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皇帝的同人被发现后》 第1章 咕噜咕噜 大齐永定三年,柳州地动。 时值隆冬,天降大雪。 冬月二十七,城中断粮断药已逾九日,柳州百姓相扶而出,集聚于城门干道。 柳州当地官员,陪同朝中赈灾大臣,在城楼上等候运送粮食与药材的车马。 柳州知州正巧姓柳,年近半百,干瘦矮小。 积雪没过脚踝,在冰天雪地里站了这许久,藏在袖中的手炉早也冷了。 他暗中跺了跺冻僵的双脚,悄悄觑了一眼站在正中的男人。 男人身形高大,站姿挺拔,立在城楼之上,大氅上落着碎雪,如松如竹。 他束着高冠,一丝不苟。 剑眉斜飞入鬓,眼眸漆黑如墨,薄唇微抿,面色肃穆。 这是朝廷派来赈灾的定王爷——傅询。 柳知州只扫了一眼,便连忙收回目光。 他上前一步,低声对傅询道:“王爷,大雪封路,总这么等下去也不是办法。下官听说,城中百姓已经自行结了党派,粮食与药材要再不来,他们只怕是要……” 造反。 后面两个字,柳知州没敢说下去。 傅询转头看他,面上似笑非笑,几分嘲讽的意味,教人心中生出点儿透骨的寒意。 “既然如此,柳大人以为,如何是好?” 柳知州抿了抿唇角,壮着胆子道:“想是路途遥远,朝廷的人误了时辰,不如下官带着人,再去催一催。而王爷留在城中,安抚百姓……” 傅询冷笑一声,没有说话。 柳知州还要再劝。 未来得及开口,一个束玉冠、着绸衫的年轻公子跑上城楼,在傅询身边站定。 他朝傅询作揖,回禀道:“王爷,咱们去接应的人都妥了。正在加紧赶路,车队晚上就到。” 傅询淡淡地扫了一眼柳知州:“柳大人离得近,想必也听见了,本王的人晚上就到,不劳柳大人辛苦跑一趟。” 柳知州讪讪地点头:“是是,王爷高见在前。” 傅询转而看向那绸衫公子,吩咐道:“温言,你同柳大人一起,安抚百姓。” 温言拱手应了,又朝柳知州摆了个手势:“柳大人,请。” 柳知州亦是俯身作揖,冻得声音有些哆嗦:“下官先行告退。” 他二人走下城楼。 天地间一片白茫茫。 傅询再看了一眼,也转过身。 方才转身,却忽然听得马匹一声嘶鸣。 在空荡荡雪地里,尤为响亮。 他皱了皱眉,回头看去。 干干净净的雪地上,一匹黑色骏马疾行而来。 马背上的人,是个书生模样的年轻文人。 看见文人的瞬间,傅询阴沉沉的眸子俶尔一亮,眼中映出他的身影。 文人身形清瘦,用蓝颜色的发带系着头发,一身同颜色的粗布衣裳,衣袖衣角,随迎面吹来的北风上下翻飞,猎猎作响。 一双杏眼亮如宝石。 雪地里冻得有点冷,颊上微红。 赶路赶得急了,双唇冻得通红,一张一合,吐出些许热气,都变作雾气,晕作傅询眼底的笑意。 文人抬眼时,看见站在城楼上的傅询,笑了笑。 他一甩手,挥起手中马鞭,马鞭落在地上,“啪”的一声响,扬起碎雪粒子。 算是打招呼。 傅询也不自觉勾起唇角,说话声音都大了些,仿佛向城墙上的众人宣告,又仿佛是在炫耀:“那也是我的人。” 他一边说这话,一边走下城楼。 匆匆吩咐道:“开城门,煮一碗姜汤,拿两件厚衣裳。” 及至傅询走下城楼,那文人也到了城门前。 文人翻身下马,站定之后,要给他行礼。 “王爷。” 许是被冻的,声音也有些沙哑。 傅询伸出手扶他,又想握住他的手,然而只是虚握了一下,就自行收回了手。 他压低声音,唤了一声:“韩悯。” 实是高兴极了,才会连名带姓儿地喊他。 韩悯重重地点头:“嗯。” 傅询仍是低声问道:“你怎么来了?” “听说王爷来柳州赈灾,我在桐州,离得不远,想着王爷或许会遇到难处,就凑了点粮食和药材过来。” 韩悯回头看了一眼:“还在后面、马上就到了。东西不多,足够救急。” 傅询眼中全是笑意:“辛苦你了。” 韩悯将双手拢在自己袖中,小声提醒道:“王爷,我身份不太方便,换个地方说话吧。” 傅询点头,身边人奉上大氅。 韩悯来不及推拒,傅询提起大氅,抖落开,仔仔细细地给他披上。 他二人一同进城,也不要旁人跟着。 那头儿,柳知州不认得韩悯,便转头去问温言。 他自开始赈灾时,就看见温言跟着傅询、跟在傅询身边做事,他觉着温言是傅询的幕僚。 “温公子,那位是?” 温言答道:“韩悯,韩史官家的二公子。” 柳知州思索片刻,倒吸一口凉气:“韩史官家?韩史官不是因为……” 他放低声音:“不是因为私修国史,被圣上下了大狱吗?他们家不是罪臣……” 温言冷冷地瞥了他一眼。 柳知州没敢再说,转身去问旁人:“韩史官不是被下狱了吗?” “圣上网开一面,把韩家赶回老家了。” 柳知州了然地点点头:“噢。那这位韩二公子?” “韩家两三年前还在永安城,他与王爷同岁,从小一同玩耍,一同念书,自然亲厚……” 听闻此言,温言忽然笑了一声。 那人觉着莫名其妙,扭头看了一眼。 他顿了顿,继续跟柳知州分享八卦:“不过这回韩家被贬,王爷与他,大约有两三年没见了。原本就是久别重逢,更何况韩二公子还带了东西过来救急,所以王爷高兴吧。” 柳知州摸了摸下巴:“可是你说,韩二公子罪臣后代,哪里来的钱置办粮食和药材?今冬大雪,粮食和药材可都不便宜……” 温言猛地扭头看他,随后转身匆匆离开。 与柳知州说话那人只觉着奇怪:“大人,我怎么觉得这位温公子……” 柳知州一摆手:“嗐,文人相轻。” * 那头儿,傅询与韩悯并肩,往傅询暂居的驿馆去。 韩悯身上的披风是傅询的,不太合身,长长地垂落下来,在雪地上扫出逶迤而行的一道痕迹。 傅询转头看他,抬手将他肩上的积雪拍去。 韩悯往边上一躲,远他几步,吸了吸鼻子,扭头看去:“王爷?” 傅询自自然然地收回手,又看了一眼他的衣缘,是粗布衣裳。 “天这么冷。” 韩悯扯了扯衣袖:“臣尚是戴罪之身,外出办事,还是不要引人注意的好。” 傅询了然地点点头,还没来得及再说话,温言便追了上来。 他俯身作揖:“韩二公子。” 韩悯回礼:“温公子。” 温言道:“今年是个荒年,韩二公子带来那些东西,都不便宜,韩二公子报个价,我把钱兑给公子吧?” 眼里一点探询的意思。 韩悯全然不觉,只道:“不用了,就算是我……” 傅询看了一眼温言,心下了然,再看向韩悯:“是该兑给你,你们家也不富裕。” 他摆手让温言下去:“你下去,本王亲自兑给他。” 温言再看了韩悯一眼,不情不愿地转身离开。 屏退周遭众人,傅询才问韩悯:“今冬是个荒年,那么多东西,你从哪里弄来的?” 韩悯神色坦荡:“买的呀。” 他另起话头:“若是我不来,王爷打算如何?” 傅询淡淡道:“我的人晚上也能到。” 韩悯点头:“那就好。” 傅询把话拉回来:“韩家都被抄家了,你哪来这么多钱?” 韩悯笑着,不大在乎的模样:“没事儿,我有钱。” 傅询转头看他。 韩悯被盯得心里长毛毛,才说:“我真有钱。” 他仍是笑着道:“前几年要抄家之前,我凭借我敏锐的政治嗅觉,察觉到了有危险,就偷偷藏了一点钱,本来准备带着家里人跑路的。还有桐州的祖宅,那宅子太大了,我和爷爷、娘亲商量过了,先抵押出去也行,我们在郊外还有个宅子。” 闻言,傅询面色一沉,脚步也跟着停了停。 正巧此时到了驿馆,傅询拉着他进房,将门一掩,双手握住韩悯的肩。 韩悯一惊:“你干嘛?” 傅询原本想要把他搂进怀里,见他慌里慌张的模样,最后只是拍了拍他的肩。 “你放心。” 韩悯回过神,想起眼前这位定王爷,可是系统钦点的本书下一任皇帝。 于是他好兄弟式的,也拍拍傅询的肩:“我当然放心。都认识这么多年了。” 欠我的钱,等你当了皇帝再还也行。 外边有人叩门。 “王爷,姜汤好了。” 傅询松开他,转身去开门。 将姜汤端进来,又掩上门。 韩悯端端正正地跪坐在桌前,捧着碗,小口小口地抿着姜汤。 傅询坐在他面前,倚在凭几上,手里拿着一封书信,随随便便地看。 目光跨过信纸,落在韩悯脸上。 韩悯生得温润,面白唇红,仿佛是玉雕的。 他抬眸,循着傅询的目光望回去:“怎么了?” 傅询只道:“你放心,你们韩家……” 韩悯慌张地看了看四周:“王爷慎言。” 傅询满不在乎地笑了笑,却也听他的话,没有说下去。 真想现在就把你迎回京城,要你做…… 做王妃?做皇后? 罢了,你通身文人傲骨,恐怕不会喜欢的。 还是要你做起居郎来得好。 要你日日夜夜都跟在我身边,我说什么,你记什么。 日里夜里,殿里殿外。 韩悯——被下一任皇帝内定的下一任起居郎——全然不知,继续喝姜汤。 咕噜咕噜。 第2章 破烂分子 韩悯在驿馆里喝了姜汤,又随便吃了点东西垫垫肚子,便跟着傅询出去看看灾情。 地动震塌了屋宅,百姓们就在空地上搭建了草棚,在四面透风的草棚里居住。 韩悯环顾周围,问傅询道:“你没带兵过来?” 傅询常年在西北边带兵,手里握着兵权,所以韩悯这样问他。 傅询道:“我原本是想带人过来的。但是朝廷说,驻军事大,轻易动不得。事态紧急,纠缠不得,就直接过来了。用的都是柳州当地的民兵。” 韩悯点点头,继续往前走。 适才,韩悯带来的那些粮食药材也到了城中。 温言与柳知州统筹诸事,拿到东西,先让煮了几锅米粥,还熬了一些驱寒的草药,百姓们正捧着碗排队。 韩悯走上前去看了一眼。 为了节省粮食,米粥煮得稀。 也是没法子的事情。 他叹了一声,再问傅询:“朝廷的人,晚上一定能来?” 傅询背着手:“原本是来不了的。” 韩悯走出草棚:“怎么了?” “调度的人,是傅筌。” 傅询只说这一句,韩悯便明白了。 傅询行三,傅筌是傅询的四弟,早些年封了恭王。 太子早夭,圣上也没有再立太子。 几个兄弟为太子的位置,斗得厉害,其中以恭王傅筌最甚。 傅筌生性狠毒。 倘若是他掌管赈灾调度,他要给傅询使绊子,又要在里面捞些油水,自然不会轻易松口。 傅询要从他口里撕下一块肉来,恐怕费了大功夫。 傅询提醒他:“柳州知州,也是他的人。” 傅询稍偏过头,在韩悯耳边,轻描淡写地带过一句:“他想让我把命搭在柳州。” 韩悯微怔。 傅询低声解释:“粮食药材迟迟不来,柳知州内外为贼,不明情况的百姓纠结起来,原本约定今晚要反,直攻驿馆。 “你来之前,在城楼上,柳知州跟我说,他要去催一催粮食。他其实是想出去躲一躲,等本王死了,他再回来。 “我没带兵过来,倘若百姓暴乱,我在城中必死无疑。” 韩悯猛地抬眼看他。 却见傅询神色淡淡,看着他,似笑非笑。 韩悯害怕地摸了摸心口。 怦怦怦。 见他的模样,傅询却仍是笑,宽慰他道:“不会死的。” 晚上暴乱,也是晚上粮食才到,时间卡得准准的。 韩悯不再理他,捂着胸口,径直走了。 他在心里问自家系统:“定王只是个封号吧?这个封号还可以换给别人的吧?傅询这个下任皇帝的位置,是不是还坐得不太稳啊?” 系统用冷漠的电子音回答他:“我只能告诉你定王会做皇帝。” 韩悯面上不显,心中暴起:“我刚来这儿,你就说定王会做皇帝,也不告诉我定王究竟是谁,都这时候了,我们都认识十几年了,你还是不告诉我。” 淦! 系统没有回答。 韩悯继续道:“十几年了,就是养一头……” 狗。 韩悯一抬眼,看见不远处树桩,拴着一条百姓家驯养的大黄狗。 他一激灵:“统啊,冷静!” 系统再没有说话,意识已经附在那条大黄狗身上。 黄狗有了系统的意识,挣脱牵绳,冲到他面前,汪汪狂吠。 韩悯慌不择路,赶忙后退两步。 脚下一滑,不知道撞进谁怀里,那人把他扶住。 韩悯回头看了一眼,是傅询。 “多谢。” 被系统意识附着的大黄狗,朝着韩悯一通乱叫。 傅询扶着韩悯,把他往后带了带,低头看见他惊恐的表情,很没良心地笑了。 因为没忍住笑出声,被韩悯瞪了一眼。 傅询摸摸鼻尖,忍住笑意,摆摆手,让旁人把狗牵下去。 * 还有时间,韩悯就去看了看自己带来的粮食与药材。 运送的人也是他从桐州带来的,桐州知州借给他的人。 他们匆匆吃了点东西填肚子,正忙着卸货。见他来了,都同他打招呼。 “悯哥儿。” 韩悯朝他们招招手:“各位叔伯都好吧?” “都好,都好。” 韩悯把管事儿的周叔拉过来:“叔。” 周叔原本正帮着卸货,扯了扯衣袖,问:“怎么了?” 韩悯把他拉到一边:“来时不知道柳州究竟有多少人,现在到了,我们带来的粮食够几天?” “咬咬牙,也就十来天。” 韩悯若有所思,周叔却以为他不大满意,安慰道:“原本就是你自个儿筹的钱,这已经算多的了。” 韩悯道:“晚上朝廷的人就来了。” 周叔一抚掌:“那不就得了,让朝廷的人来管。” 韩悯摇头,轻声道:“周叔,实不相瞒,柳州知州是个破坏分子。” 周叔一脸疑惑:“啥?破烂分子?” “破坏分子,搞破坏的。我们还在柳州的时候,要劳烦周叔安排人手,把东西看紧了。” 这回周叔听明白了。 他拍着胸脯保证:“这你就放心吧,我安排人看着就是。” 韩悯放下心,周叔摆摆手:“外面天冷,你身子弱,回去吧。” 韩悯往回走了两步,忽然想起什么,回头叮嘱道:“周叔,我是戴罪之身,在外行走不太方便。倘若柳州的人问起这些东西是谁筹备的,就说是我们桐州知州筹备的,不要提我。他们要是问我来做什么,就说太守只派我来办事儿,让我戴罪立功。” 周叔点头:“行,我记下了。” 道过别,韩悯转身离开。 傅询站在不远处等他。 “事情吩咐完了?” 韩悯点头,想了想,把方才叮嘱周叔的话,同傅询也说了一遍。 ——不要说是韩悯筹备的东西,要把功劳让给桐州太守。 他受了委屈,他自己却不觉得。 傅询不怎么高兴,也没应话,面色冷冷的。 韩悯浑然不觉,正巧此时温言来寻傅询,便让他们去忙,不用管自己。 他独自在城中看了一圈,便回了驿馆。 傅询让人给他腾出一个房间,这时也收拾好了。 韩悯打开窗户透气,在案前坐下,从随身携带的笔橐中取出纸笔。 系统问:“你要写什么?” 韩悯用左手研墨:“写奏折。” “参柳知州?还是参恭王傅筌?” “都参。” “赈灾这事,他二人至今都没什么大过错,恐怕是没什么用。” 韩悯提笔沾墨:“要相信文字的力量。” 系统一时无语。 韩悯解释道:“现在参不了,等到晚上就参得了了。” “什么?” 韩悯没有正面回答,撑着头思忖道:“我先起个头儿,引人入胜的那种。统统,检索一下古人的折子,参中饱私囊、不顾百姓的那种,激愤一点。” “噢。” “振奋起来,我们可是在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啊。” 系统平淡地应了一声,开始检索。 不多时,它道:“传给你了。” “好,谢谢统统。” “去你的吧,有事喊统统,没事喊黄狗。” 韩悯原本是现代社会里、平平无奇的中文系大学生。 意外死亡后,穿越到这个世界,绑定了系统。 这系统总共就三个功能。 一是剧透。 它会告诉韩悯,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情,但是—— 从来不会全透。 譬如韩悯六七岁时,它总说“定王会是皇帝”。它老在韩悯耳边叨叨,韩悯就起了点儿找靠山的心思。 但是那时,韩悯看着十来个高矮胖瘦、美丑各异的皇子,看花了眼,也没看出来究竟哪个是定王。 最后实在是挑不出来,韩悯就索性不要靠山了。 所以说这个剧透功能,是个鸡肋。 系统的第二个功能是意识附着。 如同方才在外边,一人一系统,一言不合,系统就附到黄狗身上吓唬他。 系统也就只能附在一些小动物身上,否则韩悯早让系统附在皇帝身上了。 三是文献检索。 适才韩悯还让他找两篇奏折范文来看,就是—— 要查重。 可以,这很严谨。 所幸韩悯穿越之前学得还行,来了这儿之后,生在文官家庭,也跟着学了许多。 诗词歌赋都会一些,写奏折也不算难事。 韩悯伏案写字。 窗外一只小麻雀叽叽喳喳的,系统附在它身上。小麻雀扑腾着翅膀,飞进来,安安静静地停在案上。 韩悯摸摸它的脑袋,继续写东西。 午饭也在房里匆匆解决,然后再次回到案前写东西。 一直到了夜里。 韩悯听见外边传来吵杂的说话声,抬头一看,远处亮着几支火把。 想是朝廷运送粮食与药材的车队到了。 韩悯搁下笔,站起身,对桌上的小麻雀说:“走,出去看看。” 小麻雀围着他飞。 才走出驿馆,韩悯一转头,余光瞥见一个鬼鬼祟祟的人影闪过。 韩悯当即改换了方向,快步跟上去。 那人往存放粮食的仓库去。 韩悯身子骨弱,一路小跑过来,躲在阴影里,喘了两口气。 此时旁人都在城门口,等着朝廷的人过来。 那人绕着仓库做了些什么,韩悯没看清,只看见他最后从袖中掏出一个火折子。 纵火? 韩悯摸了摸身边,抄起一根木棍掷过去,正好打中那人拿着火折子的手。 忘了说了,自打来了这边,他一直都是投壶比赛第一名。 硬打大概率打不过,就只能暗中丢丢东西这样子。 那人捡起火折子,吹亮了,仍旧要丢进粮仓里。 这回韩悯没来得及打断。火光乍亮,那人也转头看向韩悯。 韩悯拿着另一根木棍的手顿了顿,撒开腿往回跑。 一边跑,一边喊:“傅询!有人……” 却不料,傅询就站在他身后不远处,韩悯还没跑几步,就冲到他怀里。 傅询双手扶住他的肩:“好了,没事了,我在这里。” 傅询一招手,身后的侍卫迅速上前,及时将火扑灭,也将纵火之人按在地上。 韩悯站在傅询面前,没敢看他,悄悄对系统说:“统啊,我觉得好丢脸。” 已经将意识附在黄狗身上,龇牙咧嘴,一通乱吠,准备与歹徒殊死搏斗的系统:“……我也是。” 第3章 给我写信 小火被及时扑灭,连粮仓围墙都没烧透。 纵火之人被按在地上,原本要服毒自尽,于是被卸了下巴。 韩悯回头看了一眼,忍不住摸摸自己的下巴。 还好,还好好的。 见他这副傻乎乎的模样,傅询轻笑出声。 “你怎么在这里?” 韩悯道:“原本要去城门那边看看的,出来的时候,看见他鬼鬼祟祟的,于是跟过来看看。” 他弱弱地补了一句:“原来你都已经安排好了。” 傅询道:“走吧,带你去城门那边看看。” 他说着便抬脚离开,韩悯连忙跟上去。 系统也回到韩悯身边。 “这就是你说的,能参恭王和柳知州一本的事情?” 韩悯但笑不语。 随着傅询到了城门口。 柳州的民兵们举着火把,将黑暗照彻。 朝廷派来的人也不多,押送的粮食药材,满打满算才三十车。 韩悯在一辆车前停下,似是随口问道:“这车装的是?” 傅询站在他身边:“粮食。” 韩悯揪住车上一个麻袋的一角,准备把它扯开。 只可惜力气不够。 傅询会意,朝一个民兵招了招手,拿过他手里的朴刀。 他把韩悯往后扯了扯:“我来吧。” 用朴刀将麻袋划破,沙土与米粒混杂着,滚落在地面上。 韩悯看了看离得近的民兵,有意无意地对傅询说了一句:“王爷紧催慢催,急得从自己那儿省粮食给百姓用,最后朝廷就拨了这种东西来。” 傅询没有接话,只把朴刀还给民兵,让他下去。 那民兵下去时,看他的目光,显然带了点儿钦佩。 傅询也知道韩悯的用意,待那民兵走后,却淡淡道:“我没有很急。” 韩悯道:“这是舆论战略,王爷不懂。” 傅询又道:“你若是不急,陪我再等等。” 韩悯看向他,他还留有后手? 天色渐晚,飘然下起小雪。 柳州城城门前的主干道边上,临时搭了一个草棚子。 四方的桌子前,韩悯坐在长凳上,捧着茶碗暖手,神游天外。 系统问:“这就是你说的,能参恭王和柳知州的事情?” 韩悯点头:“嗯。” “你怎么知道朝廷送来的粮食会是这样的?” “猜的。今冬大雪,粮价飞涨,恭王统筹调度,他手里肯定要盘一半。他手下那些人,比他厉害得多。再加上恭王打定主意,要让傅询栽在柳州,他们多半觉得这趟粮食送与不送都是一样的,所以就。” 系统感慨道:“真是胆大包天啊。” 韩悯惊讶道:“哇,你竟然会用成语了!” 系统一阵无语,韩悯笑笑,最后道:“大多时候,只要钱足够了,什么事情都会有的。” 系统不再说话,韩悯恍惚听见旁人同他说话。 他回过神,捧着茶碗,怔怔地看向傅询。 傅询再问了一遍:“你爷爷怎么样?” 韩悯答:“挺好的,就是冬日里还有些怕冷。” “你兄长?” “也挺好的,我每天夜里帮他按按腿,说不准哪天就好了。” 傅询顿了顿,大约是不知道该与他说些什么,于是又问:“你娘呢?” “都挺好的。” 不想让他一个一个问过去,韩悯便道:“我们家人都好,我婶婶、我三弟都好,谢谢王爷关心。” 无话可问,傅询便看着他。 韩悯被他看得有些奇怪,而后反应过来,便问:“那……王爷好吗?” 傅询矜贵地点了一下头。 “那、你娘……我是说皇后娘娘?” “很好。” 韩悯再想了想:“我师兄他们呢?从前一块儿玩的朋友们都好吗?” 傅询点头:“他们都好。” 韩悯从小在永安城,与城中同龄的少年人一起长大。 韩家被贬官两年,他也有两年没有见过朋友们了。怕连累他们,素日里也很少给他们写信。 默了一会儿,傅询问:“你和傅让,常常写信?” 傅询行三,傅让则是傅询的五弟,为惠妃所出。 惠妃与皇后交好,情同姐妹。几个兄弟里,傅询也就与傅让熟悉些。 而傅让与他们的年岁相当,韩悯与他是交好的朋友。 南下桐州,傅让常常用信鸽给韩悯传信,韩悯也拦不住他给自己写信,便与他纸上闲聊,傅让偶尔也会透露一些朝堂之事给他。 这回傅询来柳州赈灾,也是他告诉韩悯的。 韩悯不知道傅询问这个做什么,只觉得他的语气怪怪的。 他还没来得及回话,温言便上前禀道:“王爷,咱们的人到了。” 傅询抬眼,韩悯循着他的目光,亦是回头,望向城门那边。 士兵整肃,护送着车队自城门而入。 用上等的战马拉车,五个士兵做一伍,护送一辆粮车,其中一人举着火把。 车队极长,火把连缀,缀成一条火龙。 韩悯站起来望了一眼,大约有几百辆。 原来早晨在城楼上,傅询说晚上就到的,不是朝廷的人,是他自己的人。 韩悯震惊地看向傅询,震撼之情无以言表,默默地向他抱了个拳。 厉害,佩服。 傅询轻笑,站起身来。 韩悯忽然想起什么:“朝廷不是不让你带兵过来吗?” 傅询走出草棚:“恭王办事不力,本王被逼无奈,调了兵马前来,只能算是权宜之计。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 韩悯跟上去:“也是。” 有混着沙土的粮食在前,他这么做,也算是有了名目。 韩悯又想起一件事:“粮价飞涨,你哪来的这么多钱?” 傅询转头,定定地看着他。 韩悯一惊,指了指自己,不太确定地问道:“你是想说,你和我一样,把宅子给卖了?” 他这副模样,实在是有些好笑。 傅询转回头偷笑,怕韩悯生气,没让他看见。 “从前在学宫念书,你提过一个兵农合一的法子。我这几年在试,正巧今年有了点收成,原本想抛出来把粮价压下去,结果遇上了柳州地动。” 韩悯这才想起,原来自己之前,还讲过这样的事情。 他只是随口提了一句,却难为傅询还记得。 傅询跨步上前,在一辆粮车前停下脚步,解开麻袋看了一眼。 米粒莹白。 傅询一只手捧起米粒,递到韩悯眼前,让他也看了一眼。 韩悯朝他笑了笑。 灾乱当前,没什么比粮食更能安定人心了。 傅询将麻袋重新扎紧,带着他站到路边。 韩悯抱着手,看车队如流水,自眼前经过,入柳州城。 豪壮之情油然而生。 傅询转头看他的侧脸:“多亏你了。” 韩悯忙道:“我不过是信口一说,还是王爷英明。” 傅询并不回答,火把亮光之下,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忽然看见什么,皱了皱眉。 他抬起手,勾住垂在韩悯肩上、长长的发带。 韩悯还没满二十,所以总用发带绑着头发。 原本是看见他的发带落在肩上,想帮他理清楚。 并无任何非分之想。 谁知他只多用了那么一点点力气,就把韩悯的发带扯下来了。 乌发散下来,披在肩上、散在背后。 韩悯转头,蹙眉看他。 傅询伸出手,拿着发带在他眼前晃了晃:“还给你就是了,凶什么?” 韩悯接过发带,背过身去,衔着发带一角,双手拢起头发。 马车队伍实在是太长,韩悯绑好头发,再站了一会儿,还是不见队伍末尾。 傅询忽然问他:“从前给你的竹哨是不是坏了?” “没有啊。”韩悯摸摸身上,“这次出来得急,落在家里了。” 傅询从袖中拿出一个竹哨子,递给他。 韩悯接过,朝天上吹了两声。 一只苍鹰划破夜空,俯冲飞来。 韩悯伸出左手,让它停在自己的左臂上。 苍鹰挪着步子,慢慢靠近韩悯。 韩悯看见它脑袋上一撮白毛:“还是原来那只?” 傅询在西北带兵,西北多的是鹰。 他喜欢养这个,养了百来只。 傅询摸摸鼻尖,没看韩悯:“嗯,这只是专给你用的。” 韩悯摸摸苍鹰的脑袋,笑着唤道:“萝卜头。” 傅询纠正道:“它叫燕支。” 韩悯撇了撇嘴,小声道:“就叫萝卜头。” 罢了,萝卜头就萝卜头罢。 傅询停了停,低声道:“竹哨和鹰给你,你给我写信。” 一时间没反应过来,韩悯微怔:“啊?” 傅询耐着性子解释:“给我写信,和你给傅让写信一样。” 韩悯这才明白:“……好。” 正说着话,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还穿着与护送车队的士兵一样的甲胄,扶着腰间佩刀,小跑着走到韩悯身边。 “韩二哥。” 韩悯转头,看见他时愣了愣,有些没认出来。 “卫环?” 卫环走到他面前,先向傅询抱拳行礼,随后对韩悯道:“我方才远远地就看见韩二哥,走过来一看,果然是。” 韩悯笑着道:“两年不见,你长高了。你怎么会在柳州?” 卫环不大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我在永安城老闯祸,我哥受不了我——韩二哥也知道,我哥一直是暴脾气。他一生气,就把我打发给王爷做侍卫,然后就跟着王爷来柳州赈灾,刚才跟着车队才回来。” 韩悯与卫环的兄长是好友。 卫环看见停在韩悯手臂上的鹰。 “王爷让韩二哥写信?” 韩悯一怔:“你怎么知道?” 卫环心直口快:“嗐,不就是五王爷总拿着你的信,在我们王爷面前晃悠嘛。王爷有时进宫给皇后娘娘请安,皇后娘娘和惠妃娘娘也悄悄问。” “问什么?” “问王爷是不是和你关系不好,要不你怎么只给五王爷写信,不给他写信。” 话都说完了,卫环这才想起,王爷就在边上。 傅询拧着眉,面色阴沉。 卫环捂住嘴,往后退了半步:“王爷?” 第4章 文献综述 将粮食药材都安置好,已经是深夜。 傅询与韩悯在各处都看了一遍,卫环跟在后边,不敢再多嘴。 韩悯试图解释:“我不是不给你写信。” 傅询看向他,让他说下去。 “我只是……”韩悯顿了顿,轻声道,“怕连累你。” 傅询点头:“我知道。” 要真是不在意,韩悯也不会大老远的,筹了东西送过来。 一路无话,回到驿馆,傅询顺手拂去韩悯肩上碎雪。 “你回房吧。” “好,王爷也早些睡。” 傅询看着他:“我让卫环跟着你,要什么东西就跟他说。” “行,谢啦。” 道过别,韩悯转身离开。 卫环才要抬脚跟上去,却忽然觉得一道视线落在自己身上,刀刃似的。 他脚步一顿,梗着脖子,缓缓回头:“王爷?” 傅询看着他,卫环连忙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用气声道:“我懂得了,我不会再乱说话了。” 他赶上韩悯的脚步:“韩二哥,你饿不饿?要不要吃宵夜?” 韩悯婉拒了,只问他永安城中朋友们的近况。 “你哥哥怎么样了?” “他就那样,一直都是臭脾气,看什么都不顺眼,特别是看我。” “那我师兄呢?” “柳大公子挺好的,柳夫子退下来之后,就接替了柳夫子的位置,在学官教书呢。” 回到房间,他二人再说了一会儿闲话。 天色不早,卫环向他请辞:“韩二哥也早点睡吧,我就在隔壁,有事情喊我就行。” 韩悯点头:“好,你快回去睡吧。” 卫环走后,韩悯重新在案前坐下,拿起案上的铜剪刀,将烛花拨亮,铺开白日里未写完的东西。 匆匆看过一遍前文,韩悯在心中将系统传送过来的文献翻来覆去地看,提笔接续前文。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四周愈发安静下来。 红烛烧掉长长的一截,韩悯搁下笔,再次拿起铜剪刀。 门上明纸投出影子,有个人也提着灯笼,走到门前。 傅询叩了叩门,放轻声音:“韩悯?” 韩悯剪掉烛芯,烛焰摇晃了一下,人影摇曳。 他应了一声,掀开盖在腿上的小毯子,起身去开门。 傅询站在门前,带了一身的寒气。 韩悯推开门:“怎么了?” “看见你这儿还亮着灯,怕你趴在案上睡着,就过来看看。” “我写点东西。” 傅询没有动作,韩悯便往边上退了退:“王爷要进来吗?” 傅询吹灭灯笼,走进房里。 他在案前坐下,见书案上堆满纸张,纸上写满墨字。 韩悯关上门,将风雪挡在门外。走回位置上,重新坐下,拿过小毯子,盖在腿上。 见傅询的目光落在案上,韩悯解释道:“写一些有用的东西,我爷爷他们在桐州,我不太放心,我马上就得回去,所以得抓紧时间写完。” 韩悯拨了拨案上纸张,分出三类:“这是文献综述,就是历朝历代治灾的法子,有些孤本我从前看过,凭着印象写了。马上就要过年了,年节之后就开春,天气回暖,要防疫病。还有一些重建规划的建议,应该都能用上,王爷斟酌着用。” 他继续道:“我又是戴罪之身,来柳州这事儿肯定瞒不住,圣上如果还是看不惯韩家,只怕圣上会迁怒王爷。圣上若是问起,照我上边写的答就行。” “还有就是粮仓纵火与沙土充粮的事情,正好可以参恭王一本。这是我起草的折子,大概要与王爷手下文人商议商议,我也就是给个参考。” 韩悯将草稿一拢:“都还没写完,等整理好了再给王爷。” 傅询却只问他:“你什么时候回去?” “等写完这些东西就走。”韩悯算了算日子,“大概明后两天吧。” “我让人送你回去。” “不用,太招摇了,我一个人回去就行,路不远。” 傅询似是无意道:“同你,仿佛有两年未见了。” 韩悯撑着头:“是呀。” 他显然没听出傅询的意思,想了想,又问:“这么晚了,王爷是从外边回来么?” 他一身寒气,进了屋,连带着屋子里也冷了些。 傅询道:“底下人审讯纵火之人,有了结果,我过去看看。” “你手下人动作挺快的。事情是柳知州指使的?” “是。” “那?” “已经把人扣起来了,连夜查抄府邸,搜出来恭王给他的一封信。” “嗯。”韩悯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王爷是不是一早就料到了?” 傅询道:“是。不过也有没料到的。” “什么?” 傅询抬眼看他:“没料到你会来。” 韩悯恍然,笑着朝他眨眨眼睛:“我向来侠肝义胆,忧国忧民。” 傅询对这回答不太满意。 什么侠肝义胆,忧国忧民? 你分明就是担心我。 良久,傅询又道:“我太医楼里安插的人,不久前递了密信过来。父皇这一个月请太医的次数不少,仿佛夜里时常梦魇。” 他停了停:“大哥死后,父皇一直不曾再立太子。父皇给我军权,给傅筌处置政事、监国之权,给老五无上宠爱。他或许只是想看我们斗得不可开交。” 对于这事儿,韩悯不敢多嘴,垂了垂眸,眼观鼻鼻观心。 傅询道:“柳州一事结后,我再回京,应当是一场恶斗。” 韩悯揣测道:“如果借柳州一事发难,恭王或许会狗急跳墙。” “我也是这么想的,说不准他会在我回去之前动手。” 动什么手,无需言明。 无非是趁傅询不在永安,早早地把皇帝拉下台,或设计毒害,或逼他退位。 皇帝一开始也应当知道,他这样一会儿扶一扶这边,一会儿压一压那边。 扶起来的,只会是各方势力对权力愈演愈烈的欲求之心,最后难免被反噬,引火烧身。 韩悯有些担心地问:“那王爷准备什么时候回去?” 傅询仍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模样:“不急。” 韩悯抿了抿唇,还未开口,傅询便道:“你放心,韩家会平反的。” 韩悯摇头:“我不是想说这个。” 傅询挑了挑眉:“你想说什么?” “我……”韩悯挠挠头,仿佛有些难为情,“算了,不说了。” 傅询最后看了他一眼,站起身来:“不早了,有什么事情明日再说,快睡吧。” 韩悯点头应了,也没有要收拾东西的意思。 傅询不满地啧了一声:“快点,本王看着你上床。” 韩悯动作一顿,闷声道:“知道了。” 他将书稿堆成一叠,拿起镇纸压在最上边,然后吹灭蜡烛,起身朝床榻走去。 他站在榻边,扯开衣带,回头望了一眼。 傅询正要推门出去,亦是回头看他。 此时韩悯扯开衣带,半幅衣裳垂落在脚面上,露出半边中衣。 韩悯犹不自知,抬手揉了揉酸疼的后颈,然后朝他挥手告别。 “王爷慢走。” 乌发素腕,中衣雪白。 傅询面不改色地颔首示意,推门离开。 正巧碰上隔壁房间的卫环。 他也正推门出来,手里拿着武器。 傅询皱眉:“你在做什么?” 卫环收起武器:“我听见有动静,害怕是韩二哥屋子里进了贼人,就过来看看。”他干笑两声:“没想到是王爷。” 正傻笑时,忽然看见什么。 卫环惊道:“王爷,你耳朵好红啊!王爷,你是不是在雪地里冻坏耳朵了?” 傅询看向他,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闭嘴。” * 雪下了一夜。 次日清晨,日出雪融。 阳光透过明纸,照进房里。 韩悯趴在案上,埋在纸堆里睡着。 案上红烛业已燃尽,也不知道他究竟睡了多久。 他原本就夜里少眠。昨夜被傅询赶去睡觉,睡了没多久,便重新爬起来写东西。 最后写着写着,就睡着了。 照在房间地上的光影流转过半周,这才醒来。 韩悯伸了个懒腰,往后一仰,倒在地上。 再眯了一会儿,才坐起来,揉揉眼睛。 他出去找卫环要了点热水,又要了些吃的。 洗漱之后,便捧着馒头,坐在案前,一边吃东西,一边翻看昨日夜里写好的东西。 纸张乱七八糟地堆在案上,韩悯吃完东西,也就看完了。 他拍拍手,整理出一叠厚厚的草稿,用麻绳将草稿串成三叠,提着笔橐出门。 卫环守在门外,见他出来,忙站起身。 “韩二哥是要去找王爷吗?王爷一早就出去了。” “嗯,还想去找温言温公子。” 卫环脸色一变:“找温言做什么?他整天臭着张脸。” 韩悯正色道:“他是王爷身边头一号文人,你既然在王爷身边做侍卫,怎么还说这样的话?” 卫环也连忙敛了神色:“那我带韩二哥去,他们应当在府衙那儿。” 昨夜抓到的纵火之人,还有柳知州,都被关在府衙的牢里。 傅询拢着双手,坐在柳知州面前,靠着椅背,神色阴鸷。 他就是不说话,柳知州也被他吓得不行,哆哆嗦嗦地跪着,牙齿咯咯地响着。 侍卫从外边走进来,附在傅询耳边说了句话。 傅询坐起来:“让他不要进来,在外面等,本王出去见他。” 他看向柳知州,吩咐底下人:“继续审。” 说完便站起身,走出牢房。 途径阴暗潮湿的走廊,闻见些许血腥味。 傅询吩咐身边人:“得闲时,洗洗地。” 将出地牢时,傅询回头看向身后的温言:“本王身上血腥味重吗?” 第5章 你且放心 地牢里不见天日,傅询出去时,觉得阳光有些晃眼。 韩悯站在不远处,正与卫环说话,面上带着笑意,也有些晃眼。 随后卫环提醒了他一句,韩悯便偏过头去看,向傅询走去。 不太适应外边的阳光,傅询眯了眯眼睛:“你怎么过来了?” 韩悯把两叠厚厚的手缝册子交给他:“昨日夜里说的文献综述和应对之策,我写好了,给王爷送过来。” 傅询接过册子,随手翻了翻:“多谢,辛苦你了。” 韩悯手里还拿着另一叠纸张:“还有一件事。” “你说。” “我想借温言温公子一用。” 原本温言站在傅询身后,忽然听见自己的名字,转头看向韩悯。 韩悯道:“折子草拟好了,还要同温公子商量商量。” 傅询看向温言:“你随他去。” 温言应了:“是。” 他向傅询告退,随后与韩悯一同离开。 傅询看着他二人离开,身边侍卫呈上一个竹筒:“王爷,派去桐州的人传回来的。” 傅询打开竹筒,里边是一张纸—— 韩家祖宅的地契。 韩悯就是用这个抵押,换了那些个粮食药材。 傅询想了想,先把地契收起来了。 * 回到驿馆,温言推开房门。 他侧过身:“韩公子进来吧。” 如卫环所说,他这个人确实整天臭着张脸。 案上放着一本摊开的书卷,韩悯在案前坐下。 温言掩上门,也在他面前坐下。 韩悯将纸张递给他:“昨日夜里,粮仓纵火与沙土充粮的事情,正好可以参恭王一本。这是我起草的折子,你看着用。” 温言点一下头,只道了一声:“多谢。” 韩悯笑笑,看见案上被墨涂抹得漆黑的稿纸:“你也在写?” “昨日夜里起草了一些,不及韩公子文思泉涌。” 韩悯没说话。 他一直知道温言好像不太喜欢他。 从前在学宫念书就是这样,因为他俩总抢第一。 再加上文人的心气儿都高一些。 温言不喜欢韩悯,韩悯自然也不喜欢温言。 他二人连话都没说过两句。 只听温言又问:“你怎么不把这个也一起交给王爷?” 韩悯道:“你是他手下第一号文人,往上递折子的事情,不好直接越过你。” “多谢抬爱。” “不用客气。” 尴尬地沉默了一会儿。 今日仿佛有些不同,温言竟拿起墨锭,研起墨来。 他发出组队邀请:“若是得闲,一起把你写的那封折子改一改吧。” 韩悯接受邀请:“也行。” 虽说不太喜欢对方,但对于对方的才华,他二人嘴上不说,心里还是很佩服的。 韩悯解开笔橐,坐到温言身边,还推了推他的手臂:“你坐过去点儿。” 他还挺自来熟。 温言再看了他一眼,到底没说什么,默默地给他让了位置。 拿了新的纸张来隽写,原稿被他二人圈圈点点,改得墨黑一片。 有时争论不下,就一个字眼,议论了许久。 韩悯一把夺过原稿:“稿子我写的,我就那样改。” 温言抿了抿唇,试图和他讲道理:“这没道理。” 直到正午时分,卫环送了饭菜过来,才暂时歇一歇。 韩悯捧着陶碗,正要夹菜,忽然听见温言说话。 “你怎么会想到这里来?” 韩悯缩回筷子:“被抄家时,王爷拉了我们家一把,我过来报恩啊。” 温言看着他,目光通透。 韩悯忙道:“好好好,我承认我有一点点私心,我希望王爷做了皇帝之后,能给韩家平反。” 温言冷笑一声:“你便是什么都不做,王爷日后也会为韩家平反,你也会加官进爵的。旁的人拼死拼活换来的东西,你都会有的。” 韩悯皱眉:“那不能吧?我凭什么?” 温言古怪地看了他一眼:“你不知道?” 韩悯呆呆的:“啊?我应该知道什么吗?” 温言皱眉,看他的眼神有点儿探究。 韩悯被他看得有些奇怪,悄悄问系统:“统啊,他这是什么意思?” 系统思考了一会儿:“可能是说你和定王的君臣之情很深吧。” 韩悯点点头,低头吃饭:“原来是这样。” * 韩悯在柳州逗留了两日,把自己带来的粮食与药材交接给傅询,又与温言把折子改好定下,便要告辞。 这日夜里,韩悯坐在驿站走廊阑干上看雪。 傅询外出办事回来,便看见一片白茫茫里,粗布麻衣的文人靠着廊柱坐着,身上披的大氅,兜帽都跑脱了。 他伸出手,指上染着黑色的墨迹。 转眼时看见傅询,韩悯便从阑干那边翻出来,扯了扯衣裳,走进雪里。 傅询道:“你在做什么?” 韩悯道:“在等你啊。” 傅询没来得及再问,便听韩悯道:“我明天一早就回桐州,来同王爷告个别。” 闻言,傅询眸色一暗:“嗯,明日本王送你。” 韩悯摆手:“不用不用,我就是过来道个别。还有一件事——” 他从袖中拿出三张银票,还有一张地契。 “这个还给王爷。” 昨日夜里,韩悯从外边回来,一进房门,就看见这东西放在案上。 傅询抿了抿唇角:“不是我的。” 韩悯凝眸:“王爷,扯谎就没必要了。” 傅询轻咳一声:“给你你就拿着,还给我做什么?” 事实上,他在给韩悯银票的时候,就已经考虑到了韩悯可能不会拿。 所以忍住给他塞三十张的冲动,只放了三张。 韩悯认真道:“你又不像恭王有产业,会做生意,会捞油水。手下一群兵将还要军饷,朝中拨调肯定不够,又要自己贴补……” 正巧这时,卫环走出来,在后边喊道:“韩二哥,宵夜好了!” 韩悯应了一声,把银票与地契卷成一卷,塞进傅询手里:“还给王爷。” 他要走,傅询拉住他的衣袖,把他按住,颇好笑地看着他。 “我没钱?没产业?” 韩悯疑惑:“不然嘞?” 傅询这才想起,原来自己与他已经两年没见了。 现在这世上只有韩悯,会以为他没钱没势力,三张银票也要还给他。 韩悯又问:“一起吃点东西吗?” 傅询点头:“好。” 在房里,韩悯捧着碗,将米粥吹凉。 傅询问:“你把你们家的祖宅抵出去,就不怕旁人买走了,买不回来?” “不会的,我和债主说好了,我会慢慢赎回来的。” 顿了顿,韩悯又道:“我自己会买回来的,王爷还是不要破费了。要是能抵回去,王爷还是快抵回去吧。” 傅询笑了一声,没有说话。 总是这样傻乎乎的。 * 次日一早启程,韩悯怎么来的,就怎么回去。 还是那样一身粗布衣裳,用发带绑着头发,杏眼透亮。 傅询“礼贤下士”,牵着他的马送他出城。 出城之后,并辔同行,一路送到十里外。 傅询骑在马上,看向他:“你放心。” “那当然,你可是……” 系统钦点的、能做皇帝的定王爷。 可是韩悯却临时改了口,道:“王爷万事小心。要是不成,王爷就赶快来桐州找我,我早就计划好了逃跑路线,可以顺便捎上你……” 他一贯爱说玩笑话。 傅询定定道:“用不上的。” 再行出去一段路,韩悯对傅询道:“王爷,足够远了,再远就直接到我家了。” 傅询一扯缰绳,骏马停下。 韩悯看向他。 他原本让系统准备了很多君臣送别的诗句对答,临别前,却一句也说不出来。 只轻声道:“那我回去了,地震之后恐有余震,王爷多小心。” 傅询微微颔首,摆手让他回去。 一松缰绳,正要走时,忽然听见傅询沉吟道:“你放心。” 他总喜欢说这句话。 韩悯扯着缰绳,回头看他,笑着应了一声:“我知道。” 骏马奔驰,袍袖风满。 文人风骨峻峭。 傅询在原地看着他离开,若有若无的笑意到了眼底。 傅询自认为,自己与韩悯,也称得上是青梅竹马。 只是他自个儿也说不清,究竟是什么时候喜欢上的。 许是某年朋友们一起游湖,韩悯跑到船头,拿过乐娘的琵琶,一边拨弦,一边唱他即兴做的词儿。 又许是某年宫宴,传唱梅花曲时,韩悯唤了一声“傅询”,就把梅花枝子,连同自己,一起掷进他怀里。 撞落满怀,摇荡心旌。 不过自傅询把韩悯放在心上开始,韩悯在他心里的分量,从来只增不减。 永安城中,皇宫里、官员家里,同龄的少年人不少,从小到大都是朋友。 但只有韩悯会以为他没钱、没产业、没势力,把祖宅都卖了给他,就那么三张银票也惦记着要还给他。 倘若只是为了韩家平反,可韩悯还会跟他说,输了也没关系,还可以捎带上他,一起逃跑。 真诚又善良。 及至大雪掩盖了韩悯的身影,傅询才调转马头。 幼年相识,年少相知,韩家抄家的磨难,朝堂争斗的诡谲,暂且化作过眼烟云。 他二人就在一句“你放心”与一句“我知道”里,各自定下各自的心意。 * 雪地里,韩悯骑着马,忽然看见不远处的州界石碑。 石碑被大雪覆盖,隐约可见。 傅询竟然把他送到了柳州的边界。 古时文人求知己明主,韩悯自诩不算正统,忽然也有点动心。 韩悯做西子捧心状:“《三国演义》里,刘备送徐庶就是这样送的,本徐庶有点晕了。” 系统无奈道:“没点出息。” “哪个文人受得了这个?哪个文人顶得住?” “你清醒一点!” 第6章 韩家三子 柳州与桐州离得不远。 韩悯不与车队同路,只身一人,紧赶慢赶,两三日便到了。 韩家被抄家后,又被贬回祖籍桐州。 如今城中祖宅被抵押出去,一家人就住在桐州城郊外、一处僻静的小宅院里。 回来时,正是清晨。 他翻身下马,上了石阶,从门缝里往里看。 白墙黛瓦,青石铺地。 进门的院落不大,院里一棵梅花树,树下一个铜缸,缸中养着两尾红鲤鱼。 正堂里没有人,墙上挂着韩家一位官居侍郎的先祖的画像。 韩悯推开门,轻手轻脚地把马也牵进来。 把马匹拴在梅花树下,韩悯绕过正堂,走过左边的走廊,到了偏厅。 一面方桌,一个老人家坐在主位上,另有一个青年人坐在他左手边。 桌上摆了些清粥小菜,他们正吃早饭。 那老人家身材清瘦,仙风道骨,蓄着花白的山羊胡须,看见韩悯进来,指着他便要说话:“悯哥儿……” 韩悯连忙“嘘”了一声:“爷爷。” 韩爷爷面露疑色,青年人低声解释道:“爷爷,悯哥儿出去,没告诉娘。” 韩爷爷没太听清,张了张口:“啊?” 青年把话再说了一遍。 韩爷爷还是没听清:“啊?什么?” 青年无奈,提高音量:“他出去我娘不知道!” 韩爷爷恍然大悟,点了点头:“噢!” 这回听清楚了。 家里所有人都听清楚了。 韩悯听见厨房里传来好大一声响。 他估摸着,是锅铲,或者是扫帚。 随后便听见有人喊他:“韩悯!” 妈妈喊了你的全名。 韩悯看了看爷爷,老人家正捧着粥碗,认真地把粥吹凉。 于是他站到青年身后:“哥。” 青年名叫韩识,比韩悯年长半轮。 如今细看,才知他坐在木轮椅上,想是不良于行。 韩识握住韩悯的手,拍拍他的手背,让他放心。 韩悯娘亲母家姓元,旁人都叫她元娘子。 连襜衣都没摘,元娘子一边撸起袖子,一边冲出厨房。 再喊了一声:“韩悯!” 韩悯下意识站得端正,脊背挺直,双手贴在身侧,乖巧地应了一声:“您的儿子悯悯在呢。” 元娘子怒道:“你怎么敢——” 喘口气:“一个人跑去柳州!” 韩悯往后退了半步,兄长韩识拉住他的手,试图求情:“娘,阿悯……” 元娘子怒目一瞪:“你怎么敢把马借给你弟弟!” 韩识一噎,缓缓地松开韩悯的手。 帮不了了。 韩悯磨蹭着步子上前,还没说话,便听韩爷爷问:“啊?这是怎么了?” 元娘子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心情:“你大孙子把马借给你二孙子,他一个人骑着马,跑去柳州找定王。” 韩悯小声纠正:“我不是一个人去,而且我是去赈灾。” 韩爷爷侧了侧脸:“什么?” 元娘子加大音量:“你的亲亲乖孙骑着马,去柳州找定王!” “噢。”韩爷爷转头看向韩悯,却问,“悯哥儿,你哥哥的马好骑吗?” 名副其实的亲亲乖孙。 韩悯眼睛一亮,竖起大拇指:“我觉得很好。” 元娘子接话:“我觉得不行。” 韩悯挪着步子凑过去:“我当时问您和爷爷,你们分明说可以的。” “那时你问的是能不能先把城里的祖宅抵出去,可不是你能不能去柳州找定王。” “那筹到东西,自然要送过去的。” 元娘子辩不过他,只能打量打量他。 韩悯张开双臂:“娘,我没事,就是在定王爷那儿蹭了几天饭。” 总归人已经回来了,回来就行。 元娘子面色稍缓,仍佯怒道:“去换衣裳,洗洗手吃饭。” 韩悯应了一声,转身从左边的走廊离开。 元娘子在他身后道:“让佩哥儿也快起来,哪有让你爷爷等他吃饭的道理?” 韩爷爷笑眯眯道:“不要紧,小孩子嘛,正是贪睡的时候。” 元娘子道:“悯哥儿就是被你老这样宠过来的,再这样下去,迟早有一天,他得跟定王私奔。” 韩识“扑哧”笑出声来,被娘亲一瞪,立即敛了神色,低头吃东西。 * 韩悯回了房间,随手把自己的小包袱丢在案上,再从衣箱里拿了干净衣裳换上。 一边系衣带,一边走到床前。 床前帷帐垂落,韩悯用铜钩挽起布帐。 榻上一个五六岁的男孩子,抻着手,蹬着脚,睡得正好。 韩爷爷有两子。 长子是韩悯的父亲,在韩悯十四岁的时候便过世了。 次子便是韩悯的叔叔,前几年也走了,留下一妻一子。 眼前这小童便是他的孩子,韩悯的堂弟,韩佩。 他娘亲柳娘子身子不大好,所以常常是韩识与韩悯带他,韩爷爷有时也把他带在身边,教他识字念书。 韩悯挂好帐子,在他身边躺下,把手伸进被子里,挠挠他的手心。 “佩哥儿,起来咯。” 韩佩原本还有些迷糊,听见他的声音,猛地睁开眼睛,从被窝里钻出来,抱住他的脖子,扑到他身上。 “二哥,你回来啦!” 韩悯差点闪了腰,最后只好平躺下,放弃抵抗。 “回来了,回来了。” “二哥,你去哪儿啦?” “去柳州啦。” “柳州是什么地方?二哥去哪儿做什么?” “去……找一个朋友。” “那个朋友和二哥很要好吗?” 小孩子说起话来,就是没完没了的疑问。 韩悯道:“你现在起来洗漱,等晚上我跟你说。” 他把小孩子从自己身上抱下去,拿被子把他裹好:“外面太冷,你等会儿,我去给你拿衣裳。” 韩佩抓好被角,打了个长长的哈欠:“谢谢二哥。” 韩佩穿好衣裳,洗漱过后,先去他娘亲房里问了安,给娘亲奉茶端药。 他娘亲柳娘子身子不好,入冬时又病了一场,而今渐渐转好。 此时元娘子陪着她,害怕把病气过给韩佩,所以只留了他一会儿。 之后韩佩牵着韩悯的手,去了偏厅。 他奶声奶气地向人问好:“爷爷,大哥,早上好。” 韩悯学着他的模样:“爷爷,大哥,早。” 落座时,韩佩要黏在韩悯身边。 韩识朝他招招手,要他过来:“你二哥早晨才回来,让他歇一会儿,你过来,我帮你夹菜。” 韩佩看了一眼韩悯,跳下凳子,迈着短腿,哒哒地跑到韩识那儿去。 韩识把他抱到位置上,给他舀了粥,又给他夹了些小菜。 韩爷爷扭头看看韩悯,拿起筷子,也给他夹菜。 “你别吃醋,爷爷给你夹。” 韩佩五岁,韩悯……大概也五岁? 韩悯捧着碗,与爷爷靠得近了些。 韩爷爷一面给他夹菜,一面问:“柳州如何了?” 他一说这话,韩识也神色凝重地看过来。 韩悯放下碗筷,才要回话,韩爷爷连忙摆摆手:“你吃,你吃。” 韩悯便摇头道:“柳州不怎么好。朝廷里是恭王在调度,恭王与定王爷素来有怨,所以……” 韩爷爷捋了捋花白的山羊胡子,长叹一声:“苍生受苦。” 韩悯忙又道:“我送过去的东西也能顶一阵子,定王爷把所有的事情都办妥了,应当没事了。” “那就好。” 韩爷爷看向自家孙儿的脸,心疼道:“在外边待了几日,眼圈儿都熬青了,吃完了就回去睡一觉。” 韩悯点点头应了。 又静了一会儿,韩爷爷忽然问:“文渊侯府的温言温公子,也在柳州?” 韩悯不知道爷爷为什么问起他来,只道:“嗯,他在呀。怎么了?” “家里拖累你了,否则你也应当同温公子一样的。” 韩悯微怔,随后笑着道:“那还是算了,爷爷又不是不知道,我和傅询关系不好,偶尔见一两次还行,总待在一起,非打起来不可。温言和他关系好,我就不太行。” 韩爷爷亦是笑道:“爷爷忘记了。” 韩悯半撒娇道:“傅询总在西北带兵,风吹土淹的,我才不去,我觉着我待在家里挺好的。” “是是,西北不好。” 韩悯顺势岔开话题:“爷爷,我走时,你教佩哥儿念《仓颉篇》,现在念到哪里了?” 韩佩闻言,立刻皱起小脸,急得快哭了:“二哥,我……” 委屈巴巴。 * 吃过早饭,韩悯被爷爷与兄弟赶回房间睡觉。 冬日天冷,韩家三兄弟常挤在一间房里睡。 韩悯站在屏风后边解衣裳,兄长韩识同韩佩在外边。 韩识即便坐在轮椅上,也能看出身形高大。 他剑眉星目,细看眉眼,与韩悯有些相似,却比韩悯英气。 不似韩悯文人模样,倒像是个小将军。 韩识问:“你出去这几天,又是整宿整宿的睡不着?” 韩悯否认:“没有,累极了倒头就睡着了。” “方才在爷爷面前,那话是真心的?” “真,真得很。” 韩识轻笑,没有说话。 韩悯解了衣裳,爬上榻,缩在被子里,只露出脑袋。 韩佩坐在他身边,小手拍着他,哄他睡觉,给他唱歌,没唱两句就歪到他身上,快要和他一起睡着了。 韩识也在榻边,看了他一眼:“你睡吧,哥就在外边。等你睡醒了,哥有事情审你。” “嗯?”韩悯半坐起来,接话道,“嗯,那我要说……你瞧,识哥儿疯了。” “什么乱七八糟的?你先睡,睡醒了我问你。” 第7章 一声哥哥 奔波十数日,直到回了家,兄长在身边守着,韩悯才稍稍安下心来,缩在榻上睡了一上午。 醒来时,正是午后。 他揉了揉眼睛,抱着被子坐起来。 屏风隔着,韩识在外边。 韩识跪在书案前,正提笔写着什么东西,他写得仔细,一笔一划慢慢地描。 韩悯掀开被子,正要下榻。 韩识听见动静,转头看去:“起来了?” “嗯。” 韩悯从床头拿了衣裳披上,一边系衣带,一边走出去。 他凑到韩识身边,看了一眼:“兄长在写什么?” 韩悯定睛一看:“诶?” 系统有剧透的功能,韩家要被抄家的前一段时间,系统便告诉他,韩家可能要出事。 只是那时系统说得不明不白,韩悯便做了两手准备。 一是让家里人都小心些,看能不能避开这场祸事。 二是他自个儿暗中存钱,想着如果实在是不行,就带着家里人往南边跑,渡海去琉球岛。 后来自然是没能避开这件事,也没走成,就在桐州安置下来。 他自个儿存了些钱,但也不能坐吃山空。 他是罪臣出身,旁的人不敢用他。 所幸他的字好看,是韩爷爷亲自盯着他练了十来年的,所以在桐州这两年,他就出去帮人代写书信,也抄些书卷,挣点小钱。 他临走时接了个抄书的活儿,只是去了一趟柳州,就耽搁下来。 韩识现在抄的,就是那本书。 大约是想着韩悯辛苦,所以帮他抄两张。 韩悯道:“兄长放着吧,等会儿我来抄。” 韩识放下笔:“你的字也太难仿了。” “兄长是拿惯了刀剑的嘛……” 韩悯反应过来,没再说下去,悄悄地觑了一眼兄长的脸色。 韩识浑然不觉,只道:“早知今日,小时候爷爷盯着我们练字,我就不应该跑出去玩儿。不过还有一件事,我想问问你——” 他放下笔,拿起收在最底下的一沓纸张。 韩悯脸色一变,那东西他明明放在最下边的,怎么被…… 韩识将东西放在案上。 那是一叠书稿,最上边几个大字,应当是书名—— 《圣上与御史的二三事》 当然不是真事,大齐真正的皇帝都四五十岁了。 故事都是韩悯自己想的。 至于写的内容,从书名上也看得出来。 韩识道:“前几日想帮你抄抄书,结果从你的书案上翻出这个来,这是什么?” 韩悯摸了摸鼻尖,心虚地挪开目光:“这是……” “我就说,你单给人抄书,银钱的数目也对不上。” 韩悯小声辩道:“这才是第一本。” 韩识抬头:“嗯?” 韩悯愈发低了声音:“从前只帮人续了两年的话本,这是我自个儿写的第一本。” 韩识笑出声:“你还是多年熬过来的?” “那当然了。” 韩识再笑了笑,把书稿放回去:“罢了,写就写罢,也没有别的法子。就是别让爷爷知道。” 韩悯点头,拿起案上的书卷,把书稿遮挡住:“我知道。” 韩识又问:“诶,书里那个温御史,是不是你比照着温言写的?” 韩悯抬头:“你怎么知道?” “你傻啊,你给人家在话本子里也姓温,咱们认识的姓温的就他一个。” “哦,是吗?那就改姓‘寒’好了。” 韩识皱眉:“本子里那个圣上,又是比照着谁写的?” 韩悯理直气壮:“定王爷啊。” “你刚刚让改姓‘韩’?韩悯,你……” “哥,文艺创作和现实生活不能一一对应。而且我是说天对地,山对水,温对寒那个‘寒’!” “是吗?” “是啊。” “行,你心里有数就行,别叫爷爷知道。” “嗯。” 韩识看着他整理书案,认认真真地把书稿藏好,最后对他道:“给你留了饭菜,在厨房灶上热着,快去吃吧。” 他伸出手,牵起弟弟的手。 拿惯了刀剑的手,虎口掌心都有一层薄茧。 “怎么了?” 韩识摇摇头,只觉得心口一阵难受。 韩悯反握了握他的手,笑着道:“不要紧,我还挺喜欢写话本子的。” 韩识松开他的手,催他去吃饭,亲眼看着他出了房门,才叹了一声。 他拿起倚在墙边的拐杖,用拐杖头将不远处的木轮椅勾过来,随后撑着拐杖,费力地站起来,跌坐在轮椅上,长舒了一口气。 很简单的动作,韩识做来,却连鼻尖上都冒了汗。 * 厨房的灶洞里还有余火,热着锅里的饭菜。 韩悯洗漱之后,就在厨房里端着碗吃饭。 元娘子正好买了菜回来。 “儿啊,起来啦?” “嗯。” 元娘子放下菜篮子:“你等会儿,娘给你煎个鸡蛋。” 韩悯连忙道:“不用了,不用了,我吃饱了。” “很快的。你在外边这么久,看着都饿瘦了。” 韩悯小声抱怨:“定王爷又不会不给我吃的。” 元娘子已经挽好衣袖,从篮子里拿了一个鸡蛋。 “要不要?” “要,不要流心的,要焦一点。” 元娘子便笑。 韩悯往嘴里扒了一口饭,想了想,道:“娘,我哥……” “怎么了?你哥欺负你了?” “没有,是我哥的腿……” 思及此处,元娘子也有些难过。 默了默,却故作轻松道:“这有什么?娘养着他就是了,他小时候就是这么养过来的。” “我是说,如果能回永安城就好了。桐州城里的大夫看不好,宫里的梁老太医说不准能行。” “是啊,梁老太医或许能行。” 元娘子用锅铲将鸡蛋翻了一面。 她叹了一声,问:“娘知道你这趟去柳州,一是为了报定王从前对我们家的恩,一是为了柳州百姓。娘问你一件事,你也别说娘势利,你这趟去,定王对我们家怎么说?” “定王爷让我放心。” “那就是会平反的?” “应该是。” 元娘子松了口气:“那就好。” 韩悯道:“我想着,梁老太医今年也近六十了,再过两年就要告老还乡了。我们家平反,大约也在这两年,等洗脱罪臣的身份,我就去考科举,大约能混个知县主簿一类……” 元娘子用锅铲铲起煎蛋,将煎蛋拨到韩悯碗里:“来,小心烫。” 韩悯继续道:“梁老太医祖籍在杨州,到时我就去杨州,梁老太医也是看着我和我哥长大的,我求求他,他肯定不会不管我哥。” 他这样说,元娘子心中也有了些盼头,面上却不显。她只怕若是这事儿办不成,韩悯日后要难过。 所以她只笑着说:“还远着呢,你就想这些。” 韩悯小声说:“我还想把爷爷被抄走的那几箱书稿都找回来呢。” 提到这个,元娘子的脸色一下子就沉了下来:“就为了那几箱书稿,你都下了一回大狱了,你还惦记着。” 韩悯辩道:“娘,我那时下狱不是因为书稿,圣上原本就怨恨我们家。有没有那东西,我一样要去牢里走一遭……” 元娘子摆摆手,懒得听他说,冷声道:“快吃。” 韩悯吹了吹才出锅的煎蛋,咬了一口。 只听元娘子道:“你要给你哥治腿,娘没意见。但书稿那东西是死物,别说是几箱书稿,就是几十箱,几百箱,也比不上你和你哥。你爷爷也是这样想的。” “我知道。” 但那些书稿是韩爷爷积攒了半辈子的东西,韩悯从小就看着爷爷写了东西往里边放。 作为文人,韩悯实在是心疼。 * 吃过午饭,韩悯回了房。 把外出带回来的包袱整理整理。 他的东西不多,不过是几件换洗的衣裳,还有文人随身带着的笔橐,里边装着笔墨。 整理到最后,韩悯这才发现,包袱的最下边,整整齐齐地压着三张银票和一张地契。 不知道傅询什么时候放进来的。 这下韩悯再还不回去了。 他站起身,走到角落里。 他房里有一面墙的书架,上边摆满了书卷,都是从前韩爷爷的藏书。还有的放不下,都堆在一起。 韩悯搬开角落里的书卷,从里边拿出一个木匣子。 木匣里是两块银锭与几串铜钱。 这是韩悯在韩家出事之前攒的钱,原本有满满一匣子,两年下来,只剩下这些了。 他将银票与地契放在匣子最底下。 系统问:“你不打算用啊?” 韩悯思忖道:“等急用的时候再用吧。至于地契,现在是冬日,搬来搬去的太麻烦,等过了年再说。” 系统又说:“说真的,我觉得定王现在对你挺好的。” 韩悯合上木匣:“我也觉得。” “那你怎么觉得,你只能考科举、做个知县主簿?” “在朝中做官,要么是世家子弟,要么是科举入仕,进士大多从知县主簿做起。” “你大胆想象一下,说不准定王直接让你做官儿呢?” “我觉得不太行。” “为什么?” “你不懂。” 韩悯将木匣藏好,站起来,坐到案前,用左手研墨,准备开始抄书。 他撑着头:“统啊,你知道温言温公子为什么要跟着定王到处跑吗?” “他是定王的幕僚呗。” “他为什么要做定王的幕僚?” “那我怎么知道?” “因为文渊侯府的爵位到他这一辈,朝廷就要收回去了,他为了保住爵位,在太子过世之后,早早地就择定傅询。文渊侯府的公子尚且如此,我怎么能直接做官?” 墨研得差不多了,韩悯放下墨锭,提笔沾墨。 韩悯想了想,对系统说:“说起来都怪你。” 系统不服:“这怎么就怪我了?” “还不是你只跟我说‘定王会做皇帝’,又不说谁才是定王,害得我前期没把握好机会,没把傅询的好感弄起来。” “分明是你自己认不出来……” “谁认得出来啊?他小时候又是个小胖子,十来个皇子里,我左看右看,单没看出他有帝王之相。谁知道他长(zhang)长(chang)之后……长高之后就变了?” “你就算没认出来,那也别跟他打架啊。” “他也打我了!而且那时候明明是他找打,他非说……” 韩悯气鼓鼓地往桌上一趴。 那时傅询说了什么? 七岁的小胖子傅询戳戳他的肩,说:“我是三皇子,你是哪家的?从前怎么没见过你?这样吧,你喊我一声‘三哥哥’,以后你就是我小弟了。” 韩悯眨巴眨巴眼睛:“我不要。” 韩悯不肯,傅询又非要收他做小弟。 结果他二人就打起来了,从假山上滚下去,韩悯摔断了手,傅询摔断了腿,宫里的梁老太医还把他们放在一间房里治伤。 足养了四个月,他二人最后也没和好。 也是这一架,拉开两个人从皇宫到学宫,长达数年的斗争序幕。 因此,在韩悯的记忆里,他和傅询的关系不怎么好。小时候吵吵闹闹的,吵得厉害还会动手,时常要人来劝架。 长大之后,两人都学会收敛。特别是傅询,他变得喜怒不形于色。 表面功夫都做足了,他两人的关系,在明面上,才稍微缓和一些。 韩悯现在就是后悔,十分后悔。 “要是那时候答应他就好了,喊一声‘三哥哥’也不难啊,我当时怎么就不喊呢?还跟他打架。” 系统喊道:“你冷静一点,吾辈文人当自强!” 韩悯倒在地上,死鱼似的扭扭身子,挣扎了一下,虚弱道:“我不想努力了,我现在喊傅询三百句‘三哥哥’,他还能收我做小弟吗?” 第8章 梅花苦寒 韩悯在地上趴了一会儿,很快就重新振作起来,理了理头发,开始抄书。 系统道:“这就对了,慢慢努力,都会有的。” 韩悯一面写字,一面道:“我觉得我应该找些其他出路了。” “你都做两份活儿了,写话本,还抄书,你还想做什么?” “还不知道,但是得想其他法子多弄些钱来。家用要钱,兄长治腿要钱,爷爷怕冷,吃补药也要用钱。要是想把爷爷的书稿找回来,应该还要用钱打点。” “你说的对,咱们的钱确实是不多了。” “是我的钱,你是无情的机器,你没钱。” 系统一阵无语,但还是给他传了一本书—— 《大学生就业手册》 韩悯抿了抿唇:“有古代版的吗?或许叫《太学生就业手册》?” “没有。” 韩悯随手翻了翻:“我觉得可能有些时代差异——时代鸿沟。” “慢慢想吧,反正也不急,你还有抄书的活儿可干。” “也是。” 韩悯收回思绪,继续抄书。 * 入夜时分,韩悯端着参汤去了爷爷房里。 与其说是参汤,不如说是人参的须的须的汤。 寡淡如水,大抵还有一些功效。 韩悯坐在榻前的小板凳上,将参汤吹凉,舀了一勺,递到爷爷面前。 韩爷爷嘴角抽了抽:“又不是老来痴呆,这有什么好喂的?” 韩悯笑着道:“我出去这几天,爷爷又没喝汤吧?” 被他看穿了,韩爷爷面子上有些挂不住,只道:“不好喝,爷爷不爱喝。” “所以我今天亲自盯着爷爷喝。” 韩爷爷喝了半碗,摆摆手,问道:“你怎么看出来的?” 韩悯得意道:“我临走的时候,数了数参须的数目。” “你这就不太厚道了……”韩爷爷顿了顿,“留着那些钱贴补家用多好,非买那些东西,爷爷一把老骨头,就这样了。” 韩悯从小板凳上站起来,坐到榻上,挤在爷爷身边:“不行,爷爷一定要长命百岁。” 他端着碗,漆黑的眼眸瞧着爷爷,哄道:“爷爷,再喝一口,最后再喝一口。” 韩爷爷摇头道:“韩娇娇,韩娇娇。” 韩悯小时候生得嫩,粉团子似的,旁人常把他认作韩家二孙女儿。 被认错的次数多了,韩悯也烦。 有一回又有人问他,他烦了,便说:“对,我是韩娇娇,韩家的二孙女儿。” 此后许久,家里人还时不时会提起这件事。 闹不过“韩娇娇”撒娇,老人家最后抿了一口参汤。 韩悯再同爷爷说了两句闲话,便端着参汤,走出房间。 洗漱之后,抱着木盆与巾子回了自己房里。 冬夜寒冷,韩家兄弟常挤在一块儿睡。 他回去时,韩识正拿着一册书,韩佩歪在大哥身边,听他说故事。 韩识头也不抬,对韩悯道:“地上多冷,还不快点过来?” 韩悯放下木盆,将外裳挂在衣桁上,从榻尾爬上去。 韩佩伸手要抱:“二哥。” 韩悯抱了他一下:“回去盖着被子。” 他掀起兄长韩识盖在腿上的毛毯,隔着裤脚,戳了戳兄长的腿。 “我这几天不在,没人给兄长揉腿了。” 韩佩扭股儿糖似的往他怀里钻:“我给大哥揉了。” 韩识点头:“嗯,佩哥儿给我揉了。” 韩佩用得意的眼神看向韩悯。 求夸奖。 韩悯笑着道:“乖,等二哥抄完了书,带你去买麦芽糖吃。回被子里裹着,二哥给哥哥揉揉腿。” “好。” 韩悯低下头,帮韩识揉腿。 手法是桐州城里一个老大夫教他的,倒也不是什么神奇方子,就是活血。 韩悯要是在家,每日夜里都给兄长揉,揉了快有两年。 韩识看着他认真的侧脸,道:“爷爷喝汤了?” “嗯。” “还是韩娇娇有法子,旁的人劝,爷爷根本不听。” 还没来得及说话,韩佩眨眨满是疑问的眼睛:“韩娇娇是谁?” 韩识忍住笑,佯正经道:“是你二姐。” 韩佩愈发摸不着头脑:“我二姐?我二姐是谁?” “是韩娇娇。” 韩佩想不明白,又看见韩识与韩悯偷笑,有些生气。 “你们有秘密不告诉我。” 韩识与韩悯对视一眼,韩识道:“你快告诉他,他都生气了。” 韩悯低下头:“我不说,我说不出口。” 韩佩瞪着眼睛,抓着韩悯的胳膊晃了晃:“二哥,我和你比较熟,你告诉我。” 韩识咳了一声:“你怎么就跟二哥比较熟了?” 韩佩振振有词:“我一出生就认得二哥了,而且照着排行来说,我自然是和二哥比较熟。” 韩识便道:“你二哥也一出生就认得我,而且你二哥今年十九,你才五岁,我认识你二哥十九年。我和你二哥更熟。” 这样一打岔,韩佩也忘了韩娇娇的事情,掰着指头算了算年份。 韩悯十分疑惑:“为什么要争这个?” 再说了一会儿话,韩佩躺在榻上,咧着嘴流口水,已经睡着了。 韩悯把毯子重新盖在兄长腿上:“兄长也睡吧。” 韩识问:“又要去抄书?” 韩悯下了地,披起衣裳:“就抄一会儿。” “早点回来睡。” “好。” * 韩悯夜里少眠,总是腾出时间来写字。 这回要抄的书是大部头,要写的话本也还没写,已经耽搁了十来日,必须加快进度。 这几天天冷,韩悯都窝在家里写字。 烛光昏黄,在纸上小心地落下最后一笔,韩悯放下笔,伸了个懒腰。 韩佩坐在他身边,伸长了脖子去看:“二哥,你写完啦?” “嗯……还差一章。” 韩佩瘪了瘪嘴,坐回自己的位置,有些沮丧。 韩悯笑笑:“今晚就能写完,明天就带你去买糖吃。” 韩佩点点头:“二哥慢慢写,我不馋,我一点都不馋。” 韩悯指了指他的嘴角:“可是你的口水流出来了。” 韩佩连忙伸手擦嘴,才发现自己被骗了,“哼”了一声,气呼呼地跑走。 屏风隔开烛光,韩识见他过来,掀开帐子,朝他招招手。 “你二哥还不睡?” “二哥说还有一章。” “好。” 韩佩爬上榻,盖上被子躺好。 想到二哥说明天带他去买糖吃,忍不住咂了砸嘴。 韩识亦道:“你流口水了。” 韩佩再摸了摸嘴角,发现自己又被骗了,气得拍了一下床,扭过身去不理他。 瞧瞧,人家这才是亲兄弟呢,连说的话都一模一样。 哼。 屏风外边,韩悯揉了揉手腕,拿起笔,继续写字。 许久之后,红烛烧短一截,韩悯放下笔,扭了扭脖子,抬头望着房梁。 忽然簌簌两声,房梁上陈年的积灰掉落下来,正好扑在韩悯面上。 韩悯捂着眼睛,还没伸手揉两下,只觉得地动山摇,整个地面都在晃动。 檐上瓦片落下,哐当几声响。 里间的韩识警觉,反应得快,大喊了一声:“韩悯!” 韩悯回过神,才知道这是地震了,顾不上被迷花的眼睛,冲到里间。 韩识将迷迷糊糊的韩佩抱起来,递给他,却道:“去找爷爷!” 灰尘弥散里,韩悯没来得及应上一句,抱着韩佩跑到院子里。 “站好,不要乱跑。” 也只来得及嘱咐了韩佩一句,韩悯又跑向隔壁屋子。 韩爷爷身子不好,害怕他夜里有事喊不到人,所以他们住得近。 韩悯使劲揉了揉被迷花的眼睛,看清楚路之后,跑进隔壁房里。 老人家睡眠浅,早已醒了,拿了拐杖,正要下榻。 韩悯一把背起老人家,也到了房前的空地里。 再回到自己的房间时,韩识已从榻上翻了下来,拿起倚在墙边的拐杖。 韩悯上前,一抄韩识的膝弯,把他也抱出去了。 此时元娘子与柳娘子也相携从内院里逃了出来。 柳娘子正哄韩佩。元娘子见两个儿子平安出来,也连忙上前,将他二人上上下下看了一遍。 应当是柳州地震的余震,波及到了桐州。 不太厉害,只晃了一阵子,待他们都到了院子里,就停下了。 韩悯将韩识放在廊前阑干上,使劲揉了揉眼睛,灰尘进了眼里,不自觉就流下眼泪。 元娘子拉开他的手:“怎么了?娘看看。” “没事,房梁上灰尘落下来,进眼里了。” 元娘子对韩识道:“大儿子,你给你弟弟吹吹。娘去打水,给他洗洗。” 韩识拉住他的手,韩悯半蹲,与他齐高。 韩识扶着他的脸,吹了吹他的眼睛:“现在怎么样?” 还没说话,元娘子从院中的井里打了一桶水,舀了一瓢,拿出一块帕子,浸湿了给他擦擦眼睛。 元娘子佯怒道:“谁让你自个儿使劲揉的?都揉红了。” 韩悯眨了眨眼睛,眼里直泛泪光。 可怜兮兮的。 元娘子也没再说他。 此时天色尚早,但是害怕再出事,也就都没有回房去,都待在大堂里。 很快的,外边也有衙役敲锣,让他们不用惊慌,注意防范。 韩悯与韩识一块儿,坐在走廊的阑干上。 韩悯拿着两块浸湿的帕子,捂着眼睛。 觉着差不多了,便把帕子揭下来,韩识看了一眼:“还是有些红。” 于是韩悯继续敷眼睛。 却听见韩识忽然问:“你怎么抱得动我的?” 韩悯笑了笑:“忽然就抱得动了呗。现在再来,肯定就不行了。” 过了一会儿,韩悯再一次揭下帕子。 屋顶的瓦片被震落下来,摔在院子里,瓦砾碎片,仿佛废墟一般。 韩悯叹道:“哥啊,要花钱修房子了。” 韩识摸摸他的脑袋,仿佛答非所问:“那树梅花开得很好。” 庭院正中,梅树发了新花,于废墟之上。 韩悯忽觉鼻头一酸,赶忙拿起帕子,把自己通红的眼睛遮住了。 第9章 四重茅草 地震的那天夜里,韩悯坐在阑干上,最后抱着柱子睡着了。 醒来时已是天明。 身上披着一件厚衣裳,院墙外传来邻居们说话的声音,交流分享昨夜的惊险时刻。 家里人已将正堂打扫好,此时正摆饭。 脸上泪水干涸,有点难受,韩悯揉了揉眼睛,坐起来。 韩识道:“醒了?” 韩悯揉揉眼睛:“嗯。” “眼睛还疼吗?去洗把脸,准备吃饭。” “好。” 今日一家人再聚在一块吃早饭,有些劫后余生的庆幸。 吃过早饭,韩悯回了房间。 屋上瓦片落下来,案上堆着灰,他将抄好的书稿与写好的话本整理好,弄脏的地方重抄一遍。 韩悯准备先将书稿送去,得了钱,便去买灰瓦,将家里的屋顶补一补。 韩悯掂量了一下这些书稿,想着或许不够,便拿出自己存钱的小匣子。 再拿了一块银锭。 背着包袱出去,又想起前几日答应了韩佩,卖了书稿就带他去买糖吃,便喊上韩佩一起。 韩家门前,韩悯将韩佩扶上马:“坐稳了。” 牵着马,与他闲聊:“昨天晚上吓着没有?” 韩佩控诉道:“二哥把我吓了一跳,我原本睡得好好的,忽然就被一个人抱出去,我还以为是坏人抢小孩。” “小没良心的,我可是救了你一命。” 韩悯停了停,悠悠道:“再说了,你整天要吃要喝的,卖孩子的在街上随便一打听,知道养你这么麻烦,肯定就不会抢你了。” 韩佩用鼻子哼了一声。 韩悯扯了扯缰绳,马匹停下。 “你哼什么?二哥整天给你买吃的买喝的,你还敢哼?” 他一踩脚蹬,翻身上马,从身后搂住韩佩,捏了捏他的脸。 “你哼什么呀?说给二哥听听。” 韩悯松了松缰绳,骏马迈开步子,往前走去。 韩佩抓住他的衣襟:“二哥,慢一点。” “怕什么?你二哥我十一二岁就会骑马带人了,永安城里我的朋友,我全都带过。” 马匹撒开蹄子往前跑。韩佩嚎了一嗓子,直往韩悯怀里躲,惹得人笑话。 及至城门前,韩悯便下了马。 城内不得策马。 韩佩惊魂未定,扯了扯他的衣袖:“二哥,我也要下去。” 韩悯把他抱到地上,一手牵着弟弟,一手牵着马。 天气冷,两人都戴着半旧的兔毛帽子,领子也是毛的。 进入城中主干道,韩佩抬头看他:“二哥。” 韩悯低头:“怎么了?” 韩佩看了看前边的卖麦芽糖的摊子。 “我们要先去员外郎家送书稿,哥哥……” 韩悯不想在小孩子面前提钱的事情,便改口道:“要是到了地方,你还没吃完,那就太失礼了。等回来的时候再买。” 韩佩恋恋不舍地望了一眼麦芽糖,拉着韩悯上前,对卖糖的老大爷说:“老爷爷,我二哥等会儿再带我来,你可一定要在这里等我和我哥哥呀。” 韩悯笑着向老人家行了个礼,老人家连连说“一定”。 途径白石书局,韩佩见他停在书局前,连忙把他往回拉了拉。 “二哥,别买书!” 白石书局常年印制科举所用的书册,可以算是永安城中最大的书局。 他常在这里给韩佩买启蒙书册,所以韩佩有点怕这儿。 韩悯笑了笑:“今日不买书,二哥把一些东西交给这里的伙计就好。” 他给白石书局写话本,前两年写的都是续书;直到前几日,白石书局才开始让他单独撰写话本。 韩悯站在门前,抬手招呼一个伙计过来。 小伙计迎上前:“韩公子来了?” 韩悯将《圣上与御史的二三事》的书稿递给他:“早。” “诶,我先拿回去给我们掌柜的看看。有要改的地方,还是按照老规矩,请韩公子过几日再来,等改好就结钱。” 韩悯应了一声,向他道过别,拉着韩佩离开。 韩悯道:“别告诉爷爷我们来了这里。” 韩佩似懂非懂:“好。” 请韩悯抄书的,则是桐州城的一位员外郎。 这位员外郎藏书颇多,舍不得把珍本时时捧在手上翻阅,便请人抄书。 韩悯的字好看,在外边帮别人写信的时候,被他看见,才请了韩悯。 站在偏僻的角门前,韩悯叩了叩门。 片刻,里边人推门出来。 小厮从韩悯手中接过书稿,请他们在偏厅稍坐片刻。 韩悯坐在位置上,端起茶盏抿了一口,又拿起一块栗子糕,递到韩佩面前。 “要不要吃?” 韩佩摇摇头,一心想着他的麦芽糖。 韩悯笑了笑,自己把栗子糕吃了。 等了许久,那小厮才回来。 “实在是对不住,我们家小少爷昨日被惊着了,哭着要吃糖,老爷急得不行,看见我就让我去外边找卖糖的,所以耽搁了许久。” 小厮清点过银钱,将两块碎银子与十来个铜板递给韩悯。 “请韩公子点一点。我们老爷说,昨日夜里地动,料想韩公子家也不好过,让我多添了一些。” 韩悯只看了一眼,又看向小厮:“请问……” 那小厮道:“老爷说,暂时没有要抄的书了。韩公子抄了两年,都抄完了。” 韩悯微怔,随后反应过来,应了一声:“好,若是日后员外再添新藏,再找我便是。” “好好好,我送送韩公子。” 韩悯将多拿的钱放在桌上,带着韩佩出去。 小厮将他二人送出偏门。 韩悯摸了摸袖中的银钱,经济来源就这么断了一处。 他抿了抿唇,将烦心事暂时抛在脑后,牵起韩佩:“走,二哥给你买糖吃。” 韩佩牵着他的手,顺着来时的路回去,高兴得要飞起来。 只可惜回去时,卖糖的老人家已经离开了。 隔壁卖橘子的婆婆说,是被员外郎家的小厮喊去了。 实在不巧,却又太巧。 韩悯见韩佩闷闷不乐的,便带着他在台阶上坐着等。 韩悯搂住他的肩:“都是二哥不好,应该先给你买糖的。” 韩佩摇摇头:“二哥又不知道。二哥挣钱好难。”他用小手比划了一下:“那么厚的东西,就值那么一点儿钱。” 他撑着头,陷入沉思。 韩悯不想让他这么早就懂得这些事情,便道:“二哥一直都有钱,你又不是不知道,二哥给你买米糖好不好?” 韩佩不语。 “那二哥带你去福缘居买点心好不好?” 他仍旧不说话。 韩悯最后道:“那……说不准再等会儿,老爷爷就回来了呢?” 韩佩这才有了些精神,他轻声问:“二哥,为什么我们不能把老爷爷喊到家里来?明明是我先让老爷爷等我的。” 韩悯张了张口,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他思忖了一会儿,把韩佩抱起来,对他咬耳朵道:“卖糖的老爷爷其实是一个神医。你刚刚也听见了,员外郎家的小孩子被吓坏了,所以他爹娘着急请神医爷爷去看病。” 韩佩抱住他的脖子:“我也不太舒服。” “你怎么了?” “我头晕眼花,看见书上的字就犯困。” 最后韩佩道:“不过还是被吓着比较严重一些。” 韩悯轻笑,用额头碰了碰他的额头。 * 最终还是没等到卖糖的老人家回来,韩悯只好带着韩佩离开。 昨日夜里,柳州地动波及桐州,桐州城中多是木瓦建筑。榫卯结构稳固,只是屋顶上瓦片被震落下来,砸坏不少。 郊外就有泥水匠,还有百姓私家的瓦窑。 他们到时,瓦窑的主人直说他来的不巧,前才来了一个人,把剩下的灰瓦买走了大半。 在窑里搜了一圈,才凑出半筐灰瓦,花了书稿钱的一多半,只剩下零头。 将灰瓦架在马背上,韩佩也坐在马上,韩悯牵着马,要去泥瓦匠那儿。 瓦窑主人看见他走的方向,在他身后喊道:“小哥儿!周师傅不在家呢!” 韩悯回头。 “这城中震坏屋顶的,不知有多少,他一早就出门了,大概得忙到晚上才回来呢。你别去了,白跑一趟。” 韩悯朝他拱拱手:“多谢您。” 他牵着马,往回家的方向去。 途中看见路边田里堆着茅草,便用剩下的铜板买了些茅草。 韩悯一边走,一边摸下巴:“系统,麻烦帮我找一下修屋顶的文献。” 系统有些怀疑:“我怕你从屋顶上摔下来。” “我们家的屋顶又不高,总不能让爷爷和女眷们吹风过夜……” 于是系统给他找了本通用技术手册。 翻到修屋顶那几页,韩悯通篇看下来,觉得应该没什么问题。 韩家的宅子是个小天井院,后边还有内宅。 韩悯把灰瓦茅草从马背上卸下来,又搬了木梯来,将衣摆扎紧,挽起衣袖,准备先修爷爷房间的屋顶。 韩爷爷坐在廊下,抬头看他爬梯子,连声道:“小心小心。” 韩悯也有些怕高,不敢表现出来,只是朝爷爷笑了笑。 一眯眼睛,蹭蹭蹭爬上去。韩悯坐在屋顶上,忽然发现自己好像忘记了什么东西—— 他低头,看见半筐灰瓦,还放在院子的地上,没拿上来。 “嗯……这个、爷爷!算了,还是我自己再爬一次吧。” 韩悯没敢往下看,又顺着梯子爬了下去。 韩爷爷道:“随便弄弄就行了。” 韩悯背起竹筐,扶住木梯,点了点头:“我知道,爷爷……主要是我也不会仔细弄。” 这一日,韩悯在屋顶上吹了许久的冷风,一边吸鼻子,一边修屋顶。 系统拿着图示给他参照。 韩悯歪了歪脑袋:“这是什么?你是不是拿反了?” 系统无奈道:“就是这样的,你照着修。” 韩悯往另一边歪脑袋,还是怀疑它拿反了。 就这么修修补补,韩悯花了一整天,把家里的屋顶全都—— 不能算是修好了,只能算是用个什么东西盖起来了。 黄昏时,韩悯站在院子里,踮着脚,仰着头,看自己修好的屋顶。 韩爷爷拄着拐杖,站在他身边,眯着眼睛看了半晌,沉吟道:“悯哥儿啊,你房间这个……” 他把自己的房间压到最后面,天快黑了,就草草弄了两下。 韩悯看了看自己用茅草铺了漏洞的屋顶,却道:“爷爷,茅草很稳的,我铺了四层。” “哦?这有什么机关?” 韩悯抱着手:“老杜说:‘八月秋高风怒号,卷我屋上三重茅。’我有四重,比老杜还多一重。而且现在也不是八月。” 正说这话,北风呼呼,几根茅草就飞上了天。 第10章 金销玉魂 韩悯与爷爷站在院子里,目送屋顶的茅草远去。 这才是断了线的风筝,飞得又高又远。 韩悯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这几根没有压好,其他的还是可以的……” 话音未落,大风又吹走一些茅草。 韩悯迈开一步,挡在爷爷面前,试图转移他的注意力:“爷爷,我刚刚说的老杜,你知道他是谁吗?他那句诗好不好?” 韩爷爷收回目光,捋着胡子,颔首道:“挺好的,起头就不俗,后边呢?” 这时,元娘子来喊他们吃饭。 韩爷爷拄着拐杖,向偏厅走去。 元娘子扯着韩悯的衣袖,把他拉到一边。 “你上午带佩哥儿出去,遇见什么了?他怎么看起来不大高兴?” 韩悯叹了口气:“他想吃麦芽糖,但是卖糖的爷爷被叫走了,没等到。” 元娘子也没法子,只能说:“那我明日再带他去看看。” 韩悯又道:“他问我,为什么我们家不能把卖糖的喊到家里来。” “你怎么说的?” “我骗他了。” 韩悯把对韩佩说的话,再说了一遍。 元娘子道:“说的挺好的,你做得对。” “可我就是觉得,有点难受。” 韩悯在永安城过了十七年,虽然韩家那时不算富裕,但是爷爷和兄长贴补他,他想吃的零嘴儿随时都有。 但是韩佩不同,韩佩还小的时候,韩家就被抄了家,举家回到桐州。 元娘子摸摸他的脑袋:“这也没办法,嗯?去吃饭吧?” 韩悯点头,默默地把“把卖糖的老人家请到家里来做制糖表演”这一项,划进自己的目标里。 晚饭正式,一家人围坐在正堂圆桌前,韩佩的娘亲柳娘子也在。 没吃到麦芽糖的韩佩提起精神,给娘亲夹菜,哄她高兴。 都是从小孩子过来的,韩悯看着韩佩,实是有些难受。 他再看了看天色,下定决心,站起身,朝韩佩招招手:“走,二哥再带你去看看。” 韩佩眼睛一亮,跳下凳子,跑到他身边。 天色渐晚,又在下雪,马上就要关城门了。 韩悯把他扶上马背,自己也翻身上马。 堂前韩爷爷笑着摇头:“悯哥儿就喜欢胡闹。” 元娘子道:“他从前闹着要什么东西,你老也是这样,饭也不吃就带他去找。他有一回做梦,说梦话要玩什么手机,你老也带他去找,天底下哪有这东西?” 韩爷爷轻咳两声:“悯哥儿就是心好,见不得旁人难过。”顺带夸夸自己:“随他爷爷,他爷爷真会带孩子。” 韩悯骑着马,一路进了城,往白日里摆糖摊子的方向去。 正碰上那老人家要收摊回家,远远地看见他们,放下肩上的扁担。 “可算是来了。” 韩悯勒马,翻身落地。 “您也在等我们?” “也不是,就是他们跟我说,你和你弟弟在这儿等了许久。” 老人家打开糖罐,用竹签挑起最后一点儿麦芽糖。 “也不知道你们会不会来,就留了一点儿。要是你们没来,就拿回去给我的小孙儿吃。” 韩佩接过竹签,道了声谢。 韩悯送走老人家,嘱咐他路上小心。转头一看,韩佩拿着糖,也没有吃。 “怎么了?” “我想回家再吃。” “那就回去再吃。” 韩悯再看看天色:“得快点回去了。” 正好赶上关闭城门,守城的士兵们盘问了两句,听说他是为了给弟弟买糖误了时辰,笑着朝他摆摆手,让他快过。 韩悯亦是朝他们抱了抱拳。 快去快回,路上耽搁的时间不多。 在门前下马,韩佩举着竹签上一小块儿麦芽糖跑进门。 他说了什么,韩悯没听清,应该是什么高兴的话。 他将马匹拴在树下,近前去,一家人正围在桌前分糖吃。 烛火昏黄,桌上垫着干净的油纸,韩爷爷拿着一把小木刀,小心翼翼地将麦芽糖分做六份。 韩爷爷朝韩悯招了招手,要他快过来吃糖。 韩悯脚步一顿,随后快步上前。 韩佩靠在他身边:“二哥哥最近苦苦的,多吃一点。” * 晚间歇息,韩悯如往常一般,给兄长揉腿。 韩佩睡在最里边,咧着嘴角,还流口水,已经睡熟了。 韩识笑着道:“得亏你给他买了糖吃,要不他肯定睡都睡不着。” 韩悯认真给兄长捶腿:“我小时候应该闹得比他厉害。” 韩识看向他:“都捶了两年多了……” 韩悯正色道:“要相信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过了两刻钟,韩悯收回手,看模样要下榻。 韩识问:“又要去抄书?” 他已经没书可抄了,话本的事情也还没有着落。 但韩悯抿了抿唇角,点点头。 韩识便道:“早点睡。” “好。” 韩悯绕过屏风,坐在案前,点起蜡烛。 为钱的事情发愁。 他拿出自己存钱的木匣,清点了一下剩余资财。 除了他自己的一些银锭铜钱,还有就是那三张银票。 傅询给的。 但韩悯不是很想用。 倒也不是因为他和傅询从前的关系不好,他就是不想跟朋友们开口。 他撑着头,对着木匣发呆。 忽然想起傅询还在柳州。 昨日夜里柳州又一次地震,也不知道柳州那边怎么样了。 不想惊动兄长他们,韩悯拿起笔橐与蜡烛,悄悄走出房门,躲在走廊角落里。 翻出傅询给他的竹哨,吹了一声。 傅询的苍鹰燕支、韩悯的萝卜头便盘旋着从远处飞来,停在他的脚边。 韩悯随手撕下一张纸条,给傅询写信。 问问他柳州的情况怎么样。 至于别的什么,韩悯提着笔,斟酌了一会儿,终究没有下笔。 他没有向朋友诉苦的习惯,也没有向任何朋友开口的前例——从前已经麻烦朋友们很多事情了,又怕牵连他们,韩悯再开不了口。 更何况傅询才刚塞了三张银票给他。 写好信,将字条卷成一卷,塞进系在苍鹰脚上的竹筒里。 韩悯坐在廊前,看见苍鹰飞进夜幕里。 韩悯再发了一会儿呆。 系统说:“要不你就……” 韩悯起身,拂了拂衣袖:“文人老祖宗眷顾我,不会让我走投无路的。” * 一夜烦恼。 次日清晨,韩悯早早的就起了,拿着笔橐,抱着小板凳,要出去给人代写书信。 桐州城中一条河,穿城而过,许多人都沿着河岸摆摊做生意。 正是冬日里,柳树光秃,树下有一个算命先生。 算命先生见他过来,拿起“诸葛半仙”的布幡,给他让出点位置。 “来啦?” “葛先生早。” 算命先生不满地“啧”了一声:“说了多少遍了,在外边喊我诸葛先生。” 其实他姓葛,因为打了“诸葛半仙”的招牌,就让别人喊他诸葛。 韩悯放下板凳,坐定之后,解开笔橐,拿出笔墨纸张。 葛先生问:“你前几天怎么没来?” “出去办了点事情。” 韩悯今天没书可抄,只能等着别人来找他写信。 只可惜今天的生意也不太好,一个上午,只写了一封信,拿了十来个铜板。 韩悯撑着头出神,仍旧为钱的事情发愁,胡思乱想:“我当时要是学了怎么做肥皂就好了,要不学学做蛋糕也行啊,我怎么什么都不会呢?” 系统说:“我这里有工艺品制作大全,你要不要看看?” “好啊。” 系统把技术性文献传给他,韩悯试着翻了两页,可行性都不大,他学不来。 在这儿待了十来年,他就是字写得好,会涂两笔墨。 韩悯灵机一动:“我觉得我可以去代写作业,等开春,书院开学了,我就去拓展一下业务。” 系统悠悠道:“你要先锻炼一下,要是家长找上门,你还能跑。” 韩悯摸着下巴思量:“那要不我去青楼接……” 系统大惊失色,尖叫道:“你要去做什么!我不许你这样堕落!” 韩悯捂住耳朵:“我是说,我去给姑娘们写词,唱的歌词!” 正天马行空时,算命的葛先生忽然站起来,走到他身边,用手肘碰了碰他,从袖中掏出一个小册子。 “韩悯,你要本子不要?” “啊?” 韩悯后知后觉地转头,定睛一看—— 《金销玉魂》 韩悯表情呆滞。 葛先生见状,以为他不喜欢。叹了口气,从另一只衣袖中再拿出一本—— 《痴奴儿》 系统提示:“是我没有收录的文献,快拿过来让我看看!” 韩悯被他这么一吓,啪叽一下,差点摔了:“你确定你要看这个?” 他小心地看了一眼摆卦摊的葛先生。 葛先生见他这副模样,嘴角抽了抽,也是一阵无奈。 最后只问:“你没去过花街啊?” 韩悯懵懂地摇了摇头。 他确实是没去过。 葛先生道:“我以为你们从永安城回来的公子哥儿,都见多识广呢。” 韩悯解释说:“永安城里的哥儿也不都去……我和我的朋友们就……” 葛先生把书卷收起来,退回自己的位置:“那还是算了,对你下不了手。” 韩悯也重新坐稳。 可是系统一个劲儿地问他:“你怎么不看啊?我想看看,这世上竟然还有我没有收录的文献,说不准你也可以写。” 韩悯有些羞,又有些恼,只道:“这世上你没收录的东西多了去了,而且我写不了。” 系统追问:“可是那到底是什么?是什么?” 韩悯小声地说了个词,系统立即安静下来。 第11章 柳暗花明 默了半晌,系统才弱弱道:“原来如此。” 葛先生在随身带的包袱里翻了翻,又找出另一本,递到韩悯面前。 这本看起来比较正经—— 《侠义青风传》 这本韩悯认得。 写这本的先生写了一半就跑了,后边的故事,其实是他续的。 卖书卖到写书人身上了。 葛先生认真推销:“这本老少皆宜,反正也没人找你写字,来一本解解闷儿?” 韩悯仍是摆手:“不用不用,多谢。” 葛先生收起话本。 这时没人算卦,便与他闲聊。 “怎么?缺钱了?” 韩悯很轻地点了一下脑袋。 要文人承认自己很穷,并不是什么难事。 古往今来的文人都是这么过来的。 只是韩悯怕家里人担心,不能对家里人说,如今对朋友说起来,也有些难为情。 葛先生见他的模样,却抱着自己的包袱,往后缩了缩:“你干嘛?我可没钱借你。” 这下韩悯一点儿也不难为情了。 葛先生道:“对,你今天没抄书,没活儿干了?” 韩悯又点了一下头。 葛先生挑了挑眉:“还怪可怜的。你打算怎么办?” 韩悯撑着头:“我还在想。倘若不是罪臣的身份压着,应当会容易一些,只可惜……” 他叹了口气,也不想再说下去,惹得旁人也不痛快,便另起话头。 “先生什么时候发展了……卖书的副业?” “就你不在这几天。卦摊挣得太少了,再这样下去,我连酒都喝不起。” 葛先生心思一动:“诶,和我一起卖书吧?” 韩悯皱眉:“卖《金销玉魂》?这个……不会被官府抓起来吗?” 他没写过这些书,他写的都是侠义本子。 最新的那个《圣上与御史的二三事》,他放开了写,系统还说有些含蓄。 葛先生道:“卖这玩意儿的人多了去了,官府不管的。” “那你为什么要偷偷摸摸地卖?” “有损我半仙的形象。不过印话本的是白石书局,白石书局你知道吗?” 韩悯自然知道。 他就是给白石书局写书的。 葛先生循循劝导:“白石书局印的都是史书经卷,他们看上我在这儿摆摊,见的人多,才让我卖的。白石书局背后的老板就是官府的。” 这样的说法韩悯也听过,只是不知道书局背后究竟是谁。 “说真的,你这罪臣的帽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摘去。不能平反,你这辈子再要上朝堂,恐怕是没法子了。行行出状元,你考不了科举,不如和我一起卖书?你皮相好,讨姑娘家喜欢,我们去拿些姑娘家喜欢的,你去卖。” 韩悯笑了笑,只问:“你说的这个东西,它……来钱快吗?” 葛先生大笑:“不过是挣点酒钱,要来钱快,你不如去写话本。” 不如去写话本。 韩悯仍是笑,将笔帘纸张一卷,收进笔橐里:“哪儿呢?写话本挣的钱也不多。” “你怎么知道?” 葛先生忽然想到什么,面色一滞。 韩悯指了指那本《侠义青风传》:“我写的。” “哎哟,我还以为你们文人……” 韩悯收拾好东西,站起来,眼睛亮亮的,反问道:“文人岂有高下之分?文字岂有贵贱之别?” 他站着,葛先生坐着,正午日光仿佛单单倾洒在韩悯身上,照得他周身金灿灿的。 葛先生感慨道:“韩悯,你要成文曲星君了。” 韩悯笑笑。 葛先生正色道:“我说真的,我是算命的。虽然兼职卖书,但是专业算命。” 韩悯拿起小板凳:“不早了,我要回去了,下午见。” 将近正午,葛先生也要收摊离开。 三日前,韩悯去白石书局送书稿,掌柜的会在这期间,将书稿通读一遍,然后让他把稿子再改一遍。 照着从前的规矩,韩悯今日便要去书局,把要改的书稿拿回来改。 白石书局在大齐各州郡都有铺子,明面上卖正经书卷,背地里净卖些话本子。 韩悯去了他们家店铺,不想却与拿着布幡的葛先生,在门前遇见。 葛先生讪讪道:“上午卖得不好,我来换几本。” 韩悯应道:“嗯,我是来……拿书稿的。” “你真给他们写书?我还以为你哄我。” “是真的,我真给他们写书。” 没说两句话,白石书局的掌柜便颠颠地迎了上来。 “韩公子,正盼着你来呢。” 韩悯向他行了个礼。 “不必不必。” 掌柜的双手捧起他的手,仔细地看了看。 韩悯往回缩了缩,掌柜的按住他,拍拍他的手背,连连叹道:“明珠蒙尘,明珠蒙尘。” “什么?” “怎么就叫你写了两年的侠义本子?你有这样的本事,怎么不早让我知道?” 韩悯使劲抽回手:“您在说什么?” “唉,早知你写宫廷朝堂,写得有模有样的,怎么会让你写那些乱七八糟的?” 掌柜的拉着他进门:“来来来,进来说。” 韩悯见他这样夸张,有点紧张,望了望四周。 葛先生上前一步,跟在他身边,推了他一把:“走吧,我陪你去看看。” 韩悯感激地回了个眼神。 入内间,上香茶。 掌柜的道:“韩公子有所不知,咱们白石书局,虽然印制经卷,但是话本子这块儿,才起来不久,抢不过别家。别家已经把侠义、情爱笑话写全了,韩公子写这个宫廷,实是开旁人之先。” 韩悯疑惑:“可我记着别家也有写这个的先生……” 掌柜的殷殷切切:“他们写的不真,你写的真,仿佛亲身经历。” 没有仿佛,韩悯确实是经历过的。 他小时候常在宫里玩耍,先皇王爷、丞相御史,都是熟识的。 掌柜继续道:“我这儿呢,是想同韩公子签一个长长久久的契约,都可以商量。” 韩悯不太清楚这些,连忙找系统,临时抱佛脚:“系统,快,把《合同法》传给我。” 系统还没被他喊出来,葛先生便迈了一步上前:“帮你谈吧。” 于是葛先生带着韩悯,与白石书局的掌柜商议诸项事宜。 葛先生口齿清楚,思路清晰,硬生生帮他把价钱抬高一倍。 韩悯在旁边听着,只觉得佩服。 他就提了一个要求:“我大概写不了《金销玉魂》那种的。” 葛先生道:“哦,对,他没经验,他写不来这个。” 掌柜的笑眯眯地应道:“好好,也没关系。” 韩悯点点头:“都能。” “还有别的什么事情没有?” “还有就是……”韩悯看了一眼葛先生,“日后卖书,我想让葛先生卖整个大齐的头一份儿,就卖三天。” 掌柜的大笑道:“小书生,这事情还远着呢,等你的话本真卖到了整个大齐再说吧。” 韩悯也不觉得害臊,大大方方地应了。 “那我快些写就是了。” 掌柜的仍是笑着,拍拍他的肩:“你回去再写两本吧。” 韩悯应道:“好。” 两人约定好下一次交稿的时候,签订契约。 白石书局先给了他定钱。 从白石书局出来,葛先生叮嘱道:“下次还要签东西,记得再找我,小心被人坑了。” 韩悯看向他:“我知道。今日还是多谢先生啦,不如我请先生喝酒吧?” 葛先生不遗余力地嘲笑他:“你连花街都没去过,你还能喝酒?” 韩悯瘪了瘪嘴,却还是掩不住面上喜色。 葛先生摆手道:“你快回去吧,你家里肯定都等你吃饭呢。” “那葛先生慢走。” “你下午来吗?帮你占位置?” “来。我爷爷太正统,他不会喜欢我写话本的。” “行,那你去吧,我帮你占位置。” 韩悯再向他道了谢,抱着小板凳离开。 “统啊,我可算是知道‘柳暗花明又一村’是什么感觉了,文人老祖宗还是眷顾我的。” 韩悯掂了掂沉甸甸的钱袋子,脚步轻快,高兴到同手同脚。 系统很是嫌弃:“好好走路,没点出息。” “你不懂,文人得意忘形,手之舞之,足之蹈之。” 韩悯为了气它,一路蹦跶着回家。 * 韩悯回到家时,已经过了正午。 厨房灶上热着饭菜,韩悯就站在灶边吃。 草草吃了一顿午饭,他回了房间,打开装钱的小木匣。 把今日上午代写书信的十来个铜板,还有白石书局给的定钱放进去。 装钱的木匣子又开始满起来了。 韩悯搓搓手,叹道:“看见钱我就安心了。” 他小心翼翼地将木匣放回原处,坐在书案前,开始写《圣上与御史的二三事》第二册 。 系统道:“诶,趁现在有时候,快起个笔名,要是临时问你,你肯定想不出什么好名字。” 韩悯放下笔,抬头望着房梁,认真地想了一会儿。 系统继续念叨:“我已经给你想好了,你的文学之路可以分这几个阶段,首先是小试牛刀,然后崭露头角,大展身手,大有作为,大杀四方,” 韩悯喊停:“好了好了,我知道你已经学到‘大’字开头的成语了,不用显摆了。” 系统根本不听他的:“到最后,就是横扫千军,‘天不生你韩悯悯,文坛万古如长夜’。” 它在做什么白日梦? 韩悯说话它也不听,最后只好喊道:“我想好我的笔名了!” 系统安静下来:“是什么?” “‘清纯佳人白玫瑰’。” 系统卡住了。 韩悯重新拿起笔,一边憋笑,一边写字。 指望不上他,系统只好自己翻文献帮他找,还要兼及五行八卦,给他起一个运势奇好的漂亮名字。 * 两日后,那只叫做萝卜头的苍鹰飞来,停在韩悯窗前——傅询给他回了信。 那时韩悯问傅询柳州情况如何,傅询便回了一句“无碍”。 韩悯随手把那张纸条夹在《治安疏》里,仍旧翻开书稿,开始写他的话本。 很快就到了年节。 这十来日里,韩悯白日里出去给人写信,闲时写了几十页书稿。 白石书局那边,预备在年节之后,就把他的第一册 话本印出来卖。 他的酬劳是两袋子银锭。 过年用还有剩。 腊月三十下午,韩家门前。 韩悯一手拿着春联,一手扶着梯子,爬上高处。 韩佩站在门前,右手握拳,左手张开。每说一句话,就低头看看自己的左右手,分清方向。 “二哥,向左……向右!再向右一点!” 韩悯依他的话,拿着春联往左一点,再往右一点,问道:“这样?那这样呢?” 不远处,一个玄色披风的男人翻身下马,径直朝他们走来。 那时韩佩正低着头,努力辨清左右,一抬头,忽然看见有个男人绕过他,径直走到二哥身后。 那人抱着手,就站在梯子边,抬头看着韩悯。 韩悯浑然不觉,仍旧仰着头摆弄对联:“韩佩佩,这样子呢?” 韩佩瞧了瞧那人,连忙提醒韩悯:“二哥哥,有个男的。” 第12章 睡你房里 有个男的? 小孩子说话怎么不清不楚的? 韩悯双手举着对联,站在梯子上,转头看去。 他被那人吓了一跳。 男人一身玄衣,身形高大,剑眉浓秀,薄唇微抿。 他抱着手,在韩悯看过来时,不自觉微微挑眉,面上笑意渐浓,大约在等他先开口。 韩悯怔了怔,不敢确定地唤了一声:“王爷?” 傅询颔首,算是应了。 韩悯惊讶道:“你怎么……” 傅询不答,只是指了指他手里的对联:“再往上些。” “啊……好。” 傅询往后退了几步,与韩佩站在一起,看韩家宅院的正门。 韩悯转回头,站在木梯上,没敢再往上爬,只好踮着脚,费力地往上伸长了手。 韩佩与傅询站在一处。 虽然不认得他,但是韩佩一向活泼,便扯了扯傅询的衣袖,想跟他说话。 只是还未开口,韩佩仰头,只见那人直勾勾地盯着自家二哥。 这眼神怎么看怎么让人不舒服。 韩佩有些不高兴,瘪了瘪嘴,也不想再说话。 傅询转头看他,问道:“你怎么了?” 韩佩忍耐不悦,向他作了个揖:“不知先生是?” 分明就生气了,还挺懂礼貌。 肯定是韩悯教出来的。 傅询觉得蛮有意思:“我是你二哥的好朋友,你喊我傅三哥就行。” 韩佩便道:“我是韩佩。” “我知道。你小的时候,你二哥把你抱出来给我们看过。” 韩佩还没来得及再说话,傅询的目光很快又转回韩悯那边。 韩悯踮起脚,带起原本就不长的衣摆,傅询看见他素白的中裤裤脚,还看见他—— 发抖的双腿。 他怕高。 声音也有带了些不易察觉的颤抖:“王爷,那这样呢?” 傅询话里带笑,一面上前,一面道:“可以了。” 韩悯把对联“啪”地一下,贴在门边的石墙上,使劲拍了两下,让浆糊粘牢。然后松了口气,赶忙要爬下来。 而傅询走到他身后,心想他怎么还不掉下来。 自己好接住他。 韩悯双手扶着木梯,虽然害怕,但还是稳稳当当地往下爬。 离地不远时,傅询悄悄伸出手,有意无意地扯了一下他的发带。 韩悯身子一僵,迅速抱住木梯,回头看他,杏眼圆睁:“你干嘛?” 傅询没办法解释,只道:“失手。” 韩悯磨了磨牙:“别乱开玩笑啊。” 傅询低头看看地面:“其实你可以跳下来了。” 韩悯随着他的目光,低头去看,确实不高,而且很低。 他缓缓地挪下去,傅询站在他身边,想伸手扶他一把。 余光瞥见门里,有个男人正看着他。 傅询转头,却是韩悯的兄长韩识。 韩识正巧推着轮椅经过庭院,又正巧望见自家门前,有个对自家弟弟动手动脚的男人。 见傅询看过来,韩识才若无其事地移开目光,一扫方才沉思的神色,朝傅询抱了抱拳。 “定王爷。” 傅询也收回想要动韩识弟弟的手,向他行礼:“韩大公子。” 那头儿,韩悯往后退了几步,端详了一阵自家家门。 韩佩勾了勾他的手指,小声唤道:“二哥。” 他看向傅询。 韩悯便道:“是二哥的朋友,你叫他王爷就好。” 韩佩点点头。 韩悯弹了一下他的额头:“要等你给我指挥,贴到明日,这对联也贴不上。” 韩佩委屈地揉揉脑袋:“我又不是故意分不清的。” 韩悯上前,拿起木梯,对傅询道:“进去吧。” 傅询要接过他手里的梯子:“我来。” 就当他是为了方才扯自己的发带赔罪,韩悯也不客气,直接交给他。 韩悯问:“你怎么过来了?” “柳州二次地动,得在南边再耽搁一阵子。前几日安定下来,又是年节,忙里偷闲,想了想,只想过来看看你。” 这话说来简单,轻飘飘的,其实傅询在来的路上斟酌了许久。 韩悯摸不准他的心思,还没来得及回答,傅询却停下了脚步。 “你就住在这……” 韩悯循着他的目光,抬头看去。 自家的屋顶。 韩悯轻咳一声:“之前震坏了,找不着泥瓦匠,我自个儿修的。” 傅询便改口:“还挺……错落别致的,明日我帮你再修一修。” 他扛起梯子,换了话题:“这个放在哪儿?” 韩悯带他去厨房边上堆放杂物的小屋:“这里走。” 两人一齐绕过走廊,门外的韩佩与院中的韩识看向对方。 韩佩小跑上前,扑进韩识怀里:“大哥,二哥眼里没佩哥儿了。” 嘤嘤嘤。 韩识摸摸他的脑袋,何止呢,他眼里连大哥都没了。 这个大一个哥哥在他面前,他连看也不看一眼。 将梯子放回去,韩悯随口问:“王爷是过来微服出巡、体察民情的吗?要去见桐州知州吗?现在进城应该还来得及,再晚一些,城门就要关了。” 傅询道:“我只带了几个亲卫过来,待几天就走。来桐州,就是想过来看看。” “啊,这样……行。” “你怎么不给我回信?” 韩悯心想,傅询给他的回信就两个字——无碍。 这让他怎么回信? 他无奈道:“我的错,下次一定给王爷回信。” 两人走出房间,韩悯带他回了正堂。 韩爷爷已经出来了,见韩悯带着傅询来,又好气又好笑地说:“悯哥儿,怎么让王爷给你搬梯子?” 韩悯指了指傅询,一脸无辜:“是他自己要搬的。” 傅询点头:“是。” 见过礼,傅询在韩爷爷身边坐下,韩爷爷问他一些永安城中的近况,傅询一一答了。 韩悯坐在一边,也跟着听听当下局势,却忽然被韩佩抱住腿。 韩悯要推开他,压低声音:“有客人在,不许撒娇,去找娘亲。” 韩佩看着他,眨巴眨巴眼睛。 韩悯把他抱起来,低声道:“就抱一会儿。” 说了一会儿话,韩爷爷道:“不知王爷这次过来?” 傅询道:“只带了几个亲卫,微服出行,不久便走。” 韩爷爷应道:“好。”转头看向韩悯:“悯哥儿,晚上添两个菜。” 便是要留他下来了。 韩爷爷看向傅询:“寒舍简陋。” 傅询看了韩悯一眼,笑着道:“不会。” 怪怪的,韩悯转开目光。 * 还有一段时间才吃晚饭,韩爷爷有些乏了,在堂中与傅询说了一会儿话,便让韩悯带他去逛逛。 韩悯带着人在院子里走了走。 “对了。” 他忽然想起什么,拉着傅询回了自己房间。 韩悯拢起案上书稿,堆到一边,对傅询说:“随便坐吧。” 房里全是书卷书稿。是文人的屋子。 他走到角落里,从旧书堆里抱出自己放钱的小木匣。 傅询亦是上前,在他身边坐下:“你在做什么?” 韩悯拿出压在最底下的地契与银票。 不等他开口,傅询便道:“你拿着吧,别再还给我了。” 韩悯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原先已经还给他一次了,这次又还,显得他造作。 但是不还给他,不太亲近的朋友之间,还拿他这么贵重的东西,韩悯觉得心里不太好受。 正斟酌的时候,傅询道:“我又没钱了?没产业了?” 他竟然还学会抢答了。 冬日里天晚得早,此时天色渐暗,他们坐在阴暗的角落里。 周遭愈发昏黑。 傅询望着他,眼睛都亮了一个度。 韩悯微怔:“怎么了?” 傅询偏了偏头,脑袋轻轻地靠在身边的墙上,似笑非笑地看着韩悯,伸手将他拿着银票的手握紧。 他淡淡道:“本王有的是钱,你怎么总觉得……” 这时韩佩在外面敲门:“二哥,王爷,吃饭了。” 韩悯应了一声,把银票地契塞进傅询手里,没有再说话,起身便走。 傅询趁他没注意,又把东西放回匣子里,还塞了一大卷银票回去。 回头看时,韩悯已经推门出去了。 有点像逃跑了。 韩悯站在门外,抿了抿唇角:“完了,系统,我忽然有点心动,小鹿乱撞。” 系统冷笑道:“你可能是对‘有的是钱’心动吧。” 韩悯抚掌:“有道理。” 傅询从他房里走出来,看见他脸上神色一会儿一变,觉得挺有意思,没忍住笑了。 韩悯也傻笑,指了指走廊那边:“过去吃饭了。” * 晚饭后,一行人说了会儿话便散了。 韩悯仍旧带着傅询回到自己房里。 两个人面对着面,在案前坐下。 方才留给他二人独处的时间不多,直至此时,他二人才有点时候来讲正事。 傅询道:“你留的那个治灾的文献综述,挺有用的。” 韩悯笑笑:“那就好。” “柳知州招供了,幕后主使是傅筌,那封折子也已经递上去了。” “不过正巧碰上年节,只怕朝中没那么快处置……” “朝里在查,我安插了人。等过了年,我也要回永安。” 韩悯半坐起来,拍拍他的肩:“诸事当心。” 傅询转头看他的手,最后点头:“我知道。” 外面有人敲门。 “悯哥儿?” 韩悯上前开门。 傅询亦是起身,跟在他身边。 门外是元娘子。 傅询也喊了一声:“韩伯母。” 元娘子应了一句,将一床被褥交给韩悯:“家里房间都没整理出来,晚上定王睡你房里……” 傅询面上不显,摸了摸鼻尖。 竟然还有这样的好事。 第13章 生辰快乐 只听元娘子继续道:“你睡那张小榻,让定王睡你床上。” 韩悯点头应了。 元娘子转身离开。 韩悯双手抱着被褥,一抬脚,把门关上。朝傅询使了个眼色,走进房里,把被褥丢在榻上。 他一面跪在榻上铺床,一面道:“王爷,晚上要是冷,你把我喊起来。” 傅询几不可见地挑了挑眉,刻意问道:“喊你做什么?” “再添两床被子啊。” “噢,原来是这样。” 为什么王爷有些失望? 正说着话,外边又传来敲门声。 韩悯下榻,踢踏着鞋子去开门。 韩佩扑进来抱住他:“二哥。” “怎么了?” 韩佩眼泪汪汪:“做噩梦了,要和二哥一起睡。” “行……” 韩悯看向傅询:“王爷,小孩子晚上闹腾,你看你是……” 傅询“宽容”地允了:“不妨事。” 于是这日夜里,傅询躺在榻上。 烛光隐约透过屏风,他看见外间的小榻上,韩悯正小声地给韩佩讲故事,韩佩也和二哥咬着耳朵,说悄悄话。 还时不时泄露出一点儿笑声。 傅询枕着手,幽怨地望着屏风那边。 热闹是他们的,本王什么也没有。 心情不好,傅询从叠放在榻前的衣裳里摸出一卷银票,一张一张夹在韩悯放在榻前的书里,塞在他的床缝里。 * 韩悯一向夜里少眠。今日傅询在,他也不好意思抛下傅询,独自去写话本。 所以点着幽微的蜡烛,勉强撑了一晚。 天色微明时,仿佛有人碰了碰他的额头,他只觉得身上一沉,这才沉沉睡去。 醒来已是日上三竿。 他睁开眼睛,发现最上边盖的是一件大氅,傅询的大氅。 韩佩也不在身边。 韩悯坐起来,看见屏风后边,傅询与韩佩面对面坐着,正着说话。 傅询向他宣告:“你二哥同我青梅竹马。” 韩佩忍不住好奇心:“真的吗?” “自然是真的。” “唔……上回二哥骑马带我,他说他带过许多朋友,他带过你吗?” 傅询面色一沉:“没有。” “那你还说……” 他加重语气:“就是青梅竹马。” 韩佩被他吓了一跳,往后缩了缩,连连点头:“就是就是。” 傅询嘉奖似的,揉揉他的脑袋。 韩悯看得满脸疑惑。 他们这是在做什么? 傅询这又是在说什么胡话? 说胡话的人转眼看见他,对韩佩道:“你二哥起来了。” 韩悯抱着被子:“王爷,小孩子不好带吧?” “你弟弟挺可爱的。” 傅询笑了笑,不过论可爱,还是韩佩二哥更可爱一些。 天气太冷,韩悯裹着被子,挪到榻尾,扯过要换的衣裳,又慢慢地挪回去,缩在被子里换。 他一边道:“王爷什么时候回去?今日就是除夕,我带王爷出去逛逛?” 傅询却道:“先把你家的屋顶修了。” 韩悯微怔:“……多谢。” 吃过早饭,歇了一会儿,傅询搬着梯子,韩悯提着工具,跟在他身后。 傅询在屋顶上修补,韩悯蹲在一边看他弄。 “原来如此。” 韩悯理直气壮:“果然是系统给我的图错了。” 系统说:“放你妈的屁。” 韩悯在心里小小地“哼”了一声,看向傅询:“王爷什么时候学的这个?” 傅询低头铺瓦:“前几日在柳州,看工匠弄过。” 韩悯认真地看了一会儿:“我看懂了,王爷修完这个就好了。大过年的,下午我带王爷去桐州城里走走?” “也好。” 但还是抓紧时间,帮韩悯把所有的屋顶都修好了。 * 午后他二人一同出门—— 还有一个韩佩。 韩悯与韩佩都戴着兔子毛的帽子,还牵着手。傅询转眼瞧见,也向韩悯伸手。 韩悯试探着伸出手:“王爷,是我想的那样吗?” 傅询没说话,伸出的手拍了他一下,又收回去了。 韩悯反手打他:“你做什么?” 傅询原本是要还手的,手伸到一半,硬生生收住了。 现在不是小时候了,不能打,不能打。 今日就是除夕,寻常人家做年夜饭,就算今日出来摆摊卖东西,下午也都收摊回去了。 所以街道上并不热闹,只有些卖零嘴儿和鞭炮的。 所幸那个卖麦芽糖的老人家还在。 韩佩拉着韩悯,直往麦芽糖那儿去。 韩悯一边摸摸衣袖,一边看向傅询:“王爷,你吃吗?” 傅询摇摇头:“不用。” 于是韩悯买了两个,三个人坐在不远处的一个道观的台阶上。 韩悯坐在中间,拿着两根竹签,将竹签上的麦芽糖缠来绕去。 金黄的麦芽糖变作白色。 玩够了再吃。 韩悯看了一眼傅询,笑着道:“王爷,我记得你以前可爱吃我们家门口的麦芽糖了。” 傅询轻咳一声:“那时候不常出宫,没怎么吃过外边的东西,觉得新鲜。” 韩悯分别捏着两根竹签,往两边一掰,将麦芽糖分作两份。 “那现在再吃一点儿?” “多谢。” 傅询接过糖,抿了一口。 韩悯专心吃糖,正巧这时,与他一同摆摊的葛先生举着布幡经过。 葛先生朝他招手:“韩悯!” 韩悯立即直起身子,也向他挥手:“葛先生!” 葛先生看见他身边的傅询。 韩悯便一把揽住傅询的肩,炫耀一般:“我朋友从永安城来看我。” 傅询转头看他,靠得很近,韩悯的侧脸像他递过来的白颜色的麦芽糖,让人想嘬一口。 他收敛了心思,与葛先生互相道过一声“幸会”。 人走后,韩悯松开手:“他总说我和我朋友不真,我来桐州两年,也不见他们来看我,今日总算让他见识了。” 傅询轻笑。 韩悯把麦芽糖咬得咯吱咯吱地响。 “不过,你是头一个来桐州看我的朋友,我挺高兴的。” 傅询看向他。 韩悯回看过去,信誓旦旦:“真的。虽然刚刚还差点打起来。” * 在桐州城中闲逛了一会儿,又给韩佩买了些零嘴,便回家去。 傅询与韩家人一起,吃了一顿年夜饭。 粗茶淡饭,自然比不上永安城宫中宫宴,韩家人也不觉得有什么难为情的。 傅询又是为赈灾才来了南边,大过年的,韩爷爷又喜欢又心疼。 一时高兴,让韩悯把他珍藏的好酒拿出来。 喝酒伤身,韩悯不大想让爷爷喝酒,便道:“王爷还没行冠礼,照规矩不能喝酒。” 傅询也顺着他的意思,说不喝。 韩爷爷一愣,随后反应过来:“是是是,王爷和你同岁,你也还没束冠。” 过了一会儿,韩爷爷忽然想起什么:“不啊,王爷是正月初一的生辰,你是六月的,王爷过了今天就……” 韩悯一噎,这傅询怎么就偏偏是正月初一的生日? 傅询笑了笑,给韩爷爷夹菜:“阿悯还不能喝,我等他六个月。” “好好。” 韩爷爷看向韩悯,忽然对傅询道:“他出生的时候,老夫在家里那棵梅树下埋了一坛花雕酒,王爷什么时候得闲,回永安城,差人挖出来,滋味应当不错。” 傅询知道,这是桐州城的规矩,那酒叫状元红。 却道:“我怎么敢随便动他的酒?” 韩爷爷有些感慨:“反正埋在那儿也是埋着,我也尝不到了。” 席散还须守岁。 收拾了东西,一群人坐在堂前,烤火闲聊。 也不知过了多久。 夜色渐深,街上还没传来打更的声音,一只通体漆黑的苍鹰扑腾着翅膀,飞进堂前,在傅询手边停下。 傅询告了声罪,解开苍鹰脚上竹筒,匆匆扫了一眼。 他面色一沉,收起字条,不知如何开口。 韩悯留心,便问:“出事了?” “嗯。” 韩悯不再多问,站起身:“王爷急着要走的话,我送送王爷?” 傅询亦是起身,朝堂中人行礼。 同家里人告过别,韩悯从马棚里牵出马匹。 周遭一片漆黑,韩悯将灯笼系在傅询的马前,扎紧了,翻身上了自己的马。 灯烛明亮。 韩悯问:“王爷,你有侍卫吗?” “卫环带了人,就在前面。” “那就好。” 疾风猎猎。 也不知行了多久,林子前边隐约有火光。 一身甲胄的卫环听见动静,带着一小队人,从林子里钻出来。 “王爷。” 韩悯扯了扯缰绳,看向傅询:“那我先回去了。” 傅询颔首:“路上小心。” 韩悯抬头望了望月亮。 这儿没有人打更,他估摸着,应该已经过了子夜。 他抿了抿唇角,轻声道:“那……生辰快乐?” 傅询微怔,夜色掩去神色,仍是颔首:“嗯,你回去吧,放心。” “我知道。” 韩悯掉转马头。 马蹄溅起地上积雪。 待走远了,系统连连“啧”了三声:“你也懂得要讨他欢心了?” “放屁,我要是想讨他喜欢,我得照从前的穿越者做的那样,先给他做个蛋糕,点个蜡烛,再给唱个这儿只有我会唱的‘恭祝你福寿与天齐’。说一句‘生辰快乐’算什么?不过是随口一说。” 那场景还挺滑稽的,韩悯不自觉笑了笑。 回到家,栓好马,家里人都已经睡下了。 韩悯轻手轻脚地回房去,却不料兄长就在他房里。 韩识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问道:“终于舍得回来了?” 韩悯想了想,最后道:“哥,马挺好的。” * 隔了两天,韩悯给傅询写了张字条,问他事情怎么样了。 傅询没回,应当是在忙。 韩悯有些不放心,又给傅询的五弟、五王爷傅让写了信,傅让也还没有回他。 出了元宵,韩悯便抱着自己的小板凳,又去城里摆摊,给人写信,闲时写话本子。 这日坐在柳树下,刚送走一个写家信的老人家,韩悯重新拿起自己的书稿。 葛先生问道:“诶,前几日在街上遇见的,你的那个朋友,出身王侯之家吧?” 韩悯一惊:“你怎么知道?” 葛先生捋了把胡子:“观他面相,王气越来越盛。” 韩悯有些惊讶,凑到他面前:“太准了。诸葛半仙再看看我吧?” “早前就说了,你是文曲星君。” 韩悯小声嘟囔:“我比较想当财神。” “对了,前几日我在街上碰见白石书局的掌柜,他说话本子要开始印了,问你要起什么名字。” 写话本的,一般不用真名,省得麻烦。 “那就叫……” 他还没来得及说话,系统一听这个,立即就被唤醒了,眼睛瞪得像铜铃——如果它有眼睛。 它对韩悯大喊:“你要敢叫‘清纯佳人白玫瑰’,我就先把你暴打一顿,然后自杀——把自己格式化!” 第14章 松烟墨客 韩悯连忙安抚系统:“好好好,不叫那个。” 系统嚷道:“也不准叫‘红牡丹’!” “好,也不叫,也不叫。” “真的?” “真的,真的。我现在就去白石书局,路上想个正正经经的。” 韩悯收拾好东西,同葛先生道过别,独自前往书局。 掌柜的在里间,外边招呼客人的小伙计引他过去。 小伙计掀开布帘子,往里面看了一眼,对韩悯道:“韩公子在廊上略坐一坐吧,咱们书局永安总局那边来人了,掌柜的正和他说话呢。” 韩悯点头应了,在木廊阑干上坐下。 小伙计仍旧去外边招呼客人,留下他一个人。 他坐在廊前,撑着手,晃着脚,想自己的笔名。 却隐约听见,布帘那边泄露出一两个词儿。 “永安情势……” “圣上……” “恭王……” 韩悯停下晃悠的双脚,竖起耳朵,留心听了听。 原来他们是在说生意上的事情。 “圣上这一病啊,恭王理政,把永安城城门都关了。我还是趁着年前出来了,要不今年的书样子就出不来了。” 这是韩悯没听过的声音,应当是自永安城来的人。 然后韩悯听见书局掌柜道:“辛苦了,辛苦了。” 两人再寒暄两句,掌柜的便起身送客。 韩悯转回头,仍旧坐在阑干上。 掌柜掀帘出来,看见他,便笑着道:“韩公子来了?” 韩悯仿佛这才回神,回过头,从阑干上跳下来,作了个揖。 掌柜的同永安来的那人道了别,再看向韩悯:“韩公子来,是写好第二册 了?” “不不。”韩悯摆手,“我听葛先生说起起名字的事情,所以过来告诉您一声。” “也好,韩公子请说。” “就叫做……”韩悯摸了摸下巴,顿了一会儿,“松烟墨客。” “这可有什么说法?” “唔……好的松烟墨贵,我家道中落之后,就没再用过,现在很是怀念。其实油烟墨也不差,就是用来做名字怪怪的。” 掌柜的笑着道:“那就祝韩公子早日用上松烟墨了。” 韩悯回了礼,向他道别,从书局前店出去。 才过了年,书局里还摆着一些没卖出去的黄历本。 韩悯经过时,顺手翻了两页,算了算日子。 最后从书局离开。 腰上挂着笔橐,手里抱着板凳,韩悯走得慢。 系统道:“你又在愁什么?” “十来天了,料想傅询早就该到永安了。方才那人又说,他来时,永安城都封了。傅询就这么回去,好像也没有什么防备,不知道会遇着什么事。给他写信也不回……” “封城的消息连你都知道了,定王能不知道?” “也是。” “你放心,定王应该会是皇帝的。” “什么叫做应该会?你也说不准?” “就是应该会,天有不测风云,临时出了状况也不一定。不过你放心,我透露的剧情一向都是很准的。” 韩悯小声抱怨:“你透露过什么要紧的剧情?单说定王做皇帝,从前也不告诉我定王是谁;说我家会被抄家,也不说到底为什么。一个劲儿让人瞎蒙。” 系统刚要还嘴,韩悯又道:“傅询那时候回去,就带了卫环几个人,那万一路上遇见土匪,冒充他做定王怎么办?” 系统无奈道:“他常年在边关带兵,武力值比土匪强。” “那要是土匪暗算他呢?” “他智慧值也不低。” “那要是……” “你不如说,要是恭王暗害他,抢了他定王的名头怎么办。” “也有道理。你的剧透怎么这么不靠谱呢?” 系统沉默了一会儿。 最后道:“平时看着挺聪明的,怎么偏偏今天傻了吧唧的,总问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 原是韩悯思虑过多,他回了家,再细细地想了想,也知道自己说的那些事情,都不大可能发生在傅询身上。 但韩悯仍旧斟酌着给他写了封信。 推开窗子,吹响竹哨,连吹了几声,也不见那只苍鹰。 送信的鹰也还没回来。 韩悯再等了一会儿,没法子,只能坐回案前,翻开他的书稿。 他把那张字条夹在《治安疏》里,等不来苍鹰,却在灯下写他的《圣上与御史的二三事》。 这天夜里,韩悯撑着头写字,写着写着,就趴在案上睡着了。 梦里一片漆黑,摸不到边界,自四面八方传来的笑声、说话声,将他淹没。 那是韩家抄家时候的情形,他这两年常梦见。 韩悯皱着眉,哼哼了两声,却醒不来。 后来不知道是谁,把他从黑暗里抱出来。 他恍惚看见,宫墙不远处燃着熊熊火光,便问:“那儿怎么了?” 问完这话,他恍惚听见旁的人在说话。 是恭王傅筌,他从前就与傅询争斗得厉害。 他喊得大声,显然是气极了。 “父皇,三哥一回京,为一个罪臣把我的王府都烧了,求父王为我做主!” 韩悯掀了掀眼皮,却睁不开眼睛。 皇帝派的人在后边喊,抱着韩悯的人,却连头也不回,只用额头贴了贴他的额头,低声安慰他:“不要紧,你睡吧,睡醒就没事了。” 第15章 刀山摧折 从梦中惊醒,韩悯猛地抬起头。 兄长韩识要拍他的手停在半空,见他的模样,问道:“怎么了?又做噩梦了?” 韩悯没有回答,抹了把脸,发现自己脸上全是冷汗。 他夜里少眠,在柳州时熬夜整理东西,在桐州时也熬夜写书稿。 一半是因为他勤奋;另一半,是因为他夜里总做噩梦。 他宁愿在天光微明的时候眯一会儿,也不愿意在夜里睡觉。 梦里的情形实在是太可怕了。 韩识用衣袖给他擦擦脸:“又是咱们家抄家的时候?” 韩悯只是点点头,张了张口,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他深吸了一口气,捂住脸,也不知道梦里的情形有几分真假, 他当时迷迷糊糊的,靠在傅询怀里,旁边人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他全不清楚。 做梦梦见那时傅询烧了恭王府,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缓了一会儿神,韩悯放下手:“哥,我出去洗把脸。” 他出了门,站在院子里。 从水井里打了冷水来洗脸。 此时虽然开春,但夜里的风还是凉的,往面上一吹,冷得他一激灵。 回房时,韩识还在房里等他。 见他回来,才稍放下心。 “再睡一会儿吧,哥看着你。” 韩悯沉吟道:“哥,我能不能再借一下你的马?” “要去哪里?” “去……永安。” “这几天就走?” 其实韩悯说完那话,就有些后悔了。 系统既然说了,定王一定会做皇帝,他在这儿操心,倒显得他多心。 傅询要是真做了皇帝,他这头儿巴巴地跑着去,倒像是跑去讨赏的。 若是傅询真出了事,他要去永安,落到恭王手里,大约连带着韩家都活不成。 所以,无论怎么想,他都不应该走这一遭。 韩悯抿了抿唇角,有些泄气:“算了,明日再说吧。” * 做了噩梦,心里也发慌,韩悯也没什么心思睡觉,就在案前坐了一夜。 写写话本,倦了就趴下来眯一会儿,醒了又继续写。 就这么熬过一晚。 次日清晨,韩悯从案上爬起来,揉揉眼睛,一整理书稿,发现这些书稿竟然也已经差不多了。 韩悯提起笔,给第二册 话本收了个尾,又留了个钩子。 去白石书局交稿。 与从前一般,书局的小伙计引他去内间。 韩悯从笔橐中拿出厚厚一叠书稿,放在桌上。 还没来得及说话,便听见外边有人说话。 “快快,把摆着的不相干的书卷都撤了!” 韩悯闻言回头,掌柜的道了一声“失陪”,忙出去看看。 外边那人,是前几日韩悯在这儿见的、刚从永安城回来的人。 那人扯过掌柜的衣袖,附在他耳边,压低声音,道:“圣上驾崩了。” 韩悯跟在掌柜身后,留心听得这一句,也没管旁人在不在意,脱口便问:“不知是哪位王爷……” 那人看了他一眼,愈发低了声音:“可不敢浑说,永安城封了城门,宫里也封了宫门,听说是哪位王爷要进城,恭王不准,还让城楼上放箭,被扎成了刺猬。两边人马,杀的是昏天黑地,血流成河……” 韩悯一夜没怎么睡,好几日的忡忡忧心,此时倾泻而出,眼前一黑,差点儿没喘上来气。 那人最后道:“也不知道谁胜谁负,新皇登基的消息还没传来呢。” 韩悯下定决心,对掌柜的道:“我先行一步,告辞。” 掌柜的在后边问他:“韩公子,下次交稿是什么时候啊?” “我去永安一趟,让你们书局在永安那边的人找我。” “诶?” 还没来得及再说话,韩悯就已经走远了。 他快步往家赶,系统劝他:“你别急啊,说不准是傅询赢了呢?” “那说不准就是傅询被扎成了刺猬呢?” “那我帮你再问问控制中心总行了吧?” “等中心回信,傅询都烂了,我亲自去一趟。” “诶!” 韩悯回到家中,拿出自己存钱的小匣子,交给韩识,简单交代了两件事。再去爷爷房里说了两句话,磕了个头。 韩爷爷问他:“决定了?” 韩悯重重地点了一下头:“决定了。” 韩爷爷叹了口气,摆摆手:“那就去吧。” 他从马棚中牵出马。 元娘子帮他把东西收拾好,韩悯接过包袱,翻身上马。 天边阴云欲倾,不太和软的冷风吹在面上。 韩悯打了个哆嗦,暗自定下心神,握紧缰绳。 他走远了,元娘子解下围裙,往边上一丢。 “冤家,真是冤家,我前几日就说,他得跟定王私奔。” * 永安城在桐州北边,正月里春风未及,还下着冬末的小雪,才黄昏就有些冷了。 落日渐渐地沉下去,天色渐暗。 宫门前挂着的灯笼已换作白颜色的,风吹过,烛光摇曳。 五王爷傅让拢着手,从宫门里出来。 蓝布裹着的马车等在前边,侍从们撑着伞,跟在傅让身后。 他吸了吸鼻子,看向身旁穿着素服的中年男人。 “王叔,过一阵子父皇送葬,应当不会再出事了吧?” 那中年人面相憨厚,身形也敦重,裹着外裳,拢着双手。 傅让喊他王叔,想来他便是老皇帝最小的弟弟,早先封了悦王的傅乐。 “那也不一定,谁不知道那边还不安分呢?” 傅让脱口道:“三皇兄……” 悦王爷咳了两声,提醒他。 傅让改口道:“圣上怎么不直接了结了他?” 两人一齐向马车走去,侍从们才掀开帘子,却忽然听闻,雪地那边传来一声马匹长嘶。 傅让下意识回头,只见雪地里,一个粗布素衣的清瘦文人,骑着骏马而来。 他多看了两眼,转过头,笑着对悦王爷道:“王叔,你看那人,像不像韩悯?” 悦王爷也望了一眼,摸了摸小胡子,憨憨一笑:“还真有点像。说起来,我真有点想悯悯了。” 傅让点头:“我也是。” 叔侄俩一起傻呵呵地笑。 夜色不明,此时月出,雪光映着月光,将那瘦弱文人的模样照得清楚。 傅让定睛一看,惊呼出声:“王叔,那真是韩悯!” 如同从前柳州。韩悯自诩是个不太正统的文人,但只要携着笔橐,所往之处,刀山摧折,火汤枯竭。 第16章 不眠不休 桐州与永安离得不远,只是山路崎岖,弯弯绕绕的,耗些时候。 韩悯一路北上,也不曾听闻有人议论永安城中的事情,更没有听到新皇登基的旨意,只道事情是真坏了。 系统帮他传了消息给控制中心,问问后边的事情,但是还没有收到回复。 傍晚时候,永安城中下了小雪,风满袍袖,寒意浸入骨里,竟有些疼。 他赶在城门关闭之前入了城,原想着先在宫门前望一眼,然后就去找从前教他念书的老师或是别的朋友,另想法子打听消息。 结果连日赶路,夜里也没怎么睡,眼前一花,就从马上栽下来了。 韩悯心道,这下完了,要是皇宫里边是恭王,他在梦里就得死了。 可他还不是很想死。 正要出宫的五王爷傅让看见他,大步跑上前,反手推了一把要跟上来的侍从。 “跟着我做什么?快去告诉皇兄。” 傅让把韩悯从雪地里拉起来,搓了搓他的脸,喊道:“韩悯?” 韩悯没反应,连眼睫也不颤一下。 傅让有些紧张,再喊了他两声,把他甩到背上,就往回走。 他吩咐侍从:“派个人去梁府把梁老太医喊来。再把庆顺殿整理出来,点上炉子,多弄几床被子。” 他也有些害怕。 才过了一条宫道,便忍耐不住,伸出一根手指,放在韩悯的鼻子下边,想要试试他的呼吸。 还没试清楚,走过宫墙拐角,迎面就撞上一个人。 傅询脚步匆匆,大氅也没披,还穿着单衣就出来了。 傅让唤了一声:“皇兄?” 傅询没回答,也没看他,目光落在趴在他背上的韩悯身上。 他接过宫人递上来的大氅,给韩悯披上,对傅让道:“人给我。” “是。” 也没去方才傅让吩咐整理出来的庆顺殿,傅询抱着他,往另一个方向走了。 傅让的脚步顿了顿。 敦实的悦王爷小跑着跟上来,扶着他喘气:“韩悯人呢?” 傅让指了指前边:“圣上带着他、回寝宫了。” * 福宁殿中一片安静,只有匆匆的脚步声与衣摆摩挲的簌簌声。 伺候的人走进走出,韩悯躺在榻上,双目紧闭,面色惨白。 傅询抱着手,坐在榻边,也一动不动。 他知道,韩悯自从上次抄家之后,身子一直不大好。 自桐州到永安,不眠不休地赶路,最快也要五六日的时间,不知道他是怎么过来的。 傅询垂眸看他,见他这样蔫蔫的模样,一时间思绪良多。 忽又想起那日柳州分别,韩悯同他说:“王爷万事小心。要是不成,王爷就赶快来桐州找我,我早就计划好了逃跑路线,可以顺便捎上你……” 他是为了这句话才过来的。 榻前诊脉的梁老太医松开手,将韩悯的手放回被子里。 “让他安安稳稳地睡一阵子,老臣去开个方子,再盯着他们煎药。” 傅询摆手,让伺候的人都退下去。 梁老太医要韩悯安稳地睡一觉,可是韩悯睡得并不安稳。 他皱着眉,仿佛想醒来却又醒不来。 傅询不大清楚他这是什么状况,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 也不烫,而且凉得很。 说来也怪,傅询的手一搭上去,韩悯似乎也放松不少,神色稍缓。 于是把手放在他的额头上,傅询就这么静静地坐了一会儿。 不久之后,梁老太医端着药碗走近。 “陛下。” 傅询把韩悯扶起来,坐在他身后,双手揽住他的肩,让梁老太医给他喂药。 汤药乌黑,闻着就一阵苦味。 韩悯不大愿意喝,抿了一口,一偏头,准准地吐在傅询身上。 傅询微怔,捏住他的下巴:“再喂一口。” 仍是吐了。 梁老太医低着头,假装没看见。 傅询道:“再喂他几口,往后制成药丸给他吃。” “是。” 喂了一碗的药,韩悯吐了大半,傅询用拇指按了按他的唇角,帮他把唇角药渍擦去,便将他放下了。 梁老太医仍旧低着头:“陛下去换身衣裳吧,老臣在这儿看着。” 傅询提着衣摆出去,才解下外裳,一直跟在他身边的侍卫卫环上前回禀道:“陛下,悦王爷和五王爷都还在偏殿等着。” 他将衣裳搭在衣桁上,扯了另一件衣裳披上:“让他们先回去,韩悯留在宫里养病。吩咐他们,别让别人知道韩悯回来了。” “是。” “还有,让鹰舍查一查,给韩悯送信的那只鹰去哪里了,韩悯大约是没收到回信,才会过来。” “是。” 他还要再说什么,梁老太医自里间匆匆跑出。 “陛下!” 傅询大步走回里间,撩开帐子一看,韩悯不大好了。 此时积攒在体内的寒气上来了,便开始发热,再加上韩悯睡得不好,看起来像是魇着了。 魇着了。 傅询忽然想到一些不大好的事情。 在柳州时,韩悯半夜仍在写东西。 他去桐州时,两人同居一室,仍旧是夜里,韩悯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傅询以为他冷,把自己的大氅给他盖上,直到天色微明,他才渐渐睡去。 如今细细想来,他才明白,韩悯从来就没有在夜里睡过一回安稳觉。 他夜夜梦魇,从两年前被抄家之后。 第17章 呜呜咽咽 两年前韩家被抄家的罪名是私修国史。 被抄家的朝臣,嫡亲的子孙往往下狱待审,倘若牵连旁支,便流放异乡。 那时韩悯与爷爷被关在不同的牢房里。 韩悯的牢房窗外是一座行刑台,那地方常年处决犯人,上边全是血迹腐肉,吸引了许多乌鸦。 他在牢里待了几日,某一日忽然摸见袖中一只小竹哨。 那时傅询还在西北边带兵,有一次回来述职,临走前不知道为什么,给了他这东西。 他用竹哨把那只叫燕支的苍鹰喊来,扯下一块衣摆,咬破手指,给傅询写了个字——求。 他实在是没法子了,才向从前与他针锋相对的人求救。 苍鹰飞进乌鸦群里。 可他没等来傅询,反倒等来一群老太监。 “过了年也才十七呢,嫩得很,嫩得很。” “素闻韩家二公子聪明伶俐,入了宫伺候贵人,那才是你的好福气。” “模样是真好,我想收干儿子,都别跟我抢啊。” 韩悯嗓子沙哑,道:“朝臣抄家,子孙入掖幽庭,不是做……” 太监。 老太监一提他的衣领,把他从地上拽起来:“你倒想得美,圣上要你做什么,你便做什么,由得你挑挑拣拣的。” 宫里的太监,往往是小的时候就进宫的。 行刑之前,要先在暗室里关上几天几夜。 等整个人都昏昏沉沉的,再让他一次吃个饱,只给吃的,不给喝的。 等事了了,再把人送回暗室里去,混混沌沌地养几个月的伤。 等伤养好,就能伺候人了。 韩悯被挪了个地方,关进一间暗室里。 唯一能和他说说话的系统,前几日回控制中心检修了。 他一个人待在暗室里,也不知道时辰,只是每日有人从窗子里递饭食进来。 韩悯一口也吃不下,躲在角落里,一开始还想想该怎么办,后来就什么都不想了,就是靠在墙边。 被恭王踩断的右手没有换药,也不知道骨头是不是错位了,还隐隐作痛。 太黑了,不见光,没人与他说话。 身上心里,都疼得厉害。 他觉着自己快要死了。 不知究竟过了几日,他被提出来。 双眼见光流泪。 正中的圆桌上摆着许多吃的,就是不见汤水。 韩悯大概知道那些规矩——吃完这顿他们便要动手了。 他不知哪儿来的力气,猛地掀翻桌子,也不知道往哪儿跑,闹了一会儿,就被几个人按在桌上。 “他既不吃,等会儿熬不过去,也不赖我们,直接下刀子吧,也省得麻烦。” 韩悯喊也喊不出来,到底挣脱不了,泄了力,脑袋重重地磕了一下桌面。 没死没晕,只有两行眼泪自眼角流下。 正拿着刀子用火炙烤时,房门忽然被人推开。 房里人大乱,韩悯趁机滚到桌下藏着。 有个人说:“王爷,这地方污秽,您请别处……” 傅询踹开跪在脚边的人,在桌前蹲下,掀开桌布。 韩悯看见他,没哭也没喊,呆呆地唤了一声:“傅询……” 傅询跪在地上,伸出手,把他抱出来。 折腾了不知道几天,韩悯迷迷糊糊的,出来时,已是夜里。 他恍惚看见不远处熊熊火光,便问:“那儿怎么了?” 傅询抱着他,用额头贴了贴他的额头,低声安慰他:“不要紧,你睡吧,睡醒就没事了。” 恭王傅筌在后边求皇帝为他做主。 原来傅询是真的烧过恭王府的。 只是那时,韩悯整个人都混混沌沌的,他一直以为是做梦。 * 此时福宁殿里,傅询垂眸看着他,大约也猜到了。 被关在暗室里的那几日,韩悯被吓坏了,他是从那时候开始,夜里总是睡不好的。 他藏得太深,总是云淡风轻的模样,恐怕连他家里人也不是全都知道。 现在仔细想想,傅询才知道,其实相处时,他露出过一些破绽。 不久前在柳州,大半夜的,韩悯还坐在书案前写东西,不愿意上榻去睡。还是傅询看着他,让他睡觉,想来也是睡没多久就爬起来了,反倒是白日里睡得久,还被旁人说过恃宠生娇。 在桐州时,两人同睡一间房。隔着屏风,傅询总听见他夜里翻身,约莫也是睁着眼睛、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又不敢表现出来。 又因为最后是傅询把他救出来的,所以傅询一给他盖上自己的大氅、傅询一伸手碰碰他的脸,他就能放松一些。 想明白了这一层,傅询便朝梁老太医摆手,让他下去。 傅询坐在榻边,握住韩悯的手,好让他安心睡一会儿。 没过多久,韩悯就睁开眼睛,双目通红:“傅询……” 原本傅询正靠在榻边出神,听见他喊,忙应道:“怎么了?” 他没回答,瘪着嘴就哭了。 傅询一下慌了神,摸摸他的脸,像从前一般哄他:“没事了,你睡吧,睡一会儿就没事了。” 韩悯烧糊涂了,呜呜咽咽地道:“我不睡了,我要写字。” “好。” 傅询拿过大氅,把他裹好,抱着他去了偏殿书房。 灯火通明,韩悯坐在傅询的腿上,连笔也拿不稳,在朝臣觐给傅询的奏章上胡乱涂了两笔,便丢开笔,趴在案上安心地睡着了。 傅询心思一沉,伸手抚了抚他的鬓角。 他是这样入睡的。 这两年来,他竟是这样入睡的。 第18章 君臣同榻 韩悯烧得厉害,不敢让他趴在案上久睡,傅询见他睡熟了,便轻手轻脚地把他抱起来,放回榻上去睡。 福宁殿有地龙,为了给韩悯发汗,还多点了几个炭盆。 傅询用被子把他裹好,抱在怀里睡了一夜。 夜里醒来过两三回,或要喝水,或做噩梦,都被傅询哄好了。 知道有傅询本人在这儿陪着他,韩悯反应过来之后,安心不少,仿佛要将前两年缺失的睡眠都补回来,一觉睡了一天一夜。 这回没有梦见被关在黑屋子里的情形。 只是断断续续地梦见小时候的事情。 梦见自己坐在假山上,小胖子傅询让他喊自己“三哥哥”。 后来在学宫里念书,与他也互不相让。傅询扯他的发带,韩悯便往回拽,最后一起摔在地上,被夫子赶出去罚站,两个人都离对方远远的,嫌弃得很。 再之后傅询忽然就长高了许多,时常拿着宫里的新鲜小玩意,在学宫里呼朋引伴。韩悯捂着耳朵看书,一点儿都不想理他。 十五岁时,傅询不想再留在学宫,便请了旨意,去西北带兵;韩悯仍旧留在学宫里,为两年后的科举做准备。 年节时傅询回京,盔甲未去,与抱着书卷、从对面走来的韩悯互相点头,打了个招呼。 擦肩而过时,傅询抬手拽住他的发带,揪下来就跑,引得韩悯来追。 梦里风轻云淡间,便跃过多灾多舛的那两年。 * 韩悯白日里醒了一回。 把身上的脏汗擦干净,又吃了点东西,喝了药,药力作用,坐没一会儿,就昏昏沉沉地睡去。 他醒时傅询正好不在,傅询回来时,他又睡着了。 没有碰上。 再一次醒来,已经是深夜时分。 他想喝水,但是嗓子哑了,喊不出来。 浑身发软,坐也坐不起来,就躺在床上缓了缓神。 “系统,报时。” “现在是定渊元年,正月二十七。” “定渊是谁的年号?应当是傅询的吧?” “应该是吧。我也不知道,你睡着的时候,我就关机了。这是自动显示的时间。” 韩悯闷闷道:“控制中心还没有给你回复?你们的办事效率也太低了吧?” 系统抱怨道:“反正你都到永安了,你就自己看看谁是皇帝嘛!老问我,老问我,我是系统,又不是神仙。” 韩悯小声回嘴:“这就是系统的职责所在嘛,连剧情走向都控制不住。” “我已经算是很好的系统了。隔壁的系统才不好呢,只会派任务,宿主做不完还要挨雷劈,而且他们那儿的剧情才大崩特崩了呢,整个时空错乱,重生的、没重生的,梦里、现实里到处乱窜。控制中心在紧急维修那边的系统,暂时管不上我们这儿。” 韩悯恍然大悟:“难怪你跟我说‘说不准’呢,原来你们自己也出了状况。” 系统道:“我肯定不会出问题的。你不是要起来喝水吗?去吧。” 韩悯与它说了会儿话,倒是有了一些精神。 他披上衣裳,下了榻,嗓音沙哑,小猫叫似的,喊人倒茶。 外边人没听见,他便拖着鞋子,往外再走了几步。 此时看见殿中陈设,韩悯才反应过来,这应当是在宫里。 那应该是傅询做了皇帝。 倘若恭王登基,他是绝不可能被带进宫的。 只是不知这里是哪一处宫殿,竟然这样大。 韩悯掀开帘子出去,外间也没有伺候的人,只有一个男人坐在坐榻上。 傅询背对着他,解开半边衣裳,露出肩上一道箭伤。 圆圆的一个血洞,贯穿过去,结了痂,韩悯看着就觉着有些疼。 傅询用竹镊子夹起一小块棉花,蘸了点膏药抹在上边。 他做得认真,韩悯脚步又轻,说话也小声,所以没听见他起来了。 韩悯摸了摸鼻尖,想喊一声:“傅……” 还是喊不出来。 就像是一声“喵”。 但是傅询马上就察觉到了,回头看他:“起来了?” 韩悯点点头,指了指自己的喉咙。 傅询让韩悯在自己对面坐下,扯上衣裳,喊人进来。 伺候的宫人们各自捧着东西,脚步无声,鱼贯而入。 已经侍奉过两代皇帝的老内侍杨公公站在韩悯身边,抖落开厚厚的驼绒毯,给韩悯裹上,又端茶递水,让他洗漱饮茶。 韩悯缓过来:“多谢您。” 杨公公也认得他,是从小看着他长大的,趁着傅询不注意,握了握韩悯的手。 傅询扫了一眼,杨公公连忙撒开手。 “今日太晚了,明日一早,让梁老太医过来诊脉。让小厨房做点吃的,温着的药等会儿也端过来——” 傅询停了停,颇有深意地对韩悯道:“醒的时候吃药,总不会再吐了吧?” 假装不知道他在说谁,韩悯低下头:“我又头晕了。” 杨公公领命,很快就把东西摆在韩悯面前。 正要带着人退出去时,傅询忽然想起什么。 “派人去文渊侯府。朕记着温言从西北回来的时候,带了两盒蜜饯送人,给他两个金锭,把蜜饯换过来。” 韩悯试图劝解:“这么晚了,温言都睡了。” 傅询抬眼,补充道:“噢,那拿来蜜饯之后,再祝他做个好梦。” 韩悯没有再说话,裹着毛毯,瑟瑟发抖。 我今天得罪温言了吗? 得罪了。 傅询叩了叩桌案,韩悯愣愣地抬起头:“怎么了?” 他将粥碗推到韩悯面前:“吃点东西。” 宫人都退下去了,殿门也关上了。 韩悯拿着瓷勺,搅了搅粳米粥。 他抬头看向傅询。傅询只穿了一件单衣,右肩上的箭伤扯裂,血迹洇透玄黑的布料。 他盯得久了,傅询也顺着他的目光,转头看了一眼。 傅询道:“不妨事。” “啊……”韩悯收回目光,“我是想说,不继续上药吗?” “已经快好了。” 韩悯抿了一口粥。 哪儿呢?他方才看见,还淌着血。 不过总比传闻来得好。 傅询同他解释:“我回来时,永安城被傅筌封了城。我原打算调兵,箭伤也是那时候受的,但是后来小王叔拿着父皇诏书来了,我便进来了。父皇卧病数日便去了,宫里两边对峙,最后还是小王叔拿出先帝临终的遗诏,遗诏上,父皇传位于我。” 他就这么登基了。 不怎么惊险,没有太大的波折。 韩悯觉得,好像只有自己傻乎乎的。 “原本是我……多心。” “你的信我收到了,也给你回了消息,我以为你收到了。” 韩悯摇了摇头:“我没收到。” “我前几日派人去查,没找到燕支。” “这样?” 傅询不太熟练地宽慰他:“它一向聪明,不用太担心。” “桐州那边?” “我派人给家里人传了信,应当已经到了。也托桐州知州与你们韩家的族兄照料家里,都安置妥了。” 韩悯愈发觉得自己傻了吧唧的,轻声道:“多谢。” 傅询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笑了笑,没说话。 派去文渊侯府取蜜饯的人很快就回来了,两个八宝玛瑙盒子,盛着各色干果蜜饯,放在韩悯面前。 傅询道:“喝了药再吃,这回总不会再吐我身上了吧?” 韩悯否认:“我绝对没有……” 傅询轻笑一声:“照着我身上吐。” 韩悯耍赖:“我不管,反正我不记得了,就没有。” 喝了点粥,缓过神来,他又捧起药碗。 “我要喝药了。” “嗯?” 韩悯指了指他的肩:“你不上药吗?” 傅询逗他玩儿:“我等你给我上。” “嗯……” 韩悯低下头。 现在就是后悔,十分后悔。 真不该多问这一句。 他端着药碗,别过头去,捏着鼻子,分几次把汤药灌进去。 他怕苦,喝了药之后,拿了个蜜饯,使劲地嚼,连吃了好几个。 傅询真要等他给自己上药似的,见他好了,便把盛着药膏的盒子推到他面前。 韩悯想了想,想要下榻,到他那边去。 傅询道:“你坐着吧,我过去。” 韩悯便往榻里挪了挪,傅询背对着,在他面前坐下,解开半边衣裳。 韩悯换了新的棉花,一边给他上药,一边问:“正月初一的生日过了,你取字了吗?” 显然没想到他会问这个,傅询顿了顿,道:“那时先帝病重,不敢劳烦先帝。” “那你有中意的吗?” 傅询说了两个字:“‘弋铦’。” 韩悯没听清:“哪个‘先’?” 傅询侧过身,将两个字在桌上写给他看。 弋者,缴射。 铦者,利也。 这两个字听起来厉害,换成大白话,其实就是厉害的弓箭。 韩悯沉吟道:“这可一点都不温厚,说出来会被文官劝的。同你的名字也没有关系。” 傅询淡淡的:“名字也不是我自己起的。往后也不会有旁人知道。” 也是,他做了皇帝,旁人不会喊他的字,更不会问他。 过了一会儿,韩悯将细布从他身前缠过来:“恭王理政多年,朝中文臣多半是他的人,你……” “我有计较。不用你担心,至迟下个月,会把恭王处置好的。” “他手下文人多……” “温言会料理的。” “也是,温公子以一当百。” 傅询回头看他:“你吃味?” 韩悯立即反驳:“我才没有。” 将细布系上结,韩悯的指尖时不时碰到他的皮肉。 傅询忽然听见他小声说:“不信谣不传谣。” “你在说什么?” “我来的时候,听说你被人扎成刺猬了。” 傅询没忍住笑:“你以为我成了刺猬,就来找我?” 其实来的时候,韩悯也不是没想过,哪怕有万分之一的可能,傅询也不会落难至此。 只是、或许、会有万分之一的可能。 他就过来了。 韩悯的嗓子还是不舒服,不愿意多说话:“嗯哼。” 他把傅询的衣裳扯上去,帮他遮好,然后从另一边下榻。 “可以了,我去睡了。” 傅询一面系衣带,一面跟着他,走进内间。 察觉他跟上来,韩悯打着哈欠回头:“做什么?” 傅询原想问他,“没我你能睡得着”,想想还是太轻佻,容易惹韩悯生气。 再者,韩悯夜里睡不好这件事,韩悯自个儿没想跟他说,大约是觉得丢脸。傅询照顾他的心思,也不再提。 于是傅询道:“这里是我的寝殿,那里边的是我的床。” 韩悯微怔:“啊?” 系统欢天喜地地通知他:“喔!韩悯,‘君臣同榻’的任务图标在亮了哦!” 韩悯受宠若惊,又拢了拢衣裳,小声道:“可是我还没有做好准备。” 第19章 文人夙愿 韩悯站在原地,眼见着傅询把里间的门关上,又把帘子放下来。 每个有志于入仕的文人,梦寐以求的情形。 与上回傅询送他出柳州一般,韩悯虽然不是正统文人,但是又开始不争气地心动了。 “系统,快,把《三国演义》传给我,我看看刘备和诸葛亮睡过一张床没有!” 系统没有回答,韩悯再喊了它两声,它还是没应声。 跑了。 系统丢下他跑了。 它倒还挺懂得看时机。 韩悯一口气还没缓上来,就被傅询牵走了。 有点害羞。 韩悯摸摸鼻尖。 傅询回头看他:“你傻笑什么?” 韩悯表情一滞,随后认真地纠正道:“我这是在甜笑。” 同他真是说不清楚。 小的时候就不对付,难道还指望长大之后,他会懂得文人的小心思? 韩悯把自己的手从他手里抽出来,小小地“哼”了一声,背着双手,晃晃悠悠地走到榻前。 傅询笑了笑,转身去屏风后边换衣裳。 再出来时,韩悯已经裹着被子,在榻上躺好了。 睁着眼睛,紧张地搓搓手。 虽然系统不在,但他还是习惯和系统说话,排解心情。 “我是真没想到,明明小的时候都闹成这样了,我原本对‘君臣同榻’这个任务目标都不抱希望了。傅询真好,我已经决定为他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了!” 韩悯蹬了蹬腿。 脑子里那个韩娇娇扭了扭,开始踢踏踢踏地跳企鹅舞。 外边案上点着蜡烛,榻前帷帐垂落,冬日里的帐子,厚重又暖和。 床榻很大,韩悯小小一只,窝在最里边。 帐子被掀开时,一阵暖风拂过,随后身边的被褥一沉。 傅询把方才的话再说了一遍:“你又在傻……甜笑什么?” 文人一颗真心,韩悯的眼睛亮晶晶的:“陛下,这是文人的夙愿。” 傅询平躺着,枕着手,转头看他:“这是文人夙愿,你岂不是十几年前就达成了愿望?” 韩悯亦是扭头看去:“此话怎讲?” 傅询别开目光,轻咳一声:“头一回见你时,不是跟你打了架,同你在宫里养病,同吃同住三四个月。这就是你的夙愿,未免也太简单了些。” 韩悯瘪了瘪嘴:“哪能一样吗?” “那有什么不一样的?” “那当然是……” 韩悯没再说话,翻了个身,背对着他。 “唉,我决定只为傅询鞠躬尽瘁,至于死而后已,那还是算了吧。” 傅询看见他散在枕上的乌发,伸手用指尖弄了弄他的发尾。 “韩悯。” “嗯?” 傅询喊了他又不说话。韩悯再等了一会儿,揉揉脸,闭上眼睛,准备眯一会儿。 他原以为自己又要像从前那样睡不着,却不料才闭上眼睛,帐子里淡淡的松香就将他裹住,厚重的帷帐将他与外边无边的夜色隔绝开。 肯定是龙床的被子太软乎了,韩悯再没别的意识,全然陷在温衾软梦里。 傅询见他睡着了,便靠过去,挨着他。 * 一夜无话。 傅询早起,见韩悯还睡着,轻手轻脚地下了榻,没让人进来伺候,披起衣裳就出去了。 韩悯一觉睡到日上三竿时。 拖着鞋子,掀开帐子出去,要去喊人。 怕吵着他睡觉,宫人都不在前殿走动,他径直走到殿门前,才听见廊外有人说话。 “昨日夜里醒了,吃了点东西,看起来精神还不错。” 这位是昨夜见过的老内侍杨公公。 杨公公伺候过两代皇帝——傅询的爷爷德宗皇帝与傅询的父亲。 韩悯小的时候,韩爷爷面见德宗皇帝,有时带他进宫,君臣说话,总是杨公公带他去玩儿;德宗皇帝偶尔微服出巡,也带着杨公公。 另一个黑胡须的老人家点点头:“那就好,快好了。” 这是太医所里德高望重的梁老太医。 不久前,韩悯还和娘亲提到过他,说是如果梁老太医在,兄长的腿说不定就有治了。 梁老太医也是年轻时就在宫里侍奉,一直到如今。 他二人都是看着韩悯自小长大的。 韩悯推开厚重的木门,探出脑袋:“我醒了。” 两人被他吓了一跳,一起回头。 韩悯便笑,漆黑的眼睛亮亮的。 杨公公上下扫了他一眼,佯怒道:“你怎么穿成这样就出来了,快回去盖着被子。” 梁老太医也朗声吩咐伺候的小药童:“去把老夫的药箱提来。” 再来不及说一句话,韩悯便被赶回房里。 伺候的宫人乌泱泱的,捧着衣裳的,捧着洗漱用具的,捧着茶水吃食的,挤满了宫殿。 韩悯换了一身中衣,被子裹得严严实实的,坐在榻上。 他只是想伸出手来洗脸,都被杨公公给按住了。 “你别动,我来。” 杨公公拧干巾子,扶着他的脑袋,给他擦脸。 韩悯哼哼:“又不是手断了。” 杨公公只道:“闭眼。” “噢。” 洗漱过后,杨公公还要捧起粥碗,给他喂饭。 韩悯忙道:“这个我自己来,自己来。” 杨公公看着他,泪眼朦胧,抬手抚了抚他的鬓角。 韩悯朝他笑了笑:“干爷爷,我没事儿,就是……” 杨公公板起脸:“又胡叫,谁是你干爷爷?” 韩悯笑着改了口:“杨公公。” 杨公公这才应了:“诶。” 喝了两口粳米粥,韩悯便放下碗。 杨公公问:“这就不吃了?” “不太饿,等会儿再吃。” “那就等会儿再吃,先给梁老太医看看。” 杨公公牵起他的手,递到梁老太医面前:“快,看看。” 脉枕放在榻前矮案上,梁老太医一手搭在他的腕上,一手捋着胡子,眯着眼睛,细细地看诊。 韩悯想要说话:“我……” 杨公公与梁老太医一起看了他一眼:“安静,有话等会儿再说。” 韩悯吸了吸鼻子:“哦。” 宫人无声无息地退出去,殿中静得很。 也不知沉默了多久,梁老太医才慢慢地收回手。 “我下去把药方再改一改。” 他顿了顿,又问:“悯哥儿啊,你这身子……和从前比起来,怎么差了这么多?在桐州过得不好?怎么没跟我们说?你爷爷知道吗?” 这话说得委婉。 韩悯低了低脑袋:“不妨事,大约是前些年在牢里折腾的……再加上夜里睡不好。” “多久了?” “两年。” “你们家抄家之后?” “嗯,我老做梦。”韩悯抹了把脸,“后来事情一多,就习惯晚睡了。” “那怎么行?老夫再给你开两张安眠的药方。” “我在桐州也吃过药,没用的,大约是心理问题。” 梁老太医哄他:“先吃两贴试试啊。” 韩悯小声道:“不过不知道为什么,我在这儿就睡得很好。” 梁老太医摸了摸胡子:“那大约是圣上的龙气镇着。” “倒也没有这么玄乎,大约是他救过我,他在这儿,我比较放松。” “那就在这儿住着吧。” “那怎么行?” 君臣同榻,一回就足够了,哪里有日日同睡的? 那就不叫文人臣子了,那叫宠臣姬妾。 韩悯觉得不行。 他看向杨公公:“圣上呢?” 杨公公道:“先帝驾崩,在封乾殿停灵,一个月后要去明山陵寝下葬。今日是先帝头七,圣上与几位王爷一早在封乾殿守灵烧幡,大约就快回来了。” 韩悯点点头。 杨公公反过来问他:“我倒还想问你,你怎么会过来?这么莽莽撞撞的,还弄得这么狼狈。” “我……”韩悯抿了抿唇角,只道,“只是有点担心。” 话音刚落,隔开内外的帷帐就被人掀开。 守灵所穿的素衣都还没换下来,傅询先进来看看韩悯。抬着手,目光径直落在他身上。 “起来了?” 韩悯不防备,与他的目光对上,顾忌着君臣有别,便低头挪开目光。 随后杨公公与梁老太医起身行礼,韩悯解开裹在身上的被子,也要起身。 傅询淡淡道:“你坐着吧。” 于是韩悯坐回位置上。 傅询吩咐杨公公与梁太医:“你们陪着他,朕换身衣裳再来。” 帷帐落下,宫人们捧着衣裳茶水,鱼贯而入。 隔着帘子,那边影影绰绰的。 韩悯没有再看,想了想,放轻声音,对杨公公道:“我是不是该换个地方住?” 杨公公还没回答,傅询便掀开帘子走进来,问道:“你想换去哪里?” 他换了常服,大步上前,在韩悯面前坐下。 杨公公与梁老太医相携告退,殿中只留下他二人。 傅询坐在榻边,双手分别按在膝上,才开口:“你方才说想换去……” 话未完,外边杨公公便通传:“陛下,温言温公子求见,要商议一个月后明山国丧一事。” 傅询侧过脸:“让他先去偏殿坐一会儿。” “是。” 杨公公领命,退出去了。 不多时,却又听闻殿门响了一声。 杨公公拦不住,温言抖落着衣袍,径直走进殿中。 隔着帷帐,只看见里边两个人影,相对坐在榻上。 只看了一眼,他作揖行礼,万分无奈地劝谏道:“陛下,国丧之事事关重大,旁的事情请放一放。就是为韩公子耽搁了,韩公子心里,恐怕也过意不去。” 韩悯心中暗道:“我好像有点明白了。” 系统问:“明白什么?” 韩悯有些惊讶:“你回来啦?” 昨天晚上,傅询邀他一起睡觉,他找系统的时候,系统就不见了。 “刚才回来。控制中心给你发补偿了,我回去领了一下。你刚说你明白什么了?” “我知道温言为什么不喜欢我了。” “为什么?” 韩悯吸了吸鼻子:“你看看我,昨天晚上抢了他的蜜饯,今天又勾引皇帝不上朝,像不像史书里的妖妃?” 系统一下子就乐了,韩悯也跟着笑。 傅询转头看去,只见他裹着被子,又偏偏露了一只脚在外边。 不知道想到什么好笑的事情,一抖一抖的,偷偷地笑。 模样怪傻的。 傅询扯了扯被角,把他的脚盖好。 第20章 嚣张气焰 韩悯自然不想被当做妖妃。 他正经了神色,看向傅询:“国丧之事比较要紧,陛下不过去吗?” “我知道,我过去看看,你休息吧。” “陛下慢走。” 傅询起身离开。 温言性子耿直,一直在外边等着,直到傅询出来。 大约是傅询出去吩咐了什么,杨公公很快就领着人进来了。 “悯哥儿,我让他们把粥温了一下,你再吃两口,缓一缓就吃药。” “好。” 韩悯捧着粥碗喝粥,随口问道:“怎么不见梁老太医?” 杨公公在榻前的脚凳上坐下:“他盯着你的药呢。” 韩悯思忖着,又问:“我能不能搬出去住啊?我在这儿待几日就足够了,总住在这儿……怪怪的。不单圣上不太方便,这时候还是热孝,就更不方便了。” 杨公公道:“你是圣上亲自抱回来的,我可不敢随便给你挪窝,等什么时候圣上再来,你去问问。” “也好……可是什么叫做‘亲自抱回来的’?” “这话是什么意思,就是什么意思。” 韩悯呛着了,偏过头去,咳了两声。 杨公公接过粥碗,帮他拍背。 韩悯缓了好一会儿,拍拍心口:“难怪温言总是看不惯我呢。” 今天他又惹温言了吗? 又惹了。 杨公公笑了笑:“说句玩笑话罢了,你急什么?再说了,你这么怕温言做什么?” “他性子直,刚正不阿,圣上日后一定叫他做言官。好好的被言官参一本——” 韩悯捶床:“要是给爷爷知道,我就不用活了。” 说了一会儿话,梁老太医带着一个小药童进来。 小药童手里端着个木托盘,木托盘上放着一个白瓷的药碗,还有一碟蜜饯。 梁老太医把药碗递给他:“加了几味安神的药材,放温了再喝,喝完就睡一觉,发发汗。” 韩悯应了,接过药碗,捧在手里,有一下没一下地用勺子搅动。 默了一会儿,梁老太医问:“两年没见,你爷爷怎么样了?” 几位老人家,年轻时都是凑在一块儿的朋友。 后来德宗皇帝驾鹤,韩悯爷爷回归故里,这才各自散了。 韩悯答道:“我爷爷挺好的,就是冬天有点怕冷,所以我每日看着他喝点参汤——其实也不算是参汤,就那么一点儿参须。” 他用手指捏了一点点。 杨公公摆手:“嗐,他一直都是这样,年轻力壮的时候就怕冷,几十年了,有什么要紧的?” 梁老太医又问韩悯:“那你哥呢?走的时候他的腿不是……” “现坐轮椅。也有知觉,就是使不上劲儿,拄着拐杖,也能挪一两步。我向桐州的大夫学了一些按摩的手法,每日帮他捏一捏,就是不知道有没有用。” 梁老太医叹了一口气:“你什么时候,把他接回来,我给看看。” 韩悯仿佛有些为难,点头轻轻地应了一声:“好。” “我说真的。” 梁老太医神色认真:“圣上像他爷爷德宗,不似他爹睚眦必报,对你们家,就算一时不会平反,也不会对你们家管得太严。桐州山穷水恶的,你爷爷老了,识哥儿的腿还要治,佩哥儿马上就要念书了,正经的,把你们家里人快都接回来。” “我知道。只是先帝还没出殡,恭王还在朝里,我和恭王结过梁子,得等圣上处置了恭王。” 韩悯顿了顿,还有些难为情:“况且,我同圣上从前的情分也不厚,我小时候常与他打架来着。就算中了进士,照着规矩,也不该留在京中任职。” 杨公公与梁老太医对视一眼。 “你怎么会这么想?” “难道不是吗?” 杨公公戳他的额头:“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圣上爱惜你的才华。” “放屁……” 韩悯自觉失言,低头舀了一勺汤药来喝。 他二人再相互看了一眼对方,杨公公端起碟子,把蜜饯递到他面前。 “你且放宽心吧,圣上爱惜你的才华,你既然回来了,就不会再把你遣到外边去了。” 韩悯顺手拈了一颗蜜饯来吃:“但愿如此,阿弥陀佛。” 梁老太医起身:“你先睡吧,不吵你了。你也试试那药性,要是不行,再给你换方子。” “嗯,多谢老太医。” 两人走后,殿中愈发安静。 韩悯躺在榻上,发了一会儿呆。 恍惚看见帐子顶的蛟龙窜入云中,慢慢地就睡着了。 * 大病未愈,再加上从前总是忙,忽然间闲下来,韩悯整个人都晕乎乎的,怎么睡也睡不够。 再小睡了一阵,韩悯抻着手,在床上赖了一会儿。 系统说:“我觉得你总这样懒懒散散的,总有一天会被皇帝赶出宫去。” 韩悯翻身坐起,揉了揉眼睛:“反正都睡过龙床了,也不算我亏。” 系统恨铁不成钢:“你有点志气啊。” “有了,现在有了。” 他下了地,扯过衣裳披上,低头系上衣带。 “你要去哪里?” “昨日吃了温言的蜜饯,去向他道个谢。另外傅询昨夜说,至迟下个月就会料理恭王。然则恭王理政多年,朝里文臣大多是他的人,傅询要动他,现在正是要用文人的时候——” 韩悯随手从桌上抽出一根发带,弯下腰对着镜子,挽起头发,继续道:“温言来找他,恐怕也是为了这件事。到底麻烦了傅询这么多事情,我去看看能不能帮上什么忙。” 系统道:“你还算有点心思,我以为你……” 正说着话,窗外传来笃笃两声。 韩悯觉着奇怪,“嘘”了一声,细细听了一阵,窗外又传来动静。 他走到窗前,推开窗子一看,一只苍鹰靠在窗台上,浑身是血,脑袋上一撮白毛都被鲜血浸透,粘连成一撮一撮的。 是那只送信的鹰,傅询给他起名字叫燕支,但是韩悯叫它萝卜头。 韩悯一惊,连忙把它捧起来,小心翼翼地托着,跑出殿外。 杨公公就在外边,看见他匆匆忙忙的模样,问道:“怎么了?” 韩悯把手里濒死的鹰给他看:“喏。” 杨公公摆摆手:“这我可不懂,带你去找圣上吧,圣上养这个养的多。方才书房里传膳了,议事应当快结束了。” 韩悯点点头,随他一起过去。 而傅询与温言在书房说话,面对面坐着,殿门敞开着,侍卫卫环与一个年轻的小太监在里边侍奉。 不便打扰,韩悯才在石阶下望了一眼,转身要走,傅询抬眼就看见他。 傅询朝他招招手:“过来。” 韩悯回身,三两步跑上石阶,解释道:“原是不该打扰的,但是也是一条小生命……” 他朝温言点头示意:“打扰了。” 温言的嘴角往下压了压,别过头去,不是很高兴的模样。 韩悯上前,那鹰的羽上还滴血,怕弄脏傅询的桌案,也不知道该不该放下。 傅询将案上奏章推开:“放着吧。” “好。” 傅询摸了摸那鹰的颈子,还是热的。 他吩咐了一声:“卫环。” 卫环快步走进里间,捧出一个小木匣,打开来,里边是一排大小不一的银刀,还有一些金疮药,应当是专给鹰用的。 韩悯在案边坐下,那鹰的脑袋正对着他,目光浑浊。 好像有些不对。 傅询看了看,最后掰开鹰喙,从里边拿出一个小竹筒给他。 拆开竹筒,里边的字条还是好的。 仍旧是“无碍”二字。 是前几日傅询给他回的信。 韩悯就是因为没收到信,才会来了永安。 这鹰带着伤,在桐州与永安之间来回飞,在桐州扑了个空,想回来找傅询,便停在寝殿的窗台上。 结果遇见了韩悯。 傅询一边拆开一包药粉,一边安慰韩悯:“会养好的。” 韩悯的嗓子有些哑:“嗯。” 他看见鹰的爪子都被剪了,便问:“爪子也会长回来吗?” 傅询点头:“会,它们原本就会挫断爪子。” 韩悯认真地看着案上的鹰。 等包扎好,傅询转头,想揉揉他的脑袋,发觉手上都是血迹,便用手背碰了碰他的脸。 韩悯把萝卜头抱在怀里,摸摸它的翅膀。 “再也不叫你送信了。” “以后都用不上了。” 傅询似乎别有所指。 韩悯却只顾着哄他的鹰。 傅询洗了手,撑着头看鹰,大约是在看鹰。 过了一阵,温言无奈道:“陛下,韩公子,都正午了,这鹰也该饿了。” * 午膳是傅询同韩悯,还有温言三个人一起用的。 场面有些诡异。 傅询使劲给韩悯夹菜,温言是世家公子做派,食不言,一个人温温吞吞地吃饭吃菜。 韩悯有点遭不住,想让圣上“雨露均沾”,但是说不出口。 他谢了恩,扭头把地上盛着碎肉的碟子往萝卜头那里推了推。 它还是没什么精神,蔫蔫的。 连带着韩悯也恹恹的。 吃了一阵,温言放下碗筷,从小太监手里接过帕子,按了按唇角。 他温声道:“韩公子文采斐然,那时在柳州撰的一封折子,参得恭王脸色三变,从金殿出来,还在阶上摔了一跤,温言自愧不如。” 傅询不悦地唤了一声:“温辨章。” 辨章是他的字。 温言良行,明辨文章。 温辨章淡淡道:“这回再参恭王的折子,陛下还没给韩公子看吧?不如给韩公子看看,好让他也改一改。” 傅询面色一变,将玉筷按在桌上,还没说话,却听韩悯应道:“好啊。” 温言朝他淡淡一笑。 他心里的算盘打得清楚。 一是打压打压韩悯这“妖妃”的“嚣张气焰”,给他找点事情做。 二是,他不得不承认,韩悯确实很有才华。 上回在柳州,温言与他同修奏章,感觉很好。 但是傅询拨了拨筷子。 不是很高兴的模样。 或许是气场太过强大,韩悯也察觉到了,扭头看他:“嗯?” 傅询温和地笑了笑:“喜欢就去做。” 他看向温言,冷声道:“你自己的分内之事,也不要总盘算着推给旁人。” 温言全不在意:“能把恭王参得跌了一跤,实在是天大的本事。温言拍马难及,温言珍惜韩公子的才华,才出此下策,想与韩公子单独相处。” 傅询拧眉,你再说一遍,你想什么?你想得美! 第21章 拉拉扯扯 韩悯与萝卜头一起养病,在福宁宫住了几日。 闲时与温言一起改改折子——傅询准备以这一封折子起头,向恭王傅筌发难,把他拉下来。 因此这一封折子算是打头阵的,写给天下人与文物朝臣看的。 也是新皇登基,立威用的。 所以格外要紧。 偶尔也帮傅询看看折子,当然都是不大要紧的。 要紧的东西,他不敢动。 * 这日清晨,书房里,傅询坐在案前翻折子,韩悯还有些困,撑着头发呆,一行字看了许久。 两张书案离得不远,韩悯就坐在傅询下首,傅询一伸手就碰得到他。 正出神时,忽然有个人扯了一下他的发带。 韩悯下意识伸手去抓住他的手:“诶!” 刚要说话,而后反应过来,这不是在书院,扯他发带的人,是皇帝。 韩悯扭头,看了他一眼,然后缩回手。 傅询还真不客气,扯开他的发带,缠在指尖上玩儿。 就如从前一般。 “你在想什么?” “想桐州那边。”韩悯换了只手撑着头,叹道,“老的老,小的小,就算有族兄照顾,到底还不如我贴心,也不知道爷爷在家有没有喝人参汤,兄长的腿好些了没有。” 他再叹了一声,没有再说下去。 傅询忽然道:“等料理了傅筌,你把他们接回来。” 原也只是随口一提,却不想他说得这样直白。 韩悯放下手,惊讶道:“真的?” “真的。”傅询点头,“不过——” “嗯?” “先皇刚刚驾崩,没办法马上给你们家平反。” “这个不急。”韩悯笑了笑,又想起另一件事,笑容逐渐凝固,“我要怎么留在永安?做太监吗?” 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想到这个。 傅询轻笑问道:“你想做什么?” “我?”韩悯实话实说,“我原本想考个科举,然后去杨州做主簿。” “主簿太委屈你了。你再想想,要做什么?” 韩悯认真地思索了一会儿。 他不知道傅询心里有没有答案,也不想说得太高会不会惹恼他,顺着自己的心思。 “我想想爷爷从前那样做史官,就是兰台修国史……” “我也觉得史官不错。” 心脏怦怦直跳,韩悯捂住心口,傅询这就要满足他的愿望了? 却听傅询继续道:“起居注史官是很不错。” 韩悯面容呆滞:“啊?” 朝里史官分两种。 一种是史馆史官,就是在史馆修国史的。 韩悯的爷爷就在史馆当过十几年的抄书小吏,后来拦驾献书,就做了史馆太史令,总揽史馆修国史之事。 还有一种,就是起居注史官,又叫起居郎。 起居郎,御殿则侍立,行幸则从。 臣有奸邪正衙奏,君有动言直笔书。 简单来说,就是跟在皇帝身边,记录皇帝起居言行的史官。 傅询看了他一眼:“怎么?你不愿意?” 韩悯敛了神色。 倒也不是不愿意,两种史官的品级是一样的,只有一点—— 起居郎得日日夜夜跟在皇帝身边。 想到从前自己和傅询打过的架,方才傅询还扯他的发带欺负他,韩悯发自内心地认为,自己可能不是很适合这个职位。 傅询见他的模样,还以为他不好意思,轻声安慰他道:“没关系,同旁的起居郎都一样,朕不会对你做别的事情。” 他这话越说越低,但是韩悯也听清了。 这话落他耳里,就变作傅询要报童年的打架之仇。 “朕不会对你做别的事情”。 这话肯定是假的! 但是在朝里做官也不容易。 韩悯摸摸鼻尖,下定决心。 行吧,打架就打架,大不了以后我不还手、光挨打就行了。 看来六品的起居郎也不太好做。 韩悯低头,小声回话:“臣都听陛下的。” 傅询看他这副乖巧温顺的模样,心情大好,伸手捏捏他的脸。 韩悯仍旧低着头,疼得脸都白了。 现在傅询就要找他报仇了。 小时候应该跟他打好关系的。 现在就是后悔,十分后悔。 傅询收回手,又过了一会儿,不知道把什么东西放到他头上。 韩悯低着头,不敢抬头看,怕把东西弄掉了。 规规矩矩地坐着。 然后外边的小太监通传:“陛下,温大人又来了。” 温言推开门,看着书房里的情形,险些没背过气去。 他俯身作揖,无奈劝谏:“陛下,书房乃清静之地,外殿还挂着德宗皇帝的御像,实是不该做此轻浮之举,实在也折辱韩公子了。” 傅询满不在意,面上淡淡的笑意:“孝期宫里不开宴,往日开宴时,滴粉缕金花是皇帝恩宠,怎么这花就不算恩宠?朕倒想给他簪别的花。” 韩悯听不大懂,一晃脑袋,一朵蓝颜色的布花就掉进他怀里。 把他吓了一跳。 那是傅询用他的发带扎的。 方才傅询说的滴粉缕金花,是宫中司织局制的、珍巧非常的金丝绢花。 宫宴上,皇帝为显恩宠,会亲自将这东西簪在臣子的官帽上。 中秋、除夕宴后,月色清皎,朝臣结伴,簪花骑马回府,是永安城里风流非常的场景。 韩悯忙道:“系统,给我看看《三国演义》刘备有没有……不对,那时候还没有戴花的习惯。” 他拿着自己的发带,有些出神。 不正统文人又不争气地开始心动了。 傅询从他手里拿过发带,将随手扎起来的布花拆散,捋平整了,还给韩悯。 他看向温言,冷冷地道:“温言,你近来管的太多了。朕让你做御史,没让你做大太监。” 温言站在原地,面色一变。 韩悯正绑头发,猛地听见这句话,手上动作也顿了顿。 要不怎么说伴君如伴虎呢,方才还笑着说话,才一句话的功夫,这就变了。 他斟酌着想开口。 正巧这时,杨公公领着一个小太监来奉茶。 杨公公就是皇帝身边的大太监,身后那个小太监年轻面白,韩悯没有见过。 杨公公自然也听见了方才那句话,看见韩悯要说话,怕他惹着傅询,便抢先开口。 “那怎么行?老臣已经和我这小徒弟说好了,等老臣出了宫,就保举他做大太监。陛下要让温公子来,也已经迟了。” 小太监跟在师父身后,一言不发,给韩悯奉茶。 傅询原本还想再说什么,转头看见韩悯正与那小太监说话。 韩悯悄悄问他:“你是杨公公的徒弟?你叫什么名字?” 小太监低眉垂首,答道:“小的叫杨面。” “杨面?” “名字不好记,大人唤我小剂子就是。” 韩悯有些疑惑:“小剂子?” “面团里揪出小剂子,就是小人。” 韩悯没忍住笑:“挺有意思的,你自己想的?” 小剂子应道:“是,小的从前在膳房当差。” 傅询原本也有心给韩悯找两个侍奉的人,此时见着这人与韩悯投机,几不可见地抬了抬眉。 他对韩悯道:“有意思就留下。” 韩悯还没来得及拒绝,傅询便对小剂子道:“往后跟着韩大人。” 小剂子连忙谢恩。 他知道韩悯不大想要他,但是—— 只要他谢恩谢得够快,韩悯就没有拒绝的余地。 在宫中待了许久,他太懂得抓住时机了。 这一上午,韩悯收获满满。 一个准许韩家回京的承诺。 一个起居郎的官职许诺。 还有一个小剂子。 韩悯觉着自己今年要走大运了。 * 再过几日,便是先皇驾崩的三七日。 照规矩,皇族中人都要在封乾殿守灵。 韩悯来永安城之后,五王爷傅让就一直想去福宁殿看看他,但是傅询不准,怕他吵着韩悯养病。 傅让很是不服。 想那时韩悯回来,还是他头一个看见韩悯,把他背回来的呢。 他背回来的,也不让他看。 又不是玉雕的、雪堆的,怎么就会被他看坏了? 所以这次进宫守灵,傅让一早就悄悄让人递了信给韩悯,让他抽空出来一会。 将近傍晚,估摸着时候差不多了,韩悯披上衣裳,小剂子陪着他,去见傅让。 两人走在宫道上,小剂子还以为他要带路,却不料韩悯好像比他还熟悉宫里。 韩悯解释道:“小时候常在宫里玩捉迷藏。” 想起从前的事情,他忍不住多说两句:“我常常躲在封乾殿附近的那个高楼上,圣上不大喜欢躲着,他一般是抓人的。五王爷傅让比较好玩儿,他有一回挂在墙上下不来,又怕被别人笑话,死活不让我们喊人来。” 小剂子问道:“后来呢?” 韩悯笑着道:“后来德宗爷爷就来了,把他抱下来了。但是那时,德宗爷爷身后跟着文武百官,傅让好几天都不敢出门见人。” 到了地方没等多久,傅让便从他身后走近,拍了拍他的肩。 “韩悯。” 韩悯回头作揖:“五王爷。” 傅让一摆手:“怪生分的,以后还像从前那样喊名字就好了。” 傅让的母亲惠太妃有一点儿胡人血统,所以傅让的模样也有些像胡人。 眼窝大,鼻梁高,身形骨架也大。 手臂上还纹着一颗狼牙—— 那时他们一起去胡人的集市上玩儿,傅让年轻气盛,放下豪言,要纹一整匹狼,结果才纹了半颗牙,就抱着韩悯,哭着喊着说不纹了,要回家。 就这一颗狼牙,还是韩悯觉着半颗牙太丑,使劲按着他,才纹好的。 傅让板起脸来,应当是很威严的模样。不过他随母亲,又总是与悦王傅乐待在一块儿,总是和和气气的模样。 他性子讨喜,即使是君心难测如先帝,他生前也最偏宠这个儿子。 韩悯笑着道:“好久不见。” 傅让不知道从哪里拿出一大包燕窝人参,要塞给他:“送给你补补身子,你前几天倒在宫门前,可真是吓坏我……” 话未完,便听闻有人冷笑道:“早几日便听闻,皇兄在宫门前捡了个人回来,本王一早就想见识见识,不想却是从前文官之首韩家的韩二公子。” 韩悯循声看去,注意到那人右手手背上,有三道鹰爪抓痕。 那人顺着他的目光,低头看去,忽然想起什么,一扯衣袖,将抓痕盖住:“前几日被一个畜生抓了几道,那畜生血淋淋的,怪惨的。” 他又道:“韩悯,既然已经攀上了圣上,怎么还同别的男人拉拉扯扯、私相授受?若是因此失宠了,没得教本王为你捏一把辛酸泪。” 第22章 分外柔和 说话那人长相阴鸷,颧骨微凸,眼角狭长。 正是恭王傅筌。 傅让将燕窝灵芝全都塞给韩悯,回头要同他理论:“四王兄……” 韩悯抱着东西,抬脚别了傅让一下,把他挡在身后。 * 先皇子嗣不丰。 太子傅临三年前过世,二皇子早夭,傅询行三,再往下数便是恭王傅筌与五王爷傅让。 还有几个皇子,年纪尚小。 几十年前,韩爷爷还在史馆做个抄笔小吏,以半生心血著了一部《治安疏》,苦于无路可投,便壮着胆子,在宫道上拦下德宗皇帝的御驾。 韩爷爷官任太史令,韩家由此显贵。 人前人后,德宗皇帝常说韩爷爷堪为文官之首。 韩悯小的时候,韩爷爷进宫与德宗皇帝说话,常带着他。 宫墙榴花处,三个年岁差不多的皇孙正放风筝。 傅询靠在墙边,支使五弟傅让把风筝放起来。 傅让便乐呵呵的,拿着风筝,在宫道上来来回回地跑。 而四皇孙傅筌不大喜欢和他们一块儿,抱着手,站得远远的。 那是韩悯头一回看见傅筌。 系统说:“那是四皇孙,张奉仪所出,张奉仪病逝之后,由贤夫人教养。” 韩悯见过贤夫人,不是个好相与的人物,料想贤夫人对他不好,所以养成他这样孤僻的模样。 于是他走上前,从随身带的荷包里翻出一颗话梅,塞给傅筌:“给你吃。” 他二人的关系原本不错,一直到某一年的中秋宫宴。 十来岁的韩悯被哄着吃了两杯果酒,溜出来醒醒酒。 正坐在廊前吹风,却看见醉得不省人事的傅询被不认得的人扶着,不知道要被带去哪里。 韩悯把人拦下来,原想把傅询扶回去,却又听见殿上吵闹起来。 他悄悄溜去殿外看了看,原来傅筌的酒里被下了毒,又被侍读误饮。 德宗皇帝震怒,正派侍卫去查。 傅筌身边的小太监“不小心”说漏嘴,前几日傅询与傅筌才吵过架。 德宗皇帝坐在位置上,怒道:“阿询呢?拿过来。” 自小相识,韩悯太了解傅询。傅询要是记仇,得当着面把人打一顿,他不会下毒,怕是被人害了。 现在回想起来,方才那情形就不太对劲。 韩悯想了想,跑回去,把傅询推进湖里,然后自个儿也跳进去。 傅询呛了两口水,清醒过来,刚要发怒,回头看见韩悯,不大自在地别开目光:“怎么了?” 韩悯拍拍他的脸,正经道:“你差点教人害了,稍微留点儿心眼吧。” 两个湿漉漉的少年人相携回到殿中。 傅询照韩悯教他说的,说自己喝晕了酒,一脚踩空,掉进湖里,是韩悯救的他。 嫌疑洗清了。 这日夜里出宫时,韩悯走在湖边,傅筌经过他身边,咬着牙道:“你就是滥好人。” 原来是坏了他的好事。 韩悯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忽然冒出来的傅询拉走了。 “你今晚别回去了,五弟和卫归都去我房里,我们玩六博棋。” 傅询一边牵着他的手,一边看了一眼傅筌—— 他的手停在半空,像是要把韩悯推进湖里的动作。 回到房里,傅询这才“恍然想起”:“五弟和卫归说他们来不了了,就我们两个了。” 两个人坐在榻上下棋。 傅询忽然问他:“你救我做什么?你不是可不喜欢我了?” 韩悯撑着头,一手捻着棋子,小小地“哼”了一声,懒懒道:“不喜欢归不喜欢,旁的人算计你,就不行。” 烛光摇曳,将韩悯的眉眼照得分外柔和。 因为这件事,傅询懒得陪傅筌玩勾心斗角的游戏,也想快些强大起来,便去了西边带兵。 也是这件事情之后,傅筌记恨韩悯,渐渐地、两个人就散了。 * 此时宫中廊上,傅筌年岁渐长,使的手段、说的言语,都不似从前那样漏洞百出。 韩悯站在傅让身前,朝傅筌作了个揖:“恭王爷。” 傅筌冷笑道:“韩公子还真是神通广大。” 韩悯但笑不语,傅筌拨弄着腰上的白玉佩,继续道:“远在桐州,还能参我一本——你也别急着否认,你的手笔我认得出来,温言写不出那样的东西。牙尖嘴利,刁钻刻薄。” 韩悯垂眸,淡淡道:“愧不敢当。” 傅筌磨着牙道:“早知今日,两年前韩家落势,就应当把你留在恭王府做小太监。” 韩悯仍是云淡风轻的模样:“也不过只差一点儿。” “是啊。”傅筌看向傅让,“那时圣上与五弟都在向先帝求情,想讨你过来,本王也求了一回,可惜只差一点儿。” 封乾殿附近,有一处宝塔高楼。 傅询也才从先帝灵前回来,素服未去,厚重笨拙。 他站在高楼之上,看见那边的情形,对身边的侍卫卫环道:“弓箭。” 卫环一愣:“陛下要什么?” 傅询再说了一遍:“弓箭。” 卫环胆战心惊地从墙上摘下长弓与羽箭,递给他,险些要跪下来,求陛下别冲动。 傅询抬手搭起弓箭。 目光如鹰隼,羽箭对准廊上的傅筌。 走廊上,傅筌随口道:“太监嘛,玩意儿罢了。你就算没做太监,现在不也是皇帝的……” 听见傅筌那句“玩意儿”,韩悯身后的小剂子面色一沉。 正巧这时殿中走出一个道士,小剂子便提脚上前,与那道士低声说了两句话。 他行礼:“两位王爷,道长请两位王爷在先帝灵前烧幡。” 傅筌冷哼一声,拂袖便走。 小剂子朝韩悯摇摇头,他没关系。 傅筌转身就走,全然不知,附近的高楼上,羽箭锋利的箭头跟着他一寸一寸的挪动。 傅询站得挺直,如松柏,直到傅筌消失在走廊那边。 最后他将弓箭递给身边的卫环。 卫环接过东西,轻声问:“陛下,要不要把韩二哥喊回来?” “不用。” 傅询背着手,站在高楼上。 封乾殿那边,傅筌与傅让一走,韩悯仍旧站在走廊下。 傅询只看见他就笑了,仿佛方才,那些阴鸷冷漠的表情不曾在他脸上出现过。 第23章 清俊秀逸 韩悯抱着手,靠在廊柱边,等着傅让出来,一边和小剂子闲聊。 小剂子问:“公子与几位王爷是旧识?” 韩悯点点头:“嗯,一起长大的。” “方才恭王说,公子差点儿……” 小剂子小心地瞄了他一眼,见韩悯云淡风轻的:“我也在宫里净身所走过一遭,差点就做了你师父的徒弟,要不还轮不上你呢。” 小剂子跟着笑了笑:“公子福泽深厚。” 不多时,傅让便再一次从封乾殿中出来。 他靠着墙,明亮的棕色眼睛闭了闭,甩着衣袖,烦躁道:“傅筌才出宫,我等会儿再走,省得撞上他。” 韩悯笑着点点头:“那等会儿我送你出去。” “嗯。” 韩悯说送他,傅让才有点高兴,忽然又想起方才的事,脸色又沉了下来。 “你刚才做什么拦着我?不过是差了一个封号,他有封号,我没封号罢了,我又不比他差多少,帮你骂回去岂不好?听他阴阳怪气的。” 韩悯笑了笑:“这也没有什么。” 见傅让仍是瘪着嘴,韩悯便问:“你有没有听过‘郑伯克段于鄢’的故事?” “这是什么?” “那里边有一句话,叫做‘多行不义,必自毙,子姑待之’。圣上大约是有意放纵他,等什么时候他自个儿收拾不来了了,再出面来收拾他,好一次就料理清楚。你方才若同他吵,恐怕打乱圣上的布置。” 傅让面色稍缓,语气仍有些不平:“原来如此,还是你比较明白圣上的心思。” 说了一会儿闲话,傅让直起身子:“我要回去了,你送我吧。” “好。” 二月初的时节,永安城也不再下雪。 日出时还有些热。 两个人并肩走在宫道上,傅让问起韩悯家里人的情况,韩悯也问他,朋友的事情。 到了宫门前,傅让握住他的手:“我的马车就在前边,上去坐一会儿?” 韩悯疑惑道:“为什么要上马车去坐坐?你的马车有什么特别的?” 奇奇怪怪的。 傅让牵着他往前走:“你就去看看嘛。” 小剂子拦不住,韩悯被他拉到马车那边,傅让一掀帘子,把他塞进马车里。 马车里还坐着两个人。 韩悯定睛一看:“悦叔,师兄。” 悦王傅乐是先帝最小的弟弟,傅询傅让的叔叔。心宽体胖,为人温厚敦厚,是永安城中活得最自在的富贵闲人。 韩悯小的时候,他就常带着一群孩子各处去玩儿,所以喊他“叔”。 另一位是比韩悯大不了几岁的文人公子,一身柳绿衣裳,束白玉冠,眉心一点小红痣。神色温和,清俊秀逸。 这是柳停,柳老学官的长孙,韩悯从前在学宫跟着柳老学官念书,与柳停仍以师兄弟相称。 傅让从身后轻推他一把:“快进去。” 韩悯提起衣摆,在位置上坐好。 傅让挤在他身边,对傅乐与柳停道:“我的主意还是不错吧?咱们不能去福宁宫,但是能把韩悯弄出来嘛。” 他再看向韩悯,搂住他的肩:“你看我对你也不错吧?原本别的朋友也要过来,可惜马车坐不下,只好下次再带他们过来。” 韩悯笑着道了谢。 柳停握住他的手腕,捏了捏:“瘦了许多。”再上下看他几眼:“清减许多。” 他松开手,从身后拿出一个包袱,翻出一件新的衣裳,抖落开,往他身上比照:“也不知道合不合身,记的还是从前的尺寸,原以为你会长高一些,不成想还瘦了。” 韩悯坐直了,由他去比划,道:“我婶婶和佩哥儿都好。” 柳停动作一顿:“那就好,难道还怕你们韩家亏待他们不成?” 韩悯的婶婶、佩哥儿的娘亲姓柳,是柳停的嫡亲姐姐。 当日柳娘子嫁给韩悯的叔叔,韩悯直呼不值,自己在柳停面前生生掉了一辈。 他们说话时,悦王爷就在一边乐呵呵地看着。 韩悯转头向他:“悦叔叔。” 悦王爷应道:“一切都好?” 韩悯点头:“嗯,一切都好。” 悦王爷拿了小荷包给他,沉甸甸的:“在宫里住着,上下打点用。” 韩悯刚要拒绝,悦王爷便道:“当日你离京,你说你有钱,还把那一匣银锭给我看,我才放心。后来想想还是不够,再想给你递钱,也避不开先帝的耳目。如今那宝殿上换了人,才敢给你递东西。你也在宫里待过一段日子,宫里人踩低拜高,还是钱最好使。” “那我得了银钱,就还给悦叔。” 悦王爷笑呵呵道:“不急,你抽空再给我画两幅扇面就行。” 再说了两句话,傅让掀开帘子一看:“诶,咱们得走了,守宫门那侍卫老往这儿看!” 悦王爷笑道:“你把韩悯拐上来,还当圣上不知道?” 他拍拍韩悯的手臂:“去吧。” 韩悯抱着他们给的东西,准备下马车。 忽听柳停道:“师弟,你住在宫里,是不是不太方便?” 韩悯回头。 “本来爷爷今天就让我带你回家,我想匆匆忙忙的,也来不及。你自己收拾收拾,什么时候过来吧?院子都整理好了。” 韩悯思忖道:“那我回去就同圣上说一声。” “好。包袱里有两包药丸子,是你小时候常吃的那种,你记得吃,当零嘴吃也行。有什么想要的,就托五王爷告诉师兄。衣裳要是不合身,你让宫里人给你改改,要不拿回来也行……” 韩悯站在地上,柳停掀开帘子与他说话,生怕他跑了,说的话又快又急,额上一点红痣都格外红一些。 傅让按住他:“他又不是三岁,够了够了啊。” 最后柳停不大放心地嘱咐道:“快回家啊。” 韩悯再应了一声,让他放心,又朝他们挥挥手,看着马车走了,才转身要走。 他将包袱交给小剂子,腰间挂着沉甸甸的荷包,回福宁宫去。 回去时,傅询正在檐下喂鹰。 分明早就瞥见韩悯回来,非要等他到了眼前,才转头看他。 “燕支今日吃的多了。” 韩悯摸摸苍鹰的脑袋,纠正道:“是萝卜头。” 第24章 死心塌地 傅询十五岁赴西北领兵,喜欢训鹰养鹰。 从前的定王府与西北军营里都有鹰舍。他登基之后,便将鹰舍搬进宫里。 韩悯回来时,他正在廊下喂鹰。 卫环站在一边,端着木托盘,瓷盘中盛着生肉。 韩悯近前,傅询正好将最后一块兔肉塞给苍鹰。 拿起帕子擦了擦手,傅询朝萝卜头伸出手。 傅询把它往韩悯面前递了递,它便识趣地飞到韩悯的手臂上。 身上皮肉还没全长好,倒是蛮有精神的。 傅询的目光落在他带回来的包袱上:“柳家给你递东西了。” 韩悯抬眼看他。 他倒是什么都知道。 不过也是,就在皇宫门口递的东西,他怎么会不知道? 于是韩悯应了一声:“是。” 傅询又问:“什么东西宫里没有,还要特意送进来?” “一些衣裳罢了,还有一些小零嘴。” “柳家给你做衣裳?” “怎么了?” “柳老夫人年纪大了,拿不了针线。柳夫人不会特意给你做衣裳,这衣裳是谁给你做的?” “是……” 韩悯略一思索,也反应过来了。 柳府女眷不多,柳停有一姊一妹,姊姊嫁给韩悯叔叔,柳家小妹才十五岁,还未出阁。 是不太方便。 当时他一见着柳停,高兴得把这件事给忘了。 韩悯道:“那我过几日就把东西还回去。” 这下傅询满意了。 随后杨公公让韩悯过去喝药。 韩悯过去了,小剂子仍抱着东西留在原地。 傅询淡淡地问道:“你有话说?” 小剂子垂下眼:“方才韩公子的朋友,让韩公子搬出宫去。料想韩公子晚上会向陛下提起此事,小人不知该不该……” 傅询将手上的鹰交给卫环:“不该。” 小剂子微怔。 傅询拂去袖上轻尘,冷声道:“既然把你指给了韩悯,你怎么能把韩悯的事情说给旁人听?朕把你派给他,是让你侍奉他,不是让你看着他。” 自觉会错了意,小剂子连忙跪下请罪:“小人知错。” 傅询再没看他一眼,迈开步子,回到殿中。 卫环叹了一声,拍拍小剂子的肩,安慰他道:“不是什么大事儿,你去找韩二哥认个错,只要韩二哥不计较,圣上也不会计较的。” 他把萝卜头往前递了递:“喏,把鹰给韩二哥拿回去吧,他人很好的。” 把鹰交给他,卫环也就跟着傅询进了门。 傅询坐在榻上翻书,听见动静,头也不抬:“那个小太监,是什么来历?” 卫环会意,抱拳告退:“臣去问问。” 不多时,他就回来了。 “十年前锦州大水,他随父母逃难来了永安,后来双亲病故,八岁时被舅舅舅母转手卖进宫。” 傅询翻过一页书:“再没有家里人?” “没有。不过他入宫之后,在膳房打杂,有一个与他同乡的小宫女对他很好,那小宫女年长他几岁,他二人结拜做了姐弟。” “那宫女呢?” “那宫女模样不错,有一回恭王入宫,看见了,就向先帝讨去了。再后来,便是杨公公有一回被大雨困在膳房,他伺候得周到妥帖,杨公公就收了他做徒弟,把他提拔到福宁宫来。” 难怪。 他是有心筹谋。 杨面一步一步地爬上来,每一步都走得稳稳当当,今日却走了一招险棋。 他近来跟在韩悯身边,大概猜到新皇登基,要料理恭王了,所以想趁早向傅询讨个赏赐,把他姐姐从恭王府带出来。 所以用韩悯的事情,向皇帝示好。 卫环问道:“陛下,要怎么办?” “韩悯知道了吗?” “还不知道。我提点他,让他去请罪,不知道他会不会说。” “他会说的。朕与你都假装不知道这件事,等韩悯来求我。” 卫环的嘴角抽了抽:“陛下,我觉得这样不太好。” 傅询淡淡道:“让韩悯帮他一次,往后他对韩悯就忠心了,就不会再有方才的事情了。” 卫环恍然大悟:“陛下高见。” 傅询笑了笑。 重要的是,还能让韩悯来找我,感觉很不错。 * 偏殿里,韩悯正喝补药。 杨公公坐在他身边,眯着眼睛,帮他把金丝枣的核儿剔去。 小剂子在门外徘徊了一会儿,下定决心,推开门进去,“扑通”一下,给韩悯跪下了。 韩悯被他吓了一跳,药碗差点儿翻了。 “你怎么了?” “求韩公子恕罪。” 小剂子不愿起来,伏在地上,把事情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小人一时鬼迷心窍,小人错了。” 韩悯叹了口气,放下药碗:“起来吧,往后不要这样了。你姐姐的事情,我帮你问问圣上,好不好?” 小剂子站起来,垂着头,想起方才卫环说的那一句“他人很好的”,不自觉红了眼睛。 韩悯端起药碗,一口一口地喝了药,拣了个金丝枣含着,问杨公公:“圣上那边传膳了吗?” “估摸着还没有。” “那我过去看看。” 他起身,杨公公不大放心地嘱咐道:“你小心点说话,现在不比从前,可不能那样没大没小的了。” “我知道。” 韩悯经过小剂子身边:“你留在这里,不要出去,旁人问起来,就说我罚你了,也算是给圣上一个交代。” “是。”他抿了抿唇角,轻声道,“多谢公子。” 从偏殿出来,韩悯去了正殿。 他早几日就搬到偏殿去住了。 总睡龙床,像什么样子? 他搬去偏殿的时候,傅询让人拿给他一个小香炉,还把自己的一柄佩剑给了他,现在那柄佩剑就挂在韩悯的床头。 镇邪助眠。 或许是因为香炉和佩剑的原因,又或许是因为最近在喝药,韩悯的睡眠质量迅速上升。 咽下金丝枣,就到了正殿。 卫环等在门前,看见他来,兴高采烈地迎上来:“圣上在里边呢。” 韩悯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这孩子今天怎么怪傻的? 殿里点着蜡烛,傅询坐在榻上翻书。 韩悯唤了一声,随后走到他跟前,拿起桌上的铜剪,剪去烛花。 烛焰摇曳。 傅询指了指对面的位置,让他过来,却问他:“你要说出宫的事情?” 韩悯在他面前坐下:“这是其中一件。” “还有什么?” 他便将杨面姐姐的事情说了一遍。 最后道:“我想着,恭王这些年搜刮了不少的东西,等惩治了他,恭王府定然是要抄一遍的,王府的侍从姬妾,大约是充入教坊……” 韩悯抬眼觑他:“想求陛下开个恩,就让他把他姐姐带出来,我……” “你要怎么?” “我……我为陛下鞠躬尽瘁。” 傅询不语。 “不辞辛苦?” “忠心耿耿?” “死心塌地?” 傅询合上书卷:“足够了。到时抄了恭王府,就让他去找他姐姐。” 烛光照着,韩悯眼睛一亮,忙不迭谢了恩。 “你还有一件事要说?” “嗯,今天我去见柳师兄,他说我可以搬去柳家住。我想着,还是在国孝里,总住在宫里,也不太方便,所以想求陛下一个恩典,放我出宫去。” “这个不行。” “诶?” 傅询解释道:“傅筌对你怀恨在心,你不在宫里住,恐怕给他可乘之机。朕是为了你好,才留你在宫里的。” 韩悯转念一想,好像也有道理。 和名声比起来,还是生命安全比较重要。 他要是去柳家住,连带着柳家也会被傅筌盯上,连累他们,反倒不好。 傅询见他出神的模样,还以为他是摇摆不定,轻咳两声,开始给他讲刺客专用的刺杀手段。 什么睡着睡着被捅一刀,走在路上被扎一箭。 一通忽悠,韩悯被哄得一愣一愣的,觉得自己随时都小命难保。 果然宫里才是最安全的地方。 他甚至想留下来和傅询一起睡。 为了自己的安全。 * 话虽这么说,但韩悯还是得出宫一趟。 他有一件不得不办的事情。 磨蹭了几天,他向傅询请了旨意,拿着腰牌出宫。 头戴大斗笠,遮着脸,绕过三四条街。 永安城比桐州城大得多,也繁华得多。 韩悯一手扶着斗笠,从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挤出来。 小跑着钻进白石书局。 白石书局在永安城里的店铺也大得很,足足占了半条街。 他甫一进去,小伙计就带着笑迎了上来:“客官,看看要些什么。” 随后凑近了说:“松烟墨客的《圣上与御史二三事》,昨天加印了,今天才出来的,来一本?” 他看韩悯神神秘秘的,还以为他是来买话本不好意思。 又因为是国孝期间,卖这东西不太方便,所以压低声音说话。 韩悯愣在原地。 原来我的话本已经卖到永安城了吗? 白石书局的动作真快啊。 他定了定心神,亦是用气声回话:“我姓韩。” “哦,韩公子,来一本《圣上与御史》吗?” “不是。”韩悯加重语气暗示他,“你知道松烟墨客姓什么吗?我姓韩。” 小伙计微怔,恍然醒悟过来,“嗷”地嚎了一嗓子。 韩悯朝他“嘘”了一声。 小伙计放轻声音,双手握住他的手:“松烟前辈,幸会幸会,我想问一下,那个《御史》下一册什么时候能出来?” 韩悯道:“我也不……” 正当此时,他忽然听见有人试探地喊他的名字:“韩公子?” 韩悯双手按着斗笠,没敢回头,连动也不敢动。 那是温言,温言喊他! 御史喊他! 紧张的韩悯吃手手。 第25章 新印话本 韩悯不敢应声,也不敢回头。 身后的温言再喊了他一声,就要上前。 韩悯紧张得要死,压了压斗笠,就要往另一边走。 正当此时,有个人从拨开人群,向他走来,揽住他的肩,把他从书局柜台那边带走了。 他悄悄看了一眼,惊呼一声:“葛先生?” 是他在桐州城里、一起摆摊的算命先生。 葛先生应了一声,把他带到书局店铺后边的院子里。 韩悯望了望四周,再没别人,便摘下斗笠。 “您怎么过来了?” “还说呢,你怎么突然来了永安?” “我有点事情要办,您呢?” 葛先生“啧”了一声,道:“你知道你的话本子红了吗?” 韩悯回头看了一眼,店铺里,小伙计还在招呼客人,问他们要不要来一本昨天加印的话本。 他点点头:“我现在知道了。” “书局要分银子给你,还要重新跟你签契约,结果找不到你人。我去你家看了看,才知道你来永安了,怕你死了,所以过来看看。” 韩悯还没来得及再说话,白石书局永安总局的掌柜就来了。 “韩公子来了?幸会幸会。” 行了礼,掌柜的紧紧地握住他的手,连连叹道:“鬼才,鬼才,书局捡到宝了。” 韩悯使劲抽出手:“您客气了。” “进去谈吧。” 入内详谈,韩悯对契约的事情不太了解,仍旧是葛先生帮他谈。 上回韩悯只提了一个要求,这回他有三个。 头一个,如从前一般,他写不了《金销玉魂》那样的。 “第二个,契约是葛先生帮我谈下来的,我从前在桐州那边,说往后的话本,头三天得单给他卖。” 葛先生摆手:“不用不用,分钱给我就行了。” 韩悯想了想,道:“那就头三日我应得的,给葛先生。” 掌柜的笑着道:“自然不能让韩公子出,我们来出,我们来出。” 他笑着问:“那第三个条件呢?” 韩悯顿了顿,沉吟道:“不知掌柜的是否记得,三年前接过一个私人刊刻的单子。” “私人刊刻的单子多了去了,书生写几篇文章,写几首诗,都喜欢出集子自己藏着……” “是老韩史官家的单子。” 掌柜面色一沉,迟疑道:“这……” “韩家被抄家之前,老韩史官整理了一些书稿,托你们书局刊刻五本——” 韩悯爷爷原本预备着,一本他自己留着,一本给德宗皇帝,还有三本,便是宫里的杨公公、太医所的梁老太医,还有学宫的柳学官,各自一本。 那些书稿里,韩爷爷写的是这几十年里,自己在德宗皇帝身边的亲历见闻,用戏本子的方式写下来。德宗皇帝觉着有意思,偶尔也会看看。 等写完了,韩爷爷便找到白石书局。 可还没等白石书局将书册刊印出来,德宗皇帝驾崩。 新登基的先皇,与韩家素有旧怨。 那本书也就成了韩家被抄家的罪名——私修国史,戏说朝政。 当日抄家,韩家所有的书卷都被堆在院子里,韩爷爷从前的史馆同僚,一卷一卷的翻检。 几大箱的书稿,韩爷爷的随笔杂记,被抬出韩家后,便不知去向。 后来韩悯远赴桐州,想来想去,最后想到白石书局这里。 韩爷爷既然让白石书局刊刻,书局一定会有书稿存留。 不说全都找回来,但能找到一些也是好的。 所以韩悯一开始给白石书局续写话本,不选其他书局,也是为了这一天。 掌柜的面上有些难堪:“这……老韩史官……” 韩悯恳切道:“倘若存有书稿,或是已经印出来了一些,或者能找到当时排字印刷的工匠?” 掌柜的抹了把脸:“那我帮你找一找吧,或许……会有留着,只是时间久了,不一定能找到。” “多谢。” “那就签契约吧。” 葛先生帮他谈,先谈了三册话本。 帮韩悯找书稿那一条,也明明白白地写在纸上。 天色不早,韩悯要回去了。 葛先生送他回去。 走在路上,韩悯问:“先生住在哪里?” “他们一听我是松烟墨客的朋友,就什么都安排好了,你不用担心。” “嗯。那葛先生不走了?” “不走了,你付我钱,我帮你盯着点书局那边,我看那个掌柜,好像不大愿意帮你找书稿。” 韩悯低了低头:“也是寻常事,毕竟我们家还是罪臣。” 葛先生叹道:“你竟然藏得这么深,两年前给白石书局写续书的时候,就计划好了吧?” “嗯,要不为什么其他书局的话本都比白石书局卖得好,白石书局的写书先生全都往外跑,我偏偏去了他们家?” 他就是为了爷爷的书稿,才去的白石书局。 来到玄武大街,前边就是宫墙城楼。 韩悯停下脚步:“送到这里就好了,我现在不太方便。” 葛先生大概知道他们家的情况,看了看前边的宫门,也就知道近来找不着他,是什么缘故了。 他现在在宫里,不能常出来。 葛先生问:“你不怕被发现?” 他叹道:“白石书局不会把我的名字说出去的,他们还指望着我帮他们抢一片市场。那里边的人应该不会管我这些小事,他们有更大的事情要办。” 惩恭王,理朝政,都比他写小话本要紧得多。 韩悯抬起头笑了笑:“那我先回去了。”他摘下斗笠:“这东西被别人看见了,你帮我拿去扔了吧。” “行。” * 韩悯经过宫门时,看见一辆马车停在外边。 文渊侯府温家的马车。 温言来了。 他眉心一跳,感觉不是很好。 回到福宁宫,小剂子就站在阶下等他。 “公子回来了?” “嗯。”韩悯把路上买的小零食递给他,“拿去分着吃吧。” 他站上几级台阶,望了一眼殿里。 殿门敞开着,他问:“温公子来了?” “是,刚才来的,拿着两本书,和圣上在书房议事。” “好。” 韩悯正要往走廊离开,忽然听见傅询喊他。 “韩悯,过来。” 他脚步一顿。 不太对劲。 方才小剂子说,温言拿着两本书—— 那时在白石书局遇见,温言喊他,他没回头,而那个小伙计见人都问要不要来一册新印的话本。 难不成是…… 韩悯不敢再想下去,傅询又喊了一声:“韩悯。” “臣在。” 韩悯一边慢慢地挪过去,一边悄悄唤醒系统:“统啊,傅询以后会有老婆吗?” “你问这个干什么?” “他老婆应该挺大度的吧?我写话本……耽误他找老婆……” 话没说完,就听见里边“哐当”一声,好像是砸了一个香炉。 韩悯脚步顿了顿,倒吸一口凉气:“傅询是不是也发现了?” 紧张的韩悯今天第二次吃手手。 第26章 抄家内情 这个问题有点刁钻。 系统思考了一会儿:“那我帮你问问控制中心吧。” “等控制中心回复我都……” 韩悯没说下去。 控制中心的办事速度确实不快,系统有些不好意思:“其实我觉得皇后会大度的,毕竟是一国之母。” “你说的对。” 这时韩悯走到殿门外,抬手叩了叩门。 书房陈设简单,几个书案,大书案上堆着奏章,墙上书架上放着帝王治国之术的书卷。 傅询跪坐在书案前,温言坐在下首。 正中有一个倒了的铜香炉,香灰撒在地上。 韩悯揉了揉鼻子,俯身行礼。 “陛下,温大人。” 前几日温言正式封了御史台御史,因为先帝还未出殡,不好大封官员,只他一位被封。 他直起身子,也向韩悯回礼。 不知道温言是不是把白石书局的话本子拿到傅询面前了,也不知道傅询是不是已经知道这件事了,摸不清楚状况,韩悯便站在原地,没有动作。 傅询朝他招招手:“你总看那堆香灰做什么?不过是失手打翻了,过来。” 韩悯回神,走到傅询身边的小案前,敛裳坐下。 傅询似是随口问他:“你难得出宫一趟,去哪儿玩了?” “桐州偏远,臣难得回一趟永安,被途中繁华美景迷了眼,在几条街上逛了一圈。天色差不多,便回来了。哦,对了——” 韩悯从袖中掏出一个油纸包:“经过从前的宅子,看见有卖麦芽糖的,就买了一些。” 他将纸包打开,推到傅询面前:“我记得从前陛下来我们家,很喜欢吃我们家门前的麦芽糖。” 傅询捻了一些尝了尝味道。 他心情颇好,语气也愈发缓和,又问:“温言说,在白石书局门前看见你了,你去那儿了?” 韩悯看了一眼温言。 他把戴的斗笠给丢了,但是才回来,衣裳也没换—— 他拢共就那几身衣裳,十分好认。 再要否认,恐怕会被拆穿。 于是他点点头:“是,经过白石书局时,忍不住进去看看有什么新书,想捎给爷爷。” “原来如此。温言还以为,你在准备科考。” “啊?” “他以为你要科举入仕,特意拿了两本书要带给你。朕记着,之前就跟你提过,让你做起居郎,还以为你忘记了,所以问问你。” 韩悯笑了笑:“臣只怕陛下忘记了,说话不作数,臣自己怎么会忘记?” 原来是温言又想敲打他了。 温言总以为他魅惑主上,佞幸得宠。 这回又来敦促他考科举,大约是想提醒傅询,照着规矩,不该让他直接当官儿。 上回见过傅询对他发怒,旁观的韩悯也知道厉害。傅询不像小时候、也不像表面那样随和。 想来这回,也是温言惹他发火,让他把香炉给摔了。 韩悯也不知道,温言到底是怎么想的。 分明都知道傅询什么地方不能惹了,还是梗着脖子不低头。 或许是太耿直,他觉得不对的事情,不论如何,就一定要谏。 从这点来说,他简直是御史典范。 虽然他总是针对韩悯,但其实韩悯还挺羡慕他的,也有些佩服。 温言垂眸,淡淡道:“原是臣想错了。” 韩悯想了想,替他解围:“也不要紧,我正好也想看看这两年的科举文章,多谢。” 给温言递了台阶,他将两册书卷放在韩悯面前,告退离开。 傅询捻着麦芽糖,慢慢地吃。 韩悯看了一眼:“陛下不喜欢吃就算了。” 傅询抬眼看他:“喜欢的。”他把糖往前推了推:“你想吃就吃。” “多谢陛下。” 韩悯不客气地掰了一大块。 只听傅询又道:“你记不记得,我小时候是什么模样?” 韩悯之前提过,傅询小时候是个小胖子。 “不敢多吃,恐怕变回从前那样。” 韩悯正捧着一大块糖要往嘴里塞。 闻言,动作一顿。 我怀疑你在暗戳戳说我。 * 这天晚上用过膳,韩悯腿上盖着驼绒毯子,正给家里人写信。 杨公公坐在另一边,笑眯眯地给他剥杏仁吃。 刚见到韩悯时,觉着他实在是太瘦了,所以杨公公特别喜欢喊他吃东西,每天汤汤水水、干果零食,不曾有一刻停歇。 后来小剂子端着茶水进来。 “晚上看公子吃的有点少,是不是身上不大好?沏了熟普洱,喝一点儿应该会舒服一些。” 杨公公赞赏地看了一眼自家徒弟。 不错,很上道。 小剂子一开始以为傅询把他指给韩悯,是让他看着韩悯,后来发现,好像又不是这么回事。 前几日韩悯帮了他一把,许诺他等恭王倒台,就让他去找姐姐。他也就定下心思,不再想其他的事情。 他在榻边脚凳上坐下,给韩悯掖了掖毛毯。 韩悯放下笔:“我又不是重病不起。” 小剂子正色道:“公子身体不好,从前吃不好睡不好,是应该多养养的。” 这也太上道了。 韩悯想了想:“也是。” 小剂子把毛毯往上扯了扯:“这就对了。” “但是不能这么养。” 韩悯隔着毯子,摸摸自己的肚子。 下午傅询说那一句,提醒了他,他忽然发现自己长肉了。 在宫里吃好喝好,每天都喝补药,两年的失眠之症缓过来,担心的事情一下子少了一大半,心情舒畅,很难不长肉。 “明日早起,我们去武场做操。从前我不得不熬夜,现在我想重新做人。” 他伸了个懒腰,看向杨公公:“你老要给我爷爷写信吗?” 杨公公摆摆手:“几十年的朋友了,有什么好写的,他远在桐州打个哈欠我都知道。” 韩悯笑了笑,把信交给小剂子:“那明日帮我寄到桐州。” “是。” * 次日早起,韩悯带着他二人,溜达着去武场。 韩悯挽起衣袖:“系统,给我广播体操的分解动作图。” 系统断然拒绝:“我没有这个东西。” “肯定有的,你找一下。” “我绝不会看着你做这种乱七八糟的事情!你是个文人,你应该喝酒练剑,我是个文人系统,应该督促你喝酒练剑。” “可是我就会做‘七彩阳光’和‘舞动青春’,求求你了。” 系统甩给他一本太极拳图解,就不再理他。 韩悯翻了两页,忽然想起自己从前在大学课程里学过太极拳。 很有意思,就是考试很难。 系统不理他,韩悯也没有别的办法。 傅询来时,便看见青年一身素衣,风中猎猎。眉目清远,风骨峻峭。 卫环拿着长剑上前,刚要递给他,傅询却摆手:“今日不练。” “是。”卫环将长剑收起,看向韩悯,“韩二哥练的这是什么?怪好看的。” 傅询面色一沉,转回头,对卫环道:“你看什么?” 卫环满脸疑惑,为什么我不能看? 傅询又朝他摆摆手:“把剑放回去。” 支走卫环,待韩悯做了个收式,傅询才上前。 韩悯俯身行礼,唤了一声“陛下”。 傅询点点头:“今日怎么忽然来了这里?” “臣一向身体不好,跑两步喘三喘的,近来得闲,想着过来练练。” 确实是这样的。 韩悯出生时不足月,小的时候又怕疼又娇气。韩家抄家之后,在牢里和暗室里都走了一遭,就更不好了。 傅询看见他修长的脖颈,白皙又脆弱,下意识抬起手,想摸一摸。 没等他动手,韩悯便扭头看他,皱了皱眉:“你干嘛?” 傅询便改了动作,拍了一下他的脑袋就走。 韩悯捂着脑袋,暗暗地骂他,什么毛病? 他跟上傅询的脚步,问道:“陛下这是要去哪里?” “武场修过几次,不像你小的时候那样,带你走走。” 韩悯的怒气来得快,去得也快。 在看到一武库的长剑银枪时,他就忘记了傅询拍他脑袋的事情。 从前韩悯就知道,傅询此人有两个爱好,一是养鹰,一是习武。 他把两个爱好都玩到了极致。 傅询看着韩悯傻乎乎地穿行在殿中,连声赞叹,到底没忍住笑。 韩悯从架子那边探出脑袋,问道:“陛下,这些东西登记造册了吗?” 傅询低头,掩去笑意:“不曾。” “应该像文人的藏书楼一样,做个目录册子的。” “你若是得闲,不如……” 韩悯点点头:“好啊,我得了闲就帮陛下整理一下。” 没等再说话,韩悯仿佛看见什么,歪了歪脑袋,快步上前。 他在一个檀木弓前停下脚步。 那檀木弓有些小,应当是少年人习武用的,上边箍着银线。 傅询在他身后站定,解释道:“是你从前在学宫里用的那个。” 他这么说,韩悯便想起来了。 那时少年人初初长成,傅询柳枝抽条儿似的,从小胖子长高长瘦,变得十分俊朗贵气。又因为身份高贵,学宫里的少年都众星拱月似的围着他转。 有一回在学宫武场里捡到一柄檀弓,朋友们鼓动他试试,大约他是天生神力,试了没两下,那柄弓“咔嚓”一下就断了。 随着“咔嚓”一声碎了的,还有回来找弓的韩悯的心。 韩悯握紧拳头,没像小时候那样冲上去打架,气哼哼地转身就走。 傅询站在后边,愣是没说一句话。 待韩悯走后,才怒道:“刚才是哪个让我试试的?” 好半晌,温言淡淡道:“拿去修一修吧。” 此时武库里,傅询站在韩悯身后,一手撑在桌边,一手去拿檀弓,不动声色地,将韩悯圈在怀里。 他一面道:“折断之后,我让器造府的工匠用银线缠好,本来想还给你,结果你一连三个月没理我。” 韩悯浑然不觉其它,接过檀弓,拨了一下弓弦。 他甩了甩右手:“我现在也用不了了。” 他的右手使不上劲儿。 韩家抄家,整理出几大箱的书稿,他追着进宫去求情,跪在紫宸殿的台阶下。 那时傅询不在,恭王傅筌仰着头,踩着他的右手走过去。 治得不及时,养得不好,手腕算是落下了旧伤。 所以他这两年写字,总是左手研墨。砚台放在左边,方便左手写字。 两年前的事情,他算是落下一身的毛病。 他想把檀弓放回去,傅询却握住他的手腕,要他把手搭在上边。 傅询站在他身后,脚尖抵着他的脚后跟,让他站好。 他自己没怎么使劲儿,就是一手虚握着檀弓,一手勾着弓弦。 手臂平直,目光平视,傅询带着他,拉了一个满月弓。 随后他稍低下头,靠得很近,吐息在韩悯耳边。 “这不是可以了?” 韩悯怔怔的,没反应过来,也没有回答。 傅询见他模样,心想大约是把他吓着了,便松开手,将檀弓放回去。 韩悯吸了吸鼻子,心里“呜哇呜哇”地拉响求助警报,紧急呼叫系统:“这回又是为什么?” 系统也不太确定到底是为什么,尽力分析了一下:“就……或许……可能……君臣之情?没错,君臣之情。” 但他感觉好像有哪里不太对劲。 可是这场面已经超出它的分析范围了。 傅询见他眉尖微蹙,一脸沉思,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伸手摸了一下他的脑袋。 “回去了。” “诶。” 韩悯小心跟上。 出去时,正巧碰见卫环。 傅询吩咐他把长剑放回去,他放回去之后,再折返回去,这两人就不见了。 他望了一眼宫殿里边。 那里边不常开窗,有点阴暗。 然后他发现陛下的耳朵红了。 奇怪,现在也不是冬天,陛下也不是王爷了,都做皇帝了,还和在柳州时一样。 卫环将殿门关上。 * 韩悯在武场连续打了几天的太极拳,傅询习惯晨起练武,时常与他遇见。 来得勤了,虚礼都免了,就是点点头,打个招呼的事情。 这日从武场出来,韩悯与杨公公,还有小剂子一同回去。 韩悯挽起衣袖,捏着拳头,递到杨公公面前:“给你老看看,我这几天打拳的成果。” 杨公公捏捏他细瘦的胳膊:“都是骨头,应该再多吃一点。” 韩悯收回手,别过头去。 这时已到了福宁宫前,他才看见温言等在台阶下边。 他穿一身言官的红袍,站在玉阶前,身形挺直,官帽两边的长翅也不曾晃动一下。 韩悯上前行礼:“温大人来找圣上?” “是。” 温言一直都冷冷的,话也不爱多说,韩悯一早就知道了。 “圣上恐怕没这么快回来,你要不要进去等着?” “不用。” “那好。” 韩悯抬脚要走,忽然想起一件事,回头道:“对了,上回一起改折子,还没改完,什么时候再……” 他说的是参恭王傅筌的那封折子。 温言目不斜视:“不敢再劳动韩公子,那折子我已经改得差不多了。” “那也行。” 韩悯思忖着,应当是前几日傅询摔了香炉,温言恼了,要跟他划清界限了。 他这样冷淡,韩悯也不想自讨没趣,转身上了台阶,抱住杨公公的手臂:“我想吃枣泥糕。” 杨公公笑着点头:“好好好,吃枣泥糕。” 温言转过头,望了一眼韩悯走上台阶的背影,很快又转回脑袋。 面色冷淡。 回到偏殿,杨公公对韩悯道:“这温大人不知道怎么回事,总看不惯你似的。” 韩悯小声道:“其实我有时候也有点儿怕他。” “嗯?” “我总觉得他很像我爷爷。” 杨公公不悦道:“瞎说,哪能这样比?” 韩悯愈发小声,解释道:“我是说,他正经的时候特别凶。我爷爷当年在朝堂上,硬生生把卫将军骂哭了。虽然我爷爷没骂过我,但我总是很怕我会被温言骂哭。” “那倒也是。” “不过他不要我改折子,我还乐得清闲,好写两章……” 两章话本。 韩悯差点说漏了嘴。 杨公公也没在意,转头去给他预备吃的。 * 过了一会儿,杨公公朝门外望了一眼:“梁太医来了。” 韩悯也看了一眼。 梁老太医常来给他诊脉。 此时他正背着药箱,走过宫道。 韩悯跑到廊上看了看:“温言怎么还在下边等呢?” 他就站在那儿,一动不动。 同是文人,韩悯想下去喊他上来歇一歇。 但是走到一半,想想还是算了,温言也不怎么待见他,还是不了。 于是他走到梁老太医身边,伸手接过药箱。 梁老太医笑着问:“你今天怎么这么殷勤?” 韩悯瞧了一眼温言。 他宁愿在太阳底下站着。 韩悯收回目光,忽然想起一件事,对梁老太医道:“对了,我前几日写信给兄长,让他把双腿的症状写下来。昨日回信寄来了,想请你老看看。” “好。” 殿里,梁老太医捋着胡子给韩悯号脉,目光一凝,皱了皱眉。 侍立一边的杨公公问:“怎么了?” 梁老太医松开手,看向韩悯:“悯哥儿啊,你自己心里最清楚,忧思郁结,吃药是吃不好的。” 韩悯点头,小声答道:“我知道,可我就是……睡不着。” 梁老太医叹了一声:“还是给你开一些安神的药,你自个儿的心结在哪里,得自个儿去解决。” “我知道。” 韩悯从案上拿出一叠信纸,翻了翻,抽出两页递给梁老太医。 这是韩识的信。 想起从前那个马背上英姿飒爽的青年,梁老太医也有些惋惜。 长叹一声,接过信纸,眯着眼睛,仔仔细细地看起来。 韩家历代从文,韩爷爷拦驾献书之后,韩家便一跃成为文官之首。 但是文官之首的韩家,却有几个人偏爱习武—— 韩悯的叔父与兄长。 韩爷爷老来再得子,韩悯的叔父比兄长韩识年长十岁,韩悯未出世时,他二人就常在一块儿,叔父于韩识,亦父亦兄。 即便是韩悯出生后,因为韩悯不足月,身子弱,只好在家好好养着,闲时跟着爷爷念书。 所以仍旧是他二人在一块儿的时间更多。 他二人皆好习武。 后来韩识在一次马球赛上结识了当时的太孙,傅询的兄长傅临。 那时傅临堕马,落在马蹄下,韩识伸手一捞,把他拽上马,救了他一回。 两人一见如故,遂成至交好友。 直到三年前,景山的一场狩猎。 白虎越溪,傅临纵马追逐,韩识与叔父劝他不住,只能驾着马紧随其后。 天黑时,侍卫赶到,只看见满地的鲜血,那只白虎伏在地上,已然没了气息,而他三人的状况也不好。 韩悯的叔父当场就断了气,留下孤儿寡母,那时韩佩才只两岁。 韩识被抬回去时,双腿都是血淋淋的。元娘子看见,哭晕过去两回。 而傅临被救回去,捱了两三日,却还是呕血身亡。 最后只有韩识一人活了下来,但他的双腿也残疾了,此后都坐着轮椅。 晚年丧孙,白发人送黑发人,德宗皇帝受不住打击,冬日里大病一场,很快就驾崩了。 而后先帝即位。 先帝对其余几个皇子,宠爱归宠爱。只有傅临一人,既是他最宠爱的长子,又是被他当做储君来教导的。 傅临早逝,先帝便迁怒韩家。 据说傅临去时,喊疼喊了一夜,先帝守了他一夜。 清晨时回光返照,傅临清醒过来,替韩家求了宽恕的旨意,但是先帝没有答应。 后来德宗皇帝病逝,临终前也下诏,让先帝不要为难韩家,先帝也没有应允。 先帝恨极了韩家,继位之后,立即翻出韩爷爷的一卷书稿,找了个“私修国史”的罪名,把韩家抄家下狱。 这是韩家被抄家的内情。 也正是因为傅临早逝,先帝才变得愈发多疑。 在追封傅临为太子之后,就再不立太子,只让傅询与傅筌各自争斗。 梁老太医一边看信,一边道:“从前给你哥诊断,好好养着应该是能站起来的,怎么就……” 他将书信上的字句看了两遍,沉吟道:“不太对劲,是不是有什么地方疏忽了?” 韩悯想了想:“我们家被抄家之后,我为了爷爷书稿进宫,后来和爷爷一起被关进天牢。但是兄长那时……我娘说,兄长那时被宫里的人带走了。” 原本侍立一边,一直没有说话的杨公公沉吟道:“其实是恭王出了主意,让先帝召识哥儿进宫,在先太子的牌位前赎罪,长跪念经。” 韩悯一惊:“兄长从没跟我说过这件事。” “大概是怕你担心,所以就没跟你说。” “那后来呢?” “后来不知道为什么,殿里走水。原本火势不大,没人察觉,后来恭王又拦着不让人救。识哥儿腿脚不便,又喊不来人,就抱着先太子的灵牌,爬到供案下躲着。” 杨公公叹了一声:“最后下了一场雨。雨水从窗户里泼进来,把火浇灭,识哥儿毫发无伤。先帝说是先太子发了善心,就饶他一回,不再听恭王的,把人放回去了。” 那时韩悯还在牢里,韩识不跟他说,他永远也不知道竟然还有这么一件事。 梁老太医心中有了计较:“或许是那时候跪坏了腿,又或许是心里过不去。” 韩悯神色认真,默默地给恭王傅筌记上一笔。 他撑着头,最后道:“还是不要告诉兄长,我知道这件事吧?” “好。” 两个老人家从小看着他长大,太了解他。 他二人认真叮嘱道:“你千万别一时冲动,去找恭王算账。” 韩悯点点头:“我知道。” 想想上回傅询同他说,至迟一个月,国丧之前,就能处置恭王。 算算日子,也快了,再过几日便是国丧。 唯一可惜的是,温言再没让他帮着写奏折。 韩悯撑着头,悠悠地叹了口气。 空负一身能把傅筌骂哭的本事。 怀才不遇,很是郁闷。 他随手拨弄了一下书案上的毛笔,笔尖锋若利刃,在他的指腹上留下一道墨痕。 第27章 不愧是朕 先帝于封乾殿停灵满四十九日,便要入葬明山皇陵。 天色未明时,几个王爷就进了宫,在封乾殿守灵。 这一日,傅询也起得早,换了礼服,戴上冕旒。 倒不是因为他对先帝有多大的感情,有多重视先帝的葬礼。 他与先帝之间的父子情份,早在许多年前就被算计完了。 起得早,主要是因为今日是他给恭王划定的死期。 先太子亡故后,先帝就玩起了制衡掣肘的帝王权术。 把兵权给了正宫所出的傅询,予恭王傅筌理政治事之权,最后又将五王爷傅让也扶起来。 让他们三个人争。 傅让心思简单,只想做个闲散王爷,他母妃又与傅询母后交好,所以早早的就与傅询开诚布公地谈了一次。 于是这场夺权之争,只剩下傅询与傅筌两人。 在柳州,在永安。 争斗在傅询登基之后,仍未停止。 早已经扯开了旗,不死不休,傅筌不会低头,傅询也不会放任他在朝中横行。 谁也不顾忌今日先皇出殡,只想要做个了结。 * 封乾殿中,诵经声不绝。 七七日的守灵须守整日整夜。 傍晚时分,几位王爷歇息一会儿,夜里继续。 五王爷傅让揉了揉酸疼的膝盖,从蒲团上站起来。 侍从扶着他,走出宫殿。 傅让走到偏殿的走廊上,看见韩悯抱着手站在廊下,看着外边毫无波澜的池塘出神。 他喊了一声,一瘸一拐地走上前。 “韩悯。” 韩悯回头:“嗯?” 傅让揉了揉腿:“守灵也太累了,我都一天没吃东西了。” 韩悯摸了摸衣袖,从袖中拿出干净的帕子包着的点心:“给你吃。” 傅让眼睛一亮,把侍从遣散,接过点心,囫囵吞了一个。 他含含糊糊地说:“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捱过来的,我都饿得眼冒金星了。对了,你怎么过来了?” 韩悯在阑干上坐下:“忽然想过来看看。” 他知道今日傅询与傅筌要做个了结。 不大放心,在殿里待了一天,最后还是没忍住出来看看。 傅让挨着他坐下,笑呵呵道:“我知道,你肯定是怕我饿着,所以来给我送吃的。”韩悯也笑了笑。 话没说两句,韩悯余光瞥见廊外有人,随即敛了神色,起身作揖。 “恭王爷。” 傅让撇了撇嘴,收起点心,回头行礼。 傅筌穿着王爷厚重的礼服,站在廊外,朝韩悯招了招手:“你来,本王有话跟你说。” 傅让不放心地拽住他的衣袖,韩悯摇摇头,推开他的手,走到恭王面前。 这是在宫里,韩悯确实不怕。 “不知王爷有何见教?” 傅筌抬了抬手,与他一同往外走去。 “韩悯,你是不世出的文人,样貌才华,品性文藻,样样都好,又有胆识谋略。本王原本是想拉拢你的……” 韩悯打断他的话:“让我兄长进宫念经,走水不救;踩折我的右手;拦下给我送信的鹰,几乎把它弄死。如此拉拢,我实在是受不起。” 傅筌面色不改,只道:“原来你都知道了。” 他继续道:“但你确实不错。这些年来,我手下文人不少,对文人心思,我总比傅询懂得多。傅询手下文人,不过一个温言,他也不怎么待见你,你何苦留在那里吃苦?” 他顿了顿:“倘若两年前你去科考,当是状元。只可惜……你若投我,我照状元待你。” 韩悯几不可见地蹙了蹙眉:“倒也不必。” “你不用这么快就回绝。倘若我告诉你,今晚那个位子上就换了个人坐呢?” 后边那句话他说得轻,风一阵似的,就飘过去了。 走出去一段路,傅筌从袖中拿出一个荷包,捏了一颗话梅递给他。 但是韩悯没接。 傅筌叹了口气:“本王记得,与你初见时,你就给了本王一颗梅子。” 韩悯淡淡道:“都是小时候的事情了。” 傅筌将话梅塞给他:“为了报你小时候一颗话梅的恩情,机会给你了。从前做过的事情,是我见你死活要站在傅询那边,气不过。现在向你赔罪,好不好? “我实在是爱才,不愿意看着你白白殉他。你是文人,我手下的文人都懂得择木而栖,择主而事,你懂不懂?” 韩悯手一松,便将话梅丢在地上,杏眼黑白分明,就这么看着他:“又如何?” 傅筌低头看了一眼,很快就收回目光:“你要是真不愿意……” 正当此时,傅让带着卫环过来了。 卫环上前,朝傅筌抱了抱拳:“王爷,封乾殿中正找您。” 傅筌看向韩悯,压低声音:“你不愿意,今夜就趁早了结自己。再落在本王手里,就不是状元的礼遇了。” 韩悯一言不发,抬脚离开。 他不愿意。 最后傅筌惋惜地看了一眼他的背影,也转身离开。 他是真的想招揽韩悯。 方才夸他的话,也都是真的。 能为己所用,便是最锋利的一把刀;倘若不能,再可惜也只能毁了。 他走过回廊,抬手招来一个侍卫,吩咐道:“去支会守宫门的侍卫,可以开宫门了。” 那头儿,卫环跟上韩悯:“韩二哥,圣上让我送你回去,还让我嘱咐你,今晚不要出来,就在福宁殿里等着。” 韩悯没有回答,转头看向不远处的一座高楼。 夜色渐浓,阴云低压。 傅询身着帝王冕服,站在高楼之上,双手按在阑干上,袖上风起云涌,肩上日月星辰的纹样,全都收在掌中。 他见韩悯看过来,却没忍住朝他笑了笑。 傅让也跟在韩悯身边:“诶,傅筌刚刚跟你说什么?” 韩悯轻笑:“他晚上要起事,到时候你在封乾殿里,看情况不妙,就快点躲到偏殿去,小心为上。” 傅让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哦,那你也待在福宁宫不要出来啊。” “好。” * 傅筌在先帝的授意下,理政多年。 久居永安,城里宫中,多是他的人手。 傅询登基之后,除了将福宁宫的人换了,再增了一个温言做御史,朝中官职与宫中布置都还没有换过。 一是人多,关系盘根错节,要动起来不容易;二来,或许他是故意不动的。 此时一干朝臣,着官服,秉奏章,候在宫门前。 宫门在傅筌的授意下打开,侍卫举着火把,将半边宫墙照亮。 傅筌站在宫门那边,向一群人做了个深揖:“今日就劳烦诸位大臣了。” 当中德高望重的江丞相上前扶起他:“王爷言重了,这些年王爷的操劳我等都看在眼里,假遗诏立错了皇帝,今日王爷讨回来,是应当的。” 傅筌握了握他的手。 高楼上,傅询望见宫门那边的火光。 也猜到傅筌开始逼宫了。 他倒不急,双手撑在阑干上,看戏一般,再看了一会儿。 直到卫环回来:“陛下。” 傅询问:“人送回去了?” 他说的是韩悯。 “嗯,让小剂子陪着了,陛下嘱咐的话也都说了。” 傅询应了一声“好”,抖落下袖上冷风,转身就走。 卫环又禀道:“温大人好像没来。” 傅询脚步一顿,几不可见地挑了挑眉,随后道:“等事了了,你立即派人去找他,大约是被傅筌扣下了。” “是。可是温大人要是不来,我们的人怎么……” 傅询倒满不在乎:“不妨事。” 卫环仍旧有些迟疑,来不及说什么,只能跟上去。 傅询拢着手走下台阶,宫门处火光正亮。 他只瞧了一眼,回头吩咐卫环:“拿上弓箭。” 神色漠然。 * 封乾殿上,先帝的灵柩停在一侧,白绫素幡,被四面涌来的狂风吹得汹涌。 傅询坐在高处,玄衣肃穆,模样淡然。 卫环与杨公公站在他身边。 恭王傅筌亦是一身厚重礼服,腰佩长剑,身后跟着他这些年理政、笼络来的文武众臣。 傅询望了一眼,他的人都站到了阶外。 已然是逼宫的姿态。 傅筌俯身叩拜:“圣上万安。” 傅询淡淡道:“明日先帝出殡,却也不比如此大费周章,你带这么多人,意欲如何?” “臣弟这些年待父皇总理朝政,文武百官对父皇敬仰非常,前来送行,一路素白衣冠,也不失为佳话一则。再者,百官有事要禀,人心所向,臣弟也拦不得。” “不知是为何事?” 话音刚落,阶上阶下,一群人乌泱泱的,都俯身作揖。 百官山呼:“请陛下禅位。” 傅询沉声道:“恭王这是何意?” “皇兄,当日城楼上下对峙,已是不死不休,而后信王拿出父皇的……”他顿了顿,“遗诏,皇兄才得以登基。” 傅筌拨了一下袖口金线:“可信王到底是异姓王,他不姓傅,臣弟信不过他,臣弟怀疑,那封遗诏是假的。” “当日父皇授我总理朝政之权,与当年太子所做之事相同。啧,皇兄切莫为了一己私欲,落入异姓人的圈套当中。数年之后,信王篡位,也未可知。” “如今百官所向是谁,兵戈所向是谁,我劝皇兄早识时务。” 傅筌打的主意确实很好。 虽然傅询常年带兵,手握兵权,但是年前柳州地动,他有一部分人马在柳州,带回来的一部分,去了明山办丧,大部分还在西北。 仿佛一盘散沙,一时间无法调动。 等到真要动兵的时候,他是打不过的。 所以不如趁早动作,以百官民心相迫,早早的逼迫傅询禅位,才是可行之道。 而韩悯早先嘱咐过五王爷傅让,所以在傅筌带人进来的时候,他就躲到了白帐后边。 抓住一点机会,他就从后边溜走了。 不知道该去哪里,想了想,最后还是去了福宁宫。 ——韩悯连傅筌今晚起事都知道,和韩悯待在一块儿,准没错。 * 韩悯知道傅询今日要做什么,卫环传了他的话,他也就没有乱跑,乖乖的待在福宁宫。 小剂子陪着他。 这几日他在教小剂子认字,今日也写了几个字教他。 殿中烛光摇曳,正学到“文”这个字。 而后看见一个人影从走廊上匆匆跑过。 韩悯推门出去:“傅让?” 傅让连忙刹住脚步,从走廊那边跑回来:“韩悯,不得了了。” “怎么了?” “傅筌果然带着人……” 韩悯了然,侧过身子:“你进来吧。” 傅让在案前坐下,小剂子给他倒了杯茶。 “谢谢。” 他抿了口热茶,看向韩悯:“傅筌带着许多朝臣来了,江丞相也在。一会儿说先帝让他代理朝政,就是要让他做太子;一会儿又说小叔叔拿出来的遗诏是假的。总之就是要逼宫篡位了。” 韩悯垂眼,都在料想之中。 傅让道:“可是他就两张嘴皮子那边叭叭叭地说,怎么能成呢?” 韩悯道:“这种事情办不好,就是罪名加身,名不正言不顺。他先找一群文人,说一通大道理,说得兴起,再把圣上拽下来,就没人敢说他了。” “原来如此。” 傅让摸了摸下巴,忽然想起什么事情:“那皇兄不是很危险,我们还在这儿闲聊!” “不妨事,他早就预备好了,就等傅筌起事,把他和他的人一网打尽。” “噢,这就是你说的‘郑伯克段于鄢’的故事?” “也不全是。” 韩悯撑着头,拨弄了一下案上茶盏的瓷盖:“两边文人对峙,谁能说谁就赢了。圣上一夜之间处置了一个王爷,还有许多朝臣,他也想要一个名正言顺,抚定人心。这样治国,才更方便。” 傅让点头,笑道:“还是你懂得多。” 韩悯也笑了笑:“那温言温大人应该到了吧?” 傅让有些疑惑:“啊?温言为什么要来?” 韩悯一惊,坐直了:“啊?温言没来?” “对啊,他没来啊。” “温言没来,傅询手下还有哪个文人?” 韩悯急得直接喊了傅询的名字。 傅让也察觉到事情好像有些不对:“该不会是被傅筌给扣下了吧?那不就坏事了?” 韩悯想了想,下定决心站起身,傅让忙问:“你去哪儿?” “去封乾殿走一趟。” 侍立一边的小剂子道:“公子,卫小爷送你回来的时候,嘱咐我一定把你看好。” 傅让亦道:“我也觉得你不能去,你弱弱的。” 韩悯却道:“傅筌能把温言弄去,或许还留有后手,傅询身边没一个文人顶着,也不知道他的军队什么时候才来。不过我猜傅询在对面也安排了人,只等一个领头的。” 他二人还要再说话。 韩悯又道:“你们放心,我之前和温言一起改过折子,我这儿还留有底本,他要说什么,我大概都知道。这局棋只差一个文人,我也是文人。” 他拿起挂在衣桁上的素衣,转身走到屏风后边。 小剂子走到他的书案边,问道:“公子,那封折子底本在哪儿?” 韩悯没有回答,换好衣裳,拢着头发,从屏风后走出来。 想了想,把笔帘和纸张往笔橐里一兜,再将笔橐系在腰上。 韩悯到底是个文人,虽然自以为不是很正统。 傅让扯住他的衣袖,不大放心道:“我还是跟你一起过去吧。” “好。” 韩悯拍拍他的手,让他放心。 随后走出殿门,步下台阶,夜风迎面吹来,袍袖飞舞。 * 封乾殿上,狂风愈急,吹得供案上的白烛明明灭灭。 傅询端坐在高处,抬眼看见殿外天色,搭在膝上的手指微微一动。 还有两刻钟。 温言不来也不要紧,还有两刻钟,他的人就都到了。 他向来是这样的性格。 偏爱踩着生死线做事。 从前在柳州,得知柳州知州鼓动百姓夜里造反,他就把押运车马的时限定在那日夜里。 如今在永安,傅筌今夜逼宫,他也将兵马抵京的时限定在今夜。 他喜欢将所有事情握在掌心,然后冷眼旁观。 在最后一刻,看见对手功败垂成时,如遭雷击的表情,让他觉得无比畅快。 殿中傅筌的手下文人仍在慷慨陈词,傅询冷冷瞧着,心中计算着时辰。 不一会儿,傅让却来了。 傅让揣着手,从后殿溜进来,安安静静地站到他身后。 傅询回头看了他一眼,还没明白他回来做什么,忽又听闻殿外传来一阵吵闹。 他转头看去,只见暮色四合里,素衣布履的青年,缓步登上殿前高阶。 原来他自以为将所有的事情都握在手心,却还是有一个人,一次又一次,从不在他的计算之中,却为他倾尽全力。 韩悯从来不知道他到底对事情有几分把握。 只凭着一腔孤勇,就向他跑来。 在柳州时如是,来永安亦是,今日在封乾殿仍是。 温言不在,他一样能成事。 但是傅筌身边文人朝臣千万,如众星拱月。 若无他人,韩悯便是傅询身边以笔为刀的那个文人。 傅询不自觉握紧扶手,稍向前倾,想站起来,把人拉到自己身边来。 但现在还不是时候。 许是韩悯一出来,将文武百官都吓了一跳,阶上阶下,不自觉给他让出一条道来。 他在石阶平台上站定,一扯腰带,解开外边衣裳。 中衣单薄,他拿过小剂子手里的奏章,高举过额,在阶上跪下。 大风在他身后吹过,单衣雪白,乌发如墨,像文人打翻了砚台,泼洒上去的。 浸浸文心,潇潇风骨。 韩悯朗声道:“桐州韩家二十九代玄孙,罪臣韩悯,求见圣上。” 殿里殿外一片肃穆,无人说话。 韩悯再喊了两遍,嗓音沙哑。 虽然傅询想亲自上前扶他,但是此时不能。 他吩咐了杨公公几句,又让卫环去把韩悯带上来。韩悯身形瘦削,穿一身单衣,青竹上覆了白雪似的。 他双手捧着奏章。 傅筌想起上回那一封牙尖嘴利的奏折,心底微凛,向身后的人使了个眼色。 他身后一个年迈的文官向前迈了一步,道:“老臣竟是不知,这亲自被先皇发落的罪臣,也能在先皇的灵前放肆了。” 韩悯扭头看他,杏眼一抬:“江丞相。” 江丞相花白的胡须抖了抖,继续道:“韩悯既是罪臣,如何上得殿来,与我等站在一处,遑论上折禀事,议论朝政?” 韩悯淡淡道:“文者天定,臣者君定,天在君前,故我先为文人,后为罪臣。天降文命于我,我禀天发论,待文人事结,再行治罪,有何不可?” 他侧了侧身子,扫了一眼阶下众臣:“况且我观满朝文武显贵,多是禽兽虎狼之心。百官不言,我独言之,实是无奈之举。但凡此处有真文人,我也不必冒死前来。” 江丞相怔了怔:“强词夺理……辱我清白!” 韩悯瞥了他一眼,小小地“哼”了一声:“我观江丞相,如观渭河。” 江丞相说他清白,韩悯偏说渭河水浊。 如何有“清白”二字可言? 跟在江丞相身后那个年轻官员,一时间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 他回头瞪了一眼那人,指着韩悯:“你……你……” 半晌说不出话来,江丞相最后一甩衣袖:“你既无品级,又负罪在身,老夫不耻与你同处。” 韩悯反问:“我竟是不知,这世上文人,俱以品级定尊卑。如此说来,汲汲钻营之辈,倒是我文人之首了?” 这时,杨公公捧着个木托盘,走到傅询面前。 韩悯话还没完,回过头,却见傅询站起身,朝自己走来,也就住了口,唤了一声:“陛下?” “嗯。” 傅询在他面前站定,应了一声。 杨公公端着托盘,站在边上。 韩悯转头看去,那是一件红颜色的衣裳。 文官的官服,或绯红,或正红。 傅询将衣裳提起来,抖落开,抬眼看了他一眼,再看看江丞相,似是随口道:“你继续说。他穿得薄,朕就给他披件衣裳。” 他拍拍韩悯的手:“手抬起来。” 方才的锐气都收了,韩悯愣愣的,直到傅询拍拍他的手:“抬起来。” 韩悯抬起手,傅询亲自帮他把圆领袍穿上,系好衣带。 正红的衣裳更衬得他面白似玉,眸暗如漆。 傅询再帮他把头发理好,杨公公适时捧来官帽。 于是帮他把官帽也戴上了,还帮他理了理头发。 傅筌与江丞相对视一眼,哪有这样添衣裳的? 就因为江丞相说韩悯无品级,傅询听进去了。 傅询分明就是借机想让他当官儿。 理清楚衣裳,傅询拍拍他的手:“你继续说吧。” 他走回位置上坐下。 自高处向下看,韩悯一身红衣,长翅官帽,玉带皂靴,意气风发。 傅询撑着头看他。 随手披件官服。 不愧是朕。 第28章 陛下万年 韩悯看向江丞相:“丞相,我能说话了吗?” 江丞相显然是辩不过他,冷哼一声,扭过脸去,并不理他,自己给自己找场子。 韩悯满不在乎地笑了笑,翻开手里的奏章。 傅筌身形一僵。 上回柳州的折子,他一听就知道是韩悯的手笔,每句话都打在肉上,戳在脊上。 柳州那次,先帝直接让太监把折子念出来,傅筌听着,脸色变了三次。出来时,还在台阶上跌了一跤。 倘若不能收为己用,他便不喜欢韩悯,厌恶极了,甚至还有点儿怕他。 只听韩悯字字铿锵:“罪臣今日求见,所参之人,为恭王傅筌。” “臣参恭王,三条大罪,九处小罪。” “其一,于国不忠。恭王理政多年,大至翰林御史,小至知县主簿,凡是官位,均可明码标价。卖官鬻爵之风吹遍朝野,末品县城主簿,竟也值得十数万两银子,朝廷却成了恭王私家的暴利铺子。年前柳州地动,柳州知州,大约也是买的官罢?当初柳州尚且饿殍遍地,如此结果,可见恭王治国不力、立国不正。从前恭王冠盖京华,柳州百姓白骨累累为王爷铺路,倘若今夜逼宫篡位,恭王还要我大齐多少冤魂陪葬?” 韩悯瞥了一眼傅筌,见他面色阴沉,又低头将奏章翻过一页:“其二,于君无体。” 一桩桩一件件捋下来,于国不忠,于君无体,于父不孝。 几句话直把傅筌打成了不忠不孝之徒,把他钉在原地。 韩悯说的不算多,只是句句都戳到要害上。 话毕,傅筌咬着后槽牙,脸色铁青,扯了扯江丞相的衣袖,低声道:“你去啊。” 韩悯“啪”的一声合上奏章,拢着手,好整以暇地看着江丞相。 但是江丞相明显不想,也不敢再跟他辩论。 这时,有个站在阶下的紫衫官员迈了一步上前。 傅筌松了口气,却听那人朗声道:“臣以为这位大人说的很对。” 韩悯看向那人。 是个年轻官员,着紫衫,官阶应当不低。 他没见过,那就是这两年新来的。 那人天生笑眼,暗中朝韩悯抛了个眼神。 原来如此。 韩悯反应过来。 这人当然不会是被韩悯说动的。这是傅询在恭王身边安排的人,探听敌方消息,必要时扰乱敌方军心的。 方才温言没来,他也不能直接跳出来。 如今韩悯到了,他就抓住机会出来了,趁机拉一波人心。 傅筌被这人气得不轻,转头去问江丞相:“那是谁?” 江丞相小声道:“去年的新科探花郎,楚钰。” 恭王的罪名,韩悯已经说得差不多了,再说下去,王爷的顶盖也已经装不下了。 所以这位楚钰,专门把恭王那边的官员往自己这边拉。 “我真的觉得这位大人说得很对,我从前在恭王手下办事,隐约觉得哪里不对,今日蒙韩大人点拨,才恍然醒悟。” 楚钰一撩衣摆,扑通一声跪下了,朗声道:“微臣迷途知返,愿意将功赎罪,求圣上饶臣一死。” 紧接着,几个安排好的官员,也都紧跟着跪下了。 “臣等愿将功赎罪,求圣上网开一面。” 太过突然,真正在傅询手下做事的官员不明就里,左右看看,都有些犹豫,不知道该不该跟着跪下。 江丞相身后跟着的年轻官员——在韩悯说江丞相是“渭河”的时候,忍不住发笑的那一位——也跟着跪下了。 江丞相被他气得拔掉了两根胡子,狠狠地踹了他一脚,低声呵斥:“你给我起来!” 那人摇头,亦是将“将功赎罪”的话也说了一遍。 这位韩悯认得,他是江丞相的长子江涣,从前一同在学宫念书,自己叫他江师兄。 江丞相见自家儿子都跪下了,所以格外生气。 但他肯定也不是一时兴起,大约早就背着父亲,投到了傅询这边。 见丞相长子都跪下了,阶下众臣都犹豫着,跪下了一大半。 一时间,“将功赎罪”的声音响彻封乾殿。 韩悯拢着手。 他从前说要相信文字的力量,今日算是见识了。 拨动人心向转,扭转危局将倾。 这才是文人做得到的事情。 坐在高位上的傅询却从始至终一言不发,拨弄着腰上玉玦,冷眼瞧着底下情状。 直觉大势已去,傅筌按住腰间长剑,就要上前,直接把这件事了结。 先把鼓动人心的韩悯弄死,再把傅询的冠冕削去。 他才迈开一步,正当此时,两刻钟到了。 殿外传来整齐的脚步声,傅询的人马到了。 两个身披甲胄的将军,盔甲上还带着晚露,一路上了台阶。 “臣等护驾来迟……” 客套话罢了,其实是傅询让他们这时候再来的。 傅询摆摆手:“不必多礼,把站着的拖下去,跪着的、就先算了。” 见军队都到了,得知大势已去,再听闻此言,站着的官员都想跪下,却被人架住了手。 韩悯看了看四周,发现自己还是站着的,他摸摸下巴,正考虑要不要跪一下,傅询便朝他招了招手:“你过来。” “是。” 他提着衣摆,走上九级白玉阶。 傅询抬手,帮他把官帽戴正:“你怎么过来了?不是让你在福宁殿待着?” “五王爷来了福宁殿,我从他那儿知道温言没来,就过来顶上了。” 韩悯忽然想起这件事:“哦,对了,快派人去找温言。” 傅询吩咐卫环:“带几队人去找他,去问问楚钰,他会知道温言在哪里。” 卫环领命下去。 此时殿中军士正在清理逆贼,傅筌被两个士兵架着手,不可置信。 宫门那边都是他的人,怎么会一点动静都没有,就让傅询的人进来了? 这些人是柳州的,还是西北的? 他们是怎么来的? 他拼死挣扎,大喊道:“傅询,你敢不敢把父皇的传位诏书拿出来!” 他回头看了一眼,对没有跪下、正要被拖下去的朝臣们道:“诏书有假!父皇灵前,尔等随我肃清朝政!” 那些朝臣再无退路,为求保命,都奋力挣扎,喊着要看先皇遗诏。 那时傅询正帮韩悯整理额前的头发。 韩悯提醒他,他才转过头。 听了一会儿,才知道他们吵吵嚷嚷的,在说什么。 他看向一个身披甲胄的将军:“小王叔,请你把先皇遗诏拿出来。” 此人乃是朝里唯一一个异姓王。 德宗皇帝的义子,先皇的义弟,信王李恕。 李恕原本是西北一位将军的后代,大齐与宋国十年前一战,家中除他之外,全都战死。 那时他尚年幼,所以德宗皇帝收他为义子,将他留在身边教导。 他只比傅询年长十岁,比傅询真正的小王叔悦王,还年轻一些。 为表区分,称悦王为王叔,称他则是小王叔。 再单看“信”这个封号,就能知道两代皇帝对这位异姓王有多信任。 就连傅询从前在西北带兵,也是他一手指点的。 所以先皇临终前,会将传位诏书交给他。 李恕摘下头盔,回禀道:“先皇遗诏随先皇一同下葬,封在先皇的灵柩当中,倘若要看遗诏,恐怕就要开棺。” 他看向傅筌,神色冰冷:“恭王爷,当真要看遗诏?” 此话一出,傅筌就更加要看遗诏了。 他使劲挣开侍卫的压制,厉声道:“从来就没有遗诏入葬的规矩,只怕是某些人心虚了。” 傅询凝眸,沉声吩咐道:“那就开棺吧。” 狂风再一次吹起殿中的帷帐,帷帐素白,如云涌接天。 棺椁厚重,十来个侍卫围成一圈,小心地将钉棺的玄铁钉撬开。 不知先皇摆弄木偶似的几个王爷,让他们相互倾轧争斗时,有没有想到终有一日,情势逆转,他成了被几个王爷摆布的尸体。 轰然一声,棺盖被推开。 已过了四十九日,虽有香料,但棺中尸体早已腐臭,众人都忍不住掩着鼻子,别过头去。 傅询捂住韩悯的眼睛,没让他看,淡淡的龙涎香笼在韩悯周身,也没让他闻见别的味道。 异姓王李恕面色不改,一把抓住傅筌的手,按在棺木上,冷声道:“王爷既然执意要看遗诏,便请自行取出诏书。” 被李恕按着,动弹不得,傅筌强忍不适,将手伸进棺材里。 草草摸索了两下,傅筌摸到一个圆筒似的东西,想也不想便拿出来。 “这……” 那是一节小指骨。 傅筌张了张口,还没缓过神,李恕便一把握住他的手,不让他再有动作,怒喝一声:“先皇尸骨有异,是中毒身亡,请验尸官!” 那一节骨头,是乌色的。 情势逆转得太快,傅筌还没反应过来,梁老太医与两个验尸官就各自提着药箱上殿来了。 殿中众人都在意“先帝是中毒身亡”这件事。 无人发现太医与验尸官是怎么这么快就过来的。 太明显的破绽,却没有一个人发现。 傅筌看向阶上的傅询,傅询正捂着韩悯的眼睛,低下头同他说话。 话说得小声,面上却有些若有若无的笑意,万事都在掌握间的云淡风轻。 直至这时,傅筌才恍然醒悟。 傅询一早就算计好了。 他给自己预备了许多条路,每一条都是死路。 傅询可以在逼宫的时候了结他,可以在军队来时,也可以在开棺时。 可是傅筌不信邪,偏要在每条死路上都走上一遭。 最后兜兜转转,回到早已设计好的死局中。 那头儿,梁老太医拿着验毒的银针,与两个验尸官低声商议了一下。 最后回禀道:“禀陛下,这毒名为藏针。所谓绵里藏针,这是一种慢性毒药,初始服用无法察觉,脉象上也看不出。先皇中毒,大约有两年了。具体情状,容臣等查阅两年前的脉案,再做答复。” 傅筌连忙道:“快将宫中所有人等都……” 李恕淡淡地打断了他的话:“恭王多年理政,城内宫里,都归恭王管辖,这么说来,却是恭王的嫌疑最大。” 傅筌立即反驳:“我怎么可能谋害父皇!” 李恕瞥了他一眼:“是与不是,也不是恭王说了算的。” 他朝傅询抱拳:“臣奏请,查抄恭王府。” 傅询颔首:“嗯。” 他顿了顿,又道:“不用麻烦小王叔亲自走一趟。”他抬眼,看见随韩悯一同前来的小剂子:“你带人去。” 忽然被点名的小剂子一怔,随后跪下领命。 其实傅筌认得他,只是他已经不记得了。 上回就是在封乾殿外,他说太监都是玩意儿。 如今轮到他口中的一个玩意儿,来查抄他的府邸了。 小剂子领命下去,先皇的棺椁被重新封上,焚香散气。 朝臣们或站或跪。 殿中四寂无声,都只等着一个结果。 傅询在位置上坐下,牵了牵韩悯的手,让他也过来坐。 坐下就逾越了,韩悯自然不肯。 傅询也不强求,忽然想起什么,目光落在他的右手上。 他记得,两年前韩家被抄家,韩悯的右手被傅筌踩断过。 不久前,韩悯还跟他说,因为受伤,他现在拉不开弓了。 傅询转头去吩咐杨公公,杨公公也悄悄退下去了。 傍晚时分开始守灵,闹到现在,已经是深夜。 再等了一会儿,小剂子就回来了,双手捧着的木托盘上,盛着一个乌陶的小罐子。 梁老太医用银针验过:“确是藏针。此毒难得,有的人应当不多。” 傅询摆了摆手。傅筌早已说不出话,连挣扎也没有,就被侍卫架着手要拖下去。 傅询睨了一眼殿中众臣,众臣再没有半分迟疑,俯首便拜。 “陛下万年!大齐万年!” 韩悯也跟着跪在地上,跪得太急,磕得膝盖有些疼。 他暗中揉揉腿,却忽然被傅询拉起来。 未等反应,傅询便把他拉进怀里,握着一柄长弓,握着他的手,要他把双手分别搭在长弓与弓弦上。 随后从杨公公捧着的箭囊里抽出一支羽箭。 锋利的箭头对准正要被带下去的傅筌。 自殿门吹入的风,扬起傅询玄色的大袖与韩悯正红的官袍。 傅询仿佛是在教韩悯射箭,轻声道:“肩平身侧,心平气和。” 那支箭没有对准傅筌的脑袋或是心口,而是对准了—— 他的右手。 弓似满月,羽箭破空,穿过傅筌的右手掌心。 傅筌惨叫一声,冷汗模糊里,他看见傅询的手覆在韩悯被踩折过的右手上,握得紧了一些。 只道是圣上处置逆贼。不敢触他的逆鳞,朝臣们死死地低着脑袋,没有多看。 在“陛下万年,大齐万年”的山呼里,傅询微低下头,对韩悯道:“朕带你拉一次满月弓,给你报仇了。” 韩悯怔怔的,回头看他。 傅询会意,从箭囊里再抽出一支箭:“那再来一回。” 傅筌冷汗涔涔,尖叫道:“你不能……” 第29章 天真烂漫 鲜血沿着傅筌的右手手掌淌下,凝在他的指尖。 封乾殿中四寂无声,唯有血珠滴落在地上的声音,如同夜间更漏声响。 韩悯仍是怔怔的,回头看着握着他的手,教他搭弓射箭的傅询。 ——与他自以为认得的那个傅询很不一样。 傅询附在他耳边,低声问道:“怎么了?” 韩悯回神,摇了摇头,转头看向傅筌。 文官驰骋朝堂,兵不血刃,韩悯从没想过自己还能在朝堂上见血。 正出神时,傅询握住他的手往上抬了抬。 拉开重弓,羽箭破空。 傅筌面上全是冷汗,张了张口,却喊不出声来。 他眼睁睁看着那支羽箭朝自己的面上飞来,连躲也忘了躲。 一声利响,锋利的箭头穿过他的发冠,将他整个人钉在身后的殿门上。 傅询不大情愿地松开韩悯的手,摆摆手,让侍卫把他带下去。 一个侍卫上前,想要将钉在门上的羽箭拔下来。 傅筌整个人靠在门上,殿门吱嘎响了一声,那侍卫没有将羽箭拔动。 傅询用了十足十的力气,箭头没入太深,那侍卫最终将羽箭折断,才将傅筌从门上救下来。 傅筌双腿打颤,连站也站不稳,就被拖下去了。 朝臣仍旧跪在地上,一声咳嗽也不闻。 傅询放下长弓,冷声道:“天晚了,诸位大人就先回去罢。” 众臣这才如释重负,还没来得及磕头谢恩,又听傅询道:“今夜诸位随恭王逼宫,不知是受恭王蛊惑,还是恭王同党?” 底下人连忙表态:“自然是受恭王蛊惑,他犯下弑父重罪,为天地所不容,倘若知他如此行径,我等必然不会……” 傅询抬手,往下微微一压,便打了停。 殿中重新陷入安静。 “朕也没心思一个一个去查,诸位大人各自写一封陈情书呈上来,如何?” 朝臣们赶忙伏身叩首,额头磕在水磨石的地上,砰砰地响。 傅询看向自己手下的军士,点了个副将:“送诸位大人回府。” 那副将出列,抱拳领命。 随即有一小列士兵上前,每两个士兵站到一个朝臣身后,语气正经,表情却讥诮。 “大人,请。”臣子们跪得久了,缓缓地从地上爬起来,也不敢说腿麻了站不稳,勉强站起来,慢慢地往外走。 或有要跌倒的,被士兵一把就握住胳膊,扶稳了。 “大人当心,这要是倒在阶上,磕掉了牙,血流满嘴,我有点怕。” 偏生说话这人就是一副勇武的模样。 他有点怕,那位大人更怕。 朝他扯出一个牵强无比的微笑,声音都在打着颤:“多谢,多谢。” 这儿正安安静静地将随着恭王逼宫的朝臣送出宫去。 韩悯看了一会儿,悠悠道:“其实就算温言不来,我也不来,陛下都不在乎。陛下早就安排好了,和之前在柳州一样。” 傅询将长弓交给杨公公,回头看了他一眼:“在乎的。” 他想了想:“你站在金殿上的模样,很是……漂亮。” 或许是夸赞。 但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形容?韩悯皱眉。 说他意气风发,英姿飒爽都好,什么叫做“漂亮”? 傅询再上下看了他一眼,确实是很好看。 他收回目光,看了一眼还站在殿中的几个心腹,他对杨公公道:“请几位大人去后殿坐坐。” 这几位大人,包括两个文官,两个武将。 两个文官,是适才在殿上,帮韩悯说话,拉拢人心的探花郎楚钰与江丞相之子江涣。 两个武将,一个是按着恭王的手、让他在先皇棺中取遗诏的异姓王李恕;还有一个,是卫环的兄长卫归。 傅询看向韩悯:“你也来。” 韩悯有些惊喜,使劲点点头:“是。” 有点可爱,傅询想揉揉他的脑袋,但是碍于他顶着官帽,便没有伸手。 韩悯跟在他身后,一同去后殿。 还没走出几步,忽然一个人挤到他身边,用手肘碰了他一下。 韩悯扭头看去,轻声唤道:“卫小将军。” 是卫环的兄长,卫归。 他与韩悯同岁,两人一同长大。 韩家出事时,他帮韩悯求情,惹恼了先帝,先帝便罢黜他的官职,让他在家赋闲。 而今韩悯再看他,见他身披甲胄,猜他应当是被傅询提拔起来了。 好友重入朝中,韩悯自然高兴,所以喊他一声“小将军”。 他与卫环的模样颇为相似,只是卫归年岁大些,模样更硬朗些。 卫归撞了一下他的肩:“回来啦?” 韩悯揉着肩,往边上挪开一些,低声抱怨道:“穿着盔甲能不能注意一点?很疼的。” 卫归笑了笑:“不久前阿环还给我传信,说在柳州遇见你了。原本还想等国丧完了,就去桐州看看你,没想到你已经过来了。方才出了文人风头了?” “倒也没有,我就是临时过来顶替的。” 韩悯伸出手:“你看,我手心里都是汗,自然也比不上卫小将军骁勇。” “不敢当,不敢当。” “你要是把笑容再收敛一下,我就真信了。” 正说着话,便到了后殿。 傅询在主位上坐下,底下臣子各自行礼,他才说了一声“免礼”,还没开口让韩悯坐到他身边来,却看见韩悯被卫归拉走了。 他们这是在做什么? 眼里还有没有皇帝了? 卫归拉着韩悯在一张案前坐下,余下三人各据一张矮案,杨公公领着小剂子进来,将点心与茶水摆在各人面前。 此时已是深夜,都该饿了。 小剂子上完点心,就走到韩悯身边,在他身后坐下,伺候他吃点心喝茶。 歇了一会儿,傅询看向异姓王李恕:“明山国丧一事,还是劳烦小王叔操办。” 李恕放下手中茶盏,直起身子:“是,臣明日就带人将先帝的棺椁送往明山陵寝下葬。” 那头儿,卫归正小声和韩悯说话。 卫归叹道:“唉,小叔叔今年还是没有娶亲呢,可急死我了。” 李恕大他们十岁,他们小的时候,李恕常带去军营里玩儿,所以他们都喊李恕“小叔叔”。 傅询再将目光转向坐在一边的两个文人。 “两件事情,一件是审讯恭王,一件是拟定可用官员名单,你们两个各自领了事情去做。” 探花郎楚钰用帕子按了按唇角,正要开口。 卫归继续对韩悯道:“你不认得他,他是去年的新科探花楚钰,先皇钦点的。” 看模样也看得出来,楚钰生得一副“国泰民安”、“盛世太平”的模样。 他天生笑面笑眼,看起来讨喜得很,小时候应当是年画娃娃那样的长相。 先皇肯定会喜欢他这样的模样,而探花郎又是要看样貌的。 所以点他做探花,也不足为奇。 卫归又道:“不过他这个人有时候挺不着调的,痴痴颠颠的。” 只听楚钰认真道:“其实臣从小就有一个梦想,那就是做大理寺卿,审讯犯人。” 傅询抬眸:“好。” 楚钰忙不迭要谢恩:“多谢陛下。” 还没来得及站起来,却听傅询敲了敲面前书案:“明日此时,拟定可用官员名册,送到书房。” 楚钰皱眉,大约是心里不服,不情不愿地与江涣一起领命。 江涣—— 卫归对韩悯道:“其实江师兄一直都是圣上这边的人,他怕暴露,就没跟你说过。” 韩悯点头:“嗯,我现在知道了。” 从前在学宫念书,江涣算是他们的师兄。 但是后来,江丞相投到傅筌那边,韩悯便以为江涣也过去了。 虽然从前关系好,可是韩家与傅筌素有旧仇,韩悯也就没怎么与他说过话。 却不想他竟然是个卧底。 从适才江丞相的反应来看,应当是他自己拿的主意。 两个文官领了命,坐回位置上,傅询就将目光转到卫归身上。 “卫归,带人去查抄恭王府。” 卫归正和韩悯说这两年来永安城中的变化,忽然听见傅询喊他,赶忙正经了神色,抱拳领命:“是。” 傅询看向韩悯身边的小剂子,淡淡道:“从前韩悯同我说,先皇在时,恭王把你姐姐讨去了。他帮你求了恩典,你跟着卫将军去恭王府寻你姐姐。” 小剂子跪下谢恩,傅询看了一眼韩悯:“谢他吧。” 韩悯让他免了虚礼,又摸了摸衣袖,拿出一袋银两给他:“这个给你,算是我的一点心意,去吧。” 他找到姐姐之后,自然不能把人再带回宫里,总不能帮他把人找到了,又抛下不管。 所以韩悯早就预备好一袋钱给他。 他太细心,连这样的事情都想得到。 小剂子双手接过钱袋,红着眼睛,再谢了一回。 卫归用手肘碰碰韩悯:“你的人?” 这样的说法好像有点不恰当,韩悯想了想:“就……算是吧。” “明白了。” 傅询皱眉,冷声吩咐:“卫归,现在就去。” 卫归朝傅询抱了个拳:“是,臣告退。” 他带着小剂子下去,自来熟地揽住他的肩,边走边问。 “你要去恭王府找谁?” “你和韩悯关系好吗?” “好啊?那有我和韩悯好吗?” 小剂子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不大习惯他的热络,只是陪笑。 傅询摆手:“都散了罢。” 众人站起身,俯身行礼。 一同走出殿中,原本韩悯走得好好的,忽然被一只手扯了一下衣袖。 却是楚钰。 “幸会,在下楚钰,还不知道大人的名号?” “幸会,韩悯。” 他不解是哪个字,韩悯便伸出手,用指尖在掌心划了两笔。 楚钰恍然大悟:“噢,是‘以文为心’的‘悯’。” 这时江涣也看向他:“韩悯,好久不见。” 韩悯点头应了:“江师兄。” 楚钰笑着道:“那以后就是同僚了,下回我请你们去听戏啊。” 江涣有先见之明地躲远了,韩悯不明就里,傻傻地站在原地,没来得及闪开,楚钰便抓着他说话。 “其实我不想当官儿的,我家里非让我来考试,我随便写了两笔,就中了探花。不过我比较喜欢唱戏,我扮上之后,他们都叫我玉面郎。” 韩悯惊讶道:“哇!” “你喜欢哪几出戏?” “《燕剪柳》挺好的,《如意扣》也还行。” “巧了,咱俩口味一模一样。” 韩悯特别捧场,不像江涣总是冷冷淡淡的,楚钰眼睛都亮了,光粘着他说话。 傅询默默地走在最前边。 才打发走一个卫归,又来了一个楚钰。 不是很高兴。 热闹又是他们的,朕什么也没有。 走过回廊,到了封乾殿外,傅询回头:“都回去罢。” 作了揖,楚钰抬起头,忽然道:“陛下,臣在恭王身边卧底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臣想向陛下求个恩典。” 傅询抬眼:“你说。” “臣想要——” 楚钰指了指韩悯,又朝他笑着眨眨眼睛。 傅询的脸瞬间阴了下来。 你敢不敢再说一遍你想要什么? 楚钰大喘气:“——观摩一下韩大人在封乾殿陈词的奏折。” 这才想起还有这个东西,韩悯摸了摸收在袖中的奏章,摇摇头:“这个恐怕不行。” 楚钰诚恳道:“方才见韩大人殿上陈词,慷慨激昂,我心往之,求大人给我看一眼。” 韩悯往后退了退,连连摇头:“不行,不行,下次吧,等我整理好了再给你看。” 这不太符合他的做事风格。 韩悯绝不藏私,更不会推辞这种事情。 直觉不对,傅询一伸手,握住他的手腕,把他往自己这里拽了一把。 从他袖中拿走奏章,打开看了一眼。 这封奏章—— 或许不应当叫做奏章,那东西只有一个奏章的硬壳。 里边并没有韩悯方才说的内容,而是几个大字。 一个描了许多遍的“文”字。 韩悯解释道:“去的时候正教小剂子认字来着,这个是……教他认字的稿纸,我其实没有温言的折子,也不知道他要说什么,这个就是拿着吓唬恭王的。” 自从上回傅询摔了香炉,温言就不再与他商议修改奏折,他自然不会有折子的底稿。 楚钰不确定地问道:“所以,方才在殿上细数恭王的罪名,一长串词儿,都是你临场发挥、现编的?” 韩悯一双杏眼黑白分明,坦坦荡荡:“算是吧。” 楚钰惊叹一声,捂住心口,随后笑着握住他的手:“绝了,圣上怎么把你这个宝贝藏了这么久?” 实在是无法理解文人之间的感情,傅询把奏章往他怀里一丢,皱眉道:“你要看就给你看,手松开。” 楚钰恋恋不舍地松开他的手,却问傅询:“陛下,不知韩大人在朝中所任何职?” “起居郎。” “臣也想……” 傅询冷冷地瞥了他一眼。 楚钰缩了缩脖子:“算了,臣又不想了。” 福宁宫与出宫的路不是同一条,楚钰、江涣与李恕行了礼便要离开,韩悯与傅询一同回去。 未走远时,傅询忽然对韩悯道:“你这身官服。” 韩悯摸摸锦缎的衣袖,虽然很舍不得,但是他揣测了一下圣上的意思,试探着应道:“臣洗好了,就还给陛下?” 傅询却道:“喜欢就穿着罢,不用还了。” “是。” 这不单是一件衣裳,还是一个官职。 韩悯面上不显,韩娇娇在心里扭了扭,开始跳企鹅舞。 耶,爷爷、哥哥、娘亲,韩家的列祖列宗,我做官了! 却听傅询又道:“之前一块儿睡的时候,趁你睡着,量了一下你的身形,凭着感觉让他们做了衣裳,要是不合身,就让他们再改。” 他说得淡然,四周又静,还离得近的三人都听见了这句话。 江涣与李恕假装没听见,但是脚步顿了顿。 楚钰向来是有什么说什么的性子,听见这句话,猛地就转回头。 韩悯也回头看了一眼,于是江涣与李恕最终也扭回头。 面面相觑,群脸疑惑。 韩悯的表情逐渐呆滞。 糟了,爷爷、哥哥、娘亲,韩家的列祖列宗,我又成宠臣了。 傅询却心情颇好地把他拉走了。 韩悯只来得及朝他们使劲摇头—— 我不是妖妃,我真不是! 楚钰向他回了个坚定的眼神—— 我都知道,不用担心,我不误会。 然后韩悯就被傅询带走了。 楚钰看他离开之后,不知道从哪里拿出一方帕子,按了按眼角,抹去并不存在的眼泪。 江涣斜了他一眼:“你做什么?” 楚钰道:“这小文人也太惨了。” 江涣撇了撇嘴:“你去年才来,不知道其中内情。” “什么?” “圣上与他打架打到大,他们私下关系不好,圣上喜欢欺负他。” 楚钰分明有些怀疑。 江涣白了他一眼:“你问信王,小时候带他们去玩儿,根本不敢把他们两个放在一块儿,怕他们一转眼就打起来。” 一直没有说话的李恕想了想:“是,他们两个,经常打架。大约是因为圣上做了皇帝,悯哥儿如今不太敢了。” 楚钰还是不大相信:“这叫欺负?就这就这?” 到了宫门前,马车都等在外边,江涣朝一辆挂着描有“柳”字的灯笼的马车走去,他掀开帘子,坐进马车。 马车辚辚地驶过石砖铺陈的长街,深夜月色微明。 * 回到福宁宫时,派去找温言的卫环也回来了。 他回禀:“陛下,温大人找到了。傅筌傍晚就把人给绑了,手下文人针对温大人手里那封折子,写了应对的折子。” 文人之间的骂战,看起来简单,就是上下嘴皮子一碰的事情。其实能走到金殿上,就已经很不容易了。 底下风起云涌,波澜诡谲,都是预料不到的暗流汹涌。韩悯没有照着温言准备好的折子说话,难怪傅筌那边应对不上来。 卫环继续道:“温大人被囚在恭王府里,打断了一条腿,强撑着顺着沟渠爬出来。找到的时候,就问了一句事成了没有,我说成了,他就疼昏过去了。” 傅询沉吟道:“让梁老太医和太医所的都去一趟,要什么药就去取,告诉他,御史台的位置给他留着,让他好好养伤。” “是。” 傅询看见韩悯要说话,便对他道:“现在外边乱得很,温府也腾不出手来招呼你,你要看他,过几日再去。” 韩悯想了想:“我还是现在就去一趟吧。” “怎么?” “他们家的情况应该不怎么好,文渊侯府没落得厉害。温言还是为陛下受的伤,我应当代陛下去看看。” 料想他是觉得楚钰与江涣都有事情做,单他一个人闲着,他怪不好意思的。 傅询也不再否决,只道:“你想去就去吧,今日太晚了,明早再去。” “好。” 他二人相对坐在榻上,中间案上摆着一个小香炉,淡淡轻烟。 沉默了一会儿,韩悯道:“天不早了,那臣先回去……” 傅询问:“近来可睡得好?” 韩悯点点头:“嗯,陛下送的香炉和长剑都很有用。” 都是他从傅询这儿拿的东西。 香炉放在榻边,长剑挂在帐前,韩悯近来睡得还好。 傅询又道:“我手下那几个文人,你大概都见过了。” 韩悯回想了一下,随后点点头:“嗯。” “温言性直,过了头就有些迂腐。于你有些误会……” 韩悯弯了弯眼眸:“我们会和好的,又都不是坏人。” “江丞相之子江涣,许多年前就替我做事。” “江师兄……我之前确实没看出来。” 韩悯摸摸鼻尖。 傅询继续道:“江涣难测,心沉似海,可以接替他父亲做丞相。” 韩悯仍是点头。 “还有就是楚钰。他生来风流浮躁,我预备先让他做几年小官,磨磨他的性子再说。” 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也不知道他跟自己说这个做什么,韩悯只是点头:“嗯。” 傅询正色道:“温言迂腐,江涣深沉,楚钰风流。你太……可爱,不要总跟他们混在一块儿,跟在朕身边就好。” 韩悯微怔,随后侧了侧脸:“陛下,我是听漏了一个词吗?” 傅询面色一变,到底没忍住,径直把他的官帽摘下来,使劲揉揉他的脑袋。 他朗声道:“你可爱,听清楚了吗?” 原本韩悯是匆匆出门的,未满二十,也还没束发,一头乌发被揉得乱蓬蓬的。 韩悯抬眼,直视帝王面容:“啊?” 傅询耐着性子,揪住他的一缕头发:“不是小猫小狗那种,是文人天真烂漫那种,明白了吗?” 韩悯下意识道:“哇!你懂得欣赏我的内在美了,你小时候可不是这么说……” 他顿了顿,忍住笑:“……我的意思是说,陛下真是慧眼如炬。” 烛火映在韩悯眼中,被皇帝夸了,小文人有一点小得意。 ——我感觉我要飘起来了。 第30章 文人相交 这天夜里睡得晚,韩悯眯了没一会儿,天就亮了。 隐隐约约望见外边的光亮,他从榻上爬起来,揉揉眼睛。 杨公公听见动静,上前将榻前帷帐挂起来:“夜里这么晚睡的,不再睡一会儿?” “不了,今天要去看看温言。小剂子没回来?” “哪有这么快回来?人家找到了姐姐,不得耽搁几天?不用管他,你别看他模样傻傻的,其实他心里也有算计,要不怎么能做我徒弟呢?” “好,那就不打扰他了,他要是回来说要什么,就拿给他。” 韩悯下榻洗漱,换了身衣裳,准备去文渊侯府。 因为是替傅询去看看温言,就从傅询的库房里挑了些东西带去。 从前系统问过他,为什么温言会做傅询的幕僚,随他东跑西跑。 韩悯解释说,是因为文渊侯府的爵位到温言父亲那一代就结束了,他为了保住爵位,所以早早的就选定了傅询。 但是因为温言不喜欢他,韩悯与他也就没有太多交集。 今日到了文渊侯府门前,韩悯这才明白,温言此人,处境实在是艰难。 马车辚辚,驶过狭窄的青砖小道。 照理来说,公侯之家,家大业大,就是把一条街都盘下来建府邸也是有的。 如文渊侯府这样,府邸藏在街巷里的,着实不多。 韩悯坐在马车里,撩开帘子,往外看了一眼。 沽酒的,卖鱼的,摆摊算卦的,挤在街巷里,熙熙攘攘。 他问杨公公:“文渊侯府怎么没落成这样了?” 杨公公叹道:“温侯爷流连于乐坊酒馆,不这样才怪了。” 韩悯放下帘子:“陋市其间,不改心志。温言挺厉害的。” 杨公公笑道:“他日日贬损你,你还夸他呢?” 韩悯笑了笑,没有说话。 都是文人,他原本很羡慕温言的耿直,而今更加敬佩。 马车再行了一阵,在前边停下。 宅院甚小,隔音也不好,韩悯还没掀开车帘,便听见里边有人大声吵嚷。 “你早些跟着圣上又怎样?跟着他四处瞎跑又怎样?还不是被人打断了腿,灰溜溜地被送回来了?风头都叫韩家罪臣给出了,我就不明白了,他们家不是早滚回桐州去了?人家就懂得颠颠儿地跑来永安讨赏,就你不懂?就你矜贵?依我看,咱们也别守着什么文渊侯的破牌子了,趁早咱们也回家去,是不是?” 一段话说下来,韩悯脸色一变,掀开帘子就跳下马车,步上三级窄石阶,推开老旧的木门。 那时温言正坐在院中井边,架着一条腿,捧着水瓢。 因为是在家中,衣着朴素,只穿一身窄袖的素服。 头发也没束,垂下来,遮掩住面容,看不清楚表情。 正说话那人是温言的父亲,文渊侯。 他二人听见门外的动静,一起望向门前。 文渊侯指着韩悯道:“你……你又是哪位?你怎么……” 温言别过头去,捧着水瓢,净了口,又用帕子擦了擦脸。 韩悯看了一眼文渊侯,朝他拱了拱手,朗声道:“韩家罪臣,韩悯,见过侯爷。” 他转向温言,佯怒问道:“温辨章,你在圣上面前,说我坏话的时候不是一套一套的?今日怎么还愣着让别人说了?” 温言一愣,抬眼看向他,顿了顿,最后道:“我不知韩公子今日过来,要不请韩公子先回去,等过几日……” 韩悯上前,一把按住他的肩,正色道:“坐着。” 文渊侯自觉理亏,摸了摸鼻尖,后退几步。 韩悯转头看他:“温侯爷,都是为圣上做事,我也不知,昨日夜里,我究竟出了什么风头。若说威风,到底还是侯爷更威风些。” 温言扯了扯他的衣袖,朝他摇摇头。 再如何,也都是他父亲,孝道压着,他不好开口,但也不能让韩悯帮他。 韩悯看着他,抿了抿唇:“能走吗?” 温言一手扶着井口,捡起放在地上的拐杖。 韩悯看了一眼他缠着夹板的腿,架起他的手,叹了口气:“走吧,哪个房间?” 温言指了指窄小的走廊那边。 扶着他慢慢走回去,温言不愿意让他用力扶着,用自己的力气站稳。 才初春,额上覆了一层薄薄的汗珠。 房间素净,一面书案,一张挂着白帐的竹榻,书卷都堆在几个大木箱子里。 韩悯让他在竹榻上坐下,环顾四周:“你用过早饭了吗?” 温言没有回答,料想也是没有,韩悯便出去吩咐了一声。 再回来时,他已经捧着卷书,摩挲着页脚,安安静静地开始看了。 听见韩悯回来的动静,身形一僵,随后不大自在地放下书卷,抬起头:“你回来了?” “嗯。” 房里没有别的地方可坐,韩悯便走到榻边,在他身边坐下。 还毫不见外地推了推他的胳膊:“你往里面一点。” 温言一顿,随后撑着手,往里边挪了挪。 韩悯又道:“让他们去给你弄吃的了,等会儿就好。” “多谢。” 他二人总是这样,无话可说。 这时房中又只剩下他二人,气氛更加尴尬。 韩悯伸手,将竹榻里的枕头拿出来,放在他身后,让他靠着。 “多谢。” “我有两句话同你说。” 温言低声道:“正巧我也有。” 韩悯转头看他:“你说。” “你先说吧。” “行。” 韩悯道:“我是想让你好好养伤来着,御史台的位置,圣上给你留着呢。他虽然有时候脾气差了些,其实对人还是不错的。” 温言却道:“我主要是看他能做皇帝,对人好不好倒无所谓。” “这……你真洒脱。”韩悯摸摸鼻尖,“我是说,你有时候明知道说什么,圣上会发怒,就不要再惹他了。” “文人……” 韩悯看着他的眼睛,正色道:“这不叫文人骨头,这叫迂腐古板。譬如上回那件事情,你不该直接说,要让我去考科举,不想让我做官。你应该这么对圣上说——” 他清了清嗓子:“‘臣知道圣上爱才心切,然则朝廷规矩不能不立。再者,韩公子才华出众,乃状元之才,有了这个名号,日后韩公子在朝中做官,也更容易。’” 他杏眼微抬:“你怎么能直接骂我呢?” 温言垂了垂眸:“对不住。” “我也不是教你骂我,你别真跟圣上说。” “我知道。” 韩悯又道:“还有我方才进来时,听见你爹说的那些话。” 他顿了顿:“我原本是不该多嘴的。但是你有从龙之功,你是圣上的心腹,你可以向他提要求。要做御史,要文渊侯的爵位,甚至是要与父亲断开,你徐徐图之,都可以提。” 温言嗫嚅道:“不应当……” 韩悯反问道:“这世间,佞臣宠臣都能讨赏赐,为何偏偏忠臣不能?难道反是忠臣更差些、不配么?” 温言没想过这件事。 史书经卷上,好像不是这样说的。 韩悯正色道:“该要什么就要什么,不用别扭,那是你应得的。有时候耍点小心思也是可以的。” “可我从没听过这样的话。” “贤臣自苦,最不应当。” 温言面色苍白。 料想他身上的伤还不怎么好,韩悯看了他一眼:“那我不打扰你休息了,我去看看饭……” 温言却拉住他的衣袖:“再稍坐一坐吧。” 默了一会儿,没什么话说,韩悯低头扣手手玩。 温言转头看了他一眼,随后收回目光,垂着眼眸,不知道在想什么。 直到杨公公端着早饭进来。 “汤药还在炉子上,等会儿就好了,先吃饭。” 在榻上再摆上一个小桌,温言便就着小桌用早饭。 他端着粥碗,用瓷勺搅动着小米粥。 韩悯无聊地靠在枕上,随手翻他的书。 忽然听见温言道:“对不住。” 韩悯正看得入神,随口应了一声:“嗯?” “我之前总在圣上面前说你,对你也没有好脸色。” “你总是骂我,我也很委屈啊。” 韩悯瘪了瘪嘴,果真是很委屈的模样。 “我知道。可我只是觉得……从前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以为你与圣上……罢了,不说了。昨天夜里,卫环来过,他以为我和你商议过折子,还以为你在殿上拿的折子是我的。我也没跟他说,我其实没让你看过折子。从前是我气量小,对不住。” 要耿直的温言低头说错,可真是太难得了。 韩悯抬起头,盯着他瞧了一会儿。 温言看着他黑白分明的眼睛,没由来地有些心虚,便愈发低了声音:“是我不好,从前对你有些偏见,我怎么给你赔罪都行。” 韩悯忽然笑了,摆摆手:“言重了,你快吃早饭吧。” 见他眼中笑意不似作假,温言垂了垂眸,继续喝粥。 韩悯仍是随手翻书。 用过早饭,又喝了药,温言靠在枕上,闭目养神。 韩悯看完一本书,日头已然高起。 温言没有睡着,睁开眼睛时,神色清明。 他轻声道:“我只有一个不着调的父亲,并无兄长朋友,你是头一个教我,文人那些事情的。” “都是我爷爷教我的。” “我从前还对你没有好脸色。现在想来,却是我错了。” 韩悯合上书卷,看了他一会儿,拍拍他的手背,安慰他道:“好了好了,没事了啊,我又不记仇。” 温言反手握住他的手:“今日见你,方见知己。” ——来自耿直文人温言的最高赞誉。 韩悯倒不觉得荣幸,反倒有些惊讶。 因为温言低着头,仿佛是哭了。 他一边四处找帕子,一边伸出一只手,揽住温言的肩,拍拍他的背,哄他道:“好了好了,你别哭了啊。” 没找到帕子,韩悯便用自己的衣袖给他擦擦眼睛,正巧这时,杨公公从门外引了个人进来。 他一边道:“在里边呢,说话说了有一会儿了,没吵架,好着呢。” 害怕韩悯与温言吵起来、特意来接韩悯回家的傅询站在门前,拧着眉。 这不单是“好着呢”,这还有些“太好了”。 “你们在做什么?” 原本韩悯不觉得有什么,但是被他这么一问,就有些心虚了。 仿佛自己背着他做了什么坏事一般。 “温香软玉”抱满怀。 更何况温言,还是真“温香”。 “温香”的个子也不低,弓着身子往韩悯怀里靠,脊背微颤。 他低着头,攥着韩悯的另一只衣袖,正抹眼泪。 连头也没抬,眼睛面颊都是红的,往韩悯怀里靠。 韩悯一只手还搭在他的肩上。 他将手半抬起来,看了看傅询,试图解释:“这……因为他哭了。” 因为他哭了,只有我在这儿,所以就变成你看到的这样了。 傅询快步上前,看着他二人。 韩悯再一次辩解:“他哭得太厉害了。” 韩悯又道:“圣上应该多关心一下朝臣的身心健康。” 傅询冷笑:“这倒还成我的不是了?” “倒也不是,就是……” 依着韩悯的话,傅询看向温言,适当关心一下朝臣的身心健康。 “温言,御史台的位置给你空一个,四个月后回去上任。” 温言抹了抹脸,恢复寻常模样,从韩悯怀里坐起来。“臣失礼了,清陛下恕罪。” 只有眼睛还红,温言看了看韩悯被眼泪沾湿的衣裳:“对不住,把你的衣裳弄脏了。我前几日才做了一件春衫,就在那边的箱子里,你拿去换吧。” 韩悯原要推辞。 而后转念一想,正好傅询也在这儿,他方才还教温言,不必贤臣自苦,倒不如把这个机会推给他。 于是道了声谢,依他的话,打开衣箱,搂着衣裳走到木质的屏风后边。 傅询瞧着他,直到他走到屏风那边,再看不见。 他收回目光,看了一眼温言:“你从前怎么没说这些事情?我还以为你还住在从前的文渊侯府。” 温言顿了顿,只道:“小事罢了。” “倒显得我苛待臣子。” “不敢。” 再无他话,韩悯站在屏风后边听了两句,满脸疑惑。 原来温言不只是和他才没话说,他和所有人,只要不谈正事,就没有别的闲话可聊。 他将脏衣裳丢到一边,忽然又听见温言道:“陛下。” 看向屏风的傅询再一次将目光转向他:“怎么?” “文渊侯的封号……我想,还是把我爹的封号褫了吧?” “你是御史,你参他、或者让其他人参他都行。” 温言面色不改,又道:“那文渊侯府?” “府邸先给你留着,你若做得好,等过几年安稳下来就封侯。不过也不能住在这里,你自去物色宅院,找好之后,去找卫环。算是你做幕僚这么些年,送你的。” “多谢陛下。” 温言抿了抿唇,心中松了口气。 这才知道韩悯教他的,说出来以后,竟是这么简单。 这时韩悯抱着脏衣裳,从屏风后边出来。 温言朝他感激地笑了笑,韩悯也笑着朝他挥挥手。 傅询站起来—— 挡在他二人之间。 他走到韩悯面前:“天不早了,回去了。” “是。” 温言坐起来,朝他二人作揖:“恭送陛下,韩大人慢走。” 韩悯回头:“温大人好好养病,我明日再来。” 走在前边的傅询脚步一顿,不大高兴地皱了皱眉。 明日再来?明日还来? 走廊窄小,他二人并肩走着,有点挤。 宅院里,文渊侯赶忙作了个深揖:“陛下。”傅询冷冷地扫了他一眼:“谨言慎行,朝中官员是你能编排的?” 文渊侯喏喏应道:“是是。” * 照理说,原本争锋相对的文人和好了,傅询应该高兴的。 但是他现在坐在马车里,并不是很高兴。 韩悯悄悄看了他一眼,不知道他在想什么,神色冰冷。 半晌,马车驶入宫门,停了一下。 待到木轮重新压过宫道,发出辚辚声。 韩悯不大懂得揣测圣心,也实在是测不出来,就没有再多想,只是撑着手,坐在位置上,随着马车晃晃悠悠,有一下没一下地晃着脚。 傅询忽然抬起手,撩了一下他鬓边一晃一晃的一缕头发。 韩悯一激灵,一扭身子躲开了。 傅询面色一沉:“你抱着温言哭的时候,可没这么大反应。” 韩悯抓错了重点,认真纠正道:“我没哭,是温言哭了。” “你以为我在说这个?” “我和温言文人相交,坦坦荡荡,绝没有结党营私。” “是吗?” 韩悯目光清明,解释道:“大大方方是友情。” 马车在福宁宫前停下,杨公公在外边道:“圣上,到了。” 傅询坐着没动,对韩悯道:“昨日夜里同你说的话就忘记了。” 昨天夜里他说了什么? 韩悯回想了一下。 ——不要总跟他们混在一块儿,跟在朕身边就好。 说完那话,傅询便掀开帘子,下了马车。 韩悯坐在马车里,还在想事情时,系统忽然道:“韩悯,你上回问我的事情,控制中心给回复了。” 他回神,一边走下马车,一边问:“我问你什么了?” “你上回不是问我,傅询会不会有老婆嘛?我就帮你问了一下控制中心。” 韩悯闻言,脚下一滑,从脚凳上噔一下掉下去,脚底发麻:“我什么时候问过这么八卦的事情?” “就上次啊,你去白石书局送书稿回来,以为傅询知道了你写话本的事情,磨磨蹭蹭的时候,你问我——” 系统学着他的腔调,道:“‘啊,统统,傅询会不会有老婆啊?他老婆应该挺大度的吧?我会不会影响他找老婆啊?’” 韩悯有些无奈,甩了甩衣袖,往阶上走。 “我当时就是情急之下随口一说,再说了,我好十几天前问你的话,你现在才给我答复,这个工作效率是不是……应该提高一下?” “我有催他们的,调动剧情数据很麻烦的,还用了你的补偿调动剧情。” “什么补偿?” “就是上回为了弥补你独自跑来永安城,控制中心发给你的补偿,可以知道一个剧情的大概内容。” 韩悯脚步一顿:“所以你就把这个来之不易的补偿机会,花在了傅询的老婆身上?” “我觉得挺好的啊,这还是系列补偿,随着剧情推进,以后还会告诉你关于他老婆的剧情的。” “所以我为什么要了解他老婆的剧情?” “所以你到底要不要知道他老婆是谁?” 想到这个,韩悯莫名有些恼:“我才不想知道他老婆是哪个……” 正当此时,走在韩悯前边的傅询忽然停下脚步,回头拨了一下他的头发。 韩悯抬头,往阶下退了一步:“怎么了?” 傅询冷着脸,伸手捏住他的下巴。 他一点都不明白,为什么文人喜欢腻腻歪歪的。 韩悯被捏得撅起嘴,仰着头看他:“你干嘛?” 傅询闷闷地想,朕吃醋了。 韩悯也想,傅询这个性格,可能很难找得到老婆。 第31章 我好害怕 韩悯站在阶上,稍仰头看着傅询,还没来得及说话,却有个人从他身后走近,俯身作揖。 “陛下,韩大人。” 傅询松开他的下巴,他回过头,看见楚钰朝他眨了眨眼睛。 ——帮你解围。 而后楚钰转向傅询,从袖中拿出一封折子:“可用官员的名册已经整理好了,请陛下过目。” 傅询敛了神色:“去书房说。” 楚钰跟上去,离开时,又朝韩悯笑了笑。 ——再会。 韩悯朝他挥挥手,独自回到偏殿。 换上便服,杨公公打水给他洗脸,又道:“桐州来了信,给你放在案上了。” 韩悯应了一声,洗干净手,坐在案前拆信。 杨公公就坐在他面前,给他剥核桃吃。 韩悯常与家里通信,没几日就有一封,每回都是厚厚一叠,家里人都写了几张。 六岁的韩佩学的字还不多,只写了半面。 爷爷一向忠君爱国,在信里却也没有嘱咐他要多么努力地侍奉新君,反倒让他量力而行,凡事不要逞强,保全自己为上。 不知道是经历抄家的劫难后看开了,还是心疼自家孙儿。 韩爷爷大多时候都让他保重身体。 知道他夜里睡不好的兄长,也让他快去找梁老太医看看夜里失眠的毛病。 他将信看了一遍,抽出两张,递给杨公公:“上回梁老太医在信里问起兄长的腿,兄长回了,麻烦你老交给梁老太医。” 杨公公塞了一个核桃仁给他,将信纸叠好,收在怀里:“好。” 他顿了顿:“其实这样写信,还是不方便,依我看,还是快把他们都接过来才好。” 韩悯点头:“我也是这样想的。” 恭王已经伏法,韩家平反的日子应该也近了。 就算一时半刻无法平反,他也可以先把家里人接回来。 爷爷年老,几十年都生活在永安,知交好友都在这儿;兄长的腿也要回永安来治;而佩哥儿明年就七岁了,七岁就要开蒙。留在桐州多有不便。 韩悯随手抽出一张纸,列出要把家里人接过来的条件。 首先要把原先的宅院盘回来,重新修整一番。 马上就要入夏,盛夏炎热,老人家受不得长途奔波,肯定是来不及。 只能在初秋那一阵子把家里人接过来。 至于途中旅费、房屋修葺,说来说去,最要紧的,其实还是银子。 他来时,将装钱的木匣子全部留给家里,现在得重新攒钱。 韩悯在心里盘算了一下起居郎微薄的俸禄。 大齐官员的俸禄不多,或依靠家族的田地庄子,或另寻财路。 而韩悯目前依靠那几册话本。 所以他想着,还是要把那几册话本快些交上,若有时间,多写几册也未尝不可。 只是在宫里写皇帝的话本,还是不太方便,得找个时候搬出去住。 不知道为什么,兄长给他的信里,也让他快点搬出宫去。 于是他给家里写了封回信,就拿出稿纸,开始写《圣上与御史二三事》第四卷 。 杨公公正好剥了一碟的核桃,推到他面前:“快吃。” “嗯。” 韩悯随手拣了一个,一边嚼,一边思考,圣上和御史已经讲的差不多了,大概这本就能讲完,接下来要写什么? 忽然想到方才在外边见到楚钰。 风流俊俏、天生笑眼的探花郎,还会唱戏,扮上之后,人称玉面郎君。 甚好甚好。 韩悯摸着下巴思量,那就对不起了,楚探花。 系统忽然问:“你到底要不要知道傅询老婆的剧情啊?” “不……”韩悯顿了顿,别扭道,“说来听听。” “目前已经解锁的剧情透露,傅询和他老婆是青梅竹马。” 韩悯下意识道:“胡说八道,他哪来的青梅竹马?他有青梅竹马我能不知道?” “反正控制中心就是这么说的。” “还有呢?” “傅询和他老婆可恩爱了。” “就这?” “就这。” 韩悯“哼”了一声,随手提起笔,在纸上乱画:“他要还是小时候那性子,他肯定找不到老婆,还青梅竹马,他哪里有这个?” 系统道:“你自己不也给他写小话本?你‘哼’什么?” 韩悯理直气壮:“我不是给他写,我只是借鉴了一下其中的人物关系。文学创作和现实生活要区分开来。” 话本里凑一对没关系,反正韩悯知道,书里的事情都不是真的。 但是系统透露的剧情都是真的。 韩悯想破了脑袋,也不知道傅询哪里有什么青梅竹马。 罢了,韩悯往嘴里塞了一个核桃仁,不想了。 他鼓着嘴吃核桃仁,不知不觉将一盘核桃都吃完了。 杨公公以为他爱吃,继续笑呵呵地给他剥。 * 再过几日,便到了二月底。 与白石书局签订的契约说定,松烟墨客每个月月底要交一本书稿。 但松烟墨客平时总是懒懒的,到了期限才知道紧张,在偏殿里窝了几天,连夜写好第四册 书稿。 ——《圣上与御史的二三事》第四册 。 这日中午,在纸上落下最后一个字,韩悯将笔一丢,伸了个懒腰。 他将书稿整理好,包上正经书的封皮掩饰。 这时,杨公公在外边敲了敲门:“悯哥儿。” 韩悯将书稿用蓝布包起来,应了一声:“诶。” 他端着一盘花生糖进来:“来,吃。” 韩悯低头,戳了戳自己的肚子。 杨公公在他面前坐下:“你这几日在忙什么?我也看不懂。” “一些小事。”韩悯捻起一个花生糖,咯吱咯吱地咬,“圣上今天去哪儿了?” “好像是去恭王府了。” 傅询让卫归查抄恭王府,又让江涣审讯恭王一党,大约是有什么事情,让他过去看看。 杨公公又道:“对了,你上回让打一辆木轮椅,工匠师父那边已经送过来了,什么时候送到温府?” “等会儿我去一趟,顺便看看温言。叫厨房炖个猪蹄。”韩悯想了想,“小剂子还没回来吗?” “没呢,下午正要派人去催。” “那去看完温言,顺便去看看小剂子,他在恭王府吧?” “应该是在的。” 从文渊侯府到恭王府,途经白石书局,只消在途中停一停,他就能顺便去送书稿。 韩悯咽下花生糖,我可真是太聪明了。 * 温言受了伤,不太方便挪动,所以还留在原本的宅院里养伤。 之前被傅询教训过的文渊侯,近来安分了一些。 见韩悯来,也恭恭敬敬的。 韩悯朝他做了个揖,提脚去找温言。 他去时,温言架着伤腿,正侧着身子,撑着头翻书看。 因为是正午,天暖犯困,没有什么精神,双眼微阖,也不知道有没有看进去。 韩悯推开门,轻手轻脚地走进去,迅速把他面前的书卷抽走。 “温大人在看什么好东西?让我看看。” “呀,你来了?” 这下温言醒了,他睁开眼睛,撑着手坐起来。 韩悯把榻上的枕头立起来,让他靠着,然后挨着他坐下。 随手翻了两页书,就把书卷还给他:“没意思,病中还看这种经学文章。” 近来温言与他熟络一些,他二人也不再像从前那样,无话可说。 “你近来在看什么?” “我……” 最近在看《圣上与御史二三事》,不仅看,我还写。 韩悯迅速转移话题:“我让他们给你打了一架木轮椅,你要不要出去看看?” “懒得动,等会儿再看。” “好。对了,我还让他们给你炖了猪蹄,你现在吃吗?还是让他们煨在炉子上?” 温言轻声问:“为什么是猪蹄?” “以形补形啊,你不知道?从前我和傅询打架,我摔断手,他摔断腿,他娘和我娘就天天……” 韩悯忽然想起温言娘亲早逝,便住了口。 温言倒仿佛没有注意到,只道:“难怪,旁人说小时候摔断了手脚,会长不好。你与圣上如今都好好的,看来是猪蹄的作用。多谢你。” “不用这么客气,你近来感觉好些了吗?梁老太医怎么说?” “再养养就好了。” “那就好,梁老太医治断腿很有一手的,你再养养,很快就会好的。” “嗯。” 再说了一会儿话,韩悯原本还是靠在榻边的,慢慢的,慢慢的,就滑了下去,直接躺在竹榻上。 等温言再推推他时,他已经睡着了。 料想他近来有些辛苦,温言也就没有叫醒他,拿出榻里叠好的毯子,抖落开来,给他盖上。 自己则拿起书卷继续看。 倘若温言知道,韩悯困乏,是因为这几日晚睡早起写话本,还是写以他为原型的话本,他绝对不会给韩悯盖被子。 但韩悯在外边也睡不安稳,与从前一般,总是梦见抄家时的事情。 梦见他被关在暗室里几天几夜,不见天日,后来被提出来,被按在木桌上。 后来傅询把他抱出来,宫墙那边,还闪烁着隐隐约约的火光。 他问傅询,出了什么事。傅询却只碰了碰他的额头,让他睡一会儿,睡一会儿就好了。 韩悯从梦惊醒,猛地睁开眼睛,下意识去摸榻前帷帐—— 他将傅询送他的长剑挂在帐前。 摸索了一会儿,这才反应过来,这不是在福宁宫偏殿里,这是在温府,帐前没有长剑。 他抹了把脸,额上一层薄薄的冷汗。 温言正垂眸看着他,不知道该不该喊醒他,眼神中流露出探究与疑惑。 韩悯抱着毯子坐起来,若无其事道:“没事,就是做了个噩梦。” 温言拍拍他的背,了然道:“梦见你们家抄家的时候?” 韩悯没有回答,只是点了点头。 他坐着出神,温言便伸长手,倒了杯热茶给他,思忖了一会儿,随口道:“你知不知道,我从前为什么不喜欢你?” 韩悯双手捧着茶杯,抿了一口茶水,又瘪了瘪嘴:“你就算找不到话说,也不用找这个话题。你要是不说话,我们的感情就挺好的。” 温言自顾自道:“因为圣上还是王爷的时候,为你舍弃了太多。我总觉得,为你好像不太值当。” “你干嘛那么想我啊?” “因为当初为了救你,圣上把恭王府都烧了,先帝震怒……” 韩悯手里的茶杯没拿稳,茶水泼洒出来,浸湿他的衣袖。 “你怎么知道我梦见了什么?” 他捋了一下思路,惊道:“那不是梦!” 被傅询抱出来的时候,他整个人都迷迷糊糊的,眼睛都睁不开,更不要提看清楚什么东西。 只是在梦魇时,才常常梦见那时的情形。 梦里的火光在宫墙那边,隐隐约约的,看不真切。 韩悯自然不会认为那火光会是真的,也不会以为是傅询把哪里给烧了。 只当是自己胡思乱想。 温言看他大惊失色的模样,疑惑道:“你不知道?” 韩悯摇头:“我不知道,我以为是做梦。” “那你觉得,你那时被关在哪里?” 韩悯理所当然道:“在宫里净身所啊。” 温言复杂地瞧了他一眼,无奈道:“原来你根本都记错了。” “什么?” 韩悯还想再问,但是这时,温府的小厮端着药碗走进来。 “公子,该喝药了。” 韩悯瞧了一眼天色,不早了。 他起身请辞:“那我先走了。” 与温言告过别,韩悯走出文渊侯府,摸了摸藏在袖中的书稿。 他对一同前来的杨公公说:“去恭王府看看小剂子。” * 马车经过白石书局时,韩悯便掀开帘子喊了停。 仍是对杨公公道:“我去书局挑两本书寄给爷爷,马车进来出去,不太方便,麻烦你老在这儿等我一会儿。” 街道拥挤,人来人往。马车要进去,掉头出来,确实有些麻烦。 杨公公道:“陪你过去吧?” “不用不用,我马上就回来。” 韩悯跳下马车,走进人群。 街上人多。 还是国孝里,不能宴饮聚会,就只能看看话本消磨时间。 再加上前日松烟墨客的本子又印了一版,所以买话本的人多。 这回韩悯走进书局,小伙计也认得他了,直接把他引进后院。 葛先生也在,正给一个书生模样的人看稿子。 小伙计唤了一声,葛先生抬起头,看见韩悯:“你来啦?” 韩悯拿出蓝布裹好的书稿:“这个月的书稿。” 葛先生接过书稿,翻了两页:“我也正盼着看呢。” “不知我爷爷的书稿?” 葛先生惋惜地摇摇头:“还没找到。”他拍拍韩悯的肩,安慰他:“这才多久?我再让他们找找,总会找到一些的。” “好,那麻烦您了。” “客气。” 韩悯看见站在他身边的书生,那书生便向韩悯作了个揖。 韩悯朝他回礼,问葛先生:“先生现下在白石书局做事?” 葛先生笑了笑:“是啊,托你的福,不用再上街去算命啦,酒也可以喝个饱。我当时一见你,就知道你是我命中的贵人。” 他又说:“你还有什么事情,尽管说,帮你去办。” 韩悯想了想:“还真有一件事情。永安城东有一条勾陈街,东起第三户宅院,先生若得闲,帮我去看看那户宅院有没有卖出去。我写话本子的钱,我也不拿了,如果足够,就帮我把那间宅子买下来吧。” 那是韩家在永安城的住所,韩悯前十几年都是在那儿过的。 葛先生应了:“行,那我帮你留意一下。” “麻烦您了,外边还有人等我,我先过去了。”“行。” * 恭王府早已被查抄。 如今是卫归带着人在府里驻扎。 马车在门前停下时,卫归正抱着头盔,靠在柱子边,和军士们说笑。 他听见马车声音,转头看去。 看见韩悯掀开帘子出来,便快步上前。 “你怎么过来了?” 韩悯跳下马车:“过来看看小剂子。” 原本咧着嘴的卫归一瘪嘴:“你好无情。” 韩悯朝四周看了看:“他人呢?” 卫归拿起头盔,一言不发地扣在他脑袋上。 韩悯被他吓了一跳,抬手要把头盔摘下来:“都是你的汗,我不要。” 卫归一掌按在他头顶:“你戴着挺好的,颇有儒将风采。” 他带着韩悯进去,旁人都问:“卫将军,这位是?” 卫归一拍韩悯的肩,朗声道:“我好朋友——” 隆重介绍:“才高八斗,学富五车。天上文曲星,地下韩悯悯。” 韩悯顺势揽住他的肩:“自然是比不过万夫莫敌,冠绝一时,人间武曲星,大齐卫将军。” 旁人大笑,卫归便带着韩悯进去了。 过了影壁,人少了些,卫归才道:“那个杨面,就是小剂子,不是要找他姐姐嘛。” “嗯,没找到吗?” 卫归摇头:“那天夜里就把恭王所有的姬妾都查了一遍,没找到。问了几个人,才知道他姐姐三个月前就去了。” 韩悯一惊:“这样……” “据说是得了肺病,得病不久就被打发到郊外的庄子上。拖了一年,死了之后,就被草草埋在郊外。” “那……” “他这几日就是去郊外找他姐姐的尸骨去了。” “好。你要是见着他,就跟他说不用急着回宫,有什么要的东西,就来找我。” 卫环抱着手:“他若开口,我自然会帮他,哪里用你操心?” 骤而听到这消息,韩悯心里闷得慌。 卫归劝慰他道:“所幸恭王已经倒台了。” 韩悯叹了一声:“只差三个月。” 卫归想想,转移了话题:“你知道恭王被关在哪儿吗?” “嗯?”韩悯抬眼,“不是关在天牢?还有别的地方?” “你肯定想不到,他竟然在他们家后花园的假山下边,挖了好几个暗室。” 卫归抬脚向前走去。 他继续道:“秋后就要处决他,他现在就被关在暗室里。也不知道那几间暗室关过多少人,算是他自作自受。” 暗室。 不是太好的词,韩悯眉心一跳。 卫归见他不语,知道他是想起了从前的事情,就没有再说下去。 只道:“对了,今日圣上过来审他了,现在还在那儿呢。天也不早了,你要不要和圣上一起回宫?” 韩悯点点头。 正巧这时,江涣从不远处走来。 傅询让他审讯恭王,在这儿遇见他,也不奇怪。 见过礼,卫归问江涣道:“江大人这就要回去了?” 江涣道:“是,料想学宫也要下学了。” 韩悯有些奇怪,这和学宫有什么关系? 江涣淡淡地解释道:“我站到圣上那边,把江丞相气得不行,这几日就没回家,先晾他一会儿。” 敢把亲生父亲晾在一边。 韩悯在心中默默地竖起大拇指,江师兄真是个酷哥。 只听“酷哥”继续道:“所以我现在暂住柳府。” 他看了一眼卫归,皱了皱眉,抬手敲他的脑袋:“你别用这种可怜的眼神看着我,住柳府挺好的。” 卫归一脸疑惑,江涣便低声解释道:“那日在封乾殿后殿,楚钰说他想审讯恭王,但最后圣上还是把这件事派给我了。料想圣上是怕由我拟定官员名册,我爹一定会插手。我搬出来住,也算是避避嫌。” 卫归与韩悯同时竖起大拇指。 “江师兄,强。” “江师兄,酷。” 江涣被他们夸得有些无奈,无奈地望了望天,最后看向韩悯:“你柳师兄也很想你,你什么时候搬过去住,咱们师兄弟三个人也许久没有在一起了。” 韩悯点点头应了:“好,师兄代我向柳师兄问好。” 送走江涣,卫归便对韩悯道:“走吧,我带你去圣上那边。” “好。” 再走过一个圆月门,卫归一抬眼,看见自家弟弟卫环。 他抬手招呼:“黑豚,过来。” 卫环瘪了瘪嘴,回过头,看见韩悯也在,就更不好意思了。 他扶着腰间佩刀,快步上前,小声道:“哥,你能不能别在别人面前这么喊我?” 卫归浑然不觉:“你韩二哥是别人吗?”韩悯摆摆手:“我什么都没听见,别害羞,黑豚。” 卫环几乎要哭出来了。 黑豚落泪。 卫归对弟弟道:“去暗室那儿,看看圣上审完了没有。要是说得上话,就跟圣上说一声,韩悯过来找他一起回去。” “知道了。” 韩悯搓了搓脸,努力让自己听到“暗室”这两个字的时候,看起来没有那么紧张。 此时天色渐暗,想起从前被关在暗室里的情形,他就双腿沉重,挪也挪不动一步。 早知道恭王府也有暗室,他就不过来了。 韩悯长舒了一口气,心中安慰自己,给自己鼓气:“韩悯,别怕,别怕,这又不是在宫里净身所的暗室,况且傅询就在这儿呢,他马上就来了,马上就来了。” 第32章 香炉长剑【一更】 恭王府西北角的花园假山下,有几个暗室。 这地方原本是很隐蔽的,要查抄之前,傅询特意提点了卫归两句,他这才在地上找到一个不起眼的铁环。 将铁环拉起,才能发现花园地上的石板原来是松动的,将石板挪开,顺着狭窄的石阶下去,是并排的三个暗室。 暗室逼仄,走廊仅容单人行走。 房间也十分窄小,稍微撑开手就能碰到两边墙壁。 暗室深藏地下,不见天日,阴冷刺骨。 不知道这儿从前关过多少人。 如今傅筌自己也被关在这里,也算是轮回报应。 墙上烛台点着两支蜡烛,发出幽微的光。 傅筌的手脚上都缠着铁链,链子嵌入墙里。 他坐在角落里,右手手心的血窟窿空洞洞的,凝结的血液糊在掌心。 傅询坐在他对面,靠在椅背上,拢着双手,架着脚,目光阴鸷。 此外再无他人。 傅询冷冷地瞧着他:“朕最后问你一遍,先帝走时,吩咐了你什么?” 没有回答,傅筌只是掀了掀眼皮,瞥了他一眼,眼中毫无波澜。 这时,卫环在外边敲了敲铁门:“圣上,韩大人过来了,说天色不早,一起回去。” 傅询直起身子:“他到哪里了?” 隔着门,卫环答道:“应该过了圆月门,我哥和他一起。” 傅询却仿佛有些紧张,道:“让他别进来,我就过去。” 他站起身要走。 角落里,傅筌冷笑一声。 “难怪。” 他的声调没有任何起伏。 傅询停下脚步,回头看他。 他仿佛是在自言自语,又仿佛是在不自觉地呓语。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你喜欢他。只可惜先帝恨极了韩家,容不下韩家,容不下韩悯,更容不下你喜欢他。先帝游魂不散,你永远没办法得到他,你永远没办法……” 他的话最后轻到听不见。 傅询磨了磨后槽牙,没有对他动手,却走到墙上的烛台边,抬手捻灭原本就昏暗的烛焰。 傅筌抬头看着,眼中的光暗了几分。 而后,他看见傅询又走到对面的烛台边,拿起暗室里唯一一支蜡烛,走到他面前。 他当着傅筌的面,将蜡烛捻灭。暗室重陷黑暗,一点光亮也无。 傅筌从喉咙里挤出一声嘶哑低沉的声音,傅询没有说话,将熄灭的蜡烛丢到他面前,转身离开。 铁门一声巨响,只留下傅筌一人。 不多久,傅筌就受不了这种永久无边的黑暗,他摸索着捡起地上的蜡烛,抱在怀里,将铁链扯得一阵乱响。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话来求饶,才能让他们重新把蜡烛点上。 发出的也只是野兽一般的吼叫。 再没人理他,他喊了一阵,便脱力靠在墙角。 其实他心里也清楚,傅询为什么不把他关在天牢,却要把他关在这里。 傅询在给韩悯报仇。 韩悯被他关在这里过,或许韩悯自己已经记不清了,但是傅询知道。 所以方才卫环说韩悯过来了,傅询才格外紧张。 * 此时,韩悯就站在假山外,百无聊赖地踩在一块石头上,晃晃悠悠的。 卫归站在他身边,与他随口闲聊。 韩悯想起下午温言跟他说的事情,傅询为他烧了恭王府。 他自己不大记得了,想问问温言,但是那时又来不及了,他赶着去书局交书稿。 所以就暂时把这件事情压在心里,想着什么时候问问。 他思忖了一会儿,揣测着,大约只有一种情形—— 那就是他那时根本不是被关在宫里。 韩悯想了想,问卫归道:“诶,恭王府是不是被烧过一次?烧了哪里啊?” 卫归朝四周看了看,抬手一直东南角:“喏,就府门那儿……” 他还没说完,忽然有个人扯了一下韩悯的腰带,把他从石头上拽下去。 傅询揽住他的腰,把他从石头上带下来。 “回去了。” 傅询垂眸,看见自己搭在韩悯腰上的手指,沾了点烛芯燃烧的黑灰。 他不动声色地扯了扯衣袖,将痕迹遮掩去,再抬眼时,眼中笑意似有似无。 他似是随口问:“晚上想吃什么?让他们回去早做准备。” 身后的侍从正将地下暗室的石板盖上,拖拽时,发出巨大的声响。 韩悯听见这声音,身形一晃。 这声音刻在他的脑子里,他记得很清楚。 两年前,他在暗室里被关了几日,被提出来的时候,听见的就是这样的声音。 他一直以为他被关在宫里净身所。 而今想来,时间和地点分明都对不上。 倘若他那时被关在宫里净身所,傅询又怎么会绕道去恭王府放火? 不必再问也可以确定了,他是被关在恭王府,傅询才会为了救他,一怒之下放了把火。 而傅询好像也意识到了什么。 韩悯重想起两年前被关在暗室的情形,无边的黑暗倾轧下来,攥着他的心口,让他喘不过气。 他眼前一黑,使劲闭了闭眼睛,再睁开眼睛时,傅询正皱着眉看他。 韩悯摇摇头:“没事,走吧。” 傅询见他面色煞白,一手扶着他的腰,一手抄起他的腿弯,就把他抱出去了。 仿佛把他救出来那时一般。 卫归在后边看得一脸疑惑:“我错过了什么重要的事情吗?” 卫环一拍兄长的肩:“哥,我先走了。” 说完这话,他就连忙跟上傅询。 卫归怀疑地拧了一下自己的手背:“这不能吧?从前不是打得很凶吗?他俩要是能和好,我倒立吃面——还喝汤。” * 料想韩悯肯定不愿意在恭王府里待着,傅询便抱着他,径直走出恭王府,把他送上停在门外的马车。 韩悯坐在马车里,手里捧着茶盅,掌心里微烫,才让他定下心神。 寻常人与外边隔绝几日,不见人、不说话,便浑身不自在。 更何况他是一个人在不见光的暗室里待了几日,每日都混混沌沌地等着死期。 他端起茶盅,抿了两口热茶。 傅询瞧着他,帮他擦去额上细细的冷汗。 韩悯道了声谢,又咽下了一大口茶水。 仿佛看见傅询在眼前,让就好多了。 他问:“今日温言同我说,陛下烧过恭王府。” 傅询反问他:“你不知道?” 韩悯摇头:“我那时晕乎乎的,后来想起来,却以为是在做梦。” “记不清也好,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情。” 韩悯垂眸,思忖了一会儿,又道:“我一直以为,那时我是在宫里。” 傅询解释道:“那时傅让想救你,就留跟先帝求情,想把你讨去他府上。但是傅筌横插一脚,先帝把你给他了。” 然后韩悯就从牢里被提出来,关进恭王府的地下暗室。 只是他昏昏沉沉的,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那里。 先前一直以为自己被关在宫里,再加上梦里火烧王府的火光是隐隐约约,在宫墙那边,离得很远。 看不真切,记不清楚。 他便一直以为那火光或许是假的,是他自己胡乱想出来的。 韩悯还想再问:“那你……” 可傅询却不欲多说,把干净的帕子递给他,别过头去:“你歇一会儿,很快就到了。” 他这么说,韩悯也不好再问,将帕子攥在手里,靠在马车壁边,闭目养神。 闭上眼睛也不太好受,韩悯便将帕子叠成长条,覆在眼前。 烛光忽远忽近。 不多时,马车便停下了。 傅询以为他睡着了,掀开帘子,朝外边的杨公公做了个噤声的动作,低声吩咐:“再绕一圈。” 这时韩悯揭开眼前的帕子:“到了吗?” 傅询放下帘子,面色不改:“没有,才到宫门,你再休息一会儿。” 马车再绕了一圈,又一次在福宁宫前停下。 傅询拿走他覆在眼前的手帕,唤了一声:“韩悯?” 韩悯眨了眨眼睛,目光清明。 他压根就没有睡着,帕子挡着,或许他根本连眼睛都没有闭上,只是盯着烛光发呆。 真是怕黑怕极了。 傅询用拇指抹了抹他的眼角,韩悯一时间没忍住,鼻头一酸,差点哭了。 * 心里不太好受,韩悯连晚饭也没怎么吃。 回到居住的偏殿,杨公公端给他一碗安神的汤药。 “快喝吧,喝了就去睡一会儿,今晚我在外边守夜,你有事情就喊啊。” “好。” 杨公公盯着他,催着他,不让他看书写字,只让他快去洗漱,然后上床睡觉。 而韩悯在偏殿这些日子,夜里总是要靠着一个小香炉和一柄长剑,才能睡着。 香炉和长剑都是傅询的东西。 韩悯用莲蓬形的小铜勺拨了两颗香料,放进小香炉里。莲花铜香炉里散发出安神的香气,与傅询殿中的香气差不多。 他走到榻边,摘下挂在帐子前的长剑。推了一寸剑锋出鞘,剑光清冷,映出他的眼眸。 长剑入鞘,一声铮鸣。 他将长剑挂回去,爬上床,盖好被子准备睡觉。 可是今日汤药与长剑都不奏效了。许久,韩悯还是平躺在榻上,睁着眼睛,神色平静地盯着帐子顶的云纹。 他习惯了睡不着的时候。 这几日睡得好,当是侥幸的恩赐。 他唤醒系统:“统啊,你有没有那种几千多章的书?” “《大英百科全书》。” “你忘了,这个我上次就已经翻完了。” “你这毛病还是治一治吧?要不你肯定会英年早逝的。” 韩悯灵机一动:“我在傅询身边放松一点,那我现在去抱着他睡。” 系统无语。 韩悯也知道不可能,叹了口气,扯好被子,闭上眼睛,准备再试一试。 系统努力哄他睡觉,还给他唱催眠曲。 “傅询就在隔壁,你别怕啊,安心睡觉。” 唱了一会儿,韩悯忽然笑了。 “别唱了,你跑调。” “我是个文人系统,控制中心没给我音乐插件嘛。你要觉得难听,你去找傅询给你唱。” 韩悯掀开被子,下了榻。 系统惊讶道:“不是吧?你真去啊!” 韩悯自然知道不能去,他披上衣裳,想出去找杨公公说说话。 外间烛光昏黄,杨公公正盘腿坐在小榻上翻书。 韩悯轻手轻脚地凑到他身边。 “你老在做什么?” 杨公公太过认真,被他吓了一跳:“你还没睡?” 韩悯摇头:“睡不着。” 杨公公往小榻里边挪了挪,用靠枕毛毯给他铺出一个软和的座位,让他坐下。 韩悯挨在他身边:“你老在看什么?” “还不是你爷爷,我也没给他写信,他非给我写信。他分明知道我认识的字不多,还故意写得文绉绉的。” “那我帮你老念念?” “不用。” 杨公公指了指面前看起来有些年头的小册子:“你爷爷从前给我编了一本字书,都是上边的字,我比照着看就行了。” 韩悯撑着头:“唔。” 将烛光拨亮,杨公公继续看信,随口问道:“你又睡不着了?” “是啊。” “要不要吃点东西?” “不用,我不饿,就是想找人说说话。” 杨公公摸摸他的头发:“小可怜,明天再找老梁头过来看看。” 韩悯应了一声,不再打扰他,只是安安静静地坐在一边,盯着烛焰出神。 这样他会安心一些。 看着烛光也好,捱到天亮的时候也好,有一点儿光就很好了。 过了一会儿,杨公公将字书“啪”地合上。 “老韩头尽说废话,害得我浪费了一晚上看。” 韩悯笑了笑:“你老同我爷爷认识了许多年了吧?” “是啊。”杨公公回想道,“他那时抱着本破书就敢拦御驾,要不是我喊了一声‘住手’,他就被德宗皇帝的侍卫剁成肉泥了。他那本《治安疏》,最后还是我递上去的。” “那我爷爷肯定有教你老识字,连字书都编好了,你老怎么不学?” “嗐,那时候德宗皇帝的起居住行,都经由我手,哪里来的工夫学这个?再说了——”杨公公压低声音,“我要是学了这个,我就伺候不了三代皇帝了。” 韩悯恍然大悟:“你老可比识字的人聪明多了。” 杨公公轻笑,随后朝他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韩悯掩嘴,点点头,轻声道:“我懂得。” 过了一会儿,他思忖道:“我下午听温言说,两年前我们家被抄家的时候,圣上把恭王府给烧了。我问傅询,他不告诉我。” “你不记得了?” “我一直以为是做梦来着。” “我也以为是做梦。” “啊?” 杨公公看了他一眼:“实在是太离奇了,我在宫里伺候这么些年,就没见过谁能把王爷的王府给烧了的。” 他回想了一下:“我记得,那天夜里,是恭王进宫向先帝告状,说今上把他的王府给烧了。然后先帝就带着侍卫过去,我也跟着去了。” “路上先帝就问他,今上为什么要烧他的府邸。恭王说,为了你。那时候恭王把你从先皇那里讨过去,圣上还在西北边带兵,夜里回的永安,还没进宫就去找你,先放了把火,把恭王府门口给烧了,他说——” 那时傅询一箭射落恭王府门前的灯笼:“本王找不到韩悯,这府里的人全都不用出去。” 而傅筌也刻意没让人救火。 所以那场大火,几乎烧遍半个恭王府,将王府正门烧成了灰。 杨公公继续说:“我跟着先帝到的时候,圣上已经找到你了。原本恭王把你讨去,只说做侍从使,我还以为,他与你从前有些交情,应该不会太难为你,谁知道他对你用私刑。你那时候都被折磨得没人形了,轻得一缕烟似的。我看着都心疼死了。” 韩悯道:“可是我分明记得,那火光是离得远远的,看也看不清楚……” 杨公公仔细想了想:“你那时候问他,那火光是怎么回事,是不是?” “是,那火光明明离我很远。” “你问完那话,圣上就把你的眼睛挡住了。他不让你看,你自然看不清楚。” 原来如此,韩悯恍然。 他的梦没有错,旁人说的也都没有错。 如同今日在马车里,他将帕子覆在眼前,那烛光忽远忽近。 原来是傅询遮住了他的眼睛,不让他看。 他小声道:“可是傅询从来没跟我提过。” 杨公公笑着道:“圣上一直不怎么会提起这些事情。” 韩悯转念一想,好像也是。 “他既然不想跟我说,就不要告诉他我知道了。” “好。” 韩悯抱住杨公公的手臂,挨在他身边,没有说话。 杨公公摸摸他的脑袋:“所以你回来的时候,我才跟你说,圣上爱惜你的才华,你不会走的。” 韩悯抬头问道:“那他后来被先皇罚了吗?” “自然是罚了的。先皇怪他忤逆,让他在紫宸殿外跪了一天,正巧那天上朝,文武百官都从他身边经过,不敢抬头也不敢低头,更不敢看他。他倒是跪得稳,一动也没动。我看着又心疼死了。” 韩悯记得,那时候被带回去之后,他昏昏沉沉地在床上躺了很久。 彻底清醒过来时,傅询已经回来了,还说他昏迷了好几天,大约就是在这几天里,傅询被罚跪了。 只听杨公公继续道:“后来先皇拗不过今上,就还是把你给他了。” 这个韩悯倒是记得,他醒来时,看见傅询就坐在榻边。 还没说话,他一睁眼先流泪,傅询用手指帮他眼泪抹去:“没事了。” 韩悯哑着嗓子,哭也哭不出声来,只是一个劲儿地流眼泪。傅询就把他抱起来,哄小孩子似的拍拍他的背。 悲怆至极,韩悯呕了一口鲜血。傅询看着衣上一抹猩红,顿时也红了眼睛,只把他抱得更紧。 韩悯这才终于哭着说了话:“傅询!” 傅询拍着他的背,从喉咙里挤出来一声低沉的“嗯”。 韩悯看见自己吐的血,以为自己命不久矣,于是哭得更凶了,喊道:“你帮我照顾爷爷他们,我下辈子再也不和你打架了,我存的钱,全都给你……” 他抹着眼泪嘱咐自己的遗言,傅询也没答应,只说了两句话:“没事的,你别哭。” 后来先皇将韩家贬回祖籍桐州,韩悯跟着家里人回去,傅询也就回了西北。 偏殿里,韩悯挨着杨公公,两个人再说了一会儿话,外边的风声慢慢都静了下来。 杨公公摸摸他的头发:“天不早了,你快进去睡吧。晚上也没怎么吃饭,饿不饿?要不要吃点东西再睡?” 韩悯摇摇头,但杨公公还是让膳房热了一碗奶茶给他。 他喝了半碗,就放下碗,回到里间,往榻上一趴。 系统忽然说:“皇帝对你真挺不错的,君臣之情肯定早就满格了。” 韩悯蹬掉鞋子,“呜”了一声,扯过被子把自己裹好,滚进榻里。 “没有什么君臣之情了,我现在就想找他睡觉。” 系统惊恐:“你在说什么胡话?你清醒一点!” 韩悯蒙着头:“本来就是嘛。我好想假装梦游,然后趁机去找傅询睡觉。” 又过了一会儿,韩悯闷闷道:“我发现我之前对他的看法还是太简单了,他这个人好奇怪啊……” 他顿了顿:“但是他也很好,真的很好。” * 杨公公就在外间榻上将就了一夜,他睡得浅,没听见内室有动静传来,只道是韩悯终于睡着了,又怕吵醒他,就没有进去打扰,让他睡着。 清晨时分,杨公公披上衣裳,走出偏殿,准备让膳房准备些韩悯近来爱吃的东西。 傅询起得早,拿着长剑就要去武场,下台阶时,不自觉看向偏殿那边。 看见杨公公出来,便抬手让他过来。 傅询问:“睡着了?” 都知道他问的是谁。 杨公公答道:“昨日夜里原本是睡不着的,缠着我说了会儿话,后来喝了半碗奶茶,回去睡了。” 这样的回答还算不错,总比他之前整夜整夜的睡不着好。 傅询稍微放下心来,抬脚要走,才走下一个石阶,终还是不太放心,脚步一顿,转身朝偏殿快步走去,想去看一眼。 偏殿里的小香炉还点着,是傅询常用的香料,与正殿里的味道一模一样。 榻前帷帐半垂,韩悯侧躺在榻上,裹着被子,睡得正好。 傅询只瞧了一眼,见他睡着了,便放下心来。 转开眼要离开时,忽然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对。 傅询伸出手,掀开被子一角—— 剑柄。 韩悯是抱着一柄剑睡的。 就是傅询留给他镇邪助眠的那柄长剑。 他抱得紧紧的,生怕别人跟他抢似的,不怕凉,也不怕伤着自己。 傅询看着他,沉默了一会儿,又好笑又无奈地笑了,最后伸手揉了揉他的脑袋。 韩悯“哼哼”了两声,抱着长剑往被子里缩了缩。 睡着的时候怪傻的。 第33章 撞在心口【二更】 韩悯习惯了夜里睡不着,白天睡到日上三竿的作息。 尽管有时会趴在案上睡着,但大多时候都是被噩梦惊醒的。 这回的梦更加真切,是在恭王府。 满天的火光,烧透天边,傅询把他抱出来。 然后他就醒了。 发现怀里有个东西咯得难受。 哦,他想起来了。 昨天夜里实在是睡不着,他索性把挂在帐前的长剑拿下来,抱在怀里。 长剑是傅询的,抱在怀里虽然不怎么舒服,但是他竟然慢慢地就睡着了。 难得的睡眠,韩悯还想再赖一会儿床,就没有睁开眼睛。 他睡得不好,缩在被子里蜷成一团,脑袋都掉到枕头下边。他伸手向上摸了摸,把枕头拉过来,用脸蹭了蹭枕头和枕头边的什么东西—— 这个触感好像不太对。 韩悯迷迷瞪瞪地摸了两把,有什么东西勾了勾他的手指,握住他的手。 他猛然惊醒,随后看见自己床上有一只手。 他迅速坐起来,抽出长剑。 那人将手收回去,反手掀开帐子。 “你在做什么?” 是傅询。 剑锋铮鸣,两人相对无言,韩悯有些尴尬,傅询面上却有些笑意。 韩悯将长剑收起来,把它往身后藏,塞进被子里。 被傅询看见他抱着柄剑睡觉,他觉着自己不用活了。 还没睡醒的韩悯觉得自己还可以抢救一下,把剑藏起来就没事了。 只要他坚决不承认那是傅询给他的那柄剑,傅询就不能嘲笑他。 傅询就坐在榻边翻书,看着他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搞小动作。 他笑了一声:“醒了?” 韩悯将长剑塞进被子里,坐好了,捋了捋头发,若无其事地问道:“嗯。陛下怎么在这儿?” 傅询望了一眼他的身后,提醒道:“没藏好,剑尖露出来了。” 韩悯回头看了一眼,果然露了一截在外边。 他默默地往后挪了挪,反手抓住被角,扯了两下。 挡住! 傅询再一次好心提醒他:“剑柄又露出来了。” 韩悯再往前挪了挪,抓住被子,盖住剑柄。 再挡住! 傅询再问了一遍:“你真的睡醒了吗?” 韩悯重重地点头,认真回答:“当然。” 然后就掩着嘴打了个哈欠。 他揉揉眼睛,问道:“陛下找我,是有事吗?” “没有,杨公公说你抱着柄剑睡觉,请我过来看看。” 韩悯一惊:“是……是吗?” “他怕你睡着睡着,不小心用剑抹了脖子。” “不会不会,我很小心的。” “我一来,你就握住我的手。” 韩悯的第一反应是否认,但是仔细想想,这好像又是他做得出来的事情。 毕竟昨天夜里,他还跟系统夸了傅询,说他人好,想和他一起睡觉。 今天傅询自己送上门来,韩悯觉得自己很有可能会“把持不住”。 于是他诚恳认错:“对不起,耽误你的事情了吗?” 傅询反问:“你没把口水滴到剑上吧?” 韩悯一愣,随后立即反驳:“这才是第一次,我只抱了半个晚上,而且我睡觉从来不……” 傅询明显不信,就那样看着他。 韩悯一噎,没有再说下去。 再多的解释都是无力的。 罢了。 他抹了把脸,下榻穿鞋。 搂起搭在边上的干净衣裳,要走到屏风后边去换衣服。 不经意间回头,却看见傅询正翻他的被子,找那柄剑。 韩悯连忙服软:“别拿回去啊。都给我了,你怎么能拿回去?” 傅询没听他的,直接把长剑拿出来,看了一眼:“你也真不怕梦里伤着自己。” 衣裳也不换了,韩悯就穿着一身雪白的单衣,在他面前坐下:“我会很小心的,反正都睡不熟,受伤了算我自己的。今晚不抱了,别拿走啊,我真的会睡不着的。” 傅询正色道:“兵器杀气太重,你本来就身子弱,不行。” 韩悯往榻上一倒:“那我就睡不着了,我就是大齐第一个猝死的官员。” 傅询顿了顿,才把那话说出口:“晚上睡不着的话,可以过来找我。” “我不要。”韩悯愤愤地蹬脚,“温辨章会骂我。” 傅询也不多说。 反正他睡不着,迟早会自己过来的。 他拿着长剑站起身:“梁老太医在外边等着给你把脉,你……” 傅询垂眸看他,反手将长剑剑柄抵在他半散开的衣襟上,往上推了推:“去把衣裳穿好。” 还沉浸在失去长剑的悲伤中,韩悯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他把长剑拿走了。 韩悯一翻身:“统子,我晚上可怎么睡啊?” 还记着他昨天夜里说自己五音不全的仇,系统悠悠道:“你去找他给你唱歌啊,反正他说你可以去找他。皇帝金口唱歌,肯定比我唱的好听。” “你也知道他是皇帝,不是歌手。” 韩悯趴在被子上哼唧唧。 * 梁老太医照常来给他诊脉。 老太医一边捋着胡子,一边给他把脉。 他摇了摇头,还是说过许多遍的话:“你这样怎么行?你现在还年轻,折腾得起。什么时候等我走了,再没人帮你调理,你怎么办?” 这时韩悯正偷偷摸摸地拿桌上的点心。 梁老太医把他的手拍回去,佯怒道:“把脉呢,不许吃。” 韩悯再看了一眼想吃的糕点,撑着头道:“凡事强求不来,我尽力就好,要是真活不下去……” 他眼疾手快地拿了一块点心塞进嘴里,把最后那句话也含含糊糊地咽入腹中。 “那就不活了。” 梁老太医明显没听清,只问他:“你到底都梦见些什么呢?” “就是抄家的时候,有时候梦见跪在台阶下边;有时候又梦见在牢里。更多时候梦见在暗室里。” 韩悯抓了抓头发:“我觉得,我一闭上眼睛,和我被关在暗室里的情形,一模一样,就睡不着了。” 梁老太医收回手,收走脉枕:“那你到底怕什么呢?是怕黑,还是怕恭王?” 韩悯迅速反驳:“我才不怕恭王。” 他停了停,最后小声说:“可是我也不知道,我到底怕什么。” 梁老太医怜惜地抚摸他的脑袋。 * 傅询把他的长剑收回去,这天夜里,韩悯拖到很晚的时候,才被杨公公赶回房间睡觉。 他心里清楚,他睡不着,他不知道自己怕什么,就是睡不着。 韩悯平躺在榻上,双手扯着被子,盯着帐子出神。 他吸了吸鼻子:“统啊,我还是有些害怕。” 系统叹了口气:“我给你唱歌?” 虽然害怕,但是韩悯断然拒绝:“不要。” 系统忍住火气,继续帮他出主意,这主意也有一些火气:“滚去找傅询。” “现在都这么晚了,这样不好。” “你和傅询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有时候对你挺好的,有时候好像又挺喜欢欺负你的。” “我也不知道。”韩悯挠挠头,“大概是小事上经常掐架,大事上也可以相互依靠吧。” 他仔细想了想,发现自己这句话确实很贴切。 在永安,在桐州,总是如此。 但这回,他摸不准自己睡不着,究竟是大事,还是小事,能不能请傅询帮忙。 韩悯掀开被子,起身下榻:“我们出去走走吧。” 系统无奈道:“好吧好吧。” 他披上衣裳,推开门出去。 守在外间的杨公公已经睡着了,没有吵醒他,韩悯蹑手蹑脚地溜出去。 已经是三月初了,夜里还是有些冷,韩悯裹紧衣裳,走在廊前。 他随便找了个地方坐下。 系统将意识附在一只小麻雀上,落在他的肩头。 叽叽喳喳。 韩悯坐在走廊阑干上,随便挑的位置,不巧就是风口。 迎面吹来的风将他披散的头发吹起,虚虚地挂在脚上鞋子也掉了一只在廊外,他懒得捡,只低头瞧了一眼。 听小麻雀嘀嘀咕咕了一阵,才有了些睡意,他靠在廊柱边,眼睛半睁半合。 系统连忙道:“你别在这里睡啊……” 话未说完,有个人把他肩上的小麻雀赶走,拍拍他的肩:“你怎么在这里?” 系统愤怒地叽喳乱叫。 韩悯仰着头看他:“傅询啊,我睡不着,出来走走。” “太晚了,去睡吧。”傅询想了想,补了一句,“去正殿睡。” 我和你一起。 韩悯面色一喜,翻过阑干就要走:“好啊……” 檐下灯笼摇晃,傅询垂眸,看见他的脚:“鞋呢?” 这才反应过来,韩悯应了一声,跳下阑干,把自己的鞋子捡起来穿上,欢天喜地地跟上傅询,却在他看过来时,又正经了表情。 傅询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无奈地笑了笑。 这也太傻了。 为了让韩悯一睁眼就能看见,傅询把那柄长剑挂在榻前。 韩悯规规矩矩地平躺在榻上,鼻尖萦绕着淡淡的龙涎香:“陛下,能把这柄剑再给我吗?” 傅询吹了灯,在他身边躺下:“不行。” 窗外阴云闭月,黑漆漆的。 韩悯无比庆幸自己已经和傅询待在一块儿了。 十分安心。 他往上扯了扯被子,闭上眼睛,准备睡觉。 正酝酿睡意时,又想起白日里,梁老太医问他的话,到底是怕什么呢? 为什么有傅询在,就不怕了呢? 韩悯思考了一会儿,轻声问道:“陛下,什么时候审讯恭王,能带我去看看吗?” 黑暗中,傅询睁开双眼,喉结上下滑动,淡淡地问道:“你要去做什么?” “今早梁老太医问我怕什么,我答不上来。我想着,我去看看,或许那地方就是那样,没我想的那么厉害,说不准我就不怕了。” 默了默,傅询应道:“明日我陪你去。” “多谢陛下。” “睡吧。” “诶。” 韩悯扯好被子,把自己裹成一团,闭上眼睛。 再等了一会儿,他听见耳边传来的呼吸声渐渐匀长,料想傅询是睡着了。 韩悯用气声对他说:“最要紧的,还要多谢你把我从暗室里救出来。” 傅询呼吸一滞,然后翻了个身,一伸长臂,把韩悯揽进怀里。 韩悯猝不及防,额头撞在他的心口。 哎呀。 第34章 心里有鬼 韩悯把傅询搂住他的手推开,捂着额头,往后退了退。 傅询闭着眼睛,面无表情地把手搭在他的腰上。 韩悯再推开他的手,傅询再搭上。 实在是没办法,韩悯就随他去了,翻了个身,背对着他睡。 傅询压下勾起的唇角,捏捏他的手指。 * 次日清晨,偏殿里,杨公公下榻洗漱,没听见里间有什么动静,便以为韩悯还睡着。 后来又觉得实在是安静得古怪,他便悄悄地看了一眼。 这一眼可不得了,韩悯不在。 他那么大的小娇娇不见了! 生怕韩悯半夜跑出去,被侍卫抓走了。 杨公公有些着急,连忙去正殿找卫环。 卫环抱着佩刀,站在殿门外,听他说韩悯不见了,也不急,只是淡淡地抬了一下眼,望了一下殿门。 “韩二哥在里边,和圣上一起睡的。” 杨公公放下心来,连声应道:“噢,那就好,那就好。” 卫环却闷闷不乐的。 “你怎么了?” “原本早晨我要陪圣上去练剑的,我方才进去,还没看清楚,圣上就让我出去,圣上好凶。” 杨公公忍住笑,揽住他的肩,卫环顺势把脑袋靠在他的肩上。 “黑豚不哭,公公疼你。” 黑豚一瘪嘴,哭得更厉害了。 过了一会儿,殿中传来喊人的声音。 杨公公领着小太监进去时,傅询正穿衣裳,韩悯还坐在榻上直打哈欠。 傅询回头看他:“你再睡一会儿罢。” 韩悯摇头,傅询又道:“下午才去恭王府,你睡罢,会喊你的。” 韩悯看了他一眼,拽着被子,倒头继续睡觉。 杨公公指挥端着热水的小太监退到外间,傅询系上衣带,上前帮韩悯将榻前帷帐放下。 杨公公看见傅询眼底淡淡的乌青,亲自捧来净面的白巾子:“他这个小崽子就是这样,老毛病了,夜里睡不着,打扰陛下了。” 傅询动作一顿,拿起巾子,保持面无表情:“不妨事。” 及至正午时分,韩悯才悠悠醒转。 只要有傅询在,他能睡三天三夜。 韩悯抱着被子坐起来,还不想下床,一边百无聊赖地弄头发,一边问:“统统,朝廷里可以有试睡员这个官职吗?” 系统有些无奈:“你可以做第一个。” 韩悯挠挠头:“还有什么官职,可以长久地睡在这里的?” 系统冷漠地吐出两个字:“皇后。” 韩悯默了默:“这个……我可能不大行,傅询可能也不太愿意。” 回应他的仍旧是冰冷的电子音:“男皇后。” 韩悯惊叹道:“统统,你好狂野啊。” “反正你的补偿是傅询老婆的系列剧情,不如我帮你问问控制中心,他老婆到底是男是女。” “这……” 韩悯认真地想了想:“好像也行,反正是傅询老婆,傅询喜欢不就行了?性别方面没必要限制得这么死。” 系统淡淡道:“那我向控制中心申请装备爱情插件,把我从文人系统升级成男皇后系统。” 韩悯绷着嘴角,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嗯,可以。” 最终还是系统先忍不住了,恨不能狂怒捶地。 “你有时间在这里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不如去看看恭王,然后把他暴打一顿。这狗东西简直是有毛病,他干嘛老是针对你?啊?那阵子我不就是回去检修了一下吗?他怎么还对你动刑了?你怎么没告诉我?” “我原本也不知道是他啊,再说了,我不是今天正要去打他嘛。” “快点去。你小时候多管闲事,给他送话梅,我就该拦着你,要不也不会惹上这么一个麻烦。” 韩悯笑了笑,披上衣裳,一边安抚系统:“好了好了,下午去找他算账。” 系统重重地“哼”了一声。 他睡得迟,醒来时,已经是正午了,与傅询一起用的午饭。 午后宫人套好马车,韩悯望了一眼,又看向傅询,试探着问道:“陛下,能不能把那把剑借我一下午?” 傅询没有回答,便是默许了。 卫环连忙道:“那我去……” 傅询绕过他:“我带他去,你别跟来。” 那柄长剑就放在傅询的书案上,他交给韩悯的时候,特意嘱咐了一句:“不许抱着睡觉。” “是。” 韩悯抱着剑,不自觉地摸摸剑柄上的刻字,尽管他自己也没意识到上边有刻字。 * 檐下铜铃响,马车行了一阵,出了宫门,很快到达恭王府。 今日卫归好像不在,他要是在,一定早就迎上来了。 韩悯跟着傅询下了马车,握着长剑的手紧了紧。 傅询看出他有些难受,便道:“傅筌的事情,朕会处置好,你要是不太舒服,就不要进去了。” 韩悯站在原地,坚定地拒绝了:“我要自己过去看看。” 傅询瞧了他一会儿,最后嘱咐道:“要是难受,就跟我说。” “好。” 韩悯低头,摸了摸鼻尖。 他想起自己昨天好像是被抱出来的。 走着进去,被抬着出来,有点不好意思。 走过圆月门,来到西北角的花园假山边。 卫环扎起衣摆,双手拉扯地上的铁环,将石板拉开。 一阵巨响。 地下暗室的走廊幽深阴暗,仅容一人通过。 将两边墙面的蜡烛点起来,这才有了些许光亮。 韩悯抱着长剑,跟在傅询身后。 才走下三级台阶,傅询还是不大放心,反手牵起他的手,把他往自己这边拉了拉。 韩悯专心看着脚下的路。 三个暗室沿着走廊排开,在最里边的房间前停下脚步,傅询推开铁门。 “他在里面。” 房间狭长,两边墙壁靠得很近,壁上挂着蜡烛,烛光昏黄,江涣也在里边。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铁锈味,江涣正将沾了血的白布手套摘下来。 他将手套反过来,别在腰带里。 抬眼时,神色寻常,随后俯身作揖:“陛下,韩大人。” 韩悯也回了礼:“江大人。” 听见他二人说话,原本坐在角落里的人也终于抬起头,目光冰冷,不似活人。 正对上韩悯的目光。 他费了一些时间,才看清楚韩悯。 傅筌扯着嘴角笑,阴惨惨的:“你也来了?怎么?故地重游?” 韩悯定了定心神,毫不畏惧地回看过去:“是啊,看还有没有另一个人,帮你火烧王府,把你从这里带出去。” 傅筌语气古怪:“自然是比不上你二人情谊深厚。” 韩悯就那样瞧着他,拇指不自觉摩挲着剑柄上的刻字。 来之前,他总觉得这儿黑得渗人,比梦里可怕千万倍。 而今来了,傅询就站在他身边,手里握着长剑。虽然心里还是有些发毛,却也感觉不是那么可怕了。 他思忖了一会儿,对傅询低声说了几句话。 傅询不大放心地看了他一眼,最后还是让卫环搬了把椅子过来,知道他怕黑,又让拿了个烛台过来,让他端着。 他摸摸韩悯的脑袋:“我就在外面。” 韩悯一手端着烛台,一手握着长剑,朝他点点头:“我知道。” 独留韩悯。铁门半掩,他一撩衣摆,在椅子上坐下。 烛焰明灭,照出韩悯的面容。 他想了想,寒暄一般,对傅筌道:“好久不见。” 傅筌冷笑一声:“我以为你恩宠正盛,不会过来。” 韩悯却伸出右手,将烛光遮去,语气平淡地陈述一个事实:“我的右手再也拿不了笔了。” “你是来找我算账的。” “是。” 韩悯承认得坦坦荡荡,倒是让傅筌噎了一下。 他反应过来,低低地笑了一声,有意激他:“那你兄长如今还坐在轮椅上吗?那只鹰现在死了吗?” 韩悯收回手,拂了拂衣袖。 一时死寂,只能听闻暗室里烛花爆裂的声音。 傅筌忽然放缓语气,痛心疾首地问道:“韩悯,为什么呢?怎么会走到这一步?你一开始分明是站在我这边的。” “这恐怕要问你自己。”韩悯顿了顿,“况且,一开始,我并没有想过,要站在任何人那边。” “我原以为,早些时候,温言于傅询,你于我,是一样的。” “不一样的……”韩悯忽然明白了什么,“所以你一直觉得我‘背叛’了你?” “你原本应该站在我这边的。” 原来他一直是这样想的。 韩悯先前一直想不明白,傅筌何以对自己、对韩家赶尽杀绝。 今日算是明白了。 傅筌把韩家、把韩悯看做是自己的东西。 从韩悯给他一颗话梅开始,他把那当做是投诚与示好的物件。 自己的东西不听话,救了傅询,坏了他的事情,给一点惩罚,在傅筌看来,是再自然不过的。 惩罚之后,韩悯才会乖乖听话。 他这样想。 韩悯这才明白,叹了一声:“原来如此。” 傅筌却道:“我原也没有要对你赶尽杀绝。” 闻言,韩悯反问道:“这还不叫赶尽杀绝?我还要多谢你手下留情?” “你们家落难时,只要有人稍微拉你一把,你从此就会死心塌地跟着那个人。” “这是什么道理……” 傅筌猛然抬起头,蓬头垢面犹如恶鬼,厉声打断他的话:“傅询就是这样把你拉过去的,我不过是比他迟了一步!” 韩悯握紧手中长剑,身体前倾,几乎要站起来,下意识反驳:“他不是!” “他不过是抢了我的先,要不是我把你关着,他怎么救你?他怎么借此套牢你?” 同他讲不清楚,生气恼火,平白坏了心情。 韩悯深吸一口气。 他当时一介罪臣,病病歪歪的,随时都会去见阎王,背后还拖着一整个韩家,哪里还有什么可利用的地方? 再者,傅询当时也是冒着忤逆圣上的罪名救他的。 他也不至于因为傅筌这一句话,就乱了阵脚。 最后他轻飘飘地对傅筌说了一句:“傅询不是你。” 傅筌全不理会,仍旧道:“我不过输在被傅询抢了先。你如今对他忠心耿耿的,不也证明我的法子是有用的?” 他继续道:“你太不听话,我要把你的性子再磨一磨。” 韩悯想起被关在暗室里几天几夜的经历,忍不住脊背打颤,他放慢了语速,才能问出那句话:“就为了磨一磨我的性子,你把我关在这里?” “那几个老太监不过是吓唬你的,我最后会进去把你带出来的。” 一时间,韩悯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许是这些话,根本就不值得一驳。 “把韩家人除尽,除尽与你有关联的所有人,你只能依附我,你就会专心地为我出谋划策了。” 韩悯算是明白了,这人简直就是走火入魔了。 “所以对韩家下手?对我兄长下手?” “你若听话一些,我绝不会……” “我兄长的腿和你有没有关系?” 傅筌顿了顿,自嘲地想着,反正已经落败,话说出来也无妨。 “我原本只想除掉傅临,他恰好在旁边……” 韩悯不大想听下去,又问:“那我的鹰呢?” 傅筌道:“我知道你没收到信就会过来,那是我给你的一次机会。” “你想看看我会去找你,还是去找傅询?” “也不全是。” “哦?” “我还想把你埋在傅询身边,做暗线细作。” 韩悯被他的自以为是气笑。 他仰头望了一眼黑黢黢的屋顶,慢慢冷静下来。 “原来你逼宫那日找我,还是你‘赏赐’给我的,最后一个投诚的机会?” 傅筌不答,却道:“如果那日在殿上,你不是帮傅询说话,而是帮我,事情一定不会是现在这样。” 他喃喃道:“如果你肯帮我,事情一定不会是现在这样。” 韩悯没有开口,慢慢冷静下来。 傅筌又道:“这几日我想了很多,或许从一开始我就输给傅询了。” “先皇一开始把傅临当做储君培养,后来傅临死了,他把我扶上去,让我与傅询、傅让争。” “可是我怎么忘了呢?先皇最看重出身,他自己就是正宫皇后所出,傅临也是正室所出,他怎么会看上我这样出身?” “他不喜欢傅询的忤逆,要用我压一压傅询的威风。其实你们都清楚,皇位最后还是会传给正宫所出的傅询,你这么聪明,肯定一早就猜到了,所以你才会不肯帮我。” 韩悯冷声道:“我不知道,我一直不知道谁会做皇帝。直到先皇驾崩时,我还害怕傅询会死。” 傅筌仿佛没有听见他说话,总是那两句话:“你一早就知道傅询会做皇帝了,你不肯帮我。” “你还以为,是这个缘故?” 韩悯气极反笑,站起身,抚平衣摆的褶皱,端着烛台上前。 他站在傅筌面前,神情淡漠,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却问:“你在这里待了多久?” 傅筌怔了怔:“数不清楚,总归有十几日了。” “你右边墙上,有几个小划痕。是当时我用指甲划出来的,外边人给我送饭的次数,我用这个法子计算时间,推荐你试一试。” 傅筌看着他的眼睛,鬼使神差地抚上右边墙面。 确有十来个并排的小凹痕,不知道韩悯是怎么刻上去的。 韩悯歪了歪脑袋:“那你觉得这里黑吗?” 韩悯没有这样同他说过话,傅筌咽了口唾沫,干涩的嗓子发出古怪的声响。 他没有回答。 忽然,韩悯手中的烛台晃了一下,径直落下来,落在他的腿上。 地牢阴冷,火没有烧起来,就被傅筌手忙脚乱地扑灭了。 韩悯又问:“烫吗?” 他转身向回,把方才坐的那把椅子拖过来,一甩手,将椅子狠狠地砸在他的双腿上。 傅筌咬着牙没喊出声,韩悯厉声问道:“疼吗?” 他还是不说话,抬眼看回去。 韩悯使劲抿了抿唇角,继续道:“我也会怕黑啊,我兄长也怕烫怕疼啊!” 不欲多说,他索性弯腰拿起椅子,再砸了他的腿一下。 傅筌望向他身后,眼神中流露出惊恐。 韩悯不觉,仍问道:“原来我是一个东西吗?” “你原本是站在我这边的。” “我没有站在任何人那边,一开始我也没有想过要站在任何人那边——” 确实如此。 在小时候,系统对他说,定王会是皇帝时,他曾经心血来潮,想要与未来的皇帝打好关系,看能不能混个眼熟。 但是这个念头很快就被打消了。 他根本不知道谁会是定王,定王与皇帝都是未知的。 最重要的是,他自个儿就可以在这里活得好好的,不需要依附任何人。 他不用弄清楚谁是主角,谁是配角,自己也能过得很好。 那时韩家虽非显贵,却也算是富足之家;家中长辈父兄,待他好得不得了;还有几个自小一起长大的好朋友—— 曾经傅筌也是其中一个,一个朋友而已。 韩悯不想站在任何人那边,更不想讨好任何人。 他吐出一口浊气,定定道:“我一直站在我自己这边。” 傅筌不依不饶:“你站在傅询那边。” “我和傅询站在一起,而不是,我跟在他身后。” “幼时打闹,针锋相对,但我不曾对他有过算计谋求,他也不曾对我有过利用之心。与你实在不同。” “我与他站在一起,大约是因为他走向我,我走向他,我们就站在一块儿了。” 韩悯抬起头:“不过你既然这么说了,也不能不应你的话。日后明君贤臣,留名青史,再长久圆满不过。” “至于你,就睁着这双眼睛,闭嘴看着吧。” 再无话可说,韩悯揉了揉眉心,刚才就站在门外的傅询觉得他情绪不太对,大步上前,从身后把他往怀里一带,搓了搓他的脸。 韩悯的脸很凉,不像旁人恼火时脸红脖子粗。 “出去了?” “嗯。” 话都说完了,韩悯却觉得畅快,算是勘破一重迷障。 两人向外走去,傅询认真揉他的脸,想要把他的脸搓热一些。 傅筌在黑暗里大喊道:“什么明君贤臣,说的好听,不过是哀帝董贤之流。韩悯,你大约还不知道,他心里有鬼,他……” 忍不了了,韩悯回过头,却被傅询一把捂住耳朵。 傅询贴在他耳边,低声道:“别听了,走罢。” 他回头,望了一眼傅筌,目光冰冷,极强的威慑。 傅筌住了口,傅询似笑非笑,转回头时,似是不经意间,挼了两下韩悯的耳朵。 ——我就是心里有鬼又如何? * 外边的日光还有些晃眼。 韩悯抬手挡了一下。 傅询揽住他的肩,搓了搓他的胳膊:“现在没事了。” 韩悯苦笑:“我应该趁机多打他两下的。” 系统迅速把一本医学宝典传给他:“来,照着这个来,又疼又打不死。” 他早就预备好了,就等韩悯这句话。 要不是系统没有实体,他就亲自动手了。 傅询见他还紧紧地握着那柄长剑,又想起方才听见他说的那些话,正有话想问他,不远处一个身穿便服的身影就迎了上来。 卫归上前,朝他二人抱了个拳:“怎么不打声招呼就过来了?我也没做准备。” 这话主要是问韩悯,他怕韩悯又出事。 韩悯看了傅询一眼,道:“就过来看看。你怎么也特意跑回来一趟?” “你一个文弱书生来这儿,我不担心?不得过来看看啊?怕傅筌跳起来咬你一口,他近来有些疯,没吓着你吧?” 傅询面露不悦,不动声色地打断他二人说话:“卫归,江涣呢?” 卫归浑然不觉:“江大人审着审着忘了吃午饭,现在过去吃了——现在吃,应该算是晚饭了。” 他不知不觉又转向韩悯:“你说他才审完,这能吃得下吗?” 韩悯竖起大拇指:“江师兄,酷哥。” 卫归笑了一声,又问:“你饿了吗?要不要让他们也给你弄点?” “不了不了,暂时没有心情。” 傅询又冷淡地开了口:“回去罢。” 出了恭王府,卫环道:“稍等一等,我去把马车赶过来。”三个人等在门外檐下,韩悯与卫归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天。傅询抱着手,撇了撇嘴,忽然伸手勾了一下韩悯的头发。 韩悯扭头:“嗯?” 傅询却悠悠地转开了脸。 卫归见过无数次这样的场景,倘若是小时候,他二人就又要打起来了。 于是他下意识按住韩悯,进入劝架模式:“好了好了,没事。” 韩悯莫名地转回头,忽然看见拐角那边驶来一辆马车。 檐下灯笼上写的是“柳”字。 他往前走了两步,马车里的人掀开帘子,朝外看了一眼,看见韩悯时,朝他温温和和地笑了,眉间一点朱砂也显得温柔。 马车停下,柳停下了地,上前作揖:“陛下,卫将军,韩……” 他朝韩悯眨眨眼睛,轻叹道:“娇娇。” “柳师兄。” 韩悯抬脚就要上前,然后就被傅询拉住了衣袖。 他就是故意的,抓得又紧,不肯松手。 韩悯一边往回拽自己的袖子,一边问道:“柳师兄怎么过来了?” 柳停仍是和和气气的:“你江师兄近来住在我那里,学宫散了学,我过来寻他一起回去。” 一行人小时在学宫念书,有两个年岁较长的师兄,一个是柳停,柳老学官的长孙;一个便是江涣,江丞相的长子。 江涣住在柳府,好像是为了躲自己父亲。 这件事情,韩悯听他提起过—— 思绪被打断,韩悯还被傅询拽着衣袖,卫归像小时候劝架一样劝他们:“好了,别闹了,伤了和气。” 韩悯烦了,回头看向傅询:“你干嘛?” 对皇帝大声说话了。 韩悯梗着脖子,我没错,下次还敢。 傅询松开手,趁他不注意,又抓住他的胳膊。 这时江涣也从恭王府里走出来,柳停回头看见他,唤了一声:“释冰。” 江涣上前,低声问道:“系舟,这是在做什么?” 柳停拢着手:“和小时候一样吧。一个招惹的,一个被惹毛的,还有一个使劲劝架的。” 第35章 编小辫子 已经被查抄的恭王府门前,正在进行一场激烈的拉锯战。 参赛双方分别是当今圣上傅询与起居郎韩悯,裁判兼工作人员为卫归卫将军。 观众席两位观众,小柳学官柳停与小江丞相江涣。 后来卫环赶着马车过来,就增加了一位观众。 卫环小几岁,从没见过这样厉害的场面—— 韩悯用力往回拽自己的衣袖:“你干嘛?松手,我要和我师兄说话。” 傅询仿佛很轻松地拉住他:“就在这里说,你还想去哪里?” “我不要在这里说,我要和师兄说悄悄话。要不是因为你现在是皇帝,我就……” 打你了! 努力劝架的卫归连忙低声喝止他:“韩悯,现在可不敢这么说。” 傅询倒不在意,反倒笑出声来。 韩悯试图冷静下来。虽然很想像从前一样和傅询打架,但是现在不行。 他按住自己的手,自言自语道:“韩悯,住手,大齐百姓罪不至此。” 当然傅询最后还是松开他了,让他快点说完,快点回来。 韩悯跑到柳停身边,挽住师兄的手,把他带到旁边去说话。 柳停偏头看了一眼,叹气道:“你住在宫里时,也是这样?不如早点搬出来,回家里去住。” 他说的回家是指回柳家。 柳老学官是韩悯的恩师,柳家也算是他的半个家。 韩悯也往回看了一眼,挠挠头,小声道:“也不是经常这样,不知道他今天怎么回事,平时还……挺好的。” “哦?” 柳停含笑看着他。 韩悯没有察觉,只是迟疑道:“我前日才知道,江师兄住到师兄家里去了,会不会……” 柳家已存续百年之久,是大齐最有名的经学之家,柳老学官也是学宫里最好的老学官。 虽然门生遍布四方,但是柳家人从不出仕,柳停也只是在学宫里做一个学官。 不入仕,便不用在朝堂上站位,这也是柳家得以长久的缘故。 所以韩悯一直不怎么担心柳家。 如今江涣住进柳家,他有些担心,担心柳家会因此卷入朝堂争斗。 朝堂政事云波诡谲,柳家既能独善其身,韩悯不想看着已是暮年的老师也涉水沾衣。 见他的模样,柳停也猜到他在担心什么。 柳停解释道:“不要紧,江释冰是以爷爷学生的身份住进来的,爷爷也同意了。” 韩悯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唔,那就好。” 倒不是他多心,他与柳停交好,与江涣又许多年没说过话了,现在也有些冷淡。 再加上经历过韩家抄家,他自然更偏向柳停,关心柳家。 柳停佯怒道:“你还担心我们家呢?我听江释冰说,你那日在殿上只身进言,指着恭王的鼻子骂?” “事出紧急。”韩悯见他板起脸,忙道,“我知错了……” 他小声嘀咕:“下次还敢。” 柳停叹了口气,伸出手,弹了一下他的额头:“之前让你搬来柳家住,怎么没来?” 韩悯揉揉脑袋:“我早先就跟圣上提了,不过那时还没处置恭王,圣上说恭王记恨我,我出宫不太方便,又怕连累你们,就没有去。” “那这回处置了恭王,应该要来了吧?爷爷跟我念了许多次了。” “我知道,过几日就去看老师。” “早点搬来住,爷爷很想你。” 韩悯连连点头:“我知道,我也很想老师。” 柳停却问:“你知道什么?你还记得今年六月有什么事情?” 他一时记不起:“啊?什么日子?” “小师弟,你今年满二十了啊。” “哦,对。” 韩悯恍然大悟。 这种事情也能忘记,柳停实在是有些无奈。 韩悯搂住师兄的手臂,撒娇道:“我一直以为我还十八。” 柳停失笑,随后敛了神色,正经道:“老韩史官现在不在永安,料想六月时间太急,老人家年纪大了,舟车劳顿,也赶不回来。爷爷想给你办冠礼,房间都给你整理好了,所以一直催我,把你带回去。” 韩悯应道:“知道了,那我这几日就跟傅询说一声,从宫里搬出来住。” 一听他这句话,柳停又有些无奈,认真叮嘱:“可不能再像从前那样对圣上了。我想起从前你们打架那个样儿,我就觉得头疼。有时候忍不住想啊,要是你在宫里和他打起来了,那怎么办,救也救不了了。” 韩悯伸出手,然后握拳,语气坚定:“师兄放心,我会忍住的。” 柳停叹了第三声,又问:“上回给你的药丸吃完了没有?我这次把药丸给梁老太医了,他大概明天进宫就会给你。” “好,谢谢师兄。” 柳停殷殷嘱咐:“最近天热了,夜里还是有些凉,你别蹬被子,别把窗子全都开开……” 韩悯把方才他说的话重复一遍:“师兄,我马上就二十了。” 柳停一噎:“不论如何,还是快搬回来住,你在我眼皮子底下待着,我放心些。” “是,我回去就跟圣上说。” 看天色不早了,柳停便推开他挽着自己胳膊的手:“回去吧?” “好。” 韩悯转身要走,想了想,在衣袖里摸了摸。 没有找到什么东西,便打开随身带着的笔橐,从里边拿出一张纸。 他站在原地,用纸折出一个小青蛙。最后用笔尖点了两颗圆圆的眼睛上去。 他将小青蛙交给柳停:“麻烦师兄帮我把这个交给老师。” 可可爱爱。 柳停揉了揉他的脑袋,待他走远了,还是不放心,嘱咐道:“我方才说的,你都记得啊。” 韩悯回过头,朝他挥挥手:“我都记得了,师兄我先走啦。” 他转回头,发现傅询已经上了马车。 马车的帘子一动不动,卫环朝他招了一下手,他便提着衣摆过去。 众人作揖,宫里的马车缓缓驶走,暮色四合。 * 铜铃轻响,傅询端正地坐在马车里,脊背挺直,双手按在膝上。 韩悯悄悄觑了他一眼,想要跟他说搬出宫去住的事情。 但是见他面色正经,不知道他是不是在想事情,还不知道该不该开口。 默了一阵,傅询道:“方才柳停跟你说了什么?还让你一定要记得。” 正中下怀,韩悯答道:“哦,就是他……” 却不料傅询根本不听他说,直接就打断了他的话。 他冷笑一声:“朕就知道,柳家一直想把柳毓嫁给你。” 韩悯微怔,表情呆滞:“什么?” 他在说什么胡话? 柳毓就是柳停的妹妹,柳老学官的小孙女,与韩悯见过几面。 傅询继续道:“柳停的姐姐嫁给了你叔叔,他再把他妹妹嫁给你,就是亲上加亲了,倒是好主意。” 他就是以为柳停要跟韩悯说这个,所以才扯着韩悯,不让他二人说话。 傅询面色稍冷,韩悯则在心底缓缓地写下一个问号。 他到底在说什么胡话? 韩悯试图解释:“师兄没……” 傅询抱着手,语气平淡:“你们家尚未平反,虽然门第不大配得上,但你这个人还是不错的,他们图你这个人,说不准还想把你招赘。” “难怪上回柳停给你送东西,还送了衣裳给你,想来就是柳毓柳二姑娘给你缝的衣裳。怎么?这回没给你送东西?” “哦,或许是你答应了,就不用再送东西了。” 韩悯蹙眉,心道完了,傅询好像疯了。 他用手势打了停,朗声道:“师兄没跟我说这个。而且,兄弟,我还没成年。” 傅询眼睛一亮,但说话口气还是淡淡的:“挺好的。” 是柳停没跟他说这件事好,还是韩悯没成年好? 韩悯想不明白。 他道:“师兄想让我搬去柳府住,是六月的时候,老师想帮我操办冠礼。” “原来如此。” 傅询往后靠了靠,悄悄看了几眼韩悯。 他身量小,看起来有些瘦弱,样貌也秀气,面白唇红。 傅询眼里带笑:“你要成年了。” 韩悯点头:“嗯。” 傅询心情不错,马车里的气氛也好了一些。 韩悯便趁机道:“还是要谢谢陛下这些天让我住在宫里,原本也是因为担心恭王记恨,不过我住在宫里还是不太方便。如今恭王已除,我是不是也应该……搬出去了?老师也在柳府等我。” 傅询瞧了他一眼:“你搬出去住,晚上睡得着吗?” “那就要请陛下把那尊小香炉送给我了。” “还有呢?” “还有……”韩悯举起手里的长剑,“这柄剑,也请陛下一起送给我。” 于是傅询又不高兴了。 不明白,他到底哪里不如一柄剑? 一路无话。 回到宫里,韩悯随便吃了点东西,就躲回偏殿,要给桐州写信。 今日去见了恭王,他终于明白这人是怎么想的了,先跟爷爷抱怨一下。 还要跟爷爷说一声,老师要给他操办冠礼的事情。 冠礼应当由德高望重的长辈来办,柳老学官再合适不过的人选。 还有一件事情,必须告诉兄长—— 原来前些年先太子傅临的死,也与恭王有关。 不过他还不知道这件事情的具体状况,想来江涣在审傅筌,再过一阵子,就会整理出卷宗来。 等那时,自然会真相大白。 写好了信,韩悯又拿出正在写的书稿—— 《圣上与探花郎二三事》第一册 。 与御史的故事,讲了四册本子,上回已经讲完了。 所以他又给故事里的圣上换了一个主角—— 探花郎。 铁打的圣上,流水的朝堂某某。 不过这个稿子他还没写多少,卡在起头圣上和探花郎金殿初遇的地方。 得闲时,才拿出来续上两笔。 不知不觉就到了深夜,杨公公来催他睡觉,他正写得入神,就随便应了两声。 杨公公催的次数多了,韩悯只好放下笔,应着“马上就睡”,却立起书卷,把烛光挡住。 睡在外间的杨公公看见烛光熄了,便以为他睡了。 韩悯轻手轻脚地写字,连磨墨的动作都放缓了。 这日晚上他睡得晚。眼睛发花的时候,丢开笔,趴在案上睡了一会儿。 醒来时,外边的天还是黑的,蜡烛也已经烧尽。 他揉揉酸疼的脖子,爬到床上去睡。 这样能睡得好一些,他一直都是这么睡的。 福宁宫正殿里的傅询,今夜辗转难眠—— 韩悯怎么不过来? 他是不是又抱着我的剑睡着了? * 翌日清晨,杨公公推门进去,一看案上的蜡烛都烧光了,也就明白韩悯昨天晚上熬夜了。 虽然不知道他在忙什么,再生气也没舍得喊他起来,只是帮他把案上堆叠的书稿收起来,最后默默地把门掩上。 与前日一般,在廊前遇见正要去武场的傅询。 傅询也同从前一样,让他过来。 “睡着了?” “嗯,昨天夜里好像是熬夜了,睡得晚,还没起。” 傅询转去偏殿看他,韩悯趴在榻上睡得正香。 再一抬眼,看见那柄长剑就挂在帐子前。 傅询很满意,不错,他还没有输给自己的剑。 他在榻前坐下,手指穿过韩悯的乌发。 想想韩悯马上就要束冠了,这一头长发也要束起来了,傅询不是很喜欢—— 这样就不能扯韩悯的头发了。 韩悯睡得迷迷糊糊的,忽然觉得好像有人在动他,在梦境里挣扎了有一会儿,才终于半睁开眼睛。 他睡眼朦胧,说话声音也小小的,像猫叫:“你干嘛?” 傅询正捏着他的一缕头发,给他编小辫子,见他醒来,却正经了神色:“吵醒你了?对不住,你再睡一会儿吧,我在这儿守着。” 最后那句话对韩悯来说,有着非同一般的魔力。 他的脑袋往枕头上一磕,又睡过去了。 傅询伸手挠了挠他的下巴,继续编辫子。 再睡了一会儿,韩悯清醒过来,傅询若无其事地收回手。 “醒了?” “嗯。” 韩悯坐起来,打了个哈欠,还真诚地向他道谢:“多谢陛下陪着我。” 看着他头上十来个小辫子,傅询抿着忍不住勾起的唇角,正色道:“不用谢。” 只觉得他的表情好像不太对,韩悯觉着奇怪,下意识抬起手,想要摸摸头发,就被傅询按住了。 他转移话题:“昨日不是说,要搬去柳家住吗?” “是,臣……” “恭王余党未除,你那日在殿上与他对峙,已经算是惹恼他们了。等除尽他们,你再出宫。” 接着傅询举例说明,刺客杀人的凶残手段。 只是这些说辞,韩悯好像先前什么时候就听过。 他来不及多想,就被傅询的话带跑了。 最后傅询道:“到时让卫环陪你过去,他功夫还算不错。” 韩悯点点头:“好。” “卫归就不怎么样。” “为什么?我觉得他挺好的。” “你们两个整日聚在一起,黏在一起,这样不好。” 原来是因为这个,韩悯还以为他说卫归武功不好。 “燕支你要带走,还是留在我这里?” “陛下想把它留下吗?” “给你吧。” 韩悯道过谢,外边杨公公叩了叩门,通报道:“圣上,江大人与楚大人到了,说有要事回禀。” 傅询起身,对韩悯道:“你想睡就再睡一会儿吧。” 韩悯点头应了,傅询推门出去,看见杨公公与小剂子候在外边。 他的目光扫过杨公公,落在小剂子身上:“回来了?” 小剂子俯身行礼:“是。” “韩悯过几日去柳府,你二人……” 两人反应迅速,一起谢恩:“谢陛下,臣一定尽心尽力。” 不愧是师徒俩,这抢着谢恩的法子,也是通用的。 傅询也不在意这些事情,一摆手:“进去伺候吧。” 韩悯坐在榻上还犯困,只知道杨公公领着一个小太监进来了。 待那小太监上了前,他定睛一看:“你回来啦?” 小太监快步上前,俯身行礼:“公子,小剂子回来了。” 韩悯从杨公公那里接过漱口水,又拣了两片茶叶,随口问道:“什么时候回来的?你姐姐的事情……都处置好了吗?不用急着回来。” “今日清晨回来的,小人姐姐的事情都办好了,劳公子挂心。” “事情我听卫将军说了,你节哀顺变。” 小剂子一撩衣摆,在他面前跪下,给他磕了个头:“公子大恩,还未来得及叩谢。” 韩悯忙道:“起来吧。你才回来,要不要休息几天?” 小剂子摇摇头拒绝了,站起身,走到他身边,接过他手里的茶盅,轻声道:“小人要跟着韩公子。” 杨公公笑着对他道:“还是孩子气。” 小剂子放下茶盅,转身去拿韩悯的衣裳,闷闷地道:“我就要跟着韩公子,赶我走也不走。” “原本不是说好了,等我出了宫,就让你做太监总管。韩公子过几日就出宫了,你还怎么做太监总管?” 他将衣裳抖落开,给韩悯披上:“现在不稀罕了。” 韩悯扯了扯衣裳,走到镜前:“你这是怎么了?” 小剂子走到他身后,将净面的巾子递给他:“皇宫太凶险,不太适合我。我看那满宫的墙上,都写满了两个字——” 自觉失言,他没有再说下去。 韩悯在心中默默道:“怕不是‘吃人’两个字,小剂子经此一事,思想境界提升得很快。” 大齐反封建第一人。 他在铜镜前坐下,拿起木梳扒拉了两下头发。 小剂子捏起一个小辫子,放到他眼前,弱弱道:“公子,这……” “啪”的一声,韩悯将木梳拍在桌上,一捋头发。 好嘛,十来个小辫子,编得也不好看,歪歪扭扭的。 他知道是谁,这个笨拙的手法他认识。 从前在学宫念书时,他就被傅询这样弄过。 韩悯烦躁得很,小剂子轻声劝道:“我帮公子把这些拆掉吧?” 才拆了两个,韩悯越想越气,一抓头发,豁然站起,一边走出去,一边撩起衣袖。 忍无可忍。 * 那时傅询正在书房,与江涣、楚钰议事。 当日在封乾殿,他让随恭王逼宫的朝臣们,一人写一封陈情书上来。 他一页一页地翻过去,只觉得可笑。 随口问道:“江涣,你爹的陈情书,你看了没有?” 坐在下首的江涣答道:“臣这些天住在柳家,不曾看过江老丞相的陈情书。” 傅询便从那一叠纸里,抽出几张,递给他:“你也看看。” 江涣起身上前,双手接过。 探花郎楚钰道:“让我也看看。” 傅询摆摆手:“去罢。” 他将一叠陈情书丢在案上,靠着凭几,捏了捏鼻梁,不再说话。 忽然,有人用力地推开书房的门。 门扇一声响,傅询不悦地皱了皱眉,待看清来人之后,却忍不住莞尔。 韩悯顶着那十来个小辫来找他了。 他快步上前,一拍书案,怨愤地看着傅询。 江涣与楚钰同时扭头看去,傅询朝他们摆手:“不妨事,你们继续看。” 他二人慢慢地转回脑袋。 陈情书有什么好看的?还是这个好看一些。 傅询忍住笑,看向韩悯,明知故问:“怎么了?” 韩悯一撩头发,把小辫子甩到身前:“这又是做什么?陛下,我一觉醒来,我们是还在学宫念书是吗?我几岁了?陛下几岁了?” 见他气呼呼的模样,傅询只觉得有意思。 韩悯生起气来,杏眼圆睁,活像是一只被惹急、要咬人的兔子。 就是因为有意思,傅询从前就喜欢惹他。 傅询摸摸鼻尖,遮住就没有放下来过的唇角:“守着你睡觉的时候,有点无聊,就……” 韩悯又不敢骂他,更不敢打他,想要朝他喊一声,但是临出口,就变成了—— “嗷!” “扑哧——” 傅询到底没忍住,笑出声来。 怕韩悯被他气走,他赶忙拉住韩悯的手:“其实挺好看的。” “好看是因为我好看,不是因为你弄的头发好看。” 他连连点头,表示赞同:“是是,你好看。” 韩悯使劲抽回自己的手,赌气道:“陛下若是看不惯我,不想留我在宫里,我回柳家就是了。反正我在这儿也是碍你的眼,你看我哪哪儿都不顺眼,昨天弄我的衣裳,今天弄我的头发……” 傅询一惊,完了。 韩悯眼尾一抹红。他招惹过韩悯这么多回,自然知道眼睛红红的韩悯代表什么。 他真生气了。 “不是,我给你拆掉……” 韩悯一把拍开他的手:“你就是看准了我现在不敢还手。从前是我不好,我不该和你打架,往后再也不敢了。陛下心胸开阔,饶我一回吧。” 他转眼看见江涣,便道:“江师兄,要出宫时等我一等,我现在就回去收拾东西,今日我们一同去柳家。” 江涣哪里会应? 他们开始吵的时候,气氛就不大对,江涣低着头,专心地看陈情书。 韩悯又道:“江师兄也变了,从前江师兄都会劝架的。如今傅询做了皇帝,江师兄就不敢劝了。” 江涣无奈地抬起头,了然道:“你别用这个激我。君臣有别,现在我就是劝不了了。” 韩悯抱着手,哼哼道:“昨日柳师兄还让我快点搬去柳家住呢,今日我求江师兄等我一等,江师兄都不肯。来日到了柳家,柳师兄知道这件事情,不知道会怎么想。” 江涣一顿,改了口:“行,等你,在宫门前等你,等不到你我也不回柳家。” “谢谢江师兄。” 不过韩悯还在生气,也不理傅询,朝他做了个揖,随便说一声“臣告退”,转身走了。 生气的人应该有一些小动作。 傅询自己把人给气走了,万分后悔,没敢追上去,怕惹得韩悯更恼火。 他若无其事地拿起案上的名册:“楚钰,官员名册……” 楚钰乐不可支,正偷偷地笑,还和江涣说悄悄话:“太可乐了,我今日算是开了眼了。头一个敢这么和圣上说话的,要换了旁人,早被拉下去砍头了。韩大人真是太有意思了。” 傅询随手拣起一个石镇纸,往他脚下一丢。 楚钰往后一跳,没砸中。 “不许招惹韩悯。” ——招惹韩悯招惹得最勤快、最厉害的傅询,如是说道。 第36章 全村希望 那时韩悯匆匆进京,只带了一个笔橐和几件换洗的衣裳。 如今要走,要带走的东西也不多。 他气呼呼地回了偏殿,把几件衣裳从箱子里抱出来,往榻上一丢。 整理出一个小包袱,又把书案上堆着的书稿笔墨都收拾好。 小剂子与杨公公跟着他上下乱跑。 韩悯将笔橐往腰上一系,转头对他们说:“圣上不喜欢我,我要去柳家住了,柳家不比宫里……” 杨公公倒不怕他,一捏他的脸:“说什么胡话?早晨就说好了,陪你一起去的。实话告诉你,我年纪大了,圣上即位时,我就求了圣上,放我出宫。这回我正好跟着你出去,宫外总比宫里好,老柳难道会不收留我吗?” 韩悯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那就好。” 他转头收拾东西,杨公公也叹了口气,帮他叠衣裳。 “不过你要走也不能这么生着气走,那多不好?圣上与你就是这么打闹着过来的,这样不也和从前一样?” “不一样了。”韩悯抱着手,“他现在是皇帝了,总待在一块儿,是他欺负我,我还不能还手。再这样下去,相看两厌,君臣不和。” 他不再解释,看了一眼帐前挂着的长剑,然后看向还跟着自己的小剂子。 “你有事情要说?” 小剂子温吞吞地说:“公子,我只是觉得,要先把你发上的小辫子拆了。” 他这才反应过来,从书房出来,他的头发还没理好。 韩悯傻傻地笑了一声,抓了抓头发,在镜前坐下。 小剂子帮他拆辫子,低眉顺眼的模样。 韩悯也捻着一个辫子,随口问道:“你姐姐还有没有什么亲人在世?” 小剂子摇头:“没有。” “这样。”韩悯宽慰他道,“恭王已经被关押了,他做的事情都会付出代价的。” 小剂子垂着眸,目光只落在自己的手上,低声道:“错只错在我们是奴才。” 韩悯微怔,反手拍拍他的手背。 帮他把头发理清楚,小剂子拿起木梳。 韩悯试探着问他:“你还想识字吗?” 他的动作一顿,随后点点头:“公子从前教我的那几个字,我还记得呢。” “那好,过几日我编一本字书,仔细地教你。” “多谢公子。” 过了一会儿,韩悯撑着头,轻声道:“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适用的制度,绝非一朝一夕、一人一事能改。” 小剂子放下木梳,拿起青梅颜色的发带。 他的情绪有些低落,只应道:“小剂子知道。” 韩悯回过头,从他手里抽出发带,一边绑头发,一边对他说:“不过也不是不能更改。” 小剂子却问:“把所有人都当人的时候,到底什么时候才会来呢?” 他匆匆抹了两下眼睛,就转身去帮杨公公叠衣裳。 韩悯忙跟过去,揽住他的肩:“好了好了,你别难过。” 小剂子一歪脑袋,趴在他的肩上,也不知道是不是哭了。韩悯看了一眼,只是拍拍他的背。 缓过神来,小剂子连连往后退:“小人逾越了。” “不要紧,不要紧。”韩悯笑着道,“我也靠过杨公公的肩膀。” * 正午时分,他们收拾好东西。 韩悯虽然生气,但是于情于理,还是要去向傅询告辞。 推门出去,卫环就等在外边,见他出来,一抱拳:“韩大人。” 韩悯摆摆手:“你别这样叫我,我有点不习惯。” “韩二哥。” 卫环笑着上前,接过小剂子手里的包袱。 “圣上让我陪你一起去柳府,往后我就跟着韩大人了。” 韩悯随口问了一句:“圣上那边,现在是谁跟着?” “我哥。” 韩悯去找傅询告辞时,傅询正在廊下喂鹰。 正如卫环所说,他兄长卫归如今腰间佩刀,站在傅询身边,手里捧着萝卜头要吃的兔肉。 韩悯向傅询行过礼,忽然想到卫归举着一把大刀,细致地将生兔肉切成小块—— 来,卫将军给萝卜头切肉肉吃。 这场景十分好笑。 卫归看见他眼中笑意,浑然不觉,还得意地朝他使了个眼色。 傅询皱眉,一抬手,把停在木架上的萝卜头招过来。 萝卜头扑腾着翅膀,给了卫归一下。 卫归反应快,迅速别过头去,但还是被鹰羽勾了一缕头发下来。 傅询看了他一眼,淡淡道:“对不住,你下去理理吧。” 卫归笑着抹了抹脸,毫不在意,还夸这鹰有活力,退下去了。他走之后,廊前就剩下韩悯与傅询两个人。 上午才吵过架,气氛有些凝重。 韩悯尚在生气,一点儿都不想跟他说话。 傅询倒是想说话,但是又不知道说什么,怕一开口,反倒又惹韩悯恼火。 最后还是韩悯开了口,不过说的是客套话。 “这几日多谢陛下收留,才让臣免遭恭王毒手,臣日后定当尽心竭力,为陛下分忧。” 他举着手作揖,傅询便扯了扯他垂下来的衣袖。 “韩悯,你别……” 韩悯抬起头,继续道:“陛下放心,臣绝不会把私人恩怨带到政事上。” 可傅询要说的明明不是这个。 最后傅询转头,取下挂在檐下的木架子,把萝卜头和木架子都递给他。 韩悯接过东西,萝卜头扑腾着翅膀,停在架子上。他用手指挠挠苍鹰脖颈上的绒毛。 萝卜头身上的伤都养好了,只是还有些地方掉了毛,还没长出来,半边翅膀和背上还是秃的。 站了一会儿,韩悯对傅询道:“那臣先告退了,江大人应该还在宫门外,不好叫他久等。” 傅询很冷淡地点了一下头:“去罢。” 于是韩悯就提着木架子走了,下台阶时,挂在腰间的笔橐一晃一晃的。 傅询现在就是后悔,十分后悔。 原本都把人哄得要在宫里再待几天了,结果那十来个辫子就把他断送了。 早知今日,韩悯起床时,他就应该跟韩悯说,头发打结了,帮你拆开。 还能再弄一遍,和韩悯说话,说不准韩悯还会觉得他又细心又体贴,帮人弄头发一点都不疼。 现在他什么都没有了。 杨公公、小剂子,还有卫归,在台阶下边等着,见韩悯过来,也跟着走了。 正巧这时,卫归整理好了被萝卜头打乱的头发回来了。 他见傅询望着韩悯那边,便问:“韩悯搬去柳家了?” “是。” “太好了……” 傅询转头看他,面色阴沉,卫归连忙改口:“也挺不好的。” 对卫归来说,这确实挺好的。 小的时候就看着他二人打闹,长大之后,自从听说韩悯住进宫里,他没有一天不在担心韩悯会和傅询起冲突。 这下韩悯终于搬出去了,他也可以放心了。再者,韩悯搬出去之后,没有宫禁约束,可以随时找他,很不错。 傅询肯定也想到了这一点,看着他的目光一分一分地沉下去。 “你弟弟跟着他走了,所以朕把你调过来。” 卫归抱拳:“臣知道。” “杨公公和小剂子也跟着走了。” 话只说了半句。 ——两个内侍也跟着走了,你再多话,就把你调去做太监。 卫归憋屈地闭上嘴。 * 宫门外停着两辆马车,江涣与楚钰站在一边说话。 主要是楚钰在说。 “韩大人真的好有意思啊,我从没见过别人这样和圣上说话,你见过吗?” 江涣抱着手,淡淡道:“没有。” 如果可以,他根本不想在这里等韩悯。 分明是他们两个人吵架,非把他也拉上。 不是很高兴。 楚钰继续絮叨:“居然还是圣上先招惹他的,我从没见过圣上招惹别人,你见过吗?” 仍旧是淡淡的:“没有。” “我觉得这很不一般,像戏本子里写的,不过我从没见过这样的情节。江涣,你见过吗?” “没有。” “你也好无趣啊,你就会说‘没有’两个字吗?你这样平时是怎么写文章的?” 江涣不再理他,看向宫门那边。 韩悯出来了。 正午阳光正好,照在灰色的宫墙上,光影流转。 日光照着,他身上素衣都有了些艳丽的颜色。 楚钰往前走了几步,朝他挥手:“韩大人!” 韩悯也唤了一声:“楚大人。” 楚钰快步上前,笑嘻嘻地挽住他的手:“走吧,等你好久了。” 韩悯同江涣打了招呼,楚钰便搂着韩悯的肩,招呼杨公公他们:“劳烦三位去我的马车上坐吧,让我们三个人说说话,好不好?” 杨公公也有意让韩悯快些结交朝中官员,站得更稳些,而小剂子与卫环也没有什么异议。 杨公公笑着道:“自然是好的,只是不知楚大人的马车?” 楚钰一指停在一边,无比华贵的马车:“那一辆。” 那马车大得很,镶金嵌玉,连帘子都是刺绣的。 因为还在先皇驾崩的三年国孝里,笼了一层白颜色的薄纱。那是用来制夏日外裳的布料,价格昂贵。 罩上去,就像是一层淡淡的云雾,显得那马车更加华美。 楚钰问:“怎么了?哦,马车简陋,辛苦你们委屈一会儿了。” 他自个儿,拉着韩悯的手,往柳家的马车去。 柳家是清贵之家,马车也很简朴。 马车驶动,江涣位于正中,韩悯与楚钰分别坐在两边。 三方文人正式会晤。 韩悯掀开帘子,看了一眼后边的马车:“楚大人,这个……” 楚钰不大好意思地挠挠头:“我来永安赶考的时候,我爹给我弄的,太傻了,我不爱坐。” 江涣补充解释:“你不知道,他家里是做镖局的,他们家家底殷实。” 楚钰连连摆手,否认道:“不多不多。我爹只是觉得,我们家终于出了一个读书人,很不容易,就举全家之力,送我来考试。” 全村的希望——楚钰。 韩悯道:“楚大人真是风流洒脱……” “韩大人客气了,我字‘琢石’。” “琢石客气了,我……还没取字。” 楚钰一愣,反应过来之后,放声大笑。 “你简直太符合我看书时设想的文人了。” 他上下打量韩悯:“出身文人之家,家里长辈是老史官,恩师是老学官。年纪小,文采好,有风骨,模样也好,家里又穷……” “嗯?” 韩悯打断他:“你是不是说偏了?” 楚钰停下口,撑着头:“我就不太适合做文人,我喜欢在戏台子上扮文人。” 韩悯才要说话,却听江涣提醒道:“你别和他搭话,说起唱戏他就要魔怔,到时候你想停都停不下来了。” “哦。” 韩悯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最后楚钰道:“我爹总说,文人就是要越穷越有骨气,像我们家就不太行,如果不是为了养家,他就散尽家财了。” 韩悯老觉得他这话有哪里不对。 及至柳府,马车从偏门进去,廊下的小童望了一眼,就跑进院子里了。 “太爷,公子,韩二公子来了!” 随后柳停带着人,从院子里匆匆走出来。 他站在马车前,握住韩悯的手,扶着他,稳稳地落了地。 韩悯握着他的手紧了紧,放软语气:“师兄。” 柳停眉眼带笑,佯叹道:“还像小孩子一样。” 第37章 是我做的【二更】 柳家清贵,柳老学官的门生遍布天下。 极盛之时,求学学子可以排到柳府门前的街口。 大齐的读书人,多以受过柳老学官的教导为荣,在外也多互称师兄弟。 但是能入得柳老学官的眼,真正收作学生,与老学官长孙柳停,互为师兄弟的人,却极少。 胡乱喊的不算,韩悯是柳停正经承认的唯一一个师弟。 此时柳府小厮,一边喊着“韩二公子来了”,一边往院子里跑。 坐在厅子里的老人家虽然鬓发斑白,但是精神矍铄,双目炯炯,手里拿着一串桐木念珠,时不时拨弄一颗,声音清脆。 身后的墙上,挂着一卷先师画像。 那小童一路跑到他面前,弯腰行礼,喘着气道:“太爷,韩二公子到了。” “知道了。” 柳老学官将念珠放在身边桌上,语气寻常,胡子却抖了一下,大约是笑了。 桌上还有一只纸折的小青蛙,他伸手按了一下,那只小青蛙便蹦得老高。 不多时,他便望见屏风那边影影绰绰的几个人影。 柳老学官眯了眯眼睛,倘若他们还小,还能借着身形辨认一二,现在都长大了,都认不出来了。 柳停牵着韩悯,江涣与楚钰跟在后边。 在厅中站定,柳停松开牵着韩悯的手,扶着他的腰,把他往前推了推。 许久未见,韩悯心底竟有些生怯。 他抿了抿唇角,一开口就哑了嗓子:“老师。” 柳老学官的手在桌面上撑了一下,便站起身来,往前走了两步。 担心老师站不稳,韩悯快步上前,扶住他的手臂。 然后一脑袋靠在老师肩上,先撒个娇。 再开口就更难受了:“老师。” 柳老学官笑着摸摸他的脑袋:“还和从前一模一样,这么多人看着呢。” 这时小童拿来下跪用的软垫,柳老学官瞥了一眼,拉着韩悯就往回走:“没什么好跪的,过来挨着老师坐。” 榻上铺得软和,小童端来茶盏与一早就预备好的点心。 柳停与江涣行了礼,自寻位置坐下,楚钰上前作揖。 柳老学官没见过他,转头去问韩悯:“这位小哥儿是?” “去年的探花郎,楚钰楚琢石,楚大人。” 柳老学官点点头,看向楚钰:“老夫不常出门,失敬失敬。” 楚钰亦是拱手:“久闻柳老学官盛名。” 柳老学官笑眯眯地看向韩悯:“老师让停儿喊了你好几次,你怎么现在才过来?又跟圣上打架,惹恼了圣上,圣上不肯放你?” “没有。”韩悯放下茶盏,面子上有些挂不住,“圣上与我君臣和谐,真的。” “那你自己一个人过来?圣上没派人跟着你?” “杨公公他们跟着我来了。”他望了望四周,小声道,“现在不知道哪儿去了,杨公公不会不认得路啊。” 柳老学官表情一滞:“他也来了?” “是啊,杨公公早先就向圣上讨了旨意,要出宫来,然后……” 不等他说完,柳老学官蹭地站起来,蹬蹬地往外走,健步如飞。 “老师?” 果然,那个面上无须的老太监就在廊下。 廊下挂着十来个鸟笼子,笼子里青雀鹦鹉都有。 隔着笼子,杨公公正在逗鸟:“嘬嘬,老柳头怎么把你们养得这么瘦?嘬嘬?” 柳老学官挡在鸟笼前,抱怨道:“叫谁‘嘬嘬’呢?你喊猫啊狗啊的,全是‘嘬嘬’。” 韩悯探出脑袋:“猫是‘咪咪’,狗才是‘嘬嘬’。” 柳老学官朝他笑了笑:“悯哥儿,去你师兄院子里玩儿,让厨房给你煮甜酒汤圆,” 他一回头,就看见杨公公提着一只巨大的笼子,也要往檐下挂。 是萝卜头的笼子。 鸟雀闻见苍鹰的味道,被吓得叽喳乱叫。 他惊呼道:“老杨,这不能挂,这是猛禽,要出‘命案’的!” 韩悯上前,把萝卜头和鸟笼都接过来:“还是我拿着吧。” 他站在两个老人家中间,往边上躲开:“我还是去找师兄吧。” 柳老学官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对杨公公道:“瘦了许多。” 杨公公道:“才来的时候更瘦,这已经被我养好了不少了。” “你这回来,什么时候回宫?” “不回去了。”杨公公走到他身边,“早先就向圣上请了旨,现在算是退下来了。” 柳老学官调笑道:“啊,挺好的。别人做太监总管,都攒了不少钱,还有十来个干儿子,你怎么还来我这儿住?”“老朋友嘛,你留我一阵怎么了?我过一阵子还去老梁头那儿住呢。等悯哥儿安顿下来,我就去韩家住,你们几个老头都不好,还是老韩头对我好,我跟着他,把几十年前没认识的字都认识了。” 柳老学官笑了一声:“我教你认字。” 杨公公撇了撇嘴:“当我没见过你教学生似的,你太凶,我不学。” * 柳停房里,韩悯抱着半旧的靠枕,还靠着一个枕头,歪歪斜斜地倚在榻上。 坐在一边的柳停,见他闭着眼睛昏昏欲睡,朝江涣与楚钰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去花厅坐吧,让他睡一会儿。” 他说着就要上前,帮韩悯把睡觉的姿势摆好一些,省得他起来压得身上疼。 楚钰却摆了摆手,凑到韩悯身边,一扯他的发带,用气声道:“韩悯,来编小辫子啊。” 韩悯惊醒,一把推开他,慌里慌张地坐起来:“傅询?走开!” 楚钰大笑,捋了一把他的头发:“你好没意思,我们都在这儿坐着,你竟然还能睡着。” 这下韩悯也不困了,楚钰把他拉过来:“来吧来吧,咱们下棋玩儿,输的人要受罚。” 在榻上摆起小案与棋盘,韩悯与楚钰坐在一边,柳停同江涣在一处。 不过江涣似乎对这种事情并不上心,兴致缺缺地靠在一边看他们玩儿。 韩悯与楚钰一块儿下棋,大约是没办法达成共识,嘀嘀咕咕地讨论。 柳停也不催他们,撑着头,温温和和地笑。 黑白棋子缠斗,后来柳停落下一子,棋盘上乾坤逆转,他还是那样地笑。 将输的两人对视一眼,韩悯软软地唤了一声:“师兄。” 柳停无奈地笑了笑:“不行。” “美人师兄,大美人师兄。” 再喊了几声,柳停有些动摇,摆了摆手:“罢了罢了。” 话音未落,江涣便一把把他拽到后边去:“不行,就这么下。” 柳停想过去,被江涣拦住,最后也没有办法,无可奈何地看了韩悯一眼:“跟江师兄下吧。” 换了铁面无私的江涣上场,韩悯也不敢再撒娇,硬着头皮往棋盘上摆棋子,连和楚钰小声说话也不敢了。 江涣棋风凌厉,将先前柳停温温吞吞地布下的局一处一处都收回来。 这场棋局很快就结束了。 江涣一边收起棋子,一边问:“不是说输的人受罚吗?” 楚钰抢道:“我有一个主意,就是不知道韩悯肯不肯。” 韩悯道:“你说。” “我一直想认识一下温辨章温大人,只是这阵子他受了伤,我与他不太熟悉,也不方便上门叨扰,如果韩悯肯带我过去看看他。” “这算什么受罚?再说了,你恐怕找错人了。”江涣抬了抬眼,“他与温辨章一直不太对付。” 韩悯驳道:“哪有?我和他很熟的,我们前些日子就和好了。前几日我看他那儿有一副字帖,明天我就带琢石去一趟,借来给你们看看。” 江涣分明不信,轻笑一声:“明日系舟与我休沐,不如也带我们去看看,你们是怎么和好的,好成什么模样了。” 韩悯自是应了:“好啊,要是我与温辨章感情好,江师兄审完恭王,把审讯的卷宗借我看看可好?” 江涣转头去看柳停:“系舟,你师弟就这样?” 柳停温笑着:“他想看,你就给他看看吧。你不给他,他就要向圣上开口,你让他怎么说?” 韩悯向他作揖:“多谢师兄帮我说话。” * 用过晚饭,楚钰套好车回了府。 恭王府那边有人来请,不知道是什么事情,江涣也赶过去了。 韩悯坐在位置上写话本,小剂子正整理行李。 他提起一件衣裳,问了一声:“公子,这是哪里来的衣裳?我怎么没见过?” 韩悯回头,他也没见过这身衣裳,好像也没有穿过:“你从哪里翻出来的?” “从一个包裹里。” 他上前,看了看那包裹的布料,思索了一会儿,这才想起。 “噢,是师兄第一回 在宫门前看我,给我的包裹。” “好像没见公子穿过?” “是啊,好像是没穿过,为什么呢?” 韩悯摸着下巴。 对了,是他把包裹拿回福宁宫的时候,被傅询看见了。 傅询说,这衣裳可能是柳停十五岁的妹妹柳毓做的,他为了避嫌,就没有穿,还想着什么时候把东西还回去。 放着放着就忘记了。 “我去还给师兄。” 他将衣裳叠起来,抱着包裹推开房门。 他就住在柳停的院子里,往来十分方便。 柳停房里亮着灯,窗纸上的剪影正伏案写字。 韩悯敲门,得了许可就推门进去。 将包袱放在案上:“师兄,这个还你。” 柳停抬眼,才一眼就认出这东西,问道:“怎么了?穿着不合身?” “不是,我没穿。我是说……这衣裳是谁做的?” 柳停了然笑道:“你以为是谁做的?” “二妹妹做的?” “我又不是不知礼数,怎么会把她做的衣裳给你?再说了,那时候太后下诏,请各家女眷在建国寺为先帝祈福,我祖母、娘亲与二妹妹并不在家里,如今尚未归来。况且你又不是不知道她,她哪里会做什么针线?” 搞错了,韩悯有些不自在:“那是……” 柳停叹气摇头,眉间一点朱砂在烛光下愈发红艳:“是我做的。” 韩悯一愣,然后迅速把衣裳抱进怀里,理直气壮:“那不还了。” 第38章 心思不纯 烛光明亮,柳停站起身,从他手里拿过包裹。 韩悯还以为他不想把衣裳给自己了,伸手想要拿回来:“师兄……” 柳停拍开他的手,打开包裹,将里边的衣裳抖落开。 “站直了。” 他提着衣领,用衣裳在他身上比划了一下肩宽与袖长,又低头看看衣摆。 韩悯忙道:“特别合身的。” 柳停颇无奈地看了他一眼:“分明就长了一些,师兄再给你改改。” “谢谢师兄。” 他将衣裳搭在臂上,走到坐榻上,拿出一个装着针线剪刀的绣篓。 韩悯端来烛台,放在他身边。 “师兄什么时候会做这些了?” 柳停将衣裳铺在榻上,用布尺量了尺寸。 “学宫里常有穷苦学生,吃不好穿不好,又不肯穿裁缝做的新衣裳,我就特意找了一些便宜的旧布给他们做。不是什么好衣裳,不过他们肯穿就好。” 他将绣篓递给韩悯:“穿针。” “诶。” 韩悯在榻边脚凳上坐下,就着烛光穿针引线。 柳停量好了尺寸,转头看他穿针。 好几回也没成。 他叹了口气,从韩悯手中接过针线:“我来。” 他是已经做习惯的,很快就开始给衣摆收边。 柳停盘腿坐在榻上,凑近蜡烛,仔细地缝衣裳。 他问韩悯:“你是不是总在夜里看书,把眼睛给熬坏了?” 韩悯赶忙否认:“没有啊,我就是不会做这个。” 柳停笑着摇摇头,没有再说话。 不一会儿,他就将衣裳重新改好了。 “你去试试。” 韩悯抱着衣裳,走到里间屏风后。 柳停想要将绣篓收拾好,又看见裁下来的一段布料,随手拿起来,缝了两针。 换好衣裳,韩悯提着衣摆,从屏风后探出脑袋:“师兄?” 柳停抬眼:“你来。” 柳停为人温柔儒雅,做的衣裳也是素净温和。 雪青的衣料,给韩悯做衣裳,舍得放量,宽袍大袖。 倘若有风吹过,便是最风流不过的。 韩悯站在他面前,抬着手:“好看。” “是。” 柳停将手里的布料往外一翻,就将其变作一条同颜色的发带:“还有三个月就用不上了,绑着吧。” “诶。” 韩悯将自个儿头上的发带扯下来,接过师兄手里那根,抬着双手,拢了拢头发。 柳停站起来,扯了扯他的衣襟,忽然想起什么:“你既没有穿过这衣裳,有个东西你知不知道?” “什么?” 柳停拉开他的衣带,韩悯不自觉后退一步:“师兄?” 他拽着韩悯的衣襟,从内袋里,拿出三张银票。 “你看,你果然不知道。” “这……” “平时看起来挺聪明的,怎么这就没猜到?” 韩悯绑好头发,傻乎乎地笑了笑。 他在正事上心思多些,于身边人,倒是从来都不留心眼儿。 柳停将三张银票拍到他手里:“给你罢,现在也不算迟。” “还是不要了,我现在又不缺钱。衣裳我穿走,银票就……” 话还没说完,外边传来敲门声。 江涣站在门外:“韩悯,我方才去恭王那边,圣上说,你要看卷宗,自己去跟他说。圣上不让我直接把卷宗拿给你。” 韩悯应道:“知道了,谢谢江师兄。” “不客气。”江涣顿了顿,转身离开。 韩悯瘪着嘴,有些丧气。 柳停摸摸他的脑袋:“怎么了?” “不想跟傅询说话。” “嗯?” 他总是习惯像从前那样,直呼傅询的名字。 韩悯改了口:“我是说圣上。” “他怎么了?又欺负你了?” “他这个人真是烦死了。” 韩悯烦躁地抓了抓头发,也不想跟柳停多说这些事情,便道:“天不早了,师兄,我先回去了。” “好。” * 这是韩悯回到永安城后,不在福宁宫睡的第一个晚上。 杨公公与柳老学官老友重聚,吩咐小剂子照顾好韩悯,就和老朋友说话去了。 小剂子原本要在外边守夜,被韩悯赶回去睡觉了。 韩悯写了两页书稿,也要上床去睡。 就是不知道能不能睡得着。 他侧躺着,盖着被子,蜷着身子。 柳家人还像他小时候那样待他。 他跟着柳老学官念书的时候,背不出文章,就被柳老学官带回来,背完了才能回去。 有时天晚了,派个小厮去韩家说一声,他就在柳家住。 他就住这间屋子,陈设都没有变。 韩悯枕着手,掀开素色的帷帐,看了一眼挂在银钩上的长剑,稍微安下心来。 但还是没那么容易睡着,他想了想,唤醒系统:“统啊,说说话吧。” “你想说什么?” “我今天看见老师,突然好想现在就把爷爷接回来。” “是吗?” 韩悯翻了个身,抱住锦被:“爷爷也应该过上这样的日子,养养鸟呀,和老朋友说说话呀。在桐州时,我最害怕的就是爷爷可能会忽然走了。” “那就快点把他们接过来吧。” “嗯,下次交书稿,我去问问葛先生,原先的宅子买下来了没有。也不知道院子哪些地方要重新修一修。” 韩悯睁着眼睛,想了想,又道:“统子,我们养一只猫吧?” “养猫做什么?” “给你附身啊。”韩悯“狞笑”,“向系统猫猫伸出我的魔爪。” 系统很配合地惊恐喊道:“啊!你这坏人离我远一点!” 他们两个人都觉得这样有点傻,很自觉地没有再演下去。 静了一会儿,韩悯轻笑:“说真的,养一只猫,我天天让它喝鱼汤。从前在桐州没有条件,等宅子弄好了,就可以养猫了。” 系统畅想道:“我想要白色长毛的,最好是鸳鸯瞳。” “要求还挺多,那你就想着吧。” “我都跟着你这么多年了,我就这么一点小小的要求你也不满足。” “好好,我尽力,我尽力。”韩悯又问,“你还想当其他的小动物吗?那时在柳州附身的黄狗,你感觉怎么样?” “不怎么样。你再别提那件事情了,丢脸死了。” “哦,那养一只小黄鸭?” 系统忽然变成明朗又暴躁的男声:“你才当鸭子!” 韩悯睁开眼睛:“呀?你怎么不是电子音了?” 系统清了清嗓子:“不好意思,一时间没忍住。” “你……” 系统解释道:“之前控制中心给我配了人声插件,还没调配好,刚才突然蹦出来了。” “吓我一跳,我还以为你成精了。” 系统有些无语。 只听韩悯又问:“对了,我好早之前就问过你,你来这里的任务是什么,你一直没有明确跟我说,现在能说了吗?” “我就是个文人系统。” “上次问你,你也是这么说的。” 系统思考了一会儿:“我还是帮你问问,傅询的皇后是男是女吧?” 韩悯没有回答,狠狠地翻了个身,用被子裹住自己。 系统道:“你睡得着吗?你就这么大动静,还把自己团得跟面团似的,等会儿睡不着别找我哭。” 韩悯坐起来,摘下挂着的长剑,抱在怀里。 “诶?” “反正傅询不在,他不会知道的。” 系统拖着长音问道:“噢,那抱着这剑的感觉,和抱着傅询的感觉一样吗?” 韩悯立即反驳:“我没抱着傅询。” “你没抱着他,你每次上龙床,每次把我屏蔽做什么?” “我和傅询在一张床上,你觉得你在旁边合适吗?” 没有感情插件的系统理所当然道:“很合适啊,君臣同榻有什么不合适的?” 韩悯正色道:“不合适。” “你们在榻上做什么不合适的事情?” “你好好说话。” “好,不合适的你们在榻上做什么不合适的事情?” “你再这样我把你屏蔽了。” 系统却问:“你不生气了?傅询给你编辫子的事情?” 韩悯不回答,面对着墙,一扯被子,准备睡觉。 系统被他屏蔽了,独自一统待在空间里,无数次整理他收集来的无数书籍资料。 * 抱着长剑也能睡得不错,韩悯没做噩梦,一觉睡到天色微明时。 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他便从床上爬起来,穿衣洗漱。 顺便解除对系统的屏蔽。 他出去时,江师兄正在院子里打拳,柳师兄靠在窗边看书。 柳停听见开门的声音,便问:“起来了?” 而后抬头,看见韩悯穿的是他制的那件衣裳,便笑了笑:“挺好看的。” 韩悯站在廊下绑头发:“师兄的衣裳好看。” 江涣道:“今日说好去找温辨章,你还记得吧?” “记得,当然记得。” 吃过早饭,没坐一会儿,楚钰便到了。 他一身华贵绸缎,镶金绣玉,在阳光下闪闪放光。 不过他生来是一副“国泰民安”的好模样,也撑得起。 他上前挽住韩悯的手,韩悯的目光上下打量他。 楚钰问:“怎么了?” 韩悯佯正经道:“我看你……” “嗯?” “比你的马车还漂亮。” 楚钰捏住他的嘴:“牙尖嘴利的,又不分敌友,你还是别说话了。” 他解释道:“今日不是要去见温大人吗?听说他人很正经,我穿得正式一些,才不至于失了礼数。” 韩悯装出恍然大悟的模样:“啊,原来如此,你想得好周到。” 楚钰牵着他的手往外走:“他不是还在养伤吗?我还特意给他预备了一车的药材,都是年前从北边收的。” 韩悯试图劝解:“其实不用这么麻烦,辨章可能不会喜欢的。” 楚钰摆手:“他喜不喜欢没关系,我先准备着就好。” 楚家的马车华贵无双,大清早的行在街上,引得行人纷纷侧目。 江涣就是随手掀了一下帘子,外边就飞来一枝杏花花枝。 正巧落在他怀里。 江涣面色一沉,放下帘子。 转眼见韩悯与楚钰都在憋笑,柳停面上也有些若有若无的笑意。他有些羞恼,一抬手,将杏花丢进楚钰怀里。 “冲着你的马车来的。” 楚钰将杏花簪在韩悯襟上:“哪里哪里,分明是冲着江大人的才华样貌来的。” 韩悯揽住柳停的肩,把他带到马车窗前,掀开帘子:“师兄,你试试。” 没有花枝,倒是几个学宫学生——今日学宫休假,他们出来采买——停下脚步,朝柳停作揖。 “小柳学官。” 柳停眉眼带笑:“早。” 不久便到了文渊侯府所在的巷子前。 陋巷狭窄,楚家的马车竟然进不去。 四人一齐大笑,没有办法,只能下车步行。 巷子里买什么的都有,楚钰没怎么见过,缠着韩悯说话。 韩悯轻叹一声,看向柳停:“师兄,你知道在桐州时,我带佩哥儿出去,是什么情形么?” 他指了指楚钰:“就是这样的。” 楚钰问道:“佩哥儿是谁?” “我弟弟韩佩。” “哦,也不错……” “今年六岁。” “韩悯!” “诶。” 韩悯笑着摸摸他的手背,楚钰以为他要安慰自己,结果却听见他说。 “有钱人真是太讨厌了。” 他拍了一下楚钰的手背,说完这话,转身就跑。 及至温府门前才停下,他回头朝楚钰“嘘”了一声:“我先进去看看,不知道他起来了没有。” 韩悯理好衣裳,清清嗓子,叩了叩木门。 院子里传来一声“门没锁”,韩悯才推门进去。 温言就在院子里,坐在水井边。 仿佛是才起,又或许是他这些天在家里养病,没什么人来看他,穿得也随意。 就披一件外裳,松松垮垮地系着带子。 见韩悯来,便放下手里的书卷。 温言道:“我就知道是你,除了你,再没有旁人会来看我。” “哪里的话?肯定有别人来。” 韩悯上前,一撩衣摆,在他身边坐下。 温言又问:“你今日怎么这么早?” “起得早,就早些过来了。”韩悯按住他的手,“温辨章,我有一件事情想问你。” “你说。” 韩悯特别有自信地看着他:“我们感情好不好?” 温言垂了垂眸,抽出手,拿起放在地上的拐杖,把边上的木轮椅勾过来。 见他沉默,韩悯有些急了:“你怎么不说话啊?我和你没和好吗?难不成你还看我不顺眼?呀……我哪里又惹你了?” 温言拄着拐杖,跌坐在轮椅上,怕他摔着,韩悯还扶了他一把。 韩悯拉住轮椅:“不行,你不说清楚,你今天别想走。我们感情不好?前阵子我天天顿猪脚给你吃,都把你养得胖了一圈,你现在说我们没和好,你玩弄我的友情。” 温言轻声道:“我没有。” “那我们就是和好了?” 他只是不大好意思说,却不想惹得韩悯这么大的反应。 他低了低头,小声地应了一声:“嗯。” “我上回在你这儿看见谢鼎元的字帖,你能不能借我看看?” “好,我去给你拿。” “不急,不过是我昨日下棋输给师兄,他们让我……” 温言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冷冷地问道:“原来他们让你来向我要帖子?” “啊?不……” 温言不再听他说话,推着轮椅就走,只道:“我去给你拿,你拿了就走。” 也顾不得站在门外的三人了,韩悯连忙追上去:“温辨章?” 门外站着的江涣三人直接推门进来。 柳停道:“他心思细,性子直,大约是以为咱们把他当做下棋的赌注了。” 那头儿,韩悯一路追着他,一路给他道歉,进了他房里。 温言面色不改,把那封字帖翻出来:“给你。” 韩悯摇着他的衣袖:“温辨章,我冤枉死了。” 他硬着声调:“给你。” 韩悯不接,蹲下身与他齐高,使劲摇他的衣袖。 “真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没轻看你,是他们非说你看不惯我,我们没和好,我就说我和你和好了,感情天下第一好。他们不信,我才说我向你借帖子的。” 温言瞥了他一眼,表情微动:“真的?” 韩悯重重地点点头:“真的,温辨章,温辨章。而且方才他们都还在外边呢。” “他们在外边?” “是啊,现在天底下文人都知道我们关系不好了。” 温言早已缓过来了,但还是冷着脸:“你活该。” “那你不生气了?” 他推着轮椅:“我出去看看,顺便帮你解释一下。” 韩悯走到他身后,帮他推轮椅:“谢谢温大人。” 走在窄小的石廊上,韩悯道:“我两个师兄都来了,还有一位楚大人,一直想认识你,所以也带他过来了。” “好。”温言思忖道,“你怎么会和他们一起过来?” “我不在宫里住,我搬去柳家了。” 温言有些吃惊,但很快就调整好了表情:“圣上肯放你走?” 此时,又有个人推开文渊侯府的门。 他看见站在院子里的三个人,没有看到想见的人。 三人站定作揖,他问:“韩悯呢?” 楚钰道:“韩大人好像是惹了温大人生气,温大人气得推着轮椅就走,韩大人追过去赔礼了。” 正巧这时,走廊上的温言问韩悯:“圣上肯放你走?” 韩悯哼哼道:“他当然肯了,他为什么不肯?反正他最讨厌我了。” 他推着轮椅走到堂前,然后看见院子里多了一个人。 ——傅询有些无奈,抬眼看他,道:“原本是不肯的。” 韩悯被他吓了一跳,不自觉松开木轮椅,温言往前滑了两步,才被他重新按住。 口花花被当事人听见了,韩悯只好讪讪地朝傅询点点头:“陛下。” 傅询朝他招招手,让他过来。 韩悯想了想,也不好松开温言的轮椅,楚钰便小跑上前:“我来我来。” 韩悯只好向温言介绍:“这是楚钰楚探花郎,楚琢石。” “温言温御史,温辨章。” 楚钰扶好轮椅,同温言打招呼:“幸会幸会。” 温言不太习惯他过分的热情,或许又被他闪闪发光的衣裳晃了眼,只是扯了扯嘴角:“幸会。” “好好相处。” 韩悯吩咐了一句,就走到傅询那边。 “陛下?” “嗯。”傅询扫了一眼余下四人,“朕找韩悯有事,你们、自便。” 说完,他就捏住韩悯的肩膀,要把他带走。 柳停倒吸一口凉气,害怕韩悯被打。 但韩悯愣是站着不动,傅询便松开手,帮他捋平被揉皱的衣料。 他垂下眼睛,委委屈屈地看着韩悯,用只有他二人听得见的声音道:“走嘛。” 最终韩悯还是点了点头,傅询便轻轻地捏着他的衣袖,把他带出去了。 他二人走后,温言淡淡道:“没事,进来坐吧。” 在温言房里喝茶赏帖,柳停看向温言:“你什么时候与他和好了?” 指的自然是韩悯。 “很早之前就和好了,原本就没有什么。” “是吗?” 柳停推着他的轮椅,把他推到另一边去说话。 “先前你为什么?” “没什么。” 温言顿了一会儿:“你若有心,就让韩悯离圣上远一点儿。” “为何?” “圣上……对他心思不纯。” 对刚直的温言温御史来说,要说皇帝的坏话,还是在私底下,不是在金殿上,又是皇帝的私事,他有点不好开口。 所以他这话,说得极其轻。 而唯一听见这话的柳停分明不信:“他们两个就是这样相处长大的。看圣上总招惹他的模样,好像是有点欺负他的心思。” 温言道:“我不是说这个……” “也该让他离圣上远一点,省得什么时候就打起来了。” 温言没再说下去,这事儿说出来,根本没人信他。 一开始他自己也不信。 * 韩悯与傅询走在路上。 昨日傅询去了一趟恭王府,顺便把江涣喊过去了。 他知道江涣住在柳家,问了两句,就知道韩悯今日要来温家。 所以今日傅询就过来了,还刻意没让卫归跟着来,卫归总喜欢跟韩悯黏在一块儿,必须从源头上掐灭。 韩悯抱着手,转头看向他:“陛……” 他望了望四周,路上行人多,喊“陛下”可能不太方便。 傅询道:“像从前那样喊就行。” “哦,傅询。” 傅询一脸心碎:“你从前都喊我‘三哥哥’的。” 韩悯满头雾水:“我什么时候喊过你‘三哥哥’?” “你快点喊。” “我不。” 无意义的重复对话一百遍。 最后韩悯道:“你再这样,我就喊你‘傅苟’了。” 傅询道:“罢了,你爱喊什么就喊什么罢。” “傅苟”这个称呼,是小的时候在学宫念书时有的。傅询早晨在位置上补功课,写得急了,把自己的名字写漏一笔。 韩悯悄悄咪咪地提着笔过去,把言字边涂黑,添了个艸字头儿。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韩悯都这样喊他。 有一回小王叔做生意亏本,留下一堆空白扇面送给他们,朋友们找小小文人韩悯题字,他给傅询也写的是这两个字。 再后来,再后来就被韩爷爷发现了,韩悯被提溜到德宗皇帝跟前,让傅询也喊他两声出出气。 最后韩悯吓得脸都皱了,傅询却只弹了一下他的额头,这事儿就这么完了。 这时傅询问他:“你还生气呢?头发的事情?” 韩悯想了想,却问:“你没生气吧?‘傅苟’的事情?” 傅询脚步一顿:“没有。昨日夜里睡着了吗?” “嗯,还行。”韩悯还特意强调,“我真的没有抱着剑睡。” 过了一会儿,没听见傅询说话,韩悯抬起头,看见傅询拿着两个麦芽糖朝他走来。 仿佛许多年都没有变过,又仿佛已经过了许多年。 傅询把竹签递到他面前:“你吃。” “我不吃。” “你还生气?” “不敢。” “‘不敢’就是生气,你快吃。” 傅询拿着澄黄的麦芽糖在他面前晃,还用手把糖的甜香气扇到他面前,引诱他。 “韩悯快吃,快来吃啊。” 韩悯抿了抿唇,悄悄咽了口唾沫,抬眼看看他,然后嗷呜一口,咬了一口糖块。 他咯吱咯吱地嚼了一会儿,傅询继续引诱:“韩悯,甜不甜?快点再吃一口,再吃一口。” 不怪韩悯定力不够,实在是因为糖太好吃。 傅询哄他吃了一口又一口,把两串都给他吃了,就这么看着他吃,看见他唇角上沾着糖浆。 傅询用舌尖顶了顶腮帮软肉,他也想尝尝。 第39章 罪臣之家 傅询瞧着韩悯嘴角还沾着一点糖浆,忍不住看他。 看得多了,韩悯便觉得奇怪。 他伸手摸了摸脸:“我怎么了吗?” 摸了一会儿,就摸到了唇角的糖浆。 “失礼了,失礼了。” 韩悯悄悄地把沾着的一点儿也吃掉了。 傅询抬起来的手停在半空,最后弹了一下他的额头:“你好会吃,两块都被你吃了。” 韩悯不服:“你自己买给我吃的,你又没说你想吃。” “我现在想吃了。” “那就等会儿回去买嘛,我给你买二十块行吗?” “不行。” ——我就想吃你吃的那两块。 可韩悯真没把他这话当做是什么绮丽旖旎的情话。 韩悯只觉得他难伺候,烦得很,才吃了他两块糖就这样。 见韩悯要走,傅询便拉住他的衣袖:“再走走。” 永安城大得很,四十九条东西向的长街,四十九条南北向的长街,还有无数的小巷穿行。 此时玄武大街上,两列侍卫执着长戟,将百姓挡在后边,一列车队自建国寺中驶出,正中的车辇裹着一重白纱。 韩悯站在人群里,踮脚看了看。 “傅让怎么也在?” 那时傅询站在他身边,正玩他的头发,韩悯蹙眉,转头看他。 傅询收回手,若无其事地望了一眼。 五王爷傅让果然穿着素衣,骑在马上,跟在马车旁边。 傅询解释道:“太后传召宫中太妃和京中女眷,在建国寺给先皇祈福,今日回宫。” 韩悯点点头。 难怪前阵子住在宫里,却没有见过傅询的母亲太后娘娘和傅让的娘亲惠太妃。 他搬去柳府时,也没有看见柳家的女眷。 柳停好像是提过一句,她们应太后诏,去建国寺祈福了。 傅询只看了一眼,然后继续给韩悯编头发。 这次他准备给韩悯编四股的辫子,更难,但是更漂亮。 玄武大街上的马车里,惠太妃不经意间一瞥,仿佛是看见了什么,随后掀开白纱一角,准备看个真切。 惠太妃凝了凝眸,随后对坐在正中的太后娘娘道:“姐姐,你看那是不是圣上?” 太后娘娘虽着素衣,却也自有一番华贵雍容的气度。她微侧过脸,看了一眼。 傅询还在给韩悯扎小辫子,沉迷其中。 太后收回目光,撑着头:“那不是我儿子,我不承认,太傻了。” 来自亲妈的否定。 惠太妃笑了笑,再看了一眼:“圣上身边那个是谁?” 太后揉了揉额角,了然道:“还能有谁,韩家二小子呗。从小到大,我儿还那样对过别人吗?” “他也回来了?他好像长高不少。” 太后再瞄了一眼:“好像是。不过还是我儿高一些。” 正当此时,韩悯扭头看见他给自己扎辫子,一把拍开他的手,转身就走。 傅询拽住他的衣袖,也被他甩开了。 远远看去,两个人仿佛在拉拉扯扯。 马车走远了,太后愈发头疼,揉着眉心,吩咐身边的老宫人:“等回了宫,让五王爷先别急着走,留一留。” 不像太后想的那样,事实只像是两个不超过五岁的小孩子,在进行无意义,但是不停歇的争论。 “你干嘛老弄我头发?你自己没头发玩?” “你头发好玩。” “我头发不好玩,你自己的好玩。” “我的不好玩,你的好玩。” 这些话车轱辘似的来回转了一会儿,吵得旁边人都悄悄退开几步。 如果孩童式吵架会传染。 韩悯望了望四周,不大好意思,一拍傅询的手,低声道:“走了,惹得边上人笑话。” 倘若他们知道这两人的身份,只怕更惹笑话。 夭寿啦,当今圣上和起居郎当街吵架,还是五岁孩童式吵架! * 韩悯拉着他,下意识就往一个方向去。 玄武大街东边,有一条勾陈街。 不是什么繁华的街道,藏在角落里,青砖青苔。 从前的韩家就坐落在这条街上。 被抄家之后,屋宅也就归了公,这样的宅子也没朝臣看得上,后来就被朝廷卖掉了,银钱充进国库。 出来玩儿,韩悯仿佛也忘了年岁,下意识就要回家。 就把傅询带到这儿来了。 此时经行勾陈街,韩悯在从前的家门前停下脚步,才反应过来哪里不对。 破旧的木门上,还贴着两年前年节时贴上的对联,是韩爷爷的手笔。 对联斑驳,同样贴在门上的,还有衙门的封条。 门上挂着锁,想来买了这座宅院的人,也不在这里居住。 或许只是买来屯在手里。 韩悯踮脚望了一眼,没有望见从前院子里郁郁的桃树树枝。 或许院子里的桃树也枯死了。 韩家出事之前,这棵桃树就仿佛有所预知一般,枯死了半边。 傅询看向他,抬手揽住他的肩,试探着问道:“我帮你把宅子买回来?” 韩悯心中郁闷,也忘了躲开他,只是定定道:“我自己会买。” 他倒是从来都不要别人帮忙。 傅询想了一会儿,又问:“上回我去桐州找你,我走之后,你就没发现些什么东西?” 他指的是那夜里,自己往韩悯的书册里、床榻缝隙里塞的银票。 韩悯却怔怔地抬眼看他,傻乎乎地问道:“什么东西?” 傅询无奈笑道:“你没发现?” 韩悯确实不知道:“什么东西啊?” “没什么。” 想来是他那时夜间失眠,从来不上床睡觉,也就从来不会发现。 怕他心疼钱,又怕他觉得欠了人情,傅询也就不再多说,只道:“有什么东西,你爷爷他们来永安时,会带过来的。” 韩悯觉着奇怪,再问了他几句,他不肯说,也就不好再问。 在外边闲逛到正午时分。 韩悯道:“得回去了,我师兄该担心了。” “好。” 回去路上,傅询又不住地看他。 韩悯疑惑问道:“我又怎么了?” 傅询指了指他的衣襟:“花儿蔫了,摘下来吧。” 他指的是簪在韩悯襟上的杏花。 清晨来时,有人给江师兄掷花,江师兄把花丢给楚钰,楚钰又给他戴上了。 原来是这个。 韩悯将花枝取下来:“好了。” 傅询又问:“花是谁的?” 韩悯答道:“江师兄的。” 傅询面色一沉:“他给你戴的?” “不是,楚钰给我戴的。” 傅询悲愤地抬眼望天。 才一天,他才离宫一天,就有人给他簪花了。 “你怎么了?” “没事。”傅询平复好心情,随口问道,“这衣裳挺好看的,从前没见你穿过。” 韩悯拂了拂衣袖:“这是柳师兄给我做的,我也觉得好看。” 现在傅询觉得不好看了。 怎么文人全都腻腻歪歪的? 有了一个温言还不足,还有柳停江涣,不知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儿。 他最后问道:“你很缺东西?” “没有啊。” 韩悯自己不觉得,但是傅询收回目光,心里就盘算着,是时候给韩悯送东西了。 送多多的东西! * 在文渊侯府蹭了一顿便饭,还特意给温言炖了猪脚。 吃过午饭,一群人挤在竹榻上,将谢鼎元的字帖摊开来,一人看一页。 原本五个文人勉强挤在一块儿,后来那竹榻一个劲儿地响。 楚钰先没忍住笑了:“怪怪的,我觉得这样不太行。” 傅询独自一人坐在旁边新增的坐榻上,朝韩悯招了招手:“你过来坐。” 要是把温言的竹榻坐塌了,他晚上就没地方睡了。 韩悯也不好意思,忍着笑,下了榻,踢踏着鞋子,要到傅询那边去。 那头儿,温言用手肘碰了碰柳停,柳停这才恍然想起今日早时,温言提醒过他的话。 ——你若有心,就让韩悯离圣上远一点儿。 ——圣上对他心思不纯。 原本柳停并不把这件事情放在心上,还当是温言胡思乱想,而今再看傅询,好像是露出了一点儿狼尾巴。 他立即下榻,抢在韩悯之前,在坐榻上坐下,然后扶住韩悯的背,待他坐下后,双手搭在他的肩上。 “师兄和你一起坐。” 韩悯浑然不觉:“好。” 不知道怎么了,傅询只知道自己和韩悯中间还隔了一个人。 他有些不高兴。 韩悯也不知道来哄哄他,他更不高兴了。 * 傍晚时分,韩悯与两个师兄,还有楚钰回到柳府。 从偏门进去,江涣下马车时,看见另外两辆马车。 那两辆马车都围着白纱,仿佛是刚赴完丧礼回来。 江涣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声,道:“系舟,你娘回来了。” 柳停也看了看:“是。” 韩悯道:“对了,我今天在外边,就看见太后娘娘的车驾回宫。” 太后都从建国寺回宫了,随行祈福的京中女眷自然也该回家了。 楚钰原本要走,听见这话,便道:“还没拜会过柳夫人。” 江涣看了他一眼,真诚地劝道:“我劝你别见,快点回家,晚了就来不及了。” 楚钰看江涣脸色不好,便问:“怎么?” 江涣只道:“你不懂。” 柳停解释道:“这几年二妹妹长大了,母亲在为二妹妹寻一个合适的人家,或许是着急了一些。” “哦。” 楚钰恍然大悟,看来在柳夫人眼里,这个合适的人家,就是江家。 但是江涣不愿意,所以他头疼。 楚钰乐了:“这样啊,那柳夫人眼光挺差的,怎么就看上你了?” 江涣恼道:“你现在去见,正好救了我。” “去就去,走走走。” 他们两个人走在前边,柳停放缓脚步,走到韩悯身边,挽住他的手。 “走吧,我娘从前就挺喜欢你的,两年没见,她肯定也记挂你。” “好。” 可是行至厅堂外,还没走近,隐约听见有个女声在说话。 “……父亲,这件事情是不是应该跟我们商量一下?韩家尚未平反,悯哥儿还算是罪臣,这……是不是不太方便?” 韩悯脚步微顿,牵着他的手的柳停也愣了愣。 他一直以为母亲对他师弟是很好的,起码这几年在他面前,母亲也常说:“韩家可惜了。” 站在廊下的韩悯别过头,假装没听见。 而后有人摔了茶盏。 柳老学官中气十足地道:“那是我的学生,他是不是罪臣,都是我的学生,和停儿一样。柳岸,把你媳妇带下去。” 柳岸是柳停的父亲,方才说话的,是柳夫人安氏。 柳停握着韩悯的手紧了紧,就要拉着他过去,韩悯却站在原地,把他往回拉了拉。 他抬手招来一个小厮:“进去通报一声,就说你们家公子回来了。” 那小厮应了一声,小跑着去了。 而韩悯拢着手,低头看了看衣摆。 楚钰揽住他的腰,轻声道:“要不你去我那儿住?” 韩悯摇摇头:“没事。” 厅中安静下来。 进去传信的小厮出来:“老太爷请几位公子进去。” 柳停牵着韩悯的手紧了紧:“没关系的。” 摔碎的茶盏被下人收拾好,柳老学官与老夫人坐在主位上,右边坐着一对中年夫妻,便是柳停的父亲母亲,柳岸与安氏。 一个十五六岁模样的小姑娘,一身素色衣裙,原本站在老夫人身后,在四人进来时朝他们福了福身,很快也就闪到屏风后边去了。 那是柳停的二妹妹,柳毓。 她躲在屏风后边,探出脑袋望了一眼。 身边的小丫鬟打趣道:“大公子又带了新朋友来家里呢,江大公子也在,不知道这回夫人……” 她一转头,看见柳毓仿佛正看谁:“姑娘在看谁?” 柳毓指了指韩悯:“你知道这位公子是谁吗?” 小丫鬟笑着道:“我当然知道了,那是韩家公子嘛。” 柳毓回头看了一眼:“你怎么知道的?” “他身上的衣料,是年前夫人买给我们家大公子的,能穿大公子的衣裳,自然是大公子最宝贝的小师弟。” “就你聪明。”柳毓戳了一下她的额头,“大姐姐就是嫁给他叔叔的,也不知道佩哥儿现在怎么样了。” 柳夫人育有两女一子,大女儿柳韫,就是嫁给了韩悯的叔叔,又生下了韩佩,如今还在桐州。 柳毓手里拧着帕子,看见韩悯向母亲作了个揖,随后从袖中拿出一封书信,双手递给她。 “韫姐姐托我送信给夫人。” 提到大女儿,柳夫人还是有些憋闷。 当日韩家出事,她原本想把女儿接回来,总好比过去桐州的穷山恶水里过活。结果柳韫执意去了桐州,她也就被气得不轻。 再加上当时先皇对韩家记恨得紧,几年下来,竟是连书信也没有来过几封。 她抬了抬眼,接过书信,问道:“她怎么不自己寄过来?” “自然是担心夫人还生她的气。” 柳夫人拿了信,面色稍霁,看向韩悯的目光也和善不少:“多谢你。” 她站起身:“还没用过晚饭吧?就等你们了,我这就下去催一催。” 原本是遣个婆子就能做的事情,她倒是亲自去了。 想是碍着众人,不好拆信,躲下去看信了。 * 一顿饭吃的冷清,韩悯被柳老学官拉到自己身边,就挨着他坐着,另一边就是柳停。 意思是说,他把韩悯当做孙儿看,不要旁人多嘴。 桌上无人说话,散了便散了。 各人关上各自的门,说各自的私房话。 柳老学官与柳老夫人并排坐在榻上泡脚。 老夫人问:“老头子,把悯哥儿接过来,真没事儿?” 柳老学官哼了一声:“能有什么事儿?他是我学生……” “我知道他是你学生,你是心疼学生,只是圣上那边?” “不会,悯哥儿才来永安时,在宫里住了好久,圣上要是不待见他,不会留他下来。”柳老学官捶了捶腿,“不过我也不怕悯哥儿连累我。” 柳老夫人也哼了一声:“你怎么就不怕了?这么一大家子人,你是宰相还是太师?你不怕?” 柳老学官笑着转移话题:“夫人在建国寺劳累个把月了,水凉不凉,要不要添点热水?” 此时,柳夫人也在房里,将大女儿寄来的信看了一遍又一遍。 柳岸坐在她身边,也跟着看。 “韫姐儿这不是过得挺好的嘛。”他抽出一张信纸,“你看,外孙的字也不错,韩家肯定是用心教了的。” 那是韩佩写的信。 他很小的时候就去了桐州,不大记得柳家人,写的话客客气气的—— “韩佩问外祖父、外祖母安。” 柳夫人瞧了一眼,也没忍住笑了笑。 柳岸趁机道:“韩家人也没亏待他们,你怎么还是不喜欢韩家?” “我就是后悔,悔不该把韫姐儿嫁给韩家。” 想起这件事情,柳夫人面色一沉,一把推开柳岸,怒道:“我一想起韫姐儿,我就恨不能追到地府去,我就想问问韩仲齐。” “问他那时打猎,他为什么非要追着先太子去。他追上去的时候,有没有想过我韫姐儿还在家里,有没有想过他儿子韩佩才几岁……他怎么就敢……” “早知韩仲齐是这样的性子,我绝不把韫姐儿嫁过去,我就是怨恨韩家。” 说着说着,柳夫人便再也忍不住,从袖中掏出手帕,别过头去擦泪。 她一边哽咽,一边道:“还有那个韩老头子,硬是留着韫姐儿,不让她走,非让她跟着去桐州。韫姐儿年轻不懂事,留在永安还能再嫁,可是偏偏就去了桐州。” 柳岸扶住夫人的肩,轻声劝慰道:“那你可不是太冤枉老韩史官了,当时老韩史官没劝韫姐儿留下来?那不是韫姐儿自己选的去桐州?” 缓了一会儿,柳夫人也回过神来,抹了抹眼泪。 “把韩悯接来家里住的事情,爹到底想好了没有?要是咱们家,也沦落到从前韩家那样怎么办?” “不会,新皇登基,事情都与从前不一样了。倒是你,一听这件事,当时就在厅子里嚷起来了,也不怕别人听见。” 柳夫人有些迟疑,停了一会儿,沉吟道:“韩悯是我看着长大的,我也没有那么绝情,不过是说了两句重话,哪里就赶他走了呢?我从前带来的嫁妆里,还有一处宅院,地契连着房契一起送给他,就让他在那儿住。” “这就是你想错了。你无缘无故送他一座宅子,他怎么会收?” “也是。” 坐了一会儿,柳夫人忽然一激灵,惊道:“爹是不是想把毓儿嫁给韩悯?” 不等柳岸说话,她便断然道:“不行,绝对不行。我算是看明白了,他们韩家的男人,全都不管老婆孩子,眼里心里,只有什么劳什子社稷君王,太危险了,韫姐儿就是前车之鉴,我绝不会把毓儿也嫁到韩家去。” 柳岸有些无奈:“不会,爹就是心疼学生,才把韩悯接过来的。” “你怎么知道?当日把韫姐儿嫁到韩家,就是爹做的主。” “古来结亲,要么是两方情愿,要么是添一重姻亲关系。我们柳家不入仕,便用不上结交关系,两方情愿就更说不上了,韩悯都好几年没回来过了,毓儿连见都没见过他,又哪里会喜欢他?” “也对。” “你这样迁怒悯哥儿,其实也不对。韩家如今只能指望他了,只有他才能把韩家人都接回永安来,韫姐儿也一样,你那样对他,对韫姐儿哪里好了?” “你说的是。” 趁着夫人心情不错,柳岸便问:“那你今日在爹面前那样说话,是不是也不太对?” “是,明日一早,你陪我去端茶赔礼。” 柳岸问道:“为什么我也去?” “谁让你当时没拦着我?”柳夫人想了想,忧愁道,“就因为韫姐儿嫁的不好,我现在对毓儿的婚事都……” “我看她……还是多留几年的好。” “毓儿怎么了?我女儿样样都好。” 柳岸笑道:“夫人,你清醒一点。要出嫁的是毓儿,倘若停哥儿是个姑娘,他倒是样样都好,琴棋书画,无一不通,还会针线活,肯定不愁嫁。” “胡言乱语。” 柳夫人推开他,下了榻,走进内间去了。 柳岸也落了地,推门走出房间:“停哥儿。” 月光洒满庭院,柳停就等在院子里,闻言回头。 “父亲。” “没事了,爹把你娘哄好了,你回去哄哄悯哥儿,从爹那儿挑两幅字画给他。” 柳停点头应了,欲言又止:“父亲,我娘……” 柳岸思忖着:“怎么说呢?你娘就是个一般娘亲,没有观音菩萨那么慈悲,她遇见事情,先想的是你姐姐、你,还有毓儿,有的时候对旁人没那么关心,她事后都想得通的。你别记恨她。” 柳停了然地笑了笑:“我知道了,先下去了。” “诶,去吧。” 柳停在父亲的书房里挑了两幅字画,回到院子里时,韩悯房里的灯还亮着。 韩悯趴在榻上,正和系统说话。 “原本是我们韩家对不住柳家,韫姐姐过来这几年,过得也不好,柳夫人还有些记恨,也是应当的。要是实在不行,我看我还是什么时候搬出去吧。” 系统道:“我都行,你想搬去哪里?去楚家怎么样?楚钰不是让你过去吗?他们家的马车都这么好看,他们家肯定更好看。” “不去,我就随便找个地方住一下,我看建国寺就不错,气氛很好。快点把原本的宅子修好,就能快点把家里人接过来了。” 可是—— 还有一件事情,他这阵子和朋友们在一块儿,竟然全忘记了。 柳夫人提醒了他,原来在旁人眼里,韩家还是避之不及的罪臣之家。 不把这个罪臣的名头摘去,在永安城中,凡事都寸步难行。 韩悯烦得很,扯过被子,把自己整个人都包起来。 试图逃避现实一晚上。 后来柳停掀开被子,歪着脑袋往里边瞧。 他疑惑地问道:“你在做什么?” 韩悯被吓了一跳,裹着被子坐起来:“师兄!” “我在外面敲门,你没应,又看你房里亮着灯,所以进来看看。”柳停拍拍他的背,轻声道,“我还以为你躲在被子里哭了,现在没事了?” 韩悯委屈地垂了垂眸。 第40章 红梅雪里 柳停伸长手,抱住韩悯,隔着被子,拍拍他的背。 “没事了,别难过了。” 韩悯偏了偏头,脑袋靠在师兄肩上,又吸了吸鼻子:“嗯。” 柳停笑着摸摸他的头发:“还和小时候一样,傻乎乎的。” 他拿出两个卷轴:“那件事情原本是母亲迁怒,她一时间想不明白,如今想明白了,让我拿了两幅字画给你赔罪。你别生气了,还想要什么,师兄给你弄。” 韩悯坐起来,眨了眨眼睛:“原也没有怎么生气,只是想到自己来了永安这么久,好像什么都还没有做,有点丧气。” 柳停失笑,摇着头道:“什么叫来了永安这么久?你才来了多久?我给你算算啊。” 他掰着指头:“你正月底来的永安,如今才三月。你呀,又要养病,又要对付恭王,还要打点家里人回京的事情,我看你忙得很,现在怎么又说这种话?” 他捏了捏韩悯的脸:“不用管旁人说什么,我娘那边,要是还有什么事情,你不方便直接与她说,就跟师兄说,师兄帮你调和。” 韩悯点点头:“多谢师兄好意。” “今日晚饭,爷爷让你坐在右手边,也是帮你出气了。他把你当做亲孙儿,我自然也把你当做亲兄弟,嗯?” 柳停笑了笑,展开一幅卷轴:“别烦了,来,看看师兄给你挑的这幅字,父亲书房里最好的一幅字,江北谢鼎元的。” 韩悯这才有了些精神,稍直起身子,仔细看了看。 柳停道:“白日里在温言那里看了字帖,这是真迹,你留着慢慢看。还有一幅《寒江图》,你也留着吧。” 韩悯将书画看过几遍,小心翼翼地将卷轴卷起来:“谢谢师兄。” 柳停将锦盒拿过来,让他把东西装好,就放在床头。 虽然他此行的目的就是哄好韩悯,但是见韩悯这副模样,他还是没忍住叹了一声。 “就这么两样东西就哄好了,傻傻的。” 柳停又抬起手揽了他一下。 韩悯笑了笑:“没事了,天不早了,师兄回去睡吧。” “不用师兄陪你了?” “不用不用。” “那你也早点睡。” “好。” 送走柳停,韩悯再将那两卷书画看了几遍。 “统统,快出来看你最爱的谢鼎元。” 系统被他唤醒,着急忙慌地应道:“来了来了。” 它是个文人系统,除却喜好收集文献资料,还喜欢看看字画,把这些东西全都录入自己的资料库。 系统感叹道:“谢鼎元真好看。” 韩悯憋着笑:“你像个呆子。” 系统“哼”了一声:“你不懂,反正谢鼎元的字,比你猫爬爬的字好看多了。” 谢鼎元的字锋芒尖利,全是风发意气。 这话说来,韩悯面上不显,心里还是叹服的。 嘴上却酸溜溜地问系统:“你这么喜欢谢鼎元,怎么不去找他做宿主?” 系统心直口快:“我这不是没早些认识他……” 沉默了一会儿,韩悯收起卷轴,在案前坐下,低下头:“行,我知道了。” 系统忙道:“不是你想的那样,你和他比起来,还是有优点的,你……” “我?” 系统瞧见他拿出来的书稿:“你话本写得好。” 韩悯别过头。 “好宿主,你别生气,都怪我不好。谢鼎元就是字写得好了一些,你样样都好,你天下第一好。” 系统念念叨叨的,韩悯撑着头,听得很是满意,忍住笑,问了一声:“真的?” “真的真的,要是现在把他放在我面前让我选,我肯定还选你。” 韩悯转回头,再看了一眼谢鼎元的字,最后心满意足地合上卷轴,铺开写了一半的书稿。 * 谢鼎元其人,鼎元并不是他的名字,鼎元是状元的意思。 他十六岁时,就在江北的宋国中了状元,后来不满宋国朝廷颓败,辞官归隐。 宋国国君觉得有损颜面,便把他从宋国国境内驱逐出去,还不准人提到他的名字。 久而久之,也就没有人再记得这位谢鼎元的名字。 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只有偶尔流传到市面上的字画透露出他的所在,还流露出一个消息—— 他很穷,需要写字换钱。 没有见过谢鼎元,也没能帮上他,系统一直很惋惜。 * 柳府分做内宅外院,韩悯随柳停一起,住在外边的院子里,与内宅并不相关。所以与柳夫人、与柳毓并没有太多的交集。 而柳夫人仿佛对他有些愧疚,又不好意思直接向他道歉,只好平日里给自家儿子送东西,吃的用的,总是给韩悯准备一份一模一样的。 连江涣江师兄都没有的待遇。 就这么过了几日,韩悯闲时窝在房里写话本。 写完两沓纸,终于把总的第五册 、《圣上与探花郎二三事》第一卷写了一半。 熬了一夜,眼睛有点花,破晓时分,韩悯整理好书稿,爬上床去眯一会儿。 睡了没多久,恍惚听见有人喊他。 楚钰用手背碰了碰他的额头:“没生病啊。韩悯?” 韩悯费力地睁开眼睛,迷迷糊糊的:“啊?你怎么从话本里……” 你怎么从话本里跑出来了? 话说了一半,韩悯反应过来,改口道:“怎么了?” “想喊你出去走走,你日日待在房里,该不会闷坏了吧?” 韩悯揉了揉眼睛,一坐起来,盖在身上的被子滑下去,露出怀里抱着的长剑。 楚钰凝眸:“你?” 韩悯顿时清醒过来,把被子扯上来:“没什么。” “这柄剑我好像在哪里……” “没有,没有。” 韩悯把剑藏在被子里,自己下了床,一边穿衣裳,一边道:“你怎么不去找我师兄他们玩儿?” “你师兄去学宫了,江大人去恭王府了。” “那你去找温辨章,他腿不方便,跑不了。” 楚钰默了默:“温大人知道你背地里这么说他吗?” 韩悯想到温言推着轮椅,走得飞快的模样。 “你别告诉他。” “对了,我这几日在帮圣上拟定官员名册,下个月你大概就能赴任了。” “好,多谢。” 楚钰站起来,笑着揽住他的肩:“好同僚,以后多多关照。” 韩悯拍拍他的肩:“也请探花郎多关照。” 楚钰二话不说,就把他拖走:“那咱们出去走走吧?求你了,我都忙了几天了。” 韩悯试图说话:“我……” “走了走了,我让他们把我家的游船整理出来了,带你去游湖,已经让人去接温大人了。我让人跟温大人说你一定会去,你不去,他一恼,你又得哄他。” 韩悯喊道:“我没洗脸!” “哦。”楚钰讪讪地松开手,“原来如此。” * 永安城外有一个鸳鸯湖,正是春日里,水碧山青,湖上画舫来去。 只是碍于先皇驾崩不久,并不闻急管繁弦,也没有劝酒取笑,倒是比往年清静不少。 楚家原本是做镖局押镖的,水路陆路都精通,楚钰父亲又特别支持儿子的文人事业,寻常文人游湖对诗,他直接给楚钰弄了条游船。 两层高的楼船,四面无墙。 从前楚钰在恭王手下卧底,懒得与恭王的人相亲相爱。直到现在,这条船才派上用场。 楚钰从底下人手里,接过温言的木轮椅,将他推上去。 韩悯还犯困,衣袖掩着,打着哈欠,跟在后面。 画舫离岸,他三人靠在船尾吹风。 韩悯对楚钰道:“你爹给你弄的这是画舫吗?这是龙船吧?” 远远望去,再没有比楚家游船再气派的画舫了。 楚钰道:“一条船罢了。你们能喝酒吗?要不……” 话没说完,另一条装饰华丽的画舫便靠了过来,小厮站在船头,躬身打揖。 “不知是哪家公子在此游湖?我家公子请邀一叙。” 楚钰摆摆手:“今日不了,这两位朋友还是我千请万邀才来的,同你家主人说,改日吧。” 那小厮面色一变,也没再行礼,就钻进船舱去了。 韩悯看了一眼,只见那船身上绘着一枝并蒂红李,料想这船的主人应当姓李。 除却异姓王李恕——异姓王李恕是韩悯小时候就认识的,喊“小叔叔”的人,也是上回在封乾殿,李恕按着恭王的手,让他去摸先皇的棺材。 韩悯知道,李恕不爱这些玩意儿,但他一时间也想不起来,永安城还有哪家姓李,有这样的船。 他两年没回永安,想是哪家新贵。 韩悯问:“这是谁家的船?” 楚钰压低声音:“信王李恕家的。” “小叔叔的?” 温言小时候也同他们在一块儿玩过,自然知道李恕不爱这些。 “不是信王爷的,是信王爷的外甥季恒的,那船上也应当是他。” 韩悯没听过这个名字,又多问了一句:“这又是谁?” “信王爷一家从前为国战死,德宗皇帝怜他年幼失怙,才收他做了义子,封了异姓王。他当时有个已出嫁的姐姐,他姐姐一年前丧夫,带着儿子季恒来投奔信王爷。季恒年纪轻轻,一身纨绔子弟的恶习。信王爷不常在永安,也不知道他这个外甥仗着自己的名头胡作非为,总之你别理他。” 温言嫌恶地别过眼去,韩悯见他的模样,想是温言从前与季恒起过矛盾,才惹得温言恼火。 而这时,那季恒也已经轻轻敲着折扇,走出船舱。 他看见坐在木轮椅上的温言,便将折扇“唰”地张开,在他面前晃了晃。 扇面上是一副红梅雪里与蓑衣的图,却有两三点黑褐色。 “我当是谁瘸了腿,原来是文渊侯府的温公子。去年夏天,你同我在玉堂街抢扇子,还记得么?手下人一时间没控制好下手的力度,把卖扇子那老头——” 季恒用手弹了弹扇面:“打得厉害了些,不过幸好也算是阴差阳错,锦上添花了。” 那梅花原本长在谢逸旁出、病病歪歪的梅树上,连颜料用的也是略暗的木红色,两三点黑褐,更显得老梅病弱。 韩悯与楚钰这才知道,那两三点黑褐色的,是血。 季恒“呵呵”笑了两声,又看见韩悯,转头去问小厮:“那是谁?” 小厮低声答了,他转回头,笑着看向韩悯:“久仰。” 第41章 耳根通红 季恒前些年才来永安城,自然不认得韩悯。 听小厮说来,不过是一个被抄家下狱的公子哥儿,也就不怎么把他放在眼里。 韩悯只瞧了他一眼,却低头问温言:“那卖扇子的老人家后来怎么样了?” 温言道:“我……” 季恒朗声打断他的话:“温公子善心,自然是……” 韩悯拍了拍温言的肩,转过头,正色道:“季公子,季家没有家教,李家也没有教你么?” 季恒道:“你也知道李家,我舅舅……” “信王爷?” “正是。” “你喊信王爷‘舅舅’,既然要比,你知不知道我喊他什么?”韩悯笑了笑,“我随圣上与五王爷,喊他‘小叔叔’,这样算来,好像是父辈比母辈近一些。再者,你也不姓‘李’,又不是他儿子、我弟弟,这有什么好拿出来说的?” 季恒被他呛得一噎,随即道:“你放屁,我舅舅哪有你这样一个侄儿?” “有或没有,待小叔叔从明山陵寝回来,季公子去问问便是了。或许季公子等不及,直接去问问圣上或五王爷。” 季恒面色铁青,牙齿咬得咯咯地响。 他做的那些事情,信王李恕根本不知道,他怎么可能去问? 要去问皇帝和王爷,那就更不可能了。 韩悯一副才发现自己说错了话的模样,掩着嘴,惊呼道:“哟,想来是季公子混沌度日,不似温辨章温大人一般,有数年从龙之功,在朝中做官;也不似楚琢石楚探花郎一般,中过科举。因此也没有面见圣上与五王爷的机会。” 他拍拍脑袋:“瞧我这记性,温楚两位大人原本就是人中龙凤,季公子怎么能跟他们相比?同聪明的朋友们在一块儿待久了,倒显得我愈发愚笨了。” 韩悯又舒了口气,笑着道:“不过,所幸我的厉害朋友们都不嫌弃我,能跟着他们混混日子,也挺不错的。” 他句句话贬低季恒,维护温言,说得又快,季恒就连跟也跟不上,哪里又能挑出他的错处来。 实在是说不出话,气得一句话也不说,就钻回船舱去了。 楚钰看着他回去,一下子就乐了,掐着韩悯的脸:“韩悯这张嘴啊,我今日算是第二回 见识了。” 温言亦是失笑摇头,道:“恭王逼宫那日我没去,今日也算是开了眼了。” 韩悯抱着手,得意地挑挑眉:“也是不一样的。” 对恭王和他的一群文人,要有理有据,一条一款都列出来,才能把对方堵得哑口无言。 对季恒这种拿舅舅的名头作威作福的,只要搬出比他厉害的人物就足够了,不用太多力气。 韩悯心情颇好,哼着小曲儿,靠在船头,翘着一条腿看风景。 鸳鸯湖有一个湖心小洲,据说是建城时挖湖,用湖底淤泥垒成的。 百年之后,淤泥之上生出竹树,又有爱好风雅的富商出资,在湖心修葺了一座翘檐石亭,此处便成游湖的一个必来之地。 此时画舫缓缓靠近湖心小洲,水波流动,隐约送来说笑声。 待靠近些,就能看见亭子里摆着几张桌案,案上各色时鲜瓜果。 有个蓝衫公子看见他们,站起来朝他们挥手:“来者可是楚琢石楚大人?” 楚钰应了一声:“正是。”他拉起韩悯的手:“走,过去看看。” 不过是文人之间的雅集,韩悯有两年没有回永安城,城中的公子哥儿们,仿佛都换了一拨。 从前都是他与傅让、卫归他们在一块玩儿,如今各自有各自的事情要做,也就凑不到一块儿去了。 他跟着楚钰行了礼,就找了个位置坐下。捧起案上酒杯,闻了闻杯中略显绯红的桃花酒。 温言按住他的手:“不准喝,你喝了看不清楚路,把我推进水里怎么办?” 韩悯凑过去抿了一口,随后放下酒杯:“好了,就尝一口。挺好喝的,你要不要尝一口?” 温言偏过头:“不要,喝酒误事。” 韩悯便撑着头,颇有兴味地看着公子们说话取乐。 而后一艘熟悉的画舫靠近,季恒摇着折扇,走进石亭。 楚钰端着碟青杏,从人群中走到韩悯与温言那边,在他二人中间坐下,提醒他们一句:“季恒来了。” 韩悯随手拿了一颗青杏,咬了一口,然后倒吸一口凉气。 “好酸。” 那季恒摇晃着折扇,同众人打了招呼,道:“听闻诸位在此雅集,不请自来,见谅见谅。” 他在永安城中的风评不是太好,但是碍于他的身份,众人还是朝他拱手问好。 季恒朝身后的小厮招招手:“正巧前几日得了一幅谢鼎元十年前的题字,给诸位雅士助兴。” 那小厮手里果然抱着一个锦盒。 谢鼎元的名头在大齐也不是虚的,他这话一出,旁的人也都忘记了季恒究竟是怎样的人,低声议论起谢鼎元来。 不过却听季恒悠悠道:“将题字给诸位一赏,也不难。只是窃以为,谢鼎元也是中过状元的人物,诸位文采过人,品行端方,自然可以观赏。至于某些仍旧戴罪在身的人,是不是——” 他的目光落在韩悯身上:“请韩公子避一避?也省得污了谢鼎元的字。” 那时韩悯正小口小口地吃青杏,酸得他直皱眉,根本也没在意他究竟说了什么。 众人都看向他,因他没怎么说话,方才也都没怎么注意他,大约此时才认出他就是韩悯。 有人迟疑道:“如此不好吧?韩公子……” 韩悯悄悄问系统:“你想不想看你的谢鼎元?” 系统忙道:“想!” “那我让季恒自己把锦盒打开给你看看,要是假的,你可别失望。” 韩悯坐在位置上,毫不胆怯地回看过去,反问道:“这福宁宫我住得,封乾殿我上得,偏是这鸳鸯湖湖心洲我来不得了?” 他继续道:“谢鼎元不满宋国朝廷拉帮结派成风,这才愤而辞官。如今季公子借谢鼎元的字画要赶我走,岂不是借谢鼎元之名拉帮结派,更加令他不耻?” “唉,罢了罢了,季公子容不下我。” 韩悯起身要走,低头拍拍楚钰的肩,对他道:“我去船上等你们。” 楚钰与温言自然知道他不会走,而旁人又哪里肯让他走? 他若走了,他们岂不就与季恒成了一类人? 所以他们连忙拉住韩悯。 “韩公子,韩公子,你别生气,这小洲谁都来得,就这样走了,算怎么回事?” “季公子,你愿意把题字拿出来,便拿出来借我们看看。若是不愿意,也不用这般行事。” 季恒原本想借机挤走他,此时骑虎难下,只能自己打开锦盒。 韩悯偏过头,心道:“统统,来看啦,你最爱的谢鼎元来……” 话还没完,系统便嗤了一声:“这不是谢鼎元的字。” “我看着也有些差别。” 只是韩悯还没说话,楚钰却“扑哧”一声笑了。 众人又看向他:“楚公子?” 楚钰掩面大笑,笑了好一会儿,才解释道:“诸位,不好意思啊,这是我闲暇时候的戏仿之作。” 季恒脸色一变:“你别胡说,我知道你和韩悯是一起的……” “那确实是我的伪作。谢鼎元从前是宋国人,我也是宋国人,小的时候我们一起在江北念书,我看过他写字,也会写两笔。我看他的字在江南齐国千金难求,前几日一时兴起,就写了一幅玩儿。” 楚钰忍着笑:“原本是叫下人拿去烧了,却不想他们拿去裱起来,还拿去卖了,竟然还卖给了季公子。” 季恒道:“不可能,我找书画行的先生瞧过了,这……” 楚钰往边上一倒,靠在温言的轮椅边,仿佛是笑得没力气了。 “你看看那印章的右下角,是不是有竖向的条纹?那是我用萝卜雕的。把装裱拆了,‘谢’字后面,有一个小小的‘呆’字,是我写来笑话他的。” 他说得这样有鼻子有眼儿,偏偏季恒死心眼,非要看看是真是假。 季恒喃喃道:“不可能,不可能,我花了几千两……” 这幅字原本是他买来,想要在春日里雅集上显摆的,今日韩悯惹了他,就拿出来借机排挤韩悯,却不想连这幅字都是假的。 他正忙着拆纸,那头儿,楚钰也不想知道他究竟花了多少银钱去买这一幅伪作,笑着抛了一枚青杏给韩悯,悠悠道:“那不是谢鼎元十年前的题字,是我十天前的伪作。” 正巧这时,一艘略显古朴的画舫不知不觉地靠了岸,杨公公与小剂子上了岸,不知为何而来。 也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们在外面观望了一会儿,大约明白了事情之后,杨公公便让小剂子先过去。 小剂子小跑上前,对韩悯道:“公子,你怎么在这儿呢?” 韩悯问:“怎么了?” 小剂子道:“宫里来人了。” 这话他原本说的不大声,偏生季恒时刻注意着他们这边的动向,就为了抓住韩悯的把柄。 听他这么说,那还了得? 他便道:“想是圣上派人来问罪……” 小剂子平日里伶牙俐齿,到此时,反倒装得笨嘴拙舌:“这位公子,话可不能这么说,我们公子……” 季恒等着瞧他的笑话,韩悯心想着,他虽然与傅询在小事上不太对付,但傅询还不至于这个时候拆他的台,一看边上站着的是杨公公,也就放下心来。 他弹了一下小剂子的脑门,佯怒道:“话也说不清楚,去请那边的公公过来。” 杨公公已经离宫的事情,知道的人也不多。见他年老,也就当他是皇帝身边的大太监。 杨公公在宫里伺候了这么些年,踩低拜高的事情,见的多了。 他有心帮韩悯出气,给韩悯行了礼,似是寒暄一般,道:“原本老臣带人已经到了柳府,就等大人回去领旨,却不想大人在此处,倒是让老臣好找。” 他整肃面容,正色道:“传圣上口谕,请韩大人入宫谢恩时,身着官服,也好让圣上看看,官服是否合身,若是不合身,再传织造府绣娘来改。” 韩悯早前就试过了一身官服,挺合身的,料想其他几件,也是照着那个尺寸制的。如今再提起,也是为了给他撑腰。 杨公公继续道:“前几日圣上见大人带的笔橐旧了,还是几年前用的那个,给大人挑了几个,也不知道大人用不用得惯,大人不用顾忌别的,怎么用得顺手,就怎么改。” 季恒面色涨红,说不出话来,看了看周围众人。 他原本想借着这些人,教训教训韩悯,结果这些人不上套,还愈发嫌恶起他来。 一会儿说韩公子是罪臣,一会儿又说宫里派人来问罪,心思挺毒,怎么不盼人点好儿? 韩悯弯了弯眼睛,虽然傅询喜欢玩他的头发,但在外人面前,还是很给他面子的。 他向众人告辞:“既如此,我就先走了。” 韩悯嘱咐楚钰:“你小心温言的腿。” 楚钰拍拍他的肩:“你放心,我一定把他安全送回去。” “还有你和谢鼎元是同窗的事情,等我回来再审你。” 楚钰摆手:“你快去吧。” 韩悯朝温言挥挥手:“辨章,那我先走了。” “去罢。” 最后韩悯想了想,将手里的青杏塞给季恒。 韩悯朝他挑了挑眉:“嗯?” 季恒的画舫上,描画着一枝并蒂红李。 红李与青杏。 青杏再怎么作威作福,也成不了红李。 杨公公和小剂子一左一右,拥着韩悯上了那条简简单单的小舟。 小舟行远,季恒在这里也呆不下去。 上船时,他一把夺过小厮手里“谢鼎元”的字画,连同青杏一起,丢进水里。 * 韩悯上的那条船很简单,船身不大,也没有太多的装饰。 韩悯认得这条船,他小时候和朋友们一起游湖,乘的就是这条船,从五岁到十五岁。 这条船是悦王爷傅乐的。 也不知道杨公公是怎么调动的。 韩悯走在廊上,转头去问杨公公:“你老怎么……” 杨公公把他往门前推了推,朝他使了个眼色。 韩悯有些疑惑,敲了敲门,然后推门进去。 青烟淡淡,临窗的软垫上,坐着一个人。 傅询一身皂青色便服,青玉冠束着头发,偏着头看向窗外水流,贵气却又闲适。 韩悯原以为是悦王爷傅乐或是五王爷傅让替他解的围,一脸高兴地推开门,看见是傅询,却有些没反应过来。 还没行礼,傅询便道:“你傻站在那里做什么?” 韩悯摸了摸脸,他感觉自己明明没有很傻。 罢了罢了,傅询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卖给他这么大一个人情,可以勉强被说一次。 就一次。 韩悯上前作揖:“多谢陛下。” 傅询还没来得及说话,画舫颠簸了一下,韩悯没站稳,整个人往边上一歪,傅询伸手要扶住他,把他往自己这里拉了一把。 眼看着韩悯要扑进他怀里了,傅询连另一只手都抬起来准备好了。 结果韩悯抱住他的胳膊,一下子坐地上了。 韩悯干笑两声:“失礼失礼。” 傅询悄悄收起想要揽住他的另一只手,若无其事道:“不妨事,过去坐好。” “是。” 韩悯整理好衣裳,在他面前的软垫上坐下,中间隔了一张方形小案。 案上放着些时鲜水果,韩悯捻了一颗小樱桃来吃,一边问:“陛下怎么会过来?” “今早派人去柳府给你送东西,我原本在宫里等你过来谢恩,结果他们回来说你不在。” 傅询不动声色地将果盘拨转一圈,让小樱桃那一边在他正对面。 他继续道:“向小王叔借了画舫过来游湖,正巧碰见了。杨公公和小剂子出来寻你,想找你快进宫谢恩。” 韩悯问:“那赏赐已经到了柳府吗?我要现在回去吗?可是我要是现在进宫谢恩,要找谁谢恩?” 傅询便道:“不急,也已经吩咐了柳府不用着急,等你玩够了再回去。” 韩悯面露难色,望了一眼窗外。 傅询循着他的目光看去,听见他说:“那应该把楚钰和温言一起带过来的。” 你竟然敢在朕面前提别的男人,还是两个! 傅询面不改色道:“已经走远了,来不及了。” “那好吧。”韩悯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撑着头,随口道,“从前来游湖,都是一大群朋友一起来的,和你单独来,好像还是头一次。” “是。” 韩悯笑了笑,低头看见案上摆着酒壶,就拿起酒壶倒了半杯清酒。 他未满二十,很少饮酒。 傅询皱了皱眉,问:“方才在外边也喝酒了?” 韩悯闻了闻衣袖,笑着道:“就喝了一口,温辨章怕我把他推进水里,就没有再喝。” 他捧起酒杯,垂眸看了一眼:“方才喝的和这个有些不一样,那个有点红,还有些甜。你这个……没什么颜色。” 傅询还没来得及拦他,他就端起酒杯仰起头。 也小心得很,就抿了一小口,却不防这东西实在是太辣,呛得他直咳嗽。 韩悯以袖掩面,偏过头去咳了一阵:“我……我的天啊,你喝这个?别、别是放在这边诓我的。” 傅询笑了一声,抬手把自己面前的酒杯倒满,还端到韩悯面前晃了晃。 韩悯一边后退,一边摆手:“不了不了,你自己来吧。” 攀比一般,傅询将杯中酒水一饮而尽。 用衣袖掩着,还有些咳嗽,韩悯瞧着他喉结上下滑动,脸也不红一下。 韩悯惊叹道:“喔!你好厉害啊。亏得当时在桐州,爷爷要喊你喝酒,我还帮你挡了一下,原来你会喝啊。” 傅询放下酒杯,烈酒灼喉,嗓音也有些沙哑:“你以为所有人都跟你似的,没成年就这也不行,那也不行。” “没成年怎么了?我年轻啊。”傅询抬起手,用拇指按了按他因为咳嗽而微红的眼角,被韩悯拍开了。 韩悯凶凶的,威胁道:“别乱动,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想做什么。” 傅询低笑一声:“我想做什么?” “你想玩我头发。”韩悯十分正经,伸出食指,左右晃了晃,一字一顿道,“不行。” “啊……是,又想动你的头发了,不行就不行。” 傅询收回手,把果盘转了一圈。 韩悯低头剥果子吃,良久没听见他说话,便以为他因为自己不让他玩,就生气了。 于是他剥了两个果子,分给傅询一个,又找了个话题:“你什么时候学会喝酒的?” “在西北带兵的时候。” 原来如此,韩悯了然。 这儿的淮江将地域分做江南江北两边,江南就是他们大齐,江北是宋国,谢鼎元与楚钰原本就是宋国人。 傅询十五岁带兵,再加上信王爷李恕,之前几代人的鲜血,一路逼近,将西北边也收入大齐囊中。版图上,逐渐显现出将宋国包围的情势来。 西北苦寒,应当会喝一些烈酒取暖。 傅询轻描淡写道:“有的时候大漠里传来狼嚎,晚上睡不着,喝一点会好一些。” 韩悯明白了,点点头,好兄弟式的拍拍他的肩:“辛苦了,和平的卫士。” 傅询一噎,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只道:“应该的。” 许是同时喝了两种酒,不怎么喝酒的韩悯有些受不住,他揉了揉眉心,想要趴下睡一会儿。 可能有些御前失仪的嫌疑,于是他特意征求了一下傅询的意见。 傅询答应了,他才理了理衣袖,在案上趴下。 才闭上眼睛没一会儿,就忽然坐起来。 他认真道:“不许玩我头发。” 他大约是被吓着了,傅询失笑:“好。” 酒水作用,再加上早晨是被楚钰硬拉起来的,傅询就在旁边,韩悯睡得很熟,傅询连喊了他好几声,他也没什么反应。 反倒咂了咂嘴,把他的胳膊抱住了。 中间隔着一个小案,有些别扭,傅询就坐到他身边去,让他抱着。 结果韩悯没有任何逾越的意思,说抱着他的手臂,就只抱着他的手臂,绝对不往前一点点。 傅询一开始想不明白,后来他明白了,韩悯抱他的这个姿势—— 和他晚上睡觉时,抱着那柄长剑的姿势,一模一样。 第一次这样讨厌自己的佩剑,傅询望向窗外。 他随手端起案上酒杯,闷了一口。 要放回去时,才发现自己喝的是韩悯喝剩下的半杯残酒。 傅询耳根微热,将那酒杯推倒。 倘若这是韩悯看见,一定要笑话他。 可是从前在西北,他夜里喝了酒,也总是想见韩悯,想得耳根通红。 * 到了正午,画舫靠岸,韩悯被船板晃动惊醒,睁开眼睛,缓了一会儿,才想起来这不是在自己房里,抱着的也不是那柄剑。 他松开手,傅询面无表情地收回手,甩了甩胳膊。 韩悯不大好意思,帮他捏捏胳膊:“对不起。” 知道画舫靠岸了,但他见傅询没有要走的意思,有些疑惑,也没有动。 傅询道:“等你玩够了再回去,不着急。” 宫人们早已捧着各色食盒,在岸上等候。 再由船上伺候的人将食盒接过去,在案上摆开。 碟子不大,都是十分精致的菜色,放得稳稳的。 不用人布菜,仍旧只有他们两人。 小的时候,朋友们经常在船上一呆就是一整天,韩悯也不觉得奇怪,坦然受之。 一面闲聊,慢腾腾地吃了半个时辰的午饭。 留下宫人收拾东西,他二人出去在船尾站着吹吹风。 三月份的午后已然有些燥热,早晨游湖的画舫此时都已经靠了岸,湖水碧蓝,延扩千里。 韩悯睡了一觉醒来,精神得很。 风将他的衣袍吹得鼓鼓的,他就偷偷地躲在底下抻开手,伸懒腰。 傅询与他并肩站着,看见他的小动作。 韩悯回头,发现他看自己,便朝他笑。 湖上吹东南风,此时,江上有两艘小舟借风顺水,迅速靠近这里。 傅询余光瞥见,凝了凝眸,迅速反应过来,抓着韩悯的手,把他送回船舱。 他语气严肃:“别出来。” 第42章 入宫谢恩 那两艘小舟不似寻常的画舫游湖,顺风顺水,行进很快。 船只不大,虽然船头只有一个船夫,但是船身吃水很深,仿佛是载满了人。 傅询久见人事,只一眼就看出不对,抓起韩悯的手,把他送回船舱。 只来得及吩咐一句“别出来”。 虽是微服出行,但他也不会大意到什么人都不带。 周边的几艘小船迅速向大船靠拢,大小两位卫将军——卫归与卫环也丢下杯盏,抓起佩刀,走到船头。 傅询吩咐了不许出来,韩悯知道自己武力值不高,恐怕帮不上什么忙,只能跑回去。 船上伺候的宫人们不曾遇过这样的事情,正乱成一团。 韩悯往墙上砸了一个瓷碗,让他们冷静下来,把窗户都关起来,还安排人守着各个窗户,害怕刺客从这里进来。 这里边的人不比外面的侍卫,要是歹徒趁乱摸了进来,他们又没有准备,只怕伤亡更大。 系统着急道:“这船上有狗吗?快让我附身一下!” “没有,你别添乱。” 韩悯将宫人安排好,看着瘦弱的小内侍双手举着花瓶,站在窗户边,瑟瑟发抖的模样,叹了口气,把身边的小剂子派过去:“你去和他一起吧,照顾他一下。” 他朝小内侍笑了笑:“没事儿。” 小内侍严肃认真的点点头。 外边传来打杀的声音,他跑回门后,想要看看外边怎么样了。 风声愈急,墨云倾压,午后暴雨欲来。 那两艘小舟已经靠得很近了,几艘小船挡在大船前,卫归与卫环抽出佩刀,各自站立在小船船头,船上跟着几十个侍卫。 小舟上果然跳出十来个布衣短打的刺客,配着短剑,与侍卫打杀起来。 他们的目标在大船上,所以不愿纠缠,只是一个劲儿地往里边冲。 傅询站在大船船板上,离船舱门很近。 他的身边也站着十来个军士,应当是他从前在西北带兵的老部下。 应当是没问题的,韩悯放下心来。 就是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被刺杀。 照理说,昏君被刺,是常有之事。但是刺杀傅询,他又不是昏君,怎么会被刺杀? 韩悯想不明白,外面局势紧张,又由不得他多想。 那些刺客武功不低,看招式有些阴毒,这么一会儿,只有两三个被砍翻掉入水中。 鲜血在碧蓝的湖水中晕开,两方仍在缠斗。 武功不相上下,对方又不要命似的往大船上冲,很快就撕咬出一个缺口。 一个刺客冲上船板,傅询身后的军士刚要拔刀,傅询却从其中一人手中接过弓箭,搭弓射箭,一箭射穿那刺客的右肩。 他右手一松,短剑掉在船板上。 傅询应当是想捉活口,但是那刺客不肯降,仿佛是抱着必死的决心,一定要杀了谁。 他用左手捡起剑,于是傅询再一次拉开长弓,将他的左肩也射穿了。 随即另一个刺客冲上船板,将那刺客踹进湖里。 绝不留活口。 傅询皱眉,若有所思。 韩悯就站在船舱走廊上的门后,透过门上镂空的格子看着。 他直觉这场刺杀好像不太对。 但是他还想不出来哪里不对。 最终还是傅询这边占了上风,刺客被一一打翻到水中。 但是同样也没有留下一个活口。 韩悯松了口气,却忽然听见船舱某个房间里传来一声惨叫。 他安排宫人们守窗时,仔细嘱咐过了,如果听见舱里有动静,千万不要不自量力跑出来,凡事保全自己为上。 如今他独自站在廊上。 韩悯脊背一凉,双手按在门上,没敢回头。 他仿佛听见鲜血凝在剑尖,滴落在船板上的声音,那人走近的脚步声。 他深吸了两口气,冷静下来,不过瞬息之间—— 拉开舱门,大喊“傅询”,原地蹲下。 三个动作一气呵成。 傅询立即转身,引弓射箭,嗖嗖三箭,穿过距离韩悯不过一丈距离、已经举起短剑的刺客的额头、脖颈与胸口。 那刺客应声倒下,韩悯抱着头蹲在地上,松了口气,瘫在地上,想要往傅询那边靠近,但是他走不动。 傅询将长弓交给身边人,快步上前,在韩悯面前蹲下,抹了抹他的脸:“没事吧?” 韩悯摇头:“没事,就是……”他低头,捶了捶腿:“腿软了。” 傅询揉揉他的脑袋:“已经做得很好了。” 韩悯心有余悸地拍着心口,朝他竖了个大拇指:“还是我们默契好,我一喊你就知道要做什么,要换作别人,我可能就死……” 他抬手挠了挠后颈,忽然摸到温温热热的液体。 收回手,一手的鲜红。 想是傅询射箭的时候,那个刺客的鲜血洒在他身上了。 韩悯当场愣住。 傅询倒是一点儿也不嫌弃,用衣袖把他的手擦干净,但血腥味还是直冲他的脑门,他没忍住,偏过头干呕。 傅询拍拍他的背,把他抱起来了。 船舱里只有一个宫人受了伤,就是韩悯让小剂子照顾的那个小内侍,他的手臂被从窗户闯进来的刺客砍了一刀,其他一切都好。 杨公公端来热水,又点起安神的香料。 傅询把他放在铺好的软垫上,看看他的衣裳,韩悯自己看不见,其实他衣裳背后,都是血点。 傅询帮他解开衣裳,把弄脏的地方往里一卷,就丢到一边,没让他看见。 韩悯出了一身的冷汗,中衣都湿透了。 船上也没有太多的衣裳给他换,今晨出宫时,傅询预备了两件便服,都拿给他,让他爱穿哪件就穿哪件。 湿了的衣裳贴着皮肤,韩悯冷得有些发抖,可能还有些受惊。 “陛下,我要换衣裳了。” 傅询应道:“那我先出去,就在门外,你有事情就喊。” “是。” 韩悯咽下一大口热茶,定了定心神。 实在不是他胆小,从前被关在牢里时,隔壁牢房、对面牢房,什么鲜血淋漓的场面都见过。 可能是恭王为了吓唬他,特意把行刑审讯的事情都安排在他的牢房附近。 就是因为见得多了,现在再见,就忍不住心悸。 韩悯坐在垫子上,抖落开傅询的衣裳。 傅询比他高一些,也比他壮一些,他的衣裳看起来,就有些宽大。 纵使韩悯把衣带拉到最紧,也还是宽松得像把他整个人兜起来了一样。 他穿好衣裳,一边挽起过长的衣袖,一边站起来往外走,一个不注意,踩到衣摆,踉跄了一下。 听见声音,傅询迅速推开门,韩悯也迅速站好。 “你怎么了?” “就……” 被绊了一下。 韩悯说不出口。 傅询垂眸,看见他垂到地上的衣摆,也明白过来,却道:“马上就靠岸,我送你回去。”“好,谢谢陛下。” 韩悯提了提衣摆,把腰带扎紧一些。 傅询走到他身边,悄悄看了一下韩悯的身高。 嗯,原来我比他高。 傅询稍一低头,目光便顺着衣缘滑进去。 他别过头,不大自在道:“你把衣领……” 正巧这时,小剂子带着那个小内侍过来了。 “公子,这小孩儿说要给……” 话没说完,傅询直接上手,把韩悯的衣领拢起来。 包得严严实实的。 韩悯推开他的手:“我自己弄。” 他看向小剂子,那个小内侍受了点伤,疼得脸色煞白,额上全是冷汗。他才不过十岁的模样,才到小剂子腰高,躲在他身后,怯怯地抬眼看韩悯。 韩悯温声道:“你不是受伤了么?包扎好了没有?等会儿上了岸,就近先找一个医馆看看。” 小内侍惨白的脸色有了点笑容:“多谢韩公子搭救,要不是……”他咽了口唾沫:“要不是小剂子公公推了我一把,我就不只是手臂受伤了。” “那你也要好好谢他。” “小的知道。” * 大船很快就靠岸,岸上早有马车等着,永安府尹也已经到了。 傅询简单地吩咐了两句:“疏散百姓,封锁鸳鸯湖,打捞尸体。” 他思忖着,最后道:“送去恭王府,让江涣也来。” “是。” 事情暂且安排妥当,他转头看向韩悯。 那时楚钰与温言正在岸边一座两层木楼上喝茶,听见这边有动静,出来看看。 韩悯拢着衣裳,跟在傅询身边,转头朝他们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傅询看了一眼,扶着他的腰,把他往马车那边带去:“我送你回去。” 马车走后,楚钰也连忙推着温言的轮椅要走。 永安府尹留下善后,他小声嘟囔了一句:“美色误国,美色误国。” 小剂子正扶着那个小内侍要走,小内侍听见这话,回过头,朝他大声喊道:“才不是呢,韩公子机智过人!要不是韩公子,我们一船宫人就都死了!” 府尹微怒,正要说话,小剂子道:“此处都是宫中侍从,大人还是小心言语。刺客今日不来,明日也会来,总归是大人的职责所在。尽力把此事查清,才是正事。” 话毕,他就冷冷地瞥了一眼府尹,扶着小内侍离开了。 马车里铺了软软的褥子,韩悯捧着茶盅喝茶。 他舒了一口长气,看向傅询:“今日那些人,是傅筌余党?” 傅询没有说话,分明不欲多说。 见他这样,韩悯也就不再多问。 很快便到了柳府门前,韩悯望了一眼,道:“今日之事,能不能请陛下不要告诉柳家人?特别是老师?” 怕他们担心。 分明自己都吓得不轻,还记着别人。 傅询应了一声:“好。” “那陛下进去坐坐吗?” “不了,你进去罢。” 韩悯跳下马车,再叮嘱了杨公公他们几句,才从偏门回了柳府。 看着他进了门,傅询才放下帘子,对卫归道:“去恭王府。” * 今天早晨,傅询让宫里人给韩悯送了点东西,起居郎的四季官服、几个新的笔橐,配着笔帘、各色毛笔和一匣松烟墨,还有一些珍奇玩意。 原本领了赏就要进宫谢恩,结果韩悯被拉去游湖,找不见人,傅询便下了口谕,让他明日再来。 韩悯去见老师时,他正在廊前喂鸟。 柳老学官佯装沉下脸来:“去哪儿玩了?圣上赏东西你也不在。” 韩悯接过老师手里的鸟食罐子:“同琢石、辨章一起去游湖了。” “明日别跑了,早些起,带你进宫谢恩。” 进宫谢恩,一般要由家中长辈带着去,如今老韩史官不在永安,便是柳老学官带他去。 韩悯陪着老师喂了鸟,才回到自己院子。 柳师兄去学宫教课了,江涣也不在,只有韩悯一个人。 他回到房里,还有些后怕。 韩悯抱着枕头坐在榻上:“统子,我总觉得那些人不太对劲。” 系统道:“那不是恭王余党吗?我刚才听傅询说要去恭王府。” “我也听见了。但是如果是恭王派人,他肯定是想杀傅询和我,可是那时我和傅询就站在船板上,射箭就好了,用短剑做什么?那些刺客,就算上了船,也不冲着傅询去,反倒是……” 韩悯把脸埋在软枕里。 说这样的话,他好像有些自作多情。 可是最后一个刺客,分明就是冲着他来的。 系统问:“记恨你的人不多,一个一个列出来就知道了。首先排除那个季恒,你今日才见他,料他也不敢做这种事情。” “那就只剩下恭王了,我人缘还不错。” 兜兜转转,又回到恭王身上。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这时外边有人敲门。 韩悯被吓了一跳,丢开枕头,拖着鞋子过去开门。 楚钰推着轮椅站在门前,扶住他的肩,将他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你没事吧?湖水都红了一片。” “没事,圣上会查清楚的。” 韩悯把温言推进来,让他也进来坐。 他不想多提,只把事情经过简单说了一遍,便换了话题来说:“对了,琢石,你不是说你和谢鼎元是同窗么?怎么没听你提过?” 楚钰惊道:“你现在还有心思管谢鼎元?” “我……有一个朋友很喜欢他。” 没错,确实有个朋友—— 系统支起他并不存在的耳朵。 楚钰道:“我其实不是他同窗。” “这样?” “他是我的伴读。” “原来……嗯?什么?” 就连一直云淡风轻的温言也有些绷不住了:“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楚钰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尖:“我小时候,我爹专门找先生教我念书,我不爱念,他找了个伴读陪我念,我念不好就罚他的那种。学着学着,他念得比我好,十六岁就在宋国中了状元,我二十来岁才在大齐中了个探花。” 自家伴读比自己厉害,小少爷不好意思说他是自己的伴读。 韩悯和系统惊讶地吃手手。 楚钰补充道:“反正一起念过书,就算是同窗了。他这个人脾气很傲,要是见着他,别提他当过伴读的事情,他会翻脸的。” 系统忙对韩悯道:“快快,问问他谢鼎元现在在哪里。” “好。”韩悯试探着问道,“琢石,那他现在……” 温言也往前倾了倾身,想要得到一个回答。 可楚钰却连连摆手:“我不知道。他十六岁中状元之后就走了,我爹天天说我不如他,我恨死他了,我就是受不了这个,才过来考试的。别问我了啊,我不知道。” 再聊了一会儿闲话,三人分别,楚钰要将温言送回去,韩悯送走他们,坐在案前,拿出写了一半的书稿。 一边写,一边还在想他到底得罪过谁。 书案上蜡烛烧了一半,系统忽然道:“我知道了!” 吓得韩悯手一抖,废了一张纸:“你干嘛?” “我知道还有谁记恨你了。” “谁?” “先皇。” 先皇不单记恨他,还怨憎整个韩家,怨憎到了极点。 韩悯将废纸揉成一团,丢进纸篓,并不把这事放在心上:“统子,他已经驾崩了。” “就不准他临终前下诏,对你们家赶尽杀绝吗?” 他有些无语:“他临死之前就记着这个?他是疯子吗?” 一个皇帝临终前,不说江山社稷,不谈朝政邦交,还因为先太子的死,对韩家耿耿于怀,甚至对密部下了绝杀令。 这不太可能。 系统也觉得不太可能。 韩悯伸了个懒腰:“而且那时候,傅询也在船上,他就算要杀我,也不可能拿自己儿子冒险。” 整理好今天新写的书稿,韩悯吹了灯,抱着剑爬上床。 “前段时间傅筌跟我说了一段话,我觉得还挺有道理的。他说,先太子亡故后,先皇一开始就有意把皇位传给傅询,他与傅让都不过是垫脚石。” “现在想想,先皇是正宫出身,是正儿八经的嫡长子,对先太子看重,也是因为这个缘故。他压根就瞧不上庶子。” 系统问:“那他后来怎么不立傅询做太子?” 韩悯望着帐子顶:“因为傅询不如先太子听话。” “先太子是他一手培养起来的,父慈子孝。” “但是傅询,先皇一开始只把他当做宠爱的嫡子教养,弄得他有点叛逆。这些年来,他先是一意孤行要去西北带兵,后来又因为……我们家的事情忤逆先皇的意愿,让他下不来台。” “先皇不喜欢他的性子,或许、就像是傅筌自以为是地要磨一磨我的性子,先皇也想给他一点教训,所以才把傅筌扶起来,明面上让他们相争。” “实际上,先皇是想告诉傅询,自己有许多个儿子,他不听话,还有许多个儿子会听话。但是傅询好像从来都不听他的。” 在黑暗里静静地躺了一会儿,韩悯如这几日常做的那般,抱着剑睡着了。 * 次日一早,韩悯就被喊起来。 “悯哥儿,快起来,今天要进宫谢恩。” “好,来了。” 他把长剑往被窝里一塞,迷迷糊糊地坐起来,套上衣裳。 没穿官服,他的官服是正红的,没上任就穿出去,太招摇了。 柳老学官虽无官职,但也被封过一个虚衔,有一件朝见的礼服。 韩悯出去时,老师也已经换好衣裳,在外边等他了。 马车里,柳老学官握住他的手:“不用怕,有老师在呢。” 韩悯有些疑惑:“老师,我不怕啊。” 柳老学官拍拍他的手背:“不用勉强。” “不是,老师,我真不怕,傅询有什么可怕的?” 柳老学官假咳两声。 他改口道:“哦,圣上,圣上有什么可怕的?” 柳老学官低声道:“你下个月就入朝做官了,柳家虽不入仕,但有一句话,老师要告诉你。” 韩悯认真道:“学生在听。” “‘帝王心易变,可远不可近。’” 他见韩悯没什么反应,便道:“这话我从前也告诉过你爷爷,你爷爷不信,什么事情都先想着皇帝,结果德宗皇帝走后,先皇登基,你们韩家就……总之——” 他叹了一声,捏了捏韩悯的脸:“与皇帝的私交不可过密,公事上尽心尽力,私事上留好退路,这是为臣之道。” 韩悯被掐得“哎呀”一声,还没答应,柳家朴素的马车就驶到宫门前,他刚要下车,就看见卫归迎面走来。 “圣上体谅柳老先生年高,特准马车入宫。” 下车谢过恩,才能上车继续入内。 又过了一会儿,马车到了福宁宫前。 韩悯扶着老师,慢慢地走上台阶。 书房里,傅询正揉着鼻梁看折子,听见卫归回禀,才抬起头。 看见韩悯时笑了笑,不等他们行礼,就赐了座。 柳老学官暗自抬眼看了一眼,皇帝年纪虽轻,气度威严却不比寻常帝王。 他一心为韩悯着想,坐下之后,恭恭敬敬地道:“多谢陛下赏赐。我这个学生年纪虽小,却也是极有天分的,承蒙陛下厚爱,让他在朝中为国效力、为君分忧。” 客套话说下来,韩悯插不上嘴,只好把茶盏往老师那里推了推。 傅询也是客客气气地回了话。 说韩悯是不世出的文人,天上文曲星,得之可定天下。他就是没去参加去年的科举,要不楚钰肯定不是探花郎。 韩悯心道:“对不起,琢石,我不是故意的。” 他又想:“我要是当了探花郎,就写不了《圣上与探花郎》了。” 柳老学官见皇帝是真器重韩悯,放下心来,表情也放松不少。 君臣相谈甚欢。 而后柳老学官请旨,要去宫中兰台寻两册民间遗失的书卷。 他其实是想给韩悯个机会,让他表表忠心。 临走时还给韩悯使了个眼色。 韩悯坚定地点点头,老师放心,我已经开启了最强的口才技能。 老师一走,他刚要开口,可是对着傅询这个人,无论如何,都说不出那些冠冕堂皇的话来。 他有些为难:“陛下……” 傅询笑了一声:“我的衣裳你什么时候还我?” “昨夜拿去洗了,早晨没干,大约下回进宫时带给陛下。” “你洗的?” “是啊。” ——韩悯挽着衣袖,坐在小板凳上,面前摆着一个大水盆,衣裳泡在水里,他揪着衣袖使劲搓搓。 一边搓,还一边抱怨:“傅询怎么长(zhang)得这么长(chang)?衣裳也这么长。” 第43章 各有千秋 想起昨天晚上搓衣服的情形,韩悯忍不住皱起小脸。 傅询便问:“你在想什么?” 韩悯一激灵,摇摇头:“没有。” 他忽然想起什么:“对了,陛下,昨日那群刺客,可查到了什么?” 傅询思忖了一会儿,放在膝上的手,不自觉摸了摸衣袖边缘。 他只是很简单地说了一句:“是恭王余党。” 韩悯摸摸下巴,若有所思:“原来真的是他。” 转念一想,或许只能是他。 傅筌记恨自己不帮他,所以一心想要他的命,反倒把傅询排到后边了。 对这件事不想多说,傅询只道:“我会处置好的,你不用担心。” 韩悯看回去:“我知道。” “昨日教你受惊了,对不住。” “哪里的话?”韩悯摆摆手,“若不是陛下英武,我都死在船上了。” 仿佛把这话当了真,傅询定定道:“不会叫你死的。” 沉默了一会儿,傅询朝窗外望了一眼,正是春日里,万里晴空。 傅询道:“出去走走?” 韩悯笑着点头:“好啊。” 他起身作揖,然后跟在傅询身后。 傅询回头看他:“如同从前那样就好,你走上来。” “是。” 江南齐国,不比江北有礼数,举止随心,大方洒脱,不常讲这些虚礼。 既然圣上都发了话,韩悯也不敢不从,向前蹦了一步,与他并肩而行。 傅询别过头去偷笑,又吩咐要跟上来的卫归:“远远地跟着就好,不妨事。” 卫归抱拳领命,带着几个侍卫向后退去,隐匿在看不见的地方。 出了福宁宫,沿着最宽阔的宫道,往前是紫宸殿,往后是封乾殿。 紫宸殿为帝王临朝之殿,封乾殿是帝王死后,停灵之处。 而正中的福宁殿,则是圣上休憩起居之所。 宫城正中一条宫道,串联起每个帝王的一生。 封乾殿不常打开,那儿有些阴冷,傅询自然也不会把韩悯往那里带。 他二人并肩向紫宸殿去。 朝中惯例,初一十五大朝会,今日不该上朝,只有零星几个宫人在殿里打扫。 一个宫人弯腰行礼:“这儿扬尘大,请陛下与大人暂去别处走走。” 傅询便拉着韩悯去了别处。 与封乾殿边上有一座高楼相同,这儿也有一座高楼。 一般是侍卫在上边巡逻,站在此处,也可以将整座宫城尽收眼底。 高台临风,傅询背着手,目光投向北边的青山。 韩悯就安安静静地陪他站着。 这时系统忽然喊他:“韩悯,控制……” 韩悯被他吓得一激灵:“我忙着呢!” “你又没和傅询说话,干站着有什么忙的?” “你不懂,等会儿再说啊。” 说完,韩悯就把系统屏蔽了。 只有他知道傅询在看什么,他在看江北的宋国。 良久,傅询问:“方才我与柳老学官说,倘若你去成了去年的科考,想来楚钰不会是探花郎,我看你低头没说话,你是不是不太高兴?” 韩悯否认道:“没有,我只是觉得有点对不起楚琢石。” “你还想不想科考?” 他认真地想了一会儿:“我不知道。” 傅询收回目光,转过身,靠在木栏杆上:“你说实话,那时我说让你做起居郎,你是不是心里不太高兴?” 韩悯垂了垂眸,终还是说了实话:“有点儿吧。” 傅询也低头看他:“为什么?” 他趴在栏杆上,撑着头,垂眸看向楼下的景致,思忖道:“主要是因为,都是史官,我爷爷是史馆史官,我只做一个起居郎,好像……越来越差了。” 听他这样说,傅询也不言语,只等他继续说下去。 “后来想想,我好像也没有这么的差。我与古来许多文人比起来,现在能做起居郎,就已经很顺利了。” “生在文官世家,能够识字,又有点天资,侥幸得了老师教导。没有等到老朽时,才凭借功名入朝出仕。” “大齐建国百年,我爷爷一直觉得,国以史为续,能留给后人的,就是国史。我一开始也是这样想的,这几个月写……” 韩悯恍然清醒,以手掩嘴。 他差点把自己写话本的事情告诉傅询了。 傅询问:“怎么不说了?” “我……”韩悯停了停,改口道,“我这几个月写一些文章,忽然发现,我爷爷说的也不全对,国以武开疆,但以文存续。国史话本,皆是文字;史官诗人,皆是文人,并无高下之分。” 他看向傅询,定定道:“做起居郎就很好。常伴圣驾,秉笔直书,后人亦可从起居注里窥见我朝踪迹。” 傅询眼里有笑:“既然做起居郎很好,那你明日就上任?” “不要。” 韩悯果断拒绝,我还要留一点时间写话本。 傅询笑出声,推了一下他的脑袋:“回去罢,柳老学官该找你了。” “是。” 韩悯随着他离开,最后回头望一眼北边的青山。 他重又转回目光,走到傅询身边。 眼神亮晶晶的,看起来心情不错的模样,但是又不好意思总缠着傅询说话,就在心里喊系统。 “统子,傅询真的很好,肯听我说,还不会笑话我。虽然在玩头发这种小事上我和他不怎么对付,但是在大事上,他……” 韩悯絮絮叨叨地说了一会儿,忽然发现系统没有动静。 他这才想起,自己刚才把系统屏蔽了。 还没来得及解除禁制,傅询又问他:“你在想什么?” “在想……”韩悯停了停,亮如星光的眼眸中的目光,终于落在他身上,“你人真好。” 难得的夸奖,总想着欺负他的傅询忽然觉得被什么东西击中。 再也不敢欺负他了,傅询很没出息地想。 不过傅询还没说话,那头儿,柳老学官迎面走来。 柳老学官朝他作揖:“陛下。” 傅询整肃面容,淡淡地问道:“老先生要找的书找到了?” “老臣愚钝,不曾寻见。” 他原本也没有要找的书,只是找了个借口,让他二人独处,没想到就这么一会儿,傅询竟然还把韩悯拐出来了。 柳老学官继续道:“我这个学生顽皮,给陛下添麻烦了。” “不会。” 而后柳老学官告退,韩悯跟着老师作揖,最后扶着老师离开。 * 马车平稳,柳老学官端坐在正中,正闭目养神。 韩悯坐在一边,终于想起来把系统放出来。 系统“哼”了一声:“你和傅询又做什么不让我看的事情了?” “没有,就是他以为,他让我做起居郎,我会不高兴。” “就这?你把我屏蔽了,我以为你要做一些我不能看的事情,结果你们就谈这个?” “是啊,怎么了?” 系统道:“先前他让你做起居郎,你不是挺不乐意的吗?你现在说你不愿意,他有给你换吗?” 韩悯抬眼望着马车顶:“没有。” “得,白说。” “我是说,我没有觉得不愿意,我现在觉得做起居郎挺好的。” 他确实是很高兴的模样,撑着手一边晃脚。 而这时马车驶出宫门,走远了,柳老学官睁开眼睛:“悯哥儿,你笑什么?” 韩悯收敛了表情:“没有啊。” 柳老学官摇摇头:“早晨才跟你说的话,你就忘记了。” 见老师有些严肃,韩悯忙搂住老师的胳膊:“没忘记,没忘记,‘帝王心易变’嘛。” “你记得就好,别和你爷爷一样。” “我知道,我身后是整个韩家,不会胡来的。再说了,我又不是给傅询做嫔妃,没有这么多‘易变’要顾虑的。” 柳老学官拧他的脸,佯怒道:“又胡说。” 回到柳府,韩悯将老师送回房中,这才转头回到自己房里。 他关上房门,在案前坐下,再一次拿出写了一半的书稿。 他翻了翻前边的内容,然后提笔沾墨,哼着歌写话本。 系统道:“你今天心情不错。” “是啊,我从前总觉得写话本是迫于生计,今天跟傅询说了一通,忽然发现,其实我自己也挺喜欢写话本的。” “是喜欢写话本,还是喜欢写‘圣上’?” 韩悯放下笔:“你今天也怪怪的。” 系统故弄玄虚,话只说半句:“早晨控制中心给了回复。” “哦。”韩悯想起来了,“你用我的补偿,去换了‘傅询老婆’的系列剧情。这次你又问他们什么了?” “上回说到‘男皇后’,我一时兴起,就去问了一下,傅询的老婆到底是男是女。” 韩悯低头翻书稿,仿佛不是很在意,仿佛又有点想问。 但最后还是问了。 “是什么?” 系统洋洋得意:“你肯定猜不到。” 韩悯猜测:“他不会没老婆吧?这也太惨了。” “不是,不是。”系统连忙道,“他的皇后——” “嗯?” “是男的!” 韩悯惊叹一声:“哇!” 而后两人同时开口。 沉思的系统:“不知道是温言,还是楚钰。” 比了个胜利手势的韩悯:“耶,原来我还是有机会睡龙床的。” 随后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先反应过来的系统怒道:“你在想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情?你有点出息啊!” 韩悯抱着自己的书稿瑟瑟发抖:“做男皇后很没有出息吗?” 系统转念一想:“……好像也不是。”他很快就回过神来:“反正你最没可能。” 韩悯十分不服:“我怎么不行了?我明明长得很好啊,看看这俊俏的脸庞,再看看这肩,这手,这腰,这腿。” “你忘了?你和傅询打过架。你和他能做君臣,安安静静地待一会儿,就已经很不容易了。你还想和他天天待在一块儿,现在要是打起来,恐怕不是你死,就是他活。” 韩悯不满道:“你对我有点信心行不行?” 系统不屑:“没影的事情。” “万一我和他打架,我打赢了呢?” “你别老是盲目自信。你打赢他,比你做男皇后的概率还小。” 韩悯反将他一回:“那你就是说,我还是有机会做皇后的。” 系统一噎,随后不再理他:“随你。” 原本系统还想跟他八卦一下,这人到底是谁,结果韩悯这么一打岔,他就忘记了,反倒还隐隐觉得,这人会不会真是韩悯。 可是韩悯自己也就是那样一说,对男皇后的事情,说笑一阵就过去了。 他继续提笔写话本,过了一会儿,系统问道:“你说那人到底是谁。” 韩悯认真写字,随口回道:“管他呢。” “你就一点都不关心?” 韩悯小小地“哼”了一声:“如果不是我,那也没有关心的必要。” “你正经一点。” “好好好。” 他放下笔,端正地坐好,双手按在腿上。 系统问:“你觉得是谁?温言还是楚钰?” “我觉得……”韩悯思考了一会儿,摇头道,“都不太行。温言性直,楚钰风流,都不太行。” “那还有谁?卫家两兄弟?” 想到卫归与卫环,韩悯一下子就乐了:“你这是逼他们跑去渭水和宋国开战。” “你师兄?” “你竟敢打我师兄的主意!不行,我师兄绝对不行!” “好嘛,那你说。” 韩悯提笔沾墨:“我不说,无聊。” 系统道:“你真不想知道是谁?” “不想。” “真不想?不想撮合一下?” “不想。”韩悯撑着头,撇了撇嘴,不是很高兴的模样,重重两笔将纸上写错的字涂成墨块,“傅询喜欢谁,自己去追不就行了,为什么要我撮合?” 系统疑惑道:“我看你今天有点怪怪的。” 韩悯“口出狂言”:“他如果连老婆都追不到,那还不如不要找老婆。” “你生气了?” “我没有。” 系统惊奇道:“你真生气了?这有什么好生气的?” 韩悯反手把他屏蔽,趴在案上写话本。 * 就这么过了十来日,到三月下旬。 韩悯在房里窝了几天,提早将《圣上与探花郎二三事》第一卷 写好。 这天早晨,小剂子端着热水巾子进来。 “公子,该起了。” 韩悯挣扎了两下,从榻上爬起来,抓着头发出神。 他昨晚写话本写得起劲,赶着写完了,还是被小剂子催着去睡的。 小剂子将巾子拧干,递给他:“柳公子问,今日陪家中女眷去建国寺上香,公子要不要一同前去?” 韩悯打着哈欠:“不去,我今日有事,要出去一趟。” “那我回去准备……” “不用,我应该很快就回来,你留下练字吧,我回来检查。” “是。” 韩悯洗漱完,在院子里练了一套太极,便抱着书稿要出门。 正巧碰上柳家女眷要出门,偏门前停着几辆马车。 柳停扶着柳老夫人上了马车,而后再将柳夫人扶上去,转头看见韩悯过来了,便问:“你不去?” 韩悯点点头:“有点事情。” 柳停便道:“建国寺的素斋不错,要是赶得过来,就报我的名字。” “好。” 柳停朝正与两三个小丫鬟说笑的柳毓招招手:“二妹妹,上车吧。” 柳毓转过头,这才看见韩悯,轻轻地“呀”了一声,忙不迭扶了扶鬓角金钗,朝他行了个万福。小丫鬟们跟在她身后,也跟着行礼。 韩悯朝她抱拳:“二妹。” 柳毓低头,应了一声,低得韩悯没有听见,就已经走远了。 柳家两辆马车,柳停骑着马,跟在旁边。 柳毓扶着额,靠在窗边正出神。小丫鬟们逗她说笑,她也不理。 出了柳府所在的长街,韩悯拐过拐角,便戴上大檐的斗笠,往白石书局去。 系统跟他抱怨:“你也太不会看场面了。” “怎么了?” “人家柳停喊‘二妹妹’,是《红楼梦》里的;你喊‘二妹’,好像《水浒传》里的。” “那是柳师兄的妹妹,我要是……那也太不仗义了,还是这样就好。” 系统恍然大悟:“原来你都懂得。” 韩悯却连连否认:“我不懂,我什么都不懂。老师可能有这个心思,但是老师绝不会插手。柳夫人不会同意,柳毓更不会。” “她为什么不会?” “我小时候见她,就知道她是个有主意的姑娘家。” “说不准她就被你这副皮囊迷了眼呢?你虽然盲目自信的时候多了一点,但是对你的脸,可以多几分信任。” 韩悯捏了捏脸:“这个……”他反应过来:“你刚刚是在夸我长得好看吧?” 系统很是嫌弃:“走开走开,我才没有。” * 白石书局里,仍旧是原先那个小伙计,往韩悯斗笠下一凑,看清来人的模样,就将他引到后院。 与他已经是第三回 见了,小伙计熟稔地说:“先生你可来了,葛先生吩咐我们,快到月底的时候,一定注意看看松烟墨客来了没有。印书坊那儿,纸张活字都预备好了,就等着您的稿子了。” 韩悯笑着道:“让你们久等了。” “哪里哪里,不过是我们这些看书的人等得心急。” 走过门廊,小伙计回头:“我一直在看先生的话本,《圣上与御史》那故事写了四卷就算是写完了?这回写的是谁?以后还会写《御史》吗?我还是喜欢御史大人。” “这回写的是《探花郎》。” 韩悯的目光飘向别处,他想了想温言的模样。 温言多心,又敏感。 于是韩悯道:“以后都不写《御史》了。” “可惜了,挺多人都喜欢御史大人的。不知道探花郎怎么样,能不能比得过?” 韩悯思忖道:“各有千秋。” “各有千秋?” 他再想想,温言生在没落侯府,身陷陋巷,所以面冷言直,看起来似乎不太容易接近。 楚钰出身商户富贾,脾气和软,也没有太大的做派,又爱说笑,是天下第一好少爷。 最后得出结论—— “但是长得都很好看。” 小伙计恍然大悟:“原来先生是喜欢模样俊俏的。” 他顿了顿,憨笑道:“实不相瞒,我也喜欢。” 这时到了后边院子的一间房前,小伙计敲了敲门:“葛先生,你心心念念的松烟墨客到啦。” 不一会儿,葛先生便从里边推门出来,一看见韩悯,连眼睛都笑了,双手按住他的肩。 “来了?” “嗯。” 他送走小伙计,把韩悯拉进屋里来。 韩悯从袖中拿出蓝布包:“这个月的书稿。” 葛先生接过书稿,也不看,只是放在案上,道:“你上个月来时,不是托我……” 他忽然发现韩悯没在听他说话,他在看房里另一个人。 韩悯眨了眨眼睛,看的那人,是个书生模样的男人,身上罩着一件洗得发白的布袍子,肘上膝上都打着补丁,但是神色自若,清高自得。 他虽生得高大,却瘦得很,腰带扣孔系不满,长长地垂落下来,鬓角零星几根白发。 沈腰潘鬓,面色微白,连唇色也极淡。 而那书生见韩悯身长鹤立,一双杏眼透亮,黑白分明,眼中带笑。 原以为松烟墨客应当是阴柔多情的模样。编排皇帝的故事,总该有些畏缩,却不想他一副坦坦荡荡的模样,就这么看着他发笑。 韩悯还记得他。 上个月他来找葛先生,这个书生就在。 葛先生笑了笑,对韩悯道:“他姓谢,谢岩。隔壁街画画的,字也写得不错。” 他再看向谢岩,向他介绍道:“松烟墨客,韩悯。你一直觉着他挣的钱多,想向他学的那位松烟墨客。” 韩悯朝他拱了拱手,笑着道:“幸会。” 谢岩再打量了一下韩悯,朝他回礼。 葛先生招呼他们:“坐吧。” 三人分别坐在三边。 韩悯问:“那葛先生,现在是定下来给白石书局做事了?” “是啊,在桐州时,不是我帮你商讨的合约吗?白石书局怕我走了,你也走了,就非让我留下。对了——”他从案上翻出一本册子,“这是你这几册话本挣的钱,我都帮你记在账上了。” 韩悯接过册子翻了翻。 葛先生继续道:“他们还想让我看看,能不能找出另一个松烟墨客来,天底下哪有那么多的松烟墨客?不过正好谢岩想找些事情做,我就让他试着写两本来看看。” “原来如此。” 葛先生给他倒茶:“上个月你来的时候,不是让我帮你看看勾陈街的那座宅子么?” “是,不知?” “看宅子的人说,他家主人这几日出门,当下并不在永安,等他家主人回来,应当会邀你见一面。” “好,麻烦葛先生了。” “到时候我与你一起去,看能不能帮你把价钱压下来一些。” 韩悯端起茶碗,抿了一口:“好。” 葛先生直起身子添茶:“我也有一件事情求你。” 见他模样正经,韩悯也放下茶碗:“先生请说。” 葛先生扶着谢岩的背,把他往前一推:“我能把他托付给你吗?” “啊?” “不用管别的,就教他写话本。” “这……” “没事儿,你就教教他,照时辰给你付钱。我实在是教不会。” 谢岩也有些不自在,别开目光,咳了一声。 葛先生便拍拍他的背,对韩悯道:“你看看,都落魄成这样了,都没钱买药了。天下文人是一家,韩悯,救他一救。” 韩悯对上葛先生恳切的目光,咬着牙,点点头:“行,但是教不教得会,我……” “没事没事,你先教着,我让他们弄点吃的来。” 葛先生站起来,笑眯眯地摸摸韩悯的脑袋,然后把谢岩往他那里一推:“好好学着。” 他走之后,房里两人对视一眼,然后别开迅速目光。 有些尴尬。 谢岩道:“他就是这个性格,自诩伯乐,喜欢捡一些落魄文人。” 他说的是葛先生。 韩悯道:“看出来了,就……我能先看看你写的吗?” 谢岩从袖中拿出一卷书稿,放在他面前。 韩悯定睛一看他的字迹:“这个……” “怎么了?” “你的字……” 谢岩面色一沉,伸手就要把书稿拿回来。 韩悯抬起头,见他的脸色,马上改了口,竖起大拇指:“你仿谢鼎元的字,仿得好像啊。” 谢岩抽了抽嘴角,默默地收回手。他轻声道:“我……靠仿他的字赚一些钱。” “原来如此,我先看看你写的东西。” 韩悯立起书稿,躲在后边看,暗中呼叫系统:“统子,你快出来看看,这是不是谢鼎元?” 第44章 让他过来 系统特别喜欢谢鼎元的字,一听他的名字,立即就蹦出来了。 “让我看看,让我看看。” 韩悯抱着书稿,和系统一起看了十来页。 “怎么样?你对谢鼎元研究比较深,这是他的字吗?” 系统有些犹疑:“写得太潦草了,看不出来,要不你问问他?” 韩悯道:“我哪里敢问他?我刚才一说他的字,他脸色都变了,应该是不想让我知道。” 系统惋惜道:“这样啊,那算了,他不想让你知道,就别追问了。” 韩悯安慰他:“不要紧,我同他交个朋友,说不准以后他就告诉我了。” “那你可要和他搞好关系啊。” “一定一定。” 韩悯放下书稿,笑着看向谢岩:“谢先生……” 谢岩面色如常:“我并无字,唤我‘谢岩’,或拆字唤我‘山石’都可。” “山石兄,我大概看了前几页,你这个故事,再改改应该还是能用的,就是还有点问题——” 韩悯把书稿放在他面前,转头望望四周,从案上拣起一支笔,挽起衣袖,沾墨涂画。 那就是一个讲鬼怪的小故事,韩悯与他商议着,改了一些文人气太重和逻辑不通的地方。 他捏着笔杆,沉吟道:“你的故事好像科举文章。” 谢岩一愣,随后道:“我偶尔也帮人写一些应制文章。” “我就说。” 韩悯深以为然,却也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继续给他讲话本。 他很聪明,一点就通。 “我这么讲清楚吗?” 谢岩思考了一会儿,最后点点头:“嗯。” 韩悯便把笔递给他:“那你改一段。” 谢岩接过笔,韩悯注意到他拿笔的手。 注意到他的目光,谢岩便将拿笔的左手往袖中缩了缩。 韩悯善意地笑了笑,伸出自己的双手:“我也用左手握笔,右手受过伤。” 谢岩垂眸,应了一声。 就这么,他自己改一段,韩悯帮他看一段,将近正午,韩悯放下书稿。 “这样就差不多了,你回去再改改。” 谢岩点头应了,不卑不亢:“多谢。” “客气了。” 葛先生还没有回来,两个人不太熟悉,气氛有些古怪。 韩悯道:“大约是他又喝酒误了时辰,我们先走吧,我给他留张字条就好。” 谢岩低头收拾东西:“好。” 正写纸条时,谢岩似是随口问:“你的话本年前才出来,你是今年才开始写的么?” “不是。”韩悯提起笔,将字条压在案上,“我两年前就在书局里,帮著书先生续写话本,那几本是第一回 自己写的。” “原来如此。” 他收拾好东西,往背上一搭。 见状,韩悯便问:“要我送你回去吗?” 谢岩从没听过这样的问题,不太自在地停下脚步:“不用。” “那一起出去吧。” 他们一同走出白石书局,小伙计朗声让他们慢走。 韩悯戴上斗笠遮阳,谢岩往上扯了扯包袱。 没话说。 他们又并肩走出街口,一起向西面走去。 还是没话说。 走过两三条街,谢岩开了口:“要是不顺路,你就不用送我了。” 韩悯道:“我没有送你,我就要去这边。” “好吧。” 再一同走过几条街巷,谢岩又道:“我……真不是谢鼎元,住的地方也不好,你别跟着我了。” 韩悯微抬起头,露出被斗笠阴影遮住的脸:“我没跟着你啊,我就是要去这边。” “那你要去哪里?我送你过去。” “建国寺。我师兄喊我中午过去吃斋。” 谢岩一顿,低头往前走。 韩悯觉着奇怪,跟上去:“你要去哪里?” 谢岩淡淡地说了三个字:“建国寺。” 韩悯忍住笑:“那真是巧了,你住在那里?” “嗯,我和建国寺的方丈有些交情,住禅房也方便。” 两人一起来到建国寺前。 建国寺是永安城中最大的寺院,朝廷拨钱修建的。 进了寺院,谢岩抬手招来一个小沙弥,他指了指韩悯。 “这位韩公子来寻他的师兄,你去通报一声。” 小沙弥双手合十,向韩悯行了个礼:“不知韩施主寻的是哪位师兄?” “不是小和尚大和尚的师兄,是我的师兄,柳老学官家的柳停柳师兄。” “请施主稍等。” 两人就站在大殿前,沉默了半晌,谢岩道:“柳老学官,是原本江北的柳太傅么?” 韩悯微怔:“……是。” 这是许多年前的事情了,,韩悯也只是听说过—— 柳老学官原本是江北宋国的太子太傅,二十来岁时,从宋国出逃,夜间乘小舟渡江,来到齐国。 而后受到德宗皇帝礼遇,在永安任学官。 这才成就柳家清贵之名。 谢岩却道:“他在齐国这么些年,齐国读书人竟还是如此,毫无风骨。南蛮荒芜,无怪乎此。” 他或许不是特指韩悯,倒像是有感而发。 但韩悯有些不高兴了。 “这话怎么说?你又没见过多少读书人。” 他一转眼,瞥见柳停正从大殿旁边的走廊上出来,便不再跟谢岩说话,上前去找师兄。 “师兄。” 柳停按住他的手,看见站在不远处谢岩:“你朋友?” 那个孤傲得有些孤僻的谢岩,韩悯拧眉,把师兄拉到他面前。 “师兄,这是我刚认识的朋友,谢岩谢先生。” “我师兄,柳停。我们齐国最有风骨的文人。” 柳停失笑,佯怒看了他一眼:“不要胡说。” 韩悯抱着手,就那样看着谢岩。谢岩抿了抿唇,小声对他说了一句“抱歉”。 不清楚他们之前在说什么,柳停仍是和和气气地笑着:“谢先生,一同在寺中吃顿便饭?” 谢岩却回绝了:“不必,我就住在寺里,平素都吃惯了。告辞。” 柳停吃了瘪,也不恼,道了一声“告辞”,看向韩悯,温声道:“那我们去吃饭?” “好啊。” 韩悯抱住他的手,拖着他往另一边走,轻声解释道:“他就是这样的脾气,不用管他。” 柳停走得慢,脚步微顿:“知道了。” “师兄不要生气。” “嗯,我没生气。”柳停回头,“只是我们走反了。” “啊……” 韩悯拽着师兄转身向回,柳停无奈地摸摸他的脑袋。 * 建国寺的素斋清淡简单,两人面对面坐着,柳停抬手给他夹菜。 “我看你那位朋友气度不凡,是何方神圣?” “就是普通朋友,今天刚认识,我也不知道他是做什么的,他好像也不想让我知道。” 韩悯咬着筷子:“人很落魄,倒是狂得很,一竿子把所有齐国文人都打翻了,我才不管他。” 柳停温笑:“好,那师兄不问了。” 他端起碗吃饭。 不一会儿,柳停又问:“等会儿一起回去吗?” “好。” “祖母与娘亲带着二妹妹,请了方丈解签,可能还要一会儿才能回去。你吃完休息一会儿,我过去看看,顺便让他们去备马。” 韩悯应了,就着三碟素菜喝了一碗米粥,伸了个懒腰。 正准备听师兄的话,去睡一会儿的时候,忽然听见窗外传来两声猫叫。 ——喵喵。 这韩悯可就不困了。 他唤醒系统,推门出去找猫。 “统子,快来,是你爱的猫猫哦。” “明明就是你爱的。” 或许是寺院里都是吃素,建国寺的猫也不胖,皮毛很干净,琥珀似的眼睛。小小的一只,懒懒地趴在偏殿的门槛上晒太阳。 韩悯一边“喵喵”,一边蹑手蹑脚地上前去抱住它。 “小喵喵。” 那只猫也不怕生,就任由韩悯抱着它。 韩悯给它顺毛,哄小孩似的跟它说话:“你怎么在这里呀?你吃饭了吗?” 猫懒得很,连眼皮也不抬一下,韩悯一个人说得起劲。 而后那猫忽然睁开眼睛,把脸往他手心里蹭了一下。 系统的电子音:“你也太傻了,它根本就不想理你。” 韩悯摇晃他:“你把我的猫猫还来!” 系统愤愤地问他:“难道我不是你最爱的猫猫吗?” 他反问回去:“难道我是你最爱的人吗?” “你就是啊。” “放屁,你最爱的明明谢鼎元。” “哼,我现在不爱他了,他怎么能说齐国蛮荒?就算齐国的读书人都不好,但你肯定是最好的。” “你今天竟然毫不吝啬对我的赞美。” “那当然,你是我看着长大的,你就是齐国文人里最好的。” 有点感动,韩悯把猫翻过来,挠挠它的肚皮:“统子。” “嗯哼。” 却不防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它不叫‘统子’。” 偷偷挼猫被猫主人抓住,韩悯忙拍拍它:“统子,你快出来。” 他回头:“对不住,我……” 猫主人—— 谢岩。 系统回到韩悯那边,蔫蔫的:“淦,我脏了。” 韩悯安慰它:“没那么夸张。” 他把猫还给谢岩:“不好意思,猫还给你。” 谢岩面无表情地接过猫:“去我那里坐坐吗?” “嗯?” 不等韩悯反应过来,他转身就要走。 韩悯想了想,还是跟上去了。 * 谢岩穷苦,就住在建国寺后边的禅房里。 房中堆满佛经,想是他近来在修佛。 案上丢着几支笔,砚台里墨迹干涸。还有一些书画,零零散散地丢在窄小的房间里。 谢岩将东西一推:“随便坐吧。” 韩悯就找了个空位坐下,谢岩拿起茶壶给他倒茶。 “我从前帮他们写字,只要仿谢鼎元仿得好,就能拿钱。后来就不写了。” 韩悯有点明白他的清高了。 倘若他就是谢鼎元,旁人买字,买的只是“少年状元”的名号。 可是如果他不说自己是谢鼎元,旁人也买的是谢鼎元的名头。 写字的人究竟是谁,并不要紧,字写得怎么样,更没关系。 所以他不想写了,心中还有些不平。 谢岩将茶杯递给他:“之前说话不太客气,把齐国读书人都骂了,对不住。” “不要紧。” 韩悯抿了一口茶水,皱了皱眉。 冷茶。 他真是一点都不讲究。 他二人才认识,也没有什么话可说。 瞎扯了一阵子,从诗词歌赋谈到人生哲学,漫无边际。 日头偏斜时,一个小沙弥从外边推门进来,向韩悯行礼:“韩施主,柳学官家这就要回去了,让我来喊施主一声。” 韩悯应了,临走时,对谢岩说:“那我这就走了。” 谢岩想了想,起身送他出门。 系统悄悄说:“真难得啊。” 建国寺门外,柳家的马车已经预备好了,柳停牵着两匹马站在马车边,看见韩悯来,朝他抬手示意。 韩悯回头对谢岩道:“你记得明日把修好的书稿拿给葛先生。” 说完这话,他便朝柳停走去,从他手中接过缰绳,一踩脚蹬,翻身上马。 柳停亦上了马,抬手时,马车行进。 后边一辆马车里,柳毓倚在窗边,掀开帘子看了一眼,然后收回目光,继续出神。 前边那辆马车,柳夫人拿着黄色的签纸,看了又看,显然有些着急上火。 她担忧地看向婆婆:“娘,毓儿求姻缘,怎么会摇到‘一身清白在人间’?这又不是停哥儿求的。” 柳老夫人缄口不言。 * 次日一早,谢岩带着书稿去白石书局寻葛先生。 葛先生看了一遍,也说差不多了,又拿出一袋银钱给他,说是定钱。 谢岩也不糊涂,只问:“是那位松烟墨客让你给我的?” 葛先生把钱塞给他:“你拿着吧,他从前也这样过,如今他有心帮你,又照顾你的心思,算是很好的了。” 别扭半晌,谢岩最后道:“以后我还给他。” 看着他把钱袋收起来,葛先生笑眯眯道:“这就对了,去吧,等本子印出来了我再喊你。” 送走谢岩,葛先生便去了一趟信王府。 请门房通报一声,他就站在阶下等候。 不多时,王府管家——一个老伯从门里出来。 “葛先生。” 问过好,葛先生道:“不知你家主人回来了没有?勾陈街上那间宅子,我这儿确实是急着要买,我那朋友等着宅子,安置家里人呢。” 勾陈街的宅院,就是韩家从前的所在。 老管家连声致歉:“实在是不好意思,我家王爷这次护送先帝棺椁去明山陵寝,还没回来,等他一回来,我马上就禀报这事儿。” 葛先生多问了一句:“奇了怪了,那间宅子又不好,我之前去看过,也没人住。除了王爷,就没别人能做得了主?” “先生有所不知,那件宅院是王爷故人的宅子,也说不好卖不卖,别人就更不敢做主了,您多体谅,也让你那朋友……找找其他的宅院,万一王爷不卖呢。” 葛先生心中有了计较,再寒暄两句,便转身离开。 他前脚才走,后头儿,信王李恕的外甥季恒便回来了。 他带着一身酒气,被小厮搀着回来。 老管家见状,赶忙吩咐热水与醒酒茶,又亲自上前,把他扶稳。 “小公子?昨儿夜里怎么不回来呢?” 季恒并不理会他,老管家把他扶进门,压低声音:“还是国丧,小公子还是收敛一些吧?我昨日看账,小公子前个月,怎么支走了一千五百两银子呢?我问账房,他也说不清楚,只说您是急用,是什么急用?” 被说得烦了,季恒推开他,仍旧招呼自己的小厮过来。他随口一问:“方才走的那个人,是谁?” “是个要代朋友买宅子的。” “买宅子?”季恒皱眉,“原来舅舅还有房产?” “不过是一间小宅院罢了,因为是王爷故人的宅子,所以……” 季恒显然没听见这话,想到前些时候,买了一副楚钰仿的谢鼎元的字。 方才老管家说起的一千五百两,也就是被他花在这儿了。 舅舅马上就要回来了,这钱不是个小数目,他一时间也补不上。倘若追究起来,恐怕还要牵扯出他从前做过的其他事情。 季恒心思一转,不如就揽下卖宅子这件事儿,过他的手,也好沾一点儿油水。 于是他换上笑脸,搂住老管家的胳膊:“你老辛苦了,这件事情我帮你老来办?肯定卖出个好价钱。” 老管家忙道:“那间宅子王爷或许不卖……” 季恒假意让步:“没事儿,那我就与那要买宅子的人见一面,也好先帮舅舅谈一谈价钱。至于卖不卖,自然是等舅舅回来,再做定夺。” 他软磨硬泡许久,老管家拗不过他,只好派人去跟葛先生说一声。 * 王府跟葛先生说了一声,葛先生自然也立即把这个消息告诉给韩悯。 这日夜里,韩悯坐在案前算账。 葛先生把他这几册话本所得的银钱数目都记下来了,一并交给他。 韩悯一手拨弄算盘,一手提笔记账。 最后所得,拢共是整八百两。 韩悯放下笔,将算盘珠子拨乱。 “不愧是我,小富翁韩悯。” 才五卷话本,有这个数目,已经超出他的预料了。 要把宅子买回来,应该也足够了,或许还有剩余。 系统道:“你小心对方抬价。” 韩悯自嘲道:“就我们家那个宅子,也就我们家喜欢。再说了,不是还有葛先生这个经济专家嘛。” 系统又问:“对方约你什么时候见?” “四月初一。” “那天不是你起居郎上任第一天吗?” “不要紧,那边说晚上见,顺便吃顿饭。我晚上出了宫就过去,赶得及。” “那就好。” 系统见他收起算盘与账本,又拿出一叠新的稿纸。 他提笔沾墨,在纸上写下书题—— 《圣上与探花郎二三事》。 “这就开始第六卷 了?” “是啊,房子买回来之后还得重新修整,不知道爷爷他们那边还要不要钱用,只能抓紧时间继续写了。” “不愧是你,小财迷韩悯。” 韩悯哼着小曲儿写话本。 * 新帝登基之后,朝中官员基本如同先帝旧制。 在将恭王收入牢中之后,圣上才着手置换朝中官员。 由去年的探花郎楚钰牵头,几个信得过的大臣商议,拟定官员名册,最终由傅询敲定。 三月中旬至下旬,朝中更换官员的文书下到各位大人府上。 四月初则正式上任,江老丞相的位置被长子江涣接替,御史台还留着给温言的一个位置。 四月初一,也是韩起居郎正式上任的日子。 这天一早,韩悯就被小剂子从床上挖起来。 洗漱梳头,小剂子捧来起居郎官服。 春衫轻薄,正红颜色的,外边又罩了一重防尘的轻纱罩衫,更衬得韩悯面白如玉。 他微仰着头,系上玉扣,小剂子便将玄色暗纹的腰带递给他。 缠上腰带,便将宽大的袍子下韩悯的腰身掐出来了。 而后柳停在外边喊他:“悯哥儿,起了吗?” 他还没来得及说话,小剂子倒比他还急,忙应道:“公子起了,马上就好。” 韩悯把他给自己戴上的官帽摘下来:“热得很,到了再戴。” 小剂子道:“那公子千万记得,让旁人看看戴正了没有。” “好,你放心吧。” 最后韩悯将笔橐往腰上一系,一手抱着官帽,便出去了。 今日柳停要去学宫,但他又不放心韩悯头一天当值,所以一定要送他去。 天色微明,途中还没有什么行人,只有要赶着去上朝的官员们的马车。 马车里,柳停嘱咐他:“你是头一天当值,遇见拿不准的事情,多问问先来的大人们,跟着他们就行,要出错就一起出错。我倒不担心你嘴甜不甜,你向来讨老人家们喜欢,只有一条——” 韩悯垂着眼睛,分明没怎么听进去,敷衍地应道:“都记住了。” 柳停无奈地弹了一下他的额头:“最要紧的一条,不许和圣上吵架,更不许打架。” “我知道。” “如今不像是小时候了,他现在是皇帝,你再在旁人面前下了他的面子,他肯定要罚你。” 韩悯使劲点头:“我都记住了。” 这时马车停在宫门前,韩悯掀开帘子就要下去。 “师兄,我先走……” 柳停又好气又好笑地问:“等等,你落下什么了?” 韩悯迷迷糊糊地回头:“啊?” 柳停拿起他放在位置上的官帽,帮他戴正,随后才拍拍他的背:“去吧。” 看着他入了宫门,柳停才放下帘子,吩咐马车去学宫。 旁的大人们上朝,都是去紫宸殿边上的宫殿里候着,唯有起居郎,要径直往里走,走到皇帝寝宫福宁宫。 白日要紧跟着皇帝,记录皇帝的日常起居,这活儿也不容易,所以朝中设了三个起居郎轮值。 办公与休憩地点就在福宁宫边上的文英殿里,韩悯是第一个到的,宫人引他进去,端来热茶,请他稍等一会儿。 文英殿不大,摆着几个大书架,上边堆着一些书卷,应当是从前记录的起居注。 里间是一张小榻,供人休息的。 韩悯只等了一会儿,蓄着小胡子的于大人就到了。 见过礼,于大人摸着胡子道:“还有一位新来的大人,我们等他来,我再同你们说说起居郎平素都做些什么,也好分一分每人每月轮值的日子。” “好。” 于大人从书架上挑了一本册子:“你先看看先前的起居注吧。” “好,多谢于大人。” 韩悯低头翻看,仔仔细细地看了几页,基本上也就明白了。 其实皇帝的作息很规律,初一十五大朝会,平日批折习武,到点用膳,到点就寝。 就是偶尔有御口金言,可以记录下来,以资后人;面见大臣,或喜或怒,简单记下一笔便是。 殿外忽然传来清亮的声音,伴随着哒哒的脚步声。 “不好意思,起迟了,起迟了。” 韩悯还没来得及看看来人,就被那人从身后揽住了腰。 楚钰挨着他,调笑道:“韩大人,怎么好像你的衣裳更红一些?” 韩悯被他吓了一跳:“你怎么也……” 他以为楚钰应当是三品起步的大员,怎么会到文英殿来? 楚钰道:“圣上说我性子浮,说要我再练一年,让我随便找个六七品的官职先做做,我就过来和你一起了。上回就跟你说日后多多关照,你没听出来我要和你一起?” 此时,福宁宫里,傅询吩咐宫人:“去喊起居郎韩大人。” 一个宫人匆匆离开,又匆匆回来:“于大人说,楚大人与韩大人新上任,尚且不太熟悉,还是……” 傅询眉心一跳,问道:“哪个楚大人?” “就是去年的探花郎,楚大人。” 傅询的右眼皮跳了跳。 他之前让楚钰自己找个官职先试试,就没再管他,却不料就在他眼皮子底下,叫楚钰摸到韩悯那边去了。 文人总是腻腻歪歪的,做个官也喜欢待在一块儿。 傅询起身:“让韩悯过来。” “陛下,于大人说……” “不太熟悉朕亲自教他,让他过来。另外楚钰今日不轮值,让他回家。” 傅询开始生气,直到一抹鲜亮的红色出现在他眼前。韩悯一路小跑着过来,气还没喘匀,给他行礼。 不过楚钰的眼神倒是不错,韩悯的衣裳,是比寻常起居郎的官服红一些。 第45章 韩起居郎 福宁宫的宫人匆匆赶到文英殿来请韩悯时,于大人的起居郎“入职培训”才讲了没一句话。 也不知道为什么圣上非要韩悯过去,于大人只好对他说:“既然圣上说了会教你,那你就过去吧。” 韩悯也有些奇怪,但是传口信的宫人,方才眼见着圣上有些不悦,火急火燎地就催着他要走。 他只能收拾好东西,随着宫人一同过去。 他走之后,于大人与楚钰对视一眼。 “那咱们……就回家去吧?” “我也是这样想的。” 还以为是出了什么大事,所以傅询催得急,韩悯是小跑着过去的。 在殿门前喘了口气,然后理了理衣裳与官帽,慢慢地走进去。 他在傅询面前站定,抬手作揖。 傅询说了一声“免礼”,他抬起头,就看见傅询朝他招招手,要他过来。 在和他从小就不对付的韩悯看来,他这个动作,再加上面上似有似无的笑意,好像有点嘚瑟的意味。 罢了罢了,谁让他现在是皇帝呢? 韩悯长舒了口气,放缓呼吸,走到他身边。 傅询道:“你险些误了早朝。” 韩悯轻声答:“臣知罪。” 韩娇娇在心里使劲摇晃他的肩膀。 ——你这不是还没去吗?快误了早朝,你还在寝殿里待着! 傅询又道:“你头一回随朕上朝就误了时辰。” 韩悯努力放轻声音:“臣知罪了。” 韩娇娇有些烦躁,若不是顶着官帽,他觉着自己都要炸毛了。 ——傅询好讨厌。 傅询最后说:“你这样……” 韩悯很小声地回了一句,好像在抱怨,又好像在撒娇:“臣都说臣知罪了。” 然后他提高音量,把这句话盖过去:“早朝要紧,陛下还是快摆驾紫宸殿吧。” 傅询看了他一眼,问道:“摆驾紫宸殿,你会记起居注了吗?” 韩悯从笔橐里拿出纸笔,回想了一下方才在文英殿看到的起居注。 应该是先简单地记下来,过后再整理。 “应该会了。” 傅询却朝他伸出手,韩悯便将纸笔交给他。 他拿着笔,在纸上写了几行字,然后交还给韩悯。 韩悯拿过来一看,他不过是在起头儿标注了年月日—— 定渊元年,四月初一。 只听傅询道:“你写一句看看。” “是。” 韩悯捏着笔杆,思忖着落笔。 傅询扯着他的衣袖,把他拉到自己身边来,看看他写的什么。 ——卯初,起。 “不错,继续写。” 韩悯想了想,再写了三个字。 ——误早朝。 傅询十分疑惑:“这是什么话?” 韩悯忍住笑,佯装正经:“臣这是秉笔直书。” 他往后退了几步,警觉的猫似的,护着手中的纸:“陛下不能更改。” 于是傅询站起来,准备去上朝,韩悯在后边停了一会儿,然后很快就跟上来。 傅询瞥了一眼,他拿着的纸上,“误早朝”三个字已经被涂黑了。 韩悯对他还是很好的。 他自己却不觉得,只是见傅询看过来,朝他笑了笑。 离早朝还有一段时间,没有乘辇,两人走在宫道上,身后跟着两列宫人。 傅询悠悠道:“你头一回上朝,不要东张西望,只把目光放在我身上。” 起居郎自然应当将注意力放在皇帝身上。 只当他是好心提醒,韩悯点头应道:“是。” 见他认真的傻模样,傅询忍不住偷笑。 他又问:“要是来不及记,你怎么办?” “那臣努力跟上陛下说话的速度。” “要是还来不及呢?” 韩悯疑惑,韩悯不知道。 “你用笔杆子敲敲龙椅,我就等你一等。” “这恐怕于礼不合……” 傅询清了清嗓子:“你要是求一求朕,朕就等你。” 他不常用自称,在韩悯面前,为了强调某件事情才会用。 韩悯自然也注意到了。 心里的韩娇娇在喷火:“你很得意噢,皇帝陛下。” 而现实中的韩悯调整了一下表情,只道:“臣跟得上。” * 紫宸殿乃帝王临朝之所,韩悯跟着傅询过去时,群臣肃立殿中,不闻一声。 皇帝上殿,缓步登上九级白玉阶。 起居郎自侧入,待皇帝落座后,捧着纸笔,侍立在他身后。 而后由丞相携百官行礼。 江老丞相从前是恭王旧党,上个月为了保留最后一点体面,告老辞官。圣上也不避嫌,直接将老丞相年轻的儿子江涣提做丞相。 如今江涣一身紫袍,立于殿中最前,手执玉笏,弯腰行礼。 韩悯低头在纸上写下一个字—— 朝。 傅询抬了抬手,身后的内侍便道:“免礼。” 之后开始奏事。 新朝新气象,而今朝中官员大多换了傅询自己的人,但仍有许多琐事需要处理。 韩悯握着笔,一刻不停地做记录,偶尔抬头看看傅询,再低头沾墨。 没一会儿,忽然有个宫人在他身后唤了他一声。 “韩大人。” 韩悯回头,那宫人指了指放在他脚下的小板凳,轻声道:“韩大人请坐吧。” 那时候江涣正在禀奏,江北宋国的使臣不日就会抵达永安,恭贺大齐新皇登基的事情。群臣都在听他说话,没有人注意到阶上。 韩悯道了声谢,一撩衣摆,在凳子上坐下来。 继续记录。 他换过一张纸。 傅询以为他会跟不上,完全是多虑了。 他在桐州时,一个人做两份活儿——抄书和续写话本。 这两年他写的字,比前十几年写的还要多,有时候赶得急了,连夜赶出来,也是有的。 而之后,群臣也没有注意到,殿上除了圣上,还有一个人也坐下了。 一场大朝会可能持续很久。 韩悯一向身子弱,要他站一上午,他可能受不了。不过要他坐着写一上午的字,这是他常做的事情。 手有点酸,写字的速度也放缓了,有点饿的时候,朝会结束了。 他将听到的“退朝”二字也写在纸上,这才反应过来,可以走了。 傅询站起身,他也连忙站起来,跟着傅询从后殿离开。 他暗中捶了捶坐得久、有点发酸的腰。 傅询不动声色地看了他一眼,挥手屏退辇车,问韩悯道:“走回去?” “好。” 走的不是来时的宫道,傅询带着他绕了条路,宫人远远地跟在后面,在边上的花园里转了一圈。 走在石子路小径上,傅询朝他伸出手:“给我看看。” 韩悯把写满字的一叠纸递给他。 这只是记的草稿,回去还要重新整理一遍。 照例皇帝是不该看起居注的,但他是皇帝。 他随手翻了翻,淡淡道:“下回让他们长话短说,写在折子上递上来。” 韩悯便道:“多谢陛下体恤。” 傅询又看见他的手上沾着墨迹,便帮他搓了搓。 分明是关心他,嘴上却说:“下回弄到脸上可怎么办?” 反正韩悯只听出来嘲笑的意思。 韩悯闷闷道:“臣写了这么多年字,不会弄到脸上的。” 傅询抬起手,才擦过韩悯手上墨迹的手指,在他左边脸上抹了一道。 “这不就弄到脸上了?” 韩悯一愣,但是想起早晨来时,柳停跟他说过的话,不能跟傅询吵架,更不能打架。 于是他拿出纸笔,愤而落笔—— 午,君戏臣,举止不端,荒谬滑稽。 傅询看着他写下这句话,面色一滞:“你这样写?” 韩悯理直气壮:“臣只是如实记录。” 趁着墨迹未干,傅询再用手指沾了一点,抹在韩悯脸上。 他躲闪不及,右边脸上也黑了一道。 傅询亦是振振有词:“既然你都这么写了,多抹几道,也不算我吃亏。” 韩悯还要再记,却被傅询捧住脸。 随侍的宫人们远远跟着,忽然听见圣上呵斥韩起居郎:“别动。” 他们连忙在原地停下,垂首低眉,不敢多看。 心中纷纷叹气:“韩起居郎好可怜。” 而后传来一声清脆的“啪”,他们下意识抬头,看见韩起居郎把圣上的手拍到一边。 宫人们目瞪口呆:“韩起居郎好强。” 韩悯杏眼圆睁,毫不畏惧地看向圣上:“陛下,你看你身后那个假山,是不是我们小时候打架,一起摔下去的假山?” 去他大爷的不能打架。 放的狠话很不错,如果他不是现在这副模样的话,傅询可能会害怕。 傅询没忍住笑,想要帮他抹把脸,韩悯却把他的手拍到另一边。 * 福宁宫里正摆午膳。 傅询在里间换衣裳。宫人端来热水与巾子,伺候韩悯洗脸。 韩悯气呼呼地坐在角落里,对着铜盆里的水看了看自己的脸。 半边的猫胡子,傅询没画完,或许是画到后边没墨了。 难怪方才他说着狠话,傅询竟然看着他笑了。 傅询换了衣裳,转头看他,走到他身边,从宫人手里接过巾子,递到他面前。 那时韩悯正挽着衣袖,双手掬水洗脸,使劲搓了搓脸。 傅询再将巾子往前递了递,韩悯转头,一见是他,脸色一下子就沉下来了。 他一把接过巾子,却道:“不敢劳动陛下。” 傅询手上也沾着墨迹,就着他洗脸的水洗了手,还没来得及说话,韩悯就站起身走了。 只好再跟上去。 午膳并不铺排,就在外间的榻上摆好桌子,十二个碟子。 傅询在榻上坐下,转头看了一眼站在身后的韩悯:“过来。” 韩悯抱着纸笔上前,面无表情,开始如实记录:“鸡髓笋、龙井虾仁、清炖蟹粉狮子头……” 他努力让自己表现得没有那么馋。 傅询失笑:“这个不用记。”他指了指自己对面的位置:“过来坐。” 这时韩悯的面上才有了些笑意,将纸笔收进笔橐,可是还没来得及坐下,外边就来了个老嬷嬷。 那老嬷嬷十分慈祥,身后跟着四个捧着食盒的小宫女。 “问陛下安,太后娘娘听说今日是韩大人当值,特意让小厨房做了些韩大人小时候爱吃的菜色。” 韩悯忙行礼谢恩。 老嬷嬷朝其中一个小宫女一招手,让她近前来。 打开食盒,老嬷嬷笑着道:“这是猪蹄汤煲,陛下与韩大人小时候常吃的。” 其实也不常吃,就是他二人摔断手脚的时候一起吃一吃。 “太后娘娘盼着陛下与韩大人,莫要再像小时候那样打架,君臣相谐才是正道。” 老嬷嬷别有深意地望了一眼傅询,傅询便下了地,与韩悯站在一处。 谨听太后教诲。 榻上的桌子摆不下十六个碗碟,换到了外间的大桌上。 她亲手将猪蹄汤放在桌上:“这都是太后娘娘一片心意。” 而傅询与韩悯二人,还像小时候一般,同时点头,连声应是。 一行人风风火火地来,又浩浩荡荡地走。 傅询用饭,不大喜欢一群人在边上围着,原本在殿中伺候的人也都退了下去。 只剩下他二人。 韩悯坐在他身边,见他拿起碗筷,才敢动作。 并不言语,也没有别的声音,就安安静静地吃了一顿饭。 最后傅询把那道“君臣和谐”汤推到他面前。 他半垂着眼睛,可怜地看着韩悯,服软的意思很明显。韩悯原本想发脾气的,却只用帕子按了按嘴角,道:“你看,你总欺负我,连太后娘娘都知道了。你下次要再敢欺负我,我就去告状了。” 傅询给他夹菜:“知道了,你吃饱了没有?要不要再吃一点?” “不吃了。你下午要去哪里?我记一下。” 哪有起居郎这样记起居注的? 傅询竟也答了:“哪里也不去,就在殿里午睡,睡起来了就吃点心。” 韩悯用“世间岂有如此昏君”的目光看着他。 傅询哄他:“你也去睡,就不用记了,起来让他们做糖蒸酥酪给你吃。” 糖蒸酥酪可以有,韩悯勉强点了一下头。 见他这模样,傅询笑了笑:“那你去休息,别去文英殿,那里边的床榻不知道被多少人睡过,就去你之前住的偏殿睡。” 韩悯告退要走,傅询忽然道:“朕今晚要见个人,你晚上别走。” 他转回头,为难道:“陛下,我今晚可能没办法当值,是不是请楚大人……” 傅询也不多问,颔首应道:“好。” 韩悯告了罪,转身离开。 * 偏殿还是从前那样。 写了一上午的字,韩悯也有些疲惫,躺在榻上,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他原本睡得不久,醒来时还早。 他一起来,宫人们听见动静,就捧着东西进来了。 洗漱时,韩悯问:“圣上在哪儿?” “就在书房批折。圣上说韩大人急着过去,已经让楚大人进宫了。” 韩悯点点头。 中午傅询哄他说,自己一下午都在殿里睡觉,肯定是假的。 不过糖蒸酥酪是真的。 他洗漱完,宫人就把东西端上来了。 “韩大人慢用。” 吃了半碗,韩悯就去了书房。 午觉睡到一半,楚钰被传进宫。此时他坐在傅询身后,用衣袖掩着嘴打哈欠。 韩悯朝他招招手,让他出来。 他问:“如何?” 楚钰把写了几个字的纸塞给他,腾出手来给自己捶腿,抱怨道:“就那儿干坐着,什么事情也没有。” “我晚上有事,劳你替我一回,我现在进去替你一会儿。” “小事,帮你自然可以。” “那你去休息吧。” 韩悯轻手轻脚地溜进去,在原先楚钰坐的地方坐下。 傅询不动声色的抬了抬眸:“睡醒了?” “嗯。” “糖蒸酥酪好吃吗?” “好吃。” 傅询轻笑,不再与他说话,继续批折。 * 天色渐晚时,韩悯与楚钰交接完工作,匆匆回到柳府,换上便服,去白石书局找葛先生。 今日勾陈街的宅子主人请他出来见一面,地点是对方定的,在天香楼。 走在路上,葛先生道:“卖宅子竟然定在这种地方,怪离谱的。” “见了就知道了。” “也是。上回在桐州城,你说你没去过花楼,这回我可带你去了。” 韩悯吸了吸鼻子:“我才不想去呢。” 轻纱似薄雾,人间宝境。 名为天香,实则是脂粉浓香。 韩悯站在楼前,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葛先生过来拉他进去:“走了。” 他揉揉鼻子,跟上葛先生的脚步。 二楼临街的窗前,季恒一手举着银酒杯,手肘支在窗台上,眼见着韩悯入了天香楼的门。 同席的一个公子哥儿上前,站在他身边,也往下看去。 “季爷在看什么?” 季恒冷笑一声,似是自顾自道:“他这人看起来正正经经的,原来也是会来喝花酒的人。” “谁?” 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他一摆手,放下酒杯,站起身一拱手:“哥几个先喝,我去做一桩买卖,去去就回。” 同席几人都笑了。 “你做什么买卖?” “这不是我舅舅名下有几处房产嘛,让我帮着卖个好价钱。” 季恒这话七分假三分真,他也不愿意多说,点到为止,转身就出了房间。 正巧这时,楼里传来乐声,韩悯从楼下走上来,季恒在原地停下脚步。 他看见韩悯狼狈地避开劝酒邀约的姑娘们,挣扎着走到葛先生身边。 葛先生笑话他:“想不到你还挺讨小姑娘喜欢的。” 韩悯瘪嘴:“早知道我就借个面纱来带着了。” 葛先生笑出声,他推推葛先生的胳膊:“你还笑?快走。” “好了好了,没事,走吧。” 葛先生揽住他的肩,把他带到一个包间前:“就这儿了。” 两人推门进去,人还没来。 “那就坐坐吧。”葛先生嘱咐韩悯,“等会儿要是点了酒,你别动。” “我知道。” “点心也别动,这种地方的吃食都不太干净。” 韩悯缩回要拿点心的手:“好。” 葛先生指了指他的脸:“你是不是蹭上了姑娘的脂粉?” 他抹了把脸,反倒把那香粉抹匀了,葛先生大笑:“你是真招她们喜欢啊。” 韩悯撑着头,气鼓鼓的:“再也不来了。” 季恒敲着折扇,站在门前看了一会儿。 他急缺钱填补亏空,特意把这件事揽过来,想要捞一点油水。 信王府的老管家原本也要跟着一起来,为了方便办事,季恒还把他支开了。 却不想买房子的人是韩悯。 他与韩悯有过节,韩悯牙尖嘴利的,得罪过他两回。 钱的事情可以在别的地方找补,报复韩悯的机会可不多。 季恒唰的一下打开折扇,推开门。 韩悯忙站起来要行礼,见是他,也冷了脸。 “怎么是季公子?” 季恒从袖中拿出房契与地契,在他面前晃了晃。 “我自然是来卖房子的。” 韩悯看了一眼,确实是他们家旧宅的契约。 季恒将东西收好,又道:“想买房子,对我的态度好一点。你哄哄我,说不准我一高兴,明日就带你去官府办契约。” 他这话分明是存心羞辱,葛先生正要说话,却被韩悯按住了手。 韩悯心思一转,抱着手:“倒也不是不行。只是不知这宅子,是季公子买的,还是信王爷买的?” 他笑了笑:“倘若是季公子买的,我自然捧着你;倘若是信王爷买的,那我得去找小叔叔说话。” “早先听葛先生说,买了宅子的人要把这宅子留给故人。那是我韩家旧宅,我一直不知道除了我韩家人,还有什么故人。如今明白了,原来小叔叔买了宅子,就是留给韩家的。” 季恒面色铁青,韩悯也不愿再理他,拍拍葛先生的手背,要和他离开。 “走吧。也赖我,之前没问清楚,究竟是谁买了宅子。既然是小叔叔买的,那就不用担心了。” 他还没走出房门,季恒抢先一步走出去,扯了一个抱着琵琶的姑娘过来。 “来。”季恒挑衅地看了韩悯一眼,“勾陈街破宅地契房契一张,卖给你了。” 那姑娘被他拽得胳膊疼,也不知道他发什么疯,一边挣扎,一边赔笑道:“公子说笑了,奴家哪儿买的起宅子呢?就算是破宅,也买不起啊。” 季恒笑了一声:“不贵,你买得起。一两银子起拍。” 他松开手:“去,叫几个你相熟的姐姐妹妹来,我把宅子卖给你们。” 姑娘还是有些不相信:“公子此话当真?” “当真,去喊。” 那姑娘走远了,季恒回到房里,抬眼看看韩悯:“你请便,要走就走。是我舅舅买的宅子不错,但我现在把这破宅子给卖了,我舅舅远在明山,也管不着。” 韩悯磨了磨后槽牙:“你想怎样?” 抱琵琶的姑娘,带着另外几个姑娘进来,季恒一把推开他:“挡着我了。你去边上倒茶伺候,伺候得我舒心了,我让你和她们站一块儿——” 季恒一挑眉:“买房子。” 他的目光从几个姑娘身上,转到韩悯身上:“行了,去倒茶。” 葛先生拍拍韩悯的肩,轻声道:“算了,走吧,我再帮你看看好的。” 韩悯回身,端起茶壶,季恒有些惊奇地笑道:“难得难得。” 他坐下,架着腿等韩悯给他倒茶,结果“哗啦”一声,被扣上一脑袋的茶水茶叶。 第46章 我想回家 才入夜,永安城华灯初上,天香楼所在的意如街更是处处繁华。 一辆简单的马车驶入街口,檐下未挂灯笼,也就看不出是谁家马车。 傅询坐在马车里,捧着茶盏,淡淡道:“小叔叔才从明山回来,就麻烦小叔叔走一趟。” 坐在左边的信王李恕,一身甲胄还没来得及卸下,风尘仆仆。 他二月底护送先皇棺椁,前往明山陵寝。 昨日夜里才在永安城十里外驻扎,今日回城,进宫复命时,傅询请他出来走一走。方才在路上,将事情同他简单说了一遍。 李恕低头道:“臣惭愧。” “毕竟是你的外甥,他与韩悯起了争执,朕出面处置,反倒更容易引得旁人议论。” “臣明白。” 傅询瞧了他一眼,仿佛是提醒:“某些亲人,当断则断。小叔叔小心被他拖累。” 李恕似是有些为难:“臣只有一个姐姐,这个姐姐也只有一个儿子,所以……这次回去,臣会对他严加管教的。” 劝不动他。傅询也不再多话,转过头去,掀开帘子看了看外边。 怎么还没到? 李恕又问:“陛下早两年就让臣把韩家旧宅买下来,如今韩悯要买宅子,陛下怎么不直接给他?” “朕问过他,要不要帮他买,他说他自己会买。” 提起韩悯,傅询眼底才有些笑意。 “他心里要强,那两年为了不连累我,从来没有向我开过口。原本想着,他自己想买,直接跟你买就行了,谁知你外甥横插一脚。” 李恕道:“臣代那畜生请罪。” 傅询轻叹一声:“他是他,你是你。只是他或许会把你拖累死。” 这时马车停下,赶车的侍卫下了地,抱拳道:“主子,到了。” 傅询下了马车,闻见空气中浮动的脂粉味,微微皱眉。 李恕也落了地,向傅询抱拳:“臣先去把那个小兔崽子抓出来,再将契约拿出来。” 傅询却对着天香楼的正门,扬了扬下巴:“一起进去看看吧。你外甥把韩悯约在这种地方,他可一次都没来过这种地方。” 天香楼里莺莺燕燕,见来了两个气度不凡,看起来非富即贵的男人,端起酒杯想靠近,但碍于他二人冷淡的模样,也不像是来玩乐的,不敢靠近,只站在一边观望。 侍卫带路,从楼梯上了二层,在一个包间前停下。 还没推开门,就听见里边季恒在说话。 “……伺候得我舒心了,我让你和她们站一块儿买房子。” 傅询咬了咬后槽牙,才要推开门,李恕抢在他前面,豁然将门推开。 他怒喝一声:“混账东西!” 房里的情形不是很好。 那几个抱着琵琶或月琴的姑娘尖叫着,挤在角落里。 瓷的茶壶摔在地上,满地碎片。季恒顶着一头湿漉漉的茶叶,正站起来要拽住韩悯的衣领。 万幸的是,韩悯好像没有吃亏。 葛先生眼疾手快地把他往后拽了一把,反手推了一把季恒:“干什么?” 李恕回头看了一眼傅询,傅询站在门外,神色淡淡的,看不出波澜,不知道看见了没有。 他转回头,怒斥季恒:“混账东西,你让谁伺候你?” 而季恒听见舅舅的暴喝,抹了一把头上的脏污,哭丧着脸走到李恕面前。 “舅……” 一个字也没说完,他就被李恕一脚踹得跪在地上。 “跪下!” 李恕一个眼风扫过,缩在角落的姑娘们也都识趣地退出去了。 他朝季恒伸出手:“地契和房契。” 他能够在永安城胡作非为的最大仪仗就是舅舅,季恒心中无比清楚这一点,也只有在李恕面前,他格外乖顺。 季恒跪在地上,从袖中拿出两张契约,哆哆嗦嗦地交给他。 他指了指韩悯,仍旧试图狡辩:“舅舅,是他先……” 韩悯看向李恕,寒暄道:“小叔叔从明山回来了?” “嗯。”李恕朝他点点头,随口问了一句,“你兄长可还好?” “都好。” “那就好。” 李恕解下没来得及卸下的佩刀,季恒见了,鹌鹑似的缩着脖子,连看也不敢看。 刀未出鞘,李恕只用刀鞘狠狠地拍了他一下。 他对韩悯道:“这个混账东西,我先带走了,省得脏了你的眼。不会轻易放过他的,过几日我让他给你磕头道歉。” “好,小叔叔也不要气坏了身体。” “我知道。” 简单地说了两句,李恕便提起季恒的衣领要走。 韩悯道:“那我过几日上门,到时再谈宅子的事情?” 李恕却道:“不用,我也是受人所托,保管契约,偶尔照管一下宅院罢了。等会儿他来和你谈价钱。” 韩悯有些疑惑,可是没等他问,李恕就离开了。 李恕拽着季恒走出房间,将两张契约交给傅询:“主子。” 傅询极冷地瞥了一眼季恒,问道:“你方才要谁伺候你?” 饶是季恒再蠢钝,方才听见李恕喊他主子,也反应过来了。 他浑身一哆嗦,这回懂得躲到李恕身后去了。 李恕有些无奈,可是又怕傅询罚季恒罚得狠,只好再用刀背狠狠地打了一下他的后背,做给傅询看。 傅询也不太喜欢管别人家的家事,不等他请罪,就别过头去,走进房间。 房里葛先生正小声问韩悯:“是谁啊?你也认识吗?就是买个宅子,怎么我越来越看不懂了?” “这个事情有点复杂,我以后再……” 韩悯一抬眼,正巧看见站在门前的傅询。 他差点咬了舌头:“陛……你怎么在这里?” 葛先生却仿佛有些惊喜:“哟,见过的,在桐州。你是头一个来桐州看韩悯的朋友,韩悯带你出来,我们在街上遇见过。” 傅询颔首:“有劳先生照顾他。” 葛先生笑道:“不客气,不客气,既然是你买了他家宅子,那还是你们谈吧。” 傅询侧过身:“先生慢走。” 临走前,葛先生拍拍韩悯的肩:“这下不用我帮忙还价了。” 韩悯道:“今日还是多谢你,我下回请你吃饭。” “好。” 葛先生走后,韩悯看向傅询:“你怎么来了?” 外边适时传来乐声和调笑声,韩悯挠挠头:“要不还是换个地方说话吧?” 傅询上前,把地上的茶壶碎片踢开,让他过来。 韩悯提着衣摆,小心翼翼地避开地上瓷片。 天香楼的灯火有些朦胧,傅询看见他的脸抹匀的女子香粉,道:“你在这里玩得很好?” 韩悯不明就里,走到他面前:“没有啊。” 傅询捏着他的下巴,使劲把香粉擦去,韩悯疼得喊了一声:“轻点儿。” “这粉还没你白,你抹它做什么?” “不是我抹的,不小心蹭上去的。” 傅询趁机拧了一把他的腮帮软肉,也没有再说话,转身就出去。 天香楼里,什么场面都有过,方才闹起来时,里边人也不觉得奇怪。看着李恕把季恒拿走、傅询与韩悯也要离开,就派了小厮就来整理房间。 韩悯停下脚步,翻出碎银子塞给小厮:“赔你们的茶壶钱。” 说完这话,他就快步走出房间,想要跟上傅询。 但楼里的姑娘们也懂得看人,傅询身形高大,不怒自威,不敢上前招惹他。韩悯文弱,看起来就温温和和的,很好说话。 此时傅询走在前边,与韩悯之间拉开一段距离,也没人当他们是在一块儿的。 于是韩悯才出房间,红粉绛纱就被围住了。 他只觉得像花妖施法似的,一阵一阵的香粉往他面前飘。 “公子要走啦?这才什么时候就急着走?” “这位公子一看就是读书人,小女不才,闲时填了两首曲子,不如去我房里坐坐吧?” “小女子会弹琴……” 韩悯双手抱在身前,早知道不让葛先生先走了,现在他自己走不了了。 “我不是……” 他插不上话,更不敢动手,实在是没法子了,只能大喊一声:“傅询!” 前边的傅询知道他没跟上来,就等他喊自己。 他转回头,看见韩悯被一群人堵在墙边,走不动半步。天香楼的灯火照着,仿佛还有些眼泪汪汪的,怪可怜的。 韩悯可怜兮兮地看着他。 身边的侍卫正要喝散她们,傅询却亲自上前。 原先围着韩悯的姑娘们,这才知道他二人是一起的,不敢招惹看起来冷冰冰的傅询,也都退开了。 他牵着韩悯的手,把他从包围里拉出来。 韩悯被吵得有点阴影,跟在傅询身侧,另一只手也死死地拽着他的衣袖,跟着他快步向前,只想要快点离开这里。 傅询带着他下了楼,临走时,低声问韩悯:“这里好玩吗?” 韩悯一激灵,使劲摇头:“不好玩,不好玩,我再也不来了。” 他推了推傅询的手,小声催促:“快走吧。” 马车就等在外边,傅询把他往前推了推,让他先上去。 终于能走了,韩悯提着衣摆,踩上脚凳,才掀开马车帘子,要爬上去,不经意间,却看见天香楼对面的松竹馆。 松竹馆比天香楼风雅一些,没有姑娘在外边揽客,里边还传来琴声。 临街竹帘被卷上去,坐在窗边弹琴的是个白衣公子。 韩悯觉着奇怪,就多看了两眼,而那白衣公子对上他的目光,朝他笑了一下。 傅询不太高兴,拧了一把他的腰间软肉,冷声道:“男风馆没见过?别看了,进去。” 韩悯这才反应过来,脸颊一红,钻进马车去了。 * 马车行得平稳,韩悯捧着茶盏,端端正正地坐着。 傅询坐在正中,神色微冷。 韩悯悄悄觑了他一眼,道:“今日之事,多谢陛下。” “不必客气。” “白日里,陛下说晚上要见一个人,想来就是信王爷?” “是。” “给陛下添麻烦了。” “没有。” 再无话说,韩悯就收回目光。 他知道今晚这件事情,他办得不太妥当。 其实在一开始,约在天香楼见面的时候,他就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对。 可还是梗着脖子过去了,只想着攒够了银子,快点把宅子买回来就好。 却不想遇见的是季恒。 当时季恒出言羞辱,又是在他不熟悉的地方,他就应该先走再说,不该和季恒呛话,更不该把茶壶扣在他头上。 可他当时,就是忍不住。 倘若今日傅询与李恕不来,他可能要栽在天香楼。 韩悯垂了垂眼,再小心地看了一眼傅询,语气软软的:“我错了。” 傅询不理他,韩悯借着马车速度放缓,滑到他身边,悄悄伸出手指,拨了拨他的衣袖:“傅弋铦?” 弋铦是傅询的字。从前告诉过韩悯,不过他没有喊过。 傅询几不可见地挑了挑眉,捏住他的下巴,用衣袖把他脸上的香粉擦干净。 不多时,车驾停下,傅询放开他,下了马车。 韩悯跟着跳下马车,这才发现他们没有回宫,而是到了勾陈街的韩家老宅前。 他不确定道:“都这么晚了……” “你不是要买宅子吗?不看看怎么买?” 傅询扶着他的腰,往前一推。 木门没有上锁,檐下两盏灯笼也被点亮,烛光在晚风里轻轻晃动。 他站在石阶上,却忽然往回缩了缩手。 心知推开门也看不见从前的场景。 或许里边屋宅颓圮,各处都需要重新修缮。他在方才要推门时,却忍不住想着会不会有人问他一声:“回来了?” 傅询走上台阶,握住他的手,带他推开木门。 老宅虽有损坏,却也没有韩悯想的那么严重。 檐下也点着灯烛,院中桃树无人照料,已经枯死。 韩悯使劲吸了吸鼻子,低着头往里走。 韩家从前并不富裕,老宅也不是很大。 自木门进去,一条石廊,左手边是院子,一棵桃树、几株文竹,还有一口水井;右手边就是会客的厅堂。 再往里走,是韩爷爷的房间与书房。 韩悯小时体弱,不能出去玩儿,就跟着爷爷念书识字,打发时间。 往后就是兄长韩识的房间,还有后宅。 地方不大,韩悯很快就走了一圈,将要重新修整的地方都默默记在心里。 要修的地方不多,想来是常有人来照管。 仍旧回到院子里,两人坐在堂前台阶上。 韩悯拢着双手:“谢谢你。” 傅询坐在他身边:“不用客气。” “我已经攒了八百两银子,不知道你买的时候……” “当时先皇猜忌,我不太方便亲自来,是托小叔叔买的,我也忘了给他多少钱了。” “那就全部给你好了。” 韩悯从怀里掏出银票,塞到他手里。 还带着他的体温,傅询将银票握在手里,道:“今天太晚了,明天再去官府登记文书。” “好。” 两个人安安静静地坐了一会儿,韩悯问:“你急着回宫吗?” “怎么?” “上回你去桐州,爷爷说,我们家桃花树下有一坛花雕酒给你,你挖出来了吗?” “没有。” “那我现在挖出来给你吧,说好了给你的。” 说完这话,韩悯就跑去堆杂物的房间,挑了一把花锄——从前韩爷爷种花用的。 月光照在树上,仿佛枯树重发新花。 而韩悯站在树下,一树花瓣摇落,停在他身上时,重又变作水一般的月光。 树下泥土板结,挖起来不怎么容易。 傅询扎起衣袖,接过他手里的花锄:“我来吧。” 所幸酒坛埋得不深,挖一会儿也就挖到了。 从土坑中将酒坛抱出来,用帕子擦干净,最后在厨房里找了两个酒杯洗干净。 两人坐回阶前,打开酒坛时,酒香浓郁。 韩悯握着两个酒杯,傅询提着酒坛往里边倒酒。 韩爷爷原本说这坛酒是韩悯出生时埋下去的,要等他中状元时再挖出来。但是因为韩家抄家,韩悯错过了去年的科考。 想来日后也没有机会,那时也不知道能不能再回永安,就把这坛酒送给傅询了。 韩悯低头闻了一下,有点呛人。 但毕竟是爷爷给他准备的酒,他喝了一口,忍着没咳嗽,把眼角都憋红了。 他没咳嗽,傅询却看得出来,抬手帮他拍拍背。 韩悯再喝了一大口,轻声叹道:“我好想回家啊。” 不是桐州的宅院,也不是现在所在的宅院,是从前家里人都在的院子。 好比他与傅询此时躲着喝酒,过一会儿,德宗皇帝与爷爷就会出来,说小孩子不能喝酒。 可惜已经没有了。 他将空了的酒杯放到一边,傅询把自己的杯子递给他:“没事,你喝吧,等会儿我送你回去。” “嗯。” 这才是韩悯第二回 喝酒,几杯下肚,很快连眼睛都迷了。 他撑着头,絮絮叨叨地说了一会儿胡话,傅询耐着性子,一句一句地跟他闲聊。 最后韩悯闭上眼睛,身子一歪,靠在柱子边睡着了。 傅询捏他的脸:“韩悯?” 韩悯强撑着“哼”了一句,就没再回他。 渐入夜,夜风渐凉,傅询弯腰要把他抱起来,手掌才抚上他的背,傅询忽然觉得喝醉睡着、在月光下的韩悯好像有点不一样。 与他靠得近,看见的也都是平素注意不到的。韩悯呼吸匀长,长睫随之轻颤。喝过酒,唇上有些水光,晶莹透亮。 傅询望了望四周,侍卫被他留在宅院门外,门还是掩着的。 他转回头,抿紧薄唇,飞快地在韩悯唇上碰了一下。 韩悯没有被惊醒,傅询也没有别的想法,只觉得挺软的,比方才饮的酒水还要甜一些。 他在韩家宅院里、喝了韩家的酒,还偷亲了韩家的小公子。 到底做贼心虚,傅询一抄韩悯的腿弯,把他抱起来,飞速逃离“作案现场”。 他推门出去,冷着脸吩咐侍卫:“把里边的酒坛拿出来,再把马车赶过来。” 低头看韩悯时,勾起来的嘴角就没放下去过。 傅询心情大好,把怀里的人抱得紧紧的,看见他就忍不住笑。 ——活像前十几年都养在和尚庙里,今天终于开荤吃肉的傻狗子。 * 喝醉头疼,韩悯再醒来时,已经是次日上午。 他揉着脑袋从床上坐起来,听见动静,小剂子也上前挂起帐子,拧干巾子给他擦脸。 韩悯还思忖着自己在哪里,见小剂子拿了巾子过来,就想起来了,昨天晚上傅询说会送他回去。 他接过巾子,擦了把脸。 等他看清周遭陈设之后,又有些迷糊。 “这是哪儿?” 小剂子转身端来茶盏:“公子糊涂了?今天一早,宫里派人来柳府接小人,进宫伺候公子,这是在福宁殿。” “哦。”韩悯揉了揉脑袋,原来傅询把他带回来了。 洗漱之后,韩悯问:“圣上呢?” “应当是在武场或者书房。” “好。” “圣上吩咐说,公子醒了不用着急,要是头疼就再歇一会儿,明日再去办事也是可以的。” “没事,我不头疼了,我过去看看。” 今日不是韩悯轮值,他也就没穿官服。 走到书房外,楚钰正在里边,看见他来,傅询摆手对楚钰道:“去罢。” 楚钰便作揖出来。 退到门外,他调笑韩悯:“你昨晚去哪儿玩了?也不喊我,起居注我怎么写?如实记录圣上把你抱回来,你宿在福宁殿,君臣感情很好?” 韩悯有些不好意思,拽住他的衣袖,小声道:“别写了,探花郎,求你了。” “再说吧,我还有事,先走了。” “好,那不耽搁你了。” 韩悯往边上退开,待他走后,进了书房。 一想到昨晚,傅询就没忍住笑。 韩悯疑惑,自己又怎么了?哪里好笑? 傅询轻咳一声,正经问道:“头不疼了?” “嗯,陛下什么时候有空?” “现在就去罢。” 买卖房产,需要在当地官府签署文书,纵是皇帝王爷也不例外。 * 信王府里闹了一夜。 昨日夜里,信王李恕把季恒从天香楼里提回去,关在武库里打鞭子,一开始是底下人打,后来嫌打得不够狠,就自己动了手。 季恒的母亲、李恕的姐姐季夫人,很快就收到了消息,在门外哭天抢地的。 进来了,就抱着季恒哭:“恒儿,恒儿,你舅舅这是要你的命啊,要你娘的命啊!他容不下咱们,咱们走,咱们这就走。” 季恒抬了抬眼皮。 他心里清楚,母亲是不可能走的。 舅舅三十未妻,一心扑在军务上,或许日后也不会娶妻。 只要他们在信王府待下去,总能分得一杯羹。 更何况,如今他们仗着信王的威名,得的好处已经是天大的了。 妇人哭闹,李恕也有些无奈,丢开打断的鞭子,让人把账房管家都喊过来。 将季恒做的事情一件一件都抖落出来。 不用旁人指证,季夫人也清楚自家儿子做过的事情不会少,她也不听,只是一昧的胡搅蛮缠,嚷着要走。 李恕在军中直来直去惯了,不善料理这种事情,被她说得烦了,便丢下一句:“管家,帮她收拾行李。” 季夫人当即哑了声,默默流泪。 闹到天亮,忽然有小厮来通报,说宫里来人了。 肯定是冲着季恒来的,李恕单手拎起他的衣领,把他拖出去。 来的是楚钰。 楚钰嫌恶地看了一眼季恒,收回目光,悠悠道:“圣上说,季公子既然分不清‘季’字和‘李’字怎么写,特意让我来教教他。我带了几张大字过来,请季公子每日临摹一万遍。” 他往后边看了一眼,一个小太监便抱着一叠纸上前。 楚钰一一介绍:“这个是前朝王之铭的字体,这个是……” 一张一张介绍过去,楚钰这个探花郎来教季恒写字,也算是天大的恩赐了。 他最后道:“圣上还说,信王爷一心扑在军中,爱军中将士如子。圣上也不愿意总是催促王爷娶妻,倘若王爷实在不愿娶妻,日后无子,不若把王府资产都留给军士。比季公子孝顺的,多了去了。” 李恕俯首:“臣也是这么想的。” 季恒跪伏在地上,喘着粗气,喉咙里发出响声,却说不出话来。 楚钰将他扶起来:“王爷客气了,圣上还在外边等呢,请王爷随我走一趟吧。” 一行人走后,季恒喊也喊不出来,往地上一倒,终于晕死过去。 季夫人哭着扑到他身上,扯着嗓子要人找大夫。 老管家回来了:“季夫人,行李已经收拾好了。” * 信王府门外,李恕出去时,正巧宫里的马车也到了。 因为买宅子时,托的是李恕,用的也是李恕的名字,如今要签署文书,也需他到场。 韩悯掀开帘子,打了声招呼:“小叔叔。” 而后他看见楚钰也在:“琢石?你怎么也在这儿?” 楚钰笑了笑:“过来教人写字。我还有一件事情要办,先走啦。” 他俯身作揖,转身离开。 李恕上了马车。 经行天香楼所在的意如街,大白日里,竟在这里听见了吵闹声。 韩悯觉着古怪,掀开帘子去看,竟看见楚钰又在那儿。 他被一群姑娘围着,举起双手,无奈地笑着道:“姐姐妹妹们,不要吵,不要吵,这不是我的意思,这是圣上的意思。” 他看向傅询:“你要让她们做什么?” 傅询面不改色:“劳动改造。” 这是什么?韩悯一惊,再掀开帘子去看。 傅询见他想看,就吩咐停下马车,让他看一会儿。 那头儿,楚钰正在吩咐人分发绣篓和布料:“来,姐姐,你的。这位姐姐,你的。” 分完了东西,楚钰拍了拍手,让她们都安静下来:“姐姐妹妹们听我说,马上就要入夏了,西北酷热,但是戍守西北的将士还没有夏衣。这几千件夏衣,就麻烦各位姐姐了。” 姑娘们脸色一变,刚要吵闹,他一掀放在旁边的大木箱:“做得好的,良籍一张,赏银若干。” 第47章 握拳捶桌 意如街上,楚钰先将五天的工钱分给天香楼的姑娘们。 “按照市场价开的,还是从圣上的私库里拨的钱,没走国库,圣上对各位姐姐妹妹期望甚高。” 姑娘们被他逗得笑作一团。 而后楚钰请出两位嬷嬷,对她们道:“这是太后身边的老嬷嬷,姐姐们要是有什么不懂的地方,尽管问嬷嬷们。” 姑娘们应下了,又行了万福,随后扭着腰上前,搀扶簇拥着两个老嬷嬷,回了天香楼。 送走她们,楚钰松了口气,随后转过身,看了看天香楼对面的松竹馆。 他吩咐跟来的侍卫:“去,把松竹馆里的人也喊出来。” 街口的马车里,韩悯趴在窗边,不一会儿,就看见松竹馆里的公子哥儿们也出来了。 他转过头看向傅询:“他们也要劳动改造?” 傅询颔首,韩悯撑着头,继续看那边的情况。 昨晚遇见的白衣公子,此时也抱着琴从楼里出来,不经意间与他对上目光,向他温和地笑了笑。 没想到他还记得自己,韩悯一愣,也笑着朝他挥挥手。 傅询看见他的动作,不大高兴地坐到他身边:“有什么好看的?朕也看看。” 韩悯被他压住衣袖,使劲往回扯了扯:“你干嘛?” 傅询顺势握住他的手,面色不悦,看向对面的目光不善。 那白衣公子也就不再看向这边,转回头去听楚钰说话。 楚钰清了清嗓子:“各位哥哥弟弟,圣上体恤诸位卖艺不易,大晚上的还要弹琴,特意给各位安排了新的工作。” 他一招手,底下人就搬着几个大竹筐过来了。 竹筐里都是棕毛与竹叶。 “马上入夏,雨季就要来了,南方驻军不易,劳烦各位编织蓑衣与斗笠。与对面天香楼一般,市价工钱,做得好的,奖励一张良家户籍与银两若干。” 两个提着木箱的老工匠上前。 “这是工部的工匠,有不明白的事情,尽管问。” 最后楚钰看了他们一圈:“请问诸位,谁会弹琴?” 抱着琴的白衣公子看看四周,上前一步。 楚钰便道:“正巧还缺一个弹棉花的,就请公子就跟我走吧。” 白衣公子微怔,看向街口的马车那边。 傅询将马车帘子放下,把韩悯挡在自己这边,吩咐马车可以走了。 马车行进,韩悯也是一脸疑惑:“弹琴和弹棉花是一样的吗?” 傅询没有回答。 或许是一样的,反正就想让他去弹棉花,管他是不是一样的。 韩悯又道:“劳动改造这法子还挺不错的。” “你提的。” “啊?” “从前在学宫念书,你提过的。” 原来是我夸我自己。 傅询又道:“此事还须从长计议,你再想想有什么好法子。” 韩悯点点头:“嗯。” 他没敢说,生产力不提上去,封建的生产关系不改变,再多的劳动改造也只是一时之计。 * 去官府办好屋宅转卖的契约,再回宫,就已经是正午了。 中途,李恕就下车回了信王府。 马车里只剩下傅询与韩悯二人。 韩悯将两张契约拿在手里看了又看,傻乎乎地笑。 傅询看他那副傻模样,也没忍住,笑出声来。 他问:“那宅子还有些地方要修,你准备去哪儿找工匠?” 韩悯想了想:“我把所有钱都用来买宅子了,要修房子,等我再攒一点钱。” 没想到他这么认真。 昨日夜里,他说把所有的钱给傅询,傅询只当是他随口胡说的,结果那八百两竟然还真是他全部的钱。 “你没钱了?” “没有了。” 韩悯小心地将契约折好,收进怀里,全然不把这当做一件事。 左右他现在吃住就在宫里或柳府,不用花费;他自个儿也没有什么要买的,额外花费很少。 等《圣上与探花郎二三事》第一卷 印下来,应该就有钱了。 虽然不多,但是他抓紧时间再写两本,肯定来得及修房子。 傅询看着他傻了吧唧的模样,道:“正好工部开春就闲着,让他们派人修。” 韩悯想了想,好像也不是不行,只有一条—— “那价钱呢?” 傅询无奈道:“照市价给你出,就从你的俸禄里扣。” “也好。”韩悯朝他笑了笑,“谢谢陛下。” “让他们抓紧时间修,五月底前修好行吗?” 韩悯摆手道:“不用这么急的,我准备秋天天气舒坦些、容易上路的时候,再把爷爷他们接回来。” “秋天?”傅询拧眉,“你的生辰在六月。” 韩悯晃脚:“是啊,怎么了?” “你今年束冠,要推迟到秋天?” “没有,老师会给我束冠的。” “你爷爷不来?” “爷爷年纪大了,匆忙上路可能有些不方便,还是等秋天好。” 傅询便问:“那你会难过吗?” 没想到他会问这个,韩悯一怔,沉吟道:“只有一点点。” 自小便是韩爷爷带着他念书,而今他束冠,不仅爷爷不在,便是一个家里人也不在身边,他当然会难过。 不过他总是这样,习惯把自己的想法放后一些。 韩悯笑着道:“没关系的,都一起十几年了,往后也还在一块儿……” 傅询打断他的话:“走水路行不行?” 他习惯把自己的想法放后,傅询偏要周全万事,要他万事都圆满。 韩悯愣了愣,而后小声道:“我写信问问他们的意思。” “好。” 韩悯杏眼微圆,清澈透亮,看向他的目光却有些探究。 不知道他为什么对自己这么好。 傅询一副坦坦荡荡的模样,任由他看。 喜欢你就对你好,哪有什么为什么? 这时马车到了福宁宫前,没了车轮碾过的声音,马车里安静得有些古怪。 韩悯酝酿了一下字句,刚要向他道谢,系统忽然怒吼一声。 “韩悯,下车!” 被他吓得一激灵,韩悯连准备好的话也忘记了,只定下心神,说了一句:“多谢陛下,臣定当尽心竭力……” 好客套的话。傅询看了他一眼,起身下了马车。 韩悯跟着下了地,正巧这时,出去办了几件事情的楚钰也回来了。 今日是他轮值,但是韩悯昨天白日的起居注还没有整理好。 楚钰走到他身边,用手肘碰了碰他,朝他使了个眼色。 韩悯便作揖告退,要去文英殿。 由起居郎楚大人跟随圣上,圣上一拂衣袖,心情不是很好的模样。 * 韩悯拢着衣袖走在路上,没有别人,他便在心底喊道:“系统,出来!” 系统也正烦着,没好气:“干嘛?” “我还想问你干嘛呢,干嘛突然吓我?” “马车到了就提醒你下车嘛,你和傅询老坐在车里,你想干什么?” “这件事情他帮了我大忙,我得跟他道个谢,你害得我连话都说不利索了。” “反正以后什么时候都能道谢,又不急在这一时。” 两个人都正生气,没有再说话。 回到文英殿,韩悯翻出自己昨天记的草稿,又翻出新的纸张,准备整理抄写一遍。 写了两页纸,他放软语气,心问:“统子,你是不是遇见什么事情了?” 系统却急急地否认:“没有,我什么都没看见!” “啧,欲盖弥彰。” “没有,总之你最近别和傅询待在一块儿。” “到底什么事情?傅询怎么了?你这样吊着我的胃口,你觉得很好吗?” 系统停了好一会儿,神神秘秘地说:“我发现傅询可能是一条傻狗。” 韩悯满头雾水:“你到底再说什么?” “他身上可能携带爱咬人的基因。” “哈?” “跟你说了你也不懂,我已经给控制中心发消息了,等回复来了,确定下来了,再告诉你。反正你别和傅询单独相处。” 韩悯实在是听不懂他在说什么,想了想,撩开自己的衣袖看了看手臂,他也没被咬啊。 “你是不是该回控制中心检修了?你是不是坏了?” “没有,你快写起居注。” 问不出什么来,韩悯只好重新提起笔写起居注。 他不知道,没有实体的系统飘浮在空中,正用怜爱的目光看着他。 昨天一整天,韩悯都没有喊他,他也就懒得出来。本来看完文献,收拾收拾就要休息,关机之前,例行公事飘到韩悯身边一看。 可了不得! 傅询这个混账登徒子! 他竟然敢在我的眼皮子底下,偷亲我的宿主! 可怜的宿主,还不知道自己喝醉后被偷亲了。 要不是因为系统没有实体,边上又没有动物给他附身,当时他一准冲上去,照着傅询的脸就是一脚。 最后只能看着双眼喷火。 系统联想到上回控制中心的剧透,剧透说,傅询的皇后是男皇后。韩悯听到这消息之后,也曾笑说自己有机会睡龙床了。 韩悯自然是说玩笑话,而系统原本也没有把这话当真。 此时系统回过味来,骂了一声。好像韩悯真是傅询那个男皇后。 但是后来,他回过神来,再仔细想想,好像又有哪里不太对。 他忽然想到,既然傅询会有男皇后,也难保不会有男贵妃,谁知道他要把韩悯放在哪个位置上。 所以系统连夜给控制中心发了消息,问问他们男皇后到底是谁,傅询这登徒子有没有后宫。 他要是有后宫—— 哼,想都别想。 所以,在控制中心给他准确的回复之前,绝不能再给傅询可乘之机。 韩悯是他从小看着长大的,聪明是挺聪明的,就是对这些事情不留什么心眼,他这个系统必须肩负起保护宿主的第一要务。 系统想了想,最后在自己的文献库里输入“如何推翻封建统治”八个大字。 * 整理好昨日的起居注,韩悯搁下笔,抻着手伸懒腰。 正巧这时楚钰也回来了,凑过来看了一眼:“写好了?” “嗯。” 楚钰走到书架边,抽出两张纸:“昨天下午的,放一起吧。” 等存够一个月的,就可以装订成册了。 将纸张叠放在一起之后,韩悯随手翻了翻。 其中有一条引起他的注意—— 巳初,起居郎韩悯饮醉,宿福宁殿。 韩悯的嘴角抽了抽:“琢石,这一条是不是……” 楚钰一拍他的背:“我这是如实记录啊。” “不……这说得也太奇怪了,加一句君臣情深行吗?” “我懒得改了,下次注意。” 楚钰从他手里拿过东西,放在案上,然后架着他的手臂,把他拉起来。 “走了,出宫了。” 韩悯也不好意思麻烦他,就跟着一起出了宫。 搭楚钰的马车回去,楚钰一上车就跟没骨头似的,瘫在软垫上吃点心。 他长叹一声:“做起居郎好累。” 韩悯想了想:“我觉得还好啊。” “你就不要炫耀了好吗?你想睡觉就去睡觉,还能找人顶班。我就要去教人写字,还要去监督劳动改造,咱们当的是同一个官吗?” 韩悯认真道:“因为你是来锻炼的,而且你只当一年的起居郎,所以你做的事情更多。” 楚钰坐起来,皱了皱眉:“那我宁愿……” 眼里带着笑意,韩悯坐到他身边,扯扯他的衣袖:“下次你当值我替你,别生气了。” 楚钰面色稍缓,眼珠一转,揽住他的肩:“倒也不用,就是明天休假,我们出去玩儿?” “明天不行。” 为买宅子的事情,他还没有认真向葛先生道过谢,所以明天想请葛先生喝顿酒。 楚钰松开手,上下打量他:“韩悯,你是不是在外面有别的文人了?” “没有,我真有事情,你去找温辨章。” “真的?”楚钰狐疑地看着他,“你最好不要让我抓到你和别的野文人在一起。” 为了哄他,韩悯举手发誓:“真没有。” 见他信誓旦旦,楚钰摸着下巴:“那就勉强信你一回。” 马车到了柳府,韩悯下了车,楚钰在马车里朝他挥手道别。 * 次日晨起,韩悯洗漱后,就去了白石书局。 时辰还早,但是白石书局外的茶馆酒楼里已经坐满了人,书局外边也都是人。 韩悯戴着斗笠,挤到前边去。 熟悉的小伙计接待了他:“公子,这边走,这边走。” 到了后院,才算宽松一些。 韩悯问:“这是怎么了?怎么这么多人?” “还是托您的福。”小伙计笑着道,“今天中午,松烟墨客最新一册的话本开卖,那些人都是来买书的。” 韩悯回头看了一眼,隐约还看得见外边熙熙攘攘,摩肩接踵。 韩悯大吃一惊,顺便吃手手。 小伙计道:“我们都习惯了。我们掌柜的每天夜里算账,就月初这几天笑得最高兴。” 将他引到葛先生房门前,小伙计便离开了。 韩悯叩了叩门,里边人应了一声,却不像是葛先生的声音。 他推门进去,定睛一看:“你也在啊?” 疑似谢鼎元的谢岩坐在里边,朝他点头:“葛先生去拿东西了,你进来吧。” “好。” 谢岩拿起茶壶给他倒茶:“坐。” 韩悯端起茶碗,抿了一口,问:“之前你改的话本过了吗?” “过了,葛先生去拿我的工钱了。” “那就好。” 默了默,谢岩又道:“多谢你上回借我的银两。” “不用客气。” 话音刚落,葛先生就回来了。 “小谢,钱不多,不过你写得顺手了,应该……哟,韩悯也来了。怎么样?宅子的事情办好了吗?” 韩悯回头:“都办好了,今天特意过来请先生喝酒。” “那就不用了。” 葛先生在案前坐下,将一袋子银钱交给谢岩:“你点一点,抓紧时间写下一本。” 谢岩捏着钱袋一角,将散碎银子都抖落在案上。他也不数,抓了一把就放到韩悯面前。 “还你的钱,多谢。” 韩悯低头看看数目,再看看葛先生:“这是不是太多了?” 这下他们终于知道,谢岩为什么会这么穷了。 分明写一幅字就是千金之数,就算后来不写了,也应该会有一些剩余才对。 就他这样抓一把钱、点也不点的习惯,还能有一身衣裳穿,就已经是理财有方了。 倒也没有直接笑话他,韩悯把钱放到三人中间:“那今天中午我们拿这钱吃顿饭?去醉仙居好不好?” * 醉仙居是永安城最红火的酒楼,与白石书局离得不远。 因为名字取得好,菜名也极有诗意,还有一面墙供来往读书人题诗,许多文人都喜欢在那儿小酌一杯。 每三年的科举,醉仙居也是举子们聚会常去的地方。 有一回韩爷爷生辰,几个老朋友就在这儿请了他一顿。韩悯跟在爷爷后边,蹭了不少吃的。 将近正午,他们三人就从白石书局的后院出去。 葛先生笑道:“外边都是来买松烟墨客的话本的,只有从后门才出得去了。” 韩悯笑着摆手:“惭愧惭愧。” 而白石书局的正门前,楚钰推着温言的轮椅经过。 温言的腿还没好利索。 楚钰看见书局前的情形,一抚掌,恍然道:“差点忘记了,今天松烟墨客的新话本出来了。” 他俯身对温言道:“辨章,你在这儿等我一会儿,我马上就回来。” 楚钰吩咐身后的小厮照看好温言,拿着钱袋子挤进人群里。 “给我来一本!” 温言抱着一堆补身子的药材,坐在轮椅上,默默地看着他使劲往里边挤。 有些无奈。 他垂了垂眸。 不多时,楚钰就出来了,他看了一眼拿到的话本,面上欣喜顿时消失。 他看着话本封皮,为难地皱了皱眉,最后把话本收进袖中。 温言问道:“是什么书?”楚钰连连摇头:“不不不,不是什么好书。” 他转移话题:“你饿了吗?去吃饭吧。” 楚钰推着轮椅,想了想附近有什么酒楼。 那可不就是醉仙居么? * 楚钰推着温言进了醉仙居的正门。 小伙计迎上来:“客官几位?一楼二楼?” “两位。”楚钰低头对温言道,“要不去二楼?有个临窗的位置,景色不错。” 温言迟疑道:“我不太方便,还是……” 小伙计连忙道:“这有什么不方便的,小的背您上去?” 温言不大习惯,刚要拒绝,却听楚钰道:“你毛手毛脚的,摔坏了我的宝贝文人,我来,你扛着轮椅跟上。” 他说着就要撩起衣袖,温言想要按住他的手。 明明不是这个意思。 楚钰弯下腰,抄起他的膝弯,就把他抱起来了。 温言惊吓得瞪大了眼睛,说不出话来:“你这人……” 楚钰抱着他,稳稳地走上楼梯,得意地挑挑眉:“你小心碰着腿,到时候又要多养几个月。” 醉仙居一面临河。 一条穿城而过、流入城外鸳鸯湖的小河流。 早来的韩悯、谢岩与葛先生三人,就坐在临窗的位置上,那位置正对着上来的楼梯。 因此,楚钰一上去,就看见他们三个人。 现在的情况是这样的—— 楼梯上是楚钰抱着温言。 对面的桌子上,韩悯与谢岩坐在一边,谢岩靠里,葛先生坐在他们对面。 楚钰最先看见他们,站在原地不动了。 温言一扭头,也看见韩悯,忙低声对楚钰道:“你放我下来。” 而韩悯转头看见他们,笑着伸出手,想要向他们打个招呼,却忽然发现楚钰的表情有点不对。 坐在他身边的谢岩,不动声色地皱了皱眉。 状况之外的葛先生一脸疑惑。 这是在干什么? 楚钰依言将温言放下,然后冲到韩悯面前。 韩悯回头看了一眼谢岩。 记得楚钰说过,谢鼎元从前是他的伴读。 如今见楚钰这样反应,分明就是认识谢岩的。看来谢岩就是谢鼎元。 却不料楚钰不是冲着谢岩来的。 他摇晃韩悯的肩:“你昨天跟我说什么,你说你在外面绝对没有野文人的。我约你出来玩儿,你不出来,结果今天你就跟别人出来了。” 完全没有想到他是冲着自己来的韩悯试图解释:“不是你想的那样,你听我解释……” “我不听,我不听!” 这时温言摇着轮椅上前,用拐杖敲敲楚钰的腰:“劳你坐过去。” 楚钰立即安静下来,愤愤地坐到葛先生那边,眼中燃烧着怒火,盯着韩悯,一言不发。 而温言把韩悯救下来之后,就顺势坐在韩悯身边。 他有些别扭:“你好久没有来看我了。” “最近有点忙。”韩悯弱弱道,“本来想下次休假,再给你带猪蹄汤的。” 五个人凑成一桌,还多添了两个菜。 菜上齐之后,也没人说话,与其他桌都有说有笑比起来,气氛十分尴尬。 楚钰还在生气,吃一口就恶狠狠地瞪一眼韩悯。 不得不服软,韩悯扶着衣袖,给他夹了一个虾仁:“别生气了。” 楚钰重重地哼一声,夹起韩悯往他碗里添的菜,唤了一声:“阿言。” 听见他喊的谢岩抬起了头。 楚钰再嗤笑一声,把虾仁夹到温言碗里,眼睛却看着谢岩:“没喊你,我喊我的新朋友温言。” 一直遵守饭时不语的新朋友温言,一点都不想理他。 终于从战场中脱身的韩悯松了口气。 他冷静地观察场上局势。 看来楚钰和谢岩从前就认得,谢岩应该就是谢鼎元。给楚钰做过伴读,十六岁中了状元的谢鼎元。 后来两个人散了。今日再见,楚钰竟然连理也不想理他。 偏偏老朋友与新朋友的名字还相同。 阿言和阿岩。 所以方才楚钰喊那一声,谢岩以为是喊自己。 韩悯被自己的重大发现吓了一大跳。 无比强大的修罗场试炼,这真是一个绝妙的话本素材。 看来他可以着手准备《邻国状元与御史与探花郎的二三事儿》了。 那头儿,谢岩面不改色地收回目光,低头吃菜。 饭吃了一半,他们这桌格外沉默,忽然外边传来由远及近的吵闹声。 有点奇怪,醉仙居二层的食客们都放下碗筷,从窗外望去。 有个人仿佛是喝醉了,红着眼睛耍酒疯,拿了个铜锣在街上敲,行得歪歪扭扭的,几次险些掉进河里。 还不知缘由,许多人怕他出事,都跟着他。 只听那人哐当敲了一下铜锣,怒吼一声:“松烟墨客小混蛋,我就知道你在看!” 突然被点名的韩悯,连筷子都拿不稳了,放下筷子,颤抖着手,端起茶杯。 那人连发几个疑问句控诉:“我们御史大人有什么不好的?你为什么转写探花郎?探花郎到底哪里比得上我们御史大人?你说啊,御史大人到底哪里不好了?” 他在原地蹲下,捧着脸,抹去眼角热泪,呜呜地哭:“圣上这负心汉,你好狠的心啊,你不要御史大人了吗?” 大丈夫为情落泪,十分令人动容。 只是这话越说越离谱,旁人连忙捂住他的嘴,把他带到一边去,你一言我一语地开导他。 韩悯捧着茶杯喝茶。 温言问他:“什么话本?什么御史?你知道吗?” 楚钰从袖中拿出新买的话本,丢在桌上:“喏,就是这个。” 《圣上与探花郎二三事》第一册 。 他解释道:“写这个书的人叫松烟墨客,前四卷写的是《圣上与御史》,今天新出的,写了探花郎,喜欢御史大人的不高兴了。” 楚钰轻声道:“其实《御史》那四本还挺好看的,我也是一路追过来的。写探花郎……” 他扶额:“我看着怪怪的。” 温言随手翻了翻。 虽然不是《圣上与御史》,但也能够想见,前几本是什么样的。 他冷着脸,将书页一摔,低声叱道:“简直是荒唐。” 韩悯捧着茶杯,小口小口地喝着并不存在的茶水。 不敢说话,瑟瑟发抖。 温言看向他:“你怎么不说话?” “我……” 我哪敢说话啊? 见他为难,葛先生刚想帮他解围,韩悯就重重地放下茶杯。 韩悯对松烟墨客的不当行为,做出严肃批评:“这人真是——” 他紧紧抿着唇角,握拳捶桌,义正辞严:“真是个小坏蛋。” 第48章 两朝鼎元 韩悯真诚地看着温言,重重地点了一下脑袋。 “嗯,没错,松烟墨客真是个小坏蛋。” 温言看着他,皱眉道:“你要是不会骂人,可以不用说话。他明明是——” “斯文扫地、厚颜无耻、搬弄是非……” 御史大人的真正实力。 随他一个一个成语冒出来,韩悯泪眼朦胧。 ——我都快哭了,你还说。 温言这才注意到韩悯的表情。 “你怎么了?” 韩悯揉揉眼睛:“心疼你。” 这下温言倒有些不好意思了,没再说下去,抬手拍拍他的肩,反过来安慰他:“没关系的,想来松烟墨客也没有指明是哪位御史,不过是我自己多心。” 这你倒是没有多心,他就是比照着你写的。 韩悯小心道:“那你别生气了。” “好。”温言拿起筷子夹菜,“你吃饱了吗?” “没有。” 温言把鱼刺挑出来,才把鱼肉放到他的碗里:“快吃吧。” 韩悯含泪咽下:“谢谢辨章,辨章真好。” 知道内情的葛先生与谢岩,努力保持寻常的表情。 谢岩抬手给葛先生倒酒,忍着笑道:“先生请。” 而后酒壶转了个圈儿,对着坐在葛先生身边的楚钰。 楚钰迅速将自己面前的酒杯挪远,看也不看他一眼。 “我不喝酒,等会儿抱阿言下楼、帮阿言推轮椅,怕颠着他。” 另一个阿言。 谢岩微怔,收回手,给自己满上酒水。 那边的温言因为《圣上与御史》不太高兴,韩悯紧张兮兮地捂好自己的小马甲。 这边楚钰与谢岩久别重逢、分外眼红——愤怒的火焰在楚钰眼中燃烧。 饭吃了一半,外边那个敲着锣、大骂松烟墨客的人已经被旁人劝得冷静下来,一边抹泪,一边从怀里拿出新出的《圣上与探花郎二三事》第一卷 。 旁人奇怪地问道:“你不是喜欢御史大人吗?” 那人哭着说:“松烟墨客不写了我能怎么办?凑合看吧。” 众人哄堂大笑,而后也都散了。 醉仙居楼上的情形仍旧不太好,一顿饭吃得艰难。 韩悯想了想,实在是受不了这样的气氛,便扯了扯谢岩的衣袖,要他出来一下。 两人就在醉仙居专供读书人题诗的那面墙边站着。 而临窗的座位上,温言与楚钰面对面坐着。 韩悯问:“你和楚琢石怎么回事?” 温言也问:“你和谢岩是旧相识?” 一场隔空对话现在开始。 谢岩靠在墙边:“我做过他的伴读。” 楚钰捉起竹筷:“他从前喊我少爷。” “楚钰出身大商户,矜贵活泛,风流爱玩。” “谢岩是我家家仆,沉默寡言,孤僻自傲。” “他静不下心来念书,老爷把我指给他做伴读,我这才得以识文断字。” “我本来就不爱读书,偏偏谢岩特别喜欢,我就把我的功课全给他写。” “我十六岁时陪他去考试,却不料中了状元。” “明明说好是去走个过场,结果他中了状元!” “我以家仆的身份中了状元,表面风光,在举子之间,其实多有难堪。” “中状元就中了吧,结果有一回举子聚会,他竟然当众说他不认识我!” “楚钰就从他爹那里把我的卖身契拿来,还给我了。” “他想要卖身契他就说嘛,他竟然跟别人说不认识我。我又不是缺伴读,我稍微一招手,要给我当伴读的人从这儿排到宋国国都。” “因为他,我才中宋国状元的。” “因为他,我才考齐国探花的。” 谢岩长叹:“他这个人挺好的。” 楚钰冷笑:“他这个人烦透了。” ——对话结束。 韩悯听得一愣一愣的。 他问谢岩:“你是刻意考中的?” “楚钰原本无心功名,他爹想让他考,他才说和我一起去走个过场。我当时想着,考中了或许可以不做家仆,就……” “你骗他?” 难怪楚钰气了他快十年。 韩悯捏紧自己的拳头。 谢岩垂了垂眸,眉心微皱:“当时年轻气盛,总觉得跟在他身后、怀才不遇。” “那你拿了卖身契之后呢?” “拿了卖身契之后,却忽然不知道,除了楚家,我还能去哪里。” 韩悯想说他两句,但是转念一想,他当时也才十六岁。除了对书上的学问较为精通,旁的事情,或许是不太清楚的。 也许只是一念之差。 谢岩道:“宋国文人朝廷,被世家门阀垄断,我家仆出身,自然挤不进去。我也瞧不上他们,就来了齐国。” 韩悯轻叹一声,揽住他的肩:“没事没事,还能再见说明缘分未尽,你找个时间好好跟他道个歉,诚恳点。” “我知道。” 韩悯忽然想起什么:“不对啊,你十年前就来了齐国,琢石去年科考,他也来了几年了,你就没找过他?” 谢岩哽住,最后道:“找过的。” “你怎么找的?” “我同他一起参加了去年的科考。” 这找人的方式还挺特别,韩悯怀疑地上下打量他。 “去年的科考,你……又在齐国考了一遍?” “是,我本无意功名,不过是再陪他走一遭。” “那你进了殿试?” 谢岩点头:“进了。” 韩悯惊叹。 他回想了一下,去年的科举,也就是与楚钰同届的科举。 去年科举,只有榜眼与探花,没有状元。 殿试的三位举子,有一位没有进宫。连紫宸殿都未入,遑论殿试。 所以去年的状元是空缺的。 这也就让所有人以为,没来的那位举子当是状元。 这件事情,在当时的齐国讨论甚广。 或说是因为下派的官员礼数不周,把那位狂傲的状元得罪了;或说是那位状元原本就是来玩玩儿,玩过了就走了。 还有人说,这位状元其实就是近十年前,在宋国中过一次状元的谢鼎元。 不过因为齐国朝堂比宋国还要差,他连殿试都没去就走了。 现在看来,这种说法前半句竟是对的。 十六岁就中了宋国状元的谢岩。十年之后,又参加了一次齐国科举。 两朝鼎元,谢岩谢山石。 韩悯又问:“你怎么没有去殿试?” 谢岩答道:“老皇帝一早就知道我是谁,觉得非你齐人、其心不善,暗中支使人把我扣住,不准我上殿。” “这也太过分了。”韩悯一惊,而后忽然想起,“可楚钰也是宋国人?” 他倒不是怀疑谢岩这话。 如果先皇不喜宋人,可他又亲口点了楚钰为探花,十分可疑。 谢岩淡淡道:“楚家家财万贯,老皇帝是看中他们家的钱了。他中探花之后,楚家就把家里产业尽数转移到了齐国。” 韩悯了然:“原来如此。” 谢岩轻笑:“可惜老皇帝还没来得及好好地笼络他,就先驾崩了。他自己也不傻,知道老皇帝气数已尽,投到今上那边。原是我多虑了。” “可是这对你不太公平了,要不你过两年再考一次?要不我跟圣上说一声……” 谢岩不欲再说,站起身来摆了摆手:“回去罢。” 他刚要走,韩悯就拉住了他的衣袖。 “你看。” 他指了指方才谢岩靠着的那面墙。 那面墙上都是文人的题字,谢岩靠的那处,正巧是去年科考之后,探花郎楚钰的题诗。 ——一江潮涌平如镜,两处星移各自明。 韩悯的手指在“两处星移”上点了点:“你看,他还是惦记着你的。” 谢岩自嘲地笑了笑:“不是惦记,是记恨和较劲。” 两人回到临窗的位置边。 那时葛先生正一手举着酒杯,一手揽着楚钰安慰他。 “他那时候年轻嘛,不过现在也挺惹人烦的,别生气……” 见谢岩来了,就没说下去。 知道楚钰与谢岩有故,但是楚钰气恼他,其余三人也没有急着说和,反倒把他们隔开了。 后半段轻松一些,杯盘狼藉——主要是葛先生的战绩。 他将酒壶里最后一滴酒水倒出来,滴答一声。 “都吃好了吗?吃好了就散了吧?” 仍旧要把楚谢二人隔开,葛先生便道:“小谢喝了点酒吧?不太方便,小韩你送他回去。这个小温腿脚也不太方便,小楚你送他。” 楚钰应了,抬手招来一个小伙计,俯身就把自己的新朋友温言抱起来,头也不回地走了。 小伙计推着木轮椅跟上。 韩悯坐在原位,转头看了看谢岩:“阿岩,你后悔了吗?” 谢岩无奈地瞥了他一眼:“你……” 韩悯悠悠道:“如果你没骗他,这会儿在他怀里的,就是你了。你当时考上状元都要拿到的卖身契,现在又在哪里呢?” 直觉不妙,谢岩威胁道:“你要敢写我和他的话本,我就敢写皇帝发现了你的话本,然后把你抓进宫去,春宵苦短的话本。” 韩悯一激灵,连连摆手:“不敢不敢。” 谢岩提起他的衣领:“走,送我回去。” “我看你也没喝醉啊。” 话音刚落,谢岩就把手搭在他的肩上,靠着他:“现在醉了。” 韩悯要将谢岩送回建国寺。 走出醉仙居,葛先生一开始跟着韩悯他们,才走出一条街,就说:“我先走了。” 韩悯问:“先生要去哪里?” “再吃一顿。” “啊?” “就你们饭桌上那个气氛,山珍海味都味同嚼蜡,我自己再去吃一顿,你送谢岩回去吧。” 葛先生走远了,头也不回,摆摆手与他作别。 韩悯扶着谢岩:“那我们走吧。” * 两人并肩走在路上。 韩悯问:“你真的不愿意再出仕了吗?” 古往今来,文人与朝廷都割舍不开,起码与民生割舍不开。 他以为,谢岩仍在齐国国都永安,而不是归隐山林,也是一种表现。 却不料谢岩道:“不必,我已见过齐宋两位君王,皆是庸庸碌碌之辈。圣人不出,我辈文人唯有独善其身。我早已抱定主意,绝不出仕。” 韩悯下意识反驳:“不是你想的那样,当今圣上其实挺好的。” 韩悯想了想傅询,然后笃定地点点头:“他是个明君,比先皇好得多。倘若你早些来,见过德宗皇帝,他也是个明君。” 谢岩却道:“你在话本子里那样写皇帝,还说他是明君?” “话本里的事情又不是真的。” “那你方才在御史和探花郎面前,紧张什么?” 韩悯答不出。 默了默,韩悯又问:“既然你觉得天下大乱,圣人不出,宋齐两国都是昏君,怎么不提醒琢石,还看着他做了齐国的探花?” “宋齐相争,相较而言,宋国已是强弩之末。” 就是很差的和比较差的相比,还是选择比较差的好了。 谢岩揉了揉眉心,恍惚有些醉意。 韩悯便道:“好吧,你不想出仕,也没有什么关系。你现在打算怎么办?总不能一直住在建国寺。” “倒也可以。从前建国寺方丈问过我要不要剃度,他可以把衣钵传给我。我这些年参悟佛经,觉得很是奥妙。” “好吧。”韩悯顿了顿,“可是在你剃度之前,你吃饭住宿还是要花钱的。” “我继续写话本子。” “你是两朝鼎元,写什么话本?你应该写《五年科考三年模拟》。” “这是什么?” “就是……”韩悯摸着下巴,“教人怎么准备考试的书,你还可以写几篇应制文章订成册子,这个可比你写话本好多了。” 说着话就回了建国寺。 禅房狭小,谢岩将摊在床上的佛经一掀:“坐吧。” 他一回来,谢岩养的那只猫从窗外跳进来,走到他的脚边,蹭了蹭他的裤腿。 谢岩微醺,没理会它,倚在榻上,随手拣起一本佛经来看。 韩悯看见,心疼得不行,俯身把小猫抱在怀里顺毛。 系统趁势附身,用脑袋拱了拱韩悯的手,又伸出爪子去够谢岩的衣摆。 韩悯这才想起来,系统特别喜欢谢鼎元的字。 他抱起小猫,往谢岩面前凑。 “你好你好,我很喜欢你的字。” 谢岩莫名地看了他一眼,但还是腾出手,摸了摸猫头。 系统在韩悯耳边尖叫:“那是他写字的手啊!他摸我了!” 韩悯提醒他:“你不要把话讲得那么奇怪。” 系统根本不听,整只猫都炸毛了,猫爪子激动地左右狂摆,被韩悯按住之后,猫尾巴上下狂甩。 韩悯继续提醒:“你现在是只猫,不是狗。” 谢岩放下佛经,奇怪地看着他们,然后拍了一下猫脑袋:“听人念了好几年的佛经,毫无长进。” 系统也不惭愧,挣脱韩悯的束缚,啪叽一下在他面前躺下,露出软乎乎的肚皮。 韩悯十分无奈:“你能不能矜持一点?” 谢岩将翻开的佛经盖在他身上,自己看向韩悯:“楚钰那边……” “我也没办法,我帮你试探试探,要是做不成朋友,那还是算了吧,省得惹得他更不高兴。” 谢岩断然道:“我不要。” 韩悯皱眉:“小样儿,你还挺狂啊。你自己骗他的,你现在跟我说你不要?” 自知理亏,谢岩顿了顿:“你看起来和他关系不错的样子。” “那是因为我人好。” 谢岩从挣扎的系统身上拿起佛经:“罢了。” 韩悯悄悄觑了他一眼,终还是心软:“我教你一招,琢石很吃撒娇这一招的。” “怎么撒娇?” “你怎么连这都不会?教不了了。” 谢岩再一次放下佛经:“你做给我看看。” 行吧,就帮他一回。 韩悯一把按住系统:“看好了。” 他眨了眨眼睛,酝酿好情绪,眼里泛着泪花。 “琢石,对不起,我错了,我大错特错。” 他抓起猫爪往自己的心口上按:“你打我,你不要生我的气。不要有了新朋友就忘了旧朋友嘛。” 后边那句话,也是对系统说的,于是喊出来的称呼也就成了:“统统。” 系统叹了口气,蹭蹭他的手:“别瞎想,你永远是我最爱的崽。” 谢岩看傻子似的看着他们,然后翻过身,面对着墙,独自一人默默忧愁。 * 朝中设立了三位起居郎轮值,韩悯在傅询身边跟了几次,对起居郎的事务也愈发熟悉。 韩家老宅那边,在傅询的授意下,工部也派了工匠去修整。 韩悯去看过几次,请他们吃过饭、喝过酒。 今日又是韩悯轮值。 皇帝的一天十分规律。 天色微明时韩悯进宫,傅询晨起练剑,他站在一边;傅询批阅奏章,他坐在一边。 傅询用午膳—— 他跟着吃。 太后娘娘听说今日又是韩悯当值,又派那个老嬷嬷送了“君臣和谐”猪蹄汤煲来。 韩悯谢过恩,待人都离开,就在傅询身边坐下。 才动碗筷,韩悯夹菜的手还停在半空,那个老嬷嬷又折返回来。 吓得韩悯赶紧把菜丢进傅询碗里,然后放下筷子乖巧坐好。 老嬷嬷说:“太后娘娘说,许久未见韩大人,想念的紧,圣上得闲时,带韩大人去慈明殿看看。” 傅询应了:“好。” “老奴告退。” 人走后,傅询给他夹菜:“下回让母后换个菜送罢。” 韩悯微怔,下意识道:“太后送菜,还能换的?” “你想吃什么?” “我都行。” 过了一会儿,傅询道:“你晚上别回去。” “嗯?” “晚上要去恭王府,江涣把这些年恭王做的事情都整理出来了,要他画押。包括你兄长和我兄长在猎场的事情。” 先太子傅临,于猎场狩猎时,逐白虎而去,最终身死。陪同的韩悯兄长韩识与叔父韩仲齐,一死一伤。 原来这件事情,也与恭王有关。 一听这件事,韩悯立即严肃下来,放下碗筷。 原来这件事情真有蹊跷。 傅询握住他放在桌上的手:“不怕。” 韩悯又是一愣,怔怔地点点头:“嗯。” 系统急得原地转圈:“撒手!给我撒开手!” 第49章 牛奶味的 先太子傅临在世时不曾做过太子,永乐太子的封号,是他死后,先皇追封的。 这日夜里,要去恭王府之前,傅询带韩悯去了一趟明堂殿。 明堂殿正殿供奉着历代皇帝的画像与牌位,偏殿则是后妃、功臣或早夭的皇子的灵位。 先皇生前十分宠爱傅临,还专门开辟了一处地方安置他的灵位,日日长生灯烛不熄,月月和尚道士诵经。 傅询推开偏殿的门,韩悯却往后退了半步。 “陛下,我还是在外边等着……” 傅询握住他的手:“你别怕,先皇已经驾崩了,他不会怪罪韩家了。兄长从来没有要发落韩家的意思,我也没有。” 韩悯定下心神,轻轻地点点头:“我知道。” 傅询摸摸他的鬓角,试着把他拉进殿中。 偏殿偌大,正中是一张大供案,案中放着先太子的灵牌,时鲜瓜果贡品。 四周灵幡素绸垂落,却一动不动。 此时已是黄昏,门开时,将散的晚霞光彩映入门内,将白布都染上昏黄的颜色。 晚风吹入,缓缓地拂动灵幡。 韩悯这才看见,偏殿的左侧是一片荒芜似的焦黑。 傅询问:“你兄长跟你说过吗?” 韩悯思忖了一会儿,最终摇摇头。 “韩家抄家时,你在牢里,先皇依着傅筌的意思,把你兄长召进宫中,给我兄长祈福。” “深夜殿中走水,宫人不曾察觉,后来傅筌拦着不让救火,你兄长就抱着我兄长的灵牌,躲到供案下。” “最后东风散雨,火光退去。” 原来是这件事。 韩悯道:“兄长没跟我提过,但是杨公公跟我说起过。” 原来就是在这里。 傅询又道:“烧了左侧的宫殿,先皇只让他们将外墙砌起来,说里边是兄长显灵的痕迹,就没让他们动。” 先皇仿佛是个很复杂的人。 于傅临,他是个好父亲。虽然位高权重,但是于嫡长子,却不曾有过帝王家常有的猜忌与怀疑。 对其他儿子,不做储君培养,只是让各宫妃子教养,偶有宽厚慈爱的时候。小时候韩悯与五王爷傅让在一块玩儿,见过他两面,不过是寻常严父的模样。 或许是在宫廷漫长的生活中渐感无趣,他便将大部分的精神寄托放在嫡长子身上。 给大齐留下一个合格的统治者,消磨了他大半生的时光。 可是傅临去世了,就好像孩童耗费一个下午,搭建得高高的积木塔一样倒塌了。 先皇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剩下了些什么。 所以他怨恨一切相关联的人与事。 倘若没有恭王挑唆,韩家依旧会遭此一劫,根源就在先皇。 韩悯也一直恨他。 他试图培养一个合格的储君,却忘了把自己也变成一个合格的君王。 不过就算韩悯记恨他,也很少在傅询面前表现出来。 毕竟是傅询的生身父亲。 可是今日,韩悯抿了抿唇角,壮着胆子道:“可先太子不是因为先皇才显灵的,是因为我兄长。” “是。” 傅询从案上拿起香烛,点燃之后,分了三支给他。 “他要你兄长平安喜乐,长命百岁。” 白烟淡淡,韩悯接过三支香烛,随傅询在先太子的牌位前揖了三下。 从明堂殿出来时,天色已暗,韩悯思忖半晌,终是问道:“下回我兄长回来,能让他也过来祭拜吗?” 傅询颔首:“自然。” * 暮色四合,马车缓缓驶出宫门,木轮碾过石板。 韩悯拢着衣袖,坐在马车里,脸色微沉,垂着眼眸,不知道在想什么。 傅询看了他一眼,问道:“派人去柳府找小剂子,把那柄长剑带过来?” 韩悯抬眼:“不用。陛下人就在这里,我哪里要什么长剑傍身?” 傅询勾了勾唇角,拉过他的手。 二月底恭王伏法,由江涣审他。 许是做过的事情太多,审了快有一个半月,今日才算是将卷宗整理出来。 卫归抱着佩刀站在恭王府前,不多时,便看见远处一辆马车缓缓驶来。 他整理好窄袖,清了清嗓子,走下府门前的石阶。 在马车停下,里边人掀开帘子下车时,抱拳行礼。 “臣卫归参见陛下。” 傅询应了一声,回过头,扶了一下韩悯。 卫归又笑着喊了一句:“韩大人。” 韩悯还礼:“卫将军。” 卫归侧开身子,让他们先行,一面道:“江大人都已经预备好了。” 知道韩悯害怕暗室,傅询特意吩咐把傅筌提出来审,就在恭王府的一处厅堂里。 在暗室待了近一个半月的傅筌,也被按着洗了把脸,收拾得干净一些。 他手脚上都戴着镣铐,跪伏在地上。看上去瘦了许多,新换的素白囚服下空空荡荡的,一双眼睛深陷下去,黑得死气沉沉的。 厅堂正中与两侧都摆着圈椅,是恭王府被查抄之后,临时安放的。 几个士兵守在外边,江涣坐在左侧的椅子上,手里捧着碗筷,身边的桌上摆着几个清淡的小菜—— 他在吃晚饭。 而后看见傅询到了,江涣便放下碗筷,让人把饭菜端下去。 傅询摆手:“你吃罢,吃完再审。” 他在堂前的位置上坐下,又让韩悯在他身边坐,随手翻了翻放在案上的卷宗,最后却把一块点心递给韩悯。 卫归扶着佩刀,站在他们身后。 江涣则继续用他的晚饭。 丞相事务繁忙,常顾不上用饭,只有偷闲吃点东西。 而他脊背挺直,动作端方,吃得很香,偶尔还抬眼看一看傅筌。 不像是在吃饭,倒像还在审讯。 他很快就解决了晚饭,让人将东西收拾好。 江涣拿起手边的卷宗,翻了两页。 若不出错,今夜的审讯应当是最后一次审讯,待傅筌画押认罪,就可以昭告天下臣民。 罪名太多,一时间说不完,只挑了重点来讲。 于国不忠,弑父杀君,意图谋反,还有—— 残害手足。 问过前几条罪名。这一个半月来,傅筌早已受不住,江涣问的事情都一一答了。 好半晌,江涣的目光自卷宗上移到傅筌身上:“三年前,先太子狩猎身死,你做了什么?” 傅筌张了张口,却说不出话来。 其实这些话,在此时说前,就已经问过几遍,这是最后一次,给他定罪的审问。 傅筌抬起头,放空的目光不知道看向谁。 他哑声道:“先太子箭囊里有三支箭,是被事先调换过的,蜡制的箭头,混在其他箭中。” “白虎是否为你所驯养?” “自一个北方商人手中买来。” 韩悯坐在位置上,不自觉捏紧圈椅扶手。傅询看看他,抬手覆住他的手。 江涣回头看了一眼,傅询道:“不妨事,你继续问。”“先太子为何执意追逐?” 傅筌嗓音干涩,声音愈发低沉:“白虎带有血迹,远处有人惊呼‘救命’,先太子自然会去追逐。” 他们这才明白,先太子为何会执意追去。 不是因为一时的冲动鲁莽,而是救人心切。 听见呼救时,傅临来不及告诉身边二人,或许又以为他们也听见了,所以径直策马追去。 箭囊中的利箭又被调换为蜡制的,只能激怒白虎,此外毫无作用。 事后傅临重伤,说话也艰难,唯一说的一句话,还是请先皇放过韩家。 韩悯的叔父韩仲齐早已身死,而韩悯的兄长韩识,应该是当时没有注意到远处微弱的呼救,只是跟着先太子过去的。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韩悯双目微红,一只手被傅询紧紧地握住,才稍微冷静下来。 那头儿,江涣又问:“当时德宗皇帝与先皇,将此事交给你调查,你是否在其中做了手脚?” 傅筌道:“自然是销毁证据。” 然后将所有的事情推到已经死去的人身上。 或说先太子争强好胜,或说韩仲齐撺掇他,总归他们已经死了。 行宫猎场里挽弓射箭的青年,被自己的善心拖向死亡,死后还要背负多少人的怀疑与揣测。 问完了手足相残的罪名,江涣便问起傅筌弑父杀君的事情。 这件事情是傅筌逼宫那日,他嚷着要看传位诏书,最后亲手从先皇棺椁中拿出一截乌黑的骨头,才被发现的。 江涣道:“太医所的脉案所记,先皇在两年前开始出现气短的症状,你是不是从两年前开始下毒的?” 傅筌道:“是。” “是什么毒?” “藏针。” 韩悯不想再听,长舒了一口气,忍住想把桌上烛台摔向傅筌的冲动,推开傅询的手,站起身来,向他作揖:“陛下,臣精神不济,想先请告退。” 他语气平静,再向卫归与江涣行了礼,便拖着步子要走,转身时揉了揉眼睛。 傅询看他不对,起身要跟上去。 这时,傅筌在他身后尖声喊道:“韩悯,你以为傅询就是很好的人吗?” 韩悯的脚步停也不停,拢着手,只想要快点离开。 傅筌继续喊叫:“先皇驾崩那晚,留他说话,一定要他诛杀韩家人,才肯把皇位传给他,你猜他答应了没有?他出来之后,亲眼看着我把含有藏针毒的汤药端给先皇,他什么都知道,他也不是好人!” 话没说完,傅筌就被卫归按倒在地。 卫归直接卸了他的下巴,让他说不出话来。 而傅询看也不看他一眼,只吩咐江涣继续审,就径直跟着韩悯出去了。 * 韩悯拢着衣袖,垂着头,也不知道沿着哪条路在走。 不知道他听没听见傅筌最后说的话,傅询走到他身边。 “韩悯?” 韩悯转过头,这才发现傅询也跟出来了。 他扯着嘴角笑了笑,问道:“陛下怎么也出来了?不是还没审完吗?” “江涣在审,你要去哪里?” “只是害怕御前失仪,出来随便走走,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韩悯指了指走廊前边的阑干:“那儿没人,过去坐吧。” 他二人并排坐在阑干上,背对着庭院,月光自身后投来,将模糊的影子打在墙上。 默默地坐了一阵,韩悯道:“我之前也问过傅筌这件事,只是没有这么详细。他说‘只是因为你兄长不巧在旁边。’” 他抹了抹脸,故作轻松道:“好奇怪啊,每个人都只有一条命,他怎么就那么轻贱别人?” 傅询没有说话,只是抬手揽住他的肩,搓了搓他的胳膊。 不经意间,碰见韩悯的脸,一片濡湿,才知道他哭了。 他哭得没有声音,傅询用拇指帮他擦去眼泪,又转过身子,双臂把他揽进怀里。 先太子过世时,傅询还在西北带兵,收到消息,匆匆赶回来时,正好参加丧礼。 那阵子韩家也在办丧事,有一回两个人在宫道上遇见,人间百般事,他二人鬼使神差地、就这样抬手抱了一下。 仿佛外事都烟消云散。 如同今夜一般。 韩悯趴在他怀里哭,仍旧不出声,只是脊背微颤,傅询低头看着他的发顶,一下一下地拍着他的背。 许久,韩悯回过神,发现自己窝在傅询怀里,忽然觉得这样不太对,想要起来,却又被傅询一把按住了。 韩悯挣扎着推了他两下,两个人才分开。 哭得厉害了些,他的眼睛还是红的。 傅询让他闭上眼睛,用拇指帮他揉揉。 韩悯放松下来时,他才试探着问:“方才傅筌说的话,你听去了多少?” 韩悯闭着眼,吸了吸鼻子:“全听见了。”揉眼睛动作一顿,他又问:“先皇驾崩之前,真让你处死韩家人?” 傅询很艰难地应了一声:“嗯。” 他回想起当时的情形—— 先皇病重,傅询匆匆回京。那日夜里,先皇留他说话。 皇帝侧卧在龙床上,虚虚地握住他的手,说话声音断断续续:“你放心,傅筌阴毒,又不是正宫所出,皇位一定会传给你的。” 傅询没有说话。 皇帝继续道:“朕只有一点要求,你要皇位,就先把桐州韩家除尽。” 傅询收回手,把他的手放在床上:“不劳父皇操心。” 说完这话,他起身要走,皇帝伸手要拦,却险些摔下床榻。 他喘了几口粗气,几次提不上气来,厉声道:“朕就知道你是被韩家那个迷了眼了,一次又一次地忤逆朕。你要是早舍了他,朕早些年就立你做太子了,也不用把傅筌扶起来跟你作对。” 他抬脚要走,皇帝又歇斯底里地喊他的名姓:“傅询!你不要不识好歹,你不杀他,朕自然有办法处置韩家。三日之内,处置韩家,朕就把传位诏书给你。” 傅询停下脚步,回头侧目:“不必。” 推开殿门时,傅筌就端着汤药站在门外,朝他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容。 傅询冷冷地扫了他一眼,放他进去了。 方才见老皇帝眼底青紫,傅询猜到他可能是中了慢性毒药,如今再看见傅筌手里端着的汤药,就都明白了。 他没有拦下傅筌,反手关上殿门,佯装不知,却出宫去点兵。 朝堂沙场浮沉多年,傅询的心思与双手,也不是十分干净。 只是不曾在韩悯面前流露过半分。 * 此时恭王府走廊下,那时站在门外的傅筌将那时听见的事情抖落出来,韩悯便向傅询问起这件事。 韩悯想了想:“那……上次在鸳鸯湖遇见的刺客,其实就是冲着我来的。那也不是恭王余党,那是先皇留下的人。” 傅询点头:“是。” 韩悯推开他的手,睁开眼睛,有些不可思议:“先皇就这么容不得韩家?因为先太子的事情?” 面不改色,傅询再帮他揉了揉眼侧的穴道:“不单是因为这个。” “还有什么?” 傅询想了想:“还有我为了你,总是和先皇作对。兄长是他一手带出来的,很听他的话,我不听,他就觉得我忤逆,迁怒于你,想用皇位让我低一次头。” 韩悯却一下子就笑了:“倒像是我蛊惑你似的。” 傅询正色道:“或许他就是这样想的。” “那现在呢?” “上回那一伙刺客留下一些线索,已经派人去处置了,不会再有事情了。一开始留你在宫里住,后来让卫环跟着你,也是这个缘故。柳府边上也有些人在保护你,你没察觉。” 韩悯不大好意思,小声说了一声:“多谢。” 再帮他揉了一会儿脑袋,傅询道:“现在没事了?” 韩悯拍拍他的手,站起来:“没事了,回去吧。” “好。” 他却要向外走去,韩悯提醒他:“走错了,在那边。” 傅询把他拉过来:“让江涣和卫归去审,我带你回去吃东西。” * 回到福宁宫,两个人盘腿坐在榻上吃点心。 傅询点了几样,让小厨房再做一份,送去恭王府,给江涣和卫归。 韩悯捧着碗,喝了一大口热奶茶。 旁人觉得里边的牛乳腥,他还挺喜欢喝的。 吃得半饱,韩悯才觉得心情舒坦了一些。 傅询问他:“晚上睡得着吗?要不要留在正殿睡?” 留在正殿,自然就是和他一起睡。 也不是没有过。 “如果陛下同意的话。” 韩悯偷笑,好像刚偷喝了牛奶的小猫。 帐子里萦绕着浅淡的龙涎香,龙床还是一如既往地软和。 吹了蜡烛,韩悯平躺在床上,扯着被子,把自己围得严实,确保被子盖住自己,没有一点儿空隙。 他小幅度地蹬了蹬腿,开始睡觉。 就连他自己也没有发觉,他这回没有让系统参照《三国演义》,也没有在心里欢呼傅询与他君臣情深。 不知不觉的,他开始习惯了。 睡着之前的最后一个念头也不是鞠躬尽瘁,而是—— 傅询真好。 * 这晚原本睡得迟,后半夜的时候,韩悯迷迷糊糊地醒来。 下意识往身边一摸,空的。 他睁开眼睛,往枕边一看。 傅询不见了。 难怪他醒了。傅询不在,他梦里也不太踏实。 此时殿中没有点灯,窗外阴云蔽月,黑漆漆的。 韩悯拽紧被角,试探着喊了一声:“傅询?” 想他可能是出去喝口茶,韩悯就再等了一会儿。 不自觉又想起从前在暗室里的情形。 阴沉沉的帐子朝他压来,韩悯猛地从床上坐起来,把系统喊出来,又抱着被子,跳下床去找傅询。 宫殿太大,也没有太多伺候的宫人。 系统怒道:“你把我喊起来,然后去找别的男人?这就有点过分了吧?” “你就陪我一下,求你了,统子。” 系统哼了一声:“我不是告诉过你,不要和傅询单独相处了吗?你怎么不听?现在他丢下你跑了吧?” 韩悯气得把他屏蔽了,自己推开内室的门,轻声唤道:“傅询?傅询啊?” 他抱着被子,一边喊着傅询,一边走过外间,推开大殿的殿门。 后半夜下了小雨,淅淅沥沥的,有些湿气与寒意。 两个人站在廊下,傅询与卫归。 傅询背对着他,语气冰冷:“他既然求死,把他送去受刑就是,汤药吊着,让他熬到秋后问斩的时候。” 卫归应了声“是”,然后看见韩悯。 韩悯站在原地,赤着的双脚往后退了退,脚趾蜷缩了一下。 “打扰了?” 傅询回头:“你先回去睡吧,我很快就回去。” “啊……好。”韩悯想了想,还是问了一句,“傅筌寻死了?” 卫归看陛下的脸色行事,见他面色如常,才回答韩悯的问题:“是,审到半夜,正要押下去的时候,疯了似的撞墙,头上破了个好大的血窟窿。不过已经被救回来了,哪能那么容易就便宜他了呢?” 韩悯点点头。 卫归继续道:“事关重大,我就进宫来回禀一声,扰了陛下清梦。”再看了他二人一眼:“臣先回去了。” 他俯身行礼:“臣告退。” 傅询摆摆手,让他下去,又拉着韩悯回到殿中。 殿门关上,卫归临走前回过头,看了一眼。 他走下殿前台阶,才恍然发现—— 这俩人咋睡一间房呢? 卫归脑子一蒙,脚下步子也跟着乱了,差点从阶上摔下去。 他又想起一件事情,他之前说过这样一句话—— “这不能吧?从前不是打得很凶吗?他俩要是能和好,我倒立吃面,还喝汤。” 卫归骂了一声,想想自己说这话时,身边好像没有人。 他清了清嗓子,正经地走下台阶。 假装我从来没有说过这句话。 * 回到内间,傅询将蜡烛点起来,又喊来人,要一碗热奶茶。 灯火昏黄,韩悯裹着被子坐在床边。 不多时,宫人便将奶茶送来了。 傅询试了试温度,把碗递给他:“是我不好,把你一个人留在这里。” 韩悯试图挽回一点点尊严:“我也不是特别怕黑,就是你一走,就睡不着了。” 他喝得高兴,正翘脚的时候,傅询又小心地问他:“方才听见我说话了?” 适才他说的话不是很好,把人弄去受刑,又用汤药吊着,挺不人道的。 他从来没在韩悯面前提过这些,怕吓着他,所以想多问一句。 原来他都听见了。 也不知道他会怎么想。 韩悯应道:“是。” 傅询坐到他身边,似是在向他解释:“宫里争斗厮杀,谁的手,都不是很干净。” “我知道。”韩悯想了想,放下碗,握住他自称“不是很干净”的手,“没关系,心是干净的就行。” 喝了半碗奶茶,天色还早,韩悯想再睡一会儿。 躺在床上,他眨了眨眼睛,拍开傅询的手:“压着我的头发……” 他反应过来。 不是压着了,是傅询要玩他的头发。 韩悯护着头发,又觉着奇怪:“你怎么在别人面前不这样?” 那当然是—— 他恍然大悟:“因为你看我好欺负。” 傅询枕着他的枕头:“不是。” 韩悯揉着小肚子:“那是为什么?” 傅询见他揉得好玩,便伸手也揉了两下,怪软的:“你比较好玩。” 不等他反驳,傅询便道:“你快睡罢。” 揉着揉着,韩悯就打了个短小的嗝,牛奶味的。 和帐子里的龙涎香缠在一起,分也分不开。 第50章 恋爱宝典 次日不上朝,傅询搂着韩悯睡到日上三竿。 今日轮值的起居郎楚钰拿着小本本,候在外间。因为是草稿,写的也随便。 ——卯时,没起。 ——辰时,没起。 ——还没起,怀疑生病,不知道要不要喊太医。 其实傅询早就醒了,他习惯早起习武。 只是想到昨日夜里,他一走开,韩悯就醒了,韩悯对他的感觉太敏锐,想让他多睡一会儿,就没起,陪着他在床上多待了一会儿。 况且傅询还找到了除韩悯的头发外,更好玩的地方。 他的小肚子。 昨夜看韩悯揉,他觉得好像很软,就也揉了两下。 手感确实不错。 韩悯虽然瘦,看起来也没有多少肉,但是软乎得很。 他整个人都软得很,傅询之前爱玩的头发就像鸦羽似的。 傅询隔着被子揉他的肚子,忽然想到,他的屁股可能会更软,毕竟他总是坐着写字。 和喜欢的人躺在一张床上,清晨时分有些旖念,这很正常。 正玩得起劲时,韩悯哼哼了一声,睁开眼睛。 迷糊着,对上傅询的眼睛,把他抓了个正着。 “你在干什么?” 傅询在他身上作乱的手动作一顿,然后推了推他,面不改色地扯谎:“正要喊你起床。” 他掀开被子,韩悯的一只手正紧紧攥着他的衣袖。 于是傅询道:“你看看,就因为你,现在都什么时候了?” 韩悯松开手:“不好意思。但是你把衣裳脱了不就行了?” 傅询道:“然后我就那样出去,今天是楚琢石轮值,他把这件事写进起居注里。后人参阅起居注,就都知道这件事情了” “哦,对哦。” 他这才想起还有这一回事,坐起来,帮傅询把衣裳扯好。 衣衫整齐,避免误会。 而后宫人们捧着热水衣裳进来。 楚钰站在外边,只看了一眼。 他笑了笑,低头记录,难怪,原来是还有一个人。 春宵苦短日高起,可以理解。 而后听见那人说话的声音。 那人说:“我想吃豆腐皮包子,陛下想吃吗?” 傅询便问:“嗯,等会儿就吃?” “还是中午吃吧,膳房可能来不及。” 声音听着有点耳熟,楚钰转头,定睛一看,发现那个人是韩悯。 他正盘着腿坐在床上,双手捧着巾子擦脸。 傅询站在一边穿衣裳,偏过头,话家常一般与他说话。 楚钰当即就愣在原地。 所以松烟墨客为什么要写御史和探花郎,这儿有位韩起居郎,不是比他们都适合写进话本里吗? 这时韩悯也看见他了,连忙朝他摆摆手,让他不要记下来。 楚钰自然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却故意笑着朝他眨了眨眼睛,低下头,笔尖在纸上走得飞快。 你放心,我全都记下来了。 * 洗漱完毕,韩悯就回到文英殿,开始整理昨天他当值记录的起居注。 写了好一会儿,他这才想起昨晚把系统屏蔽了。 一被放出来,系统就格外紧张地问他:“你没事吧?” 韩悯觉着奇怪:“没事啊,我能有什么事?” “就……” 没被傅询欺负吧? 系统说不出口,也不想让他知道,只好再发消息催一催控制中心。 将近正午,韩悯写好起居注,搁下笔,伸了个懒腰,正准备收拾东西出宫去,外边却有宫人敲门。 “韩大人,时辰不早了,圣上请大人去福宁宫用午膳。” 此时福宁宫里,楚钰捧着纸笔,站在一边,一道一道珍馐美馔从他眼前飘过。 他做起居郎也有半个月了,他轮值时,圣上也没留他用膳过。 他心里有数,抿了抿唇角,在纸上记了一笔,作了个揖,就准备离开。 却忽然听见身后的傅询道:“你等等。” 楚钰心下一喜,准备在起居注上夸夸圣上,又看见桌上摆着三副碗筷。 还有一个人。 傅询原本坐在榻上看书,也抬头看了一眼,指了指那碟豆腐皮包子,吩咐道:“换到另一边。” 而后宫人在外边通传:“陛下,韩大人到了。” 傅询随即合上书卷,眼中也有了些笑意。 韩悯今日穿的常服,大袖上下一翻,朝他行礼。 然后走到楚钰那边,与他站在一起。 原来是沾了他的光,楚钰了然。 楚钰偏过头,轻声道:“韩悯,我可从来没被圣上留过吃饭。” 韩悯笑着道:“那你等等尝尝那道猪蹄汤。” “那道汤怎么了?” “那是‘君臣情深’汤,太后特赏的。” 楚钰不明白其中内情,暗中用手肘捅了他一下:“为什么是猪蹄汤?君与臣谁是大猪蹄子?” 他再幽幽地瞥了一眼傅询,道:“想来就是那位了,我跟他快两年了,一顿饭都没请我吃过。今日你在,我就有的吃了。呵,大猪蹄子汤。” 同一道猪蹄汤,完全不同的解释。 韩悯“嘘”了一声:“慎言。” 楚钰倒也不是真的生气,很快又好了,悄悄地揽了一下他的腰,把他往自己这里捞了一把,低声道:“诶,你什么时候出宫?中午文英殿见?” 原本坐在榻上的傅询一手握拳,抵在唇边重重地咳了一声。 他站起身,走到桌前正中的位置上坐下,朝韩悯招了招手,要他过来。 韩悯也扯了扯楚钰的衣袖,拉着他过去。 坐定之后,宫人们端来温水,伺候完濯手净口之后,脚步无声地退出去。 傅询指了指摆在韩悯面前的小巧的包子:“早晨不是说想吃这个吗?” 韩悯轻声道谢,楚钰在心中呵了一声。 松烟墨客果然是眼睛有毛病,谁对谁好都看不出来,就瞎写话本。 楚钰愤愤地夹了口菜,嚼了嚼。 味道还不错,楚钰想,如果韩悯每天都在这里就好了。 * 吃过午饭,轮值的起居郎有半个时辰的休憩时间。 文英殿里间里,楚钰从柜子里搬出一个大包裹,打开里边是一床被褥。 他将竹榻上已经有的被褥叠作一团,抱起来放在一边,然后把自己带来的被褥铺上去。 还能自己带被子来的,韩悯都看傻了。 楚钰蹬掉鞋子,跪坐在上边铺床,解释道:“这儿的被子有点硬,我家里人怕我睡不惯。” 韩悯叹道:“你是豌豆公主吧,楚琢石。” “这是什么?” 楚钰拍拍柔软的枕头,然后把韩悯拉过来。 “你来,今天我和你一起睡。” 才吃了饭,两个人坐在榻上,挨在一起看书。 楚钰又问他:“你刚才说的‘豌豆公主’是什么?” “就是一个公主。”韩悯放下书卷,想了想,“皮肤吹弹可破,下边放一颗豌豆,再铺二十层褥子,公主都睡不好觉。”楚钰翻身坐起,捏住他的脸:“你看我不撕烂你的嘴。” 韩悯一边躲,一边笑:“你这被子又是什么绒的?” “鹅绒。” 楚钰没好气地答了,也不知道他又要说什么。 只听韩悯悠悠道:“啧,一个楚琢石午睡,倒要十来只鹅来配他!” 楚钰捂住他的嘴:“你可别说话了。” 韩悯点点头,右手举过头顶。 不说了,不说了。 楚钰最后拧了他一把:“倒是不用十来只鹅来陪我,有一个小韩大人陪我就足够了。” 他扭过头去,靠在枕上,重新拿起丢开的书卷来看。 韩悯也跟着看了一眼:“你在看什么书?” 楚钰一甩话本,把封皮给他看。 《圣上与探花郎二三事》。 韩悯一下子就安分下来,试探着问道:“你不是不爱看这个了吗?” “之前那四本《御史》写的还不错,我是一路追过来的,这本就……凑合看看。” “这样。” 楚钰得意地挑挑眉:“温辨章最近也在看《御史》那四本,我借他的。” 想到温言,韩悯一噎:“他、也看这个?” “是啊,不过他不是看着玩儿,他是为了把这个人给抓出来。” 楚钰的手指在话本封皮的“松烟墨客”四个小字上点了点。 韩悯小心地问道:“他……很生气吗?” “有点吧,我把书拿给他的时候,他翻了两页,气得脸都青了。” “这……”韩悯顿了顿,定下心神,“那他有怀疑的人吗?” “有啊,这几天我们讨论了一下。” 楚钰坐起来,拿着话本,跟他认真分析了一遍, “首先,这个人文笔不错,讲故事也讲得不错,颇有才气。所以松烟墨客不是一般的著书先生,应该是读书人。” 韩悯紧张地咽了口唾沫,点点头:“嗯,还有呢?” “其次,这个人很了解宫廷朝堂的生活,也很了解圣上、御史,还有探花郎。说明松烟墨客认得我们,说不准还和我们说过话、见过面。” “还有吗?” “最后,松烟墨客每个月都出一卷话本,几万字的本子,写起来不是简单的事情。他应该不常出门,而是窝在房里写书。” 韩悯怔怔地叹道:“你们分析的好有道理啊。” “其实都是温辨章分析出来的。他还在继续看,试图从松烟墨客的行文习惯里找到一点线索。” 韩悯不自觉揪紧被角:“我觉得他应该去查案,而不是做御史。” 而楚钰仿佛没有察觉,拍拍他的手背:“我先睡了,下午还值班。” 他打了个哈欠,翻身朝着里边墙。 韩悯以为他睡了,便帮他把丢在榻上的话本捡起来。 他试着翻了翻,也看不出自己有什么可以找到线索的行文习惯。 将话本放到一边,韩悯拉好被子,忐忑地背对着楚钰躺下。 楚钰分明还没睡,又悄悄支起手来,看了他一眼。 * 在文英殿睡了一会儿,韩悯睁开眼时,看见楚钰正站在地上穿衣裳。 “吵醒你了?” “没有。” “我去当值了,你把被褥丢在这儿就行,等晚上我过来收拾。” 韩悯迷迷糊糊地应了一声,楚钰便拿起官帽出去了。 他一个人颓废地坐在榻上,缓了会儿神。 “统子,我完了,我做梦梦见我被楚钰按在地上打。” 系统乐了:“那温言呢?” 韩悯揉揉眼睛:“温言哭了,边哭边打我。” 系统笑得更欢:“那你还写吗?” “我跟白石书局签了契约,还有五本要写。” 系统的笑声冲破云霄。 “你别笑了。” 系统只能暂时把笑声插件移除,他正色道:“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先死死瞒住,等我写完最后五本,我就金盆洗手。” “我跟你说一件事,你别害怕。” “你说。” “你睡着之后,楚钰回头看了你一眼。” “他想做什么?” “他可能怀疑你,有心要试试你的反应。” 虽然楚钰脾气好、性子软、好说话,但这不代表他傻。 韩悯回想起梦里的情形,倒吸一口凉气。 系统道:“你是真不会撒谎。那天吃饭你就漏了马脚,骂自己‘小坏蛋’,有你这么骂人的吗?肯定是他们两个人回去一合计,发现你最可疑。” “好嘛,我下次注意。” 他爬下床,帮楚钰把被褥叠好,收进柜子里,换了衣裳准备出宫。 * 一个人步行回了柳府。 江涣昨日夜审傅筌,还在房里补觉。 柳停不在,大约是特意吩咐了下人动作要轻一些,整个院子都很安静。 韩悯也轻手轻脚地回到自己的房间,休整了一下,拿出纸笔,开始写第六卷 话本。 此时,在柳家主君的院子里,柳老爷柳岸与柳夫人坐在坐榻两边,柳停坐在一边的圆凳上。 柳岸看向夫人:“现在不嫌弃人家是罪臣出身了?” 柳夫人端起茶盏:“他们家原本就是无妄之灾,我上回那样说,也不过是……”又放下茶盏:“担心我们家。” 柳岸又道:“那你上回还说,他们韩家的人,全都只有社稷君王,你绝不会把毓儿也嫁到韩家去。” 柳夫人赔笑道:“那也是我一时糊涂,妇人之见罢了,老爷多多包涵。他还年轻,又已经在朝中任职,这半个月来,常在宫中当值,想来是得了圣上的器重。” 坐在一边的柳停没有开口,手上剥了几颗花生,放在碟子里,端到娘亲面前。 柳夫人看了他一眼,让他把东西放下:“多谢儿子。” 她继续道:“便是问他一问罢了,也没有强逼着他。能亲上加亲自是最好,若不能够,只是私下随口一问,也不伤两家的和气。倘不是元娘子现在不在永安,她那个暴脾气,我哪里敢越过她,直接去问悯哥儿?” 元娘子是韩悯的娘亲,两位夫人自然是认得的。 不多时,外边伺候的婆子来说:“夫人,银耳粥得了。” 柳夫人吩咐了一句:“盛两碗上来。” 她又推了推柳停的手:“儿啊,劳你去喊悯哥儿过来喝粥。” 柳停应了一声,行礼下去。 见他去了,柳夫人撑着头,捻起一颗花生仁,笑道:“老爷,你上回那句话说的还真对,倘若停哥儿是姑娘家,肯定不愁嫁。” 她扶着腿站起来,叹道:“怎么偏偏要嫁的是毓儿呢?” 一扇白卷屏风遮挡,柳毓就坐在后边的绣凳上,双眼微红。 柳夫人走到屏风后边,在她面前坐下,握住她的手:“娘等会儿帮你问问,别哭了,嗯?” 柳毓用帕子按了按眼角:“谢谢娘。” 柳夫人想了想,还是把话先说在前:“他要是不愿意,你也别难过。” 其实她自己揣度着,韩悯多半是不愿意的。 但是柳毓没有回答。 柳夫人又道:“娘以后也不逼你了。” 这时柳岸也走到了屏风后边,他扶着折扇,笑道:“我说呢,怎么忽然又要问起悯哥儿了,原来是这样。” 才十五岁的小姑娘,柳毓登时羞红了脸,往娘亲怀里躲。 柳夫人摸着她的头发,道:“我的错,我的错,早晨不该拿着册子,非让她点一个。” 柳毓今年十五,国丧三年,便是十八,十八岁成亲,在齐国来说算是迟的了,所以柳夫人格外急。 今早非让她说说喜欢哪个,柳毓一时间也恼了,豁然站起来,却想起那日去建国寺求签,在府门前遇见韩悯。 于是她脱口便道:“我喜欢韩二哥哥那样的。” 随后便是一片死寂,柳夫人沉默许久:“行吧,娘豁下老脸帮你问问。” 这才有了今日下午这一出。 柳岸笑着摇摇头,还没来得及说话,外边就传来叩门声。 柳停道:“爹,娘,悯悯来了。” 柳夫人推开女儿,正色道:“只帮你问这一次,你就在这后边,不许出来,不成也不许哭。” 柳毓点点头,端坐好。 她好像也不是特别喜欢韩悯,只是那时被问得烦了,才随口那样一说。 而今娘亲要帮她问,她却又有些期待。 毕竟韩悯确实是个不错的人物,比永安城各家贵公子都要好上许多。 屏风外边,韩悯只当是如往常一般,柳夫人做了些点心,让他和柳停过来吃。 两人坐在一处喝甜粥,一时间只闻碗勺碰撞声响。 柳夫人抿了一口清茶,放下茶盏,放缓语气:“悯哥儿?” 那时韩悯还没动口,正想先把不爱吃的红枣放到师兄碗里,听见师兄娘亲喊他,还以为是柳夫人看见了,赶忙收回手。 柳夫人一怔,她是老虎吗? 她笑了笑,先同韩悯闲聊几句,讲到嫁给韩悯叔父的柳韫,还讲到韩佩。 韩悯认真地答道:“老宅已经在修葺,或许六月前能把家里人都接回来。” “那就好,你辛苦了,小小年纪的。” 绕了个圈子,最后柳夫人试探道:“我记得,你与毓儿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 韩悯一顿,随后明白过来。 他叔父韩仲齐与柳夫人的大女儿柳韫也是一起长大的。 韩悯思忖着答道:“我天资愚钝,承蒙老师教导,学宫里背不完文章,才被老师喊回府里来背。不是什么光彩的事,说起来我还有些难过。” 他只字不提柳毓,只说自己是过府来背书的。 话说到这儿,也足够了。 柳夫人不再问下去,只道:“你喝粥吧,要不要再盛一碗?红枣不爱吃就挑出来,找个碟子盛着。” 说完便招呼丫鬟给他拿了一个小碟子来。 韩悯道过谢,认真喝粥。 柳停看了他一眼,暗中叹了一声。 及至他二人相携离开,柳夫人连下了榻,去屏风后边看看。 柳毓背对着她坐着,垂着首,正拿着帕子拭泪。 柳夫人搂住女儿:“这也强求不来,娘以后也不逼你了。” 屏风那边,柳岸道:“毓儿啊,你到底是真喜欢,还是假喜欢?” 柳夫人没好气道:“喜欢还有什么真假?我们娘俩儿说话,你出去。” 柳岸又道:“毓儿,你对悯哥儿,是不是见色起意了?” 忽然静了一瞬。 柳夫人柳眉倒竖:“你是谁的亲爹?有你这么说话的吗?出去出去。” 他一边往外走,一边道:“本来就是,悯哥儿长得好看,你自打出世,拢共也没见过他几次,怎么就喜欢了?见色起意了吧?这算什么喜欢?快别哭了,过几天爹带你去建国寺,让方丈主持教教你‘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的道理,你就不难过了,快别哭了啊。” 一下子就止住了眼泪,柳毓恍然,原来是因为韩悯好看? 谁不喜欢漂亮公子呢? 她站起来,柳夫人忙问:“你去哪儿?” 她一边抹眼泪,一边道:“我约了郑家姑娘打秋千玩儿。” 哭得妆都花了,也还想着玩儿。 “这就不难过了?” 柳夫人一头雾水,随后对着女儿的背影喊道:“都快入夏了打秋千玩儿?你不嫌热啊?” * 韩悯与柳停并肩走在廊前。 韩悯不大放心地看了师兄一眼,柳停笑着揉揉他的脑袋:“没事,娘亲不过是随口一问。” 他点点头,若有所思道:“要不我还是搬出去住吧?反正我们家的老宅也要修好了。” “这岂不让旁人多想?” “也是。” “这有什么?你放心。”柳停想了想,“对了,你原本不是要等秋天才把家里人接来吗?怎么又改了?” “圣上说,可以借两条船给我。” “那你要亲自去接?” “自然,我不亲自去不太放心。” “你才上任,一去就要大半个月,圣上不会介意?同僚不会说闲话?” “应当不会。” 嘴上这样说,韩悯也有些迟疑。 柳停道:“不如我代你去?正好过一阵子学宫放假。” 韩悯思考了一会儿,也没有直接应下来,只说再想想。 回到房间,韩悯洗了手,开始接着方才的话本继续写。 系统适时冒出来,道:“悯悯,你不觉得,束冠之后,你也是时候……” 韩悯十分正直,眼也不抬:“再说吧,没这个心思。” “真的没有?” “没有,起码对柳家妹妹没有。”韩悯放下笔,“她对我,不过是一时兴起罢了。或许是喜欢,不过她喜欢的是她想象中的我。我要是应下来,等过一阵子,她就会发现,她中意的我和现实中的我其实是很不一样的。” 系统惊叹道:“噢,两辈子都单身的情感专家韩悯。” “你正常一点。原本在这儿,姑娘家对婚嫁之事能做主的余地不多,我既是男子,更不应当害了她。” 系统给他鼓掌:“你说的对,真是个有责任心的宿主。” 韩悯提起毛笔,沾墨写字:“柳家人都是明白人,柳伯父肯定也明白这个道理。就算我应了,他肯定也不会答应。” 系统又神秘兮兮地问:“嗯,那你有喜欢的人了吗?” “我……你问这个做什么?” “关心一下宿主的情感生活。大胆点,你六月就束冠了,可以想一些成年人的事情了。” 韩悯半玩笑道:“我现在最爱钱,要是能有花不完的钱就好了,我就是如此庸俗一文人。” 他定下心神,继续写话本。 正当此时,系统给他传了一本《恋爱宝典》。 韩悯抱怨道:“你收集文献,起码也挑一挑啊,这种东西我上辈子就过时了。” 他不再理会系统,低头一看,纸上正写到“圣上”二字。哼。 第51章 子虚和尚 没过几日,柳岸就带着自家小女儿去建国寺走了一趟。 两个人骑马去的。 柳毓穿了男装,束起头发,随父亲骑在高头大马上。因为面白俊俏,还引得一些姑娘驻足。 及至建国寺,柳岸让与自己相熟的一位方丈与她说话。 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一开始她还打起精神来听,后来就忍不住打起瞌睡。 柳毓正撑着头,昏昏欲睡之时,不防柳岸忽然推了她一把。 “毓儿。” “啊?怎么了?” 柳毓一激灵,赶忙睁开眼睛。 柳岸却道:“爹和方丈谈谈佛理,你自己去玩儿吧。” 求之不得,柳毓撑着手站起来,向爹爹与方丈行了礼,就出门去了。 她走之后,秃头白须的方丈抬手给柳岸倒茶:“你都安排好了?” 柳岸笑道:“那是自然,我亲自拿着谢鼎元的字去请的。” “就不怕把你女儿拐了?” “不会,他是个好孩子。” 建国寺柳毓来过许多次了,这几年来求姻缘,来的格外多。 也没什么好玩儿的,她甩着衣袖,百无聊赖地走在走廊上,忽然看见前边有个蓝衫、戴着小帽的小和尚蹲在水潭边,用米粒儿喂鱼。 她想了想,一边走上前,一边唤道:“小和尚,我帮你……” 那小和尚抱着盛着米粒的木钵回过头,柳毓一惊,喊他也喊不出:“韩……” 韩悯站起身来,双手合十,眉眼微垂,再温润平和不过:“施主。” 柳毓笑着道:“韩二哥哥,别开玩笑了,你什么时候出家了?”她歪过头,想要看看韩悯的帽子下边,有没有头发:“你剃头发了吗?” 韩悯后退两步,正色道:“施主不要取笑小僧,小僧法号子虚。” 子虚乌有的“子虚”。 实在是觉得好笑,柳毓上下打量着他,又道:“你穿僧袍好好看啊,真的。” 韩悯有些无奈,抬眼看她,微怒道:“你这臭丫头,都说了我是子虚了,认真点。” “好好。”柳毓清了清嗓子,正色道,“我爹让你过来跟我讲‘色即是空’吗?你放心,我已经懂得了。” 她双手合十,学着方才的老方丈的模样,说了两句佛偈。 韩悯抱起木钵:“不是说帮我喂鱼吗?” “好啊。” 两个人就在小水潭边蹲下,将干米粒散进水里。 建国寺养的鱼有些年头了,都是大尾的红锦鲤,颇有灵性。 潭水碧绿清澈,映出韩悯的模样。 柳毓抱着手,小声道:“韩二哥哥,你要是不想娶我,那我娶你吧,我出去写诗挣钱,我肯定比别的臭男人懂得珍惜你。” 这小姑娘在说什么胡话? 韩悯不动声色地往远离她的方向挪了挪。 这时几尾锦鲤摆动鱼尾,激起潭底淤泥,搅浑潭水。 韩悯道:“你看,你喜欢的人一碰就碎了。” 柳毓默了默,最后点点头:“也是,需要小心呵护。” 韩悯无奈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知道。”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你年纪小,一时被皮相迷了眼也是有的,要是等我老了呢?” 柳毓答不出。 方丈给她讲了许多佛理,但是她好像还没有想过这么简单的问题。 韩悯又道:“你现在喜欢,不过是匆匆看了一眼,回去之后,便把天底下最好的词儿都加到我身上。你喜欢的是假的韩悯,我其实没有你想的那么好,你回去问问你兄长,我很骄纵的。” 柳毓捧着脸,思忖许久。 她最后道:“可是娘亲总是问我,我觉得你就是最好的选择,你比永安城里其他贵公子好多了。” “那也不过是最好的选择罢了,有什么意思?” “我只是想让娘亲别来烦我,就说了你的名字。可是韩二哥哥有没有想过,为什么姑娘家一定要嫁人?” 思想超前,大齐反封建第二人。 原本韩悯想跟她说这个,但是碍于时代礼法,没有轻易开口,却不想她自己说出来了。 他刻意反问道:“姑娘家为什么可以不嫁人?” 柳毓将问题反抛给他:“要是不想,为什么不呢?” “这件事你可要想好了,柳夫人那儿你要怎么说,世人悠悠之口,你要怎么看待?” “我也没想好,不过是随口一说。” 柳毓苦恼地挠挠头,却发现自己头上束着发冠,她灵机一动:“韩二哥,你说我要是扮成男装,能入朝为官吗?”“大抵不行。被发现后,会牵连整个柳家的。” 她退了一步:“那……像兄长那样在学宫做女学官呢?” 韩悯笑着看向她,还是以鼓励为主:“或许可以,但是开了女学官的先例,接下来,女子自然也能读书入仕。” 柳毓一抚掌:“对,就要这样。我不要嫁人了。” “入仕也不是你逃避嫁人的手段。女子入仕,或许你穷其一生,也只能把它向前推动很小很小的一步,或许会被旁人阻拦,或许日后改朝换代,就会倒退回原地。你可想好了?” “我会认真想的。” 柳毓活泼,说开了话,就漫无边际。 每句话韩悯都听进去了,仔细地与她分析利弊。 过了一会儿,潭子里的锦鲤都吃饱了,咕噜咕噜地吐着泡泡。 柳毓忽然问:“肯定是我爹让你过来跟我说话的,他用什么请你过来的?” 韩悯摸摸鼻尖:“谢鼎元的一幅字。” “原来如此。” 韩悯双手合十:“今日不过是子虚小和尚与柳家小公子在一块儿喂鱼,又闲聊了两句,你不用放在心上,等离了这潭子,就没有子虚和柳小公子了。” 柳毓恍然地点点头:“多谢你。不过小和尚,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你说。” 她探了探脑袋:“你有喜欢的姑娘家了吗?” 韩悯神色坦然,目下无尘:“没有。” “真的没有?” “要说有,也确实有一个。” “哪家的?” 韩悯认真道:“观音姐姐。” 柳毓一下子就笑了:“那是神佛,我问你有没有喜欢的人。小和尚,你念佛的时候,心里想的是谁?” 不知道,或许有一个,小和尚垂眸。 柳毓也没有追问,站起来伸了个懒腰:“我先告辞了,我爹说不定都等急了。” 韩悯怔怔地转过头看她,仿佛在想别的事情,又点了点头:“好。” 柳毓看着他,掩嘴微笑。 倒不是别的意思,她只是忽然觉得,韩悯现在,好像年节时、庙会上,用瓷做的小和尚不倒翁。 怪可爱的。 她走之后,韩悯又一个人,发呆似的,看了好久的鱼。 许久之后,他才扶着地,缓缓地站起来。 腿蹲麻了。 他站起来,又把头上的小帽摘下来。 闷得很,他晃晃脑袋,甩了甩头发。 后来有人喊他的名字。 “韩悯。” 韩悯一边捶腿,一边回过头。披散的乌发被风吹起,透亮的杏眼里映出男人的模样。 他捶腿的动作一顿,想起柳毓问他:“小和尚,你念佛的时候,心里想的是谁?” ——小文人,你写字的时候,心里想的是谁? 子虚小和尚就这样堕入凡尘。 * 先皇好美色,太后娘娘还是太子妃,还是皇后的时候,就明白了。 她也不甚在意后宫到底有多少人,仿佛自己老早就守了寡,从不把先皇放在心上,只做好自己的事情。该教养孩子就教养,该管理后宫就管理。 习惯每月来一次建国寺,上香祈福。 今日正巧得闲,傅询也跟着母后来建国寺。 在沙场朝堂见过太多的生杀之事,便不大信神佛之事。 他觉着无趣,陪着太后抄了一会儿经,就推说寺院的香火味太浓,呛得他胸闷。 太后专心抄经,眼睛也不抬一下,就请他出去走走。 今日是另一位起居郎,于大人当值,他要跟着,也被傅询摆手遣散。 傅询背着手,在建国寺的黄墙红瓦下闲走,心想着,今日要是韩悯当值就好了。 韩悯肯定还没怎么来过—— 然后他就看见有两个人蹲在水潭边喂鱼,一边喂鱼还一边说笑。 韩悯不仅来过建国寺,还是和别人一起来玩儿的。 就算穿着一身和尚的衣裳,韩悯的背影他也认得出。 在一块儿睡了好多次了,抱都抱过了,他连韩悯腰上有两个腰窝都知道。 只是另一个人他认不出,不知道是哪家的公子。 他有些酸溜溜的,韩悯竟然还有他不认识的朋友。 呵。 很快的,那个人就站起来了,向韩悯辞别。 傅询这才发现,那不是谁家的公子,那是柳家的二姑娘柳毓。 好啊,傅询双眼里怒火在烧,他一早就知道,柳家安着把柳毓许给韩悯的心思。 他二人也真是厉害极了,一个扮小和尚,一个穿男装。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两人见一面有多难呢。 但是柳毓很快就走了,韩悯一个人蹲在水潭边,伸手弄鱼。 他还不肯走。 过了一会儿,韩悯才终于站起来要走。 大约是蹲得久,腿麻了,就站在原地捶腿。 活该。 但傅询还是喊了一声,自以为语气冷淡:“韩悯。” 他二人离得远,韩悯站在角落里的小水潭旁边,傅询站在佛寺走廊的圆门下,日光照出屋檐阴影,照得他的神色也晦暗不明。 韩悯随便将摘下来的帽子重新戴上,拖着酸麻的脚转回身,朝他作了个揖,然后一蹦一跳地走向他。 傅询分明气极了,却仿佛又有些委屈,迈开长腿走到他面前,抬手一托他的胳膊。 “你在这里做什么?还穿成这样。” 韩悯想先在台阶上坐下,但是傅询不准,要他先把事情说清楚,所以握着他的手臂不放。 韩悯只好先解释:“前几日柳夫人忽然来问问我对二姑娘的意思。” 我就知道。傅询抓住他的手握紧了。 韩悯皱了皱眉:“我自然是回绝了。但是柳家伯父不太放心,今日带她过来和方丈说说话。柳伯父又请我开导开导她,我就过来了。” 原来如此。傅询面色稍缓,却问:“你可说清楚了?你脾性软,别留下余地。” “自然不会。” 韩悯推开他的手,在台阶上坐下,捶了捶腿。 他继续道:“二姑娘其实很聪明的,又有主见。” 原本高兴一些的傅询在他身边坐下,一听这话,又皱了皱眉。 韩悯最后解释:“我与她见面多有不便,又怕招惹闲话,所以向寺里的师父借了一身衣裳来穿。” 这时傅询冷静下来,才仔细看他。 韩悯着红衣官袍,便如雪里红梅,傲骨料峭。 此时着僧袍,又散着头发,素净得有些寡淡,只有眼珠是漆黑的,唇色微红,像个出世的仙人。 傅询帮他把歪了的帽子戴好。 韩悯又问:“陛下来这儿做什么?” 两个人坐在圆门前的台阶上,正巧这时有个小和尚捧着香炉要过去,傅询便往韩悯那边靠了靠。 他颇有心机地揽住韩悯的腰,好像是怕他摔下去:“陪太后来抄经。” 碰见腰间软肉,韩悯觉着怪痒的,就站起来了,靠在墙边。 傅询不大高兴,等小和尚过去了,又扯了扯韩悯的衣袖,要他坐回来。 他换了个话题:“柳岸拿了什么东西请你,才让你穿这一身陪柳二姑娘说话?” 韩悯撩起衣摆坐下:“这是什么话?” 傅询不语。 韩悯道:“柳伯父就是不给我东西,我也要过来的。”顿了顿,才道:“送了我一幅谢鼎元的字,本来是要还给他的。” 但是系统很喜欢。 他虽与谢岩相识,但又不好意思总是向他求字,就留下了。 “原来是他,你喜欢他的字?” “嗯。” 傅询有意要引起他的注意,便问:“你知不知道这个谢鼎元现在在哪里?” 却不料韩悯点点头:“我知道啊。” 引诱失败。 “你怎么知道?” “我之前来建国寺,遇见过他,算是朋友。” 还已经是朋友了。 韩悯想了想:“陛下也知道他?” 引诱彻底失败,也没有再说下去的必要。 傅询简单地解释了一句:“先前想请他出仕,他不肯。” 这时韩悯酸麻的脚也好了。 “他今日应该在寺里,去看看他吗?” 两个人正要走,后边忽然有个老嬷嬷唤了一声。 “陛下。” 韩悯回头,是常来福宁宫送菜的那个嬷嬷。 那嬷嬷自然也认得他,给傅询行过礼后,再侧身朝他也福了福身。 “陛下,禅房里摆素斋了,太后娘娘请陛下回去。” 傅询看了一眼韩悯,只应道:“知道了。” 他问韩悯:“你吃了吗?一起过去?” 韩悯的原意是去找谢岩一起吃顿午饭,如今这般,明知太后在寺里,也不去拜见,恐怕失了礼数,便跟着傅询一同过去。 建国寺的禅房也有大小之分。 如谢岩住的那种,逼仄窄小的,是借给贫苦人居住的;太后每月抄经的禅房,就宽阔明亮。 禅房分做内外,由帷幔隔开,外边正摆饭,里边正中摆着一尊白玉观音,高案上各色瓜果贡品,矮案上是一卷经书、纸墨笔砚。 韩悯小时候在宫里玩儿的时候,见过太后。 他常与傅询吵架,甚至打架,更是经常面见太后。 不过太后好像很是知道自己儿子是什么性子,从来也没有因为他和傅询不对付而罚过他。 此时她正放下笔,从内间走出来,凤眸微扫,目光在韩悯身上停了停。 韩悯俯身作揖,并不曾察觉。 她仿佛看了一会儿,才认出他来,笑着道:“我道皇帝领回来了哪个小和尚,原来是悯哥儿。你在建国寺带发修行?” 韩悯道:“臣在寺中看见师父们如此穿着,一时兴起,讨了一件僧衣来穿。带发修行不敢,恐辱佛门清净。” 太后笑着点头:“好看,你倒比他们看起来更有灵气。” 外边摆了两张方形小案,多添一副碗筷。 傅询坐在正中的案前,韩悯在他侧边,太后则在另一张小案前。 她笑着问了韩悯家里的情况,韩悯一一答了。 “你娘是个烈性子,与哀家很是相投。等她回了永安,让她进宫来说说话。” “是。” 吃过素斋,便在白玉观音前继续抄经。 原本该傅询抄的,此时是韩悯在抄。 傅询就坐在他身边,低头看着他写字。 笔尖在纸上游走,一笔一划,都恰到好处。 太后抬眸,一双凤眸与傅询的瑞凤眼很是相像。 她淡淡道:“皇帝不是说这禅房里的香火味,熏得头疼么?出去走走罢。” 韩悯也抬头看他,眨了眨眼睛。 傅询面色如常:“朕现在觉得这味道好闻极了。” * 陪着抄了一会儿的经书,太后就让他们出去玩儿。 “小的时候闹得可厉害了,不拘着你们了,出去走走。” 两人告退,就在寺院里闲走。 而后遇见不知因何而来的楚钰。 他从二人身后追上来,弯腰行礼:“陛下。” 悄悄抬眼,仿佛有些震惊:“韩悯?你穿成这样做什么?” 韩悯甩了甩衣袖:“说来话长。” 楚钰皱起的眉头,直到离开时,都没有放松。 他一边走远,一边嘀咕道:“我的天呐,这是什么癖好?是圣上吧?是圣上让他穿的吧?” 傅询听觉灵敏,听得一两句,再看向小和尚装扮的韩悯,忽然耳朵一红。 这是佛门圣地,傅询,别想了! 而韩悯浑然不知,拢着手,一双杏眼毫无杂质地看着他:“陛下,怎么不走了?” 傅询心里的野狗突然化身为狼,狂吠不止,叫得他有些头疼。 “韩悯。” 他喊了一声。“嗯?” 傅询揉揉他的脑袋,把他的头发弄乱:“以后别这样穿了。” 这日傍晚,韩悯骑着马回柳府,路上碰见柳停柳师兄,还有学宫里的一群学生。 结果次日早起,他进宫轮值,看见有些年轻的学生,也穿着僧衣,还歪戴小帽—— 他骑在马上时,风吹来,将帽子吹到一边,他没腾出手来扶一下。 结果那阵风,竟变成了一次小小的风尚。 * 再次日,就是楚钰轮值。 韩悯则在文英殿整理前一天的起居注。 他上午就整理好了,只是午间小憩时,楚钰让他一定要等自己,傍晚时一起出宫。 他说得无比认真,韩悯问他是什么事情,他也不说,只是让韩悯等他。 韩悯没办法,只好在殿里等他。 无事可做,他就随手拿了几张纸,回想着上次写到的书稿剧情,开始继续往下写。 因为圣上与探花郎此时都在宫里,他写得格外小心。 竖起耳朵,时刻注意外面的动静,有一点儿风吹草动,就立即把书稿收进衣袖。 也不知道楚钰找他,到底是因为什么事情。 系统道:“是不是松烟墨客的事情暴露了?” “不可能,除了上次‘小坏蛋’的失误,我最近都掩饰得很好,根本看不出一点点破绽。” “那是为什么?” “或许是楚琢石想找我出去玩儿?” “有可能。” 再写了两页纸,外边传来推门声,韩悯眼疾手快地把书稿一折,塞进衣袖,端端正正地坐在位置上,翻了一页平铺在案上的书卷,假装自己在看书。 他抬起头,乖巧问道:“你回来啦?” 楚钰点头:“嗯,走吧。” 两人一同走出宫门,及至上了马车,楚钰也没有说找他因为什么事情,韩悯不好意思问,隐约有些忐忑。 马车一路驶去,韩悯掀开帘子看了一眼。 不是去柳府的方向。 实在是有些紧张,他试着问了一句:“琢石,我们要去哪里啊?” 楚钰神色冰冷:“等到了你就知道了。” 韩悯被他的表情吓了一跳,连忙抱住他的手:“你怎么了?我做什么惹你生气了?你说话啊。” 马车在文渊侯府所在的巷口停下。 楚钰掀开帘子,拉着韩悯下了车。 一路走进巷中,韩悯紧张地手心里出了一层薄汗。 不该啊,他明明没有破绽的,怎么就被看出来了呢? 他深吸了两口气,放松点,放松点,说不定不是话本的事情呢。 到了文渊侯府,穿过窄小的石廊,楚钰敲了敲温言的房门。 “阿言,人到了。” 里边人应了一声,楚钰便推开门,先把韩悯拉进来。 韩悯还没看清楚房里的情形,竹榻那边就飞来一册书卷,准准地砸在他身上。 他手忙脚乱地把书卷接住—— 没错,是《圣上与御史二三事》。 紧接着,又飞来三册。 另外三卷话本。 韩悯抱着四卷话本,想要辩解。 咔哒一声,身后的楚钰将房门锁上,从身后抱住他,把他往里边拖去。 楚钰咬着牙道:“韩悯,你长本事了你?还敢写这种东西?” 韩悯转头看看楚钰,再看看温言。 他疯狂呼叫系统:“统子,快给我《滑跪一百零八式》!来不及了!” 糟了,温言的眼眶已经红了。 韩悯弱弱道:“不是你想的那样,你听我解释……” 第52章 朗诵话本 文渊侯府的房间里,楚钰死死地揽着韩悯的腰,将他拖到竹榻前。 温言撑着手坐起来,眼眶微红,瞧了他一眼。 韩悯倒是不怕楚钰打自己,他就怕温言哭。 尽管温言只在他面前哭过一次。 但是温言哭起来特别可怜,倔强又隐忍。 韩悯停止挣扎,怯怯地看向他,试探地劝了一句:“你别哭啊。” 温言没有说话,只是看了一眼楚钰。 韩悯瞧见,抿了抿唇,把服软的话都咽回肚子里去。 这两人不会是合起伙来诈他的吧? 他自认这些天都没有什么破绽,不该被发现的。 韩悯定下心神,又问:“你到底怎么了?你别哭啊,我哪里做得不对,惹着你了,你说话啊?” 温言面色一沉,与楚钰交换了一个眼神。 装,还在装。 楚钰将韩悯丢过去,温言虽然摔断了腿,但手上还是很有力气,紧紧地钳住韩悯的胳膊。 韩悯愈发怀疑他们是在使计,定下心神,回头朝温言假哭:“辨章,很疼,呜呜。” 温言架着他的手,让他坐在竹榻上,看了他一眼,淡淡道:“没事,你从小打架。” 韩悯委屈地吸了吸鼻子:“我不足月,我还蹲过天牢,我身子弱,呜呜。” “你要是冤枉的,我等会儿帮你揉揉。” 韩悯对上他的眼神,也不敢问“那我要不是冤枉的呢”。 他不问,温言也继续道:“你要不是冤枉的,我就把你的手别过去,再拗过来,再别过去,再拗过来。” 一位姓温的公子,红着眼眶,可怜兮兮的,要卸了别人的一条胳膊。 不敢动,不敢动,韩悯连出声都不敢。 温言轻笑一声,附在他耳边道:“你看那边是谁?” 韩悯闻言望去。 那头儿,楚钰早已走到一扇竹屏风前边,屏风下装有木轮。 见韩悯看过来,他抬手一推,屏风向一侧折叠起来,坐在后边看书的人—— 是谢岩。 谢岩捧着本书,抬头看了看韩悯,又朝他笑了笑。 韩悯表情呆滞。 谢岩是知道他是松烟墨客这件事的,他们就是在白石书局的后院遇见的。但谢岩不是多嘴多舌的人,而且韩悯也特意嘱咐过他和葛先生,让他们一定保密。 “呀?不是吧?谢岩,你……” 韩悯还没来得及问,楚钰就将屏风拉上了。 楚钰上前,拍拍他的脸颊:“小悯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早日伏法,重新做人。” 韩悯仍旧暗自定下心神,回想了一下,谢岩方才一句话也没说,好像还朝他轻轻地摇了摇头,或许就是什么也没说。而且楚钰与温言方才的话都很含糊。 还是在诈他。 他下定决心,反正咬死了不承认就是。 楚钰捏住他的脸:“还不说?” 韩悯瞬间红了眼睛,带着哭腔道:“谢岩你怎么也在这儿啊?干嘛呀你们?合起伙来欺负我。” 察觉到楚钰捏住他的脸的手、温言按着他的手都松了一些,韩悯使劲眨了眨眼睛,憋出眼泪。 “也不说我做了什么,我哪知道啊?我做的坏事可多了,才出宫时还把楚琢石的点心吃了一块,然后把一块掰成两块摆上去,假装我没吃。” 温言与楚钰对视一眼。 他们试图劝解:“你先别哭,这……” 酝酿了一会儿,韩悯开始吧嗒吧嗒地掉眼泪:“你们又不说,一进来就把门锁了,还把我按住,不知道的还以为要给我上刑了。吓坏我了,我本来就……啊,我的心口好痛……” 他二人一惊,连忙松开手。 温言帮他拍背,楚钰帮他拍拍心口。 “好了好了,没事了,是我们不好。” 衣袖掩着,韩悯打了个哭嗝,声音又有点像是在笑。 他确实在偷笑—— 如果他今天下午写的几张书稿,没有从他的衣袖里滑出来的话,他应该可以笑到最后。 纸张飘落在地,韩悯眼皮一跳,还没来得及捡起来,楚钰迅速弯下腰,先他一步把书稿拿过去。 他将折叠的纸张拆开。 韩悯心虚地往边上躲了躲,心想着等会儿要是打起来,他应该护住构思剧情的脑袋,还是护住写话本的手。 楚钰只扫了一眼,就知道了。 他将书稿递给温言,温言也看了一眼。 这下可以确定了。 那天在醉仙居,韩悯说松烟墨客是小坏蛋,他二人回去之后一合计,好像是有哪里不对劲。 韩悯从前骂恭王,词语这么丰富,怎么对松烟墨客就是小坏蛋了? 于是他们开始怀疑韩悯。 温言推测的松烟墨客此人的几条描述,韩悯都符合,他看话本里的行文造句,也都很像韩悯的手笔。 但是后来几次试探,韩悯再没有露出破绽。 昨日韩悯在建国寺遇见楚钰,楚钰其实是去找谢岩了。 他们知道,韩悯要是松烟墨客,谢岩肯定会知道。 不过谢岩对韩悯还算义气,也没把事情说出来。 今日他二人给韩悯设了个局,楚钰一早就把谢岩弄过来,也没再问他,只是以多年情谊相胁,就让他坐那儿看书,摆个姿势,让韩悯以为他什么事情都说了。 谢岩摇头暗示,韩悯也机灵,一顿哭诉反客为主。 最后看他神色凄楚,楚钰与温言都有些动摇了。 如果没有那几张书稿,他二人已经在忙着安慰韩悯了。 两人神色微怒,四只眼睛怨愤地盯着他。 韩悯往边上躲了躲,做西施状,捧住心口,小声道:“哎呀,我的心口又在痛了。” 楚钰拍拍他的胸口,冷哼一声:“是啊,你的良心现在应该在痛。从前也不知道你这么会演,我举荐你去戏院做台柱子好不好?” 他坐到韩悯身边,揽住他的肩:“来,韩悯,你对我和辨章有什么意见可以当面说,现在我们都在这里,你不用写话本了,你说吧。” 韩悯弱小又无助地往边上躲,连连摇头:“没有意见,没有意见。” 他二人坐在竹榻边,背对着温言。 忽然,韩悯被人拍了一下后背。 他回过头,温言冷冷道:“你与圣上说笑胡闹,牵扯我做什么?” 他说完这话,又捶了一下韩悯的肩,扶着伤腿,翻身朝里,枕着手不理他。 韩悯微怔,再看向楚钰,指了指温言。 ——我先哄他吧,给他写了四本呢,给你才写了一本,他比较生气。 楚钰大方地表示理解,但是事后绝不放过。 韩悯便蹬掉鞋子,爬上竹榻,挨在温言身后,一把抱住他,软了语气喊他:“辨章,言言——” 也不说别的什么,就换着花样地喊他,非要他应一声。 坐在屏风后边的谢岩不屑地笑了笑,也不觉得他这样有用。 但是韩悯连着喊了十来声,大抵是被他吵得烦了,温言才冷硬地说:“我又没死,喊什么?” 韩悯晃晃他:“好辨章,别说什么死不死的。” 温言扫了他一眼:“我说我死,又没说你死,关你甚事?” 韩悯一个劲儿地晃他:“你这样,我可心疼死了。自然关我的事。” 他抱着温言的手,往边上一歪:“哎呀,我死了。” 温言不为所动,他便抓住温言的手,虚弱道:“你摸摸,我都快凉了。” 温言收回手,把他推远一点,语气还是冷的:“要死死远点。” 韩悯一愣,往外边挪了挪,可怜巴巴的:“这么远够了吗?” “再远点。” “哦哦,这样呢?” “再远。” “好。” 温言每说一句“再远”,韩悯就往后退一些,退到下了榻,踢踏着鞋子,一步一步地往后退。 一直到房门前。 韩悯靠在门上,拨了拨门锁:“辨章,门锁了,退不出去了。” 默了半晌,温言淡淡道:“我要喝茶。” “明白了。” 韩悯倒了茶,双手捧着茶碗,递到温言面前。 “说了这么多句‘再远’,果真口渴了吧?饿了吗?吃点什么?我让楚琢石去弄。” 楚钰咬牙:“韩悯你大爷,我也是受害者。” 韩悯便道:“那我让谢岩去弄,你们两位想吃什么?甜的还是咸的?” 此时谢岩早已放下了手中的书卷,推开屏风,认真观摩韩悯的一系列操作,试图偷学一两招。 原来他说的是对的,撒娇真的有用。 而且他也太会撒娇了,这都能哄好,简直是力挽狂澜于既倒。 温言饮了半碗茶水,就推开韩悯的手,缓过神来,开始审问他:“跪着,为什么写这个?很好玩吗?” 韩悯在竹榻上跪坐好,不太好意思地抓抓头发:“不是,就……为了钱。” 他二人对视一眼,分明都没有想到,他竟然是为了这个。 楚钰家富,从来不将银子的事情放在心上,而温言—— “圣上没给你钱?” “啊?”韩悯微怔,随后自以为明白过来,“哦,如果是起居郎的俸禄的话……” “不是,你做起居郎之前、你在桐州的时候,他没给你银子?” 韩悯想起来了:“给过的,我上次去柳州,他给我塞了三张银票。” “没别的了?” “没别的了。” 其实傅询悄悄给韩悯塞过一叠银票,不过韩悯至今没有发现,他们自然也不会知道。 温言十分震惊,又反问了一遍:“他不给你钱?让你一个人,带着一家子老弱在桐州过活?” 他一直以为傅询喜欢韩悯,喜欢极了。 喜欢到不惜为他顶撞先皇,为他火烧恭王府。也是因为这个缘故,他之前不太喜欢韩悯,总觉得韩悯拖了后腿,要是没有韩悯,傅询会容易一些。 后来与韩悯交情深了,也就发现他这人实在不是“妖妃”的料子,渐渐的也就放下了,随他们去了。 结果韩悯说,他在桐州时,傅询只给过他三张银票。 而韩悯还在柳州地动时,自己凑钱弄了好几十车的粮食与药材。 嗬,呸,这就有点过分了! 温言面色一变再变,扶住韩悯的手:“别跪坐了,快过来挨着我坐。” 韩悯也不知道他怎么这么快就变了,不过看他不再生气,也放下心来,两个人靠在一个枕头上。 温言又道:“所以你就一个人写话本挣钱?” “嗯。” “写了多久了?” “两年。不过你放心,之前都是续作,我只写过这几本《二三事》的。” 温言家贫,特别能理解他,一把搂住他,摸摸他的脸:“钱够用吗?” 韩悯靠在他怀里:“还……还行,其实圣上已经对我很好了,他……” 一声重重的咳嗽声,打断了他的话。 楚钰给温言使了个眼色。 心软的太快了。 温言反应过来,推开他,按住他的肩,继续问:“死罪可免,我再问你,为什么写我和琢石?” “你的是在桐州就开始写的,我觉得……你和圣上……” 十来年的君臣搭档,很是般配。 没敢把这话说出口,韩悯只小声解释道:“你是他手下头一号文人,我看着挺……就一时兴起,写了第一本,后来发现这个题目写的人不多,就……” 他越说下去,声音越小,最后又一脑袋扎进温言怀里了。 温言向来嘴硬心软,此时也差不多消了气,摸摸他的头发。 而楚钰却扳着他的肩,把他拉过来:“那我呢?我又不是什么头号文人,我招你惹你了?” “琢石,你闲时唱戏,应该比辨章更懂得这些。”韩悯真诚地看着他的眼睛,“你不觉得,风流俊俏探花郎和生杀决断的皇帝,很配吗?” 楚钰怒道:“配个头!” 有人小声附和:“我也觉得不配。” 后面那句话是谢岩说的。 楚钰这才想起他还在这里,回头道:“没你的事了,你可以走了。” 谢岩走到门前,学韩悯方才的模样,拨了拨门锁:“琢石,门锁了,走不了了。” 楚钰皱眉,没好气道:“你几岁,悯悯几岁?他还没束冠,你自己摸摸你鬓角的少年白,你学他?” 谢岩一噎,韩悯也没告诉他,撒娇还要看岁数。 但是话说的有些过了,韩悯暗中用手肘捅了捅他的腰,提醒他一下。 “谢岩你别管他,回去看书吧。” 楚钰回过头,对韩悯道:“我也没在维护你,我没辨章那么好说话,你今天不把话本子的事情讲清楚,你就别想走。” “你真的不觉得圣上和探花郎……” “不觉得。”楚钰冷哼一声,“我只知道,你为了钱把我卖了。” 韩悯试图解释:“我一直觉得文学创作和现实世界要分开。从前有一篇《白猿传》,说欧阳修是白猿之子,欧阳修也没生气。” “你还有理了你?我就是比不上欧阳大度,行吗?” “那我给你赔罪,你别生气了。” 楚钰道:“以后不许再写《探花郎》。” 韩悯有些为难:“我都写了一半了,忽然断了,不太好。” 楚钰思忖道:“那就限你一本结束,然后写其他的。” “写谁?” “你觉得呢?” 他这个问题抛过来,温言与谢岩也都看向韩悯。 温言道:“你敢再写御史,再怎么撒娇都没用了。” “我知道。” 谢岩也道:“我和他不熟,没见过。” “我也知道。” 在场两人都迅速撇清嫌疑,韩悯摸着下巴思量:“这个问题我仔细想想……” 他想不出来,楚钰帮他想了一个:“写你自己。” 韩悯一愣:“哈?” 学着韩悯方才问他话的模样,楚钰道:“韩悯,你写话本,你应该比我们更明白这些。你不觉得,娇俏可人起居郎和杀伐决断皇帝陛下,更配吗?” 给自己挖了个坑。 韩悯艰难地摇头:“不觉得。” “我觉得还挺配的,是吧,辨章?” 楚钰把他推到一边,自己挨着温言。 温言认真地想了想,与他相视一笑:“比我们两个配。” “岂止是配,简直是绝配。我做起居郎的时候,圣上从来没留过我吃饭,你连夜宵点心都在福宁殿吃,岂不奇怪?” “而且你和圣上自小相识……” 韩悯反驳道:“可那是在打架。” 楚钰一笑,两只手分分合合:“要打,当然要打,可是打了之后,诶,又和好了。起起伏伏,来来回回,在打架中发现自己情根深种,难以自拔。” 他提醒韩悯:“我们在给你讲《圣上与起居郎二三事》的写作提纲,你快点找纸笔记下来。” 韩悯捶榻,大声道:“我不要写这个!” “你不写也行,你不写,我和辨章写。你给我们写了几本,我们也给你写几本。” “反正我不写。”他再想了想,杏眼一瞪,气鼓鼓地说,“也不许告诉傅询。” 楚钰失笑:“你还跟我们提要求?” 韩悯放轻语气:“别告诉他。” “怎么不告诉他?你不是和他不对付吗?告诉他,正好也气一气他,你看我和辨章就被你气着了。” “别告诉他。” “再说吧。这么好玩的东西,怎么能不告诉圣上?” 他二人相视而笑,韩悯气得下了地,拖着鞋子,蹭蹭蹭地走到谢岩那边。 谢岩无奈地看了他一眼—— 我也没办法,本来可以蒙混过关的,谁知道你还随身带着写好的书稿。人赃俱获,我怎么帮你? 韩悯抱着手坐在他身边,一言不发。 生气。 * 安静地坐了一会儿。 竹榻上,楚钰与温言交换一个眼神,再看看韩悯。 逗得狠了,好像是有点恼火。 谁知道怎么提到傅询,他就会生气? 温言朝楚钰使了个眼色,他便下了地,上前推推韩悯的手。 “诶,小乖乖,别生气了。” 韩悯不为所动。 知道他恼什么,楚钰便道:“要我们不告诉圣上也行。” 韩悯转头看他,很快又转回头去。 几张书稿在他面前晃了晃。 “你把你写的这些东西给我们念一遍,就不告诉圣上。” 他眉心一跳,抬起头,问道:“真的?” “真的。” 楚钰望了一眼窗外天色。 “现在太晚了,你先念一段,咱们就吃饭。” 这太简单了,这东西就是他写的,让他念出来,一点都不难。 韩悯一把接过书稿,扫了两眼,轻咳两声,清了清嗓子:“这个……” 好难。 怪害臊的,念不出口。 楚钰搓他的脑袋:“念啊,记得把探花郎三字,换成起居郎。” 韩悯抹了把脸,梗着脖子念道:“……起居郎登时小脸通红,声若蚊蝇。” “竟然还有表演的。”楚钰捏捏他的脸,“小脸通红,声若蚊蝇。嗯,很像。” 韩悯拍开他的手:“你别捣乱。” 他试图用没有任何感情起伏的语气,来念自己的话本:“生来风流,浪迹于花团草丛,又怎会没有听过这样的话?只是他此时被齐帝逼在墙角,齐帝两条强有力的长臂正堵在他身侧,目光灼灼……” 才读了两句,他就读不下去了。 写的时候不觉得古怪,要他念出来,实在是…… 韩悯丢开书稿,哀嚎一声,趴在案上,脸埋在手臂里。 “你们想写起居郎就写吧,你们想告诉他,也告诉他吧。我不念了。” 呜呜,我想回家。 * 这天的晚饭,是楚钰派小厮去外边的酒楼打包的。 饭前听韩悯念了一会儿话本,饭后又听他读了几段。 韩悯捧着一卷《二三事》,委屈巴巴地站在一边,活像个说书的小先生。 但是他又竭力维持语气的平淡,试图掩盖自己内心的崩溃。 眼见着他要发作了,温言打了停:“好了好了,不用念了。” 韩悯将话本往桌上一丢,气哼哼地坐下。 现在就是后悔,十分后悔。 天色渐暗,楚钰顺路送他回去,谢岩要回建国寺去。 走出文渊侯府所在的小巷,楚钰扯着韩悯,径直向前走去。 韩悯回头看了一眼:“诶,谢岩……” “我不认得他。” 只留下这一句话,楚钰就将韩悯推上马车,自己也坐进去。 他靠在位子上:“我问心无愧。他之前敢在举子面前,说他不认识我。我也敢不认得他。今天请他过来,刚才请他吃饭还清了。我不过是以彼之道……” 他一转头,看见韩悯掀开帘子,正和谢岩比手势。 而谢岩温笑着朝他摆摆手,不要紧。 楚钰看得有些烦,扯住韩悯的腰带,把他拽回马车,放下帘子。 楚钰振振有词:“你是我的文人,你跟他打什么手势?” 马车辚辚驶动,谢岩站在巷口,泠泠月光斜斜地打在他身上。 他站在原地,如做伴读时,送走小少爷一般,俯首作揖。 * 次日不该韩悯当值,起床之后,想续两页书稿,但是写不出来。 昨天在温言那儿念了一段,他昨晚做梦,都是那一段的情形。 ——傅询把他堵在墙角,两条手臂按在他身侧,目光灼灼。 傅询刚要开口说话,韩悯下意识说:“不是吧,陛下?对着我也能行?” 他明明不是想说这个的。 但是说完这话,他就醒了。薄汗浸透中衣,贴在背上,有些凉。 他还抱着傅询的长剑,怀里捂着,冰凉的剑鞘有些温热。 第53章 残旧书稿 起得太早,夜里又做了个古里古怪的梦,韩悯写不出半个字,还困得厉害。 他抹了把脸,准备趴在书案上睡一会儿。 “统子,两刻钟以后喊我。” 窗户半开,系统附在那只名叫萝卜头的苍鹰身上,挥着翅膀从檐下飞进来,停在他身边。 “知道了。” 系统用鹰喙梳理了一下翅膀下的绒毛,又凑过去,帮他也梳一梳头发。 看见韩悯堆在案上的书稿,他便问:“接下来要写谁?要是又被发现怎么办?” 韩悯打着哈欠:“还没有想好合适的人选。” 系统特意嘱咐了一句:“别写你自己。” “为什么?” 停了一会儿,系统只说了一句:“万一以后掰扯不清楚。” 韩悯似乎也若有所思,应道:“我知道,他是皇帝,我原本不该这么写。等写完契约上要求的几本,就不写了。” 他闭上眼睛准备补觉。 尽管有傅询的长剑傍身,但他还是在白日里,天光大亮的时候睡得最好。 他很快就睡着了,系统一边计时,一边退开几步,用翅膀给他扇风。 忽然,外边传来吵闹声。 韩悯皱了皱眉,抬起手捂住耳朵,没有要起来的意思。 两刻钟到了,系统没舍得喊他起来,扑腾着翅膀,自己先飞出去看了看。 声音是从柳府正门那边传来的,他停在屋檐上看着。 从前在天香楼欺侮过韩悯的季恒,此时凄凄惨惨地身着单衣、背负荆条,跪在柳府门前。 他在永安城中作威作福倚仗的靠山——信王爷李恕,站在他身边,神色冰冷,仿佛在初夏的天里结了一层冰霜。 信王府的老管家拿着长长的名单,站在一边。 李恕问:“还有多少户人家?” 长名单一眼看不到底,老管家恭恭敬敬地说:“回王爷,还有近百户。” 李恕冷冷地瞧了一眼季恒:“今日怕是来不及走完,你快些把韩大人请出来,还能赶着去下一家。” 季恒背着荆条,衣料洇透出点点血迹。 李恕反手用刀背敲了他一下,他一哆嗦,连忙直起身子,双手交叠,平举过头,朗声道:“小人季恒,恭请韩大人。” 而后他将双手放在地上,俯身叩首。 那天在天香楼被李恕拿回去之后,他就被李恕用鞭子抽了一顿,之后宫里来了旨意,让楚钰教他写两个字——“李”和“季”。 在听见李恕要把王府里的所有东西都充作军饷,他如闻惊雷,恍恍惚惚地就倒下了。 昏睡了一会儿,醒来时,李恕又派人给他送了一些药材补品,让他好好养伤。 他以为舅舅终究还是后悔了。 他满以为,韩悯一个外人,虽然也称李恕“小叔叔”,到底还是比不过他与李恕的亲舅甥关系好。 连他娘季夫人也说:“自然是比不过的,王爷还是姓李,我是他唯一在世的亲姐姐,你是他唯一一个外甥,他不会这么狠心的。” 季恒便放下心来。只是伤得有些厉害,这些日子都待在府里养病。 今早李恕来找他,问他身上的伤好了没有。 原本就好吃好喝的养着,岂有不好之理? 季恒以为舅舅是来找他赔礼的,也端着架子,乱扯了一大通,说这儿疼那儿疼。 最后李恕问:“好得差不多了罢?” 季恒道:“身上的伤是好了大半了,就是……” 李恕打断他的话:“耽误走路吗?” “不耽误。” “那走吧,带你出去一趟。” “诶。” 还以为舅舅要带他去什么好地方,于是季恒颠颠地跟着去了。 一出门,几个侍卫就把他按在地上,往他身上绑荆条。 王府的老管家拿着一张长长的名单,道:“王爷,第一家是周府,公子害得他们家的姑娘投水,所幸被救上来了。” 李恕点头,让侍卫把他提溜起来:“行,走罢。” 原来并不是要去别的地方。 只因李恕常年不在永安,对他做的事情也不甚清楚。 所以这十来日,李恕派人把他这些年做的事情全都查清楚,现在要带着他,让他一家一家地磕头赔罪。 所以问他能不能走路。 季恒心中不服,但又碍于是舅舅的意思,只能憋着一肚子火过来。 第三个要赔罪的,就是韩悯。 可是他在柳府门前喊了许久,韩悯也没出来。柳府的门房说要帮他通传一声,舅舅也不让,硬是要他自己把韩悯请出来。 适才柳老学官拄着拐杖出来过,从李恕那儿听到了事情的经过,冷哼一声,又悠悠地拄着拐杖回去了。还吩咐府里人,都不许去告诉韩悯,就让季恒在外边等。 晾他一晾。 韩悯正在补觉,睡得熟,院子离得又远,自然听不见他在正门外喊。 不一会儿,长街上行人渐多。 平素季恒在永安城内横行霸道惯了,人嫌狗憎的,旁人多看了两眼,季恒竟也觉着丢脸起来,愈发低下头。 李恕“宽慰”他道:“别担心,你的脸早已经丢尽了。” 系统附身苍鹰,站在屋脊上看着,忍不住笑出声来。 季恒面色铁青,只能一遍又一遍地朗声喊道:“小人季恒,恭请韩大人。” 觉着实在是可笑,系统再看了一会儿,就挥舞着翅膀,回到韩悯房里。 韩悯正捂着耳朵睡觉,自动屏蔽外界的声音,睡得也不是很好。 系统用苍鹰翅膀拍了拍他的肩:“韩悯,两刻钟到了。” 韩悯应了一声,迷迷瞪瞪地抬起头,揉揉眼睛,提起笔想要写字。 系统停在他的肩头,把他的肩压下去半边。 “统子,你好重。” “不是我,是你的鹰。” 系统在他身上蹦了蹦,最后跳到案上。 韩悯偏了偏头:“你有没有听见什么声音?” 有意让季恒多跪一会儿,系统便道:“没有呀,什么声音?” 闻言,韩悯却搁下笔站起来。 系统急道:“诶?不是说了没有声音了吗?你干嘛去?” 韩悯笑了笑:“统子,你说话从来不用‘呀’这个后缀,你有问题。” 他推门出去,系统也连忙飞过去跟上。 日头渐起,晒得季恒额上背上全是汗珠,汗水流进眼中,他不大睁得开眼睛,又渗进背上的伤口里,细细密密的刺痛。 今日柳停与江涣都不在,韩悯走出院子,走过一条花廊,便听清楚正门那边在说什么。 “小人季恒,恭请韩大人。” 韩悯嗤笑一声,拢着衣袖过去看看。 柳老学官与柳岸也坐在正堂里,正对着府门。 添了两三回茶,柳老学官看见韩悯,放下茶盏,朝他招手。 韩悯上前行礼,伺候的小厮端来圆凳,就放在柳老学官身边,离得很近。 柳老学官将桌上的栗子糕整碟端给他,看了看正门那边。 “我今日才听信王爷说起那件事,怎么不告诉老师?” “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情,我自己都没有放在心上,做什么还要告诉老师?” 柳老学官沉下脸来:“你都被他说成卖笑的了,还没放在心上?” “真没有,我看姐姐妹妹们都挺好的。至于季恒,还不够让我长久地记恨。” “下回再办什么事情,过来说一声。” 韩悯乖巧点头:“知道了。” “那你不出去?” “不想出去,我嫌脏眼睛。” “好。”柳老学官笑眯眯地应了,“那就让他们去回了。不过还是要请信王爷进来一趟,好不好?” 韩悯点点头:“那是自然。” 上回在天香楼,李恕把季恒带走,对他说,日后让季恒向自己赔罪。 他回去之后,也不对这话抱太大的期望。 毕竟他二人才是亲甥舅。 却不想,今日李恕还真的带着季恒上门来了。 柳老学官让人去请信王,韩悯就坐在老师身边,抱着点心碟子,往嘴里塞了两块栗子糕。 见过礼,李恕在柳老学官对面坐下,叹气道:“说来实在是惭愧,他才来永安一年,竟惹出这样多的事情,我从前也不曾约束过,惭愧。” 柳老学官顺着他的话,宽慰了两句,李恕便看向韩悯:“悯哥儿气消了吗?” 不等他开口,柳老学官便道:“他哪里是这么记仇的人?方才还问我,季恒是谁呢。这傻孩子,压根就记不起这号人物了。” 张口就来,柳老学官笑中带刺。 韩悯放下点心碟子,跟着点头。 老师说的都对。 只要有长辈在,他就不用单独出面。 再说了两句话,李恕让人抬了两个大箱子上来。 “这两年在西北边带兵,常有宋人经行,他们手里有些经籍残卷,想着悯哥儿会喜欢,就向他们买了。两年买了这么些,算是赔礼。” 他从怀里拿出一封硬壳的经折装的折子,要递给韩悯:“书卷的目录,底下文人写的,他们学问差些,或许有差错,你多担待。” 韩悯赶忙起身,双手接过:“小叔叔言重了。” 而后李恕要走,韩悯送他出去。 两人站在檐下说话。 李恕问:“现在气消了吗?” 韩悯笑了笑,没有说话。 李恕又道:“那以后小叔叔让他避着你走。”他顿了顿,又问:“你是不是以为小叔叔不会让他给你赔罪?” 韩悯不好意思地点点头:“之前是这样想的。” 李恕有些无奈地笑了一下:“我不常回来,之前也不太清楚他做了些什么。”他的目光落在韩悯肩上,随口道:“你回来,也没有和你正经说过话。长高了不少。” “嗯。” “家里人什么时候回来?” “大概要下个月。” “好。”李恕拍拍他的肩,“别生气了,去看看两箱子书,有什么缺的,写张字条递到王府,小叔叔帮你留意。” 韩悯笑着道过谢,将他送出府门。 转身要回去时,忽然听见季恒惊叫一声。 他回头,系统附身的萝卜头正朝季恒扇着翅膀。 李恕恍如不见,只问老管家:“下一家?” 老管家眯着眼睛,看着长长的名单:“城外卖书画的王家,去年季公子强买他家的扇子,指使人把卖扇的老人打伤了。” 差不多了,韩悯朝萝卜头伸出手:“统子。” 系统停下动作,停在他的手臂上,晃了晃身后的羽毛,随他一起进去。 * 两大箱子的书还放在正堂里,柳老学官与柳岸都是爱书的人,都等着他回来,打开箱子看看。 韩悯把李恕给他的书卷目录交给老师,让老师先看。 柳老学官边看边叹:“不错不错,许多残书我在宋国时都没见过。” 他从前是宋国人,曾任太子太傅。 年轻的时候,不满宋国朝政,某天夜里,一舟渡江,来了江南,得了德宗皇帝的赏识,在永安学宫任学官,才有桃李满江南的今日。 而宋国在江北中原,学问源流之地。 他们在江南齐国,许多书都要从江北来,有时宋国朝廷下令,不准经卷售往南边。许多残卷书籍,只有依靠民间私自传递,送来齐国。 所以他这样说。 柳老学官将折子交还给他:“都是很好的东西,你拿回去仔细看看。” 韩悯点头应了。 老学官拍拍他的肩,似是颇有感慨:“老师老了,再看也来不及了。你们这些小辈文人多看看,有不懂的地方再来问问” “是。” * 再过了几日,葛先生忽然让谢岩给韩悯传了个口信。 说是他爷爷的书稿好像找着了一些。 韩家被抄家的罪名是私修国史。家中有字儿的东西都被翻检过一遍,最后整理出几大箱子的书稿,抬进宫之后,便不知所踪。 先帝如此憎恶韩家,想来也不会把书稿留下,所以韩悯并不想着在宫里找。 而在抄家之前,韩爷爷曾将一些书稿拿给白石书局,托他们印成书册,要送给几个朋友。 还没来得及拿到成书,韩家就被抄家了。 韩悯想帮爷爷找回那时给白石书局的书稿,一开始才会给书局写书。 他来永安之后,一早就请书局与葛先生,帮他留意一下。 几个月后的今天,才终于有了消息。 清晨收到消息,韩悯连早饭都没来得及吃,就跟着谢岩匆匆赶去书局。 葛先生就在书局后院的门前等他,见他过来,一把将他拽上马车。 “先走,边走边说。” 他吩咐马车快出城,然后放下帘子,对韩悯道:“书局怕惹麻烦,对你爷爷那种书稿,一般是烧了干净。一开始帮你找过当时排字的工匠,还找过接你爷爷这个单子的伙计,不过他们都不记得了。” “后来就找了处理书稿的伙计,不过两三年了,许多人都走了,要找起来也不容易。前几日终于找到一个,他说有的伙计贪小便宜,会把作废的书稿带回自己家去。” “你们家出事那天晚上,书局就火急火燎地让他们把书稿连夜拿去烧了,他们当时懒得动弹。第二日清晨,才有一个伙计把你爷爷的书稿,混在另外的废稿里,带回家了。” 韩悯不自觉绞紧手,问道:“他们将书稿收来,会做什么?” 葛先生小心地看了他一眼:“糊窗子,比草纸糊得透光。或者烧饭时,用来引火,省一些稻草。” 有半句话他没说出来。 ——多半是找不到了,谁会把几张纸留两年多呢? 韩悯应当能预料到的。 两年过去,能找到书稿的概率实在是太小了。 他也只是想着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才想要试一试。 他叹了口气,定了定心神,只道:“还是多谢您,等过去看看就知道了。” “你也不用灰心。听他们说,有些黑市商人,会把一些民间的书稿收来,和其他的书稿混在一起,整理一下,当做前代的文集转手卖出去,说不准你爷爷的书,也正在黑市上卖呢?” 这种事情,韩悯倒是略有耳闻。 南蛮荒芜,书籍匮乏,大齐通行的书卷鱼龙混杂,难以辨认,有些商人借此牟利。 或者找旁人不要的书稿,或者让没有名气的书生执笔。 拼凑出一本书,署上前代名家的名字。 反正流传不广,能认出来的人不多。前代名家也都已经过世,翻不了案。 这就是所谓的伪书造假。 他怎么没想到这一层? 韩悯揉揉脑袋,稍微松了口气。 马车很快就出了城,来到城外的一个小村落里。 农家小院里,一个妇人正抱着谷子喂鸡,葛先生上前交涉,给了她两块碎银做酬劳,妇人才将他们引到一个堆放杂物的小房间里。 房间是土筑的,没有窗户,昏暗不明,满室尘土飞扬,地上乱七八糟地堆着写着字的纸张。 韩悯用衣袖掩着脸,一边咳嗽,一边道:“先带回去吧,我回去慢慢看。” 他从房间里退出来,塞给妇人两锭银子:“请问大娘,可还有这样的书稿?” 那妇人看了一眼韩悯塞过来的银两,立即眉开眼笑:“有有有,我家男人专门帮书局处理这些东西,每天都带回来一些。” “敢问他两年前是在白石书局做事么?” “是,不过做了一会儿,就去其他地方了。” “那……这些书稿里,会有白石书局的稿子么?” “这……”妇人眼珠一转,随即笑道,“自然会有的。您想啊,我男人每天都带一些纸回来,堆在最上边,我们每回都是用最上边的。两年前的,说不定还被压在下面呢。” 韩悯点点头,那妇人带着他去了厨房,灶边的竹筐里也堆放着许多废稿。 妇人满脸带笑地瞧着他,韩悯会意,再塞给她一块银子。 那妇人将银两收好,又问:“还有一些糊在窗户上了,还要吗?” 窗户上的纸,久经风吹日晒,已经看不出字迹了。 韩悯笑了笑:“不必了。从前也有人像我们一般,来这儿收这些东西么?” “也有。不过他们挑挑拣拣的,翻了半天才拿了几张,不如你们爽快。” “原来如此,那他们常来么?” “不常来,一年才来几次,不过来时,一般会在我们这儿待几天。” 韩悯了然点头:“那下次他们来时,能不能请你家男人,去白石书局说一声?” 他说着,又从袖中拿出一块银子。 “自然自然,他们要是再来,我一定让我家男人去通报。” “多谢。” “不客气,不客气。” 妇人摸了摸袖中沉甸甸的银两,恨不得韩悯日日都来才好。 那头儿,葛先生已经带着人,将所有的书稿装上车。 东西说多也不多,只装了两个竹筐,就是看起来乱糟糟的。 也不知道有没有一两张会是他想要的东西。 韩悯坐在车里,掀开帘子,回头看了一眼。 葛先生给他倒了杯茶,安慰他道:“没事儿,找不到也没关系,我再帮你找就是了。” 韩悯接过茶杯:“谢谢先生。” “那书稿到底写的什么?怎么好像非找回来不可似的?” “我爷爷从前在史馆做官,同宫中几个朋友交好,受他们所托,将这十来年的亲历见闻编成戏本。增删几次,写了快十年。原本已经写好,只等印出来送给他们了。” 韩悯撑着头,靠在马车窗边,轻叹一声。 “在桐州这两年,爷爷几十次想提笔重写,可惜年纪大了,看不清楚,也坐不住,手抖得厉害,又握不住笔,时常写了两三张就写不下去。” “我有几次看见他坐在案前,一边打自己的手,一边提笔写,写不出来又一个人悄悄抹眼泪。” “我想说他口述,我来写,他又说不是什么大事,不用那么麻烦,不让我管。我想他大概是记不清楚自己写过什么东西。所以想帮他把书稿找回来,起码要把这本戏文找回来。” 就算只找回一两张也好。 韩悯揉了揉眉心,有些头疼,对葛先生道:“麻烦先生帮我。有用钱的地方,就从我的话本钱里边拿。” 葛先生素来爱惜他们这些文人,一听这话,心疼极了。 “没事没事,我再帮你找。” 回到白石书局,将买来的废稿都堆在院子里,韩悯也不嫌脏,坐在石阶上,一张一张地查看。 谢岩也坐在他身边,一言不发,只是帮他看看废稿。 一直到下午,只剩下最后一些竹筐底下的纸张。 葛先生道:“那个妇人也是哄你开心,怎么会有两年前的……” 谢岩忽然举起筐子:“韩悯,你看这上边的是不是?” 竹筐的竹条缝隙里,藏着两张纸。或许是因为压得紧,才没有被拿去糊窗子。 将竹筐拆开,两年前的纸常年放在厨房,脏得很。 韩悯一眼就看出这是早些年爷爷的笔迹,稳重平和。 他这才笑了,小心翼翼地将纸张捧在手里,看了两三遍。 葛先生舒了口气,道:“可算是高兴了吧?走吧,中午饭都没吃,出去吃饭。” 为防万一,韩悯把这两张书稿抄了两份,收在不同的地方,才同他们一起出去。 * 还是下午,三个人准备去找个地方随便吃点东西。 才走出书局,就看见楚钰和温言在一个说书摊子前,温言脸色很差,楚钰却一个劲儿地朝他笑。 温言推着轮椅要走,楚钰就伸出脚别住木轮,不让他走。 走近了才知道,那说书先生在说《圣上与御史二三事》。 看见韩悯来,楚钰才收回脚。 温言推着轮椅冲到韩悯面前,恨恨道:“你做的好事。” 楚钰笑了笑:“大度点,你前几天对韩悯可心软了。” 而后又听那说书先生道:“预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说完这本,咱们来讲《圣上与探花郎》。” 楚钰笑容凝固,随后躲在人群里,振臂一呼:“御史大人才是最好的!” 竟还有人应和:“没错!御史才是最好的!” 韩悯推着温言的轮椅,轻声道:“辨章,我们走吧。” 温言指了指前面:“走不了了,你看,圣上亲自来了。” 韩悯抬眼看去,停在街口的,可不就是宫里的马车吗? 傅询从马车里掀开帘子,往外望了一眼,不知道有没有听见他们在喊什么。 不知道第多少次,韩悯紧张地吃手手。 第54章 小小冤家 身后是才讲完《圣上与御史二三事》的说书摊子,还有人喊着“御史大人才是最好的”。 前面是皇宫里出来的马车,马车里坐着圣上。傅询掀开马车帘子,正朝这里看来。 韩悯推着御史大人的木轮椅,进退两难。 他往后退了几步,碰了碰楚钰的胳膊,提醒他圣上就在前面。 楚钰看了一眼,笑着抬手扣住他的肩,问道:“现在怎么办?” 韩悯小声道:“我们之前说好的,不告诉他。” 楚钰却问:“我们之前说好了什么?” 他好像有反悔的意思,韩悯有些急了:“说好我给你们念话本,你们不告诉他的。” “才念了一次,还没念完。” “那我下次再给你们念。” “念几次?” 韩悯咬咬牙:“十次?” 楚钰不语。 “二十次?” 楚钰捏捏他的下巴,漫不经心道:“念完。” 夭寿了,他竟然还会坐地起价,不愧是富商家庭的少爷。 韩悯愤愤地看了他一眼,磨了磨后槽牙:“行。” “成交。”楚钰做了个封口的动作,“我绝对不告诉他。” 写话本这种事情可大可小,往小了说,不过是文人一时的游戏笔墨;若是往大了说,就是诋毁君王。 都是韩悯的朋友,嘴上逗一逗他,在摸不清楚傅询对这件事的态度之前,他们自然不会把这件事情捅到圣上面前。 楚钰从他手中接过轮椅,一手推着轮椅,一手揽着韩悯的肩,往马车那边走去。 “你放心,我帮你遮掩过去。” 傅询没有下车,只是掀开帘子,看向他们。 冷冷地扫了一眼楚钰搭在韩悯肩上的手,楚钰有所察觉,很快将手放下。 及至眼前,一行人行了礼,傅询便问:“我方才听见那边人在喊什么话,是什么?” 他的目光落在韩悯身上,倒像是专门问他的。 有些心虚,韩悯悄悄往后退了半步,被楚钰扶住。 在外边不便称臣,楚钰只道:“我想写一个新的戏本子,问说书摊子上的听客,哪个角色更好一些。” “要写什么?” “御史……” 韩悯一惊,暗中拧了他一把。 楚钰拍开他的手,仍是笑着:“御史和探花郎的事情。” 韩悯放下心来,但是温言移开目光。 凭什么御史总要和别人在一块儿?他就不能一个人在朝堂打拼吗? 十分烦躁。 傅询也不多问,仍旧看向韩悯,眼里带笑。 摆在明面上的偏爱。 “你要去哪里?” 韩悯道:“要去吃饭。” 傅询颔首:“正好我也没吃。” 这暗示很明显了。 他说这话时,顺便扫了一眼韩悯身边的几个朋友。 ——想和圣上共进晚餐的人现在向前一步。 于是他们一起后退一步。 楚钰伸长手,默默地把温言的木轮椅也往后拉了一把。 死一般的寂静,韩悯疑惑地望了望四周。 朋友们朝他笑笑,慢走,用餐愉快。 韩悯挠挠头:“那我去了?” 傅询亲自掀开马车帘子:“上来。” 一行人站在原地目送马车离开。 葛先生不解道:“你们就不能一起去吃吗?” 楚钰摆摆手:“不想。” 温言道:“避嫌。” 谢岩也道:“不熟。” 古里古怪的,葛先生道:“有什么好避嫌的?他不就是韩悯的一个朋友吗?” 楚钰推着轮椅向回,问道:“噢?先生也见过他?” “见过两次。在桐州一次,韩悯带着他,还有自家弟弟,坐在台阶上吃麦芽糖。还有一回在天香楼,他买了韩家老宅,过来跟韩悯谈生意。” 葛先生还是想不出来:“他这人怎么了吗?” 楚钰附在他耳边,飞快地说了两个字。 葛先生当即愣在原地,久久回不过神来:“我的天呐!” 难怪温言要避嫌,《圣上与御史二三事》正当红,作为御史,他绝不跟傅询有一星半点的私下接触。 葛先生思忖着,又悄悄问道:“那韩悯也是做官的了?” “韩起居郎。” 他惊叹一声,随即拉住楚钰的手:“《圣上与起居郎二三事》有没有意向?凭我这些天给白石书局做事的经验,要是有这本书,肯定能红。” 楚钰紧紧地握住他的手:“英雄所见略同。” 他又道:“不过我认识他们不太久,据说他二人小时候就认识了,得找一个小时候就认识他们的人。” 他们一起看向温言,温言推着轮椅,径直往前走去:“我不写。” 楚钰伸出脚,别住木轮,劝道:“他都能给你写,你也给他写嘛。等《圣上与起居郎》比《御史》更红,你就不会在街上听到说书先生说《御史》了。” 好像是这个道理。 温言有点心动。 * 马车里,韩悯撑着手晃脚。 写了圣上的话本,傅询就在眼前,他还有些心虚。 说来古怪,他自己也想不明白。 在桐州开始写第一本的时候,他与傅询有两年没见,当时分明没有什么别的想法,还可以振振有词地说,话本上的东西都是假的。 如今与傅询愈发熟悉,话本越写越多,感觉却越来越奇怪。 或许一开始就不该写这东西的。 韩悯揉揉眼睛,傅询忽然抬起手,把他吓了一跳。 傅询从他头上摘下一个碎纸片。 想是整理书稿的时候沾上的。 韩悯再摸了摸头发:“多谢。” 傅询问:“今日去哪里了?” “去了一趟城外,然后去书局……”他刻意含糊了字句,“看了一天的书。” “难怪。” “怎么了吗?” “修葺你家老宅的工匠找不着你,告到我这里来了。” 韩悯疑惑地看向他。 傅询看见他这副不自觉的、傻愣愣的模样就想笑:“你家邻居要搬走,想问你要不要把隔壁也买下来,修一个花园。” 韩悯下意识拒绝:“还是等我攒够了钱……” “可以先借给你,就从起居郎的俸禄里扣。” “可是上次修房子的钱就是从俸禄里扣的。” “不要紧。” 韩悯确实有些心动。 虽然超前消费需要理性,但是能有一个花园,爷爷就可以在花园里种花,兄长的双腿若要康复,也有地方可供行走。 韩悯点着下巴想了想:“那就……多谢陛下了。” “不用客气,等他们把账单算出来,再拿给你。” “是。” 他在心里盘算了一下,傅询应该不会扣他七八十年的俸禄……吧? 傅询又伸出手要碰他,韩悯又被他吓得一激灵,往远离他的方向躲了躲。 傅询皱眉:“你今天好像很怕我?” 他自己也不知道,或许是因为写了他的话本,有点心虚。韩悯只是摇摇头:“不敢。” 傅询便道:“我从前没跟你说过?” “什么?” “你我相处,还像从前那样就好。” “知道了。” 沉默了一会儿,傅询忽然咳了两声。 韩悯看向他,他却抢先道:“在外面不方便,别喊‘陛下’。” “哦,明白了。” 傅询坐得端正,满怀期待地等一声“三哥哥”。 只听韩悯正经道:“傅苟。” 傅询面色一凝,不敢相信地拧眉看他。 韩悯仍是无比正经:“是你说像从前那样……”他绷不住笑了:“是你自己说的。” 于是傅询也那样喊他:“娇娇。” “韩娇娇”转过头不理他,掀开马车帘子望了一眼:“这是要去哪里?” 傅询不答,他便看了一会儿。 马车径直到了城北,城北有一处夜市,多是西域人。 先皇驾崩的大孝才过,这几日重新开市,灯火通明,热闹得很。 小的时候常来这儿玩,和好几个朋友一起。 马车在街口停下,韩悯下了地,问道:“就去老地方吃饭?” 傅询低声吩咐驾车的侍卫,而后转过头:“嗯。” 对各处都很熟悉,韩悯轻车熟路地走进去。 许久没来,好多异邦的东西他都没见过,喜欢凑过去看看。 市集上人多得很,怕与他走散,傅询就时不时要拽一下他的衣袖,把他拉回来。 路上看见一个男人腰间拴着一根绳子,前边牵着一个小孩子,小孩子使劲往前冲,拉也拉不住。 傅询笑了笑,把韩悯也拉回来。 人声嘈杂,傅询在他耳边低声道:“你再这样,就找个绳子把你捆起来。” 韩悯震惊道:“你还想做我爸爸,这就有点过分了吧?” 傅询无奈地扯了扯嘴角,松开手:“你自己走。” 韩悯笑了笑,牵住他的衣袖:“我牵你。” 他一早就被葛先生叫去城外找书稿,早饭也没来得及吃。 中午忙着看废稿,也没有心思吃东西,只吃了两块点心垫肚子,现在还真有些饿了。 市集里有一座陈旧的二层小楼,是一家饭馆,开了也有十来年了。 小的时候韩悯和朋友们常去,如今他牵着傅询,在人群中穿梭,也冲着那儿去。才靠近,就有人从小楼二层的窗口,探出脑袋,朝他挥手。 “韩悯!” 是五王爷傅让。 韩悯小时候就与他交好,一起常来的朋友里,就有他一个。他在这儿,也不足为奇。 韩悯也朝他挥了挥手,然后拽着傅询的衣袖,也入了小楼。 傅让与悦王爷傅乐在一块儿。 悦王爷是先皇最小的弟弟,傅让喊他一声“小王叔”,与异姓王李恕的“小叔叔”是不同的。 叔侄二人面对面,坐在靠窗的位置上,桌上几碟小菜,两个酒杯。 韩悯与傅询来时,他们正揣着一只手吃菜喝酒,傻呵呵地笑。 见他们来,两人连忙起身行礼,又让楼里的伙计再搬一张方桌来,将两张桌子拼在一起。撤去桌上的残酒,吩咐换新的菜色。 韩悯与傅让坐在同一边,两个人凑在一块儿说话。 傅让推开窗子,把外边的场景指给韩悯看:“那个卖花儿的小姑娘是新来的,原先卖花的是她奶奶,她奶奶走不动了;那个戏班子也是新来的,唱的本子古里古怪的。” 韩悯忍不住笑:“不过那个给人刺青的师傅,一直都在那儿。” 傅让就在那儿纹过刺青,虽然只纹了一颗狼牙,但是哭得很惨,还是韩悯死死地按住他,要不他连一颗狼牙都纹不完。 他重重地咳了一声,让韩悯别提了。 不愿意再理他,傅让便看向坐在斜对面的傅询:“皇兄……” 他改口道:“兄长怎么会和韩悯一起过来?” 傅询淡淡道:“他想过来,就带他过来看看。” 韩悯道:“我哪有说我想过来了?我明明是被你的马车带过来的。” 傅询不语,伸手要扯他的发带,韩悯往后一仰:“你干嘛?” 傅让伸手在他二人面前摆了摆,忙道:“别打别打。” 砸坏东西要赔钱,傅让对这件事情有深刻的印象。 还是他两人,小时候在这儿打架,把别人的杯盏摔坏,结果钱带的不够,只好让打架的两个人留在这里作抵押,他和卫归赶回去拿钱来赎人。 天晚了,他与卫归快去快回,回来时楼里也没有什么人了,而韩悯与傅询,分别坐在一个长板凳的两头,离得远远的,谁也不理谁。 结果傅询一站起来,韩悯就摔了,他二人又打起来,傅让与卫归一人拉一个,拉不住,又打坏了人家的瓷器。 继续赔钱,赔不完的钱。 所以傅让特别害怕他们打起来,一见有苗头,就及时制止。 上次韩悯重回永安,他眼见着傅询把韩悯抱回自己寝宫,还以为他二人终于不打架了。 结果还是一言不合就要打起来。 韩悯站起来:“傅让,换个位置。” 傅让忙不迭就要应下来,可是对上傅询冷淡的目光,又不知道该不该换。 韩悯推他的手臂,催促道:“快点,我不和他坐对面。” 正磨蹭时,伙计就端着木托盘上来了。 傅询便对韩悯道:“你坐下吃饭吧,不动你了。” 韩悯只能气鼓鼓地重新在他面前坐下。 那伙计年纪颇大,手里忙着上菜,目光却在傅询与韩悯之间转了转。 他笑着问道:“两位客人从前来过我们这儿吧?” 他二人都没有说话,傅让应道:“是啊,我们之前常来的,你好记性。” “那当然记得了,每次来都吵吵闹闹的,有时候还会打架。” 韩悯抬起手,用衣袖挡住脸,小声道:“不是我,不是我。” 伙计再看了他一眼:“就是嘛。” 他指了指楼下那边:“两位一来,我们就都认出来了。我们从前在背地里,都说两位是‘小冤家’,有一阵子,跑堂的远远看见你们来,就往堂里喊:‘小冤家来啦,快把东西都收好,别被打烂了。’” 他将四个酒杯摆在各人面前,问道:“现在应当不会再打起来了吧?” 颜面扫地,刚才还差点和傅询打起来的韩悯羞愧掩面:“不会了。” 伙计最后说了一句“有事再吩咐”,就抱着托盘下去了。 韩悯放下衣袖,看见傅询还在笑,瞪了他一眼:“都怪你老是扯我发带。” 傅询轻笑出声,唤道:“小冤家。” “别说了。” “小冤家?” 韩悯挽起衣袖,使劲给他夹菜:“求你了,快吃吧,别喊了。” 楼里烛光明亮,人影绰约,都沦为韩悯的陪衬。 * 韩悯一天没顾得上吃饭,认认真真地吃了一会儿,觉得吃了半饱,才要端起酒杯,就被傅询按住了手。 “在外面不能喝。” 他抬手招呼伙计过来,指了指韩悯:“他没束冠,上一壶茶来。” 擅自把酒水售卖给未成年人,圣上亲自抓获一起违规行为! 伙计将韩悯手里的酒杯接过去,换了一壶香茶来。 他端着酒杯跑下楼梯:“新消息,小冤家之一还没束冠!” 韩悯有些无奈,也不知道他们怎么就这么关心这种事情。 他捧着茶杯,小口小口地抿着茶水,转头看向傅让与悦王爷:“怎么会来这里吃饭?” 傅让道:“先皇驾崩,还在孝期里,在城里大酒楼里吃,容易被言官参一本,就躲到这里来了。” 他对先皇的感情,也十分浅薄。 “至于小王叔,他是为了……” 悦王爷自适才就没怎么说话,撑着头望向窗外。 这时楼外响起鼓乐声,一个临时搭建的布帐篷里,走出四五个天竺舞娘。 舞娘随着乐声摆动旋转,腰身窈窕,身姿曼妙。 悦王爷原本心宽体胖,身形憨厚,看见舞娘们出来时,憨憨一笑,跟着乐曲节奏拍手。 傅让解释道:“小王叔不能去乐坊,就只好过来看看异域舞娘,顺便吃饭。” 悦王爷善乐器,通舞蹈,最爱这些东西。 不让他去乐坊,还不如一刀结果了他,来得痛快。 韩悯了然:“原来如此。”他也往外张望:“让我也看看。” 傅询只看了一眼,就拿起竹筷,在碗里顿了两下,然后给他夹菜。 他冷硬道:“你吃好了没有?有什么可看的?” 韩悯用艺术欣赏的眼光,对天竺异邦带来的舞蹈表演做出客观的评价:“我觉得挺好看的啊。” 傅询用手肘撞了一下悦王爷,悦王爷回过神,咳了一声,拿起筷子敲了敲碗沿:“别看了,小孩子都不许看,吃饭。” 一面说着,一面将韩悯那边的窗扇半掩,自己这边的还开着。 韩悯再张望了一下,看不见了,只好继续低头吃菜。 一顿饭吃得不久,韩悯觉着饱了,就放下碗筷。 外边的乐声也暂时停下了,天竺舞娘正在休息。 悦王爷也转回头,对上他的目光,特意嘱咐道:“悯悯不要学,酒色误人。” 韩悯便问:“那小王叔呢?” 悦王爷摆手道:“吃好了就去别的地方走走,小王叔老了,走不动了,就不陪你们去玩了。” 这时鼓声响起,楼下的舞乐又开始了。 悦王爷专心观赏,不再管他们。 他们便下楼去,要出去逛逛。 那个伙计也在楼下,正在柜前和算账先生说话。 看见他们要走,伙计便玩笑道:“这回没打架,也没留在这儿,等人拿钱来赎。下回再来啊。” 韩悯想了想,快走几步,追上前面的傅询,微踮起脚,一把搂住他的肩。 宣告一般,对那伙计道:“已经不是小冤家了,我们已经和好了,以后不能这么叫了。” 伙计怀疑地看着他:“我亲眼见过的,小时候打得这么凶呢。” 韩悯便搂紧了傅询:“你快点解释一下,我们早就和好了。” 傅询只是抿着唇,应了一声:“嗯。” “你说话啊。” “我觉得‘小冤家’挺好的。” “你这个人……” 韩悯松开手,然后被傅询揽住腰,不让他走。 韩悯低声道:“松手。” 傅询却道:“既然和好了,就该这么走。” 两个人“勾肩搭背”地离开,傅让孤零零地被丢在后边:“哥?韩悯?等等我啊。” 伙计摸了摸下巴:“不会吧?真和好了?” * 走出小楼,经行天竺舞娘面前时,有个高挑妩媚的姑娘摘下头上所戴的珠花,朝韩悯掷过去。 韩悯正要伸手去接,却不料傅询搂着他,往边上一闪,像躲暗器一样躲过去了。 他低头,就看见韩悯傻了吧唧的笑容在脸上凝固。 “你干嘛?人家丢给我的。” 傅询随便找了个借口:“没站稳。” 说着,他就把韩悯带走了。 永安城中有不少的异邦人,前些年德宗皇帝在位时,就开放了异邦人的户籍登记。 许多人都在城北的市集做生意,方才的天竺舞娘就是其中一员。 集市上稀奇古怪的东西不少,韩悯还在这里为系统淘到过一些外国文献。 人有些多,傅询一路搂着韩悯的腰,没松开手。 傅让一个人跟在后面,时不时被人群冲散,还是韩悯伸手拉了他一把。 他紧紧地拉住韩悯的手:“你们走得也太快了……” 傅询扫了一眼,他便道:“哥你瞪我干嘛?” 韩悯便握住他的手,看向傅询:“你瞪他干嘛?” 傅询迅速垂了垂眼睛,无辜道:“我没有。” 这时经过一个波斯人的临时帐篷,帐篷外放着几个木箱子。有一个波斯美人,抱着白颜色的波斯猫坐在帐前,手指帮猫顺着毛。 韩悯唤醒系统:“统子,这不是你最爱的长毛鸳鸯瞳的白猫吗?” 他上前时,那只波斯猫正巧睁开眼睛。 一蓝一绿的鸳鸯瞳。 常年在这里做生意,波斯女子一见他来,也不谈价钱,直接把猫塞到韩悯手里。 韩悯抱着小猫,给它顺了顺毛,或许是年岁太小,它还只能小声地咪咪叫。 他的眼眶在一瞬间湿润了—— 猫猫真是太可爱了。 听完波斯女子报完价钱之后,韩悯的眼睛更加湿润。 傅让忙道:“我买吧……” 傅询淡淡地扫了他一眼,却对韩悯道:“从你的俸禄里扣。” 韩悯抱着猫,蹭蹭它的脸:“什么都从我的俸禄里扣,我怕不是跟这只猫似的,整个人都卖给你了。” 被他一句玩笑话戳破了心思,傅询一手握拳,抵在唇边,轻咳一声作为掩饰。 第55章 喊我哥哥 韩悯抱着小波斯猫。 “统子,要不你先看看喜不喜欢,我再想想要不要买?” 系统附在波斯猫身上,蹭了蹭他的脸:“求你了,我跟着你这么多年,没求过名分,也没求过地位,我从来没跟你提过要求。” 韩悯也侧着脸让它蹭,泪眼朦胧——主要是被价钱感动的。 “统子乖,太贵了,爸爸买不起。” “你是谁爸爸?你又不给我买,我要找买得起的人做我爸爸。” 小美人抱着小美猫,不愿意撒手,马上要上演一出《梁祝》,生离死别似的。 傅询看着他,把“买,买十只”这句话压进心底,只问:“要买吗?” 韩悯抬起头,双眼泛着水光:“我还有俸禄吗?” “或许、还有一点。” “那朝廷可以兼职吗?同时拿两份俸禄的那种。” 傅询不语,韩悯紧紧地抱着他的猫:“求你了。” “或许有吧。” “那我在有生之年,做好几份工,肯定能还清的,对吗?” “对。” 韩悯抱着猫站到他身边,笑着道:“那买吧,多谢你了。” 原本他就爱这些毛茸茸的,再加上这回系统也很喜欢。他们一早就说好了,等安定下来,要买一只猫给系统。 这种鸳鸯瞳的波斯猫不常见,错过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还能再遇见。 况且还有一个可以提供超前消费服务的傅询站在边上,引诱他。 最后还是从傅询那儿预支俸禄,买下这只猫。 韩悯抱着猫,心满意足地从波斯人的帐篷里离开。 系统也很高兴,在他耳边一个劲儿地吹捧他,使劲蹭他的脸,还把肚皮露出来给他揉:“韩悯,你简直是天底下最好的宿主!我过几天就回控制中心炫耀一圈!” 韩悯揉着猫,满眼是笑。 转头看见傅询,连带着看这个小冤家都顺眼许多。 毕竟还是他出的钱。 韩悯一手抱着猫,一手牵起他的手,把他的手搭在猫的脊背上:“你要不要也摸一下?” 他握着傅询的手,一下一下地在皮毛上滑过。 韩悯传授撸猫经验:“要顺着毛摸,慢慢地摸。如果忽然反着来——” 系统整只猫都炸毛了。 韩悯忙改回来:“顺毛,顺毛。” 系统乖顺地趴在韩悯的手臂上,傅询却觉着,这只猫看自己的眼神不太对。 “韩悯,它……” “它怎么了?” 系统转回头,眼睛湿漉漉的,看向韩悯的目光可爱又纯真,还小小地咪了一声。 韩悯全然不想知道傅询想跟他说什么,惊叹道:“它也太可爱了。” 他一把将猫搂在怀里,一顿搓揉。 以为是自己看错了,傅询也不把这件事情放在心上。 而后韩悯又让傅让也揉了揉猫。 “很可爱吧?” 那只猫对着傅让,也是一副可怜可爱的模样。 一转头看见傅询,就垮起一张脸。 傅询觉着奇怪,多看了两眼。 然后它一蹬脚,想要把傅询从韩悯身边踢开。 虽然这只猫小小的,踢人也没有什么感觉,但傅询还是皱着眉,拂了拂衣袖。 再看韩悯抱着那只猫,眼里只有那只猫,一个劲儿地朝他喵喵喵地叫。 韩悯从没朝他这么叫唤过,傅询更不高兴了。 失算了,不该给他买的。 在外边逛了一圈,回到方才吃饭的小店里。 店里伙计从柜台后边出来:“哟,买猫了?” 他仔细瞧了瞧:“就这条街上,波斯人卖的那只吧?她都卖好几天了,这猫还挺好看的,就因为太贵了,没人买。” 韩悯笑着道:“我也是借钱买的,要还的。” 猫又叫了一声,韩悯立即湿了眼眶:“这钱借得值,太值了。” 那伙计也逗了一会儿猫,随后他们到二层去找悦王爷。 悦王爷仍坐在窗边的位置上,天竺舞娘再转了两个圈,就回了帐篷。夜里转凉,她们再出来时,都裹着衣裳,准备回去了。 悦王爷看见韩悯手里抱着的猫,也忍不住摸了两下:“挺好看的,谁买的?” 韩悯专心弄猫,只道:“傅询。” 悦王爷抬眼看向傅询,听闻韩悯又道:“借的钱,要还的。” “哦,行,那回去吧,天晚了。” 傅询留意看了一下,那只猫对着悦王爷,也是温顺可亲的。 * 悦王爷与傅让时常在一块儿闲逛,来时一路来,走时也是一路走的。 韩悯则与傅询同乘一辆马车,傅询送他回去。 马车里,韩悯走得有些累了,靠在马车壁上。 那只猫就趴在他的腿上,面对着傅询,在他看向韩悯的时候,用琉璃似的眸子盯着他,警惕防备着他。 傅询终于确定,这只猫就是对自己才垮着张脸,眼神不善。 特别在他靠近韩悯的时候,喉咙里还会发出低沉的呼噜声,恨不能伸出爪子,一巴掌把他拍走。 他到底给韩悯买了只什么东西回来? 傅询伸手,捏着它的后颈皮,把它提起来。 韩悯一惊,赶忙伸手要去护住它:“诶,你小心一点,它太小了。” 还小?分明都快成精了。 傅询冷笑一声,盯着猫的眼睛。 猫毫不畏惧地回看过去,一时间“火光四溅”。 韩悯看得一脸疑惑,悄悄问系统:“你在做什么?” 系统的电子音里透着一点委屈:“你都看见了,明明是他先捏我的。” “你是不是不小心惹到他了?” “我没有。” 韩悯坐到傅询身边,试探着问道:“这只猫怎么了吗?” 傅询道:“它不对劲。” “它……” “颇有灵智,仿佛修炼成精。” “啊?” 虽然傅询不太信这些事情,就是在建国寺陪太后抄佛经,也不太虔诚,但是说这话时,却一本正经的。 韩悯一愣,心里拉响警报。 系统附在这猫身上,可不就是成精了么? 谁能想到,傅询眼力极好,连这也看得出来? “统子,你快先出来一下。” 系统出来之后,那只猫对上傅询时,重又变作懵懂的小猫模样。 韩悯道:“这不是很正常吗?大概是你看错了。” 他把猫从傅询手里救下来,抱在怀里摸了两把。 傅询道:“它对我……” 韩悯把猫递到他面前:“它对你怎么了?” 傅询皱着眉头看了一会儿,只觉得古怪。 韩悯抱着猫往他怀里蹭:“没事的,多可爱啊。” 没有系统附身的猫,不如系统那样爱憎分明,但也蹬着脚,不往傅询那里去,一个劲儿地往韩悯那边爬。 没有实体的系统飘浮在韩悯身边,连声称赞:“不错不错,很有灵性,知道护主。” 那猫拽着韩悯的衣襟往上爬,韩悯怕他摔着,还用手托着。一路爬上韩悯的肩头,一爪子抓住他系头发的发带,张大了嘴要咬,被傅询抬手推开了。 韩悯的发带也是你能扯的?安分待着。 韩悯也怕傅询再看出什么端倪,就抱着猫,不让它再有动作。 沉默片刻,傅询道:“叫什么名字?” “统子。” 古里古怪的名字,不过既然韩悯喜欢,就随他去了。 韩悯想了想,挠了挠猫下巴,抬起它的圆脑袋:“你看,它没成精的。” “嗯。” “成了精也没关系,陛下的龙气在这儿镇着呢。” 文人恰到好处的吹捧,傅询轻笑出声,抬手摸了摸韩悯的头发。 顺毛摸。 系统目眦欲裂,声嘶力竭:“给我住手!” * 不多时,马车就到了柳府门前。 韩悯抱着猫要走,临走时,回头对傅询道:“欠陛下的钱,过几日陛下让人把账单写给我吧?” “好。” “如果有兼职或者外派差事,还请陛下第一个考虑我。” “知道了。” 韩悯跳下马车,站在原地朝他挥挥手:“陛下慢走。” 又握住猫爪,也朝他摆了摆:“来,跟陛下说慢走。” 傅询忍不住叮嘱一句:“你别老是玩猫。” 韩悯点头应了,马车这才离开。 “统子,你可以回来了。他眼睛还挺尖,以后要是他在,你还是别进来了。” 系统懒懒地抬起脚:“你不见他不就行了?” “我怎么不见他?他是老板,我还欠他钱啊。” “你别私下和他见面不就行了?你值班还想带着猫?你看楚钰、温言他们,从来不和他在私下见面,有事情都在紫宸殿和福宁殿说清楚了。” 韩悯恍然惊觉:“好像是这样的。” 系统冷哼一声:“听我的没错。” 在控制中心给出确切回复之前,系统觉得韩悯和他最好一面也不要见。 每次见面,傅询就要动手动脚的,韩悯自己又不觉得,总是看得系统在一边着急上火。 从柳府偏门回去,韩悯还没推开门,便听见身后传来马车车轮的辚辚声。 他回头一看,却是柳家的马车。 柳停掀开车帘:“悯悯,你也这么晚?方才看见有辆马车送你回来,是琢石吗?” 韩悯摇摇头:“是宫里的马车。” 柳停下了车,对着里边的人说:“把书给我吧。” 里边人便将一摞书册交给他,柳停接过去,里边人说:“不用了,剩下的我来拿。” 那是江涣的声音。 韩悯道:“江师兄?” 柳停从马车边退开,与他站在一起,解释道:“明日学宫开始放假,我平素把家里的书带过去参阅,又借了点给学生们,今日要把东西拿回来,才发现原来拿出去了这么多。一个人拿不了,请释冰帮我一帮。” 韩悯点点头,一只手抱着猫,另一只手帮师兄拿了一些。 系统靠在他的手臂上,柳停看见了,凑过去看了看:“喵——” 此时江涣也抱着两摞书从马车上下来:“回去罢。” 他三人住在一个院子里,一同走在廊上。 韩悯道:“学宫明日放假,师兄就可以睡迟一些了。” 江涣走在后边,悠悠道:“他又不是你。” 韩悯不服气:“我晚上睡得迟。师兄!” 被喊到的柳停温笑着,转移话题:“悯悯要什么时候去桐州?师兄正好陪你一起去。” 韩悯想了想:“月初吧,我在写请假的折子了。” 江涣又道:“出个门也要师兄陪着,娇娇果真娇娇。” 韩悯瘪了瘪嘴,柳停摸摸他的脑袋,对江涣道:“你别这样,我也是想先去看看大姐和佩哥儿。” 将书卷搬到柳停房里,韩悯就回了自己房间。 坐在案前研墨,系统附身白猫,趴在案边,尾巴一甩一甩的。 五月初要去一趟桐州,可能交不上话本,所以他想着这个月写好两本,一并交上去。 一本是《探花郎》,前些日子,被楚钰发现话本是他写的之后,楚钰就勒令他把《探花郎》在一本的篇幅内完结。 所以《探花郎》这本已经在收尾。 还有一本,他还没想好该把谁和圣上凑一对,正撑着头思索。 五王爷傅让? 不行,他怪傻的,又是好朋友,要是被他知道,他一准哭着喊着要绝交。 卫归卫将军? 也不行,他这个人武功挺好的,被他知道,要挨的打,可比温言和楚钰厉害多了。 柳停柳师兄? 这个绝对不行!这是他最爱的亲亲师兄,不能便宜傅询。 韩悯把认识的人都想了一遍,一抬头,房中窗户开着,正对面就是江涣的房间,还亮着灯。 韩悯灵光一闪:“江师兄!” 这儿正好差一个男角色,江涣刚才还主动损他,试图引起他的注意。 他提笔沾墨,在纸上写下一行大字—— 《圣上与丞相二三事》。 冷面酷哥江丞相和生杀决断的皇帝,双强争锋。 韩悯搓搓手,不错不错,这本肯定能再创辉煌,勇攀高峰。 只是他不经常看见傅询和江涣待在一块儿,也没有什么现实情况可以参考。 不过不要紧,文学创作的魅力就在虚构。 找到了前进的方向,长夜漫漫,松烟墨客奋笔疾书。 * 一晃眼便到了四月中。 清晨,韩悯打了个长长的哈欠,放下手中的笔。 又熬了一夜,他伸了个懒腰,揉揉眼睛,准备起来洗把脸,却听见有人敲他的门。 小剂子道:“公子,你起了吗?今日是你轮值。” 韩悯这才猛然惊醒。 另一位起居郎于大人,因前几日家中长孙娶妻,跟他换了班。 所以今天是他值班。 他迅速收拾好书稿:“我起了,你进来吧。” 小剂子端着热水与巾子,推门进来,一看案上的蜡烛都烧尽了。 “公子是压根没睡吧?” 韩悯忙得团团转:“别说了,我都快来不及了。” 他洗漱之后,套上官服,开始绑头发。 小剂子道:“要不还是请楚大人代公子一天?” 韩悯握着木梳扒拉头发:“不行,我今天得亲自进宫送一封折子。” “可是公子一夜没睡,是不是不太好?” 韩悯凑近铜镜,仔细地看了看自己的脸:“没事,没有黑眼圈,我的脸白得很,看不出来。” 小剂子无奈道:“我是说,这样对身体不好。” “我在马车上补一觉就是了。” “好吧。” 小剂子给他沏了一杯提神醒脑的茶,看着他喝完了,才送他出门。 马车驶向宫城,韩悯靠在位置上眯了一会儿,还没睡着,马车就停下了。 他拍拍脸,好让自己看起来精神一些,然后抱着官帽下了马车。 原本就有些迟了,韩悯身上又乏得很,实在是跑不起来,只能快步走去福宁殿。 他到时,正巧碰上傅询要离开。 还算是没迟到。 初夏日出早,这时还没日出,还早得很。 但是对早起的圣上来说,这已经算迟了。 傅询右手握着一把长刀,看向他:“你急什么?” 韩悯弯腰作揖:“臣来迟了。” 傅询从台阶上走下来:“用了早饭没有?” 韩悯捧着纸笔,点点头:“用过了。” 就着小剂子给他沏的提神茶,吃了几块点心。 傅询习惯早起去武场,韩悯做了这么些天的起居郎,也都知道了,抱着纸笔跟在他身后。 傅询在不远处习武,他低头记了一笔,然后就站在原地打哈欠。 又不敢明目张胆地打,只好抿着唇,偷偷地打哈欠,一连几个,眼睛都泛着水光。 他数不清多少次下定决心,再也不熬夜了。 而后日头渐起,晃得韩悯有些眼晕,他就悄悄挪到屋檐下站着,躲个懒。 傅询余光瞥见他往旁边走,也没戳破,由他去了。 而韩悯站着站着,又坐下了。 坐着坐着,又靠在廊柱上了。 靠着靠着,眼睛就睁不开了。 他就这么抱着纸笔,脑袋一点一点的,小鸡啄米似的打瞌睡。 傅询收刀入鞘,将长刀丢给边上侍立的武师,然后向韩悯走去。 身边的宫人们见了,悄悄为韩悯捏了一把冷汗,又鼓起勇气,要上前把他喊起来,但是被傅询摆手屏退。 韩悯睡得不好,怀里抱着的毛笔,笔尖沾墨,还朝上,很容易就画到脸上。 他自己睡得迷迷糊糊的,哪里会注意这些? 傅询到了他眼前,高大的阴影将他笼罩其中,见他还不醒,便咳嗽一声。 光滑的木阑干也坐不住,韩悯被吓得一激灵,一时间失了平衡,就直直地往前扑去。 险些栽在傅询身下,一脑袋撞在他的腿间。 傅询扶住他的两只手,忍着笑道:“不必行此大礼。” 韩悯还没睡醒,恍恍惚惚地抬头,抱着的那支笔又正好在他颊上划了一道。 他整个人都迷迷瞪瞪的:“啊?” 回过神来,便道:“哦,要走了,臣这就……” “不急,有些累了,我歇一会儿再走,你也坐着。” 说着,傅询就在他身边坐下。 方才差点摔了一跤,从韩悯袖中掉出一封折子。 傅询弯腰捡起:“这是什么?” 韩悯艰难地睁着眼睛,仔细地辨认了一下:“哦,这是臣的请假折子。” “怎么了?” “臣五月初要回一趟桐州,把家里人都接回来,请陛下恩准。” 傅询打开折子,看了几眼。 这东西韩悯写得简单,就是照着寻常的模子写的。 他问:“这儿的事情都安排好了?” “都安排好了。” “谁和你一起去?” “柳师兄。” “还有呢?” “没有了。” 韩悯困得很,他问一句,就回答一句,也没有心思说其他的。 傅询合上折子:“准了。” 韩悯便道:“多谢陛下。” “就这么困?” “嗯。”韩悯努力眨了眨眼睛,顶着全是雾气的一双杏眼,真诚地看着他,“也没有。” “昨天晚上没睡?” “熬了一夜。” “做什么了?” 韩悯没有回答,只问:“陛下,我请假要扣钱吗?” “要。” “我只是同琢石和于大人换班,以后会补回来的。” “那就以后补回来了再说。” “最近有什么职位空缺吗?要不等我回来了,我去御膳房做事?” “不用,自有适合你的官职。” “嗯,希望工钱不要太少。” “会有很多的。” “那就好。” 傅询想了想,又道:“把燕支带去。” 燕支就是那只鹰,韩悯的萝卜头,傅询叫它燕支。 “好啊。” “给我写信。” “好。” “那只猫也带着去?” 韩悯摇头:“它太小了,不适合长途旅行,我准备交给老师和杨公公照顾几天。” 他灵光一闪:“要不我把它送进宫来,陛下你平时批折子批累了,练武练累了,就把它抱起来摸一摸,很舒服的。” 傅询断然回绝:“不用。” “我把它送进来,以身抵债,能不能减掉一些钱?” “不能。” 韩悯瘪了瘪嘴,低头晃脚。 要是韩悯说他自己以身抵债,傅询方才就应了。 一只猫?他才不想要一只猫。 傅询伸手抹了一下他的脸颊,韩悯扭头看着他。 傅询便把手上的墨迹给他看:“沾上了。” 一时糊涂,犯了傻,韩悯也不自己伸手去摸,反倒抬起头,一副要让他擦的模样。 想不到他迷糊的时候,还有这样的好事。 傅询用拇指搓了搓他的脸:“擦不掉,等会儿用水洗吧。” 韩悯点点头。 沉默了一会儿,韩悯眼睛一闭,又要睡着。 傅询坐的时候,坐在韩悯与廊柱之间,将韩悯与柱子隔开了。 韩悯要是想睡,就不能靠着柱子,得靠着他。 傅询脊背挺直,双手放在膝上,坐得端正,还把自己的肩膀往他那里送了送。 不愧是朕。 眼见着韩悯就要睡过去,傅询心思一动,在他耳边唤了一声:“韩悯。” “嗯?” “喊我‘三哥哥’。” “什么?” 傅询一字一顿地教他说:“三哥哥。” 韩悯不想理他,低着头要睡觉,还试图掩饰:“你别骗我,我可没有睡着。” 傅询在他耳边念了好几遍,韩悯觉着吵扰,才张了张口,小声喊了一句:“……哥哥。” 他还把头一个字给吞了,傅询身形一僵,忽然不知道手脚该怎么放,但是不受控制地傻笑,嘴角疯狂上扬。 傅询心里的猛虎脚底打滑,狂奔乱撞。 第56章 撸猫手法 日出后,空气中浮动着初夏燥热的气息。 韩悯坐在阑干上,撑着手,垂着头,一副要睡过去的模样。 而傅询努力压下上翘的嘴角,继续逗他:“再喊一遍。” 韩悯哼哼了两声,没有回答。 傅询想了想,揽住他的腰,低声哄道:“你再喊一遍,就让你回去睡觉。” 韩悯回过神来,才想起来自己方才被他哄着,喊了什么。 他微挑眉,仍闭着眼,小声问道:“喊什么?” “‘哥哥’。” “就喊这个?” “就喊这个。” “那你也要顶得住才行。” 傅询还没明白他这话是什么意思,韩悯便一把拂开他的手,从阑干上跳下来。 他抱拳道:“哥哥。” 他刻意压着嗓子说话,声音有些粗犷,颇有张飞喊刘备、李逵喊宋江的气势。 韩悯咳了两声,清清嗓子,拍拍傅询的肩:“顶不住了吧?” 要是画个黑脸,再贴个大胡子,他能把傅询喊得不想再听见这两个字。 傅询的嘴角抽了抽,有些无奈:“回去罢。” 韩悯抱着纸笔,得意地朝他挑挑眉。可是颊上还沾着墨迹,模样怪傻的,像一只脏兮兮的小动物。 回到福宁殿,傅询换下汗湿的衣裳,宫人捧来干净衣裳,又有人端来热水给韩悯洗脸。 君王的常服简单又大气,又是夏日,穿得单薄又服帖。 傅询套上衣裳,走到正搓脸的韩悯身后。 他坐在小板凳上,面前摆着一个铜盆,有一个宫人举着一柄小铜镜,好让他看看是哪里弄脏了。 韩悯低头弄水,一抬头,拿着铜镜的人已经换了一个。 夏天的衣裳薄,韩悯的官服也是轻薄的料子制的,他弄水时,一抬手,衣袖就顺着滑了上去,露出两条白皙的手臂。 虽然他身形瘦削,生得又白白净净,分明是书生模样,但单说这副装扮,就更像是外边卖肉、打铁的市井人。 他一抱拳,粗声粗气道:“多谢哥哥。” 傅询微微皱眉:“你别这样。” “我知道——”韩悯一顿,使劲咳了咳,“糟了,改不过来了。” 傅询帮他拍背:“现在呢?” 韩悯再咳了两声:“完了,完了——”他语调一转:“诶,又好了。” 傅询无奈:“以后不让你喊了。” 韩悯再笑了笑:“早知如此。” 谁也别想从他这里占到便宜,就算是皇帝也不行。 君王早起,在武场晨练之后,换了衣裳,才开始用早膳。 韩悯虽然在来时吃了两块点心,但又跟着他吃了一点。 而后傅询要去书房批折子,韩悯坐在一边,在纸上记下一句话,就无事可做。 他撑着头画小乌龟。 倘若是还在学宫念书那会儿,他肯定要把小乌龟贴在傅询的书案旁边。 但是现在不行了。 他眯着眼睛,在小乌龟身边添上一点水波和卵石。 忽然傅询喊了他一声,他手一抖,就把一条小鱼画坏了。 他抬起头,发现傅询的目光正落在他面前的纸张上。 韩悯拿过其他东西,把小乌龟盖住,若无其事道:“陛下有什么吩咐?” 傅询问:“都记完了?” “是。” “不用记了,我一上午都在这里,你去睡一会儿。” 求之不得,韩悯起身行礼:“谢谢陛下。” 他刚要告退,傅询却道:“就去里间睡,中午在这里摆饭。” “是。” 为显勤勉,君王的书房一般都会设有床榻。 傅询也时常在这里睡,有时韩悯当值,早晨没迟到时,也会见到他在这里晨起洗漱。 床榻很软,又铺了一重细软的席子,韩悯解下外裳,脱了鞋,将床榻里的薄被抱了一床出来,铺开躺好,准备睡觉。 系统幽怨道:“韩悯——” 原本韩悯安逸舒适地躺在榻上,被他这一声鬼哭吓了一跳,猛地睁开眼睛,朝四周看了看。 “怎么了?” 系统气冲冲道:“我前几天才叫你不要和他私下接触,你怎么又不听了?” 韩悯抱着被角,十分放松:“我在值班啊,这是公事上的接触。” “公事接触,还接触到床上去了?” “不要说得那么奇怪,傅询又没有在床上。” 系统恨他是个不开窍的榆木脑袋。 韩悯又道:“我再不睡,我就要猝死在工作岗位上了。没事,绝对没有下次了。” 系统冷笑一声:“你都在这里睡过多少次了?” “也没有几次吧。”韩悯认真想了想,“不过能把龙床都睡过几遍,嗯,确实是有点——” “你终于知道这样不好……” 韩悯玩笑道:“不愧是我,夜里失眠、要依靠圣上才能入睡的男皇后候选人之一。” 听他说起这个,系统整个统都不好了。 他冷哼道:“谁知道男皇后是谁呢?” “万一就是我呢?” “万一不是你呢?” 韩悯皱了皱眉,半晌,道:“统子,我之前和你说这种事情,你都嘻嘻哈哈地和我开玩笑,还说要把文人系统升级成男皇后系统,你现在怎么这种态度?” 他拥有看破一切的目光:“统子,你很奇怪。” 系统只道:“你还是快睡吧。” 韩悯直觉不对,又问:“你是不是知道傅询的男皇后是谁了?” “我还不知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控制中心那个德行,之前说一个定王会做皇帝,好几年也不告诉我们,到底谁才是定王。一直到傅询封王,我们才知道。” “也是。” “大概这回也要等到傅询封了皇后,才知道是谁。” 韩悯摸着下巴:“也是。不过候选人就那么几个,你有怀疑的人了吗?” “没有。” “真没有?” “你……”系统试探着问道,“你觉得你,有可能吗?” 韩悯认真地思考了一下,诚实回答:“我不知道。” “你竞争力……还挺好的,你觉得你有信心吗?” 韩悯一下子就乐了:“又不是竞争上岗,还我有没有信心。不想当男皇后的起居郎,不是好文人。” 他翻了个身,面对着墙:“不管了,我困死了。这种事情又不是夺嫡,可以使计谋争取的,看傅询自己喜欢谁吧。” 将睡未睡的时候,系统小声问他:“那你真的想吗?” “我想。” 韩悯闭着眼睛,安详平和:“我想,应该首先杜绝家庭斗殴事件。他要是保证不像从前一样和我打架,就可以进入下一个考虑阶段。” “下一个阶段,我还记得他把我手臂上抠了一道疤出来,这个疤我也要先抠回去,然后就再进一步考虑。” “他要是不玩我的头发,不欺负我……” 韩悯咂了咂嘴,睡着了。 * 书房里没有熏香,被褥上沾染的都是傅询衣裳上淡淡的龙涎香。 韩悯睡得很好,如果没有做梦的话。 梦境古怪,一开始是他在柳府的房间里醒来,然后楚钰—— 梦里的楚钰已经荣升户部尚书,专管国库钱财。 楚钰拿着一叠账单来找他:“完了,悯悯,年底结算账本,你欠圣上的钱还不上了!” 这时江涣江丞相,带着一群侍卫,从楚钰身后走出来,一副要把韩悯抓走的架势。 韩悯抱着自己的猫瑟瑟发抖:“我还有机会吗?” 楚钰说:“还有一个机会,圣上说,这么些年,宫里还有一个薪水高、待遇好的职位空缺,如果你肯过去……” 韩悯和自己的猫使劲点头:“去去去,做大太监也去。” 然后梦里画面一转,韩悯就抱着他的猫,穿一身红,坐在他笑称“不知睡了多少次”的龙床边,就连他的猫身上,也绑了一朵大红色的蝴蝶结。 而后傅询进来,一把把他扑在床上—— 使劲玩他的头发! 傅询道:“欠的钱还不上了,你先用自己抵着。” 说着,就给他编了个小辫子。 此后情形,就是韩悯抱着猫玩儿,傅询抱着他玩。 傅询还特意跟他学了撸猫的手法,专门用在他身上。 原本这样还能忍一忍,韩悯想着,再忍一阵子,等钱还完就好了。 结果傅询的手法很不好,摸得他很不舒服。 傅询一碰他,他就觉得怪怪的,身上哪哪儿都使不上劲儿,废了好大劲才忍住想逃的冲动。 这就不能忍了。 最后韩悯挣扎着从梦里逃出来,睁开眼睛,正对着墙壁。 可吓坏他了。 应该是睡前和系统说了几句男皇后的事情,再加上最近还欠傅询的钱,他才把这两件事联系在一起,做了这个古怪的梦。 他心有余悸地抚了抚心口,小心脏扑通扑通地跳了好一会儿。 忽然有一只小虫子,从纱窗钻进来,飞到他眼前。 他还在出神,没有什么反应,那小虫子便径直朝他飞去,飞进他的眼里。 韩悯捂着眼睛,从榻上跳起来,喊着傅询的名字,就冲出去。 听见他喊,傅询也忙站起身,走到他面前:“怎么了?” 韩悯抬起头,流下两滴眼泪:“眼睛进虫子了。” 傅询捧住他的脸,扒拉开他的眼睛,帮他吹了两下,又按住韩悯的手:“你别揉,好了吗?” 韩悯眨了眨眼睛,眼泪还挂在腮上:“应该好了吧。” 他定睛一看,忽然看见楚钰也在。 楚钰没穿官服,不是过来当值的。 见韩悯看过来,就将手里的纸笔收进袖中—— 他正在为《圣上与起居郎二三事》收集素材,刚才的事情就很不错。 这章的题目他都想好了。 起居郎腮边两滴泪,圣上心里悬两颗星。 傅询抬手帮韩悯把眼泪擦去,道:“楚钰算了算你欠的钱。” 韩悯倒吸一口凉气。 这简直和他梦里的情形一模一样。 他小心问道:“我还得起吗?” “还得起。” “那就好。”韩悯松了口气,“不用卖身抵债就好。” 他后边那句话说得轻,只有他自己听得见。 毕竟傅询的撸毛手艺实在是,太、差、了! 要是整天整天让他玩头发,韩悯觉着自己肯定会秃头的。 他转回内间里,穿好衣裳和鞋子再出来。 而后楚钰拿着算盘,要给他算了算他这些天欠下的债。 月底了,请接收一这个月的消费账单。 韩悯看着他拨算盘珠子,最后楚钰道:“户部会给你发能够养家的最低俸禄,多余的钱就要用来还债,这样算来,你还需要在圣上身边工作——” 韩悯眨巴眨巴眼睛:“多久?” “三年。” 韩悯点头,还好,在他的承受能力范围内。 楚钰收起算盘,小声道:“要是算上话本子的钱,你肯定很快就能还清。” 韩悯下意识回头,看向傅询,见他坐在位置上看折子,没有反应,才转回头。 “你别在这里说这个。” “好好好。” 楚钰起身作揖,告退离开。 韩悯放下心来,也坐回傅询身边,守着起居郎的岗位。 良久,傅询放下手里的奏折,宫人已经在摆饭了,他两人随口闲聊。 韩悯问:“琢石是商户富贾出身,陛下以后会让他在户部做官么?” 傅询不置可否。 韩悯想,要是楚钰在户部做了官,不就和他的梦一模一样了么? 他摸了摸自己乌黑浓密的头发。 他要是做男皇后,要保住自己的头发,只有两个解决办法。 第一,傅询提高自己的撸毛手法;第二,他躲远一点。 * 再过了几日,便入了四月底。 韩悯早先请了假,这几日都不用再进宫当值。 这天早晨就去老宅看了看。 原有的老宅已经修葺完毕,只要他把家里人接回来,就可以住了。 要搬走的邻居家的宅子也被买了下来,准备改作花园。 如今这户人家还没有把东西全部搬走,要建好花园,还要一段时间。 在宅院里走了一圈,请工匠师父们吃了点心,时辰还早,韩悯要回柳府收拾东西。 韩悯回了房间,将蓝布平铺在床上,又从箱子里拣了几件衣裳,叠好放进去。 他自己从桐州来永安时,因为害怕傅询出事,是快马加鞭、不眠不休地赶路来的,只用了四五日。 要是寻常赶路,水上行船,也要七八日。 早几日他就写信,告诉家里人这件事情,让他们先收拾着东西。 回来时顾及到爷爷和佩哥儿,或许还要再慢一些。 这倒不要紧,只要家里人都能在一块儿就好。 他与家里人,也有好几个月没见了。 虽然时常写信,也托了族兄帮忙照顾,但还是挂念得很。 也不知道兄长在家,还记不记得每天晚上要揉腿。离家时给爷爷留的一包参须,照日子算肯定用完了,也不知道有没有用。 韩悯正出神,手上动作也没停。有人推开房门,脚步无声,走到他身后,拍了一下他的肩。 “娇娇?” 韩悯恍然回头,唤了一声:“师兄。” 柳停看了一眼:“在整理东西?” “嗯。” 他将衣裳放好,转身要去衣箱里再翻几件。 柳停却按住他的肩,叹道:“傻娇娇啊。” “嗯?” “你把这个叠进去做什么?” 韩悯不解:“什么?” 柳停提起一件冬日里的厚衣裳,在他眼前晃了晃:“这是什么?你还要在桐州过年?” 韩悯脸上一红,拿过棉衣,要放回箱子里:“手误,手误。” 柳停走到他身边,翻了翻箱子:“唉,应该给你多做两身衣裳的。” 他拣了两件薄衣服,又拣了一件厚实些的。 “恐怕江上夜里转冷,你体弱,还是带一件厚的好。” 柳停抱着自己挑好的衣裳,丢到榻上。 “要是没我路上照料,你不就冻坏了?” 韩悯坐在榻上:“多谢师兄。” 柳停将衣裳都叠好,帮他整理好包袱,坐在他身边:“方才想家了?” 韩悯不太好意思:“有一点儿吧。” “没事儿,很快就见到了。” 柳停揽住他的肩,搓搓他的胳膊,又想起他还没束冠,年纪还小着呢。 分明在他眼里还是个小师弟,在外人面前,就能够周周全全的。 柳停心疼地抚了抚他的头发。 正当此时,小剂子敲了敲门:“公子,方才宫里派人来说,月底整理起居注,发现缺了一天的,让公子快进宫去看看。” 柳停道了一声“不好”,连忙松开手,要他进宫去看看。 事情催得急,韩悯也没换官服,理了理头发,就这么赶过去了。 * 赶到文英殿时,于大人和楚钰都在。 二人见韩悯来了,都连声道:“不要紧,虚惊一场,虚惊一场。” 楚钰拉住他:“夹在两页纸中间,偏偏我和于大人都没有看见,有些着急,就派人把你喊过来了,现在没事了。” “那就好。” 韩悯在他身边坐下,帮他们整理起居注。 楚钰问:“你不是明天就要去桐州了吗?不回去整理东西?” “没什么东西可整理的,就是几件换洗的衣裳,方才师兄帮我整理好了。” “那等会儿我们一起走,我请你和辨章吃饭。” “好。” 楚钰见他面色不好,揽了一下他的肩:“怎么了?平时没见你这么蔫蔫的,要见家里人了,怎么还是这副模样?” “没有。” 就是越记挂,临到要见时,才越担心害怕。 所谓近乡情更怯。 三个人很快就整理好起居注,楚钰与韩悯一同离去。 两人一路走,一路说话。 楚钰道:“我家在途中还有几个铺子,等会儿我把名字写给你,再跟他们打个招呼,你要是有什么事情,看他们能不能帮上忙。” “多谢。”韩悯振作起精神,玩笑道,“还是楚公子家大业大,你要是个姑娘家,我肯定争破了头要入赘楚家。” 楚钰上下打量他:“如果是你的话,这样也可以啊。” 他紧接着又道:“然后你立即辞官,在家里相夫教子,骂不还口的那种。” 韩悯摆手:“打扰了,打扰了。” 这时经过福宁殿前,一个宫人从台阶上下来,行礼道:“圣上请韩大人进去一趟。” 韩悯脚步一顿,随后跟楚钰说了一声,便跟着那宫人过去了。 傅询在坐榻上翻书,听见脚步声,便抬起头。 “来了?” 韩悯俯身行礼:“是。” 傅询指了指身边的位置,让他坐下。 似是随口道:“朕给你准了假,你就从来不进宫,没良心。明天就走了,也不懂得进宫来,求一面各处通行无阻的金令。不过也难怪,你一向怪傻的,这么好的求恩典的机会也抓不住。” 瞧瞧皇帝陛下说的这是什么狠话? 韩悯也不知道他想说什么,只以为他在欺负自己,瘪了瘪嘴,闷闷道:“臣愚钝。” 但是默了一阵儿,傅询也没有听见他开口,只好再抬头看他。 平时这么聪明,怎么连暗示都听不出来? 他只好道:“你快点求朕。” 朕才好把早就准备好的东西给你。 韩悯不习惯向他开口,想了想:“那,求陛下……”他歪了歪脑袋:“赏点东西给我?” 行吧,这样也算是求了。 被韩悯歪脑袋可爱到的傅询以咳嗽掩饰,抬手拿走摊开倒放在案上的书卷,底下是一面小巧的金令,上边铸着一个“御”字。 他将金令推到韩悯面前:“御令无阻,通行四方,见此令如朕亲临。拿去用。” 这东西有点贵重,韩悯双手捧起:“多谢陛下。” 他将令牌两面都看过,就连上面的小字也看了一遍。 傅询见他呆呆的模样,轻笑一声。 韩悯倒也十分诚实:“臣又不是出使西域,去一趟桐州,至多一个月就回来了,应该用不上这种东西。” “带着方便一些。” “还是多谢陛下。” 傅询又问:“记得把那柄剑带上,晚上睡得着吗?” “还行,抱着剑的话,就……” 他立即住口,说漏嘴了,把自己抱着剑睡觉的事情说出来了。 但傅询还是听见了。 “你这几个月,天天抱着剑睡?” “也没有每天。” 傅询也没有生气,面上反倒有些笑意,想了想,忽然问:“你想不想抱一点别的东西?” 韩悯疑惑道:“什么?” 这不是个好时机,傅询的拇指摩挲了一下袖口衣缘,顿了顿:“没什么,等你从桐州回来再说罢。” “好。” 傅询又问了他几句话,后来韩悯说楚钰还在外边等他,他们要来不及出宫了,傅询便放他去了。 临走时,他的语气却仿佛有些酸溜溜的:“你的那些文人朋友,就是比朕要紧一些。” 他从来不这样说话,怪酸的。韩悯不知道该怎么应对,作了揖就下去。 傅询则继续翻书。 可是此时天色渐暗,也不知道他不点灯,是怎么看的书。 黑暗中,他将手搭在韩悯用过的茶盏上。 从前因为韩家抄家的缘故,他与韩悯足足分开过两年,如今再来,他其实不是很想让韩悯离开自己的视线。 无奈桐州的是韩家人。 傅询靠在软枕上。 可是一个月都见不到韩悯,只要想想,他就觉得自己快要死了。 第57章 咬牙切齿 福宁殿外,韩悯快步走下台阶,楚钰就在下边等他。 楚钰伸出手要拉他:“你可算是出来了,走吧走吧。” 韩悯回头看了一眼,楚钰勾勾他的手指:“怎么了?” 他转回头,迟疑道:“我看圣上今天,好像有点不对。” 殿里,傅询瘫在榻上出神。 ——韩悯要走了,有一个月都见不到他,要死了,朕要死了。 这时却有个人扶着门,从门外探出脑袋:“你怎么了?” 听见韩悯的声音,傅询迅速坐起来,理了理衣裳,恢复原本威严肃穆的模样。 但语气还是有些忍不住的酸:“等会儿你不是出不了宫了吗?” 韩悯道:“陛下才赏了臣通行无阻的金令,陛下就忘记了?” “你回来做什么?” “那臣这就走了?” 傅询推开窗扇,往外望了一眼。 外边楚钰的身影正往出宫的方向走。 他一个人走了,而韩悯不会离开。 果真,韩悯上前,在他身边的位置上坐下。 内间没有点灯,有些昏暗。 沉默了一会儿,天色渐暗,两个人都要开口,却被外边的宫人抢了先。 “圣上,晚膳已经摆好了。” 傅询便下了坐榻,趁着黑暗,走到韩悯身边,使劲拽了他一把。 韩悯“哎”了一声,站不稳,径直倒在他身上,慌乱之间,扒拉住他的腰带。 傅询站得稳,由他“投怀送抱”,一直冷着的脸,才有些笑意。 站好之后,韩悯有些不好意思。 “臣失礼了。” 傅询忍住笑:“不妨事。”又扶住他的手臂:“你可站稳了?” “嗯。” 晚膳摆在外间,只要韩悯在宫里用饭,太后那边一定会让人送点菜来。 韩悯捧着碗,咬着筷子,问道:“陛下方才怎么了?” 总不能说因为你要走了,我难过得不想动弹。 傅询没有回答,给他夹了一筷子菜。 韩悯想着,大约是他要走了,连带着傅询对他也好了许多。 给他夹菜舀汤,简直是圣恩隆眷。 他不欺负自己,韩悯还有些不太适应。 他想了想,又道:“只去一个月,很快就回来了。起居郎这边的事情,有琢石和于大人,陛下不用担心。” “我知道。” “那……” “无事。”傅询轻咳两声,随便找了个借口,“朕在为政事烦忧。” 韩悯思忖着,倒是真想起一件事情来。 “是宋国使臣将入永安,恭贺陛下登基的事情?” 傅询自己也不记得还有这么件事情,如今他提起,也就顺着说下去了。 “是。” 韩悯点点头,只道:“我大齐与宋国,终归会有一战,倘若陛下愿意将此战结束在定渊年间,倒也不必对他们太客气。” 傅询忽然想起什么:“你知道来的都是谁?” 韩悯再点了点脑袋:“月初大朝会时,听江丞相提起过。宋国广宁王,还有一位公主。” “荣宁公主。” “是。” 傅询看他脸色如常,忍不住多问了一句:“宋国送了个公主过来,你……” 韩悯咽下口中的饭菜,看了看他:“嗯?你是说宋国想把公主嫁给你?”他下意识道:“我的天呐,宋国人疯了?嫁给你?” 傅询面色一沉,微怒地喊了他的名字:“韩悯。” 韩悯笑了笑:“我多了解你啊,你不会娶根本就不认识的人的。” 他直言不讳:“再说了,谁受得了你这个脾气?” 况且,迟早要与宋国开战,他娶一个宋国公主做什么? 系统也说了,傅询娶的皇后是男皇后。 那么多理由,韩悯一点也不担心。 他还给傅询夹菜,殷殷叮嘱:“男孩子一个人在家,要保护好自己。” 傅询面色微动:“你好好说话。” “哦,你不太擅长应付男女之事的话,避远一点就好了。” “你要我离那个公主远一点?” “是啊,避开就好了。” 傅询看着他认真的模样,只应了一声:“好。” ——韩悯都这样求朕了,那朕就遂他的愿,离宋国公主远一点好了。 而韩悯还以为他是因为这件事情才不高兴,如今好了,也放下心来,专心吃菜。 傅询最后道:“你在外边,也不要招惹别人。” 韩悯疑惑:“我为什么要招惹别人?” “别人招惹你,也不要理。” “别人为什么要招惹我?” 韩悯小声地补充了一句:“明明只有你最喜欢招惹我。” 可是本来就是这个道理。 只有傅询最喜欢招惹他,只有傅询知道他这个人有多好玩,他多招人喜欢。 在傅询眼里,他简直就是个行走的小宝贝。 所以傅询才单单嘱咐他这一句。 用过晚饭,韩悯便要出宫。 傅询吩咐人套好车,要亲自送他回去。 韩悯又推辞不过,两人便同乘一车回到柳府。 他下了地,傅询掀开车帘:“你回去罢。” “是。” 韩悯行了礼,要送走马车,再回府里,却不料马车也不动。 傅询又道:“你先进去。” “好。” 于是韩悯从偏门回了柳府,傅询看着他进去了,才吩咐驾车。 明日一早就要启程,韩悯洗漱之后,就吹了灯,抱着长剑,躺到榻上。 忽然想起傅询之前问他,想不想换一个东西抱。 难不成他想要把这柄剑拿回去?还是要换一个东西送他? 还是暗示他,不要把这件事情说出去,省得有损颜面? 韩悯不明白,将这个问题抛到脑后,调整了一下姿势,很快就睡着了。 难得的一夜好梦。 * 翌日一早,小剂子就敲门把他喊醒,端来热水与早饭。 “公子昨晚睡得可好?没熬夜吧?今日一早就要走呢。” 隔着帐子,韩悯坐起来,伸了个懒腰,又打了个哈欠。 “没熬夜,我昨晚很早就睡下了,现在精神特别好。” 他掀开帐子下床,甩了甩胳膊。 洗漱完毕,还在吃早饭,柳停就来了。 “悯悯,你可好了?” 韩悯将蟹黄包两三口塞进嘴里,用帕子一抹嘴:“好了。” 这次去桐州,韩悯带着小剂子和卫环,柳停只带了一个小厮,带的东西也不多,一切轻便从简。 而此时,柳家人与杨公公、梁老太医,都在正堂里等着。 在老人家看来,他二人还是年轻,到底不经事,需要多嘱咐两句。 柳老学官嘱咐柳停:“你师弟年纪小,多照顾他。等到了桐州,看看你姐姐和佩哥儿好不好,再问老韩史官好,说永安一切都好。” 柳停一一应了。 他又叮嘱韩悯:“你师兄性子太和软,有些事情该你拿主意,你就做主。代我问你爷爷好,告诉他快回来。” 韩悯点头:“我记住了。” 而后柳夫人把柳停拉过去说话,无非是让他好好照顾自己,又拿了些东西塞给他。 “昨天夜里才想起来,都是路上用得着的东西。” 柳停刚要推辞,站在一边的柳岸笑着道:“你娘昨天晚上睡到半夜,忽然把我摇醒,让我去置办东西,收着吧。” 柳停这才手下东西。 而韩悯也被几个老人家拉到一边。 杨公公拿了一个小布袋子塞给他:“你爱吃的零嘴儿,都给你弄好了,船上无聊就吃。” 韩悯应了,刚要伸手拆开来吃两个,就被他打了手。 “无聊的时候才吃,现在吃都吃光了。” 韩悯委屈巴巴的,杨公公缓了神色,摸摸他的头发:“你爷爷是不是从来不给你买东西吃?只有跟我你才能吃点东西,等老韩头回来,我说说他。” 梁老太医道:“去你的吧,明明就是你把孩子弄哭了。人家远在桐州,还要担这个罪名。” 他把韩悯拉过来,塞给他几个药瓶子:“一些药丸子,你小时候常吃的那种,甜的。你身子弱,要多补补。” 韩悯把药瓶放进杨公公给他的、装零嘴的袋子里。 随后杨公公转向小剂子:“照顾妥当了,不要躲懒。你自己也照顾好自己,有什么事情就跟悯哥儿说,他有主意。” 最后柳老学官也塞给韩悯两册书卷,让他带着路上看—— 被杨公公和梁老太医丢回去。 “都有一个月见不到了,你竟然还给他布置功课?那船上都颠得不行了,还看书?再看该把眼睛给熬坏了。” 柳老学官试图讲道理:“业精于勤……” 杨公公心疼地搂住韩悯:“就一个月,没事的。悯哥儿听话,咱不做功课了。” 柳老学官佯怒道:“你这老头,你自己不识字,别带坏我的学生。” “不识字怎么了?等老韩回来,他就会教我了。” “你再学也来不及了,你老了。” 两人争论不下,最后将目光投向梁老太医。 梁老太医把问题抛给韩悯:“看悯哥儿,他想拿着就拿着吧,路上也好解解闷。” 最后韩悯还是将书册收起来:“老师放心,我闲时会看的。” 再说了一会儿话,外边的小厮就来通报,说马匹已经备好了。 再道过别,几人便翻身上马,再过一会儿,就连背影也看不见了。 * 永安城不临河,只有一个不大不小的鸳鸯湖,要走水路,就要先去东边的码头,舟山镇。 舟山虽名为镇,却不似寻常镇子的规模,是航运中转的重镇。 从前皇帝行水路巡游江南,也是从舟山出发。 快马只要半日路程。 他们才出了城,楚钰与温言就坐在城外的茶棚里喝茶。 看见他们来,楚钰连忙推着温言上前,把写好的一张纸塞给韩悯。 “沿途我家的产业,已经打过招呼了,有事情就去找他们。” 韩悯道了谢,将纸张收进怀里。 楚钰叹了口气:“你们不在,我和辨章两个人在永安城里,也太不好玩儿了。” 韩悯被他气笑了:“你又不是来玩的,你是来做官的啊,探花郎。” “诶,听他们说,你还有一个哥哥,快点带回来,然后帮我引见一下。” “知道了,上次带你去见辨章,你也是这么说的。你其实就是喜欢年轻公子,是不是?” 玩笑了两句,韩悯看向坐在轮椅上的温言:“等我下个月回来,你的腿应该就好了吧?” 温言颔首:“是。” “等我回来,在朝里共事,应该不会嫌弃我了吧?” 温言不大好意思地垂下头,用未伤的那条腿,轻轻地踢了一下后边的地面:“你快走吧。” “那我走啦。” 韩悯一松缰绳,双腿一夹马腹,马匹便迈开步子,跑动起来。 柳停跟在他身后,身后就是卫环与小剂子,还有柳停的那个小厮。 看不见的高处云层里,萝卜头大张着翅膀,跟在他头顶。 他骑着向兄长韩识借来的马,腰间挂着笔橐,背上背着一个小包袱,包袱里装着换洗的衣裳,还有一个斗笠。 与他来永安时一般模样。 只是腰间另一边,还多了一柄佩剑。 走出去一段路,日头渐起,他就将斗笠戴上。 笠檐阔大,阴影遮住他的脸。 他看向身边的柳停:“师兄,江师兄没来送你?” 柳停骑在马上,眉心生来就有的朱砂痣愈发红艳:“他今日有事,昨日请我吃了顿饭。昨天你也没回来吃饭,琢石请你吃饭了?” “没有。”韩悯扶了扶斗笠,“圣上留我在宫里。” 柳停试探道:“你们的感情倒是变好了?” 韩悯挠挠头:“就那样……还行吧。” “我看是不错,否则你怎么会带着圣上的佩剑?” 韩悯微怔,下意识握住挂在腰间的长剑:“师兄怎么看出来的?” 柳停无奈地笑着摇头:“你看那剑柄上刻的是什么?” “啊?” 那长剑剑柄上,确有一个字,平素韩悯抱着剑睡觉的时候,总是无意识地摸着上边的字入睡。 只是从来没有留意过,那是个什么纹样。 他也不常把这柄剑带出来,所以也没人提醒他。 直到柳停提醒他,他才知道那是一个字。 ——询。 这也太明显了,韩悯脸上一红。 “师兄,你别误会,这个剑我很早就……他很早就给我了。” “是吗?” “不是,我的意思是,我经常带着……” “注意保持距离。” “我知道,但是这柄剑……” 罢了,解释不清楚,不解释了。 * 江南地岖,官道蜿蜒,马匹行得不快。已然入夏,山间林叶繁茂,正好遮阳。 将近正午,天上忽然响起几声惊雷,仿佛是一早起来暑气太胜,要下雨了。 此时正巧经行一座寺院,他们商量了一下,还是进寺院里避一避,顺便讨一顿斋饭来吃。 果不其然,他们刚将马匹牵进门,才站在走廊檐下,骤而阴云翻滚,下起暴雨来。 雨点砸下来,落在山林间与屋檐上,有些吵杂。 韩悯站在檐下,从怀里拿出小竹哨子,朝天上吹了一声。 萝卜头听见声音,从雨幕里俯冲而来,落在他伸出的手臂上。 韩悯拍拍它的翅膀,把上边的水珠拍去:“你这个小傻子,下雨了也不知道找个地方躲一躲。” 萝卜头亲昵地蹭了蹭他的手掌,韩悯拍拍自己的肩,要它到这边来。 这只苍鹰,实在是太重了。 之前受的伤早已经好全了,韩悯不让它送信,单养着它,让它吃吃喝喝,它的日子过得好不快活,也难怪它变重。 而后柳停出来了。 “斋饭还要再等一会儿,等会儿我们和师父们一起吃。” “师兄一向精通佛法。有师兄化缘,肯定有我一顿斋饭。” “贫嘴。下雨了,山里有点冷,进去吧。” “好。” 两人转身要走,却听见外边传来吵嚷的声音。 回头一看,原来是与他们相同境遇的一行人,在此处行至一半,天降大雨,所以扛着仪仗,赶着马车,也要到寺庙里来躲雨。 马车上不了寺前石阶,所以一群人撑着伞,簇拥着几个人,入了山寺门。 只是不知是哪一家的大人物,排场浩荡恢弘。 韩悯只看了一眼,又不便一直瞧着,就转过头去,想要离开。 不料萝卜头突然甩了一下翅膀,把身上的雨水全都甩在他的脸上。 “你这只坏鹰,你想做什么?” 韩悯抹了把脸,气愤地捏住它的翅膀,像抓鸡一样抓住它。 山门那边,几个侍从撑着伞,几个侍从提着裙摆,被簇拥在中间,戴着面纱的女子抬手屏退眼前的人。 她看了一会儿,身后有人上前来,问道:“荣宁,怎么了?” 女子指了指提着苍鹰要走的韩悯:“我觉得有意思得很,所以一时间看呆了。” 那人便道:“一只鹰罢了。你等着,兄长去帮你买来。” 他一抬手,唤来一个侍从:“去,问问那人,他那只鹰多少钱肯卖,本王跟他买了。” 那侍从很快就去了,朗声喊住韩悯。 韩悯正和柳停一同,要进寺院的大殿里,手里还像抓鸡似的,抓着萝卜头,忽然听见有人喊他,回头看去。 那侍从广绣博带,奔走起来,倒是仙气飘飘。 他行了个礼:“这位公子,我们家主人想买你这只鹰,请你开个价吧。” 韩悯便道:“不好意思,这只鹰是友人送给我的,我也养在身边养了许久,我不卖。” “多少钱都行,我们家主人的妹妹实在是喜欢……” “实在是不好意思,多少钱也不买。” 说完这话,柳停就拉着他要走。 那侍从说不过三句话,见他油盐不进的顽固模样,就有些恼了。 “你这人,你可知道我家主人是谁?我家主人要是搬出身份来,那就不是花钱买的事情了,你还得把东西双手奉上。” 韩悯目光一凝,与柳停对视一眼,问道:“你家主人是谁?” “我家主人就是宋国广宁王,我家主人的妹妹,就是宋国荣宁公主。” 不巧不巧,昨日才与傅询说起他们,今日他竟比傅询先遇见他们了。 韩悯还没来得及说话,寺门那边的华服男子就快步上前,一边走,一边道:“怎么回事?买一只鹰也这么慢?” 想来这位就是广宁王赵存。 韩悯看向他,见他模样不善,心中也十分不悦。 他走到韩悯面前,将那侍从推开:“请开个价。” 话里说的是“请”,口气却盛气凌人。 韩悯才要开口,柳停就抬手将他挡在身后:“这鹰是我师弟心爱之物,他不想卖,阁下就不必强买了,多谢厚爱。” 柳停拉着他要走,当着众人的面,赵存觉着自己被下了面子,下不来台,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伸手要够住韩悯的肩:“站住。” 却不料萝卜头一个扑腾,狠狠地抓了他一下。 他的手背上顿时出现三道血痕,鲜血淋漓。 赵存哀叫一声,迅速缩回手。 韩悯回头:“不好意思,它以为你要动手。”他顿了顿:“所以你是要动手吗?” 他与柳停久久不进去,里边的卫环与小剂子便出来看看。 卫环摘下腰间佩刀,将韩悯往自己身后一拽,小剂子顺势抱住他。 “谁?谁要动手?” 赵存怒目,气急败坏地大喊:“人呢?都给我滚过来,我都被这畜生抓了,滚过来!” 此时雨势转小,见他们争执不下,还闹得这么厉害,那位戴着面纱的荣宁公主,在众侍从的簇拥下,也不得不上前了。 她才要开口,忽然瞥见韩悯腰间瞥见,再定睛一看,立即就退开一步,行了个万福。 她轻声道:“公子,我兄长一时鲁莽,冲撞了公子,小女子在这里代兄长向公子赔罪。” 听她这样说,赵存气得脸都青了,好像又不能驳了自己妹妹的话,脸色再变了几变,终究没有说话。 既然如此,韩悯只道:“不妨事。不过,原来诸位王爷公主,在宋国只要亮出身份,旁人就会把东西乖乖地双手奉上。在我齐国境内,王爷公主的身份,原来是两国通用的么?” 荣宁公主很快就笑着道:“自然不是的,此事不过是我兄长着急了一些,我代兄长向诸位赔罪。” 而后寺院的师父们赶来,将他们分开,带去不同的厢房。 “斋菜已经齐备,请诸位施主随我来。” 禅房里,赵存气得咚的一下坐在软垫上。 他对荣宁公主道:“你怎么……” 荣宁公主忙道:“兄长先别急着生气,你猜,我方才在那位蓝衫公子身上,看见了什么?” “什么?” “他的佩剑,上刻一个‘询’字。我记得齐国皇帝,名讳为‘询’。” 赵存大惊失色:“你是说?”他又犹疑道:“可是,方才看他文文弱弱的,哪里像是十五岁就在西北带兵的人?你是不是搞错了?” “错不了。”荣宁公主笃定道,“齐国上下都会避讳这个字,绝不会把这个字刻在剑上,也没有人会把这种贴身的东西送给别人,何况是皇帝。说不定,他只是看起来文弱。” 赵存拍拍胸口,舒了口气,还心有余悸:“幸好你拦下我了,要不可就糟了。” 他忽然又想起什么:“那你说,齐国皇帝为什么会来这里?” “我……我也不知。” 荣宁公主暗中抬了抬眼,看向赵存。 赵存果然如她的意,抚掌笑道:“我知道了,他一定是知道你今日要经过此地,所以特意过来看看你。我妹妹方才进退有礼,想来定会让他一见倾心。” 荣宁公主别过头去,用衣袖掩面:“兄长莫要胡说。” * 此时,另一处厢房里,被错认成傅询的韩悯,正捧着碗吃饭。 卫环愤愤道:“那个宋国王爷,也太不讲理了,我看那位公主……” 柳停给他夹菜,淡淡道:“那位公主也颇有城府。他们来时,她走在前面,反倒是赵存走在后边。也是她说想要鹰,赵存才会派人来买,开始吵起来时,她分明就可以过来圆场,反倒置身事外,见事情收不回来了,最后才出来圆场。” 卫环点点头。 韩悯越想越不对,放下碗筷,走到一边,拿出笔橐,将纸笔都摆出来。 大雨已经停歇,可以让萝卜头送信了。 他给傅询写了一封简短有力的字条—— 宋国使臣有诈。 他想了想,又添上一行小字—— 你敢娶公主,我就跟你绝交。 还加了一个咬牙切齿的表情,边上还围着几团火焰,代表他的怒火。 第58章 桐州重逢 夏日的阵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很快就雨过天晴。 将写好的字条卷成一卷,塞进小竹筒里,韩悯抱着萝卜头,走出禅房。 将苍鹰放飞,看着它往西边的永安城去了,他转身要回去吃饭,却忽然被人叫住。 “公子留步。” 韩悯回头,看见一个身穿窄袖黄衫的小姑娘,捧着食盒,正匆匆往这里赶。 看见韩悯停下脚步,她便快步上前,站在韩悯面前,福了福身。 “方才之事,我们公主深感歉意。寺中斋饭清淡,公主特意借用寺院的厨房,做了些点心,送给公子,以做赔礼,请公子收下。” 韩悯却道:“不用,寺院的素斋就挺好的。” 不知道是不是荣宁公主吩咐她,一定要把东西送到韩悯手里,那小姑娘也没听他说话,自顾自地端着食盒,走进房里。 房里柳停等人都被忽然闯进来的人吓了一跳,动作一顿。 小姑娘不动声色地将他们几人都瞧过一遍,然后在案前跪坐下,把食盒放在桌上,掀开盖子,从里边取出几碟点心。 将寺院的素斋都推到一边,换上精致的点心,小姑娘这才满意地站起身。 韩悯站在门口,与柳停交换了一个无奈的眼神。 小姑娘又捧着空食盒,到了眼前,再向韩悯行了个万福:“公子慢用,我还要去向公主复命,就先去了。” 韩悯点点头:“慢走。” 她的目光在韩悯身上转过一圈,很快就离开了。 韩悯将禅房门关上,朝他们摆摆手:“继续吃饭吧。” 不过摆在案上的点心确实好看,小巧玲珑。 卫环瞧了两眼:“韩二哥,人家特意给你做的点心,你吃一点吗?” 韩悯只道:“你想吃就吃。” 卫环道了谢,才要伸出手,只听韩悯又悠悠道:“不过我们才来这里多久,她说这些点心都是公主借寺院的厨房,亲手做的,你信吗?” 他回过神来,连忙缩回手:“那我不吃了。”他小心地揣测道:“她该不会……还惦记着萝卜头,所以想把我们毒死,然后把萝卜头抢走吧?” 这话一出口,旁人吃饭的动作一滞,随后哄堂大笑。 韩悯手里握着的筷子掉到地上,掩着嘴咳嗽。 小剂子帮他拍拍背,拧眉看着卫环:“这倒不至于。他们不敢在齐国境内投毒杀人,更不会在下毒之后,还特意强调这是公主亲手做的点心。你多吃点罢,顺便也长点心。” 卫环假咳两声:“我也只是随便猜了一下,别笑我了。” 韩悯仍在咳嗽,靠在小剂子身边,就连一向温和的柳停,也憋不住扶额失笑。 “傻黑豚。” 卫环泪流心底,试图转移话题:“那公主派一个侍婢过来做什么?” “方才那人,我看着,也不大像是普通的侍婢。”韩悯笑了笑,“不过这种事情还是要问问小剂子的意思,他比较明白。” 小剂子想了想:“我看她,也不像是宋国宫中的侍女,径直就闯进来。手太细嫩,不像是常年做事的。端盘子的动作也不太稳当。” 卫环又问:“那她是谁?” “方才在寺门外,那位公主……” 小剂子看向韩悯,韩悯点点头:“没错,你继续说。” “那位公主一直不曾揭下面纱,所以,我想她就是公主。” 卫环倒吸一口凉气:“她想做什么?” “她想试探我们,不过不知道我们哪里惹了她怀疑。确切来说,她想试探韩公子。柳公子也坐在此处,她却视而不见。两次行礼,都只对着韩公子,也只跟公子说话。” 卫环再吸一口:“我的天呐,她也太过分了,化装成侍女,就为了偷偷来看韩二哥。不行,我无法容忍,圣上吩咐我一定要照看好韩公子……” 小剂子用筷子敲了敲他的碗沿:“你快吃吧,吃好了就赶路。我们去桐州,他们往永安城去,这阵子都不会再遇见了,不用把这件事太放在心上。” 卫环感慨道:“你好聪明啊。” 小剂子抽了抽嘴角:“不是我,都是韩公子教得好。” “韩二哥好偏心,怎么不教我?” 韩悯笑着揽住小剂子的肩,对卫环道:“我可没教。小剂子才跟了我几个月,你都认识我十来年了,他比你聪明,怎么能是我教的呢?小黑豚,不要推卸责任,反思一下自己。” 小黑豚泪流成河。 韩悯把几碟点心都推到他面前:“你吃吧,多吃点。” *那侍女捧着食盒,脚步匆匆,赶回另一边的厢房。 宋国广宁王赵存就等在房里,见她回来,连忙迎上去。 “怎么样?” “果然没错。” 侍女抬起手,在下颌后边摸索了两下,将面具揭下来,一面道:“齐国皇帝带的几个人里,有一个太监,一个侍卫,还有一个文人模样的,应该是文官。旁人怎么能带太监出行?确定是皇帝本人没错。” “点心送出去了吗?他应该不会记恨……” 赵存欲言又止,侍女将面具完全揭下来,正是荣宁公主的模样。 “兄长放心,他是皇帝,这件事情就这样圆过去了,不会怪罪下来的。” “那就好,不过你亲自去送……” “哥哥糊涂。”荣宁公主柳眉一竖,“我不亲自去送,反倒让他们去送,让他们去看,他们不就都知道,我们早就怀疑他是齐国皇帝了吗?日后若有人嘴不严,把这件事情捅出去,虽不是大事,我们岂不落了满腹算计的名头,还惹得齐国皇帝膈应。” 赵存连声应道:“是是,你说的是。”他想了想,又问:“那齐国皇帝对你……” “他行事端正,是个君子。” 只说了这一句话,荣宁公主便不愿再说,转过身,在案前坐下。 赵存给她倒了杯茶,若宁公主只抿了一口,就放下茶杯,撑着头出神。 此来齐国,是父皇把她推出来,硬要塞给齐国新君,用来笼络蛊惑他的。 她也清楚,她若留在齐国,日后两国开战,第一个被拿来祭旗的人,就是她这个和亲公主。 兄长不济事,是草包一个,一路只当游山玩水,只有她日夜思索脱身的办法。 可是今日,她发现自己单单算漏了一件事情—— 齐国新君。 齐国新君还是定王时,常年在西北征战,素有骁勇之名。 她原以为此人一定是个鲁莽武夫,满身杀戮,不解风情。宋国崇文,她自幼见遍温润可亲的世家公子,哪里瞧得上这样的人? 今日一见,他容貌极好,通身风度更不必说,竟将宋国那群只会诌酸诗的公子哥儿都比了下去。 荣宁公主抿着唇角,她近来总是在想如何推脱和亲,可是如果父皇一定要把她塞给齐国新君,遂了父皇的意思,好像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她再想了想,下定决心,草草吃了午饭,就钻进寺院的厨房,在侍女的指点下,往锅里撒了一把莲子,熬了一碗莲子粥。 午后,她端着粥碗,站在禅房门前。 路过的小和尚告诉他,里面人用过午饭就离开了。 她想了想,放下粥碗,回去告诉吩咐众人。 即刻启程。 荣宁公主的仪仗,又浩浩荡荡地行进起来。 * 及至傍晚,宋国使臣的队伍入了永安城,韩悯一行人也登上南下的船只。 傅询大方地拨了两艘船给韩悯用,船只不算太大,但是胜在舒适轻便,行进很快。 当年韩家离开永安,走的是陆路。 要包下两条船,对韩悯来说,花费还是太大了,所以在傅询提出借他两条船之前,尽管知道水路方便稳妥,但他也没有考虑过走水路。 韩悯想,等回去再好好谢谢他罢。 在船上用过晚饭,小剂子与卫环在船舱里整理东西。 韩悯拢着手,一个人上了船板闲走。 暮色四合,船只稳当,只闻水声寂寂流动。 柳停推门走出船舱,转了大半圈,最后才在船尾找到韩悯。 他背对着柳停,靠在船舷边。 江上风大,吹动他的头发。他低头看着流过的江水,不知道在想什么。 柳停将搭在臂弯上的外裳抖落开,从身后靠近,把韩悯裹起来。 “夜里冷,多穿一件。” 韩悯回过头,才知道是他,唤了一声师兄,然后将双手搭在衣缘上,将衣裳扯了扯。 柳停又问:“你在看什么?” “没看什么。”韩悯随手一指天边,“看星星。” 柳停失笑:“这么黑的天,哪里来的星星?” 韩悯嘴硬道:“刚才还有的,自然是师兄一出来,眉心一点朱砂,衬得群星暗淡。” 柳停捏住他的脸:“你这张嘴啊。” 闲聊了一会儿,韩悯道:“师兄让我一个人待一会儿吧。” 柳停却问:“你在等那只鹰回来?” 韩悯一顿,道:“没有,我就是晚饭吃得有些撑了,再过一会儿就回去了。” 也没有再说下去,柳停只道:“外面风大,你待够了就快回来。” “好。” 柳停回了船舱,韩悯再一个人待了一会儿,恍惚在阴沉的天空里,看见一个一闪而过的身影。 韩悯连忙翻出小竹哨,朝空中吹了一声。 萝卜头这才找到方向,俯冲过来,停在他面前的船舷上。 韩悯摸摸它的脑袋:“小傻子,我就知道你肯定找不到路了。” 它扑了一下翅膀,将右爪伸到韩悯面前。 韩悯取下小竹筒,让它停在自己的手上,然后找了个有光的地方拆信。 在寺庙时,他给傅询递信,告诉他宋国使臣有诈。 照理来说,若是两国要修好,派出的使臣应当是千挑万选的,怎么会派广宁王那样,看似吊儿郎当,一路玩闹着、全然不把事情放在心上的人? 那位荣宁公主心思颇深,不知道在筹谋什么。 出于理智,他提醒傅询一句。 后来他就没了理智,一时间失了分寸,多添了一行小字—— 你敢娶公主,我就跟你绝交。 还有一幅小画。 那时韩悯才将萝卜头放出去,他就后悔了。 不应当写这一句的,显得他插手皇帝的私事,还显得他矫情。拿绝交做威胁,简直是七八岁的孩童才会做的事情。 他当时就想把萝卜头追回来,但是荣宁公主又来了,他没有办法,只好任由萝卜头飞去永安。 现在傅询回信来了,他只希望傅询假装没看见。 给彼此保留最后一点体面。省得日后相处,傅询总拿这件事情笑话他。 他拿着小竹筒,走到挂着油纸灯笼的船头,那纸条取出来。 傅询的回复也很简单,只有一句话:“你放心。” 不过他照着韩悯的那幅小画,也画了一幅。 韩悯画了一个咬牙切齿的表情,还画了几团火,可谓是十分抽象,也难得傅询能明白他的意思。 傅询将他原本的画描了一遍,又画了一个小扇子,给他扇扇风,让他消消火。 那几团火焰,果然小了一些。 他还挺懂得画,韩悯面色一滞,随后把纸条收进怀里。 这时才觉得站在船板上有些冷,他拢了拢身上的衣裳,带着萝卜头回了船舱。 * 洗漱完毕,韩悯回到船舱里。 船上房间不少,但是他们几个都在较大的房间里挤着。 他进去时,小剂子正在灯下描字帖,卫环在一边看,时不时伸手点一点,告诉他哪里写错了,哪里写得不好。 小剂子觉得他烦,但是知道他识字,也憋着一肚子的火问他。 这时卫环才在他那里扳回一城,得意地挑挑眉,教他写字。 柳停坐在一边,摆弄手里的九连环,见韩悯来了,便朝他招招手。 韩悯在他身边坐下,用巾子擦了擦脸。 只听柳停道:“你身边这个小剂子,从前在柳府没怎么注意过他,原来他也这么勤奋。” 小剂子有些不好意思:“柳公子说笑了,我不过是闲时才写两笔。” 韩悯却道:“你一直很勤奋。” 小剂子笑了笑,低头描红:“公子也笑话我。” “不吵你了,你写吧。” 他转头,看看柳停手里的九连环。 “让我看看,师兄这是从哪里来的?” “从你的包袱里掉出来的,还有一堆,想来是杨公公他们怕你船上无聊,特意给你塞的。” 小剂子写字,卫环一个劲儿地在旁边瞅着。 韩悯也嫌他吵,略板起脸,道:“你别吵他,等会儿我一起教他。” 卫环瘪了瘪嘴:“韩二哥好偏心。” 韩悯摸摸他的脑袋,把杨公公塞给他的零嘴儿拿出来。 “拿去吃,堵上你的嘴。” 不多时,小剂子就描好几十张大字,交给韩悯看。 卫环往嘴里丢了一个杏仁,悠悠道:“学得这么快,怕是日后要做权宦。” 小剂子脸色一变:“你别胡说……” 韩悯按住他的手,挑了挑眉:“我看小剂子天性聪慧,心思正直,又勤奋肯学,比连学也不想学的小黑豚好得多。” “那就让我也学一学。” 卫环丢下零食,挤到他身边。 他虽然习武,但是小时候也在学宫学过,看得懂兵书。 小剂子还在写大字,这些东西,对他来说自然是简单的。 韩悯也不再管他,专心帮小剂子看起功课,把几个不太好的地方圈出来,让他回去再改。又给他写了几幅字,让他回去再描。 布置完功课,外边就下起淅淅沥沥的小雨来。 方才天色昏黑,此时下雨,也不奇怪。 韩悯便道:“明日再改吧,今天太晚了。” 他们这四个人,虽然韩悯与柳停是师兄弟,韩悯与小剂子、卫环也都十分熟悉,但却是头一回这样聚在一起。 船上的睡榻都是固定在地上的,都不高,这间房里有两个睡榻。 外边又下着雨,他们就预备今晚窝在一间房里过一夜。 原本韩悯与师兄在一处,后来发现卫环实在是太吵了,便把小剂子换了过来。 小剂子将被褥抱到韩悯这边,小声唤了一声:“公子。” 韩悯就往里边挪了挪:“上来吧。” 卫环枕着手,平躺着:“好像小时候,我哥带着我,和韩二哥、五王爷,还有圣上,冬日里挤在一间房里玩儿的情形。” 他开始怀念童年时光。 韩悯不大怀念,和朋友们待在一起是很好,但是那时候傅询总是趁他睡着了,拽他的头发。现在也一样。 卫环又道:“韩二哥,讲个故事嘛。” 韩悯闭上眼睛:“不讲。” 卫环不依不饶:“讲一个嘛。” 他想了想,笑着道:“那就讲一个三只小猪的故事,小黑猪的故事。” 卫环躺回去:“那还是不要讲了。” 闲聊了一会儿,最后还是柳停讲了个鬼怪话本上的故事,红衣孤魂,配合着窗外雨声风声,把另外三个人吓得不轻,都躲在被子里,不住地发抖。 “师兄,你怎么也爱看鬼故事?” “在学宫里从学生手里收来的,他们躲在被子里看,吓得睡不着,白日里就犯困,我也想见识一下,就看了一些。” 卫环道:“快说点其他的转移一下注意力,要不我们今晚就别想睡了。” 韩悯转头去问小剂子:“你怎么不说话?” “我……” 韩悯想了想,翻过身,撑着头:“你学写字也学了几个月了,还没有考过你,我问你几个字。” 小剂子认真地点点头,将韩悯问的字,一一在手掌心写出来。 再问了他几个,韩悯就忍不住犯困:“学得不错,继续努力,先睡吧。” 渐渐地就没有人再说话了。 韩悯将傅询给他的长剑放在枕头前,一伸手就能摸到的地方。 他再翻了个身,侧躺着,将手伸过枕头,摸着剑柄上的刻字,安心地准备睡觉。 小剂子伸长手,要帮他把被子往上扯一扯。 韩悯道:“不用管我,你睡吧。” 但他还是习惯了这样伺候别人,半夜醒来,下意识要帮韩悯盖被子。 韩悯迷迷糊糊地推开他的手,把叠在里边的另一床被子抱出来给他:“你是不是冷了?” 这日夜里,小剂子盖着两床被子,热得出了汗。 他看着韩悯的后脑勺,心道,韩公子人真好。 他暗中下定决心,一定要好好学习,回报公子。 * 江上行船,夏初不时下雨,又延缓了行程。 就这样在船上过了八日,韩悯闲时教小剂子识字念书,偶尔也教卫环看看兵书。 吃完杨公公给他准备的零嘴儿,船只就靠了岸。 这日清晨,抵达桐州北边的一个码头。 下了船,再有两个时辰的路程,便到了桐州。 定了来期之后,韩悯就给家里人写了信,料想家里人此时也都在等他。 那时傅询虽然把城中韩家祖宅的地契还给了韩悯,但是韩悯还没来得及让家里人搬进去,就赶去永安,所以他们仍然住在桐州城外的那做小宅院里。 白墙黛瓦,竹影深深。 韩悯在马车还没停稳时,就跳下地,快走几步上前。 那时正是午后,他的兄长韩识,坐在轮椅上,就在正门里,陪六岁的韩佩玩儿。 而韩佩背对着他,好像是从外边摘了什么花儿草儿的,正拿给韩识看。 “大哥哥,你看这个,这个叫做什么,还有这个……” 韩识一早就看见跳下马车的韩悯,刚要说话,却看见韩悯朝他做了个噤声的动作,还“嘘”了一声。 他了然地笑了笑,若无其事地低头与韩佩说话。 韩悯小跑上前,站到韩佩身后,双手往前一搂,直接把他抱起来了。 他大喊:“坏人抓小孩啦。” 韩佩忽然发现自己双腿离地,惊叫一声,使劲蹬腿,呼唤韩识:“大哥,快救我啊!” 韩识摸了摸脸,忍住笑,十分配合韩悯,急切道:“这位壮士,有话好说,你想要什么?我们马上就去准备,还请你把我三弟放下。” 而韩悯抱着韩佩,往后退了几步,作势要把他带走。 “我不要别的,我就要这个小孩。我已经有一个哥哥了,正好还缺一个弟弟,他以后就给我做弟弟吧。” “我不要,我不要!大哥,救我啊!” 韩悯清了清嗓子,笑着对他说:“小朋友,你不要担心,我是桐州城黑风寨的老大,你跟着我,每天都可以吃糖,吃多多的糖。你看你们家这么穷,你肯定不能天天吃糖。” 他自然不肯,急得皱起小脸,快要哭了,喊道:“我不要吃糖!二哥哥,你怎么还不回来啊!我都要被别人抓走了!二哥!” 韩悯低头,用脸颊碰碰他的脸,问道:“我是谁?” “你是黑风寨……” 韩佩一愣,声音好像有些熟悉。 他扭头看去,韩悯朝他笑了笑,看清是谁之后,忍住眼泪,板起一张小脸,抱怨道:“二哥,你怎么能这样?” 韩悯抱着他:“你变重了,抱不回黑风寨了,走到一半就得把你放下来歇一会儿。” “才没有嘞。” “就有。” 争论了一会儿,韩佩反手搂着他的脖子,小声道:“那就变重了一点点吧。” 此时小剂子与卫环去安置马车与行李,只有柳停和韩悯站在一块儿。 他看见柳停,凝眸看了看他。 两年之后,头一回看见自己这个小外甥,柳停朝他温和地笑了笑。 他还没来得及自我介绍,韩佩就收回目光,对韩悯道:“二哥哥,又有个男的来了。” 柳停表情凝固,韩佩浑然不觉,只黏着韩悯,跟他讲家里的事情。 “二哥哥,族兄过来照顾我们了,不过我觉得他不如你好,他不陪我玩儿。爷爷闲着没事,又教我念书,我已经念完三本了。” 他忽然想起一件事,大声道:“对了,二哥,你的床铺和书里会长钱!我们帮你整理房间的时候,在你的床上发现了好多好多钱!” 第59章 危险警告 床铺和书里会长钱? 这是什么话?韩悯怎么忽然听不懂了? 他还以为是小孩子一时说错话,便将目光投向兄长韩识。 “哥,他在说什么?” 韩识板起脸:“我还想问你呢。” 韩悯指了指自己:“我?” “东西爷爷帮你收起来了,等会儿再问你,先进来吧。” 说着,韩识就推着轮椅向回。 韩悯又问:“爷爷呢?” “在午睡。” “好。” 韩悯朝韩佩“嘘”了一声,韩佩捂着嘴,点了点头。 而韩识转头看向柳停,打了声招呼:“你也来了。” 柳停温笑着颔首:“是。” 他看向韩悯怀里的小外甥,目光哀怨,想要说话。 韩识见了,便对韩佩道:“从你二哥身上下来,见过你舅舅。” 韩佩这才不情不愿地松开抱着韩悯的手,站在地上,向柳停作揖,奶声奶气地喊了一声:“舅舅。” 仿佛被什么东西击中,一瞬间,柳停目光如水。 他使劲点点头,应了一声,又问:“我能不能像你二哥那样抱你?” 韩佩抿着唇角,认真地思考了一会儿,还看向韩悯,想要征求他的意见。 韩悯只道:“你自己决定吧。” 最后他道:“那好吧。” 得了允准,柳停这才弯腰把他抱起来。 “你娘呢?带舅舅去看看你娘好不好?” 那时韩佩被他眉心的朱砂痣吸引去了目光,觉着奇怪,正想要伸手摸一摸,也没听见柳停问他的话。 韩悯拍拍他的手,佯怒道:“嗯?你在做什么?” 想做坏事被抓包,他傻笑两声,解释道:“我看舅舅,好像观音菩萨。” 这话引得他们都看过来,柳停咳了两声:“小孩子说着玩的,不要当真。” 他原本有些男生女相的意思,再加上那一点朱砂。 韩悯笑道:“好像真是有些像。”他转向韩佩:“不过你可不能这么说,他要是观音,你不就是观音座下的小童子了?” 他推着兄长的轮椅向前:“快跑,我不要做小仙童。” 庭院内的梅树生了新叶,这时到了堂前,韩悯就推着轮椅,与从对面走廊上匆匆走来的元娘子碰上了面。韩爷爷在午睡,他们不敢吵闹,元娘子也没有听见动静,只是提着篮子要去厨房。 忽然碰上韩悯,韩悯也有些发愣,小小地唤了一声:“娘。” 她在门廊处顿了顿脚步,平复了一下心情,才快步上前,佯怒道:“你还知道回来?” 韩悯双手交叠,搭在身前,乖乖地挪到娘亲那边:“娘,您的亲亲儿子悯悯回来了。” 一时间,元娘子又气又笑,这时看见柳停也在,便轻轻拍了一下他的脑袋:“还当着你柳师兄的面呢,就这样撒娇。” 她看向柳停:“我去喊韫娘出来。” 柳停笑了笑:“有劳夫人。” 韩悯委屈地揉着脑袋,看向兄长:“哥哥?” 元娘子“啧”了一声:“这几个月没跟家里人撒娇,把你憋坏了是不是?好好说话,去沏茶。” “是。” 说完,元娘子就转去内宅,韩悯则甩着衣袖,去厨房沏茶。 韩识看着他一回到家、就跟放飞的小鸟似的,连走路也不好好走、一蹦一跳的傻弟弟,用饱含歉意与感激的目光看了一眼柳停。 “坐吧。他给你们添麻烦了。” “不会,悯哥儿很好,就是到了家里才这样。” “爷爷习惯午间小睡,等他醒了,再来招待你。” “都是自家人,不用麻烦。” 韩识顿了顿,英俊的眉眼微皱,却道:“好久不见。” 柳停一怔,随后仍是那样温和地笑:“是啊,好久不见。” 厨房里,韩悯将水壶架在炉子上。等着水开的时候,他留心看了一下家里的米缸和菜篮子。 米缸五分满,篮子里的东西也算多。 他放下心来,又想起什么事情,打开橱柜,从里边拿出一个小纸包。 里边装的是他从药铺里买来的参须,给韩爷爷熬汤喝的。 一包参须还剩下一大半,他一看就知道,爷爷没怎么吃。 他把参须放回去,将茶叶罐子抱出来时,正好水也烧开了。 这时元娘子也进来了:“你出去和他们说话吧,娘亲来弄。” “不用,就快好了。” 元娘子提起水壶,随口问道:“一切都好?” “嗯,一切都好。” “你吃了饭没有?娘给你煎一个鸡蛋吃?” “吃过了。” 天下所有的娘亲问的话,总是这两句。 韩悯一一答了,然后端着木托盘,跟在娘亲身后出去。 厅堂里,正中的位置空着,韩爷爷还没起。柳停抱着韩佩,正与韫娘说话,大约是说到家里的事情,韫娘眼眶微红。 他将茶盏摆在各人面前,然后推着兄长的轮椅,走到走廊下。 韩识看了他一眼,道:“起居郎不算清闲。” 韩悯在阑干上坐下,懒洋洋地靠着柱子:“是呀。” “总跟在圣上身边,他没为难你吧?” “没有,他挺好的,这回能这么快过来,也是向他借了两条船。” “那等回去之后,爷爷和我给他道谢,给钱了吗?” “给了,从我的俸禄里扣。” “那就好。” 韩识抬起手,捏了一下他的脸,又摸摸他的下巴。 “脸都瘦了。” 韩悯搓了搓脸:“哪有?我明明胖了一些。” 这时,将马车安置好的卫环与小剂子也进来了。 韩悯朝他们招招手:“这里。” 卫环一看见韩识,眼睛都亮了,快步跑上前:“韩大哥。” 他自小习武,韩识的双腿没出事之前,也曾指点过他,所以卫环十分崇拜他。 韩识微微颔首:“好久不见,你怎么也过来了?” 卫环如实答道:“圣上派我护送韩二哥来桐州。” “圣上还派了人?” “是啊。” 韩识一眼就看出小剂子是个太监,又道:“你也是圣上派来的?” 小剂子弯腰行礼:“是。” “有劳你们了。” 韩识点头,看了看傻了吧唧的韩悯,他正扮着鬼脸,逗离得有些远的韩佩笑。 韩识皱起眉头,抬手拍拍他:“爷爷睡了半个时辰了,你过去喊他起来吧。” “好。” 韩悯再同卫环和小剂子说了两句话,让他们不用拘束,随意些就行。 他步子轻快,走过走廊。 卫环在韩识身边坐下:“韩大哥,我前段时间练枪的时候,有一个动作总是……” 韩识却问:“圣上对悯哥儿如何?” “挺好的,圣上对韩二哥可好了。” 韩识看向小剂子:“你说呢?” 小剂子也道:“圣上对韩公子很好。” 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韩识按了按轮椅的扶手。 上回傅询还是定王的时候,一来他们家,韩悯还在挂对联,他就对韩悯动手动脚的,被韩识看见了。 这几个月,韩悯时常给家里写信。 他回信,也时常提点韩悯,让他离傅询远一点,保持君臣之交就好。 而今看来,傅询果然是别有用意,千防万防,也防不住。 韩识握紧了轮椅的扶手。 * 那头儿,韩悯走过回廊,轻轻敲了敲爷爷的房门。 没有回答,料想爷爷还睡着,他就轻手轻脚地推开门,溜进去了。 韩爷爷还躺在榻上睡着,身上盖着一层薄被。 韩悯走到榻前,把小板凳搬过来,坐在爷爷面前,脑袋也靠在枕头上,面对着老人家,轻声唤道:“爷爷?” 他喊得轻,韩爷爷没听见。 于是韩悯清清嗓子,又唤道:“老韩头?” 这下韩爷爷迷糊地睁开眼睛,看清楚来人之后,也不计较他没大没小,猛地坐起来:“回来了?” 韩悯也坐到榻上,挨在爷爷身边:“爷爷,我回来啦。” 韩爷爷揽住他的肩:“回来了,我的娇娇回来了。爷爷才梦见你回来了,结果你就真回来了。” 韩悯顺势把脑袋靠在爷爷肩上:“爷爷,我刚才去厨房看了一下。” 韩爷爷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啊?” “那包参须,你怎么才用了那么一点点啊?” 用最软和的语气,说着最可怕的话。 假装没有听见,韩爷爷捏捏他的下巴,转移话题:“你怎么瘦了这么多?下巴都尖了。” “那包参须……” “如今在朝里做官,可不要像从前那样任性了。” “参须……” 韩爷爷咳嗽一声,道:“你方才喊什么?老韩头?跟谁学的没大没小的话?” 韩悯理直气壮:“跟杨公公学的。” “我就知道是他,才多久,就把我的乖孙带坏了。” “杨公公如今从宫里出来了,让我向爷爷问好,还让爷爷快点回去,好教他念书识字。” 韩爷爷嗤了一声,却忍不住笑:“他都这么老了,念什么书?伺候人伺候了大半辈子,抓紧时间让别人伺候伺候自己才是真的。” 他想了想,又问:“如今他住在哪里?” “在老师家。老师也托我向爷爷问好,让爷爷快回永安城,一起探讨学问。” “好好。” 韩悯从榻前把衣裳拖过来,抖落开,服侍爷爷穿上。 一边道:“我在永安的宅子里,也预留了杨公公的房间,到时让他过来同住。” 韩爷爷笑着摸摸他的鬓角:“要束冠的娇娇就是不一样了,长大了。” “不要束冠,不要束冠,我还等爷爷回去主持韩家呢。” “又说傻话。” 韩爷爷低头系上衣带,从韩悯手里接过拐杖:“定王有没有跟你一起回来?” 韩悯绕到另一边,把他扶起来:“爷爷你忘了?定王爷登基了。” 他这才想起:“哦,是是,定王来不了了。” “这回是我师兄陪我过来的,还有卫环和杨面。” “你师兄稳当。卫环……爷爷也记得,就是黑豚。那个杨……” “是杨公公的徒弟,新认识的朋友。” 韩爷爷拄着拐杖,走出房门:“走,出去看看。” 韩悯将爷爷扶出去与众人相见。 * 在厅堂中喝了碗茶,闲聊了一会儿,体谅他们赶了这么久的路,韩家也早就收拾好了房间,让他们去歇一会儿,等晚饭时候再聚。 柳停等人自然是去了,韩悯也要回自己房间去,却被兄长的轮椅压住了衣角。 “你等一等,来爷爷房里。” 这时韩爷爷也想起来,还有一件事:“对,悯哥儿你等会儿。” 韩悯仍旧不明就里,只好跟着过去。 偏偏爷爷与兄长说这话时十分严肃,他还想着是不是自己做错了什么事情。 回到爷爷房里,韩识推着轮椅向前,头也不回地吩咐他:“关门。” 若不是韩识此时腿脚不便,韩悯几乎要怀疑,兄长要关门揍他。 他依言,将门扇合上,然后小心翼翼地挪过去。 “怎么了吗?出什么事了?” 韩爷爷在书架前站定,将拐杖倚在一边,双手搬开架子上的书卷,拿出一个木匣。 他抱着木匣,走到案前,又点点头,示意韩悯也坐。 韩悯一坐下,那个木匣就被放到他面前。 他伸出手,抬眼看看爷爷和兄长:“让我打开?是我们家的传家宝吗?” 韩识道:“你自己先打开看看。”韩悯掀开木匣的盖子,看见里边的东西,砰的一下又把匣子盖上了。 那里边是厚厚一叠的银票。 他再打开看了一眼,不敢相信地眨眨眼睛,惊叹道:“原来我们家……这么有钱?以后我都不用做官了是吗?” ——还可以尽快把欠傅询的钱还上。 韩识却皱眉:“你不知道?” “什么?” “你走之后,我们怕你的房间生霉,准备帮你打扫一下。结果在你的床榻上,还有榻前的书里,发现了这么多银票。” 韩悯惊讶地瞪大了眼,说不出话来。 难怪刚才韩佩说,他的书和床可以长钱,原来不是小孩子信口胡说的。 对上爷爷和兄长询问的眼神,韩悯道:“肯定是哪位神佛看我们过得太苦了,所以……” 韩识正色道:“不要胡言乱语,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韩爷爷看不过去了,提醒长孙一句:“识哥儿,你不要这么凶,吓着你弟弟了。” “就是,就是。” 韩悯又黏着爷爷坐着了,还得意地朝兄长挑了挑眉。 韩爷爷采取怀柔策略,摸摸他的鬓角,轻声细语地哄他:“来,娇娇,告诉爷爷,这些钱是怎么来的?” “可是我也不知道。” 他发现兄长用逼问的眼神看着他,便梗着脖子道:“我真的不知道,我要是有这些钱,肯定都收在平时存钱的那个盒子里了,又怎么会随手乱塞?” 韩爷爷点头:“对,娇娇说得对。” 韩识对爷爷的偏心很是无奈。 罢了,韩悯才回来,偏疼他一些,也是寻常的。 他问:“除了你自己,谁还睡过你的床榻?” 韩悯想了想:“佩哥儿。” 韩识沉默。 韩悯忙打哈哈道:“开个玩笑,不可能是佩哥儿。” 他正经下来,想了想:“我房里有个屏风,是在外边那个床榻上发现的,还是里边的?” “里边的。” “可是里边那个床铺,我自己也不常睡。” 那时夜里无法入睡,也为了多挣一些钱,他总是在书案前写东西写到很晚,困了就趴在案上睡一会儿。 实在是困得不行了,才会在外边的小榻上睡。 里边那张床,这几年他都没有睡过几次。 忽然听闻韩识道:“我知道了。” “嗯?” “圣上还是定王的时候,来过我们家一次,在我们这儿住了一晚,睡的是你的房间。” 韩悯再打开匣子看了一眼,怔怔道:“原来是他?” 他恍惚想起,在永安时,傅询好像是问过他什么银票的事情,他那时不知道,傅询也就没有说下去。 难不成,说的就是这个? 他看着厚厚的银票:“应该是他,只能是他。那这儿……一共有多少银子?” “一张一百两,一共是二十七张,二千七百两。” 韩识语气平淡,说出来的数字把韩悯吓得不清。 他写话本,写了五本,才有八百两银子。 傅询来一回,就暗中给他塞了二千七百两—— 韩悯弱弱道:“或许还不止。” 韩识一直皱着眉:“他还在其他地方塞了钱?” “我去柳州的时候,他就往我包袱里塞了三张。所以一共是三千两。” 足够他写好几年的话本。 韩爷爷道:“娇娇啊,圣上体恤我们家,不过这钱我们不能拿。你没发现就算了,如今都找到了,等回到永安,就把这一匣子还给他。” 韩悯点点头:“是,我也是这样想的。” “这东西就给你了。” “好。” “那没事了,你去休息吧。” “我要在爷爷房里睡,爷爷的被子上有书香。” “傻乎乎的,去吧。” 韩悯站起来,见兄长面色严肃,伸手揉了揉他的脸:“哥,没事的,我还回去就好了。” 韩识应道:“嗯,你去睡吧。” 韩悯将衣裳挂在床头,翻上床,抱着被子,滚到最里边去了。 韩识看着他傻乐的模样,忽然想起,他们家欠傅询的,是不是太多了? 三千两银票是还回去了,还有好多东西,又该用什么还? 韩悯继续傻乐,在床上伸展了一下手脚。 * 白天睡得好一些,阳光透过窗纸,照在地上,韩悯便觉得很安全。 等到太阳一下山,日光消失,他就立即醒了。 正好韩佩过来喊他起床。 变重了不少的小孩子扑到床上,搂住他的脖子,摇了摇他:“二哥哥,起来吃饭了。” 韩悯还有些迷糊,哼哼唧唧地应了几句,然后抱住他,把他也塞进被子里。 “小朋友,来,陪黑风寨的老大一起睡。” 韩佩眨巴眨巴眼睛:“你不是黑风寨的,你是二哥哥。” “我就是。”韩悯杏眼微睁,伸手挠他腰间软肉,“你竟敢忤逆我,让你尝尝老大的厉害。” 韩佩一边躲,一边笑,还伺机反击,伸着自己的小短手要挠韩悯。 自然是被韩悯按住他:“诶,摸不到,摸不……” 元娘子在外边敲门:“韩悯,快起来。佩哥儿,你怎么回事?让你喊你二哥起来,你怎么半天都不出来?” 韩悯拍拍脸,正经答道:“娘,我已经起来了。” “快点,客人都在外边等你了。” “好。” 韩悯翻身坐起来,把韩佩也提起来。 闹了一场,两个人的头发和衣裳都有些乱。 迅速收拾好,还把韩爷爷的床榻整理好,韩悯高高兴兴地牵着韩佩出去。 方才元娘子说,客人都在等他,结果他出去一看—— 好么,一个人也没有。 连菜都还没摆上。 原来不论古今,娘亲喊你起床的时候,说的话都特别夸张。 他抱着韩佩,在位置上等着,两个人无聊地玩手。 比较了一下手的大小,韩悯又抓住韩佩的手:“握成拳头。”他侧过脸:“要把手手吃掉咯。” 小剂子原本在厨房打下手,这时帮着端菜出来,元娘子对他赞叹有加:“难得难得。” 他腼腆地笑了笑:“我从前在御膳房做事。” “难怪,真是个乖孩子。” 另一边,韩佩的手和韩悯的脸一前一后,错开位置。 韩悯张大嘴吓唬韩佩:“嗷!” 元娘子一脸迷惑,半晌回过神来,对小剂子道:“见笑了。” 小剂子笑着道:“韩公子在家里挺活泼的。” 不多时,人都到齐了。 一顿晚饭吃得有些久,收拾了桌面,吃了一壶茶,闲聊一会儿,各人就回了各自的房间。 * 韩家不大,房间也不多,柳停他们一人一间房,韩家三兄弟便都挤在韩悯的房里。 这正合韩佩的意思,照他的想法,能和两个哥哥挤在一块,就是天底下最好的事情。 洗漱之后,韩悯盘腿坐在兄长身边,帮他按按腿。 “好久没按了,手法都有点生疏了,这样行吗?” “可以。” 韩佩抱着韩识的胳膊,正昏昏欲睡,勉强打起精神,说:“我也有帮大哥揉腿的。” “那明天二哥哥带你去买糖吃。” “好耶。” 一整套手法按下来,韩悯甩了甩手:“可以了。” 他扑上前,一把抱住韩佩:“来,今晚陪我睡觉啦。” 韩悯伸手扯过被子,还没盖上,韩识就扯了扯他的衣角,指了指窗外的一个黑影。 “好像有东西找你。” 韩悯目光一凝,放开韩佩,下了床榻,拖着鞋子过去。 打开窗子,原来是一只苍鹰。 不是萝卜头,是从永安城新飞来的。 他取下苍鹰脚上的小竹筒,打开字条。 是傅询的字,一共两行,很简单。 ——是否平安? ——给我回信。 韩悯将字条攥在手心,那只鹰也等在窗外,一定要带点什么才肯回去。 他走回房里,韩识问:“圣上的信?” “是,我给他回一封。哥,你和佩哥儿先睡吧。” 韩悯想了想,拿起笔橐就要出门。 韩识神色微沉:“你还要出去写?我原本就看不到,你还要避着我?” “这……” 他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只是觉得,兄长在这儿,不知道该怎么写。 韩识继续道:“悯哥儿,我觉得你很危险。” 韩悯一愣,反问道:“识哥儿,何出此言?” “我今天下午和柳系舟说了这件事,他也觉得不太对。你知道我从前在猎场打猎,偶尔猎得猛兽,是怎么驯服它们的吗?” “哈?这又关驯服野兽什么事?” “徐徐图之,慢慢引诱。” “所以呢?” 韩识断然道:“你很危险。” 韩悯根本不明白兄长在说什么,预备胡搅蛮缠混过去,先给傅询写了回信再说。 “啊,今天的星星多么的亮!啊,我的兄长多么的好!哥,你就让我先出去一下,我很快就回来,回来再说打猎的事情。” 韩识又追不了他,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跑掉,跑去给傅询写信。 危险警告! 第60章 前面有人 烛火摇动,韩悯提着笔橐跑出房间。 他转身关上房门,对捏紧了拳头的兄长笑了笑:“我马上回来。” 韩识随手抽出韩佩枕着的小枕头,韩佩“哎呀”的一声,睁开眼睛,用力推了一下他的手:“干嘛?” 韩识不理他,将小枕头朝韩悯丢去,韩悯伸手接住,又丢了回去。 他双手合十:“真的马上就回来。” 说完这话,他就关上房门,一个人跑到外边去了。 圆月微缺,韩悯在走廊上找了个点着灯笼的地方坐下,从笔橐里拿出纸笔与墨盒,用手指捻了捻笔尖,沾墨写字。 傅询让他回信,但又只是很简单地问了他一句,是否平安。 韩悯报了一句平安,就不知道该说什么。 此时月近中天,月光清冷地照进廊里,将庭院里的竹树影子投在墙上。 风吹过,树影婆娑摇动,五月初夏,桐州更靠南边,已有细小的萤火虫四处飞动。 韩悯抿着嘴角,思忖着写了一句闲话:“宫里可有萤火虫了?” 他想了想,喊了系统出来:“统子,传一本《动物百科图谱》给我。” 不就是给傅询写封信吗?至于这么麻烦吗? 系统垮着一张脸,但还是将书传给他了。 韩悯翻了几页,又道:“还是给我一本《简笔画图谱》吧,幼儿启蒙的那种。” 系统又找了找,把一本色彩丰富的画本传给他。 韩悯翻到萤火虫那一页,照着书上的画,描了一只屁股发光的萤火虫。 他将毛笔放在一边,拿起纸条,端详了一会儿,满意地点点头。 将纸条卷成一卷,塞回竹筒里,放走从永安城来的苍鹰,韩悯收拾好东西,回了房间。 系统道:“无聊。” 韩悯哼了一声:“那你说我回什么?” “你问问他政事怎么样了,宋国使臣怎么样了,什么时候能一统天下。你偏偏问他萤火虫。” “生活乐趣,你不懂。” 系统不再说话,他飘在韩悯身边,在韩悯推开门时,看见他兄长韩识。 系统愤愤地想,如果他有实体,一定跟韩识十分投缘,有说不完的话题,说不定还能结个盟。 保卫白菜联盟。 韩悯回到房中,将笔橐放好,拍拍身上的灰尘,走到床铺那边,把韩识往里边推了推:“哥,你进去一点。” 韩识盯着他瞧,韩悯却浑然不觉,忽然想起一件事,又跑走了。 带回来的行李还没来得及整理,韩悯在一堆东西里翻了翻,把傅询送他的那柄长剑拿出来。 韩识见他要把这东西挂在帐前,微微凝眸,一抬手就把长剑夺过来:“给哥看看。” 长剑有些年份了,大抵是用了许久,应该是自小开始习武的时候就用的。不过宝剑在剑鞘中也能看得出来,被明显克制的铮铮剑鸣。 韩识当然知道,这不是韩悯的东西,韩悯自小体弱,拿着笔写字写久了,家里人都怕他会难受,哪里舍得让他去练剑? 但他也觉得这东西有些眼熟,只是不记得在哪里见过。 “这是谁的……” 才开口,话还没完,韩识将长剑转了一面,忽然看见剑柄上的刻字。 ——询。 傅询的剑! 他终于知道这东西为什么眼熟了。 韩悯也还没来得及回答,就看见自己兄长刷的一声抽出长剑。 剑锋铮鸣,不再被压制。 他连忙后退几步,双手抱头,蹲在地上:“兄长,刀剑无眼!” 韩佩原本趴在床上睡觉,忽然听见动静,也睁开眼睛,愣了一愣,随后抱住韩识的手,大喊道:“大哥,你不要杀二哥哥!” 自然不会要伤他,韩识深吸一口气,想骂韩悯,又说不出重话。憋了半天,脸都憋红了,最后只将长剑收入鞘中,怒道:“小坏蛋,你拿的谁的东西?” “傅询的。” 情急之下,连“圣上”也忘了改口,直接喊了他的名字。 “这是他从小用到大的随身物件,他把这个给你做什么?” “哈?”韩悯惊讶地脑袋都歪了,“什么叫从小用到大?” “圣上八岁练兵器,先太子特命铸造局铸了这柄剑。宝剑淬炼时,我和先太子都在场,这东西他从八岁用到现在,算是他的命根子,现在送给你了,他怎么会把命根子送给你?” 韩识冷眼瞧着他,看他能说出什么花样来。 韩悯蹲在地上:“我说是因为我睡不着,只有在他身边才睡得安稳,他才把这东西送给我助眠,兄长你信吗?” 韩识反问道:“你说我信吗?” 韩悯眼泪汪汪:“我哪知道啊?” 他要是知道这东西是傅询的……命根子,当时傅询把这东西给他的时候,他肯定不会拿。 可是当时傅询拿出一堆武器里让他挑,他仔细看了看,银枪肯定不好抱,流星锤也不方便,斧钺比较危险,他就相中了这柄剑。 傅询也没说其他的,还夸他眼光好。 当时韩悯不解其意,还抱着剑傻笑,不肯松手。 原来他说的“眼光好”,是这个意思。 僵持了一会儿,韩识将长剑递给他,没好气道:“拿走。” “哦。” 韩悯伸长双手,从兄长手里接过剑,要把它放回包袱里,却听兄长又道:“你不是没它就睡不着吗?” 韩悯脚步一顿,而后转过身,将剑挂在挽帐子的铜钩上。 “就这样。” 为了熄灭韩识的怒火,他还刻意添了一句:“没别的了。” 要是给兄长知道他平时还抱着这柄剑睡觉,兄长大概能跳起来,健步如飞,千里追杀他。 他乖巧道:“哥,我能上去了吗?” 韩识撑着手,往里边挪了挪。 吹灭蜡烛,房中陷入黑暗,韩悯战战兢兢地躺在兄长身边。 睡在最里边的韩佩忽然说了一句:“我要和二哥哥一起睡。” 他坐起来,抱着自己的小枕头,要从韩识身上翻过去。 韩识咬牙道:“别乱踩。” 于是韩佩扑进韩悯怀里,兄弟俩抱在一起,缩在床边,瑟瑟发抖。 韩识又道:“做什么?过来点,我又不会吃了你们。” 两人相互推让。 “佩哥儿,你过去吧。” “不不不,还是二哥哥过去。” 推拒了一会儿,最后是韩悯翻了一周,滚到兄长身边。 他从被子里探出脑袋,傻笑着喊了一声:“哥。” 韩识平复了心情,道:“哥问你一件事情,你如实回答。” 韩悯拽着自己的小被子,点点头:“好。” “你对傅询怎么看?” 韩悯想了想:“他……挺好的啊。” “说详细一点。” “哦。” 韩佩抱住他的手,问道:“傅询是谁?” 韩悯把他的脑袋按回去:“不要吵。” 他认真地想了想,看着兄长的脸色:“我和他很早就认识了,他小时候比较讨人烦,我记得我老是和他打架来着。” “后来我们家落难,旁的人都帮不上忙。我当时求了傅筌——他就算了,是我识人不清,也求了五王爷傅让,不过他一向不管这些事情,就算有心,也帮不上什么忙。” 韩悯捋了把头发,不大自在地说:“我没想到傅询会帮我。” 韩识问:“是吗?” “是啊,我一直觉得以我们那一点点交情,他不会插手这件事情。” “这几个月在永安,在福宁宫住了一段时间,也跟着他做了一阵子起居郎。他人其实挺不错的,品性心志都是绝佳,他会是个好皇帝的。” 他摸着下巴,小声嘀咕:“虽然讨人烦的臭毛病还是有。” 韩悯笑着拍拍兄长的肩:“不过他真的很好,兄长不用担心,我们已经不打架了。” 谁会担心你们还像小时候那样打架?韩识就是担心韩悯觉得他好。 眼见着兄长的脸色一分一分地沉下去,韩悯一脸疑惑,他又说错什么了?傅询能做个好皇帝不好吗? 最后韩识问道:“他对你,和对其他的臣子一样吗?” 韩悯拍拍胸口:“那当然是不一样的。” 韩识皱眉:“嗯?” 正巧这时,有一只蚊子飞进帐子里,韩佩伸出小手,但是没有拍中。 他说:“大哥的眉头可以把蚊子夹死。” 韩识握住他的手:“不要捣乱。悯哥儿,你说,他怎么会对你不一样?” 韩悯叉腰,振振有词:“我可是天底下不世出的文人,天降大任,使我匡扶社稷。筹粮款送柳州,写折子斗恭王,如今齐宋相争,宋国自诩中原大国,我大齐缺的就是文化型人才。他慧眼识英才,对我当然不一样,君臣相得,君臣相亲,太正常了。” 沉默了一会儿,韩佩道:“二哥哥,你睡着了吗?” “没有啊,怎么了?” “你既然没有睡着,怎么说起梦话来了呢?” 韩悯抱住他,对韩识道:“哥,我们把他扔出去。” 韩识用复杂的眼神看着他:“我把你俩都扔出去。” 他翻过身,面对着墙。 他怀疑娘亲生下韩悯的时候,拿韩悯的身子骨,还有原本要用在别的事情上的心眼,都拿去换了他的才气。 否则他在这种事情上,怎么会这样傻里傻气的? 这时韩悯从背后抱住他,安慰他道:“哥,没事的,梁老太医肯定会把你的腿治好的。” 却不想他想的是这件事情,韩识一噎,随便应了一声:“嗯,我没担心这个。” 韩识转念一想,韩悯不开窍,姓傅的肯定比他更着急上火。 放心了。 * 翌日清晨,韩识撑着手,从榻上坐起来。 韩悯与韩佩睡得正熟,韩悯睡得很规矩,就那样躺着,而韩佩扭着腰、抻着手,还攥着韩悯的一缕头发,半边身子都压在他的胸口上。 韩悯睡得不是很好,除了被韩佩压得有些脸红,时不时还要抬起手,摸一摸挂在床头的长剑,确认傅询的东西还在,他才睡得下去。 韩识打消了想把他喊醒的念头,把韩佩搬下来,从榻尾挪下去。 拿起靠在榻边的拐杖,把轮椅拉过来。 因为腿脚不便,他起床穿衣洗漱的时间,比旁人的时间多出两三倍。 不过这一年来,他坚持不让旁人帮忙,已经比之前快了不少。 他换好衣裳,洗漱之后,床上的两个人还没醒,便摇着轮椅离开房间。 他起得不算迟,只是起来之后,耗费的时间多一些。 出来时,爷爷已经在院子里给梅树浇水,柳停挽着衣袖,在井边打水。卫环则在墙边扎马步。 厨房里也飘出炊烟,小剂子捧着碗筷,走到厅堂里,经过他身边时,朝他笑了笑。 忽然门外响起敲门声,小剂子将东西放下,双手在围裙上擦了擦,对要上前的韩识道:“我来吧。” 他解下围裙,快步上前打开木门。 外边是一对父子,父亲已然中年,儿子看起来二十五的年纪。 两人模样相似,都是长眸薄唇,不过儿子身形较为瘦削,又唇红齿白,手里拿着一柄折扇,颇有些翩翩公子的味道。 那父亲上下看了一眼小剂子,而后笑了两声,道:“悯哥儿果然是回来了,都有仆人来开门了。” 他挤开小剂子,三步作两步走进门,对着正浇树的韩爷爷拱了拱手。 “伯父,原本悯哥儿不在家,知州接了旨意,让我们家照顾照顾伯父家里,今日本该送些东西来,所以一早就过来了。” 他看向自家儿子:“礼哥儿,给伯爷行礼。” 韩礼上前一步,也弯腰作揖:“伯爷。” 这两人与韩爷爷没有过多的血缘关系,已经是离得很远的亲戚了,不过是韩爷爷白得了一声伯父与伯爷。 虽然他们就在桐州城里,但是从前与韩家,也没有过多的往来。 只是韩悯还在永安时,桐州知州让他们照顾照顾韩家,他们也就每隔十天半个月的,送些米粮和几吊铜钱过来。 他们家在桐州城中开了一家酒楼,生意不错。 旁人都叫那中年人韩老板,而韩老板有四个儿子,今日来的韩礼,是最小的一个。 韩礼的三个哥哥早已成家,各谋生计。 只有韩礼还在家,他去年考中举人,正在准备下次的科考。 他是韩老板家唯一一个读书人,所以最得父亲看重。 而韩礼也时常到他们家来,帮忙做些事情。 韩爷爷应了一句“有劳”,一摆手,请他二人去堂上坐。 韩爷爷拄着拐杖,到了堂前,请韩老板坐下之后,自己又在主位上坐下。 他转头对小剂子道:“去把悯哥儿喊过来,客都上门了。” 小剂子点头应了,走过回廊。 韩老板笑得眯起眼睛,道:“昨日听人说,有辆马车停在伯父门前,果然是悯哥儿回来了。悯哥儿还没起呢?都是做官的人了,还……” 父亲说的话有些过了,站在他身后的韩礼连忙拍了一下他的肩,他这才住了口。 元娘子端着茶盏,从厨房里走出来,闻言面色一沉。 韩爷爷也将拐杖一放,笑眯眯道:“哪儿呢,他昨夜里看书看得入了神,催了他好几回,他才去睡的。我还特意嘱咐他,不用早起,睡到什么时候就什么时候起,否则他肯定又要起来伺候我穿衣裳。” 再怎么睡懒觉,也是韩爷爷的乖孙。 在外人面前,爷爷得帮着找面子。 韩老板干笑两声,韩礼道:“素来听闻弟弟聪慧勤奋,只是一直不得相见,今日总算是能够见着了。” 他倒是偶尔有来韩家走动,也拿着自己的文章请教韩爷爷。 韩爷爷对他的印象还不错:“你也很好,等会儿让他出来,你俩说说文章。” 韩礼应道:“那就多谢伯父了。” 他转头看见院子里的柳停与卫环,韩爷爷介绍道:“那是陪着悯哥儿一起回来的,青衣裳的是他师兄,柳停柳系舟;扎马步那个,是卫家的孩子,卫环。” 行了礼,韩礼对柳停道:“久仰久仰,大齐年纪最轻的学官,小柳学官。” 柳停朝他礼貌地笑了笑。 * 房间里,韩悯被小剂子喊醒,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 “怎么了?” 小剂子道:“外边来了客人,太爷让公子快起来。” “好。” 韩悯把压在自己身上的韩佩推开,揉着眼睛下了榻。 小剂子从还没整理的包袱里翻出衣裳,放到床上,然后出去打水给他洗漱。 韩悯一边打哈欠,一边套上衣袖,头一回还把衣袖给套反了。 他实在是困得很,眼睛都还是花的。 小剂子很快就回来了,伺候他洗漱,梳好头发。 韩悯问:“不用那么麻烦,你什么时候起来的?” “不早。” “嗯,陪客人说话可能要一会儿,你要是饿了,就先去厨房,让我娘煎两个鸡蛋给你吃。我娘亲煎鸡蛋可好吃了,你记得嘱咐她要焦焦的。” 小剂子垂眸,帮他拍拍衣裳:“谢谢公子。” 韩悯在原地蹦了蹦,又拍拍自己的脸,好让自己清醒一些。 随后推门出去。 正堂里,爷爷与一个中年男人坐着,兄长也在,而柳停正和一个他没见过的年轻男子说话,偶然听得两句,讲的是仕途经济。 可惜柳停在学宫只管教书,从没教过别人科举文章该怎么写,所以他能说的事情也不多。 韩爷爷让他与韩老板、韩老板的儿子韩礼见过礼,就让他来身边坐着。 他们家堂前的正中,挂着从前一个做官的祖先。 那韩老板看了看那幅画像,又看看韩悯:“说不准百年之后,这画像就要换人了。” 韩爷爷道:“别抬举他了,一个小官罢了,没什么可吹嘘的。” 韩悯连连摆手:“不敢不敢,我连我爷爷都比不过,又怎么敢与先祖相比?” 韩老板笑了笑,又道:“我这个儿子就不如悯哥儿,悯哥儿年纪轻轻就能做官,他去年才中了举人。都是读书人,悯哥儿多教教我儿才是。” 韩礼看向他,温笑着朝他点点头。 他仍是摆手:“不敢不敢。” “哎,谦虚了,你才六岁就拜在大齐第一学官、柳老学官门下念书。大齐谁不知道呢?柳老学官在学宫里教了那么多学生,亲口承认的,也就只有三个徒弟。江丞相和小柳学官都是你师兄,不要谦虚,你多教教礼哥儿。” 韩悯使劲摆手:“我没考过殿试,恐怕不太会写科举文章。” “不要紧。”韩老板看向韩爷爷,“不知伯父要何时返回永安城?” “这几日收拾好东西就走,有劳你照顾,花费了多少银两,你等会儿开个账单,我让悯哥儿把银两加倍给你。” 韩老板一挥手,慷慨道:“小钱罢了,不过我确有一事相求,还请伯父答应我。” “你先说。” “礼哥儿再过几年也要殿试,我和他娘不舍得,从没有放他出去游学过,他自小就在桐州城里待着。如今伯父进京,想来京中文人先贤多,能不能请伯父捎带上我儿?” 韩爷爷看了一眼韩悯:“悯悯,你拿主意。” “悯哥儿,伯父只要你带他进京,给他介绍几个老师与同辈,如柳老学官、江丞相这样的就好,如果能让柳老学官指点一二,那就更好了。” 韩悯犹疑道:“老师年老,近来已经不再指点学生,恐怕……” “没关系,往后你有应酬,把他带去就好了。” 韩礼看韩悯有些为难,忙道:“爹,你又不读书,你不懂的,别为难弟弟了,我和弟弟说说话。” 一向不太会同还不熟悉的人应酬,韩悯站起身,缓缓地挪过去。 那韩礼笑面盈盈,两个人绕着走廊说话。 他道:“你不用为难,我爹也只是看我每日在家苦读,想着我出去走走,会好一些。” 韩悯点点头:“我明白。” 这时经过韩悯的房间,他指了指房门:“这是你的房间,我认得。” 他继续道:“之前伯爷怕你的房间积灰,要收拾收拾,搬东西的时候差点摔了,幸好我来得及时。” “谢谢,我不在的时候,辛苦你照顾了。” “不会。” 沉默了一会儿,韩悯最后道:“你是后年的殿试?” “是。” “现在过去也不迟了,老师可能没有精力指点学生。不过我认得去年科考的楚探花,可以帮你引见。” 韩礼面上笑意愈重,对他做了个深揖:“多谢多谢。” 韩悯把他扶起来:“不用客气。” 韩礼笑着握住他的手:“那我以后叫你悯弟弟了?” “……也行。” * 两年前来桐州时,带的东西就不多,这回要走,要收拾的东西也不多。 在桐州待了两三日,将东西都整理好。 临走前一夜,韩悯陪着爷爷在桐州祖宅里走了一圈,亲手将宅门锁上。 韩爷爷心中有预感,此去永安,恐怕有生之年再也无法回到祖籍之地,有些感伤。 他嘱咐韩悯:“等爷爷死了,一定要把爷爷送回桐州。” 韩悯连忙“呸”了三声:“胡说八道,爷爷长命百岁,爷爷你也快‘呸’。” 这日清晨,韩爷爷将城外小宅的门锁上,一家人分别上了马车。 与来时一般,半日的路程抵达码头,改走水路。 船上舒适轻便,但韩悯还是担心爷爷年纪大了,旅途劳顿,在船上总是跟爷爷一起。 八日后的清晨,抵达舟山镇,几辆马车停在码头,是早就安排好的。 下船前,他用萝卜头给傅询发了封信,告诉他中午就能到。 韩爷爷与韩识、小剂子坐一辆马车,韩佩与女眷坐一辆,后边的马车载着行李,其余人等都骑着马,在马车周围。 卫环在最前边,忽然看见前边有马蹄扬起的烟尘,他抬起手,叫停马车。 韩悯骑着马上前:“怎么了?” “前面有人。” 及至那人近一些,韩悯一眼就认出他来:“他怎么过来了?” 卫环也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马蹄哒哒地快速靠近,傅询一拉缰绳,在韩悯的马前停下,对上他询问的目光,不太自在地解释道:“我在这里打猎。” 两匹马互相蹭蹭对方的脖子,韩悯看了看无比寂静的山林。 打猎?哪里来的猎物? 第61章 准备好了 已经是五月底。 韩悯回一趟桐州,就耗费了大半个月。 也就是说,傅询有大半个月没看见他了。 此时傅询看着他,只觉得他好像又瘦了一些。前几个月在永安城养的肉,全都没有了。 傅询问:“可还顺利?” 韩悯还没来得及回答,傅询骑着的骏马就一个劲儿地往韩悯骑的马那儿挤,呼着粗气,用脖子蹭对方的脖子。 这匹马酷似主人,就像是知道傅询的心思一般,对韩悯的马十分亲近。 韩悯有些怕它,扯着缰绳,往后连退几步,对傅询道:“让它停下。” 傅询轻咳一声,不太自在地低声叱道:“停下。” 但是那匹马根本不听,使劲往韩悯那里凑,韩悯试图恐吓:“诶,不可以这样,后退!去——” 傅询往回拽了拽缰绳,把躁动的马匹拉住,对上韩悯嗔怒的目光,他摸了摸鼻尖,解释道:“它自己要过去的,与我无关。” 韩悯哼了一声,这时,后边的马车里,韩识见马车半晌没动,便用拐杖掀开帘子,问道:“悯哥儿,怎么了?” 他坐在轮椅上,一掀开车帘,就看见骑在马上的傅询。 原来是他。 傅询朝他善意地笑了笑。 ——大哥好。 韩识却面色微沉,朝他抱了个拳。 正当此时,卫归也带着小队人马上前来了,他们各自骑着骏马,身背弓箭。 傅询对韩悯道:“你看,真是来打猎的。” 韩悯点点头:“那陛下还继续打猎吗?” 傅询咳了两声,似是不经意道:“既然遇到了,就一起回去罢。” “嗯。” 他回过头,正准备让卫环他们重新启程,却看见他们都下了马,站在地上。 哦,对,皇帝来了得行礼。 他原本也是要下马的,但是傅询的马一打岔,他就忘记了。 还以为和之前一样。 他想了想,正要下马,傅询就道:“不用麻烦了,走罢。” 于是他稳稳当当地坐在马背上,傅询调转马头,与他并肩而行。 跟着皇帝来的小队人马,也都并到了队伍里,在马车边做出一副护卫的姿态。 傅询转头看看韩悯:“你怎么不给我写信?” 韩悯道:“我写了。” “才写了几封。” “我哪有时间天天写信?就是写了,也来不及送。” 这时萝卜头飞到他们头顶,韩悯便抬头道:“萝卜头,是吧?” 傅询看了它一眼,悠悠道:“你把它当肥鸡养,养得这么重,自然是来不及送。” 韩悯小小地刺回去:“毕竟是御赐之物,我哪里敢怠慢它?” 见他这副模样,傅询只觉得有意思。 他喜欢逗韩悯,就在于此,韩悯生着气、气鼓鼓的模样,特别可爱。 傅询又道:“你不敢怠慢它,还敢跟我顶嘴。” “臣不敢。” 他那样说,韩悯自然有些恼火,气呼呼地一拍马屁股,要走到前边去。 忽然又想起,这人是皇帝,他现在不能走到皇帝前边去了,于是又放慢步子,转头去跟柳停说话。 “师兄,就快正午了,你在我们家吃了午饭,我再送你回去。” “爷爷肯定要去你们家,要不要回家,我还要再看一看。” “也好。” 韩爷爷的几位老朋友见面,肯定等不及他们家整理好,说不准这时候就已经在路上了。 韩悯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余光瞥见傅询就要过来,一扭头,骑着马又走了,只留给他一个背影。 傅询也不恼,顶了顶腮帮软肉,面上笑意明显。 韩悯却去找卫家两兄弟说话,三个人并排而行。 卫归看向他:“你可算是回来了。黑豚没给你添麻烦吧?” 卫环朝韩悯使了个眼色,韩悯了然,道:“没有,他挺好的,长大了就更稳重了。” “别了吧。”卫归毫不留情地笑出声来,“他是什么样子,我还不知道?‘稳重’这两个字,一辈子和他挨不上边。” 卫环不满地喊了一声:“哥。” 卫归大笑,韩悯想了想,问:“圣上不是说你们来打猎吗?这里有什么猎物?” “我也不知,用过早膳,圣上就说要过来,大约是散心吧。” “哦。” 却听卫环又道:“还有可能是为了躲着宋国公主。” “宋国使臣还没走?” “哪有这么快呢?起码还要再待几个月。那边来了一个广宁王,一个荣宁公主。那个广宁王,仿佛是存着把公主嫁过来的意思,三天两头地请圣上赴宴,要不就是过来拜见。” 卫归思忖着:“但是那个公主又怪得很,好像是不愿意。所以总是冷着脸。” 韩悯问:“那圣上呢?” “圣上自然也不愿意,有几次推辞不了,就去了,不过也是冷冷淡淡的。特别没意思,我跟在圣上身边,无聊得很。” “公主怎么会不愿意?” “我也不知道,好像觐见的时候,她见着圣上,很惊讶的模样。” 韩悯也疑惑,扭头看了看傅询,傅询也转过头,看着他勾起唇角。 他心想,他生得高大英气,竟然还把公主给吓着了? 卫环继续道:“这几日广宁王又派人来请,圣上全都推了,今早又来了一次,就出来了。” “原来如此。” 韩悯还记得自己临走时,与傅询讲起宋国使臣的事情,半开玩笑地让他“男孩子一个人在家,要注意保护自己”。 却不想他竟然这么不擅长应付这些事情,被逼得躲出来了,还找了一个蹩脚的打猎的借口。 这真是太惨了。 这么想着,韩悯看向他的目光,都带了几分同情。 他正要过去,却有一个人骑着马,从后边上前来,到了傅询身边。 韩悯见状,也就没有过去。 见他这般,傅询皱眉,又不便过去,只听见有人说了一句:“草民韩礼参见圣上。” 傅询循声回头,敛了神色。 今日韩礼穿了一身缎子衣裳,整整齐齐地束着白玉冠,腰间别着折扇,俊俏温润,颇有文人气派。 他原本是不知道这个半途冒出来的男人是谁的,只是方才隐约听见韩悯与卫归说话,这才明白。 听他们说话,韩礼就忍不住心里发笑。 什么打猎?圣上分明就是亲自来接韩悯的,偏偏韩悯和他的几个傻朋友都看不明白。 同是读书人,韩悯幼时常有才名在外。长大之后,他不用参加科举,也不用先在地方任职,直接就在朝中任六品起居郎。 说实话,韩礼很羡慕他,也有些嫉妒。 如今有在圣上面前露脸的机会,韩悯不要,甚至还接二连三地躲开。 想来也是,韩悯时常与圣上见面,不在乎这些事情。 但他韩礼不一样,他没有做官的爷爷,也没有名满天下的老师,他得抓住这次的机会。 于是他低头理了理衣襟,一夹马腹,就上前了。 傅询也不知道韩礼是谁,只听他说自己姓韩,想是韩悯的亲戚。 没有想与他多说的意思,傅询微微颔首,道了一声“免礼”,就要过去找韩悯。 韩礼又道:“草民是小韩大人的族兄,在桐州时,陛下曾吩咐桐州知州与草民照顾韩家。” 傅询抬眼,只应了一声:“嗯。” “这几个月来,草民尽心尽力,不敢懈怠。” “等回去之后,让韩悯在宫里挑几样东西给你。” “照料同族,是理所应当。草民不过是尽自己的本分。” “让韩悯决定吧。” 他句句不离韩悯,韩礼心思活泛,很快就转过弯来,知道傅询看重韩悯。 又见他时不时往韩悯那里看一眼,分明是想把韩悯叫过来。他想了想,转而将话从整个韩家,引到韩悯身上。 “小韩大人得陛下如此看重,实在是他的福气。偏偏他还不明白,以为陛下真是来打猎的,草民去把他喊过来。” 傅询却道:“他想同谁说话,就由他去。” 说完这话,他就往前走出一段路,与韩礼拉开距离。 韩礼一句“草民逾越了”还没说完,他就已经走远了。 韩礼回头看了一眼韩悯,心下衡量一番,将他在圣上心中的分量再多添一分。 他原以为韩悯离京两年,平素看他,又总是抱着韩佩、爱开玩笑的傻乎乎的模样,却不想,原来他在各处显贵之中,甚至是皇帝那边都混得不错。 实是意外之喜。 这么想着,他又骑着马,去了韩悯那边:“悯弟弟。” 卫归听见这样的称呼,毫不掩饰地皱起眉头:“怪肉麻的。”他倒也不是恶意,不过是与韩悯开惯了玩笑,他也扭着身子,唤了几声:“呀,悯弟弟?悯弟弟?” 韩悯咬牙道:“住口。” “怎么他喊得,我就喊不得?” 韩悯一噎,韩礼温和地说:“既然容易引得弟弟与朋友们吵闹,那我以后就不喊了。” * 临近正午,回到永安城。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入了城,到了勾陈街。 韩悯在门前下了马,快步上前,掀开行在前面的马车帘子:“爷爷,大哥,到家了。” 他将爷爷扶下来,卫家两兄弟将韩识连带着他的轮椅也搬下来,韩悯又走到第二辆马车前。 “娘亲,婶婶,已经到家了。” 里边的韩佩嘟囔道:“二哥哥怎么不喊我?” “好,佩哥儿,到家啦!” 他掀开帘子,韩佩从里边扑出来,韩悯顺势抱住他,把他抱下马车。 看着娘亲与婶婶安然下了马车,他便抱着韩佩,走到爷爷身边。 阔别永安两年之久,当日匆匆离去,而今站在旧宅门前,韩爷爷拄着拐杖,花白的山羊胡须抖了几下,最终化作一声叹息。 这声长叹,吹散整整两年的烟尘与迷障。 韩悯将佩哥儿放下,从袖中拿出宅院的钥匙:“请爷爷开门。” 韩爷爷接过钥匙,登上门前三级石阶,将木门上的铜锁打开。 门扇应声而开。 韩家在永安的老宅也不大,看起来还有了些年份,不过这种住久了人的宅子,住起来才是最舒服的。 木门进去是石廊,左边院子,右边厅堂,再往里就是书房与后宅。 院子里的草木都换了新的,还没有长成,恍惚回到韩爷爷年轻时,才将它们种下的时候。 一行人稍作整顿,吃了顿简单的午饭。傅询也没回宫,赖在韩悯身边,跟着蹭了顿饭吃。 及至午后,坐在堂前喝茶。 韩悯累了大半个月,忽然回到家,整个人都放松下来,坐在椅子上昏昏欲睡。 傅询看了他一眼,便放下茶盏,道:“你们都休息罢,朕不过是来看看你们,也给你们添了麻烦,这就回去了。” 韩悯抱着爷爷的拐杖,忽然被韩佩推了一下,一激灵,就醒过来了。 韩佩道:“二哥哥,圣上要走了。” “哦……好。” 他将拐杖递给爷爷,正要扶他起来,傅询却道:“不用麻烦你爷爷了,你送我。” “好。” 众人起身行礼,恭送御驾,韩悯跟在他身边,还困得很,走路也不太稳当。 两个人走到门外,傅询忽然抬起手,揉了一把他的脑袋。 韩悯推开他的手:“你干嘛?” 傅询用指尖夹住他的发尾:“好久没见你了。” 韩悯拍开他的手,撩起衣袖,搓搓胳膊:“别说这些肉麻兮兮的。” 傅询便道:“那你明天回来当值。” 就说呢! 韩悯磨了磨后槽牙,原来是要让他快点回去上班,才说这样的话。 他不情不愿地应道:“臣知道。” “早点过来做事,早点把钱还清。” “我知道了。” 呵,万恶的封建大地主。 傅询再逗了他两句,对他傻愣愣的表现很是满意,心满意足地就回宫去了。 而韩家各处各人都还没有安置好,韩家人舟车劳顿,旁人也不敢再打扰,见圣上都已经离开,纷纷要告辞离去。 柳停将走时,韩爷爷特意嘱咐:“让你爷爷,还有杨公公、梁老太医,明日再过来,我今日有些乏了,恐怕接待不了他们。” 柳停应了。 韩悯将客人们送走,关上宅门,伸了个懒腰,准备先回去睡个午觉。 * 韩礼自然也在韩家老宅里找了个房间住下,他将行李放在桌上,在屋子里看了一遍。 陈设多是旧的,都是从前就用着的,也没有什么好的摆设,书画笔墨这些文人气重的东西比较多。 韩礼在圆凳上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 他不明白,既然皇帝这样看重韩悯,又怎么会让他住这样简陋的宅子。 而后韩悯从走廊上经过,韩礼自窗纸望见,连忙站起来,想着他先前在桐州买了些特产带回来,现在是不是要出去拜访永安城的朋友。 他连忙整了整衣裳与发冠,准备等韩悯一出来,就推门出去,跟着他一起去。 他两人住的房间相邻,韩礼等了好一会儿,也不见他出来。 他壮着胆子,推门出去,假意站在门前吹风,留心听了一阵子,房中竟是什么动静也没有。 他这才明白,韩悯是去午睡了! 多好的时候,他竟然跑去睡觉? 韩礼一甩衣袖,回了房间。 他也想睡一会儿,但又怕韩悯睡一会儿,就要出门,只好打起精神,时刻注意着隔壁的动静。 不想这一等,就等到了日落时分。 韩悯睡了一下午,直到韩佩来喊二哥哥起床。 韩礼心中恼火,埋怨他不懂得人情世故。 * 隔壁房间的韩悯倒是浑然不觉,舒舒服服地睡了一下午,还把来喊他起床的韩佩一起拉上床,盖好被子。 “来,睡觉。” 韩佩道:“二哥哥,伯母说,饭菜都做好了,让你快点出去吃饭。” “我娘老是那样,没关系,再躺一会儿。” “爷爷说,让你去买点东西。” 韩悯从床上坐起来:“这你怎么不早说?” 韩佩也有些委屈:“明明是你不听我说,把我拉上来的。” 两个人去找爷爷,韩爷爷正对着铜镜,抚着花白的胡须与头发。 “爷爷?” 韩爷爷转回头:“娇娇,去买些黑豆和米醋回来,快去快回,回来就能吃饭了。” 韩悯答应了一声,拉着韩佩就出了门。 韩佩离开永安时,年纪还小,而今才算真正看见永安城,牵着韩悯的手,连连惊呼:“哇!二哥,我要那个!还想要那个!” “先把爷爷要的东西买了再说。今天太晚了,平时更热闹,过几天再带你出来认真逛逛。” “好。” 跑了一趟粮行与调料坊,卖调料的老板见他手里提着黑豆,便道:“小公子是要给家里的老人家染白头发?” 原本韩悯也不知道黑豆和米醋能做什么用,他这么一说,才明白过来。 难怪爷爷让老师他们明日再过来,原来是想今天先染个头发,打扮得精神一些再见面。 老人家的小心思。 他点头应了,那老板道:“你知道怎么弄吗?你就把这个豆子和米醋放进锅里,用文火慢慢地熬……” 韩悯连连点头,一一记在心里。 回去的路上,路过卖糖的摊子,给韩佩买了两块梨花糖。 两个人手里拿着竹签,一边吃,一边回家。 到家门前还没吃完,韩悯停下脚步:“就在这里吃。” 马上就吃晚饭了,要是被娘亲看见他们饭前吃零食,肯定免不了一顿教训。 不如在外面吃完了再回去。 于是两个人就坐在门前的台阶上,咬着梨花糖。 吃完了,看看对方的嘴上干不干净,有没有沾着糖渍。 韩悯指了指他的唇角:“这里有一点。” 韩佩抿着嘴角,将糖渍吃掉:“这样呢?” 韩悯仔细地看了看:“没有了,走吧。” “好。” “只能吃这一次,影响你吃饭长高。” 韩佩不高兴地噘嘴。 进门之后,将竹签子丢进装垃圾的竹篓里,两个人若无其事地回去。 饭厅里正摆饭,今日重回永安,家里人都高兴,说说笑笑,话更多些。 吃过晚饭,韩悯提着黑豆和米醋钻进厨房,准备给爷爷熬制古时的染发膏。 他没有做过这个,韩爷爷也是第一次弄。 韩悯站在灶边,用勺子搅动黑豆:“厨房里有点热,爷爷你先去院子里等着吧,很快就好了。” “好。” 刚拄着拐杖要走,元娘子就进来了。 “悯哥儿,下午带着佩哥儿出去,吃糖了?” 韩悯低着头搅黑豆:“没有啊。” 元娘子冷笑道:“我看见那两根竹签我就知道。” 韩爷爷打圆场:“没事,就一次。是我让他去买黑豆,让他有多的钱带着佩哥儿去买糖吃。” 元娘子用手比划了一下:“爹你不知道,那么一大块糖吃下去,还能吃得下什么?难怪晚上他们两个才吃了小半碗饭。” 韩悯也比了一下:“只有这么小一块。” “你还有理了?” “你的亲亲儿子悯悯不敢。” 毕竟是自己儿子,又会撒娇,他一撒娇,别人就拿他没办法。 元娘子最后只好板着脸说:“下次不许了。” “明白。” 黑豆与米醋熬煮了小半个时辰,又烧了一盆热水,害怕弄脏地方,韩悯将东西都搬出来,在院子里帮爷爷染头发。 “统子,快给我一本《美容美发教程》。” 他快速翻阅了一下教程,好像不是很难。 帮爷爷把头发洗了洗,胡子也搓干净,翻出一块蓝布,围在他的颈上。 韩悯挽着衣袖,用马尾制成的小刷子,蘸着熬煮出来的糊糊,往他花白的头发上刷。 “爷爷,你感觉怎么样?” 韩爷爷坐在椅子上:“醋味有点重。” 韩悯嗅了嗅:“是有一点。” 他转到爷爷身前,给胡子也涂上。 “行了,等一会儿就洗掉。” 韩悯放下东西,就要在石阶上坐下,韩爷爷道:“冷了,去搬把凳子出来坐。” “诶。” 他跑回去,搬了个小板凳,挨在爷爷身边坐着。 此时暮色四合,天星高挂。 韩爷爷伸手摸摸他的鬓角:“你老师他们,可生了白发?” “都有了。” 他轻叹一声,望着天边高挂的星子,又道:“圣上很看重你。” “爷爷怎么忽然说起这个?” “他刻意来接你,你没看出来?” “啊?哪有?他只是想让我明天就回去值班。” “是吗?德宗皇帝还在时,我南下江州办事,德宗皇帝也是这样,晃悠着晃悠着过来接人。君臣之义难得,深厚的君臣之情更难得,要懂得珍惜。” 韩悯点点头:“我知道了。” 默了一会儿,他又叹了一口气。 韩爷爷问:“怎么了?” “可惜德宗爷爷不在。” “这有什么好可惜的?”韩爷爷笑道,“他指不定在地底下气得牙痒痒呢。指着我们就说:‘诶,这是我的史官、我的太医,这还是我的内侍,还有我的学官,他们怎么敢背着我在一块儿?’” 韩悯笑了笑。 再等了一会儿,他就去厨房烧水,帮爷爷把头发洗干净。 “好像是黑了一些,看起来更精神了。” “那就好,你明日先别告诉他们,让他们先羡慕一下。” “好。” 把爷爷送回房间,韩悯自己也回了房。 他在桐州时,买了点特产带回来,准备送给朋友们。 天色不算晚,他就把东西都放在案上,要分一分。 “温辨章一份,楚琢石一份,江师兄、柳师兄,还有谢鼎元、葛先生……” 他最后放了一支笔:“这是傅询的。” 好像有点寒酸。 忽然又想起爷爷跟他说:“君臣之情难得,要懂得珍惜。” 他想了想,再放了一支笔。 * 回来的第二日,韩悯就要进宫当值。 一早换上官服,系上笔橐,抱着两个木匣子进了宫。 照例要在宫门前盘查一遍,侍卫打开匣子看了一眼,指着一个东西:“小韩大人,这是什么?” “哦,是我给圣上带的礼物。” “小韩大人有心了。” 今日起得早,不赶时间,他抱着东西,慢悠悠地往福宁殿去。 福宁殿里,傅询已经起了,正要拿下挂在墙上的长刀,隐约听见外边的宫人说:“小韩大人,从桐州回来,还带了东西啊?” 韩悯应道:“是呀。” 闻言,傅询立即将长刀挂回去,一闪身,在榻上坐好。 准备接受礼物,我准备好了。 第62章 笨蛋皇帝 宫人推开殿门:“小韩大人,圣上就在里边。” 韩悯应了一声,从袖中拿出油纸包着的蜜饯:“桐州的蜜枣,你们拿去吃吧。” 宫人们道过谢,韩悯就抱着两个木匣走进殿中。 傅询端坐在坐榻上,右手拿着一卷书,左手架在膝上,听见他进来的脚步声,也刻意不抬头。 直到韩悯行了礼,唤了一声,他便像才发觉一般,抬眼看他。 “过来当值了?” “是。” “怀里抱的什么?” “从桐州带了一点东西回来,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聊表心意。” 韩悯上前,将两个匣子放在案上。 傅询指了指坐榻对面的位置,让他坐下,然后打开上边那个木匣。 果真是文人爱送的东西,那匣子里是两支笔、一卷书。 傅询有些无奈地笑了一声:“挺好的。” 那两支笔在匣子里滚了几圈,他伸手将笔拿出来,看了看,就放在案上。 还有一卷书,好像是新印出来的,烟墨的味道还很浓。 不知道是什么新出的圣贤书卷。 傅询将书册拿出来,还没看封皮,就随手翻了两页。 他拧了拧眉,又翻回封皮,这本书是—— 《武德宫西殿兵器全纪录》。 武德宫是武场旁边的宫殿,分做东殿西殿,早些时候,傅询带他去过一次,那儿存放着傅询这些年来得来的武器。 从前韩悯说,应当像文人拟定藏书目录一般,将这些东西也都一一登记造册。 傅询让他去做,却也没有真正放在心上,料想他是不会做的。 如今韩悯就将西殿的目录递上来了。 而今想来,傅询每日清晨在武场练剑,韩悯跟在一边,在起居注上写了一句“晨,习武”,就常常跑到别的地方去,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才会回来。 傅询以为他躲懒去了,也不管他。原来他是抽空去做这件事了。 他将书卷认真翻了两页。 做得很认真。原本韩悯应当不太认得那些武器,照着系统给的图谱,一个一个对照过去。 连银枪上的花纹、弓弦所用的材质都写得很仔细。 此时韩悯就坐在他面前,一双眼睛亮晶晶的,期待地看着他。 傅询合上书卷,一转头就对上他的目光。 他虽然傻,却又傻得很认真。 傅询努力压下忍不住勾起的唇角,道:“挺好的,我很喜欢,多谢。” 韩悯笑了笑,随后看见案上两个匣子,便将上边那个搬开。 “还有这个……” 正说着话,傅询就抬手打开木匣。 那里边倒不是什么礼物,那是一叠银票。 傅询神色一凝,看向他。 韩悯道:“上回我去柳州,陛下给了我三张银票。后来陛下来桐州,在我那儿塞了三十七张银票。那三十多张银票我一开始没有发觉,是爷爷帮我整理房间的时候才发现的。我这次回桐州,爷爷把银票给我,我添了三张,拿来还给陛下。” 傅询道:“你留着。” “太多了,臣受之有愧。” “就当是朕向你买这本书的,拿去用。” 说着,傅询就将银票推给他。 韩悯抿着唇角,思考了一会儿,最后问:“那我可以用这些钱,来还欠陛下的债吗?” 没想到还有这件事。 傅询一抬手,把东西拿回来:“不行,朕看你就是不想当值。” 韩悯瘪了瘪嘴:“好嘛。” “有的是时候,你慢慢还。” 傅询将东西放好,下了榻,拿起挂在墙上的长刀。 转头看见韩悯,一抬手就把长刀抛到他怀里,韩悯手忙脚乱地接住。 傅询笑着朝他招招手,让他过来。 韩悯抱着长刀走过去:“我是起居郎,又不是侍卫。” 傅询爱习武,殿中衣桁上,常架着盔甲。 他把起居郎乌色的官帽摘下来,拿起放在一边的银白头盔,要给韩悯戴上。 这时候韩悯还没束冠,只把头发挽起来,藏在官帽里。头盔有点重,他不是很习惯,抬手想要拿下来。 傅询却道:“你戴着罢。” “为什么?” “怪傻的。” 他这说的是什么混账话? 凭什么戴着傻,他就得戴着? 韩悯把头盔摘下来,砸进他怀里:“我不要。” 他转身要去拿自己的官帽,却被傅询拉住衣袖。 “等会儿日头起来就热了,别戴了,走罢。” 皇帝起得早,这时还是清晨,韩悯陪着他去武场练了一会儿。 * 日头渐起,两人要回福宁宫。 怕晒怕热,韩悯就悄悄走在宫道的阴影里。 傅询也走到他那边,随手拿过他记的起居注来看。 起居郎恪尽职守,不想给他看,就用手挡着,他二人争执不下。 此时一个内侍迎面匆匆走来,在他二人面前停下,弯腰行礼:“陛下,小韩大人。” 傅询把东西还给韩悯,背着手,端起架子:“何事?” “宋国使臣求见。” 便是宋国的广宁王赵存与荣宁公主。 大概不是很想见他们,傅询淡淡道:“朕今日不得闲,请他们回去。” 内侍领命下去,韩悯把自己的起居注收好。 他道:“我去桐州的时候,在去舟山的路上,也见过他们。” 傅询道:“我知道。” 在收到韩悯的传信之后,他就让人去查了,韩悯不会无缘无故说起这种事情。 韩悯又问:“陛下怎么看?” “你受委屈了。前几日赵存向朕要一只鹰,朕也没给他。” 韩悯皱眉道:“我不是说这个。” 傅询一下子就笑了:“你放心,我也不会娶公主。” 韩悯哽住,他分明也不是说这个。 还没来得及再说话,那边的内侍要引着宋国使臣出宫,正经过前边的宫道,那广宁王赵存一扭头,看见傅询,笑着唤了一声“齐国陛下”,就上了前。 而荣宁公主戴着面纱,跟在他身后,露出来的一双眼睛毫无波澜,垂眸跟在兄长身后。 他二人上前,各自行礼。 赵存行了礼,低着头,笑着道:“原本想着来给陛下请安,不料却在这儿遇见了。荣宁,来,见过……” 他转身向着荣宁公主,一抬眼,这时才看见站在傅询身边的韩悯。 话也顿住了,荣宁公主福了福身,冷淡道:“见过陛下。” 赵存还是说不出话来,她觉着古怪,抬起眼眸,也看见了韩悯。 今日韩悯穿一身起居郎的正红官服,比起那日山中寺院中素净的模样,更加端方。 红衣在日光下更加浓艳,他没有戴官帽,乌发简单地挽起来,面白似玉。而今看见他们,微微抿着唇,没有太多的表情。 韩悯退开半步,向他们作揖。 赵存回过神:“不知这位大人是?” 不等韩悯开口,傅询便道:“朕的起居郎,韩悯。” “小王冒犯了,从前见的都是楚大人和于大人,不认得韩大人。” “既然是请安,请过了就回去罢。” 傅询传来内侍,让人把宋国使臣送回驿馆。 * 宋国使臣被安置在城东的驿馆里,除了他们带来的宋国随从,外边还有齐国侍卫看守,伺候的下人,也有部分齐国人。 广宁王与荣宁公主回到房中,荣宁公主一言不发地坐在圆凳上,揭下面纱,脸色冰冷。 赵存倒了杯茶,推到她手边:“好妹妹,你又怎么了?” 荣宁公主不语。 赵存耐着性子,哄了她半天,她这才开口:“齐国皇帝分明无意于我,你为什么三天两头让我过去给他请安?” “究竟是齐国皇帝无意于你,还是你无意于他?” “我二人根本两相无意。” “古往今来,和亲的公主连对方都没见过,齐国皇帝正当壮年,模样举止都是上等,你还有哪里不满意?” 荣宁公主仿佛是察觉到了什么,死死地盯着他。 赵存也自觉失言,忙改口道:“你若是不愿意,那便算了,以后不让你去了。” 她抬起手,做了个“请”的动作:“兄长先走吧,我累了。” 赵存看了她一眼,摸不准她是恼火,还是怀疑,再将茶杯往她那里推了推,就出去了。 门扇关上时,荣宁一拂衣袖,将案上茶杯扫落。 此来齐国,名为出使,实为和亲。 她与哥哥原为不受宠的妃嫔所出,若不是这次出使,她也不能从旮旯角里被挖出来。 她自然不愿意遂了父皇的意思,嫁到齐国。 原以为兄长是个草包,一朝得势,便只晓得吃喝玩乐,却不料入了永安,兄长竟是和从前大不相同了。 分明是要逼她就范的模样,透着一股古怪。 * 福宁宫里,用过了早膳,傅询在书房批折子,韩悯坐在一边记录。 忽然,傅询开口道:“你对宋国那边怎么看?” 韩悯放下笔,想了想:“宋君打的是长远的主意,知道宋国在国力上比不过齐国,便寄希望于我大齐自身变化。” “对,你继续说。” “我记得,先皇在位时,宋国也嫁了一位公主,两位郡主。想是宋国尝到了甜头,所以这回非把荣宁公主安排进来不可。” 傅询双手按在膝上:“是,先皇暮年,对那位公主可谓是盛宠,常带她出入各处。我那时在西北带兵,几次小战里,吃过宋国人的暗亏,原先不明白,后来就知道了。” 所以在继位之后,他立即与太后商议,将先帝留下的后妃,全都送去尼姑庵念经。 至于那位公主,既然先皇喜欢,就送去陪葬了。 不过这种事情太过血腥,他不会说给韩悯听。 韩悯又道:“倘若两国交战,宋国拼死抵抗,我齐国虽能胜,大约也只是险胜,而耗费的财富、民力与士兵不计其数,为宋国土地掏空府库,不太值当。急着开战,一时间难以收手抽身,恐怕不妥。” “是,依你之言,该拿宋国公主怎么办?” “我看她的模样,仿佛并不属意陛下。但那位广宁王,仿佛一定要把她嫁过来。他二人日后定有嫌隙,不如静观其变。暗中派人调查他二人的身世背景,或拉拢,或逐个击破。” 傅询笑了一声:“我以为你会让我将计就计,娶了宋国公主。” 韩悯下意识道:“放屁。” 他扭过头,摸摸鼻尖:“我从来没有这么想过。” 傅询又问:“那我不娶她?” “嗯。” 韩悯微怔,轻拍一下自己的脸颊,又不是你娶,你答应什么? “你要是喜欢就娶,不喜欢就不娶,问我做什么?总不能是你想娶她,又害怕她是细作,所以要来问我,从我这儿找两个理由吧?没有理由,反正你别娶她。” 傅询笑了笑,拉住他的手,拍了拍。 “好,不娶。” “你小心点,不知道那边还有什么法子。” 傅询郑重地点头:“我知道。” 韩悯收回手:“那你批折子吧。” 沉默了一会儿,傅询重新拿起朱砂笔,一时间只听闻笔尖在纸上滑动的声音。 “先皇在位三年,碌碌无为,还将德宗皇帝从前推行的策略都打乱了,如今百废待兴,朕意欲使齐国诸事重归正轨。上至朝廷,下至山野,都需要整顿。” 说这话时,傅询头也不抬。 模样却很正经,也用了自称。 韩悯扭头看他,试探着回答了一句:“臣深以为然。” “如今朝中已有朕的心腹,是时候推行变法新政。” “是。” 韩悯抿了抿唇角,认真地看着他,只听傅询道:“过几日江涣、楚钰他们,就要过来商议此事——” “你也来。” 傅询等了一会儿,没有听见他说话,便道:“高兴傻了?” 韩悯怔怔的,这才回神,眼泪汪汪地看着他:“多谢陛下赏识。” 文人的终极梦想——得到皇帝的信任与赏识,实现君臣共治! 傅询笑出声:“你怎么这副模样?太傻了。” 韩悯抹了把眼睛:“你不懂。” 怎么还哭了? 傅询连忙敛了神色,放下笔,拍拍他的背:“怎么了?” 韩悯往他那边挪了两步,蹭地一下跳起来,钻进他怀里,一把将他抱住:“多谢陛下。” 他确是天真烂漫的文人心性,但傅询却不是坦坦荡荡的帝王心。 傅询暗中揽了一下他的腰,又捏捏他的软肉。 说的话却十分正经:“该怎么处置宋国公主的事情,朕问过江涣、楚钰与温言,他三人答得都不如你。” 韩悯松开手:“他们是怎么说的?” “要我将计就计,纳了公主。” 傅询低头握住他的手:“还是你对我好,我一说你是不是要我娶她,你就说‘放屁’。” 韩悯耳根一红,急急地反驳道:“粗俗,我才没说过这话。” 意识到自己的手还被傅询抓着,他抽回手,道:“做了皇帝之后,美人计不会少的。要是你以后中了计,我就一五一十地记在起居注里,叫后人都知道你是个笨蛋皇帝。” * 这一天,韩悯高兴得几乎要飞到天上去,和谁说话都是笑着的。 就连走在出宫的路上,也时不时要跳起来。 系统无奈道:“你清醒一点。” “你不懂,我看《三国演义》的时候就是这种感觉。” “你……” “统子,把有关新政变法的文献都传给我,我为过几天的议事做好准备。” 系统道:“你真的好夸张。” 韩悯没有听见他说话,捏紧拳头,自顾自道:“我已经决定为圣上死而后已了。” * 次日是于大人当值,韩悯昨天就把起居注整理好了,所以今日不用再进宫。 他把带给朋友们的礼物打包好,然后去隔壁房找族兄韩礼。 天不早了,韩礼在房里看书,拿着书卷来给他开门。 韩悯道:“堂兄,我今日要去拜会朋友,你若是得闲,我们一同前去?” 韩礼原不是他堂兄,只是为了方便,才这样喊。 他点头应了,让韩悯在外边稍等一等,自己进去换身衣裳。 其实昨日里,柳老学官与柳停来过韩家,同来的还有几个老人家,都是来见韩爷爷的。 他们在一起聊天聊了许久。韩礼原本准备了自己的文章,要请教柳老学官,只是他们旧友相见,相谈甚欢,他竟一句话也插不上去,拿着茶壶,白白在边上站了许久。 韩悯站在廊下等着,又想起什么,敲了敲门,道:“堂兄不用担心礼物的事情,我这儿已经预备好了。” 韩礼正换衣裳,匆匆应了一句:“好。” 他并不在乎韩悯的东西。 在桐州时,韩悯出去买东西,他也见过,都不是什么贵重东西,而且家里知道他日后会面见贵人,早已给他预备下了礼品。 换上见客的衣裳,他也提着东西,推门出去。 韩悯看了一眼:“原来堂兄已经准备好了。” 一路说些闲话,很快就到了文渊侯府所在的小巷外。 温言腿脚不便,还没来得及搬家,那条小巷看起来很破旧,挤满了市井间做买卖的人。 这儿能有什么人物?韩礼脚步一顿,几乎以为韩悯是在耍他玩儿,面色一冷,就要发作。 小巷狭窄,韩悯走在前边,向他解释道:“前边就是……” 还没说完,就有一个人从身后搂住他的腰:“韩悯。” 韩悯回头,原是楚钰。 楚钰道:“早几日就听说你回来了,今天才出门,也不先去找我,我就知道你头一个要来见温辨章。” “前天才回来,我昨天又当值。” “圣上也太过分了,你才回来就让你做事。” 韩悯拍他的脑袋:“你不许说圣上坏话。” “你疯了,你为了别的人打我!” 两个人说了一会儿话,韩悯把身边的韩礼拉过来。 “我堂兄韩礼。” “这位是去年的探花郎,楚钰楚琢石。” 原本就看着楚钰衣着不俗,而今听闻他是探花郎,韩礼一直板着的脸才缓和下来。 见过礼,韩礼还特意添了一句:“常听悯弟讲起,楚探花文采斐然。在下是后年的科考,还请探花多多指点。” 楚钰看看韩悯,最后摆摆手:“好说好说,多多指教。” 简单说了两句,楚钰又揽住韩悯说话:“你竟然还会在别人面前夸我文采斐然?难得难得,再说两句给我听听。” “我不说。” 韩礼走到他身边,韩悯便朝他笑了笑,怕冷落他,也时时与他说话。 进了文渊侯府,穿过石廊,温言正坐在窗下的榻上写字。 他还有十几天就能拆掉腿上的夹板了,这时候还架着脚。 韩悯朝两人嘘了一声,悄无声息地上前,伸手要看温言写的东西:“让我看看辨章……” 不料温言比他更快,反手就把一叠纸按住,夹进书里。 他道:“你还是不看为好,以后有你看的时候。” 将书卷放到一边,温言若无其事道:“回来了?” “嗯。” 韩悯将韩礼拉过来,把他也引见给温言。 两人客客气气地见过礼,说了两句话。 而后楚钰捏住韩悯的脸:“你有没有给我们带礼物啊?” “给辨章的自然是有。” 他在自己带来的几个盒子里翻了翻,把上边贴着“温”字纸条的给了温言。 韩礼也凑过去看了看。 一方手帕,桐州城的绣工,绣着一只双眼通红的小白兔。 还有一个用坛子封着的东西,温言打开一看,却是一坛黄豆酱。 韩悯认真道:“手帕给你擦眼泪,那只小白兔还是我专门让人绣的,特别像你的眼睛。黄豆酱煲猪蹄可好吃了,你这几天就快好了,多吃猪蹄好得快。” 温言深吸一口气,抓起手帕掷进他怀里,指着门外:“你走。” 正说话时,楚钰也找到了写着“楚”字的盒子。 “让我看看我有什么好东西。” ——几块大石头。 “不是吧,韩悯?你从哪里见的几块石头?” “不是捡的,是买的。这个可以开出翡翠玉石的,你拿回去让工匠开一下。这都是我精心挑选的,肯定开得出好东西。”韩悯坐在他身边,“琢石,琢石,你的名字正适合这个礼物。” 楚钰掂了掂石头:“去你的吧。” 随后韩礼也把一早就准备好的礼品交给温言与楚钰。 “这是翠羽茶,形似翠羽而得名,市面上一两就要好几百两银子呢。” 他二人道了谢,并没有他想象中应有的热络,但也不算冷淡。 想来他二人在朝为官,什么珍品都见过了,东西虽然贵重,但也不算珍稀,这也没什么。 这样想着,韩礼就稍微放松下来。 再说了一会儿话,他适时插上两句话,还算是和谐。 望了一眼日头,韩悯道:“我还要去谢岩那里送礼物,就先走了。” 他才要起身,就被楚钰按住了。 楚钰瞥了一眼韩礼,刻意对韩悯道:“你还和谢岩往来呢?他这人文不成武不就的,十来年里考了两次科举,现在又住在建国寺的禅房里,那儿乱糟糟的,你去做什么?” 韩悯不知道他是什么用意,只道:“他人挺好的,才能品德都不错。” 他转头看向韩礼:“堂兄,走吧。” 韩礼却站起身,扭捏了一会儿,轻声对他道:“悯弟,我与温大人、楚大人一见如故,相谈甚欢,我想再留一会儿,就不跟着你再去走动了。” 韩悯这才反应过来,楚钰是在试他。 他一句话不离科考,出口便称“大人”,闭口就是银钱。 楚钰自家就是家财万贯,哪里看得上他这样的人? 如果仅是如此,也不过说他一句俗人,如今楚钰一试他,他就忙不迭要和谢岩撇清关系,生怕楚钰与温言从他眼皮子底下逃了。 可笑至极。 既如此,韩悯朝楚钰无奈地笑了一下。 “那我就自己去了。” 他留下韩礼独自在此处,温言面上似笑非笑,朝他做了个手势:“坐吧。” 再说了一会儿话,最后楚钰才悠悠道:“辨章,你说谢岩两次考中状元,他要是有一次肯出仕,现在肯定不用住在建国寺,受那些阿猫阿狗的白眼。” 韩礼腾地从位置上站起来,脸色一变再变。 想去追韩悯,又不想抛下这里的两位大人,站在原地半晌没动。 * 方才那一试,韩悯自然也有了计较,一个人提着东西去了建国寺。 他过去时,谢岩也在伏案写字。 “奇怪,你和辨章是约好了么?怎么都在写东西?让我看看。” 谢岩不如温言反应快,将东西收起来时,被韩悯看到了。 韩悯不确定道:“是我看到的那个吗?” 谢岩摇头:“不是。” “那给我看看。” 他动手要抢,谢岩连忙按住他的手:“真不是你看见的那个,没有什么,不过是我在写别的文章。” “你怎么知道我说的是什么?既然是别的文章,给我看看又有什么关系?” 谢岩喊道:“韩悯!” 韩悯也喊回去:“谢山石!” 抢不过他,韩悯一屁股坐在地上,委屈道:“就是我看见的那个,我都看见‘起居郎’三个字了。我去桐州几天,你们在写《圣上和起居郎二三事》,你和温辨章约好了!” 谢岩小心地添了一句:“还有楚琢石。他说我要是写这个写得好的话,就和我说话。” “你们真的在写这个!我不干!” 韩悯气得直跺脚。 第63章 【一更】好狠的心 禅房幽静,沉默半晌,谢岩试着开口,弱弱道:“不是你想的那样。” 韩悯还坐在地上,就那样盯着他,朝他伸出手:“给我看看。” 谢岩自觉心虚,往后退了几步,摇摇头:“你不要这样。” 韩悯从地上爬起来,拍拍衣裳,还是伸着手:“给我看看。” 而谢岩再后退,放缓语气,唤了一声:“韩悯。” “你还知道我是韩悯,当初是谁手把手教你写话本的?没有我,你能出第一册 话本吗?你现在用我教你的手法和技巧,给我写话本,你觉得这样合适吗?” 他一步一步走近,逼得谢岩连连后退,直到靠在墙上。 韩悯又问了一遍:“你觉得你这样合适吗?” 谢岩嗫嚅道:“不合适,但是……” 韩悯抢话:“但是楚琢石让你写,你就写了。” “嗯。” “嗯?我就知道他和你交情好,他一说什么事情,你就跟接了圣旨似的。我说什么你都不听,你从前连谢鼎元的身份都要瞒着我。” “不是。” “依我看,你只有楚琢石一个朋友就好了。那行,我们绝交,我从桐州给你带的东西,我丢进鸳鸯湖里,也不给你。” 他提着东西作势要走,谢岩连忙拉住他的衣袖:“诶,你别生气。” 韩悯瘪了瘪嘴,眼珠一转,再次伸出手:“那你给我看看。你给我看看,我不告诉他们就是了。” 谢岩坚定地回绝:“不行。” “你这个人怎么跟块石头似的?” 韩悯愤愤地坐在榻上,谢岩先是站在他面前,过了一会儿,又小心翼翼地在他身边坐下,小声地唤了一句:“韩悯?” 韩悯没有回答,暗中咬着后槽牙生气。 冷静下来之后,他再仔细想了想。 到底是他一开始写的御史和探花郎,如今他们两人与谢岩一起,反过来写起居郎的话本,好像起居郎并不占理。 韩悯又问:“你写了多少了?” 怕他生气,谢岩往远离他的方向挪了挪:“快写完了。” 快写完了?快写完了! 韩悯握紧拳头,谢岩看见,再挪远一些:“不过温大人那边还差一些,好像是他怎么写都不满意,重写了好几次了。” 还挺严谨。 韩悯松开手,从提着的礼盒里找出谢岩的那个,丢给他。 “这个给你。” 他起身要走,谢岩又拉住他。 “你没生气吧?楚钰也只是闹着玩儿。” 韩悯回头,点了一下脑袋:“没有,我去找葛先生。” 看他面色不似作假,谢岩这才松开他。 * 韩悯提着东西,往白石书局去。 这日正巧是《圣上与丞相二三事》第一卷 开售的日子。 他在去桐州之前,害怕赶不回来写话本,抓紧时间写了两本交上去,其中一卷就是这一本。 今日白石书局把它印出来了,书局门前挤满了人。 韩悯还没靠近,就看见一个大汉敲锣,他大喊道:“松烟墨客小混蛋!” 韩悯下意识往边上躲了躲,站在一个卖鱼的小摊后边,朝小贩笑了笑,问道:“他这是怎么了?” 小贩甩着衣袖扇风,随口道:“那不是松烟墨客的话本子又出了嘛,又换人了,有些喜欢探花郎就难受了。” “原来如此。” 只听那人又喊道:“怎么又改了?你怎么又改了?我们探花郎哪里不好了?松烟墨客,我知道你就在这里,你说啊,探花郎到底哪里不好了?” 仿佛在哪里见过,韩悯凝眸看了看那人,又问:“诶,可是他之前不是喜欢御史大人的吗?” 上回他与御史原型温言一行人在醉仙居二楼吃饭,就看见他在楼下敲锣,质问松烟墨客。 可是当时,他问的明明就是御史大人。 小贩笑了笑:“松烟墨客都不写《御史》了,除了跟着他看《探花郎》,还能怎么办?” 他从箩筐里拿出一个小板凳,放在韩悯身后,拍了拍:“来,坐下说,还有的闹呢。” 韩悯一边看着那人在街上敲锣,一边撩起衣摆坐下。 小贩继续道:“实话说,这阵子也不是没有别的书局和说书先生跟风,写什么《圣上与御史五六事》、《七八事》,还有《千百事》。” 韩悯迟疑道:“那……” “他们写的——” 小贩皱起脸,露出嫌弃的表情,摆了摆手。 “这怎么说?” “他们写得不真。写皇帝吧,不是写得像地主家的土少爷,就是像地府里的阎罗王。非要他整天穿金戴银,用的牙签都是金的,方能显得他尊贵;非要他一句话诛人九族,所有人见他都发抖,才好显得他厉害。整天端着个架子,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是皇帝。” 小贩哆嗦了一下:“那御史就更古怪了,在松烟墨客的本子里,他分明是性子冷。在他们的本子里,动不动就哭,眼泪淌成护城河。长着一张嘴也不说话,就会呜呜咽咽。这哪儿是本子里的御史啊?” “从前也没人写过这样的话本子,松烟墨客算是把咱们的胃口都养刁了,旁人再写,也写不出来了。没办法,在外边转了一圈,还是松烟墨客写得好,只好松烟墨客写谁,我们就跟着看谁了。” 韩悯忍不住乐了,拍拍脸,正经了神色:“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不过他老这样换来换去的,谁受得了啊?” 说着说着,小贩竟也趴在他的肩上哭了。 韩悯小心地拍拍他的肩:“别难过,别难过。” 这时,那个敲锣的男人也已到了眼前,径直朝他们走来。 一时间慌了神,韩悯还以为自己被发现了,下意识要走,但还是冷静下来,在板凳上坐稳了。 小贩是卖鱼的,用几个大木盆装着活鱼。 男人就在他们面前蹲下,韩悯连忙拍拍小贩:“诶,快起来吧,有人要买鱼。” 小贩直起身子,泪眼朦胧地道:“今天不卖了,今天难受。” 男人也没有说要买,低着头,默默地抚弄盆里的活鱼。 猛男落泪。 他喃喃道:“我算是知道了,御史、探花郎,还有新来的丞相,全是这盆里的鱼。除了这三位,还有许许多多条鱼呢。皇上,你好狠……” 韩悯刚要劝他,只听他忽然拔高声音:“不对,不是皇上,是松烟墨客。” “松烟墨客,你好狠的心啊!” 韩悯被他吓得一激灵,身形一晃,差点从板凳上摔下去。 而那小贩与男人抱在一起哀嚎。 “松烟墨客好狠的心啊!” 韩悯不敢再插话,站起身来,悄悄地退走了。 ——我不是,我没有。 * 虽然都知道松烟墨客又换了主角,但白石书局前还是围了许多要买话本的人。 韩悯提着东西,从书局的后院溜进去。 葛先生难得的没喝酒,在房里看书稿,见他来了,忙朝他招招手。 “前几日就听说你回来了,我又不是没有去过桐州,年前才从桐州过来,还给我带什么东西?” 韩悯将带回来的礼品交给他,说了两句闲话,道:“后边印的几本书,要不就在封皮上加一行字‘本故事纯属虚构’吧?” 葛先生给他倒茶:“书局这边,也是这个意思。” “怎么了?” “你的话本子越写越有名气,恐怕惊动衙门那边。为防万一,书局想着,要加上这一行字。” 韩悯捧起茶碗,点点头:“那就好。” “当初签的契约,你还有三本,就该写完十册了吧?” “是。” “往后还想写吗?” 韩悯思索了一会儿:“应该不会写了。” “怎么了?圣上知道了?让你别写了?” “你怎么知道他认得……” “上回楚钰告诉我的。”葛先生笑着给他添茶,“就在圣上眼皮子底下写话本,你也瞒得辛苦。” 韩悯不大自在地咳嗽两声:“还好吧,反正之后不会再写了。” 葛先生笑道:“那正好,你不写了,不用我帮你盯着契约,我也是时候功成身退了。” 韩悯一惊:“啊?先生要走了吗?要去哪里?” 他一指墙角,韩悯这才看见,他从前算卦用的那个“诸葛半仙”的布幡,还好好地收在那里,算卦用的东西,也摆得整整齐齐的。 “我从前在宋国,也算是家财万贯。自诩伯乐,散尽千金资助穷苦文人。十年前谢岩被逐出宋国,我也跟着来了齐国。” “宋国文人都说,齐国学问荒芜,粗俗不入流。我原本也这么想,又找不到谢岩,只好四处游荡,直到在桐州遇见你。” “我还记得头回见你那天,你缩在破棉袄里,冻得眼泪都出来了,还拿着笔练字。我问你为什么拿左手写,你说你右手折了。我当时就心想,当真是文曲星下凡了。” “我知道你写话本那天,你说了一句话,你说:‘文人岂有高下之分?文字岂有贵贱之别?’你这句话,应当说给所有自诩中原正统的宋国人听。” 葛先生握住他的手,韩悯垂了垂眸,道:“先生过奖了。” “我欲四海为家,救助天下穷苦文人,在你这里已经耽搁了太久了。如今你已脱困,谢岩也寻到你们一众文人引为知己,我是时候离开了。” 韩悯想了想,搓了搓发酸的鼻子:“既如此,我就不劝葛先生留下了。” 葛先生扯着嘴角笑了笑,安慰他道:“还早着呢,总得等你写完那三本话本再走,不急。” 沉默了一会儿,葛先生又道:“不过你爷爷的书稿,恐怕是找不回来了。” 韩悯揉了揉眼睛。 “上上下下都找过了,只有我们上回找到的那两张。” 他摇摇头:“没关系。” * 再说了一会儿话,韩悯留在白石书局吃了中饭。 临走时,韩悯才忽然想起来,自己有一件事情。 “先生,琢石他们,是不是在写一本《圣上与起居郎二三事》?” 葛先生一愣,眼神飘忽不定:“什么?没有啊,什么起居郎?我不知道。” “我在谢岩那里看到了。” “这……” “我写他们,他们写我,倒很公平。不过我有一件事情求求葛先生。” “你先说吧。” “他们的话本子要是印出来了,得和我的新话本同一天卖。” “你这是做什么?还要跟他们抢生意?” “我的话本一出来,他们的就没什么人看了,也就不会有人注意到《起居郎》了。这个要求不算过分吧?” 葛先生无奈道:“你这打的是什么算盘?” 韩悯拽着他的衣袖:“求你了,老葛,是我最先认识你的,你就偏心偏心我嘛。其实和我的同一天卖,我还帮他们拉客了呢。他们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做,写这个也就是一时兴起,要是卖得不好,他们就不会写了。” 被他闹得没法子,葛先生只好连声道:“好好好,那要是《起居郎》红了,你可别再找我了。” 韩悯笑着道:“没问题。” 他抓紧时间把《丞相》的第二卷 写出来,在卖书那日,把《起居郎》压下一头就行。 松烟墨客真是个小坏蛋。 第64章 【二更】捧在手心 从白石书局出去时,天色还早。 韩悯想着,尽管韩礼这人不怎么样,但毕竟是自己把他带出来的,还得自己把他带回去,想来温言与楚钰虽然不喜欢他,但也不会太过刁难他,客气客气,也就过去了。 所以他重新去了一趟文渊侯府。 他推门进去时,楚钰与温言正挨在一起看东西,还拿着笔在改。 一见他来,他二人就立即把东西收起来了。 韩悯看他们这副模样就知道,肯定是在写起居郎的话本。 不过他已经有了应对手段,他不在乎。 韩悯背着手,得意地仰着头,走到他们面前,怜惜地抚摸着楚钰的头发,嘴角扬起神秘的微笑。 楚钰不明就里,转头看他:“你做什么?” 韩悯仍是笑,楚钰一把拍开他的手:“你出去一趟就傻了?” 韩悯摇摇头:“没有。对了,韩礼呢?” “走了,他知道谢岩靠两次科举,不是没考中,而是考了两次状元之后,愣了好一会儿。又想出去追你,又不好意思撇下我们两个。辨章好意,要留他吃中饭,但是他自己觉着害臊,找了个借口走了。” “原来如此。” 韩悯在他身边坐下,这时一张坐榻上,并排坐了三个人。 最里边的温言推了推他们:“挤着我了。” 韩悯与楚钰对视一眼,互相要把对方推出去。 “我要挨着辨章坐。” “你出去。” 争了一会儿,最后韩悯道:“你都在这儿待一天了,我都好久没见辨章了。” 楚钰最后看了他一眼,不情不愿地到另一边去坐。 韩悯挽住温言的手:“我的亲亲辨章。” 温言皱着眉看他:“要坐就坐,不坐就出去,你话本子写多了?” 韩悯住了口,安安静静地坐着。 温言又问:“你怎么会把那种人带过来?” 楚钰附和道:“就是,怎么会把那种人带过来?害得我方才要帮他洗地。” 韩悯顿了顿:“是家里亲戚嘛。我在永安的时候,也是他照顾桐州那边的。” “他怎么照顾的?你给了钱没有?” 韩悯点头:“应该是送了点东西,也时常过去看看。给了双倍的钱。”楚钰皱眉:“给了不就行了?他还要你帮他引见别人?你都带他见了谁?” “柳师兄,还有你们二位。” “那也没事,我们都懂得看人,也懂得把他和你分开。只是以后别总是带着他了,省得有什么坏事,牵连了你。” “我知道。”韩悯伸手挑了挑他的下巴,“我知道琢石担心我,你放心,我都懂得。” 楚钰拍开他的手:“小傻子。” 韩悯瘪了瘪嘴,转过头去,揽住温言的肩。 “对了,我方才去书局见葛先生,看见之前那个在街上敲锣的人了。” 温言了然:“他又因为你转写丞相,不高兴了?” “他指着那个卖鱼的木盆说,这条是御史大人,这条是探花郎。” 韩悯一边说,还一边捉住他二人的手,悠悠道:“唉,都是松烟墨客养的鱼,左拥右抱的感觉真不错。” 他捏住温言的下巴:“来,给松烟墨客吐一个泡泡看看。” 下一刻他就被“两条鱼”丢到地上。 温言反捏住他的脸:“请你给我吐个泡泡。” * 韩礼就那样难堪地回去了。看清楚他的为人之后,韩悯虽然不大想理他,但是也怕他去打扰爷爷。 所以没有在文渊侯府多打扰,他很快就赶回家去了。 回去时,还没有看见他,只有院子里阴凉处摆着四张竹藤椅,韩爷爷与朋友们坐在一起说话。 杨公公抱着韩佩,韩佩手里拿着一本书,两人坐在最中间的藤椅上。一群人围着他们,教他二人识字。 老柳学官指了指书卷一角:“佩哥儿,刚学过的,这是什么字?” 韩佩有些为难:“这个……” 他将求助的目光投向杨公公,杨公公虽然是和他一起学的,但是也不记得了。 “这……”杨公公一转眼,就看见韩悯,顺势放下书,“哟,我的悯悯回来了。” 韩爷爷板起脸:“‘你的悯悯’?哪儿来的‘你的悯悯’?这是我的。”他朝韩悯招招手:“乖孙,来。” 韩悯向老人家们问过好,便走到爷爷身后。 “傻站着做什么?去搬把椅子来坐。” 他便搬了两把椅子,和韩佩一同坐下。 韩爷爷拿了一块点心给他,压低声音问道:“你不是和礼哥儿一起出去的么?怎么中午的时候,他一个人冷着脸回来了?出什么事了?” 韩悯想了想,让韩佩去一边玩儿,然后将当时的情形原样说了一遍。 “琢石大概也是一时兴起,才想要试试他。” 听完这事,几个老人家都沉默了。 柳老学官认得楚钰,只道:“不是一时兴起,楚钰自小生在富贵人家,什么样的人都见过,他会看人。” 杨公公道:“那个韩礼,也实在是贪心不足。他昨日还拿着文章过来,老柳帮他看了一遍,还没说什么,他就火急火燎地想让老柳再收个徒弟,跪下就称‘老师’。要不是我拦住,说不定就叫他拜师了。” “后来又不知道从哪儿听说,我是悯悯的干爷爷,非要送我,还要认我做干爷爷。结果一听说我是内侍,又不肯了。指不定心里埋怨悯哥儿,怎么认个太监做爷爷呢?” 几位老人家没忍住笑出声,而后觉得不好,都正经了神色。 梁老太医道:“老杨,他这是夸你呢。你看别的太监都特别像太监,你看起来不太像,所以他认错了。” 杨公公笑了一声,又嘱咐韩悯:“悯悯,你以后少跟他来往,小心被带坏……” 韩爷爷打断他的话:“好了,打住,他既姓韩,我会管教的。” 杨公公正经道:“反正我的悯悯不能被带坏。” 韩爷爷应了一声,对韩悯道:“这件事你不用管了,以后该做什么就做什么,也不用带上他。其余的事情,爷爷来解决。” “好。” 柳老学官道:“知道今日你在家,你去桐州的时候,寄养在老师这儿的那只猫,今天给你带过来了。” 他望了望四周:“方才就在院子里跑呢,猫呢?” 院子不大,看了一圈,最后看见韩佩抱着只胖胖的白猫,坐在台阶下。 “在这儿呢。” 韩悯看着它的背影,总觉得它长大不少。 这是他的小猫? 他暗中把系统喊出来:“统子,你看看,那是我们的小白猫?” 这时老人家们也把韩佩喊过来了。 韩佩抱着长毛白猫上前:“二哥哥,你看,一只长毛的小白猪。” 油光水滑,体型肥美,肉眼可见的大了一圈。 系统不敢相信地尖叫:“我的猫怎么变成这样了?” 韩悯也有些迷惑:“老师,它怎么……” 柳老学官道:“你那只猫拿过来的时候也太瘦太小了。就让梁老太医给它开了几个方子,补了补,现在看起来还不错。” 他抱起猫,放在腿上,顺毛摸了摸:“这样抱起来多舒服。” “老师,你不觉得有点沉吗?” “还行。” 柳老学官把猫放在他的腿上,韩悯对上白猫懵懂的眼神,不自觉湿润了眼眶。 “谢谢老师,老师真好。” 而后梁老太医将目光放到他身上,认真道:“你也太瘦了,应该多补一补。” 进补警告! 韩悯感觉不太妙,再说了两句话,就溜回自己房间。 * 这日夜里,吃过晚饭,韩爷爷就将韩礼喊到自己房里,说了好久的话。 既然爷爷不让他管,韩悯也就不再管这件事,只是窝在自己房里看文献。 系统正附在猫身上,在房里绕圈跑步,运动减肥。 他一边跑,一边道:“当初还不如把猫交给傅询养呢。” 韩悯道:“傅询哪里有空?其实也怪我没有说清楚,你慢慢减,我过几天给你弄一个仓鼠用的大号跑轮,跑几天应该可以恢复以前的体型。” 系统哼了一声,继续跑步。 而韩悯看了一会儿历代变法的文献,又拿出一叠稿纸,开始写新的话本。 这已经是倒数第三本了。 系统从他身后的书架上跳过,看了一眼,又问:“你以后真的不写了?” “嗯,写多了也没意思了,十册就足够了。况且天下未定,海内未平,我在朝中做官,往后要推行变法新政,也没有那么多时间来写这个。” “也是。” 顿了顿,系统小心道:“其实,看了那么多文献,你也该知道,变法听起来热血,也不总是成功。” “我知道。不过是机会难得。” 系统停下脚步,扭头看他:“机会?什么机会?” “天时地利人和。正是大齐国运昌盛的时候,傅询初登基,一番新气象,也难得他信任我。这就是很好的机会,先皇在时,我是不敢想的。” “原来如此。” “我来这里也有十几年了,总想着一定要试一试,留一点自己的东西才甘心。” 系统若有所思,在原地做伸展运动。 正说着话,外边忽然有人敲门。 “悯弟,是我,我说几句话就走。” 韩礼的声音。 韩悯连忙将书稿收起来,上前给他开门。 韩礼垂着头,很是沮丧的模样。 “方才伯爷找我说话,训斥了我一顿,而今我都明白了。方才站在你房门外思来想去,还是要来跟你赔个罪,对不住,有些事情,是我做得不太好。” 韩悯笑了笑:“没事儿,你安心准备科举就好了。都已经考到举人了,有多少人一辈子都停在秀才上呢?堂兄已经很好了。” “往后我就安心待在房里温书,你别生气了,不用为我操心了。” 韩悯再安慰了他几句,就把他劝回去了。 韩礼回了房,果真点起灯来,看了一会儿书。 他撑着头想,还是急躁了一些。 从桐州小城来,从没见过这样多的人物,不知道该讨哪个的欢心,一时间昏了头。 如今韩悯也对他有了几分计较,往后可要再谨慎些才好。 * 如此过了十来日,便入了六月。 温言腿上的夹板终于可以拆掉,他可以下地走动时,几个文人臣子,都被傅询召进宫来,要在私下开一个小会。 福宁宫的书房里,午睡起来的韩悯扎起头发,用冷水洗了把脸,好让自己清醒过来。 他抱着纸笔,在傅询身边坐下,拿起墨锭研墨。 其他人都还没来,傅询玩着他的头发,有一下没一下地捋,从发根捋到发尾,最后用指尖在发尾绕两个圈。 韩悯嫌他烦,脑袋歪了歪,一点都不想理他。 傅询用他的发尾挠挠他的侧脸:“这么认真做什么?” 韩悯认真道:“这或许是时代的里程碑、王朝的转折点。虽然不能立即让世人知道,但是可以先记录下来,供后人景仰。” 傅询轻笑:“是吗?日后遍布天下的大齐纛旗足够他们景仰了。” “一时王朝,总有覆灭的……” 韩悯自觉失言,不敢再说下去。 正巧这时楚钰与温言到了,内侍引他二人进来,低眉垂首,恭谦温顺。 楚钰却笑着道:“韩起居郎果然是盛宠,这样的话说出口了,圣上竟然半点反应也没有,真是羡煞楚某。” 前几日他看谢岩状态不对,多问了谢岩几遍,谢岩就把韩悯知道他们在写话本的事情告诉他了。 他朝韩悯眨了眨眼。 ——此事可以加入《圣上与起居郎二三事》豪华事例阵容。 而后温言扯了扯他的衣袖,两人站定行礼,在下首各自寻了位置坐下。 不一会儿,江涣与柳停也一同到来。 韩悯看见柳师兄,还有些惊讶。 老师分明不让柳家子孙参与朝政,也不知道师兄这次来,老师知不知道。 傅询看了他一眼,解释道:“柳老学官知道,这是柳停自己的意思。” 人都齐了,便开始说事。 因为是私下的小聚,宫人送来饮食茶点就下去了,也没有那么多的规矩。 从此处官职最高的江涣江丞相开始,为变法新政提纲挈领,几乎囊括朝野上下所有方面。 先皇平庸,恭王阴毒,将从前德宗皇帝推行的国策改得差不多了,如今要重新整顿,需要耗费不小的力气。 而后在学宫执教的柳停开了口。 “这是我爷爷和我共同商讨过的意思。当年德宗皇帝立永安学宫,只欲将永安学宫作为将立的各州府学宫的范例。数十年间,各州府的学宫只堪堪建起三处,而永安学宫徒负虚名,竟隐约成为学宫之首,凌驾于州府之上。” “而近三年,学宫也渐渐成了世家子弟的后院书房,学官一职,也成为有名的清闲职位。这实非德宗皇帝的本意,微臣奏请,加快州府学宫建立,恢复向寒士开放学宫的旧例,清查学宫冗官。” 柳停作揖:“请陛下明鉴。” 傅询点点头:“你还有话说吗?” 柳停想了想,最后道:“还有一事。微臣小妹,请微臣一定奏请陛下,请陛下开女试。” 傅询沉吟道:“此事不宜操之过急——” 女试的事情,从前在建国寺,柳毓跟韩悯说过,韩悯当时同她说了好些话,她放在心上了。 只是韩悯看傅询为难的模样,也知道这种事情,对真正的古人来说,还是不太容易接受。 傅询思虑良久,最后抬手点了点桌案:“你回去之后,就请她写一封折子递上来,朕会看看。” 韩悯对傅询的好感提升不止一个度。 ——这皇帝简直太英明了,文人的梦中明君! 傅询看见他闪闪发光的眼神,碍着众人在场,只在桌案遮挡下,握住他的手。 柳停松了一口气,道:“微臣小妹此时就在宫门外等候,她已备下陈词,陛下若不嫌她年幼,请陛下召见。” “让她进来吧。不过此事一时难办,你不要让她觉得此事必成。” “微臣明白。” 不多时,柳毓被兄长柳停领着进来。 她一身女子衣裙,金钗挽发髻,站在一群男子之间,竟也毫不露怯。 笑着朝韩悯眨了眨眼睛。 ——你看,我说到做到。 * 给柳毓也增了座位。 原本就是君臣私下谈话,没有那样多的规矩礼法,想到什么便说什么。 在座人等,都不超过三十而立之年,所以谈起事情来,稳重而不失大胆。 韩悯提着笔做记录,他拿着他的墨笔,在王朝巨浪前,绘下大齐的往后。 不知不觉便到了傍晚,还有许多事情都没来得及讲。 傅询摆摆手,把正要说事的楚钰喊停:“改日再议。今晚有宋国使臣出席的晚宴,朕要说件事。” 楚钰叹气道:“唉,我还想提议整顿一下书局呢,他们整天印乱七八糟的话本。” 韩悯咳了一声,朝他使眼色。 楚钰朝他笑了笑,他才知道这是在开玩笑。 而傅询也不知道他指的是韩悯,没把这件事情放在心上:“此事无妨。话本不至泛滥,无需整顿。” 他道:“一件事情,那边的屏风后边,还有一个人。” 众人循着他的所指望去,那是一扇木制的屏风,遮挡得严实,他若不说,也没人会知道那里有人。 傅询淡淡道:“谢先生原本不愿出仕,朕请了他两回,今日朕最后请他过来走一遭,再请他定夺。” 出身奴仆,两朝鼎元。 谢岩沉浮挣扎了这许久,最终还是穿着一身素衣,从遮蔽隐藏的屏风后走出来,衣袖一翻,朝傅询作了个揖。 “参见陛下。” 傅询一抬手:“先生请坐。” 连石头一样的谢岩都能请出来,韩悯看傅询的目光更不一样了。 ——文人梦想中的终极明君! 傅询又问:“方才他们说的事情,先生可都听明白了?” 谢岩点头:“草民明白。” “古来变法,常常是朝廷自顾自的事情。如今朕先不封你做官,请你在山野寻访,你可愿意?” 谢岩直起身子作揖:“草民愿意。” 说完这件事,天色也不早了。 晚上有为款待宋国使臣设的宫宴,群臣都要出席。 所以江涣与楚钰、温言三人去偏殿稍作休整,而柳停与妹妹柳毓,还有谢岩一同出宫去。 书房里,韩悯低着头整理书稿,高兴得身子左左右右、轻微地一晃一晃。 原来傅询说的遍布天下的齐国纛旗,不是胡说的。 傅询摸了一下他的头发:“你晃悠什么?” 韩悯继续晃:“高兴。” “方才楚钰和你都没说事,过几日再来。” “好。” “还有一件事情要告诉你。” 韩悯抬起头看他:“嗯,陛下请说。” 现在傅询在他这里地位提高不少。 “前几日你说,对宋国使臣,或拉拢,或逐个击破。前几日朕让安排在宋国宫里的细作,写了一份密信过来。” “怎么说?” 傅询从案上拿了一张纸给他。 韩悯仔细看了看。 此次出使的广宁王赵存与荣宁公主为一母同胞,为宋国皇帝的芳美人所生,生母身份低微,并不受皇帝宠爱,连带着他二人也不受重视。 芳美人病逝之后,两兄妹一直生活在冷宫。 赵存封王开府,也是荣宁公主设计,引起皇帝注意的结果,否则这两人真要一同死在冷宫里。 如此看来,他二人之间,荣宁公主确是主事的人。 后来傅询登基,照从前的例子,宋国要贺齐国新君即位,宋君这才想起貌美的荣宁公主。 蹊跷的是,在出使前夕,宋国君王暗中召见广宁王,两人谈了一个时辰的话。 韩悯将信还给傅询:“你的人都安排到宋国皇宫去了,连宋国皇帝和儿子谈话谈了一个时辰都知道。” 傅询轻笑:“不过是以彼之道,还诸彼身。” 韩悯道:“这事确实是古怪。可以合理怀疑,皇帝瞒着荣宁公主,给广宁王下了别的命令,比如,一定要让荣宁公主留在永安。” “是,荣宁对她兄长并不设防。” “若如此,或许可以拉拢公主。她不曾受过宋君宠爱,对宋君大抵没有什么感情。对兄长,她兄长如今也要把她抛开。她如今在我齐国境内,我们可以许诺她的东西很多,或许可以帮她假死潜逃。” “那你想从她那里拿到什么?” “皇帝召见广宁王,广宁王要来永安,不会不把永安城中宋国细作的联络方式告诉他,这些细作终究是心腹大患,倒是可以挖出这个。如果她愿意回去一趟,能带回去什么,或拿到别的东西也未可知。” 傅询望了望窗外天色:“不早了,要开宴了。” “诶。” 韩悯正要起身,忽然又坐回去了:“我还有一件事情要问,陛下是怎么把谢岩请来的?” 傅询面不改色:“朕一向礼贤下士。” 见韩悯蹙眉,傅询问道:“怎么?不像吗?” 韩悯摇摇头,认真地看着他:“对我就不像。陛下,你能让我也享受一下,那种被捧在手心的臣子的感觉吗?” “不行。” 傅询断然拒绝。 对你能一样吗?你自有别的享受。 第65章 【一更】婚约帛书 不便在宫中久留,柳停与妹妹柳毓,还有谢岩一同出宫。 才走下福宁殿前的台阶,柳毓停下脚步,看向谢岩:“不知这位先生是?” 方才他出现得匆忙,也来不及仔细认识。 柳停回头对妹妹道:“你不认得他,他是两朝鼎元,谢岩,在我们齐国隐居多年了。” 柳毓恍然大悟地点点头,而后看见他微白的鬓角,衣裳手肘与膝盖处的补丁。 “我好像见过谢先生,在建国寺。谢先生常去方丈禅房说话,我有一回和爹爹去,我在抄经,经书上少了一个字,是谢先生提醒我的?” 谢岩一揖:“柳姑娘好记性,确实是我。” 柳毓大方地朝他拱了拱手:“那以后就是朋友啦,请多指教。” “是。” 见谢岩神色淡淡,柳停笑着道:“我妹妹就是这个性子,你不要见怪。” 谢岩笑着摇摇头:“不会。” 三人行在宫道上,柳毓甩着衣袖,走在最前边,柳停与谢岩并肩走在后边。 柳停问:“你怎么会过来?” 谢岩却道:“上回给你写的那幅字,你爹看着可好?” “爱不释手,时时观赏。” 两人相视一笑。 谢岩久居建国寺,柳停也时常同家里人过去,他二人其实很早就认识了。 默了一会儿,柳停再问了一遍:“你不是绝不出仕的么?圣上从前请过你两回,你都不来,怎么今日转性了?” 这个问题避不过去,谢岩想了想,道:“两个缘由。” “我见过四任君王。头一个是宋国国君,而后,是齐国三代君王。宋国国君与齐国先皇,直接将我出仕的路堵死了,倘若齐国德宗还在,我一定为他效力。今上请我两回,头一回他羽翼未丰,第二回 我消沉颓唐,我若早来,远不如今日来得巧。” 柳停问:“第二个缘由呢?” 谢岩背着手,轻叹一声:“古来变法,须怀有必死之心。楚琢石执意参与,我劝不动他,只好奉陪到底。” 柳停便笑道:“你看,你逃了这么久,拿回了卖身契,还是逃不了楚家。” 谢岩道:“不是因为这个,我最讨厌别人说什么主仆忠情。” 而后宫道对面走来一行人,看模样,阵仗还不小。 待走近了,才看清楚原来是入宫赴宴的宋国使臣。 广宁王赵存与荣宁公主,身后簇拥着一大群仆婢,缓缓行来。 对面三人在原地行过礼,便直起身子,准备过去。 错身而过时,赵存小声说了一句:“知道的是齐国皇宫,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市集口呢。什么人都有,穿得这样寒酸,姑娘也不戴面纱。” 这样的话说来,也太没分寸了,荣宁公主连忙朝他使了个眼色,然后回头去看,看他们听见了这句话没有。 谢岩神色坦荡,也不把这句话放在心上。 反倒是柳毓年纪小,脾气大,冷哼一声,朗声道:“宋国的姑娘戴着面纱,说是不能把容貌给男人看,可是戴上面纱,也不是为了自己。” “我齐国女子走在路上,坦坦荡荡,又遇不上这样对人指指点点的宋国男子,有何好怕?” 她最后看了一眼满头华翠的荣宁公主,转身离开。 柳停与谢岩朝他们点点头,也跟着去了。 * 今日宫宴在和庆殿,为款待宋国使臣而设,百官皆在。 此时天色将暮,殿中灯火通明。 晚宴未开,诸位大人都聚在一块儿说话。 从前温言腿伤,在家休养了许久,此次是头一回出来参加这种宴会。 御史青袍,有如笔直青竹。 他与楚钰、江涣在一处站着,说些闲话,偶有从前相识的大人过来问好,也都一一见过。 而后外边传来太监的通传声:“宋国广宁王、荣宁公主到。” 众臣站定作揖,广宁王与荣宁公主则在仆从的簇拥下进入和庆殿。 他二人今日穿的是宋国的礼制服饰,宋国自诩中原正统,宋君自诩爱好风雅,宋国的服制也十分文雅。 二人在位置上坐下,荣宁公主低头整理衣摆,下意识按了按覆在面上的轻纱,却想起方才在宫道上,那小姑娘说起的话。 ——原来戴不戴面纱,从来都不是为了她们自己。 她转眼看向身边的兄长。 赵存跪坐着,双手按在腿上,正欲揭开酒壶盖子,看看里边是什么好酒。 荣宁公主正要别开目光,正巧赵存也看向她,不放心地低声嘱咐了一句:“好妹妹,你可千万不要出了什么差错。” 她顿了顿,很简单地应了一句:“我知道了。” 不多时,外边又传来通传:“圣上驾到。” 赵存与荣宁公主起身行礼。众臣纷纷站定,双手平举,做了三个深揖。 楚钰悄悄抬眼一瞥,小声道:“好羡慕韩悯啊,不用跟我们一起揖来揖去的。” 温言神色肃穆:“话多。” 这时韩悯跟在傅询身后,自然是不用跟着作揖。 赵存也看了一眼,暗中撇了撇嘴。 齐国帝王礼服厚重,玄黑为底,间以红色。 肩担日月星辰,上受天命;腰系玉饰环佩,泽陂万民。 傅询走在和庆殿正中。 韩悯跟在他身侧,换了一身新的起居郎的官服,红得有些晃眼。 青玉玉带,将腰束起来,他原本就瘦,一身红的,不仅衬得他白,还显得他愈发高挑。 官帽皂靴,也嵌着同样的青玉。 傅询抬脚登上九级白玉阶,转过身来,面对殿中,淡淡地道了一声:“免礼。” 待他落座之后,众臣才依次入席。 傅询坐得挺直,转头去看韩悯。 韩悯拿着纸笔,站在一边,正往上边写字。 众臣入席,并不发出一点声音,却忽然听见傅询道:“你过来坐。” 旁人都抬起头,不知道他在喊谁,只有楚钰眼皮子也不抬一下,只是推了推前边的大人:“大人,快走吧,没喊你,圣上喊韩悯韩大人呢。” 果真如此,那位大人看着,圣上偏头看着红衣的韩起居郎,抬起手,指了指边上的软垫。 看韩悯有些迷茫,又说了一遍:“到朕身边来坐。” 他这话说得虽不大声,但是殿中人人都听见了。 韩悯一时间有些臊,原不想坐下,恐怕惹人非议。只是见傅询坚决,这才匆匆将纸笔收好,一掀衣摆,在他身边的软垫上跪坐下来。 身边的内侍识眼色地送上一副新的碗筷。 韩悯道了声谢,然后就被傅询拍了一下脑袋。 他还戴着官帽,傅询一拍,就把他的帽子压下去了,堪堪遮住一双眼睛。 韩悯深吸一口气,冷静冷静,不要生气。 他调节好情绪,然后把官帽扶正,愤愤地看着傅询。 傅询轻咳一声,解释道:“失手了。” 韩悯一扭头,看见下边的大人们都已经坐好,百来双眼睛,都悄悄地往这儿瞥。 韩悯瘪了瘪嘴,拿起笔。 ——看吧,你们看吧,反正是我受欺负了。我要把这件事写进起居注里。 * 玉盘珍馐,琥珀美酒。 尽管如此,齐国的宫宴,对于来自宋国的广宁王赵存来说,更像是一场折磨。 宋国宴席上,歌舞助兴,美人眼波如水,腰肢窈窕,令人恨不能醉死在温柔乡中。 而此次齐国宫宴上的助兴节目,是刀光剑影的入阵曲。 鼓声激昂,金戈铿锵,十六个戴着面具的男人站成四列,手执未开刃的刀剑,两两对敌,随着鼓声过招,动作干脆利落,仿佛此时就在战场上杀敌。 赵存在宋国,连武场都很少去,哪里见过这样的架势? 刀剑磕碰的声音每每把他吓得差点从位置上蹦起来,再珍奇的菜肴、再甘甜的美酒,他也是食不知味。 他心道,果真是南蛮荒芜,这样打打杀杀的东西,也敢搬到这种场合来。 九级玉阶上,韩悯坐久了,就忍不住放松下来,撑着头,看着下边人舞刀舞剑。 傅询捏着银酒杯,问道:“你喜欢看这个?” “嗯。”韩悯点点头,“你看左边那两个,哪一个会赢?” “拿刀那个。” “是吗?可我觉得拿剑那个看起来更厉害一些。” “花架子罢了,自诩正统。” 他仿佛意有所指,韩悯回过神,看向他。 “我们也不是没有乐坊排练,你怎么偏偏安排了这个给宋国使臣看?” “你说呢?” 韩悯想了想:“你想把宋国使臣吓回去?” 傅询轻笑一声,没有回答。 韩悯再转头看,左边那两人,果然是拿刀的胜了。 酒过三巡,赵存起身,作揖道:“禀齐国陛下,小王同胞妹妹,荣宁公主,仰慕陛下已久,特意排练了一段歌舞,请陛下观赏。” 却不料傅询淡淡道:“先皇驾崩,朕感伤不已。朕已在祖宗牌位前立下承诺,三年守孝,禁绝玩乐。今日宫宴已是破例,广宁王的好意朕心领了,歌舞便不必了。” 韩悯恍然,宋国要把公主嫁过来,自然要引得傅询动心,傅询跟块石头似的,一句守孝就堵回去了,连个口子都不给他们开。 先皇虽然庸碌,却不想死后还有这样的用处。 荣宁公主松了口气,却不料赵存道:“既是为了齐国先帝,陛下就更应该允许公主进献此舞了。” 傅询眉心一跳:“何出此言?” 广宁王转头唤来侍从,那侍从捧着一个木匣上前,赵存打开木匣,从里边捧出一卷帛书。 “此为我父皇与齐国先帝生前定下的联姻婚约,齐国先帝早已下聘给我宋国。我此番出使,也是为了送公主出嫁。” 荣宁公主分明不知道有此事,兄长赵存也从来没对她说过,震惊地看向兄长。 两兄妹在冷宫中相互扶持,直至今日,这是两人之间的第一个裂口。 傅询却神色冷淡。 先皇的心智全都用在了这样的阴谋算计上。 他试图掌控朝政、掌控新君,在死后依旧,阴云不散。 从前鸳鸯湖上的刺客,今日猝不及防的婚约,都是如此。 先皇厌恶韩家,一开始是因为韩家护卫先太子不力,后来更多的,则是因为傅询为了韩家、为了韩悯,一次又一次地忤逆他。 他还是喜欢温温顺顺的儿子,所以在驾崩前,不惜以皇位相要挟,也要傅询将韩家杀尽。死后也要安排人手,伺机动手。 如今还有这一计在这里等着他。 先皇的后宫妃嫔甚多,他自然看得出来,这个次次忤逆他的儿子对韩悯是怎么个意思,但他也知道韩悯心气儿高,傅询若是有了妃嫔,便是绝了这种事情的可能。 他计算得很好,以至于在他死后近半年,还能将傅询拒娶宋国公主的事情打乱。 傅询正思忖对策,忽然听见韩悯低声唤他:“陛下,你怎么了?现在怎么办?” 韩悯担心地望着他,傅询握住他的手,定定道:“没事。” 第66章 【二更】调戏圣上 和庆殿里,霎时安静下来。 傅询坐在高位之上,十二冕旒遮挡面容,看不清楚表情,但是沉默良久。 众臣小心地放下银杯玉箸,端正规矩地坐着。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圣上是不愿意纳荣宁公主为妃的,原以为广宁王碰了钉子就会退回去,却不料他竟直接拿出了先皇的婚约。 他原本要以先皇为借口,如今不纳,反倒是忤逆了先皇的意思。 只是这么些年,傅询忤逆了先皇这么多回,仿佛就没有一回顺过他的意思。 他最不喜欢被人威胁,从前先皇以皇位要挟,他也不曾妥协,甚至调动兵马,要直接逼宫。 傅询只是看上去和气些,对韩悯还有些小时候的幼稚。 他在西北征战这么些年,朝堂争斗这么些年,最后一级一级地登上万人之上的宝座,双手沾着敌人的血、宋人的血,也沾着兄弟的血,甚至险些要沾染父君的。 如今傅询坐在高位上一言不发,众臣各自拉紧了心上那根弦,随时准备起身跪拜,平息圣怒。 便是荣宁公主也察觉出不对,掩在衣袖下的手握紧了。 偏那位宋国的广宁王赵存,一朝得势,便不知天高地厚,以为拿着那封婚约,就能逼他就范,还双手举着帛书,直愣愣地站在殿中。 也只有站在傅询身边伺候的小太监知道—— 小韩大人的手都被圣上捏红了! 借着桌案遮挡,傅询的一只手覆在韩悯的手上,自觉或不自觉地握得很紧,韩悯有些疼,此时怕打扰他,也不敢出声,只好忍着。 小太监看得十分心疼。 而后傅询转头看向坐在下首的信王李恕,朝他摆了摆手。 李恕会意,起身上前,自赵存手中接过帛书,草草看了一遍。 那卷帛书很简单,不是什么正经圣旨,只是用丝帛隽写的东西。 李恕为异姓王,从前很得德宗皇帝与先皇信任,自然认得先皇的字迹与印鉴。 他将帛书看过一遍,便双手捧着帛书,呈到傅询面前。 “陛下。” 他朝傅询点了一下头,是真的,并非宋国伪造。 傅询接过来看了一眼,然后就丢给韩悯。 韩起居郎应该尽职尽责地把这件事记录下来,但这时他的手还被傅询握着,挣也挣不开。 他只好用右手将帛书摆正,自己也认真地看了看,将其中字句琢磨了两遍。 沉吟半晌,傅询最后道:“此事原是先皇与宋君自作主张,朕从前并不知晓。有一事,朕还想告知广宁王,其实朕多年前在西北征战,于体有……” 韩悯猛地抬起头,瞪得圆圆的眼睛震惊地看着他。 这皇帝为了拒婚,什么胡话都说得出来。 他连忙咳嗽一声,另一只手覆在傅询的手上,拍了拍,让他安心。 傅询原想着先把这件事情揭过去,然后再同韩悯解释,不想韩悯这么在乎他,也拍拍他的手,低声道:“无妨,回去再跟你解释。” 韩悯抽出自己的手,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他起身,在傅询面前站定,广袖上下一翻,作了个揖。 “对此婚书,臣有三件事不明,想请教请教宋国广宁王。” 傅询知道他嘴上功夫厉害,想是在帛书里发现了什么可做文章的地方,也顺着他的意思,道:“你且说来听听。” 韩悯再揖了一揖:“是。” 他上前捧起帛书,走下玉阶,站在广宁王面前三步开外的地方。 他低头看了看帛书:“头一件事,敢问广宁王,这封婚约,可曾告知我们圣上?” 赵存道:“婚约由齐国先皇与我父皇拟定,拟定之时,齐国新君并不在永安,现在看来,齐国先皇在事后也不曾告知圣上。这应当是齐国先皇的疏忽,与我宋国无关。” “原来如此。请问王爷,这封婚约如何拟定?先皇在位之时,宋君不曾来访,可是有人在其中牵线搭桥?” 赵存一拱手:“我姑姑元珍公主入齐国先皇后宫,被封元妃。先皇某日为圣上婚事烦忧,所以我姑姑举荐自家公主,定下婚约。” 凭他能讲出这样的话,大概也是宋君教他的。 韩悯点点头:“好。那第二件事,敢问广宁王,这封婚约,可曾真真切切地提到过我们圣上?” 赵存仰着头:“自然是提到了的,那婚约上‘齐国新君’四个大字明明白白。” “是啊,只是‘齐国新君’,却没有我们圣上的名讳。” “谁是‘齐国新君’,如今谁坐在那位置上,还不够明白么?” “这位‘齐国新君’,确实不是我们圣上。” 韩悯将帛书翻转过来,指着左下角的年岁落款。 “这封婚约拟定于我大齐净澄元年。净澄,是先皇的年号,净澄元年,谁才是齐国新君?恐怕不是我们圣上吧?” “这……” “这封婚约上,只写定了齐国新君与宋国公主的婚事,若是指给我们圣上,为何不明明白白地写清楚?” 这自然是因为先皇与宋君所想不同。 先皇看重出身,一开始就属意传位于傅询,添这一个婚约,是为了让他服顺。 而宋君是为了日后宋国公主能再嫁入齐国铺路,却又不知道几个王爷里,最后谁会是皇帝,才想了这个折中的法子,拟定时写了“齐国新君”。 如今却被韩悯发觉,加以发挥。 将所谓的齐国新君变作先皇。 朝臣们都思忖着,怕不是元妃要把自己的侄女弄进宫来争宠,才出此下策,如今又拿婚约来说事儿,要往新皇的后宫里塞人。 宋君料不到还有这样的事情,广宁王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支吾了半天。 韩悯最后道:“第三件事,宋国自诩中原正统,怎么如今,与西北蛮夷和亲和多了,竟也学起他们的规矩来,上赶着要让我大齐和亲?” 在傅询征战西北,将西北蛮夷驱逐之前,宋国常常与西北和亲。 西北贫苦还不是最要紧的,最要紧的是,西北的婚俗。 父妻子承,兄妻弟继。 韩悯先将“齐国新君”的名头扣到先皇身上,再说起宋国正统的名号,倘若宋国再执意要嫁公主,就是将原本要嫁给先皇的妃子,再安排给新君。 岂不是辜负了这么些年正统的名号? 赵存指着他:“你……你……” 韩悯一身红衣,在烛光下分外艳烈,嘴角噙笑,有些讥讽的意味。 他平素看起来温温和和,身子又弱,跑两步喘三喘,只有文人打骂仗的时候,才露出自己的爪子,“张牙舞爪”。 眼看着赵存要发作,傅询适时道:“小韩大人说得有理,这也是朕想说的。” 韩悯暗中瘪了瘪嘴,放屁,你哪里想得到这个?你明明是想说别的乱七八糟的。 “还请王爷把这婚约拿回去仔细看看罢。” 这时荣宁公主也起身上前,福身请罪:“臣实在不知此事,还请陛下宽恕。” 做事情的时候没有跟她通过气,如今在牙尖嘴利的文人这里吃了瘪,还要她来收拾烂摊子。 荣宁公主忽然有些厌烦母国的一切,特别是这个已经开始与她离心的亲生兄长。 说了两句客套话,她便将广宁王带回座位上,经过韩悯身边时,轻声道了一句:“多谢。” 韩悯只是看向傅询。 此事一出,这场宫宴也没有继续下去的兴致了。 傅询起身,走下台阶,扣住韩悯的肩,嘉奖似的拍了拍,赞许道:“说得不错。” 又嘉奖似的,把他揽着走了。 群臣在后边作揖送驾,山呼万岁。 席散时,楚钰悄悄对温言竖了个大拇指:“韩悯的嘴,这个。” 温言问:“他上回在封乾殿骂恭王,也是这样?” “是。” 只要有傅询站在韩悯身后,他便以言语为刃,横扫四方。 * 月明当天,傅询搂着韩悯走出和庆殿。 傅询垂眸看他,韩悯才说了一大通话,脸颊有些红,月光照在韩悯面上,将长睫在眼下打出一片阴影。 他问:“你吃饱了吗?要不要回去再吃一顿?” “不用,臣要和诸位大人一起出宫了。” 韩悯扭头看了看他搭在自己肩上的手,分明没有放开的意思。 他想了想,也抬起手,稍稍踮起脚尖,勾住傅询的肩。 ——我和圣上勾肩搭背。 韩悯笑着拍拍他的肩,说着客气的话,语气中却不乏小小的得意:“没事,我就是急中生智,不用太感激我。” 傅询好像有些头疼地揉了揉脑袋,忽然看见不远处的高楼:“过去吹吹风,请你再吃一顿,等会儿派人送你回去。” “也好。” 紫宸殿边上的高楼,两人在临风的地方坐下,之间摆了一个方形小案,案上放着酒壶杯盏,还有几碟精致小菜。 韩悯在外不敢喝酒,只有和傅询在一起的时候,才敢放开了喝两杯。 再加上宫人准备的是果酒,甜丝丝的,一时间贪杯了。 柔柔月光下,韩悯一手举着酒杯,一手撑着头,打了个哈欠,两颊绯红。多喝了几杯,这儿又只有傅询在,他就有些口无忌惮起来。 他放下酒杯,拿起酒壶,再给自己倒了一杯:“宋国真讨厌。” 傅询笑道:“你不是把他们骂回去了?还嫌不够?” “不止这个,他们老觉得自己的礼法、自己的政制、自己的文人才是正统,也很讨厌。” “是吗?” 韩悯仰头将酒杯中甘甜的果酒饮尽,坐正了,道:“先前因为柳师兄、琢石和谢岩他们在,我不怎么敢说。其实从根本上说,宋国人仍然垄断正统学问。” “怎么说?” 韩悯想了想:“我也不是要说他们,我只是觉得,我大齐建国近百年,在学问教化这一方面,犹有大不足。” 他也怕这话说来惹得傅询恼火,说得小声,傅询倒不在意,只问他:“不妨事,你尽管说。” 韩悯缓缓道:“老一辈人,就拿我老师柳老学官来说,他是江北人,早先在宋国做过太傅,后来夜渡渭水,才来了我齐国,得德宗皇帝赏识,在学宫任教。” “而今一辈,拿谢岩与楚琢石来说。谢岩原是江北人,被宋国驱逐,才流落我齐国,他的字画在齐国千金难求,后来中了状元;琢石原本也是江北人,在我朝中了探花。他们早些年都是在宋国念书的,一届科举,齐国的状元与探花竟然都是宋国人。” “我不是刻意将人划作江南江北两处人,也没有贬低江北人的意思。只是这么些年,我齐国军力虽胜过宋国,但是从我老师到谢楚二位,可见江北宋国还是垄断了学问,我大齐差的还远。” 傅询便问:“若是你,可否打破僵局?” 韩悯揉了揉脸:“或许可以,但只有我,还是远远不够的。” 傅询握住他的手:“朕明白了,你不用担心。” 韩悯还是有些忧愁,收回手时,不小心打翻案上杯盏,满满一杯果酒,洒在他的衣袖上。 正红的衣料湿了一片,傅询要喊人来,韩悯撑着手站起身。 “没事,这儿风大,吹一吹就好了。” 他倚靠高楼阑干,斜斜地站着。 风动时,将他的衣袍吹起,恍若微醉的文曲星君,将乘风归去。 傅询站在他身边,握住他的手:“你往北望,目之所及,日后皆是齐国疆土。” 韩悯望向远处灯火:“虽有疆域无边,没有学问根基,恐怕难以维系。盛世先声,大国文脉,此事须计谋深远,徐徐图之,尽我一生,未必可得。” 北边灯火透亮,连接青山绵延,越过山脉,就是渭水,渡过渭水,就是宋国。 宋国之后,还有更加广阔的天地。 两人都没有说话,安安静静地站了一会儿。 沉默良久,韩悯忽然道:“我还没二十岁,我还有好几十年。说不准,盛世前夜,就握在我的手心里。” 他想了想,用手肘碰了碰傅询:“当然还有你手里。” 傅询笑了一声,却只说了一句:“你放心。” 韩悯揽住他的肩,坚定地应道:“我知道。” 不知道多少次,他二人在这两句话里,定下乱世的烟尘,也安定下各自的心神。 冷风吹着,韩悯咳嗽了两声,把人往自己这里带了带:“傅询啊,比起这个,我还有一件事情想问你。” “嗯?” “方才在和庆殿上,你想用什么理由回绝婚约?” 想起这个,傅询也咳了两声:“没有什么。” 韩悯调笑的目光看着他的神态自若的脸,然后目光缓缓向下:“你别假装,我都听到了,你说你早些年在西北征战,身上……” ——调戏圣上。 这种事情要是传出去,只怕松烟墨客的话本要不好卖了。 傅询按住他的腰,按住欲乘风归去的文曲星官,正色道:“那你就是要朕证明给你看了?” ——反调戏。 第67章 【一更】舍得回来 被酒沾湿衣袖,韩悯就靠在高楼阑干边,借着晚风,想要将衣袖晾干。 他倚在木阑干上,伸出一只手,大袖垂下,如同蝶翅鸟翼。 而月光清冷,仿佛在韩悯的红衣之上,另罩上一重轻若无物的薄纱。 他不常穿红衣,但正红的颜色实在是配得起他。 傅询就站在他身边,一只手扶在阑干上,从这个角度看过去,他似乎是在望着北边的青山出神,实际却是将韩悯一同放入眼里。 再吹了一会儿风,衣袖干了,韩悯咳了两声:“时候不早了,臣也该回去了。” 这时宫门已经下钥,方才傅询留他时,说等会儿自己会派人送他回去,他才安心留下来的。 所以他这时看着傅询,等他开口。 偏偏傅询看着他,不知是有意,还是真的忘记了。 “怎么了?” “臣出不去了。” “那朕派人送你出去。” “多谢……” 一句道谢还没说完,傅询又道:“只是你这样,能回去吗?” 韩悯不明就里:“嗯?怎么样?” 傅询站近一些,捞起他的衣袖:“满身酒气,双颊通红。” 闻言,韩悯连忙闻了闻衣袖,又用手背摸了摸自己的脸。 好像是有点儿。 “你的生日是在六月廿七吧?今日才十一,你还没束冠,这样回去,你爷爷会不会说什么?” 不单是爷爷,还有兄长。 韩悯想了想,试探地看向傅询:“那……陛下……” 傅询道:“朕派人去你家说一声,你今晚在福宁殿宿?” 正合我意。他二人都这样想。 * 宋国使臣的车驾早已回到驿馆。 烛焰微动,广宁王赵存与荣宁公主面对面坐着,一言不发,那封婚约,被随意地丢弃在桌上。 沉默半晌,赵存道:“倘若不是那个韩悯……” 荣宁公主极其冷淡地瞥了他一眼:“此事根本与韩悯无关,是兄长自己无能,才叫别人抓住了把柄。” 赵存狠狠一拍桌案,案上帛书都跳了一下。他怒道:“倘若不是韩悯,这时候你早已经是齐国皇帝的……” 荣宁公主再次打断他的话:“我根本没有想过要和亲,兄长自作主张,事前不曾告知与我,事后倒让我来收场,未免太过分了。” “倘若不是为了你,我何至于如此?” “为了我?”荣宁公主冷笑一声,“只怕是为了兄长自己的前程罢。” 赵存一噎,讷讷说不出完整一句话来:“怎么……怎么会?我把你嫁给齐国皇帝,我自己做齐国皇帝的、兄弟,有什么好的?我……还不是为了你谋划?” 荣宁公主淡淡道:“难道还要我挑明了来说么?那封婚书是齐国先皇与父皇所签,怎么会在兄长手里?定然是出使之前,父皇召见,定要兄长将我留在齐国,还将此物交给兄长,作为此用。兄长这几日,日日外出,大概也是去见父皇安插在永安的细作了罢?” 她长舒了一口气,平复心情,语气仍旧平淡:“齐国新君不好惹,齐国先皇的元贞公主,你我二人的姑姑,就是前车之鉴。兄长是要看着我如元妃一般,去齐国皇陵殉葬,是吗?” “兄长为了父皇允诺的权势,要送我去死,是吗?” 赵存的面色青一阵白一阵,额上冒出细细的冷汗,青筋微突。 辩不过妹妹,他只把心一横,胡搅蛮缠道:“你也别把事情说得那么厉害,我知道,你本来就不愿意嫁给齐国皇帝,你喜欢韩悯。” 荣宁公主深吸一口气,冷声道:“住口。” 赵存偏不听,继续道:“那日在寺院里,你就看上他了,所以你要我上去买鹰,你再装好人,替他解围。只可惜他看不上你这个敌国公主,我看他与齐国皇帝倒是情谊深厚……” 荣宁公主豁然站起,拂袖扫落案上茶壶杯盏。 噼里啪啦散落一地,门外伺候的人听见,不知道该不该劝,最后还是推出一个人上前,敲了敲门。 “公主?王爷?” 两人只做不闻,亲兄妹面对面站着,却仿佛隔着一道又一道的宫墙。 荣宁公主仰头看着他:“你不要忘记,广宁王的位置,是谁帮你谋划来的。” 话毕,她甩袖就走,留下赵存一个人在房里摔东西。 “我当然记得!我当然记得!是我的好妹妹在太后寿宴献宝,我才被封王的。不然他们,怎么都先喊你‘公主’,再喊我‘王爷’?不然我怎么永远跟在你屁股后边?”半晌,将屋子里能摔的东西都摔得差不多了,赵存也走出满地碎片的房间。 两个侍从赶忙快步跟上。 “主子消消气,小的听说永安城里有一处叫天香楼的地方,最能舒缓人心,不如小的带王爷去逛逛?” 他们前脚刚出门,后脚便有侍女向荣宁公主禀报。 她正坐在铜镜前,解下头上的金钗银饰,思忖了一会儿,道:“等他们回来,拿两锭银子,问问兄长身边的人,就说公主与王爷才吵了架,我想服软,但是又低不下头,所以向别人问问。” 将发饰全部摘下,她手里捏着一支金钗,不知不觉在手心里握出一道极深的痕迹。 前阵子天香楼与对面的松竹馆轰轰烈烈地搞了一阵劳动改造,许多姑娘公子都拿了良籍离开了,留下的人不多,一时间有些冷清。 赵存站在楼前,捶了一下侍从的脑袋:“就这?” 他转身要回,忽然看见有个人喝得醉醺醺的,径直就要走进楼里。 不出意外被拦了下来,可是那人分明醉得不轻,就要硬闯:“你敢拦我?你可知道我是谁?” “季公子就别为难我们了,信王爷早就吩咐过……” 赵存隐约听得这句话,一皱眉,转头看向身边的侍从:“那是谁?” “好像是异姓王信王李恕的外甥,叫做季恒。” “李恕,就是今日宴上,第一个拿走婚约的那个人?” “是。” 赵存眼珠一转,跨着大步上前,站在季恒身边,笑着朝他作了个揖:“季公子有礼。” * 夜深,一只苍鹰划破厚重的夜色,飞入宫墙。 鹰舍的人接到密信,换好衣裳,匆匆来到福宁殿。 傅询站在廊前,借着檐下灯笼看了纸条。 ——赵存与季恒结交。 傅询只看了一眼,便问:“是哪只鹰发回来的?” 说完这话,他立即补充了一句:“小声回话。” 不要惊醒殿里的人。 “是。”那人压低声音,“回陛下,是松竹馆的棉花。” 也就是松竹馆里弹琴的那位白衣公子。 天香楼与松竹馆原本就不太干净,常有细作在里边探听消息,前几个月暗中整顿过,借了缝补夏衣和编织蓑衣的劳动改造的名头。 这位弹琴的公子被傅询支使去弹棉花,后来傅询把他收为己用,安插在松竹馆里,化名也叫作棉花。 傅询颔首:“派人去告诉李恕,近来季恒要做什么事情,都由他去。” 那人领命下去。 殿里,韩悯喝了点酒,酒劲有些上头,才喝过醒酒汤,此时正靠在榻上,怀里抱着一个软枕,闭着眼睛小憩,也不知道睡着了没有。 傅询上前拍拍他的脸:“别在这里睡。” 韩悯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嘴硬道:“我没睡着。” 傅询在他面前坐下:“你休息吧,等好一些再去沐浴。” 韩悯点点头:“嗯。” 他抱着枕头,想了想,又道:“陛下预备拿宋国使臣怎么办?” “荣宁可以拉拢。” “要她背叛自己的血亲,恐怕没有那么容易。” “广宁王已经足够蠢了,他二人之间已有裂隙,荣宁自己会找过来。” “也是,她应该很聪明。” 傅询面色微沉:“你也没见过她几回,就夸她聪明。” “她确实……” 韩悯微微抬眼,见他神色不悦,便不再说下去。 “陛下准备拿宋国怎么办?” “等变法略有小成,再作打算。” “也好。” * 在福宁殿宿了一夜,次日晨起,韩悯在福宁殿用了早饭,傅询才派马车送他回去。 韩悯回去时,家里人也都起来了,韩识在院子里摆弄匕首。 他的腿脚近来是梁老太医在治,虽然现在还坐在轮椅上,但是一同习武的卫归、卫环两兄弟,给他弄了许多轻便的武器,供他习武。 听见门开的声音,韩识一拍轮椅,转过身,面对着他。 “舍得回来了?” “兄长何出此言?” “旁人赴宴,都是赶在宫门关上时出宫。偏偏是你,要等宫门一开一关,再出宫。” 韩悯走到兄长面前,在院子的台阶上坐下:“兄长有所不知,当时情况紧急,那个宋国使臣……” 韩识一摆手:“你不用说,我都知道了。” “兄长是怎么知道的?难道我宫宴上三问广宁王的事情,这么快就传到宫外了吗?” “方才你两个朋友来找你,他们跟我说的。” “哪两个?” “一个是温言,还有一个,自称是楚钰。” “哦,原来是他们两个,那我等会儿……” 韩识打断他的话:“他们一听说你在宫里还没回来,倒是不怎么惊讶,想来你是经常宿在宫里。我问他们,那楚钰说,日后看话本子就都知道了。这个话本子,是什么话本子?” 韩悯咬着牙,恨不能现在把楚钰抓来,揍他一顿出气。 文人之间互写话本,怎么能牵连兄长呢? 得亏兄长现在坐在轮椅上,要不非得站起来揍他一顿。 韩识又问:“你怎么不说话了?是什么话本子?” 韩悯低着头,抠着手:“就是……圣上……” 面前忽然罩下一片阴影,他一抬头,差点坐不住。 “诶?哥你怎么站起来了?” 第68章 【二更】似海情深 自家兄长就站在自己面前,神色冰冷。 韩悯愣了一瞬,使劲掐了一下自己的腿,不确定地问道:“哥?你是我哥吗?” 韩识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起来的,绷着脸看着他:“我不是你哥是谁哥?你先回答我,什么话本子?” “可是……” 韩悯站起来,上下看看他。 韩识比他要高一些,他已经很久没有看过这样的哥哥了。 正巧这时,正门外响起敲门声,韩悯忙道:“哥,你快坐下吧,小心把腿又站坏了,我等会儿就去请梁老太医来看看。” 他上前开门,而韩识双手扶着木轮椅的扶手,就要坐下。 提着药箱、站在门外的梁老太医,大张嘴巴,惊得半晌说不出话来。 “你你……你怎么……自己就站起来了?” 韩识平静地回答:“因为韩悯。” 韩悯躲在梁老太医身后:“胡说,哪里就因为我了?我整天在兄长面前晃,今天又有哪里不同?” 他把梁老太医往前一推:“这是个好征兆,你老继续治,我哥康复,指日可待。” 他说完这话,一扭头就跑回房间去。 梁老太医激动地打量着韩识的腿:“老夫行医多年,还从没有见过这样的病例,真是奇迹啊。来来来,识哥儿,老夫再给你把把脉。” 韩识笑了一声。 倘若今日是傅询送韩悯回来,他不仅能站起来,还能跑呢。 * 韩悯一路跑回房间,经过书房时,看见窗子开着,小剂子抱着纸笔蹲在外边。 他停下脚步:“你在这里做什么?” 小剂子连忙起身:“公子。” 待韩悯走进些,便明了了。 爷爷正在里边教佩哥儿念书,而小剂子就蹲在正巧能听见里边人说话的地方。 “你怎么不进去听?” 小剂子却只是抿着嘴角,就那样看着他。 韩悯笑着拍了一下他的肩:“你要进去就进去嘛,还刻意在这里等我做什么?做给我看?” “小的不敢,只是公子近来早出晚归,小剂子不敢打扰。” “那走吧。” 这时韩爷爷也听见外边有说话时,让韩佩出来看看。 他推开门,探出脑袋:“是谁在外面说话?” 看见韩悯,他便将门全部打开,迈着小短腿,跑到韩悯身边,拉了拉他的手。 “二哥今天带我出去玩儿吧?我不想念书了,我一念书就头疼。” “二哥今天不带你出去玩儿。” 韩佩苦下脸,握住他的手也松开了:“啊?” 小势利眼。 韩悯牵起他的手:“等你和小剂子哥哥念完了书,让小剂子哥哥带你出去。” “嗯?小剂子哥哥也念书?” 韩佩歪着脑袋,看着小剂子,小剂子朝他笑了一下。 韩悯对他道:“你在这里等一会儿,我进去问问爷爷。” “是。” 韩悯拉着韩佩进去,向爷爷请了安。 与韩识相同,韩爷爷见着韩悯,说的第一句话是—— “舍得回来了?” 韩悯笑了笑:“情况紧急,所以……” 韩爷爷的山羊胡须抖了抖:“罢了,方才你在跟谁说话?” “爷爷,我之前收了一个弟子……” 话没说完,韩爷爷就笑了:“就你?还收弟子?” 韩悯佯怒道:“爷爷,你不要笑,我在说正经的呢。” “好好,你说。” “但是最近我忙于政事,没有什么时间管他,他这个人又求知若渴,导致他没有地方学习,还蹲在外边偷听老师讲学,爷爷你看怎么办?” 韩爷爷略一思忖,就明白了。 “你说的这个人,是给我们家做事的那位小剂子吧?” 韩悯点点头,无比诚恳地望着爷爷:“爷爷你看?” 韩爷爷笑了笑:“那就让他进来听吧,他既然这么想学,正好也给佩哥儿做个榜样,省得佩哥儿整天想着出去玩儿。” 韩悯应了,转身去拉小剂子进来。 韩佩则摸着下巴,十分疑惑地看着他。 除了爷爷和哥哥,怎么还有人喜欢念书呢? * 韩悯离开书房,回自己房间时,看见韩礼也捧着一卷书站在门外,只当他是有什么事情,但又不见他开口,便自己回了房间。 韩悯才拿出书稿,还没提起笔,忽然有个东西从远处蹦进他怀里,把他砸得一激灵。 是那只被养肥的白猫。 “统子?” 看见这只猫,韩悯这才想起,昨天晚上和傅询在一块儿睡觉,把系统给屏蔽了。 他连忙把系统放出来,系统怒气冲冲:“你和傅询又做什么了?做什么又……” 这时门外传来敲门声,韩悯拿起不相干的书卷遮住书稿,才说了一句“请进”。 韩礼抱着纸笔进来:“悯弟,你可得闲?” “怎么了?” “是这样,我前几日拿了一篇文章给柳老学官看,柳老学官看过之后,我再改了改,想让你先帮我看看。” “好啊,我正得闲。” 韩悯往边上挪了挪,拖过来一个软垫让他坐,从他手里接过文章仔细看起来。 “是去年的科考试题?” “是。” 韩悯随口道:“原本我也要考去年的殿试的,后来没考成,压了几个题目,有一个和这个差不多。” 韩礼扯了扯嘴角,小小地冷哼道:“是吗?” 而韩悯原本就是随口一说,而后便没有再开口。 韩礼见他半晌不开口,还以为是自己的文章镇住了他,这时候的笑容才有几分真切。 他笑着道:“我这文章不好,只是某天夜里随手一写。你不用客气,只管说就是了。” 看他神色不似作假,韩悯才试探着说了一处:“这一句的典故,仿佛用得不太对。” 韩礼凑过去看,又同他争辩了两句,终究是落了下风,才冷冷道:“那我回去改改。” 眼见着韩礼的面色一分一分沉下去了,韩悯只觉得莫名其妙,也不愿意再开口。 偏偏韩礼缠着他、要他说,韩悯推辞不过,又被他弄烦了,索性拿着他的文章,把自己觉得不好的地方,全都排列出来。 “堂兄这个起头就起得不太好,切不进题目里,跑偏了。” “依我看,这一句一定是老师让堂兄改过的,只可惜改的也不好。” “这一句也不好……” 韩礼面色铁青,一把将文章拿回去,却又是扯着嘴角笑:“多谢悯弟指教,我这就回去改。” 韩悯点头:“好。堂兄让我不用客气,我就不客气了,堂兄不要生气。” “不会。” 韩礼拿着东西出去,回到房间,将东西往案上一甩。 凭他韩悯算什么东西?没考过殿试的人,装得却像个状元,也敢对我的文章指手画脚? 他收拾好,准备再去柳府走一趟。 韩悯也不高兴,推开东西,继续写他的《圣上与丞相二三事》。 系统附在白猫身上,开始晨练,一边道:“你干什么还教他?他那副模样,明明就是只听夸赞的。” 韩悯淡淡道:“我夸不出口,而且是他自己说不用客气的。” “他回去肯定又不高兴了,以后别管他了。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你身边的文人大多都是君子,没怎么见过小人,这个道理你还不太懂。” “好嘛,那我下次不管他了,闭着眼睛吹就好了。” “这就对了,早打发他走,你也多些清净。” “好了,不说了,我写书稿。” 韩悯又写了两三行,系统忽然想起一件事情:“对了,还没问你呢,昨天晚上怎么又把我给屏蔽了?” “洗澡当然要屏蔽你了。” 系统冷笑一声,问道:“皇宫的浴池大不大啊?” 韩悯认真地回想了一下:“挺大的。” “脱光了的傅询好不好看啊?” “瞎说什么呢?没看见。” “真的?” 韩悯信誓旦旦:“真的,我是眯着眼睛的,从头到尾。” “小白猪”尖叫着蹦进他的怀里,用胖爪子捶他的胸口:“你怎么敢!你还没成年!我不允许,不许再屏蔽我了。” “又不是别的什么事情,而且我们离得很远。” 但是这事要是让韩识知道,想来他不仅可以站起来,可以跑,或许还可以飞檐走壁了。 * 韩悯很快就要办束冠礼,这几日,几位老人家都在操持他的事情。 为他择定字号,为他准备礼品,准备当日出席所穿的衣裳。 韩悯的衣裳早些时候就着裁缝缝制了,今日裁缝带着小伙计上门,让韩悯试穿衣裳,若有不合适的,他们再带回去改。 韩悯将衣裳都试了一遍,也给爷爷看过,都觉着没问题之后,便付了工钱,留下衣裳,将裁缝送到门外。 老裁缝朝他拱手:“恭喜公子束冠。” “多谢老师傅。” “送到这里就好了,公子请回吧。” “好,慢走。” 看着裁缝和伙计离开,韩悯转身向回,就看见不远处有几辆马车驶来。 后边那辆马车里,楚钰掀开帘子,朝他招了招手:“韩悯,快过来,一起去玩儿!” 韩悯上前,疑惑道:“琢石,你不是今天当值么?” “是啊,不过是圣上带我们出来玩儿的。” 他将帘子掀得更开:“辨章也在。” 傅询带他们出来,实在是太难得了。 韩悯问:“你们要去哪儿?” 温言道:“信王爷在城外圈出一块地,做了马球场,是宋国时兴的玩意儿,好像挺有意思的,请圣上移驾过去看看。我们正好在书房,就沾了光,一起过来。” 楚钰笑了笑,从袖子里拿出自己的《圣上与起居郎二三事》笔记:“不比你,圣上说你或许会喜欢,特意过来接你过去。” 韩悯蹙眉,温言看着他点点头,表示楚钰所言非虚,又道:“你快上来吧,我们的马车停在这里,别挡了别人的路。” “好。” 他提起衣摆,就要上去。 不想前边的马车里,也有人掀开帘子,对他道:“韩悯,他们那儿坐不下了。” 韩悯应了一声,朝前边的马车走去。 前边的脚凳都摆好了,只等他过去。 韩悯爬上马车,坐在傅询身边:“陛下。” “嗯。” 傅询无奈地看了他一眼。 傻了吧唧的,没有半点自觉,连自己该上那辆马车都不清楚,还要别人提醒。 温言与楚钰滞了许久,对视一眼,看了看十分宽裕的马车。 温言笑了笑:“果然我们都是沾光过来的。” 楚钰握紧拳头:“我已经看到了《圣上与起居郎二三事》大卖特卖的胜利曙光。” 他拿出厚厚一叠的笔记,翻出新的一页,开始记录最新发生的事情。 “我都记录了这么多事情了,还有起居注上边的。辨章,你知道吗?起居注上出现最多的人,除了圣上,就数他小韩大人。” “只怕后人修史,也要溺死在他二人的似海情深里。” 第69章 双眼微红 六月盛夏,日出之后便十分燥热。 宫中用硝石制冰,傅询出行时,取一两块摆在马车里,十分宜人。 在冰上凿出一个凹陷,上边摆着一个琉璃缸子,里边放着各色时鲜瓜果。 傅询看了一眼面前的东西,对韩悯道:“南边新送上来的,你尝尝。” 这些东西,韩悯在福宁殿当值的时候就常吃。 南边官员进京述职的时候带的,荔枝樱桃,甜瓜杨梅,傅询不爱吃,全都进了他的肚子。 韩悯曾经创下一人独吃一小竹筐樱桃的记录,打个嗝都是樱桃味的。 今日的琉璃缸子里全是荔枝,韩悯道了谢,伸手拿了一个。 在外边要矜持一些,他只吃了两个就停下了。 傅询疑惑地看着他:“怎么不吃了?” 韩悯笑了一下:“臣吃好了。” 他吃的少,傅询下意识以为:“病了?” 韩悯努力保持微笑:“没有,臣真的吃好了。” “等会儿带过去慢慢吃吧。” “谢陛下厚爱,臣不用。” “这东西放不久,他们送过来,也费了一番功夫,你不吃就放坏了。” “也是,那臣尽力为陛下分忧。” 说着,他又伸出手摸了一个。 傅询又问:“方才你送出来的,是裁缝?” “是,臣过几日就束冠了,请老师傅上门调调衣裳。” 虽是试衣裳,但他今日在家,原本是临时被喊出来的,只穿了一身半旧的衣裳,又素净又平常。 头发也用发带挽着,想了想,还是全系起来了。系得高一些,也更有精神。 傅询看着他绑头发,随口道:“我们几个一起长大的,数你年纪最小。” “是。” “你也要束冠了。” “是。” 傅询不明意味地勾唇笑了一下。 此时马车驶出城门,远远地便听见马匹的嘶鸣声、人群的欢呼喝彩声。 韩悯掀开帘子看了一眼,只见不远处的空地上,用木桩立起围墙,圈出一大块地,又用彩旗装饰。 周围搭了高台与棚子,世家贵族各自占着一处。此时场上正比着,听着声音,看比赛的不只有公子哥儿,还有姑娘小姐。 倒是十分热闹。 韩悯放下帘子,转回头,笑着道:“原本是宋国人的游戏,怎么小叔叔也喜欢上了?” 傅询道:“他素来征战在外,如今无仗可打,自然是心痒了。”他想了想,又意味深长地补了一句:“宋国使臣来永安,自然带来了他们的玩意儿。” 早前几日松竹馆就传了密信过来,说宋国的广宁王赵存与季恒认识了。季恒又是信王李恕的外甥,有理有据地说上两句,李恕也会应下他的合理请求。 再加上收到密信时,傅询就让人吩咐李恕,近来季恒要做什么,都答应他。 所以这处马球场,其实是赵存与季恒在背后推动,借李恕的手办的,傅询早先也和李恕通过气。 但傅询并不想把这件事情告诉韩悯,只是见他掀着帘子看,兴致不错的模样,别过脸去,淡淡道:“你要是喜欢,等九月去秋狩,打野兔野雁才有意思。” 韩悯道:“都挺有意思的。” 傅询十分正经:“野兔漫山遍野都有,不像他们,争破了头去抢一个球。” 韩悯看着他,想笑又不敢笑,憋得很辛苦。 傅询瞥了他一眼:“想笑就笑。” 韩悯摸摸鼻尖,还帮他找起理由来:“其实这个和所处地域也有关系。我大齐山壑丘陵遍布,有时候马匹跑也跑不出多远,所以看重山野狩猎;宋国地处平原,他们比较喜欢这个。” “你想说,打马球可以加到军队训练中去。” “正是,宋国把它当做取乐的玩意,实在是亏了。” 已然到达马球场外,马车也停下了,外边人请圣上下车。 落了地,信王爷李恕与悦王爷傅乐就带着人在马球场外候着。 见过礼,说了两句客套话。 里边人比赛未完,傅询看了一眼看得出神的韩悯,抱着手在外边停下脚步,道:“等他们打完再进去,行礼叩拜反倒打扰他们。” 场上分做两队人,为作区分,分别在右臂上系上红色或蓝色的丝带。 韩悯与悦王爷站在一块儿,仿佛看见一个熟人:“小王叔,那个系着红丝带的,是不是傅让?” “悯悯好眼力,他蹿得这么快也看得见。他爱热闹,哪里有不上场的道理?” “还真挺有意思的。” 悦王爷看了看自己憨实的腰身:“那可不?倘若小王叔再年轻个几岁,就和他一起上场了。” 韩悯笑了笑:“让他自己去玩,我和小王叔一起看看就好。” 再看了一会儿,两边得分追平,最后一刻,傅让扯着缰绳,斜跨在马背上,一挥画杖,击进一球。 人群中爆发出一声震天的喝彩。 险胜对面,傅让志得意满地骑着马,在场子里撒开腿跑了一圈。 跑到靠近出口的地方,这才看见傅询站在那儿。 傅让一惊,赶忙勒马,翻身落地,俯身作揖:“皇兄。” 傅询看向他:“玩得不错,起来罢。” “是。” 傅让欢欢喜喜地应了一声,走到韩悯和悦王爷那边,和他们挨在一起说话:“什么时候来的?怎么样?我还行吧?” 韩悯推了推他的手:“怪热的,你别黏过来。” 傅询拢着双手,缓步走进马球场。 他颇有气势,不等内侍通报,场中众人都看见他,安静下来,弯腰行礼。 搭建的高台棚子绕场一周,傅询环视一圈,目光扫过宋国使臣所在的棚子,很快就挪开了。 “不过是信王爷说有意思,朕便过来看看,不必约束,该怎么玩就怎么玩。” 他回头,朝韩悯招招手,要他过来。 韩悯只好留下旁人,走到他那边。 * 信王爷在正中给他们留了位置,棚子宽敞,又比两边的高台略高一些,风吹过,十分凉快。 傅询在位置上坐下之后,众人再行了礼,才各自落座。 随侍众人在他身后侧坐下,原本韩悯一掀衣摆,也要坐下,却不料傅询把他面前的软垫往自己这边一扯。 韩悯差点扑了个空,伸手按住自己的垫子,傅询把软垫拖过来,摆在自己身边,拍了拍:“你过来坐。” 韩悯磨了磨后牙,气呼呼地坐下了。 坐在后边的楚钰拿出纸笔,默默记录。 温言道:“得亏你喜欢看,还记得这么高兴。要是寻常史官,早把他二人骂死了。” 三位王爷也与他们坐在一处,打过招呼,分了点水果吃。 下一场还没开始,坐在前边的傅询与韩悯也在吃水果。 案上的水晶碗里摆了些水果,傅询拿了几个放到韩悯面前,韩悯不理他。 傅询想了想,吩咐侍从:“把马车上的荔枝拿下来。” 听见荔枝,韩悯神色微微一动。 他不经意间望向右侧,忽然看见有人朝他招了招手。 原来那边是柳家的棚子,朝他招手的是穿着男装的柳毓,柳停、江涣与谢岩都在那个棚子里。 韩悯也朝他们挥挥手。 等侍从把荔枝捧来,场上又开始了一轮比赛。 韩悯吃着荔枝,看着比赛,不知不觉,跪坐的姿势就变成盘腿坐,所谓恃宠生骄,好不悠闲。 * 又一场结束,傅让才说打了一上午,累得不行,才休息了一会儿,又手痒了。 他向傅询请辞:“皇兄,臣弟有些心痒,这就去同他们再打一局。” 傅询还没来得及应话,广宁王赵存与荣宁公主就到了。 赵存拱手道:“参见陛下,陛下好兴致。” 搭在膝上的手指微动,傅询毫无喜色地笑了一下:“广宁王也不错。” “这游戏原本是我们宋国的,只因我妹妹在外思家,正巧我同信王爷的外甥季恒相识,便请他央求信王爷,开辟此处作为玩乐,不料陛下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傅询并不接话,只是看着赵存,眸色晦暗。 赵存继续道:“不过齐国人到底是头一回玩马球,看着到底不如在宋国时过瘾。” 他倒是凡事都要暗戳戳地踩一下齐国。 韩悯不爱听他说话,笑着道:“方才陛下还同我说,宋国使臣既然把马球带了过来,我们齐人也不好不还礼,正说要带王爷去狩猎。我说野物不比死物,也不知道王爷见过会跑的马球没有?不过想来,凡事后来居上,也不无可能。王爷说是不是?” 赵存面色铁青,想到此来的目的,也不好发作,只是说了一句:“几日不见,小韩大人还是一样伶牙俐齿。” 韩悯笑了笑:“过奖。” 缓了缓神,赵存又道:“既然陛下今日驾临,光在台上看着有什么意思?不如下去打一场?我与妹妹也技痒了,正巧随行的几位使臣,也都会打马球。素闻陛下善骑射,想来马球也打得好,不知我们有没有这个荣幸,与陛下来一场?” 他分明不怀好意,也不知道有什么计策等着傅询。 但是倘若贸然拒绝,恐怕赵存又要说伤害了他们使臣的感情,又要说齐国是不战而惧,当着这么多臣民的面,实在是不好拒绝。 憨憨的傅让也看出来了,他一抱拳:“皇兄,不如让臣弟代劳……” 而韩悯在心里将说辞过了一遍,觉着还算是差不多的借口,才要开口,就被傅询按住了手:“不要紧,你在这里看着就好。” 他转头吩咐卫归:“去柳家的棚子里,把江涣、柳停他们喊过来,你也准备着。” 他又看向傅让:“你既然想打,就再打一场。” 傅让点头:“是。臣弟也许久没有与皇兄一起玩过这些游戏了。” 最后傅询看向李恕:“小叔叔也来?” 李恕起身作揖:“臣遵旨。” 还以为要和韩悯一番争辩,却不想如此简单就说动了他们,赵存自然高兴,笑着行礼:“那就请陛下与诸位王爷大人准备着,本王与妹妹也下去稍作准备。” * 宋国的马球规矩,两边人数相当即可,原本傅询想的是凑七个人,结果穿着男装的柳毓也跟着过来了。 “陛下,对面有一个荣宁公主。依我看,我们这边也该有一个女子,省得到时候胜了,他们说我们胜之不武。” 见柳停没有反对的意思,傅询便允了。 侍从捧来襻膊,侍奉傅询的那个小太监不太熟练,有些毛手毛脚的。 韩悯见了,便接过去:“我来吧。” 那小太监终于解脱了一般,抹了把额上的汗:“多谢小韩大人。” 韩悯站到傅询身后,才知道他为什么弄不好。 小太监有些矮,傅询则生得太高了,他够不着,又不敢让圣上蹲下。 韩悯想了想,拍拍傅询的肩:“还是劳烦陛下扎个马步吧。” 小太监全身一僵,害怕地牙齿磕碰,咯嗒地响。 小韩大人,话可不能这么说。 而傅询却恍若不觉,照他的话,半蹲下来:“这样可好?” “嗯。” 韩悯帮他系好衣袖,又绕到他身前,帮他理了理衣襟。 他轻声问道:“陛下,要不要早做准备?万一广宁王……” “不用。” 傅询揉了揉他的脑袋。 赵存算计的,焉知不在他的算计之中。 而后侍从捧上画杖,画杖上用鎏金描绘着一条盘旋云中的金龙,傅询拿在手里掂了掂。 临上场时,还是不太放心地嘱咐韩悯一句:“发生什么事情,都不要出来,你在棚子里等着就行。” 韩悯直觉不对,还没来得及问,傅询便走了。 他回到棚里,与温言他们坐在一处。 楚钰道:“要不是我今日当值,一定要记起居注,我就跟着圣上一起上了。” 温言问:“你也会打?” “那是自然,宋国的世家子弟从小就会玩这个,我小时候也学过。” 韩悯问:“那就是宋国人都精通马球?” 楚钰思忖道:“应该是吧,皇帝喜欢,下边人就都拼了命地练。” 他笑着道:“噢,韩起居郎,你在担心圣上吃亏,是不是?”他半举起手,小声喊了一句:“圣上和韩起居郎才是最好的!” 韩悯哼了一声,转身去找悦王爷说话。 这时场上也重新开了赛,天际缓缓飘来一片阴云,但此时还是日光灿烂。 两边人骑着马入了场。 宋国使臣里,领头的是广宁王赵存。 齐国这边,自然是傅询领头。 赵存小时不受宠,封王之后,才得以接触这些,未免有些露怯。不过想想自己身边的人都是从小练马球的,也就稍微放下心来。 傅询从前也没有玩过。 他笑着看了一眼高台上边的韩悯,这小傻子,光知道他没玩过,却忘了他上过战场,有什么可怕的? 小傻子手里捏着衣袖,很紧张地看着他。 傅询朝他笑了一下,转回目光。 他原本就身形高大,挺拔如松,又生得英气,在西北磨砺过,气势上就胜出对面一大截。 再加上身后的李恕、江涣等人,都是各有特色的美男子。柳停虽然看起来文弱,撩起衣袖之后,竟也不输旁人。 在场的姑娘家都绞紧了手里的帕子。 而后有人将镂空的竹球摆在正中,小跑着离开。 待他跑出马球场,高处的人一挥彩旗,又一场马球赛开始了。 马蹄杂乱,先是傅让抢占了先机。 坐在高台上的韩悯,一边紧盯着场上的情况,一边还假装不在意的模样,与悦王爷说话。 楚钰道:“你想看就看吧,又没人不让你看,累不累?” 韩悯扭过头不理他,悦王爷也道:“你认真看吧,小王叔也认真看一会儿,到底是关系到朝廷和圣上的脸面。” 给了他一个台阶下,韩悯也就专心地看起比赛来。 楚钰挨到他身边,顺着他的目光,看了一下他在看谁,继续记录:“起居郎韩悯注目圣上,片刻不放。” 韩悯一把夺过他的笔,佯怒道:“正史也容你这样胡闹?” 楚钰理直气壮:“史官之笔不可夺,我写的是事实,来日还要流传后世,供后人瞻仰的。”他揽住韩悯的肩,咬耳朵问道:“你自己说,我写的是不是真的?” 韩悯不答。 * 马球场上的赛事刚好过了一半,进球得分咬得很紧。 日光很晒,傅询出了点汗,一挥画杖,打进一球,但是手里的木质画杖也裂了。 他骑着马走到一边,换了一柄新的画杖。 这柄新的看起来与其他画杖并无差别,只有将它拿在手里的傅询知道,这柄画杖比之前那柄重了不少,里边铸着一根铁芯。 看见他换了画杖,李恕试探地看向他,傅询微微颔首,李恕会意,策马上前,缠住赵存。 随着时间流逝,赵存仿佛有些焦急,却不把心思放在马球上,反而频频注意自己的妹妹荣宁公主。 多日郁结,荣宁公主今日好容易出来放放松,正好也缓和一下与兄长之间的关系,心情自然畅快,便将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马球上,不曾注意到自己的马匹仿佛有些焦躁不安。 傅询拿着新的画杖,调转马头向回,重新加入战局。 高台上,韩悯看了半场,知道傅询不会出错,也放下心来。 这时李恕挥杖将马球打到傅询那边,傅询策马向前,只有荣宁公主一人紧追在他身后,眼里只有那颗小竹球。 马球场大得很,此时所有人都在另半边,就算是离得最近、紧追着的柳毓,也还差得有点远。 荣宁公主已经追上傅询,引着缰绳,马首稍偏时,她身下的马忽然发起狂,长嘶一声,两只前蹄离地,将她狠狠地甩出去。 落地时一声巨响,她只觉得浑身都疼,疼得发麻,在马蹄之下,根本动弹不得。 那马还处于癫狂之中,横冲直撞,很快就会冲到她面前,从她身上踩过去。 变故陡生,在场谁人都没有预料到,场上人纷纷策马狂奔,观战的公子姑娘们,也都被吓得站起身来,朝这里张望,有些姑娘捂着眼睛,不敢再看。 韩悯亦是站起来,走到高台边缘,想直接跳下高台,但是下边疯马还未制服,所有人都骑着马往那儿去,他这时下去,只怕也要被踩一脚,更加添乱。 场上的情况依旧紧急,众人来不及上前,荣宁公主动弹不能,只有傅询在离得最近的地方。 他策马上前,荣宁公主使尽全身力气,朝他伸出一只手,想要让他拉自己上马。 傅询却没有理会她,反倒在她身前停下,调转马头,对着疯马举起画杖。 那画杖在旁人看来就是木制的,怎能用来击退一匹疯马? 旁人都觉得圣上也疯了,顾不得礼法,大喊道:“圣上!拉公主上马!” 傅询恍若未闻,在疯马冲上前的瞬间,抓住时机,狠狠一挥画杖,将疯马打得偏过头去。 两匹马都惊惧地长嘶起来,疯马两蹄离地,趁着这个机会,傅询一只手紧握缰绳,另一只手拿着画杖,再给了疯马的马头一下。 又是一声巨响,马匹轰然倒下,口鼻中都有鲜血淌出。 见这场景,韩悯也被吓得不轻,他定了定心神,吩咐傅询带来的侍从:“去请太医院的太医,还有永安府尹,让他把验尸官也带来。” 看了看四周,便对温言与楚钰道:“此事恐怕有蹊跷,你二人办事牢靠,现在派人去守住各个出口,不许人逃出去。记下今日在场的所有人等,一个都不能少。” 最后他对悦王爷说:“劳烦小王叔镇着场子,我过去看看。” 说着,韩悯从高台上跳下去,旁人拦也拦不住他。 这时离他二人最近的柳毓也上了前:“陛下?” 傅询换了一只手拿着画杖,低头看了看自己被震得裂开的虎口,那画杖外边的木头也被震裂,露出里边的金属。 他只道:“无妨,你去看看荣宁公主。” 见疯马被击倒,荣宁公主这才松了口气,只是身上还是疼,坐都坐不起来。 柳毓也不敢轻易扶她,下了马,在她身边守着,拿出帕子,帮她擦擦面上的冷汗。 “公主,没事了。” 及至众人与侍卫上前,分别围在傅询与荣宁公主身边。 傅询下了马,将画杖丢给李恕,李恕接过,又让人将马匹都牵下去。 “记好都是哪几匹,不要喂食,不要喂水,等人来验。” “是。” 随从正要将马牵下去,忽然察觉不对,扑通一声跪下:“禀陛下,陛下所骑的马,在马具上,仿佛有银珠草的气味。” 傅询摆摆手,屏退要帮他包扎伤口的人:“此草如何?” “此草与雉尾花冲撞,二者相遇,马匹发狂。” 傅询面色一沉:“去查,仔细地查。” “是。” 马场颇大,事发的地点与正中的高台离得很远,韩悯一路跑着过来,但是他也跑不快,到的时候,旁人已经把傅询围起来了。 他只好站在外边,踮着脚往里面张望。 傅询看见他过来了,便摆手让众人散开:“你怎么过来了?不是让你在那里等着?下边多乱?” 韩悯拍着心口,跑得太急了,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也说不出话。 缓了一会儿,刚要开口:“你怎么能拿木做的去打……” 傅询举起右手,把震裂的虎口给他看。 偏偏伤在肉最嫩最弱的地方,看起来很是骇人。已经流了许多血,鲜红鲜红的,顺着他的手肘淌下去。 他瘪了瘪嘴,有些委屈:“你看,朕都受伤了。” 韩悯握住他的手,慌里慌张地用衣袖擦了擦:“怎么不让别人包?我让他们去喊太医了,也不知道来了没有。” 他急得双眼微红,使劲吸了吸鼻子,傅询还没疼哭,他就先哭了:“怎么越擦越多呢?止不住了,很疼吗?” 第70章 朕手好疼 还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太丢人了。 韩悯使劲眨了两下眼睛,把眼泪忍回去。 只是还低着头,小心翼翼地把傅询手上的鲜血擦去,嗓音仍有些哽塞:“很疼吗?” 马球场上的马都是训练过的马匹,不比战场上的战马逊色。 傅询那柄画杖,虽然里边铸了金属,但要让一匹疯马在两击之内倒下,傅询还是用了不少的力气,以至于虎口撕裂,流了一手的血。 韩悯手忙脚乱地用衣袖帮他擦,袖子上都红了一片。 旁人递来一块干净的帕子,省得他把自己的整幅衣袖都弄脏。 而他只是低头擦拭,没有察觉,那人便提醒了一句:“小韩大人?” 韩悯回过神,下意识放开傅询的手。 傅询扶着右手,不悦地皱着眉头,看向那人。 那人顶着傅询冰冷的目光,梗着脖子,把帕子递给韩悯。 韩悯道了一声多谢。 再转过头时,傅询正扶着手,垂着眼睛,无比可怜地抬眸看他:“很疼。” 围在他身边的众人交换了一个复杂的眼神—— 打马的时候旁人都喊圣上快撤,结果他回过头,两棍子就打倒一匹疯马。现在那匹疯马还躺在旁边口鼻淌血,他就对小韩大人说他手疼,还用这种可怜巴巴的表情。 你在撒娇,你脸皮厚,你不正常。 傅询转头,冷冷淡淡地瞧了他们一眼:“看够了吗?” 众人低下头:“臣等不敢。” 傅询道:“看够了就去做事。封锁所有出口,所有人只许进不许出。把在场所有人的名字都记下,细细盘问,提供疑点的,嘉奖赏钱。” 韩悯抿了抿唇角,小声道:“微臣逾越,这些事情已经让温大人和楚大人去做了,也留了小王叔镇着场子。不过我想,还是要多派几位大人更为稳妥。” 傅询道:“你点吧。” 韩悯不敢自作主张,望了望四周。 “这马球场太大,分做四处。温大人已经去了,再请三位大人分别负责。还有出口,我望着应该有四个出口,楚大人也已经去了,还要再请三位大人。若有疑点,先报与温大人与楚大人知晓。” 傅询十分满意,点了几个人,最后用未受伤的左手握住韩悯的手:“小韩大人深得朕心。” 倒也不用你说,有眼睛的都看得出来。 众人默默地退开半步。 这时韩悯有些不好意思,指了指那边的棚子:“外边晒着也不好,陛下去那边的棚子里临时坐坐吧?” 傅询又道:“小韩大人甚是贴心。” 知道了知道了,你不用一直强调。 众人再退开半步。 傅询分明伤的是手,却好像断了腿一般,要韩悯扶着走。 韩悯扶着他,扭头看向另一边,问道:“公主怎么样了?能挪动吗?” 荣宁公主也被宋国使臣与齐国臣子侍从们围着,因是女子,多有不便,只有柳毓帮她擦擦汗。 韩悯道:“你们都散开些,别堵在这里闷着公主了。公主带侍女来了吗?有没有哪里特别疼?要是不能挪动,就让他们把棚子搬过来,也好遮一遮阳光。太医马上就到了,公主再忍耐一下。” 一脸关切地守在妹妹身边的赵存猛地起身,上前两步,就要发难:“你们齐国就是这样对待使臣……” 韩悯侧过身,面对赵存,把傅询护在身后,蹙着眉打断赵存的话。 “我们圣上才刚刚救下荣宁公主,自己也受了伤,王爷就来兴师问罪,未免太过情急,我们也实在冤枉。方才银珠草一事,说明此事分明是人祸,在场人等,包括你宋国使臣都有嫌疑,不妨等查清之后,再行问罪。” 赵存一听宋国使臣也有嫌疑,额上的冷汗瞬间就冒出来了。 因他只注意到这句话,反驳的也就是这句话:“我们宋国使臣,怎么可能将自家公主置于这样危险的境地?” 这回不等韩悯说话,其他臣子就把这话挡了回去。 “王爷这是什么话?我们齐国臣子,也断不会让圣上置于险境。” “再者如今情势紧急,公主身体安康才是最要紧的,王爷还是快去照看公主罢。” “小韩大人,那边已经整理出来了,你扶圣上过去坐着吧。” 韩悯扶着傅询离开。 几个臣子也将广宁王说退了。 “此事事关圣上,乃是行刺,我们调查清楚之后,一定给王爷和公主一个说法。” “此时争论,白费口舌,并无益处,不如先将公主照顾好。”荣宁公主也冷声道:“兄长还是过来吧。”她吩咐柳毓:“我方才看马球场里有姑娘在,你请她们来,扶我一把,改日我再谢她们。” 柳毓应了,请来几个要好的姑娘家,几个人小心翼翼地将荣宁公主扶上铺得软和的椅子上,再由侍从将她抬进棚子里。 原本就近腾出了两个地方,但是荣宁公主指了指傅询与韩悯那边,她要过那边去坐着。 侍从们拗不过她,只好把她抬过去。 * 太医都在宫里,马球场又在城外,一来一回恐怕也没有这么快。 临时休息的棚子里,韩悯才帮傅询将手上的伤口简单包扎好,一转头就看见荣宁公主僵硬地躺在软椅上。 见他看过来,荣宁公主哇的一声就哭了。 韩悯被她吓了一跳:“公、公主怎么了?” 荣宁公主哭得很大声,话也说不完整:“疼……好疼……” 韩悯只好示意柳毓给她擦擦脸,一面安慰她:“没事了,太医马上就来了,公主再忍忍,心绪起伏只会更痛。” 这时傅询扯了扯韩悯的衣袖,韩悯回过头,问道:“陛下也疼?” 傅询垂着眼睛点了点头,把右手举起来给他看,鲜血已经将帕子浸透了。 韩悯搓搓他的手背,帮他吹了吹,吩咐旁人:“去问问在场的公子们,有没有带金疮药。” 结果荣宁公主哭得更厉害了。 她一哭,就把韩悯的注意力吸引过去,他一边捧着傅询的手,一边劝慰荣宁公主。 傅询不大高兴,面色阴沉。 他坐着,韩悯站着,他伸长手,一把就将韩悯揽过来,把脸埋在他的腰上。 韩悯大惊失色。 夭寿了,原来哭也是会传染的,现在陛下也哭了。 还是当着几个姑娘家的面。 病友荣宁公主都惊呆了。 韩悯无比小心地伸出手,轻轻拍拍傅询的肩:“陛下,没事了。” 再等了一会儿,梁老太医与其他几个太医就都赶来了。 傅询还抱着韩悯,韩悯试着把他喊起来:“陛下?陛下?” 傅询一动不动。还在哭,别打扰。 韩悯道:“太医都到了。” 傅询这才抬起头,面色如常。 不就是哭么?荣宁公主会,他也会,他会装哭。 留下梁老太医给傅询包扎伤口,其余太医都围在荣宁公主身边。 梁老太医拿出金疮药与纱布,观察了一下傅询的伤口:“怎么能撕裂这么大一个口子?老夫行医这么些年,就没见过这样的。好好养着吧,陛下这几日还是不要用右手了。” “好。” 傅询抬头看向韩悯:“等过几日忙完了束冠的事情,你来福宁殿伺候笔墨。” 也就是让韩悯帮他批折子写字。 韩悯点头应了。 荣宁公主那儿,太医诊断了一番。 “得亏公主没有摔着要害之处,只是皮肉挫伤了,开些药,养几个月就没事了。摔得厉害,身上一时间使不上力气也是有的,不要紧。为求稳妥,还是请梁老太医也看看。” 荣宁公主点了一下头:“多谢。” 帮傅询包扎完伤口,梁老太医替荣宁公主号了脉,也是同样的说法。 她稍缓过神,看向傅询:“请恕臣不便行礼,不过此事事关重大,颇有蹊跷,臣想一同查一查,陛下以为如何?” 一直站在一边,不敢说话的赵存忽然抬起头:“妹妹,你都摔成这样了,这些事情还是交给我来办吧?” 荣宁公主扫了他一眼,只道:“兄长多虑了,我是摔坏了身上,又不是摔坏了脑子。这人把我害得这么惨,我恨不能将他千刀万剐,兄长说呢?” 赵存只好喏喏道:“我也是。” “如今我受了伤,原定的归期原本就要延后。我会给父皇修书一封,直到抓住这个歹人,再行启程。” “也好。” 她再看向傅询:“陛下以为?” 傅询颔首:“公主若有精神,不如即刻就查?” “也好。” 他吩咐几个太医:“去和验尸官一起看看那匹疯马,特别是朕骑的那匹马。” 众太医领命下去,赵存抓了抓衣裳,也找了个借口跟着出去。 荣宁公主目送他离开,直到他走远,才收回目光。 她再看向傅询,想问什么,但终究没有问出口。 这么多年的兄妹,她总要自己查到,才能死心。 * 不用这么多人伺候,棚子里的人都退到外面。 荣宁公主瘫在椅子上,随口道:“想不到陛下就这么不愿意娶我,宁愿单挑一匹疯马,也不愿意拉我上马。我就比疯马还可怕吗?” 傅询冷冷道:“方才好多姑娘才把你扶起来,朕拉不动你。” 荣宁公主气得脸色涨红,喘了好几口气,才缓过来。 “反正他们是要把我留在齐国的,也不是没有办法,陛下不愿意,给我指婚就好,比如说——” 她望向韩悯:“小韩大人,是吧?” 忽然被点到的韩悯没反应过来:“什么?” 傅询道:“公主渴了,让你去外边要点水给她。” 把韩悯糊弄出去,傅询对荣宁公主道:“不行。” “为什么?” 傅询看着韩悯在外边吩咐人的身影,莞尔道:“他是我的,我从小就把他定下了。” * 再无话可说,两个人就安安静静地坐在棚子里,直到韩悯带着吃食回来。 折腾这许久,早已过了正午。 简单地吃了点东西,太医与验尸官就来复命了。 梁老太医上前一步:“禀陛下,陛下所用的马具,确实有银珠草汁液泡煮过的痕迹。臣等解剖公主所骑的马,在马胃里发现了未消化的雉尾花根茎。” “两者药性冲突,想来是经过了半场比赛,陛下的马匹出汗,银珠草的气味全部散出,引得公主的马匹发狂,致使公主坠马。” 傅询道:“这两种药草,在永安城药房中可有售卖?” “自然是有的。马具皮革坚硬,要用银珠草完全泡煮入味,所用药草定然不少。” “吩咐人去查。” “是。” 他们退下之后,温言与楚钰也来了。 两人弯腰作揖,温言道:“禀陛下,在盘查时,发现一人鬼鬼祟祟,颇为可疑,已经把人扣下了。” 楚钰也道:“陛下,在封锁出口时,臣也发现有一个人不太寻常,也已经将人扣下了。” “都带上来。” 侍卫押着两个人上来,一个是季恒,信王爷李恕的侄子,还有一个他们也都见过,是广宁王赵存身边的小厮。 见到他,荣宁公主的心也凉了一半。 两人都高呼冤枉。 早已知道内情,也不想听他们辩解,傅询道:“既然可疑,就带下去审吧。楚钰,你之前不是说一直想做大理寺卿吗?这两个人就交给你审。” 楚钰笑着作揖:“臣遵旨。”傅询又道:“公主养伤,不便出门,他们的口供,记得送一份到驿馆。” “是。” 荣宁公主心思细密,但仿佛仍对赵存抱有半分希望。 “这样不免麻烦楚大人,不如我也派一个人,与楚大人一同审讯罢?” 傅询倒是爽快:“也好。” * 记录下今日在场所有人的名姓,马球场的出口开放了。 圣上先行,傅询与韩悯坐在马车里,往回城的方向去。 韩悯蹙着眉,全然没有来时的好心情。 傅询捋了一把他的头发:“你在想什么?” 韩悯看向他,正色道:“你是不是一早就知道这件事?” 傅询收回手:“朕不知道。” 韩悯凑近了,漆黑的杏眼认真地盯着他:“我再给你一个机会。你早就知道了,这件事情也在你的算计之中,是不是?” 只要对上韩悯的眼睛,傅询就败下阵来,他闭了闭眼睛:“好罢,朕是早些时候就收到消息了。你怎么看出来的?” “你从一开始就不对劲。我帮你绑襻膊的时候,你跟我说‘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不要出来’,你根本不会说这种话,除非一开始你就知道等会儿会有一场混乱。” 傅询笑了笑:“我不会说这种话?那我会说什么?” 韩悯清清嗓子,学他的模样:“你会说‘啧,韩悯,等会儿注意看我英武的模样’。” “我什么时候说过这样的话?” “每次。你每次和傅让、卫归他们一起玩儿,都这样告诉我。” “是吗?”傅询咳嗽两声,敛了神色,“朕不记得了。” “这个马场是小叔叔办的,他本不爱这些玩乐,如果不是你的意思,他怎么会办?况且,既然是他办的,你在他的马场里出了事,事发之后,他不请罪,反倒和你站在一块儿,你二人分明就在事前通过气。” 傅询连连点头:“是。” “还有,出事之后,先赶到你身边的分明是别人,你偏偏等小叔叔来了,才把画杖丢给他。木头的画杖打不了马,当然要灌点金属才能,你怕别人知道你的画杖比其他的重,所以只能丢给小叔叔,是吗?” “是。”他承认得倒是爽快,还捏了捏韩悯的脸,“小叔叔和我也不如你,小聪明。” “别闹了。” 韩悯没好气地拍开他的手,往边上挪了挪,撑着头,靠在马车的窗户边,垂着眸继续想事情,也没再看他。 傅询一点一点地挪过去,坐在他身边,肩膀稍微倾斜,放在韩悯歪着的脑袋下边,看起来就像是韩悯靠着他的肩膀。 他问:“你又在想什么?” 韩悯坐直了,捏紧拳头,在他眼前晃晃:“我想跟你打架。” 傅询坐得端正:“怎么了?” “虽然你早知道这件事情,但是银珠草和雉尾花两味药的分量还是足的,你怎么就敢……” 他不敢再说下去,愤愤地举起拳头,傅询用受伤的右手握住他的手:“伤口好像又裂开了,疼得很,你看看。” 韩悯收回手,咬着牙道:“不看。你也知道伤口会疼?” 傅询往后一倒,靠在马车壁上,抽了一口凉气:“朕好疼,你还说这样的重话。” 韩悯看看他,最后还是朝他伸出手:“我看看。” 趁着他低头看伤口,傅询瞧着他的发顶:“那你有没有注意看我英勇的模样?” 他冷哼一声:“没有。” “你在担心我?” 韩悯一顿:“……没有。” 傅询还是喜欢逗他:“我看见你哭了。” 韩悯直接松开他的手:“我没有。” 和从前逗他生气不太一样,傅询这回没想让他生气,但不妙的是,他好像还是生气了。 * 韩悯坐得离傅询更远,仍旧撑着头发呆。 马车好像走了好久,还没有把他送到家。 他掀开帘子,才发现绕了路,从城北绕了一大圈。 “傅……陛下,怎么绕路了?” 傅询神色坦荡:“许是底下人没注意,你别着急,马上就到了。” 见他面色不似作假,韩悯也缓了神色,思忖着,重又讲回马球场里的事情:“这件事情,是谁做的?赵存和季恒?” “嗯。” “他们两个怎么搅和到一起去了?” “物以类聚罢了。” “可这是弑君之罪,季恒没有这个胆子。不过马球场应该是赵存借他的手办起来的。” “对。” “那就看,能不能从他和那个侍从嘴里审问出什么了。可是赵存应该会随便推一个使臣出来了事。” 傅询的手又悄悄摸上他的肩头,用指尖绕着他的头发:“就算定了赵存的罪,能判他死罪,于宋国而言,不过是死了一个废物王爷,无关紧要。” “那陛下的意思是?” “荣宁可用,如今他二人兄妹离心,就是最好的结果。” “那赵存呢?要拿他怎么办?” 傅询想了想,却似乎答非所问:“我从前在西北带兵,宋国的西北十五重镇,水草丰美,很适合养马。” 韩悯有些疑惑:“嗯?然后呢?” “赵存早晚会在大齐犯下大罪,宋君为平息天子之怒,则会亲手把西北十五重镇的舆图,交到朕手里。” 见他还在发愣,仿佛不太明白,傅询心情大好,揉了揉他的脑袋。 “攻城略地,不费一兵一卒,此为蚕食。” 小文人,这些事情太脏了,你不用碰,等我把天下整理好,再好好地交到你手里。 要休养生息,要教化开蒙,都随你的意。 * 过了许久,马车终于抵达韩家。 韩悯敛起衣摆,跳下马车,俯身作揖,恭送御驾。 傅询也不急着走,掀开帘子与他说话,伸出右手:“韩悯,朕的手又疼了。” “回去之后,陛下请梁老太医再重包一遍吧,好像是有些散开了。” “嗯。” 再缠着韩悯说了两句话,傅询一抬眼,正好看见打开的木门里,韩识坐在轮椅上,正摆弄一柄峨眉刺。 卫家两兄弟给他弄了很多适合在轮椅上把玩的新武器,这是其中一个。 韩识推着轮椅上前。 在木门里停下,取下搭在轮椅上的拐杖,他竟然撑着拐杖,缓缓地站起来了。 傅询看见,笑着对韩悯道:“大哥的腿好了?” 韩悯回头,韩识拄着拐杖,虽然走得慢,但是走得很稳当。 韩识拿着拐杖的手握紧。哪个是你大哥?别乱认亲戚。 他面上不显,笑了笑:“参见陛下。” 而后他看向韩悯:“让你送个裁缝,你就跑出去玩。如今这世道,一个人出去玩太危险了。正好,卫归送了我一个峨眉刺,还有一册图谱。等会儿教教你,出门在外,也好防身。” 韩悯小声嘀咕:“我不想学。” 韩识举起武器:“嗯?” 韩悯往边上一躲:“学就学,学就学。” * 回了宫,傅询的第一件事就是传召卫归。 卫归还以为是为了马球场里的大事才召见他,结果傅询却说:“以后再不要给韩识送武器了。” 卫归一向心直口快:“韩大哥腿伤久久未愈,一个人待着闷得慌,臣送些武器,也好替他解闷。再说了,那些武器又没有扎到陛下身上,陛下操什么心?” 傅询面无表情,冷冷地瞧着他。 那些东西早晚扎到朕的身上,就是不知道韩悯会不会心疼。 若是惹得韩悯心疼,那还划算。 傅询心里想些胡七胡八的事情,忽然好想看韩悯哭。 他谋划得了宋国十五重镇,自然也能惹得韩悯眼睛红红。 第71章 松竹馆里 吃过晚饭,三位老人家并排坐在院子里乘凉。 杨公公左右看看,问道:“老梁头呢?怎么没来?” 韩爷爷捋着胡子:“悯悯说今日去打什么马球,圣上和宋国公主都受了点伤,肯定是又看诊去了。” 柳老学官笑了一下:“他倒勤快,老了也不歇歇。” 三人同笑,已退休公公、史官与学官放肆嘲笑在职太医。 吹了一会儿风,杨公公指了指不远处廊下的韩识与韩悯。 “这两个小娃娃还是和小的时候一模一样,哥哥带着弟弟玩儿。” 他从袖中掏出一本成语小册子,翻了翻:“噢,这个叫兄友弟恭。” 韩爷爷看着,也满意地笑了笑:“是和小时候一样。” 他们哪里知道,韩悯背对着他们,坐在阑干上,委屈得都快哭出来了。 原来韩识与他,手里分别拿着一个峨眉刺。 韩识照着图谱,正在教韩悯练武。 无奈韩悯的手,拿笔的时候厉害得很,一拿起这些东西,连自己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手,好几次都要把自己的腿给扎了。 每次他小声提议说,要不还是算了,韩识就抬起头,冷冷地瞧他一眼,道:“你总是这样,往后一个人在外边,被人欺负了可怎么行?” 韩悯呜呜道:“谁会欺负我啊?” “反正有人会欺负你,快点学。” 听兄长这样说,韩悯只得再一次不情愿地举起手。 又听兄长道:“今天学会半本,明天再学会下半本。” 韩氏峨眉刺两日速成班。 韩悯眨巴眨巴眼睛:“哥哥,你睡着了吗?不然怎么在说梦话呢?” “别说笑,快点学。” 韩悯皱着脸,使劲闭了闭眼睛,然后回头望了一眼。眼睛被檐下灯笼烛光照亮,满是水光。 杨公公看见他这模样,连忙从躺椅上坐起来:“娇娇你怎么了?” 引得其余两个老人家也看向他,韩悯不答,暗中朝兄长那边瞥了一眼。 杨公公会意,朝他招招手:“过来过来,小可怜,被哥哥欺负了是不是?” 于是韩悯高高兴兴地把峨眉刺还给兄长,嘚瑟道:“哥哥,那我过去了。” 他走进房里,搬了个小板凳,还把自己的大白猫抱出来,在杨公公身边坐下。 韩识也推着轮椅过来,韩爷爷问道:“你让你弟弟做什么,惹得他不高兴了?” “教他习武,他不愿意。” “他不愿意就算了,不用理他。” “日后出门在外……” “哪有那么多的危险?没事儿,要有危险,也有卫归他们,他们武功好,到时候你弟弟往他们身后一躲就行了。” “就是。”杨公公也说,“再说了,还不是有圣上吗?圣上武功也很好。” 韩识心中一哽,可别提圣上了,防的不就是他吗? 韩悯道:“爷爷偏心。哥让我今天学半本,明天再学半本,这是正常的事情吗?” 杨公公摸摸他的脑袋,把剥好的满满一碟核桃仁塞给他:“别生气,来,吃。” 韩悯抱着碟子,怀里的猫也伸出爪子要拿,韩悯按住它:“统子,现在不行,等你变成人,就可以吃了。” 柳老学官朗声笑道:“它怎么能变成人?”再看了一眼伏在他腿上的猫:“是不是又给养瘦了?” 韩悯抱着系统瑟瑟发抖:“学生不敢。” * 老人家早睡,说了一会儿话就散了。 柳老学官要回府里,而杨公公前几日就搬来韩家住了。 将爷爷与杨公公各自送回房里,韩悯回头看了一眼兄长,说了句“哥哥好梦”,撒腿就跑,生怕他还让自己练武。 虽然有傅询的长剑在侧,但他还是习惯晚睡。 他伏在案上写书稿,系统在跑步减肥。 韩悯道:“要不你还是别减了,老师看见该伤心了。” 系统道:“难道你想养一只小猪吗?” 韩悯顿了顿:“还是减吧。” 书稿还有一小段就写完了,韩悯今日再续,笔下写着圣上和丞相,总觉得心里很不舒服。 韩悯想着,或许是江涣平时太冷淡,十足十的酷哥模样,自己有些怕他,所以不太敢写他的故事。 他深吸一口气,定下心神,心道写完这本,就剩下两本了。 等他一鼓作气把最后两本写完,就“金盆洗手”,江师兄肯定不会发现。 傅询应该也不会。 * 次日一早,韩悯将写好的书稿拿到白石书局去。 葛先生趁机看了几眼:“我也正盼着看呢。”韩悯凑到他身边,小声问道:“先生,琢石他们的《起居郎》,还没开始卖吧?” 葛先生转头看看四周:“你不是让留下来,和你的一起卖吗?琢石老早就把书稿拿过来了,还催了我好几次,我都帮你堵回去了。” “谢谢葛先生。” “那现在可以一起卖了?” 韩悯狡黠地笑:“可以。” “那行,过几天就能出来了,你回去加紧写下一本。” * 这几日朋友们都有各自的事情要忙,韩悯也在准备束冠,闲时写写话本。 很快就到了束冠的前一天。 这日傍晚,他窝在房里写书稿,忽然听见外面有人说话。 卧在他身边的系统也支棱起来,竖起耳朵。 韩悯放下笔,起身出去。 隐约听见韩礼道:“楚大人来找悯弟?马上就是晚饭的时候了,是要一起出去吗?” 韩悯推开门,看见楚钰也在外边。 楚钰看了他一眼,对韩礼点点头:“对,我过来邀他出去玩儿。”他又看向韩悯:“去换身衣裳。” 韩礼又道:“不知是去哪里?” 楚钰眼里并无笑意:“去松竹馆听曲子。你要备考,不宜沉迷这些,省得带坏了你。也就是韩悯明日就要束冠了,我才带他去玩玩。” 韩礼面子上有些挂不住,不等他再说话,楚钰就把韩悯推回房间,反手关上房门。 韩悯顿了半晌,最后问:“你刚才说,要带我去哪里?” “松竹馆,快换衣裳。辨章他们都在外面等你。” “为什么要去松竹馆?” “他们说要带你开开眼,见见世面,省得以后被人骗。” “这是什么胡话?” 楚钰把他往前推了推:“去换衣裳。” 拗不过他,韩悯只好去换了身有暗纹的缎子衣裳。 同韩家人都认识,楚钰同他们打了声招呼,就把韩悯带走了。 两辆马车在外边等着,温言、谢岩与柳停都在。 楚钰拉着韩悯:“人带出来了,可以走了。” 韩悯与楚钰、温言同乘一辆马车。 他想了想:“好好的去松竹馆做什么?” 楚钰道:“刚才不是都说了?” 韩悯看向温言:“辨章?” 温言正经地点点头:“我也觉得很有必要。明日你忙得很,大概没法子出来,正好今日去看看。” 韩悯伸手要摸他的额头:“你不是温辨章,你是假的。” 温言推开他的手:“我说真的,你师兄也这样觉得。” 他一直以为,韩悯在桐州的时候,傅询对他不闻不问。 心中的一杆秤哧溜一下就滑向韩悯。 * 意如街比从前冷清不少,从前楚钰在这里负责劳动改造,与松竹馆里的公子们都认识。 见楚钰带人过来,他们都迎上前,簇拥着他往包间去。 “楚大人难得过来一趟,要吃些什么?” “莫不是又有活儿做了吧?这回还赏良籍吗?” 楚钰笑了笑,把韩悯拉过来:“带朋友过来听曲子,让他挑吧。” 从没见过这种架势,韩悯一个劲地往他身后躲:“不了不了。” 楚钰抓住他的手:“松竹馆都整改了,现在就是听曲,你怕什么?来,点一个。” 韩悯恨不能拔腿就走,无奈被楚钰按着,只好闭着眼睛,随便指了一个地方。 抱着琴的白衣公子上前半步,含笑道:“我与公子有缘。” 韩悯睁开眼睛,有些疑惑地看着他,那白衣公子继续道:“从前与公子见过。那日公子从对面的天香楼出来,我就在楼上弹琴。” 他这才想起来,那日在天香楼里买老宅,他与傅询从楼里出来,他上马车时,还好奇地看了好几眼,惹得傅询不快。 “那确实是……” 话没说完,他就感觉到朋友们都盯着他。 小坏蛋,你竟然连天香楼都去过了。 韩悯掩饰地摆摆手:“走吧走吧,不是说听曲子吗?”他朝弹琴的公子笑了笑:“走吧。” 几个朋友经过他身边时,每人拍了他的脑袋一下。 韩悯揉揉脑袋,委委屈屈地跟上去。 * 房间很宽敞,白衣公子摆好琴,敛起衣摆坐下,抬眼望向前边。 今日是带韩悯过来,所以他们让韩悯坐在正中。 韩悯笑着道:“随你的意,你爱弹什么就弹什么。” 白衣公子应了一声,指尖划过琴弦。 他弹完一曲,韩悯也吃了好几块点心。 见他好像没什么兴致,楚钰起身:“我再去喊两个来,让你看看。” 柳停让人拿了十来个酒壶,坐到韩悯身边:“来,师兄教你。往后酒宴上,这几样都别喝……” 温言也在他边上坐下,打开酒壶,凑到他眼前:“小心些总是没错的,闻闻,别喝。” 韩悯闻了一下,被辣得皱起小脸。 他看向谢岩,谢岩原本想帮他说话,但这时楚钰回来了。 他就不敢出声了。 楚钰身后跟了两个分别抱着琵琶和月琴的公子。 “回来了,清冷的、温润的,还有疏狂的都有了,韩悯快看。” 韩悯抬起头,小声问道:“为什么要我看人家?” 楚钰也挨着他坐:“其实我是觉得没必要,但是辨章和系舟要这样,我也没办法,你就看看吧。” “不是,我是说,不用看他们,看你们就好了。” 韩悯指着温言:“清冷的。” 指柳停:“温润的。”指楚钰:“风流的。” 最后再看向谢岩:“疏狂的。” 四个人都看着他,韩悯被盯得紧张:“怎么了?我总是身陷百花丛中,备受诸位宠爱,难道你们自己不觉得吗?害怕我被骗?笑话,我有你们就足够了,见过几位超凡脱俗的文人,凡间寻常人都入不了我的眼了。” 温言冷笑:“你野心还不小。” 韩悯一握手心,目光坚定:“你们四个,我全都要。不用着急,我明天就束冠了。怎么样,要我现在从你们之中点一个吗?” 楚钰道:“你喝酒了吧?你们谁让他喝酒了?怎么这么快就让他喝醉了?” 温言捏住韩悯的脸:“我看我们也不用教他什么了,都白操心了,他自己机灵着呢。” 柳停道:“醉了也好,醉了就不记得是谁打的他了。” * 原是玩笑,不过韩悯这么一搅,他们也不再说什么要教他之类的话,只留下那位弹琴的白衣公子,就各做各的事情。 韩悯吃了些点心,抿了抿唇角,想找个人聊天,到哪里都被赶回来。 他拽着温言的衣袖:“辨章?” 温言扭过头:“可不敢再和你说话了,原来你把我们当做花儿蝶儿的。” 韩悯道:“我哪敢啊?辨章这样的,最起码也是高山雪莲花、金翅大鹏鸟。说说话嘛,怪闷的。” 温言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没有开口。 正巧此时白衣公子一曲毕,他们都不理韩悯,韩悯便去找他说话。 “我还没学过弹琴,斗胆向先生讨教了。” 他笑了笑:“公子客气了。” 他一手指弦,将每一根都拨动一下,十分细致地教韩悯。韩悯也试着拨了一下。 那头儿,四个人交换了一个眼神。 身陷百花丛,备受百花爱。韩悯真不是胡说的,他和谁都能聊起来。 良久,韩悯才在他的指导下磕磕绊绊地弹出半首曲子。 而后房外有人敲门:“云公子,花药房里。” 韩悯回头:“云公子在我们这儿再待一个时辰行吗?” “不好意思,那边的客人先定下了。” “好吧,打扰了。” 韩悯瘪了瘪嘴,不舍地看向白衣公子。 他温笑道:“下回公子再来,我再教公子把下半首弹完吧。” “行吧。” 他起身要告辞,忽然想起什么,对韩悯道:“我想回去换身衣裳,能不能劳烦公子帮我把琴抱到花药房去?” 韩悯点点头:“好。” 云公子仍是笑着:“多谢,出了门,向左走,尽头那间房就是。” “好。” 同朋友们打了声招呼,韩悯抱着琴出了门。 向左走,至尽头,韩悯敲了敲门,里边人应了一声,他才推门进去。 松竹馆里常见的素色帷幔遮掩,韩悯抱着琴走进去,还没说话,忽然觉得坐在里边的人有点眼熟。 他凝眸往里边看的时候,里边那人也看见他了,一反手,把手里的茶盏倒扣在案上。 盛怒之下,说话的口气也不太好听:“你在这里做什么?” 韩悯冲上去掀开帷幔,气冲冲道:“我还想问陛下来这里做什么呢。” 帷幔之后,傅询端正地坐着,手边茶盏倒扣,茶水流了一桌,滴滴答答地往地上淌。 韩悯看了他一眼,哼一声,别开目光。 “我说那时候我看云公子,怎么把陛下看生气了。原来是臣眼拙,不小心冒犯了陛下的人。” 其实这里也不止傅询一人,信王李恕、悦王爷与五王爷傅让都在。 见皇兄脸色奇差,傅让连忙上前,拉了拉韩悯。 还没说话,就听傅询道:“不是你想的那样,他是松竹馆的暗桩。近来赵存常来这里与宋国细作见面,我与几个王爷来这里议事。” 韩悯一噎,完全没想到刚才教自己弹琴的那位公子,还是傅询安排的人。 他刚要道歉,云公子就回来了。 他从韩悯手里接过琴:“麻烦韩公子跑一趟。” 韩悯干笑两声:“不客气。” 傅询看着不高兴,拿起倒扣的茶盏,又在案上砸了一下。 “你给我过来,你在这里做什么?” 理由不是很正当,韩悯也不敢大声回话:“过来听曲。” “你一个人?” “那倒不是,还有琢石、辨章他们。” 事情也不谈了,傅询豁然起身,拉着他的手就往外走。 房里云公子站在原地,悦王爷无奈地笑了笑:“你何苦招惹他二人?” 他道:“我好好的一个云公子,就因为韩公子多看了我两眼,喜欢我,被弄个代号叫做棉花。换了王爷,王爷乐意?” “陛下一向朝堂得意,这次还得多谢我把韩公子往他那儿推一把呢。韩公子方才可不是恼了?不过不知道怎么的,他就是凶不起来。” 傅让一脸疑惑:“小王叔,你们在说什么?” 悦王爷爱怜地摸了摸他的脑袋:“你一向开蒙晚,不着急。” * 韩悯被傅询拽着往前,一路气势汹汹,抱着乐器的公子们都避着他们走。 傅询问:“第几次来?” “才第一次。” “除了温言、楚钰,还有谁?” “还有柳师兄和谢山石。” “除了弹棉花的,还有谁?” “还有一位弹琵琶的,一位弹月琴的公子,不过没待多久就走了。” “在哪间房?” 韩悯停下脚步,使劲拽住他:“我还没问你呢,你来几回了?” 傅询站定回头:“头一回。” “除了三位王爷,还有谁?” “没有了。” “云公子既然是暗桩,平时肯定要传递……” “用鹰。” “我就知道,那么多只鹰,肯定不能单给我。” “飞到鹰舍,底下人把消息递上来。” 韩悯转念一想,好像也是,否则福宁殿外就围满了鹰。 傅询咬牙道:“只有你的萝卜头敢飞到福宁殿里,还在奏章上踩脚印。” 韩悯挠了挠脸颊:“那是微臣一时性急,不小心误会了,给陛下赔罪,请陛下恕罪。” 傅询盯着他半晌,最后嗯了一声,揉了一把他的脑袋。 把韩悯送回楚钰他们在的房间,楚钰等人都吓了一跳,起身作揖,不敢抬头。 傅询的目光在他们之间扫过一圈,把韩悯拎进去:“在这里等着,我等会儿就过来找你。” 他又对众人道:“看着他,不许再叫弹琴的。” 门扇关上,傅询一走,韩悯就冲到窗边,打开窗子要逃跑,被几个人抱住了。 “韩悯,这是二楼。” “我头一回来就被抓住了,我还那样跟他说话,太丢脸了,让我下去!” 最后韩悯还是被按在座位上了。 他不高兴地抓了抓头发。 当时不该那样冲进去质问傅询的,后来傅询解释,这样就不会太难堪。 他对关于傅询的事情的容忍度好像降低了。 不多时,外边人就送来一桌饭菜,让他们先吃着。 他们都知道是谁让人送来的,韩悯食不知味。 不好,韩悯,一个坏消息。 你正在被有关傅询的一切事情左右。 * 天色渐沉时,傅询过来了。 他看向韩悯:“你明天束冠,别在外面玩了,早点送你回去。” 韩悯抬眼看他,还没说话,傅询走近问道:“怎么了?” 韩悯回过神,抓了抓头发:“没事,走吧。” 他同朋友们道过别,一路无话,跟着傅询离开松竹馆。 马车在外面等着,一同上了马车,仍是没有说话。 马车缓缓行进,韩悯趴在窗边,撑着头出神,傅询坐到他身边,掀起帘子,顺着他的目光往外看。 这时已是六月底,七月入秋,天气转冷,阴冷气重,所以永安城中有放水灯许愿祈福的习俗。 他此时正望着近处卖水灯的小摊出神,那小贩看见,也笑着对傅询道:“给买一个吧,瞧这位公子都看傻了。” 傅询当即叫停马车,亲自走下马车,挑了两盏水灯。 韩悯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时,傅询已经让马车出城去鸳鸯湖了。 傅询把两盏莲花形的水灯都放在他手边。 这东西他们小的时候不是没放过,往往是好几个朋友一起去的。 在永安的时候每年都玩,韩悯已经不记得自己许过多少个愿望了。 鸳鸯湖畔,还是六月底,人不多,湖里只零星漂着几盏忽明忽暗的灯。 韩悯托着两盏灯跳下马车,递给傅询一个,再从笔橐里翻出两支笔与墨盒。 莲花灯有五瓣,韩悯提笔沾墨,在五瓣上写字。 傅询悄悄站到他身后,一低头就能看见他在写什么。 第一愿国泰民安;第二愿文成大齐;第三愿圣体康健。 其余两瓣,分给他的亲人和朋友们。 韩悯落下最后一个字,才发现傅询站在他身后,他把水灯拿远:“哪有这样的?” 傅询拧着眉,仿佛有些不悦,把自己手上那个也递给他。 接过之后,韩悯再沾了沾墨,问道:“陛下想写什么?” “你写吧。” 韩悯微怔:“嗯?” 傅询刻意强调:“你的那个把你自己漏了,写你自己。我记得,你第一次许的愿,是做天底下最好的文人,就照这个写。” 韩悯摇头:“陛下记错了,我第一次写的是——” 他朝傅询“羞涩一笑”:“我要把傅苟按着打。” 第72章 敬惜文辞 小的时候韩悯与傅询打架,韩悯常常被小胖子傅询以体型优势压倒。 所以那时候,韩悯最大的愿望就是把傅询也按着打一回。 结果在鸳鸯湖边,大好的气氛,将要束冠的韩悯就说了这个。 傅询脸色不太好,许久没有说话。 你要再敢写,我现在就把你按着打…… 罢了,如今打不得了。 韩悯写就写了,还能拿他怎么办? 最后傅询别过目光去:“那你写吧。” 韩悯提着笔,用笔头戳着脸,思忖了好一会儿,才在水灯上写下两行小字。 见傅询还是扭着脸,他便将水灯径直捧到傅询面前。 “这样行吗?” 打就打了,还非要他看。 傅询无奈地看了一眼。 那五瓣莲花形的水灯上,他二人的名字并排写在一处,下边是一列较大的字—— 吃好睡好。 无比俗气,全然不像是韩悯能写出来的东西。 但也是韩悯经历了这两年,才发现原来这两件事就是世上最好的事情。 他朝傅询笑了笑:“没有意见的话,就把它给放了?” “嗯。” 两人蹲在湖边,韩悯用双手弄水,将水灯推远。 他道:“从前都是和傅让他们一起来,好像还没有单独和陛下一起来过。” “是。” “陛下一开始以为我会写什么?” “左不过是些傻话。” “我哪有……” 韩悯转头看他,正巧这时,傅询也转过头看他。 两人撞了个面对面,韩悯被他吓了一跳,话也没再说下去。 虽然灯火不甚明亮,但是因为离得很近,傅询连他的长睫毛都看得根根分明,还能听见他的呼吸声。 不是很好意思,韩悯蹲着往后挪了几步,又指了指傅询的左边眉毛。 “陛下的眉尾有一道疤。” 他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但这好像又说明了一件事情,韩悯看他仿佛看得很认真。 韩悯很注意他。 想到前些日子,马球场里韩悯因为他差点哭了,直至今日在松竹馆,那样气势汹汹地问他怎么会在这里。 傅询忽然意识到,从之前到现在,韩悯越来越注意他。 心脏忽然胀了胀,他暗中平复心情,语气寻常:“从前在西北的时候,躲对面的箭矢,没躲全,擦了一下。” 他也只是很简单地讲了一件事情。 韩悯傻乎乎地笑了:“不过平常看不出来,凑近了看才能看见,陛下左边眉尾好像是短了一点点。” 傅询原本就生得英气,一双剑眉,浓黑深隽,看起来左右都差不多,也不知道韩悯是怎么看出来左边短一些的。 韩悯想了想,拿起自己写字的笔,往右手拇指指腹上涂了一点墨汁。 他用左手捏住傅询的下巴,右手扶住傅询的脸。 “闭上眼睛,不要乱动。” 才弄过水,韩悯的手有点凉,又或许是傅询的脸真的很烫。 韩悯在用手指上的墨汁搓搓他的眉毛,傅询平素习武,五感通达,此时闭上眼睛,感觉更加灵敏。 下凡的文曲星官用宝墨替人间帝王描补眉毛,帝王连呼吸都放缓了,生怕把仙人吓跑。 或许过了许久,又或许只有一瞬。 韩悯收回手,端详了一会儿:“不错,好看。” 傅询甫一睁眼,韩悯就撞进他漆黑的眸里。 韩悯揉了揉鼻子,转开目光:“天不早了,回去了?” “好。” 两人站起身,韩悯蹲得久了,双脚有些发麻,在原地跺了跺脚。 这时再坐在马车里,韩悯的话也多了一些,不似方才那样,总是发呆。 很快就回到韩宅,韩悯跳下马车,回身作揖。 傅询掀着帘子跟他说些闲话,都不是什么要紧的话,韩悯也认认真真地陪着。 终于要回去了,韩悯忽然凑近窗子,飞快地问了一句:“我明天束冠,陛下会来吗?” 没等傅询说话,他好像又觉得有点不好意思,连忙补充道:“琢石、辨章他们都会过来。” 还是不好意思,他最后道:“我先进去了,多谢陛下送我回来。” 韩悯踢着衣摆走上家门前的台阶,头也不回地把打开木门,又把门关上。 “完了,统子,我完了。” 他在写水灯的时候,就把系统屏蔽了。 系统问道:“怎么了?” 韩悯拍拍心口:“我心律不齐,我病了。” 系统没有说话,反手甩给他一堆医疗文献。 老宅门外,傅询看着他跑回家里。良久,才吩咐侍从回宫。 得亏韩悯溜得快,否则傅询一定忍不住当着明里暗里、那些侍从暗卫的面亲他。 把他亲哭。 不过韩悯一走,还留了一个难题给他。 傅询靠在马车里,抬手摸了摸左边眉毛。 他不想洗脸了。 * 这日韩悯洗漱之后,早早地就上床睡觉了。 他抱着长剑躺在榻上,拇指不自觉摩挲着剑柄处的刻字。 系统跟他说话,他也没听见,出神出得认真,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一夜无梦,再睁开眼睛,就是小剂子过来喊他起床。 韩悯眨了眨眼睛,随后反应过来,抱着剑坐起来。 他今天束冠。 韩悯将长剑挂起来,洗漱完毕,穿戴整齐,就走出房间。 一家人一同用早饭,韩爷爷与杨公公今日格外有精神的模样。 才吃了一半,柳老学官与梁老太医也到了。 用过早饭,歇了一会儿,就在正堂里办礼。 韩家才回永安,罪臣的帽子也还没有脱去,不便宴请宾客,惹人注目,所以这次办礼,只请了这几位看着韩悯长大的老人家。 六月二十七原本是韩悯的生辰,正巧也是个吉日,他的冠礼也就被放在这一日。 之前为了排座次的问题,几个老人家商量了很久。 韩爷爷是直系长辈,又是韩家氏族之中最有名望的老人家,自然是由他为韩悯加冠唱赞,他也就坐在正中的主位上。 而柳老学官是韩悯的老师,也就坐在韩爷爷手边的位置上。 杨公公与梁老太医争了许久,一点一点地把自己的筹码摆到明面上,争夺右侧上首的位置。 最后,总是给韩悯投喂小零食的杨公公勉强胜过老是让韩悯进补的梁老太医,光荣地坐到了靠前的地方。 左侧边的位置留给元娘子和韩识。韩识早晨从祠堂里将父亲的牌位请出来,恭恭敬敬地摆好。 厅堂正中摆着软垫,韩悯在房里换好衣裳,才走出来,在软垫上跪好。 小剂子将捧着的木托盘放到一边,刚要帮他把发带解下来,韩爷爷就扶着桌案站起来了。 “我来。” 韩悯垂眸,安安静静地低下头。扯开发带时,细软的头发垂散在肩头。 韩爷爷用手摸了摸他的脑袋,小心翼翼地帮他把头发拢起来。 最后一回换好衣裳,韩爷爷从小剂子手里接过玉冠。 如此三加三赞,受天之庆。 最后韩爷爷摸摸韩悯的鬓角,仿佛有些伤感:“以后也不好摸头了。” 柳老学官咳嗽一声,把他的思绪拉回来。 韩爷爷又道:“韩家二十九代玄孙韩悯,赐字惜辞,惜悯文辞。” 韩爷爷回到位置上,韩悯俯身叩首。 一重一重的礼服加上去,有些厚重,他缓缓地从软垫上站起来,再向爷爷作揖。 此时便算是礼成了,只是几位老人家还有事情要叮嘱。 韩爷爷身子前倾,握住他的手,仿佛话家常。 “我和你老师给你想了好几个字,最开始想的是‘敬惜’,取的是‘敬惜字纸’的典,和你的名字也合得上。不过这两个字太过板正,想来你不会喜欢,就只取了‘惜’这个字。” “后来又想了一个,叫做‘惜言’,这个也不错,可惜文渊侯府的温大公子已经用了这个字了,你再用,显得古怪。” “最后才想了这个,敬惜文辞,珍悯笔墨。往后为文人,持守本心。” 韩悯点点头:“我知道。” 话太多了,柳老学官不满地咳了一声,让韩爷爷快把他的学生让出来。 韩悯敛了衣裳,弯腰作揖:“老师。” 柳老学官握住他的手,把他往自己这里拉了拉,有意压低声音:“老师还是从前那句话,你如今在朝为官,谨记帝王心易变。” “学生知道。” “好,去和他们说说话吧。” 韩悯再同几位长辈说过话,最后韩识道:“晚上过来,继续学峨眉刺。” 韩悯一直很正经的神色瞬间消失,他扯了扯嘴角:“哥?哥哥?” 韩识不给他拒绝的余地,从身后拿出峨眉刺,塞到他手里。 * 随后去宗祠祭祖,一直忙到下午,冠礼才结束。 韩悯坐在一边,陪着爷爷说话,忽然听见门外传来楚钰说话的声音:“都别跟我抢啊,束冠的韩悯是我的。” 而后有人敲了敲门。 韩爷爷朝他摆摆手:“去玩吧。” 韩悯点头应了,起身去给他们开门。 才开了半扇门,外边的人就推门进来。 楚钰被人推了一把,直接栽进去,下意识抓住韩悯的手,站稳之后,就拉着他的手看了看:“不错不错,是个小美人。” 后边的温言推了推他的背:“快进去,别在这里堵着。” 他看向韩悯,解释道:“事情都完了吧?没有打扰吧?” “没有。” 韩悯摇摇头,望了望后边。 几个相熟的朋友都来了,江师兄也抽空来了,又或许是被柳师兄拉过来的。 还有一个身量较小的柳毓,在后边努力地踮脚,想看见韩悯:“韩二哥。” 韩悯朝她招招手。 众人只好暂时退开,让柳毓先过去。 柳毓把准备好的锦匣递给他,笑着道:“恭喜恭喜。” 韩悯道了谢,柳毓也不方便在这里久站,只道:“那我进去看看姐姐和佩哥儿。” “好。” 柳毓小跑着往后宅去,韩悯将朋友们迎进来,收下礼物,把宅门关上。 将关上时,他还特意往四处看了看,除了这些朋友,确实再没有其他人来。 他抱着礼物,和一群人回了自己房间。 * 韩家人回到永安之后,柳毓时常来看望姐姐和佩哥儿。有时跟着柳老学官过来,有时自己过来。 她带着两个小丫鬟,走过回廊,过了前边的月亮门就是内宅,却忽然有个人从一边的假山后走出来。 柳毓停下脚步,定睛一看,行了个万福:“韩公子。” 韩礼手里抓着几张纸,低头行礼,眼珠却骨碌碌地转。 他解释道:“柳二姑娘。方才刮了一阵风,把在下抄着诗词的纸吹出来了,在下一路追到此处,不想惊扰了姑娘。” 柳毓瞥了他手里的东西一眼:“可找全了?” “不曾找全,想是被风吹到别的什么地方了。那些诗词对我至关重要,倘若姑娘……” 他话还没说完,柳毓眉头一皱,仰着头道:“韩公子再多费心找找就是了。” 说完这话,柳毓便转身离开,两个小丫鬟一左一右围着她。 过了月亮门,一个丫鬟看见确有一张纸落在草丛里。 她上前把东西捡起来,递给柳毓:“想是那位韩公子丢的东西,他就在外面,奴婢去还……” 柳毓道:“等会儿找个小厮,让他去还。要你去还,被有心人传出去,不知道会说成什么样子。” “奴婢知道了。” “下回再来看姐姐,记得提醒我,去厨房叫几个粗使婆子一起来。” “这是为什么?” 柳毓冷哼一声:“这都是第几回他在我面前丢东西了?我看有人心术不正,想借着我柳家往上爬。拜师不成,又想使别的法子,大约是话本子看多了。” 小丫鬟笑着哄她:“姑娘真是目光如炬。” “那当然,我都见过那么多珍珠了,又怎么会看不出鱼目?” “啊,那姑娘自然是要嫁给‘珍珠’的了?” 另一个丫鬟往回看了看,小声笑闹道:“那谁是‘珍珠’?方才陪姑娘来的那群公子里,有没有‘珍珠’?” 不料柳毓一听这话,深深地皱起眉头:“他们啊?他们整天腻歪在一起,做什么都挨在一起,那是‘珍珠’吗?那分明是‘珍珠项链’。” * 正如柳毓所说,这时“珍珠项链”就在韩悯的房里,腻腻歪歪地挨在一起。 送给韩悯的礼物都堆在桌上,放都放不下,还有一些大件的,就放在地上。 今日既是韩悯的生辰,又是冠礼,收的礼物自然贵重一些。 韩悯去拿了点心和茶水回来,放下之后,楚钰道:“你快过来拆两个。” “好。” 身上的礼服怪重的,他脱下外面一件,走到桌前。 楚钰指着地上的大件东西:“这个是我送的,先看看这个。” 东西放在大木箱里,箱子里又垫着软和的被子,生怕磕了碰了。 被楚家的财大气粗吓住了,韩悯缓了缓神,一把抱住楚钰的腰:“什么都不说了,以后你就是老大。” 他朝众人喊道:“快来见过我老大。” 众人都上前去看,不过是看箱子里到底是什么东西。 一株巨大的红珊瑚摆件,在箱子里也发着光。 被众人震惊的目光看得不好意思,楚钰道:“这是我爹挑的。他听说我有个朋友过生辰,他又一向喜欢文人,正好前几天我们家有人去海外带了这个回来,我也觉得不错。原来这个礼物很夸张吗?” 他把箱子推开:“不看这个了,太俗了,看看其他的。” 几个老人家商量好了,合起来送了一整套的笔墨纸砚,又各自添了不少东西。 而朋友们送的,也都是文人的东西。 累了一上午,韩悯再看了两件,就没精神再看,想着晚上再看,抱着枕头就在榻上歪着,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他们说话。 温言坐在他身边:“对了,最要紧的一件事情忘记问你了,取字了吗?” 韩悯靠着楚钰,半睡半醒:“嗯。” “是哪两个字?” 谢岩听见这话,十分奇怪:“他不是字‘娇娇’吗?” 韩悯瞬间清醒,见他表情认真,仿佛不像是在说笑。 “我常听见柳系舟这样喊你,你难道不是字‘娇娇’吗?” 几个人分在各处坐着,都忍不住大笑。韩悯坐起来,把枕头丢过去:“你但凡对我上点心,也不会觉得我字‘娇娇’。” 江涣抬手拦截枕头,拿给柳停,让他枕着。 柳停一边接过枕头,一边道:“前几日爷爷一直在翻书,到底择定了哪两个字?” 韩悯答道:“惜辞,敬惜文辞。” 楚钰摸摸他的发冠:“韩惜辞,不错,往后就这么喊你了。” 但还有人不改口:“我还是觉得‘娇娇’好听。” 韩悯道:“你喜欢就帮你也取一个。谢嫣嫣,嫣然一笑,甚美。” 众人都笑,他又摸了摸温言的衣袖:“你觉得呢?温香香。” “温香香”嗔怒地瞪了他一眼,不再理他。 * 一行人在韩悯房里说笑了一阵子,江涣还有正事,柳停要去一趟学宫,道过别就先去了。 他二人走后,楚钰拍拍韩悯的脸:“他们走了也好,我和辨章、谢岩还有一个大礼要送给你。” 韩悯有种不大好的预感:“你?” “走吧,礼物在外边,带你出去你就知道了。” 他们三个一起送的礼。 韩悯好像猜到是什么了,是他三人合写的《圣上与起居郎二三事》。 他往后一倒,整个人躺在榻上,两只手死死抓住扶手,目光坚定:“我不去。” “走嘛,去看看,我保证很好看。” “不去!” 楚钰看看温言和谢岩:“这个阿言,那个阿岩,帮忙把他抬过去。” 韩悯的手抓得更紧:“我不看!” 然后温言一挠韩悯腰间软肉,他没忍住笑,就松开了手。 他们三人就要把他拖下榻。 韩悯无力挣扎:“去了去了,我穿上鞋就跟你们去了。” 楚钰道:“你早这样不就好了?” 韩悯坐起来,理了理衣裳,委委屈屈地穿鞋。 温言挨着他坐下:“你拿我写话本的时候,有没有想过自己会有这么一天?” 楚钰在另一边坐下:“我看我最爱的话本,最后看到自己身上的时候,你知道我有多害怕吗?” 谢岩没有说话,毕竟韩悯没有写他的话本。 而韩悯被夹在中间,瑟瑟发抖。 也不知道葛先生有没有把他的话本和他们的放在一起卖。 拖延了好一会儿,韩悯还没把鞋穿好。 楚钰正要催促,韩礼在外面敲门道:“悯弟,宫里来人了,伯爷让你快点出去。” 韩悯迅速将鞋穿好,朝外面应了一声:“好,来了。” 他对三人道:“肯定是圣上过来了,今日恐怕是去不了了,改日再去吧。” 说完这话,他就匆匆溜走。 推开门时,韩礼还在外边,他越过韩悯的肩,看见房里堆得满满的礼物,自嘲地笑了一下,又对韩悯道:“就在外面,快过去吧。” 韩悯点头应了,脚步急促穿过回廊,目光在院中搜寻。 院子里站着两列捧着东西的宫人,他下意识往前边看去,领头的是傅询身边新提拔上来的内侍。 说不准人在正堂里,和爷爷说话。 他加快脚步,走到堂前,又在原地停下脚步。 原来傅询没来,来的是卫归。 韩爷爷对他笑了笑,道:“你傻站在那里做什么?还不快点过来?” 不知道怎么的,韩悯就是觉得有点闷,走到那边去,与卫归闲聊了两句,卫归弹了一下他的发冠:“先接旨吧。” “好。” “圣上体恤韩老太爷年老,韩大公子腿疾,特意免了这些虚礼。” 于是韩悯扶着爷爷,站在院子里,俯身作揖。 他越来越觉得心口发闷,连卫归说了什么,也听不大清楚。 大约是两件事情,第一件事,就是韩悯束冠,给他赏了许多东西,那些宫人们手里拿着的都是。 第二件事,就是从前先皇判韩家“私修国史”的罪名有误,傅询早先就派人重新调查此事,发现了些许端倪,正在派人重新查探。 这也就意味着,韩家罪臣的名头很快就可以摘去了。 听到这个好消息,韩悯才感觉舒服了一些。 他心想,或许就是为了这件事情,傅询才不得闲。 不要紧,明日他进宫就行了。 送走宫里的人,他便和楚钰等人一同出了门。 去看看他们三人另给他准备的生辰大礼。 松烟墨客的话本子火了之后,白石书局经常在卖书前几日,就放出消息。 到了卖书那日,所有人都围在白石书局外边,早早地排起长队。 今日也是如此,书局外一早就挤满了人。 韩悯站在街口看着,暗中松了口气。 看来他们都去看《丞相》了,《起居郎》应该无人问津。 却不想楚钰揽住他的肩,道:“我今天早上过来看,发现我们的书竟然撞上同一天了。” 韩悯心虚地笑了笑:“是吗?好巧啊。” “是啊,真巧啊。不过我不在乎印书那点小钱,就跟葛先生说,凡是买《丞相》的,都送一本《起居郎》,算是赠品。等会儿我进去给你拿一本,算是礼物,这个可比红珊瑚好看多了,是吧?” 韩悯的表情逐渐呆滞。 第73章 他心乱了 韩悯束冠这日,收了许许多多的礼。 韩家人给他的,他的朋友们给他的,还有宫里给他的。 旁的人难得有一次宫里的恩赏,东西都好好的供在案上。 傅询却生怕他不用,还特意让传旨的人带话给他,送的纸笔墨盒,明天他进宫,就要看他用上。 韩家人都在院子里接旨,谢恩之后,前来传旨的卫归就让宫人们把东西都送到韩悯房里去。 韩家人都在,韩礼自然也在。 他站在韩悯后面,看着流水一般的赏赐,再看看和探花郎楚钰、御史大人温言站在一块儿说笑的韩悯,忽然想起几年前自己行冠礼的场景。 他们家在桐州城,也算是小富之家。因着兄弟四个,只出了他一个读书人,冠礼办得也十分气派。 那时韩爷爷还没有回到桐州,替他束冠的是族中一位举人长辈。虽然也德高望重,但是也比不上被先皇夸赞过“堪为文官之首”的老韩史官。 他家里人都不太懂得风雅之事,收的礼物也不过是寻常的一些玩意。既比不过韩悯收到的珊瑚华贵,也比不过他的孤本古籍珍稀。 那位长辈说他有状元之才,日后必成大器。 他也是这样想的,年少时老师就说他颇有天分,在私塾中比同窗遥遥领先。 后来考了秀才举人,在桐州那样的贫瘠之地,也是难得的头一份。 他一直自命不凡,直到来了永安。 柳老学官说他的文章不好,他认了,细细地改过了。 可是韩悯怎么也能说不好? 韩悯不过是比他多得了几分机缘,多得了旁人许多的偏爱。 他的爷爷从前是文官之首,老师又是柳老学官。 几个朋友,上至丞相御史,还有落魄状元,都和他交好。 皇帝也喜欢他,偏偏他自己还不知道。 韩礼站在原地,出神地站了一会儿。 等回过神,宫人们已经把东西都送到韩悯房里去了,韩悯将来传旨的卫归与内侍送出门外,又欢欢喜喜地和朋友们出去闲逛了。 韩礼强忍下心中不服气的感觉,准备回去温书,忽然有个小厮叫住他。 “堂公子。” 他回过头,那小厮将一张叠好的纸递给他:“听说堂公子丢了诗稿,这是我们打扫庭院的时候捡到的。” 他的动作顿了顿,随后接过纸张:“多谢。” 这是他刻意丢在内宅里的,给柳毓看的。 他满以为,自己没有韩悯那样的机缘,就应当自己创造关系。 却不想柳毓理也这样冷脸。 那小厮又道:“以后可小心点。” 他太敏感,连这句话,也以为是小厮在嘲讽他。 韩礼拂袖要走,行至廊前,听见门外有人敲门。 他快步上前开门,不悦地皱起眉头:“怎么了?” 两个小侍女捧着礼盒站在门外,温声细语道:“奴婢们是宋国荣宁公主的侍女,公主听闻今日韩悯韩大人束冠,不便前来,备下薄礼,特命奴婢们送来。” 瞧,连公主都与他交好。 韩礼冷笑一声:“他不在,才出去了。” 小侍女们对视一眼,又道:“那能不能请这位公子帮我们……” 韩礼正要转头喊小剂子过来,而后眼珠一转,从她们手里接过礼盒:“我放在他房里,他一回来就能看见。” 小侍女道了谢离开,韩礼拿着东西,去了韩悯房间。 方才宫人往里边送东西,房门只是掩着,并没有上锁。 房里堆满韩悯今日收的礼物,几张书案都快放不下了。 韩礼将礼盒放下,看着满屋的东西,又想到自己。 他伸出手,慢慢地拂过并不属于他的东西,在屋子里走了一圈。 最后停在韩悯平时写字的书案前,案上书卷乱堆,摆在正中的稿纸,印出他用上一张纸写字时留下的墨痕。 韩礼随意一瞥,恍惚看见“圣上”二字。 他一愣,伸出的手停在半空,挣扎了一瞬,随后在书案上翻找起来。 韩悯无缘无故写这两个字做什么? 最后他在几卷书的最底下,找到一叠书稿。 他匆匆扫了几眼,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 韩悯在写这些污秽的东西,还是以圣上为主角的。 朝中为臣,清誉是最要紧的。倘若这件事情被别人知道了,圣上震怒,韩悯的下场…… 他手里攥着书稿,正想着该怎么办,外面忽然传来一声轻响。 原本就做贼心虚,他迅速将书稿放回原处,出去一看,原来是韩悯养的那只白猫。 韩悯早些时候带它熟悉了宅院,就放它四处乱跑,从来不拘着它。 韩礼抹了把脸,这才知道自己脸上全是冷汗。 他转念一想,韩悯写东西的事情抖落出来,也不知道会不会牵连到自家,还是且走且看,不急于掀开。 但是他收的礼—— 韩礼回头看了一眼,快步上前抓起白猫,把它丢进韩悯的房里,关上房门。 把那个红珊瑚摆件打碎了才好,把韩悯所有的东西都弄坏了才好。 * 松烟墨客的话本每个月出一册,回回外边都挤满了人。 韩悯每回看见,都觉得满足而欣慰。 但是这回不太一样。 韩悯原本想用自己的话本把楚钰他们的压下去,要是话本卖得不好,楚钰他们也就不会再写了。 却不想,楚钰根本就是不在乎钱的贵公子,千金难买他高兴,几百册话本,说送就送出去了。 来的人越多,买的《丞相》话本越多,送的《起居郎》话本也越多。 韩悯看着书局外的人群,默默地流下了贫穷和悔恨的泪水。 楚钰拍拍他的肩:“没事,这才第一本。” “还有几本?” “还有……” 他还没来得及回答,只听不远处传来哐的一声锣响。 又是那个男人,每回松烟墨客的话本子换角色,都要在街上敲锣的那个男人。 见过两三回,韩悯已经眼熟他了。 但是这回松烟墨客又没有换人,他怎么又敲锣了? 只听他朗声道:“《起居郎》借《丞相》东风,借松烟墨客东风,白石书局用松烟墨客东风捧别的著书先生,臭不要脸!” 韩悯被感动得再一次双目含泪,他感慨道:“真是天降正义。” 其余三人的脸色都不是很好,楚钰捏住他的脸:“且等着瞧,他马上就会发现《起居郎》的好,然后倒戈到我们这边来。” 白石书局的人也怕了这个敲锣的人。他的爱也浓烈,恨也汹涌,每回卖松烟墨客的话本,他一定是排在最前的那个。 等拿到话本,他要先匆匆扫一遍。 如果换了人,他一定要敲锣骂人,然后被旁人劝下来,坐在台阶上哭。 等哭完了,该看的还得看,看完了也不耽误他做事。 所以后来旁人也都习惯了,随他去了。 反倒是他一敲锣,大家就都知道,这回的话本又有了新的改动。 这时白石书局的小伙计也出来了,把他拉住,好言好语地相劝。 “客官有所不知,这本《起居郎》早在出来前,松烟墨客就知道……” 那头儿,韩悯对楚钰道:“那就走着瞧吧。” 他又恢复了往日的自信,朝他哼了一声,抱着手向书局走去,经过那人身边时,拍拍他的肩,道了一声:“不错,继续加油。” 小伙计认得韩悯,听他这样说,无奈道:“韩公子,你就别添乱了。” 韩悯朝他笑笑:“好好,我走我走。” 他从书局后门绕道进去,大约是要去找葛先生理论。 这时楚钰一行人也上了前,楚钰对小伙计道:“去,再拿一本《起居郎》来。” 小伙计也认得他,知道他早晨还在书局砸了许多银子,不敢怠慢,连忙进去拿了一本新的来。 楚钰接过话本,翻了翻,找出自己觉得写得最好的那几页,递到那人面前:“来,给我看。” 男人威武不屈:“不看,我只看松烟墨客。” 楚钰看了他一眼,把话本还给小伙计:“给他念。” 他只道:“不听。” “念。” 小伙计心里也犯嘀咕,有钱人的乐趣好奇怪啊。 但是碍于楚钰现在是书局的大主顾,他也没办法,只好扯着嗓子念给那人听。 他三人虽然是头一回写,但是却有活生生的起居郎与圣上在眼前做参照,他二人一直都黏糊而不自知。就是把楚钰记录的起居注搬过来改改,说不准也能卖得红火。 小伙计念了一段最有意思的,皇帝小时候总喜欢欺负小起居郎,两个人在学宫念书,坐隔壁桌。 有一回小起居郎趴在案上睡着了,小皇帝弄弄他的头发,捏捏他的脸。 他总是不醒,小皇帝就把他的脑袋扶起来,把自己的衣袖给他枕着,然后往他的嘴角和自己的衣袖上沾了点水。 等人起来,就说他压着自己的衣袖流口水。 小起居郎起来之后臊得满脸通红,那几日都对小皇帝特别好,小皇帝要玩头发就给玩,要捏脸就给捏,百依百顺。 最后是因为小皇帝想要故技重施,被小起居郎发现,两个人又打了一架。 这段是温言写的,根据真实事件改编。 他那时就坐在韩悯后边,每天看他两人这样打闹,烦得要死。 烦他们打扰自己学习,更烦韩悯天天这样玩,写的文章还能得第一。 小伙计念完这一段,抬眼看看那男人。 男人的脸上露出慈父般的笑容,他刻意放缓语气,和蔼地对小伙计道:“给我来一本吧。” 楚钰满意地点点头:“兄弟,好眼光。” 温言倒没想到,他从前每天看的、看到心烦的场景,竟然还有人喜欢看。他还以为傅询欺负韩悯,只有傅询自得其乐,原来真的还有其他人了解他。 最后楚钰举起谢岩的手,借他的手振臂一呼:“起居郎才是最好的!” * 白石书局的后院里,韩悯瘪着嘴坐在葛先生身边,两个人坐在台阶上。 葛先生悄悄看了他一眼:“你知道了?” “明明说好了,我的话本和他们的一起卖……” 葛先生轻声提醒:“但是他们不卖。” 韩悯气得跺脚:“那也不能捆绑销售,我不干了。” “那也是你提出来同一天的。” 韩悯说不出话,扭头去看别处。 葛先生又道:“那我去跟掌柜的说一声?反正你现在也说得上话了。” 韩悯瘪了瘪嘴:“那也不用,写东西是文人之间的事情,要是闹到书局上边,就不一样了。” 这时写话本的那三人也进来了,同葛先生打过招呼,在韩悯身边坐下。 见他有些不高兴,楚钰把话本塞给他,笑着道:“你要不要看看?你的那个书迷也开始看了。” 韩悯把东西还回去,断然道:“我不要。” “辨章写的可好了,你就看一眼嘛。” 他迟疑地看看温言,温言头一回写这种东西,还有些心虚,不敢对上他的目光。 只是道:“不过是小时候见的多了,随手写的。” 一听这话,韩悯下意识道:“放屁,我和傅询小时候天天打架,哪有可以写进话本里的东西?” 他气呼呼地翻开话本:“让我看看辨章都瞎编了些什么东西。” 只看了两页,他就不看了,把书册卷成一卷,丢进温言怀里。 “辨章自己就是青梅竹马、正主娘娘,现在反倒来编排我。” 特别不愿意和傅询扯上关系,温言道:“你怎么好意思说这种话?我那时坐在你后边,你与圣上打打闹闹,牵连我多少次了?” 韩悯梗着脖子道:“他要是对我有一星半点的……”他顿了顿:“友善,我今天束冠,他就不会不来。” 温言了然:“原来是因为这个。”他看向楚钰:“没事了,他不是因为话本子生气的,他是恼火圣上没过来看他。” 旁人都笑,只有韩悯扭过头去不说话。 * 晚上在家里吃完饭,韩悯送走朋友们,在门外游荡。又用散步的借口,带着韩佩在外边等了有一会儿。 连韩佩也看出来了,问道:“二哥在等谁?” 没有等到,韩悯转身要回去,很简单地答道:“没有谁。” 身后传来哒哒的马蹄声,在靠近时放缓,又消失不见。 韩悯懒得回头再看,他已经看过很多次了。韩佩扭头看了一眼,扯了扯他的衣袖。 “二哥,圣上找你。” 韩佩不再喊他“那个男的”了。 韩悯回头,就看见傅询站在他面前。 此时暮色四合,星灯微明,都落在他身后,化作一片虚无,只有傅询站在他面前。 借着夜色掩盖,韩悯飞快地眨了眨眼睛,唤了一声:“陛下。” 傅询问:“你在外边做什么?” “散步,饭后散步。” “那出去走走?” “好。” 傅询又看了看站在他身边的韩佩,对他道:“你家就在前面,你回去。” 韩佩不大愿意,也不听他的话,只是看向自己的亲亲二哥。 不料亲亲二哥对他说:“那我送佩哥儿回去吧。” 说着,韩悯就牵着他的手,往回家的方向走,傅询跟在他二人身后,穿过深巷。 韩悯推开木门:“你回去吧,早点睡觉。” 韩佩只好回去,在院子里遇见韩识,韩识问:“你不是和你二哥一起出去了吗?你二哥人呢?” “本来是要回来的,但是后来圣上来了,二哥就和圣上一起走了。” 韩识沉默了一会儿,招手让他过来:“来,大哥教你使峨眉刺。” * 将韩佩安全送回家,韩悯把宅门关上,转头看向傅询。 “陛下想去哪里?” “我让他们备了马,随处走走就好。” “好。” 他走下台阶,忽然想起一件事:“手上的伤不要紧吗?骑马的话?” 他说的是傅询右手虎口的那道伤口,因为裂得太深,还没有好全。 “回去重包。” 韩悯看了他一眼,又抓起他的手腕,看了一眼他的伤口。 他自己就是骑马过来的,因为要握着缰绳,包扎的粗布下隐隐渗透出血迹。 韩悯问:“一定要骑马吗?” “有点东西要给你看。” 韩悯挠挠头:“这样。” 这时走出巷子,外边的侍卫牵着马在等候。 最后他大胆地提出一个折中的法子:“如果陛下还信得过我的骑术的话,不如陛下和我同乘一骑?” 傅询忍住笑意和立即答应的冲动,淡淡地应了一声:“也好。” 他答应了,韩悯便伸手摸摸黑色的骏马鬃毛。而后翻身上马,握紧缰绳,勒马后退两步,在傅询面前停稳,朝他伸出手。 如此同乘一骑,傅询就不用握着缰绳。 真是个不错的办法。 就是韩悯被他搂着腰的时候,有点后悔。 他以为自己算是代驾。 但是现在被傅询搂着,怪痒的。腰上怪痒的,傅询的呼吸打在耳边与脖子上,也怪痒的。 他如今将头发都束起来,白皙的脖颈都露给傅询,傅询一垂眸就能看见。 到处都怪痒的。 韩悯定下心神:“陛下要去哪里?” “进宫。” 或许是来时吹了冷风,傅询的嗓音微哑。说话声音也是那样钻进他的耳朵里,韩悯不自在极了。 他松了松缰绳,马匹慢慢地往前走。 他自己不舒服,也不敢太快。 “陛下,离我远一点。” “会摔下去的。” 韩悯歪了歪脑袋,躲开他说话时扑过来的气息:“就是别凑在我耳朵旁边说话。” 傅询却道:“但是我怕你听不清。” “不会的,我听得清。” 最终傅询还是放过他,不再刻意逗他。 马匹的脚步加快——按照方才韩悯御马的速度,恐怕走到明天也进不了宫。 没过一会儿,傅询又道:“你走错路了。” 韩悯回头看看:“啊?” “玄武大街,过去了。”“噢噢,不好意思,失误了。” 韩悯这才反应过来,连连应了几声,调转马头。 得亏这时候路上人不多。 为了缓解尴尬,韩悯随口说了两句闲话:“我小的时候看他们骑马,都是两个两个的,而且每次骑马,他们都要唱歌。” 他说的是他的另一个小时候,在现代的。 唱的歌包括但不限于今天天气好晴朗、让我们策马奔腾。 他笑着道:“我那时感觉骑马可快乐了,结果后来在马场第一次骑马,那匹小马驹一下子就把我弄下来了,我顿时觉得,我再也不想骑马了。” “我现在也不是很喜欢骑马。我每次骑马,都意味着我要一个人出远门。好比从前去柳州,又好比上回从桐州来永安。” 傅询没有说话。 这时马匹走到玄武大街前,正要进宫门。 宫内不得策马,韩悯拍拍他的手臂,要他下来,傅询却坐着不动。 “没事,到紫宸殿还有一段路,你骑进去。” 侍卫开了宫门让他们进去,还没走出两步,傅询别过头,吹了一声口哨。 那匹马接收到讯息,撒开蹄子往前狂奔,韩悯一时不防,被它吓了一大跳,忍不住叫出声来。 傅询接过缰绳,顺势把韩悯揽在怀里。 马匹在笔直的宫道上跑得飞快,韩悯手脚都软了,靠在傅询怀里不想动弹。 原本韩悯就骨架小,身量小,看起来小小一只,又瘦得很,揽在怀里显得愈发清瘦。 这时他靠过来,傅询反倒往后退了退。 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和韩悯被吓到的心跳声渐渐重合。 韩悯心有余悸,拍拍心口:“它怎么忽然就撒腿乱跑?” 傅询面不改色,垂眸看着他白皙的脸颊:“可能是他心乱了。” * 在紫宸殿附近停下,傅询翻身落地,朝韩悯伸出手。 韩悯没理他,自己跳下马。还是有些腿软,可吓坏他了。 “陛下这匹马也太野了。” “他经常这样乱跑。” “需要管教。” 傅询应道:“是。”他指了指紫宸殿附近的高楼:“这里。” “好。” 凭栏临风,如今已近七月,夜风有些泛凉。 内侍摆好果酒,将两人面前的酒杯斟满,就识趣地退下去了。一路吹着风,韩悯抿了两口果酒,身上暖和了些,又壮了壮胆子,才开口。 “陛下白日里是有什么事吗?” 所以韩悯等了他一日,他都不来。 要有正经事情,还算是个理由。 傅询却道:“没有,在宫里看了一天的折子。” “那怎么……” “白天留给你办礼,让你和朋友们一起。我晚上去找你,就一定要把你带过来。” 原来如此,要是晚上他还和朋友们待在一块儿,傅询就会说,已经留给他一个白天了。 韩悯用指尖推了一下酒杯,杯中荡起涟漪。 傅询又问:“给你送的东西你看到了没有?” “还没来得及看,回去就看。” 让宫人把东西放进房里,他就和楚钰出去了,后来去吃晚饭,也没有回房。 “你束冠很好看。” “那是自然。” 韩悯下意识这样说,反应过来之后,又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忽然天边炸开一朵烟花,韩悯抬眼看去。 天边一片胭红,洇透夜色重云。 韩悯的眼里也染上这样的颜色,他眼里泛光,看向傅询,小声问道:“这个也是陛下安排的么?” 傅询点点头:“今天是不错的日子,放烟火庆祝一下。” 韩悯哇了一声,刚要道谢,可傅询偏偏还要嘴硬:“今日是——” “朕收服西北十二个部落三周年的纪念日。日子确实不错。” 韩悯眼里的光迅速消失,皱起小脸,一句话消失在烟火声里:“那还是别放了,污染环境。” 生气了。傅询笑了一下,手掌覆在他搭在案上、紧紧地握成拳的手,故意问道:“你在想什么?” 韩悯哼了一声:“臣想到陛下在前线奋勇杀敌的时候,臣却在后方过生日,十分惭愧。” 傅询将他的手松开,捏了捏他的手指,又问:“你在想什么?” 第74章 眼里有他 烟火烧红半边黑夜,韩悯盯着傅询,眼睛也被映出红色。 “陛下骁勇善战,臣拍马不及。” 他想收回自己的手,无奈傅询握得很紧。 “你不是拍马不及,你在拍马屁。” 一听这话,韩悯更生气了,使劲抽回自己的手,还用衣袖擦了擦。 他刻意别开目光,懒得去看庆祝傅询收服西北十二个部落三周年纪念的烟花。 傅询忽然道:“当日你生辰,我托人给你带了十二个铜印章,你收到了没有?” 韩悯转过头:“嗯,太丑……” 等等,十二个铜印章,西北边十二个部落? 韩悯微怔,反应过来之后,倒吸一口凉气。 那十二个印章上,刻的都是豺狼虎豹,他嫌太丑,就一直收在盒子里,还以为是傅询在西北随手捡来的东西。 游牧部落被收服之后,作为齐国的郡县,自然要把从前的印鉴献上来,请齐国君王重新颁赐。 而傅询,把从前他们献上来的印鉴送给韩悯做生辰礼物了。 傅询往后靠了靠,一只手臂搭在凭几上,朝他挑了挑眉:“今日也是你收服十二个部落的第三年,值得庆祝。” 韩悯抿紧唇角,最后还是没忍住,一扬手,把空酒杯掷到他怀里。 他骂了傅询一句,但是被烟火声掩盖掉了。 傅询把酒杯放回他面前,指了指天那边:“快点看,要没有了。” 这时韩悯看那烟火,才有些高兴。 那烟火是在宫城外放的,韩悯面对着,正好能看见。 而傅询坐在韩悯对面,自然就是背对着的。 他看不见,也不想去看,瞧着韩悯眼中映出的光彩,就知道这回的烟火有多好看。 韩悯有所察觉,转头看他,循着他的目光,将要望进他的眼底时,他却举起白玉酒杯作为掩饰,又转过头,望向烟火的方向。 宫城外巨大的烟火将百姓也吸引来了,十来个身着银甲的侍卫骑着马,从宫门里出来。 马脖子的两边挂着竹篓,里面满满当当的装着东西,借着火焰红光,可以看得清楚,那里面是小巧的五角香囊。 五角香囊是齐国民间辟邪祈福所用。家中若有孩子过生辰,便缝制香囊,散与邻里,多谢天神庇佑。 银甲反着光,领头的侍卫勒停马匹,朗声道:“今日是收服西北的第三年,圣上恩德,赐五角香囊,免一季税收。天佑大齐,天佑吾皇。” 还有半句话,他没说出来—— 天佑小韩大人。 这也是傅询让他们分发五角香囊的原意。 话毕,领头侍卫便抓起一把香囊,散与在场众人。 十来个侍卫从十来条长街分散出去,将香囊分给城中所有人。 五角香囊用上好的绸缎缝制,上边绣着莲花锦鲤等讨喜的图样,上边四个角都缀着小小的流苏,最下边垂着络子,小巧玲珑。 香囊里缝着气味温和的药材,淡淡的清香,令人神清气爽。 百姓们捧着香囊,看了又看,越看越喜欢,于宫门之外叩拜谢恩。 “天佑大齐,天佑吾皇。” 宫墙之内的傅询与韩悯自然是听不见,韩悯撑着头看天,傅询看着他。 这种时候,只消再说两句软和话,说不准韩悯就开窍了。 但是还不行。 傅询在今日之前就思忖了很久,他还不能力排众议,立韩悯做皇后,也不能堵住天下悠悠之口的,更不能防住宋国的暗箭明枪。 贸贸然把韩悯捧到高处,只会害了他。 当然韩悯不会在乎这些,但是傅询很在乎。 他不想先跟韩悯说些花言巧语,把他哄得团团转,一逞私欲。虽然韩悯这个人很傻,要是傅询有心骗他,他肯定会上当。 单让他知道五角香囊的事情,他肯定得感动得双目含泪。 韩悯是个很好的文人,配得上西北十二个部落的印鉴,往后也配得上宋国的印鉴。 倘若不能一开口就许诺他无比稳妥的高位,倒不如再等一等。 傅询伸出手,想要扯一扯韩悯的头发,却忽然发现他束了冠。 韩悯拍开他的手,得意地挑挑眉:“往后你就不能玩我的头发了。” 傅询笑了笑,没有回答。往后我当然能玩你的头发,我还能玩你。 * 夜深,韩悯也要回家去了。 两人站在紫宸殿外,侍卫将傅询的马牵来。 看见这匹马,韩悯立即后退半步,连连摆手:“不不,不要它,不要它。” 这匹马在宫道上忽然加速,弄得韩悯有些心理阴影。 傅询握着他的手,让他摸了摸马匹的鬃毛:“没事,它知道错了。” 马匹呼出一长串热气,用前蹄擦了擦地面,仿佛有些不满。 韩悯道:“不了,陛下还是给我换一匹温顺一点的马吧。” “就它了,朕好容易驯服的烈马,它见到你就很温顺。” 韩悯对此表示怀疑。 傅询推了他一把:“再不走天都亮了,我送你回去,这匹马也不让旁人骑,还得我把它带回来。” 如同来时一般回去,韩悯握着缰绳,小心翼翼地驱马向前。 走了一段路,傅询握着他的腰,又偏过头去,吹了一声口哨。 马匹再次接收到信息,撒开蹄子往前狂奔。 韩悯已经经历过一次,再来一次,还是被吓了一跳,喊了一声。 但是这回没往傅询怀里躲,他直接死死地抱住了马脖子。 马匹察觉到他好像有些害怕,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违背傅询的意愿,放慢速度。 韩悯松了口气,摸摸它的脑袋:“吓死人了。” “诡计”没有得逞,傅询不是很高兴,反手拍了一下马屁股,催它快跑起来。 这回被韩悯发现了,他抱着马脖子,也不管它听不听得懂人话,连声道:“别跑,别跑。” 马匹安定下来,稳稳当当地向前。 韩悯回头,质问傅询:“陛下,你刚刚拍它了是吧?” 傅询面不改色,反倒问他:“什么?” “我发现了。你的手原本搭在我的腰上,然后你就把手收回去了,我知道你拍它了。” “什么?” “我就知道,来的时候你是不是也拍它了?” “没有。” 这个确实没有,来的时候傅询吹的口哨。 他神色正经,看不出破绽,韩悯将信将疑地收回目光,拍拍马头:“乖宝贝,你别听他的,慢慢走啊。” * 在韩家门前下了马,巷子里再没有别人,护送的侍卫也只是远远地站着。 傅询道:“你进去吧。” 韩悯走上一级台阶,与傅询齐平:“那陛下也快回去吧。” 两个人同时停顿了一会儿,又同时开了口。 “你不进去吗?” “陛下不回去吗?” 话音刚落,他二人就又同时住了口。 再沉默了许久,再一次一起开口。 “那我先进去了。” “我马上就回去。” 还是韩悯忍不住,最先笑了。 “怪傻的,那我先进去了,陛下慢走。” 他转过身,再走上两级台阶,推开门,正巧撞上站在门里、提着灯笼的韩礼。 烛火幽微,照在韩礼的脸上,将他微陷的眼眶打出两片阴影,深邃又阴暗。 韩悯一惊,往后正好踩空,摔下一级台阶,被傅询用手臂揽住了。 他站稳之后,拍拍心口,对韩礼道:“堂兄怎么站在这里?吓我一跳。” 韩礼将灯笼拿远一些,整个人的面容都陷入黑暗之中。 他轻声道:“我夜间温书,听见门外有动静,不知道是不是你回来了,所以过来看看。” “那、多谢,让堂兄担心了。” “不会。” 韩礼笑了笑,看向傅询,朝他做了个揖:“陛下。” 傅询瞧了他一眼,冷冷地说了一声“免礼”,就看向韩悯:“你进去吧,早点睡,明天来宫里当值。” 韩悯道:“我知道,明天我肯定天没亮就起床,还能赶上伺候陛下洗漱。” 傅询笑了笑,推了他一把:“进去吧。” “好。” 韩悯进了门,将木门闩好,听见门外马蹄声渐渐远去,便准备回房间。 韩礼还提着灯笼,在他身边站着。 韩悯道:“打扰堂兄了,快回去睡吧。” “好。” 他两人的房间在隔壁,也就一起走在廊前。 经过廊前时,韩悯注意到放在墙角的猫饭碗还是满的,他的猫今天下午没有吃东西? 明明平时吃饭都很自觉的。 下午和晚上他回来,猫也没有假装不在意地迎上来。 他正觉得奇怪,韩礼忽然问:“你同圣上的关系很好?” 上回楚钰试过他之后,韩悯对他也有了些防备心,自然并不坦诚。 “没有,不过今日束冠,圣上找我说了些事情。方才还让我记得明天当值,就是看我年轻,觉着我精力好,让我多做点事情。”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傅询对他好。 韩礼在暗处笑了笑,也没有拆穿他。 他嘲讽地想着,韩悯与圣上的关系是不错,可是圣上发现那些书稿之后呢? 还会那样纵容他吗? *韩悯回了房间,点起蜡烛,烛光自窗纸映出。 韩礼抱着手站在门外,不知道他关进去的那只猫都做了什么事情。最起码,红珊瑚应该坏了吧? 他没有听见里边传来韩悯气急败坏的喊声,反倒是韩悯又好气又好笑地说了一句:“你怎么被关在这里了?难怪没吃饭。” 房里,白色长毛的波斯猫安安静静地窝在床尾,长尾巴围着自己,正闭着眼睛睡觉。 韩悯抱起它摇了摇,笑了笑:“统子小傻蛋。” 系统得跟随韩悯行动,只有小动物在韩悯身边时,他才能附身。 偏偏这只猫也叫作统子。 系统大声嚷道:“你给它换个名字。只有在我附身的时候,你才能叫我统子。” “我不管,统子就是小傻蛋。” 白猫缓缓睁开眼睛,看见韩悯,舔了一下他的手背,喵呜一声。 “糟了,都饿傻了,走,去把外面的猫饭拿进来。” 他要出来了,门外的韩礼连忙回到自己的房间。 韩悯出来时,正好听见隔壁房关门的声音。 他的脚步停了停,回头望了一眼,然后抱着猫去拿饭。 系统道:“他怎么现在才进去?” 韩悯摸着手里的猫:“你说呢?” 他走到墙角,一手抱猫,一手端起小碗。 回到房里,将猫和饭碗都放在桌上。 系统附好身,抖抖身上皮毛,张大嘴,嗷呜一声,吃了一大口饭。 韩悯站在案前看他的礼物,忽然发现好像多了两个礼盒。 打开一看,才知道是荣宁公主送来的贺礼。 应当是他不在的时候送来的,就放在房里了。 或许—— 韩悯放下礼盒。 他原本以为,这只猫是在宫人送礼的时候,不小心溜进来,又不小心被关在这里了。 明日应当问问,是谁帮他把荣宁公主的礼物拿进来的。 系统看了他一眼,道:“他这人平时就鬼鬼祟祟的,一点也不坦荡。” “我知道。” “你知道?那你怎么不……” 韩悯在他面前坐下:“今天柳师兄来找我,还给我带了个消息。” “嗯?” “学宫里有一位宁学官,老成稳重,学文也很好,他手下有一位学生回家奔丧,正好空出来一个位置。”系统十分惊喜:“你是说可以打发韩礼走了?” 韩悯点点头:“没错。” 自从上回楚钰试过韩礼的为人,特别是他自己也与韩礼相处过一段时日之后,他就一直盘算着要给韩礼找一个别的去处。 起码不能让他留在自己家里。 他们家太小,容不下这尊志向远大的大佛。 佩哥儿年纪还小,正是养成心性的时候,不能留这么一个人在家里。 所以他一早就拜托朋友们,自己也留意着,看有什么地方可以让韩礼搬过去,体体面面的就罢了。 倘若柳师兄没跟他说这个消息,他都准备自己买一个宅子,让韩礼自己搬出去了。就说他一个人住,才好专心温书。 现在学宫里缺了一个席位,正好让韩礼过去。 永安学宫的学官来教他,也不算是亏待。 有学官管着,谅他也不敢再想什么歪门邪道。 系统吃完饭,跳进他的怀里,蹭了蹭:“那真是太好了。” 韩悯按住他的脑袋:“别用我的衣裳擦嘴。” “咪咪喵喵。” “……来吧。” 韩悯把他的脑袋往自己这里按。 * 洗漱之后,系统趴在榻前地上的垫子上。 韩悯躺在榻上,一手拿书,一手伸出榻外,摸着柔软的猫背。 猫尾巴有一下没一下地甩着,扫过韩悯的手背。 系统道:“你快睡吧,明天不是还要进宫?” “好。” 韩悯放下书卷,从榻上坐起来,伸长手,从帐前摘下长剑。 长发垂落下来,他伸出手捋了一下。 “对了,我还有一件事要说。” 系统眯着眼睛:“嗯,你说。” “我喜欢傅询。” 韩悯抱着长剑,话说得很正经,却又说得云淡风轻,仿佛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 一阵死寂,系统久久回不过神来。 “你……” 他好像没听清,韩悯再重复一遍:“我喜欢傅询。” 小猫咪瞪大眼睛,连胡须都在打颤:“你疯了。” 韩悯回看过去,眼底透出十足的认真:“我没有,我真的喜欢傅询。” 系统蹦得老高,跳上床奋力踩他,想要把他踩醒。 “真是疯了,疯了,你这疯子!” “我不是,我……” 系统怒吼一声,一爪子拍上他的脸:“住口,不许再说了!” 所幸韩悯常给这只小猫修剪指甲,肉乎乎的爪子拍上来,也不怎么疼。 韩悯偏过头,长发垂下,掩去面上表情。 他没疯,系统要被他气疯了。 他认真地理了一下思路:“你之前不是说,你和他小时候常打架,你压根就不喜欢他的吗?” “最近好像有点不一样了。” “有哪里不一样了?他是不玩你头发了,还是不欺负你了?” “好像都没有,但是我不一样了。” 韩悯把系统抱起来,放在床头,自己趴在他面前。 小猫垮起一张脸,浑身都在炸毛,鸳鸯瞳幽幽地盯着他。 韩悯用手指碰了碰它的胡须:“你怎么了?” 系统没好气地反问道:“你说呢?” “我就是告诉你一声,没别的意思。” “所以你连商量都不跟我商量一下?” “这怎么商量?难道你不准,我就不能喜欢他了?你是机器,你又不懂。” “我……”系统气得用两只后脚站起来,两只前脚使劲拍他的脸,“你清醒一点!他到底哪里好啊?” 韩悯正经道:“可爱、幽默、会哄人。” 系统皱出川字眉:“你说的这是傅询吗?” “就是他啊,你不觉得他就是这样的吗?” “你怎么就知道自己……的?” 系统还是说不出那几个字。 韩悯想了想,沉吟道:“从很早之前,去桐州接爷爷的时候,我写信给他,让他不要娶宋国公主的时候,或许还要更早一些,我就一直在想,我对他到底是什么感情。这几天有些明白了,在马球场里,或者在看了话本以后,要不就是在刚才,我发现我其实喜欢他。” 他又半玩笑道:“其实我这么聪明,应该早点想到的。” “你忘记你和他小时候打架了?” “没忘记,男孩子小时候皮一些很正常,那叫互殴。” 系统没有再说话,韩悯笑了笑,摸摸它的脑袋:“我就是告诉你一声,我眼里有他,心里也有他了。” “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说起这个,韩悯才有些忧愁,挠了挠头。 “嗯……毕竟是皇帝,寻常都有三宫六院,我也不想被关在宫里。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要是以后连君臣都没得做,那也不好。” 他转念一想:“算了,且看看吧。” 韩悯坐起来,捏住系统的两只前爪,带着它在床上跳舞。 “先庆祝一下我终于有喜欢的人了,两辈子总计单身四十年的韩悯终于开窍了,其他的以后再说。” 系统被他转得头晕:“诶?停下,我话还没……” 韩悯拽着它跳舞:“来,统子,转一圈,再转一圈,对。” 把系统弄晕了,韩悯也顺势躺下,把它的肚皮翻过来,揉了揉。 过了一会儿,韩悯忽然收回手:“对了,你是公猫,我喜欢的人还是个男人,我要避嫌。” 系统睁开眼睛,一蹬脚,踢了他一下:“那我以后就都不用靠近你了?” “为什么?” “我的性别设置是男。” 韩悯一惊:“你竟然还有性别?我一直以为你……” 系统翻身坐起:“我明天就去跟控制中心要一具身体,我使劲追你,我肯定比傅询强,保准你不到半天就移情别恋。” 韩悯把它抱下床:“原来你一直对我有不轨之心,那就更得避嫌了。” 系统呜哇乱叫。 * 这天夜里,韩悯做了个无比甜美的梦,他梦见昨天晚上,在紫宸殿旁边的高楼上,他支起身子,双手撑在案上,越过桌案,亲了坐在对面的傅询一口。 真是个大胆的小坏蛋。 一夜好梦。 次日清晨,韩悯神清气爽地醒来,躺在榻上伸了个懒腰。 然后发现系统趴在他的胸口,日光透过窗纸照进来。 他猛地推开系统,来不及了,今天要进宫值班,昨天夜里他还跟傅询夸下海口,今日一定早早进宫,说不准还能伺候他洗漱。 他掀开被子,下了榻,匆匆穿上衣裳。 慌慌张张赶到宫里时,傅询已经在武场打拳了。 看见他来,也不知道是不是还记得他之前说过的话,看着他笑了一下。 * 因为傅询伤了手,批折子都要信得过的人代笔,前几日韩悯在忙束冠的事情,昨日忙完,今天就来代笔。 两人坐在案前,案上堆叠着分好类的奏折。 从左手边的开始批起,批了两三封,然后韩悯就看见了楚钰的奏章。 马球场的事情,傅询交给楚钰去查,这是他递上来折子。 不出所料,事情暴露之后,宋国那边迅速推了一个不轻不重的使臣出来顶罪。说是前些日子,荣宁公主因为一些小事斥责了他,所以他怀恨在心,出此下策。 旁人都看得出来,这样的理由根本圆不过去,因为一件小事便对公主动了杀心,冒着死罪对公主下手。 在马球场抓住的两个有嫌疑的人,一个是季恒,另一个是广宁王赵存的随从。 那个随从在审问之后,不知道从哪里听说已经有人认了罪,就将所有的事情推到他身上。 而季恒则一口咬定自己是无辜的,只是在马球场里好好地走着,就被抓住了。 楚钰找到一些其他的证据,希望继续追查。荣宁公主那边,也是这个意思。 但是傅询不愿再查,便让韩悯把折子驳了回去。 个中缘由,他之前也和韩悯说过了。 处置了赵存,宋国不过是没了个废物王爷。 赵存迟早会犯下大错,让宋国以西北十五个重镇的版图来换,傅询看上那里很久了。 这件事情就这样暂时平息。 第75章 兄妹离心 韩悯斟酌着给楚钰的奏折写了答复,给傅询也看了一遍,傅询点了头,他才把奏折合上,放到一边。 他问:“陛下打算怎么处置赵存?” 傅询却道:“还没想好。” 韩悯一怔:“那你就敢……” 傅询摸摸他的头发:“你放心。” 不过要宋国国君主动让出西北重镇,非闹出大动静不可。 韩悯扭头躲开他的手,重新拿起一封新的奏章。 昨日与系统说,他还挺喜欢傅询的。傅询只有一点不好,喜欢动手动脚的,惹人误会。 从前不觉得,但是从今天起,他韩悯也是个有心事的文人了。 * 批复了十来封要紧的折子,便到了正午。 宫人们在外边摆饭,韩悯放下笔,藏在宽袍大袖里,悄悄伸了一个懒腰。 傅询捏捏他的手臂:“下午让人去找小剂子,让他把你的东西收拾收拾,带进宫来。” 韩悯往边上躲了躲,问道:“这是做什么?” 傅询举起自己的右手:“在朕的手好之前,你得留在福宁殿。” “之前是辨章帮陛下批折子的,我怎么没见辨章也留在福宁殿?” 傅询一本正经:“江涣、楚钰都帮着批过折子,不过他们都很忙,你比较清闲。” 韩悯皱眉:“陛下这是在夸我吗?是吗?” 就要吵起来的时候,外边传来老嬷嬷的声音。 “圣上、小韩大人,太后娘娘赐菜。” 只要韩悯在福宁殿用膳,太后就一定会派人来送东西。 他们都已经习惯了。 韩悯起身前,问了一句:“楚钰他们在这里的时候,也有吗?” “没有。至于原因,你想知道,自己去问太后。” 午膳时,韩悯道:“我得自己回去一趟。” 傅询给他夹菜:“怎么了?” “我给堂兄在学宫里找了个空缺位置,先让他补进去。” 傅询看了他一眼,问道:“要打发他走?” 韩悯小幅度地点了一下头,对他也不多作评价。 “那就去吧。” 沉默了一会儿,傅询又道:“我听说,昨天荣宁公主也给你送了礼?” “是,我那时怀疑她是有什么事情要告诉我,就留心看了看,不过是两个寻常的瓷笔筒,好像没有什么特别的。” “她既然给你,你就用着吧。” “不过那瓷笔筒上绘着图。” “是什么?” “猎场逐兔图。荣宁公主是不是在说,广宁王还有宋国使臣还要对她不利?” 傅询轻笑一声:“你不晓得她的手段,广宁王没脑子,能坐上王爷的位置,全靠她谋划。” 韩悯不明白,傅询清楚得很,荣宁公主是故意送他这个的。处于危险境地的公主,格外引人怜惜。 傅询思忖了一下,又道:“你若不放心,朕帮你送两个还礼。” “不知陛下要送什么?” 送一幅《女子击鞠图》,祝公主早日康复,继续纵横球场,英姿如旧。 他不敢说,只是给韩悯夹菜:“快吃罢。” * 下午时,韩悯抽空回了一趟家,在自己房里,与韩礼谈了一会儿。 韩礼虽然品性不怎么端正,心思却还是活泛的。 他早已知道韩悯连带着他身边的一众朋友,楚钰、温言等都不待见他,继续黏在韩悯身边,也没有多少利益可沾。 他早就在寻求与韩悯没有多少牵连的人脉,试图更换一条登顶的道路。 如今听说学宫里正好空出一个位置,他忙不迭就答应了,起身给韩悯作揖道谢。 韩悯扶住他,忍不住多说了两句:“学宫中多是世家子弟,堂兄在学宫念书,也代表了韩家。韩家几代清誉,还望堂兄多加注意。” 韩礼笑不达眼底:“那是自然,我入学宫,自然是为了念书,绝不会招惹是非的。” 韩悯亦是笑了笑:“我也请柳师兄多多照顾堂兄,堂兄若有什么事情,一个人办不来,千万告诉柳师兄。” 韩礼面上笑意一凝,韩悯这分明是在暗中敲打他,告诉他柳停在学宫里盯着他,警告他,不要做出什么事情,让韩家难堪。 韩悯坐在案前,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书案,抬眼看着他,无端让他有些紧张。 最后他扯着嘴角,笑了笑:“我知道。” 韩悯起身,从还没整理好的一堆礼物里,拿出荣宁公主给他送的两个礼盒。 “我昨日不曾得闲,也没来得及问堂兄,宋国荣宁公主的礼,是堂兄帮我收下的么?” “是,当时你不在,所以帮你放进来了。” “如此,那多谢堂兄。” 韩礼坐在位置上,神色如常:“不必客气。今日早晨,宋国的广宁王也送了东西给你,就在你左手边。” “哦。” 韩悯放下手里的东西,转而拿起左手边的礼盒。 打开看,里面也不过是一些小玩意儿。 大约是赵存听说荣宁公主给他送了东西,也忍不住教人送些东西来,顺便打探消息。 韩悯猜的大致不差,不过有一点他没想到。 韩礼接礼时,赵存的人跟他套了两句近乎,还给他留下了驿馆的地址,让他若是有事,可以随时来找赵存。 送走韩礼,韩悯把收的礼物都整理好,只带了几件换洗的衣裳与一个笔橐,就进了宫。 * 在宫里待了两三日,这日是楚钰当值,韩悯仍旧帮着傅询批折子。 中午休息的时候,楚钰向他抱怨:“马球场那件事情,再给我点时间,就能审出来了。结果圣上就不让我查下去了,你也不让我查。” 韩悯转头看他:“我哪有?” “我认得出你的笔迹,是你帮圣上批折子的,遣词造句也是你的风格。” “这个……” 韩悯说不出话。 楚钰枕着手臂,看着房梁:“为什么呢?难道圣上不敢动赵存吗?” 韩悯也不敢跟他说,只道:“圣上可能有自己的打算吧。” “其实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件事情,除荣宁公主外,其他宋国使臣都有份,特别是广宁王。” “旁的人都看得出来不就好了?有的时候,大家都心照不宣地认可一件事情,可比查清一件事情有用多了。” “这也没错。” 楚钰仰面看着房梁,思考了一会儿,然后翻身抱住他。 “好比这几日,百姓都心照不宣地认可圣上和起居郎才是一对,比查清楚这件事情,也有用多了,是吧?” 韩悯推开他,坐起来:“那我的《丞相》呢?” 楚钰怜爱地摸摸他的鬓角:“惜辞宝贝,你要明白,天底下没有永远的红火。松烟墨客写红了七八本书,也该轮到松烟墨客自己红了。” 韩悯愤怒捶床:“你们三个合起伙来欺负我,我不干了!不干了!” 楚钰抚摸着他的头发,微笑着说:“你反思一下,你之前写的《御史》、《探花郎》那几本为什么红?《起居郎》为什么会比它们更红?” “那当然是因为楚大少爷舍得砸钱。” “不是,你的那几本能红,是因为你写得真,小到福宁殿里点了什么香,圣上午膳吃些什么,你都知道,你写得特别真。” “这倒是真的。” 他写得真这些话,从前有个看过松烟墨客的话本的卖鱼小哥,也这样说过。 楚钰又道:“那《起居郎》为什么会更红呢?也是因为写得真。但是我们的这个真,又不单单是用了什么、吃了什么这么简单,是圣上和起居郎感情的真。” “你写的感情,御史和探花郎对圣上都没有什么感觉,感情全靠你瞎编。《起居郎》的感情最真,所以《起居郎》最红。” 好像有点道理,但是韩悯绝不会在他面前承认。 韩悯嘴硬道:“文学不是一昧求真的,文学是求美的。审美价值,你不懂得。” “你说得对,圣上和起居郎的感情也很美,所以最红。我不是送你一本了吗?你回去没看?” “胡说八道,还不快睡?下午不是要去大理寺吗?” 韩悯不再理他,扯过被子,把自己盖好,背对着他午睡。 他要一个人、悄悄地喜欢傅询。 暂时不要让爱玩闹、爱起哄的朋友们知道,也不要让傅询为难。 * 城西的大理寺地牢阴冷潮湿,就算是正午,也没有丝毫暖意。 尽头的牢房里,从马球场抓获的广宁王赵存的侍从与季恒,就住在相邻的牢房里。 被委派审问两人的楚钰倒是一心追查,尽职尽责,时常过来审问。 在宋国推出一个无足轻重的使臣顶罪之前,他两人也受了不少皮肉之苦。 他二人一人是广宁王的侍从,一人是赵存新结交的朋友。要说他二人对马球场之事毫不知情,当然是假的。 只是后来接到傅询的旨意,楚钰也不常过来了。但他二人还被关押在这里,等待进一步的发落。 这日午后,季恒睁开眼睛,挣扎着从干草堆上坐起来,挪到墙边,叩了叩墙壁。 隔壁牢房没有回应,想来又是被提去审问了。 他靠在墙边,望着小窗铁栏杆外难得的好天气。 他在这儿快有半个月了。 一开始被提审,他还敢咆哮公堂,说自己的舅舅是信王爷李恕,楚钰不能对他怎么样。 可是这么些天,舅舅根本没有来看过他。 地牢看守严格,一个人也没有进来过。 季恒原本出身富贵之家,后来投奔舅舅李恕,更是享尽荣华。就算后来舅舅管束他,虽然不准他去胡天胡地,但也不曾短过他的吃食。 现如今干草单衣,白饭青菜,蟑螂蜘蛛。 他哪里受过这样的委屈? 心中的怨恨越积越多。 他怨恨李恕不来救他,分明靠着他提议的马球场吸引了永安权贵,李恕把地方交给他管,自己倒是甩手不做事,最后却连一句话也不帮他说。 怨恨楚钰阴毒,怨恨自己与赵存结交,信了他的鬼话,提议李恕建什么马球场。 他甚至怨恨皇帝昏庸。 总之他怨恨所有人。 他抱着腿,看了一会儿晴朗的天色。 正出神时,有人敲了敲铁栏杆,让他回神。 季恒扭头望去,看见舅舅李恕站在栏杆外,神色凝重地望着他。 “还不快过来?” 见他严肃的模样,季恒登时面色惨白,心如死灰。 李恕又道:“可以出去了,我来接你。” 他这才松了一口气,扶着墙站起来:“舅舅,你以后能把一句话说完吗?” 李恕不语,转身就走。看守的狱卒将牢房门打开,季恒也不再抱怨,扶着墙,一瘸一拐地跟上去。 大理寺牢狱的正门外,两头铜铸凶兽伫立。 信王府的老管家驾着简陋的小马车正在等候,见季恒这副模样,连忙上前去扶。 “小公子。” 季恒小声嘀咕道:“怎么就这样?至少也要跨个火盆吧?” 李恕回头,睨了他一眼,冷冷道:“你自己做了什么,你自己心里清楚。” 原来季恒是很怕他的,如今自己赤着一双脚,却不知从哪里生出一番莽劲,冷笑一声,对李恕道:“舅舅,你也算是我的好舅舅。” 李恕仿佛没有听见他说什么,只是嘱咐道:“往后不要和广宁王来往。” “舅舅莫不是忘了?要不是我,那马球场……” 李恕面色一沉,低声斥道:“住口。” 季恒将衣袖一甩,自顾自道:“若不是我,舅舅你怎么在永安城里出这一回的风头?舅舅也舍得让我在这里呆这么久……” 李恕不自觉瞥了一下阴暗处,愈发低了声音:“我让你住口。一切都是圣上的意思,你以后不要和广宁王……” 他打断了季恒这么多回,终于轮到季恒打断他一回。 “圣上圣上,我为什么要受他的气?舅舅,你不是先皇的异姓兄弟吗?他那么信你,封你做信王,怎么不把皇位也传给……” 话没说完,季恒的头就偏向一边。 他的嘴角渗出血迹,李恕半举起来的手还有些颤抖。 季恒虽然不比其他小辈省心,但毕竟是他的亲外甥,李恕也是想要把他教好的,如今他说出这样大逆不道的话,更遑论—— 他转头看了一眼门里的阴影处。 圣上就在那里。 季恒太蠢,看不出平日狱卒押送囚犯来来往往的大理寺,今日竟如此安静。 他扬起手,再把季恒的头打到另一边去。 随后李恕立即吩咐老管家:“把他给我带回去。” 老管家扶住季恒的手,季恒一甩手,将他推得一个踉跄。 他仰着头,对着李恕的双眼:“好舅舅,你不想做皇帝吗?” 李恕顿了顿,又甩了他一巴掌,几乎把他打到地上。 他定定道:“我不想。” 季恒笑了一声,推开老管家要扶他的手,自己从地上爬起来,抹了一把嘴角的血迹,看着他笑了一下。 他伸出双手:“地牢就在里面,要把我再送进去吗?” 李恕并不看他,一把抓住他的衣领,费力把他拖到马车那边。 把人塞进马车,老管家驾着马车走远,李恕回头,动作一顿,扑通一声跪下了。 “陛下恕罪。” 傅询背着手,从正门左侧的走廊阴影处缓步走出,在他面前站定。 韩悯跟在他身边,扯了扯他的衣袖,暗示他不要让小叔叔这样跪着。 傅询却拂开他的手,对李恕道:“信王爷,你想不想做皇帝?” 或许傅询身为帝王,从来都是这样的性格,深思且多疑,只是从前不曾在韩悯面前显露过。 李恕将头伏得更低:“臣不敢想,更不愿想。” 他跪伏在傅询面前,韩悯再扯了扯傅询的衣袖,傅询这才笑了一声,弯腰将他扶起来。 “说笑了,小叔叔起来罢。” 李恕年长他整十岁,从前在西北,也是李恕一手将他带出来的。 如今再看,傅询已然完全不同了。 傅询又道:“朕早先就说过,季恒会把你拖累死的。” 李恕垂了垂眸,没有说话。 沉默良久,楚钰从另一边走来:“陛下,信王爷,都已经预备好了,可以过去了。” 特意来一趟监牢,自然不是来看季恒的,他们要来看广宁王的那个随从。 * 那人被蒙着双眼,倒吊挂在暗室里。 在他面前设了桌案,傅询拂袖坐下,抬手让楚钰把他眼前的黑布拿下来。 暗室里烛光明亮,那人使劲眨了眨眼睛,挤出几滴眼泪。 傅询靠在椅背上,架着脚,淡淡道:“荣宁公主死了,宋国想嫁她过来也嫁不了了,她死了。” 那人一怔,随即道:“不可能,分明那一日公主还好好的……” “她确实死了,我齐国验尸官将她身上都验了一遍,脏腑里都是摔伤的污血,所以当时看不出来。” “熬了十来日,她总喊身上疼,大夫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有一天夜里,喊着喊着,就没声儿了。她身边的小桃以为她睡着了,就没再去看。第二天一早,才知道她死了。” 这段话,傅询说得有理有据,面不改色,没有一点作假的意思。 那人强自定下心神:“不会的,王爷分明说……” 听见“王爷”二字,几个人对视一眼,楚钰道:“公主确实死了,广宁王正准备把她的棺椁送回宋国,近来忙得很,想来这几天,他都没再派人来跟你通气罢?” 那人喃喃道:“不会,不会的,你们诈我。” 而后穿着一身孝服的小侍女从门外闯进来,双眼通红,嗓音沙哑,抓着那人使劲摇晃。 “你把公主害死了,是你把公主害死了!公主待你不薄,你怎么敢?” 那人一怔,唤道:“小桃?” 他看见侍女满手的香灰,甚至嵌入指甲缝隙里,这才信了十分。 这时楚钰一松绳子,将倒挂的人放下来,又将他按在铁栏杆围铸的窗前。 信王府的老管家,正驾着一辆马车,行驶在邻近的街道上。 “马车里的是信王爷的外甥季恒,你与他在两间相邻牢房一同住了十来日,他都已经招了。信王爷舍不得看着唯一的外甥去死,用一个死刑犯把他换出来,要送他去南边的庄子躲两年再出来。” “广宁王是不是对你说,有人会替你顶罪,你顶多受些皮肉之苦,就出来了。可是他多久没来消息了?他真的会救你吗?他会大发慈悲,让你也躲几年吗?还是直接把你灭口?” “再者,你与这位小桃姑娘……” 今日天气晴朗,斜照的阳光,落在他的面上,投下几片阴影。 那人闭了闭眼睛,只说了三个字:“广宁王。” “什么?” 小侍女冲上前,将楚钰推开,把那人提起来。 那人并没有觉出有什么不对,仍旧合着双眼:“广宁王结识季恒,鼓动他办马球场。药材是我置办的,剂量……我明明控制好了剂量。” 小侍女浑身颤抖:“赵存想做什么?” “让公主摔在齐国皇帝的马前,倘若齐国皇帝拉公主上马,便以两人已有肌肤之亲为理由,让公主和亲。” “此事绝非赵存一人能做得到。” “此招虽险,成则万无一失,所以……几位大人都赞成,没有几位大人相助,也无法在马球场上,为公主与齐国皇帝腾出一片位置。” “公主若死了呢?” “公主不会死的,我已经……” 小侍女将他狠狠地丢在地上,反手在脖颈上摸索,扯下面具,也丢在地上。 这个侍女不是荣宁公主,还能是谁? 曾经在山间寺院,她也假扮过侍女,给韩悯送过点心。 她气极反笑:“不会死?我自然会死的,我要是死了,你们就有由头向齐国发难了。” 那人看着她,久久不能回神,爬上前想要跪在荣宁公主的脚边,却被她一脚蹬开。 “你知不知道?那天在马球场,我本来是想跟赵存和好的?” “我派了人来,跟着齐国官员查案,我根本不信他们说的,我还觉得是他们陷害赵存。” “直至今日,他们让我亲眼见着、亲耳听见了。” 荣宁公主大笑:“好啊,好啊,赵存怕是真忘了,他的王位是谁帮他谋划来的了。宋君眼盲,不辨明珠鱼目。” “宋国该亡,宋国该亡!” 傅询起身要走:“由你处置。” 荣宁公主朝他笑了笑:“多谢,多谢。” 几个人在门外站了一会儿,暗室里也没传来惨叫声。 韩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正巧这时,荣宁公主推门出来了,朝他勾了勾唇角:“小韩大人。” “嗯。” 荣宁公主侧了侧身,好让他们看见里面的情形。 那人双眼微突,望着荣宁的方向,静静地躺在地上,只有喉间一道小口,汩汩地流着鲜血。 把他的喉咙都割坏了,他怎么能发出声音? 她道:“不要紧,就算送一具尸体回去,赵存为了撇清关系,也不会追究。放他活口,终究埋下祸患。” 荣宁公主看向傅询:“我要做什么,才能把赵存和宋国使臣也交给我处置?” 她从怀里拿出帕子,仔仔细细地将手上的血迹擦干净:“对了,往后也不要喊我荣宁公主了,我叫赵殷。” 第76章 至大的罪 永安城内没有宵禁,夜间灯火明亮,以缀满花灯的意如街最盛。 昨日从南边杨州新来了一批姑娘公子,天香楼与松竹馆又恢复了往日的繁华。 马车辚辚驶入长街,韩悯掀开帘子看了一眼,烛火明亮,客来客往。 “旁的不变,只变这两座楼,就永远也变不了。” 傅询道:“往后都会变的,慢慢来。” 韩悯点头,又往后看了一眼,还有一辆马车跟在后边。 他问:“带荣宁公主来这种地方,是不是不太好?” “赵存今日会来,让她过来看看。” 再者,松竹馆里这样多的公子哥儿,也让她见见,省得日后总是缠着韩悯。 不错。 韩悯收回手,重新在位置上坐好。 李恕坐在他对面,不经意间对上他的目光,很快就转过了头。 韩悯知道小叔叔是再正直不过的角色,但季恒的事情,还是怕他想岔了,有心提醒他两句,却又不知道该从何说起。要真说的多了,又显得自己多嘴多舌。 他思忖着,最后道:“小叔叔前几日去看大长公主了吗?” 大长公主是皇帝的姑姑。 李恕很快就明白他的意思,大长公主才是他异姓王李恕的正经姐姐。 韩悯又道:“珠哥儿再过几年也要束冠了。” 这才是异姓王李恕的正经外甥。 他虽是异姓王,但也是已经是载入皇家族谱的王爷,他有正经的姐姐与外甥。至于季夫人与季恒,这么些年的供养已经足够,再这样纠缠下去,反受其乱。 话点到这里,也就足够了。 李恕朝他笑了笑,神色坦荡,韩悯也笑了一下。 正巧这时马车在松竹馆门前停下,侍从在地上放好脚凳,傅询起身,握住韩悯的手,把他带走了。 李恕也跟着下了车,后边的赵殷也走上前。 她蹙了蹙眉,很快也坦然接受。 既已决定弑兄叛国,男风馆又有什么去不得的? 再者,如今她是与所有的宋国使臣对抗,驿馆里都是他们的人,此处倒也十分妥当。 她缓步走上台阶。 赵殷神态自若,倒是走在前面的傅询,连背影都透露出不悦。 他紧紧地握着韩悯的手,薄唇微抿,神色冰冷。那些公子们已经避着他走了,但只要衣袖衣摆不小心碰着韩悯,他就不高兴,要把韩悯往自己这里拽一把。 然后有个抱着琴的白衣公子迎上来,向他们行了礼,傅询微微颔首,不等他跟韩悯说话,就拉着韩悯绕过他。 才走上几级木阶,忽然有人朝白衣公子喊道:“云公子,王爷来了。” 云公子抱着琴回头,果然是广宁王赵存在几个随从的簇拥下进了门。 兄妹两就隔着楼梯拐角,赵殷回头看了一眼,然后提着裙摆,不慌不忙地离开。 云公子笑了笑,向赵存走去:“王爷来了?” 赵存冷着脸,看见他时,眉尾微动:“嗯。” * 前个月,赵存被小厮带着来了松竹馆,对容貌清丽、琴技妙绝的云公子一见倾心。 此后他便时常来松竹馆,点云公子弹琴,还在松竹馆里包下一个房间。 小厮们都留在门外,云公子把琴放在案上:“今日王爷想听什么?” 赵存在他面前坐下,甩着手里的玉佩:“随你吧。” 云公子点了点头,低头弄弦。 松竹馆里的公子们多善乐器,为免打扰,松竹馆的墙体比寻常墙面厚实得多,先用青砖砌好,再用木板覆上,隔音效果很好。 而赵存所包下的房间,在他包下来之后,一面墙的青砖就被掏空了,只留下两处薄薄的木板。 此时赵殷就坐在墙后,将他二人说的话听得清清楚楚。 琴声低沉,随后,一声急促的弦音将曲子打断。 只听那位云公子道:“失礼了。我见王爷兴致缺缺,想来是我的琴声不好,使王爷烦心,一时失神,所以……” 赵存声调稍缓:“不关你的事。” “可……”他欲言又止,最后只道,“我去换一把琴。” 赵存道:“不必弹了。” 云公子温声道:“那我就在这里陪王爷说说话。” 赵存很吃这一套。 他从小不受宠,仰仗旁人鼻息过活。 就算做了王爷,他也知道这都是妹妹的功劳,旁人也总是自觉不自觉地这样提醒他,他自然也埋怨妹妹强势,后来就变作憎恶。 忽然有个人对他百依百顺,一口一个“王爷”,还要仰仗着他才能过活,他自然喜欢。 默了一会儿,云公子又道:“王爷可是有什么烦心事?我虽无能,却也愿意为王爷排解排解。” 赵存停了停,没好气道:“那个楚钰,今晚把从我这儿抓去审问的随从送回来了。” 隔壁房里的赵殷恍然大悟,难怪刚才那位楚大人没有跟着一起过来,原来是送尸体去了。 只听云公子又道:“那可是好事啊,他又能回来伺候王爷了,难道不好吗?” 赵存不知将什么东西往桌上一摔,重重的一声响。 “只送回来一具尸体,说是审问的时候不小心下手重了,让我多多海涵,还送了一群随从过来。” 云公子愕然:“这般?” 赵存见他的模样,提高音量道:“那可是我最喜欢的随从,他说打死就打死了,我就看不惯他那副模样,分明就是不把我放在眼里。还送了一群人过来,不就是想在我身边安插眼线吗?真当我看不出来?” “这……” 云公子这句话,最后化作一声轻叹。 “你怎么了?” “先前圣上一时兴起,在松竹馆弄了个劳动改造,这位楚大人就是负责松竹馆的。” “他欺负你没有?” 他没有回答,反而拿着琴要走:“我还是去换一把琴吧。” 赵存上前拉住他:“他欺负你了?” 云公子还是没有说话,把事情都留给他自己想。 欺负了没有?自然是欺负了的。 他弹了好久的棉花呢。 沉默良久,两两无言,最后云公子轻声道:“王爷别怨我多嘴,我觉着,齐国的朝廷,真不把我们这些人当人。” 赵存一听这话,对美人的怜惜,对齐国的怨恨齐齐涌上心头。 云公子又低声道:“圣上只会治军,不会治国,坐拥天下,百姓怨声载道,又有何用?” 赵存笑了一下:“也是。你别怕,等本王回了宋国,就带你走……” “我一人去了宋国,又有什么用呢?只盼着宋国早些打过来,有个人主持大局,才好……” 他做出恍然的模样,拂开赵存的手:“我多嘴了。我还是换把琴来吧,王爷稍等。” 而赵存站在原地,若有所思。 从未想过的事情在他说到“只盼宋国早些打过来”时,瞬间涌入他的脑海里。 其实何必宋国打过来呢? 赵存被自己大胆的想法吓了一跳,他按捺住过快的心跳,走回位置上坐下。 隔壁房里,赵殷将这一切听得清清楚楚。 多年兄妹,她自然知道赵存动了什么歪心思。 她无声地笑了笑,起身离开。 * 跟着傅询在外边跑了一下午,所有人都没怎么吃东西。 将赵殷单独留在那儿听赵存说话,傅询一行人,在另一间房里吃点心。 松竹馆里的点心精致小巧,味道也不错。 韩悯掰开一个白玉似的团子,想看看里边是什么馅的,才看清是红豆的,傅询就伸手拿走一半,朝他挑衅地笑了一下。 韩悯看了他一眼,然后大方地把另一半也递给他。 食物被抢,韩悯通常都得骂他。就算顾忌着李恕在场,也得狠狠地瞪他一眼。 而傅询抢他的东西,就是喜欢逗他,还觉得他手里的东西更好吃。 今日不知是怎么了,他还把另一半给递过来了。 受宠若惊,傅询反倒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傅询把他的手推回去:“你吃吧,我就是想帮你试试……好不好吃。” 韩悯笑着道:“我方才吃了两个,馅儿都是不一样的,挺好吃的。” 他把半个团子塞进嘴里,转头看向桌案,要再挑两个好吃的。 傅询看着他白玉似的侧脸,总觉得他今天好像有哪里不同,低头再看看手里的白玉团,咬了一口。 软乎乎,甜丝丝的。 像是此时剥了壳的韩悯。 案上几碟点心,韩悯全都尝过。他思忖着,挑了几个他觉得最好吃的,放进空碟子里,塞给傅询。 “这几样好吃。” 傅询抬眼看他,看见他眼里有光。 他今日确实不同了。 韩悯不顾系统的反对,倒是坦坦荡荡,他对自己喜欢的人好,有什么不对的? 傅询接过碟子,尝了一个。 他发现韩悯亲自给他挑的点心,比他自己从韩悯手里抢过来的,还要好吃。 他不嗜甜,只是韩悯喜欢,偶尔从他手里拿一些吃的,都是甜的。 如今他将碟子里的点心吃了大半,意犹未尽。 他被韩悯甜昏了头。 过了一会儿,李恕实在是看不下去了,咳嗽了一声。 傅询回神:“小叔叔也尝尝,确实不错。” 李恕道:“荣宁公主还没有过来,陛下觉着?” “她会过来的。” 留赵殷一个人,也是给她一个选择的余地。 赵殷虽然心狠,但是对骨肉亲情还是顾念的,否则也不会犹豫了许久,直到听见赵存的随从亲口承认,才彻底相信赵存有害她之心。 弑兄叛国,到底是背理之事,她若不愿意,大可以不用过来,直接离开。 只有她自己下定了决心,傅询也才敢信她。 果然,话音未落,外面就有人敲了敲门。 韩悯上前开门,还是习惯喊她荣宁公主,开了口,才反应过来:“……赵姑娘。” 赵殷满意地笑了:“小韩大人。” 韩悯将门掩上,赵殷向傅询行了礼。 她淡淡道:“陛下的人好手段,几句话就把赵存撩拨得动了歪心思。” 傅询不答,专心吃韩悯给他挑的点心。 要鼓动赵存犯下大罪,单凭一个弹琴的云公子,自然不够。 赵殷太聪明,只要她还向着赵存,这件事情便不好办。 所以傅询要他兄妹二人离心。 赵殷又道:“要在齐国境内处决宋国使臣,非宋国使臣犯了大罪不可,至大的罪,也大不过谋逆。如今赵存已经有了取代陛下的心思,再让那位云公子吹几次风。我太了解他,他没脑子,别人说什么,他都被牵着走——” 其实赵存也不算傻,只是与他妹妹比起来,他确实差的许多。 赵殷道:“没脑子的人,动起脑子来,才是最要命的事情。旁人都这样说,就连我也撺掇他,多说几次,恐怕他就会当真。等他做足准备,事情闹大,人尽皆知,再以谋逆之罪治他,以帮篡之罪治宋国使臣,料想宋国国君也不敢多嘴。” 傅询仍旧不语,赵殷反应过来。 她要亲手处置赵存与宋国使臣,可是于傅询而言,却没有什么好处,反倒还将皇位与齐国百姓同时置于险境。 傅询大可以现在就打发赵存走,而不是将他留下来,反倒埋下一个谋逆的祸根。 赵殷问道:“陛下想要什么?” 傅询扫了她一眼,赵殷又道:“赵存以出使名义谋篡,陛下必定震怒,到时陛下质问宋国,我亦可回国周旋,宋国国君虽不知此事,但到底赵存是他的儿子,是他的使臣,免不了要割肉平息天子之怒。陛下想要什么?” 傅询道:“往后你会知道的。” “那现在……” “去鼓动他。” “可是……” 要谋篡,总要有兵权。赵存虽然傻,也不至于傻到这个地步,以为驿馆里的宋国使臣就能随他一起,杀到齐国皇宫里。 傅询看了一眼李恕:“会有的,用我们齐国的兵。” 赵存不肯谋篡,傅询在背后创造条件,也一定要把他往这条平坦却短暂的路上推。 只要他肯谋篡,落败之后,才有许多文章可做。 * 再说了一会儿话,赵殷恐惹人怀疑,这就要回驿馆去了。 临走时,害怕傅询反悔,更怕傅询不信任她,赵殷抽出腰间佩戴的小匕首,往自己的手心划了一道。 鲜血淋漓,她举着手发誓:“我赵殷今日与宋国皇室一刀两断,此后尽全力为齐国谋划。” 傅询扯了扯嘴角,笑了一下:“何至于此?” “陛下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之后,希望陛下能够保我周全。” “自然。” 就这样说定了,赵殷接过韩悯递过来的手帕,草草地包扎了一下。 “小韩大人送我出去吧?” 韩悯顿了顿,知道她有话要说,还是应了:“……好。” 傅询自然不肯,站起身:“一起。” 于是傅询走在前面,韩悯与赵殷并肩走在后面,李恕在最后边。 赵殷掐了一下手心,问道:“小韩大人,照你们文人的说法,我这算不算是无父无君,不忠不孝?” 韩悯摇摇头:“忠君之君当为君,孝父之父当为父。若君父不为君父,不必强求忠孝。” “你说的是,比宋国的酸腐儒生讲的对多了。宋国一直自恃中原正统,其实在学问上,也被你们比下去了。” 傅询忽然回头,幽怨地看着韩悯。 韩悯一脸疑惑:“怎么了?” 傅询朝他招招手,要他过来,韩悯走到他身边之后,也不说话,只是握住他的手腕,要赵殷看清楚。 ——他是我的,小时候就定下了。 直到门前,赵殷笑着朝他们抱了个拳,转身上了马车。 傅询将韩悯也推上马车,回头看向李恕。 “小叔叔今夜回去,把玄鹄军的兵符准备好,另有用处。” “是。” 韩悯探出脑袋:“小叔叔还是要保季恒吗?” 李恕沉默了许久,最后道:“容我最后试他一试。” * 夜里回去,李恕将睡梦中的季恒从暖和的被窝里提出来,拿起马鞭就要打。 季恒睡得迷糊,季夫人也哭哭啼啼地赶来了。 “他为了你,已经进过一次大理寺了,你竟然还要把他打死,你可是他的亲舅舅啊!” 李恕道:“为了我?不过是为他自己玩乐罢了。姐姐不妨先问问他,今日下午,在大理寺说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话?” 当时季恒也是被关得久了,一时昏了头,才会问李恕“想不想做皇帝”。 事后想起,他的背后也是冷汗涔涔。 季夫人问他,他不敢答,只是伏在地上。 李恕又道:“你说那话的时候,怎么就不想想还有旁的人在?你就不怕别人把这话学给圣上?你就不怕整个信王府都为你陪葬?得亏圣上宽仁,肯信我的忠心,否则今日你我都死无葬身之地。” 季恒神色微动:“圣上肯信舅舅,不就好了。只是舅舅……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你以为圣上如何肯信我?我在他面前跪了足足两个时辰……” 没有说下去,李恕将马鞭往地上一丢,转身离开。 季恒与赵存交好,这件事情,如果借季恒的口,传到赵存的耳里,往后事情平息,季恒也就没有可留的余地。 圣上与信王生出嫌隙,正是离间的好时候。信王又掌兵,赵存若有心谋篡,一定会来找他。 但倘若季恒不说,还算是把他白日里的话听进去了,往后李恕也会保他一命。 只看季恒自己了。 这就是李恕的最后试探。 * 次日便是七月初一的大朝会。 这日又是韩悯当值,他跟在傅询身边,走上紫宸殿。 龙椅边上摆着一个小板凳,韩起居郎的小板凳。 底下大臣奏了两件无关紧要的小事,而后礼部尚书道了一声“臣有本奏”,便往外跨出一步,俯身作揖。 “禀陛下,九月秋狩在即,往年七月,狩猎诸事都应当着手准备。” 秋狩其名为狩,实则更像是一种礼制,祈求秋季丰收、演练武功的礼制,所以一直由礼部主管。 傅询道:“就照往年的办。” 礼部尚书再做了个揖:“是。” 而后兵部尚书也出列上前:“往年秋狩,都需派出将军,提前清理猎场,护卫行宫安全。不知这回要派哪位将军?” 傅询问:“往年是哪位将军?” “是信王爷。” 李恕站在前头,往前走了一步,低头抱拳。 傅询便转头向他看去,透过冕旒看向他的目光,仿佛有些冰冷。 方才两位大人说话,傅询都回得很快。可是这回,他半晌没有说话,倒是将手里的奏章翻来翻去。 纸质的硬壳在桌案上一下一下地拍着,群臣一开始不觉得有什么,直到傅询手里的奏章拍得越来越急,越来越急。 他们这才反应过来,圣上是不高兴了。 至于圣上为什么不高兴?自然是因为信王爷。 殿中寂寂无声,只有傅询手里的奏章拍在案上,还在急促地响着,仿佛正催促着什么。 过了许久,傅询将奏章往案上一丢。 “今年让卫归去,信王年纪大了,不好总是劳动他。” 忽然被点到名的卫归一脸迷茫,同僚推了他一把,他才知道出来领命。 而李恕刚要退回去,傅询又道:“朕记得,信王回来多日,玄鹄军的半片兵符还没交上来,今日下了朝,就拿过来罢。” “是。” 这日下了朝,旁人都来向卫归道贺。 “卫将军领了个好差事啊。” 这差事自然是好的,不仅仅是清理猎场,秋狩时也要陪着圣驾,圣上若是高兴,提拔就是迟早的事情。 也有交好的同僚,同李恕说话。 “圣上也是体恤王爷做了这么多年这差事,今年给王爷放个假。王爷好好休息,自己的人生大事也该提上来了。” 李恕摇头,面色冷淡:“我回去准备兵符,先走一步,诸位大人慢走。” 说完这话,他就快步走下紫宸殿的台阶。 留下几个大人面面相觑。 照理说,信王李恕与圣上交情很好。 他二人不单是君臣,还是叔侄。 圣上年纪还小的时候,骑射功夫就是德宗皇帝与信王教的。后来在西北领兵,也是李恕带着他,才慢慢地能够独当一面。 年前恭王逼宫,同样是信王领兵赶到、拿出先帝的遗诏,一力护送圣上登基。 如今看来,怕是两人生嫌隙了。 狡兔死,走狗烹,自古君王忌惮位高权重的功臣,更别提信王手里还捏着兵符。 难怪圣上让信王把兵符交上去。 这一日,将兵符交上去之后,信王李恕也自此闭门在家,不再跨出府门一步。 仿佛是在与谁置气,而圣上很快也下了旨意,信王既然不喜欢出门,那就不要出去了,如同软禁。 至此,信王遭猜忌的消息,暗中遍传永安。 意图拉拢他的人,怀着不安分的心思,蠢蠢欲动。 * 这日,傅询在福宁殿里批折子,他说自己手疼,还让韩悯在福宁殿住着,帮他写字。 韩悯一连看了几封奏折。 “都是替小叔叔求情的,说小叔叔丹心一片,请圣上宽恕。” 傅询没有说话。 韩悯又道:“小叔叔在府里憋着,肯定都闷坏了。” 傅询接过他手里的笔,佯叹道:“你不会写重话,那就我来吧。” “诶。” 过了一会儿,韩悯忽然发现有哪里不对。 他一把抓起傅询的右手:“你的手好了!我不住在这里了,我要回家!” 第77章 无边风流 韩悯话音刚落,傅询手里的笔就掉了。 笔尖落在地上,在水磨石的地上划出一道朱砂红色。 反应迅速,傅询皱了皱眉:“韩悯,朕手疼。” 韩悯握着他的手,捏了捏:“你刚才写字的时候,可不是这样的。” 傅询却瘪着嘴,垂着眼睛看他:“朕真的手疼。” 有点像小狗。 韩悯动作一顿,仔细地看了看他用粗布包着的的手,好像是还没好。 傅询用左手重新拿起一支笔,沾了沾朱砂,递到他手里:“还是你写吧。” 韩悯狐疑地看了他一眼,最终还是把奏折拿过来,帮他写了。 猜忌信王,都是做给旁人看的。 目的是把赵存往谋篡的路上推一把,把谋篡的兵刃直接塞到他手里。 所以大臣们递上来的、为信王爷求情的奏折,傅询都得一一反驳回去。 韩悯想了一下多疑的帝王是什么模样的,或许就像先皇晚年那样。 他斟酌着给了答复,傅询坐在他身边,随他落笔,一个字一个字地看过去。 傅询毫不吝惜对韩悯的赞美:“先答这几封就行。写的还行,你连这个也会写。” “那当然了,我可是写过……” 写过《圣上与朝堂某二三事》的松烟墨客。 不论是风流多情,还是冷漠无情的帝王,他都写过。写皇帝说的话有什么难的? 韩悯住了口,换了个话题:“不过赵存那边好像还没有动静。” “这才过了几天?” “也是,他也不是特别傻。”韩悯摸了摸下巴,“只是苦了小叔叔,要一直待在府里。” “你怎么知道,朕不是借着做戏,顺便把他手里的兵权收回来?” 这话傅询说得轻,又像是玩笑,一阵风似的,吹过他的耳边。 韩悯恍然,抬起头,睁大眼睛看他。 傅询似笑非笑地摸摸他的脑袋:“真傻。” 他不敢确定:“所以你是……到底是不是?” 傅询反问他:“你说呢?” 韩悯看着他的眼睛,试图揣测他的意思,最后诚实地摇摇头:“我不知道。” 最后傅询低低地笑了一下,抚了抚他的鬓角,却没有回答。 这个问题,韩悯想了很久也不明白。 韩悯的聪明,对与他感情好的人,不怎么起作用。 傅询一颗帝王心,冷眼瞧着所有人,暗自推算其中的利益得失。 他原该永远端坐于棋局之外。 * 午后,江涣一行人进了宫。 蚕食宋国与新政变法同时行进。 就新政变法之事,从六月初开始,他们陆陆续续在一起开了好几个小会,各自也递了陈词,所有的办法,都商议过许多次。 今日议题,韩悯一请增开理、农、工、商四科;二请由上及下推行庠序学宫;三请推行试点。 “如今宋国虎视眈眈,使臣不去,大肆推行变法新政,恐多生事端。不若挑选州郡,作为试点,时时监察,步步推进。其余州郡,大力推进农工商三项发展,为迎接变法奠定基础。” 几个文人都觉得可行,傅询也点了头,便拿出舆图,定点州郡。 又商议了许久,最后才选了邻近的三处州郡。 至于人选,谢岩起身作揖:“草民请命前往。” “也好,你回去写一份……” 傅询看了一眼韩悯,想起那个词:“战略计划书。月中的大朝会就让你去。” “是。” 不知不觉就到了深夜,众人请辞要走。 临走时,江涣试探着问了一句:“陛下,信王爷那边……” 傅询淡淡道:“不必提他。” 这种事情,自然是越隐蔽越好,他们都不知道傅询打的是什么主意,只当是傅询猜疑信王,君臣相疑,恐怕日后酿成大祸。 江涣还要说话,傅询也不再理他,转头看向正收拾东西的韩悯:“要走了?” 韩悯点点头:“嗯。” “明日再来批折子。” “你的手已经好了,而且我都好久没回家了。按照以后要颁布的劳动法,我可以要求休假。” 这时旁人整理好东西,行礼要走,韩悯回头道:“琢石,等我一下,一起走。” 楚钰道:“你走得了吗?只等你一会儿啊,快点出来。” “马上就来。” 韩悯回头,发现万恶的剥削阶级最顶层、封建大地主傅询正按着自己的衣袖。 他使劲往回扯了扯袖子,怕被楚钰他们听见,压低声音叱道:“松手。” 傅询无比可怜:“真的要走了?” “我就是回家一趟,又不是再也不来了。” 实在是拽不过他,韩悯烦躁地一屁股坐在地上。 傅询扯着他的衣袖,把他往自己这里一拉,两人靠得很近,吐息之间的距离。 “白日里跟你说,我算计赵存的同时,也为了收回信王的兵权,你害怕了?” 韩悯微怔,很快就摇摇头:“没有啊。” “真的?” “嗯。”韩悯拍拍他的肩,“不过在朝堂上,最重要的不是周密的计划,也不是狠辣的手段,而是清明崇高的政治理想。” 他抿了抿唇角,趁机伸出双手抱了一下傅询,拍拍他的背:“陛下有这个理想就好。” 趁着傅询没反应过来,从他手里拽回自己的衣袖,提着笔橐就跑了。 只留下一句:“那臣先告退啦。” 傅询看着他跑出殿门,衣袖在夜风中翻飞。 傅询哪里有什么崇高的政治理想?推行变法,不过是为了踏平宋国。 不过每次议事的时候,韩悯的眼里都亮着光。 借由那团光,傅询得以窥见韩悯用墨笔勾画出的盛世前夜,而不是战争之后荒凉无边的废墟。 * 韩悯走出福宁殿,朋友们都在台阶下面。 见他出来,楚钰惊叹道:“圣上竟然能放他出来,真是奇了怪了。” 韩悯几步蹦下台阶,捂住他的嘴:“住口!” 此时天色渐晚,宫墙那边弦月高悬,一行人宽袍大袖,被晚风吹起。 月影朦胧地打在墙上,着实风流。 兴致到了,楚钰才抬起手,要念两句诗,韩悯忽然吸了吸鼻子,往温言身后躲。 “风好大啊,有点冷了。” 猝不及防被打断,半句诗卡在喉咙里出不来,楚钰有点生气,抬起手要打他。韩悯直往温言身后躲,温言想了想,默默走开。 “辨章,辨章?” 他又躲到柳停那边:“师兄。” 柳停摸了摸他的衣袖:“都入秋了,怎么还穿得这么少?莫非圣上不让你穿衣裳?” 韩悯连忙摆手:“虎狼之词,没有没有。” 柳停握住他的手,帮他捂了捂:“快点走,外面的马车上还有衣裳,拿一件给你穿。” “师兄真好,谢谢师兄,我想穿两件。” “好,穿。” 韩悯高高兴兴地挨着他站着,反倒把江涣挤到边上。在韩悯看不见的地方,江涣不满地看了一眼他,被柳停抬手挡去。 没多久,就有一个内侍从他们身后追上来,手里捧着一件衣裳。 “圣上看小韩大人出门穿得单薄,特意让人送件衣裳来。” 韩悯道了声谢,从他手里接过衣裳披上。 只听内侍最后道:“小韩大人保重身体,明日还要进宫批折。” 不愧是你,封建大地主傅询。 韩悯抽了抽嘴角,无奈道:“好嘛,跟他说我知道了。” 内侍回去复命,楚钰扯了扯他的衣袖,把他的手提起来:“看看这花纹,圣上把自己的衣裳给你穿了,哟哟哟。” 韩悯拍开他的手,楚钰又笑着道:“还怕我扯坏,了不得,了不得。” 一行人出了宫,家里人不知道韩悯今晚要回去,也没有派小剂子来接他,不过宫门前有三辆马车备选。 楚家的、柳家的,还有温家的。 韩悯还没下决定,温言就看了他一眼:“我送你回去,正好顺路。” “哪里顺路了?” 韩悯有些疑惑,文渊侯府和韩宅分明就是两个方向。 温言又道:“搬了新地方,现在顺路。” 韩悯恍然:“那是应该的,原先那个宅子太小了,什么时候搬的?在哪儿啊?办酒席了吗?什么时候请我们去……” “你的问题好多。” “那我直接跟你走吧。” 同其他人道过别,韩悯就跟着温言上了马车。 坐定之后,他无意间一瞥,看见谢岩上了前边楚家的马车。 他对车夫道:“快走快走,到前面那辆马车旁边,我跟楚大少爷说句话。” 车夫看看温言,看见他点了头,才依言行事。 两辆马车并排停着,韩悯掀开帘子:“哟,楚大少爷和伴读和好啦?新的故事又送上门了。谢岩,这个故事你写吗?你不写我就写了。” 正沏茶的谢岩动作一顿,茶水倒了一桌子。 楚钰才掀开车帘,正要说回去,韩悯赶忙吩咐温家车夫:“快跑,快跑。” 不远处的柳家马车里,江涣指了指“仓皇逃窜”的温家马车:“你师弟是傻子,他果然是傻子吧?” 柳停沉着脸,瞧了他一眼,他便改口:“行吧,我是傻子。”马车在眼皮子底下溜了,楚钰嗤了一声,甩下车帘,抱着手,靠着软枕小憩。 谢岩把桌案收拾好,重新沏了茶,将茶杯放在他面前:“少爷。” * 深夜,长街空旷。 温家马车一路行至勾陈街,韩悯道:“就在这里停吧,里面比较窄,不好调头。” 温言却道:“不用,直接进去。” “也好。” 韩悯有好几日没有回家了,有点激动,掀着帘子往外看,直到看见韩宅的灯笼。 马车正巧在门前停下,韩悯跳下车,朝马车里的人挥了挥手:“辨章,我先回去了,明天见。” 却不料温言也慢悠悠地下来了,韩悯微怔,而后一抬头,看见自己家对门挂着的灯笼上,也写了一个“温”字。 韩悯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哇,辨章原来想和我做邻居的吗?” 第78章 真正知己 勾陈街里,两户对门的人家门前都挂着竹灯笼。 韩悯站在描画着“韩”字的灯笼下,望着对面的文渊侯府。 温言下了地,马车从文渊侯府的偏门进去。 “你在看什么?” 韩悯摇摇头:“没有,你什么时候搬过来的?我竟然都不知道,什么时候请我们吃饭?” “这几天的事情,你不在家,所以不知道。今天太晚了,过几天请你过来。” “也好。”韩悯朝他挥挥手,“那你快回去吧,早点睡。” 温言应了一声,却站在原地没动。 韩悯疑惑地看着他:“怎么了?” “分家了。” 很简单的一句话。 温言停了停,然后把话说得更清楚:“我和文渊侯断绝关系了。” 文渊侯就是他的生身父亲。 先前韩悯去看他的时候,见过两回。 文渊侯实在是配不上文渊二字,整日喝酒赌钱,于温言不曾有过好言好语,极尽挖苦嘲讽。 但恐怕连温言自己也没有想到,他父子二人,竟有一日能生疏至此。 相应的,这时温言身后的宅院,不是文渊侯府,而是温宅。 此时他二人相对站着,韩悯眸色一暗,走上前去,伸出手把温言抱进怀里,拍拍他的后背。 “什么时候的事情?怎么没告诉我?” 温言语气平静:“前两天,从族谱除名之后,就过来了。” 韩悯叹了一声:“小可怜辨章,正好前两天我又不在家。” 他扭头看了一眼,温言依旧是那副表情,平平淡淡的。 “前几天才搬过来,很多事情都还没安排好。你这么晚回去,肯定没有热水宵夜。走吧,去我们家睡一晚?” 温言默了默,对上他含笑的双眼,最终道:“好。” 同温宅仆从说了一声,韩悯就拉着温言回家去。 中厅里还亮着灯,韩悯从拐角处探出脑袋,眨巴眨巴眼睛:“让我看看是谁这么晚还不睡——” 围坐在桌前的几位老人家一起转头看向他。 “——哇哦,原来是我的亲亲爷爷,还有我的亲亲干爷爷们。” 旁的人都说他“贫嘴”,偏偏杨公公十分配合他。 “原来是我的悯悯回来了。” 韩悯笑了笑,把温言拉过来:“还有辨章。” 温言向几个老人家作揖,老人家们都点点头。 “温公子。” 这时小剂子搬了两个圆凳过来,韩悯紧紧地挨着他坐下。 圆桌上烛火摇曳,杯盘狼藉。 韩悯站起身,一伸手,把酒壶拉到自己这边。打开壶盖看了一眼,里边的酒水只剩下半瓶。 他按住酒壶,对老人家们道:“可以了,不能再喝了。” 韩爷爷敲了敲桌面:“拿过来。” 韩悯抱着酒壶,坚决摇头:“不行。” 见他这样,韩爷爷只好怀柔:“爷爷在写书,没酒不行。” “写书,写什么书?让我看看。” 他把酒壶递给温言,嘱咐他拿好。 韩爷爷年老,眼花手抖,提不动笔。这阵子教小剂子识字之后,再要写东西,就自己口述,小剂子执笔。 曾经韩爷爷也写了许多的文章。他一跃成为“文官之首”,凭借的是一本《治安疏》,后来韩家遭难,罪名也是他的一本戏本戏说国史。 那戏本写的是此时在座的几位老人家,外加德宗皇帝的事情。后来遗失了,韩悯找了很久,也只找到一张纸。 韩悯以为这回几个老人聚在一起重写的,也是这本戏本,结果一看小剂子那里的书稿,却不是。 这像是一本字书,解字的书。 韩爷爷道:“这些天教他和老杨识字,我和你老师都觉着,现在的字书文人气都太重了,刚开始学压根就看不懂。正好我之前也给老杨编过一本,只编了最常用的一百个字,现在得闲,和你老师再重新编一回,把三千个字都编进去。” 韩悯再仔细地看了看:“爷爷有心了。” 韩爷爷浑浊的眼里放着光:“德宗早些年就说要开化民智,应当有一本贩夫走卒都能学的字书。这才写了十来个字,你看看有哪里要改的?” “既然是给他们看的,不如添上几个从戏本话本里摘出来的句子。”韩悯把书稿还给小剂子,“不过今天太晚了,爷爷快回去睡觉吧,明天再写。” 他把爷爷的拐杖拿过来,把老人家们一个一个送回房间。 他想问问爷爷还记不记得那册戏本,又庆幸自己没有在听到爷爷写书的时候,口无遮拦地就问了出来。再也找不回来的戏本,可以用一卷新的字书填补。 戏本写的是他们几人,他们几人再编字书,遗憾自然不成遗憾。 * 韩悯房里还有一张小竹榻,留温言睡一晚也正好。 他顶着湿漉漉的头发回房时,温言和统子白猫并排坐在榻上,温言伸着手,小心地帮它捋毛。听见韩悯回来的动静,就收回手。 韩悯从架子上抽下一条干净巾子,一面擦着头发,一面道:“你喜欢的话,借你一个晚上。” 温言低着头,应了一声:“嗯。” 他兴致不高,韩悯便走上前,把猫抱起来,放在他的腿上:“来吧,摸吧,跟我客气什么?” 系统咬牙道:“韩悯,我就是你哄人高兴的道具是不是?” “你不是特别喜欢文人吗?辨章龙章凤姿,开心点。” 韩悯把温言的手按在猫背上,系统甩了甩尾巴。 就这么坐了一会儿,韩悯斟酌着开口:“辨章,其实……” 温言连头也没抬,韩悯凑过去看了一眼,想起上回在文渊侯府的情形,心中一惊,连忙揽住他的肩,搓搓胳膊安慰。 “好了好了,你别哭。断绝关系也是好事,早该这么做了,旁人都知道文渊侯是怎么样的人,不会说你的。你自己出来,往后就是另一脉温家的老祖宗,也没什么不好的。” 韩悯随手拿起巾子给他擦眼睛,温言抬头看他,和他的巾子。 那是他用来擦头发的巾子。 韩悯下意识松开手:“不好意思,一时情急。不过我头发还挺香的吧?” 温言笑了一下,握住他的手:“惜辞是我真知己。” 文人表面相轻,内里惺惺相惜。 安安静静地坐着,再过了一会儿,韩悯把头发擦干,起身走到柜子前,打开高处的柜门,把叠好的被褥抱下来。 “你去床上睡吧,我把小榻收拾一下。” 温言走到床前,看见挽着帐子的银钩上,还挂着一柄长剑。 韩悯扭头看去,见他在看这个,忽然红了脸,说话也不利索:“这个、是……” 他也说不出口,放下被褥,把剑拿下来,抱在怀里,最后朝温言傻笑了两下:“是我的。” 入秋的夜里有点冷,韩悯把被褥铺好,吹了灯,床榻相对。两个人说了一会儿话,韩悯闭上眼睛,调整了一下抱剑的姿势:“睡吧,明天还要早起。” 白猫卧在床上,温言一边摸着猫的脊背,一边问他:“你总是这样睡的?” 韩悯答得小声:“是,要不然睡不着。” 温言抬了一下眼皮:“真没道理。” “这是心理学的原理,你不懂的。” 韩悯打了个哈欠,往上扯了扯被子。 他每次睡觉,傅询分明不在,参与感却很强。 不错。 * 一晃眼,就到了七月中。 月中的大朝会,还是韩悯当值。他抱着纸笔,陪傅询走进紫宸殿。 今日朝会,武将前排空出一个位置。 傅询只是扫了一眼,便收回目光。 底下百官低着头,不敢多看。 傅询拂袖,在龙椅上坐下,淡淡道:“信王昨日递了折子上来,说身体不适,想是从前在战场上落下了旧伤。朕派了几个太医过去,也准他往后都不用来上朝了。” 前面的话都没什么,最后那句“往后都不用来上朝”一出,百官惊愕,看看两边的同僚,想说话,又不敢多嘴。 信王爷这是直接被圣上弄成了个虚衔?连上朝也不能来了? 摸不准皇帝真正的意思,众臣只能低头不语。 还没完全接受这件事情,内侍尖锐的声音让他们回过神来。 “宣,谢岩进殿。” 早几个月,谢岩就加入了推行新政变法小组。不过他仍旧住在建国寺的禅房里,也没有从傅询这里拿走什么,仍旧穿着洗得发白的旧衣裳,手肘与膝盖上的衣料都打着补丁。 他是少年白头,以鬓角最甚,星星点点如白灰。因为吃得不好,住得不好,面色发白,唇色极淡,身长腰细。 纵是落魄至此,他也不卑不亢,缓步走上金殿。一扬手,俯身作揖:“草民谢岩,见过陛下。” 而后傅询请他平身,让内侍宣读韩悯一早拟好的圣旨。 这时众臣才知,原来他就是被宋国国君赶走的那位家奴出身的鼎元。 旁人议论,都像风似的,从谢岩耳边吹过。直到内侍说到,要将邻江三郡交给他推行新政,才神色微动。 他再一次俯身接旨。 不须蟒袍冠盖,玉带锦靴,无关身份地位,他原本就站在天下正中。 * 今日朝会之后,这两件事情很快就传了出去。 福宁殿里,很快就有人传回消息。 “陛下,广宁王往信王府递了帖子。” 傅询颔首,抬手让人下去。 殿里只剩下他与韩悯两人,韩悯放下手里的墨锭,转了转手腕:“上钩了。” “嗯。” 默了默,韩悯又道:“原本想着,只拿三个郡县出来做试点,不会引起太大的动静。结果今天看诸位大人们的反应,好像还是超出他们的承受范围了。” “不要紧,古来变法皆是如此。” “对了,如今正是用人之际,不过也不乏汲汲钻营之辈,拿着一两篇狗屁不通的文章,就说自己支持变法。陛下用人,还是小心些好。” “我知道。”傅询停了停,“近来你总说公事。” 韩悯微怔,随后明白过来—— 陛下要听私事。 他想了想,最后道:“对了,谢岩不是过两天就要去上任吗?正好辨章搬了新房子,我家后面的花园也修好了,我们准备一起吃顿饭。就是送礼有点麻烦,转来转去,转来转去的。” 傅询笑了笑,很耐心地听他说下去。 “我还没有想好要给辨章送什么,不过昨天晚上,我忽然想到要给谢岩送什么了。”他还卖了个关子,“陛下觉得呢?” “我不知道。” “一锅染发膏。昨晚我帮爷爷染头发,忽然想到谢岩的少年白也需要这个,送礼要送最有用的。” “你给你爷爷他们染头发?” “是啊。”韩悯甩了甩手,“四个老人家并排坐开,我一个一个、一个一个地染过去,手都酸了。再多练几次,我都能出去开铺子了。” 韩悯傻了吧唧地笑了笑,不经意间看见傅询浓黑的鬓角,下意识便道:“等你老了,我也给你染。” 傅询转头,看着他的眼睛,韩悯没有再说话,回看过去,抿了抿唇角。 我是不是说错话了? 殿中很静。 第79章 头疼手痒 驿馆里,一个小厮匆匆跨过几道门槛,在门前站定,抬手敲了敲门。 里边人应了一声,他才推门进去。 广宁王与荣宁公主坐在桌前,一起看向他。 广宁王的目光急切又恐惧,荣宁公主却沉稳冷静。两人身后一扇屏风,恍惚有个人影。 那人不敢再看,低下头,只听公主问道:“信王府那边怎么说?” “王府接了帖子,说‘自从月初朝会之后,王爷就很少见客了’。” 赵存急急地问了一句:“就没有别的话了?” “没有。” 赵存有些着急,还要再问,就被赵殷按住。 赵殷抬手让那人下去,朝他摇了摇头:“兄长稍安勿躁。” 听见门扇关上的声音,屏风后边的人也走了出来。 正是季恒。 他在赵存身边坐下,拍了一下桌子:“不知道舅舅到底在想什么,都这样了,难道还要守着这个皇帝吗?” 赵殷道:“季公子能否将知道的事情仔仔细细地再说一遍?” “那是自然。那日舅舅接我从大理寺出来,我心里只道皇帝昏庸,我一向心直口快,就把这话跟我舅舅说了,我舅舅当时也没说什么。那天夜里回去,才知道这话被皇帝听去了,我舅舅也被猜忌,足足跪了好几个时辰,皇帝才肯放过他。后来兵符被收回去,这下连朝会都不用去了。” 他倒是机灵,全然不提自己被打的事情,十分顾全自己的面子。 他顿了顿,又道:“我也是为我舅舅气愤,才把这件事情告诉你们,绝没有半点私心。我也实在是看不惯那皇帝,我舅舅无子,也不肯让他立我做世子,还特意找人来教我写‘季’和‘李’,我和我舅舅被他挑拨得也太生分了。” 赵殷笑着道:“季公子可是大功臣,日后建立新朝,自然少不得季公子的一席爵位。一个世子之位,哪里配得上季公子呢?” 季恒笑得眼睛都看不见了,只是拱手道:“承蒙公主看重,我这就回去了,这几日我舅舅看我看得紧,生怕我跑出去似的。” 他走之后,赵存转头看向妹妹:“荣宁,这?” 赵殷道:“兄长且放宽心,只照着那帖子上说定的日期前往信王府就好。” “可是信王并没有答复。” “信王历过三朝皇帝,是齐国德宗皇帝的义子,又是先帝的义弟,还是当今齐君的叔叔,他自然拉不下这个脸面来应承。没有答复,便是默许了。” 听她这样说,赵存才稍微松了口气。 赵殷站起来,双手轻轻地搭在他的肩上,低声道:“兄长一向是知道我的,我是个有恩报恩,有仇报仇的人。从前父皇对我们生而不养,如今还要来挑拨我们兄妹的关系。” “我们兄妹从前在冷宫里,相互扶持,才有了今天。执意要将我嫁给齐君,我心中不怨兄长,只怨父皇挑拨,怨他们鼓动兄长。” “兄长,就算父皇许诺了你千户百户,那又如何?就算在宋国做了王爷,兄长仍旧要受他的辖制。如今出使齐国,就是我们兄妹最好的机会。” 赵存回头看她:“我知道。” 赵殷眸中带笑,坚定地握住他的手:“兄长,你我永远是最亲的兄妹,只有兄长好了,我才能过得好。” “我自然知道。” “只要一举夺下齐国皇位,那兄长就是与父皇平起平坐的天子。史册上,还没有这样的事情呢。” 这样的话,这半个月来,赵殷说了许多,句句都笃定非常。 赵存自然是信她的话,但也更想证明自己并不比这个妹妹差。 再说了两句,赵存便出了门,去松竹馆,寻云公子听琴。 * 韩宅的邻居早先要卖宅子,就被傅询买了下来,要改作韩家的花园。 对面的宅院又空置许久,近来才被温言买下来。 新居落成,谢岩又马上要去邻江三郡赴任,所以他们一起挑了个好日子,请了几个相熟的官员,在温府吃顿便饭。 因为家住对门,这天韩悯一早就去了温府。 不多时,楚钰等人也都到了,几个人趁着机会,把温府走了一圈。 温言面冷,宅院也不怎么灵动,很标准的小宅子,四四方方的。 后边的小花园里,石径笔直,一眼望得到头,两排竹树排列开去,十足是温言的风格。 韩悯笑道:“这也太直了,不愧是你,温辨章。” 宅子不大,很快就逛完了,未到饭点,几位相熟的大人也都没到,一行人就在亭子里小坐,吃些点心。 韩悯问:“辨章都请了哪几位大人呀?不会都是御史台的那几位吧?有他们几位,再加上辨章,我们就都不用说话了。” 楚钰佯叹道:“看看,人还没来他就嘚吧嘚吧一大堆了,人要是来了,谁还比得过你呢?” 韩悯扭过头不理他,只是看向温言。 “起居郎于大人,礼部陈大人、胡大人,还有学宫的宁学官。” 温言的朋友不多,这几位也只算是君子之交。 宁学官比较不同,从前温言在学宫念书,虽然是由柳老学官亲自教导,但是也得过宁学官的教诲。 他想了想:“宁学官说,近来得了一个不错的学生,带过来让我们见一见。那学生写了一篇文章还不错,顺便也带过来看看。” 他说这话,柳停好像有些为难。 “辨章,近来宁学官确实是有一个得意门生,在学宫里也时常提起。” 韩悯撑着头:“是吗?” 柳停看着他,轻声道:“那个学生,还是你介绍过去的。” “我什么时候……” 韩悯怔了怔,而后才想起来。 自己前些日子,托柳师兄看看学宫里有没有空缺,他不想把韩礼留在家里。 所以那位写了好文章、深得宁学官赏识的学生,是韩礼? 他与宁学官也认识,照他从前见过的韩礼的文章,不应当被宁学官那样推崇,甚至带到宴会上,把他介绍给朝廷官员。 不知道为什么。 柳停又道:“我这阵子忙着别的事情,也没看他的文章,等会儿宁学官来了,就能看见了。” 韩悯点点头,心想或许是宁学官会教人,把韩礼的文章教得不错了,也不一定。 许是自己小心眼了,他劝自己放宽心,只等韩礼过来便是了。 过了一会儿,没有等来宁学官与韩礼,反倒等来了傅询。 傅询是穿着便服来的,也没有带几个侍卫。 他对温府不太感兴趣,他比较喜欢韩府,特别喜欢韩府的韩悯。 所以在温府略坐一坐,走了几步,就拉着韩悯,两个人去逛韩府新建的花园了。 楚钰疑惑:“所以圣上来温府做什么?接个人就走?” * 韩家的花园里假山错落,竹树掩映。 特意辟了一块地给韩爷爷种花,还有一块空地给韩识做行走训练。 这些日子,梁老太医日日上门,给韩识的双腿做针灸调理。近来韩识已经能不扶着墙,走出去一段路了。 没有惊动家里人,韩悯带着傅询在自家花园里闲逛。 并肩走在碎石小径上,韩悯指了指左边:“那边的花是爷爷种的,已经过了花期,要明年才能看到了。” 他再指了指右边:“那边的竹子后面,是兄长……” 韩识的声音忽然响起:“悯哥儿,有客人来了?” 前几回相见,韩识对傅询的莫名的敌意,韩悯也略有察觉,他还没来得及按住傅询,傅询就直接绕过竹树,走出去了。 傅询微微颔首,打了声招呼:“大哥。” 韩识站在原地,朝他抱了个拳:“陛下客气了。” 太客气了,不要乱喊。 这时韩悯也绕过竹树,将大哥留在后边的轮椅推过去:“哥,坐吧。” 韩识坐下之后,便握住他的手:“走吧,你送大哥回去。” “诶。” 韩识看向傅询:“悯哥儿笨手笨脚的,也伺候不好人,陛下还是请去温府,请温大人、楚大人他们作陪吧。” 傅询道:“不必。” 韩悯推着兄长回房,傅询还是黏在韩悯身边,两个人说说笑笑的,看得韩识额角青筋一跳一跳。 头疼,手痒。 * 及至正午,温府开席。 傅询与韩悯过去时,厅中众人起身作揖。 韩悯留心看了一眼,却没有看见宁学官和韩礼。 落座之后,楚钰端着酒杯,挪到他身边坐着。 “方才小厮来说,宁学官和韩礼在路上出了点事情,可能晚来一些。” “嗯。” “我也想看看韩礼的文章有多大的长进。” 来温宅的长街上确实是堵了,宁学官的马车被夹在街道中间,进退不能。 宁学官中年年纪,体型微胖,是再老成稳重不过的。 韩礼坐在马车里,双手握拳,放在膝上,他竭力克制住不自觉的颤抖,但还是被宁学官发现了他额角的汗珠。 “怎么了?” 韩礼摇头:“老师不必担心,或许是马车里太闷了。” 宁学官笑了笑,将马车帘子撩起来。 这个学生是韩悯托柳停介绍给他的,柳停嘱咐过他,这个韩礼文章一般,但是心高气傲,还需要好好磨练。 一开始也确实是这样的,宁学官教了他一阵子,让他写了两三篇文章,都是呆板沉闷,灵气不足。 之后,韩礼再交上来一篇文章,长进巨大,几乎可以算得上是飞跃。 其中不乏新法内容,宁学官爱不释手,连连看了好几遍,这几日带着他去了一次宴会,宴上官员也赞不绝口。 所以今日温言相邀,他想把韩礼也带去,想着他们年岁差不多,应该会更聊得来。 而韩礼额角沁汗,分明没有像上次宴会那样的得意。 这都是因为,他上了马车,问了宁学官两句,这才知道,他们今日要去的是温府。 温言在,韩悯的那群朋友自然也在。 到时拿出文章一看,他们都会发现,自己那篇令宁学官爱不释手的文章,行文用词,与韩悯的手笔极其相似。 第80章 地窖阴冷 韩悯七岁之前跟着爷爷在家里念书,七岁后入学宫,拜在柳老学官门下。 十年苦读,一路过了乡试会试,最后却败在殿试前两年的抄家上。 抄家之前,他一直在准备殿试。 去年殿试那日,他把自己关在桐州的房间里,想象自己就在考舍,文不加点,一挥而就。 写好之后,搁下墨笔,恍若隔世。 金榜殿奏,海清河晏的愿望,终究轮不到他去实现。 韩悯仍不大甘心,看着那几张纸,眼泪忍不住淌下来。害怕惊动隔壁的兄长,只好咬着手背,无声无息地哭。 哭了大半夜,第二天还要早起,他将几张纸一叠,随手塞进书里,仍旧拿着笔橐出去帮人代写书信。 回到永安之后,他才知道当时押的题目押中了。不过他没把那篇文章带过来,只好凭借记忆,把文章写出来。 柳老学官看后,私下跟他说,倘若他去了去年的殿试,只怕谢岩的状元、楚钰的探花,还要重新排座。 不知道是不是安慰他。但韩悯朝老师笑了一下,仿佛已经不把这件事情放在心上了。 * 韩礼自然不知道这一段。 那时韩悯还在永安,傅询让人照顾韩家,桐州知州想着他们是同族,就让韩礼家里去照顾韩家。 韩礼的家里人并不把这件事情放在心上,但是韩礼嗅觉敏锐,他知道这是韩家要翻身的前兆。 于是他时常去韩家,偶尔也带着自己的文章去拜访韩爷爷。 有一回碰见韩爷爷收拾韩悯的房间,韩爷爷差点跌了一跤,被他扶住。 他也帮着收拾房间,直到看到韩悯夹在书里的文章。 韩悯的房里堆满书卷与纸张,他随手写的文章,整理出了几大箱子,只有这篇文章夹在书里,又恰巧被他看见了。 韩礼忍着一口气,将文章从头到尾通读一遍,只觉得心跳加快,手脚都发起热来。 这是一篇论述新法变革,又难得的落到实处的文章,为齐国勾画出一个清平盛世的前夜。就是对韩家一直怀恨在心的先皇,也会为此感到激动不已。 正好这时,韩爷爷在韩悯的床榻里发现了那几十张银票,把家里人都喊过来。韩礼深吸了一口气,后退几步,趁他们不注意,把文章收进自己怀里。 这篇文章确实写得很好,他把东西带回去之后,也时常在无人时拿出来观看。 后来跟着韩悯来了永安,他请柳老学官等人看过他自己的文章,也让韩悯看过。 他虽然不服气,但其实是知道的,韩悯的才学远在他之上。 他只是不愿意承认。 进入学宫,自己的几篇文章都不怎么样,再一次被宁学官找去谈话之后,他对着空白的纸张,写不出一个字。 最终他从箱子底下拿出自己从韩悯那里偷来的文章,重新隽写一遍,还特意增改了一些字眼。 韩悯的文章原来这样好,就连一向挑剔的宁学官见了,都赞不绝口,夸他进步巨大,还带他去朝廷官员的聚会。 面对许许多多的赞誉,韩礼也就顺势把澄清的话都咽回肚子里,笑着应承下所有夸奖。 他知道,同在永安城中,文章很快就会被韩悯发现。 但是他不愿说,也不敢说。 只盼着韩悯并没有把这篇文章放在心上,或者韩悯没有留下存稿,也没有把这篇文章给别人看过。 如此,倘若对质,他就能咬着牙死不松口,只说是不小心撞上了。 可是现在火烧眼睫,他又害怕起来。 手心里都是汗,马车还堵在街道中间,韩礼转头望向窗外,忽然眼睛一亮。 他看见一个熟人。 才来永安没几个月,他认识的人,大多是韩悯认识的,只有这位不同。 韩悯束冠后一日,广宁王赵存派人送了礼物来,那时韩悯不在,是他帮忙拿的。 送礼物来的,是赵存身边的一个随从,那随从还给了他一个驿馆的地址,让他有事可以来寻。 韩礼咽了口唾沫,声音还有些发抖,对宁学官道:“老师,这一时半会儿也走不了,我看见一个朋友,我去同他说两句话。” 宁学官应了,韩礼逃一般下了马车,急急忙忙地小跑上前,低声唤了两下。 那人回过头,看了他一会儿,才把他认出来:“原来是韩公子。”他笑着指了指附近的酒楼:“王爷就在那儿,韩公子可要上去拜会?” “改日吧,我现在遇上了点事情……” 韩礼转头望了一眼马车,实在是没有的办法,只好将所有的事情都告诉那人。 那人笑了一下,也不怎么看得起他,只道:“我还是听王爷的,我还是去问问王爷有什么办法吧。” “那有劳你了。” 那人走进酒楼,韩礼在下边焦急地等着。 不多时,那人就下来了,他将韩礼拉到角落里,从衣袖中拿出一些东西塞给他。 韩礼摸到那东西时,吓得后退了几步。 那人抓住他的手,把东西塞进他手里。 “帕子上的迷药是马场里专门用在马身上的,匕首削铁如泥,只要他死了,才能永绝后患,你自己做决定。” 韩礼双手颤抖,险些把东西掉在地上。 那人恶狠狠地盯着他,仿佛从眼里射出毒针:“我们王爷也是好心帮你,你可别到处乱说。” 韩礼哆嗦着点点头:“我、知道,知道。” 那头儿,一直凝滞不动的马车行进起来,宁学官掀起车帘,朝他招了招手。 韩礼把东西胡乱塞进袖中,拢着手向马车走去。 * 秋日午后,阴云灰暗,遮住正盛的日头。 温府里,分坐几张小案,酒过几巡,小厮来报,说宁学官的马车已经开始动了,不过离得还远,恐怕还要一段时间才能到,请他们不必等。 楚钰笑着对韩悯道:“看来是没眼福一观大作了。” 韩悯在桌案下,拍了一下他的手。 “好好好,知道了,他再怎么样也姓韩,不说了。” 然后坐在韩悯身边的傅询默默坐直身子,目光越过韩悯,看向楚钰。 端着酒杯的楚钰动作一顿:“我走,我这就走。” 怎么这就走了? 韩悯奇怪地回头看了一眼,傅询眨了眨眼睛,恢复在他面前的纯良模样:“怎么了?” 韩悯摇摇头,捉起竹筷,专心吃菜。 不多时,韩悯放下竹筷。 傅询低声问道:“吃好了?” “嗯。” 于是傅询清了清嗓子,对众人道:“朕不胜酒力,众卿慢聊。” 他说着就要站起身,众人赶忙起身行礼,要恭送圣驾。 他朝韩悯伸出手,韩悯一时间没回过神,疑惑道:“做什么?” 傅询看着他,再强调了一遍:“朕不胜酒力。” “你哪有?” “就有。” “我看你精神好得很,上回在紫宸殿,我醉得要死了,你一点事都没有。” 反正就是酒力不胜,傅询直接把自己的手放进他怀里。 他面不改色地对众人道:“韩爱卿送朕去休息,你们就不必送了。” 他们原也没有要送的意思。 其实他们都看得清楚,这位“韩爱卿”不大愿意,他想留下来和朋友们一起,但最后还是被圣上拉走了。 旁人心道:“仗势欺人,太过分了。” 楚钰心道:“‘仗势欺人’,太有意思了。” 韩悯向诸位大人告辞后,便被“不胜酒力”的傅询架走。 “陛下想去哪里躺一会儿?” “你们家就在温府对面,别的地方朕睡不惯,就勉强在你房里待一会儿好了。” 韩悯撇了撇嘴,眼睛却忍不住看他:“那还是请陛下稍等一会儿,正好修花园的工匠还未离开,让他们在此处给陛下建一座行宫就是,何必勉强住我的屋子?” 傅询偏偏顺着他的话说:“那就让他们去建,正好朕日日过来住。” 韩悯一噎,最后问:“要不要让他们去煮醒酒汤?陛下头疼吗?” “不疼……”傅询停了一下,改口道,“还是有点疼,要是有人能帮着揉揉就好了。” 却不料韩悯脱口就回绝:“那不好意思了,我不是人。” 傅询转头看他:“何至于此?” 韩悯得意地挑挑眉,笑道:“我是仙界下凡的文曲星君。” 喝了两杯酒就要上天,傅询从没见过这样傻的星君。 * 把人带回自己房间,回去路上,韩悯看见爷爷在堂前摆弄自己的盆栽。 “爷爷,老师他们下午过来?” “嗯,等会儿就来了。” 韩悯望了望庭外昏暗的天色:“好像要下雨了,让小剂子记得关窗子。” “知道了。”韩爷爷微抬起头,才看见和韩悯站在一处的傅询,赶忙就要起身,“哟,陛下。” 韩悯一把搀住傅询的手臂:“爷爷,没事,他喝醉了,不用行礼。” 傅询顺着他的话,歪了歪身子,靠在韩悯身上。 韩爷爷疑惑:“哪有这样的?” 喝醉了就不用行礼? “反正不用,爷爷你坐着吧,我把他送回房睡一觉就好了。” 说着,韩悯就要往前走,却不料傅询站在原地没动。 韩悯推了他一把,低声道:“别装了,走了。” 傅询挨着他:“醉了。” 韩悯伸手揽住他的腰,但是抱不动。 最后他只好拍拍傅询的左腿,仿佛在教小孩子学走路:“诶,陛下,来,先抬左脚,对,很好。” 再拍拍右腿:“然后迈这条腿,不错不错。” 傅询没忍住笑了一下,拍了一下他的脑袋,大步走过堂前。 韩爷爷凝眸,所以圣上到底醉了没有? * 韩悯的房间不大,除了一些简单的家具,就是满墙的书架。就这样,还是堆不下韩悯的藏书,另有几个大木箱子,并排放在角落里。 果真是文曲星君。 傅询看了看四周,目光最后落在韩悯的床榻上。 已经入秋,韩悯又怕冷,床上铺了好几层被褥,看起来就很暖和。铜钩挽起,帐子上绣了两瓣小小的竹叶,还挂着那柄长剑。 傅询上前,碰了一下那柄长剑:“还留着呢?” “不留着睡不着。”韩悯想了想,又补了一句,“不过我绝没有抱着它睡。” 傅询掀开床上的被子,还没来得及有别的动作,韩悯就拉住他,抓着他的衣袖,按在他面前。 “你自己闻,一身酒味,臭死了。” 傅询也不恼,只道:“今日微服前来,也没有带衣裳。” 韩悯无奈地看了他一眼,转身去给他找换的衣裳。 傅询坐在榻上,看着他在衣箱里翻东西的背影,十分自得。 忽然窗外传来声嘶力竭的一声猫叫,系统站在窗台上,怒目看着傅询。 傅询看着它,顺手把床上的枕头拿过来,抱在怀里。 系统发出一声不像猫叫的“嗷”,然后跳进房间。 傅询抱着韩悯的枕头,拇指摩挲着枕上的两小瓣竹叶刺绣,闷闷道:“韩悯,你的猫好凶。” 他竟然还敢先告状。 韩悯回头,系统委屈地迈着猫步,走到他身边。 韩悯摸摸猫脑袋:“别闹。” 系统急得原地转圈,平常冰冷的电子音都有了些焦急的味道:“他坐你的床,还动你的枕头!” “那我又不能让他不动。” 韩悯瘪了瘪嘴,从衣箱里翻出两件新衣裳,走到傅询面前,把衣裳抖落开,照着他的肩膀比照了一下。 “秋天刚做的新衣裳,你穿可能有点小,带子系松一些,先凑合着穿吧。” 韩悯说得为难,不过傅询求之不得。 他束冠的时候,傅询给他送了一堆价值不菲的上品松烟墨,他近来在用松烟墨写字,衣裳被褥上都是淡淡的墨香。 最后傅询躺在韩悯的床上,身上盖着他的被子,靠着他的枕头,十分惬意。 韩悯抱着猫,坐在榻前,慢慢地捋着猫毛:“陛下不睡一会儿吗?不是说醉了吗?” 傅询挨着他:“你也睡吧。” 韩悯要去另一边的竹榻上睡,却被傅询拉住了。 “再铺床也麻烦,天不热,我们挤一挤。” 这话说得正气凛然,绝无私心。 于是韩悯把白猫放在地上,让它出去玩儿。 “我就睡一会儿。” 系统愤愤地从窗户跳出去,韩悯脱了鞋,傅询却按住他:“你也喝了酒。” 他振振有词:“我身上是香的,而且我就睡一会儿。明明是给谢岩送行的,结果今天都没跟他讲几句话,等等我就出去找他们。” 韩悯和衣侧卧,从傅询身上拽过被角,盖在自己的腰腹上,准备眯一会儿。 他原本就没练过酒量,只是因为离家近,才多喝了两杯。闭着眼睛,眉头舒展,很快就睡着了。 傅询挨着他坐着,伸手拨了拨他落在耳边的碎发,指尖触到脸颊,傅询只觉得有些烫。 不知道是韩悯喝了酒,脸上发烫,还是他自己指尖燥热。 傅询不再闹他,帮他把头发别到耳后,就躺进被子里。 韩悯背对着,只把瘦削的背留给他。 呼吸之间,傅询想,韩悯有一句话总没说错—— “我身上是香的。” 迷得人晕头转向的。 他自己睡得好,傅询平躺着,倒很是精神。 没多久,外边传来敲门声,小剂子低声唤道:“公子?公子?” 傅询原本要过去开门,不想韩悯哼哼了两声,就睁开双眼。 傅询顺势闭上眼睛,装作睡得正熟的模样。 韩悯支起身子,小小地应了一声,回头看看傅询,帮他把被子盖好—— 可傅询就是热极了,才会把被子掀开。 韩悯还贴心地帮他把帐子放下,然后离开。 小剂子道:“温府派人来请,说宁学官和堂公子都到了。” “好,那我过去见一见。” 他看了一眼昏黑的天色,分明还只是下午。大约真是秋天到了。 小剂子要跟着他,他却道:“就隔了一扇门,有什么好跟着?家里的窗子关了没有?去关窗子吧。” 韩悯独自一人穿过回廊,走出家门。 宁学官已经到了,马车还停在温府门前。 他刚要进去,忽然有个人从门边闪出来,喊了他一声:“悯弟。” 韩悯回头,疏离而礼貌地笑了笑:“堂兄,你到了,进去吧。” 韩礼面色苍白,话说得也小声:“我有些话想跟你说,能不能……” 韩悯直觉不对,往温府那边走了一步,只道:“就在这里说吧,辨章他们都在里边等我。” 见他要走,韩礼连忙上前,将温府的门虚掩上,扑通一声给他跪下了。 韩悯一惊,警觉地往后退了一步:“怎么了?” 韩礼道:“想必你也听说了,我那篇文章备受宁学官推崇,其实那篇文章是我……是你……” 他这样吞吞吐吐,韩悯心中也猜到七八分,想着先稳住他,自己进去找宁学官。 “没关系,我……” “你别进去,总归那篇文章我也已经用了,不如你让给我……总归我们都是韩家……” 韩悯没有说话,抬脚就要离开。 见他这样反应,知道示弱是没有用的了,韩礼又大喊道:“书稿,我知道你私底下写了什么东西!” 韩悯停下脚步,回头看他。 韩礼仰头看着他,缓缓地念出他看到的那个书名:“《圣上与丞相的二三事》。现在应该还在你房里放着,正好他们都在,我现在就去你房里把东西……” 韩悯倒是坦荡:“你尽管去说好了。” 说完这话,韩悯就不再理会他,转身要去温府。 巷中秋风贴地吹过,卷起落叶与灰尘。 韩悯走上温府门前三级台阶,跪在地上的韩礼摸了摸衣袖,在他将要推门进去时,猛地跳起,用帕子捂住韩悯的口鼻。 那人将帕子给他的时候,特意说,这是马场里专用的迷药。但他还是害怕分量不够,捂了好一会儿,才松开韩悯。 “是你逼我的。” 韩悯软下身子,倒在他身上。 他往四周看了看,这巷子原本就偏僻,又是午后,起了风,没人看见。 他架着韩悯的双臂,把他往巷子里拖。 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他别无选择。 他记得,巷子深处有一个废弃的地窖,还是他无意间发现的。 地上生了青苔,与地窖入口石板上连成一片,韩礼也摸索了好一阵子,才找到石板。 他一边张望四周,一边摸索衣袖,却没有找到那人给他的匕首。 心里实在是慌张,他索性把韩悯往地窖一丢,盖上石板。 此处隐蔽,石板厚重,想来也不会出什么差错。 韩礼头也不回地走出深巷,在温府门边发现了那把匕首。 应当是他紧张之下,不小心弄掉了。 他将匕首捡起来,也不敢去温府,心思一转,去了对门的韩府。 料想此时韩悯的房里没人,他去把那些书稿拿出来,总会有用处的。 哗啦一声,一场大雨倾盆而下。 * 傅询此时就在韩悯房里,他原本就没有睡着,闭上眼睛骗韩悯给他盖被子,结果韩悯也没有回来。 应该是去温府了,他掀开被子坐起来,才套好衣裳,想去温府找他,还没等掀开帐子,却有个人匆匆忙忙地推开了房门。 不是韩悯的脚步声。 傅询掀开帐子,目光落在来人身上。 韩礼要来拿书稿,只注意防备有没有人看见他了,却不料这房里有人。 巷口没有侍卫,韩府门前没有,房门口更没有。他怎么会想到傅询就在这里? 韩礼被吓得腿脚一软,差点跪在地上:“陛……陛下……” 傅询冷声问道:“你来这里做什么?” “草民……” 他原本想说自己做错了房间,毕竟他与韩悯的房间就是隔壁,瞬息之间,他心思一转,改了口:“在温府里说文章,悯弟让我过来找几本书。” 说着,他就要走到韩悯的书案那边。 可是傅询太了解韩悯了,他知道韩悯不太喜欢这个堂兄,对他客气疏远,又怎么会让他过来拿东西? 韩礼走到书案前,强作镇静,照着之前的记忆,把韩悯的书稿拿出来。 一半是真的受到惊吓,一半是佯装,他砰地一声跪下,衣袖扫落案上器物,乒乒乓乓,东西散了一地。 未等傅询开口,他就俯身磕头:“陛下恕罪,陛下恕罪,草民什么也没看见。” 傅询却道:“把东西放回去,出去。” 他不按套路走,韩礼一顿,又砰砰磕了几个响头:“草民惶恐,草民不小心在小韩大人的随笔里看见了圣上的名讳,写的东西污秽不堪,草民不是有意的,请陛下不要降罪韩家……” 韩礼的想法很简单,倘若他剽窃文章的事情一定要暴露,不如先把韩悯拉下水。 皇帝盛怒之下,自然是先处置书稿的事情,哪里听得进别的事情? 傅询起身,摘下挂在榻前的长剑,在他面前停下。 韩礼跪伏在地,一动不敢动,只隐约看得见衣摆锦靴。 他低着头,双手将书稿呈上。 傅询接过书稿,只看了一眼,就将东西放回案上。 他却道:“朕当是什么东西,不过是前几日与他打赌输了,他随手写的。” 这当然是假话,韩悯一向把自己写话本的事情瞒得很紧,尤其是对傅询。 傅询也是才知道,韩悯在写这种东西。 韩礼揭露这件事情的手法这样刻意,傅询早已经看出来了。 所以如今傅询这样说,只是为了在外人面前维护韩悯。 这种事情,还轮不到外人插手。 等韩悯回来,私下再问他就是。 于是傅询对韩礼道:“别说出去。” 韩礼设想过无数种场景,但无一不是皇帝震怒,发落韩悯,发落韩家,甚至还会牵连到他。 他唯独没有想到,傅询这样护着韩悯,撒了个谎,就把这件事轻轻地掀过去了。 自以为自己手里握着韩悯最大的把柄,还用这件事威胁韩悯,结果却是一场空。 韩礼扶着书案,缓缓地站起来,忽然听见剑锋铮鸣作响。 他一低头,就看见长剑剑尖指着他的喉咙。 原来他起身时,傅询闻见自他袖中散出的若有若无的迷药气味,才知道事情可能没这么简单。 傅询语气冰冷:“韩悯人呢?” 窗外秋雨越下越大。 巷子深处的地窖,被废弃的原因就是设计不当,雨天积水。 厉害的时候,整个地窖里都是水。 第81章 我在发烧 地窖阴冷刺骨,韩悯摔在落满灰尘的地上。 麻药的劲还没有过去,他原本不该在这时清醒,但是满地的冷水把他弄醒。 他动弹不得,只能费力地睁开眼睛,却什么也看不见。 韩悯只觉得心脏被一只手死死地攥着,无边的黑暗入潮水一般,从两年前恭王府的暗室,一直弥漫到这里。 外面传来很吵杂的声音,仿佛是下雨了。雨点落在石板上,声音在空旷的地窖中被无限放大。 一时间,他连呼吸都不敢了。 半晌,实在是憋得难受了,他才缓过神,长长地呼出一口浊气。 他强自定下心神,试着动了动手,却什么也没有抓住。 又过了不知道多久,外边的声音越来越响,他再动了动手,冷水已经漫过他的手背。 他所在的小巷外高内低,倘若下雨,雨水留不会流进外面的街道,只会从后边的沟渠流走。 这个地窖在巷子的最里面,雨水自然往这里流。 雨水从石板缝倾泻下来,很快就将地面浸湿一片。 四面都在漏水,韩悯还是使不上力气,眼看着水面要没过他的口鼻。 他撑着手,用尽全身力气,从水里坐起来。 一片黑暗,耳边充斥着水声,辨不清方向。 韩悯强撑着,也不知道该往哪里走,只是往前边挪。 地窖不大,雨水很快没过他的脚踝,他也很快摸到墙边,顺着墙根摸索,想要找到出口。 走了大半圈,没有找到出口,韩悯只找到一处阶梯似的高台。 应当是从前放高处的东西的,这时雨水已经到了他的小腿肚,他身上都是湿的,湿衣裳贴在身上,冷得他直发抖。 他想了想,还是拖着湿衣裳,爬上台阶。 其实就算是找到了出口的石板,凭他现在的状态,也推不动。 韩悯爬到台阶最高处,就已经耗尽所有力气。 他身上发冷,心脏却跳得很快,呼吸困难,害怕掉下去就再也爬不上来,就只有抱着腿,左手手指死死地扣住右手,嵌进肉里。 他将在黑暗中溺毙。 * 秋雨寒气侵入骨子里。 傅询面无表情,一手持剑,一手拽着韩礼的衣领,把他拖出韩家。 韩识推着轮椅从拐角处出来,看见这场景,眉心一跳:“陛下,他……” “韩悯出事了,与他有关。” 傅询的语气里仿佛没有波澜,又仿佛潜藏着巨大的暗流。 而韩识一听这话,也连忙拄着拐杖跟上去。 傅询又道:“先去温府,不要惊动家里人。” 今日韩爷爷与一众老人家都在,给他们知道了这件事,恐怕梁老太医自己也要倒下。韩悯出来之后,肯定要怨他。 暴雨倾盆,温府宅门大开着,雨水从堂前的沟渠流出去。 傅询一把将韩礼丢在地上,反手抽出长剑,厉声质问:“韩悯人呢?” 这时韩礼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做了多么愚蠢的事情。 原本只是剽窃文章,罪不至死。 他原本也没想害死韩悯,只是他都给韩悯跪下了,好说歹说,韩悯还是不肯把文章让给他,一个劲儿地要去温府。 那时宁学官就在温府里,韩悯怎么能不顾他的名声,就要进去? 所以他用沾了迷药的帕子迷昏了韩悯。 他也不想要韩悯的性命的,只要把他藏一会儿,他去把韩悯写书稿的事情揭穿,就没人能顾得上他剽窃的事情了。 但是皇帝简直是疯了,看见那样污秽的东西,竟然还能替韩悯开脱。 此时傅询提着剑站在他面前,双目赤红,还没杀人,就已经红了眼。 “人呢?” 韩礼不知道该怎么办,还没开口,只听见外边传来整齐却匆忙的脚步声。 卫家两兄弟解下斗笠,走入堂中:“陛下。” 傅询强压着怒气,或许还有一丝恐惧:“快去找。” 他顿了顿:“封锁城门,从这条巷子散出去找,仔仔细细地找。” 他们各自领着人下去,一群人站在堂中,一时间寂静无声。 忽然,韩礼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 众人定睛一看,他伏在地上,一柄长剑穿过他的右手手掌,将他钉在地上。 持剑之人,正是傅询。 他再问了最后一遍:“人呢?” 藏在暴喝之下小小的颤抖,谁也没有听见。 只有傅询自己知道,他有多害怕韩悯不见。 两年前也是这样,他在西北收到韩悯指头沾血给他写的求救信,不眠不休地赶回永安,最后得知韩悯被恭王傅筌带走了。 他不管不顾地带着人闯进恭王府,遍寻不获时;他站在恭王府门前,拿着火把时,也是这样的心情。 害怕恐慌到了极点。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手害怕得发抖。 韩礼趴在地上,疼得冷汗直冒,发不出声音。 傅询将长剑抽出来,眼见着就要再刺一剑。韩礼张大了嘴就要说话,傅询却手起剑落,剑尖再一次穿过他的手掌,这回韩礼连喊都喊不出来了。 傅询蹲下身,看见他手上的指甲缝里沾着灰尘与青苔。 再抽出长剑,绕到韩礼的身后去看。他的鞋底也有这样的青苔,只是被雨水浸湿一片。 他隐约记得这样的青苔在哪里看见过,于是反手收起长剑,不等众人反应过来,就大步走入雨中。 这回过来,原本带的人就不多,后来把卫家两兄弟喊过来,也都派出去找人了。 一群文官跟在他身后,手里拿着斗笠与蓑衣。 雨水打在傅询脸上,他紧咬着后槽牙,脸上肌肉绷得很紧,雨水在下颌汇聚,滴落下来。 他的眼眸阴沉如墨,手里提着长剑,剑上血迹早已被雨水冲刷干净。 傅询在温府门前停下脚步,温言站在他身后,拿着蓑衣,也不敢上前。 他很早就做了定王爷的幕僚,一直跟着傅询做事,很少看见他这副模样。 第一回 见,是两年前在恭王府,今日是第二回。 傅询低头,看见温府宅门角落里生的青苔,几步上前,弯腰用手摸了一下。 与韩礼手上与鞋上的一样。 他摆手:“人就在巷子里,去把卫归叫回来。” 很快就有人应了一声,跑出巷子去找人。 傅询摸着院墙青砖,一步一步往巷子里走去。 雨水浸湿衣裳,他头也不回,对众人道:“都去找,再去审问韩礼,留一口气就行。找久住的人家问一问,哪里有暗室或者地窖。” 他都发话了,众人也不好再跟着,各自散开去找。 韩识尚且不能久站,在雨里站了这么久,已经快撑不住了。小剂子推来轮椅,让他先坐着,也推着他在巷子里找。 巷子不长,不多久,傅询就走到了巷子最里边。 虽然经过雨水冲刷,但有一处还是很明显,石板上的青苔被人用手划花了。 傅询弯下腰,徒手寻找石板的缝隙。 正巧这时,去询问巷中其他住户的楚钰也回来了。 “陛下,巷子里有一个地窖!” 便是此处了。 众人都往巷子深处跑去,湿漉漉的白猫也慌张地从墙头跳过来。 沾了水的青苔又湿又滑,傅询两只手卡在石板缝隙里,将石板掀开。 石板轰然落地,竟碎成了两半。 借着雨天里阴云遮蔽的一点光亮,傅询往里走了两步,地窖里的积水没过他的脚面。 他往里望去,韩悯就在里面。 他抱着腿,蜷缩坐在地窖里唯一的高处,才没有被水淹没。 傅询喊了一声:“韩悯?” 他只是坐在那里,没有什么反应,连头也不抬一下。傅询这才想起,方才石板摔碎那样大的动静,他也没有任何反应。 地窖不大,所以积水涨得很快,污水浑浊,也看不清水位到了哪里。 卫归上前,刚要说自己下去,才说了两个字,傅询却仿佛什么也听不见,连衣摆也不曾扎起来,就那样淌着水下去了。 积水到了他的腰,也不知道脚下有什么,他只是望着韩悯,朝他走去。 卫归与一众侍卫或守在外边,或也下了水,地窖里的积水,比雨水还要冷上几分,冻得他们一激灵。 傅询很快就走到韩悯那边,抬手要把他抱下来。 而韩悯迷迷糊糊的,晕过去之前的最后一个念头就是,千万要坐稳了,不要掉下去。 所以他被傅询碰了一下,身形一晃,还以为自己要掉进水里,吓得惊呼一声,然后落进傅询怀里。 傅询把他抱得很稳,有力的手臂紧紧地箍着他,他眼睫微颤,艰难地睁开眼睛,眼前一片模糊,话也说不出来。 傅询低头看看他,韩悯面色惨白,气若游丝。 他将人抱得更紧,一边淌着水往前走,一边用脸颊碰了碰他的额头,也不知道他能不能听见,低声安慰道:“没事了,睡一觉就没事了。” 不知道韩悯是听见了,还是单纯没力气了,他闭上眼睛,安安静静地睡着了,睫毛也不再颤动一下。 傅询尽量把韩悯抱起来,不让他碰到水,尽管他身上已经湿透了。 将人送到地窖口,外边的人小心地把韩悯接过去。 外头暴雨未曾停歇,地窖里的积水又往上涨了不少,傅询撑着手,出了地窖,又把韩悯重新接过来。 总要抱在自己怀里才放心。 他抱着韩悯快步往韩家走去,仍旧十分冷静,吩咐道:“把韩礼押去水牢,审问清楚。让梁太医过来,准备热水和干净衣裳。” 他脚步一顿,忽然想起韩悯怕黑:“点蜡烛,房里每一处都要照亮。” * 外边的动静闹得这样大,家里的老人家喊了一个侍卫进来,这才知道出了什么事。 下着暴雨,又不方便出去,怕添乱,只好在家里做些准备。 梁老太医捧着自己的药箱,一遍一遍地清点里边的急救药丸,让烧了热水与姜汤。 几个老人家焦急地在堂前踱步,佩哥儿被送去和娘亲在一起,元娘子绞紧了手里的帕子,好几次冲到门前去看,最后只淋了一身的雨回来。 韩爷爷想了想,拄着拐杖,去了对门的温府。 那时韩礼还趴在温家堂前,右手上两个血窟窿,还往外流着鲜血,淌了一地。 宁学官与两个侍卫看着。 见老韩史官来了,宁学官羞愧道:“老韩大人,我实在是……我这张老脸……” 韩爷爷摆手:“不关你的事。”他看向韩礼:“你做了什么?” 韩礼自然不会回答,老韩史官也不再问他,捏着拐杖,脸色阴沉。 柳老学官在堂中踱步,忽然看见放在桌案上的几张纸。 他拿起来看了一眼。 他是韩悯的老师,韩悯是他一手教出来的,他怎么会认不出韩悯的文风? 况且这篇文章,韩悯在来永安时,就在他面前,没有停顿地默写出来给他看了。 柳老学官将东西往案上一拍,看向韩礼,登时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随手拿起茶盏,掷在他身上,啐了一声,咬着牙愤怒道:“白眼狼,你也配!” 旁人不明就里,尤其是宁学官。 “柳前辈,这是?” 柳老学官拍着案上的文章:“这是谁的文章?” “这……” “这是悯哥儿的文章。他年初在我那儿默写了一遍,现在还在我的书房里放着。” 柳老学官看向韩礼:“你也配?” 韩礼压根没想到,这篇文章韩悯早就给别人看过了,他做了这么多,最后还是被发现了。 这时门外传来动静,外边进来两个侍卫,朝他们抱了个拳:“几位大人,小韩大人找到了,圣上带他回了韩府。” 几个老人家匆匆往对门的韩家赶,而那两个侍卫上前,要把韩礼拖下去。 圣上还吩咐了,把韩礼押进水牢,细细地审。 水牢分做上下两层,上层是牢房,下层是水,人在水牢里,只能站着,不能坐下休息,否则就会溺毙在水中。 与进了水的地窖十分相似。 韩礼没有怎么反抗,就被他们拖走了。 动作时,从他袖中落出来一把匕首,两个侍卫交换了一个眼色,将匕首收起来,作为证物。 * 韩悯房间的门紧闭着。 楚钰用干净巾子擦了把脸,对韩爷爷道:“圣上在里边帮惜辞换衣裳,应该快了。” 韩爷爷拄着拐杖,皱着眉,目不转睛地盯着房门,抬手推开不知道是谁递过来的巾子。 韩识坐在轮椅上,也没管湿透了的衣裳,两只手按在轮椅扶手上,不自觉扣紧了。 不多时,房门从里边被打开。 傅询只匆匆披了一件干净衣裳,大约也是怕把韩悯身上再弄脏。 他语气如常:“梁太医进来看看。” 所有人都堵在这里,也是添乱,于是旁人都去了温府,而韩家人进来看了一眼。 梁老太医将药箱放下。 韩悯已经换上干净的衣裳,平躺在榻上,双眼紧闭,嘴唇苍白。 分明身上在发冷,额上却全是汗珠。他紧紧皱着眉头,在睡梦之中,也很不安稳。 他张了张口,用气声呓语道:“娘,娘……” 元娘子就坐在榻边,拧干帕子,帮他擦脸:“娘在呢,娘在呢。” 梁老太医先轻轻拨开他的眼皮,看了看眼珠,从药箱里拿出一个小瓷瓶子,给他喂了两颗急救的药丸。 他拿出脉枕,元娘子小心翼翼地掀开被子,把韩悯的手腕放在脉枕上。 梁老太医回头看了一眼。 这时韩爷爷拄着拐杖,坐在旁边的小榻上,眼睛直朝这儿望。韩悯养的那只小白猫,浑身也湿漉漉的,体型小,蹲在角落里,也没什么人注意到他。 而傅询与韩识两人,一站一坐,一动不动,也眼巴巴地望向这边。 梁老太医收回目光:“你两位还是快去换身衣裳吧。” 两人都没动。 他想了想,继续道:“弄得屋子里都是湿气,悯哥儿该难受了。” 两个人和一只猫蹭地一下,同时离开。 * 宫里人动作很快,傅询才出去,总管太监就领着人在外边候着了,东西准备得很齐全。不单带来了干净衣裳,还带来了傅询特意吩咐的十来支大红烛。 这种红烛点起来很亮,只消两支,就能把韩悯的房间照得亮堂堂的。 外边在下雨,害怕沾水,还是包裹了好几层,小心再小心地带过来的。 跟着一起来的,还有太医院的太医方士。 傅询的动作很快,在隔壁房里匆匆换上衣裳,又快步走回韩悯房里。 仍旧站在榻边守着。随后换好衣裳的韩识、把皮毛上的雨水甩干的系统也回来了。 或站或坐,连成一条直线,守在榻边,一动不动。 梁老太医还在给韩悯诊脉,捋着胡子思忖了一会儿,最后收回诊脉的手,要去写药方。 元娘子把韩悯的手放回被子里。 这时韩悯已经不说话了,也没有别的反应,只是静静地躺着。 韩爷爷起身上前,看了一眼,对傅询道:“今日麻烦陛下了,这儿病气重,还是先请陛下……” 傅询看着躺在榻上的韩悯,不曾移开目光,定定道:“他等会儿肯定要喊我。” * 入了夜,房里两支红烛,将四周照得亮如白昼。 给韩悯灌了一碗熬好的汤药下去,也不见他醒转,身上发冷出汗的症状也不见好。 梁老太医再给他喂了几颗药丸,又给他多添了一床被子,甚至还在房里放了一个小小的炭盆。 他也没有什么反应,不像从前生病那样,会把吃下去的药吐出来,会说些胡话,就那样躺着。 梁老太医说不要紧,但是什么时候醒来就不一定了。 直到深夜,一场秋雨停歇,愈发泛凉。 韩爷爷与元娘子守了许久,都被梁老太医劝回去了。 只有傅询与韩识还熬着。系统原本就不用休息,韩悯一直没有意识,它也回不去,只能附在猫的身体里。 两个人和一只猫都盯着床上的人,韩识接替了元娘子的位置,一遍一遍地给他擦脸。见他唇角干裂,又换了块帕子,沾了点清水,给他润一润嘴唇。 只是这样重复动作,内侍一遍一遍地来回换水。 傅询坐得挺直,想到他上回来永安时,也病了一场。迷迷糊糊的,缠着人要写字,一定要在案前写字才能睡得着。 今日他真是睡得沉了,没哭也没闹。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韩识回头道:“陛下去歇一会儿吧。” 傅询却道:“大哥腿脚不便,还是大哥去歇着吧。” 这回倒没计较傅询喊他什么,韩识也没有再说话。 他一定要留下,赶也赶不走。 傅询双手按在膝上,面色寻常。 长夜漫漫,韩悯也不怎么折腾人,傅询瞧着他,想了很多的事情。 想起上回他生病时,是怎么照顾他的。 也想起那回把他从恭王府里带出来,又是怎么照料他的。 最后却想到很久远的一件事情。 小时候韩悯身体就不好,有一年秋天,德宗皇帝原本要带着他们去猎场玩一圈,结果韩悯病了,也就没能去成。 傅询跟着去了猎场。 当天去,当天就在德宗皇帝的指引下,猎得一只野兔。让工匠把兔子处理好,他就放着满山的兔子不要,却非说要跟韩悯炫耀,当天夜里就骑着马赶回来了。 他抓着兔毛,悄悄溜进韩家,钻进韩悯的房间。 韩悯的病好些了,盖着厚厚的被子,睡得正香,结果傅询把他摇醒,让他看看兔毛。 韩悯睡眼朦胧:“你有毛病?” 傅询咬着牙不说话,想着他生病,不跟他计较。学着梁老太医的模样,探了探他的额头:“你好了吗?” “没有,我要睡觉,你出去自己玩儿吧。” “他们都在猎场,再说了,都这么晚了,没有什么好玩的了。”傅询正色道,“我也要睡觉。” 韩悯困得厉害,不想跟他多说话,就往里边挪了挪:“那你上来吧。” 傅询应了,欢欢喜喜地掀开被子,挨着他躺下:“你身上好暖和。” 韩悯无奈道:“我在发烧。” 第二天一早,过来看看弟弟的病情的韩识一只手撩起帐子,看着不知道什么时候爬上床的傅询,神色复杂。最后韩悯的病在那天晚上好了,梁老太医说,可能是傅询总是抱着他,给他闷了一身汗,然后就好了。 而那只兔子的皮毛,在这个冬天,就到了韩悯的衣领上。不过他一直不知道。 这时仿佛还像小时候一样,韩悯病了,躺在床上睡觉。 夜色更深,韩识把帕子递给他:“麻烦陛下帮忙照料一会儿,我出去一趟。” 傅询回神,接过帕子,坐到韩悯身边。 他回头看了一眼,韩识摇着轮椅离开,他悄悄掀开韩悯身上的被子,握住他的手。 如果不是那回他和韩悯一起睡,被韩识蒙着被子揍了一顿,他这会子就爬上韩悯的床了。 第82章 你睡傻了 韩识推着轮椅,到了院子里,宫里的侍从就迎面走来。 “韩大公子,是有什么吩咐吗?” 他摇了摇头,屏退旁人,一个人到院子里,用冷水洗了把脸。 在韩悯点着炭盆的房间里待了大半夜,热得出了一身的汗。 秋季夜里泛凉,冷风一吹,就冷到了骨子里。 他比韩悯大六岁,韩悯小时候身体弱,三天两头大病小病不断,从前是爹娘守护在侧,后来就是他这个兄长照顾他。 再加上抄家之后,韩悯每日夜里都睡不好,只有兄长在侧的时候能睡上一会儿。他双腿残废,能做的事情就只有守着韩悯,让他好睡一些。 在外面缓了一会儿,韩识就推着轮椅向回。 房间门关着,两个宫人与两个侍卫守在外边,他刚要进去,就被拦下来了。 其中一个宫人道:“夜深了,韩大公子回去休息吧。” 韩识的感觉不是很好,他皱眉:“房里……” “圣上照顾小韩大人,梁老太医说发汗有助于小韩大人康复。” 韩识眉心一跳,按在木轮上的手指微微一动:“睡下了?” 那宫人以为他明白了,便连忙点头:“是。” 眼见着韩识推着轮椅离开,宫人们都松了口气,毕竟他看起来很凶,眉宇间都是冰冷之色。 宫人候在外边,站了一会儿,却不由得开始琢磨—— 梁老太医说的发汗,到底是怎么样的发汗呢? 没等他把这个问题想明白,回廊那边,韩识又快速地摇着他的轮椅回来了。 宫人一惊:“韩大公子,你这是?” 他们都没看清,韩识一甩手,将袖子里的峨眉刺当的一声甩在地上,铁刺嵌进地上砖缝,稳稳地立在地上。 几个人大惊失色,吓得后退一步,那两个侍卫都要拔刀了,韩识却离开了。 峨眉刺是一对,他握紧手里的另一支,还要去问问梁老太医,发汗这句话到底是不是他说的。 到了梁老太医房里,他把梁老太医从被窝里喊起来。 老人家也忙活了一晚上,这时候才得以休息片刻,却被韩识喊醒了。 还以为是韩悯又不好了,他提着药箱就要过去看看,却不想韩识道:“是你老让悯哥儿发汗的?” “是我啊。盖的被子、点的炉子,不都是发汗?” “你老还让圣上和悯哥儿一起……”他说不出口,停了停,最后道,“发汗的?” 梁老太医满脸疑惑:“我什么时候……” 想到圣上,再看看握着峨眉刺的韩识,恐怕他们要闹起来,打扰韩悯休息,他便改了口:“啊,你不知道悯哥儿夜里睡不好的事情吗?” 韩识轻叹:“我知道。” “他来永安的时候也睡不好,要圣上陪在身边,才能睡得好一些。才来永安的时候,悯哥儿总是和圣上一起睡。这件事你知道吗?” 原来还有这种事情,韩识捏紧拳头,咬牙道:“我不知道。” 他只知道那柄长剑,韩悯要把那柄长剑挂在帐前才能睡着。 梁老太医见他脸色不好,连忙拉住他:“悯哥儿现在病着呢,你可别……” “我自然知道。圣上救他一回,又照顾他好几回,也算是我们韩家欠他的。等韩悯病好了再说罢。” “这就对了。”梁老太医试探道,“那识哥儿,你快把峨眉刺放下吧。” * 榻前帷帐半垂,傅询在韩识离开之后,就让人把那只白猫也抱出去,然后吩咐关上门。 韩家人守了许久,韩悯的爷爷、娘亲和兄长都在,傅询怎么能上去给他擦脸洗手? 直至此时,房里只剩下他与韩悯两人,他才敢上去握住韩悯的手。 韩悯睡得很安静,呼吸也渐渐平稳下来。 傅询再帮他擦了擦脸,用手背碰了碰他的脖颈,觉着他身上没有那么冷了,大约是要发热汗了。 先前梁老太医说回温就是好了,慢慢地闷出汗来就行。 于是他解了外衣,掀开被子一角,躺进被子里,一双长臂将韩悯搂得很紧。傅询帮他把被子掖得紧紧的,生怕有一丝冷风透进去。 就像小时候他非要挨着韩悯睡觉。 房中点着的大红烛燃了大半,滚下烛泪积在烛台上。烛光尚亮,晃得人有些眼花,哪里能睡得着? 不过傅询也不敢睡着。他拿着帕子,时刻注意着韩悯的变化,帮他擦脸。 后半夜韩悯身上回暖,还出了汗,傅询还是没睡着,只是抱着韩悯,瞧着他出神。 韩悯生得白净,还生着病,脸色发白,但是这时身上暖和起来,颊上也有了些血色。 他闭着眼睛,长长的睫毛在烛光映照下,在眼下投出一片阴影。睫毛随他的呼吸,一颤一颤的。 傅询没敢多动他,只是伸出手,用拇指按了一下他的唇角。 软乎乎的,像小时候在小王叔府上吃的糯米团子。傅询从小就这样想。 一时鬼使神差,傅询再用拇指碰了碰自己的唇角,不知道是错觉,还是韩悯刚才喝了两大碗汤药的缘故,好像有点苦。 随后他回过神,韩悯还在昏睡,自己竟然趁他睡着,做出这样的事。 傅询,你不是人。 他轻咳一声,把手搭在韩悯的腰上,把他往自己这里拽了拽。 傅询垂眸看他,神色逐渐深沉,心一横,不是人就不是人。 他抱着韩悯,低下头,飞快地亲了一下他的唇角。 不是人又怎样?他还冒着被暴打的危险,在韩家人的眼皮子底下,和韩悯睡在一处。 勇气可嘉。 * 韩悯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 他只记得自己好像被困在一个暗室里,后来暗室里进了水,他爬到高处,混混沌沌地就要晕过去。 后来他身子一歪,还以为自己要掉进水里,最后却被傅询接住了。 像上一次傅询把他从暗室里带出来,傅询说,睡一觉就没事了。 于是他睡着了,睡得很沉。 再次有意识时,他还没来得及睁开眼睛,就喊了一声:“点灯。” 傅询猛地睁开眼睛,一只手按着他的背,把他往怀里带了带,一手掀开帐子,喊人进来:“来人,点灯!” 韩悯闭着眼睛,急得快哭了,喊道:“点灯,点灯,好黑啊……” 傅询也跟着催:“快,点灯。” 宫人匆匆忙忙地推门进来,隔着几重帷帐,试图解释:“圣上,现在是白日。” 韩悯的脸埋在他怀里,呜呜咽咽地要点灯,傅询一边安抚他,一边道:“点灯就是,不用管其他的。” “是。” 房里又点起两支红烛,但外边天光正亮,好像也没有什么用处。 傅询拍着韩悯的背,温声道:“点灯了,点灯了。” 韩悯的眼泪汪湿他一片衣料,傅询顿了顿,扶住他的脸,把他的脑袋抬起来,再用手指把他的眼皮撑开。 “韩悯,天亮了。” 韩悯眨巴眨巴眼睛:“原来如此。” 傅询很熟练地摸了摸他的额头:“还烧吗?哪里不舒服?” “我……还有点晕。” 韩悯总觉得好像哪里不对,但是说不出来。 傅询的手顺着他的脖子摸下去:“那让他们去喊梁太医过来看看,你想吃什么?” 韩悯扭了扭,躲开他的手,却问:“我睡了多久?” “两天。” “我想先漱口,然后喝水。” “好。” 傅询应了一声,就要下床,忽然这时,有人轻轻地敲门。 “悯哥儿,是醒了吗?” 是兄长的声音。 韩悯一激灵,下意识拉住傅询,慌张道:“你得先躲一下。”他紧张地望了望四周,喃喃念道:“躲哪里?躲哪里?” 最后他一掀被子,认真对傅询道:“快,快躲进来。” 傅询神色复杂地看了他两眼,不知道该不该进去。 韩悯一边催他,一边应付兄长:“你快点进来啊,愣着做什么?被我哥看到你会被打的——哥啊,我醒了,你等一下,我穿件衣裳。” “你在这里睡了两天。” 韩悯抓着他的手,就要把他往被窝里塞:“我知道啊,等会儿再说,我先把我哥应付……” 傅询继续道:“我也在这里睡了两天。” 韩悯抓着被子的动作一顿:“什么?” “你我不是私会,你哥知道我在这里。” 韩悯表情呆滞,傅询揉了揉他的脸:“你睡傻了。” 他下榻穿鞋,穿好衣裳,过去给韩识开门:“刚刚醒了。” “好,辛苦陛下了,我去看看他。” 韩悯重新躲回被子里,没敢说话,也没敢动弹,直到韩识走到他眼前,往下扯了扯他的被子。 他干笑两声:“哥,哥哥,你来啦。” 韩识皱眉:“你睡傻了?” “没……没有啊。” “洗漱一下,吃点东西,然后让梁老太医过来诊脉。” 这时已经是第三天的清晨了,韩悯睡了足足两天。他一醒,韩家人就都来了。 傅询穿好衣裳,后来卫归来了,宫人进来向他通报。他看了一眼韩悯,韩悯正被家里人围着,小口小口地喝粥,见他无碍,傅询便退出去了。 将离开时,看见书案上还放着一叠书稿。 是那时韩礼拿出来,要告状的,后来就一直放在那里,也没有人动它。 傅询再往里看了一眼,把书稿放回原处了。 先让韩悯把病养好,日后才好算账。 这两日他都在韩府,紧急的奏章也搬来韩府处置。 有急事要禀报,也要到韩府来。 卫归就在院子里等他,见他出来,便抱了个拳。 “禀陛下,水牢那边,韩礼招供了一些东西,事情有些复杂,底下人不敢轻易处置。” “等韩悯好一些,朕过去看看。” “是。” 再简单说了两句,最后傅询低声吩咐:“派个人去白石书局,把松烟墨客的书都买下来。” 韩悯的书稿上写了笔名。 “不要让别人知道,也不要送到这里,送去宫里。” 第83章 别惊动他【二更】 松烟墨客,名字挺好听的。 就是写的书名好像不怎么好听,什么叫做《圣上与丞相二三事》? 傅询垂了垂眸,拇指不自觉摩挲着衣袖。 谁是丞相?江涣?圣上与丞相之间哪里来的二三事?他怎么就看出有二三事了? 那头儿,卫归已经领命下去,傅询回去看了一眼,韩悯还在喝粥,有家里人陪着。 韩悯捧着粥碗,抬眼看见他,好像想跟他说话,但是傅询不曾注意,转身离开了。 他想着趁这个时候,把昨日宫里拿过来的折子批回去。 韩悯低下头,继续喝粥。 韩爷爷抚了抚他的鬓角:“我的娇娇受苦了。” 他摇头:“没有,是我自己一时不防备。” 他怎么也不会想到,韩礼竟然会在韩家门口动手。 那时小剂子没跟着他,韩府温府十分清贫,没有专职的门房,正巧这时巷子里又没人,才让他得手了。 韩悯喝着粥,家里人都认真地看着他,生怕他被屋子里的暖气暖化了。 虽然身体一直不好,但是长大之后,他却很少生这样大的病,起码在家里人面前不曾有过。 这回确实把家里人都吓坏了。 只喝了半碗米粥,韩悯就放下碗:“是韩礼,那篇文章其实……” 韩爷爷拍拍他的手:“你不用担心,人已经被圣上押起来了。你老师一看那篇文章,就知道是你的,宁学官已经帮你向之前被骗的大人澄清了。” 韩悯点点头。 “你是什么时候写的?竟然连爷爷也不知道。” 他小声道:“就是去年科举那天。” 而且,爷爷你不知道的文章多了去了。 韩爷爷叹了一声,拄着拐杖,坐到榻上,揽住他的肩:“受委屈了,我们娇娇受委屈了。” 这回说的不是韩礼害他生病的事情,这回说的是韩悯错过了去年科举的事情。 韩悯把脑袋靠在爷爷肩上,笑了笑:“现在这样也很好,好的文章总会被人看见的,就算我那时死了,我的文章也一样会流传后代。” “胡说,爷爷宁愿你无才无能,写一手烂文章。” “那恐怕由不得我。”韩悯佯叹道,“我们韩家文脉如此,我一提笔,就有如神助,想不写好文章都不行。” 爷孙两个正说着玩笑话,杨公公就带着梁老太医进来了。 “行了行了,又不是才八岁。让老梁看看。” 杨公公说着,就坐到床榻的另一边,一把搂住韩悯:“小可怜,干爷爷还有一点私房钱,也认得两个退休的大内高手,改天就请他们过来,给你做保镖,暗中保护你。” 韩悯小声地把他方才的话重复一遍:“我又不是八岁。” “十八岁,十八岁也要保镖。” “二十。” “二十也要。” 梁老太医给他诊过脉,重新改了药方,吩咐人去煎药。 韩悯才醒,不敢叫他劳心劳神,只是叮嘱他多休息,一行人就出去了。 * 躺了两天,身上骨头都是酸的,而且他觉得自己身上也不怎么干净,尽管爷爷说圣上每天都有要热水,要好几桶的热水。 要是傅询帮他洗…… 他觉得不行。 韩悯爬起来,披上衣裳,出去一看,韩家俨然成了傅询的行宫。 宫人来来往往,将所有的事情都料理得很妥当。 韩家原本也有两三个仆从,主要是伺候韩爷爷的小厮,还有跟在女眷身边的丫鬟,但也不常在跟前伺候。 和现在比起来,还真是差远了。 不过这些宫人好像也没有打扰到韩家人的日常起居,动作很利索,也不多话。 韩悯向他们要了几桶热水,小剂子领着人,提着水进来。 “公子是要沐浴?” “嗯。”韩悯扯了扯衣摆,“我总觉得不怎么舒服。” “也好,不过公子还是快一些,省得受凉。” “我知道。” 其实屋子里还点着炭盆,哪里那么容易就会受凉? 待宫人都退下去,小剂子却忽然给他跪下了。 韩悯一愣,快步上前要扶他:“怎么了?” “此事都是小的失职,没有照顾好公子,小的罪该万死。” “说的什么傻话?” 他跪得很稳,韩悯扶不起他,只好把手一甩,“你快点起来,我扶不动你,我等会儿就急生病了。” 他这样说,小剂子才肯从地上起来。 “我日夜悬心,为公子祈福,倘若公子……我也不活了,我也随公子去了。” “你到底在说什么傻话?” 小剂子握着他的双手,垂着头,暗自红了眼眶。 “别哭别哭,不关你的事,你别犯傻。” 实在是劝不住他,韩悯捏住他的下巴:“别这样。你这样,我的洗澡水都凉了。” 小剂子这才用衣袖抹了把眼睛,不好意思道:“我失礼了,我这就出去。” 韩悯特意嘱咐一句:“不许难过了。” * 飞快地洗了个热水澡,韩悯坐在榻上擦头发。 宫人将东西拿下去,小剂子端着药碗进来。 “公子,该喝药了。” “放着吧,我等会儿就喝。” “诶。” 韩悯又要开口:“圣上在哪里……” 不等他说完,韩佩就从外边钻进来,飞扑进韩悯怀里:“二哥。” 韩识也进了门:“你二哥还病着,别使劲撞他。” 韩佩假装没听见,扭着身子爬上床,坐在韩悯怀里,手指缠着他湿漉漉的头发:“二哥病了两天,我都两天没见到二哥了。我给二哥擦头发吧。” 他说着就蹬开鞋子,拿起搭在韩悯头上的巾子,认真地捋了一下又一下。 韩识也到了眼前,目光落在一边的药碗上。 他问韩悯:“怎么不吃药?” “太烫了。” 韩识端起药碗,用瓷勺搅了一会儿,摸了摸碗壁,觉着不烫了,才递给他。 韩悯接过,抿了一小口,忽然听见韩识道:“快点养好,你早先就应该学峨眉刺。” 韩悯险些把汤药吐回去,皱着脸咽下去,唤了一声:“哥。” “防身。” “当时情况紧急,我就是会峨眉刺也没用。他是从身后过来,直接用一块沾了迷药的帕子,峨眉刺没用的。” 韩识说不过他,转而对韩佩道:“你学。” 佩哥儿噘嘴:“二哥不学,我也不学。” 韩识面色冷硬,还想再跟韩悯说说圣上的事情,但是见他还是一副病弱的模样,便把话压回心底。 吃了药,韩悯就被留下一个人睡觉。 他裹好被子,习惯地伸手探向帐前,却没有摸到想要的东西。 爬起来定睛一看,确实是没有了,那柄长剑不见了。 韩悯悲叹一声,把自己丢回床上,没了那柄剑,他怎么能睡得着? 在床上躺了一阵子,窗扇响了一下,一个雪白的身影悄悄溜进来,跳到他的枕边。 韩悯伸手帮它顺了顺毛,系统问:“你还好吗?” “还行。” “你一直怕黑,那时我还不在你身边。” “没事儿,我不是被救出来了吗?”韩悯翻了个身,抱住它,“睡一会儿。” 系统认真道:“你真的睡得着吗?没有那柄剑。” “这……”韩悯环视四周,“傅询这两天就住在这里,肯定有别的东西能代替。” 他看了看,最后注意到房间里多出来的一个衣箱。 韩悯从被子里钻出来,穿好鞋子,小心地走到箱子前,打开看了一眼。 都是傅询的衣裳,也不多。 他望了望四周,窗纸上没有旁人的身影。如果暂时借用一下,不弄脏,也不弄乱,应该没关系。 他放轻动作,抱起傅询的衣裳,把他的衣裳摆在床上,围成一个圈,给自己布置了一个“傅询味”的窝。 系统被他放到地上:“这没必要吧?” “有必要。” 韩悯钻回被子里。 旁的人看不出来,他自己心里清楚。 之前他就对傅询有点依赖,得抱着傅询的剑才能睡着。 这回被困在地窖里,又是傅询把他带出来的,韩悯自觉,对他的依赖性简直达到了最高点。 在这样的床上窝着,他很快就睡着了。 * 午后,傅询批完折子,让宫人将东西送回宫中,想要去看看韩悯。 中午时,韩悯被喊起来吃了一点东西,吃了药,又继续睡了。傅询这时过去,也就只能看见睡着了的韩悯。 还是被自己的衣裳包围着的韩悯。 傅询帮他掖了掖被子,没有吵醒他,转身出门。 水牢并不是官府的牢房,一个人好几天都被浸在水里,只能站着,否则就会溺死,算是酷刑,所以只是皇帝的私牢。 此时韩礼就被关在水牢里。 这两天傅询忙着照顾韩悯,如今韩悯好了,他自然要过来做个了结。 隔着脚下的铁栏,傅询低头看了一眼。 韩礼原本就是没什么骨气的人,只想要荣耀,又不肯吃苦,宁愿去偷窃旁人的东西。他站在没过胸口的水里,低着头,虚弱地喘着气。 傅询道:“别让他死了。” 卫归点点头:“臣明白。” 他实在是没什么好看的,傅询转身离开。 卫归从身边的侍卫手里,接过一把匕首、一块帕子和一份口供:“韩礼一早就把事情说清楚了,匕首和帕子都是……” 他朝四周望了望,挥手屏退众人,才道:“都是赵存给他的。那日他来时,在路上遇见了赵存的小厮。想来也是,韩悯之前得罪过赵存,好几回让他下不来台,赵存记恨,想借刀杀人。” “驿馆如何?有什么动静?” “没有,赵存好像也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其实也是,这都是韩礼的一面之词,他只要死咬着不松口就行。” 傅询翻了翻口供,将东西丢还给他:“让鹰舍传信给李恕和赵殷,朕反悔了,计划取消,你去调兵,包围驿馆,朕今晚就要赵存的命。” 他不要宋国西北的十五个重镇了,只要留赵存一日,他就觉得恶心一日。 但是贸然行事,杀的还是宋国使臣,只怕留下话柄。 卫归也是这样想的,刚要开口,却听傅询道:“你带着兵,绕着韩家走,别惊动他。” 第84章 有点嫌弃 于宋国而言,广宁王赵存不过是个可有可无的棋子。 倘若他能将荣宁公主嫁给齐国新君,那就是他最大的作用。 倘若不能,只要能膈应齐国,也算是他有点用处。 傅询自然知道宋国国君打的是什么主意,便与信王爷做了场戏,要将宋国西北的十五个重镇诈过来,反将宋国一回。 却不料赵存不安分,上钩之后,偏偏打起借刀杀人的主意。 事情牵连到韩悯,把韩悯害成那样,傅询就忍不得了。 但是纵使两国交战,尚且不斩来使。如今两国仍维持着表面的和平,傅询就要处置宋国使臣,恐怕并不占理。 况且今晚就要动手,仓促之下,多生变故。 卫归也有些为难:“请陛下三思。” 傅询瞧了他一眼:“无妨,你去领兵就是,朕自有安排,宋国不敢吭声。” 再劝不能,卫归也怕惹他厌烦,只好领了命下去,一边想着该怎么办。 七月初一的朝会上,借着九月秋狩清理猎场的名头,傅询就把李恕手里的玄鹄军兵符交到卫归手里。 如今玄鹄军就在永安城外,让他去领兵,领的也是这支军队。 而此时,宫中鹰舍也接到消息,两只苍鹰箭似的飞出宫墙,一只往驿馆去,一只去了信王府。 * 今晚就要处置赵存,荣宁公主赵殷第一个不同意。 倘若只是要赵存的命,她自己暗中谋划,也能办到。 但是赵存害她,背后是受了宋国国君的指使,不从宋君身上咬下一块肉来,单单处置赵存,她不甘心。 此时已是傍晚,房里点着照明的蜡烛,赵殷拿着苍鹰送来的纸条,凑近烛焰,纸条很快就烧起来,变作灰烬。 她将落在地上的灰烬收集起来,埋在房中的花盆里,一面思忖着,该怎么办。 几次见过面,她很清楚,齐君是个沉得住气的人,暗中蛰伏谋划,只等着一击必中。 今日将事情提前,一定是赵存做了什么事情,踩中他的底线了。 如果能知道是什么事情就好了。 赵存也是,竟然生生把自己的死期提前了。他在找死这方面倒很有天赋。 赵殷洗了把手,正忧愁时,忽然想起一个人—— 韩悯。 且不想傅询是不是因为韩悯的什么事情,才要提前处置赵存。要劝住傅询,这个人选非韩悯不可。 这个决定做得匆忙,韩悯或许还不知道,又或许,傅询根本就没告诉他。 赵殷笑了一下,拿起披风,系上系带就要出门。 她出门时,阴云低压,风雨欲来。 * 荣宁公主的心腹驾着不起眼的小马车,进入韩家所在的小巷,赵殷掀开马车帘子。 这是她第一次来韩家,她原以为傅询那样喜欢韩悯,应当给他修一座金屋子来住,却不想韩家在这样偏僻的地方。 不过很快的,她就看见巷子那边有侍卫向这边看来,应当是傅询安排的人。 马车在韩家宅院前停下,开门的也是宫里的宫人,但那宫人身后又站着两个侍卫。 宅子虽然偏僻,但是防卫做得很好。 赵殷不敢妄动,只说自己是宋国荣宁公主身边的侍女,请人进去通报,自己就在外边等着。 不多时,宫人又来开门:“小韩大人有请。” “多谢。” 赵殷跟着他,一路进了韩家。 韩悯睡了一整天,这时已经醒了,正裹着毯子坐在榻上,小口小口地喝鸡丝粥。小剂子陪着他,拿着手帕和茶水。 赵殷一步迈入房中,外边就响起雷声,要下雨了。 见过礼,韩悯朝她笑了一下:“这时候过来,是有什么要紧的事情吗?” 她望了望四周,院子里还站着侍卫与宫人,韩悯身边也有一个小太监。 也顾不得这么多,她看了一眼小剂子,小剂子很识趣地端着东西走远了。 于是赵殷坐到韩悯身边,压低声音:“圣上调兵了,今晚就要处置赵存。” 韩悯一惊:“怎么……不是……” 他果然不知道,赵殷又道:“我也是才收到的消息,这样是不是不太妥当?” 韩悯定下心神,看了她一眼:“圣上这么做,自然有圣上的道理,公主不必多虑。” “这……” 赵殷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韩悯分明还是更信傅询,方才她直说傅询这事情做得不太妥当,韩悯就不高兴了。 不过她也没苦恼太久,同样来请韩悯的人也到了。 信王李恕。 他在收到传信之后,也觉得不妥。 想去直接找圣上,但自己又仍在圈禁期间,确实不太方便,思来想去,最后从王府侧门离开,到了韩悯这边。 韩悯问:“小叔叔也觉得不妥?” “是。之前的谋划分明万分周全,圣上为何要一意孤行?我与公主仍在暗处,不方便在人前露面,再者,我们也劝不住圣上,还是请你走一趟吧?就算一定要这般行事,也不要急于今晚。” 韩悯抿了抿唇角:“我知道了,我换身衣服就过去,他现在在哪里?” 外边宫人端着煎好的汤药进来,小剂子端进去,韩悯端起碗,连药渣都喝尽了,起身去换衣裳。 轰隆一声雷响,外边又淅淅沥沥地下起了秋雨。 * 雨幕里,马车辚辚碾过地面,溅起水花。 马车里铺着几床厚厚的毯子,所以在雨里行进也不颠簸。 韩悯大病未愈,坐在毯子上,身上披着隆冬时节才穿的狐裘大氅,袖中揣着手炉,半张脸藏在雪白的狐毛后边。 小剂子在一边伺候,给他倒了一杯热茶。 “公子还冷吗?” “没事,我不冷。” 韩悯不知道傅询是为了什么才要做这样的事情,他只是想,这样一来,傅询想要的十五个重镇不是就没有了么? 忽然向使臣发难,倘若宋国退让,那便无事发生;倘若宋国拼死一战,他们虽能险胜,但也占不到什么好处。 也不知道傅询究竟有没有筹谋。 所以他想着,还是要去看一看。 说他多事也好,被问罪也罢。 雨滴打在马车顶上,噼里啪啦的,教人心烦。 他打开窗子朝外看了一眼,雨水将周围罩得灰蒙蒙的,街道的商铺前,已经点起灯笼,烛光明明灭灭。 小剂子很快就把窗户关上了:“公子小心受凉。” 韩悯转回头,忍住喉咙里微小的痒意:“嗯。” 小剂子还是担心他:“这样去找圣上,圣上会迁怒公子吗?” “不会。”韩悯掩着嘴,咳嗽了一声,“他已经知道我要过去了。” “公子是说?” “你当家里那群侍卫是做什么的?荣宁公主才来找我的时候,就有一个溜出去向他报信了,这时候应该快到了。” 韩悯很适时地打了个喷嚏,吓得小剂子再给他添上两三件衣裳。 * 果真如他所说,一个穿着便服的侍卫骑着马,从雨里匆匆跑过,最后在驿馆对面的一座茶楼前停下。 这座茶楼正对驿馆,坐在楼上,就可以将驿馆全景收入眼底。 侍卫在门口解下蓑衣与斗笠,然后快步上楼。 傅询就坐在窗边,双手搭在圈椅扶手上,右手食指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 卫归就站在他身后。他的动作很快,出城一趟已经回来了,整肃好的军队,将驿馆团团围起。 那侍卫跑着上前,禀道:“陛下,小韩大人来了。” 一时间,手上动作停下,傅询豁然站起:“外面下这么大雨,他来做什么?” 他忍住火气,又问:“到哪里了?” “还在路上,臣是快马加鞭赶过来的。” 傅询阴沉的目光扫过卫归,卫归满头雾水:“臣冤枉啊,陛下,真不是我……” 他紧张得连自称都忘记了,对侍卫道:“快,告诉陛下,下午谁去找小韩大人了。” “下午荣宁公主的侍女,还有信王府的人都来过,卫将军不曾来过。” 卫归松了口气:“陛下你瞧,臣是清白的。” 等回过神,傅询已经走远下楼了。 茶楼门前,傅询接过斗笠,草草往头上一扣,就走进雨里。 长街那边,正巧驶来一辆马车。 他大步朝马车走去,马车也在不远处停下,小剂子跳下马车,撑开伞,掀起帘子。 韩悯拢着大氅,走下马车,一抬头就看见傅询正阴沉着脸,朝他走来。 他走到韩悯眼前,从小剂子手里接过伞,对他道:“你去卫归那里。” 卫归也正撑着伞上前来。 小剂子一走,他二人站在同一把伞下,哗啦的雨声里,傅询说话的声音,韩悯听得格外清楚。 “马上就天黑了,还下着雨,你来这里做什么?” 韩悯小声道:“我还想问你来这里做什么呢。” “他们给你报信。” “没有。” 没有,还敢撒谎。 傅询淡淡道:“来回折腾,等会儿病了,又缠着人不放。” “我根本没有做过这种事。” “你家里人都知道,你缠了我两天两夜……” 韩悯大约是恼了,抢话道:“就不能进去说话吗?这里很冷很吵。” 说完,他就噔噔地踩着木屐向前。 木屐防水,但是笨重,脚下踩起水花,都溅在傅询的衣摆上。 走了几步,韩悯也发现了,于是他放轻脚步,往远离傅询的方向挪了挪。 傅询反倒不高兴了:“过来点,身上都淋湿了,又要缠着人一起睡觉。” 原本是照顾他,反倒还被他这样说,韩悯磨着牙道:“我没有。陛下,请注意你的言辞。” 两个人挤在一把伞下,走进茶楼。 上了楼,两个人面对面坐着,侍卫煮了一碗浓浓的姜汤上来,摆在韩悯面前。 人都走后,整个二层都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傅询指了指姜汤,让他先喝。 “你不说我也知道,李恕和赵殷都去找你了。” “那陛下是怎么想的?” “把马球场那件事翻出来,就说赵存存心谋害,今晚就把他拘起来。” 拘起来之后,或是意图反抗被杀,或是不服被杀,总之赵存会死。 不过后边的这句话,他不准备对韩悯说。 韩悯道:“可这件事情就是我们齐国查的,当时也没有牵涉赵存,今日我们翻出来重说,惹人怀疑。倘若宋国不肯罢休,该怎么办?” “赵存不过是个没什么用处的王爷,宋国不敢多嘴。” 韩悯疑惑地看着他:“那陛下也不要宋国西北的十五个镇子了么?不是说那几处水草丰美,陛下很喜欢么?” “迟早是朕的。” “那我能问问陛下,为什么赵存现在必须死吗?” “韩礼那边招了,帕子和迷药是赵存身边的人给他的。若不是他放在袖子里的匕首掉了,你还得挨一刀。” 原来是因为这个。 韩悯神色微动,垂了垂眸,不知道该说什么。 默了半晌,他只轻声道:“败家。” 有点感动,又有点嫌弃。 第85章 色令智昏 窗外雨声不绝。 傅询道:“我早些年在那十五个镇子里也安插了人手,再过几年,只要他们起事,拿下也很容易。” 韩悯抬眼看他,犹豫道:“但是还要再等几年,远不比这次的机会来得快、来得巧。” “不要紧,推行变法也需要一段时间,几年之后再拿也一样。” 这话说得很轻巧,但是一切都需要重新谋划。 还下着雨,阴云灰暗,外边天色全黑。 韩悯试探道:“你还没吃饭吧?要不就回去吧?” 傅询看着他的眼睛:“你想让我回去?” “我是说,我出来的时候,我娘在厨房擀面条,你想吃一点吗?” 韩悯回看过去,双眼清澈透亮,仿佛根本没有别的意思,只是问他—— 回去吃点东西吧,好不好? 但傅询确实拿他没有办法。 沉默许久,最后傅询道:“那就回去罢。” 开始要处置赵存,为的就是韩悯,现在韩悯想回去吃东西,自然也是以韩悯为先。 他站起身,准备下楼。 韩悯踩着木屐追上去,木制的地板咚咚地响。 他再一次试探:“那你明天还来吗?” “不来了。” “那……” “照从前的计划办,九月秋狩再来。” 这下韩悯满意了,摸着下巴笑了笑。 傅询最后问:“你恨他吗?” 韩悯微怔,随后重重地点了点头。 “我知道了。” 他还是以大局为重,真是个贤臣良臣,贤后良后。 傅询心里对他的喜欢,在万分之上,更添多几分。 每天一个小细节,每天都更喜欢韩悯。 两人下了楼,卫归同几个侍卫就在下边等着。 卫归道:“陛下,现在这是?” 傅询却道:“回去吃晚饭。” “啊?” “你领着人回去,今日就算是演习,军中赐酒肉布帛,明日休假。” 想不到他还真就改了主意,卫归心中一喜,吩咐几个侍卫去传令。 韩悯好奇地问了一句:“如果被驿馆里的人察觉了怎么办?会不会打草惊蛇?” 卫归抢答道:“不会,玄鹄军常年在大漠里行军,大漠里都藏得住,在这里更藏得住。再说了,宋国使臣都是一群绣花枕头,连战场都没上过,哪里懂得这些?” 处于风暴中心的赵存,就这样不知不觉地逃过一劫,续命几个月。 韩悯点头:“那就好。” 傅询看了他一眼,对卫归道:“玄鹄军又不是你带出来的,他没问你。” “臣多话了。” 嘴里这么说,说着说着,他就走到韩悯那边,伸手摸了摸韩悯的大氅衣领。 “你穿这么多?很冷吗?” “还行。”韩悯吸了吸鼻子,又问他,“要一起去我家吃饭吗?” “吃什么?” “吃面。” 卫归想起一些不是很好的事情。 于是他摆摆手:“不了不了。” 他目送两人离开。 韩悯裹着石榴红的大氅,匆匆赶来,头发也没束。他本来就束冠不久,还不是很习惯。 而傅询一身窄袖玄衣,就走在韩悯身边。他比韩悯高一些,挨得太近,一转头,唇角就能擦过韩悯的鬓角,他确实也是这样做的,或有意或无意。 这样一看,好像是有点般配。 卫归忽然完完全全地想起自己说过的话—— 这两人要是能和好,我就倒立吃面,还喝汤。 今天韩悯邀他回家吃面,莫不是上天对他的暗示? * 马车里铺了好几层毯子,韩悯坐在马车里,等安定下来之后,脸颊微微泛红。 傅询用手背碰了碰他的脸:“很冷吗?” 韩悯摇头,吸了吸鼻子,衣领上的狐狸毛遮去半张脸。 傅询掀开他的衣袖,握住他的手,确实有些凉:“还让你跑了一趟。” “那等等我被家里人说的时候,就躲在陛下身后了。” 如他所说,回去之后,韩悯就被家里人训了一顿。 他私自跑出去,没告诉家里人,还是在这样的下雨天。 不过也不要紧,韩悯躲在傅询身后,撒两个娇就过去了。 一家人和傅询围坐在厅中吃晚饭,韩悯只能捧着粥碗喝粥。 天色渐晚,众人就都散了。 烛火微明,韩悯拢着手,和傅询并肩走在廊上。 “我还没来得及问,陛下要回宫吗?” “都跟着你走了,你才问要不要回去。” 韩悯从大袖子中伸出手,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尖。 他有一点小私心,只有一点点,他今晚想和傅询一起睡,为了保证睡眠质量。 他还是病人,他可以任性一点。 “对了,我的那柄长剑,是陛下拿走了吗?” “是,那时在你房里,我顺手拿起来刺了韩礼两下,弄脏了,明天重新拿一柄还给你。” “也好。”韩悯顿了顿,“可是听兄长说,那柄剑是陛下的第一把剑。” 正巧这时,到了房门口,韩悯推开门进去,没等他回话。 炭盆已经撤下去了,但房间里还是很暖和。 白天韩悯睡觉,把傅询带过来的衣裳都搬出来做窝,起来的时候就放回去了,他还以为傅询不知道这件事。 韩悯洗漱之后,就裹着被子,抱着猫,坐在小竹榻上。 皇帝在这儿,肯定得让皇帝睡床,至于他,他也想睡床。 正出神时,外边忽然有人敲门。 小剂子抱着一床厚被子进来:“夫人说,公子睡房里那张小榻,让我过来帮公子铺床。” “好。” 韩悯抱着猫站在原地,他不想睡小榻,他想和傅询一起睡。 说不出口。 小剂子的动作很利索,收拾好之后,傅询也回来了。 韩悯怕黑,外边特意留了一盏灯。 烛火微明,韩悯身上盖着厚被子,面无表情地躺在小榻上,白猫趴在他的胸口,和被子一起压得他有些闷。 老毛病又犯了,睡不着。 他睁开眼睛,借着烛光,瞧了一眼放在外边的衣箱,再抬眼看了看那边相对的床榻。 手不自觉地摸着白猫的脊背,指缝穿过细长柔软的皮毛。 韩悯想,他是悄悄去把傅询的衣裳都搬出来,还是直接爬到傅询的床上好一点。 他清了清嗓子,轻声唤了一声:“陛下?” 傅询没有回话,韩悯试探着再喊了一声:“傅苟?” 睡着了。 韩悯轻手轻脚地把趴在被子上的系统搬开,双手把被子一搂,下了地,脚步无声,走到床前,再喊了两声,傅询确实睡着了。 他睡得靠外,韩悯只好小心地把被子放到里面,再从床尾绕进去。 才把被子丢进去,他就听见傅询道:“地上冷吗?” 韩悯循声看去,傅询正看着他,一双深沉的眼睛在外边烛火的映照下格外漆黑。 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醒的,或许他根本就没睡,韩悯的所有小动作,他一开始就看见了,看得清清楚楚。 韩悯干笑两声:“还挺冷的,多谢陛下关怀。” 傅询还是看着他,没有说话,韩悯再笑了两声,要把自己的被子拿回来:“害怕陛下夜里着凉,所以想给陛下添一床被子,现在看起来,好像是不用了。” 他站在床前,弯腰伸手,动作之间,带起中衣衣摆,露出腰上两个小窝。 傅询呼吸一滞,克制住想戳他的念头:“你上去罢。” 韩悯求之不得,蹭一下就窜上床去。上去了,才觉得不好意思,解释道:“太冷了,实在是太冷了。” 最后韩悯严严实实地裹着被子,倒在傅询身边,舒服地长叹一声,闭上眼睛准备睡觉。 他不自觉往傅询那里靠了靠,一转头,就对着他的脸。 偏偏韩悯自己闭着眼睛,也没看见。 他吸了吸鼻子,像街上调戏卖花姑娘的恶霸:“傅苟,你好香啊,你不在我都睡不着。” 傅询香不香不知道,大概是不香的,要有也是衣裳上的味道。 傅询只知道他完了,这个胆敢出言不逊、调戏皇帝的小色鬼完了。 不过在这之前,傅询先得解决自己很精神的问题。 两个人一起睡,韩悯的失眠之症是好了,但他又睡不着了。 他睁着眼睛出神,耳边传来喜欢的人的呼吸声,仿佛全天下都只剩下这一种声音。 次日晨起,原本分盖两床被子的两个人,滚到同一床被子下边,另一床直接被丢在地上了。 一脸纯良的傅询表示他并不知情,他昨晚睡得很早,也很好。 * 皇帝也不好在臣子家长住,傅询再待几日就要回去。 宫人和侍卫都留在韩家。在韩悯的明示暗示下,那一箱衣裳也留下来了。 傅询还让人送了一柄长剑过来,是用原先那柄重新锻的,所以还算是原先那柄,傅询的第一柄剑。 不幸的是,以上种种,都需要韩悯支付账单,从起居郎的俸禄里扣,所以韩悯再一次背上一年的债务。 韩悯的病养了快一个月,后来渐渐转好,他就把最后两卷话本的书稿陆续写完了。 今天早起天气好,正好去白石书局送稿子。 而今日,福宁殿里,有几个小太监正在打扫,其中一个不经意碰倒放在架子上的一摞书卷。 书摔不坏,就是散落一地,他手忙脚乱地要捡起来,正巧这时傅询手拿长刀,才从武场回来。 小太监连忙跪下请罪,傅询也不在意,只是低头一看,这几本书的封皮,好像没见过。 不是他的书,他的书都放在书房里,用的是上好的纸墨。这几本没见过,倒像是坊间流传的粗制的话本。 他凝眸:“这是谁送来的?” 那小太监看了一眼,这才想起:“是卫归卫将军让人送来的,当时小的接了东西,放在架子上,结果转头就给忘了,陛下恕罪。” 傅询盯着掉在自己脚边的话本,俯身将它捡起来。 封皮上是金线描花,几个大字《圣上与御史二三事》,右下角一行小字——松烟墨客。 他上回就吩咐卫归把东西送过来,后来连他自己都不怎么在乎了。 主要是那几日都和韩悯待在一起,韩悯把他甜得晕头转向的,不就是写两本话本吗?写就写吧,韩悯高兴就行。 色令智昏。 小太监将散落一地的书卷都捡起来,不经意间瞧了一眼,吓得脸色都白了。 傅询注意到他的表情,问:“你也看过这些?” “小的不敢。” “恕你无罪,你实话实说就是。” 小太监咽了口唾沫,小声道:“松烟墨客写了好几本,小的也看过好几本,都是向住在一块儿的小夏公公借的。” 正好这位小夏公公也在,一听这话,忙道:“陛下恕罪,小的们不过是看着玩儿的。” 傅询又问:“他写过哪几本?” “写过好多,御史的、探花郎的,还有丞相大人的。” 傅询眼睛尖,很快就看到了上边题着“起居郎”三个字的话本,他丢开《御史》,将这本捡起来。 他笑了一下,韩悯还算是有点良心。 小太监们还没来得及说话,他就道:“把东西收好,朕今天看看。” 小太监们将话本按照顺序排好,放在案上,傅询用一个上午的时间,把这些东西翻了一遍。 前边几本都是随手翻了两页,他觉着没意思,就看《起居郎》那本。 这本倒是很有意思,惟妙惟肖。 小太监小心地给他添茶,傅询心情颇好地问道:“你看过几本?” “小的看过五六本。” “依你看,哪本写得最好?”傅询想了想,还补了一句,“那几个人,谁最好?” 小太监想了想:“小的觉着御史大人好。” 傅询将手中话本翻过一页,淡淡道:“是吗?朕觉着《起居郎》这本写得最好。” 却不料小太监道:“小的也最喜欢起居郎,起居郎和圣上才是最配的。不过陛下,《起居郎》不是松烟墨客写的,《起居郎》是买《探花郎》的时候就有送的。” 傅询的脸一下子就冷了下来,翻到封皮去看,果真没有松烟墨客的名字。 他捏紧书页,将页脚捏皱:“派个人去韩府传旨,让韩悯养好了病,就快点回来值班,不要躲懒。” 默了一会儿,他最后道:“让他下午就来。” 第86章 你很漂亮 圣上催得急,宫人很快就拿着腰牌出了宫,骑着马赶去韩家。 这时韩悯还在白石书局。 他在病中将最后两册《丞相》的话本收了尾,今天正好把两卷书稿都送过去,凑齐十本《圣上与朝堂某的二三事》。 葛先生顺便告诉他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 “好消息是,白石书局准备把十册话本重印一遍,出一套珍藏版和一套印画版。契约我已经帮你看过了,没什么大问题,签了就能拿钱,书卖出去之后,还能再分钱。” 小富翁韩悯高兴地“耶”了一声。 “坏消息是——” “嗯?” “谢岩去邻水三郡赴任的时候,留了一叠书稿给书局,他已经写到《起居郎》第三卷 了。我前几天听说,温大人和楚大人还在写。” 起居郎韩悯表情凝固,不满道:“他们怎么这样啊?” 葛先生试探问道:“就是……你听说过‘青出于蓝胜于蓝’这句俗话吗?” “怎么了?” “《起居郎》比书局想象的红得多,势头比你的话本还要猛。也是因为这个,书局才肯放你走,否则他们肯定会要你多写几本。” 韩悯深深皱眉:“不是吧?” “你也不用灰心,他们那边有三个人呢,而且个个都很了解你,要写这种东西,还不是信手拈来?三个人写的速度也比你快,看书局那边的意思,等他们写了十本,应该也要出个珍藏版,让工匠印画,说不准还要出个评点版。要是真红了,茶馆里的说书先生、戏台子上的……” 简直是惊天噩耗,韩悯捂住耳朵,使劲摇头:“我不要,我不要。” 葛先生拍拍他的肩:“这也没有什么,看开点。” 韩悯瘪了瘪嘴,转头看见院子里靠着一把裁纸用的直刀,冲上前去:“我去跟他们拼了!” 然后有个人在他身后轻佻地吹了声口哨:“韩起居郎要和谁拼了?” 韩悯回头,是楚钰和温言,吹口哨的是楚探花郎。 温言走到他身边,轻声问道:“病好了?” “嗯。” 韩悯点点头,低头看见他拿在手里的一叠书稿。 温言把东西塞给楚钰,假装无事发生:“我来的时候,看见宫里派人去你家了,不知道是不是圣上找你有事,你快回去看看吧。” “那我先走了。” 韩悯扛着直刀,楚钰侧过身,让他离开。 在他经过身边时,才淡淡道:“也不知道是不是圣上发现了话本的事情,要找松烟墨客算账了。” 韩悯假模假样地摆弄直刀:“只要你不把这件事情说出去,他怎么会知道这件事?是吧,楚琢石?” “是是是。不过上回的话本还没念完,好多事情耽搁了,你什么时候再过来念两章?” 韩悯动作一顿,把直刀塞给他,转身就走:“回见。” 从后门出去时,他还听见楚钰对葛先生说:“这是第五卷 和第六卷,看着什么时候印吧,挣不挣钱不要紧,主要是尽快把圣上和起居郎绝美事迹传播出去。” 他加快脚步,从白石书局逃走了。 出来时早饭没吃饱,他站在自家街口、卖烧饼摊子前买东西吃。 烧饼摊子边上就是一个说书摊子,说书先生坐在小板凳上,一拍醒木:“别的不说,只说这许多年前也有个齐国,齐国皇帝与起居郎小寒大人那是青梅竹马……” “寒”就是“韩”,楚钰三人给他弄的谐音姓氏。 韩悯捂住耳朵,默默地往边上躲了躲。 真是无处不在的《起居郎》,要不是为了等烧饼,他早就走了。 烧饼两面都烙得金黄焦香,撒上一把白芝麻,香得人食指大动。 好容易等到他的烧饼好了,他还没接过去,一群侍卫就冲过来,把烧饼摊子连带着说书先生和听众一起围住。 而后有个内侍推开人群,走到韩悯面前。 他原本是过来传旨的,谁想到小韩大人不在家,等了一会儿也不见他回来,害怕误了圣上嘱咐的事情,他这才带着人出来找人。 幸好,才走出巷子就看到人了。 生怕人跑了,他连忙带着侍卫过去拦。 他朝韩悯行了个礼:“小韩大人。” 小韩大人,小寒大人,单听声音确实听不出差别。 说书先生和一众听客们好像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韩悯也反应过来,使劲朝内侍识眼色,住口,快住口。 那内侍接收到他的暗示,做了个“请”的动作:“小韩大人,小的来传圣上口谕,借一步说话。” “好。” 韩悯接过烧饼,没敢看众人,拿起烧饼挡住自己的脸,默默离开。 韩悯匆忙逃跑,只留给他们一道飘逸的衣摆弧度。 说书先生与听客交换了一个眼神,说书先生迅速从袖中掏出一本《起居郎》,快速翻动起来。 话本上说,起居郎身长鹤立,立如青竹,行若雏燕。 原本他们与朝堂官员相距甚远,也不会把话本上的事情和现实联系在一块儿,如今见着真正的小韩大人,便不由得思索起来。 方才那人站着等烧饼的时候——青竹,逃跑的时候——雏燕。 碰到真的小韩大人了! * 韩悯要下午才会进宫。 福宁殿里,傅询看着手里看了一半的《起居郎》,只觉得无奈,看不下去。 他靠在椅背上,冷笑一声,问那伺候茶水的小太监:“你方才说你也喜欢《圣上与起居郎》那本?” “是。” 小太监重重地点点头,看得出来,确实是很喜欢。 傅询看着他,他想了想,补充道:“小的看书的时候,恨不能按着圣上,让圣上今天就向起居郎表白心意,晚上就洞房。小的份子钱都准备好了。” 他说得很认真,而后才回过神来,好像有哪里不太对。 “陛下恕罪,小的说的是书里的人。” 傅询摆手,看见话本封皮上白石书局的印记,便道:“去传悦王爷进宫。” 午膳之前,悦王爷就到了。 他体型微胖,面上带笑:“陛下。” “小王叔免礼。朕这儿有两样东西,要给小王叔看看。” “是。” 悦王爷提着衣摆近前,在看见一本一本摊开,放在案上的话本时,憨憨一笑:“陛下近来也爱看这些闲书。” 傅询将书卷合上,指着上边的印记:“这个书局是小王叔的产业。” 悦王爷仍是笑着:“想是底下人一时兴起,下笔没个轻重,冒犯陛下了,臣回去就让他们撤下来。” 傅询不应,只是用右手食指指尖点着书册,问道:“他是什么时候开始写的?” 他二人都知道,这个“他”指的是韩悯。 “两年前他在桐州,臣怕他没钱用。先帝盯着,又不敢直接给他送钱,所以想让他在书局里做个校书先生。结果还没去找呢,他就自己上门来,要写话本,就让他留下来写了。” “他还写了别的什么?” “头两年都在续写话本,这几本是去年年底才开始写的。臣一开始也觉得不太妥当,但是底下人不知轻重,见了几个好本子,急哄哄地就印出去了。卖得还不错,他那阵子好像又缺钱缺得很,就让他继续写了。” 一段话圆得毫无痕迹,都是为了暗中帮衬韩悯,傅询也不好再说什么。 悦王爷又道:“官府也来查过,觉得没有什么,才继续卖的。陛下若是觉得不妥当……” 傅询抬手:“不必。” 思忖了一会儿,傅询最后道:“从朕的私库里拨点钱,加印这本。” 他将《起居郎》推到悦王爷眼前,悦王爷俯身作揖:“是,臣领命。” 白石书局或成最大赢家。 * 用过午饭,韩悯就换上官服进了宫。 正巧碰上悦王爷从福宁殿出来。 韩悯拢着手,小跑着上前,唤了一声:“小王叔。” “诶。” “小王叔不常进宫,今天有事?” “嗯,一些小事。你的病好了?过来做什么?” 韩悯扯了扯官服衣袖:“当值。” “那不耽误你了,快进去吧。” 韩悯向他道过别,提着衣摆,走上福宁殿的台阶。 悦王爷回头,用一种怜悯的眼神目送他离开。 守在殿外的小太监对韩悯道:“小韩大人自己进去吧,圣上就在里边,刚用完午膳,小的们才出来,不敢进去打扰。” “好,多谢。” 韩悯朝他笑了笑,独自推门进入宫殿。 外殿空无一人,韩悯便推开内殿的门,往里边瞧了一眼。 傅询盘腿坐在榻上,手里拿着一册书卷,仿佛看得正出神。 事实上,傅询早就听见他的脚步声了,拿着书卷的手,有意将书卷拗了一下,遮住封皮的书名。 不敢打扰他,韩悯进去行了礼,径自搬了把小板凳,在坐榻边坐下。 他解下笔橐,拿出纸笔与墨盒,将东西都摆好之后,用笔尖沾了沾墨。 他在纸上写下:八月廿三,观…… 观什么?韩悯凑过去,想要看看傅询在看什么书。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他一凑过去,傅询就拿着书卷,转开身子,偏偏不让他看。 奇怪。韩悯抱着纸笔,走到另一边。 傅询再一次转到另一边。 这回他可以确定了,这人就是故意的。 韩悯无奈地瘪了瘪嘴,问道:“陛下,你在看什么?能不能让臣记一下?” 傅询悠悠地举起书卷,将话本封皮放到他面前。 金线描花,题头很大。 韩悯再熟悉不过了,这是《圣上与丞相的二三事》。 只听傅询道:“文风浮夸,不像是你的手笔。” 无比正经的点评。 韩悯抿着唇,只觉得背上冷汗涔涔,想要说话,又觉得舌头打结。 “臣……” 分明平时都能言善辩,在朝堂上还能舌战群儒的。 手上捏着的笔落下来,他低头看了一眼,那支笔好死不死地在傅询的衣摆上画出一道墨痕。 糟了,犯的罪好像越来越多了。 这下韩悯全说不出话了,他想着,如今无非是两条路。 第一,他现在晕死过去。 第二,他现在给傅询跪下。 他提了提衣摆,正要下跪请罪,傅询就抛开书卷,坐正身子,扶住他的脸。 韩悯怔住,傅询生着茧的拇指摩挲着他的脸颊。 “朕同御史不是青梅竹马,与丞相也不是年少相交,同探花郎更没有起居同行。” 韩悯的声音小得听不见:“那、臣……臣错了……” 傅询用拇指拨了拨他的唇珠:“反倒是你与我青梅竹马、年少相交,此时起居同行。怎么还写了别人?” 他说这话时,神色无比认真。 韩悯一半是害怕他发现自己写话本这件事,一半是害怕他这副模样。想要求饶,却不想一口咬住他的手指。 他惊恐地抬眼看向傅询,然后—— “呸。” 傅询神色微怒,还有些疑惑。 韩悯连忙推开他的手,一时不防,跌坐在地上:“谁跟你青梅竹马?” 他撩起衣袖:“你小时候使劲跟我打架,把我手上的肉都扣掉一块,到现在还有疤,谁跟你青梅竹马?” 仿佛翻开了傅询的罪状,韩悯开始向他发起控诉:“你还使劲吓唬我骗我欺负我,扯我的头发和发带,把我的东西藏起来。人家还在生病,睡得好好的,就被你喊起来看什么兔子。” “这是青梅竹马吗?啊?这明明是一生宿敌吧?让我怎么写啊?我写的是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这叫缠绵吗?你要是小时候对我好一点,我说不定就写我自己了。” 反客为主。虽然还是很心虚,但是气势上不能输。 韩悯仰着头,耍赖似的看着他,要一个说法。 傅询阴沉的眸子就那样瞧着他,但是没有回答。 韩悯想了想,既然权势上已经差了一截,那就应该在道德上压倒他。 他继续道:“不止手上这个疤呢,我腰上还被你挖了两个洞。” 傅询眉心一跳:“什么?” “你别不承认啊,我给你看看。” 说着,韩悯就要解下玉腰带。 傅询大概知道他说的是哪两个洞了,他说的是自己的腰窝。 其他的就算了,想不到这个锅也要他来背。 傅询解释道:“那不是我弄的。” “你果然不认账了。” “那是你原本就有的。” “我师兄和卫归他们都没有,就是你给我……” 这话说了一半,韩悯自己也察觉出不对。 他不大知道这些事情,仔细一想,之前乱翻文献的时候,好像是看见过。 但是他发现这两个窝的时候,正巧是他和傅询打架摔下假山的时候,所以他一直觉得这两个坑是傅询给他弄的。 原来如此。 韩悯拢起衣裳:“搞错了,搞错了,不好意思,这个不关你的事。” 他腰带解开一半,衣襟也松松垮垮的,外边的官服是红的,里衣却是雪白,都被他搂在怀里。衬得他的小臂与脖颈愈发白皙。 他抱着衣裳,对上傅询愈发晦暗的目光,干笑两声,试图缓解尴尬。 忽然,系统大喊一声:“韩悯!” 韩悯被他吓得一激灵:“你等一下,我现在没空。” 他反手就要把系统屏蔽,系统忙道:“等等等等,我有两句话,说完就走。” 韩悯没有回复,系统飞快地说:“我之前不放心,给控制中心传了消息,他们刚才给我回信了。” 两句话开始,第一句话是:“你是男皇后,男皇后是你。” 第二句话:“傅询没有其他妃嫔。” 话说完了,系统还是忍不住要嘱咐他:“虽然剧情如此,但是我觉得你还是不能……” 韩悯把它屏蔽,歪了歪脑袋,古怪地看着傅询:“你总是欺负我。” 傅询语气平淡:“你很漂亮。” 风马牛不相及的两句话,好像都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韩悯想,傅询或许是在说那两个腰窝。 第87章 稍微克制 秋日蝉声静绝,外殿空无一人,一片沉寂。 入秋之后,福宁殿内殿的地上铺了一层毯子,地上软和得很。韩悯仍旧怔怔地坐在地上,抬头看着傅询,眉眼之间全是困惑。 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是说他的腰窝很漂亮?还是说因为他小时候太漂亮了,所以忍不住欺负他? 但不论是哪种说法,谁听了不说一句有毛病? 他又最怕傅询这副模样,就那样看着他,不似从前那样随意玩闹,反倒正正经经的,认真得仿佛只把他这个人放进眼里。 他倒是不知道,傅询每次闹他的时候,眼里也只有他。 控制中心也真是的,剧情透露明明是给他的补偿,为了让他早做准备的。 结果这时候才跟他说,那两句话劈头盖脸地砸下来,哪里还能准备?他还能在傅询面前勉强维持镇静,就已经很不错了。 但是傅询怎么还是那样看着他? 韩悯悄悄地扭了扭脖子,仰头看人的姿势有点难受,脖子有点酸。 他一动,傅询就发现了。 傅询勾了勾唇角,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韩悯回以两声干笑,然后撩起衣袖,试图转移话题,却说:“不要转移话题。” 他指着自己右手小臂上一个小小的月牙形疤痕:“你看,我手上的这个坑就是你扣的,你哪里喜欢我?” 傅询也掀开袖子,露出手臂上一个比他的更大的疤,淡淡道:“这是你扣的。” 相互攀比。 他再把衣袖往上捋了捋,指着另一个地方:“这是在西北时,蛮人的箭刺的。” 韩悯给他弄的,竟然比战场上留下的伤疤还要大一些。 韩悯一噎,想要辩解:“那是因为我弄的时候,你还小,后来你长大了,就把这个疤撑大……” 声音越来越小,这样牵强的话,韩悯自己也说不下去。 他垂了垂眼睛,心想这样兜了一大圈,好像也没有得了什么好处。索性别开目光,心一横,只道:“反正那几本话本是我写的,你要……” 话还没完,傅询忽然握住他的手腕,低头碰了一下他的伤疤,用嘴唇。 韩悯转头,惊愕地看着他。 正跳舞的小企鹅纵身一跃,用两条小短腿摆了一个一字马,然后定在半空,啪唧一下摔下来。 傅询犹觉不足,再吻了一下。 韩悯被定在原地,小脸通红,头顶正一个劲地冒热气。 小企鹅被残忍地变成烧企鹅。 只听傅询道:“我很后悔。” 后悔小时候使劲欺负他,欺负到韩悯对青梅竹马这个词产生误解。 傅询更欲再吻,却被韩悯伸手挡住。 他捂住傅询的脸,说话也结结巴巴的:“可以了、可以了,我大概知道你的意思了。” 傅询抬头看他,还是那种让韩悯有些害怕的眼神。 韩悯眨了眨眼睛,又抿了抿唇角,认真道:“我知道你的意思——” “我也是。” 无须他话,只要这三个字就足够了。 韩悯安安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抬手勾住他的脖子,把他往自己这里带了带:“傅苟,你还是不太行,光亲手有什么意思,你看我的……” 他盯着傅询的眼睛,脸还没凑过去,外边就传来小太监的通传:“陛下,卫将军求见。” 吓得韩悯迅速后退避开。 看来不太行的是他。 他拢起散乱的衣裳,清了清嗓子,对傅询道:“你先办正事,我进去、嗯,整理一下。” 傅询扶住他的脸,想亲他一下,但是看见他红得要滴血的脸,终究还是没下手。 “你去吧,乱写话本的事情还没算完。” 韩悯瘪着嘴,想要争辩两句,可卫归已经要进来了,他只好拢着衣裳离开。 几重帷帐放下,隔开里外。 韩悯搓了搓发烫的脸,然后把被屏蔽的系统放出来。 系统见他双颊泛红,官服凌乱,愤怒地骂了一声:“禽兽。” “不是,是我自己没控制住,就脸红了。衣裳也是我自己弄的。” “你这个……”系统对他骂不出口,“小坏蛋,稍微克制一下啊。” “我知道,下次一定注意。” 他整理好衣裳,又拍拍脸,想要让自己冷静一些。 “对了,控制中心怎么不早点告诉我?偏偏是这时候。” “他们一直很拖拉。” “那你又是什么时候给他们发消息的?” “很早之前,房子还没买下来,你和傅询一起去看的那天晚上。” 韩悯凝眸:“嗯?”都这个时候了,说给他听好像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于是系统压低声音,跟他说悄悄话:“傅询趁你喝醉,偷亲了你一口。” 韩悯好容易恢复原样的脸再次变得通红,他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 “禽兽。” * 照理说,君臣谈话,起居郎应该在边上做记录。 所以韩悯调整好状态,掀开帷帐,准备悄无声息地投入工作。 原意不惊动别人,不料他一出去就被卫归看见了。 卫归十分惊讶:“你怎么在里面?” “我怎么在里面?或许我……在龙床上睡了个午觉?你觉得呢?” 这话说出来,韩悯自己也不信。 傅询淡淡地扫了卫归一眼,卫归往后缩了缩,没有再问。 他再看向韩悯:“傻站着……” 好像是想起韩悯先前对他的控诉,韩悯说傅询对他不好。 所以傅询没有把话说完,只道:“过来坐着。” 韩悯拿起纸笔,在他身边的位置上坐下。 卫归原本是过来奏事的,他坐在榻前的圆凳上。 “虎牙山行宫与猎场已经全部清理完毕,秋狩即日便可启程。” 虎牙山在永安北,诨名犬牙山,是一连串的大山脉。地形复杂,山势交错,由此得名。 江南多山,要像宋国那样以马球练兵,根本跑不起来。所以齐国演兵的方式,就是每年春秋两季的狩猎。 德宗皇帝最先开始,将犬牙山划作猎场,觉着这个名字不太好听,这才改作虎牙山。 虎牙山上有行宫,德宗皇帝很少去住,只在山下扎营,常常深入山林,有一回独自一人猎回一头猛虎,这倒是傅家人身上常有勇猛。不过先皇每回去,都会在行宫待着。 或许从此处,也能窥见些许差异。 傅询道:“月初朝会商议此事,你就说军队体量过大,全部随行恐怕难以调度,不如留下一半,也好守卫皇城安全。” “是。” “你今日回去,将军中士兵分个类。家里人不在永安的,随行秋狩;家人父母都在永安的,留下守卫。” “臣明白。” 永安生变,虽是傅询有意设计赵存,但也防不住赵存趁机作乱。 将父母家人都在永安的士兵留下,才更加稳妥。再说了两句要紧的话,卫归就领了命下去。 他走之后,殿中又只剩下傅询与韩悯两人。 韩悯低着头,专心写字。 这些东西暂时不能写进正式的起居注里,否则被旁人看见,事情泄漏出去,又生事端。但是他可以先把这些东西自己收好,日后事了,也好修史。 等了一会儿,见他放下笔,傅询才道:“记完了?” 记完了就该算账了,《圣上和朝堂某的二三事》的账。 韩悯重新拿起笔:“还没呢,我就是歇一会儿,陛下再看看书吧。” 他伸手,想要把傅询手里的话本抽走:“这个就不要看了,很难看的。” 他使劲扯了扯,拿不动,只好收回手:“你想看就看吧,不要怪我没提醒你。” 韩悯继续疯狂暗示:“不好看,真的不好看。” 傅询看了他一会儿,最终还是把手里的话本放到案上,就摊开放在韩悯面前。 韩悯满意地笑了:“听话的小乖……” 傅询拿走他手里的笔:“朕看你闲得很,正好看得眼睛有些累了,你念念吧。” 韩悯脸上笑容凝固:“啊?” “已经给你翻好了,念。” 韩悯用力眨了眨眼睛,酝酿出点泪意:“真的念啊?” “念。” 他语气冷淡,韩悯不敢再还价,只好不情不愿地拿起话本,从翻到的那一页开始念。 他在心里抱怨,怎么和楚钰他们一模一样,都要他念话本? 不过当时楚钰他们让他念的,是他自己写的那几本,把御史和探花郎改成韩起居郎来念。 这回傅询让他念的是《起居郎》这本,这本写的事情和现实情况都差不离,不像韩悯写的那十本,都是他自己编的故事。 编的故事念起来就像是局外人,这回的故事念起来格外有代入感,韩悯也格外别扭。 他竭力保持平静的语调。 然后傅询问:“你快哭了?” 韩悯顺势揉了揉眼睛,含含糊糊地应道:“嗯。” “那就念第七十六页的。” 韩悯翻到那页一看,好么,那章写的是“小寒大人”被欺负得双眼通红,抽抽噎噎的。 他一看就知道,这章是楚钰写的,那三个人里只有他这么恶趣味。 韩悯耐着性子念了两行,实在是念不下去了,把书往桌上一丢:“不念了。” 傅询倒是很好说话的样子,把笔还给他:“不念就写吧。” “写什么?” “《圣上与起居郎二三事》,你自己写,写十本。” “不是,我已经决定金盆洗手了。” “那就念吧。” 韩悯的小臂撑在案上,凑过去看他:“你生气啦?别生气嘛,我真的已经改过自新了。” 傅询看了他一眼:“没有。” “口是心非。”韩悯没办法,只能把话本拿回来,“念就念。” 他“哀哀怨怨”地念了两页,后来不经意间咳了两声,傅询就没让他再念下去。 “记着自己念到哪里,明天继续。” “是。” 陪着他批了一会儿折子,很快就到了傍晚。 韩悯留下用晚膳,如从前许多次一般,太后派人送了两样菜。 不用旁人伺候,殿中也只有他二人用膳。 韩悯看着桌上的菜色,忽然想起一件事:“对了,到时候永安生变,恐怕不太安全,宫里最不安全。这回秋狩,太后娘娘要在哪里避一避?” “母后要去建国寺祈福。” 韩悯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嗯,还是要让人暗中护卫,才稳妥一些。” 傅询却道:“你跟着我去行宫。” 韩悯果断道:“我不去。”他见傅询不悦地放下玉筷,解释道:“爷爷他们都在永安,我不能一个人去行宫。” 倘若将韩家人都带出永安,纵使蠢笨如赵存,也一定会有所察觉。 所以韩悯想着,要既不给傅询添麻烦,又要守着家里人,最好的办法就是他留在永安。 傅询也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并不强求,却道:“都搬去建国寺,你也去,我托母亲照顾你。” 那自然是好的。 韩悯笑着道谢:“那替我先谢谢娘亲。” 你说清楚,你在谢谁的娘亲? 真是个自来熟的小坏蛋。 * 用过晚膳,再陪着批了一会儿奏章,不知不觉就入了夜。 韩悯收拾好东西要走,夜里风大,傅询还特意吩咐人拿两件披风来。 直到内侍将衣裳拿来了,韩悯这才知道,他说的两件,是真的两件。 傅询起身,拿着披风的衣领部分,给韩悯披上,再帮他把系带系好。 他再拿起另一件,一面穿,一面问:“马车备好了?” 内侍道:“回陛下,已经备下了,就候在福宁殿外面。” 韩悯紧张地搓搓小手:“陛下要送我回去?” “嗯。” 一切都准备妥当,马车一路从福宁殿驶出宫门,往韩家去。 一路无话,直到马车在韩家门前停下。 韩悯向傅询道了别,转身跳下马车,一回头,却发现傅询也跟着下来了,还吩咐马车到巷口去等他。 仿佛要做什么不能让人看的事情。 韩悯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不自在地摸摸鼻尖,问道:“陛下还生气吗?” 傅询却问:“我们现在是什么关系?还是一生宿敌吗?” 韩悯连忙摆手:“不是不是。” “那是什么?” “那不就是……”韩悯挠了挠头发,抬眼看他,“如果陛下想的话……” 他看了看四周,确认巷子里没有别人之后,迈了一步上前,双手环住傅询。 他把脸埋在傅询怀里,小声道:“傅苟是傻狗。” 傅询好像根本就没听见这句大逆不道的话—— 他正忙着摇尾巴,大狼尾巴。 他还忙着看看韩悯的脸,看哪里好下口。 目光才落在韩悯的唇珠上,韩家门后就传来说话声。 韩爷爷道:“明日早些来啊,把这一卷剩下的几个字都编了。” 拐杖顿地的声音很有节奏,柳老学官应道:“知道了,不用送了,你回去吧。” 木门从里边被推开,几个老人家都在,门外的韩悯和傅询正正经经地并肩立正,准备接受长辈检查。 第88章 【一更】水漫孤舟 没想到门外还站着人,韩爷爷拄着拐杖,定睛一看。 “噢,悯哥儿回来了,陛下也来了。” 韩悯双手背在身后,朝他们乖巧地笑了笑:“爷爷,老师,干爷爷。” 傅询跟着他微微颔首,在几个老人家要行礼的时候,道:“不必多礼。” 一行人站在门前,尴尬地沉默了一会儿。 最后韩爷爷道:“外边起风了,陛下要进来喝杯茶吗?” 傅询道:“不用麻烦,天也晚了,我这就回去了。” “啊,那恭送陛下。” “夜间风冷,请几位老人先走。” 几位老人家疑惑地相互交换一个眼神,也齐声应了。 随后柳家与梁家的马车到了眼前,送走柳老学官与梁老太医,韩爷爷看了一眼韩悯。 韩悯再看了一眼傅询—— 今晚恐怕是亲不上了。 “那……陛下,臣先扶两位爷爷回去。” 行过礼,韩爷爷与杨公公转身向回,韩悯才登上一级台阶,就被傅询拉住衣袖。 韩悯回头看他,刚要说话,傅询就抬起手,用拇指按了一下他的唇角。 他没忍住笑了,又害怕惊动爷爷,连忙回头看了一眼。 两个老人家已经进门去了。 于是他转回头,壮着胆子,握住傅询的手,把他的拇指直接按在自己的唇珠上。 软乎乎的。傅询没忍住压了一下,韩悯差点把他的手指含进去。 紧接着韩悯推开他的手,瞪了他一眼,小声道:“我先回去了,你也快回去吧。” 傅询抓着他的衣袖不肯松开,还没来得及再做些什么,却有个人从门里出来。 杨公公拢着双手,站在门里,面上带着笑意:“悯悯,还不进来?要关门了。” “来了,马上就来。” 他匆匆应了一声,费力地从傅询手里抽出自己的衣袖,转身离开。 韩悯很是紧张,三步作两步跨上台阶,跳进门槛,和杨公公一起把木门闩上。 木门关上,檐下一双灯笼摇晃,傅询低头看了看自己碰过韩悯的手,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才笑了一声,转身离开。 宫里的马车停在巷口,傅询一路走出去,偶尔望一眼韩家的围墙—— 他很想翻墙进去,去找韩悯。现在就去,摁着他,继续今晚没有做完的事情。 但是不行。前几个月,他自己在韩家安排了不少的侍卫。 他现在翻墙过去,会被侍卫当做歹徒。 * 韩悯跟着杨公公走在廊前。 杨公公转头想跟韩悯说话,韩悯仿佛有所察觉,一溜烟跑走,上前挽起爷爷的手。 他傻傻地笑:“爷爷。” 韩爷爷了然道:“你又做什么坏事了?” “没有啊。” “今天忽然这样乖巧,不是做了坏事?” “真的没有。” 和傅询谈恋爱,那能是坏事吗? 不是,这是好事。他还有点开心,韩悯开心得总是忍不住偷笑。 杨公公从后边追上来,看见韩悯傻乎乎的模样,若有所思。 把爷爷送回房间,韩悯帮爷爷端来热水洗脸,帮忙放下帐子。爷孙俩道过晚安,韩悯就欢欢喜喜地出去了。 两个老人家住得很近,房间就在对门。 韩悯甫一回头,就看见杨公公的房门还开着,杨公公正坐在榻上剥核桃,听见动静,抬头朝他笑了一下。 韩悯也笑了笑,然后杨公公招招手,要他过来。 不知道他是不是看见什么了,韩悯心里发慌,只能慢慢地挪过去。 忽然有个白色的身影从他脚边窜出来,绕着他转圈。 是系统附身的白猫。 他把白猫抱起来,走进房里,反手关上门。 “干爷爷?” 杨公公已经剥了一碟的核桃仁:“过来吃东西。” 韩悯应了一声,忐忑地在他面前的位置坐下。 过了一会儿,杨公公放下手里的小钳子,温声问道:“娇娇,刚才在门口,你和圣上在做什么?” 韩悯低着头,专心吃核桃,把落在碟子上的核桃碎捡起来,假装没有听见。 杨公公捏住他的下巴,让他把头抬起来:“你爷爷他们太死板,看不出来。但是瞒不过我,我一眼就看出来了。” 惊天噩耗,他和傅询才谈了一个下午加晚上,就被长辈发现了。 韩悯定下心神,眨巴眨巴眼睛:“干爷爷在说什么?” “还想骗我,这种事情我见的多了。” “难道是德宗爷爷年轻时和……” “什么乱七八糟的?不是他。”杨公公捏起他的嘴,“宫里看对眼的小太监小宫女多了去了,这么些年,我在宫里抓了好几对。我们推门出去的时候,圣上看你的眼神明显不一样,你们还站在外边说了好一会儿的话,不对劲。” “哇,干爷爷真是悟空再世,火眼金睛。” “你别想混过去,你自己说,你和圣上是不是……啊?” “是。” 承认得倒是很爽快。 杨公公想要再确认一遍:“真的?” 韩悯认真地点点头:“真的。” 可他二人之间存在着无法改变的权势差距。 傅询已经是皇帝,除非他退位,否则他二人的身份地位永远无法平等。 永远都是君臣,君臣之别永远存在。傅询永远都压他一头,今日长情,他会让着韩悯,却不知日后如何。 正如柳老学官常说的那句话,帝王心易变,可远不可近。 这是杨公公现在担心的事情,也是系统一直以来忧虑的地方。 他看了一眼韩悯,韩悯大概知道他在担心什么,便抱着猫,挨着干爷爷坐着。 “干爷爷,不行吗?” “也不是不行,你自己多想想,以后要是……” 现在说这种话,好像也不太好。 所以杨公公没有再说下去,改口问道:“你和圣上之前不是打架打得很凶吗?怎么忽然就转性了?” 韩悯搓着手里的白猫:“小的时候太顽皮。不过应该是我先动心的,是我的问题,干爷爷不要怪他。” 杨公公低头看他,这小傻子傻得直冒傻气儿,都这时候了,还惦记着给圣上打掩护。 他一眼就看得出来,分明是圣上先看上他的。 从前还以为是圣上爱惜他的才华,现在想起来,分明就是老早就盯上韩悯了。 杨公公又问:“打算什么时候告诉你爷爷?” “我暂时打算谁也不告诉。” “怎么?” 韩悯神色坦荡:“起码要等天下统一,朝政稳固,百姓安居。我不贪图男皇后的位置,我就应当封侯拜相,凭他是皇帝又如何?” 听闻此言,被他抱在怀里的系统猛地抬头,系统看见他的眼中映着烛火,熠熠生辉。 这下系统放心了,他还是那个站在紫宸殿上、意气风发的小韩大人。 但杨公公还是有些担忧,就算海内安定,那也无关他二人。 停顿了许久,他最后问:“非圣上不可吗?” 韩悯重重地点了一下脑袋:“嗯,非傅询不可。” 他把头靠在杨公公的肩上,用脸颊蹭了蹭衣料:“干爷爷,不是他的话,我会一辈子都不快乐的。” 杨公公揽住他的肩。 韩悯也不确定,杨公公会不会执意反对,要是这样,只怕还有得磨。 他小声道:“要是不成的话,我就得天天以泪洗面,哭干了眼泪,就变成蝴蝶飞走了。” “什么乱七八糟的?” 又过了一会儿,杨公公叹了口气,最后道:“你自己喜欢就行。反正再过几年我就死了,你再怎么胡闹我都看不见了。” 韩悯转忧为喜,笑着道:“不会的,不会的,干爷爷长命百岁。” * 翌日,韩悯仍要进宫当值。 批完奏折,正休息时,他就把这件事跟傅询说了。 “没想到这么快就被发现了,真是太险了。”韩悯歪在凭几上,拍着心口,“我还以为干爷爷不会那么容易就同意的。” 傅询帮他揉左手,捏捏他的手指,淡淡道:“他是不舍得看你哭。” 韩悯笑了笑,坐直起来,看着他的眼睛:“那你呢?” 傅询却道:“我很喜欢看你哭。” 这是什么话?自己都哭了,他还不心疼,还喜欢看? 韩悯不大高兴地瘪了瘪嘴,重新倚在凭几上,然后才反应过来傅询说的是什么。 双眼通红,抽抽噎噎的那种哭。 沉默许久,他最终憋出一个词:“衣冠禽兽。” 傅询的手指暧昧地穿过他的指缝,插进去,扣起来。 韩悯不觉,仍然道:“亏我还在干爷爷面前维护你了。” 傅询笑了一声:“你怎么维护我的?” “我说是我先动心的,让他不要怪你。我真是天下第一好人。” “是你先动心的?” “是啊。” 傅询再问了一遍:“怎么是你先动心的?” 韩悯不服,反问道:“怎么不是?明明就是我,昨天也是我先主动的。” “什么时候?” “我从桐州回来之后就发现了。” 傅询轻笑:“是吗?” “是呀。”韩悯抬手,摸了摸他左边眉尾上的细小伤疤,“就是我帮你画完眉毛那个晚上,也是我束冠的前一天晚上。这个日子挺好,我一动心,就可以做成年人做的事情了。” 傅询不再说话,韩悯还以为他是说不出话来了,得意地翘了翘脚。 再待了一会儿,韩悯撑着手要坐起来:“休息够了,继续批折子吧。” 之前傅询的手还没好,是韩悯帮着批的折子。如今傅询好了,却也习惯两个人一起看折子了。 韩悯在案前坐好,挽起衣袖,拿过一封折子。 “谢岩的,那应该是新法推进的事情。” 他将折子翻开,傅询也不看,只是瞧着他。 韩悯转头:“怎么了?” 傅询却仿佛没有条理地说了一句:“我开始习武的那个冬天。” “啊?” 韩悯想了想,他与傅询自小就认得,傅询这个人小时候怪懒的,还是个小胖子。 后来有一年冬天,腊月里,韩悯忙着帮家里人挑选零食,置办年货。再等年节时见到傅询时,忽然发现他长高了不少,还瘦了许多,脸上线条都硬朗起来。 韩悯问起傅让,才知道他这阵子再跟着先太子习武。 难道他说的是这个冬天? 可是这有什么特别的含义? 韩悯看着他,透过他的眼睛,望见浓重得化不开的喜欢。 他忽然想到什么,惊讶道:“难不成?不是吧?傅苟,你一开始还想跟我搞早恋?” 他掰着手指算了算,他记得那年他才…… 还没来得及算清楚,傅询的双手就扶住他的腰。 掌心发烫,贴在他的腰上,仿佛透过衣料,灼热韩悯的皮肤。 他忍着燥意,继续算时间,那年他才十三岁。 “七年!你从小就是个……” 傅询把他拉过来,低头吻住。不消他说,直接把后边那两个字付诸行动。 七年的不知不觉间,年少时的情意早已化作滔天巨浪,将韩悯团团围起,只留下方寸土地。 如今水漫孤舟,将韩悯一并淹没。 第89章 没羞没臊【二更】 案上一叠奏章被人推倒,落在地上,动静很大。 韩悯下意识循声看去,然后讪讪地收回了自己的手。 是他打翻的,因为紧张。 傅询把他揽在怀里,抱得紧紧的,生怕他跑了,深沉的眸子里映出的都是他,任谁都会紧张。 在外边伺候的小太监听见动静,连忙走近,叩了叩门,试探着问了一句:“陛下,小韩大人,可是有什么吩咐?” 傅询语气平淡:“无事,韩卿把东西碰倒了,他会捡起来的。” 他看向韩悯,韩悯认真地点点头,嗯,我会的。 犹觉不足,傅询又掐了掐他的腰。 韩悯想要扭身躲开,傅询的手臂揽得很紧,他躲不开,只是咬着牙,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傅询指着门外,那个小太监还有些担心地等在外边。 于是韩悯清了清嗓子,朗声道:“没事,就是我把奏折碰倒了,顺序也乱了,你们不懂得收,我来就行。” 小太监这才放下心来,应了一声“是”,快步退走。 韩悯看着门外没了人影,才转头看向傅询。 傅询搓了搓他的脸:“还不快捡起来?不是你弄掉的?” 他这样说,韩悯就不服气了:“要不是你非要亲我,我会把东西弄掉吗?” “昨晚就该亲的。”傅询按了按他的唇角,“想了一晚上了。” 韩悯板起脸,佯怒道:“没羞没臊。昨天才是第一天,你就想这种事情,哪有这么快的?” “不快,我同你都认识十几年了。” “你这个……” 一时间,韩悯也想不到合适的词来形容他。 他最后只道:“和我一起长大的朋友这么多,就是你、只有你一个,从小就……不知道小时候到底在想什么。” 傅询轻笑,手掌扶住他的脑袋,飞快地亲了他一口。 没等韩悯生气,他就道:“批折子吧,朝政要紧。” 他自己玩够了,就说政事要紧。 韩悯拍了他一下,“使唤”道:“那你去把地上的奏章捡起来。” “要两次。” “什么?” 他还在疑惑,傅询就再次扶住他的脸,碰了碰他的唇角。 韩悯摸了摸唇角:“都破了。” 于是傅询换了另一边。 其实是不会破的,除了第一回 ,后来几次,他们都像是小时候那样,很简单地碰一碰对方。 傅询喜欢亲他,不是出自情欲,而是和之前喜欢玩韩悯的头发一样,只是喜欢他身上的东西。 后来稳下心神,两个人继续批奏折。 谢岩去邻水三郡赴任,根据当地情况推行新政,目前还在试水阶段,递了折子上来,说了一些事情。 这封折子暂时压后,要等下午江涣一行人进了宫,一起商讨,再做批复。 韩悯将奏章放到一边,随口道:“不过科举增设理、农、工、商四科的事情,可以先在全国推行。不论什么时候,人才都是缺的。” 傅询颔首:“等赵存的事情完了就颁旨。要防别有用心的人投机取巧,还要增设律令加以约束。” “也是。”提到赵存,韩悯想起这件事情来,“对了,秋狩的日子定下来了吗?” “监天观的人算了一下,九月初五。” “事情不能万分稳妥,陛下远在行宫,还是要多加小心。” “我知道。” 韩悯翻开另一封折子,这是桐州知州递上来的。 知州先在折子上请了罪,说都是自己失职,然后又说事已办妥,请圣上宽心。 不知道是什么事情。 韩悯转眼看向傅询,傅询面色如常:“桐州的韩家,教出韩礼那样的儿子,应该给他们一些惩戒。朕还听闻,他们在桐州,仗着是你的亲戚,胡搅蛮缠,横行霸道,坏了你的名声。” “那……陛下让桐州知州做什么了?” “他们从此不姓韩了。” 韩悯不太明白:“啊?不姓韩?那姓什么?” “随便姓什么,反正不能姓韩。你爷爷那里,朕也让人去打了招呼,已经把韩礼一家子从韩家族谱上除去了。” 从来只听说有皇帝赐姓,却不想还有皇帝夺姓的。 倘若只是因为韩礼,却也不会太过牵连桐州的韩家,但是方才傅询说,桐州韩家借着韩悯的名头,四处作恶。 韩悯没有异议,既然他们仗着是韩家人才这样,夺了姓氏也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他顿了顿,又问:“那韩礼呢?陛下还把他关着吗?” 傅询面上不显:“打了一顿,再关一阵子,就让他滚回桐州。” “嗯。” 韩悯不曾怀疑这话的真假,傅询往后靠了靠,没让他看见自己的表情。 他眸色微暗,看不出方才的话究竟是真是假。 * 午后,江涣一行人进宫。 和从前做过的许多次一样,他们聚在一起议事。 直到日头西斜,才收拾东西要走。 韩悯也收拾好,把笔橐往腰上一挂,准备和他们一起离开。 傅询扯了一下他的衣袖:“明日早点过来。” 韩悯笑着应了:“好。” 他走之后,整个福宁殿顿时空旷下来,满室烛光摇曳,安静得仿佛空无。 傅询垂了垂眼睛,表情有些落寞,翻开还没看过的折子。 他一早就知道,做皇帝就是这样的。韩悯不在的时候,就沉闷又无味,时间格外漫长。 所以他特别喜欢缠着韩悯,逗他玩儿,就算看他生气,也觉得韩悯这个人特别地鲜活有趣。 将剩下的折子都批完,傅询搁下笔,揉了揉眉心。 小太监进来通传:“陛下,慈明殿的嬷嬷来请陛下移驾慈明殿用膳。” 他望了一眼窗外,天色果然全黑了。 正巧他也有事情要找太后。 他拂袖起身,乘着车辇,在慈明殿殿外下了地。 太后常年礼佛,还是皇后的时候,就时常抄经念佛。 慈明殿也十分素净,还有一股若有若无的香火气。 傅询不常来此处,就算来了,也是请个安就走。 他与太后的关系有些微妙。 先太子傅临还在的时候,先帝与太后的注意力都放在傅临身上。 先帝想将傅临培养成合格的储君,至于其他的儿子,只要不给他惹事就好;太后也是如此,对傅临寄予厚望,对傅询则是他高兴就好,极少管束。 这样的区别,好像没有什么太大的坏处。但说到底,不过是不肯多用一份心。 及至先太子过世,太后才将目光转到傅询身上。 后来傅询为了韩悯,屡次冲撞先帝。 太后怒极,扶着额头对惠太妃抱怨:“要是临哥儿还在,我哪里还会管他?” 傅询的脾气很硬,所以直到现在,他也很少跟太后说起正事,只要话题还围绕着日常琐事,他们就能心照不宣地将这份和平维持下去。慈明殿里灯火通明,内殿里,太后跪在一尊白玉观音前,双手合十,闭眼诵经。 她在为先太子祈福。 傅询也不催促,随便找了个位置坐下。 过了一会儿,一个嬷嬷扶着太后出来,傅询起身,唤了一声“母后”。 于案前分坐,宫人们捧着托盘鱼贯而入,又捧着托盘离开。 没有怎么动筷子,傅询道:“朝中已经定下九月初五秋狩,我记得,每月月初,母后都要去建国寺祈福。这回也当是为猎场军士祈福,请母后携几位夫人在建国寺小住。” 这种事情,太后也经常做。 先帝死的时候,她就带着一群老姐妹,在建国寺祈福,直到先帝灵柩被运往明山,她才回宫。 虽然不知道傅询为什么忽然这样说,但是在这种小事上,太后一向随和。 “也好。” “韩家也在寺里暂住,烦请母后费心。” 太后这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不知道是什么缘故,永安可能要有大动静,所以傅询要她照顾韩家。 她也应了。 “哀家答应了陛下这么些事情,哀家也有一件事情,希望陛下能够答应。” “母后请讲。” “徐家小女儿今年也有十七了,平日里也喜欢骑射,活蹦乱跳的,跟猴儿似的。这回去秋狩……” 傅询貌似了然,却应道:“正好,柳家二姑娘也去秋狩,安排她们一起,也好相互照应。” 太后分明不是这个意思,傅询不愿再说,将碗筷往前一推,只道:“建国寺我也会派人盯着,不过他们到底不周到,还望母后多多费心。” 太后扯着嘴角笑了一下:“那是自然。” 得了一句答复,傅询便起身向外走。 走出几步,他忽然回头,低声问道:“徐家,徐家大姑娘,是之前和大哥议亲的那位姑娘吗?” 还有许多话,傅询没有直接问出来—— 徐大姑娘早就嫁了,如今徐家小女儿也长成了,所以徐家一定要安排人进宫?就因为清誉声望?原来他同大哥一样,也需要徐家作为助力?这就是太后挑选的最合适的家世? 太后没有回答。 烛火摇曳,打在人面上的阴影也一晃一晃的。 * 九月初一的朝会上,告知朝臣,秋狩的日子定在初五。 届时一众武将都会随行前往,文官则留在永安,由悦王爷傅乐与丞相江涣代理朝政。 武将里有个例外,早几个月就被变相禁足的信王爷李恕,傅询没有提他,也就是让他继续待在府里。 同时,太后请旨,秋狩期间在建国寺中为国祈福。 次日,几辆轻便的马车就从宫门驶出,一路驶进建国寺。 韩家也以韩爷爷要养病的由头,收拾好东西,赶着马车,搬到建国寺的一处院落去住。 等安顿下来,就已经是午后。 天气不热,太后抄了一会儿经书,就与惠太妃一同在寺中闲走。 前边有人走来,正是元娘子与韩悯。 韩悯手里提着菜篮子,应当是才陪娘亲买了东西回来。 母子俩说说笑笑,韩悯闻了闻衣袖,道:“娘,我身上没肉味儿吧?” 在建国寺只能吃素,韩悯刚才陪着娘亲出去一趟,趁机吃了点东西解解馋。 元娘子笑着道:“那样一大只兔腿,你自己觉得能没有味道吗?臭得很,都冲撞神佛了。” 韩悯佯叹道:“唉,那我要是被佛祖收去做小和尚,娘可就损失了一个无比乖巧的儿子。留下我大哥,他那个臭脾气,不得整天都惹娘亲生气。” “你小心被你大哥听见……” 元娘子一转头,却看见韩悯抱着菜篮子,在拆包好的糖。 “得亏这些菜是生的,要不这篮子早就空了。” 韩悯捻了一块糖来吃,一本正经地解释道:“这篮子太重了,我吃掉一点。” 太后在檐下站定,看着他二人的身影走远,若有所感,对惠太妃道:“韩悯是个很好的孩子。” 第90章 【一更】诸葛半仙 搬进建国寺的那个下午,元娘子听闻太后凤驾在此,便带着韫娘与佩哥儿,去请了安。 不出意外,他们都要住在建国寺里住上大半个月,不去问声好,实在说不过去。 韩悯不便前往,就推着兄长在寺院里散步。 韩识的腿还没好全,偶尔能站起来走动,大多时候还是坐着轮椅。 白猫统子也跟着他,高扬着尾巴。 他们在寺院正中的宝殿外,韩悯站在殿前檐下,指了指远处的厢房,向兄长介绍道:“那个就是两朝鼎元谢岩的房间,我之前去过,他房里都是佛经,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 韩识看向那边,还没来得及说话,忽然有一个瘦小的身影,从旁边的台阶上嗖的一下冲出来。 韩悯吓了一跳,连忙拖着轮椅,带着兄长往后退。 跑出来的是只猫,很普通的狸花猫,韩悯在谢岩的房里看到过,是建国寺里和尚们养的猫。 韩悯动作一顿,定睛看去,原来那只猫径直朝着系统跑去。 他一下就乐了:“统子,看来人家对你有意思哦,把握机会。” 系统尖叫一声:“走开啊!” 它扒着韩悯的衣摆,蹭地一下就爬了上去,拽着韩悯的腰带。 那只小花猫挨在韩悯脚边,眼巴巴地望着系统。 韩悯笑了笑,把系统抱好,俯身把小花猫也抱起来。 一手抱一只,一会儿捋捋这只,一会儿拍拍这只,韩悯觉得自己的人生都圆满了。 韩识十分无奈,只好随他去玩。 寺庙正殿建得比其他屋宅都要高一些,正对着正门。 他稍抬眼,就看见傅询骑着马,匆匆往这里赶来,两列侍卫在后边跟着。 他再看了一眼韩悯,韩悯还低着头弄猫,怀里抱着一只,手上还举着“一长条”,仿佛是把它当枪使,口里还嘿哈地唱念出声。 小花猫竟然也很配合他,只有那只叫做系统的白猫一脸嫌弃,都皱出川字眉了。 韩识收回目光,我弟弟是小傻子。 这时,傅询也在门前下了马,把缰绳丢给身边侍卫。 正当此时,韩悯也站在高处的宝殿外,举着“一长条”花猫,瞄准了他。 弓箭手就位。 弓箭手放弃行动。 但是他准确地击中了目标的心脏。 傅询笑了一下,分明离得还远,韩悯却仿佛听见他很轻的笑声。 他身形一僵,讪讪地笑着,放下手里的猫。 而后傅询不徐不疾地走上殿前石阶:“都安顿好了?” 韩悯抱着猫,应了一声,傅询看向另一只猫,韩悯笑着摸了一把猫的脊背:“是寺里的猫,好像看上了统子,黏着不肯走。” 正说着话,韩识忽然就站起来了。 韩悯一惊:“哥?” 韩识神色如旧:“坐累了,站起来走走。” 韩悯连忙把手上的猫放下,从木轮椅后边抽出拐杖,给他拿好。 韩识撑着拐杖,看向傅询:“这么晚了,陛下到建国寺来,可是有事?” 傅询只说:“朕来看看母后。” 这倒是个正当理由。 韩识便道:“不敢耽误陛下的时间,陛下快去罢。” “好。” 傅询看了一眼韩悯,想上手摸两下,到底还是没有动作。 韩悯俯身作揖,说“恭送陛下”,却在兄长看不见的地方朝他挥了挥手。 * 傅询去时,太后就像从前的许多次一样,跪在白玉观音像前,双手合十,低声诵经。 不多时,到了时辰,太后起身,几个宫人捧着食盒进来,动作麻利地把碟子摆在案上。 另有宫人捧来热水与巾子,太后低头濯手,似是随口道:“哀家今日在外边散步时,看见了悯哥儿。” 傅询没有说话,面上表情也很平淡。 太后继续道:“他和他娘亲很亲近。” 傅询道:“是,他一向讨人喜欢,又爱在长辈面前撒娇。” “哀家记得,皇帝小时候就很喜欢和他在一块儿。” “是。” 宫人们将案上菜碟摆好,无声无息地退下去。 禅房不比宫中,外间只有一张小案。 太后在案前坐下,傅询也没有要过去的意思。 太后叹了口气,将竹筷按在桌面上:“今日元娘子来向哀家请安,哀家随口提了一句,要认悯哥儿做义子,封他亲王之位,元娘子很快就推辞了。元娘子怕悯哥儿站得越高,跌得越重,所以不敢应下这件事情。父母之爱子,为之计深远。哀家对临哥儿、对皇帝也是这样。” 傅询表情淡漠,没有太大的反应。 最后太后问道:“所以徐家小女儿的事情,皇帝考虑得怎么样了?” “朕已经让柳停嘱咐过柳家二姑娘了,她会照顾好徐姑娘。” 太后一顿,随后恢复唇边笑意:“好罢。那封韩悯亲王之位如何?哀家收他做义子?” 傅询面不改色:“不必麻烦,他迟早也会是母后的孩子。” 其实太后早已有所察觉,从以往诸事,到这回托她照顾韩家。 她隐约知道傅询好像挺喜欢韩悯的,只是没想到他说得这样直接。 傅询继续道:“等攻下宋国,一统天下,他在朝堂上的位置高了,无人再敢议论,朕就封他。” 这回太后也顾不得别的什么,脱口便问:“皇帝可想好了?” “是。” “既然如此,那哀家也不好多说什么。” “那是最好。” 两人在朝堂后宫多年,深知有些事情,点到为止就好。 傅询已经是手段强硬的青年帝王,不单是这件事情,还有许多事情,他不像当年的先太子,年纪尚轻,势力微弱,需要太后的支持与谋划,他只需要太后的“沉默”,只要她不插手就好。 如此,他也可以继续给太后提供无上的尊荣。 太后不会以为,动了韩悯,就会让傅询改变主意。她自作聪明,反倒会打破平衡。 倒不如永远保持这样的状态。 到这里便无话可说,傅询起身要走:“儿臣告退。” 太后道:“不留下来用了晚膳再走?” “不必,来时也没有事先告知,想来他们没有预备多余的饭菜。” “那让他们现在去做,煲猪脚汤还来得及。” 傅询笑了一下:“母后忘了,这里是建国寺。” “是,那……” 他又道:“母后也不记得,我与韩悯小时候常喝猪蹄汤,是因为打架摔断了手和腿,不是我们喜欢喝,我们也不喜欢。往后母后还要往福宁殿送菜,还是换几样好。” 太后哪里知道? 只是见他们小时候,元娘子时常送汤给韩悯,心想着傅询应该也喜欢,才留意着让膳房去做。十几年了,也没有再留意过别的什么。 傅询最后道:“父母之爱子,为之计深远。母后还是对大哥更上心。” 太后张了张口,到底没有再说什么。 * 傅询一出来,就有个人从不远处的围墙那边探出脑袋,神秘兮兮地朝他招了招手。 韩悯扒在墙角,一双杏眼直勾勾地望着他。 傅询忍不住勾起唇角,屏退侍卫,朝他走去。 “怎么在这里等?不是说第四个角门吗?” “你看到啦?” “嗯。” 傅询捏住他的手腕,把他的手举起来,再将拇指按回去。 方才韩悯躲在韩识后边朝他挥手,是这样挥手的,意思就是晚饭后,第四个角门见。 韩悯道:“我以为你没看到,早点吃完饭,就早点过来了。” 两人并肩,顺着围墙边的小路走。 韩悯忽然叹了口气:“我哥的腿还没全好,就已经这样了,等他好了……” 他怜惜地抚摸傅询的脊背,和摸猫的手法一样。 傅询却道:“我打得过他了。” 韩悯一瞪眼:“你敢!” 傅询笑着要捏他的脸,被韩悯躲开了。 “佛门圣地,不许放肆。” 傅询让了一步,握住他的手。 然后到了寺院门后,傅询要揽他的腰,也被他按住了。 “佛门圣地。” 傅询把他带出去:“这不就出来了?” 可以亲亲抱抱了,就在建国寺门口。 * 再过了几日,葛先生将白石书局的事情交接完毕,也要离开永安。 而白石书局害怕引起不必要的麻烦,也将松烟墨客封笔的消息暂时压后。 葛先生走的那日,韩悯与一众朋友都去送行。 虽然早先就知道了这件事,但韩悯还是有些舍不得。 “葛先生一定要走吗?” 葛先生是他在桐州认识的,那是他最潦倒的时候,两年相扶,韩悯自然不舍得。 这时葛先生穿着一身道袍,扛着上书“诸葛半仙”的布幡,却道:“说了多少次了?在外面喊我‘诸葛先生’。” 韩悯垂着眼睛,可怜巴巴地看着他。 “你都苦尽甘来了,不用我再帮你了。天下文人这么多,都等着我这个伯乐呢。”葛先生拍拍他的肩,“行了,有空再回来,到时候给你介绍新的文人朋友。” 韩悯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嗯。” 再同楚钰、温言说了两句话,葛先生扛着布幡,转身时带起一阵风,背对着朝他们挥挥手,就那样走了。 他虽不是文人,没有太多的文采,但若是没有他,只怕韩悯与谢岩,特别是谢岩,便要在寂寂无名中浑噩度日了。 知遇之恩难偿,但有更多的怀才之士,难遇知音,蹉跎此生。 楚钰揽住韩悯的肩:“没事儿,还会回来的。” 韩悯站了一会儿,眼见着葛先生的身影消失在尘土飞扬的官道那边,这才恍然想起一件事。 “我还没问他叫什么名字。” 楚钰惊道:“不是吧?你和他认识两年了,你还不知道他的名字?” “我一直问他,他一直不告诉我,还说自己就叫‘先生’。” 韩悯想了想,还是要追上去问一问,楚钰却按住他:“他就是从前的宋国首富,偏好风雅,楚家和他做过生意,后来谢岩被赶出宋国,他散尽家财追到齐国来,就为了拉谢岩一把。” “那他叫什么?” “葛觅,高山流水觅知音的‘觅’。” 第91章 九月初五 葛先生走了,韩悯难过了好一阵子才缓过来。 次日就是九月初五,秋狩的日子。 卫归卫小将军整肃军队,在永安城城门外等候。悦王爷傅乐与丞相江涣,率领一众文臣,亦在城门外送行。 而后傅询身穿窄袖武服,脚蹬长靴,头束金冠,骑着骏马,身后簇拥着一群同样穿着武服的宫人,从宫门里出来,走过玄武长街。 跟着他的,也不全是宫人,还有一位穿着文官官服的小韩大人。 红衣似秋日枫叶,随快马行进,在风中猎猎作响。 几个随行的文官交换了一个眼神,没听说小韩大人也要跟着去啊。 看来要再加一个位子了。 站在队伍中的楚钰谁也不看,了然道:“他不是要跟着去,他只是昨晚宿在宫里,今早顺道和圣上一起出来。” 楚钰昨日分明没进宫,却能把事情猜得八九不离十。 几位大人连声道:“楚大人厉害了。” 正说着悄悄话,傅询就已经到了眼前。 他在文官方阵边上勒马,看向韩悯。 韩悯朝他抱了个拳:“臣先过去了。” 傅询颔首:“嗯。” 于是韩悯翻身下马,将马匹交给侍卫牵下去,他自己站到队伍的空位上。 文官的队伍排序,以品级为主,却不是全然按照品级。 傅询看重的近臣,会站在靠前的地方。 古来皆是如此,皇帝未来的近臣,往往会先在一些品级不高的官位上磨炼一段时间。 朝中稍微留心的大人都能看出来,韩悯不仅属于近臣之一,还属于近臣之首。 所以他们不约而同地给他留的位置,就在悦王爷傅乐与江涣江丞相的旁边。 韩悯一落地,还没来得及往文官堆里挤,就被几位大人合力推到前边去了。 他十分疑惑地被安排在最前排的位置,悦王爷按住他的手:“你就站在这里。” 他小心地点点头,然后扭头看向傅询,朝他笑了一下。 怪傻的。 傅询没忍住笑了,然后将拳头抵在唇边,咳了一声,恢复寻常威严的模样。 卫归身披甲胄,领着人,等在对面。 傅询骑着马,缓步上前,在一众文官前停下。 “此去秋狩,诸位大人留守永安,多多费心。” 诸臣俯身作揖,只道:“臣等分内之事,陛下放心。” 傅询的目光在一群红蓝官服里扫了一圈,最后落在衣裳颜色格外鲜亮的韩悯身上。 他骑着马上前,侧过身,随手弹了一下韩悯的官帽,韩悯捂着帽子,愤愤地抬起头。 傅询轻笑,朝他伸出手。韩悯犹豫了一下,还是把手递给他。 傅询握着他的手,捏了捏他的手指。 接下来一段话,像是对所有文官说的,又像是对韩悯说的。 “诸位大人留守永安,也不必心急。虎牙山的好东西,朕带着他们一群武人,拿回来与诸位同享。” 众臣愈发低下头:“臣等谢陛下赏。” 只有韩悯被他拽着手,弯不下腰。 傅询回头看了一眼,卫环领着人在他正后方,他一手牵着缰绳,再侧过身子,挡着韩悯,趁着所有人都没注意,吻了一下韩悯白皙的指尖。 韩悯的脸瞬间通红,连指尖都透着淡粉色。 他猛地抽回手,小声催促道:“要死了,还不快走?” 傅询再勾了勾他的手指,才松开手,调转马头。 韩悯连忙弯下腰,假装自己一直和文官们一起行礼,混入其中。 在傅询说了一声“免礼”之后,才直起身子,还假意扭了扭腰,仿佛行礼行了很久。 傅询笑出声来,随后一松缰绳,马匹掩着宽阔的官道飞驰出去,经过卫归与军士面前时,也没有停顿。 卫归翻身上马,朗声喝了一声“行军”,双腿一夹马腹,也跟了上去。 一时间,城门前尘土飞扬,颇有气势。 齐国原本就把狩猎当做是一种军事演习,而不是游玩踏青,所以卫归说的是“行军”,而不是启程一类的词。 在前往虎牙山的途中,士兵还会根据地形变换阵法,有的时候场面没有什么章法,甚至还会有些混乱。 这也是齐国一直受宋国白眼的原因,南方荒芜野蛮,齐国皇室土匪出身,礼法宽松,毫无规矩。竟然还有士兵能跑到皇帝前面去,简直无法容忍。 不过齐国人自己倒不怎么觉得,战场上又不能讲规矩,只要不犯军法就好。 从前每年的春猎秋狩,沿途的齐国百姓也会出来看看。前三年是先皇在位,先皇倒是不太喜欢这个,总是乘着马车,晃晃悠悠地过去。 如今傅询即位,又恢复了往日德宗皇帝在位时的风采,齐国上下都换了一番新气象。 * 烟尘渐散,永安城外的诸位大臣还没离去。 悦王爷与江涣转过身,江涣拢着手,微微抬眸,神色正经:“往后一月,辛苦诸位同僚了。悦王府与丞相府的大门都敞着,请诸位同僚固守本位,待圣上归来,自当褒奖。” 诸臣都应了,随后各自散去。 韩悯也要回城,一回头,就看见城门那边有个鬼鬼祟祟的人,见他们散了,转身就走,大约是要回去报信。 他再回头看了一眼。 傅询此去,只带走了一半的玄鹄军,还有一半,就驻扎在永安城外。 他收回目光,抬头望见原本万里无云的晴空里,远远地飘来一片阴云。 马上就要入深秋了,再下场雨,天气就越来越冷了。 * 城门窥探的那人,谨慎地绕过两条街道,最后回到驿馆里。 他敲了敲门,里边的人强忍着忐忑与欣喜,应了一声:“进来。” 小厮推门进去,回头将门关好。 赵存与赵殷兄妹俩都在房里。 原本此时,宋国使臣不该留在此处,可是赵殷上回在马球场摔伤了,他们就借着养伤的由头,多停留了几个月。傅询也刻意不去过问,让他们留下来。 赵殷抢先问道:“如何?” 那人单膝跪下,抱拳道:“王爷,齐君已经率了一半的玄鹄军前往虎牙山了。” 赵存难掩喜色,抚着掌,连声应道:“好,好。” 他急冲冲地道:“愣着干嘛?快,快去通知城里我们的人,全部出动……不对不对,得先去找信王爷,让他把剩下的玄鹄军调动起来,快,去联系季公子。” 赵殷劝道:“齐君才走,兄长稍安勿躁,不急在这一时。” “也是,也是,我一时糊涂了。” 如今永安城中空虚,帝位在赵存看来,简直是唾手可得。 他在冷宫中待了十几年,原以为做了个广宁王就已经是最好的了,哪里想到这皇位有一日还能落到他的头上? 饶是再让冷静,他也被喜悦与欲望冲昏了头脑。 他此时也不再对赵殷有任何怀疑:“好妹妹,往后我定不会亏待你。” 赵殷笑着道:“我自然是信的,兄长做王爷之后,又何曾亏待于我?你我是亲兄妹,不必说这样见外的话。” * 住在建国寺的日子有些平淡。 每天早晨,悦王府会派人来寺院接韩悯,接他去府上一同商讨政事。 近来邻水三郡的变法已经渐渐安稳下来,正在缓步推进中,除此之外,就没有什么要紧事情了。 所以这份工作也十分轻松,朝中大人各司其职,按部就班地做事就好。 中午在悦王府用过饭,下午仍旧是悦王爷派人送韩悯回来。 下午小睡一会儿,然后或是陪着娘亲去买菜,或是同佩哥儿一起玩,推着兄长出去散步。一个下午很快就消磨掉了。 他也曾留意到,建国寺周边的几条街道上,有卫环带着人在巡逻,但是不怎么显眼。 傅询还是怕他出事。 毕竟他是与赵存起过冲突、当中下过赵存的面子的人,倘若赵存得志,难保不会为难他。 而其余人等,在一开始肯定是以拉拢收买为主。 就这样度过了平平无奇的十日。 这日下午,韩悯午睡起来,外边有个嬷嬷来请。 “小韩大人,太后娘娘有请。” 韩悯揉着眼睛,一时间还没反应过来,过了一会儿,才应了一声。 “稍等,我马上就出去。” 他换了身衣裳,洗了把脸,推门出去。 “太后召见,是有什么事情吗?” “小韩大人多虑了,是太后娘娘翻看经书,看见从前小韩大人抄的两页纸,觉着不错,所以派老奴过来,请大人过去再抄两页。” 韩悯点点头,没有再问。 厢房通透明亮,几个宫人侍立,太后坐在案前,卸了腕上手镯,正在抄写经书。 韩悯行了礼,就在另一边的案上坐下,翻开早已预备下的经书,开始抄写。 没一会儿,太后就放下笔,揉着手腕,叹道:“人老了,才抄了那么一会儿,眼睛就花了。” 韩悯也跟着放下笔,没有说话。 站在太后身后的宫人要上来帮她擦手热敷,被她挥手屏退。 宫人都退到门外,看得见里面的场景,但是听不见他们说话的距离。 太后道:“悯哥儿,你和你娘亲的感情很好?” 韩悯点头:“是。” “可是皇帝和哀家的相处就不怎么好。” “相处不在亲近,舒服就好。” “你说的是。”太后又道,“悯哥儿,哀家有一个难题,还想请你解一解,你看?” “太后请说。” “这回秋狩,哀家原本安排了徐家姑娘伴驾。” 她看向韩悯,韩悯却连眼睛都不眨一下,一副认真听题的模样。 于是她继续道:“可是皇帝拒绝了。哀家很不明白,徐家姑娘模样好,又善骑射,英气飒爽,应当和皇帝很投得来,皇帝怎么会不喜欢她?” 韩悯诚实地摇摇头:“太后恕罪,臣不知道。” 太后也不恼,笑问道:“你不知道,那皇帝怎么会喜欢你呢?” 韩悯也不惊,弯了弯眼眸,半玩笑地答道:“他要是嫌我不爱骑射,我还嫌他不会作诗呢。” 相互嫌弃。 顿了顿,韩悯补充一句:“臣愚见,圣上与先太子很不相同。” 先太子生在先皇与太后无微不至的庇佑之下,故去之后,先皇将傅询当做这个不会忤逆的儿子的继任,结果却被傅询气得半死。 或许太后也在有意无意中,把傅询当做先太子的继任,把从前为傅临安排的一切,转接到傅询身上。 她不甘心,想从韩悯这里要一个答案。 之后两人都不再执着这个问题,韩悯也不知道,太后最后得到了她想要的答案没有。 * 天色渐暗,韩悯起身要告辞。 他才站起来,就听见外边传来沉闷的号角的声音。 傅家是土匪出身,注重防御工事,当年在建造永安城的时候,先祖皇帝就在城中各处建造了石柱。 石柱看起来不起眼,其实是中空的,将号角塞进去,就能吹响。 一处传一处,只要有一处被吹响,整个警报很快就会响遍永安,城中百姓就都知道要戒严了。 恐怕是赵存有动作了,韩悯猛地回头:“臣去看看。” 话音刚落,他就跑出去了。 太后在后边吩咐人:“快,快让人去跟着,别让他伤着了。” 第92章 【一更】通身佛骨 虽然已经知道赵存要起事,但是等亲眼见到永安城中的场景时,韩悯还是被吓了一跳。 他躲在建国寺门后,小心地将门推开一条缝隙,透过那道缝隙往外看。 阴云低沉,仿佛就压在人的头顶。 不远处的玄武大街上传来整齐的马蹄声和脚步声,那是信王爷带着剩下半支玄鹄军进城。 军队兵符虽在傅询那里,但是玄鹄军毕竟是李恕一手带出来的,他在军中自然备受敬重。 他被皇帝变相软禁,早就有人对此心生不满。 如今信王爷终于出面,却说要起事,军中除他特意嘱咐过的心腹,旁人都有些犹豫,最终拖拉了十日,终于禁不住王爷“恳求”与军中人心裹挟,举旗入了永安城。 永安城守备空虚,是刻意留门让他们进去的,不费一兵一卒。 而赵存就躲在驿馆里等候,直至外边人进来,告诉他外边的情况。 “恭喜王爷,信王已经带兵进了永安城,这时正在封锁各个城门。” 赵存一直提着的一口气松了下来,他抚着桌面,连声道:“好啊,好啊。” 这时赵殷与季恒都在房中,他二人也俯首称臣,季恒则难掩面上喜色。 “恭喜王爷,贺喜王爷。” 赵存笑着道:“还早着呢,不急不急。”他吩咐那人:“去,让我们的人都出来,进宫城,先把紫宸殿占下来。” 那人领命下去。赵存满意地点头,转头看见赵殷与季恒还跪在地上行礼,连忙把季恒扶起来。 “这回可是多谢你了。” 季恒道:“都是王爷英明,我不过是牵线搭桥的。” 赵存自认为不傻,他当然知道,这种事情哪里是这么容易就能得手的?况且齐国还是敌国。 所以在一开始赵殷与松竹馆的云公子鼓动他的时候,他虽然心动,却还是不敢贸然行动。 直到季恒来找他,告诉他可以帮忙牵上信王爷的线,信王爷兵权在握,骁勇善战的玄鹄军都认服他。 季恒又同他讲了傅询登基的经过。 当时季恒不在宫中,他说的事情,自然是和狐朋狗友们一起喝酒时胡说的,再加上自己的一些揣测。偏偏赵存以为他是信王外甥,真就信了。季恒说,当时傅询与恭王傅筌两边对峙,傅询并不占上风,甚至还被恭王的人挡在城门外,肩上还中了一箭。 原本已经要打起来了,而后信王拿出先帝诏书,才暂时平息争端。 后来傅询登基,但是恭王仍然对皇位虎视眈眈,先帝出殡那天,恭王带人逼宫,最后还是信王带兵赶来,才最后平定局面。 季恒讲的事情都是真的,只是还缺少许多他不知道的事情。 但是赵存就这样信了,他以为只要有兵权在手,只要有信王李恕,就万事无虞。 当然他也留了个心眼。他跟信王说的是,同是德宗的儿子,先皇那样昏庸,也做得皇帝,为什么他李恕做不得? 他不说自己要做皇帝,他只说让李恕去做,他与宋国会暗中协助。 李恕当然不会甘心为敌国王爷所用,但是让他自己做皇帝,赵存觉得他肯定愿意。 赵存想着,等李恕控制永安之后,再坐收渔翁之利。就像方才那样,等李恕一进永安,他就领着人进宫城。 李恕登基,名正言顺,等他把事情都料理好,赵存就可以动手了。 他想得很圆满。 * 建国寺里,韩悯站在门后,眼见着一列士兵从街道上跑过。 从这里走,前边就是东城门,小叔叔的动作很快,已经在封锁城门了。 只要城门关口还掌握在他们的手里,不怕赵存会掀起多大的风浪。 这时,太后派来的人也追上来了,同来的还有寺院里的和尚们。 韩悯关上门,回头道:“把恐慌的百姓接进来,要是乱了,就让方丈师父领着他们诵经。把寺院各个门都插上,宋国人一向敬佛,不会贸然惊扰寺院。” 他想了想,对寺里的和尚们道:“为防万一,还是请各位师父们抄起家伙,守在门前。” 建国寺里有武僧。他在建国寺住了十来日,与师父们都认识了,他这样安排,也有道理。 于是一行人应了一声,都各自去做事情。 这时韩悯看见跟着自己的还有另外一群人。 “诸位是?” 为首的人抱拳道:“小韩大人,臣等是奉太后娘娘之命,特来保护小韩大人的。” “我不用保护,我就在寺里,你们去帮师父们吧。”“臣等不敢。” “那太后娘娘那边呢?可有人跟着?” “小韩大人放心。” “那你们去东边的院落……” “大人放心,韩家的院子,也有人看守着。” 推辞不过,韩悯只好默许他们跟着。 建国寺中有藏经阁,是一座九层高塔。 韩悯登上宝塔最高层,望向远处。 此时已是傍晚,阴云蔽日,没有什么光亮。 寻常百姓家也不敢点灯,整个永安城都灰暗不明。 他往北边望去,北边的宫城里,宫道上却一盏一盏地亮起灯来。 赵存的人正在进入宫城。 他翻出早已准备好的竹哨与纸条,把萝卜头召来,给傅询传了信。 赵存不会在宫城里待太久了。 * 宫里也没有什么宫人在,大约是一早就躲起来了。 赵存就带着原先的宋国使臣,还有埋在永安城里不知多久的细作,大摇大摆地进了宫城。 李恕就在紫宸殿里。 看见他在,赵存快步上前:“信王爷,这次多亏王爷了。” 季恒也跟着过去,笑着喊了一声:“舅舅。” 李恕身披盔甲,严肃淡漠,最后看了他一眼,就转开目光,看向赵存身后跟着的人。 “王爷这是何意?” 赵存道:“我这不是怕信王爷初登基,忙不过来吗?此处人多眼杂,还是进去说吧。” 于是几个人一同进了紫宸殿。 紫宸殿原本做朝会之用,很少在夜里开启。 此时灯火通明,煌煌映在水磨石地面上。 赵存一看九级玉阶上的龙椅,对李恕道:“请信王爷坐吧。” 李恕也不推辞,登上玉阶,直接在位置上坐下。 九级玉阶很高,足以俯视宫殿全部,如果此时将殿门打开,还能一直望到殿门前的石阶下。 他犹豫了一瞬,到底没有把双手放到扶手上,只是按在腿上。 而他甫一坐下,赵殷就道:“依臣之见,如今永安已在王爷掌控之中,接下来最要紧的,还是安抚百姓。昔日汉高祖约法三章,才得民心。如今陡然事变,百姓一时间反应不来,不如趁机安抚百姓,收归民心。” 其实这话是说给赵存听的,让他不要轻举妄动。 李恕点头,赵存无法,也只能说:“这是自然,我也会约束底下人。” 他又道:“其实还有一件事情更为紧要,傅询在虎牙山,只要收到消息,随时都会掉头回永安,不知王爷有何对策?” 李恕道:“我自会封锁消息,在返程途中设下埋伏。” 赵存暗笑:“那就好。” 要设埋伏,李恕手下的人又要分出去,对他来说自然是好的。 几人各怀心思,季恒忽然开了口:“要是有人跑出去通风报信怎么办?” 李恕对他已经忍无可忍,如今做戏,只能耐着性子道:“不会,城门已经封锁好了。” 他更欲再说,被李恕看了一眼,却不住口,直接就嚷出来了。 “谁不知道年前韩悯雪夜入永安呢?他为了傅询,连恭王都不怕,这会子怕是早就想着要怎么逃出城去通风报信了。要我说,还是快把他扣起来,否则等他出去报信,我们哪里来得及防备?” 李恕与赵殷面色一沉,谁知道他会把事情扯到韩悯身上? 李恕直接叱道:“你当我们都不知道?不过是你与他有过节,才单单提他。” 他平复心情,不想因为自己对韩悯的维护,引起赵存怀疑,便道:“我现在就加派人把建国寺守好,行了吧?” 他这样说,季恒也不好再说什么,只是赵存眉尾一挑,不知道在想什么。 * 今夜的永安虽然没有人家点灯,却并不安宁。 深夜,季恒小心地避开舅舅,去了赵存那里,再出来时,身后跟了一群宋国人。 建国寺里,只有大殿里还亮着灯。 不敢回家的百姓都在这里待着,或坐在廊下,或跪在殿中,随坐在正中的老方丈诵经。 韩悯抱着佩哥儿,就坐在暂住的房间里。 佩哥儿一开始也有些害怕,韩悯哄了他一会儿,也拽着韩悯的衣襟,靠在他怀里睡着了。 他自己还是睡不着,就坐着等天亮。 没多久,就有几个人急匆匆地冲进来找他。 韩悯小心地把自己的衣襟从佩哥儿手里解出来,轻声问:“怎么了?” “季恒带着人过来了,不好正面起冲突,太后娘娘让小韩大人先避一避。”他手里拿着寺院里小和尚的蓝布衣裳,“还是请小韩大人换身衣裳,混在师父里,对他们就说,小韩大人一早就跑出城了。” “好。”韩悯把佩哥儿交给他们,“送去我婶婶那里。” 他独自一人在房里换衣裳,把头发藏进小和尚常戴的蓝布小帽里。 他之前就穿过一次这样的衣裳,还在永安城里风靡过一段日子。 扮成小和尚,他就去了大殿,挤到方丈旁边,捧起木鱼敲敲。 季恒很快就带着人来了,将建国寺大门拍得砰砰作响,守门的师父们没办法,只能给他开了门。 宋国人敬佛,跟在他身后,不知道该不该进去,只有季恒大摇大摆地跨过门槛。 他与韩悯素有过节,此时来发难,也不足为奇。 不过韩悯料想小叔叔肯定不知道这件事情,身边的老方丈握住他的手,让他稍安勿躁。 “你们那位小韩大人呢?” 一位武僧照着之前吩咐过的话回他:“小韩大人傍晚就出城去了。寺里在办法事,这位施主……” 季恒反手抽出身边人腰上挎着的长刀,拿刀的动作并不熟练,他将刀刃架在武僧的脖子上。 “韩悯人呢?城门一早就戒严了,他走不了。” 老方丈将韩悯的手按得很紧。 寺中沉寂无声,风吹动宝殿里的布幡与香烛。 锋利的刀刃将武僧的脖子划出一道口子,鲜血沿着伤口,缓缓淌出。好容易安抚下来的百姓都不忍再看,小声惊呼。 韩悯推开老方丈的手,豁然站起,手捧木鱼走出大殿。 季恒丢下长刀,抬头看他。 他生来模样好,不穿正红的官服,只穿着小和尚的粗布麻衣,也别有风骨,清俊出尘,仿佛下凡历劫的佛祖座下弟子。 通身佛骨,一颗凡心。 冰凉的夜风吹过,吹动他的衣摆,寺里养着的那只小狸花猫,从他的肩头探出脑袋,怯生生地叫了一声。 “喵。” 第93章 通风报信【二更】 云开月明,韩悯站在宝殿前,清皎的月光洒在他身上,将洗得发白的蓝布衣裳,镀上一重月白的光晕。 他站在大雄宝殿前,也站在佛像金身前,更站在千万百姓前。 季恒仰头看他,恍惚间有一瞬的失神。 但是他很快就回过神,指着石阶上的韩悯:“你给我下来。” 韩悯不慌不忙地把趴在肩上的狸花猫抱下来,递给身边人,然后从一侧的石阶走下去。 太后派来跟着他的人,不敢擅离职守,连忙跟上去。 如今分明是他失势,他却仍像从前在朝堂上做他的小韩大人,着红衣,戴官帽,气定神闲,谈吐之间指点朝政,拨转人心。 原本张牙舞爪的季恒站在他面前,竟忍不住露怯。 韩悯走到他面前:“季公子深夜来访,不知是有何要事?” 季恒咽了口唾沫,壮起胆子:“想来你还不知道,我舅舅如今是……” “我知道了,小叔叔……” ——造反。 韩悯也说不出那两个字,毕竟不是真的。 “你既然知道了,怎么还不向我求饶?” “小叔叔既然没有罢黜我的官职,我就仍是朝廷命官。小叔叔一向公私分明,纵使要处置我,也应当由朝廷命官携圣旨来处置我,而不是让你带着一群别国使臣来此处。” 韩悯抱着手,目光扫过在佛寺门槛外犹豫的宋国使臣。 如此看来,季恒来这儿找他,赵存应当是知情的。 说不定还想探探这边的情况。 可是他想探什么消息?韩悯还不明白。 很快的,季恒又道:“你也不用假装,现在你的圣上必死无疑,你还是想想怎么去找他吧。要是你给他殉葬,那才算是一桩美谈。” 听见这话,韩悯没有回答,季恒趁机扬手要打,被韩悯身边的人死死地攥住了手腕。 随后韩悯被人往后拉了一把。 他抬眼,有些惊讶:“娘?兄长?” 韩识不再拄着拐杖,反倒拿着武器。 元娘子将两个儿子护在身后,狠狠地看着季恒:“你想做什么?” 季恒一时间也被她护崽子的气势唬住了,愣了愣,刚要招呼自己带来的人上前,只听“啪”的一声脆响,一阵风刮过,他的头偏向一边,脸上渐渐地浮现出一个巴掌印。 不知是谁这样大胆,纵是韩悯也只敢同他耍耍嘴皮子,哪里会直接动手? 季恒捂着脸,抬起头,却看见一个女人站在他面前,就算在寺院里,衣着简单,也难掩身上华贵的气质。 太后把元娘子同韩悯拉到自己这边,看向季恒:“要动韩悯,去找李恕过来。” 季恒还要辩解:“我……” 太后柳眉倒竖,叱道:“哀家说,去找李恕来。他就算造了反,我还算是他的长嫂,滚回去问他,他说过的‘长嫂如母’这句话还作不作数。” 李恕是德宗皇帝的义子,年岁比德宗最小的亲生儿子悦王爷还要小,算是兄弟中最小的。 先皇是德宗长子,便是李恕的长兄,太后自然算是长嫂。 这也是傅询把韩悯托付给太后照顾的根本缘由,韩悯跟在太后身边,一定能够毫发无伤。 至于李恕是不是真的说过这句话,季恒不知道。 最后季恒灰溜溜地带着人走了,建国寺的正门重新被关上。 一场闹剧就这样暂时落下帷幕。 * 房里,元娘子拉着韩悯向太后道谢。 “多谢娘娘出手相助。” 太后坐到榻上,摆了摆手:“不必多礼。悯哥儿也是我看着长大的,皇帝托哀家照顾他,哀家自当尽心。” 她沉吟道:“只怕天亮时还有的闹,这里院子大,等会儿你们都搬过来,省得再出什么意外。” 元娘子道了谢,韩悯还是怔怔的。 太后问道:“悯哥儿怎么了?在想什么?” 韩悯抿了抿唇角:“我觉得,赵存好像有意在试探我。” “怎么了?” “他知道季恒过来找我,不会讨到好处,还让一群宋国使臣和他一起过来,分明就是想看看我怎么样了。方才季恒说,我还是想想办法,快去给圣上通风报信吧。” “他们说的对,以我与圣上的情分,我现在应该火急火燎地去找圣上报信,而不是安安稳稳地待在这里。赵存有心试探我,我要是不去,连出城的法子也不想,他恐怕起疑。” 太后道:“你要出去?” “起码得做出一副想出城的模样。” “也是。”她揉了揉眉心,“那哀家帮你想想,就算他起疑也没关系,不能让你置于险境。” 见她有些疲倦,元娘子也识趣地带着韩悯告辞离开。 他二人走后,惠太妃端着一个汤盅,从门外进来。 “姐姐,一夜没睡,喝点参汤醒醒神。” 她将参汤放在太后手边,又在太后身边坐下。 太后太妃年少嫁入太子府,年岁算不上大,保养得宜,看起来也比实际年龄年轻几岁。 惠太妃轻轻地帮太后捶着腿:“姐姐,你说信王爷真的会造反吗?” 太后扶着额,轻描淡写道:“他不会。哀家十六岁入太子府,他当时才几岁?哀家一手把他带大,还算了解他的心性,他是天下第一正直人。” “可是信王爷如今也大了,难保不生出异心,危及圣上的江山。事情都已经摆在眼前了。” “不会。他要造反,早在哀家续写先帝遗诏的时候,就揭发哀家了。” 太后声音悠远:“当时先皇是要传位给皇帝,可惜诏书还没写完,就病发身亡。我当时在旁边,唯恐生变,就帮先皇续写下去,最后盖上印玺。” 所以,其实当日在封乾殿对峙,恭王傅筌的直觉没有错,没有人会把遗诏放在棺材里。 那封遗诏,确实有鬼。 太后疲倦地闭上了眼睛,仿佛又回到那时—— 她写好诏书,忍不住的心惊,推门出去,殿门前伺候的宫人都不在了,只有李恕背着手,也背对着门口,仿佛什么都没看见。 李恕听见开门的声音,转身行礼:“皇嫂。” 所谓长嫂如母。 * 那头儿,韩悯觉着自己还是得试着出城一趟,就算是做给赵存看。 但是太后坚决不准。 光是为了打消赵存的疑心,不值当。况且也不知道赵存是不是在城外给他下了套,太冒险了。 这时,连日来一直带着人在外边巡逻的卫环匆匆进来。 “韩二哥,有宋国人在寺院墙角蹲守,不知道在等什么。” 韩悯定定道:“他在等我。” 卫环不太明白:“等你?” “他在试探是不是我们在布局,要我慌慌张张地出城报信,他才会信。” “啊?布局?布什么局?” 如今赵存还躲在李恕的身后,探出一只试探的脚,只要有任何让他怀疑的事情,就会立即把脚缩回去,把所有的事情都推到李恕身上,转而把自己撇得干干净净。 为保顺利收局,韩悯站起身:“我得出城一趟。” * 此时已是三更天,夜色如墨。 吱嘎一声,建国寺东边的角门从里边慢慢打开,一个身披黑色斗篷的身影悄悄溜出来,借着夜色掩护,小跑着穿过街道。 但是暗中观察的人也没有要阻拦的意思,反倒转身离开了。 那人回去向赵存报信。 “不出王爷所料,那韩悯果真着急忙慌地去找傅询了。” 赵存疑心尽消,满意地笑了:“那就好。” “不过小的不明白,为什么不让小的直接动手?” “方才季恒不是去了,又被赶回来了?李恕和韩悯交情深厚,根本不想动他,要是我们下了手,李恕肯定会发现。” “那就让他去报信?” 赵存点点头:“是,让他去报信,傅询就会立即转回永安,到时候李恕防备不及,两方争斗起来,打得两败俱伤,我才好稳坐钓鱼船。” “可是城门都封了,他要是出不去怎么办?” “他出得去的,他这么聪明。” 那人抱拳:“王爷才是英明。” “去,把我房里的龙袍和龙椅搬出来。” * 韩悯原本体弱,跑两步就要喘三喘。 他跑得慢,也不知道还有没有人盯着,就一路沿着墙根,溜到东城门外。 各个城门李恕都派人看好了,不许放人进来,也不许放人出去。 他张望了一会儿,恐怕是出不去,原路返回,又怕惹得赵存怀疑,正苦恼的时候,卫环把他拉走了。 “韩二哥,这边走。” 永安城的防卫工事做得太好,要找到一处低矮一些的城墙也不容易。 韩悯仰头望着城墙,然后看着卫环甩了一根绳子出去,咔哒一声,粗麻绳上连着的铁钩子就勾住了城墙砖。 卫环道:“这样就可以出去了。” 韩悯凝眸:“黑豚,我会摔死的。” 卫环为难道:“这样啊。” 韩悯想了想,看向卫环,正色问道:“你觉得我重吗?” 卫环看着他瘦削的肩膀:“我觉得还行。” “那来吧。” 卫环半蹲下身子,韩悯还没来得及趴上去,就被一个人按住了。 “他哪里背得稳?” 韩悯回头:“哥?你什么时候跟来的?” 韩识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尖:“不放心你,就跟他们一起过来看看。” 他又问:“一定要去找圣上?” “都已经到城门下了,不去实在是说不过去,兄长放心,没有大事,我就是出城一趟,圣上肯定也在路上了。” 见他坚决,韩识也不好多说什么,半蹲下:“哥背你。” “哥的腿好了?” “好了。” 韩悯趴在兄长的背上,双手紧紧地勾住他的脖子。 韩识只觉得他的腰上好像挂着个什么硬的东西,低头一看:“你怎么把那柄剑也带来了?” 就是傅询的那柄剑。 韩悯正经道:“防身。” 行吧,韩识双手拽了拽绳子,试着踩上垂直的城墙。 这处城墙不高,他从前也常做这种事情,飞檐走壁。但这也是他两年之后第一次再次尝试,韩悯还挂在他的背上,当然得万分小心。 韩悯倒是很放心他,小声地嘱咐一些话:“兄长回去之后还是好好休息一下,至迟明日下午,傅询就会过来了,一切都会好的。” “我知道。” 将韩悯安全送到城墙那边,当然不能让他一个人去,卫环带的人,太后派来的人,都得跟着他,确保他万无一失。 天际边有一些白光,韩识不放心地看了他最后一眼:“你自己小心。” “我知道,哥也快回去吧,一定要照顾好爷爷娘亲他们。” * 九月的田地已经全部收割完毕,只留下干裂的土地与短短的稻茬,晨光熹微,凝霜结露。 韩悯抱着傅询的长剑,行走在齐国的田野间,布鞋与衣摆都沾上微凉的晨露。 而后天边远远地亮起金光,他听见如潮水的马蹄声。 第94章 史册之上 天光乍破,金灿灿的日光照在露珠上。 远处传来杂乱的马蹄声,韩悯不自觉往前快走两步,衣摆扫过,拂落晨露。 烟尘滚滚,纵是大半个月没见,韩悯还是能够一眼就认出傅询。 他骑在马上,身披铠甲。日光从他身后投来,有些晃眼。 韩悯眨了眨眼睛,再定睛一看,仿佛就在瞬息之间,傅询就到了眼前。 卫归抬起手,让后边的人马停下,傅询扯着缰绳,在韩悯面前停下。 傅询面色微冷,有些不悦:“你在这里做什么?” 怀里还抱着他的剑,韩悯仰着头看他:“过来找你啊。” 马匹前蹄擦了擦地,傅询神色微动,颇无奈地朝他伸出手。 韩悯犹豫道:“这样不好,陛下能另外给我一匹马吗?” 卫归刚要说话:“有,我……” 才说了两个字,傅询便扫了他一眼,淡淡道:“没有多的了,你看看让他们谁下来跑,你去骑马。” 韩悯往后看了一眼,傅询带来的人乌泱泱的一群,每个人都骑着马,好像也没有多余的。 要让一个士兵下来跑,韩悯觉着自己也太欺负人了。 傅询再次朝他伸出手,韩悯没别的办法,只能握住他的手。 傅询道:“手这样冷。” “沾到露水了。” 他的身上还披着那件黑斗篷,韩悯想了想,先收回手,把身上的斗篷解下来。 他双手拎着斗篷,使劲抖了抖,把衣上的露水都抖落下来。也不再穿上,只是抱在怀里。 韩悯不是一个人出城的,卫环带着人,还有太后派来的人,都紧紧地跟着他。 见傅询拉住韩悯的手,卫环也看向兄长卫归:“哥?哥哥?” 卫归嫌弃地调转马头:“你带着人在这里等,大队伍在后边,就快到了。” “好嘛。” 那头儿,傅询已经把韩悯拉上马了,对一众人等道:“多谢诸位,回到永安自有重赏。” 众人都道不敢。 * 今日傅询骑的还是那匹会听口哨的烈马。 马跑得快,韩悯有些紧张地抱住马脖子,然后被傅询揽住腰。 “坐直。” “那你别让它乱跑。” 傅询默了默:“好。” 过了一会儿,韩悯道:“你本来准备得挺齐全的,结果我们都算漏了一件事情。” “嗯?” 两个人靠得很近,傅询只是发出一个很简单的问句,韩悯就能感觉到他的胸口在震动。 他定下心神,小声道:“以你我的情分,永安生变,我应该想方设法地去找你,而不是留在建国寺。” 马匹飞驰,韩悯觉着自己的话被风吹散了,傅询应该没听见。 但是傅询笑了一声,握着缰绳的双手往里收了收,把他拢在怀里,胸口贴着他单薄的脊背,将他的话重复一遍:“以你我的情分?” 韩悯不自在地往前躲了躲:“是,赵存有意试探,我若不出来找你,实在是说不过去。” “也是。” 趁着马匹跑得飞快,傅询用唇角蹭了一下他的鬓角。 他二人也有大半个月没见了,偷亲一下。 亲过之后,傅询心虚地咳了两声,扫视四周,并没有人注意到,就是韩悯也没有注意到。 * 日出,永安城中,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寻常百姓家都闭门不出。 昨日傍晚生变时,年轻的江涣江丞相正在悦王府里,同悦王爷和几位朝臣议事。 号角吹响时,悦王爷就已经派人出去看了,打探消息的人回来之后,说信王爷与赵国广宁王勾结造反,悦王爷不信,又让人出去打探。 后来的消息也是如此,几个人都被困在悦王府,一夜未睡。 信王做戏的事情,只有几个人知道,他们无从得知,只当是信王谋反。 江涣到底坐不住了,豁然起身,对几位同僚抱了个拳:“在下先去了。” 悦王爷问:“外边凶险,还是再稍坐一坐吧,再等等消息吧。” 江涣定定道:“圣上临走时,将永安城托付给我等,如今有人谋篡造反,我等虽为文臣,也应当直言抗争,岂能在此坐以待毙,等着信王来招降?” 几位朝臣问:“江丞相是要去……” “回府整理仪容,去紫宸殿上朝。” 今日并非初一十五大朝会的日子,他要去紫宸殿上朝,当然不是去参拜信王,而是去上参反王。 江涣最后朝几位大人做了个揖:“我先去了。” 他还没走出厅堂,几位大人也起身朝悦王爷作揖:“我等也告退了。” 悦王爷应了一声,也吩咐底下人把他的礼服拿来。他不常上朝。 走出悦王府,一路上门户紧闭。 也是,齐宋两国素有旧怨,表面平和,实则水火不容,如今宋国广宁王得势,永安城中人人自危。 永安要是真落到信王与广宁王手里,牵连的还是永安百姓、齐国百姓。 江涣快步走过冷清的街道,回到江府。 小厮快步迎上来:“老爷你可回来了,老太爷和老夫人都担心坏了。” 他虽年轻,但是江老丞相在恭王倒台之后,就不再管事,还要每日写一封陈情书交上去。所以府里如今他是江老爷。 江涣道:“打水、准备礼服,我去上朝。” 小厮迟疑道:“这?” “去。” 见他坚决,小厮也不敢多嘴,转身要走。 江涣思忖着,又喊住了他:“去找老太爷,把他的棺材借来一用。” “是。” 他回了房,洗脸更衣,束发戴帽,动作虽急,却有条不紊。 从前的江老丞相听说自己的寿材被儿子借用了,气得连拐杖也不拄了,蹭蹭地就过来了。 但是又害怕自己这个儿子,不敢推门进去,只是等在门口。 江涣换好官服,腰别笏板走出门,看见父亲,不等他开口,便道:“棺材还会有的,你最好希望我用不上。” 江老丞相气得胡须发抖:“你……” 他要扶棺上殿,分明就是做好了死谏的准备,江老丞相又哪里是舍不得棺材,却被他噎得说不出话。 江涣最后道:“房里书架上,左数第三个坛子里放着钱,我要是占了你的棺材,你就再去买一副。” 说完这话,他就快步离开。 庭院中,四个小厮站在雕花未漆的棺材边,见他来了,就用圆木横梁挑起棺材。 这东西得从正门出入,江涣推开正门,却看见一众留守的文臣都候在门外,皆着官服,持玉笏。 见他出来,俯身便拜:“丞相。” 江涣笑了笑:“走罢,上朝。” 他走下门前石阶,温言上前,走在他身边:“我方才去建国寺,惜辞昨晚就翻城墙出去了,想来圣上已经在路上了。” 江涣拢着手点点头:“那就好。他尚且有夜奔的气概,倘若我们再龟缩不前,岂不是枉为朝臣?” 才走上玄武大街,就撞上了另一群人。 领头那人穿着柳叶绿的衣裳,眉间一点朱砂,唇角含笑,神态自若,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 身后是一群戴巾的青衿学子。 小柳学官柳停,带着他学宫里的三千学生。 此时柳停看见他们了,他抬起手,温笑着朝对面做了个揖。 原本秋狩时就是文官守城,宫中禁军被特意调走,只留下一座空城。此时永安城中能主事的,也就只有这些文臣。 他们都不知此事为计,只凭一腔孤勇赤诚,说要将永安守好,便要守好。 * 日头正起,韩悯骑在马上,已经能望见前边的城门了。 再走出一段路,李恕也带着人过来了。 近前之后,他翻身下马,抱拳行礼:“陛下。” 旁人这才得知,原来不是信王谋反。 傅询却拿起弓箭,箭头对准城墙那边。 箭羽破空,没等城楼上的人反应过来,那人的眉心就中了一箭,挺直身子倒了下去。 他从箭囊中抽出另一支箭,飞快地转了个方向,再次射中城楼上另一个脑袋。 他把弓箭交给韩悯拿着,解释道:“宋国细作。” 这时他才看向李恕:“小叔叔免礼。” 两队人马会合,一同入城。 * 赵存昨晚进宫,就没有舍得再出宫。 今早得知李恕出城去了,他就迫不及待地溜去了紫宸殿,还把自己早先预备好的龙椅换了上去。 紫宸殿殿门紧闭,他穿着不伦不类的龙袍,小心翼翼地在高处坐下,激动地双手颤抖。 他记得,父皇也是坐在这样的位置上,发号施令,杀伐决断的。 不论是给他王位,还是出使齐国前,召他前来,嘱咐他一定要把赵殷嫁给齐君。 他当时跪在地上,仰望着父皇,只觉得威势压人,忍不住匍匐在地。 如今他也坐到这样的位置上了。 他再不愿离开这里,就让派出去的人都来这里向他回话。 后来有人着急忙慌地跑进来:“不好了,不好了,王爷,齐国的朝臣都过来了,永安学宫的三千太学生也过来了,就在宫门口。” 赵存努力保持镇静:“没事,李恕会处理他们的。” 过了一会儿,又有人进来通报:“王爷,齐君……齐君回来了!” 赵存捏紧扶手:“怎么会?李恕败了?” “李恕没败,李恕和他一起过来了。” 饶是他再蠢笨,这时也反应过来了,他被设计了。 他们勾起他的反心,将信王李恕推到他面前,把谋篡的武器亲手递给他,让他作茧自缚。 赵存面色惨白,浑身都止不住地颤抖:“那……公主,公主呢?” “公主、小的们没用,没有找见公主。” 他跌坐在所谓龙椅上,恍惚听见赵殷在他耳边一句一句地说—— “我同兄长是亲生兄妹。” “我与兄长从小在冷宫相依为命。” “只有兄长好了,我才会好,我怎么会害兄长呢?” 是啊,怎么会呢? 直至此时,他也全没想起,自己对赵殷做过什么事情。 * 宫门还关着,李恕一声令下,隐蔽在高处的弓箭手齐齐站起,将宫中宋国使臣与细作一一解决。 放了一波箭,其余没处理干净的,就要用刀剑解决。 不多时,里边人就开了宫门。 至此,宋国安排在永安的细作,一个没留。 傅询骑着马,一路通行无阻,行过笔直的宫道,来到紫宸殿前。 他不曾下马,几个士兵将殿门推开,殿中的赵存被忽然照进来的日光晃了眼,跌坐在龙椅上。 傅询对韩悯道:“弓箭给我。” 韩悯回神:“哦。” 傅询握着他的手,如同从前在封乾殿面对恭王一般,带着他搭弓射箭。 赵存的表情,最后定格在大睁的双眼与微张的嘴巴上,惊愕又滑稽。 这件事情,最后在史书上记录,左不过一句话—— 九月廿六,宋广宁王谋篡。翌日,诛。 古怪又可笑的一件事。 第95章 陈兵渭水 箭头直接穿过赵存的额头,将他钉死在所谓的龙椅上。 鲜血滑过眼角,淌进他不甘的眼里。 傅询捂住韩悯的眼睛:“别看了。” 此时殿外传来砰的一声巨响。 韩悯推开他的手,转头看去。 季恒原本躲在角落里,想趁机从侧门逃走,被门槛绊了一下,直接摔在石阶上。 他不敢多做停留,生怕被傅询逮住,爬起来就往外跑。也不曾抬眼看一看,他前边不远处就站着两个侍卫,只等着他过去。 傅询挥手让侍卫退开,又一次握着韩悯的手,举起长弓。 他从箭囊中抽出一支箭,架在弓上。 季恒跑得踉跄,身形乱晃,很难对准。 傅询却稳稳地架着弓箭。 昨夜季恒去建国寺找韩悯麻烦的事情,路上他已经听韩悯说了。 韩悯不甚在意,因为兄长、娘亲,还有太后娘娘把他护得很好,他没有吃亏。但是傅询很记仇。 他架好弓箭,低头对韩悯道:“你自己试试。” “啊?我的右手……” “你把着弓,我帮你拉弦。” 韩悯应了一声,闭上一只眼睛,试图瞄准乱窜的季恒。 随后傅询一松手,那支箭正中季恒左肩。他惨叫一声,扑倒在地。 傅询把长弓收好,对韩悯道:“不错。” 韩悯望着不远处地面上的一滩血迹,没有说话。 两个侍卫架着季恒的手,把他拖到傅询的马前。 季恒不敢抬头,伏在地上,费力地抬眼向上看。在看见李恕也在此处时,仿佛见到了救星一般,眼中放出异样的光,赶忙往前爬了两步。 “舅舅,救我。” 李恕却后退两步。 季恒心底一凉,但如今李恕是他保命的唯一希望,他只能再次壮着胆子,爬着向前,拖出一地血迹。 “舅舅,我娘不能没有我,舅舅救我……” 李恕定定道:“本王的姐姐是大长公主,本王的亲外甥是大长公主的儿子。” 早在季恒为他引见赵存的时候,李恕就知道了,当断则断。 今日算是彻底断了。 季恒如遭雷击,半晌回不过神。 傅询偏头看了他一眼,只觉得厌烦,对两个侍卫一摆手:“带下去。” 两个侍卫领命,上前一左一右把他架起来。 季恒反应过来,他这回被拖下去,恐怕是活不了了,或是去大理寺的地牢,或是秋后问斩,又或是…… 他的眼珠猛地一转,盯着傅询大喊道:“你们就当他是什么明君圣君吗?你们去水牢里看看,韩礼……” 他很快就被捂住了嘴。 朝中大臣,知道韩礼是谁的人不多。只有少数几个看过那篇文章的,但是后来,宁学官很快就向他们澄清了,那篇文章是韩礼从韩悯那里抄来的。 所以没什么人留心这个名字。 韩悯倒是眉心一跳。 从前问起傅询,傅询只说把他关一阵,打一顿就赶回桐州去。如今听季恒的话,好像他在水牢里看到了什么不得了的场景。 罢了,傅询不说,他也不是很想问。 最后傅询下了马,把韩悯也扶下来。 他看了一眼后边的文武百官与三千太学生,吩咐道:“既然来了,就上朝罢。让人把紫宸殿收拾一下。” * 福宁殿里,宫人捧着朝服,鱼贯而入。 傅询卸下沉重的盔甲,回头看向屏风那边。 方才韩悯还穿着小和尚的蓝布袍子,这时要上朝,当然要换衣裳。 屏风挡着,看不见后边的人。 傅询抬手屏退众人,脚步无声,走到屏风那边。 屏风后的宫人们见他过来,也都行了礼,放下东西,悄悄退走。 韩悯倒是没有察觉,背对着他,解下身上灰扑扑的蓝衣裳,蹬开沾满露水的鞋子,直接踩在地上,然后掬水洗脸。 低着头的时候,脸上还都是水珠,睁不开眼睛,忽然有个人从身后环住他的腰。 韩悯一惊,下意识惊呼出声,极其害怕的“嗷”的一嗓子。 正要退走的宫人们脚步一顿,不知道该不该回去看看小韩大人。 他们对视一眼,最后还是掉头向回。万一小韩大人被欺负,他们还能跟着一起求求情。 不过情况并不像他们想的那样可怕,小韩大人没有被欺负,被欺负的那个人,好像是圣上。 他二人面对面站着,韩悯脸色通红,转头看见自己还举在半空的右手,讪讪地笑了笑,试探地伸出手指,碰了碰傅询下颌上的一道红痕。 他很不好意思:“没事吧?很疼吗?” 宫人们再次交换一个眼神,完了,小韩大人把圣上给打了,好像还留下痕迹了,要不要帮忙跪下求情? 而后傅询假咳两声,听懂的宫人们迅速离开“案发现场”,没听懂的韩悯还以为是对着他咳嗽的。 他小声辩解:“是你自己忽然靠过来的,我还以为……” 是哪个登徒子。 而且韩悯举起自己的手看了看,指甲不长,修剪得很圆润,也不怎么能伤人。 他仰着头:“那你也挠我一下好了。” 眼见着傅询抬起手,韩悯缩了缩脖子,双眼紧闭。 却不想傅询用衣袖帮他擦了擦脸,拇指按在他的唇角上,拨了一下。 韩悯试着睁开一只眼睛:“啊?” 傅询看着他,思忖了一会儿:“你亲我一下就没事。” 韩悯微怔,很快反应过来:“明白了。” 他十分自信地捧起傅询的脸,在他下巴上快要消失的痕迹上亲了一下。 “可以了。” 傅询瞧着他。 就这儿?就亲这儿? 写话本的时候倒是一套一套的,他的心眼都用在文章上了。 * 今日是傅询登基以来,头一回不在初一十五的朝会。 宫人们手脚利索,很快就把紫宸殿整理好。 把赵存和他的龙椅一同搬下去,换上原本的,用清水冲洗地面,开窗透气。 所以众臣在殿中站定时,地面上还有水渍。 韩悯重新换上正红的官服,秋装厚重,板板正正的。乌发也束得整齐,都收在官帽里。 规规矩矩的。除了破了一点的唇角、微红的眼角。 走在他前边的傅询倒是志得意满,嘴角噙着淡淡的笑。 傅询在高位上坐下,百官之首江涣江丞相手执玉笏,率百官俯身行礼,高呼万岁。 紫宸殿殿门敞开,将天下纳入其间。 * 齐国论功行赏自不必说。 再过几日,十月初一,也是宋国大朝会的日子。 宋君年逾半百,多年养尊处优,身材微胖。 冠前冕旒摇晃,他从宋国百官中走过,缓步登上玉阶,在龙椅上坐下。 宋国常自诩中原正统,朝臣官服也更加繁复华丽,镶金绣玉。 宋君透过冕旒,看着跪拜的众臣,还未来得及说“免礼平身”,就听见殿外传来女子凄厉的叫喊。 “父皇救我!” 宋君被吓了一跳,一手按住扶手,身子稍向前倾。 太监会意,尖声道:“殿外何人喧哗?” 一个浑身血污的女子一边推开侍卫,一边喊道:“我乃荣宁公主,父皇亲封的荣宁公主!谁敢拦我!” 众侍卫畏缩不前,竟就让她这样冲到殿上。 赵殷还有最后一场戏要做。 她刻意把自己弄成这样,在朝会这日回宫。 原本宫人是要把她先带下去,让她收拾收拾,等朝会结束,再让她去见皇帝。 不想一进宫门,她撒开腿就跑,自己跑过来了。 赵殷冲到玉阶下,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先不说话,先砰砰地朝宋君磕了几个响头。 “求父皇救我,求父皇救我!” 宋君看着眼前狼狈不堪的女子,认了许久,才看出来,这是他亲封的公主,要嫁给齐君的公主。 “荣……荣宁?” 宋君也是疑惑,自己好些日子没收到安排在永安的细作传来的消息了,荣宁公主怎么就这样回来了? 虽是疑心,但是在朝臣面前,他不能不做出慈父明君的模样,让太监把人扶起来。 他放轻声音问道:“荣宁,出了何事?” 赵殷哭喊道:“兄长……兄长出使齐国,因和亲之事与齐君起了冲突,后来又不知受了何人蛊惑,竟然鼓动齐国信王谋反,意图使齐君与信王自相残杀,自己好坐收渔翁之利,做齐国的皇帝……” 宋君怒道:“放肆,简直放肆!” 赵存要做皇帝,便是与他这个父皇平起平坐,宋君如何能忍? 赵殷继续道:“却不想信王转头就将事情告知齐君。如今事情败露,齐君震怒,兄长已被齐君处死,宋国使臣也一个没留。齐君还把父皇安排在齐国的人,全都挖了个干净,他们全都没了。” 在本国谋反,自然是要处死的。出使别国的时候谋反,这样荒唐的事情,简直闻所未闻。就是处死,宋国这边也不好再说什么。 难怪,宋君面色阴沉,难怪这些天再没有收到齐国的信件。 蠢材,蠢材,他派赵存出使时,是想着蠢人好把握,却不料竟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他怎么能蠢到在齐国谋反? 希望齐君杀了他就好了,若是还不行,就送些东西过去。 却听赵殷继续哭诉道:“齐君陈兵渭水,还把女儿绑了,要拿女儿祭旗。女儿拼死才逃回宋国,求父皇救救女儿!” 原来不是他想的这么简单,齐国是要同宋国开战了。 听闻此言,宋君才知道紧张,忙道:“快,快派人去渭水边看看。” 齐国数日之间就陈兵渭水,想是齐君怒极,盛怒之下,随时都会北渡。 要是打起来,宋国的兵力粮草哪里来得及调动?偏偏这件事情,还是他们宋国理亏。 宋君顿时弯下脊背,看起来颓丧了不少,再问了一遍:“荣宁,真是齐君亲自带兵?” 赵殷声泪俱下:“是,他处置了兄长,即刻就把我绑过来了,兄长的尸首还挂在渭水对面,齐君的营帐前。” 宋君往后一靠,倒在椅背上,半晌说不出话。 * 渭水将齐宋两国分开,是天然的国界。 湍流汹涌,十来个士兵伏在北岸的草丛中,往南边窥探。 隐约可以看见,成千上百个齐国士兵正在河岸边扎木筏,岸边已经堆了不少的木筏。 而后一个身披银白盔甲的年轻男人过来巡查,那些士兵都放下手中的活儿,单膝跪下行礼。 看得差不多了,宋国士兵这才回去复命。 他们赶回宋国皇宫时,已是凌晨。 宋君坐在龙椅上,一日未动,殿中的朝臣也陪着站了一天一夜。 他仍怀有一丝希望:“真的是齐君亲自带兵?看到他了吗?” “是。” 如遭雷击,宋君眼前一黑,身子歪着就倒了下去。 身边的太监尖声喊道:“传太医,传太医!” 半晌,宋君才悠悠转醒,他推开面前的太医,气若游丝,对朝臣道:“谁、谁有办法……即刻封侯拜相、封侯拜相……” 沉默许久,最后一个年近花甲的老翁出列行礼。 “老臣愿渡渭水,劝服齐君退兵。” 那老翁身形清瘦,须发全白,连行走都不便。 宋君却仿佛看见了救命稻草,跌跌撞撞地走下台阶,握住他的双手:“公孙先生,我宋国江山就全仪仗先生了。” 公孙老先生点点头,目光坚定,视死如归:“请陛下备船,齐君不退兵,老臣绝不折返。” * 渭水的另一边,主将营帐里。 五王爷傅让瘫坐在椅子上,望着映在帐子上,乱晃的赵存尸体的影子,无奈道:“皇兄让我过来做什么?自己不来,我又不会打仗?把事情办砸了怎么办?” 银白锃亮的头盔被放在案上。原来白日里,窥伺的宋国士兵看见的,根本不是傅询,而是他。 他也根本没有带兵过来,这儿的士兵,都是渭水本地的驻军。 事已至此,宋国已经不值得调兵了。 傅让百无聊赖地弹着坚硬的护腕,忽然想起一件事情,跳到地上,把自己带来的包袱打开。 他从包袱里翻出一个小册子。 这是他临走时,韩悯塞给他的。 傅让翻了翻,头一句写着—— 倘若宋国派人来说,必是公孙论。公孙论其辞,大要有三。 后边便写着当如何应答的话。 傅让疑惑地眨眨眼睛,韩悯怎么连这也知道? 第96章 语气软和 渭水江面开阔,横断南北。 此时距离赵殷回到宋国、宋君收到齐国陈兵渭水的消息,已经过去三日,打探消息的士兵可以骑着快马往返,已经一把年纪的公孙先生却经不起这样的折腾。 宋君御赐的马车里垫着数重柔软的褥子,白发白须的老先生拄着拐杖,端正地坐在车厢里,眉头紧锁。 外边驾车的士兵也很为难,来的时候,宋君一面说要快点到,省得齐国发兵,一面又说,要顾及老人家的身体,不要把他颠散架了。 公孙先生自己倒不在意,反倒催促他们快走。 日夜兼程,直至第三日夜间,马车抵达渭水江畔的一个小镇。 深秋时节,入夜之后,江上笼罩着一重挥散不去的白雾。 江水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涌动,湍急无比,没有几十年行船经验的老手行船,根本无法过江。 来不及休整,公孙先生匆匆换了件素衣,就找了一个同他差不多年岁的老船夫,两人连夜渡江,不用旁人跟随。 一叶扁舟行得轻快,很快就消失在弥散的白雾之中。 也不知过了多久,扁舟靠岸。 月色不明,公孙先生要下船时,脚下一滑,差点跌进冷水里。 虽然最后拄着拐杖站稳了,但还是浸湿了半幅衣裳。 他轻叹一声,将衣裳从水里捞起来,拧干了,才继续向前。 老船夫道:“我就在此处等着先生。” 大约是公孙先生正出神,没有听见,头也不回地往前走了。 齐国的营帐是根据阵法摆的,有股肃杀的气息,他再往前走,就被巡逻的侍卫拦下来了。 他穿着单薄的粗布麻衣只身过来,为的是服软请罪,才好将齐军劝退。 他客客气气地说明了自己的来意,就站在冷风里等着。 冰冷的衣裳贴在身上,将血脉都冻僵了。 那头儿,主帅营帐里的傅让正捧着韩悯给他的那本小册子,认真背诵。 士兵在外面通报:“王爷,宋国派了位老先生过来。” 傅让合上书册,挑了挑眉:“他可有报上姓名?” “公孙论,公孙先生。” 傅让惊地睁大眼睛,韩悯还真是神了,真被他说中了。 现在就看这本小册子灵不灵了。 他便道:“请公孙先生入副帅营帐。” 两个士兵将公孙先生请到营帐内,老人家转头,看见被挂在高处的赵存的尸首,只觉得手脚发冷。 他定了定心神,抱着必死的决心走进帐中。 * 远在千里的永安城,傅询的书房里,几个文人才开完一次小会,收拾好东西要走。 韩悯将案上杂乱的纸张收起来,要卷起笔帘的时候,忽然发现自己少了一支笔。 楚钰拢着衣袖在催他:“快点,快点,再晚赶不上出宫了。” 韩悯把桌案上下都看了一遍:“等一下,我找不着笔。” “你方才不是拿着纸笔到处乱走了吗?肯定放在别人的桌子上了,等明天他们收拾的时候就找到了,走了走了。” 不等韩悯回话,傅询便对他道:“留下来找,等会儿送你回去。” 他再看向楚钰等人:“你们先走。” 一行人只能作揖告退。 走在台阶上,一时无言。 楚钰往平静的池水里抛了一颗小石子:“我觉得圣上和韩惜辞最近不太正常,每次开会,圣上都会把他单独留下。” 石子溅起巨大的涟漪,温言与柳停对视一眼,目光中都有些许无奈。 能怎么办? 察觉到气氛好像不太对,楚钰半玩笑道:“圣上不会悄悄给他加俸禄了吧?” 还是没有人说话,最后他尴尬地摸了摸鼻子:“应该是没有吧。” * 书房里,韩悯还在找他那支丢失的笔。 傅询不经意间瞥见放在自己案上的笔,那支笔就放在韩悯画的学校职能图示上。 他将笔握在手心,却问:“你非要那支笔做什么?再给你拿一支就是了。” 韩悯趴在垫子上找:“那支笔是我束冠那日你送的。” 听见傅询笑出声,他又道:“你别笑,快点帮我找。” 傅询走到他面前,似乎把什么东西放在了案上,韩悯坐起来一看,不正是那支笔么? 韩悯拿起笔,仔细地洗干净:“你在哪里找到的?” “桌上,你过来画图的时候落下了。” 正说着话,傅询就慢慢地摸到他身后坐下,伸手环住他的腰,把他揽进怀里,最后把脑袋靠在韩悯的肩上。 一偏头,呼吸就打在韩悯的耳垂上,所过之处,很快浮现一片绯红。 先前大半个月的分别,再见之后,傅询特别喜欢抱他亲他,只要是私下相处,就要挨在一起。 韩悯脸皮薄,每每都被他弄得脸红心热。 这时他当然也不自在,扭了扭身子要躲开,却被傅询抱得更紧。 “门没关,万一琢石他们……” 傅询捏捏他的手指:“他们走了。” 韩悯无话可说,随他去了。 过了一会儿,韩悯忽然想起一件事:“对了,最近要送我回去的话,还是在巷子口比较好,不要在家门前。” “怎么?” “爷爷好像有点怀疑了。”韩悯抿了抿唇角,小声抱怨道,“还不都是怪你。” 上次送他回去,傅询直接把他按在家门口亲,然后韩爷爷出来了。 安静了一瞬,韩悯急中生智,红着眼睛说沙子进了眼睛,傅询在帮他吹。 这个借口实在是很蹩脚,也难怪韩爷爷会怀疑。 他有时候觉得,傅询简直就是狗,啊不,狼变的,随时随地,热烘烘的一头就拱上来。 从前没确定的时候,也没见他这样。 才想到这件事,傅询又靠过来要亲他。 韩悯觉得怪痒的,转头要躲开,目光落在书房挂着的舆图上,仔细一看,笑道:“哇,你怎么这么快就换了新的舆图啊?” 他推开傅询的手,走上前去看。 那张舆图上,已经将宋国的西北十五个重镇,划归到齐国的疆域里了。 看来他是真的很喜欢这十五个镇子。 韩悯抬手用指尖碰了碰羊皮的舆图:“五王爷传信回来了吗?宋国那边怎么样?” 傅询走到他身边:“公孙论在路上了,这几日就该到了。” “还真的是公孙先生。”韩悯叹息,“可他都一大把年纪了。” “你把应对公孙让的东西交给傅让,如今他来了,你反倒不高兴?” 韩悯不语,蹙着眉,面露惋惜。 傅询又道:“他从未出过宋国,你什么时候认识他的?” “我没见过他,只是看过他的书,也听老师和琢石说起。” 柳老学官与楚钰原本是宋国人,公孙论比柳老学官还大了近两轮。 当年柳老学官在宋国求学,也拜在他的门下。 后来韩悯跟着柳老学官念书,看的很多书都是公孙论编撰做注的。 所以严格说来,这位韩悯没有见过的公孙老先生,其实是他的师祖。 韩悯对他的了解,全部都来自他的撰书、柳老学官与楚钰的讲述。 给傅让的小册子,也是这样编出来的。 两国相争,韩悯自然会尽力为齐国谋划。 然而文人惺惺相惜,无关年岁、辈分与国界,只能藏在心里。 * 夜色昏昏,副帅营帐中,火光摇动,将老先生微微佝偻的背影映在营帐上。 傅让坐在主位上,双手拢在袖中,不自觉地用指尖描摹册子的轮廓。 “公孙老先生为国心切,本王自然理解。只是这赵存确实是宋国使臣,我们不追究他是为谁指使,已是让步,倘若追究下去,只怕牵扯的人要越来越多,难道宋君能够负荆请罪?” “至于老先生方才所说,齐国乃宋国属国,齐国无礼,实是无稽之谈。这天下难道有属国更强的事情?倘若如此,我看宋国该是齐国的属臣才是。” “宋国自诩中原正统,如今宋国王爷在别国谋反,宋国不问这是否合规矩,反倒说我齐国出师没有规矩。怎么?这规矩也是任由你们变来变去的?” 公孙论本就年老,连日奔波,精神不济,原本宋国就不占理,再被他这么一绕,更加无话可说,只是垂了垂眸。 傅让一抬手,让身边的随侍把一封文书放到他面前:“这是圣上让我给宋君的文书,劳烦公孙老先生转交。” 那文书封得严实,说是给宋君看的,公孙论自然不能擅自拆开。 但他听见傅让道:“圣上从前在西北带兵,常跟我说,宋国沛镇以南的十五个镇子,水草丰美,又是天赐的屏障。宋国却只拿它走私贩货,实在是可惜了。” 公孙论这才知道这封文书写的是什么。 可是再没有别的办法,他掩在袖中的手握紧了。 僵持许久,他才拿起文书,收进袖中。 傅让一摆手:“来人,送公孙先生出帐。” 公孙论走到帐前,回头看了一眼:“后生可畏,后生可畏。” 傅让没有回答,毕竟他也没做什么。 应对公孙论的那些话、进退的路数,都是韩悯事先在册子上写好给他的。 说完那话,公孙论就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离开。 弦月高悬,渭水上的水鸟惊叫一声。 * 永安城,从宫门驶出的马车,平稳地向韩家去。 到了巷子前,韩悯掀开车帘,忙道:“就在这里停。” 他跳下马车,傅询提着他的笔橐,也跟着下了地,让马车去前边等。 站在巷口拐角处,韩悯探出脑袋,确认家里人都在里面,没有出来。 等了一会儿,确认安全,他才转过身,走了一步上前,把脸埋在傅询怀里。 “我马上就要回去了。” 傅询摸着他的头发:“你总是这样担惊受怕的。等那十五个镇子到手了,论功赐爵,就给你封侯,也顺便封后,昭告天下,就不用再瞒着你爷爷了。” 韩悯哼哼着蹭了两下他的胸口:“还是再等等吧,等新法推进有了重大突破再说吧。” 用最软和的语气,说最刚强的话。 傅询深深地皱起眉头,比起他来,韩悯好像更像一个皇帝。 第97章 拥住对方 离开齐国营帐之后,或许是受了凉,或许是发现再无可救,公孙论回去就病倒了。 但还是没有耽搁,他坚持赶回宋国国都,宋君连夜召见他。 这几日宋君吃不下睡不好,生怕一觉醒来,就传来齐军北渡的消息,急得嘴角起了好几个燎泡。 听说公孙论又病了,他更是着急,直接颁旨,让送人的马车直接进宫。 他紧紧地握住公孙论的手,语气近乎哀求:“公孙先生,事情怎么样了?齐国能否退兵?” 公孙论张了张口,虚弱地说不出话,只能从袖中拿出那份文书。 宋君松开他的手,着急忙慌地把文书接过去,两三眼匆匆看过。 齐国能退兵,不过要宋国割让西北的十五个镇子。 能退兵就好,宋君看着文书,竟笑了出来。 他抚着文书:“好,甚好甚好,快去传几位大人,商议割让事宜。” 原本公孙论自觉没有办成事情,愧见皇帝,如今见他这副模样,只觉得手脚冰凉,如同堕入渭水之中。 他哇地呕了一口鲜血,直挺挺地倒在地上。 * 宋君连夜让人拟好请罪与割让西北的文书,还附带一卷西北重镇的地图。 送去渭水南边的营帐之后,齐国人却把东西退回来了。 说让他们派个使臣,亲自送去永安,这样礼数才算周全。 齐国还顺便把赵存的尸体送回去了,赵存一直保持着坐在私制龙椅上的姿势,一支箭把他钉在上边。 宋君不敢不应,连忙挑了个使臣,再次整装,前往齐国。 至于赵存的尸体,他看见了就来气,看也没看一眼。 底下人见他如此,也懒得多管。 只有赵存的亲生妹妹赵殷,找了个地方把他葬下。 旁人都说手足情深,只有赵殷自己知道,她不过是觉得自己这个哥哥,滑稽又可笑,忍不住再去看一次。 这回出使齐国,宋君当然不敢再把她也送去。 她从齐国回来之后,除了在金殿上做了一场戏,一直都闭门谢客,一副被吓坏的模样。有旁的人来问,她只说齐君模样凶悍、残暴不仁,是个猛虎似的人物。 其他公主一听这话,吓得腿都软了,宋君还没发话,就都称病不出。 宋君也就彻底歇了和亲的心思。 * 几日后,傅让回到永安。 到的时候正是半夜,在府里歇了一晚,次日一早进宫。 他在宫门口下了马车,正好遇见韩悯—— 一辆马车直接停在宫门前,里边人掀开帘子,对侍卫道:“早,今天是我当值。” 守门的侍卫朝他抱拳:“小韩大人。” 说着,他就撤开脚步,要让马车进去。 这不对啊!傅让追上去。 “等等等等,你怎么能这样进去?我是王爷我还得下车呢。” 这时已是十月下旬,天气变得很快,韩悯又怕冷,穿得厚实。 他把手指从厚厚的衣袖里伸出来一小节,掀开帘子,看向傅让,理直气壮道:“我身体弱,圣上特意赐我车辇,准我可以这样进宫。” 他一掀开车帘,傅让就觉得一股暖气扑面而来。 傅让瘪了瘪嘴,小声嘀咕道:“这也太偏心了,难道你才是皇兄失散多年的弟弟吗?” 韩悯笑着道:“那你上来吧。” 傅让看了他一眼,虽然不是很高兴,但还是上去了。 马车行得平稳,傅让撩起衣袖:“你这马车里好热啊。” 顿了一会儿,他才反应过来,韩悯是真的身体不好,要好好养着。 韩悯只问:“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昨天晚上,太晚了,就没有进宫。” “宋国的事情可还妥当?” “我亲自出马,能不妥当吗?”傅让揽住他的肩,“当然了,你也料事如神。” 韩悯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那公孙先生……” “听说他回去之后就病倒了。不过临走时,他对我连说了两句‘后生可畏’,我觉得应该不是对我,是对你。” 韩悯笑了一下,没有说话。 原来惺惺相惜,公孙老先生对他也是如此,尽管从来不曾见过。 马上就是冬天,他们还同样都病了,或许这也算是一种缘分。 * 大概是从前受的伤太多,又没有好好地养回来,到了冬天,韩悯就会反反复复地闹些小病。 于是宫里给梁老太医放了假,让他长住在韩府,给韩悯调理身体。 珍稀的药材也如流水一般送到韩府去,今年秋狩得来的皮毛都给韩悯裁衣裳,怕他不方便穿,还特意帮他缝在官服里做内衬。 他怕冷,福宁殿里也早早地烧起地龙。 暖和得过了头,傅询就换上单薄的夏衣,十分迁就。 宋国使臣到达永安时,已经是冬月中旬。 紫宸殿的朝会上,他们双手奉上西北的舆图。 这日也是韩悯当值,他揣着手炉,坐在傅询身边,看着内侍将舆图与文书都放在傅询面前。 趁所有人都没注意,他往傅询那边挪了挪。 他也想看。 羊皮舆图被展开,舆图十分精致,乌墨清香。宋君为了讨好傅询,已经把西北的疆土都划给了齐国。 傅询垂下眼睛,只看了一眼,然后偏头看向韩悯。 韩悯悄悄朝他扬起唇角。 傅询也朝他笑了笑,将别样的神色都藏在笑意后头。 其实他很清楚,韩悯怜惜百姓,心是暖和的,图谋西北也好,推行新法也好,都是为了他想要的那个齐国努力。 傅询自觉与他不太相同,他对西北、对宋国,不过是出自男人心里的掌控欲。 他那时在西北,骑着马站在沙丘上,顺着漠上一道罕见的小水流望去,看见水草丰茂的那个镇子,就觉得很不错,可以用来养马练兵。 练好了兵,就可以把宋国踏平。 再简单不过的想法。 他想把看上的东西都握在手里。 虽然和韩悯的想法不太一样,但是傅询一直没有表露出来,反倒还很顺着他。 韩悯想要个明君,要史书上君臣相得的篇章,要民间明君贤臣的佳话,他假扮一个明君,也不是什么难事。 傅询有时又想,得亏还有韩悯在。 否则等他把想要的都拿在手里,恐怕就忍不住把天下当做自己的所有物,照着自己的心意,随便摆弄。 控制欲催生出毁灭欲,到时惹得民情愤懑,遗臭万年。 所以说,明君贤臣相互成就。 傅询整理好心思,看向殿上使臣。 而后便是与使臣之间的客套话,傅询再指了几个人去做交接的事宜,内侍便喊了一声“退朝”。 百官叩拜,山呼万岁。 傅询起身离开,韩悯也收好纸笔,跟着他去了后殿。 傅询抬手屏退随侍,握了一下韩悯的手,手炉还是暖和的。 韩悯笑着道:“恭喜陛下得偿所愿。” 傅询却淡淡道:“同喜。” 这话正经得有些过分,韩悯抬眼看他,两个人对视了一会儿,最后很默契地各自张开双臂,拥住对方。 * 趁着宋国使臣还没离开,韩悯托傅让去问他们一些事情。 他拢着手,躲在角落里等着。 在渭水畔,一直是傅让同他们交涉,如今要问起事情,也是傅让比较方便。 等了一会儿,傅让辞过使臣,往四周看了看。 韩悯探出脑袋:“这边,这边。” 傅让这才看见他,大步朝他走去。 韩悯问:“怎么样?” “他们来时,公孙老先生的病还没好,老人家就是这样的,可能要病一整个冬天,也不知道能不能熬过……” 他没有说下去。 韩悯抿了抿唇角,又问:“那荣宁公主呢?” “她也病着,一直闭门不出。” “好。” 赵殷走时,从梁老太医那里要来两颗假死药,傅询也承诺了,齐国安排在宋国宫里的人会帮她离开。 她大约是正在等待时机。 傅让疑惑地看着他:“你问她做什么?” “她在这里的时候,和我关系还不错,我担心她回去之后受苦,就想问问。” “嗯。那你怎么不自己去问?” “宋君多疑,要是我去问,原本出自好心,只怕反倒害了他们。” “也是。” * 不知不觉,很快就到了腊月十四。 从昨日夜里,天上就飘起小雪。今早韩悯推开窗户一看,天地都是白的。 然后小剂子端着早饭小跑进来,让他不要玩了。 韩悯讪讪地缩回伸出的手,把窗扇关上。 他穿了好几件衣裳,才套上红色官服,最后披上大氅。 小剂子帮他把毛茸茸的兔毛帽子戴上,他也伸手捂了一下小剂子的耳朵。 “我先走啦,你不用跟了。” “是。” 马车就等在门前,韩悯一出家门,就能上马车。 一路行至福宁殿前,正巧看见一行人就在台阶上。 他跳下马车,迎着冷风喊了一声:“辨章!” 一行人都停下脚步,回过头看着他。 “还不快点过来,就数你最迟了。” 韩悯穿得笨重,下着雪,台阶上也有些滑,他小心地登上台阶—— 穿成这样,要是摔在地上爬不起来就丢人了。 过了有一会儿,他才走到朋友们面前。 明日就是腊月十五,今年最后一次大朝会。 今年也是新君登基的第一年,要过好这个年,他们也不容易,得提早一天过来开个小会。 韩悯看见谢岩:“你回来啦?什么时候回来的?” 谢岩道:“昨日夜里。” 韩悯伸出手,扯了扯他的衣袖:“不错不错,去赴任一趟,连衣裳都变好了。” “不是……” “我懂得,我懂得。”韩悯笑着再拽了拽楚钰的袖子,“一样的料子,啧,楚大少对我也没有这么慷慨。” 谢岩暗中观察楚钰的神色,只道:“都是少爷赏赐。” 如从前一般,楚钰没理他,反倒捋了一把韩悯的兔毛帽子:“我倒是想慷慨,可没有这么多的毛啊皮啊的。” 楚钰反手握住他的手腕,一层一层地数他的衣裳:“上回你还说,我睡觉要十几只鹅的鹅毛。让我看看啊,这是狐狸毛的,这是兔毛的……” “啧,圣上怕不是把整个猎场给你穿在身上了?” 第98章 闲时行乐 韩悯顶着毛茸茸的兔毛帽子,快步走上台阶,抢在所有人之前,推门走进福宁殿。 他在原地蹦了蹦,把身上的碎雪抖落,然后把帽子和大氅都交给门边伺候的小太监。 内殿里,傅询正看他们呈上来的定渊二年发展计划,听见脚步声,便抬头看去。 韩悯站在门前,回头看了一眼,楚钰他们离得还远。 于是他小跑上前,隔着一张书案,挑起傅询的下巴,飞快地在他的唇上啄了一口。 傅询按在案上的手动了动。但是没等他有别的动作,韩悯就溜回自己的位置。 做了坏事就跑。 正好后边一行人也进来了。 众人俯身行礼,各自在位置上坐下。 * 一场年终总结小会开了一天,雪越下越大,外边的积雪已经没过小腿肚。 雪天夜里难行,傅询只想让韩悯留下来,碍着众人都在,倘若独留韩悯,韩悯又会不好意思,最后只好把他们都留下来。 用过晚膳,一群人在偏殿里休息。 地龙烧得正旺,殿中很是暖和。 傅询过去时,韩悯正抱着靠枕,懒懒地倚在榻上,拉着温言和楚钰看手相,其余三人都背着手,站在旁边观摩。 其实他不会看,就是胡诌。 他指了指温言的掌心:“温辨章这条线就是主官途的,不错不错,未来的文渊侯。” 他再看看楚钰的手:“这个嘛,就……”他伸手捏了一下:“揪一下会痛。” 众人大笑,楚钰坐起来要打他,被韩悯用靠枕砸了回去。 他连鞋子都没来得及穿,跳下榻要跑,才跑出一步,就看见傅询站在他面前。 几个人都敛了神色,俯身作揖:“陛下。” 傅询淡淡地道:“免礼。”他的目光落在韩悯的脚上:“去把鞋子穿上。” “是。” 韩悯坐回榻上,把自己的鹿皮靴拿过来。 正穿鞋时,有个小太监道:“陛下,白玉台的梅花开了。” 傅询没有回答,韩悯却抬起头:“我想去……臣想去看看。” 傅询这才道:“那就去看看。” 他二人要去,旁人都识趣,推说外边太冷,还是在这里待着好。 于是只有他两人去了,原本依着君臣之礼,规规矩矩地一前一后地走。 后来傅询遣散随侍,韩悯打着灯笼。 再后来傅询从韩悯手里接过灯笼,两个人挨在一起走,在雪地里留下的痕迹,很快就被大雪掩盖。 白玉台的梅花是宫里特有的玉蕊红梅,别处都见不到。 梅枝遒劲,缀着错落的红梅。 韩悯走进梅林,头上的兔毛帽子勾动花枝,花瓣簇簇地落在雪白的兔毛上,拂过他的肩头,顺着大氅落到地上。 他凑近了,想要看看梅花的花蕊。 无奈夜里看不清楚,他只要将目光投向提着灯笼的傅询,朝他笑了两声。 傅询自然知道他的意思,却刻意装不明白,人是站在韩悯身后了,但是灯笼被他背着手放在身后。 韩悯双手揽住他的腰,趁着抱他的时候,把他藏在身后的灯笼拿过来。 拿了灯笼就松开手,他将灯笼提起来,放在梅花枝子边。 烛光映在他的脸上,将梅枝的影子也照出来。 在看清藏在里边的白玉一般的花蕊时,韩悯笑得连眼睛都弯起来,脸上的神采教烛光都暗淡几分。 傅询问:“这回可看清楚了?” 韩悯点点头:“嗯。”他转回头,笑着对傅询道:“我记得小时候第一回 和陛下来看梅花,那时候不够高,还是踩着陛下的肩膀看的。” 当时说好一人看一回,韩悯下来之后,傅询用力地拍了一下韩悯的肩膀,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想到后面的事情,韩悯有些不好意思。 他摸摸自己的帽子:“可以折两枝回去给辨章他们看吗?” “去罢。” 韩悯走到林子深处,抬手攀下两枝将开未开的梅花。 折了几枝拿在手里,韩悯一面说着“回去吧”,一面回过身,忽然发现傅询就站在他身后,吓他一跳。 韩悯往后退了一步,正好撞在梅树树干上。 傅询问:“这就要回去了?” 偏殿里那么多人,好容易把他骗出来,哪里有看完梅花就放他回去的道理? 偏偏韩悯还不大懂得:“陛下还有什么事情要做吗?” 傅询吹灭灯笼,一只脚挤进韩悯的双脚之间。 花影深深。 * 偏殿里一行人歇够了,要了些颜料笔墨,将大张画纸铺开。 他们一群人里,柳停善书画,他挽袖执笔,站在画案正中,点染晕皴。 江涣抱着手站在他身边:“系舟,把我画好看点。” 而后殿门响了一声,众人一起抬眼。 韩悯一手抱着梅花,一手牵着傅询,从门外进来,两颊不自然的绯红。 见他们都看过来,便低了低头:“给你们也折了点梅花。” 楚钰用手肘碰了碰柳停:“快快,把韩惜辞也添上去。” 柳停用正红的颜料晕染,寥寥两笔,在纸上勾画出一个身形瘦削的青年。 韩悯将梅花塞给傅询,走过去看看:“师兄这是在画什么?” “行乐图。” * 过了年,定渊二年开春祭天。 也是在这日,原本在邻水三郡试点的新法推到五个郡县。 又过了三年,齐国开始全面推行新法。 定渊五年,被宋国割让出去的西北十五个重镇陆续建起数十个马场,骑兵训练卓有成效。 直至此时,在渭水北岸苟延残喘了三年的宋国才知道紧张。 宋君再次惊醒梦中,又一次想到了三年前南渡渭水的公孙论老先生。 以出使的名义,宋国请尊齐国为宗主国,宗主国断然不会对属国出兵,这是宋君的意思。 公孙论虽然不愿低头,但还是禁不住宋君再三恳求,以高龄残弱之躯,再次南渡。 * 这日,韩悯带着小剂子在学宫主持开课事宜,宫里忽然派人来说,公孙论已经进宫拜见了。 倒不是非要他去不可,只是傅询知道他一直记挂着这位师祖,所以派人来告诉他一声,问他要不要进宫去看看。 韩悯有些惊讶:“这么快?前几日不是还在文县驿馆吗?” 那人道:“大约是公孙老先生心急,所以是赶过来的。” 也是,齐国就在练兵,随时可能陈兵宋国国门之外,他心急如焚,自然是一刻也等不得。 韩悯道:“那好,等我换身衣裳就进宫看看。” 今日永安学宫开课,四海学子汇集于此,为表亲切,韩悯也穿着学宫青衿的衣裳,束着玉冠。 如今要去会见使臣,还是换一身庄重的衣裳好。 短短三年,韩悯的容貌相较从前,并没有太大的改变。只是褪去些许青涩,因为这几年好好养着身子,面色更加白皙,杏眼如漆,唇红如染,风流俊俏,姿容更绝。 只是脸上身上一直不长肉,还是瘦削的模样。 他换上官服,坐马车进宫。 仍旧是起居郎的官服,这三年来,他的本职未变,另加的名衔一堆。 原本去年给韩家平反,傅询就要给他封爵,韩悯却说他年纪轻,还是再等等。 他要等到天下万民安居乐业,再行封爵,傅询也没办法,只好由他去了,转头又给他安上一堆好看好听的字眼。 不过不用明说,旁人也都知道,他不单是起居郎,还是天子近臣,变法钦差。 马车很快就到了紫宸殿,他掀开帘子看了一眼,公孙老先生候在台阶下,由人搀扶着,白发苍苍,佝偻着背。 韩悯轻叹一声,放下帘子。 马车在后殿门前停下,韩悯进了后殿,傅询就在里边等他。 他行礼:“陛下。” 傅询也不说“免礼”,反倒上前握住他的手,拉着他往殿前走:“走罢。” 内侍早已见怪不怪,喊了一声:“传宋国使臣上殿。” 公孙论缓缓地登上台阶,俯身叩拜。 韩悯坐在傅询身边,看着他一把年纪了,仍为病入膏肓的宋国奔走,只觉得惋惜。 赐座之后,他在下首坐定。 “此次前来,为修两国百年之好。齐国疆土广袤,百姓安居,齐国圣上贤明,小国愿奉齐国为宗,奉齐君为君。” 这样的话,要他一代大儒讲出来,也实在是艰难。 韩悯看了一眼傅询,才开了口:“先生此言差矣,宋国自诩中原正统,从来对我齐国封锁文化,书籍经卷一律不准入齐境、过关卡。如今要奉我齐国为尊,齐国惶恐,万不敢当,更怕宋国日后觉得耻辱,反怪我齐国仗势欺人。” 好熟悉的话锋,锐利逼人。 公孙先生下意识抬头看去,又连忙收回目光。 傅询便道:“此事明日朝拜再说。”韩悯转头看他,傅询会意,又道:“朕看公孙先生精神不济,韩卿送公孙先生回驿馆罢。” “是。” 韩悯行礼告退,那头儿,公孙先生也被侍从扶起来。 一老一少,两人一同走出殿门。 正是黄昏,夕阳余晖斜斜地打过来,或挺直或佝偻的背影照在白玉阑干上。 公孙论道:“韩大人真是年轻有为。” 韩悯笑着客套了两句。 “不知韩大人师从谁人?” “柳映柳老学官是我老师,我七岁时跟着老师念书。” 听闻此言,公孙论微怔,随后收敛了神色,推开侍从:“去要一碗水。” 他已是风烛残年,靠着吃急性药撑着,此时要水,侍从就知道他是要吃药了。 还有其他人跟着,那侍从转身便离开。 公孙论不要别人搀着,反倒握住韩悯的手。 “柳映,老夫知道,从前他也跟着我念过书。” 所以公孙论算是他的师祖,素未蒙面的师祖。 这许多随从跟着,两人分属两国,韩悯也就没有喊他。 公孙论又道:“三年前在渭水畔,那些话是你教的?” 韩悯仍旧不语,便是默认了。 公孙论握紧他的手,只叹道:“后生可畏。” 出了宫门,使臣的马车不能直接在宫门口等着,于是韩悯扶着他走过玄武大街。 前边有些热闹,公孙论眯了眯眼睛,忽然问道:“好徒孙,前面是怎么了?可是有人闹事?” 他说的含糊,旁人都没有听清,只有韩悯听清楚了。 “是新进科学原理的展览会,还在起步阶段,只是一些小玩意儿,你老要过去看看吗?” “你就不怕我带的这么多人,把东西看懂了,再带回宋国去?” 韩悯坦然道:“这些东西,都要与之匹配的基础,宋国暂时还用不了,就算带回去了,也没有懂的人。” 公孙论亦是笑道:“是,你说的是。” 夕阳顿顿地沉到青山那边,晚霞晕染,公孙论忽觉眼前一晃。 很久之后,齐军进入宋国国都时,他才明白自己看到的是什么,那是永远不属于宋国的新气象。 第99章 【一更】皇后喜欢 纵是公孙论亲自出马,低下头颅,说了许多从没说过的软话,也没能让宋国成为齐国的属国。 公孙论与韩悯虽然在朝堂上针锋相对、互不相让,在私下关系却还不错。 这些天,韩悯也扶着他,去学宫等地方看过。 公孙论玩笑着问道:“真不怕我把东西偷学走了?” 韩悯笑了笑,小声答道:“师祖,我说实话,就算你学走了,宋国也无人可主持大局。皇帝不会愿意冒险,更没有大臣肯出来领头。或许师祖自己愿意,可是师祖也孤立无援。” 公孙论一听这话就笑了,有些为韩悯的自豪,又有些因宋国无能而生的凄凉。 “你说的是。这就好比我同你近来总在一块儿,圣上会疑心我,让他们把我看紧一些,你的圣上却从来都不疑心你。” 韩悯笑了一下,试探着问他:“倘若师祖在宋国不得皇帝赏识,为什么不……” 公孙论惋惜道:“师祖已经来不及了。” 文人重名节,更何况是公孙论这样的大儒? 他这一辈子都是为了宋国。 受过几代宋国国君的恩惠,注疏经卷都是在宋国出的,学生都在宋国,如今要改道转向齐国,已经来不及了。 徒留骂名,晚节不保。 这日临别前,公孙论抬手抚了抚他的鬓角:“好孩子,我再晚生几十年,就同你们一起了。” 在永安逗留数月,实在是没法子了,宋国使臣才准备离开。 宋国使臣离开永安那日,韩悯也去送了。 城门外,因为收到宋君的旨意,宋国使臣都簇拥着公孙论,不让他再靠近韩悯,生怕他被齐国撬走。 韩悯只好站在外边,远远地朝他做了个揖。 公孙论握紧拐杖,用力闭了闭浑浊的双眼,转身登上马车。 道上烟尘弥散。 * 这年秋天,齐宋两国的西北边界处爆发了几次小规模的战争。 一开始只是试探,在发现宋国原来毫无还手之力后,齐国铁骑长驱直入,一路攻克半个宋国。 领兵的不是别人,正是卫归与韩悯的兄长韩识。 韩识在养病期间,也不曾懈怠习武。 后来休养得差不多了,卫归举荐他入军营。随着一座一座城池的攻克,他的军爵也一路高升。 没过半年,在宋国试图成为齐国属国的同一年,宋国又派人递来了求和书。 不过这回来的使臣不是公孙论。 韩悯托人去问,这才知道师祖回去之后,就一直被宋君猜忌,后来索性称病不上朝。 他也是真的老了,说自己病了,结果就真病倒了。 新来的使臣离开宋国时,就算是做样子给他们看,宋君也派出好几个太医去过公孙府了。 还有一个消息,荣宁公主的病总是拖着不好,今年刚入秋的时候,终于病逝了。 韩悯当然知道这是假的,赵殷要“病逝”之前,还悄悄给他传了信。她只是走了,去了再没人算计她的地方。 而傅询自然也没有应下求和书。 宋国节节败退,开春之后,宋君立即收拾好东西,迁都到了更北边的一座小城。 逃得匆忙,除了禁军,什么也没来得及带走,留下满宫的妃嫔宫人,还有许多年岁大了、跟不动的臣子,以及满城的百姓。 傅询有些手痒,整肃军队,准备御驾亲征一回。 * 皇帝亲征不是小事,留下监国的人也需要仔细考虑。 这日夜里,韩悯同傅询讲起这件事情。 韩悯坐在书案前,拿着笔在纸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描画。 “江师兄可以统领监国,再加上小王叔和小叔叔就足够了。学宫那边可以交给柳师兄,还有辨章、琢石,应该差不多了。” 傅询坐在他身边,往后靠了靠,看着他的侧脸:“那你呢?” 韩悯理所当然:“我跟你去宋国啊。” 傅询却淡淡道:“你也留下。” 韩悯拖长声音:“啊?” “不是什么大事,你身子还没养好,不用跟着。” “可是……” “你留下监国,正好给你封爵。” 虽然旁人都知道他是天子近臣,但是官爵不高,还是不太方便。 让韩悯监国,为求行事方便,给他封爵,他肯定会答应,群臣也不会有异议。 傅询从他手里接过笔:“这几天给你想了几个封号,想来想去,还是这个字最好。” 韩悯看向案上纸张,傅询落笔,字写得又大又方正,不似他平日里肃杀的风格。 ——一个“定”字。 韩悯却瘪了瘪嘴:“不要这个。” “怎么?” “陛下从前是‘定王’,这个‘定’字是陛下用过的,臣再用不好,逾越了。” 傅询笑了笑,搁下笔,伸手圈住他的腰:“你分明就是不想跟着我用,还说什么君臣之别。” 韩悯不语,只听傅询又道:“我跟着你用,等我死了,就让他们把我的谥号也叫作‘定’。” 韩悯瞪了他一眼:“用就用嘛,说什么胡话?” 他想了想,重新提笔,在“定”字之前,添上一个“文”字。 忽然听见傅询又道:“还有一件事。” “啊?” “你忘记写起居注了,快把刚才的事情写进去。” 韩悯蹙眉:“这也要记?” 傅询给他换上新的纸:“自然,快记。” 韩悯拿着笔的动作停了一会儿,最后还是顺着他的意思,开始记录。 “后人修史,只怕会讨厌死我记的《起居注》。傅苟,后人何辜,没必要,真没必要……” 隔着衣裳,傅询圈在他腰上的手准准地戳了戳他的腰窝,韩悯腰眼一酸,笔也拿不稳。 偏偏傅询还一边戳,一边问他:“怎么不写了?你身上怎么不长肉?” 韩悯转过头要说话,就被他摁在案前:“快写,要不就写《二三事》。” 韩悯小声反驳:“都是几年前的事情……” 傅询掐住他的腰,完全没有商量的余地:“快写。” 又是把韩悯欺负得眼睛红红的一天。 * 皇帝亲征之前,朝里大封官员。 齐国从来不似自诩中原正统的宋国,格外讲究岁数和资历,江山代有才人出,便是朝中老臣最乐意看见的事情。 这回封了一批“文”字头儿的侯爵,都是文臣。 要出征时,文武官员分列两边,文臣那头,也是这几位公侯站在最前。 傅询骑在马上,看着韩悯:“天冷了,文定侯记得添衣裳。” 韩悯作揖应道:“是。” “等见到你兄长,朕会代你向他问好。” 韩识还在西北前线,去年年节都没有回来。 韩悯又道了谢,而后众臣俯身,高呼万岁,为圣上送行。 趁着这个时候,傅询握着韩悯的手,用唇角碰了碰他的指尖。 这种事情傅询从前就做过,等韩悯红着脸把手收回去,傅询心情大好,调转马头,策马离开。 * 两个月后,自西北长驱而入的骑兵与北渡渭水的齐军在宋国旧都会合。 城门颓圮,傅询跨着马,神情严肃。 城中只剩下少数守备军,人数很少,武器也很落后。 昨日劝降,城中人不肯。齐军今日早晨便开始攻城。 南边与西边的几个城门同时燃起硝烟,现在已经将近正午,再等一会儿,就可以在宋国国都里用午膳了。 不多时,西边与北边传来消息,城门已破。 话音刚落,这边的城门也应声而开。 火光冲天,傅询驱马进入宋国旧都,他望着宋国皇宫被烟尘笼罩的檐角,昔日歌舞繁华处。 吩咐了控制好城门与各个主干道,同时清点伤员、安抚百姓,那头儿,两个身披甲胄的将军也从另一边的城门赶过来了。 卫归与韩识翻身下马,抱拳行礼:“陛下。” “免礼。”他看向韩识,“惜辞托我向大哥问好。” 面上沾着黑灰,看不清韩识的表情,他语气平淡:“多谢陛下。臣离家许久,常与悯悯写信,不想他还是这样担心。” 傅询笑了笑,转向卫归:“入城之后不许惊动百姓,派几个人,去看好公孙府,特别是公孙论。” 卫归不大清楚公孙论与韩悯是什么关系,只当傅询爱才,也抱拳领命。 只听傅询又道:“去找几个文人,把宋国皇宫和学宫里的书清点一遍,写成目录,全部运回永安。” 卫归摸摸鼻尖,应道:“是。” 他心中却不甚在意,心想着随便找几个宋国旧人去弄就好了,到时候把东西往车上一堆,再运回永安就行。 却不料傅询道:“皇后喜欢的东西,不得损伤。” 原来这件事情这么要紧,卫归心中一惊,连忙正经了神色:“是,臣遵旨。” 怔了有一会儿,他才回过神来。 皇后?谁是皇后?皇后是谁? 可是这时,傅询已经骑着马走远了,他只好问问身边的韩识:“韩大哥,咱们在外边打仗,就连圣上娶了皇后,我们也不知道,是谁啊?” 韩识紧紧地咬着后槽牙,下颚都绷紧了,提起拳头。 他说呢,他说呢,好好的为什么要御驾亲征,原来是弄聘礼来了。 卫归仍旧不知死活地一个劲儿问他:“韩大哥,究竟谁是皇后啊?圣上也不像那种沉迷美色的人啊,圣上到底喜欢谁家的姑娘啊?我怎么不知道?” 韩识扶了扶腰间所佩长刀,翻身上马,追了上去。 * 士兵在宋国皇宫里,临时收拾出一处偏殿。 傅询对吃住倒不是特别在意,凑合凑合就行。 他在殿前下马,才走入殿中,卸下头盔,就听闻外边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马匹跑得飞快,韩识飞身落地,匆匆走进殿中。 可是又不知道该怎么问。 ——就是你这野猪把我家白菜拱了? 他咬着牙不说话,牙齿咯咯地响。 傅询将头盔放在案上,从怀里拿出一块白玉:“大哥,你看,这是我来的时候,悯悯送给我的,上面的络子还是他亲手打的。” 白玉无暇,正红的丝线,很简单,也很漂亮。 韩识想起自己出征的时候,韩悯从建国寺给他求了一个平安符。 为什么他就有玉? 傅询面上带笑,不无得意。 韩识捏了捏拳头,实在是忍不住了,道了一声“臣得罪了”,提拳要打。 傅询后退几步,把玉稳妥地收进怀里,才抬手挡去。 他正色道:“大哥,悯悯知道了,会不高兴的。” 你也能叫“悯悯”? 韩识只觉得太阳穴一突一突地跳,君臣礼数都抛在脑后,出手干脆利落。 他恨不能像从前一般,把半夜爬上韩悯床榻的傅询用被子一蒙,就拽下床来狠打一顿。 凭你是皇子皇孙,还是皇帝,反正你不行! 傅询大约是顾忌着韩悯,把兄长打伤了,只怕事情更成不了,所以只是防卫,很少出手。 过了一会儿,卫归推门进来:“禀陛下,事情都……” 他定睛一看,吓得一个飞扑上前,把韩识抱住:“臣护驾来迟,陛下快走。” 傅询也没动,只是站在他们对面。 韩识看他,越看越不顺眼:“他才多大,他多可爱,陛下不行,不搭。” 第100章 【二更】以身饲虎 入夜,宋国旧都残月高悬,阴云蔽月,一片雾蒙蒙。 虽然齐军进城,没有惊扰百姓,但头天夜里,宋国百姓还是早早地吹了灯,生怕引起他们的注意。 韩识背着双手,独自站在城楼上。 身后传来匆忙的脚步声。 卫归大步上前:“韩大哥,你在这儿做什么?底下人都等着你过去喝酒呢,今日攻下宋国旧都,圣上特意赏了酒……” 他是不是提到什么不该提的人了? 卫归紧急闭嘴。 韩识转头看他,眼神冷淡,提起拳头,一拳砸在了城墙上。 宋国城墙才经历过一场战争,损耗得厉害,他这一拳下去,竟把石砖打落些许碎石头。 卫归忽然觉得背后一凉,就要退走:“你不想喝就算了,我帮你跟他们说一声。” 韩识忽然问道:“悯悯才多大?” “这……” “他才多大?他才多大啊?” 卫归咽了口唾沫:“他今年……二十四。” 石砖一声巨响。 韩识定定道:“他才十几岁,绝对不超过十八。” 卫归一脸疑惑,这是什么道理? 原来在兄长眼里,弟弟的岁数还会减几岁?逆天改命? “你也有弟弟,你肯定知道。” “不不。”卫归连连摆手,“我不知道。” “也是,卫环确实不太可爱。” 卫归双眼一瞪,挺身上前,据理力争:“你什么意思?韩识,你说你弟弟就说你弟弟,你扯我弟弟做什么?” 韩识没有理会他的怒火,而是转头看向南边。 然后一只苍鹰高展双翅,从南边飞来。 韩识认得它,它是韩悯养的鹰,叫做萝卜头。 还懂得给兄长送信,算他有点良心—— 韩识装作不在乎的模样,抬起手要接它。却不料萝卜头直接绕过他,飞过宫墙去了。 他回头看去,那只鹰飞到了傅询的住所外。 卫归心直口快:“韩大哥,别咬了,你的牙要碎了。” * 这回傅询亲征,就是为了宋国的书卷经籍。 韩悯没有刻意向傅询提过这些事情,傅询倒是一直留心着。 不过有一件可惜的事情,韩悯的师祖,公孙老先生,在齐军入城之后,不等傅询派人去公孙府,就支撑着病体,走到湖边,投水自尽了。 其实那湖一点也不深,站起来,水位只到腰上。 而公孙府一府人,或守城,或自尽,阖府尽为宋国而死。 傅询把这件事情告诉韩悯,又让人把公孙府人等的尸首送去宋国的新都城。 宋君原本不大想管,但是害怕惹恼傅询,只好给公孙论拟了谥号,又办了个葬礼。 韩悯难过了好久。 这日他去悦王府议事,还没进门,就听见楚钰在说话。 “又添了这么多文人,宋国文人更风流俊俏,只怕是争不过了。” 他不经意间回头,看见韩悯拢着手,面上笑意更甚,上前挽住他的手。 “你还不知道吧?圣上从宋国带了好些个文人回来,其中有个特别俊俏的年轻公子,吩咐底下人伺候得妥妥当当的。我们倒是没什么,你……” 他一面说着,一面去看韩悯的神色。 韩悯高兴地拍掌:“太好了,又有新朋友要来了。” 楚钰深深皱眉,这怕不是个傻子。 * 留下卫归与韩识继续率军北上,傅询将宋国皇宫里的书卷都整理出来,带着运载几百个箱子的车队南下。 初秋时节抵京,文武百官在永安城城门外等候。 韩悯站在前边,远远地望见军队过来,傅询骑着马,行在最前。 众臣俯身高呼,他来不及多看,也连忙跟着行礼。 不多时,傅询就到了他面前,翻身下马,弹了一下他的官帽:“起来罢。” 众臣起身,拍了拍衣袍。 傅询帮韩悯拍拍衣裳,然后把他扶到马上。 两人同乘一骑,入宫上朝。 这回又是大半年没见,虽然日日通信,傅询还是想他想得很。 一见他就要抱住,双臂揽得紧紧的。 傅询趁机拽了一把他的腰带:“又瘦了。” “没有。” 韩悯回头望去,只看见很长的车队。 “那些是什么?箱子里装着的。” “一点……”傅询顿了顿,“战利品。” “噢。” 他再看了看,忽然对上一个没见过的年轻公子的目光。 那年轻公子朝他笑着颔首,韩悯微怔,随后也朝他笑了笑。 然后就被傅询按住脑袋,转回来:“看什么?” 韩悯不自觉撇嘴:“看你新带回来的文人公子。” 傅询无声地笑了笑,勾起的唇角碰了碰他的鬓角。 * 紫宸殿下朝后,就已经将近正午了。 诸位大人走后,几位监国的大臣再留下来说了些紧要的事情。 正说着话,外边人就来通传:“陛下,徐公子求见。” 宋国的那位年轻公子就姓徐。 傅询道:“让他把东西拿过来。” 于是内侍用木托盘盛着一封折子上来,傅询也没有看,让殿上的人继续说事。 韩悯坐在他身边,有点想看,又不好意思跟他说,只好一个劲地探脑袋。 察觉到他的小动作,傅询反倒抬手把那封折子挡住。韩悯杏眼圆睁,不敢相信地看着他。 有问题,极大的问题。 而后一声“臣等告退”让他回过神。 韩悯匆匆收拾好东西,要跟着他们一起走,傅询忽然道:“韩卿,你留一下,朕有话同你说。” 他在旁人面前总喊“韩卿”,这时候,倒是喊出些不太一样的意思来。 悦王爷笑着道:“哟,圣上找悯悯说话。” 韩悯原本是要留下的,他这样说,哪里好意思再留下? 提着笔橐走下玉阶,却被一行人挡住。 “你走什么?圣上留你说话。” 众人走后,紫宸殿只剩下他二人,韩悯想起那封折子,心中不大高兴,抱着手背对着傅询,不想理他。 傅询走到他身后,准准地戳了一下他的腰窝。 韩悯扭了一下,往边上躲了躲。 傅询的语气有点委屈:“许久不见,你怎么不理我?” 韩悯朝他伸出手:“那你给我看看折子。” 这回倒是爽快,傅询把东西放到他手里。 折子很厚,写了几十页,韩悯翻开第一页,那上边写的是几个书名,着者、篇章都记录下了。 韩悯再往后翻了翻。 ——凡二十六册,两百三十卷,为史家书。 后边还有别家的,这是一本简单的目录。 方才傅询按着不让他看,他还以为是什么要紧的东西。 韩悯抬眼,还没来得及看清什么,傅询就一把抄起他的膝弯,把他抱起来了。 他吓了一跳,下意识拍拍傅询的肩:“诶?你做什么?” 好像是土匪强抢好人家的公子,傅询紧紧地抱着他,生怕他跑了。 登上九级玉阶,傅询把他放在龙椅上—— 土匪把公子放在自己铺着老虎皮的山大王交椅上。 就算只有他们两人在,韩悯哪里敢坐这个椅子,他刚要站起来,就被傅询按住。 傅询在他面前单膝跪下,撞进他的眼睛,韩悯忽然有些紧张。 他攥住衣袖,轻声问道:“怎么了?” 傅询看着他:“韩惜辞。” “你说啊,我在听呢。” “其实我特别有钱,不是国库里的,是我自己的产业;如果你说的共产社会没那么快实现的话,有生之年,朕应该还是齐国最有权势的男人。” “我只有三个喜欢的东西。一个是养鹰,你要是嫌它们吃得太多,可以适当缩减规模;一个是习武,我从小开始习武,体格还不错,就是武器好像也有点多,但是也可以减少。” “我最喜欢你,我从小就喜欢你,老是跟你打架、扯你的发带,都是我不好。你要是觉得你腰上两个窝是我抠的,我也能负责,我以后把它们填上,用手指按住就好。” “不过你可能不知道,其实你和我早有婚约……” 韩悯忙道:“打住打住,哪有婚约?别胡说八道。” “有的,我单方面定下的,已经定下十几年了。” “单方面定下的婚约算什么……” 傅询抬起头看他,眼眸漆黑:“这次去宋国,带了很多的孤本古籍回来,你要是跟我成亲,那些书就都是你的。” 傅询看着他,再补了一句:“你不要的话就只好烧掉了。” 韩悯抱怨道:“你这个人简直是文化建设的拦路虎。” 他悄悄看了一眼傅询,最后笑着勾住他的脖子,佯叹道:“那没办法,我只好以身饲虎了。” 傅询眸色一暗,趁韩悯没注意,站起身来,双手按在龙椅扶手上,把他堵在双臂之间。 意识到处境不妙,韩悯笑容凝滞,默默收回勾在他脖子上的手,还往椅子里躲了躲。 偏偏傅询身形高大,日光又是从他身后的门里照进来的,他一站起来,便有一大片阴影将韩悯笼罩住。 韩悯往四周看了看,除非从椅子上爬出去,否则他是走不了了。 现在就是后悔,十分后悔。 答应得太快了,话说得太满了。 才把人骗到手,傅询连看他的眼神都变了。 第101章 来口奶茶 紫宸殿上的牌匾写的是“本正清明”四个大字,牌匾之下,就是龙椅。 而韩悯被傅询按在椅子上,亲了又亲。 他狠狠地瞪着傅询:“这里是做这种事情的地方吗?” 傅询低头,啄了他一口。 “别亲了,底下大臣都……” 又是一口。 其实殿里根本没有别人,是韩悯语无伦次。 韩悯咬牙道:“禽兽。” 再亲一口。 * 大半年没见面,如今一见,傅询就不肯撒开手。 在福宁殿用过晚膳,如从前一般,傅询送他回家。 如今已是初秋,夜里起风有些泛凉。 马车在很远的地方等着,两个人站在巷子口说话。 傅询站在他面前,帮他挡着风。 说了一会儿闲话,韩悯道:“我回去找机会跟家里人说说,等我这里说好了,你再过来。” “好。”傅询忽然道,“我这回北渡,见着大哥了。” 大哥?韩悯想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原来是我大哥。 韩悯正色道:“你别使劲在他面前晃悠,他会打你的。” 这一句话,他说得很对,他很了解这两个人。 他垂了垂眸,继续道:“幸好我哥现在不在永安,否则也不知道……” 巷子里响起脚步声,韩悯扭头一看,倒吸一口凉气。 这不就是我那会打人的大哥吗? 韩识抱着剑,从巷子里走出来,面色冷淡,扫了他一眼。 韩悯讪笑着,结结巴巴地喊了一声:“哥……你、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圣上没告诉你吗?我率军断后,今日下午就会回来。” “没有啊。” 难怪,难怪傅询要赶着把书册目录给韩悯看,一回来就向他求婚。 原来是保卫白菜的大哥下午就回来了。 韩悯看见他怀里抱着的剑,吓了一跳,上前半步,伸出一只手,把傅询挡在身后。 他大胆地迎上韩识的目光:“哥,其实是我先招惹他的。” 这种事情他自己也说不清楚,因为韩识在这儿,才这么说。 韩识恨铁不成钢道:“你还护着他?你几岁,他几岁?” “同岁。” “放屁。” 在韩识眼里,他只有十几岁,绝对不超过十八。 韩悯急道:“那就是我年纪小心眼多。” 哪有人这么说自己? 韩识几乎要被他气昏过去,提着他的衣领,就要把他带回家。 “走,你自己回去跟爷爷说。” “说就说,爷爷肯定比你好。” 他差点被韩识拽得双脚离地,一面走,一面朝傅询摆了摆手,让他不用担心。 兄弟二人回了家,韩爷爷就坐在堂前,笑眯眯地对韩识道:“把你弟弟接回来了?” 韩识生硬地点了一下头:“嗯。” 韩悯心里打鼓。 他原本打算缓缓地跟爷爷说这件事情,现在兄长知道了,大概就不能缓缓了。 他低着头,等着兄长开口,思忖着应对爷爷的话。 不想韩识只看了他一眼,把他往前推了一把:“走。” 韩悯抬头看他,再看看爷爷。 绕过回廊,韩识道:“我怕你把爷爷气病。” 韩悯小声道:“我会自己说的。” * 傅询在巷子口站了许久,没有听见大动静,但还是放心不下,准备翻墙进去看看。 虽然韩悯封了文定侯,韩识也做了将军,但他们还住在老宅里,因为韩爷爷喜欢。 伺候的人不多,几个侍卫是从前傅询拨过去的,还有几个是后来韩悯自己请的。 韩家的围墙也不高,傅询小的时候就翻进去过。 他对韩宅的布局很熟悉,他派过来的几个侍卫也事前吩咐过了,认得傅询。要溜进韩悯房间,小事一桩。 夜深,傅询推开窗户时,韩悯正顶着湿漉漉的头发,坐在案前看书,怀里还抱着那只白猫。 傅询咳了一声,韩悯回头,看见是他,吓得手上动作一乱,把猫都摸炸毛了。 他放下猫,跑到窗边:“你怎么过来了?” 傅询捋了一把他湿漉漉的头发,拿下他披在肩上的巾子,帮他擦头发。 “我过来看看,我怕你哥打你。” 韩悯正色道:“我哥不会打我,他会打你。”他拍拍傅询的肩:“没事儿,我护着你。” “我打得过你哥。” “你敢?” 正说着话,白猫就跳到了窗台上。 韩悯把白猫按在怀里,捂住它的眼睛和耳朵。 夜色正浓。 * 从后门送走傅询,韩悯抱着被褥,去了隔壁房间。 他敲敲门:“哥哥?我的亲亲哥哥在吗?” 很快就有人过来开门。 “二哥,你傻了?” 已经长到十岁的韩佩一脸复杂地看着他,侧过身子,让他进来。 韩悯清了清嗓子:“爷爷让你背的文章你背完了?你在这里做什么?” “大哥找我说话。” “噢,说完了就回去睡吧,我和大哥也有话要说。” 韩悯摸摸他的脑袋,晃悠着晃悠着进去,趁机把被褥丢到床上。 他推了推韩识,试图征求他的同意,然而韩识却一言不发。 韩佩忽然道:“大哥,我要学峨眉刺。” 韩识这才有了点反应,抬了抬眼皮:“好。” “我觉得不行。” 韩悯试图反对,但是反对无效。 韩佩顺势吹了灯:“正好,我们兄弟也很久没有一起睡了。” “你都那么大只了,睡不下……” 韩悯再次试图反对,反对依旧无效。 于是他抓着被子,被夹在两个人之间—— 一个是精通峨眉刺的人,一个是即将精通峨眉刺的人。 他睁着眼睛,看着帐子,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过来。 韩佩小时候傻乎乎的,韩爷爷教他识字读书,他也不专心。 长了几岁,仿佛某个瞬间就开了窍,变得稳重又成熟。 沉默了一会儿,韩悯道:“就……佩哥儿,你也知道了?” “我不知道。” 韩悯松了口气。 “我就是瞎子。” 韩悯一口气提不上来。 “前几年二哥束冠那天,我们在街上散步,他一来,二哥就把我送回家,自己走了。我那时候傻,我现在不傻了。” 韩悯抿了抿唇角:“我都不记得了。”他推了推韩识的手,笑着道:“从前总说他傻,结果几年前的事情他还记得这么清楚。” 兄长没有说话,韩悯在黑暗中愣了一会儿,然后拍拍韩佩的脑袋:“对不起嘛,以后不会了。” 韩佩抬眼看他:“有什么好的?” 韩悯思考许久:“没什么好的,但是不成的话,就坏了。” 他长叹一声:“我会很难受的,会哭得很伤心的,终日以泪洗面,然后英年早……” 相似的话,他从前和杨公公说过,杨公公听了这话,最后也依着他了。 久久不语的韩识忽然发话:“说什么傻话?” 韩悯委屈地抱住弟弟,韩识沉吟良久。 * 终究还是拗不过韩悯自己的意思。 韩悯花了好几天时间把兄弟们劝服,然后才敢拉着杨公公去找爷爷。 有干爷爷在旁边拉着,韩悯也没挨打,又磨了好几天。 最后他去找娘亲说,元娘子一听,当时就怒了。 “我几年前就说你早晚要跟他私奔,你还不信,我真是……韩悯!” “您的亲亲儿子悯悯在呢?或许您想要再来一个亲亲儿婿吗?” 元娘子那儿又缓了好几天。 等家里人差不多都接受了,他才敢把傅询拉过来。 从前傅询是皇帝,以君臣之礼相待就好。 如今他以这样的身份上门,韩家人都有些僵硬,还有些尴尬。 总归没有再反对。 只是那天,韩识与韩佩一直在院子里练峨眉刺。 之后的事情便顺利得多。 韩悯不喜奢华,再加上前线战事尚未结束,能省则省。 正如傅询所想,韩悯如今贵为文定侯,推行新法的重臣之一,这件事情,朝野之间无人胆敢议论,倒是有些《圣上与起居郎二三事》的读者,疯了一阵。 没有动用国库里的东西,宫里送过来的聘礼就是百来箱从宋国带回来的古籍,再加上傅询自己的产业契约。 而韩家送回去的,也是几十箱的书,他自己珍藏的、韩爷爷收着的,还有柳老学官给他的。 杨公公出手阔气,直接把十几年攒下来的房产地契都塞给他。 排场虽然不大,但是箱子里装着的东西都是好东西。 小富翁韩悯耶了一声。 韩悯才看了没两本书,很快就到了那日。 大清早被人从被窝里挖出来,洗脸更衣。 不多时,韩悯便听见外边传来喜乐声,而后韩佩匆匆推门进来:“二哥,人到了。” 他是男子,不盖盖头,也不坐花轿,一袭红衣也穿得别有风骨。 原本说好的是傅询从宫里来接他,他自己走出去,然后两个人骑马回宫。 结果韩识从几个月前就在院子里练举重。 倒不是韩悯重,是韩识怕背他的时候把他颠着。 没有别的办法,只好让兄长背他出去。 如今傅询带着人到了,韩识也在他面前半蹲下。 “上来,哥背你出去。” 韩悯趴到兄长背上,笑着唤道:“哥。” “第十个箱子里是武器,你挑几件趁手的,要是以后打起来……” “又不是小时候了。” 门外同样着红衣的傅询骑在马上,目光紧盯着被背出来的韩悯。 韩悯朝他笑了笑,还暗中朝他挥挥手。 怪傻的。韩识也发现了,假咳两声提醒他。 将他送到门外,照例——也不知道该照什么旧例,从前就没有这样的事情。 总之韩悯应该哭一哭,结果韩悯笑着对爷爷和娘亲道:“没事儿,我明天就回来了。” 好像就是出门旅游。 被他这么一说,爷爷和娘亲反倒不再留他,还催他快走,不要误了时辰。 于是韩悯走到傅询那边,翻身上马,朝他抛了个眼神,队伍就慢慢地行进起来。 韩悯好像有些紧张,他一紧张,就忍不住碎碎念。 “今天怎么把这匹马给我骑?你别乱吹口哨。” “你穿红衣裳还挺好看的,从前没看过。” “快到了吗?” 傅询握住他的手。 围观的百姓有点多,韩悯不大好意思,扭头看向其他地方。 他忽然看见人群里有个人拿着铜锣—— 是那个松烟墨客的忠心读者,每回松烟墨客的话本子换人,他都要敲锣。 后来他好像就喜欢《起居郎》了。 这时韩悯与他对上目光,他摸了摸心口,歪歪地倒下去。 韩悯刚想说话,边上的人就已经把他扶起来了。 他口里还念念有词:“真的真的,都是真的。” * 皇族办礼,不比寻常人家。 入宫之后,要在明堂殿祭祀。 傅询没有带他去供奉先皇的偏殿,只去了德宗皇帝与先太子的宫殿。 一套仪式走下来,也已经是傍晚了。 福宁殿里烛光摇曳,喝过合卺酒,韩悯坐在桌前,慢条斯理地吃东西。 正午时,傅询才给他塞了点心,他现在也不是特别饿。 他放下玉筷,看向傅询:“陛下不吃一点吗?” 傅询敛起太过露骨的目光,淡淡道:“不必。” 韩悯重新拿起筷子:“噢。” 傅询给他夹菜:“你多吃点。” “好。” 殿中太过安静,傅询坐在他面前,看着他眼中烛火跃动。 韩悯抬眼:“你别这样看我,你想吃就吃,我没不让……” 话音未落,他就被按着脑袋,“吃”了一口。 “我没说是这个‘吃’。” 傅询抱着他往内室走。 韩悯最后看了一眼精致的菜色:“我还没吃完。” 傅询便道:“等饿了再吃,让他们给你煮奶茶喝。” 一被他放在床榻上,韩悯就不自觉往里边躲了躲。 按在傅询肩上的手有些发抖,韩悯咽了口唾沫:“你学过吗?” 傅询微怔,随后俯下身子,啄了他一口:“我在梦里梦见过。” 韩悯小声地骂了一声,就这一声,他就被放倒在榻上。 良久之后,傅询还能注意到他紧紧拽着帷帐的手。 傅询捏了捏他的手指,要他放松一些,把皱成一团的帷帐从他手里救出来。 他把韩悯的手放在自己的腰上。 * 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投进来的月光由东边窗子转向西边,韩悯昏昏沉沉地被领去洗漱,然后又被领回来。 心心念念的奶茶喝了两口就喝不下了,趴在榻上就要睡死过去。 傅询倒是很精神,帮他把被子盖好,拇指摩挲着他通红的耳垂。 总也看不够。 韩悯往被子里躲了躲,张了张口,仿佛是在说梦话。 傅询凑过去听,只来得及听见一声“傅苟”。 不错,做梦也梦见了。 傅询很是满意,长臂一揽,将他抱进怀里。 又不知过了多久,他听见韩悯呜了一声,喃喃抱怨道:“傅苟,你骗我,你根本没学过。” 第102章 平行世界(1) 平行时空的定渊五年。 除夕夜,宫中宫宴。 才统一了宋国,齐国朝臣一派喜气洋洋。 年轻的帝王坐在高位上,一手扶着酒樽,一手撑头,垂眸看着底下的朝臣。 他手下近臣很多,大都是从他还是定王的时候就跟着他的,此时一行人举着酒杯,言笑晏晏。 傅询却总觉得仿佛少了些什么,端起酒樽,将酒水一饮而尽。 杨公公近前,帮他续酒。 傅询扫了一眼底下人,随口问道:“韩家怎么没来?” 先皇在时,因为一些事情贬黜韩家。去年韩家回京,韩识在统一宋国时立了功,封了将军。 杨公公解释道:“老韩史官的第二个孙儿韩悯,刚出世就夭折了,韩家人在除夕夜要为他祈福,已经二十来年了。” 过了一会儿,杨公公瞥见有两三位老臣,约好了要出列,连忙提醒道:“陛下,几位老臣又要催立后的事情了,陛下要是不愿意……” 话没说完,傅询就站起身,拂袖离开。 宫宴到此为止。 * 白玉台上玉蕊红梅。 傅询没有披大氅,酒劲上头,也不觉得冷。 他往梅林深处走去,白雪覆盖里,忽然蹦出来一只白猫。 有个古怪的声音道:“陛下,你要老婆不要?” 傅询想,他大概是喝醉了。 而且老婆是什么? 他不需要老婆!真正的帝王根本不需要老婆! * 白墙黑瓦的大院里,年仅六岁的傅询抱着手,靠在墙边,冷漠地看着弟弟傅让拽着风筝,满院子乱跑。 齐君傅询在白玉台喝醉之后,一觉醒来就到了这个奇怪的地方。 他在这里待了六年,才长成这么点儿大。 要真如当时那个古怪的声音所说,可他也不知道就这么点大的破孩子,到底能找什么老婆。 而且,他发现这个世界的人,和那时齐国的人没有一点差别。 这个大院里住了两户人家,一户是傅家,还有一户是卫家,卫家儿子叫做卫归,从前是齐国的大将军。 巷口有家幼儿园,园长是杨公公,老师是柳老学官,柳老学官的长孙是柳停,柳停有个小伙伴叫江涣。还有个小诊所,医生是梁老太医。 凡此种种,不过是换了个环境,在他身边那些人一个都不曾变过。 什么老婆,根本没有老婆,他被骗了。 傅询一面想着,一面狠狠地咬了一口手里的橡皮糖。 夏日万里无云,燥热得没有一丝风,傅让的风筝自然也放不起来。 他拖着风筝,走到傅询面前:“哥。” 傅询道:“你的存钱罐里还有没有钱?去买汽水。” 傅让犹豫地看着他:“爷爷让我们在这里等着,看有没有车来。” “快去快回,你想不想喝汽水?” “想。” 话音刚落,傅让就丢下风筝,跑进房间。 这里没有老婆,但是各种零食很合傅询的心意,也不算他白来一趟。 拿了钱,傅让跟在傅询身后,两人一前一后,脚步匆匆走出巷子。 他二人前脚刚走,后脚一辆小卡车就停在了巷子口,后边还跟着辆绿色小三轮。 小男孩抱着他的小白猫,坐在小板凳上。 韩家不是很有钱,小三轮还没被限制上路时,是最便宜的选择。 哥哥韩识与叔叔韩仲齐让他在这儿乖乖等着,然后就去卡车那儿搬东西。 韩爷爷顺着巷子走进去,在大院前停下脚步,大声喊了一句:“老傅?” 精神矍铄的傅老头从屋子里走出来,满脸笑容地迎上去,握住他的手:“来了?” 后边的韩仲齐与韩识搬着家具进来。 傅爷爷忙道:“左手边的,那五间房都是你们的。” 他看向韩爷爷:“我让我们家那两个小子在外边等着,有车来就告我一声,这会儿又不知道跑哪里去了。你孙子呢?” 韩爷爷指了指韩识:“那是大的。小的……小的呢?” 他的小孙孙韩悯还抱着猫,乖巧地坐在小板凳上。 傅询抱着冰镇过的汽水,才把吸管插进去,还没来得及喝一口,就看见韩悯。 家里人怕小孩子弄脏衣裳,特意给韩悯缝了一身蓝色的小罩衫。 此时韩悯背对着他,背影温顺乖巧,被风吹起的头发仿佛格外柔软。 傅让扯了扯哥哥的衣袖:“哥,那是不是爷爷要我们在家里等的人啊?” 傅询迅速跑上前:“妹妹……” 韩悯猛地回过头,把自己的脸给他看,还特意把自己的猫抱起来给他看。 不单我是个男的,我的猫也是个男的! 傅询显然没有明白,双手举起汽水瓶子:“妹妹,你要不要喝……” * 等两位爷爷赶到巷子口找孙子的时候,傅询和韩悯已经抱在地上滚了好几圈了,那只小白猫也试图参战,皮毛灰扑扑的,傅让在旁边看得目瞪口呆。 好不容易才抓着这两人的衣领,像抓小鸡仔似的,把他们分开。 韩悯的蓝色罩衫上全是灰土,韩爷爷帮他拍了拍:“这是做什么?” 韩悯指着傅询,生气道:“他喊我‘妹妹’。” 说完这话,他就抱着爷爷的脖子,不愿意露脸。 他总是被认成女孩子。不管是爷爷的朋友,叔叔的同事,还是哥哥的同学,他们全都叫他小妹妹,小男孩韩悯都要被气哭了。 傅询也是刚才他开口说话,才知道他原来不是小姑娘。 傅爷爷咳嗽一声:“阿询,怎么能这样呢?” 傅询没有说话,傅爷爷又道:“老韩,孩子没伤着吧?傅询体格壮一些,你家孩子白白净净的……” 韩悯与傅询同时撩起衣袖:“他把我的胳膊弄破了。” 伤的地方竟也一模一样,不知道是不是石子划破的。 “那正好去老梁的诊所,就在前面。” * 几个老人家从前是战友,傅爷爷是军官,韩爷爷任文职,梁医师在医务室工作。 退下来之后,韩爷爷回了老家,今天才搬回这里。 正好傅家所住的大院子还有几间房,傅爷爷就让韩家搬过来。 不想才搬来的第一天,两家小孩就打架了。 小诊所很干净,俩小孩坐在长椅上,离得很远。 傅询捏着胳膊,看着梁老太医给韩悯处理伤口。 那明明是我的太医。 他也记得韩家,老韩史官的第二个孙子明明一出世就夭折了,原来在这个世界他没死。 真讨人厌。 他要是活在齐国,肯定也不讨人喜欢。 见他看过来,韩悯朝他扮了个鬼脸,傅询不甘示弱,也回了一下。 傅让小心翼翼地坐在他旁边,小声道:“哥,你以前不这样的。” “怎样?” 他总是冷冷淡淡的,一副大人模样,很不喜欢和院子里的小孩子在一块儿。 今天好像有些幼稚。 * 虽然不是很喜欢,但是傅家现在还轮不到傅询做主,韩家人还是在同一个院子里住了下来。 韩悯与傅询的房间离得很近,正巧在一个角落的两边,一开窗子就能看见的那种。 他们才见面就吵架,两家家长有意让他们和好,结果他们两人一见面就吵,不是你踩了我一脚,就是你推了我一把,动不动就要打起来。梁氏诊所的收入直线上升。 这样的情况,也只好算了,尽量不要让他们单独相处吧。 不过韩悯的人缘确实很好,巷子里的老一辈都爱他,给他塞彩色橡皮糖吃,还要给他做干爷爷。 没几天,巷子里一群同龄的孩子也全认得他了,在巷子里疯跑的时候都喊上他一起,就连傅让也被吸引过去了。 傅询作为齐国的皇帝,向来是不屑和他们一起玩耍的,只是偶尔听见他们在巷子里笑,会觉得心烦。 很快就是九月开学,幼儿园园长杨公公,收到两边家长的提醒,不能把傅询与韩悯放在一起。 所以不论是吃点心,还是看电视,他二人的位置都是离得最远的。 他二人的关系不好,但他二人的哥哥的关系竟还不错。 韩悯的哥哥韩识,新学年转到这里来念初中,与傅询的哥哥傅临同一个学校,两个人一起骑车上下学。 傍晚放学时,经过幼儿园,顺便来接弟弟。 韩悯坐在自行车后座,紧紧抓着哥哥的衣角。 两辆车并排而行,傅询也坐在后座。 两个人在后边互相甩眼刀子,傅让一个人坐在前边的杆子上,笑得像个小傻子。 * 很快就入了秋,换季的时候,傅询无缘无故病了一场。 他自诩身体强壮,不过傅爷爷认为这是因为他吃太多的零食。 这场病来得古怪,他大半夜的忽然发起热来。梁老太医过来,给他开了一瓶红颜色的药水,不算难喝,还有点甜。 好转了没多久,第二天夜里,他又开始发烧。 就这样断断续续地在床上躺了几天,院子里的几个小伙伴趴在窗前探望他。 就韩悯没来。 不过这天夜里,他睡得迷迷糊糊的,忽然觉得有个人伸手碰了碰他的额头。 他费力地睁开眼睛,房里没有开灯,韩悯坐在床前,很认真地学梁老太医给他看病的模样,摸摸他的额头,再摸摸自己的额头。 他不好意思和其他人一起过来,所以这时候才过来。 傅询才有些感动,却听见他说:“傅询,你别死呀。” 他神色认真,一点感动也被傅询收回去了,他憋红了脸,最后道:“不会死的。” 也不知道韩悯是什么时候走的,窗帘没有拉上,皎洁的月光照进房里。 傅询起身,拿出纸笔,想要写点什么。 他有预感,这回病好之后,他就不会再记得齐国的事情了。 可是他有什么想要记下来的? 傅询想了想,最后只写了一张纸,塞在床缝里。 第103章 平行世界(2) 傅询的病还没好,同一个院子里的韩悯也跟着病了。 别的朋友来探望傅询,都是趴在窗子上看的,唯独韩悯没去。 这下他病了,所有人就都知道,他肯定悄悄去看过傅询。 偏偏韩悯还不承认。他拽着被子躺在床上,烧红了脸,嘴里还在反驳:“我没去,我没去。” 可能是烧傻了。 * 两个人都在家里养病,过了大半个月,才回到幼儿园。 这日清晨,杨公公站在铁门前迎接小朋友。 傅临与韩识骑着车,把弟弟们送到杨公公手里,还把挂在车把手上的一袋子药拿给他,让他照顾他们午饭后吃药。 韩悯拉着杨公公的手,睡眼惺忪,一边打哈欠,一边对哥哥挥了挥手:“哥哥再见。” 傅询站在另一边,看了他一眼,也朝自己大哥摆摆手。 傅临在等他说“再见”,结果半晌没等到他开口,傅临便将目光转向正张大嘴打哈欠的韩悯身上。 好像别人家的弟弟更可爱一点。 两个哥哥骑着车,很快就转过拐角。 韩识笑了笑:“你弟弟病了一场,好像变了。” 傅临道:“好像是有一点,他之前总跟个大人似的。” “还是我弟弟可爱,我昨天回去晚了,他还在门口等我,小企鹅。” 韩识十分沉醉,傅临一只手松开车把,将手缩进宽大的校服衣袖里,朝他挥手,学韩悯的模样:“哥哥再见,哥哥再见。” 韩识笑了一声。 * 杨公公是个很喜欢小孩子的人,家里的外墙都漆成黄色与蓝色。 他一手牵着一个娃,把他们领回教室。 韩悯很快就发现,教室里来了新的朋友。 一个和他们差不多年纪的小男孩,坐在一个空位后边,双手放在桌上,很认真的模样。杨公公一进来,就用很专注的目光看着他。 这时杨公公拍拍他的肩:“去位置上坐着吧。” 但他很快就发现好像有哪里不对。 这时候人都来的差不多了,留下两个空位,是并排一起的。然而傅老头与韩老头都特意嘱咐过,傅询与韩悯,不能放在一起,会出大事。 正犹豫的时候,卫家小孩在下边大喊:“杨老师,傅询和韩悯是好朋友!” 杨公公眉心一跳,只觉得疑惑,卫归又喊:“傅询生病的时候,韩悯一个人去看他,自己也病了,这难道不算是好朋友吗?” 韩悯还是梗着脖子反驳:“我没有。” 论谣言是如何诞生的。 一听这话,杨公公恍然大悟,这真是绝好的好朋友啊。他立即把这两人安排在同一边的位置。 韩悯拽着罩衫的衣袖,不情不愿地走过去,碰了碰傅询的手:“你干嘛不说话?” 傅询没有回答。韩悯搓了搓脸,觉得他是不是生病变傻了。 但是他的注意力很快又转到了新来的同学身上。他就坐在新同学前面,回头就可以和他讲话。 “你叫什么名字呀?你是什么时候来的呀?你怎么不说话呀?” 韩悯正要怀疑他不会说话的时候,他开口了:“要上课了。” 好认真一同学。 他只好转回脑袋,坐着发呆。 还在走神的时候,忽然有个人拽了一下他的头发。 他扭头看向傅询,拖着长音问道:“你干嘛?” 傅询眼睛一亮。他自从病好之后,就感觉自己好像忘记了什么事情,现在这么一拽,倒是什么都想起来了。 起码想起来了,他应该怎么跟韩悯相处。 韩悯把桌上的画本拖过来,在两人之间摆开,郁闷地趴在桌上。傅询倒是高兴了,专心给他编小辫子,直到柳老学官进来。 * 上午学了两三个生字,课间休息的时候,韩悯才知道新同学的名字。 他叫做温言,之前在市中心上学,前几天才转来这个偏僻的地方。卫归说他不喜欢玩儿,下了课也只是坐在位置上翻画本看,要不就是站在张贴小红花的黑板前数小红花。 韩悯想跟他说话,结果他却说:“你就是韩悯,听他们说之前你的小红花是最多的,我以后会比你更多的。” 韩悯微怔,挠了挠头:“那好吧。” 那头儿,卫归喊他过去玩木头人,他再看了一眼温言,就跑去找旧朋友了。 傅询也开始习惯这样的生活,仿佛他生病之前就是这样的。 中午吃过午饭,两个人被杨公公喊去吃药。 傅询把药片一把塞进嘴里:“我一点都不怕苦。” 韩悯也把药片放在手心,嗷呜一口吃掉:“我也不怕。” 开始攀比。 “我还能再吃十片。” “我能吃一百片!” 一百以上没有数字,因为柳老学官还没有教。 韩悯跺脚:“杨老师,快给我一百片!” 杨公公一脸迷惑。 * 傍晚时,哥哥们过来接人,发现这两个人都换了一身衣服。 傅临道:“怎么了?你午睡尿床了?” 傅询连忙否认:“没有!” 韩识看向韩悯:“那就是你。” 韩悯也道:“没有!” 站在一边的傅让小心地开了口:“他们又打架了。午睡的时候,哥给韩悯扎了一头的小辫子,韩悯醒来发现,就打架了。从床上一直打到沙坑里,然后杨老师就让他们换了衣服。” 他这么一说,韩识才看出来,自家弟弟的头发有点卷,他使劲搓了一下傅询的脑袋:“你怎么能这样呢?臭小子。” 傅询道:“我睡不着,他就睡在我旁边,我又没吵醒他。” 韩悯迅速道:“小辫子是女孩子扎的,你就是故意……” 眼见着他们又要吵起来,两个哥哥一人抱起一个,放到车上。 “回家吧,回家吧。” 在自行车后座上,两个人还互相瞪眼,用眼神表示愤怒。 傅询抬起脚要踢他,韩悯也要踢回去。 前面传来哥哥的声音:“坐好,别乱动。” 不久之后,流行的唱片画报也传到了这里,上面的男歌手扎着满头的小辫子。 韩悯在橱窗外边看见,悄悄看了一眼傅询,希望他没有看见。要是让他知道男孩子也可以扎小辫子,那他就更有理由了。 * 此后打架就是家常便饭,但他们两个仍旧坐在一起。因为杨公公一要给他们换位置,其他小孩就起哄,说他们是好朋友,怎么能分开坐? 几天之后,卫归的妈妈给他生了个小弟弟,卫归就带他们一群人去医院看小孩子。 名额有限,必须是卫归的好朋友才能去。 刚出生的孩子挂上手环,被放在一起照顾,隔着玻璃,几个人趴在外面看。 韩悯小声问道:“卫归,哪个是你弟弟啊?我怎么感觉他们都长得一样啊?” 卫归用手指了指:“左边第三个。” 众人循声望去,沉默了许久,最后道:“卫归,你弟弟好黑啊。” 这或许叫做童言无忌,但卫环后来确实有个外号叫做“黑豚”。 几个人看完了小孩子,还准备去看看卫归妈妈,结果一回头,就看见几家家长站在他们身后。 他们不算是偷跑出来的,韩悯给他们留了字条,就放在教室的讲台上,杨公公肯定一眼就能看见。 但家长分明不这么想,他们各自上前,把自家孩子领走,拉出医院教训。 几个人都被训了一通,卫归作为组织者,还被打了两下屁股,在小伙伴们面前有些丢脸,一时间就没忍住眼泪。 傅询与傅让也被傅爷爷拍了两下。不过傅询没吭声,傅让也就跟着哥哥没说话。 轮到韩悯那边,韩爷爷已经把韩悯抱上了。 傅爷爷道:“老韩,带孩子可不能总是娇……” 韩悯搂住爷爷的脖子,眨了眨大眼睛,认真道:“刚刚去看了小弟弟,原来我也是这么小,被爷爷照顾成这么大的,爷爷好辛苦啊。我以后肯定不乱跑,不给爷爷添麻烦了,爷爷不要生气。” 几个朋友抬起头,仰望韩悯小机灵。 小乖孙软乎又懂事,韩爷爷一颗心都要化了,哪里还舍得骂他? “好不容易出来一趟,悯悯想吃什么?” “我刚刚看见另一边的街上有卖奶茶,我从来都没有喝过奶茶。” “买买买,爷爷给买。” 奶茶小店才开到这里,东西也很便宜,韩悯趴在柜台上,认真地看了一遍菜单,点了杯原味的。 “姐姐,能不能分在四个杯子里呀?我的好朋友也想喝。” 他回过头,抓起卫归和傅让的手。至于傅询,他没有第三只手了,能分给他一份,还是下了很大的决心的。 傅询没有得到牵手,只能自己抱着手:“我才不喝。” * 奶茶并没能拉进韩悯与傅询的关系,他二人仍旧是三天一吵,五天一闹。 就这样过了九年,过了小学与初中。 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九年里,几个人时常不在一个班,但韩悯与傅询从来不曾分开,还一直是同桌。 两个人都很嫌弃对方。小学的时候用铅笔画分界线,初中时便将书垒在中间,堆得高高的,韩悯在这边做题,傅询就在那边睡觉。 总和他们同班的,还有温言。温言就坐在韩悯后边,与韩悯争了九年的第一,偶尔胜出。 傅询不爱念书,喜欢打游戏机,曾经打遍片区无敌手。 直到初中最后一年,他才开始认真学习。因为住得近,傅爷爷让韩悯教教他,韩悯虽然不情愿,但看在长辈和零花钱的面子上,还是教了他半年。 中考结束的夏天,韩悯跟着爷爷回家乡探亲,邻近开学才回来。 和朋友们见过面,在外面玩了一天,他总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对。 这天回家,他犹豫着去问傅爷爷:“爷爷,傅询呢?怎么没看到他?” “他这两个月总跟他哥哥去体育馆打球。” 韩悯点点头:“噢,原来是这样。” “你想他了?他晚上就回来了。” 正说着话,大院的门吱嘎一声响,高大的男生顶着一头汗湿的头发,抱着篮球,站在门口。 韩悯上下打量他:“你是谁?” 我的小胖子呢?我留在这儿这么大一个小胖子呢? 第104章 平行世界(3) 吓得韩悯吸溜了一大口奶茶。 两个月没有见到韩悯,傅询看着他,却忽然扭过头:“哥。” 傅临走在后面,正和韩识说话,听见他喊,便应了一声。 傅询捋了把汗湿的头发。他只是忽然不知道该在韩悯面前动作,不知道该说什么话,也不知道该怎么走过去,甚至不知道手脚该往哪里摆。 韩悯嘬着奶茶,仍用好奇的目光看着他,看得他心里有点乱。 这种事情也不能跟大哥说,他只好一个人硬着头皮走过去。 其实韩悯早就认出他了,不过之前小胖子的模样太让人印象深刻,韩悯还是被他吓了一跳。 他走到眼前,韩悯便玩笑着问了声好:“不错嘛,你瘦了好多啊。” 傅询梗着脖子,连点一下头都做不到,最后只是很冷淡地应了一声:“嗯。” 傅爷爷有些不满:“怎么忽然不会说话了?前两天打电话不是还跟斗鸡似的吗?” 他说的是韩悯跟着爷爷在家乡探亲的时候。那天傅爷爷让他打电话给韩家,本意是想跟韩爷爷说说话。结果人不在,是韩悯接的。 两个人不知道为什么事情,隔着电话就吵起来了,生生吵没了几十块的长途电话费。傅爷爷的心在滴血。 最后两个人各自放下一句狠话,就撂了电话。 那天傅询连球场都没去,倒在床上打了一天的游戏。 那时候韩悯说:“你最好趁早去学校打声招呼,高中三年我不跟你同桌了,也不想跟你做别人眼里的好朋友了。卫归那边,你去解释一下,我和你一点都不熟。” 傅询心道,我又不是找不到同桌。 过了一会儿,他丢下游戏手柄。好像真的找不到。 他就想要韩悯,他压根就没想过和别的人坐一块儿。 倒不是他没朋友。他在初中班上,就是一呼百应的存在。他永远有百货大楼里最新版的漫画书、最新款的球鞋,大洋彼岸最新发售的游戏手柄。 傅询的爸妈很早就分开了,他跟他爸。他爸把他丢给爷爷照顾,每个月的生活费,他五岁的时候就有五位数。他妈很早就出国打拼事业,每个月寄点东西过来,游戏手柄这些东西都是她寄过来的。 男孩子都喜欢这些,把他认作询哥,周末还会到他这里来小聚,所以他不算是没朋友。 但要让别人离他这么近,就挨在他身边坐着,还是每天,他不是很喜欢。 还真就找不到能代替韩悯的人了。 忽然有人拍了他一下,傅爷爷道:“带悯哥儿去你房间玩会儿,晚上一起吃饭。” 傅询把手里的篮球往傅临那里一抛,对韩悯道:“走吧。” 韩悯也爱看漫画,只是总以为自己和他关系不好,不好意思开口。每次过来,都要拉上卫归和傅让一起,还小心翼翼地问他能不能借来看看。 这回落下了两个月的分量,要去他房里,韩悯当然高兴,还走在他前面。 傅询在后边跳起来做了个投篮的动作,然后“哐”的一声撞门上了。 韩悯转头看去,他忽然发现傅询长得好高。 * 傅询在衣柜前拿干净衣服,韩悯站在对面的书架前,正在思考两个月前自己看到哪里。 他刚要开口询问,就听见傅询道:“自己拿。” 韩悯道了声谢,从书柜上抽出一本书。而傅询看了一眼他今天的衣着,悄悄把手里的衣服塞回去,换了一件和他身上那件差不多的。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 快速冲了个澡,傅询套好衣服,回到房间。 韩悯坐在椅子上,一脸傻笑地正看漫画。 有什么好笑的?傅询摸了把湿漉漉的头发。 不一会儿,韩识喊他们出来吃饭。 两个月没见,两个老人家自然要聚一聚,就顺便让两家人也一起吃饭。 在院子里支起一个大圆桌,韩悯与傅询一前一后走出去,才走到桌前,后边就窜出来一个人,揽住韩悯的肩。 傅让笑着喊了一声:“悯悯。” 而原本能够坐在一起的两个人,就这样被挤开了。 中间忽然隔了一个傅让,他二人又有说有笑的,傅询没由来地有些郁闷。 开饭之后,傅询就专心吃饭,吃了没多久,忽然听见傅爷爷对韩悯说起自己。 “还是多亏悯悯给傅询补课补了半年,要不这傻小子肯定没学上了。” 您是我亲爷爷吗? “高中住学校里,爷爷管不着他,你帮爷爷再教教他,让他有学上就行。来,爷爷给补课费。” 傅爷爷直接从口袋里拿出一张卡,韩爷爷试图阻拦,也没拦住。 “密码是你农历生日。这几天先带他看看书,预习预习。” 韩悯点点头:“没问题,那我明天和他去买书。” “好,爷爷给书本费和车费。中午在外边吃饭,饭钱也给你。你爱喝奶茶,再给点奶茶费。” 您就是我亲爷爷!傅询与韩悯不约而同地想到。 * 一顿饭吃了许久,夜色渐深,韩悯帮着收拾好碗筷,就要回房间去。 傅询与傅让还在院子里,要把大圆桌卸下来,搬回去。 正要扛起桌面的时候,韩悯房里忽然传出一声尖叫。 旁人还没反应过来,傅让也喊了一声,众人定睛一看,傅询不知道什么时候撂下桌子跑了,他差点被桌面砸到脚。再一看,傅询已经抄起家伙冲进去了。 韩悯站在桌子上,双手拿着扫帚,如临大敌。 已经第一个冲进来了,也不能退出去,傅询把铁棍子藏到身后:“怎么了?” 韩悯指着角落里:“老鼠。我一开灯就看见两只大老鼠,还咬我的书。” 傅询刚想开口安慰他,傅让就进来了,他悠悠道:“哥,悯悯走的时候,爷爷让你帮忙打扫他的房间。” 韩悯气得站在桌上就跺脚:“傅苟!” 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傅询没好意思看他:“大概是上次通风,忘记关窗户了。我帮你把东西搬出去,今晚你去我房里睡。” 这话他说到后面,越来越小声。 * 晚上睡觉,韩悯觉得膈应,不愿意穿可能被老鼠爬过的衣服,傅询只好给他找了两件自己的衣服。 他洗完澡,就靠在床头看漫画。再过了一会儿,傅询也进来了。 不知道他还是不是在生气,傅询在边上站了一阵子,问道:“新款的游戏机,你要不要玩?” 韩悯扭过头不理他。 傅询上前推推他:“还没拆过的。” 他把盒子拆开,显示屏亮起来,小音箱里传来游戏音乐。 傅家的房子从外面看起来不怎么样,但就傅询房里这一套,置办下来,可以买两个院子。 犹豫了一会儿,韩悯还是放下书,过去玩儿了。 两个人盘着腿坐在床上,光亮打在脸上。韩悯穿着傅询的睡衣,宽宽大大的,露出纤细的脖颈与白皙微突的锁骨。他把注意力都放在游戏上,漆黑的眼眸慢慢地被笑意填满。 傅询咳了一声,转回目光。 才玩了一局,外边有人敲门,傅询过去开门,站在门口的是傅让。 他端着三杯热奶茶,探脑袋往里边望了一眼:“哥,我……” 傅询顺着他的目光回头看去,韩悯正玩得起劲。他拿起两个杯子,对傅让道:“太晚了,你回去睡吧。” “哥……” “你房里也有。”说完这话,傅询就把门关上了。 他若无其事地端着杯子过去,摆在韩悯手边。韩悯抿了一口,才有点高兴。 “你得把我的房间弄干净。” “好。” 不知不觉忘了时间,半夜傅爷爷起来喝水,透过底下的门缝看见傅询房里还有灯光,便敲了敲门:“阿询,别带着悯悯玩了。” 两个人手忙脚乱地把手柄摆好,韩悯把傅询往床上一推,一掀被子,把他盖住,自己推门出去:“没有,爷爷,傅询早睡了,是我起来喝水开的灯。” 傅询盖着被子一动不动,毫无破绽,韩悯一向乖巧,傅爷爷也信他,说了句“早点睡”,就回自己房间了。 韩悯真出去喝了点水,傅询盖着被子,忽然觉得心如擂鼓。而后灯灭了,柔软的床铺那边微沉下去,让他止不住地往韩悯那边滑。 他死死地支撑着自己,不能过去了,傅询,再滑就扑到韩悯身上了!停下! 熬得太晚,韩悯很快就睡着了。傅询一直没敢动,直到真的困了,才觉得手臂有些发麻。只是他才动了一下,就碰到韩悯的手。 脑子里那根弦一下就被拉紧,他再次恢复精神。 这样的事情反复了好几次,他每次困了想睡,就碰到韩悯,就精神起来。 分明幼儿园就每天在一起午睡。傅询,你不正常。 * 傅询之前做过一个梦。 离中考还有几个月的时候,韩悯帮他补课,偏偏那天他困得很,打发韩悯走了,趴在床上就睡着了。 梦里韩悯还在给他补课,拿着笔,敲着课本,一个劲儿地跟他说话。 傅询看着他的嘴唇一张一合,也没听清他讲什么,心想要是有什么法子能让他闭嘴就好了。 然后——然后傅询醒来,一个人红着耳朵,一边骂自己不是人,一边洗了床单和衣服。 再后来,中考结束他就去打球了。 * 清晨,日光照进房间里。 傅询睁开眼睛,迷迷糊糊地推开搭在自己腰上的双手,下床拉上窗帘。 他往床上一倒,想要再睡一会儿,却又猛地睁开眼睛。 韩悯就在他眼前熟睡,呼吸相递。 这样不是很舒服,他很快就翻了个身,背对着傅询睡。宽大的衣服往上跑,露出他瘦弱的腰肢。 窗帘将明亮的日光隔开,房间昏暗,异样的心思在傅询心里抽枝发芽。他抿了抿唇角,伸出手,用拇指堵住韩悯的腰窝。