他记得很清楚,洪家的子弟,不论嫡庶,除了济南王的子嗣之外都死了。为了将这件事做得隐秘,他亲自去对了人头数量,连刚出生的婴儿都用布蒙死了。而济南王和那位洪氏之间是没有女儿的。 就算这妹妹真是洪家的余孽,那邓国公的态度也太过奇怪了。按理来说他不应当知道洪家灭门一事的真相。他为了让自己脱清干系,乃是让自己的亲信带着金子请了一伙无恶不作的贼人来做此事。杀了洪家满门之后又带着郡兵将这一伙贼人灭口,一个都没有走脱。最后连那亲信都让他找由头处死了,和亲信交好的也都想方设法将人埋进了土里。 邓国公到底从哪里知道的这件事? 这事唯有济南王和老鲁王王妃知道,故去的鲁王兴许是知道一点内情的,但鲁王死了许多年了,邓国公不可能是从他那里知道的。济南王和老鲁王王妃也不可能会将这件事说出去。 洪家灭门的事犯了十恶不赦中的不睦之罪,若是捅了出去,可是会被吵架灭族的。 广陵太守想了一路也想不明白。 他哪里知道,司鉴宏是重活一世之人。司鉴宏虽然不知道洪家灭门的内情,却知道这件事和将自己兄弟赶出门去致使他的弟弟被饿死的济南王息息相关,因此在长安动乱传到鲁地的第一时间,他就收拢鲁地兵马,然后踏破了济南王府的大门,先将鲁王王妃吊在横梁上,硬生生将人吊死,才用刀子抵在济南王脖子上,问洪家灭门一事的内情。济南王自然知无不尽,便将一切都说了,到底是谁做的这件事自然也明明白白。可惜他以为自己说了真相能活一命,却没想到司鉴宏无论如何都不会放过他。 只可惜广陵郡离鲁县路途不短,又是乱世,司鉴宏没办法兴兵过去杀了广陵太守,等到天下太平之后,司鉴宏再去广陵,发现广陵太守已经死了。 …… 长公主正在御书房里等着,原想看一看奏疏,再让小皇帝养成喜欢看奏疏的好习惯,而不是像他父亲一样,整天当个甩手掌柜。御书房的地面上扑了厚厚的毛毡毯子,小皇帝已经可以走了,就是还不稳当,要扶着东西,不然走几步就要扑倒在地上。 长公主一边看自家侄儿走几步就摔一下,一边笑得十分开心,偶尔才看一下奏疏,原本主要是看奏疏的,这下竟然反了过来。 燕赵歌在一旁坐着看奏疏,时不时写上一两句点评,再往长公主那里看一眼,不由得摇头。 待看的奏疏不少,毕竟官吏休沐,天下大事是不会休沐的,每日里往宫里递奏疏的朝臣也不会因为这几日休沐就不递。她前几日回了蓟侯府,过了节又祭祖,今日才进宫来。却没想到一进宫就要做事情,还是堆积了几日的事情。 “在北地的时候怎么没觉得养孩子这么好玩呢?”长公主笑着问道。 燕赵歌翻了个白眼,道:“在北地时,你一月拢共看过几次孩子?最多晚饭后去看一眼,人家都睡着了还要你特地去看,看人家睡得香不香吗?庭哥儿从蹒跚学步到启蒙都是我一手教出来的。” 因为不能直言皇帝名讳,宫里诸如长公主太皇太后太后等都是以庭哥儿叫小皇帝的。 “你在怪我不养孩子?”长公主哼了一声,道:“我哪里有空管孩子,和朝臣争权还来不及呢。” “谁叫你当时不肯靠着我。” “那你也要靠得住才行。你一到北地,燕地军民夹道相迎,赵地军民虽然没有这么夸张但仍然心向你。兵权在你手里,民心也在你手里,广南侯甚至亲手将虎符交到你手里,说让你继承父亲意志。朝廷手里只有半个京营八校,还非伤即残,哪里还敢靠着你这个大军阀!” 燕赵歌顿时停了手上的笔,在案上拄着下巴看着她,眼睛里满是笑意,问道:“那后来如何肯靠着我了?” 长公主仔细想了想,道:“大约是觉得你这人靠得住。” “嗯?详细说说?” “我原先以为你要做权臣,你不肯交兵权,又总是插手朝臣,我便和朝臣都防着你。等那次庭哥儿重病,气息奄奄,朝臣议论是否要选人继位,你居然想扶着有战功的司鉴宏上位。司鉴宏一旦继位,迟早会因为兵权的事情和你产生分歧,但你仍然选择了司鉴宏,那时我就在想,你大约是靠得住的人。” 燕赵歌看着她笑。 长公主感觉自己的脸上有些烧,就扭过头去看小皇帝,小皇帝正好扶着柜子没能扶住,一下子扑倒在毯子上,呈大字型趴在那里。 长公主顿时笑出了声。 燕赵歌提笔,拿过一张干净的纸,在纸上一边写一边念道:“《晋书某某皇帝本纪其一》帝半岁而能行,步履不稳,时常跌倒,长公主见状,大笑不止。” 燕赵歌的语气十分平稳,像是在读史书一般,但小皇帝可能是感觉到了燕赵歌平稳声线里暗藏着的恶意,立刻抬起了头,瞪着眼睛在御书房里来回看,嘴里“啊”“啊”地叫着。 燕赵歌继续写,道:“帝摔倒,长公主大笑而不扶,帝不能起,卧于地上,怒目而不知视其谁,喉中尖叫,其声似狮吼虎啸,又似鹰鸣,威严甚。” 长公主捧腹大笑。 两人正笑着,有宫人进来禀报道:“长公主,燕侯,广陵太守已到殿外候诏。” 长公主点点头,准广陵太守进来。 “我用不用回避一下?” 长公主挑了挑眉头,道:“回避什么?回避你替我批阅奏疏这件事吗?”她将赖在地上不肯起来的小皇帝抱起来,然后塞进燕赵歌怀里,道:“抱着他,看谁敢让你回避。” 燕赵歌哑然失笑。 片刻之后,广陵太守趋步入殿中,伏地拜道:“臣广陵太守拜见长公主。” 长公主颇为冷淡地道:“请起罢。给广陵太守赐座。” 广陵太守心里咯噔一声,嘴上恭恭敬敬地道:“谢长公主赐座。”才慢慢地起身,坐到内侍搬过来的座位上。他看到面色不虞的长公主,还有一个抱着孩子的年轻男子,顿时瞪大了眼睛,眼珠子几乎要掉了出来。 那年轻男子皱了皱好看的眉头,道:“你如何敢如此无礼的直面今上?” 这是皇帝? 广陵太守这才意识到被抱着的孩子就是当今皇帝,立刻脱帽跪下,谢罪道:“臣有罪。” 长公主趁着广陵太守看不见,回头瞪了燕赵歌一眼,道:“本宫恕你无罪,起身罢。” 广陵太守才又爬了起来。 “此番召你入京为何,你心里清清楚楚,本宫就不多言了。”长公主缓缓道:“本宫知你曾任济南太守,不知济南如何?” 广陵太守心里一阵发虚,心道莫不是想问洪家的事,便硬着头皮道:“臣离任之前,仰仗天子恩德,济南百姓安居乐业……” “本宫以为卿并非愚笨之人,却装傻充愣。” “微臣……微臣不知。” “洪家。”长公主站起身来,道:“是否要本宫明确点出来,哪一郡哪一县的洪家?家主姓甚名谁因何遭难的洪家?” 广陵太守额上汗水淋漓而下,有心想说他半点都不曾知晓,但洪家灭门一事无论放到哪朝哪代都是大案,若不是借了亲王的势,他根本就不可能悄无声息的压下来。他道:“微臣,微臣知晓洪家。洪家一案,乃是于鲁地流窜的贼人所为,杀了洪家上下一百余口,只为金银,微臣已在当年率济南郡兵,得东海太守相助,将贼人尽数斩杀,不曾有半个走脱的。” “也就是说,死无对症了?” “微臣不敢。” 长公主冷笑一声,道:“这贼人定是听命于你,或是你与其有些旁的瓜葛,济南王托你杀洪家满门,你想借着鲁王的势力向上爬,便去做了。借贼人杀了洪家满门,转手又率兵杀尽了贼兵,于是便将自己从中摘了出来,是也不是?” 广陵太守咽了咽喉咙,强装镇定地道:“臣,臣不曾做此事。” “好,好一个不曾做此事,你以为你做的干干净净,便不会有人得知了吗?”长公主低声问道:“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别忘了,还有一个漏网之鱼。而如今,这个漏网之鱼已经一步登天了。” 广陵太守立刻想到了如今为邓国公的司鉴宏,他心里慌得无以复加,但又持着侥幸的心里。万一呢?万一长公主手里没有证据呢?如果有证据的话,现在就应该直接将他抓起来了,怎么还会在这里和他多费口舌呢?还不是因为长公主只是猜测,而没有实证。肯定只是诓骗他的。 长公主盯着他,凝视片刻,面露失望,道:“广陵太守,你定是以为本宫手里没有实证,所以在这里诈你。可你以为本宫真的不能惩治于你吗?你以为本宫不曾知道你在济南郡为鲁王做的、在广陵郡为自己的做的那些事情吗?便是杀十个你都足够了。本宫要惩治的不是你。” 广陵太守暗暗松了口气,心道果然是没有证据的事,惩治的不是他?皇帝的话如果句句真实的话,怎么会有那么多被骗的自杀的大臣勋贵?他跪坐在地上,俯下身子拜道:“臣确实没有做,请长公主明鉴。” 长公主沉默片刻,道:“你出宫罢。” 这就可以出宫了?他是来述职的,不问问广陵吗?只为了洪家的事?邓国公竟然这么被长公主看重?还是说,长公主实则盯上了那位? “燕侯,送广陵太守出宫。” 广陵太守又是一愣,燕侯?那个年轻男子是燕侯?长得十分俊俏的模样,就是那个在河东杀得血流成河的燕侯? 燕赵歌一直在哄着小皇帝玩,闻言将小皇帝放在榻上,小皇帝离开了她怀里,立刻不满地叫了起来。 “回来再陪庭哥儿玩,好不好?”燕赵歌旁若无人地哄着小皇帝,食指和小皇帝的手握在一起。 小皇帝用力地拍了拍榻上的垫子,转头到一边去了。 广陵太守的心里宛若惊涛骇浪一般。他只知道燕侯得长公主看重,也得宫里看重,还得到了两代皇帝的背书,却没想到新帝也如此依赖燕侯。若是能攀上燕侯,定能青云直上…… 燕赵歌起身,走上前来,伸出手对着广陵太守做了个请的姿势,道:“广陵太守,请罢。” 广陵太守才意识到自己竟然还在座位上坐着,便立刻站了起来,对着燕赵歌道:“劳驾燕侯领路。”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了出去,待马上要走出御书房,广陵太守不知为什么忽地回了一下头,就看到长公主面色沉静地看着他,道:“该让太守得知,前些日子鲁王次子进宫,状告鲁王王妃并济南王,罪名是不睦。” 广陵太守脚下一个踉跄。 除非是十恶不赦的罪,不然是绝不可以告至亲的,诬告至亲是死罪,要判车裂。鲁王次子敢告,那就证明,鲁王次子知道了内情。 但鲁王次子怎么会知道的?怎么可能知道?他从哪里知道的? 容不得广陵太守多想,长公主继续道:“既然广陵太守不愿意戴罪立功,此职责我便交给鲁王次子了。请罢。”说完便不再看广陵太守了。 广陵太守愣愣地抬头去看站在前方的燕赵歌,对方唇角轻轻勾了一下,对着他露出一个人畜无害的笑容来。不知为什么,他猛地打了个寒颤。 “广陵太守,请罢。”燕赵歌又重复了一遍。 广陵太守僵硬着身子跟着燕赵歌向前走,一步,两步,三步……忽地脚下一软,“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他大哭着膝行爬回御书房,对着长公主磕头道:“臣有罪……臣有罪!罪臣认罪!” 他在一瞬间就将利害关系想得明明白白了,既然邓国公已经一步登天,又似乎得知了内情,定然是不会放过他的,迟早会想尽办法将他折磨死,来为洪家满门复仇。既然这样的话,他还不如和长公主认罪,若是长公主信守承诺,他还能保住自己的命,就算长公主反悔,他大不了自尽谢罪,但能保全家人。不然若是抵抗到最后,怕是要落到全家抄斩流放的地步。 长公主微微叹了口气,对着燕赵歌道:“燕侯,将锦衣卫撤回来罢。” 燕赵歌拱手道:“微臣领命。”便走出御书房了。 广陵太守一边哭一边直打颤,心里的惊惧无以复加。若是年轻人可能不拿锦衣卫当回事,但他是听着锦衣卫的名声长大的,知道锦衣卫的手段有多残忍,便是这些年锦衣卫被废,他也不敢掉以轻心。锦衣卫?要用锦衣卫做什么?是不是他一出宫立刻就会被捉到锦衣卫昭狱里去?那些刑罚都会加到他身上…… “殿下!罪臣认罪!”广陵太守以头抢地,额头都见了血。 这就是不见棺材不落泪。长公主心道。什么将锦衣卫撤回来却是骗广陵太守的,锦衣卫才刚复出,哪里有那么多的人手可用? “既然认罪,那边说说罢。”长公主说道,看着广陵太守抬起头来,脸上眼泪鼻涕和鲜血混在一起的模样,心里一阵恶心,吩咐道:“来人,给广陵太守打一盆水净面。” “罪臣谢长公主。”广陵太守谢道。净面之后他的情绪显得稳定了许多,仍跪在地上,道:“洪家一事,是济南王所托,罪臣命人所为。长公主所言,皆是实情。只是那些贼人并非与罪臣有所瓜葛,也不听命于罪臣,那些贼人是从东海郡而来,据说作恶无数,手上人命不计其数,罪臣便命亲信雇佣其,杀了洪家上下,之后又用济南的郡兵杀了贼人。” 长公主一边心道果然如此,一边觉得心里十分绞痛。听广陵太守如此轻描淡写地所说,她几乎就要一剑劈了这人。若不是,若不是她不止有这一件事有疑虑……她强按下心里的怒火,道:“你为何肯听命于济南王?” 济南王苦笑了一声,道:“非是罪臣听命于济南王,是有人要罪臣听命于济南王。”他顿了顿,道:“长公主,罪臣乃是东海开阳人。罪臣求学之时家贫,父亲早逝,得了贵人资助才得以继续读书。等到为官时,祖父母先后逝世,又是贵人出钱为罪臣祖父母收敛入葬。之后罪臣守孝六年,还是这位贵人为罪臣开门路,让罪臣担任济南太守。便是如今,罪臣的寡母还在开阳住着。一为恩情,二为孝道,罪臣不得不如此。” 东海郡的曲阳、开阳、建阳三县,乃是福王封地。 长公主已经意识到了这位贵人是谁,但她仍然问了一句:“这位贵人,是宗室里的哪一位?” “是福王。” 长公主皱起了眉头。她早在看到比沈湘江三王看着还年轻的福王就应该意识到不对劲的,据她所知,为了让代宗皇帝放心,福王从未习武过,甚至不肯读书,只知道吃喝玩乐,而被世祖皇帝斥为不学无术。既然只知道吃喝玩乐,那没道理仁宗皇帝都病逝多年了,福王的体格却仍然这么好。 怪不得,怪不得福王的酎金短了这么多,他对着皇位觊觎了这么久,准备了不知道多少东西,却没有任何一个人发现,他如何不得意?他如何能不得意? 代宗皇帝还对福王稍作防备,但仁宗皇帝和先帝可对着福王半点防备都没有,仁宗皇帝只顾着盯着燕侯,先帝又是个甩手掌柜,她初掌权,哪里会想到福王有这等心思呢?广陵是富庶之地,前世蜀国公夺位又是否得了福王的助力呢? “福王为什么要你去做这件事?” “罪臣不知。”广陵太守道:“罪臣只能听命于福王,其余一概不知。” “你还知道什么?哪怕是一些蛛丝马迹和猜测。” 广陵太守对着长公主伏地叩首,哀求道:“长公主,请您一定保全罪臣寡母。” “本宫一定。” “罪臣猜测,福王应当想要离间天家与皇家的关系。”广陵太守低声道:“顾太守病逝之前,福王就曾遣人送信给罪臣,让罪臣早做调任广陵的准备。从此推断,罪臣以为,杀害洪家满门或许也是福王一手推动的,让鲁王府与天家离心,与先帝离心。” 长公主的身体猛地晃动了一下,她感觉大脑一阵眩晕,几乎要站不住身体。她道:“还有什么,一一说来。” “罪臣曾经去往福王府,拜见过福王世子。那时福王世子喝醉了酒,曾说过一句,便是曹王,也不过就是一条命罢了。” 一条命,好一个一条命罢了。 长公主脸色煞白,几乎要晕倒了,强撑着扶住桌子吩咐道:“唤燕侯进来。” 燕赵歌一直站在外头,只隔了一道屏风,什么都听得见,听到声音不等宫人传话,立刻跨步进了御书房,看到长公主脸色吃了一惊,连忙将长公主扶到榻上坐着。 长公主心神耗费太多,靠着引枕,低声道:“你替我问。” 燕赵歌点点头,看着广陵太守,沉声道:“曹王是怎么回事?” “罪臣不知,罪臣只听到这么一句话。” 之后又问了些别的,广陵太守皆一一作答,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又将问过的又问了一遍,回答稍有不同却没有出入。燕赵歌看向长公主,长公主微微点了点头,燕赵歌便让广陵太守将这些事都写在纸上,又让他按了指印。 “事关洪家一百余口性命,又涉及到曹康王。你既然从礼王世子口中得知曹王,便应当知道曹康王是哪一位,于天家又有多重要,此事事关重大,我若放了你出宫,福王一定会暗害于你,最后死无对证,就如同你曾经做的那些。”燕赵歌道:“我将你送进锦衣卫昭狱,锦衣卫皆是我的人,便是苍蝇也插翅难逃。此举是为了保住你性命,并非是为了将你拿住问罪。” “罪臣明白。”广陵太守将官帽脱下,又解开腰间的绶带和装着官印的鞶囊放在地上,低声道:“锦衣卫拿人问罪,是从不需要解释的。等此事了解,罪臣便自杀谢罪,请您保全罪臣寡母。” 燕赵歌亲自将广陵太守锁住,送进了锦衣卫昭狱,又命亲信看住他,明令道:除自己和长公主之外,无论是谁,哪怕是太皇太后和太后亲制,也绝不准见广陵太守,违者全家流放。 她办完这件事,回了皇宫,长公主已经在晋阳殿里躺着了,脸色好了许多,但仍然少了几分血色,看得出心神消耗过甚,思虑过重。 “咏月,我从前一直以为,曹王兄是因为积忧成疾才病逝的。我还曾私下里看清曹王兄,竟然这样就逝去了,并没想到这其中会有福王的手笔。” 燕赵歌抱着她,轻声安抚道:“这只是广陵太守的一面之词,事情未必就是如此。” 长公主摇了摇头,道:“便是假的,此时从广陵太守嘴里说出来也成了真的。福王酎金不敬祖宗,又命人杀顾世泽,还有觊觎皇位的嫌疑。曹王兄的死就算和福王府一点关系都没有,为了说服宗正府,支持皇家废掉福王府,这个帽子也必须扣在福王头上。我已经命人将诉状送到寿宁宫去了。” 燕赵歌长长叹了口气,道:“如今只能庆幸于,毒王从来不曾掌握兵权。” 长公主靠在她怀里,感觉到了深深的疲倦感。 “我从前,为什么会喜欢掌权呢……” “大约是因为从前没有喜欢我。”燕赵歌轻轻吻了吻她的耳朵,道:“如今喜欢我了,就不喜欢掌权了。” 长公主笑了起来,“你真讨厌。” 第148章 落定 元初元年元月十一,御史令上疏弹劾福王、济南王酎金一事不敬先皇,济南王犯不睦之罪,请长公主彻查。 宗室大臣里,福王站在第二个,仅次于大宗正溪南君,而济南王却没在朝上。济南王不学无术之名是人尽皆知的,仁宗皇帝也没指望一个农民的儿子能有多大能耐,于是便默认了鲁王系可以不上朝,但在这关键时候,济南王被弹劾却无法自辩,尤其是朝廷上几乎没有人和济南王有交情,能为他说话,只要长公主点了头,济南王落马已经成了定局。 大晋勋贵宗室千千万,有几个干干净净的? 况且御史虽然惯来闻风奏事,但事情涉及一位亲王、一位郡王,若是敢不和天家通气就弹劾,大宗正率先就会跳出来和御史令对骂。但看大宗正沉默以对的模样,显然这弹劾是得到了长公主授意的了。 福王沉默着,将官帽摘下来,轻轻放在地上,最后屈膝跪了下来。 “微臣有罪。” 福王张嘴就认了下来。 长公主听着,目光深深地看了福王一眼。虽然识趣是好事,但太过识趣的话,会让人有一种心思被猜透了的感觉。皇帝的心思若是被朝臣猜的明明白白,那离被朝臣耍得团团转就不远了。 “锦衣卫指挥使。” 燕赵歌上前一步,道:“臣在。” “由锦衣卫负责,彻查此事。” 燕赵歌应道:“微臣领命。” “廷尉。” 廷尉上前一步,应道:“臣在。” “福王既已认罪,由卿依律处置。” 廷尉应道:“微臣领命。” 福王随着甲胄在身刀兵在手的锦衣卫军士出宫,老老实实地住进了昭狱。 昭狱里的环境自然比不得福王府,这里不会充斥着淡淡的松香,也没有下人无微不至的伺候,却让他有一种宾至如归的舒服感。时至今日,他才终于踏踏实实地松了一口气。 天家什么都知道了,没有以谋逆之罪弹劾他,大约只是因为蜀国公一案还没有结束,若是又出了福王谋逆,天家定然会被群臣勋贵质疑的。就算不敢明着质疑皇帝,但一定有人敢质疑长公主。世祖皇帝北伐后这么多年,都不曾出过宗室谋逆的事情,却偏偏在你长公主辅政摄政之时有了宗室谋逆,一连两次,还都是宗室里的长辈。这难道不是上天给予的警示吗?这难道不是长公主失德的体现吗? 一定会有人这么觉得,接着就会有人试图挑战皇权,直至将大晋拖入争权夺利的深渊。 他妄想登上那至高无上的位置,却不想得到一个摇摇欲坠的大晋。 况且蜀国公伏诛,匈奴群龙无首,连西凉侯都不敢再蠢蠢欲动了,只凭着他自己,又能做到什么呢?福王府手里可是一点兵权都没有的。他可以偷着习武熟读兵书,但手里没有兵,不知兵事,只不过是纸上谈兵罢了,区区一二百人的亲兵死士还不被长安放在眼里,但一旦超过五百,立刻就会引起长安的警觉。 可妄图以二百人起事?这又不是秦末乱世。 所以,于是负隅顽抗,不如当机立断,直接认罪。 大晋没有杀亲王的传统,连伏诛了的蜀国公一家也都好活着,只是被圈禁了罢了。想来他最坏的结局也不过就是同蜀国公一般,但长公主没有点明他意图谋反这一点,便说明了这件事一定会被死死地按下去。从世祖皇帝以来便兄友弟恭的名声,决不能坏在长公主手里。 最多,他被夺了爵位,将福国公传给自己的世子罢了。 福王躺在床榻上,慢慢闭上眼睛。 再心有不甘,这也是最好的结局了。 …… 有鲁王余子亲告和广陵太守的证词,定济南王不睦之罪绰绰有余,若非鲁王王妃因为中风躺在床上起不来,连话都不能说,她也逃脱不得。先将济南王整府八岁以上男丁送进昭狱里,女眷并八岁以下男丁圈禁在济南王府,燕赵歌再传令济南郡的锦衣卫彻查济南王在济南犯的罪行。 这些事情都需要许多时间,急不来。 赵太后得知此事之后落泪不止,福王是和仁宗皇帝一齐长大的,虽然是叔侄关系,却宛如兄弟一般相处。她嫁给仁宗皇帝时,仁宗皇帝还只是亲王,常常说福王叔如何如何,却没有想到,他百年之后,他十分信任的福王叔竟然谋划篡位。 将陈太后唤过来,让她教导小皇帝时,对着兄弟有爱,却一定要藏着几分防备之心,莫要再被蒙在鼓里,做一个糊涂皇帝。又将两位太妃唤过来,情真意切地说了一番关心的话,讲两位国公的未来,又隐隐暗含敲打,话里话外都是将来做个安乐亲王,如沈湘江三王那般便好,万万不可起其他心思,兄弟阋墙,令祖宗蒙羞。 这番敲打之后赵太后还觉得不够稳妥,又将燕赵歌叫进宫里来,问她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燕赵歌不知道赵太后在福王事上竟然如临大敌一般,却也感觉得到最近朝廷内外风声鹤唳,几乎草木皆兵。便十分谨慎地回道:“卯时上朝,退朝后回家读书习武。等陛下年过六岁,便教导陛下读书习武。再之后的事,外甥不知。” 赵太后听了有些失望,又不知道自己在失望什么。她想了又想,感觉似乎哪里缺了什么,追问道:“没别的打算了?” 燕赵歌犹豫了一下,试探着道:“那,那外甥乞骸骨?” “你这孩子!”赵太后哭笑不得地道:“年纪轻轻地乞什么骸骨,你若是都要乞骸骨,朝堂上的老臣恐怕都要入土了!我是问你和绍儿的事情。” 燕赵歌眨了眨眼睛,道:“这事儿您该问礼部尚书,外甥哪里知道详情。” “你自己的亲事怎么一点都不关心的?” 燕赵歌长长叹了一口气,道:“外甥十分关心,外甥恨不得明日就成亲,可外甥也不能追着礼部尚书的屁股问婚期是否定了没有。” 赵太后一想,倒也是,燕赵歌再怎么关心也没什么用,毕竟这孩子是入赘的,便道:“那我去催催礼部尚书。” 这下换燕赵歌哭笑不得了。 礼部尚书还在挑着婚期,这日可能有雨水,那日看着不吉利,谨慎又谨慎地挑着,还没出一个大概的结果,就被赵太后很隐晦地催了一催,希望能尽快挑一个良道吉日,若是能尽快成亲,就再好不过了。 礼部尚书懵了。 这也太着急了啊!我能理解太皇太后您担心长公主婚事第三次不成的心急如焚,也能明白去岁国家大事太多,急需一件大喜事来让天下人转移视线,但是! 但是!这时间也太紧促了!长公主府还没有建成呢! 礼部尚书急得掉头发,将七月之后的日子都划掉了,着重挑选二月三月四月的,他挑来挑去没个结果,头发一把一把地掉,眼看着都要秃了,就更心急。 有旁人见状,提议道:“您不如去催催工部尚书,让工部尚书和您一起着急,也好做个伴。” 礼部尚书一听此言甚是有理,便拿着日子去催工部尚书。 工部尚书才刚从河东回来,河东的堤坝仍旧在建造中,只是将水堵上了,但不够稳妥。他又要盯河东堤坝,又要盯着长公主府,还有当今的皇陵待建,忙得不可开交。听闻礼部尚书来寻他,让他加快长公主府的建造速度,顿时气了个仰倒:“礼部尚书!彼其娘也!” 礼部尚书催了一顿,看工部尚书着急上火的模样,感觉神清气爽,头发又变得茂密了。 …… 福王在昭狱里住了四天,才等来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蜀国公世子。 福王看着蜀国公世子,神情不禁露出疑惑来。 “今日是陛下生辰,整个长安都在为此而欢庆。”蜀国公世子解释道:“福王府整个都被圈禁了,是没人来看您的,我便请长公主允许我来昭狱里看您。福王叔,今儿也是您生辰。” 福王笑了笑,道:“没想到还有人记得今日是我生辰,你有心了。” “非也。”蜀国公世子摇了摇头,道:“并非是我有心记得,而是我父亲记得。我父亲记得宗室里所有亲王、郡王、国公的生平,他甚至能将逝去的宗室老人也记得清清楚楚,记住您的生辰也不足为奇了。父亲以此来诚心拉拢宗室,都功亏一篑,输得干干净净,您败在长公主手里,不冤。” 福王沉默半晌,道:“你是来给长公主当说客的。” “是,我自请来为长公主当说客。长公主想将事情的来龙去脉,知道得明明白白,而我这个说客的身份,恰到好处。”蜀国公世子道:“大晋从来没有杀亲王的先例,连太宗皇帝时掀起反旗的楚王最后也只是被圈禁,他被圈禁之后甚至又生了十几个儿子。所以无论是我父亲,还是福王叔您,都是无性命之忧的。” “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要来当这个说客?” “因为我不甘心。”蜀国公世子微微一笑,道:“我父亲说我祖父深恨世祖皇帝不肯信守承诺,没有立他为皇太弟。我父亲说这皇位合该是我们家的,他理所当然为太孙,于是生了窥伺之心,谋划数十年。我不敢非议祖父和父亲的意志,却也不想为此被圈禁一生,子子孙孙都活成废人。” “能苟活性命,圈禁一生又有什么不可以的?”福王反问道。 “您不在乎自己被圈禁,也不在乎子孙?您舍得您的儿孙也被圈禁一生?若是有那还在蹒跚学步的,连长安是个什么模样都没见到,就被圈禁在了高墙之中,此生再也不能见天日。您舍得吗?” 福王沉无言以对。 “福王叔,如今只有你我二人,您不如说一说您的想法,左右您说与不说,长公主都已经得知了您的准备。广陵太守已经将事情吐得一干二净了,您和您的世子,都逃不了的。长公主只是想问您一句,为什么?” 福王恍然,道:“原来是他。我儿早先就说恩威并施才是正道,我却要威逼利诱,拿捏住他的寡母,若是广陵太守的寡母出了什么差错,第一次反水的就是广陵太守。如今看来,果不其然。是我糊涂了。” “您只糊涂了一时,却没有糊涂一世。”蜀国公世子道:“至少到如今,您于广陵太守,仍然有恩,而非仇怨。广陵太守至今只有一房侍妾,没有娶妻生子,是为了什么您也早该看明白了。” “为了不再受制于我。”福王长长叹了一口气,道:“罢了罢了,既然已经满盘皆输,便是全说了又有什么不可以?” 蜀国公世子也松了一口气。他站起身,透过那铁质的栏杆,对着不远处值守的狱卒道:“劳驾为我准备一些酒菜。今日为福王叔生辰,我当为福王叔庆生。” 酒菜很快就准备好了,酒是混酒,味淡,菜的味道也十分一般。但胜在这些酒菜是锦衣卫准备的,毫无问题。燕赵歌接手锦衣卫之后明令:凡不明不白死在锦衣卫昭狱里的,经手者不问职责不问缘由一律按死罪论处,其子孙流放,不得回长安。于是锦衣卫内部被狠狠地整顿了一遍,从买菜到送出去吃进嘴里,都有专人看管,生怕出了问题牵连到自己的性命。福王也是因此才敢放心的吃菜喝酒。 福王看着蜀国公世子吃了一口菜,又喝了一口酒,才端起酒杯抿了一口,轻皱起眉头,怅然道:“早知有今日,我如何敢起这般心思呢?” 蜀国公世子面上不显,心里却呸了一声,道:果然如长公主所说,不见棺材不落泪。早知有今日,你若是早知有今日,怕是要更做万全准备了。 “我是世祖皇帝幼子,比我三皇兄的长子还要小两岁,前有太子大兄,后有三皇兄四皇兄争锋相对,争权夺利都与我没有关系。”福王慢慢地道:“我母妃是个聪明人,从小就教导我说,我已经没有机会了,便是父皇肯以我为太子,有战功赫赫的三皇兄和四皇兄在,我这个皇帝也迟早会被拉下马的。我必须要让所有人都以为我没有威胁才行,母妃说的很对。 “我年幼时喜欢玩乐,讨厌读书习武,我母妃便惯着我,父皇在时就做做样子,父皇不在就让人带着我玩,还劝我父皇,说我既然胸无大志,又喜好玩乐,就不必过于逼迫于我。总归皇三子和皇四子都是极有才华的,不缺我这一个皇子。父皇那时已经年老了,虽然看不得我那副模样,却也认同我母妃的话。 “后来太子大兄战死了,太子大兄有三个儿子,都先后死在战场上,太子大兄一死,这一脉就绝嗣了。于是我三皇兄和四皇兄争斗得更加厉害,父皇不知道如何抉择,便来问我的想法,我的回答是母妃教我的,我说:‘三皇兄继位的话,我一定能吃喝玩乐一世’。我没提到四皇兄,也没说四皇兄坏话,可不谈,就是最大的问题。 “三皇兄最后成了太子。三皇兄年长,本就占据了优势,无嫡立长是规矩,偏父皇觉得应该公平相争,这世间哪里有公平可言? “父皇驾崩前,封我为福王。等三皇兄继位,又给我改封地,封了三个富庶的县。我很感激三皇兄,更对为我出谋划策的母妃十分信服。三皇兄的长孙是在三皇兄登基那一日降生的,那孩子占了长子身份,又被记做嫡子,如此一来既嫡又长,大义有了,却又聪明得很,勤奋好学。任谁见了都要夸上一句,连我母妃都夸。 “我母妃说,这孩子只要不死将来必成大器。如果你想成事,就必须要让他死。 “这简直是无稽之谈。我是跟着三皇兄长大的,三皇兄十分照顾我,又不曾猜忌于我,我怎么能去暗害他的孙子?因此,我和母妃大吵一架,之后没多久,母妃就去世了。我自责又愧疚,但我坚信,做这事是不对的。可到底,我信了母妃许多年,听从她的话去做事许多年,这是我第一次违背母妃的要求,虽然违背了,却还是在我大脑里留下了深深的印记。 “大约就是在这个时候,我潜意识里觉得,只要那个孩子死了,我就可以成事。 “之后那个孩子,先封邓国公,后改邓王,最后封曹王。三皇兄想以他为太子的想法简直昭然若揭。可越过儿子立孙子有违常理,三皇兄的长子又十分平庸,立也不是不立也不是。都说虎父无犬子,我父皇的几个儿子,除了早夭的二皇兄之外都不是什么善于之辈,我父皇为虎父,我等为虎子。而三皇兄这位虎父,却生了几个犬子。其中资质平庸的长子竟然是最为出色的了。 “三皇兄为了曹王,立长子为太子,又内退禅位给太子。 “我觉得曹王登基之后,一定能做个好皇帝,尽管他的父亲只是志大才疏之辈。可那样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人,竟然被被三皇兄的长子所不喜,他觉得曹王不类己,这多可笑?你一个犬父,生了虎子,却深恨儿子不类己。曹王因此而闷闷不乐,三皇兄就是因为想让曹王继位,才立了长子,这却成了长子不立曹王的理由了。我三皇兄因此而不肯放权。父子相争,燕国便遭了殃。 “我的世子和曹王年岁相仿,三皇兄让我的世子入宫,给曹王解闷。我当然同意了,曹王一定是未来的皇帝,和皇帝交好,对我有利无害。我是三皇兄一手带大的,性子也随了三皇兄,我的儿子自然随我,也和三皇兄有几分相似,他很快就和曹王交好,成了至交好友。他在曹王府长住,住了许久,某天突然寄信给我说,事情成了。 “我十分茫然不解,就听到长安来的消息,曹王薨了。 “这便是理由了。”福王一口喝干了酒杯里的酒,觉得不太过瘾,又给自己倒了几杯痛饮,神色显得十分放松。 蜀国公世子沉默半晌,道:“我只知道一人做事一人当,却从来没有听过,父亲犯罪让儿子定罪的道理。我幸好不是你的儿子。” 福王笑了一声,道:“你父亲如果谋害了当朝太子,罪行被揭露出来的话,也会选择如此的。” 言下之意便是,曹王之死确实是福王所为,却推给了自己的儿子。 “我父亲不会。” “此罪若是在我身上,整个福王府都要被废掉,废爵除国,别说国公爵爵位,连封君都没有。但如果只是亲王世子所为,处置了亲王世子即可,我福王一系,还能再传下去。” “我父亲不会。”蜀国公世子又重复了一遍,道:“你以为我为什么会来到这里,我为什么会知道你生辰,皆是我父亲所说。” 福王心里渐渐生了不妙的感觉。 “谢福王叔相助,助我蜀王系复爵。” 谋逆是大罪,哪怕是世袭罔替的爵位,犯了谋逆之罪都要废掉爵位,亲王更是不可赦免的。按理来说,蜀国公府如今的人已经没有机会再继承蜀国公了,被圈禁几代之后大约就会被放出去,从那之后就只是庶民,而非宗亲。但长公主给了恩典,只要能从福王嘴里套出来实情,蜀国公爵位不废。 原本不屑一顾的蜀国公立刻就让蜀国公世子来套话了,左右死道友不死贫道,与其你我都死,不如你死我活着。 福王脸色变了,咬牙切齿地道:“你是来套我的话的?” 蜀国公世子忍不住笑了,道:“我真是没想到,你这样的废物也敢肖想那个位置?连我蜀国公府都输了,你凭什么赢?你是不是觉得我蜀国公府满盘皆输,而你福王府至少能保住国公爵位?别妄想了。” 他神情轻蔑地看着福王,轻声道:“你知道长公主许诺我什么吗?长公主许诺我,我父亲和我的兄弟虽然要被圈禁一生,但我的儿子可以被封蜀国公世孙,等我父亲去世,他便可以继承蜀国公之位。他将被养在宫里,和皇帝一起长大,情同手足,所需的代价,只有那么一点点罢了。” 福王很想问问代价到底是什么,可他问不出来,他只觉得腹部绞痛得厉害,痛得他额上全是汗水,眼前的景象也渐渐模糊了,最后倒在了地上。 “你怎么会,你怎么敢在这里……” 你怎么敢在锦衣卫昭狱里杀我? 燕侯如何会允许你这样杀我? 他趴在地上,模模糊糊地,看到蜀国公世子靠着墙瘫坐在了地上。 原来如此,原来这就是你所谓的代价。 酒菜里都下了毒,福王喝了太多的酒,发作的自然就快。而蜀国公世子酒喝的不多,发作的便慢。可到底是至死的毒药,无论快慢,都是没救了的。 “只酎金的罪名,杀不得你,曹王的事情翻出来,恐怕也没有证据,宗正府也会拦上一拦,杀一个济南王就足够了,两王并杀会惹得天下非议。可我杀了你,我的儿子还能保住爵位。”蜀国公世子哈哈大笑,又被涌上来的鲜血呛得咳了几声:“咳咳……燕侯……燕侯——!” 前头送酒菜的那个狱卒闻声又走了过来,福王瞪大了眼睛,看着脸色黝黑的狱卒撕下贴在下巴上的胡子,又用帕子擦了擦脸,就露出一张颇为年轻的面容来。 “你们……你们算计我……” “不算计你算计谁?洪家满门因你而死,顾世泽也是因你而死,你不死,我如何交差?” 福王喉咙里嗬嗬作响,身体不停地抽搐,绷得紧紧地,最后头一歪,没了气息。只是死不瞑目,眼睛瞪得像是金鱼一般,张大了嘴巴,神情恐怖极了。 燕赵歌将擦脸的帕子丢在福王的脸上,遮住那可怖的面容,又看向气息奄奄的蜀国公世子。这酒菜里下了毒,如果锦衣卫的人将人毒死的话,罪责就成了锦衣卫的,她先前的命令就成了笑话。但如果是蜀国公世子自己做下的事情,那罪责自然由他自己承担。 可蜀国公世子不吃酒菜的话,福王是绝不会吃的。 那酒菜其实是蜀国公世子自己带过来的,毒也是蜀国公世子下进去的,只不过是先交到燕赵歌手里,再让假装狱卒的燕赵歌送进去,蒙骗福王罢了。 “答应你的事,我们都会做到的。” 蜀国公世子缓缓闭上了眼睛。 燕赵歌轻轻叹了口气,叫人进来为福王和蜀国公世子收殓尸体。 至于蜀国公世子为什么要个福王下毒,又为什么宁可连自己一起杀也要杀了福王,那她可就不知道了。宗室之间的恩怨,和她外戚有什么关系? 这不是宗正府的职责吗? 大宗正溪南君看着两具尸体,懵了半晌,看着燕赵歌几乎是咬牙切齿地道:“燕侯,好手段。” “不敢当大宗正如此夸赞。”燕赵歌对他的夸赞一概而受,十分有礼地道:“请大宗正将尸体带到该去的地方罢,留在锦衣卫里,怕是就丢到乱葬岗去了。” 溪南君气得眼前一黑。他从前怎么就觉得这燕赵歌是个好的呢?他简直瞎了眼,这小子哪里好了?从头到脚都是黑的,心也黑。 溪南君沉着脸命人将尸体抬走了。 燕赵歌若无其事地吹着口哨,目送溪南君走远。 福王已死,罪名却不能免除,依福王自己所说,福王世子暗害曹康王一事,已经是证据确凿了。暗害当朝储君是与暗害皇帝同等罪名的大罪,如果福王肯自己扛下来,此事还牵连不到福王世子,可福王偏偏要自作聪明,让自己的世子顶锅,这下连福王世子也逃脱不得。 最后福王府能落得什么下场,是择一子继承福国公爵位,还是直接贬为庶人,就要看廷尉那边如何依律论处了。 广陵太守被从昭狱里放了出来,按律他是要被夺取功名,判车裂的,但廷尉念在他尚且有一年迈的寡母,无妻无子,又没有叔伯兄弟可以代为照顾,便准许广陵太守戴罪归家,奉养母亲,等寡母病逝,便依律执行。这般结果只自己在了廷尉衙门的文书里存档,却并没有昭告天下,也是为了让广陵太守的寡母能安享晚年。 广陵太守走到如今的地步,值得怜悯,但罪不可赦。 长公主原本是想将广陵太守圈禁在长安的,是司鉴宏建议,让广陵太守戴罪归家奉养母亲。洪家灭门的主谋是济南王和福王,福王已经死了,济南王获罪在即,广陵太守不过是福王手里的工具罢了,和刀兵一般的东西。与其让他和寡母一起惶惶不可终日,不如准他归家,怀着愧疚之心给母亲养老送终,也算是一种惩罚了。 长公主觉得有理,便应下了司鉴宏的建议。 等过了元月十五,长公主点了一位两千石官吏去广陵赴任,另遣一队虎贲营将士送广陵太守归乡。 广陵太守站在未央宫宫门外,看着朱红色的大门,跪下重重地磕了几个头,低声道:“罪臣谢长公主恩典。” 司鉴宏在长安城墙上看着广陵太守被虎贲营将士护着走远,感觉浑身都一阵轻松。 饶恕并没有那么难。不是饶恕仇人,而是饶恕当年那个无能为力的自己。如果他前世就懂得饶恕的话,懂得饶恕无辜的人,他最后绝不会走到举目无亲的下场,更不会沦落到自尽的地步。 广陵太守会在虎贲营的暗中看守下,为寡母养老送终。再之后他是死是活,司鉴宏已经不在乎了。 他罕见地轻松地笑了笑,又进了宫,长公主正在御书房里等他。 “释怀了?” 司鉴宏点点头,道:“这一回是真的放下了。” 长公主知道他说的这一回是对比前世,他虽然杀光了自己的亲人,大仇得报,却仍然觉得空虚,没有那种得偿所愿的畅快感。既然司鉴宏已经放下了,那他这一生安安稳稳地过下去,就可以了。 洪家的事是司鉴宏的心结,就如同广南侯于燕赵歌而言,都是如鲠在喉的心结。 “既然已经放下了,去见见济南王罢。总归他是你父亲,说得明明白白,清清楚楚,也好送他上路。”长公主轻描淡写间,就定好了济南王的结局。 司鉴宏想了想,又摇了摇头,道:“不见了。他不是我父亲,我已被过继出去了,曹康王才是我父亲。” 长公主看他说得认真,并无任何躲闪之意,知道这是司鉴宏的真实想法,也就不勉强他。司鉴宏既然已经决定和济南王府分道扬镳,就没必要因为亲缘关系再扯在一起。 “如此便好。您若是方便,照顾一下济南王世子罢,他是个好孩子。”司鉴宏道。他想起前世他在济南王府挥起屠刀的时候,济南王世子跪在地上,哭着求他不要杀无辜者,就算要复仇,也不必杀害那些还懵懂无知的孩子,可司鉴宏那时杀红了眼,哪里听得进去,手起刀落就将济南王世子劈倒在地,又去后院将人杀了个干干净净,至于死在他手下的到底是些什么人,又年岁多少,根本记不清楚。 可济南王世子才只有十几岁,他的那些弟弟又能大到哪里去呢? 这到底是他欠下的债。 长公主应道:“我已经决定将宗室里的适龄子弟都送进学里去,另辟一处地方,专门用来教导宗室子弟,一心向学的便调入太学,若是虚度光阴,就在一处混着罢。我答应了蜀国公世子,让他的儿子入太学读书习武,济南王世子若是肯学,也一并入太学。” “多谢您。”司鉴宏拱手谢道。 他出宫的时候正逢夕阳西下,街上角落堆着雪,叫卖声远远传来,又看得见远处的袅袅炊烟,扎着总角的孩子在落日的余辉间躲藏着,打闹着,嬉笑着。 烟火人间。 第149章 礼部 元初元年正月二十八,帝下诏:赦免蜀国公府传字辈及传字辈以下子孙,以故蜀国公世子长子为蜀国公世孙,圈禁蜀国公并蜀国公余子于宗正府,终生不得踏出一步,违者斩立决。 蜀国公世孙是个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听闻自己父亲死了的消息,大哭了一场,之后在蜀国公府后院结了草庐,要为父亲守孝三年。无论是真性情,还是佯装自己纯孝,这三年都有锦衣卫紧紧地盯着他,直到找出蜀国公隐瞒下来的东西,钱粮或是兵械。在将蜀国公查得明明白白之前,锦衣卫是不会从蜀国公府撤离的,除非他们几代人都不再去想藏起来的东西,让秘密成为永远的秘密。 济南王犯下的罪确认无误,济南王府府库里的财产尽数抄没,一半充入国库抵罪,一半交到司鉴宏手里,作为对洪家的补偿。也是借着这一半的财产,虽然济南王被判犯了死罪,但他的世子被准许承爵,继承鲁国公爵位,鲁王次子和鲁王三子也都得了封君爵位,这本就是他们该得的,既然济南王府已经没了,该封的封君长公主也不介意再封下去。 鲁王次子得封建信君,鲁王三子得封阳乐君。 新的鲁国公府很快就分了家。 济南王还在昭狱里,死之前是不可能出来了,鲁王王妃又躺在床上起不来,鲁国公府的大小事宜自然都在济南王王妃手里,她将府里的大小男丁召过来,说要分家。 济南王如今和死了没什么区别,府里是长嫂和长侄当家,的确应该分家。再者说了,已经闹成了这个样子,凑在一起生活下去谁心里都不舒坦,不如早早分清楚比较好。 然而鲁王府府库里已经没有什么东西了,只剩下不能变卖的祭田和几座鲁县宅子的房契。公产能分的都被抄没了,但各房的私产还在。可除了长房之外,二房三房都是混吃等死的,哪里有什么余财,便是长房,济南王王妃的嫁妆也早被济南王糟蹋得干干净净了。 鲁王三子要了两张房契,选择带着妻儿回鲁县。他没什么本事,留在长安也只是坐吃山空,封君的一百户食邑供他一家人吃喝嚼用不成问题。他回了鲁县说不定还能借着原来的人脉找些事情来做。 鲁王次子犹豫了许久,也选择了离开长安。 “大嫂,我不是个会养孩子的,这孩子还是得托付给您。”鲁王次子搂着怀中的孩子道。 这孩子是济南王的庶子,名叫司鉴宵,今年八岁,行辈第十,母亲早逝,济南王王妃做主过继给鲁王次子做嗣子,如今还看不出是个什么模样,但想来只要教养得当,总不会养成白眼狼。 济南王王妃轻轻皱了下眉头,府里的孩子不少,都是济南王的儿子,在一起说不定都会打架,现在又留下一个过继出去的,难保不会出什么意外。况且,既然已经过继给了鲁王次子,还是跟随着鲁王次子比较好,哪有儿子不跟着父亲,反而要跟着隔房的兄长的? 大约是看出了济南王王妃的不解,鲁王次子解释道:“等此次事情之后,我想去北地投军,匈奴如今虽有乱象,但并没有衰落到不值一提的地步,还是会有战事的。他才八岁,我不能带着孩子去投军,况且有陆成侯的前车之鉴……再找起孩子来可就麻烦了。” 济南王王妃点了点头,道:“长公主另设了一处专门给宗室子弟读书习武的学堂,二叔要是不介意,我到时候将孩子都送进去,府里如今这般状况,能力也着实有限。能不能成器,能成什么模样,就得看自己了。” “如此甚好。”鲁王次子也松了一口气。 谈妥了事情,鲁王次子领着司鉴宵回了自己的院子。他的妻子,那个济南太守的女儿,正瞪着眼睛看着他,如肉山一般的身体堵在门边,厉声道:“你是不是要离开长安?我不许!” 司鉴宵吓得躲在了鲁王次子身后,这到底是个太胖了的人,还是肉山成精了长出了五官四肢? 鲁王次子安抚着他,看着那肉山,冷冷地道:“王氏你凭什么不许?你以为我现在还会对你百般忍让吗?当年若不是你父亲查到了洪家一案的些许首尾,我又妄想着能借此讨好我母亲,我如何会娶你进门?明日我就去宗正府,我要休妻!” 王氏被震得禁不住后退了一步,显然是没想到这么多年来对她几乎是言听计从的人竟然有朝一日会如此狠心,竟然要休了她,以她这般面貌,就算父亲是一郡太守,又有多少人愿意娶呢?况且还是被休后归家。她控制不住地尖叫了起来,喊道:“我不许!你凭什么休我!我犯了哪一条了你要休我!” 鲁王次子将司鉴宵的耳朵紧紧地捂住,让他不要听见王氏尖锐的叫声。他看着王氏,沉声道:“你无子而善妒,我凭什么不能休?” “无子?善妒?我哪里善妒?你有三房妾室,你一月宿在我这里的时候一只手都数得过来,我却从来没有因为这件事折磨过那些妾室!还有无子,难道我自己能够生孩子吗?你成天歇在那些狐狸精房里却连个蛋都没有下下来,这难到怪我吗?这难道不是你自己的……”王氏说着说着就瞪大了眼睛,显然,她意识到了什么,“是你生不了,还是你故意的……你故意不生孩子,一辈子都没有孩子,就为了合情合理休掉我?” 鲁王次子眼神冷漠地看着她。 “司传缚!”王氏又尖叫起来,“你计划了这么多年就只为了休掉我!你有那般的计谋为什么不肯多为你自己将来谋划!为什么!” “因为……是赎罪啊……”鲁王次子喃喃道。他的四弟没有活到成年,这辈子都没有机会娶妻生子,他怎么配,怎么配生一个自己的孩子? 鲁王次子道:“勿要再多言了,这些年你的嫁妆我一点都没有动过,我会联系你父亲,将你送回去。你老老实实的,我们就是合离,你若是不老实,就休怪我将和离书改成休书了!” “你……你……” “洪家一案已经大白于天下,我再没有什么可以被你拿捏的了,你好自为之。”鲁王次子牵着司鉴宵的手进了院子,司鉴宵按捺不住好奇的心,回过头看了一眼立在原地的王氏,被对方眼睛里的怨毒骇得脊背发凉,立刻将头转了过去,紧紧抱住鲁王次子的手臂。 虽然不多,但鲁王次子多多少少是有一些积蓄的,这都是他想方设法藏起来的东西,在鲁县有十亩中田,早已找好了长租的佃户,还有一处租出去了的一进小院,虽然简陋,但胜在是自己的房子,等租期到了就可以收回来,钱存了两贯,还有小半块金饼和一整块银饼,都收在带锁的匣子里。 “这些是爹爹留给你的东西,好生收着,莫要遗失了。”鲁王次子将那小匣子让司鉴宵抱着,又将钥匙塞进他的小手里,轻声道:“爹爹过些时日就要去北地了,你在府里好好读书习武,不要和你的兄弟们争吵,读得不好也没关系,但一定要好好养身子,好不好?” 司鉴宵抱着东西,眼泪直接就落了下来。眼前这个男子已经从他的二叔父变为了父亲,他还不太能很好地转变过来,他还习惯将这个人当成二叔父,而不是父亲。但对于一个生母早逝、父亲又是个混账东西的孩子来说,鲁王次子眼里对儿子的关怀是他以前从来不敢奢望的东西。 这种托付的行为到底意味着什么司鉴宵不清楚,但他知道鲁王次子是十分信赖他的,不然怎么会交给他这么多东西? 信赖,并且看重。 “我一定、我一定好好读书习武!” 鲁王次子轻轻揉了揉他的头。 又过了几日,鲁王次子收好了便于带上路的东西,所有的钱财都留给了司鉴宵。大晋的封爵制度下,宗室子弟不肖、混吃等死的居多,肯脚踏实地努力的少,他只是稍稍和大宗正提了一句想去北地为军,大宗正便给他做了万全打算。此去一路向北,到了北地之后如何,就全看个人机缘了。 司鉴宵和他一起住了几天,对这个父亲熟悉了不少,平日里相处也自在了许多。 “爹爹,我想和您一起去送三叔父。” 鲁王次子揉了揉他的头,笑着道:“我们一起去。” 鲁王次子和司鉴宵一起将鲁王三子一家送出长安,鲁王三子一家人口不少,若不是新封了爵位,又得了一处宅子,他们就此从府里出去怕是要吃不少苦头。不想鲁王次子,他只有一个嗣子,全身家当养活儿子是绰绰有余的,他等到了北地只吃军饷就够了,凭着宗室封君的身份,北地的诸王们也会对他稍微照顾一下的。 “三弟,就此一别,多多保重。” 鲁王三子对着鲁王次子点点头,应了一声,又看着司鉴宵道:“以后有机会来三叔父家里做客。” 司鉴宵躲在鲁王次子身后,用力地点点头。 鲁王三子最后看了一眼繁华的长安城,这座城比起鲁县繁华得多,却不是他们能扎下根的地方。 父子两个送走了鲁王三子一家人,又慢慢地走回鲁王府。 “爹爹,您看府外有人。” 鲁国公府门外拴着两匹马,有个看起来十分精壮的汉子坐在一边的石阶上,似是在守着马。见父子两人走过来,立刻站起身来,行礼道:“小的是为邓国公牵马的。” 邓国公?鲁王次子怔了一瞬,才想起来司鉴宏如今被封为邓国公,还改了名字。 两人进了府,发现司鉴宏正在正堂里坐着,还十分稚嫩的鲁国公正一脸严肃地陪坐,努力装出一副大人的模样。见鲁王次子回来了,鲁国公也松了一口,他唤道:“二叔父。” 司鉴宏站起身来,道:“建信君。” 鲁王次子看着司鉴宏,发现只过了一年,眼前这个人已经变得完全不一样了,不再复在鲁地时那阴郁的模样,尽管看着还是不像二十几岁的年轻人,却比原先那副未老先衰的模样好的太多。 “您请。”鲁王次子道,他又看向鲁国公,道:“席哥儿,此处有我在,你带小十回后院。” 鲁国公也知道自己还处理不得这样的事,便对着司鉴宏行了礼,领着司鉴宵去后院了。 “邓国公,您请上座。” 司鉴宏笑了笑,道:“二叔父,不必如此。除了济南王和鲁王王妃之外,这个府里没有人亏待我。还是您请上座。” 鲁王次子弄不清楚司鉴宏到底是什么意思,也就没有再谦让,坐到了上首。 司鉴宏见他坐下,才跟着坐下去,道:“二叔父,事已至此,我也不和您兜圈子,我此次来,是为了这个。”他从怀里拿出一块卷在一起的白鹿皮,放在桌子上,向鲁王次子推过去。 这块白鹿皮长一尺宽六寸,正上方抬头是大晋皇家内务府,左边写着元初元年二月初二,右边写着长安票号第一六三号,正中间写着鲁国公府存金一百三十二斤,正下方则印着密密麻麻的小字,仔细辨认的话会发现这是前汉大家班定远所做的《两都赋》的部分节选。除此之外又有两方印记一处画押,一方印记是长安票号的印,另一方则是长安票号掌柜的私印,画押则是该掌柜的画押并手印。 这东西叫钱票,是高祖皇帝仿造着前汉武帝时的白鹿皮币弄出来的东西。 高祖皇帝于长安设立皇家钱庄,立长安票号,又在天下郡国设立分号。钱庄隶属于内务府,将钱存入钱庄,便能得到可以在各处分号取钱的钱票。钱票分两种,一种是固定面额的钱票,定额为一贯钱、十贯钱、一百贯钱、一千贯钱以及一万贯钱,固定面额的钱票为桑皮纸制作;而另一种则是勋贵世家将一定数量的金银或者铜钱,存入钱庄,这一种用白鹿皮制作,上面清楚地写了存钱者的身份,和存入的东西,包括但不限于金银铜钱、玉佩等,来取时需要出示能证明自己的身份的东西,用官印或者手令。 白鹿皮制作的钱票又叫做白鹿票。 司鉴宏拿出来的就是白鹿票。 鲁王次子看着那“鲁国公府存金一百三十二斤”的字样凝视了半晌,才缓缓吐了一口气。鲁王府最富庶的时候,府库里也不曾有这么多的金子,这相当于府里被抄没家产之前将近一半的财产了。 “邓国公这是何意?”鲁王次子一边将白鹿票推了回去,一边问道:“邓国公该知道,原先济南王府的府库皆被抄没了,府里拿不出这么多的金子去存入钱庄。” 司鉴宏道:“好叫二叔得知,这些钱,便是济南王府被抄没的一半。” “这是那一半?” “赔给洪家的那一半。” “既然是赔给洪家的,那该是你拿着。” “但洪家已经没有人了,再也没有姓洪的了。”司鉴宏一字一顿地道,他又将那白鹿票推了回去,沉声道:“既然已经没有姓洪的了,那也不必再赔偿这些东西。对我这个姓司的人来说,我已经得到了足以弥补我失去了的东西的东西。” 鲁王次子静静地看着他,两人对视了许久,他叹了口气,道:“既然你这样坚持的话,多谢了。” 司鉴宏也松了口气。 他将这些东西还回去,又换了一个完完整整的鲁国公府,应当就不再欠什么了,自此以后,桥归桥路归路,各不相干。 这一切都结束了。 …… 礼部尚书几乎要愁白了头发,自打燕侯从太皇太后那里听说了,想让他们早些完婚之后,闲来无事便来礼部衙门做客。话也不多说,但那双眼睛一睁,礼部尚书就知道这人要说什么。 什么时候才是个好日子? 我怎么知道! 我就是定好了日子,如果工部那边不能完工的话也没辙啊!你难道要住进皇宫里去吗?! 礼部尚书恶狠狠地在心里腹诽了一遍,感觉痛快多了,又开始挑黄道吉日。 相术先生惯来都是一月一算的,有些资历深厚的先生甚至一旬一算,就等人来请算哪个日子是黄道吉日,又适宜做些什么。若是一口气将一整年的算了出来,这一年怕是都没饭吃了,况且做这个颇费精力,一口气算一年的也吃不消。 礼部原先是一旬一算,算好了之后贴在礼部衙门外面的墙上,任百姓取用。 原本礼部尚书是想着婚期定在十一月或者十二月,临近年根的黄道吉日比较多,也不会和一些忌讳的日子撞上,十一十二月几乎没有天家某位贵人的生辰或者忌日,最恰当不过了,挑起来也省力气。结果太皇太后要求尽早完婚,那是要多早? 长公主位比太子,成亲就是全天下的大事,得普天同庆,九月十月正赶秋收,肯定是不行的。六月到八月也不成,太皇太后五月薨逝的,先帝七月驾崩,也有先皇或是先皇后驾崩在这段时间的。就还要再往前推。 最晚最晚也要在五月。 太皇太后这一催,黄道吉日就又要重新算了。 礼部尚书急得满头大汗,就听底下跑腿的小吏来禀报道:“燕侯又来喝茶了。” 一旁听着的礼部左侍郎顿时如临大敌一般,慌忙道:“尚书,下官家里还有些事情,需得早些回去,这些事务下官明日早早来处理!” 不等礼部尚书回话,礼部左侍郎立刻溜之大吉。 礼部右侍郎张了张嘴,道:“尚书,下官才刚想起来……” “不许!”礼部尚书瞪着眼睛道:“快点去给我迎一迎燕侯!” 礼部右侍郎苦着脸去了,对于找借口溜回家这件事被左侍郎抢先了深恨不已。 燕侯虽然恶名在外,但人看着还是很和蔼的,那张颇为俊秀又白净的脸为这个评价加分了不少。原本燕侯是没事就喜欢往宫里跑的,偶尔还留宿在晋阳殿里,有小道消息说燕侯晚上就睡在长公主的床榻上。小道消息嘛,不知道真假,以长公主的做派来推断,这消息一定是假的,但并不妨碍看客们兴致勃勃,再花上一枚铜板赌一赌长公主和燕侯好事到底成了没。 但听说最近太皇太后经常去晋阳殿看望长公主,逼得燕侯只能减少了进宫的次数,更是再没有在晋阳殿里留宿了。燕侯百般无奈之下,只能来礼部催,一日三催,以期望早日完婚,早日理直气壮睡到长公主床上去,而不必担心丈母娘像捉贼一样的目光。 可这就苦了礼部官员了。 燕侯长得再俊秀,再好看,那也是杀人不眨眼的家伙啊,河东一案死的那些贼人坟头草才刚长出来呢,他们如何不心慌?就算满身正气不惧燕侯的,你做事的时候旁边有个眼睛瞪得像铜铃的家伙东瞅瞅西望望,你做事能做得踏实? 鬼才踏实! 礼部右侍郎在心里恨恨地骂了一顿礼部左侍郎。 直娘贼! 燕侯坐在待客室里,碰上一杯热茶,轻轻叹了一口气。 外头的流言都是真的。 不知道是她太得意忘形,导致走路风声,还是晋阳殿里有人两面三刀。总之,她留宿宫中时,睡的是长公主的床榻这件事被赵太后知道了。赵太后知道后并没有说什么,只是从太医府叫了几个擅长医治妇人的医官来给长公主诊脉,待所有医官都摇了头,确定长公主脉象并非滑脉,仍是处子之身,赵太后才松了一口气。 现在仍是,不代表以后仍是,万一擦枪走火,那简直大事不妙。赵太后是过来人,深知彼此心悦的年轻人凑到一起会有什么结果。 于是,赵太后常常来晋阳殿里小坐,经常燕赵歌前脚进宫,还没等走到晋阳殿,赵太后就已经脚步匆匆地坐进晋阳殿内殿了,甚至还上了一杯热茶, 长公主对此无可奈何。赵太后的担心是十分正常的,婚前就行苟且之事是要被千万人唾骂的,她若是现在就怀了身子,那一定瞒不过朝臣的目光。可燕赵歌是女儿身,别说现在还没同房,便是睡她个一年半载,也不可能会有孩子出来。 但赵太后不知道,这个事情也不可能让她知道。所以就只能默默地保持这个误会。 燕赵歌在晋阳殿里坐了几日,实在是抵不住赵太后的眼神,干脆就不进宫了。不进宫又没有事情做,底下的锦衣卫有了升官进爵的希望,一个个奋发努力,恨不得十二个时辰都用来办差,导致她这个锦衣卫指挥使竟然落到无事可做的地步。 她左思右想,干脆来礼部衙门坐坐吧,也不打算多坐,就坐到婚期定下的那一天好了。 至于为什么不去工部衙门坐坐,因为工部没人。 工部衙门如今已经成了摆设,只有几个轮番点卯的小吏在那里坐着。工部抽了一部分的人手去河东督建堤坝,剩下的人都在长安了,忙得热火朝天,蔡国公府、茂国公府、长公主府全都要建,恨不得一个人有八只手。督建的工部尚书肉眼可见地瘦了一大圈,下巴都瘦脱了形,燕赵歌实在是不好意思去叨扰人家。 于是就来叨扰看起来十分轻松的礼部尚书了。 若是让礼部尚书知道了,估计会拼着性命也要和她决斗了。 燕赵歌喝着热茶,又叹了一口气。 礼部右侍郎硬着头皮来和她寒暄,没说几句话,就听到礼部尚书的声音。 那声音实在是太有穿透力了,隔着大半个院子都能听进耳朵里。 “好!那就四月初一!正正好!” 第150章 婚期 元初元年四月初一,宜开光、出行、纳采、嫁娶、伐木、驾马、出火、拆卸、入宅,百般无忌。 简直是个不能更好的日子了。 先生得出这么个结果,也吓了一跳。先抹了抹额上的汗,耐着性子又算了两遍,发现结果还是一样的,这一天诸事皆宜。他还是觉得心里不踏实,又将结果送到另一个黄道先生手里,对方也跟着算了一遍,发现结果是一样的。 两人对视一眼,皆长长出了一口气,连忙把结果送到礼部衙门去了。 也是凑巧,因为礼部尚书要求婚期定在六月之前,据说是被宫里催了一次又一次,礼部尚书压力很大,他们这些精通卜算的压力更大了。为礼部衙门做事的先生并不都是精通卜算的,一部分精通相术,一部分精通天时,又有只会做龟甲占卜的,虽然凑在一起人数很多,但细细分开来,会卜算黄道的,也不过三五人罢了。 这几人要现在紧着算黄道吉日,婚期肯定不能定在二月,完全来不及,三月也是太紧凑了,要么四月要么五月。但二月的日子还是要照常算的,不能因为这个日子长公主不能成亲就不算了,本来人手就不够,这么一来就更不够了。 几个黄道先生一合计,硬着头皮从后往前算,从五月底往前算,万一遇到黄道吉日,那可就剩大力气了。从正月初开始算,一直算到如今也没什么结果。可眼看着日子一步步近了,若是不能合太皇太后心意,他们几人怕是都要回家种田。 其中有个黄道先生想起长公主生辰是四月初一,整个长安都知道长公主生辰,那不如算一算长公主生辰这一日好了。只要是个忌日,忌讳的事情不是那么出格,就定这个日子好了! 谁敢说长公主生辰不是个黄道吉日? 只是试探着算一算罢了,却没想到这样凑巧,竟真是个诸事皆宜的好日子。 礼部尚书一看结果,简直喜不胜收。 他可不想年纪轻轻就秃头,他孙子还没生下来呢! “好!那就四月初一!正正好!” 陪着燕侯寒暄的礼部右侍郎从待客室走了出来,紧接着燕侯也走了出来,那张白净的脸显得十分惊喜,道:“定在四月初一了?真的是四月初一?” “那还能有假?”礼部尚书喜笑颜开,将记着结果的纸递过去,说话上也少了几分惯有的谨慎,显得有些随意了。“燕侯请看,诸事皆宜!又是黄道吉日,又是长公主生辰,这日子不能更好了!” 燕赵歌愣愣地接过那张纸,从头到尾看了一遍,还有些反应不过来,慢慢地又看了一遍,才将那些小字看到脑子里去。 真是这个日子,她的阿绍的生辰,她的阿绍前世的……她忽地哽咽了一下,努力睁着眼睛才将眼泪忍回去,喃喃地道:“好日子,简直太好了。就这个日子了。” 礼部尚书也跟着连连点头,点了一会儿又意识到不对头,迟疑着道:“该问问太皇太后的意见……” 燕赵歌恍然大悟般地震了一下,重复了一遍道:“该问问太皇太后的意见,你说得对,我现在就进宫……”她将那纸整整齐齐地叠好,塞在胸前的夹层里,对着礼部尚书郑重其事地行礼,道:“多谢尚书,改日请您喝酒。” 又一一谢过了在场的礼部官吏和黄道先生,请诸位到婚礼那一日来吃酒,神情认真而严肃,接着匆匆而去。 礼部右侍郎看着她迫不及待的身影,有了几分感慨,道:“再是声名赫赫,也不过是个二十岁的年轻人罢了。” 他心情好了不少,也不再计较礼部左侍郎抢先逃跑的事情了。他可是被燕侯邀请登门吃酒了,你这个偷跑的家伙有这个份吗?呵呵。 燕赵歌一路身影都像是带了风,几乎是脚不沾地地进了晋阳殿,长公主正在殿里看书,她一进殿就扑了过去,坐在长公主眼前,大叫道:“阿绍!阿绍你看!婚期定了!” 长公主愣愣地看着她。 “你快看!四月初一这一天诸事皆宜,百无禁忌,最好不过了!这简直就是老天爷的赏赐。”燕赵歌嘴里喋喋不休地道,也不管长公主明不明白,先将那张纸打开来,铺平,再用指头一个一个地点过去,道:“纳采也行,嫁娶也行,入宅也行……” “咏月……”长公主看她没有要停的意思,脸上顿时露出难以言喻的神情来。 “哎,怎么了?”燕赵歌脸上还有因为过于兴奋而涌上的潮红,她刚才张嘴叭叭叭说个不停,完全没去注意长公主脸上神色,这下被打断才注意到,长公主神情十分奇怪。 没等长公主说话,就有一个声音响了起来。 “哼,看来是我这个老婆子存在感太低,引不得我大外甥注意啊。” 是赵太后的声音。 燕赵歌脸上的表情顿时凝固了,连身子也变得僵硬不已。 她慢慢地转过头去,才发现赵太后坐在上首,面色不虞地看着她,待发现燕赵歌看过去之后,还重重地哼了一声来表达不满。 “外甥恭问太皇太后金安!”燕赵歌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跳了起来。 “眼里只有你未来媳妇,没有我这个姨母?” “外甥不敢!”燕赵歌连忙过去,双手将那张纸递过去,战战兢兢地道:“请姨母一阅。” 赵太后板着脸,看着神情惶恐的燕赵歌,又看着若无其事的长公主,禁不住笑了出来,道:“你们感情这么好,我这个做母亲的哪里有不高兴的道理,快收了那副神情。” 燕赵歌立刻变惶为笑,长公主也跟着笑了起来。 赵太后看了那纸上写的东西,放心地点了点头,道:“既然这日子合适,那就是这个日子罢。四月初一倒也不算太赶。等明日早朝就通知下去,开始预备罢。” 燕赵歌连连点头。 赵太后打量着燕赵歌,思量了一下,又道:“罢了,你们两个年轻人凑在一起肯定有许多悄悄话要说,我就不做那讨人嫌的事了,但不得再留宿宫中了。” 按理来说,婚前三个月新人是不能见面的,这是为了防止落人口实。但长公主每日都要主持朝政,燕赵歌作为九卿重臣也不可能不上朝,这个规矩对他们而言根本是名存实亡,赵太后也只能是限制她们婚前不住到一起去,省得弄出一些丢脸的事来。 尽管她相信自己的女儿肯定不会做出丢人现眼的事来,但情之一字……结果难料啊。 赵太后感叹着走了。 燕赵歌长长出了一口气,呈大字型躺在了榻上。 “怎么这么怕?” “那是你娘,我怎么能不怕?我要是现在见到你爹,我估计我恨不得把脑袋系在腰带上。” 长公主轻轻踹了她一下,道:“我爹哪有你说的那么可怕?你看我就不怕你爹。” “你要是怕我爹那可真是活见鬼了,他怕你还差不多。”燕赵歌翻了个白眼,道:“太皇太后在殿里你也不知会我一声,我连个影子都没看见,光顾着和你说话去了。” 长公主笑得眉眼弯弯,道:“你说话说得那么急,哪里给我缝隙让我插话?” “好哇,你竟然敢怪我!”燕赵歌顿时大怒,眼神凶恶地扑了上去。 闹了一会儿,燕赵歌枕在她腿上,又长长出了一口气。 “踏实了?”长公主低声问道。 “嗯,踏实了。”燕赵歌闭着眼睛道:“但也没有特别踏实,等你我百年之后,合葬在一起,我就彻彻底底地安心了。” “说什么呢。” 燕赵歌仰头看着她,然后笑了起来。 四月初一,竟然真的是四月初一。前世那个,阿绍身死的日子,真的是太好了……她窝在长公主怀里,眼角渗出了泪。 长公主轻轻地抚摸着她的眉眼,正想要说些什么,只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有人在外殿高声道:“长公主,北地急报!” 燕赵歌腾地一下起了身,眼神清亮,哪还有流过泪的痕迹。 来报信的是个从北地而来的将士,风尘仆仆,脸上还有饱经风霜的痕迹,见到长公主,单膝跪地道:“末将北地都尉恭问长公主圣安,这是辽东王的急报。” 长公主应了一声,让他起身,从将士手里接过北地的急报,只看了一眼,长公主就怔住了。 匈奴乱了,而且不是前首领刘延死后的混乱,是在内战,混战不休。 怎么回事? 连长安的位置都在下雪,匈奴那个地方雪肯定会更大,匈奴人就算有再大的仇恨,也不应该在这个时候开战?匈奴那个长乐公主不是说要来大晋吗?怎么就卷进去了? 长公主一字一字地看下来,发现最后一句写着,匈奴少主、长乐公主、汉中王并五百精锐骑兵已至北地,请求内附归化。 燕赵歌从她手里结果信,飞快地看完,对视一眼,从互相眼睛中都看到了不解。 到底怎么回事? …… 匈奴。 和辽东王急报里说的一样,匈奴人在大雪里打成了一团,这换做任何一个时期都是不可能的,然而却真实地发生了。 先是龙城王庭直属的军队进宫右贤王城,里应外合之下竟然真的杀掉了右贤王以及右贤王太子,鸠占鹊巢。最后右贤王残部携带着右贤王幼子逃了出来,来龙城请长乐公主做主。 原本长乐公主只是让他们做做样子,她所说的在右贤王城有内应根本就是假的,只要王庭直属的将官敢进宫右贤王城,以右贤王贪婪的性子一定会将这次进宫当成登上皇帝宝座的机会,借此进攻龙城。他们只要在混乱中趁机脱身,顺着河套一直走到阴山脚下就安全了,等春暖花开在从那边绕回中原。 结果却成功了,前首领刘延的亲兄弟,也是他的最大敌人,竟然就这么死了,整个龙城都目瞪口呆。 但问题来了,长乐公主只是希望让匈奴乱起来,可没想让王庭直属的将官占了右贤王城,如今龙城和右贤王城明显处于两败俱伤的局势,这就将其他势力的目光引来了,她作为龙城的掌控者,如何还能金蝉脱壳? 右贤王死了的消息传遍了匈奴,左谷蠡王首先勃然大怒,他同样是老首领的儿子,但老首领儿子不少,自然有远近亲疏,左谷蠡王和右贤王关系要远远好于和刘延的关系。长乐公主派人杀了右贤王,他自然十分气愤。但除此之外又有些惊恐,连仅次于左贤王的右贤王都能杀,他是不是也会被杀? 长乐公主到底要做什么?她想统一匈奴?她想杀掉所有老首领的儿子?像大晋皇帝那样集权?还是想让所有的王承认刘延的儿子的地位?甚至是……让汉中王当这个皇帝? 左谷蠡王越想越恐惧,立即联络了同样是老首领儿子的右谷蠡王,正巧他也十分惊恐,两人一拍即合,以复仇之名,兴兵攻打右贤王城,直接攻打龙城有造反的嫌疑,但攻打被鸠占鹊巢的右贤王城可就没有了,为兄弟复仇可谓天经地义。连大雪时容易迷路都不顾了,长乐公主敢在雪夜兴兵,他们如何不敢?正所谓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 这一下,长乐公主就走不了了。 右贤王幼子暂居龙城,左右谷蠡王和右贤王城交战,其他匈奴势力作壁上观,顺便谴责一下龙城的不作为,并且口头上希望龙城将兵力撤回来。 这怎么撤回来?如果真的能撤回来的话,长乐公主根本就不会派他们出去送死,龙城王庭直属的将士十有九八都是不忠心的,就算有那么几个忠心的也只忠心于刘延的独子小平安,而非长乐公主。 等时间一长,战事进入胶着状态,因为迷路而冻死在雪地里的人比被杀的要多,左右谷蠡王也萌生了退意,打算等春天再大。右贤王城本就损失了不少兵力,这下有损失了一部分,巴不得他们赶紧走,便也没有出城追击。 左右谷蠡王退兵退到一半,得到消息,他们各自的城市被别的匈奴王打下了,他们的妻女已经被占了,儿子统统被杀死,已经回不去了,仅剩的残兵也根本不可能再夺回自己的城市。左右谷蠡王悲痛之下,发誓要复仇,于是杀了个回马枪,疯了一般地进攻右贤王城。 右贤王城根本没想到还会被攻打,疏忽之下被攻破了城,几方人马在城里交战,不断有无辜的牧民被杀死,被冻死,杀红了眼的士兵根本不管自己杀的是谁,六亲不认,人畜不分。 已经达成了这个样子,其他的匈奴王也不可能置身事外了,于是,整个匈奴都打了起来。 长乐公主和汉中王看着局势,都十分茫然。 龙城如今格外空虚,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被盯上,如果现在走了的话极有可能被半路劫杀,但如果不走的话,一旦龙城被攻打,他们就很难再脱身了。 两人正犹豫不决的时候,有下人来禀报说有一个拿着镇北将军府手令的人求见。 虽然从先秦开始中原就和匈奴交战不断,但上层其实是一直都有联系的。前汉时经常会有匈奴贵族逃到中原被封侯,也有战败被俘的中原将官被封匈奴王。到了大晋,和匈奴之间甚至有固定的贸易地点,两边往来也就不足为奇了。 两人接见了这个人。 “长乐公主,汉中王,叨扰了。”来人穿着一身士人的衣袍,做出一副文士的模样,却留着满脸的略腮胡子,一张嘴也是十分粗狂的声音,和他的衣服一点也不相称。 如果燕赵歌在这里的话,一定会认出来,这人就是到了北地之后就毫无音讯的秦峰。 “你是辽东王的使者?”刘煜问道。 她惯来不以镇北将军称呼辽东王,匈奴人眼里的镇北将军就只有蓟侯燕岚,或许能再加上一个长平侯,但绝对不包括这位辽东王。因为这一位的战功还不足以让他们尊敬地称呼一声镇北将军。 “是,也不是。”秦峰道:“准确地来说,我是锦衣卫的人,我叫秦子进。” 刘行周脸色一变,站在刘煜身前,沉声道:“右贤王城是你的手笔?” 秦峰微微一笑,道:“您二位既然想走,那我们锦衣卫自然要尽一份绵薄之力。” 刘行周虽然想和刘煜一起走,却绝不想他们走之后匈奴落得此般下场。刘行周是对匈奴有归属感的,尽管她对大多数的匈奴人都没什么好感,但这里有刘煜,有小平安,还有对她忠心耿耿的属下,和十分爱戴她的汉中王部牧民。 “此次之后匈奴元气大伤,这就是你的绵薄之力?”刘行周牙咬得咯吱咯吱响,猛地将腰间长剑扒出来,金属的铿锵声在殿内回荡。 “刘行周。”刘煜拦住她,看着秦峰道:“既然是锦衣卫,那一定已经为我们打点好了罢。” “不愧是长乐公主。”秦峰不知是夸还是贬地说了一句,道:“不知您是否还想走?” 刘煜看向刘行周,微微用力地抓住了她的手。 刘行周神色茫然了片刻,手缓缓松开,长剑就落在了地上。她低声道:“走。” 刘煜这才道:“我们走。” “我送您二位带着小首领出去,但我要龙城和汉中王城。” 刘煜又看向刘行周。汉中王城是刘行周的,她不能擅自做主。 “都可以,你决定罢。”刘行周微微动了动嘴唇,哑着声音道:“我去看看平安。” 刘煜的心揪了起来,刘行周怕是又钻牛角尖了,但当务之急是和秦峰谈妥事情。 “您能代表这位汉中王?”秦峰挑了挑眉,问道。 “我可以。” “那既然如此,我和您直白地说了。”秦峰干净利落地道:“最近的事情是我们锦衣卫设计的,就是为了让匈奴乱起来,至于打成什么样子就要看老天爷了。原本的计划是十三王城一个都走不脱,但辽东王有令,让我等接您三位归化长安,我们也不能无视,于是我便来拜见您了。” “既然是辽东王的命令,你如何还敢问我要好处?” 秦峰笑了一声,道:“长乐公主既然心向大晋,那‘阎王好见,小鬼难缠’这句话总是听过的罢?再者说了就算是辽东王的令,我们也不是非听不可,便是皇帝的命令,也还有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之说。战场上瞬息万变,即便是我以借口推诿,看您几位去死,辽东王又能奈我何呢?” 刘煜沉默不语。 “即便是您不交给我,等您几位走了,您又要将这城池托付给谁?右贤王已经死了,左右谷蠡王疯疯癫癫,剩下的其他人您真的信得过?不怕前脚托付后脚就被截杀?您别忘了,匈奴人自诩是刘汉后代,而您这位正统的前汉皇帝后裔,是十分吸引人的。 “而汉中王城,故汉中王无子,您是他唯一的女儿,如今的汉中王是故汉中王的义子,您二位走了,汉中王又能托付给谁?有许多在大晋活不下去的人逃到匈奴来,住进了汉中王城,您如此向往大晋,就舍得他们落入匈奴人之手?” 刘煜沉默半晌,长长叹了一口气。 这个秦子进说得没错,他们只要走了,这辈子都不可能再回来了。既然不能再回来,那么是谁掌管又有什么区别呢? “我可以交给你,但我凭什么信你?” “您不信我,还能信谁呢?” “……我要带一千骑兵走。” “可以。但到了大晋境内必须卸甲,而且这一千人,您未必能带到长安去。” “……” 秦峰带着令他心满意足的结果走了。如果能就此掀翻匈奴的话,他足以被封侯,世袭罔替的侯爵。长公主如果想用他来瓦解西凉,那一定会将他封在西凉,让他和他的弟弟秦峪挣,和他父亲西凉侯挣。正巧,他也看不上别的地方。 他是长子,西凉合该是他的! 秦峰摸了摸蓄起来的络腮胡,眼睛里阴毒之色一闪而过。 等秦峰走了,刘煜转头去找刘行周。刘行周在陪着小平安玩鲁班锁。 形状奇艺的鲁班锁在刘行周手里像花儿一样纷飞,不断地变换着形状。小平安瞪大了眼睛盯着,直到听到咔哒一声,鲁班锁被解开了。 “爹爹好厉害!”小平安跳起来欢呼,他扑在刘行周身上,笑得十分灿烂。 刘煜进来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景象。 第151章 刀剑 “阿娘阿娘!你看爹爹好厉害的!”小平安的眼睛里闪着光,看着刘行周的眼神里满是尊敬和依赖。这是与看他的生父刘延时完全不同的眼神,也怪不得小平安迫不及待地“认贼作父”了。 刘煜笑着摸了摸他的脑袋,轻声问道:“和爹爹在一起开不开心?” “开心!” “那以后我们一直住在一起好不好?只有我们三个人。” “好!” 这一回,小平安连半点犹豫都没有了。 刘行周坐着,手里把玩着一个鲁班锁,动作慢极了,像是暮年的老人那般没有气力。 “怎么了?”刘煜抱着小平安坐到了她身边。 刘行周摇了摇头,她抬起头来,眼神里少见地透着几分疲惫,还有些茫然与空虚,低声道:“我只是有点累。” 刘煜一怔,这是她第一次见刘行周露出这样的神情,哪怕是年幼时刘行周追问为什么她没有名字的时候,神色也没有这么茫然。 “等到了长安,是不是就结束了?” “嗯。” “那……我还要继续叫刘行周吗?还是叫陈轻?又或者是,别的名字。”刘行周喃喃道:“我年幼的时候你说我叫陈轻,我就叫陈轻。等父亲死了,我要接手汉中王城,你说我如果要完全得到汉中王部的效忠,就要将名字改成父亲定下的那个,那之后,我就叫刘行周了。” 说到这里,刘煜已经意识到刘行周想要说些什么了,也知道她为什么才会变成这副模样。 刘行周轻轻呼了口气,问道:“那等到了长安,我又要叫什么呢?” 刘煜说不出话来。 “等到了长安,大晋皇帝已经会给小平安封侯,说不定也会给你封爵,你才是刘汉的正统后裔,我只是父亲的义子。我会四书五经,会君子六艺,可那些都用不上,那些东西一点用处都没有,我只会杀人,我在匈奴只会杀人。等到了大晋,你还需要我杀人吗?你还需要我吗?” “不是的……”刘煜眼里的泪已经流了下来,她抓着刘行周的手,不住地摇头,喃喃道:“不是的,刘、晨晨,不是这样的……” 刘行周看着她,笑得很温柔,眼睛却是空洞的,眼神飘忽着没有一个归处。 “我还……有被你利用的资格吗?” “刘行周!”刘煜大叫了一声。 小平安也被吓到了,从刚才一开始他就被奇怪的氛围吓得不敢发出声音,刘煜这般尖叫更是吓得小平安神情惊惶,眼泪噼里啪啦地落了下来。 “我不是……”刘煜的话只说了一半就哽在了喉咙里。 事到如今,她怎么能违心地说一句她没有利用刘行周,她从一开始就在利用刘行周,不是这几年,要更早,从她有了去大晋的想法之后,从刘行周、或者说是陈轻到了匈奴的那一刻,她看着那个襁褓里的婴儿咬着指头对着她笑,心里就已经生出了这个孩子似乎可以被她所用的想法。 可她是真的,她是真的希望刘行周一起去大晋! “你吓到平安了。”刘行周神色温柔地将捂着嘴小声啜泣的小平安抱起来,柔声道:“没事的,阿娘吓到你了对不对?爹爹替阿娘给你道歉好不好?” 小平安藏在她怀里,紧紧地抓着她的袖子,才颤抖着哽咽出声。 “爹爹,你们不要吵架……” “我们不吵架,爹爹在这里呢。”刘行周安抚着他,轻轻拍着他的背,轻声哼唱着匈奴的童谣。 两人都没有再说话,等小平安哭累了,睡着了,刘行周才道:“你吓到他了。” “你也吓到我了。” “我只是在说实话。” 刘煜没说话。 “小平安的生母是被刘延折磨死的,刘延估计也没少对小平安打骂,从小就经历这个,性子受了很大的影响,才会变得胆小怕事。他对这个很敏感,天大的事,你也不能当着他的面发泄出来。” 这或许就是梦里小平安会变得懦弱又贪图享乐的原因,刘延给小平安的心理阴影实在太大了,他被暴力吓破了胆子。刘煜想。 “……可我呢?你话里都只是小平安,那我呢?” 刘行周沉默了许久,才又开口。她的声音艰涩,又很沙哑:“我不知道。我本来以为我可以、我可以送你到北地去,我还能为你所用,我还有用处。可来了个秦子进,他说他可以,那我还能做什么呢?刘煜,我对你而言,还有用处吗?” 刘煜忽然间感觉到一股寒意。不是因为刘行周的话,也不是刘行周的想法,而是一个她早就该意识到,却始终没有想到的东西。 梦里的几十年,刘行周陪了她前半辈子,为她献出生命,她后半辈子困居在长安,孤独地直到老死,也从来没有想过这件事。 她将刘行周当成了什么? 刘行周将自己当成了什么? ……当成了什么? 一个任凭主人心意被驱使、没有自己意志、七情六欲皆为主人所感的……工具。 所以陈轻为她改名刘行周,因为她需要汉中王部的完全效忠。 所以刘行周才能眼睁睁看着她嫁给刘延而不为所动,因为无论梦里还是现实,都是她自己选择接受的事情。 所以刘行周为她血战几十年,瞎眼断臂,因为兵器被主人使用到残缺乃是理所当然的事。 所以刘行周最后死在龙城城下,因为她想活,刘行周就必须死。 刘行周是……工具。 刘煜感觉胃里涨得难受,喉咙处有明显的不适感,似乎有东西在往上涌一般。 她被自己恶心到了。 “晨晨,没有的……” “给我点时间……我不知道我还能为你做什么……大晋皇帝会不会,为你指婚呢?” 刘煜干呕一声,捂着嘴唇冲进了净室里,将胃里的东西都吐了出去。 刘行周在她身后,轻轻叹了口气,神色落寞。 之后的几天两人都没有融洽的交流,小平安敏感地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但无论是刘行周还是刘煜对他的态度都没有变,他也就渐渐放下了心,只当这件事情不存在。 不知道秦子进到底做了些什么,没几天匈奴的局势就变得更加混乱,白羊王派遣使者来龙城请求救助。 白羊王城是离大晋最近的一个城池。 这在愈发混乱的匈奴局势中毫不起眼,从右贤王死那一刻开始,就不断有匈奴贵族来龙城求援,也有脑子不清醒妄图攻城的。 龙城库房里值钱的大件东西之前都赏赐下去的,剩下的金器都熔成了便于携带的大小,分发给绝对忠于刘行周的一千骑兵,每个人都怀揣着几块金子,还有被额外赏赐的玉器。 他们带不走自己的妻儿,但是汉中王许诺,等顺利到了大晋,大晋皇帝一定会派人去汉中王城接他们的妻儿,如果那些人愿意走的话。即便不愿意,也可以在大晋再娶一门妻,从此以后子孙代代为晋人,而不必忍受漠北的干旱、风沙和暴雪。 这是一个足以令本就忠诚的他们更加忠诚的许诺。 刘煜有自己的手段,早就将她的私产变卖了,换成了大晋的白鹿票。将票子卷起来塞进长筒马靴,只要她不死,没人知道这靴子里藏了价值百万贯的东西。 一行人带着一千骑兵从龙城出发,在汉中王城暂时落脚。刘煜是光明正大地出来的,让每一个看到她的匈奴人都知道,这是长乐公主。他们还带了小平安出来。如今的龙城可谓是货真价实的空城了,可没有人有余力去进攻,匈奴人互相之间打得六亲不认,若不是汉中王城百年来在匈奴的超然地位,他们怕是早就盯上了这里。 刘行周是回来收拾东西的,但她也没有带太多的东西,她只带了自己的弓箭和惯用的刀剑,剩下的东西都原封不动地放在了汉中王城的库房里。没有人知道她在想什么,包括她自己。 秦峰踩着风雪进了汉中王城的王宫,见了库房里的东西大为惊讶,道:“这些东西您就这样留在这里了?” “嗯。”刘行周正在擦刀,她闷闷地应了一声,又道:“这是汉中王城几十年的积累,我不能带走。” 秦峰想了半晌,笑出了声,道:“您和我大晋的一位贵人有些相似。” “哪一位?” “长公主驸马,如今的锦衣卫指挥使,燕侯燕赵歌。” 刘行周将目光移了过去,又很快收回来,淡淡道:“我不配。” “大晋的燕侯乃是蓟侯嫡出长子,为了尚长公主而入赘皇家,甘愿成了天家鹰犬,在河东郡杀了二十三家勋贵,在长安又拿了四家国公府。汉中王对长乐公主情谊之真切,与之不分上下。” 刘行周手上的动作顿住了,她大约是在想些什么,又可能只是单纯地擦累了休息一下。只过了几个呼吸的时间,她又开始擦了起来。 “那位是长公主驸马,我只是……长乐手里的刀。” 她一直都对自己有很清楚的定位,这个想法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已经不可追了,但肯定持续了很多年。有时候她看着刘煜,就会有一种看破时间长河的错觉,会有一种不知从何而来的怅然感。 到底是因为她爱上了刘煜而导致她心甘情愿做一把刀,还是因为心甘情愿做一把刀所以才会爱上作为主人的刘煜。她也许会疑惑,但永远不会去探究答案。 她只是,刀。 刘行周将刀插入鞘中,闭了闭眼睛。 刀不该有情感,不该有意志。 “如果我找不到理由留在你身边,那就让刀来决定。你未必需要刘行周,或者陈轻,但你一定需要一把刀。” 秦峰就在一旁,听得一清二楚。这是人家的私事,他管不着,但只要一想到刘行周到底和燕赵歌有几分相像,他心里就百爪挠心一般好奇。 同样的局面同样的人,甚至是同样的心思,这位长乐公主的答案,会和长公主是一样的吗? 刘煜听了沉默片刻,转头就去找了刘行周。 “你如果一定要当我的刀,那我就来当你的佩剑。” 刘行周一脸茫然,她想不通刀和剑为什么在这里可以联系上。 刘煜已经不想再去想了。她想留住刘行周的心情是真实的,她不能忍受再失去一次刘行周的痛苦,工具也好,亲人也罢,她们总归要一生都绑在一起。如果刘行周担心到了大晋之后她会被大晋皇帝赐婚,那她现在,就断了这种可能性。 刘煜一步一步向她逼近,将她按在床榻上,拉下了帷帐。 刘行周仰望着她,神色不安又迷茫。 刘煜来了汉中王城之后就换了便于行动的军衣,是否真的便于行动她还没有感受到,但是比起原先一层又一层的裙装来讲却是好脱极了。她一件一件地将衣服脱下来,整齐地叠放在一边,最后身上只剩下一条衬得肌肤愈发白皙的白色束胸。 刘行周的眼睛已经不会转了,她颤抖着嘴唇,喃喃着想要说些什么,最后什么都没说出来。 刘煜靠过去,跨坐在她身上,问道:“我这样,你会信我吗?” 刘行周连连点头,像是终于有了说话的能力似的,轻声道:“不用这样的……” “你不想要这样吗?” “我不知道……”刘行周摇头,这不是她第一次见到刘煜赤倮的身躯,却没有哪一次比这次给她的冲击力更大。 刘煜将她的腰带解开,双手顺着里衣的缝隙摸了进去,紧紧地抱着她。 “可是我想。 “你是陈轻也好,刘行周也罢,你是谁都可以,但我不能再失去你一次。 “就像先前的那几次一样,在这里,再得到我一次。” 刘行周终于抬起头,吻上她的嘴唇。 就像第一次那样,她的手背指引着,去到该去的位置。 在这里,兵器和主人调换了位置,棋子成了棋手,棋手成了棋子,操控者被操控,被操控者开始操控。 刘煜被汗湿的手死死地攥着被子的一角,她咬着牙,被玩弄于股掌之中。 意识模糊之际,她听到刘行周的声音,温柔的,但是十分有力。 “刘煜,你不要后悔。” 我怎么会后悔。 我最后悔的,就是梦里没有和你一起去死,让你一个人在地府里孤独地等了十几年。 之后几日刘煜没有出面,都是刘行周和秦峰商谈,她唇角带笑,眉眼里写尽了春风得意四个字。 看来这位长乐公主,比长公主还要激进一些呢。秦峰想。 按原定计划好的,刘行周领兵去白羊王城,长公主换了汉中王亲兵的衣服随在她身边,小平安则是被藏进了一个木桶之中,当成粮食一起运走。长公主找了身形相仿的亲信做她的替身,换上她的衣裙,又找来一个和小平安年纪相仿的孩子,被汉中王部的将士护送着回了龙城。 没有人会想到长公主会南逃。中原人最是记仇,而她的父亲她的丈夫都死在大晋,她怎么可能会去投奔大晋? 可偏偏,长公主就这么做了。 一行人在白羊王城落脚,白羊王接待了他们,为他们补充了粮草和干粮,小平安被放了出来,神情惶然地所在刘行周怀里,显然这几天木桶里的经历给了她不小的阴影。 白羊王似乎是成了大晋的内应,也或许只是这一次的行动被大晋买通了。刘行周和刘煜都没有问,他们只休息了一夜,就匆匆上路了。 一路上虽然没有人截杀,但是风雪不小,落在最后的在冯雪里走失是常有的事,也有不少人在夜里被冻死,或是冻掉了一半的肢体,而不得不泪眼滂沱地将家人托付给刘行周,横剑自刎。 等到了北地的时候,一千人马只剩下了四百多带伤的骑兵和三百多匹战马。 战马刘煜做主送给了北地,直接送到辽东王手里,至于怎么分配是他的事,总归都是匈奴最好的马,公母都有。辽东王送信给长安,他们就暂时在这里住着。骑兵住在一块养伤,这四百多人里各个带伤,有的人甚至是拖着一条冻坏了的腿到了北地,这条腿最后也只能被截掉了。 辽东王允许他们在辽东城内四处走动,只要不进军营都可以随便看。 小平安对辽东是十分好奇的,这里也冷,但是没有龙城那么冷,只要穿得暖和一些就可以到处跑了。他的中原话说得很差,带着浓浓的匈奴腔调,但是没有引起北地百姓的敌意,总有在匈奴活不下去了的人来北地讨口饭吃。北地的仇恨到底是因何而来,血海深仇该谁负担,他们是最清楚不过的了。 等了一月有余,才终于等到长安的信,让他们进长安,这五百的伤兵都可以带进长安。权衡之下,刘行周只带着轻伤的骑兵走了,只有一百三十余人,剩下的都留在北地养伤,等伤养好了,如果还愿意追随她们,就来长安,如果不愿意,还请辽东王就地安排。 辽东王一口应下。 大晋不缺百战精兵,但缺对匈奴内部足够了解的人,从北地到匈奴龙城到底要怎么走?大雪里怎么辨别方向?草原里又怎么辨别方向,这些都是他们弄不明白的。但有了这些人,就可以弄个一清二楚了。 从北地到长安的路不短,他们一路上走走停停,走到半路时北方就已经开始化雪了,滔滔江河带着冰凌奔腾向下,气势如虹。 “感觉如何?” 刘行周怔了半晌,笑了起来,道:“我说不定,能找到我爹娘。” “那简直再好不过了。” 一行人踩着三月的尾巴进了长安,发现到处张灯结彩,像是过年一般。 “一看你们就是外来的,怕不是从边关回来的,这等大事都不知道!咱大晋的长公主要成亲啦!” “亲事就定在长公主生辰那一日,听说是驸马亲自选的日子!” 第152章 大婚 宫里终究还是给燕赵歌留了几分体面,她虽然是入赘,但上花轿的还是长公主。燕赵歌骑马带着迎亲的队伍,从燕侯府出发,到长公主府去接长公主,接到人后绕一圈,再回长公主府。 燕赵歌对此十分遗憾,因为前世上花轿的就是长公主,她想上一次试试,却不得。 长公主也跟着她一起遗憾。 但遗憾归遗憾,如果燕赵歌真的上了花轿,那就不是大喜的日子了,那是天家给燕家的侮辱,连礼部尚书都不会同意的,最古板的老臣怕是都要撞死在宣室殿上。幸好无论是太皇太后还是太后都没有这想法,但如果换做放荡不羁的先帝的话,说不定就会有这个想法。 长公主早晨起来吃了点东西垫垫肚子,从梳妆打扮到送入洞房可以持续一整天的时间,折磨得很,她不能吃喝太多东西,却也不能不吃。 先用鲜嫩的花瓣和牛乳泡澡,擦干净了再抹香膏,洗干净了再泡一次,才算是将皮肤打理干净。还没梳妆,长公主就已经疲倦得不行了,却还要坐在镜子前被摆弄着梳妆。前世在北地那一回可没有这么复杂,请不到身份足够的正宾,干脆就请了满朝文武来当见证人,高堂是几块牌位,人事不懂的小皇帝坐在上头,愣愣地看着两个人拜堂成亲。 “殿下。”画竹来给她梳妆,一边梳一边道:“一辈子就这么一回,您且忍忍。” 长公主面露几分无奈,道:“我便是忍不住也得忍。” 画竹也跟着笑了起来。 梳妆打扮之后,长公主换上绣着凤纹的嫁衣,分量十足的凤冠戴在头上,压得她头禁不住一缩。 “待有朝一日,这苦头我一定要让燕赵歌也吃一吃。”长公主咬牙切齿地道。 画竹只是笑。她们这些长公主的亲信都清楚燕赵歌的身份有问题,也从来不会对燕赵歌貌若女子这件事产生什么疑问。燕赵歌到底是不是蓟侯嫡长子,那衣衫底下的身躯到底是什么样子的,都和他们没有任何关系,他们只是听命于长公主。 不过看着两个人相处也是一种乐趣。 “画水那边有消息了没有?” “刚才有人来传话了。”画竹说到这里抿唇一笑,道:“画水正在正院里铺床,不过就是几步路的距离罢了,您要是放心不下,不如亲自去看看。” 长公主眨了眨眼,道:“这不合规矩。” 在一旁打下手的小丫鬟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长公主忍不住瞪了她一眼。 小丫鬟吐了吐舌头,收敛了神情。 这边忙着梳妆打扮,燕侯府那边也没有闲着。长公主先前送来的聘礼和燕赵歌的“嫁妆”排成长长的队伍,一路上火红的颜色不知延绵多远多长。 说起嫁妆来,是件有意思的事。长公主聘礼不薄,燕家至少要回同等数量的嫁妆才行,但蓟侯府肯定是拿不出的,就算能拿的出来也怕是要将燕岚多年积蓄都掏空了,以燕赵歌分到手的那部分,凑够一百抬都十分勉强。赵国侯府便站了出来,说要以燕赵歌母族身份添妆,接着陆成侯也站了出来,说多谢燕侯帮他找儿子,再之后是感谢燕赵歌查清顾世泽一案的镇南将军府,前不久到了长安刚被安置好的两个匈奴人也掺了一脚。 被封为长乐君的刘煜声称自己被迫嫁给了匈奴首领,多谢燕侯之父兴兵匈奴为其伸张正义,特意添妆以示感谢。 被封为汉中侯的刘行周声称自己是被拐卖到匈奴的,多年来遭受养父虐待,多谢燕侯之父兴兵匈奴杀了他养父,特意添妆以示感谢。 一个死了夫君还说感谢,一个死了养父还说感谢……行吧,反正匈奴人不懂得礼仪道德。长安朝臣捏着鼻子假装自己没看见。 赵太后对这两个匈奴人十分放心,连带着对那个没有大名的匈奴小首领也有了几分喜爱,对大晋天下,对她女儿没有威胁的人她都喜爱,还特意着人为其取名字。连礼仪道德都不懂的人还能掀起什么大风浪来吗?自然是不能的。 于是燕赵歌的嫁妆稳稳妥妥地凑够了六百六十六抬。 红日西斜。 所谓昏礼,自然是在黄昏的时候。 燕赵歌一身玄色礼服,里面衬着雪白的单衣,腰间悬着锦衣卫指挥使的官印和燕侯爵印,头戴爵弁,骑在马上,脸颊如玉,唇角带笑。 大晋这些年,少有这样的热闹事情。从燕侯府到长公主府一路上尽是人,或是垫着脚在人群中左顾右盼,或是干脆爬到树上去一览风采,原本还算宽敞的街道立刻塞满了人,若不是有虎贲营将士隔开百姓,怕是就要冲撞了迎亲队伍了。不过,他们这么兴奋或许也是因为从明日开始燕侯府会设流水席面,大宴宾客三天,无论男女老少达官贵人还是平头百姓,都可以来吃沾沾喜气。 当然,是内务府出钱。 迎亲队伍里皆是锦衣卫的军士,领头的是季钧,包括他在内一共十六个人,个个身高八尺,一表人才,即便抬着沉重的轿子,脚步却也是稳稳当当的。 等燕赵歌到了长公主府外,长公主脖子都觉得要断掉了。 “我一定要让燕咏月吃一次这个苦头!”长公主咬牙切齿地又说了一遍。 画水铺好了床过来伺候她,听了之后哭笑不得,不知道的还以为有多少深仇大恨呢,只是一个凤冠的而已啊。 “那您一定好好折磨一下燕侯。”画水道。 画竹在旁边摇头直笑。 长公主嘟嘟囔囔了一番,约莫着时间差不多了,一转身发现燕赵歌正站在门口,看着她笑。 “什么时候来的?” “从你要让我吃苦头开始。”燕赵歌走过来,从喜盘上拿过大红盖头,拿在手上掸了掸,盖在了长公主头上。“等成了亲,我们可以换换别的苦头来吃,不能总让脖子受累。” 长公主觉得她话里有话。 按规矩,是要新娘的兄弟将新娘背上花轿的,但长公主如今哪里还有兄弟,别说兄弟了连嫡亲的叔伯都没有,各个亲王的子嗣她们也都不熟悉,让对方来背的话燕赵歌和长公主都觉得心里有点不太舒服,干脆就燕赵歌自己亲自来了。 燕赵歌将她拦腰抱起来,一步一步,脚步踏踏实实地往外走。 长公主犹豫了半晌,还是没伸手去抱她脖子。 “下回换你抱我?” “还有下回?” “你要是想,几回都行。” 长公主在盖头底下笑得妆都要花了。 到处都是看热闹的人,路上的人多,长公主府外人更多,长公主府所在的太康坊是不能随便进的,皇城周围的八个里坊都是被重兵把守的,好不容易有了这么一次仔细瞧瞧达官贵人居住的地方的机会,人自然就更多。 燕赵歌抱着她出了二门,过了外院,走出了长公主府。 “这咋看不见啊……” “长公主什么模样能叫你瞧见吗?你不如去瞧你家隔壁那个寡妇三嫁。” “去你的,滚蛋。” “……” 燕赵歌将长公主抱进花轿里,在怀里小心翼翼地摸索了一番,掏出了一个用手帕包着的东西,塞到长公主手里。她对着长公主眨了眨眼睛,然后放下了帘子。 “吉时到,起轿——” 轿子晃悠了两下,接着被稳稳地抬起,担任轿夫的锦衣卫军士皆是扛着重物也能健步如飞的好手,长公主在轿子里坐着,感觉如履平地一般,一点晃动都没有。 长公主靠在轿壁上,才松了一口气,感觉酸痛的脖子舒服了不少,她掀开红盖头,打开那个手帕,发现里面是一包蜜饯,拿一颗塞进嘴里,是甜的,滋味一直甜到心里。 接亲的队伍在长安城里绕了一圈,等再回到长公主府,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四处张灯结彩,大街小巷都点着内务府供给的灯笼,灯火煌煌如白日。 长公主府正门大开,观礼的众宾客接在门外等着,其中不乏九卿重臣。没办法,虽然按理来说宾客应该在院子里边等着的,但这回成亲的是谁啊?是长公主。换做是太子成亲,谁敢托大在院子里等?不都是老老实实出来迎接么? 燕赵歌首先下了马,她用眼神阻止了迎上来的喜婆,掀开轿子的帘子,将手伸了进去。 长公主在轿子停稳之前就又带好了红盖头,将手放在了燕赵歌手心里。 燕赵歌握着她的手引她下轿,将喜绸塞在两人的掌心里,就这么牵着她的手走进了长公主府。 这不合规矩! 朝臣目光隐晦地看向礼部尚书,礼部尚书被看得胡子抖了抖,抬眼望天。 燕岚在人群里,长长叹了口气。赵国侯站在他身边,也跟着叹气。 燕岚问道:“你叹什么气?” “我外甥嫁给了我外甥,挺好的。你又叹什么气?” 燕岚瞪了他一眼,进院子里去了。 赵国侯一脸莫名其妙。 进了外院,又要坐马车,燕赵歌将长公主报上去,等到了二门再抱下来,又是亲手牵着进了内院。 几乎是整个在长安的宗室都来了,但幸而没有不长脑子的故意挤来挤去,不然锦衣卫军士怕是要在这大喜的日子抓几个糊涂蛋进昭狱了。 仁宗皇帝不在,赵太后作为母亲自然要亲自到场,她坐在高堂上,父亲的位置则是由德高望重的宗室老人溪南君暂代,故秦王的嫡幼子,这个身份也担得起长公主一拜了。 “吉时已到,新人白糖——”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礼成——送入洞房!” 这程序不对啊! 前来观礼的朝臣面色更古怪了,又齐齐看向礼部尚书。 礼部尚书若无其事地笑着,心里大怒:这是我能管的吗?还是男婚女嫁不是女婚男嫁你们就知足吧! 司鉴宏领着洪宇来观礼,洪宇是做男儿打扮出来的,但又不好在人群里挤来挤去,就远远地看着。忽地听到旁边有人“咦”了一声。 说话的却是燕宁盛。结亲的是他长兄,他自然能来观礼。 他看着洪宇十分惊喜地道:“你是济南王府的那位小王子!” 洪宇眨了眨眼睛,又看了看兄长,才想起来眼前这个少年郎是谁,道:“燕二公子。” “我还当你是骗我的,没想到你真的是济南王府的。我之后又去寻你,却没听说济南王府有这么一位王子,还以为你是骗我的。”燕宁盛兴高采烈地道:“翠香楼的事我大哥已经全都告诉我了,当日还要多谢你劝阻我去翠香楼,不然我怕是要犯了大错。” 洪宇轻轻一笑,道:“带着幼弟出门,还是不要去那种地方为好。” 燕宁盛讪讪地道:“你说的是。是我年少轻狂了,不知您是……”他说了一通,才看向被他忽视了的司鉴宏。 司鉴宏面色不善,早知道这样,还不如让你因为翠香楼的事情死了,何苦特意去提点你。 “这位是我兄长。” “原来是济南王府的兄长。” 司鉴宏哼了一声,道:“济南王府没了,如今是鲁国公府。我们也不是鲁国公府的人。” 燕宁盛愣了愣,感觉这个人不好太交流,就又看向洪宇。 洪宇干净利落地道:“我们是邓国公府的,这是我长兄。” “原来如此,是我孤陋寡闻了,冒犯您二位了。”燕宁盛对宗室半点不关注,压根意识不到邓国公府代表着什么,他只是想,眼前这个人当时特意来提点自己,对自己有恩,是个值得深交的人,便道:“敢问公子名讳,是否可以交个朋友?” 没等洪宇说话,脸色已经和锅底一般黑的司鉴宏几乎是咬牙切齿地道:“燕二公子,舍妹是寿安郡主,您直接问名讳,是不是有些冒犯了?” “啊?” 燕宁盛瞪大了眼睛,看着洪宇,懵了。 不是说好的小王子吗?为什么变成郡主了? “实在是对不住!”燕宁盛连忙道了歉,心情凌乱地跑了。 司鉴宏握紧了拳头,燕赵歌,你弟弟要是敢……我定然要你好看! 燕赵歌一一谢过在场观礼的重臣宾客,便牵着长公主进了卧房。 大晋不兴闹洞房,便是时兴这个,也没有人敢闹长公主的洞房。 “蜜饯都吃光了?” “吃光了。”长公主顿了顿,又问道:“怎么没吃饺子?” “你想吃饺子?”燕赵歌一边用挑秤将长公主的红盖头揭了,小心翼翼地摘下她的凤冠,一边低声问道:“应该是让礼部尚书给撤了,你要是想吃的话我叫人去煮,我让厨房预备了虾仁混沌。” 长公主摇了摇头。她就是一问而已。 画竹和画水帮忙收拾了床榻上的红枣桂圆,又叫人拎了热水来给长公主净面沐浴,她先吃了一碗混沌才去沐浴更衣。燕赵歌坐在榻上,闲来无事捡了个红枣来吃,又若无其事地吐掉枣核。 一番折腾之后,等长公主再换上寝衣,燕赵歌已经坐在榻上等她了。 “累不累?” 长公主轻轻摇了摇头,虽然说是要让燕赵歌也吃一吃凤冠的苦头,但并非是她真的觉得戴凤冠辛苦。 燕赵歌伸手将她拥进怀里,两人都不说话,只听得到一下比一下用力的心跳声。 “合卺酒我叫人撤了。” “嗯。” “不问问我为什么?” “为什么?” “没有这东西,我们本来也是一体的。” 燕赵歌仰头看着她,然后吻了吻她已经擦掉了胭脂的嘴唇,上面还残留着淡淡的胭脂香。 长公主坐在她腿上,咬着嘴唇,脸颊泛起一抹潮红,伸手试探着推了推燕赵歌肩膀。 燕赵歌笑了起来。她先将幔帐放了下来,拥着长公主,倒在了床上。 “阿绍,你记不记得,我前回说你‘春宵苦短’用得不够恰当?”燕赵歌吻着她,动作又轻又慢,却让人心里发慌。 长公主睫毛湿润,摇头又点头,她根本弄不明白燕赵歌在说什么。 “这一回才是‘春宵’,却不‘苦短’,我们还有很长的时间。” 她眼底涌出泪水来,整个人也几乎要化成了水。 还有很长时间。 这是元初元年,再也没有兴平十六年了。 …… 兴平十六年,四月初一。 “如果想去死,这是唯一的机会。”她呢喃着,站在空无一人的宫殿里,她看着桌子上,一条白绫,一杯毒酒,轻轻摇了摇头。 她不能这么死,如果这么死了,燕清月会怪她,会心疼她,会自责,她不能这么死。 她静坐了半晌,又站起身,从墙上取下一柄长剑,剑刃锋利,吹毛立断。 她又静静地站了半晌,才抬起手来,将剑刃架在自己脖子上,握着剑柄的掌心渗出些许汗水。 “燕清月。”空旷的宫殿里,只有她自己一个人的声音,“这大晋,我不要了。” 她闭上眼睛,手上狠狠地用力。 鲜血四溅。 自刎并非是立刻就会死的,她清楚地感觉到血液从伤口里流淌出去,在身周蔓延开来。 她渐渐感觉到头晕目眩,呼吸不畅,最后意识一片模糊。 这就是死了罢。 这就是死了。 可燕清月呢? 燕清月为什么没来接我? 燕清月,你为什么没来……你是不是迷路了,是不是……要我去接你呢…… 第153章 元初(一) 长公主大婚,休沐三日。 朝臣本以为三日后上朝时能看到喜笑颜开的燕侯和长公主,结果却发现燕侯告病,长公主眉头紧锁,显得心事重重。 这床笫之事,怎么就这么难呢?明明前几日燕赵歌熟练得很…… 她长长叹了口气。 朝臣八卦之心顿起。 怎么回事? 都说‘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怎么长公主春宵之后竟然是这个神色?燕侯又怎么会告病?按理来说告病的不应该是长公主吗? 下朝之后,朝臣们交换眼神,吐沫横飞。 燕侯身子骨不行的消息不胫而走。 长公主下朝之后匆匆回了长公主府。 燕赵歌像个八十岁老头子一样坐在院子里晒太阳,神情祥和。 长公主:“……” 她忽然就感觉心情有些复杂。 “阿绍你回来了。” 长公主应了一声,走过去抱了抱她,轻轻揉了揉她的腰,道:“有好一些吗?” 燕赵歌忧心忡忡地叹了一口气,道:“我早晨起来,拳只打了一半就打不下去了。” 长公主顿时涨红了脸,叫道:“燕赵歌!” 燕赵歌笑眯眯地看着她,道:“我还没说什么呢,你吼那么大声干什么?” 长公主气结,但这件事的确是她理亏,受伤的又是燕赵歌,她还生气的话也太过分了。一想到这里,她的那点脾气顿时就烟消云散了。 “我……我会好好努力的。”长公主脸颊上带着红晕,十分认真地道。那神情像是当年仁宗皇帝第一次带她进御书房,问她愿不愿意帮她的父皇批奏折。 燕赵歌顿时变了脸色。 长公主昨天晚上笨手笨脚的,导致她到现在还觉得身体十分不适,若是再接再厉她怕是腰都要断了。 她只是想随便调侃一下,怎么把自己调侃进去了? “我刚才是说笑的。” “那你怎么打拳打一半就不打了?” “嗯……太困了。”燕赵歌诚实地道。这倒是实话,新婚燕尔,自然不舍昼夜,得夜以继日才行。 长公主想了想,道:“那我以后都早些从宫里回来,一些不重要的奏疏可以让司鉴宏帮我批。” 燕赵歌挑了挑眉,重点放在了后一句上,道:“你怎地那么信任他?” “大约是因为,我看你弟弟对寿安好像有点意思,司鉴宏说得咬牙切齿的。” 燕赵歌:“???” 我弟弟?我哪个弟弟? “等一下。”燕赵歌抬手做了一个暂停的手势,先按了按额头,道:“你说的是宁盛还是宁康?总不会是阿越,是阿越的话我就不知道打断谁的腿了。” 长公主眉头跟着跳了跳,道:“你还想打断谁的腿?” “是宁盛或者宁康的话,我自然要打断他俩的腿,是阿越的话,阿越那么小我怎么好动手,我怕动手之前父亲先打断了我的腿。” 长公主几乎要被她左一个打断腿又一个打断腿绕晕了,听到最后忍不住笑了出来,道:“我觉得你哪个都不该打,寿安好像也有那么点意思。” “真的假的?”燕赵歌追问道:“哎不对,到底是哪一个?” “是燕宁盛。” 燕赵歌皱着眉头想了半天,也想不出燕宁盛怎么和寿安郡主扯到一起去了,这两个人怎么认识的?总不会是在她大婚的那一天罢,只见了一面就看中了?也说不过去啊。 “等他休沐我将人叫过来问一问。真的有想法我就去问问司鉴宏,没想法的话就别走得太近了,家里没有亲戚也没什么交情,免得让人误会了,他一个公子哥耽误十年八年都不愁,洪宇再过几年就到了定亲的年岁了,要是耽搁了司鉴宏估计要打上门来。” 长公主也跟着点头,道:“是这个道理。” 然而她们想不到,若是司鉴宏在这里听到了定然会说:多耽搁几年有什么不好!让你们家的混小子离我妹妹远一点! 这就是有妹妹和没有妹妹的区别了。 当夜,后院要了三次热水。等到了寅时,长公主早早上朝去了,留燕赵歌自己在床上睡得沉沉,继续告假。 朝臣们小心翼翼观察长公主脸色,发觉还是不怎么好,不过比前一日要看起来要好一些了。 “真,真不行啊?”下朝之后,几个好事的朝臣凑到一起,不知是哪一位吞吞吐吐地说出了这一句。 “小心隔壁有耳!慎言!”有人指责道。 “又没有说是谁。”先前出言的官吏小声辩解了一句,便不吱声了。 忽地沉默了下来。 又有人问道:“那这可如何是好?” “这……这我们怎么管?” “请个擅长医治‘不能人事’的大夫?” “找找偏方也行。” “那你们谁认识这方面的大夫?又有谁有偏方?” “……” “……” 面面相觑,气氛十分尴尬。 “咳咳……这是长公主私事了罢,若是换做太子,怕是要一巴掌给你抽到穷乡僻壤去。散了散了。” 众人顿时散去。 燕侯休沐了一个月,再上朝时朝臣们发现,原本身形消瘦的燕侯竟然胖了不少,气色养的也不错,就是脚步有些虚浮,像是卧病在床太久了一般。 朝臣对视一眼。 若是一般人告病,那他们自然会以为是真的卧病在床。但眼前这人是谁?是燕侯,新婚燕尔的燕侯,刚成亲就卧病在床也太说不过去了,况且长公主还如此神色不悦,一看就是那什么方面不够和谐。再者说了,就算燕候是真的病了,那也不耽误他们说长道短,这可是声名可止小儿夜啼的锦衣卫指挥使,不多编排编排怎么对得起燕候的辛苦付出?怎么对得起他们的担惊受怕? 长公主心情十分不错,在殿上眉眼含笑,哪怕是有个官吏上奏的内容十分愚蠢,她也没有像往常一样厉声训斥,而是神情温和地让对方退下去好好想想,等想清楚了再上奏,官吏被这反常的态度吓得战战兢兢,不断在心里反思回家之后是该乞骸骨还是该早早给自己备棺材。 燕赵歌站了一早晨,感觉腰胯都不太舒服。 这也难怪,任谁被摸索了一个月,夜夜不歇,都不会舒服的。万幸的是长公主在这方面还算是颇有天分,只摸索了一个月就十分擅长了,她也终于能将几乎散了架的骨头再拼在一起,像个老头子一样慢慢地挪腾到未央宫,再老神在在地上朝。 燕赵歌靠着柱子,抬头瞄了一眼喜色溢于言表的长公主,忍不住磨了磨牙。 按照新婚第二日说好的,休沐之日她折腾长公主,不休沐的时候长公主折腾她。那时长公主躺在她身下,眼角眉梢都烧红了,说话的嗓音都是喑哑的,还特意拖着尾音去说一些俏皮话。燕赵歌被美色冲昏了头脑,自然是长公主说什么她就应什么。 等她清醒了过来就意识到不对劲,长公主给她下了个套。 休沐?朝臣五日一休沐,内府令和锦衣卫指挥使是不参与朝政的,上朝就是摆设罢了,不上也无关紧要。但长公主可不是啊,小皇帝年幼,参政起码要等到六岁,亲政起码要十二三岁才行,长公主定然是要每日都去上朝的,便是小皇帝不到,她也必须去。 谁听说过皇帝给自己放假的? 一点没听说过,只有昏君不上朝。 况且长公主摄政,想要给自己放假,怕是立刻就会被攻讦。 得了,还反抗什么?说话得算数,跳坑里算了。 燕赵歌默默跳了进去,然后告病一个月。 等她终于病好,才发现长安流言满天飞,赵太后更是心急如焚,将人叫过来,让太医来给把脉。 燕赵歌颇为镇定,对于她的身份,长公主早就给太医府的医官下了封口令,在这之前仁宗皇帝也下过封口令,只要不怕全家被杀,尽管可以将她的身份说出去。太医把脉之后神色未变,只说燕侯身子骨很好,只是操劳过度,有些亏损,养养就好了,只留下了一个补气血的方子。 赵太后这才松了口气,让内府令挑了许多上好的党参送到长公主府里去给燕赵歌补身子。 “您不必担心,长安外头的流言就只是流言罢了,我的身子该是什么样,还是什么样。”燕赵歌劝慰道。 赵太后叹了口气。心想:我哪里是担心外头的流言,我担心的是你因为外头的流言心生芥蒂,哪个男子能忍受自己‘不能人事’的流言满天飞的?便是没了子孙根的宦官,若是有人敢对着人家说这样的话,也要将对方记恨死了。 燕赵歌回家之后先在床榻上滚了滚,整个身子都陷到了柔软的被子里,才舒舒服服地叹了口气。 总算不用再遭罪了,能自由翻身的感觉真好。 她又躺了一会儿,看窗外日头还没落,爬起来将床榻整理好。 白日宣淫是要不得的,至少现在要不得。 长公主白日里哪里有空闲可以用来做这个。 她将被子铺平,随手掸了掸不存在的灰尘,就听到轻轻的叩门声,季夏在外头道:“驸马,二公子来了,在前院正堂坐着。” 对了,前回给燕宁盛递了口信,让他得了空闲来府里一趟。燕赵歌想起这件事,整了整衣襟,发现身上没什么褶皱,抬脚就到前院去了。 燕宁盛如今日日夜夜地练武,又在羽林卫里摸爬滚打地训练,变得黑了许多,身形也变得魁梧许多,几乎和燕赵歌一边高了。 “大哥。”燕宁盛显得有些局促不安。年幼时犯错被惩罚的阴影还在,这回直接被叫过来,让他反射性地以为自己是不是又犯错了。 “坐。”燕赵歌没坐在主位上,而是和他并排坐在一起,又叫季夏上了茶,道:“在羽林卫里如何?” “好得很。”燕宁盛眉飞色舞地说着在羽林卫里的事情,看得出他是很喜欢这一支部队了,这很好,只要有了归属感,就不会再出别的心思。 燕赵歌听着,忽地道:“我听说你和邓国公府的寿安走得很近。” 燕宁盛脸颊上表情僵住了,接着有些尴尬地道:“大哥,我先前不知道那位是郡主,我只知道是宗室子弟……” 燕赵歌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又道:“邓国公府是近些日子才封下的,你什么时候认识的寿安郡主?” 燕宁盛想了想,有些不好意思地道:“就是大哥风寒卧病那段时间,我偷跑出去玩,阿越还跟着我出去了。本来是出去听评书的,在茶馆遇到个人,说是和你相识,问我要不要一起去翠香楼听曲儿,我那时候哪里知道翠香楼是什么地方,就带着阿越跟着去了。半路上遇到了寿安,那时候她自称是济南王府的小王子,说翠香楼不是什么好地方,让我们回家去。要带我们去翠香楼的那人不依不饶的,寿安就说要报官,他就跑没影子了。” 燕赵歌一时语塞。 原来蜀国公早在长公主出手之前就对燕宁盛下手了……不对,长公主应该是知道这件事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但长公主没拦住这件事……蜀国公提前动手了?还是改了动手的时间?却恰好撞到了司鉴宏手里?是恰好还是司鉴宏就等着蜀国公动手? 不管怎么说,司鉴宏都是救了燕宁盛一命,不然她燕家怕是要得罪了整个宗室了。 “邓国公和寿安郡主救了你一命,你得好好感谢人家。” “我也是这么想的。”燕宁盛笑着道:“前回在大哥成亲那一日,我又遇到寿安和她兄长,我才知道她原来是郡主,怪不得我在长安找来找去都找不到这个人。若不是阿越也记得,我还以为我是撞了鬼了。” 阿越也记得?燕赵歌皱起眉头,仔细想了想,才想起来她活过来的第一日,燕宁越有说过跟着燕宁盛认识了济南王府的小王子,还学会了败坏家风、有辱斯文这几个词。但之后发生的事情太多,济南王府除了司鉴宏之外有没有需要被防备的人,她就将这件事忘在脑后了。 这么说来渊源还挺深的。 燕赵歌意味深长地看了燕宁盛一眼。 燕宁盛被看得不由自主地一抖,低声问道:“大哥……” 燕赵歌在心里打着算盘。 这婚事要是能成倒也是好事,省得朝臣总担心燕家势大不怀好意,唯一的阻力倒是有点麻烦。 司鉴宏是个很大的问题啊。她想着想着,又看了燕宁盛一眼。 燕宁盛又抖了一下,小心翼翼地道:“大哥,我听了最近长安里的流言……不若我去请个大夫回来……保证不叫人知道是你要请……” 燕赵歌还在心里盘算这门婚事,被燕宁盛说得眼皮子不由自主地跳了一下。 “胡说什么呢?”燕赵歌怒目而视。 燕宁盛委屈巴巴地低下头。 他哪里胡说了,长安内外都这么说,你又用哪种眼神看着我,你就算是不行也不能直勾勾地盯着我看啊,我还没用过我哪知道我是不是也不行,再说了就算是行我也不能把我的割下来给你……给你了我咋办啊…… 燕赵歌要是知道她弟弟这么在心里编排她,估计要一巴掌将人拍死了。 “我先前问了一下,寿安过这个年就十三岁了。你今年十五,在旁人眼里已经算是半个成年人了。” 燕宁盛连连点头,道:“我也是这么想的。” “你也是这么想的?”燕赵歌狐疑地看着他。 燕宁盛缩了缩脖子,道:“我觉得我已经,可以撑起燕家门楣了。” 燕赵歌一阵好笑,道:“你最近和寿安走的这么近,知不知道外头有不少流言?” 燕宁盛诚实地摇摇头。我都关注你的流言去了,哪里知道旁的流言……我和寿安走得近?他瞪大了眼睛,几乎要从椅子上跳起来。 “我和寿安走得近?我和寿安的流言?” 燕赵歌点点头,道:“外头已经有些许风言风语了,虽然还不显,但迟早积少成多。你是男儿家,这方面的名声稍差点无关紧要,但寿安是女儿家,她年纪到了,再过两年就得说亲了,若是因为你耽误了人家说亲,邓国公怕是要记恨我燕家一辈子。” 燕宁盛应了一声,显得有些闷闷不乐。他也知道女儿家的名声是十分重要的,他觉得寿安是个值得深交的朋友,却不能因为交朋友而耽误了人家的姻缘,便道:“那我回头给她送一封信,不和她交朋友了。” 燕赵歌:“……” 确认了,这个弟弟脑子有问题。 燕赵歌哭笑不得地按了按自己的眉心,道:“我是问你,你有没有别的意思,有的话我就去问问邓国公,若是邓国公府也有意思,就先合一下你们八字。” 燕宁盛懵了。 他已经被燕赵歌嘴里这几个“意思”砸得晕头转向,最后“八字”又差点把他砸晕过去,好半天才回过神来。 “不不不不不是,大哥,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真的想和寿安交朋友的!” “我信你是想和寿安交朋友的。”燕赵歌道,眼看燕宁盛松了一口气,她又道:“但我现在在问,你有没有旁的心思?如今男女成亲大多数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是否良人全凭媒婆一张嘴,有些幸运的,两家或许沾亲带故,或许是世交,知得一二根底,了解得更多,之后也更融洽。但缺少有我和你嫂子这般情投意合的,长长久久地在一起。 “我若是有,我就去问一问邓国公,你若是没有,我们家就不做这个打算了,等你到了年纪,或是再遇到合心意的人,再问人家。” 燕宁盛沉默了下来。 半晌,他才低声道:“大哥,我不知道,我没想过。” 也对,燕宁盛也不像是个早早开窍的,燕家家风严,别说看上谁家的小娘,燕宁盛燕宁康房里到现在都没有一个年纪相仿的婢女,全是小厮随从。 “你回去好好想想,想好了来告诉我,尽量早一些,若是等寿安定了亲你才想好,就来不及了。” 燕宁盛大脑昏昏沉沉地走了,他是骑马来的,出了长公主府也没有再骑马,而是牵着马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 “小哥,糖人要不要一个?” 燕宁盛目光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过去,发现是个做糖人的小摊子,他想了想,从怀里套了几个铜板出来,道:“要两个。” 小贩动作飞快地将糖人做好了,塞到燕宁盛手里。 燕宁盛拿在手里,咬了一口,很甜,但糖应该不是什么好糖,有点粘牙。也是了,路边一个铜板一个的糖人怎么回事好糖呢? 真的好甜啊。他一边舔着糖人一边想,手里牵着的马不安分地打了打响鼻。 有意思还是没意思。 旁的心思又是什么心思。 怎么就这么复杂呢? 他叹了口气,牵着马继续向前走。 他走的方向是永兴坊,他每次休沐将寿安叫出来听书的时候,都约在这里,因为他进不去邓国公府所在的景乐坊,又不好约在别的地方。永兴坊的燕侯府和邓国公的旧宅是碍着的,便是出了什么差错,他也好解释,这里毕竟是他兄长的宅子,他来是理所当然的。 ——燕宁盛忽地停住了步子。 出了差错? 出什么差错? 他怎么会觉得可能会出差错?还是需要他解释的差错? 燕宁盛额上不知不觉渗出了汗水,他紧了紧握着缰绳的手,继续向前走。 燕侯府门前有个小小的身影在那里坐着,穿着深色的衣衫,拄着下巴不知道在看些什么。 燕宁盛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才出声道:“寿安。” 被叫做寿安的跳了起来,问道:“我还以为你今儿不来了呢。” 燕宁盛不知道怎么说刚才燕赵歌和他说的那些话,但那些话,那些繁琐的思绪在他大脑里搅和得一团糟,他又觉得不吐不快。 “这糖人是给我买的吗?” “啊?啊,对。”燕宁盛连连点头,将手里已经开始化了的糖人递出去。 寿安半点都不介意糖人已经化了,对着他笑起来,脸上露出两个酒窝。 长得真好看,燕宁盛想,然后又觉得不太对劲,他从前不会这么觉得的——也不是不觉得寿安长得好看,只是他不会这么觉得……寿安就是寿安,他想和寿安交朋友。 “怎么了吗?看你心事重重的。” 燕宁盛呼了口气,换了只手来握住缰绳,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道:“我大哥刚刚和我说,你再过两年就要说亲了,我们交朋友会影响你说亲。” 寿安瞪大了眼睛——前回看燕候是个很正经的兄长啊,怎么在背后乱说人? “那你是怎么想的?” “我……我有点不安,你是女儿家,吃亏的是你,我……我……”燕宁盛说不下去了。他很想和寿安交朋友,之前寿安特地来提点他,让他免了一次灾祸,不然后果不堪设想,他先前不知道,但如今只要想想那件事就会一身冷汗。 这个朋友是值得交的,不应当因为一些旁的小事就断交。 可名声算是小事吗? “燕宁盛,我想和你交朋友。”寿安说道,她伸手去握住燕宁盛的手,认真地道:“燕侯不也流言满身吗?但燕侯不曾为此困扰过,因为那不是真的。既然不是真的,我们又为什么要去担心一些莫须有的事情呢?” 燕宁盛紧绷地肩膀一下子松了下来,他紧紧地握住寿安的手,使劲地点头。 寿安对着他笑。 燕宁盛牵着马,寿安牵着他,两人一马走远了。 燕侯府隔壁,邓国公旧宅的房梁上,邓国公抱着手臂站在上头,幽幽地叹了口气。 不论将来如何,现在他们是最纯粹,最好的朋友。 “既然如此,我就不追究你牵我妹妹的手的罪过了。” 第154章 元初(二) 等到元初二年的时候,长公主所说的为宗室子弟另立一处学堂的想法终于实践了。 这一处学堂仍然命名为国子学,与原先的国子学合并到一处,学堂设立在了显庆坊。 新的国子学不像原先那般鱼龙混杂,而是将学生分为三种,上舍、中舍和下舍,初来乍到和不肯好好学的都放在下舍里,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的放在中舍,刻苦学习的放在上舍。其中又专门将六岁至十二的孩童划出来,设立了童学。 国子学建成那一日,长公主下诏,从元初二年开始,宗室、外戚、勋贵子弟不入学者,不得承爵,不得蒙荫封爵。 于是,原本还打算望望风声的宗室外戚勋贵立刻将家里的未出仕未封爵的子弟送了进去,左右只是进去读个书罢了,又不是要了他们的命。 国子学的新任山长由长公主亲自担任,负责教导的博士们皆是不愿出仕却又德才兼备之辈,也有不少在朝的重臣在这边挂了老师的名头,偶尔会过来讲一两堂课。这也是这些人精一般的人愿意让子侄过来的原因,拓宽人脉,结交友人,这是在为他们的未来铺路。 其中自然也包括了燕家的小公子燕宁越。 燕宁盛和燕宁康都各自有了爵位,蓟侯世子自然就落到了燕宁越头上,但还未向朝廷请封,燕宁越将来想承爵,就必须入国子学读书了,太学目前他还不够格。 临原郡主忧心忡忡地,担心燕宁越会在国子学里受什么欺负,早些年国子学的名头的确是不太好,不然燕宁康也不会读着读着就跑回来了。 燕岚倒是对此放心得很,因为燕赵歌在里面挂了个博士的名头,而且为了防止出现意外,国子学是有甲胄在身的军士驻守的,一旦出现了害人性命的事,格杀勿论。 燕宁越过了七岁生日,就带着燕岚给他挑的小厮去国子学报道了。燕赵歌搬了出去,燕宁盛在羽林卫,燕宁康在太学,家里头只有他自己一个无趣得很,又没什么相熟的小伙伴,就干脆哭闹着要上学,临原郡主阻挠不得,就只能放他去了。 他长得好,穿着合身的青色衣衫,努力抿着唇角,摆出一副小大人模样似的在国子学里跑来跑去,跑得满头大汗。有父兄在前头言传身教,他要比同龄的孩子成熟不少,但再成熟却还是个七岁的孩子。 太年轻了些。 尽管长公主说了六岁至十二岁的孩童有专门的童学,却也没有几家会让这么小的孩子自己出来读书,都是在家里启蒙,起码要认得了几百个字,在学了点四书五经的皮毛再送出来。若是不认学的更是撒泼打滚要在家里折腾了,哪里愿意到国子学里来受罪。 等正式开学那一日,学官按着报道的名单来点人,童学里满打满算不到三十人,十一二岁的居多。学生们排成三列,燕宁越站在中间,他站的那一排就“凹”进去一块,很是扎眼,引得旁的学子窃窃私语。 燕宁越一脸不以为意。 马上要解散的时候,远处走过来一个年长些的学官,领着一个孩子,和这个学官窃窃私语了些什么,年轻些的学官点点头,对那个孩子示意站到队伍里去。 那孩子看起来怯生生的,缩着步子往前走,蹭到了燕宁越身边,于是“凹”进去的部分又长了一块。 偷笑的声音更大了。 待学官讲完国子学的规章制度,又严令不准欺负同窗,便解散了队伍。 燕宁越立刻就抓住了身边想要跑走的孩子的手,道:“我还以为这学里年纪小的只有我一个呢,你也在家里待不住了?我叫燕宁越,你叫什么?” 那孩子瘪了瘪嘴,神色看着像要哭了,道:“我叫平安,我阿娘一定要让我出来的,我才不想出来呢。” 他说话里带着些许的口音,一听就不像是长安人,但到底是哪里的口音燕宁越不知道,他没听过这样的口音 燕宁越咦了一声,问道:“原来还有姓平的,我头一次听说。” 对方怔了怔,又飞快地摇头,道:“不对,我不姓平,我姓刘。” “你叫刘平安?” “我不叫刘平安。” “那你说你叫平安,又姓刘,不叫刘平安叫什么?”燕宁越皱着眉头,道:“我哥哥说说话要有逻辑,不能颠三倒四的。” “你才颠三倒四的呢!我叫刘维汉!我爹娘叫我平安。”刘维汉十分生气地道。 燕宁越立刻眉开眼笑,道:“原来平安是你乳名,我爹叫我宁越,我娘叫我越越,我哥哥们叫我阿越,我舅舅又叫我四哥儿,你随便叫。” 刘维汉懵了,他掰着手指头,数着一二三四五,然后慢慢瞪大了眼睛,道:“你怎地这么多名字?” “因为我家亲戚多啊,你家亲戚多不多?” 刘维汉摇了摇头,神色又有些落寞,道:“我只有我爹我娘,我原先还有舅舅。”但是舅舅成了爹爹。 燕宁越手一抬,揽着他的肩膀,道:“没关系,你不是长安人罢。我三哥说要多多照顾同窗,他常常邀请同窗去家里做客的,顾家哥哥陈家哥哥傅家哥哥都常来,像我亲哥哥一样对我。等有机会我也邀请你去我家里做客,你常常来,我家里头就我一个。” 刘维汉糊涂了,不是说好几个哥哥吗?怎么又就他一个了? “你爹爹和兄长会同意吗?我们不太一样。”刘维汉还有些犹豫,他原先在匈奴的时候不觉得,可等到了长安,才意识到归化人和大晋人是不一样的。 燕宁越扭过头去仔细看了看,道:“哪里不一样?你长了六根指头吗?” “才没有呢!” “那不就得了。”燕宁越笑嘻嘻地道:“我大哥说全天下的人都是一样的,达官贵人还是平民百姓,都是两个肩膀扛着一个脑袋,哪个也没长两只鼻子四只眼。不管你打哪儿来,我们都是一样的人。你晓得我大哥是谁吗?我大哥是探花郎,文采也好武艺也好,他说的保准没错。” 刘维汉心里忽地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 “走了,我们去吃东西!” 燕宁越顺理成章地将人拐走了。 两人同吃同住半个月,燕宁越才从细枝末节里明白过来刘维汉说得“不太一样”到底是指什么。 他的习惯和晋人似乎有些不同,偶尔说话时流露出的一些腔调似是北地口音,但又似乎不是。 燕宁越没出过长安,但国子学里有不少跟着家里人游历大江南北的学子,童学和另外三舍并非是完全分开的,在一处学习总能遇见,燕宁越分辨不出来,但他们能分辨得出刘维汉的口音到底是哪里的。 于是流言立即就传了出来。 等又过了一段时间,燕宁越将国子学里的流言听尽了,才意识到,这些人在说刘维汉是个匈奴人。 匈奴人? 匈奴人为什么会跑来大晋上学,上的还是国子学? 燕宁越想不明白,他觉得别人说的可能是真的,但在这一处却又想不通。他又不是个傻子,和刘维汉交好之后他自然会先探一探对方家里是个什么状况,若是非奸即盗之辈那自然就默默地远离了,但并不是。刘维汉家里住建宁坊,这地址一听就不是什么普通人家,肯定是勋贵出身,家里似乎是从北地来的,仆人不多,只有他娘和他爹爹。 他爹和他娘应当都是个挺厉害的人物,刘维汉偶尔流露出来的一些时政的看法就与常人的角度不同,十分刁钻,燕宁越跑到燕宁康那里仔细探讨一番,发现十分有道理。但这爹娘有些粗心,对刘维汉的关照不太到位。 既然是个厉害人物,又能住在建宁坊,怎么会是匈奴人? 肯定大晋人。 燕宁越没花多少功夫就想通了这一节,便将这件事抛在了脑后。 他先前心里虽然有疑虑,但面上半点不显,仍然拿刘维汉当交好的友人相处,刘维汉半点都不知道自己曾经被怀疑过。旁的学子都排斥他,唯有燕宁越不改态度,他和燕宁越的关系就更加好了。 国子学的名头并非是一日坏的,自然也不可能一日就便好,便是长公主努力整顿,又让带甲军士去看管,学官们勤于管理,但军士们不能进国子学,学官们精力又着实有限,自然有监管不到的地方。 燕宁康在国子学里读过,知道国子学烂的地方烂成了个什么模样,给燕宁越做过提点,哪里人需要提防,哪里不能独自一人待着,他一一记在心里,小心地避着。 但刘维汉不清楚,他家里初来乍到,在长安没有人脉,连长公主都不甚清楚国子学里的龌龊,又怎么会提醒他爹娘。燕宁越虽然记着,但也只是记在了脑子里,他只知道要避着,却不知道因为什么避着,也不知道怎么同刘维汉去说,只能平日里相处时带着刘维汉。 但百密总有一疏。 这天下了学,还未到用饭时间,燕宁越去出恭,走之前看见刘维汉坐在学堂里温书,又有几个不常往来但是性子和善的同窗在里头坐着,便放心地去了。等他净手回来,叫刘维汉去用饭,却发现人不见了,书还在桌子上摆着,没有合上。 燕宁越对着那几个同窗问道:“可曾见过维汉?” 对方想了想,道:“刚才不是你让人来叫刘维汉给你送草纸?” 燕宁越心里咯噔一下。他哪里让人给他去送草纸了? 刘维汉是很敏感心细的人,生怕在某一处得罪了人,做事必求妥善,他若是走了,不可能不将书本整理好一并带走,只能是临时走开一下。 但刘维汉在国子学里熟识的只有他一个,又有谁能将人叫走? “那人姓甚名谁是什么模样?”他急出一头汗来,慌忙拜托人去后头寻人,果然不见刘维汉身影。 刘维汉虽然隐隐被排斥,但并未做过什么坏事,反而心善得很,性格又温吞,从来不曾和人吵过架。是以周围人的虽然和他没什么交情,但对他的印象是不错的。见燕宁越如此着急,也明白可能出了什么事情。 童学里遍寻不着,也找不到同窗描述的那个叫走刘维汉的人,燕宁越皱着眉头想了片刻,道:“维汉身份不一般,若是出事可就完了。你们去寻祭酒博士,我去外头叫军士进来一齐找人。” 长安里姓燕的勋贵就只有一家,燕宁越的身份在国子学里头几乎是人尽皆知的,他说要出大事,那定然是真的。于是几人分头去寻了祭酒博士。 燕宁越先跑回自己的宿舍,拿了一块铜制的牌子出来,又飞快地跑出去,一步踏出国子学大门,就被值守的军士拦了下来。 国子学外负责值守的军士是由京营八校和羽林卫、锦衣卫轮番担任的,今日恰好轮到了锦衣卫。 “这个学生,不到休沐之日是不能出去的。” 燕宁越来不及喘气,将东西掏出来,递过去道:“我姓燕,指挥使是我兄长。劳驾诸位兄长帮我寻个人,他在学里不见了人影。” 对方定晴一看,那块牌子正是锦衣卫指挥使的令牌,立刻捶胸行礼道:“卑职见过指挥使。卑职领命!” 如果是小孩子胡闹的话自然有指挥使回去将孩子教训一顿,但见了长官令牌又有了命令,就必须去执行。 值守的军士立刻分队,将刀放下徒手进了国子学里。 此时整个国子学里都被惊动了,无论是博士还是学生都跟着一齐找人,最后在中舍那边的一个角落将刘维汉找到了。 小小的身躯趴在地上,统一的学子衣服上全是脚印,鼻青脸肿地蜷缩着。 燕宁越凑过去,小心翼翼地探了探鼻息,然后松了口气。 还有气。 祭酒脸色铁青地将人抱起来,先着人去太医府请医官来医治,又谢了一番锦衣卫的军士。等人都走了,他悄悄地问燕宁越,能否将这件事压下来。 燕宁越抿着唇想了想,道:“只要严惩那些人,就可以压下来。” 祭酒的脸色不太好。若是严惩了还怎么压下来?刘维汉什么身份别人不知道,但他可是一清二楚的,如今正值对匈奴用兵之际,要借刘维汉的身份拉拢匈奴里的亲晋派,若是这种关键时刻刘维汉出事了的消息走路出去,那可就大事不妙了。 祭酒将这件事细细说了,又拿燕岚曾任镇北将军这件事来说事,话里话外都是若是严惩了那些人,走露了风声,一定会对北地战事有影响。 燕宁越直觉这话哪里不对,但到底哪里不对他也感觉不出来,拧着眉头想了想,微微点了点头。 祭酒松了一口气,百般承诺等这段时间过去一定会严惩对方。 燕宁越去看刘维汉,发现对方躺在床上偷偷抹眼泪,见燕宁越来了还将脑袋转了过去。 “你的伤怎么样?” “没事……”刘维汉缩在被子里,吸了吸鼻子。 “你看到是谁打你了吗?” “……没有。” 燕宁越坐在床边,将祭酒对他说的话重复了一遍,看刘维汉在被子里不肯出来的模样,又是自责又是难受。他觉得应该要严惩那些人,可祭酒的话也不无道理。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燕宁越翻来覆去地想不通,干脆告假要出府问个明白。祭酒原本不同意他告假,一听要去长公主府,立刻就同意了,还让锦衣卫军士随行护送。 燕宁越到了长公主府,对着锦衣卫军士道谢,然后跑了进去。 他来的不巧,燕赵歌在净室里,长公主带着他到后院坐着,又让人端了点心和茶水来。 燕宁越心事重重地静坐了半晌,终于还是等不住了,不等燕赵歌出来,便对着长公主问道:“嫂嫂,我有一件事情想不明白。” 长公主笑着道:“阿越尽管说就是了。” 燕宁越将刘维汉遭遇的事情说了,又将祭酒的话说了,皱着眉头道:“我觉得他们做错了事情就应当受罚,刘维汉不管是哪里的人,都不该莫名其妙地被人打一顿,但……但祭酒说得也很有道理,匈奴的事情好像更要紧一点。” 小小的孩子将眉头拧得紧紧地,一脸严肃地看着长公主,等待她的回答。 长公主轻轻叹了一口气,道:“你的担心是很有道理的,匈奴那边的确很要紧,刘维汉的身份也的确和匈奴有关系。但是呢……” 燕宁越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他安静地等长公主没有说完的但是。 “但是这和你们有什么关系呢?” 燕宁越愣住了。 “做错了事就要受罚,这是对的。如果做错了事却没受到惩罚,犯错的人就意识不到这是错事,之后他们还是会去做,甚至变本加厉。所以,祭酒要求你将事情压下去的想法是错的。” “但匈奴怎么办呢?”他发问道。 门外传来了一声叹息,燕赵歌穿着单薄的衣衫走进来,问道:“阿越,《泰伯》第十四篇。” 《论语》燕赵歌给燕宁越讲过许多次了,整本都翻来覆去地讲过了,也被考了很多次,他几乎是倒背如流,不假思索地道:“子曰:‘不在其位,不谋其政。’” 他说完之后就是一怔。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匈奴之事,与你何干?与他何干?与祭酒又何干?”燕赵歌一连三问,又道:“难不成匈奴之事成与不成,就在于是否惩罚几个犯了过错的人了吗?” 燕宁越恍然大悟。 他连点心也没吃,就飞快地跑了出去。 燕赵歌在后头哭笑不得,让季夏点两个人追上去护着,免得生了意外。 “你弟弟倒是个好苗子。”长公主道。 “年纪还小了些,转不过弯来。”燕赵歌笑道:“不过这个年纪,已经是十分出色的了。不过他和刘维汉交好倒是件好事情。” “等庭哥儿年纪大些就送到宫里,让他们一起读书。” “那你不如让庭哥儿在国子学里读书,既然宗室、外戚、勋贵子弟都要在国子学读,那庭哥儿应当做个榜样。”燕赵歌眨眨眼睛,道:“皇家可是这世间最有权势的勋贵了。” “说得有理,不过那祭酒……得想个法子换下去。”长公主轻哼了一声,道:“若不是有才的都在国子学,一时半会儿找不到人,怎么会让那等废物担任国子学祭酒。竟然为了不得罪几个勋贵而谄媚奉承。你快给我想个法子,将他撤下去。” 燕赵歌拧着眉头想了想,道:“傅少师是不是没在太学里?” 燕宁越跑出去没几步就没了力气,跟在后头的长公主府下人看不过去,回去牵了马将人带着,一路急行到了国子学门前。幸好长公主府离得不远,不然今夜怕是赶不回来了。 燕宁越道了谢,然后一路快跑,脚下生风,进了宿舍时已经是下气不接下气。 刘维汉正坐着看书,那张被打过的脸上露了几分吃惊来。 “维汉——!那不对!”燕宁越叫道。 “什么?什么不对?” “祭酒说的不对!”燕宁越一脸严肃地道:“子曰;‘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我等是学生,分内之事就只有好好读书,匈奴之事是朝臣的事,凭甚让我们这些学生来考虑?” 刘维汉呆住了。 燕宁越凑上前去,一字一顿地道:“长公主说,这不关我们的事!” 长公主说! 这个国家最有权势的人说,这不干他们的事! 刘维汉喉咙里哽咽了一下,眼泪滚滚而下。 明明是他受了欺负,明明是他莫名其妙地挨了打,凭什么祭酒要来对他说教一些事情,该被说教的难道不是那些欺负人的人吗?就因为他是匈奴来的?就因为他曾经是匈奴人?这不公平! 阿娘明明说……明明说大晋很好的…… “维汉,你认得那些打你的人对不对?我们明日将人找出来,他们必须要因为自己做错的事情受到惩罚。” “可祭酒……” “祭酒大还是我嫂嫂大?” 刘维汉胡乱地抹了抹脸上的泪,问:“你嫂嫂?” “我嫂嫂就是长公主!我嫂嫂知道你!”燕宁越看着他道:“你身份不一般对不对?和匈奴有关系对不对?连我都能猜出来,我嫂嫂会不知道吗?她知道你的身份,然后说‘这不关你们的事’!匈奴怎么样不关我们的事!你是晋人! “祭酒做错了!错了就是错了!就算祭酒学识再渊博,再德高望重,这件事情他也错了! 刘维汉还在犹豫,燕宁越翌日一大早就将人扯出去,挨个去寻祭酒博士,要他们为刘维汉做主,找出欺压刘维汉的学生,但凡有不愿意的就将长公主搬出来压人,于是十分顺利地将国子学里所有学子都叫了出来,让刘维汉一一辨认。 这里头没谁敢有意见,至少没谁敢明面上对燕宁越有什么意见。宗室里谋逆者前有蜀国公,后有福王,勋贵里河东二十三家被杀得血流成河,外戚里燕家一家独大,谁敢拼着得罪燕侯的风险去招惹燕宁越?明面上自然是好好地供着,就是不知道为什么燕宁越这么照顾刘维汉。 有燕宁越站在身后,刘维汉很快就将人揪了出来,四个人,皆是十四五岁的模样,看走路的姿势就不像是个好好学的,皆是吊儿郎当的,连七岁的燕宁越看了都一阵皱眉。 被揪出来的几个人也只得自认倒霉,他们在国子学里横行霸道惯了,一朝被勒令收敛十分不习惯,却又不敢违抗长公主的命令,便盯上了和其他人都不同的刘维汉。刘维汉的根底一般人不知道,他们因为家里人的缘故却是清清楚楚的。 匈奴人原先的小首领,连名字都没有,刘维汉这个名字可是赵太后给取的。去岁随着母亲和继父南逃到大晋来,这继父是他原来的舅舅,母亲竟然和舅舅苟合,即便母亲不是生母,舅舅也非嫡亲舅舅,但这于理不合,蛮夷之人,当杀! 杀不得还打不得吗? 他们原本只是起了捉弄的心思,趁着燕宁越注意不到将人捉弄一番,或是故意打翻对方的砚台却装作是不小心的,又或是将人的书藏了起来,再使劲地踩踩刘维汉的脚。只是没想到刘维汉竟然这么懦弱,连半点反抗都没有,甚至不曾和燕宁越说,于是他们也就越发的胆子大了,将人打了一顿,又威胁刘维汉不得说出去,不然要他好看,一个匈奴人在大晋,就该缩着脖子做人! 燕宁越抿着唇想了半天,想不出如何惩罚人,便去看刘维汉,但刘维汉的性子说得好听是温吞,难听些就是胆小,他哪里敢想如何惩罚人,便又盯着自己脚下看。燕宁越无可奈何,只得对着祭酒道:“请祭酒为维汉做主。” 祭酒气得脸色铁青,前一日还答应得好好的,说是要压下此事,今日就将这件事翻出来,闹得整个国子学里人尽皆知,等明日,整个长安的人都知道他这个祭酒管不住学子,叫人家挨了打还不敢声张,他的脸面在哪里?他的仕途又在哪里? 若不是长公主……! “此事需要慢慢定夺。”祭酒冷冷地道。 一个孩子能泛起什么大风浪来,难不成长公主还会因为一个孩子去了他的职位不成?一个孩子的委屈重要还是匈奴的事情重要?孰轻孰重孩子不懂,想来孩子的兄长一定省得。 燕宁越再是年幼也听得出祭酒话里的推诿来,也生了几分失望之心,这就是国子学的祭酒,被他们敬重的师长,竟然是这副模样。连长公主都觉得不对的事情,对方竟然不肯悔改。 “敢问祭酒,您需要定夺多久?”他不卑不吭地道。 “这事也是你能得知的吗?” “我等如果不能知,那谁能知?” “燕宁越,你在质问我?”祭酒沉着脸看着他,“你在质问你的师长?兵部尚书便是这样教子的?燕侯便是这样教导你的?” 燕宁越真的很不喜欢别人提起他的父兄,尽管这是每一个勋贵子弟都会经历的事,外人会对他的父兄的事迹津津乐道,像是一笔谈资,若是拿得出手便吹捧,拿不出手便嘲讽。燕宁越以自己的父亲为傲,以自己的三个兄长为傲,每次被说是兵部尚书之子、燕侯之弟他都很开心,但并不代表,这种形式的提起他也开心得起来。很多时候,别人对他提起燕侯,要么阿谀奉承,要么明夸暗讽。 “祭酒,我昨日拜见长公主。长公主对我说,匈奴之事于我等无关。孔圣人说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我等是学生,我等受了侮辱,我等为何不能问?” “既然是学生,那便省得学生只需好好读书,谁叫你来质问长辈?” “本宫已经听了半天了,不想再听了。祭酒年纪大了,说话颠三倒四语无伦次,回家颐养天年罢。”不知从哪里走出来的长公主轻轻叹了口气,道:“你们怕是都忘了,国子学不止有祭酒,还有山长。” 祭酒的脸色一瞬间变得十分苍白。 …… 刘维汉将脸上的伤养得完全好了,才在休沐时收拾了包裹回家。 汉中侯府在建宁坊,是长公主赐下来的宅子,一是显示天家十分重视汉中侯府,二是看管汉中侯府的人,防止出了什么意外。 “爹爹!” 刘行周到了长安已经一年有余了,因为闲来无事,便向长公主讨了一个整理石渠阁的差事。不过她一不看各地朝政记录,二不看历代史书,只看各个郡国的风土和一些家族记事,譬如某县有大族几家,姓氏为何,在某年从何处因何而来。 刘煜跟着她一起在做这件事,开始只是想找一找大晋姓陈的人家,看看能否和刘行周的身世对上,后来看着看着就入迷了。便是大晋从高祖皇帝至今的历史,各县的县志更迭,也要远远比匈奴几乎是一成不变的日子有趣多了。 “平安回来了。” “哎。”刘维汉笑着应了一声,没看到刘煜的身影,问道:“阿娘呢?” “前些日子从宫里拿出来的册子破损处已经补完了,你娘送进宫里去了,大约再有半个时辰就回来了。”刘行周看着他道:“今儿怎么这么高兴?” 刘维汉裂开嘴笑,道:“爹爹,我有个姓燕的同窗,他大哥是长公主的驸马。前些时候他去拜见长公主,长公主说匈奴不干我的事。” 刘行周眉头拧了起来,问道:“长公主怎么会突然问这个?你是不是在国子学里遇到了什么事?” “他们说我是匈奴人,但我觉得我是晋人,我很喜欢大晋,我也很喜欢长安。匈奴不干我们的事。” 刘行周凝神看着他,良久,才露出了笑容,道:“长公主说得对,你说的也对。匈奴不干我们的事。” 刘维汉笑得更灿烂了。 “爹你和娘是不是在找什么啊?” “你娘说我原先姓陈,是被你外祖父捡回去的。我看看能不能找到点有联系的东西,若是找到你祖父,也多一个人来疼你。” “爹爹姓陈,那我是不是也应该姓陈?。” “你姓陈了你娘怕是要将我从床上踹下去了。” “爹爹……你再说真的要睡外院了。我帮爹爹一起找。” “行,儿子没白养……” 第155章 元初(三) 解决这件事并没有花费太多的时间,至少比原国子学祭酒所说的“慢慢定夺”要快多了,犯错了的四个人被剥夺了在国子学读书的资格,其父兄也因为教子无方吃了挂落,被削封地,被贬职,国子学祭酒被夺了职位,赶出长安了,祭酒职位由傅少师担任。 无论如何,学堂都应该是最清净、最不应当被外界因素干涉的地方。无论他们的父兄姓甚名谁,官职为何爵位为何封地又在何处,在学堂里,学官们都应当一视同仁,这些人都只是学子,而非勋贵子弟,亦或平头百姓。 刘行周原想着带着刘维汉亲自到蓟侯府登门致谢,但到底她的身份有些敏感,燕宁越的父亲燕岚又是兵部尚书这样引人注目的位置,她不好随便登门,便让刘维汉自己上门了。 在休沐的日子,燕宁越领着刘维汉回了蓟侯府,只是不赶巧,临原郡主被旁的人家请去做客了,燕岚又临时有事情留在了兵部。偌大的蓟侯府只有休沐回府的燕宁康和他的同窗在。 燕宁越有些失望,他记得自己的三哥第一次带着同窗顾家哥哥回来的时候,先拜见了母亲,又见了父亲,还见到了大哥,怎么他带着友人回来一个也见不到。 刘维汉作为客人反而要去安慰他。 燕宁康只得作为主人来接待刘维汉。 有父兄在前头做榜样,燕宁康以主人的姿态待客倒也像模像样的。他一脸严肃地坐在正堂,彬彬有礼地和同样一脸严肃的刘维汉交谈,燕宁越在一旁陪坐。虽然气氛很严肃,但十五六岁的少年和六七岁的孩童如此郑重其事地交谈,怎么看怎么觉得滑稽。 “噗——” 燕宁康的脸一下子就绷不住了,他回过头,对着躲在角落里的三个脑袋怒目而视。 刘维汉瞪大了眼睛。 那三个脑袋——顾令仪、陈化、傅净之便从角落里钻了出来。 顾令仪自在得很,每次来蓟侯府都像是来自己家,捉弄其燕宁康来更是轻车熟路。和她一比,因为刻板守礼而导致做事总是束手束脚的陈化就显得有些尴尬了,一脸不知道该不该道歉的神情。傅净之大约是因为生在书香世家,颇有一种超脱世俗的气质,做了这样失礼的事情也不觉得尴尬,反而一脸风轻云淡。 燕宁越看着三个人的,对着刘维汉,认认真真地介绍道:“这三位就是我上回给你说的顾家哥哥、陈家哥哥和傅家哥哥。三位哥哥,这是我的同窗。” 刘维汉站起身,有些战战兢兢地道:“我姓刘,名字是维汉。” 陈化作为陈太后的侄子,是知道赵太后曾给人取了名字的,他一听这个名字就知道刘维汉的身份了。嫡母、继父,又南逃而来,身份比他自己在陈家的身份都尴尬,心里立刻起了几分照顾之心。便道:“不必惊惶。我等也是客人。” “维天有汉,监亦有光。”傅净之重复了一遍,点点头道:“是个极好的名字。” 顾令仪的名字同样是出自《诗经》,大晋立国之前,高祖皇帝的父亲为自己的子孙定了二十字的字辈,开国功臣们也纷纷效仿,因此世家勋贵的子孙多以固定字辈命名,燕家兄弟的“宁”,陈化的“化”,傅净之的“之”都是走的字辈,像她这样从古籍取名的颇为少见了。 “我的名字是令仪,‘岂第君子,莫不令仪’,也是从《诗经》来的。”顾令仪道。 如此平易近人,刘维汉立刻就松了口气。 燕宁康见状,顿觉无可奈何。原想像父亲那样正经待客的想法已经被戳破了,便不好再装着样子对人家了,总归刘维汉只是个孩子,又是燕宁越的同窗,稍稍随意一些应当也没问题的。 四个大孩子带着两个小孩子在府里折腾,先用了饭又去温书。 刘维汉之前不知道自己名字的出处,被傅净之点出来之后便十分好奇,问燕宁越借了《诗经》来读,燕宁越哪里有这本书,便问燕宁康借。燕宁康将书找来,因为担心他识字不够,便直接翻到《大东》那一篇,摆到桌子上。 燕宁康的担心是十分正确的,刘维汉认不全这些字,磕磕绊绊地读下来,错了一箩筐。 陈化看着这孩子就想到自己年幼的时候,父母早逝,兄长为了谋生给人家做代写书信的活计,没有时间来给他启蒙,他就只能磕磕绊绊地自己认字自己读书,连错了都不知道。他微微叹了口气,坐到刘维汉身边,温和地道:“你们应当还没有读到《诗经》,我一个字一个字地教你。” 刘维汉乍一见他就觉得这个陈家哥哥似乎是在哪里见过的样子,感觉十分亲切,就像是自己的亲兄长一般,不知不觉地就靠了过去。 两人一个教一个学,读得十分起劲儿。 燕宁越见了有些不高兴,扯着燕宁康的袖子道:“三哥,我也要你教我读书。” 正和顾令仪说话的燕宁康顿时哭笑不得。 刘维汉因为年纪小,不方便在外留宿,便在傍晚的时候告辞归家了。走之前对着陈化有些不舍,陈化心疼这孩子,将自己住处的地址给了他,让他若是有事便来这一处寻他。 “你怎地对他如此照顾?” 陈化感叹道:“见了他就像是见了幼时的我一般,难免心生怜悯。他身世有些坎坷,苦读不易,多帮衬一些也不费力气。” 一旁听着的燕宁越将这话默默记在心里。 刘维汉回府就蹦跳着去寻刘行周,他一路上反复念叨着“维天有汉,监亦有光”这一句,准备一见到爹爹就将这句话讲给爹爹听。 只是他见到刘行周的时候却忽地一愣。他直愣愣地看着刘行周半晌,又眨了眨眼睛,小声道:“爹爹,我今天去燕家做客,燕宁越的三哥有个姓陈的同窗,同您长得很像。” 刘行周也愣了。 “对方叫什么名字?” 刘维汉在胸口摸索了几下,将陈化给他的那张字条掏出来,上头写着陈化的住处,还有陈化的名讳。 “陈化……”刘行周皱起眉头。 据刘煜所说,她是在北地被自家兄长送出去的,那她应该就是北地人了,她找的时候也找的都是北地几郡姓陈的人家,却没有往内地郡去想。这陈化竟然和她长得有几分相像? “爹爹,会是祖父家里吗?” 刘行周摸了摸他的头,道:“还不清楚,平安知道对方是什么身份吗?” 刘维汉摇了摇头,他根本没有往那方面去想,也就没有问。他也只知道陈化的名字,其他的人包括燕宁越三哥的名讳都是不清楚的。 刘行周捏了捏刘维汉的脸颊,道:“说不定是个重大突破呢,若是真的有了线索,我们平安就是大功臣。” 刘维汉用力地点点头。 陈化的身份不是什么秘密,只稍稍打听就知道这是陈太后的侄子,国舅陆成侯的嫡幼子。 陆成侯陈家前几年刚和琅琊陈氏分宗,给子孙仍然是按照一个族谱往下序齿的,这一代从“人”,上一代从“辶”,再上一代显然是不可能的,无论哪一房都没有从“车”的。那就应当不是这一家,样貌相似,兴许只是意外。 刘行周又查回了北地几郡。 对于刘行周想要认祖归宗的行为,长公主是暗暗支持的,她十分清楚刘行周的是哪一个陈家,但她不能说。她主动捅出来未必是什么好事,不如顺其自然。 平头百姓是很难查的,刘行周就只有从上往下查,他查来查去,查到了雁门郡。 雁门郡当年有个军侯姓陈讳边,并非雁门本地人,因为在此地为军,便将户籍迁了过来,后来北地被匈奴攻破,他随着雁门郡尉痛击匈奴,战死在了这一处。其户籍上没有明媒正娶的妻子,也没有过了明路的妾,却有一个登记在册的儿子,名字换做陈修,想来是妾生子了。 这个陈修的生辰却是对得上的,往回推到她被托付的那一年,陈修差不多七八岁左右,而据刘煜所说的,她那个哥哥,就是七八岁的模样。 刘行周将这陈修放在一边,又接着去看别的郡。之后她查到了陆成侯身上,陆成侯陈通早些年死了个长子,也或许只是失踪了,总之毫无音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刘行周原本没在意这一家,毕竟只是丢了个孩子,只是她看到了那户籍册上陆成侯丢了的那个儿子,换做陈轩。 陆成侯的嫡幼子叫做陈化,明显是随着琅琊陈氏的族谱定名的,那么为什么嫡长子却叫做陈轩? 陈轩,陈轻。 刘行周将这两个名字写下来,心里忽地就有了一种奇怪的感觉。 “怎么了?”刘煜沐浴之后发觉她呆坐在椅子上,神情恍惚。 “你瞧这个。”刘行周将两个名字指给她看,又道:“我去石渠阁看过了北地几个郡的郡志,陆 成侯曾任过一个叫钧城的小城的守备,后来被匈奴破城了,破城的时间恰好就是我被父亲带回去的那段时间。” “你怀疑是陆成侯?但陆成侯不是只丢了一个孩子吗?年龄和你完全对不上的。”刘煜趴在她肩上,轻声问道。 “但这个陈轩,年纪也是对得上的,如果是在钧城城破之后人就失踪了的话……你不是说我那时大约刚生下来不久吗?应当是连户籍都没来得及上,钧城就破了,也可能是陆成侯自己都不知道他的女儿活了下来……也可能是……”刘行周说着说着,长长叹了口气。 “你莫要着急,我们时间还多着呢。便是寻不到也没什么的。”刘煜安抚着她。 “嗯。”刘行周应了一声。 第156章 元初(四) 依着刘行周走之前的命令,汉中王城库房里的钱粮都分了下去,大件的金器玉器则是分给各个领兵的将官,令他们自去寻出路。匈奴人惯来是心狠手辣的,弑父杀亲者不计其数,汉中王一系想要融入匈奴,想在这里长久地立下去,就要比匈奴人更狠,更像匈奴人。 也因此,汉中王一系都有登位之时杀了与自己挣位的兄弟的传统,只是故汉中王更心狠手辣,他踩着自己兄弟叔伯的尸骨登位的,将所有的血亲都杀了个干净,包括妻儿。他的亲生儿子是个废物,便全都杀了,他的妻子想要阻拦他,也被杀了。他最后挑中了刘行周,因为刘行周无牵无挂,却又记挂着他唯一的女儿。 刘行周走之后,汉中王部就没有继承人了,这一处自然四分五裂,剩下的领兵将官亲人都在这一处,带走着实不方便,便是方便又不知道能去哪里,纵观匈奴,唯一还没被卷入混乱中的就只剩下汉中王城和龙城了,但这最后一片清静却也不知能保持多久。 他们猜想的没错,很快在一个夜晚,有一群蒙着脸的黑衣人,打晕了守城的士兵,身手矫健地翻上了城墙,进而摸进了汉中王城的王宫。 王宫里很快就有了一场鲜血四溅的厮杀。 领头的蒙面人将脸上的黑布扯下来,看着王宫里到处都是的血迹,皱了皱眉头,道:“这宫里还有没有下人?找几个来将这些血擦干净了。” “秦百户,没有下人了,这宫里除了这些匈奴的将官和亲兵之外就没有旁的人了。” 秦百户——秦峰哼笑了一声,道:“被放出去了吗?我竟然不知道汉中王是个如此宅心仁厚之辈。也怪不得只能落到南逃长安的地步了,为了个女人……呵。” 他打从心里是瞧不起刘行周的,尽管刘行周的南逃给了他很大的助力,但这并不妨碍秦峰瞧不起刘行周。汉中王部本身在匈奴就有着超然地位,如今首领一死,小首领是个人事不知的孩子,又和前首领的夫人有些瓜葛,底下各自为政,不趁着这样的机会篡位,将匈奴大权握在手里,竟然选择了为了一个女人南逃到大晋去了,若是他的话……秦峰想到这里又嗤笑了一声。 罢了,若遇不上这样的人,他的谋划怕是还不能成的这样快。 “白羊王那边如何了?” “只等我们这边事定,便会有汉中王遇刺身亡的消息传出来,龙城的部署应当差不多了。” 秦峰点了点头,将黑布拉上来遮住脸颊,低声道:“那便走罢,给这匈奴乱象再添一把火。裂土封侯,加官进爵,在此一行,请诸君助我。” “卑职领命!” 翌日一早,有人发现城外守城的士兵昏死在地上,城墙上有攀爬过的痕迹,王宫宫门更是大敞四开,像是发生了什么一般。 底下的小将官小心翼翼地摸进去,被宫里的尸体震得差点摔倒在地。 “全都……全都死了!” 紧接着,汉中王遇刺身亡的消息传来,却是摔下了山崖,不见尸体。明眼人都知道这件事有问题,却不敢指明,因为汉中王是在白羊王管辖的地区出的事情,而白羊王城离大晋最近。历代白羊王都是匈奴的亲晋派,甚至可以从大晋那一处得到一些兵器盐铁。 如今最兵强马壮的就是白羊王了,白羊王起了什么心思将汉中王杀了,也不是不可能的。 再然后,龙城王宫里起了大火,长乐公主、小首领并王宫里诸多宫女全部死在了大火里。 乱象更甚。 如今已经不是各自为政的局面了,在龙城王宫起火的第二日,就有匈奴王以老首领子孙的身份自立为帝,一夜之间,匈奴多了七八位皇帝。为了昭告世人自己的正统性,彼此之间更是大打出手。 等到元初二年年底,匈奴人互相之间几乎是打出了狗脑子,从局势上来看也知道,已经没有理智可言了。 大晋等着就是这一刻,更是北地锦衣卫出手将局面设计成这副模样的,就算匈奴有人意识到中了算计,却也是不可能回头了,早在右贤王城被攻破的那一刻,匈奴的未来就不可能挽回了。 元初三年春,辽东王攻破匈奴白羊王城。 明面上是攻陷,实际上却是白羊王拱手相让。这样的局势下白羊王自己孤木难支,他再兵强马壮,也不可能挽回匈奴的局势了,不如趁着和大晋的关系尚好,将整个白羊王城当成换取在大晋富贵的筹码。 长安是很乐意为此给白羊王一个富贵的,中原王朝最擅长做收买人心的活,白羊王妻儿子孙入长安,长公主下诏封了一个白羊侯,食邑两千户,与汉中侯食邑相等,只是没有实领封地,每年都有一笔固定的进账。 白羊王自诩自己比不得汉中王前汉后裔的身份,也比不得长乐公主带着匈奴小首领的重要性,却能得一样的两千户侯爵,已是心满意足,痛痛快快地带着妻儿子孙进长安做白羊侯去了,还顺便带走了愿意归化的几个手握兵权的将领,不愿意归化的自然是长眠此处。 辽东王在白羊王城转了一圈,又看了看白羊王王宫,面上露出几分嫌弃来。 这城建造得又小又破又难看,也就和内地的县城一般大小,唯一强过县城的地方是城墙要厚很多,那王宫甚至就是个大点的石头房子,一点美感也没有,这般样子竟然还称得上是王城?这匈奴到底是有多不堪? 于是去掉了那个王字,称为白羊城。 白羊王王宫也就地改建,将乱七八糟的宫殿统统拆掉,几日功夫,就用旧材料在原地建起一座县衙来。虽然是县衙,但暂时还是镇北将军的驻地,白羊城还不算安全,长安不可能冒着风险派一个县令过来。 辽东王打匈奴是准备层层推进的,像前汉那般,打到哪里就将城建到哪里,他为此甚至招募了几百个善于建城的工匠。到了白羊城的当日,他就已经命令下去开始建城,但建造的并非常见的夯土城墙,而是用沙土、芦苇、秸秆等混合起来,以一些不易腐烂的木头为基础搭建起来的。 这是从前汉学来的工艺,前汉便是用此方法将匈奴打出了河套地区,长城从河套地区的先秦旧址一直修建到了西域深处,甚至还在河西走廊修了一道低于羌人的长城,只是可惜刘汉后人不肖,到南汉时已经废弃了这样的做法,致使匈奴做大。 以沙土芦苇秸秆为材料建造的城池虽然难以抵御风沙侵蚀,不像石头那般可以持续多年,但胜在可以就地取材,普通的土、石头、沙子等常见的材料都能被利用起来,建造起来简单快捷,往往只需半月就能搭起一个架子来,至多三个月一个城池便能拔地而起,这城池的坚固程度甚至不逊色于石头城。唯一的问题就是需要年年焕新,但只要之后在此站住了脚跟,就可以慢慢地采石头,将这城池变成能够抵御风沙的石头城。 辽东王原先想着再建一座成,等吞并了匈奴,此处肯定是要设立郡国,编户齐民的,说不定还要移民与此地。这番白捡了一个白羊城,省了不少功夫。 “将军,锦衣卫急报!” “拿过来。” 匈奴战事一动,镇北将军作为北地的最高将领,自然成了北地锦衣卫的上司。辽东王将急报拿过来,只看了几眼就笑了出来。 “这秦子进,是个人物啊。” 那急报上写着:百户秦子进策反匈奴,匈奴北部伪帝去帝号,自认大晋将领,城墙上已经立起大晋旗帜。 “将军,我们是否要策应秦百户?” “不需要,他既然自有打算,我们就不给他添乱了。传我军令,白羊城所属部落,即刻起编户齐民,该氏族为户,各立门户,如有违抗……”辽东王沉吟了一下,道:“也不必杀了,违抗者赶出白羊城下辖地区,让其去别地自生自灭。但违抗的若是各部落的首领,格杀勿论,不必报于我。” “末将领命!” 辽东王的动作很快,杀了一批违抗命令的,又有北地大军坐镇,白羊城编户齐民的速度令人膛目结舌。 先立镇北乡,再立镇塞、镇安、镇宁三乡,等白羊城所属的牧民完成编户齐名,又多了一个镇远乡。白羊城立刻就成了一个下辖五乡的县城,只差长安点头,扩建为县了。 白羊城多年来就一直和大晋有来往,此处会说汉话的匈奴人比不会的多得多,甚至有的人早已给自己取了汉名,编户齐民并不是什么难事,但若是再往前推进,却不是那么容易的了。 等消化掉了白羊城,扩建为县的旨意也传来了,令辽东王暂代白羊县县令,其下各乡官吏准许自决。辽东王知道这是长安在给他行方便,方便更好地将白羊城吞下去,便挑了一些在匈奴德高望重又汉化程度很高的人来做这官吏,并且许诺等到长安允许白羊县的归化人入籍,第一批便是他们。 如此一来白羊县安稳无忧了。 辽东王将目光放到了离白羊城不远的坚昆王城。 若是趁此时机打下去……可惜了。 眼看着大战在即,长安武臣勋贵们立刻活动了起来,想要调任到北地挣一份军功。这一份军功只靠着北地诸王是吃不下去的,还会遭人嫉恨。朝廷也不可能在好不容易打压了蜀王系的情况下再让蜀王系有如此大的战功,便决定另择将领出征。 武臣里要么资历不够独领一军,要么年老体衰,长途奔波怕是要死在半路上,最合适的人选竟然是兵部尚书燕岚。可燕岚刚从实权将军转任朝堂,若是又领兵出征,怕是又要有人算计燕家了。勋贵里却又大多是废物,开国八公中只有四家是武勋,但镇国公府刚犯了事情,英国公府早被废了,荣国公府和宁国公府更是已经没了练武的人,连建武坊都住不得了。 朝堂上争持了半月有余,最后决定以王太尉为主将,以陆成侯为副将。 这个副将之位是陆成侯自己和长公主还有赵太后请来的,他找来找去都没有自己儿子的下落。北地当年破城之后,原先迁走的百姓又陆续迁了回去,没有人听说谁家收留了一个婴儿又或许收留了一个男童,他左思右想,觉得他的儿子可能是被匈奴掳走了也说不定。 匈奴在掳走百姓这件事情上是惯犯。 陆成侯一走,奉车都尉就空缺了下来。奉车都尉和驸马都尉负责担任皇帝出行安全的职责,非亲信不可。但天家若是真的有那么多亲信可以用,也不会落到前世那般的地步了。 宗室生了隔阂,地方大臣观望,而朝臣又被蜀国公一网打尽。这样的局面皆是天家自己一步一步走出来的,实在怨不得别人。 长公主斟酌又斟酌,以京营副指挥使为奉车都尉,以长安陈氏子弟陈修为奉车都尉属官左部司马,以宁国公府子弟贾琰为奉车都尉属官右部司马。 新上任的奉车都尉欲哭无泪,原先为锦衣卫指挥使时便没什么实权,皆在副指挥使手里,等长公主斩了副指挥使,他却也没有掌权多久,赶上先帝驾崩,他被调任京营任副指挥使。调任之前他是十分高兴的,因为天子鹰犬走狗这一类的称呼着实难听,他又是正统士人出身。可等到了京营才发现,这京营副指挥使比锦衣卫指挥使还不堪,因为连京营指挥使都是被架空的。 也不能说是被架空,因为底下八个校尉统统直接听命于皇帝,听命于长公主,谁管你一个手里没有实权的指挥使? 奉车都尉和京营指挥使一起坐了两年的冷板凳,又被调任了,这一回他不敢再抱太大期待,生怕期望落空。等上任再一看,果不其然,长公主连军司马这样的职位都要直接任命,分明就是拿他的资历当个幌子! 奉车都尉第一天上任点了个卯,看到年轻英武的两个别部司马,顿时悲从中来,回家抱着妻儿大哭。 陈修和贾琰面面相觑。 陈修是因为身为陆成侯侄子的身份才能担任别部司马的,不然以他还未有战功的资历直接担任别部司马怕是要引人非议。贾琰的身份却要简单的多了,宁国公府本身就是将门,只是近些年子孙不肖导致没落了,以他宁国公府直系血脉的身份谋求一个别部司马其实是很轻松的,只不过是奉车都尉属官这个位置稍稍敏感些罢了。况且贾琰先前便为队率,之后被燕赵歌从中尉那里索要过来在锦衣卫中做事,再调出来任别部司马也说得过去。 不过贾琰的职位却不是他家里人给谋的,而是燕赵歌举荐的。 “我本来想调你弟弟过来,你怎么举荐了贾琰?这贾琰又是哪一个?”长公主问道。 燕赵歌摇了摇头,道:“宁盛不行,燕家不能担任这样的爵位,不然怕是又要起波澜。至于贾琰,他身份倒是有些特殊。” 荣宁两府是随着世祖皇帝北伐而受封的,皆有赫赫战功,两代人在战场上前仆后继,才挣来了两个世袭罔替的国公爵位,只可惜到第三代就落败了,无人习武无人承爵。 仁宗皇帝登基时贾家子弟已经成了长安百姓望风而逃的存在,仁宗皇帝深恨不已,将这两府人从建武坊里迁了出来,并且在出一个真正的武人之前不许他们承爵。如今两府头上都只有一个杂号将军,仁宗皇帝却是故意羞辱两家,想要让贾家子弟奋起练武,却不想这一家子完全不以为意,至今没个练武的,甚至于逼着子孙去读书,前些年荣国公府甚至逼死了第四代的嫡长子,就此成了长安的笑料。 “宁国公讳演那一位,有四个儿子,除去长子承爵,还有三子,贾琰就是演公幼子后人。我当时在建武坊遇到他,只是觉得这人可用,只做一个队率未免太屈才了,又是姓贾,名字又明显的序了齿,十有九八是贾家子弟,我让锦衣卫调贾家的册子出来,却查出来了点有意思的事。 “荣国公讳源那一位八个儿子,除去承爵的嫡长子外皆战死。而演公一共四个儿子,却只有幼子乃是嫡出。这幼子深得演公喜爱,因为担心其战死沙场,而故意让其摔断了腿。” 长公主“咦”了一声,道:“他幼子是不是唤做贾代保的。” 燕赵歌笑了一声,道:“就是他。” “原来是他啊,那我有印象。倒不如说没印象才奇怪了。”长公主也跟着笑了起来,实在是这件事有些滑稽。 这件事当年在长安闹了很大的笑话,忠勇无双的宁荣二府为国出征,结果当时的宁国公贾演因为心疼自己的嫡出幼子贾代保,不希望他上战场,而故意打断了贾代保的腿,虽然对外传出风声说是不小心从假山上摔下来摔断了的,但一个常年练武的人怎么可能会因为从假山上摔下来就摔断了腿? 只是可惜贾代保因为父亲的偏爱,年纪轻轻就断了腿,之后又没有养好,至死都一瘸一拐的,练武更是成了梦中的事。而且不仅如此,贾演对于贾代保的偏爱是毫不掩饰的,对于长子贾代化也十分刻薄,致使贾代化将贾代保视为眼中钉,想来贾代保的腿没能养好,也有此处原因。 贾代保在此事之后不能习武,又被长兄记恨,郁郁而终。他的独子没多久就搬出府去了,不曾再回过宁国公府。 “贾代保给自己的儿子取名也是有趣的很,他儿子唤做贾敛,表字藏名。” “因为自己年少时过于聪慧而引来灾祸,所以希望自己的儿子吸取教训收敛一些?不过这个贾敛是不是记恨演公啊,竟然给自己的儿子取同音字。”长公主说着就摇了摇头,叹息道:“贾家宗族竟然也没有责备他,看来贾家是真的要没落了。” 燕赵歌哼笑了一声,道:“没落了岂不是正好,贾家在京营里还有不少势力呢,如今的京营指挥使就是他家的姻亲,不没落了怎么下手?” “原来你又盯上贾家了。我说你怎么无缘无故举荐贾琰。”长公主拄着下巴看她,笑道:“又有什么阴谋诡计了?说来让本宫听听。” “有什么赏赐?” “呵,服侍本宫还想要赏赐?给你这个机会就是最大的赏赐……唔……嗯……” 燕赵歌直接将人吻得喘不过气来,才得意洋洋地道:“既然是赏赐,那不如多赏赐我一点,比如今晚?” 长公主喘了几口气,含着水汽的眼眸瞟了她一眼,道:“明日有早朝。” ……行吧。 燕赵歌恨恨地道:“等庭哥儿亲政,我要你好看。” “我本来就好看。” …… 大军开拔,粮草先行。 随着大量的粮食运到北地去,京营八校也迎来了一次变动。 中垒校尉并入屯骑校尉,胡骑校尉并入长水校尉,虎贲校尉则从经营八校中提出来,设虎贲卫,驻扎上林苑,与羽林卫一齐为皇帝亲兵。这样下来京营八校就变成了京营五校,只剩下了屯骑、长水、射声、越骑、步兵等五营,算是精简了一番,毕竟京营二十年没有动过,明眼人也看得出来是冗余了。 先前长水与越骑已经动过一次,这次出击匈奴,则是调动了屯骑、射声和步兵,权当练兵了,王太尉亲领屯骑和射声,陆成侯领步兵,盖因不能叫王太尉一人独大,而陆成侯又没有独自领兵的经历。 出征之前,王太尉和陆成侯仔细商议过了,在行动之前允许有分歧,但战事一起,就只能有一个声音。 战场上瞬息万变,什么都有可能发生,如果因为意见不合而贻误战机,导致战事不利,甚至于葬送了军士,那他们万死难咎。 陆成侯没有不答应的道理,他只是想去找儿子罢了,至于军功如何,那无关紧要。 元初三年秋,王太尉并陆成侯率军出征。 第157章 元初(五) 四个人里,傅净之是最先成亲的。他年纪最长,也唯有他在元初四年下了场,得了个二甲第一回 来。 堪称双喜临门,大小登科。 新娘子是傅净之舅舅家嫡亲表妹,也是书香世家。两人自小一起长大,郎才女貌,情投意合,顺理成章地合了八字,亲上加亲。 新娘到底是个什么模样,其他几人是不晓得的,但看傅净之微微笑着的模样,应当是很合他心意的。 傅净之成亲那日往前再数五天,燕宁康将傅净之请了出来,说是为了庆贺傅净之喜得良缘。 傅净之原想着在家歇几天,成亲之前出来喝酒总归是不太好的,但看他说话时心事重重的模样,还是点了头,转头又将陈化和顾令仪叫了出来。 燕宁康一抬头,发现来了三个人,脸上神情顿时凝固了。 傅净之笑道:“咏昌,我们同窗这么久,既然是为了庆贺,怎么好就我们两个人,我便将明行和顾九一并喊来了。” 燕宁康神色复杂,长长叹了口气,道:“仲清说的是。” 四人里,傅净之表字仲清,燕宁康表字咏昌,陈化表字明行,唯独顾令仪还未取表字,因为不好直呼其名,便暂时以顾九唤她。但实际上从一开始,三人就一直唤顾令仪做顾九,这大约是因为最先认识顾令仪的燕宁康是这么叫的。 燕宁康预定了一个包厢,四角的桌子贴着窗子摆的,只有三侧能坐人,而中间的位置因为要上酒上菜,那里不是很好坐,况且四个人坐三面,显得有些拥挤了。原本只是打算请傅净之来商谈些事情,便定了这样一个位置,若是早知陈化和顾令仪也回来,他就定一个稍大一些的。 燕宁康在心里又叹了口气。这要怎么坐呢? 陈化只看了一眼,抬脚就要走过去贴着燕宁康坐下,这样无论顾令仪还是傅净之都很宽敞了。 ——傅净之从他身后踢了他脚跟一下,将人不着痕迹地拽了回来。 还没等陈化明白过来,顾令仪已经很是自然地走了过去,坐到燕宁康身边了。 “你们怎地还不坐?”她问道。 傅净之笑了笑,道:“这就来。”他复又压低声音,趁着顾令仪转头和燕宁康说话的功夫,对着陈化道:“莫要误事。” 陈化懵了。 误事?误什么事? 傅净之坐在燕宁康对面,陈化坐在中间,稍稍靠近他一些,中间就空出了一处足以上酒菜的位置。 店小二很快将酒菜端上来,燕宁康接着向傅净之敬酒的时机,不着痕迹地将屁股往窗子那边挪了挪。 “仲清喜得良缘,为仲清贺。” 四人一齐端起杯子,碰了一下。 陈化一饮而尽,傅净之缓缓地喝着,顾令仪只轻轻抿了一口,燕宁康用余光看着她,眼底透露出几分复杂的神色来,接着一饮而尽。 “我原想着请仲清帮我商量些事情,却不想将你们都请来了。”燕宁康叹息着道。 顾令仪挑了下眉,道:“傅仲清可以帮你商量,我顾九和陈明行就不成?” 陈化即将出口的话咽了回去,心里不禁泛起疑惑来。 傅净之接话道:“我之前还不晓得原来我在咏昌心里如此重要,竟然盖过了顾九。” 燕宁康:“……” 你明明比我看得还透彻,就不要在这里故作不知地拆台了! 他道:“是这样,我二哥和邓国公府的寿安郡主,走得颇近。我二哥年岁和我相仿,过了今年就二十了,再怎么说也该定亲了,但他迟迟没有这个想法。我父亲我母亲都很着急,连我大哥都很着急。仲清都已经定了亲,想来对此事应当有些经验,我便想着问上一问。” 傅净之低头喝了口酒,强压下笑意。 燕咏昌,你就装,我看你能装模作样到什么时候。 陈化问道:“那你是不是也很着急?” 傅净之一口酒喷了出去。 燕宁康顿时一身狼藉,他跳了起来,借此来掩饰被陈化说中了的心慌,叫道:“傅仲清!” “对不住,实在对不住。”傅净之连连咳嗽,对着燕宁康道歉,在桌子底下狠狠地踩了陈化一脚。 陈化痛得眉眼都扭曲了。 他直觉自己应当是说错了什么,但是他又不晓得自己说错了什么,他连发生了什么都不知道,傅净之如此态度明显就是在警告他不要乱说话,虽然脚很痛,但只能默默地忍着。 “明行的意思是,连你大哥都很着急,想来你应当也很着急了。”傅净之说道,接着又补充道:“换做我大哥这副模样的话,我也很着急,太不开窍了。” “我就是这个意思。”陈化连连点头。 顾令仪一脸狐疑,总觉得期间似乎发生了什么她不知道的事。 燕宁康长长叹了口气,道:“我是很着急,换谁来看都会十分着急的,我原本以为他们元初元年就会定亲的,结果元初四年了还没有个结果。寿安郡主年纪和顾九是差不多的,最迟明年就得定亲了,便是邓国公不给她定,太皇太后也会为其相看的。” 陈化总觉得他有些言不由衷,但细细品之,又似乎没什么问题。 顾令仪想了一下,道:“既然都着急,没问问你二哥的意思吗?” 燕宁康脸皮抽动了一下,道:“问了,我二哥他……他让我管好我自己。” 顾令仪:“……”怎么总感觉这话里有话? 傅净之仔细斟酌了一下,道:“这事就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强求不得。”他看着燕宁康,意味深长地道:“便是两厢情愿,也是需要契机的,更何况,未必是两厢情愿呢。” 陈化:“……”你们怎么又在说我听不懂的了? 燕宁康面色变了变,强笑道:“仲清说的是。”他沉默了片刻,忽地又笑了出来,道:“是我想左了,情爱之事是该细水长流顺其自然的,强求怕是没什么好结果。暂且不去管他,今儿是为仲清庆贺,休叫不相干的事情绕了心绪。” 顾令仪眉头微微一皱。 一番酒足饭饱之后,陈化喝得有些醉了,陆成侯管他管得严,比陈太后盯得都紧,也就近期陆成侯跟随王太尉出征,他才能稍稍喝得多一些,不然若是换做平时喝得这样醉醺醺地,传到陆成侯耳朵里怕是少不了一顿斥责。陈化本身也不是个沉湎醉酒的人,只是此番尽兴罢了。 燕宁康靠着墙直挺挺地坐着,像是平素里在学堂读书时的模样一般,他脸色稍红,紧紧抿着唇,若不是一身的酒气和飘忽不定的眼神,谁也料想不出这人是喝醉了酒的。 傅净之年长,酒量也不错,神情还是平素里的模样,搀扶着陈化,对着只喝了几口的顾令仪,道:“我送明行回去,顾九你照顾一下咏昌,我已遣人去了长公主府,想来不多时就会有人来接了。” 顾令仪一怔,为什么是长公主府,而不是蓟侯府? 没等顾令仪想通,四人已经分开走了。 走出去没几步,被搀扶着的陈化忽地道:“咏昌醉成那个样子,就顾九那个小个子怎么扶得住?我前回握他的手腕,一只手就能环过来还余一个指节。他瘦得一阵风都能给吹跑了,也不晓得到底是怎么养的,竟然能养得这样瘦,看他平日里的模样,顾家应当不是个差钱的罢。” 傅净之笑了一声。连燕宁康那个和顾令仪同吃同睡过的都明白过来了,也就只有陈化这个脑袋不太灵光的还想不明白。 顾令仪哪里是养得不好所以才这么瘦,分明是因为她本身的骨头就是这样纤细的,又不是那种过于粗俗的将门虎女,这样才是刚刚好。 陈化和顾令仪是同年的,陈化还要小她几个月,早些年两人都十二三岁的时候个子一般高还看不太出来,都只是个又矮又瘦的小个子,但等到如今,陈化和顾令仪都已经十六岁了,身量长得开了,身形便全然不同了。 陈化已经比顾令仪高了半尺了,肩也长得更宽,唇上更是有了些许不易察觉的容貌,举手投足间都能明显的察觉出这是个男子。 但顾令仪似乎仍然是十二岁的那副模样,长得好看,身形纤细,脚步轻盈地像是山野中的精怪。 再怎么说一个十六岁的少年长成这般模样,也实在是有些不对头了。 “你和咏昌是不是窃窃私语了些什么?我总觉得你们交流了一些我不知道的东西。”陈化问道。 “那看来你还不算太蠢。”傅净之道:“咏昌比你聪明一些……也不一定,他和顾九关系那样好,发现也是这样的,倒不如说事到如今才发现……该不该说是福分呢。” 陈化一头雾水,问道:“我怎地一点都听不懂。” “我且问你,我们去燕家留宿过几次?” 陈化仔细想了想,道:“记不得了,不过想来十次是有了。” “你们去我家留宿过几次?” “次数大约是一样的?” “那你去陈家?” “也是。” “那可曾去过顾府?” 陈化眨眨眼睛,道:“怎地没去过顾府,两个月前不是还去过一次?” “……朽木不可雕也。”傅净之白了他一眼,道:“顾九又不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父母想来是有的,便是没有也应当随着父族或者母族生活,你见过几次顾九的家里人?” 陈化随着他说话,渐渐拧起了眉头,喃喃道:“不曾……难不成真是……不对啊,顾九肯定是个大活人啊。” 傅净之哭笑不得地道:“我何曾说她不是个活人了,你没觉得她身份不同于我们?” 陈化沉思了半晌,道:“我觉得他比我们长得好看多了。” 傅净之:“……” 他长长叹了口气,道:“幸好你不是咏昌,不然顾九怕是要气死了。” 陈化:“???” “罢了,你这个脑袋大约也想不明白了,我直白地说给你。你就没觉得顾九长得,太好看些了吗?” 陈化:“……” 他不可置信地问道:“难道男子长得好看也有错?燕侯长得不也很好看?” “可顾九长得比燕侯还要好看!” “……一山还有一山高?” 傅净之:“你滚罢,我们就此绝交,做不得友人了。” 陈化懵了半晌,眼看着傅净之越走越远,连忙追了上去,扯着傅净之袖子道:“我是真的想不明白,你干脆直截了当告诉我,也好过我在这里胡思乱想。” “顾九是个女儿家。” 陈化怔了一下,恍然大悟道:“我还当是什么事呢,原来就是这样的小事,顾九是个女儿家而已,有什么大惊小怪……啊?!顾九是女儿家?!” 傅净之翻了个白眼。 “不是?啊?这不对头啊!我们相识这么多年了也没发现顾九是个女儿家啊?这不应该啊!”陈化几乎是语无伦次地道:“顾九和咏昌关系那样要好……怎地咏昌一点都没有发现?” 傅净之停下步子,神情复杂地看着他,道:“你怎么知道咏昌没有发现?你以为咏昌今日叫我出来,便只是为了他二哥的事情吗?” 陈化张大了嘴。 燕宁康没发现吗? 他怎么可能发现不了。 十一二岁的时候长得好看还可以托词是年岁还小,可等到十五六岁,脸上没有胡须,没有喉结,身形仍然那般纤细,声音也愈发地贴近女儿家,这让燕宁康怎么不会多想? 他疑神疑鬼了很久,不停地说服自己是自己想多了,但眼看着顾令仪长得越来越好看,越来越像个女儿家,他越来越没法将人家当成单纯的友人,他不在乎性别吗?他当然不在乎,至交好友到底是男是女又有什么关系?可他在乎顾令仪到底是男是女。 他在太学里和人家同吃同睡,又曾经邀请顾令仪留宿,两人睡得同一个屋子,就算不是同一张床也足够引人非议了,况且顾令仪还并非是和衣而卧的,人家是换了寝衣的。他一直觉得是至交好友的同窗友人,可能是个女儿家,她和人家一起吃一起睡,甚至还搭过肩膀抱过人家,他如何能不在意? 他心慌意乱地去找了大哥燕赵歌,请燕赵歌帮忙探查一下顾令仪的父母籍贯。 这一查就出了问题。 顾令仪生父名讳为顾世泽,在顾令仪被生下来就已经逝去,她是遗腹子。等到顾令仪生母为亡夫守孝三年,之后改嫁给朝廷的一个官员,这人姓孙名恒,表字北山。朝中官吏姓名表字对得上的只有一人,乃是当朝右相。 而根据右相自己在吏部登记的册子上的记录,右相只有一女,而没有儿子。 是真的……可他要怎么说呢? ——顾九,我不小心发现了你的身份。 他们曾经那么亲密无间,比亲兄弟还像是亲兄弟,可曾经有多亲密,如今就有多尴尬。 燕宁康只要一想到他曾经和人家勾肩搭背,就感觉手足无措,罪恶感在他心头沉沉地压着。 他要怎么办呢? 就像现在一样,顾九搀扶着他,女儿家的身子纤细而美丽,还是软的,带着淡淡的香气。顾九那么诚恳地照顾他,相信他,他要说出来,让彼此都尴尬吗? 可不说的话……他有什么脸面面对燕家的列祖列宗呢? “燕三。”顾令仪唤他燕三,哪怕他已经有了表字,她仍然叫他燕三。“你知道了。” 燕宁康沉默着点点头。 “我是不是不太检点。” “没有!”燕宁康反射性地道:“我二哥和寿安郡主那样要好,交好了好些年,都没有旁的人说些什么,凭甚我们交好就变成了你不检点?!” 顾令仪呼了口气,眼角带着点点湿润,她道:“我不是在乎旁人说什么,我是在乎你说什么。” 燕宁康怔住了。 “就像我们现在一样,我搀扶着你,我握着你的手臂。这不是一般女儿家应该做的事,我现在的年纪,我应当坐在家里学些刺绣,等着我父亲给我定一门合适的亲事,便给我自己绣一身嫁衣,一直等到我出嫁的那一天,我穿上她,便再也不是顾令仪。”顾令仪缓缓道:“到那时,我或许是张顾氏,李顾氏,王顾氏,永远都只是顾氏,而非是顾令仪。” 燕宁康感觉有什么东西堵在胸口,他想说些什么,却说不出口。 “我生父在我生前就逝去了。他给我留了一本册子,里面写着他对我的期盼,后来那一本被陈度偷走,并且毁掉了。但幸好我自己在那之前就抄了一遍留存,我按着父亲的期望,读书,习武,学琴棋书画,学君子六艺。最后来到长安,入了太学。他希望我有一个至交好友,然后我认识了你。” 燕宁康已经意识到了她要说什么了。 “我被你邀请去燕家做客,去留宿。这其实很不合规矩,但其实那天我很高兴,因为这是我想做的,而不是我父亲想要我做的。之后,我又跟着你,认识了陈明行,认识了傅仲清,我又多了两个至交好友。但他们和你是不同的,我很清楚这一点。”顾令仪松开他的手,往旁边退开几步,看着他笑。 “顾九……” 燕宁康看着她,看着这个从前被他当作是男儿的顾令仪,她仍旧是一身轻薄的男装打扮,但不知为何却再也遮不住衣衫下的身躯,她是那样的纤细而玲珑,叫人一眼看上去,就知道这是个妙龄女子。 “如果我们能生在一家做兄妹的话,或许我不会想这么多。如果我不是遗腹子的话,或许我也不会为了父亲的意愿做这么多,至少他知道他有的到底是一个儿子,还是一个女儿,他不会给我留那么多,对于女儿来讲不合常理的期盼。那样我就不会,和你纠缠得这么深。”顾令仪抿着嘴唇,笑得眼泪都落了下来。 “我父亲的意愿,我已做了十六年了,只剩下两件,第一件事他希望我考个状元,但我着实是考不得状元的,这件事我做不了。第二件事是,他希望我嫁个良人。” 燕宁康大脑里轰地一声。 “我已经十六岁了。我爹爹说,我在太学里待得够久了,再待下去,怕是就要脱不得身了。我原先的打算是,去岁末我就要找一个借口退了太学,回蜀地去成亲,这样你永远记得你有一个唤做顾令仪的至交好友,而不是一个用假身份欺骗于你的女子。可仲清要成亲了,我们相处那么久,我总归得去观礼才行,结果就叫你发现了。” “不是的……”燕宁康喃喃道:“我早先就发现了,去岁,或是前年我就发现了……” 他是在自欺欺人。 “那看来还是我伪装的不够好。”顾令仪背过身去,用手帕擦了脸上的泪,又转过来,轻声问道:“燕宁康,我问你,我长得好不好看?” “……你长得好看,我第一次见你就觉得你长得好看极了。” “便是只靠着这一张脸,我也能嫁一个好人家,是不是?” “……是。” “所以我名声坏一点,也没什么,是不是。” 燕宁康说不出话来。他不能应是,但不应也不对,他不知道要说些什么,他不知道要怎么面对这个突如其来的现实,要怎么面对顾令仪即将要说的那句话—— “我得成亲了。 “就像你在担忧燕二哥和寿安郡主的事情一样,因为寿安郡主的年岁到了。我的年岁也到了,我得成亲了。” 顾令仪又重复了一遍。 “不是的……我没有担忧这个,我一开始想说的就不是这个……”燕宁康咬着牙,他觉得自己的大脑里一片混乱,他应该劝一劝顾令仪再斟酌一些,再考虑一些时间,可婚事从来都不是自己能考虑的事情,这是父母要考虑的,他们会问你是否愿意嫁这一家,是否看中了这个人,却不会问你,现在是不是想成亲。 “我知道,那是你临时找的借口。”顾令仪抿了抿嘴唇,将双手背在身后,交握在一起,又踮了踮脚,像是在考虑什么似的,左思右想之后才终于开口。 “我不想嫁一个陌生人。 “燕宁康,你能不能娶我?” 第158章 元初(六) 贾代保这一支在宁国公府并不受欢迎,连带着在整个贾氏宗族也几乎成了隐形人。自从贾代保断了腿之后郁郁而终,其独子贾敛自请分家,之后孤身出府,便再也没过宁国公府。 再之后宁国公府落魄,又被迫迁出建武坊,家主承不得宁国公爵位,也和他贾敛没有半点关系了。贾敛原以为这一支大约就这样了,再过几代怕是就和宁国公府扯不上半点关系了。 可贾敛有个走了大运的儿子。 得知一点内情的人都这么讲,贾琰是走了大运,侥幸被燕侯看重,侥幸被燕侯提拔,又侥幸被燕侯举荐给了长公主。不然他一个图有宁国公府血脉的落魄人,如何能一步登天,成了奉车都尉右部司马?除了走大运之外,还能如何解释? 这个小小的贾家坐落在长安城西南角,按东贵西贱南贫北富的不成文规矩,这里住的是整个长安城最落魄最下贱的人,如果人格的高低贵贱能以其出身和居住之所判定的话。但显然,作为宁国公府嫡系子孙的贾敛并非是下贱之人。 贾代保是宁国公府那一代唯一的嫡出,得父亲看重和喜爱,年少时天资聪颖,无论学问还是习武,都颇有余力,因而更被父亲看重。倘若未来不出意外的话,他该是能让宁国公府更近一步的人。世祖皇帝曾经夸赞贾代保有前汉冠军景桓侯的影子,假以时日必成大器。 假以时日,可偏偏,没有那个时日。 荣国公府一连死了七个儿子,宁国公骇得几乎丧了胆,为了让嫡子活命,他亲手打断了贾代保的腿,也断送了贾代保的未来。 贾代保这条腿没能养好,再也不能骑马提枪。 宁国公悔恨交加,一病不起。 长子贾代化冷眼旁观,他看着过分偏爱的父亲带着遗憾过世,看着从小意气风发的幼弟断了半条脊梁,看着能再上一步的机会,被风吹走了。 那之后贾代保住在宁国公府最偏僻的角落,他低娶了一门妻子,是一个长安低级官吏的女儿,给他生了一个儿子。他为其取名为敛,收敛的敛。 倘若他年少时懂得收敛这两个字,是不是就没有这般飞来横祸?是不是就不会被大哥嫉恨? 他不知道。 他亲手教着儿子读书习武,一直教到十六岁,才撒手人寰。 他给儿子留了一封遗书,让他带着家产出府自去谋生路。 贾家从他父亲为了保住他的命而不择手段开始,那股敢于马革裹尸的气节就没有了,再留下来有害无益。 贾敛听从了他的话,搬了出去,又遵从母亲吩咐,娶了一个落魄秀才的女儿。 他谨遵着父亲的遗书谨小慎微地活着,周边的邻居只晓得他读过些许书,又练过几年的武,却是文不成武不就的,靠给别人家代写书信为生。他有一双儿女,儿子贾琰是很有出息的,十五岁就能代父服役,十八岁去守城门,过了几年又被调去建武坊任职队率。女儿贾瑗也出落得十分漂亮,因为家里余财不少,兄长又是为军的,常常有人上门来提亲,却被贾敛一一回绝了,只说要再留女儿几年。 贾琰一步登天出乎所有人的预料,再来贾家求娶贾瑗的就不仅仅只是媒婆了,有富商直接带着万贯的聘礼来上门求娶,甚至有身有世爵的人家来求娶贾瑗为嫡子正妻。但仍然被贾敛一一回绝。 得燕侯看重的并非只有贾琰一个人,陆成侯的侄子陈修,不知来路的一个唤做季峥的小子,还有锦衣卫里的许多人,都被燕侯看重,贾琰如此被周围人看重,自然不仅仅是因为他被燕侯看重。 而是因为他姓贾,荣宁两国公府的那个贾。 就如燕赵歌初见贾琰时问的那般,姓的是哪一个贾。 倘若是普通人家的贾,又或许是贾氏旁系子弟的贾,都是无关紧要的事。 可偏偏贾琰是宁国公府嫡系子孙,贾代保是宁国公唯一的嫡子,贾敛是贾代保唯一的嫡子,贾琰又是贾敛唯一的嫡子。整个宁国公府里,若论身份,无出其右。 自从荣宁二府没落以来,贾氏子弟不曾再有习武者,爵位也被世祖皇帝夺了,除非再有为帅为将者,他才会再将国公封下去,这一夺,就是十几年。原先还有贾氏子弟惦记着这个爵位,可时间一久,谁都忘记了,顶着将军府的名头继续混日子。 直到贾琰这个名字暴露在世人眼中,连带着贾代保这一支也被扒了个底朝天。 是嫡系,有资格承爵的嫡系。 倘若能将贾琰嫡亲的妹妹娶来,那将来就是和开国公爵做连襟,便是贾琰没那个本事承爵,如此得燕侯看重,未来也不会差到哪里去。 宁国公府也遣人来请贾敛回府,还说要给贾瑗挑一门好的亲事,给年过二十五还没成亲的贾琰挑一个门当户对的妻子,这一家子到底打着什么算盘一目了然。贾敛仍旧是没有任何犹豫地回绝了,他若是想靠着宁国公府,那么二十几年前就不会自请分家出府了。 荣宁二府里宁国公府居长,荣国公府管不得宁国公府的事,但如今的宁国公府的当家人贾珍却又是个小辈的,他父亲早早就死了,他一个做侄儿的奈何不得贾敛,三顾茅庐都没个好结果,也就渐渐熄了那份心。荣国公府更不会为此出头了,贾琰最多继承宁国公府的爵位,和荣国公府却是八竿子打不着的,犯不着为了宁国公府去招惹贾琰。 贾琰是个脚踏实地的人,大约是因为父亲就是踏实的,母亲又是秀才之女,算是有几分才气,即便他是在充斥着三教九流的长安西南长大,也没有长歪了去,从去服役的劳工,一直做到了如今的奉车都尉左部司马。 队率和奉车都尉左部司马可谓是天差地别,但在他父亲贾敛眼里,也没甚区别,也并不能阻碍他祖母为他娶一门普普通通的妻子的心。他为队率时,祖母给他定了一门亲事,对方是个三甲进士之女,因为自觉自己不能适应宦途,便在国子学里做了个学官,两家还算门当户对,八字也合得恰当,只等他女儿及笄之后就成亲。等到贾琰成了奉车都尉,那进士慌慌张张地遣媒婆来问,是否要悔婚,被贾敛一口回绝了,说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可违。断绝了任何想要在这门亲事上动手脚的心思。 贾琰成亲之后,总有人说那进士之女捡了大便宜,贾琰却反而觉得是自己捡了个大便宜。家财万贯,还是权势滔天,都不如娶个和自己心意的。 而恰好,新婚妻子很合自己心意,和自己的妹妹相处得也很好。 祖母和父亲的打算向来都是深思熟虑的,就好像是一直留着妹妹不嫁一般。 只是到底已经年过十七了,再不嫁怕是找不到好人家了。 贾琰想到这里,微微叹了口气。 一旁的陈修见状,问道:“怎地了,这段时间长吁短叹的。” “你没有妹妹,你不懂。”贾琰摇了摇头,叹道:“我一想到我妹妹要嫁人了,我就难受得紧,可她要是嫁不出去,我还是难受得紧。” “我是不懂。”陈修道。他眼神复杂地看着贾琰,跟着也轻叹了口气。 他原本应当懂的,他原本应当有个妹妹的。可他如今只有早已死了的户籍上的父亲,近在咫尺却无法相认的父亲,长眠于土中的生母,和不知所终也生死不明的妹妹。 “令尊正在给你妹妹挑选郎君?” 贾琰点点头,又摇摇头,道:“都是些歪瓜裂枣,看到贾家富贵了就妄图冲上来分一杯羹,这样的怎么能行?女儿家嫁人不能像我娶亲那般,娶一个家风正德行好的便可以了。他的为人如何,他父母为人如何,他叔伯兄弟为人如何,将来又要如何,是出仕还是教书,是做匠人还是做商贾,都得弄明白了才是。不知根知底怎么叫人放心呢?可又哪里有那么多知根知底的?” “你说的是。”陈修跟着点头。 贾琰连连叹息了几句,不知怎么地,目光就落在了陈修身上。 据他所知,陈修是个妾生子,父母早丧,被托付给了燕家教养,之后长安陈氏立起来之后,成了长安陈氏二房,而长安陈氏总共就只有三房,长房是陆成侯,二房是陈修,三房就只有一些早年的陆成侯的亲兵。陈修唯一的长辈就是陆成侯和陈太后,蓟侯姑且算半个,没有妻妾,没有叔伯兄弟姐妹,平日里嗜好也不多,这个人简直干净得出奇。 但换一种角度来看,岂不就是知根知底的? 陈修被他看得浑身发毛,禁不住问道:“怎地了?你有话尽管说,我能帮上定然不会推辞。” 贾琰犹豫了一下,道:“你的婚事……” 陈修瞬息之间就明白了贾琰想说些什么,立即道:“我已有了心悦之人!” 贾琰略显失望,干干净净的妹婿飞了,他复又有些狐疑,问道:“我平日里都没见过你和谁有过交往,只见你常去长公主府探望燕侯,你从哪里认得的心悦之人?” 陈修嘴唇抿了抿,强压下那点笑意,镇定自若道:“她是燕侯身边的人,我被我父亲托付到燕家,我们自小一起长大,自然情投意合。” “燕侯身边的?是不是前回那个给你来送点心的?唤做季夏?” “是。” “你先前不还是说当妹子看待的?” 陈修瞥了他一眼,道:“我先前不过是个白身,空顶着陈家子弟的身份又有什么用,琅琊郡姓陈的没有一万也有八千,我拿什么娶人家?自然应当让她嫁个更好的,可我如今官身有了,过几年怕是爵位也有了,我们彼此相识那么多年,有谁比我更能照顾好她?” “……这到底是娶妻,还是舍不得妹妹?” “……我不懂。”陈修轻叹了口气,道:“娶妻也罢,舍不得妹妹也罢,我就是不放心将她交给别的人家,她若是能一辈子留在燕侯身边,我自然是十分放心的,可非亲非故的,又哪里能留着一辈子?” “不若让燕侯纳了。” “你这话若是让长公主听见,这右部司马的位置怕是要换人来坐了。” “咳咳……无心之失,无心之失。” 两人挨在一块,一起伤脑筋。 陈修忽地道:“你妹妹年岁多少?” “十六岁半。” “那不如我去探探我那位伯父的口风?” 贾琰眉头一皱,道:“陆成侯有两子,你要去探哪一个?” “自然是我七弟。”陈修瞥了他一眼,道:“行四的那个是好姑娘可以嫁的吗?” 长安陈氏立了之后,长幼自然要重新排。陆成侯当年丢了的那个儿子为长,陈修行二,陈度行四,陈化行七,行三、行五、行六并之后都是三房的子弟。 陈度当年做的荒唐事,不知怎么地全被抖搂了出去,连带着他到底是怎么丢了世子之位的也被世人所得知。也因此家里但凡看重女儿一点的都不愿意将女儿嫁给她,眼看着陈化都到了要定亲的年纪,陈度却连八字都没一撇。 “你七弟……”贾琰仔细想了一想,又摇了摇头,道:“不行,你七弟势必是要承爵的,将来要担起陆成侯府的门楣,陆成侯府里如今没有管内务的人,我妹妹如果嫁过去就要掌家,又没有婆母提点,太累了。平常人家倒也罢了,但国舅府却是不能这样随随便便的,陈度又是个拖累……不成。” 陈修提出来的时候还觉得陈化是个极好的人选,听着贾琰的一番话,也不由自主地同意了贾琰的看法。 陆成侯府的门楣有些高了,相对于如今的贾家来说,如果贾琰现在就是宁国公的话,那他的妹妹嫁给陈化的确是门当户对的。 “我七弟不成的话,我七弟那几个同窗?那几个都是好的,除了有一个前阵子刚结了亲,剩下两个都应当是还没定亲的。” 贾琰顿时来了兴趣。 “一个姓顾,唤做顾令仪的,他们叫顾九,应当是在家行九,家里倒是不太确切。另一个就是蓟侯的第三子,唤做燕宁康的,这个却是绝对没有结亲的。”陈修道。 贾琰是知道陈修自小在燕家长大的,有官身之前又给燕赵歌做事,燕家子弟到底如何他是看在眼里的,真的能介绍给他,想来是靠得住的。 “燕三公子……怕是。” 燕家燕国后裔的身份到底是有些敏感,尤其是蓟侯又领过兵,如今为兵部尚书,兵权不在但权势仍然不小,唯一占优势的是燕宁康是庶出,还不是长子,将来势必要分出府去的,沾不到燕家的光,将来燕家若是出了事应该也牵连不到燕赵歌。 这么看的话两厢持平了,可偏偏,燕家又有个身为长公主驸马的嫡长子。 这么有权有势的外戚,万一将来出了问题…… “我得回去问问我父亲。不过那顾九公子又怎么说?” 陈修想了想,稍稍皱起眉头,道:“我到如今仍然不知道他家里是做什么的,父亲似乎是个文官,但朝中姓顾的官吏皆是些不入流的小吏,养不出这样的人来。又有风声说是镇南将军府的子弟,但看那瘦弱的模样,也不像是个将门出身的,神秘得很。” 贾琰跟着摇了摇头,道:“这样的人家我们招惹不起的,罢了。燕三公子是个有才华的,待我回去问问我父亲,也劳烦你帮我给燕侯递个话,问上一问蓟侯意见,若是愿意,我便请我母亲给蓟侯府递帖子。” 陈修应了下来。 贾琰回府之后和父亲贾敛说了这件事,贾敛沉思了半晌之后,道:“你想左了,陈七公子却是个极好的人选。” 贾琰闻言轻轻皱起眉头。 “你只想到陆成侯府没有主母,又是国舅府,总是会被人盯着,瑗瑗嫁到陆成侯府去压力颇大,怕她承受不住。却没想过,就因为这是国舅府,瑗瑗才能撑得住。如今皇帝年幼,这十几年来都要依仗着外戚,尤其是自己的母族,倘若是琅琊陈氏那样的家族用起来还会心存担忧,但长安陈氏人丁单薄,便是十分器重,捧到天上去,又能出什么岔子?又能掀起多少风浪来?” 贾琰问道:“可太后为了皇帝,连陆成侯仅剩的亲生儿子都能夺了板上钉钉的世子之位,难道不会再为了皇帝废了陈家吗?” “陆成侯的儿子,那世子之位再板上钉钉,也不是世子。被她废掉的不过是个普通的陈氏子弟罢了,是血亲重要还是香火重要,还是家族的兴衰重要?你只看到太后连自己的娘家都敢下手,你有没有想过,如果对陈度放纵不管,等他以后闹了更大的事情甚至于承爵了,又是番什么景象?”贾敛反问道:“她若是不闻不问,一贯纵容,那才真的是害死了满门陈氏,也害死了她自己。 “你选的这个燕宁康,却是不如陈七公子。” 贾琰愣住了,问道:“陈修不可能会在这种事上欺骗于我的。” “不是他欺骗于你。”贾敛道:“是燕三公子,怕是有些别的爱好。他和那个顾九公子,走得太近了些。” 贾琰年幼的时候三教九流就都见过了,闻言立刻意识到了父亲在说些什么,顿时脸都绿了。 “那、那父亲我去……” “罢了。问都问了,是我们先问的,得等燕家递信过来,才好再拒绝。” 贾琰咬着牙应了声,心里期盼那燕宁康千万要拒绝下来。 燕宁康自然是要拒绝的。 他在家里左思右想了半个月,决定应下来顾令仪的话。 那一日他迟迟不敢应,但看着顾令仪落泪的模样,又忍不下心来拒绝。他左右为难了半天,才想出一个折中的办法,先用家里人当个借口,稳住顾令仪,再让他好好地想想。 他不是想拖着顾令仪,也不是觉得顾令仪不好,他是愿意娶顾令仪的。他和顾令仪相处几年,和一般人家的表兄妹都没什么两样了,无论性子还是喜好都是十分契合的。只是,顾令仪比他聪慧那么多,长得又那样地好看,为什么会选中他? 他愿意娶顾令仪,可他不能稀里糊涂地娶了顾令仪,他得想明白。 顾令仪是没抱什么希望的,同窗友人成了自己的未婚妻这样的故事连话本里都不敢写。她见状也只是点了点头,便回家去等燕宁康那个她并不期待的答案。 燕宁康想了几日还是想不明白,他想不明白自己,也想不明白顾令仪。 可他想不明白总有人想得明白,他的长兄燕赵歌和长公主情投意合,公事或是私事都处理得极为妥当,想来对于这种事情也是手到擒来的。 燕宁康忐忑不安地登了长公主府的门,恰好他自幼就熟识的那个季钧——如今应当叫陈修了,也在这一处。 “陈二哥。”他叫了一声。 陈修正和燕赵歌说着什么,见燕宁康到了,神情露出几分意外来。 燕赵歌笑着道:“正巧咏昌有事来寻我,你来找我说的事也是和咏昌有关系的,与其单单和我说,不如问问咏昌的意见,这样才是最妥当的。这事情得问他的意见才行,问我还是问我父亲,都是不作数的。” 燕宁康的目光落在了陈修脸上。。 陈修轻轻咳了几声,道:“咏昌,你也知道我现在在奉车都尉属下做事,我有个姓贾的同僚,唤做贾琰的,是宁国公府的嫡系子孙,但是是很有出息的,不是那种混吃等死之辈,将来大约有承爵的希望。他如今任右部司马,之前被驸马从建武坊提拔起来,在锦衣卫里也待过几年。他有个妹妹,年纪和你差不多大,该出阁了……” 燕宁康瞪大了眼睛。 “我想着你也到了该定亲的年纪,便来问问这一件事。” 燕宁康不知怎么地,脚下忽地一软,扑通一下跪在了地上,他心里一直惦记着顾令仪的事,此时大脑发懵,一句不经思考的话就脱口而出了。 “大哥,我已相中顾九了。” 第159章 元初(七) 燕赵歌差点就将燕宁康吊在梁上抽鞭子了。 如果不是陈修看燕宁康语无伦次又很惊惶的模样,觉得其间内有隐情而劝解了几句的话。 燕赵歌气得脸都白了。 “咏昌……倒不是说好龙阳不行,但喜欢谁不行你要去喜欢顾世泽的遗孤?天家亏欠顾家许多,这孩子都是小心翼翼地护着,顾令仪进太学都是长公主让右相特意吩咐下去的,你倒好,张嘴就来一句相中了顾九。季钧是来给你相看婚事的,你便是不满意,等他走之后悄悄告诉我,我回绝了便是,做什么要将顾九拉进来?顾九那孩子本就不容易,却又被你牵连着丢了名声,你要他之后如何做官?如何为人?如何娶妻生子? “你便是真的喜欢他,也不应当如此直言,你当去问问人家的意见,若你们真的情投意合,便一起来我面前,我不但不会阻扰你们,我还会在父亲跟前给你说些好话,让你们轻松一些。可你这……你从前不曾这么莽撞过。” 燕宁康沉默着一言不发。 陈修见状,也知道这婚事是问不下去了,无论是真的相中了顾九还是内有隐情,燕贾两家的婚事都成不了,贾家丢不起这个人,燕家也不可能就这样去得罪贾家。他又说了几句好话,便告辞了。 燕赵歌在屋里踱步,沉默了良久,才看着燕宁康,重重地叹了口气。 “你给我说说,你是怎么想的,你是不是真的喜欢顾九?” 燕宁康抬起头看,看着燕赵歌,神色里还有几分茫然,道:“大哥,顾九是,顾九是右相的女儿。” “你前回不是已经知道了吗?”燕赵歌道:“吏部的户籍上,右相的女儿名唤顾令仪,乃是继女,十六岁,蜀地人士。你看得清清楚楚的。” “是……” “既然已经看得清清楚楚了,怎地又闹了这么大的幺蛾子?”燕赵歌看着他道:“旁人家十五六岁就会定亲,父亲念在你还在读书,咏成又和寿安不清不楚的,所以不曾逼迫你们,也不曾过问,只等你们想明白了,是娶自己知根知底的这一个,还是另外相看人家。 “季钧来给你相看婚事,他不知晓顾令仪身份,除你除我之外无人清楚顾令仪身份,你闹了这么大,让季钧怎么想?他如今,已是叫了陈修了。 “不论是这一层,还是燕赵陈三家皆为外戚,我们彼此互为表里,可你不能将这种阴私之事透露出去。季钧如果仍旧只是季钧,我半句话都不会说你。可他姓了陈了,他不再单单是那个季钧,你也瞧见了,陆成侯十分器重他,我如今见他都要正儿八经地在正堂上见,他不再是那个回府来打个招呼进来就成的人了,他刚刚也在避嫌。 “你也开始叫他陈二哥,而非季钧。” 燕宁康跪在地上,额上的汗一滴一滴往下淌。 “这事到此为止,我会想办法的。你给我说说,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燕宁康张了张嘴,感觉说不出话来。 他要怎么说?他难道能说顾令仪可能要嫁人了,她希望嫁给他,所以问他能不能娶她,但他又不知道如何是好,他想娶……只是……他想不明白。 他不能这么说。 这是顾令仪的阴私。 “大哥……顾九,到年纪了……我……我……”燕宁康微微喘着气,满脸是汗。 燕赵歌叹了口气,道:“顾九到年纪该定亲了,你相中了顾九?” 燕宁康点点头,又微微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 “你有想法现在就要说出来,你说出来我给你想办法,我可以去顾家为你提亲,但如果等顾九定了亲你再想插一手,我只会打断你的腿。” 燕宁康弯着腰跪在地上,神情惶然。 “你既然知道顾九到了年纪该定亲了,又这样慌不择路地来寻我,想来是顾九和你说了些什么,她未必对你无意。既然这样,我只问你一句,你想不想娶她?或者说,你想不想让她嫁给别人?” “大哥……” “想,或者不想。” “……想。” 燕赵歌皱着眉头,抬腿踢了他一脚,力道不轻,燕宁康反射性地缩了一下身体,紧紧地抿着嘴。 “没出息。现在,立刻,马上,给我出府去顾府寻顾令仪,告诉她你要娶她,我们燕家要去府上提亲,然后再将人领过来,我要你当着她的面告诉我,你要娶她,做不到你就给我滚蛋。” 燕宁康从地上爬起来,冷汗淋漓地就要往外跑,又被燕赵歌叫住了。 “回来,洗个澡换身衣服再去,一身汗水地像什么样子。” 燕宁康连连点头。 燕赵歌吩咐人给他烧水,准备换洗的衣服。又写了封简短的信,着人送到兴安坊顾府去。 顾令仪等了几天,已是对这件事不抱希望了,她母亲已经在为她相看婚事了,说是相中了几家还算合适的,只等她点了头,从太学之中退出去,再搬回右相府,就可以见上一见了。 兴安坊的顾府是为了让她可以安心在太学里读书,不受右相府的影响,她既然已经不在里头读书了,自然要搬回自己家去。 她在院子里坐着读书,偶尔看一看园子里的花草,看着院子里的假山奇石发呆。 她原先是没打算嫁燕宁康的,两人那么熟悉了,像兄弟一样相处,突然说要嫁人家,像天方夜谭一下。 她只是想好好道个别的。 她想将所有话都说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燕宁康那么照顾她,她不能让燕宁康被蒙在鼓里。 可……那话就那么出去了。 她原先没打算说那句话,那没打算那样,死乞白赖地去求燕宁康……她不是非燕宁康不可。 她到底为什么去问了? 又为什么一直在等一个结果? 燕宁康说自己需要一点时间想明白,她何尝不是? 可到底,想到什么程度算是想明白呢? 得到什么答案算是想明白呢? 她想得到的,又是什么答案呢? 她在院子里坐了许久,坐到婢女来寻她,她才慢慢地起身。 “公子,长公主府里有信送来。” 顾令仪点点头,将那信接过来,说是信,其实只是一张薄薄的纸,上面寥寥几句话,却让看了的人心里宛如惊涛骇浪一般。 ——顾九亲启:咏昌向我求娶于你,已往顾府去了。 落款是燕咏月。 这是燕侯燕赵歌的表字。 顾令仪喘了几口气,将那封信小心翼翼地叠起来放进梳妆匣里,唤来婢女道:“命人给我烧水,我要梳妆。” 婢女一脸不解,却还是照做了。 顾令仪沐浴之后用帕子绞干了头发,换了一身用香熏过的衣裙,再小心翼翼地涂抹脂粉。 她因为要在太学里读书,已经有几年没有涂抹脂粉了,但原先在蜀地时,她和顾氏宗族里的姐姐们是学过的,到了长安之后她也经常用婢女们的脸来练手,也曾自诩还算是精通这一道,但她却未有这么一刻觉得,自己的动作是那样的笨拙。 “公子,又送来了一封信。”婢女捏着一张纸过来了,却是一张字条,叠得整整齐齐的。 顾令仪将那纸拿过来,展开平铺,抚不平的折痕里,藏着一行小字。 ——如果他不曾来,那便是有缘无分了,是他对你不起,你莫要再惦记他,也莫要再宽容他。我会想办法为你选一位良人,保你一生无忧。 这一封却是没有落款的,但写信者的身份是显而易见的。 顾令仪轻轻地笑了,将那张字条放在烛火上烧了,她看着那火苗舔舐着纸条,将它渐渐吞没。 怎样算良人?相敬如宾还是举案齐眉? 倘若不能情意相合,那么是浪荡子还是老实忠厚者,又有什么区别的? 她烧干净了那纸条,然后安安静静地坐在卧房里,等着燕宁康上门。 燕宁康洗了澡又换了衣服,神色总算平静了许多。 “大哥,我去了。” 燕赵歌看着他道:“我不是在逼你,你如果真的没有想法,就不要害了顾九。” 燕宁康沉默了一下,反问道:“大哥,最开始长公主与长平侯府定亲的时候,你是什么心情呢?” 燕赵歌怔住了。 是什么心情? 那时候她早就忘掉了儿时的阿绍姐姐,每日里只知道在府里沉默寡言地读书习武,对周围的一切都漠不关心,她已经想不起那时候的自己,是否听说过这件事了。 “我不知道。” “大哥你也不知道。”燕宁康一笑,道:“其实我也不知道。可想来,大哥现在应当是知道了的,不然也不会宁愿入赘也要娶长公主了。你等过了一次长平侯,等过了一次高成侯,才等到如今的喜结良缘。我万一没有那样的机会怎么办? “不,不是万一,我没有那样的机会的。我现在还是想不明白,但我不能等到我想明白了,再去给她一个结果。我现在想娶她,无论是出于什么原因,这就是我现在的想法。我想不明白的事情我可以慢慢地想,可万一错过了,就是一辈子的事情。” 燕宁康说到这里,轻轻呼了一口气,神色也显得放松了许多。 “我不想她嫁给别人,我想娶她。” 第160章 元初(八) 想通这件事并没有费太大的精力。 燕宁康只是被所谓的为什么绊住了。 顾令仪为什么和他走的那么近?为什么潜移默化他们成了最好的朋友?为什么顾令仪会对他说这些话而不是傅净之又或者陈化?为什么是他被选中了?而不是别人? 他被这个东西绊住了。 有一些事情上,弄清楚为什么是很重要的,但绝对不包括这件事。准确来说,现在弄清楚这件事的为什么,是很愚蠢的一种行为。他可以为了弄清楚为什么而去付出精力,却不应该在这个时候付出精力。 因为比起现在去想为什么,更重要的是,他其实是想娶顾令仪的。 顾令仪长得好看,性子好家室也好,学识也称得上渊博,上马持枪也不在话下。重点是他们合得来,且知根知底,他有什么理由拒绝? 顾令仪那句话,他第一反应是为什么,而不是他不行,就已经是答案了。 他其实也很喜欢顾令仪的。 拒绝了也对他有好感的顾令仪,转而再去娶一个未曾谋面也不知性子喜好的女儿,那岂不是自讨苦吃了吗? 燕赵歌看着他淡淡一笑,道:“去罢,顾九这时候正在家里等你。等谈得妥了,这婚事就定下来。” 燕宁康骑马去了。 他刚才洗澡,在水里断断续续地憋气,憋了半刻钟,将身上的汗洗干净了,也洗干净了大脑里那些杂七杂八的东西。 他有太多的话想说了。 燕宁康在顾府门前勒马,看着那块半新不旧的牌子,轻轻叹了口气,喃喃道:“我真是愚不可及。” 他翻身下马,将缰绳丢给顾府的门人。大约是顾令仪提前吩咐好了,他一到这一处就被人迎了进去,连通禀都不需要。 “咏昌公子,我们家小姐等您多时了。”顾府的管家将燕宁康引进了后院,他站在二门门口,对着燕宁康躬身道:“您请。” “有劳了。”燕宁康轻轻呼了一口气,然后迈步走了进去。 兴安坊顾府是个很小的宅子,前后只有两进,既没有跨院也没有偏院。因为地方小,顾府的下人也不多,也因为这个他一开始才没有怀疑顾令仪是不是有什么别的身份。因为这个宅子真的很小,比永兴坊的燕侯府还小。 后院里的人手大概是都撤出去了,燕宁康一路上没遇到任何一个人。他快步走到顾令仪卧房前,在此处驻足。 “顾九,我进来了。” 他说道,之后耐心地等了一小会儿,才隔着一扇门,听到顾令仪的声音。 “燕宁康,你带来的消息,是我想要的吗?” “不是,这是我想要的。” 门里面又沉默了片刻,才将门打开了。 一身裙装的顾令仪就站在他眼前。 燕宁康从前觉得如今的顾令仪和四年前的她没什么分别,哪怕那天两人说破一切,他也只当顾令仪还是那个顾九。那个和他同吃同睡,一起读书一起练武的顾九,而不是一个名唤顾令仪的姑娘家。 但现在他看着顾令仪,满肚子的话顿时烟消云散,那些能说出口的,说不出口的,想说却又不知如何表达的,都消失不见了。 “我以为你不会来了。”顾令仪道。 燕宁康抿着嘴唇笑,他反射性地低下头去掩饰这个笑容,却又不知自己为什么要低头,只能故作无事地将脑袋又转了回来。 顾令仪的眉眼动了动,轻声道:“进来罢。” 燕宁康同手同脚地走了进去。 房间里充斥着淡淡的熏香,很好闻,像是某种花草的味道,房里一角摆着梳妆台,浅黄色绣着花草图案的帷帐将床遮住了,只露出半张脚榻来。 他对顾令仪的闺房是很熟悉的,他之前在顾府留宿过,顾令仪命人在她的卧房里给燕宁康又铺了一张床,就像顾令仪第一次留宿在燕家时那样。但那个时候顾令仪的闺房不是这般模样。 原先是没有这张梳妆台的,他记得那边墙上挂着一柄剑,熏香也不是这个味道,应当是松香,帷帐原先也是深色的,他记不清楚图案了,但料想应当不是花草的图案。 没有大的变动,不过是长剑换成了梳妆台,帷帐换了颜色,熏香换了种类,他却很明确地意识到,这是女儿家的闺房。 就好像顾令仪换了一身衣裙,他就一下子突破了那一层不知从何而来的心理障碍,突然就意识到了,顾令仪确实是个女儿家。 “茶只是温的,其他人皆被我屏退了,只能将就着喝。”顾令仪给他倒了茶。 燕宁康点点头,坐在桌子边,看着顾令仪一手执茶壶,另一手撩起袖子,就露出纤细而白皙的手腕来,那手腕上套着一个白玉的镯子,衬得肤色愈发得白皙。 他看着顾令仪给他倒完茶,就坐到一边。那张漂亮的脸蛋略施粉黛,睫毛轻颤,抹了脂粉的唇微微抿着,端端正正地坐着,像是一尊极为精致的瓷器娃娃。 好看得很。 简直过于好看了。 燕宁康几乎忘记了自己嘴巴的存在,好半天没找到自己的声音,等他回过神,注意到顾令仪疑惑的眼神,才磕磕绊绊地道:“我……我可以喝吧?” 顾令仪的唇角微微翘了翘,又将笑容压了回去,点了点头。 燕宁康端起茶杯,像喝酒一样一饮而尽,茶倒出来这么久已经变得凉了,凉茶入口,他才找回了自己的喉咙。 “嗯……顾九,我……”燕宁康十指交错,用力地按在一起,一边舔着嘴唇,一边磕磕绊绊地道:“我回去想了一下,我……” 他要怎么说? 他该怎么说? 他是真的喜欢顾九,还是见色起意? 来之前他明明不是这样的心境,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为什么说不出口? 为什么想说的东西都想不起来了? 他到底—— “——咏昌,你可以不用勉强自己的。”顾令仪说道,神情平淡得像是在说别人的事情一般,她道:“我不是非要嫁你不可。我只是,想问你要一个可能性。” 他知道啊——! 燕宁康咬了咬牙,抬脚向后踢翻了自己的凳子,他整个人就顺势跪在了地上,双膝重重地和地面碰撞,发出沉闷的声音。 顾令仪被惊得身体微微一颤。 “我……我大哥说得对,我就是很没出息,我说不出口……”燕宁康痛得面容微微扭曲,手死死地按在地面上才能减轻一点痛楚,但这痛楚却让他大脑清醒了不少,“我先前……我先前不清楚你的身份……不知者不罪不能用在这方面,我的确是多有冒犯,便宜叫我占了,好处我也都拿尽了,却让我在这时候脱身……天底下哪里有这么好的事情……若是叫我父亲知道,怕是要将我吊在梁上抽上三天三夜了。” 这话说得有点好笑,但顾令仪笑不出来,她放在膝上的手紧紧攥在一起,目光沉沉地凝视着燕宁康,等待他未完的话。 “我得娶你……不,不是,我要娶你……也不是……啊——”燕宁康懊恼地叫了一声,神情惶然地几乎要落泪了。“顾九……我不是……” 顾令仪暗暗叹了口气。 是了,燕宁康就是这个性子,这人迟钝得很,也总是喜欢憋着事情,他习惯报喜不报忧,习惯沉默寡言,习惯不表露自己的想法与情绪。她从前从别人口中听说过燕宁康原先是个什么模样,还以为燕宁康已改了性子,如今却发现还是这番模样。 越是真心话,就越难开口。 “宁康。”她蹲下身,目光和燕宁康平齐,“你只告诉我,你接下来要做些什么?” “我……我大哥说叫我带你回去,去长公主府。” “我在问你,我问的是你,不是燕侯。” “我去求我父亲,我去求我爹,去提亲。” “提谁家的亲?” “顾家。” “去哪个府上?” “顾府……还是右相府?” “你要娶谁?” “我要……娶你。” 话一出口,燕宁康只感觉硬挺着的脊梁都松懈下来,整个人像一滩烂泥一样铺在地上,顾令仪手疾眼快地将他扶住,不然怕是要摔在地上了。 “燕宁康,我是谁?” “你是顾九,你是……你是顾令仪。” 顾令仪微微松了一口气,她双手捧着燕宁康的脸,和他额头相抵。温热的触感从触碰到的地方分别传给两人,传达到四肢百骸。 “你想娶我,对不对?” 点头。 “这是你真心的想法,对不对?” 点头。 “和我之前的请求不成因果关系,对不对?” 还是点头。 顾令仪轻轻笑了,她喃喃道:“看在你这么诚恳的份上,那我也悄悄告诉你一件事。我不是非你不可,但我现在只想嫁给你。燕宁康,我想嫁给你。” 燕宁康喉咙里哽咽了一下,眼泪就顺着眼角流了下来。他从未有这么一刻,如此地痛恨自己不善表露心迹,从前对父亲对大哥的态度是,如今对顾令仪的想法也是。 索性还不晚。 “我想娶你,顾令仪,我和我大哥说了,我想娶你……这是我的真心话。我大哥说我没出息,他说得对,我是没出息。那天我就应该告诉你的,我想娶你……我打心底里想娶你,我不该去钻牛角尖一样去想那个为什么……这世上哪里有那么多需要深究的为什么……” “你可以深究,答案就是我自己。” 第161章 元初(九) 在燕宁康的婚事定下来之前,还有另外一件需要做的事,那就是将燕宁盛的婚事定下来。 无论怎么说做弟弟的总不能越过了哥哥去。 然而燕宁盛的婚事定下来,可要比燕宁康的顺利多了。 燕赵歌只是略微一问他和寿安郡主的事,燕宁盛就痛痛快快地应了。 “我和寿安相处了这么久,我就算是不想娶,她怕是也嫁不得别人了。况且我是真心想娶她的,只不过……”燕宁盛笑得有些奸诈,他道:“大哥,既然是你问我的,那邓国公那里是不是也要大哥说游说一番?” 燕赵歌目瞪口呆。 “你到底什么时候相中的寿安?” “很早之前了其实。只不过那时候我还当寿安年纪小,我也觉得我年纪小。咱家和旁人家不一样,打小没有伺候的婢女,也不兴什么开脸的丫头,我那时候真的……没将男女之情当回事来着。但后来就……反正我就是想娶她。”燕宁盛道,他长得比燕赵歌还要高一些了,说话却是诚诚恳恳的,任谁看了他的这副模样都不能说这人是个狡诈之徒。 但燕赵歌先见了他那个奸诈的笑容,再看这幅憨厚的神情,就总觉得其中隐藏着阴谋。 “你想了多久了?” “一、一两年?” “一两年了你不早些声张?!”燕赵歌徒然拔高了声音:“叫别人抢先了如何是好?” “这是我和寿安商量好的,我们要是定好了,父亲怕是就要去催咏昌了,但看咏昌的模样就知道他还没想明白。虽然没大多少,但我总归是做哥哥的,得帮他一把。” “你们商量好的……”燕赵歌按了按太阳穴,感觉一阵头痛,“你之前就知道顾九的身份了?” “是寿安看出来的。寿安说她第一眼看顾九就知道这是个女儿家。” 果然是女人最懂女人,长公主看得出,寿安郡主也看得出……凭什么她看不出?燕赵歌暗暗咬牙,忽地又意识到不对。第一眼就认出来了?那她的身份……燕赵歌的眼神忽地变得晦暗难明了起来。 燕宁盛被看得脊背一寒。 “大哥?” “没事。”燕赵歌摇了摇头,她被当成男儿养了二十年,女儿家的习性是一个也没养成,和顾令仪是不同的,没道理会被发现,是她自己想多了。“所以你故意拖着,就是为了等咏昌这边想通了,事情定下,叫我们反过来去催你?” 燕宁盛“嘿嘿”笑了几声,颇有些不好意思地道:“也不全是……邓国公太凶了,我怕自己去说会挨打。” 燕赵歌:“……” 她没好气地瞪了燕宁盛一眼,道:“邓国公要真的反对你们,你以为你还能一到休沐就将寿安郡主带出来花天酒地?怕是早将你打出门来了。” 燕宁盛眨了眨眼睛,道:“大哥你这词用得不对,我们赏花赏的是四季之花,喝酒是以茶代酒。怎么能算是花天酒地?” “快点滚蛋!” “那邓国公那边……?” “自然是请父亲登门。” “谢谢大哥!燕侯万年!长公主万年!” 燕赵歌抬脚欲踹。 燕宁盛一溜烟跑得没影子了。 躲在内室的长公主听得捧腹大笑。 “燕咏成我记得原先不是这么个性子。” 燕赵歌哼了一声,道:“谁知道怎么成了这副模样。也不对,他原先就皮得很,还敢偷偷溜出去玩,敢算计我也不令人奇怪。” “你就这么让他算计你?”长公主笑着看她。 燕赵歌顿时目露狰狞,狞笑道:“敢算计我,到底谁是哥哥谁是弟弟,我得叫他好好知道一番。” 长公主在一旁笑得眼睛都看不见了。 燕赵歌说做就做,先给邓国公去了一封信,又请父亲燕岚登邓国公府的门,为燕宁盛去谈两家结亲之事。这事原本该是临原郡主登门的,然而邓国公府没有主母,所以只能劳驾燕岚跑一趟了。 邓国公接了燕赵歌的信,看完了之后脸上不由得浮现出意味深长的表情来,他将那封信烧了,十分郑重地在正堂接待了燕岚。 两个男人谈了许久,对结果都十分满意。邓国公府是诚心要嫁,蓟侯府是诚心要娶,自然谈的十分融洽。 邓国公早就默认了这门婚事,他现在只想着将要娶自己妹妹的那个家伙抓过来恨恨抽一顿。 “蓟侯,既然是寿安和贵府二公子的婚事,我想见上二公子一面,不知可否让二公子来我这里做客,喝一杯茶?” 燕岚不疑有他,自然应下了。 邓国公面上笑得风轻云淡,内心里早已想好了燕宁盛的一百零八种死法。 等消息被燕岚带回蓟侯府,燕宁盛惊出一身冷汗来。 怎么到头来还是要他去挨打? “我大哥是不是算计我?” 燕岚皱起眉头,道:“那是你大哥,你怎么能这么说话?” 多亏燕赵歌那一顿骂才想通症结的燕宁康也皱起眉头,道:“大哥是为了我们好,你也知道的,你自己不操心自己的婚事,怎么还要赖到大哥头上?婚事之前我也要去右相府登门的,你便是去上一去又如何?” 可……右相能和邓国公比吗?右相是个纯粹的君子!最多教考教考你学识,便是答不上来也没什么大问题,邓国公可是个武人啊!他怕是要打死我的啊! 燕宁盛动了动喉咙,感觉有些迈不开步子。 燕宁康有些不耐烦了,都说夜长梦多,他和顾令仪的婚事简直九曲十八弯,好不容易才搭到一起去,自然心急得很,恨不得明天就成亲。但燕宁盛不成亲他先成亲说不过去,就只能催着燕宁盛,可看他这副模样,竟然是想打退堂鼓的意思。 “二哥你去不去?你不去我现在就将寿安郡主介绍给陈化!” “你敢!” “你再不上门你看我敢不敢?” 燕宁盛一咬牙,神情悲壮地走了。 果不其然,他挨了顿毒打。 邓国公以棍代枪,将他抽得几乎体无完肤,只有那张脸还能见人,连点皮也没破。 事后邓国公点评,说燕家老二武艺不错,脾气好,耐揍。 燕宁盛心里特别苦。不是打不过,不是不能还手,可是不能打,不能还手。寿安郡主亲爹济南王前些年自尽了,嗣父曹康王死得更早,如今就剩下邓国公这么一个兄长,都说长兄如父,岳父打你你还敢还手?况且他要是敢还手,作为姑姑的长公主说不定还要拍他一巴掌,得不偿失。 ——等一下?姑姑? 燕宁盛忽地想起,寿安郡主和长公主是差了辈分的,虽然和天家论辈分着实不应该,毕竟姑侄侍奉一夫的情况也不是没有,但如今……这么说来,他应该叫自己的大哥为姑丈? 他眉头一皱,忽地计上心来。 等到燕宁盛大婚那一日,燕家大宴宾客,燕赵歌以新娘娘家宾客的身份到场观礼。 燕宁盛牵着蒙着红盖红的寿安郡主,小心翼翼地走到燕赵歌身边,道:“这位是姑丈。” 寿安郡主看不到外头,乖乖巧巧地叫了一声姑丈。 刹那间,正堂里鸦雀无声。 燕赵歌怒极反笑,道:“好孩子。” 之后隔了三天便是回门那一日,燕宁盛带着寿安郡主回了邓国公府,没见到邓国公,却看见了面容和善的燕赵歌,顿时大惊失色。 燕宁盛转头就要跑,然后撞上了关了后门回来的邓国公,也是一脸和善。 ——我命休矣。 燕宁盛又被打了一顿,这次一个月没下来床。 消息传到宫里,刚满六岁的小皇帝懵懵懂懂地扯着长公主的袖子,问道:“姑姑,姑丈为什么要打寿安姐姐的夫婿?” 长公主心里一阵好笑,弯下腰点了点小皇帝的鼻尖,柔声道:“因为他不该那么叫,你叫燕侯姑丈是因为我是你姑姑,但你寿安姐姐的夫婿是燕侯的弟弟,都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夫随夫,怎么能叫姑丈呢,该是你寿安姐姐叫大哥才对。” “但,但不是说是姑丈嫁给姑姑吗?姑丈是入赘的。”小皇帝眨着眼睛,不解地问道。 长公主被这个问题问住了,她想了想,感觉无法解释,只能小声道:“其实是你寿安姐姐的夫婿惹到了燕侯,所以她才要打人家一顿,只是找个由头罢了,你千万不要惹到你姑丈。” 小皇帝张着嘴,几乎听呆了,半晌才连连点头,小小声道:“姑丈好可怕。” 长公主忍住笑,认真地对着小皇帝道:“既然知道,那你千万要听话,尤其是上课的时候,不可以愣神。”你过几日就要开始启蒙了,要乖乖的。 小皇帝小鸡啄米般点头。 于是等到正式启蒙那一日,燕赵歌以太师身份在宫中的尚书房授课,除了小皇帝之外还有一些勋贵重臣家选来的伴读,这些孩子年岁都在六七岁左右。小皇帝在里头端端正正地坐着,毫不起眼。 在这些孩子□□岁之前,燕赵歌都不觉得能好好地授课,小孩子爱玩是天性,前世环境那么紧张的时候,小皇帝都会偷跑出去看花,再被长公主揪回来训斥一顿。 那边有几个偷着交头接耳的,这边有个在纸上不知在画些什么的,还有坐着神游天外甚至睡着的。 燕赵歌禁不住摇了摇头,又看向坐在最后的小皇帝。发现这孩子正认认真真地对着纸上写大字。 她走过去,只看了几眼,小皇帝就抑制不住地抖了一下,稍稍侧了侧身子。 燕赵歌假装什么也没发现地走到一边去看别人写的东西了。 等下了课,她百思不得其解地去寻长公主,问道:“庭哥儿怎地那么怕我?” 长公主笑而不语。 小皇帝趁着燕赵歌不在时候悄悄来寻长公主,委委屈屈地道:“姑丈好凶,刘金都被姑丈训得哭了。” 第162章 元初(十) 宫里的三个天家子弟是打着架长大的,小皇帝司曜占了早出生那么几个月的优势,还只能在地上爬的时候经常将茂国公司鉴廉按在地上打,虽然下手都不重,只是把人按在地上打屁股而已,却能把司鉴廉打得哇哇大哭,蔡国公司鉴庠往往在一旁缩头缩脑地看着。 但等着几个孩子长大,局势就变了模样。 司鉴廉奋起直追,可以和司曜分庭抗礼了,打得不相上下,而过去的中间派司鉴庠却变得阴沉了起来,总是下黑手,在大哥和三弟两方势力之间游走。 尽管年纪尚小,但他们能敏锐地感觉到彼此之间身份的不同,从自己的名字,到身边人的态度,吃穿用度,甚至于学识练武上。 司曜和他们不同。 这让司鉴庠和司鉴廉这对同父异母的兄弟潜意识里就亲近了不少,隐隐约约地合起伙来欺负司曜。 司曜不太高兴。 六岁的孩子不懂皇帝到底是个什么概念,他还没有接触过政务,他只是和他的弟弟们,他的朋友们一起读书习武。 他一边意识到他们是亲兄弟,彼此应当亲密无间,他稍微年长了一点点,应该让着些弟弟,一边又为那隐隐约约的隔阂而苦恼,被两个弟弟联手排斥的感觉并不好受。 为什么? 他们为什么排斥我? 我是哥哥,我应该让着弟弟,可弟弟为什么不肯敬重我?老师不是教导说要兄友弟恭吗? 你们的恭在哪里? 我真的是你们的哥哥吗? 你们…… 应该天真无邪的孩子脸上浮现出了阴郁的神色。 燕赵歌作为他的启蒙老师,时时刻刻都在盯着他,自然将那神色变化都看在眼里。 他挑了一个时间,给长公主打了个招呼,就将司曜领了出来,给他换了一身平头百姓家孩子穿的衣服。司曜不明所以地被牵着走了,他跟着他从前最怕的姑丈走出了皇宫,跑到了街上,他换了一身以前从未穿过的棉布的衣服,很柔软,但是没有丝绸那么顺滑,脚底下踩着的也不是千缎底的靴子,只是最普通最普通的鞋子。 踩在脚底下触感和以前全然不同,但是很踏实。 司曜跟着燕赵歌走在长安的街头,听着远处传来的叫卖声,身边路过了形形色色的人,男女老少一应俱全,空气里充斥着各种各样的味道,丁香花的香囊气息,熏虫子的药草味,吃食的甜味——他驻足在一个小摊前面,稍微用力地握住了燕赵歌的大拇指。 “怎么?要吃糖葫芦?”燕赵歌问道。 司曜轻轻动了动下巴。 “老伯,要一根糖葫芦。”燕赵歌从怀里摸出几个铜板,放到老伯面前。 “小哥带着孩子出来吗?” 燕赵歌看了一眼紧紧抿着嘴唇的司曜,笑着点了点头,道:“是。” 司曜握着燕赵歌的手又紧了几分。 “慢慢吃。”那老伯笑呵呵地递过来一根,还特意用草纸包住了下头的木柄,这样就算糖化了也不会弄脏手。 “谢谢您。”司曜微微躬着身体,小小声地道。 “好孩子。”那老伯夸赞道。 司曜一只手被牵着,另一只手攥着糖葫芦,目光在糖葫芦上飘来飘去。 “怎么不吃?” “母后说走路的时候不能吃东西,那样很没有规矩。” 燕赵歌笑了一声,道:“你觉得是你母后大,还是你姑姑大?” “……姑姑。”司曜老老实实地道。他母后最多只能管管后宫,上头还有皇祖母压着,但他姑姑在前朝可谓是一手遮天了,谁都压不住,只能和她商议。 “那姑姑听谁的?” “……听姑丈的。” 每次姑姑有什么事情要决定,都要和姑丈商量一番,明明可以力压朝臣却还要过问姑丈的意见,那姑丈肯定比姑姑还厉害。司曜想。 “那姑丈告诉你,现在可以吃。” 司曜微微睁大了眼睛,这答案出乎他的意料,他仰头看着燕赵歌,瞳孔里满是闪耀的光彩。他忽然觉得,看起来可怕的姑丈,其实一点都不可怕。 这一趟出门对司曜来说是很新奇的体验,他从没见过这么多的人,这么多形形色色的东西,也没吃过这些口感不好但是味道让他流口水的吃的,那糖葫芦的糖是有杂质的,吃在嘴里有些苦涩,可就是比宫里的蜜饯要好吃。 司曜一边吃一边想为什么,但是想不通。 燕赵歌陆续又给他买了许多吃的,司曜一口接一口地吃,吃得嘴唇边一片狼藉,沾着的不知是些糖还是些酱料,连手上也都是一些脏东西。 “我们去那边坐一会儿?”燕赵歌指着一处临街的面馆。 司曜点点头。 面馆生日不错,店里的位置都坐满了,燕赵歌干脆就带着司曜坐在店外的凳子上。 “客官,您要写什么?我们这烧酒可是……”店小二的目光落到了不停咀嚼东西的司曜身上,立刻改口道:“哎呦,您瞧我这张嘴。您带着孩子出来的,不应当喝酒,我们店里的面也是一绝,您来一碗?搭配着酱羊肉特好吃!” “那就来一碗面,再要一盘羊肉,少放些盐。” “得嘞——一碗面一盘酱羊肉——”店小二吆喝着走了。 司曜吃完了手里的东西,小肚子鼓鼓地,他看了看自己脏兮兮的手,又看了看燕赵歌,有些不知所措。 燕赵歌从袖子里掏了张帕子出来,放在司曜手上,道:“脏了就擦一擦。” 这又是一个新奇的体验。在这一日之前,他摔倒了有人扶,受伤了有人会被惩罚,别说吃饭擦嘴了,连起床穿衣都是只要伸伸胳膊,晚上用的恭桶都被人抬进来再抬出去的。 司曜先用帕子在嘴上胡乱地抹了抹,又去蹭黏黏糊糊的手。 没擦干净。 他眨着眼睛看燕赵歌。 燕赵歌笑了,她将帕子拿过来,又请店小二给打一盆清水来,在水里浸湿了帕子,将司曜脸上和手上的脏污轻轻擦去了,拧干了又再擦一遍。 “这事儿做起来难不难?” “难。”司曜点头。 “服侍你的那些人辛不辛苦?” “辛苦。” “那是不是应该尊重他们一些?” “尊重?”司曜跟着重复了一遍。 “我给你打个比方。如果我在你面前打碎了一个杯子,你是什么反应?” 司曜皱着眉头,不确定地道:“喊人来把碎片收拾了?” “那如果是服侍你的人呢?” “他们应该接受惩罚。” “为什么要接受惩罚?” 司曜开始犹豫了,他道:“……因为做错了事。” “那应该接受什么样的惩罚?” 司曜凝神想了半天,试探着道:“抽几鞭子?” “抽几鞭子是合理的吗?” “……我不知道。” 燕赵歌笑着揉了揉他的头,道:“你能说出来,就代表你觉得这是合理的,但既然是合理的,就不应当随意改动了。至少,不应该因为一个下人打碎了一个杯子,就把他打死,对吗?” 司曜用力地点点头。 “现在,有想明白你想不明白的问题吗?” 司曜点点头,又摇摇头。 “我们都是同父异母的兄弟,我只是大了几个月而已,为什么我就不一样呢?皇帝和国公,又有什么分别呢?为什么——为什么是我被排斥呢?” 燕赵歌轻轻叹了口气。 “我也不明白。” 司曜怔住了,问道:“可姑丈刚刚不是说……?” “这是不一样的。这得你自己思考才行,相较于蔡国公和茂国公而言,我其实是个外人。” “姑丈怎么会是外人呢?” “因为这是你们三个之间的事情。”燕赵歌看着他道:“这件事与我不相干的,所以我是外人,和自己弟弟之间的事情,最好也和弟弟们一起解决,好吗?” 司曜犹豫着晃了晃脑袋,道:“但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做。” 因为你们现在还不明白尊卑有别啊。也不知这一起长大究竟是对是错了。燕赵歌在心里感叹着,正巧店小二端着面和酱羊肉上来了,燕赵歌便住了话头,道:“先吃东西。” 司曜看着那盘色香味俱全的酱羊肉,不由得打了个嗝。 燕赵歌顿时笑出了声。 两人吃完了东西,外头天空已是红日西行,路上的人也少了。 燕赵歌牵着司曜的手,散步一般地慢慢走回去。 “玩得开心吗?” “开心。”司曜用力地点头。 “那回宫了之后也要开开心心的,就算有想不明白的事情,也不要让它影响你自己。因为那件暂时没有答案的事情,并不是你生活的全部。” 司曜懵懵懂懂地听着,像是明白了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明白。 “我年幼的时候也和我两个弟弟关系不好,我是嫡出,而他们是庶出。你看我们的名字就能看出来。但是现在我们相处得很融洽。” 这就是姑丈把寿安姐姐的夫婿打了一顿的原因吗?司曜想着,但他不敢问。 “无论你们关系是好还是不好,你们都是亲兄弟,你们是亲手足,先帝不在了,彼此就是唯一能依靠的人,所以绝不能凭空猜测,明白吗?” 司曜点了头。 陈太后知道司曜被燕赵歌带出去玩了之后大发雷霆,从中午一直生气到司曜回宫,有心想训斥几句,但看着司曜脸上的笑容不似作伪,全然不复前几天那阴郁的模样,她又有些不忍心。 罢了罢了,就放纵这一回罢。 司曜这番出去玩之后,虽然不至于完全放下这个问题,心绪却轻松了很多,他用更多的时间去读书习武,去做自己想做的事,玩自己想玩的,而非像之前那般一定要和两个弟弟在一起玩。司鉴庠和司鉴廉两个人排斥他,他干脆就去找别人一起玩了。 在宫里能和他一起玩的可不止有两个弟弟,一起在尚书房读书的孩童们都住在宫里,哪怕司曜是个讨人厌的家伙,凭着自己的身份也能和别人玩到一起去。更何况并不讨人厌,他的性子反而算是很好的。 渐渐地,被冷落的就成了司鉴庠和司鉴廉两个。 司曜每天起来只是随便问一两句弟弟的事,就跑到尚书房去寻人了。 姑丈说的对,再怎么样他们都是我弟弟,血脉是扯不断的,母后和皇祖母也很重视两个弟弟,只是凭着隐隐约约的排斥是没办法说什么的。 我和他们不一样,我是兄长,我是皇帝,我是嫡子。 我们天生就不一样。 就好像,姑丈和寿安姐姐的夫婿,与他的几个弟弟也不一样。嫡子与庶子,正妻与继室。 先帝去得早,司曜记忆里没有先帝的影子,自然也就没有父亲的概念,他身边的年长男性只有舅父陆成侯,但是陆成侯如今太苍老了,又远在北地,司曜对他的印象模糊得很,实在无法将父亲这个词汇套在陆成侯身上。 燕赵歌是他的启蒙老师,又在别的方面给予他谆谆教诲,一个年轻有为、不缺手段却又平易近人的男子,自然而然就获得了司曜的崇敬之情。尤其是燕赵歌和长公主之间还没有孩子,他独自占有了这二人全部的关爱,就更加地亲近燕赵歌,几乎要将燕赵歌当成父亲来看待了。 他不知不觉地踩着燕赵歌的步子往前走。 早晨起来练拳,学枪,读书,沐浴,用饭,午后稍作休息,再读书,去御书房看长公主批阅奏疏,晚上骑马拉弓,最后沐浴睡觉。 这全然照搬燕赵歌年少时的规划,只不过多了一项去御书房罢了。 时间久了,司曜就将司鉴庠和司鉴廉甩在后头,他身上带着远超这个年龄段孩子的沉稳,一举一动都带着燕家子弟的影子,他的字是燕赵歌教的,枪学的也是燕家枪法,和燕赵歌站在一起,更像是父子一般。 若不是司曜的生辰年月都一一记录在案,是中宫嫡子,又是赵太后亲眼看着从陈太后产房里抱出来的,尤其是那张面容十分肖像先帝,怕是就要有人怀疑燕家行了狸猫换太子之术了。但饶是这样,还是有少许流言蜚语传了出来。 司曜听闻嗤笑一声。 看来还是粮食吃得多了。 等到司曜八岁,他已经可以坐在御书房里看着长公主批过的奏疏提出一些疑问了。 他坐在御书房里,目光落在了案上的玉玺上。 “姑姑,我可以玩这个吗?” 正在批阅奏疏的长公主抬头看了一眼,道:“那个东西不是玩的,你可以拿起来看看,但不要随便乱印。” 司曜将传国玉玺抱起来,感受着手里沉甸甸的分量,忽地就对皇帝这个身份有了一些理解。 皇帝是沉重的。 就像这块传国玉玺。 所以,他和弟弟们不一样? 也是因为这个? 他呆呆地坐了许久,扭头看向长公主,道:“姑姑,我可以跟着你上朝看看吗?” 长公主刚掌权的时候还需要将司曜抱在怀里来威慑朝臣,但时间久了就不需要了,那时候司曜年纪尚小,总是天不亮就被折腾起来上朝也对身体不好,便没有再抱他上朝过。 “怎么突然想上朝?” “因为我是皇帝,这是我应该做的事情……吧?” 长公主凝神看着他,忽地笑了,捏了捏他的脸颊,道:“那明日随我去上朝,但你年纪还小,在朝堂上多听少说,有什么不明白的记下来,等下朝了问我,问你姑丈,或者别的老师也行,但千万不能在朝堂上和朝臣吵起来。你年纪尚小,他们现在对你还没有多少敬畏之心,万万不能第一次落了下风,让朝臣轻视于你。” 司曜乖乖应了下来。 翌日早朝,司曜被长公主牵着走向宣室殿,他一眼就看见了在一旁立着的燕赵歌,一身朝服,微微靠在柱子上,抬眼对着他一笑。 爹……不,姑丈。 司曜默默地将那个称呼咽了回去。 按部就班地上朝议事,今日是小朝,一般来讲是没有什么事的。但不知是看见了皇帝破天荒地出现在了朝堂上还是事情就是这么巧合,有一个御史出列道:“陛下,臣有本奏。” 司曜下意识转过头去看长公主,长公主对着他点了点头,他才颔首,道:“准。” 那御史接着道:“陛下,臣要弹劾长公主无德。其一为无子,燕候与长公主成亲至今已有八年,八年长公主无所出,膝下未有子嗣。其二为善妒,明知膝下无子,却不为燕侯纳妾,致使燕侯至今未有子嗣。正所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微臣请重责长公主。” 司曜瞪大了眼睛。 长公主也是一怔。 燕赵歌几乎气歪了鼻子。 你个老不休说的是什么玩意,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句话是这么用的吗?我今天若是不叫你谨言慎行这四个字怎么写我枉活这一世! 她暴道:“本侯有寡人之疾,乃是本侯家事,此事也需你置夺?!你怎地不去管那些匈奴人是否父子同庐而居,是否兄弟同妻!” 她转头看着司曜,咬牙切齿地道:“陛下,于公,长公主为我君,主辱则臣死。于私,长公主为我妻,夫妻一体。此人,辱我君主,辱我妻子,此种奇耻大辱唯有以鲜血洗涮,臣请与之一战,不死不休!” 司曜目瞪口呆。 朝堂上一片哗然。 第163章 元初(十一) 弹劾的事情不了了之。 长公主不可能真的让燕赵歌和那个御史来一场不死不休的决斗。燕赵歌练武十几年,拉得开二石强弓,和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御史决斗,未免有以大欺小的嫌疑。 况且那御史弹劾的内容句句属实,弹劾的方式也很巧妙。长公主听了虽然心里膈应,却奈何不得他。 不过,长公主奈何不得却不代表身为皇帝的司曜奈何不了。 司曜原先还没明白过来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等第二日燕赵歌的辞呈就递到了御书房,请求辞去锦衣卫指挥使的职位,长公主只略微看了一眼,就点了头。神态上没有半点变化,像是在看一封最普通不过的奏疏。 若不是司曜习惯了将每一封奏疏上长公主的评语都仔细斟酌一遍的话,他怕是会将这封事关重大的奏疏漏了过去。 “姑姑!姑丈怎地要请辞?!” “因为北地锦衣卫有大动向了,想来是立了大功。”长公主淡淡地道:“这几年借着她所谓外戚的身份,燕家也着实威风了一阵子,是该急流勇退了。” 司曜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长公主哑然失笑,问道:“怎么这样看着我?” “因为姑姑你说谎。”司曜认真地道:“燕家从来就没从姑丈身上占过便宜,甚至兵部尚书为了不落人口实,元初六年的时候就自请乞骸骨了。燕咏成还在羽林卫里打熬,燕咏昌还没有下场,连明行表哥都下场试试了,就可见一斑。 “这其中一定还有别的缘由。” 长公主禁不住笑了一声,道:“都叫你猜中了,还要我来说什么?” “可到底是什么缘由呢?姑丈当指挥使当得好好的,又没出过差错,为什么要请辞?” “因为你姑丈让别人嫉妒。我和你姑丈之间的事情不需他人置夺,也不该被御史过问,可偏偏,御史却因此而弹劾我。这是你姑丈挡了别人的路了。” 司曜紧紧地抿着嘴唇。 长公主笑着捏了捏他脸颊,道:“朝堂上便是这个样子的,你年纪还小,只需看着他们争斗便好。” “那便不管姑丈了吗?” “怎么会不管呢,只是你姑丈是真的想请辞锦衣卫指挥使的职位了,她太累了,得让她歇一歇了。” 司曜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又问道:“那个御史便也不管了吗?” “你想怎么管他?” 我想打他。司曜在心里想,但他知道这样做是不对的,至少不能以现在这样的理由打那个御史一顿。他仔细想了想,道:“北地因这些年都战乱颇多,而未设检校御史,既然锦衣卫即将立有大功,不若让他去做北地几郡的检校御史罢。” 长公主笑着点了头。 检校御史属司隶校尉,行监察百官的职责,每个郡国都会设一位检校御史,北地几郡因为战事频发,郡县的划分模糊而迟迟未设,北地的官吏更是早就习惯了没有检查御史的生活,若是突然设了,必定会哀声哉道。 而等这些人仔细探查,就会知道,这个御史因为说了不该说的话惹得皇帝大发雷霆,被贬到北地去的。怒火自然而然就会转移到这个御史背后的人身上。 朝臣之间的弯弯绕绕太多了,哪怕长公主一天十二个时辰都睁着眼睛也未必能摸明白这些人之间到底是有什么关系,又在哪一处有什么猫腻,但不要紧,朝臣的眼睛,一个比一个亮。 他们会愿意为了自己的利益而去做天家手里的刀。 再一次的早朝,司曜一脚将那个御史踢去了北地,还是辽东王的辽东国。 御史表情霎时间变得如雷轰顶一般。 接着,又宣布了锦衣卫指挥使燕赵歌请辞的事情,新的锦衣卫指挥使则由汉中侯担任。 第164章 元初(十二) 沉浸了八年之久的汉中侯刘行周进入了朝臣的视线里。 元初元年春至长安,得封汉中侯。 元初元年四月,授侍中,拜兰台令史。 元初二年,迁校书郎,以侍中领校书郎,兼马监。 元初三年,调入锦衣卫,任锦衣卫司隶千户所副千户。 元初六年,迁锦衣卫副指挥使。 一众朝臣顿时瞠目结舌。 这匈奴人升迁怎地升得这样快?! 马监就算了,毕竟是个匈奴人,擅长养马也无可厚非,但兰台令史是怎么回事?校书郎又是怎么回事?调入锦衣卫又是怎么回事?侍中那样的官职怎么能给一个匈奴人?怎么从前闻所未闻?! 但看着小皇帝板着脸的模样,朝臣又说不出话来。 八岁的孩子能懂得什么? 还不都是长公主一手操纵的朝政。 元初元年四月大约是被长公主大婚的消息遮掩了,任命一个区区六百石的兰台令史丝毫不出奇,只不过是个修史的,还是负责打下手的。 元初二年……元初二年没发生什么大事啊?马监就算了,可这校书郎是谁按的印啊? 一众朝臣们不约而同地将目光落在了前方的右相身上。 右相老神在在地,不为所动。 ——破案了。 锦衣卫就不必说了,锦衣卫的任命除了锦衣卫指挥使的更迭还会在朝堂上说一声外,从锦衣卫副指挥使到最底下的锦衣卫小旗,都是不走尚书台的,除非皇帝故意显露出来或者有人相识,不然恐怕连这一地区的千户所千户姓甚名谁都不知道。 好不容易把燕侯弄下去了,又爬上来一个汉中侯,这人一看就是难啃的骨头。匈奴降将为了在中原王朝活下去,往往会比汉人更忠心耿耿,对敌人下手也更残忍,他们是皇帝手里最好最快的刀。因为在此处没有太多的牵连,不受人辖制,皇帝也更喜欢用这样的人,如今的京营五校中的长水校尉和越骑校尉便充斥着大量的归化胡人。 况且,前有前汉时秺敬候,其子孙为阻止前汉被篡而遭了大难,如今让朝臣再接受一个被宠信的汉中侯也并不成问题。 某些在此次事件里出了大力的朝臣唯一膈应的是,为他人做嫁衣了。 还以为长公主已经没有亲信可以担任锦衣卫指挥使职位了,却不想出了一个汉中侯。 然而再算计汉中侯也已经来不及了,因为北地的捷报已经被北地锦衣卫传了过来。 这场拉锯了近五年的战争,终于以大晋的胜利落下帷幕。 匈奴裂为四部,各自去帝号复称可汗,尊称大晋皇帝为天可汗,其间互相如何争斗与大晋无关,另,汉中王部六万余人内附,正在有条不紊地编户齐民,以充实北地人口。 这场战事中,北地锦衣卫出了大力,其□□劳最甚的为北地锦衣卫副千户秦子进,其功劳已附在战报中,另还有北地锦衣卫各个官吏所立下的功劳,只等王太尉班师回朝,便可论功行赏。 汉中侯刘行周刚上任便白捡了这么大的功劳,看得所有没能从中分一杯羹的朝臣勋贵都眼热极了,有心想找个法子弹劾一二,却发现这人宛如铜墙铁壁一般,几乎没有任何一件值得人津津乐道的癖好,不纳妾,不押妓,不沉湎于酒色,也不喜欢寻欢作乐,唯一的兴趣爱好竟然是翻看各地的县志,看某家某姓从何而来又往哪里去,甚至为一些因为遭了难而不得不各寻出路的百姓家找回了失散的亲人,为其补上了族谱。 这分明就是金日磾第二! 还弹劾什么? 再弹劾下去怕是要弹劾到自己身上了! 一众朝臣愤愤地散去了。 刘行周在朝上没有熟识的人,她谨记自己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从来不和身份显眼的人交往,和汉中侯府有来往的都是一些品性不错但官职不入流的小吏,也因为这个宫里才能对她放心,当然,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刘维汉正在太学里读书,八年的时光已经让他长成了大晋士人的模样,成了最拥护大晋皇帝的人。 她第一日上朝,先当众谢过皇帝看重,再表忠心,说些赴汤蹈火肝脑涂地的话,最后按照宦官的指引站到了一处离龙椅很近的位置,旁边还站着一个其貌不扬的官吏。 “汉中侯。”那官吏小声打了个招呼。 刘行周板着脸,目不斜视地盯着他,直看得那人渐渐收敛了脸上的笑容,面色变得尴尬不已,才低声道:“朝堂之上,莫要说些有的没的。” 那官吏讪讪一下。这汉中侯怎么比燕侯还不好接近?他忍不住腹诽道。 待下了朝,刘行周更是一马当先地走了,竟没有和任何一个朝臣寒暄几句的意思。 原先想着和她套套话的朝臣们都顿住了步子。 “这……这汉中侯也太……”一位朝臣说到一半找不到合适的形容词,半晌才吐出来一个词语:“太孤了。” 孤臣。 一个比燕侯还孤的孤臣。 燕侯好歹还有扯不断的燕家,哪怕是分了家,可父子血缘、兄弟情义是抹不去的,倘若燕侯的父亲燕岚有事求到燕侯身上,他是不能拒绝了。因为这是自己亲爹,这是孝道。 可这汉中侯府,两位侯爵,却无父无母,没有高堂在世,也没有姻亲故旧,简直就是皇帝眼里最好用的人,也怪不得会被看上拜为锦衣卫指挥使了。 “匈奴人,也只能做个孤臣了。”一个年轻的带甲军士在一旁感叹道。 “右部司马说得在理。不过这汉中侯怎地看起来和左部司马有几分相像?没听说琅琊陈家有人嫁去匈奴了。” “说不准是什么远亲呢,陆成侯当年去北地为军时不是好些人一起跟着走了,兴许有落难在匈奴的。况且这汉中侯也不是那匈奴汉中王的亲生子,不然怎么能娶如今的这位夫人?这可是汉中王的亲生女。我猜啊,说不准就是陈家的族人呢。” “你怎地不去写些话本来卖?说不定还能赚几个钱。”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贾琰——奉车都尉右部司马立刻就竖起了耳朵。 和陈修有些相像? 会不会是陆成侯丢了的那个儿子? 城破之后被匈奴人掳走,因为有才华有出色而被汉中王收为义子,好像说得过去? 贾琰立刻就将消息递给了陈修。 陈修听了之后暗暗在心里摇头。 不可能的,别人不知道他还不知道吗?陆成侯丢了的长子就是他,怎么可能会是刘行周?但,陆成侯还丢了一个刚生下来的孩子,却是有可能的。 “这个消息要不要告诉陆成侯?” 陈修仔细想了想,摇了摇头,道:“先按着罢。我伯父在北地这几年,说不定已经找到了些线索,万一我们以为汉中侯是,可我伯父又在北地寻到了人,那可就是添乱了。” 贾琰觉得陈修说得有理,便没有声张。 陆成侯在北地近五年,收货颇丰,尽管他两个孩子都没有找到,却已经有些眉目了。 他打听到,他丢了孩子的那一年,故汉中王曾到处收拢年幼的汉人孩子,刚出生的到五六岁的都有,大约有数百个孩子被汉中王掠去了匈奴的汉中王城。故汉中王让这些孩子互相之间争斗厮杀,胜者为王,连他自己的亲生儿子都因为在争斗中胆怯地逃跑,而被他亲手所杀。 陆成侯听到这些的时候不寒而栗,这每一个孩子,就代表着一户分崩离析的人家,数百个孩子就是数百户,若是在算上被从北地掠去匈奴的一路上因为各种原因死掉的孩子,便是有上千户他都不觉得惊讶。近千户,他只要一想到这个数字,就觉得头晕目眩。 这些孩子,被拐走的,父母意外身死而无人照看的,自己走丢了,被强行抱走的……他的儿子是不是因为被拐走了,所以才这么多年都没有回过钧城?他的女儿是不是还活着…… 当陆成侯听到那些被故汉中王收拢的孩子互相厮杀,到最后只剩下一个的时候,他几乎要绝望了。 这个剩下来的,显然就是如今已经在长安的汉中侯了。 汉中侯……怎么可能是他的女儿。 陆成侯长长叹了口气。 但他无论如何都不死心,左思右想之后,干脆叫人到处去探查是否有名叫陈轩和陈轻的年轻汉人,若是找到了立即回来禀报。 他原本是没怎么抱希望的,却不想很快就有了结果。 “将军!我打听到了,那汉中侯旧名陈轻!” 陆成侯猛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怎么回事?” 那来回禀的人回道:“确是无疑,已经多方问过了,也问过原先汉中王城的小部落首领,汉中侯原先是叫陈轻的,为什么叫不清楚,但确实是叫了十几年,汉中侯的义父汉中王死了之后,他继任汉中王的位置,才改名叫刘行周,听说是故汉中王定下来的名字,无论是谁继位都要叫这个名字。” 陆成侯惊疑不定。 是认错了人,还是在隐瞒身份? 可那汉中侯和那位所谓的长乐公主之间……他想得头痛至极,干脆就不去想了,八字还没一撇,是不是真的是他的女儿还两说呢。 他让人着重去查汉中侯刘行周的过往,尤其是为什么会叫这个名字,查来查去都没个准确的答案。倒是查处了不少刘行周年幼的事情,譬如其年幼时就喜欢跟着匈奴的长乐公主,等到年龄稍长,刘行周渐渐表露出各方面的资质和天赋,得了故汉中王的看重,后来故汉中王还有意将自己的女儿嫁给义子,只是最后对义子的看重还是败给了重振刘汉皇室的野心。 最后是从一个老妇人嘴里得到确切的消息的,对方自称以前曾服侍过长乐公主,因为犯了错被赶了出去。她从另外一个服侍长乐公主的人嘴里听说过,刘行周原先叫陈轻,是长乐公主决定的,据说是因为刘行周被托付给一户人家的时候,托付的人留下了孩子的名字。而托付刘行周的人是一个七八岁的少年,自称家里人都死了,自己要逃难去,无力抚养孩子。 陆成侯想不通了,这到底是真是假?到底是不是他的女儿? 感觉生平年岁都对得上,可他那块木牌上分明写着是妹妹。难道是陈轩搞错了?总不可能是故汉中王搞错了罢,这人野心勃勃的,虽然死得很憋屈,但再蠢也不会蠢到连一个孩子是男是女都分不清楚。 陆成侯急得团团转,可汉中侯一家子元初元年就去长安了,他再心急也不可能在紧要关头不顾北地的战事而回长安。他只能按下心来,按着所有在北地的将军们一起商议的计划行动。 王太尉是个有才华的人,至少在战事谋略上是不缺乏眼光的,只是运气差了一些,经常在紧要的关头犯一些要命的错误。也因此长公主给他配了一个自从丢了孩子之后就变得谨小慎微的陆成侯。陆成侯谨慎有余而进取之心不足,王太尉胆子大敢做事却容易稀里糊涂了,两人放在一起起来倒是绝妙搭配,竟然没有出过过错。 一直打到元初八年,连生活在漠北的北匈奴的可汗都不得不低下了头,跪地称臣。 一路上陆成侯归心似箭,恨不得让那马儿一天十二个时辰地跑,可他带着大军,后头又吊着大群的牛羊,自己先跑回来终究不是那么回事,只能耐着性子走。 他一路走下来,从一开始的期盼到最后变得患得患失了。 这真的是他的女儿吗? 万一弄错了呢? 万一不是呢? 匈奴人会不会对陈家有什么影响? 万一影响到太后呢? 万一影响到皇帝呢? 万一朝臣觉得,这是陈家的阴谋要求彻查呢? 陆成侯越想越心惊,背上冷汗淋漓,甚至于,他开始在心里期待,这不要是他的女儿…… “陆成侯,我听闻你在找的事情已经有些眉目了。”王太尉问道。 换做十几天之前,陆成侯还会兴高采烈地说一些他觉得,但如今他只能勉强地笑一笑,脸色苍白得吓人。 “早已不抱希望了,只是……还是希望能有些消息。” 王太尉暗暗摇了摇头,都是作孽啊,出门在外行军打仗,哪有万无一失的?当年燕赵两国如山一般在北地抵御匈奴一百年,最后不还是覆灭了。赵国是子孙不肖导致分崩离析,燕国却是真真切切地被攻破了国都。为将为校的,哪有不明白这个道理的,谁敢将妻儿带出来,不都是好好安顿在长安? 自己犯下的错,苦果还是要自己吃。 王太尉虽是这么想,还是在口头上安慰了几句陆成侯,却不知为何,随着渐渐接近长安城,陆成侯的脸色更差了。等到了长安城下,陆成侯几乎是拽着缰绳骑在马上,身子僵硬得不行。 “陆成侯,你若是身子骨不大好,不如先回去歇着,想来长公主是不会怪罪的。” 陆成侯神情僵硬地摇了摇头。 两人一起入宫觐见,王太尉将更为细致的军功册子交了上去,又交代了许多北地的安排,还借此机会给底下人表功。他征战了一生,早就疲倦了,还硬赖着只是希望能有一个圆满的结局,期望能封侯拜相,不做飞将军第二,免得遭人耻笑。如今功劳和名声都有了,作为主帅,任谁也抹不去他的功劳,封侯是不在话下的。既然他得偿所愿,便打算乞骸骨在家养老了,如此一来再多的功劳也是没有用处的,不如分下去卖个人情,尤其是那个锦衣卫的秦子进。 手段不逊色于燕侯。 王太尉交代完就出宫了,陆成侯单独被留了下来。 “找到你的孩子了没有?”长公主问道。 一旁旁听的司曜好奇地看着自己的舅父,他是知道陆成侯丢了两个孩子的,也知道陆成侯这几年一直在耗费苦心地找孩子,连奉车都尉这样重要的职位都不要了。 陆成侯咽了咽喉咙,肢体僵硬地跪了下去,缓缓道:“微臣有罪。” 长公主眉头一挑,问道:“你有什么罪?” “微臣……微臣当年有两个孩子,皆是嫡出,嫡长子名唤陈轩,嫡次子,亦或是嫡长女,名唤陈轻。微臣此去北地,仔细打听过,曾经的匈奴汉中王,如今的大晋汉中侯,刘行周,旧名陈轻,乃是被兄长其送养的,名字也是其兄长所留,年岁生平都对得上。臣以为……这便是臣丢的那个年幼的孩子。” 他从北地寻回来的那块木板上的内容,除了他自己和那个发现了木板的老人家之外,谁都没有看到过。乱世之中什么都有可能发生,他怕陈轻流落到一些会辱及陈家的地方,才小心翼翼地将这件事藏了起来,却不成想成了这个时候要了命的武器。 你既然已经知道是女儿,先前为什么不说? 为什么在发现了是汉中侯之后才说丢了的是女儿? 是想撇清关系,还是伪造证据好让陈家置身事外? 陈家是不是有别的意图? 陆成侯额头抵在地面上,紧紧地闭上眼睛。 保陈家,还是保不确定到底是不是自己孩子的汉中侯? 他是不是要再丢一次自己的孩子? 第165章 元初(十三) “他不是,你莫要再找了。”长公主神情淡淡地道:“陈化这几年就要下场了,与其在这种没有结果的事情上耗费精力,不若给陈化相一门亲事,有合适的禀上来,本宫给他赐婚。至于你,你年纪也不小了,还是莫要再折腾了。” 陆成侯身子微微颤动了一下,用力地叩首,然后道:“谢长公主恩典。” 长公主的意思再清楚不过了。 在这之前,长公主是支持他找孩子的,为此还行了很多方便,也是因为这个给王太尉做副手的职位才到了他头上。但长公主此时却告诉他,不要再找了,不要再折腾了,不要再在这件事上耗费精力了。 无论是汉中侯到底是不是他丢的那个孩子,这都是长公主在保护陈家,以免有心人利用这件事算计陈家,算计陆成侯。长公主金口玉言,说了汉中侯不是,那就一定不是。 那就一定不是。 陆成侯出宫时的身影像是瞬间苍老了十岁,看在司曜眼里竟然比那位已经告老的兵部尚书燕岚还要老了。可陆成侯是他的舅父,而燕岚是他姑丈的父亲。 “姑姑,陈家的两个表哥找不回来了吗?”司曜问道:“那汉中侯真的不是吗?” “找不回来了,就算是,也只能不是。”长公主说道:“陆成侯是你舅父,是国舅,陆成侯府是大晋最尊贵的那一批勋贵,如果他和匈奴牵扯上的话,引起的风波断然就不会小了。操作得当的话……这皇位上的人就未必是你了。” 司曜瞪大了眼睛。 “历史上的废帝,无论是先秦的三世皇帝还是前汉时被废掉的那几位,都没有什么好下场,被圈禁一生,死在刀兵之下,被毒死的比比皆是。你不能在这件事情上插手,明白了吗?” 司曜愣愣地点点头,又道:“可……可悄悄地认亲的话……不叫人知道不就可以了吗?” “庭哥儿,你是先帝唯一的嫡子,你天生就有继承皇位的合理性,但如果你出了什么意外,无论是蔡国公还是茂国公,都是有资格争上一争,他们都是庶子,生辰又相近,母族也不显,支持哪一位都是一样的,因此,一旦你出了意外,大晋瞬间就会陷入争斗之中。” 长公主蹲下身,和他平视,十分严肃地道:“你的每一个决定都关乎着大晋的未来,而在你亲政之前,在你亲手掌军之前,任何与你息息相关的事情都有可能导致你被废。你不能轻易地下决定。悄悄认亲兴许不会被发现,但如果汉中侯和某些狼子野心的有勾结呢?如果陆成侯一时不察将事情透露出去了呢? “如果有心人在外散播流言,说陆成侯根本不是丢了孩子,而是故意将孩子送到匈奴去给故汉中王养着,企图将来。 “如果有人因此而质疑你的母后,当今太后呢? “如果有人因此而质疑你是否该继位呢? “如果朝臣联手宗室逼宫要你禅位呢? “那时候你是下一个谁?前汉的少帝兄弟还是海昏侯?亦或者是后汉的弘农王?” 司曜神情惶恐地看着长公主,眼泪几乎要落下来了。 长公主轻轻叹了一口气,柔声道:“庭哥儿,我从前做梦,梦见大晋被篡,几乎所有人都死了,我们偏安于北地,看着中原狼烟滚滚。梦里你姑丈是最先死的,之后是我,我死的时候那时候你才十二岁,我难以想象那时无依无靠的你要怎么和朝臣争斗。 “庭哥儿,我很怕,我怕重蹈覆辙,我怕你姑丈又死一次,我担心你担不起大晋。 “你得快快地长起来,这样我才好放心。” 司曜用力地点头,咬着嘴唇将眼泪憋了回去。 之后司曜几乎所有的闲暇时间都用来问政事,他被长公主那个步步紧逼的语气吓怕了,回去自己又查了史书,他看到前汉的少帝兄弟被以非前一任皇帝亲生子这样荒诞的理由杀掉,看到海昏侯因为即为27天做了1127件荒唐事情而被废掉,看到后汉的弘农王被迫禅位,后又被毒杀,额上冷汗淋淋而下。 他的姑姑说得没错,在他亲政之前,在他掌权之前,他的位子是不会安稳的。 姑姑梦里的那个他十二岁独当一面,那他也要十二岁,十二岁亲政! 司曜下了决心。 战事胜了之后最大的事情,就是论功行赏。 王太尉为主将,封侯,赏金。 陆成侯为副将,加食邑,赏金。 锦衣卫北地千户所千户常某,封一等侯,迁为锦衣卫镇抚使。 锦衣卫北地千户所副千户卢某,封三等侯,迁为北地锦衣卫千户。 锦衣卫北地千户所副千户秦子进,封一等侯,赏金,设锦衣卫陇西千户所,以其为千户。 以下北地各将官,锦衣卫北地千户所所属各百户、小旗等皆有封赏。 王太尉如愿以偿,干净利落地请求乞骸骨,长公主赐了两千亩地给他养老,准了乞骸骨。 陆成侯以战功被拜为太尉。 长公主用手指点着任命书,道:“拜陆成侯为太尉不是因为他是你的舅父,而是因为他有战功,他配得上这个职位。不可任人唯亲,如果一定想要的话,就给他一个无伤大雅的官职,但万万不能给一个糊涂的人实权。” 司曜应下了,又道:“那我能不能给姑丈一个无伤大雅的官职?” 长公主笑了,道:“有什么无伤大雅的官职是衬得起你姑丈的?” 司曜仔细想了一下,道:“于北地设立燕州,以姑丈为燕州牧。” 长公主摇了摇头,道:“不可,自大晋立国以来都未再设过州牧,你姑丈为此职位,不妥。” 司曜顿时目露失望之色。 “你姑丈便是没有官职,也得时时进宫来给你授课,况且她身上还有太师职衔,足以了。” 司曜只能闷闷地点头。 “莫要总盯着你姑丈看,她又不会突然跑了。” 司曜在心里道:才怪,前回上课的时候姑丈就直接来问我愿不愿意现在就亲政,总揽大晋国事。史书上都是些权臣,恨不得将皇帝当成摆设,怎么到了姑丈这里反而要我八岁就掌权,真是奇怪。 “我且问你,如今匈奴已定,大晋是否还有忧患之处?” 司曜在脑海里回忆了一遍大晋的版图,道:“还有一处。” “这一处,在哪儿?” “在陇西,在征西将军府,在羌人,在西凉侯。” “如何对策?” “攻心为上,使之分化。” 长公主点了点桌子上的任命书,笑道:“如此,明白了?” 司曜的目光落在那份任命书上,秦子进这三个字立刻就和西凉侯秦家联系上了。 “我明白了。” 临行前,秦峰请燕赵歌喝了一顿酒。 没有任何想要说的话,就只是喝了一顿酒。 “燕侯,我还是记恨于你,但北地一行,多谢。” 燕赵歌笑了笑,道:“不必谢,你若是真的谢我,就去西凉和你弟弟争,胜者通吃,败者身死。” “那本就该是我的东西。”秦峰低低笑了一声,道:“燕侯,我虽感谢你,你却不要觉得我这感谢有多诚挚,当年你那一脚踢断了我三根肋骨,时至今日,我仍旧铭记于心。迟早有一日,我会回报回去。” 燕赵歌微微一笑,道:“那我便恭候于长公主府了。” 秦峰哼了一声。 他这一去,于同母的弟弟秦峪争夺世子之位,将西凉闹得鸡飞狗跳,不得安宁。盖因他跪在西凉侯身前,痛哭流涕,诉说着在匈奴的辛苦与凶险,又是如何地想念西凉,想念双亲,如何痛恨自己当年过于轻狂,其声音神情皆情真意切,连西凉侯都忍不住落下泪来。 西凉侯原本是打算等得到了秦峰的死讯,就向朝廷请立世子,结果秦峰的死讯没等来,却等来了一个一等侯,和一个锦衣卫陇西千户所千户。他自来就对当时没有以金赎秦峰的罪,致使秦峰被流放,在匈奴苦苦挣扎八年才回家而感到难过,看着秦峰自己努力到如今的模样,更是不忍心再说些什么,便对两兄弟之间的争斗视而不见,甚至于更偏心秦峰一些。 秦家兄弟争斗了近十年,陇西裂成两部分,一半支持秦峰,一半支持秦峪,西凉侯悔不当初。之后西凉侯临终之际,秦峪在他病榻前一刀捅进秦峰心窝,西凉侯因惊吓过度,死不瞑目。再之后种种皆是后话,按下不表。 …… 司曜亲政是在一个非常普通的日子。普通到这件事没有任何人知道。 只是某一天的小朝,司曜上朝,坐到龙椅上,而长公主没有一齐出现。 朝臣立刻就明白,大晋的天换了。 司曜从前只看长公主批阅过后的奏疏还不觉得,等真正地亲力亲为了,才知道处理政事是一件多么棘手的事情,有多么地辛苦,长公主又是为何总是要留宿宫中。也怪不得前些年燕侯成天跟他长吁短叹,说长公主府人烟稀少,人气不足。他听了之后哭笑不得,不就是长公主在宫里多待了几个时辰吗?至于如此吗?不知道的还以为燕侯想要几个妾室呢。 等他亲了政,长公主便回了长公主府修养身体了,燕侯特意向他告假一个月。十二岁的司曜已经不是人事不懂的孩子了,该明白的都明白了,他也乐于看他姑姑和姑丈如胶似漆的模样,自然应了假。 不知其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总之,一个月之后回来销假的燕侯眉飞色舞,听他母后说,这模样已经很久没在燕侯脸上见到了,好似回了十年前一般。 只是,这帮眼瞎的怎么像是看不见呢? 司曜皱着眉头,看着这一本弹劾燕侯的奏疏,愤愤地甩在了地上。 “混蛋!”他低声骂道。 一旁伺候的内侍上前一步,将那奏疏捡起来,小心翼翼地瞟了几眼,心道:是够混蛋的,陛下每日里看着长公主和燕侯和睦的样子都高兴极了,这人竟然敢弹劾燕侯,说燕侯至今无子是大不孝的行为,应该纳妾。 “这人怎么不让他爹纳妾!” “陛下!”一个内侍惊叫道。 司曜瞥了对方一眼,道:“朕只是随口一说,此等小事不必禀告母后。” 那内侍讪讪一笑。 自打长公主不摄政了之后,来宫里的次数便少了许多,陈太后自觉自己应当担起母亲的责任,便派了亲信来每日盯着司曜的起居,若有什么不合规矩的立即回禀。 司曜心知陈太后因为被长公主抢了抚育自己的职责而深恨不已,此种行径只是想努力弥补他而已,便没有多加反抗,只是偶尔敲打一番这些人,告诉他们谁才是皇帝,谁才是大晋的天。 “这些混蛋怎么总喜欢盯着朕的姑姑姑丈呢?怎地就不能盯着朕呢?难道朕在他们心中还没有朕的姑姑姑丈重要吗?”司曜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问殿中的内侍。 只是这些品阶底下的内侍哪里敢接这种话,具都低眉顺眼地站着,不发一言。 司曜也没真的想要一个答案,他只是十分郁闷这件事。他是真心地感激自己的这两个亲人,也将两人这些年的付出铭记于心,因此在长公主说想要还政于他的时候,他二话不说就同意了。他不是在争权,而是真的希望自己的姑姑能好好休息,至少要在家里多陪陪独守空房的姑丈,快些生出个孩子来才是妥当事。 只是这孩子到底什么时候能生出来,这也不是他能管的啊,怎么这些大臣都在弹劾这些狗屁倒灶的事?大米吃多了吗?! 司曜又长长叹了口气,感觉批不下去奏疏了,便随口问道:“最近长安里头有些什么流言?” 几个内侍对视一眼,其中有一个小心翼翼地道:“最近长安里有些事关长公主与燕侯的流言,都是些无稽之谈。” 司曜皱起眉头,到底有完没完了,他耐着性子道:“仔细讲讲。” 那内侍就只能硬着头皮道:“长安里的流言说,并非是燕侯有寡人之疾,而是症结在长公主,且长公主善妒,致使燕侯有香火断绝之忧……” 司曜气得怒发冲冠,将手上的笔狠狠地摔在地上,吼道:“混账东西!”几个内侍从未见过皇帝如此暴怒的一面,吓得跪倒在地,不断地磕头。 司曜强压着怒火,咬牙切齿地道:“朕还不至于迁怒于你们,给朕宣御史令与丞相,朕倒要看看,究竟是谁胆敢算计朕的姑姑姑丈!” 右相前些年因为身子骨不行,司曜赐了太傅的职衔让他在家歇着,没事再逗弄逗弄外孙。之后便没再设右相,如今就只有丞相了。 “奴婢领命。” 司曜喘了几口气,又道:“再将燕侯请到宫里来,朕要仔细问一问流言的事。” 他虽然不担心姑姑和姑丈之间的感情,但子嗣毕竟是头等大事,马虎不得,成亲这么多年都还没有子嗣,到底是纳妾还是过继,他总得问问清楚。 丞相和御史令被骂得狗血临头,这是司曜继位以来第一次以一种明显的负面情绪来面对朝臣,他的怒火几乎可以烧灼两位重臣,也让对方看到燕侯在皇帝心目中的位置有多牢不可破。 也对,明明能做权臣,能做霍光第二,甚至可以向王莽看齐,却偏偏选择了在关键时候退位让贤,真不知道该如何评价。 “若是朕在听到长安里有这样辱及外戚的流言,莫要怪朕不讲情面。” 司曜黑着脸警告了一番,看着两个朝臣被内侍引走,神情立即变得如沐春风一般,道:“请燕侯进来。” 燕赵歌自打过了而立之年,气质便变得圆滑多了,再不复当年在河东时的锋芒毕露,他走进宫里,像是唠家常一般地对着司曜拱手行礼,道:“陛下圣安。” 这话听得也好像是,在给一个叫陛下的人打招呼,而非是大晋最尊贵的皇帝。 司曜满脸笑容地扶起燕赵歌,他最喜欢的就是这样,无论是什么身份,他的姑丈对他的态度都没有改变过,该说教的时候毫不犹豫,平素里对他和对子侄辈的孩子也没什么分别,就像是父亲对自己的孩子一般。 两人寒暄了几句,燕赵歌又过问了几句司曜最近的功课和朝堂上的一些事情,司曜皆对答如流,只是眉宇间有些犹豫,像是在斟酌事情一般。 燕赵歌道:“为君者,最忌讳犹豫不决。” 司曜握了握拳,道:“姑丈,您有纳妾的想法吗?” 燕赵歌怔了怔,待看到司曜不安的眼神,便明白了发生了什么事情,她叹息道:“区区有心者的流言,却惹了这么大的风波。此病仅在男儿身,因为是难言之隐,故而以寡人之疾代指。臣有寡人之疾,缘何怪罪长公主,病在男子之身,又与其妻何干?我妻因我而受辱,是我的过错啊…… “既然是我的过错,又如何能问我纳妾之事呢?我便是纳一百个,也不会有孩子。” 司曜无言以对。 翌日一早,自从闲赋在家后便多年不曾上朝的燕侯上书,以令长公主受辱为由,请长公主休夫。 大晋朝堂一如元初八年,再次乱成一团。 第166章 前世(三) 燕赵歌从司传绍那里离开,长长叹了口气。 真与天家无关? 她是信还是不是? 信与不信都由不得她,真到了需要一个结果的时候,哪怕不是,也必须是。 燕赵歌在门外站了一刻钟,才轻轻叩了叩门。 “君侯?”季夏在门里谨慎地问道。 燕赵歌应了声。 村里的屋子都不大,能空下来供给他们住的就更是些简陋的了。燕宁康带着燕宁越睡在偏屋,正屋里那小小的孩子被季夏抱在怀里哄着,像是刚睡醒的模样。 燕赵歌去看了一眼燕宁康和燕宁越,燕宁康直挺挺地躺着,眉头紧皱,在梦里心事重重的模样,燕宁越缩着身体,拽着他衣角,两人靠在一起睡了。她给两个孩子掖好了被子,轻手轻脚地走了出去。 “他们领头的是晋阳长公主,那位从长安里逃出来了” “我们接下来要如何?”季夏问得并非是之后要怎么做,而是是否跟着另一行人。 “我得再想想,北地肯定是要回的,只是他们也要去北地。” 季夏轻轻皱起眉头,问道:“那北地,是谁的北地?” 燕赵歌笑了一声,道:“那自然,谁能得到,就是谁的。” 她燕赵歌有本事有身份,有先人遗泽,又有北地军民的拥护,若是再不能得了北地,那真是笑掉大牙了。 “早些歇着吧。”燕赵歌道,她凑过去看了看那咬着指头的孩子,神色颇有些复杂。 这孩子,能顺利活到北地吗? 路上又会有多少追兵? 和司传绍立在一块,虽然能勉强占了大义的名分,可她是个女子,世人能接受吗? 罢了。 且看她到底有多少本事。 另一边,跟随司传绍的将领将燕家的亲兵都安置好了,确保就算出现冲营这种状况,也能在短时间内压制住对方,才去寻了还没睡的司传绍。 “殿下,已安顿好了。” “燕家亲兵如何?” “不逊色于京营八校。” “可惜了。” 也不知这一声可惜,是在可惜不能为她所用,还是在可惜练出燕家亲兵的人已经逝去了。 “周边有什么动静没有?” “有探子的痕迹,但还没有摸到我们这边。此地不能久留,得走。” 司传绍皱了皱眉头,道:“不行,将士们都累得不行了,再不休息就算不被杀,也要累死了。我已失去了羽林,不能再失去你们。” 将领眼中含泪,恳求道:“殿下,若有万一,请您务必舍我们而去!” 司传绍咬了咬牙,狠心道:“这是自然,身份有别,孰轻孰重我还是看得清的。只是你们也莫要如羽林卫那般……便是逃了,也好过自寻死路。” “我等世世代代得天家恩德,为您而死却是死得其所,请您勿要再说这种羞辱我等的话。”那将领沉声道,又顿了顿,道:“蓟侯带着的那孩子,似乎是半路上捡来的。” 司传绍一怔,立即就想起来她刚才觉得有什么被忘在脑后的事情是什么了,是这个襁褓里的孩子。蓟侯府燕家只有四兄弟,最年幼的燕宁越现在应该是五六岁左右,怎么可能会多出来一个襁褓中的孩子? 这孩子是谁? “有其他的消息没有?” 将领摇了摇头。 司传绍斟酌了一下,道:“明日一早将蓟侯请过来,我得仔细问问。” “是。” 将领正待要走,忽地皱起眉头,闻到一股不同寻常的味道。 “殿下?” “好像是什么东西烧焦了的……不好,怕是敌袭,传令下去!” “末将领命!” 外头一乱,燕赵歌立即就醒了,她只是浅眠,又是和衣而卧,瞬息之间就起了身,先推醒了季夏,又去拍醒燕宁康和燕宁越。 “外头出事了,快些起来。”燕赵歌道,看燕宁越还有些迷糊的样子,她又看着燕宁康道:“若是真出了事,我怕是顾不上你们两个。已经丢一个了我不能再丢第二个,宁康你牵好阿越,跟不上我们就去跟另外一行人,领头的是当今长公主,你们跟着不会有事,但千万不能走失了。乱世一别,再见就难了。” 燕宁康抿着唇,用力地点点头。 燕赵歌又匆匆地出门去,正好撞见将领来传话,对着她行礼道:“蓟侯,我们殿下请您整顿手下的人,即刻就走。” “发生了些什么事?” 将领道:“这不干蓟侯的事,请您走罢。” “你们殿下既然拜托我做事,就应该让我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我是燕王后裔,让我蒙在鼓里对你们有什么好处?” 将领只沉默了一下,干脆地道:“中宫太子丢了,长安城内遍寻不到,可能是被抱出城了,我们在找,蜀国公,不,那个谋逆的人也在找。” 燕赵歌立刻就想到了那个被托付给他的孩子。 “您既然已经知道,就请走罢。” 走? 不能走。 如果司传绍死在这里,那蜀国公就能名正言顺地登基,她就算去了北地也未必能得到全部北地军民的拥护,况且还要和广南侯争权,但如果有司传绍在身边,事情就好办得多了。广南侯一家人都在长安,他未必不会受蜀国公辖制,但她不一样,她如今只剩下两个弟弟,在司传绍眼里就是最好的把柄。 司传绍如果要赢,她就是最好的刀。 “我不能走,你们有什么安排?” 司传绍换好戎装,出来就见到燕赵歌和将领,顿时皱起眉头,道:“韩校尉,你们怎么还在这里?我不是交代了你吗?” 韩校尉行礼道:“殿下,蓟侯不肯走。” 司传绍拧着眉头看了一眼燕赵歌,没说话,又对着韩校尉道:“那你先去罢,记着我说的话。” “末将领命。” 待韩校尉走了,司传绍才问道:“你为什么不走?” “殿下,我们昨夜刚说了的话,您就忘得一干二净?我助您夺回皇位,您助我复仇。” “不行。此一时彼一时,倘若没有追兵我一定会答应你,但如今不行。蜀国公手里有虎符,他能调动三辅地区的全部兵马,你跟着我只有死路一条。”司传绍沉静地道:“你不是要复仇吗?带着你的亲兵去北地,砍了你的仇人。你若是有那个能耐,就掀翻了大晋的天,若是没有,就做第二个燕庄毅王。” “您昨夜不是这么说的。” “我变卦了。” “司传绍。” “燕赵歌,真的此一时彼一时。姓燕的死的已经够多了,你们燕家为大晋,为司姓做得也够多了,到北地去好好活着就够了。” “……太子在我手里。” “你莫要骗我。” “只要你说是,那就是太子。” “燕赵歌,我们没有必要互相算计,这个时候也没有算计的必要。” “既然您懂得这个道理,就不应该用这样的话来骗我。我们不过半斤对八两。” 司传绍和她对视一眼,最终泄气般地道:“一齐走罢。” “去哪里?” “还能去哪里?” “去北地。韩校尉负责断后,他带着京营八校的兵,拦一拦足够了。” 燕赵歌点了点头。 大约是蜀国公手里也没有太多可以动用的兵,他们很容易就连夜从另一个方向走了,直直地奔着北地而去。 一连走了三天,司传绍都没有放缓脚步的意思,燕赵歌终于觉察出了不妥当之处。 “晋安,不用等等吗?” 司传绍反问道:“你要等谁?” “韩校尉他们,整个京营八校的兵不都在后头……?” 司传绍闻言,神情平淡地道:“不用等了,他们不会追上来。” “不会追上来?可去北地的只有这一条路……”燕赵歌说到一半忽地意识到了什么,她问道“你没有打算接应他们?” “是。” 燕赵歌不可置信地看着她,又重复了一遍:“你没有准备接应他们?你将他们放弃了?” “是。” “为什么?” “因为我要活,因为我身份尊贵,因为是长公主,我是仁宗皇帝的嫡长孙,先帝的长姐。这个理由够吗?” “你凭什么?” “他们身负皇恩,世世代代都被天家养着,只不过是身死罢了,以一死偿还天家恩情而已。” “可你这是在送他们去死!” 司传绍闭了闭眼睛,道:“你如果想一起死的话,可以留下。” “你到底有什么资格让他们去死!那是白白送死!” “燕赵歌。”司传绍看着燕赵歌道:“你又有什么资格说我?你继母去哪儿了?若是近日才病逝,也未免太巧了。” 燕赵歌身子猛地一震。 “你弟弟,不也被你放弃了吗?” “那不一样,母亲,我母亲是自己决定的,我二弟是自己走丢的……这不是我决定的。可让他们去送死的决定是你下达的!你是不是让他们一个都不要回来?” 司传绍的眼神已经冷了下来,她道:“燕赵歌,你最好明白你自己在说什么。” “你们姓司的不就是这样吗……元兴八年那一路上我舅舅我的兄弟们到底是怎么死的你以为我一点怀疑都没有吗?……你们不就是觉得他们是累赘吗?……你们下手杀了他们!你故意送他们去死!” 司传绍抬手甩了她一巴掌。 “你以为你是怎么那么轻松地从长安城里出来的?锦衣卫叛变,可不代表羽林卫叛变,你以为,三千羽林骑都去哪儿了? “不要羞辱他们的意志,也不要羞辱临原郡主。” 第167章 前世(四) 兴平四年七月,北地有一场葬礼。 三日前,广南侯领镇北将军病故。 大晋长公主带着当今太子,亲自为其吊唁。 燕赵歌看着那黑色的棺木,神情悲痛又茫然。 因为政局不稳,如今广南侯又没有亲人在世了,丧事便一切从简,披麻戴孝的是广南侯的亲兵,摔盆的是广南侯的亲兵,守灵的还是亲兵。 广南侯府因为不肯从蜀国公,不肯给广南侯去一封信叫其归顺,甚至率兵反抗,而被杀得满门死绝。只剩下广南侯一个。 大约是为了震慑反对者,广南侯府的血案比燕赵歌一行人的行进速度更快地到达了北地,广南侯一夜白头,之后重病不起,硬撑着等来了燕赵歌,才溘然长逝。 “燕家小子,这虎符,是我从你爹手里拿来的,现在,我将它给你,从今往后,这北地就交给你了。你莫要愧对北地军民,莫要愧对燕镇北,莫要愧对……你那个燕字……” 至死,广南侯都没有说,他是否出手暗害了燕赵歌的父亲燕岚。 从利害关系上来讲,燕岚遇害得益处最大的就是广南侯,将这件事扣在他头上谁也不会说半个不字,可广南侯临死前的神态……半分愧疚之心都没有。他看着燕赵歌,那双浑浊的眼睛里只有痛苦和悲伤,还夹杂着些许希冀与恳求,他希望蜀国公也能落得如此下场,他希望蜀国公一家死绝,他恳求燕赵歌,为他一家老小几十口复仇。 燕赵歌最终接了那块虎符。 那块刻着镇北将军府字样的铜制虎符,在她手里握着,尚有余温。 这是广南侯手里的温度,这是他最后的温度。 一切恩怨情仇,都随着这块渐渐失去温度的虎符,烟消云散了。 真的吗? 燕赵歌不知道。 “接下来要做什么?”司传绍站在她身边,低声问道。 “您是大晋的长公主,这是该您来决定。”燕赵歌回道。 “燕赵歌,大半个北地,都是你蓟侯府的封地。裂土封侯并非儿戏。”司传绍道。 说来可笑,当年仁宗皇帝封末代燕王为蓟侯,却没有封地,等到燕赵歌之父燕岚继承爵位,又在北地立了大功,借此被拜为镇北将军时,仁宗皇帝是很不乐意的。 长平侯是北地辽东郡人,燕国覆灭之后他在收复北地的战事中多次立功,最终被拜为镇北将军,亲兵亲随通通都是乡党,他打了几年的战争就带起了一批北地的勋爵,这些人因为是同乡而跟随长平侯,有了功名之后更因为利益的结合而任由长平侯驱使。一个不怎么受朝廷拿捏的北地军功集团就此诞生。 仁宗皇帝绞尽脑汁才用自己女儿的婚事废掉了长平侯,又为了能平衡长平侯残留的势力而启用蓟侯燕岚。他以为燕岚从前是个不学无术的浪荡子弟,便是奋起直追也成不了气候,却没有想到燕岚是第二个长平侯,甚至于因为他是燕国王室嫡系,因为历代燕王在北地付出的心血,他比长平侯在北地更得爱戴。 按规矩,以功封侯从来都是封在家乡的,毕竟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但仁宗皇帝不愿意,他好不容易才废掉了燕国,才让能人辈出的燕国王室子孙凋零到如此境地,倘若再封给他北地一县,又或者一郡,这地方还算是大晋的土地吗?焉知没有国中之国的可能? 于是,仁宗皇帝半是开玩笑,半是认真地给了燕岚封赏。 就封在北地,不知几郡,不知几县,只知北地。 说是玩笑是因为这样的封赏根本不合规矩,北地不止有燕国旧地,还有赵国旧地,和上党、雁门几郡,这都是要害之处,怎么可能封给人家做封地。可却也是认真的,因为仁宗皇帝是下了圣旨的,旨意上有传国玉玺的印,有丞相印,这是符合律法的圣旨。 两厢冲突,封地的事情就不了了之了。 燕岚之后再立功,除了赏金之外再没有别的封赏了。 整个北地都给你了你还想要什么?难不成要个诸侯王王位吗? 这样的封赏等于不存在,所有人都将这件事忘到了脑后,如果不是突然出现如此大的变故的话,是没有人将这封地当回事的。 可偏偏,却成了此时的救命稻草。 仁宗皇帝算计燕家的手段,成了燕家子弟力挽狂澜的凭借,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先让太子登基罢。唯名与器不可假于人,至于长安那边到底想怎么样,那就和我们无关了,先稳住北地再说。”燕赵歌道:“匈奴那边可以先虚与委蛇,叫人去探一探匈奴的虚实,不要被诓骗了。通知下去,北地几郡所有城镇城门即刻关闭,许出不许进,尤其防备规模庞大的流民。” 司传绍凝视着她。 燕赵歌被她看得不知为什么有几分心慌意乱,不自觉地放缓了语气,低声问道:“怎地了?” 司传绍看着她,问道:“这是从前蓟侯教给你的?” “是我仔细熟读史书学来的,不过是纸上谈兵罢了。” 司传绍十分认真地道:“燕赵歌,有没有人夸赞过你?” 燕赵歌微微一怔,顺着司传绍的话想了下去。 “应当是,没有。” 她父亲燕岚是个不善于诉说自己心思的人,只会做,却不会说,她往往能在自己付出了努力之后从燕岚那里得到一些小东西,却不知道这其实是奖励,这其实是燕岚在夸赞她。至于临原郡主,似乎也从来没有特意夸赞过她,过去相处的细枝末节她已经记不清了,但想来如果是有过的话,她不会不记得。 “那我来夸赞你,燕赵歌,你做得很好。”司传绍说道:“临原郡主的决定不是你的错,燕宁盛的走失也不是你的错。不要将这些东西压在你身上,因为你除了要背负死去的人的一切之外,还要负担活着的人的未来。” 燕赵歌想到才在北地安顿好的燕宁康和燕宁越。 死去的人的一切。 活着的人的未来。 ——如果我有好好教导宁盛他们…… ——要好好照看弟弟们。 父亲临死前模糊的话和临原郡主的嘱托在她大脑里交织在一起,像是一团没有线头的毛线团。 “燕赵歌?” “……你说得对。”燕赵歌轻轻眨了眨眼睛,牵动了一下嘴角,道:“活着的人的未来,才更重要。广南侯已经死了。” 司传绍松了一口气。 她真的怕燕赵歌执拗地要寻找一个真相,而不顾如今北地的局势,广南侯已经死了,到底是不是他对燕岚下的手已经不重要了,如今更重要的是,扶持太子登基,拨乱反正,再将蜀国公拉下马。 仇恨这个东西,很多时候,没有局势重要。 燕赵歌既然是燕岚的嫡子,就没道理不懂。 “你没有道理为别人的选择而去承担后果,那些都不是你的错,也不是你的责任。”司传绍安抚着她。 燕赵歌点点头,掩去眼眸里的深沉之色。 怎么可能不是她的责任,她生来,就担着燕地,就担着燕国。 燕国宗室嫡系死得只剩她一个了,这不是她的责任,又是谁的责任? 如今父亲母亲皆故去,她为长子,她为家主,她为蓟侯,这怎么能不是她的责任? 燕赵歌微微动了动嘴唇,没有将这番话说出来。 司传绍的责任是辅佐,她过去辅佐弟弟登基为帝,辅佐朝政,如今她将要辅佐太子登基。而她燕赵歌,要的从来都不是辅佐于人。 “我去看看我弟弟们。”燕赵歌道:“尽早安排太子登基罢,以防夜长梦多,北地也未必是一块整板。” 司传绍点点头,忽地又道:“太子的事还没有跟你道谢。我还以为你是诓我的,没想到真的是太子。” “我本来就是诓你的,只是我也没想到真的是太子。”燕赵歌笑道:“托付给我的人说这孩子叫程去疾,我还以为是哪个商贾人家的孩子,名字取得这样普通。” 司传绍顿时反问道:“程去疾?去处疾病的那个去疾?” “应当是为这两个字罢,百姓家叫这个的不是很常见么?” 司传绍神情恍惚了几分。 “怎地了?” “程去疾是,皇后身边的一个宦官,变乱那一夜就是他将太子从椒房殿抱出来的,再之后就没了踪影。我听闻了这件事才在三辅地区停留,盼望着能找到太子。” 燕赵歌想了一下,道:“只凭程去疾一个人想要将太子抱出来太难了,应当是宫里的宦官协力送出来的,我那日接到太子的时候,是诸多烧了面容毁了嗓子的人,判断不出是不是宦官。” 读书人自恃清高,看低于宦者与弄臣,可如今却是读书人跪下了,宦者挺直了脊梁骨。这些人,除了殉死的左相之外,有哪一个对得起皇帝的看重?有哪一个对得起天家给的俸禄?有哪一个对得起一身所学? 司传绍长长叹了一口气。 “他们如何对得起大晋?” 燕赵歌没有接话,只是道:“我先去了”。说完便迈开步子。 司传绍站在她身后,看着她稍显单薄的身影,问道:“燕赵歌,你燕家对得起大晋吗?” 燕赵歌顿住了步子。 “司传绍,燕家对得起大晋,可你大晋天家,对得起我燕家吗?” 司传绍没有回她。 待燕赵歌的身影消失在视线里,司传绍才喃喃道:“我自然知道司姓对不起你燕家,我父皇也对不起你燕家,可子不言父过,我又能如何呢?如今这般状况,我又能如何呢?” 燕赵歌一行人到北地之后,理所当然住进了镇北将军府,司传绍带着太子住在内院,燕赵歌带着两个弟弟住外院,燕家的亲兵负责守卫整座府邸。 燕宁康一边读书一边给燕宁越启蒙,少年人的手握着孩童的手,孩童手里又握着笔,在纸上写下一个又一个并不好看的字。 “三哥,二哥是不是不会回来了?”燕宁越一边写字,一边小声问道。 燕宁康回道:“他不会回来了。” “那我们还能回长安吗?” “我们回不去了。” 燕赵歌静静地看着,开口道:“阿越。” “大哥!”燕宁越闻声一下子跳了起来,跑到燕赵歌身边,抬头看着她,问道:“大哥,我们还能回长安吗?” 燕赵歌看了一眼燕宁康,道:“能回。等长公主和太子拨乱反正,等蜀国公伏诛,我们就回家,回长安。” “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我什么时候骗过你?”燕赵歌将他抱起来,笑道:“不过阿越是不是也应该更努力一些?瞧瞧你的大字写得,还要劳烦你二哥帮忙。” 燕宁越顿时红了脸,从燕赵歌的怀里挣脱出来,大喊道:“我现在就去写!”又看着燕宁康道:“二哥不许来帮忙!” 他小跑着进房间了。 燕赵歌笑着笑着,脸上笑容不自觉地收敛了。 燕宁康凝视着她。 “大哥,我们不给父亲报仇了吗?” “当然要报。只是广南侯已经死了,我们又要向谁去复仇呢?” “广南侯死了,可长公主还活着,太子还活着。”燕宁康一字一顿地道:“他们,不也是凶手吗?” “你有什么证据?” “如果没有皇帝的授意,广南侯怎么敢动手?他怎么敢下手下得那样明显?从父亲为镇北将军开始,天家不就已经想要对燕家下手了吗?封赏,爵位,哪一个不是?” 燕赵歌沉默了下来。实际上,他是认可燕宁康的想法的,不然她也不会从长安里出来了。若没有这仇恨。长安动荡又和她燕家有什么关系?两百亲兵足以保蓟侯府不失,无论谁上位,只要还想要一片完整的江山,只要还将北地当成大晋的领土,为了北地的君心民心,就必然要给她,给燕家富贵。她吃喝享乐一世,好过在北地颠沛流离。 但她要知道真相,她要亲手复仇,她要将北地军权握在手里。她二十年为之付出的东西,不能就这样顷刻间烟消云散了。 “不是的。蜀国公篡位,十有九八是他暗害了皇帝,不然皇帝不会死得那样快,这样一来无论是陆成侯府还是赵国侯府都不能留了,而燕家和赵家在北地鼎力相助了那么多年,如今又还是姻亲,我若是留下来,焉知蜀国公不会对燕家下手?” “大哥,我已不是小孩子了。”燕宁康说完这句话便走了。 燕赵歌呆呆地立着,大脑里一片空白。她身边一个人都没有,空气里荒芜得像是漫漫黄沙的漠北。 所谓放下仇恨并没有那么轻松,她还是觉得有什么东西堵在心里,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又无从发泄。 可迁怒是不行的。 父亲遇害无论是谁的谋划,都不该算到太子头上。就算是皇帝亲口下的命令,也不该太子来背负,他只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她不能为此而杀害太子,那个孩子是无辜的。况且她想要在北地拥兵,就必须要拥立太子,这样才能在大义上站住脚。司姓的皇帝,还没有失去这片土地上的民心。 谁篡位都轮不到她姓燕的来。 至于长公主……她没办法怀疑她。 司传绍的那双眼睛,她总觉得似曾相识。 第168章 前世(五) 燕赵歌预料的没错,果然有大批的流民从关中地区而来,他们涌入北地,试图寻得一丝生机。 “怎么会有这么多流民?难不成蜀国公在长安大开杀戒了吗?” 司传绍难以置信,蜀国公要杀也是杀不肯从他的勋贵和朝臣,杀平头百姓做什么?平头百姓一年的口粮甚至不够那些富庶的勋贵一顿饭的花费。 “不对头。这些流民的口音不仅仅是三辅的,有鲁地的口音,还有南边的,怕是别的地方也出示了。”燕赵歌皱着眉头道:“季钧。” “末将在。”一身戎装的季钧应声道。因为长公主试图在北地重建一个有模有样的小朝廷,北地的人手便捉襟见肘了,季钧和季峥顺理成章地被燕赵歌塞进了军中。 “传令下去,让底下各郡县封闭城门,不得放任何一个流民进城。” 季钧一怔。 季钧反对不得,但司传绍敢反对,她道:“这么多流民在外,你一个都不肯收拢进来?倘若出了乱子怎么办?” “我若是放他们进来,才会出乱子。”燕赵歌沉声道:“现在流民的数量未定,到底有多少流民你知晓吗?只是一二万倒也还好,可万一有个十万八万的,北地有多少粮食够他们吃?又有多少活计能让他们做?到那时你要怎么办?如果里面有意图不轨者,妄图进城来煽动人心,你又要怎么办?你还能够对流民下手吗?” 司传绍哑口无言,但这,这都是活生生的百姓,如何能够看他们去死呢? “便是一部分也不行?” “哪一部分配进城,哪一部分不配进城?谁能决定?你能还是我能?” 司传绍不说话了。 季钧见状,点头应下,便出去做事了。 “为了一些人,而放弃另一些可以被放弃的人,这是你教我的。”燕赵歌道:“我不能因为怜悯流民,就置北地百姓于不顾。” 司传绍欲言又止。 但你又如何能决定,哪些人是可以被放弃的呢? 她那一巴掌是不是打错了? 可是到如今,再论对错也已经晚了。 只是希望燕赵歌不至于,将所有的人都按照可不可以放弃来衡量。 随着流民一同涌入北地的,还有一些侥幸从长安里逃出来的大臣,他们结伴上路,乔装打扮,又在路上不知死了几个,最终灰头土脸地到了北地。 如今的北地朝廷缺的就是能撑起朝廷的文臣,武将是不缺的,这些人的到来可谓是解了长公主的燃眉之急。终于能将六部的架子搭起来了。 六部尚书各有其人,以仁宗皇帝时的傅丞相之子傅致学为丞相,太尉则由燕赵歌兼任,御史令、宗正府、内务府、锦衣卫皆空缺。 北地朝廷终于有了,也就可以着手太子登基一事了。 如今不比往昔,一切从简,太子登基也显得十分简陋了,只祭拜了祖宗牌位,又祭拜了天地,这仪式便结束了。 年号仍旧沿用兴平年号,这是司传绍决定的,她打算等收复长安之后再改年号。朝臣们都没有什么意见,如今的大晋都成了这般模样,年号到底是叫兴平还是什么,根本无关紧要。 北地朝廷的第一次朝会,小皇帝因为起不来没有参加。 上朝的只有六部尚书、丞相傅致学,太尉燕赵歌,和暂代皇帝职责的司传绍。 大家大眼瞪小眼,发现好像没什么可商议的事情。 需要决定的事情都被燕赵歌一人处理好了,这不合规矩,可偏偏因为燕赵歌处理得当,无论是将流民拒之城外还是太子登基的事,举措都十分妥当,挑刺也挑不出来。 可这不合规矩啊! 文不管军武不涉政这是祖训啊! 傅致学目光落在了司传绍身上。 司传绍若无其事地移开视线。 得,这位根本靠不住。还得他来想办法怎么从太尉手里将朝堂政事的决策权拿回来。 司传绍心里苦,她哪里是靠不住?她那是无能为力。 来北地之前她真的没有想到燕赵歌在北地如此地受到拥护,他们一进城便被北地的将领簇拥着到了镇北将军府,去见广南侯,广南侯临终前托付北地虎符可没说托付给谁,按理来说她接过来才是最恰当的,但周围围着的亲兵和北地将领都目光灼灼地盯着燕赵歌,她如何能开口索要虎符? 除此之外,的确是大晋对不起燕家。赵国分崩离析的时候大晋是出兵接走了一部分愿意去长安的赵国宗室的,但燕国覆灭的时候大晋却一个兵丁也没有出动,不仅如此,燕国覆灭本身就是她父皇的手笔,事情只要做过,就一定会留下痕迹,雁过不留痕是根本不可能的。 再者,当年踏上去长安的路的燕国宗室不在少数,可最后活下来的只剩蓟侯府的祖孙三人了,这其中要说是没有她父皇的影子,她自己都不信。 也因此,北地军民对镇守北地一百年一直身先士卒的燕国王室,是又敬重又爱戴,对于燕赵歌这个最后的嫡系子孙,更是十分怜爱。她若是想在北地站稳脚跟,就必须要借助燕赵歌的身份,不然还在记恨大晋皇室的北地军民只会阳奉阴违。她只能将想要做的事情托付给燕赵歌,让燕赵歌去做。 结果就变成了如今的这副模样,军政大权皆在其手中。 司传绍倒是想拿回来,可她拿不回来。 燕赵歌将傅致学的目光看在眼里,却半点声色不露。她本身就是想要军权政事都抓在手里,如今北地军民如此爱戴她简直是瞌睡来了送枕头,她更不可能因为所谓的祖训就将大权拱手相让了,长安都没了还给她讲什么祖训呢?不到万不得已她是不会交权的,就算真到了那个时候,也休想让她轻而易举地交出去。 毕竟有失才有得。 “目前可以得知的是,南边几郡乱了,鲁地的济南王府整府都被乱民杀了,只有故鲁王长孙活命,这一位已经在鲁地竖起鲁王旗帜,暂时是按兵不动的架势。陇西西凉侯府的两兄弟还在互相抗衡,姑且可以不去理会。除此之外,还有匈奴鲜卑蠢蠢欲动。”燕赵歌将地图在桌子上铺开,手指从南方几郡划过,一直落到正上方的匈奴地域。“鲜卑人可拉一打一,他们暂时还没有打我们的能耐,仅剩的问题是匈奴人,拉拢,还是打?” 在场的朝臣都沉默了下来。 燕赵歌主动破除文不管军武不问政的祖训,目前来看是好坏各半,好处是他们也能在军事上说一两句话,坏处是这给后来人开了一个坏的开端,一旦大晋皇权再次旁落,一定会有权臣涉军,或者大将干政。只是如今的状况,也没有闲暇再去理会那么多了,太子到底能不能拿回皇帝的位置还是两说,一旦失败,北地朝廷的人都只有死路一条。 不过再者说来,就算朝臣能管军也没有用处,因为在场的朝臣,没有一个知军。 “拉拢的话,没有粮食,打的话,也没有粮食。”户部尚书做了个两手空空的手势。 “这个我来想办法,你们只说,是打还是拉拢?” “既然粮食无忧,那自然是打。”傅致学道:“若是以为大晋如今状况有机可乘,匈奴可就大错特错了。” 司传绍也点了头,道:“如今大义在我们,便是没有粮食也要打。大晋和匈奴打了这么些年,北伐死了那么多人世祖皇帝都没有退过,如果仅仅因为现在的局势便和匈奴妥协,世人只会觉得我们心虚。” “既然诸位都同意,那就打。”燕赵歌唤来季钧,给了他一个地址,道:“你带人去这一处地方,往下挖两丈左右,能挖到一个石室,将里面的东西都搬出来,小心着些。” 季钧应下了。 待季钧走了,燕赵歌解释道:“这是旧年燕国国库里的东西,燕国覆灭之前我伯父为防被匈奴人掠去而将东西埋到地底下了。如今正好派上用场。” 燕国享国一百余年,国库还算充盈,燕姓子弟既不希望这些东西被世仇的匈奴人拿走,也不希望被暗下黑手的大晋天家拿走,便埋在了地底下,以期望后人有朝一日能重新得封北地的爵位,重振先人荣光。 傅致学神色复杂,如今政事军事皆要靠着这位蓟侯,军中的粮饷也尽是蓟侯所出,这朝廷,真的还是大晋的朝廷吗?这北地的皇帝,到底姓什么呢? 被埋在地底下的东西不少,季钧带着人分批取出来,花了小半个月,才让这些东西重见天日。 钱财,珠宝,玉器,字画,数十箱整整齐齐地码着,看得人满眼金光。 “用这些从那些粮商手里买粮食,我允许他们坐地起价。”燕赵歌道:“季峥,你带着人去买粮食,一家一家地敲开门,每石粮食多少钱,一笔一笔都给我记下来。” 这分明就是打算到时候清算的意思。 “末将领命。” 傅致学暗暗叹了一口气。 这样完全就插不上手啊。 他又看向司传绍,以期望对方能有点什么反应。 司传绍像是会意了一般,伸手拦住了季峥,对着燕赵歌道:“这样不行。” 燕赵歌挑了下眉头,问:“哪里不行?” “一家一家地上门威胁性不够,他们互相之间必然会传递消息,况且我们主动上门就失了先手。应当将那些小的粮商请过来,将粮价压下去,但给他们一些好处,再请规模稍微大一些的,最后再请大粮商。与其时候清算落人口舌,不如现在就算个明白,坐地起价的那一批通通杀了。”司传绍说完,不动声色地看了傅致学一眼。 傅致学要晕了。 他不是这个意思啊! …… 和匈奴的战事很快就打了起来。 这场战事并不轻松,大晋前一年刚大败了一场,虽然之后广南侯接任镇北将军勉强挽回了局势,但之前的损失却是确确实实的,无论兵丁还是战马,北地都比兴平三年之前差了不止一筹。如今又因为蜀国公篡位,导致北地得不到长安的援助,兵丁战马等东西更是十分稀缺的。 但匈奴却不然,匈奴从来都不是一个固定的民族,或者王朝,其下是由无数个大大小小的部落所组成的,不仅有匈奴人,还有鲜卑人,有汉人,有戎人后裔,还有羌人。匈奴王庭和匈奴的十三王是贵族,底下所有的小部落都是贱民,匈奴可以用这些他们眼中的贱民来当做炮灰,来消耗北地的力量,但北地不行。 北地的每一条性命,都很重要。 于是这场战争打成了消耗战,只看在冬天来临之前,是北地先无人守城,还是匈奴弹尽粮绝。 先前燕赵歌不肯接纳流民的坏处终于在此处显露了出来。 这些世世代代为大晋的百姓,说了一辈子汉话的百姓,被迫背井离乡流离失所的百姓,为了一口饭吃,作为匈奴的兵丁踏上了战场。 这些流民中的绝大多数都是手无寸铁的,他们手里甚至连一根木棍都没有,穿着一身淡薄的衣服直挺挺地撞上北地军士手里的刀。 这不是打仗,这是赴死,这是屠杀。 最先崩溃的就是北地的军士,他们哭着质问自己的长官,他们到底在做什么,他们难道不是在守护大晋,守护北地吗?可为什么要和大晋的百姓厮杀?为什么大晋的百姓能够作为匈奴人踏上战场,为什么没有人怜悯这些人?为什么没有城池能够接纳他们? 这些疑问一层一层向上,最终化为一柄锋利的刀,直至燕赵歌的咽喉。 “杀。”她说。 “他们既然先动屠刀,就不配再做大晋的百姓,他们是匈奴人。”她说。 “你们每杀一个匈奴人,你们的家人,你们身后的百姓,就会少受一份伤害。”她说。 北地的军士将这几乎话铭记于心,奋力地挥出手中的刀,劈向前方的敌人。 刀上,手上,身上,心上,尽是鲜红的血。 “季钧!我们走得太偏了!” 季钧闻言,费力地将捅进一个匈奴人胸口的长槍收回来,他喘着气环顾四周,发现周围北地人少,而匈奴人多。这一处角落战场上的平衡已经向着匈奴一方倾斜了 “得往回撤。” 季峥看着季钧摸了一把额上的血,正想要说些什么,箭雨从天而降。 一支箭从季钧胸口穿了过去,箭羽还在颤抖着,季钧的身子晃了晃,仰面倒了下去。 “季钧!”季峥目眦欲裂,他抬手要去拽住季钧,可□□的马儿受了箭雨的惊吓,神情不安地刨动着蹄子,哪里还肯听他缰绳的指示。 季峥跟着从马上摔了下去。 第169章 前世(六) 季钧只看到眼前一片模糊,朦胧不清的,像是在大火里,又像是雾气。 有凌乱的马蹄声,脚步声,女人痛苦的□□声,最后是——婴儿的哭喊。 “轩儿。” 有人在说话。 谁? “轩儿,你过来。” 是在叫我? 还是谁? 你是谁? “你带着妹妹,去寻你爹,阿娘走不了了……” 眼前是猩红的颜色,身体虚弱的女人,还有刚出生的,脆弱得不行的婴儿。 阿娘? 妹妹? “陈轩,带着你妹妹活下去。” 季钧,还是陈轩? 小小的少年抱着刚出生的婴儿,茫然无措地站在外头,他刚失去母亲,又寻不到父亲,身上还背着重担,兵荒马乱让他手足无措,不知应该去什么地方。 “孩子,你家里人呢?”一个慈眉善目的老伯停在了他身前。 少年看着老伯,喃喃道:“我娘死了……” 那老伯叹了口气道:“那你还有什么去处没有?” 少年摇了摇头。 老伯稍作犹豫,问道:“我家境未必比得上你原先,但至少能给你们一口饭吃。” 不远处跑过来一个老妇人,闻言大叫道:“这都什么时候你还在这里发善心?快些走了!匈奴人马上就要进城了!” “这孩子也不容易,孩子,你愿不愿意跟着我们一起去关中?北地已经乱了,留下来是活不下去的,哪怕你不跟着我们,去了关中至少能讨口饭吃。” 少年原先还不知如何决定,闻言一惊。 留下来是活不下去的。 可他不留下来,又要到哪里去找他爹? 少年犹豫又犹豫,眼看那老妇人脸上的神情已经从担忧转为不耐烦,他咬住牙,在那老伯身前跪了下来。 “您不用担心我,但请您,请您收留我妹妹……给她一口饭吃,能让她长大就行……求您了……女孩儿好养的……” 老伯长长叹息了一声,道:“你这孩子……真是苦了你了,你妹妹有名字没有?” “她叫陈轻,我叫陈轩……” 季钧猛然从黑暗中惊醒。 他叫陈轩。 他因为梦境而流了一身的汗,忍不住大口喘气,又很快感觉到胸口难以忍受的痛楚,前胸后背都在痛。 “哈啊……” “季钧!”季峥就伏在他床边,也跟着被他醒来的动静惊醒了。 季钧喘了几口气,面容因为痛楚而微微扭曲,嘴角抽搐着道:“我还以为我死了呢……” “便是和死也差不多了,你已躺了有六天了,瘦得像皮包骨头似的。”季峥裂开嘴笑,但笑得很难看。 季钧抬手摸了摸胸前中箭的地方,隔着厚厚的绷带,他摸到了一种很坚硬的手感,像是什么利器一般。 季峥看着他的动作,道:“这一处没有医生,箭伤的位置是要害,箭杆剪短了,但是箭头……没办法□□。” 季钧没说话,他的大脑还沉浸在那个梦境里。 不,那个不是梦。 那是被他忘在脑后了的事情。 他原先是叫做陈轩的,他爹叫陈通,是钧城的守将,他有个妹妹叫陈轻,被他托付给了一户人家。他本来是想着在地窖里避难,等匈奴人走了再出去,却脚下失足,从梯子上摔了下去,摔倒脑袋忘记了先前的事,又饿的奄奄一息,后来被季夏发现,跟着季夏去了长安。 “季峥,我告诉你一个地方,你去,你去找一个东西。”季钧将他当年埋自己的长命锁的地方告诉了季峥,他埋了许多个东西,如今却只记得这一处了,也只有这处印象最深刻。“是一块长命锁,是,是我的。” 季峥拖着一条伤腿,扛着锹去了一个下午,才将那块长命锁带回来。 大约是因为不是纯金的长命锁,上头尽是橙红色的锈迹,刻着一个模糊不清的陈字。 “你从前姓陈?” “对,我从前姓陈。”季钧见到这东西,也松了一口气,临死之前能想起来,他就知足了。“这个,留给你做个念想。” 季峥心知那箭头挖不出来,留在季钧胸口只会导致伤口溃烂流脓,但若是强行挖出来季钧死得更快。季钧自己也知道这一点,所以才想交代后事一般地说话。他胸口感觉有什么东西堵得慌,又不知如何劝解,难受得想哭,又哭不出来。 “嗯。我会记得的。” “旁的人呢?” “该死的都死了,没死的又都回去了,就剩我们两个在这里养伤,等你好了,我们就回去。” 季钧笑了一声。 他的伤口渐渐烂掉了,流着有异味的浓水,他开始高烧,额头滚烫,人事不醒。 季峥无能为力,他只能一日日看着季钧走向死亡。 “季峥,我给你说,我对不住君侯……我杀了,我杀了二公子……” 濒临死亡之际,季钧流着眼泪,死死拽着季峥的袖子。 到底是怎么发生的? 他依照燕赵歌的命令回城去寻燕宁盛,他在走失的地方找了一圈都没有找到,又狼狈不堪地躲避四处搜查的兵丁,最后不得不躲到一个隐蔽角落里,他在那里听到了隐隐约约的喘气声,像是濒死的人,最后发出的挣扎声。 “对不住,我马上就走,我只是在找……” “季钧哥……” 是燕宁盛的声音。 季钧呆在了原地,他脚步发虚地走过去,燕宁盛蜷缩着身子窝在墙角,神情痛苦,满身是血。 “二公子!”他将燕宁盛扶起来,才发现那血的源头,是燕宁盛的身下。 他裤子上全都是血。 燕宁盛做不出强迫良家女子的事情,他连女儿家的手都没有握过,自然不可能是因为非礼人家而被踹断了子孙根。那么,那么,那么……季钧单膝跪了下来,他喉咙哽咽着,喃喃道:“二公子,君侯让我来接您回家”。 “回家……季钧哥,我还能回家吗……”他眼角躺着眼泪,被季钧撑起才站起身子,但每走一步身下又是钻心般的痛。 “能的,君侯让我带你回去,我们能回去。” 季钧将他背在背上,手一扶,就摸到了一手粘稠的液体,那液体还在顺着燕宁盛的身体往下流,沾了季钧一身。 燕宁盛在他背上蜷着,因为季钧的触碰而不住地发抖。 “季钧哥……你带我回家吧……我想我姨娘了……” 季钧沉默着往前走,每一步都走得稳稳。 “季钧哥……别带着我了,你们去北地,我是拖累……” “你不是。” “季钧哥……” “我说了你不是!”季钧哽着喉咙往外走,他喃喃道:“我没爹没娘,你们都是我兄弟,季夏是我妹妹,我在蓟侯府里活了十几年,我拿你们当弟弟看,我不能……我不能……我不能将你丢在这里,我们得去北地。” “可我不想去了,你送我回家吧……哥哥……我想回家……” 季钧被这一声哥哥直接击溃了,他停住步子,眼泪不住地往下流。 “哥哥……”燕宁盛趴在他背上,温热的眼泪一滴接一滴地落下,“哥哥……” “……我送你回家,我们回家。” 季钧咬着牙转了步子,走向去往蓟侯府的方向。 一路上的人不少,逃难的百姓,搜查的兵丁,还有施暴的乱民,他们却不约而同地为这两人让路了。 因为没有任何一个人,会阻拦一个双目发红,表情狰狞,又背着一具鲜血淋漓的尸体的人。 蓟侯府已经被烧掉了大半,外头是被烧得漆黑一片的院墙,里头是散发着烧焦气息的残垣断壁。 季钧用头撞开还滚烫着的大门,小心翼翼地走进去,穿过外院,穿过二门,最后站定在燕宁盛的院子里,大约是因为这里是最里面,房屋还在烧着,炽热的火焰和噼里啪啦的烧灼声交织在一起,让人感觉又热又冷。 “我们回来了。” “阿娘,我回来了……”他喃喃道。 季钧将他抱进去,左看右看,最后放在一处空地上。 “季钧哥,我大哥他……你得多看着他点……不能……不能什么都被他背着……” 季钧连连点头。 “我躺在这里就好了,季钧哥,你快些走……不然就要追不上了……” 季钧知道他心存死志,阻拦不得,而且如今的燕宁盛也确实是拖累,便是强行带走,半路上也是要掉队的,况且以那出血量来看,怕是肠子都出了问题,根本不可能随着他们一起上路。 “你快些走,就和我大哥说,没找到我……” 季钧跪下,对着他磕了个头,接着头也不回地走了。 燕宁盛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目光里,他慢慢撑起身体,又慢慢地爬向火焰。 “阿娘,阿娘……” 他的身影渐渐被大火吞没。 季钧神情狰狞,满脸都是泪,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至极的哭喊声。 “啊——” 季峥眼睁睁看着他干瘦的手臂用力到暴起青筋,又慢慢地失去所有的力气。 季钧死了。 …… 季峥回去的时候北地的第一场雪已经落了下来,匈奴退兵了。 他拖着季钧腐烂的不像样子的尸体,一路踉踉跄跄地走,全靠雪水充饥,才终于在饿死之前走了回去。 城内的氛围并不安定,反而比大战时还要紧张,季峥无暇去顾及到底是因为什么,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将季钧带回去,他们是蓟侯府的人,他们和蓟侯是一家人,他们要回家,死也要回家。 将脸颊包裹在面具之下的季夏将他们迎了进去。 “城里丢了不少孩子,君侯还在休息,你们先,先让季钧安顿下来罢。” 这里的安顿,显然指的是安葬。 季峥点了点头。 季夏口中正在休息的燕赵歌很快就过来看他了,季峥和季钧失踪了几个月,他们所在的那一屯音讯全无,打扫战场的时候只发现了几个人的尸体,更多的人已经面目全非了,无法辨认。 “君侯。”季峥踮着脚站起来。 燕赵歌注意到他的腿,季峥笑了笑,道:“断了,没养回来。好在捡了条命回来。” 燕赵歌沉默着点点头,道:“回来就好,回来一个是一个。” 她面色憔悴极了,眼睛是通红的,那目光像是择人欲噬的恶兽。 季峥不明所以。 等燕赵歌走了,他才从旁人的嘴里听说。 燕宁越丢了。 燕赵歌几乎要崩溃了,父亲被害,母亲自杀,丢失了一个弟弟,当成亲兄弟一般的人战死,接着又丢了一个弟弟。她不断地失去,却从未得到过应有的回报。她像是一根紧绷的弦,谁也不知道她是不是已经到达了极限,马上就要断掉了,又或许是还能支撑一段时间。 季峥去找季夏,希望季夏能想个办法,但季夏也无能为力。 这般状况唯有靠燕赵歌自己,除此之外任何人都帮不上忙。 季峥的目光落在季夏的脸上。季夏原先是长得很好看的,只是之前蓟侯府内院里走了水,季夏拼了命将燕宁越从内院里抱出来,因此烧毁了面容,也熏坏了嗓子。临原郡主因为那一日没在家,侥幸逃过一劫,燕宁盛和燕宁康的母亲却死在了大火里。 没人知道那场大火究竟是怎么回事。 季峥很想问季夏,如果早知道燕宁越会走失,你会不会后悔当时拼了命去救他。 他到底没问出来。 燕赵歌渐渐变得暴躁易怒,她的神经敏感极了,一点风吹草动都会惊动她的情绪,每日里都要去看燕宁康,吃得如何睡得如何学业又如何,几乎神经质到了极点。 这是她仅剩的弟弟了。 随着雪越来越大,城外的流民开始冲撞北地的城池,用命去冲撞。 红了眼睛的燕赵歌几乎是六亲不认,一道命令,杀! 于是城外血流成河,横尸遍野。 直到城外的流民递了一条消息,请蓟侯在城门上一叙。 燕赵歌登上城门,城外三十里处聚集着大量的流民,他们埋灶做饭,砍柴烧火,像是最普通的百姓一般。 她耐心地看着,看着几个身强体壮的流民架着一口盛着滚水的大锅,后头跟着拿着柴火的,看着十几个流民拽着绳子跟在后头,那绳子像是像捆小鸡一般捆着一串孩子,踉踉跄跄地跟在后头的,被拽着往前走。 燕赵歌渐渐意识到了什么。她抬手,示意城门上的士兵不要有所动作。 流民们走到了城门外不足半里的位置,这已经在弓手的射程之内了。他们放下大锅,放下柴火,又开始生火。 水又重新沸腾了起来。 像小鸡一样的孩子们,被缚着双手,按他们的要求跪在地上,两股战战,连肩膀都在颤抖。 “蓟侯!”一个流民大喊道:“你不准我们这些流民进城,我们认了!但这可是你们北地人的孩子!连他们也不准进城吗?!” 燕赵歌冷眼看着,她在等对方接下来的话。 “既然他们不准,那你弟弟准不准?”对方狞笑着,将跪在最后的那个孩子拎着头发提起来,他喊道:“您仔细看看,这可是您亲弟弟! “既然您不拿我们当人,也别怪我们不拿您弟弟当人! “你若是要他活,就开门!” 燕赵歌看着,不发一言。 司传绍站在燕赵歌身后,遍体生寒。 他们这是在逼燕赵歌走上绝路。 这种状况下燕赵歌如何能开城门?这些流民已然如同恶鬼一般,若是放进来,后果不堪设想,可若是不放进来……燕赵歌就要担上放弃自己弟弟的罪名。 这和燕宁盛不一样,燕宁盛是自己走失的,而燕宁越这一回,能不能活,决定权在燕赵歌手里。 让一个当兄长的决定,自己的弟弟是死还是活。 这简直就是在往燕赵歌心上插刀。 “……不开。”燕赵歌喃喃道,声音细微。 “燕赵歌?” “我说,不开。”燕赵歌红着眼睛道:“让他杀罢,我就在这里,我看着他杀了我的弟弟,我也绝不会开门。我总共只有三个弟弟,如今已经死了两个了,我倒要看看,你们还想怎么杀我弟弟?你们还有什么手段来杀我弟弟?” 司传绍睁大了眼睛。 第170章 前世(七) 司传绍站在燕赵歌门前,轻轻叩了叩门,喊道:“燕赵歌。” 门内鸦雀无声。 守在门外的季夏微微摇了摇头。 这段时间燕赵歌除了吃饭就是在喝酒,整日里都昏昏沉沉的,谁叫都不应。 “我进去看看。” 季夏神色微微一动,像是要阻拦,但最终还是没说什么。 司传绍推门进去,一股酒臭味儿扑面而来,熏得她不禁皱起眉头,用手帕掩住口鼻才觉得好一些了。 桌子上凌乱的摆着一堆酒罐,床榻上的被子叠得整整齐齐,房间的主人瘫倒在地上,一身酒气,人事不省。 司传绍拧着眉头,先将窗户打开,散散屋子里的酒气,又吩咐人将那些酒罐都收拾出去丢了,折腾了一番之后,燕赵歌仍然躺在地上,甚至发出了轻微的鼾声,只是她的眉头仍旧是皱着的。 司传绍微微叹了口气,她打来一盆清水,在水里浸湿了毛巾,给燕赵歌擦脸。做完这一切之后燕赵歌仍旧没有醒,她就守在一旁,看着书,时不时看一眼昏睡着的燕赵歌。 燕赵歌一直睡到傍晚才醒,醒来的时候头痛欲裂,却浑身干爽。 她捂着头从地上爬起来,还没等站稳身子,就被谁一脚踹中胸口,跌跌撞撞地扑倒在地,又撞翻了桌子。燕赵歌眉眼抽搐地躺在地上,那一脚几乎要踹断她的肋骨,痛得她一时间竟然不知道是先捂头好还是先捂胸口好。 又是谁和她有这样的深仇大恨,差点一脚踹没她半条命? 她眯着眼睛,去辨认那个站在自己身前的身影,一身华裙,身材姣好,好看的脸上透露着几分不悦。 是司传绍。 不是要杀她的人。 燕赵歌又放心地躺了回去。 “燕赵歌!”司传绍耐不住性子,伸手拽着她的领子就要将人从地上拽起来。 燕赵歌有心想赖在地上,又怎么会让她拽起来?司传绍直拽得气喘吁吁,额上冒汗,燕赵歌都没怎么挪动过地方。 “别费力气了。” “你以后就打算醉生梦死了?” 燕赵歌懒洋洋地躺在地上,没有说话。 “燕宁康怎么办?北地怎么办?” “老三……丞相不是看上他了吗?他走文臣的路子,恰到好处。至于北地,你们不是要北地的权吗?拿去吧。” “你不想复仇了?” “复仇?”燕赵歌“哈”地笑了一声,满是嘲讽,“我跟谁复仇?跟已经死了的广南侯复仇?还是跟城外横尸遍野的流民复仇?我的仇人是谁?谁能在军中背后射杀我父亲?谁能在城中掳走我弟弟?你告诉我——他是谁?” 司传绍回答不上来。 “你走吧。” 燕赵歌躺在地上,听着身边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接着是开门又关门的声音。她闭着眼睛,眼角有泪滑落。 阿越……阿越…… 母亲,阿越也没了…… 司传绍心急如焚,倘若是一开始来到北地时燕赵歌就这幅模样也就罢了,至少北地的军民对她抱有的期待紧紧只限于她是燕国后裔,但如今燕赵歌已经展示自己的天赋与才华,又是为了北地的安稳才做出这样大的牺牲,这时候再将她换下去赋闲,别说是承了她情的北地军民了,连北地朝堂上的大臣们都会颇有微词。 可燕赵歌这副模样,又哪里能担得起北地了? 百般无奈之下,她又去找燕赵歌,这次燕赵歌倒是没有昏睡过去,但看她脸颊红红又东倒西歪的模样,也不怎么清醒。 “燕赵歌,我要你醒过来,你听到没有?” 燕赵歌眯着眼睛看她,酒气上涌,忍不住打了个酒隔。 司传绍皱起了眉头。 “我醒着呢,你不是,嗝,你们不是要权吗?拿、拿走,嗝,这些东西,都给你们……嗝,我不要了,我什么都、不要了……” “燕赵歌!”司传绍拽着她的衣领,将这人拽到自己眼前来,厉声道:“你就这么认命了吗?” “我不认命我、我还能如何?我还能如何……我再、我再做些什么,是不是连我,嗝,连我最后一个弟弟也会丢……” “你有没有想过你弟弟为什么会丢? “燕宁盛为什么会走失?他如果好好地待在蓟侯府里,他难道会走失吗? “燕宁越为什么会死?他如果好好地待在长安城里,他怎么会被人……杀掉? “这一切都是因为谁?” 燕赵歌眼神呆滞地看着她,喃喃道:“因为我……因为我要给我父亲复仇,我带他们出了长安,所以老二丢了,我带他们到了北地,所以阿越死了……都是因为我,是我的错……” “燕清月!”司传绍狠狠一巴掌抽在她脸上,她咬牙切齿地道:“你给你父亲复仇没有错!你既然给你父亲复仇,你难道不打算给你弟弟复仇吗?就算出长安这个决定是你做出的,但如果长安安然无恙,蜀国公没有篡位,你会选择离开长安吗?! “你难道不是因为长安乱了,再留下去只会被困在长安城里,所以才出来的吗?!” “……是、是吗……”她茫然无措地问道,手下意识地抓住了衣角。 司传绍微微叹了一口气,她轻声道:“是的,清月,这些事情都是蜀国公的错,是他的罪孽。你说燕家是你应该背负的,那么燕家的仇恨,你也该背起来,难道你要让你仅剩的弟弟去背负这些吗?” 燕赵歌的身体一震。 “你说得对……我不能,我不能让老三去背负这些仇恨,得我自己来,得我自己……” 有那么一瞬间,司传绍觉得燕赵歌的眼神像是走投无路的野兽一般疯狂,濒死前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 “你得复仇,你不能就这样颓废下去,燕宁康还不能独当一面,蜀国公还没有落到他应有的下场。” 燕赵歌的眼神随着司传绍的话落在她身上,她紧紧抓住司传绍的袖子,喃喃道:“我助太子登基,你帮我复仇,对不对?你答应我的。” “对。” 司传绍应下来的那一刻,燕赵歌整个人都瘫了下去,她看着司传绍,眼神渐渐变得模糊,嘴唇颤抖着,像是在说些什么。 “阿绍姐姐……” 她说。 司传绍一怔。 “我在呢,清月,睡吧,睡醒了就好了。” 燕赵歌沉沉地睡了过去。 …… 重新振作起来的燕赵歌恢复了以往的精神,甚至变得比原先更开朗。这看起来是好事,但司传绍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以牺牲了弟弟为代价,燕赵歌被整个北地的军民视为君主,燕姓在北地的威望,远超所谓的大晋皇帝。 燕地的武将大多数都是燕岚的旧部,有些祖上甚至是旧日燕国的将领,甚至能和燕赵歌扯上些亲戚关系,他们过去为燕国征战多年,如今为蓟侯征战。他们认可燕赵歌,追随燕赵歌,几乎是理所当然的,等燕赵歌展露了自己的才华和手段,这种认可就变成了死心塌地。 被燕地出身的武将裹挟着,赵地的将领也或被迫或自愿地选择效忠燕赵歌。 北地朝廷的军方成了燕赵歌的一言堂,朝臣插手不得,而政事上,北地朝廷的朝臣如今分为两派,一派是北地人士,一派是从长安来的,北地出身的自然会拥护燕赵歌,而从长安来的毫无根基,倘若他们不肯支持燕赵歌的话,北地军抿根本不会买他们的帐。 这样一来,政事也有一半在燕赵歌手里了。 接下来是什么?篡位吗? 傅致学忧心忡忡,从长安来的朝臣就是因为不愿意从蜀国公那个乱臣贼子,才不远千里奔波,跑来了北地。但倘若燕赵歌篡位了,他们又该何去何从呢?从的话,之前不肯屈服蜀国公的行为就成了笑话,不从的话,难道还要再奔波几千里吗?便是愿意奔波,又能去哪里呢? 燕宁越死之前,他收了燕宁康为学生,一是想要借此牵制燕赵歌,二也是觉得这个孩子是有才华的。可燕宁越死得那样凄惨,他反而不能再利用燕宁康做什么了,燕宁康如今已然成了燕赵歌不可触犯的逆鳞,若是动了,还不知道这个疯子要做些什么。 燕赵歌疯了。 尽管还没有任何迹象能够证明燕赵歌疯了,但傅致学就是有这样的感觉,昔年他父亲为丞相时,他跟着见过无数的人,谄媚的,趋炎附势的,等他父亲去世之后家境一落千丈,他也看过了人生百态,落井下石,前谦恭而后据的,他过去经历过的一切告诉他,蓟侯已经疯了。 一个假装成正常人的疯子,比单纯的疯子更让人不寒而栗。 过了兴平四年,又过了兴平五年。 朝野间开始出现了某种风声。 或许是故意捧杀,也或许是真的想争一争从龙之功,但无论是什么,其矛头都直至如今在北地权势滔天的蓟侯燕赵歌。 是小皇帝禅位,还是蓟侯兵变? 所有人都在等那千钧一发的时机。 真正的冲突发生在兴平六年的朝堂上,是关于兴平五年的税收的归属问题,朝臣和武将动了干戈。 燕赵歌默认了燕地八成的税收供给朝廷,司传绍会支持她做一些以燕赵歌的身份不能做的事情,不然燕赵歌的地位在燕地再特殊,她也不可能这么快就收拢了北地的民心,外头甚至没有关于她的流言蜚语。 但武将们不肯,燕赵歌觉得自己只剩了一个弟弟,要再多的财物都没有用,但是在他们看来,这都是在为将来积蓄力量,他们已经将北地当成了囊中之物,整个北地都该是蓟侯的,再由蓟侯分封给他们,这才恰当。如今蓟侯只为蓟侯,既不是皇帝也不是诸侯王,你们这些丧天良的家伙还敢白要我们的东西? 猪狗不如的东西! 武将和朝臣直接在朝廷上打了起来。 几个户部的官吏被打得头破血流。 燕赵歌直接喝令让人将动手的武将拖出去打板子,削爵去职。 但仍然有武将不依不饶。 “这是我们北地!这是我们燕地!这里是蓟侯的封国!不是大晋!粮食供给朝廷可以,但没名没分地凭什么白给你们!燕家被大晋祸害得还不够吗?” 这武将想给燕赵歌讨一个诸侯王的爵位,最不济也得要国公,这样将来无论是逼小皇帝禅位,还是兵变都不至于太捉襟见肘。 但朝臣们想岔了。 一个毫无关系的武将如此掌权,是说不过去,又给朝廷供给粮食,没名没分的实在是不应该,得尽早处理了,不然时间拖得久了北地的百姓怕是都要以为朝廷姓燕不姓司了。 那就——联姻罢。 小皇帝才三岁,还在穿着开裆裤满地跑,蓟侯府里没有女儿家,要想联姻,就只能皇室下嫁。 如今唯一能下嫁,只有晋阳长公主。 傅致学和几个宗室大臣来请司传绍下嫁,司传绍沉默了片刻,点了点头。 燕赵歌得到消息的时候大脑里轰的一声。 拒绝是在羞辱司传绍,答应的话,将来如果败露了身份,那就是自寻死路。 进退两难。 燕赵歌最终还是应下了。 她如果不应下,北地的局势只会更紧张,这样至少能暂时缓解朝臣和武将之间的矛盾。 婚事定在了兴平七年的夏天。 因为条件有限,国库空虚,祖宗庙宇都在长安,两方高堂又皆不在,婚事便一切从简,拜了牌位,拜了天地,最后对拜。 燕赵歌看着长公主那一身嫁衣,说不清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 火焰一般颜色的嫁衣,映得她心口发烫。 司传绍蒙着盖头,被燕赵歌握着手,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燕清月,我终归,还是嫁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